本书名称: 驸马愚蠢但实在貌美 本书作者: 琼枝玉叶 本书简介: 预收《和摄政王感官互换后》感谢收藏~ 女装大佬狐狸精貌美公主攻X贪财好色貌美驸马受 裴朔是暴君谢蔺的脑残粉,意外穿越到古代,他正兴奋地打算去找他最爱的谢蔺,就被他的便宜爹打包送进了琼华公主的相亲会上。 史料记载琼华公主荒淫无度、嚣张跋扈、恶劣至极,暴虐成性。 然而裴朔看到的…… 公主殿下妖颜若玉、红绮如花,乃北祈第一美人; 公主殿下出手大方,珍珠宝石金元宝像石头一样砸向他,只要求他乖乖听话。 裴朔眼当场一个滑跪,“请尽情使唤我吧,公主,我是您最忠诚的仆人!” 寻找谢蔺的愿望——暂时搁置。 仗着公主的势,裴朔几乎在整个京城横着走。 直到某日公主府的闹鬼后山,温泉氤氲下他看到公主那位早逝同胞兄长含笑朝他走来。 裴朔心一凉,鬼!男鬼!美艳男鬼! 救命! 冰凉细白的手指攥紧了他的手腕,男鬼浑厚低沉的嗓音传来,“驸马不来侍候本宫吗?” 裴朔战战兢兢:“臣乃公主的驸马。” 男鬼笑道:“公主乃本宫胞妹,公主的驸马也该是本宫的驸马。” 裴朔大惊,这男鬼还是个gay? 在男鬼的威胁之下,裴朔白天在公主身边插科打诨,晚上还要冒着风险去伺候那男鬼…… 直到他的公主换下裙装,裙子底下掏出来比他还大…… 洗掉脂粉的公主相貌也越看越像那男鬼…… 谢蔺原以为旁人是给他送来一个愚蠢却实在美丽的驸马,每日只瞧着他上蹿下跳把这京城搅得乱七八糟。 直到他被困皇宫,他这位贪财好色的驸马单枪匹马、面对皇帝仍面不改色将他救回…… 直到贼寇猖行,他柔弱不能自理的驸马浅笑言兮间从袖中掏出一柄火枪,一枪打爆了贼寇的狗头…… 直到权臣奸相接连倒台,而他的驸马却坐上了至高之位…… 他才知道,他的驸马胸有沟壑,狗皇帝是给他送来了一位谋士。 既然如此,那他就只能笑纳了~ * 一次意外,裴朔亲眼看到那只“男鬼”眼睛失而复明后现出一双重瞳。 史书记载:谢蔺亦重瞳子 裴朔:卧槽?! 谢蔺:和你敬仰的人近距离接触不好吗? 裴朔:我要的是近距离接触,不是负距离接触啊?!! 【阅读指南】 1、本文可能有一小段文抄公(如主角借用李白杜甫的诗句扬名) 2、受稍微有点万人迷 3、最终解释权归作者所有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天作之合 穿越时空 甜文 轻松 美强惨 主角视角裴朔互动谢蔺 一句话简介:白天伺候公主,晚上伺候大舅哥 立意:浪漫至死不渝 第1章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料峭东风,桃李犹娇羞。 杏花落满池塘,原是春光好景,裴府内却是炸开了窝,众人抬着担架乱哄哄地穿过石子路,担架上躺着一个浑身被水浸湿的男人,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发丝沾湿在脸上,生死不详。 “让他去死!” “死了干净,省得做出这等丢人现眼的事,有辱我裴氏门楣。” 厅堂内传来男人中气十足的骂声,紧接着便是杯子摔碎的声音,下人们大气都不敢出,迅速把担架抬到地上,站到两侧去垂下了头。 “把他弄醒。” 身侧的老大夫得了令,挽起衣袖从匣子里取出一根竹签粗细的银针来,朝着担架上的人便扎了下去。 太阳光晕刺得裴朔眼睛都睁不开,迷迷糊糊中只觉得浑身发冷,骨头欲裂,他记得他刚上岸公务员过马路时就被车撞死了。 救护车的鸣笛声和耳边男人官腔十足的骂声来回交错,有人往他口中灌了什么又苦又臭的东西,紧接着便是一阵强烈的刺痛…… “疼!”他蹭地一下蹿了起来。 这动静把老大夫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汤药洒了一地,药碗滚落。 四周的景象如同被扭曲的梦境般逐渐变得清晰起来,他的目光掠过雕花窗棂,外头几株翠竹轻风摇曳,甚至隐约带着几声鸟鸣,近处是古色古香的宅院厅堂,墙壁上画着字画,案桌上摆着青花瓷瓶。 裴朔扯了扯嘴角,老天爷,这是给他干哪儿来了。 随后在老大夫和众多下人震惊的眼神下,裴朔拽了拽自己落在胸前的长发确定是真的之后,又莫名其妙地啪地给了自己一巴掌。 他的眼神落在桌案上的铜镜,两三步并起拿起铜镜照了照自己,铜镜模糊,但依稀还能和原来一般无二的样貌。 这操作吓得众人一哆嗦,几乎要怀疑鬼怪上身。 “逆子!你发什么疯?” 厅堂首座的男人头戴乌纱长翅帽,身穿丹红团领衫,绣有白鹤祥云,腰束玉带,身量高大,眉高眼阔,留有短须,气势十足,此刻正是怒目圆瞪注视着他,好似他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蠢事。 不出意外的话,这人应该就是他的便宜爹。官袍加身,只是不知道是个什么官儿。 下一刻裴政便抓起手边一个白瓷茶杯朝裴朔扔了过去,裴朔抬手正好抓住那滚圆的杯子,釉色如冰似玉,他低头看了那茶杯许久,这种瓷器他在博物馆里见过。 他指尖在太阳穴处点了许久,眉头蹙起。 裴政眯了眯眼,捏着茶杯的手指有些泛白,瞳孔中倒映出裴朔从茫然无措又突然露出的一抹诡异的笑,突然开始认真打量起他。 “我看是真疯了,把他扎醒。” 裴政一声令下,只见方才还颤颤巍巍的老大夫,从针包中再次取出一枚比牙签还粗一倍的银针朝裴朔扎去。 吓得裴朔一个翻滚从担架上掉了下去,旋即还不忘双手握住老大夫的手将那枚银针放回他的针包里边说:“神医啊,还没扎我就好了。” 瞧见裴朔慢悠悠站起身来,裴政眼底一横,怒喝道:“跪下!软骨头的东西,你要死也该自觉找个荒郊野岭死便是了,非得寻那龙虎墙外,叫这满京城的人都知道是我裴家薄待你了?” “公主殿下龙章凤姿,你嫁给她有什么好委屈的?你上比不得大哥武艺超群,下又不及三弟文采过人,为父苦心替你寻的亲事,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裴朔掏了掏耳朵,看起来他这幅身体的原主人有点悲催,被家里人逼婚逼到跳河了。 “琼华公主虽非陛下亲生,可也是陛下的亲侄女儿,你入赘公主府日后也算是富贵无忧……” 后面的话裴朔几乎是听不进去了,笑容僵在脸上,两眼一黑差点儿晕过去,尚未出口的话硬生生被他咽了回去。 他现在、大概、或许、可能知道这里是什么年代了。 完了。 琼、华、公、主! 历史上比皇帝还赫赫有名的女人,听闻北祈市井流言:宁娶乞丐女,不做天家夫。 据传琼华公主乃天下第一美人,红颜如玉,昳丽如花,然而美则美矣却是性格恶劣、嚣张跋扈。 若只是风流也就罢了,顶多头顶绿成草原,关键是这位完全是杀人不眨眼的主儿,更是有一个做“肉饼”的小癖好,爱割人舌头下酒,手段残忍可怖,裴朔缩了缩脖子,他要是真进了公主府,保不齐哪天就能变成肉饼出现在餐桌上。 闻言裴朔一咬牙,“我现在就去死。” 娶琼华公主和死有什么区别,最大的区别是前者是猫捉老鼠被慢慢玩弄死,后者跳河还能死得快一点儿。 裴朔转身就往外跑,趁现在他在现代的尸体还没凉透赶紧回去,大不了就重新投胎,总比被玩死强。 “这么说,我替你准备的嫁妆你也不要了?” 裴朔冷笑一声,“富贵不能淫。” 就算给再多钱,也没那个命花,到时候人死了钱没花完岂不是最大的悲哀。 裴政眼神一示意,旁边的管家立马恭恭敬敬地从供桌上取下一封卷轴,哗啦啦一张,长长的礼单坠到地面上,随后管家高声唱单的声音砸了下来。 “金都斗一个、金如意称两个、金算盘一个、龙凤铜镜一个、金尺一对……绸缎三百平、黄金二十斤……” 裴朔迈出的大步逐渐变成小碎步,黄金……二十斤?这年头黄金都按斤做单位的? 他记得黄金在现代已经飙升到1000多一克,这20斤=10000克,无数的数字在他脑海中徘徊换算,这放到现代就是1000万。更别提还有金算盘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只听那管家还在继续唱礼单:“金玉满堂一箱、玉如意四柄、李熹之字画四副、瓷器二十件、百年人参一棵……” 裴朔咽了咽口水,有点儿诱人。 裴政站在高位,无形的威严和压迫感充斥着整件屋子,所有人大气不敢出,他迈着步子缓缓走下,“这些只是嫁妆的一部分,待你成婚时陛下会准备十倍百倍的聘礼赐予你。” 中国有句古话叫做:识时务者为俊杰。 “在你成为三品驸马都尉后,朝廷也会给你发放俸禄。” “工资多少?” 裴政眉宇微蹙,“工资?” 裴朔了然改口道:“月俸。” “50贯钱。” 裴朔算了算,50贯钱也就是50两银子,在这个普通人家平均一年花销也就几两银子的年代,每个月稳定入账50两,简直是挥金如土啊。 裴政继续道:“当然,这一切都要在你成为驸马后。” 不等裴朔说话,管家再次从桌案上取了一副画像,随着画像缓缓展开,却见桃花折枝,零星花落间是鲜红似火的云锦长裙,眉如远山含黛,色如春晓之花,金钗成凤斜插鬓角,半边流苏垂落额间。 裴朔恍惚间已经看到那美人从画像中走出来,最后化成一句至真名言: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直到那画像再度被人卷起。 裴政见他这模样冷哼道:“既然你不愿意嫁给公主……” 与之相对的是扑通一声,裴朔已经死死抱住裴政的大腿,语气坚定道:“我愿意嫁给公主,哪怕是妾。” 裴政冷笑一声,“你不是富贵不能淫?” 裴朔起身笑道:“我是小人。” 贪财好色才是小人本色。 尤其是泼天富贵和顶级美人儿。 他说得坦坦荡荡,笑容温和有力,丝毫没有读书人的虚伪,裴政似乎开始认真打量起裴朔来。 少年人清秀俊美的脸庞透着日光有些苍白,额前碎发被水浸湿粘在脸颊上,脑后发丝只用一根蓝色布条绑起泛着黑玉般淡淡的光泽,粗布麻衣打着补丁,却衬得他身形修长似竹,眸中清亮恍若春水潺潺游动,确实有几分姿色,性子也确实和以前有些不同。 而裴朔也在思考这段历史,他又看了一眼琼华公主的画像,暗自摇了摇头。 卿本佳人,奈何为贼。 琼华公主,死于东郊猎场,野狼分食。 不知道公主死后他能不能继承公主的财产,嘿嘿…… 第2章 裴府的后花园大到他能迷路,好在有个小孩儿一直在前头领着他。 裴朔抖了抖身上从池塘里沾的杏花打了个喷嚏,三四月的天气还是有些阴冷,他打了个哆嗦,身边立马有个十三四的少年捧着一件衣服披到了他身上。 少年一身蓝色短打,头发稀稀疏疏的扎着,身材瘦小,对上他的眼神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二爷的衣裳昨儿洗了还没干,就剩这么一件了。” 裴朔捏了捏手里的粗布麻衣,脑海中突然想起来裴政身上的云锦苏绣,这可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小孩儿。” 那小孩儿听到裴朔似是叫他,瘦小的脸上是大大的惊讶,“二爷不记得我了?我是元宵啊。” 裴朔:“……” 元宵苦着一张脸道:“二爷一进府,老爷就把我指给了二爷使唤,这会儿居然连我也忘了。” 裴朔急忙转移话题,“我爹他是个什么官儿?” “咱家老爷可是探花郎出身,又蒙受陛下隆恩现在是礼部侍郎。” 裴朔哦了一声,听起来算是个不小的官。 那孩子领着他七拐八拐,过了牡丹园子,又过了紫藤廊下,假山流水后头,居然还藏有宝地洞天。 脚下杂草丛生,木门摇摇欲坠,似乎觉得来一阵风都能把这破烂院子吹跑了,他僵着一张脸道:“裴大人让我住这儿,是为了磨练我的意志吗?” “二爷……”元宵脸色红了红,“二爷从小不在老爷太太膝下长大,难免有些薄待,我去给二爷做饭。” 说到做饭裴朔摸了摸肚子,他好像是有点饿了,不过听这孩子的话脑海中似乎又有他穿来时的只言片语涌入。 先是一道清丽的女声,“老爷,他要是死了,那凌儿怎么办……陛下那里可一直催着要人呢。” 紧接着是浑厚的中年男声,“凌儿远在他乡……就算是陛下要人我们也交不出来……欺君之罪。” “……等过了年,桓儿……到时候*…&%¥……” “二爷?二爷!” 少年伸手在裴朔眼前晃了晃,将他的思绪拨了回来,随即一个尖角的窝窝头塞进了他手里,桌上是一盘叫不出名字的白水煮青菜,碗里是数得清米粒的清汤粥。 裴朔沉默了片刻,他的便宜爹看着可不像是吃清汤粥的青天大老爷,所以……他真的是捡来的? 裴朔张嘴咬了一口,硬得差点儿把他牙硌掉,气得他抬手就想把那窝窝头扔掉,余光一瞥那孩子还捂着肚子小心翼翼地看着他,裴朔收回了手,在元宵艳羡的目光下,犹豫道:“要不给你吃?” 元宵咽了咽口水,原本伸手要接,却突然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似得吗,又摇了摇头把手缩了回来。 裴朔见他这模样笑眯眯地伸手掐住了元宵的脸颊捏了捏,几乎没有什么肉,万恶的古代不仅雇佣童工,还虐待童工,他啧啧一声,“你多大了?” 元宵脆生生道:“十四。” 十四岁,还是个初中生。 裴朔一抬手把窝窝头丢给他,试探性地吃了一口盘子里的菜,他的评价是:还不如吃草。 “就算是把老子扔过来荒野求生也得给条蚯蚓当蛋白质吧。”裴朔筷子一扔,气道:“都给你吃,爷睡觉去了。” 一连几天,元宵端出来的菜一天不如一天。 第一天,裴朔宁可饿死也不吃草。 第二天,裴朔喝了米汤。 第三天,裴朔努力尝试吃草。 第四天,裴朔把窝窝头掰碎拌进汤里咽了下去。 第五天…… “我草你大爷的,老子不吃的。” 裴朔直接把桌子掀了,遥遥指着外面的方向,“你告诉我,裴大人是不是也吃这种东西。” 元宵摇了摇头,心想:老爷太太怎么可能吃这些东西。 裴朔一点头,“走!爷带你去吃肉。” 旋即大步流星离开了院子。 金门玉户,桂堂兰宇,穿过小花园,前院还有二三侍貌美女经过,穿红戴绿,说说笑笑地从他面前经过。裴朔眼睛都看花了,这院子比公园还大。 穿过一扇又一扇朱红门,过了一道又一道藤花廊,裴朔站在了院子外面。 “二爷,老爷太太在用膳。”门外的小厮抬手就要拦他。 裴朔脚一抬,喊道:“元宵,咬他。” 大概是有窝窝头的革命友情在,元宵这孩子格外听他的话,裴朔发话,他张嘴就去咬那人,疼得人吱呀乱叫,裴朔趁机进了院子。 屋内裴政正在用膳,旁边另坐着位端庄优雅的妇人,一身雪青色丝质长裙,衣衫缀满珍珠,发髻盘在脑后,又是珍珠点翠孔雀羽尾,极显富贵。 一桌子的山珍海味,他却只能吃草,裴朔扯了扯嘴角,这爹可真是“亲爹”啊。 裴朔一屁股做在美妇人旁边,胳膊肘搭在桌子上,单手拖着脑袋凑到美妇人面前瞪着眼看她,笑嘻嘻道:“美女,怎么称呼?” 美妇人拿帕子擦了手,还没发话,裴政手里的筷子就扔了过来,“逆子,你敢调戏你娘!” 裴朔嬉笑一声闪身躲过,又朝旁边的侍女招了招手礼貌道:“请给我一份餐具,谢谢!” 侍女没动。 裴朔见状叹了口气,直接站起来伸着胳膊,就在裴政重新取了筷子要夹米饭时把他的碗拿走了,裴政的胳膊就停在半空中,眼底是少见的震惊。 随后顺手夺走了裴夫人的筷子,在她还没反应过来时,扯着桌布擦了擦筷子迅速夹了一块肉放到嘴里,顿时又觉得自己从吃草的牛马变成了一个人类。 “好吃。”他一抬头众人都在用一种“你疯了”的眼神看着他,他热情地招招手,“都愣着干嘛,吃饭吃饭,别客气。” 说着他夹了一块生姜放到裴政新换的碗里,又夹了一块辣椒放进裴夫人碗里,随后放下筷子挽起袖子扯了一只鸡腿放进自己碗里,最后连着盘子端走放到元宵手里,拍了拍他的头,“回去吃饭吧。” 元宵此时的眼神已经难以形容,手里沉甸甸的整只烧鸡散发着诱人的香气,他咽了咽口水,理智告诉他不能吃,但是裴朔直接扯下了鸡腿塞进他嘴里,在他不能说话时把他推了出去,自己又回去继续大快朵颐。 为了保住手里的鸡,一出屋门元宵抱着鸡拔腿就跑,一溜烟儿的功夫就没影了。 裴朔掀起绸缎做的桌布一角擦了擦手上的油,开始胡吃海塞。 裴政盯着裴朔那只爪子,语气平静,眉眼生威,“滚出去。长辈在这里坐着,哪有你的份儿。你在这儿算什么?” 裴朔啃完鸡腿,骨头随手一丢,又拿桌布擦了擦手,抬头笑嘻嘻道:“算我不要脸。” “出去!” 裴政只觉得额头青筋直跳,根本没眼看眼前这粗俗的一幕。 然而裴朔却只是看着他,莞尔一笑,拿筷子在自己嘴里嗦了一下,朝裴政挑衅一笑故意放到嫩白的汤里搅拌了个均匀,又舀起一勺子放到嘴边品尝后砸砸舌,“味道不错。你们怎么不吃了?继续啊。” 裴夫人满脸惊愕,贵妇脸上浮现出一丝裂纹,而裴政更是动了动嘴唇抖了半天没说出话来,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等不知廉耻之人。 “你们还吃吗?我猜你们不吃了。” 他找了个大点的盘子,开始打包桌上的菜和点心,一边打包一边恨自己兜里没揣几个塑料袋。 最后又抢过裴夫人的手帕擦了擦嘴,拿上饭菜,起身朝他们一鞠躬,绅士有礼,“多谢款待,我先告辞了。” 一直到裴朔要离开,裴政和裴夫人都没反应过来,夫妻对视一眼,双方都看到了对方眼底的三分震惊三分疑惑和四分想骂人的冲动。 一连两天,裴朔每次都卡着饭点来,就连元宵的脸上都逐渐红光满面,以及跟着裴朔学得越发无赖,要么咬人、要么扔鞭炮、甚至从茅厕拿了沾屎的厕筹朝门房扔过去,而这时裴朔就会竖起一个大拇指,而门房则是尖叫声一片,以至于裴府上下主仆二人横着走。 夜晚,烛火微弱,外头风声阵阵,刮得窗子呼呼作响,裴朔裹紧被子,元宵把窗户关上,啪的一声又被风吹开了,门板摇摇欲坠。 “元宵。”裴朔推开裹紧的被子,瞳孔中映射着烛光,“你冷吗?” 元宵打了个哆嗦,“冷。” “走!” 元宵坚定地点了点头,准备跟着裴朔去打家劫舍,却在出门的时候被风一阵吹醒,外头乌云密布,杂草摇曳,漆黑的夜空刮起一阵杏花雨,白色星星点点下雪似的落在院子里。 “二爷,现在不是饭点?” 怎么打家劫舍? 裴朔却冷笑道:“现在是睡点,裴大人睡哪个院子?” 元宵似懂非懂地指了路。 他才不管别的,他只知道跟着二爷混有肉吃,这几天的鸡腿让他对裴朔的敬意犹如滔滔江水延绵不绝。 后院的看守迷迷糊糊地打瞌睡,裴朔几乎是毫不费力就大摇大摆地进了裴政的住院,随即饶有礼貌地敲了敲门,“裴大人!” “裴大人晚上好。” 屋内灯光明亮,裴夫人正在卸妆,裴政披着一件外衣在烛火下翻阅书卷,陡然听见裴朔的声音吓得他手一抖险些把书卷引燃。 敲门声停,裴朔大摇大摆地推门走了进来,元宵跟在后面,俩人一进来就把门反锁上,防止外头的风灌进来,裴朔手里捧着白天从裴政手里顺来的紫砂壶,身后元宵端着一盘瓜子和半碟点心。 他就这么大咧咧地往贵妃榻上一倚,翘着二郎腿开始嗑瓜子,咔嚓咔嚓地传来瓜子磕开的声音,紧接着就是他噗噗吐瓜子皮的声音。 裴政把手里的书一摔,耐着脾气道:“你做什么?” 裴朔又抓了一把瓜子,指了指外头,“天黑夜寒,我来和父亲母亲秉烛夜谈。” 裴政动了动嘴皮,额间青筋直跳:“……滚回去。” 裴朔吐了一地的瓜子皮儿,“有点儿困了,床榻很大,今夜我就在父亲母亲中间,弥补一下我们迟来的亲情。” 他大摇大摆地往床榻前走去,眼看着他就要接近自己的床榻,却听得破空声起,裴朔发丝扬起,一柄剑搭在他肩上。 裴朔止住了脚步。 身后冰冷的声音传来,“得寸进尺,你若是疯了,我就替你醒醒脑子。” 裴朔却咧嘴笑了笑,寒光映射出他半侧脸,他指尖一屈在剑身弹了一下,铮鸣声随之响起。 裴朔转过身来,笑嘻嘻地朝裴政迈出一步,裴政的剑却收了一寸。 “裴大人,你杀了我,你养了二十年视若珍宝的亲儿子可就要娶公主咯~” 空气陡然变得凝滞起来,寒风刮过窗子,烛火摇曳,昭示着紧张的氛围,二人僵持片刻。 寒剑落下,裴政冷笑道:“闹了这些天,你想要什么?” 裴朔捻了捻拇指,“给点银子花花。” 什么嫁妆单子聘礼俸禄,都是画饼,只有到手的才是实际的东西。 第3章 裴朔唇角慢慢扬起一个弧度。 他还记得刚来那天听到的声音,如果自己不娶公主,那位凌儿少爷就要娶公主,看这架势裴家夫妇肯定舍不得。 “没钱。”裴政瞪了他一眼。 裴朔没恼,他脚步一转,掀起长袍便自觉地寻了个位置坐下,翘起二郎腿,随意把玩一只金枝蓝花白瓷盏捏在掌中。 “让我猜猜,如果我不能娶公主的话,会轮到谁?你的小儿子?又或者说如果你的小儿子不能娶公主的话会发生什么?” 琼华公主身份特殊,她并非武兴帝的女儿,而是武兴帝那位谋反失败的弟弟的女儿,这样的身份再加上她嚣张跋扈的性格,世家公子恨不得离得远远的,哪有人敢送上门去求娶。 而裴政身为皇帝的礼部侍郎,更不会闲着蛋疼把儿子送进去选什么驸马,除非是皇帝发了话裴政才不得不送个儿子过去。 裴政舍不得自己的亲儿子,于是把自己这个不知道是不是亲儿子的人弄过来,干脆来一招认子替亲。 在他来的第一天裴政就宣读了嫁妆单子又准备了公主画像,那副早已准备齐全的样子就像是他娶公主已经板上钉钉。 而驸马大选的最终决定权在皇帝手里,裴朔大胆猜测,裴政和皇帝做了某种交易,裴政出人,而皇帝负责让这个人在驸马大选中胜出。 至于这所谓的交易是什么,裴朔便不得而知了。 这般想着裴朔更加大胆起来。 “让我再猜猜看你们有什么阴暗的小秘密?” 裴朔的声音轻飘飘的砸下来,所有人几乎屏住了呼吸,丫鬟小厮垂下了头,有人领着他们退了出去。 几乎是隔着院子他们都能感受到裴政的怒火,在这府里还没人敢这么和裴政说话。 裴朔把玩着那枚瓷片,眼神在裴政和裴夫人身上流转,试探性地问道:“该不是和陛下做了什么交易?” 如果不是皇帝陛下金口一开,裴政怎么敢求娶先太子的女儿。 下一秒他几乎肉眼可见裴政瞳孔瞬间放大,这在心理学上讲是一种心虚的表现。即便是裴政做官多年,也难免一些生理性的小动作。 “猜对了,那你们能得到什么呢?”裴朔脸上的笑容越发得意。 “难道说和裴大人你的仕途有关?” 不动如山—— “那就是和裴夫人有关。”他脚步踱来踱去,又慢悠悠转到了裴夫人面前,开始打量这位优雅的贵妇。 依旧是不动如山—— 裴朔摸了摸下巴,眸色微抬开始思索,这个家里总共便这几个人,不是裴政,不是裴夫人,应该也不是那位三少爷,那就只能是…… “原来是大哥啊!” 裴夫人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僵裂。 裴政和裴夫人一共育有两子,从元宵口中裴朔对于这位素未谋面的大哥有过一些简单的印象。只是那位在军队常年不回京,府内很少有人见过他。 裴朔却突然叹了口气,故作惋惜道:“好可惜啊,我突然觉得心情好抑郁。” 他捧着心口开始伤春悲秋,“我一抑郁,就想死,我想死在龙虎墙外,我想死在皇宫里,就是不想死在你家里。我好伤心,伤心到不想娶公主,我不娶公主,三弟就得娶公主,大哥仕途不保,皇帝陛下一个不高兴把裴大人你革职了。” 裴政:“……” 裴朔像是个念经的和尚,嘴皮子上下一碰经文便开始往外面流淌,听得裴政和裴夫人头眼昏花,恨不得把他的嘴缝起来。 裴朔叹了口气,做了个起身的动作,“算了,我干脆去皇宫里吊死自己好了。” 北祈速来有驸马不得做官的传统,再加上公主嚣张跋扈,所以即便是娶公主能为家族带来一些利益,那些豪门贵族也几乎没人愿意娶公主。 对于北祈男人来说,娶公主是噩梦,家族其他子弟娶公主给自己铺路却是美梦。而裴朔就是这个被挑出来给家里其他人铺路的倒霉蛋。 裴政只觉得自己额头的青筋突突地跳,他几乎后悔挑了这么个不知轻重的人回来,闹得现在鸡犬不宁。 裴政:“你到底想怎样?” “不是早说了吗,给点银子花花。除非你想看见我穿着这一身去皇宫要饭。” 裴朔努了努露在外面正和他尴尬相对的拇指兄弟,十分自然地收回了自己的脚。 裴政相信如果自己不答应,等驸马大选的时候裴朔绝对会穿着漏脚指头的鞋拿着破碗去皇宫要饭。 单是想到那个画面,他便觉得额头青筋直跳,脑袋上悬着一把名为“殿前失仪、管教不严”的刀。 裴朔伸出一根手指,“一千两!” 噗—— 裴政一口茶差点喷出来,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要多少?” “很多吗?” 裴朔有些纳闷,他没有研究过北祈和后世古今的银钱换算汇率,但是他好歹穿成官二代,应该不差这点钱吧。 裴政扯了扯嘴角,“你还是去吊死吧。” 裴政作为礼部侍郎,一个月的俸禄是45贯钱,一年的俸禄才540两,即便是加上些其他的米面棉衣也超不过一千两。 裴朔挠挠头,看着众人惊异的目光,最后试探性道:“那800两?” 裴政恢复淡然,“一百两,多的没有。” 裴朔蹭地一下站了起来,“那我现在就去刺杀皇帝,咱们九族一了百了。” 裴政:“……” 他现在恨不得一只手掐死裴朔,但现在他已答应了陛下又不得悔改,只好道:“二百两。” 裴朔:“五百两!!” 裴政:“三百两。” 裴朔气道:“一千五百两。” 裴政:“……” 裴政实在是不想再同他这种蛮人纠缠,实在辱没身份,像个市井讨价还价的泼妇。 “过段时间给你,现在没银子。” 裴朔切了一声,“我还要换个院子,不然我会冻死。” 裴政:“可以,但是我希望从今以后你能彻底安分一点儿。” 裴朔讪笑一声,“放心!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裴政亲自下令,府里小厮们动作很快,不出半个时辰就将另一处干净透亮的院子打扫好了,裴朔直接拎包入住,甚至给他添了些貌美的丫鬟红袖添香。 这、才是富二代。 —— 杏花吹落,落在满塘的春水间,隔岸的花影红楼倒映,长桥卧波,马车哒哒而过,红漆滚圆的柱子,四角飞檐翘立,檐上铜铃叮当吹响,沉重的历史气息扑面而来。 裴朔坐在京内最好的酒楼内,依窗望外,衣袂翩翩,腰间虽然只有几枚铜板,但是他不要脸,直接记在裴府的帐上。 裴朔狠狠地感受了一把古代权贵世家的待遇,月桂楼名不虚传,菜色绝对堪比现代国宴顶尖大厨。 筷子一戳,风卷残云,筷尖精准地掠过每一道菜送入口中,美得他舌头都险些掉下来,全然不在乎小二瞠目结舌的惊讶。 毕竟以前他连外卖都不敢点超过20块钱的,还要算一算膨胀神券。 还未酒饱喝足,忽听窗外一阵敲锣的声音,裴朔好奇,手里头的鸡腿还不忘接着啃。 东风吹落,墙头白杏飘飘似雪,窗下有仪仗队伍经过,声势威严浩大。 官兵腰佩兵刃在两侧开路,随后便见穿有宫服的太监抬着一顶明黄色的软轿,层层叠叠的明黄色纱幔自顶而下,纱幔中依稀能辨出有女子身着绫罗绸缎端坐其中。 忽有春风拂过,帷幔掀起一角,露出里面人的模样,大红牡丹金线宫装,雍容柔美,容色昳丽,眉眼张扬凌厉,发髻边斜插的凤凰金钗流苏轻晃几下。 女子怀中还抱着一只狸花猫,正慵懒地露着肚皮晒太阳。 裴朔一时看呆,窗外的一枝杏花却挡住他的视线,他半坐在窗前,伸手想将那枝碍事的杏花折下。 不曾想,手一松,他折下了杏花,手中的鸡腿却往下砸了去。 “哎呀。” 下面传来女子的惊呼声,那鸡腿正巧砸在了轿子旁跟着的宫人发髻上,宫女看着滚落下的鸡腿,神色微怔。 刹那间队伍停滞,数百长。枪直指二楼探出半截身子的少年,裴朔悻悻一笑下意识举起了双手,他手中还抓着那枝折下的白色杏花。 帷幔内的女子视线倾斜,声音清冷淡漠,“何事惊慌?” 她话音一落却见一只残影快速飞出,又以最快的速度越了上来,只剩下帷幔轻动,狸花猫嘴里叼着一只鸡腿大快朵颐。 宫女怔怔道:“是……鸡腿?” 琼华公主眉梢一挑,涂着丹红豆蔻的指尖拂过狸花脑袋替它顺着毛发,唇角轻笑,“贪吃鬼。” 琼华公主也顺着侍卫长。枪的方向看向窗外的那位少年,少年双手高举,头上落了两三朵杏花,带着几分憨态。 待视线对上的那一刹那,夕阳映衬在少年脸上,裴朔感觉自己脸颊都烧得慌,他朝公主招了两下手,只觉得春风拂面,画上仙人下凡。 手里的杏花枝忽地一松,顺着春风飘飘荡荡,正好进了帷幔落在了公主裙边。 “仙女……”裴朔喃喃一声。 而琼华公主只是静静地看了两眼,一动未动,任由那枝杏花落在身侧,便吩咐宫人继续前行。 裴朔还趴在窗边静静地目送那顶软轿,街角的杏花落在肩头,方才的惊鸿一瞥似是梦间。 裴朔还未回过神,忽见下方有醉汉突然从人群中摔了出来,脚步悬浮,似是酒醉,直接摔在了琼华公主轿前,当即齐刷刷的长。**在那人脖颈前,一下子便将人吓得酒醒。 “公、公主……我……”那人双眼迷离,手里拎着酒壶,袖中掉出两粒骰子滚落,“公主饶命、饶命、公主……”。 方才被鸡腿砸头的宫女此刻站在轿撵前,神情冷漠,朝琼华公主俯首,“殿下,有贼人冲撞轿撵,如何处置?” 轿撵上的女子神情慵懒,恍若天神下凡,举手投足间尽是贵气,额间一点朱砂妖冶冷艳,说出来的话却是寒冰刺骨。 “聒噪,便……割了他的舌头罢。” 清冷的声音缓缓传遍在场,四周寂静无波,刺骨的刀直戳裴朔心口,他连呼吸都屏住了。 “公主、公主饶命……啊——” 刹那间,寒光一闪,听得撕心裂肺的痛呼一声,血溅在街道上,人心惶惶,孩童尖叫声四起,众人纷纷退散。 轿撵内的女子似是觉得底下磕头求饶的模样甚是有趣,莞尔一笑,恍若天神,又似恶鬼。 裴朔怔在原地,舌头一凉,感觉自己下一刻就要被做成肉饼。 第4章 “裴二公子,多日不见,二公子落水的病可好了?” 一道声音打破了裴朔的思路,回过头去见楼梯口多了个紫袍小胖子,脖间的金项圈实在是晃瞎他的眼。 那胖子话里话外带着嘲讽之意,嗓门之大几乎引得楼内不少人都往门口看了来,似乎又有人认出了裴朔,低声窃窃私语起来。 见裴朔不说话,那人又笑道:“我倒是忘了,二公子从小在乡野长大,皮糙肉厚,可不就好的快了些。” 他这话一出,楼内又传来一片笑声,那人又道:“听说二公子醒来后就疯了不大认得人了,可还记得我是什么人?” 裴朔摇摇头,真诚回道:“不记得。” 那人正要笑。 却听裴朔满脸淡定道:“毕竟没见到什么人,只听到门口有一只穿金戴银的土狗在叫。” 那人很快便意识到自己被人骂了,瞬间变脸怒道:“你……” 不过很快又想到什么似的话锋一转继续嘲笑道:“听说裴二爷在家关了半个月禁闭,扣了三个月的月钱,如今手里头的银子不知道能不能付得起这桌饭钱,要不我请你如何?” 那人笑得得意,谁不知道裴朔不受裴家人待见,连衣裳都是打补丁的,手里肯定没几个铜板,居然也有胆子踏进月桂楼的地盘。 他本意是要羞辱裴朔一番,然而裴朔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半点都没有被羞辱的感觉,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 他正要开口,裴朔却抢先笑道:“好啊,那就多谢这位公子了,元宵快谢谢这位公子给咱们买单。” 古代的人也太好客了,张口就是要替他买单,这可真是大大的好人呐。 元宵也立马了然笑道:“多谢爷,爷长命百岁。” 裴朔说罢叫来小二道:“把你们店最贵的招牌菜再上一遍,连着刚才这桌菜都记后面那位公子账上。” 那小二瞥了一眼后头的紫袍小生,表情有些犹豫。 对方怒道:“我何时说要……” 裴朔率先抢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这位……” 他想了半天也确实没想起来这位请他吃饭的无名好汉叫什么名儿,只道:“这位公子仪表堂堂,相貌不俗,想必也不是那等反悔之徒。” 这话更像是一团棉花直接堵在那人嗓子眼里,将他要说出口的话尽数堵了回去,将那一肚子的气也堵了回去。 那人只悻悻道:“这、这是自然。” 裴朔点点头,很快又佯作发怒似的朝小二道:“你看什么看,你是觉得后面那位请不起你们酒楼的菜吗?你伺候好那位公子,给你几两银子的赏钱都不是问题。” 小二听到几两银子的赏钱眼神都亮了,财神爷爷! 而后面那位脸都快绿了,却只能硬着头皮道:“就是,爷能请不起你们月桂楼的菜吗?” 裴朔在旁边摇着扇子开始贱兮兮地附和:“就是,你知道他是谁吗?你知道他爹是谁吗?来,你大声地说出你是谁!” 后头那人顿时来了气焰,鼻孔朝天拽道:“听好了,家父乃是吏部尚书……” 他话没说完,就见裴朔对着单子开始疯狂点菜,甚至还要打包带走,嘴角的笑容让朱乐总觉得自己被人骗了。 可这堂内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在他身上,他是一句话也骂不出来,又不好当众反悔,否则岂不是承认他不是君子,可谓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朱乐被他气得脸色涨红,正要继续骂时,三楼有人探出头来,“朱兄,来作诗罢,别理他了。” 裴朔这才注意到楼上闹哄哄的围着一些戴着帽子的长衫读书人,只瞧见楼上悬空挂着许多棉帛,密密麻麻的字看的人头晕。 有人提笔写了什么,周围顿时引来一片叫好声,有小二将写好的东西挂起,瞬间引起诸多人围观,书架前还立着个幡叫个什么书社。 那繁体字看得裴朔脑壳疼。 裴朔无聊,趴在二楼的栏杆前看着上面的小二又是倒茶水又是递瓜子干果,还有研墨卖纸的,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而那些个读书人则是时不时便念上几首酸诗,他开始怀疑自己这待的不是吃饭的地儿,而是个什么学堂。 “裴二公子。” 裴朔抬了抬眼,又是方才在门口替他付账的[好心人]朱乐朱公子。 朱乐此刻正缓过神来,自己平白替裴朔付了好大一笔账,那厮还专挑贵的点,可是将他心疼坏了,他绝对不能轻易放过裴朔。 “听说二爷也参加科考了?想来学问定然不错啊。” 朱乐一开口,所有人的目光瞬间汇聚到裴朔身上,四面八方的视线滚烫如炬,裴朔抿了抿唇。 “是啊,听说二爷以前可是乡试第一,怎么不上来同我们一起玩?都等着听裴二爷的大作呢。” 旁边一人笑道:“什么大作,我看那乡试第一是个假的吧,不然这会试怎么就落了呢。” 又一人道:“朱乐,你可别提二爷的伤心事了,一会儿二爷又跳河了可怎么办?” 讥笑声纷拥而至。 裴朔一句话没说,就被这群人奚落了个遍,莫名其妙的敌意叫他有些茫然,他甚至连那些人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只能归咎于那些人嫉妒他的帅气。 哄堂大笑中又一人在上头喊道:“二爷大才,快来赋诗一首,可别叫我们好等呐。” 裴朔转身就走,他才懒得搭理这些人,他现在要想想办法怎么甩掉那门可怕的亲事才是上上策。 朱乐见他要回包间不由得心急,当即从腰间解下一块水头正好的玉佩,高悬半空朗声道:“这样,谁能将裴二爷请出诗词一首,便得我这水绿双鱼为彩头。” 朱乐早已打定主意,裴朔越是推三阻四越是说明裴朔此人不过绣花枕头,他便越是要裴朔赋诗一首,定要这乡野之辈颜面扫地。 裴朔脚步一顿,耳朵当即竖起来了,旋即缓缓转身,手中白雪红梅折扇哗啦一开便有点风流才子的气质。 只见他身似青竹,脚步一缓一顿慢悠悠地便上楼,折扇摇啊摇的,端的是从容淡定,一手夺过了那枚双鱼玉佩。 “既然诸位都想让我作诗一首,那我便作诗一首。” 他不动声色般快速地将玉佩塞进腰带里,脚步却在这群读书人写的诗之间转了一圈开始看,一边看一边好奇这古代人是不是从娘胎肚子里就会写诗? “那么……我要写哪两句呢?我就写这两句。其实我相信,这两句呢,也是比那两句强一点。” 他摇着扇子,说话的语速不急不躁,脚步时不时转到这边,时不时转到那边,嘴边的话几乎没停过。 “首先是第一句……这一句写出来肯定是石破天惊,要是各位觉得写得不好呢……” 四面八方的眼睛随着他的脚步转来转去,等的花儿都快谢了。 “可以多补充几句,我相信以各位的文采补充的几句也不一定比我这几句强。” 终于有人等不及,开始催促,“快写呐。” “二爷快些动笔罢。” “莫不是心中无诗?” 众人七嘴八舌不断地催促着,都等着看裴朔的笑话。 “现在……我就写我这个第一句……” 他手里拿了一支毛笔,面前铺开白纸,墨点从笔尖上掉落,啪地一声落在白纸上开出一朵黑花。 他提笔眼看着第一个字就要落在纸上,突然又抬头状似无意间问道:“你们要以什么为题来着?” 朱乐急道:“梅花,裴二公子快写吧。” 只要裴朔一提笔,他就把这诗传出来,叫这满京城都看看裴二公子的“大作”。 裴朔提笔挽袖,待又一个墨点滴落下去,众人齐齐看向白纸,脑袋都挤在一块等着看他的诗。 他突然又一个转身从人群中脱身,开始继续他的长篇大论,朗声道:“说到这个梅花,不由得让我想起来那年寒冬腊月,北风呼啸……” 他四十五度仰望天空,露出一丝忧郁的神色,引得众人都朝着他的视线看去,来不及看到什么。 裴朔又一个转身重新站在那白纸前,终于提笔落下几团字,他左手挽袖,右手笔走龙蛇,笔下之字可谓是“鬼斧神工”。 只见他下笔飞快,几乎不用思索,便写得满满当当,又提笔沾了墨水,写得那叫一个酣畅淋漓,所有人都紧跟着他的笔尖不断地移动。 “好!好诗!” 裴朔放下笔,自己先夸赞了一番。 旁的书生挤成一团看了半天,只远远一观,便觉得辞藻华丽,用词精妙,连连称叹。 裴朔将那白纸一收塞进朱乐手里,“朱兄,这诗送你了,请你……务必大声地朗读出来。” 朱乐看了两眼,莫名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但又实在说不上来,只好按照他说的念了出来。 “卧梅、又闻花。” “卧枝伤恨底,遥闻卧似水,易透达春绿。” 朱乐念着念着眉宇便微微蹙起,越发觉得不对劲了。 突然人群中不知是谁噗嗤先笑了一声,紧接着众人似乎都回过味儿来了,纷纷大笑出声。 朱乐也想通了此间缘故,脸色气得涨红,当下便将那诗撕了个粉碎,咬牙切齿道:“裴、怀、英。” 然而此刻酒楼内早就没了裴朔的影子,主仆俩临走还顺了桌上的一盘子干果糕点和一把瓜子。 出了月桂楼,裴朔把那双鱼玉佩绑在自己腰间,虽然和自己的破烂粗布衣裳不搭,但确实有一种给屎盆子镶金边的美感。 “老话说的好啊,这大城市就是机会多。” 而与此同时,郭府,一位青年正听着下人禀报着月桂楼的事,当即将茶杯一摔,怒骂一声。 “那裴怀英竟然没死?” “朱乐这个蠢货被人骗了银子,还被戏弄了一番,先前叫你办的事没办成,害的如今闹成这样。” 那人跪在下首,“二公子,小的是亲眼见着那裴朔没了气儿,也不知怎的又缓了过来,醒来后就跟个疯子似得。” 青年又踹了他几脚,“你往裴府走一趟将帖子送去,就说南平郡王邀请裴二公子参加杏花宴。” 第5章 裴府 朱红的大门紧闭,裴朔敲了半天也没见有人来开,这个点门房早就吃完饭回来了,即便是饭点,也该有个人守着。 如今这会子敲了半天不应,裴朔稍一思索便能猜到他们是故意的,估计是因为今天上门要帐的人太多裴大人不高兴故意叫人给他的下马威。 裴朔叹了口气,这扯淡的古代。 “元宵,你身上的火折子给我,还有今天买的鞭炮。” 今儿上街元宵非说他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必须放鞭炮去一去身上的晦气,这样小鬼就不会再来勾人了。 那孩子说得真诚,裴朔经过穿越这么一遭也真有点信了鬼神之说,便买了几串子,打算庆祝一下自己的第二条命。 裴朔依旧玩着他那把折扇,夕阳映着一抹笑,元宵则吹开火折子,另一手拎着一截鞭炮眨了眨眼,一脸呆萌地等着裴朔下令。 “点着,扔门口,一会儿等里面有人出来你就使劲再往门内扔一挂。” “是,二爷。” 元宵像个即将出征的将士,崩着一张小脸,斗志昂扬,气势满满,他走近一点将鞭炮的引子点着,嗖地一声就丢到那扇紧闭的大门口去。 噼里啪啦地震天响,烟雾四起,火药味十足,裴朔捂着耳朵站在一旁还在看热闹,咧嘴笑得正开心。 元宵站在旁边手上还拿了一串鞭炮,死死盯着门口,就等着有人探头。 果不其然动静很快就惊动里头的人,朱红色的大门被人推开了一点小缝儿,元宵眼疾手快再次点着一串子鞭炮瞬间就扔了进去。 紧接着便是里面此起彼伏的哀嚎声和跳脚声。 “哎哟。” “我的娘嘞。” “我媳妇儿新做的鞋。” 烟雾弥漫间裴朔笑得简直快直不起腰来,他朝元宵使了个眼色,俩人径直推开门大大咧咧地走了进去。 里头两三个人各个灰头土脸,裤子鞋子都被炸出来个小洞,头发乱糟糟的像个难民似的。 元宵颇有小人得志之风,笑弯了腰捂着肚子道:“哎哟,刘大管家,这是怎么了?弄得这么狼狈。” 被喊作“刘大管家”的中年胖肚男人便是裴府管事的刘仁,这会儿正有小子们拧了毛巾给他擦了擦脸。 刘大管家看见裴朔那一刻脸色就冷了下来,捏着自个破洞的新袍子,阴阳怪气道:“二爷怎么在自己家门口放鞭炮,咱们家可不是什么乡野之地,容得二爷四处撒野。” 裴朔将扇子挡在鼻前,扇走些火药之气,不禁笑道:“爷走到门口怎么敲都不应,我寻思着门房的小子们也没这么不懂事儿,那定是遇到鬼打墙了,我就放点鞭炮吓吓小鬼,果然你瞧,我这鞭炮一放,小鬼立马就把门打开了。” 刘管家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了。 “二爷这么做要是叫有心人瞧见了,参到陛下面前,治咱们大人一个管家不严,二爷可就罪过大了。” 裴朔笑得更肆意了,“这样啊,那我去问问裴大人管家不严要怎么罚?要是抄九族那可真是皆大欢喜。” 轻飘飘的话落在后头几人耳中,像是几千斤石头那般砰地一下砸了个满眼金星。 他刚刚说什么?抄九族?老天爷,他光是听着这几个字都要吓得抖三抖,这毛头小子是怎么敢说出口的。 眼瞅着裴朔大摇大摆地走了,刘大管家只能在后面骂了句失心疯。 裴朔走了两步突然问,“我的银子什么时候给我?” 刘仁皮笑肉不笑地站在路中央,“二爷,还得要些日子。” 那表情似乎是在等着看什么好戏,好像在说:偏不给你你能拿我怎么办。 裴朔挑了挑眉,“你知道我是谁吗?” 刘仁迷茫。 裴朔继续道:“你知道我爹是谁吗?” 刘仁:? 裴朔摇了摇扇子带着几分张扬之色,“你知道我未来媳妇是谁吗?你知道我未来皇伯父是谁吗?” 他双手抱拳朝皇城方向懒懒一敬,语速越来越快,吐字清晰,一字一顿,又的带着莫名的威慑力。 “爷以后要娶的乃是琼华公主,当今陛下就是我未来的亲伯父,你克扣我的银子就是克扣公主的银子,克扣公主的银子,就是克扣陛下的银子,你小心!” 到最后他的表情越发严肃,扇子唰地一合在刘仁脑袋上敲了一下,“小心治你个欺君罔上!” 扑通一声,刘仁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欺君罔上”四个字吓得膝盖发软,脑门冷汗直冒,话都说不利索了。 “我、小的……” 旁边元宵看裴朔的眼神逐渐带上了星星眼的崇拜,仿若天神,二爷好厉害,谁都说不过他。 裴朔暗自在扇子下弯了弯嘴角,仗势欺人这种事情当然还是要看看仗的什么势。 “二爷……”刘仁半天才吐出来一个词。 裴朔摇摇扇子越过他,银子的事儿不急,他早晚能要回来,现在他还有更重要的事呢。 他直到今天才想起来,如今是武兴年间,而再过几年就是那个男人出现的时候了。 谢蔺! 一个号称千秋万代,史上最牛逼的男人。 武兴末年,诸国暴。乱,一个叫谢蔺的男人横空出世,以势如破竹之势鼓动军队造反,发动孔雀门政变,逼退武兴帝,而后在位数十年开疆扩土,扫灭数国,天下归元。 于是后世将武兴帝之前的朝代称为“北祈”,以谢蔺之后的大一统王朝称为“大祈帝国”。 现在既然有琼华公主,那谢蔺一定已经存在于某个角落。他要做的就是赶紧凑银子然后去雍州,找谢蔺。 或许还能混个从龙之功,封侯拜相。 他把从裴大人那里骗来的白玉观音像挪了位置,摆上香炉,又点上今日才买的香,看着香烟袅袅,他扑通一下就跪下了。 “菩萨啊!” 他干嚎一声,挤了挤眼泪,“他们都不是人,他们草芥人命,我可是21世纪的好青年,你把我送回去吧,就算是让我暴富20个亿我也愿意。” “……” 他正嚎着忽然听见外头人开始喊,撩开帘子就往屋里窜,裴朔转身将白玉菩萨挡住正巧看见刘仁嘻嘻笑着进来。 他眼神一凛,轻咳一声,拿着扇子虚空似得往刘仁头上敲了两下,并未碰着对方,刘仁却普通一下跪倒在地。 裴朔险些笑出声来。 那刘仁膝盖都已着地,才后知后觉发现了什么,心上有些恼怒,但也不敢再惹这疯子,只得小心翼翼站起来,从怀里掏出个烫金帖子来。 “南平郡王府上递了帖子,请二爷一同去杏花宴。” 金灿灿的请帖鎏金大字绘着梅兰竹菊君子之花,余光一瞥瞧着便值不少钱,那宴会里应该有不少豪门贵族的新鲜玩意儿吧…… —— 夜晚。 “怀英!” “怀英……” 模模糊糊间裴朔好像听到有人在叫他,然而眼前一团迷雾,白茫茫一片,他只能尽可能朝迷雾中走去,很快出现一道金色阶梯。 白茫茫迷雾间他看到一个极为高大的男人,墨色龙袍,腰佩长剑,头戴帝王冕旒,面容模糊,站在迷雾中央的阶梯之上,朝他伸出一只手来。 “谢蔺?”裴朔看不清他的脸,但自觉告诉他,那个人就是谢蔺,他最爱的男人谢蔺,他可是谢蔺的终极脑残粉。 就当他准备登上台阶时,“谢蔺”却如海市蜃楼般突然消散,周围化作女子的笑声,眼前出现一架油锅,还有人在剁肉…… 案板上是在翻滚的舌头不断地蠕动,油锅内好像有什么脑袋似的东西浮现出来,裴朔努力看去,却看到了自己的脸。 剧烈的冲击让裴朔猛然惊醒蹭地一下就坐了起来,此刻天色还没亮,他的额头已是遍布冷汗。 …… 裴朔叹了口气,翻身下床,摸着黑扑通一声跪倒在菩萨面前,睫毛轻闪眼泪断了线似的掉了下来。 “菩萨,救我!” “我这一生行善积德,如履薄冰,兢兢业业,卷生卷死,恶性竞争,唯利是图……呸呸呸……我大公无私、积极奉献。” 他像是说相声一样噼里啪啦地开始倒豆子,将自己的满腔怨气都倾诉出来。 “那几年我又打工又上学,我要受老板的气,还要挨导师的骂。” “我天天起的比鸡早,睡得比狗晚,我卷了他们一年撞了狗屎运才考上的公务员,工资高福利好,喝茶看报事儿也少!” “太扯淡了……我还是比较适合现代的生活环境。那个女人她一定会割了我的舌头把我做成肉饼的。” “菩萨!你让我回去,就算是罚我暴富10个亿我也愿意,就算是罚我帅的惊心动魄我也愿意,我愿意用我发炎的阑尾交换让我回去吧。” “信男一定吃斋念佛,天天给菩萨烧香。” 他朝白玉观音拜了又拜,再三拜托菩萨一定要看到他的诚意,又努力倒背了一段金刚经。 大概是那一幕太有冲击性,他一连过了好几天的噩梦。 每一次噩梦他都是出现在琼华公主的餐桌上。 第6章 南平郡王府 游廊水亭内丝竹管乐此起彼伏,春日里正是花团锦簇,天空飘着贵女们玩的纸鸢,地面摆着些青铜壶器,不断传来叫好之声。 “听说陛下要为琼华公主挑选驸马,吓得我娘急忙给我订了一门亲事,生怕宫里头来要我的庚帖。” “谁说不是呢?幸好我早已娶妻,不然要是被公主看上了那可真是家门不幸,祖宗无光啊。” “宁娶乞丐女,不做天家夫。” “嘘!快别说了。听说一会儿公主也要来。” 凉亭内几个公子哥儿正围坐在酒桌前议论纷纷,提及琼华公主皆是满脸鄙夷,却又不敢拔高声音,唯恐被谁听了去,参他们一本。 琼华公主,荣王女也。 荣王,皇弟也。 建元四十一年,荣王发动政变,意图逼宫,兵败自刎,废为庶人,然帝慈,未追究其唯一血脉的罪状,甚至将其封为公主,当作亲生女儿养在宫中。 然而这多年的宠爱却养成了她嚣张专横的性格,这上京城谈起琼华公主,可谓是人人闻之色变,关门闭户,可防小儿啼哭。 听闻此女闹市纵马,踩踏数人,却事了拂衣去,又喜好特殊,爱割人舌头下酒,手段残忍可怖,性好淫,常召公子随侍,罪状罄竹难书。 一晃数年这女子竟也到了选夫的年纪,不知道哪个倒霉蛋会被她挑中,不少人都等着看热闹呢。 “我听说裴侍郎已经把他家那个刚找回来的那个送进去了。” “你是说那个乡下来的粗鄙之徒?” 而此刻众人口中的乡野之徒也在此宴会间,裴朔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捏着眼前的点心往嘴里送。 侍女刚端上来一碟凤尾酥,不肖半刻的功夫便只剩下了些油渣,他摇了摇茶壶,倒水、仰脖、一饮而尽,这上等的天山雪芽被他喝了个了无滋味。 裴朔照旧是那件粗布麻衫,腰间系着蓝色布条充作腰带,不过衣衫整洁,穿在他身上倒有几分丰姿奇秀。 经过几日的温养,先前的苍白色早已褪去,如今正是唇红齿白,眉如墨画,肆意闲坐间几分慵懒之意,竟有些世家公子的气质。 只是此刻他嘴角正沾着两三点碎屑,趁人不注意又往怀里塞了两包点心,打算回家带给元宵。 这点心真他娘的好吃。 不愧是郡王府的厨子,比裴大人家的厨子好的不是一丁半点儿。 众人从裴朔身上收回视线,不由得摇头鄙夷笑道:“举止粗俗,倒是和琼华公主有些般配。” 更有人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道:“我听说他前几日会试落榜,在龙虎墙外头闹着跳河,结果还把脑袋给摔坏了。” 此为杏花宴,国公府的小公爷和几位小姐宴请了京内名流,皆是名门贵女、公侯王孙,熙熙攘攘的笑声不断传来。 没过一会儿不知道是谁喊道要开宴,有下人抬着竹筒摆好弯弯曲曲的几道弯儿,潺潺水声响起,竹筒做成的溪流内酒杯正随着溪流飘荡。 “喂!裴怀英,你不来与我们同玩吗?” “不玩。”这宴会虽然没有什么新奇的玩意儿,但胜在好吃的玩意儿多,他往怀里塞了块刚打包的点心,准备带回去给元宵尝尝。 裴朔起身要走,却见两三个公子哥直接走过来将他强行按在中间,“裴兄可是参加过会试的人,同我们玩可是看得起我们,是吧裴兄?” 另有人笑道:“怀英兄,尝尝长安城最有名的西山红梅。” 那人笑得阴险,裴朔抽了抽嘴角,旋即目光落在一排排侍女送来的珍肴,闻着香气扑通又坐了回去。 众人正闹哄哄的,不远处又走来一队人,为首的人昂首挺胸,一身锦绣华服,腰间白玉佩清雅却实在和他这一身富贵不搭,周围不少人正攀着这位新科状元,彩虹屁一个接一个的,几乎要把这位捧得鼻孔朝天。 裴朔抓了一把瓜子,随意朝旁边人问道:“他谁啊?” 那人鄙夷地看了裴朔一眼,默默移开半步,随口道:“今年的状元公,相爷的侄子,郭琮。” 郭琮,丞相亲弟弟的次子。 今朝状元,自然是得意至极。 只是等他看到曲水宴中央坐着的裴朔时,忽然脚步一顿,瞳孔皱缩,眯了眯眼,“裴……裴怀英,你果然没死。” 众人循声望去,据说已跳河自尽的裴朔还好端端地坐在那里,正在把玩手里的一只酒杯。 似乎是察觉这边的视线,裴朔抬眸正对上郭琮的眼睛,他淡淡地点了下头回之以微笑。 郭琮一阵愕然,这裴朔不仅活着,还朝他灿烂一笑。 “他被人救了上来没死成,不过听说他撞到脑子不记得事了,人也疯了。” 周围的人七嘴八舌地同郭琮说着裴朔,却见郭琮脸色一变,声音也急躁起来,抓住那人衣领便问道:“你说他不记得事了?” 那人被抓得冷汗都快下来了,“是……是啊。” 郭琮好似舒了一口气似的,又朝裴怀英看去,见他还在玩那只杯子,有公子小姐过去搭话,整个人行为也较为诡异,跟鬼上身似的。 “郭兄管他做甚,他这等末流之辈自是不可和郭兄相比,郭兄会试时那篇论赋实在精彩,那日只听了个开头便已是惊艳,不知今日可否有幸听得整篇。” “是啊是啊,郭兄那篇论赋叫我实在睡不着觉,想到心痒。” “郭兄……” 七嘴八舌间也落座在曲水间,郭琮还在盯着裴朔看,叮地裴朔心里发毛,要不是自己是个男人,他都要怀疑自己被人看上了。 郭琮反笑道:“好啊,今天就给你们开开眼。” 说罢,便开始背会试时写的那篇论赋,声音铿锵,没有一字磕绊,底下醉酒的学子几乎瞬间清醒,宛如学神给学霸讲题似的,纷纷寻了东西开始记录。 “臣闻栖培嵝者,不睹嵩泰之干云;游泞涝者,讵识沧溟之沃日?臣蒿莱弱质……” 嘶! 从郭琮所背第一句起,裴朔脑中便是一阵剧痛,似有银光闪过,笔墨铺开,他似乎能感受到有人持笔,字字如刀。 一字一句宛若亲眼所见,落在规规整整的卷子上,顺着郭琮背的句子,甚至比他更快地将文章写下来。 笔迹干净漂亮,只是视野却越来越模糊,额间的剧痛让他忍不住向前仰去,却一把掀翻了面前的酒杯。 清脆的响声打断了郭琮的背诵,众人纷纷看向裴朔。 “别念了。”郭琮已经住了嘴,但裴朔只觉得自己脑海中还有一道更清澈的声音再继续往下背。 那道声音熟悉而陌生,字字清晰,直到背完全篇。 眼前的场景骤然间从白纸黑字变成了游春园会的姹紫嫣红,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而他这幅样子在别人看来却是被郭琮的文章刺激到了。 “郭兄继续背吧,别管那厮,他自己考不中,如今连别人的好文章听都听不得。” “是啊,郭总快让我等瞻仰大作,那龙虎墙外瞻仰状元文章的人太多,我等都挤不进去。” 裴朔却缓缓起身,接替郭琮在对方要张口的前一刻背出了剩下的文字,“……抚和琴而促柱,御夷途而止辙,因循勿失……” 随着他清澈的嗓音缓缓道出,逐渐和裴朔脑海中的那道声音重叠。 天上的纸鸢静静飘着,投壶射箭的公子小姐们都停了下来,纷纷看向裴朔,气氛变得安静而凝滞,只有裴朔的声音回荡,所有人的神色都变得惊讶不可置信。 而裴朔的眼神也逐渐变得锋利起来,犹如寒冬腊月的冰刃,冷得郭琮脊背发凉,刺骨的寒意让他好似是猎物进了猎人的陷阱。 “他……” “别打岔。” 郭琮脸色苍白,身侧的手握成拳紧了又紧,对上裴朔的视线有几分躲闪,却很快恢复了坦然带头鼓起掌来。 “没想到裴怀英你把我的文章背的如此流畅。” 裴朔一篇论赋背完只觉得头晕眼花,脑海中除了那篇论赋,再也不记得其他。 “是啊,他竟这么快就背了下来。” 裴朔按按脑门,有些奇怪,脑海中有什么记忆呼之欲出,但一闪而过,快得他根本抓不住。 第7章 “好!” “好赋啊!” “真是字字珠玑,没想到郭兄出身钟鸣鼎食之家,却能看透贫苦百姓之难,郭兄真是令我等钦佩。” “郭兄果真是状元之才。”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直将郭琮捧上了天,连席面间不少官家小姐都开始小声议论那篇赋文,眼底尽是倾慕。 诸多吹捧下郭琮渐渐得意起来,望向裴朔的眼神也带着轻蔑,确认对方确实是把脑子摔坏了,他这才摇了摇酒杯笑道:“不若这就开宴吧。” 席间一位小姐清了清嗓子,“那么今日就由我先来出题,既然是春日杏花宴,那便以杏花为题,饮尽此杯酒便要赋诗词一首,若做不出,便要罚酒三杯如何啊?” 郭琮带头鼓掌道:“好!就听鸢妹妹的。” 谢鸢,南平郡王的亲妹妹,单名一个鸢字。 丝竹声乍起,曲水流觞,众人的欢笑声再次响起,流水内的酒杯摇摇晃晃开始行进,不知走了多久,落在一位学子前,那人红着脸饮尽了杯中酒,又赋诗一首,引得满堂喝彩。 很快,又一杯酒落在一人面前,那人涨红了脸,可惜没能憋出一首,只能摇头苦笑,在众人哄闹中喝了三杯酒。 为首的郭琮见状,待飘下一杯酒时,手指故意敲了敲竹筒,那酒杯原本落在裴朔前一个,却因为他这番敲动流动得快了些,一眨眼就落在了裴朔眼前。 裴朔猛吹了两下水流,想加动流速,然而酒杯摇摇晃晃最后还是停了下来。 裴朔扯了扯嘴角! 扯淡玩意儿。 谢鸢却欢笑道:“怀英哥哥,到你了,快赋诗一首。” 裴朔捏起酒杯抿唇半天,最后直接倒了三杯酒进肚,喉咙似火,古代的杏花酒度数低,并不醉人,很是好喝。 众人哄笑一声。 然而很快又一杯酒落在了裴朔面前,他想也没想直接又干了三杯,脸颊生出些许红晕。 酒杯没轮转几圈,再次落在他面前,这下子若是再看不出来有人捣鬼,裴朔都要是傻子了,只是他也不知道自己何时得罪了那位郭兄,那位看他的眼神实在是称不上友善。 郭琮旁边的狗腿子察觉了他的心思,暗地里互相掩护操控水的流速。 再一次,酒杯落在了裴朔面前。 他正拿起酒杯—— “怀英兄怎么回事?” “怀英兄还是无诗吗?” “怀英兄可是学富五车,怎么如今连首杏花诗都做不出来。” 嘲笑声入耳,裴朔按了按太阳穴的位置,只觉得眼前的人都变得重影,周围人说话张张合合的也听不太清声音,度数再低也经不起他这一杯又一杯。 “哈哈哈……” “怀英兄可是乡试解元,区区一首杏花诗自然不难。” “这解元是假的吧。” 郭琮还在玩味儿把玩着酒杯,目光落在裴朔打着补丁的衣衫上唇角渐扬,刁民就是刁民,会写文章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还是为他人做衣裳。就算是被裴政认回去又怎样,还不是要娶公主,前途尽废。 扑通一声,裴朔一头扎在桌面上,酒杯散落桌面,古人怎么都好作诗? “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他忽然呢喃了一声。 旁的一人猛地瞪大眼睛,满是兴奋惊喜的明亮,“好、好诗啊。” “什么诗?” “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有离得近的人复述了一遍。 周遭空气一下子沉寂起来,甚至摆弄丝琴笛乐的学子们也纷纷停了下来,唇边不断摩挲着这两句。 这两句诗正是讲他们承德恩宠、一跃龙门,所谓春风得意,前程似锦,不仅合杏花之题,还能合如今新科刚刚开榜之境。 郭琮自然也听清了,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手中的金制酒杯都被他捏变了形。 “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裴朔又呢喃了几声。 那人眼前一亮,继续复述。 而歪头醉酒的裴朔还眯着眼睛,似乎自己都不知道在念些什么东西,只记得老师在课堂上提问杏花诗句,背不出来就要罚站。 “杏子梢头香蕾破,淡红褪白胭脂涴。” “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好!” “实在是好!” “怀英兄此等文采却落榜无名,真是造化弄人。” “是啊,怀英兄不若来年再参会试,必定登科啊。” 一时间裴朔的名字尽数进了众人耳朵,眼瞧着这春日宴的风头都叫裴朔出尽了,郭琮的脸色也越发难看,他朝旁边人使了一个眼色。 对方当即起身嘲讽道:“怀英兄方才一首也不出,如今倒是连作好几首,莫非是故意藏拙,看我等笑话?还是怀英兄不屑与我等为伍。” 他这话倒显得裴朔故意自命清高,生生得罪了整院子的人。 话音刚落裴朔突然猛地站起身来,将身侧人都吓了一跳,他一抬眸直勾勾地望向郭琮,抬手一指,“你……” 郭琮一惊,藏在衣袖下的手指攥成了拳,莫非裴怀英想起来了不成? “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 众人:“……” 郭琮:“……” 他骂谁红杏出墙呢?? 随即便见裴朔踉踉跄跄地出了席间,有人想去扶他,却被裴朔拍了拍肩膀按在原地。 “我去厕所。” 他实在是喝不下了。 尿遁! 而裴朔刚走不久,就见有小丫环小跑着过来了,额面上还生出些密汗来,她凑到谢鸢旁边低声道:“小姐,琼华公主来了。” 丫环继续道:“公主说来时路上不小心弄湿了衣裳,想借小姐一间房换衣裳用,我已叫小红带公主往客房去了。” 谢鸢起身朝众人作揖道:“公主到了,我先去迎接,稍候我们投壶如何?” 琼华公主的出现,几乎是如一块大石砸进了水潭,将原本就浑浊的一汪春水搅得更浑。 另一头,裴朔还在找厕所。 这古代的房子每一间都长得一模一样,他早就不知身在何地了。 而园林里办宴会,大部分的丫环仆人都聚集在那边,这里假山后院人少得可怜,裴朔走了半天也没找到能问路的人。 “这是哪儿啊?” “有人吗?” 他喊了两声,绕过拐角,又瞧见几栋一模一样的屋子,眼前一阵头晕眼花,而他的身后早已有黑衣人脚步悄悄跟随。 只见那黑衣人袖中匕首扬起,寒光闪烁,猛地落下眼看着就要扎到裴朔…… 而裴朔忽然胃里又是一阵翻浆倒滚,腰身一弯扶着假山开始狂吐,那匕首直接落了个空。 裴朔一个转身,黑衣人再次抬手,裴朔却忽然弯腰从地上捡了块儿石头,黑衣人力气没收住直挺挺地栽进了湖里。 裴朔揉了揉眼,眼前的金块变成了石块,他无聊地随手一抛,“不是金子啊。” 黑衣人刚从湖里爬起来,一块石头啪地砸上他的脑门,又将他砸了进去,独留圈圈涟漪。 裴朔抬脚又开始找厕所,直到进了不知道哪间院子,胃里又是一阵难受,他下意识扶墙,然而那墙直接被他推去,连带着他也跟着往前扑去,他摸摸脑袋纳闷道:“不是墙啊,是窗户。” 推开窗户,室内内光线有些昏暗,他正瞧见一人侧身对着他,裸露着半个胸膛,似乎正在换衣裳。 而那人似乎也因为这边的动静望了过来,急忙拢住了衣裳,因动作太过匆忙头上的珠翠金钗摆过,折射出的光线闪过裴朔的眼睛,似是花与春风拂过。 裴朔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被镀了一层金光,他眼底还带着醉意,神色怔怔,“仙女?” “放肆!” 清丽的女声怒喝一声。 裴朔被这一声吓得酒都有点醒了。 他揉了揉眼睛,后知后觉才意识到自己好像偷看了人家换衣裳,连忙双手合十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什么都没看到。” 而房间外守着的宫女彩云听到声音也吓得急忙推门而入,正好看到裴朔趴在窗前,一幅醉醺醺的模样,吓得魂儿都要飞了。 裴朔摸了摸脑袋又道了几声歉,急忙关住窗户,只是剩下一个缝儿后他又忍不住探头问道:“你知道厕所在哪儿吗?” 琼华公主额头青筋突突地跳。 这到底是个什么人。 “彩云,杀了他。” “是,公主。” 裴朔还在蒙圈中,寒光闪过,一柄长剑直抵在他脖颈间,稍稍用力便有血珠凝出,刺痛感让裴朔脑子一下子就清醒了,脚一软,一屁股坐在栏杆前的凳子上。 他嘴唇都在抖。 这他妈是真剑啊。 他也是真贱,喝醉了乱跑,不小心偷看了姑娘换衣服,按古代人的标准,他该不会要浸猪笼吧。 “公…公主殿下。” 来寻裴朔的仆人正好撞上,吓的扑通跪倒在地,“这位是裴侍郎家的二公子,公子小姐们玩闹时多喝了几杯,冲撞了公主,还请公主恕罪。” 屋内光线昏暗不明,日头西移,众人瞧不清窗内的景象,也没人敢抬头去瞧。 而此刻屋内的琼华公主眼底仍带着早春料峭的寒冰。 良久,屋内才传来淡淡的女声,“那便饶他性命。” 仆人舒了一口气,领着裴朔就往回跑,根本不敢逗留。 待他们走后,彩云才道:“殿下,他是礼部侍郎裴政的儿子,贸然杀了他恐怕会引起骚乱。” 琼华公主闻言眉梢一挑,“哦?” 彩云继续道:“前些日子裴家往宫里递过他的庚帖,我记得他叫裴朔,表字怀英。” 琼华眉梢一挑,“裴怀英?” 短短的名字从他唇边念出来却有几分缱绻深长的意味。 他忽然笑了,容色灿烂,“那就他吧。” 第8章 另一头裴朔醉意早就散了个干净,被丫鬟小厮们领着如厕后又回到了原始的春日宴会。 方才的曲水流觞已被撤下,空旷的石子小路上摆了三只青铜双耳小鼎,对面姑娘公子们围聚,有人正捏着一只箭矢瞄准了中央那只壶。 “好!” “鸢妹妹果真是女中豪杰。” 谢鸢朝众人行了一礼,很快又换了其他公子小姐纷纷上前一试。裴朔一回来郭琮的狗腿子立马就看见了他。 “怀英兄,不同我们一起玩耍吗?” 讨厌的声音一出,裴朔翻了个白眼,他用脚趾头都能想到他们又要开始作妖了,他真是好奇裴怀英到底怎么得罪对方了? 裴朔眯了眯眼,随意找了个人往他肩膀上一趴,做出干呕状,“呕……” 那人脸上看好戏似的表情当即转化成惊恐,整个人像是身上站了蟑螂虫子似的跳了起来躲得远远的 ,看向裴朔的眼神都多了些畏惧。 “呕……” 裴朔弯着腰,脚步踉跄,直往郭琮身上扑,郭琮来不及躲闪,被他抓了个正着,腰间的环佩木牌撞击地叮当响,郭琮脸色骤变,朝在周围人发出求救的目光,然而可没人敢救他,众人皆是躲避不及,哪里还敢上前。 不远处的琼华公主站在廊下早就瞧见了裴朔眼底的戏谑,唇角微微扬起,这个人真有趣。 “yue……” 裴朔一张嘴,郭琮吓得直跳脚,偏偏裴朔力气大抓得又紧,他根本逃不脱,郭琮急得额头直冒汗。 “来人!快来人啊。” “把他弄下去。” “怀英兄既然喝多了,还是尽快去休息吧。” 时至此刻,可没人再敢叫裴朔喝酒,生怕他喝多了吐自己一身,届时他们这些个人可就成了茶余饭后的笑柄。 裴朔玩得痛快了终于在几个下人的搀扶下坐回了不远处的潇湘水亭下。 这件事终于是告一段落,为了给众人压惊,不知是谁拿出十两银子,高高扬起,“诸位,不若我来设个彩头如何,一碗酒一支箭,谁若是中了,这彩头便是谁的。” 裴朔原本还在昏昏欲睡,“十两”两个字直接钻进了他耳朵眼,他蹭地一下就站了起来。 眼瞧着那些个公子小姐们拿着箭矢却无人投中,石子路上散了一大片投空的箭矢,唉声叹气一片。 “我!我来!” 裴朔直接精神起来。 一只鸡36文。 十两约等于一万文,便能买277只鸡!天呐! 他东倒西斜地迈着步子挤到了投壶案台前,周围的人纷纷退了几步,生怕他一会儿又发酒疯。 他捏着酒碗一饮而尽,取了箭筒内的箭,眯起一只眼睛,开始计算箭矢和青铜小鼎间的距离。 他抬臂,刚要投壶,突然胳膊一疼,像是有什么东西砸在他手腕上,手里的箭直接丢歪了。 “谁……” 他的十两银子! 飞了! “再来!” 他又取了一碗酒。 刚要射箭,却听一道清丽的女声从身后响起。 “不如本宫帮他投壶如何?” 裴朔回眸,却见一曳大红牡丹金线绣制的闪过一角,众人纷纷让开一条路来,那女子眉眼凌厉,冷艳高傲,美如明珠生晕,剑眉凤眸,遥遥相望便觉得有一股敬畏油然而生。 琼华转了下手腕,随手将裴朔手中的箭矢夺过,凤眸扫过中央青铜鼎,半个小臂高高抬起露出一截白色。 日光下裴朔眼睛瞪得大大的,额前因紧张不由生出几分密汗,他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咚、咚、咚—— 便连琼华公主唇角那一抹浅浅的笑意都如高山晴雪般耀目。 只是一想到方才那险些刺穿喉咙的一剑,裴朔晃了晃脑袋,脚步缩了半步,小命要紧,远离毒玫瑰。 只听清脆一声。 箭矢稳稳落入青铜鼎内。 “好!” 谢鸢当即喝彩,“公主姐姐果真神威!” 琼华捶手,余光扫过裴朔,唇角再度扬起,声音清脆郎朗,“既然中了,那彩头何在?” 先前出彩头的那公子哥被日光映得脸庞通红,手心捏着的银票都多了些细汗,他急忙低头双手奉上那张十两的银票。 “公、公主……” 那人还未说完,琼华却摆了摆下手,并未接过那张有些令人嫌弃的银两,只懒懒道:“这支箭可不是本宫的,彩头自然也不算本宫。你说呢,怀英?” 他说到最后两个字尾调特意上扬,又念得极慢,带着缱绻的味道,听在裴朔耳中像是有什么电流划过全身的经脉,直到脑子里炸开。 “我…给我?” 裴朔最后还是接过了那张银票,看着自己的277只鸡又进了自己的怀里,再看琼华公主时总觉得对方像财神爷派下来的仙女。 什么杀人。 仙女分明是想试探他能不能接住这泼天的富贵。 不远处的郭琮垂在衣袖下的手又朝旁边的狗腿子一掐,那狗腿子当即道:“那不如我们再设一彩头,我出五十两。” 裴朔倒吸一口冷气。 五十两,那就是一万三千八百五十只鸡,天呐! “我!” 裴朔一举爪,麻溜地干了一碗酒,又取了一支箭,琼华公主还在中央的位置站着,等裴朔来时他还特意给对方腾了个位置,继续站在旁边,唇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看戏剧似的神色懒懒。 裴朔深吸一口气。 继续计算数据。 等他终于计算完成,手一松,箭矢在空中划过一道抛物线,就在临近青铜鼎时,人群中却飞出一枚石子,朝着空中的箭矢而去,眼看着就要将箭矢打落…… 却突然从裴朔的方向又飞出一物,啪嗒一声,两个小东西互相撞击,纷纷落在地面,与此同时,箭矢稳稳落中青铜鼎。 小小的暗流涌动自是没人发现,琼华公主指尖扔把玩着一枚珍珠,只是余光频频朝郭琮斜去,声音冷淡慵懒,“投中了。” 他的话如同一记定海神针,叫那出彩头的人不得抵赖,对方似是察觉到了威胁,只能咬牙付了五十两银子。 裴朔还沉醉于那一万多只鸡。 抱着五十两银票跟看见了亲爹似的。 郭琮仍不死心,那裴朔方才不过是好运,再来一次恐怕便没那么好的运气了,这琼华公主如此护着他,自己就偏要将这裴怀英灌醉,待他回头吐到公主身上,治他一个殿前失仪的大罪,最好直接处死。 “怀英兄果真好手段。”郭琮说话的语气都带着酸意,这裴怀英偏就一张脸好看,而那琼华公主素好美色,行事乖张,该不会是有裴怀英为面首之意? “我出一百两。” 郭琮从怀中取出一百两银票啪地拍在桌面上,咬牙切齿间恨不得咬死裴朔。 裴朔眼睛几乎亮如明灯。 两万六千只鸡。 “我……” “等等。”郭琮出声拦道:“这彩头翻倍,酒自然也要翻倍,三碗酒一支箭如何?” 裴朔比了个OK。 直接倒了三碗酒。 旁边有人拉了拉他的衣袖,想要提醒道:“怀英兄,你今日已经喝的很多了。” 裴朔压低声音:“你且看我今天赢个满盆钵。” 当赚钱的机遇出现在眼前时,裴朔总是能很好的抓住它,比如现在。 三碗酒下肚他已经有些晕乎了,眼前的三只青铜鼎开始逐渐模糊重影,他比了半天,最后对准中央那只,咻地一声。 “又中了。” 琼华公主像个没有感情的NPC一样懒懒地报出结果,只是眼底还有些惊讶,这小子居然真的能投中。 裴朔眼疾手快地将那张一百两的塞进怀里。 “我出!三百两!” 郭琮咬牙。 众人惊愕。 赌注越玩越大。 裴朔再看郭琮时越发觉得对方站在光里,他一定是财神爷!他逐渐兴奋起来,酒精的威力似乎都不再那么巨大。 咻地一声。 “五百两!” 咻—— “六、六百两。” 郭琮喊话的底气险些不足,这么多银子一下子拿出来便是富得流水的郭家二少爷也要掂量掂量。 咻—— 郭琮人傻了。 不是说裴怀英疯了吗?疯子怎么能投壶连中。 又摸了摸衣兜,只剩下几块碎银子,他咬着牙又将那碎银子塞回了怀里,朝费琢使了个眼色。 费琢也摸了下衣兜,只拿出了张五两的银票。 两个人加在一起也没能再凑出十两银子,尤其是方才彩头已经加到了六百两,这会儿再拿这碎银子,实在是会丢尽脸面。 裴朔打了个酒嗝,脸颊挂着红晕,唇角还有些狡黠,他真的喝不下了,“不玩了,郭兄。” 他脚步踉跄了几下,怀里还塞得满满当当的银票,一个箭步扑到了郭琮面前将他搂了个满怀。 “郭兄,你真的是个好人,你介意我把你供起来每日烧香吗?我是真的爱你。” 郭琮脸色通红,使劲推开身上的狗皮膏药,“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我、我可没有断袖之癖,你滚开……” 郭琮推了半天也没能把酒醉快要沉睡过去的裴朔推开,而对方还在嘟囔着些什么,郭琮脸色又红又青。 这裴怀英竟是个死断袖。 他竟然倾慕于自己,虽然自己相貌美俊,才学过人,又家世渊源,但是!绝不是裴怀英可以肖想的。 “来人,把他弄走。” “快把他弄走。” “快!” 郭二公子生怕明日这整个上京城都要知道他被一个平头草寇的粗鄙断袖表了心意,那样他真的会被气死。 裴朔被几个人强行拉开,他嘴角还在咧着笑,那可是一千五百六十两啊!按照鸡的价格算,差不多的烧鸡现代28元一只,古代36文,按照0.8的汇率算,他今天一共赚了一百二十万八千!!! 卧槽! 裴朔再看郭琮的眼神逐渐变得深情起来,他的财神爷! 郭琮瞬间被这个眼神恶心到了。 鸡皮疙瘩都起了一地,脚步不由得后退,生怕裴朔再说出些什么丢人的言论。 裴朔拍了下脸,脚下忽然踩到了什么硬物,他低头努力清醒了一瞬,将那枚圆珠子捡了起来,珍珠? 他好像在哪里见过这样的粉色珍珠。 阳光折射,似乎光泽耀眼,裴朔回眸落在了人群中那有些高大修长的身影,丝丝缝隙间他似乎看到琼华公主袖口的一圈珍珠被扯断了。 琼华公主像是察觉到了视线也朝他望了过来,却是浅浅一笑。 等裴朔走后,郭琮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抖落了下衣裳,像只孔雀似的重新开屏,只是还不等他说些什么,清丽冷淡的女声再次响起。 “郭二公子今日输了这么多彩头,回去恐怕也不好交代,不如本宫也设些彩头,好叫郭二公子将输掉的彩头赢去如何?” 一张十两的银票被轻轻放在桌面上。 琼华公主笑意盈盈,“本宫的银子自然是代表皇伯父的脸面,所以郭二公子一支箭便吃五碗酒如何?以此才显得对皇伯父的敬仰之心。” 郭琮心里一咯噔。 公主身旁的彩云已搬着大坛子就倒了五碗,明晃晃地映着郭琮的脸,他不由得咽了咽口水。 公主的意思该不会是要他今天必须把这一千五百两银子赢回去才算吧? 第9章 才不过几碗酒下肚,郭琮已是喝的头晕眼花,连眼前青铜鼎的位置都快看不清了,景色迷迷糊糊的,手臂上也失了几分力道。 啪嗒。 箭矢落在了青铜鼎不远处的位置。 又落空了。 郭琮简直快哭了。 裴怀英绝对和琼华公主有一腿,否则这琼华公主好端端地怎么会这般欺负自己。 目前为止他连第一张十两的银票都没能赢回来,后面还有五十两、一百两、三百、五百、六百,他必须全部赢回来才算。 琼华公主倚坐白杏树下的藤木椅前,神态慵懒,轻盈优雅,自然而然流露出一种特别的贵气。 旁边还跟着个鹅蛋脸的宫女彩云正拿着扇子轻轻帮她取了些凉风。 一坛酒眼看着便空了,很快又有人抱着大酒坛子很是好心地又满上了5碗清酒,郭琮瞧着碗中自己的倒影腿肚子都开始打颤。 “公、公主,方才裴怀英的第一支箭是您帮他胜的。” 琼华公主闻言眉梢微挑,“哦?那你也寻一位能人助你取胜。” 郭琮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转而便将自己原来的那位狗腿子费琢拉了下来。 费琢原藏在人群中,生怕自己什么也得罪了这位素来不按常理出牌的公主,被按在那头喝酒,这下郭琮直接将他暴露在众人视线下。 不得已,费琢只能硬着头皮取了一支箭,咬紧牙关,在郭琮的逼迫似的眼神下投出一箭。 “中了么?” 琼华公主只懒懒地抬头。 彩云轻笑道:“没中。” 琼华公主闭目养神道:“那继续吧。” 郭琮此刻想掐死费琢的心都有了,他饮下五大碗酒才换得的一支箭,竟被这小人这般轻易地就落了空。 他只能再次咬牙饮了酒,从彩云手中接过箭矢恶狠狠地放到费琢手中,“给!” 他那一字咬得极重,仿佛在说你若是在再投不中就等死吧。 费琢抹了把脑门的冷汗,战战兢兢接过箭,几乎要将一辈子的气运都压在了这支箭上,只听“咻”地一声。 “中了?” “中了。”彩云低声道。 琼华公主懒洋洋地换了只手拄着脑袋,眼皮抬了抬,霁月便从袖口又取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走了过去。 郭琮还处于兴奋状态。 他终于中了! 费琢也抹了一把冷汗,勉强露出一抹笑容。 然而很快在这抹笑容就化作了僵硬,只见彩云轻飘飘地又在彩头的位置压上了一张稍大些的五十两银票,随后朝郭琮道:“郭二公子,请继续吧。” 她的声音淡淡中带着冷意,听起来又是格外不容拒绝,似是例行公事般没有半点回旋的余地。 彩云笑盈盈地又倒了五碗酒,“请吧,二公子。” 郭琮瞳孔皱缩。 不行。他已经喝不下了,眼前的空地上全是酒坛子,郭琮一歪两眼发昏直接吓晕了过去。 身后传来一阵轻飘飘的嗤笑声,清丽的女声再次响起,“既然二公子醉了,就请人来替他。” 说罢修长似玉的手指在人群中划过,但凡被她指到的人无不面露惊恐,最后手指终于在费琢面前停下。 费琢咽了咽口水。 看着那五碗酒,恨不得自己此刻也醉死过去。 不肖两刻钟,费琢人便不行了,彩头处还压着三百两银子,他打了个酒嗝,脚步踉跄几下,一头栽倒在郭琮身上。 “下一个。” 琼华公主闭着眼睛。 方才起哄逼裴朔喝酒的那几个人无一例外都被她拎出来“赢彩头”。 眼看着一个个都倒下来,刚灌了两碗醒酒汤此刻正迷糊的裴朔在旁边笑得大牙都露出来了,这些人也有今天啊。 琼华公主瞥了他一眼,“有趣吗?” 裴朔直说“有趣”。 琼华公主拖着脑袋笑盈盈道:“要不要玩点儿更有趣的?” 裴朔眼底迷离,“怎么玩?” 琼华公主打了个响指,那些被灌着喝酒投壶的公子哥儿终于停了下来,就在他们已经噩梦结束的时候,噩梦终于降临了。 “既然你们投不中,本宫替你们玩,不过投壶无趣,改为射箭罢。” 说着就见那个叫彩云的宫女取来一柄弓箭,琼华公主握住弓箭塞到裴朔手里,葱白似得指尖在郭琮那些东倒西歪的醉汉中间开始游走,有一种阎王点卯的死感。 凡是被他指到的人皆是一个激灵,最后指尖又落到了郭琮面前,立马有两个太监左右开弓架着他站在远处,头顶多了一只双耳青铜杯。 而裴朔手中莫名其妙被塞了一把弓箭,人还没清醒又站回了人群。 懒洋洋的女声传来,“玩吧,看你几时能射中双耳杯的两只耳就罢休。” 裴朔没用过弓,随手一拉,那支箭咻的一声飞出去,还在迷糊的郭琮一睁眼就见着一支箭朝他而来,吓得他当即背后一阵冷汗就要跑,而那两个太监却死死按着他无法离开原地,郭琮只能吓得闭紧了双眼,腿都在打颤。 幸好那支箭在距离郭琮不足1米的地方掉了下来。 裴朔一连射了几支箭均是东倒西歪的,郭琮舒了一口气,看来裴怀英这家伙喝多了,提不起力气来。 但琼华公主可不给他开心的机会,就在裴朔再次要放箭时,一只有温度的手覆了上来,身后是若有似无的幽香,裴朔一下子就屏住了呼吸。 “本宫帮你如何?” 琼华公主说着按住他的手,对准那只双耳青铜杯,双眸寒利,郭琮看着那支箭吞了吞口水。 “公主……” 咻—— 破空的箭声撕裂长空,如同死神的低语般逼近。郭琮只觉得那支利箭在空中划出一道寒光,仿佛已经看到了它即将没入自己胸膛的模样。冷汗顺着他的额角滚落,浸湿了衣襟,双腿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 “公主,我错了!”郭琮终于崩溃,直到那支箭穿入青铜杯呼啸而过。 太监松开了郭琮,他整个人虚脱地瘫软在地。 等到这春日杏花宴结束时,宴会上各位公子醉的醉疯的疯,好在郡王府派人挨个将他们好生送回了家,琼华公主战绩再+1。 裴朔也被人送进了裴府。 琼华公主往裴朔走的方向瞧了两眼,正巧春风过,一朵杏花忽然落在她眼前,她抬手接住杏花,不知怎的,忽然想起那日少年趴在窗前,杏花纷纷似雪,少年面色薄红,手中还握着一根杏花枝。 他忽地笑了。 第10章 裴朔回来的时候怀里塞了大把大把的银票,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他是去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他大睡了几天。 这一次梦境却发生了变化。 团团迷雾间故事的背景依旧是南平郡王府的后花园,只是这一次只有他们两个人,身后牡丹花开得正艳。 石子小路上放着一只青铜小壶,裴朔拿着一支箭轻轻一抛那支箭就落进了青铜壶内,而见他投中旁边的琼华公主却欢呼雀跃起来。 “驸马好厉害。” “中了,又中了。” 清丽的嗓音夸得他飘飘然,很快再他又一次投中时啵地一下脸颊上多了一处柔软,红色的唇印明晃晃印在上面,裴朔眼底一下子变亮了起来。 “公主……”裴朔轻唤。 “驸马……”琼华公主眼波流转,似说还羞。 真是执手相看,鸳鸯双飞。 然而就在如此温情的时刻,天空中却平白出现一口大锅,里面又是翻滚的舌头和残肢断臂,裴朔不由得倒退一步,旁边娇羞的女子却突然变得面目可憎起来。 她歪头一笑宛如恶魔,“驸马在笑什么?” 裴朔咯噔一下。 就见那女子手中突然多了一把剑,锃亮的寒光映着裴朔惊恐的目光,眼看着就要刺穿他的喉咙裴朔拔腿就跑。 可不管怎么跑身后永远有那个女人,一只叫嚣着“把你的舌头留下来”。 咚咚咚—— 耳边全是剁肉的声音。 “啊——”裴朔猛然惊喜,额前早已经出了一脑门的汗。 听到声音,元宵提着刀就冲了进来,“怎么了,二爷。” 裴朔看着那把刀打了个寒颤,心有余悸,哆嗦着手指向那把刀,“你在干嘛?” 元宵嘿嘿一笑,“我在剁肉。” 裴朔咽了咽口水,“剁肉干什么?” 元宵笑道:“二爷喜欢吃肉饼吗?” 裴朔看着他可爱的脸庞脑海中却突然幻化成了梦中琼华公主的模样,他抱紧枕头,“不!不吃!不能吃肉饼。” 元宵歪头看着他,“二爷想吃什么?” 裴朔摆了摆手,“我不吃,我什么都不吃。” 元宵有些不解,“二爷不饿吗?” 裴朔:“不饿。” “好吧。”元宵这才挠挠头准备出去把剁好的肉收起来,刚要出门口却突然听见裴朔道:“等下……” 元宵停下脚步,裴朔问道:“你觉得琼华公主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元宵狐疑地看了看裴朔,似乎是不敢乱说,直到裴朔摆摆手让他随便说,他才敢开口。 “琼华公主她很可怕的,听说她之前当街强抢民男,那人不从她,结果第二天就被扒光衣服吊在城门上了。” “还有她去顺德楼吃饭,觉得厨子手艺好,就命令厨子以后只准给她一个人做菜,厨子不愿意,结果顺德楼倒闭,一家子都下了牢狱” “还有还有她为了霸占农户的地改成她自己的温泉庄子,直接把整个庄子的人毒哑了。” “上个月她逛青楼,她嫉妒花魁娘子貌美,直接拿刀划了花魁的脸,把她赶出了京城……” “据说她眼似铜铃、身似罗刹,是北祈第一坏女人。” 裴朔越听越心凉。 “咱跑吧。” 元宵眨眨眼,“跑哪儿去?” “雍州,快,你现在就收拾东西,要不然等我嫁过去你也跟着嫁过去,咱俩都得被做成肉饼。” 元宵一听,麻溜儿地放下菜刀,一脸坚定地跟着裴朔开始收拾包袱。 谢蔺出身雍州文宣王府,据说年轻时资质平平毫无名气,却最终一脚踹翻了武兴帝的统治,他现在过去投奔,说不定还能混个从龙之功,到时候管他什么裴大人琼华公主的,都是狗屁。 等到晚上,夜深人静。 俩人背着包袱找了个狗洞钻了出去,夜深人静的街道,月色皎皎,裴朔舒了一口气,几乎要看到光明的未来,然而他刚走了一步,就见火光冲天。 他是实在没有料想到这古代居然有宵禁,一出门就被逮了个正着。 齐刷刷十几人的队伍将裴朔和元宵围了个团团转,火光映在裴朔脸上,让他有点尴尬。 出师未捷身先死。 为首的墨色衣袍小将看着比裴朔还年轻,少年英姿,气如苍松,势如骄阳,双手抱胸上下将裴朔打量了个遍,最后露出一抹玩味儿的笑。 显然这人是认得他的。 “你就是裴家二郎,在龙虎墙外头跳河那个?” 那人围着裴朔转了一圈,咂舌道:“可怜,可怜呐,要是让我娶琼华我也想跳河。” 裴朔汗颜,扯了扯嘴角,“你嘴上抹砒霜了?” 那人眉毛一挑,“怎么说?” 裴朔默默道:“说话这么毒。” 那人却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你可真有意思,不过纵使你给小爷讲了个笑话,但是根据我朝律法,宵禁之后不得外出。” “来人!” 那人手一招,身后齐刷刷地站出来几个带刀护卫,拿着手铐,迎面走来。 冰冷的铁铐触碰到裴朔手腕的一瞬间就被他倒吸一口冷气弹开了,“嘶,凉!” 那人愣了一瞬,当即再次招手道:“来人,将这铐子放火上铐热乎了再给二爷铐上。” 裴朔:“……其实并不是很凉。” 等火把铁铐子烤热乎了再拷到他的手腕上,应该是不会感到凉了,但是他的尸体大概率是要凉了。 跑路计划在出门不足十里便彻底败北,元宵小脸惨白跟在裴朔后面耷拉着脑袋,“爷,怎么办?” 裴朔倒是雄赳赳气昂昂,心里盘算的是夜闯宵禁罪名不大,为了他能顺利娶公主,便宜爹一定能把他捞出来。 “别慌,爷掐指一算明天就能出去了。” 旁边那位不由笑道:“哟,你还会算命呢?不如你来算算我怎么样?” 裴朔余光打量了对方一样,眼前这墨袍小将虽说只是个宵禁领队的,但衣着气度不在,在这遍地王侯将相的京城,想必出身不俗。 “你叫什么?”裴朔问道。 那人沉声道:“霍衡。” 姓霍? 裴朔眉头紧锁,《凌云阁十二名臣》曾记载过一位少年名将霍成,不知道是否和这位霍衡出自一个本家。 “算不出来,不过我掐指一算,你们霍家在几年后当位列王侯。” 他话音一落周围人纷纷低笑起来,笑得裴朔莫名其妙。 终于有人看不下去道:“还用得着几年后么?小侯爷如今就已位列王侯。” 裴朔:“……” 他只知道霍成百战成名,号称威武大将军,少年成名,英年早逝,谢蔺登基后追封他为武威侯,位列凌云阁十二名臣之一。 走了一段路,天色即将大亮,裴朔和元宵被人押着推进了地牢,乌漆嘛黑的地方铺满草垛,只燃着一截短蜡,零星几个守夜的士兵。 霍衡挑了个稍微干净点的地方把人塞了进去,“我会派人去通知裴大人,等他来保释,你就可以走了。” 裴朔难得体验了一把古代监狱的旅程,对面霍衡叫人搬了把椅子坐在外头,敲着二郎腿。 “听说你也想娶公主?” 裴朔打了个哈欠,“是我爹想。” 霍衡一惊,话都说不利索了,“裴、裴侍郎这个年纪不合适吧,况且他夫人还在……” 裴朔:“是我爹想我娶。” 霍衡舒了一口气,“你说话真有趣。” 裴朔抬了抬眼皮,无语地看着房梁,“你情商真高。” 他对这个霍衡可没什么好脸色,要不是被这个人逮住,他肯定能跑出去,然后一路前往雍州,见到他的偶像,从此天高任鸟飞。 俩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也不知道霍衡是闲得慌还是真觉得裴朔有趣,硬是在这儿坐着,期间还叫人给送了茶水瓜子,跟看猴似的。 等快到晌午的时候,太阳把地牢内照的亮堂,外头的牢门也吱呀打开,一个守卫跑了进来到霍衡耳边低语一番。 霍衡突然笑道:“裴大人来了。” 果不其然,没一会儿的功夫就瞧有人来就将牢门的锁打开,裴朔二人被人引着出了牢门,走得时候霍衡还朝他招了招手。 “过几天见。” 说实话,裴朔并不想看见他,就像康复的病人不想再看见医生,实在是有点儿晦气。 外头日头正亮,地牢门口落着一顶轿子,外头守着的人正是裴府的管家,见他出来便恭恭敬敬地在轿帘前低语几句。 很快刘管家便至裴朔跟前,“二爷,老爷请您过去。” 裴朔掀开轿子,毫不客气地抬脚坐了进去,里面空间并不算宽敞,挤一挤约莫能坐两三个人。 裴政坐在正中央闭目,一言不发,裴朔也一言不发,空气一瞬间凝滞,很快裴朔摸了摸肚子,掀开帘子,朝刘管家道:“回家。” 外头刘管家没动。 裴政睁开眼睛,朝刘孝使了个眼色,轿夫们这才把轿子抬起来,裴朔打了个哈欠,丝毫没有偷跑被逮住的愧疚感。 裴政:“我记得你说过会安分地参加驸马大选。” 裴朔点点头,言简意赅,“对。” 裴政深吸一口气,强忍着怒意,“所以你带着包袱是打算……” 裴朔道:“出来吃个饭。” 裴政:“……你大晚上扛着包袱出来吃饭?” 裴朔本着一副只要我不承认你就不能戳穿我的态度闭眼继续点头:“对!” 裴朔闭目沉思的从容模样叫裴政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谁才是爹,一肚子气憋在心里头发不出来,脸色铁青。 第11章 正路过一家羊肉摊儿,香味儿直接将一整天没吃饭的裴朔馋虫都勾了起来,“停车,我要吃饭。” 裴政理都不理。 裴朔猫腰起身,“我要跳车了,要是摔残了就不能娶公主了。” 裴政脸色比锅底还黑,只是在外头不好发作,只好道:“落轿。” 裴朔咽了咽口水,他找到了。 据传谢蔺最爱的一道美食——羊肉汤角儿,没想到藏在这么个旮旯角。他转悠了好几天几番打听居然才这儿碰见了,还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羊肉汤角儿来咯,客官您慢用。” 大海碗上腾腾的雾气朦着,看不清对面人的脸,香气早在端上来的一刻就往鼻子尖里钻。 裴朔捧着那碗汤角儿顿时觉得早春的寒气都被祛了个干净。 胖嘟嘟小元宝似的汤角儿滚在里面,汤里飘着两片绿菜叶和几滴油珠,看着是很有食欲。 他拿着勺子舀起,等吹得凉了些才入口,这一口下去又是眼前一亮,谢蔺真是个人才。这羊肉汤角儿是神仙吃的玩意吧,难怪谢蔺最爱吃羊肉汤角儿。 “老板,再来一碗。” 真他妈好吃。 “再来一碗!” 好吃到掉舌头。 “老板……嗝……” 是故史书记载谢蔺连吃一个月羊肉汤角儿或许并非是夸大其词。 裴政看着眼前高高摞起的空碗强忍着想把他打死的冲动,努力问道:“你是没吃过饭吗?” 裴朔眨眨眼,打了个嗝儿,真诚回道:“没有啊。” 残霞将偌大的京城烧红了半边,街道间人影和吆喝声少了些,错落有致的房子渐渐升起炊烟,他坐在羊肉摊前,几乎还能闻到后街巷子里飘出来的猪油香。 车马声一下又一下哒哒穿过,巷子口有孩童穿着厚厚的棉袄,脸颊被晚风吹得红扑扑得正在玩闹,风车呼啦呼啦地转着响。 如果对面坐的人不是满脸铁黑的裴大人,裴朔或许会更开心。 吃完汤角儿,裴朔又看到了街边卖的桂花糕,张口就开始喊,“我要吃桂花糕。” “不买。”裴政脸色铁黑,他就不该亲自出来接裴朔。 裴朔却突然贱兮兮地笑道:“裴大人,你想好了,桂花糕重要还是你的脸面重要。” 裴政脸色一挎,他几乎已经想象到裴朔能干出什么好事儿,只能让刘管家去买桂花糕。 裴朔大摇大摆地也不上轿,非要在街上瞎逛,一会儿看上这个,一会儿看上那个,反正身后有钱包付钱。 裴朔心下得意,还给元宵也分了一块桂花糕,然而他手里东西太多,一张嘴手没拿稳,那桂花糕顺着他衣裳滚了下去,落在地面上沾了不少灰尘。 裴朔原本要捡,突然异变陡生,一道黑影从巷子里窜出来,跟扑过来的小黑狗撞在了一起,正争抢着地上滚落的桂花糕,连地上的碎屑都不放过。 裴朔张了张嘴没来得及说话,一人一狗像是担心被他责罚又快速跑开。 只是那孩子瘦骨嶙峋的背影看起来一瘸一拐,冷风吹开包裹头发的布巾露出一抹白色落入裴朔眼中。 白头发? 裴朔突然心生好奇,扭头撇了裴政一眼见对方还在汤角儿摊端坐着,他一溜烟儿便拐进了巷子,随后跟着那孩子拐了两条街,刚穿过巷子,变故再生,又一道黑影蹿了出来,直奔裴朔腰上的玉佩。 抢劫—— 没抢动—— 裴朔攥的死死的,那几天没吃饭的孩子怎么可能比得过他的力气,四目相对,场面一度尴尬。 那乞丐当下茫然过后,又盯上裴朔腰间的钱袋子,猛地扯下。 裴朔护住了玉佩,便没能护住钱袋子,眼睁睁看着一个小乞丐抢了他的钱跑了。 “卧槽?”裴朔震惊,古代的乞丐这么猛,当街抢钱? “喂!” 裴朔追了过去,正好就瞧见方才那拿了地上桂花糕的孩子正缩在墙角,周围围满了其他的半大孩子,逼迫他把刚抢来的糕点交出来。 “交出来,你这妖怪。” “把他的帽子掀了,让大家都看看你是个什么妖怪。” “白头发妖怪,应该烧死他。” 那孩子缩在角落死死拉着头上的布巾,声音却是冷厉,“别动我帽子。” “喂!”裴朔上前,抓住一个乞丐的手腕将他拎到一边去。 那群乞丐见裴朔穿得富贵,想来非富即贵,他们必然得罪不起,当下便轰然而散。 沙哑的声音响起,一个布满黑手印的荷包被扔了出来,“给你……” 这动作下,乞丐头上布巾正好掉落,露出满头的霜发,脏污的脸庞上还有干涸的血迹,眉毛睫毛全是白色的,看着可怜兮兮。 裴朔拿过钱包,里面一分不少,动了动嘴唇,“谢谢……” 这孩子居然帮他把荷包抢了回来?身为乞丐却只乖乖乞讨,只敢抢地上的吃食?难怪被人欺负成这样,真是个小可怜。 他松开荷包的绳子,捏出两粒碎银子,啪地一声放进了小乞丐的破碗中。 裴朔抿着唇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伸手摸了下那满头霜发,对方身体都在微微颤了下。 “你的头发很漂亮。” 清朗的声音让小乞丐一下就抬起来头来,然而裴朔的眼神中只见清澈,半点儿嘲弄他的意味都没有,当即眼眶通红却又缩了回去。 裴朔将元宵的桂花糕全递到他面前,“请你吃桂花糕?” 裴朔又放了些吃的,转身要走。身后黑乎乎的爪印突然抓住了他的衣袖。 “我会打扫院子、洗衣服、做饭,只要给口饭吃。” 裴朔回头,那孩子眨着眼睛盯着他看,眼神明亮又可怜,唇角却露出一抹好看的笑,坚强得叫人心疼。 那抹霜色落在眼底却又实在眼熟,他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下意识让他想把人带走。 “你会做饭?好吃吗?” 元宵做的菜简直是世界上最难吃的菜,在这个没有外卖的世界对于不爱出门的人来说,实在是太痛苦了。 小乞丐点了点头,“会!” “走!” 等裴政吹胡子瞪眼地过来寻人时,就看到裴朔身旁多了个浑身脏兮兮的乞丐,怯生生的跟在裴朔身后。 裴政眉梢一挑:“你要上天?” 裴大人很不高兴,因为裴朔扯走了他的钱包又突然消失,自己着急找人,吃了羊肉汤角儿没付钱起身就走,差点儿被人当成吃白食的,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裴朔指了指小乞丐,“我招了个厨子。” 裴政将那乞丐上下打量了一眼嗤笑一声,“挺好的。” 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唇角竟带了几分笑意,但裴朔觉得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裴朔一脸得意。 一分钱没有花就能招个厨子,他感觉自己要变成恶劣的资本主义奴隶主了,实在是心怀愧疚。 晚上裴朔叫元宵烧了些热水把那孩子洗了洗,脏兮兮的热水倒出去一盆又一盆把元宵累得够呛。 然而小乞丐就算是泡在热水盆子里也要带着那块脏兮兮的布,裴朔伸手要扯,那孩子死死护着头,躲到角落里。 裴朔无奈道:“给你把头发洗洗。” 小乞丐摇了摇头。 裴朔又道:“给你换一块干净的布。” 小乞丐继续摇头。 元宵提着两桶热水费劲倒进浴桶内看着小乞丐额前落下来的一缕霜发有些惊悚,但还是壮着胆子低声道:“二爷,他的头发是白色的,不会是妖怪吧?” “额……”裴朔愣了一下,原来是这么回事,他忽然间想起对于北祈来说,白发、重瞳这种非常人的都是妖异之昭。 而他最爱的谢蔺便是重瞳,也因此后来重瞳又变成了帝王之相。 裴朔笑笑,“别怕,你的头发很漂亮的。” 在现代如果你天生一头霜发,在中二小学生眼里都是简直是无敌的存在,别人只会用艳羡的目光看着你。 小乞丐试探性地朝他靠了靠,“真的?” “真的,特别好看。”裴朔说着解开了他头上的方巾,被绑起来的一头霜发稀稀疏疏落在肩头,裴朔坐在他伸手,贴心地拿了洗发的皂角帮他洗头发,元宵则是拿剪刀又裁了一块干净的布巾给他放在一旁。 热气朦胧,倒也有几分温情。 洗干净的小乞丐倒是有副好皮囊,裴朔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该不会这小孩还没元宵大吧? “二、二爷?” 裴朔躺在藤椅上晃晃悠悠,慵懒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乞丐咧嘴笑笑,“请二爷起名。” 裴朔思索片刻,“他叫元宵,要不你叫汤圆?” 小乞丐:“……” “你不喜欢?那要不叫汤角?” “或者元宝?” 裴朔每说一个名字,对方眼睛便抽搐一分,眼看着裴朔还要起什么乱七八糟的名字,他忙得一跪,笑起来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看得有些鬼精鬼精,全然不似白天那副任人欺凌的样子。 “二爷,我叫白泽。” 裴朔摸了摸下巴,“好!以后就叫你小白。” 白泽:“……” 小白就小白,总比什么汤圆、汤角、元宝之类的名字听着顺耳。 很快裴朔指了指元宵,“元宵,以后他就跟你混了。” 元宵双手抱胸靠在一边,听了这话得意的尾巴都要翘起来了,在二爷心理他还是第一位的。 他抬了抬下巴,看向白泽道:“你以后要叫我元宵哥哥,厨房就归你了,听到没有?” 白泽抬眸笑出两个小酒窝,“好的,元宵哥哥。” 裴朔打了个哈欠,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摆摆手,“小白,你去做几个拿手好菜让爷尝尝。” 白泽笑得很灿烂,灿烂到元宵甚至觉得他会在饭菜里下一把砒霜,然而裴朔半眯着眼一点儿都没察觉到。 等白泽再进来的时候穿着围裙,手上确实端着几个像样的菜,裴朔闻着味儿馋虫都要出来了,这家伙居然真的会做饭? “二爷快尝尝好不好吃?”白泽将碗筷摆到裴朔面前。 然而裴朔却盯着他的腿看了又看,看得白泽都有点不舒服,最后裴朔还是指了指他的小腿,“你的腿……” 他才注意到这孩子走路的时候一瘸一拐的,难怪是个坡脚。 白泽脸上的笑容突然僵住。 “我真该死啊。”裴朔差点儿给自己一巴掌。他居然让一个残疾孩子给他做饭。 白泽却扑通一下跪倒,“二爷别赶我走,我什么都能做的,我的腿不妨事的。” 裴朔却把他扶起来,看着这一桌子的菜愧疚之心溢于言表,“我真该死,我雇佣童工,还欺负残障人士,我不是人,我被同化成奴隶主了。” 白泽和元宵被他说得一脸莫名其妙。 “你的脚还能看好吗?”虽然这个年代没有医保,但裴朔觉得自己不能是无良老板。 白泽摇了摇头。 “不能?” “不知道。”白泽声音很低,“我没有钱看大夫。” 裴朔舒了一口气,“明儿我陪你看大夫,爷出钱。” 元宵幽幽道:“二爷怕是出不去了。” 裴朔:? 元宵朝院子外头努了努嘴。 裴朔顺着视线看去瞳孔猛地一缩,月色如水,他的院子外头不知何时站了一排家仆像是一堵森然的人墙,各个手持长棍,严阵以待,死死盯着他的院子,生怕有一点儿风吹草动。 他被裴大人软禁了。 第12章 接下来的几天为了防止裴朔逃跑,他几乎被软禁在小院内,他的小院被围了个水泄不通,晚上睡觉都有人轮番守夜,只有吃食被送进来。一直到驸马大选当天,裴大人浩浩荡荡带了一群人闯了进来。 被窝里的裴朔被人揪起来,脑子还没清醒就有下人浸了毛巾给他擦脸漱口、又有一长串的人拿着衣裳在裴朔身上比来比去,裴政一抬手就换下去。 就这么一连换了十几件,终于在一件红色锦衣面前裴大人点了点头,那衣裳是以金线绣了傲雪盛开的红梅,锦衣的对襟和袖口都绣着精致的回纹。 “把腰带拿来。”裴政又精挑细选了一副玉带配上。 最后把裴朔按在铜镜前开始编发,额间两侧的碎发垂下,又各取了一缕头发编成辫子和其他散落的发丝一并竖起来,以金冠束成马尾,冠侧垂下的红色流速随风轻摆。 这么一套打扮下来衣袂翩翩,既不失贵胄风范,又多了几分贵家公子的风流雅致,裴政满意地点点头,裴朔此人虽然行为似泼皮无赖,但胜在有一副好样貌。 裴朔自己看着镜子里的人直呼大变活人:“裴大人你是美妆博主吗?你的审美简直一流。” 裴政冷哼道:“本官当年也是探花出身,才学样貌皆不输人,这才娶了你母亲。” 裴朔连连点赞。 看来裴大人当年也是风流少年郎。 然而裴政很快又皱了皱眉嘱托道:“今日进宫少胡言乱语,多勾引公主。” 裴朔:“……” 临到轿前,元宵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嘱托他,“到了宫里,二爷可千万别说疯话,千万莫要得罪宫里的贵人。” “放心放心。”裴朔越发觉得这个孩子明明还是个小学生却有点婆婆妈妈的。 他又从兜里摸出来几块刚从裴大人身上偷的碎银子拍到元宵手里,像是嘱托小孩儿一样,“这几天我不在家,你和小白乖乖的,有时间出去给他找找大夫。” 元宵和白泽双双点了点头。 看着裴朔上了去皇宫的轿子,裴大人才终于意气风发起来,有一种终于把祖宗送出去的轻快感。 裴朔坐在轿子上,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约莫走了一个时辰,裴朔终于看到了皇宫的影子,远远瞧去巍峨雄伟,顿觉心生震撼。 金黄的琉璃瓦在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光芒,将整个皇宫笼罩的犹如神殿一般,檐角上镶嵌着金龙,青竹的影子投在朱红色墙壁上摇曳生姿,行走的宫女内监规范有度。 一路上裴朔忍不住打量了好几眼,又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几人才行至太和殿。 “二公子,请吧,诸位都在里面候着呢。”带他来的内监将他送到殿门口便走了。 裴朔抬脚进去,嗖地一声一柄红缨长枪直冲着他脑门射来,裴朔瞳孔皱缩,眼底只剩下那杆枪,那杆枪擦过他直直插。入身后的墙上。 却听门内少年朗声笑道:“裴怀英,好久不见。” 裴朔听着那熟悉的声音差点儿以为自己做梦呢,眼前这人不正是上次把他抓进去吃牢饭的霍衡? “你不是……” “对啊。”霍衡双手环胸走来,顺手将身后的长枪取下。 “好巧。” 裴朔抽了抽嘴角,难怪那日说“过几天见”,原来是这么个见法。 裴朔的视线越过霍衡将全场扫了一遍,除了他外,还有18人,全是想靠公主庇佑为家族谋生路送过来的倒霉蛋,各个脸上是惶惶不安,毕竟琼华公主的名声在外头着实不好听。 嚣张跋扈、豢养面首、性情乖张、作风混乱,几乎所有不堪的词汇都能用在这位公主身上。 不过他最好奇的还是驸马大选要考什么,大概和皇帝选妃那样,挨个站在一块由公主挑选,然后留牌子赐香囊什么的。 很快只听得一声公鸭嗓高声喊道:“陛下到,皇后娘娘到,琼华公主到。” 众人慌忙参拜,裴朔混在人群里,只瞧见那明黄色的身影走在最中央,那便是如今的武兴帝。 而身侧的那位同样明黄色凤袍加身的则是郭皇后,当朝相爷郭相仪的妹妹。 眼前忽然掠过一抹熟悉的红色衣角,裴朔心里一咯噔,脑海中几乎已经浮现出一张漂亮的脸蛋……大脑止不住地转动,内心疯狂吐槽。 毒液浸泡染出来的毒玫瑰真是致命的美丽。 两千年后到处吃琼华公主的瓜,鬼知道会穿越到两千年前面试琼华公主的驸马! 报应! 都是报应! 上首那位尊贵的皇帝终于发话,众人起身,裴朔夹在人群中,小心翼翼地往武兴帝身旁看去,准备瞧瞧那位扯淡公主。 然而视线落过去的那一顺便是瞳孔一缩,转动的大脑当场死机,疯狂吐槽的内心活动戛然而止…… 却见那位公主一身鲜艳似火的金线绣凤牡丹红裙,繁花似锦,锦绣婀娜,凤眼薄唇,发髻间金钗步摇流苏轻晃,神情慵懒,斜身倚坐,仿佛今天这事和她丁点关系都没有。 这样的仙女,难怪被誉为北祈第一美人,可是她明明长得这么好看,怎么那么恶劣。 琼华公主似是注意到这边微微勾了勾唇角,饶有兴趣,眉眼上挑,随即朝他抛了个媚眼。 裴朔顿时如遭雷击。 其实,当驸马……好像也没什么不好的。 “今日为公主选驸马,朕亲自准备了考题,由公主来判卷,朕这个侄女儿是自小乖张不服规矩,不过今日是你的终身大事可不许再使小孩儿脾气了。” 武兴帝笑得和善,瞧向公主的目光柔和中又带着宠溺,像是一位慈爱的长辈。 琼华懒懒道:“皇伯父说好要我自己挑的,万一我挑中的人没通过皇伯父的考验怎么办?” 旁边皇后柔声道:“琼华可不得使性子了,你未来的驸马自然要人中龙凤,若是连你皇伯父的考验都没通过,如何做你的驸马?” 台上几位你一言我一语的,扮演了一会儿和睦家风,才听见大监李德宝手中拂尘一扫高声道:“陛下出题,以君子六艺为准,礼乐射御书数,分为甲乙丙丁四等,择优而取,现是辰时为第一项‘礼’,笔试开始……” 礼法主要考究礼节、德育、政治相关,裴朔听见六艺的题目脑子就嗡嗡作响,如果他交白卷的话裴大人会弄死他吗? 第一项为笔试,殿内设有书桌,裴朔根本来不及多想,直接被领到了书案前,看着眼前的题目他两眼一抹黑,每一个字都认识,但是连在一起他根本会怀疑那到底是不是中国的文字。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有人已经交卷,裴朔的卷子还是白的。 他颤着手指捏着毛笔在卷子上写上了自己的名字,最后在众人的奋笔疾书之下他开始思考出题人的意图。 眼看着实在是没办法,只能凭着自己学习申论一年的技巧瞎编了一套答案。 作为一个合格的学生,他从小就知道卷子上不能有空题,写了就有可能会有分,哪怕是给个卷面分。 交卷的那一刻他好像看到收卷子的李德宝似乎给他使了个眼色,只是那人转身太快他没看太清。 遐想间所有的试卷皆已进了琼华公主手中,她随意翻了翻,甚至开始念学子们的文章,念完文章便开始打分。 裴朔咽了咽口水,早知道还不如交白卷……无关成绩,只是觉得太丢脸了。 成绩一个接一个地当场报出,裴朔擦了擦额头的密汗,屁。股上像是长了钉子开始焦灼不安。 “霍衡,乙。” “王莆,甲。” “李观,甲。” “宓学真,丁。” 后面一连又念了几个成绩为丁的人,便是直接出局。 出局的人似乎并无不快,反而暗中窃喜,终于不用娶那等母老虎了,高高兴兴地便被人领着回家去了。 裴朔两眼继续无神,发呆。 很快琼华公主翻到最后一页纸,照常开始念那纸上的文章,只是念着念着她的语气似乎有些惊讶,在场人的视线也均落在裴朔身上,而裴朔还处在自己的世界,丝毫没注意到这些目光。 不远处帝后二人淡然饮茶,似乎早有预料。 终于念完了那串文章,裴朔紧张得手指几乎要把桌子扣出一个洞来,始终垂着头没注意到其他人的目光。 “裴朔……” 清丽的嗓音豁然想起,裴朔浑身的神经都紧绷起来。 “甲。” 裴朔猛然抬头食指指向自己,满脸问号与茫然,“啊?我?” 那文章不是他写的啊!但琼华公主手里空空,也没有其他文章了。 第13章 不远处站在帝后身侧的李德宝依旧是笑眯眯地垂手而立,只是衣袖间好像有一角纸张露出。 武兴帝轻咳一声,李德宝恍然,连忙又将那份烂卷子往里又塞了塞,继续笑眯眯地站着。 琼华公主眉头紧皱,这份文章用词老道,绝对不是裴朔一个毛头小子可以写出来的。更何况裴朔也曾参加过春闱,如果他真有这等文采,不可能会落榜,又被扔过来参加她的驸马大选。 她唇角扬了扬,内心已经有了一个答案。 旁边的霍衡也狐疑地瞧了裴朔一样,他竟有此等学识?众人再看裴朔的眼神逐渐有了些不一样的变化。 裴朔此刻已经懵了。 那他妈不是他写的啊。 谁写错名字了? 他这要是冒领了,算是欺君之罪吗? 不等裴朔要开口,就听武兴帝道:“果真是好学问,怀英方及弱冠,竟有此等学识,真是难得。” 裴朔扯了扯嘴角,干巴巴地应了一声,心脏忐忑不安,这种情况他根本不敢说实话!说了会死,不说也会死! 这个武兴帝可不是个好人呐。 杀父杀母杀妻杀子杀弟杀宗亲。 太和殿外日头移动,一场文试下来,已是接近正午,武兴帝正巧有些正事要处理,便叫李德宝将裴朔等人领进了偏殿休息。 裴朔坐在殿内,四下张望着周遭的布置,用“富丽堂皇”甚至都足以形容它的华丽,手边随手一个古董花瓶都瞧着纹路精致,不知是何等价值的物件。 “裴怀英。” 少年清朗的声音传来。 裴朔抬头,那位少年将军霍衡已经站在他跟前挡住了所有的视线,霍衡问道:“方才那真是你写的?” “是啊。” 裴朔脸不红心不跳,直接认了。他要是不认岂不是直接说明武兴帝错了。 霍衡似是不信,“你一介落榜生,写的比李观还要好?我不信,你再背一遍我听听。” 其他人的呼吸忽然静了下来,似乎都在等着这边的动静,却只见裴朔脚一抬翘了个二郎腿,神态懒懒,手中折扇时不时在掌心敲动。 “你叫我背我就背,那我岂不是很没有面子。” “你……”霍衡气急。 旁边一位蓝袍青年抬手制止了他接下来的话,只是淡淡道:“霍衡,山外有山,或许他是想迎娶公主才刻意落榜。” 裴朔一听,居然还有人帮他编理由,当场应下,一脸正气回道:“没错,我对公主一见倾心,不惜落榜,也要博得公主青睐。” 霍衡擦了擦手边的长枪,他记得前几天这厮还背着包袱出逃……去他娘的一见倾心。 裴朔很快又好奇道:“小侯爷为什么来参选?” 以霍衡的身份,绝对不会被家里扔出来娶公主当驸马,他却出现在现场,其中必有蹊跷。 霍衡抿着唇,憋了半天吐出来句,“一见倾心。” 裴朔哈哈大笑。 众人也俱是忍俊不禁。 霍衡面色发红,将矛头指向那位蓝袍青年,“李观,你又为什么要来?你要是下场必得状元。” 李观沉默了半响,最后也吐出来一句,“一见倾心。” 裴朔笑得更开心了。 只不过八卦之魂让他真的很好奇这俩人来此的真正目的。 而这边的小插曲早就传到了琼华公主的耳边。 琼华公主倚在贵妃榻前,一名宫女正扶着玉指涂豆蔻,另一位宫女跪在榻前替她捶腿,身后还有一位宫女捏肩,旁边另有一位捏着进贡的樱桃往公主口中送。 贵妃榻前鹅蛋脸的紫衫宫女彩云正在讲述裴朔那边的小插曲。 琼华公主听闻眉梢轻挑,“哦?他们说对本宫一见倾心?” 他嗤笑一声,见鬼的一见倾心。 霍衡的原因他不太清楚,至于李观入宫的原因他早就猜到了,连庚帖都是瞒着家里托人递进来的。 彩云道:“那个裴朔,听说为人有些疯癫,常说疯话,性情不堪,先前落榜后还跳了河。” 琼华公主起身,身旁的宫女们自觉站成两列,“不过是贪生怕死、贪财好色之徒罢了。” 另一头,御花园内,李德宝正将一袋子银子交到一人手中,拍了拍他的肩膀,“接下来就靠你了。” 那人朝李德宝一拱手,算是应下。 裴府,裴政气定神闲地饮茶,脚下跪着一人,那人回道:“大人放心,二公子已经过了礼科。” 裴政撂下茶杯,淡淡道:“知道了。” … 待午后,日头还不似夏日里那般毒辣,皇后娘娘寻了后花园的凉亭,只等陛下一到,那大太监李德宝便开始尖着嗓子喊第二科“乐”考核开始。 “乐”字科主要考验学子的音乐、诗歌、舞蹈造诣,听闻琼华公主爱琴,于是武兴帝便命人设置了一把长琴。 裴朔望着那把长琴叹了口气,他是真没有音乐细胞,这驸马大选各个都在他的雷点上蹦迪。 旁边的霍衡用胳膊肘戳了戳他,“喂,你琴艺如何?” 裴怀英双手环胸一字一顿坦然道:“甚、是、精、妙。” 霍衡低头开始沉思。 很快李观指尖先是拨出第一声曲调,缕缕琴声悠扬流淌,灵透而又柔和,明亮清澈,裴朔静静地听出了神,夸了句“大神”。 一曲终了,琼华公主直接打出一个“甲”字的分数。 很快又是几位学子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实在是折磨人的耳朵。 等到突然刺耳的一声—— 铮—— 裴怀英耳朵直接竖了起来,手指抓向心脏,这种声音就像是粉笔尖锐地划过黑板,指尖划过玻璃的声音,听得人毛骨悚然。 他一抬头,那位霍小侯爷还在旁若无人地弹奏琴曲,只是对面武兴帝和郭皇后的表情跟吃了屎似的。 裴朔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呕哑嘲哳难为听”,他扯了扯嘴角,努力堵住耳朵,只是这种琴声实在难熬。 铮—— 又是一声,只见那琴弦突然断裂,裴朔一抬眼就看到霍衡抓着一根琴弦傻愣愣地满脸懵逼。 裴朔:“……” 小侯爷虽然不通乐理,但力气确实大。 等霍衡一曲演奏完毕,众人俱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终于解脱。 那头琼华公主恨铁不成钢地给出了一个“丙”字,翻了个白眼,算是给侯府一个面子,没把他踢出局,不然这霍衡就要被京内的公子小姐们笑话死了。 剩下的人不多,三三两两很快日头西移,轮到裴朔的时候,他十分淡定地跪坐在软垫上,准备随意发挥。 旁边的大太监李德宝压低声音碰了碰裴朔示意他看向不远处草丛中已端坐准备抚琴的琴师,“二爷……” 裴朔了然,他上一场肯定也是皇帝帮他做的弊,难怪会出现一篇那么华丽的文章。 他嘿嘿一笑,朝李德宝点了点头,“我会加油的。” 去他妈的琼华公主。 铮—— 众人茫然…… 李德宝人都傻了。 草丛里蹲着的人手指已经扶在琴弦上,然而死活不知道该怎么下手去帮裴朔作这个弊。 不止是草丛间,其他地方已经准备好帮他作弊的人,已经脸上均已写满了“麻木”的表情。 霍衡眼睛瞪得正圆,裴怀英不是说甚是精妙吗? 旁边李观依旧冷着脸,“世上竟有比你还不通音律的人。” 霍衡脸色一垮,“你好像在夸我,但我觉得你又好像在骂我。” 等裴朔终于结束一曲,优雅地做了一个谢礼,“献丑了。” 帝后二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底的无语,任谁也没想到裴朔是如此的……不学无术。甚至连李德宝的言外之意都没听懂,指使旁人都无法替他作弊。 他们几乎已经能想象到裴朔被赶出去,甚至开始想着要如何给他打个圆场,好把他留下来。 很快便听见啪啪的掌声,随后清朗的女声饱含喜色道:“本宫觉得怀英甚是精妙,高山流水觅知音,此曲当为甲等。” 裴朔:“……” 众人:“……” 霍衡在旁边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甚至精妙?他今日已经不认得精妙二字该是如何写的了。 “这叫精妙?” 霍衡发出了疑问。 公主是不是聋了? 琼华公主只是淡淡道:“所谓乐曲是为陶冶情操愉悦心情,怀英相貌上佳,本宫看着便觉得愉悦,是为甲等。何况众生品味皆有不同,若是霍小侯爷觉得不够精妙,那是因为你与本宫品味不同罢了。” 霍衡:“……” 武兴帝干笑了两声,适时出来打了个圆场,“既然琼华觉得精妙,那便是甲等。” 他倒是忘了,裴侍郎这不学无术的儿子有一副吸引人的好相貌,而他这个不学无术的侄女儿刚巧就喜欢相貌俊秀的儿郎。 第14章 而后临近黄昏,金光洋洋洒洒铺满皇宫,一行人开始往西大门处行去,因为接下来的射御两科,需要在马场进行。 霍衡摩拳擦掌终于等到了大展拳脚的机会,他又用胳膊肘戳了下裴朔,“你射御如何?” 裴朔连个眼神都没施舍便答道:“甚是精妙。” 霍衡:“……” 他不信! 马场外围有高高垒起的远观台,武兴帝、郭皇后和琼华公主便坐在远观台上,有宫人撑起大伞遮阳。 台下一排十三个靶子,大概500米远处分别站着剩下的十三位候选人,包括裴朔在内,这些都是淘汰剩下来的,皆是相貌上佳之徒。 有书生站在队伍的尾巴处,额头开始冒汗,看起来有些吃力,毕竟都只是些文弱书生。 裴朔掂了惦自己手里的弓,很轻。按理说古代书生寒窗苦读不闻窗外事,为什么原主的身体素质却能拿得起这把长弓?而且轻而易举。 远观台上武兴帝突然拍了下掌心唤出宫人,“将他们的眼睛蒙起来,岂不有趣些?” 裴朔的面前有宫人呈上一条红布,他抬手将自己的眼睛蒙住,眼前顿时一片红色,但布料轻薄,他几乎还能辨得清身旁人的身影和远处模糊的靶子。 只不过其他人就没有这般幸运了,只有红茫茫一片不知所以然。 裴朔拉弓闭眸,似乎有什么久远的记忆扑面而来,手指一松,便觉得手中的箭矢飞去。 远观台上的琼华公主静静地看着台下,却突然见有宫人递上来图纸,武兴帝接过图纸特意唤道:“琼华,朕命工部将你父王昔日的府邸为你改造成了公主府,你看看这图纸……” 琼华公主接过图纸,余光之处却见裴朔颤巍巍地好不容易发出第一支箭,不过那支箭似乎有些偏离航道,然而很快不知从哪里飞出一支箭,接替了那支箭直愣愣地刺入裴朔的靶子。 而裴朔左侧另有一位世家公子,那人原本已经对准了自己的靶子,却突然箭头一转对准了裴朔的靶子…… 咻咻咻—— 破空声接踵而来。 不想娶公主的公子哥们纷纷朝着裴朔的靶子下手,如今已过了前两关,纵使这一关稍微差些,也不至于落得文武不成的纨绔子弟名声。 而且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琼华公主已经看上了裴朔,他们干脆“成人之美”,帮一帮裴朔这个倒霉蛋。 琼华公主垂眸开始看手上的图纸,唇含笑意,看在天命在裴朔。 三支箭完毕—— 裴朔摘下眼罩,只见自己的靶子上密密麻麻地刺猬一样射着不少箭矢几乎全部正中靶心,自己的航道上也歪歪扭扭落着不少箭。 “啊?” 裴朔自己都惊呆了。 就算他百步穿扬,也不可能挂了数十支箭吧。 左侧那位公子哥也摘下眼罩,拍了拍裴朔的肩膀,给了他一个“不必客气”的眼神,甚至右侧的公子哥也朝裴朔眨了眨眼,朝他露出一个欣慰的笑意。 李德宝开始宣读数量。 “霍衡,三支箭,正中靶心。” “李观,三支箭,正中靶心。” “李文正,一支箭” “王欢,零。” “裴朔……” 李德宝看到裴朔靶子上的箭矢时几乎不知道该怎么报数,他数了半天,数了又数,终于颤颤巍巍道:“裴朔,十、十九箭。” 李德宝站的近,方才那些人射箭时,他是看得清清楚楚。 其中武兴帝安排的人躲在后面作弊3支,旁边的公子哥3支,其他公子哥加起来共13支,裴朔自己一支未中。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望向那射成刺猬的靶子,数量太多,导致武兴帝安排的那3支箭实在是不出奇。 霍衡在旁边看看靶子,再看看裴朔,始终不明白他到底是怎么获得这么多箭的。 纵观全场,有人的箭甚至就掉在脚边,有人的靶子上空无一物,有人的靶子上零零散散,霍衡和李观的靶心干干净净3支箭,只有裴朔……可谓是一个壮观。 “好!”台上的琼华公主率先鼓起掌来,“裴二公子果真非同凡响。” 裴朔有些纳闷,他挠挠头看了眼旁边人的靶子,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似乎自己面前轨迹的箭格外多?那些箭为啥都往他的靶子上射? 他们蒙着眼睛看不见靶子,也不应该射到他的靶子上吧? 那位拍了裴朔肩膀的公子哥很快和台上的琼华公主对视一眼,遥遥一拜,最后轻轻退下。 不出意外,裴朔再次获得“甲”等,他逐渐挺直了腰板,他果真“甚是精妙”。 难怪裴大人叫他不要担心。 他现在是“如有神助”。 武兴帝和裴大人果然有见不得人的交易,他要完蛋了……思及此他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一眼霍衡和李观,这两个人为什么不能再努力一下呢? 霍衡和李观接收他的眼神俱是一脸莫名其妙。 接下来休息片刻,几人又被带到了马厩旁,按照规则几人要乘骑御马,围绕马场跑一圈,中途掉下来便算是不合格,中途若是能耍些威风,分数自然也会高些。 这等功夫霍衡自然是最强的,只见干脆利落地翻身上马,驾地一声便如一支箭似的窜了出去,中途各种花样,引得武兴帝在台上不断叫好。 霍衡逐渐得意起来,礼乐两局受到的委屈似是全部宣泄起来,斗志昂扬的公鸡挺直了胸膛,引得全场瞩目。 李观紧跟其后,虽说不及霍衡花样多,但稳稳当当也不算落了下风,身后还有些世家子弟跟着,有人紧紧趴在马背上,额头豆大的含汗珠,生怕自己掉了下来。 “啊——” 也不知是哪里的惨叫声,裴朔打了个寒颤,这要是摔下来,得躺上好几个月吧。 “裴二公子,请吧。” 裴朔看着面前吃草的红棕宝马,他抓了下缰绳,那马理都不理他一下,只鼻孔出气,给了他一个鄙视的眼神。 裴朔:“……” 他拾了根柴火棍,又将上局拿过来的红色眼罩一端绑在柴火棍的一头,朝宫人道:“劳烦给我根胡萝卜。” 宫人虽不解,但还是照他说的拿了根胡萝卜,裴朔将胡萝卜递在马前,果然见那红棕马动了动想吞下他手里的胡萝卜。 裴朔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尝试着学霍衡的模样翻身上马,然而一只脚踩在马镫上,另一条腿死活翻不上去,最后还是马夫看不下去推了他一把才爬到马背上。 那头的霍衡瞧见他这狼狈的模样哈哈大笑,他这一笑,裴朔完全落入众人的视线中。 只见他坐在马背上,手中似是钓鱼般握着一根柴火棍,柴火棍的另一头系着胡萝卜,因着马儿想去吃胡萝卜,便不得不往前走。 他这般静静坐着,挺直脊背,气定神闲,似是庭中漫步,如同那怡然自得骑驴子的神仙张果老,淡定从容地从那些即将被马儿摔下来的学子间经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武兴帝也注意了这边,状似无意间大笑道:“裴大人的儿子倒是有趣。” 霍衡还在上蹿下跳地玩花样,眼看着裴朔气定神闲地经过,他忍不住投去了目光,真的很难不在意。 忽然霍衡耳边一动,似有破空声传来,一枚石子径直穿过打在裴朔身下马儿的腿肚子上,他瞬间瞪大了眼,忙喊道:“裴怀英,小心。” 然而他的声音还没来得及传达,就就见裴朔那马蹿了出去。 红棕马长鸣一声,受惊后便开始狂奔,裴朔被马儿的力气激得险些摔下去,他只能死死地拉住缰绳,他本就不会骑马,先前从容的表情逐渐有了一丝僵裂。 台上武兴帝急忙示意李德宝去救人。 待裴朔终于撑不住马的重量,却见远观台上一抹红色飞了下来,随后便觉得身后有人靠了上来,温热的呼吸落在他耳边,一只大手覆在他握着缰绳的手上帮他一并拉住狂奔的马。 裴朔咽了咽口水,只觉得心脏都要跳出来了,幽兰的香气萦绕在鼻尖,春风下微扬的发丝时不时掠过脸颊。 他太过于紧张,以至于根本没注意到这位公主殿下的的力气真的很大,甚至他的手都骨节分明,青筋微凸,全然不似一位女子的手。 “放松。” 身后清丽的女声响起,裴朔大脑瞬间死机。 他上辈子活了每天奔波于兼职挣学费,根本没有时间谈恋爱,他活到这么大别说交一个女朋友,甚至连人家姑娘的手都没碰过。 现在却有一位姑娘坐在他身后,虽说几乎将他圈在怀里的姿势并不妥当,却令裴朔几乎紧张到极点,浑身的温度腾地一下就升了起来。 更别提这位姑娘妖颜若玉、红绮如花,乃是一顶一的美人。 裴朔还在胡思乱想,却听见身后那人低低轻笑出声,语调轻缓暧昧,“你好像有些紧张?” 裴朔大脑再次死机。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他耳边,耳尖的痒意从一点开始扩散蔓延至全身,浑身的骨头都开始发麻。 可是……为什么琼华公主会飞出来救他?这不符合琼华公主恶女的人设。 第15章 “当心!” 突然霍衡又大喊一声,裴朔猛地反应过来,马儿还未被他们拉住,霍衡正在前方奔跑,死死帮他们抑制着狂奔的马。 马场内其他侍卫马夫也都围在周围严阵以待,弓箭手蓄势待发,等着皇帝一声令下,就将那马击毙。 大概是因为人多的缘故,马的动静越发疯狂,以至于他们两个人根本拉不住。 “抓紧本宫。” 身后人再次出声,温热的手搭在裴朔腰上,旋即他的身体腾空而起脱离了马背,身后的力道死死抓紧着他,他皱紧了眉头,只觉得耳边风声呼呼作响。 随后身体重重地摔在了地面,他的头磕在了那人肩上,俩人还在地面滚落,裴朔很快反应过来,反而双臂环住琼华公主的头死死护在怀里,他的胳膊反倒被石子刺破,流出汩汩鲜血。 “公主!” 呼声高喊,一众人马纷纷赶来,裴朔起身先是查看了公主的伤势。见她只是鬓发凌乱了些,其余并不打紧才舒了一口气。 小臂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春日衣衫原就单薄,他抬眼一看自己小臂早就划破许多道口子。 被这一变故惊到,有宫人急匆匆地领着御医前来,只是好在都没有什么伤势,裴朔简单包扎了一下。 武兴帝怒道:“这等畜生胆敢伤了朕的琼华,立即处理掉。” 裴朔一惊,急忙道:“别……” 齐刷刷的视线射来,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身处古代,眼前这位可是万人之上的皇帝,他急忙行了一礼,“陛下,马儿无过,它是受惊才会狂躁,还请陛下高抬贵手。” 武兴帝饶有兴致道:“哦?此马可是险些要了怀英的性命,怀英也要为他求情吗?” 裴朔遥遥望了那匹马一眼,他能感受到当时是有人故意将东西打在了马的身上才会受惊,是有人想要他的命?还是不想让他做驸马? 旁边郭皇后柔声道:“既然如此,陛下便圆了怀英的一片善心吧。” 武兴帝哈哈大笑,“那朕便将此马赐给卿,卿可要好生善待它。” 裴朔当即道:“是。” 马惊事件后,众人也没了再进行大选的心思,只草草定了个分数,可怜霍衡今日孔雀开屏似的耍了许多威风都作了无用功。 郭皇后在宫内安排了住处,准备留剩下的几人在皇宫住一晚,待明日再进行剩下的“书数”二科。 裴朔叹了一口气,虽然他写的毛笔字很拉胯,但是现在他右臂受伤握笔也很困难,可谓是雪上加霜。 学子们被安置的地方在广阳殿,裴朔跟着宫人在路上行走,一路打量着这些宫殿,巍峨耸立,金色的门环闪闪发光。 “请各位公子先在此居住,有什么需要就叫宫里的嬷嬷们。” 带他们来的嬷嬷面色冷淡,说完这些话便离去了。 一众人坐在殿内干瞪眼,霍衡自来熟地给自己倒了杯茶开始打趣道:“裴朔,你小子真有福气,公主殿下亲自救你。” 裴朔稍微一动就觉得骨头火辣辣地疼,他呲牙咧嘴道:“这福气给你要不要?” 李观道:“你伤了右臂,恐怕明日的书数要为难了。” 裴朔心道他的毛笔字原本就写的烂,反正裴大人和武兴帝会帮他作弊。 李观见他不语又道:“无妨,公主会助你的。” 若是他们看不出今日的猫腻那便真是傻子了,明显能看出裴朔“如有神助”。 霍衡又好奇道:“喂,你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今儿这一出明显是冲着你的小命来的。” 裴朔道:“我能得罪谁?” 裴氏夫妇肯定不会,他们巴不得自己安安稳稳娶公主;皇帝和裴大人做了交易肯定也不会对他下手;公主救了他应该不是公主;能在皇宫内动手的,他还真想不到是得罪了谁。 难道是皇后? 这皇后可是郭琮的亲姑姑。 但他和郭琮那点小打小闹不至于惊动皇后吧? 三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会儿。 霍衡开始讲他在边关的趣事,他生性豪放,嘴巴说个不停,李观性格沉闷一言不发,裴朔努力吸收这个时代相关的知识也一言不发。 霍衡无语道:“……我是找了两个哑巴聊天吗?要不咱们说点实话,比如李观你小子到底为什么来这?” 李观淡淡道:“询问别人之前,你不应该先说自己吗?” 霍衡无奈道:“好吧,你们也知道我爹新娶了个后娘,小爷烦她,所以打算娶个厉害的女人整整她,这普天之下最厉害的女人嘛……” 他顿了顿,不言而喻。 普天之下最厉害的女人自然是琼华公主,单就嚣张跋扈来讲,后宅内院的女人谁也不是她的对手,更何况她身份尊贵,旁人更是不敢得罪。 李观了然。 霍衡伸了伸懒腰又道:“李观你呢?” 李观淡然道:“母亲催我科考,我不愿入仕,遂娶公主以断了她的念想。” 霍衡:“……令堂若是知道你来,怕是要气死。” 李观却是不在意,“家母身体硬朗,多谢你挂念。” 霍衡撇撇嘴,“我记得你有一首《竹词》自诩青竹,淡泊名利,骂尽官场黑暗,坊间人还骂你假清高,竟是真烦透了这些东西。可惜你这才高八斗李文德,你不下场,大家要高兴死了。” 俩人你一言我一词,仿若是一见如故,均是对家中母亲颇有微词,俩人聊着聊着却见裴朔一言不发,两眼空空,盯着茶杯看了许久。 “喂!裴怀英?” “裴怀英?” “裴二!” 裴朔猛然惊醒,不可置信地看向那蓝袍青年,眼神逐渐炽热,熊熊烈火逐渐转成怒火、悲愤、最后又化作敬仰,以及浓浓的热烈,可谓是爱恨交织。 李观被他这复杂的一眼看得毛骨悚然,好像在被人祭奠一样。 霍衡也莫名其妙道:“你怎么这么看着他?” 裴朔几乎是眼含热泪,脸上的疯狂和迷热再也难以掩饰,搬着凳子往李观位置挪动,眼神都不眨一下般盯着李观看,好像要将他的样貌牢牢记在脑海中。 李观:“……” 霍衡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老天,你该不是看上李观了吧?他可是个男人。” “我超级、无敌、喜欢、他。” 他说得有点咬牙切齿,看起来要将李观大卸八块,但他脸上又是浓厚的兴奋与激动,像是见到了自小仰慕的人。 李观沉默片刻,默默挪了位置,有些不敢对上那双燃着烈火的眼睛。 李观! 老天爷! 听到《竹词》他才反应过来,这位居然是历史上大名鼎鼎的李观。后世的人谁不知道李观,谁没背过李观的诗。那可是所有初高中生的噩梦,著作之多令一众学子叫苦连天。 李观,字文德,号称孤川老人,抚州人,三朝宰相,著作无数,位列“凌云阁十二功名臣”。他的一生可谓是传奇,而且他还是谢蔺三顾茅庐才请出山的男人。 作为谢蔺的脑残粉,即便是背李观的著作背到吐,但对于谢蔺三顾茅庐请出来的男人他爱屋及乌,他超爱…… 裴朔张了张嘴几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心脏还在砰砰叫,他想尖叫出声,可所有的声音像是被堵在喉咙里发不出声音。 据说这位李相爷身体倍儿硬朗,熬走了谢蔺,熬走了谢蔺的儿子,熬走了谢蔺的孙子,在这个人均寿命甚至不足60岁的古代一路活到98岁。 李观! 李观!! 李观!!! 啊—— 他的眼神越发炽热。 李观拿着杯子的手都在抖,余光瞥去那人还在盯着自己,最后抖着手放下茶杯,战战兢兢,“这……天色不早,我便……” “等下!”裴朔见他起身连忙要拦。 李观被人按回椅子上,满眼写着惊恐,他朝霍衡投去一个求救的眼神,后者眨了眨眼,只当没看到,甚至还在看热闹。 “你能不能……” 裴朔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李观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不能!” 裴朔一下愣住,眼底透着伤心,看得李观都有些不忍。 裴朔垂下头,“你都没听我说完。” 李观颤抖着嘴唇,“你别说……” 裴朔:“不!我要说,你能不能……” 李观的嘴比裴朔还快,“不能,不能,我真的不能,我情愿入仕!” 旁边的霍衡闻言哈哈大笑起来,能把素来淡雅从容的李观逼到此等境地,这裴怀英果真是个人中龙凤! “我只是想要签名。”裴朔一口气吐出来,“不对,应该叫……墨宝。” 他努力换了个古代化的词。 李观也舒了一口气,“好说。” 此等简单的要求实在是没理由不答应,他取了纸笔,按照裴朔的要求,只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看着那龙飞凤舞的两个大字,裴朔双手接过,感动得热泪盈眶,就差给这幅墨宝磕一个。 这可是李观的墨宝。 要是放到后世,拍卖会上恐怕能卖上个几千万。 眼看着天色不早,霍衡和李观很快起身离开,裴朔则打着哈欠,把胳膊上的纱布拆开,换了新药,正要绑上新的纱布时,外头突然响起太监的高喊声。 “琼华公主到。” 听到这几个字,裴朔手不由得一抖,外头又是一阵乱哄哄的声音,好像还有什么重物落地的声音,裴朔急忙系好衣裳出来。 只见厅堂内几乎没了下脚的地儿,满满摆着几口红木大箱子,宫女太监们恭恭敬敬地站在一侧。 那位容貌昳丽的女子正低头把玩着自己的指甲,冷淡清雅,雍容华贵,通身贵气,瞧见他过来微微勾了下手指。 “裴怀英,过来。” “公主安康。”裴朔拱手作揖。 “送你点小礼物,打开看看?”琼华公主言笑晏晏。 裴朔吞了吞口水,那箱子里该不会是人舌头?人脑袋,或者是什么梗恐怖的东西…… 他颤巍巍地伸着手指,又看了一眼琼华公主,得到对方的肯定后,他深呼吸一口气,一个猛地掀开了箱子。 金光耀眼,亮得裴朔眼睛都睁不开了,等他缓过劲儿来一看,满满一箱子的金元宝摞的整齐。 钱钱钱钱! 钱钱钱钱钱钱钱! 他倒吸一口冷气,眼睛和大脑当即便变成了金元宝的形状,笑容止不住得浮现在脸上,怎么都压不下上扬的嘴角。 他伸手摸出来一颗放在手心,沉甸甸的实感,让他有一种轻飘飘的做梦感,是比起裴大人给的口头支票更沉重的安全感。 “公……公主……” 琼华公主又指了指其他的箱子。 裴朔稳住心神,一连打开了好几口箱子,眼睛瞬间又变成了珍珠项链的形状,很快又是紫水晶的形状,不断刷新,比商场的老虎机还快。 珍珠宝石项链成串串在一起,玛瑙玉石翡翠像石头一样堆积在一起,什么汉白玉做的玉葫芦、翡翠雕刻的玉佛、各个切面都闪着耀眼光芒的水晶、珊瑚石……看得裴朔眼花缭乱,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该先拿起哪个宝贝来看。 他像是一个找到了终极宝藏的海贼,整个人遨游于金光闪闪、珠光宝气的新世界,以金子铺床,珍珠为被。 第16章 裴朔捧着珍珠项链手指都在抖,挑出一个翡翠扳指戴满十个手指头,眼珠子还在像老虎机一样刷新。 微风拂过没系好的衣袍,带子啪嗒一下开了,半露的上身完完全全落在了琼华公主眼中,里面的纱布还没系好有要松开的趋势。 感觉到腹部有些凉,裴朔脸色一红,突然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急忙将那些乱七八糟的宝贝从自己身上拆下来放进箱子里,又系上带子。 琼华公主却朝他勾了勾手指。 裴朔刚凑近,就见琼华公主那双染着豆蔻的指尖伸来将他身上的纱布紧了紧,最后绕过来饶有趣味的打了个一个夸张的蝴蝶结。 随后俏皮似得笑容浅浅问道:“好看吗?” “好看!”裴朔竖起一个大拇指,“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蝴蝶结,不愧是公主殿下。” 贤妻赠我万两金, 我扶贤妻青云志。 琼华公主弯了弯唇角。 他余光一瞥,正好瞧见李观的那副墨宝,装若无意道:“李观的字怎么会在你这里?” 裴朔如实回答:“我要的。” 琼华公主语调上扬,“哦?你喜欢他……” “不不不!”裴朔三连否认。 他绝非断袖。 “的字?”琼华公主慢吞吞地补上了后面两个字,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涨红了脸辩驳。 裴朔:“……” 琼华公主性格果然恶劣。 不!这应该叫美女的个性。他就喜欢琼华公主乱砸钱的美好品质,豪无人性。 琼华公主见状唇角微勾,“过来。” 裴朔听话地走过去,双手作揖微微俯身行礼,刚要开口,琼华公主那染着豆蔻的的指尖便勾在他下巴上逗宠物似的轻轻挠了下。 挠得裴朔心口痒痒,见他脸颊烧红,琼华公主觉得颇为有趣忽然低声笑了下,随后声音懒懒,“以后你就是本宫的人。” 裴朔看着那一箱箱的宝贝,丝毫没有忧虑,当即掀起衣袍,动作干脆麻利扑通一声一个滑跪凑到琼华公主面前,态度虔诚,姿态端正,两眼发光。 “请尽情使唤我吧公主,我就是您最忠诚的仆人。” 但凡他犹豫一秒,都是对自己和这些宝贝的不尊重。 此刻起琼华公主就是他的女神,别说是一件事,就是一百件事他也答应,不管是上刀山还是下油锅他绝不说一个“不”字。 琼华公主单手托着脑袋,另一手指背拂过裴朔的脸颊描绘着他的轮廓,指尖划过他眉骨尾处的一道细微疤蹙了蹙眉,很快又挪到后面捏了捏裴朔的耳垂,玩得不亦乐乎。 淡淡幽香袭来,裴朔浑身的气血一股脑上涌,上衣的带子被那双葱白似得指尖挑开,露出半抹春光。 “公、公主……” 史书诚不欺我。 琼华公主行事果真大胆奔放,他要成为琼华公主的男宠了,他有点儿兴奋。 幽香掠过鼻尖,昳丽精致的脸庞缓缓凑近,空气一瞬间凝滞,静得裴朔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他攥紧了衣角,红唇近在咫尺。 要干什么? 该不会是……裴朔心里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这是不是太快了。 眼看着红唇逼近,裴朔闭上了眼睛,却听得一声轻笑,冰凉的指尖钳住他的下巴,拇指抚上他的唇瓣来回摩挲。 裴朔睁开眼,对上那双眸子,脸色更红了。 琼华公主放在他腰间的那只手紧了紧,顺着上衣的下摆在他腰间摸了一把,最后用指甲刮了刮他的人鱼线,似有挑逗,眼含秋波。 “怎么?你不想娶本宫?” “想……” 她不仅会英雄救美,她还长得美,又会送钱,短短一个时辰裴朔已经被她迷得晕头转向。 琼华公主眼底仍是笑意,“那就求娶本宫。” “做本宫的驸马,你学会仗势欺人,有本宫在,整个京城你要横着走,以后不管你到哪都要像本宫一样高调行事。” “是是是。”裴朔连连应声。 狗仗人势这种事他最擅长了。 清丽的女声又继续笑眯眯道:“你还要发誓,无论是国破还是家亡……” 裴朔兴奋道:“我发誓,无论是国破还是家亡……” “无论生离还是死别……” 裴朔复述,“无论生离还是死别……” 对面的人似是很满意又道:“无论本宫是男是女……” “无论公主是男……”裴朔话未说完就觉得不对劲,疑惑道:“公主,这真的有必要吗?” 公主殿下肯定是女人。 哪有男人长这般好看的。 他开始第一次打量起眼前这位公主,公主身量修长,眉眼英气利落,一颦一笑都带着凌厉。公主妆容精致,化着京内女子间最流行的样式,额间一抹蓝色花钿柔美明亮。 若是公主扮起男装来定不输于男人,只是这般貌美的公主若说她是个男人,裴朔是断然不会相信的。 眼前的公主却又笑了起来,“当然,否则本宫将你做成肉饼。” 他说这话时,裴朔总觉得有阴风阵阵,吹得他脖子瑟缩。他咽了咽口水,“那我发、发誓,无论公主是男是女……” “你都不会离开本宫且永远追随本宫,否则你就要永生永世都投胎成猪。” 裴朔无奈笑道:“我发誓,无论是国破还是家亡,无论生离还是死别,无论公主是男是女,都不会离开且永远追随公主,否则就要我永生永世都投胎成猪。” 琼华公主这才满意,眉眼弯弯。他说话时总是笑盈盈的,却看得人毛骨悚然。 待深夜裴朔躺在床上,脖子上挂着几串珍珠,十根手指头戴满了扳指宝石,床的周围放了一圈金子,安详得像是个百亿富翁。 他手中把玩着一颗夜明珠,微弱的光芒照着裴朔尚未沉睡的眼眸,他想不明白琼华公主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她会当街割了冲撞她的人的舌头,她会在杏花宴上帮自己投壶,她还会拿人命当靶子玩乐,她也会在马场救下险些摔马而死的自己,如今又送来这些金银珠宝,叫人捉摸不透。 * 今儿这一场设在了学堂,听闻琼华公主曾经也在这儿读书,可惜读的一塌糊涂,她自个儿又天天逃学,最后干脆只记个名,人却不必到。 “第三科——书。” 随着太监的声音响起,所有参选者面前都有宫人平铺上一张白纸,笔墨都是上好的,裴朔看着手中的毛笔尝试了一下。 稍一用力便觉得小臂钻心地疼,看样子真的要写左手字了。 “等等,裴二公子为救本宫负伤,不如本宫代笔如何?” 话音刚落便见琼华公主已经坐在了裴朔身侧,挽起袖口,从裴朔手中捏住了那根毛笔。 忽然不知谁弱弱出声道:“第三科本就是考书法,公主代笔不妥吧?” 琼华公主眼皮微抬,丝毫没有要解释的意思,“本宫说妥,便是妥。” 随后朝裴朔故意眨了眨眼睛,“怀英,你要写什么,本宫替你写如何?” 裴朔咽了咽口水,硬着头皮道:“当然好,我们就写……” 第三科只是考书法,对比字的内容并不多作要求,故而写什么内容的都有,有人默写佛经,有人摘抄四书,有些写了一首诗。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裴朔声音不重,只是在这寂静无声的宫殿内还是落进了每个人耳中,却见所有人俱是一愣,连李观都停下了写字的手,诧异地望向了裴朔。 琼华公主也是愣了愣,继而提笔。 一滴墨晕染了白纸。 久久无人落笔。 这是裴朔最喜欢的一句诗,他从小在孤儿院长大,最希望的就是广厦千万间,庇护那些会冻死在冬天里的人。 武兴帝端茶的手顿在空中,脸上的表情有些探究。 琼华公主握笔认真地在纸上写着,等他写完前半句时,裴朔脸上的表情也变化得精彩起来。 等琼华公主写完后,他极为得意地吹了吹墨痕加速字迹干涸,“本宫的墨宝如何?” 所有人都被他得意的声音的吸引过来,都想看看这位传说中大字不识的琼华公主墨宝如何。 霍衡离得最近,他一下子就笑出了声,如果不是地点不合适,他应该能笑得在地上打滚。 “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裴朔看着那一坨坨的字,潦草不堪,笔画之间相互交错,布局全无,毫无美感,最后给出了一个肯定的答案,赞叹道:“此乃传世佳作。” 他面色真诚,没有丝毫说谎的成分,仿佛打心底里就是认为这是一副传世佳作。 “公主殿下真是多财多亿。” 众人:“……” 霍衡脸上的笑容戛然而止,“裴怀英你……”是真的狗腿啊! 在接到警告后,话到嘴边打了个弯又改成了,“是真的适合娶公主。” 瞎子配聋子,妙哉! 只要不再拿这幅丑字出来祸害旁人眼球便好。 霍衡自认不好好读书,从小不知道被鞭子打了多少次,写的字天天被先生骂“丑”,今儿他是真的开了眼,原来只有更丑,没有最丑。 从今往后这京城内纨绔子弟将以琼华公主为首、裴怀英其次,他霍衡只敢称第三。 琼华公主抬了抬下巴,“本宫的墨宝自然是甲等,裴怀英,甲。” 随后他懒懒地看了一眼霍衡的字,“霍衡,乙。” 再看李观,冷哼一声,“李观,乙。” 他报复性地强行将在场所有人的分数都降了一个等级,只有裴朔一个“甲”等。 所有人哭笑不得。 武兴帝乐见其成。 第17章 数科。 琼华公主依旧坐在裴朔身侧代笔。然而试卷发下来的一刻,裴朔单单扫了两眼,就读懂了题目,这不就是最简单的鸡兔同笼题目吗? 他眼睛一闭,脱口而出,“鸡23,兔12。” 此刻不过刚发卷,后面的霍衡甚至还未来得及将题目读取完整,前面的裴朔已经报出了答案。 李观皱眉道:“你算的这般快?” 霍衡把手里的笔一扔,气道:“公主这放水也太明显了吧。” 言外之意便是裴朔早就得了琼华公主的答案,否则如何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便算出正确结果。 裴朔自然也听明白了,当即反驳道:“霍小侯爷当着陛下的面可不要随口污蔑,公主并没有泄题给我。” 琼华公主也开口道:“本宫并没有泄题,是他自己算出来的。” 霍衡声音有些拔高,“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这么快。” “就是啊。” “怎么可能……”其他人也开始愤愤不平起来。 虽说大家并不都是为娶公主而来的,也允许裴朔被放水闹一场乐子,但这也太明显了,他算得这样快,岂不是显得他们都是蠢笨如猪。 眼看着就要闹起来,武兴帝只好出来打圆场,开口就给琼华公主定了罪名,“琼华,你不得再放水了。既然众卿不服,那不如朕出一题目。” 武兴帝稍加思索便道:“今有物不知其数,三三数之剩二,五五数之剩三,七七数之剩二。问物几何?” 众人面面相觑,手中的白纸早就被墨点晕染,几乎无从下手,殿内一片寂静,只有偶尔砸落的算盘声昭示着殿内并非空无一人。 郭皇后在旁柔声道:“陛下,古书上的难题,他们都还是些孩子,如何解得出来?” 武兴帝旋即大笑出声,“那朕便换一道……” “二十三。” 青年的声音穿透算盘声,再次响在冰冷的宫殿内,他继续道:“此物最小23,往后还可以是128等不计其数。” 空气沉寂了下来,所有人不可置信地望着他,而裴朔就站在他的座位旁面向皇帝,双手作揖,脊背挺直,青年的身形如修长的劲竹,不卑不亢,宁折不弯,声音铿锵有力。 “所以公主殿下并未透题。” 琼华公主眉梢微挑,他的这位皇伯父素来喜欢在外人演绎伯侄情深的戏码,口上说着宠溺,话里话外都在坐实他嚣张跋扈的名声,他也懒得反驳,还是头一次有人这般帮他澄清。 武兴帝脸上的惊讶之色一闪而过,很快便掩饰住,“你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算出来的?” 裴朔态度依旧恭敬,“我自小算数极强,想必是一种天赋。” 他总不能把后世加减乘除、二元一次方程组拿出来讲给武兴帝听,那样只会引起别人的好奇,不利于古代求生。 听到他说天赋,众人都忍不住抽了抽嘴角,北祈人向来谦卑,还是头一次见有人变着法儿地夸自己,一会儿甚至精妙,一会儿又是算法天赋,真是有趣。 “那朕再出一题,你若是能答对,朕必有重赏。李德宝去御书房取朕案桌上左侧摞的第二道折子来。” 裴朔听到重赏二字,眼睛立马又变成了金闪闪的铜钱形状,联想起昨夜琼华公主那一箩筐的赏赐,他咽了咽口水,开始兴奋起来。 李德宝闻令很快匆匆离开,又双手捧着折子,脚步匆匆,透露压得很低,双手奉到武兴帝面前。 武兴帝却摆了摆手,直接让李德宝将折子送到了裴朔面前。 “那你算算三黄县的人可有假拟数据欺瞒于朕?” 旁边人都静静地坐着,只专心看着他演算,虽然他的大字一坨在演算纸上写写画画,旁人并看不懂是些什么东西,但并不影响大家激动的心情。 裴朔周围围满了人,其他人也不再做题了,踮着脚尖挤过来。 “李观你别踩我。” “霍衡,你能不能站远一点。” “王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裴朔却丝毫不察,他只静静坐着,偶尔翻出纸张,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去。 上首的郭皇后好奇道:“陛下,那三黄县的烂账寻了五个人算了三天三夜都未算得清,说到底怀英不过一个孩子,能算得清吗?” 她这声音不高不低,正好听到所有人耳中,霍衡倒吸一口冷气,“裴怀英你行不行啊?你这次要是真行,我霍衡服你。” 李观白了他一眼,“你能不能别吵他?”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殿内地板上的光线西斜,转眼就到了黄昏,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静静地等着裴朔演算,同时也捏了一把汗。 不知到了几时,裴朔终于放下手中的笔,缓缓起身,“回禀陛下,数据的确有对不上的地方……” 他双手作揖脊背未弯,声音清脆,一字一句将自己算出来的数据叙述清楚,整个宫殿只剩下他的声音。 等不知何时他已经汇报完,周围还是寂静无声,所有人讶然般看着他,连武兴帝也忍不住微微蹙眉。 裴朔见状心里一咯噔,该不会他算错了吧?他又低头瞅了一眼只有自己看得懂的草稿纸,应该不会有错,他特意检查了一遍。 “好!”武兴帝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好算力,君无戏言,怀英想要什么赏赐?” 裴朔猛地掐了一把自己的胳膊,这才努力把上扬的嘴角压下去,小心翼翼道:“俗话说长者赐不可辞,陛下是君,怀英更不敢推辞,陛下所赐一针一线皆是荣光。” 琼华公主坐在上首,想起来昨夜这厮看到那几箱珠宝时眼珠子都不转了,如今倒是会装模作样。 道貌岸然的小人。 琼华公主心底骂了一句。 武兴帝哈哈大笑,“想来金银俗物,怀英应当看不上,朕最近新得了南山先生的墨宝,便赠予怀英如何?” 说罢便由李德宝取来一卷墨宝,漂亮的几个大字劲道有力,众人纷纷赞叹,就连李观也不免露出艳羡的目光。 霍衡惊道:“裴怀英,这可是南山先生的墨宝,陛下竟都舍得赠你。” 裴朔垮起个批脸,讪笑一声,心里头暗骂了一句“狗皇帝真小气”。 他辛辛苦苦算了大半天,算得口干舌燥,连口水都没有,最后给了一副破字画就打发了。 什么狗屁的南山先生,他只对“凌云阁十二名臣”和“谢蔺”本人的签名有兴趣,其他人的签名一概都是破烂。 上头的琼华公主看到他呆愣的表情不由得轻笑出声,儒生多清高假正经,口上说着不爱名利富贵,却又费尽毕生心思争名逐利,如今看来还不如裴怀英这种真小人,爱财爱得昭然若揭。 裴朔深吸一口气,脸上又改成职业微笑,仿佛这墨宝是多大的恩赐,高声拜谢道:“这真是天大的福气,多谢陛下。” 武兴帝这才满意笑道:“卿既有此才能,朕再赏你个官做做如何?工部和钦天监任你挑选。” 工部掌管水利土木,钦天监掌管天象节气,均是需要算数人才。 “啊?”裴朔一愣。 众人皆愣。 霍衡笑得肩膀一抖一抖的,“真是提前恭喜裴大人了,陛下这么器重你还不快点谢恩。” 旁边其他人也看热闹不嫌事大附和道:“提前恭喜裴大人。” 裴朔傻眼了。 狗皇帝他有病啊。 挡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更何况他挡的可是琼华公主这么大的财神爷。 做官一年才赚几块钱,像裴大人那样的三品官月俸才45两,还要累死累活伴君如伴虎,而公主殿下昨夜送他的几箱子直接抵裴大人几十年的工资。 琼华公主眉梢微挑,狗皇帝居然想让裴怀英做官?他倒是更好奇裴怀英会怎么选,如果选了做官,他一定会让这厮把昨夜吃进去的全吐出来! 气氛良久有些僵硬,忽然却见裴朔衣袍轻轻掀起俯身跪地,声音依旧清朗,铿锵有力,“裴怀英求娶公主殿下。” 兢兢业业的打工人和入赘豪门,当然是选择后者,更何况自古以来伴君如伴虎,他没有自信能在古代尔虞我诈的官场沉浮,还是娶公主比较稳妥。 帝王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琼华公主,貌美如花,赏金赐银。 更何况他是坚定的谢蔺粉,武兴帝属于他的对家,如果做了武兴帝的臣子,岂不是背叛他的谢蔺? “这么说,你是要拒绝朕了?”威严的男声带着压迫感扑面而来,听得裴朔冷汗都快下来了。 就在裴朔抬袖擦汗,以为下一刻他就要被拖出去砍脑袋的时候,却又听见武兴帝哈哈大笑。 郭皇后在旁也柔声笑道:“陛下莫要吓唬他了。” 她起身走到裴朔面前将他扶起来,宽慰道:“怀英性情敦厚,本宫和陛下甚是喜爱,陛下刚才不过试探你一二罢了。” 裴朔这才终于舒了一口气,连带看皇帝的眼神都有些幽怨起来,人吓人真的会吓死人的。 武兴帝突然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君无戏言,即刻令礼部拟旨,朕要为琼华公主赐婚,择裴怀英为婿,叫钦天监挑最好的日子,想来皇弟泉下有知,也会为琼华开心。” 圣旨当日便赐下。 洋洋洒洒的赏赐送进了裴府。 裴政早早就得了消息,率领全家在府门口等着皇帝的赐婚圣旨,以及那早就准备好的赏赐,不要钱似的流进裴府。 裴夫人看着那长长的礼单,攥紧了手帕,语中有些高兴,“这下桓儿可以回来了,好些年没见着他,不知道是瘦了还是胖了。” 裴政并未搭她的话,只是眉头微蹙,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裴夫人又道:“既然圣旨已下,凌儿是不是也可以唤他回来了?他一个人在外头游学我总归是不放心。” 裴政音色低沉道:“外面比京里安全,我知道夫人疼他,但这也是为他好。要是哪日出了事,也算是保全我裴家一条血脉。” 第18章 官府快马加鞭地贴出了告示,公主嫁夫,满京城都开始着手准备,声势可谓是浩大。 满街的茶馆小巷,纷纷开始议论琼华公主的新夫婿,提到裴朔又是一阵笑声,都好奇着这驸马能在琼华公主府里头活多久。 一场驸马大选的剧到此就算是正式落幕,裴朔走出宫门时脚步都是虚的,他这会儿是真的能感觉到什么叫脑袋在脖子上悬着。 “裴怀英你真的行,陛下你都敢拒绝。” 霍衡两三步上前搭住他肩膀,哥俩儿好似的搂着他就往前走,“小爷请你喝酒去,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裴朔摆摆手,“不去不去,忙着呢。” 他正指挥人把他那几箱子宝贝搬上车,他要回去躺在宝贝上数他个三天三夜都不罢休。那些闪闪发光的宝贝啊,正在等待着他的临幸。 夜幕已深,裴朔的小院还是灯火辉煌,鸟兽纹鱼地毯上摆满红木大箱子,裴朔特意叫人搬到最显眼的地方。 元宵站在他旁边吞了吞口水,“二爷,这些都是公主赏赐的吗?” 他并未打开箱子,单是看这箱子的数量,便能想象出来这一箱箱的银子是多么的沉重。 元宵的眼睛逐渐变成了银元宝的形状,在想象中漫天的银元宝组成一片海洋,天上还在不断地掉银子,他站在银子的海洋中,用身上的衣兜像大富翁游戏里似的开始接天上掉下来的银子。 那银子像冰雹一样密集,砸的他合不拢嘴,没一会儿的功夫就接满了一兜子银子。 白泽站在一旁看看元宵,再看看裴朔,只觉得这俩人财迷的眼神一模一样。 裴朔摇着扇子懒懒地倚靠在摇椅上,翘起二郎腿,他眼睛微眯,扇子敲了敲桌面,“打开看看。” 元宵战战兢兢地掀开一个箱子。 满目金光,天上砸下来的银子雨,又变成了金子雨,很快又开始下珍珠翡翠白玉石、玛瑙水晶黑曜石,元宵接得不亦乐乎。 最后因为宝石雨实在是太过于密集,他接不住,整个人都被埋在了宝藏山上,随着金银珠宝不断沉沦,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这对于上个月还在住发霉院子,吃没有米粒的粥饭、嚼烂菜叶的两个人来说,无异于是乞丐变国王、范进中举…… “开心吗?”裴朔笑道。 元宵狂点头,“开心。二爷,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钱,都是给咱们的吗?” 裴朔下巴微抬,“当然。” 元宵整个人都快扎进箱子里了,一边捧着珍珠一边哭道:“公主殿下真是个好人呐,她一定是九天仙女下凡,小的一定每天求菩萨保佑公主长命百岁。二爷能娶到公主殿下真是莫大的福气。” 裴朔:“……” 他记得上个月元宵还在骂琼华公主荒唐无度、眼似铜铃、身似罗刹……堪称北祈最坏的女人。 裴朔弯腰直接从箱子里捡了一块金元宝,扔石头一样随手一抛,元宵稳稳接住,双手捧着沉甸甸的金元宝,立马张嘴使劲咬了一下,看着上面浅浅的牙印笑容根本止不住。 “随便挑。” 元宵眼圈一红,颤颤巍巍道:“真的吗?二爷。” 裴朔得意道:“当然,我可不是狗资本家和奴隶主。” 元宵听他这么说开始往自己身上扒拉,脖子上戴着好几串珍珠链子,手臂上一连套了几个大金镯子,镶满各种颜色的宝石,堪称麒麟臂。 玩着玩着元宵突然又把那些东西都摘了下来,委屈巴巴道:“二爷……” 裴朔挑眉:“怎么?” 元宵低声道:“下人是不能戴这些东西的,要是被刘管家瞧见,要被骂的。” 裴朔当即拿着扇子在他脑门敲了一下,那孩子捂着脑门喊了一声“痛”。 裴朔道:“我问你,我是谁?” 元宵疑惑道:“二爷。” 裴朔又问:“我爹是谁?” 元宵道:“礼部侍郎裴大人。” 裴朔继续追问:“我未来娘子是谁?” 元宵眨眨眼,“琼华公主殿下。” 裴朔冷哼一声,“那我未来的皇伯父是谁?” 元宵腰杆一挺,“陛……陛下。” 裴朔换了一串檀木佛珠串放在手边盘来盘去,声音清脆,“那刘管家算什么?” 元宵把刚摘下来的珍珠链子又戴了回去,挺胸抬头,雄赳赳气昂昂道:“算个屁。” 白泽听着他们这番言论噗嗤一声笑出了声,这俩人一个比一个傻的精妙。 裴朔伸手在一堆宝石箱子里呼啦找了一通,最后用手指勾出来块清透翠亮的飘绿玉佛,那玉佛用一根红色的编绳坠着,低调而不失奢华。 元宵年纪尚且十四岁,又因为长期吃得少营养不良,个头才到裴朔胸前,是故裴朔凑近时他只觉得一堵大山将面前的光亮都挡住了。 裴朔将他脖子上那些乱七八糟的珠串通通摘了下来,捏过玉佛的编绳给他戴了上去。 “二爷……” 清雅的檀木气息逼近,元宵的脸色一下子烧红起来,温润的玉佛贴近他的胸膛,他连呼吸都屏住了。 然而裴朔只是将玉佛塞进衣服里,帮他整理好衣领,又摸了摸他的头,“希望菩萨保佑你平平安安。” “你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找地方藏起来,都戴身上也不怕别人抢了去。” 小儿持金闹市,岂不是找死? 说着他又看向一旁的白泽开始在箱子里翻来翻去,最后摸出来一块儿螭虎食人玉佩,色泽透亮,纹路雕刻繁杂精美,他摸着玉佩挂到了白泽腰上。 “螭虎是一种很有名的异兽,象征着神武和力量,它会保护你的。” 裴朔摸摸他的头,温和道:“别怕。” 白泽张了张嘴,只低头看着自己腰间的玉佩,有些沉默,不知道在想什么。 说罢裴朔又歪到他的藤木摇椅上,单手托着脑袋开始发愁,这么多钱该怎么花呢? “如果你们有这么多钱打算做点什么?” 元宵得意道:“先买一包桂花糕,不对!我要买两包。” 白泽双手环胸冷哼一声,“没出息,脑子里只有桂花糕。” 元宵气得跑到裴朔身后去,“二爷,他才来几天就开始挤兑我。” 裴朔哈哈大笑。 他轻轻敲了元宵一下,“说的没错,没出息,脑子里只有桂花糕。你应该把桂花糕的摊子买下来,这样不仅能吃桂花糕还能钱生钱。” 元宵垂头反问道:“那二爷要做什么?” 裴朔摸摸下巴,“我打算……” 全换成钱,招兵买马,举兵北上,拥护谢蔺,造反称帝……嘿嘿嘿……这当然不能胡说八道。 元宵看着裴朔越来越诡异的笑容打了个寒颤,慢吞吞将那些宝贝不舍地收了起来。 作为当代大学生,熬夜这种事是家常便饭,裴朔数金子数到子时凌晨,这才终于沉沉睡了过去。 第二日,裴朔直接睡到日上三竿。 裴大人早上来找,见他未起,叫了他两声,裴朔裹紧被子一动不动,呼吸均匀,面色安祥。 “裴朔!”裴大人又喊了一声。 对方依旧一动不动。 “裴朔!” 裴大人伸手在裴朔脸上捏了一下,当即捏出来一个红印,不过那触感软绵绵倒是手感不错。 裴大人没忍住又捏了一次,“你是死了吗?” 一动不动。 裴大人颤颤巍巍地伸出一根手指在裴朔鼻息下探了一下,均匀温热的呼吸打在他的手指上,他这才舒了一口气。 他唤来元宵问道:“他怎么回事?” 元宵道:“许是昨夜睡得晚了。” 裴大人又问:“他昨夜几时睡的?” 元宵如实道:“子时。” 裴大人追问:“为何睡得这么晚。” 元宵脸色一红,支支吾吾答不上来,毕竟那些事算不上光彩。 裴大人见状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脸色也是同样涨红,颤抖的手指指着元宵半天说不上话来,“你们、难道你们……你竟然……” 听闻北祈素有贵族好养美男禁脔以供玩乐,甚至还有专供好男风者取乐的青楼馆子,但裴政素来洁身自好,裴家家风严谨,他自己未曾纳妾,家中两个儿子妻妾未娶,更不会沾染恶习。 裴朔这乡野之人竟然胆敢做出这等之事…… “放肆!你敢带坏他?”裴政怒斥一声。 元宵扑通一声就跪下了,“老、老爷,都是小人的错,没有及时劝谏二爷,今天晚上我绝对不会让二爷再数金子数得那么晚。” 外头的白泽听见动静,手上还提着一把菜刀就冲了进来。 裴政刚要骂人,突然反应过来了什么,眼睛锃圆,不可思议道:“你说他昨夜睡得晚是因为数金子?” 元宵疑惑道:“是啊。” 裴政脸色一红,努力将自己脑海中想到了不堪场面驱逐干净,他轻咳一声,有些尴尬,“数金子就数金子罢。” 不过他还是免不得嘴角抽搐,哪个王公贵族会大晚上不睡觉数金子?不过裴朔若是安安分分等到成亲那日,他甚至不介意打开私库让他数个够。 他回过头来看向白泽以及他手里的菜刀,厉声道:“你干什么?你还要杀我不成?” 白泽垂下头弯了弯腰,眼神却是上挑看着裴政低声道:“不敢。” 元宵连忙把他拉开,朝裴政道:“老爷,他是新来的,不懂规矩。” 然而事情闹得这么大声,裴朔还是没醒,裴大人不免又拿手指探了探裴朔的鼻息,最后贴心地给他拉了拉被子。 “已是晌午,他这般睡着不会饿死吗?” 元宵道:“二爷醒了会自己找饭吃。” 裴政:“……” 死活没把裴朔弄醒,裴大人只好先行离开,临走前又嘱托元宵,待裴朔醒来叫他去书房一趟,他有事情问话。 然而日出日落斗转星移,裴政在书房等了整整一天也没等到裴朔出现,直至第二天早上他实在是坐不住,又往裴朔院子跑了一趟。 不出意外,和昨日一模一样的场景,裴朔还在睡着,裴大人几乎怀疑裴朔从昨个儿一直睡到现在都没醒。 他又下意识伸手探了裴朔鼻息,震惊道:“他该不会从昨日一直睡到现在?” 元宵道:“二爷昨个儿午时醒了,老爷太太正在小睡便没去回话,待老爷醒来后二爷又睡着了,晚上才醒,那会儿老爷太太已经睡了,于是二爷又数了一宿的金子,今儿早上刚睡。” 裴大人:“……” 白天睡觉,晚上数金子。 昼伏夜出,他是什么怪物吧? 裴政疑惑道:“那他平日里白天都在睡觉?不睡觉的时候做什么?” “看书。” 裴政讶然,“他竟会看书?” 元宵点点头。 裴政好奇道:“看的什么书?” 元宵指了指裴朔的枕头,那本正是昨天晚上裴朔数完金子趴在被窝里看到天亮的书,他不认得字,所以他也不知道是什么书。 裴政从枕头箱抽出来一看《风月纪事》,听着名字便猜测不是好东西。他翻了两页,当即老脸通红,啪地一声将那书扔的远远的。 那书讲的是一个穷书生为了骗取进京赶考的路费和一个富家已婚太太偷情,后来东窗事发,那太太的丈夫思索再三也加入了他们……行文用词颇为大胆奔放、实在是惊世骇俗。 书本正好砸在裴朔脸上,他翻了个身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中还以为是元宵叫他起床,砸了咂嘴道:“我得了一种不能起床的病。” 裴大人:“……” 他气得揪起裴朔的衣领子强行逼迫他坐了起来,然而裴朔就跟没骨头似的身体往后仰,眼看着他脑袋就要撞上床柱子,裴大人伸手垫了一下。 “醒过来!裴朔。下个月你就要和公主大婚,你这番德行也不嫌丢人。” 眼看着实在是叫不醒裴朔,裴政冷哼一声,“幸好你不是我儿子,不然我真会把你扔河里溺死。” 他说罢便扔下裴朔拂袖离去。 直到脚步声离开,裴朔翻身面向墙壁,忽然睁开了眼睛,什么叫他不是裴大人的儿子? 第19章 这天,裴朔正眯着眼睛躺在藤椅上晒太阳,扇子遮脸,敲着二郎腿晃晃有用,日头正好,晒得人浑身暖洋洋的。 旁边石凳上摆着茶水点心,桃花正盛,粉色的花瓣洋洋洒洒落在他的衣袍上做了点缀。 “逆子!” 一声震怒从远处传来,裴朔掀开扇子抬了一眼又无奈地闭上了眼,裴大人又又又生气了。 “混账,你做了什么?” 一道耳风传来,裴朔抬手便抓住了要打来的那只手,他动了下额头,扇子掉了下来,懒懒散散地打了个哈欠。 “裴大人,怎么如此盛怒?” 裴政一愣,倒是没想到裴朔竟反应这么快,他的巴掌还没下去,裴朔被扇子挡着眼睛竟也能阻止他? 然而这小插曲拦不住裴政的怒火,他怒道:“前几日你在宫里做了什么?陛下曾说要你去工部?” 裴朔抬了抬眼皮,“哦?你知道了?” 裴政一挑眉,竟是真的。 今日他在御书房时,陛下委婉提及那日的事,原本他以为是婚事,结果越听越不对劲。 陛下说:“爱卿倒是养了个好儿子,听说怀英是你次子?要他娶琼华,朕还有些舍不得。你的小儿子叫什么来着?” 陛下这般说着,裴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陛下看上了裴怀英,不舍得裴怀英尚公主,要他用裴凌李代桃僵娶公主。 裴朔翻了个身,“我可是照你说的,努力参加驸马大选。” 裴政揪住他的领子,将他拎起来,“你到底使了什么手段?” 裴朔被他拎着坐好,无奈道:“裴大人,你多虑了。” 裴政:“你说什么?” 裴朔理了理衣衫,正色道:“陛下是否金口玉言说了为我和公主赐婚?” 裴政愣愣回了句,“是。” 裴朔又躺了回去,“那不就得了?裴大人,你是太聪明了,才会多虑。” 裴政眯了眯眼。 他忽然明白了这混账的意思,意思是只要自己装作不明白陛下的意思,揣着明白装糊涂。 这厮竟有此智慧? 裴政又瞧了瞧眯着眼睛晒太阳的裴朔,一片花瓣落在他鼻尖,有些痒,裴朔扭头打了个喷嚏。 裴政嫌弃地避开,看错了罢。 一个无赖罢了。 裴朔忽然问道:“前几日裴大人一直过来打扰我睡觉,到底是要说什么?” 裴大人轻咳一声神色有些尴尬,但那些话他还未说出口脸色便开始泛红,他实在是说不出口。 空气变得寂静,裴朔捧着书本,还在等裴大人的答案,然而对方张了半天嘴没说出来,最后终是下定了决心似的,拂袖起身。 “少看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裴大人怒斥一声,扬长而去,脚步匆匆,像是逃离。 裴朔满脸莫名其妙,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书本,连忙又唤了元宵去买下一册,古人写的小说真带劲真露骨真刺激,黄色情节真委婉,没点文化还看不懂。 元宵从外头买了新的本子,又道:“二爷,那家羊肉店开门了。” 裴朔手里的书本一扔,当即从摇椅上蹦了下来,“出去吃饭。” 街角的羊肉汤角儿照旧鲜美地要掉舌头,裴朔连吃了两碗仍觉得不尽兴,又叫了第三碗。 真可惜古代没有外卖,否则他真的可以一个月不出门,但又实在是想吃这碗羊肉汤角儿。 前些阵子羊肉店关了半个月,他每天吃不到这碗汤角儿浑身刺挠得难受,听说是店家回去处理了些家务事,这才暂时关店。 帘子掀开,端着汤角儿的是位先前没见过的姑娘,姑娘一身简单素裙,没什么新鲜样式的素银簪子将头发挽起,头上包着浅色蓝布,清灵的眼睛笑得像月牙似的。 “客官,您的汤角儿。” 裴朔一时愣神,反应过来时连忙问道:“之前没见过你?” 姑娘声音清脆,笑得又甜,“我叫芸娘,这是我爹的店,说是忙不过来了,叫我和丈夫来帮忙。” 北祈民风开放,并不拘束女子抛头露面,况且百姓家姑娘儿子都是劳动力,都会出来做工赚钱。 杨芸娘说完又麻利地将裴朔吃完的碗筷收拾了回去,只是收拾东西间不经意露出的衣袖下还有什么青紫的痕迹。 裴朔眉梢一挑,正要张口问些什么,那姑娘立马眼神躲闪地快速将衣袖拉了下去,听见旁边客人唤人,她又立马应了过去,温婉又开朗。 裴朔没好开口问人家的私事,只是吃着吃着又听到里头吵了起来。 本着八卦的心思他仰着脖子往里望了一眼,很快就见着一个坡脚的男人端着盘子出来给客人上菜,只是裴朔却瞧着那人有些眼熟。 那人上完菜也不说话,被人嬉笑说话时也只是用手比划,上完菜又一瘸一拐地回去了,转身的瞬间裴朔看见他的脖子上有道血痕,眼睛下头也青了一块。 隔壁桌窃窃私语声传进裴朔耳中。 “听说这人以前是个赌鬼,赌输了回来就喝醉,喝醉了就打人,杨家小娘子胳膊上那常是青一块紫一块。” “真是泼皮无赖,要是我得了这么漂亮的娘子少不得捧在手心里,哪舍得打她。” “前些阵子老杨关店估计就是为这事儿,我娘子家的叔叔的四舅的侄子住在他们隔壁,说是都见血了。” “那后来怎么回事?我看着无赖今儿性子挺软,也不说话,眼睛上那伤是今天早上叫小娘子打的吧?” “还不是上个月琼华公主……他得罪了公主,割了舌头又打断了腿,赌场也不敢让他进门,大家都怕得罪琼华公主,走到哪儿招人嫌弃。” 那些人提到琼华公主声音低了些。 裴朔恍然间想到了那日满城杏花飘落,琼华公主处理了一个赌鬼,难怪他觉得这人眼熟,原来就是杨芸娘的夫婿。 那竟是个赌鬼酒鬼家暴男,难怪大白天的醉醺醺撞上琼华公主的仪仗,如今看来倒是活该。 “我听王大娘说现在家里头这泼皮乖顺的很,指东不敢往西,睡得比狗晚起的比鸡早。” “转性了?” “什么转性了?杨老头说那泼皮要是再敢有半点不规矩的,立马把他扔到琼华公主府门口,吓得那厮……门都不敢出。” “哈哈哈哈……这么说琼华公主还是干了好事呢。” 裴朔放下碗筷。 琼华公主这个名声竟还能防流氓。 不过……干了件好事吗? 是意外巧合,还是有意为之? 如果是有意为之,那这位史书上臭名昭著的琼华公主又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人?他突然开始对琼华公主有兴趣了。 “走了。”裴朔合上扇子敲了敲桌子。 “二爷,咱回家吗?”元宵揉了揉腿,他们都逛了一整天了,他的腿都要断了,二爷居然还要逛。 白泽拎起大包小包的东西,笑嘻嘻地紧跟上裴朔,“接着逛呗,我都听二爷的。” “说好要给公主挑选礼物,还没选到怎么能走?” 元宵蔫头巴脑道:“二爷想要什么样的礼物,一连小半个月,咱们都快逛遍了半个京城,二爷都不喜欢?” 裴朔道:“都是俗物,配不上公主殿下。” “唉,让让让。” “冰糖葫芦~” 满脸胡茬的大叔穿着灰短布衣肩上扛着冰糖葫芦串走街串巷,一边走一边吆喝,火红的颜色像是照亮了整个空间。 元宵小跑两步跟上他,“可是……” 裴朔:“你吃冰糖葫芦吗?” 元宵吞了吞口水,“吃。” 白泽:“我也要。” 白泽这孩子刚来的时候还不怎么说话,现在比元宵还要活泼。 裴朔往他俩嘴里一人塞了一串糖葫芦。 “杏花酥,刚出炉的杏花酥哟。” 头上裹着花色布巾的老妪推着小推车步履瞒珊,糕点的香甜飘了半条街。 裴朔又问:“你吃杏花酥吗?” 元宵两眼放光:“吃……” 白泽:“我也……” 裴朔得意道:“其实跟着爷出门还不赖吧?” 元宵捧着糕点点了点头。 “诸位看官,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在下走南闯北江湖人称胡老汉。” 粉衫的姑娘立在高高摞起的大海碗上单脚站立,底下的大叔抛上去一只碗,姑娘一个后空翻,碗稳稳摞上去,她再次站了上去。 嘈杂纷乱的声音涌进裴朔脑中,裴朔今儿换了身海棠春衫,浅嫩的颜色穿在他身上倒是别有韵味,手中还摇着那柄白雪红梅折扇,身姿似竹,脚步悠闲,浑身慵懒,带着一种不需要打工的轻松从容。 俩人正走到一处店铺,铺子里头琳琅满目的珠宝首饰,来来往往女客不少,但像裴朔这样领着个男人来的却是没有。 店小二迎了上来,搓搓手谄媚道:“爷,您看点什么?” 裴朔道:“给我未过门的妻子挑件中看的首饰。” 店小二脸上的笑意立马堆起来,再看看裴朔浑身锦衣华服,更是多了些热情,“爷您往这看,这都是咱们店里最好的。” “金丝九转蓝莲步摇。” “太俗。” “南海明珠耳珰,只此一件,绝无二家。” 裴朔目光移过,“太素。” “玉镂雕丹凤纹簪。” “丑。” “花蝶纹玉宝石簪。” “丑的清奇。” 店小二将店里头的东西挨个介绍了个遍,依旧没有裴朔满意的东西,到最后他说得口干舌燥,眼看着裴朔抬脚就要走,他实在是不想放弃这个大客户。 “爷,您等、等一下,咱还有一件镇店之宝,这是我们东家好不容易才弄来的宝贝,只是这个价格……” 他伸出几根手指,意思是价格要高上许多。 裴朔来了兴趣,“我看看。” 然而端上来的盒子却是令他大失所望,什么破玉佩,根本配不上他那九天仙女下凡似的公主殿下。 他正要走时,听得门外又是一道熟悉的声音。 “哟,这不是咱们未来驸马爷?不在家里跟着嬷嬷学宫规,怎么今儿有时间在这闲逛?” 第20章 裴朔一回头就瞧见个浑圆的紫衣小公子摇着扇子进来,身后还跟着俩仆人,他努力搜索了自己的记忆,想来自己不认识这人。 “你谁?” 那紫衣公子当即便气道:“你不认得我了?我是朱乐,朱、乐!” 裴朔想起来了,那位在酒楼请他吃饭,又送了他一块玉佩的好心人,他扭头继续看店小二推荐的那些个金簪宝饰的。 “你看的什么?”朱乐凑过去,见着裴朔手里拿着个金丝玉葫芦挂件,张口就道:“他手上这个我要了。” 裴朔一挑眉,店小二立马有眼力见的从裴朔手中将玉葫芦夺了去,递到了朱乐手上,后者朝裴朔投去一个挑衅的眼神。 裴朔无奈,又挑了件蝴蝶臂钏,朗声道:“这件漂亮。” “我也要了。” 朱乐抬了抬下巴。 裴朔朝那件最贵的玉镂雕丹凤纹簪望去,手还没伸过去,一只小胖手就夺了过去。裴朔又朝花蝶纹玉宝石簪走去,装模作样道:“真漂亮啊。” “我要了!” 但凡是裴朔看上的物件,那人通通抢了个遍,不由得让裴朔怀疑自己原来是得罪过他不成? 直到店内空空,店小二精神焕发,裴朔也是了然无趣,这才抬脚出了店门,那朱乐小公子也跟着出了店门。 “裴怀英,你别以为你娶了公主就是攀了高枝,你就是个乡下来的野鸡。” 裴朔一脸莫名其妙地朝元宵问道:“我惹过他?” 元宵摇摇头。 裴朔忽然莞尔一笑,手中扇子啪地在朱乐额头敲了个红印,对方吃痛捂着脑袋怒道:“你做什么?” 裴朔下巴微抬,“你刚才说什么?” 朱乐道:“你就是个乡下来的野鸡……” “上一句。” “你别以为你娶了公主……” “对!就是这句。”裴朔双手环胸,满脸写着小人得志,“你知不知道我未来娘子是谁?那可是琼华公主,你惹了我,就是惹到我未来娘子,惹了我娘子她一个不高兴就把你舌头割了。” 朱乐眼神逐渐转变为惊恐,忙捂住了自己的嘴,显然他也听说上个月琼华公主当街割人家舌头的事。 他爹早就告诫过他这偌大的京城惹谁都不能惹琼华公主,琼华公主那简直是活阎王。 裴朔又拿扇子在朱乐脑门敲了一下,“第二,我问你驸马都尉在我朝是什么职位?” 朱乐想了下,“正三品驸马都尉。” “那你爹是什么职位?” 朱乐挺了挺胸脯,“正二品尚书。” 裴朔见没拼过官阶,转而又道:“那我未来伯父呢?” 朱乐脸色一僵,“陛……陛下。” 裴朔笑道:“没错,陛下可是我伯父,以后你爹见了我都要恭恭敬敬唤我一句驸马爷,所以你在这狗叫什么?” 裴朔现在是谨遵公主殿下懿旨,把嚣张两个字演绎的淋漓尽致,他现在果然可以在京城横着走了。 朱乐气道:“你……” “没办法,我就是攀了高枝,我要飞上枝头当凤凰咯~” 裴朔语调越发阴阳怪气起来,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他边说边摇着扇子眼神都未施舍一个便快步离开。 裴朔人生最大的心愿就是:小人得志、不劳而获、无功受禄、坐享其成。 “你你你……” 朱乐“你”了好几次愣是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来,因为他不得不承认裴朔说的是对的,最后只能怒气冲冲地拂袖离开。 等朱乐冷哼一声调转方向走后,裴朔才从旁边的墙后面瞧瞧探出头来,见朱乐已经不见得人影,三人才站直了腰。 裴朔这才重新进了店,扇子在柜台上敲了敲,那店小二立马搬着账本来,开始打算盘,“爷,方才那位爷一共是花了五百六十八两银子,给您的分成是五十六两八。” 裴朔眼神微眯,脸上挂着笑意,也不说话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直把店小二看的心虚。 “你知道我是谁吗?” 店小二茫然。 “元宵,告诉他,我是谁!” 元宵从后头出来,瞬间转换为狗腿势利眼的神色,“听好了,我们爷可是裴侍郎府上的二爷,再过个半月,就要迎娶琼华公主,成为咱们陛下的乘龙快婿。” 他嘴皮子利索,一连串的身份词吐露出来,吓得那店小二当即冷汗直掉,听到后面直接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驸、驸马爷,饶命呐。” 白泽轻飘飘地又加了一句,“你欺骗我们二爷,就是欺骗公主,欺骗公主就是欺骗陛下,欺骗陛下就是欺君罔上。” 一番话吓得对方脸色惨白。 裴朔拿扇子抬了抬他下巴,逼迫他看着自己的眼睛,“爷记得你说那八宝蝴蝶钗是73两,九凤金步摇108两,碧绿扳指145两……” 他每说一个词,店小二的冷汗就往下掉一分,他实在是没想到这位居然真把那价格记得一分不差。 这般多的东西便是他们店里头的人也不一定记得这般又快又准,总要翻下帐子才能报出价格,这位爷只听了一遍就记了个全。 “所以你一共卖了九百八十二两,你应该付给我九十八两二,我算的对不对?” “对,对……对得很,是小的算错了。”店小二抹了把额头的汗,这煞神怎得算得这么快,的确是九百八十二两。 “还有,这个盒子里的手镯,我要了。” 店小二原本舒了一口气,正要查那手镯的价格,却在见着盒子的瞬间当即冷汗又掉了下来,表情似哭非笑,恨不得当场消失在原地。 老天爷,谁把这宝贝给拿出来了。 “爷,我的驸马爷哎,这个可不能卖的。” 裴朔道:“为什么不卖?” 店小二急得直转圈,只能压低声音道:“那是我们东家特意带回来要献给相爷家老太太的宝贝。” 希望这位驸马爷看在郭相爷的面子上可少耍些威风罢,他们是一个都惹不起。 相爷?郭相仪? 那个把持朝政的奸相? 裴朔并未见过郭相仪,但不知怎的他本能地厌恶这个人,单是听到名字就有一种心底油然而生的恨意,为什么会这样?难道是原主的记忆? “我要了。” 店小二急道:“不能卖。” “你就告诉你们东家,就说我是要献给琼华公主的,若是郭相仪想要,就叫他寻公主问罢。” 这镯子他刚才就看上了,羊脂玉白璧无瑕,环身缠绕着淡淡的红色棉絮状,还有一道殷红似血的细丝残线,只有这样好看的镯子才配得上他的公主。 店小二眼前一黑差点儿晕过去,老天爷怎么还能直呼相爷的名讳,这京城又添了一位惹不得的主儿。 与此同时,琼华公主也得了信儿。他正懒洋洋地拨动着花草,听着底下人的来报。 “你是说他为本宫买了一对玉镯,还用本宫的名义欺压丞相?” 琼华公主轻笑一声,越发觉得事情变得有趣起来了,他剪短花枝,朝彩云问道:“你觉得他会在什么时候送给本宫?” 彩云猜道:“新婚之夜?” 琼华公主笑笑,“那就且等着看。” 第21章 临近黄昏,裴朔找了一间医馆,根据元宵的调查,这间医馆开了几十年,也是唯一能治疗白泽腿伤的医馆。 “二爷,这家医馆虽然医术精湛,但是鼻孔朝天,您进宫那段时候我和小白过来可是被好一顿奚落呢。” “是吗?”裴朔摇摇扇子。 白泽也点了点头,添油加醋道:“他说我没钱治病,天生就是瘸子的命。” 这话一说元宵不可思议的看着对方,他记得对方原话说的是“没钱就别治了,当瘸子也死不了”,虽然话也不好听但也不没这么难听。 元宵一进去,老大夫的药童立马就发现了他,当即拿着扫帚开始赶人,“走走走,我们这是医馆,不是慈善堂,治不起别瞎掺和,很贵的。” 药童话音刚落就见后面一个穿着海棠春衫,腰带双鱼玉佩,摇着金箔红梅折扇,浑身写满了很有钱的男人踏步进来,“什么很贵啊?” 药童的眼珠从他进来的那一刻开始就开始计算他身上的装扮到底值多少钱。 金冠发簪红缨飘带,海棠春衫绣工精巧,腰间玉佩不菲,脚下云靴以金线绣制。 元宵挺了挺胸脯,带着一种有人撑腰的底气道:“这是我们家二爷。” 药童哎呦一声立马给了自己一巴掌,“二爷您这是抓药还是看病?” 一边说着又朝医馆里头喊,“师父师父,前些日子那个坡脚的来了。” 老大夫正捏着银针擦拭,见状只是眯了眯眼,视线落在白泽身上,又落在裴朔身上。 “你是他的主人?你真的愿意给他花钱治病?” 不能怪老大夫多问一嘴,这世上哪有主子给奴才花那么多银子治病的,不治也不会死,就算是会死,那么多钱也足够买几十个壮丁了。 裴朔扇子一合,“废话,我都来了,你就说多少钱吧。” 老大夫捋了捋胡须,伸出三个手指头。 裴朔心里一咯噔,三千两的话确实是有点贵,但有公主和陛下的赏赐在前,也不是出不起。如果是三万两呀咬牙变卖一点珠宝,再坑裴大人一些的话也能凑。 “三十两。”老大夫字正腔圆。 裴朔差点一口水喷出来,“三十两?” 老大夫冷哼一声,“嫌贵啊?” “不!”裴朔摇了摇扇子,“告诉他,我是谁?” 元宵下巴一抬,“听好了,这位可是未来的驸马爷,琼华公主的夫婿,当今陛下未来的侄女婿。” 裴朔以倚坐在椅子上,翘起二郎腿,百无聊赖地把玩手里的折扇,他突然觉得仗势欺人这种事情真带劲。 此言一出,老大夫手中的银针“铛啷”一声掉在了铜盘上,那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医馆中格外刺耳。他那双布满皱纹的手微微发颤,连忙要跪下行礼:“老朽该死,竟不知是驸马爷驾到,请恕老朽失礼!” 一旁的小药童更是手忙脚乱,“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他,额头上的汗珠大颗大颗地往下掉,连头都不敢抬起来。 裴朔这才低头笑眯眯问道:“那你现在能不能治了?” 老大夫这才回过神来,颤巍巍地站起身,一边擦着额头的冷汗,一边连声应是:“是是是,老朽这就诊治,这就诊治。” 白泽被扶到床上,老大夫蹲下身,掀开白泽的小腿,却见小腿那里肿着一大片,浓眉渐渐皱起。 “这腿伤势奇怪,看不出是何般武器留下的……”老大夫叹了口气,“你是何时受的伤?” 白泽低着头,声音很小:“五年前冬天……” 老大夫站起身,神色凝重:“时间有点久了,他的骨头断裂没有得到及时治疗,导致骨头生长错位,想要治好有点难,只能断骨重续。” “断骨?”元宵倒吸一口凉气。“那得多疼啊。” “正是。”张大夫捋着胡须道,“需得先将错位的骨头打断,再重新接好。过程极为痛苦,不知道这孩子受不受得了,而且……诊金还要再番一番,有些药材珍贵……” 屋内一时寂静。白泽紧紧攥着衣角,嘴唇颤抖着,却一声不吭。 “你要多少?”裴朔开口问道。 “一百两。” 元宵倒抽一口冷气。这可不是小数目,够普通人家三五年的开销了,“你狮子大开口”。 老大夫摇了摇头,“驸马爷在,老朽不敢造次,只是他的情况实在特殊,用药也极为珍贵。” “治。”裴朔没有丝毫犹豫。 白泽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不可置信:“二爷……” 裴朔没说话只是给他一个肯定的眼神。 没一会儿的功夫,医馆内的伙计们便开始忙碌起来,磨药的磨药,准备工具的准备工具,甚至还有一个大锤子,明晃晃的银针刀具看得人心惊肉跳。 白泽躺在床上,小脸煞白。裴朔坐在床边,锤了锤自己胸口,又锤了锤白泽的胸口:“爷与你同在。” 小药童捧着一碗药走来:“这是麻沸散,先喝下这碗药,能止些疼。” 裴朔捏着鼻子,却见那孩子一脸舍生取义的模样仰脖一口气喝的干干净净不由得多了几分钦佩之意。 “苦吗?”裴朔没忍住龇牙咧嘴地问了问,坐得这么近,刚才那碗药就像是他喝下去的一样。 白泽笑笑露出两颗小虎牙,“很甜。” 小药童端着药碗还没走远,听了这话闻了闻药碗,开始思索这个孩子是不是味觉也出了问题,要不要让师父再给他的舌头也看看。 白泽喝了药昏昏欲睡,裴朔坐在旁边看见老大夫拿着小锤子对准白泽的腿猛地就敲了下去。 “啊——” 白泽几乎要被这声惨叫惊醒。 这声惨叫来源于裴朔。 虽然不是打在自己腿上,可裴朔听着动静总觉得是在砸他的腿,隔着空气他疼得忍不住叫出了声。怪他共情能力太强。 老大夫无语地看着他,“驸马爷,要不您到外头等着。” “不,我要看着。”裴朔坐在床边死死抓住白泽的胳膊,身后元宵无奈地伸手捂住裴朔的眼睛,防止他再叫出声。 昏昏沉沉之际,白泽只感觉到自己像是被马车碾过,那种痛楚直冲天灵感,像极了他的腿被人一箭射穿的那日,那种疼痛像是要将他撕成两半。他死死咬着牙,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流下来。 然而迷糊之际一双温暖的手紧紧握住了他的胳膊,就好像有人将他即将吞噬的大火中拽了出来。 [他的头发是白色的,他是妖怪。] [快杀了他,他会给我们带来厄运。] [滚开,你这白头发的妖怪。] 从记事起便是无数道声音接踵而来,什么石头烂菜叶通通往他身上招呼着,人们厌恶他的白发,却也畏惧他的白发,唯恐他是什么妖物转世。 画面一转,茫茫火海间他的布巾被大火吞噬,身后是村民葬身火海的尖叫声,砰地一声有物体穿透他的小腿,烧断的房梁将他压了下去。 画面再次一转,又是一个白雪纷飞的冬天,烧得焦黑的茅草屋村子前是一片血红的痕迹,他整个人瘫倒在雪地上,天地茫茫间只剩下一个小血点,他被抛弃了。 那雪,真冷啊。 寒风刺骨地钻进他的骨头缝里,鲜血将白雪染红,小腿处的利箭被他狠心折断,然后血却止不住,眼前的视线慢慢模糊。 [他的小腿已经断了,没了活路,带他回去还要多一幅伤药。] [寒冬腊月,能不能活下来就是你自己的福分了。] [白泽,你是被厄运眷顾的人,从一开始就不应该活下来。] [白泽,村子里跑了四个人把他们的脑袋带回来,或许大人还能饶你一条狗命。] 无数尖锐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吵得他头痛欲裂。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白泽以为自己快要昏过去时,张大夫终于直起身:“好了,接下来静养一个月,若是恢复得好,这腿便能和常人无异。” 裴朔松了口气,低头看时,才发现白泽早已疼晕过去,可仍紧紧攥着他的衣角不放。他的手被握得发白,却舍不得挣开。 “二爷。”元宵在一旁欲言又止。 裴朔轻声道,“让他睡吧,晚点儿我背他回去。”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洒进来,为这间简陋的医馆镀上一层金色,直到天色渐暗,裴朔拿毛巾给白泽擦了擦脸上的汗。 可当毛巾搭在他眼下时,那双紧闭的眼睛却突然睁开,如虎豹般警惕起来,待看清时是裴朔后才平和下来。 “二爷。”白泽轻轻唤了一声。 裴朔却像没听见似得奇怪的看着自己手里的毛巾,他将毛巾铺开像一块蒙面巾一样挡在白泽眼下,一股浓烈的熟悉感骤然袭来。 浓烈的火海间他好像见过这样的一双眼睛,莫名的情绪油然而生。 “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裴朔突然问道。 白泽却咯噔一声,语气里难以掩饰的慌乱,手指不自觉得抓紧了身下的床单,“二、二爷,您说什么呢?我们怎么可能见过呢?” 可记忆就像是断线的风筝,不管裴朔怎么想都记不起来半点儿,他只好放弃了思考。 “算了,这一个月你就卧床好好休息,你的腿上了夹板不能乱动。” “嗯。”白泽乖巧地点点头。 裴朔缓缓蹲下了身,拍了拍自己的肩膀,“来,我背你回去。” 元宵一惊,“我背他吧。” 裴朔摆摆手,“你们两个小屁孩,能有什么劲儿。” 白泽咬着嘴唇,犹豫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地趴上裴朔的背。他浑身僵硬,轻轻环住裴朔的脖子,把脸埋在裴朔的肩膀上。 从来没有人背过他。 夜晚的道路有些寂静,月辉洒下,元宵撇撇嘴有些吃味,“二爷还没背过我呢。” 裴朔笑道:“等回去把他放下,我就背你。” 白泽揪紧手指,因为刚才的事心里还在忐忑不安,他没想过裴朔会忘了那件事,更没想过他这条腿因裴朔而废,最后还是因裴朔而救。 第22章 婚期将近,整个裴府都笼罩在一片喜气之中。绣房里的绣娘们赶制嫁衣,厨房里的厨子们试着新菜,就连府中的下人都忙得脚不沾地。喜字张贴,红绸高挂,生怕怠慢天家。 裴朔的婚期定在五月初,芍药花开的正艳,层层叠叠的如丝绸般铺开,钦天监挑选了最佳最快的日子,全京城的人都在等待这场盛大的婚礼。 整个京城的人都忙碌起来,天子嫁女,非比寻常,而外面的纷纷扰扰却裴朔的小院没关系,他照旧坐在树荫下闭着眼睛晒太阳,脸上搭了一本京城最新的画本子。 “二爷!” 裴朔听见动静嗯了一声。 “二爷!快看看我。” 裴朔这才不情不愿地把书本拿下来,朝对面的白泽看去,这一看可不得了,他整个人差点儿蹦起来,脸上的喜色止不住的满意。 “你这腿真好了?” “嗯。”白泽乖巧地走了两步。 裴朔越看越满意,幸亏这孩子年纪小,固定了夹板躺了三个多月这会儿就活蹦乱跳的了,再养一养就能和正常人毫无差别了。 白泽笑笑,他从未想过自己这双腿竟然有一天还能和常人一般,这种不真实感一直持续到现在还恍若做梦。 俩人说着话,忽地咚地一声,石子落地,裴朔动了动眼皮,正好看到墙头上坐着个黑袍少年,单膝踩在墙头,另一大长腿悬空晃来晃去,手上抛着石子一下一下的。 “喂,裴怀英,出去喝酒啊,青月坊新来个花魁美娘子。”霍衡打趣道。 裴朔手掌做刀,在自己脖子上划了一下,“我怕公主弄死我。” 霍衡哈哈大笑,“你还没成亲呢,就要做妻管严了?” 霍衡直接从墙头跳了下来,抓住裴朔的胳膊,还不待裴朔反应,整个身体腾空而起,下一刻便站在了墙头上。 霍衡还朝下面的白泽道:“借你们二爷一天,晚上送回来。” “哎哎哎……” 裴朔身体不稳,左右摇晃,但霍衡抓得他死死的,径直拽着他往下跳去,裴朔吓得哇哇大叫,直到结结实实站在地面上。 一抬眼,对面还站着个蓝袍青年,自己这番姿态尽数被人看了去,他脸上骤然一红,有些尴尬。 李观吓得后退一步,不知道今日应霍衡邀请出门是对是错,但早知裴朔在,他定不会出门。 “李观。”裴朔喊了他的名字,当即跳到对方身侧,笑嘻嘻道:“走啊,我请你喝酒。” 李观再退。 霍衡挠挠头,“不是我做东吗?” 广平大街熙熙攘攘,照旧最是热闹。裴朔自打有了琼华公主送的千金,如今最大的爱好就是花钱,偏挑贵的买。 李观走在最前面,躲洪水猛兽似的躲着裴朔,裴朔舔狗一样紧贴李观,霍衡莫名其妙地强行挤到他们两个中间。 “裴怀英,李观都要给你吓死了。” 裴朔嬉笑道:“我当然不是,我只是纯粹的喜欢他而已。” 现代人追星还狂热呢,更何况千年的偶像此刻活生生站在他面前,谁能不激动? 李观一抖。 最终霍衡还是被迫放弃了青月坊,仨人找了个普通的酒楼,灯光昏暗,来往的客人不多,店小二搭着白巾烫了几壶酒。 霍衡挨个给他们满上,“来来来,难得今日出来,小爷敬你们。” 李观道:“你不是天天都在外面混?听说你辞了差事,在青月坊住了一个月,霍侯爷气得要同你断绝关系。” 霍衡:“你这话说得不对,要不是那个女人害得老子有家不能回,我至于天天住勾栏?最好现在就断绝关系,老子懒得看他们那副假惺惺的模样。” 霍衡一扭头就见裴朔那炽热的眼神还粘在李观身上,几乎要把人盯出一个洞来。 只好道:“裴怀英,你怎么不说话?你怎么还在看李观,你真是断袖不成?” 李观轻咳一声,“怀英兄,就算你真心爱慕于我,恐怕我难以回应你的感情,我早已经心仪之人。” 李观捏着酒杯的手指都在发抖,“我喜欢女人,不喜欢男人。” 裴朔笑笑,又学着道士的样子掐指算了两下,“我知道呀,我掐指一算还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李观作为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大文豪,他的风流韵事自然是被记载的一清二楚,听闻他有一位青梅,两小无猜,但可惜家中反对,这段感情也较为坎坷。 李观被酒呛了一下道:“是,她性情温婉,待她及笄便去提亲的。” 裴朔试探性地问道:“那……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和她结局不好的话,你会隐居吗?” 李观反问道:“我为何要隐居?” 裴朔沉思片刻不知如何作答,但历史上记载李观确实是隐居数年才被谢蔺三顾茅庐拎出来做宰相的。 霍衡适时插嘴道:“裴怀英,你好像对李观很了解?” 裴朔得意道:“当然是因为我会算命,我掐指一算李观来日必登宰相。” “噗……哈哈哈哈裴怀英你真会说笑。”霍衡搂着李观的肩膀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连科举都不参加,你说他会当宰相?” “是真的。”裴朔认真道:“我掐指一算,他会经历20年的隐居生活,在他四十多岁时被一个男人从草屋里拎出来,烧了他的草屋,逼他为相。” 那个男人就是谢蔺。 谢蔺前两次拜访失败,第三次直接把李观拎了出来,烧了李观的茅草屋,直接将李观带了回去。 而这两个人会一起创造那个历史上繁盛至极的大祈王朝。 霍衡笑道:“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一定要看看李观被人拎出来是什么表情,哈哈哈哈。” “来来来喝酒,明天怀英可就是要迎娶公主,再想叫他出来怕是难了。” 天色将晚,酒过三巡。 三人脸颊已生红晕。 裴朔不胜酒力,半个脑袋已经磕在桌子上,“霍衡,你既然讨厌你爹,为什么不干脆自己独立出去?” 霍衡两眼睁不开,“我去哪儿?” 裴朔道:“从军。” 用不了几年,诸国便会大起纷争,武兴帝重文轻武的结果也就导致北祈逐渐走向灭亡。 李观猛地抬头,“对!你家祖上也是武将出身。” 李观话音刚落,就听到身后好似有什么人抬脚进来,听见这话当即大笑出声,嘲讽之意浓厚。 “噗哈哈哈哈……我今日听了什么笑话?霍衡你连你后娘都斗不过还想统帅三军?那岂不是贻笑大方?” 来人锦衣华服,霍衡眯了眯眼认出了来人,“郭琮?。” 郭琮,正是那位杏花宴上和裴朔百般不对盘,最后被琼华公主吓得差点儿尿裤子的人,没想到今儿又碰上了。 郭琮捧腹笑道:“哎哟,我听说过一句话叫什么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们三个还真是适合喝酒,一个要娶公主,一个脑子坏掉,还有一个快要被后娘弟弟赶下世子之位了。” 砰—— 郭琮话音一落,一道铁拳径直砸向了他的眼睛,他整个人重心不稳,踉跄后仰在地。 “你……霍衡你敢打我?给我打回去。” 他身后那几个公子哥们瞧见郭琮挨打也冲了上去和霍衡缠斗在一起,李观眯了眯眼,撸起袖子,露出肩臂肌肉的那一瞬间,裴朔酒就醒了一半。 史书可没人说过李观肌肉这么结实,他不是儒生吗? “哎别打了。”裴朔上前劝架。 “别打了,别打了,以和为贵,有事好商量。” 郭琮怒道:“霍衡你这杂种……你亲爹都不要你你还活着干什么。” 裴朔抄起一个凳子直接砸在郭琮脑门上,“我去你娘的。” 砰地一声—— 对面脑门鲜血直流,裴朔手腕被震得有些疼,他看了看凳子连忙藏在身后佯作无事发生,讪笑一声,“我说我不是故意的你信吗?” 郭琮摸了摸脑门的血怔愣片刻,几乎快要疯了,“裴怀英你这乡野之人……” 霍衡和李观闲暇之余还朝裴朔投来一个赞许的眼神,俨然没想到裴朔这家伙打架也挺猛。 裴朔往后躲了躲,表情讪讪,“我真不是故意的。” 几个人顺势打成了一团,裴朔不知道什么时候手里塞了一根棍子,一边窝窝囊囊地躲,一边对准郭琮的人毫不客气的一棍子下去差点把人砸晕。 “别打了。” “我们别打了。” 裴朔还在努力劝和,一边劝,一边眼看着李观落了下风,又是一棍子上去。 郭琮一抹脑门一手血,“你大爷的,裴怀英,就你他娘的下手最狠,你还有脸说别打了。” 紧接着郭琮一个箭步冲了上去,裴朔扭头就跑,跑了一半,正撞上了什么人,下意识躲到了他身后,紧接着,咔嚓—— 熟悉的一声。 裴朔的手又被人铐上了。 “京内禁止打架斗殴,违者禁闭五日。”那人一身红色捕快袍,手持令牌,眉眼生威,气势凌人。 酒馆内的客人已经跑光了,刚才还打架斗殴的郭琮、霍衡等人全部被他铐住,小鸡仔似得站在一旁。 郭琮还不服气,“你是哪个衙门的,我怎么没见过你?” 捕快道:“我乃阎大人麾下随扈,自昨日阎大人已接任京兆尹,我等负责京内治安。” 郭琮道:“我不管是你是哪个大人,放开我。” 捕快才不管这儿是什么驸马爷、小侯爷、还是什么相爷家的爷,通通镣铐拷走,全部扔进诏狱内。 裴朔看着熟悉的诏狱叹了口气,每次遇见霍衡都没好事,上次在街上遇见他就是进了局子,这次又进了局子。 “喂!放我出去,我大伯可是当朝宰相……”郭琮脸上还带着几分倨傲,“我可是新科状元,陛下亲封的翰林编修,放我出去。” 裴朔嗤笑一声,“我大伯还是皇帝呢。” 然而他这句话却突然引起了李观的注意,他眉头微皱,若有所思地问道:“明日是不是你和琼华公主大婚……” 裴朔一拍脑门恍然想起,眼底骤然闪过一道惊慌,“对啊,我明天成亲。” 他猛地扑向牢门,双手紧紧抓住栏杆,声音里带着几分焦急,“喂!放我出去,我要娶公主。” 然而牢外空荡荡的,连个人影都看不见,所有的狱卒都因为衙门人手不足被安排去扫大街了,因为明日琼华公主要大婚。 李观神色凝重,声音低沉,“如果怀英明日没有出现会怎么样?” 霍衡摸着下巴想了想,声音越说越小,“藐视皇权,诛九族……”后面的话他没敢继续往下说。 李观点点头,余光撇向郭琮几人,似是意味深长道:“那连累他入狱的我们几个会怎么样?” 霍衡歪头,眨巴着眼睛天真地问道:“一起死?” 李观又点了点头。 隔壁牢房的郭琮听到这话,瞳孔猛地放大,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他可不想陪着这些人一起下黄泉!只见他疯了般摇晃着牢门,声音都变了调:“喂!放老子出去,不对,先放他出去!” “你们知不知道他是谁?他可是琼华公主的驸马,你们放他出去!我爹是郭相的胞弟,你们去通知我爹,我保证一定会有重赏。” 外面依旧寂静无声。郭琮急得满头大汗,手忙脚乱地从腰间扯下一块玉佩,咬牙切齿道:“我这有块玉佩,谁去通知我爹,我就送给谁。” 依旧是一动不动。 见外面还是没有动静,郭琮以为是赏钱不够,声音都带上了急切,“或者你们把裴怀英放出去也行,裴怀英你出去后立马去通知我爹!不对!你先娶公主,之后再去通知我爹!不用管我。” 其他纨绔子弟闻言,纷纷手忙脚乱地从身上掏出值钱物件,争先恐后地塞到郭琮手中。一时间,金银玉器堆了一小堆,所有人都用炽热的眼神望向裴朔。 “对!我们不急,你娶公主比较重要。”他们异口同声地喊道,方才还趾高气昂的世家子弟们此刻脸上写满了真诚。 裴朔:“……” 这些人现在看着倒是比他还急切。 不过,大婚前夕进了局子。 他也是头一位了。 第23章 婚期转眼已至。 整个京城一片喜气,挨家挨户挂上了红灯笼,换了红色喜联,街道被打扫得一尘不染,原先那些不平坦的路尽数被修得稳稳当当。 不肖寅时,宵禁刚过,便瞧见京兆尹手底下的差爷们胸前都挂着红花,排出一条道来,铺满鲜花。 “快点儿,都手脚麻利点。” “今儿要是出了岔子,都等着掉脑袋吧。” “哎哟喂,呸呸呸,今儿可不能说这不吉利的话。” 天还没亮,裴府就已经亮了灯烛,红彤彤的气氛中裴大人早早起身,换了最是正式的官袍,裴夫人坐在镜前已将命妇服穿戴整齐,正由丫环们将珠冠戴上。 然而裴朔的小院内此刻已经乱成了一团,元宵急的团团转,他们等了半宿也没见裴朔回来,出去找了几个时辰依旧是没他的影子。 “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元宵此刻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白泽倒是一脸坦然,无奈道:“我再出去找,你在这稳住他们。” 说着就见白泽足尖一点,借着院中大树的力道飞上墙头,很快便消失在夜色中,元宵反应过来后,眨巴眨巴眼,“他什么时候会飞了?” 但此刻他也顾不上管白泽的事,眼下最要紧的是要先找到裴朔,他急急忙忙地也跑了出去。 很快,一刻钟后,有丫环进来要给裴朔洗漱,却见被褥整齐,哪有人影,吓得小丫鬟手中的脸盆子一扔就跑了出去,脸色惨白,“出事了,出事了。” 刘总管正巧过来,当即给了那丫环一巴掌,骂道:“大喜的日子你说的什么不吉利的话。” 那丫环委屈,捂着被打的脸颊哭道:“二爷……二爷不在房内。” “什么?”刘总管眼一瞪,急急忙忙就往屋里跑,临进去还没门槛子绊了一下。 待看到屋内真是一个人没有,当即吓得嘴唇子直抖,连忙去翻裴朔的桌面衣柜,见衣服、银子什么的都还在,没有收拾着包袱跑路,顿时松了一口气。 着急忙慌又将手底下人骂了一通,“快去找人呐,哎哟,我的二爷,怎么这会儿人不见了。” 这大婚的日子要是裴朔不见了,他们整个裴府都给他陪葬。 裴政房内,俩人刚收拾好,瞧着天光将亮,准备唤人问事,就听见外头乱哄哄地有人跑了进来。 “老爷,老爷太太。” 刘总管大气都不敢喘一下,“二爷不见了。” 此时整个裴府找裴朔找得都快疯了,偏偏见不着他人影。 这阵子府里头忙着大婚的事儿,没顾上日日看着裴朔,谁知道就把人给看丢了。 “驸马,驸马去哪儿了?” “昨个儿跟霍小侯爷和李家的大公子出门去了。” “好像……没瞧见二爷昨儿回来。” “快去找啊。” 整个裴府人仰马翻。 裴政听了这消息,差点儿气急攻心,“这孽障……” 眼看着皇宫那边便要派人来了,裴政也不敢打草惊蛇,一边遣人继续准备大婚的事,一边又派人去外头找。 裴政按着眉心的位置,偏偏这么紧急的关头又给他闹事。 “老爷老爷,宫里头的李公公来了。” 裴政一口气提到了嗓子眼儿里,强忍着想掐起裴朔的心,忙唤人去稳住那头。 “老爷,找到了,找到了。说是昨个儿跟霍小侯爷和李家大爷喝酒,跟人打起来了,这会儿在诏狱呢。” “混账。”裴政顺了顺心脏的位置。 日头逐渐亮堂,眼看着吉时便要到,裴政越过要备轿子的仆人,亲自到马厩里牵了一匹马来,翻身上马,驾地一声便窜了出去。 街道上早已是鲜花铺地,侍卫开道,是故裴政穿过畅通无阻,一路行至诏狱门前。 诏狱内的裴朔此刻打了个哈欠,“裴大人还没来捞我吗?” 霍衡急得团团转,“死定了,死定了,我就不该拉着你喝酒。李观你怎么一点儿都不着急。” 李观盘腿而坐,气定神闲,“裴大人应该快到了。” 裴朔嘴里咬着一根稻草,看着天花板捂着肚子,“我肚子好饿。” 霍衡按着他的肩膀来回晃,急道:“你别饿,你快死了。不对,小爷要跟你一起死了,裴大人再不来我们仨就死定了。” 裴朔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看淡生死,下辈子投个好胎。” 霍衡几乎抓狂,“你们两个,我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他看向隔壁同样被关着的郭琮几人,抓着栏杆露出獠牙阴森森道:“你们,一起死吧。” 郭琮都快哭了。 几个纨绔子弟抱头痛哭。 眼看着霍衡就要发疯,诏狱终于出现一丝亮光,急匆匆的脚步传来,绯色官袍映入眼帘,以及裴政那铁黑的脸。 “裴大人早上好……”裴朔打了个招呼。 裴政低声道:“开门,快。” 狱卒颤颤巍巍地开了钥匙,他是真不知道昨个儿抓过来的这个真是琼华公主的驸马…… “裴朔,你最好祈祷,我们能赶得上。”裴政揪住裴朔的衣领就将他拽了出来。 身后霍衡喊道:“裴大人,把我也捞出去吧,还有李观。” 裴政咬牙切齿道:“放出来。” 话音刚落,他又感受到几道炽热的目光,隔壁劳烦内郭琮在内的几个纨绔子弟看他的眼神都在放光。 “裴大人,看在我爹和你同朝为官的份上……” “裴大人,我爹和您是旧相识啊……” “裴大人……” 裴政深吸一口气,只觉得这些人全是生出来还债的,他努力稳了稳气息,“都放出来。” 他拎起裴朔把人丢上马,快马加鞭抄了小路从裴府后门赶了进去。 身后白泽见到裴朔已经被人找到后在房檐上飞快地跑,直到在某条巷子里找到元宵,一把拎起他继续飞奔,元宵整个人都还处于蒙圈状态。 耳边风声呼呼地刮,元宵吓得紧闭双眼,却还忍不住问道:“你什么时候会飞了?” 白泽笑道:“你再问小心我把你扔下去。” 元宵眼睛一睁,看着脚下几丈高的房子,顿时吓得把嘴捂上了。 另一边,裴政做贼一样从后门悄悄把人拎了回去。 “有你这样的儿子,我真是上辈子造的孽。”裴政把他扔给丫环们,嘱托道:“给他收拾一下。” 丫环们又是一阵心惊肉跳,手忙脚乱地捧来喜服给他换衣服梳妆,全程裴朔连口水都没顾上喝一口。 裴政说完就去了前厅,那头的李德宝端着茶水,不断地看着天色,催促道:“驸马爷还没好吗?这吉时都要到了。误了时辰可就不好了,裴大人呢?怎么不见裴大人?” 裴夫人端坐正堂,脸上的笑容都快就僵住了,只能努力拖着,“儿子娶妻,做父亲的总要嘱托些话。” 李德宝起身,“夫人,恕老奴无礼,这吉时到了,有什么话往后再说也来得及,若是误了吉时,咱家也担待不起……” 他话音刚落就见裴政快步走来。 “裴大人可算是来了,驸马爷呢?” 裴政道:“驸马情绪紧张,马上便来。” 李德宝被按着又喝了一盅茶,直到他终于坐立不安,看着这日头,终于拍案而起,“裴大人,驸马爷该来了吧,难道说驸马爷不在府内吗?” 裴政道:“自然是在……” 话音未落,就听到外头有丫环喊了一声,“驸马爷来了。” 便见外头光线照了进来,金光照在男人的半边发丝,缎面红绸宛如月光般柔和,袖口以金线绣着牡丹,胸前绣着麒麟纹样,腰间缀满珍珠宝石,可谓是华贵至极。 喜袍裁剪得当,线条流畅优雅,男人金冠束发,迈步而来,风度翩翩,仪态万千,气质独特。 李德宝到嘴边的话全咽了回去,这裴家二郎倒是生得好模样,难怪琼华公主一眼就挑中了他。 “驸马爷,可是叫咱家好等,快些上马吧,陛下和娘娘都在宫里头等着呢。” 按着流程,裴朔先是在裴府正厅拜别了裴家夫妇,磕了个头,随后便上了马,要先去宫里接琼华公主,再行至公主府拜堂。 他翻身上了马,前头牵马的是一个小太监,牵着马绳正要走,一双冰冷的手越过小太监稳稳握住了马绳。 白泽此刻也换了一身暗红色的衣袍,头上依旧裹着布巾,牵起马绳,笑盈盈朝裴朔道:“二爷,我来牵马吧。” “好。”裴朔应声。 待出了裴府,早已是鲜花铺地,马蹄踏着花瓣,两侧还有宫人提着花篮,漫天花雨,裴朔身骑高头大马,绣鞍金络,目视前方。 迎亲队伍浩浩荡荡,锣鼓鞭炮声震天,两侧围满前来看热闹的百姓们,前头扬花的宫女玉手纤纤,花瓣轻飘飘飞起,却是有什么沉重之物清脆一声滚落地面。 众人闻声望去,却见一枚枚的铜钱滚落,这花瓣前竟还夹杂着铜钱,百姓一阵欢呼,纷纷低头去捡。 花瓣要一路至皇宫前才会停,也就是说这铜钱也会扬一路,运气好的人甚至能捡出来一家老小半年的吃喝。 天家,可真是富贵至极。 裴朔瞧见这一幕竟是轻轻一笑,唇角微扬,透着日光,少年郎肆意轻扬,浑身上下都是说不出的春风得意。 众人纷纷道声恭喜,裴朔也朝诸位拱手道谢,笑容轻快。 吹锣打鼓,牵马的小白也多了一抹笑意,然而这笑意却在听到什么时骤然僵住,他的耳朵动了动,袖口一翻,指尖微动,一粒石子飞出,结结实实打落了那只即将打在裴朔马腿的石子。 余光朝四下瞥去,却未见异常,什么人敢在琼华公主的婚礼上闹事? 队伍敲打一路行至殿前,裴朔翻身下马,朝殿内端坐的武兴帝和郭皇后遥遥一拜,掀袍跪地,声音郎朗。 “儿臣恭祝皇伯父、皇伯母千秋万福。愿我朝江山永固、国泰民安。” 裴朔虽口水说着:江山永固。 心里想的却是,用不了几年,这皇帝就会被谢蔺踹下来。 高座上的武兴帝此刻早就知晓了裴朔接亲前的那小插曲儿,轻轻一笑,瞧着外头日头下的少年郎思索万千。 若非这裴怀英实在是不学无术,单凭这等样貌气度,他甚至想将亲生的公主嫁于他。 另一头琼华公主金冠流苏遮面,手持孔雀羽扇,被彩云扶着出来,裴朔又是朝琼华公主一拜,“臣见过公主。” 旋即双手高举过头顶,纤纤玉手搭上,借着他的力道与他一同跪下来拜别帝后。 礼部的官员念了不少东西,听得裴朔肚子咕噜咕噜地叫,从昨天晚上被抓进去到现在他一点东西都没吃,只有袖子里藏着一块早上匆匆塞进去的红喜糕。 好饿。 他盯着自己的袖子出神,直到礼部有人喊话,他才起身将琼华公主扶起,搭着她的手将她送往轿撵去。 裴朔咽了咽口水,脑子里想的都是那块红喜糕,但还是看向身侧的人,低头问道:“公主,你饿吗?” 琼华公主在盖头下拧了拧眉,这裴朔脑子有毛病吗?然而更有病的是他真的看到裴朔塞过来一块红喜糕,他本想推脱。 然而裴朔却是真心要给他似的,又推了回来,琼华公主只好暂且塞进了袖子里。 不过裴朔这番一问他倒是真有些饿了,从早上起床到现在一点东西也没吃。 迎亲队伍浩浩荡荡出了宫门,往公主府去,裴朔再次翻身上马,对于这一切全然没有成亲的感觉,只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演戏的NPC。 他回头忘了一眼,漫天花雨间,同来时空荡荡的轿撵不同,此刻红纱内多了一位红衣女子,素手交叠,如火的嫁衣叫这世间所有的颜色都黯然无光。 裴朔笑了下。 娶财神奶奶哪有不笑的。 余光间他看到那“财神奶奶”掩袖偷偷吃了一块红喜糕,裴朔笑得更欢快了。 第24章 公主府内客人云集, 尽是高官贵客,奇珍异宝流水似的送进去,丫环仆人忙得脚不沾地。 行至公主府前, 裴朔下马, 在轿撵前递出一只手来, 眼神明亮, 笑得肆意,“公主,请下轿。” 素手搭上, 裴朔轻轻握住, 只觉得光滑细腻,脸颊不由生出两片红晕, 过了公主府时经过门槛,裴朔忍不住提醒:“公主,小心。” 他话一出, 便感觉到自己的手指被人捏了下,似是琼华公主有所回应,他脸颊瞬间再次烧红起来。 礼部的官员又念叨了些什么东西, 待所有流程走完才终于到了洞房环节, 公主成亲旁人自然是不敢闹的, 裴朔只简单同众人喝了杯酒,便进了喜房。 金碧辉煌的殿宇入目皆是喜色,龙凤对烛燃着,鹅黄色的帷幔束起, 喜被上洒满红枣、花生、桂圆、瓜子,他的公主双手交叠安安静静地坐在床前。 裴朔忽然觉得心脏开始不受控制似的跳动,一直到彩云端着玉如意来要他挑开红盖头, 他的手指还在抖动。 这一刻他才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好像结婚了,娶的还是这天下第一美人。 他深呼吸几个来回,努力将一颗心放回肚子里去,脚步轻轻,玉如意落在盖头前怎么也不敢去挑开,手心都出了汗。 喜婆轻笑:“驸马爷快些吧,公主殿下可要等急了。” 裴朔这才沉了一口气,捏紧玉如意,一把掀了那盖头,珠帘垂落,一张艳绝无双的脸落在裴朔眼中,耳畔的凤凰流珠步摇轻晃,额间花钿璀璨,烛火晃得裴朔呼吸都停住了。 这世界上最好的词语都不足以用来形容此刻,裴朔话都说不出来,嘴唇都在发颤。 反倒是眼前那人红唇轻启,眸含秋波,声音婉转,“驸马。” 一声驸马叫的裴朔是心神荡漾,口干舌燥。 “公、公主。” 他急忙俯身作揖行礼,以此来掩饰他的失态。 琼华公主轻笑一声,“不饮合卺酒吗?” 裴朔这才恍然,只是说话时舌尖都打了个结似的,“对,喝……喝酒。” 屋内空气闷热,还未及盛夏,裴朔便觉得透不过气似的,烛火噼里啪啦响了一下,他搓了搓脸,只觉得烫的吓人,心脏还在扑通扑通地跳。 彩云取了酒杯,二人各持一杯,双臂交错,清酒入喉便已多了几分醉意,裴朔感觉自己的手都在抖,合卺酒的下一步应该就是要洞房了吧。 老天爷,他还是个纯情的大学生,女孩子的手都没牵过,脸也没亲过,马上就要一步到位到洞房了。 公主年方十六。 他可不是什么禽兽。 但要是不做,新婚之夜冷落新娘子似乎也不太好。 他不禁想到前几日自己买的那些话本子上的图画,脸色越发滚烫,手指一个抖动,空下来的酒杯险些滚落,他好半天才扶起来放好。 琼华公主忍俊不禁,轻声道:“散了吧,本宫要与驸马说些话。” 众人哪敢不应,纷纷退散。 裴朔坐在凳子上,神态十分拘谨,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眼神都不敢乱瞥一个,手指捏着喜服的一角。 琼华公主已经坐在镜子前擦掉了妆容,墨发垂落肩头,又脱去了繁重的外袍,待只剩下件简单的里袍时,他朝裴朔勾了勾手指,言笑晏晏。 裴朔努力压着心跳挪了过去,刚要开口,“公……” 一只手臂环住了他的脖子,眼前的人淡淡的香气飘入鼻尖,美艳的脸庞倒映在他的瞳孔内,裴朔心脏像是停了一瞬,随后便觉得后脖颈一疼,人便失去了知觉。 琼华公主抬手扶住了他,将他丢到喜床上,再开口音色已变成低沉的男声,“彩云,看好他。” 门外彩云应了一声。 屋内琼华公主寻了件男子的外袍披上,又扯了裴朔的红色云纹发带将头发半绑,除去额间花钿,露出一颗细小的朱砂痣,铜镜中的人俨然已变成了一个男人。 他抚摸着自己的脸颊冷笑一声,他本也就不是女人,只不过是活下去的手段罢了。 镜中人指尖拂过额间朱砂痣,鲜红得像是鲜血染成,目色森冷,原本该死的就是他,可偏偏落水的成了皇妹。但死的人又只能是他,他便只能以皇妹的身份苟活至今。 房门大敞,外头的人都已经散去,忙碌一整天的丫环宫人睡得深沉,他提了一盏灯,照亮一条小路。 石子路蜿蜒曲折,这是曾是他幼年的住所,也是后来囚禁他们母子三人的深院,皇帝将这处宅院赐给他做公主府,也无非是要时刻提醒他,他的命还在皇帝手中。 直至幽深无人的后山,漆黑不见人迹,杂草疯长得几近没膝。野蔷薇肆意攀爬,缠绕着断壁残垣,在月色下投下斑驳的影子。 四周寂静得可怕,连虫鸣都听不见,带来一阵阵森森寒意。零落的野花在风中摇曳,花瓣凋零,他拨开杂草,面前露出也一块石碑,上面写着“谢明昭”。 他指尖轻轻按动某个地方,便将石碑前面覆盖的那一层拆了下来,后面写着“谢淑”。 谢淑,琼华公主,病逝于武兴四年,活下来的是早该死掉的谢蔺。 “皇妹,我来看你了。” 谢蔺盘腿坐于石碑前,灯笼内的烛火忽明忽暗,夜晚的风格外的凉,他从袖中取了一包点心放在墓碑前,又拎出一壶从喜房内顺出来的酒,倒了两杯酒。 “哥哥带了你最喜欢的点心。” 临死前最是念念不忘,却到闭眼前都没吃上的那盘点心。 他自饮一杯,指尖拂过石碑,“对不住你,将你的名声搞得这么臭,但我要活下去,才能让他们活不下去。” 天下人盛传武兴帝明君仁义,对于谋反的弟弟的女儿宠爱非凡,只有他知道从他被接进宫的那一刻开始他的吃食里到底放了多少绝子药。 烛火幽暗,半壶酒落肚,他拂碑垂眸,墨发散落,心绪低沉,“对不住你,我这般无能。” 而此时的喜房内裴朔是被饿醒的,整整一天他粒米未进,又饿又渴,醒来的瞬间就觉得脖子疼得要命,好像是在梦里被人砍头了似的。 环顾四周没见到琼华公主,他摸着脖子叹了口气,看来他的纠结是无用功,公主殿下并没有打算和他洞房花烛夜。 肚子里传来一声咕噜,他穿了鞋就往下跑,桌子上摆着早上的红喜糕,他直接往嘴里塞,塞得太猛,红喜糕又干,他咽了好几次才咽下去。 但那红喜糕实在是干,又甜得发腻,吃得他口干舌燥,恨不得灌两口水才喝。 他扒开水壶塞子想嘴里灌水,然而只灌下了两口酒便是空空如也,偌大的房间连口水也没见。 “水,我要水,我要渴死了。” 方才那几口酒叫他胃里有些难受,他推开镂空窗子趴在台沿上呕了两下,最后神志半清地从窗户翻了下去。 他踉跄几步随便跑了一个方向找水,然而这公主府实在是大,他没走几步便迷了路,越走越发觉得幽暗,不像是宅子,倒像是荒无人烟的鬼屋。 此时另一头的谢蔺自说自话许久,正准备离开,却好像听到了什么动静,远远地便瞧见熟悉的身影缓步走来,谢蔺眯了眯眼,将身影隐藏。 而裴朔走了两步,没注意脚边的路崴了一下直接扑到了前面双膝着地,双手下意识寻找抓点,正好抱住了块石头。 他拍了拍脸,被那些人灌了酒头还有些昏沉,双手往地面去摸绊倒他的物件,透着月光,金灿灿的酒壶映入眼帘。 裴朔一喜,捡起来越看越觉得眼熟,只是他实在是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最后看了半天这将金酒壶塞进怀里,打算回头偷偷卖掉。 他打了个哈欠,扶着眼前的石头站了起来,冷风吹来清醒半分,定睛一看,哪里是什么石头,原来是一块墓碑,上面写的什么字重重叠叠的,裴朔头眼昏花也看不清楚。 只依稀辨出来个“墓”字。 夜黑风高,裴朔两眼一翻险些晕了过去,他该不会是走到什么乱葬岗的地方去了吧,吓得他倒退两步,急忙往回跑。 跑着跑着,又迷了路,远处杂草丛生,冰冷的月色映在池子里,迷迷糊糊间他好像看见池子里有红色的身影远远地过来。 这公主府该不会闹鬼吧…… 原本裴朔也是不信鬼神的,但他都穿越了,再不信鬼神也不行了。 那鬼一步一步逼近,裴朔后退一步,脚步僵硬,月色下那只鬼终于抬眸,冰冷的视线望了过来,对视的那一刻裴朔连自己的新婚之夜枉死的后续传闻都想好了。 救命! 裴朔屏住呼吸,那男鬼终于上岸,湿哒哒的红袍淌着水看的裴朔头皮发麻,浸湿的乌发垂落,那张脸庞却是美得令人窒息,不止是美艳,更多的是眼熟。 “啊——” 裴朔尖叫一声。 “鬼啊。” 他转身拔腿就跑。 路过原来捡酒壶的地方时,脚上又绊了一下,摔到了墓碑旁,这次他终于看清楚了上面的名字——谢明昭。然而他却顾不上这墓碑是个什么人,爬起来就往外跑。 身后的谢蔺歪头脑门打出一个问号,他只是不小心脚滑摔进了温泉池子里,好不容易才爬上来,有那么像鬼吗? 而裴朔已经跑得不见踪影,谢蔺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紧跟裴朔回到后院。 “救命!” “救命救命!彩云姐姐救我。” 裴朔踉跄两步飞速跑到喜房门口瞧见彩云脸色一喜,站在门口守着裴朔的彩云瞧见裴朔从外头回来却是吓得魂飞魄散。 “鬼,有鬼。” 裴朔说完推开屋门,脱了鞋,直接钻进被窝里,将自己团成一个蛋,好似这样就能隔绝鬼界大门。 身后谢蔺缓步而来,彩云见他浑身湿漉漉的淌水先是一惊,随后忽然明白驸马爷为何大喊着“有鬼”跑回来了。 “殿下……” 谢蔺摆了摆手,无奈道:“这傻子,我去瞧瞧。” 他唇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狡黠与玩味,眼中闪过一丝促狭的笑意。 屋内,裴朔将自己完完全全裹在被子里,像只受惊的蚕蛹,连一丝缝隙都不曾留下。厚重的锦被里传来细微的颤抖,显然这位驸马爷此刻正吓得不轻。 谢蔺轻轻拍了拍被子,刻意压低了声音。那低沉的男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阴森,仿佛来自冥府的召唤:“驸马~” 被子里的人动了动,却依旧不敢露头,继续装死。 “驸…马…”谢蔺拖长了声调,语气更加阴森,“不如来与本宫做伴。” 裹在被子里的人抖得更厉害了,却还是不肯出声。 谢蔺抿唇轻笑,眼中的笑意更深。他伸出冰凉的手指,穿过棉被轻轻触碰裴朔的脖子,裴朔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脖子蔓延至全身,连头皮都开始发麻。 那手指缓缓移动,每一下轻触都让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被子里闷热的空气忽然变得阴森可怖,仿佛下一刻就会有什么可怕的东西钻进来。 令人毛骨悚然。 “啊!”裴朔猛地惊叫一声,从被窝里蹦了出来。金冠在慌乱中滚落,墨色的长发如瀑布般倾泻而下。他双手紧握着一枚金簪,对准床外,浑身戒备。 然而床外空空如也,哪里有半个人影。 他惊疑不定地环顾四周,整个屋子里确实只有他一人。方才那阴森的声音仿佛凭空而来,又凭空消失,更显诡异。 裴朔只觉得一阵寒意从脚底直窜上来,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来去无踪,真是鬼啊。。。 就在这时,房门轻轻推开。琼华公主款步而入,步摇轻晃,发间的珠翠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发出细碎的声响。她云鬓半垂,眉目如画,唇角含笑, “驸马在等本宫吗?”她言笑晏晏,清丽的声音宛若天籁。 话音刚落,一道红色身影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了过来。 裴朔几乎是带着哭腔,像只树懒一般死死地挂在琼华公主身上。他的手臂紧紧环住公主的腰,脸埋在她的肩窝处,抱着他不撒手,“公主,救我。” 谢蔺:“……” 第25章 “下去。” 谢蔺额头青筋突突的跳, 而裴朔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一直往他怀里钻,幸亏他是个男人,若是个女人真是要被裴朔吃尽了豆腐。 红烛摇曳, 裴朔整个人像八爪鱼一样挂在他身上, 双腿死死攀着谢蔺的腰, 明眸闪烁, 又将下巴垫在他肩上,弱弱道:“有鬼……” 谢蔺拍了拍他的背,“下去!本宫身负皇室天命, 妖魔鬼怪不得近身。” 裴朔一听抱得更紧了, 他摇了摇头,非要沾染一点皇室的天命之气, 才好抵御那美艳男鬼。 “下去!”谢蔺太阳穴跳了跳。 “我不!” 谢蔺简直要被他气笑,“你要本宫抱着你睡吗?” 裴朔怔了一秒,在谢蔺的注视下缓缓点了下头, “好。” 裴朔心里哪还有什么公主陛下,脑子中只剩下了那艳鬼,那艳鬼一定是看他是穿越者, 本就是借尸还魂, 所以想要抢夺他的身体。甚至还特意幻化成那般美艳的模样, 一定是想要迷惑他! 谢蔺被他惹烦了,“好什么好……放手,男女授受不亲。裴朔,你立刻滚下去。” “我不。” 谢蔺深吸一口气, “本宫去把你身边的元宵叫来……”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来自己为了方便祭拜皇妹,给全府的人下了安神散,现在整个公主府还清醒的大概只有他、裴朔、彩云三人。 裴朔摇了摇头, “不要,公主有天命在身,百鬼不侵。” 谢蔺:“……” 他从未见过这么会顺着杆子往上爬的人,也从未见过这么怕鬼的人,但裴朔这么八爪鱼一样攀着他实在是奇怪。 他轻咳一声,诱哄道:“乖,你先下去,公主府内没有鬼。” 他抬起手,准备再次把裴朔打晕。 裴朔从他怀里微微探头,眼神真挚而清澈,“你要把我打晕吗?” 谢蔺:“……” 这厮竟然知道? “我可以自己晕。”裴朔说完双眼一闭,开始装晕。 谢蔺:“……你先下去再晕。” 然而裴朔一点反应都没有,谢蔺尝试着走了一步,身上挂着一个沉重的物体,让他每一步都格外艰难,好不容易走到床边,刚把裴朔扔下去,他正要松一口气,胳膊突然被人抓住,一个用力将他也带了下去。 谢蔺重重磕在金丝软枕上,胳膊被人死死抱在怀里,裴朔睁开眼,继续当八爪鱼,眼神清澈而愚蠢,没有一丝杂念,小心翼翼问道:“可以吗?” 谢蔺被他看得有些心虚,早知道就不吓唬他了,他仰面看着天花板,眼神空洞,良久才吐出来句,“可以。” 胳膊被人抱得更紧了—— 谢蔺翻了个白眼,又挣脱不开,认命地给裴朔拉了一下被子,把眼睛闭上,企图给自己洗脑,他只是在床上养了一只八爪鱼。 然而八爪鱼翻了个身,将一条腿也搭在了他腿上缠的更紧了。 谢蔺睁开眼睛,侧目一看。 八爪鱼双眼紧闭睡得正香。 — “驸马?” “驸马。” 清丽的女声不断响起,裴朔皱紧眉头,好似有什么冰凉的东西在他脸上滑动,又挪到了胸口。 他猛地睁开眼睛,一张美艳到极致的脸倒映在他瞳孔间,冰凉的指尖在他的胸膛上刮了刮。 “驸马昨夜睡得可好?”谢蔺笑里藏刀,丝毫没有昨夜吓唬人的愧疚感,有的只是快被裴朔气死的恼羞成怒。 昨夜……裴朔思绪飘去,他记得:黑夜里、湖水边、红衣艳鬼……记忆的片段让裴朔顿时打了个哆嗦。 想来昨天不过是做了一个梦,冷风刮过,他看着自己敞开的衣裳,以及琼华公主搭在上面的指尖,脸色不由得红了红,紧忙拢了拢衣衫。 “公主……” 谢蔺笑道:“驸马昨夜甚是勇猛,怎么这会儿突然害羞了?” 甚、是、勇、猛?! 谁?!昨夜他一点意识都没有。 裴朔讪笑一声将衣裳系好爬下床,待要穿鞋时低头忽然一愣,他的鞋子上还沾着许多泥土。 脑中千思百转,顺着昨夜的记忆,最终停留在那片湖水潭前,那分明是昨夜在湖水潭前沾上的。 细思极恐的记忆扑面而来,裴朔出了一身冷汗,难道昨夜他真的碰上鬼了?还是一个红衣男鬼。 恰巧此时冰凉的指尖伸到了他的脖颈处,他惊叫一声迅速弹起来了,眼底惊恐,防备似的看着元宵。 元宵奇怪道:“二爷昨夜没睡好?” 裴朔顶着两个厚重的黑眼圈,脚步悬浮,心神不宁,化作一声叹息,“折腾了一宿,能睡好就怪了。” 话音刚落,空气突然陷入一片沉寂,连正在给琼华公主梳妆的彩云也惊讶地看了过来,裴朔这才意识到自己话音多有歧义。 连忙解释,“不是,我的意思是……” “驸马。”谢蔺开口笑道:“我们夫妻之间的事,岂能说与外人听?” “是是是,不是,我……昨天……”裴朔想破脑袋却是实在想不起来,他昨天没有和公主殿下洞房吧? 昨天晚上的记忆全部汇总成了那个男鬼,对于洞房之事完全没有印象,但是公主殿下说得情真意切,饱含情意的双眼看得他心底发虚,好似他是什么抛妻弃子的渣男。 裴朔默默闭上了嘴,自己拧了毛巾擦了擦脸。 这时外头有宫人来报,“殿下,驸马爷,裴大人和裴夫人来给公主请安。” 谢蔺闻言眼皮未抬,“知道了。” 他从盒中取了螺子黛描了眉,又取了口脂,正要涂扭头瞧见裴朔呆愣愣坐着,忽然又想起这人昨夜被吓得狼狈而逃,他婉声唤道:“驸马。” 裴朔心思还在昨夜的红衣男鬼上,根本没听见这里的动静。 “驸马。”谢蔺又唤了一声。 “驸马。” 元宵推了推他的肩,裴朔终于是回过神来,应了一声,“是,我在。” 谢蔺朝他勾了勾手指,待裴朔走过时将手中的胭脂放入他掌心,温热的指尖擦过,他单手托着脑袋笑道:“驸马,替本宫上妆如何?” 他说着红唇凑近,美艳无双的脸近在咫尺,裴朔呼吸停顿了一瞬,脸颊腾地一下烧红起来,垂眸躲避着谢蔺的视线,根本不敢对上那双凤眼,他只低着头,话都说不利索了。 “怎、怎么用?” 谢蔺笑道:“本宫教你。” 他伸手捏了裴朔的食指,冰凉的温度顺着食指酥酥麻麻地往浑身的骨头上爬,从白玉瓷罐中蘸取了一点口脂,又被谢蔺捏着手指去往自己唇上涂。 裴朔浑身僵硬,根本不敢乱动,只弯着腰被迫凑近谢蔺,指尖触碰到红唇的刹那他忙得又想缩回去,然而却人被死死捏着不放。 那双凤眼凌厉而又含情,裴朔只对视一瞬便再次垂了下头,低声唤道:“公主……” 到最后也不知是怎么涂完的胭脂,裴朔只觉得那抹鲜红印刻在脑海中,比昨夜的红衣艳鬼还要刻入灵魂深处三分。 “驸马……” “臣在。” 谢蔺凑近他耳边,裹挟着幽幽香气,吐气如兰,“你的脸比胭脂还红。” 清丽的笑声叫裴朔心脏都要跳出嗓子眼了,他努力搓了搓自己的脸,滚烫的温度却抵不过从公主红唇上那点残留的柔软的触感。 “驸马,可要传膳?” 谢蔺终于松开了他的手指。 “好。” 瞬间的功夫,裴朔便将手指抽了回来,背在身后,蘸着胭脂的食指轻轻翘起,有些不知该往哪里放。 公主府的早膳自然是极尽奢华,裴朔看得眼睛都花了,风卷云残,在谢蔺要伸手夹菜时,裴朔率先一步夹走,一连被他抢了几次菜。 谢蔺终于忍不住放下了筷子,发出了和裴大人一样的疑问,“你是没吃过饭吗?” 裴朔闻言抬头眨了眨眼,“没……” 活了两辈子哪吃过这么金贵的东西,他恨不得把桌子都啃进肚子里。 早膳过后,二人漱了口,好像这才想起来请安的裴氏夫妇二人。 谢蔺神色慵懒,一身艳红牡丹宫装,染了豆蔻的指甲轻扶云髻,九凤鎏金点翠步摇垂落,额间朱砂更是风情万种。 裴朔扶着他的手进了厅堂,主位一侧坐着谢蔺,高贵娴静,裴朔自然而然坐在主位另一侧,姿态如松。 “臣裴政携夫人请公主殿下圣安。” 裴大人和裴夫人躬身作揖行礼。 按理来讲新妇进门,自当是向公婆行礼奉茶,然而公主是君,公婆是臣,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自然是君臣在先,父子在后。 裴政腰弯了很久,上面的人像是没听到似的,只一味把玩着手指,又叫彩云奉了茶。 裴朔在旁边看着嘴都要咧到天边角上去了,他还是头一次见裴大人和裴夫人吃瘪,难怪霍衡那厮想把琼华公主娶回家好气死他爹和后娘。 裴政见久久没人回应,又高声道:“臣裴政携夫人请公主殿下圣安。” 谢蔺好似还是没听到。 裴朔捶手掩唇偷笑,裴政抬眸瞪了他一眼,好似在说些什么,裴朔立马移开目光嘴角都快咧到天上去了,带着小人得志的表情只当没听到。 眼看着裴大人真的要生气,裴朔这才出口提醒道:“公主,裴大人还在呢。” 谢蔺仿若才瞧见似的笑道:“裴大人还站着呢,驸马你也不说早些提醒本宫。” 裴朔道:“裴大人对公主敬重,这礼自然也要长久一点。” 二人一唱一和,裴政脸色铁黑,但也只能且站着。 谢蔺抬手道:“裴大人,快坐吧。你是长辈,本宫算是儿媳,怎么能叫裴大人给本宫行礼呢?应该是本宫向公公婆婆行礼才是。” 但他话这么说着可半点起身要行礼的架势都没有。 裴大人只好道:“殿下是君,微臣是臣,殿下下嫁微臣犬子,乃裴家之幸。” 裴朔差点就笑出了声。 他们城里人就是会说话。 三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只聊的人无聊透顶,裴政这才终于表露出自己今日前来的意图。 “殿下,犬子回府不久,恐礼数不周,可否容臣单独交代犬子几句?” 谢蔺望了裴朔一眼。 裴朔点点头,正好他也有话想和裴大人说。 裴政舒了一口气,他还真怕这琼华公主不放人,他便是真一点办法都没有。 二人出了厅堂,外头游廊来来往往的宫人,还有宫里头遣来的女官宫婢、太监侍卫数名,来来往往,人多耳杂。 一出殿宇,裴大人本性暴露,拎起裴朔衣领拽到一处小花园,春日里芍药花开的正艳,裴大人揪过他的衣领,躲过行人,压低声音,问道:“你昨夜……” 他说起这些耳根忽然泛红,“昨夜和公主洞房之事如何?” 裴朔眉梢一挑,很快又颇为得意从容道:“公主夸我甚是勇猛。” “你……”裴大人一听,脸色涨红,但还是怒道:“你昨夜洞房当真亲近公主了?” 裴朔手中折扇一开,毫不心虚,“那是自然。” 裴政拧了拧眉,似乎是在疑惑什么,但观裴朔神色又不似是说谎,只是久久没能想明白什么。 “那昨夜可有什么异常?” “有!”裴朔扇子一合,脸色极为凝重。 裴政心里一咯噔,心想该不会是那件事被他发现了吧。 下一瞬,裴朔极为郑重问道:“裴大人……” 裴大人的脸色也多了一分凝重,“嗯?” “你相信这个世界上……” “有鬼吗?” 原本凝重的脸色密密麻麻像不断裂开的玻璃蜘蛛丝一样逐渐破开,表情变化极度精彩。 裴大人脸上透露着一分无语,略带嫌弃:“……我真是见了鬼才生出你这样的儿子。” 第26章 空气静悄悄的, 花香流动,花瓣落在裴朔的肩上,他长得倒是文质彬彬气度不凡, 说出来的话叫人想一棍子打死他。 “真的, 公主府……有鬼。”他说得十分慎重。 作为一个穿越者, 借尸还魂这种事原本很是稀奇, 但是自己经历过便不稀奇了,撞鬼这种事情更不显得稀奇了。 “裴大人,你认不认识什么驱鬼大师, 最好是能送他好好投胎轮回的, 不要再缠着我了。如果能让他得道成仙再保佑我平安富贵就更好了。” 裴大人沉默片刻:“……要不我请个御医来看看你的脑子?” 裴朔微微一笑,“你要是不给我介绍大师, 下次遇到那艳鬼我就叫他去裴府找裴大人你,反正裴大人你风韵犹存,那艳鬼想必也十分欢喜。” 裴大人此刻千言万语都吐不出一个字来, 枉费他读书万卷,竟都不知该如何说些什么,早知如此, 当初还不如叫这厮在龙虎墙外头淹死算了。 所有的波涛汹涌最后尽数被他咽了回去, 他抑制着额角跳动的青筋问道:“你要和尚还是道士?” 裴朔思索道:“都要, 甭管灵不灵的你都请来。” 裴朔下定决心,一定把那艳鬼送下去。公主殿下温婉可爱,要是被那艳鬼吓到就不好了。 裴政动了动嘴唇,千言万语最后只化成了一句话, “你离公主远点儿。” 俩人不欢而散。 屋里头裴夫人和谢蔺也没什么共同语言,裴夫人努力找了些话题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公主今年十几了?” 谢蔺头也没抬,“十六。” 裴夫人讪笑一声, “怀英方及弱冠,年长殿下几岁。” 谢蔺嗯了一声。 裴夫人又温和笑道:“怀英那孩子自小不在我膝下长大,初来京城,对京内诸多事物不熟,若是惹出事来还请公主见谅。” 谢蔺听了这话却是眉梢一挑,“他既进了公主府,便是本宫的人,往后惹了什么事也自有本宫担着。” 裴夫人笑笑没再说话,好在裴大人很快便回来了,二人辞了琼华公主便回去了。 谢蔺指尖正捏着一枚墨绿扳指把玩,浓烈的绿色和白玉般手指相映成趣,染着豆蔻的指尖圆润漂亮。 他玩了两下便觉得没意思了,随手往裴朔方向一抛,裴朔稳稳接住,笑容浮现眼底,顺手藏进怀里。 “公主。”裴朔狗腿地凑上前去,在谢蔺要端茶时抢先一步递过去茶杯,又狗腿地站在谢蔺身后给他按了按肩。 谢蔺笑道:“裴大人交代什么了?” 裴朔弯唇道:“裴大人问臣洞房之事。” 谢蔺:“哦?你怎么答的?” 裴朔歪头道:“公主不是夸臣甚是勇猛?” 谢蔺抿唇轻笑,这厮头脑虽蠢,但有时候却很有眼力见,又很听话。 谢蔺拍了拍他的手,“以后想要什么吃的喝的玩的都和彩云说,叫人给你买回来,银子不够了直接去账房支,出门在外不要丢了本宫的脸。” 裴朔捏得更起劲了,笑容满面回了一句“是”。 公主殿下真是天神仙女下凡,包吃包住包玩,还有零花钱拿,这么好的神仙日子他可不能被那艳鬼抢了。 谢蔺又道:“以后你住到琼楼去,若非本宫传召不必来此。” “是是是。”裴朔答应得极其爽快。 这日子怎得一个“美”字了得。 他死了都要埋在公主殿下身边。 外头彩云进来,领了裴朔往琼楼去,一路上都在讲公主府的规矩,诸如什么公主院内点灯便是要驸马侍寝,若是未点灯驸马切不可随意入公主院中之类的。 穿过几道攀花门,月亮拱门外垂着紫藤,角落种着桂树,不远处假山上有宫人穿花戴绿地经过一声声唤着“驸马爷”,湖水面上飘着一层飘落的桃花,有太监正在打捞,里里外外侍卫围了一层肃穆庄重。 琼楼比起裴朔先前的院子可是大了何止一倍,比裴大人的主院更是要大上不少,不过裴朔倒没心情看院子,他脑子里还装着昨夜那艳鬼。 他拉过彩云压低声音,“彩云姐姐,向你打听个人。” 彩云依旧是那副公事公办的冷淡模样:“驸马爷请讲。” 裴朔想起那日石碑上的字,“你知道谢明昭这个人吗?” 这三个字仿佛带着某种魔力,让彩云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如纸,手中的帕子不自觉地滑落,但她仍然紧紧地揪着帕子的一角。 “怎么了?” 彩云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连忙捡起帕子,擦了擦额角的冷汗,低声道:“驸马爷打哪儿听了这个名字?” 裴朔道:“公主的院子往西到镜花园子,再右拐几里地,过了红廊,后山前头有块荒草地,里头……” 然而,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彩云用帕子捂住了嘴。彩云连连摇头,示意他不要再继续说下去了。 她低声而急促道:“驸马爷可别再问了,往后也不可再提了,谢明昭,是公主是同胞兄长。” 裴朔心里一咯噔。 他早有耳闻,琼华公主当年还有位早逝的同胞兄长,早在好些年前便是因为落水而亡。 落水……水…… 红衣美艳男鬼。 那样貌还有几分肖似公主殿下,只是眉间多了一颗朱砂痣。 青天。白日的艳阳天,裴朔平白出了一身冷汗,那脸色比彩云还要惨白几分,他浅浅扶住旁边栏杆咽了咽唾沫,后背出了一片冷汗。 “我、我知道了,彩云姐姐不要同公主说。” 这么说来,那日他遇见的艳鬼莫非就是公主殿下的同胞兄长? 他双手合十在心里默念了几句“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开始盼着裴大人还是尽快将大师找来,送大舅哥早登极乐。 琼楼院落极大,裴朔自然是住在主屋,彩云还送来不少人来伺候他的起居。 裴朔大胆猜测……大舅哥一定是舍不得他的富贵荣华,才想夺舍自己的身体,尤其是自己长得年轻貌美,身强体壮,大舅哥肯定喜欢。 但他是公主的驸马,大舅哥是公主是亲兄长,要是大舅哥夺舍了他的身体,岂不是乱套了。 为了阻止这种可悲的乱事发生,他一定要防着大舅哥。 —— 阳光透过精致的窗棂,斑驳地洒在书房内,靠桌的桌案前女子正伏案写些什么东西,字迹苍劲有力,笔锋犀利而不失圆润,远不及驸马大选那日的“龙飞凤舞”。 彩云送来了一封书信,谢蔺拆开看了一遍又交代了什么,随后闭目准备午睡一小会儿,他刚倚到贵妃榻上,外头就传来一阵乱哄哄的闹声。 空灵的吟唱声简直要把人逼疯了,他翻来覆去睡不着,火气有些上头,“谁在外头闹腾?” 彩云在门外答道:“是驸马爷。” 谢蔺按了按眉心,他最近熬了几个夜,白日里想补个觉都不得安分,每天鸡一叫就能听见和尚念经声,要么就是道士吟唱声,呼啦啦地听得人脑壳疼。 他没好气问道:“驸马这几日在做什么?” 彩云恭敬道:“在驱鬼。” 谢蔺:“……” 他神色诧异,但很快又了然,想必那天晚上真是把这厮吓得够呛,他起身出了书房,准备过去看看热闹。 刚到镜花园子,道教空灵的吟唱声、佛教郎朗的诵经声,伴随着些锣鼓敲打声音,直冲天灵盖,仿佛他已经站在了轮回道,马上就要被人超度。 花瓣洒落石子路上,脚下飘来一些香灰,沾在了他那绣了鸳鸯珍珠的粉色鞋面上,他又走了两步,一阵风刮过,一道明黄色符咒迎面飘来,啪地一下结结实实贴在他的脑门上。 谢蔺强忍着自己的怒气,把那道符咒摘下来,上面用朱砂画着乱七八糟的红线,他当即攥成一团丢了出去。 “他把本宫这公主府当成什么了?” 彩云在旁边忍不住掩唇笑了一下,“殿下先前不是还夸他有趣?” 谢蔺气道:“也太有趣了些。” 此时原先的湖水畔,不同道观不同庙宇的道士和尚分作两个阵营,争执不下,更像是在暗地较劲。 东边是道士们摇着铃铛,嘴里念念有词“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手中桃木剑上下挥舞;西边是一众和尚盘腿而坐,诵经声此起彼伏,佛珠叮当作响。香火缭绕中道法真言不绝于耳。 更有趣的是,中间还有一个打扮奇特的人左右唱跳。但见他头戴绿巾,身着大红袍,腰间挂满铜铃,头顶插着七八根五彩鸡毛,手持一面破锣,边敲边跳,嘴里呜哩哇啦不知念着什么,活像个走江湖的江湖术士。 这厢道士的符咒还未念完,那厢和尚的经文刚起,他就猛地一个转身,锣声大作,烟雾四起,在两派之间蹦跶得更欢。 裴朔本人则是穿了件海棠春衫,手里转着那串檀木珠子,嘴里不停念叨着:“大舅哥,你一路走好,早登极乐,早日成仙,你要是需要什么就给我托梦,不不不,还是给皇帝陛下托梦吧,最好把他带走,祝你早日成仙,保佑我和公主大富大贵平安吉祥。” 他说得极快,声音又小,听起来跟念经文似的。 元宵在旁边攥紧裴朔的衣袖,两眼观望着四周,但凡有个风吹草动,他都要死死掐裴朔一下,“二爷、不会真的有鬼吧。” 裴朔睁开眼睛,故意敲了他一下,“别瞎说,那是咱们家的神仙,等大舅哥羽化成仙会保佑我们的。” 白泽双手环胸随意般地靠在无奈道:“二爷,那都是假的,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鬼,只有人扮的鬼。” 元宵咽了咽口水,只觉得远处杂草波动,像极了冥府号召,四周香灰纸钱飘散更是阴气森森。 元宵压低声音,“二爷,我听说水鬼不能投胎,都要找到替死鬼,才能投胎。” 裴朔浑身汗毛倒立,冷风吹过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又立马低头开始默默念叨着些什么。 白泽摇了摇头,打定主意晚上他去后山看看,到底是什么人装神弄鬼,把他们家二爷吓成这样。 不远处谢蔺看得拳头紧握,他是真下定决心要把自己给超度了不成? 既然如此,那他这水鬼不做些什么岂不是对不住裴朔这么大的阵仗。 — 入夜,白日里的那些道长和尚之流的早就散了去,裴朔躺在榻上,眼睛瞪得锃圆心中仍回想着白天的纷扰。 床榻脚边元宵打着地铺睡着正香,偶尔还说几句梦话。白泽说要去如厕,可这会儿也没见他回来,裴朔都担心他被鬼吃了。 忽然,外面狂风大作,门窗被吹得咣咣作响,裴朔心中一紧,裹紧了被子,打算叫元宵去关窗。然而风声如同鬼哭狼嚎,夹杂着树枝的摩擦声,似乎在诉说着什么不祥的预兆。 “元宵,元宵……” 他叫了半天,声音在风中显得微弱无力,对方却毫无反应,依旧沉浸在梦乡中。 无奈之下,裴朔披上衣服,蹑手蹑脚地下了床,心中暗自祈祷这风快点儿停下来吧,听着怪吓人的。 镂空雕花窗外乌云密布,仿若山雨欲来,耳边呼呼地刮风,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暗中窥视,正当裴朔伸手去关窗时,突然从下面蹭地一下凑过来一张放大的脸。 那张脸在狂风中显得格外清晰,红衣若枫,笑容诡异,月色凄凉,裴朔的心猛地一沉,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死期。 他与那张俊脸对视了片刻,随后微微一笑,面色安祥,似乎在这一瞬间接受了命运的安排。两眼一翻,身体后仰,眼看着就要晕过去。 就在这时,男鬼眼疾手快,揪住裴朔的衣领子将他扶正,冰冷的手指强行扒开裴朔的眼皮,低声喝道:“不许晕。” 裴朔被迫睁开眼皮,对上那种苍白美艳的脸,心中一阵恐惧与不安,想要叫出声来,然而谢蔺眼疾手快,两根手指上下一夹跟鸭子嘴似得捏住裴朔的嘴,逼他咽了回去。 “也不许叫。” 第27章 “不准再弄些道士和尚打扰本宫, 懂?” 艳鬼的声音如同自地狱传来般寒风刺骨,裴朔疯狂地点头。 谢蔺莞尔一笑,然而那笑容却让人毛骨悚然, 苍白的唇瓣轻轻一碰, 透出一丝阴森的气息, “明日满月, 本宫在湖边等你,若是不来?本宫就吃了你。” 裴朔心中一紧,没有任何其他选择, 只能小鸡啄米似地点了点头。 谢蔺终于松开了他, 裴朔眼疾手快,双手按着窗子, 深吸一口气,啪地一下关住窗。关得太快,外面的谢蔺还没完全躲避开, 啪地一下,脑门就被窗子碰出一块红印子,他揉了揉脑门, 面色越发无语。 还没来得及离开, 裴朔却见那扇窗子又猛地打开, 他回头看向谢蔺,眼神中带了一丝耐人寻常的意味。 “去死吧,恶鬼。”裴朔抓着一张黄符,心中得意洋洋, 啪地将符纸贴在谢蔺的脑门上,眼中闪烁着一丝兴奋的光芒,“这可是大师开过光的, 你小心……”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见谢蔺站在原地,面色不改,慢悠悠地将黄符揭了下来,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开光?” 声音轻柔却透着一丝嘲讽,裴朔心里一咯噔,难道那秃头和尚给他的符纸对这艳鬼无效? 裴朔见不管用,干脆从地上搬起一箩筐符纸,手忙脚乱地捏出一张又贴到谢蔺的脑门上,然而对方丝毫没有要魂飞魄散的迹象,反而是那张俊美的脸上一直挂着一抹淡淡的笑意,好像是在观看一场有趣的闹剧。 裴朔左手抱着筐,右手不断地拿出不同的符纸,开始往谢蔺脸上贴,直到他满脸都是黄符。风一吹,晃悠悠掉下来一张,正好露出一只满含怒气的眼睛。 裴朔和那只眼睛对视的瞬间,心中一紧,随即摸了摸箩筐,又捏出一张贴到了谢蔺的眉心上方,口中念道:“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他贴完脸上,箩筐里还剩下不少,便开始往谢蔺的胸前、胳膊上挨个儿地贴,直到箩筐空空,眼前的艳鬼满身黄符,被风吹起时呼啦啦作响。 他满意地扔下箩筐,双手抱胸,带着几分自信与挑衅,笑道:“大舅哥,做鬼还是不能太得意。” 然而,谢蔺的冷笑打破了他的得意,“是吗?” 裴朔顿时警铃大作,不由得后退一步,面色惊恐,“你……你怎么还活着?” 谢蔺撕下眼前的几道符纸,指尖一弹,那符纸便飞了出去,瞬间消失在夜色中,裴朔见状咽了咽口水。 “驸马!你方才说什么本宫没听清。” 裴朔不屑地冷哼一声,干巴巴地笑了两声,旋即脸色一沉,扑通一声麻溜地跪在窗子旁,高喊道:“大舅哥,我错了。” “我说我是想助您早日飞升成仙,您信吗?” 谢蔺冷笑一声,满身黄符被风吹得摇摇欲坠,那张漂亮的脸上带着嘲讽与玩味。 裴朔低头小声道:“我觉得我是真心的。” 谢蔺招招手,“过来。” 裴朔哭丧着一张脸,心道那秃驴老道居然敢骗他,还吹嘘说着黄符必定叫这男鬼灰飞烟灭,如今灰飞烟灭的马上就要变成他裴朔了。 “大舅哥……”裴朔膝行两步,显得可怜巴巴。 谢蔺将脑门上的黄符摘下来,指尖一捏,啪地贴到了裴朔的脑门上,又慢悠悠地摘下身上其他的黄符,尽数贴到裴朔身上。 “不许撕。” 裴朔干笑一声,“不敢不敢。” 谢蔺看着他这满身黄符的滑稽模样,心中又气又笑,“区区人间的和尚道士奈何不了本宫,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裴朔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黄符,差点儿把牙都咬碎,那群骗子可是从他手里骗了不少钱财,明天他就去把那几个骗子的大本营端了出出气。 他低着头不敢说话,谢蔺想着他应该是知道怕了,心中一软,“罢了,本宫心善,你带一坛东城门梨花娘子家的蔷薇露来,本宫就原谅你。” “知道了。”裴朔不情不愿地嘟囔了一声,心中却暗自打算,按理说这大舅哥也没死多少年,道行也不该如此奇高,或许只是黄符对他没用,他屋子里还有一盆黑狗血…… 谢蔺好心地帮他把窗户关上,准备爬回去睡个美觉。 屋内裴朔也终于舒了一口气,挣扎着爬起来,小跑两步开始摇晃元宵,“元宵,元宵,快起来,鬼来了,他在窗子那边。” 元宵迷迷糊糊揉了下眼睛,“爷,咱们不是二楼吗?” 裴朔摇晃元宵的手突然顿住,陷入沉思,随后继续疯狂地摇晃元宵,“他果然是鬼,他真的是鬼!不然怎么能爬到二楼,完蛋了,明天晚上他就要我的小命。” 而此时窗外,谢蔺悬空而立,衣袂翩翩,拍了拍手上的尘土,唇角却浮现出一丝微笑:“这下爽了。” 谁叫裴朔这厮一连几日都叫来那些道士和尚的打搅他的好梦,今天晚上裴朔也别想好好睡觉。 而画面往下看去,却见红色衣袍下一架云梯搭在房檐上,谢蔺踩在云梯上衣袂翩翩,楼下彩云正扶着梯子无奈切担忧地看着他。 “殿下,快下来吧,上面风大。” —— “要死了,要死了,他还是不肯放过我。” 裴朔在屋里转悠半天,心中焦虑如焚,脚步踱来踱去,开始盘算着到底怎么才能制服这艳鬼。 元宵坐在一旁,眼皮沉重,不停地打着瞌睡,头不时往下点,脖子上还挂着一把小型的桃木剑,困意时不时席卷而来。 裴朔的心情愈发沉重,脑海中不断浮现出谢蔺那张苍白而美艳的脸,和他的那句“明日满月,本宫在湖边等你”。 “满月之时阴气最重,他一定是想在明天吃了我,让我当替死鬼。” “可能明天我回来后就变了一个人,到时候我就不再是我,我变成了我大舅哥。” 裴朔脚步踱来踱去,嘟嘟囔囔自言自语许久,思考了半天也想不明白这大舅哥道行怎么这般高深? 最后他终于忍不住,扑通一声跪在白玉观音像前,“菩萨救我,我一生行善积德,我刚娶了这么漂亮的媳妇,我不能抛妻弃子。” 说罢他又泪眼汪汪地朝元宵道:“元宵,等我死了,你就把咱们那箱金子挖出来跑路吧。” 裴朔嘀嘀咕咕说了半天,最后又爬起来跑到书桌前翻了一张纸哭哭啼啼地开始写遗书。 尊敬的公主殿下: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跟着大舅哥求仙问道去了,在我的书案后面柜子第三个抽屉下面有一个盒子,里面是我还未来得及送给你的新婚礼物…… 他洋洋洒洒写了一通废话,最后弹了弹上面的墨迹,将这封信放到烛火前……烧了。 “麻蛋,我真是有病写什么狗屁的遗书,该死的另有其人!我跟他拼了。” 裴朔一拍桌子,突然打鸡血似得又站了起来,声音把元宵都吓了一跳。 “元宵,快起来,等明天你再去准备点大公鸡、黑狗血……晚上爷要和那水鬼决一死战。” 裴朔又洋洋洒洒列了一堆东西,他从床底下扒拉了半天,将白日里被那些道士和尚哄骗买来的什么桃木剑、佛手串、还有一串大蒜、盐米、一壶黑狗血、通通准备到一起,他就不信一点儿用都没有。 他深呼吸一口气,心中似乎下定了决心,像是做好了什么准备似的,推开窗户,眼一闭心一横,大不了就和那艳鬼同归于尽。 然后,他将那壶黑狗血哗啦啦地倒了下去,旋即大喊一声:“去死吧,恶鬼!” 随后迅速把头缩回去,将窗户关紧,锁的严严实实,防止那恶鬼再次突然袭击。 下面,谢蔺正攀着梯子往下,脚刚踩到地面上,就察觉头顶似乎有什么不对劲的。仰面一看,瞬间被一盆黑狗血浇了个透底。 那一瞬间,黑狗血如同倾盆大雨般洒落,腥臭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令人作呕。温热的血液顺着他的发丝滴落,在脸上蜿蜒出一道道暗红色的痕迹,他现在看起来倒真有几分恶鬼的风范了。 彩云也免不得受了些波及,衣裳沾满了腥臭的黑狗血,脸上满是惊愕与不知所措。 她看向谢蔺,对方满脸血迹,红色衣袍也尽数被浇透,“殿下……” 谢蔺几乎被他气懵了,手指都在抖动,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切,“他是不是疯了?” 彩云默默拿帕子擦了擦自己的脸,她觉得殿下才是疯了,大晚上不睡觉,跑过来吓唬驸马爷。 谢蔺拿袖子擦了擦脸上的血,他觉得自己现在爬上去一定能把裴朔那疯子吓死,但是这满身黑狗血实在令人作呕。 罢了,暂且放他一马。 “回去,烧些热水。”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而此刻的后山温泉旁,白泽叼着一根稻草在亭子上蹲了许久,微风吹动他的衣袍,腰带翩翩飞起,他盯了那湖水许久也没见一点动静。 “不是说有鬼吗?” 他还想把鬼绑回去给二爷玩呢。 第28章 春日暖洋洋的光照的人精神正好, 府内太监宫女们正拨花弄草,彩云点了熏香,将屋子熏了又熏, 昨夜那两套衣裳已经被他们扔了, 但仍觉得这屋子一股子黑狗血的味儿。 实在是昨夜那泼天的狗血味道实在太冲, 区区一晚上, 根本难以散尽。 谢蔺正拿着脂粉遮自己眼下的青黑,托裴朔的福,他昨夜洗了十几次才觉得自己身上没了味道。 要是今晚裴朔再敢拿那些黑狗血大公鸡血往他身上泼, 他一定会让他知道花儿为什么这么红。 “公主、公主救我。” 未闻其声, 先见其人,大清早谢蔺妆发还未梳整齐, 就听着这哀嚎的声音越来越近,直到进了屋子。 裴朔看见谢蔺的那一刻,两眼放光, 一个滑跪十分丝滑地扑到琼华公主身侧,极其谄媚与热情喊道:“公主救我。” 他昨夜想了一晚上,能够制服那男鬼的人只有琼华公主。琼华公主身为皇室中人有天命在身, 百鬼不侵, 最最重要的是她可是男鬼的胞妹, 大舅哥肯定不会对自己的亲妹妹下手了。 所以,只要他跟在琼华公主身边,多沾一沾她身上的天命之气,肯定也能百鬼不侵。 元宵也跟着他的动作扑通跪下, 只是他学了半天也没能像裴朔那么丝滑地滑跪出去,但还是喊道:“公主,救救二爷吧。” 谢蔺按了按自己突突直跳的额头, 努力挤出来一个笑容,“驸马,这是怎么了?” 裴朔泪眼汪汪,“大舅哥他、他……” 他越说越哽咽,目光却突然对上彩云的那一刻顿住了,他立马把未出口的话咽回了肚子里,随后话锋一转,语调低沉,认真道:“我想你了。” 谢蔺:“……” 他莫不是真的娶了个脑子有病的驸马回来? 裴朔义正言辞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臣与公主十日未见,三十年日日思念,让我日夜伺候公主吧。” 谢蔺望着他真挚的眼神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把手中的梳子递给裴朔示意他替自己挽发,然而裴朔十分了然般地扭头递给了彩云。 彩云接过梳子,扯了扯嘴角,但还是顺势开始给谢蔺挽发,她伸手要取妆奁中的步摇,裴朔抢先一步取出来递到她手里。 她要娶珍珠点翠,裴朔也快一步拿来,接下来不管她要拿什么,裴朔都极其谄媚地递过去,看起来很是忙碌。 谢蔺耐着脾气阴阳怪气道:“真是辛苦驸马了。” 彩云伸手就能拿到的东西,偏要他转折一下才能拿到,平常半个时辰的功夫就能梳好的发髻,今日足足用了一个时辰,多亏了他拖后腿。 裴朔丝毫没听出嘲讽之意,讪笑一声,今天天王老子来了他都要贴在公主身边。 谢蔺取了一支螺子黛,“替本宫画眉吧。” 裴朔应声,双手颤颤巍巍地拿着那东西,螺旋状小胡萝卜样式眉笔,上首镶嵌着一颗红宝石。 裴朔曾见过现代眉笔的广告,看着那红宝石,下意识就将它当成了眉笔的笔帽,抬手就拔。 彩云看呆了,甚至忘了提醒裴朔。 裴朔拔了半天没拔动,一使劲,啪嗒一声,螺子黛在他手中断成了两截,他讪笑一声,下意识藏到身后。 谢蔺沉默片刻,还是忍不住出声道:“你脑子不好使,力气倒挺大。” 裴朔将断的两截螺子黛放进妆奁,呲着大牙笑道:“这是个意外。” 谢蔺重新取了一支螺子黛,捏着宝石的那一头对着铜镜开始描眉,裴朔在旁边静静地看着,“我学会了。” 谢蔺没理他。 裴朔按住他的肩膀,强行将他转过来让他看向自己,“我真的学会了,让我试试。” 说着他强行接过谢蔺手中的螺子黛开始照猫画虎,去描另一侧的远山眉。 过于亲近的动作,彼此之间都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声,裴朔捧着他的脸,拿着眉笔笨拙地开始描画。 谢蔺忍不住屏住了呼吸,细看裴朔此人确是生了一副好皮相,也有几分世族贵公子的风范。 “哈哈哈哈……”裴朔突然笑了起来。 他看着自己画的毛毛虫一样的东西把自己都逗乐了,抬手去擦了擦多出来的线条,却将那一块越擦越糊。 谢蔺听见笑声,扭头往铜镜一瞧,当即脸色一沉。他想错了,裴朔此人,没有脑子,是个疯子。 谢蔺缓缓起身,彩云习惯性地后退,露出身后架子上的长剑,纤长的手指握紧剑柄的那一刻,裴朔拔腿就跑。 咻地一声,长剑出鞘,谢蔺提剑便追了出去,“裴朔!你最好不要消遣本宫。我看你是活腻了。” 殿宇阁楼,镜花园内碧桃洒金,湖水上有长廊连接,两侧宫女提着花篮,却见驸马爷惊惶逃跑,身后琼华公主提剑而追。 宫女们驻足停留,任由一阵风似的吹过,纷纷感慨几声。 “公主和驸马爷感情真好啊。” “是呢,难怪公主当日一眼就挑中了驸马爷。” 裴朔绕着偌大的公主府进行了一个轰轰烈烈的晨跑,眼看着实在跑不到了,他侧身一躲,当即一个滑跪扑了过去。 “公主,我错了。” 男人!就要能屈能伸。 该道歉时就道歉。 谢蔺的长剑没来得及收回,堪堪擦着裴朔鬓角滑过,斩下一缕青丝,他手腕轻转,以长剑抬起裴朔下巴,“你哪儿错了。” 裴朔拽了拽谢蔺腰间垂落的流苏荷包,委屈巴巴道:“我再也不敢了,公主饶了我吧。” 长剑回鞘,谢蔺冷哼一声踏步离开,难怪裴侍郎这么痛快就把儿子送来选驸马,原来是送过来一个脑子不好使的祸害。 估摸着把裴朔打包扔过来,裴府应当是清净了不少。裴大人和裴夫人终于可以高枕无忧了。 裴朔舒了一口气,拍了拍胸脯站了起来,想到今晚的艳鬼索命,他又追了过去,“公主等等我。” “不得靠近本宫三丈之内。” “太远了吧。”裴朔努力接近几步。 唰地一声,长剑在地面滑动发出刺耳的声音,经过裴朔脚尖时,他一个跳跃越过那长剑又朝公主扑了过去。 —— 圆月高空,漆黑的夜好似一个无底洞能将人一口吞进去,幽深的小路宛若通向冥府地府,夹道的枯草似乎下一刻就能疯涨起来将他吞没。 裴朔腰间配着桃木剑,闷了一口雄黄酒,他腰间挂了一个白天死皮赖脸从公主殿下那里要来的一个荷包,口中不断念叨着“天灵灵地灵灵,妖魔鬼怪别显形。” 声音在寂静的夜空中显得格外微弱,风声很快就将他的声音吞没。 公主府后山,温泉氤氲,裴朔吞了吞口水,心中暗自打鼓。白雾茫茫间,他隐约看到一个男人,墨发散落肩头,背对着他靠在温泉中央。 “你来了?”空灵的声音如同从地狱传来,吓得裴朔一激灵。 紧接着,他便见那男鬼赤裸着上身,从温泉中朝他缓步走来,水珠顺着他光滑的肌肤滑落,样貌酷似他的公主殿下,美得令人窒息。 额间一点朱砂,晃着心神。 裴朔甚至有些看呆,大舅哥美貌不逊色于公主殿下。 美丽的东西都是有毒的。 张无忌他娘说:越是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 男人!当然也不例外。 这只鬼一定是故意幻化成这个漂亮的模样。 裴朔握紧了手中的荷包,脚步不由自主地后退,心中暗叫:救命!吾命休矣。 “裴朔!” 裴朔被喊得一个激灵,老人常说被鬼喊名字的时候千万不能答应,不然魂魄就会被鬼牵走。他心中一慌,几乎要转身逃跑。 “本宫在此孤苦无依,没想到遇见了你,也算是有缘。不如就留下来与本宫做伴。”男鬼的声音低沉而诱惑。 裴朔苦着一张脸,“大舅哥,我要是死了,公主岂不是年纪轻轻守寡。” 谢蔺存心吓唬他,嘴角勾起一抹笑容:“无妨,公主再择新婿便是,本宫是他的皇兄,本宫想要什么,公主自然相让。” 裴朔战战兢兢道:“要是大舅哥在这儿无聊,要不我给你烧点吃的喝的玩的?京中最近有很多新鲜玩意儿。” “不要!” “那你要什么?” “就要你。” 话音刚落,冰冷苍白的指尖下一刻从泉水中抬起,死死抓住他的手腕,男鬼美艳异常,低沉浑厚的嗓音传来。 “驸马不来侍候本宫吗?”谢蔺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戏谑。 裴朔战战兢兢往后退了一步,但手腕仍被那男鬼死死攥着,他挣了半天没挣脱,抖着手指道:“臣乃公主的驸马。” 所以,请大舅哥看在公主的面子上饶我一命。 一奴不事二主,一个驸马也不能伺候两个兄妹。 然而男鬼却突然轻笑一声,声音如同夜风般撩人,“公主乃本宫胞妹,公主的驸马也该是本宫的驸马,否则本宫就托梦于公主休了你。” 裴朔都快哭了,这艳鬼居然是个gay,他原本以为艳鬼是想要他的身体,没想到是想要他。 好消息是:大概率不会死了。 坏消息是:被鬼看上了。 第29章 这处温泉原先就存在, 没想到这么多年仍有余热,白日时谢蔺叫宫人把这里清扫了一番,夜晚泡一泡也别有风趣。 他倒是风趣了, 旁边的人快吓傻了。 “驸马, 替本宫按一按肩。” “是。”裴朔苦着一张脸, 慢吞吞地往温泉池边挪动。 谢蔺靠在池边难得放松, 他按了按太阳穴,这些日子事情太多了,外面的弯弯绕绕城府计深, 反倒让他有些喜欢裴朔这种没有脑子的家伙。 裴朔伸着指尖, 触碰到实体的那一刻,他有些讶然, 鬼是有身体的吗? “大舅哥。” “嗯?” “您……法力高深,已经修炼出实体了吗?” 谢蔺以手扶额,甚为震撼, 他甚至不需要自己想一个理由,裴朔就已经给他找了一个充分且令人信服的理由。 谢蔺淡淡嗯了一声。 裴朔也舒了一口气,这样他就再也不用担心大舅哥想抢夺他的身体了。 月亮高高挂着, 一时有些静谧, 谢蔺闭目沉思, 泉水温热,好似将一天的疲惫都驱赶了开。 “大舅哥。”沉寂中裴朔突然开口。 “你不去看看公主吗?她要是能见到你,肯定很开心的。” 谢蔺闭着的眼睛却蓦地睁开,浅笑道:“你很希望公主开心?” “当然。”裴朔道:“公主是我的妻子, 我当然希望她开心。” 谢蔺却道:“本宫不能见她,因为……” 裴朔点头沉思,“我懂了, 都是为了保护她,人鬼殊途,你担心自己的鬼气侵染公主凤体,对她不利。” 谢蔺动了动嘴皮,良久吐出来一个,“……对。” 他真不知该夸裴朔聪慧还是蠢笨,他居然能自圆其说。 裴朔用力按了几下,谄媚道:“哥舒服吗?” 谢蔺淡淡嗯了一声。 裴朔嘿嘿一笑,“那可就不许让公主休了我啊。” 谢蔺挑眉:“……你喜欢公主?” 裴朔一脸正气,“那是自然,我对公主一见倾心,再见倾城,三见非君不娶,我超爱她……” [的金银珠宝] 后面几个字自然是不敢当着这位的面说出来,却见谢蔺冷哼一声似是不信般,“那你喜欢她哪里?”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她的容貌比太阳还要耀眼,她的智慧比月亮还要皎洁,她的英姿比最亮的星星还要璀璨,公主殿下实乃九天神女下凡,她知书达理、秀外慧中,温婉贤淑、豪爽大方……” 谢蔺静静听着他的表演,他第一次觉得有人拍马屁能拍到这个地步也算是一种人才,甚至开始思索自己是不是真的像裴朔说的这样此等耀眼。 “她的光辉堪比珍珠,她的美丽胜过宝石,她的高洁赛过白玉,她……就是我的女神!” 谢蔺托腮静静听着他吹彩虹屁。 表情从一开始的惊讶,继而震惊,再到后面五雷轰顶,满脸震撼。 原来他竟是如此耀眼! 温热的触感传来,骨节分明的手捏住了裴朔的脸,扯了扯他的脸皮,一松手便弹了回去,留下些许红印。 “唔!”裴朔捂着脸。 谢蔺笑道:“本宫想看看你的脸皮是不是厚比城墙。” 水声乍起,谢蔺自温泉起身,赤裸的上神完全落入裴朔眼中,裴朔毫不客气地上下的打量了一番。 大舅哥……风韵犹存呐! 这肩、这腰、这腿、这腹肌……果然只有鬼才能拥有这么完美的身材。 他要是个女的,都要爱上大舅哥(的身材)了。 “再看戳瞎你的眼。” 裴朔瞬间捂住了眼睛。 却听得一声轻笑声,“逗你的,本宫不杀你,但你要听从本宫号令。” “是是是。” 裴朔再睁眼时,谢蔺已穿好衣裳,湿发垂落肩后擦拭干净,顺手将裴朔脑后绑的红发带扯下绑住自己的头发。 “往后若见窗外红花一朵,便是本宫唤你,你若不来,本宫就把你做成肉饼。” 裴朔打了个寒颤。 他们谢家的人都有这个做肉饼的小癖好吗? 晚风吹过他的衣袍,不知怎得裴朔却觉得那道红色身影有几分孤寂,或许这就叫孤魂野鬼吧。 “大舅哥等我。”裴朔小跑跟上。 游廊的红漆脱落掉下大块大块的墙皮,木凳栏杆有几脚破碎,谢蔺寻了块干净的地方坐着,身体懒懒地靠在滚圆柱子上,单腿屈起,抬头看天。 “裴朔,听说你在裴府过得不太如意?” “没有啊。”裴朔想了想。 裴大人请家法,他就闹自杀。 裴大人不给他钱花,他就偷裴大人的钱包。 裴大人不给他饭吃,他就端着碗去裴大人饭桌上要饭,然后搅和满桌的菜。 他就喜欢看裴大人想弄死他,但又不能弄死他的无能狂怒。笑容只会从裴大人脸上转移到他脸上。 “我觉得我挺快乐的。”裴朔呲牙笑道,“裴大人很有趣。” 谢蔺翻了个白眼,“我倒觉得你更有趣。” 晚风吹过谢蔺头上的红色云纹发带,衣袖被风吹得飘逸,抬头满月却四下寂静。 游廊上放着一壶酒,谢蔺挽袖倒了两杯,一杯放在裴朔面前,轻轻碰了一下,示意他陪自己喝酒。 裴朔沉默片刻,等他回去一定要查一查鬼敬酒能不能喝,但现在他肯定不敢不喝。 团鹤纹青花酒杯中映着月影,裴朔学着他的样子一饮而尽,随即舔了舔嘴唇,“有点甜,还有点辣。” 先前在游春园时园子内多为女眷,曲水流觞选的不过果酒,度数极低,喝起来如同果汁,但今日谢蔺的这壶酒可是实打实的真酒。 “好喝吗?”谢蔺笑眯眯道。 风过衣襟,腰间的带子松松垮垮的系着,衣领微敞,裴朔几乎能看到他半个露出来的胸膛。 这酒虽辣,但是不及大舅哥辣。 史书盛传谢氏皇族出美人,从前他观武兴帝那老家伙只觉得史官真会拍马屁,但看公主殿下和大舅哥,又觉得史官此人真有眼光。 公主殿下乃天下第一美人。 大舅哥更是天下第一美男子。 做鬼尚且此等风流,若是做人不知道要何等风情。 等等。 裴朔按了按脑门。 他的偶像谢蔺才是天下第一美男子。大舅哥只能勉强排第二号了。 “好喝。”裴朔脸色开始烧红,夜晚的凉意吹不散脸颊上的红润。 “本宫敬你。” 谢蔺毫不客气地给他满上。 第三杯酒下肚。 谢蔺捏着酒杯,抬头望月,正兴致大发本欲吟诗一首,余光瞥去,听得酒杯清脆滚落一圈,对面人靠着圆滚柱子睡着了。 “裴怀英?” “裴朔!” “驸马?” 谢蔺连唤三声也没叫醒他,他伸手又去捏了捏裴朔的脸,只觉得手感极佳,温热无比。 裴朔迷迷糊糊中抬手挥开,“我要回家。我好不容易考上的公务员&@¥*&#%……多好的肥差。” 谢蔺听了半天没听明白他口中的“公务员”是什么意思,但大致也听懂裴朔心中想入仕,只可惜被自己的婚姻所累,此生再无入仕可能。 谢蔺笑笑,又捏了捏裴朔的脸,“本宫允你入仕。” 裴朔一巴掌把他的爪子打出来个红印,“我要当丞相。” 谢蔺抿唇轻笑,开玩笑道:“当皇后吧。” “*&#¥%¥#尼玛扯淡的古代,居然有鬼*@¥……*……&&你大爷的” 谢蔺莞尔,拽起他一只胳膊搭在自己肩上,另一只手搭在裴朔腰间,准备扶他回去,然而他走了两步,往下一看,裴朔的脚步一动不动,完全被他拖着走。 “你是鬼吗?走两步?” 裴朔嘟囔了两声,头往谢蔺身上一搭,彻底昏死过去,谢蔺无奈,只能拽起他的胳膊,缓缓蹲下身将他背起来。 裴朔双手搂着谢蔺的脖子环得更紧了,甚至单手撩开谢蔺额前的碎发,将自己的脸贴近谢蔺的脸。 光滑柔软的触感伴随着滚烫的温度贴紧,不肖说裴朔还故意蹭了蹭,谢蔺整个人僵在原地。 “你要干什么?” 裴朔眯着眼睛,开始撒娇卖乖:“公主,贴贴。” 谢蔺开始真的相信自己在裴朔眼中果真是闪耀万分。 琼楼,裴朔的住所。 屋内灯火通明,灰袍小厮正撅着屁股从床底下翻东西,好不容易扒拉出一些东西,他往脖子里挂了一串铜钱,手握桃木剑,脸颊上贴着朱砂绘制的黄符。 元宵清点了东西,随后冲出屋门,院子里还站着不少拿桃木剑和大把黄符的小厮们,都等着元宵一声令下。 元宵站在最前面,一脸正气,“今天我们一定要和水鬼决一死战,救出驸马爷。” “救出驸马爷。”下面的人高喊一声。 白泽双手环胸靠在柱子前无奈道:“根本就没有鬼。” 元宵气道:“你胡说,昨天你刚走,那鬼就来了。” 白泽无奈又道:“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鬼,我现在就过去把他揪出来给二爷做下酒菜。” 他说罢足尖一点,轻轻越到屋檐上,顺着月色化作一个小黑点,很快在视野间消失。 白泽刚走,却见狂风大作,远门呼啦啦响了一声,地面花瓣卷落,元宵闭上了眼睛,等他再睁开眼睛时,就见门口站着一个妖冶美艳的红衣男人。 红衣男人背上还背着一个正呼呼大睡的人,元宵定睛一看,正是他们失踪了一个时辰生死不明的二爷。 现在瞧着依旧生死不明。 “二爷。”元宵大喊一声,但是对上红衣男人冰冷的视线时,他当即定住了脚步。 根据裴朔的描述,那水鬼样貌酷似公主殿下,美艳非常,且好穿一身红衣,跟眼前这个红衣男人一一对上。 元宵咽了咽口水,“鬼、鬼……” “啊——” 院子里尖叫声此起彼伏,状若鸟兽逃散乱窜一通,先前的阵型散得乱七八糟,纷纷往屋子里跑,一边跑一边喊叫。 有腿脚快的已经先一步跑进去,将门窗锁了个严实,腿脚慢的被人绊了一脚摔倒在地,随后又匆忙半爬似的钻进了屋子。 先前还气势汹汹的院子转眼间就只剩下元宵一人。 微风刮过落叶,还有几分凄凉。 “元总管你好生斗鬼,小的们给你打气。”说着屋内还传来一阵阵鼓点声,将氛围炒热到了极点。 谢蔺翻了个白眼,果然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一院子的蠢蛋,他当时是怎么做到把整个公主府的蠢蛋全分到了裴朔院子里的。 还是说这些人是因为进了裴朔的院子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才变蠢的? 谢蔺走了一步。 元宵将桃木剑对准谢蔺,声音都在打颤,却还是勇敢出击,“你、你放开我们二爷。” 他内心忍不住又把白泽骂了又骂,每次那小子一走,这鬼就来了,偏他在时无鬼。 谢蔺简直被他们气笑,只好放下裴朔,随后脚步一转出了院门。 直至最后一抹红色消失在视野中,元宵才飞奔而去,拍了拍裴朔的脸,惊喊几声,“二爷、可怜的二爷!” 见裴朔睡得昏昏沉沉,他怒喊一声,“糟了!二爷定是被那男鬼吸了阳气。” 第30章 夜晚寂静无声, 谢蔺刚离开琼楼,心情正佳,突觉一阵寒意袭来, 心中警觉, 几乎是本能地侧身闪避。 就在他身侧之际, 寒光一闪, 一把锋利的短刃划破空气,直刺而来,气势如虹, 带着刺耳的破空声。 剑光在他耳边掠过, 带起一阵风声,谢蔺的心中一紧, 随即转身,目光如炬,锁定了那袭来的人影。月光下, 那人的身形显得格外清晰,面目冷峻,剑势未减, 似乎准备再度发起攻击。 “什么人?”谢蔺冷声问道。 月光下刺客身形不高, 只有十三四岁的年纪, 头发也被丝巾包裹起来,双手环胸,冷冷站在谢蔺面前,年纪虽小, 气势却足。 白泽冷笑一声,“我当是哪里来的孤魂野鬼吓唬我们家二爷?你是何人,为何出现在公主府。” 此刻透着月色谢蔺也认出了来人正是裴朔身边的白泽, 他眯了眯眼,没想到裴朔身边竟然还有这样一个高手在。 他弯了弯唇角,“本宫的名讳也是你能知道的?” 白泽手中长剑寒光闪过,目光如炬,“那我就打到你说,摘了你的脑袋给二爷做球踢。” 夜色如墨,月光洒在空旷的街道上,少年手握短刃,目光如电,紧盯着面前的红衣男子。 谢蔺面色冷峻,嘴角勾起一抹轻蔑的笑容,似乎对眼前的少年并不在意。 “那你也要有这个本事。”谢蔺轻声挑衅。 白泽心中一阵怒火,毫不犹豫地冲了上去,短刃在月光下闪烁着寒光,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直逼红衣男子的心口。 谢蔺微微一笑,身形如风,轻巧地侧身躲过,随即从脚下踢出一枚石子,直击少年的面门。 白泽反应迅速,短刃一转,抵挡住了那颗石子,却震得他手腕疼。趁着对方去捡树枝之际,短刃再次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直逼而来,而谢蔺已手握竹枝作为剑,宛如灵蛇舞动。 月光下两个人缠斗起来,短刃直刺竹枝,竹枝却在空中一转,轻巧地化解了少年的攻击,随即反击,狠狠地扫向少年的腿部。少年来不及反应,腿部被竹枝扫中,险些摔倒。 白泽眯了眯眼,没想到对面的红衣男人竟还是个难缠的对手,他在乞丐窝里蹉跎了几年,功夫下降,此刻竟有些不是对手。 就在这时,竹枝突然一转,化作一道闪电,直逼少年的脖颈。少年心中一惊,来不及反应,竹枝已然搭上了他的脖颈,轻轻一压,仿佛在警告他不要轻举妄动。 谢蔺微微一笑,带着戏谑,“还要继续打吗?” 白泽面上仍是不服气,“你到底是什么人?” 谢蔺道:“你又是谁派来的?潜伏在他身边有何目的。” 二人对峙不下,谁也不肯先说出自己的身份,风吹叶落,白泽余光撇去远方,面色一喜,忽然高喊一声,“二爷。” 谢蔺扭头去看,再回过神来时,对面的少年已经消失不见,他皱了皱眉,随手丢下竹枝,那少年打法又快又狠,步步直逼命门,不似寻常保镖,倒像是杀手出身,也不知他留在裴朔身边是有何目的。 琼楼,裴朔躺在床上,浑身贴满了黄符,元宵正在碗里搅动着黑狗血,预备着裴朔再不醒来就一碗泼上去。 呼啦一声,元宵吓得慌忙起身,眼睛盯向窗户那里,嘴里结结巴巴地叫道:“谁……谁在那儿?” “是我。”白泽从窗子外头翻进来,一眼就看到拿着黑狗血等着泼的元宵,无奈道:“你快把那东西扔了吧,没什么用。” 随后看向床上满身黄符的裴朔忍不住叹了口气,默默走过去把黄符全撕了个干净,逐渐露出那张清俊的脸来。 元宵走上去就要阻止他,“你干什么?二爷被鬼吸了阳气,只有黄符才能救他。” 白泽气道:“什么恶鬼,他是人,那个红衣服的是活生生的人。” 元宵还有些不信:“二爷说他是鬼……” 白泽无奈又道:“我刚和他交手了,他如果是鬼,我现在已经死了,你看看我是人是鬼?” 他说罢就这么站在原地,表情带着几分无奈的笑意,等元宵确认。 元宵狐疑地上前摸了摸他的脸,有温热的触感,又抬手摸到了他心脏的位置,结结实实的心跳,让他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你是人?” 白泽这才摊手笑道:“对吧。” 说着他凑近裴朔,却闻见一股酒味儿,他又凑近裴朔唇边细细嗅了两下,忍不出轻笑出声。 元宵不解,“你笑什么?” 白泽朝他招招手,“你来闻闻。” 元宵凑近果真见一股子酒味扑面而来,他这才惊讶地看向白泽,“二爷他……他是喝醉了?” 白泽点了点头。 元宵终是放下心似得把那碗黑狗血放到桌子上,仍是不敢置信道:“那个鬼真是人?” 白泽再次点头,“世间无鬼,人比鬼恶。” 元宵撇撇嘴,“就你懂,你年纪比我还小。” 白泽笑而不语,元宵年纪比他大几个月,元宵经历过的顶多的后宅院子里家丁欺负、不给饭吃、被管家骂几句,而他见过的是堪比厉鬼的人心。 他将裴朔身上的黄符撕了个干净,贴心地给他盖好被子,才朝元宵道:“你睡吧,我在这儿守着二爷,任何人或是鬼都近不了他的身。” 虽然不知道这小瘸子不知为何腿好了之后不仅会飞,还会点武功,但有他在元宵这才放下心来,抱着被子在旁边打了个地铺。 屋内灯火熄了。 床头的阴影中,一个身影静静地伫立,目光如炬,凝视着床上正熟睡的人。 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在床上,映出那张安静而无防备的脸庞,裴朔咂咂嘴,似乎正做着什么美梦。 不多时,那道立着的人影却突然动了,缓缓伸出一只手,五指微屈成爪,手掌在空中停顿了一瞬,指尖微微颤动,似乎在思索着什么,眼中闪烁着复杂的情绪。 村子里逃出来4个人…… 冰凉的手落在纤细的脖颈上,只要稍稍用力,他就能扭断裴朔的脖子。 杀了裴朔,他就能交差了。 望着那张熟睡的脸,他的手却突然停住,犹如被什么力量牵制住,最终缓缓松开,手指轻轻垂落,仿佛在放弃什么,他只是帮裴朔掖了掖踢开的被角。 月光下,那双眸子里透出一丝无奈,最后人影翻身坐在床前的地上守夜,缓缓闭上了双眼,唇角却是露出一抹无奈的笑意。 ** “听说鬼叫了你的名字,如果应声,就说明你同意替他去死。” “听说鬼敬酒,我喝了酒就代表我答应把命给他了……” “不对,他看上了我,也有可能是想跟我冥婚,敬酒难道是交杯酒?那我岂不是变成了自己的嫂子?公主是我的妻子,公主的哥哥是我丈夫?” 裴朔开始翻阅书籍,神奇的是里面的所有繁体字他居然都能认得,但他顾不上这种神奇的事情,一直在查关于昨晚的事。 白泽努力劝道:“二爷,那真不是鬼。” 作为一个穿越者,裴朔这辈子最信的就是鬼神之说,不然他是怎么穿越过来了,难道真是什么量子力学、平行空间? 裴朔在屋里急得团团转,最后干脆心一横决定把焦虑转移到别人身上,他换上外袍,决定回一趟娘家。 裴朔脚刚踏进裴府的大门就开始嚎喊,“裴大人!裴大人!” 宁静的清晨,裴大人刚用完早膳,正在书房安安静静地看书,刚要感慨自己好久没过这么宁静的日子,就听见一道晦气的声音,他堵住耳朵,继续看书。 砰地一声,书房的门被人推开,晦气的人冲了进来,张口就是,“裴大人你要救我,不然我就不走了。” 裴政放下书本,深吸一口气,耐着脾气,“你又要闹什么?” 裴朔自己搬个凳子坐好,神色凝重,“公主府真的有鬼,他还看上了我,想和我冥婚。” 裴政满脸无语,“不可能,这个世界上不可能会有人喜欢你这样的。” 裴朔冷哼道:“我怎么了?我年轻又貌美,爱上我也是人之常情,现在男鬼都被我的美貌所吸引,可见我魅力已经上至天庭下通地府,太受欢迎是我的错,他爱我也是我的错,但是我不能让这个错误继续下去……” 裴政头疼不已。 他以为把裴朔嫁出去终于能结束噩梦,没想到噩梦是连续梦。 此刻的裴朔才像是恶鬼,而他就是被恶鬼缠身,甩也甩不掉。 裴政沉默片刻,眼里泛起寒光,“我有一个办法。” 裴朔眼睛亮亮,“什么办法?” 裴政起身,手指拂过架子上的宝剑,握紧剑柄,“我杀了你,你就没有烦恼了。” 说罢寒光闪过,裴朔眼珠子都瞪大了,下一秒他快速从书房里跑出去,险些绊倒。 “裴大人,冷静啊。” “救命,裴大人要杀人。” “冷静啊亲,大不了我不来找你了。” 裴朔一边跑,一边扭头看向身后提剑追来的裴政,一个不注意咚地一下撞上一个白衣男人,男人扶住他的双肩笑容温和。 “二哥小心。” 裴朔将来人上下打量了一遍,此人看似儒生,眉宇间却自带贵气逼人,样貌肖似裴大人。 “父亲!” 白衣男人开口。 裴朔再次震惊,视线在白衣男人和裴政身边来回扫视,再受到裴政警告的眼神后,他迅速躲到了白衣男人身后。 裴政蹙了蹙眉,“你怎么回来了?” 白衣男人拱手做礼,“孩儿已完成游历。” 此刻裴朔也猜到了白衣男人的身份,不出意外的话,他就是裴大人的小儿子裴凌。 似乎是注意到裴朔的视线,裴凌淡淡一笑,朝裴朔行礼道:“二哥,许久不见。” 裴朔扯了扯嘴角,眼看着裴政体剑又要杀过来,他急忙揪住裴凌的衣角躲在裴凌身后死死抓着他,“弟弟,救我,他要杀我。” 裴凌刚回来,还没明白眼前的状况,但也任由裴朔躲在他身后,被他拉拽得团团转,“父亲,这是怎么了?” 裴政气得脸色铁黑,“你让开,我今天一定要杀了这个混账。” 裴凌无奈道:“父亲,二哥已经是琼华公主的驸马,你杀了他,公主和陛下那里也不好交代。况且我刚从母亲院子里回来,她正找您呢。” 听到裴凌提起裴夫人,裴大人这才扔下宝剑,狠狠瞪了裴朔一眼,踏步离开。 等裴政走远了,裴凌才道:“二哥,你是惹了什么事?气得父亲要杀了你。” 裴朔撇撇嘴。 随后认真朝裴凌道:“弟弟,你相信世界上有鬼吗?” 裴凌深深看了他一眼,他好像知道父亲为什么体剑要杀人了,不过……他也上下打量了裴朔一番。 一身海棠春衫,衣身绣有翠竹,腰间是一对环形玉佩,插着一柄洒金折扇,以珍珠做流苏佩饰,走起路来,环佩金玉铃铛作响,肉眼可见得富贵之气。 “二哥,你真的不一样了。”裴凌浅浅一笑。 裴朔有些心虚,这幅壳子毕竟是换了个灵魂,希望裴凌不要发现什么端倪,他可不想被人当成妖怪烧死。 他急忙转移了话题,“先不说这个,你知道京城有厉害的驱鬼大师吗?” 裴凌顿了顿。 “听闻国师大人道法高深,能知过去测未来,只是不知能否驱鬼。” 裴朔眼睛再次一亮。 他想起来了,北祈武兴年间有位特别厉害的女国师,堪称神算子,后来谢蔺即位后仍封其为国师,可见的确有几分手段。 第31章 裴朔问道:“如何得见这位国师呢?” 裴凌轻笑, “你应当是见不到了,陛下曾下旨有令,凡王公贵族者, 不可私下接触国师大人, 否则按反律处置。” 裴朔撇撇嘴, 这狗皇帝还挺小气, 只许给他一个人服务,不过裴朔也能理解武兴帝的想法,据传这位国师料事如神, 曾断南方水涝、北方大旱, 无一失算。 这样一位神算子,若是落入不轨之人手中, 武兴帝可就要睡不着觉了。 “那我怎么办?” 裴朔坐在石桌前拖着脑袋,手指逗石桌上的蚂蚁玩,余光一撇, 裴凌腰间挂着个九瓣白玉莲花玉佩,雕工精致小巧,栩栩如生, 尘封的记忆骤然苏醒。 他曾经在博物馆隔着展柜的玻璃见过这枚玉佩, 只不过博物馆的玉佩经多年泥土掩埋已经无光, 浑身黯淡无光,甚至九瓣莲花碎了一角沾着干涸的血迹,像是诉说着岁月的洗礼,而眼前这枚玉佩光泽正亮, 在阳光下更是光彩照人。 “弟弟,你的玉佩好漂亮。” 裴凌低头忽然轻轻一笑,顺手就将玉佩解了下来, “二哥喜欢,就拿去吧。” 裴朔眼睛都亮了。 “真的给我吗?” 他摸着玉佩爱不释手,这可是博物馆里的东西,从前只能隔着玻璃展柜远远看上一眼,现在却是真真正正躺在他手心里,莫名的不真实感油然而生。 裴凌点了点头,“嗯,只要二哥喜欢。” 裴朔都快感动哭了。 他以为裴凌会是个反派,没想到他是个大大的好人,不仅帮他想办法驱鬼,还随手送他玉佩,裴凌真是他亲弟弟啊。 裴凌笑笑,“二哥不便面见国师,但可书信一封,由我屋内小童送去,求国师大人符纸一张,也好震慑那厉鬼一二。” 裴朔激动地握住他的手,“弟弟,你真的是个好人。” 裴凌被他的热情闹得哭笑不得,他是真的没想到这位二哥落水失忆后会变成这般可爱的性格,叫人捉摸不透。 裴凌无奈地取了笔墨纸砚,挽起袖子正要提笔写下第一个字,他顿了顿头,看向趴在他前面盯着他写的裴朔无奈道:“要不二哥来写?二哥文采过人,字迹也比我漂亮。” 裴朔:?? 他伸手指了指自己,“我?” 我文采比你好? 我的狗爬字比你漂亮? 如果不是裴凌送了他一块玉佩,他已经开始觉得裴凌是在嘲讽他,他讪笑一声,后退一步,摆足姿态,摇了摇扇子:“你写,让二哥看看你的水平。” 裴凌只好简单写了一页纸,说明来意和诉求,又将信笺推过去,“哥哥觉得我这样写可好?” 裴朔看着那一手漂亮的字,又想了想自己的狗爬字,狐疑地看着裴凌一眼。该不会原主的字比裴凌的还漂亮?那他如果写字的话岂不是会暴露。 裴凌见他望着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光线照着他脸色多出一抹红晕,“我虽游历数月,却依旧比不得二哥,二哥可是乡试解元,一手妙字,文采斐然,便是父亲也赞不绝口。” 裴朔指了指自己,一脸迷茫,“啊?我?” 一定是原主把这个孩子忽悠过头了,看着跟个脑残粉似得。 他讪笑一声,看着裴凌的信,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一脸淡定地夸赞道:“写得很好,二哥很欣慰。” 裴凌经他一夸,竟是更不好意思起来,他将信笺放入信封,又从门外唤来一个机灵的小童,嘱托了两句,叫他带着信笺去趟国师府。 “原本陛下的意思是要国师大人长居宫中,也好方便他们探讨一二,但国师大人是女人,又不喜宫闱,她说要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于是便搬出了宫,居住在广陵街上,陛下亲赐了一座府邸,有专人看守。” 前面的话裴朔没听清,后面的话裴朔也没听清,只觉得那句“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莫名觉得熟悉。 而此刻广陵街的国师府中,重兵把守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只见一队护卫持刀从拐角处整齐前进,一直到靠近府门的位置,门口的护卫才卸下长刀,做了交接。 带着书信的小童刚靠近国师府,就见长枪剑指将他围了起来,吓得那小童连忙将手上的书信举起。 “小的是礼部侍郎裴大人府上的,我家三爷来请我送信给国师大人。” 为首的将领眉头紧蹙将书信撕开,从头看了一遍,又确认没有什么特殊物件,这才将唤了一人将书信送了过去,又叫了人往宫里报信。 那送信的人举着令牌一路穿过重重防守,这才到一座楼阁前,双膝跪地,面露神圣,“拜见国师大人,礼部侍郎裴政裴大人的三子言家中闹鬼,求您符咒一张。” 穿过紧闭大门,楼阁内满地烛火燃着摆成一个莫名的阵法,女子身披素色纱裙,轻薄的白纱遮眼,透过白纱可见眉目紧闭,仿若高山之上的神祇,神圣不可侵犯。 “宣!” 空灵的声音响起,便有蒙着面纱的侍女推开屋舍的门取了信笺,又垂首小心翼翼地递到白裙女子面前。 女子缓缓睁开双眼,大致扫了一眼信笺内容,指尖一弹却生出一撮火焰来,信笺瞬间化作灰烬消散于空中,侍女见状神态更是恭敬。 女子薄唇轻启,“取笔。” 不多时,一道黄符被交到来人手中,那小厮又急匆匆地小跑回了裴府,将黄符交到裴朔手上。 裴朔看着手中沉甸甸的黄符,不免有些激动,这可是国师大人亲自写的黄符,这位女国师虽然有点邪气,但却是真正有本事的。 “这下那厉鬼肯定无所遁形。” 裴朔小心翼翼地打开黄符,下一刻他的笑容逐渐僵在脸上,这黄符上用朱砂画着的阵法密密麻麻的,字体叠摞在一起,他好不容易才从字缝间看出来四个大字——量子力学。 他揉揉眼睛,再看了一遍,确确实实是用简体字写的“量子力学”,该不会这个时代也有穿越者吧? 裴凌见他拿着符纸久久未动,神态有异,连忙问道:“可是符纸不对?” 裴朔摇摇头,“我担心一张符纸不够用,我再写一封信,请国师大人再赐我几张。” 裴凌沉思片刻抬手制止,“不可,如今二哥和公主结亲,我能送进去一封信已是将九族悬在脑袋上,若是再写信容易让陛下起疑我裴家和国师勾结……” 裴朔只好作罢,心理暗自骂了这武兴帝可真不愧是个史上疑心病最强的皇帝。 他小心地将符纸收了起来,想着日后若是有机会能面见那位国师大人一定要试探一二,万一真的是同为穿越者的老乡呢。 — “公主我回来啦……” 清朗的男声再次惊起一阵鸟儿。 谢蔺听到声音无奈地叹了口气,“拦住他。” 彩云动作很快,但还是任由裴朔一个经典的滑跪凑到了谢蔺面前,笑嘻嘻道:“我来伺候公主了。” 昨夜他和那艳鬼喝了一会子酒人便不省人事了,据元宵所说他是被男鬼吸了阳气。 一定是公主殿下庇佑,那艳鬼才没能伤他分毫,他如今全须全尾地站在这里,一定是公主殿下洪福齐天。 那个什么国师搞不好是个假的,这黄符不顶用,最后还是要靠公主殿下帮他抵御恶鬼。 紧接着,第二日、第三日……接连着小半个月,谢蔺看着身边的狗皮膏药,又翻了个白眼,忍耐度显然达到了极点。 “公主是渴了吗?元宵去沏茶。” “公主是饿了吗?兰草去拿点心。” “公主累了吗?碧桃去取软枕,我给公主捏捏肩。” “公主……” 这半个月不止叫他把公主府摸了个门清儿,连谢蔺身边的几个丫环他使唤起来都跟自己人似的毫不客气。 谢蔺按了按额头,这几日被他吵得脑袋天天疼,他叹了口气,“彩云,我梳妆匣子下面第二层有几张银票,你去取来。” 待彩云回来的时候,就感受到了一道炽热的目光盯上了她手里的银票,等她抬眸去看时,只看到裴朔乐呵呵地给公主捏肩,根本没往这边看,几乎让人怀疑方才的炽热只是错觉。 然而她一转移视线,那道炽热滚烫的目光再次扫视而来,简直要把她的手看出一个洞来。 而裴朔一边给谢蔺捏肩,眼睛已经刷新成了银票样式的瞳仁。 谢蔺接过银票看也没看,往后一递,“你拿去玩,这些银子今天花不完不许回家。” 裴朔讪笑一声,看着那厚厚的一叠银票吞了吞口水,慌忙接过,眼睛快速地扫视数了一遍。 这可是整整两千两银票。 两千两,什么概念! 像裴大人那样的大官一年俸禄不足700两,而他们仙女一样的琼华公主随手就是两千两。 “花不完不许面见本宫。” 裴朔笑笑,替谢蔺捏肩的动力更加充足,“公主,臣不是贪财之人。” 谢蔺冷笑一声,“这种话说出来你自己不会心虚吗?” 打这银票出现在视线中的那一刻起,裴朔的眼睛跟像是粘在了这银票上,根本没离开过半分。 裴朔谄媚道:“我更喜欢伺候公主。” 谢蔺招了招手,“彩云,把他赶出去,还有那个叫什么汤圆元宵的,也赶出去,烦死了。” 好好的孩子都跟着裴朔学得个什么样子。 彩云往前一站,抬手向门外,“驸马爷请吧。” 裴朔原本还想再说些什么,兰草和碧桃一人一只胳膊直接将他拖了出去,随后便有小厮太监接手,主仆二人打包扔出了公主府门口。 第32章 裴朔脚刚踏出公主府的门, 就听着一道奚落的声音传来。 “哟,裴怀英,你这么快就被公主休了?” 这贱兮兮的声音, 裴朔不用回头就知道来着何人, 他拍了拍身上的土, 一回头, 果然见霍衡双手环胸,正骑着高头大马居高临下地看好戏。 裴朔撩了下头发,抬起下巴, 冷哼一声傲娇道:“公主爱我爱得无法自拔。” 旁边还跟着一顶轿子, 轿帘掀开李观看到裴朔那一瞬间吓得顿时将帘子放了下来,他至今都忘不了裴朔看他的眼神, 复杂而又多情。 然而这并不妨碍裴朔看见他眼前一亮,他爱李观之心日月可表。 “李观!” 裴朔三步并作一步蹦到了轿子前,掀开帘子, 眼底亮晶晶的,“好久不见,你要去哪玩?一起啊。” 李观沉默不语, 求救的目光看向霍衡。霍衡从马上下来, 故意道:“牌九马吊, 会玩吗?” 裴朔一字一顿、气势磅礴道:“不、会!” 霍衡无语道:“……不会你说得这么抑扬顿挫干嘛?况且我们今日玩得大,你……有银子吗?” 他上下打量了裴朔一圈,恍然想起先前裴朔还穿着打补丁的衣裳,然而现在却是一身白底朱红烫金团花锦衣, 腰带上镶着明黄色宝石,流苏玉佩垂落,牡丹荷包配饰, 眉梢自是风流多情。 霍衡想收回这句话,不出意外的话此时的裴朔比那号称京城第一商户的王成欢都要有钱。 果然,下一秒就见裴朔打了个响指,随后他慢条斯理地从袖中抽出一沓银票,手腕轻抖间,银票如孔雀开屏般层层展开,他当扇子似的在耳边扇了扇。 “这天儿,真热啊。”裴朔不动声色地装了个逼。 霍衡眼睛都看直了。 这厮如今果真是富贵极了。 他拿着马鞭往边侧一站,装模作样道:“裴二爷请上马。” 裴朔慢悠悠地迈着步子围着霍衡的红棕马晃了一圈,想到了上次他在皇宫时的窘态,最终选择放弃骑马。 霍衡俨然也想起了上次裴朔在皇宫的钓鱼时骑马,不由得捧腹大笑道:“哈哈哈……你果真不会骑马。” 裴朔翻了个白眼,摇起扇子道:“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你以擅长之物嘲讽我不擅长之事,只能显得你浅薄无知。” 霍衡被他这番言论险些惊掉下巴,“你读书了?大家都是纨绔子弟,你怎么偷偷读书?那你倒说说你擅长什么?” 这真是问到重点了,裴朔想了半天也没想到自己擅长什么,这古代的字他都认不全呢,更何况天杀的古代没有标点符号,他完全看不懂。 “拍马屁?”霍衡不怀好意地露出一个微笑。 裴朔一转身,拿扇子敲了一下霍衡的头,咧嘴一笑,笑里藏刀,“你还真说对了。” 转身扇子啪地一声拍在了马屁股上,那红棕马长鸣一声,挣脱缰绳,当即窜了出去,没一会儿的功夫就不见了踪影。 “哎,我的马!” 霍衡大喊一声,身旁忙有小厮快步飞奔追了出去。 “你知不知道我这马可是价值连城?你得赔我。看在兄弟一场一起蹲过大狱的份上我收你三百两黄金算了。” 裴朔从怀中摸出一块素绢方巾,啪地拍进霍衡掌心,神色凝重。 霍衡不解,“什么意思?” 裴朔指了指公主府的方向:“去吧,你把脸蒙上当土匪去吧,直接把我们公主府抢了得了。” 霍衡:“……” 旁边李观早就从轿子中出来,闻言哑然失笑,这溜鸡斗狗的霍小侯爷自小就是猫憎狗厌,现如今终于遇到对手了。 往东走穿过一条街,再过了杏花巷子便是京城最热闹的地界,青楼赌坊茶楼戏院通通开到了这边儿,相当于古代的商业一条街。 络绎不绝的商人形形色色,门口站着两个光膀子的大汉,门神似的凶神恶煞,牌匾上书“牌楼”。 霍衡叉腰站在牌匾下方,挑衅似的,“怎么样?敢进去吗?” 元宵小心地拉了拉裴朔的衣袖,提醒道:“二爷,这是赌坊,我们别进去了,去对面茶楼听书吧。” 裴朔点头表示赞同,“公主会打死我的。” 他誓和黄赌毒不共戴天。 眼看着裴朔要走,霍衡按住他的肩膀,嘻嘻笑道:“来都来了,不进去看看吗?万一你这银子直接翻十倍。” “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 霍衡:“……” 眼看着裴朔要走,李观却衣袍一掀抬脚就往里走,裴朔脚步当即顿住一个流畅地转身就进了牌楼。史书记载李观年少时好打马吊,牌技传神,打遍京城无敌手。 裴朔双眼开始放光,“走,我们去见识一下牌神。” 霍衡哈哈大笑,“你不是亲贤臣,远小人?” 裴朔淡定越过,“我是小人。” 赌场内乱哄哄的味道叫裴朔一进去就拿扇子挡住了鼻子,里面空间很大,赌骰子大小、牌九之类区域遍地,鱼龙混杂的地方甚至还能看到异国之人在这玩乐。 “押大”“押小”的声音此起彼伏,吵得裴朔耳膜疼,然而霍衡是何等身份,早就有人引着他们往上走。 楼上区域更为空旷,人也少了很多,多为王公贵族,衣着华贵,抬眼间就瞧见个丝绸锦缎的公子哥儿远远地朝他们走来。 “小侯爷、文德兄,好久不见。” 来人走近些又瞧见了跟在后面的裴朔,神色讶然后很快又作揖道:“见过驸马爷,没想到竟能在这儿遇见驸马爷,真是蓬荜生辉。” 史书写:北祈人爱打马吊。 也就是后世的打麻将。 不论是公子小姐、还是平民丫头,先来空闲都好打上几圈,连宫里的娘娘们都常组局打到半夜,又令宫人捧着夜明珠燃着烛火,通宵打乐。 但寻常百姓都是自家组局玩乐,也不会逛赌坊牌楼这种地方。 李观身为京城名门贵公子,又出身书香世家,居然会跑到牌楼来赌牌,这倒是叫裴朔觉得有些稀奇。 他们寻了个靠窗的位置,推开窗子,便闻见淡淡的荷香,外头是一片澄澈巨大的湖泊。 铺天盖地的荷花荷叶层层叠叠地映入眼帘,翠色出挑的荷叶宛若巨浪一蓬又一蓬似的挺着,还有三两姑娘游船摘花,白粉荷花最盛,密密麻麻开着许多,清淡的香气心旷神怡。 “好一个花羞人俏,荷叶无边。” 裴朔知道,李观又要开始作诗了,李观战绩+1,后世背诗背吐的人+14亿。 裴朔坐上棋牌桌时,麻将早已备好,入手温润,竟都是上好的羊脂玉做的,京城王氏果真富可敌国。 霍衡问道:“那边看书的妹妹是谁?” 王成欢道:“是我小妹嫣儿。” 裴朔顺着霍衡指的方向正瞧见窗户外头湖心亭上有个鹅黄色衣裙的姑娘正翻阅书本,另一只手打着算盘。 霍衡大呼:“原来她就是六小姐,听说她的铺子今年出了很多新鲜的首饰样子京内大热,你们王家可是不少赚。” 王成欢却一边搓着牌颇为自豪道:“小妹天资聪颖,她手下的铺子收益是所有铺子当中最高的。” 裴朔忽然问道:“哪个嫣字?” 王成欢指肚沾了些酒,在桌上写下一个“嫣”字。 裴朔又问:“芳龄几何?” 王成欢愣住了,循声望去,裴朔盯着他家小妹眼睛都不眨一下,心理一咯噔。 脑中千回百转,已经想了无数个回绝裴朔的说辞,但若是裴朔真看上了他家小妹,他们难道真要小妹送去给裴朔做妾? 霍衡打趣道:“你莫不是看上了人家小妹?你不爱李观了吗?” “爱。”裴朔装模作样道:“我爱你们,我爱黎民众生。” 这些可都是活生生的古人,历史书上的大祈王朝,寥寥几笔描绘的模样,他都能看到真真实实的人。只是越听到更多这些熟悉的名字,他便越想见见“谢蔺”到底是怎样出众的人。 霍衡呸了他一声。 王成欢趁机打诨道:“小妹已许了人家,待及笄后便要嫁过去了。” 裴朔又问:“夫家姓贺?” 王成欢惊奇:“你怎么知道?” “掐指一算。” 裴朔心下了然,他已经知道了那女子的身份,只是看着那抹鹅黄色的身影仍忍不住可惜摇头,“能换个人嫁吗?” 这古代能留名青史的女人少之又少,而一旦能留名的女人几乎不是凡人,眼前这位也是一位狠人。 霍衡打出一张牌,“人家已经许了相公,再说你还想纳妾不成?公主殿下怕是要打断你的腿。” 李观也道:“前半个月没看着你,霍衡说估摸着你坟头草已经半尺高了。” 裴朔却叹了口气,“贺家老太太可不好相处,小妹嫁过去要受罪的”。 王成欢表情一滞,“贺老夫人出了名的和善,待小妹如亲女。” 裴朔摇头不再说话。 有些事他没办法说得太详细。 第33章 裴朔也玩过麻将, 只不过玩法和古代有所不同,在他还没玩明白规则时,李观已经连赢了五圈。身边的碎银子银票肉眼可见地摞高。 待裴朔从怀里抽出他那一叠银票, 对面的王成欢都看直眼了, 作为天下第一富商的继承人, 他都不敢在身上带这么多钱。 裴朔随手抽出来一张五百两银票寄给霍衡, 财大气粗道:“找钱。你现在欠我二百八十六两。” 霍衡颤巍巍双手接过那张沉甸甸的银票,“你把我衣服扒了,我也凑不出来二百八十六两。” 裴朔瞬间又收回了那五百两银子, “那我先欠着。” 霍衡看着那五百两银子眼睛都放光, 搓麻将的速度又快了几分,“你等我马上赢回来。” 随后霍衡又道:“我觉得我这里风水不好, 李观我要和你换个位置。” 李观打趣笑道:“以你的牌技,便是坐在风水最好的位置,还是要输得亲爹都不认。” 霍衡笑嘻嘻回道:“你别说, 你还真别说,我今儿输得这些银子,要是叫我爹知道了, 他真的会不认我。” 裴朔还在研究规则。 手边的牌看了又看, 对面三人催了又催。 “裴怀英你快点儿呐。” “裴兄, 出牌快慢只决定你输钱的快慢,不能决定你的输赢。” “驸马爷或许另有后招呢,我们等上一等便是。” “二爷,要不出这张吧。”元宵在身后忍不住提醒。 裴朔眼睛一亮, 啪地打出那张牌。 霍衡惊奇:“你竟然还找军师?” 裴朔:“兵不厌诈。” 李观:“那你若是输了,要加倍罚钱。” 裴朔好奇道:“李观你可是儒生,提钱显得你是个俗人。” 李观却道:“我本就是世间一俗人。” 接下来每次轮到裴朔出牌, 他都要和元宵来个眼神交换,他都没想到元宵这孩子在打牌上面居然有此天赋。 “来来来,你坐我这儿,爷看你大杀四方。”裴朔不给元宵拒绝的机会,直接将他按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元宵还有些不好意思,“二爷,我是下人,怎么能坐在这儿呢……” 这一桌子坐得非富即贵,全是赫赫有名的大人物,他坐在这里实在是如坐针毡。他笑得有些勉强,对上对面三人视线更是不好意思。 “三位爷,我出九条。” 元宵唯唯诺诺地摸了几张牌,又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对面三人将自己面前的牌推倒,“三位爷,实在不好意思,我赢了。” 他小心翼翼地出牌,唯唯诺诺地连赢了好几圈,看得众人嘴角直抽。 霍衡嗤笑道:“你家小孩真有礼貌。” 李观接话,“有礼貌地赢了我们三圈。” 王成欢此刻额头冷汗直落,“驸马爷,您能不要像夫子一样站在我身后看牌吗?有点吓人。” 裴朔闻言,挪步又凑到霍衡边上去看他的牌,还是不是发出“啧啧”的惊叹声,等他打出一张,又“唉”的叹息一声,听得霍衡心下紧张都想将那张牌收回来。 他又站到李观面前,发出“嚯”的一声,顿时吸引了如狼似虎的另外三人视线,甚至于霍衡和王成欢交换了一个眼神都猜到了李观的牌该有多好。 李观捏牌的手心都出了汗,苦笑道:“裴兄,你可饶了我吧。” 他这么一插科打诨,元宵又趁乱赢了几圈,先前裴朔输的银子全叫他赢了回来,只多不少。 裴朔百无聊赖看了一会儿风景,从元宵手边的银票取了一半,蹬蹬下了楼,挤进了人群。 下面哄哄闹闹的,裴朔闲着无事干脆加入了他们,打算小小体验一把澳门赌场的快活。 “我押大。” 随着此起彼伏的声音,哗啦啦的骰子摇晃,楼上的白玉骨牌搓的冒火星。 一盏茶的功夫,裴朔又上来了,从元宵手边的银票又偷摸取了一半,下楼加入了旁的斗蛐蛐儿,开始给蛐蛐儿打气。 一刻钟后,裴朔再次上来。 元宵那边原本被他取走的银票重新高高摞起,他又取了一半,加入了楼下的牌九队伍。 这次不足一刻钟,当裴朔的魔爪伸向牌桌上的银票时,三只手同时将他的手按在了原地,三道炽热的视线像是要将他盯出个洞来。 霍衡恨铁不成钢道:“你怎得输得这么快?” 王成欢的眯眯眼下哭笑不得,“驸马爷,你输得可都是我们的银子。” 李观重重点了点头,“血汗钱。” 裴朔一摊手,拍了拍元宵的肩膀,“谁叫你们都输给了我们家元宵呢。大家加油继续玩,我再下去快活快活。” 他麻溜儿地抽出几张银票飞一般跑下了楼,独留几人风中凌乱,对上元宵那怯生生怂乎乎极为有礼貌但又闪烁着异样光芒的眼神,只觉得裴朔他们一家子都有病。 日头西斜,裴朔在楼下玩得极为快活,元宵辛辛苦苦赢回来的银子全输给了下面的人,等裴朔再次爬上去的,霍衡直接一拍桌子。 “你是在这儿劫富济贫来了?” 裴朔讪笑一声。 余光一瞥,元宵的桌角又多了一叠银票和几块碎银子,他要去拿,三人眼疾手快死死拦住。 这些可都是他们的银子,被裴朔那么轻飘飘的输出去时心都在滴血。 霍衡:“你不许再去赌了。” 王成欢:“戒赌吧,驸马爷。” 李观:“否则公主会把你的腿打断的。” 三人纷纷劝谏。 大有一副他再去赌就把他锁在这儿的冲动,裴朔这才终于罢休。 他得意洋洋地将银票数了又数,还剩下三千二百五十八两四钱。公主说花不完这银子不许回去,但是他这个钱越花越多。 裴朔往后一仰感慨道:“花钱好难啊。” 霍衡:“我有一个好主意。” 裴朔眉梢轻挑。 霍衡指了指自己:“我……和你一起花你的钱,很快就能花掉。” 裴朔沉默,“你……要脸吗?” 霍衡倒吸一口冷气,“李观快报官,他卖人肉!” 李观、王成欢:? 霍衡:“他居然问我要不要脸。” 裴朔:“……” 霍衡眼底闪烁着精光:“还有一个折中的法子,你借我点儿银子。” 裴朔:“为什么?” 霍衡义正言辞道:“来年秋后,待我及冠,我便出发参军,报效朝廷,你借我点路费,报效朝廷的功劳也有你一份。” 裴朔深思一会儿点了点头,“你要借多少?” 霍衡伸出一根手指头。 他需要一百两…… 裴朔点了点他的银票,直接抽出来一千两给他,差点儿把霍衡吓到桌子底下,他颤颤巍巍地接过这沉甸甸的一千两银票,甚至想给裴朔磕一个。 “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报效朝廷,绝对不辜负你这一千两。” 旁边李观突然开口,“要不你也借我一点?” 还不等裴朔问,他便率先开口道:“我表妹重病缠身,药材难寻,致使延误婚期,若是我们能成婚,功劳也有你一份。” 裴朔想了想,又抽出来一千两交到他手里,“好好看病,早日成婚,新欢快乐,早生贵子。” 随后又取出来一张二百两,“多出来的二百两,是我和公主的份子钱。” 王成欢轻咳一声,“其实,我也想借点……” 众人纷纷看向他。 王成欢才是他们当中最有钱的人吧,居然还要向裴朔借钱? “我的书舍盈利不当亏损太多,需要大量的银钱消耗,若是能重建,功劳……哦不分红也有驸马爷一份。” 啪地一声,一大叠银票夹杂着乱七八糟的碎银子都推到了王成欢面前,裴朔把剩下的钱都给了他,并贴心嘱托道:“好好赚钱,不懂的就问你妹妹。” 黑寡妇王嫣,史称“嫣夫人”。 大祈王朝第一女商人,业务横跨整个大陆,甚至有商船打通了西洋,古话称“帝国财产三分,嫣夫人独占二分,天下人共分其一”,连后期谢蔺修建帝国都得跟她打欠条。 裴朔美滋滋地收了欠条,散财童子一样拍了拍手,开开心心道:“终于把钱花完了,我们回家吧。” 元宵点点头,难怪人人爱进牌楼,实在是太刺激,太爽了,他现在浑身上下都觉得极其舒坦。 公主府内难得安静了半天的功夫,扫洒的丫环下人们各自干着自己的活儿,谢蔺在书房待了一下午,终于有心情做些自己的事儿。 暮色西沉,残阳似火。 “公主,我又又又回来啦~” 听得一声清脆的男声,谢蔺手中的书还没来得及放下,就见一人从房外闪了进来,坐在他旁边就开始狗腿地捶腿。 “钱花完了?”谢蔺合上书问道。那可是两千两,他这么快花完了? “花完了。”裴朔眼底亮晶晶的。 “怎么花的?” 半天的时间花光了两千两,这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裴朔支支吾吾没好意思说,谢蔺又翻开一本书,书皮“玉香春”吸引了裴朔的注意,他下意识要想去看一眼,却被谢蔺闪开。 裴朔又悟了,公主殿下看这种小黄书也会不好意思的。 他干笑一声,“我突然想起来有点事,我先回去了。” 谢蔺轻咳一声。 裴朔立马站住了脚步。 彩云掀开珠帘进来道:“回禀殿下,驸马爷今儿下午去了牌楼,同霍小侯爷、李家大公子,还有王公子玩了一下午的牌刚出来,听说小侯爷走的时候还踹了两下门口的石狮子。” 谢蔺语气轻扬,“哦?” 似笑非笑的模样看的裴朔心里毛毛的。 “公主……” 裴朔立马转身,毫不犹豫地一个滑跪扑到谢蔺面前,声泪俱下。 “公主明鉴,都是霍衡和李观那两个王八蛋强拉我进去的,臣品性高洁,绝对不会沾染赌坊牌楼这等地方。” “今天下午偶遇他们二人,他们说要去牌楼,我坚决且果断地拒绝了,并劝谏他们应当多读圣贤书少去污秽之地,他们严词拒绝,并强行将我拉进牌楼,强迫我跟他们一起打马吊,我都是被逼的……” 谢蔺抽了抽嘴角。 信鬼也不能信裴朔的嘴。 “所以,你输了多少?” 裴朔眼神飘忽,“两千两。” “全输给他们了?” 裴朔顿了顿,换了一个说辞,“准确的说,我的钱都给他们仨了。” 虽然不是输的,也算是都给他们了吧。 谢蔺简直要给他气笑,他几乎已经能猜到那三个人把裴朔当成小绵羊一样宰了两千两。这个蠢蛋,被人骗了,还傻呵呵地给人数钱。 “连本宫的钱也敢骗,彩云,我屋里头梳妆匣子下面还有几千两你取来,明日继续约他们打牌。本宫倒要看看他们还能赢到几时?” 厚重的银票承载着公主厚重的希望,裴朔心虚到都不敢直视谢蔺的眼神,只是咽了咽口水。 眼前的琼华公主仍似平常般端坐品茶,但在他眼里公主整个人都在闪闪发光宛如天山神女。 谁说站在光里的不是英雄? 第34章 隔日, 霍衡抬脚再踏进牌楼时就感觉氛围不太对,虽说一楼还是如往常般闹哄哄的,但是总觉得哪里不对。 他往二楼去, 正好碰见赌坊的管事儿, 对方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像是在看死人一样, 霍衡定了定心神,一眼就看到了裴朔。 “哟,怀英兄今儿又来赢钱了?” 裴朔讪笑一声, 移开身形, 身后的女子正端坐在牌桌前,红衣似火, 凤钗斜插,染了豆蔻的指尖正把玩着一张玉骨牌。 “公……”霍衡话也没说完,就往下跑, 一边跑一边拉着李观也跑。 “小侯爷、李大公子,跑什么?” 女声清丽,立即有宫人将他们二人拦住, 强行请了上去, 座位的对面王成欢战战兢兢、满头冷汗, 在看到霍衡和李观时像是见了救命恩人眼前一亮。 “过来,陪本宫玩两把。” “听说你们昨日赢了驸马两千两?” 话音刚落,三人齐齐露出一双木然的死鱼眼望向裴朔,到底是谁赢了谁不少钱?这世界上怎么能有人脸皮厚到不仅赢了他们银子还倒打一耙, 最后找自己媳妇儿过来找场子的? 裴朔双手合十朝三个祖宗拜了拜,眼底带着祈求,生怕他们把他给卖了, 看在裴朔昨日借的银子份上,三人难得没有开口。 “怎么了?不玩吗?”谢蔺眼含威胁。 “玩!”霍衡欲哭无泪。 谢蔺挽了衣袖,纤长素白的手指天生就该抓牌似的,随便一摸便是惊天好牌,裴朔站在他身后狗腿地帮他捏捏肩。 “公主,喝茶吗?” “公主,吃点心吗?” “公主累吗?” “公主想要扇扇子吗?” 裴朔从腰间取出一把新扇子,哗啦一声张开,上面赫然写着“赌神”二字,落在谢蔺身侧轻轻摇着替他扇风。 众人:“……” 狗腿子。 一连十六圈,霍衡不止把昨日才借来的银子输了出去,裤衩子都快输没了,现在他只穿着个内袍,外袍大袖已经抵给了谢蔺。 李观也好不到哪儿去,腰上的玉佩荷包、金冠,全押在了谢蔺手中。 王成欢好一些,毕竟是他自己的地盘,但银子流水似的进了谢蔺的口袋,他脑门早就起了一层薄汗。 眼看着这三人已是输无可输。 谢蔺终于把手中的牌一推,“本宫又赢了,小侯爷你还有什么能抵押的吗?” 裴朔当即喝彩,在谢蔺肩头捶了捶,“公主好棒,公主真厉害,公主乃赌神降世。” 谢蔺得意杨洋,很是受用这等吹捧,当即将手中的一叠银票砸到裴朔手中,“拿去玩吧”。 裴朔双眼瞬间刷新成了银票样式的瞳孔,美滋滋地把银票塞进怀里。 霍衡三人鹌鹑似的大气都不敢出,只是愤愤不平地盯着裴朔手中的银票。真没见过输了银子还找娘子来撑腰的,更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夫妻俩,轮番上阵赢他们的银子。 谢蔺把玩着指甲,“怎么了?想借钱?” 【那本就是我们的钱。】 这是三人的心声,然而谁也不敢说。 裴朔听了这话更是冷汗四起,原来公主早就知道他是把钱全借给了这三个人。 “也可以,一人借给你们五千两,怎么样?” 霍衡眼前一亮。 “连本带利记得还给本宫一万两。” 明亮的眼神黯淡下去。 不多时,谢蔺数着手里的三张欠条美美地收进了怀中,又感叹道:“小侯爷、李大公子、王公子,不愧是牌神在世,本宫今日居然输了三万两。” 他叹了口气,招呼众人往外走去,裴朔紧跟其后,狗腿地附和道:“他们太过分了,居然赢了公主这么多钱。” 霍衡等人跟在后面,故意快了几步在裴朔耳边低声道:“你真不要脸。” 裴朔乐呵呵道:“我的脸皮已经给你了。” 李观也冷哼一声,“好大一桩冤案。” 王成欢阴阳道:“比窦娥还冤呐。” 裴朔干笑一声趁谢蔺走远,连忙双手合十谢谢这几位祖宗没在公主面前出卖他,“我把我的银子全借给你们。” 霍衡冷笑一声。 裴朔立即低声道:“我不要利息。” 众人这才罢休。 —— 马车内,谢蔺掀开车帘看着外面的车水马龙,忽然露出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容,“驸马,公主府资金亏空,你想填充一些吗?” 裴朔见他这幅狐狸笑,突然涌上来一个不好的预感。 “公主的意思是?” 谢蔺抬头指了指皇宫方向。 裴朔立即了然。 银子花完了,自然是找监护人要,这监护人可不就是陛下。 马车在公主府门前停下,裴朔率先下车,弯腰递出一只手来试图接谢蔺下车,然而对方只是看了他一眼,并没有把手搭过去,裴朔只好悻悻收起来。 谢蔺下车,裴朔狗腿地跟了过去,“公主,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做呢?” 谢蔺唇角一勾,“驸马,京内的纨绔子弟都是怎么做的?” 裴朔想了想,脑海中浮现出霍衡和郭琮的脸,随后便道:“吃喝嫖赌、奢靡无度……沉迷美色……” “没错。” 裴朔挠挠头,“沉迷美色?” 谢蔺笑眯眯点了点头,“驸马不喜欢美人吗?” 裴朔心里一咯噔,这是送命题吗? 他笑容轻扬坚定道:“臣只喜欢公主这样的美人,其他的都是庸脂俗粉。” 谢蔺:“……” 俩人正巧走到后院花园,谢蔺继续引诱般地指了指后院正侍弄花草的一个丫环,“你看她怎么样?” “啊?” 谢蔺却拍了拍他的肩,“过去!调戏她。” 裴朔僵住机械地转过身,谁家好人会让自己的丈夫去调戏其他的姑娘,更何况他可是大大的良民,断然做不出来这等举动。 他当即义正言辞拒绝道:“臣一生正直清白,绝对不会做出如此荒唐之举。” 谢蔺却莞尔一笑,笑容看得裴朔心里毛毛的,有点像后山的那只神出鬼没的鬼。 “臣、臣……臣不会。” 他连个情话都不会说,哪儿会调戏良家妇女。 “本宫教你怎么样?” 还不待裴朔反应,突如其来的一只手隔着衣料紧紧扣住他的腰,又将他往近处带了带,温热的气息交错,耳畔清灵的声音响起。 “你叫什么名字?” “裴、裴……”裴朔结结巴巴半天,脑子都不转了。 指尖轻轻挑起他的下巴微抬,裴朔被迫和眼前这人对上视线,他的脸色腾地一下便烧红起来。 那指尖故意在他下巴上摩挲了几下,又在他修长的脖颈上蹭了两下,唇瓣轻轻靠近,“你这样的美人只做个花奴真是可惜了,不如跟了爷保你吃香的喝辣的。” 裴朔喉结滚了滚,脸色烧红,“公主……” 谢蔺却玩得起劲,腰间的手也故意捏了捏他,看着裴朔浑身都紧绷起来,他抬手随意掐了一朵旁边的花儿。 “鲜花配美人,你可比这满院子的花花草草好看多了。” 鲜嫩欲滴的花被插在裴朔发间,越发衬的他面如白玉,谢蔺笑了笑松开他,“驸马,学会了吗?” 裴朔还没回过神来,脚步已是先退了数步拉开距离,茫然地点了点头。 “那就去吧。” 谢蔺推了他一把,裴朔踉跄一下正好出现在花奴视线内,她弯身行了一礼,裴朔眼神飘忽有些不自在地凑过去。 他想着方才公主的举动慢吞吞地挪了过去,只是神色实在不自然,他伸出一只手最后缩了回来,他实在是做不出来那等孟浪的举动,只能装作赏花的样子。 “你叫什么名字?” 他问这话的时候眼神飘忽不定,根本不敢看那丫环,只低头盯着眼前的花儿。 丫环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还是回道:“春晓见过驸马爷。” 不远处的谢蔺看着这一幕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旁边彩云奉了茶,他抿了下忽然问:“你觉得这个叫调戏吗?” 彩云抿唇笑道:“像是细作接头。” 难怪觉得不对劲。 裴朔表现的鬼鬼祟祟的像个贼一样,难为他平日里那般嚣张如今到这种事儿上却跟个鹌鹑似的。 “你叫人帮帮他。” 谢蔺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如今夏日太阳晒,他可不想在这儿跟裴朔耗下去。 彩云应了一声,便见裴朔那头远远地有丫环走过来,那丫环走得匆忙步伐飞快,经过春晓时猛地一撞,春晓便失了平衡朝裴朔扑过来。 亭子里的谢蔺满意地看着眼前的一幕,撂下茶杯起身已经准备好要去“抓奸”。 然而他脚步还未迈出,就见裴朔一个闪身再后跳一步硬是躲过了春晓的那一扑,春晓踉跄一下整个人摔进了花丛中。 裴朔却躲得远远的还在拍着胸脯感慨,“幸好我闪得快,不然你肯定要踩我脚,哎哟我的宝贝鞋。” 裴朔拍了拍他的蜀锦鞋面,这可是他今早儿刚换的,可不能就被这一脚踩脏了,上面还绣着鸳鸯呢。 谢蔺:“……” “彩云,你说他脑子是不是真的不好使?”谢蔺简直要被他气笑,这么好的机会他不抓住还在担心自己的宝贝鞋。 谢蔺伸出指尖按了按眉心的位置,“彩云你去。” 彩云俯身,转身走的大义凛然,裴朔那头遥遥见着彩云过来而他的任务还没完成,正是心急如焚。 彩云却轻轻一笑,走到裴朔身侧,轻轻一推,但又故意勾着了他的外衫,裴朔被推了一个踉跄朝春晓而去,外衫也滑落了半边。 “哎哎哎,我的鞋我的脚我的褂子我的姥……”裴朔不知念了一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出来。 他还没念完,啪地一巴掌就清脆地甩在了他的脸上,虽然是借位,裴朔还是被她打了个懵圈,但是对上公主那双气势汹汹的眼神,突然就想起来自己在干什么。 扑通一声,无比利索。 “公主我错了,都是她勾引的我。” 他脊背挺得笔直,伸手小心翼翼地拉了拉公主的裙摆,抬头45度仰望公主殿下,露出一个委屈的表情。 虽然裴朔这个人学不会调戏良家妇女,但是甩锅这种事情他做的是得心应手,嘴皮上下一碰丝毫不脸红,且气势坦然从容,仿佛原本就不是他的错。 如果不是现下时机不对,谢蔺真的要称赞一下他的厚脸皮。 旁边的春晓被按着跪下时还一脸懵逼,她什么时候勾引驸马爷了?她连驸马爷一根手指头都没碰到。 谢蔺脸色一冷,拂袖甩开他的手,“关到柴房去。” 裴朔看着排列而来的侍卫咽了咽唾沫,露出一个比哭还丑的笑来,“这不必了吧……我院子里焖了火腿鲜笋汤,要不等我吃了再……” “……” 两个高大的侍卫一人一边架起裴朔的胳膊就把他往外拖。 “公主……公主我真错了,剧本不是这么写的,我的酒酿清蒸鸭子、藕粉桂糖糕、火腿炖肘子、玫瑰露、桂花酒,烧鹅烧鸭烧肘子蒸鱼蒸肉蒸鹿茸……” 一直到裴朔的声音渐行渐远,长长的菜名也逐渐不再清晰,谢蔺立在原地忍不住扯了扯嘴角。 “彩云,走。” 彩云不解问道:“去哪?” 谢蔺冷笑一声,转身迈步离去,声音悠悠传来,“去驸马院子里吃他吃不了的火腿鲜笋汤、酒香清蒸鸭子、玫瑰露……” 第35章 谢蔺唇角噙着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 步伐轻快,刚走近琼楼便闻到了小厨房的香气,难怪裴朔这般恋恋不舍。 谢蔺抬脚便进了门, 屋里头已经估摸着裴朔回来的时间摆上了晚饭, 满满一桌子珍馐佳肴色香味俱全, 但都是些谢蔺从未见过的菜色。 元宵正拿着筷子偷偷夹了块鸡腿, 余光一瞥见谢蔺进来,筷子里的鸡腿啪嗒掉了下去。 “公主?” 元宵往后张望张望,没见着裴朔, “二爷嘞?” 谢蔺挥挥手, 屋里头的人都退了出去,元宵舒了一口气战战兢兢便要出去, 人还没退出去就被谢蔺叫住了。 “你叫元宵还是什么汤圆?” 元宵讪笑一声,“小的元宵。” 谢蔺点点头径直坐在主位上,“这都是什么菜?本宫怎么从未见过。” 元宵余光又瞥了瞥外面, 心里不断祈祷着裴朔快些回来,他可实在不敢单独和这位“名满天下”的琼华公主相处。 谢蔺见他神色不安,从腰下解了块紫色双鱼玉佩随手一抛, “拿去玩。” 元宵学着裴朔的样子一个滑跪双手稳稳接住, 笑容都快咧到耳边去了。 “谢公主赏赐。” 谢蔺冷哼一声, 果真是有其主比有其仆,一个个全是贪财的东西。 元宵将玉佩塞进怀里,起身站到谢蔺前开始给他布菜,“这是红烧狮子头。” “狮子头?”谢蔺左看右看没看出来那么大一颗球和狮子有什么关系。 元宵得了玉佩, 嘴皮子也利索起来,“是用猪肉做的,七分瘦三分肥, 剁成米粒大小,再配上荸荠、香菇、冬笋,以桂皮、香叶、肉蔻、八角各位料材,可香了。” 元宵说得眉飞色舞,言语间皆是自傲,又双手捧了白玉象牙筷递到谢蔺跟前,“我们家二爷可真是个奇才。” 谢蔺没动,彩云从袖子取出来一副银筷加了一块送入口中。 谢蔺好奇问道:“如何?” 口中香气四溢,彩云动了动舌尖只觉得好吃的舌尖都要掉了,却面色不变,“殿下请用。” 谢蔺这才夹了一块,随即眼前一亮,他久居宫中,御厨皆是天下高手,更是有不少江南官员进献美食,自诩是尝遍天下鲜,却从未吃过这道“狮子头”。 元宵见他表情有异,欣然一笑,挽袖舀了一碗汤放在谢蔺面前,“公主再尝尝这火腿冬笋汤。” 谢蔺招招手示意彩云坐下,俩人每尝一道菜便能察觉到对方眼底的诧异,满桌菜肴竟有半数未曾见过。 中间有一碟樱桃毕罗,红艳艳的樱桃果肉裹在透明状的糯米面皮中间,酸甜交织、轻柔细腻,实在是令人垂涎欲滴。 暑热天气,菜色多腻,元宵又叫人上了两碗冰镇酸梅汤,冒着冷气的冰块一口下去浑身的毛孔都舒坦了。 谢蔺不由暗道:这等神仙日子怕是皇帝来了都舍不得换。 谢蔺擦擦嘴角,“好像忘了什么似的。” 彩云低声回道:“驸马爷还关着呢。” ** 公主府柴房 外面天色已黑,半点儿星光月色从破败的窗子里透过来,屋内堆满了柴火,柴火堆下面绑着一人。 那人倒在地上五花大绑正呼呼睡觉,头发上还沾着几根稻草。 突然门被人从外面打开,裴朔抬了抬眼,又动了动鼻子,呜呜发声,“我的火腿炖肘子……” 谢蔺将灯笼放好,蹲下身来拍了拍裴朔的脸,“醒醒,起来吃饭了。” 裴朔翻了个身继续睡,“不吃。” 谢蔺轻笑一声,“生气了?本宫不是有意的,这些菜都是你院子里带来的,快吃些吧。” 谢蔺打开红木漆盒,却见对面的人坐了起来,慢吞吞地把绳子挣脱开,嫌弃地扔到一旁去。 裴朔指肚碰到碗的那一刻眉梢微愣,“热的?” 谢蔺笑笑嗯了一声,来之前他特意叫人将留好的饭菜热了一遍才拿过来。 “本宫记得,你是裴侍郎才找回来的,你原来是哪里人?” 裴朔忙着吃饭随口道:“青州。” 谢蔺眸色闪了闪,青州没有这样的菜色,更何况幼年时他也曾随父王去过青州,那是一个很穷的地方,百姓连饭都吃不起,不可能会有这样的美食诞生。 他继续笑着。 裴朔一噎,“公主,白天那个人是如何得罪了公主?” 谢蔺讶然,“你是说春晓?” 裴朔嗯了一声。 谢蔺却轻笑一声,淡淡道:“她是陛下的细作,她要杀我。” 裴朔一愣。 谢蔺却突然握住他的手,眸如秋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声音婉转,“驸马,救我。” 温热的触感过电似的顺着裴朔的手爬遍全身,屋外的风掠过,合欢树的花细细碎碎地被吹了进来落在窗角,灯笼内的烛火摇曳,蓦地啪地一声灭了,只留半地银辉。 昏暗的空间内静得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以及雷人的心跳声,对面的美人妖颜昳丽,一滴清泪滑落脸庞,正好落在裴朔的手背上,楚楚可怜,滚烫如火,几乎砸进了裴朔心里。 裴朔屏住了呼吸,他下意识伸手想要去擦拭。 “公主……” 指尖却在即将要触碰到他的那一刻停了下来,手指在半空中停顿片刻才终于鼓足勇气似的用拇指轻轻在谢蔺眼睛擦了一下。 裴朔垂眸忽地有些心疼。 史书只说琼华公主荒唐跋扈,却没说过她一个弱女子孤身一人在这个每日都要提心吊胆活命的皇宫里是怎么活下去的。 武兴帝疑心深重,他杀了自己的兄弟,不可能留下兄弟的女儿,可想而知公主的日子并不好过。 “好……”裴朔喉中吐出一个字。“公主要我怎么做?” 谢蔺莞尔,眼底清亮,从怀中取出一柄卷轴,指尖一抖,长长的卷轴哗啦啦地坠落在地,上面是密密麻麻的人名。 裴朔顿时生了一股上了贼船的不好预感。 “你挨个调戏一遍,本宫就有理由把他们赶出去。” 裴朔拿着卷轴的手都在抖,这么多人名他是真吃不下,忽然他指着某个名字颤颤巍巍问道:“公主,这是个男人吧?” 谢蔺却托腮望着他,“男人怎么了?你不喜欢男人吗?” 裴朔简直哭笑不得,“要不我们再考虑一下。” 谢蔺:“一个一百两。” 裴朔:“成交!” 美色和金钱的双向利诱下,裴朔气血上头直接就答应了,等他晚上躺在床上看着这比他命都长的人名单开始后悔。 他怎么就答应了。 辗转反侧难眠,裴朔提了灯笼,偷摸从厨房取了些白日里做的牛乳枣糕、糖蒸酥酪放在红木漆盒里,摸着黑往后山去了。 后山依旧阴风阵阵。 “大舅哥,你在吗?大舅哥。”裴朔一边压着嗓子喊一边后退,生怕喊声音小了对方听不见,又担心声音太大引来了其他人。 谢蔺就站在他身后,负手而立,衣袂翩翩,眼睁睁看着裴朔做贼似的慢慢倒退直至撞到他身上,他唇角终于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 结实的胸膛让裴朔眼前一亮,他转过身脸上浮现欣喜,提起食盒献宝似的,“大舅哥,我给你带了点心。” 谢蔺没理他,径直进了游廊亭子,他坐在亭子外,修长的腿悬空,另一条腿踩在木板上,外头明月高悬,食盒内点心的香气传来。 “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想做什么?” 谢蔺捏了块点心,任由裴朔狗腿似的贴着坐在他旁边,也学着他的样子把腿搭在外面晃来晃去。 “你能不能教教我……怎么调戏男人?” 谢蔺差点儿被噎死。 裴朔眨眨眼。 谢蔺问道:“你为什么会觉得我能教你?” 裴朔笑嘻嘻回道:“因为大舅哥你风华绝代、貌美如花。” 他自然不敢说,因为大舅哥你是gay啊,你肯定有经验。 谢蔺白了他一眼,“不会,教不了。” 裴朔脸上的笑容戛然而止,“那你还我的点心。” 他毫不客气伸手夺过谢蔺吃了一口的牛乳糕往自己嘴里一塞,盖上食盒就要走。 谢蔺还没吃尽兴,当即喊道:“回来。” 裴朔这才嬉皮笑脸地又打开了食盒,又从怀里取出了一个小册子和一根碳条,眼底亮晶晶的看着他,就等着谢蔺说一句他记一句。 谢蔺沉默了片刻,“虽然我教不了什么,但是我可以陪你练习。” 他说着趁裴朔不注意食指和中指迅速朝着食盒而去,捏了一块樱桃毕罗,一口塞进去。 “怎么练习?” 谢蔺又偷摸捏了一块桃花酥,慢悠悠答道:“你可以调戏我。” 裴朔:“……” 下一秒谢蔺的衣领就被人拽了过去,鼓鼓的脸颊被人捏住,裴朔看看空空如也的食盒,怒骂一声,伸手就去谢蔺嘴里掏,一边掏一边骂,“我看你不是水鬼,你是饿死鬼,你还我的糕点。” 谢蔺闭紧嘴巴咕咚咽了下去,嘴角还在笑着,头顶突然咔嚓响了一下,他抬头去看,脸色忽地一变,抓住裴朔捏他脸颊的手,右臂往后一捞抱着他便滚了下去。 俩人在草地打了个滚,裴朔起身想骂人时,却听见轰隆一声,方才坐的位置亭子早就塌了。 此刻那破败的亭子已是四分五裂,断裂的柱子倒在草地上,亭子顶部支离破碎地瘫倒在柱子间,木屑纷飞、烟尘缭绕,呛的人止不住咳嗽。 裴朔咽了咽口水,不禁想:要是他刚刚还坐在那里的话这会儿早就被砸得去见佛祖了,估计尸体都不成形了。 “驸马。”谢蔺唤了一声。 裴朔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你能从我身上下去了吗?” 裴朔低头一瞧他正坐在那艳鬼腰上,而那艳鬼躺在草地上唇角噙着一抹笑,墨发铺散,衣领处因为刚才被他揪的那一下露出些许春色,凄冷的月色下容颜越发艳丽,看着有几分被蹂躏过的美感。 裴朔呲牙一笑,双手不怀好意地朝谢蔺的领口伸去故意扯了扯露出精致的锁骨,“这样可以练习吗?” 谢蔺眉梢一挑,双手摊开摆出一副任君采撷的态度:“请随意。” 裴朔暗骂了一句不要脸的艳鬼,比脸皮厚度他是万万比过这艳鬼的,只得投降认输。 然而谢蔺可不给他起来的机会,在裴朔要走的瞬间,一股力道勾住他的腰带失重下他整个人直愣愣倒了下去,臂弯护住了他的后脑勺,他整个人躺在草地上,腰上多了一份重量。 那艳鬼笑笑,手指勾上了裴朔腰间的玉带,裴朔瞬间瞪大了眼。 “你……” 谢蔺歪头笑道:“我现在可以教你了。” 裴朔脸上轰得烧了起来,疯狂按住那只要解他衣裳的手,“不用、不用了,我会了。” 他错了。 他千不该万不该生出调戏这男鬼的心思,以至于现在羊入虎穴。 老天爷、老天奶。 能不能来个人收了这只鬼。 “放手,你放手,我是公主的驸马,大舅哥你自重。”裴朔死死护着自己的腰带,咬牙切齿,生怕一不留神清白不保。 谢蔺笑道:“本宫说了,公主是本宫胞妹,公主的驸马即是本宫的驸马。” 裴朔气道:“我是公主一个人的。我生是公主的人,死是公主的鬼。” 谢蔺继续笑道:“可是……公主不和你亲近,公主不要你,你不如跟了本宫?” 裴朔一巴掌拍在谢蔺的手上,怒骂道:“跟你大爷的,明天我就找大师收了你这色鬼。” 他越说越气,直接推开谢蔺爬起来,连自己的食盒都没顾上,踉踉跄跄地跑得比兔子还快。 公主救我! 第36章 公主院落前, 彩云守在屋内,远远地就瞧见有人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甚至还被地面的石子绊了一下。 “公主……” “公主救我。” 待近些彩云才看清裴朔那一身红衣沾着半身草叶子, 衣口和腰带还有些凌乱, 看起来倒真有点像是刚从哪个丫环床上爬起来似的。 “公主……” 裴朔不管不顾得往里闯, 彩云只得拦着他, “驸马爷,天色已晚,公主已经睡下了。” 裴朔瞅了一眼屋内还亮着的灯光, 不顾彩云的阻拦, 硬是往里闯,只有公主殿下才能救他, 他一边闯一边喊。 “公主!” “有人觊觎您的丈夫!” 彩云听得耳朵一震,不可置信地看向他,驸马爷再说些什么鬼话?好在现下院子里人不多, 没叫旁人听了这话。 “公主!” “我一生清白,你一定要管管他,他不要脸。” 屋子侧面正匆忙赶回来翻窗子进屋的谢蔺听了这话, 脚下一绊, 差点儿摔了个踉跄。这裴怀英嘴上倒是什么都敢说。 他急忙拆了身上男子的发饰, 墨发如瀑般垂落,正要解外衫,吱呀一声急匆匆脚步摔了进来。他顾不得其他直接钻进了被子里。 层层帷幔下裴朔站在外面,朦胧的烛火叫他看不清里面的景色, 只模糊间一只手掀开帘子。 “驸马何事惊慌?” 清丽的女声传来,裴朔原本焦躁不安的心立马安静了下来,他开口便喊道:“他不要脸!” 裴朔心中气愤难消, 那艳鬼居然觊觎自己的亲妹夫,属实是不要脸。虽然他裴朔有那么一点点贪财好色,但绝对不是道德败坏之徒。 帷幔内的女子轻笑一声,“谁不要脸?” “当然是……”裴朔话到嘴边又溜了回去,水边那位已经死了十来年,公主殿下一个人孤苦伶仃地过了这些年,他这会儿提大舅哥岂不是往公主心口上扎刀子。 “没……”裴朔声音低了下来,转了个话弯儿,“是我不要脸。” 这番静下来想想他确实挺不要脸的,大晚上的突然跑到公主房内告状。但就这么走了他又生怕那男鬼到他院子里找他,脚往外挪了两步,又迟迟不动。 谢蔺见外头没了声音以为裴朔走了,掀开帷幔下地,正欲解身上的外衫,突然间一道炽热的视线落了过来。 “公主,你……” 谢蔺心里咯噔一下,一转身,裴朔正站在宫人守夜用的小榻前铺被子,透过纱幔这会儿正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公主和大舅哥长得好像…… 裴朔暗暗想道。 公主殿下眉间常贴有花钿,以金玉珠翠制作的小花样式,而大舅哥额间则是一颗细小的朱砂痣,若是不细看根本看不出这些细微的差别。 但是公主殿下活泼可爱,大舅哥十恶不赦,否则他绝对会怀疑这两个人就是一个人。 眼看着裴朔盯着他上下打量,唯恐被对方察觉了什么,谢蔺佯怒道:“回你自己院子里去。” 裴朔垂着头,想着这会儿回去指不定又会被那艳鬼盯上,万一又被吸了阳气,待在公主殿下这里虽然会挨骂,但是性命无忧,想到这里,他突然轻咳一声朝外头开始喊。 “彩云姐姐,彩云姐姐,劳驾给我一床被子。” 外头彩云听到他的动静吓得飞奔进来,一眼就看见裴朔在旁边的软榻上收拾,大有一副要在这里过夜的打算。 “殿下,驸马他……” 谢蔺无语地叹了口气,娶了个脑子有问题的疯子回来,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他摆手示意,彩云只好寻了床被子给裴朔铺上。 烛火熄灭,外头月色笼罩,裴朔乖巧的躺在软榻上眨着眼睛死活睡不着。 “公主你睡了吗?” 谢蔺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往里翻了个身,只当没听到。 裴朔听到声音更起劲了,“公主我有一个赚钱的法子,你想听听吗?” 谢蔺没搭理他,裴朔能想出来的法子能是什么好法子。 “你听说过报纸吗?”裴朔自顾自地说着。 他双手交叠垫着脑袋,一条腿微微屈起,看向窗外的月亮,外头月亮很明,他很久没有见过这么明亮的月亮,月光下点点灯火,花草摇曳。 — “你好香啊,用的什么香?” 裴朔拦住一个宫女伸着鼻子嗅了嗅,淡淡的幽香传入鼻尖,他猛吸了一把,“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不如跟了爷吃香的喝辣的。” 他嘴角勾起一抹玩味儿的笑容,学着郭琮的样子开始摸下巴,眼神都变得猥琐起来。 凭借他的颜值魅力,可以说是堂堂公主府府草,他就不信这些小姑娘不会拜倒在他的石榴裤下。 那小宫女却是简单行了一礼,面色不改淡淡道:“驸马爷,奴婢这是……辣椒粉的味道。” 她一边说着忽然从篮子里抓了一把粉末状的东西对准裴朔扔了过去,红色的粉末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裴朔来不及退,被辣椒粉的刺激感所袭来,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眼泪瞬间涌出,他捂住脸,狼狈地后退几步,只觉得自己的眼睛都睁不开了。 那宫女见状转身就走。 “救……命。”裴朔捂着眼睛,另一只手不停地乱抓。 “啊——不是,为什么会随身携带辣椒粉。” 他正胡乱抓着,一只帕子递到眼前,裴朔拿过来擦了擦眼泪,强撑着睁开眼睛,见到来人一行清泪滑下,瞬间扑了过去。 “公主~我的一世清明啊!” 谢蔺白了他一眼,随即看向一旁的宫女,撸起衣袖啪地一巴掌打了过去,“贱人,你胆敢勾引驸马,赶出府去。” 那宫女还没反应过来人就已经被拖走了,一边拖一边喊着冤枉,“公主,奴婢是冤枉的,奴婢没有。” 那一巴掌没落在裴朔脸上,但是听声音异常清脆,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委屈巴巴道:“公主,一百两~” 啪地一巴掌又落在了他脸上,“贱人,你胆敢私通本宫府上的宫女。” 裴朔都快哭出来了。 他这一百两挣得太轻松了,一巴掌一百两,他还能继续挣! 眼看着仆人四散,谢蔺才柔和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先欠着,回头一起结算……” “一定要这样吗?”裴朔吸吸鼻子,他现在的名声已经臭名昭著了,府里的小宫女们现在都绕着他走,就连厨房的王大妈都离他远远的,生怕他如狼似虎。 “驸马……”谢蔺双手捧着他的脸拿手帕替他擦了擦脸上的辣椒粉,手指捏了捏他的脸上的肉,“本宫觉得你行。” “我……”本着男人不能说自己不行的态度,裴朔含泪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几天,裴朔心理默默念着“一百两”“一百两”“一百两”,见着名单上的名字就像是打怪一样,上去就是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太监盯着裴朔看了许久,“驸马爷,奴才是太监。” 小太监哆哆嗦嗦地都不敢直视裴朔,驸马爷如此饥渴连太监都不放过吗?这种癖好要不要上报一下陛下。 “我知道啊。”裴朔油腻地撩了一下头发,“本宫觉得你清秀可佳。” 说着还伸出一只咸猪手,就在小太监瞳孔地震似得后退时,另一只纤纤玉手伸了出来,啪地打在裴朔脸上。 “贱人,你胆敢私通本宫府上的……”谢蔺看了一眼那小太监,顿了一下,“私通本宫府上的太监。” 紧接着又是啪地一巴掌打在那小太监脸上,“贱人,你胆敢勾引驸马,赶出府去。” “冤枉啊!殿下奴才冤枉。” 彩云将人拖出去时忍不住摇了摇头,这府里都快变成刑部的大牢了,天天有人喊冤枉,真是六月飞雪,可怜了驸马爷,现在整个京城的人都知道他如狼似虎。 裴朔捂着自己的脸,幸好公主打他的时候换着位置打,现在他的脸是非常对称的巴掌印。 连续大半个月,府内人心惶惶,驸马爷和公主就像两个NPC一样,一个突然窜出来张口就问“你叫什么名字?”试图调戏,另一个总会在关键时刻窜出来啪地一巴掌扇过去,开口就是“贱人,你胆敢勾引驸马。” 而可怜的裴朔天天被关禁闭,出来后又屡禁不改。 公主府连廊 裴朔轻咳一声,周围的宫女四散,仿若什么洪水猛兽似得躲避,还有两个宫女因跑得太快,互相踩了对方的裙子。 直到一阵风刮过,连廊外除了三三两两的侍卫,再无一个活物,就连公主养的猫都跑得没影儿。 大抵是觉得太尴尬,那侍卫朝裴朔一拱手道:“驸马爷”。 裴朔苦着脸嗯了一声,随后开始了新的表演,“你叫什么名字?” 那侍卫闻言脸色瞬间憋成了猪肝色,众所周知,驸马爷这几天把府里的丫鬟调戏了个遍,甚至连太监都没放过,这股风气最后居然落到了他们侍卫的头上了吗? 传闻琼华公主厌恶驸马,公主的院子里除了大婚那日也再未点过灯,同为男人他能理解驸马爷如饥似渴,但是……为什么连男人也不放过? “臣……臣已娶妻。” 裴朔像个NPC一样机械地问道:“没关系,本宫觉得你也是清秀。” 那侍卫心里一咯噔,忍不住叫苦连天,望了望裴朔还有些红润的脸庞,“驸马爷,您……要不还是收敛一二吧。” 裴朔冷哼一声,“你觉得我会怕了那母老虎?你放心,只要你跟了我……” “贱人!你胆敢勾引驸马。” 来人未至,声音先传入所有人的耳朵。 那侍卫叹了口气,坦然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谁让他长得那般清秀被驸马爷看上,清俊的人总是有几分苦恼。 眼看着名单上的人一个个被裴朔阎王点卯似得调戏得差不多,裴朔也终于舒了一口气,这几个月来,大半个京城的人都知道他裴朔如狼似虎,调戏了公主府的8个丫鬟、5个太监、3个小厮,2个侍卫。据传琼华公主被气得一病不起,将那些人挨个儿赶出了府。 深夜,公主府静谧而幽深,凉亭外有繁茂的花木环绕,飞檐翘角,月光如水,洒在青石板上,映出淡淡的光影,亭内摆着一座藤木摇椅,裴朔正眯着眼享受。 元宵正给他捏着肩膀,白泽眼神略带幽怨,剥了橘子就往裴朔嘴里递。而裴朔还在盘算着那名单上的人他才招惹了一小半,还剩下几个,不由得叹了口气。 白泽愤愤道:“二爷真喜欢那几个人?我看他们那几分姿色还不如我,二爷逗他们还不如跟我……和元宵哥哥玩。” 裴朔闻言轻笑一声,屈指敲了敲白泽的脑袋,这些日子他学了一身流里流气的气质,这会儿又故意伸着一根手指挑起白泽的下巴,“来,让二爷看看你有多少分姿色。” 白泽依旧戴着头巾将头发、眉毛全部遮盖起来,裴朔指尖一勾将那布巾拽下来,额前稀碎的霜发垂落,脑后剩余的头发简单扎起来,整个人看着清冷又可爱。 白泽抬眸正对上裴朔,裴朔摸着下巴看了看,笑了几声,“好像是有几分姿色,不如给爷做个暖床的丫头吧。” 白泽还未搭话,元宵手上一个用力捏得裴朔瞬间叫了起来,元宵没好气道:“二爷可收敛些吧,小心公主殿下把小白也赶了出去。” 裴朔拍拍他,“安心,公主不会把你们赶走的,你们可是我的人。” 白泽双手环胸不满地靠着柱子,“肯定是那些狐狸精勾引我们家二爷,要不然二爷怎么会看上他们那种人。” 裴朔按着脑仁轻轻摇了摇头,他想府里的那些腌臜事就不必说给这两个孩子听了。 现在府里的人见着他便是闻风丧胆,他还需得琢磨琢磨怎么[调戏]剩下的几个人。 第37章 不足半个月的功夫, 裴朔把公主府的丫鬟调戏了个遍的消息插翅一样飞遍了整个京都。裴朔欺男霸女、贪图美色的名声已经隐隐有赶超琼华公主的趋势。 这天,霍衡刚从院子外头的墙上翻进去正好碰见琼华公主换了一身大红劲装在外头练剑。 “什么人,鬼鬼祟祟。” 霍衡被她一吓, 脚一踩空啪地滚到了地上, 只听得咔嚓一声, 大抵是骨折的声音。 霍衡讪笑一声, “我来看看怀英兄还活着否?” 琼华公主冷笑一声,“彩云,把他也关进柴房, 让他们做个伴, 霍侯爷还要谢谢本宫替他管教儿子。” “哎哎哎等一下,我突然想起来我要给我家的狗接生, 我现在就滚。”霍衡连滚带爬地一瘸一拐地跑出了公主府。 “等等。”谢蔺一剑拦住了霍衡的去路。 寒光闪过霍衡的眼,他吓得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认命地闭上了双眼, 偌大的京都,他最钦佩的女人就是琼华公主,半分都惹不得, 幸亏裴怀英在驸马大选之中表现出众, 他都不敢想如果他把琼华公主娶回家会是多么可怕的场景。 谢蔺慢悠悠地来到他身前, 他打了个响指,彩云立马从怀里取出来几张银票奉了过去。 “驸马近日心情欠佳,你和李观陪驸马去牌楼玩玩吧。”霍衡看着手中沉甸甸的银票,在看到上面的数字时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他愿意收回之前的话, 琼华公主此人真是天仙下凡。 七月下旬,京都传言,琼华公主妒似恶妇, 甚至于霍家小侯爷进去了一趟就被打断了半条腿。 七月底,听说驸马爷在牌楼输了两万两银子,公主殿下暴怒,驸马爷隔日带着巴掌印继续出来打牌。 八月,听说李大公子去公主府做客,被连人带牌一起扔了出来。李大公子当场写了一首诗怒骂皇族姻亲。 京都三纨绔臭名昭著,堪比琼华公主,世家教育后人典范中的典范。就连这酒楼茶馆都在谈论驸马爷、小侯爷、京城第一才子这三个人的光辉事迹。 “我昨个儿又瞧见霍小侯爷往石狮子上踹了两脚,估摸着输得挺惨。” “前些天有个逢赌必输的赌鬼突然买了宅子,我细细打问才知道他从咱们驸马爷手里头生生赢了五百两银子。” “听得我都想去玩一手了。” “那你可得快些去,这会儿牌楼人可都挤满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往楼下一看不少存着占便宜心理的人都踹着钱袋子往牌楼方向去了。 此时的裴朔在牌楼早已是VVVIP的人物了,只要他一靠近,众人必然纷纷给这位财神爷让路。 他一押大,旁人必定押小。 所到之处众人蜂拥而至,牌楼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火爆,乡绅贵族或是市井小民都想来看看这牌楼到底是怎么吸引了当朝驸马爷乐不思蜀。 “不过你们说这李大公子怎么也跟霍衡那无赖混在一块儿?他可是咱们上京城最有名的才子,书院的先生说他是天下第一状元之才。” “他若是下场,早就是官身了,前途无可限量啊。” “这你就不懂了,李大爷那可是出了名儿地厌恶当官的,说什么此生不入仕途,可把他娘气得够呛。” “前些听说他和郎大人的千金要议亲,这下子闹得全黄了。” “哈哈哈……” 而此刻牌楼内李观和霍衡、元宵还在二楼的位置打牌,元宵照旧唯唯诺诺地赢了不少银子,只是王成欢今儿不在,他的位置换了位牌楼的管事。 管事擦了擦脑门的汗,一方面是被元宵杀得片甲不留,一方面则是被眼前这几个人吓得。 “几位爷,天马上要黑了,您还玩啊?” 霍衡一听这话可不乐意了,“哪有你做生意把客人往外敢的道理?” 管事儿的擦了擦汗,这几位爷在他这儿打了多久的牌他的牌楼就爆了多久,他自然是盼着他们多多光顾,但这几天外头传得闹哄哄的,几位爷的名声越发的臭,他更怕公主府和侯府来找他的事,封了他的牌楼。 “但是外头……那些个……”管事儿的实在是不敢说。 霍衡却随口道:“无妨,小爷不是看重名声的人。” 李观在旁淡淡点了下头,“不必在意。” 管事儿的实在是无力只能又陪着他们打了一圈,下面还有个到处乱窜的驸马爷他更是开罪不起。 这霍小侯爷也就罢了,平日里也是这等偷鸡遛狗的人,那驸马爷听说是从乡下来的被这上京城的花花世界迷了眼也正常,但这李大爷到底是为了什么? 听说好几家本来要和他议亲的姑娘都跑得远远的,李家老太太气得要打断这儿子的腿,差点儿就进宫递折子要封了他们牌楼,幸好他们东家后台硬把这事儿给压了下来。 “所以,我是为了陪公主殿下玩,霍衡是为了气死他爹,你呢?”裴朔看着李观这个儒生天天跟着他和霍衡吃喝嫖赌,实在是有些惋惜。 李观摸了一手牌看也没看直接扔了出去,“这几个月京中愿意同我议亲的小姐越来越少了。” 裴朔恍然大悟,原来李观是故意的,只要他的名声臭到底,京都无人敢同他议亲,那李家老太太就只能答应李观和青梅的亲事。 “高手啊!”裴朔一锤手。 不过……裴朔欲言又止,他记得后世李观和杨汝玉的故事可以称上是be美学,那杨汝玉会不会像史书上的那样病逝在成亲路上,二人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杨小姐的病情如何了?你不去雍州看看吗?” 李观摇了摇头,“不太好,我的牙牌被母亲扣着出不了京。” 牙牌类似现代的身份证,但凡进城出城都要查看,裴朔无奈只能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落在牌桌上,眼看着元宵睁着圆溜溜地大眼睛。 “二爷,咱们又赢了。” 裴朔麻溜地开始算钱。虽然他牌技不佳,但是高考数学满分。 连着大半个月,裴朔一睁眼就从谢蔺那边领了银子,不足半天就在牌楼输了个精光,整个京城都知道驸马爷留恋赌场,无法自拔。 话未说完,就听见外头敲锣打鼓的闹起来了,裴朔循声望去,窗户外头公主府浩浩荡荡的宫人太监抬着金轿撵,敲锣打鼓、鲜花铺路,鹅黄色帷幔中女子红裙夺目,最终轿撵在赌坊门口停了下来。 街道上买菜的大娘、推车的阿伯、卖鱼的小贩,纷纷驻足围观,只见帷幔掀起,彩云扶着公主殿下下轿。 裴朔倒吸一口冷气,“快!快跑。”他说着就要找窗户跳窗。 正巧被琼华公主看了个正着,当即骂道:“贱人,你敢跑试试。” 浩浩荡荡的宫人开路进了赌坊,此时人群混迹,同那些贩夫走卒喊得火热。 “大、大、大。” “我赢了。” “快开。” “唉,有人来了?” 吵嚷声刚混进赌坊热闹的哄乱声便如水滴入了大海消散不见,直到有侍卫蹭地一声亮了刀,见人就揪起来扔到墙角处。 “放肆!公主驾到。” 众人这才纷纷哄散,而裴朔一身墨蓝色长袍终于显现在众人面前,只见那位高贵优雅的公主殿下缓步走到人群当中。 “驸马!” 裴朔一抬头。 啪地清脆一道响声落在众人耳中,所有人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这一巴掌下去脸都要被打掉了。 然而裴朔一点火辣的感觉都没有,琼华公主现在侧位打耳光的技能越发娴熟,他只觉得公主好像轻轻地摸了一下他的脸,还有一阵香风拂过令人心旷神怡。 琼华公主漂亮的脸蛋上满是怒火,恨不得当场将人剁碎似的,一只手拧上裴朔的耳朵。 裴朔极为配合地开始叫喊,“疼,公主我错了,公主饶了我吧。” 围观的人纷纷摸上了自己的耳朵,总觉得自己的耳朵要被琼华公主拧掉了。 “贱人!你胆敢再进牌楼一步,看本宫不扒了你的皮。”谢蔺怒骂一声,揪起他的耳朵拧了一圈,手中长鞭扬起啪地落地,灰尘四起,吓得众人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你这几日输的银子本宫定要你全部吐出来。” 谢蔺揪起他的衣领,身后立刻几个太监侍卫,手中拎着比手指头还粗的麻绳看的人头皮发麻。 麻绳绕过裴朔毫不客气地将他绑成了个螃蟹,麻绳的另一头握在谢蔺手中,他轻轻一拽,裴朔便踉跄一步倒了过来。 裴朔眼中却是带着无尽笑意,玩世不恭的笑容挂在脸上,“公主,轻点儿。” 谢蔺翻身上马,红衣衣摆飘过裴朔发梢,他正坐高头大马,裴朔站在原地抬头仰望,忽然想起了迷雾朦胧中的那个梦,谢蔺的身影若隐若现,竟幻化成了公主的样貌。 他摇了摇头,将这可怕的一幕摒弃脑海中,面前突然递出一只手来,抬头公主殿下言笑晏晏,旋即那只手抓着他的衣领,顿觉天旋地转,裴朔已经横着倒在了马上。 耳边的风呼啸而过,街景向后倒去,鼻尖仍是那股好闻的香味儿。 后面宫人扛着金色轿撵匆匆赶着谢蔺的脚步,轿撵后还拉着几个空木箱子,若是有心人知晓便能看出这些都是琼华公主出嫁那日的嫁妆箱子。 不肖几个时辰的功夫,满京城都像是亲眼瞧见了这一出好戏——驸马爷三进牌楼,怒公主誓要扒皮。 消息插翅似的飞遍京城,茶楼说书的甚至现场编排了一出戏,专门讲驸马爷赌钱、公主抓人,说的是唾沫横飞、绘声绘色。 甚至还因着这一出戏,酒余饭后将那十几年前荣王逼宫谋反案又是拿出来说了又说,最后骂了几遍荣王乱臣贼子,又赞了吾皇盛世明君。 清晨刚过,日头升起正好照得瓦片都是流光溢彩,玄武门外谢蔺下马,手中攥着麻绳拽着裴朔往宫内方向走去。 宫门口正迎面碰上刚下了早朝的大臣,裴政原先还笑呵呵地与同僚搭话,待看见被琼华公主五花大绑押解而来的裴朔时,笑容瞬间瓦解。 “这不是琼华公主和驸马爷吗?大清早的这是闹得哪一出?” “这驸马爷怎么被绑得跟个螃蟹似的?” 众大臣你一言我一语的大多都听说过琼华公主去牌楼抓人的事,这儿只当不知道存心看笑话。 裴政脸色铁黑,甚至想找个地缝藏起来,偏生有不长眼的非要找他搭话,“裴大人,令郎真是少年风流。” 裴政面色从容应道:“那就祝何大人家的公子也是此番少年风流。” 远远地裴朔也从人群中看到了裴政的身影,毫不客气张嘴就喊道:“爹、爹,救救我,公主要杀了我。” 裴政被他点名,怒从心起,“为父先回去替你准备棺材。” 裴朔呲牙笑道:“我喜欢黄金棺材。” 裴政拂袖,快步离开。 有子如此,实在丢脸。 谢蔺牵着裴朔的麻绳穿梭于文武百官间,先前还看热闹的诸臣此刻屏住呼吸,生怕惹了这煞神不高兴。 宫内太监宫女们低头忙着做事,穿梭各个殿宇楼阁,不肖一刻钟的时间,整个皇宫都知道琼华公主气势汹汹地押着驸马来宫里问罪了。 游花廊道,裴朔忽然见一宫殿大门紧闭,正好里头有小太监出来,顺手便落了锁,众人经过这儿也是唯恐避之不及。 裴朔不由好奇问道:“这是什么地方?怎么锁住了?” “早年间皇伯父从江南带回一位宠妃的住所,但那宠妃有疯病,因而从不示人。我也没见过她。” 裴朔往那宫门看了两眼,又顺着游花廊道继续走,直至到了宁心殿,谢蔺才从怀中取出那沾了辣椒水的帕子,开始擦眼泪。 “皇伯父。” “皇伯父一定要为儿臣做主,儿臣今日一定要杀了这贱人。” 谢蔺哭得梨花带雨,眼眶通红,抬脚就往宁心殿里闯。 裴朔也找准时机吸了吸鼻涕开始喊道:“皇伯父救我啊,我只是犯了一个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而已。” 第38章 武兴帝正在听大太监李德宝讲述房间公主擒拿驸马的事, 李德宝讲得绘声绘色,隔着帝王威严李德宝都能感受到他的愉悦。 正巧外头琼华公主面见的声音传来,武兴帝忙道:“传。” 随着李德宝通传的声音传出, 谢蔺愤愤地拽了裴朔的麻绳将他拖进殿内, 随后一脚踹了过去, 裴朔顺势躺倒。 谢蔺怒道:“皇伯父定要为儿臣做主, 这个贱人不仅对儿臣身边的宫女动手动脚,还胆敢游逛牌楼,连儿臣的嫁妆也被他输了进去。” 他掩面拿帕子擦了擦眼角, 辣椒水的作用下眼眶再次红润起来, 泪水汇聚顺着脸庞滚落,实在是惹人恋爱。 裴朔五花大绑倒在地上努力拱了拱, “皇伯父千万不能听公主一言之词,是她身边的宫女勾引我的,我根本就不喜欢她。” 谢蔺揪起他的衣领骂道:“贱人, 你还敢说,一个两个是勾引你,本宫揪出来几十个, 都是勾引你不成?” “对!”裴朔说得义正言辞, “臣相貌周正、品行高洁, 爱上我也是人之常情,她们喜欢我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宫女也就罢了,你连长相清秀的太监都不放过,你还是不是人?” “我怎么不是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我不是人,公主又是什么东西?” “混账东西,你敢嘲讽本宫?” “公主别这么说, 我只是单纯地在骂你而已。” 二人梗着脖子吵得正欢。 裴朔也玩得欢快,公主说每吵一句就让他多分一百两银子,嘿嘿。 武兴帝静静看着这一出闹剧,这裴侍郎的儿子真是给他带来太多惊喜了,唯一不太好的就是他精挑细选的细作几乎全被清出去了,早知道当初挑一些长得丑的。 武兴帝假装安慰道:“或许那些宫女本就是些不安分的,朕再为琼华挑选更好的便是,区区几个宫女不值得你们夫妻动气。” 谢蔺气道:“儿臣不要内务府挑的,太漂亮了,儿臣担心她们也不、安、分。” 后几个字他念得咬牙切齿,仿佛是故意说给裴朔听,而后者却哼了一声根本不理她。 武兴帝好脾气地劝道:“那琼华想要什么?” 谢蔺一字一顿道:“儿臣要自己去外头挑选,多挑一些相、貌、周、正的,但是儿臣手中实在没有余钱,皇伯父可不能看着儿臣亲自洗手羹汤打扫庭院。” 谢蔺说着说着又适时哭出了声,手帕都哭湿了两条。 裴朔冷哼道:“你刁蛮任性、蛮不讲理,你有本事就跟我和离,我倒要看看还有谁敢娶你这样的疯婆子,你就等着一辈子嫁不出去遗臭万年吧。” 谢蔺啪地一巴掌甩了过去,“即便本宫同你和离,也是你的错,本宫要让天下人都知道你是个什么德性的人。” 说着二人再次扭打在一起,裴朔使劲扯着他的头发,谢蔺则捏着他的脸皮,直接乱做一团,武兴帝看了好一会儿戏,才叫人将他们二人分开。 武兴帝按了按头皮,虽然不介意这两个人吵个三天三夜,但若是真闹成和离,岂不是要天下人骂他这个做伯父的给侄女儿挑了一个这样的人做驸马。 “琼华消消气,和离二字可不是轻易能说出口的,既然你要自己挑人那便自己挑些可靠的人罢。” 只是安插眼线不太方便了。 “李德宝传旨,朕就再赐公主良田百倾,黄金千两,叫内务府从民间找人牙子挑些称心的给公主挑选。” “是。” 事情到这里,当然还没结束。 谢蔺又抹了抹眼泪,“儿臣多谢皇伯父隆恩,但……但……” 他支支吾吾迟迟不语。 武兴帝问道:“琼华有事直言。” 谢蔺忽然掀袍跪下哭诉道:“儿臣还是要同他和离,驸马这几个月来每日游手好闲只知道打牌,输光了家业,他竟然还敢动用儿臣的嫁妆……” “我今日一定要杀了你这奸贼。”谢蔺起身又朝裴朔踹了一脚,“你今日不把本宫的银子吐出来,本宫非扒了你的皮。” 裴朔四仰八叉一躺,干脆摆烂,脸上还挂着些许淤青。 “你扒吧,要不是你小肚鸡肠克扣我的零用,我也不至于铤而走险,一切源头都要归咎于你这个恶毒的女人。” “你……” “好了好了,不要吵你,驸马这件事说来也是你的错,便是手头不宽裕也不该去动公主的嫁妆,朕把你的月俸提一提,往后不要再因这点小事吵架。” 裴朔又拱了拱手露出满脸感激之色,“多谢皇伯父,还是皇伯父豪爽大气,不愧为天下之君,哪像这个女人抠抠搜搜。” 谢蔺不满,“那儿臣的嫁妆也不能就这么平白被他贪了,反正今日嫁妆不如数回来,儿臣定是要杀了他。” 叽叽喳喳的声音闹得整个宁心殿的宫女太监都听了个清清楚楚,琼华公主和其驸马的名声在今日又得到了一个飞跃的进展。 但无论如何武兴帝也不会让这两个人和离,裴朔是他亲自挑选出来“膈应”琼华公主的人,也是他亲自下旨赐婚,若是不足成婚一年就和离,岂不是自己打了自己的脸。 武兴帝无奈道:“朕替驸马把这个窟窿补上怎么样?驸马以后也要谨记这个教训万万不可再做出这等事了,朕希望你们夫妻和睦,早日繁衍子嗣才是正事。” 见武兴帝终于松口,又传李德宝赐了不少东西进公主府,谢蔺来时带的那几口大箱子不仅装的满满当当,还多了些其他的赏赐。 “好了,还不快将驸马的绳子解开?” 武兴帝下令,裴朔终于被松绑,他动了动手腕,为了逼真他们用的粗麻绳,难免将他的皮肤磨出一丝血痕。 不过听着武兴帝念出来的那一长串的数字,他都想让公主再打他几巴掌,要不然这钱他拿着不安心。 谢蔺跪着,眉眼低垂,看着宁心殿的台阶,俯首将头磕在地面上。脑海中闪过的却是宁心殿内同样的画面前父王刎颈血溅三尺的模样。 宁心殿的台阶洗了三天三夜都洗不净血腥。 而这些从武兴帝手中流出来的银子会一锭一锭地全部化作推翻这个腐朽王朝的利箭。 他要亲手毁掉这个早就被蚂蚁啃噬筑空的国家,建立一个新的时代。 “儿臣谢皇伯父!” “儿臣也谢皇伯父!” 二人齐齐跪下去的那一刻微微偏头正好对上对方的眼睛,相视一笑,隐隐得意,俱是看透了对方的心思。 * 从皇宫内出来目的达成,裴朔也不能再被人绑着,他理了理自己褶皱的衣裳,露出高傲的脖颈,望向谢蔺,一副求表扬的模样。 对方唇角微勾,朝他轻轻一挑眉,随后大踏步离开,裴朔紧跟其后,脸上的笑意也是止不住地咧开,他和公主真是天生的合作伙伴。 自牌楼公主把钱借给霍衡说自己输了个精光的丝毫裴朔就知道公主和自己存着一样的想法。 把钱输出去,明面上自己手里就没了银钱,就可以再拿新的零用钱,把明面上的财产通过赌坊牌楼转成暗地里的财产,用一个词来形容就是“洗钱”。 虽然他不知道公主要这么多钱是用来做什么,但是公主开心,他也愿意陪公主玩这么一出戏,顺便拿点演出费。 “公主?” 裴朔又唤了一声。 谢蔺已经坐上了轿子,“嗯”了一声只是抬了抬眼皮便又闭目沉思,指着后面的赏赐,“喜欢的自己挑。” 裴朔抿唇也安静了下来,他坐在谢蔺旁边能清楚地感受到紧张的气氛在流动,他遮了遮袖子,取出一片花瓣。 “公主。” 谢蔺循声看去见他指尖捏着一片花瓣,眉梢一挑,正要问,又见他指尖绕来绕去,突然打了个响指,紧接着,花瓣变成了一朵牡丹花。 粉中带白的牡丹花堪比掌心静静在裴朔手中放着,他笑了笑抬手将那支牡丹花小心翼翼地插在谢蔺发髻间。 “怎么样?新学的小把戏。” 公主原就娇颜似玉,牡丹不过陪衬,倒显得公主才是花中之王,雍容华贵,婉约翩跹,别样风情。 裴朔见他还是不说话,脸上的笑容戛然而止,自顾自地尴尬起来。 突然噗嗤一声,裴朔抬眸只见公主望向窗边,单手托着脑袋嘴角挂笑,眼神虽未看裴朔,但裴朔的脸色已迅速烧红起来。 马上要入秋了,炎炎夏日天气却还是闷得人喘不过气儿来。 回了公主府,谢蔺吩咐人将府医唤出,给裴朔的手腕上了药简单包扎一番,便吩咐他回自己院子里玩去。 二更天的时候,夜色阴沉沉的烦闷,总觉得要下雨,裴朔偷摸从院子里溜出去,又顺了一壶今儿武兴帝赏的酒,往后山摸了去。 上次房梁断后裴朔吩咐人把这里简单收拾了一下,比起之前乱葬岗似的模样,这会儿看着却像是个后花园般清幽。 裴朔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开始唤魂儿。 “大舅哥,大舅哥。” “大舅哥,你在吗?” 谢蔺原本自己泡着温泉想事情,平白被他打断,一扭头就见这厮鬼鬼祟祟地躲在石头后面看他,想靠近,又不敢靠近。 “大舅哥,你真的在呀。我给你带了酒。” 谢蔺想了想他今日并没有唤裴朔来,这家伙竟然自己过来了,有些古怪。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看裴朔的笑容就知道他肯定有事。 谢蔺毫不客气捞起裴朔拿来的酒壶,直接悬空对嘴饮下。 裴朔笑嘻嘻道:“好喝吗?我们从皇宫弄来的。” 谢蔺轻笑:“你来是做什么的?” 裴朔:“随便聊聊嘛。” 他在岸边找了颗石头随意坐下,今天没有月亮,到处灰蒙蒙的,不过谢蔺泡的温泉却带着氤氲热气。 谢蔺却笑道:“要下来聊吗?” 这可是天然的温泉,相比较于现世那些假温泉来说可不知好多少倍,既然有人相邀,他跃跃欲试。 水声乍起,一只手恍然从温泉中抬起拽住了他的小腿,紧接着便将他扯了下来。 “救命。”裴朔眼珠瞪得很大,眼睁睁看着天旋地转,身体不受控制似的往下挣扎,却还是被那温热的水覆盖。 完了完了。 要变成水鬼替身了。 然而直到他安安稳稳地站在温泉下的地面上,才终于有了一种苟且偷生活下来的沧桑感。 衣衫浸湿,黏在身上,沉重的下坠感让他极为不舒服,他开始动手解自己腰带,随手把衣服往石头上一扔,脱了上衣,眼看着他又要脱裤子,一只手按住了他的动作。 “裤子还是穿着吧。” 低沉的声音听得裴朔脸色猛然一红,他差点儿忘了这男鬼是个gay,此刻裴朔甚至想把脱掉的衣服再穿回来。 “大舅哥?” “能扶我一把吗?” 他小心翼翼地扶着岸边的石头往里走,生怕自己跌进去呛水,毕竟他还是个旱鸭子,另一只手则毫不客气地搭在了谢蔺肩上,光滑的皮肤带着水珠覆着一层薄肌,让裴朔没忍不住捏了一下。 大舅哥果真风韵犹存。 紧接着一阵轻笑声入耳,裴朔顿时脸色烧红起来。 “驸马,是要自荐枕席吗?”谢蔺笑道。 第39章 “不、你……” 对上那双含情凤眼, 裴朔内心警铃大作,转身便要跑,一阵浓烈的水波荡来又将他往回推了推, 正好又把他推进谢蔺身边, 谢蔺张臂环住他的脖子。 滚烫的身躯贴近他, 裴朔整个人都僵在原地缩了缩, 鬼应该是没有温度的吧?还是温泉泡多了,鬼也有了温度? 然而正是这一下退缩却叫谢蔺更加笃定这厮不过是个有色心无色胆的绣花枕头。 裴朔倏地一怔,视线下移, 正好能看到波纹泉水下谢蔺的小腿似是有意无意蹭了蹭他的脚踝, 痒意从那一块瞬间弥漫延至全身。 “驸马,可要侍奉本宫?” 红衣艳鬼音色低沉惑人, 若是意志不坚定恐怕要被他拉入无尽深渊。 恰巧,裴朔就是这等意志不坚定之人,此刻他脊背僵硬, 浑身的骨头像钢钉一样钉在原地无法动弹,周遭迷蒙的烟雾朦胧,裴朔觉得自己脸色滚烫的吓人。 唇瓣被人肆意玩弄着, 指尖的水珠滑进裴朔唇缝, 他下意识启了一下唇, 肆意游走的手指顺势滑入他口中,那艳鬼真是美丽动人,眉间的朱砂痣又实在蛊惑人心。 触碰到舌尖的那一刻,俩人都愣在了原地。 裴朔当即弹起来转身要跑。 然而身后温热的手死死按住他的肩膀不许他离开。 “驸马要去哪?” 男鬼从他背后绕来水蛇似的缠着他, 以脸颊贴住他的脸,轻轻蹭了蹭,不必回头就能感觉到那吐着蛇信子的笑容。 大手顺着裴朔的手臂一路握住他的腰窝, 甚至还坏心眼儿地挠了挠,惊得裴朔险些弹起来,腿又被人制衡着。 湿润的黑发缠在裴朔的肩膀上,发丝在水中飘散,一阵一阵的水波荡在裴朔胸前,浓烈的烧红感自耳根起将整个身体都染成了粉红色。 谢蔺玩得更是起兴。 “大、大舅哥。” 裴朔嘴角抽搐。 他不会要被男鬼那个啥吧。 “大舅哥!”裴朔突然鼓起勇气猛地推开谢蔺,“我们不能对不起公主。” 谢蔺靠在岩石前,双手环胸,胸前墨发垂落,眼底带着戏谑,“驸马,你也不想被公主知道我们的事吧?” 裴朔瞪大了眼。 什么叫“我们的事”,他又没和这男鬼发生什么,怎么他一脸他们已经发生了什么一样。 谢蔺突然哈哈大笑。 “驸马,你果真是个妙人。” 裴朔脸色一垮,他就知道这男鬼寂寞太久,现在看到个倒霉蛋就像是看到了玩具一样变着法得找乐子。 很不幸,裴朔就是这个倒霉蛋。 谢蔺冷哼一声,“说吧,找本宫何事?” 裴朔被人点破心事还有些不好意思,“没事就不能来了吗?” “这天底下无事不登三宝、无人不揣目的,你来这里我不信只是单纯为了陪我聊天。” 裴朔这才道:“其实我是想问大舅哥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想喝的想玩的,我给你送过来。” 那双肖似公主的凤眸下倒映着裴朔的身影,让裴朔觉得自己的想法早就被眼前人猜的透透的。 “好吧,其实我是想知道公主殿下她……都喜欢些什么东西?” 下一瞬间,裴朔在谢蔺眼中看到了错愕,这个问题很令人惊讶吗? 谢蔺似是真的没想到会有人问这种问题,他还以为裴朔又是想变着法子从她那儿哄点儿银子。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吗?”裴朔看着他犯难。 或许大舅哥早逝,与公主殿下相处尚浅,大舅哥也并不知道公主的喜爱,还因此令大舅哥回忆起不堪的往事。 “那算了……”裴朔正要结束这个话题。 却听对方忽然问道:“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他喜欢什么和裴朔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打听这些,裴朔又不需要讨好他,不需要恭维他,更不需要贿赂他。 裴朔也靠在后面的大石头上,远处山影层叠、枯草疯涨,鸟叫蟋蟀声时不时闹出动静,水波时不时荡到他胸前。 时间好似静了下来。 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良久,才听见裴朔的声音缓缓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能见她,但是……如果你有时间的话我希望你能去看看她,公主她一个人、很可怜的。她一定很想你。” 那日从皇宫出来后公主就把自己关在院子里,除了彩云姐姐谁也不许进去,她虽然没有明说,但是裴朔能感觉到她很难过很难过很难过,他只是想让她开心一些但又不知道能做什么。 轻飘飘的话却重若千斤砸在谢蔺心头,他惊愕地看着裴朔,从来没人和他说过这些话。 纵然他每日生不如死,每每午夜梦回那天的场景便会回溯千百遍,生生折磨,恨不得和金銮殿上的伪君子同归于尽。 “你知道她想要什么吗?”裴朔又问。 “不知道。” 裴朔开始猜测,“……她需要很多很多钱,而需要这么多钱的地方只有一个,她想……唔……” 裴朔话还没出口,脖颈上便被一双手死死扼制住,对上泛着杀意的寒目,裴朔心里顿时一咯噔,甚至有一种刚才的话出口他就会立刻死在这里的冷意。 “裴朔!你不怕死吗?” 裴朔被他死死掐着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他几乎难以呼吸,脸色憋得涨红,这一手是真冲着要他的命去的。 “我……” 眼看着裴朔好似真的难受至极,那只手终于送来一个缝隙,清透的空气传来,裴朔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唇角却好似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像是在嘲讽他。 “臣只贪财,不怕死。” “是吗?”男人狠厉的声音落下的瞬间手上的力道再次加重。 浓烈的窒息感再次袭来,大脑片刻的空白,他下意识想抓住些什么奋力挣扎,然而谢蔺却好似真的要掐死他似的,再次加重了力道。 直到走马观灯前世车祸的场景浮现在眼前,仿若下一秒他就要穿越回去时,眼前景色天地颠倒,耳中嗡鸣,一会儿是现代的红绿灯行人,一会儿又是温泉水波和眼前的美人。 谢蔺突然松开了他。 强烈的窒息感让他身体没有支撑的力道,整个人跌进水里呛了不少的水,好不容易才挣扎着靠在岸边,苍白无力的指尖下意识扶着岸边的大石,发丝黏在脸上抵着水滴,看起来狼狈不堪。 “咳咳咳……” 谢蔺却转身上了岸边,“你觉得你不怕死,是因为你没有经历过死亡,以后不要再打听你不该打听的事,至于公主要做什么也和你没有关系,你只要做你的富贵闲人便好。” 裴朔跌坐在水中,脑中嗡嗡作响,眼前的场景模糊多变,他伸手在眼前晃了晃,好似是公主府后山的温泉汤池,好似是在一场浓烈的大火中,又好似变成了现代医院病房。 温泉池水温热,浓烈的窒息感让他像是被水包裹着无法呼吸。 烈火烧穿了茅草屋,房梁塌房死死压在他身上,喉中浓烟让他说不出话来,耳边是孩童和大人哭喊声,大火吞没整个村子。 冰冷的器械插在他身上,呼吸机内舒服的氧气,滴滴的心电图声,他几乎已经闻到了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医生护士脚步匆匆抢救他的性命。 “裴朔!” 一道喊声惊醒梦中人,温热的水浇到他脸上,裴朔大口大口地喘息着,他还泡在温泉水中,眼前的场景逐渐清晰起来。 谢蔺脸色变得难看起来,眼底闪过一抹懊悔,那双作恶的手忍不住攥起来指甲掐着胳膊上的肉背到身后去,直到掐出血色来。 他只是想吓退裴朔,没想要他的命的。他只是害怕裴朔知道的太多,容易惹来祸事。 裴朔是不是生气了?他会不会再也不来了?谢蔺下意识观察着他的反应,心里有些紧张。 哗啦啦水声响起,裴朔起身,随意将水擦干,开始捡地上的衣服,一层一层穿好,又捡了荷包仔细地挂在腰带上,一言不发。 谢蔺站在游廊下,他想说点什么,但气氛诡异的可怕,他张了张嘴却好像发不出声儿来又咽了回去。 他到底在做什么?对方也不过是心思浮于脸上想打听些喜好罢了,他又何必非要掐着脖子逼退他的好奇心? 好奇心会害死猫。 他不想裴朔沾上这么危险的事,但显然这个人过于聪明,从他囤积银钱开始,他就猜到了自己想要做什么? 一个富贵不愁的公主,却大肆敛财,再加上他那可悲的身世,真相简直是呼之欲出。 可即便裴朔猜到了他的意图,又能做什么?一个富贵温柔乡里泡出来的公子哥儿最好是被吓得远远的,才能保住他那条好命。 裴朔自顾自地穿好衣服,头也没回地顺着小路往镜花园子去了。 “你去哪?” 谢蔺突然喊了一声。 那人立定,浅浅回眸,衣袂翩翩,“抓萤火虫去。” 谢蔺错愕,抬眸却忽然看见点点银白色微弱的光芒从草丛中逐渐亮起,由点及线,星河倒映,点点繁星,漫天萤火升起。 夜空甚是广袤,枯草丛生高过人影,近乎将他淹没,他看着几乎被掐出血色指甲印子的手掌,身体瘫坐在游廊的栏杆前。 对方只是想讨他开心而已,又有什么错?却险些被一个疯子掐死。或许以后裴朔都不会再来了吧。 好不容易有人能和他说说话,却被他亲手掐灭了…… 事到如今,也只能从别的事情补偿一二了。 “彩云,你从库房挑些贵重的东西送到驸马院子里,不要那些文雅的破烂,一定要贵的。” 第40章 裴朔淌着一路的水, 回到琼楼时,元宵正窝在桌前嗑着瓜子捧着话本子看,时不时笑出了声, 见裴朔进来当时把话本子一藏蹭地站起身来。 但是那满脸的心虚模样, 任谁看了都能知道他定是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二爷, 您这衣裳怎么湿了?”元宵心里一惊, 连忙拿了干毛巾去给他擦。 裴朔去里间换了件衣裳,刚出来准备抄家当去抓萤火虫,就见彩云远远的走来, 后头还跟着小太监们抬着不少箱子。 “殿下有令, 特赐驸马黄金千两、丝帛百匹、玉如意一对、南海夜明珠、绿碧玺十八子提珠一串、珊瑚挂珠十串、宝墨二匣……” 她每念一份礼品裴朔和元宵的瞳孔便刷新一次,单听着这一长串的名字裴朔腿脚都有些发软, 两辈子加起来都没见过这么多宝贝。 彩云还在念,她手中礼单垂落,长约一米, 每念一个便往上转动一瞬,裴朔一直听着她将礼单念到底儿。 “请驸马爷清点。” 那条长长的礼单被送到裴朔手中,面前数十口红木大箱子令人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彩云办完事便回去了。 裴朔把手头的金银数了又数, 元宵知道他们家二爷又要开始昼伏夜出数金子的日常了。 “元宵, 把院子里的人都叫出来。” 不多时, 黑压压的男男女女站了好几排,都是分到他院子里伺候的,有些人连名字都还叫不上来,只是有些眼熟。 “咳咳……” 裴朔摇着扇子坐在摇摇椅上, 浑身上下透露着有钱的松弛感和嚣张。 下面的人垂着头盯脚尖,也不知道他们驸马爷大半夜把人都叫出来是要做什么,该不会是他们哪儿做得不好要来发落人?还是又看上了谁? “爷只是想认认人, 顺便发点儿奖金。” 作为一个合格的老板,他信奉员工过的好才是大家好,更何况他现在是一个非常非常有钱的老板,发点奖金怎么了? 他拿扇子指了指最边上的粉衣丫环,“从你开始吧,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雪青见过驸马爷。” 丫环微微侧身,倒是端庄稳重。 裴朔从旁边元宵早就准备好的盘子上随手抓了银锞子往前一抛,那丫环眼疾手快上前一步双手稳稳接住,眼睛都亮了。 “你呢,你叫什么?” “奴婢雪盈。”许是先前那银锞子,这次说话的丫环多了一丝期待,声音也甜了许多。 裴朔又抓了个银锞子扔了过去。 雪盈的笑容逐渐深厚起来,“谢驸马爷赏赐,驸马爷和公主殿下百年好合,白头到老。” 这话裴朔爱听,当即又捡了一块扔过去,“会说话就多说点儿。” 这可把其他人眼红坏了。 “驸马爷,小的福瑞,驸马爷和公主恩爱两不疑,早结贵子。” 此刻裴朔也渐渐明白了为什么领导都喜欢拍马屁的,为什么贪官佞臣对受皇帝喜爱,这种恭维话听着真他妈悦耳。他现在终于变成了自己讨厌的人,他需要一些奸臣吹吹彩虹屁。 往后这琼楼不拜财神爷,只拜他们驸马爷。 裴朔宛若散财童子一样把人都认了一遍便打发他们回去,自己又窝在屋里开始数金子。 “二爷,咱们是不是忘了点儿什么事?” “什么事?我现在最大的事就是数金子。”裴朔头也没抬,早把抓萤火虫的事忘了一干二净。 后山温泉水前,谢蔺脚边放了一盏灯笼,漫天流萤仍在,纷纷往灯笼的光源扑来,像极了飞蛾扑火。 谢蔺托腮遥遥望着来时的路,等了许久也没见到人影。 不是说来抓萤火虫吗? 真的不理他了? — “听说昨个儿晚上琼楼发了一晚上的银子?少说都有五十两呢,多的都上百了。” “你听谁说的?” “他们院里的雪盈说的,今儿一大早雪盈笑得跟朵花似的,见谁都乐呵呵地打招呼。” 他们正说着便见一个粉衣服的丫环挎着篮子从镜花园子经过,春风拂过,笑容满面,好像经历了什么天大的好事儿。 “雪盈姐姐?” 雪盈回眸剪下来一枝花放进篮子里,见有人跟他搭话,更是笑脸相迎,“呀,什么事儿?” “雪盈姐姐怎么往镜花园子里来了,这种活儿哪用得着姐姐来,打发院子里人来就行。” 雪盈笑道:“他们笨手笨脚的,挑的那些花儿也不好看,二爷看了心情不好。” 那人讪笑一声,“前些日子雪盈姐姐不是还说想从驸马爷院子里调出来。” 谁知雪盈听完脸色一变,将手里的篮子往那人身上一摔就要砸人,“哪个烂舌头的跟你嚼舌根子,我们生是二爷的人,死是二爷的鬼,你少在这挑拨离间。” 这时不知道是谁了一嘴“二爷打球回来了”,雪盈一听根本顾不着跟他们这些人碎嘴,拎上花篮子笑脸扬起。 “哎,等等我,二爷最喜欢我泡的茶了,我再去拿些点心来。” “二爷可累了饿了?我给二爷扇扇子。” 镜花园子里裁剪的花奴远远的就瞧见裴朔打外头回来,手里头的马球杆随手一扔,立马有小厮接住。 他头也不回地大踏步地往琼楼去,自有小厮接过他手上的东西又递过去了擦汗的帕子。 紧接着便见琼楼里的人都围了过来叽叽喳喳地簇拥在裴朔身边,有打伞遮阳的,有带了茶壶给裴朔递水的,还有拿着蒲扇赶虫子扇风的。 一窝蜂的人乌压压地经过。 花奴拿着扫把歪着脑袋看,忍不住咂舌,“驸马爷可真是神仙一样的人物,我也想调驸马爷院子里伺候。” 不远处游廊紫藤花下站着一人,女子一身红衣劲装,右手持剑,随意一扔正好回鞘,他拿着帕子擦了擦汗,俨然是刚结束一场练习。 “你是说他昨夜发了一宿的银子?” 彩云笑道:“驸马爷如今在府内声望极高,他们院子里的那些人恨不得天天围在驸马爷身边转悠。渴了饿了自不用说就有人递了过去。” 谢蔺轻笑一声,“他可不是蠢人,银子赏下去他才是公主府的爷。” 人都是要围着金银打转的,裴朔这把银子扔出去不过是指尖流沙小恩小惠,可小恩小惠对于下面的人来说却是大恩大德。 谢蔺说完擦了擦额角的汗下意识去摸脖间的挂坠却摸了个空,刹那间他脸色一白,由于过于用力领口的扣子都被扯断了一颗露出里面的喉结,然后他寻了许久也没找到那颗应该挂在他脖间的吊坠。 “彩云……”他说话的声音都有些不自然,“那颗白玉葫芦坠子你可见了?” 彩云摇头道:“没有,殿下不是一直带着?” 谢蔺眉头紧锁,那是他母亲留下来的东西,更是他唯一的念想,他闭了闭眼努力在脑海中搜索最后一次见他的景象。 他记得那日和霍衡一行人打马吊时坠子还在,后来同裴朔进宫“唱戏”时也在,好似……出宫时便不见了。 “想来是丢到宫里了,我去找找。”谢蔺起身便要去换衣裳。 彩云忙拿上他的剑,“我随殿下一起去。” 谢蔺却道:“你沿着公主府到皇宫的路上找找,看看可是掉在路上了,轿撵上也要找。” “是。” 谢蔺转身直接翻身上马“驾”地一声扬长而去。 —— “二爷尝尝我刚做的玫瑰仙露。” “二爷还是试试我的桂花水晶。” “我先来的,二爷自然是要先尝尝我刚冰好的葡萄,都是照二爷说的法子做的。” 庭内陈列有茉莉、清荷、栀子、兰花,各花争艳,挑的都是园子里开的最好的花朵儿摆过来。 案桌上放着几盆子摞起的冰,有侍女在旁素手轻摇,一阵阵带着花香的清凉之风拂面而来。 外头暑热,他这里倒是凉爽宜人。 裴朔依旧躺在他的藤椅上,后头两侍女拿着蒲扇替他驱赶蚊虫,左边一个端着去了皮削好成块的瓜果,右边站着一个端了上京城达官贵人最好的夏季饮品仙露。 前面还有捶腿的,有喂他吃葡萄的,还有的心灵手巧摘了花瓣在旁边要捣成香丸给他戴在身上。 既有了香丸,这边也要绣荷包帕子,一个个比赛才艺似的坐在旁边低头开始绣,时不时往裴朔面前凑一眼。 “二爷可喜欢这个样式?” 旁边的也不甘示弱,“二爷喜欢玫瑰香,还是荷花香?干脆我都做些,二爷以后换着戴。” “那我样式也多绣些,二爷也换着戴。” 裴朔眯着眼睛畅享富贵。 白泽双手环胸靠在柱子上不屑地哼了一声,尽是谄媚之徒,如今他和元宵哥哥都近不了二爷的身了! 门口元宵正蹲着啃西瓜,他吐了一口西瓜子,立马有小厮上前,带着谄媚的笑,“元总管,您吃甜瓜吗?小的给您切好了。” 外头天色忽然暗了下来,阴阵阵的风吹得屋里头花瓣都落了一地儿,有侍女去关窗户,突然惊得一喊,“二爷,要下雨了。” 裴朔这才睁眼一瞧,外头天色暗了许多,灰蒙蒙地,先前的暖风变得多了土腥味儿,东倒西歪还吹翻了些凳子,家丁们正忙手忙脚地把院子里的东西收起来。 花瓣飞得凌乱,漫天花雨间,裴朔只见彩云匆匆顶着雨丝跑来,“驸马爷,驸马爷。” “彩云姐姐?” “驸马爷。”彩云气都没喘匀,旁边有人递上茶水她也没顾上喝,一个劲儿地拉着裴朔往外走,“快,快进宫去,两个时辰前殿下进了宫,找她那白玉葫芦坠子,都这会儿了还没回来,身边一个人也没跟着,眼看着要下雨了,我又进不得宫,快担心死了。” 裴朔蹭地一下从椅子上起来,随手抓了件外衣边穿边往外走,“我进宫去。” “二爷,要下雨了,看这趋势要下大雨的。”元宵急得团团转,又紧忙叫人去拿斗笠。 “公主要紧。” “雨势太大,公主想必淋了雨,元宵你叫人炉子上煮些姜汤热水。” 眼看着宫人牵来了马车,裴朔却没接,直接拽了边上彩云那匹红棕马,一个跃起翻身上马,驾地一声便冒着雨丝窜了出去,没一会儿就看不见身影了。 元宵立在原地不由得讷讷道:“二爷何时会骑马了?” “我去跟着二爷。”白泽足尖一点跃到房梁上便跟着裴朔的方向跑去。 彩云也急匆匆叫人拉了马车跟着往外赶,只盼着人没事。 裴朔抵达皇城时,已是雨丝倾斜迷得人看不清路,他身上的绯色牡丹长衫早已湿透,发丝落在额间,雨水从脸颊上滚落。 “来者何人?胆敢擅闯皇城。”守门的侍卫长枪相向,齐齐指向裴朔。 裴朔一张嘴,雨丝尽往嘴中流,他顾不得这些只高声喊道:“本宫乃琼华公主驸马,有事求见陛下。” 侍卫似是看清来人长相,拱手抱拳,“见过驸马爷,还请驸马爷退后,未收到通传驸马入宫的旨意,无旨不得入内,可否容我等通传一二。” 眼看着雨越下越大,豆大的雨滴打在人肩膀上怪疼的,他心下着急,武兴帝向来看公主不顺眼,如今公主身边没有带人,万一出点儿什么事儿怎么办? 他来不及等这些人通传,想起琼华公主上次入宫的模样,脸色一沉,学着她的样子手中马鞭高高扬起。 “放肆!” “本宫的路你们也敢拦?” 那一瞬间在拦路侍卫的眼中,此刻的裴朔和琼华公主的身影渐渐融合,吓得他一哆嗦。 啪地一声,长鞭打在地上溅起一地雨水,那守城的侍卫下意识退了一步,趁此缝隙,裴朔再次扬鞭,驾地一声便如一道闪电闯进了宫门。 “来人啊,快来人,有人擅闯宫门。” “驸马爷未经传召擅闯宫门。” 黑压压的侍卫围堵孔雀门,雨水顺着帽檐划过铠甲长枪,地面踏踏地骑兵聚集,追寻裴朔而去。 第41章 “驾——” 裴朔来过皇宫, 对于皇帝书房的路线有几分印象,直接扬鞭驾马穿过,周围宫女太监见了吓得纷纷跪地。 “驸马爷, 宫内不可纵马。” “驸马爷……” 有些大太监想拦他, 但人可跑不过马, 裴朔直接驾到御书房外才下马, 这会儿雨已经下大了,他浑身淋了个透顶。 “皇伯父,臣裴怀英求见皇伯父。” 武兴帝正批阅奏折, 忽听得外头吵吵闹闹的声音传来, 不禁皱了下眉头,李德宝立马跑来回道:“陛下, 是驸马爷纵马夜闯宫门,说是琼华公主丢了。” “琼华丢了?”武兴帝眉宇微蹙,合上奏折, “朕怎么不知道此事。” 李德宝回道:“午时那会儿公主殿下进宫说是有个白玉坠子不见了,宫人们帮着找了一会儿没找着,本以为公主殿下回府了, 谁知道这会儿问了守门的侍卫才知道殿下根本没回去。” 武兴帝放下奏折, “宣他进来。” 裴朔进来时一身是水, 湿哒哒地淌了一地的水,武兴帝见状不免皱了皱眉,很快掩饰而过,和蔼笑道:“怀英这是怎么了?李德宝快叫人给驸马换身衣裳。” “皇伯父。”裴朔扑通跪下, 双手交叠垫着额头叩下,“公主殿下今日进宫后至今未归,请皇伯父借我一队人马寻人。” 他说得铿锵有力, 头虽是低的,眉眼却是上瞧,仔细观察了武兴帝的反应,见他不像是已经对公主下手的样子,才勉强放下心来。 武兴帝道:“朕已经知道了,已经派人去寻了,你先将衣裳换了。” 裴朔跟着李德宝简单擦了擦身上的水又换了干净的衣裳,走出来的一刻,武兴帝满意的点了点头,暗道如果不是裴朔这个人脑子有病是个疯子又举止品行不端,单凭这身样貌气度,确实是个世家子弟的模样。 裴朔心里惦记着琼华公主,朝武兴帝遥遥一拜,拿了把伞就往外走。 武兴帝眼神示意,“看看去。” 李德宝立马跟着出去了。 裴朔出了御书房便见外头宫人侍卫聚集,整个皇宫笼罩在紧张的气氛中,大雨磅礴,裴朔撑着伞站在最前方,刚换的鞋子已经湿透了。 他手中拿着皇宫的地图,只看了几眼就大概分出五条路线。 “所有人分为五队!一队沿着宣华门-御花园方向找,一队从孔雀门往翊坤宫方向找……一定要仔细搜寻,有消息立即来报,你们几个,跟着我沿着公主今日的行程去找人。” 裴朔一声令下,侍卫四散,他按照李德宝说的今日公主从孔雀门进,先是去了西苑,又往后花园去,裴朔一个接一个的找过,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却又不断地安慰自己。 历史上琼华公主的死期在皇场围猎,现在还不到时候,她绝对不会出事,可那颗跳动的心脏怎么也安定不下来。 —— 大雨磅礴,容华宫墙外湿透的红色墙皮突然附上来一双苍白的手,挂着雨水,紧接着从拐角摇摇晃晃地走出一人。 那人身上的红色宫装早已湿透,发髻间的金簪有些散落,雨水打落在他红润的脸上,回想刚才看到的那一幕,他只觉得内心难受地想吐。 脑海间又是一阵头晕目眩,耳中是哗哗的雨水,眼前雨水朦胧间一个宫人也看不到,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额前的一根弦紧绷着突突地跳动。 不可以晕! 至少不能在皇宫里晕倒。 不然他的身份一定会被发现的。 谢蔺死死掐着手臂上的肉让自己保持一瞬间的清醒,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前挪动,却依旧抵不住发烫的脸颊,他拍了拍脸,冰冷的雨水浇在身上他只觉如坠冰窟。 “彩云……” 他轻轻呢喃一声。 早知今日便同彩云一同入宫,忽然脚下一个踉跄忽然摔倒在地,身上的衣衫破了一个大口子,尖锐的石子划破皮肤留下一滩血水。 可能这次真的要栽了。 谢蔺爬起来努力辨认方向,然而容华宫关着个女疯子,陛下曾经下旨不许有宫人出没,故而这里几乎无人,再加上今日下雨更是一个人影都没有。 —— 滂沱大雨倾泻而下,整个皇宫笼罩在一片湿漉漉的氛围中。武兴帝站在雨中,身后几位宫人恭敬地站立,手中高高举起华丽的伞盖和遮雨的帷幕,仅片角微湿。 李德宝道:“陛下,这天都黑了,不如您移步殿中等着。” 武兴帝却笑道:“李德宝,你不觉得这出戏很精彩吗?” 李德宝笑而不语。 不多时前去寻找的几队人马纷纷前来回报并未寻到琼华公主点儿身影,而裴朔带着人几乎将皇宫翻了一遍也没见到琼华。 武兴帝笑道:“或许琼华早就出宫去了?” 裴朔一颗心早提到了嗓子眼儿,大脑飞速转动,手中的皇宫地图被雨水打湿都快被他捏烂了,所有的地方都已经找过了,却依旧没有人,难道公主真的…… 不可能的。 他心下越发慌乱,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他深呼吸一口气,开始想到底哪个地方没去过。 皇宫的地图在他脑海中放大,逐渐和皇宫的布局融合成一个小型的平面图,他闭着眼睛开始想宫人寻过的方向,一条条不同颜色的线穿过皇宫最后汇聚到一处。 最后只剩下一条还未穿梭的路线,那个地方在他脑海中逐渐放大。 他知道了。 有一个地方没去过。 裴朔一脚淌进了汇聚的水坑里,他撑着伞,提起脚边的衣摆飞快地朝着一个方向跑去。 那个关押疯妃子的容华宫被遗漏了,因为武兴帝曾下旨封禁那里,所以宫人们寻找时有所遗漏。 “哎?驸马爷。”李德宝想叫住他,叫人跟着去,武兴帝却摆了摆手,任由他飞奔而去。 雨水拍打在脸上,裴朔只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得越来越快,不知跑了多久,终于在拐过宫墙一角他好像看到了那一抹熟悉的红色。 裴朔一愣,在他眼里琼华公主就应该是坐在轿撵之上俯视群雄,高贵冷艳,一颦一笑都令人牵肠挂肚,而眼前的琼华公主却是衣衫尽湿,发丝零落,以一种从未见过的狼狈的姿态即将卧倒在泥泞之中。 “公主。” 他的心猛地揪紧,顾不得衣衫尽湿,踏在水面上几个箭步冲了过去。 听到声音,谢蔺勉强地抬了抬眼皮。是谁在叫他? 宫装沉重,原本就绣着珍珠宝石,这会儿湿透贴在身上,越发沉重得好像有巨石压着他,谢蔺每一步都迈得异常艰难,雨水从他眼前划过,景象越发模糊。 直到眼皮沉重到再也抬不起来时,只觉得此生十年的谋划竟尽数作废,他怕是要同父母妹妹一般死在这宫闱之中,不由得苦笑一声。 “公主……” 一道模糊的红色身影突然冲过来,手中的伞倾斜被风刮到一边,裴朔正好接住了即将倒下的谢蔺。 穿过层层雨幕,宛如一道强光挤过黑洞出现在他面前,他想过会是彩云想办法来救他,也可能是自己就此被人发现身份,可是他怎么都没想到来救他的人居然会是裴朔。 裴朔此人,贪财好色,贪生怕死。他竟然有这个不怕死的胆子闯进皇宫? “驸马。”他勉强露出一抹艰难的笑。 “是我。” 裴朔蹲下身颤抖着将他搂入怀中,指尖触到她的面颊,冰凉得让他心惊。她的红裙已经被雨水浸透,发丝凌乱地贴在苍白的脸上,往日明媚的容颜此刻却毫无血色。 他急切地解下外袍裹住怀中人单薄的身子,轻轻握住他的手替他取暖,“我带你回去”。 谢蔺仰面躺着,不知怎得脑海中那根紧绷的弦却忽然松了下来,他抬手想摸一摸对方的脸,却被雨水打得毫无力气,不过好在看到那抹熟悉的面容,他终于放下心来昏睡过去。 “公主!公主!琼华!”裴朔晃了晃他,只见怀中人浑身湿透,双目紧闭,脸颊烧红,可怜得叫人心揪。 他用力将谢蔺扶好,蹲下身将他背起来,又捡了旁边的伞撑起,随后背着他一步一步靠近孔雀门的方向。 谢蔺下意识用双臂环在他的脖间,冰冷的脸颊贴在他的肩上,好似天地万物都不再可怕。 大雨如珠洒落在青石板上,男人劲瘦的身影此刻却是挺拔如松,发丝被雨水打湿贴在脸上,背上的红衣女子眉眼如画,双臂环在男人脖颈间,似是依偎,头顶的油纸伞偏向女人,替她挡走所有雨珠。 红衣在雨中飘动,路面虽滑,裴朔却每一步都踩得结实,一只手拖着背上的女人,另一只手撑着那把油纸伞,结实有力。 武兴帝站在凉亭下看到的便是这番景象,他旁边还站着一位身穿宫装的女子,女子歪头看着这一幕,额间的花钿漂亮夺目,腰上的玉饰更是光彩照人,俏皮可爱。 “父皇,儿臣也想要这样的驸马。” 武兴帝原本皱着的眉头,却在听到女子话语那一刻舒展开来,笑着拍了拍她的手道:“朕的婉玉自然配得这世间最好的儿郎。” 说话间裴朔已经背着琼华公主来到武兴帝前,裴朔只轻轻弯了弯腰行礼,“皇伯父,臣已寻到妻子,请皇伯父放开宫门,臣想带她回家。” 武兴帝看着他们来的方向忽然问道:“怀英是在何处找到了琼华?” 听到这话,肩上的谢蔺却突然动了动想说些什么。 武兴帝已经开始有所怀疑,容华宫的事绝对不能让人知道,否则即便自己是个女人狗皇帝也不会放过自己,然而他张了张口却因失了力气又发不出声音。 裴朔感觉到他动静,像是懂了他的心思,拍了拍他的手示意安心。 “后花园的假山内,想必公主贪玩不小心睡着了,这才惊动了皇伯父。” 武兴帝笑笑,“天降大雨,琼华留在宫中也有太医照料,你们夫妻不若就在宫中歇下。” 背上的人下意识攥紧了他的衣衫,裴朔抱着人的手不由得紧了紧。 裴朔答道:“多谢皇伯父美意,只是家中因公主走失一事乱作一团,容臣携妻子回去看看,公主殿下身体康健喝碗热汤驱驱寒便是。” 武兴帝笑道:“那还不简单?朕遣人去府内告知一声便是。” “皇伯父!”裴朔忽然抬眸,“公主受了惊,或许熟悉的环境能让她好得快些。” 无论武兴帝再说些什么,裴朔铁了心要回去,宫里全是狗皇帝的人,他绝对不能让狗皇帝有可乘之机对他的公主下手。 眼看着武兴帝有些不高兴。 裴朔道:“皇伯父拳拳爱女之心,天地可鉴,臣擅闯宫门、御前驾马也纯属是因为一片爱妻之心,想必皇伯父定能谅解,待公主殿下病好,臣定携妻子前来告罪。” 裴朔说完也不给武兴帝再发挥的余地,转身就走。李德宝忙叫人给他们撑上伞,走到孔雀门前,侍卫长枪交叉。 裴朔转身深深看了武兴帝一眼,武兴帝只好抬了抬手,侍卫放行,直到出了宫门,裴朔才拍了拍谢蔺攥紧他衣衫的手,“回家了,安心睡吧。” 身后宫门慢慢关闭,武兴帝和婉玉公主等人的视线渐渐消散,背上的人也逐渐放松下来,阴雨细丝吹到脸上,背上的人竟突然笑出了声来。 裴朔听到笑声也跟着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谢蔺听他发笑却是笑得更开心了。 裴朔感叹道:“闯了一趟鬼门关。” 他现在才觉得腿肚子发软,那可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武兴帝,他刚才居然怼了武兴帝。 谢蔺暗道可不就是鬼门关,一个不小心武兴帝借题发挥,以擅闯宫门之罪处置了裴朔,再加上自己窥伺了容华宫的秘密,两个人都是死无葬身之地。 此行,险胜。 裴朔又问:“公主笑什么?” 谢蔺有气无力道:“笑,死里逃生,后患无穷。” “公主……”裴朔说着伸出一只手来,想同他击掌,算做是他们的胜利。 “什么意思?”谢蔺没明白。 “来一个胜利后的击掌怎么样?”裴朔笑得灿烂。 谢蔺此刻浑身的力气都像是撤走似得,完全压在裴朔身上,却还是艰难地抬起双臂,还不等他伸手,裴朔自觉得伸了过去,啪地一下击掌成功。 俩人就这么慢悠悠地走着,裴朔撑着伞,终于见到了宫墙门。 门口彩云和白泽架着马车早等着着急,见他们终于出来,急忙撑伞上前接应,脸上是止不住的担忧。 裴朔急急忙忙将人抱进车内,将谢蔺的外衫脱下,又寻了暖和的披风将她包裹住,裴朔握着他的手,只觉得公主冰凉的不像人的体温,他使劲搓了搓自己的手待有些温度后又连忙捂住谢蔺的手给他供暖。 手里的汤婆子因为等的时间太久早就已经冷掉了,外头马车呼啸穿过雨水,裴朔将他抱在怀里裹紧,许是多了一丝温暖怀中人逐渐昏睡过去。 好不容易待车子进了府院,彩云撑着伞,裴朔将人打横抱起,脚步匆匆却又稳健。 “元宵,快请府医来,就说是公主淋雨受了凉有些发热。” “兰草将屋子的暖炉升起来。” “软烟把炉子上的姜汤送进来,再烧些热水叫公主泡泡。” “暖月将公主干净的衣裳寻来。” 公主院子里一通脚乱如麻,裴朔试图将人放在床上,而谢蔺却不知是贪恋那一抹温度还是怎得,抓着他的衣襟不放手,口中呢喃着一个劲儿唤着“母亲”。 裴朔被他抓着挣脱不开,眼看着怀中的人眉头紧锁,他下意识想伸手抚平,又一字一顿轻笑道:“我不是你的母亲,我是你的丈夫。” 第42章 不多时, 屋内暖炉烧了起来,暖流涌动,裴朔便也觉得没那么冷了, 屏风后热汤已经备好, 但他和公主只有夫妻之名, 他并不好直接抱着公主去泡澡, 只好再次麻烦彩云。 “彩云姐姐劳烦你侍候公主回回暖。” “这……” 彩云犹豫起来,毕竟公主并不是真正的女子,平日里沐浴更衣这种事向来是不要人近身伺候的。 “要不驸马爷您……” 彩云欲言又止, 驸马爷倒是男人, 但是他不知道公主的事,若是托给他, 万一将来公主的身份暴露……可她不知怎得今日见了裴朔总觉得驸马爷竟有些靠得住,她不自觉得想要询问裴朔的意见。 “我?”裴朔指了指自己,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我可以吗?” 他自然是愿意为美女服务,但是他怕琼华公主清醒过来把他做成肉饼。 就在俩人争执不休之际,床上的人眼睛却眯出一条缝儿来, 声音软弱无力, “我自己来。” 彩云一咬牙, “劳驾驸马爷将公主抱进去。” 屏风后袅袅热气升起,裴朔将人抱进浴池,谢蔺身上本就只剩下两件单衣,头上的珠钗早已拆掉, 妆容被雨水洗刷了个干净,只剩额间一点珍珠花钿残留,这会儿坐在里面, 裴朔却忽然想到一个人。 大舅哥—— 他们兄妹二人太过于相像。 “驸马爷?”彩云见他神色怔怔。 裴朔猛地回过神来将自己背过身去,“劳驾彩云姐姐了,我去外头守着。” 屏风外裴朔坐着擦了擦自己头发上的水,眼看着里头的人还在休息,他便回自己院中简单换了身干净的衣服,白泽拿着布巾将他的头发擦得不再滴水,又用炭火简单烘干了一下。 裴朔又简单收拾了两件衣服和热汤,拎着沉甸甸的食盒,“我去一趟后山,你不必跟着。” 幸好之前凉亭被修缮过,大舅哥有地方躲雨,但是天气骤冷,也不知道大舅哥会不会被冻着? 后山泥泞,坑坑洼洼的土路,裴朔走了两步鞋子就沾满了泥土,他撑着伞四下望了望,“大舅哥——” “大舅哥我给你送东西来了。”四下没有任何人或者鬼的踪迹,只有雨丝打在温泉池水的声音。 “大舅哥你在哪躲着呢?” 他心下又担心公主,唤了两声不见人影只好将东西放在凉亭中央,“我先走了,东西放在亭子里。” 临走前他还一步三没回头,却仍旧没见到那个红色身影,他不由得蹙了蹙眉,这大舅哥真的是神出鬼没,想必已躲起来了吧。 公主院子内元宵早就领着府医候着,府医身后的小童提着重重的药材,只等师父写了方子,现场就称好药材去熬汤药。 屏风内热气氤氲,裴朔看到屏风外的人有些惊讶,“彩云姐姐?你在外面做什么?公主呢?” “我……”彩云吞吞吐吐了半天,只道:“殿下不喜欢人伺候。” “可公主……”裴朔正要说什么,突然听见里面砰地一声动静,像是有什么瓶瓶罐罐撞到碎裂。 裴朔一个箭步冲了进去,正好瞧见雾气氤氲间,黑发美人坐在池子里闭目沉思,瀑布似的长发散落肩头,额间花钿依旧明媚,朱唇略显苍白,水汽蔓延,一片花瓣正好随着波纹飘荡落在锁骨处…… 池子边上原来放着的沐浴之物被人打翻在地。 裴朔猛地背过身去,脸色通红,想解释,嘴唇都开始打绊子,“我……我听到动静,我什么都没有看到。” 池子里的人却忍不住轻轻扬了下嘴角,“驸马——” 声音柔弱无骨,唤得裴朔一个激动,“……在、在。” “过来侍候本宫。” 裴朔眼睛瞬间睁大,他慢吞吞地挪了过去,刚伸出一只手,便听池中水声乍起,苍白无力的手搭在他手上,哗啦一声四周的花瓣随着水波扬起,一瓣正好落在裴朔头顶。 “闭眼,不然挖了你的眼睛下酒。”眼前的女子薄唇轻启,明明是威胁的话这会儿听着却没几分力气,反倒像是撒娇一般。 裴朔笑笑连忙闭上了眼睛,却听得对方轻笑一声,从他身侧拿了衣物要自己穿,不曾想一个没站稳…… 裴朔闭着眼睛,感觉到手臂上的人一个失力,吓得他急忙伸手环住,手臂正好搭在怀中人的腰上,他用力揽了揽,只觉得心跳如雷。 手感有点像大舅哥—— 谢蔺被迫贴在一个滚烫的胸膛上,扑通扑通的心脏声,脑海中再次被拉回大雨磅礴间突然出现的一个结实的臂弯将他抱起,同样的心跳声莫名叫人心安。 “公主,衣物穿好了吗?”裴朔还闭着眼。 谢蔺嗯了一声。 下一刻,一双手伸到他双膝下一整个将他抱起来,腾空而起的一刻却好似浑身的包袱都卸了下来。 “你……”谢蔺一惊。 “那我可以睁眼了吗?”裴朔又问。 “不行。” 裴朔轻笑一声,“那我要怎么走?还请公主指路。” 他话虽这么说的,眼睛却自觉得睁开下意识看向怀中的人,那张漂亮的脸近在咫尺环着他的脖子,海藻般柔顺的长发落在他的颈肩泛着几分痒意,他没敢细看便匆匆离开视线。 “你……”谢蔺泡了热水正是浑身发虚抬不起力气,可这心脏却是跳得很快,他想着自己可能真的是烧糊涂了。 裴朔反抱得更紧了些,轻声哄道:“那我回头把自己做成肉饼给公主赔罪。” 屏风后的人早已等候多时,裴朔将人抱上床,盖好被子,放下帘子,府医才上前隔着帷幔把脉。 “殿下这是受了风寒,再加上心病……” 老大夫捋着胡须,旁边早有小童将他的药方写下,待彩云看过确认药方无误后才亲自去熬药。 喝了药帷幔的中的人才昏睡过去,裴朔拧了毛巾搭在他额头上,越看越觉得他们兄妹真的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如果大舅哥还在的话,或许公主殿下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夜色逐渐深沉,彩云站在外头,“驸马爷,您且去歇着吧,我在这儿守着就好。” 裴朔原要起身,一股神秘力量却拉扯着他又坐了下来,床上的人双目紧闭,那双手却是死死拽着他的衣袖不放,羊脂玉似得手腕上露着一颗红色小痣,艳丽似妖,裴朔看了好几眼,笑着将公主的衣袖往下拉了拉遮盖住那颗小痣。 “彩云姐姐去休息吧,你今日也淋了雨,我身子壮,我在这儿守着,后半夜姐姐精神了再来替我。” 彩云见他这么说,正巧自己忙活了一天也是淋了雨头疼得厉害,便没再推脱,只吩咐了几个其他的宫人在门外头守着,若是裴朔有什么吩咐只管使唤。 外头的雨势渐渐小了些,檐前水珠串串滴落,疏疏落落宛若琴音,裴朔坐得屁股发麻,正巧外头元宵和白泽进来。 裴朔问道:“你们怎么还没睡?” 元宵道:“我们担心二爷,睡不着,过来看看。” 白泽撇撇嘴,“这里有丫鬟守着,二爷何必亲自在这呢?” 裴朔无奈地指了指自己的衣袖,也不知道公主殿下梦见了什么反而越攥越紧了,他半步都离不开,不过正好给了他留下来的理由,他并不想走。 “这个简单。”白泽弯唇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眼里闪烁着不怀好意的精光,只见他快步向前,袖中寒光一闪,来不及裴朔拒绝,那片衣袖轻飘飘地断了下来。 裴朔只觉得身体一轻,断掉的袖子紧紧握在谢蔺手中,他的屁股终于可以活动一下了,但是他不能坐在床边静静地欣赏美人入睡了。 “这不就好了,二爷快回去吧。” 裴朔看着那片衣袖还有些不舍,但为了自己发麻的屁股着想,他还是掀开被角把谢蔺露在外面的手放了进去,随后起身出了帷幔,在桌前对着微弱的烛火坐了下来,“公主昏睡着,我不放心,旁边有软榻,你们眯一会儿吧。” 白泽撇撇嘴,“二爷不睡我也不睡,我要陪着二爷。” 裴朔无奈笑笑,“这有什么好陪的,元宵?” 他的本意是叫元宵劝劝他,两个人该睡觉睡觉该吃饭吃饭,谁料元宵抱着胳膊一屁股坐在他旁边,像是故意跟白泽争风吃醋似得,“那我也不睡。” 裴朔:“……” 他跟养了两个争风吃醋的双胞胎似得,半点儿不能偏心。 烛火微弱,照着三道身影,三个人盯着摇曳的烛芯实在是有些无聊,裴朔忽然想起来前些日子泡的黑豆,“小白,先前叫你泡的黑豆泡好了吗?” “泡好了,二爷要用吗?正好雨停了,我现在就去取来。”白泽说得一溜烟儿就不见了踪影。 “元宵在门口支一口小锅来,小心点儿,别吵醒了公主。” 元宵鬼鬼祟祟地离开,没一会儿的功夫又鬼鬼祟祟地在门口支起来一口小锅,这一番做贼心虚的动作看得裴朔有些想笑。 “这是做什么好吃的?”元宵有点儿嫌弃地看着那豆子,一鼻子全是酸醋味儿,但鉴于裴朔之前的美食秘方,他还是耐着性子等。 裴朔敲了他一下,“这可不是吃的,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等豆子煮烂他用纱布过滤掉了渣,继续用小火开始熬制,一直到成了膏状,他满意地看着锅里,一手扯掉了白泽头上的布巾。 “来吧。” 白泽下意识捂住了自己的满头霜发,但还是来不及了,瀑布似得霜发垂落肩上,带着朦胧的清冷,似雪似霜。 “来什么?” “给你染头发。”裴朔叉着腰,指了指旁边的长凳,“躺上去。” 白泽有些嫌弃那黑糊糊的东西,捂着鼻子不乐意看,但还是听裴朔的在长凳上躺了下来。 霜发散落,裴朔拿了个小刷子蘸取了锅里刚熬好的黑豆膏体还是往头发上涂抹,“你就等着瞧吧,明天早上你就不用再裹着头发了。” 这大夏天的头上还要包一层布热死个人,古代洗澡洗发不方便,他都怕这孩子把头发裹臭了生出虱子来。 “那天彩云姐姐晒医书,正好叫我看见了这一偏方。”裴朔说着手上的动作却是轻柔,一层一层刷着。 元宵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托着脑袋,白泽躺在凳子上仰面看着裴朔,眼中的人认真又温柔,他下意识攥紧了拳。 “二爷……” “嗯?” “真的可以染黑吗?” “当然啦,染不成黑的,我就把我的头**成白的。” 白泽听着他的说辞噗嗤一笑。他这头白发自小就被人视作妖异不祥,不知道受过多少白眼,也只有二爷不会嫌弃他,还会帮他想办法,甚至还亲自帮他染发。 “二爷……我对不起二爷。” 白泽想着从前那些事儿双手突然捂住了脸,说话的声音都闷闷起来,心口好像一块大石压着他死活喘不上气来,往后就算是裴朔想杀了他,他宁可自裁谢罪都不愿脏了二爷的手。 裴朔染着染着却见这孩子突然掩面哭起来了,顿时手上一慌,吓得双手离开他的头发,“我弄疼你了?” 白泽摇了摇头。 “元宵,快,快给他擦擦。” 元宵拿了布巾敷衍地蹭了两下,“你哭什么哭,要是我躺在这儿,二爷给我梳头发,我高兴还来不及。” “不是。” 白泽依旧闭着眼睛,他的头发被梳得整整齐齐涂上染发膏,这会儿正被裴朔用布巾包起来。 “我知道了,是这个醋味太大了,熏到你眼睛了。”裴朔说着也忍不住想流几滴眼泪,这黑豆泡在醋缸里,真的熏人眼泪。 白泽顺势嗯了一声。 忽的里头传来一声动静,裴朔刚洗了手都没顾上擦,直接在衣服上蹭了蹭,三步并做两步冲了进去,直到看到里面的人翻了个身他才放下心来,正要转身走时,身后却传来轻唤声。 “驸马。” 裴朔心头一跳,立住脚步,面色一喜。 第43章 裴朔听到声音唇角不自觉得扬起, 一回头正好瞧见谢蔺扶着床榻要下床。 “别乱动。”裴朔两三步上前扶住他,又取了靠枕让他倚着,手背往额头上放了放, 又在自己额头上试了试温度, 大概是觉得没试出什么, 直接捧起对方的脸。 在谢蔺还没反应过来时, 一张放大的俊脸陡然出现,用额头抵住了自己的额头。 时间悄无声息流动,谢蔺几乎是屏住了呼吸, 却能感受到对方温热的手在他脸颊上的触感, 以及滚烫的呼吸落在他的鼻尖,昏暗的房间寂静得只剩下心跳的声音。 他的视线向下垂落, 正好看到两片薄唇抿起,脖间金色项圈上镶嵌的宝石闪烁着幽幽之光,是他上次送给裴朔的赏赐, 再往下是起伏的胸膛,绯红的衣片随着呼吸起伏波动。 仅一瞬间,有的人脑海中早已峰回路转。 裴朔松开了他, 喃喃道:“嗯……还是有些烫。” “公主要喝水吗?饿不饿?”他笑得明媚, 又脚步匆匆从桌上取了点心, 鲜红的樱桃果肉包裹在糯米皮内,晶莹剔透,透过昏黄的火光,格外诱人。 “我猜公主醒来会饿, 提前备了些点心,要不要尝尝?” 谢蔺最喜欢他做的樱桃毕罗,上次后山那一盒子糕点全进了他的肚子里, 这次的也不例外,就在他吃了几个还要接着拿时,一只手却盖住了盘子。 “公主吃些先垫垫肚子就够了,我去厨房熬些粥来。”他说着又递了炉子上温的茶水,“喝点水润润嗓子。” 昏暗的光线,裴朔第一次发现史书上写的凶神恶煞的琼华公主也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放在现代还是高中生,却要每日活在暗杀的水深火热之中。 他忽然觉得心底一抽似得疼痛,想到史书寥寥几笔记录的皇场围猎,琼华公主死于虎豹之口,野狼分食。 “我不会让你有事的。”裴朔忽然开口。 谢蔺刚放下茶碗,忽然被人握住手,那人说得认真,他甚至可以从裴朔的眸中看见自己的倒影以及一些其他的什么。 咚咚咚—— 心口跳得飞快。 从前十几年,母亲妹妹死后,再未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裴朔说完便起身要走。 身上的衣袖却突然被人攥紧。 身后的人眼睛亮亮的,闪烁着莫名的光芒,“你还回来吗?” 裴朔一愣,转而拍了拍他的手安慰似得笑道:“我很快回来。” 谢蔺眼睁睁看着那抹红色的背影掀开帷幔,渐行渐远,一如当年皇妹生病,母亲说要出去求药,自此一去不回,没多久便抬回了母亲的尸首。 想到此处,他不由得眼眶酸红,手指不自觉攥紧了脖间的白玉葫芦吊坠,泪珠断了线似得落在床榻上。 母亲—— 墙角的元宵和白泽不知道什么时候互相靠着睡着了,门口守夜的小丫鬟正打着瞌睡,裴朔提了盏琉璃灯径直往后面的小厨房去了,不过小半个时辰,就瞧见他掀开帘子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粥来。 “这是蔬菜粥,你尝尝味道怎么样?我的厨艺可是一绝的。” 谢蔺自然是相信裴朔的厨艺,单凭他能做出樱桃毕罗、火腿鲜笋汤、酒香清蒸鸭子那些个世间美食,他就会相信眼前这碗粥不过是看似简单。 谢蔺原本要自己喝,裴朔却越过他的手已经捏着勺子送到了他的嘴边,他顿了顿便也直接顺着裴朔送来的粥吞下。 入口的瞬间他的眼睛都亮了,“你放了什么?” 裴朔见他喜欢喝,架子也就端起来了,“你猜猜?” 谢蔺又抿了一口,仔细咀嚼,“嫩青菜、胡萝卜,还有……肉?” 他第一次往粥里放青菜和肉这种做法,倒也是别有一番风味,不甜不腻,味道刚好,尤其是他现在喝了一肚子的药,若是让他喝寡淡无味的白粥怕也是喝不下的,而眼前这道粥是最好的。 裴朔笑笑,“我猜公主不爱喝白粥,这道蔬菜瘦肉粥营养又好喝,怎么样?我这个驸马是不是可以讨点儿什么赏?” 他这话一出,谢蔺歪着头打量了半天,半晌才问:“你想要什么?” 裴朔有些不好意思的低头笑笑,“我想再借一点点银子。” 他拇指和食指捏住捻了捻,“就一点点,等我赚了钱一定十倍地还给公主。” 谢蔺嗤笑一声。 他就说此人贪财好色,就算是纵马擅闯皇宫救下他恐怕也不过是意外之举,都是为了银子。 “你要多少自己去找彩云打欠条,记得十倍还给本宫。” “是是是。”裴朔得了便宜,从旁边取了扇子开始替谢蔺赶蚊虫,“公主再睡会儿吧,我替公主赶赶苍蝇蚊子。” 谢蔺没理他,翻了个身,背对着他闭上了眼睛。 原来是要银子才对他这么好。 可裴朔要银子做什么?他忽然觉得裴朔这个人身上的秘密也很多。 他的樱桃毕罗从哪里学的?他又真的是裴侍郎的儿子吗?还有他身边那个叫小白的功夫竟堪比皇帝的近身侍卫,岂会是随随便便就能从街上捡回来的小乞丐。 这个裴朔平日里装疯卖傻,却敢冒着九族之罪擅闯皇宫,甚至面对皇帝也不卑不亢,竟真能把他从那个虎穴之窝带回来。 谢蔺这般想着也不知何时睡了过去,裴朔摇着扇子赶了赶苍蝇,眼皮子一直打架,白天步数都快赶上巡逻的军队了,回府后又闹腾了一会儿,早该困了。 天边露出一线天光,彩云进来的时候看见床上的裴朔吓了一大跳,再一看俩人的衣服都完整这才舒了一口气,不过看着公主殿下靠在驸马爷怀里,不知怎得她忽然有些想笑。 谢蔺醒的时候裴朔已经不在旁边了,彩云端了汤药来,“好在殿下的烧已经退了,人也看着精神多了,可真是吓死人了,以后千万不能自己去那龙潭虎穴了。” 谢蔺知道自己平白叫人担了心有些不好意思道:“是是是,我的好姐姐我知道了。” 彩云这才转怒为笑,伺候他喝完药忍不住道:“殿下没瞧见,这驸马爷正经起来啊,我看那王孙侯爵都要逊色他几分呢,那日殿下昏睡着高烧不醒,府里头乱成一团,咱们驸马爷倒是一点都不乱,有那守城的大将风范呢。” 谢蔺笑道:“他是给了你什么好处?你这般替他说好话。” 彩云笑道:“哪有什么好处,我可是发自肺腑的好话,殿下若是见了就知道我所言不假,驸马爷一回来那个气势叫人不自觉就听他的话,又安排的井井有条,昨儿还守了殿下一夜,真心可比真金,我看驸马爷对殿下也是情真意切,殿下不考虑一下?” 谢蔺被他逗笑了,“我考虑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我一个男人……” 他顿了顿,情绪稍显失落,若是琼华还在,他真的愿意替她择裴朔为婿,每日开心便好,不必再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也不必……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再次沉默下来,目光逐渐涣散,窗外竹影摇曳,他的侧脸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阴影。 良久,屋内才传出他低沉而沙哑的声音,“姐姐,母亲她……还活着。” 咣当—— 彩云手中的青瓷托盘重重跌落在地,茶水四溅,瓷器碎片四散。她整个人如遭雷击般怔在原地,苍白的唇瓣微微颤抖:“您说什么?” 谢蔺弯腰捡起托盘,神色淡淡,好像在说今天早上吃什么一样, 彩云猛地抓住他的胳膊,“王妃她……在哪?” 谢蔺缓缓弯下腰,一片片拾起散落的瓷片。光线从窗棂间洒落,映照着他平静得近乎冷漠的面容。他的声音依旧淡然,仿佛在诉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我见到她了,她还活着。” 彩云猛地上前,颤抖的手紧紧抓住他的衣袖,眼中泛起晶莹的泪光:“王妃她……究竟在何处?可是这么多年,她……她当年明明,我亲眼见到她的,不可能的,那……” 当年谢蔺被太子泼了冷水,夜里便发起了高烧,冷宫内无药可医,王妃娘娘亲自出去求药,可回来的却是她的尸体,一同来的还有太医署的太医,太医说她是落水而亡,尸体都泡得浮肿了。 向来冷静的彩云此刻语气里满是慌乱,语不成序,她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哽咽,几分期待,更多的是难以置信的震惊。 “容华宫。”谢蔺说出了那个名字,“她被人藏起来了。” 彩云瞳孔瞬间放大,几乎是不可置信般看着他,唇瓣张了又张,却始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又从哪开始问。 豆大的泪珠忽然从脸颊滚落,她说着说着小声啜泣起来,“难怪殿下回来时发着烧,又一直说着梦话,原来是……” 谢蔺身体一向很好,又常练武,就算是武兴帝时不时派人下些慢性毒药也都没什么动静,反而那日去了一趟皇宫,不过是淋了些雨,怎么就发起烧开始说胡话了。 “不管怎么样,我们知道她还活着就好。”谢蔺安慰道。 他不敢去想,这么多年她一个人在宫里是如何活下去的,容华宫里的宠妃是武兴帝的宠妃,他忽然觉得有些恶心。 彩云问道:“王妃她可有说什么?” 谢蔺笑笑,递了一方帕子,“她说彩云姐姐今年该二十五了,到了嫁人的年纪,叫我替你寻一门好亲事。” 彩云忽然破涕为笑,“王妃娘娘她还惦记着我。” “她还说驸马很好,叫我同他好好过日子,不要再想那些莫须有的。” 彩云惊讶道:“她不知道您……” 谢蔺摇了摇头,“我没有说,她只当我是琼华,这么多年过去,她也分不清我和琼华了。” 彩云道:“驸马爷他……确实是个很好的人。” 谢蔺笑笑,他脑海中忽地想起昨天那人站在武兴帝面前言辞凿凿,不惧风雨,硬是将他带了回来。 可画面一闪又到了昨夜那厮问他借银子的场景。 “他早上寻你借银子了吗?” 彩云替他穿戴了衣裳,开始挽发,“借了,借条我放下层抽屉里的匣子里了,驸马爷说赚了银子要还二十万两。” 谢蔺笑道:“他上哪赚银子去?” 彩云指了指窗户外头,“一大早王家的公子爷就来了,同行的还有六姑娘,说是和驸马爷商议些生意上的事。” 穿过雕花窗子,正好瞧见外头的花圃石桌间围坐着三人,花团锦簇,那抹绯红色的身影背对着他,他没忍住勾了勾唇角,“走,看看他要什么赚钱的生意。” 第44章 花圃间, 裴朔还是不太习惯毛笔的用法,他捏着毛笔左画右画,详细描绘他们的蓝图。 他要做的东西是一种现代人很少在看, 但是古代人很需要的东西——报纸。 北祈京都民风开放, 百姓富余, 不仅能识得几个字, 闲暇之余不仅能看看本朝宫廷王室的热闹,甚至还能看看其他国家的热闹,报纸是最能将信息传播开的东西。 当然裴朔还存着自己的小心思, 万一哪天这小报上就出现了雍州谢蔺的消息呢。 “名字我已经想好了, 就叫月刊小报,你们看图上的这个部分叫做大标题, 我们可以起一些吸人眼球的题目,比如说现在最流行的:琼华公主当街怒扇驸马爷。” 他这话一出,王成欢和王嫣握茶杯的手都开始抖, 他们这样写真的不会被琼华公主砸场子吗?他们王家真的不会被抄九族吗? “还有一些政治新闻,像三黄县连砍九级大官,抄获白银三亿两, 亦或者是奇闻轶事, 比如桃水村大火灭村后闹鬼夜夜啼哭?区分不同类型的小报。就看两位有没有这个胆子了。” “这……”王成欢沉默不语, 此举惊世骇俗,笔杆子下最容易出亡魂,万一写出些什么不该写的东西惹来九族之罪那可真是不孝子孙。 反倒是王嫣看了裴朔画的小报构造图,指着某处一个方框里面打叉的位置好奇道:“这是什么?” 裴朔道:“这里可以做些插图, 比如公主打我这个事,就可以配上公主扇我的简笔画,所谓有图有真相, 百姓更容易相信。” 王嫣沉默片刻:“……驸马爷真是大义凛然。” 寻常人家向来是男人做主,妻妾只有小心谨慎的份儿,莫说当街打一巴掌,便是重话都不敢说上一句,否则定是要贻笑大方。这驸马爷不仅不以为耻,看这样子反倒以为荣。 如今为了他们月刊小报的发展,竟然直接舍己为人,愿意身先士卒,把自己当街被打的事儿都爆出来了,真是舍己为人,令人钦佩。 “像京中还有一些科考的学子,路费餐费囊中羞涩,可以向他们征集稿子署名,学子好名利缺钱财,又来自五湖四海,定会有趣事新闻。万一以后他们哪个成名了,咱们也算是跟着名扬四海了,或者通过咱们的小报让他们扬名了,都是互惠互利的好事。” 北祈名人不少,万一哪天他又在小报上看到一些熟悉的名字,那他的签名册就可以继续收集了。 谢蔺、女国师、夏侯起、元朔先生、以及赵稷、李观、霍成、阎文山、项肃、崔怀、裴氏三父子等诸多大佬在内的凌云阁十二名臣。 裴朔想想就觉得兴奋,他一定会让自己的小本本收集的满满当当,也不枉费他来古代一趟。 “可……若是小心惹到了士族。”王成欢面露担忧。 裴朔摇了摇手指,“那就一定要设置审核岗位,所有的稿子必须要确保准确,并政治思想正确才能发出去,只要你别惹到小心眼的皇帝就行,或许宫里的娘娘们闲着没事也喜欢看八卦呢,对不对?” 王成欢被他那句小心眼吓得够呛,哪有人敢这么明目张胆地说陛下的坏话,更何况这里可是公主府到处都是皇帝的人,谁知道哪天就传到陛下的耳中了。 “你干不干吧?” “这……我得想想。” “我干。”旁边的王嫣却突然举起茶杯,杏眼含笑,“驸马爷,这报社交给我如何?我保证让你赚得盆满钵满。” 裴朔见她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这才笑了,他原本的想法就是和王嫣合作,但是王嫣毕竟是待嫁的姑娘,他一个已婚男人不好和其厮混,这才选了王成欢,没想到王成欢自己把王嫣带过来了。 “好啊。”裴朔摇了摇手中的折扇,眼前的王嫣言笑晏晏,小小年纪却透露着一股老狐狸的风范。 然而眼前穿着鹅黄色衣裙少女明媚活泼的模样在他脑海中逐渐演化成历史书上身披黑纱沉默冷静的黑寡妇王嫣。 裴朔不禁问道:“嫣儿妹妹,何时成婚?” 王成欢一愣,不由得再次思索裴朔话里的意思,这驸马爷该不会真的看上他家小妹,要纳他妹妹为妾? 那公主殿下没有表态是什么意思?公主也想让裴朔纳王嫣为妾,以此巩固两家的关系?王成欢越想越心慌。 “年后二月底。” 裴朔欲言又止,直到王成欢等人起身告辞他才忍不住道:“如果婚后贺家郎君要出门,千万要阻止他。” 王嫣兄妹俱是一愣,虽不解其意,但还是笑着应下了。 “那可以给我签个名吗?”裴朔再次从他的怀里掏出那个签名本,往后翻了几页,又亲自研墨,将毛笔递了过去。 “签名?为何?是画押的意思吗?”王嫣不解,但这空白纸上画押是何意思? “是这样的。”裴朔早就想好了说辞,“作为一个经商人,我很钦佩能把首饰铺子开得那么大的人,所以想留一份墨宝,你看可以吗?” “这小册纸张小,你只在空白处签名将其占满,保证不会再多些其他东西。” 王嫣笑笑接过笔,干脆利落地写下自己的名字,“我相信驸马爷。” 裴朔小心翼翼地吹了吹上面的墨迹,等墨迹完全干透后,看着上面的签名忍不住笑咧了嘴,这可是一代女财神,财产数不计数,后来好多资本老板家里都会供奉她的画像以祈求商路亨通。 王成欢道:“嫣儿,我忽然想起今日贺家老太太随母亲上香去了,这会儿应该要回来了,你不若回去见见?” 王嫣这才恍然大悟,拜过裴朔后,领着丫鬟急匆匆地离开了。 等四下无人,王成欢的眼神才变得犀利起来,裴朔原本还在因为得了签名喜不自禁,被他这么一看,顿觉浑身毛毛的。 “驸马爷。”王成欢喊道。 “您到底要做什么?” 裴朔不解,“做生意啊?” “你又是问我妹妹何时出嫁,又是叫她郎君不要出门的?是何意思啊?您可是驸马。”王成欢似警告般得看了他一眼。 裴朔这才意识到自己太过得意忘形了,他对于王嫣的态度很容易引人误解,吓得他赶紧道:“你别污蔑我清白,你小心六月飞雪,我真的只是做生意,至于提醒她……” 裴朔顿了顿,脑子很快想出一个说辞,他凑近王成欢的耳朵压低声音,“我会算卦,你信吗?” “你?”王成欢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璎珞宝石项圈,绯色梅花广袖外袍,金线绣制的绣作繁重花纹,然而眼神清澈骗不了人。 谁不知道琼华公主的驸马是个又疯又傻的,且不说他入府前疯疯癫癫气得裴侍郎险些请家法,就是他请道士和尚驱鬼、三逛牌楼、调戏府里的丫鬟太监侍卫、盗取琼华公主的嫁妆桩桩件件都看不出来他是个会算命的,但凡是个正常人都干不出来这些事。 “真的。”裴朔见他不信,使劲推销了推销自己,“其实我认识国师。” 王成欢斜了他一眼,满脸写着不信,谁不知道裴朔托人去国师府要什么驱鬼符咒,他若是和国师相识又会算命直接自己写一张便是了,何必大费周折还要裴家的三公子替他去要符纸。 “严格意义上来说,国师算是我师姐,只不过我们多年不见,师姐又不知道是我,所以才拒而不见。” 同出九年义务教育,也算是师出同门吧。除非那位国师大人没上过小学。 王成欢摆明了不信,但碍于对方驸马身份还是笑笑,“那我妹妹的夫婿会如何?” 裴朔凑近他,手掌并拢往脖子上抹一下,“会死。” 王成欢心里听得一咯噔,他开口想骂裴朔,婚事在即,这厮居然如此诅咒他的妹妹,他甚至怀疑裴朔这是故意出的杀人预告,好等婚后再抱得美人归,可…… 他看着裴朔清澈而真挚的眼神,又觉得对方不像传闻中那等混账厮混的人,他和裴朔几番打牌下来,虽然见他有时行事乖张,但为人不似无赖,竟心里信了几分。 “切记。” 裴朔又提醒了一下,他不知道这样会不会改变什么历史轨道,可王成欢是他的朋友,王嫣不仅是朋友的妹妹现在还是合作伙伴。 眼前这个人不再是史书上寥寥几笔的陌生人,而是活生生站在他眼前的人,他明知道这个人未来的悲剧,却又担心改变历史会引发什么可怕的事情。 如果王嫣的丈夫没有死,她就不会被婆家辱骂扔进道观里蹉跎,王嫣也不会心如死灰,一心扑在生意上,成就一代女商人。 但没有王嫣,以后谢蔺建立帝国的银钱又要从何处去借,是否会引发蝴蝶效应?难怪那些算命的口头禅都是什么天机不可泄露。 裴朔叹了口气,刚送走了半信半疑的王成欢,扭头正好看到过来的谢蔺。 “公主。”他招了招手,两三步蹦了过去,直接将额头贴上谢蔺的额头,“唔……好像退烧了。” 谢蔺不自觉后退一下,神色有些不自然,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了。 裴朔还在自说自话,“怎么出来了?外面有风。我刚做了豆沙饼,公主要不要尝尝?” 说着便拉起谢蔺的胳膊往雕花石桌前坐下。 “本宫怎么不知驸马还会算命?不如算算本宫命格如何?” 裴朔手上倒茶的动作一顿,表情忽地变了,但很快又笑了起来,将茶杯递给公主,“公主殿下自然是万岁万岁万万岁了。” 他会让他的公主长命万岁。 “来咯。” 裴朔端着盘子,圆滚滚的几块豆沙饼叠放在一起,金灿灿的外皮看起来着实有些普通,也没什么花样。 “快尝尝,小心烫。” 裴朔直接捏了一块往谢蔺嘴边递去,谢蔺看着他明亮的眸子忽然又让他想到了雨夜中寻到他时的那双眼睛,心头忽地一顿,越过了裴朔的手,转而自己捏了一块。 外皮柔软但很有嚼劲,软糯的口感在舌尖跳跃,内里是细腻绵密的豆沙馅,带着淡淡的甜意,却不会过分甜腻,豆沙的香气与酥皮的奶香完美融合,在口中慢慢化开。 好吃! 谢蔺眼睛瞬间亮了。 “怎么样?”裴朔期待地看着他,瞳仁泛着淡淡的光。 “难吃。” 谢蔺扔下糕点,转身便走。 他是一个男人,裴朔也是一个男人,他们之间是不可能的。 裴朔眼底的光一点点幻灭,他就着对方咬过的地方尝了一下,味道刚刚好,并没有什么问题,难道是古代人的口味不同? 正想着,外头打打闹闹两个人吵了进来,为首的小白一见着裴朔便开心地蹦了过来。 “二爷,看我!快看我。” 他今日没包着头巾,黑发浓密在后来半扎起来,光线照耀下泛着淡淡的光泽,霜发变黑发叫裴朔还有些不习惯,不过看来他从医书上学的方子倒是成功了。 “不错不错,不过爷还是喜欢你原本头发的颜色,而且……”裴朔往后退了几步,这黑豆泡醋不知道是他哪里没做好还是怎得,导致这孩子一身浓厚的醋味儿。 元宵从慢悠悠地走过来,忍不住笑道:“我就说你一身醋味,小心熏到二爷。” 白泽眼底的光黯淡了几分,很快一只温暖的大手落在他脑袋上揉了揉他的头发,黯淡的光再次亮起。 “二爷?” “虽然味道大了点,不过很成功。”裴朔笑得眉眼弯弯。 白泽猛地点了点头。 他再也不用担心被人当成妖怪了。 “没事,大不了爷去公主院子里给你偷点香料给你衣服熏一熏香料。” 白泽小鸡啄米似得又点了点头,眼底光芒更甚。 “现在嘛……” 裴朔端起他的盘子,“先尝尝爷新做的豆沙饼。” 白泽率先张口吞了一个,瞬间被好吃得说不出话来,虽然他身上的醋味有些影响豆沙饼的香气,但口感极佳。 元宵倒比他沉稳多了,现在颇有几分泰山崩于眼前面不改色的魄力,不过在吃到豆沙饼的瞬间这份魄力淡了几分。 “很好吃,二爷又有新点子了?”元宵不由得夸赞道。 裴朔托腮有些苦恼,“是啊,公主说很难吃。” 白泽翻了个白眼,“她舌头有毛病,二爷别搭理她。” 元宵却道:“或许公主殿下不喜欢甜的?” 裴朔叹了口气,“她之前很喜欢吃我做的樱桃毕罗,怎么豆沙饼就不喜欢了?难道是豆沙饼长得不好看?要不我做几个模具。” 白泽笑嘻嘻道:“或许是公主殿下不喜欢二爷,我刚瞧见府里新进了一批琴师,样貌清俊,府里头的丫鬟都围过去偷偷瞧呢。” 裴朔摆摆手,“琴师有什么可看的。” 白泽一咬牙,“还有西陵国的舞妓,腰缠金铃,走路都叮当响,公主殿下都被迷得找不着北。” 裴朔:“……”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孩子是存心想看他的好戏。 裴朔捣鼓了一下午换了新的模具,将豆沙饼的外观换了几个花样,什么小猫小狗小鱼各种形状,胖嘟嘟的很可爱,但是不够精致。 “公主公主……” 裴朔又凑了过去,直接被彩云拦住。 彩云无奈道:“殿下在休息,驸马爷稍后再来吧。” 公主殿下明确吩咐了不见驸马爷,她也没办法。 没过一会儿,裴朔又跑了过来,“公主公主。” 彩云道:“殿下在温书,驸马爷稍后再来吧。” 裴朔摸摸头,“她怎么突然开始读书了?” 就像霍衡说的那句话,大家都是纨绔子弟,怎么公主突然读书了? 傍晚时分 “公主公主。” “殿下在练剑,驸马爷稍候。” “我等着她。” “殿下说她一会儿去找您。” 裴朔这才罢休。 晚间 “公主公主。”裴朔直接翻墙。 彩云一抬头吓了一跳,驸马爷有此毅力,何愁大事不成,他简直像个惑君的苏妲己,誓死缠着殿下。 谢蔺放下手中的信笺,眼皮都没抬一下,扭头就走,脚步匆匆似有洪水猛兽追赶。 彩云朝他摊了摊手,她也没办法。 “哎?”裴朔扒着墙头。 百思不得其解。 公主咋不搭理他? 过了几日,裴朔再次研制出了新花样。 裴朔带着他的新作品,绕到镜花园子里,正好听到琴声阵阵,欢声笑语,华灯初上,数百盏琉璃灯笼悬于花树之间,将整个园子映照得如同白昼。锦帐高悬,绣着金丝孔雀的帷幕随风轻拂,丝竹之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悠扬婉转。 再走近些果真瞧见白泽说的那些西域舞男轻盈地旋转,上身未着寸缕,只穿着一条裤子,披着件透明质地的绯色纱衣腰间系着点缀着铃铛的红绸,随着动作发出清脆的声响,轻纱曼舞,裙裾飞扬。 长长的卷发及腰,用红色发带松松束起,腰肢柔韧如柳,脚步轻点,时而后仰成一道优美的弧线,时而旋转跃起,衣袂飘飘。 穿过这些舞妓,琴师手持玉箫琵琶,或立或坐,演奏着新排的曲子,案几上摆满了山珍海味,玉盘珠盏中盛着各色精致点心,香气四溢,宫女们静候在侧,端着香茗果盘。 琼华公主就倚靠在贵妃榻上,嘴角含笑,眼波流转,隐约可见绣着金线的罗裙裹着赤足在月色下闪烁,一侧还有个穿紫色纱衣的少年捏着樱桃往琼华公主嘴边送,灯火辉煌处,笑语晏晏,歌舞升平,美酒佳肴。 “驸马?”琼华公主似是发现了站在角落里拎着食盒的人。 裴朔被他一唤,先前低落的情绪再次高昂起来,他提着食盒走上台阶,视线瞥了一眼那紫色少年,将人往边上赶了赶,一屁股坐在中间,掀开食盒。 “公主,要尝尝我新做的糕点吗?”盒中的点心相较于这满桌佳肴略显简陋。然而裴朔直接把那些精致的东西往旁边一推,将自己的豆沙饼放上去,“我改良了一下。” “驸马……”琼华公主单手托着脑袋笑盈盈地看着他,“本宫想把肃肃纳进府来,你意下如何?” 旁边的紫衣少年笑盈盈地看过来,“奴家项肃见过哥哥。” 像素?什么破名字。 他还叫相机呢。 裴朔白了他一眼,却见那少年眉眼含笑,手生六指,他脑子轰地一下炸开了花。 项肃! 我靠!! 裴朔激动地握住了对方的手,“项肃!能给我签个名吗?” 项肃:? 谢蔺:? 项肃——谢蔺的手下大将之一。 谢蔺此人南征北战一统中原,而跟随他破获无数场仗、歼灭无数敌军的男人就是项肃,也是继霍成死后,北祈的最强战力。 “能吗?”裴朔两眼放光,死死盯着对方。怎么这个项肃长得跟个娘们似得,不是说对方膀大腰圆、力能扛鼎的吗?关键是他怎么还是琼华公主的男宠?这不对啊。 史书上没说他是琼华公主的男宠呐?不过倒是有野史记载说谢蔺喜欢男人,而这个男人就是项肃。网上还流传过谢蔺和项肃的小黄文,他有幸看过几篇,但怎么都想不到这个项肃居然和琼华公主还有一腿。 “我……”项肃求救似得看向谢蔺,对方也是显然没料到裴朔会是这个反应。 “驸马要你做什么你做就是了。”谢蔺懒懒回道。 “那我……”项肃欲言又止,传闻中这个驸马是个疯的,好似传闻不假。 “来。” 裴朔麻溜儿地从怀里掏出小本本,翻到王嫣后面一页,“请吧。” 他几乎是两眼放光,甚至觉得有些好笑,最后抑制不住嘴角慢慢地笑出了声。 虽然不知道项肃和琼华公主是怎么回事,但他记得项肃从幼年时就一直跟随谢蔺左右,如今项肃出现在京城,那谢蔺是不是也在?他是不是有希望能在京城见到他的谢蔺? 项肃被他看得心里毛毛的,抖着手在他的本子上完成了签名。 裴朔看着自己沉甸甸的战绩越发得意,连带看项肃都更顺眼了几分,甚至亲自拿了一块豆沙饼放进项肃手中,笑盈盈看着他,“你吃豆沙饼吗?” 项肃都快哭了。 救命! 这驸马爷不会是要直接毒死他吧,他再次求救似得看向谢蔺,然而对方充耳不闻,一心瞧着对面的舞姬。 “谢驸马爷赏赐。”项肃捧着豆沙饼,迟迟不敢吃,最后还是在裴朔肯定眼神中小咬了一口,顿时眼底明亮。 “这是……” 什么东西?这么好吃。 项肃又咬了一口,只觉得入口绵密甜软,齿间留香,他忍不住又吃了一口,想着便是毒死他也心甘情愿了。 “看在豆沙饼的份上,我跟你打听一个人怎么样?” 项肃嘴里塞得满满的,看在豆沙饼的份上疯狂点头。 “你认不认识一个叫谢蔺的人?” 此话一出,原本努力吃豆沙饼的项肃像是被噎住一样,眼睛瞪得大大的,不可思议地看着裴朔,又看看谢蔺,“他……” 谢蔺没接收他的眼神,反而自顾自的饮起酒来。 项肃只好咽下那一口,笑嘻嘻道:“不认识。他是谁呀?驸马爷怎么认得他?” 不认识? 裴朔不解,难道史册有误?又或者此人不是真正的项肃?可名叫项肃又手生六指的天底下不能这么巧合的再出一个吧? 裴朔道:“我也不认识,只是偶然间听过这个名字。” 项肃:“哦?驸马爷在哪里听过?” “梦里。”裴朔吐出两个字,接着将整个食盒都放到项肃手上,“都给你。” 随后起身直接离开。 一直走到自己小院里,他还在思考此项肃到底是不是彼项肃,那他的谢蔺到底在不在京城?史册分明记载项肃和谢蔺同出王府,乃是少年之交,不可能会不认识的。 再者说项肃怎么可能是琼华公主的男宠? 等等—— 男宠?! 裴朔猛然反应过来,公主要纳新的男宠?公主不会是想休了他吧? 而另一边直到裴朔走后,谢蔺才一口饮下杯子的酒,素手轻摆,对面的人渐渐都散了下去。 项肃也恢复了正经,弹了弹身上的衣服,“殿下能不能换个称谓,肃肃这个名字听起来真恶心。” 谢蔺唇角一勾,“那项项?” 项肃做出一个要吐的表情,“话说回来,我终于知道殿下为什么发愁了,您这位驸马爷确实非同常人。” 他虽然长得好看,还会做豆沙饼,但是他脑子真的有毛病,要签名是什么意图?又不是刑部大牢要签字画押。 谢蔺笑笑,夺回他手里的豆沙饼,“……是你不懂他。” 裴朔是世界上最好的驸马。 唯一不好的是……自己是一个假公主,不然他真的会爱上裴朔的。 * 关于自己什么时候得罪了公主的事,裴朔想了好久都想不通,正消耗脑细胞时,忽然余光一瞥瞧见窗外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朵红花。 大舅哥—— 裴朔脸上一喜,自从上次公主殿下在宫中淋雨回来后,已经许久没有大舅哥的消息,也不知道这家伙躲到哪儿去了。 公主府后山,下过雨的路上泥土没有干透,泥泞里带着些许残花败叶,裴朔提着食盒小心翼翼地避开,穿过大舅哥的墓碑,再走几步,一眼就能看到上次他放在凉亭里的衣服和吃食。 大舅哥居然一直没有回来吗? “大舅哥?” “大舅哥,你在吗?” 他手放在嘴边,又压低嗓音,喊了半天也不见人影,不由得想着鬼居然还放人鸽子,叫他过来现在又不现身。 “你不出来,我走了?我带着樱桃毕罗、桂花糕、豆沙饼、水晶包走了?” 他说着转过身去,脚刚迈出去,就听见后面有些许风声,唇角止不住扬了起来,一只手突然搭上他的肩。 “走什么?”身后的人开口。 “没有人我自然就走了。”裴朔转过身,看着眼前好久不见的男鬼忍不住笑出了声,又晃了晃手里的食盒,“贡品,要吃吗?” 谢蔺自然地接过食盒,“当然,吃完保佑你升官发财。” “前段时间下雨你去哪了?我来后山没见到你。还给你带了衣服和吃食,我看你也没动。” 谢蔺笑笑,“自然是回阴曹地府去了。” 裴朔:“……” 一个大活人,天天扮鬼有意思吗? 谢蔺倒是丝毫不客气,掀开食盒,将每一种糕点摆在地面,挨个开始品尝,左手一个,右手一个。 “你这个人做饭倒是有天赋,从哪学的?”谢蔺问道。 裴朔道:“勤工俭学,以前在饭店后厨帮厨。” 谢蔺好奇,“你还在饭店做过厨子?” “对啊。” “不过这个不是重点,重点是……” 裴朔语气变得凝重起来,“我要完蛋了,公主好像要休了我。” “咳咳。”谢蔺险些被自己噎死,还好裴朔及时递上来一壶酒,“她何时要休你了?” 裴朔语气深重,“不知道什么时候得罪她了,她今天带了个小白脸回来,我猜她要休了我,大舅哥救我。” 虽然他对项肃也很崇拜,但现在这个小白脸是他名义上的情敌,他可以暂时放下私人的崇拜。 他抓住谢蔺的衣袖,“不然你以后就没有这么好吃的点心了。” 谢蔺视线落在被人紧攥的衣角上忽然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表示宽慰,“没关系,就算公主休了你,我也跟你。” 裴朔:“……” 他还没见过离婚,把大舅哥判给妹夫的。更何况他要一个男鬼干什么?还要天天伺候着这祖宗。 第45章 夜色凄凉似水, 京城早已入了冬,算算日子裴朔和琼华公主成婚也有段时间,打打闹闹日子过得还算是舒心。 “我不仅长得有几分姿色, 身材又好, 还会做饭, 简直是绝世好男人, 爱上我才是人之常情……”裴朔开始细数自己的优点。 他每说一个优点,谢蔺都沉思一下,眼神不自觉瞥到裴朔身上。 细看之下, 裴朔此人生得眉如远山, 目若寒星,鼻梁高挺, 唇若点朱,一张俊美的脸庞棱角分明,带着几分贵气。那双漆黑的眸子清澈见底, 眼角微微上挑,透着几分温柔,又藏着一丝不经意的风流。 墨发用金冠束起, 冠体两侧垂下赤色流苏衬着如玉的面容, 几缕碎发垂在耳畔, 华贵之中又带着几分潇洒飘逸。 他今日依旧穿着一身红衣,浅淡如晚霞,层层叠叠间隐约可见内里的白色中衣,随风轻扬时如同流动的云霞, 衣袂翩翩又恰似初绽的海棠,腰间悬着一块温润的九瓣白莲玉佩,与红衣相得益彰。 确实如裴朔所说, 此人有几分姿色,甚至可以称得上是绝色。 虽然被衣物包裹,但他几乎能穿透那件厚重的外袍看到里面薄薄的一层肌肉,他脑海中忽然回忆里上次温泉时裴朔的身材,确实是不错。 “公主不喜欢我,我大胆猜测一下,难道她喜欢女的?她和彩云姐姐是一对……” 裴朔还在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的优点,一扭头就看到谢蔺眼睛都不眨一下地盯着他看,顿时心里毛毛的。 裴朔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 谢蔺察觉到他的小动作笑而不语。 “大舅哥你告诉我,她是不是喜欢女的,我好死了这条心。” 月光下谢蔺托着脑袋,额间一点朱砂愈发妖艳,勾人魂魄,饮酒时纤细的脖颈微微扬起,细细的液体入喉,便见喉结上下滚动。 裴朔只看了一眼立马收回了目光,心脏扑通扑通地跳。他怎么突然觉得这大舅哥比公主殿下还勾人。 谢蔺笑笑,“她不是看上了一个小白脸吗?” 裴朔一锤地板,咬牙切齿,“没错!我大胆猜测那个小白脸是女扮男装。” 呜呜呜那个人可是项肃,怎么可能是女扮男装,但是项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他不是应该跟在谢蔺身边和他一起溜鸡斗狗吗? 谢蔺被他逗笑了,“你喜欢公主?” 裴朔点头,“那当然,公主殿下美若天仙。” 谢蔺斜眼笑:“那如果不美了呢?” 裴朔:“她出手阔绰。” 谢蔺:“如果穷了呢?” 裴朔:“她……” 还不等裴朔想出一个其他的优点,谢蔺靠近他步步紧逼再次问道:“如果她是个男人呢?” 裴朔:“……” 开什么玩笑?琼华公主是男人?再野的野史都不敢这么编。但大舅哥既然问了…… 裴朔一咬牙,“就算是男人也是我的挚爱。” “真的吗?”谢蔺朝他又挪了几分,手指下意识撩开他耳边的碎发,朝他吹了口热气,声音低沉宛若诱惑,“男人也喜欢吗?” 裴朔腾地一下弹了起来,抖着手指,“你少来这一套,我说的是公主殿下,不是你。” 裴朔双手环胸,“你说说你,好好一个人不当,非要当鬼,天底下大把的女人你不去撩,撩我一个男人,还是你妹夫,逗我很有意思吗?” 史书上没写琼华公主同胞兄长的故事,所以裴朔大胆猜测这个谢明昭是为了躲避武兴帝的暗杀才假死脱身,一直藏在公主府只能做一个无名小辈。 可怜啊,如果他爹在宫变时赢了,现在这个男鬼就该是风光无限的太子殿下,而不是只能藏在后山做孤魂野鬼,但是世界上没有这么多如果,这般想着裴朔看谢蔺的眼神都多了几分同情。 “要不我给你介绍个女朋友?哦不,给你介绍一位美丽的姑娘,你喜欢什么类型的?” 谢蔺靠在柱子上,一条腿委委屈屈地踩在凉亭的横栏座椅上,眉梢微挑,“我自然是喜欢驸马这样的。” 他眉眼含笑,“等公主休了你,我就跟你去天涯海角怎样?” 无趣紧绷的生活,裴朔是唯一的调解剂。 眼看着对方眼神乱嫖,裴朔吓得双手抱住自己的胸,“你想得美。” 就算大舅哥风韵犹存,但他裴朔尚存一丝理智,他是绝对没有断袖之癖的。 谢蔺闻言哈哈大笑,掀开手边的酒瓶饮了一口,又抓起脚边另一瓶酒朝裴朔抛去,“陪我喝酒。” 裴朔稳稳接住,也尝了一口,他并不擅长喝酒,一口酒下肚只觉得辣得嗓子不舒服,他试探性地往谢蔺旁边坐了坐。 “大舅哥,看在我给你带糕点、下酒菜、还有两壶好酒的份上,你晚上给公主殿下托个梦,叫她别休了我,或者你帮我问问我哪里惹到她了,我哄哄她。” “不就是一些吹拉弹唱的吗?我也可以会。”裴朔拍了拍胸脯。 “我虽然唱歌跑调,但是我弹琴也不好听啊。” “嗯?”谢蔺一愣,旋即哈哈大笑,他还记得驸马大选时裴朔的琴音真的是宛若天籁。 谢蔺举起酒壶,清澈的液体引入喉中,红色衣袖随着动作下滑露出一截小臂,朦胧间裴朔好像又看到了一枚红色小痣晃了一眼。他怔怔地看着谢蔺,突然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膊。 在谢蔺还未反应过来时,那颗红色小痣已经明晃晃映入裴朔眼中,忽而想到那日雨夜公主殿下手臂上的一颗红痣,二者逐渐合并,裴朔心中警铃大作。 谢蔺见他盯着那颗痣,自己也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再加上裴朔的反应,他猛地将衣袖拉了下来,嘴上倒是嬉笑,“驸马这是做什么?自荐枕席?” “你……” 裴朔盯着他。 即便是龙凤胎兄妹再怎么相像,也不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吧?偏偏兄妹两个手臂上都有一颗同样的红痣。该不会…… 一个可怕的念头从裴朔心头升起。但很快他又觉得到底多无聊的人才会干这种事,可是视线落在谢蔺身上,他忽然又觉得这个大舅哥确实是一个无聊透顶的人。 谢蔺余光瞥去,观察着他的反应,手指捏着酒壶,这裴朔居然还能观察到这个,还真不是个草包。 所以……到底是公主殿下女扮男装,还是大舅哥男扮女装? 裴朔脑子晃过先前和大舅哥共浴,他亲眼见到的大舅哥的的确确是个男的。 这般想着,裴朔突然伸手朝向某处…… 我抓! 抓了个正着。 大舅哥果然是个男的,好像还很大。 谢蔺眼神都变了,他根本想不到裴朔这厮居然会这么快付诸行动并且还是用这样粗暴的方式的确认。 “你……”谢蔺盯着那只抓过来的手,一时之间都忘了发怒。 裴朔朝他笑笑,正要松手,却忽然觉得那东西在他手里渐渐发生了变化,他脸上的表情也逐渐变得惊恐起来,大舅哥这么敏感的吗? 眼看着谢蔺的脸色黑如锅底,裴朔讪笑一声,正要道歉,却见大舅哥猛地起身侧步,裴朔还未松手,他被带了个踉跄摔了下去。 谢蔺显然也没想到裴朔没撑住力气,他手刚撑起,正要起身,一个重量压了过来,连他的裤子也往下坠—— 带着温度的脑袋直愣愣砸了下来正好埋在他腿间,谢蔺闷哼一声,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变化他认命地闭上了眼睛。 裴朔下意识抱住了谢蔺的腿,唇瓣却落在自己刚才抓的地方,唰地一下他脸也红了。 “那个……我真不是故意的。”裴朔抬手擦了擦嘴。 好险!要不是隔着裤子就戳到他嘴里了。 “还不起来。”谢蔺怒声。 裴朔这才慢吞吞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却见大舅哥神情异样地剜了他一眼,甚至还背对着他提了提裤子。 哦!他刚才好像差点儿把大舅哥的裤子扒下来。 第一次见大舅哥这般慌张的神色,裴朔忍不住想笑。不过现在可以确认大舅哥确实是个男的,那公主殿下……该不会是男扮女装的吧? 不不不,公主殿下年轻貌美,怎么可能是个男的? “大舅哥?” 裴朔唤了一声。 “别叫了。”对面是闷闷的声音,却始终背对着他。 “要不我自罚三杯给你赔罪?我真不是故意的。” “是,你不是故意的,你是有意的。”那声音听得咬牙切齿,带着浓浓的怒意。 裴朔尴尬笑笑。 他还不是为了试探一下大舅哥到底是男是女? “我喝了哦。” “这是第一杯。” 他拿着酒壶,“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你这个人怎么还小心眼?” 他试探性地望了望那背影,见对方丝毫没有转身的意思,他一咬牙一口闷了下去,“我真喝了。” 谢蔺背对着他,衣袂翩翩,月色深沉,他叹了口气,低头看了看自己,也该冷静下来吧,真的很难冷静。 “你再不原谅我,我全喝了?”裴朔一咬牙又开了一壶。 “堂堂皇族,怎么这么小心眼,不就是抓了一下?大不了我让你也抓一下好了,大家都有的东西,躲着藏着干什么?怎么说我也给你上了大半年的贡品。” 裴朔嘟嘟囔囔。 “你……谁要抓你的?”谢蔺转过身,正好瞧见裴朔喝得脸颊通红,身形也有些摇晃,眼看着他脚步不稳,下一刻就要撞到柱子上。 一只手恰好托住裴朔的脑袋,垫在后面柱子上,红色流苏发带飘过谢蔺的脸颊带着几分痒意。 四目相对的刹那,时间仿佛凝固。那双眼眸中似有千言万语,道不尽的情绪四下流转。谢蔺心跳漏了半拍,仓促移开视线时,耳尖已悄然染上一抹绯红。 裴朔咧嘴一笑,强行把谢蔺的脸掰了过来和他对视,嬉笑道:“你不生气了?” 垂在身侧的手指微颤,谢蔺努力掩饰着眼中的慌乱,睫毛微微颤动,只觉得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 他松开裴朔,裴朔却一手抓住他的衣领又将他带了回来,低声嘟囔道:“小气鬼。” 谢蔺感觉到一只手抓住了他身侧的手,滚烫的温度让他想要退缩,可那只手死死抓着他往前移动,一直蹭到某个地方,他瞪大了眼。 “裴朔,你做什么?”因为紧张他说话的声音都不免大了几分。 “嘘!”裴朔伸着一根手指在自己唇边示意他噤声,“你不是生气嘛,我让你讨回来总行了吧?” 谢蔺被他拽着掰开手指强行抓住了小裴朔,他瞳孔猛地一缩,手指想缩回去,但裴朔死死按着他的手。 “你喝多了……” 谢蔺心头狂跳,喉间微动,刚想说什么,抬头撞进了一双氤氲缱绻的如水眼眸中去。 那双眸子因酒意而微微泛红,他斜倚在柱子旁,额间几缕墨发垂落,酒气环绕,唇瓣因饮酒被浸染得宛如初春绽放的桃花被晨露打湿,微微张合间,带着若有若无的酒香。 “公主。”裴朔下意识伸手捧住了对方的脸,低头喃喃出声。 谢蔺被他唤的心口轻跳,偏头轻侧,喉结滚动,唇瓣触碰到裴朔的那一刻,如同春水初融,一股暖流从唇间流淌至四肢百骸。 起初只是轻轻的含动吸吮,带着试探和小心,随着彼此呼吸的交融,谢蔺的动作渐渐变得大胆起来,先前搭在裴朔身上的手下意识挑逗了一下,随着眼前人一道闷哼,谢蔺的动作更加肆意起来。 裴朔原本捧着他的脸,因着动作指尖不自主地蜷缩了一下,随后手臂环住搭在了谢蔺的肩上,回应着加深了这个吻。 天光深色,不知何时竟飘起了零星小雪,细碎的雪花如同星辰坠落,无声无息地轻舞而下,今年的初雪来的突然却又及时。 后山的草地不知何时覆上了一层晶莹的雪珠,片片雪花如梦似幻。 雪静静落在他们的肩上—— 第46章 翌日, 裴朔一觉睡到了晌午,醒来后只觉得神清气爽,就是唇瓣有点肿, 难道是昨晚酒喝多了? 他活动了下脖子穿上鞋, 推窗见景, 外头不知何时被一片白色覆盖, 庭院中的石桌石凳上堆积着薄薄一层积雪,便是竹林也都多了抹白色,窗前那株老梅树的枝丫上不知何时竟点缀着星星点点的红梅, 白雪红梅相衬, 煞是好看。 府里的下人正在扫雪擦窗。 裴朔深吸一口气,那寒冷清新的空气涌入肺腑, 令他彻底清醒。 “二爷醒了?” 元宵领着一众小厮仆人进来帮裴朔擦脸换了件墨色暗纹厚绸长袍,领口和袖口处镶嵌着一圈上等貂裘。 元宵又拿了件雀金裘搭在架子上,“昨夜下了一宿的雪, 往后可就冷了,二爷要是出门,可千万得披上点衣裳。” “昨个儿我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怎么没印象?” 他只记得他昨天惹了大舅哥不快, 连干三壶赔罪, 喝着喝着就没记忆了, 一早醒来就已经到自己的床上了。 元宵帮他编着头发道:“昨夜我和小白睡着了,醒来就瞧见二爷睡着了,不知道二爷何时回来的。” 正说着房梁上窸窸窣窣的,小白蹭地一下跳下来, 取了桌面的金簪把玩打转儿,“二爷被鬼背回来的。” 他没好气道:“二爷现在倒是不怕鬼了,小心引狼入室。” 裴朔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察觉到大舅哥并没有要害他的想法,他们现在应该算是好朋友了吧? 不过说到大舅哥,他忽然想起来昨夜在大舅哥手臂上看到的红色小痣。他饭也没顾得吃就往外跑,他必须要亲眼确认公主殿下到底是男的女的。 一路小跑到公主院子里,镜花园子里不知何时已经被宫人换成了梅花和其他冬季开花的植物,这会儿依旧是百花盛开。 “公主公主。” 谢蔺正在用膳,听到裴朔的喊声他下意识想避开,昨夜他也是昏了头,不知怎得就发生了那种事情,如今想来他的掌心好似还带着那时的触感,唇角残留着昨夜的酒香。 那壶酒的确好喝。 裴朔也很好亲。 裴朔进来得快,一屁股坐在他旁边,专心盯着谢蔺抬筷的手。 “看什么?” “没什么。”裴朔讪笑一声,自顾自地添了碗筷,一边吃饭一边观察公主的手臂。 谢蔺早就注意到了他的眼神,故意抬手时手臂若隐若现,看着裴朔眼神一会儿亮起,一会儿黯灭,他忽然觉得十分有趣。 但这种忽上忽下的感觉令裴朔心里十分难受,他坐立不安,急切地想知道这么漂亮的公主到底是不是那个无聊的大舅哥。可那该死的衣袖挡着,他丝毫看不见,每次觉得他下一刻能看到时,公主又挡住了。 他总不能像昨天晚上抓大舅哥那样抓公主吧,万一公主是女孩子,那他岂不是要变成肉饼了? 然而谢蔺却故意逗他似得,一整顿饭下来也没叫裴朔瞧见什么。 书房,谢蔺翻动着手里的小报,成年人一条胳膊般长度的纸张摊开,密密麻麻的小字,都是最新的新鲜事儿。 《阎王爷亲审江南水匪》 《靖国公世子和齐王世子马场对决,赌场开盘,花落谁家?》 《红玉楼花魁芊芊疑似怀孕》 《商人为李观豪掷千金遭拒绝》 大概是月刊小报初次登场,王嫣选择的更多的是民间趣事,没敢涉及太多政治,不过单看这些足以见她的用心,一个古代人努力把现在那些标题党学了个十成十。 尤其是中央C位关于李观的新闻,乍一看还以为这豪商看上了李观,然而事实上是豪商为了流芳千古想了个招,豪掷千金求李观把他写进诗文里,随着李观的诗文流传后世,可惜被李观狠狠拒绝。 “这就是你做的东西?”谢蔺越翻越想笑,这东西确实有点意思,能给无聊的日子添些乐子。 “怎么样?目前赚得不多,但是绝对不会赔本,我保证还会赚得更多。” 谢蔺唇角扬了扬,这确实是一个可以传消息的好东西,他这位驸马的脑子可真是与众不同。 “公主……”裴朔端了一碗茶,突然左脚拌右脚,“哎呀……” 茶杯朝前洒去,眼看着就要扣到谢蔺衣袖上,裴朔唇角微扬,然而下一刻谢蔺偏身侧过,茶杯完美错过,咣当一声落地。 裴朔的心思落了个空。 “公主我来研墨。”裴朔拿着墨条,手上不知何时沾满了墨汁。他必须在此亲眼见到那颗小痣确认一下。 谢蔺看着他不怀好意的眼神,心里咯噔一下,该不会……他还是很喜欢这条裙子的。 “驸马!”眼看着裴朔要实施他的计划,谢蔺突然厉声唤道,“本宫突然觉得手疼,你替本宫按一按。” 说着谢蔺掀起了衣袖一角,明晃晃的红色小痣露在眼前,裴朔还有些不可置信,就这么简单? 他伸手过去,指肚拂过,故意皮笑肉不笑道:“公主这颗痣真漂亮。” 谢蔺翻了个白眼,他就知道这厮盯上了这颗痣,所以他早有准备,虽然内心想骂人但面上还是笑盈盈,“驸马说错了,这是守、宫、砂!” 他连夜叫人用红颜料点了一颗假的守宫砂,覆盖原来的小痣,只等裴朔打消疑虑再洗掉。 裴朔又看了看,乍一看好像和大舅哥的那颗痣差不多,但细细看来公主这颗痣更大一些,确实是如公主所说的守宫砂。 “怎么了?” “没事。”裴朔舒了一口气,不是一个人就好。他的余光下意识朝公主殿下的胸脯瞟了一眼,这般波涛汹涌怎么可能是个男的,他真是想多了。 等等?她有守宫砂? 不是说她男宠无数,夜御十男吗?他还以为是因为成亲后收心,才把男宠都散了。 “驸马。” “嗯?” “你想摸摸吗?” 谢蔺想起昨夜他的手被迫按在裴朔身上,突然想报一下仇,让裴朔这厮也体会一下坐卧难安的感觉。 “什么?”裴朔一懵。 下一刻,谢蔺便抓着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胸上,柔软圆润的触感让裴朔整个人石化当场,他说话的声音都在打颤,“公、公主……” 虽然很幸福。 但这是不是不太合适。 “捏一下?” 谢蔺眉梢轻挑,满眼含笑地看着裴朔,他很满意裴朔现在的表情,昨天晚上他也是这个表情,现在一报还一报,复仇成功。 “不不不……” “不喜欢?” “不是。” “那就是喜欢?” “不……我、这……它……”裴朔嘴皮子都变得不利索了,“捏完不会杀了我吧?” “不会。”谢蔺笑笑。 然而这抹笑容让裴朔更加不敢放肆,公主绝对会杀了他。难道是为了找个合适的理由休了他? 看着裴朔这慎重又如临大敌的表情,谢蔺微微一笑,另一只手覆盖住他的手协助他捏了一下,他这只假胸做得格外逼真,量裴朔也捏不出个真假来,也正好以此打消他的疑虑。 柔软的手感传来,裴朔两只眼睛都瞪直了,根本不敢看向公主,余光四处乱看,不小心瞟到不该看到的地方顿时便是一个头眼发晕,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浑身僵立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我……公主,我突然想起来我有点事,我、我先走了。”他强行将自己的手抽回来,急忙忙往外跑,连滚带爬。 他现在相信公主殿下是女人了,再也不会怀疑了。 呜呜呜—— * 红玉楼坐落在京城最繁华的街角,楼前几株垂杨,檐下悬着彩绘纱灯,花团铺满整个花楼,香气浮动。 时不时传来琵琶声、箜篌声,踏入楼内,名伶舞姬身影转动,脂粉香醉人心脾。 二楼雅间最大的牡丹厅里,陈设着檀木雕花鸟鱼屏风,舞女身姿曼妙,似惊鸿照影,若游龙戏水,长袖随风飘扬,座下琴师素手纤纤,琵琶声清越婉转。 案几上的美酒佳肴几乎未动,裴朔坐在中央身形懒懒,晃着他那柄红梅踏雪折扇,旁边舞姬正给他倒酒。 霍衡说到气处一拍桌子,“他娘的小爷一定要整死那个贱人。” 李观摇摇头,“你这番话便是陷进了她布置好的陷阱,这满京城都知道你霍小侯爷流连花丛不学无术,你那继母跪你就是要再给你加上个不孝的罪名,孝字压你一头,指不定将来侯爵之位都要因此拱手让了人。” 霍衡气得闷了一口酒,“那你说怎么办?小爷现在都不敢回去了,一回去那贱人就要惺惺作态,看得人作呕,回个家跟上台唱戏似得。” 李观:“这般一直留在外面也不是事,再待下去府里都要没你这个小侯爷了,难不成过年也不回去了?” “所以!”霍衡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小爷叫你们来,能不能想出个主意,尤其是你!” 霍衡屈指敲了敲桌背,看向一侧夺了琴女琵琶的裴朔,“你小子鬼主意最多,能不能治一治那婆娘?” 裴朔抱着琵琶弹了两下感叹道:“难怪都说琵琶行,琵琶真的行,可惜不会弹。” 他要不要学点儿才艺,万一公主真把他休了? “你快放过那琵琶。” 霍衡绕过去夺走他的琵琶交还给旁边的琵琶女,盘腿坐在他身侧,“你说,你有没有什么昏招?我可听说你把裴大人那一家子治得服服帖帖的,裴大人现在一提到你都是吹胡子瞪眼的。” “要不你来我家住几天?也治一治我家那几个贱人?” 裴朔拖着脑袋,“有什么好处吗?” 霍衡摸着下巴想了半天,“我有几则桃花秘闻可以讲给你听,尤其是我爹的风流往事,你可以写到你的月刊小报去,我保证你大火大卖。” “成交!”裴朔握住他的手,他现在最缺的就是上流社会的爱恨情仇,方便他编进月刊小报狠狠赚上一笔。 李观呵呵笑道:“小侯爷,真是大义灭亲。” 霍衡笑笑,“比不得你李文德,听说富商为了你豪掷千金,都传到京外去了,我看那富商也算是因此名留千古、诡计得逞了。” 李观:“……” 裴朔拖着脑袋叹了口气,手中折扇摇啊摇的,“现在你的问题解决了,我的问题能解决一下吗?你们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判断一个人是男人还是女人?” 他现在脑子清醒过来,还是觉得太过巧合。 公主殿下守宫砂的位置和大舅哥手臂上的朱砂痣,位置完全相同,怎么会这么巧? 霍衡、李观:“……” 霍衡摸了摸他的脑门,“你没病啊?男人女人都分不清了?这看一眼不就知道了。” 裴朔道:“是男扮女装的男人和女扮男装的女人。” “这……”霍衡犹豫了,“大部分男女的骨相还是很好分辨的。” 裴朔往前趴了趴,“所以我有个主意……” 话还没说出来他就有些想笑,所以用扇子遮住了他上扬的唇角,但露出的眉眼中还是能看出来几分狡黠。 “你们两个能不能穿一次女装让我分辨分辨。” “你小子。”霍衡上前揪住了裴朔的衣领将他拽起,“我就知道你没憋着好屁,你做什么春秋大梦呢,小爷才不穿女人的东西。” 李观赞同地点了点头。 “小侯爷,我刚才已经想到了一个绝妙的法子,你继母的事儿……” 霍衡一咬牙,“我生性就爱穿女装。” “文德兄,听闻你的未婚妻患有心疾,根据你的描述我托公主找了太医院的院判出了一套方子,你说……”他说罢从怀中取出一张药方故意在李观面前晃了晃。 李观蹭地一下站起来伸手便夺了去,只看了一眼便确定了药方的真伪,“我同小侯爷一样,生性就爱穿女装。” 裴朔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其实就是有点无聊,可能和大舅哥待久了人都会变得无聊,然后找点乐子。 这世界上最大的乐子就是看点别人的乐子。 第47章 霍衡和李观被两个舞女推进了里屋帮他们寻找合适的衣裳和脂粉, 按照裴朔的要求保证要把他们的骨相化成女子的模样。 趁此机会,裴朔又抱起了他的琵琶开始唱,恍惚间还以为自己身处大学和舍友一起去KTV喊麦。 “怎么忍心怪你犯了错~是我给你自由过了火~” 他唱着还把邀请其他唱曲儿的乐人, “来, 跟爷一起唱。” 乐人低眉, “爷, 奴未听过您唱的曲儿。” 没有人和他一起喊麦,裴朔有点无聊,但是很快他拍了拍手, “来来来, 爷教你们唱琵琶行,琵琶真的行。” 舞姬、乐人、琴师纷纷起身站成一排聆听裴朔的教诲, 他站在最前方,不知道从哪找了两个棒子开始做指挥,他清了清嗓子。 “来, 跟我一起唱。” 裴朔带着几分醉意,身形摇摇晃晃,手里还提着酒壶, 双眼迷离, 音调也不准, 但那些个乐女们都是专业人士,从他断断续续的声音也能拼凑出首曲子。 “嗯,这酒真好喝,下次给我大舅哥带两壶当贡品。” 渐渐地裴朔已经忘了音调是怎么唱的了, 直接改唱曲为背诗句,但那些个琵琶女却能跟着前头的音调将后头的诗词唱出来。 “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他脚步有些踉跄, 险些扑到那琵琶女的身上。 “抱歉”裴朔自己挣扎着爬了起来又仰脖饮了酒,身子摇摇晃晃,转圈跳舞似得又仰脖喝酒。 “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 他有些口齿不清,但在场的人俱是听得清楚。 从里屋换好衣服的霍衡和李观还有些羞于见人,用衣袖遮挡着自己的面容,但刚走进就有未曾听过的旋律传来,又听裴朔背这琵琶行忽然怔住当场,两个睁着眼睛瞧他,好似第一次见他一般,互相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吃惊之色。 裴怀英什么时候会写诗了? 裴朔手中的酒杯不知何时啪地滚落地毯上,酒渍湿透衣襟,他也卧在桌前昏昏欲睡。 “弟走从军阿姨死,暮去朝来颜色故。”裴朔声音逐渐小了下来,只剩下喃喃自语。 雅间内的琵琶声早就自发性地停了,双目泛着泪光,连舞姬也立在原地怔怔地看着他,手指不住地颤抖,咬着下唇,最终还是没忍住落下泪来。 “驸马爷竟懂得奴家等人的艰辛。”琵琶女说着说着掩面哭了起来。 她这般一哭,引得其他人也渐渐小声啜泣起来。 李观闻之伤心,“怀英兄竟做得这般好诗,常人道我李文德才高八斗,今日才知怀英兄比我还要高上两斗。” “闻怀英兄乃是乡试解元,却时运不济科举落第,原来竟真是爱慕公主殿下至极才自愿放弃科举官场,若你真心参加科举定能一举高中,为了公主你竟能做到这种地步。怀英兄果真是深情之人。”李观听着都忍不住掉下两滴泪来。 霍衡听得愣愣,回过神来酒还未醒,只听得楼内哭声一片,不知道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不是,你们别哭啊。”霍衡懵了。他们是来找乐子安慰裴朔的,不是让整栋楼跟着他哭丧的。 裴朔念了两句琵琶行就再也撑不住酒力,脚步一软又往地上倒去,眼看着他整个人要摔下来,突听得砰地一声,吓得他一激灵抱住了旁边的柱子坐了下来。 霍衡和李观连忙去扶他。 裴朔这才看见这两个换好女装出来的人,眼底的醉意正浓,他调笑几分,甚至拿扇柄挑起霍衡的下巴,“哟,两位美人儿要不跟了爷吃香的喝辣的。” 霍衡此刻也没了方才的羞耻感,竟随着他演了起来,捏着帕子掐着嗓子,“讨厌~” 这腔调让李观都忍不住挪了两步,不想同他靠得太近。 裴朔哈哈大笑,霍衡和李观这两个人穿上女装这副男不男女不女的鬼样子真是人见人避,故此裴朔觉得自己之前的胡思乱想纯属有病,男扮女装谈何容易,所以公主殿下一定是个女人。 “我说驸马怎么夜半还不回府,原来是寻到了新乐子。” 牡丹厅的雕花木门应声而开,门栓断裂的声音惊得厅内众人花容失色。烛火剧烈摇曳,纱帐翻飞。门口处,一道红色身影傲然而立,琼华公主一身红裙胜火,金步摇随着步伐轻颤,眸中寒光凛冽,面色阴沉,声音仿若寒冰。 “参见公主殿下!”众人慌忙跪地行礼。琵琶跌落在地发出一声哀鸣。舞姬们瑟瑟发抖,连老鸨也吓得面如土色。 “哪里来的妖精也敢勾引驸马?”谢蔺厉声上前,剑光闪过,正好搭在霍衡的脖子上。 莫名的烦闷挤压在心口,谢蔺手中的剑紧了紧恨不得砍了这几个花枝招展的妖精。 霍衡原本不想转身的,但只能顺着长剑缓缓起身,做出投降的举动,身上的衣裙随着他的动作飘扬,他捏着嗓子低声行礼,生怕被人认出来,“见过公主。” 谢蔺眉头一皱,“什么东西?转过来。” 霍衡苦着一张脸,脚步丝毫未动,然而谢蔺动了,大手搭在霍衡肩上一把将他扭了过来,随后便是霎那间的静谧—— 空气中静得连根针掉下来都能听得见,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谢蔺顺势拍了拍他的肩膀,给了他一个“我懂得,我尊重”的眼神,随后朝裴朔走去,只是那脸颊上抽动的肌肉怎么也掩饰不住他想笑的动作。 “见过公主。”李观见霍衡也没逃过公主殿下的魔掌,干脆抱着早死早超生的心态站了起来。 “嗯。” 谢蔺表面风平浪静,然而那嘴角实在是压不下去,甚至门口那些守着的侍卫宫女都能时不时传来闷笑声。 彩云将头垂得很低,仿佛这样别人就看不到她扬起来的嘴角。 谢蔺憋得辛苦,干脆转过身背对着霍衡,手指扶在屏风上,只是那抖动的肩膀告诉霍衡,她在笑! 霍衡闷着一张脸,“公主,你想笑就笑吧。” 听到这里谢蔺的肩膀抖得更厉害了,好不容易他觉得自己可以憋住了,刚转过身看到霍衡和李观的女装当即破功,为了表示尊重他立马掩唇再次转过了身去。 “放心……哈哈哈哈本宫、哈哈本宫绝对不会、不会说出去的哈哈哈。”谢蔺笑得整个人都直不起腰来。 “他们也不会说的。”谢蔺终于笑够了,特意吩咐门口的人不得外传。 但是霍衡相信用不了一个时辰他和李观的故事就会插了翅膀飞遍整个上京城。 裴朔还抱着柱子躺在地上不知今夕何年,一双漂亮的坠着珍珠流苏的鞋出现在他身侧,谢蔺缓缓蹲下来拍了拍他的脸,“驸马?还不回府吗?” “嗯?”裴朔半眯着睁开眼睛,“公主?天亮了吗?” 谢蔺却是笑盈盈道:“天黑了。” 裴朔挣扎着爬起来,脚步虚晃,一柄长剑直指脖间,吓得他酒都醒了一半。 “公……公主。”他咽了咽口水。完蛋了,喝花酒被老婆抓住了,霍衡狗贼误我。都怪霍衡说什么他心情烦闷要他出来陪他们喝酒,结果挑了这么个地方。 “绑了。”谢蔺凤眸微眯,语气冰冷。侍卫们手脚麻利地取出绳索,三两下就将裴朔捆得结结实实。 “哎?公主?公主饶命,都是霍衡和李观干的,和我无关啊。” 裴朔扑通一下跪在原地,“都是这两个无赖带我进来的,我喝多了,毫不知情啊。” “公主明鉴!千错万错,都是这两个奸贼的错,臣一时被猪油蒙了心。” 霍衡:? 这世上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李观听着裴朔这一番疯狂甩锅的话,只淡淡沉声道:“公主明鉴,此番确实是我和霍小侯爷的错,千错万错错在霍小侯爷不该提起红玉楼,这样驸马爷就不会吵嚷着要来。” 裴朔:? “李观你这奸贼。” 谢蔺冷哼一声。 “全部绑了带走,该送回哪就回哪去。” 霍衡还眯着眼睛就有两个人将他按了起来,粗布麻绳将他捆了个严严实实托着下去了。临走还在死命挣扎,“哎哎哎?关我什么事?我又不是你的驸马?等下,让小爷换身衣服。” “衣服,衣服,我的衣服……”他死也不能就这样出门,否则他一生清名毁于一旦。 另一头李观朝谢蔺微微作揖,淡定道:“换完衣服我自己滚。” 裴朔被五花大绑从红玉楼里揪出来的时候半条街都看见了。书社的画师当时就将这一幕画了下来,王成欢和王嫣还在书社讨论月刊小报发售的问题,见此画当即拍板:多谢驸马爷舍生就义。 此番一定能创出历史新高销量。 “卖报了卖报了。” “十一月十八,驸马爷再逛红玉楼,琼华公主当街绑人。” “牌楼之后,驸马爷再逛红玉楼,公主当场抓获了两个男人,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好戏尽在月刊小报。” 街上多了些许孩童,手中抱着一大卷书社新推出的月刊小报,灰白色的报纸插画比字还多,这是裴朔特意设计的,虽说京都百姓识字,但认得的字却不多,画比字更容易读懂。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孩童的叫卖声走街串巷。 打着驸马爷和琼华公主的名头果真吸引了不少路人围观,纷纷朝卖报少年询问。 “你们这小报是什么东西?” “小报就是记录真实发生的有趣故事。”卖报少年说着还展开了一角,“你们看早上才发生的,驸马爷逛红玉楼正好被琼华公主抓了个正着,还有两个男人呢。客官再看这个,听说兰州知府刚调任上京,他的小妾就跟人跑了……” 卖报少年点到为止,神神秘秘地跟他们透露一点点八卦,顿时就将人的好奇心抓了起来。 “这小报上记录可详细?” “那是自然,一桩桩一件件,我们都打听好了,绝对保真。只要一文钱,您就能听到最新鲜的乐事儿。” 那人被这孩童说得心痒,当时摸出一个铜板来,“给我来一份。” 卖报少年收了铜板,抽出一张小报给他,那人接过小报看到插图的瞬间眼前一亮,“嚯!这驸马爷胆子可真大。这霍小侯爷和李家大爷也是疯了。” “哎呦,这小妾跟个唱戏的跑了,啧啧啧,这兰州知府的脸可往哪搁。” “怎么回事,讲了什么?快说给我们听听。” 众人被他这一惊一乍说得更加心痒,有人伸着脖子朝他的小报去看,被他一下子捂了个严实。 “看什么看,爷花一文钱买的,你们想知道自己拿钱买去啊。”那人说完便扬长而去。 众人被他勾得是片刻也等不及,纷纷追上方才的卖报少年要买小报,没一会儿的功夫卖报少年手上的小报少了大半,腰间的布袋倒是沉了起来。 “听说了吗,这驸马爷逛红玉楼。” “我知道知道,据说琼华公主气得当街就把人绑了回去,发了好大的脾气呢。” “现场还有霍小侯爷和那个才高八斗的李家大公子身穿女装呢,被公主抓了个正着。” 外界纷纷扰扰,趁此机遇,王嫣将小报彻底发展起来,甚至已经卖出了京城之外,甚至要扩展到大江南北。 而此刻的裴朔整个人被扒得个精光,用一根红绳绑在床榻上,双手高高绑起,就连条底裤都没留,凉飕飕的风吹过皮肤,裴朔不自觉抖了一下。 “驸马,你抖什么?” 谢蔺坐在一侧,一身曳地牡丹宫装,赤金双凤步摇轻微碰撞,指染豆蔻,此刻正敲、翘着二郎腿,手里还握着红绳的一端,笑盈盈(冷飕飕)地看着他,旁边还放着一把匕首。 完蛋了。 他要被做成肉饼了。 裴朔讪笑一声,“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就不该听信那两个奸贼的鬼话,我心里只有公主殿下,真的。能不能把我放了?好歹给我穿条裤子。”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此刻的状态,顿时烧得脸色通红,胸膛剧烈起伏,他稍稍起身,还能看到自己的好兄弟,当即又躺了回去。 最主要的是公主殿下用红绳给他绑成了螃蟹,胸口还打了一个蝴蝶结,他现在看起来不像是要赎罪受罚,反而像是某种情趣乐子。这实在是让人莫名有些兴奋,但又有些羞耻。 “给我留条内裤行不行?我觉得自己有点见不得人。” 第48章 月色如洗, 烛影摇曳。 原先的海棠衣衫扔了一地,宝石璎珞项圈和那块九瓣莲花玉佩随意的丢在桌子上,墨发散落, 月光透过窗棂洒落在裴朔腰腹上的线条, 裴朔认命地闭上了眼睛。 “一定要把我做成肉饼吗?”他声音里带着几分颤抖, 眼神斜视着那柄匕首, 咽了咽口水,生怕下一刻公主就拿起来把他千刀万剐了。 “我真的是冤枉的。” “公主你留下我,我什么都能做?真的, 我保证再也不敢了, 那条街我都绕得远远的。” 下一刻,琼华公主拿起了那把匕首, 寒光瑟瑟倒映着裴朔惊恐的面容,他像只蚕一样蛄蛹了半天往里瑟缩,然而床就这么点大, 而且他被绑着动弹不了几分,挣扎了半天最后放弃了挣扎。 “你随意吧。”裴朔两眼一闭,“一刀给我个痛快。” 等他死了万一还能穿越回去继续做他的公务员, 就是可惜了这富贵悠闲的美好生活和这个貌美但实在恶毒老婆, 以及后山那个风韵犹存的大舅哥。 “随意?”谢蔺俯身在他耳边低声询问, 温热的气息拂过裴朔的耳畔,带着几分痒意。 谢蔺眉梢轻挑,手指轻挑起他的下巴,眼中闪着狡黠的光芒, 大拇指在他唇瓣上摩挲了半天,因醉酒染红的唇瓣这会儿被他捏的有些红肿,谢蔺好像又想起了昨夜的那个吻, 心神有些荡漾。 裴朔依旧讨好的笑着。 因为做错了事,甚至主动把脸贴上去。 “你喜欢红玉楼里的哪个妹妹?要本宫帮你接回来吗?” 裴朔猛地摇头,“我……” 他一张嘴,对方的手指极为顺滑地溜进了他的嘴里,他下意识伸舌头舔了一下。 温热酥麻的触感瞬间涌动全身,谢蔺瞳孔骤缩,猛地抽回手来,正好拉出一根长长的银丝从裴朔手中连接他的指尖。 “我不是故意的。”裴朔声音弱弱,舔了舔嘴唇,努力舔断了那根银丝。 “我真的没有出轨,也没有别的女人,我发誓,如果我有了除公主之外的女人就让我天打雷劈。” “是吗?” “那男人呢?”谢蔺声音缓缓。 不知怎得,裴朔脑子里闪过一张艳丽非常的脸,那张脸肖似琼华公主,说起话来总是眉眼含笑,风情万种。 谢蔺见他不答,眯了眯眼,匕首在他胸口拍了拍,“你想到了谁?” “没……”裴朔讪笑一声。 “男人也没有。” 他和大舅哥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是清白的! 谢蔺伸手在他胸口抹了抹刚蹭到的口水,指尖慢悠悠地打圈滑动,又沿着裴朔的下颌线慢慢滑下,在他的喉结处轻轻一点,顿时惊得裴朔呼吸一滞差点儿弹起来,他眼睛猛地睁开。 裴朔被他逗得浑身紧绷,“能不能别玩了?” “不能,本宫说过,你敢背叛本宫,本宫一定将你千刀万剐,然后做成肉饼下油锅。” 裴朔吞了吞口水,“那公主继续吧,只要你能消气。” 救命啊! 他认命地闭上了眼睛,感觉那双手在他身上游走,一会儿转个圈,一会儿又用指尖轻轻剐蹭,他只得轻轻皱起眉头,任由对方为所欲为。 谢蔺见他这般默默忍受的模样,忽然觉得有趣极了,手指不由得攀上,轻轻一捏—— “嗯……”裴朔猛地惊醒。 正对上一双坏笑的眼睛。 “公主。”他有些无奈,睫毛都在抖动,嗓音低沉带着颤意,“别乱来。” 太折磨人了。 “你不是要本宫随意吗?” “可……”随意和随意不是一种随意,他说的随意是可以随便摸,但是有些地方还是不能摸的。 但对方似乎是找到乐子一样,裴朔只得闭上眼睛,只是睫毛颤动,被绑起来的手都下意识抓紧了红绳。 谢蔺见他一动不动,手上更是肆意妄为,甚至逐渐往下在他腹肌上挠了两下。 “痒!”裴朔在床上像只蚕一样扭动,双腿正好碰到谢蔺,谢蔺没料到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手下意识找支撑点—— 裴朔瞬间眼睛都瞪大了。 “公主……” 救命!他虽然行事放浪,但也是一个正常的男人。 等谢蔺意识到自己压在什么地方的时候已经晚了,隔着裤子和不隔着裤子终归是不一样的,虽然他一直在挑逗裴朔,但并没想真的把事情做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本宫……不是有意的。”谢蔺低声辩解,耳尖不知何时多了一抹绯红,他不解释还好,一解释正好将事情放到明面上来。 “嗯……”裴朔偏过头不敢看他,脸色更是通红如同酒醉未醒一般。 “公主,那能不能放开我。” “我……” 谢蔺正要说什么,却见裴朔面色通红眸色迷离,他不知怎么想的,脑子一抽,伸手碰了一下,如同酥酥麻麻的电流般瞬间席卷全身。 裴朔脑子轰的一下炸开了烟花似得,大脑一片空白,双眼空洞地看着头顶的帷幔帐子,半晌才慢慢吐出一句话来,“公主,能解开我吗?” 他有些难受,但浑身被绑着无法动弹,甚至都不能蜷缩一二,还被人这么直勾勾地看着,身体上的难受再加上心理上的羞耻感几乎要将他折磨死,尤其是眼前这个人还是他名义上的妻子。 谢蔺拿帕子擦了擦手上的东西,看着裴朔死死咬着下唇忍受的模样,他点了点头,又拿帕子想帮他擦拭一下,结果帕子刚碰上去就听到一声闷哼。 “唔……”裴朔整个人想蜷缩一下,奈何被绑的结结实实。 “公主……”裴朔眼里都带着几分祈求之色,水光波动,声音打颤,“放过我吧,求你了,我真的再也不敢了。” 真的要死了。 谢蔺神色微动,脑中嗡鸣,只看得到裴朔微微张开的唇瓣一张一合地在说些什么,他下意识滚了滚喉结,视线聚集在那片红润的唇瓣上。那晚的回忆再次涌上心头,一股热流汇聚,他好像也…… “公主?” 谢蔺被他这么一喊猛地惊醒,匆忙移开了视线,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眼看着裴朔皮肤都泛起了淡淡的粉色,谢蔺终于是想起来要解开他。 指尖轻轻一勾便将裴朔胸口的蝴蝶结撤掉,紧接着又是腿上的绳子,最后又是裴朔的手,他伸着胳膊去解红绳,衣角却不断地剐蹭着胸口那一块的皮肤,泛着痒意,如同电流蔓至全身。 裴朔死死咬着牙没让自己吭声,而谢蔺也不知怎得解个绳索这般的慢,他只觉得每一秒都宛如酷刑,偏偏公主身上的香气又时不时往他鼻子里飘。 这简直是酷刑。 裴朔浑身紧绷到了极点。 好不容易解开了绳子,裴朔第一反应将被子盖在自己身上。 “公主要不回避一下?” “嗯。”谢蔺起身,走路姿势都带着些慌张,临近出门甚至还绊了一下。 直到屋内空无一人,裴朔才放下心来,将自己死死蒙进被子里,太丢脸了,他这辈子都没干过这么丢脸的事。 等裴朔穿戴整齐推开屋门,门外谢蔺正攥着衣角等候,俩人都有些尴尬,但又都默契地没有提及刚才的事情。 “我突然想起来元宵要生了,我先回去照顾他坐月子。” “嗯。”谢蔺根本没心思听他说的什么,随意点了头,也没再看他。 他将手抚上胸口,那里的心跳快得不像话,如同擂鼓般一下下撞击着胸腔。他有些慌乱地闭上眼,莫名的情绪在心头蔓延,他试图平复呼吸,但心跳却好似不受控制般地加快。 怎么办? 他该怎么办? 他失力地靠在柱子上沉了一口气,正巧看见彩云过来,他扯了下嘴角露出一个难看的笑,“你说我和他……” 彩云伸出两个大拇指靠了靠,笑道:“你们是拜过天地的正经夫妻。” 谢蔺这才露出一抹笑容。 视线望向裴朔离开的方向,可他们是两个男人…… 早闻京城官宦人家有好男色的,只是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也喜欢上了一个男人。 好像他只有在裴朔面前才可以做自己,他不再是公主,也不是孤魂野鬼,更不是什么反王余孽,没有所谓的报仇,更不需要战战兢兢地苟且偷生。 他只是他自己。 另一头裴朔更是仓皇离开,他浑身上下被人摸了个遍,现在闭上眼还能感受到那双手在他身上游走,每经过一个位置都带着非同寻常的感觉。 “二爷回来了?”元宵正煮了安神汤。 “怎么这么晚?今儿门房的瑞祥还同我说街上月刊小报卖得火热,我也买了一份回来。我看那插图画的和二爷真是像。” 裴朔一进门就看见了桌上的月刊小报,他这才转移了心情,坐在藤木摇椅上开始欣赏起自己的作品来。 没一会儿的功夫他就忘了刚才发生的事,“画的确实好,这写文章的人也是妙,你看这辞藻用的多好。” “兰州知府的小妾哈哈哈哈,知府大爷看上了那唱戏的想一并纳进府里,结果赔了夫人又折兵。” “这个是……” 裴朔看到角落里的另一则新闻,眼睛瞬间瞪大,“阎文山要进京了?” — 一连小半个月,裴朔缩在院子里当乌龟,谢蔺也闷在书房里看书,只是这书怎么也看不下去,他只好出来转转,当得知裴朔一直没出来时他才轻微松了一口气。 “彩云,我的剑呢?” 谢蔺今日换了一身红色劲装,发髻也梳成了简单利落的模样,晨曦的微光洒在他乌黑的发丝上,泛着淡淡的光晕。 长剑出鞘,寒光凛冽。红色的衣袂在晨风中翻飞,剑势凌厉,正劈落园中一朵红花,这朵红花逐渐幻做裴朔衣角的那朵牡丹花,又落到那人低垂着眼眸忍耐的模样,心思愈发难以平静,剑势便不由自主地一滞。 他再次加快了剑招的节奏,可越是想要借着练剑忘却心事,那份心绪便越发翻涌。 忽地一剑指出—— 正巧身后一人冒出,裴朔被那剑直指眉眼,不由得退了两步。 谢蔺心下大惊,连忙收起了手中的剑,脸上却浮起一抹笑容,上前一步,“你来了。” “公主。”裴朔还是有些尴尬,眼神不自觉看向别处,“我出府一趟。” “何事?”谢蔺笑容一僵,原来不是特意来找他的。可恶的裴朔! “听闻在世青天阎大人回京,城内好多百姓欢迎,我想去看看。” 那可是阎文山,在大祈的地位等同于大宋的包拯,武则天的狄仁杰,据说此人断案如神,为官数十载,从未出过任何冤假错案,被当地百姓称为“在世青天”。 第49章 京都南门外, 万人空巷。百姓们纷纷涌上街头,就连酒肆茶馆的伙计都搬了板凳站在门口张望。街道两旁挤满了翘首以盼的人群,有人踮着脚尖, 有人挤在墙头, 但都自觉让出了一条道路。 “青天大人来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人群顿时沸腾起来。 “哎?别挤了, 别挤了。”裴朔挤在人群中,脸都快被挤变形了,忽然他瞧见不远处的石狮子和红柱子, 心上一计, 他非要瞧瞧阎文山长什么模样才行。 循声望去,只见一队仪仗缓缓而来, 正中是一辆朴素的青布马车。掀开轿帘,正见那人一身官袍,面容肃穆, 自有一股正气凛然的威仪。 “听闻阎大人刚破获了江南大盗之案,陛下龙颜大悦,特意调他进京。” “阎大人可是在世青天, 不惧皇权。” “可不是嘛!”有老人家挑着扁担放下捋着胡须点头, “听说那匪徒后头还是个当朝重臣, 暗中勾结山匪,劫掠商队,害死了不少无辜百姓。多亏阎大人不眠不休,终于找到了关键证据, 一举破案!” “我听说那重臣有皇亲国戚撑腰,可阎大人丝毫不惧,愣是把人拿下了。这样的清官, 真是不得了啊!” 哼——这算什么? 裴朔暗道。 历史上的阎文山可是为官数十载,笔下从未出过冤案,甚至在谢蔺即位后,阎文山在文臣中的地位依旧居高不下,凭借一张不畏皇权的嘴,气得谢蔺几次三番想杀了他,最后却又听了阎文山的建议。 狗人案、真假状元案、郭相案……数不胜数的历史名案不知养活了后世多少知名电视剧,甚至据说阎文山乃是修罗阎王爷转世,专清理人间冤案。 裴朔对于此人的敬佩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他真的想看看阎文山是不是真的长得很像阎王爷。 “阎大人!参见阎大人。”甚至有老妇人跪地高呼,街边顿时跪倒一片,百姓们纷纷叩首。阎文山连忙让马车停下,亲自下车搀扶跪着的百姓。 “诸位乡亲请起,多谢乡亲们的厚爱,阎某受之有愧。” 他的声音洪亮有力,“阎某此来京城,为的就是替天子理政、为民做主。诸位若有冤屈,尽可到衙门来告状,阎某定当秉公执法,还天下一个公道。” 这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顿时引起一阵热潮,街道两旁响起此起彼伏的叫好声。 人群鼎沸,裴朔踩着石狮子抱着红柱子顺势爬了上去,手里还拿着碳条对准阎文山,正在画他的肖像小画。这阎文山果然长相周正肃穆,看一眼便令人生畏。 “挤挤挤,你挤你娘呢?” “老子就挤怎么了?” “哎哎哎?你们别挤我,我要掉下去了?”裴朔抱着旁边红柱子,眼看着人群要把他挤下去了。 “你还有脸嚷嚷,就你爬的高,你下来。”说话的小公子穿着身锦兰衣袍,看着年岁不大,出身也是不俗,当即涨红着脸和裴朔吵了起来。 裴朔朝他做了个鬼脸,“这种好位置,谁爬上来算谁的,有本事你上来啊。” “你下来!”那人抱住裴朔的腿就要把他拖下来。 “你上来!”裴朔死死抱着柱子又往上挪了挪,甚至抽空竖了个中指,虽然那人看不懂国际友好手势,但能从裴朔眼中看出浓浓的挑衅意味。 “你……” 俩人差点对骂起来,裴朔也毫不客气,丝毫不顾及自己驸马爷的颜面,直到同行中有人认出了裴朔,终于拉了拉那人的衣角。 “他好像是驸马爷?” “什么狗屁驸马爷?哪门子的驸马爷。” “当今就一位公主出了阁,自然是那位的驸马爷。” 那人面色一滞,双手啪地松开了裴朔的腿,旋即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我就说上面风景好,不愧是驸马爷果真是有远见之人,要不要踩着我的肩膀爬?” 他说罢还特意把肩膀朝裴朔脚边递了递,方便他爬得更高。 裴朔:“……” 围观中还有那人的同行者,见状当即露出鄙夷之态,一人扯了扯嘴角,“元贞兄,你一定会出人头地的。” 很快阎文山的车队渐渐远去,裴朔也爬了下来顺着人流跟着车队一路行至大理寺府,这京中的百姓才散了下去,裴朔整了整揉皱的衣衫站在大理寺门口的石狮子旁往里看了半天。 他如果直接进去不仅见不到阎文山,甚至还有可能多一个勾结权臣的罪名,更何况他和阎文山并无任何交情。 他脚步踱来踱去,想着要怎么才能进去,手中还捏着那个签名本,阎文山的签名他一定要拿下! “怀英?” 就当裴朔脑中思索着要怎么进去时,突然一道青年男声叫住了他。 循声望去,就见青年男子样貌清俊,一身粗布麻衣,手里拿着一把扫帚,穿着打扮俨然是这大理寺的扫洒之人,可这人看到裴朔的瞬间却是满脸惊喜。 “我?”裴朔指了指自己,他似乎并不认得这个人,难道是原主的旧相识?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跟我来。” “哎?” 那人自来熟般地上前直接抓着裴朔的胳膊就走,将扫帚扔到一旁去,嘴里还在喋喋不休。 “今儿阎大人进京,大嫂就说或许能见到你叫我来大理寺门口等着,果然就等到了你。” “怀英,你这一年过得怎么样?我听说你娶了公主做了驸马?驸马爷的官比之郭家怎么样?” 驸马爷和郭家? 哪个郭家?不会是郭相仪吧。 那人嘴里不断地说着什么,看向裴朔的眼神中带着无限期许,裴朔被他看得有些心虚,讪笑一声,“敢问你是?” 只要按照以前那样装失忆应该就行了吧。 “你……”那人怔住,却依旧在裴朔眼中看到了陌生的神色,“你当真不记得我了?大哥和大嫂呢?” 那人情绪逐渐变得激动起来,双手抓着裴朔,似是不可置信般摇晃着他,又仔细地观察着他的反应,见裴朔果真是半点儿都不记得他,他这 才失了力气般得垂下了手去。 他低着头,却又不甘心般眼里多了几分怒气,苦笑道:“你是不是不想认我们了?你做了驸马,富贵尊荣,你成了权贵,哪里还记得桃水村的柳家。” “我……”裴朔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他是真的不记得这些人了,难道是裴朔原来在庄子上时的好友? 可看着那人失落黯然的神色,他忽觉一分难过,只好道:“去年我落水撞到脑袋,是真的不记得了。” 那人抬头看着他,努力想从裴朔眼中的神色看出几分真假,“你真的不记得我们了?” “小满也不记得了?” 小满又是谁? 裴朔被他说的什么大哥大嫂说得脑袋疼,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呼之欲出,但又好像被压着不得解释。 “跟我走。”那人拉着他继续走。 裴朔被他攥得手腕疼,“你确定咱们认识吗?有没有可能我只是和你们的朋友长得很像呢?你放手,你再不放手我喊了啊,我可是当朝驸马,你要是卖了我,你也是要吃官司的。” 该不会是什么人贩子吧? 那人领着他穿过流水巷子,进到末尾的胡同儿,低矮的土墙院落,有些地方墙皮已经剥落,露出里面的黄土胚子,墙角处顽强地长着几棵野草,这一片住得多是贫苦的百姓,陡然出现个裴朔这样衣衫华丽的贵人,不免引得街坊邻里探头。 走到末头,推开破败的木门,正好瞧见一个六七岁的孩童坐在院子里读书,听到院门的声音,他立马欢悦地跳起来,“二叔回来了,娘,是二叔回来了。” 待看到那人身后的裴朔时,孩童愣了愣,但很快再次欢悦起来,“小叔!是小叔叔!小叔叔也回来了,小叔叔我好想你。” 裴朔还在打量周围的环境,那孩童读书的木桌是用几块木板搭起来,整个院子里一共就两间屋,东边用棚子搭起来一个简易的灶台厨房,锅边支着几根晾衣绳,挂着几件洗得发白的布衣,西厢房旁用篱笆围起来几只鸡,堆着干草和劈好的柴火。 虽然破败,但胜在干净。 看着不像是人贩子的窝点? 裴朔还没看完,就被飞扑而来的孩童抱了一个踉跄。 “小叔叔你终于回来了,小满好想你。” 这就是那个小满? 裴朔看着他,孩童身上的衣服有些小了,已是冬日,却露着手腕和半截小腿,粗布上打了几个补丁,却是满脸笑意地抬头看着他。 裴朔蹲下身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又捏了捏他的小脸蛋,“你好啊。” 这小娃娃虽然穿着破烂,但是脸颊上还是有几分肉在,捏起来也是软软糯糯,只是被冻得发红。 “别捏我啦,小叔叔,我有好好读书哦,二叔最近夸我进步很大呢。” “真厉害。”裴朔看着他忍俊不禁,一种奇怪的感觉从他心里慢慢蔓延开。他明明没见过这个孩子却是看着他如此亲切,这孩子还叫他“小叔叔”。 很快屋子里头有人掀开帘子,一个约莫二十多岁的妇人走了出来,待看到裴朔的那一刻,眼眶骤然一红,“怀英……” 她身上的衣裙洗得发白,发髻只用一根木钗挽起,面容略显憔悴却十分坚毅,她简单擦了擦手,缓步走下来,带着笑意。 “怎么样?阎大人此番已经进京,我们的计划什么时候进行?” 阎大人?难道是阎文山? 计划又是什么?他们之间做过什么计划? 裴朔看着她,脑中似有白光闪过,耳中记起妇人温柔的笑声“慢些吃,锅里还有”,只是记忆中的妇人比之眼前这个人要更年轻漂亮,发髻间是一根银簪,罗裙朴素却鲜亮,耳边还有男人不断的笑声。而眼前的女人却比之记忆里的苍老了几分。 大嫂—— 那两个字到嘴边呼之欲出。 裴朔正要说什么时,那柳二郎却上前一步,语气轻颤,“大嫂,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此话一出,柳大嫂身子猛地一晃,脸色瞬间惨白,双手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指节泛出青白,她开始打量着眼前的裴朔,记忆里那个穿着粗布麻衣面容坚定的青年逐渐和眼前这个金冠玉带锦绣绫罗的驸马爷合二为一。 过了良久她才勉强扯出一抹苦涩的笑容,“早就听闻驸马爷落水后性情大变,既然你不记得我们了,那也没什么好说的,驸马爷请回吧。” 她说完这话直接转过身往里屋走去,声音淡淡,“二郎、小满进屋吃饭了。” 小满抓着裴朔的衣角,眼里含着泪花,问道:“小叔叔,你真的不记得我们了吗?” “我……”裴朔动了动嘴唇,却实在张不开嘴,内心涌起一阵酸涩几乎要将他淹没,可他却是死活想不来到底是因为什么,而心口处传来的一阵沉闷感提醒着他,他真的和这家人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小满,进来。”屋里传来妇人的喊声,小满这才依依不舍地松开了裴朔。 眼看着柳二郎也要抬脚离开,裴朔迅速抓住了他的衣角,“二哥?” 柳二听他这般称呼,脸色豁然一喜,“你想起来了?” 裴朔摇了摇头,手扶住了旁边的石磨盘,腰间悬挂的九瓣玉莲佩叮当一声碰撞,洒金折扇跌落地面沾了土。 柳二再次将他仔细打量了一番,他虽不识货,却也能看得出来裴朔身上的物件是一顶一的好东西。 他身上的海棠折竹乃是苏绣,头顶金冠上的明珠是那些达官贵人都用不起的东西,便是脚上一只鞋都足够买他们一家人的命。他的富贵和这间茅草屋格格不入。 柳二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将衣角从他手中抽出,“驸马爷此等尊荣,还是不要停留在我等污秽之处,请自行离开。” “不是……” 那颗心脏跳得飞快,仿佛在告诉他什么秘密。 柳二郎见他不走,直接拉起裴朔胳膊将他推到门外,紧锁大门。 “哎?二哥?”裴朔透过门缝儿拍了拍门下意识觉得自己应该是这么称呼对方。 柳二郎背对着裴朔神色黯然,“怀英,你不该忘记桃水村,更不该忘记大哥大嫂,如今你是风光无限的驸马郎,哪还记得清贫捉襟的桃水村?你既然贪慕富贵,要做那忘恩负义的薄心人,往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也不必再喊我二哥。” 裴朔立在门口,一直到院内没了动静,他看着自己的双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泪痕已经沾满,难道是原主的情感? 他,到底是谁? 第50章 回到公主府, 穿过镜花园子,谢蔺正在练剑,远远瞧见裴朔跑过去, 他下意识理了理飞乱的鬓发, 孔雀开屏般柔声款款, “驸马。” 眼看着一阵风吹过, 裴朔的身影只剩下一个残点,谢蔺握着手里的剑,还没反应过来, 愣愣道:“他刚才……是没搭理本宫吗?” 彩云掩唇笑而不语。 谢蔺冷哼一声, “罢了不必理他,所幸他也不过是忙活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彩云笑笑, 但很快神色郑重起来,她四下看看,见无外人才凑到谢蔺身侧耳语, “殿下,贺仓找到了。” 这简单的五个字却如同一记惊雷,在谢蔺心头炸响。他猛地攥紧了衣袖, 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十几年的追寻, 让他几乎要放弃,而今日,那个名字却突然重现。 “这么多年,我那皇伯父都快把北祈都翻过来了, 终于还是让本宫先一步找到他了,他在哪?” 彩云道:“他死了,当年他逃到了一个叫桃水村的地方, 苟且偷生了几年,几年前桃水村瘟疫横行,整个村子的人都死了,恐怕……” 谢蔺神色淡淡,“恐怕那个东西也跟着他一起消失于世间。叫他们再探一探,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 “那件事怎么样了?” 彩云压低声音道:“果真如殿下所料,那伙贼寇和当地县令勾结截杀过路人,所得不义之财瓜分干净,其中半数都供给了京里的贵人。据项大人所查和一位姓费的主事有关。” 谢蔺扶额道:“此番阎文山进京倒是得罪了不少人,本宫好不容易才把他弄回来,别又得罪人给撵回去。” 提到这件事谢蔺便觉得心中一口闷气难出,去年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将阎文山弄进京来,结果他进京没多久,关了几个达官显贵的子弟,得罪了人,两个月又下放出京。 彩云忍俊不禁,“这件事说起来还和驸马爷有关呢。” 谢蔺放到嘴边的茶顿了顿。 杯中倒映着雪色红梅,逐渐化作裴朔的身影,吓得他猛地将茶杯撂下。 “马上要过年了,你叫人看好他,本宫的驸马脑子不好使,别又闹出事来。” 当朝驸马大婚前夕同人打架斗殴进了大狱,结果大婚当日狱卒都被调去扫街,竟无一人发现,要不是裴大人把人提出来,真是要闹出天大的笑话。 据说那牢里除了裴朔、霍衡、李观,还有郭家的公子、户部尚书家的公子、汝南大将军家的公子等诸多权贵子弟,那阎文山不畏权贵惯了,导致多家联名使了个法子将他放逐出了京。 彩云近身坐下,“还有一事不知当不当讲。” 谢蔺眉梢轻佻,“嗯?” “驸马爷他……今日见了三个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还有一个孩子。” “女人?”谢蔺如临大敌。 “是,那孩子还抱着驸马爷很是亲昵,该不会是驸马爷养的外室吧?” * 裴朔脚步匆匆进了琼楼,见着元宵便抓着他问道:“元宵,我进裴府之前是在哪住着?我都认识些什么人。” 元宵被他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忙放下手中的物件,“据说二爷是从青雀庄子上来的,庄子上就一个耳聋的老仆。再早些好像是管事儿的从青州把您找回来的。” “那我在青州可有什么亲人?” 元宵摇了摇头,“二爷在青州的事儿我不知晓,老爷和管家或许清楚。” “那你可知道桃水村?”柳家二郎提到桃水村,他抓住了关键字眼,他们都是出自于桃水村。 元宵似是思索,“大概是几年前桃水村瘟疫横行,不得已当地县令封存烧尸,据说是没有一个活口。” 裴朔心头一震。 元宵低声道:“那个村子现在已经变成了十里八乡的鬼村,方圆十里无人敢进,晚上路过还能听到孩童哭泣呢。” “但桃水村在梧州,不在青州,以前府上有人是梧州地界的,所以给我讲过这个村子,二爷是从哪听了这个事?” 裴朔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急道:“我进裴府以前,有没有带什么东西?” “二爷当时将一个包袱交给了我,说有朝一日你想起来时叫我拿给你。” 元宵从柜子里取出那包袱,裴朔拆开包袱的结扣时脑中却闪过一个画面:是他亲手把这个包袱交给元宵藏起来。这个包袱里到底有什么? “二爷,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元宵惴惴不安。 “这个包袱当初您交给我的时候,说除非有朝一日您想起来自己来找我要,否则不要主动给你,难道二爷是想起了什么吗?” 裴朔摇了摇头,没有把今天的事告诉元宵,也省得这孩子跟着他瞎担心。 包袱打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封信,拆开信封,第一行字,裴朔整个人几乎怔在当场。 那是一封非常标准的近现代书信格式。 裴朔: 你好。 我是你。 单凭一个开头足够令裴朔怔住,更何况这封信通体用的现代简体字,通读方式是从上到下,从左到右,字里行间还使用了现代标点符号,便连字迹都和他自己的一模一样。 裴朔: 你好。 我是你。 我知道你很奇怪,但请相信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们并非穿越而来,自马路横车已十八年有余,许是黄泉之路漏喝了一碗孟婆汤,竟还尚存前世记忆。 母亲怀胎十月生下一子,取名怀英。八岁幼年,母亲病逝,邻家兄长怜我几分,待我如同亲弟,奈何世间并无公理,官官相护,唯出此下策。 此番进京,借用前世裴朔之名。我知你已不记得前尘往事,信笺纸上,不可多说,有缘之日自会记起。但有几点望你切记。 一、柳大嫂和柳二哥乃至亲 二、裴大人可信 三、我要你不择手段扬名于天下 裴朔看完信笺,一时之间信息量过大让他有些难以消化。他跌坐在椅子上,手中的信笺被他捏得有些皱巴。 他并不是穿越到这个时代,而是直接投胎在这个时代长大。他就是原主。只是因为某种缘故忘记了在这个时代的二十年记忆。 他相信这封信出自他自己的手,但整封信下来疑点重重。 自己特意留下信笺,难道是早就提前预知到会失去记忆,所以才会提点一二?这次的失忆又是否是有意为之? 最可疑的是最后那两点。 他和裴大人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为什么说裴大人可信?他和裴大人之间又是什么关系,他又为什么成了裴大人的儿子? 不仅如此,柳大嫂今日也曾提到了阎文山以及他们的计划,这个计划涉及他、柳家、阎文山、甚至可能还包含裴大人。 其二,扬名于天下做什么?他自知不是耽于名利之徒,可这信上却要他扬名,而[不择手段]四个字更是可疑,因为这将无所谓是恶名还是盛名。 “啊啊啊!”裴朔想破脑袋可曾经的记忆半点都没想起来,他烧掉了信有些抓狂,这种猜谜语的感觉一点都不好。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为什么自己给自己留信还用猜谜语的形式?他是不是有病啊! 包袱里还有一个破布包裹的东西,只是那个形状越看越眼熟,不知怎得看着那布包他下意识将元宵也赶了出去,只剩下他一个人,他才敢拆开。 随着布包揭开,一个简易的近现代手。枪映入眼帘,裴朔瞳孔一缩,这种东西是怎么回事? 他将手。枪拿在手里看了半天,通体是用铁块做成的,非常简易的装置,难道是自己做的?包袱里还装着一把子弹,他下意识将子弹入枪,随后单手握把,一个潇洒的转身,对准窗外院落内的老梅树。 一只眼微微眯起,视线逐渐锁定某个粗壮的树干。 砰—— 巨大的震动弹得他手臂微麻,院子里忽然乱做一团,方才对准的树干已经轰然落地,惊起一地雪花簌簌,下人们正叫嚣着怎么回事,而裴朔却盯着树干断裂口的子弹洞出了神。 他大学时曾在图书馆做过兼职,当时桌子上放着一本书,讲述华夏五千年上下武器的演变史,从冷兵器到火药手。枪,其实还包含着图纸构造,他闲着没事翻看过,如果真要做出来并不算难事,但是这是一个冷兵器的时代。 火枪的出现一定会引起动荡,所以他并没有打算让这个时代出现一些不该出现的东西,所以这柄手。枪到底是为什么他才会做出来? 既然他们是一个人,那么他一定也能知道自己的意图,在什么情况下他才会宁可违反世界规则也做出这么一把武器。 自保—— 除了自保他想不出别的理由,那么以前到底发生过什么?现在恐怕也只有柳家的人知道了。 他将手枪藏在袖中。 “元宵,你收拾些碎银子,从库里挑一些男人女人和小孩子穿的棉衣棉裤,再拿些吃的喝的玩的,我出一趟门。” 元宵进屋,“二爷,天都要黑了。” “无妨。” 俩人正说着,白泽从外头进来,面色倒是喜气洋洋的。 “二爷,二爷,我今儿在外头瞧见了有卖艺的领着一条狗,那狗会说人话。” 裴朔抬了抬眼皮,笑道:“狗吐人言岂不是成精了?” “是真的。” 元宵按裴朔说的准备东西,百忙之中抬了抬头,“行行行,狗能说话,狗在说话。” 白泽被他暗里骂了两句倒也没恼,两三步站到裴朔面前,“真的,那狗真会说人话,我明儿就叫那卖艺的进府来给二爷表演一番。” “行,不过爷现在有要紧的事,赶明儿你把他叫来爷瞧瞧狗怎么说话?” 白泽见他们收拾东西忙道:“二爷要去哪?我陪二爷去吧,我功夫好,还能保护二爷。” “也好,天色将晚,恐有贼人惦记银钱。” 裴朔忽然想到那日进院子,瞥见屋内用水盆接着雪水,想必是房屋破败屋顶漏了洞。他现在的身份不方便给他们置换宅子容易引起误会,只能先叫人给修缮一番,年后再做打算。 裴朔大包小包收拾了好些东西,又将身上的雀金裘和锦衣华带通通取了下来,换了身最是平常的衣物。就连平日的九瓣玉莲玉佩、项圈什么的通通没带,只拿了那柄折扇塞在腰间。 元宵看着他的衣裳没说什么,只默默将手里的东西提了提。 而在他们刚出府,谢蔺那头就收到了消息。 项肃趴在墙头,看热闹似得,“殿下,您的驸马带着好些东西去瞧他的外室了。” 啪—— 谢蔺捏断了手中的笔。 裴朔,你最好不是真的在养外室!!否则他真的会做了裴朔。 第51章 柳家二郎正蹲在屋檐上补房顶, 简陋的厨房飘来几阵难得的香气,小满从屋子里探出了个头,冻得脸蛋通红, “娘, 炖肉了吗?” 柳大嫂笑笑, “快进屋去, 外头冷,年关将近,明儿叫你二叔上街给你买些糖果子吃。” “娘真好, 二叔真好。”小满在屋里头开心得转起了圈, “那小叔叔过年还来吗?” 柳大嫂手上动作一顿,“不来。” “为什么?” “别问, 进屋去,早上二叔教你的书可会背了?” “我早会背了。” 小满吐了吐舌头进了屋。 柳大嫂在案板上剁肉的声音越发大,进了那富贵窝里, 谁还能舍得离开,人家既然不认他们,他们也没必要扒着人家不放。 咚咚咚—— 柳大嫂在围裙上擦了擦手, 便急匆匆地过去, “来了。” 眼看年关将近, 他们平日也无亲戚邻居往来,这会儿会是谁过来? 木门刚开,柳大嫂看见那人的瞬间愣了一下,她没想到裴朔还会再来, 但下一瞬便是要关门。 “别关。”裴朔半个身子从门缝里挤了进来,柳大嫂关不上门只得放他进来。 然而等她打开门才看到来的人不只是裴朔,他的身后乌泱泱的跟着一大帮人, 那些人穿着宫里的服饰,寻常走在路上都是旁人不敢触及的存在,此刻全部跟在裴朔后面低眉顺眼。 “你要做什么?”柳大嫂下意识捏紧了帕子,连房梁上的柳二郎也爬了下来寻了件趁手的锄头挡在柳大嫂面前。 柳大嫂拉了拉他,示意他往后退去,如果裴朔真要对他们动手,单凭他们两个人是根本抵挡不住的。 “大嫂。”柳二郎有些急切。 柳大嫂摇了摇头。 柳二郎只得暂且退到后面去,只是在小满掀开屋门的那一刻就眼神示意他躲进去。 这帮人来势汹汹,难免是裴朔担心他的身份暴露特意来此杀人灭口? “天色将晚,驸马爷来我们破落户儿这有何贵干?” “我当然是……”裴朔往前迈了一步,昏暗的环境下叫旁人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觉得气势凌然,令人生惧。 柳大嫂下意识后退,随着裴朔走了进来,她这才看到对方手里大包小包地提着东西。 “当然是来给你们送东西,这是一些穿的衣裳,有小满的,还有二哥和大嫂的,这些是小满启蒙用的书,还有过年的猪肉蔬菜……”裴朔数着手里的东西。 柳大嫂只看了一眼,却暂且将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至少裴朔还不是那等狼心狗肺的东西要来杀他们。 “驸马爷带着这些人是来耀武扬威吗?二郎,将东西丢出去。” 白泽一听她说话瞬间炸毛,“你怎么说话的?我们二爷好心带了东西来。” “小白!”裴朔厉喝一声。 白泽不满,“二爷,人家明显不欢迎我们,我们又何必舔着脸过来?” 裴朔没再说话,只静静看了他一眼,白泽一怔被他这眼神看得有些退却最后闭上了嘴,正好这时元宵过来将他拉走。 眼看着柳二郎和柳大嫂捡了东西就要往外扔,裴朔连忙制止,“别扔别扔,都是好东西,哎哎哎……” 东西被扔到院中,盒子破碎,糕点药材散落一地。 “大嫂!”裴朔俯身想要去捡。 “滚出去!就当你大哥白养了你这么多年。” 柳大嫂接过柳二郎手里的锄头胡乱飞舞着要将裴朔赶出院去。 “大嫂……”裴朔四下躲避着锄头,手上被柳大嫂推搡间,他竟是扑通一声直接跪在了她面前也不再躲避,只闭上眼睛任由那锄头朝他砸下来。 眼看着那锄头险些砸到裴朔身上,柳大嫂忙收了力气,眼里多了几分紧张之色。 裴朔这一跪,身后那些平日里眼高于顶的宫女太监们也跟着他齐刷刷地跪在院子里,霎那间将院子挤得水泄不通,外头巷子里也跪了一群人。 这边的热闹早就惊动了街坊四邻,只是邻居们推开门瞧见外头那些个人却吓得里面又将门掩住,生怕惹事上头,却又耐不住好奇心,将门拉开一条缝来。 柳大嫂下意识伸手想要去扶他,可不知想到什么眼底闪过一抹复杂之色,又努力板出一张脸来,“驸马爷这是做什么?民妇可受不起。” 她抬脚要走。 裴朔膝行两步拦住了她,“大嫂容禀,我是真的摔到了脑子,不是有意不想和大嫂二哥相认。” 裴朔拽着她的衣裳,垂眸敛眉,声音低落,他不记得前尘往事,可是他的心脏告诉他柳大嫂和柳二哥是他的至亲之人。 “那我问你,你是当今的驸马爷,还是桃水村的裴怀英?” 裴朔仰头看着他,“公主是我的妻子,大嫂和二哥是我的亲人,我是驸马,也是桃水村的裴怀英。” 他不会放弃公主,更不会放弃桃水村。 柳大嫂这才好似情绪稳定下来,看着他竟是慢慢落下泪来,她的手指被冻得红肿有些粗糙,慢慢抚上裴朔的脸颊,心疼道:“你是真的不记得了?” “是……” 柳大嫂看了他许久好似真的确认他是真的不记得事,而非贪慕荣华,故意忘却前尘,她垂眸竟是落下几滴泪来,眼泪落地,柳大嫂抬手将裴朔扶了起来。 “我有没有伤到你哪里?膝盖痛不痛?”柳大嫂将他全身打量了个遍,见自己刚才那几下子没伤到他才彻底放下心来。 “怎么会失忆了呢?我们只听说你投了水,回去后性情大变,我以为……我以为你是装的……”柳大嫂说着眼泪都掉了下来。 她是真的害怕裴朔也被那富贵迷了眼睛,那他们就再也无计可施了。毕竟是天家的富贵,论谁都不一定能舍得开。 裴朔摇了摇头,笑道:“我没事,落水之事是真,许是磕到头了。” 柳大嫂说着眼圈又是一红,“你受苦了。” 天家虽是富贵,可其中的弯弯绕绕又岂能是简单的? 裴朔顺势坐下石凳,下人们这才跟着他起身,已经井然有序地收拾好方才扔下的东西,重新整齐地摆放好。 裴朔起身,高声道:“昨日本宫出行正巧被追随阎大人的百姓拥挤,多亏柳家二哥救我,今日柳家二哥便是我的恩人,更是公主府的恩人。” 他这话也正巧给了自己和柳家人一个见面的理由,不然平白无故他今日这浩浩荡荡的样子恐怕用不了半个时辰就传进宫里那位的耳朵里了。 “是。” 宫女太监垂着头齐声应道。 其余的不肖等裴朔说话,元宵就已经带着元总管的派头将人安排得井井有条。 “福瑞带人上去将房顶修缮好。” “雪盈和厨娘们将带来的果蔬猪肉收拾好,该蒸的蒸,该炖的炖。” “绫罗带人过来量身做衣,过了年又是开春,冬衣春衣都要多做几身。” “晚上回去二爷有赏。” “谢二爷、谢元总管。”众人齐声回应。 白泽撇撇嘴,阴阳怪气的撒泼儿,“哥哥好大的派头。” 元宵瞪了他一眼,“你管好你那张破嘴,小心哪天真惹恼了二爷。” 白泽道:“我还不是为二爷不平。” 元宵:“二爷心中自有想法,你我做好自己的事就够了。” 白泽没再和他争辩,踩着石瓮跳上了房檐盘腿坐下,四下瞧了瞧,视线却是锁住了某处,好像有一双眼睛在监视他们? 裴朔坐着和他们说话,“明年小满也到了上私塾的年纪,我写了信给书院的大儒想来也能顺利入学。” 柳大嫂讶然,“可……” 她看了看众人,“可我们的户籍是假的,若是小满被查出来。” 裴朔皱了皱眉。 桃水村的户籍已经全部注销,他的身份是如何解决的他不知道,如今柳大嫂他们能待在京城恐怕也是有别的法子造了假户籍。 “你们的户籍是谁做的?” 柳二哥压低声音,“多亏了裴大人照拂。” 裴朔顿了顿,又是裴大人? 裴大人在这场计划中到底占据一个怎样的身份? “既然是裴大人做的,想必不出差错,小满只管放心去便是,王家书社最近在做月刊小报,二哥素有文采不如也去试一试?” “上次来听到大嫂有些咳嗽,我还带着了药材,一会儿叫他们煎了吃……” 裴朔说了很多。 他好像是第一次见他们,但又好像已经和他们生活了很多年了。 柳大嫂看着他却是面露担忧,天家富贵,可却举步维艰,以怀英心性她不担心他没有法子周旋,却担忧他过得不好。 “你在公主府想必过得艰难,那琼华公主不是个好相处的,前些日子我们看小报上写的,可都是真的?她当真那般跋扈?” 裴朔笑笑,“大嫂放心,公主殿下不曾薄待我。” “不过还有一事需要大嫂和二哥解惑。” “何事?” “计划到底是什么?此事和裴大人和阎大人又有什么关系?”裴朔终于把压在心口的疑惑问了出来。 这一切太过于诡异。 柳大嫂顿了顿,眼圈却突然红了,她闭了闭眼,“桃水村不是天灾乃是人祸,三百八十二口冤杀大火之中,你我求告无门,官官相护。” 柳二哥道:“你说:既然官官相护,你便做官。此番科举中第便要面见陛下攀告御状,若是科举不成也另有他法,于是叫我和大嫂在京中住下等一个叫阎文山的人第四次进京,只有他才能审理此案。” 裴朔心中一震。 他果真早就穿越而来。 阎文山此人不畏权贵因此招致了很多仇怨,也因此他的官场生涯三进三出,三次提拔进京又三次被贬出京,直到他第四次进京才终于得到皇帝厚爱,得斩奸臣郭相。 如果自己之前要他们等到阎文山第四次进京才动手,那恐怕桃水村的冤案背后的真相不可细想,背后之人更是高不可攀。 “可我们等来等去,只等到你做了驸马,我和大嫂是真的怕……”柳二郎说着声音有些哽咽,眼圈都忍不住泛红。 桃水村清贫寡淡,天家富贵又权势滔天,如今裴朔是礼部侍郎次子,又做了琼华公主的驸马,可谓是一步登天。柳二郎扪心自问,如果换了是他们的任何一个人,恐怕都难以不被迷惑。 “当年李大人那样的清官都没能抵得过郭家的利诱,我们怕你也……” 他们相信裴朔,可又忍不住怀疑,直到今日在街上看到裴朔才终于忍不住将他拉住询问,可裴朔一问三不知,他们下意识以为裴朔也如同李溪之那般被权势财帛熏心收买,不愿意再和他们有任何关系,只想过驸马的逍遥日子。 “阎大人这是第三次进京了,下次他再进京我们的计划是不是就可以进行了?” 裴朔沉默了片刻。 “你们不要轻举妄动,等我通知。” 阎文山这个人他还没摸清底细,万一他和史书有所出入,桃水村的事必须慎之又慎,他必须要确保阎文山就是史书里的那个阎文山。况且自己现在记忆残缺,许多事还没明白,更需要再从长计议。 裴朔正说着,外头匆匆跑来一个小丫鬟。 “驸马爷,宫里的绣娘来量身裁衣裳来了,殿下请您回去。” 裴朔纳闷,“前几日不是裁过了吗?” 小丫鬟笑道:“那是进宫时穿的衣服,这次是晚宴要穿的衣裳,陛下要与民同乐,宴请百官万民于长乐楼前共赏烟火。” “公主还说:您再不回去就干脆再也别回去了,和外面的女人过吧。” 小丫鬟下巴一抬,将琼华公主的语气学了个十成十。 第52章 上元节夜宴, 帝欲与民同乐,命工部在长乐门前搭建观景台,宴请百官万民共赏烟火。长街两侧挂满了大红灯笼, 如同一条绵延的火龙, 张灯结彩, 处处洋溢着节日的喜庆。 裴朔还是第一次参加这种大型活动, 从下了轿子出来眼睛四处乱看,好些外派出京的官员也在新年前夕召回了京。 其中自然也包含驻守鄱阳治理水患的太子谢鸿和远在封地的永王谢昶。 只见高门朱楼,人声鼎沸, 咚地一声悠长的鼓声响起, 所旋即烟火腾空而起,在漆黑的天幕上绽放出璀璨的金色花朵。紧接着似如牡丹绽放的红色, 似流水飘逸的银色,若翠玉般晶莹的绿色……漫天烟火四起,瞬间引起一阵热潮。 “你看的那位是皇伯父唯一的女儿婉玉公主, 你应当见过她。” 那位少女裴朔的确见过,皇宫那场大雨他背着公主出来时,这位公主就在她父皇的羽翼下瞧着他们。 裴朔打量了她一眼。 史书记载婉玉公主端庄有礼, 沉静自持, 学识渊博, 他看了好几眼都无法将眼前的人和史书那个坚毅的女子联系起来。 难道是因为公主如今未经世事,所以还带着几分天真?远不及后世流传那般坚毅沉稳、有肩抗大国之志。 史书记载北祈末年,国家危难之际婉玉公主出使南梁,以和亲促成两国友好, 为北祈争取来了几年残喘时间。后来婉玉公主亡故,武兴帝不仅不兴兵讨问,还割地赔款。 “她好看吗?” 裴朔还在盯着对面的婉玉公主看, 听到这句冷不丁地问话,下意识答道:“有几分姿色。” 北祈谢家虽然没几个好人,但颜值都是个顶个的出挑,尤其是公主殿下和大舅哥简直是国色天香,令人心驰神往。 而且史书记载,武兴帝其实是个颜控。他挑的老婆、儿媳妇、甚至丫鬟全是个顶个的好看。 话刚出口他就感觉身后好似有什么毒蛇猛兽盯着他似得令人毛骨悚然,他僵硬着脖子机械般得转过头去瞬间冷汗连连。琼华公主正好收回视线。 裴朔讪笑一声,“我的意思是她的姿色不过尔尔,哪里比得上公主殿下倾国倾城,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公主之姿皎皎日月不可比之,公主之貌花鸟为之羞涩……” 谢蔺:“……” 裴朔此人天生就适合做个奸臣。 拍马屁的功夫如日中天。 “和婉玉说话的是他当今的太子谢鸿,谢鸿左侧的是成王谢昶。” 裴朔看着这俩人拳头都硬了。 听说这俩傻逼当年欺负过他的公主。太子当众踩碎了公主的糕点,永王故意给他们送带有虫卵的被子。 一个真小人,一个伪君子,还是大舅哥为人坦坦荡荡,毕竟大舅哥都是真心捉弄他的,丝毫没有伪装。 “那个人是谁?” 裴朔指向坐席下方一个身穿官袍的中年男人,此人浓眉宽脸,额庭饱满,眼眸深邃如渊似海,面上挂着叫人捉摸不透的笑,他的周遭围了一圈人或是恭维或是祝贺,酒杯不断地举起。 “郭相仪。”谢蔺毫不客气地帮他介绍着在场的重要人物,省得这厮哪日又惹出什么岔子来。 这就是大名鼎鼎的丞相? 可此人面容和善,与人谈论间也是举止有度,丝毫没有书上说的奸佞之相。 似乎是察觉到这里的注视,郭相仪朝上看了过来,吓得裴朔连忙收回了视线,差一点就被抓了个正着,不得不说这位郭相警惕性真的很高。 “现在过去的是他弟弟郭济物。” 裴朔再次看去,郭相仪的位置前不知何时多了个穿官袍的中年男人,那人眉眼间和郭相仪有几分相像,只是总觉得他有几分不靠谱。 此场盛宴朝中四品以上的大官基本都来了,便连裴大人也携家眷坐在下首,裴朔朝他使了几个眼色全被对方冷哼一声忽略不见。 小气鬼。 裴朔撇撇嘴,就裴大人这样小心眼的人自己能和他有什么计划? “哎?阎文山。” 裴朔定睛望去,裴政旁边多了一个人,正是先前在街道时见到的阎文山,这俩人居然聊了起来,倒叫裴朔有些意外。 谢蔺好奇道:“你好像对阎大人很有兴趣。” 裴朔讪笑一声,“小报上写的阎大人很有传奇色彩。” 谢蔺冷哼一声。 “怀英……” 裴朔听到熟悉的喊声顺势看过去,正好瞧见霍衡在座位上上蹿下跳地朝他招手。 霍衡所在的侯府虽说称得上一声王侯,但侯府早已没落,他曾曾祖父上阵杀敌赚了个世袭的侯爵,后人却一个比一个菜鸡,到霍衡父亲这一辈基本空有侯爵的名头,毫无任何实权。 裴朔跟他打了个招呼,顺着他的方向还看到了霍衡的渣爹和那个[贤良淑德]的继母,以及个头刚到霍衡腰间的继子。 只见天空一声长鸣,一只赤金翱翔的凤凰盘旋在长乐门上空,紧接着是一条腾跃的巨龙飞舞,龙凤成翔,顿时引起百姓一阵欢呼,不少小儿携带大人衣角发出惊叹声。 不多时,只见观景台最上方的坐席明黄色的身影携两位妃子走出,文武百官依品级而立,赤色官袍明目非凡,见那人出来,当即齐刷刷跪倒一片。 “臣等叩见陛下、皇后娘娘、贵妃娘娘。” 武兴帝左侧站着的便是当今的郭皇后,郭相仪的亲妹妹,右侧则是神威大将军的女儿陈贵妃。宛如两大护法一样站在帝王两侧。 “众卿平身。”武兴帝端坐于高台之上,身着明黄色龙袍,面色和善微笑,俨然一副天下仁君,郭皇后和陈贵妃亦是添着几分笑意。 就当裴朔偷偷打量他们的时候,又见一白衣女人,素纱蒙眼,从群臣之中缓步走出,所过之处竟见有白光略过,令人生奇。 几乎不用谢蔺介绍,裴朔便猜出了这位的身份,只是这个场合武兴帝在他不太方便和老乡相认。 “见过陛下。” 女子声音清冷,微微俯身,并未下跪。 武兴帝却是自己急匆匆地从宝座之上走出,亲自将女子扶起,笑容和蔼,“朕许久未见国师,不知如今我北祈国运如何啊?” 国师只轻声道:“陛下万岁,北祈万岁。” 得了她这一句谶语,武兴帝更是喜笑颜开,“国师请上座。” 女国师的位置仅次于皇帝宝座之下,位于百官之上,更位于太子及诸位王侯之上,足以可见这位国师在北祈的卓越地位。 裴朔悄悄打量着她,却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不管这个人是他的老乡,还是是历史上那个能掐会算的女国师,此人都带着几分传奇色彩。 “今日上元,朕愿宴请万民,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若无天下万民何来朕之天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借此佳节,朕以此第一碗酒敬天下万民。” 武兴帝话毕,台下百姓更是一阵谢恩,纷纷感动涕零,“陛下千秋万业。” 君民同乐,一代佳话。 裴朔忍不住想翻了个白眼,要不是他知道武兴帝干得那些破事,他都要以为武兴帝说的是真的了。 武兴帝——史上最虚伪的皇帝。 宴会开席着实热闹,观景楼外街道上花灯点亮,河面莲花漂浮,房檐落雪,红梅映衬,孩童声和商贩的吆喝声交织,茶楼里的说书人正讲到精彩之处。 与此同时柳大嫂和柳二郎也带着小满在外头街道闹着玩耍,长乐门内的百姓数量有限,他们便只能在外头远远地看着。 “娘!娘,是凤凰。”小满开心地跳了起来。 柳大嫂摸了摸他的头,牵着他的小手,立足原地看着头顶的焰火,冷风刮过衣角夹杂着几分寒气。风过眼角多了一层水雾,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天子脚下竟是这般富贵。这场焰火想必都够他们桃水村三百八十多口人家十年的口粮了。 “大嫂,吃口羊肉汤角儿吧。”柳二郎指着旁边是汤角儿摊位。 “也好。” “要说这羊肉汤角儿还是大郎的手艺最佳。”柳大嫂似是想到了故人,唇角刮过一抹苦笑。 柳二郎道:“大哥的手艺无人能比,等到明年阎大人再度归来,我们就能回去借那狗官的狗头来祭大哥。” “娘,你快看,嫦娥。” 柳大嫂闻声看去,夜空不知何时多了一轮金月,逐渐又幻化做一颗金色桂树逐渐盛开,月兔在间跳动,忽地跳到仙子身上,嫦娥抱兔逐渐落下凡尘向帝王贺岁,而后化作星星点点消散世间,此举幻术顿时引得一阵叫好。 柳二郎见此也是苦笑一番,“黄河水境灾患未消,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野。华县地陷多日,至今能听得地下传来哭声久久不灭,县官束手无策,迟迟不见救援。沿海城镇海虫席卷村庄至今未消,家家户户闭门不出。边境将士无棉被过冬无粮草果腹,朝廷宣告粮草告罄、国库亏空,原来那些省下来的银钱都是用在了这等地方。” “二郎,外头天寒,我们早些回去吧。”柳大嫂不想再看这些天家的富贵,他们从桃水村流亡入京一路走来见过太多外面的光景。 如今的京城盛世有多奢靡,外头就有多少人饿死。他们的吃穿用度用的都是那些饿死人省下来的口粮。 俩人正说归家,扭头一瞧,小满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 “小满?” “小满。” 柳大嫂唤了半天,却只见拥挤的人群潮动,一下子眼前发晕,双腿发软,惊出了一身冷汗,呼吸都要停了。 长乐门内,席间推杯换盏,歌舞成趣,裴朔拖着脑袋看了半天只觉得无趣,这种歌舞看多了其实也不过尔尔,现代春节晚会好歹还有小品和相声能逗个乐。这里除了歌舞、幻术、杂耍剩下的更加无聊。 “怎么了?”谢蔺抬了抬眼。 “困了。”裴朔头一点一点的。 谢蔺冷哼一声,“平日你不到三更天绝不睡觉,现如今还是一更天你就困了?” 裴朔懒懒地用手指在桌子上画圈,“无聊。” 正说着,席间忽然有一人站出,“陛下,今日上元为表庆贺微臣准备了一座灯楼共分七层,每一楼需得诗一首方可上行,若是登顶便为今日魁首,方获得彩头。” “哦?这灯楼倒是有些意思?只是不知这彩头何为啊?”武兴帝笑笑。 “微臣前日得了一座花灯,堪称精妙,便以此作为彩头。”随着他的话音落下,那灯楼的顶层忽地亮起一阵光芒,亮光过后便见流光溢彩般的绚丽。 花灯顶端的八角飞檐翘角坠着硕大夜明珠和金丝银线流苏,花灯影布上的手绘更是出自北祈著名大师之手,而那琉璃灯罩更是由外邦进贡而来的珍品制成,万松金阙照天明,灯罩内则是一颗比人脑袋还要大的夜明珠,此等珍品的确称得上是精妙绝伦。 “只是这诗题得需仰仗陛下了。” 武兴听罢哈哈大笑,“秦爱卿,你果真点子最多。” “臣不过博陛下一笑。” 很快那盏斑斓的巨型花灯被人套上黑布遮住,而星火点点之间高楼更是黑漆漆的不见亮光,按照那位秦大人的规则,需得有人通关做出诗来才会亮起一层。 “我北祈儿郎多才俊,不知今日可有要上前挑战者?” 武兴帝说完立马便有一人站出,“陛下,臣愿前往。” “陛下,草民也有一胆。” “陛下,草民请命。” “陛下……” 如今权贵百臣都在,正是大出风头的好时机,但凡胸有有墨的郎君没有一个会在此时退缩,没一会儿的功夫就站了足足三四十人,比驸马大选那日的人数还多。 “朕听闻京中有一才子,名唤文德,今日可在?” 文德,正是李观。 霍衡立马道:“陛下,李观非官宦之家也无官职,今日不在场,但臣知道他住在哪儿。” “京城第一才子不在场岂非无趣?传那位李观李文德前来赴宴。” 裴朔在底下捂嘴笑了半天。 李观厌恶官场,霍衡这会儿却故意插嘴,分明是一样同他闲得慌,存心想找点乐子,正好找到李观身上。 果不其然,霍衡坐下后也捂着嘴笑出了声,视线和裴朔对上的那一刻心照不宣地给了对方一个眼神。 兄弟就是用来坑的。 “霍衡……” 霍衡笑得正欢,乍然听到点名,猛地起身,“啊?在。” “朕听说你不学无术是京城第一纨绔?你也过去瞧瞧,让朕看看这传言是真是假。” 霍衡:“……” 裴朔听闻此言差点笑出声来。 霍衡见他肩膀抖来抖去的,当即道:“回禀陛下,京城第一纨绔都是之前的事了,如今的京城第一纨绔是……” NoNoNo! 裴朔连连摆手,疯狂使眼色,他真的不会作诗! 然而霍衡只当看不见,“是驸马爷。” 众人的视线纷纷落在裴朔身上,看得他坐立不安。 “陛下……”方才那些青年才俊中又站出一人来,“陛下容禀,微臣翰林院编修郭琮,臣听闻驸马爷当日科举落榜后一怒一下跳了河,臣以为驸马爷还是不要参加灯楼才好,若是没能作出诗来,又存了跳楼之志……” 郭琮这混蛋。 一年不见,依旧如此混蛋。 “你胡说八道什么?” 只听又是一道厉声,裴朔循声看去,裴大人身后却是走出一位白衣青年,正是裴凌。 此刻裴凌满脸怒色,“我二哥之才便是文德也不及一二,你此番纯属胡诌。” 裴朔:“……” 他是真的不知道裴凌对他竟然如此崇拜。所以原主到底是做了什么,才能收服这个脑残粉? 不对呀,他就是原主啊?!那裴凌到底在崇拜什么? “裴三公子说的不错,怀英才学在我之上。” 不知何时那李德宝已经把李观请了过来,只是他衣着简单,甚至还带着惺忪睡眼,衣裳匆匆穿着扣子都错别了一位,看起来像是刚从被窝里揪出来的。 李观和裴凌对视一眼,像是得遇知己,更通俗的来说应该是确认过眼神他们粉的是一家墙头。 “其实……”裴朔想开口解释一二。 “既然怀英有才,不如下场一试?”武兴帝抱着看热闹的心态,他才不管裴朔是真有才还是假有才,纯粹看乐子。 “臣……”裴朔吞吞吐吐。 他哪里会做什么诗? 谢蔺在旁斟满酒杯,歪头浅笑般看着他,“那花灯倒是漂亮。” 裴朔拒绝的话到嘴边顿住。 公主喜欢那彩头花灯? “驸马不若满饮此杯?” 裴朔指背碰了碰酒杯,还带余热,他忽然笑道:“公主可知,温酒斩华雄?” 谢蔺眉梢轻挑,他这是…… 裴朔手中折扇哗啦一开半遮面,“酒温好,等我回来喝。” 对不住了唐宋八大家。 我要开始装逼了! 谢蔺:“……” 这厮又装起来了。 第53章 七层灯楼, 漆黑不见顶。 玲珑宝阁,花灯彩带绕顶。 在场的三十多个青年才俊鱼贯而入率先进入底层,楼阁内仅几个端着金色笔墨的小太监, 楼顶悬挂倒垂数十面红绸。 裴朔被挤得脸都要变形了, 这些人铆足了劲儿势必要第一个登顶, 好叫天子和那些贵女王族们高看一眼。 裴凌跟在裴朔后面, “二哥你想好了吗?” 他眼神清亮期待地看着裴朔,他来这里本来就不是为了什么作诗,纯粹是想近距离欣赏二哥的大作。 “那是自然。” 裴朔刚抬脚, 不知道是谁转过身屁股一抬, 直接将他撞飞出去,正巧那红木圆柱子立着, 咚地一下裴朔额头撞了上去,当场撞了个脑眼昏花。 刹那间好像有无数潮水涌入,脑中嗡鸣四起, 眼前模糊微光间只看得见裴凌和霍衡嘴唇在动。眼前倏地闪过一道刺目的白光—— 天旋地转间好似飘起了桃花,他只身粗布麻衣站在河边,身后也是一股大力, 如同方才一幕他失了支撑点, 整个人踉跄往前扑去, 扑通一声,冰冷的河水瞬间将他吞没,河水灌进他的口鼻之中,漫天的窒息感铺面而来, 让他不得喘息。 那是他的记忆? “二哥?二哥。”裴凌惊呼一声。 “驸马爷晕倒了?” “怎么回事?” “驸马爷该不会是做不出诗来,气晕了吧?” “你胡诌,我二哥天纵之才。” “你急什么?你二哥又不是第一次写不出东西来, 上来跳河,此番撞柱,可真是好魄力啊。” “哈哈哈哈。” 恍惚间,额头传来的钝痛与记忆中溺水的窒息感交织在一起,让裴朔一时分不清自己是站在昏暗的灯楼之内,还是沉在那条无底的河中。他下意识地抬手触碰额头,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是血。 讥笑声与吵嚷声汇成一团。 万千声音最后化成了一声“驸马,酒要凉了。” 裴朔猛然惊醒,额前被撞的地方还有几分火辣辣的疼,眼前众多青年才俊聚成一团,指指点点,稀稀疏疏也能听得出来是在嘲讽。 “早就听闻这驸马爷大字不识一个,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我怎么听说他先前还是乡试第一呢?” “定是用了什么手段吧。” “若真是乡试第一怎么可能科举落榜?” “是啊还一气之下跳了河哈哈哈。” 他扶着石柱,缓缓转过身,瞳孔微缩,瞬间就锁定了方才那人,众说纷纭间郭琮就站在人群里朝他落来一个挑衅的目光,毫不避讳。 额头的伤口还在渗血,裴朔脸色却冷了下来,所以……科举龙虎墙外也是郭琮推的他?他和郭琮并无仇怨,为什么要害他性命? 裴朔自问贪生怕死、绝对不会因为一个小小的科举落榜就闹得跳河自尽,此番定是有因。 思及此他望向郭琮,缓缓竖起一个中指。 你给老子等着。 郭琮见状脸色微变,身影闪退,退至众人身后。 见裴朔清醒,众人也纷纷后退,不敢再看热闹,开始专心作诗。 “二哥你还好吗?”裴凌拿帕子按在他的伤口处,所幸伤口不大,很快便止住了血。 不多时,外头的武兴帝也出好了题目,交给李德宝匆匆入楼,当着众人的面揭开红纸上的题目。 “陛下有旨,第一层以月为题,请诸位公子成诗。” 看来武兴帝没有准备为难大家,以月为题自古便有,属于非常小儿科的题目。 几方大红绸缎铺展开来,如同一片朝霞般绚丽,楼阁内燃起几方油灯,以便于才子落笔,众人思索再三,纷纷拾起了笔墨挽袖在红绸之上落下笔墨,金色的墨迹在绸面上流淌,每一笔每一画都闪烁着温润的光泽,好似流动的星河。 “驸马爷要作诗了……” 不知是谁开了口,裴朔素来是话题中心,众人纷纷向他看去,只见裴凌一袭白衣立在案侧拖着一盏油灯,霍衡和李观也围在他身后驻足,而裴朔踩着梯子正在挥墨。 有人靠近几步,一眼就瞧见了裴朔写的字,开头一个“明”字竟有几分肆意飞扬,笔锋如龙蛇起舞,墨色浓淡相间,墨香四散。 “明月……”有人淡淡念了出来。 “哈哈哈哈,以月为题,驸马爷当真就写个明月不成?” “莫要管他了,我等速速作诗吧,早日拿下那花灯才是。” “可我观驸马爷字迹竟有几分大家风范,不似传闻那般不堪。” 常言道笔迹随人,而裴朔这等毫无心性之人竟写得一手好字,更何况这红绸无力迎风而起,比起在桌案上行字更是要难上几分。 “驸马爷又要写了。” 众人纷纷仰脖看去。 金灿灿的大字龙飞凤舞般的字迹落在红绸,笔画之间,金粉细腻如流沙,油灯微弱灯光的映衬下点点金色粼粼波光,笔锋停顿更是有几分轻盈飘逸。 “明月几时有……” 那人念着念着声调却沉了下来,似是不敢置信般瞳仁震颤,又将裴朔上下打量了个遍,好似一定要确认笔下的每一个字都是裴朔本人写的,而不是什么代笔,更无人替他作弊。 可他身侧的裴凌神情肃穆,眼底浮现着几分狂热,另一侧的李观更是讶然注目,并无人替他作弊一二。 “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那人继续念道。 从先前的低沉却逐渐音调高昂起来,裴朔身侧已经围满了人,纷纷踮起脚尖去看他写的东西,金红相间的视觉盛宴,精妙绝伦的诗词曲调…… “好诗,好诗啊!” 越来越多的人放下了自己手中的笔墨,转而去看裴朔笔下的红绸,可他写的实在太慢,叫人心焦急燥地想知道下一句到底是什么。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妙!实在是妙!” “我听说驸马爷在府内居住的小院就唤作琼楼。” “谁说驸马爷不通文墨?此诗实乃大家之作。” “此等文采竟科举落榜,世事不公,世事不公啊,可惜驸马爷已入公主幕下,不然来年再入科举定定能一举登科,做那簪花的状元郎。” “可惜,可惜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驸马爷竟有此等意境悟性,实在是大智若愚。” 众人忙着看裴朔写诗,早已忘了自己的诗还未收尾,直至裴朔最后一笔落下,笔墨金点洒在红绸之上,他抓起红绸一边,用力往下一拽,飘飘扬扬的红绸坠落凡尘,与此同时灯楼第一层的灯倏地亮起。 “好诗,好诗,绝世佳品。” “我等自愧不如。” 灯楼之外众人早已没了饮酒作乐的心思,纷纷盯着那灯楼瞧,没一盏茶的功夫,那灯楼第一层的灯唰地亮了起来,光彩照亮了半个长乐门,灯影摇曳流光溢彩之间,与上面的黑漆漆的六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有人做出诗了。” “第一层的灯亮了。” “这灯楼果真漂亮。” 王侯公子佳人们惊呼一声,这么短的时间居然真的有人作出诗来。 “何人此等文墨?难道是李文德?” “或许是郭琮郭编修,他不是新科状元吗?” 红绸坠地,立马便有小太监前前后后六人抬着红绸出了灯楼,待走出的瞬间立即引起一阵沸然。 “出来了,出来了。” “不知是何人率先做出这第一首诗。” “陛下第一题出的简单,这么短的时间做出诗来也不足为奇,端看他的功力如何。” “总不会为了先登楼顶,拿出一首不成韵脚的东西出来吧哈哈哈。” 偌大的红绸被挂在架子上,金色的墨字灿如星河随风轻动,烫金大字直接清空了在场的所有声音,便是武兴帝也下意识扶住了龙椅的把手,险些站起身来。 “这诗……” 诗词之上并未署名,是故众人并不知道此诗出自谁手,单凭字迹更是叫人猜测不出。 谢蔺指背碰了碰裴朔的酒杯,酒已经凉了,毕竟是寒冬腊月,他忍不住笑了笑,将裴朔的酒温上了炉子。 场外的纷纭如何,裴朔在楼内自然是不得而知,他自作了第一首诗,直接折扇一摇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登上了第二层楼。 临走前更是故作轻松放言道:“第一楼太挤了,我去上面看看。” 这话说得属实嚣张狂放。 对不住了苏轼先生。 借花献佛。 他要用那一盏花灯来哄他的公主玩。 他话虽空灵,视线却是瞧着郭琮说的,等他出去了他一定要查查他和郭琮到底是何恩怨,竟至于杀人害命。 第二层依旧漆黑无比,有小太监举着油灯,“驸马爷,第二层的题目是花。” 看来武兴帝并没打算为难这些人,出的题目都是最简单的风花雪月。 又或者说武兴帝是故意想看简单的试题,能否被这些学子写出新的大作。 “那微臣便答…… 裴朔抬笔,几乎没有思考。 场外众人还沉醉在第一首的明月几时有当中,却突见另一阵光芒射来,竟是灯楼的第二层灯亮了,这……竟是什么人这般快? 果真很快便见几个小太监再次抬着一张红绸出来,有第一方红绸珠玉在前,众人更是心焦这第二层的“花”他到底会做出什么来。 不出意外这一次的笔迹和第一层的笔迹出自一人之手。 【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好诗好诗啊!” “全诗春风得意,一气呵成,真是得意后生。” “一定是状元郎,状元郎的故土可就是在长安城,定是返乡时有感而发。” “相国大人族中真是人才辈出啊。” 众人夸赞声却并非引起这位郭相几分动容之色,反倒是郭济物对于这个儿子却是引以为傲。 很快又有小太监脚步匆匆抬出了其他人第一层的诗词,只是众人瞧了几眼便再也没了兴致,并不是说那诗词不好,只是有前一首在,众人的胃口被养得太好。 不多时灯楼接二连三抬出红绸,除了那首《望平生月》可堪与其比之一二,其余均不过尔尔。 “要我说这首望平生月和第一首的明月几时有堪为第一,不相上下。” “李大人此言差矣,明月几时有显然意境更高一层,对仗也足见工整。” “哎哎,第三层灯亮了。” 眼看着他楼层再次亮起,红绸架子上为裴朔单独留出一个空间来,紧接着便是第四层、第五层…… 灯楼亮起的速度甚至比众人赏诗的速度还要快,眼看着武兴帝的题目被他一一破解。 武兴帝神色微眯,“看来朕的状元郎果真文采出众,寻常题目难不倒他,既然如此,这第六层的题目朕要改上一改,朕有一对,请卿做答。” 【北斗七星,水底连天十四点】 小太监高声喊出武兴帝出的对子。裴朔眉头一挑,这次换题目了?不过对对子这种事,好像也没那么难。 他稍加思索,金墨横出。 “臣对……” “南楼孤雁,月中带影一双飞。” 红绸铺墨,金光映眼,武兴帝见此对联哈哈大笑,“看来朕真是难不倒他,这最后一层诸卿可有什么难题,定要难他一难。” 众人纷纷低头交耳。 只是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难题来。 陈贵妃却是掩唇轻笑,“陛下,既然状元郎如此多才,可否这最后一层便请他为妾身做一首诗如何?” “哦?爱妃这个主意不错。李德宝通传,请为贵妃做诗。” 灯楼第七层空荡荡的,红绸飘扬,不多时外头才传来李德宝的声音,裴朔听着这声音不自觉嘴角抽了抽。 既然如此,他只能对不起太白兄了。 待到最后一笔做下,他用力一拽,红绸飞舞,紧接着便听见钟声混沌,檐下清铃脆耳,窸窸窣窣的雪花飘扬而下,随之而来的则是漫天彩光冲天,琉璃灯罩映月。 先前只是一层一层的灯光亮起,而此刻则是外围的彩灯哗然,暮色之间先是底层飞檐上悬挂的花灯亮起,逐渐蔓延顶层,如同赤色珍珠悬挂。 第一层灯影芍药牡丹花开,月桂红莲名动,第二层山水交织,垂柳扶风,如见巍巍高山连绵不绝,第三层可见祥云瑞兽,飞凤游龙,鱼跃龙门……再往上看去神仙腾云,龙车驾雾,若有仙子临门,灯影环绕,宛如天上宫阙。 灯火通明之处,却见最顶层的华灯缓缓打开莲瓣,流光溢彩之间琉璃瓦片闪烁着瞩目的光芒,丝竹声悠悠,衬得整座灯楼好似天外来物,如梦似幻。 莫说城外百姓,便是长乐门内的王侯都被此举看得眼不离楼,尽是痴态。刹那间烟火四起,人间盛景尽在此处。 “好!”武兴帝竟是直接站起身来带头叫好,“秦爱卿此番献宝实在是美不胜收,此灯楼堪为国宝。” 秦大人俯身跪地,“这多亏那登顶之人写下千古绝句,我等才能见到这般壮观盛景。” 正说着便有太监抬着红绸再度挂在架子上,墨色挥舞之间,众人看清了最后一首诗,场内寂静无双,所有人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名花倾国两相欢—— 常得君王带笑看—— 解释春风无限恨—— 沉香亭北倚阑干—— “好!” “甚好!” 此诗已经不是一个“好”字可以夸赞的。 “名花倾国两相欢。”陈贵妃眸中闪过一丝惊艳,朱唇轻启,再读到下一句时更是莞尔轻笑,玉面上染过一点淡淡的红晕,“状元郎可真是个妙人。” “皇后姐姐,不如也请状元郎为您也作一首诗如何?” 郭皇后闻言轻笑,“看来贵妃妹妹很满意这首诗?” “那是自然。”陈贵妃笑颜如花,鬓角的牡丹花都随之微微轻颤,这首诗可真是叫她出尽了风头。尤其是这作诗之人还是皇后娘家的族中子弟,更是叫人生快。 武兴帝哈哈大笑,“李德宝,通传登顶之人。” 武兴帝话音刚落,忽然听到那灯楼传来淡淡呼声,遥遥望去,见一模糊人影正站在那花灯旁朝下招手。 众人呼吸一屏,想必这就是登顶之人。 “公主……” 裴朔站在花灯旁边,手放在嘴边往下喊去。 灯楼距离坐席不算近,但也算不得遥远,这声音缓步传来,众人纷纷疑惑。 “这人唤的是公主?” 有人看向上首的婉玉公主,莫非是婉玉公主的追求者? “我怎么瞧着像是驸马爷呢?” “这声音也像是驸马爷。” “驸马爷怎么在上面呢?” “公主……”裴朔站在顶楼蹦来蹦去,又加大声音,努力招手。 谢蔺动作一滞,隔着万千人海,重重黑雾间拨云见日,色彩绚烂间恍如初见。 “是驸马爷!” “他怎么在上面?” “莫非这登顶之人是他?” 第54章 长乐门外人潮涌动, 柳大嫂的脸色惨白如纸,她拽着路人的衣袖,声音颤抖:“您可曾见过一个穿着藏青色棉袄的小童?这么高, 他只有六岁......”话未说完, 眼泪已经夺眶而出。 柳二郎在人群中奔走, 额头渗出的汗水早已浸透了衣衫。他一遍遍地喊着孩子的名字:“小满!小满!” 声音嘶哑, 却被淹没在喧闹的人声中。每到一处,他都要仔细搜寻,生怕错过任何可能的线索。 夜色渐深, 灯火愈发明亮, 映照着柳大嫂憔悴的面容。她眼睛哭得红肿,脚步踉跄却不肯停歇。好不容易有个卖花的婆婆好像见着有个弄杂耍的艺人背着一个这样的孩子进了长乐门, 她立刻拖着疲惫的身子朝那个方向跑去。 长乐门高大巍峨,里头尽是些天潢贵胄,守门的士兵盔甲被灯光照得闪闪发亮, 透过门口都能听到里面传来的笑声,丝竹声声悦耳,好似有人提到了什么驸马爷。 “我要进去, 我的孩子, 我的孩子在里面?” 那士兵长枪拦住了她, 怒喝一声,“什么人?里面也是你能进的?” 柳大嫂顾不得其他,直接跪倒在门前,声音哽咽:“官爷行行好, 让我进去找找,我的孩子可能在里面……” 然而守卫面无表情地挡在门前:“陛下在里面,任何人不得入内, 你的孩子怎么可能在里面?” “求求你们……”柳大嫂的声音带着哭腔,她的手在地上摩擦得发红,却浑然不觉疼痛。 “大嫂。”柳二郎将她扶起来,朝守卫士兵道:“劳二位大哥通传一下,我们和当今的驸马爷是故交,还请您通融一二。” 那守卫冷哼一声,将他们上下打量了一番,那妇人双手粗糙一看便是地里劳作的妇人,男人倒是有几分书生之气,但端看衣着绝不是什么贵人。 “哪里来的乡野之人也敢胡乱攀附?驸马爷是何等人物,哪来的乡野故交?还不速速离去。” 柳二郎还欲上前想要解释,却被守卫用长枪拦住。他急得额头青筋暴起,最后将身上的银子尽数掏了个遍,他们今日出门没带那么多,如今只剩下几枚碎银子和几粒铜板。 “大人,这些请大人喝茶,还望大人通传一二。” 那些碎银子落在守卫手中他冷哼甩开柳二郎,“就这么点东西还敢劳烦你爷爷替你办事?” 守卫说着却将那些碎银子尽数塞进了怀中口袋,一脚踢开柳二郎,厉声喝道:“看在银子的份上,饶你不死,速速离开。” 长乐门内,灯火辉煌如昼。彩绸飘舞,宛如天上凡间,丝竹之声悠扬婉转,似有仙乐从九霄飘落。锦衣华服的贵人们举杯畅饮,笑语盈盈,舞姬轻盈旋转,罗裙翩跹如蝶,空气中弥漫着名贵香料的气息。 花灯的光芒透过城门的缝隙,在地面上投下一道细长的金线,如同一柄短刃,将世界一分为二。 而就在这道金线之外。 长乐门外的青石板上,柳二郎扶着柳大嫂,二人面容憔悴,双眼因哭泣而红肿不堪,眼中的泪水早已流干,脸颊被寒风吹得通红。 仅仅一墙之隔,柳大嫂望着那道缝隙中透出的光芒,心中突然一横,直接朝着长乐门闯了进去,那守卫的士兵虽奉命守门,但也绝不敢闹出性命来。 圣上今夜欲与民同乐,他们却在这闹出乱子,恐怕脑袋都过不了这个年。 “你……” 然而柳大嫂却抵不住那些个士兵的力气,当下便被拿住,“你再不离开,只能抓你下狱。” “大嫂,我们先回去吧。”柳二郎见状只得先劝慰他。 就当二人心如死灰之际,一道少年声调却突然想起,“是你们?” 白泽双手环胸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跌坐的狼狈二人,他记得这些人,都是桃水村逃出来的祸患。 “你是……”柳大嫂和柳二郎也终于想起了少年的身份,立马抓住最后的一根稻草般,“你是怀英身边的人,我要见他,小满不见了。” 白泽朝长乐门走进,眼睛只轻轻斜了那守卫一眼,那守卫立马松开了柳大嫂,朝白泽拱手道:“原来是驸马爷身边的白大人,小的失敬。” 白泽冷哼一声,“这两位是我们二爷的贵客,你们欺凌我们府上的贵客,该当何罪?” 那守卫吓得扑通一声跪下,“这……小的自知罪该万死。” 白泽眯了眯眼,朝柳大嫂他们和蔼笑道:“你们跟我来吧,二爷就在里面。” 丝竹声乐传来,柳大嫂心中却是惴惴不安,柳二郎不断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他怎么觉得越走越偏僻呢? “怀英身为驸马不应该在坐席上首吗?你怎么带我们到巷尾来了?”柳二郎双拳紧紧攥起,喉结不由得滚动,余光却四下寻着趁手的家伙。 白泽笑笑,“席间都是贵人,自然不能带你们进去,二爷在这等你们。” 柳二郎却上前一步将柳大嫂拉拽到身后,眼神眯起,多了几分警惕,“我和大嫂是意外寻到此处,怀英怎么会先一步在这等着我们?” “那当然是……”白泽脸上的笑容愈发变得诡异起来,背在身后的手微微从袖口抽出,一柄短刃握在他掌心。 “小白?” 突听得一道声音。 元宵站在不远处,“你在那做什么?二爷一会儿就出来了。我说怎么看不着你。哎?这是……” 他说着走近,正巧看到柳大嫂和柳二郎他们,脸色多了几分讶然,“柳家大嫂和柳家二爷?你们怎么在这?” 白泽袖口的短刃收回,脸上又挂了那几分笑容,“我在长乐门前碰到他们,他们说小满走丢了,我便将人带到这来,正说要去找哥哥你商议此事呢。” “丢了?”元宵恍然想起破落宅院里的那个小孩子,再看看狼狈不堪的柳家叔嫂,“二爷这会儿在灯楼不方便见你们,他在哪丢的?” “你们跟我来。”元宵说着领着他们二人又回了长乐门。 也不知元宵和那些人说了什么,守城的士兵一招手又多了几队举着火把的士兵。 元宵拱手,“多谢大人,改日定备厚礼答谢。” 那守卫还有些不好意思,“元大人客气了,先前是小的不懂事,冲撞了您府上的贵人,还请元大人替小的多美言几句。” 元宵笑笑,“我人微言轻哪里称得上美言,若是驸马爷的贵客能提上那么几句……” 他稍一提点,守城的卫兵立马了然当时单膝跪地,“小的有眼无珠,还请两位贵客千万不要计较,小的这就派人四处去寻。” 柳大嫂和柳二郎见状自然也不会多说,有元宵在,那守卫不仅将扣下的银子还了回来,还加了好几队人马按照他们的描述找人,甚至公主府带过来的人也加入了找人行列,但凡能动用的人手已经全部派了出去。 柳大嫂的脸色这才暂且缓和了几分。 眼看着灯楼上有人下来,元宵寻了个百姓坐席将他们两个人安置,又叫人上了一壶热茶。 “二爷出来了,等二爷回位置上,小的就去禀了二爷。” 柳二郎这才道:“多谢元大人。” “柳二爷可千万别这么叫,我不过是我们家二爷身边的奴仆罢了。”元宵微微颔首。 他自知身份低微,旁人看在驸马爷的面子上唤他一声[元总管][元大人]给的是公主府的面子。 白泽冷哼一声也跟着他走了。 等二人的身影消失,柳二郎心里一颗石头才暂且落了地面,只是他端茶的手都是抖的,“大嫂……你觉不觉得那个叫小白的很眼熟?” 柳大嫂摇了摇头,“我未曾见过他……” 柳二郎声音颤抖,“桃水村、大火……他们虽然蒙着面,但那双眼睛、真的好像好像……” “你这么说……”大嫂被他说得一身冷汗四起,“可他不是怀英手底下的人?” “我听怀英说过元宵是裴大人派给他的人,那个叫小白的是街上看他做乞丐可怜捡回来的,万一他们……早就盯上了我们……” 柳二郎越想越觉得后怕。 方才那少年将他们引进巷子里,会不会是想趁无人……灭口…… 咣当—— 柳大嫂手中茶盏滚落。 * “臣裴朔见过皇伯父、皇伯母、贵妃娘娘。” 裴朔掀袍跪地微微俯身,只是垂眸瞬间余光却是瞥向谢蔺,衣袖下的手朝他偷偷比了个耶,嘴角的笑意止不住地勾起。 谢蔺没明白他的动作是何意思,却轻轻含笑,用指背弹了弹他的酒杯,又做口型朝他说话。 裴朔却是听懂了。 他在说:酒要凉了,驸马何故不归? “哦?这些诗莫非都是驸马所作?”武兴帝大为震惊。 宴席上正值酒酣耳热之际,莫说是武兴帝,在场群臣更是不可置信,其中一人终于问道:“那首明月几时有莫非真是驸马爷所写?” 话音刚落,整个宴席仿佛被施了定身法,觥筹交错的声音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了裴朔。 “这……”可在场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除了裴朔之外,灯楼之内确实再无其他人出来。 裴朔讪笑一声。 根本不敢认。 从灯楼开阁开始距今不足一炷香的时间,现在只有李观处于第五层,郭琮和裴凌在第四层,剩余三三两两在第三层,大部分停留于第二层,还有少数停留在第一层,更有甚者在第一层看到裴朔的诗句后直接道心毁灭,干脆摆烂。 若说有人代笔,可何人能写出这样的诗词? “朕竟不知怀英竟有此等才学,名花倾国两相欢,贵妃可是很喜欢这首诗。但朕不能偏心,既然贵妃有诗,皇后岂能无诗?卿若能再得一首,朕许你一个赏赐。” 裴朔笑笑,“什么赏赐都行吗?” 武兴帝道:“自然是。” 虽然他嘴上说着什么赏赐都行,但裴朔若是想要些过分的,他自然是给不了的。 “但朕也有要求,朕要你七步成诗,否则……” 裴朔一愣。 坏了,他成曹植了? 裴朔缓缓起身,“陛下有命,臣不敢不答。” 只见他缓缓迈出第一步,席间的丝竹之声早就停了,众臣的心思也跟着他一起提了起来,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便连谢蔺也下意识捏紧了酒杯。 裴朔不语,只是慢慢又迈出一步,众人连呼吸都快屏住了。 裴朔再迈第三步。 有人攥紧了拳。 众人心脏一紧,怎么回事? 他做不出来了吗? 谢蔺攥紧了衣角,可看到裴朔那般闲庭信步的模样,又觉得这家伙鬼主意多的是,区区一首诗词怎么做不出?可上首坐的是那位是明显要他好看…… 裴朔迈出第四步。 他突然清了清嗓子。 众人一凝。 他要作诗了? 然而裴朔不语,只是又迈出第五步、第六步,眼看着就要第七步,他的脚伸出……众人也跟着他伸长脖子,盯着他的脚看。 第七步—— 众人的心脏都跟着他提到嗓子眼里,然而裴朔却是插科打诨,就是不作诗,所有人的心里也都是七上八下的。 裴朔终于迈到了谢蔺面前,歪头笑笑,“公主,我的酒凉否?” 谢蔺将他的酒从炉子上取下,笑道:“美酒尚温。” 却见裴朔缓缓转身,声音清朗,一抹红色的衣角飘起,他的唇角也随之轻扬,却见他春风得意,志得意满。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他原就生得一副好样貌,眼波之中流转含情,面如冠玉,唇若涂朱,发尾以金冠束之,两侧红缨流苏自然垂落飘荡,一席锦衣红袍更是衬得几分天然贵气,手中折扇轻摇,自带几尾风情。 随着他的话音落地,场内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见,所有人痴痴地看着他,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从灯楼出来的那些个青年才俊刚好听到他在此作诗,纷纷驻足了脚步,眼底多了几分炽热。 “好!”武兴帝突然大笑出声,“好一个云想衣裳花想容,朕的驸马果真是德才兼备。” “朕一言既出,你想要什么赏赐?” 裴朔却是微微俯身,“陛下要赏,臣不敢不推脱,臣的兄长裴桓常年远在边关,致使父子不得团聚,臣初入京城也从未见过这位兄长,臣想请陛下开恩,调兄长回京与父亲母亲团聚。” 远在下首的裴政闻言瞳孔一震,下意识攥紧了官袍,裴朔竟会提出这个要求?是谁的意思? 第55章 “裴卿, 朕记得你的大儿子外派出京好似有……”武兴帝顿了顿。 裴政站在裴朔身侧俯身,“已是十一年有余。” 裴政原属荣王一党,荣王败北后, 裴政投降于当今的武兴帝, 但武兴帝不敢信他, 于是裴桓便成了牵制, 明面上裴桓是幼年从军深受陛下隆恩,暗地里不过是个质子。 当年荣王一党的官员或多或少要么故去,要么被贬至偏远地区, 要么就像裴政一样有些能力留在京城, 但家中子嗣落在武兴帝手中。 十一载,裴政忠心耿耿, 荣王一党尽数歼灭,他先前也曾答应裴政将裴桓调回,如今也算是到时候了。 武兴帝道:“那确实是够久了, 他今年也有二十六七了吧,还未娶妻?” 裴政应道:“是,桓儿一心报效国家, 心中未想过娶妻之事。” 武兴帝笑道:“裴卿长子替朕驻守边关多年, 如今既然驸马提及, 也是时候叫你们兄弟相见、父子团聚,正好也趁此良机好好择一门亲事。” “裴桓年少有为,有勇有谋,只是京中职位目前并无空缺……” 武兴帝面露疑色。 裴朔立马道:“兄长常年在外, 不曾与父母兄弟团聚,不若先行候补,待有空缺大哥再补上便是。” 不管是什么差事, 只要先调回京,就有回旋的余地。 “如此也好,驸马既已开口,朕没有不应之理,李德宝传朕旨意,调裴桓回京。” 裴政一喜,当即叩首道:“微臣替犬子谢陛下隆恩。” 边关苦寒之地,哪怕在京中领个微薄的闲职都好过镇守边关。 裴朔原本还在想事情,谁料裴政磕头时见他没动静,直接压着他的肩膀将他也按了下去,咚地一声。 草! 我的头! 裴政见他额头红红不免皱了皱眉,本想说些什么,但现下场合不合适,裴朔又在那只动嘴不出声骂骂咧咧半天,看得裴政莫名其妙的。 眼看着没什么事儿,裴朔正好走,忽听高台上那位皇帝又出了声,“驸马……” 裴朔立住脚步,“臣在。” 武兴帝道:“朕记得驸马是乡试魁首?” 裴朔垂首,“回皇伯父,臣脑子撞坏了,不记得了。” 他这番实诚却是引得众人一阵发笑,虽然京城众人都知道裴家次子、琼华公主的驸马是个又疯又傻的,但他自己这般毫不遮掩的说出来却是另一种味道。 武兴帝也被他逗笑了,“四书五经也不记得了?” “禀皇伯父,臣记得。” 如果他说不记得四书五经,下一步这狗皇帝就要说:既然四书五经不记得,这诗又是如何做出? “既然记得,朕的科举为何不好好作答?”武兴帝佯怒。 裴朔:? “朕回去就翻翻你的卷子,朕倒要看看你都答了些什么东西才叫阅卷的那些人把你漏掉。” 裴朔恍然,他今日风头出的太多,武兴帝开始怀疑了,他虽还没记起自己科举到底答了什么东西,也没记起在古代学的大部分知识,但总觉得自己的三脚猫功夫是不能和古代这些寒窗十载的人比的。 “自然是因为微臣得见公主,如遇神明,一心只想做公主的驸马。” 裴朔说得满脸真诚,连武兴帝都被他惊到,只可惜此等才俊脑子里竟然只有红颜祸水,毫无志气,实在可惜可惜。 谢蔺盯着他太久,手中的酒杯已经倒满还在倒酒,一直到彩云提醒他,他才急忙收了酒壶,将溢出来的酒渍擦拭干净。 “哈哈哈哈,好了好了回座吧。” 裴朔这才终于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满脸自豪,“公主,可还喜欢那盏灯?” 谢蔺白了他一眼,明天早上满京城都会传出裴朔今晚的事迹,想必王嫣报社那里已经得了消息,这会儿不顾节日正加紧赶工要明早儿发出来呢。 “酒还温热,驸马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谢蔺端起酒杯欲递给他,裴朔没接,却是微微低头以唇瓣碰到那酒杯用牙齿轻轻咬住。 谢蔺手一抖下意识要退缩,可裴朔的手却先他一步握住了他的手腕,强迫他捏着那杯酒让裴朔喝了下去。 “确实温着。” 裴朔唇角含笑。 只是余光瞥去,却见公主殿下袖子的守宫砂竟然还在?难道她和大舅哥真的不是同一个人?还是日夜防着自己? 谢蔺瞧着他盯着自己胳膊看,也只是微微一笑,并不作答。 接下来灯楼事过,宴席重开,众人把酒欢歌,不知何时那舞席中央多了一个道人,道人手中牵着一条金毛大狗。 道人拱手,“贫道参见陛下,方才听驸马爷作诗如胜十年读书,不愧为陛下亲自为公主挑选的驸马,陛下爱女之心真是神仙动容。” “故此,贫道特意从神仙手中借灵犬一只,此犬虽比不得驸马爷文采斐然,正巧也会作诗,还请陛下一听。” 且听道人声音落下,身后那条金毛大犬竟真的上前猛地一窜,旋即后膝跪地像人一样朝武兴帝拜倒。 “上元佳节月华明,长乐城门开启迎。” 那金毛犬竟真的口吐人言,只是声音沙哑有几分吐字不清,可的的确确是人言,甚至还会作诗。此番将在场众人都吓了一跳。 裴朔撵着酒杯,忽然想起前几日白泽兴冲冲跑来说他在街上遇到杂耍的狗能吐人言,莫非就是这个道人? “千门灯火齐欢庆,万户笙歌共此时。太平盛世民同乐,圣德流芳万古春。” 众臣都盯着那金毛犬,试图看出里面是不是藏着个人,可看了半天那金毛犬的的确确是狗,行为举止也和狗一般无二。 裴朔觉得这件事不对劲,作为一个新世纪崇尚科学的人,狗成精这种事怎么看怎么不对劲!不过他都能穿越,狗成精应该也合理吧?? 待到金毛犬诗句毕,那道人手中拂尘一扫,“灵犬吟诗只是开头,贫道还有一宝,号称南海鲛人,乃是南海观世音菩萨座下锦鲤所化,菩萨感念陛下圣德,特派此鲛人为陛下献舞。” 旋即便听他一声令人,很快就有几个粗壮的大汉催着一个两人高的铁笼子进来,那铁笼子通体用布盖着,等笼子推到面前,那道人抓住一角,猛地掀开盖布。 却见一个巨型的琉璃水缸坐落在笼子上,清水波光粼粼间好似有什么东西流荡,忽地琉璃砰地一声,有什么重物撞了上来,水洒了一地,而裴朔看清了水缸里的东西。 一个人。 又不能说是人。 人首鱼身—— 像极了话本书中的鲛人。 鲛人金色卷发如海藻般在水中游荡,面白唇红,脸型漂亮几近妖异,纤细的脖颈上是用赤金链子打造的镣铐,双臂如藕节般洁白,上身只穿着间轻薄纱布遮着胸口的位置。 腰身纤细不似寻常女子,而腰身往下则是一条长长的红色鱼尾,鱼尾漂亮绚彩夺目,在琉璃罩中更是泛着淡淡的光泽。 居然真的是美人鱼—— 裴朔一时看呆,可这世界上真的有美人鱼吗?后世一千多年都未曾发现过美人鱼的记载,这古代又当真有美人鱼? 正说时那鲛人猛地一动,琉璃罩摇晃洒出不少水来。 陈贵妃被吓了一跳,“这真是南海鲛人?有几分凶悍。” “鲛人想必初次下凡不通人世规矩,孽畜,还不安分下来。” 那道人一声厉喝,鲛人果真安分了下来,身姿开始舞动。 那鲛人的确漂亮,琉璃罩中那颗眸子比这世界上最美丽的宝石还要美上三分,一张脸鬼斧神工,娇美妖冶,不似寻常女子,只有妖精能生成这般外貌。 只是她匍匐在琉璃罩中,嘴唇不断动着,似乎是在……求救? 裴朔还要再看下去,突然身后的元宵戳了戳他,裴朔附耳过去,旋即眼底一震,“当真?” “嗯。”元宵指了指下首人群中的柳大嫂和柳二哥。 裴朔点了点头,朝谢蔺道:“公主,我有点事,可否先行一步?” 谢蔺却搭上他的手,视线望向武兴帝,现在离席恐怕又给了那人发作的机会,只是看裴朔眉宇轻蹙,他薄唇一抿,啪地一巴掌打在裴朔脸上。 这一巴掌清脆把武兴帝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贱人!那鲛人有什么好看的?本宫不比她美上三分?” “琼华……”武兴帝欲开口劝阻。 谢蔺却抢先一步,“皇伯父,儿臣身体不适,还请容儿臣先行回府。” 武兴帝:“……” 他看了看捂着脸的裴朔,突然生起一股怜意,但最后还是摆了摆手。 谢蔺转身抓住裴朔的胳膊拉起他就往外走,席间群臣纷纷行注目礼,可怜的驸马爷,刚出了风头就被公主当众扇了一巴掌,这琼华公主当真悍妇。 谢蔺脚边飞快,裴朔顾着脚下,眼看着谢蔺的手从他胳膊上逐渐往下滑落,最后落在他手边,即将再度滑落之际,裴朔却反手握住了那只手。 感受到裴朔的温度,前方走路的谢蔺却是唇角一勾,任由他握住,逐渐化作十指紧扣。 裴朔见到柳大嫂,对方眼眶一红,“怀英……” “大嫂,我都知道了,我方才叫人加派了人手,一有消息立马通知,元宵你叫报社那边派两个精湛的画师来画上小满的画像。” 裴朔说着唇瓣也有些发抖,除夕夜宴,这会儿还没找到,极有可能是被贼人带走。 前段时间幼童女人走丢的案件频频发生,该不会…… 裴朔正想着手突然被人捏了一下,一抬头谢蔺正看着他,他连忙介绍道:“公主,这是我曾经的故交,柳大嫂和柳二哥,方才大嫂的儿子小满走丢了,所以我才……” 谢蔺微微颔首,“见过大嫂、二哥。” 柳大嫂和柳二哥却是受宠若惊,正要跪地却被谢蔺扶了起来,“二位不必多礼,找人要紧,本宫来时已叫人去通知皇城司封锁城门,定不叫那贼人趁夜出京。” “多谢公主殿下。” 不多时元宵从报社回来带着几个白发苍苍的画师,照着柳大嫂和柳二哥的描述画了小满的画像交由皇城司寻找。 柳大嫂和柳二哥也跟着四下去寻。裴朔牵着谢蔺,谁也没提松手的事,河水映着她的华服珠钗,裴朔忽然笑笑,“公主要不要换身衣服?” 公主殿下这身衣服过于华贵,走在街上瞩目甚多。 “本宫乏了,回府了。” “哎?”裴朔一愣。 “那好吧,公主先回去歇着,我随大嫂寻一寻小满。” 谢蔺走后,裴朔带着找人队伍顺着人流四下寻找,只是这小小的长乐门所有摊贩挨个问过又搜遍了,竟无一人见过。 “传令下去,有消息来报者赏十两银子,助本宫找到人者,赏一千两。” 裴朔一声令下,果真就有人上前,只不过这证人越看越觉得不靠谱。 小女孩还不到裴朔腰间的位置,手里捧着一个糖葫芦,她母亲跟在她身后神色紧张。 小女孩拉了拉他的衣角,“我见过这个小哥哥,有一个别的小哥哥把他叫走了。” 裴朔蹲下身,指着画像,“你确定是这个小哥哥吗?” 小女孩点点头。 “那你知道带他走的小哥哥长什么样子吗?” 小女孩挠挠头道:“他看起来像个乞丐,和小哥哥差不多高” 裴朔心头一震。 却还是面色柔和摸了摸小姑娘的头,叫人拿了十两银子给她母亲,母女俩千恩万谢走了。 忽地身后一道轻咳声响起,裴朔回头,视线正好和来人对上,鎏金面具遮挡着半张脸,红衣倾城,裴朔脸上笑容逐渐加深。 “大舅哥,晚上好啊。” 此刻,另一头白泽也带着一队人四下寻找,他嘴里叼着半根糖葫芦,神情桀骜,只是风过耳边,他咬糖葫芦的动作顿了顿。 白泽手抬了抬,“你们接着找,我一会儿过去。” “是。” 白泽立在原地,穿过涌动的人群,一个熟悉的身影静静站着,白泽足尖一点调转方向换了一条路,那人也飞动脚步跟上了他。 一直到寂静无人的巷子,白泽才停下脚步,他背对着那人,那人也停下脚步,手中短刃闪过,白泽猛地转身刺去。 然而那人身形一转握住了他的手臂,白泽一愣,那人手掌劈下打断了他的短刃,他低头要捡,手腕却迅速被人牵制住,白泽下意识抬腿扫去,然而那人再次挡住,一个用力将他推了出去。 那人掌力深厚,几乎要将他的骨头震裂,白泽被劈飞去,脚步在地上摩擦出两道痕迹,他用力咳嗽两声,手捂着肩膀的位置。 “呵,三年不见,你的功力见长。”那人带着斗笠,脸遮在斗笠下看不清面容,只瞧见一圈胡子拉碴。 “若非今日随丞相前来,我竟不知你还活着,真是命大。” 白泽脸色阴沉,眼底凶狠,可又奈何不了那人,他余光四下寻找着出路。 “你不必害怕,我今日来不是想要你的命,白泽,既然你大难不死,为何不归?” 白泽啐出一口血,嗤笑道:“我跟死了有什么区别?” 那人冷笑一声,从胸口取出一枚令牌,“首领有令,杀驸马。” 白泽一怔。 莫非他们知道了? “为什么?” “主子命令,哪有你问为什么的地步?你既为驸马近身,想必杀他容易,半月为期,否则我会亲自前来……送你下地狱。”那人说罢毫不客气转身离开。 白泽见那人离开才失了力气似得摔在地上,肩膀处传来的撕裂疼痛叫他不得不咬住了牙。 “狗日的烛阴。” 第56章 一连好几日, 小满毫无音讯。 恰逢新年,衙门值班的人少,因此虽然第二天一早就报了案, 但如今也是毫无头绪。 裴朔盯着京城的地图看了许久, 一颗心几乎沉底, “上元节鱼龙混杂, 商贩太多,趁乱将孩子带走不是一件难事。” “郊外村庄也丢了两个孩子,不过那孩子无父无母故而也无人报案, 街头还少了几个乞丐, 花坊里跑了一个舞女……这些人的共同点全部都是……没有亲近之人,就算是丢了也无人报案更无人查找。” “天子皇城脚下, 这些人贩子不该如此横行,府衙之内除了小满也未再接到有报案丢失之人。”裴朔百思不得其解。 “小白呢?今日怎么不见他?”裴朔四下看看,按照往日白泽早就在他旁边打转了。 元宵道:“上元节那晚回来就没见着他。” 裴朔心里一咯噔, “他不会也丢了吧?” “小白他会功夫,应该不会这么轻易的……”元宵嘴上说着不会,但心里也吓出了一身冷汗。 裴朔说着合上地图叫人在琼楼翻了个遍也没找着白泽, 吓得他急急忙忙出去找, 刚出后门就撞上白泽揪着一个人进来。 “二爷?这是要往哪去?”白泽讶然, “上回我同二爷说狗能吐人言,二爷不信,上元节那道人带着灵犬作诗,我看二爷眼睛都瞪直了, 这不今儿把他带过来给二爷逗逗乐。” 裴朔一瞧,白泽手里揪着的正是那道人,据说是急着出城叫白泽给揪了回来, 手边还牵着那条狗。 那道人见到裴朔立马惊呼,“哎呀,贫道见过驸马爷,上元节初见驸马爷便惊为天人,驸马爷真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堪比曹子健啊。” 裴朔:“……” 这等油嘴滑舌、见风使舵的人说是修道之人,他第一个不信。 白泽冷哼一声,“叫你的狗说两句话来听听。” 说到这灵犬,裴朔确实是好奇到底是怎么做到狗吐人言,他手中折扇一合在那条狗上拨动看了半天也确实没看出什么不妥。 “道长,你这狗怎么不说话?”裴朔问道。 道长手中拂尘轻扫,“犬儿,还不拜见驸马爷?” 那狗听了他说话缓缓睁开迷离的双眼,匍匐在地上的四肢也逐渐灵动起来,像上元节那般后膝屈地,前膝俯伏,声音沙哑,“见过驸马爷。” 裴朔被他吓了一跳。 先前上元节远远看着这狗没觉得有什么异样,现在看着越看越觉得有几分诡异。 元宵瞧着白泽就气不打一处来,上前拍了他一下,“你小子跑哪去了,我同二爷寻了你好久。” 白泽原本就有伤在身,被他这么一拍正好拍到伤口处,顿时倒吸一口冷气下意识后退了几步。 元宵见他这样,“你怎么了?受伤了?我看看。” 裴朔抬眸,“怎么回事?” 白泽笑笑,“不小心撞了一下。” 裴朔无奈道:“天天跟个猴子一样上蹿下跳的,过来我看看怎么回事?瞧了大夫没有?” 眼看着裴朔要上手扒他的衣裳,白泽后退一步笑道:“已经瞧过了,我房里还有药酒,擦擦就好。” 也不知怎么回事这孩子特别抵触他的触碰,裴朔见他躲避也只好放弃,“我房里还有一瓶先前公主那拿来的伤药,是宫里赏下来的,元宵你拿去给他擦擦。” 白泽原想拒绝,然而元宵却强行将他拽走。 “哥哥我当真没事,那药擦我身上纯属浪费。” 元宵气得又在他伤口上捏了一下,疼得他呲牙咧嘴的,“是不是又跟人打架了?” “我哪敢啊?”白泽捂着伤口嗷嗷叫,“真是磕的。” 等回了房中,白泽解了衣裳露出肩膀那块青青紫紫的痕迹,元宵顿时眼圈一红,那皮肤往外渗着血迹,看着触目惊心,“你是同什么人打起来了?” 他知晓白泽有功夫,也知晓他或许有些什么不得见人的过往,但白泽没说,二爷不曾问过,他更是没必要问。可现在这伤明显不一样,绝对不是什么撞了摔了…… “哥哥……” 白泽突然按住他涂药的手,眸光闪烁,音色低沉,“你、我,二爷,我们才是一家人对不对?” 元宵未语,只是默默帮他包扎好,“我只知道二爷说什么我便做什么?其他的……不要多想。” “我劝你……也不要多想,更不要肖想。” 元宵抬眸望向他,那双眼睛平和无波,却仿佛能穿透层层伪装,直抵人心最深处的秘密。他的视线并不咄咄逼人,却莫名看得白泽心底发慌,好像所有的阴暗都无所遁形。 他苦笑一声,“这两年,哥哥长进了不少。” * 琼楼院外,裴朔逗弄着那条狗,直等元宵和白泽二人出来,他才问道:“怎么样?” 元宵淡淡道:“这小子想必是从房檐上摔了下来,一天天的不安分,还连累二爷忧心他。” 裴朔笑笑,“还是小孩子嘛。” 这两个孩子过了年满16岁,在现代还是个初中生,正是顽皮叛逆的年纪,他应该庆幸这两个孩子没有叛逆期,不然他这个老父亲真的要心梗。 “你们快来看这狗……” 裴朔道:“本宫甚是喜爱这灵犬,道长不如割爱?本宫愿付1两金如何?” 那道长被这金钱蛊惑险些就要答应了,但是视线落在那金毛犬上还是干笑几声,“驸马爷,这灵犬是万万不敢卖,待回头还要归还仙人的。” 裴朔倚坐在藤木摇椅上,晃来晃去,带着几分懒散,折扇半遮面,他冷哼一声,薄唇轻启,再次加大了筹码,“10两金。” 那道人眼睛都亮了,“这这这……” 裴朔眼皮微抬道:“道长莫要贪心不足啊。” 道人当即下跪,“谢驸马爷赏,谢驸马爷赏。菩萨那里贫道自会解释,灵犬由驸马爷教养想必菩萨乐见其成。” “元宵,带他下去领钱。”裴朔说这话的眼神微眯,元宵一下子就读懂了他的意思,朝外一伸手,“道长请。” 那道长见状手却抚上金毛,又逗了逗它下巴,“犬儿,往后跟着驸马爷可要乖巧。” 待元宵和道长走远了,裴朔才坐直身子,折扇轻合,目光盯向地上那金毛犬,“你……是人是狗?” 那金毛犬俯在地上,眼睛竟是涌出几分泪水来,嗓音沙哑,“回驸马爷,我也不知自己是人是狗。” 白泽蹲在旁边戳了戳那金毛犬,“看着明明是狗嘛。” 裴朔折扇一抬,“你看他的眼睛,像人像狗?” 白泽看去,却突然倒吸一口冷气蹲坐在地,“你……它他……” 那金毛犬一直眯着眼看不清眼睛何状,只是待它睁开时,那双眼睛又圆又黑,乍一看毫无破绽,可细细看去,却像极了人类。 不多时,元宵回来,“二爷,那道人被我关起来了。” 裴朔扇子在手中一下一下敲着掌心,这下事情难办起来了。直到今日他才想起来今夕何年,北祈出过一件轰动全国甚至周邻各国的大案——狗人案。 这个案子也是真正让阎文山名声大噪、闻名于世间的大案。 有人贩子拐走幼童、少女,以热油浇之或以全身割下细细小口,披上动物皮,以采生折割之术,残忍之度可想而知。 “小白,阎文山最近在做什么?” 白泽道:“二爷一直叫我注意着阎大人,听说前几日贡院失火,圣上大怒,着阎大人破案。” 元宵不解,“贡院怎么突然失火了?” 裴朔眯了眯眼,只觉得这件事不简单,上元节皇帝才说要重翻科举试卷,怎么这个节骨眼上就失火了?莫非有人有意为之?这科考该不会也有蹊跷吧? “小满有消息了吗?” “没有。” 裴朔一颗心几乎沉了下去,如果小满真的是被人贩子拐了去,在这个节骨眼上搞不好可能…… “不能等了。”他语气顿了顿朝小白耳语几句,“你按我说的办法将阎大人引出来,元宵你牵着他……”他顿了顿,指向那不知是狗还是人的金毛犬,“带着他,我们去找阎大人。” 历史上狗人案是由阎文山破解,如果阎文山能早日破了狗人案找回那些孩子,或许小满就有下落了。 * 公主院中 周遭无人,谢蔺难得换了一身男装,那抹红色似火似血,衬得他的肌肤愈发莹白如玉,像是上好的羊脂玉染上了一朵红晕。 乌亮的青丝蜿蜒铺散开来,脑后用一根墨色赤金玫瑰发簪挽起,坠着的红色发带随风飘着,衬着额间一点朱砂,似神似妖。 眼前棋局胜负未分,那双漂亮的眼睛流转,挽袖落子。 “驸马爷发现了猫腻,现在要带着那狗去找阎大人。” 谢蔺正在练剑,闻言有几分不解,“驸马对阎大人倒是情有独钟?阎文山那里查得如何?” “阎大人传信说这伙贼人和江南水匪恐怕是脱不了干系,他近日勘察贡院失火一案时,意外发现户部文书有篡改的痕迹?有人伪造户籍。” 谢蔺擦拭着手中的剑,“拐卖人口,伪造户籍,假造卖身契,如此一来拐走的人口摇身一变就有了新的身份,真是一手好算盘。” 那些丢失的流民多半为黄河水患逃难来的,无户籍文书,无身份证明,无亲无故,即便是被贼寇掳走也无人报案,无报案者便无失踪人口。 再给失踪的人做一张假的奴隶户籍,谁还分的清他到底是谁? “先前不是说有姓费的管事吗?可有眉目。” “阎大人说户部侍郎魏儒的姻弟便姓费,此人有个儿子唤费琢,常年跟在郭琮身边,算是个伴读。” 经彩云这般提醒,谢蔺终是想起他同裴朔第一次见面是在某个席宴上,那郭琮故意刁难要裴朔饮酒投壶,郭琮身后跟着的那个便是费琢。 “本宫记得户部侍郎的母亲何氏,远远算起来还是丞相大人的表姑。” 彩云道:“何氏的母亲和丞相的祖父合着一个祖父,算是两房的堂兄妹,只是丞相的祖父、父亲均已亡故,这门亲戚认不认还算另说呢。” “怎么不认呢?要是不认魏儒是怎么坐上的户部侍郎位子的?朝中也不能尽是郭姓。” 谢蔺把玩着手中的棋子,嘴角却是轻笑一声,带着冰消雪融间的一丝肆意,“天下大乱,不久矣。” 突然,外头翻进来一个人,项,“公主,出事了,驸马爷……丢了!” 哗啦—— 余袖扫去,整座棋盘都乱作一团,先前黑白子的布局与谋划通通落了空。 第57章 时间倒退半日 裴朔在月桂楼包间等候, 指尖不断拂过那金毛犬的背上,试图找出一丝蛛丝马迹来,然而那狗皮披在人身上却是严丝合缝, 几乎找不到缝制的痕迹。 不多时, 外头多了一道敲门声, 裴朔闪身躲入珠帘后, 手中折扇轻摇挡住了半张脸。 门被推开,白泽率先进来,后面跟着的赫然是阎文山, 以及阎文山的两个护卫。 “不知是何人非要将阎某请来此处?”阎文山语气很冲, 他身后两个护卫鼻青脸肿的,对比白泽脸上也有半块红肿, 可见进行了不小的争斗。 裴朔自然是不知道白泽用了何等强硬的手段才把人请过来的,流苏帐内裴朔压低声音,“阎大人, 我有一物,请阎大人辨识。” 元宵抱着那条金毛犬将它放在桌子上,珠帘帐内裴朔又道:“阎大人上元夜也曾见过此物, 不知阎大人以为它……是人是狗啊?” 阎文山眼睛微眯, 透过珠帘帐试图探出对方身份, 然而对方只留一个背影,不过对方既然提到上元夜想必也是官宦之家,端看这派头富贵,定然不是普通官宦。 “阁下既然心中存疑, 为何不直接报官,反而用此等手段引下官前来?” 裴朔依旧未转身,“此事诡异, 我不愿牵扯其中,听闻阎大人乃阎王转世,断人间奇案,想必定能破解谜题。” 历史上的狗人案牵扯甚广,公主和他身份特殊,如果被牵连很可能引起皇帝猜疑。公主本就身处不易,他不愿公主冒险。 阎文山坐于桌前朝那金毛问道:“你既能吐人言?可会狗吠?” 那金毛呜呜咽咽了半天,最后沙哑着嗓子垂下了头,“大人,我不会。” “那你可还记得自己从前是何方人士,姓甚名谁?” 金毛犬摇了摇头。 那双眼中蒙出一层水雾。 “你是何时跟随那妖道四下卖艺?” “从我记得起,已经有半年。” “除你之外,是否还有其他受害者?” 金毛点点头头,“大人,两个月前道长身边多了一只狗熊,和我一样口吐人言,不足半月它就死了?它的尸首就埋在城郊林子里。” “你可能带路?” “我记得路。” 裴朔坐在珠帘之内,面前香茗袅袅,手中的红梅踏雪折扇开了又合,合了又开,最终还是忍不住提点道:“阎大人,近日府衙之内可有报案?” “并无报案。” “那是否说明失踪之人皆为少亲无故之人,故此才无人报案?此前黄河水患,京中多了不少流民,恰逢新年,政府还没来得及登记造册,阎大人不觉得近日流民越发少了吗?” 裴朔将自己的观察猜测说了出来,也希望阎文山能凭借这些尽早破案,也能尽早找到小满的下落。 年前黄河水患一直未除,太子殿下亲赴现场指挥治理,可惜不见成效,各地流民愈发严重,京中富足,那些流民也就趁乱进了京。 前两年裴朔还能在街上见到不少乞丐,甚至还会抢夺他的钱包,可短短的两年京内乞丐数目大大减少,流民也不见踪影。他并不觉得是政府治理有策、安置有方导致的。 阎文山神色微沉,望向珠帘帐内的视线越发凝重,此人能出现在上元夜想必身份不简单,可他又遮遮掩掩不愿牵扯其中,恐怕手上并无多少实权,否则怎会放过此等政绩? 而此人手段强硬,不仅脑子清醒,更是能一针见血的点出流民之事,此等人物不该籍籍无名,除非他是被迫籍籍无名。 “多谢驸马爷提点,下官定不会放过这条线索。” 元宵和白泽脸色俱是一变,白泽的手已经按在了袖中的短刃上,而珠帘帐内裴朔把玩扇子的手一顿,唇上却是浮现出一抹笑容。 阎文山不愧是阎文山,如果阎文山连他的身份都猜不出来,那他真的要怀疑阎文山是否能破获此案了。 言到此处,裴朔也不再遮掩,掀开珠帘帐走出,举手投足间却是自带富贵闲人的气度。 阎文山见状急忙便要参拜。 裴朔先他一步扶起,“阎大人,实不相瞒,前几日报案的妇人乃我故交之妻,丢失的是本宫的侄子,还劳阎大人早日破获此案,将我那侄子找回。” “驸马爷放心。” 裴朔终于可以近距离仔细端详这位凌云阁十二名臣之一的阎文山,阎文山号称阎王爷,阎王赶路,小鬼自是不敢拦。如果不是现在不合时宜,他真的想掏出小本本来请阎文山给他签个名。 “既然如此,本宫还有一条线索,阎大人请看……”裴朔手中的折扇合并指向金毛犬头和身子的连接处,“大人仔细看确能看出几分痕迹,这缝合之人技巧必然不俗,而且看针脚线路与这毛皮几乎合二为一,像是湘绣。” 阎文山一震,再看那毛发遮盖处果真有缝合的痕迹,且针脚密集宛如真正的皮毛生长一般,故此若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端看此针线技巧,缝合之人必然功力深厚。 “那道人还关在公主府,一会儿劳烦阎大人派几个人过去把人带走。” “多谢驸马爷。” * 裴朔送走阎文山,出了月桂楼,鼻尖又飘到一阵羊肉汤角儿的香气,裴朔原本没什么心情想着再回府问问公主那边是否有进度,结果元宵的馋虫被勾起来了,强行把他拉了过去。 裴朔心知自己这段时间一直在想办法寻找小满的下落,情绪低落,这俩孩子也是担心他。 羊肉汤角儿飘着葱花儿,几颗油珠,热腾腾的香气飘满了半条街。一口汤下肚整个人都暖和起来了。 白泽撂下碗又对街上走街串巷的商贩起了兴趣,“二爷我要吃糖葫芦。” “行,我去给你买,在这儿等着。”裴朔起身,脸上挂着笑意。 裴朔刚取了四枚铜板,要了两串糖葫芦,忽然听得一侧首饰摊子前一个小乞丐冲了过来,朝着一个坐在街角歇息的女子喊道:“你女儿冲撞了贵人,要被打死了。” 那女子衣着破烂,瞧着像是从外头逃难进来了,脚下一双破鞋露着脚指头,她听着这话手上的木头拐棍都扶不稳了。 “你是谁?小丫,我的小丫,她在哪呢?” “我领你去,就在前头胡同巷子里,流了好多血。” 那乞丐女跟着小男孩踉踉跄跄地跑了过去,虽腿脚不便,却几乎使出了平生的力气。 裴朔拿了糖葫芦原本要走,只是那乞丐女经过他时,他忽觉好似哪里不对劲,等他反应过来时二人只剩下两道残影,他当即追随过去。 那个男孩不对劲…… 这边街角歇了好几个流窜来的人,可他却是直接盯上了她,而根据那女人的问话她并不认得这男孩,既然不认得男孩怎么一口咬定摔倒之人的母亲就是她呢? 裴朔脚步急切了几分,刚拐到巷子里正好瞧见地上倒着的乞丐女,旁边站着的还有两个蒙面的人,背对着他。 “这些女人真是好骗。” “有了这个女人我们这个月的任务算是完成了。” “等赏银发下来又能快活一阵子。” “可惜这女人长得不好看,要不然能卖的更高。” 那俩人笑得猥琐,一人拿着麻袋开始装人,另一个则用麻绳将人绑好。 裴朔藏在巷头暗处,这两个人想必就是那些贼人,小满或许也是落到了这些人手上,他需得先留下标记…… 正说得,身后却有一黑影窜出,木棍砰地一下打在裴朔后脑勺,他转过身来只模糊看得那人面容,旋即脑中嗡鸣一下,陷入黑暗。 “娘的,两个废物,不知道后面有人跟来了?还是个男人。” 一人拖着裴朔直接丢到那俩人面前,那俩人当即吓出了一身冷汗,只是在看到那人的瞬间脸上均挂上了讨好的笑,“五哥,您怎么来了?” “废物,要不是老子过来早晚得死在你们两个手上,这男人一看就非富即贵,趁早杀了。” 就在那被称作五哥的人要动手之际,先前绑麻袋的突然惊叫一声,“哎,这男人长得还挺好看的,能换不少东西呢?” 五哥眉目一拧,“不行,这男人身份不简单,要是被人认出来都得完蛋。” “五哥。”那人又拦了拦,“我们把他卖到偏远地方,谅他们天南海北也找不着,啧啧啧多好的姿色啊,这脸蛋搞不好比笼子里的那些女人还值钱。” “要不先把他这些什么项圈啊、玉佩、流苏坠子,还有他这衣服……这可是金线绣的,全给他扒下来先卖了。” 五哥捏着裴朔的脸看了又看,眼底确实闪过几分惊艳之色,“先带回去看窦爷怎么说?” 三人齐力又装了一个麻袋,扔到卖菜的板车上,推着出去直接混进了人群。 而另一头白泽和元宵等了半天也没见裴朔回来,一抬眼那卖糖葫芦的大爷就在眼前,可四下都无裴朔的身影。 “二爷呢?” 元宵心下沉了沉,总觉得不对劲,从兜里摸出铜板结了帐,两三下站在那糖葫芦面前。 “敢问可有见一个红衣服的男人过来买糖葫芦,手里还拿着一把扇子,长得特别好看,穿得丁零当啷的很是富贵。” “有有有,刚买了有半刻钟的时间,往那边去了。”卖糖葫芦的大爷指了一个和羊肉汤角儿摊位相反的位置。 元宵和白泽对视一眼,急匆匆地赶了过去,好在裴朔穿着显眼并不难打听,直到巷子头,白泽好似踩到了什么,一抬脚,两只被踩烂的糖葫芦陷在泥土里,旁边还有一柄沾满脚印的折扇。 “二爷的扇子?糟了,二爷定是出事了。”元宵打开那扇子时吓得呼吸都快停了。 “小白,你……”他正要说什么,却听见白泽喃喃一声“一定是他们”旋即脚尖一点便踩着周围的稻草堆飞上了房顶,很快消失于夜色间。 元宵见状只好自己先急匆匆回府搬救兵。 公主府,谢蔺正在下棋,却见有人突然闯了进来,这动作手法他还以为是裴朔脸上刚多了一丝笑意,抬头一见是元宵,笑意瞬间僵住。 “公主,出事了,驸马爷丢了。”元宵哭得眼睛都肿了,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将事情原原委委说了一遍。 隔着帘子他甚至都没看清里面的人穿的是男装。 谢蔺怔在当场,仿佛被一记重锤击中心口,瞳孔猛地收缩,脑海中下意识想到上元夜遇见的那只狗,他只觉得双膝发软,几乎站立不稳。 “驸马……” “传本宫令!速传大理寺阎文山来见。” 第58章 裴朔醒来时耳边全是女子的哭声, 乍一听还以为自己进灵堂了,哭哭啼啼得叫他也有几分伤心,腿脚压的久有些麻, 他尝试着动了动却没动弹成功, 这才意识到自己还被绑着。 他睁开眼, 入目的全是一屋子女人在哭, 周围破破烂烂宛如一座地窖,他自己也被五花八绑,只不过身上的玉佩、金冠、项圈尽数被那贼人扒了去。 好在是没把他衣服扒了, 应该是怕倒卖衣服时被人发现, 故而只拆了衣服上的金线珍珠,他的扇子也丢了, 他尝试动了动自己衣袖的位置,那柄火枪还在…… “你们别哭了。” “都要死了,还不许我们哭一哭了?”他旁边的女人当即剜了他一眼。 很快又有人附和, “就是,往后谁知道还有没有眼泪能掉,指不定被做成什么模样。” 旁边的女人见他一个大男人被绑着忽又问道:“那贼人向来只骗幼童女人, 怎么你一个男人也被抓了来?” 裴朔只好道:“我家中侄子也被掳走, 这几日追查线索, 正好瞧见有人上当便跟了过去,谁知那贼人有后手一棍子敲晕了我。” 他被绑成了蚕蛹,整个人倒在地上在柴火堆上蹭了半天,手指灵活地动来动去, 最后竟将绳子解了下来。 旁边那女人见状也不哭了,却是生出几分欣喜来,“你……” 他站起身来, 身姿挺拔,语调高昂,“各位别怕,本宫乃是当朝驸马,我妻乃琼华公主,本宫来此之前已经留下记号,很快就会有官兵来营救你们。” 他这一出,屋内的人叽叽喳喳开始讨论起来,“驸马?琼华公主的驸马?他不是个疯子吗?” 谁不知道琼华公主的驸马是个逛牌楼、偷嫁妆、戏丫鬟的无耻之徒。 可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看裴朔虽身陷囹圄却气势不减,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她们已然信了几分。 “现在将你们知道的信息全数告知于我……” “我们也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应该是个地窖。” “除了我们,还有好几间屋子,他们抓来的女人小孩都在那儿。” “他们押着我们签了卖身契,漂亮的卖到勾栏去,长得丑得要么做成奴隶要么做成怪物……” “他们做孽,将人的四肢砍断放进漂亮的花瓶里推出去唱歌卖艺,将孩子们的皮生剥下来……”她说到这里时眼底惊恐交加,俨然是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又将动物的皮毛覆上去做出怪物说是什么灵犬灵熊,供人玩乐,用不了多久等死了就随便找个地儿一埋……” 她们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屋内充斥着一片哭声,便连裴朔听着都忍不住动容,这些人真是恶毒至极,自古以来人贩子都该处以极刑,更何况是这等贼寇更是万死都难辞其咎。 裴朔身上的绳子脱落,他迅速站到门口的位置向外看去,只见长长的通道不见光亮,幽黑无敌深洞一般。 “你们有没有见过一个五六岁大的孩子,他叫小满?” “这里全是那么大的孩子。” “其他的人关在哪?” 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小满确保他的安全,然后找到出口将这些人救出去。 “这里面路线错综复杂,有好几个屋子,就算出去恐怕也找不到出口。” 正说着,忽然见有光线传来,紧接着便是男人的说话声传来,裴朔迅速跑回原来的位置躺好,示意整个屋子的女人噤声。 “那道人不知死活居然敢在京城卖艺,还将那鲛人送到了陛下面前,首领发了好大的火。” “听说那位发话下了追杀令,谁能找到那道人赏一百两银子。” “啧啧啧,那老不死的恐怕还不知道他手里的灵犬是什么东西吧?” “他要是知道不得吓个半死哈哈哈。” 俩人说着话取出钥匙打开锁,视线在地窖中扫了一圈,“王二这小子出了趟门居然带回来一个男人。” “喂!那小子别睡了,我们首领要见你,你可有福气了,首领要把你卖到南梁妓馆去哈哈哈……” “南梁素好男风,以后当了花魁可别忘了哥哥们。” 一个人说着就要来拉扯裴朔,说时迟那时快,裴朔手伸进衣袖,火枪出来的一瞬间,砰地一声,只听耳中嗡鸣,震得裴朔手臂发麻。 众人再寻声看去,却见门口站着的那个脑洞上多出来一个血洞,眼睛瞪得大大的,手指抖了半天,嘴唇连句遗言都没来得及交代,一头仰下去没了声息。 有大胆的妇人靠近去看,手指落在那人鼻息下一探,旋即跌坐在地上,眼底俱是惊恐。 “死了,他死了。” “你……”另一个拉扯裴朔的人还没来及反应,那火枪就抵在了脑门上,那人当即吓得不敢再动弹一分。 “你是什么人?你拿的那到底是什么东西?”那人战战兢兢,只是在看到尸体的片刻就对那火枪起了敬畏之心。 裴朔押着他缓缓站起来,“我才要问你们是什么人?这里是什么地方?” “我、我叫冯三,这里是、是地窖。” “废话,我问你怎么上去。”裴朔握着的火枪又压了压他的脑袋,冰凉的火枪抵在太阳穴的那刻一种莫名的恐惧充斥着冯三,吓得他腿一软扑通跪在地上。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从来没上去过,都是有人送吃食给我们,这个地窖跟个迷宫似得。” 裴朔踹了他一脚,“起来。” 冯三跟着他站起来,裴朔一手拿火枪指着他,慢慢挪到被打死的那个人身边将他的守卫外袍扒了下来穿在自己身上。 “我出去看看,如果找到出口回来接你们,人太多容易暴露。” 一个人颤颤巍巍问道:“你真的还会回来吗?” 裴朔扫视一圈,朗声道:“本宫金口玉言,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走,带我出去。” 裴朔押着冯三走出牢门,外头是一条长长的隧道,两侧燃着几盏油灯勉强能看清道路,走了约一刻钟的功夫便出现三条岔路,裴朔皱了皱眉。 “走哪里?” “我真的不知道,大爷饶了我吧,走哪条路都是迷宫。” 裴朔从地上捡了颗石头在来过的地方做了一个简单的标记,便随意找了个方向走着,约莫又是一刻钟的功夫一个和方才一模一样的地牢出现,只不过这里面关的全是五六岁的幼童。 裴朔扫视了一圈没有看到小满的下落,再次做下标记又换了一条路,期间另走过两三个一样的地牢,眼看着又出现一个岔口。 裴朔心下一沉。 这里面果真像极了迷宫。 只是模模糊糊间好似一阵血腥味传进鼻尖,他顺着血腥味靠近,又是一个一模一样的地牢,只是这次不同的是里面没有女人孩子的哭声,反而是寂静无声。 地牢内有人看守他没敢走得太近,那种血腥味让他有些恶心,里头只有一丝亮光,等他看清里面的场景后饶是自己见过一些大场面都忍不住被吓到。 只见那地牢内扔着无数被剥了皮的不知名动物,新鲜的动物皮被扔在地上,褐色的鲜血和泥土混合着留了一地,散发着腥臭味儿。 木桶里泡着几个不明生死的孩童只露着脑袋在外面,地上还趴着几个,有人被灌下了不知名的液体,随后以小刀在光洁的后背皮肤上割开细细的小口,如同千刀万剐般恐怖。 一股浓烈的情绪从心底蔓延开来,呼吸变得粗重而急促,仿佛有一团火在胸腔中燃烧,那火焰灼烧着他的理智,几乎要冲破他一贯的冷静与克制,差一点他就要冲出去。 手中的火枪越握越紧,他看着冯三语气低沉暗带威胁,“敢出动静,你看是你跑的快,还是我送你见阎王快?” 冯三疯狂摇头,捂着自己的嘴。 地上散落的动物皮被覆盖到那幼童身上,双方的血液混合交杂,滚烫的皮囊合二为一。 裴朔浑身的肌肉几乎都在颤抖,甚至不敢去看那些人的恶行,只能盼着阎文山尽快查到此处。 “将这批狗送到丽娘处。” “是。” 眼看着有人要出来裴朔当即抓着冯三往回走,将自己藏匿于暗处,然而前面的火把光亮又多了几分,身后有守卫巡查,前有狼后有虎,裴朔一时无处躲藏。 …… 公主府地牢 先前贩卖灵犬的道士被绑在架子上,此刻衣衫破碎浑身上下都是重刑的痕迹,血痕累累。 “妖道,你若再不供出贩卖之人,本官也只能大刑伺候……” “别打了。”那道长此刻已是气若游丝,“我真的不知道那是个人,我也是从别人手里买回来的,想着讨个赏,他怎么就是人了呢?” 阎文山怒道:“你这妖道难道狗真的会吐人言吗?” 道长眼皮子都抬不起来了,“这世间多有精怪,万一是狗精成妖……” “既然没用就杀了他吧。” 轻飘飘的话传来,那道长终于是多了几分恐惧,抬起眼皮看向不远处坐在太师椅上的戴鎏金面具的男人,那男人一身红衣像是鲜血染就,发间别着一支赤金玫瑰发簪,只可惜看不清面容。 那男人手中把玩着一柄折扇,扇柄上沾着泥土,他正拿着帕子小心翼翼地擦拭干净。他就这么静静坐着但周身的气场叫谁也不能忽视他,况且能指使阎文山的人这世间少有。 “别别别,我说,我真的说,是一个男人卖给我的,他叫陈富,家里是开绣坊的,就住在城东绿柳巷子里。” 谢蔺闻言擦拭扇柄的动作一顿,眸中多了几分厉色,“带上他,去城东。” 咚咚咚—— “开门!” “来了,来了,这晚上的。” 陈富披上衣裳推开门的一瞬间便被惊住了,破旧的木门前站了两排小厮,随后从马车上下来一个天潢贵胄的男人。 那男人虽带着面具却能瞧出举手投足间的几分气度,他唇角轻笑,“你就是陈富?” 陈富心生警惕,“你是什么人?” 谢蔺手中的扇子在他手中把玩着打了个圈儿,浑身上下透着几分吊儿郎当的气质,“南来北往的富商,听清灵道长说你这里可以买灵犬?我欲购买百只,可有?” 陈富笑笑,依旧不为所动,“老爷说笑了,哪有什么灵犬?我们就是一个普通的绣坊。” 谢蔺见他油盐不进,从袖子取出一枚金锭,那陈富看得眼睛都直了,旋即他打了个响指,身后立马有侍女端来一个红木箱子,打开箱子,金灿灿的金锭一颗一颗圆滚滚地摆放着。 目测一颗金锭为5两,这满满一箱约莫20颗,少说也要有百两金。 “我要将那灵犬卖到西陵国,你若有货,我当以此金为订,事成之后另有百金。” 陈富眼底闪过一抹贪婪之色,不过仍心存一丝警惕,“你是清灵道长介绍来的?” 谢蔺手中折扇轻晃,身后立马有人取来一柄拂尘,谢蔺伸手敲了敲拂尘柄,勾唇道:“清灵道长将灵犬卖于我云游四海去了,这拂尘便是信物。” 陈富看见拂尘才终于放下心来,“那你跟我来吧,只能你自己来。” 彩云拉了下谢蔺的衣角,谢蔺却转身给了她一个眼神,时间紧迫他迟一分裴朔就多一分危险,这陈富贪财想必他不会有事。 他独自跟着陈富进了院子,他一走,身后阎文山走出,手一招,举着火把的官兵立即将绣坊团团包围起来,他身侧的近身护卫跟着那二人一闪身进了院子隐于暗处。 院中挂着不少布料,还有一些织布架子,谢蔺靠近其他一台,那上面绣有白猫,却是栩栩如生,乍一看宛如真猫窝在上面。 “你乱看什么?”陈富厉喝一声。 谢蔺却笑笑,“绣坊工艺高超,针下白猫活灵活现,这是湘绣吧?” 他拾起一块帕子,上面绣有花鸟,那针脚绣法和金毛犬身体连接处的针脚如出一辙,看来的确是出自这个地方。 “需要把你的眼睛蒙上。” 谢蔺被带上了眼罩,只是握着扇子的手下意识紧了紧,黑暗之中他只能依靠耳朵和手摩挲着周围场景的变化。 他好像听到陈富推开什么沉重的东西,紧接着是一条长长的隧道,出了隧道耳中说话的人多了起来,紧接着陈富同人说了什么,他又猫腰进了一处地方,这地方阴冷得很,空气中都弥漫着阵阵血腥气。 他唯一可以肯定是他们没有出城,这货贼寇竟然敢在京城天下脚下行这等非人行径,当真是目无王法。 第59章 裴朔那头正说躲闪不过, 他狠狠瞪了冯三一眼示意他不要乱说话,眼看着巡逻的守卫靠近,火把照亮了他的脸。 “什么人?” 裴朔将头压低。 冯三脸上挂着讨好的笑, “大人, 小的冯三, 负责看守二号坑的, 这个是新来的,我们这不是迷路了。” 那人举着火把在冯三脸上照了半天好似是认出他来,恍然道:“原来是冯三, 二号坑在那边。” 那人指了个方向, 冯三拉着裴朔要走,那人却突然想起什么似得, “站住,二号坑不是你和赵武吗?” 裴朔一听拉起冯三扭头就跑,身后举着火把的守卫见状当即喊道:“有人闯入, 戒备!抓住他。” 裴朔抓着冯三跑得飞快,然而迎面又是一队人行来,他只得变换了方向, 然而追兵的火把光已从四面八方的岔道中汇聚而来, 阴暗潮湿的石壁将他们的影子投射得狰狞可怖。 岔道尽头, 一队弓箭手已整齐列队,弓弦绷紧,箭尖在火光映照下泛着森冷的寒芒。 “别让他跑了!放箭!”一声令下,箭矢破空而来, 在窄小的地窖中密密麻麻对准裴朔,本能地闭上双眼。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一段模糊却又熟悉的记忆碎片突然在脑海中闪现—— 他贴着粗糙的石壁侧身翻滚, 一支本应贯穿他胸膛的箭矢堪堪擦过衣袖留下一道血痕。 冯三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他躲闪不及,不知何时一支冷箭无声无息地穿透了他的胸膛。他靠着潮湿的石壁缓缓滑落,眼中的惊恐还未散去,胸前的鲜血已如泉涌般洇湿了衣襟。他的嘴唇微微蠕动,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只发出微弱的气音,便再无声息。 “冯三?” 这些人贩子死不足惜,只可惜没了引路的人。裴朔只得丢下冯三的尸体,借着昏暗的火光辨别方向,猛地冲入一个隐蔽的岔道。 地窖的石板上长满了湿滑的青苔,脚下时不时传来粘腻的触感,不知是水渍还是血迹。拐过一处几乎与墙壁融为一体的隐蔽转角,一座不一样的地牢陡然出现。 地牢,其实说是屋子更合适,这屋子血腥味淡了许多,尽数被浓厚的香料气息覆盖,但这味道掺杂仍令人有些作呕。 眼看着身后追兵要来,裴朔只得转身进了那屋子,屋内昏暗无比,没有灯光,只有耳中传来机杼的声音,顺着声音裴朔险些吓了一跳。 那织布机旁一位妇人静静坐着正在缝制手中的披风大衣。 裴朔下意识要藏起来然而那妇人却跟什么都没看到似得,眼睛空洞,只看向某个地方,手上的针线却是灵巧地穿过皮毛。 “什么人?”那妇人开口。 “是我。”外头响起声音。 裴朔只得找了个地方藏起来。 “窦丽娘,首领说这一批要尽快做好,尽早脱手。” 窦丽娘音色淡淡似有嘲讽之意,“我一个人,快不了。” “你……莫要误了首领的大计。”那人说完便大步离开。 窦丽娘捡起那人丢下的[物件]摩挲着寻到了开口处,取了针线便要修补,直到屋内寂静无声,她才开口道:“四下无人,客人可以出来了。” 裴朔见自己被人发现,而这人又好似并无告密举动,他只好移出身形,他的视线落在窦丽娘手中的东西上,当下瞳孔震颤。 窦丽娘淡淡道:“你如果要找出口,我并不知情,还请离开这里。” 裴朔却没动,只盯着她看了许久,见她眼底空洞只盯着一处看,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对方没有任何动静。 “你的眼睛?” “瞎子而已。” 裴朔又问:“那你可知你手里缝制的是什么东西?” 窦丽娘淡淡道:“不过是些野兽的皮毛,修修补补,拿到集市上去卖。” 她说着手上又摩挲着开始修补,她眼睛看不见手上动作却丝毫不逊色旁人,没一会儿的功夫一块连接处已经被她修补好。 “别动。”裴朔手上的火枪抵在她的太阳穴,“你手上的不是什么动物皮毛,而是活生生的人,乃是幼童所制。” 窦丽娘闻言大惊,绣花针扎到指尖凝出一滴血珠,手上的东西也滚落在地上,发出一阵闷声。 裴朔见她并不知情,只简单将她打晕,他蹲下身来看那孩子,滚烫的动物皮披在他身上几乎合二为一,也不知那些贼寇用的什么药水,难以撕扯下来,那孩子也闭着双眼宛如睡梦之中。 “醒醒。” 裴朔拍打着他的脸,可那孩子睡得死沉。 此时身后忽然涌出大量的追兵,火把光亮陡然照亮这一方天地,裴朔缓缓转身,衣角映过火光,手中火枪砰地一声直接穿透那人胸膛而过。 “你……你用的是什么妖法?”眼见着同伴倒地,旁人眼底惊恐放大,他们甚至没有看清是什么东西射进了心脏,而裴朔距离他们半里地。 “我要见你们首领。” “你你你……” “放肆!”裴朔厉喝一声,“本宫乃当朝驸马,我要见你们首领。” 那人被他气势一压,陡然弱了几分,再对上他的火枪忍不住吞了吞口水,但扔叫嚣道:“什么驸马?到了我们这就是阎王爷也得叫他下地狱,抓起来。” 砰—— 子弹从那人耳边擦过,炽热的温度烫得他瞬间弹跳起来,滚烫过后便是刺骨的疼痛,他手捂到耳朵处,再拿出来一看满手的鲜血。 “你你、你的耳朵。” 那人被人提醒低头一看,方才还正常的耳朵此刻滚落在地上,当即吓得眼神涣散。 “我再说一遍,本宫乃当朝驸马,我要见你们首领,否则……”他的火枪再次对准了那人。 从鬼门关走了一圈,那人的嚣张气焰顿时被泼了一层冷水般灭了个底朝天,“我、我带您去。” 裴朔上前以火枪抵住他的额头,挟持着他,周围追兵半分不敢动,那人带着裴朔东绕西绕终于是出了迷宫,外头月色透过来的一刻恍然如拨云见月。 * 此刻,宅院大厅灯火通明,上首的太师椅上坐的一个身穿黑色斗篷的男人,帽檐遮脸,只瞧得见敲动桌面的大拇指上戴着一枚碧绿玉扳指。 厅两侧是紫檀木做的椅子,下首的位置坐着一个独眼汉子,身材魁梧一身江湖气,一只眼被黑罩笼住,身上穿得倒是富贵却显得不伦不类,脸上却是堆积着笑。这魁梧汉子便是这所宅院的首领窦台。 “大人今日前来有何吩咐?” 那人把玩着手中的玉扳指,“银子,太少了。” 窦台尴尬一笑,“大人,我这手底下的兄弟们也要吃饭不是?这几日城中流民少了许多,兄弟们找不着人……” 黑袍人冷哼一声,“那是你的事,下次若还是只有这些供奉……” “大人。”窦台憨笑一声,“大人,这流民锐减,小人也是无能为力啊,更何况今日城中不知得罪了谁,大张旗鼓地追查。” 那人一顿,“你可是招惹了琼华公主?” 窦台一惊,“这……小人连公主什么模样都不知道,哪里敢招惹。” 黑袍人哼笑道:“你最好是别惹那个疯婆子,他们夫妻两个都是疯的,脑子都有病。” “黄河水患,如今人都往丘陵去了,地方政府正是头疼那些流民……” 窦台闻言大喜,“多谢大人提点,我这就叫人往丘陵去探一探,下个月的供奉绝对能翻上一番。” “小人今日意外拐回来一个貌美的男人,听闻南梁人好龙阳,若是将他卖去,定能卖一个好价钱。” “貌美的男人?”黑袍人心中突然咯噔一下。 正说着外头突然有人来报,“首领,陈富领着一个富商前来,说愿以百金为订,购买百只灵犬。” 黑袍人见状闪身退至屏风后,不多时陈富领着谢蔺进入厅堂,此时谢蔺眼前的眼罩才被摘下,他四下打量着眼前的一切,这屋子倒是富丽堂皇,只是不知道是多少人命换来的。 “阁下既然来了何不以真容视之?”窦台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大刀,刀柄上缠着红布有几分褪色还有几分干涸的褐色。 “你我不过交易,何需真容?”谢蔺毫不客气坐下。 他的视线扫过案桌太师椅,那里还放着一盏茶,茶水仍有余热雾气腾腾,而窦台身为首领却坐在下首,可见此人身份尊贵,如今却不见此人,应该是躲了起来。 窦台大笑一声,“我姓窦,人称一声窦大爷,来者是客,喝酒!” 酒碗落在谢蔺面前,他想也没想一饮而下,随后酒碗朝下一滴不剩。窦台哈哈大笑,“爽快!我就喜欢跟爽快的人做生意。” “不知这位老爷买了我的灵犬要做什么?” 谢蔺道:“自然是倒卖出去,在下的取财之道应该不需要讲给窦首领吧?” 他悄无声息地打量着四周,他已经沿路留下了记号,不知阎文山能否找到,如果不能他该怎么通知阎文山别院的位置? 窦台拍了拍手,很快就有人从外头抬着几个铁笼子进来,每一个铁笼子里都关着十几只不同品种的动物,黑熊、斑点狗、金毛犬…… 谢蔺藏在衣角下的手下意识捏紧,这窦台着实可恨,如此玩弄人命,凌迟极刑都不足以解恨。 谢蔺上前查看,这些动物和裴朔扣下的那只金毛犬一样,脖子和身体连接处均有细微缝合之处,而针法则和绣坊里的针法一致。 不待谢蔺再说些什么,外头熙熙攘攘闹了起来,举着火把的人聚集起来,而火光之中一袭红衣缓步走来,谢蔺逐渐愣住,心跳加快。 “首领首领,出事了。” “那个人自称是当朝驸马,非要见您,他手里那个火枪着实厉害,能于百米之外取人首级。” 窦台一听,当即拿着大刀砍了出去,谢蔺却是唇角一勾,趁此机会身形一晃,转身进了内堂,一掌劈晕了黑袍人,开始翻箱倒柜寻找什么。 窦台出门正巧脚下一个石墩,他一脚便踢飞出去直冲裴朔命门,“你是什么人?” 裴朔闪身擦过,石墩摔在身后发出砰地一声激起无数粉末,而粉尘之间红衣微脏,声音沉稳。 “当朝驸马,裴朔!” “驸马?”窦台一惊,他们什么时候把当朝驸马绑了过来,脑中联想到今日皮猴子他们说的绑了一个很好看的男人想卖到南梁勾栏,该不会…… 那黑袍大人说万不可惹琼华公主夫妇,这下糟了……千回百转之际,他眼底多了几分狠厉。 “我管你什么驸马?” 裴朔却轻笑一声,“窦大首领……本宫前来不是要拿你是问。” 窦台疑惑。 “本宫的兄长乃是山海关守关大将军,上元夜陛下金口玉言要调我兄长归京任皇城司。” 窦台满脸问号。 “你欲将人口贩卖出京,恐怕必要过我兄长手下,窦大首领这生财之路我兄长不能分一杯羹否?” 窦台这下了然。 原来这驸马爷是来要钱的。 谁说驸马爷傻?他可不傻。 “驸马爷打算怎么做?”窦台少了几分警惕。 裴朔松开挟持的那人,脚下将人踹开,脚步走向那窦台,就在窦台放松警惕的瞬间,他脚步飞起快速跑到他身边,火枪抵住窦台脑袋,挟制住他。 “你……” 裴朔唇角轻勾,“窦首领,君可知狡兔三窟?我这火枪的威力想必你的手下已经领教过了,不需要我再示范了吧?” 有人拖出几个尸首,全是被那火枪一枪爆头而亡,血淋淋的大洞绕是窦台是个流亡之徒都没见过那般干脆的死法。 裴朔嘴上说着威胁的话,然而这一路他的火枪如今只剩下一颗子弹,决不能再浪费。 “现在按我说的,将你抓来的女人孩童全部带到这儿来。” 窦台不敢乱动,只能按他说的,“快!快将人都带过来。” 不多时,先前地牢里的那些人尽数被带了过来,女人们哭哭啼啼地还以为不久于人世,孩童哭泣,有人却在此时认出了裴朔。 裴朔扫视了一圈,这里面没有小满。该不会是已经卖出去了吧? “是驸马爷!” 她这一喊,所有人停止了哭声。 裴朔挟持着窦台,“各位!今夜贼首被我所制,你们只管逃出,往后定要小心贼子祸心,不要再上当受骗。” “多谢驸马爷!多谢驸马爷。”众人几乎眼泪横流,原以为就要交代在这,往后或许是生不如死,然而柳暗花明又一村。 裴朔厉声道:“开门!否则就给你们首领收尸吧。” 窦台吓得颤颤巍巍道:“还不开门,放出去,都放出去。” 直到所有人都被放出去,窦台才小心翼翼道:“驸马爷他们都出去了,您看能不能……” 窦台是真怕这驸马爷手上一个不稳,他的脑袋也出来个那么大的血洞,直接就见了阎王爷。 “你当我傻啊,我松开你,我的命就没了。” “你见过这个人吗?上元夜丢的。”裴朔从怀中取出柳小满的画像。 “没见过。”窦台摇摇头。 “你再看清楚呢?”裴朔抵着他言语似是威胁。 “真没有,驸马爷我们今年挟持的都在这了,真没有这个孩子。” 这倒是怪了。 裴朔一路走来问了遍,都说没有见过柳小满,难道不是被他们拐走? 裴朔挟持着窦台,正准备出去,突然腰下一痛,他低头看去,腹部殷出一朵血花,他回过头去,窦丽娘正好抽出剑来,漠然的眼神中倒映着火光,钻心的痛楚瞬间席卷全身,如同烈火灼烧般的疼叫他浑身的力气一瞬间尽数抽去。 靠! 他的腰子! 他不自觉身体一软险些摔在地上,窦台趁机从他的挟制中抽身,大刀抵在裴朔肩上,刹那间所有的长刀对准裴朔。 裴朔喉中一甜,吐出一大口血来,眼前多了几分模糊。 草他大爷的! 他强撑着一丝疼痛,手中的火枪对准了窦台,唇角多了一抹鲜红的笑意,“你猜猜,是我先死,还是你先死?” 窦台脸色一白,退后了几步。 “窦大首领。”身后传来谢蔺的声音。他缓步走下,鎏金面具映着火光,随着白雪红梅折扇唰地打开,裴朔眼前顿时一亮。 大舅哥?! 大舅哥来救他了。 他强撑着站起身来,只是身形摇摇晃晃,腹部还在不断出血,谢蔺看着背着身后的手不自觉攥紧,嘴上却是笑着。 “这样的美人,不若低价卖给我,我出一两金如何?” 谢蔺调笑几分折扇挑起裴朔的下巴,“怎么样?美人,不如跟了我?” 裴朔如果有力气此刻一定骂起来了。天杀的谢明昭!一两金子居然就想买他。 窦台思考片刻,“这……” “不行!”窦丽娘不知何时站出身来,与裴朔在地牢里见到的柔柔弱弱的她完全不同,此刻的她却多了几分狠厉,“弟弟,杀了他,他是驸马,不能活!” 窦台得了令,却还是有些犹豫,“大姐,那可是一两金。” “蠢材!金子重要还是命重要?他今日若是逃了出去,你我都要掉脑袋。”窦丽娘声音坚定,“杀了他。” 窦台这才反应过来。 裴朔身份不同,绝对不能活着出去。否则就算是那位大人也保不住他们。 “杀了他。”窦台一声令下。 长枪指去,谢蔺的眼神逐渐冷了下来,“这么说,我们是谈不通了?” 窦丽娘眼神微眯,越过窦台,“我看兄台不是诚心要买东西?莫非同驸马爷有旧?” 谢蔺折扇轻摇,一只手扶住裴朔,“我?那确实有旧。” 他说着折扇摇动对准窦台姐弟,快速按下某处,那扇子瞬间飞出数枚银针,周围人未曾料到,一时间被他击倒一大片。 与此同时他身后的宅子刹那间砰地一声爆炸,银针飞过石柱击倒堂内蜡烛,蜡烛滚落瞬间,大火点燃纱幔,另一银针击破旁的带子,顿时粉尘四散,遇明火则爆…… 火光四起,火蛇瞬间吞没了方才的那座正厅,赤红色的光映着谢蔺的脸,却见他收起折扇,目光微寒。 “老子是他男人。” 大火点燃,用不了多久守城的士兵以及阎文山就能赶来。 裴朔强撑着身体站起,火枪已经塞到腰间,他从地上拾了一把剑,谢蔺和他背靠着背手持折扇,神色凝重,四周贼寇一拥而上,俩人同他们打斗起来。 火光映着寒剑,裴朔擦了擦嘴角的血咬着衣袖扯下一块布来将腰上系紧,防止失血过多。 眼看大火又是砰地一声爆起,再不走都要交代在这,众人逃窜成一团,谢蔺趁机回首寻找裴朔的身影却见他形如鬼魅,剑招在手如同故人在侧,一瞬间他愣在原地。 别院被大火吞没之际,突然听得一声,“率先破门者受上赏。” 是霍衡的声音! “小侯爷,这是下官的兵。” 霍衡之后又是一道沉稳的声音。 是阎文山?! “管他娘的谁的兵,到了小爷手里就是我的兵。” “兄弟们,都给老子冲!救出驸马重重有赏。” 贼寇见状纷纷逃窜。 裴朔一阵头晕眼花,下意识身体后仰,却靠在一个结实的肩上,他抬了抬手想看清楚那人的脸,却见他不知何时又戴上了面具,但那双眼睛却是眼熟之极。 “公主……”他喃喃一声。 眼看着窦台姐弟要跑,裴朔手中的火枪又紧了紧对准窦台,砰地一声,火药冲天,然而裴朔终归是失了几分力气有些打偏,那子弹只打中了窦台一条腿。 谢蔺握住他震得发麻的手,还想再说什么,余光间有人破门而入,他只得抱起裴朔将他放在安全的位置,指腹拂过他的眉眼,神色复杂。 “下一次,我想正大光明的抱你。” 恰逢此刻金光穿透云层,只怪他是一个没有身份的恶鬼,不能明目张胆地出现在心爱的人身边,更没有拥抱他的资格。 “裴怀英!” 很快外头霍衡声音透来,谢蔺身形一闪,消失于别院之内。 第60章 裴朔醒来的时候身上的伤口已经被包扎好, 元宵在他旁边趴着,他稍一动弹,元宵立马惊醒, 见裴朔醒来当即一喜。 “二爷, 你醒了??” 裴朔看看自己腰上缠着的白布, 疼得他龇牙咧嘴的, 当即开始嚎叫,“我的腰子,呜呜呜好疼啊!疼死爷了。” 元宵很快端来一碗黑漆漆的药汁儿, “二爷, 你的苦头还在后头呢,大夫说这样的药你要喝3个月。” 那药味儿冲天, 也不知里头放了什么,作为一个吃惯了西药的好青年,他实在是不太习惯中药的味道, 他只喝了一口就有点想吐,最后还是在元宵的眼皮子底下全干了。 一碗药下肚他简直是想吐。 “元宵,外面怎么样了?” 元宵叹了口气, “那天晚上霍小侯爷和阎大人带兵围剿了窦家, 他们在你怀里发现一本账册, 记录了他们这几年拐来的人口。” “账册?”裴朔按了按脑门,他并不知道什么账册,只是模糊之间好像记得大舅哥来救他,将一本东西塞进了他怀中。 谢明昭? 那本账册必定是谢明昭从内堂带出来的。 “二爷这下子可是风头正盛, 街里巷里都在流传二爷以身入敌营拯救数百流民的义举。” “听说当时霍小侯爷一脚踹开了别院,二爷一剑斩断了窦台的腿,阎大人当即将窦台押解回大理寺。” “那别院中阎大人还发现了一个人……二爷猜猜是谁?” 裴朔幽幽道:“户部侍郎的姻弟。” 元宵一脸震惊, “二爷怎么知道?” “猜到了。” 那些人伪造卖身契,其中必定有户部的手笔,他和户部侍郎有过一面之缘,他还记得户部侍郎有一枚翠玉扳指。 那日大火间有人被抬出来,模模糊糊间余光瞥去他在那人手上见到一枚翠玉扳指,可那人的手光洁如玉却不是户部侍郎常年握笔的手,更不是下人的手,户部侍郎族中更无其他亲兄弟,所以最有可能的就是他那位姻弟。 “听说陛下发了好大的火……” 裴朔按了按头皮,手中翻了翻近日的小报,王嫣这下子可是赚翻了,最近的故事一个接着一个,先是上元夜灯楼轰动上京,此事虽后来被裴朔刻意压下,但已经发出去的小报却难以收回,接着又是驸马爷身入敌营,之后是大理寺和霍小侯爷连夜包围别院破获狗人案……最后还有户部改革、皇城司轮番换人。 听说连丞相郭相仪都受到了波及,阎文山查抄窦台等人运送路线时顺藤摸瓜查到了皇城司副指挥使郭世鹏,此人乃是郭相仪宗族的子弟,收受贿赂,伙同人贩子运送奴隶,当下就被判了个凌迟。 皇城司多了空缺。 不知是有意无意,郭世鹏倒台,正好给裴桓腾了位置。 裴朔身为驸马,不可有官职在身,为表嘉奖,武兴帝当即迁裴桓顶上,任皇城司副指挥使,不日即将进京。 “小满呢?小满找到了吗?”裴朔有些着急,他那日搜遍地牢都没有见到小满。 元宵笑笑,“二爷可别提了,那孩子根本就没有被窦氏抓走,他贪玩掉进了河里,凭着一身本事却分不清方向游出了京城被人救了起来,前几日已经被府衙的人送回家了。” 裴朔:“……” 他就说那些人贩子专挑流民下手,怎么会把小满拐走。 “小白呢?怎么不见他。” 元宵脸色一僵,“二爷饿不饿?我叫人送吃的进来。” 他转移话题的功夫有些生硬,裴朔抓住了他的胳膊,眼睛盯着他,“小白呢?” “他听说幽州有上好的药物治疗二爷腰上的伤,早早就过去了,这会儿还没回来呢。”元宵撒了个谎,手上的动作越发忙碌,根本不敢看裴朔。 自上元夜裴朔被抓走后,小白就再也没出现过,他派人找了半个月到现在都没有任何动静。裴朔这般刚醒,他不敢叫裴朔跟着着急。 裴朔不说话,只撇了撇嘴。 元宵立马道:“小白有功夫,咱们府上最厉害的侍卫都打不过他,他肯定不会有危险的。” 裴朔有被安慰到,那孩子功夫不弱,脑子也机灵,只是他总觉得不对劲,幽州能有什么好药…… 此刻窗外,谢蔺站在雕花窗子前,光线落在他额间的蓝色花钿上,身侧彩云耳语一声,“那个叫小白的,我们查到了他的身份……” * 窦家地牢的流民已经全部被放了出去,阎文山找了京城有名的医师,有些动物皮还能再扒下来恢复人身,有的已经难以恢复,再加上排异反应,有些刚被救出去,还没来得及看到天光就死了。 得益于裴朔将事情闹得很大,这些流民在公主府门前拜了又拜,围得水泄不通,日日都有人在府门前磕头,最后又跑到官府门前闹事。 若非官府无能,也不至于害得他们好不容易从水患之地逃亡出来又落入新的虎口。 武兴十四年二月初 狗人一案闹得沸沸扬扬,加之小报传播,几近闻名于各国。 天子震怒,户部大洗盘,贪官的血流了三天三夜都没流完,阎文山破获案件有功,再度扬名。 次日阎文山就在京中建立了难民所收容流民,又上书武兴帝陈明黄河水患久久得不到治理,武兴帝怒斥太子。 这下可把负责水患的太子殿下得罪了个底朝天。黄河水患灾害之地艰苦,太子殿下刚回京,经此一事又被外放出去治理水患。 裴朔挣扎了半天翻身下了床,他在床上躺了多日感觉浑身都躺废了。 “二爷可别乱动。”元宵连忙扶住他,“二爷那日回来浑身是血,可吓死我了,大夫说差一点儿就……” 元宵说着眼眶通红,一层水雾泛着,眼看着就要落下泪来,裴朔只好打消了下床的想法,拿袖子帮他擦了擦眼泪。 “别哭啦,我这不是没事嘛。那窦丽娘着实可恶,我还以为她也是被抓来的,没想到竟是最大的贼头头,她还装瞎骗我,古人云[人不可貌相]真是诚不欺我。” 元宵摸了摸眼泪,“那窦家姐弟也是逃难来的流民,他们自己过不下去就集结了一大帮人贩卖奴隶,后来勾结官府又想出那等害人的勾当……” “前些日子窦家姐弟在菜市场凌迟,听说很多人去看,实在是恨毒了这对蛇蝎姐弟。” 裴朔在床上又躺了几日,王嫣的小报每日都有新鲜的花样记载,甚至还有人发表话本小说,可谓是赚得盆满钵满。 大箱大箱的银子送到了裴朔院子里,几乎都要放不下,元宵挨个儿造册登记入库,一边记账一边咂舌好多钱,他真怕二爷又晚上不睡觉开始数银子。 其中半数被裴朔送到了琼华公主的院中,谢蔺一大早就瞧见了一院子的银子,不禁笑笑。 彩云道:“驸马爷竟真是十倍还给殿下了。” 谢蔺道:“他倒真是个经商奇才,那位王家小姐更是女中豪杰。” 彩云附和,“是啊,这王小姐可是个了不得的女人。” 前几日裴朔昏迷着不少人来看过他,柳大嫂带着柳小满过来一瞧见裴朔的伤当即眼泪就止不住地将柳小满骂了个狗血淋头按着他给裴朔磕了好几个头才罢休。 裴政携裴凌来看过,不过裴朔昏迷着他们只能又走了,只不过每日都要来看一遍,竟是演出了几分父子情深。 今儿裴朔刚醒,碰巧霍衡过来,这厮因为一脚踹翻了贼寇窝结果给自己踹出一条通天大道来,武兴帝念他勇猛,直接给他升了个官,从原来的巡逻小头头变成了大头头。 霍衡一来就穿着他的官服在裴朔这面前炫耀了一番,“看我这大铠甲、看我这大肌肉、再看我这虎背蜂腰螳螂腿……” 裴朔听他说的耳朵都起茧子了,“所以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提到这事霍衡也觉得莫名其妙,“有人给我送了一封信,此人不仅知道我住在红玉楼,还知道我有勇有谋特意叫我去救你……” 裴朔:“……” 有勇有谋,这四个字他要听吐了。 “说来也怪,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是谁送的信,那人甚至还知道窦家别院的具体位置。” “喏,这是当初那封信。”霍衡从怀中取出一物。 裴朔打开信笺,这字迹有些眼熟他好像在哪里见过,脑中似有白光闪过,但却死活想不起来自己到底在哪里见过。 裴家? “哎,我无聊死了,你天天躺床上,打牌都没人陪我,李观被他老娘关在家里出不来,王成欢妹子马上要出嫁这几日更是忙得不可开交,我的手都痒了。” “我那后娘这几日见我得了圣心,想着法子的找茬,幸好老子都睡在官衙……” 霍衡还在喋喋不休的说着,“你先前说去我家住段时间,你现在还能住吗?” 裴朔顺着他的视线正好看到腰间渗出一丝血迹,“虽然不能去你家住,但是你过来,我给你个招儿。” 霍衡半信半疑,然而裴朔耳语几句之后他顿时恍然大悟,大手猛地拍了裴朔一下,“你小子,鸡贼。等你伤好了,我请你喝酒。” 送走了霍衡,裴朔扶着腰下了床,他的衣服还在架子上挂着,穿戴整齐,趁着夜色摸进了后山。 “谢明昭。” “谢明昭!” 他喊了半天也不见有人或者鬼出没,就当他欲转身回去时,寒光闪过,一柄长剑从他身侧穿过,一根青丝飘动。 裴朔未动,指背敲了敲长剑发出叮地一声,“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和贺仓是什么关系?”谢蔺说得很肯定,那日在窦氏别院裴朔的武功路数和贺仓一模一样,一眼就能看出是贺仓教出来的人。 裴朔唇角含笑,“你说什么?我不认识他,满京城都知道我摔坏了脑子。” 谢蔺冷笑道:“你已经想起来了,不是吗?驸马……你来京都,意欲何为?” 裴朔此人,看似愚蠢,心有沟壑,恐怕他和裴政关系匪浅。 裴朔转身,两指并拢弹开他的剑,步伐逼近,浅笑言晏,“那你扮身为鬼,藏在后山,又是意欲何为?” 谢明昭,装得玩世不恭,却心机深重,他竟能和阎文山有所勾结。 可历史上并没有谢明昭这个人,那在这个朝代他又到底是以什么身份存在? 谢蔺收起剑。 现在两个人的秘密毫不客气地剖析在对方面前,但是显然两个人都没打算将自己的秘密说给对方听。 说着说着俩人竟都笑了起来,虽然他们各有秘密,但就目前来看他们的计划不受对方牵制,是友非敌。 谢蔺随意将长剑插在地上,负手转身,“你来找我什么事?” 裴朔一伸手,“还我扇子。” 谢蔺想也没想便回道:“不还。” “那是我的。” “我捡到就是我的咯。” “我拿樱桃毕罗跟你换。” 谢蔺手中把玩着扇子,抛起来扇子张开又慢慢落回他手里,他甚至伸着一根手指顶着扇子把玩,待踏上凉亭,他慢悠悠地回头,冲裴朔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千金不换。” 裴朔:“……” 可惜他的扇子花了很大力气才做出来的暗器。 “这扇子你是怎么做的?我一按竟射出数枚毒针。”谢蔺仔细研究着他的扇子,“我见过暗器但并未见过你这样的。” “你把他拆了不就知道了?”裴朔在他旁边找了个位置席地而坐。 “或者我再给你做一把新的?”裴朔笑笑,这种东西对于一个研究过鲁班机关术并结合21世纪武器图的人来说简直易如反掌。 “不要新的,本宫就喜欢这把旧的。” 裴朔双手环胸眼底带着狡黠,“那你帮我个忙,这把扇子就给你怎么样?” 谢蔺朝他露出一个假笑。 他就说裴朔无事不登三宝殿,绝对不会是单纯来要扇子的。 “帮我找一个人。” “谁?” “小白,他不见了。” 谢蔺挑眉,“他不是去替你寻药了吗?” 裴朔冷哼一声,“我是傻子吗?这种拙劣的谎话也信。” 谢蔺摇晃着扇子露出那双狡黠的丹凤眼,“那你知道他是谁吗?” 裴朔眯了眯眼,“你猜?” 谢蔺起身拿着扇子在月光下又打量了许久,“丞相手下有一个暗卫组织名唤麒麟阁,阁内一百零八位杀手,个个都是以一当十的高手,前28位更是被郭相仪亲自赐过名姓的精英,而你口中的小白……” 他说着唇角带着阴涔涔的笑凑近裴朔,“他正好排行第28位,赐名白泽。” 裴朔脑子忽地闪过桃水村的那场大火,厮杀声与惨叫声充斥着耳膜,他瞳孔中跳动着火焰。 “白泽叛变落在了麒麟阁手里,他活不了了。” “你能救他。”裴朔盯着他。 “你要救他?”谢蔺露出的那双眼睛打量着他,企图在裴朔眼中看出一丝情绪。 “这是我和他的事,你帮我救他。” 谢蔺摇着扇子唇角含笑,“麒麟阁高手众多我可惹不起,这小小的一柄扇子更是不足以酬谢,倘若我能将他救出来……” 他凑近裴朔耳边轻吹了一口热气,音色蛊惑,“驸马要如何报答我呢?” 裴朔思索片刻,最后从袖中取出一柄火枪重重地拍在地上,“我拿这个换,我猜你也很想要它。” 谢蔺眉梢一挑,他将那把火枪拿起来看了又看,这东西看似不过是个铁块,却能发出那等威力,射程和威力远大于弓箭。 裴朔道:“但我只能给你一把,外加子弹十颗。” 热武器的现世必定会引起动荡,如果改变历史更是麻烦,他知道谢明昭在想什么,这东西更不能用于战场,顶多自保,否则死伤过大。 然而谢蔺看了许久最后还是放回裴朔手中,“我不需要它,我有我的计策,没有这个东西,我照样能拿到我想要的。” “只是你不该让它现世,如果被有人发现你的命就不由得你自己了。” 他不需要,不代表其他人不想要。一旦裴朔落到那些人手里,他们就会想尽各种办法让裴朔把东西吐出去。 裴朔却是轻笑一声,“我就是在等他们。” 不出意外,窦台腿上的伤也该被人发现了。 “我不要你的火枪,我要……” 谢蔺开始盯着他看,唇角微勾,眼波流转,那双眼睛轻眨好似含情,似笑非笑的弧度带着几分慵懒与魅惑,他的指尖在裴朔唇上点了一下。 裴朔下意识身体后仰躲开了他的触碰,眼神有几分躲闪。 而那双手却在轻笑一声后,环在了裴朔腰侧,温热的触感透过衣衫传来让裴朔的身体瞬间紧绷起来。 “不知驸马今宵愿与我同席共枕否?” 裴朔:“……” “汝人言否?” 第61章 裴朔清醒的消息一经传来, 柳家叔嫂提着东西又来看了裴朔,柳大嫂双目通红,将柳小满骂了一通, 又将自己怪了一遍, 满脸的自责之色。 “都是你这小子, 害得你小叔叔深入虎穴救你。也怪我大意, 脑子混沌,没见过这等繁茂的京城。” 柳小满跪在床头拉着裴朔衣角,眼眶红红, “小叔叔, 我错了,我再也不乱跑了, 你疼不疼呀?” 裴朔摸摸他的头,笑道:“小满来看小叔叔,瞬间就不疼了。” 柳大嫂看着裴朔身上缠着纱布, 忍不住又红了眼,“我做了些你曾经最爱吃的,知道你不缺, 但……” “大嫂说的哪里话, 我最喜欢大嫂做的东西了, 大嫂可是天上的厨神转世。” 柳大嫂被他逗得破涕为笑,“这么大了,还来打趣大嫂。” 裴朔笑笑。 他是柳大嫂一口饭一口饭喂大的,他永远都不会嫌弃这些东西。 几人说了会儿话, 外头有人来说裴政夫妇到了,柳大嫂等人只好起身告辞,不敢打扰裴政来和裴朔说话。 裴政夫妇也提着东西进了公主府的门, 明面上是探望儿子,实则将东西放下,他的脸色就变了。他目光将裴朔审视了一遍,见他没事 “上元夜,你为何要求陛下将你兄长调回京都?” 莫说裴夫人不解,裴政自己也搞不明白,他虽有心将儿子调回京内,为此不惜找人迎娶公主替武兴帝解决大麻烦。 但当初驸马大选后武兴帝看上裴朔的计算天赋,想将驸马换成裴凌的事被裴政插科打诨糊弄过去了,因此惹了武兴帝不快,先前许诺的将裴桓调回京的事便武兴帝刻意耽搁了。为此裴政不少骂武兴帝小心眼。 “边关苦寒,我自然是心疼大哥。”裴朔躺在摇摇椅上,手上摇着 他新做的折扇,白色扇面上没有水墨画、没有红梅踏雪,只上书五个大字“天下第一帅”。 裴政斜了一眼他的扇子露出一个无语的表情,继而冷笑道:“你会这么好心?” 裴朔起身,“裴大人你这么说话我可要伤心了,我们不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吗?” 上元夜他请求武兴帝调裴桓回京时,他还并未想起以前的事,只是下意识觉得他和裴大人有交易,他可以借裴桓的事和裴大人周旋打探一番。 然而他被人打晕带走那一刻却是如潮的记忆涌来,他和裴大人确确实实是存在交易的。 裴政眯起了眼打量着裴朔,却见对方笑眯眯的桃花眼中闪烁着沟壑,他忽地心头一震,“你……想起来了?” “好像是吧。”裴朔晃着摇椅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那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裴朔手中玩着扇子,不知按到什么地方,突然蹦出一柄薄如蝉翼的利刃,很快又被他按了回去。 “一字之曰:等!” 裴政冷哼一声,“等?你等的起,我可等不起。” 裴朔笑笑,“裴大人,你要有耐心呐,要是你实在想给自己找点事情做的话……要不你先查查去年的科场舞弊?按照我们之前说的那样。” 裴政眉梢一挑。 裴朔哼了一声,“那郭琮换了我的状元卷子,要不然老子现在就该在翰林院修书!” 没准凭借他的聪(油)明(嘴)才(滑)智(舌)他现在已经升官做了天子近臣。 他天生就是做奸臣的料。 裴政吃了一惊,“那篇策论真是你写的?” 裴朔往他旁边凑了凑,嬉笑道:“不像吗?” 说实话,并不太像。 裴政内心腹议。 但他又觉得裴朔是做得出那篇策论的。 裴朔此人,从前只觉得他眼底锋芒太露,是故他不敢将裴朔引进京,现在倒是觉得有些看不透他了,他披着个疯子的皮,谁会相信那篇名满京师的状元策论的他写的? “不单单是换了我的卷子,还踹了我一脚把我踹进了河里。”提到这个事裴朔就觉得生气。 当日他瞧着龙虎榜无名,正打算吞药将自己记忆隐去,再跳个河好给一个装疯卖傻的正当理由,结果郭琮那一脚直接把他踹下去了。 他还没准备好!!! 差点儿真把他淹死。 “哪日我一定要踹回来。”裴朔瞧着有些愤愤。 裴政:“……” “再有两个月你大哥就回来了。” “大哥回京无功无禄便坐了副指挥使的位置,恐怕有人不服,我有一计……劳烦裴大人你传信给大哥叫他回京时务必从磁州过。” “顺便帮我捎一份流花酥,哦不,两份,公主爱吃……” 他用扇子遮着半张脸,露出来的两只眼睛闪烁着狐狸般的狡黠。 流花酥是磁州特产,京师吃不到最正宗的,裴桓回京路线早已定好,如果贸然改道,也只有这个理由最佳。 裴政走时路过镜花园子正巧碰到琼华公主在练剑,他避到一旁,“见过殿下。” 谢蔺收了剑,微微颔首,“裴大人。” 裴政正要告退,却听谢蔺浅笑嫣嫣,“裴大人,令郎初来京师,回京路远,听闻磁州流花酥盛名,可否帮本宫捎两份回来?” 裴政一怔。 又是磁州? 磁州到底有什么? “多谢公主提点,方才驸马爷已提醒微臣叫他大哥从磁州捎些流花酥来,定不负厚望。” 谢蔺眉梢一挑。 裴朔? “殿下,恕微臣直言,驸马爷聪颖敏学,殿下有任何事都可以同他商议。微臣告退。” 裴政说完便离开了镜花园子。 谢蔺敛眉把玩着裴朔新送他的折扇暗器,暗道:这礼部侍郎裴政恐怕也不是个简单人物。 满京城的人都对琼华公主避之不及,偏偏裴政将自己的儿子送了过来,这个儿子看似是个又疯又傻的蠢材二世祖,可一年相处下来裴朔此人并非表面上那般愚蠢,反而胸有沟壑,连他也难以看透。 裴政不像是给了他一个貌美的驸马,反而像是给他送来了一个谋士幕僚。方才那番话更是在提醒他,他们是一条路上的人。 可裴朔并非裴政之子,那裴政又是从哪里弄来了裴朔这样一个人物,裴朔进京显然另有目的,他又是如何和裴政勾搭到一起的? 而此刻的裴朔正在厨房里加麻加辣,和元宵斗智斗勇。 “我要加麻加辣!”裴朔抓起一把辣椒扔进了火锅里。 元宵没来得及阻止,只能无奈地用筷子把刚扔进去的火红的辣椒夹了出来,又苦口婆心地开始劝。 “二爷,你的伤还没好,不能吃辣,大夫说要忌油腻荤腥,更要忌酒忌辣。” “好元宵,我就这一顿。”裴朔围在元宵身边一个劲儿地求饶,又帮他捏捏肩,眼里带着祈求,“我天天喝药,嘴里都淡出鸟来了,就这一次,我保证绝对不会再偷吃了。” 天可怜见的,裴朔都不知道这孩子怎么越长大越婆婆妈妈的,以前像他儿子,现在元宵宛如是他第二个娘,满嘴絮絮叨叨。 裴朔今儿穿着袭深蓝色的长袍,质地柔软轻贵,绣着精致的暗纹,衣裳华贵,然而他本人此刻正毫无形象地撸起袖子翻腾锅子。 冬天当然要吃火锅。 他研制的特辣火锅底料被元宵彻底制止,他只能放弃特辣改成微辣,然而元宵直接将整个锅子丢了出去,给他换成了清汤寡水的羊汤。 “我的火锅……”裴朔都快哭出来了。 “如果小白在,他一定会允许我吃爆辣火锅。”裴朔撇撇嘴。 元宵瞪了他一眼,“那二爷跟小白过吧。” 如果是小白在,裴朔前脚说爆辣火锅,后脚满京城的辣椒都会出现在裴朔的火锅里,要是还不够辣,他能把辣椒贩子也扔进裴朔的火锅里。 “元宵儿……” “不许撒娇!” “清汤就清汤……清汤大老爷啊……我加点辣椒酱总行吧。” “不行!” “小白呢?我要小白!”裴朔趴在桌子上打算画个圈圈诅咒元宵,“小白什么时候回来?” “快了。” 元宵快步离开了屋里,自打裴朔被那窦氏姐弟拐走至今已经有半月余,白泽却还是没有踪影,裴朔这边他撒了谎,但时间久了总归是瞒不住的。 * 京郊,乱葬岗 一群黑衣人围着地上的尸首翻找,饶是他们这些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也忍不住作呕,实在是这凌迟处死的尸体实在是太过于难看,又实在恶心。 其中一个胆大的蹲下身掀开尸体的大腿,映着火光瞧见一个血淋淋的大洞,洞中央嵌着什么铁片样的东西。 他伸手,里面有人递上来一副镊子,他捣鼓半天将那东西夹了出来,混合着碎肉血水和泥土,那是一颗只有一节手指大小的圆柱状东西,只不过它的头是尖的。 那人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解开裹着的布包,里面正是一枚一模一样的子弹,只不过帕子里包着的子弹瞧着漆黑,像是被火烧焦了。 “没错了,和三年前桃水村的是一种武器,速速回禀首领,找到那个人了。” 那人将这枚带血的子弹也包好塞进怀里,随后在窦台尸体上浇了油,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映着火光,不远处突然跑过来一个衣着打扮和这些人相似的黑衣人,肩上还插着一支箭,气息微弱,刚凑近人群就倒了下去,一口血喷涌而出。 “首领,白泽逃了。” 一人大惊,“怎么回事?二十四道枷锁也能叫他逃了?” 那人强撑着一口气,断断续续道:“……有人救、救了他。” “烛阴大人……牺牲,红鳞重、创,霜狼断臂,碧、蛟生死不明……咳咳……” 被称作首领的男人一把拔下他肩头的箭矢,只听那人哀嚎一声,鲜血如注,再也没了生息。 那人看着手中的箭矢,说是箭矢,然而不过是削尖的竹子,上面沾着血肉碎末,瞧着触目惊心,能有此力道,绝非常人。 他眼底罩上一层凌冽的寒霜,“什么人敢犯我麒麟阁?” 他缓缓起身,“传令,活捉火枪的主人,赏金千两。白泽叛逃,全阁诛杀!生死不论,赏银百两。” * 琼楼,元宵刚收拾好准备要睡去,忽听窗外一声动静,他起身要去关窗,身后一道人影突然凑近,他正要叫,那双手却捂住了他的嘴。 “哥哥,是我。”白泽从暗处走来,只是光线透见,却见他衣袍沾血尽是鞭伤,步伐踉跄,额角有一道新鲜的伤口,鲜血凝固在脸上,鼻青脸肿,随处可见的伤痕。 没走两步他一个踉跄摔在了地上。 元宵被他吓了一跳,连忙将他扶起,“你这、这是和谁斗狠?” 这幅惨状已经几乎不是斗狠可以形容了,反倒像是生死之战好不容易逃回来的。 “我背你去医馆找大夫。” “不可。”白泽喘着粗气,“别叫二爷知道了。” “你都这样了,还瞒着二爷,我怎么瞒得住?”元宵气道。 “一个两个的都不叫人省心,二爷挨了一刀刚从鬼门关回来,你又变成这个鬼样子。” 元宵嘴上虽然絮叨,手上却是慢慢扶着他坐下,翻出伤药箱子来要帮他处理。他这几日常帮白泽处理伤势,都已经形成习惯了。 “二爷受伤了?”白泽听闻蹭地起身,许是牵扯到伤口他龇牙咧嘴地倒吸一口冷气。 “二爷没事,我看现在有事的是你,别乱动。”元宵按住他,将他沾着血迹贴在伤口上的衣裳一点点用消毒的剪刀剪开。 只见他右臂三处肉眼可见的刀伤,翻卷着碎肉,鲜血已经干涸,伤口化脓,元宵瞧着眼圈一红,替他清理干净又小心包扎,颈侧有几道指痕状的淤青,想来是被对手掐住了脖子,还有几道磨破的血痕像是戴着镣铐摩擦出来的,后背又是十几道不同深浅的刀伤,裤腿上原先受伤的地方被一道箭贯穿。 “哥哥给我个镜子。” “你要镜子做什么?”元宵不解,却还是给他递了过去。 白泽对着铜镜将自己的脸好一阵的看,越看心越凉,“哥哥你说我的脸可会留疤?二爷夸我长得好看,奈何那些人太多,我没护住。” 元宵气道:“不护头不护腿,反倒护你那张破脸,命都不要了,还有心情看脸。” 白泽放下镜子美滋滋道:“哥哥你这话就不对了,二爷夸我好看,我当然不能让他们打着我的脸,二爷还喜欢我的白发……” 元宵:“……” 难怪这厮后来也不再染头发了,出门时简单包起来,在自己家院子里就顶着他那一头白毛晃悠。 元宵替他处理着身上的伤,眼圈通红,“到底是什么人要致你于死地?这一箭明显是要再废了你的腿。” 也多亏白泽能忍,身上这么多伤,竟还活着逃了回来,换做旁人早就不知道死在哪了。 白泽突然握住他的手,眼神忽闪,“我若说了,哥哥别怕我,更不要告诉二爷。” 元宵被他说得心头一跳。 “哥哥可知道麒麟阁?他们专替丞相处理一些见不得光的事。” 元宵一咯噔,“那你……” 白泽继续道:“几年前出使任务时我的腿被人废掉,他们以为我活不成了,将我丢弃在雪地,没想到我还活着,上元夜我被人发现,他们叫我杀了二爷,我岂会对二爷动手,那日二爷不见了,我以为……” 他以为是麒麟阁的人对裴朔下了手,连夜折回,杀了半数麒麟阁的人,自己也丢了半条命。 “有人救了我。” “我还以为我已经踏进了鬼门关,那人身影像极了二爷,可二爷手无缚鸡之力……” 第62章 时间倒退一个时辰 白泽从麒麟阁的水牢逃出, 此刻的他浑身是伤,后背之上鞭痕纵横交错如同蜘蛛网般密集,胸前的衣衫早已被鲜血浸透, 他仿佛是一只从地狱中爬出的恶鬼, 正踉跄蹒跚着脚步。 他腿上插着一支箭, 手腕筋骨寸断, 一只胳膊已经抬不起来,跑的时候脚步姿势诡异。 “白泽!原想留你具全尸,敬酒不吃吃罚酒。” 不知何时冷风瑟瑟, 破庙内白泽黑压压的黑衣人围堵, 他嘴角溢着血迹,眼底却好似藏着一头豹子蓄势待发。 白泽冷笑一声, 反握短刃,“就算是我死了,有各位陪葬也算是死得值了。” 烛阴脸色阴沉, “白泽,你残害手足,杀死阁内四十一个兄弟, 我留你不得。” 白泽冷笑道:“当年若不是他们将我丢在雪地, 我又岂会沦落到行乞的地步, 我留着一口气回来就是要你们替我陪葬。” 烛**:“你腿伤难愈,死在雪地里,那是你的命。” “呵——什么命?我才不信命。”白泽说罢握着短刃朝烛阴冲去。 然而此刻的白泽已是穷途末路,且不提被囚多日粒米未尽, 单是这一身伤和这一路的逃亡早已足够耗尽他的力气。 不出意外的没几下他就被烛阴掐住了脖子,手中的短刃在失了力气的情况下啪嗒落在地上。 白泽脸色憋得发紫,呼吸变得困难起来, 他下意识挣扎着,他的眼前开始浮现出点点星光,意识也逐渐模糊起来。就在他快要失去知觉的那一刻—— 咻—— 一支竹箭破空而来,穿透菩萨庙纸糊的破碎窗户纸精准地命中烛阴的太阳穴,入肉三分,鲜血都没来得及涌出,只染红了那根翠竹。 烛阴眼睛瞪得大大的,粗糙的大手还保持着掐着白泽的脖子的动作,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就这样被人杀死了。 随着烛阴的身躯缓缓倒下,白泽也终于被他松开,他跌坐在地上剧烈地咳嗽着,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晚风刮过破破烂烂的窗子,他的视线穿透破碎的窗户纸。 一个熟悉的人影手持弓箭,这会儿正缓缓放下,那人带着斗笠他看不清面容。月光洒在他身上像是镀了一层神光。 烛阴一死,破庙内其他杀手顿时方寸大乱,然而很快他们的注意力就集中在外面包围的人身上,只见瑟瑟寒风之间无数头戴斗笠的江湖匪徒将他们团团围住,浓烈的杀气盖过了破庙菩萨的慈悲。 咻—— 随着又一支竹箭射出,那些斗笠匪徒像是得了号令纷纷冲进破庙同那些人厮杀起来。 白泽躺在地上望着身侧巨大泥菩萨神像最后闭上了眼睛将自己的呼吸稳住,周围的厮杀声不止,他静静躺着好似和周围的一切都没有关系。 破庙之外,夜幕笼罩着大地,黑暗如同墨汁般浓稠,男人身上的红袍被风吹得肆意舞动,他带着一柄斗笠,笠下的面容隐藏在阴影之中。 他的手伸进袖中要取那把火枪,身侧的一只手却突然按住了他。 谢蔺上前两步压低声音,“不可,麒麟阁非同小可。” 麒麟阁隶属丞相,如果火枪的事被麒麟阁发现,裴朔就没有活路了。 谢蔺发间依旧别着那支墨金玫瑰发簪,柔软的发丝被风吹着飘过裴朔脸颊,带着一点轻微的花香,裴朔有些不自在往旁边挪了一小步,呼吸乱了几分。 裴朔放弃了那柄火枪。 “你的箭法是贺仓教的吗?”谢蔺忽然问道。 裴朔微微一笑,“我不认识贺仓。” 谢蔺也微微一笑。 “我与驸马坦诚至今,驸马竟还对我有所藏私,真是叫我伤心。”他捂着胸口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桃水村大火连绵三日,柳家大哥状告地方官府为挖金矿残害人命,状纸字字泣血,然而官官勾结。 裴朔进京想来一为柳家冤案,二为桃水村大火觅寻仇人。 裴朔将手里的弓箭塞给他转身便走,语调轻缓,嘴角上扬,“那你能告诉我公主的嫁妆是谁偷的吗?” 去年秋日,琼华公主以驸马偷取嫁妆赌博为由,抓了裴朔进宫面圣,哭哭啼啼地求皇帝将嫁妆补齐了。 而那些不翼而飞的嫁妆到底去了哪里?那么一大批钱帛换算出去应该能买不少战马粮草……怕是要招兵买马收揽门客,以图挥师北上。 大概只有山间的风知道什么叫做——心照不宣。 * 时间回到现在 “你……”元宵一惊,没料到他竟会是这般身份。他和二爷早就猜过白泽身世非凡,没想到…… “哥哥千万别同二爷说,叫他平白担心了。” 元宵叹了口气,“二爷一醒来就问起了你,我扯了个谎,你若是再不出来,搞不好同那柳小满一样再叫二爷闹得个满城皆知。” 二人想了个法子。 次日清晨裴朔还没从睡梦中醒过来白泽就进了屋强行将裴朔摇起来,大声喊道:“二爷我回来了。” 天色还早,裴朔迷迷糊糊听见白泽叫他,他摆了摆手示意自己知道了,眼皮都没睁开,随后一头栽倒床上续了上一个梦。 白泽双手环胸,脸上的伤势虽然上了药但还是鼻青脸肿的,好在他的声音没有什么变化。 一连半个月白泽时不时就过来摇一下裴朔,裴朔虽然没见到他的人,但是他的声音时不时就传来一下,一直到白泽脸上的伤下去他才露了面。 裴朔腰上的伤口已然愈合,不过他的加麻加辣火锅依旧被丢了出去。 “清汤!” 元宵叉着腰。 “小白!”裴朔双手环胸大喊了一声。 白泽从外头进来,他穿了件高脖的衣裳捂得严实,裴朔根本看不见他脖子上的伤,他手上还端着刚磨好的芝麻酱,笑嘻嘻道:“二爷,我觉得哥哥说的对,你的加麻加辣我替您笑纳了吧。” 裴朔挎着个脸,“小白,你变了。” 白泽笑道:“我也是为了二爷好嘛。” “好什么好,你也不许吃加麻加辣,琼楼禁加麻加辣,禁油腻荤腥,禁生冷之物,禁河海之物……更禁打架斗殴!” 元宵嘴皮子上下一碰,跟念紧箍咒一样,裴朔恨不得把自己打晕,“师父别念了,我不吃了,我吃清汤大老爷……” 元宵满意地将锅子支起来,奶白色的汤面上飘着零星辣椒,是裴朔强行扔进去的,其中还有些红枣姜片等食材,周围则是用盘子盛着的各种已经切好待用的新鲜食材,还有几盘子切好的牛羊肉片。 “我要加麻加辣呜呜呜……”裴朔趴在桌子上生无可恋,“吃火锅没有辣椒还有什么好吃的,爷不吃了。” “那我现在叫人把这一桌切好的牛肉、羊肉、龙虾、肉丸、豆腐、土菌菇……全撤了。” 他每说一样食材裴朔便咽一次口水,最后还是缴械投降,“别说了,我吃!” 最后一个字被他咬牙切齿地念出来,“等爷好了,又是一条好汉,我要加麻加辣。” “是是是,等二爷好了,我放一锅辣椒好不好?”元宵将盘子里的牛羊肉倒下去。 白泽分好麻酱随后问道:“二爷,这是要怎么吃?” “涮着吃,等羊肉熟了蘸着这碗料吃。”裴朔说着趁元宵不注意狠狠给自己的碗里加了一勺子辣椒酱,趁机翻到麻酱下来迅速用葱花和蒜泥、芝麻盖住。 没一会儿的功夫火咕嘟咕嘟地开了,外头不知何时又窸窸窣窣下起了雪来,裴朔披着件毛领外袍捧着碗率先夹了一筷子肉。 此等美味,可惜后山那只鬼吃不到了。最好香气能不能飘到后山好故意馋一馋他。 他正想着,突听见外头喊了一声,“公主到——” 裴朔眼前一亮忙放下碗筷迎了出去,外头小雪落在他的头上,“公主,公主,快尝尝我的小火锅。” 谢蔺刚进琼楼就闻到了莫名的香气勾着他的馋虫走了进来,一进屋脱了大氅,暖烘烘的氛围夹杂着火锅的鲜香,叫他浑身的毛孔都舒坦了。 “这是什么?” “这叫火锅,就是要围着一起吃,公主尝尝我精心调的芝麻蘸料,不好吃你打我。” 谢蔺眉梢一转对上他亮晶晶的眼睛接过了碗筷,自觉得坐在了裴朔原来的位置,裴朔殷勤地帮他捞了一筷子羊肉。 “快尝尝……” 再裴朔迫切的眼神中,谢蔺蘸着那芝麻酱入口,只觉芝麻的香气四溢,羊肉的纹理在齿间清晰可感,肉质鲜嫩多汁,紧接着,辣椒酱的味道开始在口中蔓延开来,辣椒的刺激和花椒的麻感相互作用让舌尖受到了史无前例的冲击。 “可惜元宵不叫我吃麻辣火锅,只能在这芝麻酱里加些辣椒酱,否则加麻加辣绝对让你欲罢不能。”裴朔说着还有些可惜。 元宵瞪了他一眼,一眼就瞧见了他碗底的辣椒酱,不过这会儿大家吃得开心,他也不好打扰裴朔的兴致,暗道就勉强纵容他一次。 外头的雪渐渐下得大了,许是屋内鲜香气味太过浓郁,门口的卷帘被人掀起来挂在门上,透过雕花木门正好能瞧见窸窸窣窣的鹅毛大雪。 屋子里吃着热闹,彩云也在旁边落座,时不时提醒谢蔺少吃些羊肉谨防上火,裴朔那边更是放肆,眼看着他又要疯狂加辣椒酱,元宵直接将那辣椒罐子塞给白泽,白泽一个跃起将辣椒罐子放到了房梁上。 裴朔:“……” 倒也大可不必防着他。 他瞧着外头的雪景忽然道:“雪景真美。” 只是下雪天对于富贵闲人是景,对于冰天寒地还要讨生活的人却是灾难。 白泽的视线也跟着落在了外头的雪上,遇到二爷从前他很讨厌下雪的,因为真的很冷。 白泽也忽然问道:“从前二爷下雪天里都在做什么?” 裴朔若有所思,“寒窗苦读吧。” 窗子真的很寒。 他这也很苦。 在现代,初中高中要寒窗苦读。 穿越到古代,居然还要寒窗苦读。可怜他这寒窗苦读的一生。 上辈子刚考上公务员被车撞死了,这辈子差点当状元被官场黑暗腐朽了……妈的,他这该死的命里无编的一生。 “哥哥呢?” 元宵白了他一眼,“在饿肚子。” 遇到裴朔前他在裴府里不过是扫洒下人,遇到恶奴更是抢他的炭火衣食,他庆幸遇到裴朔,若非二爷,他恐怕活不过冬日,更吃不到这么好吃的羊肉火锅。 思及此他朝裴朔看去,裴朔正殷勤地给公主殿下夹肉,那肉里给他卷了几粒花椒麻椒,谢蔺刚吃进嘴里刀子般得眼神就扫了过去,吓得裴朔又连连道歉。 裴朔忙递过去帕子让他把花椒吐出来,“那公主往年冬日在做什么?” 谢蔺顿了顿。 他莞尔一笑,宛如恶鬼,“在想怎么杀人。” 裴朔撇撇嘴。 他气性怎么这么大。 谢蔺吐出那些花椒,敛眉沉默,幼年时他们母子三人被关冷宫,冬天没有棉衣棉被过冬,就只能烧些木头围着取暖,有一次差点把宫殿点着,险些将他们烧死在里面,幸好有巡逻的侍卫将他们救了出来才侥幸存活。 白泽托着脑袋,笑的时候露出两颗小虎牙,“我和哥哥一样。” 他在破庙等死。 寒风萧瑟,腿伤刺骨,腹中无物,他以为他活不过那个冬天,可惜上苍不亡他,又叫他春暖花开时遇到神明。 几人吃了火锅浑身的暖意都涌了上来,下人们收拾了桌子打开窗户散了味道,又燃了香料,桌上换了茶水,外头突然有人又抬过来几箱银子,一同前来的还有一封喜帖。 “公主,驸马爷,王家小姐不日成婚,这是她托人送来的账簿和喜帖。” 第63章 “哎?”裴朔接过喜帖, 果真看见二月二十五,王氏女和贺家郎君的喜帖。 元宵将那几箱银子清点入库,又掏出算盘开始核对账簿。 “公主, 我们去吗?”裴朔朝他眨了眨眼, 他作为一个已婚男人去参加王家小姐的婚礼不太合适, 但如果有公主殿下作伴他就可以名正言顺的过去了。 谢蔺打量了他一眼, “你和王家小姐……” 裴朔双手交叉放在胸前,“我们绝对清白,纯粹的金钱交易。” 谢蔺莞尔一笑, 斜眼瞧着他, “金钱交易?” “呸呸呸,我们纯粹一起做生意, 她很会赚钱的。”裴朔笑笑。 单论赚钱的速度,谁能比得过黑寡妇王嫣,那可是坐拥大半个帝国的财产。他一定要趁早抱上大腿! 经过裴朔的软磨硬泡, 最终谢蔺还是无奈地答应陪他一起去参加贺王两家的喜宴。 二月十五,鞭炮噼里啪啦地从裴朔面前炸开,他捂着耳朵跳进人群里, 眼看着新郎官把新娘从轿子里背出来, 二人齐齐跨过了火盆。 裴朔挤在人群里张望着, 抛开自己成亲那日,他还是第一次以旁观者的角度观赏古代的婚礼。 瞧着他跳来跳去的,谢蔺忍不住想扶额,单就裴朔这种行为举止他绝对不会相信他是个聪明人, 肉眼可见的蠢气溢于言表。 谢蔺今日穿了身海棠色的春装,鬓角斜插着两株金丝琉璃做的海棠花,她贵为公主能出席商贾之家的成亲现场已经是给了几分薄面, 她自然是坐在席面最首的位置,就连贺家郎君的父母也只敢在一旁站着。 “公主公主,你说王家的饭好吃吗?我想吃席。” 谢蔺沉思了片刻,给出了一个结论,“一般。” 论厨艺,裴朔当属天下第一。 他还是更喜欢裴朔做的菜。 什么火腿炖肘子、茄鲞、荷花莲叶羹、蔬菜瘦肉粥、木樨露、牛乳蒸羊羔、樱桃毕罗。 还有什么辣子鱼、酸菜鱼、菠萝排骨、正宗石家庄安徽牛板面、东坡肉、麻婆豆腐、豆沙饼、胡饼夹羊肉。 全是个顶个的美食。 单是想一想,他已经不想在王家坐着吃这些吃腻的菜品。 琼华公主这句一般可把贺家夫妇吓了个够呛,连忙吩咐下人叫厨房里再换几道名菜来,削尖了脑袋也不敢怠慢公主。 眼瞅着他们拜了堂,王家小姐已经去了新房,贺家郎君留下来招待宾客,裴朔饮了喜酒,瞧着那贺家郎君也算是人模狗样的。 “你叫贺……” “贺子熹。”贺家郎君面色惶恐双手作揖,额间已是冒出了冷汗。听说这驸马爷好去牌楼,同那王家的王成欢关系很是密切,没想到今日竟还来参加他们的婚宴,实在是叫他们商贾之家惶恐。 “对,贺子熹,你们夫妇新婚蜜月,你可要好好陪着她,这外头的镖局生意什么的,能交给别人就交给别人吧。”裴朔给了他几分暗示。 “新婚之月,少出门为妙。” 贺子熹连连称是。 这驸马爷定是替王成欢来警告他的,要他善待王嫣。 裴朔拍了拍他的肩膀,每一下都像是拍在他心脏上叫人一抽一抽的,后背起了一身冷汗。 这贺子熹有几分腼腆,但看向王嫣的眼神温柔,而王嫣性格强势,与他正是相配,想必往后家中也会事事以王嫣为主。 回府路上,裴朔刚上马车就被一双含笑的眼睛盯上,那双眼睛就这么静静看着他笑,看得他心里毛毛的。 “驸马对王家小姐真是情深义重,还特意跑过来提点贺家郎君。” 裴朔讪讪一笑,“其实我说我会算命公主信吗?” 谢蔺冷笑一声。 裴朔会算命,母猪都能上树。 “真的。”裴朔露出一双狐狸眼,“我掐指一算,贺家郎君有早逝之相,但人家大喜的日子我肯定不好这般提点,而且他们根本不信我。” “所以……” “所以我希望他多陪一陪他的新婚娘子,不要出门,容易出事。” 史书记载,王嫣嫁进贺家不足一个月,贺家郎君外走走镖,路遇匪徒意外身故,这也正是王嫣悲剧的开始。 谢蔺扯了扯嘴角,“那驸马不如算算,本宫可有早逝之兆啊?” “嗯?”谢蔺凑近他,裴朔几乎能从对方的瞳孔中看到自己的倒影,裴朔一下子怔在原地。 【琼华公主,死于东郊猎场,野狼分食。】 恍惚间他好似回到了现代图书馆,看着史书上的一行小字忽然在他眼前放大,最后逐渐变化成了眼前这张如花似玉的脸。 “公主……” 裴朔忽然握住了他的手,眼底多了几分认真,“公主千岁。” 他不会让公主走向史书上的结局,他的大拇指下意识在对方指甲上摩挲了两下,光洁圆润的甲面叫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吓得他猛地松开了那双手。 裴朔整个人都不自在起来,他佯作看向窗外的样子,手指都不知道该往哪放了,吞吞吐吐道:“我、我不是故意的。” 谢蔺托着脑袋笑盈盈地看着他。 直到裴朔被他盯得越发不自在,整个人如坐针毡,是故马车刚停,他掀开帘子顾不得仆人放下凳子整个人就跳了下去。 谢蔺:“……” 他在躲什么?! 怂瓜! * 春传花信,雨濯春尘。 三月草长莺飞,桃花缤纷,春风一过,似缤纷花雨般纷纷扬扬地飘落铺了一地,像是粉嫩的雪色,有人经过脚下便带起一阵香风。 裴朔叫人在镜花园子搭了一个秋千,花墙之上爬满了藤蔓,嫩绿的叶子交织缠绕,宛如绿色的瀑布倾泻而下,其间各色花卉争涌而出,巨大的秋千架子坐落,架子上用丝绸缠绕,春风稍过便带起一阵飘扬。 “驸马爷来了。”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所有人停了手里的活都朝他看过去,眼看着熙熙攘攘的人让来,裴朔大步流星从里面穿过来。 裴朔扇子摇啊摇的,又看了看手上的图纸,几乎是一比一完美复刻,他坐上去试了试,舒服极了,这个时候没有夏天那么多蚊虫,春风渐暖,花香扑鼻。 他满意地点了点头,旋即打了个响指,“元宵。” 身后元宵立马端出一个托盘出来,上面盖着红布,白泽掀开红布,白花花的银子直接晃着众人的眼。 “拿去分了吧。” 众人一阵欢呼,“谢驸马爷。” 琼楼的下人们自打碰上裴朔这么个主子过得是越发的圆润,比之裴朔刚来时每个人都胖了一圈,腰上的荷包也沉了不少。 谢蔺和彩云正好路过,瞧着这里闹哄哄的也不知在做些什么。 彩云笑道:“自打驸马爷进来了,这府里是一天比一天热闹。” 谢蔺无奈道:“那倒要谢谢裴侍郎,把裴朔嫁出来,他府里清净多了。” 傍晚时分,谢蔺用了晚膳,难得坐在书房里能歇息片刻看看书,忽然外头传来一道动静。 “公主。” “公主公主。” 谢蔺无奈笑笑,“怎么了?” 裴朔啪地推开门,“公主快来。” 说罢他也不顾谢蔺正在干什么,拉起他胳膊就往外走,谢蔺被他拉得急,都来不及问他做什么就被迫脚步跟着过去。 穿过两道紫藤桥廊,正好到镜花院子里,这会儿正是晚霞映光,朱漆栏杆上攀爬着细密的名花贵木,红墙悬瀑,赤玉坠天。 旁边雕花石桌上的青瓷茶具还余着淡淡的茶香,粗细适中的红木横梁上缠绕着细密的花枝,锦簇的花团在夕阳下泛着淡淡的金边,飞舞的薄纱轻盈如烟,似霞似雾,恍若仙境。 “你……” 谢蔺一下子看呆了。 原来裴朔叫了那么多人闹了半天的动静居然是为了这幅花墙秋千架子。谢蔺有些无奈,他又不是真的公主,要秋千架子做什么? “好看吗?要不要试试?”裴朔推搡着将人拉上椅子,轻轻推动。 谢蔺下意识抓紧秋千上裹满薄纱的链子,身体随着秋千摇晃,红裙飞舞,漫天晚霞下人影倾斜摇晃,忽然一只蝴蝶落在他指尖。 “蝴蝶?” 裴朔笑笑又帮他推起秋千,“对啊,蝴蝶最喜欢公主了。” 秋千摇荡,裴朔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人不再是史书上那个凶神恶煞的琼华公主,只是他裴朔的妻子。 眼见天色要暗,外头元宵急急忙忙跑了过来,“二爷,二爷。” 等他看见谢蔺时猛地刹住脚步中规中矩地行了一个礼,“见过公主。” 谢蔺嗯了一声。 “二爷,咱家大爷回来了,老爷递了帖子邀您过府一叙呢。” 裴桓回来了?! 和他料想的时间差不多。 “二爷您是不知道,咱家大爷回京路上正好救了太子殿下,回城时可是威风呢。” 裴朔眼底闪过一道暗光。 黄河水患久治难消,流民暴动,难免会对当政者产生怨怼,再加上太子在当地日夜笙歌,只要稍加挑逗便会引起乱子。 而太子所在的州衙距离磁州最近,磁州兵马强壮,因此他一定会逃往磁州,正好就会和回京的裴桓碰上。 “大爷救驾有功,陛下好一番奖赏呢。”元宵眉飞色舞地跟他讲着今天故事,喜滋滋地与有荣焉。 救驾之功,裴桓再做皇城司副指挥使,名正言顺! 元宵正说着,外头白泽也跑了进来,“出事了,二爷,贺家郎君没了。” 他进来的时候喘着粗气,余光扫了一眼坐在秋千架子上的谢蔺,最后落在裴朔身上,“二爷,贺家郎君……没了。” 裴朔嗡地脑子便混沌了。 手上刚摘下的花朵轻轻飘落,沾了凡尘。 【王氏嫣者,归贺氏未盈月,而贺郎君遽逝。时人皆以为王氏有不祥,克于夫也。】 他还是没能改变吗? 第64章 裴朔急匆匆赶到贺家时, 正好和贺家郎君的棺木对上,晚风送来漫天的纸钱落在裴朔的脚面上,耳边全是女眷的哭声。 “我的儿啊。” “我的儿子, 你还这么年轻。” 贺家老太太扶在棺木前几乎哭晕了过去, 她整个人憔悴之色明显, 完全不似那日婚宴之时, 那时她虽因公主在场有几分紧张之色,但到底是眉飞色舞笑着的。 王嫣跪在棺木前额前绑着白色布条,神色木然, 脸上还带着青紫的痕迹, 像是一具没了灵魂的行尸走肉,任由他人推搡。 “扫把星!” “都是你这个扫把星, 你还我的儿子。” “要不是你非去什么克州,我儿怎会遇上土匪?” “镖师死了,子熹死了, 凭什么你还活着,你怎么还活着?你怎么不去死!” 贺家老太太死命推搡着王嫣,眼神恶毒, 早已不再是当日的满眼喜爱之色, 如今只恨不得她替自己的儿子去死。 “母亲……”王嫣动了动干裂的嘴唇。 “你别叫我母亲, 我们家没有你这样的媳妇。”贺家老太太的情绪几乎崩溃。 “我的儿子啊,你在下面一个人孤不孤单,娘来陪你好不好?”她说着就要往棺材上撞去。 幸而旁边有丫鬟拦住了她,几人哭作一团, 裴朔站在门口听着内心也不免多了几分酸涩。 贺家郎君是独子。 眼看着他新婚成家立业,还不足一月,儿子就死在那荒郊野岭。 可王嫣…… 裴朔想上前去, 一只手拦住了他,他回头看去,霍衡和李观正站在他两侧,李观朝他摇了摇头。 “驸马爷,我们几个男人贸然前去,容易影响王小姐清名。” 裴朔收回了那只脚。 几人退至一旁,眼看着王成欢冲进内堂。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啊。”贺家老太太哭着哭着也失了几分力气,或许她知道此事不该怨怼王嫣,但此事她需要一个发泄口。 “老太太这话说的不对,此事乃匪徒之过,与我小妹何干?”王成欢如同一座巨山挡在王嫣身前,言辞凿凿。 王嫣抬了抬头,好似终于看到了主心骨,眼泪再也憋不住地流下,“哥哥。” 贺家老太太不死心,指着王嫣骂道:“那你说那么多人都死了,怎么就她还活着?她是怎么活下来的,还是同那土匪有了勾结……” “老太太!”眼看着贺家老太太要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来,王成欢立马大喝一声阻止了她的话。 “今日满堂亲朋,我们也很痛心子熹的遭遇,但老太太不能这般污蔑我妹妹,还望慎言。” 王嫣默默流下一滴泪。 她丢下手里的纸钱,猛地从袖中抽出一把利刃高高扬起,“我现在就陪他一起死。” 噗嗤一声,利刃刺入皮肉,王成欢瞳孔骤然放大,大喊一声上前抱住了她倒下的身体,“嫣嫣。” “哥哥,是我错了。” “他是为了陪我去克州。” “要不然……” “叫大夫来。” “大夫!” “嫣嫣,这不是你的错。” “这是……他的命。” 王成欢忽然想起来婚前裴朔曾不止一次的提醒他,甚至大婚时也曾提醒贺家郎君少出门,可偏偏这次是嫣嫣要出门,贺家郎君为了作伴,难道真的就是命吗? 王成欢的视线猛地看向门口,裴朔的一片衣角扬起,莫名的悔恨自心底蔓延开来。 如果曾经他信了裴朔的预言,如果他也曾阻止嫣嫣和贺子熹出门,是不是这一切就不会发生。 “嫣嫣……” 好在那一刀没有刺中心脉,大夫赶来的及时救下了王嫣一命,贺家夫妇已经哭晕过去,贺家灵堂群龙无首,丫鬟仆人乱成一团。 广平街小酒馆,霍衡几人围坐。 裴朔心里并不比王成欢好受几分,原本他并不想改变历史走向,可王嫣是他的合伙人,他想试试救她,却最终还是看着她走向了她的结局。 “如果我当时多说几句,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些事。”裴朔有些苦恼。 霍衡捏着酒杯,不可置信道:“你真的会算命?” 当日裴朔提过贺家郎君的事,但是他们谁都没信,裴朔这个人常说疯话,谁会相信一个疯子的话。 裴朔忽地抓住李观的衣袖,“李观,你现在就去雍州,一定要快!要不然……” 他脸色一变,“你娶不到她,她死了,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李观神色骤变。 手指遏制不住地颤抖,“你说什么?” “去雍州。”裴朔看着他,“不要听你母亲的,一定要娶她回来。” 霍衡看看裴朔,再看看李观,突然将手里的酒碗一摔,“听他的,去雍州,你也和王成欢一样吗?” 李观看着裴朔觉得他的眼神不似作假,他终于下定了决心,“我即日启程。” 两个人终于是信了裴朔口中的命理。 李观离开后,霍衡拍了拍裴朔的肩膀,“你不要太自责了,这件事说到底跟你更没有关系,听说是克州的报社出了点问题,王嫣要亲自过去查看,贺子熹陪着她去,结果才……” “克州?”裴朔脸色大变。 他的嘴唇都开始抖动,“报社、克州……”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往外跑出去,是他害了王嫣…… 如果不是他和王嫣合伙做了报社,王嫣不会因为报社的事执意要去克州,而克州原本是裴桓的必经之路,算一算日子倘若不是他要裴桓改道去磁州,或许裴桓就能救下他们夫妇…… 一切好像发生了变化。 但又好像通往了同一个结局。 他莫名成了故事的推动者。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还没到宵禁时分,商贩小摊还在外头摆着,一个蓝襟男人正站在小摊前挑选玉佩。 正要付钱时,忽然见河边的人走路摇摇晃晃的,眼看着就要跌进河里,他两三步过去将人拽了一把。 “河边危险,还是靠墙走的好。”男人松开裴朔,眼神将他打量了一番,见此人失魂落魄仿佛经历了什么大事,不免想发善心。 正巧路过两个官差,男人拱手道:“二位官爷,此人喝醉了酒,险些落入河中,可否送他回去?” 那官差接过了人,其中一人定眼一看顿时吓了一跳,“驸马爷?” 扶着裴朔的那官差也看了过去,“真的是驸马爷?他怎么在这。” 由于裴朔常来这附近斗鸡遛狗,官差也认得他,再者裴朔如今在这京城可谓是风云人物,小报上的画像又是栩栩如生,满京城谁不知当今驸马爷。 男人皱了皱眉,“哪个驸马?” 官差笑道:“还能是哪个,琼华公主的驸马爷呗?我这就送他回去。” 然而那男人却在此时伸手拦住了他的路,一把将裴朔揽回自己身上,稳稳扶住他,“我送他吧。” 那官差只当他是想到公主府讨个赏,于是讪笑道:“一起,一起哈哈哈。” 男人拍了拍裴朔的脸见他有些迷糊,声音柔和了几分,“我送你回去。” “嗯?你谁?”裴朔睁眼看着他,他们好像并不认识吧。 “我是哥哥。”裴桓忽然想到这应该算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什么哥哥?”裴朔挣开他,他现在急着要去裴府确认。 “我是裴桓。”男人换了一个说法。 裴桓?哥哥? 裴朔终于想起来了,裴桓今日进京了,“裴桓哥哥!” “嗯。”裴桓见他喊自己多了几分高兴。 但见他脚步虚浮、行迹飘忽的模样,眼中闪过疼惜,干脆利落地蹲下身,将他稳稳地背了起来,又朝那两位官差道:“多谢二位官爷,这位驸马爷正是我的弟弟,我是裴桓。” “哦!你……”官差恍然大悟,“见过指挥使大人。” 裴桓没料到自己的事传的这么快,但还是颔首示意,背着裴朔往回走去,等到了裴府他差了人往公主府送了信儿。 此刻的谢蔺都快急疯了,他不过是换了身衣服,毕竟一身红裙去贺家不太合适,等他再去追裴朔的时候已经追不上他了,到了贺家不见他,沿路叫人找了一圈还是没有。 “殿下,有消息了。” “裴桓差人递了个信儿,驸马爷被他带回去了。” “裴桓?”谢蔺眯了眯眼。 既然是回了裴府,想必他们是有要事相商,裴朔和裴大人的秘密还真是叫人好奇。 此刻的裴府某处院子里点着灯,裴桓正在灯下捏着一根绣花针缝衣服,神情认真,如果细看就能看出正是裴朔今天穿的衣服。 床上的人动了动,裴朔醒来的时候还是懵的,这是哪? “你醒了?”裴桓缓步过来,手里端着一碗汤,“我煮了醒酒汤喝下就不头疼了。” 他这么一说裴朔倒真是有几分头疼,他还记得自己和霍衡李观在酒馆里喝了两杯解愁,结果喝晕了吗? 他的视线落在眼前这个人身上,这人瞧着二十多岁的模样,面色柔和,比京城寻常的公子哥要黑一些,额前抹额镶嵌着一颗蓝宝石,发尾高高束起,他穿着身简单的蓝色绸缎,袖口绾束,只是端着汤碗的手带着厚厚的茧子,一看就知道是常年习武的人。 “哥哥?”裴朔想起了这人的身份,虽然他从未见过裴桓,但此人眉眼间和裴政夫妇相似甚多,他一眼就认出来了。 “嗯。”裴桓又将手里的汤递了递,“醒酒汤。” 裴朔端来一口饮下,那醒酒汤不冷不热正正好,他下床穿好鞋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外袍不见了,而不远处等下裴桓拿着针正在缝制什么东西,好像就是他的衣服? “你这是?” 书案旁放着裴桓的长枪,而他本人却拿着一根小小的绣花针,有一种莫名的违和感。 裴桓抬眸,“你的衣裳被树枝刮破了,我帮你补好了。” 他说罢将衣裳摊开,丝毫看不出来缝补的痕迹,“快穿上吧,夜里凉,我做了一些边关的菜色,不知道你爱不爱吃。” 裴朔:“……” 他以为的裴桓,常年驻守边关,肯定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而眼前的裴桓完美的继承了裴大人的美貌,身材更是宽肩窄腰,只是常年风霜刀剑确实有几分沧桑。 说罢裴桓便端着饭菜上了桌,昏黄的灯光下,简单的四菜一汤摆的整整齐齐,裴桓还贴心地筷子给他放好,又递了毛巾示意他擦手。 虽然很贴心,但是—— 这人浑身透露着一种淡淡的人夫感是怎么回事? 他不仅会缝补衣服,还会煮醒酒汤,还会做饭??还做得这么好吃。 他可真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战能扛得起霸王枪,居家又能捏得了绣花针。裴朔愿称之为绝世佳婿。 “那个……”裴朔咬着筷子,“你为什么会缝衣服?” 这个时代的男人没有几个能拿绣花针的吧,甚至以此为耻。 裴桓淡淡道:“我常在边关,衣食住行都要自己做,所以练就了这些本事。” 裴朔恍然大悟。 难怪裴大人死活要把他儿子弄回来,那地方风沙漫天,条件艰苦,单看裴桓这一身的生存技能就能看出裴大人得多心疼了。 “对了,听凌儿说你喜欢金玉之物,今日原本要上街给你买些礼物,但正好碰到了你酒醉没买成,我这里只剩下些金瓜子你拿着玩吧。” 那荷包沉甸甸的,少说要有一斤,裴朔打开荷包金灿灿的差点儿晃瞎他的眼,他迅速将荷包系在腰上,“这怎么好意思呢,哥哥~” 裴桓:“……” 凌儿说的真对。 “听父亲说多亏你上奏陛下,我才能从边关回来。” 他和裴朔先前并未见过,只在信中闻过其名,月刊小报也是如雷贯耳,而且今日回京后父亲一直在他耳边说裴朔的事,裴凌也叽叽喳喳地说,今日得见裴朔,他心里喜爱,已经认下了这个弟弟。 不多时,外头吵吵嚷嚷多了裴凌的声音,“二哥,二哥!大哥,二哥在你这吗?” 他一进来看见裴桓就开始嚷嚷,待看到裴朔时眼前就是一亮,“二哥,你快看看我新练的字可有你的几分风范?” 他一屁股坐在裴朔旁边期待地看着他,裴朔扶额,他之前装逼装过头,现在裴凌已经完全变成他的脑残粉了。那么多名师大家的字帖不练,非要抓着他的字来练习。 他看着那字,也确实和他的字迹很像了,于是由衷地给出了一个评价,“写的很好。” 裴凌这才喜笑颜开,“我近日正写一篇文章呢,准备明年后科举下场试一试水,二哥有空帮我指点一二。” 他说着要拉着裴朔走。 裴桓适时咳嗽一声。 “大哥?”裴凌这才意识到旁边还有一个人坐着,“二哥还没吃饭?正好我也没吃,一起吃吧。” 裴朔:“……” 这俩兄弟脑子都有点什么。 就在俩人争执时,外头突然有人传话来,“老爷唤二爷去书房。” 第65章 裴政书房 裴朔推开门就见裴政正在油灯下手里拿着几张最新的月刊小报观摩, 手边是一叠信笺,他的眉头紧紧皱起,待见裴朔进来才有几分舒展。 “你怎么知道太子在磁州?” 裴朔靠近他, 指了指其中一篇小报上的文字, 这上面写着“天家盛宴, 上元灯火”辞藻华丽, 用词夸张,大肆描写了上元夜那场与民同乐的灯宴,以极其夸张的笔力将皇家的富贵奢靡展示的淋漓尽致。 “天下人不患寡而患不均, 灾民挨饿受寒, 而京城天子随手一挥就是他们几辈子的口粮,那些流民中不乏有识字者, 如此不平衡的一杆秤种在心底早晚要爆发的。” 裴政了然,为君者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灾民受困可京内却是歌舞升平,太子殿下前往赈灾却也夜夜笙歌,那些灾民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自然是内心不平衡。 这种积怨压抑得久了就会如火山喷发一般势不可挡, 而太子所在的府衙最近的就是磁州, 磁州兵强马壮,他去磁州能获得最大的保护。 “你这小报做得极妙。”裴政翻来覆去看了许久。 “那是自然。”裴朔手边扇子轻转,“不是我吹,这简直是人类的一大伟大发明。” 裴政:“……” 他合上小报, 直视裴朔,“我近日看了郭琮之前的文章,他有几分文采, 但是我观他旧日书笔绝非状元之才,以他之能堪堪入榜,但也不过是末流之辈,远远达不到状元的水平。” “不仅是郭琮,当时乡试魁首落榜之人不止你一个,超常发挥者、名落孙山者,一只手数不过来。” 裴朔叹了口气,“这些人手段颇高,他不会将那些籍籍无名之人抬上来,反而是那些本就有几分才名的人提了几个名次,如此一来甚少有人会怀疑真相。” 就好比原本只能考第20名的人,他一下子考到了第5名,或许大家只会感叹此人超常发挥。而如果将一个考第200名的人考到第1名那就属实令人怀疑了。 更精妙的是,不知哪一年起上榜学子的卷子都会被展示出来供人传阅,是故纵然裴朔能背的出他的状元文章,也无法证明他就是这篇策论的主人,因为这篇文章早已是口口相传。甚至连笔迹都会被换成对应的人。 裴政继续道:“幸而我们早有准备,上元夜后贡院失火那些卷宗被烧了个一干二净,有人冒死救出卷宗。阎大人顺藤摸瓜也已追查过去。” 裴朔上元夜大出风头,闹得武兴帝非要看他科举的卷子,那些人眼看着包不住,直接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幸好他们早有防备,等得就是他们这一手。 “说到这里,其实我还挺好奇裴大人你和阎大人是什么关系?”裴朔摸着下巴,这两个人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可上元夜却凑到一块说话。 裴政顿了顿道:“建元年间,我与文山是同一科的进士,我为探花,他为榜眼,可惜……他不懂为官之道。” 裴朔惊道:“那这么说来阎大人还比你厉害呢?” 可惜阎文山为人耿直,眼里容不得沙子,得罪了人被外放出京多年,好不容易回京又被放出去了…… 裴政白了他一眼,没接他的话茬,反而是又翻出一份文章道:“你看此人,他乡试不过平平无奇,文章辞藻堆积毫无意境,却得了二甲。” 裴朔翻看了那人的文章,“裴大人,那些被换了卷子的人你可有如约救下?” “我只来得及救下一个,和死了没什么区别,养了两年好歹是救回一条命来。”裴政说着叹了口气,诸如裴朔这样还全须全尾活着的要多亏他自己那一颗药正好把自己变成个疯子,又有裴府庇佑,也免了那些人的毒手。 裴政又道:“这几日有人找上了他。” 裴朔眉梢一挑。 裴政说话间隐有几分对至交的自豪,“文山顺着贡院失火一案,已经查到了科场舞弊上,我找到的那些人全部被他先一步带回了府衙,应该用不了多久就能有结果了。” 裴朔笑笑,“那我们坐收渔翁之利,我就在公主府静候佳音。” 裴朔作为涉案人员,想必用不了多久阎文山也能查到他的头上。 天色太晚,裴朔干脆叫人递了个信儿在裴府歇下了,他的院子一直有人打扫着,只不过除了洒扫的一个老仆便没别人了。 他吹开火折子亮起了油灯,灯光将他的影子投在了窗柩上,忽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裴朔眉头一皱又将刚点燃的油灯吹灭。 他摸着黑将床榻上的被褥弄成一个人的形状,自己则闪身躲在了一侧,很快外头一阵迷烟吹入,裴朔两三步上前,手指堵在了管子入口。 这手段也太低端了吧。 那迷烟进不了只能又退了回去,很快裴朔就听到外头扑通一声倒地声。他推开门,迎着月色,外头黑压压站着几十个人,早已将他的院子围住。 裴朔沉默了一下。 原来是他把刺客想低级了。 为首的人亮出一柄大刀,“裴朔,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等一下!”裴朔大叫一声,折扇在掌心敲了敲,“我死不足惜,但是临死之前能不能告诉我是谁派你们来的。” 那人冷笑一声,根本没有理会裴朔的话,手一抬,“动手!” 众人一拥而上,裴朔抬起扇子眼神也变得锋利起来,“看来反派的话也没那么多嘛。” 就当他要动用暗器时,却见院墙上突然飞出一杆长枪,那枪穿透人群直逼刺客命门,紧接着便有一袭蓝衣踏月而来,以他为中心瞬间干倒一大片。 “哥哥?”裴朔歪了歪头。 裴桓微微转头朝他一颔首,“是父亲叫我守在你的院子外头。” 裴朔了然。 最近有太多人想要他的命,今日初遇裴桓时他就感觉到有人跟着他,那些人竟一路跟到了裴府。 很快外头有火把亮起,为首的裴凌手持利剑直指为首的刺客,眸色寒冷,吐字如霜,“活捉贼寇!” “弟弟?” 有这些人在根本没有他出手的份儿,裴朔干脆退至众人身后看戏,裴大人真是一个周全的人呐。 裴桓不愧是守关多年的大将军,力大如山,一只手就能拧断刺客的脑袋,裴凌竟也不甘示弱,白色衣角晕开一片血花,反手一剑刺入敌人心肺。 “牛逼!”裴朔扇子挡脸伸出一个大拇指,笑得人畜无害。 正好有刺客见裴朔落单意图上前,裴朔笑眯了眼正准备大展身手,下一秒这刺客就被一杆枪一把剑捅了个对穿。 哦豁! 裴朔又退了退。 裴家二子何其争气,裴大人有此二子何愁大业不成? 这么好的基因他建议裴大人趁年轻再多生几个。 他记得北祈末年权臣郭相倒台后又出了一位权相,最后被谢蔺发动政变将其杀死在宫闱之中,此人似乎就出自裴氏一族,只不过历史流传这位裴相的姓名没有留下。 河东裴氏,自古出英杰。 用不了多少功夫,周围的杀手已经被清理干净,裴凌擦了擦手上的血,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般,转过头来朝裴朔笑道:“二哥天色太晚了,早些睡吧,我和大哥就不打扰你了。” 裴朔呲牙一笑。 “多谢大哥,多谢弟弟。” 公主府守卫森严,那些刺客没有下手的时机,裴府毕竟比不上公主府,那些人便闹了起来。 只可惜这些刺客见落了下风全部吞毒自尽,没有留下一个活口,但裴朔用脚也能猜到是什么人派来的。想必是见贡院东窗事发,担心自己这个唯一活着的人证哪日又想起来,特意过来杀人灭口的吧。 等裴桓和裴凌离开后,很快就有下人将院子里的血迹尸体处理干净,连血腥味都被闻不到一丝,仿佛刚才那一切都没有发生。 裴朔回了屋子脱了外袍,那上面被溅上了几点血花,他坐在床上正解了腰带要继续脱时一道冰冷的寒刃落在他脖颈上。 裴朔瞬间惊出一身冷汗,难道还有漏网之鱼?这人轻飘飘藏在他的床上他竟没有任何察觉? “好汉饶命!”裴朔嬉笑一声。 “我花十倍的银钱买我的命如何?” “我不劫财。”那人说话,嗓音沙哑,听不出眉目来。 “那你劫什么?”裴朔手指按按搭在袖口准备取火枪,然而那人却像是熟识了他的动作,直接按住了他的手将他推倒在榻。 一副诡异的丑面具映入眼帘,裴朔不自觉被他吓了一跳。 那柄寒刃闪烁着微光,那人指尖却碰上了裴朔的脸,故意捏了捏他的脸颊上的肉,裴朔不由得咽了咽唾沫,喉结滚动时,那人却突然掐住了他的脖子,但并未用力反而是用拇指摩挲着他的喉结。 “我欲与驸马共度良宵,驸马允准否?” 裴朔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无语的表情,“我可是个男人?” 这北祈如此好男风不成? 连采花贼都挑男人采。 “嗯?”那人手上用了几分力,虽不到窒息的程度,却足以令裴朔心惊,他忙得一慌,“等一下!好汉容禀!我知道有一人国色天香,堪称北祈第一美人,不如我带你去找他怎么样?而且他也好男风。” 那人手上松了几分力气。 裴朔讪笑一声,“此人就藏在公主府的后院,你只肖等我把他骗来,任你为所欲为。” 那人沉默良久。 就在他犹豫的功夫,裴朔抓起枕头朝对面扔了过去,随即一个跃起反将贼人按在床上坐了上去,手中火枪抵着他的脑门。 “谢明昭,是狗你就别当人。”他狠狠地咬出几个字,顺势摘下谢蔺的面具,露出那张国色天香的脸来。 谢蔺瞬间哈哈大笑,却顺势顶了一下跨,“驸马要劫色吗?” “你……” 裴朔冷笑一声移开火枪,“不,老子劫财,把你身上值钱的东西交出来。” 谢蔺手中的短刃脱手,双手摊开,自觉得高举过头,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胜为王败为寇,我只好任由驸马宰割。” 裴朔的手往他腰间摸去,谁料这厮腰间空空,没有荷包、没有佩饰、就连腰带都是普通的布料,裴朔不死心又摸了他的衣袖依旧空空如也,最后把手伸进了胸口衣襟里的口袋。 他摸了半天,却依旧是半点银钱都没摸出来。 “驸马……”谢蔺闭了闭眼,只觉得那双手在故意点火一般到处乱摸,眼看着裴朔不死心地还在乱摸,他只好按住了那只手。 裴朔刚要疑惑,却见这人面色红润起来,甚至偏过头不敢看他,他这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他猛地从床上跳起来。 然而不等他下床,一只手臂却环住了他的脖子又将他带了回去。 “驸马?” 裴朔认命般闭上了眼。 可那人如同水蛇一般缠住了他,甚至呼吸在他耳边滚动,滚烫的手指在他脸颊游动,甚至故意捧着他的脸喷洒呼吸,“驸马何故不敢看我?” 裴朔动了动眼皮却未睁眼。 谢蔺伸出一根手指用力点了点他心脏的位置,凑近他耳畔热气吞吐,顺手又将裴朔一缕碎发拨到耳后,“驸马,你的呼吸乱了。” 语调轻轻,听得人心痒,好似有无名之火浑身蔓延燃烧着他的五脏六腑,裴朔睁开了眼,却见美人额间一颗小痣晃人心神,他一下子愣住,那野火便烧得更厉害了。 屋内无灯,满室生香,只余急促的鼻息来回交错,呼吸之间心脏剧烈跳动,陌生而异样的情绪涌上—— 见君行坐处,一似火烧身。 第66章 夜色渐浓, 黑暗中裴朔抬起了手伸向那人,却忽听得咚咚敲门声,裴朔猛然惊起, 将谢蔺按倒塞进被子里, 他自己也钻了进去。 外头裴凌的声音传来, “二哥你睡了吗?” 裴朔屏住了呼吸, 而身后那人却是不安分的将腿搭在了他腿上,手也环上他的腰,甚至还要往他衣襟里探去, 眼看着他行迹越发放肆, 裴朔只好翻过身来警告他。 “别动。”裴朔压低了嗓音。 “我已睡下。” “有事明日再说吧。”他朝外面大声喊道。 春被里的空气本就稀薄,裴朔捂住了谢蔺的嘴, 那呼吸声越发难以入耳,裴朔额间都出了一层密汗,身上的衣衫解了腰带这会儿松松垮垮地挂着, 一折腾便泄出小片春光。 谢蔺整张脸都埋在对方的胸肌里,柔软的触感叫人难以呼吸,他忍不住张嘴咬了咬, 又欲伸手摸去。 裴朔一激灵, 很快谢蔺的手就被人钳制住, 裴朔攥着他的手腕抓得死死的,似乎生怕他再作恶多端。 “那我便不扰二哥了。”门外的敲门声很快停了下来。 裴朔这才将被子掀开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他擦了擦额角的汗,瞧着被子里的那人笑道:“你再闹腾我回去找公主告状。” 谢蔺被他这话逗得偏头笑了起来, 这笑容越发不可收拾,“驸马,我真的……” 他从未见过驸马这样可爱的人。 裴朔被他笑得莫名其妙的, 他双手交叠垫在枕头平躺着看天花板。 裴朔忽道:“我今日没顾得上问大哥原来的行程,他本来是要去克州的,如果他去克州就能救下王嫣……” 谢蔺的笑声渐渐停了,声音平稳下来,“就算他要去克州如何?你又能保证他一定能救上王嫣?保不齐他同王嫣夫妇一道丧命,世事无常,谁能说得准。” “她原本不用去克州的,我原本也能提点她的……”裴朔的声音有几分低落。 谢蔺忽问:“你真的会算命?” 良久,空气中才传来裴朔淡淡的一声“嗯”。 谢蔺道:“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算命原本就是命运的一环,你以为你避开的,实则命运早就算上了你算命这一环。” 裴朔没再说话。 其实他心里比谁都清楚,历史无法篡改,就算他真的阻止了王嫣去克州,那下次还有兰州、温州……数不胜数的土匪在那里等着贺子熹要他做刀下亡魂。 裴朔笑笑,“我还以为你想让我替你算算你有没有那个命做皇帝呢?” 黑暗中谢蔺忽地也笑了,他侧过身定定地看着裴朔,“那我有吗?” “没有。”裴朔对上他的眼睛,却又反问:“如果我说没有,你就不做了吗?” “那自然不会。”谢蔺改为平躺。他不会为任何人改变多年谋划。 “你做不了皇帝。”裴朔看着他。 有那么一瞬间他突然想如果史书上的那位君王记载的不是谢蔺,而是谢明昭该有多好。 谢明昭做不了皇帝,就如同李观注定娶不到杨汝玉,王嫣也逃脱不了做寡妇的命运。 谢蔺歪头看着他,语气却是坚定,“我这个人不信命。” 屋内重新归于宁静,发丝间的茉莉花香萦绕鼻尖久久不散,裴朔翻了个身,“我可以抱你吗?” 其实他想说你能抱我吗?可这话说出来更像是撒娇,他说不出口,只能换了一个说辞,谢蔺却好像明白了他的意思。 谢蔺难得怔愣地看着他,他从未见过裴朔这般模样,裴朔像是喝醉了酒有几分微醺,可眸中清亮,并没有在开玩笑。 谢蔺轻笑一声张开了双臂,裴朔钻到他怀里,随着他双臂越收越紧抱得裴朔几乎要喘不过气来,裴朔听到他说:“我随时求之不得。” 这股紧密的窒息感却叫裴朔多了几分安心,他嗅着对方的发香一颗心终于落回了实处。 不知过了多久,怀里的人好像睡着了,谢蔺这才抬头,他的指腹在裴朔眉骨上轻轻描画,认真地将他皱起的眉头一点点抚平,甚至在他额头落下一吻。 他知道裴朔要做什么,他不敢阻止裴朔,但是不论成败他可以为对方做出最后的兜底。 “万事不可强求圆满。” 春雨淅淅沥沥势头渐大,雨丝飘进窗棂,谢蔺将他抱得更紧了些,随着春风鼻尖的花香又重了几分。 清晨,裴朔还没来得及苏醒又听到了裴凌的声音,对方的敲门声将这个素爱睡懒觉的人惊醒,眼看着对方有破门之际,裴朔吓得推开谢蔺就催促着他翻窗离开。 谢蔺人刚醒,脑子还有几分迷糊,裴朔就抱着他的衣服将他拽到了后窗,“快走,跳窗走。” 谢蔺被催促着一条腿已经翻过了窗户,他不甘心又扭头来朝裴朔笑道:“驸马,你我这样好像是在偷情?” “我求求你了祖宗,可别叫别人看见你了。”裴朔将他推出去,临了一扭头又见他的鞋子还在床前摆着,又拿了他的鞋一并从窗户扔了出去,随后关紧窗户。 他深呼吸一口气见屋里没有什么奇怪的,这才开门,露出一个假笑,“怎么了弟弟?这大早上的。” 裴凌将他上下打量了一圈,见他没事才放心,“昨夜二哥睡得早,可回去后我总觉得不对劲,我还以为有贼人在……” 他说着往屋里望了望,见并没有什么人的踪迹,这才放心。 而此刻的谢蔺刚被人丢出来正在穿鞋,突然前面一道阴影投射,一杆枪拦住了他的去路,“你是什么人?” 谢蔺慢悠悠地穿好鞋这才抬眸站直,他笑道:“大公子,一别数年不记得本宫了?” 裴桓大惊,连忙抱拳道: “见过公主殿下,公主这是?” 谢蔺抽了抽嘴角,最后丢下一句“偷情”扬长而去。 裴桓:“……” 裴朔正要打发了裴凌再睡个回笼觉,却见谢蔺大摇大摆地从后门绕到前院来,甚至还朝裴朔抛了个媚眼。 裴朔:“……” 不是,他有病吧? 他忘了自己是‘鬼’了? 裴凌此刻也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他望向裴桓,对方朝他点了点头,“是公主。” 裴凌素来听闻这位公主殿下行事乖张,居然还能做出女扮男装来公婆家和未归的夫君偷情这种事来。 裴朔现在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的脸埋了,好歹他现在也是一个有偶像包袱的人。现在在裴凌和裴桓两个大脑残粉面前丢了大脸。 待到无人时,谢蔺踩着墙壁轻轻一跃上了房檐,又重新戴上了他那枚面具,衣袂翩翩,他回头看了一眼裴朔院子的方向,面具挡住了面容,可却能感觉到他在笑。 裴朔在裴府用了个早饭才要回去,只是席间裴大人吞吞吐吐,看得裴朔实在难受。 待四下无人,裴政终于忍不住问道:“公主女扮男装同你私会?” “咳咳咳”裴朔差点儿一口早茶喷出来,这裴大人怎么突然变得八卦起来了。 “你和他……”裴政欲言又止,“你离殿下远一点,他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裴政莫名发怒,看裴朔的眼神像是看一头猪拱了自家的白菜一般不爽。 裴朔却觉得对方莫名其妙的,但直到回府他才终于恍然大悟,他记得他和公主成亲初期,裴大人就曾提醒他,难不成裴大人他其实知道…… 早在窦家姐弟别院大火后,阎文山那么快的赶过来时,他就猜测谢明昭和阎文山有旧,裴大人自己也承认过他和阎文山乃是故交,而现在裴大人似乎也和谢明昭有些不同的关系,只是裴大人在暗,谢明昭还不知道。 期间关系错综复杂,裴朔也说不清楚,就如同这上京城的官员,谁和谁都带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四月初夏,蝶舞纷飞。 公主府迎来了一位难得的客人。 阎文山今日穿着赤色团鹤官袍,坐在下首,有下人奉了茶盏,他轻端茶盏抿了一口顿觉茶香扑鼻。 “多谢驸马爷,下官今日来其实是为了一件旧事。” “听闻驸马爷曾为乡试魁首,后有幸得见驸马乡试文章不免赞叹,便想来拜会一二。” 裴朔今日也换了一身红衫,轻薄而有垂感的衣料华贵间透着流光溢彩,他食指下意识在椅背上敲动,端着的一副玩世不恭。 “阎大人要说什么直说就是,何必拐弯抹角?”裴朔早就知晓阎文山的来意,他也已等候多时,没想到阎文山动作这么快已经查到了他的头上。 阎文山起身又朝他郑重一拜,眼神锋锐,“不知驸马可还记得自己会试时所写的文章?” 裴朔摇了摇扇子,“陈年旧事,本宫既已落榜,何必再提?” “若下官说驸马爷或许并未落榜呢?还请驸马仔细回想自己的答卷。”阎文山的语气多了几分试探之色。 裴朔唇角噙着一抹笑,语调上扬,“阎大人这么说可有人证物证?满京城的人都知道本宫落水磕坏了脑子,所谓答卷什么的早已记不清了,你想要本宫出面作证,那恐怕是要落空了。” “这……” 阎文山沉默片刻,他其实也是抱着一丝幻想来的,世人皆传驸马疯癫,但先前狗人一案他却觉得驸马爷并非世人眼中之貌。 裴朔继续道:“况且就算本宫记得答卷那又如何?当年科考共取二十一子,所得卷面二十一份尽数张贴在龙虎墙外供人观仰,即便有人背的出答卷也无法证明那是他写的,就连字迹也无法辩驳,你如何证明?” 裴朔好奇,今日阎文山前来肯定是已经有了十足的把握,但那郭济物做事稳妥已经阻断了所有的后路。 人证、物证均已销毁。 根本无从查证。 不过他和裴大人当初钓鱼执法故意留了后手,就看阎文山是不是有这个本事查到了,又是否有胆量敢去查了。 “下官有一人证……” “若非有十足的把握,不敢叨扰驸马爷。” 第67章 大朝会 “回禀陛下, 东郊别院自昨日已正式竣工,待今年夏天陛下便可携众位娘娘前往避暑。” “别院内尽是天然的湖泊河流最是凉爽,院外更是一座虎头山, 将其围住, 秋日可作为猎场所用, 我等也便能有幸瞻仰陛下雄姿。” 那人说罢更是好生拍了一阵马屁, 直哄得武兴帝龙颜大悦。 “只是……”那人欲言又止。 “别院耗费银钱,微臣但求尽善尽美,不知不觉间超出些许银两。” 他这话一出, 立马就有其他官员回怼道:“修建别院能花费多少银子?我看是你贪污了吧。” 那人回道:“马大人此言不妥, 臣有账本记录在册,每一笔支出合情合理, 就连陛下也早已过目。” “回禀陛下,目前别院欠下工匠共计两千三百四十万七千五百四十六两三钱,这些工匠为了陛下的大业是殚精竭虑, 片刻不敢松动。” “两千三百四十万两钱?区区修缮别院怎么就用的了这么多,先前陛下已拨下五千万两白银,怎么还欠下这么多?” “陛下臣敢以项上人头担保, 微臣不敢贪下一分一毫, 甚至还垫付了不少, 陛下圣裁……”那人说着便跪倒高呼万岁,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武兴帝沉思片刻便道:“苏卿送上来的账目朕已经看到,所用之材皆是佳品,超出份额也是难免之事, 朕便着内库再拨银将欠款补齐便是。” “谢陛下隆恩。” “陛下……”后来反驳的那人急道:“黄河水患未除,陛下怎好再拨出两千三百多万银两修缮别院?” 武兴帝皱了皱眉,“黄河水患年皆有之, 朕已经看过各州郡递上来的折子,如今水患已平,流民安置都已步上正轨。” “陛下……”那人还欲再说。 “水患之事不必再提……”武兴帝一摆手,将那人的话又堵回了嗓子眼。 “陛下圣明!黄河流民是陛下的子民,别院修缮的工匠也是陛下的子民,黄河水患早已被太子殿下妥善处理,各州郡皆有福报传来,户部的银钱自然是要先将欠款还清,工匠们都等着这笔银子好回家呢。” 眼看着众卿无事再奏,武兴帝兴致缺缺,脑子里还想着东郊别院的事,算着用不了两个月便到了暑日。 “陛下,臣有本奏。”阎文山站出,从袖子取出一本折子,立马有近身太监接过呈给了武兴帝。 “臣要参的是礼部尚书郭济物,他买官卖官,纵容科场舞弊,偷换试卷,杀害赶考学子……”阎文山此话一出,整个朝堂静得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到。 他每说一桩罪,众人便跟着他的心提心吊胆一番,郭相仪把持朝政这么多年,他的弟弟郭济物也是狗仗人势混到了尚书的位置,这阎文山可真是如传闻中一般清正廉明,居然连郭济物也敢告。 郭济物闻言当即怒道:“阎文山,你少口出狂言,你列数罪状,可有证据?” 郭济物自诩所有的人证物证皆已被他毁去,阎文山不可能找到任何证据。他抬着下巴满是傲然。 武兴帝看完折子一合面色愠怒,“阎文山,你所言可真?” 阎文山拱手道:“陛下,人证就在殿外等候,请陛下召见。” 随着大太监高喊一声,“宣!” 殿外进来一个拄着拐杖的年轻人,布衫褴褛,腿脚不便,甚至两只手无力地耷拉着,一只眼睛满目疤痕已经无法睁开,另一只眼睛勉强露出一丝缝隙来看路。 大太监高喊一声,“所跪何人?” 那年轻人丢下拐杖跪地参拜,身形颤颤巍巍,“草民凤凰州郡乡试魁首黄敏学叩见陛下,陛下万岁。” “陛下,草民要告那金榜上第四名的李清鉴,他上榜的文章乃是草民所做,请陛下明鉴。” 他说得铿锵有力,眼睛通红似有泪光,整个人神情激动有些发颤,眼底遏制不住地满腔悲愤。 武兴帝敛眉,“你这么说可有证据?” 黄敏学闻言摇了摇头,只是很快神色又激动起来,“草民……并无证据,只是那文章确是我所作,不止如此那李清鉴更是找人暗害于我,若非草民命大,恐怕早已死无全尸。” 武兴帝道:“那就先传李清鉴吧。” “传传胪进士李清鉴——” 随着李清鉴穿着官袍进来,时隔两年他已经被授予翰林院的官职,这会儿正当值,他扫了一眼殿前跪着的二人,心底咯噔了一下,连忙跪下。 “微臣李清鉴叩见陛下。” 武兴帝道:“李卿,时隔一年,你可还记得你会试时所答文章?” 李清鉴唇角微勾,“当然记得,臣答的是……” 随着他声音郎朗将那篇文章背出,黄敏学的表情也逐渐变得激动起来,他不顾殿前之仪地爬起来开始撕扯李清鉴。 “你胡诌!这是我的文章,是我写的。” 李清鉴被他打断冷哼一声,“陛下,这篇文章就是微臣所作,不知是哪里来的疯子胆敢冒认策论,胡乱攀咬朝廷命官。” 黄敏学被他厉声一喝气焰低了许多,他跌坐在地,无助地看向阎文山,被废弃的双臂无力的耷拉着。 阎文山上前问话:“李清鉴,你科考当日手指可曾正常?” 李清鉴冷哼一声:“我的手指自然正常,不然怎么写的出文章?” “好!”阎文山继续道:“既然你咬死不认,我只能再请人证了。” 他朝武兴帝道:“陛下,请传大夫孙越和杀猪匠丁力。” 很快殿外又上来两人。 “李清鉴科考前期被债主杀猪匠丁力追债,因无钱还债,丁力一气之下折断了他的右手五指,并在当日李清鉴寻顺阳巷孙大夫看诊,试问他右手五指尽断是如何在区区十日之内复原,并写出了文章?” 那杀猪匠丁力道:“草民记得,这无赖欠下草民五两银子不还,我是看他是个读书人可怜才借给他的,他竟要赖账不还,草民是一气之下用的力气大了些才不小心捏断了他的手指。” 武兴帝闻言皱眉,“仅五两银子你就要断人手指?” 杀猪匠丁力不解,辩驳道:“陛下,那看似只是五两银子,却是我一家老小一年的口粮,我要杀多少猪,起早贪黑才能挣回来?” 丁力还要辩解,却见武兴帝眉头越皱越紧,阎文山连忙轻咳一声制止了他,“大殿之上,注意口舌。” 丁力这才老老实实地低下了头。 当今皇帝重文轻武,他看重书生,自然看不惯丁力为了区区五两银子硬生生折断了赶考书生的手指。 阎文山继续道:“孙大夫,那李清鉴当日可曾向你寻医问诊?他的伤势可能在十日之内痊愈握笔?” 孙大夫腰背弯得厉害,手指都在发抖,“有的有的,有问诊簿和药方为证,当日李清鉴来找我说他还要科考叫我为他加重药量,但伤筋动骨少说百天,何况他的骨头断裂手臂无力,区区十日是不可能痊愈的,更别说提笔写字,就算是痊愈了也不能再提重物。” 李清鉴的脸色白了白。 阎文山却道:“陛下,可否请太医为李进士验明伤势。” 武兴帝点头。 很快便有两个太医上前,即便李清鉴百般不愿还是不得不被查验了右手手指。 “陛下,李进士的手的确受过伤,且为旧伤。” 武兴帝闻言,“李清鉴,你还有何话要说?” 李清鉴这下终于是慌了神,眼神四处乱嫖,甚至朝着官员人群中看去,待收到那人一记警告后反咬一口道:“我……我是用左手答的卷,你只伤了我的右手,但我的左手还是完好的。” 阎文山似乎早就料到了他会以此辩驳,“好,那你不妨就当着陛下的面再用左手将你的文章再写一遍,本官已揭下龙虎榜上的文章可看你字迹是否一致。” 那龙虎榜上的试卷乃李清鉴右手痊愈后誊抄黄敏学文章所作,左右手的字迹自然是不一样的。 李清鉴咽了咽口水道:“我……我现在左手受了伤写不得。” “哼!”就在他狡辩之时武兴帝却是怒斥一声,“若是朕一定要你写呢?” “李德宝,拿笔墨来。” 武兴帝一声令下,笔墨铺开在李清鉴面前,李清鉴左手执笔,手指都在抖动,最后笔墨落在纸上化作了一个墨点,而他盯着那个墨点看了许久,最后才终于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陛下饶命啊,臣……臣只是一时糊涂,不甘心手指被那莽人废去,这才一时走错了路……” 武兴帝见状也不必再多说什么,李清鉴偷换试卷已成定局,紧接着又问:“朕再问你,你是如何调换了试卷?” 李清鉴跪伏于地,眼神闪烁不定,尽是惶恐,他擦了擦额角的汗,嘴唇哆嗦个不停,“臣……臣……” 他是至死不敢说出那人的姓名。 见他吞吞吐吐,阎文山上前一步,“既然你不敢说,不如我替你说?科举试卷一向由贡院保管,到底是什么人才有资格在这么多人的眼皮子底下调换试卷?郭济物,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上元夜陛下突发奇想要查阅试卷,隔日贡院就失了火,这世间哪有这么巧的事。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一切都被扫地的老仆看在眼里。” 武兴帝的视线望向地上跪着的那满目疤痕的老者,那老者被烧得面目全非,但依稀有人能看出他的模样。 “这不是贡院的李伯吗?” “他怎么变成这样了?” “没错!他正是贡院的李伯,那日你纵容令郎,也就是去岁金科的状元郎郭琮引火烧卷,险些将李伯也烧死在内,幸而他拼死将那些试卷救出。” 武兴帝眯起了眼,“传郭琮!” 阎文山道:“陛下容禀,还有一人同郭琮试卷调换,请陛下一同传唤。” “哦?莫非朕钦点的状元郎也是假冒之人?那真正的状元如今何在?” 阎文山掀袍跪地,言辞凿凿,一字一顿仿若巨石击浪。 “请传琼华公主驸马裴怀英!” 第68章 殿外郭琮赶到时, 已经有人在外头候着了,来人锦绣华服手持折扇,却吓得郭琮一跳, “裴怀英!你来做什么?” 裴朔颔首朝他微微一笑, “你猜?” 郭琮咯噔一声。 一种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宣琼华公主驸马裴怀英觐见!” 巍峨宫殿, 众臣探头回首, 却见殿外白光朦胧中多出一个人影,光线晕染着红衣灿若锦霞,恰好一束金光洒落落在他的头顶, 金冠上的流苏飘带拂过, 来人步伐稳健,手持一柄折扇, 丝毫没有初登大殿的畏怯。 他身侧站着一人被众臣认了出来,正是郭济物的次子郭琮,此刻他见着裴朔本就有几分心虚, 再加上他的老父亲不断地使着眼色,未出场已是怯了三分。 “臣裴怀英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 裴朔掀袍跪地的瞬间便和阎文山交汇了一个眼神, 他唇角微勾, 看向郭琮的眼神越发不怀好意。 郭琮被他看得心里毛毛的, 大殿之上难免怯了几分,说话都开始有些结巴,“臣、臣郭琮参见陛下。” 武兴帝道:“驸马,朕问你, 你会试所答试卷为何?” 裴朔抬眸回道:“自然是被贴在龙虎榜外状元之首。” 郭琮听他这么一说便有些急了,“那分明是我写的。” 裴朔却点头道:“不错,字是你的字, 不过文不是你的文。” “你有何凭证?”郭琮不知不觉底气突然上来了,反正所有的文章已经被销毁,字迹也替换成了他自己的字迹,那篇策论满京城传颂,就算背的出也算不得什么。 “好!”裴朔的扇子直指郭琮,他缓缓起身在众人惊吓的目光中围着郭琮走了一圈,直看得郭琮心虚。 “你要证据我就告诉你证据。” “夫天地者……”他开始背诵文章中的句子。 郭琮冷笑一声,“我还以为是什么证据,这篇策论人人传唱,你能背出来又算得什么?” 然而裴朔却不鸟他,只是缓缓背完一小段,旋即朗声问道:“状元公能否告诉我这一段是什么意思?” 郭琮笑笑,很快就将这段话的意思复述出来,不过是解释其意,他郭琮并非不学无术之徒,解释其意他手到擒来,更何况他早就研读过这篇文章以保不会出错。 “说的不错。” 郭琮笑得得意,然而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只见裴朔手中折扇轻摇露出那双狡黠的眼睛。 “那我请问这段中的雪美人是什么意思?” 郭琮顿时脸色一白,满堂哗然,众大臣低声窃窃私语纷纷开始讨论这策论中的“雪美人”到底是什么意思?只是那些富有山川学问的人有些也不解其中意。 郭琮额头的冷汗都要掉下来了,他不断地垂着头,“是……是一美人。” 裴朔闻言不由得拍手叫好,“那你为何以雪美人和红梅作为隐喻?红梅虽好,文人墨客常以此为傲,可雪美人同样傲立风霜,你为何不写红梅反倒要写雪美人。” “因为……因为……”郭琮支支吾吾,众臣哪里还不明白,若这篇策论真是他写的,他为何解释不出[雪美人]的来由。 “因为我敬仰雪美人的风骨,她虽然只是一介女子,可她却拥有红梅一般的品质。” 裴朔语气加快:“雪美人是谁?” 郭琮答:“是我偶然遇到的一位美人。” “你何时遇见她?” “两年前。” “在哪里遇见的她?她姓甚名谁,家住何方?此等红颜?状元公为何不曾再与之相会?” “这……”郭琮冷汗频频。 见此情形裴朔也不再逼问,反而折扇一合朝向众臣道:“诸位大人,可有人家乡是梧洲人?” 众人不知他为何突然发问,但其中一人却是理解裴朔的意思,从末尾位置站出,“回禀陛下,禀驸马爷,臣乃梧洲人,臣可以替状元爷解释,[雪美人]非美人,乃沅陵一种杂草,而这种杂草常开不败,年年岁岁傲雪凌霜,比之红梅气节更胜,是以状元爷以此隐喻。” 郭琮脸色一白,他抬起袖子擦了擦脑门的汗,瞳孔发散,浑身都开始颤抖,“是,我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把它想象成美人。” 裴朔又问,“那你可见过雪美人?见过它的样子?否则你如何写出这样的句子?” 郭琮梗着脖子,“我当然见过。” 只是他说这话的时候底气莫名少了几分,被人看得心底发虚,甚至头晕眼花,脚步都站不稳了。 “好!那我再问以下这三株草哪一棵是真正的雪美人 ?”说罢裴朔竟从腰间解开荷包,取出三株不同品种的杂草来。 “我……”郭琮咽了咽口水,望向他老父亲的位置,然而任凭郭济物活了这么多年岁也不曾见过到底什么是雪美人。 郭琮只能本着赌博的心态随意指了一株,“这个就是雪美人。” “你确定?” “我确定。” “好,那我请教小孙大人这位沅陵老乡,哪一株是雪美人?” 方才那位梧州同乡的大人拱手道:“驸马爷左手的是雪美人,此草积雪之时如美人凌风而立,故得此名。” 郭琮扑通一下摔倒在地,再也没了方才的气焰。 然而裴朔并没有打算放过他,他将手中的[雪美人]交给李德宝充作证物,旋即又从袖子取出一份试卷。 “这张卷子是我从龙虎榜上揭下来的,你照着我的卷子一比一复刻下来的,一字不差,连字的大小位置也是一样的,那么请问状元公你的卷子上为什么会有我的名字?” 郭琮茫然地看向那张卷子,“你说什么?” 裴朔将卷子呈递给李德宝交给武兴帝旋即拱手拜道:“陛下明鉴,臣赴京科考唯恐不公,故作此藏头诗,请陛下斜着看这份卷子,从右下角的位置到左上角的位置是否依次是……” [微臣怀英作此水印陛下明鉴] 武兴帝照他说的果真见这字斜着看竟能排列成一句话,他忍不住点了点头,“确实如此。” 裴朔唇角轻扬,手中的扇子在郭琮脑袋上一敲,对方顿时一个激灵,便听裴朔倒豆子似得开始往外吐字。 “陛下开设恩科为的是选拔天下之才,然而你偷换试卷,欺世盗名,你又害我落水,杀人灭口,此番行径罪行凿凿,不仅违背圣贤之名,更是至陛下于不义,叫天下学子骂我朝官官相护,恩科非恩实为世家丑态……” “郭琮!你欺君罔上,罪该万死!其心可诛其行可鄙其人可灭,即便我容你,陛下也不能容你,天不能容你!” 郭琮扑通一下整个人两眼一翻差点儿晕过去,他不是第一次见识裴朔嘴炮的功夫,可不过一个偷换试卷的罪名将他骂的是欺天瞒地的大罪。 这等大罪压在他身上,即便是千年万年之后史书一人一口唾沫都能将他淹死。 朝堂寂静无声,所有人都被裴朔这一番唇枪舌剑吓得不敢作声,生怕自己一个出声也被按上一个滔天大罪。 “求陛下为臣做主。”裴朔一个掀袍跪地,将武兴帝捧到一个至高的道德点上。 “臣自幼生于乡野,幸而受到教化没有长歪,好不容易和父亲母亲相认,也能参加科考报效陛下,可贼子心狠险些害臣性命……” 他吸了吸鼻子努力挤出几滴眼泪来,但俯伏之下笑得肩膀实在抖得厉害,他往旁边一斜,被吓得脸色惨白的郭琮正好对上他的笑脸。 郭琮:“……你!” 裴朔朝他歪头一笑。 小人报仇十年不晚。 武兴帝被他哭哭啼啼地闹得骑虎难下,“既然如此,裴朔,朕还你状元之位,但你身为驸马不得为官,朕只能赐你状元游街殊荣,再赐你良田千金,可行?” 裴朔大喜过望,“谢陛下隆恩,陛下之辉真是日月不可比之,臣与公主定日夜感念圣恩。” 随后武兴帝又恢复了黄敏学原来的身份,赐了宅邸良田,又安排了太医妥善治理他的双手。 李伯手中试卷共计三千二百十一四份,其中或丢失或看不清名字或意外毁坏有十一份,这十一份分别对应上十一名学子,应该全是买通考官之人。 可惜的是这些被调换试卷的人便没有裴朔和黄敏学的幸运,要么失踪、要么死亡,全部无迹可寻,反倒是和大理寺的人口失踪案对上了。 阎文山证据充足,郭琮、郭济物等人被扒去官服押入天牢待审。 而阎文山本人一下子破获贡院失火、科场舞弊、人口失踪等诸多大案,被武兴帝大加赞扬。 民间小报阎文山在世青天的名号已经传遍全国。 而此刻的裴朔正在被宫人量了身形,陛下下旨要在两个时辰内为他赶制出状元官袍来,又命了礼仗队准备一会儿的打马游街。 “哎呀,我的玉佩好像不见了,那可是我弟弟送给我的。”裴朔突然摸着空空的腰间,慌乱地四下寻找。 李德宝见状急得团团转,“我的状元爷,您这会儿就别管什么玉佩了,这人都忙得团团转。” “那我自己去找。” “状元爷,驸马爷,您可千万别乱跑,我这就遣奴才们给您找去。” “那就多谢李公公了。”裴朔呲牙一笑,袖子的手却握紧了那块本该消失不见的玉佩。 眼看着围在自己身边的人一个个低头忙着找玉佩,他退后几步趁人不注意朝着一个方向闪了过去。 凭着记忆,拐过长长的宫道,红墙上映着斑驳的竹影,直到某处僻静少人的地方,裴朔才停下脚步。 容华宫—— 去年他就是在这里找到的公主。 容华宫内一定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第69章 容华宫落着锁。 带着浓浓的锈迹。 裴朔从袖子取出一根铁丝放在锁头底下撬了半天, 只听啪嗒一声锁头打开,裴朔推开门,大红宫门吱呀一声留出个缝隙, 他闪身而入。 容华宫很少有宫人经过, 就算有人也只敢低头迅速经过, 没有人敢抬头看一眼这锁到底有没有上锁。 此刻的武兴帝忙着和阎文山处置郭济物和郭琮的事根本顾不上来这里, 好不容易抓到郭家把柄他怎么可能这么放过。 郭家权势滔天,郭相仪身为丞相一手遮天更是手握户部、吏部两大职权,他的妹妹更是一国皇后, 生了个嫡长子做了太子, 还有个女儿千娇百宠着长大,随着太子逐渐长大、外戚势力扩散, 武兴帝正值壮年,他能睡得着觉才怪! 宫墙之外有些萧瑟,不过走进来才发现里面并不破败反倒有几分清雅, 翠竹几排花团锦簇,还有一株巨大的珊瑚株,好似是去年进贡的东西, 看得出来武兴帝对这院子的主人很是上心。 裴朔还要再往里走, 突然一道剑光闪过, 他闪身用扇子挡住,只见一个清秀的侍女怒目圆睁。 “你是何人?” 这侍女年岁和彩云相仿,约莫二十多岁的模样,鹅蛋脸、大杏眼, 她穿得简单,只是普通的宫女服饰却自带天然的气势。 裴朔用扇子挑开她的剑,眼底微眯, “我好像在哪见过你。” 那宫女正要一剑砍了这登徒子,却听到殿内传来一阵温婉和润的女声,“霁月,让他进来。” “是!”侍女抱拳,伸出一个手势示意他进入内堂。 裴朔抬脚进去鼻尖先是一阵檀香的气息,紧接着阵阵木鱼音传入耳中,待推开屋门便见这殿内竟是一座佛堂,一个妇人正跪在佛前念诵经书。 霁月上前将妇人扶起来,又递上了手边的黑木拐杖,眼看着妇人走路一瘸一拐地拖着步子,待她落座捧起茶盏,裴朔才终于看清对方的长相,顿时只觉得一颗心都提了起来。 “小婿裴朔拜见岳母大人。” 他掀袍跪地磕头,一气呵成,动作行云流水。 听闻他此话,那妇人手中的茶盏瞬间滚落,瞳孔骤然放大,“你、你是……” 便连霁月也不可置信的看着他,眼底满是打量与探究。 “你真的是……”那妇人惊讶地看着他,眼中多了几分探视和错愕,她竟缓缓起身,连裙边滚落的茶盏都没顾得便上前要将他扶起。 “是,小婿裴朔,表字怀英,见过岳母,此次贸然觐见,还请岳母原谅。”裴朔说得恭敬有度,礼仪态度叫人挑不出错来。 他怎么都想不到这容华宫里藏着的宠妃竟然是琼华公主的亲生母亲,单看样貌二人少说有九分相似,是以裴朔一眼就认出来了。再加上琼华公主那时的反应,八九不离十。 只是盛传容华宫乃武兴帝宠妃,怎么会是当年的荣王妃?裴朔心脏猛地跳了一下,不由得暗骂武兴帝这个老登居然连强占弟媳的事儿都做得出来。 但也难怪武兴帝能干出这等不要脸的事,琼华公主号称北祈第一美人,她的母亲更是风姿不减,即便是被囚禁至此,岁月也不能薄待美人,她依旧美得不可方物。 “快起来,好孩子,让我瞧瞧吧。”荣王妃眼中含泪。 裴朔起身上前两步到荣王妃前让他仔细打量着自己,荣王妃的手都在抖,从她进这道门开始她就没想到此生还能再见到长大后的女儿和女儿的夫婿。 “好……” 荣王妃瞧着他一身气度,知礼节守进退,不仅长相周正俊美,个子高挑出众,往那儿一站就像院子外头那棵翠竹宁折不弯。 最重要的是他能找到这里要么是自己足够聪明猜到的,要么便是琼华信任他愿意将自己的秘密托出,不管是哪一种她都相信对方会是一个好孩子。 丈母娘看女婿她越看越喜欢。 荣王妃拿手帕擦了擦自己眼角的泪痕,“早在去年琼华意外闯入,我就知晓你们成亲了,我还想着没有机会见到你了。” 忽然她不知想到什么,眼神多了几分慌乱,“你来的时候可别被人瞧见了,若是陛下知晓……” “岳母放心,他此刻正在书房和阎大人讨论政事,宫内也忙得一团乱,我是趁乱溜出来,还有半个时辰。”裴朔将今日早朝的事情挑拣着同荣王妃讲了讲,重点讲了那郭济物和他儿子。 郭相仪扶持武兴帝登基,假传圣诏,手下麒麟阁追杀荣王妃母子,又污蔑荣王造反,荣王妃恐怕也早就恨毒了郭家。 荣王妃笑盈盈地拿帕子擦了擦泪,越发满意起来,“原来我的女婿竟还有状元之才,只是可惜你娶了琼华便做不得官了。” 裴朔笑道:“我本无意于官场,能得公主为妻,是怀英之幸。” 荣王妃瞧着他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她擦着眼角只觉得今生无憾,“说了这么多,霁月快奉茶来,还有我新做的桂花糕,叫驸马尝尝。” 很快裴朔桌前多了一叠桂花糕,他眼前亮了亮,“岳母可否寻个油纸包给我,我带回去给公主尝尝,想必他也想吃母亲做的点心。” 荣王妃被他说得一愣,旋即眼底再度闪过一抹泪花,很快霁月便拎着一小包打包好的桂花糕出来,裴朔见状这才捏起桌上的糕点尝了一口。 “真好吃。” “我幼年丧母,已许久没有吃过母亲做的点心。” 裴朔笑笑。 荣王妃也莞尔一笑,“你小心些,别噎着,喝口茶水,不过我记得琼华说你是裴政的儿子?司空夫人已故去了吗?” 裴政的夫人复姓司空。 她面露哀伤之色。 裴朔心里一咯噔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反应过来忙道:“是养母,我幼年时不在父亲母亲身边长大,及冠后才接回来。” “可怜的孩子。”荣王妃瞧着他面上多了几分心疼。“当年裴大人与王爷也称得上是故交,昔日旧景仍在而故人远去,裴大人竟还愿意遵守当年约定结为秦晋之好。” 裴朔笑笑。 原来他与公主还有娃娃亲呢。 不对,应该是裴凌和公主有娃娃亲。 “说起来当年裴大人和阎大人同为王爷门客,后来一举双中,正巧镇远大将军携家眷进京,那将门虎女与新晋探花一眼就瞧上了彼此,还是我和王爷做的媒呢。” 裴朔笑笑。 果然阎文山和裴政同谢明昭原本就有故。 “我受困于此,每日心里惦念的也只有我的琼华了,这几年想必她在宫里过得艰难,如今好在她成了家,又得了一个这样好的夫婿,我也就放心了。” 裴朔认真道:“岳母大人放心,我一定会护他周全。” 他绝对不会让史书重现。 不惜一切代价。 眼看着将近半个时辰,裴朔寻思着外头的人估计要找他找疯了,他连忙起身告辞,走的时候将那包桂花糕塞进袖中。 幸好荣王妃状态尚佳。 她不似寻常女子要死要活,她坚信只要自己活下去早晚能等到该死的人死的那一刻。 待裴朔走远,霁月才重新扶着荣王妃再次跪在佛像前诵经拜佛,低声喃喃,忽地荣王妃笑道:“裴政真的给我的儿子送了一个妙人。” 霁月在旁递上经书也笑了笑,“驸马爷是个聪明人,定能助殿下一臂之力。” 宫苑红墙,坍塌之日近矣。 裴朔出了容华宫拐过几条宫道,待没那么引人怀疑后他才现身在宫人面前,随便抓了几个人问了路,很快就被他带到李德宝面前。 李德宝见着他直拍脑门,“我的状元爷哎,您真的是要折腾死老奴了。” 这状元爷什么都好,偏偏就爱迷路惹人心里头瞎着急,成婚那会儿磨磨蹭蹭不出来急得他以为人丢了,这会儿要游街,衣裳都备好了他又不见了。 “李公公,你别别急,我想吃这碟糕点能不能给我包起来我要带回家。”裴朔磨磨蹭蹭地叫人随意打包了桌上的糕点,趁着不注意他将袖中的桂花糕也放了上去混迹其中。 “我的爷啊,您要吃多少糕点山珍,咱家一会儿都给你装上,这会儿先换着衣裳瞧瞧合不合身?” 李德宝恨不得把御膳房都给裴朔搬走,只求他别再磨叽了,耽误了时辰他们几个都得掉脑袋。 裴朔被拉扯着沐浴更衣换上了状元袍,戴上官帽的那一刻,他瞧着铜镜中的自己露出一抹微笑,他早就该中状元、登金銮殿的。 —— “状元游街了。” “哎?怎么回事?今年并无春闱哪有什么状元?” “官府那贴出了告示,说是科考的状元被人换了卷子,真正的状元是琼华公主的驸马爷。” 许是为了保留天家半分颜面,告示中只提到了状元一人被调换试卷的事,其余几人均未被提及,不过官家已经发下圣旨将那顶替的几人全部革职下了大狱,由阎文山全权处理此事。 “驸马爷竟是状元郎?” “状元郎来了。” 只见远远的漫天花雨间,仪仗队敲锣打鼓,有人身骑高头大马踏花而来,大红的状元服衬得他奕奕风采,衣裳通身以暗红色锦缎为基调,绣有仙鹤展翅绣祥纹,衣领袖口衣襟处均以金色滚边,腰间系一条玉带,右肩披红,灿若云锦晚霞,随着他招手的动作闪着奇异的金光。 乌纱状元帽两侧插着金花簪,随着骏马移动,袍袖随风轻扬,鹤纹若隐若现,裴朔脸上挂着浓厚的笑意,朝着来往的百姓轻轻招手,浑身上下透露着一股肆意轻快之气。 不知是谁先朝他扔了一个果子,紧接着各种各样的瓜果朝他投掷而来,他骑着马闪身躲过笑容越发肆意,而这副模样却惹得人群更加疯狂。 眼看着场景就要控制不住,此时皇城司调来两队人马拦住了疯狂的百姓,为首带兵的正是裴桓,裴桓朝他看了一眼,裴朔微微颔首,对方站在他的马前接替了牵马的小太监手中的缰绳。 “继续游街!”随着裴桓一声令下队伍前行,人群骚动,百花缭乱,可称得上是一幅人间盛景。 突然,人群中越过重重军队布防朝裴朔扔过来一个东西,裴朔下意识一个侧身接住了那只鸡腿,视线朝不远处的酒楼看去。 正见杏花垂落,枝丫蔓延,雕花窗前一个戴着鎏金面具的红衣男人朝他招了招手。 裴朔张嘴便咬下一大口,又朝那人扬了扬鸡腿,笑容更甚,逗得那人也不由得发笑。 第70章 同样的月桂楼, 同样的杏花满头,当年公主回宫,裴朔就坐在二楼的雕花窗户前趴着看, 恰巧手中的鸡腿砸了下去, 手中的杏花枝落在了公主的轿撵上。 公主回宫, 状元游街。 君往北行, 而臣向南去,往事流转,恍惚间好似穿越去岁今日重叠在一起, 擦肩而过, 惊鸿一瞥,容颜未改。 谢蔺拿帕子擦了擦手指, 朝裴朔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在看到对方毫不嫌弃地将那鸡腿当场吃了个干净时笑得更开心了,而随行的李德宝则吓得忙接了他的鸡骨头又帮他擦了手。 状元游街, 步履缓慢,谢蔺在窗口坐了许久,任由青丝吹起鬓发间的红色丝带险些缠绕在杏花树上, 直到队伍的依仗慢慢的走远。 窗内席间的项肃站起身斟满酒, 带着几分醉意, “彩云姐姐,我觉得你说的不对,你说驸马爷要拜倒在殿下的石榴裙下,但我看却是殿下要拜倒在驸马爷的官袍下了。” 他说完便哈哈大笑起来, 直到被谢蔺刀子似得眼神剜了一眼,项肃笑容凝固在脸上,最后由大笑变成了偷偷笑。 “你从文宣王府跑了一趟可有什么收获?” 项肃仰头饮尽杯中酒笑意收敛了几分, 酒杯重重落在桌上,“老王爷说兵马已足,而粮草欠缺,正四处筹钱备粮。” 谢蔺抬手伸出窗去,却见东风忽过,状元游街洒的漫天花瓣吹落他的掌心,他不由得笑了起来,“我得驸马,如遇东风。” 裴朔绝非他看起来那般简单。 彩云垂着头扶起了酒桌上散落的杯子,“驸马爷进宫趁人不备,进了一趟容华宫。” 谢蔺:“……”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裴朔。 “暗中保护他的人手再加一倍,此番他露于人前,恐怕要有人坐不住了。” 他这个驸马胆子大,又实在聪明。他真的要谢谢武兴帝将裴朔送到他身边来,叫他事半功倍。 眼见着没人回应,谢蔺一扭头正好看见项肃又撕扯着一只鸡像个饿狼一样大口吞肉,吃得满嘴流油,不由得拍了拍他的肩膀,“走了,回府。” 项肃缓缓打出一个问号,“我还没吃饱呢?不是你说吃饭管饱我才出来的。哎?你不会是专门出来看状元游街的吧?” “多嘴!”谢蔺耳根一红,快速离开。 项肃被连拖带拽地出了酒楼,手里还拿着那只鸡啃着,他朝彩云无奈地叹了口气,“彩云姐姐,要不你跟我回王府吧,跟着他连口饱饭都吃不起。” 彩云瞪了他一眼,“谁跟你似得,一顿饭吃八头猪。” 项肃:“……” “你这话说得不对,虽然我饭量大,但是我力气也大,你让我吃八头猪,我就能拧下来八个人头给殿下下酒。” “哦~不对,殿下不需要人头下酒,他想要驸马爷下酒哈哈哈哈嗝要不我晚上偷偷把驸马爷洗干净送到你床上……啊疼——” “哎哎哎……你被我说穿了要杀人灭口,彩云姐姐快救我。” 彩云没理他。 话多的家伙,早晚死这张嘴上。 一切的闹剧在结账的时候戛然而止,谢蔺在身上摸了半天也没摸出一枚铜板来,他并没有出门带钱的习惯,而彩云这次出来带的银子根本不够花—— 谁也没有料到这次多了一个一顿饭吃八头猪的男人。 “结账啊,愣着干嘛。”项肃啃完那只鸡随手一抛鸡骨头又舔了舔手指,说话间他从路过的店小二端的盘子里又顺走了一只鸡。 他嚼啊嚼的还没吃腻,一边啃一边道:“你说烤鸡这玩意儿它怎么就这么好吃?我再要十只鸡!” 谢蔺:“……” 彩云抿着嘴,默默地看着店老板在算盘上又加了一只鸡的价钱,这还是她第一次因为吃霸王餐被扣下。怎么会有人一顿饭吃别人十顿饭的量? 店老板盯着他们三个许久,见他们人模人样的半天也掏不出银子来,他的笑容渐渐凝滞在脸上,身后跑出来十几个店小二从背后掏出家伙来。 “吃白食是吧?还吃十桌?”老板显然对付这种家伙很有经验。 谢蔺退后了一步,把项肃提过来,“都是他吃的,你报官把他抓起来吧。” “嗯?”项肃伸手指了指自己,露出一个迷茫的眼神,眼看着对方抄家伙要上,他立马叫嚷起来,“是你要请我吃饭的!!” “谁知道你士别三日,饭量当十倍变化。” 就在众人吵嚷不止时,谢蔺突然瞧见一个鹅黄色的身影,他几乎脱口而出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王嫣!” 王嫣回头瞧见两男一女被重重包围,她并不认得那两个男人,但那个女人她认得,乃是琼华公主身边的一等大宫女。 彩云轻咳一声,上前一步,“见过嫣夫人。” 王嫣立马回了一礼,“彩云姑姑,这是……” 她疑惑的看着众人,她大胆猜测这两个男人是彩云的姘头,她今日出来是偷摸会情郎的。不愧是琼华公主,连她身边的宫女都有两个男人…… 彩云面上有几分尴尬,但为了不继续尴尬下去,她只能硬着头皮道:“这次出来的急,少带了些银子,夫人和我家驸马爷常有生意上的往来,能不能……从他账上划些银子?” 反正裴朔每个月好几箱银子进账,从他账上划走几两银子都是小事。 王嫣笑笑顿时明白了彩云的意思,“这酒楼也是我家开的,驸马入股做了东家,彩云姑姑往后来这儿吃饭直接走驸马爷的账就是。” 反正不是走她的账。 王嫣说罢朝柜台走来,“这几位都是公主府的贵客,往后他们来你记驸马爷的账就是,月底再统一结算。” “好耶!再来十只鸡。”项肃大手一拍又上了桌,开始点菜。 谢蔺:“……” 等裴朔游街回来又进了一趟宫拜见了皇帝,这才回了公主府,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 后山的凉亭一个人正坐着下棋,昏黄的灯光照在他的墨金玫瑰簪上透着几分柔和。 裴朔此刻还穿着今日游街的那身官袍没有来得及换下,路过镜花园子见院中牡丹花刚开,他随手摘下一朵簪在了帽子上,又整了整自己衣衫,才孔雀开屏似得进了后山。 见对方没有看他,他自觉得执了一枚黑子挽袖落子。 谢蔺见他这一步拧了拧眉,“你这么做无异于与虎谋皮。” 裴朔笑笑,“有句话叫做,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谢蔺抬眸,正好瞧见对方还穿着那一身,金灿灿的云锦绣纹晃着人眼,他眼底闪过一抹惊艳,旋即眼睛开始上下打量着裴朔。 他毫不掩饰的眼神好似要将裴朔扒光了般,裴朔下意识觉得自己像是没穿衣服被人围观,他咽了咽口水,解释道:“我没来得及换。” “驸马……” “你今日格外好看。” 裴朔被他说得脸皮有些扛不住,他摘下官帽,那上面的牡丹花开得正艳,谢蔺见状却将那枝花取下反而插入自己发间,红花黑发映衬着他美得妖异。 “驸马,我美吗?” 他单手托着腮,青丝垂落肩头,像是黑夜里勾人魂魄的妖精。 裴朔垂手轻咳一声,“我从宫里出来给你带了糕点。” 他说着将油纸包拿上石桌,拆开上面的油绳,一叠摞好的桂花糕映入眼前,谢蔺瞧着桂花糕有些想笑,宫里什么点心没有?他带什么桂花糕? 然而桂花糕入口的瞬间一阵莫名的酸涩涌入鼻尖。 “你……” “我从容华宫带来的,碰巧岳母大人做了桂花糕,我就请她打包了一些回来,想着你一定爱吃。” 谢蔺偏头不再看他,反而仰面瞧着月亮,手中的桂花糕捏得有些用力,却又不敢真的用力唯恐捏碎了它。 裴朔静静的没说话,他自幼丧母,他想他应该是懂得对方的感受,如果此时他也还有希望吃到母亲亲手做的东西,那才真的是千金不换。 不多时,谢蔺整理好自己的情绪,那碟桂花糕被他小心翼翼地收起来,他没舍得吃太多,只想留着下次再用。 裴朔道:“你若是喜欢,我以后多寻些理由进宫,小心些不会被发现的。” “不用了,有朝一日我会亲自接她出来。”谢蔺声音有些低落。 他的视线又落在了棋盘上,“太危险了,郭相仪已经盯上了你。” “我知道。”裴朔手中抓着一把棋子了无兴趣地玩着,指肚摩挲着温润的黑子,盘算着棋盘的布局,忽然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勾唇一笑,“我还有一子未落。” 谢蔺眉梢一挑,“谁?” 裴朔啪地落下黑子,语焉不详,“一个重量级的人物,是时候和她见一面了。” 天下人尽做饵。 唯我与公主执棋。 谢蔺笑笑,“今日我见到了王嫣,她气色很好。” 而且还好心地帮他们解决了难题,甚至以后项肃的伙食费都不用他担心了。 贺家郎君下葬后,王嫣被赶到道观要她削发守灵日日诵经赔罪,然而当夜道观就起了火,是天灾还是人祸便不得而知了。 道观烧了个干净,王嫣当场提着菜刀站在了贺家老太太的床头,那贺家老太太至今吓得都没敢出房门半步。 她说:“母亲想要我青灯古佛是万万不可能的,索性您无其他子女,要么我从旁系抱来一个记在我和子熹名下养着,要么我今日就和您一起下去见子熹。” 隔日贺家族中的幼童就全被带了过去,由王嫣亲自挑选了一个合适的过继养在身边。不肖半月贺家的镖局被她整的上下心服口服。 如今的报社如日中天。 钱帛流水似得入账,连带着裴朔都富得流油。 — 杏花谢了,池塘里的荷花不知何时开得正艳,裴朔坐在池塘边喂鱼,瞧着底下金色锦鲤围着鱼食打转。 正是六月末,王嫣又叫人抬进来几箱银子,她最近赚钱的速度比裴朔数钱的速度还快。 在裴朔的教导下,元宵不仅认了字,现在算账的本事单出去都能被高金聘请做个账房先生了。 “二爷,您账上又少了三百两。” 裴朔:“我看看?” 他瞧着账目上的数字,越看越不对劲,吃惊地看着元宵,“月桂楼进黄鼠狼了?” 元宵一摊手,“管事儿的说是公主府的贵客,吃饭都记在您账上的。” 裴朔把账本一扔,决意去找项肃理论一番,“他一个月吃八十只鸡,一顿吃三两银子,他妈的黄鼠狼啊?他干脆把养鸡的贩子也一并吃了算了。” 第71章 林花谢了春红, 太匆匆。 转眼菊花开了,镜花园子桂花初开。 裴朔受邀前往武安侯府参加霍衡的及冠大礼,他身为霍衡的好朋友这种大日子他自然是要参加的, 只可惜李观被他娘扣在家里备考出不来, 否则他们京都三剑客又能逍遥侯府了。 今日来的均是霍家的长辈以及京内有些威望的人家, 裴朔站在门口朝后面望了一眼, “上礼呀,愣着干什么?” 身后人带着面具简单遮住了自己的眉眼,他今日只穿着一身护卫的服饰, 发尾高高扎起, 只是露出来的那双眼睛却平白瞪了裴朔一眼。 裴朔摇着扇子悠然自乐,抬脚进了侯府, “你可别忘了,今天我是驸马,你是驸马的近身护卫。” 谢蔺翻了个白眼, 瞧着他鼻孔朝天的小人模样只顺着他行礼作揖笑道:“是!我的驸马爷。” 霍家族中的长辈基本都聚集在侯府后面的家庙讨论着什么,裴朔随便寻了个位置坐下等着霍衡出来,谢蔺抱着剑站在他身后扫视着周围。 不多时就瞧见霍衡从一侧被人簇拥着出来, 按照礼节他今儿穿着玄黑色的上衣和红色的下衣, 他远远地瞧见裴朔就开始朝他招手。 “怀英!” “怀英, 我在这!” 他这一动静立马就遭到了训斥,旁边的应该是他的父亲武安侯,“都到了及冠的年纪还是这么不稳重。” 旁边一个个头到霍衡腰间的男孩儿闻言捂着嘴嘿嘿地笑着,“霍衡你像个傻子一样。” 霍衡立马提着他衣领将他提溜起来, 警告道:“霍玉,今天人多我不跟你动手,你等着明天我就把你扔进湖里。” 旁边一个妇人穿着打扮很是庄重, 却头上的金钗不停摇晃着,闻言吓得立马拿出帕子开始掉眼泪,“衡儿可别吓唬他,玉儿,他是你哥哥,你快跟你哥哥说说好话,他就是吓唬吓唬你。今天家中各位长辈也在,衡儿你就别闹了。” 她说得温婉和顺,叫人挑不出错来,难怪京中盛传武安侯的继夫人是个和善的,反倒是这霍小侯爷不懂礼数,不敬继母,不让兄弟。 这边的小插曲早就闹得沸沸扬扬,霍家族中长辈闻之纷纷摇头,低声窃窃私语。 “这霍衡确实是本性劣质,今日当着我们的面都能闹成这样,私底下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是啊,他如今到了及冠的年纪,这侯府往后若是交到他手上,恐怕真是会惹出祸来。” “他寻花问柳也就罢了,夜夜宿在青楼,真是给养坏了。” “罢了罢了,今日他及冠之日,我们也不能说些什么,先将礼行完吧。” 霍家的小插曲几乎每天都在上演,难怪霍衡不愿意回家,霍衡这个人一根筋直肠子,学不来深宅妇人那些弯弯绕绕,这继室稍微耍些嘴皮子就挑拨的父子离心。 眼看着武安夫人膝盖一弯就要屈膝跪地,霍衡却率先一步扑通跪在武安侯面前,“母亲太折煞我了,我只是和弟弟闹着玩罢了,你这么说真是要至我于不义之地……我知道母亲不喜欢我,所以我不敢多留在侯府,只有花柳之地收留,只要母亲再等我一日待我及冠礼后我便策马离京,往后这侯爵之位都是弟弟的……” 这种话从霍衡嘴里说出来实在有些滑稽,裴朔穿过人群看着武安夫人脸上白一阵红一阵的说不出话来,他低着头一阵阵地发笑。 谢蔺双手抱胸笑意浅浅,凑近裴朔耳边问道:“你教的?” 不然凭借霍衡这个死要面子的哪能耍出这种手段来,背后必有妖人指点。 裴朔摇着扇子,“这就叫以其人之道还制其人之身。” 虽然他那时不便出门,但是他已经告诉过霍衡,不管对方耍什么招数,霍衡只需要照猫画虎,她要跪,霍衡就先一步跪,她要哭她要指责,霍衡便先一步哭诉,她要在大庭广众之下闹霍衡就陪着她闹。 凭着霍衡和武安夫人斗了这么多年,早已经对她的招数了如指掌,武安夫人素来以为霍衡是个蠢蛋,没想到他转变了套路,开始以柔克柔,一下子憋在心口郁气难消。 武安侯憋着一口气骂道:“霍衡,这大庭广众之下胡说什么?你母亲何时不喜欢你了?” 霍衡疑惑道:“我一回来母亲就哭哭啼啼朝我下跪,说她对不起我,我哪还敢出现在母亲面前受她大礼?只能在外留宿。” “你……”武安侯不知何时这个儿子学会了油嘴滑舌竟将他的话也堵在了嘴边。 众人窸窸窣窣又是一阵低语。 “原来是这样。” “我就说这继室没安的好心,她自己有儿子,肯定是想扶持自己的儿子,怎么可能好好待衡儿。” “这继室真是手段了得,闹得满城风雨。” “唉,家门不幸……” “霍侯爷。”裴朔离座。 武安侯见是裴朔过来添了几分笑意,“原来是驸马爷。” 裴朔朗声笑道:“我素来听闻武安夫人和善、小侯爷嚣张跋扈,今日一见果然如此,这大庭广众之下为了幼子这般不顾脸面地恳求真是难为你了。” 武安夫人面色一白,似是被人戳中了心思,她讪讪笑,“驸马爷说笑了,妾身只是担心衡儿他手下没个轻重。” “可是我观霍小侯爷他只是提着令郎的衣领以示警告,并无粗重之举。” “这……”武安夫人扯了扯嘴角,“妾身也是一时情急,衡儿他自幼习武,又扬言要将他弟弟扔进湖里,我才……” “武安夫人!小侯爷他的确自幼习武,可他并未与任何人为难,也并欺负过他幼弟,若他真想要对幼弟动手,这孩子怎么活得到今日呢?” 裴朔说话时手指不自觉拂过霍玉肉嘟嘟的脸颊捏了捏,眼底闪烁着不可言说的光。如果是他,早就悄无声息地做了霍玉。小孩子是最容易夭折的,没有人会怀疑。 武安夫人脸色白了白。 裴朔的手指稍微动一下,她的手指也跟着颤一下,生怕裴朔下一秒就伸手掐住她儿的脖子。 “我听说小侯爷外祖一家为国捐躯、马革裹尸,仅剩后人不多,小侯爷算是一个,俗言讲家不平何以平天下,若是陛下知晓小侯爷在这府上日子过得艰难,不知会如何作想?” “是会想武安侯爷治内不严,还是会觉得武安夫人善妒,容不得原配之子呢?” 他说的轻飘飘的,可没说一个字就好像扣了一顶天大的锅盖在武安侯的脑袋上,听得他心底也跟着颠簸了一下。 京内传言这驸马爷金銮殿上唇枪舌战说得郭琮哑口无言,现如今郭琮还在牢里关着呢。如今京内传说裴朔一张口就能给人定一项大罪,若是叫他说完,那便是欺天灭地的九族之罪。 武安侯被他看得冷汗连连。 霍衡起身透过衣袖朝裴朔伸出一个大拇指,低声道:“好兄弟,我要是有你这张嘴早把那婆娘赶出去了。” 裴朔朝他挑了挑眉,用扇子遮挡着自己凑近霍衡道:“今天有我在,任何小鬼阎王都不能动你。” 霍衡拍了拍他的肩膀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随后朝家庙走去,随后及冠礼正式开始,一直到赐字的环节,那霍家的族长请出一位重量级人物。 “参见国师大人。” 众人纷纷行礼跪拜,除了座位上的裴朔和他身后的谢蔺。 裴朔身为驸马算是皇室中人,见国师自然可以不拜。 裴朔慵懒地靠在椅子上,眼神却望向了中央的那白衣女子,他依旧蒙着眼纱,朦胧中她轻轻抬手请了众人起身。 霍家族长道:“路虽远行则将至,事虽难做则可成,我便赐你一字为:成,望你日后万事遂心做则可成。” 霍衡站在一旁心里嘀咕着他的表字,“霍衡,霍成,这个名字好。” 霍家族长朝女国师行礼问道:“此字拆解寓意如何?还请国师大人示下。” 女国师算尽天命国运,擅测字算卦,是故京内王公侯爵为家中子孙起名表字均好宴请国师大人来测祸福吉凶,名字是否合宜。 女国师伸手捏向盘中的红纸,上面以金墨写着“霍成”二字,她的目光被白纱遮掩看不清她到底在想什么,就在她要开口之际—— “不行!” 一道厉声从人群中传出。 裴朔手中的茶盏滚落,滚烫的茶水险些烫了他的手,他却浑然不顾,眼底充斥着惊愕与慌乱,他的目光紧紧锁住家庙中央的霍衡,喉咙像是被什么哽住,鼻尖酸涩,甚至眼睛都红了几分,半响才挤出几个字,“这个字不好……” 就连他身后的谢蔺也不明白他这没来由的是何用意,他下意识拉了拉裴朔的衣袖,“成为就也,这个字有何不好?” 然而裴朔却始终闪烁着目光,喃喃道:“不好,霍衡,你听我的,换一个,这个名字它注定有……” “这个字很好。”一道清丽的女声打破裴朔的话率先定了下来,随着她的出声,霍家族亲纷纷笑了出来,没再理会裴朔这里的纷乱,要将霍成这个名字记在族谱之上。 “不要记!” 裴朔两三步上前就要拦住霍家族人,他几乎语无伦次般想要阻止,然而霍氏族人可不会任由他在今天这种大日子上胡闹,几个年轻力壮的直接就将裴朔拦在了外面。 “驸马爷请自重,这是我们霍家的事,就算是你也不能在此大放厥词。” 霍衡身为武安侯嫡长子,肩负着霍氏一族的重任,他的表字自然是由族内挑选了三天三夜才定下来的。 成,就也。 就,高也。凡有功者谓之成。成,亦成就。 他们苦心选出来的是最好的字,再加上国师金口玉言定了此字,更由不得外人半点更改,而裴朔虽然贵为驸马又曾为状元,可他说到底不过是个20出头的毛头小子,又是个外人,哪里容他说半个不字。 裴朔被拦在外面动弹不得,他脸色涨得通红,心脏一抽一抽地跳动,他知道今日如果不阻止霍衡,那他的结局就只能如同史书上所写的[霍成]一般终止于24岁。 “这个字不好,它不好!你听我的,我也会算……” 裴朔急得眼圈通红,他不愿意让霍衡担下霍成的名字,[霍成]传为将星转世,六击南梁,不过三个月连破数城,20多岁的年纪险些歼灭一国,若非被人暗算饿死城外,他的成就远不止这些,就连后来的谢蔺都赞叹他:少年将军,当列史册。 霍成这个名字注定要承担得很多,作为朋友,他不愿意让霍衡只余几年寿命。 “霍衡!”裴朔大喊一声。 霍衡眼里的裴朔从来是游戏人间,神情慵懒,他从未见他如此不顾形象地阻拦,莫非这个字真的不好? “族长……”霍衡试图劝解一二,毕竟是族长和国师定下来的字,然而等他回头时已经晚了,已经有人将[霍成]二字记入族谱。 裴朔呼吸多了几分急促,眼看着对方放下毛笔吹了吹墨渍,重新将族谱封好呈进家庙,他脑中嗡地一下,再无回旋的余地了。 此事已了,拦在裴朔面前的人也散了,裴朔脚步一软险些摔在地上,谢蔺上前正好扶住踉跄的裴朔,却对上了那双红润的眼睛。谢蔺张了张嘴,一时不知如何宽慰,只是握着他的胳膊的手紧了几分。 “驸马爷。” 不知何时,那位女国师却走了下来朝他微微一礼,“驸马爷需知人生而有天命,非人力可抗,你若执意篡改他人命运,小心万劫不复。” 裴朔猛地抬头。 她什么意思? “驸马爷,可否移步,你我细谈?” 第72章 武安侯府后花园假亭 女国师坐下, 抬手一挥,身边的侍女仆人尽数退下,她抬眼看了看裴朔身后的谢蔺, 朝裴朔一笑, “驸马爷。” 裴朔思索片刻朝谢蔺道:“你先回去吧。” 谢蔺朝他摇了摇头。 这女国师神秘, 没有人看得透, 他担心裴朔会有什么危险。 裴朔拍了拍他的手,“放心。” 他大概知道国师为什么要见他。 谢蔺这才深深地瞧了一眼女国师,转身离去。他着人查过女国师的底细, 可偏偏什么都没有查出来, 只知道她幼时跟着个老道士学道法,后来不知怎得学了个上达天听的唬人伎俩便做了国师, 可偏偏又真有几分算无遗策的水平。 等四下无人,裴朔从怀中取出一张符纸,符纸伸开正是那日他求的驱鬼符, 上面的[量子力学]还写得清清楚楚。 “量子力学?”裴朔挑眉轻笑。 京中权贵好请国师测字,他就猜到今日能见到这位传说中的女国师。 女国师莞尔一笑。 瞬间确认了彼此的身份。 女国师薄唇轻启,“这么近, 那么美……” 裴朔瞬间接道:“周末到河北?” 俩人哈哈大笑。 看来他们两个是从一个时代而来。 女国师也摘下了她眼前的白纱, 露出一张美艳绝伦的脸来, 她张口就骂道:“妈的,狗日的奴隶主义古代,天天装尼玛的神女……” 裴朔:“……” 人怎么还有两副面孔的? 反正四下无人,女国师问道:“你多大了, 怎么过来的?早在上元节我听你作的那些诗我就猜到了,可惜那皇帝不让我出门,正好武安侯府的人请, 我知道你和武安侯世子交好,猜你一定会来。” 裴朔耸了耸肩,“说起来挺离谱的,我大学刚毕业,你猜我公务员考上哪里了?中央选调生!你知道什么概念吗?我公示期都要过了,走路时被那个傻逼司机撞死了。” 女国师一听也一拍桌子,“真巧,我也是坐车的时候那狗屁出租车司机疲劳驾驶,我纯粹是被连累的。” 裴朔:“……该不会。” 女国师:“额……” 二人一阵沉默。 “朝阳区悦景路!” “草!” 俩人几乎同时脱口而出,瞬间知道彼此是怎么来的了,一个疲劳驾驶闯红灯的出租车司机,撞死了一个走人行道的公务员,又撞了电线杆子连累了一个刚打上车的乘客。 “不过有一说一,你老婆长得真好看,上元节我瞅了一眼,女明星都没法跟她比,不愧是北祈第一美人,她真的像传说里那样喜欢做肉饼吗?” 女国师眼睛亮亮的,裴朔抿着唇最后点了点头,可怜巴巴道:“她超恶毒的。” 女国师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宽慰,“可怜的孩子,不过她长得真好看,恶毒点就恶毒点吧。对了,你说你刚毕业,哪个学校的?在下北大历史系研二柳如烟。” 裴朔:“……” “好名字,如雷贯耳。” 但柳如烟既然是历史专业,那她对于这个时代的了解程度肯定比他多,毕竟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谢蔺脑残粉,对于这个朝代其他的了解泛泛。 女国师叹了口气,“我爸说我出生的时候我奶正做好饭,天上飘着一阵烟,我就叫柳如烟,谁知道男频小说给我干火了。” 裴朔拱了拱手,“师姐在上,小弟北大计算机大四裴朔。” 这可真是纯一家人。 女国师一抿唇,“我想回家,我宁可当研究牲,我愿意被导师骂,你都不知道这狗皇帝多吓人,他每天闲着没事就是问:国师,国运几何?问问问!他问他爹呢!我还能说什么,我只能说陛下万岁我朝万岁,我总不能告诉他还有几年他不仅要亡国还要被那谢蔺弄死吗?” 她倒不介意和裴朔说这些事,所幸大家是一个时代来的,北祈国运如何,但凡读过史书的都知道。 她更不怕裴朔出去乱说,毕竟她神女国师的人设在那儿摆着,如果有人说国师是个疯婆子,那恐怕那个人才是疯婆子。 她说话时眉飞色舞,一会儿学着武兴帝的神态说话,一会儿又作为了那个端庄娴雅的女国师,一会儿又拍桌子骂一句“他妈的”,裴朔几乎能体会到她的抓狂。 “我,大好女青年,我马上就要研究生毕业了,虽然我工作没有着落,但是我至少是自由的!!” 裴朔也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宽慰,“虽然你现在没有自由,但是你拥有了荣华富贵,以后谢蔺也不会亏待你的。” 这个女国师可是混到了谢蔺时代的女人,确实是有几把刷子的。 女国师一撇嘴,“你可得了吧,你知道我咋死的吗?谢蔺晚年我给他喂丹药,结果他嗝屁了,他儿子把我五马分尸了。” 说到这里女国师突然神神秘秘道:“我死之前曾经研究过一篇野史,上面记载谢蔺其实是个断袖,说这个赵皇后她极有可能是一个男人!” 裴朔:“……” 裴朔摇了摇头,“众所周知,谢蔺有一个儿子,如果赵皇后是男的,那这个儿子是怎么来的?你的野史太野了,不可取。” 女国师拧着眉,“谁知道真真假假呢,反正等过几年谢蔺发动孔雀门之变就知道了,那会儿赵皇后还没死呢。” 俩人聊了很久。 不愧是历史专业研究生,柳如烟对于这个朝代的八卦信手拈来,导致裴朔现在觉得史书就是屎。 她说:谢蔺的儿子不是亲生的。 她说:王嫣晚年养了十八个男宠。 她说:夏侯起是个断袖,还是个恋爱脑,曾因一美人而丢一城,最后连国家也丢了。 她说:谢蔺和末年的裴相有一腿,那个裴相有可能没死,被他金屋藏娇了。 她说:元朔先生其实是谢蔺儿子的奶妈,所以才能写的那么富贵。 “别说了。” “我脑瓜疼。” “摄入量太多了。” 野史太他妈野了。 眼看着时间不早了,女国师又苦口婆心地劝了一句,“看在校友的份上,我劝你不要试图干扰别人的运道,否则你就会像我一样被迫卷入历史,最后被历史杀死。” 她的神情突然认真起来,看得裴朔心里咯噔一跳,什么叫被历史杀死。 “原本该入宫为国师的不是我,是我的师姐,我干扰了她的命运,她死了,我就成了她。” 裴朔皱了皱眉,“你的意思是我们只能走剧情?不然我也会死?” 女国师点了点头,“倘若今日你改变了霍衡的命运,或许哪日你就被迫成了霍成,霍成的结局就是你的结局。即便你不会成为霍成,也会成为别人,历史上的短命鬼那么多随便给你按一个角色就死的透透的。你懂我们的意思吗?用你们计算机的行话来说,我们就是bug,历史会清除bug的。” “那我就没有别的办法,我要眼睁睁地看着霍衡去死吗?”裴朔有些着急。一如王嫣丧夫,霍衡也即将走向他的命运。 女国师摇了摇头,“你我能做的,只有静观其变。” “如今你为驸马,用不了多久琼华公主薨逝,到时你最好隐匿人群,消失于世间。你该庆幸史书上没有你的名字。” 裴朔不甘心。 王嫣丧夫、霍衡早逝、李观隐居、公主魂归……每一个都是他的至亲至爱。 “我该回去了,你要切记我今日之言,不要干扰别人的命运。逆天而行,终为天弃。” 裴朔微微一笑朝她行了一礼,只是他究竟听进去了多少就不得而知了。 — 霍家前厅众人正在祝贺,裴朔回来时谢蔺已经不在了,元宵和白泽在位置上等他。 “二爷怎么了?”元宵瞧着他神色不对。 裴朔摇了摇头,正说着霍衡提着一杆枪过来,拍了拍他肩膀,“怀英!你瞧你送的这杆枪真是送到我心坎上了。” 裴朔扯出一个无力的笑,“你喜欢就好。” 他和李观从前老劝着霍衡一身武艺不该浪费,劝他投军施展抱负,于是他们俩一合计用最好的寒铁打造了这杆寒月枪作为霍衡的及冠礼,可真到了这一天他却又想劝霍衡就这样留在京中。 霍衡一拳垂在他胸口,笑嘻嘻道:“别不高兴了,我觉得这个成字挺好的,不管往后有什么我都会小心着的,来来来你不是状元郎吗,陪我练练枪。” 裴朔没什么兴致,他往椅子上随意一摊,“我是文状元,又不是武状元,你不得把我打死?小白,你陪他练练。” 裴朔指使了一个武艺好的,自从上元节后白泽也不再跟着他到处捣乱,反而天天窝在后院里练武,他瞧着白泽的功夫突飞猛进,正好趁此机会让他俩打一架。 “是,二爷。”白泽露出两颗小虎牙,他早就看霍衡不顺眼了。 武安侯府后院 二人凌风而立,衣袍翩飞。 霍衡换了一身玄色劲装,发尾高束,银冠透着一点寒芒,他持枪而立,眉宇间英气飞扬,唇角带着少年人独有的肆意,他似是成竹在胸噙着一抹笑意,朝对面的人挑了下眉。 而对面的白泽还是普通的公主府下人穿搭,墨蓝色的短打很是干练,白色发丝在空气飞舞,他手中多了两把短刃,在掌心打了个转儿起势落在眼前,他抬着下巴,虽然个头比霍衡矮了一寸,却带着不服输的劲头,两颗小虎牙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裴朔靠在椅子上开始磕瓜子,顺手给元宵也抓了一把,元宵则开始切西瓜,红瓤瓤的流着汁水,准备吃瓜。 东风吹过,满院桂花卷起,一点寒芒先到,然后便是枪出如龙,银枪破空,枪缨翻卷如烈焰,枪尖寒光似星芒,紧接着两把短刃也不甘其后,却见二人脚步生风却稳如泰山,每一次的对决如闪电般快似惊鸿。 霍衡原先觉得白泽不过裴朔身边的孩童能有几分力,可真打起来他不自觉使出了全力,而白泽瞧着这玩世不恭的二世祖还以为他是靠着祖荫,没想到竟真有几分拳脚。 “好!”裴朔看得热闹,干脆叫了个好。 俩人瞧着不相上下,从中午吃了饭就开始打,一直到日头西移,长枪短刃的碰撞声也未曾停止,两个人从最初的切磋切磋到最后恨不得干死对方,均是激起了胜负之欲。 裴朔看热闹不嫌事大,“小白加油,你赢了他晚上爷给你加餐。” 白泽一听,手上的力气又多了几分,瞬间挣开霍衡的钳制,霍衡一瞪眼朝着裴朔竖了个中指,趁此机会俩人又缠斗起来。 然而直到裴朔眼皮子开始打架,这俩人也没能分出胜负,“要不你们明天再打?” 此刻的霍衡和白泽打了一下午也都有几分脱力,全凭着一口好牙咬着,谁也不肯率先说停,那岂非等同于认输? 就这么打着,忽然一道人影插入,扇子一合挡住了正要进攻的短刃,另一只手则握住了长枪,裴朔硬生生带着气势磅礴的势头分开了两人。 “好啦,天都黑了,要不你们改天再打?”裴朔打了个哈欠。 白泽心里想着裴朔说的加餐不甘心道:“二爷,我还能继续,今日势必要把这贼子打落在地。” 霍衡也不甘心,长枪一舞气势如虹,“好!我也奉陪到此,看看你的短刃到底能不能压过我的长枪一头。” 裴朔摆摆手拦在俩人中间,“改天!你俩打个够,我现在要回家睡觉!” 眼看着裴朔困了,白泽也没再说什么,跟在他后头便要走,而身后的霍衡却突然长枪落地,“怀英!我今晚就要走了,不替我送行吗?” 裴朔脚步一顿。 “我前几日已经禀明圣上辞了京中的职位,我想去边关,正好我外祖也在,若哪日斩落贼首脑袋,也能封个将军当当。” 裴朔猛地转过身来,脸色冷了下来,“不许去!” “你怎么了?”霍衡放下枪,“你今日便不太对劲。” 裴朔死死盯着他,“如果我说你他日一定能封侯拜将呢?” “那自然好……” “但封侯拜将、名垂青史的代价是你会死在城门下,你也愿意吗?” 霍衡一下子愣住。 他今年20岁,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死。 但是很快他就笑出了声,“马革裹尸本来就是将士的宿命,我既然选择了这条路我就不会后悔。” “霍衡!” “我愿意。” “怀英……我知道你会算命,你算的准,但是我想试试你说的封侯拜将、名垂青史,即便是……会死,但是我霍成的名字会千古流传,不是吗?” 裴朔立在原地。 他一直想要阻止霍衡,可是他从来没有问过霍衡本人的意见,在千古流芳面前,区区死亡算得了什么? 裴朔忽然笑了,“我们去找李观喝酒?” 既然霍衡已经做出了选择,他只能选择支持。 第73章 李观因为离京的事和李家老太太闹得很不愉快, 李老太太一气之下直接将他关了禁闭,扬言若非科举,否则不会让他出屋门半步。 裴朔此刻拎着两坛酒, 瞧着正在使劲爬树的霍衡, “你行不行啊?你不是少年名将吗?爬个树这么磨叽?” 霍衡已经爬得很高了, 但奈何李家老太太魔高一尺提前将李观的院子围墙修得奇高, 霍衡挪了挪屁。股又往上窜了一窜,“有本事你来爬,这老太太比我那后娘还难伺候。” “哎?哎哎哎唉。” 裴朔听着上面霍衡吱呀乱叫, 不由得一抬头, 眼瞧着一窝马蜂飞了下来,裴朔反应过来后拔腿就跑, 霍衡直接从树上摔了下来,他揉了揉屁股顾不得别的,紧跟其后, 俩人跑了半条街躲进了稻草堆里才挨过一劫。 “呸呸呸!”裴朔吐了吐嘴角的稻草,幸好手上的两坛子酒没事,他弹了弹身上的土, “老太太专门防着你这一招呢。” 霍衡双手叉腰, “我就不信了, 我去找个梯子来。” 很快霍衡不知道从哪搬过来一架梯子搭在李观院子外头的墙上,这时换成裴朔来爬,霍衡提着酒在下面等着。 “你早说有梯子啊,何必爬树呢?嗯?什么东西!啊!卧槽卧槽卧槽……” 裴朔一连骂了三个卧槽, 随后连滚带爬地从梯子上爬了下来。 “怎么了?”霍衡说话的语气都带着几分幸灾乐祸。 “我刚才和一只脑袋大的老鼠对视上,眼似铜铃,它一张嘴估计能把我脑袋咬下来。” 霍衡:“……” “他娘的, 这老太太是家里是动物成精了吧,她从哪弄来的这些马蜂、死老鼠……” 裴朔气道:“走!我们直接从大门进。” “嗯?你知不知道老太太比你们家公主还可怕?” “不知道,没见过,任她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阻止今天晚上我们和李观相见,万一你这一去战场从此就天人永隔。” 霍衡指了指自己,茫然道:“我?我应该不会死的这么快吧。” “这谁知道呢?反正没几年好活了。”裴朔冷哼一声。 霍衡挠了挠头,不甘心道:“我觉得我还能再活几年呢,等班师回朝我们三个再喝酒。” 裴朔拍了拍李家的大门,很快里头就有小厮探头探脑地出来问,“谁啊?大晚上的。” 裴朔趁着门缝直接推开大门,朗声大喊道:“本宫!当朝驸马!老子要见你们家大爷!” 那小厮见裴朔气势汹汹的,身后霍衡抱着两坛酒也来者不善,吓得急急忙忙跑回去禀了他们家老太太。 那老太太当即提着菜刀就出来了,气势汹汹,刀刃泛光,“什么驸马、什么小侯爷,都是狗屁,什么泼皮无赖专门带坏我儿,要不是他们两个带着我儿打牌逛青楼,他这会儿早当上状元了。” 裴朔远远地就瞧着老太太骂骂咧咧地提着菜刀过来,眼神凶狠,丝毫不顾及他驸马爷的身份,他咽了咽口水退至霍衡身后。 “霍衡!你上!” 霍衡往后退了几步反挪至裴朔身后,“你不知道,老太太骂起人来我八辈祖宗都不敢惹她,你嘴厉害你骂回去。” 裴朔又退,“我只敢骂文官,我也惹不起泼妇。” 俩人越退越远,眼看着就快退出府门去了,老太太提刀已至。 “好啊!又是你们两个,呸!狗屁的驸马爷平日里靠着个娘们作威作福,人家敬你是个驸马爷,我看你就是狗屁,哪天皇帝不高兴了,别说你家的公主,就连你的脑袋也得砍了。” 裴朔:“……” 她攻击性也太强了吧,她连公主都敢骂! “还有你,没一个好东西,靠着你家曾祖父打下来个家业,你那个爹整日里游手好闲的,文不是文武不是武,娶了个继室,一天到晚哭哭啼啼的,一家子的福气都叫她哭没了,这么大的小伙子叫个娘们欺负得有家都不敢回,废物!” 霍衡一摊手,望向裴朔。 这老太太就是攻击性这么强,虽然她骂人,但是霍衡很乐意听她骂人,因为她不止骂他,还骂他爹骂他后娘,他骂不过就爱听这老太太骂人。 裴朔咽了咽口水,试探性地喊道:“伯母……” “我是你哪门子的伯母,你那伯母在坤宁宫坐着呢。” 裴朔到嘴的话又咽了回去,两个人平日里在京城仗着点家里的势作威作福的,这会儿低眉顺眼跟个鹌鹑一样不敢说话。 霍衡瞧着裴朔一张脸快憋成了猪肝色,忍不住偷偷笑出了声,这笑声顿时吸引了李老太太的注意力。 “你笑什么笑?” “我没笑,不敢笑。”霍衡虽然这么说却笑得更欢了,肩膀一抖一抖的瞧着憋得很难受。 裴朔站在这儿恍惚间觉得自己好像上学时期和班里的刺头一块被班主任逮着骂。 “伯母……”霍衡突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两三步膝行抱住了李老太太的腿,随后就开始哭诉,“伯母,我马上就要离京从军,这一走还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回来,你说我这万一……” 他一边嚎叫一边朝裴朔使了个眼神,裴朔也扑通一下跪在地上爬过去抱住老太太另一条腿,“伯母啊,你说万一霍衡他呜呜呜……他要是有个万一,李观都见不了他最后一面,他往后该有多痛苦啊,你也不想他这么痛苦吧。” 霍衡接着发力,“就算我死了我都死不瞑目啊,我见不到李观,我的魂儿都得从外头飘回来,伯母你晚上要是瞧见我的魂儿可千万别害怕,我绝对不乱溜达,我也就去您床头站一站,在府上哭一哭……” 李老太太实在被他俩哭烦了,她的两条腿被人死死抱着动弹不得,她抬了抬跟灌了铅似得,实在没办法只是松口道:“只有一个时辰。” 俩人闻言蹭地一下站了起来,“伯母放心,我们今天只谈风月不喝酒。” 话音刚落李老太太的视线就落在了霍衡胸前抱着的两坛酒上,裴朔立马把霍衡和酒挡在身后露出一个傻笑。 俩人被小厮引着进了李观的院子,这会儿李观正把书搭在脸上,整个人躺在椅子上闭目沉思,听见声响他立马坐直身子将书放正佯作读书。 “李观!” “李观!” 然而熟悉的叫喊声却让李观蹭地一下站了起来,拉开书房的门,却见院落昏黄的灯光前一个人抱着两坛酒,另一个人则跳着朝他招手。 “你们怎么进来的?”李观不解。 提到这个问题,两个人支支吾吾地对视一眼谁也没好意思提他俩是哭进来的,还是裴朔率先道:“我可是状元郎,我当然是舌战群儒。” 霍衡也来了底气,“我可是未来的大将军,我自然是打进来的。” 李观点了点头。 明显不信。 他自己的母亲他再清楚不过的,软硬不吃,谁也不能说服她,今天晚上这两个人能进来,想必是花了很大的力气。 “快快快,我和霍衡趁着店家打烊来买回来的两壶桃花醉,给霍衡送行。” “裴怀英!你别说的我跟要死了一样。” “你在我眼里已经是一个死人。” “李观你说说他,我好歹比他年轻两岁,怎么着也得死他后头。” “那不能,祸害遗千年,我这个人得活一千年。” 俩人吵吵嚷嚷的叫冷清的小院一下子有了人气,霍衡自来熟地从李观房中取了三只酒杯,屋檐廊下,霍衡倒满三杯酒。 “来来来,就先敬今夜月圆。”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朱瓣漫过黛瓦倾泻,赤玉红墙悬瀑,只听得好友一笑忘忧,笔墨又写下诗篇,寒枪一点出龙,花前月下映出一首风流。 霍衡道:“李观,你猜我俩刚才干了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 裴朔附和,“就是!说出来你得给我们俩磕一个。” 李观抬了抬眉眼。 却见霍衡从怀中取出一物,定睛一看,李观顿时惊道:“牙牌?你们怎么拿到的?它一直带在母亲身上。” 裴朔抛着扇子玩,“自然是从你家老太太身上拿的。” 要不是霍衡眼尖看到了老太太腰上挂着的李观的牙牌,又瞬间冒出那种不要脸的计策来,他俩也不可能得手。 霍衡道:“我今晚就要远行,现下城门未关,你坐船南下,我纵马北上,一举达成夙愿。” “好!”李观突然抱着坛子里的酒一仰脖喝了个干干净净,随后一擦嘴进了屋,很快他出来的时候肩上就多了一个包袱。 “我早就收拾好了行囊,雍州我势在必行。” 仨人说干就干。 然而李观院子的墙实在是太高,李老太太又杜绝了一切能翻墙的手段,三个人只能叠罗汉似得,霍衡站在最下面,裴朔中间,李观爬在最上面。 李观先从袖子拿出糕点将那大耗子引开,随后一翻抱住墙头坐了上去。 “我娘……” 李观眼睛瞪得很大,“我娘在墙头放了针。” 裴朔、霍衡:“……” 果然最毒妇人心。 衬着月色和火折子李观小心翼翼地将那些针挨个拔出腾出一个空间来,这才拉着裴朔上来,随后霍衡后退猛跑几步踩着墙皮一个跃起,两个人眼疾手快拉住他也坐了上来。 月光洒落在墙头,三个人突然笑了起来,可能即便多年以后或垂垂老矣他们再想到今晚仍然会笑出声来。 裴朔忽然想到:“明天早上老太太来找我要人怎么办?” 霍衡道:“反正我今晚就走,和我没关系。” 李观:“你可以装傻。” 裴朔:“……那我一个人担着吗?她不会到公主府门口骂一天吧,公主会弄死我的。” 霍衡:“也有可能到侯府门口骂,我一想到那个场面就高兴得睡不着觉。” 李观:“那劳烦你给我娘搬个凳子,她站着骂人容易累着。” 裴朔:“要不我跟你们一起走吧……” 李观:“……” 霍衡:“公主会弄死我们俩的。” 京城外,霍衡牵着马,或许此去前路未卜,但是他想闯一闯,他想去成为裴朔口中的那个少年名将。 霍衡突然张开双臂抱住了裴朔,用力拍了拍他,“我会活着回来的。” 李观郑重道:“我也会带表妹回来的,到时候请你们喝喜酒。” 裴朔说不出任何祝福的话来,他第一次觉得未卜先知可能不是什么好事,如果他不知道霍衡和李观的结局,今天晚上他一定会祝福他们。 他最好的两个朋友,一个要从军施展他的抱负或许他会成就一代名将,一个要去雍州寻找他此生挚爱获取幸福。 然而透过幸福的表面,裴朔只能看到战死沙场和孤苦而终的结局。 “好!”裴朔最后还是扯出来一个笑容。 很快,霍衡和李观翻身上马,夜凉如水,两个人一黑一白,但脸上却都是对未来的向往,随着“驾”地一声,二人背道而驰,却纷纷朝裴朔招了招手。 “后会有期。” 裴朔站在原地默默念了一声“后会有期”,眼看着两个人的身影消失于夜色间,等他再想转身时背后却是一个温暖的胸膛,朱钗晃动,腰上多了一双染着豆蔻的手。 “驸马叫我在府中好等。” 裴朔笑笑,下意识抚上腰间那只光洁白玉似的手,“公主,我们回家吧。” 裴朔蓦然回首,意外撞入一道氤氲缱绻的眼睛,湿冷雨天弥漫着的泥土味,顷刻间被眼前人身上的香料气息覆盖,心跳却奇异地加速。 公主好像长高了。 已经和他平视了。 第74章 裴朔转过身来, 瞧着那张艳如桃李的脸,指尖微动,正要抚上对方的脸时, 突然一阵骚动传来, 吓得他又缩回了手指。 “二爷说好去去就回, 却叫我和哥哥等你两个时辰。”白泽双手抱胸靠在城门口, 元宵在他旁边站着,衣袂翩然。 城内街道上几乎已经无人,家家户户闭门灭灯, 再有半盏茶的功夫就要宵禁, 巡逻的队伍已经开始举着火把游走。 “夜里头出行不安全,二爷往后还是不要晚上出门了, 若是出了什么事,身边又没人跟着,我和小白要急死的。”元宵又开始了他的絮絮叨叨, “就算是一定要出门,也要带上几个人,若是嫌我们烦, 哪怕把小白带上, 他有功夫, 遇到什么事就算打不过对方也能带着二爷逃走。” “是是是,我错了,我下次再也不敢了。”裴朔低头道歉,他今天不低这个头, 元宵的紧箍咒就能一直念下去。 旁边的谢蔺轻笑不语。 难得见裴朔吃瘪。 “这会儿暑气已经过去,眼看着入秋了天气凉,我挂在架子上的紫衫二爷是看都不看, 偏要穿这单薄的衣裳,哪日冻着了,二爷又要苦着脸和那该死的汤药。” “二爷若是喜欢喝汤药,改日我一定叫大夫来府上,给二爷多开几副苦口婆心的汤药来叫二爷喝个够才能长了记性。” 裴朔:“……” 救命! “二爷贪玩也就罢了,公主殿下素来稳重,这次不打一声招呼就出来也学了二爷不叫人跟着,若非正巧碰上了,彩云姐姐还叫人到处找呢。” 谢蔺:“……” 这孩子的嘴比裴朔厉害。 “本宫知道了。”谢蔺努力板着脸,不叫人看出他被人训斥了的尴尬。 元宵还要再说些什么,忽地一道破空声传来,裴朔眼底瞬间睁大,怒喊一声:“元宵小心!” 紧接着两柄短刃交叉挡住了那支利箭,白泽已经站在元宵面前,那支箭滚落在地的瞬间,寒风瑟瑟,一群黑衣人已将他们团团围住,来势汹汹。 “什么人?”裴朔身形一闪,下意识挡在最前面,一只手拦在公主身前。 “要你命的人。” 随着为首之人一声落下,黑衣人一拥而上,裴朔的手已经伸到衣袖中,却下一刻被人握住,谢蔺眼神微冷,“不可!” 这些人来路不明,极有可能是郭家派来的杀手,裴朔的火枪不能暴露在这些人面前,否则后患无穷。 裴朔折扇一合挡住刺来的利剑,谢蔺翻身闪过,随着眼前一个黑衣人倒下,谢蔺快速拾起地上的剑。 寒光闪过,他衣裙繁重随风舞动,却身影轻巧,鲜血落在裙角晕染,一剑便抹了刺客的脖子。腰间环佩叮当悦耳,凤钗金簪碰撞却分毫不乱,红裙舞动穿梭只留残影。 另一头白泽护着元宵,手脚放不开只能一味闪躲,元宵面露惊恐,抖着手捡起了刺客丢落的长剑不断地挥舞着,群魔乱舞间竟也无人敢近身,白泽见状笑道:“哥哥我看你也颇有武学天赋。” 元宵气道:“你少打趣我。” 趁乱,裴朔一个腾空跃起扇子射出无数银针瞬间清空元宵身边的黑衣人,“元宵,你回府搬黄鼠狼来。” 项肃天生力大,以一扛百都不在话下,养项肃千日,如今也到了用项肃的一时。 “好!”元宵一点头,瞄准黑衣人群的缝隙大吼一声给自己壮了壮胆,挥舞着长剑就冲了出去,眼看着就要叫他突破防线,咻地一声,一支箭射来。 距离元宵不足一指的距离时,白泽反手便握住了那支箭,耳畔的霜发扬起,他解下手腕上的布巾绑在头上护住头发,活动了下脖子,眼底多了几分厉色,“欺负我手无缚鸡之力的哥哥算什么本事,老子来陪你们玩玩。” 说罢他掌心转着两柄短刃,瞬间便横刀切断了一人的脖子,滚烫的血迹溅在他脸上,涌现出嗜血之色,浓厚的鲜血味却叫他多了几抹兴奋。 很快咻咻咻地又是几道破空声,周围的房檐上不知何时又多了一批人各个手持弓箭,万箭齐发,下面的人纷纷躲闪。 眼看着一支箭朝着谢蔺飞来,他侧身避开,箭矢向后飞去,白泽一个后弯闪过,而此时裴朔正好躲过另一支箭,待看见这支箭时已经来不及了。 噗嗤—— 箭矢没入胸膛,一股寒意瞬间穿透胸膛。 “我去!”裴朔看着胸膛没入的箭身骂出一句脏话,随着箭矢上的毒素蔓延全身,麻药般的感觉瞬间席卷,他双腿一软,控制不住地跪在了地上,血色自胸口蔓延浸染了红衣。 这他妈还带导航的?! 这箭真的贱。 “裴朔!”谢蔺大喊一声,也顾不得周围的刺客,两三步上前抱住了即将倒下的裴朔。 “二爷!”白泽愣在原地,一瞬间冷汗席卷全身吓得他都不能动弹,二爷怎么会在他身后?他刚刚闪过的那支箭…… “我……”裴朔张了张嘴,此刻他的嘴唇已经变得乌紫,一张嘴就往外冒着血沫,喉咙被血腥气充斥,丝丝血迹自唇角溢出。 “疼。”裴朔下意识伸手捂着胸口的位置,钻心的痛感袭来,他脑门已冒出一圈密密麻麻的冷汗,手心满是黑血。 谢蔺眼疾手快迅速在裴朔身上点了几下,封住他的穴道,阻止毒性蔓延,裴朔闷哼一声,呕出一口黑血,随后便陷入了昏迷之中。 “你抱着他。” “什么?”白泽听到这话还有些不敢置信,下一秒一个沉重的身躯便被塞进了他的怀里,他本能地收紧双臂,将裴朔牢牢护住。 “我来解决他们。” 谢蔺长剑在泥地上划出一道道火花发出刺啦的声音,血珠顺着剑刃滑落,他反手脱下累赘的外袍,长剑微抬,纵身入了人群。 箭上有毒且发作极快,他们现在必须抓紧时间解决这些人。 谢蔺足尖点地腾空而起,广袖翻飞间长剑划出银弧,箭雨穿透残影,尽数被钉入泥地三寸,宛若暴雨打芭蕉。他凌空旋身时金簪崩落,青丝瞬间散作云瀑,衣带当风猎响。 房檐上传来机括转动声,数十黑衣人甩出精钢锁链,淬毒钩刃泛着幽蓝寒光。谢蔺瞳孔骤缩,剑锋擦着铁链迸出火星,却见钩刃突然调转方向,朝着裴朔而去。 这些人竟然是针对裴朔来的。 白泽抱着裴朔滚地的刹那,毒钩擦着裴朔的喉咙掠过,少年闷哼一声替他挡下,鲜血瞬间浸透半边衣袖,吓得他忙去查看怀中的裴朔。 “你们找死!”白泽目眦欲裂。 眼看着更多的铁索如毒蛇般蔓延,千钧一发之际,无数火光照亮天边,军队的铁骑声震着地上的碎土渣。 “二爷!” 元宵走在最前面,身后则是彩云和项肃,再往后是皇城司的副指挥使裴桓,几人一眼就看见了倒在地上的裴朔,顿时惊呼一声冲了过来。 眼看着皇城司大部队倒来,而裴朔生死不明,那些人如同完成了任务般瞬间抽走,谢蔺手中的长剑无力地滑落,随即他不顾一切地冲至裴朔身侧,抱着他的手指都在颤抖,眼圈通红,“彩云,救他。” 一如当年皇妹就这样在他怀里渐渐没了生息,巨大的恐惧再次如影随形,将他紧紧缠绕,令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裴朔……” 他垂眸,眼泪一颗落在裴朔脸颊上,对方却无动于衷。 裴桓虽心忧裴朔,但那些刺客在暗,他只得先追随刺客而去。 公主府—— “宣太医院刘犇、郑坚、林洪文、郑僖、乌石玉。” “昭告京城,可解驸马之毒者,赏万金赐良田宅邸。” 浓重的药味和血腥味混杂着香料的味道,不断地有太医和民间大夫出入琼楼,但无一例外地全是摇着头而归,琼楼外太医们扎堆讨论、民间大夫也扎堆讨论,但没有一个人看出裴朔中的到底是什么毒。 毒性猛烈来势汹汹,裴朔几乎昏昏沉沉分不清白天黑夜,每日醒来便是吐血,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 裴朔再醒来的时候整个身子像是汽车碾过一般,双腿酥麻动弹不得,他一张口就觉得好像有气血在往上涌,紧接着口腔内便充斥着铁锈味儿。 “你醒了?”谢蔺俯在床边很快也惊醒,多了一抹喜色,只是声音沙哑瞧着有几分憔悴。 裴朔艰难地抬起眼皮,床尾坐着一人死死抓着他的手,他试图将眼睛睁得更开些想仔细看着眼前的人却最终没有几分力气。 此刻的裴朔脸色苍白枯瘦不复容光,只有唇角一点血珠算作一抹颜色,他一张嘴便重重地咳了起来,青丝散落,血珠顺着唇角滑落洁白的里衣,吓得谢蔺急忙拿帕子替他擦拭血珠,可却怎么也擦不干净似得。 这毒果然厉害,不久前还肆意张扬的人此刻病弱不堪,仿佛一张白纸,稍微一捅就破。 “公主……你有点憔悴。” 他动了动嘴唇,声音低哑,他想抬手抚摸眼前人的脸,手落在半空却失了力气,最终还是谢蔺抓住他的手抚上自己的脸。 眼前的谢蔺不似往日明艳,鬓发有些歪,金钗玉簪只胡乱斜插着几枝,眼底的青黑连脂粉都遮不住。 “我是不是……要死了,咳咳咳……” 裴朔艰难地扯出一抹笑,昨天还在和霍衡胡闹,被那家伙吐槽一定死在自己后头,今天他就命不久矣。 他能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力在不断的流逝,浑身的骨头都不听使唤似得,眼皮沉重到仿佛他一闭上眼睛就再也醒不过来。 他不怕死,毕竟死过一次。 只是他还不想死。 桃水村的大仇未报。 他和公主还未能白头偕老。 他还没看着元宵和小白娶媳妇成家立业…… 他积攒下来的银子还没花完。 “我不会让你死的,彩云正在翻阅医书,我召集了全京城的名医,一定能找到办法的。” “别哭……”裴朔想抬手想像往日那样去擦他的眼泪,却最终只能放弃。 “二爷!”门口响起元宵的欢喜声,他端着汤药瞧见裴朔醒过来的瞬间眼泪啪嗒啪嗒地就往下掉。 “二爷可算是醒了,都怪我来晚了,我跑得太慢,要是我能早点……” 元宵哭得稀里哗啦的。 跪坐在裴朔床前,一颗心都揪在了一起,他恨不得躺在这里的人是自己。 “这件事不能怪哥哥,是因为我闪过那支箭,该死的人是我。”白泽不知道从哪里冲出来,他胳膊上海缠着绷带,额间挂着伤痕,他眼眶通红,显然也是刚哭过的。 “你这孩子……”裴朔扯出来一个艰难的笑,他伸手想摸摸白泽的头发,“不是你的错。” 是印证了柳如烟的猜测。 他放走了李观,历史要修复他这个bug,所以他要死。 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裴朔动了动嘴唇挣扎起来,“镯子……”。 他手指向柜子里。 如果他再不将那件新婚之物送出,他怕再也没有机会了。 元宵立马明白他的意思,连滚带爬地起身从柜子里取出来一个精美的匣子。 “打……开。” 裴朔的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元宵抹了一把眼泪,将匣子打开,里面黄色的绒布铺着,赫然是一对血丝白玉手镯。 “咳咳……” 裴朔动了动嘴想说些什么,却如同吞了刀片一般说不出话来,他只能用尽全身力气将那镯子取出,牵过谢蔺的手给他戴上。 公主手腕白洁似玉,那镯子在他手上戴着,一如裴朔想象中的那般漂亮,他又要戴另一只,只是实在是抬不起力气来,谢蔺只能握着他的手帮他给自己戴上。 裴朔瞧着那一对镯子在他的公主手腕上戴着,羊脂般的质地内一道血丝霞光般映着,手镯随着主人的动作在手腕间滑动,不自觉露出一个笑容。 “咳咳……”裴朔又重重地咳嗽起来,待他好不容易停了下来,这才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好……看。” 和他想象中的一样好看。 从他初见这对手镯时便觉得世间只有它配得上公主的风华绝代,他原想作为新婚贺礼送给他的妻子,奈何新婚之夜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他也看得出来他的妻子并不喜欢他,这对手镯便一直搁置。 可时间流转,他们之间发生了很多故事,他又想把这对手镯送出,但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理由,这一次如果他再不拿出来,恐怕这辈子都没有送出去的机会了。 谢蔺垂眸,眼底含着泪,他褪下一只手镯转而戴在裴朔手上,他握着裴朔的手,泪珠滚落在裴朔虎口的位置,“我们一人一只好不好?就当做是此情相寄。” 裴朔没有制止他。 他在临死之前能明白对方的心意也算是死而瞑目了。 男公主也是公主嘛。 爱上一个男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谢蔺抱着他。 裴朔眼皮沉重,不知是走马观马脑海中又多了什么记忆,“我好像看见我娘了。” “她……很漂亮的,头发、卷卷的,皮肤很白……很白,她还会种花、做栗子糕……” 裴朔眼前多了一个美妇人的形象,她就站在他们曾经住得那个破旧的院子前朝他招手。 谢蔺只一味地点头。 根本没心听裴朔描述的女人到底是个什么样。 他说完了。 许是又想起了什么,要将平生的话都说完,强撑着一张惨白的脸,每说一个字,嘴角的血迹都要涌上三分,“公主……你听我说……千万、不要去、东郊猎场……” 裴朔说完这句话仿佛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一般闭上了眼睛。 “裴朔!”谢蔺方寸大乱,他抖着手指去探裴朔鼻息,却在得到一丝微弱的温热后慢慢将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 不等他回味裴朔的那句“不要去东郊猎场”是什么意思,外头突然有太监前来传旨。 “公主殿下,陛下邀您共同前往东郊猎场秋猎。” 第75章 “找到了!” “殿下, 我找到药方了。” 彩云从外面进来已不似往日沉静,拿着一本医书便朝谢蔺道:“此症状似医书上的杜鹃血毒,只一味地吐血, 待血尽人亡。” 谢蔺脸色变得煞白, 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和沙哑, “那解药何在?” 彩云道:“有解药方子, 我已叫人去抓药,只是……有一味药找遍京城各处都没有。说是那株血兰草长在虎头山崖壁上,但虎头山已经圈起作为皇家别院, 没有大夫能上去采药。” 谢蔺一咬牙。 外头李德宝已经提着圣旨进来, “奴才见过公主殿下,陛下口谕, 邀您和驸马爷往东郊猎场进行秋猎,三日后启程。” 谢蔺这哪里还不明白的。 这场阳谋是想一石二鸟,他若不去猎场, 就拿不到血兰草,他如果去,则入了对方的陷阱。血兰草就是诱饵。 可就算是龙潭虎穴, 他也要闯一闯。 “驸马病了, 本宫一人独去。”谢蔺声落, 脸色已是沉得可怕,便连李德宝都嗅到了一抹莫名的气氛,撂下武兴帝的话后连忙走了。 彩云握紧了手中的医书,“殿下, 他们明显是冲着你来的。” 谢蔺目视着李德宝离开的方向,眼中波澜四起,“我知道。” “收拾一下, 本宫倒要看看他们布下了什么天罗地网要我的命。”谢蔺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攥起,指甲掐着里面的软肉,他却浑然不觉得痛。 裴朔今日受的苦,他要郭相仪和谢敬百倍偿还。 屋内,白泽已不知踪影,从彩云刚进来时他就沉默不语,最后一翻身也不顾元宵的阻拦直接跑得没影。 元宵还在床边跪着,手里捧着一个匣子,里面装满了房契地契,全都是裴朔这段时间积攒下来的家业。 裴朔再醒来的第一时间就是要元宵把这些东西都翻出来。 “你和小白分分。” “娶个媳妇。” 元宵从14岁跟着他,他眼看着他从一个吃不饱饭的小屁孩到现在逐渐沉稳有度的翩翩少年郎,个头都已经快要赶上裴朔了,他还想着过几年再给元宵娶个媳妇儿,然后生个小孩儿给他玩。 他望着天花板,不多时又重重地咳嗽起来,锦帕都被他染成了红色,元宵拍着他的背帮他顺气,又给他换了一条新的帕子。 裴朔拍了拍他的手,瞳孔涣散,音线低哑,“以后你和小白就跟着公主,他不会薄待你们的。” “二爷,你别说了。” 元宵害怕,他交代得这么清楚,像是交代遗言一样,他不想听这些,他还是更喜欢二爷躺在藤木椅上悠哉悠哉地晒太阳,周围丫鬟仆从们围绕。 整个琼楼气压低得吓人,裴朔从前待府里的下人好,时不时就打赏些银子布匹,琼楼的人恨不得拿他当祖宗一样供着,半点儿舍不得他受伤,结果只是出了一趟门,回来便浑身是血。 他们还记得那日公主殿下将人抱回来的模样,衣襟沾血,脸色苍白,双目紧闭,生死不明。 他们原本热热闹闹地又是蒸了牛乳糕又是做了玫瑰露,连屋里头的温度都弄得不热不冷正正合适,满心欢喜等着二爷从侯府回来,结果却是躺着回来的,所有人都傻了。 裴朔闭着眼,每日靠些补血的药材续命,三日后谢蔺上了前往东郊猎场的马车,黄紫相间的薄纱轻裙,贵气凌然,金钗流苏凤凰斜飞,又恢复了往日的明艳容光。 东郊猎场,别院修缮得富丽堂皇,湖泊河流全部种上了荷花,泥土路换成了青石板,连青砖石瓦都成了外邦进贡的琉璃,在光线下折射着流光溢彩。 皇帝出行,声势浩荡,到达东郊猎场的时候已是傍晚,武兴帝在正殿设宴,同行的还有天子近臣。 “朕听闻驸马病了,还召了太医,是如何了?” 谢蔺道:“多谢皇伯父挂念,驸马不过是染了风寒不便出行,托儿臣向皇伯父赔罪。” 那夜皇城司声势浩大,怎么可能没有传进武兴帝耳中,他还故意在这儿佯作不知。谢敬素来虚伪,就算他直接说明驸马中毒需要血兰草,恐怕谢敬也只会以虎头山没有血兰草为名搪塞过去。 武兴帝笑笑。 宴席很快开始。 歌舞轮转。 郭相仪就坐在下首第一的位置,他倒是还挂着那副笑容同往来的官员寒暄,外表看起来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听说武兴帝念在郭家劳苦功高的份上,只判了郭济物和郭琮处斩,未动族内其他人。然而郭济物在牢中自尽,郭琮下落不明,虽然大家心明都知道是郭相仪的手笔,但无人敢真的提出来。 郭家草草办了丧事,郭皇后在后宫哭的死去活来的,而太子从磁州回来后就一直被禁足,即便是如此,武兴帝也没解禁,甚至隐隐有了废太子的传言。 月落日升,秋猎开始。 有官员将早就准备好的兔子鹰鹿等动物从笼子里放出来,为秋猎增添趣味,谢蔺纵马长鞭直接冲出人群中,而在他身后大队人马紧紧跟着。 武兴帝搭上弯弓,左眼微闭瞄准了一只兔子,然而很快他的弓箭左移,对准了正在策马的黄紫色身影。 咻—— 身后利箭射来,谢蔺身体后仰几乎躺在马背上,一支钢箭穿透他原来的位置钉在对面的树上。 “朕真是老了,竟射偏了。” 随后又是数十支箭发射,只听得无数破空声袭来,所幸谢蔺马术了得,直至又是一箭袭来谢蔺身下的烈马腿上中了一箭长鸣一声便发了疯开始东奔西撞。 谢蔺脸色却是没有任何变化,他早就知道这场秋猎他才是真正的猎物。 看来武兴帝已经不想留他的性命了,如今他在明做饵,而彩云在暗,已经带着人马和大夫上了后山开始寻找血兰草。 很快烈马再次长鸣一声,马腿翻腾数下,谢蔺抓着缰绳却还是没能抵住马匹疯狂,他整个人从马上摔了下来,随后迅速隐匿于丛林。 而针对他的一场围剿才刚刚开始。 — 破庙之内,白泽跪在地上,脸上挂着伤,衣袍破碎,几条伤痕纵横交错,鲜血浸湿了白袍,一条手臂软绵绵地耷拉着被人废去,然而他却如同感觉不到疼痛似得脊背挺直。 “请首领赐药。”他死死攥着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眼底满是不甘。 而他的对面黑衣人负手而立,衣袍不沾半点灰尘,斗笠遮面,唇角挂着一抹嘲讽的笑。在他的身后还有数十个相同打扮的黑衣人迎风而立看着好戏。 “你想要杜鹃的解药?”黑衣人嗤笑一声,旋即双腿张开,“从我**钻过去,我就考虑一下。” “你……”白泽抬眸,眼底像是淬了毒一样恨不得将此人生吞活剥。 “你这是什么眼神?”被称作首领的男人弯腰故意用力拍了拍白泽的脸,“不过是一条狗而已,居然杀了我三十多人。” “哼!那些人自己武艺不精,死了也就罢了,死在一条狗手里真是丢人现眼。” “你还不快钻?否则……”他手中捏着一粒药丸,只要他稍稍用力这药丸便能碎裂成渣。 “不要!”白泽惊呼一声。 眼看着那粒药丸近在咫尺,只要拿到这粒药,二爷就有救了,他似是下足了决心,“我钻……” “快钻呐。” “快点儿啊。” “不然你家二爷要死的透透了。” “尸体都快凉了吧。” “哈哈哈哈……” 调笑声响在耳边,那些人对着白泽指指点点都等着看他的笑话。上元夜白泽潜入麒麟阁内部杀了三十一人,如今提到白泽的名号还是令人有几分胆颤,如今他就跪在面前,谁不想折辱几分? 白泽抬眼一一扫过。 似乎是要将这些人的脸全部记下。 他双手撑地不自觉抓握,石子划破掌心鲜血涌出,他俯伏在地死命地咬着牙强迫自己低下了头,随后爬动着朝着那人**钻去。 时间好似过得很漫长,耳边的嘲笑声越发响亮,他牙都快咬碎了,慢慢闭上了眼睛,直到穿过那道耻辱的门,他才慢慢站起来。 他还未站稳,一人站起直接将他踹倒在地,白泽扑通一下摔在了地上,膝盖的骨头都快裂开了。 “谁让你站起来的。” “一条狗而已。” 首领见状哈哈大笑,他蹲下身抓起那头霜发,扯弄着白泽的头发,“你家二爷要是知道你在外面这么不要脸,会不会把你赶出去?” “嗯?白泽,现在是不是后悔当初没死在雪地里?我要是你,都没脸在这世上活着了。” 首领一脚将要爬起来的他又踹了下去,脚狠狠地踩在他的脸上碾压,恨不得将他踩进泥地里。 白泽啐出一嘴血沫,将所有的讥笑都咽回了肚子里,“我的药是不是该给我了。” 首领低头却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你这么想要这枚药?但是我不想给你怎么办?” 白泽怒道:“你说……只要我……” 首领反笑道:“我说的是考虑一下,现在我考虑的结果就是不打算给你。” 他话音落地,周围顿时又多了一片笑声,似乎都在笑这白泽竟然真的信了从**钻过去就能拿到药的说辞,他们既然派人刺杀裴朔,自然就不会让他活命。 “你……”白泽双眼瞬间瞪大,脸颊两侧的肌肉微微抖动,仿佛下一刻就要暴起将这人击落掌下,然而此刻那人手中拿着解药,他只能咬紧牙关,吞下所有的情绪,“你打算怎么样才能给我解药?” 首领在他脸上又捻了捻,露出一抹玩味儿的笑容,“要不……你挨个儿从我们这些兄弟们**钻过去怎么样?” 那些人听了这话瞬间站成一排纷纷岔开腿,开始逗弄调笑着,“来啊,白泽,你钻过去,说不定首领一个高兴就把解药给你了。” 白泽闭了闭眼,半响吐出一个“好”字。 众人笑得更欢了。 “你还真是一条好狗,为了你的新主子什么都能干。你这么能干,你的新主子怎么赏你的?不会是拿自己赏的吧?” “哈哈哈哈……” “我看驸马爷也有几分姿色,你要是能睡到他也算不枉此生了。” 白泽从地上爬起来,视线逐渐冷了下来,突然他一个暴起捡起地上的短刃,风火雷电间便跃起割断了一人的喉咙。 那人眼睛瞪得大大的,手指下意识去捂脖间的伤口,但一刃封喉,鲜血如柱,最终只能不甘地倒了下来。 鲜血溅到他的霜发上,白泽不满地啧了一声,“我的二爷也是你们能非议的?” 他早就看出来这些人只是故意逗他,根本不可能把解药给他,既然如此倒不如他拼死杀出去,说不定还能抢到解药有一线生机。 “白泽,你……” 白泽缓缓转过身来,唇角噙着一抹冷笑,他仿佛是刚从阴森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浑身散发着莫名的冷意和杀气,饶是这些人也是做惯了杀手也被他吓了一跳。 “杀了他。”首领冷哼一声,“敬酒不吃吃罚酒。” 众人一拥而上,将白泽团团围住,白泽脸色一冷,手中短刃不断滴落血迹,身影于重围中却快得只剩残影,而残影闪烁间一声声惨叫响起,他早就不是上元夜那个只能被动挨打的白泽。 一人从背后偷袭,手中的长刀狠狠劈向白泽的后颈。白泽却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一般,身形诡异地一侧,轻松躲过,同时反手一掌拍出,正中那人胸口。只听“咔嚓”一声,胸骨断裂的声音清晰可闻,那人身体如断线的风筝一般倒飞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很快又一人怒吼着朝白泽冲来,手中的铁棍高高举起,白泽身子一矮猛地一脚踢出,正中那人的膝盖。膝盖发出一声脆响,那人惨叫着跪倒在地,白泽顺势抓住他的脖子,轻轻一扭,便断了他的性命。 眼看着不少人在白泽手里丧了命,而这家伙分明受了不少伤却越战越勇,誓要和他们拼个生死,众人都被他这不要命的打法吓着了。 首领见状也有些退缩,然而他要退,白泽却不给他们退的机会,当即短刃抛出又结果了一人性命,破庙内血迹一直流到门口,直到只剩下最后一个人。 白泽阴涔涔地笑着,活动了下脖子,如同恶鬼降临,“轮到你了。” “我知道你为什么想我死,你嫉妒我,你嫉恨同样的武学功法你要学半年,我却只肖一个月,你害怕我超越你,坐到你的位置上……” 麒麟阁内胜者为王,输的人死路一条,所以他们才会害怕自己。 白泽舔了舔唇角的血,瞧着对面吓得半死的男人再度挥起了短刃,直到男人肋骨尽断无力地趴在地上。 “你竟然……”首领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不过大半年的光景他竟又成长到这个地步,他只恨当时没能杀了这个祸害。 白泽轻而易举地从他手中夺下那颗解药,然而等他放到鼻尖一嗅,当即脸色大变,“你诓我!” “哈哈哈……”首领大笑起来,“诓你又如何?蠢货。” 噗嗤—— 短刃直接刺入首领后颈。 破庙再无生息,白泽失力地跪在地上,盯着那枚假的解药,唯一的希望又破灭了,二爷…… 不等他起身,眼前多了一双精美的黑靴,他缓缓抬头,来人浓眉方脸,四五十岁的年纪自成一股威气,那人环顾四周横七竖八的尸体微微蹙眉低声骂了句“没用的东西”。 “什么人?”白泽如临大敌,短刃再次对上中年人。 “郭相仪。”那人报出名号。 白泽眼睛一瞪,他自然听说过这个名号,麒麟阁就是为他服务的,“你是丞相?” “啪啪啪——”郭相仪鼓起掌来,“果然是少年英才,你不就是想要解药,我可以给你,但是我要你为我做一件事。” 白泽眯了眯眼。 那人却从袖中取出半颗解药抛给他,白泽瞬间接住,如获珍宝般小心翼翼地捧着,他甚至用勉强还算干净的衣袖擦了擦手才敢握住它。 “剩下半颗药,找到这个人活着带给我。” 郭相仪丢给他一张画卷。 白泽展开,那上面画着一个红衣男人,戴着鎏金面具只露着下半张脸和一双眼睛,青丝以墨金玫瑰簪起,红色流苏飘荡随风扬着,手中持着一柄白雪红梅折扇。 白泽心里一咯噔。 这个人…… 第76章 “二爷, 我回来了。” “我找到药了。” “找到了……” 白泽几乎是连滚带爬回的公主府,一路上有宫人瞧见他的模样都被吓了一跳,他身上的白袍全部被鲜血浸染, 整个人鼻青脸肿, 身上无数伤痕血痕, 甚至有一条腿是拖着走路的。 元宵听见他的声音出来的那一刻整个人都被惊到了, 他这一次受的伤比上一次还要严重,那几乎都不能称为一个人。 “哥哥,我拿到药了。” 白泽像是终于见到久违的亲人, 朝元宵露出一抹笑来, 小心翼翼地将那半颗药交给元宵。 “虽然只有半颗,剩下半颗我会想办法的。”他说着就要走, 他要找到那个画卷上的男人,那个男人他曾经与之交过手,他就在后山。 他知道这个人一旦落到郭相仪手上再无生还的可能, 但用这个人的命换二爷的命,值!天下任何人都不能越过二爷去。 元宵急道:“你去干什么?你这一身伤,你跟我进来。” 元宵知道他的药恐怕是从那个所谓的麒麟阁手里拿到的, 至于为什么只有半颗, 恐怕另有内情, 但不管是何原因,他都不能再让白泽带着这一身要命的伤出去。 “我要去给二爷寻另半颗药,耽误不得。”白泽说罢不听元宵的执意要走。 啪地一巴掌打在他原本就不太完好的脸上,元宵怒气冲冲, 胸腔一起一伏,“一个两个这么冲动,跟我进来!” 公主去了东郊猎场, 二爷曾千万叮咛不可去,她还是去了,这会儿还不知道掉进哪个虎狼窝里,白泽又带了一身的伤,整个家里乱七八糟的,时不时还有外头的人来旁敲侧击的打听。 “正巧这一院子的大夫,叫人把你的伤看一看,你若敢走,回头我禀了二爷你就再也别回来了。” “哥哥……” “我进屋去给二爷用药,二爷这会儿醒着,你小心闹腾着叫他知道了着急。” 元宵说着给大夫确认过真伪后进了屋。 裴朔重重地咳了起来,他听到了外头的动静,见元宵进来忙问道:“是怎么了?” 元宵道:“小白弄回来半颗解药,二爷先用下吧。” 那颗解药上面还沾着泥土,元宵小心翼翼地吹了吹送到裴朔嘴边,又端了水来。 然而裴朔却不动嘴,只一味盯着他,“哪来的?” 元宵没好气道:“等二爷好了亲自去问小白吧,他正在外头呢。” “咳咳咳……”裴朔心下一急,又咳出些血来,血珠沾在唇上,整个人摇摇欲坠,“他怎么弄来的?他……咳咳他……” 元宵连忙帮他顺了顺气,“二爷别急,他没事,在外头好好着呢,我叫他进来。二爷先用药吧,虽是半颗,但好歹也管些用。” 裴朔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只是瞧着元宵那半颗药又咳嗽了半天,他这身子再这么咳下去恐怕真熬不过这几天了。 半颗药虽说有效但也只不过是多撑几天,白泽能拿回这半颗药恐怕费了不少力气,另半颗药想必是筹码。 “药给我,你出去。” “二爷?”元宵不解。 “我有办法……咳咳、让他变成一颗药……咳咳咳……”裴朔捂着帕子,半颗药变一颗药非物理意义上的变化,而是药效变成一颗药。 元宵被他不情不愿地赶走,待屋内一个人也不剩,他才勉强撑着一口气将自己的裤腰带解下来,只是做这个动作就几乎耗尽了他的力气,他靠在软枕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待缓过来一会儿后再将手伸了进去。 直肠给药,药效翻倍。 希望有用。 虽然把人全部赶了出去,但他做起这事来还是有几分羞耻,他身上又没几分力气,没一会儿的功夫就弄得大汗淋漓也没推进去。 外头元宵急得团团转,二爷不让他进屋,他只能时不时朝里张望,又将耳朵贴在门框,生怕里面出点什么事。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裴朔才终于喘着粗气将药全部推了进去,他整个人瘫软,衣衫凌乱,面色因为着急竟有了几分红润。 待他把衣衫勉强整理干净又拉上被子才唤了元宵进来。 元宵听见声音急匆匆地跑进来,“二爷,二爷可服下药了?” 裴朔虚弱地点点头。 元宵拿帕子擦了擦他脑门的汗,他被赶到外头也不知二爷在里面做了什么出了一身的汗,连衣领都是歪的,只贴心地帮他把衣裳又整了整。 “你看好小白,我再睡会儿。” “二爷放心。”元宵给他掖好被子。 忽然不知想到什么似得,裴朔闭上的眼睛再次睁开,“公主呢?” 他这段时间昏昏沉沉,时而清醒时而睡着,但每次醒来都未见公主在旁,一次两次也就罢了,可这几日来他竟一次也未见他。 元宵支支吾吾道:“公主去太医院了,说是要翻一翻往日的病案寻找解药。” 裴朔盯着他,眼底明显写着不信,元宵这孩子根本不会撒谎,“你看着我,看着我……咳咳咳……” 裴朔气急之下又开始咳嗽,只是这次吐出来的血少了几分,他攥紧帕子,抬手握住元宵的手,“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咳咳咳……公主在哪?” 他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那种预感越来越强烈,在对上元宵躲闪的眼神之后越发明显。 “我自己去找。”眼看元宵不语,裴朔掀开被子准备下床,可一翻身他半个身子都从床榻上摔了下去。 “二爷!”元宵抱住他,眼眶通红,“二爷别问了,先养好身子。” “放开我。”裴朔挣开他的手,双手撑地几乎是用爬的,强行撑着自己躬着身子站起来,只是他刚走两步,又是一个头晕目眩,他下意识就要去扶旁边的桌子,可眼底昏暗,他扶了个空,身子不受控制地倒去。 “二爷!”元宵抱住他。 “我说,我说。” “公主被陛下唤走。” “去了哪?是不是东郊猎场?”裴朔抓着他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眼底却多了几分害怕,他害怕史书再次上演。 元宵被他看得难受,最后只能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刹那间浑身的血液倒流直冲头顶,裴朔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突地呕出一口血来洒在地板上,他整个人不自觉颤抖起来。 “扶我起来,去东郊。” “快!备马。” 里头的动静很快吸引了外面的白泽,他这会儿已经包扎完毕,浑身缠着绷带,一只脚踏进屋里,正好看见跌倒在地的裴朔和抱着他哭的元宵。 “二爷!”他惊喊一声。 裴朔抬眸,还来不及看清白泽的样子,一记手刀砍在他后颈的位置,裴朔再次陷入了黑暗。 元宵终于松了一口气,朝白泽叹气道:“二爷一定要去东郊。” 白泽顿了顿道:“我去找另一半药。” 元宵吓得又抱住了他的腿,“不行!二爷说他能把半颗药变成一颗药,你不能去。” 他有预感,一旦白泽去找那半颗药一定会发生什么不可挽回的事,他害怕极了,一边是裴朔身上的毒,一边又是白泽身上的伤。 “你胡说什么?半颗药怎么能变成一颗药?”白泽不解,但元宵死死拦住他。 “等二爷醒了,你问二爷,现在谁都不能出这个琼楼。” 元宵起身将裴朔抱起小心翼翼地放上床,给他盖好被子,随即召集了琼楼所有人手,特意强调白泽和裴朔严加看管,谁也不能踏出琼楼一步。 至于公主那边,他的手伸不了那么远,只能听天由命,求菩萨保佑了。 服了解药后裴朔依旧昏昏沉沉的,只是吐血的时候少了,终日睡着,好不容易醒过来又要闹着去东郊,元宵只能千哄万哄努力编些假话来,好在裴朔现在身体没多少力气,他一个人也去不了什么东郊。 眼看着身子越来越好,连大夫都说他体内余毒清的七七八八的,连精神头也好了许多。 这日,元宵刚扶着裴朔睡下,外头又闹了起来,他出去一看,一个小宫女哭哭啼啼地跑回来,瞧着他就跟见了主心骨似的。 “元总管,出事了。” “出大事了,宫里头传了信儿回来,说是咱们公主……丢了。” 元宵脑子嗡的一声。 只觉得千万种声音在他脑子里盘旋,他却只能看见众人七嘴八舌的讨论,二爷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怎么办啊,元总管。” 元宵今年不过16岁,府内比他大些的大有人在,但元宵一直跟在裴朔身边,众人也习惯了事事听他的。 元宵扶着旁边的柱子努力缓和了神情,“速速去请项使君来。” 公主临走前担心裴朔再出意外,将项肃留了下来保护他们,这会儿也只有项肃能过去救公主了。 项肃那边接到宫人的回话,当即便带人去了东郊,只差人给元宵回了个话来,叫他守好公主府。 元宵又差人往裴府走了一圈,裴政也去了东郊,裴桓白日里要在外头当差,裴凌当天下午就带几个精锐护院进了公主府。 “怎么办啊,驸马爷病着,公主又丢了,那东郊虎狼盛行,保不齐这会儿公主已经……” “不会的,公主吉人自有天相,菩萨一定会保佑公主的。” “项肃大人已经去寻了,想必过不了多久就能寻回公主了。” “唉,我现在日夜求着菩萨保佑咱们公主和驸马爷。” 就在众人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府里的近况时,突然一道低哑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你们说谁丢了?” 众人顿时一个激灵,僵硬地回过头去时果然见游廊前一个虚弱的人影弯着身躯扶着柱子正朝他们望过来。 裴朔瞧着气色好了很多,至少已经能下地行走,白色里衣外头简单罩了件郁金黄袍,以雪青紫色为镶边,他今日没带金冠,只以白玉簪子轻轻挽起,丝绸般的黑发披散下来,紫色的发带落在其间多了一抹丽色。 他们驸马爷果真是神仙一样的人物,只是普通的黄紫相间的衣袍穿在他身上飘然若仙,好似天山仙人临世。 他轻轻一咳,旁边裴凌吓得连忙道:“二哥,要不我们回屋吧。” 裴凌朝那些人怒斥道:“你们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元宵也是脸色一僵。 今天天气好,他想着叫二爷出来走走,谁料就听见了这些不该听见的。 “二爷……”元宵颤颤巍巍地有些想跑,不敢对上裴朔的眼神。 裴朔慌忙走了两步,裴凌在旁扶着他,“你们刚才说谁丢了?” 那几个碎嘴的宫女太监吓得急忙跪下,瞧着元宵看了半天也不敢回话,最后裴朔也没再为难他们,只深深看了元宵一眼,随即抬脚进了屋。 “二爷。” 裴朔一进屋就开始翻找自己的衣裳,穿戴整齐,他心下一急身体又没好全不免得踉跄几分。 “二哥。”裴凌扶住他,扯下他手里的东西急道:“项肃已经过去寻了,公主不会出事的,你现在过去也无济于事,还不如在府中好好养身体。” 裴朔斜了他一眼没再说话,只自顾自地将衣服穿好,从柜子里取出那柄火枪放进袖中便出了屋。 “二哥。” “二爷。” 众人慌忙一阵拦,但裴朔虽然身体虚弱,身形却似鬼魅,众人一阵谁也没拦住他,裴凌有些功夫在身,越过众人,却也没能追上他,不禁有些疑惑,二哥何时跑得这般快了? 马夫正在喂马,却见一道黄紫色的身影闪过,纵身翻上,驾地一声便窜了出去。 府内顿时乱作一团。 第77章 广平街上, 皇帝还宫的銮驾缓缓行进,四周伴随着震耳欲聋的锣鼓声,仪卫们身着华丽甲胄, 手持长戟, 步伐整齐划一, 气势磅礴。彩旗飘扬, 龙旗猎猎作响,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街道两旁,民众纷纷驻足观看, 议论纷纷。 裴朔远远地瞧见明黄色的仪仗队, 为首的武兴帝、轿辇内的皇后、陈贵妃等一众妃嫔,往后另有郭相仪、陈将军等臣子, 唯独不见琼华公主,他当即拉起马绳换了一条路。 东郊虎头山。 谢蔺此刻略显狼狈,钗裙已乱, 手中利剑带血,双目凌乱,身后则是悬崖万丈, 犹如深渊巨口吞噬着迷雾漫漫深不见底, 身前是虎视眈眈的刺客, 如嗜血狼群紧咬不放。 “公主殿下,你跑不掉了,留下你的命吧。” 谢蔺眼神闪烁,手中的长剑又紧了紧, 另一只手还握着一株似血液流动般的草株,正是他搜寻多日才摘下来的血兰草,能解裴朔之毒的药引子。 谢蔺冷喝一声, “本宫今日就算是死,也要尔等陪葬。” 耳畔风声赫赫,他手中长剑如虹,划破长空,带着凌厉的破风声,发出金铁交击的清脆声响,剑芒与刺客们的兵器碰撞在一起,火星四溅。 那些刺客一批接着一批围向谢蔺,便是车轮战也足足能将人耗死,悬崖边上的谢蔺已几乎是穷途之末,体力耗尽,眼看着就要力竭而亡。 他来时带了不少人,本以为谢敬还是像从前那样故意吓唬他,要他活于恐惧,没想到这次竟真是要他的命了。 谢蔺手指不自觉抚上腕上的白玉手镯,想必这个时候彩云已经带着另一株血兰草下山去了,只要他再撑一刻钟,待彩云下山将草药带回公主府裴朔就有的救。 驸马…… 他眉宇间恍然露出一抹温柔,再望向刺客时眼底多了几分厉色。 一时间,虎头山上剑影纷飞,杀声震天。 裴朔抵达虎头山时正好看见那道红色身影穿梭于剑光之间,他的公主被他们逼近悬崖之上,眼看避无可避,毒剑袭来…… “公主!”裴朔大喊一声,飞身前来,可已经晚了,那道红色身影已经坠了下去。 刺客许是没有料到裴朔会前来,他们的体力已经被琼华公主消耗得差不多,突然听得砰地一声,一人早已倒地没了生息。 “什么东西?” 裴朔缓步向前,眼神逐渐冷厉,手上转动着一把火枪,形同鬼煞,唇角紧绷,声音低魅,“你们欺负我的公主。” 随着他最后一个字落地,火枪抬起,砰地一声直冲那人脑门,子弹射出只留下一个血淋淋的大洞,却见那如鬼似魅般的[暗器]数弹齐发,刺客身影虽快,却快不过子弹。 难以躲避的[暗器]令在场人不由得闻声丧胆,而裴朔则站立山巅,寒风吹动发梢状似疯癫,一片衣角滚动,身躯接连倒下,直到他的枪中不剩子弹,他随意将火枪塞入腰间,捡起地上一把长剑。 原是普通的利剑,此刻沾着血如同十殿阎罗。 “你……” “他那暗器已经使空了。” “大家一起上。” 裴朔冷笑一声,“火枪已空,我剑未尝不利。” 他只是不常用剑,并非不会使剑,相反剑为百兵之首,当年贺仓教授他武艺时最先学的就是剑。 他持剑挥入,剑光如龙。 不知何时下起雨来,淅淅沥沥地冲散了山顶的血腥味,只是泥土和血腥混合的味道更是叫人作呕,横七竖八的倒着一地的尸体,裴朔趴在悬崖边,往下瞧着深不见底的悬崖,一颗心几乎沉了下去。 他跌跌撞撞爬起来,以手中的长剑作为拐杖寻了山路往下面摸去—— 他离开后不久,项肃的兵马才到,项肃被其余此刻缠住久久不能行进,直到现在才把那些人解决,等到虎头山时只剩下一地的尸体和一棵桃树前拴着的马儿。 他上前查看那些刺客,除了刀剑伤痕,最致命的则是额头的一颗血洞,他用匕首将死尸的血洞挖出,一颗子弹掉了出来。 “这是什么东西,这般厉害,竟能入肉三分。” 这死尸身上没有其他的致命伤,这几乎将他的脑子打穿的血洞是唯一的死因,此等暗器若得之,天下称王唾手可得。 “将这些死尸焚毁。”项肃一声令下,取走了所有的子弹,又将尸体焚毁掩埋,防止被有心人发现。 天边雨势不大,却山路难走,裴朔身上的衣袍沾满了泥土,他本就还有几分虚弱,再加上寒气入体这会儿又咳嗽起来,眼前发昏,靠在石头上开始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悬崖山下有潺潺流水,虽然水流不大,但若是有水作为冲击,公主就还有生还的可能,想到这里裴朔又强迫自己打起了精神沿着山路寻找起来。 眼看着雨势越发渐大,裴朔心急如焚,每一步都迈得艰难,雨水打在他的脸上,模糊了视线,黄紫相间的衣袍被石子划破,发丝被雨水黏在脸上,他扶着长剑作为拐杖,腰身有些弯曲。 “咳咳咳……” 白玉簪子在雨水下显得格外晶莹剔透,眼神四下搜寻着,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一道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前。 “公主,公主……”裴朔踉跄着脚步,两三下扑了过去,拨开草丛,琼华公主就躺在水流上,钗发凌乱,衣裙湿透,脸色苍白如纸。 裴朔小心翼翼地将他抱在怀里去探他的鼻息,好在微弱的气息环在手指间,裴朔松了一口气,他蹲下身将他背起来,气虚体弱下让原本简单的动作变得有些艰难起来。 裴朔咬着牙将人背好,依旧扶着那柄长剑,眼看雨势渐渐大起来,他只能凭着记忆,沿着原来的路开始找他之前发现的那个山洞。 这山洞应该是附近的打猎人用的,里头还放着些干柴稻草和火折子,裴朔简单搭起一个架子,火堆上面撑起一块石头,他将外袍脱了下来盖在石头上烤干。 “公主?” 裴朔在他胸腔按压了几下,谢蔺逐渐吐出几口水来,然而对方久久不醒,裴朔心一横伸手托住他的下巴强迫对方张开嘴,另一只手捏住谢蔺的鼻孔,随即俯身下去对上他的唇瓣。 简单几个人工呼吸后对方猛地咳嗽一声又吐出一口水来,睫毛轻颤,露出一双茫然的眼睛,待看到裴朔的瞬间他整个人便挣扎着起来。 “裴朔。” “你……我……这是哪儿?”他这才注意到他们似乎处在一座山洞之内。 他记得自己被围攻,险些命丧黄泉之时被逼落悬崖,模糊之际好像听到了裴朔的声音,他还以为是回光返照。 “没事了,没事了。”裴朔抱住他,不断轻抚他的后背以示安慰。 “小白替我找到了解药,我的毒已经好了,我在悬崖下找到了你,外面在下雨,等雨停了我带你回去。” 空气凝滞了许久。 如同久别重逢、绝处逢生般。 俩人的衣裳都是湿得贴在身上,故而贴在一起时几乎还能感受到剧烈收缩的胸腔那颗跳动不止的心脏。 突然裴朔的笑声打断了所有的沉寂,他捏了捏后背上凸起的那一块软软的东西,凑近谢蔺耳边低低的笑出声来,“公主,你的胸长到背上了。” 谢蔺脸色一僵,低头再看自己的一只假胸不知什么时候被磨蹭到后背去了,所以左胸口扁了一块,而后背却凸起一块。 裴朔笑得肩头抖动。 他说不上来是什么时候彻底确认公主和大舅哥就是一个人,潜移默化间心里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可能是从上元节公主离开后,大舅哥出现在他身后…… 可能是窦氏别院大火四起谢明昭来救他时的武功路数和公主在府院中练的一致…… 可能是他白日在公主身边打转,晚上去陪大舅哥喝酒,回过头来却猛然发现他们的爱好、举止、小动作都是那么相似…… 也可能是他和谢明昭心意相通,对方也并未再刻意瞒着他。 世界上没有一模一样的叶子,更不会有一模一样的人。 他的心跳告诉他,他们就是一个人。 谢蔺轻咳一声,干脆把那只假胸拿出来,变回了男音,“其实,我不是公主,我是你大舅哥。” “嗯嗯对。”裴朔没理他,静静地看着他装,又笑着问了一嘴,“那我的公主去哪了?” “我自然是把她藏好,换上她的衣服引来了追兵。” 裴朔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是这样啊,大舅哥你真是舍生取义,我深表钦佩。” 裴朔狂笑不止,笑着笑着便咳嗽了起来,眼看着他咳嗽谢蔺伸手帮他顺了顺背,裴朔起身摸了下石头上的外袍已经干透,他这才将里面的衣裳脱了下来。 顺着白衣落下,谢蔺先看到的便是一个光洁的后颈和结实的脊背,随着他的动作肩胛骨活动,中间的沟线越发明显,再往下便是明显的腰线。 可惜裴朔脱光后很快便披上了外袍,遮住了这般春光好景。等裴朔回过头来瞧见的便是对方托着脑袋眼睛都不眨一下的盯着他。 “你看什么?” 裴朔只庆幸古代的衣裳都是里外三层,他可以一层一层的烤干,不至于在野外光着膀子。 “看本宫的驸马真是龙章凤姿,本宫亦是眼光上品,想当年一眼就从人群中挑中了驸马。” 裴朔:“……” “把你的衣裳脱了。” 谢蔺眉梢一挑,轻笑道:“这不好吧,不过既然是驸马要求,本宫觉得野外也不错。” 裴朔:“……穿着湿透的衣服容易染上风寒。” “手疼,动不了。” “驸马亲自来脱吧。” 这等荒郊野外、生死未知的情况下他都能开玩笑,裴朔也不知道是该说他心大,还是该夸他从容。 谢蔺干脆往稻草堆里一躺,双目紧闭,“驸马请吧。” 裴朔:“……” 眼看着对方似乎真的不打算动手脱衣服,裴朔只好叹了口气,手指伸到了他腰带的位置,那蝴蝶双耳结打得漂亮,裴朔只稍微一扯便散了下来。 谢蔺依旧闭着眼,只有颤动的睫毛掩饰着他揪起的内心。 等不及身上一凉,一件带着体温的外袍便盖了上来,等他睁开眼正好看到裴朔拿着他的裙子放在石头上烘烤,而他的身上盖着裴朔方才那件衣物。 待裴朔转过身来时,他终于看清了方才想入非非的那一幕,他的驸马不似文臣孱弱,又非武将粗壮,有力的臂弯下是漂亮的人鱼线,他还是第一次这么仔细地看到裴朔的身体。 胸口一道即将结痂的伤口,是那支利箭射中的位置,腰腹处另有几道浅浅的疤痕,他从未见过。 “你腰上的疤痕像是棒伤,何时留下的?” “你的衣裙单薄,应该很快就烤干了,在此之前先穿我的吧。” 裴朔回避了那个话题,只默默寻了个位置坐下往火堆里添了些柴火,又摸了摸衣裳,寻了个干净且干燥的地方。 “我帮你把身上的伤口处理一下,别乱动。” 他将里衣撕扯成布条,又掀开谢蔺的衣裙,露出一小截腿来,密密麻麻的伤痕横七竖八错落着,裴朔低头细心地将伤口周围的污泥擦拭干净用布条包扎好防止血迹外流。 谢蔺的小腿已经肿成馒头了,青青紫紫的触目惊心,裴朔指尖拂过伤处眼底闪过一丝心疼,伤成这个样子他竟也不叫喊一句。 谢蔺撑起身子看着他,裴朔的动作温热又虔诚,好像在呵护什么珍稀奇宝,他一个大男人习惯了在宫闱之中权斗谋斗以求活命,阴谋阳谋,暗流诡谲,还是头一次真的有人把他当公主哄。 他忽地又想逗一逗裴朔,“驸马,我们这样公主知道怎么办?” 裴朔此时已经处理好他腿上的伤,身子往前一探原是要处理他上身的伤势,却陡然听他这么说。 裴朔凑近他弯唇一笑,“我得你们兄妹二人,自享齐人之福。” “那我算什么?”谢蔺笑而又问。 谢蔺一只手顺势环住他的脖子,裴朔的手则有意无意蹭过谢蔺的手背,那股酥麻的痒意从胳膊延展到心窝,叫人心痒难耐,谢蔺终究没忍住绕过他的手腕,与他十指相扣。 原该是一对的血玉手镯叮当一声碰撞,清脆悦耳。 裴朔笑笑,“你说你是什么?” 重叠的掌心,指骨缝隙间轻微的摩擦,喉结滚动,隐匿于胸腔之下剧烈跳动的心脏,隔着轻薄衣物滚烫的血液流动,流淌在皮肤间的交汇的呼吸。 谢蔺再也忍不住收紧了力气猛地将他带过来,下一瞬便含住了他的唇。 第78章 山雨如注, 雨点密密麻麻地砸在山石和树叶上,洞口外的天地早已被雨幕隔绝,水雾氤氲, 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这方幽暗的山洞。 洞内火光跳跃, 映着相拥而吻的两个人, 也不知是此景衬情, 还是此情映景,谢蔺的攻势越发凶猛,恨不得将他整个人拆骨入腹。 很快裴朔便败下阵来, 他后退半分想要喘口气, 脑袋慢慢往后撤,而谢蔺却根本不给他喘气的机会, 紧随着他的动作一起动跟了上去,继续亲吻。 直到对方满意了裴朔才终于能脱离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却倏地撞上一双氤氲似水的眼眸, 来不及反应,谢蔺再次追了上来,食髓知味般再次咬上了他。 仿佛刚才的空隙只是故意为了给裴朔喘口气的机会。 雨一直下。 石头上的衣裳终于烤干, 裴朔重新穿戴整齐, 只是唇角破了一层皮, 红肿不堪。 直至夜色降临,外面的雨势小了些,他们只能勉强在山洞内过夜,火光温黄, 裴朔摸了摸肚子朝外面望去,希望明天雨停,不然他就要饿死了。 似乎是看出他的想法, 谢蔺道:“一会儿就能停了。” “你怎么知道?” 谢蔺笑道:“我会观天象。” 谢蔺将稻草重新铺了一下让两个人都能躺在上面,裴朔脱了靴子爬上来靠在石壁上,用外袍裹盖着两个人,衣袍小,他们只能紧紧挨着彼此,感受到对方身上传来的温度。 许是听着雨声越发无聊,谢蔺忽道:“裴朔,郭祈要回京了。” 陡然听到这个名字,裴朔浑身一震,肢体都僵硬了几分,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他的手指无意识收紧,指节发白,整个人都变得呼吸急促起来,胸口剧烈起伏,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火光冲天的夜晚。 郭祈—— 这个名字几乎刻进他的心肺。 即便他现在贵为驸马,即便他位高一等,但听到这个名字依旧是一股源由内心的恐惧与愤恨将他紧紧缠绕,直至窒息。 见他表情不对,谢蔺环臂抱住了他,轻轻唤着他的名字:“裴朔,裴朔,裴朔。” 他的手在裴朔背上轻轻拂过,滚烫的怀抱让裴朔不自觉揪紧了眼前人的衣衫,双目紧闭,恨不得抱着他嚎啕大哭,然而最后却是仰面将眼泪逼了回去。 “公主……”裴朔喃喃。 “救救我。”一颗滚烫的泪珠打落在谢蔺肩上。 他很少这样。 谢蔺拍着他的背,哄小孩似得揉过他垂顺的青丝,“对不起,我不该提起郭祈。” 他只是想告知裴朔这个消息,好让他提前做好准备,没想到触发了裴朔内心深处的情绪。 裴朔摇了摇头。 谢蔺抱着他的手又收紧了几分,神色认真,“郭氏不会嚣张太久,别怕,有我在。” 裴朔的视线望向外头,雨好像快停了,天边乌云散去,几颗星星和半轮明月照在山间。 “你不是好奇我为什么来京都吗?” 山洞中似乎归于平静,许久,才逐渐响起裴朔的声音,他的声音平淡,像是在讲一个不相干的故事。 “我幼时随母亲流浪,她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头发卷卷的,皮肤很白,她会做栗子糕……” 裴朔的记忆好似回到了往昔,女人的面容似乎已经模糊,但他依旧记得她荆钗布裙难掩国色,听她说自己长得不像她,像那位未曾谋面的父亲。 他曾经不止一次的想过,这样漂亮的女人不应该是生在民间的颜色,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能拥有这样温柔漂亮的母亲。 她会做好吃的栗子糕,有时会拿到街上去卖维持生计,有时卖不出去就进了裴朔的肚子里,裴朔自幼带着成年人的记忆,他会帮她一起卖糕点会出主意和她一起赚钱,日子不算富裕,但也过得去。 裴朔声音逐渐低沉,头枕在谢蔺肩上,瞧着外头的星辰,“我和母亲是流民,没有身份,后来我们流落到一个很漂亮的村子里,那里种着很多桃树,春天的时候山上、地上、房檐上、连人的肩上都是飘落的桃花,像下雪一样。” 他和母亲就此在桃水村住下,她还是会做栗子糕、做刺绣来换钱,裴朔长大些在村子里交了好朋友,每日和朋友们摸鱼下河、上山摘桃…… 村子里民风淳朴,又可怜他们孤儿寡母,常作接济,今日送些米面,明日送些自家孩童穿小的衣服,后天又拿些吃不掉的蔬菜瓜果。 “我八岁那年,母亲从外面救回来一个男人,这个人你也认识,就是你口中的贺仓。” 谢蔺心里一咯噔。 按照年岁推算,裴朔八岁那年,也就是建元29年,父王兵败自刎于大殿,贺仓携先帝遗诏和传国玉玺逃出,从此没了音信。 而贺仓的存在却成了武兴帝一颗拔不掉的刺,至今以来14年不能睡一个安稳觉,他无圣诏无国玺,本就名不正言不顺,而为人又好面子、要清名。 14年来无数人都在寻找贺仓的身影,武兴帝、郭相仪、雍州文宣王、益州文襄王、禹州陈留王等,包括他自己都在寻找贺仓,可谓是得贺仓者得天下。 “贺仓就此在村子里住下,他见我天资聪慧,便开始授我诗书,教我习武,九岁那年母亲病故,我和贺仓相依为命。” 母亲去世那日是一个阴天,他用家中最后一点银钱买了一口薄棺,简陋而干净的小院挂着白绸,年幼的裴朔一身孝衣跪在灵堂前,白色抹额上沾着泥土的脏,双目通红,脸颊上还挂着干涸的泪痕。贺仓病重缠身下不了榻,里屋时不时传来他的咳嗽声。 “怀英……” 熟悉的声音传来,腿脚不好的柳家太爷拄着拐杖进来,柳大哥搀扶着他,柳大嫂手上提着几个包袱,柳二郎和他同岁,手里抱着几颗鸡蛋,柳家三郎和柳四妹则怯生生地躲在柳大嫂身后探头。 柳太爷刚进门就红了眼眶,摸着裴朔的头直叹气,“可怜的孩子。” 柳大哥也道:“怀英,我和你大嫂收拾了两件二郎穿不上的衣物,他个子高身子壮,穿着小了些,我想着你穿正好。” “我还拿了鸡蛋给贺先生补身体。”柳二郎将他怀里的几颗鸡蛋放在桌上,小脸红扑扑的。在这个时代,鸡蛋可谓是弥足珍贵。 柳大嫂将包袱拆开,里面放着好几件春衣夏衣冬衣都有,有些确实是柳二郎穿过的,但有一些衣裳打眼一瞧就是新做的,针脚细密,袖口别出心裁地绣着柳叶,应当是柳大嫂亲手做的。 “大哥大嫂……”裴朔说着眼泪又啪嗒啪嗒往下掉,从他和母亲搬来村子里,桃水村的村民一直接济他们,尤其是隔壁柳家常拿来一些所谓[吃不了][穿不了]的东西,哪里是吃不了穿不了,分明是特意拿给他们的,又怕他们心里愧疚,这才推说吃不了穿不了。 柳大嫂这会儿刚过门不久,年轻漂亮,发髻挽起插着一根银簪,罗裙常鲜亮惹眼,不过因着今天是来灵堂祭拜,她只穿着件白素色的裙子,却依旧衬得她清水芙蓉。 她将包袱里的衣裳抖开在裴朔身上比划了一下笑道:“我看怀英穿着正好,稍显宽大,能穿到明年呢,等穿着小了,三郎就可以接着穿了。” 古代物资匮乏,衣裳都是大的穿小了,小的再接着穿,就算是实在穿不下了,要么卖了换几文钱,要么拿给其他家中有幼儿的换些吃喝。 裴朔去里屋试了一下衣裳,确实如大嫂所说稍微有些宽大,不过孩童的衣裳都是会做得宽大些,毕竟孩子们一年一个模样,现在穿着大,或许用不了几个月就穿着小了。 等他再出来时灵堂不知何时围满了人,东家婶子,西家大伯,北边太爷,南边阿婆,桃水村的邻居们几乎每家每户都出了一两个人来看他,每个人手上都拿着不少东西。 “我可怜的孩子啊。”有人蹲下身抱住了他,眼泪都滚进了他衣裳里。 “阿婆,我没事。”裴朔被他说着眼泪也想往下掉,但他并非真正的九岁幼童,从母亲患病时常不好开始他也早就猜到了会有这么一天。 “阿婆给你带了小哥哥不用的毛笔书本,他就是个皮猴子,笔墨纸砚给他都是浪费。” 她带来的包袱里带了有些炸毛的毛笔和街上几文钱买回来的纸墨,虽是最便宜的东西,但对于桃水村来说已经是价值千金。 “怀英,我姐姐给你缝了帽子,你看,和我的一样。” “还有我哥做的小凳子……” “阿爷给你带了一兜你最喜欢吃的大红枣。” “这可是我奶奶晒了好久都不让我吃的腊肉。” 裴朔屋子里很快被挤满,每个人都给他带了好多东西,或许不值钱,但全都是裴朔用得到的东西。衣服、吃食、书本、笔墨……甚至村长家的还给他塞了几枚铜板。 停灵几日后,几个力壮的汉子们抬着棺木帮裴朔的母亲安葬,随后大家就开始讨论起裴朔的问题。村子里的人也不富裕,贺仓又时常吃药,他们只能勉强接济一点,但要是家里多一个半大孩子和一个吃药的病人,论谁也开销不起。 最后还是柳家太爷拍板接手了裴朔。 “但是你们家也不好过……”有人犹豫。 柳家人多,柳家大郎手底下的三个弟弟妹妹还小,都要张嘴吃饭,柳二郎还在学院读书又要交束脩。 柳二郎这会儿是个小胖子,拍着胸脯就喊道:“我可以把我的饭分给怀英。” 柳家太爷笑着摸着他的头,“还用不着从你小子嘴里省口粮。” “就这么定了,也就添两双筷子的事。”柳家太爷实在喜欢裴朔,而且柳二郎读书也是多亏贺仓先生启蒙,于是直接将两家的院墙凿开造门合成一家。 贺仓的病时好时坏,常年需要吃药,等他身体稍微好些时就在村口教孩子们认字,分文不收,村子里的人对他也十分敬重。但贺仓不敢暴露太多,恐怕引人怀疑,满腹经纶全部传授给了裴朔。 “唔……大嫂你做的饭太好吃了,比我娘做的还好吃,你一定是天上的厨神转世。”裴朔狼吞虎咽地吃着眼前的面条。 柳大嫂这会儿年轻灵动,还不似后来的操劳苍老,她笑着在他额头点了点,“你呀,嘴贫,快多吃些,锅里还有。” “是真的,不仅样子好看、闻着也香,吃起来更香,我恨不得天天吃大嫂做的饭。” “真的呀?”柳大嫂说着又给他夹了一块红烧肉,看得柳二郎都生了艳羡。 裴朔道:“当然啦,我从不说谎的,我娘领我去镇上时,酒楼里的大厨做的菜也莫过于此。” 柳大嫂被他的彩虹屁冲昏了头脑,直接将自己碗里的鸡蛋也给了他,眼看着裴朔的碗都要堆成小山了,看得柳二郎一愣一愣的,他挠挠头,也说不上来哪里奇怪。 裴朔说到底也算是寄人篱下,有时也会不好意思夹菜,柳大嫂心思细腻,借着他嘴甜的空档常常会给他夹菜夹肉,然后笑着捏着他的脸颊,“跟个瘦猴子似得,看大嫂今年把你养胖些。大嫂我呀,养猪可是一把好手。” “哈哈哈哈……”众人听了她这话都哈哈大笑,裴朔也跟着乐起来了,和壮实的柳二郎相比,他确实是瘦了些,但他的肉都是实心的。 吃了饭,他就和柳二郎一同回去找贺仓读书,他也会研究着自己写些话本子,挣些碎银子给贺仓买药吃。 “邻居柳家太爷待我如亲子,三弟四妹敬我如兄长,后来柳大哥攒钱在沅陵县买了宅子,接了大嫂和二哥过去居住,二哥在沅陵县的学堂读书,他与我年龄相仿,便将我也带了去,咬咬牙甚至替我交了束脩。” 未生而养,百世难还。 桃水村和柳家恩情他此生都难以报答。 他虽富有现代记忆,但唯恐生于民间无靠山,闹起轩波来反倒会害了自己性命。这个世界有不一样的生存规则,他和贺仓都信奉中庸之道,知道枪打出头鸟,也都擅长随遇而安将自己藏于人群中,故而裴朔顺利长大、不过是稍比同龄人聪慧些,而贺仓安身于桃水村至今无人发现。 贺仓身体好些时会授他诗书、教他习武,贺仓常常自称北祈第一神箭手引以为傲,他还给裴朔做了一把小弓供他练习,于是裴朔转头就做了一把火枪,吓得贺仓惊叫连连,又赞叹连连。 贺仓好酒,每每喝多了就会跟他讲宫里的隐秘故事,讲几个娘娘扯头花,又讲七王争乱。 裴朔就捧着脑袋静静地听,听他从前朝贪官污吏讲到后主无道,他还吹嘘说自己做过先帝的伴读,有时也教他吹埙,将所有的衣钵传授给裴朔,收他为学生,倾囊相授。 裴朔放心不下贺仓,便每日跟着去县城里卖菜的村民往来于沅陵书院和桃水村,白日书院听课,晚上贺仓会给他开小灶,虽然奔波,但有贺仓在,他也算是有家。 “十五岁时村子里生了瘟疫,传播速度很快,官府无能为力最后下了封村令,大火之下,除我与柳家哥哥外全部丧生,贺仓也死在那场大火里。” 他原以为他就会在村子里和其他读书人一样平平淡淡的过完一生,或者参加科举步入仕途做个小县令,或者就在县城里做个教书先生,然而事不遂人愿,他被迫卷进了历史这场浩劫。 山洞内的火光映在裴朔眼里逐渐演变成了桃水村的那场大火,七年前桃水村瘟疫横行,官府召集全州郡的大夫全部束手无策,最后不得已下达了封村之令。 那时柳家老太太已因瘟疫病逝,柳家太爷也是瘟疫缠身,柳家三郎和四妹年岁尚小无人照料,柳家大哥大嫂便搬回了村子居住,柳二郎也跟着回来居住。 那夜村子外头火光冲天,裴朔只听到无数铁骑踏花而来,军官甲胄,威严无限,各个手持火把,还有的手上拎着油桶,蓄势待发。 为首的是一个白衣青年,锦袍上镶制着珍珠宝石,腰间有白玉之环,他瞧着像极了话本里说的那些世家公子,他骑在高头马上睥睨众生,看着他们的眼神就像在一只蚂蚁。 仅剩的还能活动的村民们聚集在村口望着黑压压的官兵,普通劳作的村民哪里见过这般景象,有的吓破了胆,有的直接跌坐在了地上,裴朔站在其中,为首的是桃水村的村长。 村长已年过半百,鬓发胡须已经全部花白,他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立着,说话的声音都在打颤,“各位官爷,这是什么意思?” 那白衣青年抬着下巴冷哼一声,“桃水村瘟疫难消,为防传染到其他城镇,特此封村。” 随着他一声令下,立马有官兵前来黑压压将他们堵回村子里,整个村子被团团包围,村民顿时被吓得挣扎起来。 村长急得大叫,“不能封村,不能封村啊。” 村长的年纪恐怕能当那白衣青年的太爷,却扑通一声给那白衣青年跪下磕头祈求着,连带着周围的村民也全部跪下磕头。 一旦桃水村被封村,便再无生路。外面的药材进不来,再加上病情传染,他们只能被困死在村子里。 而那上位者却只是懒洋洋的拍了拍自己的衣袖,像是看闹戏一样瞧着这些蝼蚁的跪地求饶,最后毫无感情轻飘飘的吐出两个字。 “烧村……” 油桶泼向村子里的房屋,大量的火把被扔了过去,沾在茅草屋顶顿时就燃了起来,很快荒草连天,整个村子火光冲天。 村长闻之气急攻心,当即就昏了过去,村子里的几个青壮男人护住村长当即就和那些人拼杀起来,然而普通的村民怎么杀得过身穿甲胄手持长矛的官兵,只有血光冲天。 裴朔扶住倒下的村长,目光锐利,直指那白衣青年,气势昂扬道:“你说官府下诏封村,可有文书凭证?” “村子里的根本就不是瘟疫,只是普通的病症上吐下泻罢了,你凭何封村断了人的生路?”少年裴朔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纪,不过粗布麻衣也敢和世家叫嚣。 少年的一番话引起了白衣青年的注意,那青年指了指他,很快就有士兵上前将裴朔架起来丢到白衣人面前,压得他脊背不直,被迫跪在青年面前。 那人坐在高头大马上只微微弯身,唇角噙着一抹笑意,靠近裴朔的瞬间一巴掌就打在他的脸上,当即嘴角便出了血,耳中嗡鸣之后便是火辣辣的疼。 “跟我要文书,你算什么东西?我站在这儿,我就是文书凭证!”白衣青年阴狠的表情落在裴朔眼里好像那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还要恐怖三分。 裴朔被压着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村子烧了起来,火光之下那些卧床动弹不得的人根本连逃命的机会都没有,惨叫声顿时席卷了整个村子。 有数十黑衣人趁夜进了村子,见人就杀,不管男女老少,无论老弱妇幼,全部死在钢枪长矛短刃之下。 一时间裴朔分不清,这里是山清水秀的桃水村,还是人间炼狱。 惨叫声、杀戮声、火烧茅草连营,火光映着白衣青年狰狞的面孔,烧焦的茅草味和作呕的血腥气,全部混杂在一起,裴朔瞪大了眼,第一次感受到了古代的人命草芥。 “把他也丢进去。” “贱种!” 裴朔被扔进着火的村子,身后一个黑衣少年朝着他追杀而来,却似乎并不打算很快结果了他,猫戏老鼠般故意追杀。 临了,他听见那白衣人嗤笑一声,满眼的漠视与轻蔑,“区区蝼蚁,也敢和天家叫嚣。” 裴朔被扔进火堆里的瞬间衣裳就燃了起来,他在地上打了个滚将火扑灭就冲了家里,只见房梁早已倒塌,贺仓被压在重木之下。 “先生,先生!” 裴朔大叫几声,不顾坍塌的房梁,冲进火海便要搬那压在贺仓身上的梁木。 “我还未报先生授业大恩。” 几百斤的梁木根本不是一个15岁的少年可以搬起来的,眼看着房梁再度坍塌,贺仓抬了抬眼皮只余半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将他推出,朝他吐出来一个“跑”字,之后便没了生息。 火光之中裴朔和一双眼睛对上,眼睛的主人是一个瞧着只有八九岁的少年,全身都包裹在黑衣间,只有额间一缕白色的碎发露出。 裴朔心底一沉,倒退几步。 少年使双刃,裴朔被他一刺,整个人滚在地上,趁乱拾起一根木棍和他打了起来,也不知道是裴朔惊吓过度一夜之间经历太多,还是少年武艺高超,裴朔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没几下就被他打倒在地。 眼看着双刃便要刺入裴朔心脏,他终于摸出袖子的一柄火枪,在那少年即将杀死他之际,一枪打出,那少年反应很快身形一闪,最终子弹只打中他的一条腿。 少年似乎是不可置信般摔在地上抱着自己的腿,他的小腿被那[暗器]穿透只留一个血淋淋的大洞,他甚至都没看清楚对方用的到底是什么武器。 裴朔趁少年不备跑了出来,耳边传来刺客的杀声,等他赶到柳家的时候柳家太爷已葬身火海,柳家三弟已是头颅分身,柳家四妹不足十二岁,衣裙破碎,露出白花花的大腿,倒在地上双目无神,正被那群畜生奸污。 “混蛋。”裴朔扣紧了手中的火枪,砰地一声结果了一个黑衣人,然而他手中火枪子弹终有穷尽,而刺客却无穷无尽。 “怀英哥哥……”柳四妹朝裴朔递出一只手来,然而裴朔被人缠住,那只递出来的手又被人拖了回去。 她已经连惨叫都发不出声了。 柳家四妹在纷乱之中没了生息。 “四妹!”裴朔抽出身来时,只见她瞪得大大的眼睛,早没了呼吸,他掉出两颗泪来,脱下衣袍给她盖上。 裴朔没能救下她,只来得及护住即将临盆的柳大嫂。 柳大嫂身上的衣裙沾着血迹,整个人被吓得傻在原地,肚子高高隆起,她的手下意识护着肚子。 原来被裴朔断腿的杀手少年又追了上来,他正欲扬起短刃,啪地一下被柳二郎一榔头砸在脑袋上,当即晕了过去。 整个村子里活下来的柳家大哥大嫂、柳二郎、裴朔四个人。 他们趁乱逃出了村子。 裴朔记得很清楚。 那夜,下起了雪,像是满天的纸钱祭奠桃水村三百八十二口人。 第79章 追兵发现了他们。 裴朔等人一路逃向沅陵。 山野村地, 路边的枯草杂生,被风吹得吱呀乱响,天边的雪只下了一小会儿便停了, 徒留满地白霜打滑。 裴朔和柳家两位哥哥护送着柳大嫂, 柳大嫂受了惊吓, 此刻捂着肚子面色惨白, 步履艰难,然而他们却半刻都不敢停留,一旦身后的追兵追了上来, 莫说孩子, 他们几个都要丧身野山之中。 “啊,啊……”柳大嫂突然面目变得狰狞起来, 她脚步顿在原地捂着肚子惊叫起来。 “羊水、我的羊水破了。”腹中的疼痛让她管不了那么多,整个人脸色煞白,额头的汗大颗大颗地往外冒着。 柳大哥原是做惯了木工活计的魁梧汉子, 这会儿荒山野地也被吓得六神无主,他们几个男人自然不会接生,况且这里土地杂乱根本不适合生孩子。 “怎么办?怎么办?”他急得团团转, “这样, 二郎、怀英你们往前走走看看是否有人家所在?” 柳大嫂原本是要在家待产的, 产婆稳婆都已经请好了,奈何村中生变,莫说待产,存活都成了问题, 产婆早已丧生火海。 裴朔和柳二郎按他说的,脚步加快了几分,二人分头跑了两个方向去找人接应, 然而荒郊野地并不好搜寻,裴朔一连跑了三里地好不容易瞧见一处灯火。 他丝毫不敢停留只稍稍喘息片刻便敲响了对面的人,见开门的是位老婆婆,他扑通一下便跪下了,涕泪横流。 “救命!求您救救我嫂嫂,她要生了,求您救救她。” 那老婆婆见深夜一个孩子衣裳被烧得不成样子,衣襟上沾着血,满脸灰烬,身上还有刀剑伤痕,心下不免有些犹豫。 “求您了。”裴朔一个头接着一个磕了下去,直到磕得脑袋都破了。 那老婆婆终究是心软,不忍心他这么磕下去,脸上闪过一丝不忍将他扶了起来,“你嫂嫂现在何处?” 裴朔见她询问这才脸上拂过一丝欣喜,忙道:“从此处走约莫三里地,嫂嫂羊水已经破了。” 老婆婆点了点头,“来得及来得及,我烧些热水,备上毛巾,你速速将她接来此处。” 裴朔点点头,一掉头又往回跑去,直跑得身上喘不过气来,路上碰上无功折返的柳二郎,再往前柳大郎将妻子抱在怀里艰难地行走着。 见着他们如遇浮萍稻草,急忙问道:“怎么样?可有人家。” “有,在三里地外,路途尚远,我们得尽快过去。”裴朔瞧着怀中的柳大嫂只见她即将脱力,面色痛苦,身下不断有羊水流出。 “好,好,好。” 柳大郎一连说了三个好字,抱着妻子,步伐也加快了许多,“柔儿,你且再忍忍,我们马上就到了。” 柳大嫂死死咬着自己的嘴唇不敢叫喊出声,怕惹来追兵,只是用手抚着肚子,盼望着这个孩子能再多坚持几刻钟。 茅草屋外老婆婆用火将剪刀烧了消毒,昏黄的烛火映在纸糊的窗户上,裴朔和柳二郎待在外头急得到处乱走,只听得里面时不时有压抑的惨叫声。 古人常说生孩子是走一趟鬼门关,裴朔听着里面的惨叫声只觉得一阵后怕,倘若他们不幸没有找到人家,恐怕柳大嫂和孩子都要死于非命。 他脑海中再次出现白衣青年那张脸,“贱种”两个字像是烙印在他心头的一根刺,他知道古代平民没有人权,却从未想过整整一个村子的性命只由一个人说了算。 “哇——哇——” 屋里头传来婴儿的啼哭声,紧接着是老婆婆的喜声,“生了,生了,是个小子。” 裴朔一颗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 等屋里头收拾好,裴朔和柳二郎才得以进去,只见柳大嫂虚弱地躺在床上,头发汗水粘在脸上,嘴唇发白,整个人弱不禁风。 柳大哥抱着孩子,那刚出生的娃娃软得好似一根手指就能将他捏碎,柳二郎趴过去看,“这就是小侄子……他好小一只。” 柳大哥坐在床边陪着柳大嫂,柳二郎试图逗着刚出生的婴儿,裴朔瞧着也笑了起来。 柳大郎憨笑道:“我这几日一直在想名字,可惜我没读过几年书,也想不出什么好的名字来,二郎,怀英,你们来给孩子起个名吧。” 柳二郎摸着下巴看了许久,“叫我来起名,我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名字,怀英你说呢?” 裴朔屈指用指背小心翼翼地蹭了一下婴儿的小脚丫,软软糯糯的,他一抬头瞧见外头满月,忽地道:“人生小满胜万全,小名就叫小满吧,至于大名还是要大哥来起。” “小满,小满……”众人嘴角不断摩挲着这个名字,最后柳大哥笑得合不拢嘴握住柳大嫂的手,“柔儿,你听见了吗?我们的孩子叫小满,这个名字真好听。” 柳大嫂还有些虚弱,但闻言也是笑着点了点头,她看向孩子,只可惜现在她没有多少力气抱他。 “小满……”柳二郎也欢喜地搓了搓婴儿的小手,屋子里难得多了几分笑意。 然而事不可万全,老婆婆从屋里头进来急忙忙道:“哎呦外头我瞧着有火光,该不是来抓你们的吧?” 她瞧着这些人衣衫狼狈也能猜到他们是逃命出来的,她不知道这些人是善是恶,只是那少年求到她门口,孩子无过,这才施以援手。 几人齐齐跪在地上,“多谢婆婆相救。” “哎呀你们快走吧,可别连累了我老婆子。” 老婆婆虽然嘴上这么说着,但还是眼里忍不住泛起泪花。 老婆婆送了他们一方小棉被将孩子包裹,柳二郎抱着孩子,柳大哥背着柳大嫂趁夜又出了木门,果然瞧见远远的有火光来。 裴朔临走前不放心道:“多谢婆婆搭救,请婆婆速速熄了屋内烛火,等血腥气散了,再关上窗子上床睡觉,若有人进来你只当睡得沉。” 从柳大嫂生孩子开始,裴朔就担心有追兵追到这里来,为防血腥气解释不清,一直开着窗户让血腥味散出去。 裴朔担心他们一行人连累这婆婆,千万叮嘱了她不要说出他们几个,否则这婆婆可能也会被那些不是人的东西灭口。 老婆婆记下了,他们一走立马开收拾起来,幸好今夜有风过,寒霜冷气很快就将屋子里的血腥气冲散,老婆婆又将屋子里的暖气升起来,熄了烛火翻身上了床。 果然如裴朔所料,那追兵数十人见这有小院,当即闯了进去,大肆搜刮着,老婆婆在床上睡着,门被啪啪地敲响,她隔了一会儿才佯装睡醒开门。 “谁啊?” 砰砰砰—— 门打开的瞬间,老婆婆就被吓醒了,外头凶神恶煞地站了一院子人,“可见过三个男人和一个大着肚子的女人?” 老婆婆吓得摇了摇头,“没见过。” 那人眼神寒冷,一招手就进了屋子,大肆搜寻了许久,见真的没有人躲藏这才罢休。 而此刻的裴朔等人正在逃向沅陵,沅陵县挨着桃水村,也是柳二郎和裴朔读书的地方,沅陵县人口多,他们必不敢封县烧人,便能躲藏一二。 柳二郎气道:“他们胡作非为,还有没有王法了?” 柳大哥也沉默了片刻,“我欲告官如何?” “不行!”裴朔张口道:“那白衣人身后的官兵是从县衙出来的人,有沅陵县的标志,想来他们已经勾结一起了。我们上前告官,等同于自投罗网。” “那怎么办?”柳二郎看着裴朔。他们中间只有裴朔脑子最好使,他家里藏着的贺先生明眼人一瞧就能看出来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我们先回家去,大嫂气弱,不能折腾。” 柳家兄弟点了点头。 柳大郎虽痴长几岁,但并没有读过书,只有一身蛮力能挣些活计,柳二郎认了字上了学,但书上教得多为之乎者也的迂腐文学,柳大嫂是宅家妇人更不懂其中的弯弯绕绕,几人下意识开始听裴朔的。 眼看沅陵县近在眼前,身后却是火光冲天,那伙人追了上来。 “不好!”裴朔暗道一声,他们几个人目标太明显,不好逃脱。一旦被追上来,便再无生还的可能。 “大哥,二哥你们先往沅陵县去,我把他们引开。”裴朔握紧了从老婆婆家顺走的一杆榔头。 “不行,怀英,要走一起走。”柳大哥不愿意抛下他,这一路上若不是裴朔他们早就死了。 “是啊,我们怎么能扔下你走,你大哥如何心安?”柳大嫂虽然虚弱,但也勉强能下地走路。 裴朔摇了摇头,“你们先走,马上天亮了,城门一开你们就进城回家去,我跑得快等甩开他们就回家找你们。” 他说完朝着那片火光冲去,远远的那追兵瞧见裴朔这个人影,裴朔便开始跑,追兵的动作也快了几分。 “他在那。” “抓住他。” “公子说了,一个人头五十两。” 裴朔跑得飞快。 他的脑袋五十两银子,真值钱。柳大哥在工坊做工一年才能赚十五两,全家吃喝剩下能攒一两银子就不错了。 眼看着便再也逃不出去,裴朔将袖子一卷,立于草丛间,目光锐利起来,“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害我桃水村。” 那些人不答,只道:“小子,你跑不掉了,留下你的命吧。” 裴朔手中榔头扬起和他们打了起来,眼看着天色将亮,只要他能再撑一刻钟,大哥他们就能进城,进了沅陵县就不再怕这些追兵。 然而贼寇人多,裴朔本就逃亡多时体力耗尽,眼看着那贼人大刀就要取他性命,他跌在地上双眼一闭,想着也不知道自己今日死了是否能穿越回去,还是要重新投胎。 料想中的疼痛没有传来,裴朔睁眼一看,柳大哥举着一棍子将那贼人打死在地,柳二郎不知道捡起了谁落的刀,随意挥舞着,直至这队贼寇尽数倒地。 “大哥,二哥。”裴朔脸上一喜,要不是他们赶过来,他真要交代了。 柳大哥见他身上有伤,干脆蹲下身将他背了起来,“我们快走,你大嫂抱着孩子在城门等着,我们先进城。” “嗯。” 三人和城门处的柳大嫂汇合进了城。柳大哥买的小院在偏远地方,窄小的胡同里他们只能暂且落了脚。 只是一想到那夜那场浩劫,众人心有余悸,谁也睡不着觉。 柳大哥一拍桌子,“也不知道我们村子到底是得罪什么神仙,先是瘟疫,又是灭村……” 八尺大汉想到瘟疫病死的母亲、活活烧死的父亲,以及惨死的幼弟幼妹,眼睛都红了。 裴朔握着拳,他好不容易和母亲在桃水村落脚,母亲病故后便和贺仓先生、柳家伯伯兄长相依为命,如今便是要连这点仅剩的亲人也要将他们夺走。 柳大嫂生产不顺,连夜疲惫,又吹了冷风,担惊受怕之下很快就发起了烧,家中仅剩的一些铜板全被拿出去买药。 沅陵日夜有人巡逻翻找桃水村流亡出来的几人,柳大哥不敢再去工坊做工,几人没了生计,只能勒紧裤腰带盼着那些追兵尽快放弃。 这日,裴朔和柳大哥从药铺花走了最后一点银钱买了三副药,正要出门,柳大哥一个用力就将裴朔拉了回去。 “怀英,你看那人。” 裴朔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街上一队人马经过,那坐在轿子里的赫然是那夜的白衣青年,他依旧如那晚般张扬跋扈,手里持着一根鞭子,带着对众生的漠视。 他的身后用绳子绑着串了一长串的奴隶,大冬天的各个衣不蔽体,光着脚在冰凉的地上走着,每一个都麻木得像是行尸走肉,只有被抽打时会动一动,路过的人均指指点点。 “听说这些人是开罪了贵人,原本是要满门抄斩的,后来改判成了奴隶,估计是要卖掉的。” “可怜了那么一大家子,那府中的小姐可是貌若天仙呐。” “听说是京里来的贵人,和那位相爷还有点关系呢。” 普通的沅陵县哪里见过什么贵人,州郡的府君已经是贵人,更别提郭相仪那等的人物,已是井底望不见的月。 裴朔和柳大哥对视一眼压了压斗笠的帽檐,跟上了队伍,却见他们出了城,而方向却正是桃水村,此刻的桃水村被大火烧得只剩下一片焦土,木质的房屋框架被烧得漆黑,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焦味,混合着木材燃烧后的余烬,村口那棵桃树被烧得只剩下主干,树枝早已化为灰烬。 裴朔手指不自觉抚上那棵桃树,眼眶一红,从前春天的时候桃花能飘满了整个村子,到处笼罩着粉色,夏天时不等结满桃子就被村子里的小伙伴偷偷摘了去,而如今现在只剩下死亡的气息。 “马上就要开春,这棵树却等不到春天了,以前我和二郎常在树下写字,桃花会飘进墨里,东头的孙大娘、李老头喜欢在树下乘凉下棋,卖西瓜的王婆家孙子喜欢爬树,王婆就会在树底下拿棍子抽他,大家都会趴着墙头看……” 裴朔说得眼眶涌出一阵酸涩,马上就要开春了啊,大家都等着开春树上结了桃子吃呢。 每年到了结桃子的时候,还不等桃子成熟,村子里的那些皮孩子们就先爬树把桃子们都摘光了,气得大人们好一顿训斥,然而皮孩子们屡教不改,甚至爬上了树朝人吐吐舌头。 恍惚间他又回到了那个干净漂亮的桃水村,桃花树下众人乘凉,突然听得一阵孩童的闹声,众人闻声看去,却见一个五岁孩童正环抱着桃花树要爬,他的身下却是一条大黄狗扯咬着他的夹花新衣。 “大黄,你不许咬我……” “啊,大黄咬我,你再咬我,我就把你送给村长家的大白。” 众人看着热闹纷纷笑起来了,笑声传遍了半条小道,白胡子的爷爷捋着胡子,东头的孙大娘拿着蒲扇。 “四宝,你这可冤枉大黄了,你回头瞧瞧是谁来了?” 爬树的四宝一扭头,却见一个妇人如座大山般立在身后,妇人穿着围裙,衣裳洗得发白但极为干净,手里还提着一把菜刀,脸色阴沉。 四宝预感大事不妙,刺溜一下从树下滑下来,拔腿就要跑,然而他的小短腿下一刻就腾空被人提留起来。 “你还敢爬树?” “娘亲!我再也不敢了,娘亲我错了,娘亲。”四宝一阵撒娇卖乖,最后还是被提着回了家。 再往东走,林家婶子家中收留了位进京赶考无处可住的秀才,那秀才说起话来文绉绉的,还夹杂着地方的口音,和村子里的人都不一样,甚至还有小姑娘悄悄从墙头探头来看他。 他一袭长衫背着书笼,对林家婶子的热情款待忍不住红了脸,他再三拜谢,“多谢婶子收留,待我考中金科定谢婶子大恩。” 他说话时,眼神和林家婶子家的姑娘对上视线,不由得又红了脸。 过了林家婶子家,麦田里叔伯们牵着牛耕地,柳二郎和柳三郎正因为一块栗子糕打了起来,旁边腼腆的柳四妹见状哇得一下哭起来了。 裴朔无奈将她抱起来,“乖乖四妹,哥哥这里还有栗子糕。” 最后忽见得村落袅袅炊烟升起,落日圆红,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句“开饭了”。 一只大手落在裴朔肩头,裴朔猛地回过神来,祥和美丽的村庄瞬间化作灰烬,入眼的只剩下焦黑的土地和树桩。 柳大郎朝他摇了摇头,二人躲在树后,眼见着白衣青年的队伍穿过焦黑的村庄,他似是欣赏得意作品般唇角还挂着笑。 有随行的军士兴许是口渴极了,瞧见一口井,急忙上前去舀水,啪地一下另一人打断了他的动作。 “这里头下着病药,你也敢喝?” 话音一落,裴朔瞬间呆滞原地。 什么叫井里有病药? 桃水村世世代代都靠着这口井喝水的。 第80章 裴朔脑中嗡地一下, 他虽有前生记忆,却终究年岁尚小,还没有见过险恶的人心, 眼泪止不住得往下流。 “大哥, 他们这话是什么意思?” 柳大哥一拳砸在桃树上, 脸色阴沉, “娘的,那群畜生。” 他几乎已经猜到村子里所谓的[瘟疫]到底是怎么来了?难怪除了他们村子,没有其他的村子再得瘟疫, 难怪他们村子看了许久大夫也不见好, 原来是因为这口井。 裴朔红着眼眶,他想不明白, 就这样一个与世无争的村子,到底是为什么会遭此浩劫? 他们一直跟着白衣青年出了村子到了田庄,田庄已经被官兵占领, 进出都要凭证,那白衣人行走间旁人只管低头问安,他身后的那一长串的奴仆被交给了管事的人。 管事的一鞭子就抽了上去, “来了咱们这儿就好好干活, 干得慢了干得少了, 耽误了大公子的事,别怪我狠心。” 裴朔和柳大郎为了防止暴露没敢再跟下去,只能悄悄折返沅陵县,等晚上熬了药, 柳大嫂服药睡下,孩子也睡着了。 柳大郎才一脸凝重,“现在村子后面的山被严加看管起来了, 一座荒山能有什么呢?” 裴朔道:“想必里面的东西价值连城,贵到比人命还重要。” 柳二郎怒道:“什么东西值得烧毁我们一村,何况那本就是荒山,他要荒山拿去便去,何苦害我们性命。” 裴朔摇了摇头,“恐怕是里面的东西不敢叫人知晓,他们烧村是为了防止被我们发现。” 柳大郎点了点头,“怀英说的对,这几日城中频繁有桃水村闹鬼的传闻,道路也封了,无人敢近。” “胡说八道,根本就是他们往井水里下药,又找了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 裴朔找了个葫芦,他和柳大郎又偷摸回了一趟桃水村,装了一葫芦的水回来倒出来一碗,那水清澈见底,可却是害人的毒水。 一连数月,沅陵县的搜捕似乎是停了,那白衣人也再未见过他的身影,柳大郎和裴朔在桃水村外潜伏了许久,那里面严防死守,根本探查不到。 里头时常有逃出来的奴隶,但不出意外的全被当场打死,最后血淋淋地拖着扔进了山里喂狗。 直到这天他们又蹲到了一个逃出来的奴隶,那人被打得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用骨瘦如柴来形容都有些牵强了,头发乱糟糟的蓬着,皮包着骨头,浑身血污。 “你是什么人?”那人看见裴朔的瞬间如惊了弓的兔子,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眼看着就要惊动那些看守的人,裴朔和柳大郎对视一眼,柳大郎力气大,上前直接将那人的嘴捂住,把他扛在肩上,俩人抄近路回了沅陵。 那人直到坐在凳子前,手里捧了一碗热水,一颗心才落回了实处,“你们真的不是来抓我的?” 裴朔道:“我们是桃水村的原住民,他们烧了我们的村子,我们被迫蜗居于此,那荒山里面到底有什么东西?” 那人上下将他们仔细打量了一遍,见屋内几人全部身着朴素,柳大郎手上还有常年干活的茧子,床榻上帘子隔着一个重病的妇人,时不时传来婴儿的啼哭声。 这一家子过得这样艰苦,那人终于也信了裴朔的一番话,他叹了口气,从桌上抓起柳大嫂缝补衣裳用的剪刀用烛火消了毒,随后将腿肚子搭在一旁的凳子上,掀开本就破烂不堪的裤腿。 小腿肚子上血淋淋的,还有缝合的伤口,他找准某个位置,拿着剪刀一剪子下去将伤口拆开,用力掰开血肉,这血淋淋的场景,裴朔看得头皮发麻,好似掰开的是自己的皮肉。 柳二郎早已经抱着孩子背过身去,柳大郎坐在一旁,双拳紧握,眉头紧锁,对于眼前这一幕也不敢细看。 随着浓厚的血流出来,那人又伸着手指头去血肉里搅和了一通,最后满手鲜血的掏出来一块石子状的东西,他将那东西丢在桌上。 他扯过衣裳将东西仔细擦了干净,那[石子]终于露出本来面目。 一抹耀眼的金光突然在众人眼前闪现,柳二郎抱着孩子,眼睛瞪得老大,嘴巴微微张开,柳大郎的手都在发抖,人群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静静地看着那一颗浸满鲜血的金子。 “我趁乱藏起了一块,你觉得那不过是荒山,可那荒山里全是这样的金子,目测能有这个数。” 他伸着手指在桌面以鲜血开始画0,裴朔眼看着他画完一个又一个却还是没有停下,个、十、百、千、万、十万、百万、千万……裴朔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一万万两?”柳二郎叫了起来。他们世代生活在桃水村,那真的不过是一座荒山,幼年时也曾在山上戏耍,现在告诉他那里面能出一万万两的金子。难怪他们不惜灭村。 “是一万万斤。” “况且荒山刚刚开发,这个数目只是目前的保守估算。” 那人道:“我原名崔舟,是从黄河水患逃难来的人,为了果腹只能托人找活计做工,最后落进了那白衣狗贼的手里,将我骗至这荒山,签下了卖身契,从此再也没能出去,白天黑夜的做工,稍有怠慢就是打骂,把人当牲口用。” 他说这话时双眼隐有怒火跳动,恨不得生吞活剥了那人。 “这样大批量的金子按理说该由官府上报朝廷,再由朝廷派遣官员前来开采,但他们这样遮遮掩掩,分明是私自开采!” 裴朔试探的问道:“你们山上有多少人?反抗不得吗?” 崔舟摇了摇头,“且不说大家整日做活,吃不饱饭睡不好觉,没有力气,那官兵人数众多,又整日好酒好肉的吃着,自然对那恶贼毕恭毕敬,” “而且你们可知那白衣男人出身何处?据说京城那位丞相是他的嫡亲伯父,他是礼部尚书郭济物的大公子郭祈。” 啪嗒—— 瓷碗滚落在地上,发出咕噜的声音。 他们想过那人来头不少,却从未想过竟是这般的世家,小小的一个沅陵县,七品县太爷都足以只手遮天,五品的州郡太守更是土皇帝一样的存在,莫说井底观月,郭家出去一个奴仆都能在沅陵县呼风唤雨,更何况那可是郭相仪亲侄儿。 “完了。”柳大郎整个人如丧考妣,若是普通的世家他们还有资格和他搏上一搏,大不了告到州郡里去,可若是郭家,别说州郡,就算告到京城都不一定敢管。 “怎么办,怎么办啊,怀英?”柳大郎下意识将视线望向裴朔。 可裴朔又能想出什么办法来,难怪那郭祈目中无人,将他们看得如那田地里的污泥一般任意踩在脚下,甚至连正眼瞧一下的资格都没有。 但若就此罢休,他们实在不甘心,桃水村平白遭受大灾,他们为了一座金矿杀了一座村子,那全是活生生的人命。而仇人却逍遥法外,甚至坐拥金矿,涂炭生灵。 裴朔询问道:“崔舟先生,我看你说话嚼字颇有水平,你读过书?” 崔舟点头颇有几分感叹,“是,我曾中过秀才,只可惜家乡蒙难,我连生计都成了问题,又何谈中举?他朝我若是中举,定不会放过他们郭氏兄弟。” 突然崔舟想到了什么似得,“我听闻青州有一位清官名唤李溪之,若是能得他相助,或许能救同胞于水火之中,你故乡冤魂也能得以平反。” “我此番逃出来就是身负所有人的希望,出来求救的,我一定要把他们都救出来。” 武兴年间确实有一位清官名唤李溪之,此人为民平反,不畏权贵,不管是在民间还是在后世的史书上都颇有些名气,但裴朔皱了皱眉,提到这里他想起了一个更重要的人。 阎文山! 阎文山才是真的不畏权贵,而且历史上郭家就是倒在了阎文山手上,可现在阎文山不过籍籍无名之辈,根本扳不倒郭家这棵大树。 距离阎文山成名,至少还要有很多年,他们真的能等到那个时候吗?等到那个时候不知道矿山还要死多少人。 柳二郎道:“青州路远,我们为何不直接进京告御状,反而要舍本逐末南下去青州呢?” 崔舟叹道:“京城水深,我等根本不可能见到陛下,再者京官常年活于郭相仪淫威之下,更不敢得罪他,我们进京无异于自投罗网。” 柳大郎和柳二郎也听过李溪之的大名,听他这么说也想明白了,当下便拍板道:“好!就按你说的,怀英,你说呢?李大人是个好官,他肯定能为我们做主。” 裴朔沉默片刻。 牵扯甚广,他不敢轻易下定论。 李溪之他只听说过起名,但他更信任阎文山,可大家等不了那么久,依照崔舟所言,那山里每天都有不少人或饿死、累死、被打死,还有不少新被骗进来的人。再等下去,不知道还要死多少人。 “那我们试试吧。”裴朔道。 崔舟闻言大悦,“太好了,原本我还担心,只有我一人难以成事,若是加上诸位,定能成功。你们可有人会写状纸?” 裴朔道:“我来写吧。” 他和柳二郎读书时常在此暂住,家中有留下来的笔墨纸砚,他挽起袖子,柳二郎帮他研墨,崔舟就坐在一旁,裴朔一咬牙,他们如今也只能寄希望于崔舟了。 只见他很快就组织好语言,笔下生风,依着本朝状纸的格式将桃水村灭村和荒山金矿之事详细说了个清楚。 “妙啊。”崔舟在旁端坐,“我看令弟下笔生花,这字妙,这状纸更妙,令弟未来前途不可限量啊。” 崔舟此时才终于开始观察起裴朔,先前只顾着荒山金矿的事,不曾仔细打量,这一看他整个人都惊住了。 “哎呀呀,这个小兄弟龙章凤姿,有状元之相啊。” 却见这少年眉眼如画,一双凤目炯炯有神,顾盼之间自有英气,鼻梁高挺,唇若涂朱,虽是粗布衣裳,却难掩光华,他如今正直年少,料是青竹略输他一二。 他执笔之间可见的腕骨白皙如玉,拿笔的手上有读书人写字的茧子,更多的还是干粗活留下痕迹,可见他虽为读书之人,但平日里也是勤俭持家,吃得下苦。 抛开这端正的相貌再看,此人举止有礼,进退有度,谈吐之间不卑不亢,这通身的气度放在京城都算得是数一数二的,只可惜生于乡野民间。 他再瞧柳家兄弟,只觉得柳家兄弟和这位少年相貌可谓是丝毫不同,“这位小兄弟莫非不是同胞兄弟?” 柳大郎疑惑道:“咦?你看出来啦?这是我邻家的兄弟,和我弟弟年岁相当,我一直拿他当我亲弟弟看的。” 裴朔笑笑。 母亲病逝后,他常得柳家照拂,柳家大哥大嫂也的确拿他当亲弟弟一般照顾。 “难怪呢,我看这位小兄弟相貌与你们并不相同。”崔舟哈哈大笑,但是很快他就反应过来,他这不是变相说人家长得不如裴小兄弟,急忙解释道:“柳家大哥,我并非此意。” 柳大郎摆摆手,“无碍无碍,怀英长得周正,又会读书,我们十里八乡的媒婆都上赶着找他说亲呢,里头不乏还有大户人家的小姐呢。” 崔舟笑道:“不急不急,小兄弟你读过几年书?可曾参加乡试?” 裴朔道:“我自幼识字,还不曾有功名在身。” 崔舟道:“当今朝廷看重文人,将来你若上榜,功名在身,再以你之貌,京内世家小姐定任你挑选,往后可谓是飞黄腾达。” 裴朔被他夸得都有些不好意思,“我不过姿色平平,不敢劳崔先生大誉。” 崔舟道:“非也非也,这古来称才貌双全,便是说这[才]与[貌]密不可分,你若能榜上有名,这[才]便是有了,同辈之中剩下的就是个[貌]字。试想朝廷可会取贼眉鼠眼者为官?据传先帝建元年间有位状元,可谓是奇丑无比,此人才学不差,但相貌实在称不上周正,远远一瞧像个土匪,百姓也不敢信之,后来被贬如今还只是个县令,而同科的榜眼,可是春风得意,如今已经做了宰相了。” “可叹,我无小兄弟之才中不了金榜,更无小兄弟之貌,此生是无缘富贵,但是小兄弟你飞黄腾达之日可待。” 柳大郎虽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是他一番夸赞让他很是高兴,“崔兄弟,我们家怀英这么厉害?” 崔舟点了点头。 柳大郎不参加科考,不知道这[才貌双全]者的威力。 古人说[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自然是有所依据。 “那我们家怀英岂不是都可以娶公主了?”柳大郎笑得憨厚。 崔舟却摇头道:“万万不可,我朝有律,驸马不做官,若是小兄弟娶了公主,可谓是前途尽毁啊。” 柳大郎讪讪噤声。 裴朔笑而不语。 公主千金之躯哪里看得上他? 也就柳家大哥觉得他处处都好。 “那先生再看看我家二郎如何啊?”柳大郎又将柳二郎拉了过来,他心里知道柳二郎比不上怀英,但俩人一同上学,肯定也有可取之处。 崔舟瞧了柳二郎半天,对方称不上丑,但和[美]确实无缘,“你读了几年书?我出题考考你如何?” 柳二郎将孩子交给柳大郎,拱手作揖道:“崔先生请说。” 崔舟一连抛出几个问题,柳二郎对答如流,身后的裴朔暗戳戳竖起一个大拇指,柳大郎听不懂,但他见柳二郎都答了上来也替他高兴。 “妙啊!妙啊!柳家大哥,你家二郎也是不俗,我看要一门双进士了。” 柳大郎脸上多了些笑意。 这大概是他们近几日听到最好的消息了。 柳二郎长长舒了一口气,他自问文采相貌他是比不上裴朔的,但多亏裴朔天天给他补课,让他的水平也算是远超旁人。 崔舟暂且在柳家住了下来,几人商讨待崔舟伤势好些后便动身前往青州求告。 一葫芦的毒水、带血的金块,全是郭家的罪证。 开了春,柳大嫂身体可算是逐渐好转起来,但她在风雪夜产子又长途疲劳到底是留下了一身病根,白日里柳大哥会在家接些散活儿,裴朔在家写些乱七八糟的话本子拿出去卖,柳二郎则替人抄书,几人也算是勉强度日。 眼看着崔舟身体养得差不多,几人动身前往青州,青州路远,他们跟着商队摸爬了一个多月才到,柳大哥当天便寻了牙人租了间窄小的房屋。 几人商定由柳二郎和柳大嫂在家守着孩子以防不测,柳大郎、裴朔、连同崔舟前往青州府衙击鼓鸣冤。 原本柳二郎是想同他们一起去的,但裴朔强行将他留下。 “二哥,如果我和大哥他们发生意外,以后就要靠你了,我们不能折损在一处。” 柳二郎咬了咬牙,“你既叫我一声二哥,这种危险的事还是我和大哥去吧。” 裴朔摇了摇头,握住他的手,“二哥放心,我和大哥去去就回。” 且不说柳二郎性子有些执拗,在某些事情上不会转弯,而裴朔相对来说算是活了两辈子更通透些,再者柳大嫂是女性,他毕竟不是柳家亲兄弟,一个外男在家陪着柳大嫂容易惹来非议,瓜田李下的道理他还是懂得。第三,他说到底已无牵无挂,这个世上再无血脉相连的亲人,就算去送死都无所谓了。 青州府衙外。 裴朔手持鼓槌,重重击打在鸣冤鼓上,咚咚的鼓声在清晨的空气中回荡,自李溪之接管青州以来已经许久没有听到这样的鼓声了,鼓声如雷震得府衙的屋檐都在微微颤动。 府衙内,桌案旁,男人年约四旬,面容清癯,他身着深青色官服,腰间系着一条素色玉带,衣冠整洁,一丝不苟,胡须修剪得整整齐齐,两鬓微霜,双目温和之间却又带着一股凛然正气。 听闻鼓声,李溪之放下手中的公文,眉头微皱,沉声道:“何人击鼓,升堂!” 不多时,衙役们分列两旁,水火棍重重敲击地面,李溪之端坐堂上,目光如炬,不怒自威。裴朔等人听得一声传唤,便被指引跪在前方。 “堂下何人?” “草民豫州广平县崔舟,梧州沅陵县柳伯靖、裴怀英,见过李大人。” 李溪之闻言皱眉,“尔等为豫州梧州人,何故来我青州告官?” 崔舟道:“李大人,我等素闻大人青天之名,梧州官场匪徒勾结,我等实在不敢告,只能千里迢迢来青州,求李大人为我等做主?” “所告何事?状纸何在?” 裴朔将怀中的状纸双手高举过头举出,很快就有人呈上去,李溪之只看了一眼面色骤然一变,原本温和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眉头紧锁。 “你们要告的是朝廷命官?可有实证?若是平白诬告,本官饶尔不得!” 崔舟又道:“回禀大人,我等绝不敢攀咬命官,实在是有冤无处可申,草民乃黄河水患灾民,为保生计和人签下做工契约,谁料这一纸卖身契将草民卖进荒山之中,日夜鞭挞……” 他口齿清晰,很快就将自己的所遭所遇尽数讲了个清清楚楚。 裴朔也道:“草民乃桃水村村民,有证据证明桃水村并无瘟疫,乃是人祸所致,而那郭祈串通沅陵官府将我桃水村封村灭杀……” 裴朔将之前装毒水的葫芦呈了上去,很快李溪之派遣当地大夫一验便知那井水之中确有病药。 李溪之将状纸看了又看,当场盛怒,手中惊堂木一拍,“好一个郭祈,仗着他伯父之势,竟做出这等畜生行径,本官饶不得他!” 裴朔见他怒目圆睁,满是悲愤,终于舒了一口气,看来这位李溪之清明非虚,桃水村冤魂可息。 而后裴朔等人在青州府衙住下,李溪之派遣官兵前往沅陵将此案审查了一番,结果也确如裴朔等人所说,郭祈烧村害命,占山采矿,拐骗工人,天理难容。 就在李溪之准备开堂再审郭祈之时,府中下人急急忙忙来报:“老爷,老太太快不行了。” 李溪之闻言大惊,脱了官袍便急急忙忙往回赶,李府之内已经哭声一片,气得李溪之大怒:“哭什么哭,老太太还活着呢。” 进了内堂,老太太躺在榻上已经是进气少出气多,眼看着就要撒手人寰,李溪之的夫人在旁偷偷抹眼泪,老大夫把完脉直摇头。 “大夫,我娘的病……” “大人,请恕老朽无能为力,老太太的心悸之症已是强弩之末,不过……”他捋着胡子,语气停顿。 “不过什么?” “倒还有一丸药可救,只是此药难寻,便是宫里的天子恐怕都难得其一。” “是什么药?”李溪之急道。 哪怕有一线生机他也要寻来。 “此药名为凤首延年神寿丸,千金难得,有价无市,乃前朝一位太医所作,共得三丸,一丸给那文宗皇帝续命三年,还存两丸。” 送走老大夫,李溪之跌坐在椅子上双目无神,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 那凤首延年神寿丸只闻其名,却从未有人见过它的神奇,即便是当今的皇帝都难寻得此药,更何况他不过是个小小的青州府尹。 “娘……”他痛哭出声。 “儿子无能啊!” 屋内又是一片哭声。 良久,外头急匆匆有脚步传来,扑通一声跪倒,“老爷,老爷,外头有位郭姓的公子指名道姓要见您,称他手中有一味凤首延年神寿丸。” 自古忠孝安得两全法? 第81章 事情怎么可能这么巧合? 李溪之抬起衣袖勉强擦了擦眼角的泪痕, 他前脚派人去了桃水村,后脚母亲病重刚好就差那一味药,刚好郭家派人送来一味药。 他抬脚出了内堂, 外头白衣青年风度翩翩, 儒雅有礼, 见他出来连忙起身, 端的是世家风范。 “郭祈见过李大人。” “郭大公子。”李溪之也朝他拱手作揖。 “学生回京,正巧路过青州,学生的老师郎大人曾为大人故交, 此番托学生前来探望一二。” 李溪之闻言扯出一抹笑, “原来是郎大人的学生,大公子有礼了。” 郭祈见状很快就道明来意, “我听闻老太太病重,岂不正是巧了,学生手中有一丸凤首延年神寿丸, 乃是前朝祝太医耗尽毕生心力炼得,不知可救得老太太?” 郭祈手中端着四四方方一只锦盒,而那锦盒之内便是李老太太的救命神药, 得此药可活, 不得此药, 三日之内他便可准备白事了。 李溪之端坐上首,嘴唇抖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学生还闻有几个泼皮无赖跑到青州来告状,不知大人打算如何处理?” 郭祈面上还在笑着,端的是温和有礼, 只是这笑落在李溪之眼里却如同索命的厉鬼。 他就站在绳索之上,一侧是桃水村和荒山之内几千几万条人命,一侧是养他育他含辛茹苦的老母。稍不留神, 脚下便是万丈深渊。 他端着茶盏的手都在抖动。 正说着,里头急匆匆又跑来个丫鬟,也顾不得贵客在侧,凑到李溪之耳边低语了几句,李溪之手中的茶盏几乎滚落,两只眼瞳孔骤缩。 那丫鬟哭得眼眶通红。 李溪之攥紧了衣袍。 郭祈见他难以抉择,却并不打算逼问到底,“看来大人家中有要事在身,恕学生失礼了,不敢叨扰,学生告退。” 郭祈拱手作揖,缓步离开李府。 他一走,李溪之再也绷不住情绪,年逾四十的人一个不稳从椅子上摔下来又急匆匆爬起踉踉跄跄地往内堂跑去。 “娘!娘!” 李夫人见他去而复返,却两手空空,哭诉道:“老爷?神药可有啊?” 李溪之沉默不语。 李夫人见状:“那郭家不是给老爷送药来了吗?快些伺候娘服下,否则怕是……” 她说着又拿着帕子哭了起来,屋里头气压低得吓人,丫鬟小厮跪了一地,浓厚的药味儿熏得人眼睛疼,李溪之静静站在老太太床前。 “娘……”他哽咽出声。 李老太太似是听到儿子呼声,强撑着最后一口气,伸出一只手来在李溪之的手背上拍了拍他,张了张嘴半响才发出声音来,声若蚊蝇,断断续续。 “娘这辈子、最、最大的……荣耀、就是、你、你是个、好官,娘死、而瞑目。” 李溪之凑近她耳边听了半响才听出她的话来,当即涕泪横流,死死握紧了老太太的手。 “娘,儿子不孝,儿子无能啊。” 他说完用衣袖擦了擦眼泪,随即朝外面道:“备轿,本官要和郭大公子详谈。” 原以为李溪之派人去了桃水村查证,人证物证俱在,他们很快就能得到传唤,然而左等右等,直到官兵介入。 裴朔等人被带到公堂之上,李溪之眼底乌青,两眼无神,全然不似那日堂上的神采,而他的左侧站着一人,正是那夜的白衣青年郭祈。 郭祈朝裴朔挑了挑眉,做出一个口型,裴朔认出来了,他在说:贱种! 看到郭祈的那一刻,裴朔就知道了,他们已经机会了,他和两位大哥也没有活路了。 “是你!是你!”崔舟看见郭祈的瞬间激动起来,“大人,就是此人诓骗我们卖身进了矿洞,矿山死伤无数,求大人做主。” 柳大郎也神情激动起来。 这些日子他一闭眼就是母亲病重而亡,父亲被大火活活烧死,三弟被人一剑斩断头颅,四妹被贼人**而死,妻儿险些一尸两命。 柳大郎目眦欲裂,恶狠狠地瞪着郭祈,而对方却挑衅似地,依旧是那般气势从容。 “大胆刁民,无辜攀咬朝廷命官,本官留你们不得,来人,赶出城去。”李溪之一反先前的态度,差了人就要将他们赶走。 然而崔舟却不想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只见他仓促起身,双眼猩红,抽出前来催赶的官差腰间的佩刀,朝着郭祈而去。 李溪之叛变。 此生无望。 他不如拼此一搏,和那恶贼同归于尽。 谁也没有料到这一刻。 就连李溪之都被他吓得站起身来。 官差大惊,连忙阻拦,柳大郎和裴朔被这突然的变故吓了一跳,然而郭祈却依旧气定神闲,根本用不着他亲自动手,只见刀光一闪,崔舟还未近身,便见血光冲天—— 崔舟脚步立在原地,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手中的官刀咣当一声摔在地上,他嘴里呜咽不成声,僵硬地转头看向裴朔和柳大郎。 裴朔和柳大郎被眼前的一幕已经吓呆了。 随着崔舟身躯倒去,裴朔看到了郭祈身前的侍卫。 郭祈撂下手中的茶碗,“李大人,这三个人刺杀朝廷命官,该当何罪啊?” 李溪之双目死死盯着倒地的崔舟的尸体,最后坐回了原来的位置,嘴唇都在颤抖,“此乃崔舟一人所为,柳大郎、裴怀英你二人诬告朝廷命官,各打五十大板,赶出城去。” 他说完这些好似所有的心气儿都被浇灭,为官二十载,他还是第一次做出这样的判决。 柳大郎和裴朔被拖出去的那一刻,裴朔还死死盯着崔舟的尸体。 二人被架在木板之上,第一下就打得裴朔浑身一颤,他死死抓着木板的边缘,旁边柳大郎更惨,他颤颤巍巍从怀里掏出几个仅剩的铜板递给衙役。 “官爷,我弟弟还小,能不能饶他一命。”柳大郎自知死命难逃,可裴朔天资聪颖、年岁尚小,他还不该死。 然而他话音刚落就听见嗤笑一声,那几枚铜板滚落在地,裴朔一抬眼看见的就是那件精致的苏绣白袍,那人一抬手,语调轻扬,“没吃饭吗?用点力气。” 啪—— 官差得了令,手下力道更重了几分,柳大郎当即便是惨叫一声昏了过去。 重板打在身上,裴朔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要移了位,喉咙里发出压抑的闷哼,他只能凭着本能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嘴唇都被咬破。 十板子下去,他的后背已是皮开肉绽,鲜血顺着衣襟滴落,经年浸染鲜血的木板又多了几道猩红的血色。 裴朔额前大珠大珠的冷汗往下掉,两侧的衙役似是不忍,手上的力道轻了几分,但挥舞起来依旧生风没叫那郭祈看出门道来。 然而裴朔已经感知不到痛觉了,后背早已麻木,就连意识都变得有些模糊,两眼生黑,半只脚已经踏进了鬼门关。 二十板子时,裴朔抬眼,看见大堂内李溪之背对着他们,双手垂落两侧紧紧攥成拳,堂内崔舟的尸体被人盖上白布匆匆抬了出去,身侧柳大郎的呼喊声逐渐轻了下去。 视线中最后只剩下那双白靴。 裴朔已经发不出声音来,嘴边大口大口的鲜血往外吐着,他似乎已经没了意识,只觉得自己的灵魂已飘在府衙上空,看着自己的躯体被人打着。 三十大板的时候裴朔已经彻底昏死过去,只剩下两摊烂肉在木板上趴着。 等五十大板过后,天边下起雨来,郭祈站在檐下,有人替他撑着伞。 官差行色匆匆,有人分别在柳大郎和裴朔鼻前探了呼吸,最后朝郭祈摇了摇头,郭祈摆了摆手,一卷草席将人卷起,拖出去的时候地上血水雨水混合,衙役们扫了许久都没散去血腥味儿。 更深露重,乱葬岗内蚁虫横行,突然,一只手从众多尸体间伸了出来,裴朔搬开压在自己上面的尸体爬了出来。 “咳咳——” 他的身体如同一块破布一般,稍有动弹便是五脏六腑的剧烈疼痛,他脸色惨白,面目狰狞。 “大哥。” “大哥……” 他强撑着身体在乱葬岗翻找了许久,等他找到柳大郎的时候,对方一只手已经被野狗咬断。 天不收他的命,让他尚存一息。 只是柳大郎就没了这种运气。 “大哥——” 裴朔扑通摔在地上哭喊出声,草席内的尸体面色灰白如土,血污被雨水冲刷干净,浑身冰凉不含任何温度,他死死抱住对方的身体,已经再也感受不到对方任何一点生息。 * 柳大嫂一早得到消息后整个人险些晕过去,外头下着雨,他们又不能抱着孩子出去,只能想法子将孩子放在摇篮里,俩人急匆匆地出了城。 雨丝倾斜,柳二郎瞧见一人浑身破烂,赤足踩在石子地上,肩上用绳子扛着拖拽着身后的草席,泥泞血水淌了一地,路过之人吓得纷纷避让。 “怀英……”柳二郎喃喃一声。 雨水顺着裴朔的脸颊滑落,混合着血水,在地上留下暗红的痕迹。他拖着草席,一步一步向前挪动,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草席里的柳大郎已经僵硬,雨水打湿了草席,让本就沉重的尸体变得更加难以拖动。 裴朔的双手被草席磨出了血泡,但他不敢松手,生怕一松手,柳大郎的尸体会滑落在地。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整个人昏昏沉沉如同行尸走肉般走着,全凭一口精神气吊着。 “怀英!”柳二郎大喊一声,上前扑倒在地。 裴朔被他扑了一个踉跄,整个人摔在地上,衣上沾满泥水,他也不动,就这么呆坐着,仿若三魂失了七魄。 柳大嫂颤抖着手指掀开草席,映出一张清灰的脸,整个人当即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大嫂!”柳二郎大喊一声。 裴朔已经记不清他们后来是怎么回去的,那日的记忆沉重又模糊,他只记得他昏死了一个月,险些跟着柳大郎一块入了土,好在凭着一口气又救了回来,他们埋葬了柳大郎的尸首,不知何去何从。 天下之大。 似乎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处。 官官相护,即便是李溪之,都无法逃离这个怪圈。 * 月明星稀。 山洞篝火已经灭了。 裴朔靠在石壁上,谢蔺环臂抱着他,手腕上的白玉镯子碰在一起。 “夜深了,睡一会儿吧。”谢蔺让他埋在自己脖颈间,以外袍搭在两个人身上。 “睡醒了,本宫替你报仇。” 谢蔺搂着他的手又紧了几分。 李溪之清名在外,谢蔺身在京中也是略有耳闻,只是武兴九年,李溪之母亲亡故,李溪之递了辞呈返乡,随后音信全无,原来中间还有这么一层故事。 谢蔺瞧着怀中的人,眼底温和几分,从他对裴朔有所怀疑那一刻,他就派人调查过裴朔,他已知晓裴朔来自桃水村,他也知晓柳大郎葬身青州府衙,只是这般听他讲出来,心中还是有一种莫名的沉重,好似有什么针在一下一下往心脏里扎。 “驸马,我要心疼死了。”他抱紧裴朔,语调轻轻,裴朔已经睡着听不见了。 谢蔺恨不得即刻取了郭祈的项上人头回来。 而柳家后面的故事,谢蔺大致知晓一些。 武兴八年,柳大郎被冠上诬告朝廷命官的罪名被活活打死。 武兴九年,李溪之辞官,临走前使用最后的职权给裴朔等人做了新的身份牙牌。 同年,裴怀英于青州参加院试。为[院案首],称[秀才]。 武兴十年,裴怀英再参加乡试,为[乡试解元]。 武兴十一年,裴怀英等人前往京城参加会试,欲考取功名,敲击登闻鼓。 只是这件事在遇到一个人后,所有的计划被打乱了,一个新的计划诞生了。 是以,武兴十二年,裴怀英更名裴朔,迎娶琼华公主,为当朝驸马。 第82章 天光大亮。 一缕金光照进山洞。 谢蔺动了动筋骨, 正要叫裴朔时却见对方双目紧闭,脸颊微红,就连靠在他身上的皮肤都滚烫。 “裴朔?”他拍了拍对方的脸, 然而裴朔的脸也是滚烫无比。 “糟了。”谢蔺心底一沉。 裴朔原本身上余毒未清, 身子还没养好, 为了找他又大动干戈, 昨日淋了雨受了寒风,这一下子便病倒了。 谢蔺让他靠在石壁上,他一起身, 左小腿瞬间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 掀开衣裙,原先肿胀的那一块此刻更是不堪入目, 伤口处虽然被裴朔简单包扎了一番,但没有伤药,伤口难以愈合。 他抓起墙角那把裴朔带来的剑当做拐杖, 一瘸一拐站起身来,待适应了疼痛,他才缓缓蹲在裴朔面前将裴朔背了起来。 “我带你下山看大夫。” 昨夜他也睡得深沉, 不知裴朔高烧, 这般烧了一夜, 也不知会不会闹出什么事情来,他心下着急,步伐不免快了几分,然而每走一步, 小腿之处都是钻心之痛。 “裴朔,醒醒!” “等你醒了,我送你一箱金子怎么样?” “裴朔!你醒醒好不好?” 他试图将人唤醒, 然而背上的人双目紧闭,仅余微弱的呼吸和滚烫的温度,谢蔺的一颗心也逐渐往下沉。 山路陡峭,他的额头布满了冷汗,他心中忧心裴朔,而出山的路越发难走,忽地脚下一空,松动的石子瞬间让他失去了平衡。 谢蔺努力想要稳住身形,但受伤的小腿完全使不上力。他下意识地护住背上的裴朔,整个人向前仰倒,顺着陡坡滚了下去。天旋地转间,他死死抱住裴朔,用自己的身体为他抵挡撞击。 不知何时山坡平缓,他的头重重撞在野树上,眼睛被树枝划伤,当即天旋地转、头晕眼花,眼前糊上一层血色。 他挣扎着爬起来去看同样倒在地上的裴朔,他用力拍打对方的脸颊,声调都快要哭出来了,“裴朔。” 眼看孤立无援,他用了半天力没能爬起来,千钧一发之际,好似有空灵的山歌传来,随着声音渐行渐近。 谢蔺循着声音来源,血色朦胧间见一樵夫背着竹筐走来,那樵夫也瞧见了他们,朝他们走来。 “这是……”樵夫朝他们看了又看,这两个人打眼一瞧就是非富即贵,却出现在这荒山野岭的,他脚步有些退缩,并不想沾惹上是非。 “救救他!”谢蔺跌在地上浑身狼狈,从袖子取出昨夜裴朔替他拆下来的金钗,双手捧着。 “你救救他,这些全部给你。”谢蔺眼前糊着血痕,都顾不得擦去,只一脸期待的看着这樵夫。 荒山野岭,难得见人。 谢蔺下意识抓紧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那樵夫最后看在金钗的份上终于松口答应背裴朔下山,并替他们寻了镇上的一间医馆药堂。 安善堂—— 裴朔醒来的时候只觉得神清气爽,好似浑身的浊气都被排了出去,他刚动了动手指,就被一人紧紧握住。 “你醒了?” 熟悉的声音让裴朔心上一喜,他还没来得及观察四周的环境,率先看到床榻前坐着的男人,青丝垂落,眼蒙白布,裴朔心里咯噔一下,一股不好的预感升起。 “你的眼睛怎么了?”裴朔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谢蔺却没回答他的问题,反而摩挲着去摸裴朔的脸,直到裴朔身上传来正常的温度他才舒了一口气。 “谢明昭……”裴朔打量着他。 谢明昭此刻换了一身寻常百姓的衣裳,用一根布条简单将头发绑着,眼睛前缠着一圈纱布。 “我的眼睛被划伤,目前看不见了。” 轰地一声,裴朔脑子里便什么都听不见了,只一心打量着眼前这个人,结结巴巴问道:“什么叫……看不见了?” 怎么会看不见了? 分明他们昨夜还相拥而眠。 谢明昭的眼睛清亮如水,倒映着山间篝火与明月。 此时裴朔才发觉他们不是在山洞里依偎,反而换成了明亮宽敞的堂屋,鼻尖传来浓厚的药香,外头有小童在碾磨药材,裴朔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伤势已经被人包扎好,原本火辣辣的伤口处传来一阵清凉。 再看向谢蔺,他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裴朔垂眸眼底不知何时蓄满泪水,说话时不自觉哽咽出声,“怎么会这样?” “祝大夫正在施针,或许一个月后就能再看见了。”谢蔺说得轻松,只是蜷缩的手指让他看起来有几分紧张。 裴朔的手指抚上谢蔺眼前包裹的纱布,用力将人抱进自己的怀里,在纱布上蜻蜓点水般落下一吻,声音几近颤抖。 “对不起,对不起……” “我是想来救你的。” 他昏昏沉沉能来到药堂,想必谢明昭出了不少力气,他跌落山崖、身负重伤、小腿未愈,又要带着他下山,难免…… 他想来救人的,可谢明昭却因他而盲。难掩的愧疚瞬间包裹裴朔。 谢蔺眼前一片黑暗,却不自觉因为这个吻而颤动,他几乎能感受到对面人皮肉下跳动的心脏,紧切的呼吸落在耳边,喉结上下滚动,手指抓住了裴朔的衣角。 似乎是察觉到怀中人的不安,裴朔试图安慰他,语调也变得轻松起来,“其实……眼睛看不见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以前还不能走路呢。” “嗯?” “在我刚出生那年,发生了一件大事,我没办法走路,甚至无法说话,连个苦字都说不出来。你知道吗?这种日子我过了好几年……” “我小时候特别可怜,我刚出生,甚至没有一刻钟,就有个男人啪地给了我一巴掌,当场我就被打哭了。” “我从小就瘫痪在床,家里人甚至都不让我吃饭,直到把我饿得嗷嗷哭,才给我喝点稀的米汤,那里边儿一粒米都没有。” “我每天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甚至都没有一个朋友来看我,就算这样,我也在坚持活着。” “而你……” “只不过是没了一双眼睛。” 谢蔺满脸震惊,他从不知道裴朔居然还经历过这种事情,嘴唇颤颤。 “那你……” “真的很坚强。” “对吧,所以你也要坚强地活着,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裴朔拍了拍他的肩膀。 谢蔺点了点头,但又觉得哪里不对劲,直到他终于反应过来,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可浑身紧张的情绪却一扫而空。 “裴朔,你是真的很会安慰人,我差点儿就信了你的鬼话。” 裴朔讪笑一声,“来,抱抱你,马上就好了。” 他用力抱了抱对方,把头垫在谢蔺肩上时眼神却瞬间黯淡了下来。 俩人正缠抱着,外头突然进来一人,那人瞧见此番情景,连连道歉,吓得急忙要退出门去,“对不住,对不住,我打扰了。” 裴朔这才轻咳一声,松开谢蔺,只是十指依旧相扣,藏在被子里。 裴朔拱手行礼道:“多谢小大夫。” 少年憨笑道:“你还是谢他吧,要不是他带着你,我和师父也没办法救下你们。” 裴朔朝谢蔺看了一眼,浮现出一抹笑意,在被子底下捏了捏他的手。 “他背着你来的时候可吓人了,一个腿断眼盲,一个高烧不退余毒攻心。幸好他手里有解药的药引子,师父才能把你从鬼门关带回来。先把药喝了吧,一会儿师父还要替这位谢先生施针。” 这少年是个碎嘴子。 他从进来开始就絮叨个没完。 也是多亏这碎嘴子,他才知道原来自己已经昏迷了小半个月,十几天来谢明昭日日守在他的榻前,直到他的高烧慢慢退了下来。 裴朔喝了药下床换了衣裳。 这位少年的师父不愧是名医,他只觉得身轻如燕,所有的病气一扫而空。 “你的腿怎么样了?” “已经消肿了,伤口也在结痂。” 裴朔蹲下身掀开他的裤腿,果然见原来肿胀的小腿已经消退下去,石子划破的皮肉结了痂,那些青青紫紫的淤血印子也下去不少。 “怕什么?你小时候连路都不会走,不也没叫一声苦吗?”谢蔺轻笑出声。 “对啊。”裴朔咧开嘴笑出了声,带着温度的指肚拂过那道伤痕,引起一阵战栗,谢蔺下意识回缩,裴朔帮他将裤子放好,抬眸看着他,“我们晚些回京吧。” 一来谢蔺的眼睛还要靠祝大夫医治,二来现在京城多事之秋,他们不如在外面躲避。 “好。”谢蔺朝他递出一只手去,裴朔拉过用力往自己跟前一带,谢蔺下意识环住了他的脖子,下一刻整个人腾空而起。 “裴朔!”谢蔺惊呼一声。 裴朔却低低笑出声来。 他在手上掂了两下才把谢蔺放下。 “瘦了,等我做些好吃的,把你养回来。” 晚些的时候裴朔出了药堂,他们现在是在京城外的一处小镇上,临近京城镇上也格外繁华热闹,王嫣的月刊小报已经渗透进来。 裴朔到报社的时候,指背敲了敲桌面,拿出一两银子放在柜台,“要一份看月小报。” 掌柜笑笑,“客官,您说错了,咱家是月刊小报。” 他嘴上说着错了,却弯腰从柜台下取出来两份小报,又数了银子,将剩下的铜板找给了裴朔。 这是他和王嫣的暗号。 月刊小报的发展势头过猛。 他自然不能只写些娱乐版头,反倒平白浪费了这么好的情报大网。 王嫣是个有胆量的女子。 只要能赚钱,裴朔甚至怀疑她都敢擒龙弑帝。 用她的话来说就是:这世间只有银子是真的,银子不会可有可无,银子不会虚情假意。 真正的月刊小报下卷着一份特殊的看月小报,笼聚皇族新闻,不得不说王嫣这个人很有涉黑前途。 翻开小报—— 以密文藏首藏尾写着最近的事。 阎文山又又又被贬了。 琼华公主失踪,下落不明。 郭皇后病重,太子终于被解了禁足。 永王赐了封地,日夜笙歌作秀,却暗中勾结当地权贵。 南梁边境集结大量军队,蠢蠢欲动,意图中原。 看来武兴帝要忍不住对郭家下手了,郭济物的死不止是裴朔给武兴帝递出去的一把刀,更是这位正值盛年的皇帝对外戚势力削弱的开始。 如今京内外忧内患,他和公主躲在外面更合适。 裴朔出了报社,用剩余的银钱找了牙人把安善堂后面的宅子租了下来,他格外多拿了些钱,牙人得了银钱当即将那宅子收拾得干净妥帖。 裴朔简单添置了些东西,待一切收拾妥当才回了药堂,谢蔺就坐在那儿乖乖等着他。 裴朔二话不说,上前一步,直接将人打横抱起来就往外走。 “裴朔?”谢蔺惊呼一声。 “我是眼瞎,不是腿断了。” “那我放你下来?” “不要。” 谢蔺这般说着,又往他怀里拱了拱,整张脸埋在他脖颈间。 “公主,你知道我们这像什么吗?” “像什么?” 裴朔笑出了声。 他抱着对方,步伐稳健,笑得越发得意,“你头上再多个红盖头,像是新人入洞房。” 在21世纪,新郎把新娘接出来自然是要抱着他上车、再抱着他下车,抱着他进入他们的婚房。 谢蔺闻言张嘴在裴朔脖子上轻咬了一口,感觉到抱着他的人身体微微一僵,他才满意地收起獠牙。 踏进新租的院子里头,裴朔才把他放在床榻上乖乖坐好,裴朔倒了碗水。再看榻上的人,恍惚经年,新婚之夜,他的妻子隔着孔雀羽扇端坐新床之上,人影重叠,他一时怔住了心神。 裴朔滚了滚喉结,又饮了两口凉水,收回了视线。 “驸马……” 裴朔回神,表情有些不自然,像是要转移话题,“我买了两份羊肉汤角儿,不知你是不是爱吃?来尝尝吧。” 他说着上前牵着谢蔺的手将他扶到座位上,又将勺子塞进他手里,牵着他的手让他触碰到桌面的碗。 “你哪来的银钱?”谢蔺问道。 “我把你袖子里的金簪卖了。” 谢蔺:“你……” 他摸了摸袖子,果然他最后一根金簪也被这奸贼偷走了。 裴朔呲牙一笑,“幸好你头上叮叮当当地戴了不少首饰。” 那支金簪可值不少钱。 足够他们俩在这好吃好喝待上十年都不是问题。 裴朔喝了热汤,整个人瞬间暖和起来,马上要入冬的天气,逐渐变得凉了,他瞧着自己和谢蔺身上的衣服,想着明日要不要去买两身厚实的衣裳,顺便通过报社给公主府递个信儿。 “裴朔。” “你会丢下我吗?” 沉寂的空气陡然响起一道声音。 裴朔一下子怔住,顺着声音看去,那人捧着汤碗,坐得端正,发丝飘逸,却难以掩盖慌乱的内心。 谢明昭幼年与母亲、皇妹相依为命,囚于宫室,后来荣王妃一去不回,真正的琼华公主病逝,他眼睁睁看着最亲近的人逐渐越行越远,他怕极了再次被人丢弃,又做回那后山的孤魂野鬼。 不等他要再问,整个人落入一个滚烫的怀抱,胸口的心脏剧烈跳动,裴朔深吸一口气。 “我觉得做人挺好的,不想投胎成猪……” “什么?”谢蔺不解他为什么突然提到猪。 “你忘了,我发过誓的。” “无论……国破家亡、生离死别、无论公主是男是女,我都将永远追随公主。” 裴朔说着将袖中怀里的银子全部掏了出来,叮叮当当放在桌上,最后又拉着谢蔺的手往他怀里掏、又摸了袖中的口袋、腰间的荷包,不剩一枚铜板。 “给你给你,都给你。男人的钱在哪,爱就在哪。我现在已经身无分文,还请公主接济赏我口饭吃。” 谢明昭毫不客气地收走了那些银子,转身便走,却是唇角弯弯,“谁是你的公主?” 裴朔笑眼弯弯,跟了上前,“男公主也是公主嘛。” 第83章 时间好似慢了下来。 小小的城镇车马悠悠。 裴朔从外头削了一根翠绿竹子回来, 坐在院子里头量了尺寸用镰刀砍断,削出形状来,随后又拿砂纸开始细细打磨。 谢蔺坐在他身侧乖乖坐着, 他虽眼睛看不见, 耳朵却更加灵敏, 砂纸打磨竹节的声音不断传来, 他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裴朔将竹子头尾打磨光滑,连根倒刺都没有,又细细磨光了竹节粗糙的位置, 最后找了红布将竹子某一节的位置裹了起来。 “来, 试试怎么样?”裴朔将竹杖塞进谢蔺手中。 谢蔺伸手握住,正好握在红布包裹的位置, 布料柔软的触感传来,谢蔺微微一愣,随即站起身来, 抓着竹杖在院中敲敲打打寻路。 这竹杖长短粗细都刚刚好,竹头一点红绸恰似万绿丛中一点红。 “以后我就可以出门了。”谢蔺的声音隐隐透着一点欢喜。 他眼睛不方便,难以适应黑暗, 走路总要摸索着墙壁和桌椅, 容易被绊倒, 有了竹杖,他就可以确认前面的路是否平坦,是否有障碍物。 裴朔怕他整日待在屋子里无聊,便做了一根手杖, 他可以来院子里走动,甚至可以去巷子里简单摸索一下新的事物,听一听外面的风土人情, 感受一下东风拂面和桂花落在头上的香气。 “裴朔。” “谢谢你。” 谢蔺忽而回头,唇角弯弯,他抬起一只手,有东风过,有桂花落在掌心,徒留一地飘香。 裴朔静静站在原地,眼中倒映着那个茫然抬头的人影,忽而也笑了,像是冰消雪融中透出那么些许的风流和温柔。 青丝如墨,岁月迢迢。 风月无边,佳期如梦。 武兴十二年,初遇吾妻,便胜却人间无数。 裴朔唇角笑意不减,“要吃些我新学的桂花糕吗?” “好。”谢蔺听到声响,将掌心的桂花往他的方向抬了抬。 虽然有了新的竹杖,但谢蔺只是偶尔会出门在巷口坐一坐,更多的还是围在裴朔身边打转,他最喜欢唤裴朔的名字,紧接着便是对方无奈而又宠溺般的回应。 “裴朔。”屋内传来谢蔺的声音,他正在屋内翻动着桌上的竹筛子,凭借手指的触感挑选好的桂花将其挑拣出来。 “我在厨房,给你做第二版桂花糕吃。”裴朔系着围裙,双手还沾着面粉,锅内蒸汽袅袅,他将刚做好的桂花糕放了进去。 听了他的答话,里头才噤了声,但是很快有人拄着拐杖往前探路,谢蔺摸索着扶住门框,动了动鼻子,“好香。” “我想试试能不能做出王妃娘娘的味道,但是显然,有点难吃。” 裴朔叉着腰,大概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秘方,裴朔虽然问过荣王妃桂花糕的做法,但终究还是做不出她的味道。 谢蔺摸索着门框,竹杖触碰到旁边的一个矮脚凳,他扶着墙坐了下来,面色柔和,乖乖坐好,等着开饭。 “要蒸多长时间?” 谢蔺出声问道。 然而耳边久久没有传来对方的回应,他下意识揪紧了手边的衣袖,“裴朔?” 依旧是无人应答。 只有耳边蒸汽的声音和鼻尖香甜的桂花糕传来。 “裴朔!”他不免慌了神,站起身,急匆匆就要出门。 “我在呢。”裴朔从外面进来。 “刚出去倒了泔水。” “你快好生坐着,马上就蒸好了。” “嗯。”谢蔺露出一个微笑。 谢明昭似乎安下心来。 但又好像还是不能安心,总是要时不时唤一下裴朔的名字,得了对方的回应才放心。 裴朔片刻不敢离开他身侧,生怕稍过一会儿他的妻子便慌了神。 “裴朔。” “我在茅房。” “嗯。” “……” “茅房你就不用跟来了吧?” “我在外面等你。” “裴朔?” “我在杀鸡。” “晚上给你炖鸡汤补补身体” “这鸡也太难杀了。哎哎哎……它啄我,救命救命……” 紧接着是一阵扑通扑通的鸡飞狗跳的声音,一根鸡毛落在了谢蔺的发间,他默默地握紧了竹杖,将鸡毛捡了下来。 “裴朔!” “我在补衣服。” “凭什么裴桓能绣出个花,我连衣服都缝不好。” “为什么针会断呢……质量不好,奸商!” “裴朔……” 裴朔手里团着一圈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红绳,站在谢蔺面前,牵过他的手,“来,伸爪爪。” 谢蔺原本拢在一起的拳头瞬间乖乖地张开五指。 裴朔噗嗤一下就笑了,“你怎么跟个小猫似的,隔壁巷子里的小猫爪子就这么张的。” 裴朔将红绳一头缠在谢蔺的食指上,骨节分明的手指多了一圈红绳,像是一枚红色的戒指一样,随后裴朔又把红绳绕到手背在他的手腕上也缠了一圈。 做完这些裴朔倒退了两步,红绳渐渐伸展,裴朔露出同样缠着红绳的一只手勾了勾手指。 谢蔺顿时动了动坐直了身子。 他的手指也随着裴朔的动作而被轻轻地勾了一下。 “以前看仙剑奇侠传的时候还挺羡慕阿奴和唐钰小宝的一线牵的。”裴朔将多余的红绳缠在手上,坐在谢蔺旁边。 “以后你想我的时候就动一动你的手指,我就会回应你,就像这样。” “如果我没回应你,你就拽一拽手腕上的红绳,也可以顺着绳子来找我。” 谢蔺歪头,“仙剑奇侠传是什么?” “嗯……一个电视剧。” “电视剧又是什么?”谢蔺好奇他嘴里蹦出来的一个又一个新鲜的词。 “电视剧呢,就是有人把写好的故事现场表演出来,放到电视上,我们作为观众就可以看到了。” “电视是什么?把人关进去吗?” 裴朔被他逗笑了,伸手揽过他的肩膀,“电视啊,是一个很神奇的东西,他可以把发生过的东西录下来,再重现一遍。” 谢蔺思考了很久,“确实是一个很神奇的东西,这世上有这样的物件吗?” “有啊,不过这个时代没有,在很久很久以后的未来就能看到了,你需要活很长很长的时间,至少需要一千年吧。” “我想看电视。” 谢蔺说得很认真。 裴朔哈哈大笑,“电视你是看不到了,不过你可以尝尝我改良的最终死也不改版的桂花糕。” 他起身将锅盖掀开。 香甜的桂花糕瞬间飘满了整个院子。 桂花糕切得很大一块,谢蔺坐在院子里的石桌前捧着一块热腾腾的桂花糕慢慢吃,突然他不知又想到了什么,“裴朔,我想看电视。” “……” “我看你像个电视,吃你的桂花糕去,我去给你煎药。” 谢蔺咧开嘴笑了半天。 “你说的电视还有一千年后的世界,都是你算出来吗?” “我做梦梦见的,有个神仙说我是天纵奇才,要我去跟他修仙,那我怎能乐意,我刚娶了个美娇娘,正是不羡鸳鸯不羡仙,于是我一口回绝了他,他大手一挥就给我看了一千年后的世界。” “是什么样的?” “那是一个没有奴隶和战争的世界。” 谢蔺吃着桂花糕,听着他一边煎药扇火,一边给他讲述一千年后的世界,听得他好似真的看到了人间仙境,连嘴边的桂花糕都忘了。 “那如果没有皇帝的话,北祈还是会灭亡是吗?” “用不了多久就灭亡了,有个经天纬地的男人将要横空出世……”他说到这里突然道:“谢明昭,你别造反了,还不如跟着那个男人混个从龙之功,以后封侯拜相,也无不可。” 凭谢明昭的才智武功,堪得当世第一。可历史注定谢明昭做不了皇帝,倒不如退而求其次,也算是能得一个好结局。 谢蔺:“……谁?” 说到这个裴朔可就不困了。 坐在凳子前,开始了他滔滔不绝的故事。 “他是我此生最敬仰的男人,据传他身长八尺,迥然独秀,仪表瑰杰,音容兼美,是世间少有的美男子。他年少初登王座,锋芒显露平定长平之战,退夏侯定襄阳,攻靖州取丰和,一路杀进京城,捉佞臣擒奸相、平叛军废皇帝,高歌猛进,终登九五之位。” “而后数年,开疆拓土,歼灭蒙古重创吐谷,南征末梁,西攻陵国,平诸侯叛乱,定天下乾坤,大儒赞其[千载第一人],至此天下大同……” 裴朔双目迸发出迥然的光芒,甚至都忘记眼前的人也同为谢氏皇族,一心只想和别人分享他的偶像,他只是一个安利爱豆的脑残粉而已。 “他和赵皇后更是少年夫妻,青梅竹马,只可惜赵皇后身体不好,芳魂早逝,他为了赵皇后更是终身不娶、空置后宫,二人还育有一子,这个孩子被他宠得无法无天……” 他的嘴叭叭地说了半天。 谢蔺已经沉默了。 他在想能得裴朔青眼的人该是何等神仙?而听他叙述,此人更是文韬武略、无所不能,世上真有这样的人吗? “你说的这个人,他真的存在吗?” “当然!”裴朔不允许任何人质疑他的历史功底,历史上所有关于谢蔺的生平记载、包括野史,他都熟记于心。 “他现在就在雍州,此时应该是文宣王府的世子爷。” 谢蔺:“……” 他托着脑袋歪头,“可是驸马,文宣王府并没有什么世子?” 裴朔蹭地一下就站了起来,眼底光芒闪烁,声音不免有些拔高,“怎么可能?是雍州的文宣王府?你是不是记错了。” 谢蔺淡淡道:“文宣王年逾六十,膝下无子。” “怎么会……”裴朔第一次动摇了他的信念,他低声喃喃了几句,仔细回忆曾经的史书,可书书卷卷都记载:谢蔺出自文宣王府。 “按照时间推算,他现在应该有十八岁,未及弱冠,会不会是文宣王遗落在民间的孩子?” 裴朔突发奇想,就像还珠格格那样? 谢蔺再次摇了摇头,“文宣王年轻时打仗伤了根基,此生难有子嗣。” “你知道的这么清楚?”裴朔狐疑道。 谢蔺笑笑,“当然,我的父亲荣王是先帝最宠爱的贵妃之子,荀贵妃和文宣王的发妻乃是嫡亲的姐妹。算起来,文宣王算得上是我的姨公。” 裴朔沉默了,难道史书记载有误?若是谢蔺非出自文宣王府,难道是其他的王府? “那陈留王,文襄王,武惠王……这些王爷膝下可有年纪相仿的世子?” 谢蔺沉思片刻,“陈留王年近五十,膝下有五子三女,长子和次子已过而立,三子和四子应该和你大哥年岁相仿,均已及冠,五子幼童今年十岁。” “文襄王刚刚继位,今年三十有二,膝下仅有二女。” “武惠王膝下三子,他的幼儿似乎刚及弱冠,同你说的年岁差不多,但……” “但什么?”裴朔激动起来。 “但此子……”谢蔺神色古怪起来,“此子相貌丑陋,和你说的实在不配。” 裴朔神色又黯淡下来。 “好像周慈王膝下唯一的一子和你说的接近,此子聪慧,样貌英俊,文学武功均超出同辈,但我觉得也没有你说的那般神人。” 裴朔沉默了。 他的谢蔺到底在哪? 谢蔺又道:“周慈王世子名唤谢程,表字为伯康,可是你说的神人?” “不是他。” “那我便不知道了。” “或许此人只是冒领文宣王府的名头,毕竟按照你所说,他要挥师入京,不可师出无名,他需要一个皇室宗亲的身份。” “文宣王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届时此子就按照你说的,随便编出一个文宣王遗落血脉的名头,也无人能拆穿。” “你别说了。” “我伤心了。” 裴朔苦哈哈地捧着脸。 谢蔺身世不明,他现在连去哪投奔都不知道了。 或许他应该回京后再和柳如烟见一面,柳如烟身为历史系学生,应该会对谢蔺有所深入研究。 “或许有没有一种可能……”裴朔突然想到一种可能,神神秘秘道:“他跟你一样,为了自保,不得不以女装示人。你刚说的这些王爷膝下可有年满十八的郡主?” 谢蔺:“……” 裴朔的想象力还是很惊人的。 裴朔道:“我觉得极有可能,你说陈留王有三女,这些郡王年芳几何?” “你别想了,陈留王的两位郡主已结婚生子,另一位郡主也年过双十。文襄王的二位郡主也绝不可能。” “为什么?” “因为……”谢蔺顿了顿才吞吞吐吐道:“矮。” 裴朔:“……” 他的偶像不可能矮。 似乎是感受到裴朔情绪实在低落,谢蔺忽然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第84章 “我的药!” 裴朔突然惊叫一声, 也没顾上回答谢蔺的问题,吓得他连忙灭了火,掀开药罐的盖子。 “好像熬过头了, 应该没事吧。都怪我提到他太激动了, 我这辈子要是能远远看他一眼都不白活了, 哪天他出现在我面前, 我估计要被吓死嘞。” “算了,反正过两年他就自己出现了,我也不用刻意去找他。” 裴朔倒是看得开。 初来这个时代, 他想过去找谢蔺, 甚至还想和谢蔺混成好哥们儿,但随着时间过去, 他想或许有缘自会相见,他贸然前去打搅对方的生活,若是不小心改变了他的命运轨迹, 他万死难辞其咎。 “你刚说什么?”裴朔自说自话完,才意识到谢明昭刚好像问了什么。 “没事。”谢蔺闻着鼻尖传来的苦臭的药味儿,又咬了咬手里的桂花糕, “你说的那个人真有那么厉害?” “对啊, 他超厉害。” “你很敬仰他?” “超敬仰的好吧。”裴朔将煎好的药盛出来用布巾裹着碗边端过来, 放下药碗的瞬间他就跳起来开始摸耳朵,“好烫好烫。” “我对他的崇拜简直比这碗药还烫。”他说着用勺子将药汁搅拌晾凉。 谢蔺抿着唇,“那如果你见到他,你打算做什么?” 裴朔思索半天, “什么都不做吧,我看着他完成他的丰功伟绩就好,我是一个理智的粉丝。” “他对我来说, 更像是菩萨佛祖那样的存在,只可远观。” 裴朔说的是真心话,那可是千古一帝,他看见对方估计就要腿脚发软了,哪敢造次。 “以他的残暴程度,我若是露出不正常的举动,恐怕就要把我赐死了。” 谢蔺噗嗤一笑,“他这么可怕吗?” “他超恐怖的。”裴朔摇了摇头,“等晚年他还会变成昏君,动不动就诛九族,天天追求长生不老,吃那个破丹药,把自己作死了。” 谢蔺:“……” 那属实是昏君了。 — 时间转瞬即至,按照祝大夫说的七七四十九天不间断施针,转眼到了前一天,裴朔比谢蔺还要紧张,整整一天他都没出门。 恰逢是个十五月圆,裴朔瞧着头顶的月亮,将床榻铺好,扶着谢蔺躺好,正要转身之际,衣袖却被人抓紧。 “裴朔。”谢蔺的声音听着有些颤抖,明日傍晚祝大夫就要过来拆布,他的眼睛是否能正常恢复就看明日了。 裴朔知道他今晚估计是睡不好的,但祝大夫特意交代过他一定要好好休息,不能累到眼睛。 裴朔坐在床边,反握住他的手,“宽心睡吧,我在这儿陪你。” “我睡不着。”谢蔺坐直身子,整个人倚在裴朔身上,耳畔是跳动的心脏,背后是裴朔滚烫的胸膛,他才有了那么一瞬间的安心。 “倘若……明日我的眼睛还是不能恢复……” “那我陪你回京,太医院刘汉刘太医擅治眼睛。” “他们也治不好呢?” “那就遍访天下名医,总有人能治好你的,若是一直治不好,你正好多体验一下当瞎子的感觉,一般人还没有这种体验呢。” 谢蔺抓紧被角,“那你的计划怎么办?你筹谋了那么久。” 空气有了一瞬间的凝滞,裴朔将头靠在他青丝发间,嗅着淡淡的桂花香,深吸了一口气,半晌才听到听到他淡淡的声音响在黑暗中。 “不要了。” “你计划了很久的。” “嗯。反正即便没有我,也会有别人,郭氏自取灭亡,天不容它。在我眼里相较于为死人报仇而言,活人更重要。” “裴朔,你唱个歌吧。” “你想听什么歌?” “什么都好。” 月华如练,月光穿过雕花窗子在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若有若无的幽香,四周静悄悄的,仿佛整个世界都陷入了沉睡。 窗外的树影婆娑,偶尔传来几声风声,却更衬得室内愈发静谧。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仿佛能听见彼此的心跳。 [看看星光看月亮] [看看我的心] [月亮代表我的心] [梦想是甜蜜蜜] 裴朔唱的语调轻缓,像是那种哄孩子的歌,他唱得低缓幽幽,好似从天边而来,落在这片土地上,哄着他那还未睡着的心上人。 …… 不知何时,谢蔺似乎睡着了,裴朔将他放下,掖好被角,他蹑手蹑脚的走到自己的小榻前。 他们租的这个宅子只有一间屋子,谢明昭眼睛看不见,他便将小榻收拾了起来,晚上谢明昭有事起夜,也方便将他叫起来。 裴朔钻进被窝里,双手交叉垫在脑后看着天花板不知在想些什么,忽然他又扭头朝床边的人看去,唇角略过一抹微笑,缓缓闭上眼睛。 夜色如墨,不知过了多久,屋内响起一阵细小的铃声,谢蔺吓得急忙握住床前的小铃铛,这是他们刚搬来时裴朔系上的,为的是听到动作方便他及时醒来。 谢蔺蹑手蹑脚下了床,没有拿竹杖,小心翼翼在屋内摸索了半天,最后摸到裴朔床边坐下。 掀被、躺下、盖被。 一气呵成。 迷迷糊糊间裴朔只觉得怀里多的什么沉重的东西压着,甚至还带着幽幽香气,他下意识将人搂过。 “公主……” “不是公主。”怀里的人声音闷闷的,听着还带着撒娇的气性。 裴朔闭着眼睛却是轻笑一声,“大舅哥。” 谢蔺也弯了弯唇角。 * 傍晚,裴朔刚吃了晚饭,祝大夫就来了,随着眼前的纱布一圈一圈被揭下来,裴朔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对方。 直到纱布落地,谢蔺颤了颤睫毛,慢慢睁开眼睛。光透过窗棂洒进来,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细碎的光影。 “怎么样?你看到了吗?”裴朔的声音传入耳边,可他却看不到他在哪个方向。 “裴朔……”谢蔺抬手想要去寻找他的方位,指尖在空中轻轻颤抖。 裴朔就站在他的身侧,握住他的手,颤颤巍巍地在谢蔺眼前又晃了晃,而对方却依旧是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神,毫无反应。 失败了。 “祝大夫。”裴朔求助般地看向胡子花白的老大夫,然而对方也只是摇了摇头,“老夫学艺不精,看来你们只能另寻名医了。” “要不再施针四十九天,或许有希望呢?我们等的起。只要能治好他的眼睛,不管是名贵药材还是什么,我都可以寻来。您再试试呢?” 裴朔抓住对方的衣袖,希望老大夫不要彻底放弃。这位祝大夫乃是前朝太医祝由之的后人,如果连他都无能为力,那他即便走寻天下,也是希望渺茫。 老大夫摇了摇头,提着药箱,“唉,我回去再翻翻医书罢。” 裴朔眼睛终于亮起一道光,“好,我送先生回去。” 裴朔将老大夫送至门口,等他再回来时谢蔺依旧静静坐着,双目无神地盯着某地,听到裴朔进屋的声响才终于有所松动。 “裴朔。”他薄唇轻启。 话还没出口,声音已多了几分哽咽,裴朔上前抱住他,轻轻拍过他的背,抚慰道:“一定会好起来的,祝大夫回家翻阅医书,或许过几日就有消息了。” 谢蔺苦笑一声,“你不用安慰我,恐怕我的眼睛此生再无痊愈之可能,更不要肖想那九五之位。” “裴朔,我虽眼盲,可手上还有些人,我帮你报仇,你陪我渡过余生可好?” 他攥紧了衣角,他相信此刻的裴朔一定愿意陪着他千千万万年,可真心瞬息万变,或许某年某月他朱颜不在,而裴朔厌烦了他,想要丢弃他…… “郭氏灭族之后,我会带你回雍州文宣王府,虽然比不过皇宫铜墙铁壁,可你要逃是逃不掉的。届时我会承继文宣王一位,封你为王妃,除了和我在一起,你什么都做不了。” “裴朔,我既然喜欢你,就不会放手,就算是孤魂野鬼,也会缠着你的。” 谢蔺这般说着,心里却没底气,他希望裴朔答应跟他回文宣王府,可若是裴朔拒绝,他却是会真的松一口气,这样他就可以说服自己用些别的强硬手段。 裴朔笑笑,“我可以带元宵和小白一起吗?” “可以。” “可以吃公主府那样的珍馐美肴吗?” “可以。” “可以喝美酒佳酿吗?” “可以。” “可以打牌赌博吗?” “可以。” “可以去红玉楼吗?” 谢蔺:“……不可以!” “除了不可以离开我,不可以去勾栏瓦舍之外,其他都可以。” “还有这好事儿?” 这种好事儿落到他身上,他做梦都得笑醒。 “那你算是答应了?”谢蔺喜色中还夹杂着一丝疑惑。 “为什么不?我的梦想就是小人得志、不劳而获、无功受禄、坐享其成。一下子你全帮我实现了。” 谢蔺:“……” 可能他和裴朔待的时间久了,大概都忘了,他最初遇到的裴朔就是这么一个贪财好色的人。 若论[财],文宣王府虽谈不上富可敌国,但绝对能让裴朔富贵无忧。若论[色],他这张脸应该称得[国色]二字。 “你真的愿意?”谢蔺还是怀疑,谁会想和一个瞎子过一辈子,更何况这个瞎子还是个男人。 “一旦你答应,我不会再放你走的,就算你以后厌弃了我……” 谢蔺的话还没说完,就感觉一双温热的手捧住了他的脸,旋即唇上落入一个轻柔的吻,硬生生打断了他的话。 唇角厮磨,灼热的呼吸扑面而来,谢蔺瞬间瞪大了眼睛,裴朔的手还在他后颈间抚蹭,他一颗心完全被点了起来,唇瓣被人小心翼翼地吻着,从唇边一路落到脖颈间的锁骨。 茫茫黑暗之中他听到了裴朔略微急促的呼吸声,他僵坐着,喉结上下滚动,被触碰的地方如有烈火燃烧,酥酥痒痒。 “你既不信我。” “不如今晚我们做一回真夫妻?” 裴朔又抬起头来,不给他回复的机会再次吻上了他的唇,他的手落在谢蔺腰间,指尖轻轻擦过,将那腰间的绳结勾掉的瞬间,冷风穿透衣裳略过藏在衣裳下的皮肤。 “驸马……” 裴朔拉过他的手来解自己腰间的带子,随着帷幔落下,谢蔺好似反应了过来,抱紧裴朔加深了那个吻,突如其来的回应叫裴朔一时落了下风,反应过来已被人压在下面。 “你喜欢在上面?” “你眼睛不方便,要不还是我来……” 裴朔被那只漂亮的手捏住了嘴,不许他再继续说下去,他抬眼瞧着上面那人,却觉得谢明昭好似恢复了视力一般,眼中带着满是侵占的癫狂之色。 “你……”裴朔一下子愣住,他似乎从未见过这样的谢明昭。 “裴朔……” “驸马。” 他一会儿是[裴朔]一会儿是[驸马]不断地唤着,手指钳住了裴朔的下巴摩挲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蔓延,紧接着气息铺天盖地再次侵袭着感官,像是失控般带着不容拒绝的疯狂。 裴朔只能被迫张着嘴,手指指缝也被人一点点挤进来被迫与他十指紧扣,随着血玉镯子叮当一声轻碰,裴朔像是要窒息,整个人瘫软在榻上,被动地承受着肆虐的亲吻。 一直到裴朔觉得自己快要昏过去的,才终于从唇齿间获得一丝空气,他张着嘴大口地喘着粗气,头搭在软枕上,眼底多了几分迷离和情愫。 “你……” “不是看不见吗?” 他几乎难以喘息,手指慢慢拂过谢蔺的眉骨,对方因为他的触碰而眨了眨眼。 然而头顶只是传来一声轻笑,旋即裴朔的头被人轻轻一抬,那条红色发带被扯了下来,墨发铺满床边。 “对,我看不见。” “所以……驸马也要看不见才公平。” 谢蔺说着将那条红带遮住裴朔眼睛绑在脑后,随即扯下手腕上的红绳将裴朔双手高举过头绑上,突如其来的黑暗让裴朔下意识挣扎。 然而下一瞬他的锁骨上便落下一个滚烫的吻,贪婪地汲取着他身上的味道。 第85章 天边云彩飘散。 屋内旖旎, 裴朔被他吻得两眼发蒙,脑子都不听使唤了,衣裳扔了一地, 吻如雨点般落下遍及全身。 他颤了颤睫毛, 隔着红绸他却觉得自己似乎又和那双饱含情。欲的眼睛对视上了, 他又伸手想要去摸一下对方的眉眼, 却在半空中被人抓住。 “驸马……”谢蔺吻了吻他的手背,凑近他的耳边,“我们这样, 被公主知道了怎么办?” 裴朔被那热气吹得一个激灵几乎要喊出声来, 他不得不死死咬住下唇,这个时候谢明昭居然还有心情玩闹。 “你……” “别胡说八道了。” 感觉越发强烈。 也不知他按到了什么地方, 裴朔猛地惊叫一声,胸腔剧烈起伏,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你……” 谢蔺将他抱在怀里, 轻声哄着,“我的好驸马……” 一直折腾到后半夜裴朔才筋疲力尽地睡着,谢蔺挑起他的一缕头发放在鼻前嗅了许久, 这几日裴朔忙着做桂花糕, 身上全是桂花的香。 他抓住裴朔的手指不断摩挲着, 把玩着那缕青丝在指尖缠绕,“驸马,此生都留在我身边好不好?” 上天把你送到我身边,已是此生不换。我如果不用力抓住这根稻草, 那就是我罪该万死。 清早,裴朔醒来时只觉得浑身像被碾过一样,刚抬起手臂遮挡眼前的阳光, 就瞧见他的胳膊上满目的红痕,再低头看去,浑身上下没一块好的皮肤。 他这是被狗啃了吗? 还是被鬼压床了? 他尝试着起身,感觉腰都快断了,好不容易快要坐起来,一只手臂环住他又将他带了回去。 “驸马……” 谢蔺的手环在他的腰间将人紧紧收住,脸埋在裴朔脖颈间贪恋地用唇瓣碰了碰他的耳朵尖。 裴朔抓住他不安分的手,轻笑出声,“你这样,一会儿公主过来捉奸在床怎么办?” 谢蔺低低地笑出了声,反倒故意吻了吻他的手背,做足了小三姿态,似是挑衅,“那驸马可要把我藏好了,别叫公主知道了我们的事。” 裴朔无奈道:“祝大夫马上要过来复诊,真的要捉奸在床了。” 谢蔺这才翻了个身放开了他,裴朔捡起地上的衣服,努力将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只是脖子上的痕迹怎么都遮不住。 “不需要他来复诊。” “什么?”裴朔扭头。 正好看见那人言笑晏晏,坐在床前,青丝垂落,下面穿着条白色亵裤,上身未着寸缕,肩头的位置还有几道浅红色的抓痕,活像是个刚偷完情的狂徒,裴朔脸上蹭地一下染上一抹绯色。 从前只在晚上见过,看得不真切,现在是白天,他瞧了个仔细。 大舅哥果真风韵犹存。 谢明昭习武,常在院中练剑,故而身材极好,腹间肌**壑分明,明显的穿衣显瘦脱衣有肉。 裴朔不由得骂了声“狐狸精”,他的阳气都要被吸干了。 谢蔺见他盯着自己看,反而笑得更欢了,“驸马要再摸摸吗?” 他拉起裴朔的手放在自己胸膛,裴朔下意识捏了捏,软软的,很有手感,整块皮肤白里透红,再配上这张美艳又楚楚动人的脸,连眼睛也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谢蔺环臂抱住裴朔的腰,可怜巴巴地将自己埋在他腰间抬头看着他,“驸马,你抱抱我。” 裴朔一只手环住了他。 “你再亲亲我。” 裴朔低头在他额头落下一吻。 “不行。” “亲这里。”他点了下自己唇瓣的位置。 裴朔按他的要求在唇瓣上轻轻落下一吻。 “驸马,你真是……” 谢蔺哭笑不得,“这种事情是不能太温柔的。” 他正欲做个示范,头顶却被人扔上来一件衣裳将他的视线全部盖住,等他掀开衣裳,裴朔已经穿戴整齐准备出门了。 “眼睛好了就出来干活,把床单洗了,再把柴劈了,以防万一我去找祝大夫再看看你的眼睛。” 裴朔转过身拍了拍自己发热的脸颊,临出门之际回头瞧了一眼,正好对上谢蔺似笑非笑的视线,他脚下险些一绊,扶着门框匆匆出了屋。 难怪聊斋里的书生都抵挡不了鬼怪和狐狸精的诱惑,真的会吸人精气。 谢蔺:“……” 祝大夫到的时候已是晌午,他后面跟着的小童提着一个巨大的药箱,里面放着各种检查工具。 “竟真的恢复了?”祝大夫翻看了许久,见他的眼睛恢复正常,不由得捋着胡子发出一丝笑意。 “可……” 祝大夫突然惊愕一声,变得吞吞吐吐起来,手指掰着谢蔺的左眼眼眶将其放大,怔怔地看着他的瞳仁喃喃一声,“怎么会这样?” 祝大夫被吓得倒退一步险些跌在桌子上,好在有小童扶住了他,“怎么了,师父?” “他的眼睛……”祝大夫抖着手指,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事。 小童似是好奇也上前瞧了瞧谢蔺的左眼,在看到什么时旋即也是大惊失色,师徒二人对视一眼均看到了对方眼底的惊骇。 “是有什么问题吗?”裴朔心里一咯噔,该不会是什么回光返照? 可看这师徒二人面露惊骇,祝大夫取着银针的手都在抖动,裴朔觉得似乎不是失而复明,倒像是谢明昭的眼睛里出现了什么让人难以接受的事情。 到底是什么东西能把年过半百、见惯风浪的老大夫吓成这样? “老夫从未见过这种怪异之事,不管怎样,眼睛确实是没问题了,只是……”他犹犹豫豫的,不知该如何说出这个消息。 裴朔见对方似是难以表达,他也凑上前去,学着祝大夫的样子用手指托开谢蔺的左眼眼皮,露出里面的眼球。 裴朔只看了一眼瞬间脸色大变,只见他的左眼的瞳仁中赫然变成了两个瞳孔,一深一浅,浅色的瞳孔若非仔细看否则根本看不清,是以他们从昨日到现在也没发现。 “重瞳。”裴朔喃喃一声。 怎么会是重瞳? 祝大夫摇了摇头,“医书并未见过这种怪异的事,或许是他的眼睛受损,身体愈合时意外又长出了一个瞳孔。” 重瞳在这个时代乃是妖异之昭,预示着不祥,戏文里常喻为乱臣贼子。难怪祝大夫和小童吓成那个样子。 “老夫学艺不精,你们还是再访名医吧。”大概是重瞳的震撼过于强大,祝大夫和小童踉踉跄跄,几乎是连滚带爬跑出了院子。 裴朔紧跟追了出去。 “祝大夫。” 裴朔叫住马上要出门的祝大夫,看着对方惨白的脸,从袖子取出一枚白玉簪子,这是他出府那日头上戴的。 “这玉簪乃是上好的羊脂玉,我知晓重瞳不详,还请老先生和小先生将此事烂在肚子里。” “这……”祝大夫看着那白玉簪,在阳光下光泽温润,不免有些心动。 还是他身边的小童瞧着那白玉簪都看直了眼,率先接过裴朔手中的白玉簪子,拍着胸脯道:“您放心吧,我和师父根本就没见过什么重瞳。” 裴朔这才微微一笑,“多谢两位,既然我妻子的眼睛已经治好,我们也该回王府了。” “哦……不是,我说错了,我们主家姓王。”裴朔只当是口误。 但祝大夫和小童显然并不这样想,他们出现那日,那个男扮女装的男人穿的是流丝锦绣凤尾裙,而眼前这个男人身上的布料更是富贵人家都用不起的,单手里这根白玉簪子足够他们几辈子衣食无忧。 而这二人的气度谈吐更非寻常人家能养出来的,所以他口中的[王府]恐怕是真的王爷府。 祝大夫又瞧了裴朔一眼,对方笑容浅浅,笑意却不达眼底,他顿时明白了,这个年轻人是故意说漏了嘴,好来警告他们。 “我年事已高,老眼昏花,也瞧不清什么东西了,我这小童年岁尚小经常说些梦话也没人信他的。” 祝大夫叹了口气。 他们是招惹了不得了的人物。 不过对方给了这白玉簪,说明并没有动他们的打算,只要他们守口如瓶。毕竟这重瞳之事非小,谁也不想惹出什么意外来。 送走了祝大夫,裴朔才抬脚进了屋内,谢蔺还在那里静静坐着,敛眉垂眸,青丝滑落肩头,瞧着有几分孤寂。 “裴朔。”谢蔺攥紧了衣角。 他自然是听到了他们的话。 怎么会是重瞳呢? 历史上凡重瞳者皆是乱臣贼子,如果他的重瞳传扬出去,恐怕会引起上位者的注意。 裴朔的眼神也变得复杂起来。 他上前再度仔细地看了谢明昭的眼睛,确确实实是史书上所记载的重瞳,他后退两步,再看谢蔺的眼神逐渐变得凝重起来。 “裴朔。”谢蔺又唤了他一声,起身朝他走了两步。 然而裴朔却因着他这动作退了两步,身后是土墙,他被迫抓住了身侧的桌子,“等等。” “裴朔……”谢蔺却因为他后退的那半步顿在原地,眼中夹杂着可怜和委屈,连裴朔也畏惧自己的重瞳吗? 裴朔垂着头。 怎么会这样? 史书记载:谢蔺亦重瞳子。 历史上的谢蔺就拥有一双重瞳。 只是并未说明这重瞳是天生,还是后天意外形成。 “谢明昭,你姓谢,你要承继文宣王一位,谢蔺、文宣王府……”裴朔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嘴中喃喃自语了半天。 “你就是谢蔺?”他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迷茫,似是不敢置信般又重复了一遍,“你真的是谢蔺?” 那个在史册中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传奇帝王,那个他自小就憧憬的男人,那个他从穿进这个时代就试图寻找的人……居然就一直在他身边?还同他成了亲拜了堂,昨夜更是…… “你怎么知道我这个名字?是母亲同你说的吗?”谢蔺忽然有些欢喜,开始解释,“谢明昭是我记在宗室族谱里的名字,已经被谢敬除去,谢蔺是我记在文宣王膝下的名字。” “你真的是谢蔺?”裴朔又问了一遍。 在他浓重的注视下,对面的人终于点了点头。 裴朔如遭雷击。 “我他妈的……”裴朔抓了抓头发,他都干了什么啊?他昨天晚上还和这个人颠龙倒凤的,现在告诉他这个人就是谢蔺? 谢明昭怎么可以是谢蔺呢? 脑中闪过他做的那个梦,乘龙的谢蔺邀请他一同乘龙,他还没递上那只手,对方就消失不见,梦中的男人逐渐幻化成此刻谢明昭的脸,是那么的合适,合适到他就该是谢蔺。 裴朔不知道该怎么表述自己此刻的心情,甚至有几分哭笑不得。 偶像变老婆? 老婆变偶像? 老天爷,你在玩我。 第86章 然而裴朔这番纠结落在谢蔺眼里却成了和那老大夫一般的畏惧之色, 他害怕自己,不敢靠近。 “你也害怕我这双眼睛?”谢蔺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苦笑。 “好,你不喜欢它, 那我留它做什么?” 说着他快速几步冲到床榻边, 掀开枕头, 取出那柄匕首, 高高举起,没有半分犹豫地对准自己的左眼刺了下去。 “不要……”裴朔冲上去,双手下意识握住匕首, 滚烫的鲜血滴在谢蔺的脸上, 吓得他急忙松开匕首。 “裴朔!” 沾满鲜血的匕首摔在地上,谢蔺的眼泪滚了出来, 他低头找了剩下的纱布,帮他清理血迹整理伤口。 “你发什么疯?”裴朔忍不住出口,“你的眼睛好不容易能恢复。” “我才要问你发什么疯?昨夜还与我缠绵, 今日就要拒我千里之外,就因为重瞳?”眼泪滚落在地上,看得裴朔心里一揪。 “我……我只是一时没想到你就是谢蔺。” 他被吓住了而已。 枕边人变成史书里记载的千古一帝, 任谁都难以反应过来。 谢蔺无奈道:“前几日你说的未来天下之主, 是我?” 他何其聪明, 裴朔这般反常,断然不会是因为他这双重瞳是什么妖异之昭,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裴朔点了点头。 “那不好吗?你不是说你敬仰我,你喜欢我, 现在你就在我身边,你不愿意吗?” 谢蔺脚步逐渐逼近,眼底闪烁着异样的光, 配上那双重瞳,裴朔几乎已经想象到谢蔺持剑立于大殿逼宫篡位的场景了,只是现在被逼的人换成了他。 “愿意是愿意,只是……”裴朔的表情变得奇怪起来,脚步也被他逼得后退,一直到他退无可退,谢蔺挤身不再给他留下任何逃避的空间。 “你不想和我近距离接触吗?”谢蔺凑得更近了些,近在咫尺的美艳面容让裴朔不免屏住了呼吸。 “我是想近距离接触,可……我没想负距离接触!” 这叫什么事啊? 他是事业粉,又不是老婆粉。 “我才不管我是谁,什么千古一帝,什么文治武功,我只要你!我是和你拜过天地的夫妻,你不能负我!你若是想不通我就帮你想通。”谢蔺说罢张口便咬上了裴朔的脖颈,像是一头饿狼盯上了觊觎已久的猎物。 “嘶……我想通了,想通了,真的……疼死了。”裴朔被他咬的倒吸一口冷气,“你是狗吗?” 那一块皮肤被他咬出来一个印子,幸好谢蔺收着力气没有渗出血迹,裴朔看着铜镜里的[新伤旧伤]简直哭笑不得。 “你真的是谢蔺吗?” “谢蔺可不是你这样的。” 历史上的谢蔺可是狠得能诛九族的人,开疆拓土,不从者可灭一国,八年连歼数国,一统中原,要不是晚年发疯真的能打穿地球。 “我什么样子?”谢蔺抱着裴朔的腰越搂越紧。 裴朔伸出食指正好点在谢蔺额头的朱砂痣上,强行将他逼退,“不许撒娇。” “我不……”谢蔺又将自己埋在他脖颈间,声音闷闷的。 “好了,好了,给我拿点钱。”裴朔摊开一只手掌。 “你要钱做什么?”谢蔺狐疑地看着他。 “我去街上买条鱼给你炖鱼汤喝,再买些羊肝对眼睛好,你还想吃什么菜?我一并买回来。” “我想吃你说的栗子糕。”谢蔺抠抠搜搜地从抽屉里取出一些闲散的铜板来,按照市价挨个数清楚交给裴朔。 裴朔看着这些铜板,不由得摇头无奈道:“你是真的一点私房钱都不让我藏啊,其实我还是更怀念那个挥金如土的你。” 想当年,初次见面,谢明昭直接送他好几箱金银珠宝,现在多一枚铜板都不给他。真是人生若只如初见。 谢蔺冷哼一声反问:“那根白玉簪子呢?” “我突然想起来我得早点去,不然一会儿鱼就不新鲜了。”裴朔打了个哈哈将事情糊弄过去,两三步跑出了门。 等他走后,谢蔺才终于弯了弯唇角。 原来裴朔那日夸得天花乱坠的人竟然是他。原本的醋意在此刻终于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没来由的快意。 他甚至哼着小曲儿,按着裴朔说的把家里打扫了一遍,又洗了弄脏的床单,随后开始劈柴,半点儿都不觉得累,甚至干着干着活还笑出了声。 小镇的街道上依旧热热闹闹的,裴朔蹲在鱼贩子前耐着腥味儿,指着筐里正活蹦乱跳的鲫鱼。 “刚捞上来的?” “那可不?前脚捞上来后脚就拿过来了。怎么样?来一条?给你家娘子补补身子。” “行,帮我杀好。”裴朔蹲在街口看着鱼贩子干净利落地把鱼处理干净,扭头又敲了敲旁边羊肉摊子上的羊肝。 羊肉铺子的大娘戴着围裙,切了一小块羊肝给裴朔装好,忍不住调笑道:“裴郎君,你家娘子什么时候领出来给我们看看,你这三天两头地上街给她买东西,我们连个面都没见着。” “是啊,谁不知道他家娘子美得跟天仙一样,舍不得叫人瞧见。” “听说比那天宫的公主还好看呢。” “哈哈哈哈……你小心这话叫琼华公主听见了,把你舌头割了。” 裴朔常来这条街买菜,故而同这些菜贩子们都聊熟了,众人也都知道他家有个有眼疾的漂亮娘子,但是谁也没见着过。 裴朔提好手里的鱼,冷哼道:“才不叫你们看,我家娘子那自然神仙都不能比的人物。” 他忍不住摇头笑笑,这要是叫他们知道他们口中打趣的人正是当今臭名昭著的琼华公主,那可真是了不得。 “夸他两句,他要上天了。” 裴朔上街左瞧瞧右转转,盘算着什么东西最能补眼睛…… 而此刻,宅院之中谢蔺正惬意地坐在石凳上挑选桂花,这几日桂花马上就要谢了,他想再攒些桂花,好让裴朔改良他的[最终终极版死也不改版]的桂花糕。 忽然,他耳朵动了动,一道剑风劈来,他一个后仰抱着桂花盆子闪身滚在地上,旋即剑风劈在石桌上,摘掉的桂花被劈得满院子飘香。 “什么人?”谢蔺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将护下来的桂花盆子放在一边,瞧到对面的黑衣人时不由得眯了眯眼。 “取你命的人。”来人手持两把短刃,架势十足,凌厉生风。 谢蔺微微一笑,伸手抓起身旁的扫帚,拧断帚柄,握在手中,“想取我命,怕是没那么容易。” 对面的黑衣人冷笑一声,双脚猛地在地上一蹬,如离弦之箭向谢蔺扑来。左手短刃斜斩,直取谢蔺咽喉,右手短刃则从下而上,欲刺其小腹。招式凌厉,毫不留情。 谢蔺侧身避过颈间刀锋,同时帚柄也精准击向对方脖颈,就在他即将击中对方时,对方轻轻闪过要害。 而谢蔺却认出了那双眼睛,眉头微蹙,不解道:“是你?” 黑衣人也不再伪装,露出了原本的声线,“是我又如何?” 他再次欺身向前,剩余的短刃舞出一片寒光,逼得谢蔺连连后退,看似落了下风,却次次避开要害。 “你为何三番两次要杀我?” 谢蔺的后背抵上了墙壁,退无可退,黑衣人见状短刃直刺向谢蔺胸口,千钧一发之际,谢蔺猛地一个侧身,短刃刺入墙壁,他同时抓住对方手腕,借力一个翻身,帚柄狠狠击打在黑衣人后颈。 “为了裴朔?” “呵——”谢蔺冷笑一声,“你果然对他别有所图。” 黑衣人闷哼一声,身形晃动,谢蔺步步紧逼,每一击都精准地落在对方关节处。 黑衣人后仰翻身,手中短刃飞出,眼看着就要刺入谢蔺手臂,他本要闪身躲过,忽然听到墙外似有动静,于是只微微侧身,任由那短刃擦过他的肩膀刺入对面木桩,谢蔺摔在地上。 裴朔刚进门正好瞧见这一幕,嘴角的笑意还没落下,直接扔下刚买了菜,随后抓起门口放着用来刮鱼鳞的剑朝黑衣人丢了去。 剑身刺空飞去,裴朔快走几步,反手抓住剑柄,一剑丢去,剑身穿透黑衣人肩膀的衣衫将他钉入墙壁。 “谢明昭!”裴朔惊喊一声忙上前将他扶起。 “好疼。”谢蔺捂着受伤的位置虚弱地跌在地上,那一块虽衣衫被刺破,却只堪堪划破一丝血迹。 “我扶你坐下。”裴朔小心扶他坐在凳子上检查他的伤势,“哪里受伤了?除了这里,还有没有伤到别的地方。” “有,我的腰、我的腿、我的肩、浑身都好疼。”谢蔺顺势趴在裴朔肩上,将脸埋起来。 裴朔帮他把血痕包裹起来,又轻轻吹了吹,视线落在对面墙壁的黑衣人时脸色顿时一沉,语气都带了几分怒意,“还不滚过来?” 那黑衣人拔出刺入墙壁的剑,踉跄几步,走到裴朔前面扑通一声跪下,双手将剑呈了上去。 裴朔握住剑,剑尖对准黑衣人,寒光闪烁,黑衣人不免动了动喉结,那剑映着他的一双眼,裴朔轻轻一挑,黑衣人顿时闭上了眼。 然而下一瞬并没有意料中的疼痛传来,反而是头上和脸上蒙的布巾被人挑断,满头霜发倾斜而出,同时露出来的还有那张清秀而不失凌厉的脸。 “二爷……”白泽膝行两步。 裴朔还在顾着替谢蔺包扎手臂上的伤,闻言眼皮都没抬一下,“去把鱼处理了,半条切片,半条熬汤。羊肝……” 裴朔顿了顿朝谢蔺问道:“你喜欢怎么吃?红烧还是爆炒、清蒸、做粥?” “爆炒。” “好,那就羊肝爆炒。” 白泽应了一声,垂着头,将短刃随意丢弃在桌角,快速几步到门口将裴朔今日买回来的菜,默默钻进了厨房开始杀鱼。 裴朔收拾桌上飘落的桂花,忽然想起什么似得,“我听说祝大夫准备关了药铺回乡去,原先我还一直担心是否会泄露,这下或许可以放心了。” 谢蔺笑笑,“我叫人再盯一段时间。” “也好。” 重瞳的事非同小可,但祝大夫又是他们二人的救命恩人,他们不能胡来。 厨房内磨刀的声音时不时传来。 像是威胁人似得。 谢蔺突然靠在裴朔身上开始哭天喊地的矫揉造作,“驸马……我肩疼你帮我揉揉。” 里头剁鱼的声音也越来越大。 “驸马,伤口也好疼,那剑险些杀我。” 那剑分明离他的心脏有黄河宽那么远,裴朔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哄道:“好好好,我帮你吹吹,这么严重的伤,一会儿就快愈合了……” 厨房内鱼头被剁得稀烂。 等三碗鱼汤端上桌,裴朔瞧了一眼自己的碗,默默的将自己的碗和谢蔺对换了一下。 白泽见状顿时炸毛,“二爷!你拿错了,这碗才是你的。” 他说着要阻止裴朔的动作,却被裴朔按住手腕,“你在汤里下毒了?” 白泽冷哼一声,偏过头去,“没有,二爷在这,我怎么敢造次?” 裴朔试探性地将谢蔺的那碗汤端到自己面前,张口要喝,却见白泽欲言又止,他唇瓣刚触碰到鱼汤的瞬间就呛了出来。 “你把一罐子盐都扔进去了?” 白泽戳着手指,“我一不小心手一抖……” 谢蔺搅了下他面前那碗汤,里面是大片的已经剔完刺的鱼肉,轻尝一口,鱼汤鲜美,甜咸正合适。 “你是说,其他两碗都没事,就这一碗,你不小心把放在高架上的盐罐子拿了下来,又不小心把盐罐子里的盐都倒了进去?还不小心把锅里的姜片、鱼眼珠子、鱼尾巴都捞进了这碗?” “对。” 裴朔扯了扯嘴角。 “再去盛一碗。” “哦。”白泽不情不愿地将裴朔那碗汤倒掉,给他换了一碗新的,走的时候还愤愤不平地看了谢蔺一眼,低声骂了句“狐狸精”。 谢蔺朝他挑了挑眉当场告状,顺势往裴朔身上凑了凑,整个人都快挂在他身上,小声啜泣,“驸马,他骂我。” “他夸你漂亮呢。” “你独立坐好!” “你是眼睛不好,不是软骨病,你是天下霸主,不是撒娇怪。” 鬼知道谢蔺年轻的时候是这副德行?他现在终于塌房了。 第87章 饭后, 白泽刚把桌子和厨房收拾干净,一扭头,裴朔正取了自己那两把短刃观察, 顿时吓得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二爷。” 裴朔将短刃擦拭干净, 挥舞了两下, “为什么要杀他?” 谢蔺的眼睛刚好不能使用太频繁, 这会儿已经被裴朔哄着睡觉去了,屋内点着安神的熏香。 裴朔坐在院子里,气氛冷凝。 裴朔见他不答, 又问了一遍, “是谁指使你的?麒麟阁?郭相仪?” 白泽猛地抬头,眼底错愕, “二爷知道麒麟阁?” “你觉得呢?别忘了你的腿原来是被谁所伤?” 裴朔眉梢一挑,手中耍起了那柄短刃,而他耍的那两下正是几年前桃水村白泽刺杀他时所用的那招。 白泽心里咯噔一下。 “二爷……” “我知道错了, 我那会儿年纪小,我不懂,我只知道他们说什么, 我就做什么, 不然我就要死的。” “二爷, 我愿意赎罪,我可以帮你,我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他抓着裴朔的裤脚,生怕裴朔下一刻便开口将他赶了出去。 “还是那个问题, 你为什么对他动手?” 白泽垂着头,从袖中取出一幅画轴,乖乖呈上, “那日二爷中毒危在旦夕,相爷赐了我半枚解药,要我一月为期,活捉画上之人,我是迫不得已的,他还给我吃了孔雀散。” “孔雀散是什么?” “一种毒药,三个月内拿不到解药我就会死。” 裴朔摊开画卷,只见那上面赫然是一位红衣男子。男人以鎏金面具遮面看不到面容,青丝如墨垂落身后,墨金玫瑰做簪,手中拿着一柄踏雪红梅折扇。 “谢明昭?”裴朔皱起了眉头,难道郭相仪已经识破谢明昭是男扮女装的身份,所以才会要白泽来动手? 可是…… 不对劲。 这画上的男人戴着面具,很难知道他到底长什么样子,如果他们知晓谢明昭的身份,完全没必要画这幅戴着面具的模样,看样子他们并不知道这个男人是谁,只是要找到他! 而且郭相仪要的是活捉。 如果确认了身份,应该是不顾一切要他的命才对。 就在裴朔思索之时,身后忽然环上来一个人,淡淡的安神香气息涌入鼻尖,神情懒散,身后那人瞧着画卷,提醒道:“这扇子是你遗失后,我才拿着的,平日不常示人。” 裴朔闻言,心头猛地一跳,“窦家别院。” 画卷上的红衣男人逐渐和大火滔天的窦家别院里的男人重合,男人手持一把折扇,眼神凌厉,对面的尸体横七竖八的,全是火枪下的亡魂。 “难道他们要的是……” 裴朔没有再接着说下去,眼神逐渐冷了下来,窦台腿上的枪伤他们特意没有处理,他等了这么久,郭相仪才终于查到他这里。 只不过那夜窦家别院内除了裴朔就只有一个戴面具的男人,而裴朔的脑子不好使是全京城公认的,所以郭相仪自然就把火枪的主人当成了红衣男人。 “你打算怎么办?”谢蔺问道。 “我打算……自投罗网。”裴朔的指尖不断地在桌面上轻扣,眼底闪烁着狡黠的光。 等了这么久,郭相仪终于上钩了,他这个姜太公也该收杆了。 “二爷……”白泽见许久没人理他,又拉了拉裴朔的衣角。 “起来吧,你身上的毒我会有办法解决的,今晚你就先在这里住着,明天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到了你就知道了。” 隔日一大早,裴朔就收拾了东西,白泽从外头买了辆马车,兴高采烈道:“二爷,你昨日说的那个祝大夫死了,说是家里遭了贼,抢了财物,害了人命。” “什么?”裴朔还在收拾行囊,闻言皱了皱眉,难道是谢明昭找人杀的?可谢明昭不是这种滥杀无辜的人,何况祝大夫还是他们俩的救命恩人。 外面官府贴出了告示说是小偷夜潜药铺盗取财物,结果被祝大夫发现,小偷为了自保只能痛下杀手。 裴朔临走前还去上了两炷香,有些惋惜祝大夫就此殒命。 随后白泽驾着车出了小镇,一路南下,快马赶了数日的路程才抵达沅陵地界。 出了沅陵,再行一个时辰,便是桃水村,多年不见,桃水村依旧如故,裴朔带着他们绕到荒无人烟之地,三人沿着蜿蜒的小路前行,裴朔走在最前面,谢蔺和白泽紧随其后。 阴风呼啸,卷起地上的枯叶,发出沙沙的声响,连空气变得愈发清冷诡异起来,似乎坐实了[桃水村闹鬼]的传闻。 突然,裴朔的脚步停了下来,他的身体微微颤抖,谢蔺和裴朔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瞬间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 山坡上,密密麻麻的坟头如同雨后春笋般林立,一眼望不到尽头。每一座坟前都插着一根简陋的木牌,上面歪歪扭扭地刻着逝者的名字。有些木牌已经腐朽,字迹模糊不清。 裴朔的嘴唇微微颤抖,“桃水村,三百八十二口人,俱在此处。” 桃水村大火后,官兵派人处理村内的尸首,全部抛到了乱葬岗,是他和柳家兄弟趁着夜色偷偷摸摸将尸体背出来挨个埋葬的,没有办法背出来的,他们就只能立一个衣冠冢。 裴朔的双瞳在阳光下泛着奇异的光芒,他的表情异常平静,他缓步走向最近的一座老坟,轻轻抚摸着木牌上的字迹,这座木牌是桃水村的村碑,用的是百年桃木。 “你还记得他们吗?”裴朔看向白泽。 白泽的只觉得双目一阵眩晕,瞧着那些坟头各个都像是地狱间扭曲的恶鬼,像是要来向他索命,他踉跄倒退几步,随即扑通一声跪在裴朔面前。 “我没有动手。” “真的,二爷,我发誓我没有杀任何人,我要杀的第一个人就是你,你废了我的腿,当时我晕死在院子里。” 裴朔知道那晚白泽没有动手,否则他早就亲自动手报仇了。 那日郭祈把他丢进村子里后,为了羞辱他,特意指了一个小孩儿追杀他,这个小孩儿就是白泽,而在被他废去一条腿后,又被柳二郎砸晕,彻底失去了动手的能力。 裴朔突然掀袍跪在村碑前,郑重地磕了一个头,余光瞥向白泽,白泽注意到他的眼神,也恭恭敬敬地对着村碑磕了三个头。 “我本应该当着众位乡亲的面杀了你。” 白泽一怔。 “但我的命是你救回来的,我不能杀你,况且接下来还有需要用到你的地方。我要你答应我三件事。” 白泽连忙一喜,“我都答应,莫说三件,就是三百件,我都答应,只要二爷别赶我走。” “第一,我要你挨个向他们磕头道歉忏悔。” “是,我愿意。” 裴朔抿着唇。 白泽来桃水村那年不过八九岁,是最容易走上歪路的,一切的罪责都在郭祈。 “第二,我要你助我铲除郭党。” “第三,我要你发誓,从今以后,手上不可以再沾惹任何无辜之人的血。” “我发誓。” “我当着他们的面发誓。” 白泽眼泪断线似得往下掉,手指死死抓着地上的黄土,头重重地磕在每一个墓碑前。 山风呜咽,卷起地上的纸钱,在空中打着旋儿。远处传来几声乌鸦的啼叫,更添几分凄凉。 “裴朔……” 谢蔺蹲下身抱住他,试图想安慰他,可搜刮尽所有安慰的词都觉得太过于苍白,以至于他只能用肢体语言来表达。 裴朔眼底噙着泪水,一颗眼泪忽然落下,落在谢蔺后颈,顺着滑进了他的衣衫。 裴朔抬眸道:“我知道你们为什么要找贺仓,你想要的东西在我这儿,你帮我扳倒郭家,我把它给你。” 谢蔺动了动嘴唇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把裴朔抱得更紧了些,“裴朔,我想帮你,绝不是为了你手里的什么东西。” “我的本名不叫裴朔,怀英才是我的名,是裴大人帮我改了名字……” “你和裴大人是怎么回事?” 裴政这个人根本捉摸不透,他曾为荣王门客,却在武兴帝登基后一朝叛变,以礼部侍郎的身份助其遮掩篡位之事,甚至不惜将亲生的儿子送到边关苦寒之地为质,只为了打消皇帝的猜忌。 他弄出来裴朔这么一个人,送到他的公主府做了他的驸马,可偏生裴朔稀奇古怪。 谢蔺着人查了许久,都查不出裴政的任何把柄,裴政做事不留任何痕迹,心思极重。 “柳大哥死后,我考取乡试解元,本欲举家进京,待考取状元后,敲登闻鼓,直达天听,求陛下做主,但进京路上,我遇到了一个人……” “原本该是他做你的驸马,是我冒了他的身份。” 武兴十一年,郊外。 青州离京遥远,裴朔等人寻了一条商队,花了些银子,准备跟着商队进京。 夜晚,商队在郊外休整。 篝火烤得人暖洋洋的,裴朔几人就坐在不远处,他将自己带的饼子在火上烤得稍微软些,又和商队借了些热水。 大饼撕碎放在碗里,浇上些热水,等泡得软和些便能吃了。 “大嫂,吃些饼子吧,我来照看小满。”说罢他转头将柳小满抱起来,让他坐在自己腿上。 “小满,来,小叔叔陪你玩,昨日教你写自己的名字,会写了么?” 柳小满双手抱胸抬着下巴傲娇地哼了一声,说话还带着孩童的音量,“那么简单的字,我早就会写了。” 柳二郎闻言哈哈大笑,“我们小满这么厉害啊,那你的三字经背得怎么样了?” 柳小满一听直接将自己整个人埋在裴朔怀里,闷闷道:“二叔你等着,我马上就会背了,小叔叔说我是神童呢。” 柳大嫂笑道:“你小叔叔是打趣你呢,不知羞,学两个字都把你尾巴都夸上天了。” “娘……”柳小满哼哼唧唧的,屁股一撅,拿着树枝开始在地上写写画画。 几人瞧着他这模样不由得哈哈笑起来,苦难的时光,这样一个可爱的孩子是难得的调节剂。 柳小满从生下来就跟着他们颠沛流离,如今不过四岁,心智却超出同龄人许多,他有时撒娇卖乖,有时候却跟个小大人似得。 柳小满这般憨态很快就引起了商队里另一个年轻人的注意,甚至还将手中的一小包绿豆糕分给了柳小满。 柳小满犹豫再三,最后看向裴朔,只见裴朔摇了摇头,他只好拒绝了对方的好意,“谢谢叔叔,但是我娘说过不能随便吃别人给的东西。” 年轻人笑道:“放心吃,我不是什么坏人。” 说着他将绿豆糕掰成两块,自己吃下一半证明里面没东西,另一半则递给柳小满。 裴朔见状终于点了点头,柳小满这才欢欢喜喜接过糕点,“谢谢叔叔。” “娘,娘,有叔叔请我吃了绿豆糕。”他一把扑进柳大嫂怀里,献宝似得,掰了一小块塞进柳大嫂口中,又跑过去给柳二郎和裴朔也各塞了一口,最后才自己吃下最后一小块。 年轻人一身儒生打扮,说起话来彬彬有礼,因着柳小满的撒娇卖乖,他坐到裴朔身侧,“这位兄台难道也是进京赶考的?怎么称呼?” 裴朔笑道:“我姓裴,阁下也是赶考的儒生?” 年轻人闻言瞬间大喜:“这么巧,我本也该姓裴?” “本?”裴朔抓住了一个关键的字眼。 那人解释道:“是啊,我本该是姓裴的,不过出生时,两个母亲同时生产,将孩子抱错了,于是我便不姓裴了,我叫乔宣。” “裴怀英。”裴朔也报出自己的名号。 俩人年纪相同,经乔宣介绍他这才得知,乔宣竟也是青州人,此番是要进京寻亲,于是也寻了个商队同行,而他得知裴朔竟然是青州乡试解元后,顿时心生钦佩。 “裴兄,原来你竟是乡试解元,实在钦佩,实不相瞒,我也有参加乡试,虽然过了,但名次平平,比不过裴兄学识过人。” 乔宣也是读书人,和裴朔聊起天来,二人引经据典,说话没有任何障碍,甚至乔宣话里话外对于当今天子还隐有指责。 二人可谓是一见如故,谈天论地,一直聊至深夜,大概是世间缘分就是这样没来由的,裴朔在经历桃水村后交到了他的第一个朋友。 从那天起,乔宣就和他们三人聊成了朋友,乔宣喜欢小孩子,经常拿糕点送给小满,甚至还和裴朔一起教他读书写字。 一直到临进京前夕。 同样是篝火夜,裴朔靠在树前,双手交叉垫在脑后,面前河水波光粼粼,一轮明月倒悬。 “你进京寻到亲人后,还会参加科举吗?” 乔宣摇了摇头,“应当是不会,即便是榜上有名,我大概也不会做官了。” “为何?”裴朔不解。 在这个时代,做官入仕是每一个男人的梦想,乔宣虽说乡试没有发挥好,但会试未必不会上榜。 乔宣叹了口气,“实不相瞒,其实我要寻的亲人乃是如今的礼部侍郎裴政,他欲将我献于陛下,与公主结为秦晋。” “公主?是哪位公主?该不会是……”裴朔扯了扯嘴角,当今是陛下就只有两位公主,亲生的那位公主还未及笄,“琼华公主?” 乔宣点了点头。 裴朔顿时朝他生起一抹钦佩,“乔兄,你一番才华,若因娶公主而埋没实在可惜。” 其实裴朔更想说的是:琼华公主恶性滔天,你娶了她,以后没好日子过了。 乔宣苦笑一声,“其实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琼华公主名声不好,但我是自愿娶她为妻的。” “为什么?你不想活啦?”裴朔实在忍不住发问,实在是琼华公主此人在历史上都是臭名昭著的女人。裴朔对她的印象并不好。 乔宣摇了摇头,“名为驸马,实则……” 剩下的话他没继续说,裴朔也不好再追问。 乔宣笑笑,“后天便能进京,往后裴兄可以来府中找我,我定扫榻相迎。” 裴朔也笑道:“那定然不敢忘。只是乔宣兄,礼部侍郎的府邸我怕是不好进。” 乔宣道:“你就报裴宣的名字,会有人帮你引荐的。” 裴朔忽然问道:“礼部侍郎长什么样子?可像话本子那般威仪?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大的官呢,比之青州的太守如何?” 乔宣思索了半天,“我也没见过他,只是裴家的老仆找了过来,说我是裴大人调换的儿子,他们原本是要和我一同进京的,只是家中有事先行一步,我只好收拾完旧物后独自进京。” “原来是这样。” 俩人在河边正聊得开心,准备回去,走着走着突然漫天的血腥味儿冲天,裴朔暗道一声不好,拉着乔宣躲进了草丛间。 俩人慢吞吞地挪到商队篝火旁边,却见原来喝酒吃肉的同伴们此刻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流了一地的血,山里的土匪已经将此处包围,正和商队厮杀。 有几个还活着的,但也只剩一口气,眼睁睁看着那些拿着砍刀的土匪正翻腾着货物,准备驾车离开。 乔宣瞪大了眼。 他似乎是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整个人都吓呆在原地。 他们早就听闻路上有劫道的,没想到临近京城,反倒土匪越来越多,他们一路躲避,最终还是没能躲过浩劫。 裴朔僵硬着脖子看着地上的尸体,突然脑中传入柳二郎的声音,“放开我大嫂。” 裴朔顿时顺着声音看去,只见一人举起砍刀,正要朝着柳大嫂砍下去,柳大嫂已经吓得冷汗涔涔说不出话来,柳二郎也被人挟持着。 砰—— 柳大嫂吓得闭上了眼睛,然而预料中的死亡并没有到来。 她睁开眼睛,那土匪已经倒在地上瞪着眼珠子死不瞑目,而她的身前,裴朔像是一座大山死死将她护在后面。 裴朔一剑斩断挟持柳二郎的土匪胳膊,柳二郎得了空朝柳大嫂扑来,裴朔护着他们和土匪厮杀起来。 乔宣虽是文弱书生,但也捡起一把剑胡乱砍着,眼看一刀劈落头顶,乔宣躲闪不及,却见一剑直接刺穿了面前的土匪脑袋,乔宣脸上一喜,“怀英兄,多谢你。” 裴朔朝他一笑点点头,随即护着柳大嫂和柳小满将她们藏起来,扭过头来手里又握住了那柄火枪,只可惜他这柄火枪做得轻巧,为了方便携带,只能容纳六枚火弹。 “小娃娃,你手里的铁疙瘩是什么东西?”为首的土匪头子坐在高头大马上俯视着他,这种感觉像极了那日的郭祈。 分明是北祈盛世。 可只有百姓生活在最底层。 去他妈的北祈盛世…… “是能送你下去见阎王的东西。”裴朔冷笑一声,一枪开出,那首领当即躲闪不及,从马上摔了下来,很快就没了生息。 众人见首领被杀,很快便作鸟兽状散去,裴朔回过头来正要找乔宣的身影,却见对方已经倒在血泊之中。 “乔宣,乔宣。” 裴朔将他抱起,乔宣张大了嘴,身上的血迹不断流出,气息也逐渐微弱,最后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佩。 “京……郊,青雀庄,传我、死讯,求你……”乔宣张大了嘴,断断续续已经说不上话来了,却还是用尽力气将那块玉佩塞到裴朔怀里。 “好……我会帮你把信带到的。”裴朔说完这句话对方握住了他的手,便没了声息。 裴朔收了玉佩,在附近寻了个风景好的地方将乔宣埋葬。 好在柳大嫂、柳二郎和柳小满都没有受到什么伤害,几人一路逃亡,早已逃出经验来,看着状况不对,都学会了躲藏。 裴朔看着手上沾满血迹的玉佩,心底有了一个新的想法,礼部侍郎的官虽然比不上郭相,但也算是不小的京官,既然京城官官相护,那他就成为官。 裴朔将自己的想法和柳大嫂、柳二郎说了,“我欲取而代之,你们觉得如何?” 第88章 柳大嫂皱着眉头担忧道:“会不会太冒险了, 若是你的身份被那裴大人发现,恐怕你……” 柳二郎也点了点头,“怀英, 我们还是按照原定的计划走科举吧, 到时候敲登闻鼓, 陛下会为我们做主的。” 裴朔不敢苟同, “乔宣的意思是他和裴大人并未见过,而且他此次进京就是为了迎娶琼华公主,能把儿子送进那等龙潭虎穴, 说明裴大人并不重视他这个儿子, 他只是想要一个能娶公主的人,至于这个儿子是裴宣还是我, 又有什么区别呢?” “就算我的身份被裴大人发现,我也自有别的办法脱身。” 裴政既然是为皇帝做事把自己的儿子送去做驸马,那他就一定想要郭相仪的把柄。河东裴氏也是一方望族, 他就不信裴政也甘愿沦为郭相仪同党。 “况且这几日我同乔宣了解到很多,这科举并非公允,世家科场舞弊年皆有之, 万一我被人蒙害, 科举落榜, 又要再等三年,倒不如冒险一试。” “如果我能假冒身份成功,按照裴宣原本的计划和公主结为秦晋,到时候以驸马的身份更方便行事, 而且背靠礼部侍郎这棵大树,我们的胜算会更多些。” 裴朔将自己的想法尽数说给他们二人,柳大嫂和柳二郎见他这么说, 也逐渐被他说动,但依旧有些担心。 裴朔说话时,已经将所有的路线都想好了,这一次他一定要郭家覆灭。 “大嫂二哥,你们进京随便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如果能在大理寺找个差事最好。我们还要再等一个人。” 柳二郎问:“谁?” 裴朔眯了眯眼,“阎文山。” 柳二郎道:“阎文山是谁?我并没有听过这个人。” 裴朔道:“阎文山比李溪之更加清正,但已经有了李溪之的事在前,这一次我们必须先试探清楚,他若是连琼华公主都敢得罪,我们不妨再相信于他,此事我已有谋划。” 山间的风吹得有些清冷,裴朔衣袍翩然,眼底却逐渐暗了下去。他虽然这么说着,但心里却是没有底气的。 京郊,青雀山庄。 裴朔理了理衣袍,将那枚玉佩系在腰间,背好身后的书,努力让自己的气质和乔宣靠边。 “对不住了,乔宣兄。” “来世必向你赔罪。” 裴朔深呼吸一口气,终于敲响了山庄的门,然而敲了半天都不见有人回应,裴朔试探性的推了一下生锈的大门,吱呀一声大门自己打开。 “有人吗?”裴朔抬脚进了山庄,这庄子里人烟罕迹,地面却是干净,说明肯定有人时常打扫。 裴朔转了许久,终于绕到后院时瞧见一个老仆正在扫地。 “老先生……”裴朔喊了一声。 对方没有回应。 裴朔上前两步,那老仆终于发现了他的身影,茫然地抬起头来,裴朔正要张口,却见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和嘴边又摆了摆手。 他是聋哑人? 裴朔只好将自己腰间的玉佩接下来递给他,希望他能明白自己的意思。 “啊啊啊——”老仆见着玉佩情绪明显激动,但是他说不出话,最后还是里屋跑出来一个小厮。 那小厮瞧见老仆手里的玉佩当即大惊,“你是二公子?” “是我。”裴朔暗自松了一口气,看来这几个人也没见过他。 只是不知道见过裴宣的那几个仆人到底是谁?他和裴宣年岁相仿,他又刻意模仿裴宣的言谈举止、穿衣打扮,希望能蒙混过关。 “二公子,快请进屋里,我这就通知主家请人来接您。” 裴朔见自己第一关过了,终于松了一口气,那老仆恭恭敬敬地递上来一碗茶又比划了半天。 裴朔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庄子上没有好茶,他让自己海涵。 裴朔朝他颔首一笑。 掀开茶盖,里头叶片扁平带毫、嫩黄似玉,茶香扑鼻,是裴朔前所未见过的好茶,原来对于裴府来说只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吗? 约莫一个时辰左右,庄子外头响起了马蹄声,急匆匆地进来几个丫鬟仆人,瞧见裴朔后视线立马落在了他腰间的玉佩上。 “小的们给二爷磕头。” 说罢齐刷刷地朝裴朔跪了一地。 裴朔到底是没见过这样的世面,当即被吓了一跳,那个机灵的小厮磕完头便上前扶过裴朔。 “二爷,快上车吧,老爷和太太都在家里等急了。” 裴朔被簇拥着上了一辆黄花梨木的马车,车身的帘子都是柔软的丝绸做的,用料比他身上的衣裳还金贵,车内宽敞明亮,还备了茶水小食,丫鬟仆人在外跟着马车缓缓行驶。 原来这就是京官的派头。 连青州的太守都没有这样的繁华。 马车进了京,裴朔第一次掀开帘子静静打量北祈的京城,车水马流,建筑高耸,街市繁华,地摊儿上摆着很多裴朔没见过的新鲜玩意儿,史书上写北祈盛世繁华,从前的裴朔不屑于顾,如今他倒是有几分信了。 只不过这所谓的盛世繁华只存在于京都,不存在于民间。 马车从偏门进了裴府的院子,有小厮递了凳子,裴朔慢慢下来,院子里小厮丫鬟站了两排,各个低眉顺眼,裴朔走了两步就瞧见了屋里头端坐着的男人。 那穿着赤色团鹤官袍的男人只是静静坐在那里,周身的气场便能吓得人大气不敢出。 裴朔安安静静地上前去,甚至没能抬头瞧上对方一眼,旁边小厮戳了戳他的胳膊,眼神示意,“二爷,快给老爷磕头啊。” 裴朔这才慢吞吞跪在地上,简单地磕了一个头,脑子里想了许多称呼,但本着多说多错的原则,他没敢多说一个字。 “上前来。”上首的男人终于发话。 裴朔起身上前几步,在裴政面前缓缓跪下,他的下巴被人牵制住强迫抬了起来,裴朔终于看清了这位京官的脸。 他有一张好看的皮囊。 难怪崔舟说好看的人最容易官运亨通。 “长得倒是不错,只可惜……” 裴朔下意识和他对上视线,好似自己马上就要被人看穿,那双浸淫官场多年的眼睛,不同于郭祈的盛气凌人,不同于李溪之的满腔正气,这是一双老谋深算的老狐狸的眼睛。 老狐狸碰见小狐狸。 小狐狸败下阵来。 “你不是我要的人,赶出去吧,叫刘孝进来,我倒要问问他怎么挑的人。” 裴政松开他,戴着扳指的手已经端上茶盏,那双手是常年握笔杆子的手,没有岁月的痕迹,只有青葱玉白,举手投足间端的是世家姿态。 裴朔没有料到,自己刚进裴府这么快就要被赶出去,可他的身份分明没有被拆穿,那句[你不是我要的人]是什么意思? “父亲。”裴朔在被拉下去前准备拼死再搏一把。 然而这个称呼却叫裴政动作一顿,他挥手屏退了刚要上前的仆人,一双眼睛再次打量上裴朔,半晌终于问道:“你是谁?” “我是裴宣。” “你不是裴宣。” “我就是裴宣。”裴朔摆明了咬死不认,今天天王老子来了他也是裴宣。 “裴宣不是我的儿子。” 裴朔心里咯噔一下。 这是什么意思? 乔宣对他有所隐瞒。 也对,他和乔宣毕竟是萍水相逢。 裴政双眸已经眯起,手指把玩着刚从裴朔身上扯下的玉佩,眸中泛起了杀意,“你杀了他,冒了他的身份。” “没有!我没有杀他,他是被土匪所害,玉佩也是他给我的,我只是一时起了心思才想要冒充他。” 裴朔跪在地上。 他太低估这些古代的大官,凭借他的小聪明根本不可能瞒过这个人的眼睛,还不如据实回答。 “你想要钱?” “不,我不要钱,我知道裴宣是为了娶公主进京的,我愿意替他迎娶公主。”裴朔说得诚恳。 裴政音调上扬,有些好笑,“哦?那你知道为什么选他娶公主吗?” “为什么?” “因为他的眼睛里透着蠢意,而你的眼里……”裴政再次掐住了他的下巴,看着瞳孔中自己的倒影忽然笑出了声。 “年轻气盛,你的眼里写满了野心和仇恨,甚至不会掩饰,你经历过什么?” 乔宣此人相貌过人,浑身儒家气息,说话温婉,给人一副书呆子的感觉,瞧着傻乎乎的,但言语间又若有智慧,他和裴朔不同,裴朔的眼中透着精明和算计。 “这样的你,我没有办法放心交给陛下,陛下也不会选你这样的人。” 裴朔突然就明白了。 乔宣并非裴大人的儿子,他只是[李代桃僵]的[李]。 或许不知何种原因裴大人需要交出一个儿子用来迎娶琼华公主,但裴大人舍不得自己的儿子,于是就编出了[破庙换子]的传闻。 京城里的人谁不是人精,琼华公主名声不好,大家也都知道裴政不愿意把自己儿子送到虎口,甚至皇帝也知道裴政不愿意,但是他不在乎,皇帝只是需要一个合适的人来解决琼华公主的婚事。 琼华公主身份特殊,她作为荣王之女,给她挑选的夫婿要慎之又慎,首先必定要相貌周正、家世渊博,才能彰显天家仁慈,否则武兴帝苛待侄女的传闻说出去可不好听。 礼部侍郎的官职不大,但裴政出身于河东裴氏,也称得上是书香世家,作为他的儿子自然是出身不俗。 但最重要的还是这个人,既要聪明,但又不能太聪明。 太聪明的人,放在公主身边,皇帝不放心,不聪明的人,放在公主身边,天下人口舌刀剑难全帝王仁义。所以,裴宣这样的书呆子是最合适的人选,他会读书,但只会读书。 “大人!” “我可以成为裴宣。” “论相貌我不输于他,论才学我是乡试魁首……” “你成不了裴宣,你的眼睛骗不了人。”裴政拒绝了他,他并不想再和这个人多费口舌,抬手就叫人把他拖走。 裴朔有些急了。 “大人!” “我同样可以成为大人手中的刀。郭党势强,我可以帮陛下和大人除去心腹大患。” 裴朔眼看着就要失去最后的希望,不甘心地喊出最后一句,这是他爬进京都贵圈的最后一步。 裴政手中的茶盏猛地落下,浓眉怒目,“竖子胡诌!” 然而制衡裴朔的仆人却被他尽数挥手散去,裴朔知道这个人动摇了,他立马跪倒在地,“大人,我出身梧州沅陵桃水村,郭党为求金矿,烧村杀人,天理难容。” 历史上郭党覆灭后,又出现裴氏,权臣裴相也出于河东裴氏,或许裴氏和郭氏本就视同水火。 他必须赌一把。 反正左右都是一个死字,倒不如据实相告。 裴政眯起了眼。 梧州距离京城不远,桃水村瘟疫之事也曾传进他的耳中。 “大人,我和您拥有共同的敌人,更要同仇敌忾,我需要一个靠山,您需要一个暗桩。” 郭党强势,皇帝正值盛年,焉会甘心?裴政既然为皇帝做事,那他和皇帝就拥有共同的敌人,他们都想要除掉郭氏。 裴政忽然来了兴趣,“你欲何为?” 裴朔沉了口气,“我有两计,一计时长,一计时短,大人想听哪个?” “时长为何?时短又为何?” “时短一计,便请大人护我登科,我只要我的卷子能正常送到陛下面前,待我高中,愿为大人驱使,我可击登闻鼓,请陛下为我做主,剿灭郭氏。” 裴政嗤笑一声,“你以为草莽当真能出贵子?你以为区区一个桃水村,就能扳倒当今的郭相?” 裴朔笑了。 他本来也没打算使用第一个计策,他只是想抛砖引玉罢了,“那请大人听我第二计。大人可知钓鱼执法?” 裴政问:“何为钓鱼执法?” “我知道草莽难出贵子,我的第二计便是以身入局。” “我会以青州魁首的身份参加科考,而后赴学子宴扬名,到时舞弊之人自然把主意打到我身上,我的文章会落入旁人手中,我愿落榜脱身,郭济物身为礼部尚书,舞弊一案翻出,我有办法可证实文章是我亲笔所写,他难逃其责。” “大人为礼部侍郎,想必顶头上司没了,您能破获科场舞弊,陛下也会嘉奖您。” 青瓷盏沿的热气氤氲着他微微眯起的双眼,裴政这时才终于正眼打量眼前这个年轻人。 “然后呢?”裴政问。 “我愿与公主结为秦晋,以驸马的身份扬名天下,我有计策以天下人口舌诛杀郭氏……” 郭党势大,皇帝很难撼动。 但如果是万民请愿,那就不一样了。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就算是郭相仪也难挡天下人的唾沫星子。 他低头将自己的计策简单叙述,裴政的视线也终于从打量到多了一抹探究,甚至有些惊愕,他没有料到眼前这个年轻人竟能谋出这等计策,甚至愿以身入局。 此等胆识,如果真是他的儿子,他裴氏一族何愁不能取代郭氏。 “你叫什么名字?” “裴怀英。” 裴政赞扬道:“倒是个好名字。” 裴朔拜道:“我有一药,可使我记忆丧失,若我状若疯癫、行事诡异、口出狂言,还请大人提前见量。此药服下,我一定会成为陛下想要的人。” 贺仓曾有一药,能使人忘记想忘记的事,他会忘记这个时代所有的故事,等到合适的时机再想起来。只要他成功忘记,他就是21世纪的裴朔,那个时候的他一定会成为皇帝想要的[愚蠢]的人。 为了防止出现意外,他给自己留下了一封信,将火枪和信封全部放进去,如果他没能及时想起来,那封信或许会指引他,帮助他早日记起大事。 裴朔准备了万全之策。 那日的科举果真出现了意外,榜上并无他的姓名,裴朔站在龙虎墙外唇角却是微微扬起,手中捏碎了那丸药丢进口中,正准备跳河时,一只脚比他更快把他踹进了河里。 “等我醒来时,你可以试探我是否还如今日般正常,请把府中最破旧的院落让我居住,如果我大闹起来,说明药效已成。” “如果我不愿迎娶公主,你可以准备一副公主的画像和一份我的嫁妆单子,金银定不可少。” “为何?” “嗯……”裴朔沉默片刻,“以财色利诱我会听你的,还有,我可能会想跑,一定要看好我。” 裴政:“……” 可能当时的裴政还不知道自己会遇见什么,直到后面他才发现裴朔真的很了解他自己。 * 时间回到现在。 裴朔淡淡道:“我原以为裴大人是为陛下效力,现在我才知道,我搞错了,他背后的主子是荣王妃,他是为你卖命。” “甚至我怀疑他早就知道你是男儿身份,你的母亲应当也早就知道了,从一开始,裴大人为你挑选的就不是驸马,而是一个谋士。” “或者应该说,是我的出现让他改变了想法,也许他最开始选中乔宣只是想要一个能接近你的理由,方便和你暗通款曲,但是因为我和他的交易,恰巧促成了这一石三鸟之计。” “我们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帮我扳倒郭家,我助你登九五之位。” “裴朔……” 谢蔺看着他,“你想让我做什么?” “帮我找一个人。” “谁?” “崔舟。” “崔舟不是死了吗?” “崔舟没有死。” “找到他,你就有了对抗郭相仪最有利的证据。” “然后呢?”谢蔺有心想要帮他,但看裴朔的意思是想要亲手报仇。那他就推波助澜好了。 “然后,我放下的鱼饵就该愿者上钩了,君可闻二桃杀三士?” 裴朔摸了摸手中的铁疙瘩块,这种武器没有人会不心动,郭相仪和皇帝也不例外。皇帝不会允许郭相仪拥有这样强悍的武器。 他说了,他会做足万全之策。 一举诛灭郭氏。 第89章 武兴十四年初冬 琼华公主于东郊猎场归来, 毫发无伤,帝心甚慰,赐下许多财物。 暮色染红朱雀大街时, 公主府门前已经围聚了一堆人, 全是等着谢蔺和裴朔归来的仆从们, 早在裴朔递了信儿说明归期后, 府里就开始收拾了。 灶台上的酒肉早已经备好,洒扫的小厮都比平日里卖力了些,将屋子收拾得一尘不染, 屋子里也升起了火龙炉子, 保证他们一进门就暖洋洋的。 “来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众人列队, 噼里啪啦的鞭炮响了一路。 公主走丢,驸马离府的那一刻,整个公主府都陷入了一片沉寂, 好在彩云及时归来,稳住了公主府。现下得了他们回来的消息,一个比一个伸着脖子要看。 “也不知道我们驸马爷有没有瘦了, 他本来就身子不好。” “是啊, 公主自小娇贵, 这在外面肯定吃了不少苦头。” “我已经在灶上炖了驸马爷爱吃的火腿。” “公主喜欢的樱桃毕罗也早就做好了,这会儿吃着正好。” 眼瞧着远远的有人影纵马归来,裴朔和谢蔺同乘一匹,谢蔺已经换了裙装的打扮, 发间东珠步摇随着动作轻晃,裴朔驾马,另一只手揽着他的腰。 “快快快。” 随着裴朔和谢蔺入府, 府内又忙作一团。 时隔两个月,裴朔终于再次躺在了他琼楼的藤木摇椅上,雪盈端着府中新进的葡萄,青烟端着刚做出来的玫瑰花露,捶腿捏肩的围坐一团,桌上有丫鬟正摆酒席好菜。 “还是做驸马的日子比较爽。” 裴朔整个人像条咸鱼瘫倒在藤木椅上开始享受他的美好生活。元宵在旁边眼圈红红,看看裴朔,再看看白泽,几乎要哭出来了。 “你别哭了。”白泽无奈地给他递了条帕子。 “你少管我,你分明找着了二爷,也不说带二爷回来,仨人跑那么远的路干什么,丢下我一个人。”元宵吸了吸鼻涕,眼看着又要哭出来。 “我那是和二爷有事,不是已经往回递了消息吗?” “能有什么要紧的事?” 元宵愤愤不平。 提到这个,裴朔突然从藤木椅上坐直了身子,“确实有件要紧的事,你们两个,谁胆子大一点……挑衅一下相府的管家,最好打得他亲妈都不认。” 元宵不解,“好好的同相府结仇做什么?” 白泽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瞧着可爱中又带着点稚气,甚至藏着几分坏意,“我去吧,这种事情还是我比较熟。” 不出三日的功夫。 白泽在街上和相府管家为了一个花魁娘子打起来的事就传进了裴朔耳朵里。 裴朔看着手里的风月小报,揉了揉眼,又不可置信地看着一旁得意洋洋等着讨赏的白泽,又看了看小报上栩栩如生的插画。 花魁娘子席地摔坐在地上,一个少年和一个老头当街打了起来。 “你……看上那位花魁娘子了?” 裴朔越看越觉得白泽也确实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 白泽皱眉不悦道:“二爷说的什么话,什么狗屁的花魁娘子,二爷不是要我寻个借口把那郭盛打一顿吗?我正好瞧见他买了花魁回去。” “然后你就和他争起了花魁?” “嗯。”白泽说得实诚,似乎并不在意什么花魁,就单纯是找了个借口,“我直接就跟他说我也看上了那花魁要他割爱,他不愿意,我就把他揍了一顿。” “那花魁呢?” “在门口呢。” 裴朔:“……” “你把她带回来干什么?” 白泽撇撇嘴,“她非要跟着我的,她说愿意为奴为婢伺候我,我想着茅厕那还缺个扫洒的,我就把她带回来干活了。” 他说得极为骄傲一副求表扬的模样,一分钱没花就买回来一个婢女。 裴朔脸上的表情过分精彩,就连元宵都没忍不住张大了嘴巴。 “你的意思是你要人家花魁娘子扫茅厕?” “嗯,她自己说的。” 裴朔一扶额。 他是怎么把这个孩子养成一个钢铁直男的? “你不喜欢她?这么漂亮的娘子,你真舍得?” 白泽闻言却像是受了天大的冤枉,当场生起气来,“我为什么要喜欢她,是她说她什么都能干,非要跟着我。” 一个暮年老头,一个清秀少年。 那花魁只要不是傻子,都愿意选后者。 裴朔叹了口气,叫人把那花魁娘子唤了进来,对方进来的一刻,整间屋子都变得亮堂起来,裴朔也是眼前一亮,“确实是我见犹怜。” “元宵,拿包银子给她,叫她归家吧。” 公主府的人都是谢明昭千挑万选出来的人,整个公主府如铜墙铁壁,如今多事之秋,他不能漏出一个破绽来。 “我不走。”那花魁娘子朝白泽羞怯地看了一眼,“我早就是他的人了,他在哪我就在哪。” 裴朔又叹了口气。 英雄救美,可惜妾有意郎无情。 白泽被她那一眼吓了一跳,“你少在这胡说八道,我和你什么都没有。” “二爷……”白泽求助般的看向裴朔,似是没有料到这个女人死缠着他,不是说好愿意在府里为奴为婢的吗? “唉……”裴朔瞧着眼前这一幕朝那花魁娘子勾了勾手指,花魁娘子膝行两步跪到裴朔面前。 裴朔凑近她耳边低语了两句,只见花魁娘子的脸色从羞涩逐渐变为震惊,再看白泽时表情也变得丰富起来,甚至还看了裴朔身边的元宵一眼,这一眼饱含深意,看得元宵都有些莫名其妙的。 “多谢大人提点,多谢大人的银子。”花魁娘子听他说完,一狠心接了元宵手中的荷包,最后朝白泽一拜,哭着跑了出去。 元宵还是想不明白最后那一个眼神,摸着脑袋问道:“二爷,同她说了什么?” 裴朔朝他勾勾手指,元宵附耳过来,裴朔压低了声音,“我告诉她,小白喜欢男人,那个男人就是你,叫她别拆散你们。” 元宵无奈道:“……二爷,你怎么能造我的谣。” “我这不是为了干脆的解决问题嘛。” “小白喜欢的可不是我,是……”元宵说罢看了裴朔一眼,默默住了嘴。 “是谁?”裴朔的八卦之心都燃烧起来了,这孩子也有过春心萌动? 白泽站在一旁狐疑地看着他俩窃窃私语,双手抱胸默默打出一个问号,却见这俩人最后都偷偷笑了起来。 最后,裴朔轻咳了一下,“你收拾下,晚些陪我去相府赔罪,顺便把你身上的毒解了。” 时隔多年,他终于要和郭相仪来一次正面交锋,金矿之事也要尽早解决才能早日将那些工人救出。 相府,郭盛正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同郭相仪哭诉,皱皱巴巴的脸上鼻青脸肿的,还挂着血痕。 “老爷,那毛头小子是驸马爷身边的,他是个什么东西,也敢来挑衅咱们相府的人。” “我看他就是没把您放进眼里,什么驸马爷,呸!一个乡野村夫,给咱们相爷提鞋都不配,他爹裴政都不是什么东西,他也敢来造次。” 他说着见郭相仪不出声,又嚎了一嗓子,“老爷……他打的不是小人的脸,那可是咱们相府的颜面。” 郭相仪端坐正堂,今日休沐,只穿着常服,行走间自有山岳般的沉肃,眉峰如削,瞳仁似浸在寒潭里的墨玉,颔下三缕银须修剪齐整,倒比鬓角的霜色更添几分不怒自威,右手拇指不断拂过手中的玉棋子。 “郭盛,你是越老越活回去,还叫个孩子给欺负了。” 不待郭盛再哭诉些什么,外头小厮跑进来,“老爷,外头驸马爷拎着个少年说来给老爷赔罪。” 郭盛见状当即怒道:“现在知道过来赔罪了,他……” 郭相仪忽然轻咳一声,郭盛当即闭上了嘴,捂着一脸的伤退了下去,正巧和裴朔擦肩而过。 裴朔拧着白泽的耳朵将他提了进来,见着郭相仪的那刻他就将白泽用力推了过去。 “过去,给相爷磕头赔罪。” 白泽乖乖跪好。 裴朔拱手笑道:“见过相爷,今日的事是我管教不严,手底下的小子不懂事,居然惊了相爷手下的人。” “俗话说,打狗还要看主人呢,小白,你怎么有胆子跟相爷的人动手呢?” 裴朔嘴上骂着白泽,话里话外阴阳怪气,听得郭相仪是一阵气血上涌,脸上却不得不挂着笑。 “这点小事怎么劳驸马爷亲自过来赔罪,不就是孩子闹了点事,直接绑了送来不就是了。” 裴朔暗骂了声老匹夫。 他要是直接把白泽送过来,恐怕用不了一盏茶的功夫就去阎王那里报到了。 裴朔毫不客气地坐在郭相仪棋局的对面,瞧了瞧他面前的棋局,微微一笑。“相爷说的哪里话,前些日子还要多亏相爷的半颗解药,才能救了晚辈的命。” 郭相仪眼睛微眯,上下打量着裴朔,他比上元夜瘦了些,衣裳稍有宽松,但整个人神采奕奕,看不出丝毫病气。 “不过这孩子却误食了另一枚毒药,不知相爷可否割爱赐下解药?” “驸马这是何意?老夫从未见过他,谈何毒药解药的?” 裴朔见他这老匹夫咬死不认,干脆从袖中取出一物,这东西见光的瞬间,郭相仪浑浊的双眼瞬间亮了起来。 “我用此物作为交换呢?” 郭相仪还在装,“驸马手中是何物?” “火枪。” 裴朔握住枪把,填弹、持枪,瞬间对着郭相仪,动作快到几乎瞬间。 郭相仪脸色瞬间就变了,扶着石桌的手都在颤抖,唇边肌肉不由自主地抽动,怒道:“驸马爷这要做什么?要杀了老夫吗?” 显然他的情绪已经紧张到了极点,那张永远皮笑肉不笑的脸皮终于有所松动。而霎那间园子里的护院也全部包围了整个亭子,刀剑对准了裴朔。 裴朔盯着他。 郭相仪和郭祈这对伯侄长得真像啊。 他一看到郭相仪,就会想到那夜郭祈在火把下的狞笑,恨不得就在此刻一枪打出,结果了郭相仪的命。 但是,他不能。 他在这里杀了郭相仪,他也没办法活着走出相府。他的命很值钱,他不打算和郭相仪同归于尽。 裴朔忽然笑了,手上一松,对准石桌棋盘上的某颗黑子,砰地一声,只听得瞬间的声响,那石桌当场炸开一个小洞来。 四处飞溅的石子划破郭相仪的脸颊留下一道血痕,裴朔用袖子遮面,毫发无伤,戴尘烟散去,只见那原来的位置已留下一道烧焦的黑洞。 这石桌厚一寸,乃是上好的岩石制作而成,就这么被裴朔手中的铁疙瘩穿透击碎。 那子弹壳落在地上,清脆一声。 寸厚岩石都可击穿,何况是人的脑袋,郭相仪瞬间起身,眼里的狂热再也止不住地盯着裴朔手中的物件。 从纸上或者口述听闻火枪的威力已经足以骇人,等到他亲眼见过,才终于知道此物乃世间绝妙。他若得之,何愁大事不成? “相爷,我能做出一把,就能做出千千万万把火枪。” 郭相仪努力平复了心情,只是垂落的手指微微蜷曲着,出卖了他此刻的心情。 “你要什么?” “先给我家孩子解毒。”裴朔笑了。 现在终于到了谈条件的时候了。 不知郭祈见到他口中的[贱种]和他最敬重的伯父同席并坐会是何等模样?应该会发疯吧。 裴朔笑中似有癫狂。 郭相仪唤来了人取了小瓶交给裴朔,白泽确认过是解药无异后当即服下。 “相爷想亲自试试它的威力吗?”裴朔按照约谈将这柄火枪放下,轻轻一推,乱了棋盘布局,这柄火枪便落在郭相仪眼中。 郭相仪几乎难以克制眼中的激动,他小心翼翼地拿起来这沉甸甸的铁疙瘩块,甚至还有些拿不稳。 他学着裴朔的样子,对准了花园不远处一棵大树,想到裴朔的动作,手指僵硬着,等了许久才终于按下。 只听得砰地一声,大树应声倒下,将周遭的仆人吓得全部扑通跪在地上。 “好枪!”郭相仪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手中的宝物,虽然手臂被震得发麻,但只要勤加练习,一定能习惯这种力道。 他甚至不需要用多少力气,即便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拿到这把枪都能上阵杀敌。 若是郭相仪没有试过它便罢了,他已经亲手见识过他的威力,又亲手使用过它,还叫他怎么舍得放手。 裴朔笑了。 没有人能抵抗火枪的威力。 如果有,一定是他没有见过。 就算他和郭相仪之间隔着郭济物的一条人命,郭相仪都要乖乖把他想要的双手奉上。毕竟对于有野心的人来说,不过是一个弟弟而已。 “你想要什么?都可以提出来,只要老夫办得到。” “我要做官。” 郭相仪眉头紧锁,“我朝未有驸马做官的先例。” “那我要钱,金矿所得我要瓜分三成。” 第90章 桃水村后山金矿, 当年崔舟估计有一万万斤,而金矿开采了这么多年,恐怕早就远远超过当初崔舟的估算, 便是历史上最著名的贪官查抄府邸都没有这么多。 郭相仪早已恢复了那副泰山崩于面前不改色的面孔, 手底下人奉了热茶, 他轻抿一口, 眼皮未抬,“三成,驸马爷的胃口是不是太大了?” 这样的眼神太熟悉了。 郭相仪没有子嗣, 郭祈是郭相仪亲自教养在身边的, 行事作风都有他的影子,就连狠辣蔑视都如出一辙。 只不过是梧州不在京城, 沅陵和桃水村又不是什么重要的地界,没有必要在那些他们眼中的低贱之人面前演戏。 “难道这些铁疙瘩不值得几两金子吗?相爷,我说过, 我能做一把,就能做出千千万万把。” “一万把火枪和六万发子弹,我要三成的金子, 不过分吧?” 郭相仪眼皮一跳。 他几乎不敢去想, 若是能拥有一万火枪, 该是什么样的场景。 一万火枪,可敌百万雄师。 “好!三成就三成。驸马爷可不要反悔,一万把火枪,你要多少时间?” “半年为期。” “好!但是铁和火药, 要由相爷提供,我不过区区驸马,弄不了这么多的材料。” 送走裴朔, 郭相仪脸色骤然沉了下来,广袖扫过桌前的棋子,哗啦哗啦散了一地,吓得周围仆人纷纷跪地。满目死寂中,唯有散落的棋子仍在青砖上骨碌碌打转,撞在仆人们颤抖的膝头发出闷响。 “竖子!” “安敢与我谈交易?” “祈儿何时回来?” 那鼻青脸肿的管家上前,“大公子前几日稍信来说已过了冀州地界,估摸着今儿就能进京了。” 相府外,裴朔的表情也逐渐阴沉下来,朝着相府的牌匾翻了个白眼。 老匹夫,等死吧。 长安大街上,裴朔正想着下一步的计划,忽然不远处马蹄急促,一人策马长鞭,周围人纷纷避让。 擦身而过的那一刻,裴朔只觉得无数刺骨寒意涌入,瞬间顺着后颈爬满脊椎,浑身的血液似要冻结。 白泽吓得一把将裴朔拉到一侧,“二爷,你怎么了?” 裴朔惊愕地回头,那人早已驾马离去,只留一个背影,但裴朔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此人。 郭祈。 好久不见。 “二爷?”白泽又唤了他一声。 “没事。” 到公主府时,天色已经昏暗。 裴朔吃了饭窝在书房研究他的火枪图纸,这里面零件繁琐,单凭他一人根本不可能在半年之内做出一万把火枪,而他也不打算真的把火枪交给郭相仪。 他铺开一张新的白纸,提笔重新画了一份图纸,隐去了里面的大部分零件,这样做出来的东西只是外观神似,但并不能用。 他把这份图纸收好,又准备写招募工匠的帖子,帖子还没写完,外头吵吵闹闹的便有人提着灯过来了。 门被人敲响,“二爷,公主院前点灯了,奴才等人来侍奉您。” 裴朔拉开朱门,“点灯便点灯了,怎么回事?” “二爷……”元宵拉了拉他的衣角,在裴朔耳中低语了几句,“公主点灯的意思是……召您侍寝。” “什么?” 裴朔的脸色瞬间烧红起来。 他恍然想起来第一次入府那日彩云在他面前说过些许公主府的规则,里头就包括点灯的规矩,他那会儿并未在意。 为首的大太监提着灯,一招手瞬间几十个宫女鱼贯涌入,将裴朔整个人团团围住,看的他心里发慌。 “干什么?干什么?” “不就是侍寝,有必要在这就扒我衣服吗?” “放手!救命!哎,我的衣服……” 平日里他在公主府随意进出溜达也就罢了,这种侍寝的事是要由府官记录的,府中下人自然是要按规矩好生把裴朔打扮一番,再亲自抬着轿子把他送到公主院子里去。 “驸马爷,伺候公主前要先沐浴更衣的,奴才们也是为了您好。” “洗就洗!” “不许扒我衣服。” “其实,我又有点饿了,要不我吃了饭再……” 他被人簇拥着进了浴室,蒸笼似得冒着热气,不断有小太监进进出出地提着热水,侍女们托着托盘,上有丝绸、香料、花瓣、澡豆等密密麻麻站了两排。 裴朔见状吓得掉头就走。 “我可以洗,但我又不臭,我一个大男人,你们弄这么多花瓣,有病啊!” 旁得太监宫女连忙拦。 “驸马爷,时辰快到了,可不能闹脾气。” 不止是公主院子里的那些人,就连他琼楼的太监宫女们也一个个铆足了劲头,生怕他失了圣宠。 “是啊,二爷,这可是您第一回伺候公主……哦不第二回,上次洞房,肯定是公主不满意,否则怎么会这么久才第二次召您,我们这次一定要努力。” “对!一定要公主满意,再加些香料,一定要好好洗,我再去瞧瞧衣裳准备的怎么样了。” “他要跑了,快,抓住他。” “大家抓住他!” 裴朔被左右挟持着,强行将他按了回来,开始扒他身上的衣服。 裴朔死死捍卫着最后一点遮羞布,死也没让他们扒下来,虽然来到这个时代久矣,但他还是不习惯这么一群人围着他沐浴洗澡。 雪盈在旁边像个女巫制毒一样,开始往洗澡水里加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眼看着那洗澡水的颜色逐渐变幻,又漂浮着花瓣,她嘴里还在不断地絮絮叨叨。 “二爷,这可是宫里头娘娘们用的好东西,里头有桃花、红莲花、樱桃花几十种花瓣,还有丁香、沉香、青木香、麝香几十种名贵香料,还混了珍珠粉和玉粉,保管二爷洗完又白又嫩又滑。” 裴朔听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你也说是娘娘用的,我又不是娘娘,我要什么又白又嫩又滑,我又不滑滑梯。” “好雪盈,别再加了,我要腌入味了,我已经很香香了。” “我现在是香香公主~” 眼看着这些人跟聋了瞎了似得,各个都沉浸在自家主子即将荣获圣宠的世界里,裴朔气得把人全赶出去。 “滚,都滚,都滚。” “把元宵叫进来。” 裴朔**躺在浴桶里,整个人生无可恋,伸手撩起一颗含苞待放的红莲花,气得他直接丢了出去,然后开始在水面上捞那些花瓣,挨个儿丢出去。 不知道雪盈扔进去了多少花,眼看着青石板上已是一地的花瓣,他这浴桶里还是浮着一大层,最后累瘫的裴朔干脆放弃了挣扎。 今天过后,他就是[香妃]。 明天去花园招蝴蝶去。 裴朔正无奈间,有人进来了,裴朔下意识以为是元宵,直接拍了拍自己的肩膀位置,“宵,快给爷按按肩膀,今儿那一枪震得我肩膀疼。” 附上来那双手很有力道,按得裴朔很舒坦,但这和平日元宵的力道不同,裴朔回头瞧了瞧,身后的少年露出两颗小虎牙朝他笑笑。 “哥哥有旁的事,叫我来伺候二爷。” 裴朔指了指自己脑门,白泽瞬间得了令似得将手移了上来给他按了按太阳穴的位置。 “二爷要是不舒服,就辞了公主,以后再侍寝吧。” 裴朔:“……” 还能这样? “晚上我再给二爷多按按。” 裴朔低头看了看这一盆子花瓣,苦着一张脸,“那我岂不是白泡了?” 等他洗完,外头那些人再次鱼贯而入,捧着衣冠、玉带、璎珞等物件给他穿得流光溢彩的,走起路来丁零当啷,还携带阵阵香风。 “大晚上的,真的有必要穿成这样吗?” 裴朔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当年裴大人送他进宫选秀时就是这样把他打扮得像个漂亮的礼物,现在这群人再次把他打扮成了个礼物。 “二爷……” 福瑞低着头小声地唤了他一声,随后迅速从袖子里掏出一卷物件塞到了裴朔手里。 “这可是小的珍藏已久的。” “您一定要勤勉学习。” 裴朔正坐在镜子前束发,得了这卷书,下意识翻看一看,只一眼他就看到了上面交缠的两具躯体,吓得他瞬间合上了书,生怕叫两边伺候的姑娘们瞧见了。 那福瑞嘿嘿一笑。 “小的还有好多。” “还有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 裴朔一听,身体下意识前倾,嘴角浮起一抹奇怪的微笑,好奇问道:“女人和女人怎么说……” “那当然是……” 福瑞正要低头和裴朔讲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只听雪盈轻咳一声,剜了福瑞一眼,对方瞬间住了嘴。 雪盈道:“二爷,时辰差不多了。” 裴朔捏着手里那本书又塞回了福瑞手里,叹了口气,“爷用不上,你自己看吧。” 最后临走前还拍了拍他的肩膀嘱托道:“要注意身体。” 步辇抬着他穿过镜花园子,项肃正坐在树上吃鸡,看着下头忙忙碌碌的一群人忍不住大笑出来,烤鸡的香气飘进裴朔鼻尖,裴朔瞬间发现了树上的少年。 “黄鼠狼!” 他这一嗓子喊得所有人瞬间警觉,还以为真的有什么黄鼠狼呢,直到项肃衣摆飘飘从树上跳下来,众人才纷纷避让。 “项使君。” 明面上项肃是琼华公主的面首,是故众人还以为他是来捣乱的,就像是宫里头的娘娘们争宠。 裴朔朝他摊开一只手,项肃很懂事的扯下来一只鸡腿递到他手里,裴朔拿了鸡腿,拍了拍轿子前头抬脚的小太监的脑袋。 好不容易进了公主院子,裴朔才被放下来,公主门前被人轻轻叩响,直到彩云推开房门瞧见裴朔的那一刻,整个人都泛着些笑意。 “别笑了。”裴朔脸都憋成了猪肝色。 彩云做出一个“请”的姿势,将裴朔迎了进来,低声道:“驸马爷,这身衣裳真好看。” 她说完便捂着上扬的嘴角退了出去。 大殿之内瞬间静了下来,裴朔撩开帘子坐在圆桌前,瞧着里头帷幔落下,纱影帐内有人影正坐着拆卸头上的钗环。 裴朔上前,接替过谢蔺手上的金钗帮他拆了下来,如瀑般的青丝逐渐垂落,他拿起桌角放着的玫瑰金簪替他简单挽起。 铜镜中映出两个人的脸,谢蔺牵过裴朔的手将自己的脸贴了上去,“你今天去相府了?” “嗯。” “半年为期,他拿三分金矿换我一万火枪。” “你打算怎么做?”谢蔺是见识过裴朔手中火枪的厉害的,他不相信裴朔会真的做出一万把火枪给郭相仪。 “给他做点模型玩玩算了。” “模型是什么?”谢蔺转过身,他这才瞧见裴朔身上穿得什么。 乌发高束,金冠上嵌着半枚血色珊瑚,赤色流苏飘带垂落青丝间相映,漂亮的桃花眼波光粼粼,似有烛火相映,深褐色的瞳孔仿若浸在琥珀里的古玉。 “模型就是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 赤色凤凰羽衫外袍用的是上等云锦织就,金线绣着并蒂莲纹,花瓣边缘嵌着细碎的红宝石,烛光拂过时,宛如千万簇跳跃的火焰,腰带两侧边缘绣着两排圆润的明珠,与腰间九瓣白莲玉佩相击,叮咚如碎玉。 裴朔见他盯着自己看,不由得气道:“你看你好好的点什么灯,他们非把我打扮成这个样子。” “这件外袍是雪盈挑的,金冠是福瑞选的,腰带的软烟搭配的,硬是多绣了两串珍珠,还有这双鞋……” 裴朔唇瓣一张一合的细数他身上的件件珍宝,全是琼楼的那些人折腾出来的,“就连这件璎珞他们都换了好几遍……” “还非要给我洗澡,用的什么名贵香料,我现在又白又嫩又滑都能去宫里当娘娘了……” 谢蔺已经几乎听不清他在叽里呱啦说什么了,只默默盯着他看,唇上带着一点笑意,托着脑袋,瞧着他的驸马骂骂咧咧说了好久,又指着身上的衣服说叨了许久。 他就这样静静听着,看着烛火在裴朔眼底跳动着,似有明光,犹如春水映桃花,他最喜欢的就是这样生动的裴朔。 “喂!你在听吗?”裴朔在他面前挥手晃了晃。 “当然。”谢蔺笑笑。 他瞧着裴朔的脸,早不记得裴朔说了点什么,只觉得今夜月色甚美,驸马甚美。 明日他就把裴朔念叨的这些人挨个赏一遍。 裴朔见他没心思听自己说话,气得一屁股坐在案桌前,一股脑喝了他杯子里的茶。 谢蔺缠了上来,哄道:“好了,驸马别气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怎样?” “我有崔舟的下落了。” 裴朔这下终于来了兴致,“如何?” “李溪之辞官后,他以家仆的身份跟着李溪之回了故乡,两年前李溪之病故,他就随李溪之的妻儿回了南阳。” “你猜我调查李溪之的时候,发现了什么?” 裴朔问:“什么?” 谢蔺笑道:“裴大人此人不可小觑,早在你我成亲之前,裴大人就已经查到了李溪之和崔舟,否则他们早就死于郭党之手。” 裴朔眼皮一跳。 裴政和阎文山实在是两个极端,裴朔于官场如鱼得水,阎文山则处处碰壁,难为这两个人竟是故交。 裴朔道:“我暴露在郭相仪面前,唯恐柳家和崔舟再出事,幸好裴大人心细如针,早就派人将他们保护起来。阎大人怎么样了?听说他先贬靖州,又贬青州,后去汝南?” “他心态极好,已经习惯了,一路上游山玩水还欲著书传世。”谢蔺有些无奈,他有心扶持阎文山,但阎文山实在是学不过官场弯弯绕绕,他要是有裴政一分心计,都不至于褒贬多次。 “你再借我些人,打铁工匠什么的,嘴巴要紧,我信不过郭相仪的人……” “驸马……”谢蔺突然凑近他,以额头抵住他的额头,脸上挂着笑意。 “怎么?” 放大的脸突然凑近,稍一抬眼,对方额间那枚朱砂小痣顿时入眼,裴朔险些亲了上去。 “良宵苦短。” “我们是不是该做些正经事?” 微凉的小指轻轻缠进谢蔺指缝,似春藤攀附寒枝般辗转缱绻,腕间玉镯轻碰发出细碎的声响。 那根小指突然勾住他食指,带着羽毛扫过般的痒意,顺势将他的手按向那张明艳的面颊,指腹下传来的温热顺着血脉直冲心口。 那人垂着头,眼尾被烛火映得发红,呼吸如兰,“驸马,别想他们了,你看看我……” 忽而谢蔺拔下他头上的金簪,在油灯前拨弄两下,烛芯晃动,交缠的人影落在墙上忽明忽暗,直至烛芯被金簪熄灭,室内陷入昏暗。 夜色如幕,满室生香。 第91章 镜花园子项肃还倒在树上吃鸡, 刚啃完鸡骨头,随口一吐,正巧滚到白泽前头。 白泽抬头一瞧, 又一滴鸡油落在他脸上, 脸色当场一黑, 从袖子取出短刃就杀上前去。 项肃见状抱着鸡就跑, “你追我做什么?怎么?你也想吃鸡?大不了我分你一只鸡腿?不行的话,两只?” 白泽脚步生飞,吓得项肃在前头嗷嗷大叫, 短刃一扫险些给项肃剃个光头。 白泽气道:“我杀了你这黄鼠狼精, 都怪你,废物……” “我怎么废物了?”项肃被他骂了个莫名其妙, 他好好地在树上吃鸡,他招谁惹谁了? “废物……连个女……连个男人都留不住。”白泽恨不得送到公主床上的人是项肃,若不是项肃这个废物留不住公主的心, 怎么会落到他二爷头上。 项肃听得一个头两个大,干脆止住步子,左闪右避, “你把话说清楚?你非要打一架?要不我请你吃鸡?今晚宵禁了, 明天我请你去月桂楼, 反而是记在你家二爷的账上。” “哎哎哎……别打了,请你喝酒怎么样?”项肃将腰间的酒葫芦丢了出去。 白泽抬手稳稳接住,拔开塞子就往嘴里灌,倒把项肃都吓了一跳, 这到底是谁招惹他了? “这个也给我。” 项肃茫然地把手里的烧鸡递给他,看着他大吃大喝像是在发泄什么似得,“你吃也吃了, 喝也喝了,不能再砍我了吧?” 白泽瞪了他一眼。 项肃在他旁边席地坐下,“这是谁惹你了?把你气成这样?不能是我吧,我整天什么也没干。” “就因为你什么也没干。” 项肃挠挠头,觉得莫名其妙。 白泽气道:“你也是公主纳回来的男宠,你就不能多往公主面前凑凑,让他宠宠你。” 项肃不解,“公主他挺烦我的,不让我往他跟前凑。” 白泽道:“你除了吃就是睡,他肯定烦你,你要学会争宠。实在不行,我教你两招。” 项肃纳闷:“我为什么要争宠?我有吃有喝多自在,要不是你们家二爷,我还吃不着这么好吃的烧鸡。” 白泽哼了一声,甩袖离开。 话不投机半句多。 项肃越发莫名其妙。 等他再晃晃酒葫芦,酒空了,鸡也没了,他摸摸肚子扁了扁嘴,“饿了……” 白泽回到琼楼,元宵正在收拾裴朔的衣裳,瞧见他回来,立马道:“正好,你把二爷秋天的衣裳收起来,已经穿不着了,我把冬天的棉衣熨一熨,明天天气好,拿出去晒晒,二爷再穿时暖洋洋的正好。” 白泽一屁股坐下,打了个酒嗝,“我不去,二爷都不要我们了,他眼里只有那个狐狸精,他被狐狸精勾走魂了。” 元宵气得在他脑袋上锤了一下,“瞎说什么呢,那是公主殿下。” “什么公主殿下,他一个男人,天天穿女人的裙子,偏还长着张勾人的脸,日日迷得二爷找不着北。” “就算是男人也是公主殿下,你以后小心说话,叫人知道了,整个公主府都要掉脑袋的。” 元宵忙活着手里的活,对于白泽爆出来的雷没有丝毫惊讶,似乎早就知道了这件事。 “哥哥!我不甘心,他要是个女人也就罢了,可他是男人,那我也是男人,凭什么我……” 白泽说着说着对上了元宵审视的目光。 元宵叹了口气,“我告诫你多次了,不要想些有的没的,做好自己的事,快去干活。” 白泽这才不情不愿地挪过去。 —— 第二日晚,裴朔难得准备睡个早觉,熟悉的闹声再次响起,裴朔吓得一个激灵就坐了起来。 为首的大太监一瞧见他就笑没了眼,“恭喜驸马,贺喜驸马,公主院前又点灯了。” 裴朔面色惊恐,眼睁睁看着那群人把他从床上拽下去,虽然在他的强烈要求上减掉了花瓣浴这一项服务,但是雪盈等人在打扮他上面心思越来越出奇。 第三天。 “哎呦驸马爷,公主院前又又又点灯了,您真是好福气啊。” “这福气给你要不要啊。”裴朔捶了捶腰,他死也不去。谢明昭食髓知味折腾死人不偿命的。 第四天。 裴朔气得把公主院前的灯砸了,彩云看了两眼着人换了新灯,紧接着轿子又坏了,不知道是谁在底下戳了个大洞。 谢蔺在屋内听着彩云说的这些事忍不住阵阵发笑,他的驸马真可爱。 “彩云,收拾东西。” “本宫今日起搬到琼楼与驸马同住。” 山不见我,我自去见山。 于是,裴朔刚要熄灯,就瞧见浩浩荡荡的队伍抬着几大口箱子朝着他的院子过来了。 重重的红木箱子落地,宫女太监们便开始着手收拾,先把殿下的东西全部搬进驸马爷的房内。 裴朔盘腿坐在床边,嘴巴张得老大,眼珠随着这些小厮转来转去,眼睛都看花了。 小太监把他的衣柜打开,他的衣服往边上一堆,公主殿下的衣裙就挂了上来。 他的铜镜桌前高高堆满了公主殿下的首饰,什么金钗玉镯蝴蝶钏,看得裴朔眼花缭乱。 裴朔还要再看下去,就有人将他抬了出来,床铺上原来的东西全部被撤了下去,软枕被褥全部算成了上好的皇室贡品。 等这边收拾完后,外头耳房也开始收拾,东西厢房又折腾了许久,原本空荡荡的琼楼一下子就被填满似的。 裴朔扶额,一字一顿地往外蹦,“你、要、干、啥?” 大傻春,你要干什么? 他的腰不是腰吗?! 甚至谢蔺今日穿的还是男装,他是觉得这个府里真就是铜墙铁壁了吗?居然这么大胆。 谢蔺笑眯眯地看着他,“当然是干……你。” 最后那个“你”字刚发出音,就被裴朔吓得捂住了他的嘴。 谢蔺笑笑,顺势在他的掌心舔了下,裴朔顿时一个激灵松开了他,再看自己的手,伸着爪子在谢蔺衣服上蹭了蹭。 变态啊! 谢蔺依旧笑眯眯地托着脑袋看着他,“你要的工匠百人,我找好了。” 裴朔面上一喜,瞬间挪到谢蔺身侧狗腿地帮他捶了捶腿,“殿下,你还有什么没搬完的吗?我帮你一起搬呀~” 谢蔺嗤笑不语。 “我这有几张图纸和做出来的模型,各做一万件,半年之期,或可完成。” 谢蔺结过图纸看了半天,每一张图纸的零件极为精巧,一般工匠恐怕难以完成,而且这里只是各自零件的图纸,这些图纸加起来他都不知道该怎么拼接成那样威力十足的火枪。 谢蔺好奇道:“这些东西真能做出火枪?” 裴朔笑笑,“当然不能,它们只能做出来一个模型,根本开不了枪,我会做出几把真枪混淆耳目交给老贼验货。” “好,这件事交给我,人在京郊外的庄子上,青雀庄,你知道位置的。” 隔日裴朔和谢蔺往庄子上走了一遭,里面工匠早就准备好了,这些人按照不同的零件、组合被划分在不同的院子里,各院子互不相通,这些人也互不相通,为的就是防止泄密。 铁料和火药也早在几日前就有人送了过来,事情做的隐蔽,几乎没有人知道小小的一个青雀山庄,竟造得这等谋反大事。 而后裴朔几乎天天待在庄子上守着,有时天色过晚他干脆就睡在庄子上,气得谢蔺差点把青雀庄砸了,他好不容易搬到琼楼,结果裴朔又跑了。 等他一咬牙也要搬到青雀庄上时,裴朔一扭头住进了裴大人家里。 冬去春来,辗转而过。 半年之期将至。 青雀山庄的仓库早就堆积了一箱箱的火枪和火弹,裴朔除了晚上偶尔回去,其余时间都在山庄监督,眼看着工期终于完成。 为了防止发生交叉工匠是一批一批放回去的,每个人都是随机传送回城的,确保他们不知道彼此的身份。 仓库贴满封条的箱子,裴朔亲自看着他们押送上车,旋即朝着郭相仪指定的位置送上去。 风起,衣袂翩然。 谢蔺立在身后,“他一定会转移地点的。” 裴朔笑道:“那不正好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裴大人已派人跟进。” 谢蔺眯起了眼。 郭相仪死期将至矣。 公主府,春光正好。 镜花园子又开了些新的好花。 听闻边关大捷,霍衡力破鸣水之战,以四万军师对上南梁十一万兵马,亲斩敌将头颅,一战成名,大获全胜,不日将班师回朝。 李观寄回信来,言雍州景美人好,多谢公主殿下借他的府医三人,杨汝玉病情好转,他已说服岳父大人履行婚事,将于一个月后携杨家父女启程返京筹备婚事。 “真是天大的好消息。”裴朔看着手中的信笺,不免笑出了声。 杨汝玉病情好转,李家老太太就不会嫌弃她再是个病秧子,两家重修于好,他就能亲眼看着李观成亲。 谢蔺也忍不住笑了。 外头白泽正好进来,“阎大人进京了。” 裴朔放下信,“等他许久,终于到了。” 今日阎文山返京,多年谋划,只等今朝,裴朔下意识攥紧了拳,直至一双温热的手覆在他的手背,裴朔才终于放松一刻。 听闻阎文山于守阳破获陈留王郡主嫁妆遗失案,而后又助陈留王剿灭匪徒,名声大噪,陈留王对他甚为欣赏,又将自己的郡主嫁他为妻,甚至保举他进京再任大理寺卿。 有陈留王作靠山,阎文山此番回京,小鬼蛇鼠不敢冒头。 而阎文山虽听命于谢蔺,但说到底他和裴政不同,裴政是为君,而阎文山则是为民,只是为报荣王知遇之恩,加之贼寇猖狂,阎文山才会多番出手相助。 历史上郭氏一党虽亡于阎文山之手,但其中掺杂甚广,太子、永王、皇帝、朝臣、藩王……无数只手在其中搅和,到底是如何扳倒了郭相仪,史书并无详细记载。 况且有李溪之在前,他还不能完全相信阎文山。 “放心做你想做的事。” “我能保你。” 短短四字,裴朔喉间瞬间泛起无限酸涩,心跳不受控地加快,曾经火夜逃亡、官官相护时的孤立无援,此刻尽数被击得个粉碎。 他垂下了眸子,从旁取出一个匣子交给谢蔺,上面还有一封信。 待看清信上的字后谢蔺瞬间站起身来,错愕地看着他,“休书是什么意思?你要休了我?” “裴朔,你敢!” 裴朔滚了滚喉结,遏制住身体的轻颤,“若此计不成,就请公主休了我。” 谢蔺嗤笑一声,看也没看便将那休书撕了个粉碎,往天上一嚷,好似淅淅沥沥的纸钱飘洒。 “若此计不成,我将入主京师。”哪怕是背负篡位的千古骂名,他也要保下裴朔。 裴朔无奈笑了。 公主真可爱。 — 宣德门外金锣喧天,早已聚集百姓无数,随着车辆行进,百姓纷纷跪地呼应,若说先前只是小有名气,此刻的阎文山才是真正的声名大噪。 北祈上下谁不知阎文山之名,南梁西陵亦有耳闻,茶楼酒馆编书,月刊小报日日颂其清名。 十二面杏黄旗在艳阳下猎猎翻飞,阎文山的朱漆官轿碾过新铺的黄沙,百姓夹道欢迎。 月桂楼旁,二楼雅间,杏花枝头比之前年开得更旺盛了些,裴朔和谢蔺对面而坐,瞧着外头的盛况。 忽然,人群中传来孩童撕心裂肺的哭喊,窜出来一个妇人,妇人抱着孩子,手持血书状纸,身后还跟着一个同样衣衫破旧的青年,几人不顾侍卫阻拦扑通跪倒在地。 妇人荆钗布裙,双手布满老茧,脸生黄斑,双目通红,眼眶含泪,高举血书的手臂在烈日下剧烈颤抖,“求大人为民妇做主。” 官轿落地,有人掀开轿帘,来人形如山岳般巍然,宽阔的肩背撑起暗纹蟒袍,浓眉似墨,一双虎目沉如深潭,鬓角几缕白发混在乌发间。 “何人拦轿?”阎文山出口便带着浓厚的威压。 柳大嫂跪在地上依旧呈着状纸,“民妇青州柳心柔,状告当朝驸马裴朔贪图富贵、抛妻弃子,只恋京师温柔乡,不顾青州糟糠妻,他停妻再娶、贬妻为妾,又上瞒皇恩,欺君犯上,罪行凿凿,上负皇天后土,下欺乡亲邻里。” 阎文山当即瞪大了眼,叫人将状纸呈上,只看了一眼,当即怒斥,“好个无知妇人,你可知攀咬皇亲是何等大罪。” “民妇所言,句句存实。” 阎文山浓眉皱起,他曾与驸马裴朔有过多面之缘,此人相貌堂堂、风姿卓然,于危难之间面不改色,利剑破局能救妇孺数百,更于朝堂上目光如炬、慷慨陈词,毫不畏惧。 那裴朔如青松立雪,心有道义,临危不乱,德才兼备,岂会是这妇人口中的抛妻弃子之徒? “柳心柔,你且随本官回府衙,即刻受审。” 柳心柔字字句句如刀,振振有词,字词落地。 消息不足半日便插翅似得传遍京都,裴朔本就名气颇盛,瞬间便炸开了锅。 第92章 东风吹落杏花, 月桂楼的雕花窗前早已不见了裴朔和谢蔺的身影。 月刊小报王嫣派人请示过裴朔的意思,裴朔回了信儿,没出两个时辰, 今日最新一刊的月刊小报横空出世, 插画画的更是栩栩如生。 【柳氏女状告驸马抛妻弃子 阎文山于大理寺开堂问审】 一时间, 裴朔的名字风头无两。 街头小巷议论纷纷。 楼管茶楼得了月刊小报, 连楼里的说书人都顾不上,纷纷念叨起这一闹事。 “怎么回事?” “驸马爷不是侍郎大人的儿子?怎么会娶一乡野村妇?”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驸马爷母亲生产时同人抱错了孩子, 所以在外长大, 后来才找回来,娶了公主。” “这么说, 驸马爷真有可能停妻再娶?抛弃了那村妇?” “我倒不这么觉得。” “两年前上元节,驸马攀灯楼,作下名诗数首, 才华当世第一人也,他后又亲入匪营,救下女人孩童数百人, 此等德才兼备之人怎会犯下停妻再娶大错?” “你说的这些, 纵然是真的, 和他停妻再娶又有何关系?古往今来,贪图富贵、抛弃妻子的可在少数?” 众人议论纷纷。 此刻,公主府内,裴朔几乎刚到家门口, 阎文山的兵便同时到了,二人正好在公主府外撞了个对面。 为首的红袍捕快乃是阎文山的近身护卫,当初迎娶公主前夕, 也是此人把他和郭琮等人抓进了大牢。 “下官楚曜见过公主殿下,见过驸马爷。”来人窄袖佩刀,脊背挺直,瞧着有几分江湖气息,但更多的还是为官者的凌凌正气。 “适才游街之时,有妇人状告驸马,阎大人命我等请驸马爷过堂一见。” 裴朔却是嗤笑一声,甩袖就要入府,楚曜连忙上前一拦,“请驸马爷过堂一见。” “放肆!本宫乃当朝驸马,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拦我的路?这里是公主府,可不是你的大理寺。” 楚曜似乎早已料到他会拒绝,也并不恼怒,反而笑道:“驸马爷,既然这里是公主府,闹起事来,若是被公主听见了,怕是你我都要问责。” 裴朔眼神微眯,将楚曜上下打量了个遍,此人武艺超凡、胆识过人,如果不是时间地点不对,他还是挺想让楚曜给他签个名的。 裴朔冷哼一声,转身便走。 楚曜微微一笑,做出一个请的动作,身后护卫队瞬间跟在裴朔身后,生怕他跑了。 大理寺内阎文山正堂高座,正在看柳大嫂带来的状纸,柳大嫂抱着柳小满,携柳二郎跪在下首,堂内肃穆沉寂,叫人连呼吸都不敢大声些。 不多时,便见堂外进来一人。 金光如柱恰好照在他身上,来人一身锦绣华袍,宝石珍珠流光溢彩,袖口处的牡丹花更是以金线绣制,抬手投足见腕口的血玉手镯若隐若现。 裴朔手持一柄折扇,步伐稳健,从容不迫,仪容端正,姿态张狂,却难掩贵气风流。 阎文山曾与裴朔有过一面之缘,对裴朔印象极好,这样的人怎会是停妻再娶的恶人?阎文山不免有些先入为主,不过很快他就让自己抛弃了这些想法。 为官者,公正为先。 切忌私心乱判。 裴朔穿过大堂,视线从柳大嫂身上略过便很快收回。而那柳小满却直接抱住了裴朔的腿,又哭又喊的,“爹!” 裴朔眉头微蹙,抬脚就想踹他,“哪里来的小子,乱认谁爹呢?” “爹,我是小满啊,我是裴小满,你不认识我了吗?爹!娘说我的名字还是你起的呢。” “滚开!” 阎文山眼神示意,有官差将柳小满从裴朔身上拽下,阎文山起身从堂上走出,“下官阎文山,见过驸马爷。” 裴朔下巴一抬,“阎大人许久不见,威风了好些,你要审本宫就审得快些,公主还在府中等本宫回去吃饭。” 楚曜搬来了椅子放在堂上,裴朔顺势坐下,浑身吊儿郎当的,把玩着手中的折扇,连个眼神都没给阎文山。 阎文山只好转身重新坐回官椅,惊堂木一拍,吓得柳小满哇哇大哭,柳大嫂见状连忙把他抱在怀里哄了哄。 “柳心柔,本官问你,你口中抛妻弃子之人可是此人?” 柳大嫂见状立马指着裴朔情绪激动起来,“是他,还望阎大人为民妇做主。” 阎文山又朝裴朔拱手道:“敢问驸马爷,可识得此妇人?” 裴朔这时才懒懒地抬了抬眼皮,随口敷衍道:“不认识。” 阎文山却轻笑一声,“武兴十三年上元佳节后,有妇人报官称幼童走失,而后驸马爷邀本官于月桂楼相见,并提供妖道线索,敢问驸马,还记得此事否?” “不记得了。” “你……”阎文山俨然没想到,不过短短两年没见,这人竟变得这般无赖模样。 “驸马不记得,但本官却是记得清楚,想必柳心柔所住居所的邻里也都记得。” “来人,请柳心柔的左邻前来问话。” 很快,有官差带着几名妇人、男人等进了大堂,这些全是柳大嫂所住的巷子里的人,早就被阎文山带了回来。 “堂下乡亲,可在柳心柔家中见过此人?开口之前,本官要提醒你们,公堂之上,不可胡乱咬言。” 这些人都是本本分分的百姓,哪里见过这架势,心里头害怕的很,嘴上更是不敢乱说话。 “大人,草民见过他,两年前,他带着好些贵重东西来柳娘子家里,我还偷偷见着他朝柳娘子下跪。” “是啊,我也见着的,巷子里好些人都瞧见的,那些人都穿着宫里头的衣服,我们也不敢多看,就听见里面砸东西的声音。” “大人,小人更早的时候还见过,是二郎带他回来的,就他一个人,也不知道里头说了什么吵起来,这人就被二郎赶出来了。” 阎文山见状将这些人的口供录了下来,挨个签字画押,以免翻供。 “驸马爷,还有什么话要说?” 裴朔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那应该是认识吧,认识又怎样?那日阎大人回京,本宫出去凑热闹,却被人挤压,是二郎救了我,本宫为表感谢,拿了些物品给他们,难道这也有错?” “驸马!” “公堂之上,岂容你胡乱改口,你到底认不认得他们?” 阎文山见他这副态度不免有些奇怪,他曾见过的裴朔心胸坦荡,绝非这等无赖之人。难道涉及富贵,人人都会变得面目可憎? “认得。” “好!我再问你,你为裴侍郎次子,但自幼不在京中长大,你从何而来?” “青州。” “可曾婚配?” “不曾。”裴朔的态度越发嚣张,气得阎文山胸腔一起一伏的。 “柳心柔,你说你和驸马为原配夫妻,可有证据?” 柳大嫂低头痛哭,“裴朔,你我少年夫妻,到如今竟攀了富贵翻脸不认人,你读书的银子从何而来?是我一针一线熬瞎了眼睛,白日洗衣种田,晚上绣帕补衣,家中杂物你未染分毫,如果不是我,怎么会有你的今日?你说你要进京寻亲,如今你寻了京城里的大官做爹,却一去不回,若非我进京来寻,还不知你已经娶了公主,忘了我们孤儿寡母。” “阎大人,我有证人,有媒人为证,名唤王婆,就住在青州镜花坊成贤街上的鸢尾巷子里,东头数第二户人家就是她。” “我还知道,裴朔他后腰上有个方形红色胎记,是他出生时就有的。” 柳大嫂声嘶力竭地指出,平日里柔和的双目也变得狰狞起来,脑海中逐渐浮现出那夜郭祈的身影,随后又是柳大郎青灰色的尸体,多年的冤屈悲愤,此刻倾囊而出,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然而她的声嘶力竭落在裴朔眼底如跳梁小丑,他只懒洋洋地打着哈欠站起身来,随意拍了拍衣袍,“阎大人,本宫的时间很值钱的,你若是没审问完,本宫就不奉陪了,再晚一会儿,公主怕是要等急了。” 阎文山冷笑道:“驸马何必着急,公主那里下官已派人回禀。” 长刀交叉,拦住了裴朔的去路,裴朔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扇子一合指着阎文山的鼻子就开骂,“阎文山!我乃皇亲国戚,我妻可是当今琼华公主,你也敢拦我的路?” 阎文山被他骂了也不恼,毕竟骂过他的高官王侯没有百个也有十个,裴朔虽然是驸马,他却并不怕他。 “阎文山,难道这妇人口中的王婆一日不到,本官就不能回府吗?本宫可不是你的犯人!你尚未定罪,胆敢扣留本宫?” “证人未到,但本宫可先验明证据,来人,请驸马到后室更衣。” 裴朔面色恼怒,楚曜却已经站在他的面前,大有一副他自己不脱就亲自帮他脱的道理。 “好!若是本宫后腰并无胎记,阎文山,我要告你,我要陛下治你死罪。” “大人,他后腰的胎记自小就有,民妇绝无半点虚言。” 裴朔一脚踹了过去,柳二郎去拦,胸口顿时结结实实挨了一脚,“奸妇,你胆敢攀咬朝廷命官,本宫饶你不得,你和这野种都不得好死。” “爹……”柳小满开腔就哭喊起来。 柳大嫂抱着他也止不住的哭。 柳二郎气道:“裴朔,我姐姐嫁给你多年,辛苦操劳,还为你育有一子,你当真这般狠心,不愿认下他们母子?” “本宫不过是好心报答,谁知你们贪恋权贵,竟污蔑本宫清名,本宫定要奏明陛下,治你们的诬告之罪。” “阎文山,你好不容易重返京师,就不怕再被贬出京吗?” “本官无惧,驸马请脱吧。” 当着满堂众人的面,裴朔面露愠色,盯着阎文山,而后缓缓解开自己的腰带,一把扯开云锦绣袍脱下,整个后背瞬间落入所有人眼里。 裸露的脊背在烈日下白里透着粉色,背部肌肉随着呼吸起伏,斜方肌与背阔肌交织出流畅的倒三角轮廓。 阎文山定睛看去,却见他后腰处一块硕大的疤痕。“你腰上的疤痕从何而来?” “这是我与公主闺房之时,烛火滴落留下的,阎大人若不信,大可传唤公主,我倒要看看你有没有这样的胆子。” 说罢他收拢了衣襟,正欲将衣袍穿戴整齐之时,突听外头一道太监的嗓音喊道:“公主驾到。” “阎文山,你好大的胆子!” 裴朔抬眼看去,有宫娥手持孔雀羽扇开道,女人轻抚云髻,凤凰步摇在光线下闪着耀眼的金光,额头花钿宝石流光溢彩,鹅黄织金衣裙曳地,飘逸若仙,紫色披帛映衬鹅黄,绣满紫藤花。 “下官叩见公主。” 阎文山下堂参拜,众人也纷纷跪地拜见。 裴朔见状立马变得委屈起来,拢好衣衫,整理好衣袍,快速走到琼华公主身侧扑通一声跪下抱着她的腿哭诉道:“公主,他们胡乱攀咬我,公主定要为我做主啊。我一心只有公主,哪来的原配幼儿?” 谢蔺见状冷哼一声,转身坐在阎文山的位置上,“阎文山,你可知他是本宫的驸马?” “下官知道。” “你既然知道,怎么敢差人请他过堂?”琼华公主啪地一声拍下惊堂木,“阎文山,看在本宫父王的面子上,此事就此作罢,休要再提,柳心柔母子,本宫也会妥善安置。” 阎文山正要说话,柳大嫂却突然站起来,怒指公主,“公主,你是君我是民,按理我要跪你,但我是原配,你是妾,是否也该由你跪我?” 柳二郎也站起来道:“就是,我姐姐身为裴家儿媳,她在前,你在后,你还要敬我姐姐一碗茶,跪在她面前给他每日请安。” 谢蔺抓起桌上什么东西就丢了过去,怒喝一声,“放肆!” 那东西擦过柳二郎的衣袍没伤着他半点儿,啪地碎在地上,在场众人面面相觑,大气都不敢再出一下。 第93章 “阎大人, 民妇此行绝不会罢休的,我要那负心汉依罪处置,我的儿子不能被人家叫没有爹的孩子。” 柳大嫂不愿罢休, 阎文山也只能无奈道:“殿下, 既然原告不愿罢休, 案子只能由臣再查下去。” 谢蔺怒道:“阎文山!你连本宫的话也不听了吗?” “殿下, 微臣食君禄,享民俸,自当为君解忧, 为民做主, 天下事在天下人,即便您贵为公主, 也不该胡作非为。” “如果本宫一定要把驸马带走呢?” “殿下请便,不过案子若有进展,臣会随时请驸马前来, 若驸马不愿,就勿怪微臣不敬。” 谢蔺冷哼一声,抬脚就走, 裴朔跟在他后面, 临走前还回头朝阎文山和柳大嫂微微一笑, 那样子做足了小人得志的神情。 公主府院中。 谢蔺刚换了身男装,正与裴朔品茗,不出意外,管家来报, “殿下,阎大人求见。” 谢蔺无奈道:“请阎大人进来,阎大人这次恐怕要把我好一顿骂。” 阎文山那张嘴本就得理不饶人, 现在被他抓住这么大的把柄,他肯定要把自己骂个昏天黑地,然后再提荣王当年之事,以此对比,好教他真心悔过。 裴朔嬉笑道:“你好好道歉,我去厨房给你做樱桃毕罗。” “不行,你要留下来一起挨骂。”他一个人扛不住阎文山的火力,他会被骂个狗血淋头的。 “拜拜!” 裴朔闪身躲在屏风之后,没过一会儿就看见阎文山进来,先是行了一礼,随后他一落座,茶没喝上一口就开始了。 “殿下今日在公堂之上实在糊涂,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驸马?再者他又并非真的驸马,殿下何必徇私?” “是是是,本宫知道,但他毕竟是我的驸马,这种事若是传扬出去,本宫的脸面也不好看,不是吗?” “殿下!”阎文山有些急了,“殿下脸面事大,难道柳心柔母子就活该被人抢了夫婿,孤苦无依吗?殿下又非真正的女子,怎么懂她失去丈夫、孩子失去父亲的苦?殿下何不一纸和离书,成全了他们?” “本宫岂会不懂失去父亲的痛苦?可是驸马真的是柳心柔的丈夫吗?你又怎么确定她不是索财不成,反来诬告?” 阎文山道:“柳心柔所言虽尚未证实,可我看她从容不迫、成竹在胸,又有媒人乡亲为证,驸马现在认罪尚可从轻发落,若是楚曜从青州回来,带回媒人人证,一切悔将晚矣。” “昔日荣王在时,常道民为贵君为轻,柳心柔也是殿下的子民,难道殿下就忍心她受此漂泊?” “殿下若为一国之君,更不该偏袒任何人。纣王宠信妲己,幽王为褒姒一笑烽火戏诸侯,殿下也要做哪纣王幽王一流吗?” 谢蔺心里暗自嘀咕,他就知道阎文山每次劝他的时候都要把父王搬出来比对一番,但是阎文山一片苦心他又岂会不知,阎文山受荣王之恩以报于他,他更不愿阎文山寒心。 “阎大人,本宫知道,可如果本宫一定要保他呢?” 阎文山被他说的一愣。 他素来以为谢蔺肖似其父荣王,可如今谢蔺为美色所迷。 难道人遇到美色也会变得丧失理智? 他正想着,裴朔从里头端着一盘樱桃毕罗出来,穿得花花绿绿的,走起路来叮叮当当的响,一张好皮囊活像个惑君的妖精,“哟,阎大人好啊,要留下来吃饭吗?” 阎文山一看见他就头疼,哼了一声,直接告退,难怪裴政对这个儿子无可奈何。 裴朔不可置信地指了指自己,“他是在哼我吗?” 谢蔺笑笑,“他把你比做妲己褒姒之流,怕我步纣王幽王后尘,为美人而失江山。” 裴朔:“……” 阎文山从公主府出去后,径直又去了裴府,他同裴政算是故交,裴朔是裴政从外边找回来的儿子,其中章程或许裴政清楚。 “文山,听闻你进京,我正要派人请你来呢,尝尝我亲酿的蔷薇落。”裴政拎着一壶酒亲自给阎文山斟上,桌上摆着小菜,二人对坐而饮。 “我这次前来可不是为了喝你的酒,大理寺有人告你的儿子停妻再娶,欺瞒皇恩。” “哦?可是桓儿和凌儿尚未娶亲,何来的停妻再娶?” “你少在这里嬉皮笑脸的……我说的是你的次子裴朔,如今的驸马爷。” 阎文山再看裴政,突然觉得裴朔真该是他的亲生儿子,两个人如出一辙的气质,一问三不知,嘴上没有一句真话。 裴政这才恍然大悟似的,“是他啊,我不知他是否已经娶妻,当时只是随意从路上拉了一个人回来,你也知道,我舍不得凌儿,只能从外面找了个替死鬼。” 阎文山狐疑地看着他,“你一点都不清楚?” 裴朔好歹明面上也是裴政的儿子,其中缘由他怎会不知? “我和他的关系并不好,京中人尽皆知。” 这件事倒是真的,听说裴朔刚回京时便因为裴政苛待他闹得很不愉快,整个人疯疯癫癫的。 “文山,你我受荣王大恩,如今裴朔是殿下的驸马,此事闹大了,他该如何自处?” 阎文山气道:“可这事若不处置,柳心柔母子又该如何自处?” “柳心柔难道比天还大?” “天下人难道不比天大?” 话不投机半句多,二人不欢而散,阎文山负气离开,他本想找裴政聊上两句,可裴政比谢蔺还要气人呢。 眼看着一桌子酒菜无人下腹,裴政有些无奈,阎文山这个脾气难怪他三贬三迁。 外头裴桓进来,抱拳道:“父亲,您唤我。” “挑些精明的暗卫保护阎大人,再加派人手护阎大人家眷。” “是。” 裴政瞧着窗外一轮明月,依稀记得他和阎文山在荣王府初始便是这样一轮明月下把酒言欢,只是明月犹在,故人分崩离析。 不肖数日,楚曜从青州归来,带回柳心柔口中的王婆及裴家乡邻若干,裴朔再次被阎文山传唤。 公主府朱漆大门轰然打开,数百金甲侍卫倾巢而出,长枪上猩红的缨穗在风中猎猎作响,直指大理寺捕快,为首的金甲参领将鎏金长戈重重杵在青石板上,“这里是公主府!” “大理寺办案,闲杂人等速速退下。”楚曜取出令牌,丝毫不惧,腰间佩刀甚至已经出鞘三分,就等对方先动手,他直接杀进公主府把驸马抢出来。 阎文山从身后的轿子下来,“就算是公主府,也要配合大理寺办案。” “阎文山,你放肆!” 琼华公主从人群走出,耳边东珠晃得人睁不开眼睛,语气凌厉,手持长鞭,“今日谁也不能带走驸马。” “殿下!” 阎文山痛喊一声,当即掀袍跪地,脱下官帽,字字铿锵有力,“那请殿下治臣死罪。” 谢蔺不语。 阎文山瞬间给了楚曜一个眼神,楚曜一个翻身,在众人未反应过来之时已经抓住裴朔的手腕,裴朔人还懵着,已经被楚曜抓着飞了出去。 “卧槽!” “我恐高的。” “救命!” 裴朔看着下面比邻的房檐,一撮一撮闪过,楚曜扛着他快步飞走,他眼前一阵头晕眼花。 “啊啊啊——” “我不喜欢玩过山车。” “我要吐了。” “我可吐你一身了昂。” 裴朔灌了一肚子冷风。 在王嫣的刻意运作下,月刊小报专门给裴朔印了一刊,讲述了裴朔龙虎墙跳河、迎娶公主、调戏府里丫鬟、逛牌楼逛青楼,上元夜攀灯楼、窦氏别院救妇孺、状元游街、东郊猎场救公主等诸多波澜壮阔的传奇事迹。 柳二郎用极其华丽且夸张的文笔将裴朔描述得淋漓尽致,给人物加上了丰富的传奇色彩。 月刊小报裴朔篇,当日便传遍全城,甚至运送全国各大报社据点,一时之间卖的火热。 驸马停妻再娶一事,瞬间成了酒楼茶馆饭后谈资,甚至还有戏院编排了一出戏来唱得热闹。 裴朔的事顿时成了京中首要关注对象,但凡有任何风吹草动,月刊小报第一时间发行新的故事。 柳心柔口中的媒婆是个嘴角带着个大痦子的中年胖女人,人称王婆,楚曜找到她时,她刚说成一桩亲事,为了把她带回来,楚曜使了不少法子最后还拿了几两银子。 “见过阎大人。”王婆穿着身大红花夹衫,手里拿着个帕子,身材形象很符合裴朔对于媒婆的刻板印象。 “你可识得旁边这人?” 王婆只看了一眼就笑盈盈道:“认得认得,这不是心柔吗?当初她的婚事还是我牵的媒呢,听说她那相公认了京城的大官当爹,怎么样,找着你相公了吗?” 楚曜并没有把事情的原委以及告官一事说与王婆听,王婆这会儿还不知道柳心柔因何告官,只当是犯了什么事儿。 “王婆,本官再问你,你可还记得柳心柔的丈夫是何样貌?这公堂之可有与他相似者?” 王婆不解,但还是环顾了一圈,将两侧的官差仔细地看了个遍,又往上看去,这才终于吓得跌坐在地上。 那阎文山身侧端坐太师椅的男人可不正是当日她牵线搭桥配成的姻缘,可这裴朔此刻穿着富贵,端得一副天潢贵胄的模样,再看柳心柔哭哭啼啼抱着孩子,她瞬间就明白了。 王婆扯了扯嘴角,一时不敢搭腔,只垂着头不语。 “王婆,本官问话,你要据实回答,不用顾忌任何人,本官可保你平安。” 王婆这才讪笑一声,“大人,民妇若说了,您可真的要保民妇一家老小啊,柳心柔的丈夫正是这个人。” 她手一指,正指向堂前的裴朔,裴朔手中折扇哗啦张开挡在脸上,只露出一双眼睛微眯,眸光如淬了毒的寒刃,如刀似剑般落在王婆身上,顿时吓得她瑟缩一下垂下了头。 折扇轻叩掌心发出的脆响,裴朔薄唇微启,突然笑了起来,“阎大人从哪里弄来的乡野村妇,她说她是媒人便是了吗?” “既然你不认,我还有婚书为证,这婚书上有你的亲笔字迹和手印为凭,本官已着人比对过,你还想抵赖?” “如今青州乡邻也皆在此处,还要本官一一审问吗?” 阎文山惊堂木一拍。 “将驸马押入大牢,本官要奏请陛下,治你大罪。” 裴朔忽而笑了。 楚曜已站在他身侧,佩刀出鞘。 “阎文山,你岂敢!” 随着一道清丽的女声落下,琼华公主身后数百护卫顷刻间已包围了大理寺,谢蔺气势不减,手提长剑,一剑便搭在阎文山脖子上。 “本宫若要保他,你当如何?” 阎文山眼底闪过一抹哀伤,旋即闭上了眼,“请先斩我头。” “你……”谢蔺手中的剑又紧了紧。 裴朔立马大喊道:“公主救我啊,公主,我对公主之心日月可昭,我乃皇亲,阎文山你岂敢动我?” “公主,速速进宫求见陛下,皇伯父一定会救我的。” 谢蔺了然,当即道:“裴朔乃陛下赐给本宫的驸马,你今日要关他下狱,便是置陛下于不顾。你的官位不要了吗?” 阎文山睁眼,脱下官帽,“那就请公主代臣将官帽还给陛下。楚护卫,还等什么,立刻押驸马入牢,退堂!” “阎文山!”谢蔺气急还要说什么。 裴朔已经被挟持着押走,边走边哭喊着要谢蔺救他,甚至还怒骂了柳心柔母子半天,然而众人已经听不到了。 念在他身为驸马,他身上的衣裳没有被人剥去,甚至还寻了间干净的牢房将他关了进去。 裴朔这已经不是第一次进大理寺的牢房,甚至轻车熟路地抱着稻草给自己整理搭出一个暖和干净的窝。 晚上,月明星稀,他躺在稻草堆里,双手交叉垫在脑后,嘴里还叼着一根稻草,仰着头看外头的月亮。 好饿。 他摸了摸肚子。 早知道偷偷带点糕点过来。 狗谢明昭,也不说来看他! 一阵脚步声突然响起,随之而来的是啪嗒一声锁头落下,有人搬进来一个矮脚桌,紧接着便是酒菜,阎文山换下了官袍,只穿着件藏青色的便服。 “见过驸马爷。” 裴朔懒懒地抬了抬眼皮,很快浓烈的肉香让他蹭地一下坐起来,盯着那桌上一大盘肉唾液都分泌出来了。 “这不会是断头饭吧。” 不至于吧…… 他才刚进来一下午,不至于这么快就处死他。 但阎文山这大晚上的确实莫名其妙,是想和他深夜交谈,通过[话疗]来使他认罪? 阎文山屏退了护卫,牢门再次上锁,阎文山坐在桌边一侧,做出一个请的姿势,“这酒是你父亲亲手酿的,我想你没有喝过。” 裴朔半信半疑地盘腿坐在对面,看着阎文山倒出来的一碗清酒,映着牢外一轮明月。 “柳心柔不是你的发妻,对吗?” 第94章 阎文山这话一出, 裴朔瞬间惊愕,他当然不会觉得这是阎文山向权贵低头要和他狼狈为奸的托词。 “阎大人什么意思?你不是认定我是那柳心柔的丈夫,我抛妻弃子, 停妻再娶?”裴朔脸上挂着微笑, 手指已经攥紧衣袍一角, 余光打量着阎文山的动作。 阎文山摇了摇头, “我不过是配合你罢了。” “我和你父亲相交多年,他那个人心思慧极,绝不会看走眼, 他把你找来嫁给公主, 我也相信你绝非凡人。” “殿下乃荣王之子,聪慧果决, 有敏锐洞察先机之能,手段不俗,心存仁善, 断不会闹出这样的动静。” “我查过你的身份,也询问过柳心柔,漏洞百出, 我问她成亲之日为何?又问宾客如何?几时拜堂?你的生辰又是几何?她一一作答。” “但是怀英, 拜堂的时辰常以新人八字测算, 她口中拜堂的夫婿应该年长你八岁才对,与你的年纪并不符合。” 柳大嫂应该是按着她和柳大郎成婚之日的场景说的,也偏偏在此出了漏洞。 裴朔唇角带笑。 捏紧了瓷碗,一饮而尽。 见阎文山并不制止, 他又开始夹菜,狼吞虎咽开始扒饭。 “还有,青州平原迎亲时要求在女方门前摆下五谷粮关, 新郎需得说出这些粮食的十八种做法才算入关,而梧州多山脉,所以迎亲时要放山炮驱赶邪祟,新娘还要躲亲,并穿婆母亲手缝制的虎头鞋。” 裴朔嘴里嚼啊嚼的,毫不客气地拿着一只鸡腿啃,“阎大人,你这个鸡腿炖的不够烂,还差点儿火候,让厨娘再炖一刻钟最佳。” “柳心柔口中的成亲仪式大多是梧州地界的风俗,我向她询问青州风俗,她三句有两句错答。” “猪头肉切得个头太大,再小一分,加些青椒、香油、醋拌一拌,简直是人间美味。” “我记得金銮殿上你怒斥郭琮时,曾言考卷中有一物名唤雪美人,此物长于梧州沅陵县,我又令楚曜翻看过青州户籍,你和柳心柔姐弟如同平地冒笋,是平白多出的一户人家,所以……” “米饭蒸的有点软了,下次少加水,我喜欢吃粒粒分明的,我牙口好。”他说罢又添了一勺米饭。 阎文山额头青筋突突的跳,耐着脾气道:“怀英,你是梧州人,柳心柔也是梧州人,我说的对吗?” 他现在终于知道裴政为什么烦这个儿子了。 “你心思缜密,至于柳心柔口中的漏洞,恐怕也是你故意教她泄露于我的吧?” 裴朔真的很想站起来给他鼓个掌,阎文山不愧是阎文山,他以为楚曜去青州短短数日,真的只是去找王婆,没想到他还探查了这么多东西。 等他终于吃饱喝足,桌上的酒菜几乎一扫而空,而阎文山说得嘴干,筷子都没顾上动两下。 裴朔又捏了颗花生米入口,浅浅一笑,仿佛阎文山说得只不过是件无关紧要的事,“所以呢,阎大人还查到了什么?” “我还查到,你们在青州住的宅子是从武兴八年开始租赁,租赁之人姓李,付了整整两年的赁钱。” “武兴九年,青州太守李溪之辞官,临走前又托手下师爷照拂你们三人,甚至你们的户籍恐怕也是他做的。” “李溪之和你们并无亲属关系,他为什么要帮你们?是否因他心中有愧?武兴八年,李溪之办下一桩案,此三人自称是梧州人,状告郭相子侄郭祈烧村灭口强占田地,后因诬告,一人行刺命官被当堂斩杀,两人被杖杀。” “若你信得过我,就将你心中之事,细细告知。” 裴朔突然低声笑了起来,阎文山说得动容,他差一点就要倾盘托出,但是他不敢,他害怕再一次步李溪之的后尘,也正因如此,他才特意闹出这桩[陈世美]的事来,若阎文山连公主都敢得罪,他才敢相信阎文山是真的敢管桃水村和矿山的事。 “阎大人……”裴朔深吸一口气,“如果你想知道的话,就去查吧,我相信以你的能力查个水落石出不是问题,到时候如果你还愿意管这件事再来找我吧。” 裴朔盯着他,想要从他的神色中看出什么来。当年的李溪之初闻大案义愤填膺,但最终还是屈于郭氏淫威之下,致使崔舟血溅当场险些丧命,柳大哥被活活打死,他也丢了半条命。 他害怕阎文山会是另一个李溪之,他不敢再赌,更害怕他们多年筹划付之一炬。他谁也不敢信。 阎文山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但是他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自己的猜测是对的,裴朔和柳心柔并非真正的夫妻,但他们是一伙的,至于他们为什么要假借【停妻再娶】的罪名闹事,他目前还猜不到。 阎文山走后,桌上的酒菜也被撤了下来,裴朔躺在稻草堆里。 还记得从前谷收的季节,他们在地里割麦,那会儿田野宽阔,月亮又大又亮,漫天星辰灿烂,他干活累了,就会躺在草堆里歇一会儿。 晚上天气凉爽,趁着明月干活,耳中虫鸣乱叫,虽然辛苦些,但日子过得也算是惬意。 他迷迷糊糊间似乎睡觉,好像又听到有锁头打开的声音,他抬了抬眼皮,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裴朔瞬间惊喜。 “你……” 睁眼看去,来人却是谢蔺。 “走,带你玩点有趣的。” 谢蔺将他从地上拽起来,抓住他的手腕,也不管牢门大门,直接出了地牢,外头彩云望风,门口守卫全被她药倒了,见他接了裴朔,三人鬼鬼祟祟地从大理寺的狗洞钻了出去。 说来也怪,这大理寺的看守也不该这般严谨,裴朔忍不住扶额,估计是阎文山的手笔。阎文山应该是想看看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什么有趣的事儿值得我越狱出来陪你玩?” 谢蔺不说话,只拉着他拐过昌平大街,这会儿已经是宵禁,有巡逻队伍经过,谢蔺拉着他躲在墙角。 过了一会儿拐到巷子里,就瞧见巷尾有个麻袋,里面还有活物在动弹,项肃一只脚踩着那麻袋,旁边还有一人举着火把。 那人回首,裴朔歪头缓缓打出一个问号,“裴桓哥哥?” 这仨是怎么凑到一块去的? 裴桓朝他点了头,刻意压低声音,“我听说了你的事,很担心,现在看来你还挺好的。” “这麻袋里是……” 谢蔺朝他做了个口型,裴朔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郭祈—— 裴朔转动了一下腕骨,又活动了活动脖子,这么有趣的事确实值得他越狱出来玩。 谢蔺低声道:“项肃晚上遛弯儿正好碰到郭祈,直接把他打晕套了麻袋,我和彩云赶过来时,不小心被裴将军发现,裴将军帮我们引开了守卫。” “公主……”裴桓朝他拱手抱拳,瞧着谢蔺的模样,越发觉得这公主生得真是高大,不似寻常女子。 裴朔上前,接过项肃手里的棒子,一棍子就打了下去,他知道里面的郭祈便揍得更起劲了,不多时谢蔺等人也加入了裴朔。 郭祈被塞进袋子里,堵住口耳,听不见外面的说话声,只能发出呜咽的声音。 直到裴朔打累了,坐在一旁歇了歇,谢蔺几人收着劲儿也不敢把郭祈打死了,狠揍了一顿,直接把他扔在这巷子里扬长而去。 裴朔再次从大理寺的狗洞钻回来时,谢蔺给他递了一个包袱,里面吃的喝的都有,甚至还有一把九连环让他拿着玩打发时间,一时间裴朔都不知道自己是来度假的,还是过来坐牢的。 而此时,相府却闹出了乱子。 郭祈好不容易被人找回去,被揍得是个鼻青脸肿,鼻梁都断了,身上肋骨也断了两根,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连子孙根都险些给他废了。 “伯父!” “呜呜呜……您一定要给侄儿做主啊。” 郭祈躺在床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浑身缠着绷带,郭相仪看着他简直被他蠢疯了。 “好生在家养着吧。” 郭相仪拂袖离开。 他大步穿过九曲回廊,青石砖上的脚步声愈发急促,穿过三道垂花门,雕花木门在身后重重合拢。 屋内只剩下他一人,他才小心翼翼地从袖中取出一把钥匙,打开桌底的匣子,里面赫然是裴朔留下的那柄火枪。 只可惜他遍寻工匠,将此物拆解再三,研究数月,都看不出裴朔到底是如何做得这般威力的武器。 如今他已得万数火枪。 裴朔对他来说再无用途。 他拿着帕子不断地擦拭火枪,突然瞄准了窗外值夜的丫鬟,一只眼睛眯起,突然扣动扳机。 砰地一声。 丫鬟惨叫出声。 郭相仪收回手枪,甩了甩震得发麻的手臂,他已经练习数日,还是难以适应这火枪的后劲。 外头急匆匆有脚步声传来,郭盛在门外喊道:“老爷,有刺客行刺,您安好否?” 郭相仪拉开房门,门口青石板上倒着个小丫鬟,杂七杂八围了不少人,还有另一个已经吓傻的丫鬟。 “我也不知道。”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好好的,还说着话,突然砰地一声。” “翠环。” “翠环?” 那个被吓傻的丫鬟看着旁边嘴巴张张合合地说话,耳中嗡鸣,全是刚才砰地震裂声,她已经听不见了。 郭相仪只看了一眼,“妥善安置吧。” 郭盛捂着鼻子,嫌恶地叫人用草席将尸体拖走,那个聋掉的丫鬟也一并拖了下去。 “裴朔那边怎么回事?” 郭盛递上最新的月刊小报,恭敬道:“说是阎文山找到了媒人和婚书,已经抓了他下狱,正准备上奏陛下呢。” 郭相仪嗤笑一声,“他哪来的原配发妻?搭台子唱戏,意在老夫。” “有时间把该处理的东西都处理干净,拖了这么些年,屁股都没擦干净。” 第95章 一周后, 月刊小报上裴朔风头不减,但凡期刊,裴朔必居首位。 京中对驸马抛妻弃子的传闻纷纷, 有人说裴朔必死无疑, 也有人说琼华公主力保裴朔。民间热度很高, 甚至还有赌坊押注者。茶余饭后全是对于裴朔的愤恨和对柳心柔的可怜。 阎文山再来探监, 仍是带了一桌子好酒好菜。 桌上的鸡腿按裴朔所说炖的更烂了些,猪头肉也拌了新的料汁,米饭煮的粒粒分明。 裴朔拿起筷子率先尝了一口, 眼睛瞬间一亮, 依旧没心没肺般的,“阎大人, 你家厨娘手艺有所精进。” 阎文山不语,静静看着他吃饭。 眼看着他吃得差不多时,他才低声出口, “桃水村金矿竣工,荒山坍塌,近万人被活埋。” 如平地一声雷, 裴朔吃饭的动作瞬间顿住, 喉间未咽下的食物如鲠在喉,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阎文山,眼睛瞪得大大的。 “你说什么?” 他的声音颤抖着,连手里的筷子都拿不住似得,哗啦一声滚落在地上。 “楚护卫卧底金矿, 昨日金矿竣工,军队撤离,临走前将工人全部活埋, 数万工人命丧金山。” 饶是阎文山一生破案无数,神鬼牛蛇滔天冤案,桩桩件件也不曾见过这等大案。 那可是数万条活生生的人命。 当牲口似得劳作数年,好不容易要熬出头,最后被生生活埋。 刹那间,裴朔只觉脑中嗡鸣作响,只循环着[数万人命丧金山]这几个字如同诅咒般,在他脑海中疯狂循环。他踉跄着想要起身,双腿却像灌了铅般沉重,身子一晃,重重地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阎文山要去扶他,却被裴朔死死抓住衣袖,那力道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裴朔嘴唇剧烈颤抖,许久才哽咽出声,眼圈通红般盯着阎文山,“数万人命,他们怎么敢的啊?” 声音里满是绝望与愤怒,泪水几乎夺眶而出,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手指几乎要将阎文山的衣袖抓烂。 阎文山叹息一声,“楚护卫只来得及护送部分工人逃离金山,如今身负重伤流落在外,音信全无,郭祈为销毁罪证,竟犯下此等滔天大罪,我定饶他不得。” 说到这里,阎文山也是愤愤不平,历朝历代,纵有作奸犯科者,却也没有活埋数万工人的先例,郭祈之罪,万死难尝。 “阎大人……”裴朔终于哭出了声,整个人俯伏在地,脸埋在稻草堆前,“你救救他们,你救救他们啊……你不是在世青天吗?你救救他们……”他绝望地哽咽着,想要将所有的希望寄托在阎文山身上。 “阎大人,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是我心存猜忌非要试你一二,是我做事拖泥带水直至今日。” “崔先生……我对不起你,我有负先生所托。” 他哭着跪在地上,浑身剧烈颤抖,泪水浸湿了稻草,他以为金矿那么大还要再挖几年才能竣工,他以为郭祈顶多是撤兵丢下那些人不管,他以为他来得及救下金矿数万工人…… 如果他早日将事实相告是否能救下他们,可他又实在害怕阎文山会是下一个李溪之。 阎文山看着眼前因为自责到崩溃的裴朔,拳头紧紧攥起,指节泛白,忍不住安慰一番,可又不知从何说起,他口生百辩,只会怼人,却不会安慰人。 “今日我将亲往梧州,动身之前,我想着先来见你一面。” “崔舟和李溪之长子已动身进京,公主殿下派人贴身护卫,姚心柔母子和柳二郎现在府衙被我重兵守卫,你不必担心。” “我欲先送你回公主府暂避风头,有殿下保你,当无恙矣。” 裴朔却终于抬起头来,通红的双眼布满血丝,指尖沾满稻草,他似是已经收敛了情绪,双手交叉朝阎文山一拜,“我向大人赔罪,我需留在牢中,否则大人危矣。” 阎文山是出了名的刚正不阿,如果贸然把裴朔放出去,定然会引人惊觉,到时候郭氏定会发觉阎文山在查桃水村一案,阎文山可能会步李溪之后尘。 “请大人为万民请命,诛杀郭党。” 阎文山动了动嘴,抬手将他扶起,“我食民禄,自当为民请命,更要救黎明于水火之间。” 阎文山说罢拂袖要走。 “那如果大树腐朽呢?”裴朔突然喊道。 阎文山半只脚已踏出牢房,听闻此话,微微回头,“那便换一棵能庇护天下的树吧。” 裴朔忽而笑了。 至此,他们和阎文山才终于算是站在一条路上。 桃水村金矿一事,武兴帝未必不知。否则东郊猎场别院的银子从何而来?他要修建别院,他要春赏花夏游湖秋狩猎冬看雪,他要大权在握,他要退兵求和,唯独不顾黎民死活。 “阎大人,再帮我个忙吧,帮我去一趟国师府,就说替您夫人腹中之子求一名字,她会明白的。” 阎文山应下。 牢门再次落锁。 阎文山当日离京,没有惊动任何人,只一顶小轿及随扈几人,直接进了梧州境界。 直至两日后,郭相仪终于得到了消息,且信上说阎文山出了京城直奔梧州沅陵,郭相仪大怒,在府中骂了阎文山半日。 管家郭盛缩着脖子候在门边,大气都不敢出,郭祈身上的伤还没好全,缠着绷带跪在堂前,郭相仪突然抓起案头的青瓷笔洗,狠狠砸向了出去。 “阎文山这老贼专和我作对,他害我胞弟子侄,我还没找他算账,如今又查到了金矿头上。” “伯父。”郭祈膝行两步,“伯父莫恼,那阎文山不过是个文臣,待侄儿找人在路上……” 他以手做刀在脖间一横,眼底狠辣之色毕露。 只是他话没说完就被郭相仪气得一脚踹在他胸口将他撂倒在地,“你以为阎文山是谁?他娶的是郡主,半个皇亲,他无故死在路上,你是要挑起诸侯纷争吗?” 郭相仪气得转身坐下喝了两口茶顺心,“你确定金矿的人都处理干净了?” 郭祈立马道:“伯父放心,侄儿已全部处理干净,只是……” “只是什么?” “有一只老鼠逃出去了,侄儿正加派人手寻找,一定不会让那楚曜活着进京。” 郭相仪嗤笑一声,“你还是尽快把几年前的老鼠解决干净吧,省得再过几年,老鼠变老虎,将你我吃得个干干净净。” 郭祈垂着头,“我本以为他就是个乡野村夫……” 郭相仪声调突然拔高,气道:“那乡野村夫现在做了驸马,拿了我三分金矿,他还联合阎文山,害死你父,如今又要将我也拉下马来,要不是你当日做得不干净,岂会落到这个地步?” 郭祈垂下头有些委屈。 他哪里想到一个普通的村野竖子,不仅从乱葬岗活了下来,还走到这个地步? “侄儿是亲眼看着他咽气的,谁知他又活了过来,还改了身份,都怪那裴政,随便找个人当替死鬼,结果把他找了回来。” 郭相仪气得胸腔一起一伏,看着郭祈越发觉得他同他那父亲一般的愚蠢,要不是他自己无子,怎么会培养这样狠辣有余脑子不足的蠢东西。 “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阎文山离京,只要裴朔一死,前尘往事烟消云散。” “你速速传信给你姑姑……” 当日下午,谢蔺正在公主府研究裴朔留下的火枪图纸,突然接到了皇后懿旨,皇后病重,特传琼华公主进宫侍疾。 “侍疾?”谢蔺眉头微蹙,他和郭皇后向来不对付,怎么可能会召他侍疾? 幼年时,在武兴帝和郭皇后的刻意放纵下,他和琼华没少被太子欺负,住在冷宫的那段时间馊掉的馒头剩饭、剪坏的衣服、放了死老鼠的食盒……全部出自那位太子殿下的手。 “彩云,你叫项肃时刻盯着大理寺的动静,阎文山离京,恐怕他们那边要有所动作了。” 皇后有诏,谢蔺不得不启程进宫,即便是调虎离山,那他就只好将计就计。 隔日,郭相仪以京官不得随意离京为由递折子参阎文山私自离京且逗留五日未返京。 武兴帝本就和陈留王有所不合,现在阎文山是陈留王的女婿,又是陈留王保举进京,他也想故意敲打一二,干脆推波助澜。 当即武兴帝下旨派遣官兵押送阎文山即刻返京,大理寺卿一职暂且空缺。 郭祈因私下进献金矿有功,武兴帝龙颜大悦,特赐他为大理寺少卿,即日上任。 牢门再次被人打开时,裴朔抬了抬眼皮,果不其然来人不是阎文山,郭祈一身官袍,迈着四方步,站在裴朔面前缓缓蹲下。 天气入寒,裴朔在牢里吹了风,又惊觉金矿一事,昨夜就发起了热,现在半点儿力气没有,只能任由对方在胸口踹了两脚,蜷缩两下眉头紧紧皱起。 “还真的是你啊,我们又见面了。”郭祈突然捏住裴朔的脸,好好将他打量了一遍,相较于几年前的稚嫩青涩,如今的裴朔添了几分成熟沉稳,但郭祈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命真大,从大火中逃走,又躲过杖刑,装疯卖傻竟还娶了公主。” 郭祈突然嗤笑一声,“不过贱种就是贱种,你现在不还是落到了我手里?你的好命到头了。” 裴朔任由他用力将脸都掐出了血痕,郭祈会来大理寺,在他意料之中。阎文山离京,顶多瞒上一两日,届时他的命就又落到了郭相仪手中。 只要自己死了,其他的不足为虑。郭相仪肯定会对他下手了。 “来人,把他拷上,进了大理寺的大牢怎么能叫他舒坦呢?” 郭祈起身。 很快就有狱卒将裴朔提起来,给他脚上带了镣铐,又将他挂在大刑的架子上,令人作呕的血腥味直冲天灵盖,险些叫裴朔吐出来。 裴朔垂着头,没几分精神。 脸颊滚烫,整个人昏昏沉沉的。 郭祈却是兴致勃勃故意将所有的刑具都展示在裴朔面前,“听说没有人能熬过大理寺的十八道酷刑,你这么多次死里逃生,我倒好奇这大理寺的刑具你能熬过几个?” “先上拶指。” 随着郭祈一声令下,很快就有人抬着木夹棍将裴朔十指全部夹住…… 与此同时,女国师进了宫。 她依旧是白纱遮眼,身后只跟着一个小童,步步生莲,端的就是装神弄鬼。 对于她的到来,武兴帝自然是欣喜若狂,恨不得她常住皇宫,日夜帮他测算国运。 “陛下,臣观天象,天佑我北祈,有相星已至,可旺紫微。” “哦?国师可知此人在哪?”武兴帝一下子就来了兴趣。 “此人就在京城东南方位。” “只是……” “只是什么?国师快快请讲。” “只是今日我发现相星黯淡,似有陨落之昭,此人恐怕命不久矣。”她说罢叹息一声。 就在武兴帝还要问什么时,外头李德宝突然出声,“陛下,琼华公主求见。” 武兴帝正在兴头上,直接甩袖,“不见。” 任何人也不能耽误他和国师畅谈。 李德宝又道:“陛下,公主言她有要事禀报。” 武兴帝怒道:“不见,让她走。” 裴朔停妻再娶的事闹得满城风雨,他自然也是有所耳闻,虽然弹劾裴朔的折子还没递上来,但他几乎已经能猜到琼华公主是为了什么而来。 柳如烟轻笑一声,“陛下,还是见一见吧,或许事有转机呢?微臣告退。” 她拱手作揖,旋即转身便走。 出了御书房的门,正巧看见琼华公主手中捧着一个盒子站在外头,里面武兴帝已传他觐见。 二人视线交汇一刹那,很快便背道相过。 “参见皇伯父。” “儿臣此次前来,是驸马托儿臣来送一样东西。” “哦?驸马不是被阎文山关起来了吗?送的什么东西?” 谢蔺莞尔一笑,“东西是驸马入大理寺前交托给儿臣的,儿臣不过妇道人家,不知里面是什么东西。” 他说着双手高举过头,将手中的盒子呈上。 武兴帝打开盒子看到里面物件的瞬间便腾地一下站直身子,眼底多了几抹痴热,捧着盒子的手都在颤抖,连带看琼华公主都多了几分顺眼。 “这当真是驸马交给你的?” “里面的物件也是驸马的?” “是!儿臣不敢欺瞒陛下。” 得了琼华公主的认可,他一连说了三个好字,手中捧着匣子爱不释手,脚步踱来踱去,嘴中还在喃喃自语,“东南方位,岂不正是大理寺?” “李德宝,速昭驸马裴朔觐见。” 第96章 地牢深处弥漫着腐肉与铁锈混杂的腥气, 裴朔被铁链锁在架上,冰凉的铁环将他的手腕磨得通红,他垂着头几乎是短气进长气出。 被夹板碾轧过的手指已几乎脱离了原本的模样, 十指青青紫紫地耷拉着, 指甲边缘翘起, 裂缝里洇出暗红的血线, 指节处的骨头突兀地凸起。 身上原本富贵艳丽的衣裳浸着血迹已被染得殷红,密密麻麻蛛网似得鞭痕布满全身,裴朔额头出了很多的汗, 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血珠顺着纹路蜿蜒而下, 在青砖上积成暗红的水洼。 “昏过去了?泼醒他。” 郭祈狞笑一声,眼看着手下人抬来一桶冰水, 外面寒天冻地的,单是抬着冰桶就能感觉到里头的寒气。 哗啦啦一整桶冰水朝着裴朔泼了过去,冷水裹挟着冰渣倾泻而下, 瞬间寒气席卷全身,鲜血混着冰水顺锁骨滑入胸腹,裴朔因剧痛下意识弓起了脊背, 闷哼出声。 他抬了抬沉重的眼皮, 突然嗤笑一声, “郭祈……你死期将至。” 郭祈一听,眼睛瞬间瞪大,揪住裴朔的衣领,一巴掌扇了下去, “我看你是还没清醒,死期将至的人是你。” 他手中举起一块烧红的烙铁,在煤炭中翻搅几下, “你说我毁了你这张脸,公主殿下可还会对你有所青睐?” 就在他要将烙铁比划着烫在裴朔哪里时,外头突然急匆匆跑进来一人,“大公子,宫里头传旨要见驸马爷。” “什么?”郭祈眉头紧紧皱起,丢下手里的烙铁。 “李公公亲自来传的旨,现在就在外头等着呢。” 郭祈余光瞥见裴朔,对方却忽然笑出了声,他一摆手,立马就有人将裴朔从架子上拖了下来,拽着他丢进了原先的大牢里。 郭祈手中举着桌案上的油灯,看着半死不活的裴朔,阴涔涔笑着,“上次没烧死你,这次你可就没那么好命了。” 他说罢,手上一歪,一盏油灯瞬间摔了下去,啪地碎裂,油溅在稻草上,大火瞬间吞噬稻草蔓延至整个牢房。 裴朔瘫倒在稻草堆上,眼看着火势就要烧过来,他挣扎着扶着墙爬起来,最后腿上力气一松,整个人又摔了下去。 他将衣袖上破烂的布料撕扯下来绑在口鼻前,又挣扎着爬起来,扶着墙往外爬,然后一阵热浪又将他逼了回去。他现在应该谢谢郭祈泼了他一身冷水,衣裳全是湿的,不至于这么快被火烧死。 大牢内已经是一片惨叫声,不止是裴朔逃不出去,其他的犯人同样逃不出去,房梁坍塌砸在脚边,将门堵死。 裴朔昏昏沉沉的,后颈被倒塌的木头砸了一下,整个人摔在地上,眼看着又一桩被烧焦的圆滚木头带着火星子掉了下来,直接将他压在下面,裴朔吐出一口血来,人便昏死过去。 “裴朔!” 一道喊声又将他唤醒。 迷迷糊糊间,热浪群袭,他好像又回到了桃水村,耳边的哭喊声和烧焦的黑烟宛若人间炼狱,他躺在地上,眼前的视线逐渐模糊。 就在他即将闭眼之际,有人劈开了牢门,来人赤羽红裙,鬓间的凤凰步摇金光闪烁,他好像在喊些什么,裴朔已经听不见了,只见他蹲在自己身边不顾滚烫将那大房梁搬了起来,随后将自己抱起。 “裴朔!” 裴朔慢慢闭上眼睛,外头寒风冷雪裹挟着双颊的瞬间,又好似漫天的纸钱,他落入一个安稳的怀抱,昏沉过去。 * “瞧一瞧,看一看哟。” “大理寺失火,驸马爷命丧火海,琼华公主身怀六甲。” 街上人头攒动,卖报的小郎君高声呼喊着最新的大事,大理寺火光冲天,不少人都看见了那一幕。 * 裴朔再醒来时,鼻尖已不再是腐烂的血腥味,沉香檀香丁香调和的名贵香料将屋内熏得满室生香,他动了动手指,模糊间看见自己浑身被包裹得严严实实。 他试图发出声音,然而嗓子被黑烟熏坏,一时间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 “裴朔。” 谢蔺见他醒来,猛地朝他扑了过去,但碍于裴朔身上的伤他又不敢动作太大,只能轻轻环住他,将他抱住。 “裴朔……” “裴朔。” 他只低声唤着他的名字,天知道他有多害怕,他害怕裴朔就这样一睡不醒,害怕裴朔也离他而去。 裴朔发不出声音,只啊啊了半天,最后拿着自己包裹成粽子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以示安慰。 “你说什么?” “啊啊——”裴朔比划了半天。 谢蔺立马了然,“你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公主府?” 裴朔点点头。 谢蔺道:“我怀孕了,陛下特赦,让你在公主府养伤。” 裴朔整个人怔在当场,如遭雷劈,他刚才说谁怀孕了?顺着谢蔺那种艳美的脸上慢慢往下去,甚至还伸着自己的粽子手在谢蔺小腹上戳了戳。 他是男人。 他怎么怀孕的? 而且就算是男人能怀孕,也不该是谢明昭怀孕?? 谢蔺道:“郭相仪上书弹劾你停妻再娶,翻出了大理寺的供案,要杀你保全皇室名声。我迫不得已就说自己怀孕了,陛下感念腹中胎儿,将你的案子容后审理。” 裴朔点点头。 又朝谢蔺的肚子看了半天。 他还是蛮喜欢小孩子的。 谢蔺似是看出了他的想法,双手握住裴朔的粽子手放在自己小腹的位置,笑盈盈问道:“驸马喜欢男孩还是女孩?你说我们给他起什么名字好?” 裴朔又用粽子手比划了半天,脸上也缠着绷带,谢蔺看不出他的表情,但总觉得他在骂人。 “你的意思是生出来再取名字?” 裴朔又重重地点了点头。 生!他倒要看看能生出来个什么东西来。 “公主,宫里传旨,陛下听说驸马爷醒了,召他入宫。” 谢蔺皱了皱眉,视线扫过裴朔,他这个样子怎么进宫。 然而裴朔却是点了点头。 我能进宫! 我要开始表演了! “好吧,我同你前去。” 谢蔺叫人收拾了轿撵,特意布置得豪华奢靡,有宫人举着公主府的牌子开路,身后轿撵富丽堂皇,金灿灿的晃瞎众人的眼,众人也看到了轿撵上的人。 “是驸马爷,他没死。” “驸马爷没死!” “他不是死在大火中了吗?” 裴朔浑身缠着绷带,只露着两只眼睛,衣裳依旧穿得花花绿绿的,努力伸着脖子朝众人招了招手,又刷了一波存在感。 谢蔺无奈地将他拉回来,“你好生歇着,身上的伤还没好呢。” 进了皇宫,武兴帝知道裴朔身上重伤未愈,特意又赐了轿撵,叫人抬着他进了御书房,谢蔺也跟着进去。 御书房内除了武兴帝,还有一人,柳如烟瞧见裴朔被缠成那个样子,差点不厚道的笑出了声,只是碍于武兴帝在她只能使劲憋着,她听闻大理寺大火,吓得急忙进了宫,幸好这家伙命大。 “陛下。”柳如烟朝武兴帝行礼作揖,“恭喜陛下,天佑我大祈。” 她这话一出,武兴帝越发坚定自己的想法,裴朔果真就是他的相星,幸好他安然无恙。 柳如烟此行就是专门帮武兴帝确认他心中的想法,只要武兴帝坚定裴朔就是他北祈的救星,裴朔自当无恙。 这就是神棍的妙处! “驸马,伤势可好否?” 武兴帝免了谢蔺和裴朔的跪拜之礼,甚至叫人搬了椅子让裴朔坐好。 “啊啊啊……” 裴朔嘴里呜咽着,粽子手不断地比划,看着武兴帝眉头不断皱起。 “他说什么?” 谢蔺笑道:“驸马说多谢陛下允他在府中修养,他伤势已好了大半。” 武兴帝点点头,“驸马半月前送来的匣子是何种意思?” 裴朔再次啊啊地开始瞎比划。 武兴帝看不懂他的比划,谢蔺只好又道:“驸马说那是他特意献给陛下的礼物。” 武兴帝本想屏退琼华公主,但奈何现在裴朔说不出话来,手指也无法写字,他又看不懂裴朔的瞎比划,他实在需要琼华公主这个翻译。 “驸马说,此物威力巨大,他愿献此宝物,以护我北祈千秋万代。” “驸马说,这样的好东西,他还有一万把,只是……” “只是这些东西被相爷夺去,囤积于京郊,以亲眷威逼于他,又想害他性命求陛下做主。” 武兴帝闻言大怒。 “郭相仪安敢?” 他只一瞬间就信了裴朔的话。 郭相仪势大,他早想除之,此番就算是假的他也会让这件事变成真的。 裴朔又是一通瞎比划,最后跳下椅子,小跑两步,扑通一下抱住武兴帝的腿就开始哭,泪水打湿龙袍。 武兴帝想将他弹开,但是几次都没成功,只好向琼华公主示意,“驸马这又是怎么了?” 谢蔺道:“驸马在为陛下哭,驸马说相爷专横,他深受皇恩多年,如今囤积兵器,却又不献于陛下,可怜了陛下对相爷的一片爱臣之心。” 裴朔猛地点了点头。 知他者,谢明昭也。 裴朔继续哭。 干脆拿龙袍擦了擦眼泪。 武兴帝又问:“驸马还在哭什么?” 谢蔺道:“驸马说,他深受陛下爱重,不仅将公主嫁给他,甚至还替他翻清真假状元一案,他愿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如果不能替陛下铲除毒瘤,他万死难安。” 武兴帝大受感动。 “驸马竟有此志?” 联想到国师所言相星将至。 他再看裴朔的眼神竟多了一抹慈爱。 裴朔算数精妙,又有状元之才,文能连中三元,武又能得做火枪这等武器,实在是难得的人才。 “驸马欲如何助朕铲除毒瘤?” 裴朔拍了拍身上的土,嘴里阿巴阿巴半天,手上指了指皇帝,又指了指自己,最后站在窗子前做了一个敲鼓的动作,然后又朝武兴帝一拜,嘴里开始念叨些听不清的东西。 武兴帝一阵头疼。 裴朔这嗓子应当还能好转吧? 他可不想天天跟一个哑巴说话。 谢蔺道:“驸马说,请陛下放了阎文山,阎大人手中有相爷谋反罪证,他愿意当街敲击登闻鼓,请天下人观之,以天下人口舌诛之。” 裴朔假借[停妻再娶]一事将故事闹得沸沸扬扬,除了试探阎文山外,为的还有[流量]和[舆论],如果当年他们找到李溪之时,有百姓围观,那李溪之就不能轻易翻案,更不能逼死柳大郎。 — [驸马停妻再娶被释放,柳心柔怒击登闻鼓] 月刊小报再次将事情闹得沸沸扬扬的,与此同时,裴朔的嗓子也终于好的差不多了,他啊了半天,整个人发出惊喜的声音,只是嗓音还有些沙哑。 “我能说话了?” “我能说话了!啊~啊~” 他甚至想唱首歌来表达自己的心情。 午门之外烈日炎炎,难得是一个艳阳天,柳大嫂额头都出了一脑门的汗,手持双锤,重重击打在那一面大鼓上。 她的身侧柳二郎牵着柳小满,身后百姓驻足围观,很快就有人认出她来。 “她是柳心柔。” “她就是驸马爷的原配发妻。” “驸马被释放,阎大人被抓,案件停审,她竟然敢到这里击登闻鼓来,实在也是一奇女子。” “已经许多年没有人敲过登闻鼓了,这下驸马爷要死定了。” 因着驸马停妻再娶一事,柳心柔名声大噪,几乎整个京城的人都得知这个可怜的女人,内心为她鸣不平。所有人也都在等这个故事一个最终的结局。 听说柳心柔怒击登闻鼓,不少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要去凑这个热闹,一时间京城人人奔走相告,势必要为此女子站队鼓气。 肉铺的老板挂出了歇业的牌子,茶馆的伙计借着洒扫的名头在门口驻足观望,卖菜的阿婆早早收了摊位,走街串巷的阿公直接扛着糖葫芦串子挤到了午门。 午门之外裴桓率领皇城司的人围堵半天也难以抵抗热情的百姓,最后还是真枪长矛拿出来来勉强围出来一个地方。 “柳心柔好样的。” “告死他个王八蛋。” 北祈民风开放,女人生性彪悍,琼华公主并非特例,这会儿不少妇人挎着菜篮子,就等裴朔出来就扔他一脸的臭鸡蛋。 “可我觉得驸马爷并非这样的人,当初要不是他救了我们,我们早就死在窦家宅院里了。” “是啊,驸马爷救了妇孺孩童,还有状元之才,更是出自河东裴氏大族,不像那等狼心狗肺之徒。” “你别忘了,琼华公主就不是个好东西,她的驸马又能是什么好人?” “河东裴氏摊上他才倒了大霉,他自小又不在裴家长大,直接坏了一族名声。” 还不等裴朔出场,外头围观的百姓已经互相对骂起来,几乎分成了三种,一种是和柳心柔同仇敌忾等着扔裴朔臭鸡蛋的,一种则是挂念裴朔救命之恩心忧裴朔的,还有另一种则纯粹的看热闹的。 登闻鼓一击,无论帝王在做什么,都必须亲自开堂受审此案。 柳大嫂等人跪在午门之外,烈日炎炎,身上的衣衫都有些湿透了,青石板跪得膝盖都快要麻木。 不多时,终于见有帝王轿撵从午门内出,身后跟的是文武百官,宫女太监鱼贯而出,抬着桌椅笔墨,很快就在帝王轿撵落地前搭成了一个简易的公堂,文武百官位列两侧。 巨大的珠帘华盖遮阳,武兴帝龙袍落地,朝着下首跪着的柳心柔瞧去,“柳心柔,朕知道你,你可是要状告驸马停妻再娶,贬妻为妾?” “不是!” “民妇姚心柔,要状告丞相子侄郭祈,为图金山之矿,灭杀我桃水村三百八十二人,求陛下明断。” 她跪地双手捧着状纸。 外头百姓一片哗然。 她不是叫柳心柔吗?怎么变成姚心柔了? 她不是要告驸马爷停妻再娶吗?怎么突然又变成告郭相子侄了? “陛下,驸马裴朔求见。” “宣!” 很快众人让开一条道路,却见一青年身着素衣,宛如一只折翼破碎的白蝶,身形单薄,脸上的伤势未愈,捧着状纸的双手颤颤巍巍,残留着青紫刑痕。 “臣裴朔,求陛下做主。” “今相国有十罪,恳请陛下为黎民而请斩奸相。” 裴朔掀袍跪地,双手捧上状纸。 他那状纸厚的几乎要写成一本书,李德宝呈给武兴帝的瞬间,他就皱起了眉头。 “相国繁仪多礼、重士轻寒,此不道罪也。” “相国任人唯亲、结党营私,此不度罪也。” “相国不教子侄、唆使犯罪,此不明罪也。” “相国在其尊位、不谋其职,此不治罪也。” “相国贪图金矿、私囤灾粮,此不廉罪也。” “相国为己私欲、残害同僚,此不德罪也。” “相国放火烧村、坑杀万人,此不仁罪也。” “相国囤积兵器、通敌叛国,此不忠罪也。” “相国上蒙皇恩、不思百姓,此不义罪也。” “相国知法犯法、罪加一等,此不文罪也。” 第97章 武兴十五年, 春。 有妇人击登闻鼓,帝亲审。 有臣列十宗罪请斩奸相。 “不道者不合自然,孟子曰民贵君轻, 相国怎可视世家清高如贵, 多讲繁文缛节, 而忽视寒门百姓, 殊不知英雄不问出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不度者心胸狭窄,不公不允, 古人云宰相肚里能撑船, 相国划分党羽,挑动朝堂派争, 岂非包藏祸心?” “不明者昏庸无能,治国不能安其内攘其外,治家不能教化宗亲、束其德行, 令其铸下大错无知无悔。” “不治者碌碌无为,黄河水患难治、兴州瘟疫横行、边境粮草缺失,难道不是相国的失职?” “不廉者贪婪无休, 你为一座金山, 杀桃水村三百八十二口人命, 又贪图赈灾之粮,买粮卖粮、赃银数亿,却不见流民数十万人居无定所、饿殍遍野。” “不德者品行败坏,李溪之老母病重你以丹药逼其忠孝难以两全, 阎文山出京查案又遭你弹劾,罔顾同僚之谊。” “不仁者残暴凶狠,视人命如草芥, 金矿之下数万冤魂夜夜啼哭,相爷酣睡安稳否?” “不忠者愧对国家,不义者愧对国君,你私吞兵器却并未登记造册纳入兵部,敢问相爷意欲何为?” “不文者知法犯法,不守祖宗律法,你罪该万死不赦!” 正午的烈日似要将大地烤化,官道上蒸腾的热浪扭曲了空气,炎炎烈日,裴朔字字如刀,眼神犀利,一字一句没有任何磕绊,气势越发激烈起来。 “请陛下传阎文山、崔舟、李晋等人。” “准!” 额头上的汗凝聚顺着脸颊滴落下来,裴朔连汗也顾不得擦,唇枪舌剑,似是要将心头怨恨全部说个干净。 武兴帝听完他的十罪论眉头重重拧起,目光紧锁盯着裴朔,只见这青年似青竹站立,面对文臣武将丝毫不惧,口舌流利,言语间逻辑不减,隐有大家风范,眼中欣赏越发浓厚。 两侧的文臣武将在裴朔说出那句[请斩奸相]后一个个的面如灰色,惊愕不减,数百道目光齐齐落在裴朔,却依旧压不垮青年的脊梁。 人怎么能有种成这样? 那可是郭相仪! 他怎么敢当着天下百姓的面列出郭相仪的十宗罪? 裴朔的声音铿锵有力,午门外的百姓听得一字不落,甚至所有人都下意识噤声,听他叙述桃水村的故事。 更有甚者,折返回家,又拖家带口地全部聚集在午门之外,就为了听裴朔口中的十罪论。 午门一时间万人云集,水泄不通。 原本冲着公主驸马原配三者纠纷热闹来的吃瓜群众,如今逐渐被裴朔的故事带入其中,不由得各个双拳紧握,面露惊色。 月刊小报内最精良的画师、写手全部蹲守在人群之间,手下速度飞快,势必要将此情此景全部记载入册,要让这桩震动天下的大案流传于世。 “草民崔舟,豫州人氏,黄河水患,朝廷赈灾之粮迟迟不能下发,府衙之内粮草堆积到生虫发霉,发到百姓手中只剩糠皮。” “后流落梧州沅陵地界,本欲做工养活自己,却被人一纸契书骗进了桃水村后山的金矿之内,每日天色不亮便要做工,动辄打骂,饮食不见粒米,若有逃者,当即射杀,每日矿中死伤者不下百人。草民拼死逃出,连同柳家兄弟状告郭祈,奈何官官相护,我险些丧命,柳家大郎被活活打死,裴兄弟命悬一线。” “草民李晋,家父李溪之曾任青州知府,当年祖母病危,原是要好转的,是那郭祈买通大夫致使我祖母病情加重,他又故意以神丹妙药逼迫我父,为全孝义我父迫不得已向郭祈屈服。” “不足半年,祖母得知父亲犯下大错后气急攻心驾鹤西去,父亲深觉恶罪难消,自请辞官回乡,乡路之上我等多次遭受伏击,父亲重伤不治而亡,临死前留下血书要我有生之年务必替他偿还。” 李晋是一个二十多的青年,相貌肖似李溪之,说起话来也像极了李溪之,他跪在那里,从袖中取出一卷白帛,白帛之上血字刺眼。 “草民李晋代父请罪,有血书一封,及当年柳大郎冤案卷宗一份。” 卷宗和白帛血书被呈上之后,武兴帝阅过,当即怒斥。 “相国,你有何话说?” 郭相仪道:“请陛下治臣御下不严之罪,家中子侄顽劣,臣未及时管教,竟犯下这等滔天大案。” 旁边郭祈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双目瞳孔颤抖,他没想到郭相仪这么快就放弃他了,整个人跌坐在地。 “伯父,伯父。” “您救救我,我是咱们家里最后一个血脉了,伯父。” 他挣扎着想要去抱郭相仪的腿,却被郭相仪一脚踹开,怒斥道:“你犯下这等罪过,我也留你不得。” 这样的滔天大案,在郭相仪口中便成了子侄顽劣。 武兴帝一声令下,“将郭祈押入天牢,凌迟处死。” “陛下,陛下饶命啊,臣也是为了您的金矿……”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人捂住了嘴强行拖走。 阎文山道:“陛下,臣的护卫往梧州金矿卧底,亲眼见官差将工人活埋,所幸者不过十数,皆在此处。” 身后楚曜手臂上缠着绷带,旁边还跪着几个瘦骨嶙峋的男人,身上几乎只剩下一层皮包着骨头,比裴朔初次见到的崔舟还惨,身体摇摇欲坠,生怕他们一不小心就折在现场。 “臣在沅陵请县府衙开山挖尸,金矿之下白骨粼粼,冤魂不散,甚至还有人贴有黄符,要那些冤死之人甚至不能投胎转世。” “臣找到了矿山工人名册,已通知家属派人领尸,荒山之上哀嚎遍野,痛哭声久久不息。” 阎文山言辞凿凿,他双眸之中含有泪花,饶是他断案多年也从未见过这等惨无人道的事,若是此案不能将幕后之人绳之以法,他也没必要再做这个官了。 裴朔又紧接道:“陛下,臣被相国逼迫,为他监造火枪数万,恳求陛下派人寻找。” 说到火枪一事,武兴帝的眼睛都亮了,没有人能拒绝火枪的魅力,尤其是一代帝王。 武兴帝扫视一圈,最后将视线落在维护秩序的裴桓身上,“裴桓,朕便将此事交给你,可应否?” 裴桓手中长枪咚地一声落地,旋即高声道:“臣领旨。” 裴桓走后,人群一下子又炸开了锅,阎文山是在世青天,裴朔又曾救妇孺百人,百姓下意识去相信他们。 有人握紧了手里的烂菜叶和臭鸡蛋,不知道是谁开了个头,反朝着郭相仪就扔了过去,随后无数的石子烂菜叶全部砸了过去。 “护驾!护驾!” 李德宝喊了半天,众人将武兴帝团团围住,而外面的文武百官就没有好运气了,官袍之上全是污秽,闻一下味道隔夜饭都能吐出来。 “请斩奸相!”有一人混迹人群高喊出声。 “请斩奸相!”有书生愤情激昂闹了起来。 “孔孟之道何在?天理良心何在?我等寒窗苦读,竟要与这等豺狼贪官同处朝堂?” 有了他们开头,人群中再次炸开了锅,一个个气愤填膺,怒骂出声,实在是裴朔等人证据充足又言词动人心,所有人的心此刻都偏向了裴朔。 “请斩奸相!” “请斩奸相!” 此起彼伏的怒吼直冲云霄,无数手臂高高举起,如同起伏的黑色浪潮,声浪一波高过一波。 裴朔俯伏在地,唇角微微上扬。 流量为王。 诚不欺我。 武兴帝坐阵堂上,几乎控制不住这番场景,他几番欲将声音压下,最后都被浪潮淹没。 直到官差出动,百姓的激愤声才终于停了下来。 武兴帝顺势道:“朕一定会还尔等一个公道。” “谢陛下!” 武兴十五年,春二月。 裴桓于京郊外搜出火枪子弹数万,呈报上听,只可惜那些火枪全部浸水生锈报废,已经不能用了。 帝甚为惋惜。 武兴十五年,春二月末。 郭相仪私造火药、私开矿山等十罪并论,处腰斩之刑,夷三族。 金矿所得,除了被裴朔私下贪走的三成,其余万万两黄金,尽数充公,入了国库。 行刑那日,天降大雨。 裴朔去了。 柳家人也去看了,被金矿残害的诸多工人家属也畏惧在外,万人瞩目,所有人的眼神都透着悲凉木然,面如死灰,只静静地看着郭相仪被处以极刑。 只当他身躯扭动之时,内心却并无一丝畅快,只觉得悲凉油生,他们筹划了八年,死了无数人,才终于换来这个结局。 郭祈被凌迟处死后,裴朔和柳二郎将他的脑袋砍了下来,带回了桃水村坟场,当众烧毁。 那天漫天的纸钱,风声很大,像是有人痛哭,山坡上的桃树枯木逢春竟然又长了新芽,大雨倾盆而下。 被挖空的后山在这一刻也终于坍塌,滚石混合着大雨冲刷山路,泥水淹没田地,没过桃水村。 世上再无桃水村。 崔舟身残已再无科考入仕的可能,以家仆的身份随李晋回了故土。 柳二郎乡试高中,却会试屡次不第,干脆回沅陵开了一家私塾,柳大嫂和柳小满也回沅陵旧家重新安置。裴朔将他们安顿好,独自一人返京。 他说过,认得火枪之人,就是桃水村的幕后真凶。 当年桃水村一事,若无武兴帝的手笔,他怎么会得知火枪的威力?那双威目之中的贪婪,裴朔一眼就认了出来。 任何朝代[国库]和[内库]的账目都是分开的,武兴帝想要修建园林,他就需要一大笔钱,这笔钱一般要从皇帝的[内库]所出,如果[内库]银钱不足,有时会向[国库]支借,而支借过多就会导致朝臣反对,容易留下劳民伤财、挤占军饷的骂名,而武兴帝是最重名声的帝王。 桃水村的金矿如果上报朝廷,所得金子入的是[国库],一笔一账当用于朝政,但如果他默许郭祈私自开矿,郭家上交供给的便只是臣子送给皇帝的礼物,走的是[内库],而[内库]钱财才是皇帝的私人所属,可用于修建园林,如东郊猎场。 区区桃水村不过几百民众,怎么比得过皇帝的园林重要呢?他为一己私欲,纵容郭祈放火烧村,最后一刀斩了郭祈,金矿他得了,清名他也得了。郭家虽恶名滔天,但也不过是个替皇帝背锅的。 如今郭相仪已伏法,武兴帝也高兴不了几时了。 “驾!” 京郊刚下过雨,空气都是潮湿的,带着泥水和花草的味道,马蹄踏过泥水,从城门穿梭而进,一路行至公主府。 裴朔翻身下马,随手将马鞭扔出去,立刻就有小童稳稳接过马鞭牵走马匹。 “公主,我回来了。” “公主。” 琼楼内有红裙片片从楼阁飞出,裴朔还未回神,已经被人抱住了腰身,那人将脸埋在他肩上,低声道:“我还以为你也不回来了。” 裴朔轻笑一声,手指抚上他的长发,最后又与他十指紧扣,掌心相对,“我怎么舍得?” 从他们第一次十指相扣时,掌心的命运线就已经交织重叠在一起了。 第98章 琼楼内布置一切如常, 博山炉内燃着生香,缕缕轻烟,裴朔将身上的外衣解了随手丢在架子上, 又换了件棉布白袍, 嘴里还在说这一路上的事。 “我前几日还收到李观的信说已经从雍州动身, 今儿信上就说已经到冀州境内, 估摸着过两天就能进京了。” “他预备今年下场科考,以功名换得老太太同意亲事,不过他若是下场, 恐怕别人都要伤心了。” “先前裴凌也同我说过想下场试水, 裴大人不同意,我和裴桓已经卷进来, 他不希望裴凌也掺和其中,俩人闹得很不愉快,裴大人想要我去劝一劝, 想着我说两句或许能叫裴凌听进去,我倒是赞同裴大人的说法,裴凌今年不宜下场。” “我原还想着郭党覆灭后, 尚书职位空悬, 裴大人能再升一升, 但听裴大人的意思是陛下欲调庄常为尚书,恐怕是担心再出现下一个郭氏。” 有宫人奉了今年采摘的新茶,裴朔一饮而尽咂了咂嘴,“今年的雪芽送来得挺早。” 天色不知何时暗了下来, 屋内掌了灯,外头东风吹过,烛火摇曳, 烛芯分叉噼里啪啦响了一阵,裴朔从旁边寻了剪刀正要剪掉冒起的火星子。 咔嚓一声,裴朔碰到谢蔺也去剪烛芯的手,俩人正好将分叉的烛芯剪掉,烛火却意外熄了。 裴朔错愕一下,收起了剪刀,准备拿火折子再将蜡烛点着。 一只手却按住了他,月色朦胧下,谢蔺笑笑,“驸马,月色正好,何必点灯?” 裴朔只好放下火折子,又问:“先前你进宫侍疾,皇后病情如何?” 谢蔺笑笑,“之前嘛,大抵是装的,现在,估计要真不行了。” 裴朔一惊。 武兴帝果然还是容不下这位发妻。 谢蔺继续道:“所以,裴凌弟弟还是再等三年吧。” 裴朔了然。 皇后若是病故,太子一党恐怕蠢蠢欲动,而后则是陈贵妃一家独大,永王虽年幼,却也雄心壮志,恐怕京中要不太平,裴凌容易被卷进去。 裴朔凑近他,“我有一计,可杀二王,就当是我的投名状。” “什么计?” “现在还不是时候,回头你就知道了。” 裴朔神秘一笑,嘴角还没咧开,衣领就被人揪住,用力将他往前一带,一张放大的俊脸露在眼前,谢蔺笑容减淡,目光微寒,厉声道:“裴朔,你最好不要再给我搞大理寺那一套。” 裴朔讪笑一声。 他说的是自己在大理寺被郭祈用刑那次。 他早就知道阎文山一走,郭相仪肯定会想尽办法杀了他,所以他才会提前安排柳如烟进宫言明[相星]一事,又叫谢蔺带着火枪的匣子求见武兴帝。 目的就是要武兴帝保下他。 而郭祈那个人狠辣有余、智慧不足,他落到郭祈手里不会死的那么快,顶多是受些刑罚,他只要等到武兴帝宣召的圣旨自然无恙。 “不会……”裴朔笑着。 谢蔺盯着他,瞧着他瞳仁中倒映出的自己的身影,看了许久似乎才真的相信裴朔。 裴朔牵过他的手摩挲了许久,又递到唇边轻吻,“放心,我不会死的,我这个人命比王八。” “呸!哪有人说自己是王八的。”谢蔺被他逗笑。 裴朔笑道:“我肯定死在你后面。” 历史上的谢蔺建立大业后日夜操劳,南征北战,每日天不亮就起床处理公务,晚上又要约见大臣谈到很晚。长期下来,身体早早地就熬不住了,后来又迷上仙丹求长生。 说到仙丹,他必须要再和柳如烟谈一谈,他绝对不允许柳如烟给谢蔺炼制所谓的仙丹。 “别生气了,我抱抱你。”裴朔张开双臂,想着他肯定凑过来。然而谢蔺只是白了他一眼,不为所动。 “哎?我这么快就没有魅力了吗?我难得主动投怀送抱哎?” “小孩子脾气。” 裴朔有些无奈,他的发妻年幼,未及弱冠,而容貌绮丽,擅撒娇,难哄。 裴朔从青花折枝盘子里捏了颗樱桃递过去,“别生气了,吃颗樱桃?我好不容易从外面带回来,北方这个季节可没有的。” 那樱桃培育的又大又红,只有南方气候才种的出来,谢蔺微微启唇,裴朔顺势笑着将樱桃递了过去。 却见美人轻轻咬下,汁水成露,一小颗沾在唇边,正是风情万种不可言说,裴朔看着他笑容越发欢心。 “甜吗?” “很甜。” “有多甜?” 谢蔺想了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樱桃有多甜,干脆捏了一颗递到裴朔嘴边,裴朔刚张嘴,整个人便被扑在榻上,嘴边那颗樱桃顺势入了他的口中。 硕红的汁水将唇瓣染得殷红,裴朔嘴边微动,吃着口中的樱桃,依旧看着他笑,喉结上下滚动,他微微起身想要将口中那颗樱桃仁吐出来,却见有掌心递到他面前。 裴朔迟疑了片刻,将那枚樱桃仁吐在了手里,谢蔺也忽然笑起来,拿帕子擦走樱桃仁的瞬间,裴朔再次被他按在下面,唇瓣也被人咬住不能动弹。 窗外的风吹过有些凉意,谢蔺双手撑起将裴朔死死圈在下面,手指缠绕过裴朔的发丝,拔掉了他头上的白玉簪子随手抛在一边。 随着青丝散乱,他的手指已经抓住了裴朔的手腕,逼迫他不能动弹分毫,另一只手按在裴朔腰间不断摩挲着往衣襟里探去。 裴朔浑身上下绷成一根弦,唇瓣被人一下一下地吻着,如同蜻蜓点水,动作轻柔,手上轻轻撩拨,却又故意磨磨蹭蹭地不到点上叫他难受。 裴朔被他折磨得实在难忍,只得仰头轻抬下巴做出一个索吻的动作,谢蔺这才轻笑一声,将吻加深。 彩灯照景,元宵从外头回来,手上拿着一封信,刚到镜花园子,白泽就从树上跳了下来,手里还拿着从项肃手里抢过来的鸡腿。 “哥哥拿的什么?” “霍家小侯爷来信,说是明日便进京了,叫咱们二爷务必过去一睹他的风采。” 白泽接了信,“我去送吧,鸡腿给你吃。” 元宵手里被强行塞了一只咬了半口的鸡腿,信封被白泽踹进怀里,脚尖一点就不见了身影。 琼楼已经熄了灯,白泽瞧着天色还早,心想二爷应该没这么早便睡下,直接推门而入,屋内昏暗,只有窗子外头月光照过来的微弱光线。 隔着屏风,白泽的脚步很轻,正要再往里走时,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喘息声,他立定脚步,站在屏风前稍一探头就能看到里面的场景,当即便瞪大了眼。 透过屏风他看到小榻上的人衣衫半褪,露着半个白皙的肩膀,那个狐狸精正压在他身上啃食着脖间的喉结,裴朔仰头嘴唇半张,青丝从小榻上垂落悬空。 白泽吓得猛地转过身不敢再去看,他想尽快逃离这里,可脚步却如灌了铅似得站在原地,最后又控制不住的朝屏风处望去。 透过月光,人影晃动,他甚至看清了裴朔脖间的红痕,而后裴朔一条腿搭在那狐狸精腰上,就当他还要继续看下去时,突然和一道目光对上。 谢蔺吻了吻裴朔的眉眼,将自己的发带扯下遮住了裴朔的双眼,长长的红色发带顺着青丝垂落。 “唔……”突如其来的黑暗让裴朔下意识闷哼一声。 谢蔺偏过头吻过裴朔肩头裸露出来的锁骨,白泽却好似隔着屏风看到了他在笑,他在挑衅、炫耀、宣誓主权,他是故意的。 白泽脸色一白,再也看不下去,脚步匆匆逃离了现场,出了琼楼,脸颊被风一吹,仍是滚烫得好像刚从火炉子里出来似得。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使劲搓着通红的脸,依旧不可置信地看着刚才那一幕,心脏狂跳不止,嫉妒如风滋长。 “你这是怎么了?” 突然的声音让白泽猛地一惊,回过头来,元宵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信送进去了吗?” “没……”白泽嘴唇都在发抖。 元宵奇怪地瞥了他一眼,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朝他摊开掌心,“拿来,我送进屋去。” “哥哥。”白泽惊呼一声,“不能去。” “为什么?”元宵越发觉得莫名其妙。 “二爷他……”白泽张了张嘴,不知该怎么说他刚才看到的事,最后只抖着嘴唇说:“二爷在忙。” 元宵瞧着他脸色通红、神态也不正常,再往琼楼一看屋内烛火不知何时熄了,忽然心头一跳,该不会…… 他一下子就明白白泽这副神态到底是因为什么,他也跟着变得尴尬起来,“你……公主搬进琼楼,以后你我不能再像以前那样随意进出,要先请示过公主和二爷。” “我知道了。”白泽闷闷地应了一声。 元宵抿着唇,他早也不是几年前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子,他跟在裴朔身边这么多年也看懂了很多事。 他眼睁睁看着二爷从最初敬畏后山的艳鬼,到主动去和艳鬼攀谈,再到后面去的次数越来越勤、回来的越来越晚,直至最后眼底彻底多了一个人的身影。 他也能看得出来公主从最初的戏耍二爷,到主动接近,甚至孔雀开屏,再到后来明目张胆的勾引。 他知道二爷和公主互生爱慕,他也觉得他们两个人都是做大事的人,天生就该是一对。 他更看得出来白泽那些不为人知的心思,在得知公主殿下也是男人后,越发不可收拾,但是他已经劝不动白泽了,只盼着他不要做出不该做的事来。 第99章 武兴十五年, 三月。 南梁节节败退,北祈宣告胜利,大军班师回朝, 抵达京师。 晨光刺破薄雾, 朱雀大街早已被挤得水泄不通, 街道插着彩旗飘扬, 孩童骑在父亲肩头欢呼雀跃,所有人驻足观望。 直至人群中终于爆发一阵呼声,一队身披玄铁战甲的将军身骑战马, 自城门缓缓而来。 裴朔混迹在人群中, 看着队队人马经过,终于在其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那人比之一年前壮实了许多,面孔也黝黑了些,但裴朔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霍衡!霍衡!” 裴朔跳着脚试图让自己在人群中看起来显眼一些, 但他为人本身就已经足够显眼,他站在人群中,不少将军都看了过来。 霍衡瞧见他后瞬间眼前一亮, 举起手中裴朔送的那杆长枪朝他示意, 兵刃在光线下泛着银色的光。 白泽站在裴朔旁边, 瞧着裴朔眼中神采奕奕的光,再看看霍衡,单论武艺他并不逊色于霍衡,或许有一天他也站在那个位置, 二爷眼里就有他了吧? 裴朔感受到白泽低落的神色,突然笑道:“你是不是也想像他那样?下次霍衡走的时候,我叫他把你带上如何?也做个威风八面的大将军。” 白泽武艺不错, 近身战斗水平超群,未尝不能征战沙场,只跟在他身边做个护卫实在可惜了。 白泽却摇了摇头,“我才不去,我要一直跟着二爷。” “你啊……” “胸无大志。” 裴朔故意戳了戳他胸口。 白泽嘴角却浮起一抹笑,扶着胸口被裴朔戳的位置咯咯地笑,露出的两颗小虎牙还有些可爱。 裴朔瞧着白泽,再看看旁边的元宵,忽然觉得这两个孩子好像在冥冥之中已经悄然长大了。 元宵也早就不是他在裴府初遇时那个只会哭鼻涕的小屁孩,如今他手握琼楼内政大权,谁见了不得喊一声[元总管],账目精要打理得井井有条,往来人情也丝毫不落,广袖拂手间为人越发稳重老练起来。 白泽也比之几年前褪去了青涩稚嫩,虽然有时依旧朝他撒娇卖乖,但现在裴朔看他时都要微微仰头,自打他给白泽请了个教习老师后,武艺更是突飞猛进,时常能和项肃打个平手,逐渐有了几分英武之姿。 寻常人家17岁的年纪都已经能当爹了,他是不是也该给这两个孩子相看媳妇了? 紧接着一阵欢呼声又盖过,裴朔思绪回神,盯着队中的霍衡,看着他身骑高头大马,铠甲锃亮,意气风发,他好似真的看到了历史课本上说的那个少年名将。 然而裴朔很快就注意到了霍衡空荡荡的左侧衣袖,脸色陡然一僵,可霍衡却好似并未在意似得,还在和百姓欢呼。 “听闻襄河之战,霍衡于峡谷被人伏击险些中毒箭而亡,只得砍断臂膀以保生路。” 谢蔺戴着斗笠将自己的脸压下,他早就得了这些情报,只是不敢和裴朔说,怕惹他伤心。 “但若非他一路追击众创南梁,斩下敌将夏侯云首级,恐怕我军惨败,今年还要上贡南梁。” 谢蔺目光闪烁,霍衡的确称得上是一员猛将。 “霍衡……” 裴朔喃喃几声,再次对上霍衡的目光,他跳着朝霍衡招了招手,脸上扬起笑容,全当没看见那事。 大军归来后,武兴帝摆下三天三夜的宴席,犒赏三军将士,霍衡作为新兴小将,斩杀夏侯云一战成名,京中不少世族都忙着和他敬酒,裴朔都没能和他说上话。 李观那边得知霍衡回京的消息,紧赶慢赶,还是没能赶上瞧一瞧霍衡的风采,但回京之日正好赶上春闱。 李文德下场参加会试之事,闹得满京城沸沸扬扬,月刊小报的画师甚至特意蹲点李观将他入考场的瞬间画了下来。 夏四月,龙虎榜揭榜。 李观却得会试第二。 第一名是一位横空出世的寒门学子崔怀。 “啧啧啧。” 裴朔听说此事忍不住咂舌,没想到崔怀竟然和李观是同一科的进士,这两个人完全就是裴政和阎文山的翻版,一个圆滑,一个较真,但也不同。 月桂楼上,谢蔺挽袖舀了茶水,瞧着下面熙熙攘攘挤成一团看榜的学子,忍不住好奇道:“怎么?这个崔怀你认识?” “这个人智力点满级,但忠诚度不祥,不过应该会效忠你。” 历史上的崔怀确实是一个能人,但为人却是个彻头彻尾的墙头草,郭党倒台后,河东裴氏迅速崛起,这个人可是裴相手下第一号大走狗。 他先投皇帝,又投裴相,再投谢蔺,左右摇摆,直至孔雀门之变后,崔怀彻底投降谢蔺,一举首登龙虎榜,十年身到凤凰池,官至右相。 裴朔看着手中的名单,金科共取二十二人,元宵将人名抄录在册,裴朔越看越觉得惊奇,“这一科人才辈出,李观只得第二,不冤。” 谢蔺笑道:“这都要多亏了驸马。” “怎么说?” 谢蔺道:“如果郭氏在,科举仍是世族的天下。” 裴朔笑了。 原来是这样。 郭相仪在时,科场舞弊严重,科举录的人多为世族、或是不学无术的小人。 如今郭相仪倒台,裴政兼内阁大学士,任本届主考官,考场一片清明,寒门如雨后春笋瞬间冒出一大片人。这一科的二十二人全是奇才,历来主考官被学生视为恩师,相当于这些人全是裴政的学生,难怪河东裴氏兴起。 他现在严重怀疑裴政就是下一个裴相。 李观被授予翰林院七品编修,负责修书撰史,诏书起草等。 夏六月,李观正式任职。 霍衡也终于清闲下来,陛下封他做了将军,又赐了宅子,他干脆从侯府搬了出来,只带走他母亲的嫁妆和部分家奴,彻底和侯府划清了界限。 “霍衡。” “快出来,有好戏看。” “霍衡?!” 裴朔进了将军府,一脚就迈进了后院假山,霍衡这会儿正在练枪,枪缨翻飞间,青石上的落叶被劲风卷上半空,劲风扫过,裴朔下意识后仰,枪头和他擦过。 裴朔再侧身而过,枪头追随而来,直至他的喉咙,仅余一寸。裴朔咽了咽口水,这霍衡战场历练一年,武功越发精进了。 “我的枪法如何?”霍衡干净利落地收了枪,交给两个小厮抬了回去,笑嘻嘻地瞧着裴朔。 “别管你的枪法了,快快快!我打听到李观和杨小姐在游湖约会,我们现在过去正好能偷看他们幽会。” 裴朔上前要抓他胳膊,结果抓了个空,他的视线落在霍衡空荡荡的衣袖处,那里被披风遮挡着,他下意识还以为霍衡双臂健全。 霍衡瞬间有些尴尬。 “我……”他面色发热,有些难堪,自己一腔孤勇要上前线,结果断了一臂,自归京来他一直没脸见裴朔,故而装作忙碌,有意没意躲着,谁料裴朔自己找上门来了。 说话间裴朔已经把他的披风掀起来了,用手指戳了戳他的伤口处,“你这胳膊为什么还能震动?” 霍衡:? 霍衡的断臂是在手肘往上一小截,故而大臂还有一段,他把那块残留的大臂拿在手里,像玩具一样把玩了许久,感受到手里的震动,越发惊奇。 “真的能震动?”裴朔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样。 霍衡脸上的表情精彩极了,半晌才无语道:“……我是个病人,这是我的胳膊,你能不要玩它吗?” 裴朔眨了眨无辜的双眼。 霍衡无奈道:“大夫说是肌肉抽缩,所以会经常自己抽动。” “天然的按摩仪……”裴朔摸着下巴,手中的扇子遮着半张脸,狡黠的双目闪出一点光芒。 霍衡心里咯噔一下。 裴朔脑子不正常,他露出这个眼神时,通常是有奇怪的想法冒出。 果不其然,下一刻,裴朔往石凳上一坐,指了指自己后颈的位置,“来,快用你的宝贝胳膊帮我捶一捶肩,你甚至不用自己发力。” “我捶死你算了,裴怀英!”霍衡气得想给他一拳,“是狗你就别当人。快走!你不是说李观和杨小姐在游湖?” “哦,对!” 裴朔这才终于想起这一茬,俩人翻身上马,急匆匆出了将军府,一路奔着京郊而去。 荷花新开,天光大好。 两匹骏马并行踏青,郊外刚下过雨,天气不似往日烦热,青草气味浓厚,裹挟着香风迎面拂击。 霍衡腰间别了一壶刚打来的桃花醉,瞧着稳健纵马的裴朔越发惊奇,“你何时会骑马了?” 裴朔摇头晃脑的秀了一把骑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何况一载。” 霍衡啧啧几声。 裴朔双臂张开,感受着自然之风,双目紧闭,任由晚风拂面,将头上几根碎落的青丝都吹得涌动。 “晚霞艳阳,待我回府唤公主来。”裴朔终于想起了府内的谢蔺,这么好的风景,真的适合约会。 “等等!” 霍衡骑着马,表情有些古怪,“你的意思是李观和杨姑娘幽会,你和公主幽会,我呢?” 他指了指自己,“我孤家寡人?不行!” 裴朔挠挠头,终于想起了什么似得,扇子合上在掌心一敲,“我去红玉楼寻你的红颜知己香香姑娘来陪你。” 霍衡眼睛一亮,转而催促,“快去快回。” 正当裴朔调转马头准备回去时,突然霍衡惊呼一声,指着某处,“快看,那是不是李观和杨姑娘?” 裴朔循声看去,果然见不远处的凉亭李观携一女子正在品茗弹琴,吓得他俩蹭地一下从马背上跳下去,推推搡搡地将自己躲在草丛中。 霍衡低声道:“我们有必要这么做贼心虚吗?” 裴朔食指放在唇边,“嘘!别说话,他们隔得太远,我都听不到声音。” 这可是历史上大名鼎鼎的李观哎,试问谁不想亲眼看课本里严肃端正的大诗人谈恋爱呢? 草丛距离凉亭有些距离,裴朔拿了两片树叶子,一片遮着自己,一片盖在霍衡脑袋上,从花丛缝隙中眺望,却只能看到李观挽袖调试琴音,那女子背对着他们,看不清面容。 裴朔有些焦急,“李观说什么呢?我只能看到他嘴在动,哎呀,要不我们往前面挪一挪。” 霍衡拉住他,一把将裴朔从[狙击点]拽开,自己凑了过去,“我会读唇语,我来,李观说……” 他的腔调突然变成了李观的调调,就连神色也开始模仿李观,“杨姑娘,我今日新作一曲,可要听我琴音?” “然后杨姑娘说……” 霍衡尖着嗓子道:“李郎,此曲可有名字?” “李观又说,此亭上写潇湘二字,我想就叫它《潇湘引》如何?” “杨姑娘又说:真是好名字,李郎学名满天下……” 就在霍衡沉浸在他的艺术中无法自拔时,身后一道突如其来的声音插入,“你们看什么呢?” 裴朔看也没看随口道:“看小情侣谈恋爱呢。” “小情侣是什么意思?” “小情侣的意思就是……” 裴朔猛地反应过来,一回头正好打在谢蔺的下巴上,俩人撞了个满怀,噗嗤一下双双坐在地上。 裴朔整个人都跌到花丛中去,头顶衣裳都沾了不少草叶子,两眼茫然,“公主?” 谢蔺正要说话,裴朔却率先一步捂住了他的嘴,将他往草丛里按了按不许他冒出头,他的视线又看向了对面的凉亭,李观和杨汝玉又有了新的动作。 霍衡继续他的操作,“李观说:今日荷花开得正艳,我们婚宴当日也要多放些荷花才好。” “杨姑娘又说,不知表姑母喜不喜欢荷花?” “李观说,我们的婚宴自当要以你为主,母亲那里我会去说。” 裴朔忍不住咂舌,“这个李观真是个木头,人家杨姑娘都唤他李郎,他还在那里杨姑娘来杨姑娘去的,难道成亲后也要叫人家杨姑娘吗?” 谢蔺赞同道:“是啊,有的人成亲前唤我公主,成亲后还是唤我公主,真是个木头。” 裴朔被他阴阳了一阵,默默把嘴闭上,他只是习惯喊公主,尤其是现在谢明昭身份不明朗,他总不能当着外人的面唤他[谢明昭]吧? “嘘嘘嘘!重头戏来了。” “李观又说话了,他说:我前日上街瞧见一支发簪很衬你。” 李观从袖中取出一只锦盒,裴朔等人远远地看不清楚,却见他取出要交给杨汝玉,然而杨汝玉却是圆扇遮面低头而笑并不接他手中的锦盒。 李观意识到什么似得脸色一下子就红了,抬手欲将发簪插入她发间。 就在此时,裴朔突然惊叫一声,整个人弹射起来,同时抓住霍衡,结果又下意识抓住他那空空的胳膊,他只抓住了披风,俩人一并从草丛间滚了出去。 裴朔急匆匆从地上爬起来,连头顶的草叶子也顾不上摘下,整个人又跳到霍衡身后,说话都变得结巴起来,“蛇蛇蛇!” “哪呢?哪呢?!” “老天爷你别拽我,我现在只有一只胳膊,你再拽坏,我就没胳膊了。” 霍衡被他揪住胳膊无法活动,手中匕首寒光一现,两只眼睛全然像个出气的,只顾着跳脚,根本看不见那蛇来回乱窜。 谢蔺:“……” 他扯了扯嘴角,手中翻出一枚石子,啪地打中那菜花蛇的七寸,当场毙命。 裴朔终于止住了他的跳脚活动,连带着霍衡甩了甩他被掐住的胳膊,掀开袖子一看,已然被裴朔掐出红印子来。 “我唯一的胳膊哎……”霍衡看着自己可怜的胳膊痛哭。 “还是公主厉害。”裴朔朝他竖起两个大拇指。 霍衡愣了愣,“我怎么觉得一载不见,公主越发高大了呢?这个头已经比得过我了。” 裴朔瞪了他一眼,“公主雄姿勃发,我就喜欢这样的。” 霍衡讪讪闭嘴。 原来裴怀英喜欢高大威猛型的。 公主殿下确实雄姿勃发,人中豪杰。 “不对呀,我听说公主不是怀孕了吗?”霍衡视线下移盯着谢蔺平坦的肚子看了许久,又在自己肚子前画弧比划了一个大肚子的。 “孩子呢?” 谢蔺淡淡道:“流产了。” 霍衡:“……” 他有些莫名其妙地挠了挠头,“怎么不生出来?” 他还想当叔叔呢,裴朔的小孩一定很好玩。 谢蔺:“……” 裴朔在旁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哈哈大笑,学着霍衡的样子,“对啊,怎么不生出来?” “你们……” “在做什么?” 身后传来李观疑惑的声音,三人这才想起来他们正在偷窥小情侣约会,因着那条菜花蛇,三人齐齐当场暴露。 第100章 几人有些尴尬。 裴朔讪笑一声, “我们路过,真巧啊。” 霍衡看看天边的晚霞,也大笑道:“真巧, 真巧。” 谢蔺脸上也有些被抓包的尴尬, 他轻咳一声端着琼华公主的架子也吐出来两个字, “真巧。” 李观:“……” 他不信! “这几位是……”杨汝玉抚了抚发髻间被李观手一抖插歪的簪子, 露出一个温和的笑。 裴朔这才终于看清了杨汝玉的长相。史书对杨汝玉的外貌并无撰写,他以为杨汝玉得李观多年痴心挂念,定然貌比天仙、色如春晓, 然而事实上的杨汝玉却是相貌平平。 李观连忙道:“这位是定远将军霍衡, 表字为成。” “见过霍将军,还未恭贺将军得胜归来。” “这位是当今的琼华公主, 以及她的驸马裴朔裴怀英。” “见过公主,见过驸马爷,我与李郎进京途中曾读月刊小报, 闻驸马爷的十罪论,大名如雷贯耳。” 几人互相见过,裴朔等人也不好再藏, 只能一同入潇湘亭落座, 席间杨汝玉一直面色温和, 并未因为公主在场而面色惶惶,反而和他们聊起来也是侃侃而谈。 裴朔这才知自己以相貌取人才是最最肤浅的,杨汝玉满腹珠玑、博古通今,不论是什么话题她都能接的恰到好处。当今策论文章、边疆战事风云, 她都有自己独特的见解,可谓是腹有诗书气自华,难怪得李观多年念念不忘。 席间几人又提到裴朔的十罪论, 王嫣的月刊小报已遍及全国各大州郡,李观和杨汝玉回京途中自然也有所听闻。 霍衡忙着打仗,回京途中又是养伤又要日夜兼程赶路,自然没有那等闲情雅致来一观月刊小报。 听到他们几次提到十罪论不禁好奇道:“什么十罪论?” 李观笑道:“你不知道,咱们驸马爷可是好生叫人钦佩的。” 他将一卷月刊小报送到霍衡手里,霍衡半信半疑看了半天,表情从一开始的疑惑到茫然、惊奇、大为震撼! “你?十罪论?” “郭相仪?” “你干的?” “我只听说有人弹劾郭相仪,郭党满门抄斩,是你?” 霍衡怎么都无法把眼前傻笑着美美偷吃点心的裴朔和月刊小报里描写的那个丰功伟岸、为民请命、面不改色、智斗奸相的裴朔联系起来。 他看看月刊小报上的插图,再看看裴朔,一时间只觉得这个世界有些虚幻。 “你都能力斩夏侯云,我为什么不能智斗郭相仪?”裴朔吊儿郎当的又往嘴里丢了一颗花生米。 “我那是……”霍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差点儿忘了裴朔可是三年前的金科状元。 想当初他在边关得知裴朔是状元时,差点儿把眼珠子都瞪出来,他们不都是纨绔吗?怎么有人摇身一变成状元了? “快!快给我讲讲那天你是如何智斗郭相仪的,可叹我不在现场。”霍衡有些惋惜,这种好戏错过他晚上真会睡不着觉。 裴朔轻咳一声,“那天,晴空万里,烈日残阳,只见那午门之下鼓声震天……” 他手持折扇学着茶馆里的说书先生,掐头去尾,该润色的润色,该删减的删减,该瞎编的瞎编,“却见六月飞雪,苍天哀嚎……” “等等!那天没下雪吧。”霍衡挠挠头,裴朔说的怎么和小报上的不一样。 “你别打岔。” “哦!” “只见陛下独坐高台,我高呼一声……” “算了,你别讲了,还是我来讲讲我是怎么力斩夏侯云的吧,当时,电闪雷鸣,大雨磅礴,那夏侯云宛若白发厉鬼,我只大喝一声……” “不行!我先讲。”裴朔觉得自己应该在他的偶像李观面前表现一把。 “我先!”霍衡愤愤不平,为什么战场上没有月刊小报的画师,应该把他的英姿也画下来。 “我……” 俩人针对谁先讲述自己的英勇战绩,几乎就要当场打了起来,李观和杨汝玉笑而不语,俩人干脆携手游湖去了,谢蔺双手捧脸,静静地看着俩人肉搏、争得面红耳赤,有些无奈。 这两个人完全就是三岁顽童,哪里有小报上写的威风八面。 “驸马,他们走了。”谢蔺适时提醒。 裴朔和霍衡俩人这才回过神来,一看李观果真已经坐上了游湖的小船,俩人同时瞄准了另一艘小船,几乎同时快速迈动脚步跑了过去。 “你下去,我要和公主游湖。” “不行!”霍衡一只手死死抓着船桨,“你们都成双成对的,不能留我一个人孤苦伶仃。” “所以你就要拆散我们?” “不!我是来加入你们的。”霍衡右手拉过裴朔,左脚缠住谢蔺,他站在中间,手朝前面的荷花深处一指,有如大将在前,意气风发,“出发!” 裴朔和谢蔺无奈地在后面划动木浆,霍衡立在船头,任由暖风拂面,仿若遗世独立的居士,随着船身划过荷叶重重,霍衡闭目凝神,越发得意起来。 “我觉得……”裴朔看向谢蔺。 谢蔺察觉他的意图点了点头。 俩人同时站起来,抓住霍衡将他从船头按到船尾,谢蔺将手中的船桨塞到霍衡右手,裴朔看了看霍衡空荡荡的袖子,最后拽下来霍衡的披风做绳子,将另一只船桨缠在霍衡的左腿上。 霍衡:?? “不是,你们夫妻俩是真不拿我当人啊?” 霍衡左腿被迫抬起,右臀苦苦支撑,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催动小船行走,嘴里骂骂咧咧的,由于气得动作太大,水点子时不时溅在裴朔身上。 已是黄昏,仲夏的日光透过层层叠叠的荷叶,在水面洒下细碎金斑。小船轻晃着驶入荷塘深处,两侧的荷花簌簌绽放,硕大的荷叶倒映连接成一片。 远处青山连绵,忽明忽暗,云彩朦胧恍若仙境雾中。 裴朔和谢蔺坐在船头悠然自得,两脚悬空蜻蜓一点擦过湖面,忽然不远处又传来一阵清灵的琴声,裴朔不慌不忙却从袖中掏出一只陶埙。 “贺仓擅吹埙。” “幼年时常见他坐在院中望月,怀念故土。” 那只陶埙通体成红棕色,放在裴朔嘴边,很快就和琴音应和上,忽远忽近,那琴音似乎听闻埙声,也逐渐与他应和。 谢蔺转身侧过,背靠在裴朔身上,腕间的玉镯泛着柔光,手指缓缓划开湖面,将平静的湖水勾勒出细密的涟漪,一圈圈向远处扩散,水流击中掌心,从指缝流过,泛着丝丝清爽的凉意。 他拨动湖面水光,唇角挂笑,一角衣裳划过小船边缘落入湖里,却浑不在意,难得怡然自乐。 穿过荷叶中央,莲蓬垂落,谢蔺随手折下支莲蓬,剥出鲜嫩莲子抛在半空中,又用嘴去接。 埙声不知何时停了,天边云卷云舒,裴朔双手交叉躺在船上,谢蔺偏头看他,裴朔笑笑,伸手将他揽下,让他继续靠在自己身上。 荷叶翻涌成浪,荷花摇曳生姿,花瓣雨般落在船板、肩头,裴朔捏起胸口的花瓣放在嘴边顶着,又伸手去牵过谢蔺十指紧扣。 俩人相视一笑。 然而气氛就在如此恰当时,头顶突然传来一道幽幽的怨念,“你们两个,要不要考虑一下我的存在?” 裴朔一抬头正好对上霍衡那张充满怨念的脸,他讪笑一声将身子支起笑道:“那你躺中间?” 霍衡白了他一眼,“前方有一片杏林,我要去摘黄杏吃,不知黄杏是否依旧?” 裴朔抬眼去看,果然见湖对面有一大片杏林,黄澄橙的杏子挂着叫人口舌生津,待船只停泊,霍衡将船拴住,又远远地唤上李观。 “李观……我们去摘杏子,你去吗?” 李观瞧着旁边坐的杨汝玉,对方点了点头,李观朝这边快走几步同他们钻进了林子里,将袍子扎起来,抱起树两三步就爬了上去。 “这儿!我在这接着。” 裴朔将衣袍掀起来充作口袋,李观挑着最大最软的杏子摘了下来,精准地扔进裴朔的袍中。 霍衡随手挑了一个在衣袖上擦了擦,一咬,汁水蔓延,瞬间眼前一亮,“好甜。” 他又挑了一个递给谢蔺,谢蔺瞅着他并不去接,声音淡淡,“你再吃一个,我就信你。” “你疑心深重,我多么真诚的人,你居然怀疑我?”霍衡将那颗杏子放嘴里又吃了半个。 谢蔺终于半信半疑地张口咬下,顿时也眼前一亮,“真的好甜。” 裴朔被他俩说动了,趁着李观往下爬的瞬间捡了一个最软烂的杏子入口,汁水在舌尖散开,他面无表情地看着二人,三人互相瞅了瞅对方,憋出一抹笑意。 “如何?真的很甜?” 李观拍了拍他身上的土。 裴朔点头,“我从来没吃过这么甜的杏子。” 李观满意地精心挑选几颗,嘴边一咬,酸涩如潮水般汹涌袭来,李观忍不住打了个激灵,后槽牙止不住地打颤,腮帮子瞬间向内收拢,整张脸都皱成一团。 “你们……” 霍衡哈哈大笑。 这种酸杏子自然要共享之。 李观将自己精心挑选的杏子扔回裴朔的衣袍,打量着这片杏林,突然意识到,“该不会是有人家种植的吧?” 霍衡摆摆手,“不可能,去年我来时就是无主的。” 他正说着,突然窜出来一伙人,手持利刃棍棒,为首的男人面露凶相盯着他们。 “好啊,去年偷我们杏子的也是你们,今年又偷摘许多。” 霍衡:?? 李观道:“我们不知道这片杏林是有主之物,我愿意出些银钱把这些杏子买下。” 那为首的人冷笑道:“我们在这看守多日,终于等到你们这伙贼寇,看着人模狗样的,竟做出这等下作的事来。” 霍衡这暴脾气一下子就上来了,“我们可就摘了这一次,去年我也只摘了一两个杏子尝作新鲜,你们这杏子种的这么酸涩,谁爱吃?” “好啊!偷了我们的杏子还不承认,还要骂我们的杏子酸涩,看我不捉你们回村交给村长处置。” 裴朔道:“我们真就摘了这一次,按杏子的市价,这一袋子约莫十六文钱,我现在就拿给你。” “呸!敢做不敢认的孬种。兄弟们,抓住他们。”为首的汉子也是个暴脾气的,当下就叫人抄家伙冲过来。 裴朔几人对视一眼,寻思着他们现在是有理说不清,干脆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裴朔抱紧他的一兜子黄杏。 只见霍衡一声令下“跑”。 四个人齐刷刷地往岸上跑去,要是被这些村民抓住,谁知道会发生点什么事。 谢蔺提着繁重的裙子,脚步跑得飞快,他就不该和裴朔他们三个草寇过来摘什么黄杏,就知道不会是什么好事儿。 裴朔边跑边喊,突然瞧见岸边多了一个熟悉的人影,他眼前一亮,当即高喊道:“阎大人,救命啊。” 霍衡等人也看见了阎文山,当即开始呼喊,像极了当年他们几个斗殴被关入狱时看着来捞人的裴政双眼发光。 “阎大人!” “阎大人救命!” 阎文山刚扶着福安郡主上岸就听见有熟悉的声音,一扭头瞧见裴朔抱着一兜子黄杏飞奔,身后谢蔺、霍衡、李观,四个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快!快救我们。” 裴朔当即躲在阎文山身后,喘着粗气,“这些刁民要杀我们。” “你们做了什么?”阎文山看见裴朔,不知为何头疼起来,他每次碰见裴朔都没好事。 谢蔺无奈道:“偷人家杏子被抓住了。” 阎文山:“……” 干得什么好事! 几人有阎文山撑腰,宛如找到了主心骨,再对上那群莽汉刁民时,裴朔说话的底气都足了三分。 “站住!你们知道他是谁吗?” 霍衡也哼了一声附和道:“就是!你知道他是谁吗?人称青天在世,大理寺卿阎文山阎大人。” 裴朔道:“没错,阎大人在此,你们休要造次。” 那群莽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看看阎文山一身正气、浓眉大眼,为首的人终于还是低下头来,“见过阎大人,不是我们造次,实在是这几个小贼太过嚣张,几次偷摘我们的黄杏。” 裴朔道:“我们就摘了这一次,按市价,顶多折十六文钱给你们,你少诬赖我们。” 阎文山道:“各位乡亲,我身后这几位均是世族王公,想必是不会偷摘你们黄杏,我愿写手信一封,你们可以告到地方官府,官府会帮你们抓住真正的偷杏贼。” 阎文山叫手下人取了纸笔,又盖上自己的印信,那几个人见果然是阎文山的私印,当即叩拜道:“原来真的是阎大人,多谢阎大人。” 阎文山名气旺盛,他们处于京城郊外自然也早有耳闻,只是先前总觉得眼前这人是假的,如今见印信才知竟真是阎文山。 “既然是阎大人说他们不是偷杏贼,那他们就不是,我们继续蹲守。”几人讪笑一声。 “但是刚才说的十六文……” 他们还有些不好意思讨要。 “他们偷摘的杏子自然该折现给你们。”阎文山说罢示意裴朔掏钱。 裴朔从袖子里掏了掏半天一个子儿都没有,谢蔺双手一摊,他没有出门带钱的习惯,几人看向霍衡,霍衡一咬牙,把靴子脱了,倒出来两枚铜板。 “我只有这两文钱。” 李观从荷包里倒了半天,只有一个铜板掉了出来。 裴朔的视线终于望向阎文山,“阎大人,借我十三枚钱,子债父偿,你可以找裴大人还你。” 阎文山看着这几个人真诚的眼神不由得抽了抽嘴角,一个公主、一个驸马、一个将军、一个榜眼,四个人加起来只有三文钱。 然而阎文山摸遍全身竟也只找出来五枚铜板,他也有些尴尬,看向旁边的美妇人,“夫人……” 裴朔这时才看到一旁的福安郡主,没想到这堂堂的阎文山居然还是个妻管严。 “皇姐!是皇姐吧!” “皇姐长得真是国色天香。” “皇姐,快救救我们。” “姐夫,你说句话啊。” 阎文山被他喊姐夫,脸色差点绷不住。论亲缘,福安郡主和琼华公主是堂姐妹。论交情,他和裴朔父亲乃是至交,他应该算是裴朔的叔父。 福安郡主也是第一次见谢蔺和裴朔,只在传闻中说琼华公主嚣张跋扈、驸马爷才智超群,她今日算是见识到什么叫百闻不如一见,真人和传闻实在是形似两人。 她替裴朔等人付了银子,这才笑道:“早在王府时便闻皇妹和驸马爷威名,今日终于得见。” 不多时,竟下起雨来,几人被迫躲在杏林亭间避雨。 李观同杨汝玉拨弄琴弦,安置一侧,阎文山在亭中摆了棋局,福安郡主坐在他身侧观摩,裴朔坐在对面跃跃欲试,霍衡无可奈何地亮出自己那只阴雨天就自动抽动的断臂搭在裴朔肩颈上给他来了个自动按摩。 “换一边。”裴朔指了指自己右肩,霍衡默默将胳膊又搭在了右肩上。 阎文山落下一子,表情有些奇怪,“驸马爷,你真的会下棋吗?” 裴朔摩拳擦掌:“当然。” 阎文山只得硬着头皮哄小孩玩。 谢蔺摊开画轴,向阎文山借了笔墨,欲将山景揽于眼前,然而山墨水画间着墨最多的还是眼前执棋的红色身影。 就在几人正怡然陶醉于山水间时,小雨淅沥,突然咻地一声不知从哪里射来一支飞箭,直冲谢蔺而来。 他手中毛笔一挡,笔杆顺势而断,那支利箭直接钉入身后的柱子。与此同时,雨中也多出数百黑衣戴着斗笠的刺客。 第101章 李观慌乱中抓起长琴挡在身前, 又将杨汝玉拽到身后。杨汝玉惊吓之余踩在滚落的棋子上打滑险些摔倒,李观踉跄着抱住她,被飞箭擦过的衣袖渗出暗红血迹。 阎文山的衣袍下摆被雨水浸透, 他虽为文官, 但这些年被贬至各种偏僻乡镇早就练出几分武力, 否则可镇压不了那些刁蛮民众。 “郡主, 小心。”阎文山顾不得散乱的棋子,拿棋盘当做盾牌挡着飞来的利箭。 “哪里来的狂徒,也敢在朝廷命官前造次?”霍衡说话间已经从袖中掏出一把短刃, 飞身刺去, 衣袍甩开雨点,溅在裴朔脸上。 “阎大人, 你们先走。”裴朔手指已经抵上袖子的火枪。 “裴朔,他们是冲我来的。”谢蔺脸色一沉,难道又是武兴帝?这么多年时不时就要来一出, 可偏偏又杀不死他,只故意叫他活在心惊胆战之中。 裴朔握紧了火枪,眼看着有利剑来, 他一把拉过谢蔺火枪砰地一声直接将人当场射杀。 火枪的声音顿时吸引了在场多少人的注意, 阎文山和霍衡都是懂些兵器的, 看着裴朔手中的火枪瞬间陷入了疑惑。 “裴朔……”谢蔺将裴朔握枪的手按下,他不愿意裴朔多用火枪,他害怕火枪引发的事会越来越多。 谢蔺转身一脚抵上刺客的长剑,将人踹翻在地, 反手夺了他的剑,与裴朔背靠背而战。 “人太多,走为上策。”谢蔺一剑刺入刺客腹中, 又挡掉一只飞来的利箭。 因着上次刺杀裴朔中箭的事,谢蔺格外害怕,心思一直挂在裴朔身上,生怕他又如上次那般中箭倒地。 隔着雨幕,谢蔺手中的剑调转方向朝着那人而去,俩人很快就缠斗起来,只见那黑衣人身形似魅,手中长剑被谢蔺斩断之后,却又迅速从腰间摸出一把匕首。 “公主!”眼看着匕首就要刺入谢蔺腰腹,而他自己正被刺客团团包围不得上前。 噗嗤一声,血迹滴落在草叶子上,谢蔺伸手捂着腰腹的伤口,鲜血却从他指缝流出,混合着雨水弥漫出漫天的血腥。 “公主……” 裴朔大喊一声,一脚踢开身边的人,眼看着那刺客又要一刀刺向谢蔺胸口,裴朔从后一剑刺入他的腹中,结果了对方性命。 “快走。”裴朔扶起谢蔺,俩人踉踉跄跄躲避着其余刺客。 霍衡不愧是能斩杀夏侯云的新星大将,他咬着扯下来的布条缠在手上,再次挥动长剑冲入刺客之间,犹入无人之境。 多亏有霍衡在,那刺客见伤不了谢蔺,只得先行撤走。霍衡只有一人,身后伤的伤,倒的倒,他不方便追击。 “怀英,公主,你们怎么样?”霍衡将手中带血的长刃丢下,飞速奔去。 裴朔正将谢蔺腰间的伤口紧紧缠住,但仍有血迹不断渗出,谢蔺气息微弱,但尚有一息精神,整个人靠在裴朔身上脸色苍白。 裴朔扶着他坐下,手上忙乱地帮他包扎。 “我无大碍。”谢蔺按住裴朔的手,然而裴朔却还是慌乱地不断扯下衣带将他的伤口绑好。 “雨停了,我先带你回去。” 裴朔扶着他,托阎文山将李观等人送回,自己则借了李观和杨汝玉的马车。 谢蔺靠在马车内,面色苍白,腰腹上的伤口一动便是钻心的疼,外面裴朔驾着马车跑得飞快。 裴朔抱着他入府,横冲直撞,又吩咐府中人唤了府医检查了伤势,好在匕首上无毒,伤势也并不深重,上好的金疮药撒下去,很快便止住了血。 琼楼内侍候的人很快散了下去,谢蔺腰间缠着纱布,赤着上身,外头披了件红色外袍躺在床上,青丝散落,脸色苍白中带着几分病态。 “这些人是麒麟阁的,自尽吞的毒也是他们麒麟阁特有的。” 裴朔讶然,“郭相仪不是死了吗?” 谢蔺嗤笑一声,“郭相仪死了,可有人却接手了麒麟阁。” 对上他的眼神,裴朔忽然心里咯噔一下,该不会…… “不会的,他平白无故的他杀你做什么?除了他,又或许是陛下呢?”裴朔这般说的,可心里却是七上八下的。 “如果真的是他,你打算怎么处理他?”谢蔺忽然淡淡开口。 裴朔垂着头沉默了片刻,握着他的手指尖不断地摩挲,半晌才道:“我会给你一个结果的。” 他没有直接回复。 “如果我一定要他死呢?”谢蔺问道。 裴朔动了动嘴唇,终于茫然地抬起头来看着他,“就不能、留他一命吗?” “这已经是第二次了,你要我留他一命,他可曾想过要留我一命?难道只由得他杀我,我杀不得他?”谢蔺盯着他,似乎想从裴朔的脸上看出什么表情来。 裴朔神色恍惚,只垂头重复着一句,“我会解决的。” 谢蔺啪地甩开他的手,偏过头不去看他,“如果那柄剑再重一分,你现在看到的就是我的尸体。” 眼看着裴朔还是不说话,他终于急了,“裴朔!” 他一着急,下腹的血液再次浸染了刚换好的纱布,晕出一朵血花来,裴朔也终于着急了,吓得急忙哄道:“你别着急,别着急。” “我想想,我想想。”裴朔握住他的手,抬眸时眼睛通红,俨然情绪已经紧绷到极致了。 谢蔺被他这副样子看得心里一揪,蓦然泛起一阵酸意,他动了动嘴唇,却半天也没说出话来,只是再次甩开了裴朔的手。 “他心思不正,杀戒难消,裴朔,现在不杀了他早晚长成祸害,你会后悔的。” “我知道,我知道。”裴朔嘴里不断念叨着。 “你根本就不知道他背着你做过什么?柳家叔嫂若非有我相护,早就死在他短刃之下,牌楼同你斗嘴的泼皮不过口舌逞凶被他割了舌头流血而亡,郭琮也并非生死不明,祝大夫和小童同样葬身他手……除此之外,你要我一桩一桩讲给你听吗?” 白泽做下的事没有百件也有十件,他素来担心裴朔知道这些事情心里会不好过,现在看来心软的人不止裴朔,还有他。 “怎么会?” 裴朔一时有些错愕,他从来不知道这些事,“小白他很乖的,他很听话的……” “他确实听话,但只听你的话,除你之外,人皆草芥。那日你不过随口提起忧心祝大夫是否会多言的话,被他听进耳朵里,当晚祝大夫便死于非命。” “祝大夫他不是遭了盗贼?”裴朔只觉得脑中嗡鸣,曾经的一桩桩一件件在此刻脑中好似都串成了线。 “你现在还觉得他很乖巧吗?他的确很会为你解忧,但是否太过于视人命为草芥。我常以为我算不上什么好人,但和他比起来,我可谓是功德无量。祝大夫何辜?” “怎么会这样……”裴朔低声喃喃,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去找他,我去找他。” “裴朔……”谢蔺想抓他的手,却突然抓了空,裴朔已经踉跄几步跑着离开了。 谢蔺看着他心里何尝不难受,但有些事情他不能总是瞒着裴朔,他需要让裴朔知道身边的人是狼是虎,否则哪日反主,裴朔还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 外头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雨,雨珠打落檐前的清铃,青石板上积起了水坑,裴朔脚步飞快,鞋面湿了大半,他知道谢明昭没必要骗他,可还是不愿意相信。 那个孩子明明是他看着长大的,他遇到他的时候,他才只到裴朔腰间一点的位置,骨瘦嶙峋,现在个头已经渐渐超过他了,身量高大宽厚,逐渐长成少年郎。 三年之久,他怎么愿意相信近身的人会是谢明昭口中的恶人。况且曾经他身中剧毒,又是小白不顾性命求来的解药,就算是被打成那样也要拖着身体给他送药。 可桃水村旧故、两次刺杀,他亲眼看在眼里,上次是为了帮他寻解药被郭相仪逼迫为之,那今日其中是否又另有缘故? 裴朔推开屋门,里头哗啦啦地泛着水声,热气氤氲,屋内中央放着一个巨大的浴桶,有人正坐在里头往自己身上浇热水。 “二爷?”似是听到声响,白泽一扭头便笑出了声,露出两颗小虎牙,欢喜道:“二爷怎么突然过来了。” 裴朔见他未着寸缕猛地转身,背对着白泽坐下,“把衣服穿上,我有话问你,你今日可去过郊外。” 白泽笑道:“我一直在院中,不曾去过郊外。” 裴朔嗤笑一声,走到一旁捡起他的鞋子扔过去,“那你鞋子上沾着的碎黄杏是从哪里来的?” 白泽从浴桶中站起来,身上水珠汇聚凝落而下,相较于三年前的稚嫩青涩,他如今个头已经超过裴朔,身材也早就不似曾经羸弱,反而经过多年的练武,双肩宽厚,腰腹线条紧致,有时单薄的衣衫下都隐约可见背部肌肉的起伏。 “那是我今日在院子里吃了黄杏,不小心踩了上去。” “你还撒谎!”裴朔怒斥一声,“你的鞋子上根本没有黄杏。”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孩子学会了对着他撒谎而面不改色。 白泽心里一咯噔,反又笑着露出两颗小虎牙道:“二爷喜欢吃黄杏吗?我回头去摘来,保管又大又甜。” 裴朔终于生气了,“你有没有去过郊外?” “没去过。” 裴朔闭了闭眼,还是不甘心问道:“为什么要杀他?他并没有得罪过你。” “二爷在说什么呀?我什么都没有做。”白泽终于从屏风处走出来。 “你的衣裳被树枝刮破了吧,巧的是我捡到了同样的布料,要我拿出来比对吗?衣裳的针脚还是雪盈绣的,要不要我叫她来问话?!” 裴朔被他气得胸腔一起一伏。 “是我动的手又如何?我只恨没杀了那狐狸精。”背后传来白泽咬牙切齿的声音。 “你……” 裴朔背对着他,直到感觉有人靠近,他才终于转身怒目而视,然而还不等他起身说什么,一道炽热的身躯就靠近他坐在了他腿上。 裴朔瞬间瞪大了眼,整个人噌地一下站起身来。 白泽还没坐稳,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摔了下去。 “你……”裴朔看清他后顿时又吓得背过身去,“穿上衣服!像什么样子。” 白泽不动,他只穿着条裤子,上身赤裸,霜发垂落,反直接跪在地上拉着裴朔衣角,委屈道:“二爷看看我,我不比那个狐狸精差的,我身材也很好的,长相也不丑,二爷不是夸我头发颜色好看吗?我今日特意把头发放了下来。” 裴朔拂袖甩开他,再次呵斥道:“把衣服穿上。” “我不要!”白泽仰头眼巴巴看着他,祈求道:“二爷都没好好看过我,你摸摸我,看看我,二爷会喜欢我的。” 霜发散落直至腰间,额前几缕泛着湿气留落胸前,他试探性地去抓裴朔的手,只是在指尖温热刚触碰上时,裴朔便避如蛇蝎般地将垂落的手指抽走。 裴朔环视四周瞧见搭在架子上的衣服,快走几步上前将衣服取下,直接扔着罩住白泽,“把衣服穿上。” 裴朔被他气得难受,情绪本就紧绷,这会儿似又得知什么隐秘的事,手指都不自觉地在抖动。 “二爷……”白泽膝行几步,却见他依旧不理自己,只好将衣裳穿上,但却学着那狐狸精的样子不好好系着带子,胸前松松垮垮的露着半片春色。 “二爷为什么不能看看我呢?一定是那狐狸精善妒,自打他搬来之后,二爷好久没同我和哥哥说话了,明明我们才是一家人。” “二爷……”白泽手指抓着裴朔的一片衣角,睫毛轻轻颤动,眼眶微红,眼泪不自觉地往下掉。 裴朔被他气得说不上话来,心脏都在一抽一抽地疼,他素来觉得身边的两个孩子乖巧,只是有时候耍着小性子吃醋,但从来没想过他对自己竟存着这样的心思。到现在甚至还学了坏,不穿衣服来勾引自己。 “你是什么时候有这样的心思?”裴朔手指都揪在了一起蜷缩着,指甲掐着自己带来些许痛感,好像这样才能保持一丝清醒,不至于被他气晕过去。 白泽垂着头,良久才道:“二爷从梧州回来那日,我看见了。” “你……”裴朔原想问看见什么了,陡然想起了他和谢明昭在琼楼里胡闹的事,脸颊腾地一下烧红起来了。 “我日日做梦,梦见和二爷痴缠的人换成了我,我可以抱你、吻你、我会用手指勾缠你的头发,听你在我怀里喘息,甚至还……” 啪—— 一巴掌甩在白泽脸上。 “别说了。”裴朔气得心肝疼,整个人跌坐在椅子上,手指揪紧桌布,双目通红。 “你怎么能……” “你……” “下作!” 白泽被他打了却并不恼,反而捂着自己脸颊咧嘴笑,他并未有机会牵住二爷的手,如今他的脸却是有这个福气。 “为什么不能说?” 白泽苦笑一声,他知道二爷今日找过来是为了什么,他做的事情败露,今日不说,往后再也没有机会。 “我要疯了,日夜陷入这样的梦魇,睁眼又看着你对他笑,我快嫉妒死了。” “这怎么算下作呢?我喜欢二爷,公主也喜欢二爷,难道他的感情金贵,我的感情就算是下作吗?” “你……”裴朔被他说得哑口无言,“我和公主是明媒正娶的夫妻,拜过天地,祭过祖先。” “那又如何?他是个男人!”白泽瞪红了眼,对上裴朔的眼神时气焰却又瞬间弱了下来,“我也是男人,凭什么他可以,我不可以?” “我对你没兴趣,在我心里也一直拿你和元宵当弟弟看。”裴朔想不明白,到底是哪一步出了错,造成今日的局面。 白泽苦笑一声,“为什么呢?我哪里比不过他了?” 他忽然想到什么似得膝行两步抱住裴朔的腿将自己埋过去开始哭,“二爷,我会学着和他好好相处,世间男人都是三妻四妾,我可以做妾,我做妾……” 第102章 裴朔的手指突然抚上他的头发, 白泽眼前一亮心底顿时生出一抹希望,却听见裴朔淡淡道:“感情的事不能强求,天底下也会有比我更好的人, 我此生……也绝不纳妾。” 白泽刚升起了希望顿时湮灭, “就算是做妾也不行吗?那通房……我都可以的, 我保证再也不嫉妒公主, 我发誓如果我再行今日之事就叫我粉身碎骨,不得好死。” 裴朔起身并未说话,只是出门将外头早就收拾好的包袱拿出来丢给白泽, “以后行走他乡, 照顾好自己。” 白泽茫然地看着自己手里的包袱,拆开来看, 里面放着几件他常换的衣裳和几张银票和他常用的物件。 “二爷……”他终于感觉到有些慌了。 他想过裴朔会杀了他,他愿意死在二爷手里,但是从来没想过裴朔会不杀他而是赶他走。 “二爷, 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不要赶我走。二爷, 外面还在下雨, 要不等雨停了。”白泽膝行两步试图拉扯裴朔的衣角。 裴朔却是依旧冷着脸, “你想要等雨停,那你手下的亡魂可还能再看一场秋雨?” 白泽要杀他的妻子,杀他的救命恩人,更因为他害死那么多无辜的人, 他怎么还敢留他在身边?可这么长时间的相处他又无法狠下心真的杀了他。 屋门打开,外头几个侍卫进来,直接拖拽起白泽便将他抬走关在公主府外。外头白泽一直在哭喊着, 裴朔背对他,整个人几乎俯伏在桌案像是在哭,情绪俨然压抑到了极致。 “二爷!”白泽跪在公主府外,大雨冲刷着地面,他怀中的包袱也已经湿透,霜发沾湿在脸颊上,整个人狼狈不堪。 突然头顶多出一把雨伞,眼前多了一道身影,他抬起头,眼泪越发绷不住,“哥哥……” 他抓住元宵的衣角像是要抓住最后一棵救命稻草,“哥哥,我求求你,你帮我说说好话,我真的知道错了。” “我早就提醒过你。”元宵蹲下身来撑着雨伞,将怀中抱着一只红色的锦盒递给白泽。 “霍将军回京那日,二爷便带我寻了最好的铁匠,他说你的双刃有些旧了,而且用的材料太次,配不上未来的大将军,还叫我先不告诉你,等着给你一个惊喜。没想到……你先给了我和二爷一个惊喜。” 元宵神情淡淡,俨然也没想到白泽会干出刺杀公主的事来。若是不涉及公主,他尚可还能求情,可涉及公主性命,就算是他也不敢再和二爷说好话。 白泽打开锦盒,里面赫然躺着两把崭新的六棱双刃,阴雨天气都泛着阵阵寒意,握柄的位置还用红绸缠绕着,他顿时抱着锦盒泣不成声。 “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只是一时被嫉恨蒙了眼……我不甘心,明明我才是最早出现在二爷跟前的,为什么不能是我?” 元宵叹了口气,“你犯下大错,公主要杀你,二爷赶你出府也是为了保你一命,我也帮不了你,以后自己一个人不能再耍小性子了。” “嫣夫人的生意已经开至全国,我写了手信,请掌柜的照拂一二,你可以拿着信离开京城,到任何一个地方去,都会有人接应你的。” “哥哥……”白泽抱着锦盒整个人蜷缩成一团,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元宵陪他待了许久,直到雨已经停了,天边射出一束金光,元宵送走了白泽,瞧着他的背影渐行渐小,他才抬脚回府,正碰上门口的裴朔。 “二爷?”元宵惊呼一声,难道二爷一直在吗? 裴朔只淡淡嗯了一声,转身便走了,他知道元宵会安排妥善,所以用不着他做什么。 “二爷,小白留下一个牌子。”元宵追上前把东西交给裴朔。 裴朔看着手中之物,这牌子是麒麟阁的信物,郭相仪死后,麒麟阁就落到了白泽手中,如今竟归于他手。 琼楼内谢明昭的物件又被他搬了回去,白泽也不在了,下雨天宫人们偷懒的偷懒,躲雨的躲雨,没有人围在身边叽叽喳喳地说话,琼楼好像一下子空了。 裴朔茫然无措地坐在椅子上,不远处元宵静静站着,他突然抬头看着元宵端来一碗姜汤。 他说:“你们都长大了。” 元宵手一顿,回道:“二爷和公主成婚已有三年了。” 裴朔盯着他看,好像要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什么,突然裴朔起身脚步逼近元宵,元宵退了一步,下巴却被人用手指捏住端详。 “人也长开了。”裴朔瞧着他,男孩子在这个年龄段总是一天一个模样,相貌逐渐长开,身量也在拔高。 “二爷……”元宵垂落两侧的手不免揪紧了衣角。 “我第一次发现你长得也是清秀。”裴朔的手牵制着他的下巴,人也逐渐凑近。 元宵连呼吸都停住了,一颗心七上八下地猜测裴朔到底要做什么? “要不,你也跟了我吧?”裴朔凑近他,言语间似有魅惑,滚热的呼吸落在元宵耳畔,他一下子就瞪大了眼,心脏跳得猛快。 眼看着裴朔唇瓣凑近,就在要落在他脸颊一侧时,元宵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二爷饶了我吧,我喜欢女人。” 裴朔见他垂着头浑身颤抖,似是真的被自己吓得不轻,这才转为笑意,将他拉起来,“爷逗你玩呢。今儿下雨,外头冷,你回去也喝碗姜汤驱驱寒。” 元宵应了一声往回退,临出门前,亲眼见裴朔喝了他送的那碗姜汤这才终于舒了一口气。大概是白泽在前,让二爷心里有了芥蒂,才故意闹了那一出来试探他。 白泽被赶走的事,谢蔺那边也早就得了信儿,他喝了药披着外衣坐在床边,脸色阴沉,“他最终还是下不了手。” 彩云道:“驸马爷是个心软的,那人跟在他身边许久,又对他有救命之恩,到底是舍不得的。” 谢蔺正好要说什么,外头有人传话来,“殿下,驸马爷来了。” 谢蔺正在气头上,“不见!就说我睡了。” 外头裴朔在门前站了许久,才等到宫人出来,“公主说他睡了,不见您。” 裴朔:“……” 他在门口站了许久,每隔一小段时间就会有人过去禀告一次,这些宫人简直是比裴朔还盼着他们和好。 直到第五次宫人回道:“公主说还是不见。” 裴朔叹了口气,转身走了。 里面谢蔺听说裴朔转身就走,当即双眼瞪圆,连鞋也没顾上穿,光着脚小跑出来,立在门口正好看见裴朔离开的背影,突然裴朔脚步一顿,他心上窃喜。 然而裴朔却只是驻足了一下,转身出了院门,谢蔺像是被人泼了一盆冷水,气道:“彩云,我不会再理他了。” 彩云笑道:“殿下分明想见他的,何苦故意不见?” 谢蔺不语。 他还在生气。 他气裴朔,更气自己。 裴朔这边刚到琼楼,换了身衣裳往小厨房去了,亲自下厨做了几样谢明昭爱吃的菜,又叫元宵去取了谢明昭喜欢的酒,正准备再去公主院子里讨他开心,却见窗前多了一朵红花。 大舅哥? 这是先前谢明昭扮鬼时常用的伎俩,他若是见红花,就要去后山供大舅哥差遣。 裴朔将酒菜放在篮子里,眼看着正巧天色昏暗,便往后山去了。 自从他和谢明昭互相表明心迹后,他就再也没来过后山,谢明昭除偶尔祭祀皇妹外,也未再去后山。 裴朔脚刚踏进后山地界,忽然一阵阴涔涔的冷风吹来,身后有人影忽至,一双冰凉的手掐住了他的后颈摩挲着他颈间的肉,并未用力,只是冰冷异常。 裴朔提了提手中的食盒,“我带了你喜欢的酒菜。” “驸马,许久不来探望本宫了。” 身后的红衣男鬼翩然而出,额间一点朱砂明晃晃点在了裴朔心尖上,他冷哼一声拂袖踏进小亭,像从前那样坐在台阶上。 裴朔叹气道:“我惹了公主不快,近日忙着讨公主殿下欢心,还请大舅哥救我。” 他说着将美酒小菜摆下,又放了碗筷,挽袖夹了一片莲藕递到谢蔺嘴边,“盛夏之日,莲藕养得极好,清脆爽口。” 谢蔺不理他。 “别生气了,我知道错了,特意来给你赔罪。” 裴朔筷子往前一伸,直接怼到谢蔺嘴里塞进去,谢蔺这才启唇咬下藕片,顿觉眼前一亮。在做饭这方面,裴朔可谓是个天才。 裴朔笑道:“怎么样?是不是很好吃?” 他又倒了酒,“先前阎大人给我带过裴大人酿的酒,我尝着不错,又托凌儿给我偷了两坛出来,他这会儿正挨骂呢。多亏了他,你我才能尝到这美酒。” “不尝尝吗?”裴朔举杯递到他手边。 谢蔺没好气地喝了酒,却还是故意恶狠狠道:“你别想这样我就能轻易原谅了你。” 裴朔道:“我知道。所以……” “我在酒里下了春。药。” 谢蔺:? 他猛地回头,看看裴朔,再看看自己手里清澈见底的酒水,香气扑鼻,这里面有春。药? 裴朔又道:“这里还有一坛酒,我没有下药,你想喝哪个?” 裴朔说着打开那坛没有被下过药的酒,要往空碗里倒,只是酒刚过碗底,手就被人按住了。 对面的人眼神清亮,唇角笑意浅浅不怀好意,抓着裴朔的手强行让他将手中的酒坛放下,然后自己又拿了那坛被裴朔称为[已下药的酒]缓缓给裴朔倒出一碗。 随即用自己的酒碗碰了碰裴朔的碗,眉梢一挑,示意他喝下。 裴朔无奈,端碗饮了一口,然而酒碗还没放下,就见对面的人余光瞧着他,单手捏着酒碗大口大口地喝了个干净。 裴朔:“……” “驸马。”谢蔺将身后的酒菜推了推,自己朝着裴朔挪了两步,身体贴近他。 “你从哪里找来的好药,药效发挥的这么快。” 他一只手拂过裴朔的脸,眼神逐渐沾染了情。欲,拇指把玩着那只因喝酒而浸得红润的唇瓣,另一只手已经环在裴朔后脑勺垫在木桩上,鼻息越发滚烫。 “我好热。” 裴朔:“……” “其实我根本没下药。” 他就是故意拿了两坛酒想逗谢明昭开心,谁知道谢明昭天生就是演戏的料,一碗酒下肚就开始演。 “是吗?可是我好难受,驸马,你放了多少好东西?” 他根本不给裴朔解释的机会,启唇含住裴朔的唇瓣扯咬了半天,随即灼热的鼻息扑面而来,交缠碾摩,肆意掠夺,凶猛的攻势让裴朔几乎难以招架。 裴朔不禁抓紧了衣袍,睫毛微颤,掌纹的命运线交织重叠,两颗心脏亦是狂乱地跳动着。 似乎是觉得这个姿势裴朔会不舒服,他单手抱起裴朔的腰帮他挪了一下换了个新姿势,整个人将裴朔逼到角落,身前是他,身后只有一颗圆滚红木柱作为支撑。 “我的好驸马。” 谢蔺难得松开他片刻,笑眼看着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裴朔稍抬眼帘,就撞了一双含笑的凤眼,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吻再次落了下来。 许是因为动作幅度太大,谢蔺衣袖间滚落一只玉瓶,他单手去拿玉瓶,倒出来一粒小药,放在裴朔唇边摩擦。 “既然驸马没有下药,我来下如何?” 裴朔瞬间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唇边不足一寸的距离,喉结滚动,“你……为什么带这个?” 咕咚—— 他说话的间隙,唇瓣一张,谢蔺瞬间就将小药塞了进去,入口即化,裴朔下意识吞咽,等回过神来时已经晚了。 他猛地咳嗽了几声,但口中之物已经入了肚,霎那间便觉得浑身的热气翻涌了上来,血液逆流,他的掌心撑在青石板上,难得的清凉却散不尽指尖的燥热,连脖间裸露出来的肌肤都开始泛着粉色,他的呼吸逐渐变得急促起来。 谢蔺又捏了一粒递到裴朔唇边,然而裴朔这次说什么不肯张嘴,他才不吃这种东西,谁家好人会带这种东西出来约会? 谢蔺见他不张嘴,眼底的笑意却是更明显了,“谁叫驸马不理我,我只能想些别的法子好叫驸马理理我。” “哪是我不理你?”裴朔一说话,只觉得声音都变得绵软无力,原是想怼谢蔺的话,却好似听着像是撒娇。 “解药给我。” “驸马,这种东西是没有解药的,你唯一的解药只有我。”谢蔺指尖摩挲着裴朔的脸,却像是带来难得的阵阵清凉,裴朔下意识眯起了眼。 “我今日带了三粒药,还有两粒,是你吃,还是我吃?” 裴朔摇了摇头。 他不吃! 仅一粒他现在就觉得快要炸了似得,浑身上下都透着燥热,他难受得扯了扯衣领,原本柔软的料子被他撕扯得皱皱巴巴,只觉得呼吸沉闷,难以释解。 “好!那我吃。” 谢蔺笑眯了眼,将那两粒药捻在掌心,正要一口吞下时,裴朔却伸手制止了他。平时不吃药都能折腾死他,要是被他吃了这种药,自己不死也得脱半身皮。 “那你吃?”谢蔺笑眯眯地又将药放在裴朔嘴边。 裴朔闭紧了嘴摇头。 “你不吃,也不许我吃,那岂不是浪费,要不我们一人一粒?” 裴朔继续摇头。 “不浪费,你扔……” 咕咚—— 裴朔说话的间隙又被人塞进来一颗,他瞬间瞪大了眼,捂着嗓子,因为情绪激动,整个人皮肤都透着红。 “你……” “无耻!” “我无耻的还在后面呢,谁叫驸马先勾引我的。” “我何时勾引你了?” “驸马单是坐在这里,就是在勾引我了。”谢蔺抱住他,自己则吞了最后一粒药,很快他就感觉体内的药效发生了作用。 “驸马,现在就算是神仙来了,也救不了你。” 裴朔已经被那两粒药搞得神志不清,只觉得浑身的热度都在上涌,而那只冰凉的手在他身上逐渐游走,激起一阵战栗,像是被困在冰火交织的漩涡中,他不免闷哼出声。 然而这道闷哼却像是更击起了谢蔺的心思,犹如这满山的荒草,一点火星即可燎原。 荒草柔软,滚在上面也并不觉得扎人,谢蔺早就叫人打扫干净的,此刻还铺了一层外衣,裴朔原先还存的一丝理智尽数被撞了个破碎。 他仰脖张着嘴,细碎的声音从齿间溢出,衣裳被人撕得碎裂,他甚至都没办法思考自己该如何从后山走出去,只能被动地承受。 “驸马,我不是要与你置气,我是怕你被他所累。”谢蔺动作不停,吻过裴朔眼睫上的泪珠。 “他心术不正,早晚酿成大祸,又对你别有所图,我怕你被他害死。所以我总想叫你不要那么心软。” “我不在意他是不是伤了我,我只怕有朝一日这把刀伤了你。” “我的驸马。” 谢蔺看着他蜷缩在自己怀里,整个人软得一塌糊涂,俯身吻过他锁骨上的一颗小痣,又往下落去。 “驸马,放松些,别夹我,否则我会更舍不得你的。” 不知何时裴朔双目有些涣散,意识逐渐模糊,整个人昏昏沉沉的,等药效散去,意识也终于逐渐回笼,谢蔺还埋在他脖间亲吻。 月明星稀,不知过了多久,谢蔺才帮他拢了衣裳躺在草地上。裴朔只觉得浑身像散了架一样,他低头看着自己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抬手在谢蔺腰间拧了一把。 “嗯——” 谢蔺闷哼一声却是言笑晏晏,回过头来又吻了吻裴朔,“驸马还想继续?” 裴朔瞬间瞪大了眼。 他从前怎么没觉得这人脸皮比他还厚? 第103章 九月底, 李观和杨汝玉的婚事也终于提上日程。 裴朔和谢蔺收到了他们的请帖。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如炸雷般撕开晨雾,轿帘上金线绣的并蒂莲随着颠簸泛起涟漪。 李观端坐在枣红大马之上,玄色喜袍上金线绣的祥纹在阳光下流光溢彩, 胸前系着大朵的红花, 官帽上也插满红黄相间的小花, 整个人比中榜那日还要意气风发。 裴朔和谢蔺、霍衡挤在人群中堵着耳朵听着鞭炮声围看, 裴朔还是第一次见到李观脸上露出那么明显的笑容。 历史上的故事不会重演。 雍州路远,杨汝玉病弱,所以才会病死途中, 现在杨汝玉就在京城, 病情转好,昨日他们还一起去池边摘荷花, 说要为她添红妆。 今日他们就会成为夫妻。 杨汝玉不死,李观就不会抑郁被贬,更不会辞官归隐, 不知道历史的走向会不会因此而改变。 裴朔欢喜地看着李观从马上翻身而下,队伍已经迎到了杨家门前,红绸高高挂起, 双喜之字贴满整个房梁, 只是大门紧闭, 李观甚至整了整衣衫,确保冠帽端正。 他小心翼翼地敲响了杨府的大门,随后弯腰行礼,“岳父大人, 小婿来接娘子回府。” 然而大门一动不动。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笑声,按照惯例,新郎进门迎亲时都要被新娘子刁难一番, 看来今日也不例外。 “不知道杨姑娘会出什么题目?会不会把咱们满贯京城的大才子难住?”裴朔嬉笑道。 霍衡啧啧几声,“那可不好说,杨姑娘才学可不在文德之下,他要是被难住可怎么办呢?” 谢蔺轻笑一声,“文有驸马,武有将军,还怕新郎官被难住吗?” 霍衡一拍手,“对啊,李观你大胆敲,要是有比武的环节,看我替你把他们打的落花流水。” 裴朔拿扇子在他头上敲了一下,“李观是要娶妻,不是比武招亲,你把新娘的亲眷们打个落花流水还怎么成亲?” “有道理,那我只浅浅打一下。”霍衡难得没跟他斗嘴。 李观笑得很开心,时隔多年,他终于要娶到自己最心爱的女人,母亲也终于愿意接纳她,思及此,他又敲响了杨家的大门。 “岳父大人,小婿前来迎娘子回府。” 然而杨家的大门还是紧闭,甚至没有一个人出门来接应,更无试题,李观又敲了几次,依旧没有动静。 人群中终于渐渐察觉出不对劲了,裴朔和霍衡对视了一眼,俩人趁着人群哄闹,悄悄挤了出去,找了棵大树,裴朔准备抱着树准备往上爬。 然而他已经多年没有爬过树,技艺有些生疏,抱着大树攀了许久,好不容易踩着霍衡爬上去,终于看清了杨府内的情形。 裴朔瞬间瞪大了眼。 似是不敢相信般,脚一滑,整个人从树上摔了下来,久久不能动弹。 “怎么了?”霍衡拉起他,见裴朔这般表情,心里也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 “开门了!开门了!” 人群中终于爆发出一丝呼声。 裴朔顾不上和霍衡说里面的情形,猫腰就往人群中跑去,等他终于推开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正好看到杨府的大门敞开。 满目白绸悬挂。 哭声不止。 李观脸上的笑容甚至还没来得及消散,裴朔也终于愣在当场,他刚看到的一切不是幻象,身后的霍衡好不容易追上裴朔,在看到眼前的一幕时也骤然怔住。 “怎么回事?” “不是成亲吗?怎么挂白?” “是啊,这新郎官莫不是走错了地儿?” 人群瞬间议论开。 穿过人群,李观眼神呆滞扶着门框,脚下被门槛绊了一下,踉踉跄跄地往里跑,像是猜到了什么事。 杨府的下人管事全部换上了白衣白布,有小厮正踩着高凳摘房梁上的红绸,转而换上了白绸,窗户上的喜字被人撕掉,换成了白字。 大堂正中央,杨伯父岣偻着脊背摔坐在地,周围的管事婆子们围着他说着些什么,白绸之下,黑木棺材的颜色醒目刺眼。 “玉儿。” 李观张了张嘴,来往的管事婆子们脚步匆匆甚至都顾不得搀扶他一下,他踉跄着下了台阶,只觉得脚步虚浮,身体一歪,险些摔了下去,好在被人扶着。 “姑爷。”那扶住他的小厮红着眼睛,看向他的眼神欲言又止,他心疼自家小姐,又心疼姑爷。 “姑爷,快去吧。” “小姐她……” 李观脑子嗡地一声便听不得任何动静了,眼前只剩下满目的苍白,他半跑半摔着,整个人终于扑倒在棺木前。 棺木还没上盖,里头躺着一个女子,鬓发金钗还未拆卸,脸上的妆容都是干干净净新擦的胭脂,指尖还染着豆蔻,双手交叠放在小腹前,安静的样子就像是睡着了。 她还穿着今日的喜袍,那是杨汝玉自己一针一线绣出来的,上面的鸳鸯还有李观亲自动手绣出来的几针,只是歪歪扭扭,一瞧就同别的针脚不一样。 李观看着那衣袖上歪扭的两针突然笑出了声,他这一声顿时吸引了杨伯父的注意,他怔愣得看着李观,李观还在笑,笑着笑着眼泪就再也止不住。 “汝玉……” 他伸进棺材里想去牵她的手。 “怎么会这样?我们明明马上就要成亲了,我马上就要接你入府,我们很快就能厮守一生,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会这样?” 他眼睛通红,整个人伏在棺木前痛哭不止,恨不得当场随她而去,杨伯父老来丧女,一夜之间鬓发半白,像是老了十几岁,眼睛哭肿得像个核桃。 “她早上还好好的,妆娘替她上了新妆,丫头婆子们还在嬉笑打闹,可不过一转眼的功夫……” “她心疾突发,甚至都没等来大夫,人便没了生息。” 裴朔僵立在门槛处,瞧着院子里李观的玄色喜袍与满院素白刺目地冲撞着,他整个人也有些站不稳似得。 “怎么会这样?” “还是改变不了吗?” 裴朔嘴里不断说着什么。 明明杨汝玉已经从雍州来了京城,她的病情明明已经转好,为什么还会突发恶疾?到底是为什么? “驸马,驸马。”谢蔺在旁边扶着他,眼里尽是担忧。 院中白绸刺目,门外喜轿停靠,轿夫们显然也是第一次遇见这种事儿,所有人都不知所措地看着杨府内发生的一切。 “文德。”有李家同来迎亲的长辈看着这一幕忍不住劝道:“先将喜轿抬回吧,我们回去准备一下再来吊唁。” 李家虽然谈不上是什么大户人家,但少说也有百年底蕴,虽有没落,但如今李观高中榜眼,又入翰林院,这种事传出来容易惹来流言。 “叔父说的对。”李观起身,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岳父大人,还请您允我迎娘子回府,汝玉虽死,可她是我下过聘换过定的妻子,她是我李家的主母,我要迎她回李家。” 杨伯父愕然地看着他,“你还愿意迎玉儿入府?” 按照规矩,未出阁的女子就算是意外亡故,也不能葬在祖坟,灵魂无处安息,条件好些的人家找个庙宇供奉,差些的就只能找个荒地埋了,甚至有的人家为了女儿能有个安息之地不惜配备冥婚。 如李观这样的,别说迎一个死人入府,就算是亲事定礼也是可以退回的,可李观竟还愿意迎她入李家门。 “文德!”杨家叔父呵斥一声,“今日是大事,你不可胡闹。” 李观面如死灰,如行尸走肉,双目空洞无神,好似一下子所有的精神气儿都被人拔光了,“叔父觉得我在胡闹?我只是想娶她而已,我只想要一个杨汝玉,为什么你们都不肯?” “母亲嫌她病弱之躯不愿履行婚事,你们嫌她门楣过低不能给我仕途助力,但这些我都不在乎。我只要她,我只要杨汝玉。” “我只要杨汝玉!” “抬棺!” 随着李观大喝一声,有小厮来为杨汝玉盖上棺盖,跟来的李府中人也只得凑足了人将大堂的那口棺材抬起,所有人跟在李观身后。 “我的儿……” “你找了个好夫婿啊。” 杨伯父颤颤巍巍地扶着门框抹眼泪,看着漫天的纸钱,眼泪横流。为什么苍天不能允许这两个孩子好好在一起?为什么历经磨难偏还要再横插一刀? 杨府外面的人围堵了里三层外三层,霍衡扛着枪连同李府的人开出一条路来,李观重新翻上高头大马,只是脸上再无喜色。 “今日是我李家迎新妇,继续敲锣、继续打鼓。” 李观高喊一声。 迎亲队伍再次吹吹打打响亮起来,只是原来抬着喜轿的位置换成了一口棺材,那棺材上,红绸白绸交错,醒目非常。 街道上人群拥挤,众人谁也没见过这样的怪异之事。 “这是怎么回事?” “这新郎官怎么抬了一口棺材?” “我还是第一次棺材上挂红绸的。” “唉,这你们就不知道了,今日李家迎新妇,谁料……这新婚当日新妇恶疾突发故去了,新郎官执意要抬棺木回去拜堂。” “竟还有这样的事,是哪个李家,竟能生得出这样重情重义之子。” “是南巷铜锣的李家,他太祖曾官至尚书,曾祖又任过一方太守,他就是满贯京华无人可敌的第一才子李文德。” “为子才名盖世,为夫情深义重,真是生子当如李文德,嫁夫当嫁李文德。” 裴朔这一刻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做[天命如此,为之奈何]。 他已经做足了准备,甚至还让太医守在杨府以备不时之需,可偏偏杨汝玉还是在新婚之日病故。 为什么会这样呢? 第104章 武兴十五年, 十月中。 李观在翰林院得罪了人,被贬至地方小县任县尉。 李观遂携家眷同往。 临行前,裴朔和霍衡去送行, 李观整个人再无少年心气, 胡子都没刮, 发丝凌乱, 眼底无光。 “李观,我……”裴朔想说些什么,他最终还是没办法改变李观孤独终老的结局。他不敢面对李观。 李观抱了抱他, 扯出一抹笑, “不是你的错,反而多亏有你, 我才能和玉儿有过一些短暂的时光,否则将抱憾终生。” “此行山高路远,恐怕此生难以相见。”李观苦笑一声。 “怀英、霍衡, 不知何日还能花下饮酒,泛舟湖上?” 裴朔看着他背影渐行渐远。 古代车马慢,地方遥远, 恐怕真的会如李观所说, 此生再难相见。 直到谢蔺登基数年后, 李观才会重出茅庐,那时不知会是怎样的光景了。他和霍衡是否还能存活于世? 霍衡的眼圈都红了,他们本来是高高兴兴地参加兄弟婚宴,结果发生了那种事, 如今李观被贬偏远小县,他不日也要南下操练兵马以防南梁,独留裴朔一人在京师。 * 十月末, 南梁有使者来说和,要求公主和亲,而当今武兴帝膝下仅有一位婉玉公主。 消息很快便插着翅膀似得传遍京师,霍衡被派遣南下镇守襄阳,以防南梁席卷重来。 裴朔送他走时只送了五个字[小心夏侯起],霍衡虽然不解此人为谁,但还是收下了裴朔的提醒。 夏侯起和霍衡是天生的克星。 有霍衡在,夏侯起不得靠近北祈半步,霍衡一死,夏侯起当月便举兵北上破了长平。 历史上也有谢婉玉和亲的故事,南梁虽被打退,但兵强马壮,逐鹿中原之心路人皆知,未必不会卷土重来,且北祈战争损耗太大,国力低微,一时很难缓和过来,和亲对于北祈来说是能苟延残喘最好的办法。 “可怜的婉玉公主。”裴朔挽袖捏着一颗黑子落入棋盘。 谢蔺瞧着他忍不住想笑,“出嫁的人不会是谢婉玉。” “为什么?陛下可只有这一位公主,总不能把你嫁过去吧?” 谢蔺无奈道:“从宗室中选取女子,代替出嫁。” 裴朔一愣,“这样南梁会同意吗?” “会的,他们只是想要一个公主作为战利品,并不在乎她是不是真的公主,毕竟他们把她娶回去可不是当祖奶奶供奉的。” 裴朔怔在当场。 如果历史上出使的不是谢婉玉,那会是谁? 谢蔺见状当即再落一子,浅笑倩兮,“驸马,要赌一把吗?” 裴朔手中折扇一合哼道:“赌就赌,谁怕谁?” 谢蔺反笑道:“既然要赌,就该有赌注,驸马要拿什么下注?” 裴朔想了想,自己身上穿的戴的全是出自谢蔺之手,就连手上的玉镯子也是当年用谢蔺赐的赏钱买下来的,他好像没什么能做赌注的。 “你想要什么?” 谢蔺眼底闪过一道精光,越发不怀好意起来,裴朔双手抱胸,惊道:“不许再给我下药。” 上次之后连着好几天他都是腰酸腿疼的,元宵给他打水擦脸时有几次都瞧见了他脖间的红痕,让他丢人的很。 谢蔺笑道:“我可是正人君子,上次是因为驸马惹我生气,我才出此下策。这一次嘛……” 他指尖虚空一点。 裴朔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一件漂亮的华裳,那是谢明昭新做的粉色纱裙,光线底下流光溢彩,褶裙掀起细密涟漪,银丝绣就的缠枝牡丹在裙身绽放,每片花瓣都缀着细碎的珍珠,折射出点点柔芒。 “什么意思?”裴朔不解。 谢蔺托着脑袋,笑眯眯地看着他,“如果驸马输了,就请穿上这件华裙,我要亲自为驸马点红妆。” 裴朔:“……” 救命! 他不想穿女装! 但是历史书上记载得明明白白的故事,和亲的公主就是谢婉玉,总不会天底下还有第二个谢婉玉?他就不信他一个看过剧本的人还能赌输了? “好!赌就赌。” “不过我要是赢了,你要帮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 “国师大人被人常年看守,心中难免抑郁,我要你帮我想个办法解她之困,而且我要见她。” 谢蔺笑笑,“这有何难?” “等一下。” “怎么了?” 裴朔捏着一子,看着棋盘的局势,指尖一弹把谢蔺刚落的白子摊开,将自己刚落的黑子换了个位置。 “我要悔棋。” 谢蔺:“……” 小人心态。 谢蔺又执那一子换了个位置,裴朔的黑子被包围得明明白白,他轻笑一声,“驸马,你要输了。” “等等,我还要悔棋。” 谢蔺任由他继续改了位置,等裴朔思索后,他又落一子,“驸马,你逃无可逃。” 裴朔脸上的笑容戛然而止,手中的棋子不丢,翻身就走,“我不玩了。” 十一月中,武兴帝答应将自己膝下的独女谢婉玉嫁给南梁。裴朔和谢蔺作为宗亲,同时还是婉玉公主的皇姐和姐夫,自然要参加送亲仪式。 武兴帝没有出席,甚至太子也没有出席,只有几位皇室宗亲和几位官员,裴朔混迹在人群中,瞧着河岸前那位身着喜服的女子,金色流苏珠帘遮面,他看不清她的脸。 忽然南平郡王上前双手正欲伸出,却被一妇人打断,南平郡王只好收回了双手躲在人群中偷偷抹眼泪。 该不会…… 裴朔往前动了动。 那女子朝着皇宫的方向遥遥一跪,声音朗如清风,“女儿拜别父皇,此去愿我北祈风调雨顺、黎民万安。” 这个声音,裴朔好像在哪里听过,但绝对不是谢婉玉的声音。 难道真的被谢蔺说中,和亲的人根本就不是谢婉玉? 南平郡王哭得更凶了,那打断南平郡王手的妇人此时也开始偷偷抹眼泪,和南平郡王哭作一团。 “那位美妇人是谁?”裴朔朝旁边一位青年官员问道。 那人见裴朔和他讲话顿时受宠若惊般道:“是南平郡王的母亲。” 裴朔瞬间便知道了那珠帘下的女子是谁了。 武兴十二年,他落水后记忆全失,尚在裴家时,曾受南平郡王邀请参加杏花宴,杏花宴的主人就是那位南平郡主谢鸢。 谢鸢灵动活泼,满腹诗书,南平郡王常以妹为傲,而后南平郡主及笄,却一直未能寻到与之相配的夫婿,如今和亲的事竟落到了她的头上。 裴朔瞪大了眼。 那女子被侍女搀扶着转过身来,一颗晶莹的泪珠随风落下,最终竟是她上了去南梁的船。 忽然,裴朔只觉得好像有什么视线盯着自己,他环顾四周看了一圈,却觉得船上一位穿着白袍戴着鬼面具的小将军有些眼熟。 “那位小将军是谁?” 方才那位青年官员接着解释道:“听说是南梁夏侯家的公子,叫……夏侯起。” 裴朔脑子嗡地一下。 夏侯起终于出现了吗? “南梁怎么派夏侯家的来?” “霍小将军斩了他爹的脑袋,夏侯家自然不甘心,这次来北祈就是来找霍小将军的,幸好小将军早已南下。” 裴朔也舒了一口气,霍衡和夏侯起的初次交锋不在北祈,这两个人要是在北祈打起来,谁也拉不住架。 不多时,通往南梁的船只动身,遥远的江面起了一层雾,几百辆船只护送公主远行,渐渐地只剩下江面上摇曳的几个小黑点。 “女儿,我的女儿。”南平郡王的母亲在岸边哭得死去活来,几乎要冲进江去,幸好有宫人拦住。 裴朔第一次对历史产生了怀疑。 和亲的人确实是谢婉玉,但不是真正的谢婉玉,真正的谢婉玉被武兴帝改了个封号,以自幼在外为国祈福为由,又将其接回了宫。 往后,和亲的是谢婉玉,留在宫里的则是在外祈福多年回宫的谢珠玉。 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却又快得没能抓住。 直至江面再也看不清任何船只,众人才散去,裴朔叹了口气,见旁边那人还没走,又好奇问道:“还没来得及问大人名讳是?” 那人见裴朔终于问起他的名字,唇角终于上扬,后退一步,双手作揖,深深朝裴朔一拜。 “学生崔怀拜见驸马爷。” 崔怀?! 卧槽! 裴朔这才终于打量起眼前这个人,他穿着翰林院的服饰,想必是作为颁布和亲诏书的随行官而来。 青色团鹤纹的官袍穿在他身上恰到好处,约莫二十多岁的年纪,眉若远山含黛,眼尾微微上挑,瞳仁漆黑如浸了墨的琉璃,笑起来时弯成两泓月牙,却掩不住眼底流转的精光,唇角常年噙着三分笑意。 他看向裴朔时眼尾都含着笑意,方才恭敬一拜更看得出诚意。 “你就是崔怀?”裴朔对他多有好奇。 “正是学生。” 裴朔皱了皱眉,虽然他名义上的老爹裴政算的上是崔怀的恩师,但崔怀也不该在他的面前自称学生,这样看起来反倒自己才像是他的恩师。 裴朔简单寒暄道:“久仰崔大人高名。” 崔怀见他说敬辞,吓得又退了一步,再次弯腰拜道:“不敢!学生仰慕驸马爷才名许久,早在青州便闻乡试头名之盛,若非驸马爷击登闻鼓请斩奸相,我等寒门更无出头之日。学生早就有登门拜访之意,只是苦于位卑言轻,恐不入驸马爷之眼。” 原来崔怀还算是他的半个青州同乡,只是这崔怀说起话来真是藏着说不尽的七窍玲珑心,难怪后面青云直上,又得那裴丞相信任。 裴朔心里腹议一声。 谁敢说崔怀位卑言轻?他到时候跟着奸相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后面投降谢蔺,更是位极人臣,官至宰相。 “崔大人言重了,那要多亏阎大人为民请命,我不过区区驸马,不敢居功。”裴朔不想同这个七窍玲珑的人多说话,他怕自己被绕进去。 “公主在车上已久候多时,本宫先走一步,改日再同崔大人叙同乡之谊。” “什么时候?” “嗯?”裴朔要走的脚步一顿。 崔怀紧忙问道:“驸马爷说改日再叙,是哪一日?学生好沐浴更衣,递上拜帖,再闻驸马爷教诲。” “额……”裴朔没想到他还不依不饶的,只能推脱道:“有空我叫你。” “学生恭候。” 崔怀对着裴朔离开的背影又是狠狠一拜。 裴朔上车时险些被他吓摔着,待钻进车里他才拍着胸脯,“吓死我了,这个崔怀像鬼一样缠着我。” 他话音刚落,旁侧的男鬼就缠上了他,双臂环着他的脖子,整个人挂在他身上似得,手指把玩绕着裴朔落在肩头的一缕青丝。 “怎么?崔大人也看上了我们家驸马爷?” “去去去,你少打趣我,我们都要离他远点儿,我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那崔大人可要伤心了,他还等着驸马爷约他叙同乡之情呢。”谢蔺笑笑。 裴朔挎着脸色,“你听见了?” “那你说他为什么扒着我不放?他想巴结我?那他去巴结裴大人呐,巴结我有什么用,我一个无权无势的驸马,我又不能帮衬他?” 裴朔百思不得其解。 “难道他臣服于我的个人魅力?同为青州学子,他也说早就闻我大名,一定是这样!可……” “可他是崔怀哎?我是乡试第一,他也是乡试第一,我是状元,他也是状元,他有什么可崇拜的?” 谢蔺伏在他肩头笑容不止。 驸马啊驸马,你是真的意识不到自己有多大的魅力。 “驸马。” “嗯?”裴朔还沉浸在自己的猜测中,他实在想不明白忠诚度不详的崔怀缠着他到底为什么? “你输了赌约。” 裴朔对上他浅笑的凤眼,心里一咯噔,他怎么把这茬忘了?那条粉粉嫩嫩的裙子是谢蔺前几天新做的,一直挂在架子上。 该不会…… 他就是故意在这等着自己呢? 第105章 “我不穿!” 马车一到, 裴朔留下一句话瞬间就跳了下去,连谢蔺也没能抓到他一片衣角。 谢蔺慢悠悠地跟在后面神色从容,甚至在镜花园子里绕路堵他, 言笑晏晏, 活像一只恶鬼缠身。 “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我是小人, 小人毁约理不直气也壮。”裴朔从来不在意自己是君子还是小人, 毕竟他天天做些小人行径。 “驸马,你逃不掉的。”谢蔺没去抓他,而是朝身后彩云轻语几句, 彩云立马着手去办。 是故裴朔刚躲进琼楼, 屋里头的雪盈等人就已经抓住了他的胳膊,在裴朔还没反应过来时, 福瑞笑嘻嘻道:“驸马爷,对不住您了,公主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你们叛主!” 裴朔被五花大绑成螃蟹的模样, 用的还是红绸,福瑞特意发挥了他这辈子的聪明才智给裴朔绑了一个漂亮的花样,甚至给他嘴里塞了红布, 几人大摇大摆地将裴朔给卖了。 甚至于他们把裴朔的行李都打包完毕, 一并送进了公主院子。琼楼一下子空了。 “呜呜呜……” 裴朔嘴被堵着说不出话来, 身后是他的几十口大箱子行李。 谢蔺把玩着之前从裴朔那里诓骗来的白雪红梅折扇,笑眯眯地看着他,随后将裴朔嘴里堵的布拔下来。 裴朔气道:“你无耻,你早就知道和亲的是谢鸢, 故意和我打赌。” 谢蔺笑道:“驸马,本宫此举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裴朔咬牙切齿道:“你……反正我落到你手里, 你随便吧。” 裴朔说罢双眼一闭,整个人往小榻上一栽,摆出来个[任君宰割]的态度,随便谢蔺要给他穿裙子还是要上红妆,反正他已经跑不掉了。 谢蔺的手指绕过红绳,在他背后勾了勾,裴朔眼皮颤了颤但依旧紧闭双眼,可谢蔺的手并不老实,他像是在解绳子,可时不时略过什么地方泛着丝丝的痒意,反倒叫裴朔咬紧了要关。 “你的手能老实一点吗?”裴朔终于是忍不住,睁开双眼看着那只在他身上不断点火的手。 “驸马冤枉我了,我是一个老实人。”谢蔺笑笑。单看他那种风情万种的脸就和[老实]两个字沾不了什么关系。 “狐狸精。”裴朔暗骂了一句。 谢蔺浅笑,解开了红绳,开始扒他的衣裳,先前只是隔着衣裳点火裴朔暂且能忍,这次连衣裳都没了,他的手时而故意剐蹭,时而轻重,时而玉镯略过皮肤,时而碰到什么不该碰到的地方。 “你……要不我自己穿吧?”裴朔已经放弃挣扎了,反正都要穿那件粉裙子,还不如他自己穿进去来个痛快。 “不行哦。”谢蔺笑眯眯的,指尖已经抓住了裴朔。 裴朔顿时脸色大变。 “松手。” “可是驸马,它好像不想我松手呢?”谢蔺手指缠绕在掌心把玩片刻。 “你……”裴朔脸色涨红。 双手交叠高举过头,被谢蔺紧紧牵制住,双腿也被人骑上来压住,他难以动弹,命脉还被人把持在手里。 “谢明昭。” “我在。”谢蔺玩得开心,故意逗弄他,看着裴朔因为隐忍而不得不发颤,又俯身压在裴朔身上,吻了吻他的唇,手上动作却是不停。 “驸马,我的手艺如何?” 裴朔闭着眼睛不语。 谢蔺见状手上又加重了几分力气,裴朔闭紧的眼皮终于颤了颤,只是仍死死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谢蔺不高兴,越发卖力。 裴朔终于受不了了,睁开眼睛,抖着嘴唇道:“你厉害,你最厉害,你是大祈第一手艺人。” 谢蔺闻言哈哈大笑。 “驸马这么夸我,我肯定要再努力些。” 裴朔:“……” 裴朔最后还是被迫换上了那件粉色的裙子,他坐在镜子前额头已经起了一层密汗,面色红润,身体还有些酸软,铜镜中映着身后的谢蔺在水盆中净手。 余光撇去谢蔺正好看见他在镜中偷看自己,唇角一勾,“驸马要来一次吗?我甘愿伺候。” 裴朔啪地将镜子合上,恼怒道:“没有了,一滴也没有了。” 谢蔺擦完手,又低头用带子给裴朔的裙子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谢蔺笑道:“驸马,虽然你赌注输给了我,但是国师之困,我可解之。” 裴朔一听,顿时又有了精神,“哦?你打算怎么做?” 谢蔺却不顺着他的话说,反而转移了话题,将扣倒的镜子扶起,“驸马,该上妆了,你喜欢哪件金钗?今日凡是簪在驸马头上的,全都归你怎样?” 裴朔眼前一亮,当即开始翻找他的首饰盒,看了这件蝴蝶簪、又瞧上那副凤凰钗,“务必全**头上,我天生就喜欢穿女装。” “我看京中有贵女贴珍珠面,务必把我脸上贴满,还有你额头那块蓝宝石的小花我也要贴,那个头发上的小门帘我也要,再给我拿一对金色小梳子插上去,这个布灵布灵的小链子多来几条。” “好好好,都给你。” 谢蔺帮他净了脸,捧过裴朔的脸,重瞳中映着裴朔的倒影,这般近距离端看,他的驸马长得真是白里透红,根本用不着那些白粉。 “在想什么?”裴朔见他只盯着自己却不动手。 那人微微一笑,“想亲你。” 裴朔脸色一滞,将身躯后仰脱离他,翻了个白眼,“我就不该问你。” 谢蔺轻笑一声,仰面吻了吻裴朔脸颊,这才取了妆品,给他简单画了一个京中最流行的样式,又在额头加了花钿,发髻间流苏金钗垂落,裴朔的嘴越张越大,镜中他的脸已经不再是他的脸。 京城硬汉爆改江南美女。 他托着自己的头,欲戴王冠必承其重,他觉得自己脑袋要重死了,全是沉甸甸的黄金宝石。 痛并快乐着。 “你不做个美妆博主可惜了。” 裴朔来这个时代见过最应该做美妆博主的两个人,偏都是男人,一个是裴政,一个是谢明昭。这两个人对时尚的眼光简直无可挑剔。 裴政每天把自己打扮得像孔雀开屏,人至中年风韵犹存,他的审美简直是京城第一流。而谢明昭一手化妆术竟能把他的脸化柔三分,可敬可叹鬼斧神工,放到现代至少要是个百万粉丝的博主。 “美妆博主是什么?” “就是教别人怎么化妆打扮自己,还可以帮不会打扮的人爆改。” 谢蔺笑笑。 “走吧,驸马,我们该出门了。” “去哪?” “皇后病重,国师大人自请万寿寺祈福,你不是想见她吗?” 裴朔一愣,“你早就安排好了?” “驸马之托,我岂敢不应?” 谢蔺笑而不语。 早在裴朔提出要他帮忙那刻起,他就已经安排好一切。 那位国师大人被传得神乎其技,他也有几分拉拢之意,既然裴朔和女国师有交情在,这件事就简单多了。 “你不会想要我穿成这样去吧?”裴朔看着自己浑身粉粉嫩嫩的裙子,柳如烟一定会笑死他的。 “当然。” “不行不行,我不出门。” 谢蔺笑道:“你献火枪图纸后,皇帝一直派人盯着你,国师前脚去了万寿寺,你后脚便过去的话,恐惹他多思。” “所以你是故意……”裴朔瞧着他,难不成谢蔺从自己和他做赌开始他就已经算到这一步? “现在还要出门吗?” “走!” 裴朔又翻出来一件白纱帷帽将自己完好地罩住,直至镜子里照不出他的脸来才罢休,他誓死不会让别人知道这件事。 公主府外,早有马车等候,谢蔺扶着他上车,府内的守门小厮还在纳闷,公主府中什么时候多了一位贵小姐来做客? 裴朔弯腰进了马车,刚摘下帷帽要收起来,下一秒就在手里打了个弯儿又丝滑地给自己戴好,整个人如遭雷击,谢蔺也没说马车内还有别人啊? 马车摇摇晃晃驶出城外,谢蔺坐在中间,对面的美妇人隔着帷帽盯着裴朔看了许久,终于在裴朔坐卧难安时一把掀开了裴朔的帷帽。 “裴朔。”裴夫人肯定地念出他的名字。 裴朔一边捂着脸一边掐着嗓子连连摆手将帷帽夺回来,“不是裴朔,不是裴朔,裴朔是谁?” “我是你娘。”美妇人满脸无语,她今日穿了件墨绿色裙装,满头珠翠,娴静淑雅,只是看见裴朔的那一刻,莫名多了几分火气。 裴朔衣袖下的手在谢蔺腿上狠狠掐了一把,谢蔺原本都快要憋笑憋出内伤了,被他这一手掐得差点叫出声来。 “母亲,别逗他了。”谢蔺莞尔一笑。 裴朔朝他使了一个眼色,你把裴夫人弄过来干什么? 谢蔺接收到他的眼神笑道:“我和母亲同去万寿寺祈福,当然是为了替裴桓哥哥求个好姻缘。” 他俩现在倒真像是一对正经的婆媳。只是苦了裴朔,满面红妆,这要是叫裴大人知道了,还指不定怎么笑话他呢。 裴朔绷着一张脸一言不发。 他知道裴夫人是过来帮忙打掩护的,但是……就不能换个人吗? 他时不时朝裴夫人瞥一眼。 裴夫人只静静坐着,偶尔品茗,谢蔺会给她介绍今年新上的茶叶,俩人聊得一片热闹。 忽然,马车猛地一拉。 裴朔整个人差点栽下去。 裴夫人和谢蔺也扶着马车好不容易稳住。 “出什么事了?” “啊——” 只听得外面惨叫声传来,紧接着是兵刃相接的声音,伴随着浓厚的血腥气。 裴朔正要撂开帘子查看,刹那间却是一柄长剑闪着寒光穿过帘子直朝着里面的人刺来,裴朔身体后仰要躲,面色惊恐。 “救救……救命……” “废物!让开!”裴夫人突然一把拽过裴朔,一脚踩上了那柄长剑将其踩弯打飞出去,旋即整个人飞身出去。 裴朔几乎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切,“她她她……” 裴夫人不是一个安静的美少女吗? 裴朔掀开帘子出去,外面早已打到热潮,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刺客,正缠着中央的两个公子哥杀去,那二人有几分狼狈仓皇逃窜,他们的马车应该是正好撞上了刺杀现场。 “杀!今日现场的都不能留。”刺客头子一声令下,立马有几个刺客朝着他们杀来。 裴朔捡了一把长剑,还没来得及和那人缠斗,就有一道绿色身影飞来一剑抹了刺客的脖子,旋即加入战斗中心。 裴夫人势不可挡,利剑在手,横眉怒对,又是一剑直刺刺客腹部,穿透拔出,甚至一滴鲜血都没溅在她的衣袍上。 直至刺客很快被歼灭完,裴夫人掐住一人脖子咔嚓一声便捏断了刺客的脖子,她干净利落地解决完最后一人才丢下手中的剑,又拿帕子擦了擦自己手上的血迹,再度恢复了那副端庄娴雅的模样。 裴朔看看满地的尸体,再看看风轻云淡、衣袂翩翩的裴夫人,恨不得给她磕一个,“您、您……” 裴夫人剜了他一眼,如刀似剑,裴朔吓得扑通一声就跪在她面前,“娘!我错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 他之前在裴府时对着裴夫人各种捣乱,他真该死啊! 裴夫人没捏断他的脖子真是宅心仁厚、菩萨心肠。 他现在终于知道裴桓和裴凌的武学天赋是遗传的谁了。 裴夫人冷哼一声。 “我乃将门虎女。” “今日的事你要烂在肚子里。” “是是是。”裴朔把头点成小鸡啄米,随后狗腿地上前给她捶肩,“您这么骁勇,裴大人他知道吗?” 裴夫人道:“我可是上京最端庄娴雅的小姐。” 这意思就是裴大人不知道。 裴夫人为爱遮掩锋芒。 裴朔连连钦佩。 没想到啊!裴夫人深藏不露。 谢蔺笑道:“夫人年轻时可是边关数一数二的将门虎女,司空将军更是为我朝立下赫赫战功,只是成亲后方才收敛锋芒。” 几人正说话时,方才被刺客围困的两个公子哥已经上前来,其中一人锦衣华袍面色温和,只是鬓发有些凌乱,另一人则像是随从打扮,黑色劲装束手挽袖,身上还有刀伤,面色严峻冷冽。 锦袍公子拱手谢道:“在下裴钰,多谢几位搭救。” 姓裴? 谢蔺和裴朔对视一眼。 谢蔺上前道:“先生不必客气,我们也只是路过而已。” 裴钰笑道:“不知几位如何称呼?改日定要登门答谢救命之恩。” 谢蔺摆手道:“萍水相逢,不必言谢。” 说罢他们三人又重新上了马车,然而那裴钰还是不依不饶着,“几位可是要去万寿寺,我们同路,可否捎上一成?” 谢蔺道:“车内都是女子,阁下多有不便,就此告辞。” 他说罢便吩咐马夫尽快驾马,很快就将裴钰等人甩在后面。车内谢蔺脸色阴沉,“那两个人是西陵人。” 裴夫人赞同地点了点头,“发卷,符合西陵人的特征,杀他们的刺客也是自西陵而来。” 裴朔撩开车帘,往后看了半天,他倒是没看出对方是西陵人,除了冠帽漏出来的一缕头发是卷的,其他的和北祈人并无差异。 “他们找万寿寺做什么?”裴朔好奇道,“该不会也是得知了国师所在?想来抢人?” 谢蔺摇摇头,“不会,国师是在三日前出行到万寿寺的,而西陵据此远不止三日的车程,他们应该另有目的。” 裴朔凑在裴夫人跟前狗腿地帮她锤了锤肩,“娘您这么骁勇,当年是怎么看上了裴大人?是他学识过人,金科探花?” “不是。” “那是他彬彬有礼,为人宽厚?” “不是。” “他河东裴氏,簪缨世家,家世渊源,出身显贵?” “不是。” “那是什么?”裴朔疑惑。 裴夫人瞥了他一眼,神色淡淡,“长得好看。” 裴朔忽然想起来裴大人那张风韵犹存的脸,难怪……裴大人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一把年纪还那么得[俏丽]。 “那你说裴大人真的不知道你舞刀弄枪的吗?” 裴政多精明的一个人,从自己假冒乔宣、尚公主做驸马、戳穿郭济物科场受贿、再到请斩奸相,裴政从来没有露过一次面。 他成,则和裴大人无关,裴大人坐收渔翁利,他败,更和裴大人无关,满京城都知道他和裴大人关系紧张。 裴政才是真正的执棋人。 他又岂会不知道日夜枕边人乃是将门虎女?一剑可斩贼寇,素手能断人头。她不仅能拧开瓶盖,她还能打开敌人的天灵盖。 “这……”裴夫人略带犹豫。“河东裴氏以娶贵女为荣,自当娴雅。” 裴朔勾唇一笑,凑近裴夫人耳边,“我有一计,可试深浅?” 谢蔺坐在原来裴朔的位置看着裴朔脸上挂着的狐狸笑,他都不肖问就能看出裴朔的心眼子,他纯粹是想在裴大人身上找点乐子,所以故意出鬼主意。 万寿寺是京郊香火最鼎盛的寺庙之一,多以祈福健康、祈祷姻缘最为著名。 谢蔺和裴朔等人装模作样地上了两柱香,随后便跟着主持往斋饭方向去,裴朔也趁机换上了自己的衣袍,他死也不会让柳如烟看到他穿女装的样子。 柳如烟为皇后祈福的地方在后面园林,有官兵看守巡逻,不过早已经被谢蔺安插了眼线,他们只需要找准时机混进去就行。 “师姐!” “师姐!!” 裴朔扯着嗓子喊了半天。 屋内摆满七星灯阵,微风拂过灯阵忽闪,柳如烟在榻上蒙着被子呼呼大睡,直到裴朔在外面把门拍地啪啪响。 “师姐,别睡了,你看我带谁来了。” “谁啊?” “我在家里睡觉怎么还会被人打扰呢?” 柳如烟小声嘟囔了半天,揉了揉眼,翻身下床,戴好白纱,理好裙衫,又端起那副国师的架子,“进!” 裴朔推门而入,“师姐!” 柳如烟刚端起来的架子在看到裴朔的瞬间便已卸下,整个人往后仰去又倒在榻上。 “师姐,别睡了。”裴朔把她摇起来。 “快看!” 柳如烟摘下白纱,往裴朔身后一看,瞬间眼前一亮,“帅哥!是给我的吗?” 裴朔吓得立马捂住了她的嘴,将她的视线挪了回来,咬牙切齿道:“不是,他是我的。” “你不是有老婆吗?” “他就是我老婆。” “他是谢蔺!”裴朔又补充了一句。 柳如烟一脸懵逼,“谢蔺是女的?野史再野,他也不能是女的啊?” “等等,谢蔺跟你成亲,但他却有儿子,所以……他的太子其实是他自己生的吗,难怪那么宠。”柳如烟恍然大悟。 卧槽!谢蔺是女人?! 柳如烟一下子来了兴致。 “扶我起来,我要著书传世。” 第106章 “你睡糊涂了吧。” “他是男人。”裴朔无语。 “琼华公主是男人?那我更要著书传世, 研墨研墨,我要著书写。”柳如烟还沉浸在这苍天野史里,等她突然反应过来。 裴朔气道:“著什么书?你写论文写疯了。” 柳如烟终于反应过来, “等等, 你说谢蔺?” 她面色大惊, 老天爷, 千古一帝怎么来她房间了?不应该是孔雀门之变后,谢蔺继承皇位,顺便继承北祈的国师吗? 柳如烟忽而敛了平日的散漫, 脊背挺直终于端起了她国师的做派, 认认真真地眼前的红衣男人打量了一番,指尖轻轻拂过袖间的龟甲纹路, 又绕着他走了一圈,檀木鞋底与青石板相击,叩出细碎的声响。 她每走三步便驻足颔首, 在指尖掐算片刻,看不清深浅的眸子将谢蔺上下打量一遍,时不时颔首点头。 “帝王之相, 龙气初显。” 她驻足站立, 终于确认下来, 朝谢蔺肯定道:“你真的是谢蔺。” “昨夜我观星相,帝星黯淡,却有紫微渐亮,相星相伴, 早上又掐算出今日有贵客临门,原来是你们?” “天下将乱,我终于要自由了。” 柳如烟喜入眉梢, 她自来到这个时代就被武兴帝困于行宫数十年,还未来得及见到这个时代的一草一木,一人一景。 “公主,哦不,是主公。” 她笑完转身朝谢蔺弯膝一跪,双臂高举俯首磕头,“臣柳如烟愿追随主公。” 她熟读北祈历史,知道几年后登基大宝的会是眼前这个男人,更知道历史上的自己将会是这个男人的国师。她要做的就是顺天而为。 谢蔺却是屈身将她扶起笑道:“国师大人礼重了,我今天来也是想得见国师尊荣,终于如愿以偿。” 柳如烟被他扶起。 “师姐!” “我带你出去玩怎么样?” “外面都是自己人,我猜你这么久肯定没有出去玩过。” 柳如烟有些犹豫。 她现在毕竟是以祈福的名义留在的万寿寺,如果被武兴帝发现不见了。 “我给你介绍一个富可敌国的闺蜜。” 柳如烟眼前一亮。 裴朔朝她挑眉,“王嫣。” 柳如烟眼前又一亮。 嫣夫人财产不可计数。 “再给你点两个男模。” 柳如烟眼前再一亮。 红豆生南国,我爱点男模。 “还是亲兄弟,一文一武,哥哥稳重温柔,弟弟活泼灵动。” 柳如烟又又又一亮。 妙啊。 “还有这好事儿?你早说我早投降了,等我换件衣服!” 裴朔和谢蔺在门外等着,谢蔺哼笑一声,斜眼看着裴朔笑容不减,表情带着几分戏谑。“你说的亲兄弟该不会是……” 裴朔朝他挑挑眉。 俩人相视而笑,俱是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奸诈。 很快,柳如烟换下了国师的衣袍,只穿了件寻常女子的服饰,又改了发髻,走在路上若非亲近之人根本看不出她到底是谁。 谢蔺走在前面。 身后裴朔故意落后半段,拉住柳如烟,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问道:“师姐,北祈末年的裴相你有印象吗?他是不是叫裴政?” 柳如烟摇了摇头,“此人很有玄幻色彩,史料到处都找不到他的记载,只留下一姓氏。” “这就怪了。” 裴朔实在不解,除了裴政他目前想不出还有哪个姓裴的能坐上那个位置。难道是今天遇到的那个裴钰?他也姓裴,可他是西陵人。难道裴相是西陵人的卧底? * 啪嗒—— 一颗石子滚落在脚边,正在读书的青年抬头看去,正好瞧见有人坐在墙头之上朝他一笑,他顿时脸色一喜。 “二哥!”裴凌急忙扔下书本,小跑过来,欢喜道:“二哥,你怎么坐在墙上?怎么不从门外进来?” 墙头之上裴朔笑笑,手中还有一颗石子被他抛来抛去接着玩,忽悠道:“弟弟,出来玩啊。” 裴凌有些低落,“父亲罚我禁闭,不许我出门。” “这个简单,我偷偷把你带走,晚上再偷偷把你送回来,绝对神不知鬼不觉。” 裴政这会儿估计正被裴夫人牵制着,哪有功夫管这兄弟俩? 裴朔眼前一亮,“好,我听二哥的。”他说着便搬了梯子准备爬墙同裴朔翻出去。 “裴桓哥哥呢?叫上一起啊。” 裴凌道:“大哥今日休沐,正巧在院子里练武呢,我去叫他。” 说罢裴凌小跑着出去,没一会儿的功夫便强行拽着裴桓过来,俩人顺着梯子爬出去,同裴朔一块从墙上跳了下去。 裴桓裴凌刚站稳,就见一女子盯着他们俩看。 柳如烟眼睛都看直了。 果然如裴朔所说,简直绝世佳品。 哥哥一身湛蓝色长袍,额头抹额上还嵌着一颗宝石,肤色偏小麦色,身量藏在衣袍间被能看得出起伏的肌肉,瞧着端正温和。 弟弟则是一袭月白色长衫,唇红齿白,文质彬彬,温润如玉,说话间还能看到眼底的清澈灵动。 这俩兄弟外貌隐隐有所相似,但细看之下也有细微的不同。 柳如烟朝谢蔺低声问道:“主公,这两个都是给我的吗?” 谢蔺微笑地点了点头。 毫不客气地跟着裴朔一块将裴家兄弟卖了。 “这两位是……” 裴桓和裴凌同时发出疑惑。 “女扮男装的公主和我师姐。” 裴凌惊奇道:“二哥何时有一位师姐了?” “这个说来话长,下次再说,我请你们吃饭去。” 月桂楼中,裴朔直接把柳如烟安排在裴桓和裴凌中间坐着,对面则坐着大眼瞪小眼的王嫣。 裴朔趁柳如烟不备,压低声音凑近裴凌耳边,“弟弟,二哥有一件特别重要的大事需要你帮忙,你干吗?” “二哥请说,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裴凌眼里写着真诚。 谢蔺在旁边笑容都快憋不住了。 可怜的裴大人聪明一世,两个儿子被裴朔忽悠懵了。 “不用赴汤蹈火,你牺牲一下美色就行。”裴朔说着直接把衣领扯了扯,吓得裴凌急忙捂住自己胸口,颤颤巍巍地唤着,“二哥……” “二哥知道,相信二哥。”裴朔又用力扯了一把。 泄露的小片春光甚至连王嫣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这位是柳姑娘,是我嫡亲的师姐,凌儿,叫姐姐。” “姐姐。” 裴凌笑起来甜甜的,看得柳如烟心花怒放。 “快给姐姐剥个虾。” 裴凌愣愣地哦了一声,开始剥虾。 “裴桓哥哥,她比你年纪小,你叫宝宝。” 裴桓不明所以,“宝宝是什么意思?” “你别管,叫就是了。” “宝……”裴桓不知怎得总觉得叫不出口,让人有些羞耻。 “那你快给宝宝夹个菜。” 裴桓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对劲,但裴朔这么做肯定有他的道理,裴桓逐渐把自己说服,挽袖给柳如烟夹了个菜。 裴朔又晃悠到王嫣旁边,“我劝你跟她做个好朋友,以后她能救你小命。” 王嫣早就对裴朔的算命之术钦佩于心,再加上商业版图各处都在裴朔的指点火爆赚钱,她心里裴朔就是神一样的存在。 当即端着酒杯笑呵呵地过去,声音甜得能腻死人,“柳姐姐~我敬你一杯。” 柳如烟被众星簇拥,她这才知道裴朔过得是什么神仙日子,回想往日,她一个人枯坐在大殿中间,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 她苦啊! 特么的狗皇帝。 她和狗皇帝势不两立。 裴朔坐回自己座位。 谢蔺笑道:“驸马,你知道你像什么吗?” “像什么?” “像青楼的老鸨。” 裴朔道:“放心,我是懂怎么陪女客户的,一会儿带她打马吊,再拿几块金砖给她。” 谢蔺笑得前合后仰,“你们师门的人都这样的……不拘小节吗?” 他其实想说的是[贪财好色],论这方面裴朔和柳如烟简直是如出一辙。幸好他有几分姿色,又颇有财力,才能把裴朔拿下。 几人正热闹时,外头突然响起一道惊喜的声音。 “驸马爷?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裴朔一抬头,正好看到崔怀笑眯眯地抬脚进来,裴朔甚至怀疑他是故意在月桂楼蹲点守着他。 “方才有算命先生说我今日能遇贵人,没想到刚说要来吃饭就在此偶遇驸马爷。” 崔怀是个自来熟,毫不客气地坐在裴朔旁边的空位上。 柳如烟拉了拉谢蔺,低声问道:“主公,这个也是给我的吗?” 谢蔺一惊,忙道:“这个不是,这是崔怀。” 柳如烟哦了一声,“崔怀啊,那我不要了。” 裴朔和崔怀也不知道聊了些什么,很快就看见崔怀扭头出去了,再进来时欢欢喜喜地抱着一把古琴,随后找了个位置坐下。 随着琴音阵阵入耳,宴会的气氛达到了高潮。柳如烟玩得更高兴了。裴朔也喝着小酒越发美起来。 谢蔺忍不住赞叹:“驸马,你真的是当世豪杰。” 所有能利用的资源全部被他压榨个遍,裴家兄弟被他当小倌儿,新科状元被他当成琴师用。 裴朔一摊手,“我正愁无以为乐,他就进来了。” 他其实更奇怪的是崔怀作为裴政的门生,他对于裴桓和裴凌这两个亲儿子没有什么兴趣,反倒一直粘着自己,究竟意欲何为? 他和谢蔺正说着话,又瞧见下面两个熟人,正是今日在万寿寺路上遇到的那两个西陵人。 裴朔皱了皱眉,难道这个裴钰真是裴相? 谢蔺也有些不解,看这二人穿着富贵,但气质不似商贾,他们来北祈有何贵干? 俩人对视一眼,似乎都看到了对方眼底的疑惑,裴朔趴在栏杆前向下望去,越看越觉得那西陵人有几分眼熟。 “谢明昭。” “你觉不觉得他有点眼熟?好像在哪见过。” 谢蔺也抬眼往下看去,看了半天也没瞧出眼熟之处。其中西陵人和北祈人的长相没有太大的区别,只是细看下能发现西陵人的长相五官偏立体,鼻梁高挺,浓眉大眼。 “并无眼熟。”谢蔺视线落回在裴朔身上,裴朔还在专心盯着楼下的西陵人,侧面看去鼻梁高挺,眼波流转。 谢蔺心里突然咯噔一跳,开始盯着裴朔的五官看,细看之下裴朔的五官并无特殊,可有那两个西陵人在前,他先入为主,越看越觉得…… “你看什么?”裴朔注意到他的视线。 “没什么。” 谢蔺收回了视线,像是不经意似得说道:“我记得你先前提过亲生母亲,她的头发卷卷的?” “对啊。”裴朔应道。 但是很快他就反应过来了,旋即便是捧腹大笑,“你不会觉得我娘是西陵人吧?她头发卷是因为她臭美,觉得西陵商客的卷发好看,自己拿着烫红的铁棍卷的,桃水村的人都知道。” 谢蔺恍然大笑。 疑虑顿消。 裴朔的母亲也是一个可爱的人。 难怪会有这样可爱的儿子。 第107章 武兴十六年, 一月。 南梁得了公主,却又故意在边境寻衅滋事,霍衡不得不出战。 二月, 霍成火烧南梁七军, 声名大噪, 威震数国。 三月, 霍成单枪匹马杀入敌营,断粮草,切后路, 以独臂之身连杀三名敌将, 再次逼退南梁。 四月。 恰逢武兴帝千秋宴,万国来朝, 庆北祈皇帝寿诞。 朱雀大街的石板已被千余盏灯笼映成流霞,丹凤门上九丈红绸猎猎作响,檐角悬着的鎏金编钟随着夜风轻晃, 叮叮咚咚的清音混着丝竹乐声,万盏明灯高亮,将巍峨宫阙勾勒出金色轮廓。 这个时代除周围匈奴、南越、北戎等诸多不计其数的小国外, 中原以南梁、西陵、北祈三国鼎立, 其中北祈最弱, 即便是几位先祖皇帝在时,也从未有过如此轰动。 而今霍衡以一己之力直接把北祈打出了名号,堪称北祈守护神的存在,只可惜北祈国力低微, 兵力财力均有欠缺,纵然是霍衡将星转世,依旧不能一统中原。 各国来朝, 恐怕也是想看看北祈到底是什么水平,每个人心里都悬着一杆秤,以此衡量是依附、攻打、还是友好和平共处。 裴朔和谢蔺的马车在午门外停下,俩人刚走两步,正好碰上迎面过来的太子谢鸿。 “见过皇兄。”谢蔺不得不行一礼。 谢鸿仰头看了他一眼倒退几步,眼底多出一抹厌恶之色,“恶心,女人当以娇美为荣,哪有女人长你这么壮的?” 谢蔺:“……” 裴朔皱了皱眉,上前一步反将谢蔺护在身后,低头看着身高只到他嘴巴的谢鸿,“男人当以高大为荣,哪有男人长这么矮的?” 谢鸿被他骂得脸色通红,“你……” 满朝文武谁不知道,谢鸿平生最恨的就是别人指点他的身高,因为郭皇后貌美却个不高,谢鸿遗传了她的身高,自幼便比同龄男子矮上一截,但他是太子,别人自然不敢说他,没想到碰上裴朔这么个硬茬子。 “裴朔,你真的是胆大包天。”谢鸿几乎是咬牙切齿将几个字挤出来的,他怎么看都看不出来眼前这个乡野村夫能害得他舅舅满门。 裴朔不过是桃水村草芥,怎么敢做得驸马?又在午门外请斩丞相,偏父皇还听信了他的十罪论。可恨那段时间他被父皇禁足不得出门,否则绝不会让这小贼得逞。 裴朔微微一笑,双手作揖,毫不怯退,“谢殿下夸赞。” “你……”谢鸿从未见过这等厚颜无耻、牙尖嘴利之人。 谢鸿正欲再说些什么,旁边忽有一少年远远走来,少年正是意气风发,紫色蟒袍裁剪合身,浑身上下透着志得意满,甚至于蟒袍若不是少了个爪子,规格已经逼近太子服饰。 听闻最近永王甚得陛下青睐。 谢昶笑道:“皇姐,多日不见皇姐,风姿依旧。驸马姐夫当日请斩奸相更是令人钦佩,依我看像丞相那样的罪臣蛀虫,早该斩了。姐夫乃是为民除害。” 他笑的得意,而谢鸿的脸色已经黑得彻底,眼看着他嘴上占不了什么功夫,干脆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谢昶见他离开,忙上前拉住裴朔的手装作亲昵,“驸马姐夫有时间来我府上坐坐,我兄弟稀少,同姐夫却是一见如故。” “一定一定。”裴朔笑着反握住他的手。 见裴朔没有抵触自己,谢昶甚至将裴朔拉至一边,低声道:“我府上美婢舞姬甚多,姐夫一定要多来坐坐。” 裴朔语调上扬哦了一声,变得欢喜起来,“那我改日一定要去,皇弟深知我心啊。” 谢昶见他露出这样的表情,顿时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俩人恍然大笑,彼此都看透了对方男人的心思。 等谢昶走后,谢蔺才问道:“他同你说什么了?” “他说府内美婢舞姬甚多,叫我一定过去坐坐。” “驸马好色的名声真是满城皆知。” 裴朔无奈笑道:“那我是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名声呢?” 还不是因为谢蔺要清理府中的细作,让他把细作挨个调戏了一遍,导致他的名声一落千丈,甚至街头小儿都知道当今驸马爷是个色中饿鬼,连太监和侍卫都不放过。 武兴帝的千秋宴声势浩大,凡京中三品以上大员全部到场,后宫妃嫔穿得花枝招展,皇后不在,陈贵妃更是艳压众芳。 裴朔和谢蔺落座,各国使臣也早已等候多时,礼品堆积如山,随着钟鼓齐鸣,武兴帝身着金丝黑缎龙袍,头戴十二旒冕旒缓缓步入大殿。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众卿朝拜,只除了前来朝拜的他国使臣仍站在原地。 “众卿平身。” “恰逢边关大捷,又值朕之寿辰,愿大赦天下以祈佑我朝千秋。” “陛下圣明。” 君臣一番客套之后,便是献礼环节,裴朔坐在席间朝那些使臣看去,一眼就落在了南梁的白袍小将身上,此人虽戴着面具,也未穿铠甲,只是有一件常服,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来人,正是那日船头前站着的夏侯起。 不肖裴朔开口,已见有一魁梧汉子,身后跟着夏侯起,起身离座,“见过北祈皇帝,我朝陛下特以南海明珠为礼恭贺寿辰。” 身后有数十人合力抬着一副红木架子,那架子内有圆滚之物,外罩红布,只见夏侯起大手一掀,灿若明月皎洁,白光瞬间照亮宴席,所有人都瞧着眼前这颗明珠。 南海明珠素来珍贵,但像这种有成年人头大的明珠更是有价无市。南梁果真国力强盛。 裴朔默默吃着盘子里的食物,视线再次盯上夏侯起。 这个时候夏侯起初出茅庐,还没上过战场,所以霍衡打遍南梁无敌手,然而就在霍衡连斩三将导致南梁无将可用时,夏侯家终于把夏侯起推出来。 夏侯起和霍衡双向制衡,势均力敌。 “他有什么不对吗?”谢蔺压低声音,见裴朔一直盯着殿前的小将。 “他是夏侯起?” “南梁使臣的名单确实有这个名字。” 裴朔叹了口气。 夏侯起不除,北祈难安。 如果他在这里把夏侯起扼杀在摇篮中,是否霍衡不会被他杀死?是否长平之战就不会被他坑杀数万人?是否历史的走向会因此不一样? 裴朔脑中突然想到了柳如烟的那句“顺势而为,顺应天意”。 裴朔杀不了他。 天意也不会让裴朔将夏侯起扼杀在这里。 其实他还是挺喜欢夏侯起的,抛开他干的那些狠事来说,此人的军事头脑和武力值可以算是SSR卡的实力,算的上是半个奸雄,后来南梁灭国后跟了谢蔺一小段时间,也算一大助力。 南梁之后,便是西陵国。 西陵带来的礼物是一株九色宝石珊瑚树,整棵树约有七尺之高,以珊瑚、金丝及各种名贵珍稀的宝石玛瑙制作而成。 “代我朝陛下向北祈皇帝问安,祝北祈风调雨顺,愿我两国永结相好。” 裴朔和谢蔺一眼就认出来了。 这人不就是去年他们在万寿寺外意外救下的两个男人之一? 那个叫裴钰的锦衣公子没有来到御前,反而是另一个黑衣护卫以使臣的身份向皇帝献贺。 裴朔看向他们,显然对面的裴钰也在看他们,相隔较远,裴朔没看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觉得对方好像有几分惊讶,旋即和身侧的人低语了什么。 “他不会是认出你了吧?” 那日谢蔺穿的是女装,今日穿的也是女装,很有可能被他认出来。 “或许。”谢蔺眯了眯眼。 使臣来访大多是提前几日到的,像裴钰这样提前三个月到的,恐怕另有目的。 很快贵妃、太子、永王,每一个所献的寿礼,要么贵不可言,要么稀有难寻,接下来便轮到了裴朔和谢蔺,俩人对视一眼,似乎一想到接下来要做什么就有些想笑。 “拜见皇伯父。” “儿臣要献的礼物比较特殊。” 裴朔说着拍了拍手,项肃穿着公主府下人的服饰提上来一个木桶。 “这就是儿臣要献的寿礼。”裴朔说得诚恳。 太子谢鸿伸着脖子瞧了那木桶半天也没看出来什么门道,不过就是一个最普通的木桶罢了,难道木桶里另有玄机? “这桶里是何物?” “姜。” “姜?”武兴帝疑惑。 甚至是众臣都在疑惑,这驸马爷怎么弄了一桶生姜过来,这算哪门子的寿礼? 谢鸿嗤笑道:“莫非公主府已经穷到连寿礼都买不起了?居然弄一桶姜来混弄陛下。” 裴朔摇头道:“太子殿下,此言诧异,您再仔细看桶里是什么?” 谢鸿离席在那木桶里看了又看,甚至捡起一块姜高高举起,“不就是普通的姜吗?别说你摞成小山,就算是一仓库都值不了几个钱。” 裴朔继续道:“殿下,不如您把他们连起来读呢?这是什么?” 他指了指木桶。 “一只木桶。” “那木桶里是何物?” “姜。” “数百生姜呈何状?” “摞成小山。” “没错!”裴朔手中扇子哗啦一张,伸手夺下谢鸿手里的生姜放回桶里,“连起来读就是:一桶、姜、山。” “这姜是儿臣和公主亲手种下的,儿臣和公主祝皇伯父一统江山,福寿绵延!” 众臣议论纷纷,无不赞叹裴朔是个奇才,他竟然能用生姜和木桶做出这种东西?虽算不得珍贵,却别有心裁。 “这驸马爷果真奇才也。” “是啊,竟有此妙招。” “裴大人有子如此,夫复何求。” 裴政扯了扯嘴角。 现在已经不是当年他们笑话自己的时候了。 而这一桶姜山瞬间吸引了武兴帝的注意,他已经起身走下台阶,亲自看着裴朔的一桶姜山,脸上笑意难消,一连说了三个[好]字。 “怀英甚得朕心。” 没有哪个皇帝能拒绝一统江山。 武兴帝一高兴,又给裴朔和谢蔺赐了些不值钱的金银珠宝,裴朔看着那些[不值钱的东西]眼睛都直了。 那些生姜是他在早市花五文钱买的一大堆,木桶则是铺子里一文钱淘回来的。这六文钱花得值!太值了! 接下来仍有百官献寿,不过有南梁的明珠和西陵的珊瑚树,以及裴朔出其不意的一桶姜山在前,其余的都不过平平无奇。 宴会很快就达到了高潮。 乐声乍起,舞姬鱼贯而入做鼓上舞,琵琶箜篌交织淌出清越之音,舞姬踏乐起舞,席间推杯换盏,众臣已是醉上三分。 裴朔趁着夏侯起离开坐席,也偷偷跟了出去,那白袍小将身后未跟着人,只身进了御花园,似是察觉到身后有人跟踪,身形一闪,等裴朔靠近,瞬间便掐住裴朔的脖子。 “唔……我是驸马。” 夏侯起见来人是裴朔,当即一惊,手指松了下来,“你跟踪我做什么?” 声音有些耳熟。 裴朔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本本,翻到后面空白的地方,又递出来一个碳条,“早闻将军大名,能不能留下一份墨宝?” 夏侯起戴着面具看不出喜怒,只是他哼笑一声却是嘲讽,“我和驸马两国敌对,你要我的墨宝?” “是啊。” “我和将军一见如故,总觉得你像我的一位故人。” 夏侯起接过小本本的手有了一瞬间的僵硬,“故人?” “没事。”裴朔转移开话题。 夏侯起却嗤笑一声,“那看来也不过是无足轻重的故人。” 他将那小本本又甩给裴朔,大步离开,大有一副不想理他的态度。 裴朔没明白他为什么突然生气,但还是嘟囔道:“是很重要的故人。” 夏侯起脚步一顿,在花树前打了转儿丝滑地绕了回来,强行接过裴朔的小本本在那一页写下了自己的名字,随后又塞给他,转身离开。 裴朔觉得他有些莫名其妙,低头一看小本本,眉头紧紧皱起,有些嫌弃。 好丑的字。 堂堂夏侯起不会是个文盲吧? 他只是想来试探一下夏侯起的性格,是否真如历史上那么嗜杀,但现在看来这家伙倒像个傲娇的呆瓜,难道是因为还没经历战场厮杀,所以性格依旧保持公子哥的状态吗? 夏侯家出名将。 夏侯起属于小辈,这会儿还没崭露头角。 夏侯起走后,裴朔也准备回席,刚走两步,夜色如墨,灯火微弱,他正好撞到一个人身上,腰间的玉佩啪嗒掉了下来。 裴朔正要弯腰去捡,那人却先他一步捡了起来。 “多谢。”裴朔抬眼,正好看到裴钰那张熟悉的脸突然有一瞬间的错愕。 “娘?” 眼前的裴钰没有再掩饰自己的卷发,海藻般的长发散在肩后,昏弱烛火下面色也显得柔和起来,裴朔僵在原处。 那人有些疑惑,但最终只是笑笑,将裴朔的玉佩归还,没说什么,转身离去。 一直到千秋宴席散去,裴朔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怎么了?”谢蔺察觉他有些不对劲。 裴朔惊愕抬头。 视线再次落在人群中的裴钰身上。 “他长得……好像我娘啊。” 第108章 隔日, 公主府收到了裴钰的谢帖,上面竭尽表达了琼华公主那日的相救之情,但是因为某些特殊缘故他们不方便当面表达, 只叫人送来了礼品。 谢蔺冷哼一声将那帖子烧了, “什么不方便当面拜谢?无非是本宫身份不妥。” 裴朔正在用小火煎茶, 闻着不断散发出来的茶香, 不由得笑道:“由他去吧,便是北祈人也不敢见你,何况他国人?” 西陵宫廷常年内乱, 皇帝也得夹紧尾巴生存, 前有南梁,后有北祈, 他们也只得谨小慎微生存。 “我的茶好了。”裴朔倒出一小碗茶,瞧着那浅浅的茶汤便心生欢喜。他轻品了一口,“好香, 就是有点烫,茶汤配茶点,完美!我简直是一个天才!” 恰在此时, 彩云从外面疾步走来, “殿下, 住持大师回来了。” 谢蔺眼前一亮,也顾不得裴朔刚煮好的茶,一只手将他揪起来,在裴朔一脸懵逼的时候, “走,跟我去万寿寺。” “嗯?我?为什么?我刚煮的茶。”裴朔手里还拿着勺子,人已经被谢蔺揪走了。 然而谢蔺可不给他解释的机会, “因为我要去万寿寺,你要陪我一同前去。” 裴朔被人揪着,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刚煮好的茶汤,以及桌上那摆出来的茶点,嘴一撇,“彩云姐姐,记得帮我吃了,别浪费。” 彩云俯身笑道:“驸马爷放心,奴婢帮您全部吃完。” 裴朔嘴一张,又开始报菜名似得,“我的雪芽新茶,我的糖菓子、芝麻酥、鸭蛋饼,我的松子鹅油卷、藕粉桂花糕……” 谢蔺手指一捏,把他的嘴夹成鸭子状。 “别念了。” 把他都说饿了。 万寿寺,依旧香火鼎盛。 谢蔺下了马车,直进住持院子。 “文宣王病重,名医难治,本寺的住持大师也颇通医术,所以我托他往雍州走了一趟。” 俩人抬脚进院,正好和出来的两个人擦肩而过,裴钰看见裴朔时脸上的惊讶不加掩饰,而裴朔也看着他直至一扇门隔断视线。 “见过大师。”谢蔺双手合十。 “施主请坐。”住持年旬六十,胡子还未花白,瞧着身强体健,面容温和淡然。 “贫僧有负施主重托,老王爷旧伤难愈,恐时日无多。” “怎会这样?”谢蔺有些不敢相信,“去年有信来,说老王爷日进数米能食数斤肉,力壮无比。” 住持叹息道:“人生天地之间,如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 而后谢蔺和住持大师聊了许久,裴朔听得昏昏欲睡,好不容易等到谢蔺起身告辞,俩人又因为诊金的事互相推脱了半天。 裴朔从谢蔺手里抓起那一袋子金子,强行塞进住持手里,“拿着,给佛祖的,又不是给你的。” “我们走。”他拉起谢蔺就往外走,徒留住持大师看着手里的金子无奈低笑不止。既然是给佛祖的,那便多施粥广结善缘。 万寿寺的姻缘和福禄是最出名的,每年都会有善男信女前来祈求姻缘,或者为家人祈福,或者为儿女求缘。 寺庙后园有一颗巨大的福禄树,树干粗壮,恐怕三四个成年人都难以抱住,树冠如撑开的翡翠巨伞,枝叶层层叠叠,繁茂似林。 树上挂满了用红绸飘带绑着的木制小牌,微风拂过,木牌相互碰撞,清脆悦耳。 树旁还有求签的小僧,来往络绎不绝,趁着现下人少,谢蔺拉着裴朔站到一旁也学着那些人取了两个祁愿的木牌,分给裴朔一个。 “裴朔,你有什么心愿吗?听说这棵树在建国之初便已存在,很是灵验。” 裴朔想了半天,“我想当一只悠闲富贵的米虫,吃喝嫖……唔……” 不等那个字发音,他的嘴就已经被人捂住了,谢蔺无奈道:“不许嫖,只许嫖我。” 裴朔在他威胁的眼神下点了点头,谢蔺这才放开他。 谢蔺在旁取了金墨,不许裴朔偷看,俩人各分在一角,挽袖在那木牌上写下一行小字以及自己的名姓。 裴朔率先写完,拿着小牌牌去找谢蔺,对方似乎愿望太多无从下笔,见裴朔已经写完,强行夺了他的牌子,瞧着上面八个大字,随后灵感突来,提笔在自己的牌子也写下了八个大字。 “驸、马……”裴朔跟着他的笔迹念了出来,然而只念了两个字,谢蔺就拿着他的小牌牌跑到一边去了。 “不给你看。”谢蔺快速将木牌写好,用红绳挂住,开始在树上挑选绝佳的位置。 “小气鬼。”裴朔哼了一声。 “你都看我的了。” “谢明昭,让我看看你写了什么?驸马怎样?你不会写的是驸马不许嫖。娼赌博吧?正好八个字。” 裴朔要去夺,然而谢蔺已经爬着梯子,将自己的木牌挂了上前,裴朔哼了一声,又将自己的木牌交给他。 “往右再挪一点。” “再左边一点。” 阳光从树叶缝隙间洒下,裴朔的发丝都透着金光,他在下面仰着脖子指挥,看着谢蔺将两枚木牌紧紧系在一处,他往上蹦了蹦,只可惜树叶繁茂,他还是没看到谢明昭写的什么东西。 “哎呀。” 裴朔突然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他捂着脑袋,正好看到地上啪嗒掉下来一个木牌。 他捡起木牌一看,不知道是谁的木牌没有系紧,居然掉了下来,也不知道木牌掉下来,这人的愿望还灵不灵。 “上苍垂怜,兄弟团聚。”裴朔将上面的字念了出来。 “下面还有名字,赵钰。” 谢蔺从梯子上爬下来,俩人正翻看木牌时,突然眼前被一道影子挡住,“多谢二位捡到我的小牌。” “裴钰?”裴朔抬眸。 是他的木牌? 裴钰,赵钰。 他到底姓什么? “驸马爷?”裴钰显然也认出来裴朔,他的视线扫过旁边那个艳美的男人,男人虽戴着鎏金面具,却掩不住一身的好气度。 “哦?裴使君,姓赵?”裴朔将小牌还给他,笑眯眯的,眼底还挂着看乐子的笑意。 赵可是西陵的国姓。 千秋宴上他又藏在那个黑衣男人身后拒绝上前拜见,怕不是哪个皇族吧? 赵钰被他戳穿,也不再掩饰,“实不相瞒,我确实姓赵,这次来北祈也是另有目的,舍弟流落于北祈境内,我是来寻他的。” 谢蔺盯着赵钰手上的扳指,嘴角轻笑,他手上的物件可不是普通的皇亲能用的,至少要是嫡系宗族。 西陵皇室凋零,宗亲势力庞大,可有资格戴这枚扳指的,普天之下五指可数。 赵钰将手上的木牌交给身后的黑衣护卫重新挂在树上。 “请移步而坐。” 赵钰说话温和,对于俩人的探究浑不在意。 “听闻驸马爷和月刊小报的东家相交甚好,可否帮我寻人?我当以重金相谢。” 裴朔轻笑一声,“赵使君说笑了,我哪里认识小报的东家,你要寻人,自己去报社登记便是,何苦找我呢?” 这个赵钰果然不简单。 居然连他和王嫣的关系也能打听出来。 赵钰叹息一声,“月刊小报版位供不应求,号码已经排到明年去了,即便我以重金,也拍不下小报的位置。可我寻弟心切,好不容易有了他的消息。嫣夫人不在京都,我就只能来请驸马爷了。” “不瞒二位,二十四年前西陵皇室内乱,母亲身怀六甲,被宫人护送逃出,一路被追流落北祈境内,我这么多年一直在找寻她的下落。” 谢蔺皱了皱眉。 西陵皇室凋零,宗亲势力庞大,约莫二十四年前,西陵曾发生过一次史无前例的内乱,宗亲死伤无数四处逃亡,而西陵如今的皇帝也是在那时被推上位的,当初不过四岁的小皇帝,已在位二十四载。 “直到去年听说,她曾流落万寿寺,并产下一名男婴,所以我才寻了住持确认,果然母亲和弟弟还尚存于世。” 二十四年前? 裴朔挠挠头,“那你弟弟岂不是和我差不多大?” “这便巧了。”赵钰笑笑。 “我母曾为北祈人,幼年时因战乱流落西陵,嫁于我父,听闻外祖曾为北祈梧州人士,我往梧州走过一圈,可裴姓人家少之又少。” 谢蔺已经听出来不对劲了。 “你母亲姓裴?” “是,所以我才化名裴钰。” 谢蔺记得裴朔曾经和他说过,他原是随母姓的,他的亲生母亲便是姓裴,所以后来跟随裴政也并不需要改姓。 谢蔺看看裴朔,又问:“赵使君的母亲和弟弟可有什么特征?如果单凭你一面之词,很难找人。” 赵钰摇头道:“可惜母亲和弟弟并无什么特征,对了,我母亲叫裴元君,可否登记上她姓名?” 咣当—— 裴朔失手打翻了茶盏。 滚烫的茶水浇在他手上,茶碗滚落在地,他慌忙低头去捡茶碗,抬头时又不小心碰到了石桌,咚地一声撞上。 “裴朔!”谢蔺帮他揉了揉碰到了额头,又去看他被烫红的手,忙拉着他找寺庙里的小师父处理烫伤。 “我没事。”裴朔扯了扯嘴角。 “手都红了。”谢蔺吹了吹冷气,将他的手浸在冷水盆子里。 等寺庙的小师父匆匆取来了烫伤膏,又小心帮他包裹上这才罢休。 “你是怎么了?难道说……” 裴朔敛眉,半晌才点了点头,“裴元君是我母亲的名讳。” 谢蔺一惊,“果然……” 早在见到赵钰时他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且不提赵钰和裴朔的眉眼过分相像,单是裴朔在千秋宴险些将赵钰认成母亲就更奇怪了。 如今裴朔和赵钰的弟弟年岁相差不大,甚至母亲的名讳也一致,真相呼之欲出。 “他真的是你……” 裴朔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可我看起来并不像西陵人。” “或许你是继承了你母亲北祈人的特征,而且西陵人和北祈人同属中原,相貌上差别并不大,西陵人中也有头发柔顺者,北祈边境也有发卷者,这不能说明什么。” 裴朔处理好手上的伤,俩人回去时,赵钰和那个黑衣护卫还在原来的座位等着,见裴朔回来,赵钰往他的手上看了看。 “驸马爷伤势如何?” 裴朔笑道:“不碍事。” 赵钰舒了一口气,笑道:“那就好,其实我一见驸马爷就觉得亲近,仿佛有说不完的话想同你讲。” 裴朔看着他,这张脸逐渐和记忆中的母亲面容重叠。 “你喜欢吃栗子糕吗?”裴朔突然问。 赵钰一愣,没明白他的意思,但很快笑道:“喜欢,洒些糖霜更好吃,加之以红枣、蜂蜜……” 裴朔攥紧衣角。 母亲在时,她做的栗子糕常爱洒一层糖霜。赵钰的声音逐渐和记忆中母亲的声音重叠。 “红枣、蜂蜜……” “儿子,帮娘买些红枣来。” “儿子,快来尝尝娘做的栗子糕。” “儿子,快过来夸夸,吹你那个什么彩虹屁,不然娘把你的栗子糕吃了。” 裴朔垂着头不做声。 赵钰却是淡淡一笑,“我没有别的想法,只要他过得开心就好。我尚有事,便告辞了。” 赵钰说完便起身要走。 裴朔也没有拦他。 直至对方的身影彻底消失于视线中后,谢蔺才突然问道:“你为何不同她相认?” 裴朔摇了摇头,“你应该也看出来了吧?她是女人,她手上的扳指是皇帝的物件。” “我分不清她是真心来找我的,还是想来杀我的。” “她是被西陵老臣扶持上位,女扮男装做了二十多年的皇帝,倘若横空出现一个真正的皇子,那些老臣是否会生废帝之心?是否又会危及她的性命。” 第109章 在这个朝代, 女人不能做官,女人更不能当皇帝,倘若不是西陵皇室凋零, 宗室需要一个可以挟持以令诸侯的天子, 恐怕也轮不到赵钰登基。 而即便是她已贵为皇帝, 也终身只能以男人的身份露于世人面前。即便她勤政爱民, 不输于男子,那些老臣依旧想要一个真正的男人登基,即便那个男人懦弱无能在他们眼里也比一个强势勤政的女人好。 谢蔺忽然笑了, “那不好吗?你回归西陵皇室, 不费吹灰之力,荣登九五之位, 我就可以做皇后了。” 他托腮看着裴朔,笑眯眯道:“我要世界上最大的东珠绣在我的皇后袍上。” 裴朔:“……” 他还给自己想美了? “赵钰并非残暴无道,废立皇帝只会使西陵乱上加乱。再说, 我可没有做皇帝的野心。” 做皇帝,要勤政爱民,比后世的996还要可怕, 他就不能再也一觉睡到中午, 更不能天天打马球斗蟋蟀, 哪有现在的富贵闲人日子舒爽。 谢蔺被他逗笑了,他俯伏在裴朔肩上,将整张脸都埋在他的颈窝里,身子一颤一颤地发笑, “驸马,你真的……” “让我摸摸你的野心有没有?”谢蔺伸手故意在裴朔心口前捏了几下,最后发出一声感叹。 “没有野心, 全是良心。” “驸马,你的心好软。” 裴朔无语道:“那是我的胸。” “是吗?我再摸摸。”谢蔺缠上他的脖子故意在他耳边吹了口热气,又咬了咬他的耳垂,压低声音道:“你的胸好软,好想咬一口。” 裴朔眼睛瞬间瞪大,将他从自己身上扒下来,扶着他坐正,“这是寺庙,你不许胡来。” 谢蔺笑得更开心了。 “其实,驸马,你应该认她的,她如果想杀你,早就动手了,她身边那个男人武功不在我之下。” “兄弟姐妹的血脉亲缘是什么都比不了的,若我皇妹仍在世,便是举天下之力,我也要她平安顺遂。” 裴朔一愣。 他只想到了皇权斗争,却忽略了内心深处真正的血脉相连。 从幼时起,他就羡慕柳家大哥兄弟姐妹很多,母亲曾告诉过他,他也有一位长姐,只是长姐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那会儿他一直以为母亲是在骗小孩子,其实长姐已经死了。原来竟真的还有一位长姐。 只是山高路远,异国他乡,母亲一个弱女子,又带着一个幼童,很难再回到西陵国土去,是以至死她都没能再见到她的女儿一面。 而与此同时,赵钰早已走出万寿寺,临下山前,她又看了一眼万寿寺的匾额,嘴角恍然一笑。 “万寿寺,果真名不虚传。” “阿离,我找到他了。” 身后被称作阿离的黑衣男人为她披上一件外衣柔声道:“陛下,何不与他相认?” 赵钰笑笑,“他过得很好,娶妻生子,又得皇帝信重,我何必打搅他呢?西陵内乱不止,我也不愿将他卷进来。他没有认我,恐怕也是不希望我打扰他的生活吧?” “那我们接下来要回国吗?” “走吧,我们离开的时间也太久了。” 赵钰转身上了马车。 身后护卫队伍跟随,眼看着广阔田野间马车渐行渐远。 “长姐!” 一道喊声突然惊起了赵钰的注意。 他猛地撩开马车后面的帘子,只见一人一马朝着他追来,裴朔一袭红衣策马踏花,**马匹跑得飞快,生怕追不上前面的队伍。 “停车!停车!”赵钰有些急了。 吁地一声,裴朔从马上跳下,两三步跑到马车前,看着同样眼睛通红的赵钰,他几乎已经在赵钰身上看到了母亲的影子。 “长姐!” “下次你来北祈,我请你吃栗子糕。” 赵钰的眼泪再也没能忍住,一行清泪落下,她死死捂着自己的嘴才没能哭出声来,半晌她才终于开口道:“好。” “跟我回去吧,这么多年我们姐弟不曾见面,我也想好好看看你。” 裴朔却摇了摇头,“不了,我在北祈已有妻室,等过段时间天下安定,我去西陵看你,母亲的栗子糕,我也会做。” 他去西陵,一定会给赵钰带来很多麻烦。如果真的出现他设想的废立之举,甚至会给赵钰带来杀身之祸。 “好。”赵钰抓着他的手,她自幼被推上那个位置,注定孤苦,有人敬她有人畏她有人鄙夷她,但从未有人亲近她。 她将手上的那枚扳指取下,给裴朔戴上,“戴着它,以后你就是西陵礼王。” 裴朔看着那枚戒指,上面还残留着赵钰留下来的温度,扳指很重,却没有眼前这个人肩上的担子重。 “皇姐,山高水远,小心珍重。”裴朔双手作揖,朝她重重一拜。 马车继续行走。 车帘一直没有落下,裴朔站在原地,衣袂翩然,那枚扳指被他握在掌心。 直至马车终于消失在他的视野,他才转身重新上马。 “驾——” 这个时代,无论是女扮男装的女人,还是男扮女装的男人,都不过是活下去的手段罢了。 * “宫里传来消息,皇后要不行了,估计过不了今日。” 谢蔺看着眼前的棋盘有些哭笑不得,驸马走一步悔三步。 果不其然,裴朔下一刻又把谢蔺刚落下的棋子弹开,左手捧着一本棋谱,翻了又翻,随后把自己被包围的棋子挪了出来,“好了,你接着下吧。” 谢蔺无奈地又将棋子落下。 “等等,我不下这里。”裴朔将那枚棋子再次弹走,开始狂翻手上的棋谱。 妈的,这围棋怎么这么难学。 他看了又看,终于抬头问道:“或许,你喜欢五子棋吗?” “五子棋?”谢蔺的嘴角有一瞬间的抽动,“那是什么东西?” 裴朔把棋谱一扔,随即打乱棋盘上的局面,“非常简单。” “驸马,和我回雍州吧。留你一个人在京城,我不放心。” 谢蔺看着眼前的人忙碌地捡着棋子,不免觉得有些好笑。 然而裴朔头也没抬,“我又不是什么柔弱不能自理的外室,你假死回雍州,我再跟你一起回去,难保有人不会猜疑。” “何况,我另有计划,我还没要他为我桃水村三百八十二口性命偿命呢。” “好了,收拾干净,我们来下五子棋。”裴朔拍了拍手,开始讲五子棋的规则。 谢蔺收拾好散乱的棋子,“皇后一死,天下国丧,我欲趁乱出京。” “不行。” “时机不到。” 裴朔抬眸看着他,“再等等。” 他已经摸清楚了历史的规则,就像柳如烟所说的顺势而为,历史上出嫁的是谢婉玉,但也可以不是谢婉玉。或许如果李观一直不娶亲,那杨汝玉就不会死,只要他们成亲,杨汝玉就会死于新婚之日。 “等到什么时候?” “秋猎。”裴朔落下一子。 “我来安排。” 谢蔺噗嗤一笑。 裴朔正虎视眈眈地盯着棋盘,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下五子棋也会输的这么惨? “你笑什么?嫌我菜?我不和你下了。”裴朔气得转身就走。 “我错了我错了。”谢蔺将他拉住,“我不是笑你,我是在笑贺仓,当年贺仓和先帝下棋,每每输得很惨,气得贺仓发誓终身不落一子。没想到作为贺仓的传人,你又继承了你老师的衣钵。” 裴朔:“……” “你还是在骂我吧?你等着,今天起我发奋图强,来日一定杀得你片甲不留。” “好好好,驸马天资聪颖,当得第一国手。” 裴朔嗤笑一声。 毫无诚意,他就是在嘲笑自己。 谢蔺笑意不减,“以后你留在京城,千万小心,我在朝中72处暗桩及宫中的36细作,尽归你所有。” 谢蔺起身走到一旁的书案前,铺纸研墨提笔,一手漂亮的小字写得龙舞生风,“我将这些人名写下,以后听命于你。” 裴朔看着他写下的人名,不免笑道:“要在纸上加上我的名字吗?” 他现在也是谢明昭的细作了。 谢蔺笔一顿,抬头看他,忽而笑道:“不用。” 很快,谢蔺将108个暗桩的名字和职位交到裴朔手上,裴朔抬眼扫了一遍,随后拿起一旁的火折子,吹开火星,直接将那人名单烧了。 大火很快吞噬了半张纸,谢蔺急道:“你烧它做什么?这些人于你有益。” “我的公主,你这不是暗桩名单,是阎王爷点卯的生死簿,要是哪天名单被暴露出去,上面的人全都要死。” “何况……”裴朔笑笑,他点了下自己的脑子,“我这里早已记下,何须纸张。” 谢蔺眉梢轻挑,有些不信,“这么多人名,你能在这么短的时间记下?” 裴朔分明只看了两遍吧。 他写时,裴朔跟着看了一遍。 他写完后,裴朔又看了一遍。 “不然你以为我的状元之位是怎么来的?我自幼过目不忘,看过的东西,只稍一两遍,便能记下全部。” “且不说你这区区108个人名,就是你身后这些用小黄书的书皮包着的圣贤之书,我也早已熟记于心。” “哦?”谢蔺突然来了兴趣,他还是第一次知道他的驸马竟有这样的能力。 “那我可要考考你。” 谢蔺说着随意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翻开外面《玉春艳》的假书皮,里面是本《春秋》,他随意翻至某页,正欲查问,忽而笑道:“若是驸马答不上来,怎么罚?” “你想怎么罚?”这一次和谢婉玉不同,裴朔成竹于胸,或许他对历史可能有什么误解,但是对于书架子上的这些书他可谓是倒背如流。 “你错一字,就脱一件。” 裴朔双手抱胸,“行!脱就脱!” 谢蔺言道:“桓公篇。” “元年春王正月……” 他的声音像是浸过雪水,清亮得没有一丝犹豫,不缓不慢地将本页内容背出,甚至还附带解释。 谢蔺看着书上内容,却真的是丝毫不差,他合上书本,又重新换了一本,“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 “出自《中庸》,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是故君子慎其独也……” 谢蔺再次换了一本,“这篇是前朝太守沈为之的策论。” “莫说前朝,就是本朝的策论,我也倒背如流。”裴朔手中折扇一下一下点着掌心,脚步轻转,笑从心生,意气风发,成竹于胸。 谢蔺听着他背下的策论,脸上的欣赏和惊喜之意越发的掩饰不住,仿佛日月无光,唯眼前人珍珠难掩,他看着侃侃而谈的裴朔,只觉心跳如雷,情愫难收。 他会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不可自控地爱上裴朔的每一点光芒。他心软善良、他真诚坚定、他的谋略胆识、他的过目不忘,他的知恩图报……即便是他在棋桌上悔棋无数的小人作态,他也觉得甚为可爱。 不知不觉谢蔺已合上书本,他自诩学贯古今,可若是和裴朔相比,他自叹不如,不愧是贺仓的学生。 “怎么了?还有要问的吗?” “有。”谢蔺又捧起桌案上早上才读过的一篇策论,清了清嗓子,开始诵读起来。 然而裴朔越听越不对劲,“我怎么没听过,是出自哪里?” “出自黄河水论。” “嗯?我从未听说过,何人所著。” “作者是李文德。”谢蔺忍着憋笑。 “文德……李观?”裴朔的表情变得奇怪起来。 “他今天早上发在月刊小报上的策论,对于黄河治水颇有见解,甚至实操之上也省人力物力,所以我便留下研读。” “驸马,你输了,脱吧!” “你犯规!怎么能拿今天早上的文章来考我?我还没来得及看。” 谢蔺一摊手,“驸马,你只说是书架上的书,可没说是今日的还是去日的。” “你……”裴朔算是看明白了,论玩心眼,他略输一筹。谢明昭有八百个心眼子。 裴朔眼珠一转,“你既然将手下暗桩交给我,那礼尚往来,我也送你一件礼物。” “什么礼物?” 见谢明昭果然被转移话题,他移步坐在谢蔺的椅子上,挽袖拿笔,看了眼砚台,下巴一抬,“研墨。” 谢蔺笑而不语,拿了墨条替他细细研开。 “雍州路远,恐消息有所延迟,月刊小报已经开到雍州,我将州郡的位置写给你,掌柜都是自己人,你拿着我的信物,消息、财帛,尽归你所有。” “我留在京城和你里应外合,我报我的仇,你夺你的江山,你我合力,天下唾手可得。” 谢蔺看着他将小报的具体位置和掌柜的名姓挨个列出,没想到裴朔当初向他借钱和王嫣合力开的月刊小报竟有此妙用,他忽而笑了。 “我要多谢皇帝。” “他送了我一个驸马,还送了我一个谋士。我一定会好好感谢他的。” “那我也要多谢皇帝。” “他送了我一个妻子,还送了我一位君主,我也会好好感谢他的。” 俩人相视一笑。 谢蔺道:“三年为期,问鼎天下。” 裴朔将手中的信笺和写下的位置交给他,“九年相约,逐鹿中原。” 他确实对当皇帝没什么兴趣,但是对于抢地盘他还是很喜欢的,到时候他再研究一下海外地图,把那什么大饼国、漂亮国全打下来。 谢蔺收好信笺,长臂一捞,环住裴朔的腰顺势捏了捏,“所以……驸马现在可以脱了吗?” “你……”裴朔脸色蹭地一红。这哪里是千古一帝,他纯粹就是个流氓。 就在这时,彩云匆匆从外头进来,掀开帘子,吓得裴朔急忙从他怀里挣脱,彩云满脸急色,“公主,宫里来消息,皇后崩逝。” 谢蔺和裴朔对视一眼,俩人并肩出了屋门,外头天色阴沉沉的,乌云密布,闷热的空气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要变天了。”裴朔伸出手在屋檐下感知了一下,已经有倾密的雨丝落在掌心。 第110章 武兴十六年, 四月。 宫里传来噩耗。 皇后崩逝,天下大丧。 按照规定,裴朔和谢蔺需进宫参加祭祀, 皇帝辍朝五日, 服缟素, 日行三奠。 帝恸之, 抚棺哀呼数日不止,亲写祭文,又亲赞皇后贤德, 选定谥号。 是日, 裴朔被唤去了御书房。 谢蔺独自守在皇后灵前。 裴朔一进去,就听见武兴帝怒斥一声, “大胆裴朔,竟敢给朕假的火枪图纸。” 早在当初裴朔让公主拿着火枪进贡武兴帝时,他就交出了火枪的图纸, 然而直至今日,一年之久,武兴帝手下的工匠都没人能研究明白图纸。 裴朔慢吞吞跪下, “陛下, 微臣冤枉啊!这图纸绝对是真的, 臣怎么敢给陛下假图纸呢?” 武兴帝冷哼一声,“那朕派人督造的火枪为何只有哑炮却发挥不出半分威力?” 图纸的确是真的。 但后代的热武器图纸,在冷兵器流行的时代,是没有人能够研究明白的。而且……裴朔给的图纸确实是假的哈哈哈哈哈…… 裴朔笑道:“会不会是陛下的工匠没有尽心?” 武兴帝眯了眯眼。 莫名的威严蔓延开来。 裴朔又道:“臣愿为工匠指点迷津, 如果陛下愿意让臣来插手兵器制造的话……” 他俯首跪地,端的是恭恭敬敬。 他心知武兴帝没有让他来染指兵器,主要担心自己负责督造会有藏私之心以供裴家之用, 毕竟裴朔作为火枪创始人,完全可以空口胡诌乱要材料银两。 比如原本一千斤铁就能造出来的数量,若是裴朔张口要一万斤铁,只给他一千斤铁的成果,那剩余的九千斤便落入了裴朔的口袋。 他最担心的还是裴朔将那九千斤的材料造成火枪,以供裴家之用。因着郭氏在前,他要提防任何有可能成为下一个郭氏的世族。 “你既然说图纸是真的,那朕要你在名工巧匠面前用你的图纸亲手打造一把火枪如何?” “臣遵旨。” 随后裴朔在武兴帝的示意下,前往建造现场,他翻看着图纸,天下所有的名工巧匠都围在他身前,张着脖子想要观摩,此时再出名的匠人也瞪大了眼睛盯着裴朔手上的动作。 只见他将华贵的衣袍挽起,丝毫不顾及自己的身份,手指直接拿上了刚锻造好的零件,只看了一眼,随后丢进了炼器炉。 有人急忙出声问道:“驸马爷,这是为何?” “不够精细,不能用。” 裴朔亲自上手拿着铁锤等工具开始重新锻造。 从日出到逐渐日落,裴朔被困在宫中七日,武兴帝都等得有些不耐烦,终于在第七天见到裴朔从人群中穿出,手中举着一把举世神兵,快速将子弹安上,对准某个大瓮,砰地一声。 武兴帝的瞌睡虫都被吓跑了,只见大瓮碎裂,身后的墙壁都多了一个烧焦的弹孔。 裴朔嘴角一勾,将那枚火枪高举过头呈入武兴帝眼帘,“陛下,臣不辱使命。” “图纸是真的,工匠不能造出,实乃工匠才疏学浅,非臣图纸之过。” 图纸确实是真的,只是数据不对,他将尺寸做了改动,只有他自己记得。 武兴帝见他果真照着图纸做出了一份,当即皱眉,甚至将那柄火枪在自己手中试了又试,目光投向那些顶尖的名匠,开始疑惑。 莫非真是他北祈无人? 竟无一人能领略裴朔的火枪图纸,既然如此,他就不能放任裴朔。 裴朔既然能做出一把火枪,或许日后又能做出其他的武器,他北祈逐鹿中原指日可待。 “驸马,朕闻你想做官?”武兴帝眼神微眯,探究的眼神几乎将裴朔看了个遍。 裴朔叹息道:“好男儿志在四方,臣有心为陛下效力,奈何……” 裴朔挤了挤眼泪道:“臣从前被人暗害撞了脑子,不得已父亲才将我送于公主,公主跋扈,日夜折磨于我,臣苦不堪言。若非当年郭氏舞弊,臣早已是陛下的臣子。” 武兴帝终于满意,“可我朝自古有驸马不得为官的规矩。” “工匠对于火枪不熟,即便有图纸,恐怕也要造成诸多浪费,若有微臣相助,只肖三年,我便可为皇城司的护卫每人配上一把火枪。” “可……”武兴帝佯作犹豫。 “臣自进京,便与父母兄弟关系紧张,京中人尽皆知父亲不喜欢我,臣孑然一身,唯有陛下可以做主,臣也只能仰仗陛下。” 裴朔今日穿得还是孝服,素白的衣裳裴配上他通红的双目,像只乖顺的兔子,他跪在下面祈求,仿佛武兴帝是他唯一的依靠。 这种伏低做小的态度极大满足了武兴帝的心理。他多年受制于人,如今郭相伏诛,可陈贵妃的娘家仍蠢蠢欲动。 所有人都想要把持朝政,挟持天子,只有裴朔是靠着自己的施舍,他可以完全拿捏裴朔,而裴朔也将为他所用。 “陛下……”裴朔痛呼一声。 “朕知道了,等你不是驸马那日,朕会亲自授你官职。”武兴帝说罢便起身离开。 “谢陛下。”裴朔俯伏在地,素白的孝服沾了些许灰尘,黑色腰带勒得腰身劲瘦,整个人看过去像是一只折翼的白蝶,破碎而美丽。 直至武兴帝消失在视野间,裴朔才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土,脸上早已不复先前的恭敬,他嗤笑一声。 武兴帝故意提及,不就是想借他的手对公主下手吗?他容不下公主,可碍于自己的脸面不能让琼华公主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早逝,如今公主成了亲,又离开皇宫居住,年岁也已过二十,就算是死了,也只能算是她的命不好。 既然武兴帝想借刀杀人。 他干脆将计就计。 * 晚上,谢蔺正在简单收拾准备去雍州的东西,他手上拿着一叠信纸,正不知该怎么藏,身后似有脚步声传来,他直接将那叠东西塞进了怀中。 他做完这一切正要回头,突然一柄剑搭在他脖间。 剑身映出他的脸,谢蔺笑笑,“驸马要玩什么?” “皇帝要我杀你,你选个死法吧。”身后裴朔语气冷冽,但隐隐能听出来冷冽中憋不住的笑声。 谢蔺无奈转身,上前一步,双臂环住裴朔脖子,在他唇上啄了一下,笑盈盈道:“我选择……死在驸马床上。” “你……”裴朔握剑的手一抖,干脆将剑收回剑鞘,无语道:“不管青红皂白,你都能说成黄色。” 谢蔺将自己的小包袱提了提,里面东西不多,只有几件路上换洗的衣物,“我只带了几百两,剩下的包括这偌大的公主府都归你了。” 裴朔恨不得仰天大笑,“我终于可以继承你的遗产了。” 谢蔺将匣子里的银票全部取出来,清点好,“公主府归你了,但是雍州州郡报社的账目,我就全笑纳了。” 裴朔:“……” 月刊小报如日中天,每日银钱进账如流水,而公主府里值钱的东西早就被谢蔺置换银钱用来招兵买马,也就是说公主府不过是空壳子一具。 他亏了! 裴朔愤愤地接过他手里的一些票子,哼笑道:“那你想好怎么死了吗?” “落水而亡,尸体浮涨,必然认不出我来。” “不好,京城湖少,且公主身边伺候的人多,若是你落水而亡,那他们则脱不了干系。而且,彩云姐姐和项肃不好脱身。” 总不能一个两个全部因救公主殿下而淹死吧?且不说适合的尸体难找,就是老皇帝那边也不好交代。 “驸马的意思是?” “我今日见了国师,她被请到宫中为皇后安魂,国师只说了八个字:东郊猎场,野狼分食。” 其实裴朔并未去见柳如烟,这八个字是史书上记载的琼华公主的结局,他们只要按照书上早已注定的故事书写,以后世上再无琼华公主,只有文宣王谢蔺。 “我想把彩云留给你,否则我实在不放心你一个人。” 裴朔摇了摇头,“元宵的医术师从彩云姐姐,我听说彩云姐姐已经教无可教,我有元宵,另有裴家兄弟,裴大人也会暗中助我。” “雍州路远,难保会发生什么意外,彩云和项肃都跟着你,我才放心。” “还有两样宝物,我一直没有交给你。”裴朔蹲下身在床底下翻了半天,最后掏出来一个蒙尘的箱子,他吹了吹上面的灰,又拿帕子擦了许久。 最后又跑到墙角,手指在上面摸来摸去,直到摸到什么东西,他拔下头上的簪子开始敲动那块土砖。 谢蔺看得越发想笑,“什么样的宝贝东西,你藏得这么严实。” 只听得啪嗒一声,那块土砖被人撬了下来,裴朔伸手去掏了半天,摸出来一把藏灰的钥匙。 他又拿着钥匙去开箱子。 直至箱子终于打开,里面铺着明黄色的绒布,一件被破旧的农村盐袋子包裹着的块状物体,一件则是像字画一样卷起来的长条状物体。 谢蔺联想到那两件东西是什么后,手指都在不自觉地抖动,眼睛死死盯着它们。 “昔日老师交予我时,托我务必转交荣王后人,今时今日,怀英不负老师所托。” 谢明昭喉结上下滚动,先是取出了那长条的物体,拆开包裹的破布,一件明黄色的东西映入眼帘。他迫不及待地打开。 “乾道统天,文明於是驭历……荣王谢煜,久叶祥符,夙彰奇表,天纵神武,智韫机深……”谢明昭念到后面时声音都在颤抖,眼眶内泪水打圈,声音不自觉哽咽。 他的父王并未造反,是谢敬发动政变,毒害先皇,父王为保先帝却被谢敬冠以谋反的名号,逼死于大殿之中。 荣王旧部多受迫害,先帝旧臣也被屠杀一空,当年贺仓冒死携带先帝遗诏及传国玉玺逃出,为的就是有朝一日,真相可大白于天下。 “裴朔……”谢明昭终于哭出声音,眼泪断线似得砸在地板上。 裴朔上前将他抱住,谢蔺埋在他的颈窝,裴朔几乎能感受到滚烫的眼泪顺着自己的锁骨流下,直至涌入胸膛,他的哭声闷闷的,似是想哭,可又竭力克制着自己。 裴朔手指拂过他的长发,“皇帝无道,天必谴之。” 如今的时代已几乎满足于末年的所有条件,只差两件事,一是天灾,二是战争。 用不了两年,天灾频繁而起,皇权交替,诸侯纷起,大乱将至。他要在此之前做好全部的准备。 “不看看另一件宝物吗?” 谢蔺这才想起还有另一件东西,他撑开布袋,将那块沉甸甸的东西倒进掌心,整块羊脂玉的温润质地,幽幽烛火下泛着寒光,螭龙纽盘踞其上,八条龙身交缠盘错,底座细密的纹理间则是足以令天下豪杰疯狂的大字。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谢蔺指尖拂过上面的龙身,“王朝更迭,风云变幻,为的就是这么一个物件。” 谢蔺将这两件宝物塞到包袱里,重新将行李打包好,等他收拾好,忽然看到窗边阴影下的裴朔,“还有一个宝物,我该怎么办呢?” “什么宝物?” “我的驸马。” “嗯?” “驸马,我会想你怎么办?”谢蔺低头环住他的腰,将耳朵贴近他的心脏,听着跳动如雷的声音,莫名的安心将他包裹。 “想我的话,你就抬头看看月亮。”裴朔将窗子推开,只见外头明月高悬,花草摇曳。 “天底下只有一个月亮,想我的时候,你就站在窗外,我会站在世界的另一个角落和你一起看月亮。” 第111章 武兴十六年七月 国丧期过, 帝欲狩猎,邀后宫妃嫔、文武百官及公主驸马同往。 裴朔携琼华公主先一步进入东郊猎场,所带者不过百人, 皆为公主府扈从。项肃在前开路, 彩云驾车, 马车内气氛有些低沉。 裴朔抱住他吻了吻他的额头, 眼眶也不自觉通红,他和公主成亲四年,第一次夫妻分离。 很快, 车子到了东郊园林。 俩人在园林内简单安顿, 另有皇城司护卫千人守卫。裴桓没来,为了少生事端, 裴朔让他在家称病。 谢蔺换了一身女式的骑射劲装,红衣片片,背后弓箭凌厉, 裴朔则只换了件简单的黄紫色的棉布素衣,这样身上沾到血时会更显得触目惊心。 眼看着琼华公主要去围猎,猎场的守卫一个个犯了难, 为首的名唤秦礼, 跪在公主面前道:“公主, 猎场还未加防护,现在去恐伤及公主。” 帝王围猎,且不提多少护卫在侧,猎场内也要有诸多兵士把守, 防止遇到大型猛兽伤及人命。如今武兴帝的轿撵未至,猎场只有些看门的守卫,兵力不足, 难以保证琼华公主的安全。 她若是在里面遇到什么豺狼虎豹,周围又无兵士守护,恐出现什么意外。 “放肆!你算什么东西,也在本宫面前叫嚣,本宫偏要去。”谢蔺眼皮都没抬一下。 “公主,既然秦将军说不能去,我们还是等等吧。”裴朔在后面劝道。 “贱人!本宫今日就要进去你待如何?”公主的声音惊破树上的鸟儿,长鞭一打,树干上都落下一道鞭痕,园林的守卫不自觉看过来,很快意识到什么后又低下了头。 “不可呀,公主,皇伯父命我们为先锋,陛下没来,我们怎么能先行进去?” “滚开!本宫的事还轮不到你做主。”谢蔺说着一个利落地翻身上马,驾地一声窜了出去。 “公主……” “公主,万万不可啊。”裴朔也翻身上马追了出去,另有护卫数人也跟着裴朔追了去。 “公主,猎场尚未围护,若有豺狼虎豹可怎么是好?”裴朔端出来一副苦口婆心的劝告。 “贱人!” 只见琼华公主的长鞭一甩,啪地一下打在裴朔的马上,那马儿受了惊吓,长鸣一声,裴朔一个没抓稳直接摔了下去。 谢蔺见状动作有一瞬间的犹豫,眼底闪过一抹心疼,旋即一咬牙头也不回地驾马进了猎场。 身后裴朔直接从马上滚了下来,身上沾满了草叶子,头险些磕在一旁的石子上,有守卫将他扶起,他盯着谢蔺纵马的身影,急道:“快!快去追公主殿下。” “是!” 直等到身边的人都跑进去追谢蔺,他才慢悠悠地拍了拍身上的土,又碰了碰额头的伤,倒吸一口冷气。 他翻身上马,也进了猎场。 没走多远就看见了已经甩开守卫的谢蔺,裴朔立在原地,朝他招了招手,做出一个口型,谢蔺一下子就认出了,他在说:我爱你。 “快走吧。”裴朔招了招手。 谢蔺也回之以招手,身旁跟着彩云项肃二人,几人正欲调回离开,忽然林中有响声,裴朔翻身下马,警惕地看着四周。 霎那间林中窜出来数十人,黑衣遮面,手持利刃,裴朔倒退一步,眼神微眯,果然武兴帝担心自己下不了手,居然亲自派人前来。 “公主先走,我来断后。”裴朔垂在袖间的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短刃上,冷风瑟瑟,吹动他的衣袍。 “裴朔。” “先走!” 裴朔回头,视线和谢蔺对上的那一瞬间,谢蔺立刻明白了裴朔的意思,他嗯了一声,旋即调转马头。 裴朔心有玲珑,他应该相信裴朔早已有万全之策。早在出发前,他们就猜到老皇帝会不放心地亲自派人来,果不出预料。 “驸马爷。”刺客为首的将领上前一步,凑近裴朔耳边,压低声音,“陛下要我来助你。” 裴朔勾唇一笑,“那还真是……多谢你了。” 随着最后几个字落下,霎那间,裴朔手伸进宽袖,藏于袖子的利刃泛着寒芒,噗呲一声便刺入来人腹部。那人似乎没想到般瞪大了眼睛随着裴朔将匕首拔出,鲜血迸溅,那人不甘地倒在地上,裴朔身上脸上都沾了不少血迹。 裴朔惊骇一声,将手里沾血的匕首扔在地上,满脸惊恐,大叫几声,“来人啊,快来人啊,有刺客。” 那些刺客原想追谢蔺而去,可裴朔这么一嗓子,直接将猎场的守卫全部喊了出来,那些守卫一见裴朔浑身是血般呆滞,刀剑瞬间亮出,与刺客决斗起来。 裴朔退至一侧,等刺客被杀的一干二净,他才侧身而出,“多谢各位将军,还请速速去寻公主殿下,这围场内目前还未防护起来,若是殿下遇到豺狼虎豹可如何是好。” 他说着在脸上抹了抹眼泪,原本干净的素袍沾满灰尘草叶子,血点几乎浸染衣袍,他脸上几点血色衬得人越发凄惨起来。 弱小、可怜、无助。 “驸马爷,请先回围场休息吧,我等速去寻公主殿下。” “我不走,我要亲眼看着公主没事才安心……”裴朔说着坐在地上开始哭。 那围场的守卫没办法只能留下一小队的人守着裴朔,其余人等全部去寻琼华公主,裴朔等他们走后又开始发疯。 “公主……” “臣无公主无以至今日,你们快去找公主。” “可首领命我等守着驸马爷。”那人有些犹豫。 “我现在就回去,你们快去找公主。”裴朔拍拍身上的土,做出要回园林的动作。 “这……好吧。” 时天色已经昏暗,地上尸野遍地,血腥味浓重,估计很快就会引来野兽,裴朔从脖间取出一枚碧玉哨子,放在嘴边一吹。 林中风动,紧接着数人人单膝跪在裴朔面前,为首的人戴着一张丑面具,背着包袱。 裴朔找了块石头坐下,面色冷峻,“韩韬,找和公主等人身材相仿之辈,换上衣服。” “是。” 这群人曾隶属于麒麟阁,白泽临走前将麒麟阁交到了他的手上,他联合谢蔺又扩充了些,以108位死士重组麒麟阁,由韩韬统领。 很快就有人抬出来三具尸体,又给他们换上谢蔺等人今日穿的衣物,就连发髻和饰物也做了一样,韩韬又寻了附近的野兽窝,将三具尸体扔进去。 不多时裴朔抬起手来,韩韬一把抱住裴朔的腰旋即足尖一点轻轻跃起,最后稳稳地将裴朔放在附近的树干上。 裴朔抱紧大树,随着韩韬手势一动,下面的人全部隐匿于黑暗之中,他往地上的尸体上撒了些药粉。 很快黑暗中冒出几道绿光,随即伴有野狼的吼叫声,只见有数只野狼扑过来,闻到血腥味后一拥而上开始撕扯地上的尸体。 裴朔一直静静地看着,直到野狼将尸体啃食的差不多时,他才朝韩韬点头,对方一个跃起,消失在黑夜间。裴朔则趁机抄小路回了园林。 不多时,只见远方有火把亮起,伴随着“公主”的喊声,围场的守卫终于闻着血腥气找来。 “有狼!” “遭了。” “好重的血腥气。” “那地上的该不会是……” 忽然有人忍不住当场开始呕吐,结果在地上摸出了琼华公主的簪子,当即瞪大了双眼。 等火光将野狼驱散,地上只剩一摊烂肉,浑身上下被啃食的面目全非,只剩下散乱的金簪和身上残留的布料可以依稀辨别。 “公主。”秦礼扑通一下跪倒在地,手指颤抖,双目通红,几乎不敢去看眼前的那一堆烂肉,“臣救驾来迟。” 裴朔在园林内等了许久,才终于等到猎场的守卫们将琼华公主的[尸身]收敛干净,外头火光四起,裴朔掀开帘子,元宵扶着他。 外面哗啦啦跪了一地的人,各个面露悲恸,身后则是担架,用白布蒙盖着全身,裴朔一看到白布的那一刻双腿就软了,整个人摔坐在地上。 “公主——” 裴朔悲恸出声。 倘若琼华公主和谢蔺不是一个人,那他的公主岂不是真的会变成眼前这副模样,幸好……幸好他是个男人,幸好他是谢蔺。 武兴十六年八月 史书记载:琼华公主,死于东郊猎场,野狼分食。 武兴帝闻言大怒,责骂猎场的守卫,甚至扬言要全部处死以谢大罪,裴朔劝了半天,不仅将这些人的命全部保下,甚至还以收敛尸身为名赏赐有功。 御书房内,武兴帝眼神微眯,他派出去的人一个活口都没回来。 “裴朔,朕派去保护你的人呢?” 裴朔一愣,旋即想到什么似的,“这……他们竟是来保护臣的,他们一出来,就被秦将军等人当做了刺客。” “臣实在不知啊,实在不知啊。”裴朔哭得双眼通红,弱小可怜又无助,看得武兴帝也不忍再责备于他。 “罢了,你去吧。”武兴帝摆摆手。 琼华公主的葬礼可谓是奢靡至极,公主府内灵幡如林,白幔似雪,进进出出的尽是达官显贵,和尚道士吟唱诵经之声空灵幽幽,便连棺板都是皇帝亲赐的。 素绢白幡上约有三丈之高,三十六盏琉璃长明灯环绕棺椁,金丝楠木棺椁泛着温润的琥珀光泽,角落里金元宝不要钱似得堆积着,纸人扎得几辆车都装不下,一串串的铜钱洒了一地,可谓真的是金山银山。 因着琼华公主的尸身被撕毁严重,如今又是天气炎热,一滩烂肉没隔一天就已是臭气熏天,所以那些碎肉已经被安葬,棺木内只有衣冠。 裴朔一身素衣白布,头发散在肩后,额前孝巾白布绑着,整个人面色苍白如纸,木然地拿着手中的黄色纸钱往盆子里烧。 他知道里面的人不是他的公主,可莫来由的,心里头还是被针扎了似得难受,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掉。 “公主……”他哭喊一声,眼泪一直流到嘴边。 外头漫天的白色飘落着,时不时传来前来吊唁的人的名号,裴朔都无心理会,一并交给了元宵遣人去招待。 “镇国公夫人到。” “淮阳侯及夫人到。” “怀远将军到。” “礼部尚书夫人到。” …… 琼华公主虽生前作恶多端,名声败坏,但如今人已归黄土,恩怨尽消,又是陛下的嫡亲侄女儿,京中人家少不得要来吊唁一二。 “礼部侍郎裴大人携家眷到。” 随着门板外头一声高喊,裴朔终于转了转眼珠,随着裴政大步流星地进来,裴朔起身本来要迎接,结果跪久了腿一麻,扑通一声跪在裴政面前。 裴政一愣,连忙要去扶他。 裴朔也愣住了,干脆抱住裴政的大腿就开始嚎哭,“父亲……” “好了,好了。”裴朔抚摸着他的头,将他扶起来。 裴朔知道对方有话要和他说,他一张嘴,干脆两眼一翻晕了过去,一旁的裴桓眼疾眼快接住了他。 “驸马爷。” “驸马爷哭晕过去了。” 灵堂内又是一阵手忙脚乱,裴朔被扶着去内堂休息,等到四下无人他才悄咪咪地睁开一只眼,见裴政坐在床前,他才扶着床坐起来。 “咳咳……”裴朔咳嗽了两声。 “怎么了?” “昨个儿吹了风,偶感风寒,不碍事。公主那边已经出了猎场,传信来说和雍州的人顺利汇合,估摸着出殡那日他能趁乱出城。” “接下来你有什么计划?” 裴朔又咳嗽两声。 裴政皱了皱眉,见他咳嗽不止,朝裴凌道:“给你二哥倒碗水来。” 裴凌从茶壶里取了茶水,端给裴朔,裴朔润了润嗓子又将茶碗递给裴凌,他擦了擦嘴角,眼神逐渐冷冽起来,“我有一计,可杀二王。” “你要怎么做?” “等。” “等?” “等皇帝召见太子,国师大人会在此时求见,帝星黯淡,荧惑守心,将有反王逆臣横空出世,陛下只有两个儿子,他肯定要挨个试探。我们只需抓紧机会……” 裴朔将他的计划简单说了一顿。 裴政听着皱起眉头,“你和国师真有交情?” 国师足不出户,寻常王孙都难以见到她的真容,便是陛下召见,有时都难以得见国师,如今竟真能向他们倒戈? 裴朔笑笑,“这就要多亏裴桓哥哥和凌儿弟弟了。” 裴政:? 裴桓脸色通红。 裴凌忽然想到了那日的事,猛地反应过来,“所以她是……” 裴朔食指放在嘴边示意他噤声,三人间的小动作看得裴政眉头紧紧皱起,他们是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小秘密吗? 裴朔笑笑。 虽然裴家兄弟和柳如烟没发生什么,那日之后也没再见过面,但他把裴大人儿子卖了这事也确实不地道。 “你放心,国师和我们是一条绳上的人,有她在,则大事可成。” 如果没有柳如烟,他们会麻烦一点但也另有他法,柳如烟的存在,让事情简单很多。 裴政点头道:“陛下宠信国师,若是国师与你有交情,确实好办。” 裴朔继续道:“之后我会先见太子,再见永王,最后面见陛下,裴桓哥哥作为副指挥使,当随我铲除叛党。” “哥哥的顶头上司庞楷和东宫的禁军统领庞平可是堂兄弟,那庞楷生性好饮酒,哥哥你寻个由头找他喝酒,将神弩的位置泄露于他。” “那我呢?”裴凌坐在一旁,眼底还泛着清澈的光芒。 裴朔笑道:“你当然有更重要的任务,帮我仿一份郭相仪的书信,再帮我查查崔怀。” “你是说新科状元崔怀?” “对!这个人或许可以收为己用。” 虽然崔怀忠诚度不详,但他对于那位裴相可谓是忠心耿耿,如果裴相真的是裴政的话,崔怀可以算是半个自己人。 “好。”裴政等人聊完,眼看着裴朔还在咳嗽,甚至面色红润,似有发热迹象,裴政不由道:“反正外头都传你哭晕了,干脆在此休息一会儿吧。” 裴朔点点头,重新躺下,他这几日忙着公主府的事,公主过世,各方来吊唁的人数不胜数,府里的宫女太监丫鬟婆子都要安排,整个人累得够呛,没一会儿的功夫就睡着了。 裴政帮他掖了掖被角,坐在床边,眼看着他睡着,手背碰了碰裴朔额头,“桓儿,到门外守着,别叫乱七八糟的人进来扰了他睡梦,凌儿将府医请来再给你二哥搭脉。” 等屋内只剩下他和裴朔,空气一瞬间沉寂,直到一声长长的叹息传来,裴政看着他,“你要是我的儿子就好了。” 河东裴氏当得四世三公,百年兴旺。 裴政蹑手蹑脚出了房门,正好碰见元宵进来送茶水点心,元宵见他急忙跪下:“老爷。” 裴政颔首嗯了一声,“你跟在他身边也有许多年,瞧着是有些不一样了。” “二爷待我恩重如山。”元宵早不似从前裴府时的怯懦,便是对上裴政也不再畏畏缩缩,反而腰杆挺直。 “嗯,照顾好他。” “是。” 元宵起身,将茶水和点心送了进去,等裴朔醒了可以垫巴一下。 晚上,灵堂的烛火忽明忽暗,吊唁的人也早早散了,门房的人窝在地上打瞌睡,白绸摇曳透着几分阴森,忽然门前多了一人。 那人大摇大摆地进了府门,灵堂内的白蜡烛火摇曳,风一吹,火苗瞬间灭了,守灵的小太监从梦中惊醒,吓得急忙去点蜡。 然而就在此时,一个白衣男人忽然站在了他的面前,男人戴着面具,差点儿把小太监吓得尿了裤子。 “您,您是……” “来吊唁的。”男人开口,嗓音浑厚磁性。 男人走到一旁取了几炷香在棺木前拜了拜,最后将香插入香炉,然而他做完这一切并没有打算走,反而绕着灵堂转了几圈瞧了瞧布置嘴角轻笑,最后绕进了内堂。 “贵人,这儿是内堂您不能进。”那小太监张臂拦住了他。 “我找你们驸马爷。” “我们爷休息呢,不见客。” 谢蔺轻笑一声。 不过几日的光景,他现在已经是公主府的客人了。 俩人正说着,元宵从旁边经过,那小太监朝他一弯腰,“元总管。” 元宵微微颔首,再见谢蔺时,虽有些惊讶,但面色还是镇静,朝内堂伸出一只手,“您跟我来。” 裴朔睡得昏沉,浑身发热,迷迷糊糊间好像有人在摸他的脸颊,那人刚从外面进来一身秋风,手指冰凉,裴朔下意识抓住了那只手。 “谢明昭……”裴朔忽然呢喃一声。 “我在。”谢蔺躺在他身侧将人搂在怀里,裴朔依旧睡着,却下意识在他怀里拱了半天,只是人还处于不清醒的状态。 裴朔嘴张了半天说了许多梦话,谢蔺没能听清他在呢喃什么,但是人却被裴朔抱住,怀里的人又一张嘴直接咬在了他的肩头。 谢蔺倒吸一口冷气。 “驸马……”他哭笑不得,从前怎么不见裴朔睡觉这么不老实。 “嗯,驸马在。” 裴朔松了口,却没打算放过谢蔺,迷迷糊糊中手指已经摸上了谢蔺的腰,那根滚烫的指尖像是故意在惹火,他的手还被人抓着在裴朔脸颊上摩挲了许久寻找清凉。 “裴朔……唔……” 最后在谢蔺实在忍不住要骂人时,嘴唇已被人堵了个严实,谢蔺瞳孔骤缩,正要翻身,已经有人压坐在他身上。 “我发烧了。”裴朔眼底迷离,人还有些昏沉,但似乎已经认出了眼前的人。 “我听说了,所以赶来看看你。”谢蔺伸手摸在裴朔额头,幸好没有很烫。 “所以……你想试试这个温度下的我吗?” 谢蔺瞬间瞪大了眼。 而他身上的裴朔已经开始脱衣服。 “唔……” 第112章 “裴朔, 你还烧着。”谢蔺身上的衣裳也被人扒了个干净,他有些哭笑不得,从前怎么没觉得裴朔这么勇猛? “出一身汗, 我就好了。”裴朔说着咬住了他的喉结。 “唔……你……”谢蔺仰面看着头顶的鹅黄帐, 双手抱住裴朔的腰一个用力将人压下, 吻了上去。 裴朔忽然问道:“你怎么过来了?被人瞧见了还以为你还魂了, 会被人当成鬼的,别把府里的人吓着了。” “我来吊唁一下我自己,以前参加过丧葬礼, 但还从来没参加过自己的丧葬礼, 有些惊奇,想来看看。” 裴朔笑笑, “什么感觉?” “很奇妙,白天我躲在暗处,有真哭的, 有假哭的,还有唠嗑打牌的,甚至有趁乱蹭吃果子的, 他们给我画的像太丑了, 我不喜欢。” 裴朔实在忍不住想笑。 古人的画只有皮相, 缺少西方的透视骨相,厉害些的画师或许能画出五分像,但根据画师对此人的褒贬还另有出入。 “我给你画一幅怎么样?” “画像可以,但要先做完。驸马, 我们三日不见,好像过了三年。”谢蔺吻了吻他的眼角,动作加快, 听着身下人稀碎的呜咽声,又抱紧了他。 “驸马,三日不见尚且如此,三年你要我如何度过?” “驸马,你里面好像更暖和了,更舍不得离开你怎么办?” 裴朔咬着下唇,原本就因为烧热没几分力气,现在更是酸软无力,早知道他就不该招惹谢明昭。 裴朔忽然腾出一只胳膊,翻入枕下,掏出来两个物件,张开手心,是两只针线钩织的娃娃,一个像裴朔,另一个则像琼华公主。 “雪盈见我……思你,勾了、两个娃娃陪、陪我。你带去一只,我就说……嗯……随你下葬了。” 裴朔喘着气,谢蔺将那只肖似裴朔的娃娃窝在掌心,另一只手戳了戳他的脸越发觉得可爱起来。 “驸马……” “唔……你别乱动。”裴朔被他一惊一乍地险些喊出声来,外头全是守夜的人。 要是叫人知道公主刚死,驸马就私会情人,传出去他还要不要做人啦?! 谢蔺吻了下娃娃的眉眼,“有它陪我,我当无忧矣。” 月色下谢蔺的眉眼变得温柔起来,裴朔扶着腰,伸手去捡地上的衣裳,随即像是想到什么似的。 “你不可以对它做奇怪的事。” 谢蔺闻言从后背环住裴朔的腰,像只艳鬼般缠着他笑道:“驸马说的是什么奇怪的事?像我们刚刚那样吗?” 裴朔把谢蔺藏在衣柜里,又叫人送了些热水把自己洗干净,这么一折腾出了一身汗,他的头疼好似真的好了些,额头也没那么热了。 谢蔺一直陪他待到后半夜,待裴朔终于沉沉睡去,他才戴上面具出了房门,摸着夜色离开。 停灵三日,隔日便是琼华公主送葬的日子,满城纸钱轻送,哀乐之声传遍全城,城中老少挤在街上看热闹。 有人叹她该死,有人骂她跋扈,也有人为她痛苦,街角巷子里卖羊肉汤角儿的杨老汉携女儿在队伍间抹了半天眼泪,当年若非琼华公主治那泼皮,他的女儿早已含恨归天,他知道琼华公主绝非世人传得那样恶毒。 裴朔坐在轿子里,刚出了城,掀开帘子的瞬间就和人群中的一人对上了眼,那人戴着斗笠,一袭红衣,骑在红棕马上,腰间挂着一只线勾的娃娃,正朝他扬眉。 裴朔笑笑,谢蔺已安然出城。 往后便如游鱼入水,青鸟上头,这世上再也无人能制衡他。而裴朔在京城,也当有新的天地。 旋即裴朔放下轿帘,谢蔺也策马掉头,尘埃扬起,直奔雍州。 * 武兴十六年,八月。 裴朔进献神弩,可箭发十支,威力巨大,且其制造简易度大大高于火枪。 武兴帝大为嘉奖,亲授裴朔六品兵部员外郎一职,掌管兵器、兵籍等。朝中虽有异议,但看在神弩的份上,也没人出声反对。 为感念裴朔对琼华公主一片痴心,特以加赐,没有收回公主府,仍将公主府赐给裴朔居住,只收回了府中的禁军侍卫、宫女、太监等。 公主府的匾额也没有摘下,仍叫公主府。 在裴朔的特求之下,原来近身伺候他和公主的人诸如雪盈、福瑞等仍留在裴朔身边。 很快,京中有传言:荧惑守心,紫微将落。 传言闹得人心惶惶,月刊小报甚至将此异象和古往今来的王朝变动联系,文章沸沸扬扬大肆传扬,但很快就被官府封禁。 月底皇帝病重,却在病重期间发现太子府中仍歌舞升平,奢靡无度,当即大骂太子无孝,降废太子诏,幽禁于冷宫。 武兴帝被气得病情再次加重。 太子被幽禁的第七天,东宫来了一位客人。 随着门锁被人打开,封条被撕毁,一种腐朽的气息瞬间涌入裴朔鼻中,只见杂草丛生,砖墙破败,废太子正坐在角落里双目无神,直至一双红色的云纹靴出现在他面前。 此刻的废太子面色沧桑,胡子拉碴,只穿着一件灰青色的锦袍,上面沾满了泥土饭渣,旁边的馊水搜饭扔在一旁被人吃掉了一半。 看来不过七日的幽禁已经磨灭了他的气势,谢鸿终于抬了抬眼皮,在看到裴朔的那一刻瞬间跳了起来,拿着盘子砸向裴朔。 “你是来看孤笑话的。” “贱人!你想看孤的笑话,哈哈哈哈,孤不会让你们如愿的。” 他似乎有些疯狂。 也对,任谁被关在这里,也会疯掉的。皇帝已经放弃了他,转而培养永王。 “我不是来看你笑话的。”裴朔蹲下身,将带来的食盒提去。 废太子只看了一眼就将那食盒砸了出去,扑上去就要掐住裴朔的脖子,“孤要杀了你。” 然而一柄匕首抵在他的脖间,废太子终于冷静下来,看着那柄匕首,嘴唇发颤,“你要做什么?你要杀孤?裴朔,你好大的胆子,孤是太子,孤是太子!” “我说了,我不是来看您笑话的。”裴朔的匕首逼着他一步一步往后退。 “那你要做什么?”废太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反正他杀不了裴朔,有本事裴朔在这里杀了他,裴朔也活不了。 “我是来帮您的。” 裴朔低头弯腰收起了手中的匕首,凑近废太子那种颓废的脸,“陛下已经放弃了您,他想要永王来做太子。” “父皇……父皇儿臣冤枉啊……永王这个贱人……” “您再骂,难道能骂死永王?陛下在一日,您就只是废太子。殿下,不如我帮你选一条路如何?” “你?”废太子斜眼瞧着他,冷哼一声,“你能帮孤?” “我既然能到这里,就能放你出去,殿下的东宫禁军统领庞平还在外面等着您呢。只要您能走出去,重整旧部,杀进孔雀门,陛下又病重在榻,这天下还不是您说了算吗?” 废太子被他说的心神动荡,然而很快理智涌上心头,他嗤笑一声,“裴朔,你会这么好心帮我?孤才不听你的,孤留在这里就死不了,要是被你诓出去那才是小命不保。” 裴朔一挑眉。 这废太子居然还有点智商?只可惜不多。 “殿下,可认得此物?” 裴朔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抛给他,旋即单膝跪地,“这是相爷给我的。” “舅舅……”废太子一眼就认出了郭相仪的贴身之物,“怎么会在你手里?” “我另有相爷书信一封。”裴朔将书信递出。多亏了裴凌模仿字迹的超绝天赋,他只稍翻出几封郭相仪生前的信笺,裴凌就能仿出一份真假难辨的书信。 “当年相爷早就预知陛下会对郭家下手,他心中无惧,只是唯独放心不下殿下,于是便亲自设计了十罪论,以身入局,将计就计,将我推到陛下面前以图日后助您一臂之力,他则谢罪退幕以减轻陛下对您的猜忌。” “否则单凭我一人之力,怎么可能撼动相爷这棵大树,这都是相爷为了您而设计的,他是甘愿赴死的。” “真的是舅舅的字迹……”废太子的手都在抖动,短短的几年之内,相爷腰斩,皇后病逝,他从风光无限的太子一落成为被囚禁的庶民。 “殿下可知前朝北魏拓跋嗣,他身为长子,父亲废长立幼,于是他连通旧部潜入京城,发动政变,处死拓跋绍母子,荣登帝位。” “殿下再看汉朝太子刘据,武帝晚年年老昏庸,皇后自缢太子自尽,难道殿下就不怀疑皇后娘娘是如何病逝的吗?” “殿下心慈手软,念及兄弟之情,不愿对永王动手,可他朝若是永王登基,焉知不会对您动手?” 废太子一下子瞪大了眼。 不可置信地看着裴朔,“不可能,不可能……母后是病逝的。” “殿下,您的舅舅为了您不惜夷三族之罪,您的母后被人暗害而贼人逍遥法外,您是要跟我一并杀出去,还是要留在冷宫被宫人欺负而死?” “如今陛下病重,永王不在京中,这是您唯一的机会,杀进皇城,这天下就是您的了。” 裴朔循循善诱。 “我跟你走!” “我跟你走。” 废太子像是失了神志,一想到前朝历代废太子的惨状,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站起来,抓住裴朔的肩膀,“你真能帮我?” “当然,殿下,若您信不过我,难道还信不过庞将军吗?他就在宣华门外等您决断。今有一批神弩,若殿下得之,大事可成。” “我只要事成之后,拜我为相,文武百官之上,陛下您一人之下。” “好!好!若孤真能成事,孤必封你为丞相。” “谢陛下。” 裴朔朝他深深一鞠躬。 “陛下且在此等候,会有人来接您出去。”裴朔说完便要离开。 废太子见他要走,猛地抓住他的衣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真的会有人来救孤吗?” 此刻的他早已不复千秋宴时的嚣张,像是一只害怕被主人遗弃的落水狗,裴朔将他的手拽下,微微一笑。 “一定会的。” “孤等你。” “你一定要来啊。” 直到裴朔走出宫门,废太子仍站在门内眼巴巴地望着他的身影,甚至从门缝里扒着看,直到被守卫呵斥一声,他才如炸了的猫跑开。 或许太子并不会相信他,但现在自己是唯一可以救他的人,他只能拼命抓住这根救命稻草。 裴朔离开皇宫后,坐着轿子,一路出了皇城,京郊客栈外,另有一位贵客等着他。 裴朔解下披风,留元宵在外头守着,只身一人便推开了房门,刚一进屋,脖子上就被人搭上了一柄剑。 裴朔不由笑道:“殿下,这就是您的待客之道吗?怎么说,我也是您的姐夫。” “姐夫?皇姐不是你杀的吗?”谢昶嗤笑一声。 谢昶手一抬,裴朔肩上的剑被人收起,他往前走了两步,“殿下,私自回京,不知陛下知否?” “裴朔,你要干什么?”谢昶眼神微眯,他确实是听闻太子被幽禁后私自回的京,只有亲卫跟随,裴朔是如何得知的消息? “我自然是来助您一臂之力。如今陛下病重,太子幽禁,殿下难道就没有想法吗?” “大胆裴朔,本宫只是忧心父皇病情,故而未来及请圣旨,你安敢挑拨我和父皇皇兄的关系。” “难道殿下真的以为陛下病重在榻吗?” 谢昶一僵,“你什么意思?” “荧惑守心,紫微黯淡,这是国师给出的预言,那日陛下和废太子谈论蝗虫过境之事,恰好国师拜见,一眼便认出了废太子新生的反骨。” “陛下为测太子是否真有反骨,故而装病在榻,结果废太子果真表里不一,明面上侍疾悲恸,私下却歌舞升平、贪色享乐、夜夜笙歌,故而陛下降下圣旨,废太子。” 裴朔话只说了一半。 武兴帝此举,一测太子,二测永王。他想看看他病重期间,是否会有人生异心。 当年先帝便是重病在榻时,恭王谢敬发动政变,坐稳了皇位。 如今轮到他自己,却希望父慈子孝、兄弟和睦,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而人心更是经不起测试的。 谢昶仍是不信道:“你怎么知道的?” “殿下有所不知,我与国师乃是同门的师姐弟,国师看得出太子的反骨,难道我就看不出吗?” “什么?”谢昶大惊。 国师之能,遍誉全国。 她曾有十次预言,无一例外应验成真,朝野上下,包括国君,无人敢对国师不敬。 裴朔笑道:“若是殿下信得过我们姐弟,我与国师愿追随殿下。” 谢昶忽然笑了,“所以国师是算出了什么,才会让她愿意追随于我?” “殿下圣明!”裴朔高呼一声,“我与国师推演十次,有九次为殿下主宰天下,所以……我和师姐愿追随殿下,但……” 裴朔欲言又止。 “但什么?” “但,我也说了,十次推演,殿下只有九次机会,剩余的一次则是废太子。” 谢昶蹭地站起身来,“废太子,他还能翻身?” “当然,太子虽被废,但其旧部仍在,况且陛下念父子之情,若不能一网打尽,后患无穷,坊间有句俗语叫做[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难道殿下不想十拿十稳吗?哪日废太子翻身,您就翻不了身了。” “您可以什么都不做,但废太子已经走到绝路,他不会什么都不做,您难道要坐以待毙吗?今时今日,天时地利人和皆在殿下。殿下以勤王救驾之名不仅可除废太子,更**登九五之位。” “你真能助我?”谢昶终于对裴朔增加了一点信任,只是仍半信半疑。 毕竟裴朔这个人,原以为他只是一个被裴政推出来的弃子,可这弃子做了状元,杀了丞相,如今又在丧妻之后,献神弩,一跃做了六品官,甚至开了北祈驸马不得做官的先例。 不仅深得武兴帝重用,甚至还能制作出神弩那样的武器,今日一番谈话下来,此人头脑清醒,句句在理,甚至和国师同出一门。 “当然,我早就说了,我是来帮您的。事成之后,请陛下赐我丞相之职。” 谢昶嗤笑道:“你好大的口气。” 裴朔不过是裴家从乡野之地带回来的一介村夫,虽有几分才能,却也有胆量敢想丞相之位。 “我如果没有帮殿下登基的能力,如何敢开口为相呢?当今陛下只封我六品官职,我心不甘。”裴朔冷笑一声。 有所图谋,对方才会更容易相信他。 “好!本王答应你。你当如何助我?” 裴朔唇角轻勾,腰身半弯,“首先,请殿下将废太子放出来。” 第113章 “如果废太子一直在笼中, 则有牢笼护他,只有把他放出来,您才能合理地杀了他。废太子若出冷宫, 一定会重整旧部, 待他发动政变, 殿下就可以以平叛的由头, 将其杀死于乱军之下。” 当年武兴帝就是这样将贤明在外的荣王诬为叛军,最后将荣王杀于乱军中,他则摇身一变, 以平叛有功的身份登基称帝。 “东宫禁军统领名唤庞平, 此人有一堂兄,乃皇城司指挥使庞楷, 庞楷对于神弩颇有研究,我笃定他一定会去抢占刚做出来的一批神弩。” 谢昶道:“那我将先他一步抢夺。” “不可!殿下试想,如果您先一步抢了神弩, 那叛军就是您了,而如果是废太子抢了神弩,即便他没有叛乱之心, 在陛下心里也已经谋反之徒。” “可……”谢昶犹豫道:“我无神弩, 废太子有神弩, 我将如何胜他?此次回京我所带亲卫不多,神弩又能以一当十。” “殿下不必忧心,我还有一物,可助你打破庞平。” 裴朔从袖中取出一物, 沉重的铁块重重地落在桌上,发出沉重的闷声。此物形状奇特,闻所未闻, 谢昶很快就发出疑问。 “这是何物?” 裴朔轻笑,上膛装弹,手握火枪,忽然对准手边的木桌,“殿下往后移动,小心伤了你。” 谢昶虽然不解,但还是听裴朔的往后走了走,然而裴朔摇了摇头,示意他继续走,直到他站在角落。 裴朔终于扣紧火枪,只听得砰地一声,齑粉四散,木桌分裂成碎末,木屑险些飞溅到谢昶脸上。 等尘烟散尽,谢昶再看到桌面时,早已瞪大了眼,然而他走近再看,那桌面一个明晃晃的烧焦黑洞,瞬间惊骇。 “木桌不过尔尔,若是人的脑袋,可以穿透而亡。此物,威力可满意否?” 谢昶点点头,整个人还沉浸在裴朔手中火枪的威力之中,他怔怔地看着裴朔手中的物件,开始思考若是他拥有火枪,甚至可以打穿整个中原。 “我只有一把,可陛下有一百把,殿下何不先借?” “恐怕父皇不会借给我。”谢昶笑笑,这样的好东西,谁会轻易示人? “废太子如何借神弩,殿下就可以如何借火枪。” “那我岂不是也成了叛军?” “是叛军,还是正统,不是它说了算吗?谁输了,谁才是叛军。”裴朔扬了扬手中的东西,“待殿下入主朝堂,自会有人为您辩经。” “我不知道火枪的位置,但我可引陛下去查看火枪,殿下可趁机探得位置,务必遣人前去借枪,再派人将废太子救出。” “这世间只有三十年的皇帝,哪有三十年的太子?等沈昭仪肚子里的孩子出来,难保殿下不会成为第二个废太子。倒不如一举成事,又师出有名,我在大明宫恭迎殿下。” 他就不信谢昶拿到了火枪,心里不会生出反意。 而谢昶也有一句话说对了,只要他去拿火枪,他在武兴帝心里就已经是叛军了,武兴帝看中火枪,消息紧密,没有人可以动他的火枪,就连他的儿子都不可能。 裴朔说完将火枪揣进袖子里,大步流星般的离开了客栈,独留谢昶及其护卫对裴朔手中的火枪仍是心惊肉跳。 谢昶看着满屋子的碎屑,突然笑了。裴朔有几句话说的对,其一他不杀废太子早成祸患,其二欲杀之必先引其出洞,其三这世间的确没有三十年的太子。 皇帝正值壮年,若是再活个二三十年,难道他要做二三十年的太子吗?而且看似现在皇帝只有他一个儿子,难保以后会再添子嗣。 * 裴朔的轿子回到京城。 裴家兄弟已经在府中等他许久。 “我按你说的将神弩的位置透露给了庞楷,又派人暗中跟踪,果然见他又去和庞平接头,恐怕要对那批神弩下手了。” “二哥,我也按你说的查了崔怀,你猜怎样?他在梧州时和你在同一所书院读书,后来你到了青州他依旧和你在同一家书院。” “哦?”裴朔撂下手中的茶杯。 他在梧州读书时,心中常挂念贺仓,上课听课,下课回家,根本没有注意过同学。 后来他在青州读书时,事态紧急,他又急于科考入京,更没有心情关注过书院的其他同学。这崔怀竟然是一路从梧州跟着他进了青州? “你看,这是当年梧州书院的名次,你第一,崔怀第二,一连两年每次小测皆是如此。之后到了青州依旧是你第一他第二。” “我还查过,梧州书院时,你入书院以前,崔怀是第一,你入学后直接抢了他的名次。” “而且二哥参加乡试那年,崔怀原本是要下场的,但不知何种原因,他没下场,等到了第三年他才下场,我猜他是为了避你锋芒,若是二哥在,乡试魁首肯定不会是他,只有二哥考完,他才有机会做乡试魁首。” “他如今缠着二哥,一定是想再和你较量。” 裴朔忽然对崔怀这个人更感兴趣了。 裴桓忽然道:“你今日见了太子和永王,如何?他们能信你?” 裴朔笑笑,“当然。” “废太子已至绝路,无人帮他,不管我是真心假意,他只能抓住我这根救命稻草。而永王刚愎自用,他以为陛下只有两个儿子,废太子已废,我只能投靠他,故而也会信我。” “宫中沈昭仪应该快生了吧。” 谢明昭给他的暗桩中有一人在太医院当值,他说沈昭仪腹中的孩子十有八九是个男孩。而史书上武兴帝还有一子,根据柳如烟的推算,就是此子。 隔日,裴朔就听说废太子逃走的消息,与此同时,那一批神弩不翼而飞,武兴帝大怒,下旨彻查。 “陛下,其实您更应该担忧的是那批火枪,工匠已做出70把,皆是可用之物。若是废太子先得神弩,再得火枪,陛下危矣。” 武兴帝被裴朔这么一提醒,吓得急忙亲自前往火枪的藏匿地点查看,幸好火枪仍在,他才舒了一口气。 “陛下,如今太子殿下虎视眈眈,就连皇城司指挥使庞楷也已投靠了太子,恐怕陛下会有危险,还请速速加以防护。” “逆子!”武兴帝险些真的被太子气出病来。 “速传朕旨,撤了庞楷的指挥使一职,由……副指挥使裴桓顶上。” “陛下,不如将计就计?先留庞楷之职,太子等必定会放松警惕。” “今夜,臣愿留在宫中护卫陛下,其实臣更好奇的是废太子他是如何从冷宫逃出去的?如果没有人帮他,怎么会这么顺利和旧部汇合呢?” 裴朔在旁边煽动小火炙烤茶饼,嘴上也在煽风点火。 武兴帝脸色阴冷。 他似乎是想到了一个人,疑心逐渐加重。 茶饼的香气很快就散发出来,裴朔用工具将茶饼碾碎,只是余光观察到武兴帝的神色后唇角微勾,他掀开茶壶,在里面加了盐。 等水三沸之后,将筛选出的茶末倒入用力搅拌,除去浮沫,将煮成的茶汤分入茶盏,奉到武兴帝面前。 “陛下尝尝臣新做的茶。” 武兴帝抿了一口,只觉茶香四溢,唇齿留香,茶叶的味道完美和山泉之水相融合,口感不涩,只有醇厚的茶香。 “好茶。” “怀英果然是深知朕心。” “昭仪娘娘。”裴朔将第二碗茶递到沈昭仪面前,她穿着件藕粉色的缎子,绣着淡雅的梅花或竹叶,整个人温顺柔美。 “多谢小裴大人。”沈昭仪接过茶盏,朝他一笑。 “娘娘客气了。” 裴朔微微一笑,后宫也是卧虎藏龙的地方,抬眼间他又和沈昭仪身边的宫女对上了视线。 “国师大人。” 裴朔将第三盏茶递给柳如烟,对方朝他一礼,并未言语,裴朔将茶盏放在她身侧。 “秦将军。” “不敢,不敢。”秦礼是先前围场狩猎的守卫首领,也是为琼华公主收殓尸身的人,因其忠勇,被武兴帝调进皇宫。 直至天黑,外面忽然火光四起,很快便有兵刃相接的声音不断传来,而武兴帝则依旧淡然喝茶,看来是做好了十足的准备。他毕竟也临帝位十几载,怎么可能这么轻易被自己的儿子夺了帝位? 沈昭仪却是有些慌乱道:“陛下,外面好像出事了。莫非是有刺客?” “啊——” “啊,陛下,陛下,臣妾好像要生了。” 沈昭仪到底是个久居深宫的女子,没有见过这等血腥的事,外头的惨叫声和血光将她一惊,肚子瞬间便有了发动的迹象。 “爱妃。”武兴帝扶住她。 “太医,传太医。” 幸好稳婆丫鬟们一直在殿外头候着,这会儿听见沈昭仪惨叫,立马冲进来,手脚麻利地支起一个简易的待产环境。 有宫人急匆匆跑了出去找太医,但还没一会儿的功夫就听见惨叫一声首身分离。 裴朔起身道:“臣愿冒死去为娘娘请太医。” 裴朔推开大明宫的门,外面俨然已经厮杀进了热潮,庞氏兄弟的铠甲沾满污垢,庞平肩上中了一箭,却仍握紧了刀柄。 谢昶那边自然是不甘示弱,厮杀声不断传来,火光映出了皇宫的半边天色,烧红的光影落在殿宇墙上,一抹血色溅了上去。 “怎么回事?火枪不能用?” “什么?”谢昶大惊,急忙推开身边的人去查看箱子里封存的火枪,然而那枪把根本按不动,里面像是有什么东西挡住了。 再放下翻,所有的枪支全部生了锈迹无法使用,他咬牙切齿骂了句老皇帝,旋即高呼一声。 “今夜随本王杀进去者,赏千金,赐万户侯。” 裴朔抄小路将自己隐匿起来,脚步匆匆进了太医署请了一直为沈昭仪看诊的大夫,裴朔拉着老大夫一路越过尸山火海,瞧着一地的尸体。 “唉,造孽啊。”老大夫感叹一声,看着那些尸体实在不忍心。 裴朔道:“废太子发动政变,永王无诏进京,恐怕都不要好了。” 俩人说着正好碰上废太子和永王的队伍厮杀场面,裴朔连忙拉着老大夫找了块石狮子躲了起来,眼看着二王对峙。 “皇兄别来无恙。”谢昶依旧是那副小人得志的面孔。 废太子倒是比之前裴朔见到的模样多了几分斗志,手上的剑还在滴血,直指永王,“谢昶!你少在那假惺惺的。” 谢昶毫不客气嘲讽道:“皇兄,你舅舅死了,我舅舅可还活着呢。” “你……” 俩人互相冷嘲热讽了几句,很快就打起来了,身后的兵士也互相拼杀,裴朔躲在暗处,眼睁睁看着一个又一个人头滚落在他脚边,吓得他一脚踢飞出去。 “太可怕了。” “太可怕了,李太医,我好害怕。” 为什么人头都往他这里飞啊! 能不能看着点儿! 李太医已年旬七十,见识过大风大浪,旋即拍了拍裴朔的肩膀,语重深长道:“别怕,等他们都死了就好了。” 果不出李太医所料,废太子最终死于谢昶之手,浑身衣袍被血染透,整个人不甘地倒在地上,瞪大双眼。废太子一死,他手下的将士瞬间瓦解,军心涣散,四下逃窜。 废太子手握神弩,手下军士以一当十。谢昶火枪被废,原本毫无胜算,但他有一个大将军舅舅,兵力远超废太子。 裴朔嘿嘿一笑。 他早就用一锅热盐水把那些火枪全毁了,他不会让谢昶用,更不会让武兴帝用,等谢蔺登基,他就把所有的火枪全部销毁。 裴朔趁机抓着李太医,俩人飞奔进了大明宫,此刻大明宫外也全是横七竖八的尸体,秦礼擦着剑,朝裴朔一拜,很快招呼手下将士将身形隐匿。 裴朔微微颔首,领着李太医进去,沈昭仪还在生产。 “陛下,出事了,永王不知怎得偷了那批火枪,已杀死太子殿下,陈将军叛变,直奔大明宫来了,您尽快离开吧。”裴朔扑通一声哭得稀里哗啦的,好似真的是个担心皇帝安危的好臣子。 “这个逆子,他是如何知晓朕的火枪何在的?罢了,怀英不必多虑,朕早有打算。”武兴帝只简单安慰了他两句,视线又落在屏风后生产的沈昭仪身上。 武兴帝脚步踱来踱去。 国师闭着眼睛不理他。 武兴帝最终还是忍不住问道:“国师,昭仪可安?” 国师道:“安!” 武兴帝又开始踱来踱去,最后又凑到国师面前问道:“国师,那胎儿可安?是男是女?” 国师终于被他烦得不行,但还是耐着脾气道:“陛下,龙子即将出世。” 武兴帝这才终于放下心来。 很快他又想说什么,突然外面传来动静,紧接着火把的光芒照在大殿上,砰地一声大殿的门被人踢开,谢昶一身铠甲,手持利剑。 然而殿内的景象却让他有些惊呆,武兴帝立于中央微微侧身,国师席地而坐衣裙清冷,裴朔随意地坐在台阶上擦拭火枪,长腿屈起,眼尾微微上挑,瞧着刚进殿的他。 “逆子!你要做什么?”武兴帝一声呵斥,让谢昶有一瞬间的退缩。 然而身后的陈将军却朝他点了点头,大明宫已被包围,谢昶又手握神弩,很快他就给自己壮起胆气,步步紧逼,血迹也顺着进了大明宫。 “父皇,儿臣自然是来救驾的。” “逆子!大明宫内铠甲利刃不得入内,你眼里可还有朕这个父皇。” “怎么会呢?父皇,儿臣一直对您敬爱有加,让儿臣替您分忧可好?”谢昶握紧了手上的剑,脸上得意的笑不加掩饰。 裴朔说的对,这世间从来没有三十年的太子,与其再等待受制于人,不如今夜他就登基称帝。 如今他已胜券在握,今夜杀死皇帝,栽给废太子,明朝他则为新帝。 裴朔看着他,几乎已经猜到谢昶是怎么想的。他想学当年的武兴帝,搏一搏,单车变摩托,但……武兴帝可不是傻子。 武兴帝坐在宝座之上,身后帐子里时不时传来沈昭仪喊叫的声音,血腥气蔓延至整个大明宫,裴朔将火枪擦得锃亮。 武兴帝当年威逼自己的亲弟弟时,是否会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的两个儿子也走上他的老路。 父子相残,兄弟相残。 真是一出好戏。 可惜不能直播给谢明昭看。 “放肆!”武兴帝手中的茶盏啪地摔在地上。 与此同时,数百甲胄兵卫于殿内倾巢而出,很快就包围了谢昶,谢昶反应过来时已经来不及了,身后的大明宫殿门紧闭,陈将军脖颈间被人搭上一只剑。 “父皇……” 谢昶扑通一声就跪下了,“父皇,儿臣真的是来救驾的,儿臣只是一时糊涂,忘了收起利剑。” 他说着将手中的剑丢了出去,膝行几步,爬着过去想要抱住武兴帝的脚痛哭。 裴朔抽了抽嘴角。 这谢昶真是能屈能伸。 “滚!”武兴帝一脚将他踹飞出去。 “父皇,皇兄谋反已经死了,您现在就只有儿臣一个儿子了,儿臣一定会痛改前非,儿臣再也不敢了。” “陛下正值盛年,永王为何谋反?”裴朔突然开口。 谢昶瞬间瞪大了眼睛,“你……小人!” 他中了裴朔的圈套了。 武兴帝也被裴朔这一番话点醒,他正值盛年,以后还会有儿子,留着此子以后终成祸害。 随着帐内一声婴儿的啼哭,裴朔快速起身移动到武兴帝面前,将手中准备好的火枪塞到武兴帝手里。 国师也缓缓起身:“恭贺陛下,天降紫微。” 里头内侍来报:“陛下,生了,生了,是位小皇子。” 武兴帝有新的儿子了。 谢昶终为弃子。 “陛下不是一直想试试火枪的威力吗?”裴朔循循善诱。 很快武兴帝手中的火枪便对准了眼前的谢昶,谢昶吓得瞳孔骤然放大,整个人跌在地上,手已经摸到了方才丢弃的剑,颤颤巍巍从地上爬起来,握紧长剑,对准了武兴帝。 “父皇,这是您逼儿臣的。” “这是您逼的。” 谢昶握着剑,心想只要他够快,他就能在武兴帝扣动火枪之前将其杀死,谢昶突然大喊一声,朝着武兴帝冲去。 砰—— 扳机扣动,谢昶还保持举剑的动作,子弹已经嵌入他的身体。武兴帝第一次用枪,难免打偏,谢昶还活着。 帐内有宫女将刚生下来的小皇子抱给武兴帝,他单手抱着孩子,眼底多了一抹慈爱,再看谢昶时厌恶居多。 “臣恭祝陛下喜得麟儿。”裴朔率先跪下来,旋即殿内齐刷刷跪了一地,全部恭贺皇帝喜得麟儿。 谢昶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眼,视线落在了陈将军的尸体上,最后看了看裴朔,一气之下血液喷涌而出,不甘心地闭上了眼睛。 裴朔冷笑一声。 欺负他的公主者,都该下地狱。 武兴帝一抬手,立马有宫人清理殿内的血腥和尸体,洗刷墙体,又点上了熏香,很快大明宫便恢复了往日的氛围。 武兴帝将孩子抱给国师,“国师看此子如何?还请国师为他赐名。” 国师看着襁褓中刚生出来的孩子,神色淡淡,“此子有福命,赐璟字如何?” 当然有福命啦。 他可太能活了,封了个闲散王,都把谢蔺熬走了。 “好!好名字”武兴帝陷入在新生儿的喜悦中。 这个孩子不会觊觎他的皇位。 这个孩子也没有强大到意图控制朝纲的舅族。 国师的视线和裴朔对上。 裴朔朝她得意的挑了挑眉。 国师给了他一个眼神。 妈的,吓死宝宝了,第一次当奸臣没经验。 裴朔耸耸肩。 习惯就好。 第114章 武兴十六年八月 废太子谢鸿发动宣华门政变, 永王谢昶救驾来迟,于宫变中双双殒命。 当日,皇宫诞下一位新的皇子璟, 深得陛下宠信。 皇城司指挥使庞楷、东宫禁军统领庞平等人皆死于战乱, 裴桓升任皇城司副指挥使。 随后不出半月, 豫州蝗虫过境, 寸草不生,饿殍遍野,朝廷几番赈灾, 仍死伤无数。 裴朔提出“以工代赈”方法协助赈灾, 一篇牧鸭治蝗的策论瞬间名声大噪震惊朝野,武兴帝派他为钦差大臣亲往豫州治理蝗虫, 崔怀主动请缨同行。 马车走了半个月才到豫州,还未入境就能看到黄土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人,面黄肌瘦, 枯瘦如柴,孩子躺在母亲怀里饿得哇哇大哭,年迈的老父亲将口粮省下来想留给孙儿, 青年想杀子以养父…… “大人, 明日便到州郡, 您打算怎么做?” 遇上对面的崔怀探究的目光,裴朔放下车帘,“先前我派人往其他州郡送信,借有万只鸭子, 应该已经到了。” 崔怀道:“可是大人,百姓饥饿,这些鸭子或许到不了豫州城镇就会被洗劫一空。” 裴朔笑笑, “不会……” 崔怀一愣,“大人早有打算?” 马车车轮碾过干裂的黄土路,很快便进了豫州之境,刚过豫州城门,崔怀撩开马车帘子,却见蜿蜒如长蛇的队伍自城门延展,看不见头。 灾民们或拄着树枝,或背着孩童,怀中破碗磕出层层豁口,却都攥得死紧,有妇人将襁褓中的婴儿裹在褪色的粗布里,眼神木然,所有灾民都在安静排队。 旁边有官兵手持长矛看守,玄铁甲胄上凝结着干涸的泥浆,他们中间有的也饿的面黄肌瘦,却依旧眼神凌冽,目光不断扫视着人群中央,防止暴。乱。 崔怀放下帘子,不解道:“大人用的是武力镇压?” 裴朔摇头不语。 “官逼民反,若是武力镇压反得其害。” 很快路过公示墙,崔怀趴在马车口特意叫车夫停车,他则看清了墙上新贴的告示。 字体写得很大,两侧也有官兵看守,告示旁边溢出来的浆糊刚刚干涸,一看就知道是才贴的,崔怀看了日期,是从昨天开始的。 “为解蝗灾饥馑,本府谨遵圣谕,行赈济之策,即日起,凡灾民须持牙牌至各坊厢署衙登记造册,每户按丁口配发米粮,每户得牧鸭一只,并登记领取人和牧鸭编号,严令如下……” “其一,凡辖内灾民,无论原籍流徙,均须携官府所颁牙牌,赴指定衙署核验登记。无牙牌者出示其他身份证明,不得瞒报、虚报,杖责五十。” “其二,所领牧鸭是为啄食蝗虫,乃生计之根本,须妥善豢养,次日领取米粥时由官府检验,养护得当者赏麸饼,杀之食者,立斩于市。” “其三,持鸭者当随官府之令下地除虫,从者赏米粮一斛,不从者杖责三十,收回牧鸭,领取米粮减半……” “其四,牧鸭所得鸭蛋,归百姓所有,不需上交官府。” 整体告示就一句话,官府发粮食发鸭子,你好好对待鸭子并跟随官府牧鸭除虫,官府自有奖赏,不听话的或者损害鸭子的众惩不赦。而且每只鸭子都有编号和对应领取人,专人专鸭,不怕他胡搅蛮缠。 崔怀瞧着告示,一字一句念出,整篇告示简洁易懂,奖罚分明,没想到裴朔人还没到豫州,竟已将豫州之事处理干净,赏罚得当。 崔怀回头看着车内闭目沉思的人,心中不免又生出几分敬意。等马车路过施粥处,看着领取了米粥的灾民一个个脸上终于浮现喜色,甚至怀中抱着的鸭子恨不得就地供奉起来。 有裴朔的法子在前,恐怕没有灾民舍得手里的鸭子出事,这鸭子就相当于他们的财神爷。原本吃不起饭的灾民只要好好养鸭子,不仅能得米粮还赏麸饼,听话干活又能再得米粮。这样好的事,他们何必杀鸡取卵非要去吃这一顿的鸭肉,还会累及性命。 “大人,真乃神人。”崔怀喉结艰难地滚动两下,对裴朔的敬意更如春水翻涌。 “灾民养鸭,不仅解了官府人手不足之困,还防了灾民杀鸭吃肉,实在妙计。” 裴朔等人马车直入豫州太守府衙,太守刘彰早已久候多时,等裴朔一下车立马就迎了上去,笑容在脸上堆积成一团。 “哎呀,裴大人!早就闻裴大人大名,今日终于得见,我豫州十万人口得大人才有命活啊。”刘彰年逾半百,看着裴朔更是激动得老泪纵横,没走两步扑通一下就跪了下去。 “如果没有大人那篇牧鸭治蝗和以工代赈的法子,豫州不知道还要饿死多少百姓,官府即便有粮也只能坐吃山空。” 裴朔吓得急忙扶起他,“刘大人客气了,本官也是奉陛下之名前来治灾,不知现在豫州灾情如何?” “这位是崔怀崔大人,此番与我同来赈灾。” “见过崔大人。” 几人说着便往屋里去,裴朔看了近日的卷宗,蝗虫大批量过境,地里的庄稼被他吃了个干净,只有少部分田地暂存。 鸭子一日可食三百只蝗虫,但仅靠鸭子还是效果太慢,他还需要再想个办法来杀灭蝗虫,否则依照蝗虫蚕食的速度,等到十月中下旬收割粮食时,已是残枝败叶。 晚上,裴朔点灯翻看历朝的卷宗,蝗虫灾害自古就有,一旦发生蝗灾就是长时间的饥荒,朝廷拨款无数不见成效,饿死的人数不胜数。 “大人,夜深了。”崔怀不知道从哪里出现,给裴朔披了件外衣。 “崔大人……” “您唤我子义就好。”崔怀将裴朔翻过的书卷简单整理了一下。 子义是崔怀的表字。 “大人早些歇息吧,不必过于忧虑,按照大人的法子恐怕用不了几个月蝗虫就能被杀得一干二净。” 裴朔摇了摇头,“来不及了,十月中下旬秋收,再不把蝗虫杀干净,会影响收成,百姓全指着地里的收成过活。子义,你有什么想法吗?” 崔怀被他唤了表字有些高兴,“我曾看书上说蝗虫聚火,或许可以在夜间点火烧杀,但此法耗费人力,且效果不好。” 裴朔打了个哈欠,他的油灯被人强行熄灭,无奈只能先去睡觉。 没过几日,州府粮食告罄。 临近的州县也有蝗虫,自己尚且不够吃,更别说借给他们。 “这可怎么办啊?”刘彰急得额头直冒汗,脚步不断踱来踱去,时不时往裴朔屋子里看一眼。 这裴大人从来了豫州第二天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也不管灾情,也不见人,这叫什么事? 元宵拦在外面,“刘大人,我们大人不见客,请回吧。” “这……唉……”刘彰拂袖要走,可想到外面的粮食只能维持几天,又转了回去。 “大人何时出门?大人再不出来,外头闹起来,我生怕他们把手里的鸭子吃了。” 元宵道:“刘大人请放心,我们大人早有预料,请务必将粮食不足的消息瞒下,我们大人自有法子。” 刘彰没办法,只能先行告退。 等到了晚上,刘彰又来了。 “裴大人还没出来吗?”刘彰探头看了看屋里灯火通明,窗子上映着烛影,裴朔手里好像在编织什么东西。 “这都什么时候了,裴大人还有心情编席子?”刘彰简直哭笑不得。 元宵扯了扯嘴角,他们二爷可不是在编席子。 刘彰急得团团转,正巧外头崔怀进来,他急忙迎上前去。 “崔大人,您快看看吧,这小裴大人把自己关在屋里好几日了,我们也进不去,老夫担忧啊。” 崔怀看着屋内的裴朔也有些不解,他已经好几天没有见到裴朔了。 正说着,里头的屋门终于被人打开,裴朔只简单披了件外衣穿着潦草,手里拿着一张大网,鞋子都没好好穿当拖鞋似得往外走。 刘彰急忙拦住他,“大人这是要往何处去?” 裴朔笑道:“去抓蝗虫。” “你速点兵十人,随我往地里走一趟。我先去更衣,你在门口等我。” 他走了两步又回头叮嘱道:“务必穿护严实,防止蝗虫咬人。” “哎?”刘彰见他匆匆出来,又匆匆进去,他只得先去按裴朔说的去调人。 夜晚,田地里的庄稼都被蝗虫啃食得只剩下光杆,刘彰看着眼前的情形直抹眼泪,“唉,等到秋收还不知道要成什么样子呢?” 裴朔没穿官袍,只换了件黄紫色的便衣,一根玉簪简单将发丝挽起,他手中折扇合着,朝某处一点。 “这里再挖出一个坑来,你们几个站在一旁,此三面围网,等蝗虫飞来,立即扑杀。” “再立一木,将此物涂抹。” 裴朔从车上取出一个陶罐子,打开盖子的瞬间,便有一股粮食的甜腻之气袭来,裴朔令人把陶罐里制作出的粘液涂在一侧。 “起火!” 随着他扇子所指,火光亮起,几人守在一旁,没一会儿地功夫,便见黑压压的蝗虫铺天盖地的袭来。 “打!” 蝗虫冲向火光,蚕食粘液,一部分被烧得翅膀断裂,一部分被人用木板狠狠打落,一旦被打落在地立即就地烧杀,没一会儿的功夫方才挖的大坑就被蝗虫尸体填补。 刘彰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裴大人,竟有此法,实乃神策。” 大批的蝗虫源源不断地寻着火光而来,裴朔制作的粘液又是以新鲜粮食制作,蝗虫最爱食之,双向诱捕之下,再以三面围网将蝗虫赶到一个地方,集中捕杀。 刘彰几乎老泪纵横,看着地上的蝗虫尸体嘴唇都在颤抖,“若用此法,不出半个月,蝗虫恐怕就能消杀干净。” 崔怀在旁也是同样不可置信,他翻阅古书,有人提出用火,但效果远不及裴朔今日来的厉害。 他站在裴朔身后,瞧着此人长身玉立,衣袂翩然,手中折扇不断敲打着掌心,唇角微勾,贵气天成,似乎是满怀策论、成竹于胸,颇有一副运筹帷幄的气势。 忽然一阵风吹来,似有火星粘在网上,很快便烧出一个洞来,有蝗虫从洞中钻出,朝着裴朔等人飞来。 “快!保护大人!” “保护大人!” 千钧一发之际,崔怀来不及躲避只觉眼前黑影闪烁,嗡嗡的声音在耳边盘旋,一只蝗虫朝他面门飞来,他瞳孔骤缩,尚未反应,便见裴朔已经挡在他面前,手中折扇唰地一张直接将蝗虫挡在扇外,直接将其拍死。 “快走!” 裴朔拉起惊魂未定的崔怀往车里钻去,很快外头的蝗虫被扑杀个干净,崔怀一颗心脏仍未落回实处。 “多谢大人救我。” “方才若不是大人……恐崔怀危矣。”差一点儿他的眼睛就要被蝗虫害死,仕途不保! “崔大人言重了,你我乃是同僚,我岂会眼睁睁看你受伤。” “不过……现下看来大网要用铁制的才能防卫,刘大人劳烦你找工匠制网,再做一些面罩发给百姓,别叫他们被虫子咬了去。” 隔日他们换成铁网之后,蝗虫烧杀的速度更快了,铁网遇火烫得烧红,蝗虫飞扑上去当场就熟了。 眼看着官兵扑杀蝗虫越发熟练,裴朔才让刘彰贴出告示,鼓动百姓以火杀虫,又叫官兵在旁协助。 “大人!大人!”崔怀从外面跑进来,满脸的喜色。 裴朔从厨房里探个头,崔怀钻进厨房,顿时被一股油炸的诱人香气所吸引,裴朔正系着围裙在锅里翻炒什么,见他进来笑道:“你来的正好,我刚出锅的好菜。” 崔怀上前一看,差点吐了,只见满锅的蝗虫,此刻被他炸的金黄酥脆,但崔怀还是不能接受,他一双眉毛都快拧到一起了,眼睁睁看着裴朔将那盘蝗虫盛进铁盆里端出。 “尝尝?”裴朔好客地端去。 崔怀面露难色倒退两步,“大人,您还是饶了我吧,这我可不敢吃。” 裴朔又逼近两步,自己随手拿了一只咔嚓一声酥脆的声音传来,裴朔将那只蝗虫吃了个干净。 此刻崔怀内心的世界终于崩塌了,他对于裴朔的敬意越发崇拜,裴朔实乃神人,他连虫子也敢吃。 崔怀整个人靠在墙上,眼睁睁看着裴朔又端出来一盆蝗虫,只不过这一盆不是用蝗虫炸的,而是用炭火烤香的,辅之以酱汁佐料,还带着香料的香气,然而密密麻麻的虫子他浑身鸡皮疙瘩都出来了。 “大人!”崔怀简直想跪。 大人真乃神人! 他连虫子都敢吃,他还有什么不敢的? “真的很香的,你尝尝。”裴朔又推销了一下他的蝗虫。 崔怀战战兢兢。 “刘太守说城中粮食不足,我就想了这个法子,蝗虫也可暂未充饥。” 崔怀:“……” 救命啊! “你尝尝!” 崔怀被他步步紧逼,一直逼到角落,裴朔眼疾手快直接往他嘴里塞了一只,崔怀瞬间就瞪大了眼,张嘴就想吐。 “不许吐。” 崔怀表情像是吃了屎一样难受,但苦于裴朔在前,他无奈只能硬着头皮在嘴里嚼了嚼。 嚼啊嚼的。 嗯?什么东西这么香? 崔怀再看那盆蝗虫时,已经不再是单单看害虫的眼神,而是看一盘美味的食物,“我现在就去贴出告示,要全城百姓捕杀蝗虫食之。” “等等!把这些带去,宴请百姓品尝。城中粮少,百姓恐无油水,这些是以烧火碳灰炙烤成的,味道也很不错。” “算了,我跟你同去。” 裴朔将围裙摘下,正要走,身后崔怀扑通一下朝他跪下来了。 “嗯?” “大人!我愿拜大人为师,求大人收我,我愿终身侍候老师。” 裴朔头一歪,缓缓打出一个问号,满脸茫然,这又是哪门子情况? “大人。” 崔怀膝行两步,抓住裴朔衣角,仰面含泪,“崔怀自幼自命不凡,直到遇见大人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桃水村出事后崔怀有心救大人,奈何身为寒门实在力薄,我追随大人入青州,又追随大人进京城。” “实乃天命不济,大人竟做了当朝驸马不能实现内心壮志,幸好上苍垂怜,大人又得官职。” “自入豫州,所见所闻,大人神思妙计,崔怀心向往之,愿拜大人为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当终身侍奉大人,万死不辞,求大人收我!” 裴朔被他抓着衣角,表情越发莫名。不是,兄弟,你有病啊?我年纪比你还小,你认我当爹? 第115章 裴朔扯了扯自己被抱住的腿, 然而没扯动,崔怀就像一只八爪鱼死死抓着他,除非自己点头, 否则绝不松手。 “崔大人, 你我同朝为官, 我怎么敢做大人的老师?”裴朔又使劲拽了拽自己的衣袍, 他的新衣服要被这厮拽烂了。 “我不管,大人今日不收我,我就不起。” “我教不了你什么, 况且崔大人比我年长许多, 阅历丰富,又在翰林院历练两年……” “吾师道也, 夫庸知其年之先后生于吾乎?是故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 师之所存也。孔子也说: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恩师,求恩师收我。” 裴朔:“……” “我爹才是你恩师。” “不!裴侍郎乃学生师祖,大人才是学生的恩师。” 裴朔:“……” “你起来!” “不起!” “起来!” “不!”崔怀越抱越紧。 “我真服了。”裴朔拖着他抱住的那条腿挪了两步, 崔怀在地上划出一道拖痕, 但依旧死死不放。 俩人争执片刻, 裴朔不松口,崔怀也不松手,犹如鹬蚌相争。最后还是刘彰等了崔怀许久没见到他的影子,急匆匆赶过来正好看见这一幕。 “这是怎么了?”刘彰瞧着崔怀坐在地上死死抱着裴朔的腿, 裴朔抱着一盆蝗虫,无语地看着苍天。 “刘大人来得正好,快把他拉开。” “不!刘大人, 我欲拜恩师为师,奈何恩师不愿收我,请刘大人做个见证,我今日一定要拜恩师为师。” 恩师、拜师、恩师、拜师…… 裴朔耳朵都快被他循环成魔音。 刘彰憨厚一笑,乐呵呵道:“裴大人身负才学,崔大人也是仰慕您已久,依我看不如就从了崔大人。” 裴朔瞪了他一眼,刘彰笑容戛然而止,抿唇闭嘴。 崔怀则是猛地点头,“我能洗衣叠被、洗脚按摩,我还可以为恩师点灯研墨、红袖添香……” 裴朔瞪大了眼,“你是个男的。” “男的也可以红袖添香,只要恩师愿意,我可以着女装伺候恩师。” 裴朔表情比崔怀吃了蝗虫还要难看,他在脑海中想象了一下崔怀着女装在旁为他研墨的场景,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大可不必。” “你起来。” “我不起。” “我收你行不行?我的脚麻了。”裴朔最终还是拗不过他。 “我来帮恩师捶腿。” “滚!” “我有言在先,我教不了你,你自己随意。” “恩师在上,受弟子一拜。” 崔怀终于放开了裴朔的腿,后退几步,朝着裴朔三叩九拜地行了一个大礼。裴朔还没来得及无语,就见一旁的刘彰感动得热泪盈眶,一直拿衣袖擦眼泪。 “你感动个屁啊?”裴朔的脾气都快被这两个人点暴躁了。 “你别跪了。” “你别哭了。” “我真服了。” 一个是八爪鱼转世,一个是眼泪做的天天哭。 刘彰吸吸鼻子,“二位大人师生之情实乃感天动地,刘某此生能有所见识,实属天幸。” 裴朔:“……” 裴朔拂袖而去,抱着他的两盆子蝗虫,崔怀见状连忙屁颠屁颠跟上去,“恩师,我来拿着,不能劳恩师辛苦。” 裴朔想骂街。 但他现在是一个拥有良好教养的古代公务员,他不能骂街。 豫州城府衙边上,告示旁。 有官兵贴出了告示,百姓围堵一通。 “让我们抓蝗虫吃?这虫子怎么吃嘛?” “就是啊,这虫子哪能吃?是不是你们把粮食贪污了,反叫我们吃虫子。” “把粮食交出来。” 砰—— 一阵打锣声瞬间冲破叫嚷声。 眼看着裴朔为首,身后刘彰、崔怀穿着官袍上前,有人自发让开了路,裴朔站在告示前,踩着凳子。 “本官裴朔,师从大理寺阎文山,阎大人乃青天在世,本官也绝不会拿群众一针一线。” “是阎大人的学生?” “真的是阎大人的学生?” “他是裴朔!是钦差大人!让鸭子吃蝗虫的法子就是他想出来的,他还给我们发粮食。” “他是好官!” 裴朔三言两语的破解了当前困局,崔怀拉了拉裴朔衣角,“恩师,您何时师从阎大人了?” 裴朔压低声音,笑道:“我骗他们的。” 崔怀哦了一声,掏出一个随身的小本本就开始记录,裴朔吓得忙捂住他的小本本,“这个不用记。” 一天天的乱记些什么鬼东西。 阎文山在民间声望很高。 借用阎文山的名气,能更好的帮他们推进工作。 “本官发现蝗虫可食,故亲自下厨做了炸烤蝗虫,皆在此处,若诸位乡亲不信,本官先食之。” 他说着有官兵在前面架了一个简易的桌子,将那两大盆炸烤蝗虫摆在百姓面前,百姓对于蝗虫可谓是又畏又惧,瞧着就心生恐惧,哪还敢吃呢? 裴朔笑笑,拿筷子夹起一只蝗虫,“以油炸烹之,入口酥脆醇香,这蝗虫如此残害我们的粮食,若不食之岂能泄愤?” 他说着直接放进嘴里吃了起来。随后又将筷子依次递给崔怀、刘彰。 崔怀已经受过摧残,这会儿对于蝗虫已经没有那么抵触,但刘彰却是表情哭唧唧的半天没敢入口,可如今全城的百姓都围堵在这儿,他若是不吃,岂不是直接打了裴朔的脸。 刘彰一闭眼一张嘴,把那只蝗虫塞了进去,舌头牙齿都不敢碰蝗虫尸体,但直接吞咽恐把自己噎死,他直接尝试着快速嚼动。 但越嚼越觉得,这玩意儿好像还真能吃,甚至还有点好吃。他眼前一亮。 “他吃了。” “他竟然真的吃了?难道蝗虫真的能吃?” “裴大人说的对,蝗虫残害庄稼,不食之不足以泄愤。” “几位大人都吃了,我们还等什么?” 裴朔说着将筷子递了过去,“可有民众要尝之?” 队伍中有个胆大的汉子被人推了出来,众人笑笑,“王大胆,你不是自诩胆大,你先尝尝。” “我尝就我尝。”被喊做王大胆的汉子率先夹起蝗虫,入口前五官便已经皱在了一起。一只蝗虫入腹,只觉得口齿生香,对于已经饿了几日,每天只能喝米粥的灾民来说,这简直是天物。 “好吃!”王大胆眼前一亮,又夹了一只,眼看着他吃了一只又一只,其他人便坐不住了,一拥而上,分别拿了那蝗虫尝试。 入口前每一个都是带着英勇就义的气势,等入口之后各个好似飘然若仙。蝗虫之美,对于嘴里早淡出鸟来的灾民来说,实在上上佳品。 “本官尝试了蝗虫的几种做法,已全部贴在告示之中,大家可自行抓捕蝗虫食之。” “城中虽米粮无多,但本官已托人运粮,不肖十日便能送来,运粮的乃是当今的威武大将军霍成!” “霍将军?难道是那位杀了夏侯云的霍将军?” 此地临近南梁,夏侯云屡次三番挑衅边境,豫州百姓对其也是恨得牙痒痒,霍成一战成名,天下赞之。没有人可以抵抗霍成的魅力。 “正是。”裴朔笑笑。 他已经写信给霍衡,从他那里借粮,这会儿应该已经上路了。 “所以这几日就请诸位以蝗虫为食,等待粮食运来,再发给各位。另外,官府已贴出告示,可于夜间以火光和粮食粘液诱捕杀虫,齐心协力,等到秋收,或许我们的粮食还能有所收成。” “好!” “听裴大人的!” 自从裴朔那日喊话后,城中居民捕虫热情空前高涨,白日牧鸭吃虫,养鸭子吃鸭蛋,晚上捕虫杀虫,还可以用炭火炙烤食之。 不出十日,蝗虫已被消杀大半。 “子义,今日霍将军来送粮,我叫元宵随你出城迎接。我要将这几日的事整理成册以送往其他州郡,联合灭虫。” “是,恩师。” 裴朔将牧鸭治蝗、夜间火光诱捕、粮食粘液制作、蝗虫食论全部整理在册,交给刘彰抄写数份,挨个往各州郡发去。 裴朔左等右等没等到霍衡,想着干脆睡一觉,他刚眯着。 “裴怀英!” 一道熟悉的喊声将裴朔惊起。 “你小子都不说来接我,哦~我知道了,你当了大官做了什么狗屁钦差,都不见小爷了。” 霍衡进来一把掀开裴朔的被子,把他从睡梦中强制开机,“快醒醒。” “醒了醒了醒了。”裴朔快被他摇散架了,一只手怎么还这么大劲儿呢? “快跟我说说,你是怎么想出的这好主意,你教我出奇兵,断了夏侯起的粮道,那么一大批的粮食,我军今年终于不会再饿肚子了。” “我可是给你送来了一半,够你豫州百姓吃到明年了。夏侯起这下子是完蛋了,丢了粮食败兵而归,我看他怎么交代,真是出了一口恶气。” “这个夏侯起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野人,不仅熟悉我武功路数,跟我打起来不相上下,还擅近身战,一旦我近他身必死无疑。差点儿把小爷我百战百胜的胜率给打破了。” “你说句话呀。” 裴朔怕他说得口干,默默地给他递了碗水,霍衡一饮而尽,“狗娘养的李娄,我跟他要粮食跟我说什么朝廷蝗虫灾害严重,各地都没有粮食,要不是你那一手,用不了跟夏侯起打仗,我就饿死了。” 裴朔又给他倒了一碗水。 霍衡一口干了,把碗一扔,“你们这没有酒吗?我远道而来你就给我吃这个?” 裴朔循循善诱道:“我们这还有点儿特产,配酒最好。要尝尝吗?” “必须尝尝,顺便给我打包一些,我带回去给军中的兄弟们也尝尝。” 很快元宵端上来两壶酒外加两盘炸蝗虫,霍衡看看蝗虫,再看看裴朔,又看了看蝗虫,露出不可置信的目光,“这?特产?” “当年我被困在岭山,也吃过虫子,但是我现在是客人,你请我吃虫子不太合适吧?” “你尝尝,特好吃。”裴朔说着给他夹了一块,自己也咯嘣一声咬了下去。 霍衡被他看得一激灵,大手拍了拍裴朔肩膀,“你连虫子都敢吃,好样的,不愧是我兄弟。” 霍衡为了表示自己不甘落后,张嘴就把那蝗虫吞了进去,嚼啊嚼的,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奇怪起来了,甚至对裴朔的厨艺表示大为震撼。 “你说我们那岭山上的虫子能做成这种味道的吗?” “当年我生吃虫子的时候,一口下去开始爆浆,我还能感受到它在我的舌头里翻滚,它的身体还在抽动,我直接就给它咽了,然后我喉咙里那个汁液特难吃,还是你的虫子好吃。” “呕……”裴朔差点儿被他说吐了,现在看来霍衡才是真男人。 旁边元宵站着看他俩吃饭,也差点儿被霍衡说吐了,甚至连带看着霍衡都觉得恶心起来了。 裴朔看着眼前的蝗虫实在是有些吃不下了,他现在脑子里只有霍衡说的一**浆。 “对了,你家公主呢?她真死了?我不信,你俩跟个人精似得,你指定是把她藏哪儿了,还玩起来金屋藏娇这一套了。” 霍衡看着他,带着不可明说的意味儿,凭着裴朔和公主的感情,要是公主真出了事儿,他早发疯了,怎么可能在这悠哉悠哉地治理蝗虫。 “你话真多啊。”裴朔拿起一个馒头塞他嘴里。 霍衡把馒头拿下来,“你现在在兵部,是不是经常跟关晁打交道,我得提醒你,他这个人贼抠门。” 裴朔疯狂点头。 关晁,兵部尚书,算是裴朔的上司。 “还有那个叫宋鲜的,说起话来山路十八弯,一个不注意就能被他绕进去,之前他给我回信,洋洋洒洒三页纸,我都没看明白他到底要说什么,你可要小心他。” 裴朔再次疯狂点头。 “我先前跟他要兵书文册,说了一大堆,跟和尚念咒似的,最后耗了我半个时辰,跟我说他不行,我差点儿一碗水泼他脸上。” “泼!我早就想泼他了,叽叽歪歪的,不知道的以为兵部是他家开的。” 裴朔接着道:“两个月前给你们送粮食的晚了半个月,你猜猜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运粮官病了,叫他儿子替他运粮,结果运粮官的儿子不认路,他把地图拿反了,差点儿把粮食送到北戎部落,幸亏是叫人给救出来了。” 霍衡笑得直拍大腿,扬言下次见着运粮官一定要好好笑话他。 元宵站在旁边,听他俩从兵部骂到户部,再从户部骂到礼部,实在是不敢听下去了,扭头往外走。 “你跑什么?”霍衡一眼就看见他的小动作。 元宵讪笑一声,“我去外面看门。” 这些话可别叫人听去了。 “去吧去吧,你们家小孩还是这么乖巧听话,真不像是你们裴家的人,我听说裴大人现在天天在家给司空夫人洗脚?” 裴夫人复姓司空。 所以都唤一声司空夫人。 裴朔一愣,“还有这事儿?我竟不知道。” 霍衡笑道:“他是你老子,他肯定瞒着你。” 外头元宵蹲在门口,两只手堵着耳朵,听着他俩把裴政的家事也拿出来絮叨了一遍,最后又开始骂工部那边偷工减料,满朝文武没一个逃过他俩的嘴。 求求你们别骂了。 第116章 隔日, 粮食清点完毕,霍衡也该走了,临走前还顺走了一大包特产蝗虫, 扬言要给他们军中的兄弟们尝尝。 裴朔想了想, 又给他塞了两包, 反正他们这的蝗虫数不胜数, 等过了这个季节再想吃可就没有了。 于是,裴朔趁此东风在月刊小报上发表:蝗虫,又名蚂蚱, 油炸炙烤可食之, 口齿留香,大将军霍成深爱之, 日食三斤,配以美酒,可斩敌军万人。 他甚至还请了豫州最有名的画师给他的油炸蝗虫画了像, 在他的《蝗虫食论》下做了插图,作为月刊小报的东家,他的食论瞬间占据头版。 因其新奇, 加之裴朔妙笔生花, 再加上霍成这个代言人, 油炸蝗虫一时间席卷北祈,就连身在京城的王嫣也写信来托他带一批蝗虫去,想在月桂楼加一道新菜。 裴朔干脆又在豫州贴出告示,正式采购蝗虫, 再由官府卖往其他州郡酒楼,以此盈利,豫州百姓捕捉蝗虫热度再次高涨, 甚至腰间荷包都鼓了起来。 有戏言称:蝗虫闻裴大人而丧胆,连夜逃之,裴大人折扇轻点,诛蝗虫九族。 崔怀站在街头,依稀记起裴朔刚来时的豫州,整个街头只有死一样的寂静,百姓饿得没有力气说话,横尸遍野,不过两个月的光景,豫州恢复了活人的活气儿。 街头酒楼饭店新盖,孩童吃饱了有力气在街上跑着玩儿,姑娘们也有心气儿戴着花裁了漂亮的裙子,蝗虫被消杀干净。 十月初,正是秋收的季节。 虽然蝗虫过境,蚕食庄稼,但好在消杀及时,还留存部分粮食,再加上霍衡带来的粮食,足够豫州等到下一次的春收。 裴朔走的那天,豫州百姓自发相送,原本他是叫刘彰瞒住的,结果不知谁走漏了消息,万人空巷来送裴朔。 老者拄着拐杖握住裴朔的手,老泪纵横,“裴大人,多亏了裴大人,要不然我这把老骨头早就入了土。” 裴朔笑笑,反握住他,“您啊,得活一百岁呢。” “裴大人!” “裴大人这是我们自家种的菜。” “这是我们家的鸭子下的鸭蛋。” “还有我家姑娘绣的荷包。” 裴朔的马车被人塞了满满一车的东西,直到再也塞不下,全是乡亲们的心意,如今豫州也不差这几口吃的,他干脆来者不拒。 裴朔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对劲的东西,猛地回头,“荷包就不必了吧,在下已有家室,我娘子要打死我的。” 众人哄堂大笑。 目送裴朔的马车离开,等崔怀再掀开帘子看时,却见豫州老小以刘彰为首,在城门口跪了许久。 于是,崔怀在小本本上写道:恩师泰山崩于眼前而面不改色,乃仙人也。 只有裴朔双眸紧闭。 呜呜呜,眼睛要尿尿了。 憋住! 武兴十六年,十月 裴朔治蝗有功,特迁四品兵部尚书左丞兼户部郎中。 武兴十七年,三月 裴朔进献的神**,第一批制造完毕,发往边疆,破获南梁十万大军,帝大为赞赏,连升两级。 随后一年里,大抵是武兴帝年老脑子不够用,身边又多是早年间被他宠信的贪官佞臣,小事叽叽歪歪,大事屁都不放一个,朝中犹如大厦将倾无可用之人,而裴朔大包大揽地替他解决了所有的难题,连晋三级,一跃为天子宠臣。 武兴十七年,八月 皇帝病重卧榻。 同时,因黄河水患久治难消,裴朔上书请求调李观来治水,然而李观病重难行,只递上了请辞的折子和一封治水之论,自此辞官归隐。 武兴十八年,二月 裴朔迁任户部尚书,掌管天下财政,公主府门庭若市,不拘一格广纳天下寒士揽为门客。 武兴十八年,三月 杏榜再揭,金科录取三十人,一半出自裴朔门下。 裴朔给谢蔺寄了一封信。 [宝贝儿,你再不打进来,我就要当丞相了。] 远在雍州的谢蔺看着时不时传来的消息,再看看裴朔寄来的信,简直是哭笑不得,“再过两年,我看他都能当皇帝了。” 彩云笑笑,“驸马爷德才兼备,能力超出常人,早晚可成大事。” 谢蔺提笔回信。 [粮草已备,兵马已足,不日挥师北上。] 他坐镇雍州,暗中筹备两年,结交十八路诸侯,招揽天下名士将才,也是时候该有所动作了。 武兴十八年,六月 谢鸢病逝于南梁,南平郡王上书请奏讨伐南梁,帝不允,朝中大臣多主张议和。 南平郡王亲自发檄文指责南梁要接谢鸢尸体回国,南梁一口回绝,又一纸文书反责问武兴帝逼其交出南平郡王。 “醒醒,霍衡,起床了。” “霍——衡——” 裴朔进入长平城第一件事,把睡着的霍衡摇了起来,霍衡还趴在床上呼呼大睡,整个人差点儿被摇散架,一睁眼看见裴朔那张脸,咕噜一下滚下床去。 “今夕何年?”霍衡还以为又是梦中他同怀英、文德花下醉酒。 “武兴十八年。” 反应过来的霍衡忙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自己身上的衣裳,惊喜道:“你怎么在这儿?” “婉玉公主病逝南梁,南平郡王请奏发兵,陛下不允,南平郡王发檄文质问南梁,南梁皇帝得知此事反咬一口,要求陛下将南平郡王交出去,陛下犹豫再三,应允。” 霍衡听完一时都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他几次欲开口,又怕自己骂的太难听,走出屋门看看外头没人。 他才终于试探性地问道:“咱们陛下是老糊涂了吗?” 裴朔一摊手,“文武百官跪了一天,终于求得陛下收回成命,于是南梁要求我朝赔长平、菀城、景州三地,陛下答应了。” 霍衡:“他……” 霍衡张了张嘴,虽然没有骂出口,但是通过他的口型,裴朔能看出来骂得很脏。 “我是死的吗?我在长平和夏侯起打了两年,现在说割地就割地,说出去我这个大将军还要不要做了?” 裴朔接着道:“自从夏侯起横空出世,你和他打得几欲平手,四胜三败三平,陛下已经不相信你了。” 霍衡愤愤不平道:“要不是老子只有一条胳膊,我早擒夏侯起小贼了。” “所以,陛下让我来处理割让事宜,我还带来了割让圣旨。” 霍衡问:“你怎么想的?” “我的想法当然是……干死他们,我密诏不发,你弄死夏侯起,班师回朝,把夏侯起的脑袋扔皇帝脸上。” 这番话可算是说到霍衡心坎上了,他捶了捶自己胸口,又拍拍裴朔,“我就知道你不是孬种。” 霍衡又问:“李观怎么回事?听说他病了辞官?” 裴朔笑道:“他壮得跟头牛一样,命比咱俩加起来都长,我托人去看了,他纯粹是不想上班。” “上班?” “纯粹不想当官,现在辞官后天天在家种菜浇水呢,地里的杂草比豆苗都多。” 霍衡哈哈大笑,虽然因为杨汝玉的事李观不得不做了官,但如今杨汝玉病逝,世间再无能牵制李观的人。 俩人正说着话,外头突然有小兵来报,“将军,夏侯仪领军十万正往金光岘赶来并发文说要来取长平,这是文书。” 霍衡打开文书一看,当场气得把那文书扔到了地上,“长平属北祈,长平百姓更是我北祈百姓,若是落到南梁那群蛮子手里焉有活路?” 不过很快他又疑惑道:“你说领兵的是夏侯仪,不是夏侯起?” “是夏侯仪。” “我知道了,再探。” 霍衡笑道:“若只是夏侯仪,不足为虑。” 裴朔却道:“你怎知夏侯起不在?” “你是说他故意降低我们防备?” “不无可能。” 裴朔起身,他来长平之前已经研究过长平的地势,他站在霍衡床前放大的地图上又看了半天,指着上面某条蜿蜒的曲线。 “金光岘,地势低洼,左侧有山,右侧有林,你先在山上埋伏一军,等南梁军队到时,以滚石击之,南梁必定逃窜至林中,山林隐蔽,你于林中伏击一军,可灭梁军。” 霍衡摸着下巴,“不如用火?大火烧山,烧他个干净。” “不可!”裴朔急忙凑到他跟前,双手撑着桌子看他,“死杀人数太多,会损你寿命。” 他这次来除了帮霍衡抗击南梁,最重要的是他要再试一次,挑战天命,他要救下霍衡。 霍衡被他盯了许久,这才作罢。 “你再看这里,除金光岘外还有一条小路,此路险峻难行,夏侯起一定在这条路上,他想以夏侯仪做饵将你诱出,再趁虚偷取长平。” “你先率队人马击退夏侯仪,我于小路伏击夏侯起,等你击退夏侯仪,再来接应我,前后夹击,必生擒夏侯起。” 他对于长平之战并不熟悉,只能凭借对这个时代的研究做出猜想。 但历史上的霍衡就是死于长平之战,他必须小心谨慎。 而且长平之战,夏侯起一怒而坑杀一城百姓,他不能让历史重演,长平百姓何辜。 “好!此计甚妙。” “天时地利人和皆在我,我必活捉夏侯起。” “等等,我来时带了肉干,做成衣裳,你穿在身上,如有不测,可食肉干。” 霍衡觉得他有些大惊小怪,不过被裴朔瞪了一眼还是将那件肉干做的衣裳穿在铠甲里面。 “霍衡,如果可以的话,先将长平百姓撤出,若是出事,不至于牵连百姓。” “好,我请外祖安排此事。” 随即霍衡点兵出战对上夏侯仪,裴朔则亲自绕到小路上,准备伏击夏侯起。 小路上林荫茂密,最适合埋伏伏击,裴朔藏在林中,“魏将军,等夏侯起现身,劳烦听我号令再杀出。” 魏凉躲在一旁,冷哼一声,丝毫不把裴朔放在眼里,“尚书大人多虑了,我等皆身经百战之徒,还轮不到你一个文官在这指指点点的,你要是害怕就自己回去。” 裴朔:“……” 果然每一个队伍都有二愣子。 很快日头正晒,果然见有一小队人马佯作商户朝他们前行,魏凉当即就要动手,裴朔一把拉住他,“等等。” “还等什么?这个时候是杀夏侯起的最好时机。”魏凉横眉怒怼,甩开裴朔衣袖就要杀出去。 “咱们不是说好的吗?霍将军还没来。” “霍成不过小子,毛都没长齐,我等皆是大将,难道还要等他来才能战否?你把我们当什么人了?” 魏凉此话一出,瞬间得了其他两位将军的附和,眼看着夏侯起商队赶来,魏凉刀刃一举,众将士跟着魏凉杀出去,那夏侯起见自己计谋被破,当即抽出兵刃和魏凉厮杀。 “草,傻逼。” 裴朔低声骂了一句。 这世上除了霍衡没人能打得过夏侯起,他这么冲上去是送人头吗?妈了个巴子,裴朔内心都快把魏凉骂死了。 他请缨来长平,要是魏凉把人头送了,那他真是要被赶回去了。 裴朔见状只得随即应变,捡了手下小兵一只弓箭搭上,对准了夏侯起,咻地一声箭矢飞去,当即射在夏侯启的胳膊上。 “椰丝。”裴朔正要加把劲再射箭时,却见那魏凉跟夏侯起打着打着,夏侯起往后退几步,扭头纵马就跑。 “草你大爷的。”裴朔又骂了一句,谁他妈的打仗把敌人往出口赶啊? “怀英!怀英!我来也。” 突地一声叫嚣,裴朔面色一喜,远远地看着霍衡纵马踏水而来,长枪直接拦住了夏侯起的退路。 那夏侯起却突然扭头看向了裴朔,裴朔心里一咯噔,对方戴着一只丑面具,但他却能感觉到对方是在看他。 霍衡和夏侯起打了将近半个时辰,魏凉在旁帮倒忙,最后还是让夏侯起跑了,霍衡气得一枪将魏凉挑下马去,随后按在地上就开始打,“你怕不是南梁的奸细?要不是你,我早抓住夏侯起了。” 魏凉被他打得鼻青脸肿的,却也不恼,冷哼一声,“霍将军,我是在帮你,谁知道那夏侯起狡猾无比?你自己无能,还来怪别人。” “你等着。”霍衡收起长枪,驾马而来,路过裴朔一把将他拉上马扬长而去。 魏凉在后面啐了一口血沫,身后又一小将凑上来,“这霍衡自来长平,屡建奇功,黄老将军又护着他外孙,视我等如草芥,有他霍衡在,你我再也别想立功封侯。” 魏凉也气地将手中的大刀往地上一插怒道:“霍衡竖子,我誓杀此子。” 回了长平,裴朔道:“你不该当众打他,魏凉虽说坏了大事,但他是老将,又久居长平,你当着众人的面打了他的脸,损他颜面,恐怕他要给你找事。” 霍衡嗤笑道:“我还怕他?” 裴朔叹了口气:“小鬼难缠。” 魏凉贪功冒进,又对霍衡心怀怨怼,恐生事端,他要早做准备。 第117章 晚上, 黄老将军在城中设宴,一来招待裴朔,二来为霍衡庆功, 今日虽没能拿住夏侯起, 但阻止了南梁大军, 也算是大功一件, 值得庆贺。 黄光乃霍衡嫡亲外祖,年逾六十,胡子花白, 但依旧是精神奕奕, 得知霍衡退了夏侯仪又差点儿生擒夏侯起,大笑声几乎能震破房梁。 “你小子, 今日可是威风,一把火烧得夏侯仪胆破心惊。”夏光捋着胡子哈哈大笑。 霍衡也笑道:“夏侯仪不足为惧,只可惜夏侯起放虎归山。” 黄光笑道:“夏侯起今朝被你打败, 又中了一箭,恐怕他三五日内都不敢来。” 裴朔皱了皱眉。 霍衡最后选的还是用火? 用火虽然能更多的耗损敌军,但杀伤过大, 肯定会损害霍衡阳寿。 “外祖, 外祖, 这可是我在京中最好的兄弟。”霍衡酒气上头,拉着裴朔就往黄老将军面前凑。 “见过尚书大人,霍成,你不可无礼, 尚书大人少年英杰,我早在长平就听闻大人于豫州治理蝗虫,天下称颂, 真乃绝世英才。” “坊间传闻大人官位不正,连晋十一级,依我看来,无非是鼠辈忌惮,听说截杀夏侯起也是尚书的主意?” 黄光有几个儿子均已战死,膝下仅有一个独女,独女早亡,霍衡是她唯一的血脉,夏光很疼爱这个外孙,连带着看裴朔也顺眼起来,更何况裴朔治蝗、治水功绩在册,天下称颂,他对于裴朔也是有几分欣赏。 “不敢当。”裴朔心里想着霍衡的事,没敢多喝。 “外祖,你是不知道,那魏凉小人,要不是他故意放走夏侯起,我早拿下他,魏凉定是担心又被我抢了军功。” “还有这事?”黄光哼了一声,怒道:“魏凉,你怎么说?” 魏凉跪地道:“末将是想助霍将军一臂之力,共擒夏侯起,何来故意放走一说?” 裴朔也劝道:“或许魏将军是真的想助霍将军,没想到夏侯起狡诈。” 霍衡将他拉至一旁,“你怎得为魏凉说话?” 裴朔叹道:“此事没有证据,若是老将军打他军棍容人心不服,说你祖孙联合起来排斥外人,况魏凉脑后生反骨,你屡建功勋,他却至今无功,此人又急功近利,我担心他会走歪路,到时候做小人行径。你先稳住他,待他日若真发现他有不轨之心,立即……” 裴朔在脖子上抹了一下,霍衡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行,我听你的。” 有裴朔求情,魏凉免去了一顿军罚,但黄光还是叫人打了他十个军棍以作惩戒。 裴朔不胜酒力,没一会儿的功夫就有些昏昏欲睡,只得先行离去,整个人一头栽在榻上,元宵给他脱了鞋子,又煮了醒酒汤和茶水,自己守在床边眯一会儿。 另一侧酒席还未散场,魏凉被打了军棍,两个人扶着他敷了伤药,魏凉气地拍桌子道:“霍成此子若在,我等永无出头之路。” 副将窦伦道:“倒不如我们开城门投夏侯起,我听说陛下原本就是要割让长平的,那裴朔怀揣圣旨却不宣诏,定是和霍成串通一气想抢功勋。他二人本就有旧,狼狈为奸,若这一仗胜,往后天下人只知霍成,再不知魏将军。” 另一个名唤高胜的倒有些犹豫,“开城投降,岂不成了叛国卖国之贼,岂能做此行径?” 窦伦又劝,“这怎么算是卖国?陛下本就要割让长平,我们是顺应陛下旨意,而且我看霍成早晚要败于夏侯起,不如早降,也可让百姓免于战火啊。” 高胜闻言也终于狠下心来,“皇帝无道,未战先降,只顾自己享乐,不顾边境安危,与其等城池被破,不如投降保全百姓。” 魏凉道:“好!一不做二不休,先杀黄光,再杀霍成裴朔。” 那人摇头道:“霍成难杀,我有一计,可先杀黄光,再以追贼为由将霍成骗至城外,叫他死于夏侯起之手,我们再开城门正是大功一件。” 魏凉重重地点了下头。 几人商定,连夜给南梁去了书信。 魏凉当即抱着一坛酒去找了霍衡和黄光,酒宴还未散,他单膝跪地,“黄老将军,霍将军,先前真是我脑袋糊涂了,我一心想着建立功勋眯了眼睛,今番特意带了好酒给二位赔罪。” 黄光叫人将他扶起叹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也怪我只顾着霍成用着顺手,便忽略了尔等。” 霍成年少、武艺高强、又听话,百战百胜,尤其是专克夏侯起,黄光自然愿意用他,魏凉为首的几个老将心思多,急功近利,容易冒失,久而久之黄光也对他们有所忽略。 霍成也抱着一坛子酒和他碰杯,搂着魏凉肩膀大笑道:“魏将军说的哪里话,我们同朝为官,今日我火气大驳了将军颜面,还请将军不要怪罪我才是。” “哈哈哈。”黄光大笑,“是啊,我这外孙年轻气傲,多多担待,多多担待。” 这几日裴朔巡城加固了防守,俩人训练了一批神弩队,将朝廷送来的一批神弩发下,日日训练,就等着一举歼灭夏侯起。 半夜,外头突然亮起火光,元宵迷迷糊糊醒过来,窗子上不知何时已经溅起一道血光,他吓得连忙去叫裴朔。 “二爷,出事了,外头打起来了。” 裴朔被他晃醒,瞧见外面的火光暗道一声不好,立即披上衣裳就往外走,刚推开屋门就有一具尸体倒了下来。 “魏将军,你要谋反吗?” 他这几日忙着布置神弩军,有心提防魏凉,没想到还是被他钻了空子。 来人正是魏凉,他狞笑一声,“陛下早有圣旨,割让长平,尚书大人却私藏圣旨,我看尚书大人才是谋反的那个人?来人,将他押走。” “魏凉!霍衡在哪?” 魏凉嗤笑一声,“他死定了。” “黄光偏爱外孙,轻视我等,霍成抢占军功,不给他人活路,皇帝无道、未战先降、听信贪官奸佞,我等还不如趁早投敌。” “黄光已经被我杀了,霍衡出城迎战,马上就要死在夏侯起手里,哈哈哈哈……尚书大人,你也死期将至矣。” 裴朔自知不是魏凉的对手,手已经按在了袖中的火枪,但火枪只有6颗子弹,眼前却是有数百人,双拳难敌四手,火枪再强,也没办法用6颗子弹杀数百人,如果火枪落入魏凉手中那才更可怕。 “魏将军!南梁蛮人奸诈不通礼数,你弃城投降绝无活路,夏侯起不会接受你这等反复无常之人,况且夏侯起嗜杀,他若是进城,我北祈百姓危矣。” “魏将军你驻扎长平十年,怎么忍心长平被人夺去?长平百姓若死于夏侯起刀下,你可睡得安稳?” 裴朔一番话说得魏凉几乎是动摇,然而很快他身旁的副将窦伦便提醒道:“将军,我们没有回头路了,黄光已死,霍成被你骗出城,恐怕这会儿已经死在夏侯起埋伏下了,你若是放了裴朔,我等危矣。” 魏凉被他说得原本动摇的心再次坚硬起来,手中的长刀往前一递,“你少在这里妖言惑众,尚书大人,请死吧。” 裴朔几乎已经看见黑白无常拿着链子蹦跶过来,他急忙出声:“等等。” 魏凉手上一顿,同时裴朔手指背在身后做了一个手势,暗中隐藏的暗卫重新将身形隐去。 “霍衡武功盖世,就算被你算计,也不一定会丢了性命,你兄弟占领长平,若是霍衡得胜归来,恐怕就是你们兄弟命丧之时。” “你留我一命,若霍衡胜,则可以我作为交换,若夏侯起胜,你可当场杀我,以示忠心。” “好!就听你的。” 魏凉大手一推,直接将他推入屋内,裴朔眼前一黑踉跄几步险些摔在地上,正好被元宵接住。 “二爷?!”元宵晃晃他,抬头瞪着魏凉,余光却在看周围是否有趁手的物件,若是今日二爷出事,他就算拼了命也要杀魏凉给二爷报仇。 “你瞪我做什么?他还没死呢。”魏凉冷哼一声,令手下人严防死守,又在屋门上加了大锁。 “二爷。”元宵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的场面,生死就在一瞬,外面的尸体吓得他腿都要软了。 裴朔抱着元宵拍了拍他的背安慰道:“没事,没事,别怕。” 他想过边关不易,也想过魏凉会做小人行径,但根本没想过魏凉会叛国。妈的,通关难度飙升五颗星。 元宵看着蹭在自己身上的血迹,再看裴朔的脖子,周遭的血液干涸凝固,但仍有血迹渗出。他从地上爬起来翻找着布条给他包扎,紧紧缠了好几圈才不见血迹渗出。 “元宵,替我研墨。” 裴朔穿好衣袍在桌案前写了信,又盖着自己户部尚书的大印。 “韩韬!”裴朔坐在椅子上,从房梁上翻下来一人,单膝跪于裴朔面前。 他这次来只带了二十暗卫随身隐于暗处,这二十人虽是精英,但若是对上魏凉的数百兵士,恐怕只能白白送死,所以他才会制止韩韬的动作。 除了暗卫二十,还有兵将八百,藏于城中,他来长平之时曾传信给谢明昭借兵,但这厮不知是出了什么事,大军迟迟不到。好在谢明昭早有预料,兵分两路,有八百先锋先至,已跟随裴朔入城。 八百就八百! “此信你派人速速传于雍州文宣王,看看他那里是不是被什么人拦住大军难以前行。” 他就知道,不出意外的话,一定会出意外的。 “这封信派人送往景州,请景州刺史火速派兵救援。” “是!” 韩韬走后,裴朔从袖中取出那封割让土地的圣旨,裴朔看了又看确认是真迹,直接点火将圣旨烧毁。 随着圣旨化作灰烬,他的脸色也逐渐阴沉下来,圣旨一直被他随身携带不会泄露,而长平之内知晓割让的人不过他、黄光、霍衡三人。魏凉是如何知道的? 长平之内无人知晓割让,不代表长平之外没有,夏侯仪以取长平为由发兵,难道说城中有夏侯氏的内鬼?这内鬼知晓割让一事,故意撺掇魏凉造反? 他脑中忽然想起魏凉身后一人,灵光一现。 裴朔打了一个响指,随着声音落下又窜出来一人跪地,“你潜入窦伦府中,探查他是否和夏侯氏有过往来信笺,尤其是否有不明财帛。” “是。” 霍衡是个大嘴巴,从他来长平第一天开始就絮絮叨叨跟他说了很多话,其中就包括窦伦有谋、但视财如命、反复小人,魏凉高武、却急功近利、夸夸其谈,高胜心怀百姓、可易听谗言、胆小怕事。 前几日他还听说窦伦新得了一颗大东珠,而南梁盛产珍珠…… 两日后,见裴朔没有任何动作,而霍衡也生死不明,长平几乎尽在掌控之中,魏凉等人逐渐放松警惕,韩韬暗中集结城中八百人。 趁夜,韩韬推开窗户,一刀就抹了守门士兵的脖子,随着他手势一起,十几暗卫倾巢而出,各个动作轻快,出手利索,在士兵倒下的瞬间就将尸体揽住轻声放在地上,防止闹出动静来,直至一小片被他清理干净。 裴朔踩着窗台,韩韬递出一只手扶着裴朔衣袖将他带出来。 太守府,屋内昏暗,未点烛火。 太守吉腾刚从将军府回来,正要叫来下人点灯,忽然瞧见一角坐着一人。 “什么人?”吉腾惊叫出声,手已经抓到了旁边的剑,只是还没握住,脖子上就被人挟制住。 裴朔坐在阴影处,手指轻叩桌面,眼眸微抬,声音懒懒,“吉腾,叛国是何罪名?” 吉腾吓得扑通一声就跪在地上,老泪纵横,身上的官袍都还没脱,爬着朝裴朔扑过来,“尚书大人,尚书大人,都是魏凉威逼我等啊。微臣镇守长平十余年久,岂会因贼子叛国啊?” 吉腾本就是长平人,他的家族也都在长平,他又是长平太守,可以说他和长平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也是为什么他找上了吉腾。 “南梁进城后,你知道会发生什么吗?你全家老小的性命可都系于长平一身,难道你愿将性命挂在他人身上吗?” 吉腾哭道:“南梁野蛮,定会伤我百姓,请大人救我全家啊。” 裴朔俯身将他扶起来,“吉腾,你被迫降于魏凉,实属无奈,我心了然,今可将功折罪,若能收复长平,我定会上奏陛下,表你功勋。” “明日正值你寿辰,不妨宴请魏凉、窦伦、高胜三人?届时……” 裴朔凑近他耳语几句。 隔日,吉腾以寿辰为由,宴请长平城中大小官员,酒到酣处,吉腾手一歪,酒杯落地碎裂,众人一滞,却见屏风后瞬间窜出来数百兵甲。 吉腾已起身站在一侧,有红衣男子迈步而出,掀袍坐在吉腾原来的位置,手中折扇轻摇,轻笑道:“诸位好久不见,怎么都不说话了?” “接着奏乐,接着舞啊?” 魏凉眼眸微眯,“裴朔,是你!吉腾,你这小人,竟敢设鸿门宴害我。” 裴朔笑笑。 鸿门宴虽土,但确实好用。 吉腾冷哼一声,“我是助尚书大人剿灭叛党。魏凉,你杀害黄光,又害霍成,如今还要致我等于不义之地,难道千百年后我等都要和你这叛贼一同遗臭万年吗?” “正是!” “魏凉,你贼子祸心。” “诛杀叛贼。” 裴朔折扇轻摇,无论文臣武将,谁都不会想遗臭万年,他们兢兢业业在长平镇守数十年,怎么甘心一朝被毁清名。不过都是碍于魏凉势大。只要他一招手,一呼百应,可杀魏凉。 魏凉握紧了腰间的剑,正欲叫人,门外又窜出来数百兵胄,只不过来的却不是魏凉的人,魏凉见状拔剑直逼裴朔。 裴朔袖中火枪抬出,砰地一声,魏凉口中的话还没说完额头已开出一个血淋淋的大洞来,随即不甘地倒下。 如果他早知道魏凉要谋反,他早就该劝霍衡杀了魏凉。 高胜吓得腿都软了,“尚书大人饶命,我、我也是被魏凉威逼,这才不得不……” 砰—— 裴朔根本不听他的解释。 他吹了吹枪管的烟雾,又一抬手。 很快就有人抬着一箱又一箱的奇珍异宝进来,哗啦啦地全是没见过的好宝贝,看得人眼前红热。 窦伦一屁股坐在地上,“你……你……” 裴朔微微一笑,犹如魔鬼在世,“充公,用作军费。” “拉下去,斩首。” 这等嗜财如命的小人杀他浪费子弹。 窦伦被斩后,韩韬带人提着一箱子信笺哗啦啦地全部倒在大堂之内,众人脸色一白,有些双腿发软,额头冷汗四起,甚至还有直接晕倒当场的。 “尚书大人,这些都是城中人连通夏侯氏的信笺。” 裴朔扫视众人一圈,冷笑一声,这城中还真的卧虎藏龙。他接过元宵递来的火折子,吹开火焰,直接扔进信笺中,随着火苗吞噬信笺,所有人的心也都提了起来。 “魏凉已死,我相信诸位大人都是被贼首威逼至此,昔日楚庄王宠姬被人趁蜡烛熄灭冒犯,宠姬折下那人帽缨请求治罪,然而楚庄王却令所有人都折下帽缨,再点燃蜡烛,不予追究,今日本官愿效仿楚庄王,往事付之一炬,但若有下次,当如逆贼。” 他身在长平,缺少可用之人,更无根基,万事还要依靠这些人。 “众将听令!”他缓缓起身,目光锐利。 众人纷纷俯首拜倒,跪成几列,“谨听大人令。” “吉腾,霍将军战况如何?” 吉腾道:“霍将军于三日前追踪杀害黄老将军的凶手出城,至今不知踪迹,探子来报说夏侯起至今也并未回营,恐怕还在厮杀。” 裴朔沉声道:“张亨、邹留、王夷、纪会,你四人各领五十人马从南门出,沿四个方向寻找,若有霍将军踪迹,烟花为号。” “是。” “吉腾守城,巡守各门,若霍将军归来,速速迎其入城,准备膳食。” “秦农,你派人前往夏侯营中造谣,就说霍将军得胜归来,长平城中大摆宴席。” “王罡率三千人马,今夜夏侯仪必然出兵,待他离开,夜袭夏侯营帐,烧其粮草。曹元、胡贤、王环,随我截其后路,火起为号,我必生擒夏侯仪。” 此为围魏救赵。 若是夏侯起知道营帐被毁,一定会撤兵回来救夏侯仪,那霍衡可得救。 “出兵。” 随着他手中折扇一指,众人各自领命而去。 元宵在旁眉毛都拧在一起了,“二爷,战场上刀剑无眼,要不你还是坐守长平吧。” 裴朔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安心,“我也有事安排给你,你在城中摆庆功流水宴,协助秦农造谣,顺便给我煮一杯奶茶,多加冰块,加芋圆,我要提提神。” 杳无音信的不止是霍衡,夏侯起同样毫无踪迹可查,是故夏侯仪听说霍衡回营,着急忙慌地就往外跑。霍衡回来了,那夏侯起岂不是死定了? 夜半,随着夏侯仪出兵,营帐空虚,大火连营,等夏侯仪回过神来时已经晚了,他已经被裴朔的军队包围。 “夏侯仪将军,等你多时了。”裴朔穿着铠甲骑在马上,唇角挂着笑意,拔出手中长剑,剑指苍天。 “生擒夏侯仪者,记首功。” 随着他一声令下,手下将领一拥而上,他坐在马上神色淡淡,眼睁睁看着夏侯仪被人五花大绑塞在马上。 夏侯仪怒目而视,“奸贼,你设计害我出城。” “将军岂不闻兵不厌诈?” 裴朔用剑鞘拍了拍夏侯仪的脸,这家伙以后可是要跟着谢蔺南征北战的,他可不能就这么弄死了。 “回城!” 将军府内,裴朔大马金刀往那儿一坐,城中原本做戏用的庆功宴正好用来庆祝生擒夏侯仪。不过现在霍衡还没有找到,众人还需时刻提心吊胆,也没人真心享乐,不过是先燃军心罢了。 “将夏侯仪被擒的消息放出去。” 他们找不到夏侯起,但夏侯起未必不知道夏侯仪的消息,只要他收手往回赶,霍衡就有生路。 “城中将领分为十六队,昼夜轮换,八方探查,务必要找到霍将军。” 然而裴朔派人围着长平找了数日,莫说霍衡,连夏侯起都没看见,也不知道这两个人打着打着打到哪里去了。 裴朔在城中指挥,他不断地加派人手,可荒山野岭一点消息都收不到,终于裴朔忍不住了,他把主意打到了夏侯仪身上。 元宵端来一碗他的加冰奶茶,裴朔喝了两口,眼神盯着对面被绑成螃蟹的夏侯仪,笑道:“小子,不如投降我北祈如何?” “呸!你不就是要拿我换霍成吗?你有本事弄死我。”夏侯仪直接摆烂躺在地上,反正裴朔不敢弄死他。 裴朔一脚将其踹倒,踩在他心口上,笑盈盈道:“将军,喝酸梅汤吗?还是喜欢喝冰奶茶?” “你不是要毒死我吧?”夏侯仪狐疑地看着那两碗不知是什么汤的。 “你不是说我要拿你换霍成吗?我怎么会毒死你呢?” 夏侯仪又狐疑地看着他,但现在天气炎热,他到现在滴水未进,那两碗加着冰块冒着凉气的什么汤实在是惹人垂涎。 裴朔直接将碗口对准他,给他喝了两口,夏侯仪顿时眼前一亮。什么玩意儿,这么好喝? “再尝尝这个吗?”南方人喜甜,他就猜夏侯仪一定会喜欢。 夏侯仪大口大口地喝着碗中的冰奶茶,干完一碗,又被裴朔喂了一口酸梅汤,酸甜可口,冰凉沁人,一瞬间夏侯仪投降的心都快有了。 “你别想用区区两碗汤就让我投降。” 裴朔哈哈大笑,又问:“你读过书吗?” “那是自然,我读春秋的。” “那怎么这么简单的调虎离山之计都能中?” “你……”夏侯仪气得脸色涨红,他那是一时担忧兄长。 “听说你兄长自幼流落在外,他这般突然回去,却抢了你的主帅之位,你不怨他?” 听说夏侯家亲缘浅薄,那夏侯起被找回去,恐怕也是被人看中了能力,否则夏侯家也不会在意一个流落在外的子嗣。 “奸贼,你少挑拨我和兄长,兄长胜我良多,我心甘情愿。” “那你兄长读过书吗?他写的字很丑的。”裴朔将夏侯起当初给他签过字的小本本拿出来,将那一页展示出来。 “你怎么……”夏侯仪一惊。 兄长那般鬼神莫测的字是不会有人能模仿出来的。 “当初你兄长在北祈时,曾和我有数面之缘,他还说他喜欢我,想娶我为妻,这字便是定情之物,当初我要是答应了他,你现在应该管我叫嫂子。” 夏侯仪双目猛地睁大,“你胡说八道什么……” 然而他的声音却越来越小,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又猛地看向裴朔,仔细将他打量了一遍,“所以画像上的人是你!他腰间的那块玉佩也是你送的!” “是啊,我原来姓白。”裴朔虽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并不影响他一口认下。 他记得史书上写夏侯起是个断袖,因一美人而失一城,此人名唤白夫人。他如果能从夏侯仪口中将这个白夫人的信息骗出来,或许能趁早除了夏侯起这个祸患。 “你兄长可有跟你说过我的坏话?” 夏侯仪狐疑地看着他,很快他又一笑,“你想从我口中套话,你不是那个人。” “怎么不是呢?”裴朔忽然凑近夏侯仪耳边,吐气如兰,“他屁。股上有颗痣,你见过吗?” 夏侯仪脸色猛地爆红,“你你你……你们……” 裴朔微微一笑。 夏侯起那个人性情倨傲,他肯定不会让别人见到他的屁。股,所以随便他胡乱说什么,有本事夏侯仪亲自去求证啊! 裴朔毫不犹豫地承认:“是的,我们做过夫妻。” 他和这些古人相比较,他最大的优点就是:他不要脸。 夏侯仪脸色涨红,“那你为什么抛弃他?” 哦~原来夏侯起是被人抛弃了。 啧啧啧,南梁战神也会爱而不得啊。 “因为爱。” “啊?什么?”夏侯仪懵了。 “因为我太爱他了,父亲不同意我和他的婚事,为了他的性命,我不得不断情绝爱。没想到他竟然是南梁人,还是你们夏侯家的公子。” 夏侯仪被感动了,“要不你归降南梁,我一定禀明父亲,让兄长娶你为妻,我们南梁人不在乎这个的。” 裴朔吸吸鼻子,眸中有泪光闪烁,“他一定恨毒了我,这次捉你来,实则也是想逼他来见我。” 他说到情浓时,更是背过夏侯仪俯身失声痛哭,肩膀一抖一抖的抽搐不止,裴朔嚎声渐渐,他沾了点唾沫往自己眼下面抹,又故意拿袖子佯作擦泪,揉得双眼通红。 夏侯仪一看他这副样子,瞬间又信了半分,反而开始劝慰裴朔,“兄长追击霍成将军而去,他恐怕并不知道你在城中。” “不!那日山路我曾远远见他一面,他也见到了我,可他还是不愿意见我,策马远去,我只能望着他的背影暗自伤神。” 夏侯仪开始义愤填膺,“兄长怎能这样?他一定是不知道内情,待我跟他详说,他一定愿意见你的。” 裴朔却突然握住他的手臂哭道:“好弟弟,你当真愿意帮我?” “我愿意!” 裴朔当即把他的绳子解开,“弟弟,你将如何帮我?” “我有一烟信,即刻放之,兄长见空中烟信,定会速速赶来,届时我会为你们二人说和。” “好弟弟。”裴朔上前一把抱住了他,抱头痛哭。 史书说夏侯仪好看话本,每每读到深处,伏案痛哭,叫人捉来著书人,当面改之。 想必他也一定喜欢自己刚编的故事。 一旁的元宵都看傻了。 什么情况? 第118章 另一头的霍衡和夏侯起厮杀了五天五夜, 霍衡单枪匹马从重围之中杀出,所带人马全部死于陷阱之中,身上的铠甲已染成血色, 枪身血迹干涸。 夏侯起也好不到那里去, 他伏击霍衡, 却不料霍衡果真是将星转世, 一个人折了他们三千人马,如今只剩下二百人跟着他追击霍衡。 双方均是粒米未尽,滴水未沾, 硬撑着不让自己倒下, 一旦有人先倒下,另一个就会扑上去撕咬。 霍衡从铠甲中掏出裴朔给他的肉干衣, 只可惜过河时被水冲走半张,如今只剩下最后一小块被他全部丢进了嘴里,若非裴朔有先见之明, 他真的要饿死在岭山之上。 身后夏侯起仍追着,俩人在无妄坡上再次对峙,霍衡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体力不支, 但手中的寒枪依旧紧握, 对面的人手持双刃。 “夏侯起。” “你真的很像一位故人。” 连日的厮杀夏侯起暴露出来很多熟悉的招式,让霍衡好像回到了曾经的那个秋天,他收到裴朔和李观送的一柄寒月枪,和裴朔手下的一个少年打了一场。 酣畅淋漓, 未决胜负。 双方难逢敌手。 或许那天的结果就注定了未来的结局,他和那个少年至今平局。 只是后来他再未见过那个少年,听说是犯了些事被赶了出去, 他有些惋惜,那样好的苗子,他还想跟裴朔要来。 “我像谁?”夏侯起缓缓开口。 “林红秋日,白发少年,桂子月落,双刃银枪。”霍衡念出几句,双目紧盯着眼前的人。 夏侯起轻笑一声,突然摘下了那张丑面具,霜发轻动,露出一张熟悉而清冷的脸来,“小侯爷,许久不见。” 霍衡手中长枪直指,冷声道:“果然是你,你为何会到南梁去?又缘何成了夏侯起?为何叛国?” 夏侯起笑道:“说来话长,我本就是南梁人,何谈叛国?我父我兄皆是白发,在南梁白发不会被人当作妖怪,反而是护国神将的象征,我也是世家子弟、侯爵名门。” 他现在和霍衡一样了。 霍衡出身侯府,他亦出身侯府。 霍衡是北祈名将,他是南梁名将。不知道那双眼睛会不会再落在他身上? “七天七夜,我又有先机,人马也多你数倍,可还是不能打败你,再打下去也只能同归于尽。我不杀你,你走吧。”夏侯起说着又戴上那张丑面具。 他知道霍衡对于裴朔的意义,他不会杀霍衡,也不能杀霍衡。 但他会打败霍衡,他要破了霍衡的传说,他会成为第一神将,他要他的名字传进裴朔耳中。这样裴朔一定会多看他几眼的。 两个人打了三天三夜,夏侯起又追了霍衡两天两夜,人困马乏,霍衡的肉干衣也已吃完,腹中空空,精力耗尽,再打下去也没有意义。 霍衡哈哈大笑,“好小子,要杀我,再练二十年吧。” 他如今已是穷途末路,现在还能说话不过是硬撑,而夏侯起还有二百人,如果真要杀他,他是逃不掉了,然而夏侯起却一声令下,所有人给霍衡让开了一条路。 霍衡有气无力地坐在马上,全靠一口气支撑着喊道:“喂!他就在我长平,你不去见他吗?” 夏侯起没说活。 二爷应当是不会想见到他的。 他会把长平,乃至整个北祈打下来,然后把裴朔绑回南梁。 霍衡从无妄坡逃出,紧绷的弦在此刻终于断裂,他解开盔甲减轻重量,整个人趴在马背上,腰腹紧紧压着马背,原本的饥饿感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头晕恶心,他有些想吐,身上的伤口还在渗血,滴答地落在地上。 好冷! 好热! 闷热的天气,却是刺骨的寒。 好累! 好饿! 好难受! 头好晕! 他是不是快死了。 裴怀英那家伙,算的真他娘的准啊。 即便是断臂那日他都没吭一声,可此时此刻他却是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难受,巨大的痛苦将他淹没。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失血过多让他浑浑噩噩,腹中饥饿难忍,他本想食草木充饥,可好不容易强撑着抬起眼皮,发现自己竟到了金光岘,那个被自己一把火烧得只剩渣的丛林。 他艰难地从土缝里扣出几根嫩芽,囫囵咽下去。 哈哈哈哈—— 霍衡有些想笑,可身上已经没有力气了,他眼前一黑竟是一头栽进了水里,血迹染红了半条河。 河水灌进五脏六腑,即将淹死之际,身侧的马儿却拱了拱他,不断地用头撞击他。 饥饿、重伤、力竭……多重交织,他真的快要死了。 霍衡最终睁开眼睛,他露出一个惨淡的笑,手指摸了摸马儿,这匹马是他刚从军时,外祖送给他的,跟随他出生入死,历经大小战役,对他而言就像他的生死伙伴一样。 霍衡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翻身爬上了马背,马儿长鸣一声驮着他前行。 好马知途,他的坐骑托着他跨过溪水涧,又越过长野坡,终于快要看到长平的城门口,霍衡已经没有一点力气了。 早知道叫裴朔再多准备些肉干,可他也心知,再多的肉干恐怕都难以支撑那场恶战。 “怀英……”他呢喃一声。 他的伤势过重,失血过多,就算是进了城,恐怕也活不过来了,没想到竟是那家伙给他收尸。 意识逐渐消失,生命力也在他体内一点一点流失,心脏加速跳动,呼吸却在减弱,他靠在马背上好像睡着了似得。 眼前逐渐漆黑,直至再也看不清任何事,渐渐的又好像有了几分光亮,他想起了他初次见到裴朔时那厮鬼鬼祟祟从裴府溜出去要逃婚,后来又见裴朔时他在驸马大选上大放光芒。 画面一点一点跳动,最后又落到了他从军前夜,他和裴朔抱着两坛酒去找李观,花下饮酒,又撺掇李观离京,他们三个坐在墙头大笑。 转眼又见李观成了婚,李观和杨汝玉好生拜了堂,李家老太太从手上褪下那只家传的玉镯给了她,裴朔和他的公主也生了个孩儿,那小子一定和裴朔一样混球…… “霍衡!” 霍衡闭了闭眼。 好像又听到了裴朔的声音。 “封候拜将、名垂青史的代价是你会死在城门下,你也愿意吗?” 裴朔那日急切的声音再次响在他耳边,从前他年少轻狂只觉得自己战无不胜怎么可能英年早逝,如今到了这个关头,才终于信了裴朔。 他命途将尽。 他当时说的是:我愿意。 时至今日,他依旧愿意。 我心如铁,不可催之。只恨未死于敌手,而败于内贼。 只可惜负了花下饮酒的诺言。 那坛桃花酒还没能喝上,已是故人分崩离析。 他抱着那杆枪,像是睡着了。 * “将军,有烟信!” 另一侧夏侯起也正处于生死之间,耳边有人突然呐喊一声,他瞧见一只烟花从长平上空爆出。 夏侯仪被抓了。 夏侯起怒骂一声。 这个蠢货。 不过他现在已经没有力气去救夏侯仪了,让他自生自灭吧,夏侯起扭头倒在马背上,有士兵牵着他的马,出来时的三千人,现在只剩下一百多人。 好不容易走到营帐前,一百多号人傻眼了。只见灰头土脸的残兵剩将蹲在地上面如死灰,有的正在地上扒拉草叶子吃,见他们回来每个人的表情都是老泪纵横。 “将军,咱们的营帐被人烧了。” 夏侯起又艰难地看了一眼烧毁的营帐,内心又骂了一句,再次陷入黑暗中。 * “大人,大人!” “霍将军,是霍将军回来了!” 裴朔得到消息,只叫手底下人重兵看好夏侯仪,跌跌撞撞地就往外跑,耳边风呼呼地吹,等他跑到城门口,正好看到城门大开。 有人牵着霍衡的马入城,马背上驮着一个血衣男人,有人正要将霍衡从马背上放下,见裴朔过来立马单膝跪下。 “霍衡!” 裴朔心脏跳动的速度再次加快,浑身的血液都提了上来,他感觉到自己说出的话都在抖。 身侧的小兵见状单膝跪地道:“大人,霍将军他……” 即便是见惯了久经沙场的小兵们也不忍心去看,各个眼眶含泪,双眼通红。 嗡地一声,裴朔险些站不稳摔在地上,幸而被那小兵扶了一把,他将人甩开又往前跑去,“霍衡,霍衡。” 霍衡的身体已经冰冷僵硬,衣袍被血浸染,往下滴答着血水,脸上的血污还没擦去,冷风吹动他身后的披风,猎猎作响。 “霍衡……” 裴朔大喊一声,可还是唤不回自己在这个时代最好的朋友了。 他初来京城,是霍衡主动跟他说话,又请他喝酒,霍衡是他在京城交到的第一个朋友。 如今李观新婚丧妻、辞官归隐,霍衡死于内贼、英年早逝,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走向注定的结局,他一个也救不了。 “霍衡!” “为什么会这样?” “杨汝玉的病明明已经好了,我也给你带了肉干,可是杨姑娘恶疾突发,你肉干吃尽,还是什么都改变不了。” 裴朔将他从马背上抱下来,眼前霍衡的脸已经变得有些青灰,他拿衣袖擦了擦他脸上的血污,脑海中浮现出来的还是以前那个意气风发的霍衡。 他六击南梁,火烧七军,于峡谷斩杀南梁名将夏侯云,十战夏侯起,火烧金光岘,夺帅旗、断粮草、切后路、三次夜袭敌军吓得对方闻风丧胆。 民间传他的将星转世,裴朔总觉得他不应该是这样的结局。 如果霍衡及冠赐字那日他再多阻止一下,如果他早点察觉魏凉的狼子野心提前杀了他,如果他能多劝一劝霍衡收敛几分傲气,如果…… 世间并没有如果。 即便有如果,即便他有万全之策,霍衡之死,实乃天命难违。 霍衡就像一个bug,他不死,天下不会乱,诸侯也不会蠢蠢欲动,更不会有后来的谢蔺一统中原。 裴朔收敛了霍衡的尸身,连同黄光老将军一并葬在城门处,又盖了庙宇,将魏凉等人立石像跪于庙后,生生世世赎罪。 霍衡死后,他的那匹马儿绝食而死,追随先主而去,裴朔将它也葬在霍衡身侧。 霍衡死,则天下乱。 北祈再无守护神。 “大人,夏侯仪跑了。” “知道了。” “准备退守景州。” 裴朔开始转移长平百姓,有一些人不愿意,裴朔只能一点一点劝,半个月足足转移了三分之一城池的人,将其送往景州、菀城。 “大人,南梁又发兵三万,已至城下。” 双方元气大伤,原本是该休养生息的,可霍衡战死的消息瞒不住,南梁国富民强,趁热打铁,挥师三万卷土重来。 长平无大将则难守,一场内乱把最能打的霍衡、黄光、魏凉等全部扼杀,剩下的不成气候。人非完人,裴政擅长内政,却不懂打仗,即便有带来的神弩,长平也只撑了五日,夏侯起用兵如神,直接破开了长平城门。 “退守景州。” 裴朔一声令下,其余将领携带百姓纷纷往景州撤退。 街道上百姓纷纷逃窜,敌军开始强占钱财、女人。 “快走!” 夏侯起于南门破开,裴朔在北门指挥百姓逃往景州,只要撑过这一段时间,谢蔺的军队就能来。 “啊——” “快跑。” 走丢的孩童站在街道上茫然无助地看着一切被吓得哇哇大哭,腿脚不便的老人被挤压得摔倒在地,裴朔一边哄着谁家的小孩,一边又帮人捡起拐杖,督促他们快些离开长平。 夏侯起,实乃杀神。 突然迎面飘来一张画像,正好打到裴朔脸上,他捡起画像,瞬间怔住,上面的人正是自己,赏金百金。 裴朔:“……” 他还挺值钱。 突然一队兵马从南边袭来,为首的人手一招,瞬间就有人将要逃走的百姓拦住,随即封住城门,紧接着有拿着一张画像。 “谁也不许离开,若见此画像者,赏百金。”夏侯仪骑着马,满脸怒色。那个男人居然敢骗他,兄长屁股上根本没有痣! 裴朔将身形往人群中藏了藏,斗笠的帽檐压低,元宵看着手中的那两张画像,不由得扯了扯嘴角,托二爷的福,他的脑袋也很值钱,他还是第一次这么值钱。 “三日之内,不见此二人,火烧长平,一个不留。”夏侯仪叫喊一声,将通缉令贴在墙上,众人纷纷围观。 裴朔心里一咯噔。 人群开始骚乱,他刚才指挥人群撤退,所以不少百姓都见过他的脸,但没有人把他交出来。 第一天,城东起火,直接烧毁了半个城池,裴朔和长平百姓躲在破庙之中,幸好城东的人已经转移了部分。 第二天,城西遭人抢掠,女人被带回军中,钱财全进了那群混账的口袋,南梁军士见人就杀,视人命如草芥,惨叫声。 破庙内已经没有可以吃的东西了,裴朔把最后的口粮让给老人和小孩,自己和元宵裹着袍子靠在稻草上小憩。 景州危急,拒绝了他的借兵请求,他只能再派韩韬趁夜潜出去,寄希望谢明昭的军队尽快赶过来。 晚上,裴朔睡着正迷糊。 外头又是一阵吵闹声,裴朔猛地惊醒,面前几个人正拿着绳子蹑手蹑脚地站在他面前和他大眼瞪小眼。 见裴朔醒来,那几个人扑通一下跪下,“大人,救救我们吧。那夏侯起烧杀抢掠,我们不想死。” “大人,我们上有老下有小,不能死啊,求大人救我们性命啊。” 元宵气得站在他们面前骂道:“你们不想死,就推我们大人去死?当初让你们走你们不走,他要不是为了救你们早跑出城去,他把自己的口粮都分给你们,你们却反手要把他推出去受死?” 那几人被元宵说得脸红,裴朔站起身来,身体摇晃一下,他身上伤势未愈,急于守城,被夏侯起攻破后又忙着转移百姓,这会儿声音都带着几分虚弱。 “我知道了。” “你们绑我去见夏侯起吧。” 他早晚也要和夏侯起见一面的。 “二爷。”元宵急道。 裴朔闭了闭眼,夏侯起此举就是为了逼他出来,他再不现身恐怕还要死更多的人,倒不如牺牲他一个,或许还能救长平。 裴朔笑笑,“你留在这里,该逃就逃吧。” 元宵摇摇头,“我死也要和二爷死在一起。” 裴朔叹气道:“何必呢,你还小。” 元宵道:“夏侯起要的是我们两个人,恐怕二爷一人不能止住他的怒火,我和二爷一起去,大不了一起死。” “元宵……” “二爷若三更死,不到五更我就自刎下去见你。”元宵眼神突然坚定起来。 裴朔叹了口气,“走吧。” 夏侯起这般大张旗鼓地找他,未必就会要他的性命,相反把元宵留在这里,手无缚鸡之力才有性命之忧。 破庙的百姓将二人五花大绑丢到了将军府门前。 “将军,你们要的人送来了,能不能打开城门放我们离开?”来人脸上挂着讨好的笑。 夏侯仪瞧见裴朔,嘴角噙着一抹冷意,“裴尚书,等你多时了。” 当日裴朔擒夏侯仪时的话,夏侯仪全封不对地还给了他。 裴朔扯了扯嘴角。 “大骗子!”夏侯仪咬牙切齿地从齿缝间挤出几个字。 裴朔讪笑一声,“兵不厌诈嘛。” “你还有脸说!因为你,我去偷看兄长的屁。股被他好一顿打!” 裴朔不厚道地笑出了声。 夏侯仪他真敢…… “将军,能否……” “还有上面说的赏金。” 夏侯仪手中的刀已出鞘,那人话还没说完就被人一刀砍了脑袋,头颅滚在地上,吓得人群一阵尖叫,双目不瞑。 夏侯仪大刀回鞘嗤笑道:“聒噪。” “把他们两个带走。” “剩下的全杀了。” 裴朔愕然,“夏侯将军,百姓无辜,你既然已经抓到我们,不如放了他们。” 夏侯仪冷哼道:“你们长平百姓无辜,那被你和霍成烧死的南梁军士就不无辜吗?” 身后惨叫声一片。 入目猩红,裴朔闭了闭眼。 裴朔和元宵被人五花大绑又送回了原来的住处,黄光、霍衡、裴朔是住在一座宅子里的,如今这座宅子已被夏侯起所占领。 裴朔被推了进去,屋内只站着一人,白衣青年未穿铠甲,霜发纷飞垂落腰间,背对着他,负手而立,裴朔一眼就认出了这人——夏侯起。 裴朔讪笑一声,“夏侯将军,可否放了我的仆人,他无官无职,不该受我牵累。” 然而对面的人却冷笑一声道:“听说我同你做过夫妻?” 造黄谣,被本人抓住了。 第119章 “那是因为我实在爱慕将军, 千秋宴之际,你我也有过一面之缘,我敬佩将军英勇, 对您一见钟情, 甚至还留有将军墨宝, 那日和夏侯仪所说虽有胡诌之语, 但也都是因为我太爱您了。” 裴朔嘴皮子上下一碰就开始造谣。他不止能造夏侯起的谣,他狠起来连自己的谣都能造。 夏侯起静静地看着他胡说八道,表情愕然, 立在原地, 浑身僵硬。他已经听不见裴朔在说的什么甜言蜜语了,只能看到裴朔嘴皮子上下一碰。 他在骗他! 夏侯起不是傻子, 他一直戴着面具,可以说没有和裴朔见过面。 裴朔还在胡编乱造,下巴突然被人捏住了。那人凑近他耳边轻笑, 声音磁性极具诱惑,“你说爱我,不如我们现在就做一回夫妻?我倒不介意和裴尚书假戏真做。” 裴朔:“……” 夏侯起不是心里有挚爱吗?男人果然都是贪图美色的。 “好吧, 其实我爱的人是你的弟弟夏侯仪。”裴朔嘴风大转。 夏侯起:“……” 他轻笑一声, “喜欢我弟弟, 不就是喜欢我?我和他有什么区别?” 夏侯起说着手指挑起他散落了一缕青丝放在指尖把玩。 那可不是。 裴朔讪笑一声。 夏侯仪纯纯二愣子。 夏侯起纯纯大杀神,他胡编乱造那一通在夏侯起这里根本行不通。 眼看无计可施,裴朔只能叹道:“真戏假戏都和我的仆人无关,将军放了他吧, 我愿以死谢罪。” “裴尚书,高官厚禄,心中竟还牵挂自己的仆人。”夏侯起的声音淡淡。 裴朔虽不知对方为何突然阴阳自己, 但为了保住小命又开始乱编一通,“今日落到将军手中,我无话可说。只是那个孩子他刚及弱冠,家中上有老母下有幼儿,还请将军饶过他。” 夏侯起的声音有一瞬间的割裂,“他、他有孩子了?” “对!那孩子生得可爱可怜,若是没了父亲,实在叫人心疼,还望将军高抬贵手。” 夏侯起却突然嗤笑一声,“裴尚书,睁着眼睛说瞎话的功夫真是日渐增长。” 裴朔道:“将军已得长平,何苦累及普通百姓?” 霍衡火烧金光岘,损南梁万人,于是夏侯起火烧长平,以报血仇。 这是史书记载的故事,后世有人说恩怨相报,可他始终觉得军队相争,不该伤及无辜百姓。幸好他已及时转移不少百姓。 “好!我可以放过元宵,但我要你……跟我回南梁做我的小妾。” 裴朔:“……” 他终是长长地叹了口气,“时隔多年,将军何必执着故人?” 直至现在他才终于确认了夏侯起给他的那股熟悉感是从何而来。而且他可没说他的仆人叫元宵,夏侯起如何得知的? 夏侯起动作一滞,扯出几分苦笑,终于摘下脸上的丑面具,露出那种熟悉的脸庞来,比之几年前面容多了几分坚毅和英朗。 他早不再是跟在裴朔屁股后面打转的小孩儿,而是久经沙场能和霍衡打成平手的大将军,是南梁人人称颂的战神,他额角多了一道疤,五官棱角分明,掩不住的冷峻。 “裴朔,你昔日赶我走时,可曾想过今日?”夏侯起唇角挂起一抹冷笑。 他长身玉立,锦袍玉带,站于高台,抬手间便可掌人生死,而裴朔发丝凌乱,衣衫上还沾有泥土血迹,被五花大绑立于下方,昔日主仆已调转身份。 “我赶你走,是因为你心术不正,性好杀戮。” “我是为了帮你!”夏侯起有些急了,噔噔两步又跑到裴朔面前。 “可我并未想要他们的命,他们也罪不至死,况且你欲杀我妻,难道也是为了帮我?”裴朔声音淡淡。 夏侯起有些委屈,怒吼道:“他是男人,他不是你妻,他是骗你的。” 裴朔无奈道:“我知道,我愿意,我不管他是男人还是女人……” 夏侯起垂下了头,双手抱着裴朔的胳膊,声音低落,“那我呢?如今我也是世家王侯,世之名将,我与霍衡齐名,你为什么就是不能看看我呢?霍衡死时你哭成那样,赶我走时却心硬如石。” 他越说声音越小,他实在是不甘心,明明他是最早出现在二爷身边的人,可为什么二爷视霍衡、李观为友,视谢明昭为妻,他觉得是自己出身不好,身份不配。可现在他也是王侯名将,为什么还是不能看看他呢? “小白……” “住口!不许你叫这个名字。” 裴朔还欲说些什么,却见夏侯起伸手解开他身上的绳子,眼圈红红,声音都带着哽咽,泪光闪闪,“我讨厌你。” 裴朔:“……” 突然撒什么小孩子脾气。 “我不杀元宵,但我就是要你跟我回南梁做我的小妾。” 裴朔:“……” 夏侯起气道:“你不答应我现在就杀了他。” “我答应。” 夏侯起却突然愣住了。 可反应过来后,却蓄起了眼泪,愤愤不平地看着裴朔,“连元宵哥哥都很重要,你为了他甚至愿意给我做妾。” “裴朔!” 夏侯起气得胸腔一起一伏,却又一时语塞,干脆拂袖而去,然而走到一半他又想起什么似得,折返回来摸向裴朔的衣袖,果然摸到什么硬硬的东西。 裴朔一咯噔。 却见夏侯起拿着那柄火枪对准某个位置,砰砰几声将剩余的两颗子弹全部用光,随后两只手用力一掰,裴朔眼睁睁看着他青筋暴起像是撒气一样将那枪管掰弯。 夏侯起哼了一声,随后丢下火枪,扬长而去,独留裴朔待在殿中凌乱。 他有病啊?! 门口被人看管起来,他被夏侯起软禁了,他现在都不知道对方要干什么。 他不就是痛恨自己当年无情赶他离开,所以故意要来羞辱吗?是因为自己答应的太快,他没羞辱过瘾?还是因为他对自己余情未了,想和自己鸳鸯枕梦,不是都答应做小妾了吗?他还气什么? 识时务者为俊杰。 裴朔一直都很识时务。 夏侯起大权在握,人为刀俎他为鱼肉,他绝对不会和夏侯起硬碰硬。 而且显然,夏侯起并没有打算要他和元宵的命。 或许,他哄一哄夏侯起。 想到这里,裴朔拉开门,刚抬脚,就被人拦住了,“我们将军不许你出门。” “我要去厨房。” “你想吃什么,我叫人送来。”或许是夏侯起吩咐过什么,看守裴朔的人对他还算尊重,并不似那日被魏凉软禁时的情况。 “我要亲自下厨,做你们将军最喜欢吃的菜。” “这……”那人有些犹豫。 “你可以派人盯着我,我还需要我的随从在旁打下手,他在哪儿?” “跟我来。” 裴朔被引到小厨房里,很快元宵就被人押着带过来,他一见着裴朔就哭着扑了过去,上下将裴朔打量了个遍,直到确认他没事,这才放心。 “天杀的小白,他怎么成了南梁的将军?” 裴朔叹道:“他离开公主府后藏于京中四处漂泊,正好碰上夏侯家的人来接和亲公主,结果发现了流落在外的血脉。” 南梁的夏侯氏一族。 全是祖传的霜发、善战。 北祈人戏称“白毛怪”,所以白泽当初在北祈被人当成妖怪,除了白发确实罕见外,也有南梁的缘故。 夏侯氏试探其武学天赋,意外发现此子大有前程,于是特加培养,将其推入战场,改名夏侯起,成为继夏侯云后又一猛将。 “你帮我把香葱和辣椒洗一下,我做几道他爱吃的菜。” 元宵撇撇嘴,“二爷还给他做菜吃,美得他?” 裴朔笑笑,“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做些菜哄哄他,或许他高兴了长平能免于战火。” “我知道了。”元宵这才不情不愿地帮裴朔打下手,洗菜摘菜,裴朔换上围裙,开始颠锅翻炒。 小厨房外面站了一圈人,除了最开始看守裴朔的人,还多了不少被香气吸引过来的。 南方湿气重,南方人喜辣,小白也喜欢他做的川菜,小厨房早就辣椒飘香,甚至整个将军府都听到了吞咽口水的味道,实在是太香了。 他们北祈的厨娘做菜这么好吃?抢回去! 哦!不是厨娘,是他们将军抢回来的男美人,还要讨他做小妾。 当裴朔把那勺精心炼制的红油辣子浇淋在菜品上时,刹那间,一股浓郁醇厚的辣椒香气扑鼻而来,所有人的馋虫都被勾动了。 麻婆豆腐、宫保鸡丁、东坡肉、水煮鱼、鱼香肉丝、干煸牛肉、蚂蚁上树、白果炖鸡、麻椒桂鱼…… 裴朔每出锅一道菜,就能听到一次咽口水的声音,那群在军营里连日苦战只能吃些水煮肉和米粥窝窝头的人哪儿经得起这种诱惑。 裴朔将菜摆上桌。 “各位将军,请用。” 最开始看守裴朔的那人率先愣住,“不是给我们夏侯将军的菜吗?” 裴朔笑道:“我做了两份,夏侯将军的菜还在厨房,这些是各位将军们的。只希望各位将军看在这些菜的份上,善待我北祈百姓。” 他被关在这里,不知道外面什么样,只能先讨好这些人,从中套话,再伺机逃离。 裴朔此言一出,各个面露羞愧,根本不敢上前,甚至担心裴朔的菜中有毒,直到裴朔亲自把每道菜都尝了一遍,又蒸了一大锅米饭,他们才敢落座。 “我不会跑的,我就在小厨房,我再做一些菜供大家享用。” 等第一个人动筷子后,第二个、第三个……所有人终于忍不住狼吞虎咽起来,米饭一连吃空了好几锅,连带着菜里的辣椒都被他们夹着吃掉。 裴朔笑笑,转而跑到厨房继续炒菜,直至整个将军府的人都被裴朔的菜香引来,裴朔将趁机偷取的一块令牌塞给元宵,又给了他一个食盒。 “你拿着食盒到门口送菜,每一道菜我都加了迷药,你只吃一口不碍事,把他们放倒后,拿着令牌从北门出去,等文宣王的大军到后叫他们伪装成南梁军队,打开城门。” “你也见到他了,夏侯起就是小白,他不会杀我的,你且放心去。” 元宵点点头。 他提着食盒趁那群人胡吃海喝时悄咪咪溜走。 裴朔还在继续给他们加菜,用的全都是最火爆的辣椒,这些人常在军中有时饥一顿饱一顿,恐怕肠胃不会好,他做的全是辣菜,再加上冰块镇的酸梅汤,不闹肚子才怪。 “那个人呢?”突然有人发现元宵不见了。 裴朔笑笑,“他嘴馋偷吃,闹了肚子,跑茅厕去了。” 那人哈哈大笑,突然表情一变,捂着自己肚子,听着咕噜几声面目狰狞,“我好像也有些闹肚子。” 裴朔笑而不语,转而继续开始炒菜,然后疯狂在酸梅汤里加冰块,炎炎烈日+极品辣椒,没有人能抵抗一碗冰镇酸梅汤。 直至晚上,这些人吃得一直跑茅厕,夏侯起一直没回来,裴朔不免有些担忧,该不会是在憋什么大招吧? 第120章 裴朔随便抓了个人问道:“夏侯将军怎么还不回来?菜要凉了。” 那人急着跑茅厕, 根本顾不上裴朔,他干脆抬脚溜出了将军府,门口的人已经被元宵放倒, 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跑到了街道。 待他看清眼前的景象后, 整个人都愣住了。 漆黑的夜被火光照出一片天来, 浓烟滚滚, 到处都是人的喊叫声,房梁被烧得房梁被烧得噼啪炸裂,火星子如狂乱的流萤般窜上半空, 浓厚的黑烟漂浮在城池上空。 裴朔僵在原地, 瞳孔里映着城墙上喷涌的火舌,烧焦的残垣断壁摇摇欲坠。 他双腿一软, 跌坐在地。 为什么还是发生了? 夏侯起,夏侯起呢? 他不是答应放过长平。 “夏侯起!夏侯起。” “夏侯起,小白……” 裴朔嘶喊出声, 然后他一张嘴,漆黑的浓烟就往嗓子里钻,呛得他咳嗽出声, 他游荡在街上, 横七竖八的尸体倒着, 有的已经被烧焦。 燃烧的房梁带着火星坠落,将青石板路砸出深浅不一的坑洼,滚烫的灰烬覆盖了往日繁华的街道。 母亲紧紧抱着啼哭的婴儿,被倒塌的墙体拦住去路, 只能绝望地默默流泪,老人拄着拐杖,被浓烟呛得撕心裂肺地咳嗽, 步履蹒跚地寻找着失散的亲人,青年被坍塌的房梁压倒在地。 南梁军正在不断地厮杀,裴朔两眼发晕,好似又回到了桃水村被烧毁那日,昔日他没有能力救下桃水村,今日又没能救下长平。 眼泪夺眶而出。 “裴朔。”身后有熟悉的人叫他,夏侯起依旧是一身白袍,甚至没有沾染丁点血迹,看见裴朔站在街道中央,不免皱了皱眉。 “你怎么出来的?不过没关系,我本来打算晚点儿告诉你的。”夏侯起笑得有些开心。 裴朔却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猛地扑了过去抓住夏侯起的衣袖,“住手!叫你的人住手啊!他们有什么罪?” “夏侯起,小白……我求求你,你放过他们吧。”浓烟呛得他眼泪都出来了,他不断地剧烈咳嗽起来。因为用力原来的伤口崩裂,衣衫晕染出一丝血迹来。 “二爷,你在说什么啊?”夏侯起匆忙用衣袖擦了擦他脸上的泪,随即抓住他,脚尖一踩旁边的墙壁借着稻草堆站在屋顶上。 他终于放开裴朔,却一只手环着他的脖子搂着他笑道:“你看,他们为了自己活命把你交出来,他们该死,我是帮你报了仇,你不高兴吗?” 夏侯起想不明白。 为什么自己帮他报了仇,他却反过来帮仇人求情? “不!”裴朔摇着头,想要挣扎,但夏侯起却死死钳制着他,“不是,我不要,你放过他们。” “为什么?他们把你推出去做替死鬼!你为什么替他们求情?他们不该死吗?” “魏凉背叛霍衡,你不是把他斩首跪在城门外了吗?这些人背叛你,我替你杀了他们为什么你反倒不高兴?” “不是这样的,他们只是普通人,只是在绝境中想生存而已,乱世之下,蝼蚁尚且偷生,何况百姓?他们和魏凉不一样的。” “怎么不一样?你就是讨厌我,我做什么你都不开心。” 夏侯起几乎是嘶吼出声,他钳制着裴朔逼迫他朝下看去,如今他们站在房檐下,下面的人间炼狱却看得越发清楚。 大火烧毁了城镇,房梁倒塌,南梁军举着火把不断地烧毁,大笑声、惨叫声和厮杀声交织,滚烫的热浪映在裴朔脸上,尸横遍野,裴朔第一次见识到史书上仅仅一句话的描述有多么的触目惊心。 [霍成死,则长平破,遂夏侯氏火屠一城。] 尸体和房屋的烧焦味混合,空气里弥漫的焦臭味浓得化不开,混杂着肠胃被烧穿的酸腐气、血液遇热蒸发的铁锈味,以及某种类似烤全羊的油脂香,几种味道扭曲地纠缠在一起,他突然觉得一阵反胃,但他腹中空空,又吐不出什么东西来。 “二爷?”夏侯起看着他有些不对劲,终于急了。 裴朔挣开他的钳制,往前踉跄了几步,站在屋檐边上看着下面的惨相,心脏一起一伏地疼痛,捂着心脏的位置,一颗心都揪在了一起,是生理意义上的揪起。 “二爷!”夏侯起慌了。 “二爷,别乱动。” 裴朔站在屋檐边上,苦笑一声,他就应该听谢明昭的,早些杀了这个人,长平的一切都不会发生。多少人命,不过是历史的沧海一粟。 裴朔咳出一口血来,交杂的气味和热浪熏得他眼睛疼,眼前一阵模糊,他倒退两下,却一脚踩空,整个人跌了下去。 “二爷!”夏侯起飞奔赶去,还是没能抓住裴朔下坠的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摔在地上,口吐鲜血,不省人事。 “二爷!” 夏侯起吓得浑身都在抖,他的手指颤颤巍巍地搭在裴朔鼻息处,见他还有微弱的呼吸,急忙喊道:“来人,来人啊!” “救他!救不活他们,你们都要死。”夏侯起双目通红,目眦欲裂,为什么会这样?他只是想讨他开心而已。 他赶自己走的事,他都不在乎了,他还愿意帮他报仇,为什么会这样呢? 裴朔被人浑身是血的抬走,外头的火光已经灭了,取而代之的久久不灭的黑烟以及沉寂无声的长平城。 等夏侯起再看到府中给自己做好的满满一桌子的菜时,整颗心都在滴血。他到底做了什么?二爷给他做了菜,他却又把他害成这样。 将军府的大夫进进出出,所有的军医全部上阵,甚至还从外面请了名医,裴朔躺在床上双眸紧闭,呼吸微弱,满脸血污,气若游丝。 夏侯起在外面脚步踱来踱去,每出来一个大夫他都要抓着对方问话,然而每个人的结果都是摇了摇头。 “心死难医,夫人的病药石无医,只能自愈。” 夏侯起怒道:“他不过是从房檐上摔了下来,怎么就这么严重了?” 老大夫道:“他腿骨已断,用木板固定修养可痊愈,内脏破损也可加以汤药痊愈,唯独心病无从可医致使难以苏醒,夫人可是遇到了什么事?” 夏侯起好看的眉毛紧紧皱在一起,“他……他看见我杀人,可能是吓着了。” 老大夫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显然并不相信他的话,只是夏侯起凶名在外,老大夫也不敢多说什么。 “我不管,你们的命都系在他身上,他要是死了,你们也死。” 地上跪着一圈人,擦了擦脑门的汗,几乎是用尽毕生所学来给裴朔续命,所有上好的药材,全被夏侯起不要钱似得送过来。 裴朔昏迷了三天,夏侯起便在旁边守了三天,每天擦脸喂药,活像个仆人,连夏侯仪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兄长,他就是个骗子,你何必……” 夏侯起瞪了他一眼。 夏侯仪心里一咯噔。 该不会不是骗子,真的是嫂子吧? “二爷!”元宵风尘仆仆从外面赶回来时看到的就是生死不明的裴朔。 他站在门口,看着夏侯起坐在床前胡子拉碴地给裴朔掖被角,整个人气得发抖。 啪—— 元宵一个箭步冲了上去二话没说给了夏侯起一巴掌。 “将军!”后面追着元宵进来的人看到的就是这一幕,吓得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天爷!谁敢惹这煞神啊?! 然而夏侯起却是没反应,也没有发怒,只摆摆手叫那些人下去。 元宵揪住他的衣领,怒道:“你做了什么?” 夏侯起任由他晃着,眼神空洞,脸色木然,喃喃道:“他从房上摔了下来,我不知道会这样的,我没想的,哥哥……” 夏侯起突然哭出了声,眼泪啪嗒啪嗒落在锦袍上。 元宵见他这样终于松开了他,只是依旧气愤难消,“二爷来长平为的就是护住霍衡和长平百姓,现在霍衡死了,长平被你烧杀,你让他怎么活?” “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没想杀霍衡的,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死,我明明放走他了……我烧长平也是想替二爷报仇而已啊,为什么会这样?哥哥你教教我,你告诉我怎么才能让二爷醒过来,你杀了我都好,我以死谢罪。” 夏侯起攥紧元宵的衣袍痛哭不止,恍惚间他好像又回到了琼楼,每次他闯祸后都是元宵帮他善后。 “让开!” 元宵把他拎到一边去,搭上了裴朔的脉,微弱的脉搏让他当即眼圈一红,再看到被木板固定的左腿时更是险些憋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他见到长平大火后,从房檐上摔了下去把腿摔断了,内脏也有破裂,我叫大夫给他治伤,他们简直是一群庸医,说什么二爷心病难医时日无多,我才不信。” 元宵伸手,“拿二爷的药方给我看。” 夏侯起将药方给他,元宵看了几眼,最后又还给了他,“方子没问题,还按方子抓药吧。” “哦……那、那我去熬药,你守着二爷。”夏侯起走路带风,像是有些逃避似得。 直到屋子里没人,元宵才凑近裴朔耳边,压低声音,“二爷,我回来了,文宣王殿下大军两日后便到城下。” 话毕,元宵感觉自己的手被人捏了两下,他低头看了一眼,不是错觉,再抬头时,裴朔已经睁开眼睛,神色还有些虚弱,但仍用力抓紧元宵的胳膊,叮嘱道:“别叫他知道了。” 元宵点点头。 他一搭脉就知道了,裴朔虽有心病难医,但并不似那些老大夫说的什么没有多少时日。 裴朔一直不醒过来,应该是他不想看见某个人,故而一直装作沉睡。 裴朔见四下无人,这才支起身子朝元宵耳语几声,直至全部说完他才用尽力气似得倒下,“你且按我说的和他里应外合。” “二爷放心。” 等夏侯起熬好药的时候元宵已经不在屋里了,他嘟囔了两声,吹了吹药碗,等稍微凉了些,又取了喂药器,倒入放凉的药,小心翼翼地给裴朔喂了下去。 喂药器是类似动物角形状的东西,在尖头凿一小口,在宽口上再凿一大口,由大口处倒入药,再以小口给人喂下。 喂完药,夏侯起给他擦了擦嘴角,看着对方苍白的脸心里又是一阵懊悔,他拧了毛巾给裴朔擦脸,目光落在裴朔胸前的一缕青丝,手指轻轻挑起在指尖绕过把玩。 鬼使神差的他又想起了那日,那个狐狸精就是这样在指尖把玩,他忽然又放下那缕头发,酸意翻涌。 “等你伤好了,我带你回南梁,你打我骂我都好,我向你赔罪。” 末了,他看着裴朔露在外面那只手,骨节分明,像白玉似得漂亮,指腹有一层薄茧,是常年握笔的手,他伸了伸手,最后还是没敢触碰。 “等回了南梁,你想离开是不可能的,只能日日和我在一起,就算你厌烦讨厌我,也没办法。” “我到南梁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掠夺,凡是想要的,抢过来就好,土地、钱财、美人,都可以掠夺。” 趁着裴朔不清醒,他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眼眶依旧红红的。 两日后的晌午,裴朔终于醒了。 夏侯起端着药碗进来时,就看到床前那人已坐起身来,他脸上豁然一喜,放下药碗就往里走。 “你终于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来人,快叫大夫来。” 多亏夏侯起各种珍稀药材吊着,裴朔脸色红润了不少,连唇色都有了淡淡的粉,他抬头看向满脸喜色的霜发男人,露出一抹茫然。 “你是谁?” 夏侯起一愣,“你不认得我了?” 裴朔摇摇头。 旁边老大夫吓得急忙搭脉给裴朔查看,颤颤巍巍道:“许是磕到了脑袋,所以丢了些记忆。” 夏侯起忽然有些惊喜,“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裴朔再次摇摇头。 夏侯起笑道:“我是夏侯起,南梁的将军,你……你姓白,是我的白夫人。” 裴朔似是听懂般点了点头,朝他浅浅一笑。 夏侯起耳根却腾地烧红起来,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只叫那些老大夫们滚去熬药,自己又出去将所有人警告了一遍不许说漏嘴。 “我熬了些牛骨汤,要不要尝尝?”夏侯起端起一碗奶白色的汤,想着裴朔胳膊摔着不方便乱动,他用勺子吹凉递到裴朔唇边,对方却毫不抗拒地喝下。 夏侯起更高兴了,直到他喝了小半碗汤,声音也越发温柔,“你还有什么想吃的?我都叫人去做。” 裴朔摇摇头,躺在床上,手指却抓着夏侯起的衣角不放,眉宇微蹙,声音都带着淡淡的紧张,“我害怕,可以在这陪我吗?” 夏侯起一喜,当即应声,给他拉了拉被子,“我哪也不去,就在这陪你。” 直至裴朔呼吸均匀,夏侯起已经在床前坐着,好似又回到了很多年前琼华公主生病,他们陪二爷在外头守着,闲来无事,二爷开始给他染头发。那时起他的心就疯了,脱缰野马般一发不可收拾。 “将军。”外头突然急匆匆进来一人,步伐急切又沉重。 夏侯起眉头一皱,“轻声些。” 那人单膝跪地,急道:“有人打进来了。” “哪的人?” “旗子上写的是谢,不知道是谁的兵马。” “你先去,我随后便来。” 夏侯起起身要走,衣袖却被人紧紧攥着,然而外面事态紧急,他只得用匕首将自己的袖子割断,手上一松,他正要走,手腕却突然被人握住。 “你不陪我吗?” 床上的人不知何时醒了过来。 夏侯起声音又放轻了些,“外面出了些事,我去看看,马上就回来。” 他说着眼前人却突然扑了上来,死死搂住他的脖子,裴朔将脸埋在他颈后,青丝擦过夏侯起的脸颊,夏侯起整个人都僵住无法动弹,耳根烧红。 夏侯起张了张嘴想唤他的名字,可又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外面有人攻城,我必须要去看看,很快就回来陪你。” 而此时颈后裴朔的眼神却忽然变得坚毅起来,唇角微微扬起,从被子一侧摸出一把匕首来高高扬起。 “好啊。” 他猛地将匕首落下,眼看就要刺中夏侯起心脏时,手臂却被人死死握住,裴朔瞬间无法动弹。 夏侯起稍加用力,裴朔便使不上力气,手中匕首掉在床上,夏侯起一只手将其按倒在床榻上,忽然冷笑起来。 “我就知道。” “你怎么可能会对我投怀送抱?温柔刀,刀刀致命。” “只有你在有所图谋的情况下,才会这样温柔对我。” 裴朔瞪着他,胸腔一起一伏,手臂上的伤口裂开,血花晕染白衣,他也嗤笑一声,“你干脆杀了我。” “我不会杀你,我说过,我要带你回南梁做我的小妾。”夏侯起表情也阴狠起来。 他松开裴朔,起身往外走,刚到门口,一支箭矢飞了过来,夏侯起扭头一看见情况不好,立马返回屋里去抱裴朔,只是他的手刚碰到裴朔的瞬间,一只剑挑起他的手。 来人一身寒叶嵌梅银甲,手持青锋,挡在裴朔床前,面容俊美异常,眼底宛若寒潭,冷笑一声,“原来你就是夏侯起。” 夏侯起瞳孔一缩,“是你?你果然没死。” 谢蔺嗤笑一声,“夏侯起,长平已破,该回归我北祈了。” 夏侯起还要去拉裴朔,可谢蔺死死拦着,不知何时夏侯仪闯了进来,看见夏侯起就吵道:“兄长,出事了,城池已破,我们快走吧。” 夏侯仪拽着夏侯起,夏侯起眼看带不走裴朔,只得作罢,转身和夏侯仪逃命去了,谢蔺原本想追击而去,可看了看床榻上的裴朔,手一抬,项肃和其余两个部将立即追踪而去。 谢蔺这才转身,看见病榻上的裴朔那刻眼圈都红了,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一把将人抱在怀里,银甲带着外面滚热的气息瞬间将裴朔包裹。 “你怎么这么晚?”裴朔的眼泪也不受控制地掉下来。 “霍衡死了,长平也没了。” “我知道,我都知道了,元宵已经告诉我了,是我来晚了,我在路上被人伏击,耽搁了路程。” 谢蔺都快心疼死了。 前些时日他还在小报上看到裴朔意气风发荣登尚书,当日还和彩云戏言,区区数日的光景,那般的人物怎么变得苍白无力。 他的指尖拂过裴朔苍白的脸,替他轻轻拭下眼泪,又将人抱进怀里。 “谢明昭……”裴朔压抑多日的情绪终于得以释放,抱着他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等裴朔哭够了,他才终于想起正事,“你这次来带了多少人?” 谢蔺比了一个[八]。 “八万?”裴朔惊讶,“那我们赢定了。” 谢蔺笑而摇头。 “八千?未尝不可,如果都是精锐,再加上用兵之人神出妙计,也有胜算。” 谢蔺继续摇头。 裴朔脸上的笑容终于僵住。 “八十万?”他有这么多人马。 谢蔺被他逗得哈哈大笑,他笑道:“驸马,我只带了八百先锋,大军还在后面。” 他收到韩韬的信,又见到元宵,心中十万火急,然而大军被人绊住,他只能抛下大军,独自领了八百人火速前行,以巧计联合元宵攻破长平。 裴朔的表情裂开了。 夏侯起有三万兵,谢蔺八百人。 “取笔墨来。” “做什么?” “写遗书。”裴朔已经放弃挣扎了,怎么会有人只带八百人来救城?但是很快他一咬牙,“八百就八百,大不了和他同归于尽。” 谢蔺却突然打了个响指,笑道:“就算是三万大军,弹指间灰飞烟灭。” “驸马安心,长平已落入我手。” 第121章 霍成死, 则天下乱。 南梁虎视眈眈,攻破长平,然文宣王谢蔺巧施计谋, 夏侯起英雄难过美人关, 逃窜出城, 三万大军灰飞烟灭。 南梁暂且安定。 西陵宫廷又生内乱, 自顾不暇。 武兴帝听信佞臣谗言,担心裴朔势大弄权,发诏降罪于裴朔, 责问其长平之事, 并斥其抗旨不尊之罪,霍成一死, 朝廷几乎无能将可用,幸而有文宣王救城,暂可守长平。 秋日里, 太阳正好。 裴朔的腿伤有所好转,他坐在院子里晒着太阳,听宣旨太监列数他的罪状, 裴朔被降官三级。 “大人, 领旨吧。” 裴朔笑笑, “公公,我腿伤难愈,恐怕难回京城,我有修书一封, 请公告代我呈上圣听,请允我于长平修养,愿协文宣王重建长平, 以赎我罪。” “这……”传旨公公面露难色,裴朔给他拿了一包银子,“公公,你看我这腿已无法行走,我的右臂断裂难以握笔。” 他指了指自己用木板固定的腿,又指了指缠满绷带的右臂,传旨公公也露出一丝不忍,当即将那封书信放入怀中。 裴朔在长平养了大半年,断裂的腿骨重新愈合,他拄着拐杖终于能渐渐走路了。谢蔺给他做了一把轮椅,平时可以推着他行走长平。 长平也逐渐恢复曾经的盛况,被裴朔转移走的大部分百姓重新回到了长平,人口重新丰富。 “别动!还没画好。” 裴朔坐在轮椅上,面前放着一张画板,手中笔墨轻描,纸上人物已经有了几分栩栩如生。 对面的谢蔺穿着铠甲,手持青锋,已经坐了一个时辰了,他屁。股都坐麻了。 裴朔迷上了丹青。 他每日要陪练一个时辰。 裴朔说这个叫人体模特。 “可以了。” “看看,我的丹青妙笔是不是有所进步。” 谢蔺的屁。股终于接到解放,拿起画纸一看,瞳孔震裂,这不是浪费纸吗? 最后在裴朔期待的目光中,用尽毕生所学夸赞道:“画得好,比昨日大有进步。驸马,你的丹青之术和你的棋艺一样精湛。” 裴朔画了三个月。 第一个月他的画惨不忍睹。 第二个月他的画依旧惨不忍睹。 现在是第三个月他的画还是惨不忍睹。 “我也觉得,我当得精妙二字。” 谢蔺赞同地点点头。 以后他丧葬礼上的画像还是用宫廷画师的吧。 裴朔画的很好,只是他担心千百年后会有人真的把他想象成画上那个鬼样子,他就算死了也会觉得很丢人的。 他的脸是歪的,眼睛一只大一只小,嘴唇红得像是吃了死小孩,四肢生硬如同木偶,铠甲发散着莫名其妙的金色光芒,整张画下来难以形容,如果用裴朔口中的妙词,应该叫[抽象]。 等谢蔺终于把那身沉重的铠甲脱下来,又换回那一袭红衣,用一根金簪将头发挽起。 “我想去看看霍衡。”裴朔仰头,抱着两坛新酿的桃花酒。 长平城外,霍衡的庙宇香火不断,听说城内家中也有人供其神像,以祈求霍将军保护家小,不受南梁侵害。霍衡守护长平两年,长平百姓眼里是看得见的,他虽稍有傲气,但对百姓却是和善。 他拿帕子擦了擦霍衡的墓碑,最后还是叹了口气,“要是我能多劝劝你提防魏凉,劝你收敛几分傲气……” 他曾不断懊悔,又不断告诉自己,天命不可违,可还是忍不住自己和自己较劲。 一坛桃花酒供给霍衡,另一坛供给黄光老将军,“有黄老将军在,就算到下面也没人敢欺负你。” 霍衡幼年丧母,继母不慈,生父不以他为子,继弟不念骨肉亲情,直至及冠他都未享过一日的亲情。直到离开京城,有黄老将军护着他,才算真正有了亲人。 谢蔺道:“霍将军一生忠勇,战无不胜,堪列史册。” 他和霍衡上次见面还是一同游湖,霍衡捡了最酸的杏子骗他吃,几人又被当成偷杏贼追杀,幸而遇上阎文山才解燃眉之急。 不过数年光景,故人已是黄土一抔。 “殿下。”突然有小兵急匆匆跑过来,“京中又来人宣旨,要王妃官复原职。” 裴朔笑笑,“看来我们的计划不远了,京中也要坐不住了。” 皇帝听信弄臣谗言,又年老怕事想要议和,导致朝政混乱,保守派和激进派日常争吵,火苗烧到中立派,三派天天打架。 又遇连年天灾,土地刚经蝗虫又遇干旱,百姓吃不饱饭,饿殍遍野,加之边关一直打仗,缺少兵士粮草,朝廷暴力征兵,加收粮税,老人丧子,新妇丧夫,幼儿无父,致使百姓叫苦连天,民不聊生,各地纷纷起义。 陈留王、武惠王、常阳太守、洛安刺史等纷纷挂起旗号以镇压起义军队的名义掠夺土地占据州郡。其中以文宣王势力最广,盘踞雍州在内数十州郡,三十万大军虎视眈眈。 谢蔺笑道:“听闻皇帝暴怒,朝中无计可施,国师举荐相星回朝主事,以崔怀为首的几个官员也纷纷上书请陛下召你官复原职。” 裴朔笑笑,“那就让他再等一会儿吧。” 年前裴朔任户部尚书时,将整个朝廷财政打理得井井有条,甚至招商引资,国库充盈富裕,他又广招门客收揽人才,武兴十八年的金科三十人有一半出自他的门下。 那两年武兴帝舒服自在,现在裴朔罢官,朝政天灾多乱,加之国师进言,武兴帝终于坐不住了。 而且火枪打造速度极慢,上次在裴朔的监督之下好不容易造出来的一批被永王盗取生锈而毁,这一批造出来的却根本不能用,明明每一个步骤都对,偏偏毫无杀伤力。 回到城中,裴朔见到传旨太监就开始哭:“陛下圣德,臣感念之至,然腿伤实在难愈,寸步难行,我心甚痛。” 传旨太监看见他坐着轮椅,行走都要旁人推着,腿上的木板虽然已经除去,但依旧不能站立。 “劳烦公公回去禀明陛下,容我再修养几个月,我有治国策论两篇,可解陛下危急,请公公务必带回给陛下。” 传旨太监被他敷衍走了。 两个月后,传旨太监又来了。 朝政爆雷,财政赤字,简而言之就是没钱了,需要一个人来收拾烂摊子,朝中无人敢接手,崔怀再次上奏列裴朔十大功勋求恢复裴朔官职,武兴帝又派人来请裴朔。 甚至还带来了宫中御医两个,专门来给裴朔看腿,生怕他再拿腿伤当借口。 裴朔这会儿正在院子里练剑,经此一战他决心要加强武力值,腿脚生风有力,手中长剑发出一阵破空声。 “驸马,腰抬高。” “手也要抬高。” 身后的狐狸精手不断搭在他的腰上,说要帮他纠正动作,但谁知道他的手往哪里放,另一只手又去抓他手中的剑,吃尽了豆腐。 裴朔无奈道:“我是要杀敌自保,不是练情意绵绵剑。” 谢蔺反笑道:“这个名字好,我喜欢,以后就叫情意绵绵剑。” 裴朔:“……” 他收起剑,又取了水壶,“我走之后,你要每天给我的桃树浇水施肥,等几年后就能吃桃子了。” 谢蔺笑笑,“等开花结果后,我们再来长平。” 届时应该已经是一片新的天地了。 “王爷,宫中传旨的公公到了。” 传旨的公公还是上次那位,见着裴朔后就往他腿上看,两个月前病殃殃坐着轮椅的人,现在长身玉立,手中的剑舞得生风,看起来壮得像头牛。 “裴大人,您看……陛下要您官复原职。” “走!” “啊?” 传旨公公都没想到事情这么顺利,他来的时候准备了一整套说辞,甚至还跟两个太医串通一气,就等着和这位诡辩奇才斗上一斗,甚至就在刚刚通报时,还在心里默默演练一遍,怎么就用不上了呢? “不是要官复原职吗?本官即刻进京上任。” 传旨公公一张脸憋成了猪肝色,颇有几分怀才不遇、壮志难酬的心态,他写了三页的草稿哎……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裴朔离开时,谢蔺来送他,身后跟着长平百姓,这半年来裴朔和谢蔺几乎是日夜不眠才打造了一个新的长平。 裴朔换上赤色团鹤官袍,头戴乌纱,大红官袍衬得他肤色如上好的羊脂玉,眉骨的轮廓在光影里显得格外利落,往日里带着几分疏懒的眼尾此刻微微上挑,竟添了几分不怒自威的气势。这半年来,谢蔺将他养得格外好。 行走时腰间的九瓣白莲玉佩和随意插在腰间的折扇碰撞而发出细碎的声响,恰似他唇边那抹若有似无的浅笑,清隽中透着贵气,连来传旨的的公公都看得怔了神。 他没见过裴朔状元游街时的风采,但见过他请斩奸相时的坚毅,更见过他在朝堂大谈蝗虫治论的风姿。民间传驸马爷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在这一刻有了真实的体感。 裴朔上前一步,朝谢蔺微微一拜,“多谢文宣王半年照拂,微臣于京中静候殿下。” 他眉眼上挑唇角含笑,谢蔺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谢蔺也上前一步,握住了他作揖的手,拇指在他手背上轻轻摩挲。 “尚书大人礼重了。” “本王期待再与大人相会。”谢蔺又用尾指偷偷勾了一下他的手。 呵,相会。 他说的是幽会吧。 这半年来他静养伤势,不得不和谢蔺分房而睡,两间院子仅一墙之隔,结果第三天谢蔺就开始翻墙爬窗户,当夜就被人当成奸细包围,实在丢脸。 武兴十九年,四月。 裴朔官复原职,任户部尚书,上任第一天砍了两个贪官的脑袋,国库一下子充盈起来。 施粥、赈灾、挖沟、南水北调,以黄河之水润干旱之地,镇压起义军,然而已经晚了,各地义军已成势,没有那么轻易就可以打散。 武兴十九年,十月。 在国师举荐下,武兴帝下旨,拜裴朔为相,年仅27岁的裴朔成为北祈史上最年轻的丞相。 谢蔺于长平收到裴朔寄来的一封信,他正在给裴朔的小桃树浇水,原本种下的桃核已经有三尺之高,他给小桃树绑上木架子,防止它被风吹跑。 他撂下水瓢,接过彩云手里的信,整整十页纸,谢蔺一看瞬间大笑出声,“驸马可真是好样的,他这篇檄文要是叫老皇帝看见了,恐怕要气死过去。” “既然别人都动了,那我们也不能落后。” “传檄天下,问罪天子。” “德不配位,殃及黎民。” 谢蔺命人将裴朔的十页纸誊抄于绢布之上,抄写数百份发往州郡、义军、诸侯手中,每一张绢布中都盖着八个大印——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其罪一,弑父谋位,其罪二,杀弟谋反,其罪三,害妻无道,其罪四,杀子无情,其罪五…… 檄文中列举数百罪状,痛骂武兴帝谋杀先帝、谋害荣王的不忠不孝之举,又骂起杀妻害子的不仁不义之行,将武兴年间的天灾旱情全部归于天子无道,采用不正当手段篡位造成的天罚。 最后又赞贺仓冒死逃出忠勇之举,将传国玉玺和传荣王诏交给文宣王,又言老王妃荀夫人和先帝的荀贵妃乃是嫡亲的姐妹,荣王虽故,子女不在,但文宣王也是荣王子侄,又有传国玉玺和遗诏在手,当继荣王之志。 文宣王忠勇无双,退南梁守长平,重修州郡,仁爱百姓,溢美之词长达数页,谢蔺自己看着都觉得脸红。 裴朔真是妙笔。 檄文一出,瞬间传遍全国,其上盖着的传国玉玺,猩红大印,无可辩驳,武兴帝罪名证实,民间纷纷议论,有起义军主动加入文宣王麾下,共讨天子。 武兴帝岌岌可危。 罢朝三日,朝中一片混乱。 好不容易等到武兴帝上朝,然文武百官支支吾吾没一个有退敌之策。 “陛下,臣有一计,可破流言。”裴朔一身大红官袍位列群臣之首,莲步轻移,腰身稍弯。 武兴帝原本是头疼不已,闻言大喜,“裴相有何良策?” 裴朔说罢,忽然掀袍跪地,“请陛下降罪己诏。” 武兴帝闻言大惊,当即怒道:“你说什么?朕何过之有?刁民闹事,反骑到朕的头上来,杜致,朕要你领兵镇压暴徒。” 杜致单膝跪地,坚声道:“陛下,臣愿领兵。” “不可!”裴朔厉声阻止。 “陛下明鉴,起义军正是因为地方横征暴敛,才会官逼民反,若是陛下强力镇压,恐会适得其反。” “微臣之见,陛下当降罪己诏,以省己身,以仁义告知天下百姓,再派人安抚,减免税收,方为上策。” 下罪己诏确实能安抚民心,若是放在一年前还有用,但现在百姓怨念已深、起义军纷起,已经晚了。 崔怀见状也站出来道:“陛下,裴相言之有理,昔日秦穆公、汉武帝都曾降罪己诏,不过是因天灾而给黎民百姓一个交代,更显陛下仁德之心。” “是啊,陛下,裴相此言有理,还请陛下降罪己诏以慰黎民。” “请陛下降罪己诏。” “请陛下降罪己诏。” 呼啦呼啦朝臣跪倒一大片。 武兴帝看着这一群人头更疼了,可他现在骑虎难下,只能应了裴朔的说辞。 “着礼部,拟旨。” “退朝。”武兴帝说完这一切好像白发都多了几缕。 裴朔高呼:“陛下圣明。” 武兴帝此人最重名声,当年他故意留着琼华公主,却暗地里弄死了荣王世子,就是因为想要留得一个仁德的美名。皇子可能会影响他的皇位,但公主不会。 可此人又虚伪至极,他留下琼华公主,却又不好好待她,假意于人前宠爱她,背地里却又令细作给她喂红花绝子嗣、下慢性毒药坏她身体、又传她跋扈无礼的名声。他可怜的公主不知道是怎样绞尽脑汁才能在那吃人的皇宫中活了下来。 武兴帝想要花钱建造园林,可又缺少银钱,他需要一座金矿填充内库,他纵容郭祈焚村烧人,为他而言不过是几百个蝼蚁,哪里比得上他的金矿和园林重要呢? 一个人最看重什么,报复他的最好方式就是毁掉他看重的东西,比如美名、比如皇位…… 他要武兴帝亲自写下罪己诏,亲手毁掉他自己建立起来的美名,谢明昭会让他亲手禅让皇位,亲手将本就不属于他的皇位让出。 裴朔已位于百官之首,他手中的白玉笏板也早已僭越天子规格,随着他缓缓起身,身后跪着的百官才敢随之而动移至两侧,给裴朔让出通行之路。 左右两侧大小官员站立未动,只等着这个二十多岁的青年率先掀袍一只脚踏出大殿,崔怀其次紧跟,左右才有所动作跟着他出了大殿。 金光落在玉石台阶上,裴朔每一步都走得很稳,可忽然好像天气变得阴沉起来,他还刚出宫门便下起小雪来,他抬手去接,掌心朝上又缓缓握住,好似天下尽在他手。 崔怀跟在他旁边,从身边人手中接过大氅给裴朔披上,“恩师,入冬了,还是要多添衣物。” 长平之战后,霍衡的旧部被他收服,一部分留在长平跟随谢蔺,一部分跟着他来到京城。兵部、户部全在他掌控之中。 裴相,权倾朝野,一手遮天。 他和郭相仪不同。 他讲究以德服人,如果他德行不够,那他也略有几分手段。 武兴十九年十一月。 天子降下罪己诏,万民沸腾。 罪己诏当然不会写武兴帝弑父杀弟的事,只说自己德行有亏,未能知人善任,即日起当尽心勉励己身,以不负皇天后土。 可谢蔺的檄文刚传遍全国,后脚武兴帝就下了罪己诏,岂非此地无银三百两?他才真正坐实了檄文中的弑父杀弟害妻杀子的罪行。 文宣王出师有名。 史册之上,语焉详实。 第122章 冬夜, 裴朔借着雪景,宴请百官。公主府内歌舞升平,朝中不少官员列坐席间, 礼物小山似得堆积着。 宴席设在宽敞的正厅, 厅内铺着厚厚的西域地毯, 踩上去柔软无声。一张张紫檀木长桌整齐排列, 山珍海味,琳琅满目,甚至比琼华公主还在时更要奢靡几分。 高大的铜制香炉里燃着名贵的香料, 袅袅青烟升腾, 散发出清幽而馥郁的香气。 裴朔坐在高位,身上的紫袍似一方被夜露浸透的紫檀木, 暗纹织就的蟒纹在烛火下泛着幽光,领口与袖口以金线滚边,带着丝绸贵重的垂坠感。 他随意地倚在铺着雪白狐裘的座椅上, 一只手搭在扶手上,指尖轻轻敲击着杯盏,眼神似醉非醉地扫过席间, 极其慵懒的肆意。 随着宴席抵达高潮, 有数十舞姬鱼贯而出, 红衣舞裙半露腰身,裙摆上缀满的珍珠随着舞步轻颤,如碎星落满雪阶,舞姿轻盈曼妙, 衣袖翻飞,席间人一个个都看呆了。 裴朔正倚在座椅上饮酒,忽然瞧见舞姬中的一人, 眉梢轻挑,一口饮进杯中酒,唇角轻笑,盯着那人,眼里带着不容说的意味。 果不其然,那舞姬莲步轻移,跳着跳着便转着圈挪到了裴朔身侧,长长的水袖一甩搭在裴朔的衣袍上,这一动作瞬间让崔怀和裴家兄弟紧张起来,生怕这舞姬下一刻便要拔出匕首刺杀。 然而裴朔却是抓起他落在自己锦袍上的舞袖,手上缠了一圈又一圈,最后轻轻一带,这舞姬便被迫坐在裴朔腿上,被他环入了怀中。 舞姬倒了一杯清酒,喂到裴朔嘴边,裴朔启唇就着他的手饮下,大手却故意在他腰间捏了几下,那舞姬笑笑从裴朔身上起来,又移步回到人群中。 裴朔唇角始终含着笑,觥筹交错,众目睽睽之下,却见高台上的人走下,随着他的靠近,其余舞姬已经停下动作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只有那一人手中长袖再次轻动搭在裴朔肩上。 裴朔大手一捞,直接将人打横抱起朝内堂走去,然而走了两步才忽然想起来什么似得,“是谁送来的人?” 席间有一个稍胖些的中年男人擦擦汗站起身来,“丞相,下官兰州太守李长如。” 裴朔想起来了,是很多年前那个小妾跟着唱戏的跑了的那位兰州太守,多亏他的故事,他的月刊小报初次上市就卖的火热。 裴朔点了点头,“他也是送给本相的礼物吗?” “是,是。”李长如冷汗连连。 裴朔却是眉梢一挑手指故意又在舞姬腰间捏了一把,那舞姬整张脸都娇笑着埋在他脖颈间,双臂环着裴朔的胳膊,一同往内室去了。 “恩师。”崔怀欲上前阻止。 元宵伸手拦了拦,“崔大人留步。” 崔怀嘴唇张了张,“可……” 万一是细作刺客怎么办? 元宵朝席间诸位一拱手,不卑不亢,“宴席已散,我送诸位大人回府。” 崔怀不解,“元总管,恩师他怎么能?” 恩师一向不近女色。 他府中也从未有任何一个女人。 甚至这一年不乏有外地官员向恩师进献美人,一应回绝,怎么今日见了这个舞姬直接将人抱走了? 元宵笑笑,只默默赶人,“崔大人请。” 崔怀往内堂看了许久,不得不冷哼一声拂袖离去,他明天倒要过来是什么样的妖精能把恩师迷成这样? 宴席散去,兰州太守还在不停地摸着脑门的汗,旁边有人打趣他,“恭喜李大人啊,丞相从不收美人,您倒是送到了心坎上了。” 李长如还有些战战兢兢,他也没想到会有舞姬被丞相看上,直到现在还像是踩在棉花上一样恍若梦境。只是他带来十个舞姬,这会儿又带走十个舞姬,那多出来的一个从哪儿冒出来的? “我听说丞相做官前,曾为琼华公主的驸马,今日我观那舞姬有几分公主神韵。” “当真?莫非丞相还对那琼华公主余情未了?” “这你就不知道了,琼华公主可是天仙般的美人,红颜似玉,可惜芳龄早逝。” “如此我也该多搜寻些肖似公主的美人。” 刚走了两步的崔怀听了他们的悄悄话,再联想到那舞姬的相貌,似乎确实有几分琼华公主的神韵,只是公主天贵他并未敢多看过几分,又时隔三年多,他有些记不清琼华公主的样貌了。 而裴朔将人抱回后堂,屋内燃着烛火,懂事的下人已经退了出去,裴朔将人放在床上,滚热的手按在他的腰间摸了个遍,笑道:“穿得这样少,冷吗?” 舞姬却依旧环着裴朔的脖子,双腿攀上裴朔的腰,用力将他一带,俩人滚到床上,“那丞相帮妾身暖暖?” 他说罢仰头猛地含住了裴朔的唇,另一只手扶着裴朔后脑勺上抱着他打个滚将裴朔压在下面,用力亲吻着,攻势迅猛,好像要将这半年离别的份量全部讨回来。 帷幔层层叠叠落下,衣裳被一件一件从里面扔出来,人影交叠,那狐狸精趴在他身上吻咬他的锁骨,留下红痕斑斑,裴朔无奈笑道:“我明日想必是不能见人了。” 谢蔺笑道:“今夜人尽皆知丞相收了个美人,我当然要做些什么,坐实这狐狸精的美名,好叫旁人看看丞相多宠爱我。” “裴相,你好暖和,只是妾身现在还是有些冷。”他说罢又猛地动起来,引得裴朔一阵惊呼,只得咬紧了牙关,在他腰上猛掐了几下。 “你这次进京带了多少人?” 谢蔺有些不满:“驸马,这种时候不要提煞风景的话。你实在想知道的话不如亲自来数一数,我进一次你便计一数如何?久闻驸马算数极强,我一直无缘领会。” “等等……不能这么数。” 裴朔眼睛瞪大,感受着那人的动作越发迅猛,手指艰难地蜷起想要去寻找一个支点,细碎的声音从齿缝溢出,谢蔺却不满他咬着下唇,手指捏紧他的下巴强迫他张开了嘴。 轻微而急促的喘息声入耳,谢蔺喉结滚动,眼眸幽深,血气翻涌,情。欲又添了几分,腕间的血玉手镯叮当碰撞,谢蔺便再也忍不住一只手攥紧了裴朔的手腕,另一手与他十指紧扣,最后吻上了他胸前的一颗痣。 “驸马,快些数吧。” 裴朔哪有心情数数,整个脑子像是烟花炸开,如入云端,更何况谁会用这个计数?裴朔微微启唇急促呼吸着,脑中竟真的开始计起数来,只是不知何时脑中的那根弦断了,他也不知计到多少次了。 后半夜屋内有人送了热水进来,谢蔺将人抱进去帮他清洗干净,裴朔已经没有几分力气了,幸而明日没有早朝,他可以多睡一会儿。 谢蔺吻了吻他的唇瓣,端了茶杯来,“要喝些水吗?” “所以你到底带了多少人?”裴朔脑中又记起这个问题。 谢蔺比了个二。 “二百人?” 裴朔懵了,上次八百人,这次二百人搞孔雀门政变他什么梦呢?但如果是谢蔺的话,也不是不行。 谢蔺却斜眼看着他。 “两千人?” 谢蔺摇头。 “两万?” “不会是两个吧?” 谢蔺轻笑出声,拥他入怀,吻了吻他的眉眼,“二十万大军,谨听裴相调遣。” “驸马,你没有好好数着,要重新数吗?” 裴朔被他吓得直接将人推开,“二十万,你直接弄死我吧?” “驸马可以赊账,往后慢慢还。” “我……还得起吗?”裴朔麻了。 “这辈子还不起,下辈子继续还,下下辈子都要接着还,我会生生世世缠着你的。” “唔……” * 隔日裴朔下床时腿都在发抖,刚唤了人进来伺候他洗漱,一双手臂环住他的脖子,那艳鬼缠了上来,故意在他耳边吹气。 “丞相,妾身伺候你可好?” 裴朔刚摆了摆手叫人退下,那艳鬼搂着他的脖子又将他拖了回去,裴朔一只手抓住帷幔想求救,最后又被另一只白玉修长的手指抓了回去。 “妾身伺候的不好吗?” “好……” 实在是太好了。 他体会到昏君不早朝的快乐了。 俩人胡闹了好一阵,谢蔺才终于放过他,这妖精给裴朔穿好衣裳,从架子上取了革带给他束好,好似真是一个贤惠的妻子。 随后他又站在裴朔的衣柜前一件一件往自己身上比,“夫君,妾身穿哪件好看?” 裴朔被他这个称呼吓得差点儿左脚拌右脚,回过神来笑道:“吾妻甚美,穿什么都好看。” 谢蔺身量只比他稍微高一点,裴朔的衣裳穿在他身上也算是合身,只是谢蔺有些不高兴,从前裴朔在他跟前时的衣裳都是绣满珍珠宝石的,走起路来光彩照人,如今的衣裳都偏素气些。 他勉强挑了件和裴朔同色的紫衫套在身上,在镜子里照了半天,越发满意起来,最后又开始捯饬自己的头发,发间坠满珍珠金簪,做足了妖艳祸水的势头。 裴朔洗漱完,外头元宵进来,“二爷,崔大人等您多时了。” 裴朔一走路还是有些酸软,但又不好表现出什么,强撑着走到正厅会客,崔怀见他过来刚要开口,一眼就看到了裴朔脖子上斑驳的红痕,像是被人凌辱过的。 “恩师。”崔怀都快哭了。 那细作真是不知廉耻!! “怎么了?”裴朔倒是忽略他的眼神,懒洋洋地坐下。 崔怀欲言又止,“昨夜……她万一是个刺客,恩师可要当心。” 刺客? 裴朔脑中浮想了一下。 嗯,确实[刺]了他很久。 裴朔正要说什么,突然听得一阵甜甜的声音。“夫~君~” 莫说崔怀,就是裴朔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美人无骨似得直接倒在裴朔身上,裴朔顺势抱住他坐好。 崔怀瞳孔震颤。 怎么是个男的?昨夜不是个女人吗? “夫君~妾身等你用膳呢。”美人说着又抬起下巴在裴朔脸上亲了一口。 崔怀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坐立不安,原来恩师好这口?对方还是个男人。 “你还有事吗?”裴朔看了他一眼。 “恩师……”崔怀抿着唇,表情古怪,时不时瞥一眼裴朔,再瞥一眼撒娇的紫衣美人。 紫衣美人瞥了他一眼,眼波流转,“他是你学生?那我岂不是他师娘!” 崔怀:!!! 狗屁的师娘。 裴朔摸着下巴笑道:“有道理,叫师娘。” 崔怀露出一个假笑,“师娘好。” 美人笑得花枝乱颤。 “那我去陪夫人用膳。”裴朔起身拍了拍对方的腰,搂着那妖精走了,独留崔怀一个人在风中凌乱。 妖精!绝对是妖精!不过这妖精确实和琼华公主有几分像。 不行!他要去找裴家兄弟商议一二,不能任由这妖精迷惑恩师。 裴朔搂着他进了内堂,这才无奈笑道:“满意了?” 谢明昭天生就该去当演员。 戏精本精。 “夫……”眼看谢蔺还要做作,裴朔两根手指将他的嘴捏了起来。 “我现在要去见母亲,你最好还保持你这妖精身份。” “是司空夫人吗?我也很是想念母亲呢?”谢蔺此时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眼见裴朔拐了又拐,走到从前一处落锁的宅院,谢蔺愣了愣,这是从前母妃居住的院子,后来他接手公主府后便叫人重新收拾打扫,落了锁。 院门大开,三三两两的宫人行走,院落井然有序,重新栽种了竹子,石子路也是重新铺的,纱窗换成了最新的软烟罗,虽是冬季有些寂寥,但谢蔺已经能透过眼前之景看到春夏之日的盛况了。 “走啊。”裴朔将他唤醒。 谢蔺感觉有些不对劲,双腿都带着近乡情怯的胆意,裴朔说的见母亲,该不会是…… “昭昭。” 熟悉的唤声让谢蔺浑身一僵,等他机械地转过身来,正好看到一个美妇人拄着拐杖站在他面前。 妇人年逾五十却风姿不减当年,岁月几乎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紫檀色蹙金双绣罗裙恰似暮色浸染的藤萝花,凌云髻上以赤金点翠紫凤凰步摇固定,华美而不失贵气。 恍惚间他好像回到了小时候,母妃就如同眼前一般,谢蔺再也绷不住般得扑了过去,“母亲。” 母子二人好不容易团聚,抱团哭了许久,周围的下人已经褪去,只剩下他们三个人,裴朔站在阴影下忽然也觉得有些鼻头酸涩。 若是他的母亲也还活着,他和长姐、母亲三人相聚,不知是何等风景。 好不容易俩人才哭够了,荣王妃握着谢蔺的手,再牵过裴朔的手交叠在一起,“多亏怀英和裴政裴大人将我接出来,否则还要在那深宫磋磨。” 谢蔺道:“母亲,很快就能结束了,我和裴朔已经安排好了。” 裴朔笑道:“明日我就上奏请陛下召文宣王入京,等你进京,黄袍加身,天下易主。” 他们等了这么久,要的可不止是武兴帝的命,他们要他在天下人面前承认自己的罪行,要天下人口诛笔伐,要他亲手将本就不属于他的皇位禅让出来,要他眼睁睁看着自己转头到来一场空,更要他尝还谢蔺和荣王妃十几年在宫中受的苦,更要他做过的事钉在史册。 做皇帝的无非就是怕两件事:谋逆篡位和史册臭名。 起义军叫嚣不止,即便武兴帝降下罪己诏依旧阻止不了叛军四处打杀官吏,各州郡纷纷沦陷,眼看着就要打进京城来。 御书房内,武兴帝正头疼不已。 裴朔和国师坐在他身侧大眼瞪小眼,另有其他官员几人。 “陛下,起义军焚烧官府,杀戮官吏,占领州郡,其势凶猛,却不过如此,依臣之见,诏一人入京则可助陛下平叛乱军。” “哦?裴相所言何人?”武兴帝终于来了精神。 “文宣王,谢蔺。”裴朔一字一顿瞬间将这个名字传进在场所有人的耳中。 武兴帝下意识攥紧了座椅的扶手,其他人也俱是看向裴朔,不久之前文宣王发的那篇檄文在场谁没看过?如今把他弄进来难道不是引狼入室吗? 很快就有人站出来道:“裴相,文宣王狼子野心恐引狼入室?” 裴朔笑道:“此言差矣,起义军多为平头百姓不成气候,楚襄王、武惠王、陈留王等虽有野心不过是冢中枯骨,文宣王虽自诩正统却更是乱臣贼子,虎视眈眈,意在京师,陛下何不将计就计,借此贼之手平叛乱军?” 武兴帝眉梢轻挑,“裴相打算如何将计就计?” “我愿保举一人,此人能言善辩,有三寸不烂之舌,可遣他假意归降,引谢蔺入京,届时我愿于孔雀门埋伏十万兵马就地斩杀以除贼寇。待贼寇扫除,其余乌合之众,不成气候。大军挥师南下,逐个击破,陛下可无忧矣。” “何人?” “崔怀!武兴十五年的新科状元,他一定能为陛下排忧解难。” 武兴帝犹豫道:“那谢蔺可会相信崔怀?” 裴朔笑道:“谢蔺城府极深,他不会相信崔怀,但他一定会将计就计,他会假意答应,以此图谋京师。” “倘若他不答应呢?” 裴朔道:“倘若他不答应,可命崔怀以献上城防图为由,图穷匕见,刺杀谢蔺。” “国师怎么看?” 武兴帝看向旁边的素衣女子。 女国师指尖掐算片刻,神色漠然,语珠轻吐,“胜算九成。” 她可没说是谁的胜算九成哦~ 她和裴朔对视一眼,她现在知道为什么史书会记载裴相是个大大的奸臣了,又请天子降罪己诏,又是引狼入室。她也知道为什么崔怀在历史上的忠诚度几乎为0了,崔怀天天当卧底,谁敢信他啊?! “传崔怀!速传崔怀!” 涉及自己屁。股底下的龙椅,武兴帝终于慌了,生怕哪一日谢蔺打进京城来将他从龙椅上踹下去。 裴朔笑笑。 谢蔺才不会直接打进来,他只会成为一把随机悬下来吓唬武兴帝的刀。 杀人诛心,就像当年秋猎他逼迫琼华公主纵马为猎物,他则射箭为猎人一般。 而且自古讲究出师有名,谢蔺也需要一个更正当的理由打入京师。天子传召,就是裴朔给他的最好的理由。 第123章 次日, 崔怀因在大朝会上当众顶撞武兴帝被降官三级,随后裴朔弹劾他荒淫好色,他又被罚了三年俸禄, 还打了他三十大板。 “恩师, 我的一世清名。” 崔怀有些无奈, 一定要用[荒淫好色]这个罪名吗?实在不行贪墨枉法也可以的。天可怜见, 他现在还是个处男,坊间都开始传他夜御十女了。 “恩师知道,恩师相信你, 回头恩师亲自下厨给你做拿手好菜。”裴朔语重心长地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 崔怀这才点了点头。 只是为什么恩师看起来像哄小孩子一样?他已是而立之年, 又年长恩师七岁,看起来恩师才应该是小孩子吧。 “你去了谢蔺营中, 少问多看,等你见到文宣王就将我的书信带给他,他一定会善待你的, 不必担心。” 裴朔给他理了理衣衫,又拍了拍崔怀的肩膀,毕竟他现在明面上是天子近臣, 如果他假意投降, 谢蔺明面上肯定不能同意, 否则他一定会亲自去的。 “恩师放心,学生心中有数。”崔怀跃跃欲试,他一定帮恩师拿下那个文宣王。 崔怀连夜纵马投敌,消息传来。 史官记载:崔怀反复无常小人也, 实乃三姓家奴。 裴朔看着史书满意地点点头,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崔怀被人评价为忠诚度为0了。 他先为武兴帝之臣,又投裴相, 孔雀门之变后再投谢蔺,后投南梁,最后又投谢蔺。卧底次数太多,把征信刷空了。 崔怀的征信放现代估计连个充电宝都借不出来。 崔怀连夜纵马到了谢蔺地界,在驿站休息了一个时辰就见到了文宣王,他捏紧手中的信笺,又握了握城防图纸中的匕首。 恩师说:图穷匕现。 荆轲没有完成的大业就要靠他完成了。 但是…… 为什么恩师没有说谢蔺是师娘啊?! 崔怀站在下面,看着面前熟悉的脸庞,整个人瞳孔震颤,前一日他还看着此人窝在恩师怀中撒娇卖乖像只吸人精气的狐狸精,今日他就看到此人换了一副面孔,端坐高台之上,红衣若枫宛如鲜血染就,寒冰似得冷峻,他肆意懒散般坐着,似笑非笑地把玩手中的盘串。 崔怀曾在书本上看过相面之术,眼前的谢蔺虽是随意坐着,落在崔怀眼底却似一条盘旋的金龙。龙相已显,大业可成。 恩师真乃神人也。 他可降龙伏虎!! 谢蔺两侧坐着包括项肃在内的数十位大将,若是裴朔在恐怕要挨个讨要他们的墨宝了。 “师娘。” 噗—— 旁边的项肃率先一口茶水喷了出来,瞳孔震颤,“什么东西?” 师娘? 谁是师娘? 哪来的师娘? 他们帐里连个母蚊子都没有。 谢蔺倒是肉眼可见的心情变得好了许多,眼底都多了几分笑意。 崔怀瞬间了然。 爱听这个,他懂了。 “师娘,我是来投降的,狗皇帝为区区小事责骂于我,我实在是不忍受此屈辱,特带京师城防图来献于师娘。” “师娘!师娘务必收留我,恩师还托我带书信给您。师娘,恩师昨日还说思念师娘,叮嘱我传他心意。” 谢蔺逐渐沉迷在他的一声声师娘当中,甚至还叫人给他搬了个座位,又给他添了茶水,直接坐在自己旁边。 谢蔺慢悠悠地拆开信封。 上面只写着龙飞凤舞的几个字,简单明了,谢蔺只看了一眼就险些笑出声来。 [我学生,聪敏过人,可当驴使,别宰!爱你宝贝儿,孔雀门见!] 谢蔺唇角不自觉扬起,这个崔怀的确是聪敏过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只身一人来赴鸿门宴,却没有丝毫怯场,是个人物。 底下一众将领被谢蔺这一笑看得莫名其妙,不怀好意的眼神盯上了崔怀,崔怀讪笑一声,他是不是相面之术学得不够精细,怎么这小小的一个营帐全是虎相? “殿下。”忽然有一位素裙女子走过来,在谢蔺耳边低语什么。 崔怀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 怎么一个女子都有贵相?但却不是凤相,莫非是王侯之妻,还是……女官? “师娘……我晚上住哪?” “师娘?我们什么时候进京?师娘……您打算带多少人去?我要不要和恩师先通个信?” 谢蔺终于知道为什么裴朔嫌他烦了,他真的很烦人!比当初刚进公主府的裴朔还要烦人。裴朔把崔怀扔过来恐怕府里清净了不少。 果然是谁的学生像谁。 崔怀传来书信,他已取得文宣王信任,预计两日后进京。 * 天色将亮。 还未泛起一点鱼肚白。 裴桓亲自带兵把守京城城门,秦礼重兵埋伏于孔雀门,只等谢蔺进来就以重兵杀之,裴朔换了一身紫色常服,坐在中央的椅子上,衣摆随意垂下,身后金甲兵卫密布。 “师姐。” 裴朔旁边站着女国师。 “你觉得我这个姿势帅一点,还是我这样帅一点?”他说着凹了一个造型,手中折扇轻摇,潇洒肆意,贵气天成,青丝微动,唇角含笑。 柳如烟亲自动手给他整理了一下衣摆,竖起一个大拇指,“现在你帅炸了。” “你再看我,你觉得我是站着会比较神秘,还是坐下来更显得神秘?” 裴朔笑道:“坐着好看,有种风云变幻而面不改色的神秘与优雅集一体的美丽,简直是神女下凡。” 俩人在台阶上凹造型凹了半天,裴朔身后站着的秦礼看不下去了,“丞相,国师,咱们是要打仗。” 不是要画像! 裴朔拍拍手,从角落走出来两个画师,挽袖提笔开始作画,这么重要的时刻当然要记录下来。 这可是历史上最重要的孔雀门之变,他不仅参与进来,还是主办方,而且对家还是史书上的四大千古一帝谢蔺,这种事怎么能不入画流传千古呢?作为两个穿越者,他们表示特别激动。 只可惜这里没有相机,不然他俩一定要拍10个G才能满足内心的尖叫。 秦礼:“……” “秦将军,你离我近些,我们一同如画。” “哦。”秦礼动了动脚步。 他们真的是要杀文宣王?怎么看起来像是小孩子打架,太草率了吧。 很快裴朔脖子都坐僵了,画师终于将画好的图递给裴朔看,裴朔斜倚在椅子上左看右看很是满意,随手打赏了两块金子。 “秦将军,你坐下,不然本相跟你说话还要仰着脖子。” 秦礼坐在台阶上。 裴朔凑近,“将军,你一身忠勇,你忠的是陛下,还是北祈?” “我、末将当然是……”秦礼被他问住了,这有什么区别吗?陛下是北祈的国君,他忠于陛下就是忠于北祈。 “将军,你不如好好想想这个问题呢?你还有一刻钟的时间。” 天色渐亮,只有微弱明光。 听得沉重的大门被推开,一人为首踏步前来,一袭红衣冷若冰霜,携带着满身的杀气,身后数十大将未穿铠甲却气势不减,雄姿勃发,手已经按在刀剑柄上,再往后则是数百甲胄将士。 裴朔还保持着看画像的姿势,斜眼一瞧,唇角带笑,“原来是文宣王来了?小王爷,好久不见。” 谢蔺也是轻笑一声,“丞相,别来无恙乎?” 谢蔺脚步上前,秦礼手中的剑已经出鞘,就等谢蔺再靠近他就要出剑,身后的金甲也已蠢蠢欲动,随着秦礼的动作谢蔺身后的几大将领刀剑也已出鞘,蓄势待发,都在等对方先动手。 “小王爷,你带这么多人是要造反吗?”裴朔笑呵呵道。 “我持传国玉玺,乃先帝传位,何来造反?现在金光殿上的才是造反的那位吧?丞相,不如归降?” “那我投降有什么好处?如今我位极人臣,文武百官之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谢蔺已经站在裴朔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秦礼的剑已经抽出来,就等裴朔一声令下他就杀了这谋逆之徒。 啵—— 谢蔺低头直接揪住裴朔的领子在他唇上亲了一下。 裴朔:“……” 他擦擦嘴角,又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不是……他正投入演戏呢?! 秦礼的剑唰地一下就搭在了谢蔺脖子上,怒喝一声,“狂徒,你胆敢非礼我们丞相!” 他一定是故意羞辱丞相! 谢蔺身后数十人也唰地一下拔出刀剑,一人脚步之快刀已经搭在裴朔的脖子上,柳如烟在旁吃瓜吃得津津有味,甚至想磕一包瓜子。 裴朔和谢蔺同时抬了抬手。 双方将领虽然不解,但还是听话地放下刀剑,只是互相恶狠狠地瞪了一眼。 “当皇后。”谢蔺眉眼含笑。 秦礼瞳孔震颤,不可思议地看着谢蔺,谢蔺身后的将领倒是因为先前在长平见过裴朔没他这么惊讶,但同样惊疑地看着谢蔺。 柳如烟适时地碰了碰裴朔,“师弟,你当皇后,那赵皇后呢?” 裴朔没好气道:“我现在就改姓赵。” 柳如烟撇撇嘴,“赵朔听起来没有裴朔好听。” 裴朔起身,众人又是随着他的动作握紧了手中的刀剑,却见裴朔摇着他手中的扇子,啪地一合。 “好,我投降。” “丞相。”秦礼不解,他们还没打呢?怎么就投降了? 裴朔笑道:“秦将军,再考虑一下我问的问题?” 你忠于的是皇帝还是北祈? 秦礼一愣,北祈皇帝无道,贪图享乐,大兴土木,未战先降,百姓民不聊生怨声载道,才会致使起义军兴起。而文宣王顺应天意,响应民心,又持传国玉玺,得先帝遗诏,起义军纷纷响应。 他似是终于下定决心,单膝跪地,“我听丞相的,丞相待我有知遇之恩,我愿降小王爷。” 裴朔起身唰地抽出旁边的剑,寒光闪烁,天边乌云退散,金光落在二人身上,裴朔将剑高高扬起,“丞相已死,叫我文宣王妃。” 谢蔺紧跟其后,“众将士随我冲进去,降者不杀,封官赏爵。” “冲啊!” 历史上著名的孔雀门之变就此爆发,武兴帝诱骗文宣王进京欲杀之,谢蔺识破阴谋,于孔雀门斩杀奸臣裴相,携十子良将杀入孔雀门,随后大军攻破孔雀门,包围皇城。 “降者不杀。” “天子无道,当问其罪!” “弑父杀弟,遗臭万年,谋位不当,致使天灾伤民,请天子退位。” “今文宣王顺应天意,深得民心,当为正统。” 皇城内鲜血如注,尸体堆积成山,比上次废太子和永王爆发的宫变还要惨烈。 皇城之内只有一部分是裴朔的人,武兴帝虽然昏庸但手中仍有御林军守卫,不过对上谢蔺手上的良将简直是不堪一击。 而另一头裴桓坚守城门,整个京城像个铁桶一样,武兴帝的人进不来,谢蔺的大军倒是浩浩荡荡冲破防线,直奔皇城支援。 “裴朔,你该不会又要拿签名本找他们签名了吧?”谢蔺斜眼轻笑,他和裴朔相处这么多年,对方一个眼神他就知道什么意思了。 裴朔一脚踹开一个御林军,手刚去袖中掏他的签名本就被谢蔺看穿了,他吐吐舌头扮了个鬼脸,翻开签名本一页。 “你手下的十大良将,让他们挨个给我签名哦。等我死了,我的签名本也要跟着我进棺材。” 不知道他的签名本会不会被后世的人挖出来,他这个签名本可是聚集了当代所有大名鼎鼎的人物。 长长的宫道上鲜血流淌,裴朔看着于心不忍,可朝代变更历来如此,他已经尽量减少伤亡了。 二人一直到金光殿前。 御林军将大殿重重守卫,武兴帝已是困兽之斗。 有人质问:“丞相,何故谋反?” “谋反?”裴朔嗤笑一声,“霍成将军在前线打仗死战时,陛下何故先降?割让赔款,威名尽丧。谋反的人是当今的皇帝吧?” 谢蔺手中的剑还在往下滴血,衣袍却是干干净净,他从袖子取出一封明黄色的卷轴圣旨,高高举起,朗声道:“先帝传荣王遗诏在此,殿内的才是乱臣贼子,弑父杀弟,篡取皇位,德行亏损,天降其罚。” “昔日贺仓冒死携玉玺诏书出逃,今日真相终将大白于天下,荣王非谋逆,实乃忠孝,汝等还要为虎作伥、轻信谋逆之贼吗?” “再说一遍,降者不杀,持兵械者,等同谋反。” 人群中低语纷纷,有些已扔下手中兵械,有些仍负隅顽抗,恰在此时项肃拎着俩大铁锤站在谢蔺身前,活动了下筋骨,“殿下,你们先行,我来挡住这群叛徒。” 叛徒…… 谁输了谁是叛徒。 谁赢了谁是正统! 金光殿前,谢蔺和裴朔对视一眼,一人一脚踹开了殿门,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桃水村三百八十二口非天灾,实乃人心贪利。荣王非谋逆罪臣,实是被人栽赃陷害反咬一口。 “陛下……” 金光殿内武兴帝跌坐在地,发鬓斑白,殿内的宫女太监已经被人捆住,整座金光殿已被团团包围,武兴帝像是一下子到了暮年。 他手指颤抖着指向裴朔,“裴相,为何背叛朕?” 裴朔站在他身侧轻轻蹲下来,“你说呢?” 顺着他的视线,武兴帝看见殿门打开,一人红衣持剑,缓步而来,起初光线照着他的脸,武兴帝看不清来人的长相,渐渐地武兴帝的眼中多了惊恐、怀疑、惧怕…… “你、你……”武兴帝嘴唇都在颤抖,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不是死了吗?不,你已经死了,你怎么还活着。” “我当然还活着,我还要多谢谢你赐了我一位好驸马,若无驸马,我岂能里应外合,这般轻易地杀进金光殿来?” 谢蔺脸上的笑意不减,他是发自真心的感谢武兴帝的赐婚,才能让他于茫茫人海中和裴朔相遇。 “是啊,我也要多谢陛下赐婚,若无公主相助,我怎么杀得了郭相仪?怎么为我桃水村三百八十二口人命雪恨?” 他压低声音,如同鬼魅,“陛下,黑白无常索命来了。” 裴朔笑容越发阴森。 早知道他和谢明昭应该换成黑衣和白衣,这样更有视觉冲击性。 “你、你……你是琼华。”武兴帝终于反应过来了,他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这个红衣男人,逐渐和记忆中琼华公主的样貌重叠。 “不,琼华也死了的,你是假的,你是假的。”武兴帝似乎疯魔,又好似杀的人太多,厉鬼冤魂不断朝他索命。 裴朔起身走到后面,取了空白圣旨,又取了笔墨,“陛下,你挖空心思得到的皇位该物归原主了。” 裴朔亲手帮他研好墨,将毛笔塞进他手里,就像当年他把火枪塞进武兴帝手中让他打死了自己的儿子那般。 “臣受陛下重用,无以为报,只能求陛下再满足臣最后一个心愿。” “请陛下赴死!”随着他最后一个字落下,裴朔的眼神也变得阴狠起来。桃水村多么朴实善良的村民,被烧得连渣都不剩。 “不,不,别杀我,别杀我,裴相,桃水村的事和朕无关,朕已经替你杀了郭相仪。” 武兴帝抓着裴朔的衣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眼睛惊恐,毫无昔日的帝王威严。 “哦?那陛下如何得知火枪的?”裴朔笑嘻嘻地把玩着手中那柄火枪,在武兴帝终于舒了一口气以为裴朔有所松口时,突然冰冷的枪口抵上他的太阳穴。 武兴帝瞬间瞪大了眼,后背出了一身冷汗,“朕……不,我、我愿意写禅位诏书,别杀我。” 谢蔺将圣旨铺开,“我念一句,你写一句。” 武兴帝颤抖着手提笔在空白圣旨上写下了认罪书,自认德行有亏、愧对天下,愿禅位于文宣王谢蔺。 谢蔺笑道:“皇伯父,你现在真的很狼狈,你还记得先帝当年死的时候说的什么吗?” “先帝说:朕宁死不遂你意,我父自刎于大殿前,连个求字都没说。” “和他废什么话,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裴朔手中的火枪又抵了抵。 谢蔺腰间拔出匕首,寒光闪闪,在他身上比划了许久,看得武兴帝呼吸不由得急促,最后匕首落在了他心脏的位置。 谢蔺笑笑:“驸马,你说这么近的距离,你的枪快,还是我的刀快?” 裴朔道:“我们试一下不就知道了?这个问题我也很好奇呢。” 随即砰地一声。 火枪穿透太阳穴,匕首刺入心脏。 “我觉得还是我的枪快。” “我倒觉得是匕首更快一点。” 俩人争执了半天。 “那他现在怎么办?” “他封我做公主,那我就封他做王爷吧。” 裴朔摸摸下巴,“也行,就是天气热,容易臭。” “要不扔到恭房?” “那恭房也太可怜了吧。” 第124章 孔雀门之变后, 谢蔺顺应天命于京师受禅称帝,改年号为永熙,尊昔日荣王妃为太后, 尊荣王为孝烈皇帝, 而武兴帝仍恢复其昔日封号为恭王, 三日后, 恭王于冷宫投井而亡。 因其罪孽深重,未入皇陵,甚至连祖宗祠堂都没供他的牌位, 谢蔺没提, 其他人更不敢提,生怕触了这位新帝的霉头。 这位的手段可比那位还要狠厉, 上位第一天就祭了几个狗官的脑袋,武兴帝宠信的那几个佞臣,全部抄家填充国库, 所得钱财全部用于赈灾,又减免田地赋税。 李文德在月刊小报上发表了新的南水北调策论,谢蔺当即差人去请李观, 请了半天没请动, 只能差人按照李观的回信动土挖渠, 以南方之水灌溉北方干旱之地。 不出半年,起义军自动平息。 北方逐渐安定。 谢蔺再设恩科,由裴政主考,重新选拔了一批还没被官场污染的有志学子, 在翰林院历练了半年,全部发配了灾害之地,让他们放手去干。 裴朔强烈拒绝了谢蔺的封后封相提议, 虽未得官职,但府门前依旧门庭若市,裴朔联合六部重新规划田地、种植农物,重修水利,修整商路,研究母猪配种,提高产量。 天灾逐步化解。 朝局稳定。 然而这几日谢蔺心情越来越差。 整个皇宫都能感受到他的低气压。 “来瞧一瞧看一看,新出的芋泥波波奶茶,还能加珍珠、布丁、奶盖……我们还推出了外卖服务。” “足不出户,就有人送菜上门,大家瞧一瞧看一看,街上拉车的都有我们月桂酒楼的旗子,只要你下单,就有人送菜上门。” 裴朔站在门口吆喝了半天,月桂楼已经开遍北祈各地,多亏谢蔺上位派人治理天灾,百姓重新有了余钱,裴朔的钱袋子也越发鼓起来。 “瞧一瞧,看一看……” 裴朔还在吆喝,街道几个人抬着轿子出现,轿子刚落下,裴朔暗道一声不好扭头就要跑,然而那几个人眼疾手快直接拦住裴朔的去路,将他的嘴堵住绑进轿子里。 “东家,那边……”有小二搭着白巾瞧见了这一幕,吓得匆忙跑到柜台,就见王嫣手里算盘打得啪啪响。 “不用管他。”王嫣头也没抬,这个月都第几次了?裴朔再不回皇宫,她都怕皇帝把她的月桂楼拆了。 “唔唔唔……”裴朔被堵着嘴,绑着手脚,轿子一路抬着小跑进了皇城,最后在御书房前落下。 裴朔被塞进御书房,随后几个太监宫女麻溜儿地将门关上反锁,独留裴朔一个人站在偌大的御书房面对风雨。 “唔唔……” 裴朔艰难地发出几道声音,因为被绑着他只能像僵尸一样蹦来蹦去,最后蹦到谢蔺面前。 谢蔺仍像从前那样穿着常服,只是浑身的气势却不似从前宽和,多了几分上位者的威压,但裴朔却不怕他,他又呜呜了几声,在他身边折腾。 谢蔺眼皮都没抬一下,依旧翻着手中的奏折,任由裴朔在旁边故意闹出动静。 裴朔见对方不理他,又蹦跶了几下,用胳膊去蹭他,谢蔺却冷哼一声将衣袖拿走,裴朔无奈又跳到另一边去蹭他,谢蔺再次冷哼一声。 “唔唔唔……” 裴朔整个人一歪直接坐到了谢蔺腿上,谢蔺一滞,终于放下手中的奏折,挑眉看着他,取下他嘴里的布。 “你绑我干什么?我刚推出来的菜品,我要守着听听评价才放心。” 谢蔺被他气得太阳穴凸凸地跳,把那团布又塞回他嘴里去,又将裴朔抱起扔到椅子上,随后自己又坐回去开始看奏折。 裴朔:“……” 他生气了? “唔唔。” 朝政换代,国库空虚,他还不是为了多赚银子。 裴朔从椅子上翻下来又蹦跶过去坐到谢蔺边上,用脸去贴谢蔺的脸像小猫一样蹭来蹭去。 “唔……” 别生气啦! 谢蔺早就没了看奏折的心情,喉结滚动,脸颊被他蹭地痒痒的,轻柔的触感时不时传来,裴朔的鼻尖又偶尔略过,滚烫的鼻息扫过,谢蔺放在身侧的手指不自觉攥起。 “裴朔!” 裴朔被他一唤,仰头亮晶晶地看着他,随后又将脸埋到他脖颈间蹭他的脖子,鼻尖故意扫过他的喉结玩。弄,小火苗噼里啪啦地蔓延烧至谢蔺全身,裴朔却还在故意挑逗他。 谢蔺呼吸一乱,终于再也忍不住,摘下裴朔嘴里的帕子反手一抛,将人揽过含住了他的唇瓣。 谢蔺的指尖因用力而泛白,指腹狠狠碾过裴朔下颌的弧度,像是要将人揉进骨血里,舌尖蛮横地撬开牙关,裴朔身上还带着月桂楼甜甜蛋糕的气息,让人更想将他一口吞没。 急促的呼吸声彼此交缠,谢蔺好似要将自己这一阵子坐冷板凳的委屈全部发散出来,他的手指绕到裴朔身后解开绳子,掌心顺着脊背游走,最后落在他的腰带上。 吻如狂风骤雨般落在裴朔的唇瓣、唇角、脖颈、锁骨,裴朔被迫仰起头颅,手指下意识攥紧了谢蔺的衣角来防止自己掉下去。 谢蔺抱紧他,将人放在龙椅上,随即整个人压了上去,眼底还带着莫名的委屈,“驸马,我是人老珠黄了吗?” 裴朔被他说得一愣,旋即肩上一疼,他的衣裳脱落半块,这人发疯似得狠狠咬了下去,一边咬一边扒他的衣裳,眼圈通红,好似要落下泪来。 裴朔无奈道:“你这说的什么话?” 谢蔺埋在他颈窝间声音闷闷的,“你日日往外面跑,成天和王嫣厮混,怕不是我容颜不在,你另得新欢了。” “我那是为了给你还债!你说你欠了王嫣多少钱?整整二十个亿!我再不赚点钱,你等着她给你放高利贷利滚利吧,你后代子孙都还不完。” 谢蔺委屈巴巴地看着他,“你能生孩子吗?” 裴朔:“……你觉得呢?” 这种问题根本不需要问的好吗?!答案当然是不能! “那我哪来的子孙后代?” “好问题!”这个问题真的是问到点子上了,所以历史上谢蔺的儿子是谁给他生的?让他宠成那个逼样。 该不会,自己真能生孩子吧?裴朔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差点儿给自己两巴掌,他能生个屁! “我封你做皇后你不要,给你官职你也不要,我都不能日日见到你了。我16岁嫁你,现在你连个名分都不给我。”谢蔺眼巴巴地看着他,见裴朔无动于衷又开始装模作样地掉眼泪。 “你克妻啊!” 裴朔有些无奈。 谢明昭要封他做皇后,可历史上的赵皇后早死,他可不想沾那个命格。只要他不做皇后,他就不是赵皇后,他就不会死。 而左相有李观,虽然李观还没出世,右相有崔怀,虽然崔怀还未封相,但他不能去抢这俩人的官呀! “你把我娶了,我做你的谢夫人总不会有事了吧?”谢蔺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挤出这几个字。 “这个……好像不是不行。” 历史上根本没有裴朔这个人,只要他小心谨慎跳过各种陷阱,他就一定能活下去。 “我现在就写赐婚圣旨。” “自己给自己赐婚?”裴朔茫然。 “你休想甩开我。” 谢蔺冷哼一声,挽袖提笔,裴朔只好默默地在旁给他研墨,顺便凑过去看他的字。 “兹宣阳公主,朕之嫡妹,温良敦厚,品貌出众……” 裴朔跟着他的笔墨念出声来,有些无奈笑道:“所以我又要做驸马了?你一定要当我大舅哥是吗?但是驸马不能干政,我可就不能帮你管内政了哦~” “我不管。”谢蔺恶狠狠地盯着他,裴朔悻悻住嘴。 历史对于公主的记录都很少,只有一些和亲的公主诸如谢婉玉,或者性格乖张天下闻名的公主诸如琼华公主,或者能力出众参与政治者诸如汉朝馆陶、唐朝太平。 谢蔺随意封的这位宣阳公主确实是籍籍无名,他可以放心娶。 谢蔺写完圣旨吹了吹墨渍,故意朝他勾勾手指,笑道:“来叫声皇兄听听。” 谢蔺将他拽过,双手环住他的腰身抱住,仰头笑道:“驸马,你也不想被公主知道我们的事吧?” “驸马,我给公主的嫁妆礼单丰厚,你不想看看吗?” 裴朔眼前一亮,贪财的本性再次暴露出来,“礼单在哪儿?” “在朕寝宫。” 裴朔:“……” 挟财宝以令裴朔。 ** 宣阳公主大婚的消息传遍京师,裴朔亲自写了喜帖,又盖上烫红金印,发于朝中各大官员及诸多亲友。 无论新官旧臣,都知道裴朔和新帝关系匪浅,甚至有的还曾出席过裴朔和琼华公主的婚宴,虽然从未听说过这位宣阳公主,但还是各个备上厚礼登门恭贺大喜。 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响彻整个京城,天子嫁妹,自当是天下共喜,阳春三月,桃花漫天飞舞,朱雀大街上红毡从皇城正门一路铺到裴府门前。 裴朔于长春宫辞别太后。 两侧数百金甲守卫烈烈风姿,身上盔甲都系着红绸,金童玉女开路不断抛撒百花花瓣,其中还夹杂着铜钱无数,随着一声声清脆落地,众人哄抢一通。场面盛景比之当年琼华公主的那一场更是繁华。 裴朔一身大红喜袍以金线绣制云纹,日光下泛出淡淡流动的光晕,身骑高头大马,唇角含笑,意气风发,肆意风流。抬手和民众打招呼时,袖口的血玉手镯若隐若现。 身后是三十六抬的九龙攒珠喜轿,遍体雕刻着缠枝莲纹,再填以赤金,轿顶鎏金葫芦上垂下的雀羽流苏均以金丝串联,数千东珠织成珠帘。 而珠帘内的新娘子金冠流苏遮面,手捧一面孔雀羽扇,赤金云锦灿若晚霞,珠帘晃动间好似间美人侧颜轻露,好似有天仙下凡,不似人间之颜,朱唇微勾,眉目如画,偶尔将羽扇落下,盯着前面的新郎官。 那新郎官好似感受到了身后人的视线,微微回首,恰好目光相对,正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公主府还是从前的公主府,亲朋满座,又行了天地之礼,宣阳公主被人引入内堂,裴朔留下来招待宾客,两三盏酒下肚,耳中恍惚又有人喊他。 “裴怀英。”裴朔一愣,好似看到人群中霍衡在他打招呼,李观就在他身侧静静站着颔首轻笑。 李观住得太远,喜帖送不到,今日也没能过来,只托人捎来一份贺礼,裴朔鼻尖有些酸涩,若是他二人在的话,今日恐怕要更热闹几分吧。 “恩师。” “学生等恭贺恩师和师娘大喜。” “二哥,你以后要住到皇宫去吗?” “大哥祝你们夫妇二人白头偕老。” “父亲,母亲。” 裴政脸上难得多几分笑意,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们虽无父子血缘,却早已算的上是亲父子。 裴朔多喝了两杯,推开屋门时,里面已没了旁人,只剩下宣阳公主静静地坐着,手持羽扇,头上还盖着红盖头,看着娴静乖巧。 谢蔺通过盖头下的缝隙瞧见了那人的脚步,一直等到裴朔站在他面前,他紧张得衣角都揪起来了,那人却站了许久,静静不动。 裴朔看着他,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很多年前,他就是这样掀开了琼华公主的盖头,今日虽换了一个封号,但他又成了自己的妻子。 他此生都会是他的公主。 裴朔喉结滚动,握着玉如意的手指轻攥,低声唤道:“公主。” “驸马快些吧。”谢蔺忍不住出声催促。 忽地听到一声轻笑,随着红盖头被人挑开,一张俊美如玉的脸露在眼前,他依旧在笑着,像是山间旭风,温和中带着点肆意,他低笑道:“公主恕罪,臣来晚了。” 他低眉打量着眼前这人,红颜似玉,绮丽如花,抵得过世间最好的风景,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驸马可是要本宫好等。”那人嗔怒一声,修长的手指直接揪住了他的衣领将他拽了过去,浅笑不止。 “我向公主赔罪。”裴朔眉眼含笑,带着几分宠溺之色。 “驸马将如何赔罪?” “那自然是随公主心。”裴朔笑笑,脚步逼近。 下一刻便天旋地转他已倒在柔软的棉榻之上,金色流苏扫过他的脸颊,那只染了豆蔻的手拂过他的胸膛,勾了勾他的衣带,凤眸微眯,风情万种。 “真的随本宫心?” “君子一言。” 谢蔺轻笑一声。 裴朔可不是什么君子,他是贪财好色的纯小人。 “唔……” “驸马,你亲亲我。” 帷幔帐内裴朔的金冠被人随意丢出,很快又是一件喜袍扔出盖在金冠之上,紧接着公主的凤冠、腰带一并扔了出来。 被翻红浪,喜烛摇曳,燃至一半后,两侧的叶子状金片啪嗒一声交叠将烛火熄灭。 春宵一刻值千金。 身后龙涎香的气息紧紧包裹着裴朔,裴朔几乎被他抱得喘不过气来,他实在想不明白,历史上杀伐果断动不动就诛九族的千古一帝怎么会是这个撒娇的[娇娇公主]? “先前长姐寄信来,说她回西陵不久便有了身孕,假借病重,宗室也帮着瞒天过海,顺利诞下麟儿,如今算算日子我那外甥已有三岁,我一直想去探望她们奈何朝中内乱,现在朝局安稳,我打算去西陵看看她们母子。” “我也想去。”谢蔺蹭了蹭他的发丝,似是狐狸撒娇。 “你……你该不会是要打到西陵吧?”裴朔扯了扯嘴角。 “西陵皇帝是我长姐,你以后如果要攻打的话,能不能……” 谢蔺忽然在他额前落下一吻,有些委屈,“我不动西陵,驸马你对我有偏见,她是你的至亲,我岂有吞并之意?” 裴朔被他说的有些不好意思。 他在史书上了解的谢蔺和眼前这个人完全不一样,所以真的会有几分偏见。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征讨南梁?” 谢蔺顿了顿道:“南平侯正操练兵马,待今年割了麦子,粮草准备完毕,我会以婉玉公主之事向南梁发起进攻。” 裴朔嗯了一声,忽然想到什么似得,“我看朝中大臣名册,没有一个叫赵稷的人?” 历史上的赵稷连西陵通南梁,入北川,闯邵阳,三计定中原,造战船育粮草,辅政谢蔺,稳定后方,堪为第一内政大臣,可谓是造下千秋功业,位列凌云阁第一名臣。 可以说若无前期赵稷的给力发育,谢蔺很难安稳地打下半个地球,可裴朔怎么都找不到这个人。 史书对赵稷的记载很少,但此人似乎寿命不长,史册称[得气运者不得长生]。这句话既指赵稷,又暗指谢蔺。两个人得天时地利人和,拼尽一身气运拉长国运,就只能不得长生了。 否则谢蔺坐拥赵稷、李观、崔怀辅政,又有夏侯起、霍衡、项肃等十几良将,以及嫣夫人这个财神爷,恐怕真能把地球打穿。 裴朔笑笑,“若有赵稷在,你就能获得夏侯起SSR体验卡。” 赵稷孤闯邵阳,不知道用什么法子带走了夏侯起。而后夏侯起跟了谢蔺七年便不知所踪。有人说他被谢蔺暗杀,也有人说他自尽而亡,也有人说他隐居深山……众多纷纭,俱无考究。 谢蔺虽然听不懂他说的SSR和体验卡是什么意思,但还是笑道:“夏侯起难降,难于上青天!除非你做这个皇帝,他会是你部下一员猛将,这天底下除了你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降服夏侯起。” 其实谢蔺从很早的时候就发现白泽对裴朔的感情,只是裴朔这个人对感情迟钝,他一直将元宵和白泽当成亲弟弟来养,是以根本没有发现白泽的心思。 裴朔似乎也认同了谢蔺的说法,那个孩子不知缘何对他的感情莫名复杂,情愫、憎恨、嗔怪、痴心、依赖,全部交缠在一起。而因为长平的事又闹得很难看,他恨夏侯起,夏侯起也怨念于他。 “我先去西陵,你努力找到赵稷,我和赵稷合力,帮你谋取中原。” “你要去多久?我想和你一起去,新婚刚过,丈夫远去,那我这个做妻子的怎么办?” 谢蔺把玩着他的头发,在指间绕来绕去又开始给他编小辫子,拆开,再编,直玩得开心才罢休。 裴朔无奈道:“我下月再去,西陵路远,我小住一个月,算上来回路程,半年我就回来了。” 谢蔺闻言冷哼一声,翻过身去,不再理他,裴朔无奈拽了拽他,然而对方依旧不动,裴朔只好环住他的腰身,将自己贴近他些,手指故意去挠他的痒痒肉。 “西陵国都和南梁国都相近,到时我们在南梁国都相会如何?” “不好?”裴朔调笑着,又故意挠了两下他的痒痒肉。 谢蔺忍着笑,然而裴朔的手越发放肆,最后甚至还故意在他身上点火,酥酥麻麻的电流涌过,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谢蔺终于再也忍不住,翻过身来,一把掀开被子将裴朔蒙了进去。 “驸马,你自找的。” “哎?” “唔……” “谢……唔……” 第125章 本是新婚蜜月, 然而北祈刚稳,谢蔺身为国君不宜出行,只能偶尔闲暇时和裴朔出宫游玩。 裴朔痴迷于老杨家的羊肉汤角儿, 他不理解, 史书不是说谢蔺爱吃羊肉汤角儿连吃数月吗?现在看起来谢蔺似乎对羊肉汤角儿的痴迷程度还不如他。 “怎么了?”谢蔺抬头见裴朔一直盯着他。 “没事, 史书误我。”裴朔愤愤地又吞了一大口羊肉汤角儿, 真特么好吃,谢蔺是否痴迷他不知道,反正他是真的痴迷这口羊肉汤角。 谢蔺喝着羊汤, 胃里暖洋洋的, 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条来。 “什么东西?” “借条。” 谢蔺笑笑,“好驸马, 再借我些银子。” 裴朔冷笑一声,“你还得起吗?” 他托腮笑眯眯的,“我可以……肉偿……” 他话没说完就被裴朔瞪了一眼捂住了嘴, 大庭广众之下说的什么胡话,“我借给你就是了。” 谢明昭现在欠了一屁股的债,不出意外的话, 这几百年他都还不清了, 反正王嫣是个聪明人, 每年都会上贡给皇帝一半的银子,皇帝也暗中支持她的事业,欠条名存实亡。 “前两天我和王嫣商议,买了十艘船, 招募两千死士,准备下海探索新的国家,会带一些茶叶、丝绸、粮食等, 交换他们国界的新奇物件,你意下如何?” 谢蔺又要了一碗羊肉汤角儿,吹了吹汤面,“我派军队随同,否则你们的商队容易被人掠夺。” “好。”裴朔笑眯眯的。 他就是这个打算,有军队和军旗的入驻,他们的商船就是军船,就算有海匪也要掂量掂量自己够不够格。 “我还做了一个简易版的地图,可惜师姐云游去了,否则我还能和她商议一二。” 他是真的背不过地界地图,顶多知道东海有个倭国,往北还有不计其数的国家和土地,往西还有黑人种族。 谢蔺看着地图,越看越觉得有趣,这世界上当真有这样多的国家?那他如果不开疆拓土,真是对不住裴朔的地图。 他忽然笑出了声。 裴朔也跟着笑出了声。 他就知道谢明昭绝对不是没有野心的人,相反,他功盖千秋,在位期间更是将地图版块拓展了三倍不止,攻占小半个地球。 俩人借着一碗汤碰杯。 一切尽在不言之中,心照不宣。 “我主内,你主外。”裴朔斜眼轻笑。 干它丫的! “好!” 裴朔能在短短几年之内官至宰相,除了嘴上功夫,他是有突出政绩的,他曾博览群书,也能古今贯通,内政有裴朔掌管,再有崔怀和裴政辅佐,他可放心外出征战。 九年可逐鹿中原。 二十年可开疆拓土,天威荡平四方,平定天下战乱。 裴朔道:“等我从西陵回来,我把计划说给你听。” 谢蔺笑道:“等你回来,我从宗室挑选子弟,立为太子,泰山封禅,稳定后方,徐徐图之。” 四月中旬,裴朔以结交友好的名义出使西陵,谢蔺又派了项肃和军队跟随,浩浩荡荡西行。 临行前,谢蔺于宣华门外送行,天子华服被风吹起,玄色龙袍肃穆而立,额前的珠帘看不清他的表情,垂在两侧的手微微攥起。 裴朔上前,一把将人抱住,唇瓣轻轻吻了吻他的耳尖,“不出半年,我一定归来。等我!” 谢蔺手指终于放松片刻,猛地攥着他的手腕,在裴朔要离开他之际,又将人拉回怀抱,双臂环住他的腰间紧紧收起,贪婪地吸吮着他身上的气息。 “裴朔……” “听闻西陵皇室蠢蠢欲动,恐又生内乱,我担心长姐,不得不去看看她。”裴朔指尖拂过他的脸,露出一抹微笑,小心安抚他。 “况且有项将军在,我不会有事的。” 裴朔对于史书上项肃的记载还是一清二楚的,项肃活得年纪比谢蔺长,也就是说项肃不会死在西陵,项肃不死,他就不会有事。 裴朔更不担心谢蔺,如今的谢蔺不过25岁,至少还有十几年可活。他们还要一直打穿地球。 谢蔺闷闷出声。 随后又唤来项肃,“照顾好驸马。” 项肃比之几年前脸庞也多了几分坚硬,历经沙场多年性格也沉稳了许久,但依旧跳脱。 “陛下放心,只要我活着,一定安全把驸马爷带回来,就算是看在月桂楼那几百只鸡的份上,他都不能有事。” 项肃咧嘴一笑,手中的两只大铁锤比人的脑袋还大。 “驸马爷可是我的衣食父母。” 项肃回京后,照旧天天去月桂楼吃鸡,他胃口大,月桂楼因着他这位常客,月月订购数百只鸡供他享用。至于饭钱照旧走的裴朔账户。 “快些回去吧,外面风大。” 裴朔坐上马车,朝他招招手,手腕上那抹血玉手镯正好露出,红衣翩然,裴朔依旧是笑着,面色如玉,直至远远地队伍只剩下一个点。 * 西陵风沙漫天,马车浩浩荡荡地穿过沙漠,裴朔头顶裹着紫纱用来遮挡尘沙,他从马车中探出头来,这一路穿越北祈半个国土,他见到了高山、平原、大河、沙漠。 穿越前他是孤儿,努力打工赚学费已经很艰难了,从来没有出门看过外面的世界,这一次倒是满足了他所有的愿望。 “二爷,外面风沙大,坐回来吧。”马车内宽敞,便是十个人都坐得下,元宵煮了新茶捧过去,桌前还摆着各种茶点。 “项将军,快到了吗?” 项肃在前面骑马引路,闻言吐了吐嘴里的沙子,“再走三五日就能到遥城,遥城之后两日便到国都北川。” 裴朔收起帘子,古代车马慢,他一连赶了两个月的路,屁股都快颠成四瓣了,居然还有这么长的距离,这要是放在21世纪,飞机一晚上就到了。 他从桌上抓起一只鸡腿,又撩开帘子,“黄鼠狼!” “哎!”项肃一回头,稳稳接住那只鸡腿,大口撕扯起来,又从腰下解了葫芦喝了两口酒。 这驸马爷不仅做点心的手艺不一般,烤鸡做的更是一流,陛下也太有口福了。 裴朔笑着喊道:“等到了西陵皇宫,请你吃个饱。” 项肃哈哈大笑。 驸马爷可真是他的衣食父母。 裴朔又钻回车内,“不知道我那小外甥长什么模样?长姐女扮男装做国君,那她孩子的爹是谁?” 裴朔思考了半日都没想出这个问题,西陵的皇后听说某个大臣的女儿,两个女人总归是生不出来的,那这孩子是谁的? 不知怎得裴朔脑海中想到了一个黑衣男人的身影,那人瞧着肃穆不苟言笑,却时时跟在赵钰身后,眼睛紧盯着赵钰,莫非…… 马车穿过沙漠,到了遥城,绿地水源便多了起来,再走两日终于临近北川。这还是裴朔第一次来这么远的地方,也是第一次见到西陵的风土人情。 “元宵,你说小外甥会喜欢我吗?” 大抵是近乡情怯,裴朔有几分紧张,他自幼流落在外,这还是第一次来西陵。 元宵无奈笑笑,“二爷,谁会不喜欢二爷呢?” 他也能够理解,二爷喜欢小孩子,柳家的小满他就非常宠爱,只可惜小满后来跟着柳家回了梧州,二爷只能时常寄些小玩意儿过去。 裴朔撩开车帘不断地向外张望,马车准备进入北川,只是看到人来人往的北川城门总觉得有些奇怪,他眉头紧紧皱起。 “我怎么觉得长姐没收到我的信呢?” “项将军,无人迎接我们吗?” 裴朔从车内探出头来,按理说他给赵钰的回信早该送到了,而且他们到遥城时又派人快马加鞭送了信,怎么北川静悄悄的,就像是根本不知道他们来了一样。 “我觉得不太对劲。”项肃抬手让队伍停了下来,他翻身下马,快步走到裴朔面前。 “北川有些诡异,你看这些人体格雄壮,步伐稳健,手上还有老茧,绝不是普通菜农,有兵扮做百姓混入,恐怕是出事了。” “驸马爷,我们还是先不要入城了,静观其变。” 项肃久经沙场一眼就看出了不对劲,大批量的军队混进城中,基本上只有一个目的。 宫变—— 裴朔俨然也想到了这个事脸色变得严肃起来,他从马车上跳下来,紫袍衣角翻飞,一阵东风吹过,菜农袖中的刀露出一角。 “恐怕皇城出事了。” 难怪无人迎接。 赵钰应当是遇到了什么事,甚至有可能他的回信都没送到赵钰手中。 “项将军,你带几个人随我入城打探一二。” “太危险了。”项肃下意识想阻止,他此行是一定要保障裴朔安全的,否则陛下一定会宰了他。 裴朔拍拍他的手,“西陵国君乃是我嫡亲的长姐,若是宫变,我不能袖手旁观。我们先假扮过路的客商混进城中打听一二。” “也好。” 项肃命部分人马在北川外自行躲藏,又特意叮嘱了亲信,以烟花为信,若是有意外发生可直入北川,自己则挑选了几个武艺高强的和裴朔一并换上西陵人的服饰,假扮客商。 裴朔换了一袭紫衣如泼墨山水间晕染的烟霭,外层纱袍如烟似雾,广袖舒展时肆意流淌着淡淡的光晕,腰间银带紧束,银饰轻晃和那块九瓣莲佩交映发出悦耳的声响。 满头青丝用烧红的铁棒卷成波浪,青丝随意落在肩头,又编入两股红紫色的发绳,平白添了几分疏狂,额间是一缕银色链子穿入两侧碎发间。 他持着一柄折扇走出来还故意转了一圈,“怎么样?我像不像西陵人。” 项肃疯狂点头。 先前说裴朔有西陵人的血脉,他还不信,现在他信了。 项肃则是额前一抹紫色带子,利落地头发束起,也学着裴朔的模样将头发烫卷。 西陵国的位置偏西,但也属于中原,并没有到西域那里,所以西陵人的长相也只是稍微立体,发尾稍卷而已,和北祈人差异并不大。这大概也是为什么他的母亲能在西陵生活数十年,甚至孩子还能坐上皇位。 他们雇了一辆拉车,里面放的还是裴朔给赵钰带的礼物,将丝绸、茶叶、瓷器等交易性强的东西放在了最上面,伪装成了过路的商客。 大抵是本就不少人假扮进城,裴朔等人没费多少力气就混了进去,随后直奔月刊小报。 月刊小报已经开到西陵。 他想要一些隐闻并不是难事。 西陵政权不同于北祈,西陵宗室强大,当初先帝病逝,赵钰作为唯一的孩子自然而然地被推上皇位,但话语权却不在赵钰,而在宗室。 赵钰不过是个傀儡皇帝。 虽然有几分权力在手,但更多的还是宗室说了算。 眼看赵钰诞下麟儿,他们就想废帝,另立新君。 裴朔大概能猜到几分原因,一来是因为赵钰是一个女人,他们担心女人的身份泄露,想尽快更换新君,二来赵钰如今而立之年,羽翼丰满,不愿受制于人,他们也担心赵钰会对他们下手,故而打算先下手为强。 如今皇宫内外人员混乱,宗室、朝臣、皇帝多方势力暗地涌动,不断有人进进出出。 皇宫外头贴着皇榜,皇帝病重,广招神医。至于皇帝是不是真的病重那就不得而知了,不过是作秀罢了,借此告知臣民,皇帝要死了,那接下来易主也就不是什么难事。 裴朔上前一把揭下来皇榜。 当即就有人长矛直指裴朔,“什么人敢来这儿造次?” 裴朔手中折扇轻摇,眉眼含笑,“自然是揭皇榜,救国君。” 第126章 “你是神医?”那人语气不善地打量着裴朔, 这般年轻的人怎么可能是什么神医? “揭了皇榜,但若是没能力救好国君,是要治你欺君之罪的。” 裴朔笑道:“放心!我有良药, 可使国君药到病除, 不过我的仆人和我的药童也要随我一并进去。” 他指了指身后的元宵和项肃, 后者朝他呲牙一笑, 看起来蠢乎乎的。 那人很快又叫来一位官员模样的人,此人唤作新宁伯,应当也是赵氏宗族的子弟, 鼻下两撇胡子, 面色白净,瞧着有几分奸佞之相, 见着裴朔鼻孔朝天似得上下打量了一遍,“你真会医术?” “当然。” “我要考你。” 裴朔轻笑一声,“不知新宁伯要考我什么?若是普通的药理, 不如由我的药童来答?” 新宁伯眼珠一瞪,见他傲慢无礼,当即出了几道题, 裴朔只负手而立, 元宵上前一一应答, 见他区区一个药童竟都能答上来,新宁伯这才罢休。 “跟我来吧。” 裴朔跟着他踏入皇宫,手中折扇轻摇,脚步轻快, 瞧着吊儿郎当的,只是余光却在四下打量。 项肃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宫内暗流涌动, 随时都有可能发生什么,他拉了拉裴朔一脚,和他对视一眼。 很快三人便跟着新宁伯进入皇帝寝宫,皇帝躺在榻上,时不时有咳嗽声响起,屋内空气闷闷的,再名贵的香料都掩不住的浓厚药味儿。 裴朔坐在帷幔前,和皇帝隔着一段距离,由宫女搭出几根丝线出来悬丝诊脉,裴朔坐在凳子前指尖搭在丝线上,闭目沉思。 随后他睁开双眼,新宁伯要问结果时,裴朔突然起身唤元宵坐下,再由元宵诊脉。 “这是什么意思?”新宁伯问道。 裴朔笑道:“诊脉结果我已心中有数,再由小徒诊脉考教他的学问。” “你……安敢让我朝国君替你考教学徒?”新宁伯气得吹胡子瞪眼。 很快元宵诊脉结束,朝裴朔拂袖作揖道:“师父,国君之病是心疾所致,休养期间没有休息好,再加气急攻心。” 他压低声音,朝裴朔耳语道:“好生调养还能再活几年,若是再这么耗损下去,顶多三个月。” 裴朔眉头拧起。 赵钰竟是真的重病在身? “不错,和为师诊断结果一致,你且先写下方子。” 元宵以宫人送来的笔墨写了方子,裴朔看后装模作样的点了点头,最后又道:“连路奔波,腹中饥饿,不知新宁伯宫中可有栗子糕吃?我爱加些蜂蜜、红枣……” 他声音清朗,传入帷幔之内,听得国君又是重重咳嗽几声,随后便听她缓声道:“新宁伯,朕要单独与这位神医相谈,你按神医要求去备糕点吧。” 新宁伯虽有不悦,但赵钰如今还是皇帝,他不得不遵从,他走后,新宁伯又将其余宫女太监一应赶了出去,只留下一个侍卫。 他用尽力气掀开帘子坐起身来。 “长姐!”裴朔惊呼一声,快步上前。 赵钰咳嗽几声,帕子上染血,瞧见他还是有几分欣喜,“你怎么来了?” 裴朔道:“听闻长姐诞下麟儿,我早就欲来贺喜,也想来看看长姐,只是没想到入了西陵才发现事情不对劲,恐怕长姐也没收到我的回信。” 赵钰脸色苍白,浑身透着一股病态,“我本欲削弱宗室之力,但恰逢心疾复发,动作被宗室发觉,他们欲废我而立幼儿。” “我……咳咳……我不愿他再和我一样,沦为他们的傀儡,一辈子做别人的提线木偶。” “咳咳……” 赵钰说着朝那个黑衣侍卫招了招手,对方从内室出来牵出来一个孩子,约莫两三岁的模样,穿着西陵的服饰,像个小大人,待他进来便朝赵钰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 “父皇。” 赵钰将他牵过来,捏着他的小手,“衍儿,快瞧瞧是谁来看了?这是你嫡亲的舅舅。” “衍儿见过舅舅。”赵衍也规规矩矩地朝裴朔行有一礼,好奇地打量着这个素未谋面的舅舅。 裴朔终于见到这个孩子,他的眉眼和赵钰很像,鼻子像她身侧的男人,脸颊肉嘟嘟的,看得裴朔忍不住伸手捏了一把,太好rua了吧。 “乖乖。” “舅舅抱抱。” 裴朔将他抱起来,沉甸甸的,手脚柔软,圆溜溜的眼珠子瞧着他好像在看什么新鲜的事儿。小脑袋看起来还没裴朔的巴掌大,小手小脚软乎乎的,特别好捏。 裴朔逗了逗他,那孩子也眨着眼睛瞧他,一大一小却真心有个七八分像,最后这孩子突然吧唧一口亲在裴朔脸上,他顿时两只眼睛都亮了。 “小皇子长得和二爷也有几分像。”元宵看看小崽子,再看看裴朔,这般凑在一起看,确实是外甥像舅。 “舅舅……”小衍儿喜欢这个第一次见面的舅舅,莲藕臂环住裴朔的脖子,坐在他怀里,软软的一团。 裴朔被他叫得一颗心都化了。 他从前和柳大嫂一块儿带过柳小满,他也是一步一步看着柳小满长大的,可柳小满长得和他不像,也缺少了一层血缘关系。 “元宵,他真的和我长得好像!”裴朔心花怒放。 裴朔高兴地将手中的小崽子举起来再落下,那孩子忽上忽下地和裴朔玩得也很开心。 “咳咳……”赵钰突然又重重咳嗽起来。 “弟弟,我恐怕真的时日无多,即便心疾痊愈,宗室也不会留我性命了,正好你来,你把衍儿带走吧。” “我不想他和他一样,一辈子都要做别人的傀儡,我希望他自由,像风一样,像你一样……” 赵钰虽身处西陵皇室,但也是时刻关注北祈的动向,他知道裴朔做了官,又官至宰相,最后连同文宣王发动政变,如今还娶了宣阳公主。 裴朔聪慧、机敏、果敢……她相信这个孩子跟着裴朔一定能过得很好。如今的西陵皇室,就算是吕望、张良在世都难救治。 “长姐。”裴朔一急,将孩子揽在怀里,捏了捏他的小手,“长姐不要说丧气话,元宵医术精湛,你按时吃药一定会好起来的。” 赵钰却是摇摇头,“我本来也是想着叫阿离带衍儿出宫,寻一心腹之人收养,没想到你来了。” 她抓住裴朔的衣袖,“衍儿交给你,我更放心,你们也马上出宫,否则……怕是出不去了。临死之前,我能再见你一眼,我心愿已足。” 她重新抱了抱赵衍,又吻了吻他的额头,将他的小手放在裴朔手上,“衍儿,舅舅是你在这个世上最亲近的人,你要听他的话。” “长姐……” 裴朔还要说些什么,外头项肃突然快步走来,脸色焦急,“驸马爷,外面出事了。” 赵钰也急了,推了裴朔一把,“快走!” 裴朔对于西陵内政了解不多,但赵钰这般急切,他只能起身抱起孩子,又从元宵手中接过一个油纸包,“长姐,这是我在路上做的栗子糕,和母亲做的味道一样。” “好……” 赵钰拆开油纸包,香甜的气息涌入鼻尖,泪水夺眶而出。 临死之前能吃到母亲曾做的栗子糕,能见到至亲的弟弟,能将亲生血脉托付,身侧还有爱人相伴,他已是此生无憾。 裴朔等人正要离开,里面乌压压的人闯了进来,为首的除了新宁伯还有几个穿着蟒袍的中年男人,以及一个白首胡须的六旬老人。 “大胆庸医,胆敢谋害陛下。” 裴朔冷笑一声。 果然不出他所料,皇榜就是一个骗局,谁揭了皇榜,谁就是杀害皇帝的真凶,届时赵钰一死,他们可以顺理成章的扶持幼子继位,随后继续享受着权势滔天的皇权宗室待遇。 一人突然闯了进去,项肃抬脚就将人踹出了帷幔,手指摸上一旁赵钰的剑,长剑出鞘直接斩落了帷幔,大有一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随着帷幔斩落,一个紫衣男人映入眼帘,男人容颜绮丽,眼神凌厉,怀中抱着一个孩子,气势不减。而他身侧的男人手持利剑面露凶光,一看就不好惹。 “先……先帝。”那为首的一个老王爷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手指不断颤抖着,眼中惊魂未定地看着裴朔。 其他人见着他这般反应,忽然也回过神来,看着裴朔的脸,顿时吓得发不出声来,手指都在哆嗦,“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这些人是见过先帝容貌的,陡然看见裴朔,那张和先帝如出一辙的脸,都被吓了一跳。 裴朔手中的翠玉扳指露出轻轻拍了拍孩子的背,以防他被吓到,一字一顿轻吐,“国君亲弟,西陵礼王。” “你、你……” 裴朔抬脚要走,立马有人持兵刃上前阻拦。 裴朔眼神一凛,一脚将人踹开,怒斥一声,“放肆!本王乃西陵礼王,谁敢拦我?” 单凭他那张肖似先帝的脸,再配上他身侧那个持剑凶猛雄壮的男人,一时间竟真的无人敢拦,裴朔大摇大摆地从殿中出去,脸色阴沉到了极致。 西陵宗室狂妄,恐怕已带兵包围皇宫,要逼皇帝退位。 他现在困在宫里,他们只有三个人,顶多带着孩子杀出去,皇城外面埋伏有五六十人,北川外有三千人,依旧不是对手。 他刚一时将那些人吓住,恐怕他们反应过来就会过来围杀,他们需要尽快出宫。然后调兵来打,或许还能将赵钰救出来。 “项肃,我们先出北川,你往汉州调兵,我去南梁借兵。” 项肃大惊,“不行!我要保证你的安全。” 裴朔道:“汉州是最近的一口关隘,兵力充足,但地势紧要万不可失,不能抽调太多兵马,而且贸然出兵涉及两国之交,只发书信汉州太守不会出兵,必须你亲自过去他才会信。” “南梁国都邵阳和北川相近,我去南梁借兵,自有妙计。” “长姐之事迫在眉睫,我深怕她为宗室所害。” 历史上西陵就是夏侯起和谢蔺一块攻进来的,等他出了北川必须尽快修书给谢蔺,要他先放弃南梁,转而先攻西陵。 该死!他对这段历史了解不清。早知道他再多背一背史书。 三人脚步飞速,而宫殿内的几人也早已反应过来。 “先帝已逝去多年,他把我等吓住了,唉。”一人气得甩袖大怒。 “西陵礼王,难道真是国君之弟?可我们已有太子,绝不能留他。” 成年的礼王比太子更难掌控。 一人又大叫起来,“我见过他,他是裴朔!他是北祈的裴相!” “你是说那个斩郭相、治蝗虫,开创南水北调,被谢蔺杀死于孔雀门外的裴朔?他不是死了吗?” “那更不能留他,此子恐成大祸!快!速速追人,务必要将礼王和太子追回。” 赵钰不过及冠之年就已经颇有手段想要收回皇权,宗室联手镇压才逼得她收手,如今而立之年手段越发强硬,这才逼得他们不得不对赵钰下手。 一个赵钰已是恐怖,再加上一个裴朔,宗室的好日子恐怕到头了。 “务必要将礼王杀于宫门内。” 黑压压的军队袭来,当即便拦住了裴朔的去路,项肃握紧了手中的剑挡在裴朔面前,很快便同人厮杀起来。 项肃不愧是谢蔺手下第一猛将,很快就干倒一大片人,裴朔抱着赵衍,右手捡起地上的剑,手指下意识去捂住孩子的耳朵。 “舅舅……”那孩子似是被吓到,紧紧攥着裴朔的衣角,惊魂未定。 “乖乖,舅舅在。” 他抱紧孩子,一个翻身抹了对方的脖子,单手持剑和人对打起来。 三人一路打一路逃亡,皇宫早已乱作一团,不知跑到哪个宫殿,眼看外面追兵越来越多,随意找了一个殿门便钻了进去。 “二爷!”元宵惊呼一声。 待关上殿门那一刻,裴朔才惊觉自己进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地方。 整面整面的楠木架上,鎏金牌位层层堆叠,从地面直抵穹顶。金漆书写的帝号在幽暗中泛着冷光,最顶端那排供奉着开国太祖的牌位,螭龙纹底座足有半人高,冕旒状的流苏随着穿堂风轻晃。 牌位前青铜香炉里,香灰积得足有三寸厚,新添的线香插在灰烬间,青烟顺着梁上的缠枝纹攀援而上,在蟠龙嘴里凝成云雾状的漩涡。 “这是太庙。” 历代西陵皇帝和宗族牌位供奉的地方,裴朔顺着牌位看去,从太祖、高祖、太宗……一直到先帝,裴朔突然心里咯噔一声。 “赵稷。”裴朔喃喃一声。 他的牌位怎么会在这里? 赵稷的牌位和赵钰紧邻,均在先帝牌位之下,明晃晃的金漆让裴朔整个人都怔在当场。 “衍儿,你可知道族谱在哪?” 赵衍点点头,迈着小短腿凑到牌位后面,噘着屁股将族谱翻了出来。 一页一页往后翻去,终于在最后一页找到先帝的名字,先帝有二子,长子钰,次子稷。钰有一子,名衍。稷流亡。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裴朔竟笑起来,他终于明白了。 难怪他遍寻朝堂找不到赵稷,原来赵稷早已现身,冥冥之中他做了赵稷该做的事,他就成了赵稷。 “驸马爷,外面没人了,我们快走。” 裴朔将族谱放好,跟着项肃出了太庙,三人朝着宫门处疾步,眼看着就要出宫门,又被一队人马将他们拦截在宫门口,为首的还是先前的新宁伯。 “逆贼,你冒充礼王,偷走我西陵太子,你意欲何为?” 裴朔冷笑一声,长剑提在身侧,“新宁伯,这么大一顶帽子扣在本王头上,我可不敢应。” 裴朔将赵衍交给元宵照看,持剑护在他们面前,赵衍瞪着大大的眼,手指死死抓着元宵的衣角,元宵将人护在怀里,躲在一侧。 眼看着双方厮杀起来,项肃忽地吹响脖间的哨子,蹲守在皇宫外的人突然冲了进来,虽只有五六十人,但个个都是以一当十的勇夫精锐,宫门口顷刻间尸身遍野。 鲜血溅在裴朔衣袍上,他始终持剑挡在元宵和赵衍身前,衣袖被刀剑割破,长臂擦过血痕,寒剑滴血。 “舅舅……”赵衍虽然只有三岁,但自幼在宫中长大,也知道这些人是来杀他的。 他更知道是这个初次见面的舅舅,手持长剑护在他面前,不让任何人靠近他。 裴朔回眸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反手将剑刺入一人腹中,元宵下意识捂住了赵衍的眼睛,用衣袍将他护起来,不叫他看见这些腌臜的血腥事。 “新宁伯,你与其在这追杀我,不如回去看看?再不回去,怕是一杯羹都分不到了。” “你说什么?”新宁伯双眼一瞪,似乎是真的想到了什么,吓得急忙掉头往回返。 裴朔擦了擦脸上的血迹,唇角轻勾,“我说你被人当枪使,拿了功绩,却分不到羹汤。” 宗室虽然把持皇权,但也并非全是一条心,七分八裂,谁都想拿大头。 趁新宁伯返回之际,项肃一举结果了剩余的人,区区五十多人硬是杀出重重包围,带着裴朔等人一行逃出皇城,他们找了地方将身上的血衣换掉,又重新掩藏身份逃出北川。 裴朔将两封信交给项肃,“项将军,这封信转交给汉州刺史,第二封你派人快马加鞭回京,务必亲手交到陛下手中。最后这封盖有我西陵礼王印信,可借勤王保驾之名挥师入西陵。我们遥城再会。” 北祈都城离西陵路远,八百里加急送信的功夫恐怕裴朔人已经坐车抵达南梁了。 “可……”项肃有些犹豫,但也心知裴朔安排的没问题,兵分两路是最好的打算。 “项将军放心,我带走千人,他们也能护我周全。”裴朔牵着赵衍的手,蹲下身来将他抱起,又捏了捏赵衍的脸。 “乖乖,以后你小字就叫长生吧,舅舅希望你长岁无忧。 他突然想到什么,眼底闪过一丝狡黠,“项将军,你见到陛下后,告诉他,我在西陵给他生了个儿子哈哈哈哈……” 谢明昭的表情一定很精彩,可惜他不能亲眼看到。 第127章 项肃带着书信, 率领数十人,连夜纵马往东赶往汉州。裴朔则带着元宵和其余百人南下,往邵阳而去。 “舅舅, 我还能见到父皇吗?”小长生趴在裴朔怀里, 闷闷地窝在他的颈窝, 小小的一团, 想哭但又哭不出来,鼻尖红红的。 “会的,舅舅一定会把你父皇救出来的, 你项叔叔已经去搬救兵了。” 元宵在旁拿了剩余的栗子糕给他, “小公子,要不要再吃些栗子糕。” 小长生捧着比他手掌还大的栗子糕啃了半天, 嘴角全是糕点屑,看得裴朔轻笑不止,拿帕子给他擦了擦嘴角, 又叫他喝了水,慢慢地将他哄睡了。 “二爷,将小公子放在榻上吧。”元宵将衣物铺在坐榻上, 又巧心地叠出来一个小枕头, 裴朔慢慢将怀中的人类幼崽放在榻上, 给他盖上自己的衣袍。 元宵看着那孩子也心生欢喜,这孩子的眉眼和二爷长得真像,不知道再过两年会是什么模样?一定是像二爷般风度翩翩、博闻强识。 小长生睡着了,嘴里还时不时咂巴咂巴的, 也不知是梦见了什么好吃的,笑得裴朔没忍住戳了戳他的脸蛋,软乎乎的超有弹性。 马车走了小半个月, 终于到了邵阳,这次裴朔没有隐藏身份,直接大摇大摆进了驿馆,大马金刀往那一坐,直接表明身份,又出示了自己北祈宣阳公主驸马的印信。 当天下午他就被接进了宫里,南梁皇帝是个中年胖子,笑起来眼睛都眯到了一起。 “你是说你愿意用长平、宛城、景州三座城池来换十万兵马?” 还有这好事儿? “实不相瞒,西陵国君和我朝皇帝有旧,如今他被宗室所困,十万火急,若非北祈相隔甚远,我也不会前来南梁借兵。” “此事迫在眉睫,人命关天,否则长平三城何其珍贵,我怎忍割让,唉。实在是……我怕是要背负千古骂名呀。” 裴朔强装不舍。 生怕被南梁皇帝看出门道来。 “你说话有用吗?”南梁皇帝不断地打量着他,不过一个区区驸马爷,哪来的底气在这大放厥词。 西陵虽有内乱,但若是趁机攻打未必就能拿下,更何况还要防着北祈黄雀在后趁虚而入,前后皆得不着利,倒不如随了裴朔的意,以十万兵马换来城池,再徐徐图之。 “陛下……”有亲信大臣朝他耳语了几句。 南梁皇帝双眸一震,“当真?他不是死了吗?” 他的视线随即落在裴朔身上,左看右看,又觉得眼前这个毛头小子不过尔尔,他竟是当年治蝗论水、天下闻名的裴相? 听闻此人心怀沟壑,乃相星转世,又曾出谋于霍衡火烧金光岘、于长平生擒夏侯仪,区区两年时间辅佐谢蔺收拢内政,安内攘外,不可小觑。 南梁皇帝的眼神都变得恭敬起来,甚至还生了招揽之意。可一想要他要拿三城来借兵马十万,招揽之意顿消。 莫非他是故意给出西陵内乱的消息,想要引诱南梁出兵,然后再坐收渔翁之利?否则他想不通裴朔为什么会不惜以三座城池交换。 裴朔笑道:“我有我朝皇帝小印为证,皇帝授权于我,盖印的文书自然是不能抵赖的。” 他临走前谢明昭担心会遇到什么难以解决的事,将自己的皇帝小印给了裴朔,不足四分之一巴掌大的小印,却可解天下难事。 他将小印拿出,南梁皇帝眼睛都看直了,当即拍板道:“好!既然裴先生敢来,想必是受你国皇帝应允,不过先生确定要以三城换朕十万兵马?” “没错。” “届时兵马归还于朕,城池可不会归还先生。”南梁皇帝又狐疑地确认了一番。 裴朔折扇轻摇,唇角还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陛下放心,君子一诺千金。若非事态紧急,我实不敢出此下策。倘若陛下担心我不还兵马,不如派遣一人领军,等解了西陵之危,他可带兵自行回归南梁。” “不知先生属意何人?” “夏侯起。”裴朔一字一顿。 “昔日曾与长平面见夏侯起将军英姿,我实欢喜,若能合力一战,此生足矣。我既以三城相换,还请陛下务必圆我心愿。” “好!那就让夏侯将军领兵随你出征西陵,来人,取笔墨来,拟定文书,请先生画押。” 很快就有宫人端着笔墨,南梁皇帝及大臣当场拟定了文书,裴朔看了一眼,没有丝毫地犹豫直接签下了[裴朔]的名字,又按了红手印,最后盖上谢蔺的皇帝小印。 南梁皇帝看着文书。 三城,手到擒来,恍如做梦。 想当初他发兵几十万都没能拿下的险要之地,就这么被裴朔拱手相送。 届时就算裴朔不还他十万大军,他得此三城,也算不亏。 裴朔笑眯眯地看着南梁皇帝,手中折扇一下一下地落在掌心。双方都觉得自己占了天大的便宜。 “朕即刻发诏,调夏侯起将军兵发西陵,随君北上,听君调遣。” 等裴朔走后,南梁皇宫爆发出一阵哄笑声。 “这裴朔小儿无知。” “哈哈哈哈……十万兵马换了三座城池,他怕不是要遗臭万年了。” “听说此子不过是乡野村夫,谁知怎得受了那北祈皇帝重用,依我看,都是虚名浮云。” 南梁皇宫沉浸在不费一兵一卒取得三座城池的喜悦中。 裴朔离开皇宫第一件事就是回驿馆写了三封信,分别发往长平、宛城、景州,兵马一到,火速更名。世间再无此三城。 他就说南梁人读书少。 一群野蛮子。 什么君子一诺千金? 出去打听打听,他裴朔可不是什么君子。 “走,去见夏侯起。” 不出意外的话,夏侯起已经收到圣旨,恐怕他心里正不服气,根本不愿意随自己去西陵。 南梁人不擅长制衣,衣裳多为素色,为了不惹眼,裴朔换了件浅青色的外袍,配着普通的棉麻白袍,再加上他这几日连夜奔波水土不服,食难下咽,瞧着有几分清瘦。 元宵叩响将军府的门,很快就有小童拉出一条缝儿来,元宵笑道:“劳烦通传夏侯将军,就说是北祈故人来访,我家主人姓裴。” 那人斜了一眼元宵,又瞧了瞧不远处站着的裴朔,他身侧还牵着个三岁顽童,好奇地打量着四周。 守门小厮皱了皱眉,元宵急忙笑着往他手心递了块银子,“还请小哥儿通融。” 那人接了银子,态度也越发好起来了,只撂下一句“等着”,又关上了门,扭头往院中禀报起来。 夏侯起这会儿正在院中练武,手边两根短刃耍得生风,刚收了短刃拿毛巾擦了擦额角的汗,就听见有人来报。 “将军,外头有两个男人带着一个孩子求见,说是北祈故人。” 夏侯起眉头一皱,“不见。” 小厮又道:“他还说他家主人姓裴。” 夏侯起猛地收起短刃,双眼瞬间瞪大,竟是泛起一丝喜悦,“你说什么?” 很快大门被推开一条缝儿来,先前跑去禀报的小厮笑呵呵地将裴朔等人请了进去,“我家将军有请。” 裴朔牵着孩子,被人指引到正厅的位置,远远的夏侯起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手指不自觉用力抓起座椅的扶手,万般激动之下最后还是遏制住了情绪。 直至裴朔终于迎着日头站在他面前,朝他微微作揖,“夏侯将军。” 夏侯起一愣,下意识就要起身去扶,但很快又控制住自己,反而冷笑一声捏起茶盏,“裴二爷来我这儿可真是稀客。” 元宵可不惯着他,当即怒道:“你阴阳怪气什么呢?” 夏侯起重重地将茶盏撂下,起身拂袖,背对着裴朔而立,“送客!” “你……”元宵几乎就要上前去揍人。他在装个鸡毛啊?! 裴朔拉住元宵,笑道:“我家里人不懂事,还请将军不要怪罪。” 夏侯起这才冷哼一声,瞧着元宵时似是有些洋洋得意,眼神中还带着几分挑衅,一屁。股坐回原来的位置上,有人奉了茶盏给裴朔。 元宵嗤笑一声。 小人作态! “我路过邵阳,想着来看看你,带了些你喜欢的桂花糕。”裴朔起身将手中的桂花糕放在夏侯起面前。 夏侯起只看了一眼,冷哼道:“时过境迁,我已经不喜欢桂花糕了。” 裴朔手一顿,瞧了一眼夏侯起腰间挂着的螭虎玉佩,这曾他参加驸马大选时琼华公主赏的一箱子宝贝,当初他挑了件玉菩萨吊坠给了元宵,选了一件螭虎神兽玉佩给了白泽。后来长平之战他也曾在白泽腰间瞧见,现在还挂在他腰间。 “那你喜欢什么?” “我喜欢什么和你有关系吗?无事不登三宝殿。” 夏侯起斜眼看着他,如果不是遇到事情,依照裴朔的心性,恐怕这辈子都不会见他,更别说[顺路]来看他。 裴朔正欲说话,身侧的小长生却拉了拉裴朔的衣袖,“我渴了。” 裴朔笑着将他抱起来坐在腿上,又掀开茶盖看了看里面的茶叶,是他在琼楼时最喜欢喝的山顶雪芽,但三岁幼儿还不能喝茶水,他朝夏侯起笑笑,“可否请人取碗温白水来?” 夏侯起这才终于注意到裴朔腿上的孩子,那孩子穿着和裴朔差不多的衣物,眼睛瞪得圆溜溜的,眉眼间像极了裴朔,甚至一举一动都肖似裴朔。 “你……” 夏侯起脸色一红,“你有孩子了?” 这样的孩子若说和裴朔没有关系,他是不信的!可那个狐狸精不是男人吗?那个狐狸精能生孩子?! 千回百转间夏侯起居然开始怀疑男人是不是也能生孩子,他甚至还看了一眼自己的肚子,如果他也能生的话…… 还是说那个狐狸精其实真的是女人?他是女扮男装再扮女装?夏侯起有些快绕晕了。 “家中顽童,小字长生。” “长生,来见过夏侯将军。” 裴朔将他放下,小长生走了两步,规规矩矩地朝夏侯起行了一礼,奶声奶气道:“见过夏侯将军。” 夏侯起被他这一拜,手都不知道怎么放了,整个人如遭雷击。那个狐狸精真能生孩子啊?! 这时正好有下人送来了温白水,裴朔朝长生招招手,“长生,到你元叔那里去。” 小长生哒哒两步凑到元宵面前,元宵抱着他让他坐在自己腿上,又试了试白水的温度,见不冷不热,才捧着茶杯喂他喝水。 夏侯起脸色一沉。 凭什么他是夏侯将军,元宵就是元叔? “既然你是顺路来看我的,那就在府中住下吧,我还有事,不能奉陪了。”夏侯起说罢大步离开,隐隐带着怒意。他倒要看看裴朔能憋到什么时候。 圣旨虽下,但只要他不点兵,裴朔也没办法。 裴朔有些无奈。 他和夏侯起之间的事太复杂,现在被迫求到夏侯起面前,他也很难开口,总要先叙叙旧情。 夏侯起给他们安排了住处,说是府中没有空的房间,直接安排裴朔住在夏侯起的院子东厢房,元宵住在西厢房。 晚上元宵哄着长生睡去,裴朔在小厨房做了几样小菜,又取了白日里夏侯起没有拿走的桂花糕,还拿了两壶路上买的桃花酒。 咚咚咚—— 裴朔敲了敲夏侯起了房门。 里面灯影摇曳,却迟迟没人说话,裴朔只好出声道:“夏侯将军。” 门被人一把拉开,裴朔险些栽进去,夏侯起像一堵墙挡住屋内灯光,只淡淡瞥了他一眼,转身便走,“你来干什么?” 裴朔讪笑一声,“我做了些小菜,拿来给你尝尝。” 裴朔跟进去,将门掩上,从食盒中将小菜摆在桌案上,又给夏侯起倒了酒,一桌子都是夏侯起爱吃的菜。 夏侯起喉结滚动,没想到裴朔还记得他的口味,但还是别扭道:“是只做给我一个人的?” 裴朔笑着点点头,“特意做给你的,元宵没有。” 夏侯起这才捡起筷子尝了一口,还是熟悉的味道,曾在琼楼时裴朔喜欢做菜,他和元宵便是尝菜官,后来长平时裴朔也曾做了一桌子菜他都没吃上。 夏侯起眼眶微红,鼻头也有些酸涩,垂着头,只顾默默吃眼前的菜,也不抬头看裴朔。这一桌就算是断头菜他都认了。 裴朔又给他倒了酒。 “曾在长平时,你说我讨厌你,我从来没有讨厌你,你和元宵14岁就跟在我身边,我一直拿你们当弟弟看的。我是因为你伤害了很多无辜的人才生气的,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有些人他并不是罪恶滔天,他罪不至死,而且就算是他犯了罪,也有官府惩治,你不可以擅自动手杀人,这样的话你和杀手有什么区别?” 夏侯起鼻音重重,“我本来就是杀手。” 裴朔却突然温和地摸了摸他的头,霜发柔顺,活像只炸毛的傲娇小猫儿,“我知道,是因为你从小接受的教育不对,麒麟阁只教了你杀人,没有教你是非对错,让你养成了错误的观念,夏侯家也只教了你掠夺,没有告诉你仁义礼智信。而我也疏于对你的管教,是我的错。” “不、不是你的错。” 夏侯起几乎快要被他说动了,可突然看到桌案前的圣旨,他忽然偏过头去,脸色生硬,眼圈泛红,“我知道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他起身背对着裴朔不让对方看到自己的表情,“你是来借兵的,想要我发兵出征。” 裴朔此刻也不再掩饰自己的目的,“是!我是来借兵的。” 夏侯起嗤笑一声,“果然。” “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因为一顿饭,因为你的一番话,就挥师十万随你北上?” “裴朔!我不会如你愿的。你也休想拿皇帝压我,我根本不听他的。”夏侯起突然回头,眼神通红,恶狠狠地盯着他。 裴朔一怔,“那你想要什么?” 夏侯起却突然冷笑一声,手指挑起裴朔一缕头发缠绕把玩,玩味儿似得看着他,“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裴朔叹了口气,垂在两侧的手指微微颤抖,“如果我如你的愿,你能不能……” “如果你如我愿,我即刻兵发西陵,就算你要南梁,我也给你打下来让你当皇帝,霍衡能做到的事我都可以做到。” “好。” 裴朔嘴唇轻颤,手指扯开自己的腰带,对面原本还在看好戏的夏侯起双眼忽然瞪大多了几分无措,他没想到裴朔真的…… 裴朔脱下外袍丢在地上,随着腰带落地,夏侯起也变得呼吸急促起来,两侧双手紧握成拳,好似在极力忍耐什么,直到裴朔还要继续扯里面的衣襟时,突然一双手按住了他。 夏侯起眼神偏开,根本不敢去看,只胡乱地将他的腰带系好好,隔着衣裳一把抱住他,将脸埋在他肩头,“够了!你明知道我……” 裴朔笑笑。 他就知道夏侯起不会的。 夏侯起贪婪地嗅着他身上的味道,淡淡的中草药气息,这还是他第一次抱住裴朔,大概也会是最后一次。 过了很久,他才终于松开裴朔,将地上的衣裳捡起来胡乱披在他身上,背对着裴朔,耳根通红,“明日点兵,兵发西陵。” “好,谢谢你帮我。” “你今日见到的那个孩子,是我的亲外甥,我的长姐是西陵国君,她被宗室软禁,北祈路远,生怕赶不及,我只能求到你这里了。” 他来南梁,确实冒险。 三座城池,他没打算给。 夏侯起和他的十万兵马,他也没打算还。 他要吃霸王餐,还要打包带走。 夏侯起动了动嘴唇,只淡淡地嗯了一声。 他自幼落于民间,北祈人畏惧白发,视他为妖物,他过得艰难,生不如死,后来进入麒麟阁,一百人中挑选一个,他是杀死了99个人才活了下来。 每日除了杀人就是杀人,血光火光不断,后来被裴朔一枪打断腿,但他不怪裴朔,那是他应得的,他被麒麟阁抛弃在雪地里,却在熬过冬夜初见春光时又遇见了裴朔。 第一次有人摸着他的头发夸他颜色漂亮,第一次有人给他洗热水澡梳理打结的头发,也是第一次有人愿意重金给他看病,是从而感受过的温暖。 元宵常和他斗嘴,却会给他缝补坏的衣裳,一边骂他一边帮他处理伤口,像是他嫡亲的兄长一般。 他和二爷、元宵哥哥,本该是最亲近的一家人,直到二爷爱上了那个狐狸精,一切都变了,二爷的眼神也不再落在他们身上,全都被那狐狸精勾了去…… “我听说你水土不服,明日给你找个大夫看看,你先回去休息吧。” 夏侯起依旧有些别扭,眼神四处乱看,就是不敢看他,手指揪着衣角都快扯烂了。 “好。”裴朔笑笑。 其实他也早就猜到了,白泽其实就像一个叛逆期的小朋友,傲娇别扭,但又好哄。他会努力重新引导,让他将功赎罪。 “好,你也早些休息。” 裴朔推门离开后,夏侯起才终于卸下所有的防备,手指握在架子上裴朔送他的那柄双刃上,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裴朔回到屋内,熄着灯,元宵已经哄着长生睡着了。 “二爷。” “嗯,你这几天又是照顾长生,又是照顾我的,快回去歇着吧。今晚长生跟着我睡。” “好。”元宵起身,但视线还是忍不住往裴朔身上看了看。他记得二爷出门前衣裳不是这样的。 想到什么似的,元宵从厢房出来,直奔夏侯起屋门,一脚踹开,夏侯起正伏案哭泣,见他进来擦了擦眼泪,怒目而视,“你干什么?” “夏侯起,我杀了你这奸贼。”元宵手中提着一把菜刀,直冲着夏侯起命门劈来。 夏侯起是何等人物?他能和霍衡打成平手,元宵这点三脚猫根本奈何不了他,当即握住元宵的胳膊,稍一用力,元宵就疼得握不住刀,菜刀落地那刻,夏侯起将元宵松开,怒道:“元宵,你别以为我不敢杀你。” 啪—— 元宵一巴掌甩在夏侯起脸上。 “你……”夏侯起反应过来,双目瞪起。 “跪下!”元宵怒喝一声。 夏侯起捂着脸还有些委屈,默默屈膝跪在他面前垂着头,小声嘟囔着,“哥哥怎么发这么大的火?” 元宵上前揪住他的衣领,怒道:“你对二爷做了什么?” 元宵素来情绪稳定,夏侯起从来没见他发这么大的火,当即委屈道:“我哪敢对二爷做什么。” “他回来时衣领是歪的,腰上的玉佩也移了位置,腰带打结的方式不对,你到底做了什么?你怎么敢的?” 元宵气得恨不得杀了他。 夏侯起撇撇嘴,“哥哥记得真清楚。” “白泽!”元宵怒斥一声,“你要是真敢干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我真的会杀了你。” “我没有。”夏侯起垂着头,鼻头发酸,“我只是吓唬他一下,我连看他一眼都觉得有罪,怎么敢染指他。” 对他而言,裴朔就是他的神佛。他从来不信鬼神,可是他信裴朔,他怎么敢对裴朔做出那种事来。 “你最好没有。”元宵松开他。 “二爷跟你说什么了?” 眼看着元宵气散了,夏侯起屁颠屁颠地给他倒了茶,“二爷请我出兵救西陵,我应允了。” 元宵饮了茶,还是忍不住骂道:“蠢货!” “你又骂我。”夏侯起有些委屈。 “我骂的就是你,好好的跟在二爷身边不好吗?闹出这么多事来,若是二爷真的要和你死生不复相见,你岂不是白折腾了?” 元宵骂了他很久。 等他回到厢房时,屋内竟还亮着一盏蜡烛,裴朔披着外袍坐在桌案前拿着纸张不知看着什么,元宵一惊,急忙冲了过去。 “二爷……” 裴朔眼眸,眼底神色愈发复杂,“这是你写的?” 元宵被人戳穿了秘密,羞赧地点了点头,“二爷都看到了?这只是手稿,我还没有整理成册。” “你……”裴朔不知该怎么说,他心里想着西陵的事左右睡不着,便想翻本书来看,却正好看到桌案前的手稿。 手稿上的字迹是元宵的,他只看了其中两篇便再也看不下去,因为他曾看过完整版的,在21世纪的图书馆,装订成册,精美的封面,被誉为名著。 “元宵……” 元宵有些不好意思,“我最近也是无聊,见月刊小报上有才子发表话本小说,便也想着著书试写,没想到叫二爷瞧见了,我写的不好,别污了二爷眼睛。” “不,你写的特别好。”裴朔是真的不知道怎么说这件事。 他是怎么都没想到元宵竟然就是历史上著名的元朔先生。 元宵,裴朔,他竟然用他们的名字相合化作笔名? “真的?”元宵眼前一亮,似是有些惊喜。 “真的。” 这他妈可是名著。 无论从文学素养、社会现实、故事情节来说都堪为佳作。 只是…… 元朔先生一生只为一作。 著作成就之日,泣血而亡之时。 “元宵,如果我说你继续写下去会短命,你还要接着写吗?只要你放弃这本书,你就能长命百岁,我会保你长命百岁。” 只要他跳出[元朔先生]的命格,不管是换个笔名,还是放弃著作权,他都不会短折。 元宵摇了摇头,“二爷夸我写的好,我想继续写下去。琼楼是我一生最好的时光,我想将他记录下来。我不求后世传阅,只希望再我年老昏花时看到它能再次想起我们在琼楼时的光景。” 裴朔现在终于知道为什么元朔先生的书中对于富贵描写得那样淋漓尽致,他是真的见识过天家富贵的。 “一定要写?” “一定要写!” 裴朔叹了口气,他当初劝不了霍衡,如今就劝不了元宵。 “哪怕在你写完时,你就会死,你也一定要写吗?好元宵,放弃它,你就可以好好活着。” 元宵却突然跪在裴朔面前,“二爷,我知道二爷会算命格,二爷既然这么说了,那恐怕就是真的。但我还是想把它写完。我此生没有做过什么大事,这是唯一的一件,我想做好他。” 裴朔将他扶起来摸了摸他的头,笑道:“好元宵,你是有大才的!你会名留千古。” “真的?”元宵眼前一亮。“我也可以名留千古吗?” 那史书之上他的名字是不是就可以离二爷再近一点。 “嗯。” 裴朔对着烛火将那手稿看了又看,这可是元朔先生珍稀手稿,没想到他竟然成了第一个读者。 “好好写吧,我等着看第五回呢。” 元宵猛地点点头,眼含泪光,“我一定好好写,不会辜负二爷厚望。” “再给我签个名。” “元朔先生。” 裴朔现在觉得他是北祈第一伯乐。父母亲族兄弟朋友爱人全是史册名人。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第128章 送走元宵, 裴朔熄了烛火,翻身上床,榻上软软的一团正四仰八叉地睡觉, 裴朔将他踢开的被子重新搭在肚脐上, 侧躺下瞧着他, 一颗心莫名松软。 “舅舅……”不知何时长生竟醒过来, 瞧见裴朔就往他身上爬,直到闻到他身上的气息才安心。 “我想父皇了。” 裴朔将他抱在怀里,夏末天气正热, 他拿着扇子帮长生扇着凉儿, “明日我们就回去救你父皇。” 大抵也是天气炎热,屋子里放的冰盆也化了一半, 长生一直睡不着,裴朔给他扇着风,长生眨巴眨巴眼睛就是不睡。 无奈, 裴朔开始给他讲故事,讲海外有一块国土,名唤傲来国, 国近大海, 海上有一座山, 名唤花果山,山顶有一块仙石,吸收日月精华…… “有一日仙石崩裂而开,竟然幻化出一只石猴, 这只石猴能跑能跳,食草木,饮山泉……有一天一群小猴子在山间洗澡, 见有一个瀑布,有猴就说了,哪个有本事的钻进去寻个源头,又不伤身体的,我们就拜他为王。” “然后呢?” “然后这只石猴就喊:我进去,我进去,随后纵身一跃就跳了进去,却见里面另有福地洞天……” 屋内灯火熄灭,只窗外一轮明月照着窗台,裴朔声音时急时缓,抑扬顿挫,娓娓道来,手中折扇轻摇扇风,直听得小长生兴奋不已,他如今三岁多,已有宫中太傅启蒙,来南梁路上裴朔也教过他诗文,这孩子天资聪颖,也听得懂裴朔讲的《西游记》。 但毕竟才三岁,没一会儿的功夫小长生两眼皮就开始打架,裴朔轻柔地拍着他的背,将他哄睡着,反而他自己却睡不着了。 他的目光落在窗外的月亮上,不知道谢明昭在做什么? 此时的谢蔺还在皇宫批阅奏折,他初继位,天下安定,但仍有不少事需要亲力亲为,有时他真能理解武兴帝为什么那么重用裴朔,致使裴朔短短几年的时间就官至宰相。裴朔对于内政管理上可谓是天生相星,有他在,事半功倍。 他将批阅好的奏折放置一旁,有小太监弯着腰将其堆摞在一杆巨大的秤上,一侧是砝码,另一侧则是谢蔺批完的奏折,恰巧放下这一本,天秤平衡,咚地一声敲响钟声。 “陛下,夜深了,该歇着了。” 谢蔺手中朱笔落下最后一字,抬头间正好看到外头一轮明月高悬,恍惚间又想起裴朔说的那句:你想我的时候就抬头看看月亮。 谢蔺起身,身后的小太监熄了烛火,脚步跟上,谢蔺站在殿外,玄黑色龙袍腰间玉带上却挂着一个不合时宜的线勾玩偶,肖似裴朔,可爱滑稽。 他负手而立,任凭暖风吹过衣袖,露出一角里面的血玉手镯。 月亮根本不足以慰藉思念。 不知道裴朔现在在做什么?是否姐弟团聚,叙舅甥之情? “陛下,有项将军的信来。” “西陵内乱,他欲于汉州发兵攻打西陵。他还说……说驸马爷在外头给您生了一个儿子,小字长生。” 谢蔺脚下一滑:? * 隔日,裴朔收拾完行囊,元宵又端着一碗黑漆漆的药汁儿进来,裴朔扭头就想翻窗户,一条腿刚跨坐上前,前路被阻。 窗户外头夏侯起双手环胸像从前那样拦住他,白色衣角翩飞,笑眯眯地看着他,“二爷去哪?” 裴朔讪笑一声。 怎么一转眼的功夫这俩人不仅和好如初,还合伙来对付他? 屋里头元宵端着药碗逼近,像个恶魔,“二爷快把药喝了,等病好就不用再喝了。” “我病已好,真的。”裴朔想总有一天他要尝试发明出胶囊和糖衣,他再也不想喝古代的药了。 “我相信二爷。”元宵话虽这么说着,可手里的药碗没有半分要放下的趋势,夏侯起端着蜜饯等着裴朔喝完药就给他。 前有狼后有虎。 裴朔骑窗难下。 裴朔还想说什么逃难,这会儿小长生却哒哒两步走到窗台前,歪着头看着几人玩闹,最后又拉了拉裴朔落下的衣角。 “舅舅乖,喝了药才能好。”他声音糯糯,两只眼睛清澈透亮,恐怕是从前他父皇哄他的话,他现在拿来哄裴朔。 裴朔老脸一红。 自觉羞愧,端起元宵手中的药碗,眼一闭心一横,一股脑喝了个干净,又从夏侯起盘中拿了块糖塞入口中,难闻的苦味儿才终于压下去。 “二爷快下来吧。”元宵有些无奈,二爷年纪也不小了,明年就到了而立之年,怎么还跟个小孩子似得。 阵前,十万兵马排兵列阵,秋风瑟瑟,旌旗声猎猎,夏侯起一声令下,挥师北上,南梁刚过梅雨季,气候湿润潮热,裴朔水土不服,实在是不适应南方多变的温度,刚好没多久,又病倒了。 小长生多亏有元宵悉心照料,且北川和邵阳都城气候相似,他虽年幼,但能适应,反倒身体强健没什么病症。 “阿嚏——”裴朔擦擦鼻子,头昏脑涨,脸色红润,整个人病殃殃地靠在马车上,连外头的风景都没心情看了。 “二爷将药吃了吧。”元宵医书都快翻烂了,每日切药材给他熬药,又想着法子制成药丸可以直接吞服,好在是勉强控制住病情。 元宵看着他服下药又道:“明儿能到汝城,在汝城歇歇再走吧。” “不行,事态紧急,因着梅雨季大军已经耽误时机了,再耽搁下去我担心长姐……” 自他离开西陵后,月刊小报一直关注西陵的动向,大抵是太子被拐走,北祈谢蔺蠢蠢欲动,南梁皇帝虎视眈眈,宗室也怕西陵生出外乱来,没有再对赵钰下手,只是赵钰被软禁起来,宗室仍在秘密搜寻裴朔和赵衍的下落。 而裴朔大军行至西陵,要么瞧见裴朔西陵礼王印信的愿意主动打开城门,要么直接被夏侯起挥师十万打进去,但这样也耽误了不少时日。 “那让小白大军先行,我们在汝城休养几日。”元宵急得如火上蚂蚁,大军连日奔波,气候变幻莫测,裴朔本就水土不服,又染了风热,身体每况日下。 “我持礼王信物,样貌和先帝肖似,我若不去,大军进不了遥城。所幸汝城和遥城不过半月距离,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项肃传信来,已备五万兵马,不日将到遥城,谢蔺也令裴政崔怀辅政,亲率二十万大军正在赶来的路上。 元宵还欲再说什么,裴朔摆了摆手,头昏昏又闭上了眼休养。 裴朔马车前面还有一辆车,夏侯起和长生大眼瞪小眼,互相看了许久,都瞧对方不顺眼,夏侯起愤愤不平,凭什么元宵哥哥可以和二爷同乘马车,他要在这带小孩儿! “夏侯将军,我饿了。”小长生摸了摸扁扁的肚子。 夏侯起直接翻出来一块大肘子,用油纸包包着丢到他面前,又给他拿了一壶烧酒,“吃吧,喝吧。” 可恶的元宵。 说什么二爷的病容易招给小孩子,就叫他带着小孩儿换了一辆车。 长生拆开油纸包,双手捧起那只比他脑袋还大的大肘子张口就咬,然而咬了半天没咬动,且不提幼儿的牙咬不动坚硬的东西,再者这肘子可不是厨房新炖出来的入口即化的东西,这是行军路上吃的易储存的肉干。 长生啃了半天没啃动,脸颊两侧沾了不少油光和碎渣,活像一圈络腮胡,看得夏侯起哈哈大笑。 “男子汉大丈夫,不能吃肉,不能喝酒,你算什么男人。” 长生虽然年幼,但也听出来他在嘲笑自己,当即掀开马车后面的帘子开始喊:“舅舅,元叔叔,元叔叔……” 元宵撩开帘子,“这是怎么了?” 长生双手捧着手里的大肘子朝元宵晃了晃,“咬不动。” 元宵看看大肘子,再看看满脸油光有些滑稽的长生,最后视线落在偷笑的夏侯起身上,脸色顿时一沉,“你几岁,他几岁,你欺负三岁的孩子说出去不觉得丢人吗?” 夏侯起年庚二十三,长生幼年三岁,这俩人相差20岁,在一块儿居然也能打起来?! 夏侯起哼了一声,夺走长生手里的大肘子,又在箱子里翻了半天,翻出来一个葫芦,里面装的是羊奶,他倒出来一碗推了过去,“喝吧。” 长生也哼了一声,学着夏侯起的样子,双手环胸,不搭理他。 夏侯起被他逗笑,故意逗他,“你不喝我喝了。” 他说着就去端那碗羊奶,刚递到嘴边,长生便迈着小短腿凑到他面前双手高举来抢他的碗,最后还是夏侯起让着他,终于将这碗羊奶给了他。 元宵看得嘴角直抽。 俩人加起来超不过五岁,长生三岁,夏侯起两岁。 他放下帘子再看看病殃殃还执意要去遥城的裴朔,叹了口气,一个两个三个,能不能让人省点心儿?! 几日后,马车抵达遥城城下。 大军在外驻扎。 裴朔从马车内下来,城门上已经有将领驻守,西陵皇城内乱,遥城临近,自然也有几分危急。 “你是什么人?” “我乃西陵礼王,国君亲弟,有信物为证。”裴朔说着将一方小印高高举起,正是当初赵钰给他的礼王印信,那只手上还带着一枚翠绿扳指。 守城将领见状跟身旁的小兵耳语几句,小兵匆匆跑去,很快就见城门打开,有一人穿着西陵官袍在前,身后跟着方才喊话的那位将领,率领数百兵马出城来。 “你是礼王?” 来人虽有些狐疑,可瞧见裴朔面容那刻心中疑窦却消去大半。无他,裴朔和先帝样貌实在太像了。他也曾是先帝老臣,遥城又近北川,自然见过先帝风姿。 裴朔掩唇咳嗽几声,将印信和连同手上的扳指一并褪下来交给夏侯起,夏侯起走到那人面前,将印信亮出,底部明晃晃刻着【礼王宝玺】四字,那块宝玉通体为白,印纽为龟,的的确确是礼王宝印。 “此扳指是皇兄亲赐予我,见扳指如陛下亲临。” 太守又去看夏侯起手中的扳指,通体碧玉,内部一侧则刻有龙纹 ,吓得他当即从马上掉了下来。 “臣遥城太守陈规参见礼王。” 裴朔被人扶着上前,微微俯身做了一个扶起的动作。 “陈卿,本王是为勤王救驾而来,睿王、裕王、景成侯、安惠伯、新宁伯等宗亲王侯为己私欲,欲行废帝之举,我冒死救出太子,外出搬兵而归,请陈大人速开城门,放我等进去。” 他说罢又叫元宵牵赵衍过来,裴朔拉过他的小手,“衍儿,来见过陈大人。” 陈规瞧见那孩子第一眼就瞪大了双目,“他……莫非是……臣参见太子殿下。” 赵衍学着裴朔那样将陈规扶起,人虽不大,却也知礼,口齿清晰,“父皇被困,皇叔护驾,你速速打开城门接应,实为大功一件,孤会上奏父皇,表你功勋。” 裴朔告诉过他,在外人面前要唤他皇叔,只有私下里只有他们几个人的时候才可以唤他舅舅。没想到这孩子只说一遍就记住了。 陈规当即叩首,“臣当谨遵太子和礼王殿下谕。” 说罢陈规一招手,十万大军过城而入,只是裴朔的身体属实的撑不住了,他只站了一会儿说了些话就觉得头晕目眩,身上还发着热,只得先往驿馆休整。 “驸马爷……” “驸马爷。” 裴朔正要进城,突听得身后一道熟悉的声音纵马前来,随后风沙蔓延,尘埃扬起又落下之间,裴朔看见了快马而来的项肃,然而很快他的视线就从项肃身上移开,落在了他身后的那个红衣男人身上。 裴朔逐渐瞪大眼睛,却见那人策马扬鞭,很快马儿越过项肃,马匹厮奔还未停下,他便先从马上跳下,一个箭步冲上前来将裴朔拥入怀中。 电光火石之间,裴朔还没反应过来。 “驸马……”谢蔺环着他的腰,越收越紧,好似这样才能感觉到真实的存在。 “你怎么这么快?” 虽然因为梅雨季他和夏侯起的大军耽误些时日,行走缓慢,但谢蔺也不该这么快,竟能和他一起抵达遥城。 “我收到你的信,日夜兼程,不敢耽搁,路上遇到项肃,便同他一块赶过来。” 按照裴朔的计算,项肃是该这几日到的,但谢蔺远在京都,他怎么可能这么短的时日便赶过来?看着埋在自己颈窝间满眼疲惫的男人,裴朔几乎不敢去想他是如何缩地成寸地赶过来的。 “这……”一旁的陈规看着他们家礼王被一个貌美的男人抱在怀里,挠了挠头,并非他是老古板歧视男人和男人,但是这光天化日之下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夏侯起身侧的拳头攥得咔咔响,元宵瞥了他一眼,默默将小长生抱在怀里,捏了捏他的小手。 “元叔叔,他是谁?是舅母吗?”小长生也好奇地看着那个红衣服的男人,小小的脑袋大大的好奇。 “狐狸精。”夏侯起骂了一句。 “小长生,两个月不见,你又长高了。”项肃奔过来直接从元宵怀中将幼崽抱了过去,还在手中掂了掂重量。他对这个孩子实在是喜欢的紧。 “项叔叔。”小长生被他下颚最近冒出来的青茬扎的咯咯笑。 夏侯起又是冷哼一声,“忘本的小崽子。” 第129章 大军汇合在遥城休整, 裴朔还在发热,驿馆内整个人窝在床榻上浑身无力,谢蔺抱着他, 给他喂了些清淡的食物, 又强行将元宵新开的药逼着他喝了下去。 “我收到元宵的信, 说你病了, 烧得糊涂,还执意要奔波赶路,我看你真是不知死活。”谢蔺说到这里依旧气愤难消, 但很快又眼圈通红, 整个人又埋到裴朔怀里贪婪地嗅着他身上的味道。 裴朔无奈地拍着他的背,宽慰道:“元宵夸大其词, 我身体一向好得很,顶多是水土不服,休息些日子就好了。” 裴朔说到这里还看了元宵一眼, 他都不知道这孩子什么时候给谢蔺寄的信。孩子都长大了,儿大不由爹,做事情都要瞒着他了。 元宵冷哼一声, “二爷不听我的, 我就找一个能让二爷听话的人来。” 裴朔:“……” 这确实是让他得逞了。 他在外风光无限, 但是在家里谢明昭管他管得很严,他这个人又实在是吃软不吃硬,谢明昭稍微哄两句、再拿腔作调地做作几下他就招架不住。 这边项肃抱着长生进来,长生一见着裴朔就挣扎着要下来, 哒哒跑了两步直接窜了上去要抱裴朔,小胳膊刚要搂住裴朔,一只手提着他后衣领将他提了起来。 长生四肢悬浮在半空中, 张牙舞爪地比划了半天,只能喊道:“救命,皇叔救我。” “这就是你给我生的儿子?长得真别致。”谢蔺毫不客气地捏了捏他的包子脸,“乖儿子,叫爹,爹让你继承家产。” “呜呜……舅舅救救……” 裴朔被他逗得直笑,“怎么样,是不是长得很像我?” 谢蔺逗小孩玩得不亦乐乎,这孩子活脱脱像是裴朔的翻版,“要是我能给你生个孩子就好了,一定也会这般像你。” 裴朔:“……” 爱是常觉亏欠。 谢蔺将长生松开。 长生双脚着地的瞬间爬上裴朔的床将鞋子弹飞,莲藕似得小胳膊环住裴朔的脖子,啪叽一口亲在裴朔脸上。 谢蔺眼睛都瞪大了。 这小子是在挑衅他吧…… 思及此谢蔺不甘心地也环住裴朔脖子一并将自己挂了上去,脸颊贴上裴朔。 俩人争先往他怀里供,裴朔无奈笑笑,很快他又咳嗽几声将长生抱下来,“乖乖,这是舅舅的娘子。” “见过舅母。”长生跪坐在榻前规规矩矩行了一礼。 谢蔺早猜出了这孩子的身份,他像裴朔、像赵钰、也像那个黑衣男人,谢蔺张开双臂将他抱在怀里,手指又忍不住捏了捏他的脸蛋。 长生一张小脸被他当成面团一样戳了戳,又捏了捏,小嘴都嘟在一起,谢蔺从怀中掏出一枚明青玉双螭纹璧平安扣,算是默认了[舅母]这个称呼。 和田玉为材,周身沁有鹅黄,正背两面刻有八条翱翔于云间的螭龙,常戴于身,祈求平安随身,节节高升。 “多谢舅母。”小长生看着脖间的平安扣越发欢喜,手指还摸了摸上面的螭龙,腾云驾雾,栩栩如生。 裴朔瞧着那件平安扣,好像在帝都的博物馆见过它,历经千年依旧光芒不减,质地温润,光泽柔和。 谢蔺又捏捏他的鼻尖,“去找你几个叔叔玩吧,叫你舅舅歇一会儿。” 长生嗯了一声,迈着两条小短腿就往外跑,外面项肃不知从哪弄来一个毽子,几个人玩得欢乐。 “咳咳……” 谢蔺拿帕子帮他擦了擦额头的汗,扶着他躺下,“歇一会儿吧,我守着你。” 他早就看出裴朔身体虚弱一直在强撑着,额头都冒出一层虚汗,这才将那孩子打发出去,好叫裴朔再歇一会儿。 裴朔往里面挪了挪腾出一个空间,“一并躺会儿吧,你日夜奔波,恐怕都没睡好。” 按照最快的马力,日夜兼程,谢蔺一日顶多睡一两个时辰,路途崎岖,恐怕有时只能勉强靠着山树休息一会儿,又要继续赶路。风餐露宿,他生怕谢蔺像他这样水土不服患了风热闹出病来。 谢蔺翻身脱了靴子躺在裴朔之侧,将人抱在怀里轻轻环住,慢慢闭上眼睛,鼻尖是熟悉的气息,“驸马安心,一切有我在。” 裴朔原想再同他说说话,但没一会儿地功夫耳边便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裴朔轻笑一声,给他拉了拉被子,也慢慢闭上了眼睛。 终日奔波,难得休息,这是裴朔睡过最安稳的一个觉,应该也是谢蔺这些日子来睡过最安稳的觉。 隔日天色刚亮,裴朔就收到了西陵皇帝驾崩、新帝登基的消息。只差了三日,他紧赶慢赶还是能救下赵钰。 赵钰既死,西陵也无可留恋。 裴朔和谢蔺推翻原来的救援计划,直接改为夺取西陵。 永熙二年,谢蔺攻入西陵,结束了西陵长达三十多年的宗室内乱,西陵彻底落入谢蔺之手。 消息传到南梁,众人都懵了。 裴朔用他们的人马,打下了西陵,却只给了他们三座城池? “陛下,先前我去讨要长平、宛城、景州三城,却被人打了出去,他们说北祈根本无此三城。” “什么?” “裴朔此贼,阴险狡诈。”南梁国君咬牙切齿,他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裴朔为什么那么干脆签了文书。 “夏侯起将军呢?” 那人回道:“将军他……他也没回来,听说是被派去攻打北戎部落了。” 南梁人:“……” “朕借他兵马,他拿去先攻西陵,又打北戎?速发文问罪裴朔,当归还我三城和夏侯起将军。” 裴朔病体已愈。 长平早已正式更名为凤鸣。 凤鸣城内,太守府。 春和景明,尚未入夏,从前裴朔栽下的那棵桃树开了花,粉嫩的花瓣飘满院子。 谢蔺赤裸着上身在院中做俯卧撑,裴朔盘腿坐在他背上,肩头披着件谢蔺的外衣,一手看书,另一只手抓过旁边的蜜饯吃着,时不时再给谢蔺喂一个。 “你是真把我的后背当桌子用了?”谢蔺咬牙切齿地从齿缝中挤出几个字来。 裴朔嘿嘿一笑,“物尽其用嘛。” 谢蔺无奈。 裴朔确实是个会物尽其用的。 攻取西陵之后,夏侯起被他扔去攻打北戎部落,毕竟名义上夏侯起和他的十万大军是裴朔借出来的,自然是裴朔指哪打哪。 北戎在东北方位,距离南梁甚远,就算南梁想要讨要夏侯起,恐怕要穿越半个中原才能见到夏侯起。 “陛下,南梁遣使者来讨要长平。” 裴朔听闻,锤了锤自己发麻的双腿,从谢蔺背上下来穿好鞋子,又默默地端走了他的瓜子、糕点、蜜饯,然后拿袖子给谢蔺擦了擦背,把外衣给他披上。 “我来见他,我不要脸。” “我凭本事借的兵马为何要还?” 谢蔺:“……” 南梁来人竟是夏侯仪。 裴朔看到夏侯仪的那一刻就知道自己又稳了。 “夏侯仪将军,好久不见啊。” 夏侯仪见他出来蹭地一下就站起来了,“我兄长何在?你把他弄到哪去了?你该不会是杀了他……” “将军怎么这样想我,你们国君担心我不归还兵马,于是就将夏侯起将军也一并调给我。我们说好的借兵十万,如今还未到归期。” “归期何日?我看你根本就不打算还,你就是一直要我兄长帮你打仗。就算十万兵马是借的,答应我们的长平你总该归还。” 裴朔恍然,抿了一口清茶,“长平是该给的,白纸黑字,我岂能抵赖?将军速速去收取长平吧。” 夏侯仪怒道:“此地便是长平,我已至长平,你速将长平还来。” 裴朔却面露疑惑,“将军在说什么呀?此地名曰凤鸣,城中父老人尽皆知,我换给你的是长平,关我凤鸣什么事?” “你你……”夏侯仪自知说不过他,从之前的长平之战他就被裴朔骗得团团转。 裴朔起身扶着他坐下,又亲自为他斟酒,“将军勿惊,你不是想寻你兄长吗?前些时日他传信说北戎已破,正在康裕练兵呢?要不将军亲自去寻他,也好携兄长归家?” “他真在康裕?你没有杀他?” 裴朔竖起三根手指,“我发誓,我前几日的确收信说他在康裕,我也发誓我没有杀他,否则就叫我天打雷劈。” 他说着又将夏侯起的信笺拿来看,夏侯仪一看那一手的丑字瞬间就信了,这样的字迹无人可仿。 “不过,康裕毕竟是我北祈境地,将军不能率兵前往,容易惊扰我北祈百姓,你可驾马独行,我予你通关文书,一路北上直至康裕。” “好!我现在就去带兄长回家。” 裴朔点点头,当即爽快地叫人拿了通关文书,谢蔺亲自盖了大印交给他,夏侯仪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又觉得北祈并无害他之心,他从北门而出,直冲康裕而去。 等他走后,裴朔和谢蔺这才不厚道地笑了。 “你看我就说南梁人不读书的吧?”裴朔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谢蔺也忍俊不禁,“驸马,我的好驸马,三言两语助我又得一大将,我真不知该怎么谢你了。” 裴朔笑得直不起腰来了。 夏侯起他不会还。 现在夏侯仪他也不会还了。 虽然夏侯仪有时是个二愣子,但悉心调教,也不失为一员猛将。 没过几日,南梁又遣使者来问,这次来的是个脾气爆的狠角色,一上来就开始问罪裴朔。 “裴先生,您当初承诺以长平、宛城、景州三城换取兵马,如今你直接更改地名,撕毁盟约,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裴朔哈哈大笑,“谢谢你夸我是君子。” 他又朝谢蔺笑道:“你看人家南梁蛮子多有礼貌,以后不能叫人家蛮子了,人家夸我是君子呢,以前别人都叫我乡野村夫、骂我是竖子。” 谢蔺忍俊不禁。 那人又急道:“裴先生,请速速归还夏侯起将军和答应我国的三座城池,否则……” 裴朔打断他的话,“否则什么?你是在威胁我吗?你居然威胁我,我20岁中状元迎公主,24岁初登庙宇,27岁便官至宰相,治蝗虫调南水、守长平打西陵,你在我面前叫嚣!” “好!你们南梁如此不仁不义,宣战就宣战,明日就宣战!来人,把他扔出去,发兵南梁。” “不是……裴大人,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绝无此意啊……”那人明显有些慌了。 夏侯起将军不知所踪,夏侯仪将军也寻兄而去,北祈谢蔺如日中天,他手下的十子良将,各个以一当百,更有裴朔、崔怀等人辅以内政,根本不是开战的时机。 永熙五年,谢蔺攻破南梁。 南梁国君投降,谢蔺封其为邵阳公,居于京城,后意外落水,不幸身故。 自此中原一统,天下归祈。 第130章 永熙五年秋, 谢蔺于泰山封禅,昭告天下一统王朝的功绩,正式改朝号为:祈。 清晨, 松涛呼啸, 云幕从中间裂开一道璀璨的金痕, 万丈霞光顺着陡峭的山势倾泻而下, 将那通往祭天圜丘的石阶镀上一层金色。 两侧武将甲胄寒光闪烁,长戟斜指苍穹,猎猎秋风, 黄旗鼓动, 台阶上文武百官按照品阶肃穆而立,终于听得一道结实的鼓声。 玄色衮龙袍带着沉重厚实的历史威严, 冕旒上的十二串白玉珠随着转身轻轻晃动,遮掩着睥睨天下的眼神,谢蔺稳步上前, 手中还牵着一个五六岁的孩童,同样身着华服,一本正经的小大人模样。 山间盘旋有云雾环生, 山风卷着袍角猎猎作响, 却压不住激昂的阵乐声。伴随着鼓声, 谢蔺步伐稳健,凤眸威仪,自此天下尽在他手。 他每走一步,脑海中都会想起曾经的片段。 他于书房随父王读书, 花好月圆。 谢敬包围荣王府,他和母亲皇妹被抓。 父王自刎于大殿。 母子三人囚禁于宫室,大道朱红色掉漆的大门被人贴上封条。 发烧病重, 母亲出去求药,回来的却是一具尸体。 皇妹饥饿,他出去偷糕点,糕点被太子踩碎,他俯伏于讥笑间手指指骨险些被人踩断。 中秋之夜,宫中发下月饼,他没舍得吃,皇妹吃完口吐黑血。六神无主之际是彩云教他和皇妹调换了身份,自此隐匿身份苟活于世。 一桩桩一件件,像是走马观灯一样纵横跳跃,一直到某年某月,他狩猎回宫,于长街抬眸,惊见一青年手中的鸡腿掉落。 随后又是杏花宴上再遇裴朔,宫中驸马大选裴朔成为他的驸马,他于后山故意逗弄裴朔吓唬他,他和裴朔假装调戏之名解决细作,他和裴朔在牌楼打牌放贷,他不知何时终于爱上裴朔…… 裴朔单枪匹马冒雨从宫中将他背回,裴朔于窦氏别院言辞凿凿,裴朔于东郊猎场山脚下将他救走,裴朔在他眼盲时不离不弃,裴朔状元游街,裴朔请斩奸相,裴朔和他商定逐鹿中原…… 往后余生,也都是裴朔。 他这般回想着,不知不觉间脚步快了几分,他将同样身着华服的小长生抱在怀里,一直走至最高位。 礼官捧着玉册唱词,诉说功绩,三足青铜鼎上腾起笔直的烟柱,仿若直达天庭,恰逢朝阳跃出云海,金辉漫过冕冠,将那道立于天地之间的身影拓印成一尊金色的剪影。 裴朔就站在山顶,和谢蔺并立一介台阶,任由山风吹得衣袍鼓鼓,一颗心脏怦怦直跳,他何德何能还能见识到谢蔺的泰山封禅。 对面柳如烟衣袖是一袭白衣恍若天降神女,白纱遮面,长身玉立,只是偶尔的小动作暴露了她的紧张。 太简直是他妈爽了! 穿越者做到他俩的份上,夫复何求? “拜!”随着礼官唱词。 文臣掀袍而跪,武将放下兵器跪地,百官叩首于石阶上,听得掀袍声和兵械落地声不断响起,裴朔也跟着欲掀袍跪地,只是膝盖还没挨着石阶,却被一只手扶了起来。他抬首惊愕,却见玄色龙袍的男人立于他面前,唇色浅笑。 “不要跪我。”谢蔺出声。 裴朔笑笑,“泰山封禅呢,该跪还是要跪。” 虽然他和谢蔺经常胡闹,从来没有注意过什么所谓的君臣之分,但今日是泰山封禅,该做的场面戏还是要有的。 裴朔掀袍要跪,谢蔺却一把手将他提起来,“你如果执意跪我,我就要亲你了。” 裴朔大惊。 眼神几乎不敢置信地看着对方,冕旒珠帘下,裴朔几乎能看到他在笑。 “这是泰山封禅呢?!”裴朔无奈。他甚至觉得谢明昭是真的能做出这种事情来。 “我知道。” 谢蔺却牵过他的手,丝毫不在意旁人的目光,弯腰轻轻吻过他的手背,神色虔诚,“我与君共享天下。” 朝阳金辉将他们二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俯瞰天下之众,皆在脚下。 百官叩首的声音从脚底响起,甲叶摩擦声、锦缎窸窣声、玉器碰撞声混在一起,声音不算悦耳,却足够权威。 礼官继续唱词。 谢蔺追封亡妻赵氏为皇后,其子谢衍为太子,又封国舅赵稷为宸王,辅政朝堂,称[摄政王]。 泰山封禅礼节繁重,一直到晚上回宫,裴朔直接瘫倒在床上,他那件衣服真的好重,他还要爬泰山,他都快累死了。 谢蔺好笑地看着他,任由小太监将他的冕旒除去,又脱了外袍,整个人扑到裴朔身上,埋进他怀里嗅其香气。 “驸马,你好香。” 裴朔仰面看着帷幔,“我的肩我的腰我的腿我的脚……” 硬生生站了一整天哎。 谢蔺笑笑,从一侧爬起,手指攀上裴朔肩膀开始帮他揉动,裴朔也毫不客气地调整了一个姿势窝在谢蔺怀里。 “今日礼节繁忙,驸马实在辛苦,我来替驸马按按。” 谢蔺不知从哪里学来的手法,按得人居然很舒服,他的手指很有力道,每一下都精准地按在了酸痛的位置。 先是脖子、肩膀,随后是后腰。 按着按着…… 谢蔺忽然低头,呼吸几乎要缠上裴朔的鼻尖。裴朔一抬眼正好撞进那双寒潭似的眸子,连垂落在他脸颊上的青丝都勾得他痒痒的。 裴朔的指尖抚上他的脸,尾指不经意蹭过谢蔺温热的颧骨,眼神却没离开过他的眼,像是春水映着桃花,漾开一点说不清的笑意。 裴朔只笑着,不说话,就这么看着,眼尾微微挑着,瞳仁里分明映着谢蔺的影子。 谢蔺终于忍不住了,“还没看够?” 裴朔摇了摇头,眼底的笑意越发浓厚,“没看够。” “我在想,人怎么能这么争气,我怎么能娶到这么漂亮的老婆?” 上一辈子,他是孤儿,直至大学毕业,恋爱没谈过一个,穷得叮当响。这一辈子,他穿到桃水村,前二十年间依旧算不得什么富贵。穷困潦倒,桃花烂漫时,得见他的公主。 金枝玉叶的公主,天仙似的人物,赐了他财帛,又以千金之躯嫁给他,送了他品阶权势,一夜之间他山鸡化作了凤凰。 抚在谢蔺脸颊上的手忽然勾住他的脖子将他按下,裴朔则微微抬头,终于吻住了他思慕已久的爱人。 裴朔素来性格温和,便是吻也这般不疾不徐的,先是用唇轻轻厮磨着对方,带着试探性的温柔,尾指还勾在谢蔺颈后发间,似有若无地捻着那缕柔软的青丝。 谢蔺唇瓣被人含住轻轻吸吮,温柔而缱绻,似是蜻蜓点水般的温柔,直至唇齿交接。 裴朔似是觉得不过瘾,翻起身来,直接将谢蔺按在龙床上又吻住了他。 谢蔺不语,只一个劲地笑。 “你的腰不疼了?”谢蔺故意捏了捏他腰间的软肉。 “牡丹花下死,我做鬼也风流。” 曾经他只能在书本上见识到这个男人的文治武功,又在论坛上和黑粉对喷三天三夜。现在这个男人就躺在他身侧,他将亲眼见证历史。 其后数年,谢蔺南征北战,时常亲征,裴朔辅政朝堂,版图扩展数倍不止。百姓安居乐业,国富民强,史称:永熙盛世。 随后有不长眼的提出:陛下应充盈后宫,开枝散叶。 话一出口,崔怀、裴凌等人一通输出,直接把那个人骂自闭了,差点当堂哭出声来。最后还是裴朔无奈哄了他好久。 某日下午,谢蔺于御书房会见群臣,他端坐在龙椅上,手中提笔不断在写些什么,下面群臣不断输出甚至隐隐有吵起来的冲动。 裴朔坐在椅子上被懒洋洋的太阳晒得昏昏欲睡,身上赤色的衣袍映着光晕,发丝透着细碎的金光用一根玉簪挽起,单手托腮,眼皮子打架。谢蔺瞧着他,唇角忍不住发笑。 “陛下?”有人突然发现了傻笑的谢蔺,把他从自己的幻想中叫了起来。 “好,朕知道了,朕自有考量,诸卿散了吧。”谢蔺继续低头提笔不知道写些什么。 直到人都走光了,裴朔终于惊醒,一抬眼就瞧见谢蔺托着脑袋笑眯眯地看着他。 “宸王,睡得可好?” 裴朔讪笑一声,昨夜给长生讲故事讲到很晚,今日太阳又好,他便忍不住睡了过去。 “你们讨论的怎么样?是要继续北伐,还是要养精蓄锐?” 裴朔上前,他记得谢蔺一直在写写画画,应该是在记录那些大臣的想法,到时候来判断优劣…… 额?! 裴朔瞧见他面前纸上的东西后表情都变得无语起来。 “所以人家在下面给你分析利弊,你在这偷偷画我摸鱼的小像?” 纸张上赫然是裴朔的小像,墨色线条寥寥几笔便勾勒出椅子上昏睡的男人,他微微歪头,手肘拄着脑袋,风姿英美,双目微合,衣袖下隐隐露出一小截玉镯。 “我实在忍不住嘛。” “我要将这小像贴在墙上,好日日都能见到。” “再者,他们吵来吵去,吵得我头疼,我早有决断,干脆做些旁的事情转移心神。” 裴朔:“不许贴!” 他伸手就要去夺,偏生身高差了一丁点儿,他只好站到龙椅上又伸着胳膊去抢,谢蔺直接揽腰将他扛起来。 “放我下来。”裴朔惊呼一声。 谢蔺本欲做点轻薄之事,忽然外头有人喊了一声,“陛下,太子求见。” 谢蔺无奈只能把裴朔放下,俩人都整了整衣衫,外面小长生已有六岁,穿着太子的服饰,颇有几分小大人的模样,进来时小小的人儿大大的眼睛,鼻子一动,气氛不对! “舅舅,父皇,孩儿新作了一篇策论,特拿来给舅舅和父皇一观。” 裴朔轻咳一声,看了一眼策论,不愧是他家的崽,继承了他的聪明才智。随后直接将长生抱了起来。 “舅舅。”长生惊呼一声。 “孩儿已经长大了。” “哦~我们的长生长大了。” 裴朔说得吧唧一口亲在了他脸上。小小的脸蛋,还是那么软乎乎的。 长生脸色腾地一下就红了。 谢蔺移步过来,双手环胸瞧了许久,唇角含笑,“嗯,确实长大了。” 他说着毫不客气地凑过去啪叽一下亲在长生的另一半脸颊。 长生双手捂着被亲的两个地方,整个人都要埋在裴朔怀里了,脸色如同煮红的虾子似的,最后实在害羞,干脆从裴朔怀中挣扎出来,扭头就往外跑。 身后二人看得狂笑不止。 这小子脸皮还挺薄。 谢蔺国事繁忙,很快又有大臣求见,裴朔只好出去找小长生玩,谢蔺独自接见大臣,这一聊,就又聊到了晚上。 晚间,夜色如墨。 天边挂起一轮圆月。 忽而响起一阵埙声,古朴悠扬,音色低沉浑厚,带着长长的空灵感。 裴朔站在窗边,身后悄咪咪地凑上来一个人直接环住了他的腰,埙声漏了一拍,但很快又接了上来。 “驸马,好想你。” “驸马,让我轻薄轻薄。” 埙声已停。 窗前人影相拥相吻—— 不多时,埙声再次响起,映衬着那一轮圆月,恰如那一曲《凤求凰》。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有俏佳人兮,恰在东墙。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