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神的自我修养》作者:千年寂寞 文案: 【全文已完结,阅读愉快的话请打个评分吧^ω^ 】 只是做了个医美,竟然穿越到了异世界。 更恐怖的是,自己连人都不是了。 离奇死亡的尸体、对人类旺盛的食欲、被触手顶替的面孔……一切都仿佛笼罩在层层迷雾当中,路远寒深知,作为一名邪神,在这座充满黑暗的地下世界,要想在神秘诡异的力量中活下去,就要隐藏自己的身份,将那些蠕动的血肉转化为自己的食物。 反杀缉察队,潜伏猎魔人,顺便还把各路神祇的领地搅得天翻地覆,路远寒对此表示:我只是有点饿了。 【拥有蜘蛛外型的梦境之王?撒点孜然一定很好吃。】 【触手满天飞的黑山羊幼崽?你好像跟我撞人设了。】 【被长毛覆盖的噩梦城怪物?翻烤至两面金黄酥脆。】 作为一名有礼貌有家教的四好青年,路远寒秉持着吃东西一定要优雅的原则,哪怕触手将食物撕咬得血肉模糊,也要一口一口仔细品鉴美味。 等他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食物链顶端,成为了这个世界上位格最高的邪神。 好吧!今天该吃什么好呢? * 尸横遍野、血肉横流的教会之中,迸裂成一地黑泥的触手兜起皮囊,将散落的肢体眼球缝合成一个冷酷俊美的年轻人。他用触手一块头皮一根手指地捡起尸体,在幽幽火光下销毁着犯罪现场。 仰望着那无上的神像,路远寒想:以后不用再担心被威胁了。 饲养着畸变死鱼的旅馆中,充满哀嚎的人头树下,盘旋着诅咒的墓葬之间,尸体死而复生的罗德里厄府,由蛇人统治的地下蒸汽城里,都有一双属于怪物的眼睛,在窥伺着这个世界上神秘的存在。 “咚、咚……” 听到祂的脚步声,不要回头,不要害怕,否则下一具被吞食的血肉,就将在今夜诞生。 * 【身份1:勤勤恳恳打工的冷酷猎魔人】 【身份2:率领恶鬼狂欢的海上指挥官】 【身份3:杀人游刃有余的尊贵少伯爵】 【身份4:掌管整个帝国的铁血执政官】 有人说,他是缉察队座下最残忍的恶犬,一瞬间就能杀人无数,也有人说,他是从海上归来的银白幽灵,要掀起复仇的烈火,还有人说,他是无论何时都优雅从容的大公冕下,永远为帝国挥刃流血。 路·阴谋家·全作第一反派·远寒:……其实我只想过上平静的生活。 【阅读指南】 1.蒸汽朋克+克苏鲁背景 2.非典型黑深残男主 3.主角马甲众多,不止一个身份,只对本名有认同感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 西幻 马甲文 正剧 蒸汽朋克 克苏鲁 主角:路远寒丨配角:奥斯温·乔治,西奥多·埃弗罗斯,加西亚·安东尼奥,谢司·维尓夏德 一句话简介:无黑化纯恶人升级指南 立意:在艰苦环境下突破自我束缚 第1章 降临 嘀嗒,嘀嗒…… 随着表针转动,修长的指节漫不经心地在扶手上敲打着,发出金属的脆响。而在两指的缝隙之间,则隐约露出一颗小痣,为那双手的主人平添了一分神秘莫测的气质。 机械针转过一圈,表盘被保养得干净、整洁,丝毫没有灰尘,从玻璃上倒映出一张闭着眼睛的脸:睫毛垂下,让那深邃的五官看上去少了些冷峻,唇角微微上扬,定格在一个刚好能算得上“微笑”的弧度。 这个笑是给他面前的护士和医生看的。 “路先生,这是即将给您使用的艾尔菲琳。” 灯光骤然亮起,随着深色玻璃瓶在护士手中轻轻晃了一下,躺在手术床上的年轻人睁开眼看向她攥着的药剂,点头表示已经确认验药后,又重新靠回舒适的床背上。 他面容英俊,鼻梁高挺,即使两颊被记号笔圈点了不少处需要注射的位置,也能看得出卓越的容貌。 主刀医生接过针管,简单地交代了两句,尖锐的针头戳进刚消过毒的表层皮肤,像是铅芯一样径直推入年轻人的面部肌肉当中。 通常来说,注射过程中引起的疼痛感在麻药的影响下会降低到人体可以接受的程度,但这次却不同寻常,从脸上传来的显著痛感让路远寒不由得紧皱眉头,竭力忍耐着不叫停医生的动作。 刺入脸颊的针头在他皮下旋转,一下一下打散覆盖着骨骼的薄薄一层组织。 强烈的疼痛让他冷汗直流,几乎思考不了任何事情,只能隐约感觉到有什么在循着药物游进他的皮肤。 起初他以为只是错觉,直到那种异物感强烈到无法忽视,像一条温热的蛇盘踞在他脸上缓慢摩挲,路远寒伸手就要攥住针管,却发现自己压根动弹不得,眼皮也沉重地黏着无法分开。 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他感觉到那东西正在瞳孔上不断蠕动着。 “砰砰,砰砰……” 重物撞击窗户的声音将路远寒从昏迷中惊醒,眼前的漆黑让他手一滑滚下了手术台,随即意识到手术室的灯没有开,而不是自己瞎了。 “思雨!你在吗,思雨……” 他试着叫了两声护士的名字,然而无人回应,就连那拍窗户的声音也消停了。寂静在这狭窄的空间内笼罩着他,路远寒扶着墙慢慢站起来,手指扒住墙皮一阵摸索,却也没能找到开关。 眼下的情况非常诡异,他想到手机还在隔壁麻醉室的柜子里,只能摸到门边自己走出去。 路远寒站在门边,想到了一个问题:这间手术室有窗户吗? 他确信是没有的,这家机构一层只有前台能透过玻璃墙采光,手术室密闭性很好,然而刚才的声音并不像是幻听。 那声音消失得无影无踪,但他却不敢回头去看背后是否有一扇窗户:绑架、整蛊、医疗事故……疑问一瞬间争先恐后地涌出,现在最重要的是赶紧报警,路远寒毫不犹豫地打开门,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让他愣在了原地。 这诊所搞什么,真闹出事了? 显然,气味的来源就在不远处。 门外倒是要比手术室内亮堂一些,窗边路灯昏黄的光透进来,照亮了瘫坐着靠在楼梯扶手上的尸体。 那具尸体手中握着枪,脑袋上开了个窟窿,开枪后溅出的脑浆和血液混杂着喷洒一地。抛开这惨烈的死状,路远寒很快注意到他浅色的鬈发,以及身下铺开的巨大图案,由血迹铸造的圆弧一层一层交叠,像是某种极其神秘的阵法。 即使是拍摄用的道具,也不可能散发出如此刺鼻的气味,更何况这确实是一具尸体。 路远寒猛然掐紧掌心,遏制住那股想吐的欲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首先想到不是逃跑,也不是报警,而是该怎么将自己从案发现场摘得一干二净。 这里并不是之前那家机构,路远寒目光凝重,迅速打量了一遍周围的环境,发现这座诊所装潢复古,走廊深黑,就像上个世纪留下的遗物,还隐隐有消毒水的味道萦绕在他鼻腔内。 在他望向窗外的时候,路远寒毛骨悚然地从玻璃中看到了一张活着的脸。 这句话并不确切,因为每个人都是活的。 然而他现在的脸就像融化的液体一样不停颤动着,时不时裂开几道狭小的缝隙,露出里面黢黑的触须。 要说这是一张属于人类的脸,实在太过勉强,路远寒所了解的任何知识体系都无法解释这种怪象。随着指尖触碰到那黏滑的东西沾上一手湿漉漉痕迹,他意识到这不是特效,更不是做梦,而是降临在他身上的现实。 他变成了一个怪物! 路远寒说不出来,尸体和自己的脸哪个更恐怖一些。但他发现填充在脸皮下的物质似乎有着灵性,竟然会随着他的想法而微微起伏,就像是新生的器官。 深呼吸几次之后,他试着调动这些触须聚拢、弥合,慢慢地拽着脸颊肉往颧骨上贴紧,在他的控制下,重新缝合成一张完整的脸。 光是做到这件事,就已经耗费了他全部的精力。 倏然,路远寒胃中升起一阵强烈的饥饿感,他记得手术开始前往口袋里装了块士力架,现在却不翼而飞。那种无法压下的进食需求将他所剩无几的理智都碾得破碎,甚至生出一种轻飘飘仿佛飞旋的错觉。 在欲望的支配下,他眼前看到的一切开始变得模糊。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跪在地上,也不知道有几根手指变成了黑色触须,那些细长的须子灵活地鞭打在地板上,飞快卷走了散落在尸体旁边的脑液,以及迸裂的半块颅组织。 随着细细密密的触须吞食着包裹住的浆液,路远寒闭上眼睛,零星的片段在他脑海中闪过。 他以奇妙的速度消化着那些属于已死之人的记忆,这应该是触须的能力。事实上他获取到的信息有限,譬如这位死者名叫埃尔文,是黑区为数不多的医生中的一员,背地里还是某种宗教的狂信徒。 黑区,就是他所在的地下世界。 在秘语者酒吧买到一本记载着通灵巫术的书籍后,埃尔文就如同着魔般不顾一切,用鲜血、鱼鳞草和蓝环章鱼的胆汁布置了这个降神法阵,只是不知道他的祈求到底获得了怎样的回应,最后才会开枪自杀。 即使路远寒是一个唯物主义者,面对这种超自然力量也不得不屈服。 按照埃尔文的记忆来看,这显然不是他所生活着的那个世界。在这里,在常年下着倾盆暴雨的黑区,平均每七天迎来一次晴朗日,拔地而起的巨藤贯通着上层地表。 从地表倒灌而下的雨水与携带着病菌的污染物直接排放到黑区,在低洼处汇聚成地下海,使得近海处的动植物都有着不同程度的畸变,甚至产生了各种骇人听闻的怪物。 在这种时刻置于死亡威胁的环境下,黑区居民普遍信仰着不同力量的化身。 但真正接触到神秘的人十中无一,其中不乏自诩眷者的癫狂分子,以及狩猎怪物为生的猎魔人。他们会将怪物的皮肉、骨骼、内脏等制作成武器,并售卖一部分有用材料。 而埃尔文去的秘语者酒吧,就是危险物品流通的渠道之一。 狂热地崇拜着邪神,却被吓得魂飞魄散,这个埃尔文不知道是不是也被自己召唤出的生物吓得心生绝望,才选择了自尽。 路远寒摇了摇头,余光瞥到正揭起尸体天灵盖的黑色触须,脸色骤然变得难看了起来:容貌恐怖、吃人,现在的自己无疑符合怪物的每一条标准,难道就是被他召唤到这里来的? 但是异变为什么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又是什么时候变成这种诡异模样的,路远寒找不到一个合理的解释。他仔细回想,也只能追溯到躺在手术台上的时候。 埃尔文的通灵书倒是就在尸体旁边撂着,只是能不能通过这种方式穿越回去还不知道,以邪祟的身份回归又是另一码事。 只是片刻,那些涌动着的触手就已经将埃尔文颅腔内的积液和血肉磨成了一滩黏糊的胶状物,正张开利齿,不断摄食着。 在倏然明灭的灯光下,路远寒平静的脸庞逐渐开始蠕动。 他知道这样下去不行,他以前没有杀过人,以后也不想靠猎杀人类为生。现在需要验证一个问题,那就是他的食物是否只有人类的血肉一种。 路远寒一步步走下楼梯,凭借着在埃尔文身上获取到的少量记忆,在橱柜里找到了几块面包与罐头。 很快,他发现自己的消化系统似乎还在正常人类范畴,吃下这些食物也能果腹。但那种饥肠辘辘的感觉仍然挥之不去,如同恶意盘旋在他脖颈上一层层绞紧挤出吞噎的涎水,诱使着他回到楼上,蹲在埃尔文面前。 埃尔文·乔治。 一双优雅瘦削的手从尸体胸口上摘下这枚铭牌,认真擦拭着边角溅上的血迹。 褐红色的污渍在指腹上转瞬即逝,汹涌而出的触手海藻一样缠上去,撕开尸体的胸膛,将流淌出的内脏肠子连同血浆捧在触手簇中啃咬分食。等到这顿正餐结束,只剩下干瘪的皮套静静地躺在那里,连抽搐都没有。 饱腹感让他身心都愉悦了不少。 路远寒从埃尔文的口袋里摸出地下室钥匙,比照着玻璃窗上映出的影子,一点一点耐心地将面部轮廓调整得更深邃、更像本地人。 毕竟黑区的通用语言像是英语的变种,在这里近乎没有亚裔面孔,而他的外表太显眼,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路远寒知道,他需要足够谨慎,才能在这个世界生存下去。 “咚、咚……” 沉重的响声回荡在微弱的灯光下,就像头骨磕在台阶上撞出的声音。 通往地下室的门虚掩着一条缝隙,直到那脚步声忽然间停下,席卷着血痕的黑影潮水般从地下溢出,猛地关上了这扇门。 第2章 遇袭 三长两短一长的暗号,外加一帝恩币,是进入秘语者酒吧的敲门砖。 这里只开放给缉察队、猎魔人,以及一部分卷入神秘事件且愿意付钱的当事人。 当然,以缉察队的身份,很少会降尊纡贵到这种地方来,故而这里多是猎魔人交换情报、出售材料,以及发布或接受雇佣委托。 由于霍普斯镇临海,因此在这里展示挂卖的猎物通常都带着潮湿的气息,比如银蜡鱼血、红棘海葵,以及黑鳍鲨的心脏。 值得一提的是,由于地海是黑区最大的污染源,因此没有人会将带有毒性的变异海产作为食物,它们的用途仅限于献祭、武器、药剂等方面。霍普斯人的食用鱼都养在用提纯过的雨水积蓄的人工培养湖中,因此一鱼千金,能吃得起这种奢侈品的只有伯爵及其眷属们,缉察队也在此之列。 此刻,一个留着黑色短发的年轻人坐在吧台,喝着五便士一杯的麦芽酒。 他用手指着被匕首钉在桌上的巨型猫眼螺,时不时就微笑起来,将坐在他旁边的女猎魔人逗得眉飞色舞。 “我说真的,茱莉亚,要不是到这里替表哥看管一段时间诊所,我真没法想象世界上有这么大的猫眼螺。” “哈哈!这就是霍普斯!奥斯温,地海欢迎你!”茱莉亚脸上浮现出狡黠的神色。 在猎魔人小队中,她最擅长的武器是机械连弩,只是此刻并没有带在身边。于是她拔起匕首,在空中熟练地转了几圈,又重新拍在螺肉被刀尖戳出的孔洞上,转头对着酒保高喊:“再来两杯威士忌,我请!” 随着酒杯碰出泡沫,茱莉亚忍不住又打量了一眼面前这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人:“不过埃尔文那家伙处理伤口很鲁莽,要我说他的诊所早该倒闭了,没想到会有呃……你这么细腻的亲戚。” “是吗?其实他一直想让我干猎魔人这种活锻炼锻炼胆量,只是以前没有机会,现在才亲眼见到你们这些英雄。” 路远寒眨着眼将酒倒在袖口。 那只猫眼螺还在茱莉亚刀下微微颤动着,迸溅的汁水将她的指甲都浸透成深褐色,从壳口伸出的数条微小肢体正无规律地左右摇曳。 注意到他的目光,茱莉亚解释道:“这些漂浮在海边的猫眼螺基本上都被寄生了,如果不把螺肉和寄生虫一起扎穿,很有可能会顺着眼耳口鼻进入到人体内。” “不过你也不用觉得危险啦!”茱莉亚说着从口袋中摸出一把盐,从指缝漏出的盐屑颗颗倾泻进螺壳,那些细足瞬间失去活力,干瘪地缩进壳内,“像这样对付它们就能保证安全,这可是猎魔人的常识。” “像这样一颗保存完好的寄生猫眼螺,市值大概在三十先令,一次卖两颗就能拿到两帝恩币。而且在秘语者做买卖是不抽税的,所以说当猎魔人风险高,回报也高。” “可惜现在的物价越来越疯狂,想上岸也根本找不到其他工作……” 茱莉亚眼中流露出些许遗憾,似乎也知道跟门外汉讲他们有多么辛酸只是徒劳,便也不再欣赏奥斯温这张在地海难得一见的脸,闷头灌了几口烈酒。 坐在对面的年轻人很懂礼貌,并不追问下去,只是静静打量着她忽闪的睫毛。就这样过了片刻,从他手中递来一只餐巾纸折的蝴蝶。 茱莉亚心中那点郁闷瞬间消散了。 她将纸蝴蝶捧在掌心里看了一遍又一遍,随即别在了自己的耳后。 她想问自己现在看起来怎么样,那人的眼睛却盯着她身后,一眨也不眨,于是茱莉亚也转过头,飞快地读着这张没有人揭榜的悬赏单:寻找月之镜守护者的眷族,足如羊蹄,通常情况下的拟态与人类无异,提供线索可得赏金八十帝恩币,落款白银九号…… 看到茱莉亚读完这张纸上的内容,路远寒终于抛出了他的问题:“像这种伪装起来跟普通人没什么区别的怪物,岂不是可能随时出现在我们身边?” 他的话成功逗笑了茱莉亚,奥斯温·乔治在她眼中的形象变成了一个温柔细腻,又有些多愁善感的男人。 她的掌心抚过大腿外侧冰冷的箭袋,将一筐沾满血迹的猫眼螺拍在了柜台上,匕首上的血槽也早就已经被填满。 此情此景,这个猎魔人却露出了一个甜蜜无辜的笑:“没关系,这种伪装是逃不过猎人的眼睛的。更何况它们生而疯狂,哪怕装得再好,也终究无法掩盖自己的本性。如果它真敢出现在这,我不介意让秘语者再多一件收藏品。” 说完这句话,茱莉亚就倒头睡着了。 柜台上堆积成山的空酒杯还没有结账,不过有这些猫眼螺在,想来也够她包下一整夜的酒水。 路远寒没有什么要问的了,他将那杯麦芽酒的钱放在桌上,便穿过毛绒绒的人面鼠皮地毯,从秘语者的后门离开了。 阴雨连绵的黑夜是霍普斯最常佩戴的面纱,朦胧的浓雾笼罩着通往地海的路,在一片幽邃不见五指的漆黑中,雾气越聚越深,仿佛某种庞然大物驶过投下的阴翳。传闻猎魔人也不能将从地海上来的怪物全部清剿,光源会吸引它们的注意,因此很少有人愿意开灯。 只有街道旁的路灯一闪一闪维持着秩序,在雨水中映照出昏黄细小的飘影。 路远寒撑着一把伞走在回诊所的路上,距离他上次进食已经将近二十四小时,尽管他将诊所一层储藏的食物都消耗殆尽,但仍然无法摆脱饥饿感的束缚。 他能感觉到细小的触须正在皮肤下不安地蠕动着,渴望着新鲜的血肉。 难道真的需要一天杀一个人才能活下去吗? 疑问盘旋在路远寒的心头。如果他愿意,刚才就可以将茱莉亚从秘语者酒吧诱骗出来,在没有携带武器的情况下,对付猎魔人的难度并不是太高。但他并不想这么做,一旦越过底线,那他与邪祟怪物就真正没有了界限,被吞噬自我也只是早晚的事。 像是察觉到了他的排斥,隐藏在路远寒体内的神秘物质越发躁动起来,青筋暴起的手上浮出一个个肿胀的血团,毫无规律地顺着血管无声流窜在他的身体内。 远远望去,就像随时会爆开一样,很难从路远寒的背影辨认出人形。 他能感觉到细如丝线的触须正挤进干瘪的胃袋,顺着食管上游到他的喉咙。伴随着剧烈的咳嗽,那把伞从路远寒的手里摔到了地上,他躬着背满面痛苦地呕出一大滩掺着血气的肿块。在模糊的视野当中,那些裹满黏液的肉块还在朝着四周爬去。 砰的一声枪响,打断了他纠缠不清的思绪。 出于求生的本能,路远寒下意识向旁边一滚。血花飞溅,錾银弹壳擦着他的小腿撞地,在地面上激起的火花转瞬被雨水浇灭。 背后开枪的人显然没打算放过他这个怪物,砰砰又连射了几发子弹,路远寒敏捷地躲进一处拐角后隐藏起来,刚才被弹壳撩过的地方血流如注,滴在地上,被从伤口涌出的触须扫荡得一干二净。 难道是猎魔人?路远寒心道不好,此地离秘语者酒吧有一段距离,没想到还是被别人发现了身份,看来以后不能轻易露面了。 但按照茱莉亚所说,没有任务在身的猎魔人应该不允许在镇内随便开枪才对。 一个糟糕的猜想浮现在他的心头,不是猎魔人,还能肆意开枪清除怪物的,那就只有直属伯爵府的缉察队了。 霍普斯镇属于安东尼奥伯爵的领地,黑区的多数区域都在这位贵族的统治之下,各领地的治安管辖由缉察队负责,不同辖区由不同小队管理。比起正规警察,缉察队更像是一支配备精良的私人军队,他们替伯爵搜罗各地的畸变物,猎魔人与之相比,只能算是民间雇佣兵。 但两者间并没有不可调和的矛盾,由于人力稀缺,缉察队甚至会从猎魔人中甄选一部分表现突出的成员进入其编制。 就在路远寒思考之际,那位缉察队的督察已然来到了他藏身的拐角。 看着眼前幽深漆黑的小巷,督察装填好弹药,持枪往前走了两步。根据地面上尚未被雨水冲刷走的血迹,他判断出刚才看到的怪物应该就埋伏在前方。 在霍普斯值守期间,他在海岸边还没有见到过这样的生物,或许是新型畸变物,极有将它带回缉察队研究的价值。 巷子的尽头就在不远处,所以这只怪物无处可逃。 在他谨慎走进去勘察环境的时候,黑暗中一条触手猛然向着他袭来。 眼看枪管被触手缠绕,督察表现得并不慌张,他却没有想到,连开数枪也没能让这怪物死心。枪管脱手而出的瞬间他双臂紧绷,身上的肌肉在短短数秒内膨胀,而他的手掌也变成了尖锐的利爪,长达数寸的指甲泛着幽绿的光泽,一场战斗即将发生。 “砰砰!砰!” 接连数道枪声响起,在那强大的冲击力下,督察踉跄着倒退了两步,低下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胸前被打出的窟窿。对方的枪法或许不够精准,但足够冷静,至少有一发致命的子弹击中了他的心脏。 ——黑暗中仿佛隐藏着一个刽子手,正等待着猎物的死亡。 只是他想不明白,那怪物为什么会拥有如此高的智慧…… 第3章 测试 这个问题再也得不到答案了。 迸溅出的血色在滂沱大雨中逐渐被稀释,督察倒地没过多久,那些蛰伏在黑暗中的触手就将他拖进了小巷,触须摩擦皮肤的声音窸窸窣窣持续了片刻才消失。 面色惨白的年轻人从阴影里走出,捧起雨水将脸上狰狞的血痕洗掉。 从他背后蔓延出的道道触手勾缠着一具无法辨认面目的尸体,连同地面上的弹壳一并悄无声息抛进旁边的下水道中。 路远寒站在井盖边上,注视着汹涌而上的老鼠等下水道生物将那具残缺的血肉撕碎。在被逼到绝处时他就已经冷静了下来,饱餐一顿后,更是恢复了应有的理智。 那双遒劲有力的兽爪显然并不是正常人类应有的,而他从安格斯的记忆中也验证了这一点。 除了从地海深处爬上来的畸变物,对于那些供奉着所谓神祇的人类,离祂们越近,信仰程度越深,受到感染发生畸变的可能性也就越高,在秘语者悬赏单上看到的例子就是一个很好的佐证。 而到了那种程度,已经不能称之为人类了,感染者成了彻底的怪物,终日在癫狂下无法控制自己的举动,即使具有一定的行为模式,在人群中也会露出破绽。 但那诅咒亦是一种强大的力量。 只靠武器难以与笼罩在阴霾中的地海抗衡,有不少猎魔人会借助献祭仪式向神秘的存在借取力量。其中表现稳定卓越的被编入缉察队中,为尊贵无上的伯爵府效力,而那些迷失在黑暗中的人们,则将走向死亡。 与游走在生死边缘的猎魔人相比,他们不必为生计发愁,哪怕遇到危险,也能通过自身的力量解决。 刚才那个名叫安格斯的督察想与怪物近身搏斗,却被路远寒开枪击杀。这让他不由得庆幸,还好那一瞬间的判断足够准确,真要打起来的话,恐怕死的只会是自己。 这是他杀的第一个人,路远寒此刻双手仍在微微颤抖。 在那种紧急情况下,他只能选择反杀对方,但这也让他发现了一件事,即使是非正常的人类,也能为他提供强烈的饱腹感,这或许意味着他可以通过猎杀怪物为生。 只是安格斯之死无法隐瞒,虽然已经毁尸灭迹,但他的失踪必将引起缉察队的注意,到时候这片区域被封锁调查,路远寒这个外来人就将置身于危险当中。 按照缉察队一向奉行宁肯错杀不可放过的原则,他们并不介意将所有嫌疑人都杀了。 所以他必须想办法加入猎魔人小队,一方面,为了寻找新鲜血肉作为食物,另一方面,他要远离案发现场。 尽管缉察队拥有绝对权力,视人命如草芥,但对于可能成为同僚的猎魔人,他们还算态度平和,即使猎魔人有着相当高的作案可能性,也不能随意处置对方。 一阵酥麻的痛感将路远寒的思绪带了回来。他能感受到小腿上的伤口正在逐渐愈合,不断有血肉滋生填补上被弹壳刮蹭的位置。 只不过这种新陈代谢的速度也有着相应的代价,随着一阵头晕目眩,他双眼表面的毛细血管迅速涨大破裂,迸射出的血糊住了剩下的眼白,从路远寒捂住眼睛的手指缝间流下来一滴滴坠在地上,为他眼前的世界蒙上猩红的血幕。 片刻之后,渐渐适应眼前深红一片的路远寒放下双手,将伞重新捡了起来。他有着强烈的预感,如果不及时处理,这双属于他的眼睛也将很快腐烂,而后被新长出来的血肉顶替。 在诊所处理好伤势之后,路远寒换了身衣物,从埃尔文的收藏柜里找到一副鸟嘴面罩戴上,重新回到了秘语者酒吧。 酒吧内有几个独立的窗口,无论发布还是接受委托都要在窗口处办理手续。根据埃尔文的记忆,想要保持隐秘的话,也可以在纸上写下关于神秘学的问题递进窗口,只不过解答收费高昂,他就是通过窗口联系上了通灵书的卖家。 路远寒在纸上写下他的问题,拿出四帝恩币,交给了窗口。 他耐心等待了一会,便看到从窗口内递出的纸条,上面写着一个名字:工匠,只是名字后跟着的那串数字让他眉头紧皱。 他问的自然是怎么修复残缺肢体,以及相应的费用。埃尔文的积蓄基本都用在了神秘学上,刚才交给窗口的咨询费就是最后一笔存款,现在的路远寒口袋里只有几个便士,而要请工匠出面竟然需要两千帝恩币。 他嘴角撇了撇,又拿出刚从墙上揭下的另一张纸,赫然是猎魔人招聘成员的公告。在路远寒将填写好的基本信息交上去后,窗口陷入了良久的寂静。 路远寒不知道窗口是通过什么方式联系上猎魔人的,但他的听觉比以前敏锐了很多,捕捉到有两个人的脚步声正在朝自己靠近。 他转过头,看到一个体型健硕、脸上有疤的男人正朝着身边人喋喋不休地抱怨:“让我带新人,怎么不去找那些缺外勤队员的人带?” 而旁边那个戴眼镜的则无视了他的话,向路远寒伸出手,似乎一点也不介意这个鸟嘴怪人的面罩:“不好意思,成为猎魔人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我们需要对你做个测试。很多报名者最后发现自己适应不了这份工作,这也是必要的流程,请不要介意。” 路远寒伸手和他握了握,随即拍开带疤男人摸向他脸上面具的手。 眼看着脾气急躁的同事就要张口,眼镜男立刻瞪了他一眼,制止了两人之间的冲突:“忘了自我介绍,我是格林,这是威尔斯,也算是你的前辈,等会由他负责带你进行测试。如果你对结果有异议,可以在结束后当场提出,我会对公平性进行评定。” “好的,我是奥斯温。测试的内容是什么?” 格林伸手推了推眼镜,对他简洁明了的风格很满意:“很简单,只是检验一下你是否拥有直面怪物的能力。教堂东边有群畸变过的野狗,威尔斯会教你怎样处理它们。” 在正事面前,威尔斯立刻收起个人情绪,变得严肃了起来。他将路远寒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像是在评估这个应聘者的身体素质:“没有接受过射击训练的人无权佩枪,等会给你发一把武器,你想用猎斧、锯肉刀还是长矛?” 路远寒思考片刻,给出了他的答案:“既然是处理野狗这种体型的生物,那就用锯肉刀吧。” 交代完必要的流程后,格林留在了秘语者酒吧,而路远寒则跟着威尔斯向着教堂出发。 由于他还没有通过测试,因此威尔斯让他在街道上等候了片刻,自己返回猎魔人协会,取来了一把长斧和需要交给新人的锯肉刀。 路远寒将锯肉刀提在手中掂了掂,这把钢制的大刀质感很重,刀面上的锈迹似乎因血痕积得太深而无法清理干净,边缘处有一圈锋利的锯齿,不难想象挥舞起来将用多么迅猛的速度割下猎物的头颅。他现在提着刀,但刀柄稍有弯曲,长度接近一米,应该可以伸展开切换形态,在远近两种场合下都适用。 握上这把武器的瞬间,他甚至感觉到刚平息的触须又开始躁动不安。 “很趁手的武器。”路远寒点了点头,提出一个问题,“不过给新人发这种高杀伤性的武器,万一我和你在测试过程中闹出冲突怎么办?” 在前面带路的威尔斯头也没回,只是一抬手中的斧头:“你担心得倒是很多啊!死在这家伙下的怪物比刚才酒吧里的人加起来都多,你猜那么做会有什么下场。再说没有人会动不动就向别人挥刀,难道你是疯子吗?” 两人又穿行过几条堆积着废弃物的小径,就到了霍普斯大教堂附近。 雨水猛烈地浇灌在教堂的尖顶上,在几道闪电的照耀下,已经无人祈祷的建筑群流露出微微泛银的光泽,隐约可以看到许多骷髅状的灵体如同薄雾缠绕在教堂顶部。 而格林口中提到的野狗,就在教堂外围的一处路灯下聚集着。 由于畸变的缘故,从体型上说它们更接近狼,浑身的鬃毛被浓重的血污掩盖着,即使淋得浑身浸湿,也仍然被秽物黏着在表皮上,满口尖牙上还挂着从尸体上撕咬的血肉,无疑是其罪证的体现。 威尔斯让路远寒先退后等着,他从身上拿出一只打火机,朝着处在最边缘上的野狗扔了过去。 被砸到的狗立刻凶相毕露,朝着他所在的方向急奔而来。 只见这个老练的猎魔人面色沉着,将武器横过来双手把持,挥出去的猛斧抡转半圈劈中了野狗的腹部,并不等正在抽搐的敌人缓过神来,又朝脑袋狂劈数下,让这条野狗彻底暴毙在了他的猎斧之下。 威尔斯甩下斧身上淌落的黑血,将死狗踢到了一旁:“像这样双手抡出武器,可以对敌人造成致命攻击,处理好的话甚至一次对付多个。当然,开枪是最稳妥的方法,我们使用的子弹对大多数怪物都有驱逐效果,不过你也看到了,在这种地方开枪会将附近的狗都引来,那就不是我们两个能解决的了。” “你的任务就是像我刚才那样引一条狗过来解决,我会在旁边保证你的安全,打不过立刻退后,这种嗜血怪物远比你想象的还要凶残。 “怎么样,有信心通过测试吗?” 第4章 潜伏 路远寒没有说话。 他将撑着的伞交给威尔斯,从口袋里取出一枚便士,用视线瞄准了剩下的另一条野狗,随后抛出硬币,将提着的锯肉刀架在了身前,而这把刀的分量很重,以至于他用于发力的小臂都紧绷出了明显的肌肉轮廓。 他现在是短持锯肉刀,因此需要比威尔斯刚才贴得更近,才能发起攻击。 野狗奔袭的速度极快,几个瞬间就近到了路远寒身前,张开的利齿仿佛两排钢钉,咬下去就能扎出深可见骨的窟窿。 在它扑上来的那一刻,路远寒放低重心,绕到野狗旁边,挥刀重劈在它脖颈上。这一下没能彻底劈断颈骨,割下半截的脑袋还悬挂在前面摇摇欲坠,而它的身体还在猛烈挣扎。 刀身已经陷进肉里数寸,路远寒用力一拉,横刀从野狗颈下径直切割到了后腿,持刀的动作快准狠,近乎将这只野兽开膛破肚,掉落出的内脏还在一下一下搏动。 他毫不犹豫地拔出锯肉刀,从兽皮下抽出的整条胳膊鲜血淋漓,砍下去肉花飞溅。 而那条野狗倒在地上抽搐几下,再也没有了声息。 果然……路远寒感受到体内触须隐约的渴望,确认了之前的猜想。但他进食的欲望并不强烈,不知道是因为上一次的食物还没有消化完,还是触手不怎么喜欢这两具野狗的尸体。 好在他的神情隐藏在鸟嘴面具之下,并不会让威尔斯看到。 路远寒提着刀站起来,他满手殷红,倾盆而下的暴雨替他省去了清理武器的工夫。那位负责教他的猎魔人正皱着眉头,似乎有些惊讶,片刻后又像是想到了什么,神情立刻舒缓了下来。 威尔斯背着猎斧走过来,将路远寒罩在伞下,沉吟片刻后开口道:“表现不错嘛,小子!按理说现在应该带你回去复命,但我有委托在身,本来是要出外勤的,临时被叫来带你才耽误了事。现在测试也结束了,来回跑几趟太浪费时间,你想当我的助手吗?” “你也可以拒绝,带着我的信物回去,格林就知道你通过了。” 漆黑的鸟嘴下传来一个声音:“酬劳怎么算?” “你这家伙还真是!”威尔斯哈哈大笑,在路远寒肩膀上拍了两下,将伞还了回去,对他而言,砸在身上的这点雨根本无伤大雅,“七三分成,不会亏待你的。” 据威尔斯介绍,此次的委托内容是调查一家靠海经营的旅店,那家店不久前发生了一桩有超自然力量痕迹的凶案,雇主的小儿子在这起事件中离奇失踪,而他们猎魔人要做的就是将这个人带回,不论死活。 那家旅店的位置在霍普斯镇与海岸的分界线上,从教堂附近坐马车过去需要四十分钟左右。 在这种小事上,威尔斯显得相当大方,并说像车马费伙食费等开支都可以申请报销。 路上他也没有闲着,把猎魔人需要遵守的一部分守则和注意事项都说了出来。本来应该由格林负责介绍,不过威尔斯擅用职权调走了路远寒,也就替他接过了这项工作。 “小子,你叫什么来着?” “奥斯温·乔治。” 路远寒顿了顿,谨慎地重复了一遍。 他在秘语者遇到茱莉亚时,声称自己是埃尔文的表弟,起的假名自然也冠上了他的姓。虽然这两个猎魔人不一定认识,但他们毕竟是同事,要是出了纰漏,怀疑到路远寒身上,发现他是一个无名无姓的黑户,那就惨了。 “奥斯温,你选择成为猎魔人一定有自己的理由,不过我得告诉你,干这行必须要做好随时牺牲的准备,谁也不知道完成委托时会遇到什么样的怪物……我之前有个同事,受到了畸变物的影响,结果精神失常,将自己一家都杀了。” 威尔斯严肃道。 他那双眼睛望着路远寒的面具,被脸颊上狰狞的伤痕衬着,显得有一分不近人情的冷酷。或许正如他所说,在潜藏着无数杀机的黑区,见多了鲜血遍地的情况,只有时刻保持着理智的人才能活下去。 路远寒郑重地思考片刻,朝他颔首:“我会做好心理准备的,前辈。” 毕竟他本就是不存在的幽灵,要想混进人类社会,不被怪物的身份所吞噬,就得付出比旁人艰辛一千一万倍的努力。 威尔斯告诉路远寒,通过测试只是成为猎魔人的第一步,通常还需要等上两天,观察测试者是否被畸变物身上疯狂的力量影响,在协会接受精神检测后,才能正式加入。 “……其实那也就是走个流程,跟着完成这一次委托,我就可以直接带你回去检测登记。”威尔斯擦亮了车上的提灯,被火光照得眯起了眼睛。 闻言,路远寒陷进了思考。 不知道猎魔人会通过什么手段进行精神检测,但威尔斯所说的委托还没有完成,现在只能走一步是一步了。 海岸区的雨势渐小,掺杂着细碎沙砾的海风呼啸而过,仿佛无数只恐怖魔手在敲打着车窗。 威尔斯掀开车帘的一角,港口的绳索在深水中随波飘荡,而他们需要调查的旅店就在船舶靠岸口附近。尽管地海是众多危险的源头,但仍然有不少人为了利益铤而走险,往来贸易的商人在港口暂留,就住在这家旅店。 旅店上下共四层楼高,建筑轮廓呈圆环形,一块被雨水腐蚀的牌匾挂在前门,在幽黄的灯光下欢迎着他们的到来。 “等会别透露身份,事情过去了有几天,已经有人来调查过了,我们先住进去观察一下环境,再找机会行动。” 威尔斯压低声音嘱咐了两句,将背上刚见过血的猎斧用披风隐藏好,转身跳下马车。路远寒没有办法,只能把人叫回来,将提着的锯肉刀也交给他保管。 随着两人走进旅店,一股潮湿发霉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散开来。 路远寒抬起头,发现天花板上多处都有大块洇湿的水渍,而且不断有水从顶上滴落,但底下喝酒吃饭的客人似乎都习惯了,连眼睛都没有抬一下。 而且这些客人身上也透露出非常诡异的感觉,他们只顾埋头吃着自己面前的食物,刀叉撞上餐盘发出刺耳的声音也浑然不觉,眼球略微隆起,僵硬地盯着盘子一眨也不眨。 路远寒皱了皱眉,威尔斯这边已经租好了一间房,他转过头去,旅店前台的男人正保持着微笑,和威尔斯一起注视着他。 不过他的笑容像是刻在了脸上,勾起的唇角让他嘴唇下深红的牙龈一览无遗,离得近了则能闻到腐臭的腥味;他的面部皮肤呈现出某种黏腻湿滑的质感,两颊上还有着斑驳的疤痕。 直到路远寒和威尔斯上了楼梯,他还在后面一直目视着送两人远去。 他们的房间在三楼,而报道中的案发现场则在二楼。上到二楼时,威尔斯试着拧动走廊大门的把手,不出意外地紧锁着无法打开,要是直接强行破坏,必然会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看来只能另找机会了……”威尔斯重新走上楼梯,由于他背着两人的武器,旅店发的提灯自然而然到了路远寒的手上。 他提着油灯不紧不慢地走在前面,战斗时浸透的血迹已经所剩无几,唯独靴底还沾着一片褐红的泥土。 路远寒推开三楼的门,目光一顿,发现这条圆环形的走廊竟然是中空的。他快走几步来到走廊边上,威尔斯紧随其后,但向下望去只见一片幽深浓稠的黑雾,灯光覆盖的范围太小,根本看不到底下有什么东西。 不过这也给他们提供了一个思路,即使没有二楼大门的钥匙,也可以从走廊翻下去,只是需要一条足够结实承重的绳子,以及一个人在上面配合。 此时已经接近休息时间,走廊上还有客人,两人便进了房间。旅店分配的房间很小,只有两张床和一张桌子,盥洗室的水池散发着难闻的味道。威尔斯刚要将锯肉刀还给路远寒,忽然响起一阵敲门声,打断了他的动作。 于是他将武器收了回去,用眼神示意路远寒保持警惕,起身去了门前。 片刻后,威尔斯端着一个餐盘回来,随手放在了桌上:“破地方住宿条件这么差,竟然还送免费晚饭,说什么本店特色务必要尝尝……不过这里面可能有蹊跷,还是别吃了。” 他这话倒是没有说错。 与简陋的环境截然不同,那餐盘中盛着的鱼肉被一段一段切好堆砌成精美的造型,淡色的肉质鲜美肥嫩,用刀尖戳破就会流出汁水,只是看着就会生出一种急切想要品尝的欲望,也难怪那些客人表现得如此痴醉。 路远寒抽了一下鼻子,他现在对食物异常敏感,若非亲眼看到那些上瘾的客人表现出的怪异行为,他倒是真想尝尝鲜。 只不过这点鱼肉远远无法填饱他的胃,路远寒拿回锯肉刀,静静地用手指抚过沉默的刀柄,同样谢绝了威尔斯带着的干面包。 和威尔斯商量好过上两小时行动后,路远寒靠在自己的床上,开始回想最近经历的两场战斗。从缉察队手下逃脱只是侥幸,直到用双手紧握着锯肉刀收割了一条性命,他才体会到真正的厮杀。他要做的不仅是成为猎魔人,还要从威尔斯身上学到前辈的技巧,必须尽快攒够钱,才能找到工匠换一双眼睛。 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威尔斯的呼吸声消失了。 意识到这件事的瞬间,路远寒猛然睁开了双眼。他不知道自己睡着了多久,但来到黑区的每一天他都保持着高度警惕性,绝不可能无缘无故就睡过去。 放在桌上的提灯正发出微弱的光芒,灯罩内的油芯燃短了一截,掉落的焦灰烧起来噼啪响了两声。 一股微妙的味道萦绕在他的鼻尖,那盘鱼肉上的鳞片在微光下闪着鲜艳的蓝绿色,在潮湿的空气中微微翕动着,露出异常美丽的嫩肉。 一、二、三……路远寒数着餐盘中的鱼肉,脸色一沉,少了的那两块无疑是被威尔斯吃了,他转头望向身边,这个体格健硕的男人正闭着眼睛睡得相当安详,看不出丝毫偷吃的迹象。 但他的呼吸声减弱到难以察觉,路远寒伸手在威尔斯人中处一掐,将他从睡梦中叫了起来。 看到有着一对漆黑鸟喙的面具人幽幽地站在床头正居高临下望着自己,威尔斯持着斧子就跳了起来,随即反应过来,下意识问了一句:“我睡着了?” “对。”路远寒点了点头,“我们都睡着了。” 他发现在威尔斯张开的嘴唇当中,牙齿间挂着缕缕鲜红的肉丝,正顺着细小的牙缝融化成一滩血水。 第5章 圣餐 谁也不知道吃下这家旅店的鱼肉到底会发生什么事,路远寒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将手中的锯肉刀握得更紧了些:“你有梦游的习惯吗?” “说什么呢,莫名其妙的。” 威尔斯满头雾水。被那双隐藏在面具下的眼睛注视着,他很快也意识到事情不妙,在口腔中蔓延的肉香勾起阵阵食欲,再看到那盘被人动过的鱼肉,那么是谁关了灯,又是谁吃了肉,答案似乎不言而喻。 于是他跑进盥洗室,用力挤压舌根和胃下,强行将喉管内倒流的积食都吐了出来。 随着黏稠的肉糜流进排水管道被冲走,威尔斯脸色稍霁,将餐盘里剩下的鱼肉也拿来一并处理了。 路远寒在房间里观察着威尔斯的行动,由于刚才那段时间失去了意识,他并不能确保眼前人就是可信的,但威尔斯的反应没有什么问题,至少在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 确认走廊上没有游荡的客人后,两人带着绑好的床单来到了走廊边上。床单的一端缠在路远寒腰间,再由他站在门内,为绳结提供锚点,威尔斯则顺着抛下去的绳结滑到二楼,在内部将门打开。 作为一个成年男人,威尔斯的重量自然不容小觑,他越往下坠,那股牵引着路远寒的拉力就越强。路远寒动作稍顿,从背后冒出的道道触手接二连三地勾住床单,让他定在了原地。 而将他往外拽的重量一轻,便意味着威尔斯落地了。 路远寒并没有立刻松手,而是在走廊边和威尔斯确认过情况之后才解开身上的床单,从楼梯下到了二楼的通道口。 刚来时还紧锁着的门此刻已经打开,露出里面和三楼如出一辙的环形走廊。因为没有提灯,威尔斯等得似乎有些焦灼,招手示意让路远寒跟上。 昏暗的灯光并不能将仿佛藏着憧憧鬼影的幽静驱散,由于刚死过人,死的还是达官贵族,这一整层楼都还处于封锁中。报道中那三人一个死亡,剩下两个不知所踪,雇主要他们寻找的则是亨特家的二少爷。 而这任务之所以会落在猎魔人头上,就是因为那诡异的死法:受害者七窍流血,尸体拦腰而断,像是被一双巨手拧成了两截,无疑有某种力量从中作祟。 两人来到案件发生的二零八号客房,还没有走到门前,提灯便照出了门口的血迹。 在这家诡异的旅店,似乎没有人清理现场,虚掩着的房门中飘散出一股鱼腥味,比刚才送到房间的晚餐还要更浓烈刺鼻。即使面具上有滤嘴,路远寒仍然感到一阵不适。 随着威尔斯推开门,房间里的情况一览无余。两个人走进来时都谨慎回避着地板上的血痕,威尔斯蹲下身,在靠近墙角处捡起了几枚弹壳:“看来这里发生过枪击。” 路远寒举灯观察着墙上焦黑的弹痕,默认了他的说法。 虽然霍普斯镇明令禁止镇民随意开枪,但想获取到枪并不困难,就连埃尔文也能买到一把枪,更何况是几位贵族子嗣。不过他们用于自卫的手段似乎没能起到作用,最后仍然下场悲惨。而地板上塌陷的窟窿,则引起了路远寒的注意。 这是被什么东西击碎的呢……路远寒越看越感到熟悉,没等他捕捉到那一丝头绪,威尔斯又有了新发现。 地上的血迹并非毫无规律,除了房间深处有一大滩疑似死者被撕裂时喷溅出的血痕,剩下的血迹则直着延伸到了门口,像是有人被拖行了过去。 威尔斯蹲下去,让路远寒将灯光凑得离地面更近,好观察嫌疑人在犯罪现场留下的痕迹:“……行凶者性情相当残暴,不光力气极大,还有着过硬的心理素质,敢于在公众场合杀人拖尸。” 但最奇怪的是,旅馆中那么多人,竟然没有一个目击者存在,难道他们全都死了,还是说……背后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黑幕? 路远寒揣测着,尝试在脑海中模拟案发现场:一个充满戾气的黑影拖着只剩下半截的尸体,将受害者从房间内转移到了门外,脚步幽幽地走在长廊上,或许有人透过窗户看到了他,然而还没来得及逃走,就在某种神秘的力量下失踪了。 他没有专门看过犯罪心理学的书,侧写能力不强,因此无法解释很多现象。 路远寒感到了无奈,早知道应该跟父亲多学一些的。他家里都是机关人员,从小实行精英教育,将他管得极严,父亲的职业是刑警,却并不希望他接触到自己危险的工作。 谁能想到他穿越后竟然成了一名猎魔人,需要亲自调查死者呢? 灯火微微闪动,路远寒忽然留意到了什么。他靠近角落,从地面上捡起了一块透明干涸的组织,那片凝固了的胶状物毫无生机地蜷缩在他掌心内,像是某种生物褪下的皮,散发着海产般的腥气。 他仔细辨认了一会,却没能在有限的异界知识容量里找到对应的物种。 黑暗之中,威尔斯跟着血迹站在门口,正背对着身后的路远寒。 路远寒放下提灯,锯肉刀一滑出手,径直砍向了威尔斯的侧颈。他这一下砍得毫不留情,隐约能听到刀刃摩擦空气的声音,对方却像预见到了似的往旁边闪去,脖颈弯出了诡异的弧度,让路远寒劈了个空。 “怎么了,你发什么疯?” 威尔斯的声音充满了疑惑,人却向着门外疯狂跑去。 几条黝黑触手从背后袭来,缠在脖颈上越收越紧,将他放倒后硬生生拖回了路远寒面前。现在一切都明了了,无论是打穿地板还是拖着尸体,都是某种巨大的触手所为。 这让他想起了曾经看过的一种神话体系,里面的旧日支配者沉睡在海底城市,祂是拉莱耶之主,是伟大的克苏鲁,面上生着无数庞大阴湿的触手,象征着无数神秘与恐怖的存在。 潜藏于这座旅馆下的存在,和祂有着相似之处。 至于这个伪装成威尔斯的怪物,在二楼门口碰面的时候,路远寒就发现他的猎斧消失了。他虽然穿着一件相似的披风,领口却没有猎魔人的徽章,细看之下,更是在颜色上有着细微的差别。 想必真正的威尔斯在下到二楼时就遇到了相当危急的情况,才给了这怪物伪装成他的机会。只是不知道对方现在身在何处,是否安全,会不会同样有一个戴鸟嘴面具的怪人潜藏在他身边…… 路远寒一刀扎穿了“威尔斯”的肩膀,用重刀将他钉在地板上。 深蓝色的血液从伤口汩汩涌出,如同一湾咸腥的潮水浸透了木板。路远寒让触须将他面上逐渐融化的脸皮撕了下来,隐藏在伪装下的是前台那张充满恶意的怪脸,此刻还在朝路远寒僵硬地微笑:“嘻嘻……” 路远寒没让他再笑下去,手起刀落,那颗脑袋就骨碌碌滚到了一旁。 诡异的笑声戛然而止。 路远寒用触手将怪物的脑袋拎回来,仔细观察了一番,才发现他脸上斑驳的并非疤痕,而是细小密集的鱼鳞,两颗涨起的眼球也形容恐怖地悬在外面,连闭上眼睛都无法做到。 联想到免费供应的鱼肉,以及外面狂暴肆虐的地海,路远寒猜测这家旅店里的畸变物都有着某种海洋崇拜。 接连动用触手消耗了许多力量,此时压抑的食欲再度翻涌上来。路远寒本想用这怪物下腹,然而灵性提醒着他不能染指那古怪的血液,案件中那些诡异离奇、解不开的疑窦萦绕在他的心头,帮他再次克制住了进食的本能。 于是他放下尸体,提着灯回到了二楼的走廊。 路远寒按着顺时针方向一扇门一扇门排查过每间客房,其中大多数的房门都锁着,偶尔有打开的,里面也没什么特别之处。 在即将转回楼梯的时候,他面前的门应声而开,威尔斯的重斧朝着他当头砍来,被路远寒用锯肉刀回手挡下,金属相撞,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巨响。 “是我!”路远寒迅速回道,“我已经将遇到的怪物杀了。” 威尔斯满面惊疑不定,显然也遇到了相同的情况。他视线一转,落在路远寒手中的刀上,钢刀表面点点深蓝血迹为他的话增添了几分可信度,而且旅店里的怪物只能模仿两人的容貌和声音,并不知道路远寒的假名。 一番对证过后,两人终于放下了对彼此的猜疑。 “靠!”威尔斯摸了一下额头上的淤青,“我刚开始还想你下来得怎么这么快,竟然会主动带路,没想到被那家伙熄了灯,摸黑打了一个伏击,还好我反应快,不然就该被锁在房间里了。虽然伤到了那怪物,却让它给跑了……要不是想到你可能会到二零八来落入陷阱,我就不在这里等了。” 听威尔斯一说,路远寒才发现,这间客房门口竟然也挂着二零八的门牌号。 他走近两步,将上面糊着的一层油纸揭了下来,眼前的208赫然变成了218。 想来怪物就是利用这条环形走廊和时间差,将他们二人成功分散开的。只不过要想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至少需要两个伪装成自己人的怪物,路远寒解决了一个,而被威尔斯放跑的那个不知所踪,恐怕还有无数的危险在等着他们。 威尔斯还在疑惑这些怪物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将他们锁在二楼,路远寒脸色一沉,格外冷峻地解释道:“恐怕是为了献祭。” “这些家伙应该崇拜着某种庞大的海洋生物,我在真正的二零八搜查时发现那边有触手拖动尸体的痕迹。我怀疑,走廊中间这片天井就是祂从海中进入旅店的通道口,那些被鱼肉蛊惑的人失去理智,自然任其宰割。” “我们只是没有受到鱼肉的影响而已,在那个大家伙面前,仍然是祂的盘中之餐。 说到这里,路远寒抬起了头。 上面两层被黑暗笼罩的回廊之中,隐约露出无数攒聚的人影。那些被鱼肉饲养得模样古怪的客人像是受到了某种征召,此刻都围在走廊上,注视着下方亮起的一点光源。 “这么说来,委托人的儿子也很可能被吃掉了吗……”威尔斯反应过来,当机立断带着路远寒往楼梯口跑,“先撤!这件事超过了我们两个的能力范围,就是缉察队来了也不一定能处理得了。” 两人急匆匆冲到一楼,却发现旅店大门早就关上了,还停留在前厅的数个客人目露凶光,毫不掩盖他们身上潮湿阴冷、如同死鱼一般的腥气,举着蹼爪朝两个猎魔人逼来,焦黄的口齿中还重复着某种嘶哑不清的低语。 路远寒刚才已经杀了那怪物,前台的男人却又出现了。 那人有着和怪物如出一辙的面孔,正慢条斯理地往嘴里塞着鱼肉,幽蓝的肉糜充斥着牙尖下每一道缝隙,而他耳廓后也生出了翕张的鱼鳃,随着咀嚼的动作而流出黑水。 听到这边的动静,前台那张畸变的脸极为缓慢地转向了他们:“客人,你们怎么不吃呢……” 在这种危急情况下,威尔斯伸手拔枪射击,猎魔人的枪法例无虚发,一发一个,倾泻而出的子弹将靠近的敌人逼退些许,只是弹药毕竟有限,无法让他们突破重围,只能掩护两人退到一楼的走廊中。 “去那边!”路远寒看到了远在走廊另一端的铁门,“他们的后厨应该就在那里,很可能有出口。” 威尔斯刚好打完最后一匣子弹,立马收起枪跟在他后面狂奔。 在一楼看得很清楚,这天井口下确实是汹涌激荡的海水,而上层走廊的人竟然一个紧接着一个纵身跃下,掀起的浪峰高达数尺,仿佛淅淅沥沥灌了场雨,转瞬就被呼啸的海波吞没。 逃命中的两人却没有丝毫停留,出去的希望就近在眼前,路远寒手中的钢刀凶猛地撞在门锁上,将整个锁头砸得粉碎。 第6章 鱼人 随着路远寒撞开铁门,门后那惊悚的一幕出现在了他和威尔斯面前。 在这家旅店背后藏着的地方,与其称作后厨,倒不如说是屠宰场。狭窄的空地上排布着数十条体型庞大的畸变死鱼,血水与秽物从鱼腹中漏出来流了一地,乌黑肿胀的鱼鳍甚至已经开始腐臭生疮,仅是它们的瞳孔就有人头大小,被这些庞然大物注视着,连猎魔人也要感到毛骨悚然。 “这群疯子,什么东西都敢往岸上捞。”威尔斯面色铁青,想到他吃下去的鱼肉竟然源自这里,不由得勃然大怒,“也不怕把自己吃死了!” 但事情并非如此简单。两人踩着满地血水从小道中穿过,才发现这些死鱼的腹部竟然是被掏空的。 每条鱼里面都藏着一个人,与那些吃肉上瘾的客人相比,他们已经彻底被驯化成了鱼人,浑身布满幽蓝的鳞片,手指间连着青色的薄膜,靠两颊上的鱼鳃呼吸,下半身虽然还保持着人形,脑袋却和这些畸变过的巨鱼没有差别。他们蜷缩在鱼腹温热的血肉里,仿佛回到了母亲的腹下,不断捧起鱼卵腐肉送到嘴中,重复着进食的动作。 而他们的脸颊、胸口等部位,则有着许多道被刀切割的痕迹。旅店供应的食物链彻底被揭开黑幕,死鱼腹中的人靠吃肉喝血维持生命,店家再从鱼人身上割肉端到前台,让他们沉醉于这种美妙的口感。 这些被饲养成为鱼人的存在,说是人类或畸变物都不准确,他们早已离不开海边潮湿的环境,寿命也相当短暂,只是作为向神祇献祭的工具,在旅店中被榨取着剩余的价值而已。 如果不是刚才耗尽了弹药,威尔斯并不介意顺手给他们解脱。 “找找吧。”路远寒忽然说了一句,“说不定还能完成委托呢,那个亨特少爷有什么特征,穿了什么衣服?” 威尔斯开始回想委托人交给他的照片,以及着重强调的特征:褐色头发、颧骨较高,嘴角下有颗痣,戴了一块金表……金表!他对路远寒喊道:“找找看有没有戴金表的!” 他们的时间有限,旅店里的追杀者虽然行动缓慢,但总会穿过走廊追到这边,要是等到天井下的东西苏醒,那就彻底走不了了。 好在前方狭窄的区域倒是让他们的搜查方便了不少,路远寒负责左侧,威尔斯检查右侧,两人一边紧盯着鱼人们露出的双手一边赶路,稍有不慎,就会踩到从鱼腹内流出的胰脏肠结。更何况雨天路滑,谁也不想在这种地方摔个头破血流。 检查了大概有三十多条鱼后,路远寒终于敏锐地瞟到一块微微反光的物体。它藏在密密麻麻的鱼卵当中,随着灯光越来越近,才露出黏稠血渍下金属的材质。 “找到了!”路远寒将威尔斯招呼过来,用锯肉刀的一端从鱼腹中拨出那块金表,甩到了他脚下。 发现有陌生人接近,被打扰到的鱼人立刻龇牙低声嘶吼起来,似乎随时都要向他们发起攻击。路远寒还没来得及架刀,威尔斯就将一针强效镇静剂打在了鱼人的胸口上。 短暂几秒过后,表情困惑的鱼人就失去了行动能力,被威尔斯扛在了肩上。威尔斯则表示,他随身携带镇静剂也是为了以防万一,现在刚好用上,说明准备后手对一个猎魔人而言是相当有必要的。 路远寒对他的作风深表叹服:“你没想过找错了该怎么办吗?” “错了就错了吧!不都是这个德行吗,难道雇主还能把畸变的人治好不成?他爱养着还是杀了都随便,我只负责把目标带回去。” 威尔斯头也没回,对于这桩差事显然并没有多么尊重。这位亨特少爷浑身都沾着死鱼身上腥臭的血,将他的猎人披风也浸上黑红的色泽,也难怪他是这个态度。 此刻他们已经到了后厨尽头,前面就是一望无际的海崖和被浪涛席卷的礁石,那漆黑的海水里承载着黑区所有的诡异和神秘。路远寒跳上一艘停泊在港口的小船,又从船尾迅速上岸,这样便越过了两侧的围墙。 直到坐上返回霍普斯镇的马车,他才放下手里的锯肉刀。一夜惊魂未定,疲惫感这才后知后觉地涌上来。 威尔斯坐在对面,正对着照片试图辨认出他要押解的这条鱼人跟亨特少爷的相似处。看他那副努力的表现,路远寒不由得开口询问:“威尔斯前辈,雇主到底给了你多少钱?” “八百帝恩币啊。虽然说好三七分,但这一路上要是没有你,我也得栽在那个鬼地方,所以我们对半分就行了。都说了不会亏待你的,放心吧!” 如此轻飘飘的一段话,却在路远寒心中砸起惊涛骇浪。 八百帝恩币,平分的话就是四百,埃尔文的全部身家也就几十帝恩币,茱莉亚那一筐猫眼螺加起来恐怕也没有超过一百。看来威尔斯这单活接得相当大,而且相当危险,恐怕那位委托人对旅店后隐藏着的真相也有所了解,才会舍得付出这样高昂的买命钱。 那地方有命进没命出,现在只能庆幸海中的东西没有饥肠辘辘地醒来,要不是什么都不知情就被威尔斯带了过来,路远寒是绝对不会踏进去一步的。 现在一切平安无事,还有非常高的酬劳,他也就没有责怪威尔斯不负责任。想到刚通过的猎魔人测试,路远寒又问了一句:“等会回去,我就可以到协会参与精神检测了吗?” “对,我得把鱼人给雇主送过去,格林会带你回协会。”威尔斯正擦拭着作为重要证物的金表,“虽然那套题只是为了杜绝反社会分子和感染者混进来,但刚经历过那种事,我建议你现在清空脑袋里所有事,放松心态就好。” 路远寒用指腹将鸟嘴面具的边缘略微抬起一点,呼吸着滤嘴外的空气。 对他而言,猎杀怪物没有什么难度,但接下来要面对的精神检测才是真正的问题。他不知道猎魔人会使用什么手段进行检测,会不会发现他邪祟的身份,但路远寒别无他选,听威尔斯提到时不以为然的口吻,他只能希望这场检测也顺利通过。 回到霍普斯后,载着两人的马车在秘语者酒吧门口缓缓停下。令人惊讶的是,格林竟然真的在这里等了一整夜。 对于这个叫奥斯温的年轻人能通过测试,格林并不意外,但他没想到这两人能捅出这么大的乱子。听着威尔斯的讲述,格林的神情由惊愕逐渐转为肃重,抄起一张纸就开始记录事情的前因后果,并将这张纸条随身收了起来。 威尔斯还有正事要办,和他分道扬镳后,格林便带着路远寒前往猎魔人协会。霍普斯镇地形复杂,如果没有路灯等标志物作为指引,很容易迷失在随处可见的枯树与木桩油桶当中。 不紧不慢绕了几次路后,两人来到了一座圣母像前。这尊雕像面露悲悯,却又仿佛在朝世人微笑,从她背后展开的神圣羽翼被常年的雨水浇出道道泪水般的黑痕,而她怀中则抱着一把威严勇猛的重剑,就像杀人不眨眼的堕天使。 在这雕像的威仪前,路远寒越发觉得邪祟无处遁形。 只见格林在旁边的长椅下拉动了某种机关,片刻后就有一处地道的入口出现在了雕像座下。路远寒跟着他走进去,道路两侧都有照明物,并不至于一片漆黑,只是这地道似乎连通了许多地方,每个分岔点都有许多条不同的支路。 与威尔斯粗犷豪放的性格相反,格林在交谈和走路节奏上都很照顾路远寒,他一边带路,一边介绍着不同方向的去处:“左边的路通往训练场,右边则是武器室……锯肉刀用着还顺手吗?” 得到路远寒肯定的答复,格林了然地点了点头:“那就好。有需要的时候可以过来维修或更换武器,等你接受过射击训练,就可以领到属于自己的配枪和弹药了。不过每个月能领到的数量有限,剩下的就要你自己想办法了。” 路远寒跟着格林从地道中的一条支路向上走,没过多久就进到了某座建筑内部。他让路远寒先坐下来稍等片刻,说是有些事情需要汇报,等他回来就会带路远寒去做精神检测。 格林走后,这间空旷的会客厅里便只剩下了路远寒一人。 比起错综复杂的地道,这里的环境反而更密闭幽暗,室内的光源只有一根正在燃烧的蜡烛,烧起的焰苗微微飘荡,随时都有可能熄灭。 为了压制越来越强烈的食欲,路远寒不得不想办法转移注意力。想到那两千帝恩币的天价,他瞬间冷静了许多。即使威尔斯如约分给他四百帝恩币,仍然有一千六百的窟窿需要填补,仅靠接受雇佣委托,恐怕没办法在短时间内凑齐这笔钱,他必须通过一些别的手段来赚取外快。 路远寒开始回想在秘语者看到的怪物材料中有哪些比较珍贵,是黑檀血、直角石壳还是洪流之泪…… 就在他沉思的时候,一道佝偻的身影猛然从门后冲了出来,如野兽般飞快跃上桌面,几根苍瘦的指节紧紧攥住路远寒的脖颈,无论如何也无法挣脱,用力得让他顿感一阵快要窒息的头晕目眩。 “怪物!你们都是邪恶的怪物!这个世界疯了!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扼着他脖子的红帽老人似喜又悲,神情癫狂地自言自语了几句,面上忽然流露出一种极度惊恐,“你是谁?啊啊、你为什么不让我回去?!” 第7章 协会 眼前这个神秘老人很明显无法交流,路远寒试图将掐在脖子上的手指掰开,却发现她的手劲大得出奇,即使被面具上尖锐的鸟嘴戳着也不肯松开手,简直不像是人类应该具有的力量。 由于喘不上气,路远寒的脸开始充血涨红,只要他一个念头,触手就可以将对方撕碎。 但他并没有忘记,这里是猎魔人协会,表现出任何异常都有可能迎来灭顶之灾。 他只得将手中的锯肉刀松开,沉重的刀身咣当一声砸在桌上,压住了对方的几根脚趾,老人被砸得痛叫起来,自然也就放开了对他脖颈的禁锢。 而路远寒已经借机抄起锯肉刀,向后退出了一段距离。 他将钢刀拉开,舒展成一把锋利长刀,将那难缠的老人拦在了范围以外。 他和老人的僵持并没有持续太久,随着一针麻醉弹从门后打入老人的后颈,两个猎魔人出面将她带了出去。强力麻醉的效果显然比威尔斯的镇静剂还要猛烈,立刻就让人安静了下来。 “你表现得很好。” 一位身材高挑的女士走了进来,格林紧随其后:“遇到危急情况并不慌张,即使是对自己有威胁的人类,也没有采取暴力措施。事实上你的应对很聪明,不过反应能再快点的话,她就抓不到你了。” “初次见面,我是西蒙娜。”她抽了张椅子,坐在路远寒面前,“刚才的就是检测内容,接下来我会问你几个问题,问完你就可以去报到了。” 果然,路远寒用手摸了摸脖颈上鲜红的指痕,在格林带他进入会客厅的时候,精神检测就已经开始了。虽然袭击他的人已经被其他猎魔人带了下去,但路远寒仍然对她口中那些看似精神失常的话有些在意。 “姓名?” “奥斯温·乔治。” “年龄?” “二十四岁。” “有家族遗传病或者精神病史吗?” “没有。” “有宗教信仰吗?”问到这个问题时,西蒙娜的口吻不再随意,她眼神犀利地望着路远寒,那战士般的体格无疑给人带来一种强烈的压迫感。 看来猎魔人在这方面审查相当敏感,要是埃尔文那种异教徒在这里,恐怕已经被肃清了。路远寒并没有犹豫,坦然答道:“没有。” “很好,我们不需要极端主义的疯子。”西蒙娜微微一笑,靠在椅背上,“听格林说,你已经和威尔斯出过任务了是吗,对于天井下的东西,你有什么感想?” 再次回想起在海边旅店的经历,那神秘的触手恐怕一条就有舰艇大小,路远寒权衡片刻,让自己的声音适当地带上了一点颤抖:“嗯…恐惧、迷茫,在那种未知的存在面前,感觉自己很渺小,性命被掌握在他人手中。” “这是正常表现,奥斯温。不用紧张,到秘语者点一杯静谧铃兰,有助于缓解焦虑。”西蒙娜提了个建议,鹰隼般的视线落在路远寒脸上,“最后一个问题,可以将你的面具摘下来吗?” 随着路远寒伸手取下面具,他缠着几层绷带的眼部也就出现了西蒙娜和格林面前。一整夜过去,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但那深红的血渍仍然触目惊心。 “好的,现在没有问题了。”西蒙娜示意他可以戴上面具了,在手中的审查表上写了些什么,转头对格林吩咐,“带他去领东西吧。” 于是,路远寒又跟着格林进了地道,格林对他笑了一笑:“西蒙娜大人似乎对你很认可,前途无量啊,奥斯温。” “大人?”路远寒重复了一遍。 “是的。”格林解释道,“西蒙娜大人在地海有着狂暴战士的名号,刚才我们看到的那座雕像也是以她为原型。只有她能拒绝缉察队的征调,换作其他人,敢说一个不字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对于这个威名赫赫的称号,路远寒并不觉得意外。他还是很在意那位老人,趁机问道:“刚才检测的时候,我要是失手把人打死了…” “不会的,房间里装了潜望镜,更何况西蒙娜大人就在外面,要是发现有什么不对,会及时出手控制事态的。” 控制事态指的是一旦发现检测人有被感染的迹象,就立刻击毙吗? 路远寒在心中揣测。 格林回头看了一眼路远寒,似乎觉得那古井无波的面具很有趣:“刚才吓到你了吧?被带走的那位前辈也是一个猎魔人,她被地海刺激得有些精神失常了,但也不算是感染者,像这种特殊情况,就将人留在协会看管了。” 地海吗,路远寒暗自思忖着,不知道老猎魔人口中所说的她要回去是回到哪里,明明已经回到了岸上,为什么还像是迷失在黑暗中一样,细想之下,让人毛骨悚然…… 交谈间,两人已经到了武器室。 除了墙上陈列的各种重型兵器与枪支弹药,属于猎魔人的制服徽章等物品也统一在这里领取。面对格林的询问,路远寒选择了一套便于战斗的紧身套装,以及一条灰黑披风。 格林将一枚刻着数字的护符递给他,介绍道:“以后你就是第九小队的成员了。” 据格林所说,猎魔人虽然大都是独来独往,但也有需要和别人协作完成委托的情况,因此队伍也就有了存在的意义。 他们可以自己选择同伴,比如格林和威尔斯就隶属于不同小队,也可以一起行动。但他们不能拒绝队友的求助,协会偶尔也会以小队形式将他们派遣出去,不过那种情况少之又少,猎魔人大多数时候都很松散自由。 路远寒低头望着掌心里的护符,他终于成为了猎魔人,离死亡威胁又远了一步。但前面饿得太久,他已经快克制不住那疯狂暴涨的欲望,必须尽快寻找食物。 跟格林告别后,路远寒就从地下出来,直接奔向了霍普斯大教堂区。盘踞在那里的怪物并不只野狗一种,数量众多,又人迹罕至,说是自助餐也不为过。 一道惊雷当空劈下,照亮了路远寒面具上冰冷而坚硬的鸟喙。 他居高临下地站在屋顶上,用视线迅速扫视着周围,确认没有人在附近后,毫不犹豫从高处翻滚跃下。重重劈下的锯肉刀将他压着的野兽一击毙命,黑血泼洒在他脸上,从他身后迸射的触手一条条向四面散去,瞬间就将蜂拥而上的怪物绞紧猎杀。 雨水顺着披风滴落在血泊之中,路远寒坐在尸体身上,平静地注视着触手进食的过程。 这些畸变的血肉为他提供了一顿饱餐,至少在最近几天,他都不需要压抑自己的食欲了。 由于路远寒把伞落在了旅店里,等他回到诊所,身上的制服已然被水浸透,黑发也湿漉漉贴在颈上,每走一步,就在地板上留下一个淌水的鞋印。 路远寒站在二楼的手术床前,望着那扇黢黑的窗户。 换作两天前,他可能还会觉得一间死过人的诊所充满恐怖气息,但是通过这几天发生的事情,路远寒已经认清了黑暗而残酷的现实。 他摘下面具,轻车熟路地躺上手术床,用薄毯给自己盖好。虽然刚解决了触手的进食问题,但高强度的战斗让他浑身都很疲惫,在一片寂静中,路远寒闭上眼睛,慢慢陷入了沉睡。 直到一阵窸窣响动将他从睡梦中唤醒。 路远寒悄无声息地从床上下来,抄起锯肉刀向外走去。自从穿越到这个世界,他的感知器官就变得格外敏感,任何异常都能引起他的警觉。 不过这也未必就是坏事,毕竟这种捕捉危险的直觉在战斗中至关重要。 他如同一道幽影潜伏在楼梯边上,从高处看下去,正有个蹑手蹑脚的人在四处张望。由于对方戴着兜帽,盖住了大半张脸,路远寒并不能看清他的长相。 他猜测这人是来找埃尔文的,不过他获取的记忆有限,并不清楚埃尔文平时具体都和谁来往。 在对方握住地下室门把手的时候,路远寒翻身而下,精准地落在了他的身后。门板上照出一个提着钢刀的影子,路远寒用指肚摩挲着刀柄,开口问道:“你是谁?” 神秘人夺路而逃,却被路远寒擒住胳膊,用力放倒在地。兜帽下露出一张苍白而惊恐的脸,看模样还很年轻,他不断嚷嚷着:“我是来找螳螂的…螳螂在哪?” 路远寒记起来,螳螂似乎是埃尔文在他信奉的教会里的代号。他反问道:“你找他做什么?” “这,我不能告诉你……” 路远寒举起锯肉刀,神秘人被刀上反射出的银光震慑得说不出话,片刻后才嗫嚅着道:“难道你把螳螂杀了?天啊…少一个人参加仪式的话,王会震怒降下灾厄的,我们都得死!所有人!” 仪式?灾厄?路远寒捕捉到几个关键词,埃尔文是自杀身亡,但按照神秘人所说,他们那位高高在上的王并不会赦免信徒的罪行,到时候降下的惩罚必将把整座小镇都覆灭。 事情变得麻烦了。 要是放着这个人不管,不说他提到的灾厄是真是假,他将埃尔文死了的事情传出去,路远寒就要同时面对猎魔人和缉察队的审查;而把他关进地下室或者杀了,对方教会也迟早会找上门来。最好能让他自己保守住秘密,哪怕要死,也不能死在这间诊所里,和埃尔文扯上关系。 路远寒稍作思考,很快就有了决断:“好了,你不用管螳螂在哪,我来顶替他的位置。” 看神秘人似乎又要张嘴,他神情阴鸷,将刀刃贴得离对方温热的脖颈更近了些:“闭嘴,不然我就杀了你。既然所有人都得死,那我提前送走你,也算是做好事了。” 第8章 王庭 在死亡的威胁面前,神秘人选择了屈服。 献祭仪式马上就要开始,他们的教徒数量有限,现在临时找人凑数,恐怕也没有人愿意接下这桩差事,既然这个绷带怪人愿意顶替螳螂的位置,那当然是再好不过了。 神秘人告诉路远寒,他的代号是白犬。作为维诺拉教会的一员,每个教徒都需要用某种动物或昆虫的名称作为自己的代名。为了侍奉那位王,每两个月会举行一次献祭仪式,作为福报,参与的教徒将沐浴在祂的恩惠之下。 再过三个小时,本次献祭仪式就要开始了。 以往埃尔文都会准时参加仪式,这次却迟迟没有出现,教会才派了白犬来找他。 现在路远寒要顶替他的身份,好在教会的罩袍有兜帽,戴上之后很难分清教徒的面容,他从诊所里找到罩袍换上,又将锯肉刀藏在衣服下,才跟着白犬前往他们教会。 马车行驶得飞快,从霍普斯镇中部拐出,离城镇越来越远,直到车身被茂密的植物淹没。此地怪石嶙峋,遒劲的树身盘曲成诡异的模样,表面的纹路犹如一只只没有睫毛的眼睛,成百上千地聚集在树皮上,而维诺拉教会就隐匿在这密林之中。 白犬说,从这里开始就需要步行前往教会了。 在这片幽深密林中穿行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四周仿佛潜藏着无数的危险,在这种静谧诡异的氛围下,一点微小的响动都会让人感到无比焦躁。 在白犬的带领下,两人拨开几扇比他们还高的苇草,露出一条湍急的溪流。属于教会的建筑就矗立在溪流对岸,隐约可以看到篝火升起的浓烟与光亮。 随着白犬将一块兽骨丢进水中,顿时有数块石板从远方浮出水面,越过溪流飘到了他们面前。等到近处才能发现,那石板上还用微微发亮的文字刻着谜题。 白犬立刻闭上眼睛,对路远寒提醒道:“那是恶魔的蛊惑…不要看,不要想,不要听!” 而他竟然闭着眼踩在了石板上,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他的警告显然并不是空穴来风,路远寒也闭上双眼,从罩袍下静悄悄露出了一截触手,微小得就像是尾巴尖,勾着白犬的衣角,跟在这人身后跨过了溪流。等到上岸,又立刻收了回去。 此时仪式即将开始,众多教徒都在为其准备,白犬带着路远寒急匆匆进了教会,穿过几条走廊,终于到了祭坛所在的地方。 那祭坛修建得极高,由高处垂下殷红如血的幕布,掩盖着背后轮廓隆起的塑像,四角处则各点着一盏烛台,身披罩袍的教徒们匍匐在地,在口中虔诚地颂念着某种密文。 再加上路远寒和白犬,便凑齐了仪式所需的九十九人。 他们两人在最外围的一圈跪下,路远寒虽然不清楚经文的具体内容,但照着身边人有样学样地低声呢喃,并没有人察觉出他的异常。 随着钟声敲响,祭祀的时间到了,离祭坛最近的一名黑衣主教起身宣告: “神圣而崇高的王啊!愿您的名被世人传颂,愿您的荣光在世上传播。恳请您享用我们献上的祭品,带领您的子民前往神国。” 而他口中提到的祭品,赫然是祭坛中央的两只大鼎。左侧的鼎中盛着蠕动的畸变血肉,另一边则是烹煮着人彘的肉汤,那人的眼睛内脏都已被挖去,舌头也被割下,扔在沸腾的热水中烫得通红,飘散出阵阵萦绕于鼻腔的肉香。 比起献祭,更像是一种极端的酷刑。 路远寒紧皱着眉头,使用这种血腥的手段,难道就能从未知存在那里得到回应吗? 接下来看到的东西,却让他瞳孔骤缩。 鼎中的血肉像被吃掉似的一块一块逐渐消失了,旁边那个人彘的脑袋骤然裂开,飙出的鲜血脑液洒得遍地都是,碎掉的脑壳则悬浮在空中,从旁边传来咀嚼的声音,就像有什么无形的存在正享用着祂的晚宴。 等到祂进食结束,跪在地上的教徒纷纷起身,秩然有序地排成长队,一个接着一个从祭坛旁边的门走了出去。 路远寒跟在白犬身后,他仿佛对这诡异的献祭仪式习以为常,并没有表露出什么异样,甚至不如被路远寒用刀架住脖子时那样慌张。 从教会内部出来,门后的世界再次颠覆了路远寒的认知。密林里那些怪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通往远处的坡路,辉煌而华贵的宫殿雄据在高崖上,王庭覆盖的范围比几座城镇聚集起来还要更广阔,崖顶至少有千丈高,峭壁下黑色的潮水席卷一切,无数雪白的浪花飞起又湮灭。 这怎么可能?路远寒停了下来。 他来的时候看得很清楚,维诺拉教会后面只是一片寻常树林,眼前的景象简直像是海市蜃楼。但队伍前列的人已经顺着坡道往上走去,这些事切实地发生在了他面前。 难道他们现在已经进入了另一个空间,这就是所谓的神国吗? 路远寒回过神来,他发现自己的触手莫名消失了,无论他如何尝试也没能让身体变得扭曲,仿佛他从未变成怪物一样。但那种对血肉的渴望还刻在他的本能中,虽不明显,却如影随形地依附着路远寒的存在。 路远寒上前抓住白犬的肩膀,却发现他脸上洋溢着非常幸福的神情,仿佛已经再无遗憾,现在就能慷慨赴死一样。 他的耐心已经所剩无几:“这仪式到底是怎么回事?” 此时一声巨响从前面传来,路远寒转头望去,只见一双幽灵般的大脚轰隆隆从上方碾过,将队伍前面的几人踩得血肉横流,脚掌每次落下都让地面微微震颤,燃起洁白的火焰。被踩烂的肉糜惨叫连连,剩下的教徒却置若罔闻,越过同伴的尸体,向着理想中的神国走去。 白犬笑着说:“我们在祂的梦中,觐见祂的神颜。” 原来这一切都是在那位王的梦中,也难怪路远寒的力量会受到压制。既然仪式每两个月举行一次,那梦境必然不会延续太久,否则这些教徒的肉身也会被饿死在外面。 想到这里,路远寒稍微放下心来。 白犬不想耽误进程,拍开他的手就跟上了队伍。那双带来死亡的脚掌已经远去,朝圣的队伍重新出发,路远寒也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梦境的特异之处再次体现,原本远如天堑的王庭,在他们的步伐下竟然很快就出现了在眼前。一条颜色鲜明约两层楼高的蚰蜒盘踞在大门上,承担起看守的职责,用巨大的复眼巡视着进入王庭的每一个人。 进了王庭,便能看到无数穿行的怪物邪祟,它们形容恐怖,而且体型庞大,仅仅扫上一眼就有可能暴毙身亡。 想起过溪流时白犬那句警告,路远寒低着头不发一声,安静地尾随在队伍后面。 忽然间,有什么温热的触感浇在他头顶上,将兜帽浸得通红。随着一阵血雨纷纷扬扬地落下,嗡嗡的振翅声在头顶上轰鸣,路远寒可以想象到,某种会飞行的昆虫正攥着前面的人在空中撕咬。 他觉得所谓的朝觐根本就是一场屠戮,即使是在梦境中死去,也有着难以预料的后果。 那振翅声越来越大,路远寒感到一阵不妙,猛然往旁边扑去。细长的足钩带下了那截染血的绷带,他抬头望着那巨大的蜻蜓将绷带放进口器中咀嚼,又立马吐了出来,顷刻间浑身震颤着坠向地面,扑腾几下后再也没有了气息。 路远寒顿住了。看来自己的血对某些畸变物来说是有剧毒的,但为什么在梦中也能生效? 他百思不得其解,但知道身上的神秘力量并未被完全限制,那自己的安全也就多了几分保障。 参与仪式的九十九人只剩下不到一半,这座吃人的宫殿才揭起它的帘幕。侍奉神祇的寝居比正常建筑要大出数百倍,到处伫立着通天的雕像,每扇门洞后都连接着无穷无尽的黑暗,一点幽光飘在前方为他们引路。人类行走在其中,显得万分渺小。 他们穿过两扇宏伟而美丽的门,终于到了寝宫内部,所有疯狂与诡异在这里达到了顶峰。 四面血肉构筑成的墙壁微微起伏,从肉泥表面浮出的眼珠转动着望向底下的教徒。那些镶嵌在墙里的手臂一条条挥舞摆动,一旦被它们抓住,就会被拖进墙中,与血肉山彻底融合。 在宫墙簇拥的中心,潜藏着维诺拉教会敬仰的王。 祂倒悬在半空之中,圆卵状的腹部缠绕着无数条迷雾般的丝线,一道腹柄贯穿上下,剩下的八条节肢攀附在绵密幽深的网上,数以千计的畸变尸体被蛛丝紧绞着黏在网中,从他们胸口冒出的细线汇聚到突起的腹面上,编织出那巨大而诡谲的脸庞。 “啊啊!敬爱的王啊,我们赞颂您的慈悲!” 路远寒听到黑衣主教激动地叫喊起来,教徒们顿时匍匐在地,跪拜着空中那异常雄大的臃肿黑影。虽说是为了觐见神颜,但没有人敢抬头窥探祂的真容,而那蜘蛛般的外型,恐怕也只是一种化身的体现。 随着巨口一吐,无数鬣狗大小的蜘蛛密密麻麻坠落在地上,如潮水般向着四周散去。快速爬行的声音此起彼伏,回荡在空旷的宫殿当中。 作为王的使者,每一只蜘蛛都有自己寻找的目标。它们停在谁的面前,就意味着王的旨意降临在谁身上,被选中的教徒无一不是满脸喜悦,仿佛得到了天大的恩赐。 路远寒呼吸一顿,和一双浑圆的眼睛对上视线。他看着那只被绒毛覆盖的蜘蛛从旁边掠过,缓慢停在了白犬面前。 第9章 囚牢 白犬脸上浮现出一种难以置信的神情,他急促地喘息了两下,随后便重重将头磕在地上,眼底满是对王的恭敬与崇拜。对于他们而言,能被祂认可无疑是一种莫大的荣幸。 被蜘蛛选出的教徒纷纷上前,扬起脖颈,等待着神赐的降临。 看着那些身披罩袍的背影,路远寒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他不知道那位存在究竟要做什么,但从前面的血肉祭祀和这一路的屠杀来看,所谓的恩赐绝不可能是什么好事。 祂动了,整座宫殿猛地一颤。血肉墙上翻涌的肢体开始溃散,砸在地面仿佛在下一场器官雨。 高处的巨型蜘蛛抬起祂遍是眼睛的头颅,最前面的螯肢飞快伸展,像是朝着下方袭来的锋利镰刀,勾住了为首那名教徒的腹部。他表情痛苦地弯下腰,极力忍耐着赐福的过程,然而这鲜血淋漓的一幕却没能平息其余人狂热的信仰。 众目睽睽之下,他的腹部突然有了变化。 随着表面皮肤开始无规律地颤动,那名教徒的肚子逐渐隆起涨大,被注入皮下的血肉吸收了营养,近乎将他的下腹撑得像个突起的球体,牵连着剩余的器官往下坠去。 所谓的神赐,竟然是孕育王的子嗣! 路远寒顿时感到一阵反胃,但教会里的信徒早就对他们的王深信不疑,情愿将自己献出去接受神的降福。最开始那人抱着自己的腹部倒在地上奄奄一息,而沾着血肉的螯肢已经开始了下一场灌注。 白犬是最后一个。轮到他时那庞大的足钩已经被许多人的血液糊满,驾轻就熟地撕开表层皮肤,将蠕动的肉团塞进去填满空隙。 他的肠子将成为脐带,腹腔将成为安置胎盘的胞宫,而这一切都是王的旨意,是祂的施恩。 被选中的八个教徒怀抱着王的后裔,匍匐在血泊当中,他们腹中的胎儿还在不安地蠕动,将包裹着血肉的皮肤撑出各种诡异离奇的形状。 看到这种场景,剩下的人非但没有表露出一丝惶恐,反倒成群结队将他们围了起来,主动伸出自己的胳膊,用匕首在手腕处割开口子。鲜血如注地洒出,一滴滴落在教徒们颤颤巍巍伸出的舌尖上,被舔进食管咽下。 为了维持受孕者的生命,坚持到神嗣诞生的那一日,教会的人必须要在这里轮流喂养他们,如此循环往复,每两个月进行一次。 路远寒自然没有加入其中。 他在发现事情不对的时候就开始不着痕迹地往旁边挪动,所有人都在忙着各司其职,没人注意到有一个教徒悄无声息从门口离开了。 对于倒悬在墙上的存在来说,路远寒太渺小而不值一提,就像一粒微尘从眼前飘过,祂根本没有留意到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 没有幽光的指引,想在这座宫殿内找到出路简直是天方夜谭。出门后的走廊犹如一方漆黑无光的世界,无论朝左朝右都感觉不到方向,只剩下沙沙的脚步声,以及黑暗中某种生物沉重的鼻息声。 路远寒停下动作,将罩袍下的锯肉刀拿在了手中,不管武器在梦境中能不能起效,总要对意外有所防备。 他试着放轻呼吸,找准一个方向前进,漫长的煎熬后终于隐约看到了微弱的光芒。随着距离越来越近,路远寒也看清了光源的长相:那是攀附在墙上的一只长毛野兽,在它瘦长的爪掌中不断有银黑色的漩涡浮现。 路远寒看到了它,而它也同样注视着路远寒。 怪异的光芒在眼前放大,强大的引力让路远寒身体不受控制地向着漩涡中心飞去,顷刻间眼前昏黑一片,骤然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时,路远寒发现自己正待在一间囚牢之中。 由于是在梦境中失去的意识,因此他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并不知道神嗣的诞生进行到了哪一步。好在这囚牢的环境倒是比宫殿内亮堂一些,不会再被无垠的黑暗所吞噬。 路远寒坐起身来,仔细观察着周围的环境。很快他视线一凝,望向了牢房的角落,这才发现自己并非寂寞一人,还有具骷髅躺在那里无声地陪伴着他。 这位佚名前辈应该已经死去多时了,血肉都化为腐朽,只剩下空荡的骨架。路远寒眉头一跳,为什么在梦境中死去还会遗留下尸骨,他不敢细想下去。 他谨慎地靠近骷髅,从对方胸前拿到了一个硬质外壳的笔记本。 翻开笔记,便能看到纸页上那潦草狂飞的字迹,前面还勉强能读下去,隔了几页就扭曲得难以辨认出任何一个字,仿佛身后有什么东西正追赶着笔者似的。 显然,这是一本遇难者的日记: “这一切都是骗局!根本就没有所谓的救赎。如果祂真的想让子民们沐浴在神国的照耀下,又为什么要让那些怪物将我们的同伴折磨致死?没有天使会长着巨大的口器和獠牙,我们被欺骗了…… 我不想死。但同伴们都被蛊惑了,他们宁愿让肚子里那诡异的东西长大把内脏撑破,也不相信我们的信仰是错误的,真相总是让人绝望。 ……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一直被关在这个鬼地方。根本没有人能和我说话,但是好像有无数只眼睛在看不见的地方盯着我,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这种感觉太恐怖了,这样下去我迟早会疯掉的。 同伴们怎么样了?那些怪物降生了吗?我还活着吗?我真的好想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 墙回应了我。它们发现我了! 不、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没有办法逃出去,我尝试着寻找出口,虽然出去很容易,但是每次都会被它们追赶,还是待在这里比较安全。只要我在牢房里,就不会引起它们的暴怒。 我知道了!那扇门就是… 不不不不不不Nnnsgtyahbbagyajaujal……… 它们来了。” 笔迹到这里戛然而止,后面便是毫无意义的涂抹与一些秽物。这些文字有着诡异的魔力,能将笔者心底那些不可名状的惊恐与绝望呈现在字里行间,甚至还在缓缓朝着下方流动,仿佛下一秒就要撕开纸张扑到路远寒脸上来。 路远寒合上日记,远远地扔到了一旁的角落里。 虽然不知道写日记的人在这里待了多久,也不知道他最后遭遇了什么,但从这些记述中看,这间囚牢外面显然有着不少看管犯人的怪物,一旦从这里出去,就会被它们疯狂追逐。 路远寒来到栅栏前,立刻明白了所谓的“出去很容易”是什么意思。 在梦境的王庭之中,遍地都是体型巨大的畸变物,这座监牢显然并不是为了人类特制的,从不同栏杆的缝隙间就可以轻松地走出去。 但他并没有轻易尝试直接出去,毕竟有了那具尸骨的前车之鉴,他必须得时刻保持谨慎。路远寒现在调用不了触手,万一被怪物追上来撕碎,那恐怕他在外面的躯体也就相应地死亡了。 笔记中还有一点让人很在意,那扇门。 路远寒思考片刻,回想起在宫殿内穿过的道道门洞,捋清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他认为这里提到的应该是朝觐者们从教会进来时打开的那一扇门。 既然他们从门内进入了梦境,那按照常理来说,应该也能通过它离开才对。 要想找到那扇门,至少需要先从这座囚牢出去,才能继续寻找回去的路。路远寒开始了规划,被他血液毒死的蜻蜓再次浮现在眼前。他将罩袍的袖子卷起,控制好下手的力道,便用刀刃一端轻轻割破了左臂。 鲜血一股接着又一股不断涌出,被路远寒均匀地浇在锯肉刀的两面。 没想到最后还是变得和那些教徒们一样了。 路远寒将掌心按压在伤口表面,等到血流停下来了再松开。以往这把钢刀都是被敌人飞溅的血肉浸透,现在却沾满了属于他的味道,而这竟然隐隐激起了他的战斗欲。 他不再多想,握紧手上的锯肉刀,立马冲了出去。 路远寒沿着走廊飞奔,看到两边的牢房大多数都空着,紧接着他便发现,地面竟然是活的!一块又一块突起的地板像是鲨鱼鳍似的飞快朝着他游来,张开了锋利的牙齿。 眼看就要被这些地板围剿,路远寒脚下借力,高高跃起,这一记重斩将其中某块畸变物劈得滋滋冒烟,立马撕开了突破口。 落地后他也不见丝毫停顿,转动胳膊横扫过去,抡出的锯肉刀在低处划出一道圆弧,把剩下的活地板也逼退出三丈开外。 这些血液量能维持的时间并不久,随时都有失效的可能。 路远寒一刻都不能耽误,他健步似飞,如履平地,手上还在不断挥刀清扫怪物。强烈的酸胀感将整条胳膊裹住,他狠下心一咬牙,顶着跟腱撕裂的剧痛感,犹如野兽般弹射而出,径直跑上了那条通往上方的螺旋楼梯。 追赶着他的怪物似乎消失了。 路远寒顾不上思考其他事,攀登这条楼梯对人类来说相当陡峭,他需要将锯肉刀扎在上方,用尽全身的力量往上拉,才能爬上下一级台阶。 漫长的时间仿佛在不断旋转,他被一只看不见的食指推着往前走,直到失去了感知痛觉与恐惧的能力,终于看见了这座地牢的大门。 第10章 逃离 微光在眼前浮现,让路远寒精神一振,迅速从门扇与墙壁之间的缝隙钻了出去。 从手臂传来的酸痛感一阵阵刺激着他的神经,没有了触须的恢复能力,他身体各项机能都下降了很多。但路远寒并没有停下脚步,他从王庭的一处地下入口出来,瞬间引起了那些庞然巨物的注意。 “嗡嗡……” 震响声越来越大。 无数只腐化的巨虫扇着两侧的触须朝他飞来,幽绿的眼睛周围还附着了一圈乱颤的小眼珠,前端螯肢猩红得似在滴血,刹那间黑沉沉如浓雾笼罩在路远寒的头顶上,千百张大嘴齐张,让他从头到脚升起了一阵渗透骨髓的寒意。 跑!路远寒没有任何犹豫,竭尽全力朝着一条小径急速奔了过去。周围的怪物忌惮他身上的血迹,踌躇着没有靠近,然而身后的追杀者成群结队,让他一秒也不敢松懈。 那些千姿百态的畸变物出现在他视野中,犹如万花筒里的奇怪光幕,甚至还在朝他微笑着,伸出了一条又一条颤动的触须。 路远寒感到一阵阵眩晕,精神即将跌破阈值的情况下,他的身体也变得不受控制,眼前发黑,双腿无规律地前进,朝着前方一头撞去,陷进了某种温热而柔软的血肉里。 ——就像是覆盖着绒毛的腹部。 路远寒短暂地失去了几秒意识,随即感到手腕与脚踝由柔韧的丝线缠着,被一阵强大的力量吊了起来,幽幽的吐息拂在他脸颊上,让面部血管痉挛了起来。他睁开眼睛,看到一张极为艳丽的女人脸,面似白霜,唇珠殷红,眼睛正脉脉含情地望着他,腰身之下则是蜘蛛的外型。 显然,这是一只络新妇。 “奇怪,我还从来没见过这样渺小的东西,但你的脸真漂亮,剖下来送给我吧……如何?” 怪物口吐人言,用毫不掩盖觊觎的视线打量着路远寒的脸庞,有如实质般,一寸一寸摩挲过他的眉峰与鼻梁,看上去很是愉悦,连八条肢节交错的腿都在轻颤。 随着话音落下,那锋利的钩足就径直抚上了他的脖颈,顺着下颌的边缘割开一道细长的口子,然而鲜血淌下,却将它烧得连声惨叫了起来。 刺耳的声音震动鼓膜,让路远寒清醒了过来。 他看了一眼缠在身上的蛛丝,剧烈咳嗽着,尾音咬得极为勉强,威胁的口吻却很强硬:“我无意伤害……请阁下送我出城,否则我死在这里,对谁…都没有好处。” 他用力到发白的指节紧握着锯肉刀,赫然有一种打算捅进自己体内,让鲜血喷涌而出的架势。 那络新妇露出了满口狰狞的獠牙,看上去震怒到了极点,难以置信会被一个小小蝼蚁威胁,却不想再被那诡异的血液烤熟,最终还是将他背了起来,在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中从某座地下洞穴爬出了王庭。 送到后,那络新妇迅速离开了,只剩下路远寒一人踉跄着站在了崖边。 寒风呼啸,他心情复杂地抬起头,最后望了一眼这座笼罩在黑暗之中的巍峨王庭。随即,他甩了一下握着刀的手臂,将锯肉刀重新插回腰侧,就迅速顺着崖坡往下走去。 正如路远寒所想的那样,千尺远的距离和来时一样在脚下缩地成寸。 不过片刻,支配着梦境的无形力量就将他送到了来时的入口。 那扇连通着梦境的门突兀地悬浮在地上,散发出幽幽的波光,仿佛通往不可知的地方。但路远寒知道,从那里出去,就将回到维诺拉教会,于是他拉开门板,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 在穿过门的那一瞬间,他感觉到身体不受控制地失去了重量,僵硬地停在了空中。而思维也被冻住了,阴鸷而冰冷的视线如芒在背地凝聚在身后,缠绕着脊椎一直向上逼近脑部,路远寒知道,自己获得了祂的注视。 路远寒猛然睁眼,发现自己还在祭坛前跪着,那些教徒匍匐在地,跪拜着已经被飨用完的大鼎。 一片死寂之中,祭坛四角点着的烛火微微晃动,提醒着他已经回到了现实世界。 终于从梦境中出来了,路远寒松了口气。他的视线缓缓移动,在神国被屠杀的教徒此刻已经暴毙身亡,遍地流淌着湿滑的黑血,而那几个孕育者的肚子则诡异地高高隆起,显然,被灌注的神嗣已经降临在了他们腹中。 在路远寒的注视下,那些潜藏在教徒腹下蠕动扭曲的血肉还在不断膨胀,最后恐怕会撑开外壳,直接从孕育者的尸水中涌出。 神嗣的存活率有多高,爬出来后又会有怎样的影响,路远寒并不清楚,但他在梦境中已经被王注视着了,要是就这样放任祂的后裔降生,恐怕倒霉的只会是自己。 而且从赐福的过程来看,这些孕育神嗣的人才是仪式中真正的祭品,等到怪物孵化而出,他们也将迎来万分惨痛的死亡。 路远寒握着锯肉刀,悄无声息地从一旁绕到白犬身前。看着对方沉重的肚皮上不断搏动的血管,他不得不一刀戳进去,转动钢刀上锋利的锯齿,用力捣碎快要成型的肉盘。 他听到那东西在嘶吼着,哭泣着,凄厉的尖啸声回荡在教堂中央,灌满白犬体内的肉块瓢泼洒了一地,挣扎着慢慢死去了。 路远寒从肉糜中拔出刀,正想解决下一个神嗣,就在这时,他身体里的触手失控了,疯狂朝着地上的死肉扑去,从触须中张开的无形口器吸收了部分残渣。路远寒七窍流血,无以复加的痛感让他眼前黑了下去,他感觉脑海像是被撕裂,仿佛有一千万根钢针从脑髓穿过,整个人后退两步,当场迸裂成了一地黑泥断肢。 锯肉刀砸落在地,发出一声咣当巨响。 良久之后,瘫软在地上的触手缓慢聚拢,将路远寒已经支离破碎的皮肤缝好,兜着黢黑的肉块套进去,塑造出原本的人形。细小的触须融进皮肤缝合的痕迹中,将那些模糊不自然的边缘打磨填平。 路远寒站了起来。 不过他此时只有一只眼睛,另外半边脸上的窟窿还空着,洞中遍是蠕动的触须,难免显得有些骇人。 他微微皱眉,再次伸出的触手如同一张密不透风的黑网扫荡了教堂,终于在一个角落找到了滚过去的眼球,捡起来重新安了上去。 适应了一下身上各处有些移位的器官,路远寒站在原地,陷入了沉思。 经过刚才的剧变,好消息是他现在的视觉已经不再需要通过眼球传递,但原本这双眼睛饱经折腾,已经快要彻底毁坏了。 要是想维持人形,路远寒还得找一双不会腐朽的眼睛给自己安上,赚钱联系工匠已经成了他规划中一项必须完成的任务。 路远寒发现,和一般的畸变物相比,带有神血的尸肉对触手有着非同寻常的吸引力,以至于他还没来得及克制食欲,触手就完全失控了。不过他从刚吃下的胎盘中延续了一部分王的权柄,得益于此,他的灵性增强,现在能够理解这世界上很多未知的事物了。 路远寒抬起手,竟然从梦境中召唤出了一只蜘蛛。那极具威慑性的怪物面目狰狞而恐怖,却没有对他表露出任何攻击欲望。 本应属于王的眷族现在听他调遣,虽然仅有一只,但那庞大的体型仍然有着不可小觑的力量,身上的毒腺同样可以利用。对于路远寒而言,这已经是极大的辅助了。 随着他一挥手,正在嘶嘶鸣叫的蜘蛛又被送回了梦境当中。 神嗣的清理还没有结束,路远寒捡起刀,走向了那些一动不动,像是引颈就戮的教徒。这次他小心翼翼地收好触手,每杀死一只怪物,就立刻退到数米外,保持着自己与神嗣的距离。 好在不需要他出手干涉,也有些畸形产物胎死腹中,看来并不是每一个被赐福的教徒都能顺利诞下王的后裔。 路远寒手起刀落,精准而高效地执行着任务,锯肉刀每一下捅进肉都磨练着他的手感,塑造着他的本能,将他从头到脚逐渐打造成一台格外强韧的战斗兵器。 直到最后一只神嗣也消亡死去,此时的维诺拉教会,只剩下路远寒一人。 既然已经杀了神嗣,他索性放出触手,将其余教徒也全都杀了。其中大多数人早就在梦境中死去,剩下的主教等人也是用活人献祭的极端分子。为了防止王借他们的力量降临,路远寒必须这样做。 他能感觉到,那位”神祇“被束缚在祂的梦境中,需要仪式和信徒才能将力量释放出一部分,干涉现实世界。恐怕白犬口中所提到能覆灭霍普斯镇的灾厄,也需要依托他们这些渺小的教徒才能实现。 不管祂什么时候会招收到新的教徒,重新降临在世上,至少现在,路远寒打算走一步是一步。 幽幽火光下尸横遍野,维诺拉教会无一幸免,属于教徒和神嗣的血肉弥散着滚落在座椅下,被无边的触手一根手指一块头皮地收集起来,丢进祭坛上的两只大鼎里,在烛火的炙烤下燃烧起来。路远寒坐下来仰望着高处的神像,他想,以后不用再担心这边的威胁了。 除了王的权柄,路远寒还有别的收获。他从白犬的肠胃中搜寻到了极少部分干瘪的脐带。 那根沾满血水的肉管缠绕在尸体上,由于神胎的死亡,这根脐带似乎也失去了诡祟的力量,散发着不详的气息。路远寒想了一想,用锯肉刀挑起边缘,将脐带镇压在了祭坛下。 这东西或许能发挥用途,但至少要等他找到能够隔绝影响的容器以后,才能回来拿走它。 白犬那颗强忍着痛苦的头颅被路远寒提着,埋在了教会门前的地上。 由于不知道对方的真实姓名,因此路远寒只是简单立了一块无名牌匾。从先前的表现来看,白犬或许只是一个性格怯懦的狂信徒而已,但维诺拉教会以活人血肉为祭,献出教徒让邪祟降世,确实是不折不扣的异端,也难怪猎魔人协会对这些异教徒如此排斥。 将现场清理完之后,路远寒才离开了教会。 没有人为他带路,因此无论路远寒想跨过溪流还是走出密林都相当困难。即使凭借着触手走得飞快,他还是花了将近一整天才从林中出来,等到搭上回霍普斯镇的马车,已经是第二天的事了。 路远寒并没有第一时间回诊所休息,而是转头去了秘语者酒吧。他在路上猎杀了不少畸变物,打算先将这一部分材料拿去售卖。 不过令人尴尬的是他现在身无分文,被拦在了秘语者酒吧的门口。 好在威尔斯这两天一直在找他,到处寻找不到,便打算在秘语者等他出现。远远听见那熟悉的声音,威尔斯立刻垫了费用,将路远寒带了进去。 “两杯迷醉之夜!”威尔斯打了个响指,望向路远寒手中提着的一串颅骨内脏,“你这是跑出去自己接私活了?要不要这么勤奋啊,协会又不发奖金!”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对方面具下的真容。 威尔斯没想到这个阴恻恻的家伙竟然长得如此俊美斯文,低头时垂着的睫毛看起来甚至有一分忧郁,顿时理解了那副鸟嘴面具存在的意义。 他点的迷醉之夜端了上来,路远寒将酒杯端过来一饮而尽,辛辣温热的液体顺着喉管下肚,似乎将那种困倦感驱散了一些。 “出了一点意外,不过也还好,我最近手头比较缺钱,反正也没有其他事。这把刀现在很亲近我了……对了,之前的雇主结清报酬了吗?” 听路远寒提起那桩委托,威尔斯才想起找他的正事。 他将一张写着账户密码的纸条递给路远寒:“人都给他送过去了,当然得结账,这破事差点没坑死我。不过我没问到你的地址,四百帝恩币,就在这个账户上。” 第11章 异物 “多谢了。”路远寒目光一闪,从威尔斯手里接过了纸条。 他之前还在想不能动用埃尔文的账户,以自己黑户的身份应该怎么储蓄比较好,现在威尔斯就帮他解决了这个问题。想到账户里有那么多钱,路远寒忍不住开始计算四百帝恩币在银行里能产生多少利息。 “你跟我就不用客气了!”威尔斯哈哈大笑着,“听说你加入第九小队了,以后注意着点吧。你们那个队长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能离他远点就尽量远点,所有跟他扯上关系的人最后都倒大霉了。” 路远寒找来酒保,托对方将他手上的猎物拿去售卖:“我还没见过他,具体是怎么个倒霉法?” “你听说过异物吗?” 路远寒点了点头:“大概知道一点。” 在这片有着各路神祇力量泄漏的区域,疯狂与诡异横行,并不只有活着的生物会发生畸变,部分特殊物品也会被赋予神奇的力量。而这些能够使用的特殊物品,则被统一称为异物。 路远寒认为,埃尔文的那本通灵书就是一种异物,只不过被他连同尸体一起放进了地下室,至今没有翻开研究过。 毕竟有前车之鉴,他并不想召唤出某种怪物。 “那家伙三年前接了一桩委托,没想到任务失败,委托里要求解决的异物还缠上了他。”威尔斯将当年的事娓娓道来,“他还算有点本事,应该是想办法收服了异物,逃过了一死。但他身边的人就惨了,但凡和他有长期接触的人,都会以一种诡异而倒霉的方式死去。你能想象身边的所有东西,包括一颗钢钉、一盏吊扇都会杀死你吗?” “所以他就不和别人协作出任务了,也只是挂了个队长的虚职。听说他后面到海上待了一段时间,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总之你记得小心他就对了。” 路远寒将这条情报在心中记了下来。 他翻看起还没有被其他猎魔人接取的榜单,寻找着合适的委托。除了那张悬赏月之镜守护者眷族的,剩下的就是一些寻找画作、猎杀魔虫、探索地下墓穴之类的委托,报酬在五十到八百帝恩币不等。 其中探索墓穴的还没有招聘够人数,路远寒打算过段时间去联系一下这位委托人。 他和威尔斯又闲聊了几句,得知对方最近正在追查一个卖异物的二道贩子,他将大量来路不明而且非常危险的异物私下卖给别人,因此死了不少人。不过这个人非常狡猾,威尔斯每次刚抓住一丝马脚,他就立刻转移到了其它地方。 威尔斯看起来有些焦头烂额:“说实在的,那家伙手上的东西太危险了,真是不怕用多了产生后遗症。要不是他偷到了雇主头上,我一点都不想沾这个麻烦。” 听他这样说,路远寒不由开始思考,虽然他还没有遇到过使用异物的敌人,但考虑到对方能使用多种异物,要应对的话应该相当棘手。 咚咚…… 桌面被礼貌地敲了两下,路远寒抬起头,酒保将售卖所得的钱交给了他。畸变物身上的材料一共卖了四十七帝恩两先令,他揣着两先令陷入了沉思……或许也该给诊所交水电费了。 除了平分酬劳,威尔斯这次还有一项任务,就是带路远寒回去训练射击。显然他的动手能力在猎魔人中数一数二,所以才会被屡次派来教新人如何猎杀以及开枪。 于是路远寒跟着他回到猎魔人协会,在威尔斯的指导下举枪对着靶子进行射击。 路远寒前面开过一次枪,因此心理压力并不是太大,只是他持枪的姿势和稳定性都需要调整。在威尔斯的监督和反复练习下,他终于达到基础标准,领到了属于自己的配枪。 “从今天起你就可以自己开枪了。”威尔斯拍了一拍路远寒的肩膀,将本月配额的弹匣塞进他手里,“拿去吧,咱们的弹药虽然比不上缉察队专属的錾银子弹,但对付畸变物也有强击退效果。” 路远寒收好枪支弹药,静静听着威尔斯絮叨: “还有一些装填麻醉弹、镇静剂的特殊用枪,这些需要申请才能发下来,通常情况下都用不到。你要是想见识见识更特殊的,可以去别人那里买,秘语者就有一个制作枪弹的高手,不过得碰运气。” 他不由得心想,这个前辈的话实在是有点多。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路远寒从床上坐起来,感觉浑身的肌肉像是被翻修过一样,连续几天高强度的消耗让他睡得相当沉。 对于昨晚的事,他只记得在猎魔人协会练习练得胳膊酸痛,又被威尔斯叫去喝了两杯,回来就不省人事了。 路远寒转头望着挂在墙上的画,忽然表情温柔地伸出手,用指腹仔细擦拭着画框。画中的笔触优美而富有情感,勾勒出一道年轻的身影,那双眼睛如盛着秋水,脸颊皎洁似雪光,任何人被她注视着,都会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 路远寒说:“我们会回去的,对吗?” 听到他的问题,画中的女孩露出了微笑。 她的唇角高高扬起,越来越长,仿佛要飞到脸颊两侧。随着路远寒背过身去,镶嵌在墙上的画框顿时扭曲起来,坚硬的棱角朝着下方弯折,似乎想要将他拥抱在怀中。 这时路远寒打开房门,想到了什么,又转头看向了那幅珍贵的画作。 望着对方漂亮的黑发黑眼,他突然产生了疑惑,除了自己以外,霍普斯镇哪里来的亚裔人?眼前的场景在朦胧中闪烁了一下,待路远寒看清那张和他越来越接近的脸庞,才猛然意识到,等她彻底和自己一模一样的时候,自己恐怕就要惨遭痛手了。 路远寒脸色沉了下来。 他想起在秘语者看到的委托,雇主聘人寻找一幅诡异的画作。按照雇主所说,画中人会根据所有者修正自己的模样,当它完全换上一张相同的脸时,那个被替代的人就将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那时他并没有太过留意,而现在,随着委托单上叙述的内容越来越清晰,施加在路远寒认知上的扭曲溶解不见。画中人已经不能再蛊惑他了。 只是他仍然没有明白,这幅画为什么会出现在诊所中。假如没有人故意放在这里,难道是画框尾随着他回到了诊所? 察觉到他已经不会再上当,画中人不再笑了,原本鲜艳明亮的颜色变得阴郁漆黑,毫无规律地蠕动着。她面无表情地转身消失,看到紧接着出现的背景,路远寒顿住了,那幅画里竟然照出了他所在的手术室。 他立刻意识到了什么。 随着画面中的内容扭曲成一个神秘的漩涡,周围的空间也盘错交织了起来,走廊回旋着出现在路远寒的头顶,两侧的墙壁开始压缩,这间诊所就像是被拧紧的毛巾,各个位置都挤成了一团。 要是不想办法离开,迟早会被压成一摊薄薄肉皮。 路远寒的视线落在画上,根据错位后的空间,辨别着出口的方向。但是诊所大门被藏了起来,即使他在这条畸形的莫比乌斯环上奔跑,也永远不可能到达环侧所在的位置。 眼看着整座天花板朝自己缓缓压下,路远寒拉开门滑了出去。他想起威尔斯提到的内容,所有异物都有一定的限制,不管是能力范围还是遵循的规律。 他顺着卷曲的走廊跑到一侧尽头,毫不犹豫地撞碎窗户跳了出去。 诊所外的空间显然不受画作的影响,路远寒从二楼敏捷地落在地上,随着短促的哒哒声,一双脚出现在他面前:“竟然没死吗,太遗憾了,还以为被这东西缠上的应该都是短命鬼才对。” 说话的人体型偏胖,鼻下留了两撮胡须,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霍普斯人。让人在意的是他怀中抱着的东西,那东西被他用布袋裹着,还在小幅度地起伏,说是活物,下端却又有着明显的棱角,透露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 路远寒拔出枪,面色不善地持着枪往后退,枪口直指面前的男人,他却没有丝毫慌张,像是笃定了一个猎魔人不会轻易开枪。 只见他用指腹摩挲了一下扳指,脚下的影子便开始无限蔓延。那些阴影迅速拉长变形,从门缝下潜进诊所内部,不多时,由黑影凝聚而成的手掌就托着画框呈到了男人面前。 这是异物!路远寒反应过来。 那幅画的影响力显然并不能覆盖一整条街道,此刻被黑影攥在手中,画框四角还在不断挣扎颤动。男人揭起布袋,里面放的竟然是一个长着嘴的箱子,箱盖一开便露出边缘处阴森的尖牙。 随着他将手杖重重敲在画框上,那幅画顿时失去反抗能力,被焦躁难耐的箱子张嘴吞了进去,箱盖重新合上,就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而那根手杖戳在地上,坚硬的路面瞬间从中央受力点向四周裂开一道小坑,显然这也是一件异物。 不过顷刻的工夫,男人手上的异物就接二连三地展现出能力,让路远寒意识到,这人应该就是威尔斯追查的那个二道贩子。 虽然不知道诊所中的画是不是他放的,但就目前来看,他显然跟这件事脱不了干系。 路远寒视线紧盯着面前的人,他没打算放过对方,而对方显然也不怀好意。从脚下袭来的阴影如毒蛇一般快速游动,路远寒接连后跳几步,后背紧贴在路灯上,将灯光下的投影缩到了最小。 枪口倾泻而出的弹壳一颗颗撞在影子上,火花四起,烧得那无形之物尖叫起来。 第12章 战士 随着枪声响起,男人的神色一变。 在镇内开枪必然会引起缉察队的注意,他来回收异物,对付这个猎魔人只是顺手,并不想因此搭上自己的身家性命。 汹涌的黑影顿时调头返了回去,擎着他那臃肿的身躯送上了旁边一处屋顶。男人体型虽胖,身手却异常灵活,即使拖着装箱子的布袋,在地势起伏的屋顶上跑起来仍然如履平地。 眼看对方就要逃走,路远寒眼中杀意闪过,伸展的触手钩住梯子一端,瞬间翻上了房檐,急速朝着男人追去。 踩碎瓦片的声音接连响起,男人回头一看,发现那个猎魔人竟阴魂不散地跟在后面,像个幽灵似的,顿时眉头紧皱。 黑暗中阴影的效果远不如前,不能再用来对付敌人,他的手朝着衣袋里摸去,拿出一座袖珍的人鱼雕像,雕像在温热的抚触下活了过来,口中发出一阵接着一阵让人心潮激荡的旋律。 在它如泣如诉的歌声下,路远寒立刻慢了下来,身体仿佛灌了铅一样,被重力压着迈不开腿。 但他的思维仍然清晰,当即拿出锯肉刀朝远处扔去,刀柄回旋几圈砸在男人手上,雕像脱手而出,一溜烟顺着房檐滚了下去,他的身体又重新恢复了轻盈。 路远寒向前一扑,就势拿住钢刀起身。 他手中的锯肉刀展开利齿,和主人一样凶光毕露。路远寒此时已经接近男人周身,引发了他的危险感。男人握着手杖挥去,路远寒委身避过,杖端落在屋顶,瞬间砸塌了一大片区域,两个人同时摔落在地,被压在尘土飞扬的废墟之下。 看着路远寒从瓦砾中挣扎着爬起,男人不由得大惊失色。 这猎魔人身上没有携带任何一件异物,却能追杀他到这种程度,实在是让人毛骨悚然。他捂着被一根钢筋贯穿的肚子,已经有些后悔刚才惹上这个麻烦,事已至此,也只能松开手抱起箱子,匆忙跑了出去。 从他腹部洇出的血液不断打在地上,伤势这般严重,男人却还能保持行动,路远寒推断他应该有一件异物正在发挥作用。 路远寒权衡了一下再追下去能否抓到对方,要是动用触手,他就必须保证杀了对方,不能让自己的秘密泄露出去。很快他不作多想,身体迅猛地向前跃起,不断缩短着两人间的距离。 就在路远寒的钢刀被手杖挡下,准备放出触须的时候,一针熟悉的镇静剂射在男人肩膀上,威尔斯竟然也找了过来。 路远寒立刻压下身体的蠕动,两个猎魔人前后夹击,将男人逼到了绝处。 只见他神情骤然间变得阴沉癫狂,竟是不跑了,手掌从伤口伸进腹部,带出大半截血肉模糊的肠子,攥在手里硬生生拧断了,将它放在一张褐黄色的牛皮纸上。 而那牛皮纸似乎有着诡异的力量,散发出的血光笼罩着男人按上去的手指,顺着血管的走势向上游去,一根根盘错生瘤的筋肉挣脱皮肤在空中舞动,顷刻间将他这只手臂打造成了一条被血肉缠绕着的巨大腕足。而他瞳孔中已经彻底被狂乱的纹路填满,只剩下吞噬一切的欲望。 面对失去理智的敌人,路远寒和威尔斯都看出其中的凶险,立刻向后退去。 男人高举血手,肆虐的血管朝着两人分别追来。路远寒侧过身绕着一圈飞快闪避,威尔斯手上的猎斧猛然砍下一截腕足,断口瞬间又增生出新的肉节,涌出的力量堪比野兽,缠着他的脖颈将人吊在了半空中。 情势十分危急,所幸在这畸变力量的影响下男人似乎变得痴愚迟钝,此刻路远寒已经从背后接近了他,手中的枪管对着后脑勺连开数发。 子弹齐飞,却被那块隆突的皮肤裹住慢慢吸收进去,让这怪物愤怒地转过身来,手臂也松开威尔斯,立刻朝着路远寒抽了过来。 一道剑光划过,半截巨大的血肉腕足被从中间斩断,从高空落下的身影正是西蒙娜。 断口滋生出的肉条缠着那把大剑与她抗衡,西蒙娜目光一沉,竟然松开手让武器被怪物卷走,紧接着举起双手向两边一扯,径直撕开了那条异变的胳膊。撕下的血肉仍在狂躁地扭动,被她踩在脚下,用夺回的重剑猛地砸成不能复生的肉泥。 飙起的血雨倾洒在西蒙娜脸上,为她冷峻的面容再添一丝残酷。 被断了畸变血肉的男人像是找回了部分理智,踉跄着不断向后退去,人鱼雕像丢了,扳指则套在地上的断手处,身上能用的异物寥寥无几,他只能用另一只手握着手杖朝西蒙娜不断挥去。 能砸穿地板的力量,却被这个居高临下藐视着他的猎魔人一手扛住了。 “怪物……”他不由得喃喃着。 西蒙娜抬起大剑,将他的脑袋削了下来。那颗头颅滚落在血水中,还能看到双眼中逐渐消散的惊恐。 雨水倾盆而下,西蒙娜转头望向旁边的两人,早在她出手的时候,威尔斯就将路远寒拉到了一旁,说他们接下来不用掺和了。这位赫赫有名的战士无愧于她的称号,只是凭借一双手、一把大剑,就解决了让猎魔人都束手无策的怪物。 “这是你的委托目标?”西蒙娜皱了下眉,“对你们来说太危险了。” “这人滑不溜手的,前几次遇到都没这么拼命。”威尔斯低头查看着那具尸体,“奥斯温给了他重创,他被我们两个人夹击,恐怕是逼急了才会选择这种疯狂的方式。” 路远寒没有应声。 刚才西蒙娜的表现让他内心警铃大作,审查的时候他知道对方位高权重,压迫感极强,对她的实力却没有一个直观的判断,现在终于清楚了。赤手空拳就能撕开畸变血肉,要是自己身份暴露的话,恐怕也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这次刚好碰上我回来,是你们运气好。要是没人援助的话,你们该怎么办?”西蒙娜提点了两句,忽然转头望向了一边的街角,“缉察队……” 正从街角往这里赶来的两人,身上赫然是属于缉察队的制服。即使西蒙娜不在场,威尔斯他们再坚持一阵,等到缉察队出手,也能将局面控制下来。 “我刚遇到这个人的时候开了枪,应该是把缉察队引过来了。”路远寒解释道,“出于自卫开枪的话,算违反条例吗?” “不,面对这种持有异物的敌人,什么都不做才是最危险的选择。”西蒙娜摇了摇头,再一次审视起了面前的年轻人。他的行为是无心还是有意,还有待继续考量。 面对缉察队的盘问,三人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叙述了一遍,介于西蒙娜的身份地位,那两名督察并没有过分追究,只是例行公事地走完流程,并就异物的归属问题和她展开了一场辩论。 现场散落的异物共有五件:沾满血迹的羊皮纸、长着嘴的箱子和箱中之画、险些被西蒙娜毁坏的手杖,以及断手上的扳指。 在威尔斯的仔细翻找下,又从尸体的脖颈下搜到一条项链,这条项链具有镇痛缓和伤势的效果,正是雇主托他寻回的目标。 这些异物有的来源不明,另一部分则是这个二道贩子盗窃或抢劫来的。 缉察队声称应该由他们看管其中非常危险的异物,并将失窃物送还回去物归原主,西蒙娜却说并不信任他们,毕竟缉察队是伯爵座下的鹰犬一事人尽皆知。 路远寒冷眼看着他们为了利益争执,两方唇枪舌战,最后商定由缉察队负责处理前三件危险品,剩下三件由猎魔人处置。猎魔人一方看似分到了战斗物品,实则做出了让步,那个能收容其它异物的箱子才是里面最有价值的异物。 看着缉察队处理尸体,防止畸变的影响扩散,西蒙娜将分得的手杖交给了路远寒:“拿好了。” 路远寒不由得一怔,随即反应过来。显然对于西蒙娜而言,她的力量足够强大,这些异物并不是必需品,只是为了两个下属在争取利益,既然威尔斯已经拿到了委托目标,剩下两件理应分给路远寒一份。 她是个赏罚分明的好上司,然而路远寒别有用心,并不是一名合格的下属。 他斟酌片刻,最终还是决定将扳指的用途和人鱼雕像的存在报告上去。二道贩子已死,猎魔人协会迟早也会查明这些信息,要是隐瞒不报,反倒显得可疑,现在主动说明情况,应该还能给领导留下一个好印象。 路远寒走得离西蒙娜近了一些,看到对方的视线望过来,压低声音说道:“西蒙娜大人,那名感染者还有其他异物,在追逐战中遗失在了路上,是个形如人鱼的雕像……” “他手上的扳指能操控阴影,同样有着不小的威力。” 正如路远寒猜测的那样,这个行为让西蒙娜对他的印象稍有改观。 之前她还在想这个城府颇深的新人是否藏着什么秘密,现在则缓和了一些,将奥斯温·乔治的名字从可疑分子一栏划到了能够包容的灰色区域。 就在三人准备离开的时候,缉察队的人再次叫住了他们。 为首那名金发督察拿出记录档案,开口说道:“抱歉,刚才忘记问了……前几天有一位督察在附近失踪了,极有可能是畸变物作案,我们正在排查这片区域,你们有什么线索可以提供吗?” 路远寒的呼吸停了下来。 他开始回想那天是否有目击证人,现场有没有留下什么痕迹。按照霍普斯的降雨量,即使安格斯的遗骨没有被老鼠解决,也应该顺着下水道汇入地海了。而他的配枪则在诊所地下室放着,从那天起就没有再出现过了。 路远寒想,地下室的东西必须要处理了。 第13章 洞窟 对于缉察队的问题,西蒙娜和威尔斯两个不知情者的回答是否认。 从路远寒追着二道贩子杀到这里,离诊所已经有一段距离,再往前拐过几条街道,则到了秘语者酒吧。而那位督察失踪的地点,就在他所管辖的这片街区。 只不过整个辖区覆盖的范围不小,很难确定他具体是在哪一条街上失踪的。 作为猎魔人领导者之一,西蒙娜多数时候都在协会管理事务,或是外出猎杀强大的畸变物,很少在霍普斯镇上停留。如果不是刚好出差回来,而这附近有一处连通猎魔人地道的据点,她不会出现在这片区域,更谈不上会对一个督察的失踪有头绪。 威尔斯倒是仔细想了想,表示每天来往于秘语者酒吧的人数不胜数,其中不乏带着畸变物尸体售卖的猎魔人,想彻底排查周围这一带恐怕很困难。 “好的,感谢配合。” 督察点了点头,在记录档案上象征性写了两句,视线落在路远寒身上。 他的说法很圆滑,和前面两人说的大差不差,却又有一点细微的变动,没有任何可以挑剔的毛病,但那与霍普斯镇人有别的黑发还是让督察不禁留意了一下。 缉察队的人最后什么也没说,就放路远寒离开了。或许对于他们而言,当下最重要的是尽快把这些异物带回缉察队处理。 路远寒打量着刚拿到的手杖,杖身质感坚硬,握着柄头拔出来,就带出一段杀人如麻的利刃。刚才追杀时他就领会到了异物的威力,现在得到一件,说不高兴自然是不可能的。而且使用异物在猎魔人规章所允许的范围内,不必像他身上的触手那般处处受限,也能在战斗时大规模杀伤对手。 说来倒也神奇,虽然用它能打出千钧重的力道,但手杖本身却很轻盈趁手,而这正是异物的魅力所在。 威尔斯对他的手杖颇为好奇,正要问路远寒借过来一试,感觉到西蒙娜严厉的视线,顿时把手收了回去,却没想到下一秒那枚扳指就扔到了他手上:“你也别愣着,刚好有异物可以用,你们两个跟我走一趟,有点事需要请你们帮忙。” “您还需要我们帮忙?”威尔斯大感意外。 路远寒却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以西蒙娜的实力,想做什么事恐怕没人能拦得住她,却还要带上几个能使用异物的猎魔人,可见事态的严峻。但为什么不召集协会里其他人,难道是有私事需要处理吗? 西蒙娜并没有将话说得太死,但她刚救了路远寒和威尔斯一命,还给每人分配了异物,于情于理,他们都应该接受这项任务。 “对。我刚得到了一个地址,我需要你们陪我进这个洞窟。”西蒙娜脸上的神情有些微妙,“进去陪我找一个人。” 路远寒还一头雾水,威尔斯却已经明白了她要找的是谁。几人返回猎魔人协会补充好弹药,又带上食物淡水、急救箱和照明设备,便朝着西蒙娜口中所说的洞窟进发。 在武器室装填弹药时,威尔斯趁机告诉路远寒,西蒙娜有一个比她小七岁的妹妹安杰丽卡。与成为猎魔人的西蒙娜不同,安杰丽卡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镇民,容貌美丽,性格开朗。然而三年前发生了一场事故,安杰丽卡因此失踪,西蒙娜一直追查多年,用尽手段,却也没有查到她的下落。而他们现在要去寻找的,恐怕就是安杰丽卡。 威尔斯对此很是同情,路远寒却觉得,当一个战士有了弱点,有了软肋,那就不再是无法战胜的了。 虽然西蒙娜并没有告知具体的情报来源,但这洞窟确实是处在相当荒僻的位置,甚至需要横跨一座城镇才能到达。 西蒙娜买了三张前往莫德尔镇的火车票,在蒸汽机和齿轮的轰鸣声中,两个小时后,他们终于抵达了目的地。接下来的路需要步行,好在三人的身体素质都异于常人,即使穿梭在山崖小径之中也毫不费劲。 纵然如此,当那座洞窟出现在眼前的时候,还是让人吃了一惊。 那座洞窟镶在岩壁上,洞口融蚀的范围非常大,即使是火车通行的隧道,亦不能与之相比。幽深无垠的黑暗从岩石的轮廓隐隐渗出,他们站在洞口,仿佛站在一处海沟面前,向前便是神秘莫测的万丈深渊。 路远寒明白了,想要探索这种地方,要是没有同伴,一个人深入腹地,恐怕永远迷失在洞窟中也不为奇。 照明设备此刻派上了用场,为了节省出把持武器和枪械的手,他们一人戴了一顶照明灯,虽然看上去有些滑稽,但在探索的过程中相当实用。此外威尔斯的背包里还装了备用的提灯,以备不时之需。 探照灯在崎岖的洞壁和地面上打出一束亮光,为前进的三人照出脚下的路。这座洞窟内非常阴冷潮湿,倒悬着千形百状的石尖峰,越往深走越能感受到湿气加重,不时有液体从头顶滴下,如同指针滴答、滴答转过的声音。 西蒙娜问道:“我们走了多久?” 路远寒看了一眼手表:“大概一个多小时。” 事情的诡异立刻显现了出来。 他们笔直地向洞窟深处行进,而且始终保持着快于正常行走的速度,不曾停下来休息,就是要横穿小镇也足够了,但这座洞窟仍然和刚进入时一样深邃,甚至感觉不出他们现在究竟走到了哪里。 “还要继续走吗?”威尔斯问。但实际上谁都知道,进来一个多小时都没有走到尽头,现在想出去,恐怕是相当困难。 路远寒拿出手杖,用杖端将旁边的岩壁击碎小半块,作为到过这里的痕迹。为了不迷失方向,他们商定接下来每隔十五分钟就做一次标记。 就在几人稍作休整,准备再次前进的时候,洞壁上忽然传来了一阵响声。 那声音起初很小,窸窸窣窣仿佛有什么小型爬行生物从上方掠过,靠得越近,越像是某种皮肤摩擦的声音,绵延不断地从四周响起。所有人警觉地收好行装拿起武器,随着头顶的灯光照向上方石壁,那些东西的面目也露了出来。 那是一种……难以称之为人的生物。 它们浑身覆盖着浓密的毛发,曲起的四肢攀附在岩壁上挂住重量,肢体过分瘦削,脊椎后的一截尾骨明显突起,胸腹之间的位置却又如同囊肿般涨得圆润。但最恐怖的是它们的面部,没有脸皮与五官,盘错的血肉筋条依附在平整的颌面上,却能散发出充满恶意的视线。 这些怪物成群聚集在岩壁上,一眼望去,至少也有三四十只,在光源照射下愤怒地嘶吼着,迅速向着下方的几人爬来。一只可能还好对付,几十只蜂拥而上,恐怕顷刻之间就要被撕成肉屑。 西蒙娜下了命令:“跑!” 没有任何犹豫,三个猎魔人立刻向着前方跑去。 他们一边逃跑一边举枪扫射,带着硝烟味的击退弹驱逐了不少无面怪物,但仍有十数只怪物如影随形地跟在他们身后。弹匣换过一轮便不能随意浪费,于是威尔斯抚过扳指,应召唤而出的黑影缠住它们的躯干,用力抓起一抛,将怪物丢到了遥远的地方。 然而黑影在移动的光源下极不稳定,只能时断时续地发挥着作用。 全力跑了片刻后,三人终于甩掉了背后癫狂的无面怪物。拜这些怪物所赐,他们的行进速度加快了不少,只是没有标记,更没有顺着笔直的方向前进,谁也不能确定现在跑到了哪里。 唯一能看到的是,有许多黑色的树木紧密拼接着,如同一道栅栏般挡在他们面前。而且这些黑树没有枝叶,树干上也不见任何纹路,越往上越细越翘,洞窟中的风微弱得不值一提,而它们却在微微起伏着。 现在调头回去,就要迎上无面怪物,继续向前探索,还不知道将要面临什么危险。 事已至此,三人循着树林前的矮坡小心而谨慎地前进,路远寒注视着颤动的树身,心中忽然升起一阵强烈的怪异感。还没等他提醒,脚下的大地已然裂开两道横贯树林的缝隙,那些黑树迅速向着两侧退去,他们则摔落在一片柔韧的肉膜上,浑身都沾上了湿润的痕迹。 随着肉膜缓缓转动,由白转黑,带着隐约可见的纹理,路远寒意识到,这是一只眼睛,刚才那些树则是它的睫毛。 而他们现在正坐在一张庞大无比的脸上,因对方沉重的鼻息而不断起伏着。 西蒙娜和威尔斯的反应并不比他慢,三人的面色都难看至极。只是眼睛表面就占据了如此大的地方,难道一张脸铺开能完全覆盖整座洞窟吗?难怪那些怪物都没有脸皮,毕竟这里已经有一个足够大的生物在沉睡了。 在身下的巨脸有所动作之前,他们就起身朝着远在一侧的眼睑跑去,合力抱着睫毛根部,翻上了对方的眼皮。他们绕过肉褶,穿行在浓密的眉林之中,又持续了不知道多久,终于离开了那片活着的面部区域。 “等等。” 路远寒停了下来,扫视着身边的队友:“我们是不是多了一个人?” 第14章 真伪 听到他的话,所有人顿时惊疑不定。三个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仿佛这寂静之中隐藏着一种无形的杀机。 一、二、三…… 算上自己、威尔斯和西蒙娜,确实是三个人没错。路远寒眉头紧皱,又打乱顺序重新数了一遍,得到的还是相同的结论。 他仍能感觉到身边第四个人的存在,虽然看不见摸不着,但对方一直跟在他们身边,从刚进洞窟就待在了队伍中,在遇到无面怪物的时候,那人跟着他们逃跑,摔在眼球上的时候,也发出了黏稠的声音……只是他到底藏在哪里,路远寒百思不得其解。 他抬头望着两名队友,照射灯的光芒向前面打去,在嶙峋的岩壁上打出两人的阴影。 影子! 路远寒一惊,瞬间警惕地环顾起四周,甚至还拿出了备用提灯:“我们可能看不到他,但能照出他的影子,就能找到第四个人。” 剩下两人也反应过来,多盏照明灯交织出紧密的光网,终于在地上照出一道本应不存在的影子。 阻碍着光线穿透的某个人、或者说某种生物,竟然朝他们微笑了起来,从那层无形的表膜上张开一条缝隙。而在其他人眼中,洞窟中凭空多了张嘴,张开的口腔内一层套着一层密密的细小牙齿,如此重复着,仿佛根本看不到尽头。 这东西无形却有影,看到地上的影子开始蠕动的一瞬间,西蒙娜挥剑就砍了过去。 剑风呼啸,谁都能感受到剑上强韧的力道。那怪物身体扭动着迅速闪开了,要是让它躲进灯光覆盖不到的地方,他们就要时时提防着黑暗中的危险了。 路远寒离怪物最近,在那东西翻滚受身的时候,他握着手杖,从旁边找准时机一杖打了过去。 他下手极为狠重,又使用着异物的力量,这一杖要是敲在旁人头上,恐怕早就血肉飞溅脑壳无存,而对于畸变物来说,至少也应该脑震荡晕上一时半刻。 只听一声沉闷的重响,那无形的怪物瘫软在地。它表面上虽然不能被看到,流出的脑浆却是黑中有红,那滩濡湿的黏着物又挣扎着动了一下,被路远寒用手杖连砸几下,彻底不动了。 他蹲在地上,反手用锯肉刀划开了怪物的腹部,用刀身挑起透明的皮肉,察看着这种生物内部的生理构造。 它的内脏肠道倒是和人类差不多,只不过口腔内重复的牙齿属实有一种诡异感,路远寒还发现,那层不可视的皮肤厚得像是肉冻,摸上去相当黏滑湿冷,就仿佛这怪物栖居在水底环境中一样。 路远寒沉思着:“不知道这种怪物还有多少。” 他的担忧不无道理。仅有一只怪物就能潜伏在他们身边而不被发现,要是这些透明怪物是群居性的族类,还有数不清的同族隐藏在暗中,情况可比那些无面野兽要棘手多了。 西蒙娜提剑走了过来。 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这座洞窟的危险程度远远超过了她的预测。她一人探索也就算了,却不能将威尔斯和奥斯温牵涉进来。 西蒙娜告诉他们,再往前探索半个小时,没有结果就立刻折返,并且从现在起,要时刻保持光源常亮,不能让怪物趁机潜藏进队伍之中。 没有人提出意见。三人顺着幽深的洞窟继续前进,一片寂静中只剩下他们的脚步声和衣物摩挲的声音,在这种幽闭环境下越发生出一种狂躁焦灼的感觉,连着身边的同伴都像是某种畸形扭曲的幻影在蠕动。 威尔斯看了看两人的面色,主动解闷道:“等回去了我请大家喝酒,想喝什么点什么……呃,香槟白兰地那种超过一百帝恩币的就算了!” “好啊。”西蒙娜微笑了起来。 威尔斯却顿住了。他眉头紧皱,用怀疑的目光望着走在前方高大的身影,一摆手示意路远寒也退后保持距离。 他斟酌着开口:“西蒙娜大人,您不是一直不喝酒吗?就连秘语者酒吧都很少去。” “是吗?应该是你记错了吧。” 西蒙娜仍然保持着那种带有笑意的腔调。不知何时,她已经转过头去,走在了队伍的正前方。她的背影就如同猎魔人协会门口的那座雕像,肌肉起伏的肩膀下是持守圣剑的正义,只不过那能撕开畸变物头颅的手臂,同样是恶魔的恐怖象征。 在两人静静的注视下,她径直向前走去,身体没有任何起伏,脚下也重复着相同的节奏,仿佛她不需要呼吸,不需要换气,连淡棕色的发尾都垂落在一个位置不动。 “是吗?应该是你记错了吧。” “是吗?应该是你记错了吧。” “是吗?应该是你记错了吧。” 随着威尔斯的黑影出手从西蒙娜脚下揭起一层融化的人皮,一座由不同种类生物缝合而成的血肉混合物缓缓朝着前方挪动,每挪一步就从身上掉下无数震颤的肉块。 它口腔翕张,一直重复着那句诡怪的话,突然间停了下来,转向路远寒和威尔斯所在的方向:“是吗?应该是你记错了吧。” 说完这句话它就闭嘴了,仿佛在观察着那两个人的反应,发现没有任何效果后,瞬间愤怒地吼叫起来,从肉堆中挤出一条兽类的爪掌,将掉在地上的人皮抢夺回去,重新套在了血肉隆起的表面上。 只不过这次出现的不是西蒙娜,而是路远寒。 显然,那层缓慢流动的人皮并不是从具体某个人身上撕下来的,只是一种用于拟态的伪装。但这个怪物模仿得并不像原主本人,只有外型和声音起着以假乱真的效果。 没等它再次开口,路远寒就平静地端起枪,砰的一枪命中了“自己”的胸膛。 子弹在人皮上打穿了一个无法修补的窟窿,露出里面被高温灼烧的焦黑血肉。强大的击退力让怪物浑身乱颤,后退了两步,随即从它身上掉下一摊残缺的肢体。那双乌黑的眼睛眨了一眨,表情痛苦万分,就仿佛受伤的不是怪物,而是正常人类。 路远寒再开一枪,隔着表皮打中血肉模糊下另一处缝着肢体的节点:“前辈,把它的人皮揭下来!打散那些连接点,才能让这个怪物解体。” 怪物已然袭了过来,威尔斯立刻操控着影子将它的假面揭开,狰狞可怖的肉堆重新显现出来。 随着路远寒一步一步后退,一次一次开枪,那些缝着畸变肢体的关节被弹壳消融打散,这座血肉混合物也解离成一地血水肉块,虽然还在不断颤动,却已不再具有威胁性。 但事情并没有因此而好转。 刚才西蒙娜下令再探索半个小时就返回的时候,应该还没有与他们失散,现在时间到了,西蒙娜却不见人影,向前寻找还是撤退,成了一个至关紧要的问题。 威尔斯用斧刃将满地的血肉彻底剁得粉碎,皱皱眉站了起来:“回去吧。循着这怪物的脚印,应该能找到它是在什么地方跟上我们的,也就知道西蒙娜大人在哪里和我们分开了。” 于是两人顺着蜿蜒的血迹向相反的方向走去,很快就找到了脚印最开始出现的地方。 此时又有了新的问题,怪物不可能凭空出现,它是从哪里来的呢?搞清楚这个问题,或许就能知道西蒙娜的下落。 路远寒头顶的照明灯开始闪烁,预示着电量即将耗尽。 他正要从背包里取出备用电源换上,却有一枚螺丝从灯罩上脱落,滚到了旁边的地上,在洞窟里激起一阵回响。 他走过去捡起螺丝,望着眼前嶙峋跌宕的岩壁,脸色骤然一变:“威尔斯!” 没等威尔斯拉住他,路远寒就被这面具有活性的岩壁裹了进去。本应坚硬的岩壁此刻正如潮水一般柔韧地缠着他的身体,将他往石壁内部塞去。威尔斯没有例外,很快也被岩壁裹住身体。在黑暗的石壁中流动着,两个人逐渐失去了意识。 而让他们再次醒来的,则是落在脸上的几个巴掌。 路远寒睁开眼,隐约感觉自己的脸颊有些涨痛。他转头望向一边的威尔斯,看见他那张脸上青一片紫一片,连伤疤都显得不再凶狠,也就明白了自己现在的尊容。 用这种方式将他们唤醒的,自然是西蒙娜本人。 “醒了?”西蒙娜的身影出现在路远寒视野当中,确认着他的状况,“看来你们也遇到那面岩壁了。” “我本以为这个洞窟是直进直出的,没想到事实并非如此。洞窟内还有一处或多处隐藏的溶洞,被岩壁吞噬的人会掉到这里来,不过你们来得太慢了,发生什么事了?” 按照西蒙娜的推断,即使岩壁中的流速不同,他们到达这里的时间应该也不会相差太多。 在这种危险的环境下,谁都不可能抛下同伴单独行动,她耐心等着,等到杀了一只又一只怪物,遍地都是尸体之后,昏迷的路远寒和威尔斯才被岩壁吐了出来。 路远寒将拟态生物的事情说了一遍,这时威尔斯才幽幽转醒。 他们的背包和提灯都遗失在了洞窟中,好在威尔斯的照明灯还在,接下来他们三人就要靠这一盏灯进行照明了。 路远寒观察到,他们当前所在的另一处溶洞,地势则较为平整,被岩壁围着的区域呈圆卵形,在洞窟中央簇拥着一座辽阔深邃的地下湖。而在那漆黑的水域之中,竟然还飘浮着小岛,远远望去,那座湖心岛上植被繁茂,不断散发出点点荧光,似乎在等待着他们的到来。 第15章 妹妹 在两人掉下来前,西蒙娜就已经研究过了这面诡异的岩壁,发现只能从洞窟另一面传送过来,在湖岸这侧伸手触上岩壁,得不到任何反应。 据路远寒推断,应该有另一处能通往洞窟的岩壁,那只拟态生物才能出现在他们身边。 于是三人顺着湖岸边寻找了一遍,没能找到通往外界的岩壁,便开始向着湖心前进。从湖心岛到岸边有一条极狭窄的道路,稍有不慎,就会跌下去被漆黑的湖水吞噬,因此每个人都走得非常小心,紧盯着脚下的地面,而那幽幽无光的水波,似乎在朝着这条路一点一点蔓延。 在地下山脉的洞窟中再看到一座地下湖,本就是件怪事,而上岛后出现的东西,更让人感到情况诡异。 岛上的植物异常繁茂,空气中弥散着一股檀木、薄荷混合的味道,本该清新扑鼻,不知为何闻着却有些腐臭。一片接着一片的锯齿状草叶摇曳着盖过三人的头顶,等到走过去后又蜷缩起来。 种种怪象似乎都昭示着这些植物不同寻常,也让他们提起了警惕。 只见威尔斯的灯光照出地上一截截手指,还没有完全萎缩的肌肉被青褐色的皮肤覆盖,像是从地上伸出的死人手,显得格外恐怖。待他们走到近处,却发现那是种形同血肉的蘑菇。 就在路远寒仔细观察的时候,一只小蝇嗡嗡扇着翅膀飞了过去。那只干枯的手有了动静,细长的指节攒动收紧,竟是将虫子攥在了蘑菇根部的掌心中,从指缝间溢出幽绿的汁液。 路远寒脸色并不是太好:“这里的植物有一些像是活着的。” “没事,我身上还装了一枚燃烧.弹。”威尔斯摸了摸腿侧的口袋,那里装着他的弹匣,“要是真遇上什么危险情况,也能应付得来。” 像刚才那样的植物在这座岛上并不少见,颜色斑斓的大王花、长有无数触须的枝节、散发着腐尸味道的肉根……畸态的物种占据了整座小岛,他们几个正常人类走在其中,反倒成了特殊的存在。 在穿行过一片草丛时,前方忽然有道黑影闪过。那影子只是模糊地出现了一瞬,看起来像是有着类人的轮廓。 路远寒和威尔斯还没说什么,西蒙娜已经追了上去,她的表现反常,让剩下的同伴也不得不跟上。 西蒙娜呼喊着:“安杰丽卡!是你吗?”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急促,与以往的冷静大不相同。 安杰丽卡离奇失踪三年,要是还待在这种诡异的地方,大概率也不会是什么正常人了。西蒙娜当然很清楚,但那渺茫的希望仍驱使着她前进,只要还有可能,她就要将安杰丽卡带回去。 几人匆匆追着黑影向前,却不见安杰丽卡的身影。在这岛屿深处,只见一棵巨大的槐树拔地而起,树荫郁郁葱葱,打下的阴影遮盖着旁边的小屋,屋檐处挂着的灯在地上照出昏黄的光。 这岛上竟然有人居住?路远寒一怔,难道西蒙娜的妹妹真的只是离家出走,来到这怪地方生活吗…… 出于警惕,他将枪拔了出来,紧跟在西蒙娜身后,以防突发情况。 那座屋子占地不大,紧锁的窗户上蒙了层灰,隐约可以看到里面似乎有黑影闪动,只是看着门前迤逦的血迹,路远寒觉得在这屋中的应该并不是人。 以西蒙娜的力量,甚至不需要动用异物,一拳砸下去门板就倏然裂成两半,碎成一地尖锐的木块。她推开这扇破烂的门板,向着里面走去,路远寒持着枪紧随其后,威尔斯则留在了门口看守。 越往进走,越能闻到一股浓重的腥味,就像是血肉腐烂发炎生出的味道。 然而出现在两人面前的并不是安杰丽卡,而是那座让人眼熟的血肉混合物。这怪物的形态与之前见到的略有不同,正试着伸手将拟态用的人皮往身上套,一半是人一半是畸变的怪物,看起来异常恐怖。 路远寒发现,它呈现出的容貌既不是三人中的任何一员,也不是安杰丽卡,毕竟安杰丽卡还是少女,不可能长着如此浓密的胡须。 他没有擅自开枪。这个人他们虽然不认识,但那怪物身上融合的东西里未必就没有安杰丽卡。 西蒙娜显然也猜到了这种可能,目光由错愕、震惊渐渐转为沉静,只是握着剑的手仍然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在那怪物发起攻击前,她横剑划过,锋利的刃面将畸变物拦腰截断,肢体溃散一地,那层人皮也就飘到了地上。 西蒙娜放下大剑,将手伸进那滩蠕动的血肉中翻找起来,虎口指腹沾得遍是泥泞的血污,但她毫不在意,拨开一个又一个面目扭曲的头颅,直至这些东西被她搅得稀烂,才松下一口气来。 “还好,没有安杰丽卡……” 她转过头去,看到路远寒正拿起一柄闪着银光的手术刀察看。 他放下手术刀,又看了看器械盘中放着的剪刀、羊肠线、注射器等工具,态度凝重地说:“这是间手术室,那些怪物估计是被人为制造出来的。” 这种合成实验无疑是违背人伦道德的,也难怪要在不见天日的洞窟中进行。路远寒望着一旁手术床上发黑凝固的血迹,难以想象这座岛上究竟还有多少被缝合出的怪物在游荡。 此时他注意到,手术床背后似乎藏着什么东西。路远寒悄无声息地走近,发现那是一截残缺不全的尸体,腹部被撕开大半,流出的肠子盘旋在腿上,而那张惊恐、愤怒而难以置信的脸庞,正是怪物刚才模拟出的人。 看来这就是做实验的人了,路远寒想。他蹲下去翻开男人的手掌,看到沾满血迹的手套和一把手术钳,确认了对方的身份。 “死得其所。” 西蒙娜对此评价。 在确认死去的怪物成分中没有安杰丽卡后,她似乎又恢复了平静。两人在屋中搜寻了一遍,并没有发现其他怪物或是有用的线索,于是又退了出去。 威尔斯得知里面的情况后,表现出了明显的厌恶。毕竟那血肉混合物已经够让人反胃了,联想到有人在屋内将它们一颗脑袋一只断手地缝在一起,难免生出强烈的不适。 岛上还要继续探索,就在他们从槐树下走过的时候,忽然响起一阵沙沙的声音。 路远寒抬起头,这棵槐树的高度远超过了小屋灯光能覆盖的范围,根系盘曲错乱,庞大的树影中一片黑暗,隐约能看到从树干上延伸出去的枝节。在那树叶摩擦的声响中,又幽幽地传出一个声音: “姐姐……” 西蒙娜定住了。 她四处张望,想要寻找声音的来源。只是那声音消失得极快,仿佛幻觉一般转瞬即逝,但猎魔人的眼睛比猫头鹰还要精准,迅速捕捉到树后闪过的棕色发丝,西蒙娜快跑过去,看到一张纯洁无瑕的脸庞。 “安杰丽卡!”西蒙娜的声音充满了惊喜。 路远寒和威尔斯及时赶到,也看到了那美丽的容颜。少女的脸颊仿佛用细腻的羊脂擦过,鼻尖呈现出神秘的光泽,那双眼睛亮而透彻,正静静地淌下泪水:“姐姐,你来了……” 泪水落在了地上。 西蒙娜这时才注意到,那张熟悉的脸下竟然没有身体。不待她上前捧住安杰丽卡的脸,那颗脑袋就迅速向上飞去,露出脖颈下缠连的枝节,随着槐树甩动起黢黑的枝条,无数颗栩栩如生的人头从黑暗中浮现,绝望地嘶吼起来。 西蒙娜彻底怔住了。 她没有任何反应,身体僵硬地被威尔斯伸手拉到一边。 时间仿佛在这一瞬间定格,西蒙娜无法听到外界的声音,感知不到内心的痛苦,茫然无知的错乱感将她当头笼罩,武器沉重地砸在脚边,而她被遗留在了一片黑暗当中。 每根树枝的末端基本上都连接着一个人头,安杰丽卡的脑袋再次出现,只不过还伴随着几根空空如也的枝条,朝下方的几人袭来。 眼看这些人头发起攻势,路远寒拔出锯肉刀,在树枝的围绕中跳起、挥刀,毫不犹豫地砍下一颗脑袋。那东西飞出去滚了几圈,就像被槐树同化成植物了一样,很快就枯萎了。 尽管他用钢刀收割着人头,但那源源不断的敌人实在难以招架。更何况西蒙娜似乎遭受了极大的刺激,愣在旁边仰望着槐树,他们谁都不敢擅自碰安杰丽卡一下。 威尔斯见他那边情况不妙,将手中武器甩了出去,猎斧转动着连续砍下七八个头颅,而威尔斯已经拿出燃烧.弹,朝着槐树扔了过去。 “嘣——” 爆炸的巨响让他们脚下的地面震颤起来,冲天的火光席卷了一切,火舌顺着树身蹿上一根又一根枝条,烧得那些脑袋痛苦不堪地哭喊着、尖叫着,在高温炙烤下化成焦灰,纷纷扬扬地撒下来,像是落叶归根,又犹如雪花飘落在地上。 女孩的脸庞融化了,一面焦黑,一面纯白无暇。 第16章 处理 安杰丽卡的脸庞烧得狰狞,焦黑褶皱的那边如同怪物一样畸形,另外半边则还保持着少女的纯真,只不过面上的泪痕被火烤干,她也就无法再用眼泪向西蒙娜倾诉自己的思念。 在这熊熊火势之中,在哀嚎的人头树下,被烧断枝条的脑袋一个接着一个滚落在地,不甘地湮灭死去。 西蒙娜似乎回过了神,她走上前去,将那颗已经僵硬的头颅抱在了怀里,宽厚的肩膀足以让安杰丽卡整张脸都埋进去。 火势还在蔓延,岛上的植被如此浓密,一旦烧起来就会引发严重的连锁反应,带有余温的灰烬飘到了路远寒的脸上,烫得他眉头微微一跳。如果再找不到出口,那他们就只能离开湖心岛,被彻底困死在这座洞窟当中。 “快走!” 一根巨大的树枝朝着他们砸落下来,被西蒙娜抬臂挡住,随手扔到了旁边。 转瞬间,树干轰塌,大半座岛都沉浸在了火海之中,连洞窟顶部都被肆虐的火光照得通红一片,那些畸态的植物也不能幸免于难。血肉和草木被烤焦的味道弥散在烟尘当中,升起的黑雾遮住了通往岛外的小径。 既没有实验日志,也没有路牌指引,要怎么找到通往外界的秘密通道?路远寒飞速思考着。 那些怪物想要出去,必然会留下痕迹,地上斑驳的血迹就是最好的证明。他循着屋前的血痕仔细地分辨、寻找,跟着那残留的印记一直找到了屋后,这才发现小屋倚靠着岛上一块突起的地貌,而那石壁微微颤动,正如流水般荡起涟漪。 他立马将威尔斯和西蒙娜叫了过来,随着掌心抚上柔软的石壁,他们再一次被裹进了岩壁之中。 正如路远寒所想的那样,等到他们被岩壁吐出,又重新回到了漆黑的洞窟当中,刚好落在他们进来时的位置。背包和提灯就在地上,仿佛几人刚才经历的不过是一场梦幻泡影,但安杰丽卡的脑袋还在西蒙娜怀中,证明着他们找到了人。 于是他们整理好行装,朝着来时的方向折返。又一次翻过那张颤动的巨脸,被无面怪物围攻,只不过西蒙娜一手抱头,一手握着重剑奔袭,被她剑刃撕开的肉块数不胜数,血雨纷纷,却没有一滴落在安杰丽卡面上。 她身上的杀气更重了。 不知道过去多久,洞窟的入口终于出现在了面前。这场探索像是比一个世纪还要漫长,看到象征着希望的曙光时,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路远寒站在洞口,微微眯起眼睛,感受着落在身上的光,忽然停了下来。 他感到一阵头皮发麻:这就是地海的太阳? 从他刚穿越到现在,大概已经过了六七天,按照黑区的情况,确实应该迎来晴朗日了。所谓阳光,路远寒起初以为是从巨藤连接着地表的洞口照射进黑区的光,七日一次轮换,直到这道光线将他当头笼罩,他才发现事实并非如此。 阳光灰白阴冷,洒在身上带着一股潮湿的气息,而且那直射下来的光线太过强烈,站在光下,就如同站在巨大的灯罩里,让人近乎睁不开眼睛,随时都要被照得融化成一滩血水。 路远寒转过头去,却发现西蒙娜和威尔斯对此习以为常,并没有觉得有什么问题。他将心中的疑惑压下,等到疾驰的火车轰隆隆驶向霍普斯镇,黑夜的阴翳再一次降临。 黑区的晴朗日只有两个小时。 路远寒想,这绝对是不正常的。 但那高悬的太阳只在他眼前出现了短暂的片刻,除了让人毛骨悚然的恐惧感,没有留下任何一丝线索。关于这里的真相,他现在还不想,也不能去触碰,一旦踏入禁区,就再也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 那座洞窟带来的阴霾只在他心中停留了片刻,车厢上人群喧嚷,还伴随着钢铁轰鸣声、呜呜的汽笛声,冲散了一行人压抑的氛围。 直到从霍普斯镇的站台下车,路远寒才发现这片熟悉的土地竟是如此亲切,甚至不再显得恐怖。 西蒙娜倒是没给他们再下任务,抱着那颗人头就匆匆走了。威尔斯要兑现他的诺言,请路远寒去秘语者喝上一杯,被谢绝后也不显得懊恼。反正他还要回猎魔人协会提交扳指,填写异物说明报告,顺便将雇主的委托物送过去。 据威尔斯说,他现在的存款已经足够买下一栋带门厅和后花园的房子了,而路远寒却还要为了那两千帝恩币而奋斗。 “前辈,这种事就没有必要跟我炫耀了吧。” “唉,你不懂啊!没有谁会嫌钱多……”威尔斯登上马车,又补充了一句,“我们这种刀尖舔血的生活,毕竟还是不如缉察队有编制来得好,不过到了那种苛刻的程度,就像是无情的机器,而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了。” 提到缉察队,路远寒的心情顿时沉了下去。 安格斯之死无法掩盖,已经引起了对方的注意,诊所那边迟早会被查到,地下室的威胁一天不解决,他就一天不能安心。 他礼貌地跟威尔斯道别,提着刀一路返回了诊所。 * 时隔多日,埃尔文的尸体已经隐隐有些发臭了。 他本应被掩盖在地下室,永远痴望着那扇出不去的门,但门现在自己开了,一个端着灯台的男人走下来,缓缓进入了埃尔文的视野。 路远寒蹲在他面前,就着昏黄的灯光再次打量起这张绝望而癫狂的脸,发现尸体放得太久,他脑袋上的窟窿已经生了虫。蠕动的虫身从埃尔文的口腔中掉下来,顺着舌尖往下爬行,薄薄脸皮下的血肉基本上已被蛀空,紧贴着骨头,让他看起来异常枯槁。 第一次看见这张脸时,路远寒心中充满惊恐疑惑,甚至都没来得及仔细看埃尔文长什么样,就将吃剩的残骸丢进了地下室。 现在他端详着,态度极为认真,就像要将对方的长相刻进脑海里一样。 “好吧,埃尔文……” 路远寒微笑起来。 他拿起锯肉刀,掌根把持好下手的力道,将锋利的刀刃径直碾进尸体的肩膀,一寸一寸向下缓慢切割着血肉和骨头,直到将那条胳膊从身上卸下来,才放进旁边的箱子里,如此重复着单一的工作,把埃尔文剩下的头颅、躯干和手脚都用密封箱装起来。 事实上那些骨头并不好锯,稍微一用力,就从皮肤下涌出大量黑血。 因此锯完第一条胳膊,路远寒就换了工具,用一根极为坚韧的钢丝穿过骨髓前后两端,反复摩擦着锯下肱骨、股骨和颈骨。这样一来,切割出的断口不但很整齐,甚至还有一种赏心悦目的美感。 他摘下橡胶手套,将沾满污迹的作案工具扔进盛着尸块的箱口中。 “等我解决了自己的问题,会再给你买一间诊所的。” 埃尔文的问题是解决了,等会搬出去处理就好,毕竟霍普斯镇的下水道有很多管口,每一条都通往地海。 但那把从缉察队身上夺来的枪,以及记载着神秘巫术的通灵书却还在路远寒面前摆着。 路远寒首先将枪支收了起来,对于那本书,本能让他抗拒着打开阅读,却又忍不住走过去,只是指腹一抚上书脊就开始轻轻地颤抖,连寒毛都不自觉竖了起来,似乎在畏惧着什么。 忽然间,一阵阴风吹过,将纸页哗啦啦翻过去十多张,停在了鲜红的魔咒上。 上面的纹理极其清晰,正是埃尔文死的时候,身下由血液铸成的图案。只是凝视着它,路远寒就感到一阵阵寒气从脚底涌起,连视线都变得模糊而灰暗,仿佛有无穷的幽影在身边徘徊游动,吞噬着他的理智和情感。 他猛然闭上眼睛,将书扔到了一边。 没想到正好落在密封箱里,摊开的书页覆盖着腐朽的头颅,在路远寒的注视下,那些已经被砍得稀碎的肢体又缓缓活了过来,试图逃脱命运,只是无论它们如何挣扎,也爬不到箱檐的高度。 他伸手拿走通灵书,还在蠕动的肉块瞬间砸在箱子里,死气沉沉地不再动了。 看来这本书确实是一件异物,有着起死回生的神秘力量,但实在是太危险了,就算无法将其压制,至少也不能把隐患留在身边。 路远寒拿起一个黑色袋子,将通灵书装了进去。他将枪管放进密封箱,亲手合上箱盖,在封口处钉上一个又一个钢钉,直至边缘严丝合缝地对齐。从他掌心延伸出的触手灵活地缠住四角,拖着沉重的箱子,一级一级带上楼梯。 从今夜之后,地下室的秘密就不再能威胁到他,而他也将不再畏惧缉察队的审查。 此时正值夜深人静,街道上只有几盏路灯还微弱地亮着光,在阴雨拂打下显得极为昏暗。没有人注意到有一个箱子被扔进了下水道,随着污秽的脏水流向了不为人知的地方。 处理完这些东西,路远寒没有停下脚步,他来到霍普斯大教堂前的某处枯树下,用惨白的指节一捧一捧刨开土壤,将包裹着硬物的袋子埋了进去。深红的泥土掩盖了异物,将这个秘密埋葬在了天主的脚下。 在那一瞬间,他感觉到有什么沉重的东西被放下了。 身后传来狺狺不断的狗吠,路远寒转过身,蠕动的黑色从他脖颈下迅速扩散,猎猎飞扬的披风下,裂开一张急需填饱的嘴巴。 第17章 义眼 夜色昏黑,雨虽然停了,但那股潮湿的气味还萦绕在地面上,凝成一层薄雾,顺着路灯的杆身缠绕而上。无名的死寂笼罩着旁边的建筑,那是一栋两层楼高的诊所,不过窗户和大门都紧闭着,像是很久没有人居住了。 倏然间,门轴扭动的摩擦声响起,诊所的门开了。 一个亚麻色头发的男人从诊所内走出,锁上前门,将停止营业的牌子挂在了门口。再过十个小时,这间诊所将被房屋租赁中心的人收走,最终的售价定在了四千八百帝恩币。 这并不是笔小钱,能够用于做很多事,比如……一次永不终止的航行。 男人匆匆走过,从街旁的玻璃中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一袭修身的黑色燕尾服,戴着白色手套,手上提了一个较大的箱子。他的额头略宽,发梢微微卷起,目光清朗,看起来略有一丝不拘小节的英气。 箱子里装着用四千帝恩币换到的等值金条,五百帝恩币的钞票,以及手术需要用到的各种器具。而在他西服的口袋中,还塞着一张前往翡翠港的船票。 船只两小时后从九号码头起航,现在还有一些充裕的时间。 男人来到秘语者酒吧,在吧台旁随意地坐下,翻看着今天的推荐酒单。随着视线掠过一个个名字,很快他就有了决断,他点了一杯狂欢黎明,十五先令,既不昂贵,也不至于消费太低。 酒保把盘子端上来,刚要转身,却被男人开口叫住。男人给了点小费,托他将一封信交给自己的表弟,也就是奥斯温·乔治。 那位客人也经常来,酒保记得他的长相,因此并没有多做犹豫,就应下了这桩差事。他留意到男人手中提着的行李箱,在酒吧实在是太显眼了。 酒保问:“您要去哪里吗?” 男人正在喝酒,听到这话微微一笑,从他面上表现出某种神秘、难以言喻的狂热崇拜: “啊……是的,我刚才卖了诊所,但我认为这一切是值得的。我即将前往海上,聆听神谕,这是伟大存在为我指明的道路,我将追随祂,直到天国降临的那一天。” 酒保吃了一惊,没有跟着附和男人的话。他知道对方似乎有着宗教信仰,却没有想到已经到了这种程度,要知道他表弟已经成为了猎魔人,而猎魔人对异教徒的容忍度近乎为零。 好在男人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就准备离开了。他甚至还在秘语者挑拣几番,买了一些防身用的材料,才前往港口验票。 他买的是一等票,在轮船上有单独的房间。不过男人并没有急着回房间,他坐在船尾的休息区,悠闲地看着甲板上的人们搬运货物。许多买了廉价船票的人没有房间,只能跟着物品挤在货舱,而这就是他们所需要承受的代价。 探照灯映照着船上的情况,黑色的海水下似乎有某种鱼群游了过去,让那团阴影显得越发浓重。尽管地海的狂暴与危险人尽皆知,却还是有着悍不畏死的家伙试图挑战它,而他们通常都会以惨烈的下场告终。 此刻,登上这艘船的人,心中都怀着不同的想法。 钢铁制造的船身在海浪中飘浮不定,随着收锚逐渐上浮,在地海上行驶,需要一万分的谨慎与勇敢。汽笛鸣响,阵阵蒸腾的白雾从管口涌出,推动轮船向着黑暗前进。没人注意到船尾有一个人纵身跃了下去,在海水中卷着箱子迅速游上了岸。 “哗哗,哗哗……” 浪潮拍打礁岸的声音一阵接着一阵。 浅色的假发落在海水之中随波远去,露出底下黑色的发丝。随着燕尾服被抛进海中,男人湿漉漉穿着白衬衫站了起来,紧贴的衣服勾勒出肌肉的轮廓,他的身高、体型以至于容貌都开始一点一点变化,直到定格在一张属于猎魔人的脸上。 路远寒打开被水浸透的行李箱,迅速清点了金条的数量,一根不多,一根不少。他拧了拧发尾的水痕,在那冰冷的海水中游泳并不是什么舒服的体验,浪涛激荡,退下的余潮险些将他卷走。 好在他的计划完成了,以后就能在霍普斯镇拥有一个正常人的身份了。 由于恢复了自己的体型,埃尔文的衬衫对路远寒来说就有些小了,让他感觉处处紧绷。他提起箱子,离开了港口,将它在家中藏好,又换上提前准备好的制服,去了秘语者酒吧。 看到这个黑发的年轻人,酒保走了过来,将信封交给路远寒,并告诉了他埃尔文出海的事。 他斟酌着措辞,希望不会触犯到这位猎魔人的禁区,好在对方表情平缓,看上去并没有生气。 路远寒点了一杯麦芽酒,对他说道:“我大概知道一点,埃尔文提前几天就让我在看房子了,不过我也没想到他会卖掉诊所……至少我还有一部分积蓄,够付这几个月的房租了。” 他这话倒是真的。 威尔斯给的账户里还有四百多帝恩币的积蓄,路远寒在红十字街租了间单人公寓,半年续约一次,押金和租费共计三百帝恩币,他又添置了些家具,因此账户里只剩下寥寥十几帝恩币。 想到这里,路远寒打开信封,里面赫然是一封道别信和五百帝恩币的钞票。 信中的内容与酒保所知道的大差不差,这五百帝恩币,正是埃尔文给表弟留下的生活费。路远寒垂下眼看着熟悉的字迹,似乎有些伤感地叹息了一阵。要模仿埃尔文的笔迹,可费了他不少力气。 从现在起,埃尔文不会再回到霍普斯镇了,他或许会成为海上的一个传说,或许会出现在海难事故的名单上,但不会有人再去追究他的下落。 路远寒收好信封,指肚摩挲着酒杯的细柄。选择搬到红十字街,当然有他的考量。 新公寓虽然距离秘语者酒吧和猎魔人协会都不是太远,可能需要保持警惕,但远离了缉察队需要排查的那一片区域,这就足够了。 他手中攥着上次得到的纸条,自从得到工匠的联系方式后,路远寒就一直在为攒钱而努力,甚至出生入死。现在有了四千多帝恩币的收入,终于可以请对方出面制作义眼了。 工匠的联系方式很奇特,路远寒按着纸条上的指引穿行过几条废弃街道,终于在一座屋檐下找到了纸条所提到的乌鸦。 此刻他正戴着鸟嘴面具,一对尖利的黑喙异常显眼,以至于那乌鸦见到他扇了扇翅膀,似乎是在困惑。路远寒在它脚上绑了一张五百帝恩币的支票,这是预付费,而剩下的一千五将在和工匠见面后交付。 在路远寒的注视下,乌鸦迅速飞走,过了片刻又携着纸条飞了回来。 路远寒解下纸卷,上面没有写别的,只说让他跟着乌鸦,就能到工匠的制造室了。黑影从头上掠过,他望着远去的乌鸦,立刻跟了上去。 乌鸦的黑羽跟夜色近乎融为一体,路远寒需要时不时确认一下它的踪迹,才能保证不跟丢。 片刻后,乌鸦慢悠悠停在了房檐上。 打量着眼前普通的平层小屋,路远寒礼貌地敲了两下门。 随着一阵奇怪的响动,房门应声而开,开门的竟然是一只从屋内探出来的机械手,它肢节细长,由一段段钢管衔接而成,齿轮上油味浓重,在客人进来后又贴心地带上门,咔咔转动着收回了工作台。 屋内的金属制品相当多,各种精密的仪表器械摆放在靠墙的位置,不时有蒸汽从头顶的管道内穿过,由各个阀门控制着。路远寒走在其中,终于在火花四溅的工作台前看到了他要寻找的那位工匠。 对方满鬓花白,似乎已经上了年纪,只是一双臂膀格外有力,正用高温焊接着金属丝。 在路远寒打开箱子,露出里面的金条后,他才停下手中的工作,从厚重的机械面罩后露出一只眼睛,看着路远寒开口问道:“要什么?” 路远寒稍加思考,提出了自己的要求,最好是一双耐侵蚀、不会腐坏的义眼,备选则是将离体的眼球制作成可以佩戴的标本。 他的话听着很古怪,工匠打量了路远寒好一阵,伸手指了指旁边不远处的玻璃柜:“自己挑,都是由一种高温煅烧而成的生物玻璃制成的,树脂的在另外一个柜子里,但那不符合你的要求。” 路远寒走过去,一双又一双颜色绮丽的眼睛躺在展柜中,用冰冷无机质的视线望着他,玻璃的材质在灯光照耀下显得剔透、光滑,逼真得仿佛并不是人为制造,而是从生物的眼眶中摘取下来的一样。 他最终选了一副深蓝色的义眼,与现在的瞳色相近,只有在光源照射下才会显出海潮般的颜色。 而它的售价是一千九百帝恩币,相当于还要再付给工匠三千四百帝恩币,路远寒心如滴血,只能庆幸箱子里的金条足够支付他的义眼。 结完账后,工匠告诉路远寒,要根据他的眼窝大小再对义眼进一步调整吹制。 路远寒想了想,闭着眼睛摘下面具,要求对方摸出他的眼窝大小。工匠虽然疑惑,但也知道这人的身份恐怕很有问题,大概估测出了范围,就将他买下的义眼重新烤好,告诉路远寒应该如何正确佩戴。 最好的方式当然是由工匠帮忙佩戴,不过刚才摸到的触感还残留在指尖,让他闭上了嘴。 一对眼球分明完好地待在路远寒的眼框内,甚至还在微微颤动,显然没有萎缩失活,这人却要更换义眼,情况实在是非常诡异。 那双眼睛虽然闭着,却像是在阴鸷地注视着他。 第18章 下墓 在霍普斯镇以东数十里,有一座矗立了上百年的城堡。那座古堡置身于幽静的森林之中,沿着流动的河水走到尽头,就能看到属于罗德里厄家族的建筑:塔楼盘错,石壁雄伟,构造得极其奢华,一个又一个尖顶仿佛剑刃指向阴霾笼罩的天空,美丽而充满绝望,在黑暗中散发着荡人心弦的气息。 在这座寂寞的围城中,生活着一群怪人。 他们容貌出众,衣着华美,连用餐的刀具都是由纯银制成,雕刻着繁复的花纹。他们每一个都是罗德里厄的继承人,生来就拥有旁人艳羡的一切,城堡中侍奉的仆人只是打翻了水,就会被他们用酷刑处置。 尽管如此,仍有人不顾那些被扔出去鲜血淋漓的尸体,想要成为罗德里厄手下的拥趸。 在这华贵的表面下,同样有着惨痛的代价。 罗德里厄家族百年来深受一种遗传病的折磨,他们到了某个年纪,就会面色发黑,重病在床,从美丽的贵族变成面目恐怖的病人,在癫狂中逐渐死去。其中,女性的寿命不超过四十岁,而男性则活不过三十五岁。 据当事人说,那些临死的罗德里厄都被一种诡异的幻觉缠着,他们在床上喃喃着说:“看到了、看到了……” 当别人问起看到了什么,罗德里厄们却又无法描述出具体的内容,只是说门要开了,他们马上就要到那边去了。 而死去的尸体无法下葬,在不到一周内就会迅速腐烂肿胀,因此只能送进焚烧炉,烧出的焦灰被倾洒进河中,随着幽幽的流水远去,仿佛这样做就能让诅咒远离。 怪病折磨了这个家族上百年,直到前段时间,雨水冲垮了城堡附近的一处矮坡,洞口坍塌,露出底下的陵墓入口。罗德里厄的现任家主认为,这座神秘的墓穴就是噩梦的来源,他们所遭遇的一切不幸,都是被里面的东西诅咒了。 为了解除诅咒,他重金发布委托,请了六个人前往地下墓穴探索。 无论事情办得如何,每个人都有八百帝恩币的酬劳,在墓穴中探索到的东西也归他们所有,罗德里厄家主只要求他们找到诅咒的源头,并想办法解决。 此刻,被雇佣的一行六人齐聚在墓穴入口,倾听着罗德里厄家主的介绍。 面容英俊,却异常消瘦的男人挥了挥手,让仆人将探照灯和一些必要工具分发下去。他那突起的双眼扫视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各位,事情就是这样,只要能为我们解决诅咒,罗德里厄会保证你们后半辈子衣食无忧,请吧。” 路远寒接过工具,悄无声息地打量着队伍里的其他人。 尽管罗德里厄家主在秘语者发布了委托,但这里并不全是猎魔人,其中有一个披着黑袍的巫医,一个身上被机械物填充的改造人,一个据说刚从海上回来的独眼肌肉男,剩下的两位则佩戴着猎魔人徽章。 “第七小队,戴维斯,欧文。” 那两名猎魔人朝着路远寒走来,个头略高的那个是欧文,脸上有些雀斑的则是戴维斯。他们身份特殊,在这种情况下最好和同伴协作,因此对其他小队的同事释放出了善意。 路远寒朝他们笑了一笑:“第九小队,奥斯温。” 他报上名字,却没想到让那两人吃了一惊,转过头交换着眼神。 路远寒虽然不知道他们听说了什么,但也没有过多在意,蹲下去观察着手杖一端沾上的土壤:洞口处的土质略显疏松,因暴雨浇灌而沾满泥水,基本上呈深褐色,发黑的地方散发出刺鼻的腥臭味,像是被尸体分解出的液体浸透,也难怪罗德里厄家族认为下面是座墓穴。 “各位,我们一个一个下去吧?” 机械改装人开口了。他沉闷的声音从金属外壳下传来,脑袋上的齿轮不断转动着,从某根细管下不断喷出蒸汽,就像在呼吸一样。 罗德里厄家的人已经走了,他们确实应该开始工作了。至于谁先下去倒是没有争议,虽然他们有着竞争的关系,但在一开始探索的时候,需要先熟悉环境,才能找到墓穴中潜藏的财物。 望着漆黑的洞口,路远寒走上前,将探照灯的光打下去,看到一片较为平整的地面,确认了底下并不是太深。他用手杖勾着探照灯的提手缓缓放到了地面,随后翻身而下,稳当地落在地上。剩下几人也陆陆续续下了墓,开始了他们的探索。 这座墓穴不知道被尘封了多久,几人走进墓道,空气中遍是一股潮湿且腐朽的味道,从洞口灌进来不少雨水,在灯光的照射下,像是一片蜿蜒向前的血迹。 那个独眼的男人走在最前方,看起来颇为急躁。戴维斯刚想提醒他墓穴中可能存在着各种机关陷阱,男人的右脚就踩上了一块凸起的石砖。 只听铁链滑动的声音唰唰响起,一排充满钉刺的滚轮被吊着从上方砸过来,但男人反应很快,向着旁边一扑就躲过了机关。而那滚轮来回晃动几圈,才慢慢停了下来。 他虽是逃过一劫,却引起了队伍中其他人的不满。毕竟前方不知道还有多少危险在等着,要是次次都触发机关,他们就是有一百条命都不够赔在这里。 欧文看了眼其他人的脸色,率先开口说道:“兄弟,大家都想尽快探索,但是你这样一直莽撞下去,未免有点不厚道吧?至少先熟悉了地形,再做其它事。” 独眼男人面色阴狠地转过头,似乎是想张口骂人,瞥见欧文腰侧的配枪,又把话压了下去。 接下来的探索仍然是他打头,但是欧文紧随其后,有猎魔人在身后时刻看守着,独眼男人安分了一些,在众人的提醒下避开了几处看似寻常的机关。 然而这些陷阱只是一道开胃菜,随着墓道深入,鳞次栉比的长廊出现在他们面前,如蛇群盘绕般一条紧衔着另一条,而从那些墙壁上渗出诡异的颜色,在微弱的气流下颤动起伏。 路远寒仔细观察,才发现它们竟然是无数人骨堆砌而成的,被拆下来的骨头彼此交错,缝隙处则由骨渣和碎片填满。 而要修建这么多堵骨墙,恐怕将半个霍普斯镇的人都坑杀在这里也不够。 其他人也意识到了这座墓穴的不寻常,但此刻没有一个人想要退缩。墓葬的规格越高,相应的陪葬品也会越价值连城,不光是独眼男人的呼吸急促了起来,路远寒留意到,那个巫医似乎在黑袍下藏了什么,手腕处正有东西顺着他的衣角蠕动。 独眼男人问:“走哪一条道?” 他们面前有三条通道可以走,只不过每一条通道都幽深黑暗,看上去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在这种难以分辨的情况下,机械改装人率先站了出来。他从身上拿出三个小齿轮,颇为费劲地弯下腰,让它们朝着不同的方向滚去,并说听到那些齿轮骨碌碌的响声,便知道哪一条道好走了。 随着齿轮消失,最左边的那条传来响声,而剩下两条走廊则保持着寂静,声音仿佛被黑暗中的某种东西吞噬了一样。 所有人的面色都不是太好看。他们朝着左边的通道走去,灯光照亮了里面的情况,而看到的东西也让他们感到一阵脊骨发凉。 这条走廊内的空间很狭窄,两侧墙壁上修建了不少坑洞,每个坑洞内都容纳着一具尸体,其中有妇女、幼童、牧师、军官……他们的脖颈被吊钩悬挂着,钉在洞中,而尸体头部下垂,如同在默默祷告一样。这些尸体密密麻麻地占据了整条通道,想要到对面去,就必然要从他们当中走过。 巫医打量着他们的尸首,似乎有了判断,用干涩嘶哑的声音说:“这应该是黑死病时期的人。” 众人了然。 在黑区这样的环境下,瘟疫并不是什么少见的事,黑死病曾经杀死过无数人,病症的后果比畸变更让人难以承受,只不过上一次黑死病盛行,已经是数百年前的事了。 被这些干瘪的尸体围着,他们不由得放满了脚步。路远寒忽然感觉到耳朵很痒,他伸手去摸,从耳廓内摸出一只蠕动的小虫。那虫子体表呈血红色,张口咬住了他的指尖,贪婪地吮吸着伤口渗出的血滴,只不过很快就痉挛起来,打着颤摔在了地上。 路远寒卷起袖口,又发现不少同样的小虫,只是沾了血的虫子都死了,而尸体还趴在他的胳膊上。 他抬头望去,看到欧文和戴维斯的脖颈上也有这些小虫,那些虫子喝饱了血肉,因此显得油亮涨大,正缓慢地朝着他们头皮爬去。 路远寒面色一沉,开口提醒:“小心,有虫子在我们身上!” 前面的人还没来得及回头,某具尸首的嘴巴忽然张开,从中飞出一只体型颇大的怪虫,扑到了独眼男人的脸上。 男人顿时惊叫起来,伸出的手指抓在脸上,想要将怪虫拿下来,那些锋利的钩足却扒得极牢,在他两颊上扎出一个又一个渗血的窟窿。在他的搔抓之下,那条虫子终于动了,竟然朝着他的口腔钻去,而头部已经进去了大半,缠着他的舌头露出了尖牙。 独眼男人惊恐万分,由于说不出话,只能呜呜地喊叫着。就在这时,一双机械手迅速伸长,精准无误地钳住还在攒动的虫子,从男人嘴巴里拔了出来。 那怪虫非常诡祟,落地的瞬间就要振翅飞走,然而机械手的掌心分开,从中冒出一圈高速转动着的锯条,血肉横飞地将虫身碾碎了。 第19章 开棺 那怪虫被碾碎后僵而不死,仍然抽搐了片刻,才消融成一地血水。看到那诡异的模样,几人急忙将身上的血虫摘下,才发现这些食人血肉的虫子已经蛰伏了一路。 戴维斯忽然惊叫一声,原来那虫子已经钻进了他颈后的皮肤内,如同一个肿块顺着脊椎缓缓游动。随着欧文用匕首帮他将血虫挑出,一截血管也湿漉漉从伤口带出,正不断往外滋血,哪怕用衣物盖住也止不住鲜血如注。 正当众人一筹莫展之际,巫医走上前,将一滩焦黑的不明物质贴在了戴维斯背后,那东西像是有着活性,竟然朝着他的伤口依附而去,让伤情立马得到了遏制。 戴维斯顿感一阵惊奇,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听着他的话,巫医面上浮现出一个诡谲的笑,两条干枯如腐树的手臂随着这阵笑声而颤动起来:“放心,只是一种神秘的祝福,它会保佑你不被邪祟的力量所侵蚀。” 路远寒皱了皱眉,他能感觉到自己体内的触须在躁动不安,正渴望着一涌而出,却不知道引起这股骚乱的源头是什么。他用怀疑的态度审视着队伍中每一个人,甚至是已经融化的虫尸,直觉提醒着他这趟地下墓穴的探索有蹊跷,远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 经过刚才那么一遭,众人前进时都变得谨慎了许多,好在剩下的尸首内部没有怪虫寄生,忽然间,远处的某种物质将灯光折射了回来。 路远寒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座闪着幽光的玻璃棺。 与其说是棺材,倒不如称之为展柜,因为它的尺寸实在太小,其中浸满了淡黄色的液体,在水中沉睡着一具高度不腐的尸体:那是个大约两岁的女童,鬈曲的发丝紧贴在光洁的额面上,睫毛盈盈沾水,被一支同样防腐处理过的蔷薇钉在棺中,显得美丽而安详。 看到这具尸体的瞬间,他就明白了事情的真相。显然,这是一个制作精细的木乃伊标本,而坑洞中那些垂首祷告的尸体,则是失败的试验品。 他们虽然还保持着大致的形体,却已经没有了充盈的血肉,自然不能与那具栩栩如生的童尸相比。 欧文似乎也有了猜测,面色凝重道:“这是……” 他的目光一顿,注意到了玻璃棺中盛着的红玛瑙,那东西外表就如石鱼,内里中空剔透,悬着的水胆里呈现出血液般的鲜红,在腔壁内熠熠生辉,一看就是个不可多得的宝物。 在场几人皆是露出了异样的神色,独眼男人率先奔向玻璃棺,然而刚帮过他一把的机械手紧缠住了男人的小腿,瞬间就将肌肉威猛的大汉放倒在地。 机械改装人踩着他的手臂跨了过去,随着砰砰几声震响,欧文开枪了,弹壳陷进金属里打出一个一个凹坑,趁着对方转身抵挡,戴维斯默契地俯下身滚了过去,掌心抚摸上了冷冰冰的棺盖。 “等等!万一那是镇压……” 路远寒高喝出声,然而他的话只说了一半,戴维斯已然将玻璃棺打开,戴着手套从防腐液中捞出了那颗血胆玛瑙。只见棺中童尸的眼皮轻轻颤了颤,似乎是想要睁开眼睛,只不过这异象转瞬即逝,又恢复成了让人毛骨悚然的寂静。 “镇压什么?死缠着罗德里厄一直不放的诅咒吗?” 戴维斯摇了摇头,将玛瑙放进提前准备好的封存袋里,而欧文已经控制住了剩下的人,显然这两人有备而来,并没有打算让其他参与者在这次探索中分一杯羹。 欧文用枪管指着其他人,很是虚伪地笑了一笑:“抱歉了,各位……并不是我们要垄断墓穴里的宝物,只是有的东西很危险,你们不应该碰。要是大家听明白了的话,我们就继续探索吧?” 他知道奥斯温·乔治同样有枪,只是作为猎魔人,欧文觉得对方并不会在这件事上忤逆自己。再古怪的新人又如何,总不能为了利益而对前辈下杀手。 摔破了脸的独眼男人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用仇视的目光望着所有人。机械改装人则沉默地在原地站着,从他隐藏在厚重镜片内的眼中很难看出什么情绪。 看没有人提出意见,欧文又开始催促他们继续探索,几人正要绕过玻璃棺,忽然从墓顶上砸下一根巨大的石桩,自上而下贯穿了戴维斯的躯体,他的眼球爆裂而出,温热的液体喷溅在所有人身上,那装着血胆玛瑙的袋子也滚在地上,被稀烂的肉糜淹没了。 那一瞬间发生的事情太快,以至于过了几秒,剩下的人才感受到脸上缓慢流下的鲜血。 沉重的石桩将戴维斯硬是捣成了两半,此时还镶在地面,用一双雕刻出的眼睛注视着僵住的众人。那并不是属于活物的眼睛,却没有人敢轻举妄动,谁都不知道墓顶会不会再降下一根石桩,将盗墓者都碾死在这里。 戴维斯死了,反应最大的是他的队友欧文。 他难以置信这座墓穴中的危险竟然是即死性的,刚建立好的局面转瞬倾塌,眼见独眼男人伸手向着戴维斯身上的配枪抓去,欧文顿时反应过来,毫不犹豫地开了枪,将男人的掌心打出一个冒着黑烟的窟窿。 “啊啊啊啊!” 男人的惨叫声响彻了整条走廊。 在一片混乱之中,路远寒拿起袋子,以极快的速度将血胆玛瑙倒回了玻璃棺中,随着他将棺材盖合上,从头顶轰隆隆传来的响动也停了下来,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具小小的童尸倚靠着玻璃棺睡得安详,就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一样。 想要趁乱夺枪的男人被子弹射穿掌心,已经失去了反抗能力,正伏在地上捂着伤口不断喘息。见欧文面色阴狠,似乎还想要对其他人动手,路远寒当机立断,举枪指向了他的太阳穴:“冷静点,我的枪只会比你的更快。” 欧文和他僵持片刻,最终慢慢放下了枪。 同伴的死亡换得了短暂的平衡,五人一边前进,一边微妙地保持着彼此的距离,巫医打量着石桩下残缺不全的尸体,像是有些遗憾地叹了一口气。 绕过这座玻璃棺没多久,就到了走廊的尽头。原来这墓穴不止一层,走到头了还有洞口,数道台阶盘旋而下。 几人下到二层,发现这里的空间远比上面要大得多,庞大的石柱上刻着某种神秘未知的图腾,在灯光照射下,彼此错落有致地构成一座柱廊,从楼梯口远远望去,简直像是走进了地下的巨型宫殿。 看不见五指的黑暗在这层墓道内蔓延,就算有再多的齿轮,也无法在这片区域中指出方向。 路远寒拿出罗盘,想要辨别一下方向,却发现此地磁场紊乱,指针不稳定地到处乱飘,也只能先收了起来。他握着手杖,控制好力度在地面上划下一道叉痕,不至于让人看出异物的影响。 他对其余人说:“每走十步做一次标记,只要回头对照前面的痕迹,就能判断出走的是不是直线了。” 路远寒的要求是让欧文走在前面,这样一来,他做标记的时候就不至于被人从背后偷袭。由于刚才发生的事,其他成员都没有意见,欧文也只能照着他所说的去做。 几人一边做着标记一边前进,在浓重如雾的黑暗当中打头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欧文手中持着探照灯,鬓角两侧已经隐约冒出汗来,一双眼睛警惕地环顾着前方的环境,提防着随时都有可能遇到的危险。 路远寒手上的杖端一顿,发现脚下的灰尘正在被震起,随着地面的颤动,一阵怪异的响动由远处逐渐逼来,像是马蹄踏过地面的声音。 然而这座地下墓穴百年都不曾见过天日,怎么可能还有活物的存在? “不好!” 路远寒朝着旁边闪去,其他人也反应过来,纷纷避开了那从黑暗中袭来的东西。只见一柄漆黑的长矛钉进地面,紧随其后的是一匹体型健硕的幽灵战马,那马背上坐了个披着铠甲重装的骷髅骑士,正用他那空荡的眼洞注视着这几个闯入者。 他抬起指骨,那长矛就从地上飞起,回到了黑骑士的掌心。 这具骷髅身高超过三米,比众人在墓室里见到的尸身都要强大,像是盯上了队伍最前方的欧文,朝着他的方向策马奔去。 欧文并不是会坐以待毙的人,一发现情况不妙就撒腿跑了,他毫不犹豫地拔枪扫射,然而造价不菲的子弹倾泻在那具骷髅身上,竟然一点效果都没有,被震得统统弹了回来。 马蹄踩塌的地面裂开数道缝隙,瞬间蔓延到了欧文脚下,让他摔倒在地。望着即将朝他劈来的矛头,一阵绝望在欧文内心升起。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闪过,打在了轰然落下的矛身上,两种武器彼此对撞,激起的气流瞬间荡开尘土,而后一段段碎裂的竟然是黑骑士手上的长矛。灵活窜出的机械手伸展开卷在欧文的腰侧,立马将他拖到了旁边。 路远寒握着杖柄的右手都被震麻了,他本不想暴露异物的存在,但眼前的情况太过棘手,不把敌人就地解决的话,恐怕他们无法继续前进下去。 他冷静地抬起头,对上那骷髅骑士的视线。 第20章 宝藏 黑骑士手上已然没有了长矛,此刻将目标换成了路远寒,脚下烧着黑焰的马蹄声势浩大地碾过地面,被手杖扫得高高扬起,让路远寒目光一闪:异物能碰到这匹幽灵马,那就是好事。 他朝身后的机械改装人喊道:“缠住这具骷髅的脖子!” 那人立刻会意,从他肩膀两侧各伸出一只细长的机械手朝着马背上的骷髅猛然挥去,一圈又一圈弹簧索极为柔韧地缠绕着颈骨,将黑骑士固定在了原地。 趁着那双骨节衔接而成的怪手正要撕开束缚,路远寒握着手杖扫出一圈弧线,竭尽全身力量,将杖端打在马蹄上。那双威猛的前蹄应声而断,幽灵马顿时跪在了地上,黑骑士无法控制地朝着前方栽倒,正等待着机会的路远寒一跃而起,用手杖对准那颗脑袋重重劈下。 在他这一击之下,骷髅的颅骨被砸得当场裂开,残缺的脑壳滚落在地面上,毫无生气,而没有了头的尸体竟然还在行动,撑着幽黑发亮的铠甲一步一步向前挪动。 直到路远寒将他身上每一块黏连的骨头都打散砸碎,再由巫医撒上某种驱邪的药物粉末,那名骷髅骑士才算是彻底没有了动静。 路远寒试验了一下,发现他的手果然触碰不到幽灵马的残骸。 那具骷髅虽然有实体,但他的坐骑却不是活着的生物,只有通过异物才能接触到它,要是没有手杖,恐怕只有机械改装人才能攻击到马背上的黑骑士。 在那种情况下,他们必死无疑。 路远寒捡起一块破碎的骨片,发现这东西的边缘极为锋利,甚至能够在石柱上划出明显的刻痕。他将能用上的骨片装进刚才拿到的封存袋里,至于那副铠甲,除了体型高大的骷髅骑士以外没有人能穿上,但就算如此,也是他们拿到的第一件战利品,现在的问题是应该怎么分配。 想到这里,路远寒站了起来,审视着队伍中的其他人。 独眼男人伤势严重,眼中虽然流露出一丝渴望,却没有再像之前那样急躁,显然也知道自己现在是群体中最弱势的一个,在这件事上没有话语权。欧文惊魂未定,正用复杂的眼神注视着路远寒,几次想要开口,却又面色难看地压了回去。 而巫医对这副铠甲似乎不感兴趣,唯一剩下的,就是同样参与到战斗中的机械改装人了。 从那略有磨损的金属外壳下,传来他沉闷的声音:“我愿意出一千帝恩币,买下这副铠甲。” 这倒是让路远寒吃了一惊,机械改装人出的数目比市场上异物的平均价格还要溢出一些,甚至超过了这次委托的报酬,看来这副铠甲对他有着非同寻常的价值,路远寒倒也不介意将东西让给对方。 “可以。”他点了点头,指着地上的铠甲,“但是你要怎么带走它?这东西应该相当沉重,你要是想放到楼梯口去,那就得循着标记往回走。” 随着机械改装人脑袋上冒出一股股蒸汽,他的双腿竟然被折叠起来改造成了一座金属平台,由两侧的履带牵引着他的移动,而那双机械手极为灵敏,拖拽重物也不在话下,很快就将铠甲搬到了平台上。 这倒是挺方便的,路远寒在心中点评。只是不知道他将身体机械化到这种程度,是不是请工匠改装的,要真是那样的话,恐怕需要相当高昂的费用,也难怪对方一出手就如此阔绰。 休整好的几人继续向前探索,心中都是万分警惕,在这种开阔空旷的环境中,任何一点细微的响动都会被捕捉到。 路远寒刚在地上做好一道标记,忽然听到欧文略显迟疑的声音:“这些石柱上的图腾有些诡异……” 他举着探照灯抬起头,将光线打在旁边巨大的石柱上,那些雕刻的痕迹经过数百年,纹路的缝隙间已经积攒了厚厚的灰,只能隐约看到扭曲的线条纠缠在一起。随着路远寒用手拂开灰尘,他也看到了浮现出的图腾:一只又一只眼睛从高处垂下睫毛,在它们的注视下,无数渺小的人类跪在地上,仿佛在祭拜着什么…… 路远寒思忖着,石柱上的纹路像是某种祭祀仪式,但这些图腾看起来相当古老,与上层墓道中黑死病的时期又有了断代。他内心的疑惑越来越浓重,难道每一层墓道都是在不同时期建造而成的? 他绕着石柱转了一圈,在背面发现了那些人祭拜的东西。神台之上,无数条长着吸盘的腿托起一团盘错蠕动的物体,脊刺上的头部被大小不同的眼珠和一张怪嘴填满,呈现出难以描述的诡异。 “咔咔……” 就在路远寒观察图腾的时候,石柱上方的眼睛也紧跟着他一点一点转动。 他意识到了那些视线的存在,却没有抬头直视上面的东西,而是提着探照灯远离了石柱,并提醒其他人也不要再看那些东西了。 然而欧文的视线却着魔一般黏在雕刻的纹路上,那些图腾有着蛊惑人心的神秘力量,在他眼中变得栩栩如生,让欧文面上的表情从困惑、惊疑逐渐转为喜悦,甚至到了痴醉的程度。 他试着解读图腾上的内容,飞快地说:“这些人似乎会将名贵的陪葬品带进墓中,那么跟着图腾的指引,就能找到这一层的宝物。” 听他这么一说,众人顿时都有了反应。柱身上的线条缓慢蠕动着,凝聚成十多只无形的鬼手,为他们指引着前进的方向。 独眼男人和欧文走得最快,已经走过了几道石柱,路远寒皱了皱眉,刚要叫住他们,却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僵住了,两条腿不受控制地朝着未知的方向走去,就像这具躯体里藏着另一个人,正要带着新生的血肉回到他的巢穴。 见其他人一个接着一个走上前,机械改装人却没有紧随其后,他拖着极为沉重的铠甲,那力量似乎推不动他的身体。他在原地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伸出一只机械手,弹簧索钩在路远寒腰上缠绕几圈,让他停了下来。 他看见这个猎魔人的皮肤竟然诡异地微微颤动着,片刻后又恢复了平静。 被机械手这样一拦,路远寒的腿还在试图往前走,思绪却已经重新运转了起来。他握紧手杖一端用力砸在旁边的石柱上,瞬间将半侧柱身打得四分五裂。 倾塌的石柱摇晃着朝一旁倒去,又撞断了相邻的廊柱,尘土飞扬,引发的巨响震耳欲聋,让前面几人也茫然地停下脚步,似乎摆脱了图腾的控制。 不知道谁的探照灯脱手而出,骨碌碌滚到一边,照亮了出现在他们眼前的场景。 欧文提到的陪葬品竟然真的存在,无数美酒珍馐、油膏香料倾泻一地,在耀眼的金沙中簇拥着一座又一座华美的雕塑,而在雕塑背后,则是一艘仿佛航游在海水中的帆船,华盖下坐着身份高贵的主事人,几名舵手在前方驾驶,甲板上更是堆放着数不尽的珍珠翡翠。 欧文喃喃道:“图腾说的果然没错……” 他呼吸急促,面上浮现出一种不正常的酡红,已经不想再跟其他人废话,持着枪就冲向了那艘满载财物的帆船。独眼男人和巫医跟了上去,机械改装人将铠甲放下,此刻也在周围搜寻起需要的物品。 路远寒却没有动,眼前的一切确实唾手可得,要是能将这些宝藏带出去,想必后半生都不用再冒险了。 但同伴的表现让他心存疑虑,欧文城府颇深,不是一个头脑简单的人,现在却比独眼男人还要狂热,那就意味着图腾的影响并没有消失,仍然盘旋萦绕在他们身上。 他蹲下去捻起一撮金沙,这些细小的颗粒看上去既梦幻又华贵。路远寒松开手,金沙竟然没有从指缝流下去,而是黏在了他的指腹上。 路远寒面色一变,再仔细看去,他手上哪里是什么流光溢彩的金沙,而是翕张的虫卵。 近乎透明的薄膜下覆盖着幼小的虫身,这些密密麻麻的虫卵流淌在地面上,就像是在阳光照耀下闪烁的河水。 然而有两人已经上了船,路远寒用刀尖削下指腹上的虫卵,抬头望去,只见他们捧着的不是装宝藏的器皿,而是一截截血肉模糊的肠子与骨头。那两人已经满手血污,却还欣喜若狂地往怀里揽着腐臭的血肉,只是他们很快发现拿到的财物黏在手上,随之也就看到了伪装下的真相。 欧文和独眼男人满面惊恐,想要将手上骇人的东西扔出去,只是无论怎样都甩不开。那些断掉的肠子和骨头逐渐融化成几滩冒着黑水的糊状物,在两人的皮肤上腐蚀出无数个鼓囊的脓疱。 随着隆起的小包一个又一个爆开,惨叫声也不绝于耳。 见到这种怪状,其他人顿时也不敢再碰任何东西,迅速聚成了队伍。刚还富丽堂皇的大船现在已是一片沉着尸体的遗骸,忽然从不远处响起一阵空灵的声音,几双瘦骨嶙峋的鬼手抬着座车辇从黑暗中幽幽飘来。 只是那座驾上空荡无物,就像是有一个看不见的人坐在上面。 第21章 门后 那座车辇慢悠悠停了下来。奇怪的是,虽然除了那些鬼手什么也没有,路远寒却能感受到有目光正扫视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路远寒观察着眼前没有封顶的车辇,座驾通体由黄金制成,鬼手抬起的撑杆上雕刻着精细的纹路,只是上面的图案狂乱而诡异,在雍容华贵之下又有一种阴冷的湿气。两侧都有不少鬼手恭敬地抬着车,中间的座位却微微凹陷下去,仿佛被重物压着一样,让他瞬间想象到一座臃肿发胖的佛陀。 面对未知的情况,几人都没有轻举妄动,只是屏住呼吸,试着悄悄往后退去。 不知道是谁踩到了虫卵,卵壳黏腻破碎的声音从地上响起,那些鬼手像是得到了什么命令,随着车辇轰然落地,朝着欧文飞扑而去,迅速攥住了他的肩膀和四肢。 被抓到的地方浮现出乌黑的指痕,随后鬼手们将人抬起,欧文立刻开了枪,然而子弹对这些幽灵般的存在不起作用,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缓缓浮到了空中。 他的手臂和双腿被无数只鬼手缠着,朝着不同的方向用力拖拽而去,在众人惊悚的注视下,欧文像一片纸页被慢慢伸展摊平,随即被撕得四分五裂,从断口处喷涌出的鲜血下了一场骤雨,只剩那连着脑袋的躯干落在了地上。 而他血淋淋的右腿则被鬼手献到了车辇前,只见撕裂的肢体就像被人拿着一样飘到了座驾上,随即传来一阵剧烈的咀嚼声,紧接着是左腿、两臂……欧文绝望地见证着自己的四肢被吃掉,甚至还能看到那张嘴撕扯食物而在皮肤上留下的咬痕。 极端的痛苦让他说不出、喊不得,活生生成了一座血泊中的雕塑。 只是那怪物的胃似乎还没有被填饱,苍白劲瘦的鬼手再次袭来,拖走了还在嚷嚷着的独眼男人。他和欧文落得一样惨烈的下场,如同两尊肉制器皿安静地插在深红的地面上。 只是探了两层墓道,就已经死伤过半,这座地下墓穴的危险程度远超过了所有人的想象。 就在这时,巫医高举双手,嘴里含混不清地念叨着什么咒语,黑袍下弯曲的脊背也隆得越来越高,像是长了无数肉瘤,然而那些东西破裂时却发出了令人心悸的惨叫声,紧接着一道凭空出现的黑洞将车辇笼罩在下方,阴鸷的鬼手和佛陀都被吸了进去,那两具还在微微作颤的人彘也朝着缝隙飞去,一瞬间像是进了绞肉机,被引力撕扯成漫天的血花肉糜。 巫医召唤出那黑洞就跑了,显然也知道在场的人无一能够幸免。 路远寒见势不对,早就抱住旁边的石柱,紧贴着石壁躲在了柱身背后,借此来抗衡黑洞的吸引力。机械改装人被掀起到一半,紧急用弹簧索套住那艘船上的桅杆,在狂风呼啸下摇摇欲飞,而那桅杆隐约有些支撑不住,随时都有断开的风险。 这人到底是什么来路?路远寒揣测着。 经过一路的观察,他发现巫医身上的疑点最多:对墓葬中的财物不感兴趣,也不会参与到其他人的纠纷中,身上带着神秘的气息……直到巫医召唤出极其危险的黑洞,路远寒才确认他另有目的。 尽管巫医的身影已经缩小成了一个游动的光点,路远寒还是迅速捕捉到了他的位置。他回头看了一眼机械改装人,判断出对方马上就要死了,便从背后伸出无数条触手,勾缠着一旁的石柱纵身跃了过去。 重复几次之后,路远寒便追上了巫医。对方没有回头,似乎将他当成了墓穴内的邪祟,飞快地朝着下一层的洞口奔跑,二话不说就跳了进去。 路远寒收起触手,也跟着下了墓道。只不过这纵身一跃,竟然跌进了冰冷的海水中,潮水涌进他的鼻腔口齿,让路远寒连着呛了几口水,剧烈地咳嗽起来。这感觉格外熟悉,就像他从黑珍珠号跳海的那一次。 一个念头在他心中浮现:难道这墓穴并非完全封死,而是和地海连通的? 路远寒朝着旁边游去,水位很快变得浅了很多,他走上湿漉漉的沙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刚才跳进来时他的探照灯离身了,此刻正漂浮在水上,照亮了附近的区域。 路远寒看到不远处有座开了盖的棺材,棺身一半陷落在沙滩上,另一半则浸没在海水中。而那棺中是一具保存完整的骷髅,漆黑的骷髅头看起来极为不详,尸首的双臂抱着一个紫檀木盒子,上面还有着层层禁纹,仿佛在封印着底下那诡异的存在。 那是什么?他不由得向前靠近了些。 随着路远寒一步步走近,棺身上雕刻着的神秘文字也浮现在他眼前,看起来神圣而高贵,每一句都像是神主的诫言,与之前遇到的所有墓葬棺材都截然不同。 看来此处才是真正的墓室,路远寒想。 没等他看清棺身上的内容,就有人从旁边蹿了过来。巫医那浮囊可怖的脸庞在路远寒面前闪过,他的眼睛竟然一片煞白,完全没有瞳孔,涨起的血管一下又一下鼓突着,像是蠕动的爬虫。 路远寒没有和他争抢,看着巫医整个人靠在棺材上,颤颤巍巍地伸手打开了檀盒。 盒中托着的竟然是一条舌头,那条舌头已经沉睡了数百或者上千年,现在还鲜红欲滴,舌尖淌下湿漉漉的涎水,仿佛刚从某人的口腔里摘下来一样。 那盒子一经打开,就像是解除了封印,只见那条舌头颤动几下,被灌水泡胀了似的变得越来越长,看上去就如同一条蜿蜒的蟒蛇,湿冷地缠住了巫医的脖子,他越挣扎陷得就越深,直到在他脖颈肉里勒出上吊一般的绞痕。 “嗬嗬……” 巫医被掐紧的喉咙里挤出一声嘶哑又诡异的鸣叫声。 他脸上浮现出一片将要窒息的青紫色,而那舌头像是从巫医颈动脉上汲取着血液,在灯光下显得格外鲜艳。路远寒见情况不妙,已经做好了远离此地的准备,但那装舌头的盒子让他相当在意,要是它能容纳邪祟异物,按理来说也能容纳教会里的那根脐带。 路远寒目光一闪,悄无声息地靠近棺材,从地上揣起盒子就跑,而背后的舌头似乎并没有追来的意思,仍然厮缠着巫医不肯松开。 路远寒朝着远离海水的方向奔跑,片刻后看到了一扇仿佛从上古世纪遗留下来的门,在门后似乎有间密室。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这扇门,路远寒就感觉它在冥冥之中呼唤着自己,隐隐从门缝中渗出黑色的雾气。 难道这就是罗德里厄口中所说的门? 路远寒停了下来,要知道罗德里厄家族的人都是诅咒缠身,在临死前才看到的幻觉,他们所说的门也更可能是一种邪诡的存在。 他思考片刻,态度谨慎地从掌心伸出一条黏滑触手,搭在了门环上,随着那扇无名之门缓缓被推开,门后的密室也出现在了路远寒面前。密室内空间狭小,不过一间卧室的大小,看到地面上由鲜血铸就的图腾,他瞬间如遭雷劈,僵在了原地,连头皮都因震惊而隐隐发麻。 那本书真的离开自己了吗?路远寒一阵毛骨悚然,为什么通灵书里的法阵会出现在这里,出现在数个世纪以前的墓葬中…… 黑死病、祭祀之神、断代的墓室,这一切都冲击着他的认知,路远寒扶住墙壁,感觉到身体险些又要在刺激之下崩溃解体,好在他及时控制住了沸腾的触须,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 他的视线越过法阵,打量起密室里放着的十字架。那巨大的十字架上钉着某种生物干瘪的表皮,在木桩上隐约能看到黑色的痕迹。 传闻十字架是古罗马帝国一种处置叛徒的刑具,用于让犯人慢慢死亡,不知道那体型庞大的生物因为什么被绑在这里,又遭受了多久的折磨才死去。 就在路远寒思考之际,巫医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他竟然还没有死,一双煞白的眼睛已经被鲜血覆盖,看到那法阵就跪了下去,像是癫狂了似的仰天大笑着。那古怪的笑声到了他喉咙处就变成一阵模糊的嚎叫,巫医整个人瘫倒在法阵中央,黑袍下的身躯融化成一地血水:“伟大的、伟大的森之黑山羊啊……” “祢是万物之母,孕育千万子孙!” “恳请您赐予代理者行走世间的权限,揭晓生命的宏伟……” 在他越来越凄厉的惨叫声中,一团裹挟着无数血肉触手的雾气笼罩了这座法阵,从那浓雾后走出一只体型庞大的畸变物。 祂的前肢粗壮如蹄,像是鬈曲错乱的树身,躯干的轮廓酷似树冠,从那团块上延伸出无数黑色的鞭状触手,盘旋在狭小的密室,就像是一滩滴着黏液的黑云。祂躯干上裂开的大嘴一张,将信徒献上的血肉叼进去嚼得汁水迸溅,巫医那颗死不瞑目的脑袋砸在地上,被祂一脚碾碎。 第22章 眷者 路远寒旁观着祂尽情享用巫医的血肉,而祂也用那无数张血肉模糊的大嘴对着路远寒,就像在注视着他一样。 随着那沉重的兽蹄迈出法阵,路远寒迅速后退,身上的触手飞射而出,挡下了猛然朝着他脑袋抽来的黑鞭,两种湿滑而黏腻的触手交织在一起厮杀,难以分辨出哪条是他的,哪条又是怪物的。 在这样近距离的观察下,路远寒甚至能看到那些口腔里淌着血水的肉块、牙缝间鬈曲的发丝,腥膻发臭的气息扑面而来,将这些细节缝合在一起,就构成了祂吃人的飨宴。 只是祂的身躯并非渺小的人类能够比拟的,路远寒能感觉到触手上强硬无比的力道,他面色涨得通红,颈上已有盘曲的青筋突起,再撑片刻,就是不被对方的触手碾碎,他自己也要爆体而亡了。 随着他心念一动,从天而降的蜘蛛砸在了蠕动的肉团上。 那对螯肢紧咬在触手根部,毒液迅速顺着尖牙注入筋肉皮下,让那条触手表面浮出一个又一个脓疱,不受控制地开始痉挛打颤。 路远寒杀意毕露,缠在它表面的触手趁势盘旋而上,在根部越收越紧,瞬间将这条湿漉漉的腕足绞断,黑血迸溅,倾洒而出的血液泼了他一身,他从头到脚都被黏腻的肉糜覆盖,唯独一双眼睛在密室中幽幽闪着光。 他的触手勾缠着那截断掉的血肉,从表面裂开一张张具有细密尖牙的嘴,撕咬着怪物身上的触手。被吞噬下的肉团顺着血管输送到路远寒体内,在他强大的消化能力下迅速转化为可供利用的养分。 与之前那次吞食神嗣不同,路远寒生吃着怪物的血肉,却没有感觉到身体内有任何排斥。他猜测自己与祂是同源的,他们的力量都来自同一个地方,也就是墓葬中被崇拜着的存在。 森之黑山羊……路远寒默念着这个名讳。 那怪物显然被蜘蛛惹恼了,巨大如树冠布满褶皱的肉块震怒地起伏着,似乎想要张嘴咬住蜘蛛的下足。然而祂的触手都被路远寒牵制着,蜘蛛爬行时又极为灵活,直到祂的触手被一根接着一根咬断,那恐怖狰狞的身躯轰然倒地,也没能伤到蜘蛛的一根毫毛。 解决了面前的怪物,路远寒才松了口气,将正等待着他指令的蜘蛛送回了梦境。 那些触手已经填饱了他饥肠辘辘的肚子,但怪物的躯干仍然倒在地上投出庞大的黑影。为了防止对方死而复生,路远寒再一次放出密密麻麻的触须,让它们扫荡着这具尸体的残骸。 路远寒观察到,抛开祂黑树般的身躯,那极为粗壮的足部看起来就像是羊蹄,让他不由想到了秘语者贴的悬赏告示,上面对于月之镜守护者的眷族的描述,与这怪物极为相似。 难道巫医口中的森之黑山羊,就是所谓的月之镜守护者? 路远寒眉头紧皱,没有足够的证据,还不能断定他的猜想就是正确的。但那神秘的存在无疑已经延续了上千年,或者更久,从石柱上的图腾和这密室的存在就可以推断。 他思考着,罗德里厄家族又是因为什么才被诅咒缠上,在癫狂中看到了这扇门? 他的视线掠过十字架上干瘪的表皮,忽然间灵感涌现,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想。这间密室,不会就是黑山羊的信徒们为了处置背叛者而建造的吧?而且从木桩上那些诡异的痕迹来看,背叛者恐怕不是人类,而是一个浑身长满触手的怪物。 路远寒尚未理清头绪,眼前倏然陷入了一片漆黑,朦胧的雾气将他笼罩在其中。 此时此刻,狭小的密室仿佛成了无边无际的空间,他想要转身离开,身体却僵在原地一动不动,连触手都显得安静极了,有某种无形的力量在控制着他缓缓抬头。 路远寒看到一团不断翻滚的血肉之雾飘浮在上空,从那猩红的雾气中延伸出无数张淌着涎水的嘴、无数条湿滑发黑的触手,一块又一块隆起的肉团在雾气中蠕动溃散,不时凝成几条粗厚扭曲的前腿。而在这层难以名状的诡异之下,是无尽欲望的深渊,仅是触手的末端就足以扫平整个霍普斯镇,要是祂从深空降临在黑区,必将让大地都皲裂开来,而城镇也将陷进海水当中。 在看到祂的一瞬间,路远寒就失去了意识。 他隐约感觉到身体被某种巨大的触手托起,那种黏滑的触感让他以为自己置身在温热的卵壳里,诡异的液体依附着他的指尖,又蜿蜒着攀上躯干,朝着他的鼻腔涌去。 从鼻腔灌进喉管的液体顺流而下,在他的胃袋里翻涌激荡,仿佛一只鬼气森森的手从内部挤压着他的内脏,让路远寒咳嗽出几口乌黑带血的黏液。 他体内的触须被液体浸透,竟然开始滋长,像一颗又一颗种子在皮肤的掩盖下蠕动发芽,蔓延的枝叶代替了毛细血管,而那颗肉做的心脏被黑色的织网覆盖,钢铁一般镶嵌在胸膛正中央的位置。 在无边的黑暗之中,路远寒感觉自己在不断下坠、下坠,再下坠,那失重感席卷着他的周身,仿佛从高空一直坠落到了地心。 即将摔得粉身碎骨的前一秒,他猛然睁开了眼,发现自己还在密室中躺着。 路远寒挣扎着爬了起来,刚才看到的一切在他脑海中已经变得模糊不清,但他仍然记得那种对于未知的恐惧。他无法回想起对方的真容,但那庞大无名的存在似乎并没有敌意,否则也不会让他回来。 他的心情不由得有些沉重,这是否意味着自己已经成为了祂的眷者? 事已至此,路远寒索性不再多想,他深深望了一眼地上的法阵,随即带着盒子走出了密室。巫医的探照灯在门口放着,被他拿了起来,只是灯罩被海水浸过一次,散发出的光显得有些黯淡,路远寒必须加快步伐,才能在灯光熄灭之前回到墓穴入口。 路远寒一路疾跑着,这具身体被改造过一样变得迅猛而轻盈,就像是准备咬下猎物头颅的黑豹,浑身充满了力量感,他甚至感觉到隐隐有种要长高的趋向。 不过片刻,他就回到了那具棺材所在的地方。海水冲刷着棺木腐化的边缘,而那条舌头已经不知所踪,鉴于它那危险的表现,路远寒保持着高度的警惕,以免像巫医一样被对方缠着脖颈无法行动。 他走近棺材,看到在那具骷髅头顶上的地方镌刻着一行小字:费尔南·罗德里厄。 看来这是罗德里厄家族的一员,只不过按照墓葬存在的时间,恐怕是他们相当久远的祖先。路远寒盯着那黑漆漆的头骨,一时间有些犯难。他现在很擅长猎杀怪物,但要论起驱邪,确实是一窍不通,恐怕连巫医的小拇指都比不上。 他并没有纠结太久,毕竟罗德里厄家主给他们下达的任务是尽可能探索墓穴,并想办法解决诅咒的源头,无论事情成败都有报酬,将这枚头骨带回去也算是完成任务。 路远寒观察着周围的环境,确认并没有可以触发的陷阱后,才小心翼翼地用触手卷起头骨,将它绑在了背后。 他向着海水中走去,伸展开的触手吊着探照灯在空中照亮了来时的洞口,先将灯身放下,随后扒着地面边缘,将他的身体拉了上去。 这层墓道中的黑洞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那些神秘石柱倾倒一地,遍地都是破碎的肢体肉糜。 路远寒走在其中,忽然留意到一个反射着灯光的金属外壳,他走过去捡起外壳,才发现这是机械改装人的脑袋,脖颈处的断口血淋淋的,而他的身体早已被黑洞吸走。 看来这一千帝恩币是打水漂了,路远寒想。黑骑士身上那副铠甲也已经不见了,好在他拿到了檀木盒子,也不算毫无收获。 身上已经带了太多东西,路远寒便也没有再为他收殓。他轻车熟路地返回最上层墓道,趁灯光熄灭前离开了墓穴,雨水倾盆而下,罗德里厄家主那张惨白的脸也出现在了他面前。 那把伞下的脸庞消瘦而枯槁,嘴唇灰黑发紫,从深邃的眼窝中流露出一种阴郁的死气,就像是从墓中被剖出来的尸体。他盯着路远寒,充满斑点的眼睛缓慢无比地转动着,片刻后才开口问道:“就你一个人?” 任谁被这样注视着都不会舒服,更何况罗德里厄家主出现得相当诡异,就像是在他们走后又折返洞口,等待着那未知的结果一样。 路远寒却视若无睹,将那黑气萦绕的头骨拿了出来。 “其他人都死了。”他说得轻描淡写,“这是在最下层一具棺材里找到的,名字是费尔南·罗德里厄,你可以带回去查族谱,或者寻找什么解决的办法,但要先把报酬结清。” 一见到这颗头骨,男人竟然像被吓到了似的连着后退了几步,侧过身避开直视那骷髅,只是挥了挥手,让旁边的仆从拿走头骨,将一个箱子呈到路远寒面前。 路远寒打开箱子,里面赫然是数不清的金条。他抬头望着罗德里厄家主:“这似乎超过了我们约定好的报酬,先生。” “既然他们死了,那就归你了。你的任务……完成得很好。” 男人的声音在平静中微微发颤,仿佛他面前站着的是一个刚从地狱爬上来的恶魔。 第23章 保镖 路远寒没想到,失去了墓穴中所得的铠甲,出来后倒是捡了一笔漏。六人的报酬归他所有,共四千八百帝恩币,而他卖掉诊所也不过是这个价钱,就这样轻而易举给了一个雇佣兵,可见罗德里厄家族的底蕴有多么雄厚。 事情已经结束,他没有再留下的必要了。更何况男人看他的眼神如同看着一个幽灵,路远寒觉得自己再待下去,恐怕也只能让对方血压升高。 雨水顺着他乌黑的发丝滑下,一滴滴打在地上。怪物临死时浇灌在他身上的满身血迹,已经在海水中被洗刷得一干二净,只有他披风的下摆被浸得殷红,仿佛随时都会滴下血来。路远寒接过仆从递来的伞,返回了霍普斯镇。 经过这次委托,他的积蓄到达了五千四百帝恩币,这让路远寒心下略微有了一点底气。他将金条存进账户,又到秘语者翻看了一会悬赏单,才心满意足地回了红十字街。 与诊所在的那一条街道不同,红十字街的房屋相邻而建,或许是由于市集商铺都聚集在这一带,因此比霍普斯镇上其它地方都要热闹得多。 即使阴雨连绵,红十字街的居民也会在屋前撑起透明雨棚,在棚下点一盏灯,暖光幽幽照在地面上,落在棚布上的雨滴透过灯光照射,就如一个又一个斑斓的光点。 路远寒回到公寓的时候,正好碰到房东老太太出门。 她大约五六十岁,两鬓灰白,却是个很爱美的人,经常戴着一件千鸟格流苏披肩,看见这个修长而漂亮的年轻人,脸上顿时浮现出和蔼的笑容:“奥斯温,你回来了。要不要尝一点我刚炖的牡蛎汤?” 路远寒留意到,她双手带有厚手套,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似乎正想给邻居送去。 “好吧……辛普森太太,您真是慷慨又美丽。” 他本想说自己不喜欢鱼和海鲜,但考虑到这是在霍普斯镇,而他要入乡随俗,还是捧着那碗牡蛎汤坐在路边喝完了。而房东表现得更高兴了,就仿佛捡到了一只高傲的猫,猫赏脸喝了汤,就迅速回到他的小窝里去了。 路远寒正要开门进盥洗室漱口,忽然动作一顿,伸手从旁边的信箱里抽出一份褐黄色的报纸。 他不记得订过霍普斯日报,或许是隔壁订的,送错了才塞进他家门口的信箱。报纸上辟了一个板块,由加粗加黑的字体报道着最近流窜在霍普斯镇的连环杀手,据说已经犯下多起重案,被称为雨夜屠夫。 缉察队都没能解决吗?路远寒扫过报纸上的内容,若有所思地一挑眉,那这个凶手极有可能是感染者,又或者借助了异物的力量。 他并没有太过在意,随手又将报纸放回了信箱,在门口换下湿漉漉的外套和长靴,才进了家门。 路远寒现下住的这间公寓比诊所小了很多,但胜在家具都由他一手添置排布。他特意买了羽绒沙发,陷进沙发里的感觉让他仿佛回到了自己原本的家,路远寒躺下去,裹着条羊绒毯子就睡着了。 雨势渐重,淅淅沥沥落在屋外的幕布上。吊灯的光从窗帘的缝隙透进来一些,照在路远寒微微起伏的面颊上,隔着睫毛打出小片昏黄的影子。而他的触手从毯子下爬出来,仿佛一团蠕动的黑影,在墙壁上投下邪祟的痕迹。 “咚咚,咚咚!” 路远寒被敲门声吵醒的时候有点恼火,他开门一看,戴着眼镜的男人站在家门前,正用熟悉的眼神望着他。他以为自己还没有睡醒,抓了抓头发:“……你是怎么出现在我家的?” 格林表现得一脸坦然:“问窗口啊。” 窗口还真是一点隐私都不给猎魔人留,路远寒腹诽着,门外的湿气冷冰冰拂在面上,让他瞬间清醒了过来。 “有什么事要找我?” 格林从随身公文包里拿出一张委托单:“有人指名道姓要你接受委托,对方家世显赫,协会就派了我过来通知你。” 指名?路远寒没想到这种事会落在自己头上,他到目前为止完成过两次委托,一次跟着威尔斯,另一次就是刚结束的地下墓穴探索,按理来说,都不应该被什么人注意到才是。 他接过委托单,快速阅读着上面的内容,眉头倏然就拧紧了:“……保镖?” 与秘语者发布的大多数悬赏不同,这张委托单上的内容赫然是邀请他去做保镖,并且开出了一天三百帝恩币的高价,任务为期三天,结束时会额外再提高报酬,共计一千帝恩币。 这无疑是一个不菲的数字,换作任何猎魔人,都会怦然心动。只是路远寒有着自己的顾虑,他问格林:“对方是什么身份?” “你应该感到熟悉才对。”格林笑了一笑,“卢修·罗德里厄,现任罗德里厄家主诞下的第三子,他的舅母是安东尼奥伯爵的妹妹,那位夫人在黑区可以说是手眼通天,因此她这个外甥倍受宠爱,脾气相当跋扈,协会也拿他没有办法。” 竟然又是罗德里厄家族,路远寒思考片刻,想通了其中的关节。 那座墓穴与罗德里厄家百年来的诅咒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因此对方很是看重,恐怕这位三少爷也是从他父亲那里得到了消息,才找上门来。 格林劝说道:“你最好还是答应他,毕竟保护一位贵族也不是太危险的事,但拒绝他的后果可就难以承担了。而且,要是能借此和那位夫人搭上线,你以后想进缉察队的话也会容易很多。” 缉察队虽然权力无上,却未必有猎魔人这么自由。路远寒稍作权衡,应允了下来。 “既然你同意了,那就收拾一下吧,雇主说委托工作从现在开始,他的马车就停在红十字街上,正等着你报到呢。” 格林说的时候略显无奈,显然也拿那位身份尊贵的委托人没有办法。路远寒想了一想,伸手戴上面具,检查好随身携带的武器弹药,就跟着他来到了卢修的马车前。 卢修·罗德里厄和他父亲一样容貌俊美,金发微微鬈曲,只不过两颊并不消瘦枯槁,鼻梁到唇峰的轮廓都恰到好处,睫毛下的眼睛总是心不在焉地垂着,在病态感下又有一种颐指气使的傲慢。要不是没有尖牙,他被当成传闻中的吸血鬼也不奇怪。 此刻,他正打量着面前这个戴着面具的怪人。 外界对罗德里厄一族的评价都是暴戾而怪异,这位保镖却比卢修还特立独行,由漆黑的鸟嘴覆盖了面容。好在他个头很高,能看得出明显的肌肉轮廓,应该确如父亲所说,是个不折不扣的怪物。 “保镖先生。”卢修开口了,“我希望你从今天起保证我的安全,任务期间无时无刻都跟在我身边,我会在罗德里厄府上给你安排一间相邻的客房,你的起居饮食都会有仆人解决。” 路远寒点了点头:“没问题,但请提前跟我说明,是什么让你如此畏惧?我需要做好准备。” 这个问题似乎触碰到了卢修的忌讳,他眼中流露出深深的、难以克制的恐惧,在调整了几次呼吸之后,卢修开始了他的述说。 在地下墓穴被冲开洞口以前,有一位年长的罗德里厄已经濒临死亡,她是现任家主的姐姐,即卢修的姑母,莉莉安·罗德里厄。 由于诅咒缠身,她的面庞浮肿灰黑,双臂瘦得就像是一截松垮的骨头,每根指节都畸变扭曲得不像是正常人类,罗德里厄府上原本已经准备好了一具棺材,等到莉莉安断气那日,就将尸体送去火化。 莉莉安确实是死了,就如每一个在癫狂中死去的罗德里厄,只是她的尸体却有了变化。 那具尸体原本极为狰狞恐怖,在死亡当天就应该送去火葬,却因为府上要处理墓穴中带出来的头骨而耽搁了半天。没想到仆人再去看时,躺在棺材中的已经变成了一个貌美至极的少女,她的脸庞洁白无瑕,发丝柔顺得如同缎带,安静得像是一尊瓷做的雕像,只有嘴唇乌紫,身上不带有任何活人的体温。 没有人怀疑尸体被偷换了,因为这就是年轻时的莉莉安,连眼下的小痣都一模一样。 这个消息震惊了罗德里厄府上的所有人,因为莉莉安尸身的变化,极有可能是诅咒消失的一种迹象。经过内部商量,他们最终决定停灵三日,仔细观察接下来还有没有异变之后,再为莉莉安的灵柩举行葬礼。 路远寒开口问道:“这不是好事吗?一直困扰着你们家的诅咒消失了,你最应该感到高兴吧,少爷。” “你什么都不懂!”卢修立刻反驳了他的说法,他急促地喘息着,像是想起了不好的回忆,“我感觉他们都疯了……只是伪装得很好。但那实在是太恐怖,太让人窒息了,葬礼上绝对会发生什么事,你必须保护好我。” “我梦到那个女人了,尸体上没有脸,只有一张血红的嘴。她想要吃掉我……不、不对!” “她想要吃掉罗德里厄家的每一个人。” 第24章 甜点 听到卢修说的话,路远寒立刻想到了一个面色惨白的女鬼幽幽飘在他背后、张开血盆大口的场面,他不由得想笑,但很快又掩盖了下来,恢复到保镖应有的严肃态度。 虽然只是做梦看到的一幕,但在黑区这样邪诡的地方,梦境与现实相互照应,或许那是卢修的灵性在提醒着他,那具尸体有着死而复生的可能。 路远寒提醒他:“我只能为你解决物理上的危险,如果存在灵异现象,我建议你还是去请一位专业人士,或者使用异物解决。以你舅母的身份,应该不难为你提供一到两件护身的异物。” 这个建议很诚恳,毕竟他身上只携带了一把手杖、枪支和锯肉刀,而且在人前不好动用触手,路远寒的实力因此被局限了很多。 “这我当然知道。”卢修跟仆从嘱咐了几句,这辆私人马车开始缓缓驶离红十字街,“我们现在就要去一场拍卖会,你帮我看看,有没有什么适合的异物可以拍下来。” 异物拍卖会?路远寒思考了一下,这些上流人士还真是不拿钱当回事。 前往拍卖会的路上,卢修又絮絮叨叨地问了他许多事,比如猎魔人平时做什么工作、他真的会开枪杀人吗、戴着面具是为了装神秘吗……路远寒看得出他很少出罗德里厄府,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好奇,尽管如此,他还是摆出一副无可奉告的态度,让卢修碰了个钉子。 按照他飞扬跋扈的本性,卢修早就该发火了。但他想起父亲那种讳莫如深的模样,府上那些人诡异的表现,知道自己现在能依靠的只有路远寒一人,又强行将脾气压了下去,告诉自己忍忍就好了。 这座马车内的装潢很奢华,不光座椅是真皮的,连车厢上的布面都由天鹅绒铺就,中间还摆放着一张可供卢修沏茶、放书的小桌,顶上悬挂着玻璃罩的吊灯,温暖的光照下来,让他看见了那张鸟嘴面具下微微蠕动的青筋。 卢修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 这场拍卖会在霍普斯镇旁边的一家公馆举行,那座公馆看守森严,显然只有受邀者才能进入,但安保员一看到罗德里厄家的马车,也没有检查请柬,便放他们进去了,而这就是权贵的特殊之处。 路远寒陪着卢修下了马车,像他这样的人并不少,很多贵族都会为自己聘请一位具有实力的保镖,只不过很少有人戴着显眼的面具。 那恐怖的装扮难免会让人想起黑死病,尤其他背后带了杀伤性武器,就显得更为危险了。 连武器都没有进行管制,还真是不怕有人混进来刺杀,路远寒下意识想。只要他动手,旋即就能将卢修的脖子拧断,但这看似松懈的表面下极有可能隐藏着什么危险,有人在背后监视着一切也说不定。 随着两人走进公馆,里面的纷嚷奢靡也浮现在了他们眼前。看着这些衣冠楚楚的上流人士们彼此说笑着,嬉闹着,仿佛地海里的一切癫狂诡异都与他们无关,路远寒觉得非常有趣。 就连卢修似乎也忘了缠绕着他的噩梦,换上了一副矜持倨傲的表情。 他低声对路远寒说:“我知道你住在那种地方,没见过世面很正常,但是别给我丢脸。我这次过来,可是代表着罗德里厄府的荣耀。” 路远寒倒没有跟他计较,毕竟拿钱办事,只需要扮演好保镖这个角色就够了。因为罗德里厄的身份,有不少人过来跟卢修寒暄,直到一个同样穿着华贵的男人向着他们走来,其余人面色骤变,纷纷让出了位置。 他用轻蔑的视线打量着卢修二人:“病秧子不在家中等死,竟然跑出来了。这还真是稀奇,你准备趁死前再好好挥霍一把吗?” 路远寒虽然不清楚他的名字,但从男人恶劣的态度来看,就知道他的背景不会比罗德里厄府差到哪里去。卢修脾气暴烈,当即跟他吵了起来,就在男人满面怒火,挥出的巴掌要落到卢修身上的前一秒,路远寒出手了。 他没有动用异物,只是精准地攥住了男人的手腕,用力示意对方停手:“冷静点,先生。这里不是野蛮人的聚会。” 他的声音听上去极为冷酷,再看到那张极具压迫感的面具,男人倒真被震慑住了。但就此罢手,他的名誉又将一落千丈,男人衡量过后,面色难看地扔了几句狠话,就匆匆远离了这两人。 卢修心情颇为愉悦,伸手拍了拍路远寒的肩膀:“你太上道了,保镖先生!我要给你涨工资。” “这是我分内之事。” 话虽如此,路远寒却也没有拒绝额外的报酬。他本应随身看顾卢修的安全,但这里并非罗德里厄府,卢修又被一个远房亲戚叫到了女眷那边,于是路远寒就被支到了甜点区。 他用餐叉拿起一块刚烤好的舒芙蕾,感兴趣地凑近闻了闻,却没有揭起面具品尝。 忽然,路远寒留意到餐车下一道浮晃的阴影。那东西的轮廓像是某种动物的尾巴,细长而布满纹路,极快地掠过地面,从他眼前消失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提起警惕,远远看了一眼卢修,迅速追着那东西到了旁边的楼梯间。就目前来看,公馆里似乎没有什么危险,但直觉告诉他,刚才看到的影子极有可能与感染者相关。 考虑到消音的问题,路远寒没有持枪,而是握着锯肉刀,一步一步谨慎地走上了楼梯。 在二楼的露台上,他看到了那东西的真容。那是条庞大的蜥蜴尾巴,褐绿色的皮肤上覆盖着起伏的鳞片,从男人的燕尾服下拖曳而出,随着他的呼吸而一下一下卷曲着鞭打在地上。 刚还畏惧着路远寒的男人现在已经是一副兽瞳,细长的瞳孔竖在眼窝内,显得格外鼓突,而他脸颊两边似乎也有细小的水珠浮出,阴湿地浸透了小片皮肤。男人在高处望着路远寒,嘶嘶的信子从嘴边分开两条鲜红的舌肉,让他想起了卢修的告诫:“那家伙是一个崇拜自然的疯子,最好还是不要把他逼急了……” 崇拜到这种程度,已经返璞归真了吧,路远寒打量着男人畸变的身体,听见对方问道:“罗德里厄给了你多少报酬?” “无可奉告。” 就算对方出更高的价钱,路远寒也不能中途改换门庭,除非他不想在黑区待下去了,要知道卢修那位舅母可是伯爵府的主人之一。不过男人问他似乎也只是为了羞辱路远寒,区区一个猎魔人,也敢跟贵族叫板。 “唉,我本来是想吃了那家伙的……”男人的声音有些遗憾,“他们那一家长得很美丽,但尸体腐烂得太快了,让人直犯恶心。” 话音落下,他的视线落在了路远寒的面具上,像是在窥伺着底下是怎样的一张脸,那视线恶毒、冰冷,毫不掩盖浓重的食欲。路远寒还是第一次被别人当作食物,他反应极快,提着刀猛然向旁边一砍,将那截探向面具的舌头斩断在地。 男人的信子落在地上,断口处立刻飙溅出一股又一股鲜血,诡异的是那滩血隐隐发黑,竟然很快就融进地面不见了。 看到这一幕,路远寒的目光幽深地闪了闪。没有血迹、没有尸体……也就意味着没有案发现场。 被他砍下一段舌头的男人俨然暴跳如雷,那条鳞片锋利的尾巴当头朝着路远寒甩来,路远寒脚下发力,轻盈地向上跃起,这一下竟是跳了比三米还高,随着钢刀落地铡下尾根处的血肉,男人喉咙里也渗出一声压抑的惨叫。 只是公馆的宴会厅内人声鼎沸,没有人注意到这小小的插曲。 接连几下攻击都被挡掉,男人意识到自己恐怕踢了块铁板,当即四肢并用敏捷地爬上了墙壁,想要趁着路远寒没追上来逃离现场。只要出了这道门,他就可以利用权势兵不血刃地除掉一个人。 然而事情并不如他所愿,男人忽然被拉住了,他回头望去,却看到无数条庞大扭曲的触手正勾缠着他的四肢。就在他要惊呼出口的一刹,那湿漉漉黏答答的东西从口腔挤了进去,顺着他的食道蜿蜒而下,将里面的内脏一掏而空,从他腹腔内传来咀嚼血肉的声响。 男人大张着嘴,却已经成了说不出话的尸体。他的身体被触手很是轻柔地放置在露台边的栏杆上,下面是一片蓄起的人工湖,微风吹过,让他颤动的身影看起来摇摇欲坠。 路远寒从楼梯口走出,从善如流地到餐桌旁端起一杯酒,酒精的气息很快就将他身上的异味抵消。他颔首喝了一口,尝到了沁人心脾的甜意。 卢修颇为不满地走过来,劈头盖脸教训了路远寒一通,随即带着他在宴会厅靠前的一处位置落座:“你去哪了?拍卖会马上就要开始了,快坐下。” 拍卖会正式开场,随着雷霆般的掌声,那扑通一下高空坠物的声响被人们的欢笑掩盖了。卢修隐约听到了什么异响,疑惑地扭头望去,却怎么也寻找不到那声音的来源。他只得侧着头转向请来的保镖,问他有没有听到什么。 “或许是有谁落水了吧。” 路远寒微笑着说。 第25章 拍卖 一件异物能够杀人,亦能救命,像这样具有神秘力量的物件,在黑区从来都不可多得。而现在却有一场拍卖异物的展会即将举行,属实让人感到不可思议。 路远寒视线扫过卢修领口处别着的胸针,振翅欲飞的蝴蝶在灯光下闪着奢靡的光,他刚才炫耀过了,仅是这一件手工剪裁的衣服,就价值数千帝恩币,比猎魔人出生入死的酬劳还要高。 而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像他这样挥金如土,就连刚才被他吃掉内脏的男人也不例外。 路远寒不禁开始思考,凭借自己的积蓄,能从这群贵族手中买下一件异物吗? 这毕竟不是他的首要任务,路远寒并未太过在意,又问了问卢修的需求。随着展台上的幕布被从两侧揭开,第一件拍品已经呈到了众人面前。 那是一座由特殊金属制造出的囚笼,大概一人多高,笼子质地厚重,不知道都关过些什么,栏杆上还隐约有着擦拭不掉的血迹。 主持人手里握着黑檀木锤,在桌面轻轻敲了一下,开始介绍这件异物:“首先,我要为大家介绍的是一座狩魔笼,这座笼子高约两米有余,由Ⅱ型合金制成,对绝大多数畸变物有着克制的功效,可以用于捕获、关押、研究感染者或畸变物……” 听到这里,卢修的眼睛俨然亮了起来。 他问路远寒这件异物怎么样,路远寒思考片刻,给了他一个中肯的答复:“太笨重了,你不可能把这东西搬回府上。就算遇到什么危险,也要先擒拿对方,才能关进笼子里。这东西比较适合拿畸变物做研究的人用,缉察队或许有需要。” 卢修闻言撇了撇嘴,他内心虽然有些不快,却也知道猎魔人的眼光肯定比自己的要专业得多,只得按下了跃跃欲试的叫价牌。 这件展品最后以两千三百帝恩币的价格售出,正如路远寒所说,由缉察队的一位督察拍走了。 有了先前的预热,贵族们接下来的竞拍热情高涨了很多。第二件异物是一对海蓝宝石雕刻的袖钉,两枚分别由不同的人佩戴,就能感应到对方所在的位置。而且袖钉的感应是超越一般意义上的距离与空间的,它的描述听起来古怪又神奇。 路远寒敲了一下卢修的椅背:“这件可以拍下来,这样一来,无论你被掳走还是到了什么未知的地方,我都能随时定位到你的位置。” 即使他不说,那对袖钉精美的外表也已经吸引了卢修的注意。 起拍价是八百帝恩币,有不少女眷也很感兴趣,在卢修几次加价以后,再没有人敢和这位罗德里厄府的少爷竞争,最终以一千六百帝恩币被拍下,当即就有侍者托着那对袖钉送到了他们面前。 卢修自己别了一枚袖钉,又让路远寒佩戴了另外一枚。那颗漂亮小巧的宝石和威猛的鸟嘴面具格格不入,看得他欲言又止,想让路远寒把他的面具摘了。 路远寒试了试袖钉的效果,注意又落在了展品上。巧合的是,下一件异物又是他们需要的,那是一把能够攻击到灵体的附魔镰刀,刀身弯曲而锋利,就如死神的葬魂曲,只是材质极重,以卢修的身体素质,恐怕连扛起来都费劲。 无需路远寒多说,卢修也意识到了这把镰刀的价值。他看了一眼保镖身上健硕的肌肉,毫不犹豫地举起叫价牌,开口就喊到了两千帝恩币。 只是他的竞争者同样数不胜数,其中不乏位高权重的勋贵和缉察队成员,卢修的胜负欲似乎被激了起来,他狠下心一咬牙,以五千帝恩币的天价力排众难,拿下了这把镰刀。 “五千帝恩币一次、五千帝恩币两次……五千帝恩币三次,成交!” 那把小锤重重地敲在了拍卖台上,主持人已经掩盖不住脸上喜悦的神情:“让我们恭喜罗德里厄少爷,再添一件宝物!” 路远寒评价道:“溢价太多了。” 他确实没有想到卢修竟然会拿出这么多钱买异物,不过这是雇主的个人意愿,他也不好多说什么。好在少爷的购物瘾已经得到了满足,卢修对剩下的几件展品都兴致缺缺,甚至无聊得向旁边人要了一本书,漫不经心地翻看着书上的内容。 路远寒倒是认真地听了每一件展品的描述,记下了它们的特质和局限性。 拍卖会的高潮已经过去,此时接近终场,最后一件异物被搬到台上,瞬间引发了不少窃窃私语。与之前拍卖的袖钉、镰刀都截然不同,那是一个活着的生物。 它从体型上看像是侏儒,容貌与正常人类基本一致,表现得略显怯懦,然而当主持人拨开他额前被汗水濡湿的发丝,众人才发现底下竟然还有第三只眼。从那道裂开的缝隙里露出的眼珠阴鸷而诡异地转动着,瞳孔里似乎有着无数血丝在游走。 “……这种名为弗洛多的生物性情温和,通灵能力极强,它们头顶上的眼睛可以预感到危险,因此很多人在航海或者探险的时候都会带一只作为警示。” “如果遇到古老而神秘的存在,弗洛多会暴毙而亡,看到那只眼睛流下血泪,就意味着前方极为危险,你们要立马撤退了。” 主持人说到这里时态度极为凝重,像是在提醒客人们这件展品的价值。他回到拍卖台,重新挂上那副职业性微笑,用手上的锤子敲了一下:“这是最后一件展品,它的起拍价是一千帝恩币。” 对那生物感兴趣的人不在少数,竞拍声此起彼伏,不过更多人都是在以一种猎奇的心理围观着它那古怪的容貌。矮小的畸变物戴着枷锁站在展台上,显得孤立无援,三只眼睛缓慢地扫视着台下衣冠华美的人们,忽然看到了什么,猛地瑟缩了一下,竟是闭上眼睛,转身抱着头蹲下了。 座席上的议论声更大了。 最终它被挂上两千八百帝恩币的售价牌,送到了某位贵族的脚下,由那人用牵引绳拴着。 卢修皱了皱眉,压低声音问路远寒:“……你有没有觉得,它刚才在看着我们这边瑟瑟发抖啊?这东西长得也太丑陋了。” 路远寒没有说话,只是若有所思地望了一眼被买走的弗洛多。毋庸置疑,预感危险的作用对于一个猎魔人而言很重要,但它要是对自己身上的触手也有反应,那情况就糟糕了。 不过它长得虽然像侏儒,却不能口吐人言,跟贵族说公馆里至少有一个邪祟,这也让路远寒放下心来。 展品已经售罄,拍卖会自然也就散场了。主办方八面玲珑地给每个参与竞拍的人准备了一份鲸油提炼的香水,卢修在前面边走边试香,路远寒扛着庞大的镰刀跟在后面,一时之间,竟然没有人敢走在旁边。 卢修忽然停了下来,颇为疑惑地环顾着四周:“奇怪,布莱顿那疯子呢……难道真的被吓跑了?” 他所说的布莱顿,也就是一开始出口挑衅的男人。路远寒知道,那人的内脏已经在他胃里消化得差不多了,而湖底的尸体或许会在几天后被发现,但这话并不能宣之于口。 好在卢修并没有想着追查仇人的下落,两人上了车,便向黑云笼罩的罗德里厄府行驶而去。 路远寒上一次来这里,只是在矮坡下遥望着那阴恻恻的城堡,现在跟着卢修进了属于罗德里厄的领地,从内部望着这些刻进石髓仿佛一滴滴渗着血的雕饰,却又是另一番感受。雕刻者手下的作品太过逼真,以至于恭迎着他们的石塑就像由活人浇灌而成,超越了生与死的界限,在雨水侵蚀下忍受着酷刑,一只又一只眼睛隔着坚硬的壳子凝望往来的马车。 显然不止他一人觉得这个家族的审美扭曲,就连卢修看了,也觉得那些雕像会走下来杀人。但当路远寒问起雕像的来由,他却觉得这就是罗德里厄一族的传统,它们摆在这里无可厚非。 路远寒问:“家族传统和你的性命,哪一个更重要?” “呃……”卢修被问得一愣,犹豫了片刻答道,“那当然是我的命更重要,你的任务就是保护好我的安全,知道吗?” 话音落下,他低头看向新添置的袖钉,又看了看路远寒持着的那把镰刀,心里顿时有了安全感。毕竟这个猎魔人看上去比府邸里的人更像怪物,真要发生了什么情况,也能镇得住邪。 随着两人走下马车,穿过飘香的门廊,路远寒也看到了那副停在前厅的棺材。 正如卢修所说,那副棺材内躺着一具极为漂亮的女尸,没有经过任何殓容,浑身上下却散发出幽幽的光泽,连指尖都白皙剔透,寂静地搭在棺身上,拇指上还套着枚黑玛瑙戒指,似乎是其权贵身份的象征。仅是站在远处望着她,路远寒就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而在尸体唇齿之下,还衔着一株盛开的紫罗兰。 路远寒摇了摇头,似乎想要将这股致人迷幻的气息驱散。他的视线有一瞬间变得模糊不清,短暂几秒后,落在了那只微微颤动的手上。 第26章 晚餐 那具尸体动了。 路远寒顿时惊醒过来,但当他问起卢修有没有看到尸体的异状,却得到了否认的答案。 难道刚才那一幕真的只是幻觉?路远寒眉头紧皱,认为事情的真相绝非如此简单。那股萦绕在鼻尖的幽香如烟似雾,仍在一缕缕往他鼻腔里钻,勾缠着他的舌肉、肝胆以至于心脏。 他打量着周围的环境,很快就看到了那些正在燃烧的熏香。细长的香身插在灯罩中,托着烧起的红点,如同黑暗中明灭的眼睛,不时就有灰烬落下,被阴风带走,盘旋着倾洒一地。 路远寒不由感到一阵怪异,灵前焚香,应该是东方才有的葬仪,至少他在霍普斯镇没有见到过这样的习俗。 他问卢修府上为什么会点香,卢修则表现得很坦然:“我们家族的人都很注重自身的形象,死后尸身腐烂得极快,那味道简直比下水道的污物还冲鼻,为了掩盖这种异臭,府上每一次下葬都会点香。” 就在他说话的时候,有一个仆从匆匆地迎上来,恭敬而惶恐地捧着盆热水跪在了卢修面前。卢修在盆中洗了手,慢条斯理地用毛巾将指尖擦干,随手搭在盆上,便示意那仆从下去了。 卢修打量着路远寒的制服,斟酌着开口:“你的衣服最好也换一套,我会让人为你准备的。” 他没有提面具的事。 在卢修看来,人戴面具,无非是两种原因,一是身份离奇,有着不能暴露的秘密,二是容貌丑陋,因此需要遮盖自己的瑕疵。无论哪种都不好开口,毕竟他还要靠这个猎魔人保证接下来三天的安全,要是对方长了一张毁容脸,让人匪夷所思,那倒不如眼不见为净。 在卢修的要求下,路远寒只得换了一身衣服。看着镜中映照出的身影,他不由感到一阵陌生。 雪纺衬衣的领口处塞着镂花方巾,雕饰精致的排扣将马甲束得极紧,勾勒出腰部轮廓,一袭剪裁修身的黑色外套罩在外面,隐约露出殷红如血的衬底,再穿上骑士长筒黑靴,让路远寒这身装扮显得尊贵而美丽。只不过没有任何一个贵族会像他这样背着锯肉刀,仿佛随时都要杀人一样。 这间客房就在卢修隔壁,家具的质量比他公寓里的要好上太多,连吊灯都由琉璃雕刻而成。只是房间的地理位置背光,难免有些阴冷潮湿,从天花板上浸出暗沉的痕迹。 出于谨慎,路远寒先检查了一遍衣柜,又蹲下去查看床底有没有尸体,确认房间内没有什么异象之后,才摘下面具,跟着仆从前往会客厅用餐。 罗德里厄府的规矩繁多,从他们的用餐礼仪就能看得出来。十数名家族成员围坐在一张长桌两侧,按照尊卑长幼排了次序,卢修的辈分很小,因此坐在靠后的位置。 路远寒一走进来,卢修并没有认出这个黑发蓝眼的陌生人是谁,还以为是哪个长辈豢养的情人,直到看见那枚一闪一闪的袖钉,才意识到这是他请来的保镖。 作为外人,路远寒只能坐在最下手的位置。他旁边是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长得稚嫩可爱,却因为置身这座城堡而多了些与年龄不符的早熟。他刚坐下来,袖口就被人扯了扯。 路远寒侧过头,羞赧的女孩将一朵刚用萝卜雕刻出的花放到了他的盘中:“哥哥,这个给你。” 他打量着这件用心的作品,对女孩回以一个礼貌的微笑:“谢谢,这朵花真漂亮。你的刀工很不错,以后一定会成为艺术家的。” 路远寒本想说刀工如此细腻,很适合解剖尸体,但想到一个小小的罗德里厄,还未必有其他人那么冷酷暴戾,又临时换了种说法。毕竟他的任务是保护卢修,而不是吓唬小女孩。 随着罗德里厄家主落座,一道道餐品终于被端了上来。 开胃菜的口味偏酸,路远寒并不是很喜欢,只尝了一口就放下了刀叉。好在接下来上的奶油汤缓解了他口中的酸涩,路远寒喝了几口,忽然感到那一丝发腻的甜香活了过来,在他舌尖上蠕动着,缠着舌根盘绕了几圈,又簌簌地往口鼻爬去。 他再次低头,碗中盛着的已不是奶油,而是浓稠发黑的血浆,汤里掺杂着一块一块毛囊突出的头皮,似乎刚从某人脑袋上剥下来,裸露的皮肤还鲜血淋漓。随着路远寒用叉子一戳,那块头皮沉下去,汤中又浮出几截被砍断的小指,骨节蜷曲地缩在一起,可以看出死者生前的恐惧。 什么情况?路远寒有点倒胃口了。 他扭头看着其他人,却发现他们都若无其事地享用着这顿血腥的晚餐,就连看上去最为天真的小女孩,也正用餐叉往嘴里送着一颗微颤的眼睛。那洁白的牙齿用力地咬下去,立刻汁水迸溅,漉漉血水将她的牙龈浸得通红一片。 路远寒不清楚别人如何,但就拿卢修来说,他印象里的卢修脾气是差了一些,却也没到生吃血肉的地步。 他不禁怀疑起自己是否又陷进幻觉里了,为了验证这个猜想,他又舀起一勺汤送进口中,那甜意入口即化,如水流一般滑进喉管,口感相当美妙。 果然是幻觉吗……但是因为什么才触发的?路远寒思考着。 从一踏进这座城堡,他就被幻觉缠上了。其他人都没有中招,难道是因为他是外人,而这是庇护着罗德里厄一族的神秘力量,但真要如此,他们又为什么会被诅咒,将惨死的命运延续下去…… 路远寒思考不出答案,再看到那狰狞的餐盘,胃口一下全没了。 但是他一放下刀叉,就有无数视线从桌前幽幽地望过来,仿佛他这样做是极不礼貌的表现。形势所迫,路远寒也只能重新拿起餐具,敷衍了事地吃下去,时不时露出沉醉的表情。 幻觉在他吃到一半时忽然消失了,就仿佛这桌子上从来都不曾血肉横流,餐盘里也没有猎奇恐怖的食物。 只是当主菜和副菜呈上来时,幻觉和现实的界限再一次模糊了,炙烤得滋滋冒油的牛排,在路远寒眼里变成了一扇开膛破肚的人尸,新鲜的鱼肉也变得腐臭生虫。他微笑着切开一块又一块扭曲的肉块,送进嘴里咀嚼、下咽,那美妙的口感勾缠着他的食欲,只是路远寒眼中看到的却是一副血淋淋的图景。 除了略显突兀的黑发以外,他从俊美的容貌、优雅的进餐,到那种残忍而冷冰冰的态度,似乎都与罗德里厄家族融为一体。 晚餐结束后,众人按照次序一一离座,卢修朝着路远寒使了个眼色,只是他还没起身,就有位戴着黑色礼帽的女士按住了他的肩膀:“你是谁手下的附庸?” 卢修面色一变:“表姐,他是我的保镖!” “这样啊……”女人耸了耸肩,像是有点惋惜地松开了手,临走时又瞟了一眼路远寒的黑发,“真漂亮,就像是地海的颜色。” 路远寒已经回过味来,只是面上仍然是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卢修拽着他就往外走,脚下走得急匆匆,语气已然有些迁怒到他头上:“这都什么事,早知道还是让你把那副面具戴上好了!” 两人经过走廊,透过打开的玻璃窗,又看到了那具香气缭绕的棺材。 路远寒仔细观察,却怎么也没能观察到尸身的异样。莉莉安睡在幽深而黑暗的棺椁内部,周身遍是仆人刚插上去的白玉兰,为了保持新鲜,那些花每日一换,唯独她口中衔着的紫罗兰一直盛开,就像这具不腐的尸体。 不过片刻,就到了路远寒的房间。走廊里的烛火一盏一盏亮着,然而那黑暗仍然跟在他们身后,卢修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了一点恐惧。 他松开攥着路远寒袖子的手,咽了咽口水:“你先…休息吧,要是我那边有什么情况,你得随叫随到,保持警惕。” 路远寒应下他的话,回到了房间里。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离入睡的时间还早,索性从床头柜上拿了一本图册,翻看着打发时间。 这图册似乎是给孩子们看的,书页上用细腻的笔触绘制着童话故事:一个小女孩出门采蘑菇,却发现自己在森林里迷路了,她在黑暗笼罩的小路上不断奔跑,跑呀跑、跑呀跑…… 直到一座巨大的帐篷出现在女孩面前。她走进帐篷,在梦幻的演出中,看到了有着两颗头的孪生子、人身羊蹄的少女、被蓝色皮肤覆盖的怪物。他们脸上的神情是如此喜悦,就像沐浴在天国的圣光之下,为了观众的掌声而献上自己的一切。 在这场畸形秀中,每一个人都虔诚地祷告着:请你欢笑吧!请你欢笑吧…… 故事的最后,女孩留在了那座充满欢笑的马戏团里,成为了一个永远不会悲伤的演员。 路远寒合上图册,心想罗德里厄府的幼教还真是别具一格,将这个怪诞的故事抛在了脑后。或许是因为没有睡够就被叫起来工作,他渐渐闭上眼睛,做了个如同置身现实的梦。 梦里他站在无尽的走廊中,一直望着那具棺材。 他不由自主地朝着棺材走去,一步一步,直到能清楚无遗地看到莉莉安脸上的小痣。路远寒怔在了原地,因为尸身的美丽而惊叹,因为尸身的神秘而愤怒。他俯身揭下了那朵盛放的紫罗兰,就在一瞬间,无数扑闪着翅膀的蝴蝶、蛾子从尸体的口腔中飞出,仿佛破蛹而出。 在她舌根之下,正有密密麻麻的虫子在蠕动着。 第27章 边境 这个噩梦相当真实,路远寒甚至能闻到棺材边缘淡淡的木质香,以及那些花瓣散发出的味道。莉莉安没有睁开眼睛,仍然是一个死人,她的手指之所以会颤动,只是因为那些蠕虫如潮水一般在她体内涌动,将这具尸身撑得丰盈。 路远寒退后一步,尸身却朝他缓缓抬起了手。 那只手臂皮肤白皙,线条柔美,此刻却浮出无数绷起的青筋,每一条血管内都有隆起的肉块向指尖涌来,那些小虫张开嘴咬破指肚,从渗血的窟窿内探出头部。 这些虫潮一瞬间就将莉莉安的尸身蛀空,在那光滑的肌肤下咬出成千上万个黑黢黢的小洞,露出美丽表面下血肉模糊的内里。 莉莉安的模样看起来太过瘆人,路远寒眉头紧皱,忽然有一条小虫掉在他的靴子上,张口就要咬上靴头。他抬脚碾死了虫子,却感觉像是踩在某人温软的腹腔上,爆裂的肠子内脏流了一地,黏糊糊地沾在他的鞋底。 路远寒猛然惊醒过来,发现自己仍然靠在床上,冷汗将他脖颈下的发尾浸湿。 那本图册不知何时又被掀开了几页,画面中一张又一张畸态的脸正面带微笑地望着他,这本书、这张床……就连这个房间都像是活着,正在黑暗中窥伺着他,等待着一个能将他吞噬进胃里的机会。 他看了一眼挂钟,意识到已经是深夜了。尽管卢修没有敲门,但路远寒还是打算到隔壁看一下情况,要是对方已经来过了,他却没有听到,那事情就糟糕了。 路远寒走出房间,或许是太晚了,那些伺候着主人们的仆从也睡下了,寂寥的走廊上空无一人,显得异常幽深。 他背着镰刀,敲了两下卢修的房门。 没有人应答。 路远寒面色沉了下去,又加重力道敲了几下,一边敲一边喊着卢修的名字,仍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他靠在门板上仔细倾听,那扇门背后什么动静都没有,仿佛通往的不是卧室,而是不可知的深渊。 路远寒用手一碰袖钉,海蓝色的宝石盈盈亮了起来,灵性提醒着他卢修就在这个房间里。 好吧……路远寒看了一眼门锁,毫不犹豫地用刀柄重重砸下去撞开锁头,心想这笔损失应该公费报销,不能记在他头上。 他推门而入,里面赫然是一间装潢华美的卧室,只不过灯虽然亮着,却没有看到卢修其人。路远寒往前走了几步,发现卢修的胸针正静静躺在地上,似乎昭示着主人遭遇了不幸。 他捡起胸针,用指节拨弄两下,发现针尖沾上了一点血迹。只是分量太少,而且已经干涸,因此无法判断是人类还是怪物的血液。 卢修会去哪里呢?路远寒思忖着。他打开窗户,窗外是一处极为陡峭的崖坡,坡面因雨水冲刷而格外湿滑,要是从这里跳下去,必然会摔断胳膊或腿,因此丧失行动能力。 他点亮了房间里的提灯,拿起来向着底下照去。坡下现在没有人,坡面上也没有血迹,卢修想必没有从这里出去。 除了窗户,路远寒又检查了一遍床底,同样没能发现卢修的踪迹。他打量着房间里布置的家具,视线落在了靠着墙的衣橱上,两扇精美的柜门虚掩着,随着路远寒走近而发出一阵让人毛骨悚然的声响。 “咚咚……”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拍打着橱柜。 路远寒保持着警惕,左手已经摸上了锯肉刀的把柄。他伸手将柜门拉开,橱柜里没有衣架,也没有衣服,只有一个漆黑的洞口,不时有阴冷刺骨的寒风从洞口刮出,吹拂着他手背上的汗毛。 看来卢修就是通过这个洞口去到了什么地方,路远寒没想到自己一语成谶,现在真要寻找雇主的下落。他蹲下来打量着洞口,由于洞口较为矮小,他不得不尽量弯着腰才能钻进去。 这个洞口就像之前的门,连接着罗德里厄府与另一处神秘的地界,路远寒从洞口出来,因眼前看到的景象而怔住了。 这地方远比罗德里厄府要广阔得多,从洞口往外是一片地势嶙峋起伏的区域,盘曲错杂的道路上荒草丛生,遍地石砾,往远看还有许多座风沙侵蚀的洞窟,凹陷处水光粼粼,像是一座废弃的采石场。 最让人感到震惊的是,天幕阴沉地下压,让地面看起来极为昏暗,但仍然有光从浓密的云层中倾泻而出,让路远寒无需提灯,也能看得清眼前的一切。 这里是地上?路远寒猛然一惊,还是说他又穿越空间,来到了某位神祇的领地…… 无论是哪一种,显然都超出了物理的范畴。路远寒冷静下来,又从洞口钻到了卢修的房间。 在那种陌生地带,要是不做准备就贸然找人,很容易迷失方向。罗德里厄府上正在停灵期,还有几桶刷棺木的油漆,他提了一桶就匆匆赶回洞口,毕竟拖得越久,卢修越可能出事。 路远寒一边往前探索,一边在地上洒着深黑色的油漆,即使油漆被什么东西蹭掉,散发出的刺鼻气味也能作为指引。 走在这片乱石区,需要时刻注意脚下,毕竟一不小心就有可能滑下去,要是脑袋磕在石头上,想必会脑浆迸飞,当场就死在那里。 路远寒循着小径往高处走,想用高处的视野找一找卢修的下落,忽然,他停下脚步,留意到了不远处徘徊着的怪物。 对于那诡异存在,说它是怪物都不足以准确的描述。 它身影瘦长,就像是一个窈窕的少女,脊椎往上顶着硕大无比的脑部,鲜红皮层下的沟壑裸露在空气中,在肠肉般的褶皱间张开许多眼膜,黏膜下的瞳孔缓缓朝着不同方向转动。而在大脑底部,则垂下无数条淌着黑水的钩足,若不是那锋利的足尖,它们看起来与触手无异。 在看清怪物的一瞬间,路远寒就感到阵阵晕眩,他脑海里似乎有无数声音在嘶吼、呓语,连身体内的触手也变得狂乱躁动,逐渐脱离了他的控制。 他当即放下油漆桶,从武器袋里拔出一支镇静剂,猛地扎在大腿上,将药物注射进去,让自己恢复了理智。 那怪物的身形正微微起伏,似乎随时会转过身来。 路远寒并不打算给对方发现自己的机会,他双手持着镰刀,悄无声息地从背后一步步走近。直到与怪物的距离不足一米,他猛然挥动手臂,锋利的刃面勾住那截纤细的脊椎,骨头在狠重的碾轧下应声而断,外置的大脑也因此被掀飞出去。 只见那些钩足狰狞地在空中摆动着,如同水母的触须,只是什么也没有抓住,就落到崖坡下,重重地摔成了一滩肉糜。 解决了这个敌人,路远寒才算是松下一口气,调整着呼吸,药物残存的效果让他有些精神萎靡。 他的心情更沉重了。他作为猎魔人,尚且有些招架不住怪物带来的狂暴影响,要是遍地都是这样的怪物,那卢修还活着的可能性就很小了。 但他现在还没有拿到报酬,只能祈祷雇主运气好一点,说不定就在哪里躲着,还没有死。路远寒提起油漆桶,顺着脚下的小径上了高处的平地。他发现周围尽是一片荒僻的废墟,刚开始看到的那些水光,也只是幽深的沼泽,在满天乱石飞沙中,有不少怪物在游荡着、徘徊着,看起来饥肠辘辘。 自从身体被改造过之后,路远寒的视觉也敏锐了不少,他的指尖下延伸出无数条触须,向各处探查着,其中就有一条捕捉到了地面上的鞋,似乎正是卢修的。 再顺着那条小路往远处看,在十数里以外,有一座下陷的荒城,城中断壁残垣,鹰隼盘旋,从废弃的建筑中隐隐透出死气,整座城池就像是笼罩在噩梦之下。 难道卢修是被什么东西抓走了?路远寒揣测着。 事已至此,他只能尽量搜集线索,寻找卢修。万一对方真的死在这里,他也得把尸体带回去,要是伯爵的妹妹怪罪下来,奥斯温·乔治这个身份也就不用活了。 路远寒又看了一眼远处的城池,迅速在脑海中规划起最快的路线。由于地势盘错起伏,很难从这里走直线过去,即使是最近的一条路,也要经过那片充满雾瘴的沼泽地。 他低头望着这一身名贵的服饰,心想倒不如穿猎魔人制服方便快捷。 桶里的油漆已经所剩不多,等到路远寒越过重重石壁,来到沼泽地前就用完了。不过接下来这片区域的构造他已经熟记在心,闭着眼睛也能走过去,也就不需要在地上做标记了。 路远寒屏住呼吸,打量着蛰伏在泥潭里的怪物。 这座沼泽远不如它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平静,在幽光粼粼的水面下,不时有细长的黑影游动过去。除了泥淖里的蠓虫、水螅等寄生种类,还有许多体型偏长的软体动物。 它们表面光滑,附着了一层透明的乳白胶质,从身体两侧伸出数条布满吸盘的腕足,像是生活在沼泽地带的鱿鱼,头上的腮部不断震颤着,为它们提供呼吸所需的氧气。 第28章 荒城 对于这种潜伏在水中的敌人,用镰刀应付的话太过沉重,机动性不高,因此路远寒又换上了最熟悉的锯肉刀。 随着他走进沼泽,那些怪物也察觉到了水面荡起的涟漪。它们那细长无眼的头部纷纷朝着路远寒转来,一边在泥潭中摆荡触手,缓慢拖行,一边裂开充满利齿的嘴巴,喷射出一股又一股冒着白烟的黏液。 路远寒迅速跳上一块石头,黏液溅在他脚下,在石面上烧出焦黑痕迹,似乎具有极强的腐蚀性。 他一点都不想被这东西溅上,要是不幸中招,估计这身衣服就不能要了。 怪物们朝着路远寒所在的石头游了过来,离得越近,他越能看清楚这种生物的构造:它们头上有嘴,脊椎上突起一处处黢黑的尖刺,尾部则由多条蛞蝓般的软体缠绕而成,腹下裂开一道缝隙,那道鲜红的肉隙贯穿体表,如同血盆大口,露出表皮下鼓动腐烂的组织。 比起其他畸变物,这种黏滑的怪物更让人感到生理性的反胃。 路远寒并不打算拖下去,他一跃而起,钢刀下旋绞进怪物的头部,将陷进利刃下的肉足锯断,挥舞的触腕落进水中,溅起腥臭的泥水。 断了头的怪物还要张开腹下的大嘴,路远寒却已经踩在了它的背上。在滑漉漉的表面上不好站稳,于是他速战速决,握着锯肉刀在怪物脊椎旁划开一道幽深的伤口,皮下裹着的内脏几经翻搅,已经糜烂得不像样,在刀身上刻下狰狞的血痕。 对于大多数畸变物而言,它们生而无脑,头并不是维持生命最重要的部位,而内脏才是。一旦捣烂腹腔里的器官,怪物们也将变得不堪一击。 到目前为止,路远寒处理过不少畸变物,已然有了经验。 他身手敏捷,又一跳一个准,接连处理了几只张牙舞爪的怪物后,终于无路可走。路远寒打量着周围的环境,伸出的触手勾缠着石柱,将他一把拽到了泥潭里寥寥无几的突起物上。任那些爬行者在下面唾液横飞,也全然伤害不到他本人。 路远寒低头一看,他的靴子上已经攀附了几只水蛭,肥硕的身体静静趴在他小腿上,随着他一跺脚,簌簌落在地上,迅速向着四周爬去。 这沼泽并不好通过,路远寒淌了一身泥水,也才刚到三分之一的地方,潜伏在水面下的怪物们露出幽幽的眼睛,眼中充满了渴望血肉的兽性,正等待着他从高处坠落。 他想了一想,半边手掌都化成强健有力的触腕,卷着那把巨大的镰刀飞旋而出,迅速插在了十数米外的石梁子上。 借着这根深扎下去的锚,路远寒纵身荡了下去,在靴底即将拍上水面的一刹那拧转身体,将闻声冒头的怪物硬生生又踩进泥水里。 随着触手回缩,他也飞身攀上了石梁。 除了极少数洞窟般不得不弯腰下行的区域,路远寒必须耐心一个一个扫清怪物,燕尾服也被泥水浸透,其余地带他走熟了都健步如飞,比预想中更快地到了沼泽对面。 接下来的路就好走多了,虽说怪石嶙峋,地势不平,但只要避着那些脑肉外置的怪物,基本上没有危险。 前后大概走了有两个小时,路远寒终于看到了那座荒城的门扉。 城门楼子上悬着一块蒙灰的牌匾,上面的文字是由古老的语言铸就,写得相当晦涩,就像是满地乱爬的蜘蛛腿。所幸他接掌了不少权柄,现在灵视很高,因此能看懂牌匾上雕刻着的那三个字:噩梦城。 仅看这个名字,就透露出一种阴恻恻的气息。 路远寒抖掉衣摆处已经干涸的泥块,朝着门洞内走去。那些在高处盘旋的鹰隼越飞越近,爪上还遗留着腐尸上的血肉,被他一声狠厉的吼叫驱散了。 噩梦城中的建筑大多已经坍塌或废弃,即使是完整一些的楼房,里面似乎也鬼影幢幢。看街道上没有蒸汽灯,路远寒判断,这座城应该是历史遗留之物。正如他的猜想,城内同样有着怪物,一个又一个面部生有触须的幽影在废墟徘徊,它们时而隐匿,时而浮现,极有可能转眼就出现在身边。 要对付这种灵体类的生物,用附魔镰刀最为合适。 就在路远寒换刀之际,几个幽影已经紧贴在了他身前。他们脸上神情莫辨,眼睛乌黑无神,像是人身上的脑袋被湿漉漉的章鱼抱着,才成了这副诡异的模样。 他手上动作极快,一刀下去就见了血。 那些深蓝色的血液倾洒在刀身上,竟然烧了起来,随着滋滋作响的怪状,镰刀表面浮现出淡淡的光晕,仿佛被激活了除魔的效果。 这座城镇就像是鬼影的巢穴,杀了一个,还有无数个在路上飘荡。要是这样杀下去,卢修就真的可以等死了,路远寒打量着阴云下震颤的荒城,忽然有了主意。他一路穿越,死在刀下的怪物数不胜数,直到他披着一身幽蓝的血衣,才登上了那座废弃的钟楼。 置身城中最高的地方,路远寒不禁感到身上发冷,似乎有一股股阴风在脚下盘绕。 站得越高,越能看清这座城中神秘险峻的地貌,飞沙走石,幽影横生,眼前所见的一切,确实像是魔鬼产出的噩梦。 魔窟里无人生还,钟楼自然也就被弃置了。路远寒握紧手杖,一步步朝着钟楼内走去,现在他来当这个敲钟人。 在手杖的力道之下,机械装置重新运转起来,大钟重重鸣响,一路悠扬地传出数里,震得地上尘土飞扬。路远寒收起手杖,在高处喊着卢修的名字,他在视野中四处搜寻,没有看到卢修,倒看见从地下走出一个拖着布袋的怪物。 那袋子被拖得一颤一颤,不知道装了什么,从轮廓来看,就像是弯折着四肢的人。 他眼神一凛,由触手攀着塔尖作为安全带,竟是从数十米的高空擦着墙壁飞身而下,靴底摩擦出的火花四溅,不过片刻,就安稳落在了地上。路远寒视线环顾一周,迅速锁定了那怪物。 拖着布袋的怪物身材高大,灰黑流脓的皮肤掩盖在风衣之下,就像浑浑噩噩的僵尸,一双腐臭的大手拧着袋口,显得极具压迫感。 路远寒持着开刃的锯肉刀,悄无声息地绕到了怪物身后。 刀身从他手中滑出,割破了不怎么结实的布袋,从里面露出一顶散乱的金发,发丝下那人双眼紧闭,嘴唇不见丝毫血色,正是他的雇主。 确认了对方的身份,路远寒动作迅速,从地上扛起人就跑,转瞬已经闪出了十米开外。在这种危急情况下,真要和怪物厮杀起来,他未必能保得住卢修的人身性命。 直到远离了怪物聚集的区域,他才放下雇主,叫醒了昏厥中的卢修。 卢修像是陷进了噩梦之中,看起来面色疲惫,精神萎靡,口中不停地喃喃着什么,连手指都在打颤,一睁眼看到那张熟悉的脸,竟脱口而出:“这里……这里是无神之地,和罗德里厄府一样,是受诅咒的地方。” 他的声音中充满了恐惧。 无神之地?路远寒不知道他看见了什么,但从罗德里厄一族上百年诅咒缠身的命运来看,确实不像有神祇眷顾着他们。 随着远处传来隆隆的响声,路远寒面色一变。既然钟声能吸引在地下徘徊的怪物,自然也会引起其他东西的注意。 他将卢修往身后一按,只见盘踞在高处的怪物从顶上向着两人爬来,随着那庞大身躯的扭动,在地面上覆盖出一片阴影浓重的区域。祂的身体像节肢动物,有十数米高,脑袋却长得异常恶心,鼓鼓囊囊相当臃肿,如同许多个盘缠在一起的肉囊肿块,从缝隙间还伸出无数坚硬的鬃毛。 “啊——” 卢修在他身后惨叫一声,攥紧了路远寒的袖子。他在府上养尊处优,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就是聘请保镖,也没想过自己会有直面畸变物的机会。 此刻,就是一千一万个莉莉安从棺椁中幽幽还魂,也比不上面前这体量巨大的怪物。 路远寒甩开他作祟的手,让卢修上旁边躲着,浑身肌肉紧绷,就如一具上弦的兵器,俨然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他观察着逐渐靠近的怪物,一切生物都有弱点,畸变物也不能例外。 这怪物肢节上附着浓密的长毛,必然有着弱火的特点,但他身上并没有携带可以燃烧的东西。路远寒将视线放远,看到了一个油桶,只是怪物离油桶还有段距离,因此需要把控好时机。 在那神话般的生物面前,路远寒显得格外渺小,就如一只举起前足的蝼蚁。 随着祂硕大无比的头缓慢垂下,他眼前浮现出一条条神秘诡怪的纹路,蠕动着向他扑来。路远寒毫不犹豫地侧身闪开,一跃而起,用沉重的杖头狠戾地砸着那浮囊的肉结。 怪物的行动似乎因他的攻势而有所凝滞,路远寒眼前发黑,口中也溢出一缕鲜血,腥咸的味道让他体内食欲翻涌,他猛然跪倒在地,不受控制地开始颤抖。 在阵阵晕眩下,他扣动扳机,一枪打爆了怪物脚下的油桶,炸裂的火星在一瞬间燃烧起来,顺着浮动的毛发蹿上那庞大的躯体。路远寒用手杖撑着地面,他听到怪物在惨叫,那些肢节挥舞得极不规律,带着耀眼的烈火,恍惚之间,就像是一场盛大的篝火晚会。 他眯起眼睛,从淌下血水的眼眶中欣赏着这完美的杰作。 第29章 真理 那怪物浑身鬃毛,烧起来像是一团巨大的火球,对于深居在黑暗中的霍普斯人,简直比传闻中的太阳还要耀眼夺目,在高温下将皮肤炙烤得都仿佛要融化一样,不时便有带着火的焦肉坠向地面。 路远寒就地一滚,将卢修捞着往旁边躲去。 他提着的人却毫无动静,刚才直面了神秘存在,卢修早就昏死过去了,自然也不知道保镖脸上现在是一副多恐怖的尊容。 路远寒伸手一摸,将两颊淌下的血水擦去。雇主不省人事,倒方便了他接下来的行动。 从他胳膊上伸出的触手在一瞬间涨大了数十倍,勾缠着怪物的腿骨攀附而上,那瘦长的肢节被烧得隐隐发黑,在触手的扯动下裂开数道细小的骨缝。随着一根腿骨轰然砸下,惨叫哀嚎的怪物终于滚落在地。 只不过祂的身体太过庞大,倾倒在风沙侵蚀的建筑上,顿时压塌了一大片地带。 对于这根断骨,路远寒一时没想好怎么处置。 触须虽然食欲旺盛,见到带有神性的血肉就想吞噬,但也没锋利到能生嚼钢筋。这根骨头上还带着一截具有韧性的筋肉,被前端触手不着痕迹地舔了一口,就像是食髓知味,忍不住又想张开大嘴。 路远寒眉头一皱,让触手们安分了下来。 他在战斗时不得不注视着那充满肉囊的脑袋,因此口鼻溢血,眼前不断浮出幻觉。但触手碰了祂的血肉,却不见有反噬,可见怪物的位格并不是太高,这里倒真如卢修所说,是无神之地。 对于快要断气的怪物,路远寒并没有手下留情。 他握着刀走向那颗垂死的头颅,将整条手臂探进血肉模糊的脑膜下,用刀身割下盘缠的肉团,让怪物的头部彻底溶解成一地血水,才放出触手,让它们肆无忌惮地进食。 吞噬的血肉越多,路远寒越有一种微妙的错位感,他的身体已经被打造成了彻头彻尾的怪物,而精神上却还保留着人的认知,难免会感到毛骨悚然。 他身体里能容纳的触手毕竟有限,将怪物脑部的畸变血肉一扫而空,就重新回到了路远寒手上。他低头望着正在轻颤的指尖,随着一阵强烈的饱腹感升起,他的自愈能力似乎也得到了提高。 他甚至能预感到,以后断了头也不会死。路远寒不禁思考着,这到底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 就在这时,狂风呼啸着扫在他脚下,天空中电闪雷鸣,忽然乌云罩顶,从那聚拢的云层之中浮现出一个又一个漩涡。路远寒抬头望着阴沉沉的天幕,莫名觉得那些东西很眼熟,它们盘旋着撕裂空间的模样,越看越像是墓道里杀人无数的黑洞。 他面色一变,难道这就是巫医召唤出的那个黑洞?原来那时的裂口竟通往这里,该不会是噩梦城的诅咒泄漏,才进一步影响到了罗德里厄府吧。 要真是这样的话,那他们一家确实是倒霉至极。 路远寒并不知道黑洞的朝向,无法判断它们会不会将城中的事物卷走,他拎着卢修躲进了一旁的地下室,冷静地环顾四周,提防着黑暗中存在的危险。好在拖着布袋的怪物并没有回到此处,让他们目前的处境安全了一些。 在黑暗之中,仿佛一切都变得幽邃晦涩。 他拿出一块被油水浸透的怪物毛发,放在地上,靠着本能向那片鬃毛开枪,弹壳擦出的火星点燃了膏油,火光浮动,照亮了路远寒神情莫辨的一张脸。 路远寒看着卢修无比惨淡的面色,心想要是扇他一巴掌,这大少爷醒来必然会扣完他的工资,还是使用更和缓的方式比较好。他试着掐了一下卢修的人中,毫无反应,又用镰刀缓慢划过地面,那尖锐刺耳的声音让卢修眉头紧皱,竟然真的睁开了眼睛。 他的声音听起来干涩又颤抖:“那个怪物呢?” “死了。” 轻飘飘的声音让卢修一颗悬着的心落了回去。他的大脑迟钝地转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现在安全了,劫后余生的泪水从卢修眼眶中溢出,他用袖口擦了擦眼睛,也顾不上什么尊贵不尊贵、优雅不优雅的事了。 然而听路远寒说完外面的情况,他的心情一下又变得沉重了。 据卢修所说,他们必须返回罗德里厄府,封上衣柜里的窟窿,否则还会有怪物从这片魔窟过去的。他当时正准备换上睡衣,只是一开柜门,就被怪物的大手抓了进去,之后一直在昏睡中做着噩梦,直到被路远寒解救下来,才恢复了理智。 卢修忐忑地望着自己的保镖,忽然一阵声响从背后传来,吓得他汗毛直立,指着那黑暗中的东西,示意路远寒去查看情况。 路远寒往里走了几步,发现那是个宽厚相近的水缸,玻璃缸中幽光粼粼,盛着一块飘浮的大脑,脑下条条触须被静水浸泡得舒展开来,脑回处的褶皱仍在震颤,证明着它是一个活物。 他不由感到匪夷所思,噩梦城看上去荒废已久,这缸里的水竟然还没有干涸,实在是诡异至极。 卢修跟在他身后,也看到了缸中之脑。有了前面的刺激,他现在直面恐怖的东西已不会晕倒,却仍是侧过了头,不想再多看那秽物一眼。 路远寒顾不上管他,正观察着水缸旁边的一块牌子,上面用密语写着它的名讳:真理之脑,并说用手触碰箱壁,可以向神秘之处寻求答案。 片刻之后,路远寒将掌心抵在冰冷的玻璃壁上,随着那些触须向他指尖飘来,他脑海里响起一个声音,那声音幽深无名,听不出性别、年龄或是延续于世的时间。他转头望向卢修,发现对方似乎并没有听到真理之脑在说话。 路远寒问:“你是谁?” 那声音诡异地大笑着:“我是真理,是万物之一,是永不湮灭的答案。” 这跟没说有什么区别,路远寒刚要腹诽,想起对方正在和他通过意识交流,恐怕能察觉到他在想什么,又按下多余的想法,难得表现出了一点耐心:“你能为我提供什么?” 它说:“你所祈求的,必将降临于你。” 这是打哑迷?路远寒一怔,但他不信神祇,也从未祈祷过什么。一开始或许还想过能回归原来的世界,但随着他成了邪祟,这个想法很快就打消了。更何况两个世界间的屏障,应该并不是好跨越的。 然而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在他内心扎下了怀疑的根髓。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抛开这副无用的肉囊,当黑暗从大地之上苏醒,一切又将回归原初……” 那声音还在高声传颂着真理,路远寒却不想听下去了。 随着他撤开手掌,那脑子又呈现出一副萎靡的模样,卢修不知何时已转过了头,看得毛骨悚然,靠近路远寒悄声说:“还是离这怪物远一点吧……” 就着快要烧完的火光,路远寒发现卢修脸上开始浮现出一些水疱般的隆块,密密麻麻的,看上去颇为瘆人,他似乎正在被这座荒城影响着。想来也是,在这备受诅咒的地方,要是没有极高的位格,终究会被噩梦同化成一道幽影。 不能再拖下去了,路远寒想。 他发现自己接下的委托都万分凶险,其中的危险远超过了应得的酬劳,一个不慎就是尸骨无存。然而事已至此,他也只能带着卢修离开,所幸外面还没有被黑洞吞噬,悬在他们头顶的死亡威胁似乎解除了。 路远寒忽然停下了,他绕后两步,从卢修背后幽幽伸出反握的刀柄,将他一击弄晕了过去。 卢修还什么都不知道,就倏然两眼发黑倒了下去,路远寒蒙上他的眼睛,用触手勾缠着将人背在身后,这才放开速度,向着城门飞掠而去。 有时候,一个死人比活人更能保守秘密,昏迷也是同样的道理。 背着这么个身份尊贵的累赘,在平地上倒还好说,但要淌过那座沼泽,却耗费了路远寒极大的精力。每一次水下的怪物喷出毒液,他都要尽量扭动身体,避免卢修的脸因此毁容,再拿他这个猎魔人泄气。 再碰到那些游荡的脑怪时,他脚下一顿,在直接作用于精神的影响下面露痛苦,险些狂暴地撕开卢修的身体。 好在他镇静剂带得虽然不多,却还留了两支,路远寒将腿侧猛然扎出一个又一个渗血的针眼,肩膀颤动几下,缓慢调整呼吸,终于控制着自己的身体恢复了平静。 职责所需,他会尽力护着雇主,对待畸变物却不会手下留情。强烈的报复欲涌上心头,瞬间侵占了他脑海中所有想法,让路远寒跟着潜意识拔刀、厮杀,在鲜血淋漓中重重呼吸。 一时间血肉横飞,等他回过神时,这双手中已经盛满了尸体的碎肉。 已经没有镇静剂可用了,路远寒也只能极力压制着肆虐的凶性,背着卢修匆匆回到洞口,将对方送回了罗德里厄府中。片刻后,他又折身用手杖砸下一块厚重的岩石,彻底封堵住了这个通往噩梦边境的洞口。 第30章 分食 卢修正躺在他的床上,四散的金发靠着柔软的枕头,右手垂在床榻一侧,罗德里厄不开口时显得安静又美丽,就如一具死去的尸体,唯有微微起伏的胸膛说明他还活着。 而在他的床头,站着一个颀长的黑影。 路远寒的视线落在卢修面上,打量着这张过于英俊的脸,他在噩梦城浮现的隆块似乎消退了些,剩下一些淡淡的痕迹,只是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后遗症。 至于衣柜里的洞口,不是靠物理手段就能解决的,恐怕还需要找神秘学专家封上。 不过等到葬礼结束,罗德里厄一族也就跟他没关系了,他们要怎样解除诅咒,路远寒并不关心。他将卢修从昏睡中叫醒,大少爷还一脸茫然,显然没有意识到是保镖动的手,看到房间里熟悉的装潢,终于松下了一口气。 “谢谢你,保镖先生……要是没有你的话,我真的就要死在那个鬼地方了。” 卢修声音发颤,胸口剧烈起伏着,似乎还没有从噩梦城的阴霾中完全走出来。 路远寒盯着他在灯光下照出阴影的睫毛,忽然察觉到一丝不对劲。按照他的体感,从发现卢修失踪到回归罗德里厄府,至少也过去了将近一天,更何况他将门锁暴力破坏了,府中的少主人消失不见,竟然没有一个人前来寻找。 他的语气很微妙:“别急着谢我,你们家……贵府上恐怕出什么事了。” 随着他用手一指幽幽敞开的房门,卢修望过去,也意识到了那些仆从竟然没有因为渎职跪在他面前谢罪,更没有人来伺候少爷的起居,实在是诡异至极。放在以前,这些下人都是要被拖出去打得血肉模糊的。 除非他们想死了,又或者不怕罗德里厄的威严了,但这怎么可能? 卢修眉头紧皱,面上已隐隐浮现出怒气,他不敢对保镖大呼小叫,但处置一两个仆人还是没问题的。他换了身干净整洁的衣服,又让路远寒也去把衣服换了,很快,他就看到了一身熟悉的猎魔人制服与面具。 跟在路远寒身后,卢修忽然理解了伯爵府豢养缉察队的原因。有一群实力强盛的鹰犬作为保镖,无论走到哪里,确实都会更有安全感。 在出门前,路远寒又看了一眼挂钟。已经是第三天了,罗德里厄府的停灵期马上就要结束,雇佣也将告一段落。 走廊里的烛光仍然亮着,如同一簇一簇火花在黑暗中盛开,点缀着阴鸷而寥落的城堡。只是放眼望去,竟然看不到任何人影,只有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在空气中弥散着,钻进两人的鼻腔。 路远寒已握紧了刀,缓慢转过一处拐角,也就看到了那些被各种酷刑处死的仆人。 他们死状都很惨烈,有的七窍流血,鲜血浸透的眼睛望着不知何处,有的拦腰而死,两截斩断的身体被分开了还在蠕动,还有套着绳圈吊在绞刑架上的,舌头都被勒得垂了下来。毒杀、窒息、枪毙……死法数不胜数,那些尸体横七竖八地摆了一地,看上去就像走进了屠宰场,让路远寒停下脚步,心想这个家族被诅咒果然是有原因的。 卢修看到这一幕,已经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他就是再性情暴戾,也干不出这么丧心病狂的事,更何况府上的嫡系成员都养尊处优惯了,把仆人都处死了,谁来服侍他们? 难道真的是莉莉安回来了,卢修面色煞白,她死而复生,只为操纵家族的厄运,在这座府邸上掀起一场惊天的灭门惨案…… 他还没来得及惊出一身冷汗,路远寒已经快走两步,站到了走廊窗前。 府上终日焚烧的香不知何时已经灭了,他在会客厅见过的那些罗德里厄围在棺材附近,正分食着那具尸体。他们神情沉醉,嘴上鲜血淋漓,唇齿间沾着乌黑的痕迹,一个人啃着扯下的半张脸皮,另一个人就嚼着莉莉安的指骨,似乎觉得这样做就能解除诅咒。尸水从那修长的指缝间流出,雨水似的一滴滴打在地上,浸透了他们的影子。 外围的人分不到血肉,已经急得满眼通红,竟然发狠攥着前面人的头发,将自己的亲属往旁边甩去。就这样你推我搡,喧嚷、争吵、叫骂不绝于耳,看来这些尊贵美丽的人确实是疯了。 只不过卢修的预感似乎倒过来了,并非莉莉安想要吃了每一个人,而是这家族要将她的血肉据为己有。 晚餐时坐在路远寒旁边的小女孩,也在这些人当中。只是她毕竟太小了,无论如何都争不到前排,被前面的人随手一推,就向后退去,重重跌坐在了地上。 女孩茫然地望着一众神情癫狂的父兄,不知道要不要再去抢夺尸身。她年龄虽小,却也知道死亡是一件恐怖的事。 就在这时,一只健硕有力的手将她拉了起来。小女孩回头望去,被那漆黑的鸟嘴吓得险些惨叫出声,然而面具揭起,露出了曾让她颇有好感的一张脸,女孩顿时安静了下来。 路远寒竖起手指,示意她不要出声,又将面具戴了回去。 他转过头去,看见情绪崩溃的卢修已经冲到了棺椁旁边,质问着为首的罗德里厄家主:“父亲!你们在干什么啊!” 显然,捧着尸肉将脸埋进去的男人已经听不进去他说的话了。罗德里厄家主从湿漉漉的肉糜中抬起头,眼睛僵硬地鼓突着,一动也不动,从他喉咙里还不断发出咽食的声音,他反应了片刻,才意识到面前的是自己的儿子。 那年轻而耀眼的容貌似乎灼伤了他,男人倏然阴了脸,竟然连肉也不吃了,抬手就要朝卢修抓去。 他的手臂干瘦乌黑,指甲也开始腐朽,死前才有的症状提前出现在了他身上,男人看到自己身体上的怪状,震惊得动作一顿。 趁他反应的空当,路远寒已经拽着卢修往后退去。 然而他伸手抚上自己的脸颊,却发现皮肤细腻而光滑,就像一张刚从少年身上剥下来的人皮,还散发着暖烘烘的温热触感。 年轻与衰老同时在他身上交错,罗德里厄家主转过身去,看着那些沉浸在鲜血之中、异样美丽的同族面庞,像是笃定了吃下这具尸身可以恢复正常,又开始和别人争抢。 在众人的撕扯之下,莉莉安很快就被开膛破肚,白皙的肌肤下遍是触目惊心的伤口。不知道是谁剖出了一颗眼珠,那只眼睛摔落在地,骨碌碌滚了几圈,最后停在卢修面前,用毫无生气的目光注视着他。 “疯了…都疯了……” 卢修瘫坐在地,这噩梦般的一幕比怪物还要让他印象深刻,尽管早有预感,但他还是禁不住深深地战栗,仿佛身体里每一根血管都在恐惧。 就在罗德里厄争得头破血流之际,其中某个人被推了出去,撞倒了旁边的提灯。倾翻的火苗一瞬间顺着他的裤腿窜上去,又从他的手臂烧到了另一人的肩膀上,棺材遇火就着,这些面容俊美的贵族一时间都成了火人,将黝黑的前厅照得极为亮堂。 路远寒没再让卢修发愣下去。他一把揪住雇主的衣领,将他拎了起来,左手则揽着女孩的肩膀,带着这两人远离了火情。 “你们家马车停在哪里?” 卢修回过神来,踉跄着跟在他身后,给路远寒指了个方向:“马厩在那边,车就在旁边不远的地方停着。不过驾车这种事一般都是下人去做的,他们刚才都死了……” “管不了那么多了!” 路远寒将小女孩塞到了卢修怀里,自己则先去马厩里牵了一匹马出来。好在罗德里厄府上养的都不是烈性马,它们性情温驯,即使被一个陌生人牵出来也不嘶鸣反抗,照常等着缰绳套上来。 卢修没照顾过小孩,手忙脚乱地带着侄女上了马车。 那名幼小的罗德里厄面上略有犹豫,纤细的手攥紧了他的衣角:“小叔叔,我们是要逃出去吗?” “嗯……”卢修顿住了,他也不过是个十多岁的少年,自己都不清楚现在是怎样的心情,“我们只是出去一趟,很快就会回来的。” 他望着在前面驾驶着马车的背影,忽然福至心灵,问了一句:“保镖先生,你会驾车吗?” 没有得到回答,卢修的心倏然一沉。 车厢猛然颠簸了一下,他被颠得乱颤,紧急之下伸手扶住座椅,又将女孩也抱进自己怀里。好在这样的事没有再发生,马车越过火光冲天的前厅,趟过一地惨死的尸体,最终有惊无险地出了大门,朝着城堡下的矮坡行驶而去。 卢修还不能接受事实,看哪里都感觉有一个又一个生吃血肉的狂人追着他不放,索性直视前方,让视线落在了路远寒身上。 那头黑发在面具下微微晃动着,在一双惊魂未定的眼睛里被想象出各种怪异的形状,仿佛深海之下飘荡的水藻,又像是怪物盘旋在头顶覆盖的阴影。 正当他眼睛垂下,就要陷进幻觉的一刹,响起的声音又叫醒了他。 “能联系上你舅母吗,少爷?等会给你们俩送到缉察队去,他们应该不会抛下尊贵的少主人不管吧。” 第31章 伊凡 对于这个问题,卢修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路远寒驾车到了霍普斯镇上,就请了一位马车夫来接替他的工作,毕竟再颠簸下去,这两位少爷小姐也快吐出来了。他上了后车厢,靠在座椅上闭目养神,不时能感受到隔着面具透过来的视线,路远寒推测,应该是那个小女孩的。 到了缉察队的驻地,卢修报上伊蒂斯夫人的名讳,很快便有一位督察走出来,看上去官衔不小,却对他表现得很是恭敬。 督察说:“罗德里厄少爷,请跟我来。” 出于职业习惯,他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眼路远寒。 这个猎魔人带着一身无法掩盖的危险气息,为了两位贵族的安全着想,督察也要认真审视跟在他们身边的人。只是隔着一张鸟嘴面具,他看不到对方的神情,也无从判断路远寒在想什么。 卢修松了一口气,正要跟着督察进去,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从衣带里取出纸笔,开了张两千帝恩币的支票给路远寒。 对于翻了一倍的酬劳,路远寒当然不会拒绝。他跟两人分道扬镳,兑了支票,又回到猎魔人协会装填好弹药,刚好碰见满面疲惫的威尔斯,这才得知对方也刚结束一桩委托。 在前辈的威逼利诱之下,他只得陪着威尔斯到秘语者坐了片刻。 “这些雇主总想靠一点小钱让猎魔人为他们卖命,去他的,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威尔斯抖了抖眉毛,喝下一大口微醺玛丽莲,“等到挣够了后半辈子的钱,我就退下来休息几年,到黑兹利特城买一栋楼,据说黑兹利特靠近巨藤,晴朗日也比海岸边上要长得多。” “每天喝点小酒,晒晒日光浴,不用面对数不清的畸变物,要多惬意就有多惬意。” 路远寒听着威尔斯畅想未来,了然地一点头。既然靠近通往地面的巨藤,那晒的应该是真日光,而不是黑区那种让人浑身发冷的太阳。 黑兹利特城吗……路远寒用指尖摩挲着杯柄,记下了这个名字。 邻桌有人点了一瓶酒,忽然,酒保手里的开瓶器脱手而出,锋利的铁丝朝着路远寒眼睛飞来,电光石火之间,被他反应极快地伸手攥住,从戳破的指腹间淌下一滴血。 什么情况?路远寒察觉到一丝诡异,将开瓶器放在了桌上。这东西刚才就像是活了,他甚至能感受到毫不掩盖的杀气。 威尔斯倏然黑了脸:“他来了。” 他话音刚落,一个气质忧郁懒散的中年男人在吧台坐了下来,翻看着桌面上的酒单。男人穿着一身风衣,黑眼圈极重,就连胡茬也没有刮干净,由于不修边幅,看上去跟社会闲散人员没有区别。尽管如此,他领口上那枚猎魔人徽章仍在闪着银光。 威尔斯将杯子重重一放:“真稀奇,你竟然会到这种地方来。还以为大名鼎鼎的伊凡队长早就认清自己的宿命,死在海上了。” 对于他隐隐带着火气的话,男人也不置喙,只是转头朝路远寒说:“你就是奥斯温吧?格林让我到这里来找你。” 听了两人刚才的话,路远寒已经明白了面前人的身份,想必这就是威尔斯提到过的那个人,也就是他名义上的队长。 他有种预感,伊凡接下来要说的绝不是一件好事。 “前辈找我有什么事吗?” 路远寒微笑着,打量的视线落在伊凡身上,留意到他手腕上绑着的一个黑环。那黑环比起首饰,更像是特制的镣铐,将他掌下勒得青筋突起,骨节难看,瘀血拧成的红痕已经深刻地渗进了皮肤。 察觉到他的目光,伊凡不甚在意地拨了一下手上的黑环。 “它叫眷顾,听起来很奇怪吧?这样神奇的物品,到底是上天的眷顾,还是恶魔的眷顾呢……其实我觉得更像是一种甩不掉的厄运。” 威尔斯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口气:“只留下你,倒霉的却是周围其他人,确实是一种眷顾。” 伊凡被他接连打断话头,面色一沉,用眼神示意威尔斯先住口,让他把正事跟路远寒交代完。 据伊凡所说,他需要去调查一个闹鬼的村庄,说是村庄,其实是某个隐藏在山中、秘而不宣的聚落。在那里生活的人都性情孤僻,不愿意与外界交流,而他们中曾有一个人联系过报社的编辑,两名编辑和那人商量好,要去修兰村采集一些新闻,只不过还没动身,就意外惨死在了家中。他要顶替那两人的身份,前去调查,因此才需要一个信得过的帮手。 说到这里,伊凡下意识摸了摸手环,仿佛它有着自己的意志:“是眷顾让我找上了你。” 路远寒斟酌着问:“其他队员呢?” 他并没有一下就同意,自然有多方面的考量。一来伊凡并没有以队长的身份请求帮助,事情有转圜的余地,二则那件异物的力量他也听威尔斯说了,要真是随时都能杀人,跟在他身边未免太过危险。 伊凡笑了一笑:“呵呵,他们有些人在外地,有些已经死了,剩下的都很不愿意见我……不用担心眷顾的影响,如果你同意了,我会请人封印它的力量。” 他边说边打开怀表,看了一眼时间。 金属的表身略微磨损,应该是有些年头了,在这个时代不用机械表,看来这件物品对他很重要。路远寒视线一扫,看到表盘里镶着片小像,隐约能看到一个带着男孩的女人,看上去像是伊凡的家人。对着这块怀表,伊凡难得露出了缅怀的神情。 路远寒想了想:“容我再考虑一下。” 他再三表现得犹豫,伊凡却没有计较什么,甚至还请他和威尔斯喝了一杯酒,可见这位队长确实脾气很好。 跟他交代完,伊凡就匆匆走了。毕竟眷顾的力量太过强大,而在秘语者待着的人数不胜数,霉运要是砸下来,那简直是一砸一个准。 路远寒看了一眼威尔斯,将酒保招呼过来,叮嘱他看着这个猎魔人不要喝昏过去了。在做决定前,他要先回一趟维诺拉教会,上次从地下墓穴里拿到的檀木盒子还没有用,有了收容性异物在,他也就可以带走那根残缺的脐带了。 有了之前的经历,现在不需要别人引路,路远寒也能熟练地穿过一片漆黑的密林,找到维诺拉教会的废墟。 走进教会时,他谨慎地盯着高处被掩盖的神像,很快又松下一口气来。 没有了教徒们的祭拜,王的梦境和此地的联系似乎也被切断了,至少路远寒没有感受到那诡异的注视,因此他才能放心翻开祭坛,将已经干瘪的脐带装进檀木盒子中。 随着封盖落下,层层散发着幽光的禁制又浮现在了这件异物表面。 路远寒收起放在盒身上的手,他的灵性确实感觉不到那股诡异的气息了。盒子的价值不言而喻,他咬破指尖,在封盖上滴了一点血,有血液的联系在,即使有人盗走檀木盒,他也能追踪到那人的下落。 等到离开时,他发现门前长出了一株野草。 或许再过上几个月、几年,又或者数个世纪,这座无人祭拜的教会就将彻底被茂盛的草丛所掩盖。 坐在返回霍普斯镇的马车上,路远寒的灵性忽然一动。他皱着眉掀开窗帘,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雨,飘洒的阴雨刮进了车厢,雨滴细密地落在他脸颊上,激起冰凉而微妙的触感。 隔着厚重的雨幕,他看到前面不远处的一根路灯下,站着个高大的黑影。 分明被雨淋着,那人满头蓬松的鬈发却如潮水一般散开,尾端处像是游动的蛇。细看之下,路远寒发现那竟然真是数十条指腹粗细的绿蛇,正躁动不安地吐着信子。无数双冷血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已经盯上了这辆马车。 来者不善,路远寒立刻做好了战斗准备。 男人挥动手臂,一把分量极重的钢斧砸在驾车的位置,在那锋利的斧刃下,木屑四溅,牵着马的缰绳应声而断。前面的马受惊扬起前蹄,就连车夫也吓得落荒而逃。 车厢猛然倒在地上,路远寒却已经从侧面的车窗翻了出来。他从手杖里抽出一截利刃,身体下压,顺着雨水浸湿的地面滑到障碍物后,思考着应该如何应对眼下的情况。 他刚才看到对方手里提着几个血淋淋的人头,脸上还隐隐露出近乎癫狂的愉悦感。显然,这是一个靠屠杀取乐的极端分子。 路远寒很快想起了霍普斯日报上刊登过的内容,关于雨夜屠夫的那篇。报导中称,犯下多起惨案的凶手仍在潜逃,没想到让他碰上了。 这条街并不是无人区,但愿意报警的人很少,等到缉察队赶来就太晚了,他的触手也受到了限制。对路远寒而言,他更不可能放开盒子,因此只能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将对方迅速杀死。 他静下心来,仔细分辨着夹杂在雨声中的脚步。 背后的黑影一步一步离他越来越近,还伴随着沉重的呼吸声。他拧身捅出紧握的利刃,从男人下颌戳进去一刀刺穿了他的脑髓,但就算这样,那双野兽般的眼睛仍然望着路远寒,无数蛇头朝他扑面而来,牙尖上淌着幽绿的毒水。 路远寒当机立断,撤身往后退出两步。他反手砍下一众鳞片冰冷的脑袋,蛇头砸在地上,还在嘶嘶地鸣叫着。 他正要和对方拉开距离,忽然一阵轰隆隆巨响在两人头顶响起。高处坍塌的建筑急速而下,将男人的身体砸成满地血水,一根铁柱从他头皮往下将尸身贯穿猛扎在地面,仿佛从天而降的审判之剑。 随着伊凡从雨幕之中走出,惋惜似的擦了擦手上的黑环,路远寒清楚地意识到了一个事实。 是眷顾的影响。 第32章 村庄 眷顾一出,那杀人狂立刻死得灰飞烟灭。 路远寒虽然没有被砸中,却也感受到了那恐怖无比的威力。雨水顺流而下,他浑身都被浸透了,只一双深蓝色的眼睛望着伊凡,男人似乎很是无奈,竭力控制着手上的黑环黯淡下去,才走过来递给他一把伞。 拒绝伊凡的话会怎样?路远寒想。是眷顾找上了他,要是惹得那件异物不高兴,指使他身边的一切活物死物暗藏杀机,到时候遭殃的还是他自己。 那漆黑的手环似乎活了过来,在伊凡手上静静地注视着他,直到环身的颜色越来越黑,仿佛随时要滴下水来。 路远寒说:“我想明白了,前辈。什么时候出发?” 对于他的答案,伊凡颇感意外。 毕竟他在猎魔人之中臭名远扬,刚被眷顾缠上的时候,他还无法控制这东西,闹出事后,同事们再也不愿意接近这位名义上的队长,他也就因此一个人前往了海上。 直到眷顾再一次下令,伊凡才找上了连照面都没打过的新队员,没想到对方竟然同意了。 伊凡神情复杂,嘴唇嗫嚅了几次,似乎想说些什么。他请人暂时封印眷顾还需要一段时间,路远寒也因此得到了几天休息,只不过伊凡给他拿了修兰村的资料,长达数十页,他不得不熬了两晚,提前整理好重要信息。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还在读研究生。 等到出发之时,两人已经顶替了死去编辑的身份,就年龄而言,路远寒叫伊凡前辈也毫不违和。 至于眷顾,倒真的被伊凡想办法取了下来,放进收容匣里,而那匣子则装在了他们随身的行李箱中。 伊凡说,眷顾的力量虽然被压制了,但只能维持几天,而且黑环不能离开他身边,否则会发生极为恐怖的事。要是中途发生了意外,路远寒必须立刻离开,和他保持三十米以上的距离。 由于此行是潜入调查,他们换了一身较为得体的服装,买了公文包、稿纸、照相机,看上去颇为斯文的金框眼镜,而这些昂贵的开销也由伊凡承担。 按照他的话来说,当队长的就应该多照顾后辈一些。 路远寒端着照相机,它在黑区的学名是捕影之眼。他感觉这东西用起来颇为笨重,只能照出模糊不清的黑白照片,即使对着活人拍摄,看上去也带着一身沉重的死气,实在是很不详。 但为了扮演好现在的身份,他也只能低着头,将这东西挂在身前,不时拍一拍沿路的风景照,以免被人拆穿。 修兰村离霍普斯镇很远,又藏在深山中,他们这一趟辗转了四五天才到。 根据地图上的指引,两人走进山腹,避开一条又一条湿滑陡峭的岔路,终于看到了那座神秘的村庄。 修兰村傍山而建,坐落在一道峡谷的缝隙中,建筑风格较为古朴,多数都是在茅草盖的屋顶上再铺一层石瓦,酒肆、工坊、鸡圈等设施都很完善,因此不需要同外界交流,村里人就能维持基本生活。随着两人走进村庄,路远寒观察到,每家每户门前都悬着一个红铃铛,那铃铛虽小,却不随风飘扬,似乎只会在特定的时刻响起。 “先生们,从这边走!” 一个脸颊偏黑的小伙子朝他们招手,正是联系两位编辑的那个村民。他的个头略矮,要仰着头才能跟伊凡说话。考虑到修兰村不用外界的纸钞,伊凡给了他半根金条,作为预付的报酬。 艾克拿到金条,顿时表现得热情了很多。他一边带着两人参观村庄,一边为他们介绍本地的习俗。 旁边的房屋里外有不少村民打量着这两个外来人,一个坐在门前洗衣服的女人看了他们几眼,嘴里不知道嘟囔着什么,伊凡皱了皱眉,艾克察言观色,立刻大声呵斥着那个阴冷古怪的女人。 “别跟他们一般计较,先生们。”艾克微笑着,“毕竟村子里很少有外人来,很多村民对陌生人都抵触得很强烈,这也没有办法。” 路远寒跟在伊凡身后,正拿着纸笔记录修兰村的情报。那副金边眼镜掩盖了他身上的野兽气息,温顺地搭在鼻梁上,让他的脸显得文静而有书卷气,也就不会让人格外警惕。 他笔尖一顿,开口问道:“我看到你们村子里挂了很多铃铛,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啊…事情是这样的。”艾克说道,“您也看到了,我们修兰村的土地并不适合种庄稼,平时靠捕杀猎物为生,只不过山里猎物很少,有时候捕到了,往往需要一个村轮流分着吃。谁家铃铛响了,才能轮到他们吃肉,大家平时只能吃干粮下饭,都饿得饥肠辘辘。” 话虽如此,路远寒看着村民,却觉得他们身上都有一种浮肿感,那并不是肥胖性的臃肿,而是说不出的怪异,看起来厚重而油腻。 村民身上的怪状,难道与他们平时接触的食物、水源有关吗?路远寒揣测着。 就在他沉思的时候,伊凡又开口了:“艾克,你们村上有什么故事吗?我们也是工作所需,越离奇越诡异的故事越好……你知道,外面的人都有一种病态的审美,他们只关注血淋淋的新闻。” 艾克脚步一顿,仔细想了想,发现还真有这么一件事。 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由于山体滑坡冲垮了修兰村边上的小溪,为了寻找新的水源,村里人主张要挖井,结果挖到了一只巨大的兽爪。从那兽爪的尺寸来看,它的原型绝非他们认知中的任何一种动物,趾骨上覆盖着一层雪白的毛皮,比狸子都漂亮,因此有些人认为这是山神的遗骨。 兽爪出土后,引起了一阵不小的恐慌。 有段时间村里人人自危,连门都不敢出,但仍有胆大的继续往下挖井,只不过井里流出的水却不能喝,偶尔有鱼从附近的河道游过来,它们身上也都长着蠕动的眼睛,看上去非常诡异。 因为敬畏山神,后来那口井虽然废弃了,却也没有被人填上。 说到这里,艾克朝两人示意:“先生们,我带你们去看看吧。” 当年挖井的位置在修兰村边上,几人顺着一条小路走了有七八分钟,终于在一棵树下看到了那口枯井。路远寒在井边上站定,低着头朝洞口下望去,看到的只有死寂的黑水,水面幽幽,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注视着他。 伊凡又问了艾克一些问题,他们的声音传到井里,激起阵阵回响。从那荡起的声响中,路远寒还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正在不断地起伏、震颤。 他拿着相机离远了些,准备将这口井所在的位置拍摄下来。 指节按动快门的瞬间,从镜头中闪出一道光,艾克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似的,极为畏惧地伸手挡着光躲远了。 “抱歉,没想到会吓着你。”路远寒朝艾克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这件物品可以用来记录看到的东西,你读过报纸的话,应该知道那些照片就是这样拍摄出来的。” 艾克惊魂未定,脸上的神情还有些难看。 但他毕竟还拿着人家的金条,倒也没有多说什么,又带着伊凡和路远寒在村里到处转了转,给他们指了村长家的位置。 第一天两人并没有太深入调查,晚上留宿在艾克家里。这个热情好客的小伙子拿了一份干面包,以及两碗不知道由什么煮成的糊状物给他们。 伊凡观察着碗中的液体,随手从包里抽出一袋饼干,扔给了路远寒:“接着,这里的东西就不要吃了。” 在调查过程中,不吃下村民们给的食物,不随便饮用当地的水源,这是一个猎魔人最基本的警惕心。路远寒拆开饼干,聊胜于无地尝了几块,感觉这位队长的口味属实有些奇怪。 他转过头,发现伊凡已经躲到角落里去了,此刻正在抽烟。 缓缓升起的烟雾围绕着他那张成熟而沧桑的脸,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路远寒摘下眼镜,打开了自己的公文包。他这次出门带了不少巧克力夹心糖,他自己叼了一块,又极有礼貌地给伊凡分了些。 虽然巧克力很小一块,远不如活人血肉带来的饱腹感强,但摄入糖分可以让他的大脑保持清醒,路远寒也就能更好地理清事情的各个线索。 在村边看到的那口井虽然诡异,却废弃已久,并没有触发他的灵性。 至于剩下的线索……红铃铛的事目前掌握得太少,有待进一步调查。艾克看上去在引导他们,但直觉告诉路远寒,这人不是为了钱才接近他们的。那两个编辑死得离奇,不知道他们发现了什么,又或者招惹到了什么。 他翻着相机里的照片,发现当时被拍到的不只艾克,在井口旁边还有一间房屋。那间屋子里的窗口黑黝黝的,有一个人正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地望着他。说窗边有“人”并不确切,因为相片照得很不清晰,聚焦在对方脸上,让屏幕看起来白茫茫的,并不像人。 但那东西确实有着五官,只不过被拍得极为扭曲,这种似人非人的感觉相当怪异。 路远寒指腹一动,那张照片立刻消失了。 第33章 调查 刚才看到的是什么? 路远寒眉头紧皱,在发现照片里还有一个不明生物的瞬间,他的手像失控了似的,直接把相片删除了,他也就无法再向伊凡证实那东西的存在。 “这村子很古怪,似乎还有不知名的怪物潜藏在村民们的家中……” 他将照片的事跟伊凡说了一遍,刚还满面懒散的男人顿时来了精神。毕竟他们受人之托潜进修兰村,就是为了查清这座村子背后的真相。伊凡拿出一沓案卷,将灯罩擦亮了些——修兰村没有蒸汽灯,用的还是传统的煤油灯。 那些案卷上记录着数十年来在附近失踪、死亡的人口名单。 除了极少数游客、编辑、偷猎者等人到过这里,还有一些人身份可疑,打着探寻古迹的名号前往修兰村,不知道为什么对一个籍籍无名的村落如此执着。而那些队伍最后都下落不明,仿佛被这座巍峨的石山吞噬了一样。 路远寒想,到底有什么在吸引着他们,一步一步走向深渊? 随着咔哒一声,伊凡已经打开行李箱,将装填好弹药的枪械带在了身上。既然他想出门调查,那路远寒也不可能一人留在屋中,两人相互照应,也好应对紧急情况。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这间屋子似乎突然变冷了。 路远寒警觉地回头,看见窗户边缘正浮现出一张模糊不清的脸。那张脸惨白而扭曲,两只眼睛紧贴在厚重的玻璃上,窥伺着他们的动作,由于贴得太紧,甚至能看到表面蠕动的血丝,像一条条颜色鲜红的蛇,随时要渗进屋子里一样。 伊凡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也看到了趴在窗户上的怪脸。 他反应极快,当即开门出了房间,路远寒紧随其后,然而两人一出门,就发现那东西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 艾克还在主屋睡着,他们便没有弄出动静,悄无声息地从前门出去了。路远寒脚下一顿,发现门前同样悬挂着一个红铃铛,那铃铛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微微晃了起来,在他悚然的视线下,又重新恢复了平静。 按照伊凡的计划,他们应该先重点调查那口枯井和村长家。 两人手提煤油灯,顺着走过的小路一直前行。此时夜深人静,修兰村里的每个人仿佛都在屋里睡觉,不见一道人影,黑黢黢的寂静从他们脚下蜿蜒而出。 那口井倒是没有任何变化,一如相机里拍摄到的那样。 路远寒用灯芯点着了一根树枝,随手扔进井里。借着下落的火光,他看到井壁上附着了许多黏稠的黑色痕迹,如同缠绕而上的长发。枝叶迅速落下,一接触到水面,那潭死水像是突然活了过来,张嘴将树枝吞了进去,霎时间火光熄灭,只剩无边的黑暗。 “这片区域可能有着程度不一的畸变。”伊凡有了判断,“不知道造成这种现象的源头在哪里……” 他打开弹药袋,将一颗弹丸似的球状物放进井口。随着一声爆炸引起的轰然巨响,井下竟然传出阵阵凄厉的惨叫,无数耀眼的白光浮现又湮灭,最后归为漫天飞扬的灰尘。 伊凡淡淡起身,将他手上的特殊物品也分了路远寒一份:“这是灵爆弹,专门用于克制灵体类畸变物的。它的申请权限相当高,以队长的职位,也只能拿到这么几颗,尽量珍惜着用。” 路远寒接过两颗灵爆弹,将它们放进了随身弹匣里。 在结束罗德里厄府的委托后,他就将镰刀还给了卢修,能用于对付灵体的手段过于匮乏,伊凡这一手补给,可谓是雪中送炭。 解决完枯井中的异状,两人又望向路远寒所说窗边有“人”的屋子。 那窗口依旧漆黑一片,只是没有了那惨白的面庞,不知道那些怪物是隐藏在了哪里,才能像幽灵似的随时出现在他们身边。 路远寒正要朝那屋子走去,视线扫过周围,却突然看见一道身影,从容貌上看,正是被艾克训斥过的女人。她面上神情浑浑噩噩,整个人正以诡异的姿势贴伏在地面上,像是在模仿某种动物一样,四肢扭动,快速向前爬去。 他将伊凡拦了下来,两人提着油灯,面色凝重地打量着那个女人。 女人衣物下露出两条弯曲着的胳膊,她的皮肤表面浮现出无数瘆人的痕迹,看上去油腻腻的,近乎能拧出一把流油的水,而她浑身上下仿佛解冻过的肉,就快要融化了。 路远寒持着枪靠近那怪异的女人,离得近了,才听到她口中重复着的嘶哑呓语。 “泉水…泉水……啊啊泉水!” 什么泉水?路远寒略有疑惑。 他们重金跟艾克打听了许多事,也不知道修兰村附近竟然还有一处泉水,更不知道那泉水有什么作用。 但这无疑是一个重要线索,他跟伊凡交换了眼神,便尾随在女人身后,追着她出了村子。 然而女人出了修兰村,却飞速拐进一处幽深密林,身影上下翻飞,很快就消失在了漆黑的树群当中。树林里岔路极多,两人被她带得找不着路,一时间不敢冒进,只得在入口的树上做了个标记,又顺着来路返回修兰村,前往村长家调查。 据艾克所说,他们村长是个受人尊敬的老者,这么些年来,将修兰村上下数十口人管理得井井有条,就是由他负责分配村里的食物,没有让任何一家人因饥饿而死。 路远寒站在门前,抬头望了一眼村长家的铃铛,看里面还亮着灯,便礼貌地敲了门。 片刻后,门被打开了。 从缝隙里挤出一张布满皱纹的脸,神情颇为阴狠地打量着门口的两人。见伊凡从身上拿出金条,那怪人的态度顿时平和了些,开门将他们迎了进来。 “我们并不是故意打扰您,只是听小伙子说您德高望重,对村里发生的事最熟悉,才想着来了解一下。当然,不会让您免费提供素材,撰稿的费用会按条例给您结清。” 伊凡说起客套话面不改色,倒真像是那么一回事。 村长在前面带路,闻言呵呵一笑,眼尾处的皱纹挤得更深,让他看上去神情古怪:“没事,你们也不是第一个来打听的。” 看来案卷中提到的那些人,果然来过修兰村。路远寒面色一沉,就是不知道他们离奇失踪,跟村里人有没有关系…… 他们到了前厅,便看到有一个面露痴愚的村妇瘫靠在轮椅上,眼睛黑沉沉的,对外界事物毫无反应,只是呆滞地望着不知何处。从她五官倒是依稀能看出几分美人余韵,然而妇人两颊消瘦,面上被褐斑覆盖,实在是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尊容。 直到村长走到妇人面前,她的眼睛才缓慢地转了一下。 “唉,毕竟上了年纪,也是老毛病了……我妻子这副模样,让两位先生见笑了。”村长推着轮椅,将妇人送回了里屋。 就在这时,路远寒注意到墙上有一幅画像,应该属于村长和他的妻子。 画中的妇人还很年轻漂亮,穿着显然不同于修兰村的服饰,像是从外地来的,眼神却相当恐惧,她站在丈夫身旁,表情僵硬地勾出一个笑。令人细思极恐的是,村长和他们刚看到的老人很像,似乎就是照着他现在的模样画上去的。 路远寒收起视线,又戴上眼镜,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微笑:“不知道您清不清楚,之前来的那些人都去了哪里?” 村长目光一闪,摆摆手说:“不知道,那些人奇怪得很,似乎是为了找什么东西而来,修兰村就这么大点地方,他们没找到就走了……可能是擅自进山,触怒了山神,永远消失在了这片群山之中。” 他忽然古怪地一笑:“腐臭的血肉能成为山神的养料,那是他们的荣幸。” 在短暂的交谈中,这个老人已经提了数次山神,难道真有一位存在藏在修兰村背后,被这个聚落秘密地信仰着? 路远寒和伊凡对视了一眼,继续问道:“听说当年村上挖过一口井,最后挖到了别的东西。您说的山神,跟这件事有什么联系吗?” 提到那口井,村长脸上的笑意顿时淡了下去。 “那是山神显迹,我们这些卑微低贱的人,只能为祂献上能提供的一切,不能想着索取回报。实在没东西吃的时候,也有人吃过那井里的鱼。最后么,脸上也长出了和鱼身上一模一样的眼睛,精神上接受不了,就从山上跳下去死了。” 回答完路远寒的问题,他便咳嗽着说自己累了,要进屋休息,让两位客人自行从前门出去。 见村长不愿意再提供情报,路远寒便跟着伊凡回到了他们下榻的屋中,此时已经是凌晨两点,也到休息的时间了。 他和伊凡商量好轮流守夜,每两个小时替换一次,就靠着床边闭上了眼睛。 路远寒身上的触手也安静地蜷缩在体内,随着呼吸而一颤一颤地翕张。或许是被修兰村阴郁的氛围影响到了,他在梦中仍然追着那手脚着地的女人,树林里忽然下起了雨,温热的雨水滴在他脸上,让路远寒醒了过来。 他睁开眼睛,看见一张白花花的脸。 那张裂开缝隙的嘴悬在他头顶上,从腥臭的牙缝间流出一丝涎水,啪嗒啪嗒地向下落着。 第34章 人皮 被这样一张鬼气森森的脸注视着,路远寒内心警铃大作,当即翻身下了床,握拳重击在怪物脸上,将它一拳打得倒飞出去,才伸手将脸颊上温热的液体擦去。 他发现指节上的触感黏滑而湿漉漉的,像是浸在水中,想必那怪物面上覆盖着一层黏膜。路远寒和怪物拉开距离,在床边上站定了,这才认真打量起对方古怪的真容。 细看之下,路远寒发现这只怪物长得和人很像。 它从身高、体型到四肢都与常人相近,只不过浑身皮肤皆是惨白如纸,身上不见有一丝鬃毛,像是被剥去外壳的卵生动物,爪掌上密集的鳞片还在微微起伏,正用那双充血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最为怪异的是那张脸,面部平整得就像书页,不见一丝起伏纹理,属于眼睛的两颗球状物镶在洞内,没有睫毛、眼睑,正圆溜溜地射出阴毒的视线,站在它面前,能看到上面每一根细小的血管。而它鼻梁的位置只剩两个黝黑的小孔,嘴巴倒是大得惊人,在口腔内藏着一条腥红的长舌,还在不断淌着涎水。 不看还好,一看清它那诡异至极的面貌,路远寒手臂上已经浮起了汗毛。 伊凡去哪里了? 想到这里,他猛然转头,发现这位队长不知道什么时候靠在墙上睡着了,而他身边也守着个白面怪物,正用觊觎的视线紧盯着伊凡。 伊凡作为猎魔人中的精英,不可能无缘无故在看守的时候睡着……他是被下药了,还是迷烟?路远寒脑海中闪过无数想法,视线瞥到被打开的门锁,他的心情不由更沉重了几分。 锁头完好无损,显然不是被外力破坏的。他睡觉前锁好了门,那就只有一种可能:艾克为怪物提供了钥匙,想让他们在睡梦之中成为这些白面怪的盘中餐。 路远寒面色微变,毫不犹豫开了一枪,弹壳穿透伊凡身边怪物的脑膜,在墙壁上留下焦黑的痕迹。血花与枪响一同飞溅,震得门框发颤,让紧闭着眼睛的男人倏然醒了过来。 无需队友提醒,伊凡也知道眼下的情况有多么危急。 他握紧枪身,拧身撞在正抽搐着的怪物身上。成年男性的重量不轻,将那身惨白皮肤下的脏器都挤压得发出一阵闷响,那怪物口溢鲜血,没过几秒就死在了屋内。 就在伊凡冷静应对之际,另一只怪物已经四肢着地,迅速窜了出去。那扭曲的姿势莫名让他感到一丝熟悉,直到路远寒提醒,他才意识到那女人也是这样爬出修兰村的。 伊凡声音低沉:“这些怪物难道是村民变的?” “要真是这样的话,那些人失踪倒是不奇怪了。”路远寒提着锯肉刀走过来,用刀身拨了拨地面上瘫软的尸体。 若这些怪物就是修兰村里的人,那他们口中提到山中少有的猎物,想必就是被引诱到此的外来人。对于修兰村而言,村中数十口人、或者说数十只怪物,都等着将这两名编辑的肉割下来大快朵颐。 要不是意外身死,被猎魔人顶替了身份,那两人恐怕已经被切成一块又一块鲜血淋漓的人肉,被挨家挨户轮流品尝。 只是不知道他们平时是如何伪装得天衣无缝,竟让人看不出什么蹊跷…… 路远寒眉头紧皱,不对,那些人身上都有一种相当油腻肿胀的感觉,就连他脚下的怪物也散发着腥臭的味道,只不过略显干瘦,仿佛刚从寄生的母体内抽离出来。 他快走几步,猛然撞开了艾克那间主屋的门。 微弱的灯光之下,正有只怪物在费劲地往人皮里钻,那层浮囊发黑的皮肤被它套在身上,略显错位,背后还有一条血肉模糊的缝隙,露出外皮下苍白的内里。而它的胳膊诡异地反过来一折,像拉链似的将那道口子拉上了,指节缓慢地扯到头皮上,再转过来时,已带上了那副熟悉的微笑。 只是它没有想到,路远寒已经追到了门前。 两人视线一撞,艾克顿时怔在了原地,面上神情变幻莫测,让人难以想象怪物披着层皮也能做出这么多表情。 它张了张嘴,刚想辩解些什么,却被一发冷酷无情的子弹打断了遗言。 在强烈的冲力之下,怪物趔趄着后退了两步,它的胸膛、躯干,以及心脏等位置也随即飚射出鲜血:伊凡和路远寒前后开枪,每一枪精准无误,近乎要将这副人皮外壳打烂了。 就是披着再厚的人皮,被打成筛子也无法活下来。路远寒蹲在一大片血迹前,检查着怪物尸体,指节翻开那层假人的眼皮,确认底下的眼睛已经失去了焦距,再也不能窥伺他们。 他捻了捻指腹,将沾上的油用纸巾擦去。 这是一件怪事,怪物们使用的人皮都臃肿发涨了,按常理来说,应该很快就会腐化,但村长那身皮为什么能维持几十年不腐?修兰村背后还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路远寒和伊凡商量了片刻,打算先从这里离开。村中秩序井然,尊卑有序,怪物们没有第一时间吃下他们的血肉,显然是准备将这难得的猎物交到上面,等待村长处置。 也就是说,杀死屋中的两只怪物,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外面还有数不清的同伙在暗中潜伏着,一旦他们被围攻,情况就危险了。 路远寒握着枪跟在伊凡身后,忽然灵光一闪,想起了那个寻找泉水的女人。 他跟队长禀报了这件事,伊凡也同意从她下手,两人悄无声息地到了女人家门前,看到地上有一串杂乱无章、向内蜿蜒的脚印,便知道这人回来了。 接下来的事就好办了。两人分工明确,一个人负责摇铃铛将她骗出来,另一个则在门旁等候,伺机制服出来的怪物。 鲜红的铃铛一触即响,像被血浸过似的,幽幽发出悦耳的声音。 好在这声音并不悠扬,只局限在附近数米,并不会引起其他怪物的注意。 铃声传开之后,门内果然响起了一阵窸窸窣窣的怪声,仅是在门外听着,路远寒都能想象到女人是如何爬向门扉的。手杖的力量太大,锯肉刀又不好控制,因此制服怪物的重任就落在了伊凡身上。 木门应声而开,女人刚满面欣喜地探出脑袋,就被一双健实的胳膊绞住了脖颈。 那力道紧锁着她的颈骨,让人喘不上气,更难叫出声来,不过片刻就涨得满面通红——这人皮倒像是活的,还会因为窒息而充血涨大。 数秒之后,女人便失去了意识,瘫倒在伊凡手上。 两人拖着怪物进了它家中,小屋极为简陋,连家具都是最老旧的款式,看来就算在这座吃人不眨眼的鬼村庄,它的地位也相当低下。 路远寒的手顺着它的发丝摸进去,果然摸到了一处突起。他捏着那肉结往下一拉,这层覆盖在怪物表面的人皮便顺滑如水地脱到了地上,肤感温热而细腻,与女人之前那阴鸷浮肿的状态截然不同。 就仿佛重现青春了一样。 这是怎么办到的,靠那所谓的泉水?路远寒心中有了猜测,手下动作却不见迟缓,不到片刻就将怪物从新鲜的人皮下剥了出来,将它捆好手脚,只留一张嘴在外面,嘴边还贴了块布,见势不对就能封口。 他将封口布贴好,又用沉重的刀柄砸在怪物脚上,痛感顿时让它恢复了清醒。 那双眼睛先是震惊、不解,几经闪烁,随即又变成了极端的阴毒,仿佛要用刀子从面前这两人身上剜下肉来。 对于这种情况,路远寒早有准备。 他拿起锯肉刀,在怪物错愕的目光下,慢条斯理地割下一截指骨,将流着血的肉块攥了起来:“能配合我们吗?” 看到怪物因断指的剧痛猛烈挣扎着,似乎想要张口咬死他,路远寒面色平静,随手将骨头扔到一边,又用刀身铡断了几根手指。他每问一次,便要血肉飞溅,地板咣咣震响,直到怪物忙不迭地点头,他才收起钢刀,重新笑了起来:“很好,你要是早点想明白,也就没有这么多事了。” 他并没有第一时间揭开封口布,反倒提了个问题:“你的皮囊能保持新鲜不腐,是因为泉水吗?” 怪物迟疑片刻,像是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才缓缓点了点头。 路远寒得到答案,心下已有了数,又朝怪物下达了一条命令:“我们现在要去寻找泉水,需要你指路。等会到岔路口,往左拐你就点一下头,往右拐你就点两下头……怎么样,能做到吗?” 看到那血色刀面上照出自己满面惊恐的模样,似乎再迟疑一刻,就会砍下它的头,怪物只得顺从地点点头,同意了他的要求。 “好了,前辈。”路远寒将怪物一拎,面不改色地扛在了肩膀上,朝伊凡示意,“现在我们有引路人了。” 伊凡不知从哪又摸出一支烟,却也没有点着,只是叼在嘴里,用冷峻的目光审视着面前这个队员,像是在判断他的品性。 他眼中的颜色明灭不定,最后什么也没说,领着路远寒出了门,前往他们上次做过标记的密林。 第35章 碧水 两人一出门,异变陡生。 不知从何时起,外面已经被怪物们密密麻麻地占据了。 它们有些面色惨白,用阴寒的眼神望着从门内走出的两人,有些还披着臃肿的人皮,看上去就如有着温热血肉的真人。只不过它们的神情都是如出一辙的诡异,毫不掩盖浓烈的食欲,仿佛饿得癫狂了,又像是在审视着这两个外地人。 伊凡当机立断,扔过去一颗灵爆弹:“快走!” 随着耀眼的白光闪现,那些怪物也畏惧地退出三丈,惨叫声此起彼伏,就连路远寒肩上的这只也在不断打颤。这种畸变物似乎极怕强光,灵爆弹虽然不能对它们造成实质性伤害,却也有效地遏制了怪物的行动。 趁着怪物还没有追上来,两人沿着小路一直往修兰村外跑。他们的大多数行李还在屋内,此时只带了随身武器、封印匣和补给物品,行进时显得敏捷了不少。 不多时,两人就找到了先前做过标记的树。路远寒停下脚步,眉头倏然拧紧了,他觉得这棵树似乎挪了位置,是错觉吗? 他顺着树身往上打量了一遍,并未发现任何异常,只得将疑虑暂时压了下去。 伊凡使用的冷兵器是一把太刀,刀身锋利而细长,雪亮的刃面上隐隐有银光浮现,似乎只需一刀,就能取下敌人首级。他用刀鞘一根根拨开树林里遮蔽视线的枝叶,到了岔路口,便回头望着背后的队友。 那怪物倒是识相,无需路远寒开口,就已经点了两下头。 两人向右拐去,在这片幽深的密林中行进,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晦暗了起来,树身盘旋错乱,脚下黑草摇曳,不时还有恸哭般的阴风呼啸,无形的黑暗攀附上他们手里的煤油灯,一点点吞噬着灯罩散发出的微光。 向左、向右……他们重复着问路的过程,在怪物的指引下越过一条又一条岔路。 没有地图作为参照,谁也不知道这怪物指的路是真是假,但它的性命还掌握在路远寒手中,一旦有意外发生,他就会立刻拧断这颗苍白的头颅。 有伊凡在前面开路,路远寒便在内心计算着他们行进的时间,不时看一眼手表勘误。 与正常人相比,猎魔人身体素质强悍,但同样也会疲惫、饥饿,甚至更容易精神狂乱。这段路走了约有四十分钟,他感觉到这些树木不再密集如云,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高大而空旷的黑树林。 那些树每一棵都直挺耸立,至少有数层楼高,树根纵横交错,不断向外伸展,就如起伏的黑色地毯,厚重地铺在他们面前的土壤上。 那庞大的根系看得路远寒眉头一跳,说不出的怪异感再次涌现,他放下怪物,掐着它的脖颈一路拖行,极为小心地绕开树根,尽量不踏入黑树的领地。 怪物在他指节下被掐得直翻白眼,折叠起来的四肢也洇出漉漉血迹。 灯芯里火焰一闪,怪物猛然挣扎起来,连脖颈上的血管都绷紧了,摆脱路远寒的束缚,一头磕在了漆黑的树根上。 突生的变故让两人脚步一顿,路远寒杀意毕现,刚要拔枪扫射,被怪物触碰到的树根竟然蠕动了起来,从土壤里拔地而出,如同一根根巨大的触足,在空中挥舞着,席卷起无数飞沙走砾。散射的碎石洞穿了怪物的胸膛,它颤然倒地,从窟窿里流出汩汩鲜血。 那棵树活了过来。 与脚下的两人相比,它简直是让人望而生畏的庞然巨物,每跨一步就要地动山摇,从树身上倏然裂开同样巍峨的眼睛与嘴巴,用视线紧锁着正往远处逃跑的渺小存在。 一根粗粝的树枝呼啸着朝路远寒抽下,他纵身跃起,躲开势如千钧的力量,就地翻滚几下,离黑树更远了。 他和伊凡分头跑开,果然拖延了黑树的行动,似乎触怒了它,只见那参天的树身狂躁地扭动着,随着咚咚的震响,无数黝黑的树枝扫荡过地面,将周围的怪树全部激活了。 “这是天要亡我啊……” 路远寒隐约听到了一声略显无奈的叹息。 他和伊凡迅速汇合,尽可能快地穿梭在这片开阔地上,那些黑树虽然庞大,动起来却颇为缓慢,只有枝条宛如箭雨急骤地向他们射来,哪怕被树梢连带着蹭上一下,也会皮开肉绽,血流不止。 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两人浑身肌肉都要撕裂了,背后那轰隆隆的巨响才逐渐平息了。 伊凡啐出一口含着血的浓痰,若无其事地按了按酸痛的肩膀。 煤油灯的绳芯已经烧到了头,好在背包里还有应急用的照明灯,他珍惜地拿出一盏,白光闪耀,比先前昏暗的灯火明亮了数倍,顿时将周围照得一片亮堂。 他眨了眨眼,适应着骤变的视野,却看见路远寒正蹲在地上,声音模糊地传来:“前辈,你过来看。” 伊凡闻言走过去,发现那竟然是一处潺潺流淌的活水,在椭圆形的沟壑内荡起声响,想必就是怪物用以保养人皮的泉水。然而走得近了,他却皱起眉头,因为那冷泉的颜色幽蓝得近乎透出一丝绿意,荧光缭绕,还不断冒着气泡,照得人眼睛极不舒服。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一枚铜便士就被路远寒扔进了泉水中。随着滋滋的声响,那枚硬币被腐蚀得融化变黑,很快就沉进了浑浊的水底。 路远寒说:“这种水质有着强腐蚀性,很像被污染过,或者发生了某种畸变。但我有一个猜想,既然怪物们能用它洗涮人皮,那人体对它应该也有一定的抵抗性,不至于触碰到泉水就受严重伤害。” 性情狠毒、道德感低下、对事物的观察细致……伊凡对他又有了新的判断。 他原本以为奥斯温·乔治是一个不稳定因素,在某些时刻表现得太过冷血。伊凡正在衡量他的危险程度,思考着要不要写份报告提交,但此人确实帮了不少忙,更何况猎魔人入会时就有精神检测,西蒙娜没有处置他,已经说明了问题。 伊凡想,或许他只是一个对怪物深恶痛绝的年轻人呢? 他收起多余的想法,望向这片诡异的水域。泉水颜色鲜艳,仅是通过肉眼观察,很难看出水下到底有多深,但隐约有黑影从水中游过去,应该是生活在附近地带的种类。 顺着泉水往上看去,有一条水道蜿蜒而出,显然还有更深的源头。 两人没有过多停留,根据水流的方向不断行进。 他们脚下的地势数次起伏,有时需要往高处跋涉,有时又往下走进洞窟,在这种情况下,没有一个人出声打破寂静,他们都保持着高度警惕与严肃。 直到某一处,那水流忽然钻进了山缝当中,让两个锲而不舍的猎魔人无法再追溯下去。 路远寒敲了一下额头,他发现周围的植被异常繁茂,而且都有着不同程度的畸变,或是伸展着螺旋状的触须,或是吊满明亮的灯果,看来那怪水的源头应该不远了。 他戴上手套,从旁边摘下一颗散发着幽光的果子。即使脱离了根茎,这颗果实仍然透亮,从断柄处渗出的荧光液流经不同指节,将他的指腹也浸得微微发光。 有这些灯果在,他们的照明灯就可以收起来节省能源了。 路远寒动作迅速地摘着果实,往伊凡背包里装了几颗,两人手上又各自拿了一颗灯果。在荧光映照下,他们面上都隐隐有些发蓝,正如那隐藏起来的怪异泉水。 好在这片区域的植物虽然发生了畸变,却不像黑树一样具有攻击性。两人顺坡而上,观察着视野中千姿百态的稀有畸变物,在即将越过某道界线的时候,伊凡忽然刹住脚步,紧急将路远寒也拦了下来。 路远寒抬起头,只看到一张幽蓝的脸。 他冷静地思考了两秒,紧接着站在伊凡身边,看到了下方那宛如深渊的坑洞。 若是它出现在地表,路远寒会认为这是一处天坑,置身地下世界,那被悬崖围着的巨大漏坑仍然险峻至极,下陷处近百米深的地方被蓝绿色的水面填满,那些汇聚的光直射着打在人脸上,就像是为他们覆上了一层薄如水光的面纱。望着那幽邃的湖水,仿佛凝望着群山最深处的心脏,让他每一个念头都被寒意笼罩。 他不禁想道,到底是什么样的污染泄漏,才能让如此宽阔的区域都发生畸变? 路远寒转过头,发现伊凡面上神情已是非常凝重,显然和他有着同样的想法。他握紧了相机的系带,准备把这地方拍摄下来作为物证。 忽然有双质感冰冷的手从他腰后猛推了一把,让两人同时朝着那巨大的坑洞坠去,在剧烈的失重感下,只听到崖边徘徊着一阵窸窸窣窣仿佛微笑着的怪响: “嘻嘻,咯咯咯……” 在万分危急的一瞬间,伊凡猛然拽住路远寒的胳膊,同时打开腰侧的武器袋,从中飞射出一道金属钩爪,重重钉在了旁边的峭壁上,让两人坠地的势头一滞,悬在了离水面数米高的地方。随着咔嚓脆响,他感觉到拉人的那侧肩膀脱臼了。 伊凡顾不上身体的剧痛,因为镶进石壁里的钩爪正在缓缓脱落,他们即将被无边的碧水吞噬。 第36章 基地 随着那钩爪一滑,两人也重重坠进了水中,激起浪花无数。好在有着前面的缓冲,现在的高度不至于让他们摔得血肉横飞,只是被幽蓝的湖水裹挟着卷进了坑洞里。 正如路远寒猜想的那样,这片被侵蚀过的水域并不会将他们烧得皮开肉绽。然而那诡异的刺痛感仍然顺着皮肤钻进他身体里,像是被低温炙烤着一样,让他感觉自己就如一只蜕下外壳的蝉,身上这层薄薄的人皮随时都会融进湖水里。 他忍着强烈的痛楚向下望去,一时间竟然僵住了,任由阴冷的水流缠绕四肢,将他往下拖去。 这片水域远比表面上看到的要更深,数千丈都不能触底,仿佛一片深不见底的荧光海,在地底伸出无数柔软而恐怖的触须,将被潮水裹住的温热血肉输送到它的胃里,被酸水腐蚀消化。 路远寒屏住一口气,试图朝水面上游去。他此时已在水下数十米,汹涌的水流挤压着他的气囊,让他感觉口腔里都溢散着浓重的血气。 伊凡似乎在落水的一瞬间跟他分开了,只能隐约听到水流翻腾的声音。 路远寒下意识回头,却看见深水处隐约浮现出一片模糊的黑影,声势隆隆地向他所在的位置游来,直到那东西逼近了些,才发现幽蓝的湖水下潜藏着条怪异的灾虫。它的躯体庞大得像是外星物种,巨口一张便能覆盖半个村庄,由无数节带着眼睛的蠕动血肉紧密相接而成,在如此浩大的生物面前,一切恐惧挣扎都只是徒劳。 他看得悚然一惊,被求生的本能驱使着拼命往旁边游去。 路远寒想得很清楚,要是那巨虫头部穿出水面,同样能将他一口吞下,想要活命,至少得从横向上和它拉开距离。 无数漆黑的触手从他背后延伸而出,推着路远寒在水中快速游动。他隐约看到一面被腐蚀得坑坑洼洼的石壁,当即抛出两条最长的腕足,勾着窟窿眼将身体拽了过去。庞大的灾虫擦身而过,轰然撑破了平静的水面,仿佛海啸般降下淅淅沥沥的酸雨,泼了路远寒一身腥臭的湖水。 此刻,路远寒已经钻进了腐蚀出的洞窟。 那些窟窿往上数寸是湖水淹没不到的地方,才让他得以探出水面,在仅有一个人头高的空隙里急促呼吸,不至于撑破肺泡。 黑发湿漉漉贴在路远寒颈上,因他的脉搏而一颤一颤地起伏,不断有水滴从发尾滑下,甚至勾着几条畸变的小虫。他还没来得及思考,又听到那怪物不知道闹出了什么动静,随着一阵天塌地陷的巨响,他能倚靠的石壁也开始坍塌。 路远寒当机立断,反身蹿了出去,却还是被砸下的石块蹭到了小腿。 他眼前顿时黑了下去,身体不受控制地向着深不见底的湖心下沉,折断的脚踝被一条水草缠着盘旋而上,将这具灌满污水的身体引向未知之地。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意识终于回到体内。 我终于死了吗?路远寒一瞬间想道。按照常理,他在深水中昏厥了这么久,就算没有被压成一滩肉糜,也应该窒息而亡了,然而他还能感受到胸膛下心脏的搏动,就连指尖也是温热的,随着他的想法而微微抽动了一下。 他睁大眼睛,随即发现了脸上的呼吸面罩。 面罩上连着一根输送氧气的管道,路远寒顺着这条蜿蜒的管道望去,看见了沉在湖底的气罐,以及旁边守着罐子的生物。 那是个四肢纤长如同猿猴的动物,趾爪间连着近乎透明的蹼,浑身被雪白的鬃毛覆盖,分明一副陆地生物的容貌,却能在水下呼吸,显得神秘而离奇。见路远寒醒了,那张脸顿时扭过来,身形灵活地踩着水凑到他面前,手上不知道在比划些什么。 路远寒第一次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在语言不通的情况下,他自然无法理解那水生动物想要表达的意思。 好在那只生物上蹿下跳了片刻,终于伸直了一条胳膊,指明了想要他看的方向。路远寒视线掠过淤泥与水草,看到不远处有片遗迹,从建筑风格上看,应该是近数十年的产物,防水的材质将一切腐蚀性物质隔绝在外,透过门上的玻璃能隐约看到,里面被保存得较为完整。 在群山之中,在湖水底下,竟然有一片人工开发的区域。 路远寒的认知被微微撼动了。 他随即反应过来,自己现在戴的呼吸面罩,应该就是从那地方流散出来的。只是面前这只水猴子的智商未免也太高了,竟然知道怎样使用氧气罐救人,实在是闻所未闻。 想到这里,路远寒感觉体力恢复了不少,身体受到的损伤也基本痊愈了,便朝着氧气罐游去。他尝试抱起罐子,发现它应该有五六十公斤重,在水下显得滑不溜手,并不是能轻易搬走的。 他思考了片刻,决定先憋着气游过去,到那遗迹探查一遍,再回来呼吸氧气。 路远寒摘下面罩,动作极快地将它扣在罐口处压着,便循着水流朝那扇门行进。那只水猴子也跟在他身边,似乎很是高兴,不时发出几声短促的怪响,从口腔里冒出咕噜噜的气泡。 不过片刻,他就到了门前,手下轻柔地抚摸着冰冷的金属。路远寒另一只手握着手杖,回头望了眼水猴子,用动作简单示意道:你想进去? 水猴子叫了两声,不知道是同意还是否认。 路远寒了然转身,毫不犹豫用手杖的力量打碎了门锁,同时用余光警惕着背后的生物,以防对方突然袭击。 他推门而入,在黑影窜过来的瞬间浑身肌肉紧绷,好在水猴子闯进来后并没有管他,带着一串湿漉漉的脚印迅速消失在了走廊深处。路远寒这才反应极快地关上门,将外套卷起堵住了窟窿,没有让幽幽发光的湖水流进来太多。 苍白的灯光照着他所在的这条走廊,不知道使用了什么能源,竟然数十年都没有熄灭。 路远寒打量着这里的一切,极端压抑的寂静在周围铺开,除了他平缓的呼吸,没有任何声响,刚才看到的水猴子也仿佛是窒息时的幻觉,不曾有任何活着的生物陪他潜进水底遗迹。 无形的恐怖笼罩着这个地方,路远寒却没有慌乱,只是用力掐了一下指肚,通过痛觉确认自己现在还保持着清醒。 他走在这片沉浸在水下的建筑里,留意着身边出现的事物。地面上黏滑的痕迹证明确有一只生物匆匆走过,路远寒松下口气,刚要顺着走廊继续前进,忽然看到了一块残缺的牌子。 他眉头紧皱,将那块金属制的铭牌捡了起来,牌身被毁了一半,表面用他能读懂的文字刻着:…第二代实验基地。 这是一处秘密建造的实验基地? 路远寒顿时有了猜想,难道外面那些横生的异状,就是由于实验室污染泄漏……若真是如此,负责这个项目的幕后黑手简直是一切罪恶的源头。 不过铭牌上的文字很熟悉,是黑区的通用语言,考虑到历史上的变种等问题,应该就是最近一代产出的,位高权重,而且擅于研究畸变物,让他瞬间想到了缉察队。 只是捡起一块牌子,路远寒脑海里已闪过无数想法。 看来这次意外落水并非毫无收获,至少得到了足够多的情报,也调查清楚了隐藏在修兰村的人皮怪物。可惜伊凡不在身边,不知道是死是活,要是只有一人能回到岸上,那这次委托可以算是损失惨重。 而现在,路远寒打算再深入调查一下实验室,至少要找到能够用上的潜水装备,他才能返回岸边。 他顺着楼梯走下负层建筑,比起入口那条通道,这一层的内容就显得丰富多了。两侧墙壁都由镀层金属焊接而成,天花板上贯通蒸汽管道,只不过停运已久,只剩玻璃底部还残存着一点发白的痕迹。 通道边上有着许多房间,而在走廊尽头,则有一台造型诡异的机器,看上去颇为笨重,据路远寒推断,应该是某种防御设施。 路远寒上前两步,发现每个房间的门上都有编号。 但他并非实验人员,并不知道相应的编号对应着什么用途,只能随机找了间最近的实验室,用手杖破坏门锁后,谨慎地观察了片刻,才走进去一探究竟。 他一走进这间实验室,就被耀眼的光晃得睁不开眼睛。两排高大的玻璃罐陈列在地面上,罐身内盛着某种幽绿的荧光液体,比外面的湖水颜色更浓烈,看上去也更加危险。 左侧的玻璃罐中只看得见绿水,右侧却不一样,里面还浸泡着形态各异的生物躯体,随着路远寒一个个望去,向他揭示着背后血淋淋的真相。 它们性别不一,年龄、种类也不尽相同。 有些像是婴儿泥鳅的结合体,柔嫩的小手与肚皮下是摇曳的尾巴;还有些蟹壳下血肉焦黄,看不出原本是什么颜色,数条畸变螯肢在水中狂乱地伸展着。每一个生物罐底下都贴了标签,按照用途划分种类,尽可能详细地记录着荧光液浓度、实验时长、执行人的编号…… 在玻璃的折射下,那些褪色的文字被幽光照得熠熠生辉,仿佛一场冷酷的制裁。 第37章 核心 看到那些标签上的字,路远寒的视线倏然一顿。 他在走进实验室前已经做好了准备,却还是因为毫无人性的暴行而震颤了刹那。毕竟他与它们,与那些畸变的生物都有着相同的命运,曾躺在手术台上,被改造成面目全非的怪物。 “哈……” 他喉咙间挤出一道嘲弄的笑声。 但路远寒还活着,并不会因同情就停下脚步。那些实验体在荧光液中泡了太久,已经成为一具具不会腐坏的标本,就算他打碎玻璃罐,也只是让那些血肉暴露在空气当中。 他一步步面无表情地走到最后,望着幽绿水光中的人影。 与前面的实验体相比,它容貌美丽,指节修长,仿佛被造物主精心雕刻出的一件艺术品。银色鬈曲的长发如倾泻的河水,围绕着它的胸口腰线,而从惨白的血肉往下,便是缀满鳞片的巨大鱼尾,尾身上的纹路在荧光照耀下隐隐泛起青紫,每翕张一下就会露出里面狰狞的痕迹。 就连它两颊与指尖也有细小的鳞片,那双手漂亮至极,轻飘飘地抵着玻璃壁,似乎想要触碰到站在面前的人。 路远寒伸出手,仿佛被银白的人鱼蛊惑了,隔着厚重的玻璃碰了一下那具不会动的尸身。 只是轻轻一碰,又迅速收了回来。 他从旁边的置物台上拿起一本实验日志,快速翻看了几页。遗憾的是里面并没有关于基地的情报,只是重复记录着提纯荧光液、培养怪物的流程,以及怪物身上出现的畸变:某年某日,零零四号暴毙而亡,几周后,修正过的荧光液中第一次出现了变异现象……再后来,零一八号下肢退化,与鱼类血肉融合,生出鳞片尾鳍。 看来所谓的018号,就是那条人鱼。 路远寒放下泛黄的日志,整理着事情的脉络。唯一能确定的是,外面水域的污染源自实验基地,这些荧光液不但具有强腐蚀性,还能诱发生物畸变。除此以外的用途,他暂时没有想到。 他将房间彻底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遗漏的线索后,离开这间实验室,用手杖打开了对面的门锁。 这侧的功能又有所不同,房间内没有储存着实验体的玻璃罐,而是摆放着十数台精密仪器,只不过表面已经蒙了灰,在不知道启动方式的情况下,很难研究明白它们的工作原理。 路远寒大概清点了这些仪器的数量,就将注意力放在了旁边的武器上。 他随手拿起一把,那柄武器静静躺在他掌心之中,枪管由剔透的玻璃制造,尾端有装填能源或弹药的凹槽,枪身则使用了高精度的材料,根据外面铺设的管道,路远寒猜测这是一把蒸汽枪。 “真漂亮……” 他不由得赞叹了一声。 没有蒸汽动力,即使拿着这把枪也无法发挥实际功能。路远寒将枪管装进武器袋里,想到仅是缉察队第二代实验基地,就有着如此雄厚的科研力量,心情不由得沉重了些。 安东尼奥伯爵已经是黑区的最高统治者了,为什么还要让缉察队背地里进行这种研究? 他揣摩不出高层人物的想法,只得逐一搜查着剩下的实验室。左侧用于储藏实验体,右侧放置机器军火,现在只剩走廊尽头的两间实验室没有调查,路远寒望着那台沉睡的重兵器,谨慎地伸出一条触手,轻轻搭在了门锁上。 好在那台兵器没有任何反应,路远寒这才放下警惕,进了左手边的实验室。 房间里没有让人触目惊心的玻璃罐和武器箱,而在地面中央,有一道需要拉动的金属机关。只是没有告示牌,也就无从判断拉下机关后会发生什么事,或许会从天上降下一把断头铡刀,血溅三尺,又或许会揭晓某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路远寒思考片刻,退出去看了看对面的实验室,随即发现那里空无一物。通往下层的道路被重型兵器看守着,在它背后是合金铸造的大门,哪怕使用异物的力量,也很难将其撼开。 他想,看来问题的关键仍在于那道机关。 机关落下,必定会有异变。路远寒浑身都绷紧了,将把柄缓慢拉到底部,那股阻力竟然让他手背浮出一根又一根青筋。 直到机关触底的瞬间,猛烈的震颤声顿时席卷了整条走廊。从废弃的管道内奔腾起一条条雪白的蛟龙,盘旋在天花板上,蒸汽翻涌的鸣叫传遍了基地内外,那些沉重的机器又重新运转起来,而这座钢铁巨兽终于露出了它的獠牙。 那座重兵器炮台也活了过来。 路远寒从嗡嗡的耳鸣中缓过神来,察觉到正被毫无生气的“眼睛”注视着,他闪身一避,躲过了从金属炮口下射出的枪弹,火星迸射,随着他绕行而在地上烧出一片焦黑的痕迹。 情势危急,那张紧密的火力网覆盖着一切他能到达的区域,势要清除这个擅闯重地的异端分子。 路远寒猛然跃起,伸出的手臂对准炮台上方,一发子弹飞旋而出,打破顶上的蒸汽管道,溢出的高温气体顿时烫坏了控制中枢,庞大的兵器抽搐了片刻,便彻底化为了一堆废铁。 在满地火花中,那扇合金大门应声而开,为他打开了最下层通道。 路远寒避开四处乱窜的气流,顺着楼梯走了下去。这片区域呈现出椭圆形的结构,两层漆黑管道下悬浮着一个实质球体,正是整座实验基地中最重要的存在。那颗核心表面镶满了碧蓝色的矿石,看上去就像某种巨型生物的心脏,供血瓣膜上覆盖着闪光鳞片。 它身上插满了无数触手般的管道,一条又一条不断往四周输送着蒸汽,为上千台机器的运转提供着动力。 而在它的脚下,还散落着七八颗金属制的小球。路远寒捡起一颗,感觉里面压缩着什么东西,下意识将它填在蒸汽枪的凹槽上,刚好精准无误地嵌了进去,看来正是他需要的能源。 路远寒没有想到,他拉下机关,竟然唤醒了一颗庞大的机械心脏。 对于那隆隆震响的巨物,他并没有靠得太近,保持在一个适当的距离,观察着核心表面上蜿蜒的矿脉。那些石晶散发着幽蓝的光泽,边缘处隐隐发黑,似乎有细长的影子在其中游动。在机械心脏不远处,架设着数十座熔炉,炉柱高耸,煅烧出的石水顺着管道而下,流通数个加工台,被萃取成一滴滴荧光液,储藏进张开大口的玻璃罐里。 与培养实验体的玻璃罐不同,这些罐壁上贴着高能燃料的标识,路远寒再次了解到它的另一个用途。 事情的发展已经清晰了。 路远寒推断,在最早的时候,缉察队围着矿脉建了座实验基地,从这些矿石里提取的物质,被加工厂凝炼成具有病变性的燃料。由于不知道哪间实验室的泄漏,让坑洞里的水域也发生了畸变,污染延续数十年,无人处理,进而让无数植物走兽也长出了骇人的血肉。 只是不知道修兰村的异状,与这座基地有没有更深层的关系…… 在情报方面,他已经搜查得够彻底了。但是氧气罐和潜水装备还没有找到,路远寒只得继续寻找,正想着要从哪里开始下手,忽然看到角落里窜出一只怪物,从模样上看,似乎正是那只救了他的水猴子。 它不知道碰了什么东西,满手满身都浮现出黑色脓疮,密密麻麻地蠕动着,而那些诡异的隆块还在飞速扩散,像瘟疫一样将这具温热的躯体吞噬。 携带着疫病的怪物还在朝这边跑来,再多几步就要触碰到他的身体。路远寒却毫不犹豫,一边退后一边扣下蒸汽枪的扳机,高温凝聚成的气柱迸射而出,瞬间就将那身畸变的皮毛融化成了一地血水。 开完一枪,他顿时将枪身扔了出去,等待着枪管自动冷却。 虽然蒸汽枪最外层套着隔热材料,但路远寒仍然不放心,毕竟里面的气体要是泄漏出一星半点,他这只手掌也就荡然无存了。 趁此机会,他打量着那道不断产出荧光液的流水线,在煅造炉表面雕刻着一行火光浮动的小字:瘟疫石专用。看来这就是那条矿脉上石晶的学名了,能够带来瘟疫的石头落在缉察队手上,最终促成了无数惨案的发生。 遗憾的是,这层中枢控制室内并没有潜水装备。 路远寒捡了几颗蒸汽枪的动力源,走上楼梯,正准备把机械心脏的能源停了,忽然一阵剧烈的撞击声从外面响起,金属制的墙壁竟瞬间弯曲,钢板破裂,无数潮水涌进走廊,怪物那硕大的眼睛从他面前游过。 不过短短数秒,灌进实验室的荧光水就盖过了路远寒头顶,将他裹挟着拍在墙上。 他只觉得眼前发黑,浑身酸痛,似乎有多处肋骨都震断了,鼻腔溢出的血水融成一片鲜红,又被他的触须吞噬。 那庞大的身躯游得远了,带起的涡流却狂啸着将周围的一切都席卷进暴风眼。路远寒被洪水猛然抛出基地,肢体旋转着流向下方,重重触到湖水底部,随即被一圈光幕吸了进去。 湖水消失了,而他也从光幕中摔在地上,怔然望着眼前所见的一切。 第38章 宠物 出现在他眼前的,赫然是一座地下城。 黑区已经是在地表下了,没想到竟有更深更靠近地心的一片区域,建立起了由地底人控制的城市。 那道光幕位于绝壁上,路远寒从洞窟走出,打量着这座神秘城市:遍地铺设着铁轨与蒸汽管道,无人驾驶的车辆由体型硕大的老鼠驱动,穿行其中,高处则连接着上万条线路缆车,如同一颗颗胶囊被运输到城市各处。整片建筑群簇拥着最中央的一座黑塔,塔身高数千米,被切割成数个窄小方格,而在黑塔四面,都有一条直达上层的升降梯,载着里面的人前往高处。 这座超前的科技之城让路远寒震撼了片刻,他退回去触碰光幕,发现它是个单向通道,不能从内侧打开,只得放弃了这条路。 好在他脚下的洞窟有人工修整的痕迹,在洞口观察片刻,路远寒就找到了通往下方的路。只是那条小径由一个个镶嵌进石壁的凹槽组成,极其险峻,等他到了地面,已经被满身冷汗浸透。 他还没来得及拧一把湿漉漉的衣服,紧急响起的警报声就包围了这片区域。 “警戒!警戒!一级警戒——” 数十个手持武器的怪物朝着路远寒爬来,它们容貌恐怖,脑袋与上身虽然与常人无异,下面却是幽幽的蛇尾,通过那庞大健硕的尾巴在地面上快速拖行。 随着蛇人们持枪靠近,路远寒不禁产生了一个怪异的想法:要是这座地下城由无数蛇人统治,怪物们在这里生老病死,结婚生子,而他才是最不合群的那一个,那到底谁才算是畸变物呢? 不知道为什么,这些警察并没有第一时间开枪,只是围着他陷进了僵持状态,像是在等待着上级的命令。 路远寒猛然前冲,凭借弹跳力跃上了一个蛇人头顶,踩着它脑袋翻身而出,随着枪身摩擦的声响,背后那些枪口似乎对准了他,只是没有一颗子弹射出,怪物们试图捕获路远寒,却被他轻盈地躲过。 他朝着旁边极力奔跑,在视线变黑的那一刻,忽然停了下来。 数颗悬浮在空中的庞大球状物正笼罩在上方,如同一只只眼睛注视着无处可逃的他。路远寒僵住了,那些像是悬空艇的造物缓慢挪动着,从内部抛下无数柔韧的网,构成捕网的细线接触到他的身体,就自动缠紧,近乎把他裹成了一具木乃伊,将擅闯者吊在空中,像开了自动巡航似的朝城内驶去。 路远寒尝试了几次,发现捕网使用的材料极为特殊,根本无法徒手撕开,便省了体力不再挣扎,观察着越来越近的地下城。 被吊起来也有一定的好处,高空视野开阔,能清楚看到这座城市的区域划分。 辖区共划分了四层,每一层间都有明显的界线,最外围看上去像是贫民窟,遍地是强盗、小偷和病死的尸体,越往内走,建筑越高,警戒程度越重。那些玻璃高楼上多数都贴着一个显眼的标识,悬空艇上同样也有,似乎是某个家族的名称——瓦伦提亚。 路远寒能看懂,自是因为地下城的语言文字承袭自黑区,看来这群蛇人虽然盘踞在比他们更深的地底,却也和黑区上千年的历史有着联系。 他没有看得太久,很快,捕获他的悬空艇就降落在了某座高楼顶部,这栋楼装修的华贵程度,让路远寒觉得脚下的砖都镶着金边。随着网线散开,在旁边等候着的黑西装们一拥而上,先是给他注射了镇静剂,又卷着身体将他带进了往下方去的通道。朦朦胧胧的意识中,路远寒被带去洗了个澡,换了套修身的衣服,那些蛇人甚至在他发尾夹了几个蝴蝶结,帮他卷了头发。 这让路远寒不知道自己究竟被当成了什么,俘虏、怪物,还是需要上台致辞的演员? 直到他脖颈戴上一条牵引绳,被带到某位尊贵的蛇人面前,他才恍然意识到:原来我是一只宠物。 药物的效果逐渐消散了,路远寒不再反应迟钝,他打量着这个面无表情的蛇人。它,或者说她,长得很漂亮,从发尾到指尖都流露出一种雍容的气度,黑色蕾丝将她腰身轮廓修饰得极美,瘦得病态,那条尾巴却比旁人更长、颜色更翠绿,庞大得似乎一瞬就能杀人无数。 “您想让我怎样呢,美丽的小姐?” 他拨开蝴蝶结,态度谦恭地微微俯身,隔着手套轻吻了对方的指节。 路远寒抬起头时,留意到了她颈上那枚徽章的铭文,同样是瓦伦提亚,不过前面还多了个名字:菲奥娜·瓦伦提亚。看来整座高楼都是她的所有物,而他的管理权,当然也属于这位财阀千金。 对于他的行为,瓦伦提亚大小姐并不反感,反倒饶有兴趣地将手上的绳索松了一圈,微笑着说:“七号,你可比另一个宠物有趣多了。” 七号?路远寒顿时有了想法。如果编号是按顺序排下来的话,难道前面还有六位像他一样的宠物,伊凡会在那些宠物中吗? 他的猜测很快就有了答案。 随着菲奥娜拿起一支摇铃,懒洋洋晃了几下,旁边的门应声而开,管家们随身携带枪支,簇拥着一排被精心打扮过的宠物送到了她面前。伊凡就站在那些怪物中,而他旁边则是数个畸变物种,它们或有兽耳绒尾,或长着第三只眼,甚至还有个被装进盒子里的脑袋,总之与蛇人的构造截然不同。 与路远寒的漆黑服装不同,伊凡的配饰都是以白色系为主,手套、腰带、耳环、十字架吊坠……他看上去像个默默祷告的圣父。 和路远寒视线相对的一瞬间,伊凡怔住了,随即克制住了想要开口的欲望。他也知道以现在这副德行,并不适合跟队友解释什么,而他们身上的武器都被收缴了,没有能威胁到菲奥娜的手段。她随便一勾尾巴,就能将在场所有人压得血肉模糊。 “好了,先生们。”菲奥娜拍了拍手,慢条斯理地拿出一枚印章,“奖励时间到了……谁想要一个首肯?” 她的语气很微妙,含了一点笑意,似乎有着蛊惑人心的能力。随着话音落下,刚还安静守己的宠物们,竟然互相厮杀起来,用最原始的方式撕开身边人的面颊、脖颈和腹腔,为了一个轻飘飘的首肯,竭力争得头破血流。 “七号,你很幸运。” 菲奥娜微微叹息。 伊凡的眼睛和雪白的正装都杀红了,而她的手仍然没有沾上一点血迹,很是随意地摆弄着印章:“能看到这些前辈们为你示范应该怎样活下去。你要认真学习,知道吗?” 路远寒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静静地站在她身旁,黑发垂下,让菲奥娜看得赏心悦目。 片刻后,厮杀结束了。 整面墙都被泼上了血雨,遍地散落着被扯下的眼睛、带着毛发的皮肤,盒子里脑浆迸飞,只剩了四分之一个人头,而伊凡浑身颤抖着,单膝跪在了菲奥娜面前。 菲奥娜低下头,无法辨别她的神情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她转动了一个旋钮,随即从天花板降下无数流水的管道,将消毒液喷洒在那些尸体上,瞬间就清洗了地面,让大厅重新变得整洁而明亮。 她抬起手,在伊凡侧颊盖下了一枚鲜红的印章。 像是担心路远寒只有一张脸,看不明白这场厮杀的真相,菲奥娜还特意转过头,嘱咐了他几句:“没办法得到首肯的,就是坏东西,坏了的宠物当然要拿去处理。它们的资源不会浪费,十九层有我的花园,新鲜血肉就是最好的肥料。” 说到这里,她随手拈起一枝修剪过的蔷薇,将那朵盛开的花插在了路远寒耳边。 菲奥娜一招手,就有管家带着伊凡去换了衣服。刚才的厮杀过后,宠物只剩了路远寒与伊凡,他们两个跟在菲奥娜身边,一左一右,因呼吸而震颤的颈上被绳索套着,挽在那双漂亮的手上。 这座大厅背后也有升降梯,菲奥娜牵着两人走进去,无需她手动控制,厢身便往下方落去。在等待升降梯落地的过程中,竟然还从窗口递进来一条消息纸条,菲奥娜看完内容,垂下眼睛对着旁边的话筒口说: “博斯曼家族想竞标监管机的制作权?反了他们了,再加注三千万金铢。” 路远寒和伊凡并没有交换眼神,因为升降梯前后都有玻璃壁,将他们脸上的神情照得清楚无遗,即使轻轻抖一下眉毛,也会被菲奥娜察觉到。 片刻后,终于到了菲奥娜要前往的楼层。 这层楼似乎正在举办活动,到处可见端着餐盘的侍应生,每一个都容貌出众,而在宴会厅中,有许多衣冠华美的蛇人贵族在攀谈,看到整座楼的主人到来,纷纷摆动尾巴,凑到她面前献殷勤:“瓦伦提亚小姐,您又换新宠物了。” 菲奥娜颔首,扯紧了两人的牵引绳,让他们能被其余蛇人轮流观赏到:“是的……毕竟宠物的使用期限太短了,换了一个功能型,一个观赏型。” 第39章 意外 路远寒眉心微微一跳。 从菲奥娜的话来看,所谓功能型,指的应该是在厮杀中赢过其他宠物的伊凡,至于另一个观赏型……那些碍事的蝴蝶结还勾缠在他发尾,不曾被拿下,是谁也就不言而喻了。 蛇人多盘尾,而他与伊凡又身量高挑,因此两人被菲奥娜手中的绳子用力牵着,就连脖颈都隐隐涨红,才能让那些眼睛将他们的长相看得清楚。 路远寒能感觉到那些冷血的视线正在他脸上逡巡,从垂下的眼睛打量到他的鼻尖、唇珠,像是把他们这些宠物,当成了某种可以被衡量价值的商品。他听到一声又一声赞叹,对于菲奥娜的眼光,对于他柔顺的黑发,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对于瓦伦提亚家族垄断的一条资金链。 他面无表情地跟在菲奥娜身后,没有施予别的蛇人多余一眼。 很快,路远寒到了宴会厅内部,远远就看见一张巨大的展台铺设在地上,台前摆着垂下天鹅绒的长桌,而那桌上竟然是一个又一个少女的断头。每颗头颅都保养得极为漂亮,她们皮肤白皙,眼睛还在脉脉含情地看人,年龄不过十四五岁,而脑袋上豁然开了条口,天灵盖往上不翼而飞,在掏空脑髓的内部,盛着香气四溢的美酒,照出蛇人们从旁边游过时的影子,那颜色红得发黑,就如融化的血水。 这些人头酒杯共有十四盏,盏盏都比上一杯更香,更让人想要品尝。 餐桌上配备了相应用具,菲奥娜拿起汤匙,舀了一勺酒水送到嘴边,又微微皱眉,走到下一个美丽的脑袋面前,将每杯酒里的内容都尝了个遍。直到舌尖被浸得通红,她才满意地笑了一下,越是年轻的少女,酿出的酒越醇正。 “七号,你过来。” 在伊凡悚然的注视下,路远寒弯腰凑到她身边,被菲奥娜喂了一勺荡漾着血色的酒水。 他喉咙滑动几下,就将主人的赏赐顺从地咽了下去,那些温热的酒水流进他的胃里,太甜了,让路远寒觉得有些发腻。 但他仍然露出了一个微笑,这张脸本是冷峻的,看上去不近人情的,被黑发修饰得仿佛雕像,因这一笑而显得鲜活了起来,他眼睛里的蓝光忽闪几下,在飞旋吊灯的照耀下似有海水激荡。 不说菲奥娜,就连伊凡也怔了片刻。毕竟这个队员性情阴冷,除了在修兰村必要的掩饰,他很少见到路远寒朝别人微笑。 这一举动取悦了菲奥娜,她面上神情变得柔和,伸手揉弄着路远寒头上的发丝,就像在爱抚宠物,将牵引绳也松了几圈。路远寒游刃有余地饰演着宠物,将菲奥娜哄得高兴了,连带着伊凡也得到了一个能够坐下的位置。 片刻后,发布会终于要开始了。 路远寒思考着,他从蛇人们的谈话中得知,这场规模隆重的发布会由瓦伦提亚财团一手包揽,之所以不遗余力,豪掷千万金铢,就是为了让他们旗下最新研发的产品——监管机面世。虽然一会上场的只是模型,但也同样有着极强的杀伤性和威力。 他在想要是逃跑的话,在那台监管机下能活得了多久……一分钟,还是几十秒? 随着黑西装们有条不紊地引导宾客们落座,布置会场,侍应生如流水一般端上提前准备的观望镜,礼乐慷慷激昂,回荡在这座宴会厅,所谓的监管机终于出现在了展台上。 比起机器,它看上去有着类人的外型,然而终归是一台战斗兵器。 那金属铸成的身体极具压迫感,两条钢铁之手垂在腰侧,胸甲上装载着追踪用的热感仪,背后焊接了数座旋转炮台,每一个黝黑的洞口内都填满了弹药,似乎随时会用炮火洗地,看得在座所有人毛骨悚然。 除了震撼,还有不少蛇人面色难看:“瓦伦提亚小姐……这真的只是一台模型机吗?” “当然,瓦伦提亚背后的力量足以与科学院那些疯子们抗衡,执法权将不再被天之塔垄断。”菲奥娜笑道,伸出一根手指对着监管机,“这是一个新时代的起点,第二区以外都将成为我们的领地。而那些连老鼠都不如的下等人,需要缴纳足够的呼吸费,才能生存下去。” 路远寒权衡着她口中说的话,与其他畸变物相比,地底的蛇人与人类有太多相似之处,同样有高度智慧,有着森严的等级制度,也就形成了这种资本力量雄厚的局面。 呼吸费……何其荒谬的费用。 他听得一阵深思,面上却没有显露出任何异样。菲奥娜提到的名词很多,所谓天之塔,路远寒大概能猜到指的是那座千丈高的黑塔,但科学院是哪方人马,他就不得而知了。 对于统治者而言,一只宠物就算能听懂人话,也不重要,更不可能会威胁到他们的蛇身安全,因此没有人注意到路远寒的反应。 他攥紧了指节,身体内的触手正渴望着撕碎那些傲慢的尾巴,但是还欠缺一个时机。 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 一个端着餐盘的侍应生匆匆朝展台这边游来,然而餐盖打开,里面盛着的并不是菲奥娜安排的点心,而是一把早就上膛的机枪,枪声响起,雨幕般的弹壳激射而来,顺道划破了两条牵引绳,路远寒反应极快,当即蹲下往旁边一滚,躲过了这场刺杀。 在变故陡生的刹那,保镖队就出动了。黑西装们从宴会厅周围赶来,却不能在一瞬间赶到现场,情势危急,菲奥娜庞大的蛇尾荡起,挡下了数枚子弹。 金属撞击鳞片的声音不绝于耳,但她尾巴上还是被打出了不少流血的窟窿。 “去死吧!你们这些财阀狗!” 那个侍应生早已做好了慷慨赴死的准备,持着还在震响的机枪就冲了过来。路远寒正藏身在餐桌背后,那些漂亮的人头滚了一地,刚好有颗脑袋落在他怀里,用笑吟吟的眼神望着他。 路远寒也看了它一眼。 他将人头放在地上,随即轻飘飘掠出,掌心力道狠重地劈在侍应生肩膀上,顺着他的胳膊就夺走了那把枪。路远寒反手用枪托砸在侍应生腹部,顿时砸得那蛇人吐了一口血水。 “哦?原来你是功能型啊。” 菲奥娜显得有些惊讶。 显然,财阀大人已经从刚才的事中回过神来,启动了展台上的新型杀器。随着齿轮轰隆隆的震响,监管机猛然落在地上,两臂延伸出无数高速旋转的链条,朝着侍应生腰后劈下,瞬间就将他尾巴绞杀得血肉模糊,然而他却没有死,一双眼睛还在怨毒地瞪着菲奥娜。 他嘴巴里还在汩汩冒血:“财阀不死…怎能……” 侍应生的这句话没能说完。菲奥娜拿起一把机械弓弩,面带恼怒地搭箭射杀,锋利的箭矢穿透他咽喉下浮现出的鳞片,尚还温热的尸身痉挛着猛颤了几下,终于死了。 路远寒想,看来那片逆鳞,就是蛇人最脆弱的地方了。 他刚才帮菲奥娜控制局面,并不是对这两方有任何一点偏颇,只是这座楼毕竟是瓦伦提亚家族的大厦,路远寒还不想与监管机作对,更不想被保镖队带下去处置等死。 那把溅血的枪在他手上,顿时吸引了无数目光。 菲奥娜的脸色终于变了。 她似乎想说点什么,只是话还没出口,剧烈的轰鸣就席卷了整座大厅。侍应生死了,那具尸体就躺在地上,谁都没想到还有一场恐怖袭击,高空投掷的追踪弹撞碎玻璃,火光冲天,爆炸的余波将在场所有人都掀飞了出去。 惨叫声、怒骂声交错着此起彼伏,那些权贵们死的死逃的逃,十个保镖队也忙不过来,整座宴会厅简直乱成了一锅粥。 路远寒从地上爬起来,眼前发黑地眩晕了片刻,才意识到自己头上流血了。他伸手捂住额头,看到满手殷红,竟然毫不在意地将血迹一擦,反手将旁边的伊凡拉了起来。 此刻菲奥娜忙着应付炮火袭击,正是逃跑的最佳时机。 作为同事,无需路远寒多说,伊凡也知道该怎样配合他行动。两人趁乱上了升降梯,他们一踏进熟悉的包厢,那层感应式的地面瞬间有所触动,载着两只逃亡的宠物直达顶层,又回到了一开始的大厅。 路远寒问:“前辈,你还记得武器和封印匣在哪里吗?” 他问这一句的时候颇为谨慎,毕竟伊凡曾经说过,那枚黑环要是离开他身边,会发生极为恐怖的事情。闻言,伊凡掀起衣服,露出底下血淋淋的真相,路远寒目光不由得一顿:他竟然将匣子缝在了自己腰侧,而那些针脚还在不断渗出黑水。 伊凡平静地放下衣摆,指了个方向:“东西应该在菲奥娜的收藏室,只不过没有钥匙,我们得想办法从清洁工手里拿到备用的那一份。” 清洁工?路远寒面色古怪。 想到那些一按就能流下消毒水的管道,他不由问道:“既然这座大楼的科技已经这么发达了,菲奥娜还用得着清洁工吗?” “宠物的尸体可以清理进下水道,但她的收藏品可不一样,每隔两小时就会有专人进去擦洗、整理,以保持藏品最完美的状态。当然,没有人敢偷瓦伦提亚财团的东西,除非想被悬空艇追杀到天涯海角……谁能想到外面炮火连天,都打成那样了,还有两个不怕死的贼准备闯收藏室呢?” 伊凡冷笑了一声,提前到这里的几个小时,他对财阀手段已经深有了解。 而在此时,看管大厅的保镖也持着枪围了上来,两人被重重枪口对准。枪林弹雨之中,路远寒纵跃而起,猛然将一梭子弹扫射出去,最前面的蛇人被筛得血肉横飞,伊凡则快速打开匣子,将属于他的黑环重新戴在了手上。 在众目睽睽之下,正在巡航的悬空艇朝着顶楼撞了过来。 第40 逃亡 悬空艇何其庞大,撞在顶层的玻璃上,瞬间压垮了半层楼,比下面宴会厅闹出的动静还要激烈。钢化玻璃裂成无数碎屑飞射而出,每一道锋利的残片都杀人无数,血溅高台,将保镖们穿成了肉做的塑像,身上的黑西装也被鲜血浸透。 伊凡站在原地,那些迸溅的玻璃好似有着活性,在空中倏然扭曲,飞旋着避开了他,竟没有一片触碰到他的身体。 路远寒一看他拿出眷顾,知道这些人必定要惨死当场,还没等悬空艇撞上大楼,就已经踩着蛇人们的肩膀躲远了。 此刻,他正紧靠着墙,手上的机枪弹匣耗尽,顺着垂下的手臂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路远寒没有回头,听到伊凡那边窸窸窣窣的动静,又问了一句:“前辈,你这次解了封印,还能镇压眷顾的力量吗?” 他身边所有的事物都变得诡异了起来: 天花板上的管道嗡嗡震响,蒸汽四处流窜,玻璃吊灯也闪着极其危险的光,随时会砸下来一样。某个保镖身上的燃烧物滚落在地,被路远寒一脚扫飞,轰然炸开,在已经撞毁的大厅掀起如同置身火海的热浪。 路远寒想,看来就算离伊凡三十米远,也没办法摆脱厄运的影响。 忽然,那些怪象停下了。 顶层狂风呼啸,尸体铺了遍地,就如刚杀过人的屠宰场。路远寒视线落在一块较为完整的碎片上,通过玻璃的折射,看到了伊凡血肉模糊的腹部和一只手,他似乎又将黑环塞进了封印匣中。 随着伊凡一步步走来,路远寒观察片刻,判断出眷顾的影响确实不见了,才松下一口气,从保镖们身上搜刮了不少枪支弹药。 他们动作极快,毕竟谁也不知道菲奥娜什么时候会上顶层,从大厅出门左转数十米,就到了放置杂物的工具室。那名清洁工手上没有武器,毫无还手之力,在路远寒的逼问下双手颤抖着交出了钥匙。 对于这个蛇人,伊凡并没有下死手。 虽然在厮杀时毫不留情,却并不意味着他是一个冷血的人。在蛇人统治的城邦,面前的清洁工也不过是一个普通公民,甚至很有可能因为这件事丢掉工作,被瓦伦提亚财团解雇。 但他自身都还在逃亡,更管不了一个畸变物的死活。伊凡瞥了眼蛇人还颤动着的瞳孔,漠然转身,将他反锁在门内,便按照记忆中的路线,带着路远寒往收藏室赶去。 不过片刻,他们就到了那间神秘的收藏室。 随着两人推门走入,收藏室的顶灯应声而开,鎏金的灯光倾泻在地面上,将他们脚下的血迹都照得荡漾着金边,仿佛走进了一座闪耀的灯罩。进门处铺着地毯,看上去是从某种动物身上完整地剥下一张毛皮,才能剪裁得如此雪白而美丽。再往深处走,中间的展桌上摆着琉璃矿玉、水浸人头、背负机械旋翼的小鸟……各种千奇百怪的藏品陈列于此,甚至还有一根金属横杆,专用于悬挂倒吊下来的蛇尾。不知道菲奥娜杀过多少同族,才能收集到各种颜色,每一条尾巴上的鳞片都熠熠生辉,像是翠蓝的花瓣盛开。 路远寒站在满屋金光中,辨认了好一会,才发现他们的物品在角落里堆放着。 两人拿走武器,清点数量,整顿了一下身上的装备,便匆匆离开了收藏室。好在菲奥娜没有研究过手杖具有的力量,否则不可能将一件异物随便扔在这里,任由物归原主。 考虑到接下来还要一路逃亡,路远寒认为他们必须想办法赚取金铢,才好在地下城行事。 只是收藏室里的东西都太贵重,极容易被认出来路,禀报到瓦伦提亚财团那里,他也就没有打那些藏品的主意,暂时压下了想法。 两人急速奔跑在走廊上,除了脚步声,路远寒还听到了一阵逐渐靠近的震响,随即面色骤变——那是升降梯要到顶层了。他一手攀着楼梯翻身而下,伊凡紧随其后,路远寒破门而入,发现十九层确如菲奥娜所说,是她的花园。 他环顾了一眼四周,这层楼遍是盛开的花朵,从玻璃顶垂下的藤萝覆盖着多数区域,地形又错综复杂,有数条通往各处的小径,正适合他们藏身。 路远寒压低身体,放轻脚步,就像一道幽影潜伏在花团锦簇的围墙之间。他前进了几步,旋即感觉到背上轻飘飘泛起一阵痒意,仿佛有人正抚摸着他的脊椎,那阴鸷的寒意顿时让路远寒汗毛直立。 他猛然回头,却什么也没有看到。 伊凡在他身边潜行着,看路远寒反应异常,停下来问他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路远寒垂下眼睛,悄然握紧了手上的锯肉刀,“可能是我的错觉……” 虽然这样说着,他却并不觉得自己的直觉会出错。察觉到那东西再一次靠近的瞬间,路远寒拧身出刀,锯肉刀劈下一截含苞待放的枝叶,而那断了的花枝还在蠕动着,呼吸着,渗血般的汁液倾洒在地,湿漉漉拖行出殷红的痕迹。 路远寒面色凝重,望着缠绕在花墙上的无数枝叶,它们像是在朝面前的两人微笑,叶片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露出缝隙里翕张着的庞然大口,顺着叶脉淌下一滴滴黑红的血水。 此刻,他们已经被畸变的花墙包围。 伊凡迅速拔刀出鞘,太刀所到之处,拦路的枝叶纷纷截断。他砍得再快,却还是有无数盘曲勾缠在一起的藤条朝着两人抽来,它们嬉笑着,惨叫着,如黑色的潮水席卷而来,将整片区域都笼罩在庞大的阴影之下。 蓦然,一朵花苞在路远寒面前盛开。 花瓣下赫然是一颗通红的眼球,黏膜上的血丝随着它看到眼前人而迅速涨大,笑吟吟地追了上来。 路远寒反应极快,当即往后退去,锯肉刀毫不留情地挥出,却被眼睛底下的枝条灵活避开。他转身狂奔,和伊凡一起顺着幽幽小径往花草稀少处逃跑。 那些枝条在背后狂啸着,似乎马上就要碰到他的脖颈,这一场追逐战激烈地进行了片刻,而两人也被逼到了花园的角落。 “砰!” 随着一声枪响,吊灯玻璃碎开,盛着的灯油泼洒而出,火焰纷飞,将漫天枝叶炙烤得蜷缩发黑,瞬间逃离了这片热浪激荡的火海。 路远寒收起枪,认真辨别着从远处传来的声音,忽然面色一变。他听到猎犬狂叫着,似乎在搜寻他们两人的踪迹,看来菲奥娜已经处理好大楼外的袭击,派人来抓捕从她手下叛逃的宠物了。 伊凡神情严峻,似乎在斟酌什么:“事情糟糕了,这边火势冲天,就算没有猎犬,保镖队也会赶过来的。” 情势危急,但路远寒并不想让伊凡使用眷顾,他快走几步,透过玻璃望着下面吊着无数缆车的索道,随即握紧手杖,毫不犹豫地打破了这堵围墙,抓着伊凡的胳膊从高楼坠下。 这一跳惊心动魄,只是路远寒刚才看过了,大厦这侧也有升降梯,两人精准无误地落在了包厢表面,踩着升降梯顶部疾驰而下。 霎时间,缆绳断裂,金属摩擦的火花飞溅,他放慢呼吸,在即将坠毁的一瞬间纵身跃出,安稳落地,而他背后传来轰然巨响,那座升降梯已经报废。 “你真是个疯子……” 伊凡终于将他的心里话说了出来。 被路远寒拉着从十九层一跃而下,他浑身都被汗水浸透了,心跳还没有从急骤的刺激中缓过来,再看罪魁祸首一脸平静,伊凡想将危险分子的称号让给他这位队友。 现实情况却不容他们停下一分半秒,刚从瓦伦提亚大厦逃离,悬空艇已经出动,极具压迫感地笼罩在上空,同时从一楼大厅冲出无数保镖,两人见势不妙,急匆匆跑上大街,险些被一辆飞驰的鼠车撞到。 “走路不长眼,找死啊!” 那硕鼠猛然刹车,还在愤怒地嚷嚷着。 下一秒枪口就抵上了它的额头,路远寒使了个眼色,伊凡便将车里的蛇人扔了出来,翻身而上,瞬间挟持了这辆鼠车:“往城外开,快点。” 转瞬间,炮弹从高空投掷下来,声势浩大地落在街道上,炸得地面都在震颤,到处都是纷飞的尸体与逃窜的蛇人。那只硕鼠见到如此阵仗,也知道再耽误下去就要没命了,爪下踩得都要冒火了,立刻驾着车往第二区的分界线逃去。 鼠车在前面狂飙,瓦伦提亚财团的悬空艇在后面紧追不舍,有半片区域都遭了炮火清洗,一时间轰轰烈烈,比地下城最盛大的节日还要热闹。 在街道小巷内拐了大概有十数次后,鼠车终于到了第二区的边缘。 一旦越过那条界线,出了第二区,就不再是财阀的统治区。然而瓦伦提亚财团早已向警署下达了命令,此刻保镖队接管了治辖权,率领重兵将界线上这片地带都封禁了起来。 “一级警报!一级警报!瓦伦提亚集团走失两只宠物,通缉犯正在潜逃,危险等级评定为区域级。请广大市民远离界线——靠近界线者,杀无赦!” 悬空艇上传来轰隆隆的震响。 路远寒望着前面那些翘首以待的炮台机枪,和伊凡对视一眼,从车窗翻出去,纵身跳进了旁边的护城河中。这条河道围绕着地下城,奇长无比,贯穿四区里外,甚至还通着那座神秘的天之塔。 黑水激荡,瞬间就将两人卷出了第二区。 第41章 买卖 第四区,黑德兰街。 街旁的路灯一明一灭,像是故障已久了,地上的蒸汽管道也有所破损,连接处锈迹斑斑,甚至有老鼠从中窜过。在这片地下城最低等的区域,到处可见金属废弃物,上面还黏着洗不干净的油污,在昏暗的灯光下像是闪烁的眼睛。 即使是失业的下等人,也很少到废弃矿场来,因为这条街紧挨着重工业区,排出的浓烟形成大片雾霾,以至于黑德兰街常年下着酸雨,就连护城河里的水流到这里,也会被硫化物侵蚀。 只有一类人例外,那就是拾荒者。 他们买不起防毒面罩,仍然在升腾的黑烟下穿行,将捡到的金属器件卖给冶炼厂或五金店回收,以此来赚取微薄的利益。 随着咣当咣当的声响,一个瞎了左眼的蛇人和他身旁的年轻蛇人各自推着车,从街上走过。置物车的下层是他们捡到的齿轮零件,七零八碎的什么都有,最上层则用布盖着,而底下的隆起物还在微微起伏,就像在呼吸一样。 年轻蛇人瞥了一眼被黄布掩盖的东西,压低声音说:“老头……他们两个一看就是上面那些大人物养的啊,这浑水你也敢趟。” “哼,就是越稀奇卖得才越贵。没有钱你能在这里活下去?”瞎眼蛇人嗤笑着,“我敢保证,把这两个家伙转手卖出去,赚到的钱够你小子吃一辈子盐焗蜘蛛。” 想到盐焗蜘蛛,年轻蛇人不由得咽了咽口水,看手下东西的视线也带着一片幽幽的欲望。他跟在瞎眼蛇人身后,忽然留意到黄布下的异动,布褶悄无声息地翻开,似乎有一只手摸上腰侧,拿出了某种硬物。 眼前诡异的一幕,那瞎眼蛇人竟然毫无所觉。 年轻蛇人顿时惊叫出了声:“等等……他身上好像藏了枪!” 倏然阴风刮过,揭开遍是污渍的黄布,露出底下一双闪着寒光的眼睛。路远寒坐了起来,枪口紧抵着蛇人柔软的颈肉,那是逆鳞所在,只要开上一枪,这年老的拾荒者就得死在他手下。 蛇人僵住了,喉咙缓慢地滑动了一下。 他用仅剩的一只眼睛望着面前冷冰冰的怪物,听到对方皱着眉呵斥年轻蛇人的声音:“别叫了,你很想死吗?” 被他训斥了一通,年轻蛇人顿时闭上了嘴。想到自己的推车下同样藏着件昂贵的商品,他悄然握住了扳手,打算用同伴威胁那怪物放开老头。 然而他刚有动作,沉重的枪托就飞了过来,砸在他手上,砸得蛇人大叫一声。路远寒踩着那瞎眼蛇人的肩膀落了地,转瞬就到了年轻蛇人面前,将他扼着脖子拎了起来。 他的脸颊迅速涨红,黢黑的蛇尾痛苦地抽动着,在地上激起一阵又一阵扬尘。 “放开他……放过兰德吧。”瞎眼蛇人挣扎着爬了起来,颤巍巍从身上摸出一只装钱的袋子,哀凄地央求着路远寒,“你需要钱对不对?我有!我有金铢,全都可以给你。” 他的手颤抖着,那袋子里寥寥的几颗金铢摔落在地,叮啷啷一声脆响,滚进了旁边的下水管道里,立刻被水流冲走了。瞎眼蛇人怔然瘫坐下去,仿佛被夺走了全部,眼睛无神地望着前方。 路远寒看了他一眼。 …… 片刻后,一座蜗居房里。 虽然是蜗居房,但这名字并不确切,只有外型像是蜗牛壳,实际上是由废弃的直升机改造而成。金属制的墙壁上满是凹陷弹坑,损毁的螺旋桨剩了大半,危险地挂在顶上,那锋利的铁片就像一把铡刀,随时会落下来砍掉人头。 路远寒裹着毯子,喝了一口没滋没味的热水。 味道当然不好喝,杯底沉着垢,但他和伊凡刚从护城河里被捞出来,身上还湿漉漉淌着污水,顾不上贫民窟的水有毒没毒,只是机械地重复着这一动作,热水流进胃里,才能让他感觉到稍微暖和了些。 他手上还提着枪,那两个蛇人规整地盘在角落里,一点也不敢乱动。 灯火黯淡地起伏着,里面剩余的蒸汽只够再烧一刻钟。路远寒伸手调亮了灯光,瞎眼蛇人老莫心疼得眉头都拧成了结,但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掐了一把兰德的腰。 “哎哟!你掐我干什么,有气朝他们发去……” 兰德没好气地嘟囔着。 路远寒没搭理这两个蛇人拌嘴,他沉思片刻,望着伊凡提了一个问题:“前辈,你来的入口能回去吗?” 伊凡面色凝重,摇了摇头:“不行,我一掉进来就被瓦伦提亚财团的人逮捕了,他们似乎有着监测异种生物的工具。我当时试过了,根本无法通过光幕,即使能回去,没有潜水装备,也会被湖水压死在底下,得另外想办法。” 他说到这里,已然觉得封印眷顾之后,一切都倒霉得要命。 “你们…难道你们是从外面来的?” 兰德听着这两人的对话,满面惊恐地问道。尽管老莫反手抽了他一嘴巴,但路远寒的视线还是转了过来,审视着这张年轻的脸庞。 兰德激动地嚷嚷了起来:“天啊!原来塞伦城之外真的还有世界,探索队果然是存在的……” 他口中的塞伦城,想必就是这座地下城邦。 见路远寒正幽幽地望着自己,兰德才后知后觉地出了一滴冷汗,往角落里缩了缩:“呃,其实所有塞伦城公民都清楚,只有天之塔知道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秘密,不过科学院掌控着那里,我想像首脑那样的人,应该不会愿意回答你们的问题。” 据兰德所说,天之塔作为第一区的象征,其实是隶属于科学院的钢铁要塞。 科学院共有十二名执行官,领头的那人被称为首脑。这十二人的地位非同一般,他们掌握着知识与文明、能让蒸汽驱动事物的技术,旗下有无数道生产机器的流水线。财阀们虽有自己的开发团队,却也不能与之抗衡。 天之塔……路远寒默念着这个名字。 那座黑塔在城中央第一区,而他们现在位于最靠近边缘的第四区,要想跨越中间数道界线去往那里,简直难如登天。能靠护城河出来是运气,第二区想必已经被菲奥娜派人戒严,该怎么做才能潜进天之塔,他现在还没有头绪。 忽然,路远寒想到了什么,慢条斯理地又喝了一口水,才问兰德:“旁边是重工业区?” “对啊。” 兰德刚才已经跟他解释过了第四区的划分,他奇怪地望了一眼路远寒,觉得这人记性有点差:“最近的是军工厂,往远了还有制造机械设备的,不过生产出来的设备大多数都直属于财团,军火被那些家族垄断了,往警署军队运输的反而很少。” “有会飞的吗?小型的就可以了。” 听路远寒这样一说,兰德立马意识到了他想干什么:“不是吧……塞伦城每个区之间的制空权管得很严的,每天都有悬空艇巡航,你要是想从界线上飞过去,得被警察打成筛子!” “你倒是挺关心我们这些外来人的死活。”路远寒屈指敲了一下墙,听到了金属的脆响,“告诉我哪里有去军工厂的路线图,或者给我提供一个能打听到消息的方式,然后我们各走各的,你们两个也就不用提心吊胆了。” 兰德和老莫面面相觑,就在他们犹豫的时候,那把枪又轻飘飘晃了一下,被路远寒上了膛。 这下两人还哪敢不顺着他,说是一个叫铁龙的黑市商人可能有门路,只是这个蛇人重利,要花非常多金铢,才能从他那里打探到消息。而且铁龙身边有不少雇佣兵,极难对付,恐怕不能用强硬手段逼他就范。 路远寒指了一下自己:“那你们俩就照常把我们卖出去,两个珍稀物种,总能抵得过这笔债了吧?” 兰德还没说话,老莫先伸手将他按在了身后,眯起眼睛,用衡量货物的眼光打量着路远寒的脸、手、身体轮廓,乃至于两条盘坐的长腿,认定这是一件价值连城的宝贝,满意地点了点头。 为了将路远寒和伊凡卖出去,他又找黑德兰街上放高利贷的借了点钱,买了副废弃的棺材盒来装这两人。路远寒紧闭眼睛,安静地躺在棺材里,像一具精心制造出的机器人,耳边还被放了朵金属丝旋出的花,兰德放的,说是罗曼蒂克。 两个蛇人拖着沉重的棺材,还没走出这条街,先累出了满头汗。 老莫看了眼棺材,摸了摸仅剩的两颗金铢,最后一咬牙:“算了,叫个鼠役来吧!” 在靠近地底的塞伦城,蛇人与鼠类共存,只不过蛇人占据了统治地位,不仅数量更多,也进化得更为彻底。与下水道的普通老鼠不同,硕鼠们体型庞大,有的在前几区驾车,算是有了编制,能拿一份不错的薪水,而在贫民窟的就做些零散活计维生。 所谓鼠役,就是帮别人搬东西、修水管的。 心如滴血了片刻,老莫便拿两颗金铢叫了个鼠役,那鼠两爪各拖着一副棺材,也不见丝毫费力,没过半个小时,就给他们送到了铁龙开的贸易所门前。 老莫略带犹豫,自己做了一阵心理准备,才爬上前敲响了门:“铁龙先生,我有东西要卖,至少值好几百、不,几千金铢!” 里面并没有人应声。 倏然,从门上伸出来一支探望镜,阴恻恻绕着两只蛇人转了又转,似乎在打量着他们带来的货物。 第42章 潜入 随着那探望镜收了回去,门也缓缓而开。老莫和兰德拖着棺材进了贸易所,一走进门,就被数个肌肉彪悍的蛇人围了起来,审视着这两个穷得烧不起蒸汽灯的黑户。 “我没记错的话,你是黑德兰街那个捡垃圾的吧?说说看,你能卖给我什么好东西。” 随着话音落下,头戴高顶礼帽的蛇人从楼梯上走了下来,透过墨镜望着那两副躺在地上的棺材,手上还牵了一条机械狗,正朝两个外来人狺狺狂吠着。 在第四区,他这样的装扮可谓格格不入。 他态度冷淡地扫了老莫一眼,似乎觉得连机械眼都装不起的蛇人都是废物,又打量着兰德,心想将这年轻人身上的器官拿去抵押,倒还能换不少金铢。 老莫挤着眼睛笑了笑,将他手下的棺材盖缓缓挪开一截,露出底下略显苍白的面孔。流水般垂下的黑发,高挺的鼻梁,最重要的是他咽喉下没有鳞片——这是个异种生物。铁龙的呼吸倏然变重了,再开口时已然急切了不少: “这东西你从哪里搞到手的?” 没等老莫回答,他就急匆匆地走了过来:“算了,那些都不重要。两万金铢,这批货我要了。” 那条机械狗围着棺材叫了又叫,像是在附和主人的意见。铁龙想得很清楚,像这样漂亮的异种生物,在第四区或许卖不出去,毕竟这里都是心狠手辣的讨口子,但上面那些贵族绝对会想带回去饲养,到时候一转手,利润能翻上十倍不止。 他想要观察得更清楚一些,老莫却转身将棺材挡了起来。 这个狡猾的蛇人在第四区浸淫了多年,也知道空头支票做不得数:“铁龙先生,您也知道我们两个下等人不容易,赚的都是血汗钱吧?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铁龙懒得跟他计较,他摆了摆手,就有保镖提着一个箱子过来,箱盖打开,里面遍是流光璨璨的金铢。 这下轮到两个拾荒者呼吸急促了,他们在废弃矿场翻了一辈子垃圾,也没见到过这么多钱。 在金光照耀之下,老莫眼神闪烁着接过装钱的箱子,转头让兰德拿着,又觍着脸问了一句:“铁龙先生,我想跟您打听个事……您知道军工厂怎么去吗?” “军工厂?”铁龙面色骤然一冷,怀疑地望着眼前的蛇人,审视着他说这话的目的,“你打听这个干什么,那地方重兵把守,可不会让你们两个进去捡漏。” 看在即将赚大钱的份上,他轻蔑地笑了笑,又降尊纡贵地补充了一句: “你要实在想找死,我也不拦着你,军工厂每天有倒冶金废渣的车辆从费刊坡出入,大概凌晨两点前后,你可以试试,看那些打铁的疯子会不会把你们扔进火炉里烧成蛇羹。” 听到这里,老莫仅剩的眼睛滴溜溜一转,也没表露态度,只是不经意瞥了眼地上的棺材,就带着兰德走了。 铁龙靠得近了些,伸手抚上棺材里那张年轻的脸,那细腻的触感让他指节一缩,生怕把这件昂贵的货物摸坏了。他思考片刻,指了两个强壮的保镖过来:“你们几个,把这些棺材抬到冷藏库去,看管好了,谁都不许乱动。” 他注视着保镖将棺材抬走,从胸前的口袋拿出一只机械信鸟,旋紧发条,在两翼背后哒哒敲了几下,将它放了出去。 顷刻间,那只金属做的小鸟就迅速飞出贸易所,消失在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嘀嗒,嘀嗒……” 机械表盘上的时针转向了午夜十二点,在零下低温的冷藏库中,一只修长的手悄然打开了棺材盖。 棺盖翻开,路远寒坐起身来,从鼻腔呼出一口带着白雾的热气,侧过头舒展着筋骨,在冷藏库里躺了两个小时,他浑身的血液都要僵住了。那阵热气蒸腾了他睫毛上的薄霜,冰晶融化,阴冷而湿漉漉地淌下水来。 他提着棺木边缘,用力往上一抬,从夹层里取出藏好的武器,又敲了敲旁边的棺材,将伊凡从朦胧的意识中唤醒。 两个猎魔人的身体素质都不差,伊凡适应了片刻,便说可以行动了。他们现在知道了能混进军工厂的办法,然而费刊坡在哪里尚且不明,等到闯出贸易所了,还需要找一个本地蛇人问路。 路远寒站在门边,从冷藏库的缝隙里看到外面有五个保镖值守,门前两个,还有三个在稍远一点的地方巡逻。看来铁龙对所谓的异种生物很是看重,不惜拨出一半人手在这里预防突发情况。 他无声地指着门前左边的保镖,又点了一下右边那个,示意伊凡和他分头解决。 见巡逻的保镖走得远了,路远寒握紧手杖,将门闩倏然打断,随着门开的轰然巨响,两个蛇人还没反应过来,瞬间被狠戾地拧了脖颈,指下将喉骨处的鳞片一掐,便浑身瘫软地倒在了地上。 远处的保镖察觉到异常,顿时冲了过来,其中两个拳上有重铁指虎,一个紧握着霰.弹枪。 路远寒目露杀意,将锯肉刀甩了出去,钢刃正中持枪那人的脖颈,霎时血花飞溅,而剩余两个靠得近了,被伊凡连贯的一刀穿透胸膛,毫不留情地拔刀而出,又抹了他们的脖子。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仅是半分钟过去,这场激烈的战斗就已经结束。 两人顺着楼梯离开地下冷藏库,上了贸易所一层。然而本应有保镖看守的大厅却空无一人,大门敞开,路远寒往前走了几步,发现铁龙正带着剩下的蛇人站在门前,不知道恭迎着何人。 他和伊凡放缓了呼吸,紧贴在冰冷的墙壁上。 灯光划破夜幕,随着滚滚白烟升腾,一辆蒸汽驱动的金属车朝贸易所行驶了过来。 通气管道后的驾驶位上坐着个男性蛇人,他面露倨傲,胸前佩着某个家族的徽章,因此铁龙一见到他,就谄笑了起来:“……卡列姆大人,停在这边就好!” 卡列姆停了车,又踢了金属外壳一脚,那笨重的机械才不再冒烟了。 事实上这东西用起来颇为费劲,真正尊贵的财阀手下又有数不清的悬空艇,因此只有极少部分为集团办事的外勤人员,为了维持体面,才会选择蒸汽车,上区的大多数蛇人还是乘坐鼠车出行。 而卡列姆此行前来,就是奉了博斯曼家族某位执事的命令。 片刻前,他收到铁龙的信鸟,说手上有两个千金难换的珍稀物种,要献给那位执事,因此才匆匆赶来了第四区。 卡列姆很清楚,那些道貌岸然的上流人士,多多少少都有一点不为人知的癖好,他刚通报上去,拨款就批了下来,除开要付给铁龙的报酬,他还能拿到不少回扣。 他负手扫了一眼忙着献殷勤的黑市商人,心下难免有些不耐烦,态度傲慢道:“那两个异种生物呢?” “为了保证品质新鲜,在地下的冷藏库里保管着,大人跟我来就是了。要说那怪物的相貌,可是一等一的好,毛色透亮,没有瑕疵,我估摸着怎么也是个纯种的血统。” 铁龙刚领着卡列姆进了贸易所,倏然从斜刺里闪出一道刀光,等他回过神来,卡列姆已经被人拿刀架住了脖颈,锋刃抵着隐隐作颤的逆鳞,让这高傲的蛇人一动也不敢动。 挟持者站在他背后,贴着耳根问了卡列姆一个问题:“你知道费刊坡怎么走吗?” 他问得轻声细语,唯恐铁龙听到一样。 卡列姆被恐吓得肾上腺素激增,脑海里一片空白,反应过来后忙点了几下头,才感觉到颈上的力度稍微松了些。 铁龙那边看他被当了人质,就是再狠毒也不敢擅自开枪,只能眼睁睁望着货物拎着卡列姆坐到蒸汽车上,而另一个摆弄着方向盘,将这钢铁猛兽驱动起来,浓烟滚滚地远去了。 有卡列姆这个活地图在,凌晨一点刚过半,蒸汽车就赶到了费刊坡前。 站在费刊坡上,远远就能望到那片钢铁围筑的重工业厂区,成百上千道漆黑的烟囱拔地而起,机械撞击、铁水消融、齿轮运转的声音源源不断地从冶炼厂中传出,巨大的轰鸣震颤着周围的区域,雾霾与火光彼此交错,厂区上方被熏得通红一片,仿佛悬着永不落地的骄阳。 见卡列姆失去了利用价值,路远寒反手将他劈昏了过去,紧紧绑好蛇人的口鼻、双手和庞大的尾巴,把他藏在了座位下面。 两人潜伏在坡道的荒草丛中,等待着处理冶金废渣的车队。从这个角度望去,费刊坡下有一处较为明显的坑洞,被各色金属铺满底部,显然就是军工厂集中倾倒残渣的地点。 黑烟笼罩之下,没有人说话,他们的气息融进了重工厂运转的声响中,在那震天的高温炉城下渺小得犹如尘埃。 倏然间,伊凡压低声音,跟旁边的队友叮嘱了一句:“来了。” 路远寒放远视线,只见钢铁大门从那重工厂背后缓缓升起,数辆载着冶金熔融物的蒸汽履带车从门洞中驶出,朝费刊坡而来。车身每颠簸一次,便有无数飞扬的铁渣从边上落下。 随着履带车停下,将数以吨计的残渣倒进洞中,两人也悄无声息地摸到了车队边上。 负责驾驶履带车的蛇人靠着座椅,将一根快要燃尽的烟蒂随手扔出去,又低下头,擦了擦手套上的油污,一边拉动操作杆,将蒸汽车开回坡上,一边翻看着花边小报。 谁也没有注意到,有两个怪物潜伏进了他们的队伍当中。 第43章 飞越 按照常例,履带车队处理完冶金废渣,又从后门返回了军工厂。 黝黑的影子紧贴着起伏的车厢,在火光下又往底部靠了靠,将一张面无表情的脸隐藏在暗处。直到车队停下,驾驶员陆续都走完了,路远寒才从剩余废渣里爬出来,翻身落了地,打量着工厂内部的构造。 要不是摄像机早就毁了,伊凡定要让他将眼前的一幕拍下来。 在这座体量庞大的钢铁厂内,区域划分得极明确,每个部门各司其职,比如燃料处理区域、炼钢区域、铸造区域、轧制区域……每一块场地都被高温蒸烤着,无数回转的管道凹槽在高处架设,将燃料与炙热的钢水输送到各座熔炉中,铁屑飞溅,金色的火花在每一根管道上闪烁。 不时有蛇人督工盘在起重机吊起的桥梁上,他们头戴黄帽,在车间和流水线上巡逻,负责检修各个区域的设备情况。 两人藏在履带车背后,等待着合适的时机。 在机械一般精密的运作模式下,高炉中火势鼎盛,热风呼啸,按照熔化、精炼、浇注、轧制的工序将材料加工为金属制品,打好的板材和铸件被分区域输送往不同的生产车间,在机械臂协作之下完成焊接。 蛇人们挥洒着汗水,面上被烤得通红也毫无怨言,在蒸汽施压下匆匆穿行,就像镶嵌在这座机械围城上的一根根铆钉、一颗颗螺栓。 忽然,路远寒留意到一个头戴防风镜,像是飞行员的蛇人。那人皱着眉站在厂房前,看上去很不耐烦,很快就有管理人员游出来,将某处库房的钥匙交到了他手上。 路远寒和伊凡商量过后,决定跟上这个蛇人。 两人贴着墙边行走,尾随在他身后,没过片刻,就到了一座储藏设备用的仓库门前。 随着蛇人旋动钥匙,打开大门,放置在仓库里的东西也展露在了他们面前,那竟然是一批军用飞行器。眼见蛇人就要关上门,路远寒闪身而出,握着刀柄重击在蛇人颈后,他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呼叫,就被放倒在了地上。 伊凡率先走了进去,就算他再稳重,也忍不住为眼前见到的造物惊叹了一刻。 地上放置着数十架单兵使用的飞行器,在一副金属铸就的骨骼之下,是轻薄的旋翼,上面的覆膜接近透明,质感细腻顺滑如一张动物皮。控制方向的操作杆在前,支撑飞行员重量的架杆在后,扶手旁边有两台小型炮塔,尾翼下则填着蒸汽动力源。 对于急需前往第一区的两人而言,这些飞行器固然不如悬空艇方便,却也够用了。 现在又有了新的问题,在缺少使用说明书的情况下,想学会驾驶飞行器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好在旁边还有一个昏迷的蛇人,路远寒将他弄醒,从这个飞行员口中得知了基本的操作方法,如启动、熄火、打开炮台、调整方向等步骤,剩下的则需要在实践中掌握。 “你悠着点吧……” 伊凡望着队友乘上飞行器,极有先见之明地退到了十米开外。 路远寒戴好防护头盔,启动装置,尾翼下瞬间发出巨大的轰鸣声,一阵激荡的热流推着他蹿上了高空,眼见就要撞上钢铁棚顶,他立刻猛拉摇杆,机身在空中一旋,有惊无险地与吊塔擦肩而过,悬停在了离地数十米的地方。 他望着底下数倍缩小的伊凡,头盔下的发丝飞扬。 他看到队长高举双手,似乎朝他喊了些什么,只是被机械运转的摩擦声掩盖,路远寒已经听不到了。 见没有出什么问题,伊凡也乘了一辆飞行器,片刻后两人熟悉了驾驶方式,游刃有余地旋转,翻身,压低尾翼冲出了储藏设备的仓库。一出大门,立刻有蛇人发现了他们,拉响了警报器,随着钢铁震怒的嗡鸣从四面八方响起,厂区中红灯通亮,仿佛全世界都在注视着这两人。 望着重工业区的边界,路远寒拨下旋钮,霎时间加大了马力,迅速从一座铁水激荡的厂房内穿过。 检测到入侵者,原本在高处施工的机械手当即朝着路远寒抓来。它体型庞大,由数段金属台支撑着,动作幅度太猛烈,关节处迸溅的火花烧了旁边工人的眼睛,那蛇人惨叫着摔下了高台,掉进铁水池里,顷刻间被烫得皮开肉绽,变成了一具浑身焦黑的尸体。 “救命啊!救命——救救我们啊!” 路远寒能避开机械手的攻击,底下那些工人却遭了殃。 管道倾翻,火势纷飞,高温金属如流星雨一样砸在地上炸开,众人四散而逃,没来得及跑的被砸断了半截身体,流出一段鲜血淋漓的肠肉,瞬间被炉火烤熟了,简直是灾难现场。 然而没有蛇人愿意在乎这些下等工人的性命,顶头的主管通报了军队,立刻有一支飞行队被派出,机翼狂啸着追在了两人身后。 不过蛇人的身躯太庞大,尾巴压着承重杆,远不如两个人类驾驶得轻盈。 枪林弹雨之中,路远寒架着机翼闪过,险而又险地躲过数次袭击,从几座高炉的缝隙之间迅速钻出,鼓吹的热气流从脸颊上擦过,让他感觉皮肤下的一根根触须都快要烧熟了,正在体内不满地抗议着。 前有机械铁手,后有飞行队追击,路远寒倏然斜冲上天,在空中灵活地绕了一圈,重新落在下方。 那些激射而出的子弹尽数打在了机械手臂上,火花迸溅,正好指节拢紧,飞行队的机翼被它攥在巨大的掌心里,被狠重碾碎的金属残片叮叮当当砸下去,再摊开手时,里面的驾驶员已是血肉模糊,从高处摔在地上,没抽搐几下就死透了。 借势让两方互相搏杀,将飞行队解决掉半数之后,路远寒调整方向,毅然冲出了重工厂棚顶,穿行在滚滚黑烟之中,犹如一支疾驰而出的利箭,飞向了贫民窟的边缘。 伊凡的机翼掠过,在他身旁激起一阵又一阵气流,像在仰天大笑。 置身高处,就连空气都比地上的要新鲜。路远寒从未感到如此自由,他以上帝视角打量着废矿场、重工业区,以及贫民窟的建筑,机翼飞快地越过黑德兰街,在贸易所上方抛下一发燃烧着的炮弹。 临近界线时,高塔上的炮台立刻对准了空中的两人,随着一声又一声警报,无数台重机枪展开攻击,千炮齐发,想要将他们轰炸下来,却被两个擅闯者旋身闪过。越过第四区,路远寒看见在工坊内朝生暮死的蛇人,他们或是修着钟表,或是铺设铁轨,为一顿饱餐奔走劳碌;又越过第三区,他看见玻璃制造的高楼大厦,满城飘洒的新闻礼花,贴着家族标识的悬空艇正在巡航,有些属于瓦伦提亚,有些属于博斯曼、赫德里奇等二流家族。在那些庞然大物面前,这架飞行器如同一只遇上巨鲸的蜉蝣。 被悬空艇直接盯上,路远寒知道逃不过去了,必有一场恶战在即。 无数悬空艇像笼罩的黑网一样朝两人逼来,在高空中形成围杀之势,随着飞艇靠近而越收越紧,机械震颤的响动激起阵阵气流,从那庞然大物的通气孔喷涌而出,像飓风刮过,机翼稍微碰到一点,就会被绞得支离破碎。 “轰——” 漆黑的炮口倾泻出一枚又一枚追踪弹,火力密集如箭雨,携着火花朝路远寒袭来,被他压着机翼从旁边掠过,强光爆开,刹那间上空闪耀至极,比整座第二区的蒸汽灯还要通明。 他就像一只飞驰在狂风骤雨中的信鸟,两臂下气流涌过,让旋翼不断起伏。 路远寒调整方向,朝着其中某艘悬空艇径直冲了过去,在即将撞上的一瞬间拧转了九十度,机身贴伏着金属舢板向前飞去,那些炮口顿时熄火,生怕损毁了财阀旗下的所有物。 祸水东流这一计固然有效,却没能继续下去。 被他碰瓷的悬空艇上同样有蛇人保镖,炮手们站在舢板边上,将蓄满动力的炮台对准下方,朝着那一架流窜的机翼轰然开火。 上千枚流弹追着路远寒倾泻而出,他在集火下晃着飞行器左支右绌,尾翼被悬空艇的一发炮弹击中,烧出了漏洞,高空气流从窟窿内急速穿过,将覆盖层割得更开,机身顿时冒起了黑烟,因失去重心而在风压下不断倾斜旋转,金属弯折,近乎将他抽成了一个陀螺。 当下情势危急,路远寒手臂猛拉操作杆,指节被溅起的火花烧着,旋翼上一根又一根支撑杆断裂,骨架与机身即将分崩离析。 被他强行压低重心的飞行器向着下方径直摔去,笔直地勾勒出一条流线,最后摩擦着地面发出阵阵尖锐的声响,在无数蛇人惊恐的目光之下,撞上了喷泉池中的雕像。 坠地的机翼轰然炸开,在水池中激起无数浪花。 片刻后,路远寒满面黝黑地从水里爬了起来。 他左半边脸烫毁了,浑身没有一处好肉,刚才烧伤的皮肤被水流拂过,激起深入骨髓的剧痛。然而这痛感传遍五脏六腑,他已经麻痹了,路远寒什么都没有想,只是机械性地抬起一条鲜血淋漓的腿,跨出了喷泉池。 他望着面前直入天际的高塔,露出了胜利的微笑。 第44章 黑塔 飞行器坠毁,而路远寒也如愿到了第一区。 身体的灼痛感让他回过神来,路远寒低头检查着身上的武器,锯肉刀和手杖基本没有损坏,那两颗灵爆弹也还在,但蒸汽枪碎了一把,裂开的玻璃碎片正扎在他大腿外侧,伤口处皮肉翻开,腥红的血水从他腿边蜿蜒而下。 他攥紧那片玻璃,面不改色地将它拔出来,随后将袖子撕下来一截,熟练地绑在腿上处理伤口。虽然像这种伤情很快就会愈合,但路远寒认为,止血还是有必要的。 “嗡嗡……” 随着机翼的轰鸣声靠近,路远寒抬起头,看见了朝着这边飞来的伊凡,以及无数身上覆着装甲、手持枪械的警卫。 显然,伊凡的运气要比他好得多,即使置身悬空艇的剿杀之下,也没有被炮弹击中。他驾驶着飞行器俯冲过来,两条有力的手臂将路远寒吊了起来,机翼升空,躲开了蛇人的围捕。 “前辈。”没有了防护头盔,路远寒在强风吹拂下近乎睁不开眼睛,“你……” 他想问伊凡有看燃料箱还剩下多少吗,然而没说完的话被气流挡了回去,让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路远寒也只好闭上了嘴。 比起第二区的玻璃高楼,此处靠近天之塔,已经能看到这座通天建筑的外貌。 那庞大无比的塔身从波光粼粼的黑水里延伸而出,而在主塔以外,还有无数座小型圆拱顶的建筑环绕在周边,如同一片小行星带,由蒸汽推动着悬浮在低空。在金属铸就的塔楼上,能看到转动的扇叶、深邃的管道、直上直下的悬梯,门前镶嵌着表盘,似乎在这里每一分每一秒都至关重要。 而每座塔上都有多层机械平台,从平台上延伸出一道道浮空桥,连接着主塔和无数附属小楼,就构成了这座钢铁要塞。 伊凡压着机翼从黑塔边飞掠而过,路远寒被他攥得肩膀生疼,却也没有意见,只是静静观察着下方这片造型奇特的区域。 他在城外时就看到,这座千米高的巨塔被切割成了无数小格,现在则看得更为清楚,主塔上的每一个方格内都有数个蛇人在工作:在文书区,有些在翻阅书籍,另外一些在用打字机誊写报纸;而在实验区,则摆放着数台精密的仪器,除了忙着调试的研究员,还有满手污渍,正在给机器人上发条涂润滑油的。 所谓科学院,更像是一家体量巨大的公司。 就在这时,随着操作台上响起一阵警报声,飞行器能源耗尽,机翼倏然下滑,将两人一头拍在了某座玻璃罩顶上。 好在这个高度并不算危险,伊凡及时松手,让路远寒翻身落地,自己也跟着坠了下来。 两人离开飞行器,顺着玻璃房的边缘前行,忽然一个戴着厚重眼镜的蛇人从中游出,路远寒刚要动手,却看到对方冲了过来,满面激动,用审视小白鼠一样的视线打量着他们两个。 “天啊…太奇妙了!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蛇人高兴地嚷嚷着,似乎并没有恶意,也不打算让警卫来处置从天而降的两人。 据蛇人缪特尔所说,他是一名隶属于科学院的三等研究员,只不过他对那些蒸汽装置并不感兴趣,主要研究生物科技。因此一见到这两个构造与蛇人截然不同的生物,缪特尔就匆匆赶了出来,正好奇地打量着他们的双腿,时不时发出一声惊叹。 意识到两人是外来者,很可能被人抓走,缪特尔又打开门,将他们带进了实验室。 “你们真的一点鳞片都没有……”缪特尔迷恋的目光从两人身上滑过,“不用蜕皮,无需休眠,而且分化出的下肢能够如此灵活地行动。呃、我可以取一点你们的组织,做切片研究吗?” 伊凡皱了皱眉,觉得这个蛇人属实有点神叨叨的,伸手按下路远寒,朝他使了个眼色,却听见队友开口说道:“可以,但是等价交换,你能为我们提供什么好处呢?” 缪特尔愣了一下,略显犹豫:“作为受试者,确实应该给你们提供酬劳…只不过我是三等研究员,经费有限,每个月工资只有一万五金铢,能给你们的资源很少。” 伊凡也回过味了,发现这个蛇人性情温顺,似乎格外好商量,只要答应缪特尔的请求,就能借他的身份混进天之塔中。 “不用担心钱的事。” 路远寒笑了一下,展露出友好的态度,只不过他左脸还处于毁容状态,被严重烧伤的血肉正在自我修复,焦黑的痕迹蠕动着在他脸颊上微微起伏,看上去颇为恐怖。 他问缪特尔:“你既然是研究员,应该能进入天之塔吧?” 缪特尔没想到路远寒会问出这句话,不由得看了他一眼:“可以是可以……只是主塔共有四百多层,以我的权限,开放的区域最高只能到九十九层,你们想进天之塔?有什么事吗?” 路远寒当然不会说他要见首脑,甚至可能会和执行官们发生冲突,只是让缪特尔想办法带他们上去,作为回报,他愿意提供一份血液,以及组织切片给缪特尔研究。 缪特尔几乎没有犹豫,就同意了他的要求。 对他而言,路远寒和伊凡谁来提供样本都是一样的。缪特尔用机器帮路远寒采了血,又从他完好的指腹上切下薄薄一层组织,简单处理后,将封片放进冷藏库里储存。 在他忙碌的过程中,还有一只圆型机器人跟在身边上下翻飞,头顶上旋翼嗡嗡震响,用机械眼打量着面前的两个陌生人。 接下来的事就简单了,缪特尔量了一下两人的身高体型,根据采集到的数据,让他们穿上外骨骼甲片。这层覆甲由轻金属制成,包裹性很好,行动轻盈,只从面上露出一双眼睛,伪装成机器人,就能将两人带进天之塔中了。 几人从玻璃房出来,顺着吊桥走到了主塔边上。升降梯旁有两名警卫看守,验过缪特尔的身份后,就将他们放进了升降梯。 只是这两个机器人造型古怪,让警卫忍不住瞥了一眼。 随着钢丝绳急速收紧,地面震颤,他们乘坐的升降梯向高处飞掠而去,到了九十九层,机械门应声而开,将两个偷渡者送到了黑塔内部。里面器械繁复,齿轮转动,蒸汽灯耀眼地铺在天花板上,往来的蛇人如流水一样匆匆游走,身边还跟了两三个铁皮铜管的机器助手,帮忙提着公文包。 路远寒微妙地眨了眨眼,放慢动作,尽量让自己看上去也像一个履职尽责的机器人。 天之塔每层内部也划分了不同区域,除了最外侧的一个个工作间,大厅内设置了会议区、酒水区和休息区,供每位研究员使用。缪特尔领着两人走到休息区,灯光昏黄,路远寒看到机械装置旁放了一长排座椅,鹅绒质地,看上去很舒服,而相邻几个座位之间还有金属扶手。 几人刚要坐下,一个沉重的铁皮机器人从角落里咣当作响地走过来,用无机质的视线望着他们:“您无权在贵宾区休息,请提供权限。” 随着缪特尔将一枚造型奇特的螺钉嵌入它的掌心,顺时针旋转几圈,那机器人头部亮起绿灯,弯腰行了个礼,又匆匆走了。 “我只能将你们带到这里,你们也看到了,外侧的升降梯都是分楼层的,不可能逾矩到更高的区域,内部的升降梯倒是没有这种限制,想去几层都可以,但只有最上面十层的人有权限使用。” 说到这里,缪特尔示意两人向大厅正中望去,黑塔内部有一片中空区域,看上去像是管道,而那条独立的内线升降梯就紧贴在管道边上。据缪特尔解释,那根巨大的管道自下而上贯通了数百层楼,里面放满了蒸汽装置,是维持这座钢铁要塞正常运作的动力系统。 最上面十层吗……路远寒沉思着。 那里是执行官管辖的区域,而他们没有重大事情,不会轻易到下面来,连碰面的机会都没有一个,也就无从下手,他和伊凡得另外想办法上到顶楼。 “就算飞行器没有损坏,周围应该也是禁飞区域。”伊凡低声说道,“我刚才看过了,高塔外层架设了不少炮台,想从外围上去近乎没有可能。” 路远寒轻轻点头,将视线又投到了中央的管道上。 想起伊凡的钩爪,他很快就有了想法。他问缪特尔要了一把金属切割刀,两套钩爪装置,为了防止高空坠落,路远寒还提出要有能踩在脚下的悬浮台。 听到前面,缪特尔还一头雾水地应和着,直到路远寒开口要爆破装置,他才面色骤变:“…你到底要干什么?” 他忽然发现,面前的机器人有着一双冷酷的眼睛。 路远寒将指节放在膝盖上一敲一敲,慢条斯理地分析着:“缪特尔,你既然将我们带进来,就已经成为了共犯,要是我们被抓到,你也难逃其咎——小小一个研究员,能躲得过科学院的追杀吗?你帮我弄到这些装置,我们立刻就走,就算炸死也不会连累到你。” 正如他想的那样,缪特尔根本无法拒绝。 他让两人先在休息区等着,等了大概有半个小时,才气喘吁吁地提着一个黑袋子回来,路远寒打开袋子,发现里面正是他要的装置。在缪特尔惊悚的注视下,他揭开金属装甲,将炸药绑到了自己腰侧,在缝隙内留出一截雷.管。 第45章 首脑 路远寒在身上绑好炸药,又将轻薄的金属盖了回去,让缪特尔教他们使用悬浮台。那两个小型装置被他踩在脚下,功率有限,不能持久推进,却能防止在一瞬间从高空跌落。 灯光落下,在金属表面照出一片耀眼的光泽。 一切都准备好以后,他也遵守诺言,让缪特尔乘坐升降梯下去,和这个倒霉的研究员就此道别。 既然休息区有免费茶点供应,路远寒也没有拒绝的道理。他和伊凡稍作整顿,又检查了一遍身上的武器,便像机器人似的朝大厅中央的区域走去。往来的蛇人面上都带着一股漠不关心的神情,没有多看他们一眼,而机器助手在旁边微笑着,看上去有种让人毛骨悚然的亲切感。 两人顺着管道外围一直绕圈,找到人流最稀少的区域,确保不会有人报警后,路远寒才拿出金属切割刀,在手上掂了一下重量,启动加热装置,用那锋利至极的金属刀划开外壁。 随着缕缕白烟从刀下冒出,面前的墙壁也被他割开一道可供人进入的痕迹,路远寒蓄力侧踢过去,那扇金属门立刻坠了下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收起金属切割刀,胳膊向前一伸,开始顺着升降梯井的钢丝绳向上攀爬。 那条钢丝绳相当光滑,好在两人戴了手套,不至于滑得下不了手。随着路远寒将全身重量都悬挂在纤细的绳索上,他也看见了下面千万丈黝黑的深渊,以及矗立在管道中的庞大机械:无数蒸汽机在链条下高速运作着,活塞飞起落下,阀门与输送管道盘错交织,像一条又一条血管缠在金属血肉上,构成了这座高塔下充满机油味的内脏。 扬尘拂过,让路远寒的指尖轻轻一颤。 他不再多想,全神贯注地攀着钢丝向上爬去,毕竟这是一件需要高度集中精力的事,一旦不慎松手,就会摔下去粉身碎骨。 大概十分钟后,他看到斜上方有条金属管道,路远寒找准方向,将钩爪甩手抛了出去,绳索在金属横梁上盘旋几圈固定下来,他顺势飞身一跃,被吊绳带到了管道上方。 就在路远寒数着下方楼层之际,伊凡也爬了上来,擦擦灰在他旁边坐下。 “二十层。”路远寒很快得出了结论,“平均半分钟一层,距顶楼还有三百零一层,还要爬两个多小时。考虑到中途可能会有的休息和体力损耗,大概四个小时后,我们能登顶。” 伊凡听他算得头都大了,感觉面前的队友也像是一台精密的机器。他拿出怀表,就着蒸汽机上方不时浮现的火光,看了眼当前的时间。 0:00,他们从冷藏库中醒来。 0:19,路远寒挟持卡列姆,驱车离开了贸易所 1:31,抵达费刊坡。 2:45,两人驾驶着飞行器,在炮火连天中逃离了第四区,就像自由的猎鹰。 4:07,机翼坠毁,伊凡带着路远寒飞上了黑塔。 现在是凌晨五点二十分,按照路远寒的计算,他们将在九点半以前到达顶楼,正好在蛇人们的工作时间,想必那位首脑也不会无缘无故缺席,顺利的话,应该能和他搭上线。 路远寒没有多作停歇,他站起来舒展了一下手指,调整好状态,又重新抛出钩爪,将自己的身体荡回了钢丝绳上。 接下来的过程漫长且枯燥,路远寒重复着向上爬的动作,不断有汗水从他额前淌下,打湿领口处的衣物,他几乎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能力。好在伊凡就在旁边不远处,两人互相照应,定点报一下时,倒也没有发生什么意外。 等到他的指节酸得无以复加,路远寒终于看到了这座巨塔的顶端。 他下盘双腿绞着钢索,将身体倾靠过去,用金属切割刀划开铁壁,翻身走进了金碧堂皇的内部。顶楼上方是一面巨大的拱顶,由全透明的玻璃壁铺设而成,看起来像是飞船的驾驶舱,站在这里,就可以俯瞰下方,塞伦城的四区尽在掌握之中。 路远寒向前走了几步,发现天之塔的控制中枢也在这里,无数操作杆和屏幕集中在一处控制台上。 除此以外,周围还有数座镶着滑轮可以移动的书库,每层架子上都堆满了不同的书籍资料,分门别类一一整理好归放处,看得出管理者是一个态度严谨的人。 他和伊凡像两个最下等的机器人,与这地方格格不入。 像这样重要的地方却没有警卫把守,看上去实在是非常可疑。路远寒提高警惕,在伊凡身边缓慢前进着,倏然,一阵骨碌碌的响动从书库背后传出,他猛然抬头,只见某位年迈的蛇人盘在梯车上,从书架旁边转了出来,手上正捧着本刚拿下来的书,察觉到他的视线,才不紧不慢地望向了两个入侵者。 这个人就是传闻中的首脑吗?路远寒想。 显然,这位首脑与他想象中的人略有出入。他看上去并没有多么威严,就像个最普通的研究员,同样穿西装,打领带,将外表收拾得一丝不苟,却无法掩盖那满头白发。 路远寒的视线落在了他手上——首脑的十根指节都改装成了机械,银白的金属在灯光下微微泛光,能延展出蜷指这样精细的动作。 “真是稀奇。”首脑慢悠悠开口了,“活得久了什么事都有,今天竟然有两个人类登门拜访……要穿过城中层层警卫,爬上数千米的高空,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吧?” 他一口道破了两人的身份,路远寒瞬间绷紧了身体肌肉,见对方并没有表露出敌意,才谨慎地问道:“您就是科学院首脑吗?” 蛇人不置可否,默认了他的说法。他用深邃的目光审视着僵在原地的两人,似乎对他们徒手爬塔的事迹颇感兴趣,随着首脑一声令下,很快就有机器人搬了椅子过来,让到访者坐下。 最令人震惊的是,那两个机器人竟然有着与人类相似的外型,长发柔顺,睫毛浓密,面庞雕刻得极为秀美,修长的双腿紧裹在黑色皮革之下,随着金属靴子触地而发出哒哒轻响。它们没有性别,雌雄莫辨,却有着一种超脱于常规意义的完美,只是眼神中毫无感情,冷厉得就像猎魔人。 在路远寒盯着机器人看的时候,首脑忽而一笑:“怎么了,觉得很疑惑,为什么在地下能看到自己族群的机器人,很不可思议是吗?” “其实这世界上没有什么生而高贵的种族,我们如此,你们人类也是一样的。” 他招了招手,那两个有着天使般容颜的机器人便温顺地走到首脑身边,将他扶到了下面的座位上,单膝跪地,等着下一步指示。 首脑随手合上书籍,将旁边机器人的脸抬起来,摩挲着手下细腻的仿生肌肤,仔细观察着这张与蛇人高度相似的面孔,像要研究出两者之间到底有什么不同。他没看多久,又兴致索然地松开手:“……不过如此,除了极端的阴险狡诈,冷血而复杂的感情,你们这种生物也没有什么特殊的。” 他探讨问题一样的态度让路远寒忍不住发笑。 他并不想为谁开脱,只是语气很微妙:“难道您觉得在塞伦城中,就全部都是完美无暇的人了……您将自己当成什么了,救世主吗?” “即使这世上真的有神,也不可能考虑到每一个造物,我只负责管理这片区域。”首脑淡淡说道,“我们不去地上发展,是因为数量有限,无法与人类抗衡,千百年来留守在地底,还能靠这座蒸汽城发展文明。那些通道口并非人为,而是由神秘的力量联结,有通往上层区域,也有从你们的世界往下的,我们无法防止外来者入侵,只能时刻监测。” 路远寒眼神一变,既然有通往上层的光幕,那他和伊凡就不会被困死在地下城中。 首脑接过机器人端上来的茶水,喝了一口,露出了缅怀的神情:“其实在你们之前,还来过一批人类,他们设备精良,身负异能,反过来想捕获我们带回去研究,但都死在了这里。” “那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吧……所谓缉察队,是你们人类之中的精英吗?现在想起来,应该保留一份他们的基因,后来制造出的机器人都只借鉴了皮囊,没有生长痕迹,更没有自我意识,离真正的人类还差得太远。” 路远寒听得一阵眉头紧皱:“您多大了?” 首脑看出他的疑惑,伸手敲了一下自己的胸膛,那下面竟然是颗钢铁心脏:“我们族类的正常寿命是三十年,而我已经活了一百五十六年,身体内的多数器官都换成了机械驱动,只要我的大脑还能运转,就可以继续带来技术的变革。” “血肉何其贫弱,而我们竟然要靠这副躯壳才能活下去,岂不是一件悲哀的事吗?” 对于他的话,路远寒实在难以苟同。他想起曾见到过的机械改装人,在塞伦城这种崇拜蒸汽装置的地方,用机械改造自己并不奇怪,而首脑只是一个将其贯彻到极致的蛇人。 他不想再跟对方探讨这方面的哲学问题,直截了当地问:“首脑大人,请问您能将我们送到出去的通道口吗?” 首脑面上浮现出一个奇异的微笑,终于表现出了他的傲慢:“我为什么要送你们回去?” “因为这里是天之塔的顶楼,而我就在此处。之前缉察队过来,怕是连第一区的边都没能摸到吧……我说得对吗?” 路远寒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握紧了手中的钢刀。 他意味深长地扫视着这座控制中枢,首脑面色骤变,意识到了什么,而路远寒已经踩着脚下的悬浮台冲了出去,猛然撞在那些操作杆上,一瞬间仿佛地震般的巨响贯穿了整个地下城,数座高楼倾塌,悬空艇坠毁,引起的连锁反应如海啸一般席卷四区,就连黑塔都在隐隐晃动。 首脑杀意毕现,本来一张和蔼的脸显得狰狞至极,他指下的机械迅速变化成带刺的长鞭,骤然朝着路远寒甩出,却被他躲了过去。 情势危急,他正要召集剩下十一名执行官,合力绞杀这两人,却忽然停了下来。 “您别闹了,杀了我就太不划算了。” 路远寒揭开金属甲片,露出身上绑满的炸药,终于拿出了最后的筹码:“要是在这里炸了,您上百年的心血不就功亏一篑了吗?” 第46章 再探 路远寒的计划奏效了。 对于这种自杀式恐怖袭击,首脑也没有办法。毕竟在此之前,没有人徒手攀越天之塔,他更没能想到会有一个浑身绑满炸药的危险分子出现在顶层,他甚至开始考虑,是时候给中枢控制室安装一套防爆装置了。 望着路远寒轻触雷.管的指节,首脑的面色越发沉重。 像这种分量的炸药,能将一整层楼都夷为平地,到了那时候,就不只是他们三人在炮火下灰飞烟灭的事了,整座钢铁要塞,周围的蒸汽塔,甚至是塞伦城数以千万计的蛇人都要为他们陪葬。 首脑一时间有些郁结。 成为执行官以来的近百年,他再没有过这样强烈的情绪,直到现在才清楚地意识到,原来钢铁心脏也会渴望着想要撕开一个人的血肉,他并没有因为机械改造就真正脱胎换骨。 伊凡望着他那阴鸷的眼睛,察觉到这个蛇人恐怕在极力隐忍着怒火,脚下掠地,闪身挪到了路远寒背后。毕竟他身上没有绑着炸药,要是被对方拿来威胁他的队友,反倒成了一种累赘。 作为地下城的最高统治者,不过短暂片刻,首脑就恢复了平静,轻描淡写地指挥着那两名机器人:“红、青,你们去送一下两位客人……将他们送到三号跃迁点,确认客人走了再回来。” 随着他话音落下,仿佛披着血的机器人一步步走来,身上那层金属皮在蒸汽灯的照耀下盈盈地闪着光,像一把冰冷而温情的重兵器,停在了两人面前。 它屈膝俯身,朝路远寒伸出一双手,彬彬有礼地邀请客人随自己离开。 伊凡皱着眉说道:“将机器设计成这种模式,完全违反了伦理道德,帝国有一套严明的法律体系,要是在黑区,他得被吊上绞刑架,遭人千刀万剐。” 即使听到他说的话,那些机器人也毫无反应,只是领着两人前往顶楼的停机坪,上了一架无需驾驶的蒸汽飞艇。这艘飞艇比他们前面乘坐的通行工具要高端了太多,全自动巡航,行驶在空中如履平地,控制室内器械的精密程度,就是财阀的悬空艇也不能与之相比。 路远寒倚靠在玻璃舷窗上,望着下方一头又一头喷着蒸汽的钢铁巨兽,而红和青就在他身边静静站着,如同两个履职尽责的警卫。 伊凡正在一边处理伤口,飞艇上有医疗设备,他刚把缝在腹部的封印匣剖出来,沾血而湿漉漉的匣子放在置物台上,旁边还扔着一把镊子和血管钳,伊凡拿着手术刀,正在灯光照射下修剪着腰侧坏死的肌肉。 片刻后,埋进腹下的针线全部拆除,一排被鲜血浸湿的缝针躺在托盘上。 红走了过来,替伊凡敷好膏药,换上消毒处理过的纱布。金属的触感冰凉,然而低头望去,它的睫毛却如一根一根垂下的银线,仿佛因呼吸而微微颤动,不知道是由何种玻璃纤维煅烧而成。 伊凡不禁感到一阵难以描述的怪异,他拒绝了红的帮忙,却又为那仿若真人的容颜而感慨:“还好蛇人们只在地底活动,要是这种机械造人技术传到外面,会引发数不清的灾难的……” 他看问题的角度很犀利,毕竟在伯爵府的统治之下,缉察队权力至高,只是研究畸变物的利用价值,他们就已经使用了铁血手段。 要是出现一种能够替代人类的机器,不难想象会有多少人因此失去工作,又有多少战争兵器被投入黑区,到时候机械盛行,尸横遍野,必将是一场震荡世界的动乱。 “前辈,假如它们有思想,是不会接受这种任人摆布的命运的。” 路远寒的声音从舷窗下传来。 伊凡抬起头,望着阴影下他那半边冷峻的脸庞,忽然觉得他与旁边的机器人有着相似之处,都容貌俊美,头脑缜密,在平静的外表下隐藏着一种蓄势待发的力量。 察觉到他的视线,路远寒笑了一下,因脸上还在复原的肌肉而显得恐怖:“不觉得可悲吗?如果一生下来,就注定要成为怪物,那我猜它们宁愿死在培养舱里,也不想沦为毫无自由的兵器,被人尽情把玩。” 他又带上了那种微妙的语气。 经过数天的相处,伊凡已经摸清了路远寒的脾气,知道此人一旦认准什么事就会相当固执,因此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用鹿绒布擦洗着手中那把太刀,在刀身表面涂上一层防锈油。 飞艇一路掠过塞伦城上方,缓缓降落在了最外围的绝壁上。 两人一出舱门,就看见了极为熟悉的光幕,拎着武器匆匆走下了飞艇。红与青站在金属舢板上,从高处注视着他们走进光幕,被通道口吞下去,才算是完成首脑布置的任务,指节一旋,转动了飞艇返航的操作杆。 路远寒忽有所感,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两个机器人面上浮现出某种难以读懂的神情,短暂地维持了不到一秒,又迅速消失了。 …… 谁都没有想到,通道出口竟然在修兰村的废井之下。 两人一落地,就摔进了死寂的黑水里,被呛得不断咳嗽。井下盘旋的发丝如水草一样缠着他们的腿根,蜿蜒而上,好在之前已经用灵爆弹清理过这片区域,因此并没有构成什么威胁,路远寒挥刀一划,那些黑发就应声而断,纷纷落进了水底。 在一片漆黑中,蒸汽灯的光照亮了前方。 从飞艇上顺走的照明设备在此刻派上了用场,两人举起蒸汽灯,寻找着出去的小径。 路远寒想了想,将实验基地的情况告诉了伊凡,伊凡脚步一顿,意识到此事非同小可,拧着眉思考片刻,让他写一篇述职报告,在回到霍普斯镇的三日内上交到猎魔人协会。 路远寒如实说道:“前辈,我还没有写过述职报告,不知道应该用什么格式。” 伊凡怔了怔,旋即反应过来,觉得自己或许对奥斯温的性格太在意了,反而忘了他是个新人:“没事,你向格林请教一下就好了,他负责审阅文书,对这种事最为熟悉。” “您和格林的关系很好?”路远寒问了一句,“我以为威尔斯和前辈都闹成那样了,格林夹在中间,应该会很尴尬才是。” “格林是个性情温和的人,不会对同事有偏见的。”伊凡面上难得露出了点笑意,“很多年前,我和茱莉亚共事过一次,照顾过他妹妹,因此格林对我也很坦诚。” 茱莉亚是格林的妹妹?路远寒有些意外。 想起刚到秘语者遇到的年轻猎魔人,他不由得想道,幸好当时没有对茱莉亚下手,否则再遇到格林,恐怕就没有那么容易通过测试了。 除了地上略微湿滑以外,这段路并不难走,他们很快就找到了井口。从缪特尔手中拿到的钩爪装置还带在身上,路远寒瞄准上方,朝着井口用力一抛,钩爪飞出,稳当地攀在了边缘的缝隙处,将两人带了上去。 他们逃出生天,终于打量了一眼对方的尊容。 伊凡那套纯白制服遭了数次脏水浸泡,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路远寒一身黑色系着装,情况倒还好些。只不过他们目光阴鸷,身上同样散发着难闻的气味,湿发一滴一滴地往下淌着水,看上去就像两个从井中爬出的怨鬼。 就连潜藏在修兰村中的怪物,一见到这两个充满杀气的黑影,都识时务地迅速爬走了。 按照常理,调查到此应该告一段落。 然而他们有了蒸汽枪、金属切割刀,火力比起刚到时有了显著加强,遇到成群的怪物也不需要转身逃走。路远寒问伊凡,还要再去一趟村长家吗,得到了他肯定的答复。 在前往村长家的路上,两人果然遭到了怪物袭击。那些惨白而狰狞的面庞刚冲到他们身前,就被高温蒸汽烧得惨叫起来,捂着一张将要融化的脸皮,惊恐地逃窜向了四方。 路远寒熄灭枪管,一脚踢开瘫软在地的怪物皮,用钩爪翻上了村长家门前的墙。 修兰村是怪物建立起的食人部落,数年来无数队伍找到这里,最后被打上失踪的标记,他们有三种可能的下场:其中可能性最大的是被村民捕食,要是再往深山里探索,就有可能找到畸变的源头,那片被污染的水域。 路远寒还有一种猜想,他认为缉察队可能还派人来过这里,重返当年的实验基地,只不过那些人潜到了塞伦城,落得一个被蛇人绞杀的结局。 事情的脉络至此已经清楚了,最后一个疑点,伊凡接受的任务内容是找到十年前某人的情报,查清对方的死活。而要打探到当年失踪的人去了哪里,就得询问修兰村里唯一的证人——村长的痴傻妻子。 想通这个关窍,他们才做出了再探村长家的决定。 路远寒顺手摘下门口的红铃铛,放进了衣袋里。他和伊凡翻身而下,时隔多日,村长竟然不在家中,不知道是外出觅食,还是去做什么了,但这无疑方便了他们接下来的行动。 两人探进内屋,看到了坐在轮椅上的妇人。 她仍然保持着那种近乎茫然无知的状态,即使听到了门锁被毁坏的声响,也照样无动于衷,怔愣地望着墙壁。路远寒却敏锐地观察到,妇人攥着腿上羊绒毯的指节微微抽搐了一下。 他面带微笑,下意识伸手抵在鼻梁上,才想起来自己现在没有戴眼镜。 路远寒放轻了声音:“夫人,我们是官方派遣的搜救小队,前段时间潜进村子里调查,就是为了收集证据……您这些年一定过得很辛苦吧?我们有武器,也有能力带你出去,只是这地方死了太多人,还有一点小小请求,需要您配合调查。” “请放心,我们不会对外公开您的信息,您忍辱负重是出于自保,不会被缉察队定罪。” 妇人的眼神逐渐有了变化,伊凡却在想,这人真是个说谎不打草稿的骗子。 第47章 名片 虽然他的面容看上去像是撒旦,说话的语气却极有耐心,甚至编出了一套逻辑严谨的说辞。在路远寒的劝导之下,妇人的眼睛缓慢转了起来,片刻后,朝他张开了嘴,露出里面一截被割下舌头的肉根。 她竟然被割了舌头!路远寒眉心一跳。 或许并不是没有人找到这里,而是一个无法出声的人提供不了他们想要的情报……不知道是村长一开始就对妻子下此毒手,还是她尝试过逃离修兰村,最后被抓了回来,才遭到了这种酷刑? 他屈身蹲在轮椅前,掌心朝上袒露在妇人手边,发现对方的指节太过苍白干瘦,恐怕也握不住笔:“您如果有什么想告诉我的,简单写下来就好。” 谢…谢…… 妇人一笔一划地缓慢拼写着单词。 微弱的灯火下,隐约能看到她面上遍布的皱纹,含着半截断舌的喉咙也在不断颤动,然而妇人眼底却盛着一片水光,与之前那种沉寂的死态截然不同。路远寒转过头,朝伊凡使了个眼色:“前辈,你来问吧。” 伊凡看上去面色凝重,毕竟他自己也有家庭,但考虑到猎魔人工作的特殊性,为了保证家人的安全,他不得不与妻子儿女分开,自然看不得妇人受到这种虐待。 “十年前有一名作家来过修兰村,您有印象吗?他应该个头不高,大概到我肩膀的位置,脸颊上有一处明显的胎记,褐色卷发,还带了一个金属打火盒。那个盒子看上去非常耀眼,能烧出蓝色的火焰,是一件具有神秘力量的物品。” 伊凡说道。 他尽可能描述了委托目标的各种特征,路远寒在旁边听着,推断出对方身上带着一件异物,看来那东西很重要,雇主才会让伊凡将打火盒追回来。只是时隔多年,带着东西的人恐怕已经死了,想要查清真相,有着不小的难度。 妇人听完他的话,陷入了沉思。 她面上神情痛苦,就连呼吸都骤然加重了不少,像是在竭力回忆过去数年发生的事情,直到某一瞬间,灯罩下火光浮动,她紧攥着毯子的双手也松了下来。 她想到了什么?路远寒眉头微皱。 妇人费劲地推着轮椅,挪到墙角处的铁柜旁边,打开最下层抽屉,指节打着颤从里面捧出一个被落满灰的木匣,匣盖打开,露出沾血的银光,正是伊凡要找的那个打火盒。 没想到事情竟然一下就解决了,伊凡接过打火盒,语气略显沉重:“那个作家呢,他死了?” 妇人朝他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她重新张开嘴,用手指着自己通红的牙龈,做了个吞咽的动作。两人都看明白了,那人应该早就死了,被修兰村的怪物当成了食材,而妇人作为村里的一员,也参与到分食之中,吃下了他的血肉。 再望向妇人时,他们的视线已然有了变化。 无论背后隐藏着怎样的真相,但事实无法改变,她吃了人,与怪物们同流合污。 路远寒能理解那种克制不住食欲的情况,伊凡却无法再同情妇人。他将打火盒擦拭干净,指腹拨了一下滚轮,火焰顿时窜了起来,散发着的蓝光只有两寸高,却将整间屋子都照得极为透亮。 被那幽冷的光笼罩着,路远寒竟然看到眼前的一切开始变得模糊而深远,在隐隐重叠的幻影之中,他仿佛从修兰村的小屋走进了充满现代气息的摩登大楼,甚至能看到一张又一张熟悉的面孔,属于他的同事和上司。随着他指腹抚上屏幕,工位上摆着的笔记本如烟雾一样消散了,路远寒立刻意识到,这是异物的影响。 “奥斯温…奥斯温!你还好吗?” 伊凡的声音将他带了回来。 路远寒的视线渐渐聚焦,男人将打火盒熄灭了,但那飘渺的雾气似乎还在他眼前一缕缕萦绕,妇人则双手合掌,消瘦的面上保持着神秘而幸福的微笑,不知道她在那阵蓝光中看见了什么。 “没事。”路远寒重重按了一下眉心,用痛觉让自己清醒过来,“就是看到了一些…难以描述的东西。既然雇主让你找回这东西,那前辈你应该很清楚它的功能吧?” “我知道一些情报,却也是刚才领会到它的威力。”伊凡说道,“这件异物的危害程度虽然不高,但极其容易引起精神混乱,对于感染者而言,很可能导致他们走向癫狂……抱歉,我不应该擅自确认物品的真伪,是我太托大了。” 与眷顾那种时刻都会引发杀机的异物不同,这件金属打火盒需要手动触发,才会影响到周围的人,因此不放在封印装置里也没有太大的问题。 伊凡将打火盒装进武器袋里,转头望向路远寒:“既然委托已经完成了,现在走吗?” 作为队长,伊凡有权决定他们下一步该怎样行动。只是路远寒刚才编了一套搜救小队的说辞,说得有模有样,似乎真的打算给妇人一个解脱,伊凡才想知道他打算如何处置村长的妻子。 “我看前辈的意思,好像并不想带走一个吃人的怪物。”路远寒瞥了一眼妇人,她还没有从幻象中回过神来。 “她这些年困在修兰村中和怪物同居,以生肉为食,即使回到正常社会,恐怕也无法适应作为人类的生活。更何况你我都知道,缉察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能的感染者,她出去了也是死路一条。” 他手上提着锯肉刀,指腹温热地摩挲了一下刀柄,又将钢刀收了回去:“我知道,给人希望再亲手毁灭,是一件绝望的事,但谁能对她负责?” “是将她留在怪物群中,还是给她解脱,就看前辈你的选择了。” 路远寒握住蓄势待发的武器,静静望着伊凡,像一把即将落下的铡刀,等待着他的判决。 话音落下,血肉飞溅。 那颗沉醉在美梦中的人头轰然落地,在伊凡脚下轻飘飘滚了几圈,一双早已黯淡的眼睛到死都紧闭着,不曾露出任何痛苦的迹象。 …… 从修兰村返回霍普斯镇的途中,路远寒将述职报告在火车上写好了,简洁概要地写了数百字,给伊凡看过之后,又删去了不少细节。 虽然还没有将打火盒归还雇主,拿到报酬,但伊凡回去后就要解除眷顾的封印,两人不太可能再碰面,所以他提前将酬劳分给了路远寒,共六百帝恩币,另外又给他报销了一套正装,作为队长,他在这些事上考虑得很周到。 现在,路远寒的积蓄达到了八千帝恩币。 有了这份存款,足以在霍普斯镇的偏远地段买下一栋平层公寓,但路远寒并不打算将这笔钱拿去挥霍。毕竟他要是想添置异物,提升自己克制畸变物的手段,就得做好一掷千金的准备,上次的拍卖会让他印象尤为深刻。 按照他的计划,最近先休息一段时间,通过秘语者或其他渠道买下几件合适的异物,等到熟悉了这些物品的使用方式和局限性,再继续接受委托。 “前辈,你有购买异物的渠道吗?” 路远寒直接问了伊凡,他觉得伊凡作为一个成熟老练的猎魔人,想必有不少经验,只靠窗口联系异物卖主的话,就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哦……你要买异物啊?”伊凡并没有感到意外,“现在的委托越来越危险了,只靠开枪恐怕没办法应付得过来,确实应该备上几件防身。不过这东西很少会流通到市面上,在秘语者能见到的品质都不怎么样,或者后遗症太严重,用完直接癫狂,变成感染者,那就得不偿失了。” “我给你一个联系方式,你找这个中间人,他会带你去买异物的。” 所谓的联系方式,是一张金属名片。 在两人分开后的第二天,伊凡将名片寄到了路远寒家中。 路远寒拆开信封,将那张薄如蝉翼的名片攥在手上,透过灯光观察着,金属表面浮现出一层流动的银光,边缘上镶了花边,而在正中央,则用鲜血雕刻着黑气萦绕的兽面,看上去就像恶魔。 伊凡在信中写道,要是想联系中间人,需要将一滴血涂在名片的凹槽上,随后对方就会找上门来。不过他并不建议路远寒用自己的血,伊凡给出的解决方案是找一处空地,再用怪物血激活名片,避免泄露个人信息。 在黑区,拿到一个人的血液,可以用来做很多事情。 路远寒收起名片,换了出门要用到的服装和面具,正好和窗边一双幽绿的眼睛对上视线,随即反应了过来。房东辛普森太太最近捡到了一只黑猫,总是在邻里间流窜,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光顾了他家门前。 他屈指敲了两下窗户,把那只猫吓跑了。 不过路远寒出门前,还是从橱柜里拿了一个小盆,装了些煮过的鲜肉,用适量温水化开,顺手放在了信箱下面。 霍普斯镇今天难得没有下雨,他可以不用打伞,只是仍然需要带上一盏照明灯,毕竟在黑暗中要是没有光源,极其容易失去方向,被地海深处而来的浓雾席卷着,坠进那神秘而危险的深渊。 难得没有任务在身,路远寒攀上屋檐,从房顶上飞掠而过,很快就到了大教堂区,他最熟悉的猎杀区域。 他置身高处,发现此地或许被清理过一遍,教堂周围的野狗数量减少了很多,但要满足他现下的食欲,还是绰绰有余的。路远寒微微皱眉,按下盘旋在心上的疑惑,将自己藏进阴影之中,不着痕迹地放出触手,进食了一段时间,才抹去现场的痕迹,将畸变物的血液滴在了名片上。 随着黑血滴下,那张名片像是活了过来,倏然泛起红光,将表面上的血迹吞噬得无影无踪。 第48章 黑市 名片上的异状只短暂地出现了一瞬,那张属于恶魔的面孔因沾上血迹而微微蠕动着,露出鲜红的獠牙,像是在朝他微笑。 路远寒收起名片,幽魂似的站在房檐角上,打量着周围的环境。这一片区域已经被他清场了,现下寂寥无人,只剩狂风呼啸,隐隐从远处传来两声狗吠,他倒想看看那个所谓的中间人是靠什么手段追踪的。 倏然,他的视线捕捉到一道飞掠的黑影。 在他的注视下,那只漆黑的蝙蝠两翼大张,越飞越近,直到在他藏身地盘旋而下,变成了一位容貌俊美的长发执事。 那人身量颀长,神秘莫测,从肩膀到小腿都裹在燕尾服下,白发如水幕一样垂落在身前,殷红的眼睛扫过路远寒——更确切地说,扫过他口袋中的名片,朝他点头示意:“095号客人是吗?阁下请随我来。” 这是血族吗?路远寒闪过一个念头。 在这个邪神盛行的时代,出现什么样的眷族他都不会感到意外,更何况黑区位于地下,常年没有光照,确实适合血族居住。 只是传闻中的吸血鬼竟然如此接地气,甚至当起了异物交易的中间人,这是他没想到的。 路远寒将指节伸进口袋中,发现那张金属名片有了变化,因这位执事的到来而微微发烫。名片属于伊凡,所谓的095号客人应该是他,路远寒继承了他的资格,便跟着白发人的指引上了一辆复古马车,骏马奔驰,载着他们两个前往远方。 “客人不用拘谨,一卡一人,阁下持有此物,便是受到我们邀请的座上宾。” 执事说道。 他手上正倒着红茶,左腿翘在另一只腿膝盖上方,这动作被他做出来倒显得极为优雅,随着方糖融进杯底,被执事用小匙搅动几下,他也将泡好的茶递到了路远寒手中,面带微笑地望着他揭起面具,尝了一口茶水。 平心而论,路远寒认为这杯茶泡得不错。 等待的过程漫长而无聊,那位执事倒是很有雅兴,甚至还拿着一本书在看,指节划过,不时传出翻动书页的声音。路远寒转头望着窗外,看似无意地瞥到了书名——《贵族养成手册:如何料理好你的血袋》。 看清楚血袋两个字的刹那,他发现了执事唇下藏着的尖牙。 好在这位中间人还算有职业道德,并没有在半路上狂躁症发作,将客人的脖颈咬开两个窟窿,饮下潺潺流出的鲜血,他和路远寒一样,都对自己的食欲有着极强的控制能力。 随着滚轮声戛然而止,马车停下,将他们送到了一座深黑的金属吊楼前。 路远寒走下马车,那位执事在门前翩翩行了一礼,又化作蝙蝠飞走了。作为中间人,他只负责将客人带到黑市,并不管对方想买下或售卖什么异物,而剩下的区域就需要路远寒自己去探索了。 检测到他身上携带的名片,铁制大门幽幽而开,将路远寒迎了进去。 吊楼共有五层,肠肉血管般的走廊分在两侧,笼罩在一片阴森的寂静之中,最下方的大厅修建得极为华美,像是王公贵族的旧府,只是现下被灰尘覆盖,空气中弥漫着金属和机油的味道,还隐隐掺杂了一分血气。在进门处便能看到巨大的机械装置,那镶嵌着无数精致宝石的钟表高悬在墙上,随着指针跳动,而一下一下滴答走着,发出心脏震颤的声音。 在这座黑市,他那副鸟嘴面具一点也不显得突兀。 路远寒走上楼梯,便有一只金属蜘蛛从高处窸窸窣窣爬下,托着几块方牌呈到了他面前。 那些牌子各自代表着一层楼,标明了不同售价的范围区间,最底层就刻着两百到一千的数字,越往上越高昂,而到了第五层,则是九千帝恩币以上才能前往的区域。 “嗯……多谢了。” 路远寒思考片刻,拿起了前面两块牌子,他还拎着一个手提箱,里面的金条价值三千帝恩币,应该能撑到他逛完这两层的异物。 他站在二楼的走廊门前,出示了那块方牌,管理者便掀起一片银光浮闪的珠帘,将他放了进去。除了部分展台,地面上摆着摊位,而卖家们也都戴着各式各样的面具,多是贪婪狡诈之辈,很难从底下窥探到他们的真容。 路远寒并不是唯一的买家,不时有人从他旁边匆匆走过,在摊主面前絮絮低语,交易着神秘而危险的物品。摊位上摆放着秘银吊坠、狼毫面饰、各种古老的书籍残卷……每当他靠近一处摊位,就能感受到无数视线聚在身上,被那些眼睛紧盯着,路远寒放下货物,面不改色地走了过去。 这层的异物不是效果低微,就是局限性太多,并没有他想要的。 就在路远寒打算去下一层的时候,他忽然停了下来。 旁边的摊位上摆着一个通体幽亮的玻璃瓶,吸引了他的注意。路远寒将玻璃瓶拿起来,瓶身不过是普通的磨砂质地,颈口略窄,装了几百毫升的液体,看上去并不起眼,灵性却提醒着他里面承载着一股神秘力量。 “感兴趣吗?”摊主问了一句。 他是个戴着黑斗笠的老头,见路远寒在摊位前驻足,也不急于推销,先点着了一根烟,才慢悠悠介绍着这件异物:“据前任卖家说,这个瓶子连通着不知何处,里面的水无论如何也不会流尽,在缺少水源的情况下,它可是相当珍贵。” 路远寒没有应声,等着接下来那一句但是。凡事都有利弊,要是这瓶液体真有他说的那样完美,就不会出现在最下面一层了。 “但是。”摊主补充道,“里面装着的液体并非传统意义上的饮用水,喝下之后会感到狂躁不安,难以控制自己的行为,需要见血才能平息那种渴望。上一个喝了水的人,因为过失杀人而被逮捕了,判了死刑,所以这瓶子才流通到了黑市上。” 他并非出于善意才提醒,只是在黑市做交易得遵守规矩,一件异物的优缺都需要详尽地告知买家,否则出了事,卖家也得按律法下狱。 路远寒将玻璃瓶放下,又随手翻看着旁边几把开刃的武器:“所以呢,售价是多少?” “五百帝恩币。”摊主一锤定音。 这一价格并没有超出路远寒的心理预期。他认真权衡过了,作为猎魔人,完成委托时难免会遇到各种突发情况,像在修兰村,村民提供的食物和水就有问题,而且摊主所说的副作用也在能承受的范围内,因此他决定买下这瓶水。 “三百帝恩币吧。”路远寒劝说道,“你这摊位开在尽头,一看就是无人光顾,除了我这样的亡命徒,没有人愿意成为杀人犯,要是等到下一个买主,你就得半截入土了。” 他说得一针见血,再看到他腰侧那把满是杀气的钢刀,没有人会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摊主还在犹豫,路远寒修长的指节拨过摊位上的金属制品,又拿起了一枚戒指:“这件物品有什么用?” 那是枚银制尾戒,摊主定睛一看,神情便松了下来,随口应道:“你说这个啊……不是什么好东西,死人墓里捡到的,擦亮后能发出微弱的光,好处是无需充能,但能照亮的区域也有限,直径大概不到两米。” 有着蒸汽灯的存在,这件异物确实没有什么市场。 路远寒将银戒套在尾指上,那戒指竟然自发收紧,贴着他的指根缠了又缠,像一条圈起的小蛇。他没有摘下戒指,而是沉吟道:“那就四百帝恩币吧,加个添头,两件异物我一起拿了,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在他一番推磨之下,摊主没有再还价。路远寒用金条结了帐,见对方斗笠下露出的微表情,就知道他肯定赚了不少。 他将玻璃瓶收好,提着箱子离开了这层。 三层的底价是一千帝恩币,异物的质量提高了不少,路远寒走在琉璃吊灯的照耀下,像行走在前往宴会厅的红毯上,在这场假面舞会之中,三教九流齐聚一堂,数件异物陈列在展台上,每件物品表面都贴着属于自己的价签。 路远寒的视线掠过一座又一座展台,看到了悬在置物架上的武器。 那是一把神圣之剑,剑刃如雪,犀利的表面下隐约有电光闪过,使用者能够打出雷属性攻击,对于不少畸变物都有着克制效果,堪称神罚。而它的售价是两千八百帝恩币,路远寒刚买了两件异物,现在囊中羞涩,却是负担不起它了。 他不得不惋惜地挪开视线,浏览着剩下的物品。 直到最后,路远寒又挑了两件异物:一件是能镶嵌在武器上的血宝石,附加了属性伤害,凹槽处吸收的血液越多,武器的威力也就越惊人,被他用在了锯肉刀上。第二件则是机械腿环,在他原本的移动速度上有着大幅提高,路远寒验证着效果,感觉他现在可以比肩飞驰的马车,一旦爆发出力量,将没有猎物能逃过他的追杀。 除此以外,还有一件异物让他很感兴趣。那是条带有铆钉的项圈,将它戴在畸变物脖颈上,伸手握住温热而柔软的皮革,就能感知到对方的想法,被称为“共鸣”,售价是一千六百九十九帝恩币。 但那东西太危险了,与畸变物接触过深,极容易出现精神问题。 而且路远寒刚买下两件异物,又花费了两千五百帝恩币,他箱子里的金条只剩下寥寥几根,连块护身符都买不起,现在只有打道回府一个选择。 鉴于他的消费额超过了一定标准,那名白发执事又出现在了路远寒面前,亲自将他送回了霍普斯镇。金属吊楼之中,黑市的交易仍在继续着,在机械与阴影的交错下,一只又一只冰冷的眼睛从黑暗中浮现,目送着那辆马车远去。 第49章 围杀 这趟黑市之行花费了路远寒将近一半的积蓄,而他也如愿以偿,斥重金买到了几件异物。 在返回霍普斯镇的途中,他略作思考,在脑海中整理着现在拥有的物品清单。在此之前,他的随身武器有锯肉刀、蒸汽枪、手杖,以及一把金属切割刀。 其中,锯肉刀被他镶嵌上了附魔血宝石,而蒸汽枪的能源弹还有5发,每发能开4-5枪,还可以再维持一段时间。 而他在黑市上的收获,则有刚拿到手的玻璃瓶和腿环,以及他小指上的尾戒。路远寒想了想,又加上一根染血的脐带,自从维诺拉教会覆灭以后,这根属于神嗣的遗物还没有派上过用场。 如此看来,他持有的异物数量已经超过了猎魔人的平均水准。 比起刚到黑区时,现在的情况好转了不少。 作为中间人,执事将他送到了一开始见面的大教堂区,让路远寒下了车,甚至还熨帖地将他随身带的灯点亮了,塞到路远寒手中。 执事态度友好,容貌也相当俊美亲切,但他毕竟是一名血族,牙尖上沾着不知何人的鲜血,路远寒还记得伊凡在信中的警告,并没有放下警惕心,等到那蝙蝠一振一振地飞远了,才绕行过几条狭窄幽深的小巷,回到了红十字街。 此时夜幕深重,雨声淅淅,霍普斯镇上的人多在睡梦之中,路远寒悄然走在门前小路上,也就没有遇到让他倍感头痛的房东太太。 他照常看了一遍信箱,发现没有了放错的霍普斯日报,看来那位信差也知道搞错了订报人,临走之际,在这家信箱底部放了一瓶牛奶赔罪。 路远寒拧开瓶盖,将鲜牛奶倒进了小盆中。盆底的肉糜已经被舔舐干净,意味着他配猫粮的手艺得到了正主认可。 他回家整理好身上的物品,亲手揭下面具,打量着被全身镜照出的面容。 镜中的年轻人让他既熟悉,又有一分难以描述的陌生:路远寒身高没有什么变化,体型更健硕了,作为一名猎魔人,他肱臂和大腿上肌肉分明,指骨修长而突出,能够轻而易举地撕裂怪物。在地下城坠机而烧毁的面庞,伤口已经复原,新长出的肉呈现出淡淡的红色,覆盖在他两颊上。至于五官,虽然被他塑得略显深邃,但仍是薄唇长眼,千金一对的玻璃义眼在眼窝中缓慢转动。 而最重要、最颠覆人生的变化…… 路远寒伸出双手,将指尖抵在冰冷的玻璃上,随着他有意识的呼唤,一根又一根黢黑淌水的触手盘旋在他的肩膀与胳膊上,顺着血管滑动而下,仿佛正从背后拥抱着自己的主人。 他略微皱眉,那些触手又缩回了体内。 到黑区以后,他还没有修剪过头发,有些长了的发尾柔顺地贴在颈上,路远寒望着黑发,心想这颜色实在是太显眼了,很容易被人辨认出来,他得找到一种掩饰的方法。 倏然,他就像被电流激过,产生了一种被窥视的感觉。 路远寒猛然回头,发现背后不知何时打开了一条缝隙,门开了,那只黑猫站在门口,目光幽幽,正一眨也不眨地望着他,漆黑的尾巴倒竖,像是某种不言而喻的警告。 这是什么意思? 路远寒眉头紧皱,还没来得及深想,猫已经跑了。然而那种危险预感并没有消失,甚至越来越强烈,他顿时熄了灯,拿起武器去了秘语者,到了酒吧却发现:格林、威尔斯,甚至是伊凡……他熟悉的人都不在,今夜却座无虚席,那阵热闹的氛围将他裹挟着,提刀坐在了吧台前。 “给我推荐份酒单吧,今天都有什么特调?” 路远寒轻飘飘问了一句。 随着话音落下,酒保拿着单页凑到他面前,手指看似不经意地点了两下,圈起酒单上几个名字,那些首字母构成了一段充满警告性的单词——快跑! 快跑!往哪里跑?发生什么事了? 路远寒心中顿时闪过无数念头,他压下所有疑惑,自然而然地低下头,用余光打量着杯壁上照出的倒影——周围熙熙攘攘,那些人却一动不动,如同蛰伏在深海下的怪物,正等待着路远寒落入捕网之中。 他当机立断,毫不犹豫地拔枪上膛,开枪打碎了吊灯,秘语者顿时陷入一片漆黑,隐藏的杀气也流露而出。显然,这是一场有针对性的围杀。 那一声枪响打破了平静! 来过酒吧数次,路远寒早就对秘语者的构造再熟悉不过,即使在黑暗中也能游刃有余地绕开敌人。 然而刚一出门,危险预警再次震响,路远寒猛然闪开,一发狙击弹狂啸着擦过飞扬的黑发,打在他肩膀上。顷刻间血肉如雾爆开,伤口还在滋滋冒着黑烟,剧痛感让他的触手差点收不住,叫嚣着要大开杀戒,又被路远寒强忍着压了下去。 要是暴露出怪物的身份,那就真要被千人围杀,陷进万劫不复的境地了。 满身血液都因这一场战斗而沸腾着,携着杀意流经四肢百骸,路远寒却冷静了下来,他很清楚,身后的追杀并不致命,那隐藏在黑暗中的枪手才是真正的威胁! 刹那间,路远寒抬起头,视线飞快地掠过几处高地,猎鹰般搜寻着目标,判断出了狙击手的位置。 他反身一跃,借追杀者挡住对方视野,贴伏在背后那人面前,锯肉刀旋着刃捅进腹部,白入红出,血淋淋带出一地柔软湿润的脏器,钢刀因吸了血而在他掌中发烫,如同食欲高涨的怪物。 霎时血花飞溅,枪声裂空而来。 那一发狙击弹撞地起火,路远寒飞身而起,抡出紧握着的武器,手杖在空中划出一道圆弧,那危害性极强的异物如同重锤,将他周围七八个追杀者拦腰截断,腰部往下齐刷刷落在地上,而半空连着脑袋的上身还在飚血乱飞,被枪林弹雨扫成了筛子。 这些人行动有序,远近配合,绝非一般的雇佣兵……到底是谁要杀自己? 重重追击之下,路远寒已经杀得火气大盛,他知道经过这场激战,缉察队必然会注意到自己,他不可能再恢复平静的生活,既然无论如何都是错,那倒不如破罐子破摔,让这些围杀者为他陪葬。 他找准那个狙击手的方向,拧转身体,像猛兽一样弹射而出,徒手攀上屋檐,在几个瞬息间飞越无数屋顶,全身力量都汇聚在指尖上,翻过钟塔,来到了敌人面前。 高处狂风凛冽,路远寒看到那张脸上浮现出一丝惊诧,看模样像个年轻人,但他毫不留情,不给敌人绝地反杀的机会,劈手夺过重枪,将对方一脚踹下防护栏,听到了颅骨断裂的闷响。 路远寒意识还停留在杀人时温热的触感上,身体却快一步行动了起来。 他握着狙击枪,又朝下补了一发子弹,随着轰然巨响,弹壳穿过血肉模糊的大脑,让还在微微打颤的敌人彻底死透了。 “呼……” 路远寒闭上眼睛,缓缓呼出了一口气。 他只平静了短暂几秒,随即打开视野,看到下方的追杀者人头攒动,黑影如潮水一样往上席卷,转瞬就攀到了塔尖上,他预感到危险,纵身向旁边跳去,刚才站着的地方已被阴影淹没——那些人能够使用异物! 路远寒在重力下急速朝着地面坠落,钩爪飞射而出,让他冲势一缓,以轻盈的身手落地,翻滚到了障碍物背后,抵挡着炮火轰天的攻势。 除了异物的影响,围杀他的人中还有着不少身体畸变的感染者。 越是迟疑下去,情况就越危险,路远寒抛出一块钢板,借着掩盖顺势冲了出去,金属撞击的声音不断激荡,而他压低重心,潜行到追杀者面前,徒手撕下一个被羽毛覆盖的脑袋,让那鸟人身首分离,肩膀却被野兽的利齿狠重咬住,鲜血从咬痕下蜿蜒而出。 在一片混乱之中,路远寒激烈地搏杀着,腹部中弹、肩膀鲜血淋漓、右侧腿骨被人打折……而他还在不断地重复着厮杀的过程,整个人几乎浸没在血水之中,深蓝的玻璃溅上了血,让他眼膜通红,却无法影响到怪物的视野。无数吊诡的尸体躺在他脚下,他们死状惨烈,身上都别着一个家族徽章。 路远寒捡起徽章,用指尖擦去血迹,看清楚上面镌刻的内容——布莱顿,瞬间想起了宴会厅上被他杀死的那人。 还是被发现了吗? 路远寒眉头紧皱,拍卖会时发生的一幕接着一幕如电影倒带般在他脑海中重放,布莱顿将他引诱到楼梯间,试图捕杀这个保镖,却被他掏空内脏,将尸身沉进了湖底。他知道布莱顿出身权贵世家,背后势力必然雄厚,却没想到这么快就被抓住了破绽,甚至派出无数部下,重兵洗地,只为了杀他一个平民。 这就是命运吗? 无论他如何挣扎,如何求生,都像是走在一条身不由己的钢丝上翩翩起舞,被幕后黑手一碰,就会摔下去粉身碎骨。 路远寒面上神情僵硬地抽动了几下,不由得想笑。 他此时满手都是殷红的血液,指缝被不知何人的肉糜填满,尾指上的银蛇通体鲜红,有着跟主人如出一辙的邪性。这双手杀了太多人,撕开了无数人的头皮与胸腔,即使没有触手寄生,他也已经成为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怪物。 雨幕之下,敌人还在源源不断地朝他涌来,路远寒却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疲惫,仿佛浑身的力量都竭尽了。再继续纠缠下去,能有什么结果呢——杀了这些人,逃到天涯海角,从此惶惶不可终日,作为一个在黑暗中茹毛饮血的怪物,等着被缉察队斩首示众? 仿佛有一个声音在他耳边盘旋,就像恶魔的低语,越来越响,越来越激荡,蛊惑着路远寒所剩无几的理智:放弃吧!放弃吧,让绝望降临在这世上…… 骤然一声枪响,绷断了他脑海中那根弦。 紧随着那发打破僵局的錾银子弹,一轮银白的月影笼罩此处,瞬间雨势冻结,千万滴流水静止了一样悬浮在空中,众人脚下的地面凝成了寒冰,路远寒顿时感到零下低温的空气灌进鼻腔,将他的心肺都冻僵了。 厚重的冰面之上,无数铁骑赶到了现场,他们力量强悍,披着月光照耀下圣洁的戎装——那是属于缉察队的制服。 除了那轮悬在空中的银月,缉察队还有高手,一圈又一圈闪着幽光的禁纹从地上浮现,控制了这片区域的力场,难以承受的重量压着所有人的双腿,仿佛要将他们碾碎成泥。 在强权之下,路远寒根本动不了一根手指。 他无力地看着缉察队从面前走过,将那些人带了下去,铁律处决的枪响一声接着一声,激起沉重的回响,血雨飞溅,尸体瘫软倒地,随即从地面上裂开巨大的缝隙,无边的黑暗吞吃下那些死人肉,又重新归于沉寂,将缉察队屠杀犯人的痕迹清理得极为干净。 路远寒紧咬着牙,竭力反抗着施加在身上的强压,他知道以缉察队的手段,处理完那些布莱顿家族的私兵,就该轮到他了。 “哒,哒哒……” 重靴踏地,审判的脚步声朝他走了过来。 路远寒颤抖着跪在地上,用尽浑身力量,才颇为艰难地抬起了头。缉察队的态度竟显得很恭敬,一颗盛在花瓶中的人头被捧到他面前,那两瓣鲜红的嘴唇张合几次,朝他开口说道: “奥斯温·乔治,你果然很有本事……要是放任你成长,假以时日,一定会成为黑区至关重要的掌权者。可惜你不该招惹布莱顿,那个家族不是你现在能得罪的,就算你杀一千一万个他们的家仆也没用,除了缉察队,现在没人能够帮你。” 无需任何人提醒,路远寒也能猜到对话者的身份,一个身居高位,同时能掌控缉察队的女性,除了伊蒂丝·安东尼奥,再没有其他选项。 “夫人……您有什么目的?” 每挤出一个字,路远寒就要咳嗽出血,在他剧烈的反应下,破碎的脏器混杂在喷出的涎水中,殷红如注,溅得满地都是触目惊心的痕迹。 “你很聪明,去帮我做一件事,我替你解决这些麻烦。” 那张嘴微笑起来。 路远寒眼前一片发黑,脑海里嗡嗡作响,全靠极为坚韧的意志力支撑着,才没有在缉察队的审视下昏厥过去。 伊蒂丝夫人还在说着什么,但他只断断续续地接收到了一部分内容:“……不过你要抛弃尊严,抛弃从前的身份与人生,只做我手下的一道影子。” “如何,你能接受吗?” 第50章 黑帆暗涌(1) 地海之上, 千丈高的浪涛激荡,在无边暗域上掀起可以杀人的飓风,狂暴的海水席卷着一切生机, 海浪沉重地咆哮着, 在夜幕掩盖下悄然酝酿着未知的恐惧。 而在疾风骤雨之中,正行驶着一艘钢铁航船。 在这片神秘海域,那艘蒸汽装置驱动的机械船也渺小得像是一颗浮尘。翻滚而下的黑水仿佛通往深渊, 船身随着波浪不时颠簸起伏, 喷着高温白汽的管道中传出铮铮巨响, 一下接着一下震颤, 似乎随时会被海上无情的黑夜吞没。 船上灯光闪烁, 在浓重如雾的黑暗中显得格外微弱。 水手们紧握着船舵,不时将视线投向怒涛翻涌的海面, 仿佛下一刻就会有怪物从深海中跃出, 将船上无数人的血肉吞进巨口之中。 海风呼啸, 刮动着桅杆上高涨的渔帆, 也吹起一缕飞扬的黑发。 忽然, 一道幽幽的阴影悄无声息地从海底升起,随着黑浪腾空,隐约可以看到那巨大而恐怖的身躯,正朝着船底疾驰而来。 谁也不知道那是什么, 顷刻间,死一般的寂静在船上蔓延开来,所有人屏住呼吸, 唯恐引起那庞然大物的注意。但那危险的影子缠上涡轮急旋的叶片, 像一张无形的密网迅速覆盖了整座船舱, 散播着源自深渊的气息。 “轮机长!加大马力!” 大副在甲板上怒吼着。 黢黑的触手已经攀上了栏杆, 将金属制造的轮船拖着往海水中倾覆而去,甲板上的货物摩擦着地面,轰然撞上船舱,发出极其刺耳的声响。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船上的发动机倏然响起震耳欲聋的轰鸣,滚滚蒸汽推着轮船竭力往前冲去,试图摆脱海面下那些狰狞的触手。浪涛激昂,船尾迸起一片片飞溅的水花,那海下猛兽却如影随形,紧跟着轮船的航迹。 直到一个神秘人从高处翻身而下,扛起重炮,朝那黑水里开了一枪——耀眼的白光在海上炸开,威力极强,触手们惨叫着缩了回去,随着狂风四散而逃,将海上短暂的平静还给了这一艘航船。 他们死里逃生了! 船员们终于恢复了呼吸,凝结的冷汗顺着脊椎蜿蜒而下,被海风刮过,带起一阵让人浑身打颤的寒意。 汽笛之下,轮船按着原定的航线行驶。既然危险已经解决,那手持重炮的人也就不再开火,他漠然转身,高大的身影被黑色风衣裹挟,一步一步朝着船舱内走去。 “感谢长官大人出手!” “您太厉害了……” “指挥官阁下,您就是我们的再生父母!” 船员们争先恐后地从甲板上挤了过来,无数张嘴谄媚地嚷嚷着。他们口蜜腹剑,唾液横飞,阴毒而狡猾的视线无一例外落在了那个被称为长官的年轻人身上。 他的轮廓看上去很年轻,却有一双神秘而深邃的眼睛,黑中透蓝,望进去似有海浪翻涌。而在他下半张脸上,则被金属覆盖,套着一副造型奇特的重铁面罩,就像拴猛兽专用的笼嘴,年轻人也因此得到了“疯狗”的外号——当然,他们只敢在背地里这样叫。 那位长官脚下一顿,偷窥着他的水手们顿时惊恐地散去了。 他是审判,亦是怪物,没有人想被那双刀锋一样冰冷的眼睛盯上。鬼知道这位指挥官在用餐时慢条斯理,每样食物只尝一口,手握刀叉在餐盘上一下一下摩擦着,是不是想吃人了。 上次靠岸时,这名空降指挥官被派遣到了船上,一来就接管了治安部,拥有着与船长同等的权力。 传闻中他有着一个怪异的癖好,每隔两天,就要放下舢板在海上跟着船飘一段时间,直到几个小时后才重新登上船板。为此,有人说他双眼通红,就像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吸血鬼,也有人说他能徒手撕开活人胸膛,看见他手上捧着一颗血淋淋的心脏……总而言之,众说纷纭,什么猜测都有,在狂暴海上,让人恐惧的力量才是硬通货,船员们敬畏着这位长官。 他们默念着那个名讳:西奥多·埃弗罗斯。 休息室内,年轻人脱下外衣,露出一身遍是狰狞伤痕的肌肉。他遭到围杀时落下的伤势太重,即使接受了最高等的药物注射,情况也不见好转,他在强大的自愈力下硬撑着,才一点一点恢复了行动能力。 他打开面罩,点着了一支海上特有的卷烟,将烟蒂咬在唇间,略微神经质地用牙尖吮磨着那张草纸。 它的原料是罗刹草,一种具有上瘾性的植物,盛产自西西弗岛,能够缓解海上航行带来的疲惫、焦躁、精神狂乱等后遗症,被往来的船只运输走私,已经成了流通黑市的软黄金。 散发着淡淡香气的烟雾在他鼻腔内缭绕,顺着血管深入脑髓,如同一声接着一声轻缓的叹息,抚慰了路远寒略显躁动不安的情绪。 他不再紧绷着身体,脖颈上涨起的青筋也渐渐平息了下去,让这张脸恢复到了那种游刃有余的优雅。路远寒将重炮放在一旁,摘下手套,随意地坐在了床上,他刚才握久了武器,指尖还隐隐有些发麻,现在正一段一段舒展着指节,随着咔哒轻响,僵硬的血液重新活泛了起来。 而在他脚下,躺着一具畸变的尸体,更确切地说,是他的储备粮。 探索船在海上航行,要是遇上风暴、礁石或者深水下的怪物等不可控因素,十天半个月无法靠岸也是一件正常的事。 路远寒要想填饱肚子,总不能将值班的水手拿来补充食物,船上员工总共就那么些,要是少了一个两个还好说,长此以往,迟早会被觉察出他邪祟的身份。 因此每隔两天,路远寒都要放出一只舢板出去狩猎。偶尔遇上大家伙了,他没办法立刻消化完,就将剩下的猎物拖回船上,藏进休息室内,等着下一顿再继续。尸体的血气被他屋内罗刹草的熏香掩盖,倒也没有让人看出任何破绽。 他一直藏得很好,直到刚才——船身倾斜,床下黢黑的尸体也顺着地板滑了出来,正用那颗眼睛阴沉地望着上方。 路远寒盘腿而坐,睫毛垂下,右手撑着下颌懒洋洋打了一个哈欠。无需提醒,触手就贴心地从主人掌下蔓延出去,替他将那具不听话的尸体重新踢回了床底。 烟卷烧到尽头,而他的思绪也飘散了出去。 * 数百个小时之前。 迫于缉察队的强权,路远寒接受了协议。 那时候他浑身没有一块完整的肉,从头到脚都血流如注,像是因高强度运载而报废的机器,零件损毁得七七八八,气若游丝地被带到了某座马车前。在无数警卫的簇拥之下,一只手掀开帘幕,指节华美而冷清,幕后之人居高临下看了他一眼,而他脑壳触地,跪在对方面前。 “从今天起,你就是缉察队的成员之一了,西奥多。” 他听到那位夫人淡淡说道。 路远寒接受了上司赐予的新身份与名字,从此以后,那个被照顾的后辈、可靠的队友、强大的猎魔人将不再存活于世,他只是属于缉察队的一把刀。 作为代价,伊蒂丝夫人对他发布了任务,路远寒要去海上帮她找一座岛,那座岛罕有人至,边缘上有着往内收缩的港湾,海水在周围形成无数个深不见底的漩涡。 而他的任务目标是在那里找到一块翠玉,大概拳头大小,看上去就像盛开的莲花,据说隐藏着神奇而不可思议的力量,持有者能起死回生,溯流岁月的痕迹。 只是那座岛过于神秘,去过的船队寥寥无几,在地图上没有航标,更没有前人指引,需要路远寒自己跟着探索船一座岛一座岛地搜寻,可能耗费两周、数个月……或者十年才能找到,也可能他穷尽一生,都在无边黑海上飘荡。 为此,缉察队让出权限,路远寒成了一支临时特别行动小队的指挥官。 说是指挥官,但别动队成员只有他和一名随行船医,那医生眼高于顶,自诩被缉察队发配了,懒得跟他一个外来人说话。 路远寒不禁想道,他是伊蒂丝培养的势力,当属她座下鹰犬,但那位夫人为什么只派了他前往海上,难道她想分裂缉察队?还是说那些属下虽然听从她的指挥,却仍然在按章程行事,不可能逾越大伯爵制定的守则,替她到远洋上流浪一辈子? 疑虑盘旋在他的心头。 虽然路远寒是一个光杆司令,在人手上没有任何援助,但伊蒂丝夫人给他提供了不少缉察队的装备,比起猎魔人配备的火力强盛了太多。其中不乏霰.弹枪、蒸汽枪、狙击枪等精密枪械,以及各种对畸变物有着克制效果的弹药。 在路远寒拿走武器,销毁他在家中留下的所有痕迹后,他最后望了一眼这座亲手布置的公寓。 当夜,霍普斯日报刊登了一篇新闻报道,红十字街上某处房屋起火,经救援后,确认无人伤亡,屋内的年轻男性不知所踪,由于他是黑户,因此没有亲人替他赔偿那一笔维修款。 在熊熊火焰的照耀下,那双玻璃眼上倒映出霍普斯镇的一道剪影,随即转身离去,隐入了黑暗之中。 第51章 黑帆暗涌(2) “长官大人, 您在吗……长官大人!”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在休息室内响起。外面的人敲得颇为焦头烂额,他的声音微微发颤,带着一阵明显的恐惧, 像是担心被门后的恶魔手刃, 却又不得不硬着头皮禀报船上的情况。 路远寒像幽灵似的从床上坐起来,缓缓飘下了地,驾轻就熟地调整好身上肌肉的力量、状态, 甚至转动了一下眼眶中镶嵌的玻璃珠, 保持着随时可以杀人的轻盈感。 他顺手握住抵在墙壁上的钢刀, 才走过去打开了休息室的门, 审视着门前的年轻水手。 “是你啊, 尼卡斯……” 他若有所思地说着。 然而那声音落在水手耳中,反倒让尼卡斯感到一阵毛骨悚然的寒意从背后攀上了脊椎, 就连捧着证物的指尖都不受控制地痉挛了起来, 完了, 完了……他被疯狗注意到了! 尼卡斯不敢正眼看他, 只是闷着头将手往前一送:“长、长官大人, 船上的食物不知道为什么变质了,我们检查后发现,原本的储粮腐坏了将近三分之二,只有罐头区没有遭殃, 但剩下的食物恐怕只能撑不到一周……” 闻言,路远寒眉头紧皱,视线落在了他掌心之中。 那是颗被剥开的稻米, 已经彻底腐坏了, 从内到外地透露出瘆人的黑色, 而那处被侵蚀的地方还在他的注视下缓慢蠕动着, 让病变不断扩散。 难道是因为船身被海中的庞大触手缠上过一次,导致病菌上船,让食物发生畸变了? 路远寒推测着。 船上食物有限,他们必须尽快靠岸寻找一个新的补给点。而当务之急,是找到并隔离污染源,将剩下的食物保管好,每天按份额下发给每一位船员。 虽然他可以靠猎杀为生,但这些普通人不行,在大多数人饥肠辘辘的情况下,很难保证船上不会发生意外。 “有什么可慌的…除了罐头,不是还有黑面包吗?”路远寒思考片刻,迅速制定了一条铁律,“从今天起,每个人两天发一个罐头和半条面包,严格按照制度分配食物,谁要是有什么不满,让他来找我当面谈。” 那把溅血无数的锯肉刀就在他手中提着,和指挥官本人一样沉默而冰冷,尼卡斯眯起眼睛,被蒸汽灯照耀下的银光晃了一下,心脏就开始怦怦直跳。他很清楚,在这恶魔的统治下,没有人敢说一个不字。 随着他话音落下,异变陡生。 狂风凛冽,在甲板上溅起一滴滴黑水,让尼卡斯猛然咳嗽了起来。他面部神情痛苦到了极点,以至于显得扭曲,尼卡斯躬着腰伏低了身体,剧烈地颤抖了几下,在路远寒脚下呕吐出了一滩混杂着血块的不明物。 路远寒面色微变,用刀刃一端挑起年轻水手的肩膀,仔细观察着他的症状,然而尼卡斯咳出血后,已经失去了意识,根本无法抬起头,他手脚瘫软倒在了地上,就如一具还在进气的温热尸体。 这下糟糕了! 路远寒的心情沉重了不少,要是病变在食物表面出现,还可以集中处理,但要是发作在人身上,那情况就不好控制了。 他没有再看尼卡斯,纵身在船舱上疾驰而行,每到一处舱室就强行破门检查。 不出意外,一种传染性疾病正在船上蔓延,水手们聚集的打牌室成了重灾区,现在有七八十人都在咳嗽腹痛,轻则上吐下泻,严重的浑身都浮现出一种充满死气的黑斑,甚至有人承受不住如遭刀绞的剧痛,硬是将腹腔剖开,从他体内流出了一地乌黑发青的肠子。 “船医!船医呢?”大副急切地呼喊着。 虽然像船长、指挥官这样的管理层与下面的病人基本没有接触,但轮机长手下几个操作蒸汽设备的管轮都遭了殃,要维持正常航行,这些人必须得时刻保持工作状态。 说来也巧,这艘探索船上原本的船医年事已高,在上次靠岸后就寿终正寝,被烧成了一把扬向茫茫大海的骨灰,而船长又没有聘请新一任船医,因此他们现在别无依靠,只能向路远寒带来的医生求助。 “来了。” 随着重物落地的闷响,医生和他的急救箱都被路远寒扔到了甲板上。 他在缉察队身份尊贵,哪里受到过这种粗鲁对待,医生发狠瞪了一眼所谓的指挥官,然而他转头看到水手们的情况,面色立刻变得凝重了许多。 在路远寒的注视之下,他戴上防疫面罩和一次性隔离手套,操刀割开病人身上浮肿的皮层,露出底下溃烂的血肉筋膜,动作精准得就像在执行一场处决。 “不行。”医生摇了摇头,起身远离了从病人体表下蔓延而出的黑水,“畸变程度太高,他们已经被彻底感染了,要是再接触下去,船上其他人也会得病死去的。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将病情最严重的这一批人集中枪毙,尸体火化处理,一根带血的头发丝也不要留下。” 他这话说得冷酷至极,几乎是宣判了死刑,地上还喘着气的水手顿时瞪大了眼睛,两颊恐怖地隆起,伸手就要抓向医生的裤脚。 “砰!” 骤然飞旋的弹壳从水手的下颚打进了颅骨,迸出的脑浆溅射一地,竟然绕开了几人所在的地方。 路远寒收起还在冒烟的枪管,将医生拎到了旁边,用审视的目光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两遍,仿佛在疑惑,医生作为缉察队的一员,反应怎么会慢成这样。 医生的脸色顿时黑了下去。 他收起工具,面上皮笑肉不笑地挤出一个应付差事的神情,临走时随手将一管药剂扔到了路远寒脚下,被他眼疾手快地捞了起来——是缉察队配发的抗生素。 显然,他作为下属,必须顾虑到这位长官的死活。路远寒虽然不觉得自己会受到感染,却还是将抗生素收好了,并没有让身后的大副等人看到。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要是让他们知道医生手中持有药物,绝对会引起一阵疯狂的争抢。 “现在怎么办……” 他听到背后有人低声问道,而大副似乎说了些什么,紧接着他们就远去了。 从排气管道下滚滚而出的汽笛轰鸣着,拉开了一场肃杀的帷幕。 首先被清洗的是一批水手,他们性命低贱,就像是随处可见的消耗品,在船上还不如沙丁鱼罐头值钱,因此被船长毫不留情地下令处决。剩下的人用煤渣在船尾划出了一片屠宰区,鲜血与黑水都在这里积蓄成河,渗透到船板之下,而无数声枪响被掩盖在浪涛下。 除了行刑者,没有人知道他们死的时候是怎样一副绝望而愤怒的神情。 接下来,轮到了地位稍高一等的机工,有不少人整天跟水手们厮混,症状严重的同样占据了十之二三,只是他们得到了选择的机会,除了被管理者枪决以外,也可以跳进海中自行了断。 但被枪毙只是一刹的痛苦,而到了海面之下,却还要被无数怪物撕咬,千刀万剐恐怕也不过如此惨烈,因此没有几个人有勇气跳海。 对于那几个管轮的处置,则显得宽待了些。 为了榨取管轮身上剩余的利用价值,他们被关在了轮机部舱室内,在病重前都要继续管理船上的动力设备。 每两日一餐都由专人送到门前,要是敢反抗,等着他们的只有被饿死一个下场。 这种牺牲为船上其他人换得了一线生机,原本撑不过几天的食物,因此能多分配一些,无论是自己吃,还是用来讨好上面的人……甚至有人送了两盒黄桃罐头到路远寒的休息室,署了轮机长的名,却被他转手让给了医生。 餐厅内盈满欢笑,香槟塔开了有四五层高,管理层的人们持着刀叉割下肉排的动作熟练而愉快,丝毫看不出有无数人悄然死去了。 意外就在这一晚发生了。 舱门悄然而开,餐厅中的所有视线顿时投向了从门口走进的怪物。一时间充满恐惧的惊叫声此起彼伏,不知道是谁率先开了枪,浓重的硝烟之下,怪物应声倒地,露出覆盖在体表上的残破制服,看上去颇为熟悉。 有人隐约辨认出来了,那是二管轮! “他怎么跑出来了?其他人呢,不会都变成了这副鬼样子吧!” “天啊,这太恐怖了……” “门口的水手干什么吃的!就该解雇他们!” 船员们反应各不相同。 在纷纷嚷嚷的喧闹声中,路远寒放下餐刀,走到了那具尸体面前。身后那些人仿佛被他无视了一样,他冰冷的眼睛中只照出这张腐臭面庞上的黑斑、囊肿以及无数个血泡——二管轮彻底畸变了,他为什么异化得这么快,船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副血淋淋的皮毛倒在餐厅内,实在是让人没有胃口。 然而这并不是最严重的问题,随着路远寒一声令下,所剩无几的水手前往储物室检查,才发现他们的食物被开封了,大多数罐头表面已经浮现出了霉点,剩下可食用的部分不到十分之一。 船上的氛围骤然凝固到了冰点,隐隐流露出一股死气。 这意味着那些牺牲根本毫无意义,他们到最后还是会死,在紧急靠岸前,这艘船就要沦为一片饿殍遍地的浮尸处。 ——没有一个人想死。 第52章 黑帆暗涌(3) 厮杀开始了。 起初, 是一个身材瘦小的船员。他双手颤抖着将锅砸到了某人头上,血花飞溅,那具倒下的尸体面上还带着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 脑壳上潺潺流出的鲜血浸湿了地毯。而行凶的人满面激动, 肌肉轻微抽搐了几下,从他眼中露出一种无法掩盖的喜悦。 鲜血打破了餐厅内僵持的局面,像一根烧到尽头的导火索, 引燃了潜藏在每个人内心的黑暗欲望。 紧接着他们陷进了混战, 人头攒动, 血肉横飞, 刚还谈笑着的管理者们大打出手, 推搡着从前厅杀到了后门,杀得满眼通红, 上一个还没来得及庆祝胜利, 又被锋利的餐刀插进脖颈, 成了下一个人的猎物。 谁都不想死在这里, 他们争得头破血流, 像撕咬着彼此的猛兽,将同伴的脑袋甩飞出去,撞翻了旁边的餐车。 食物倾洒下去,湿漉漉淌了一地, 转瞬被踩成了泥。 而还在厮杀着的众人视若无睹,毫不在意船上寥寥无几的食物是否被浪费了,又有多少瓶香槟在他们脚下炸开。杀机四伏, 一双双浸透血幕的眼睛露出凶光, 比死去的人更像是恐怖的怪物。 只要能杀光周围所有人, 就不会成为饥肠辘辘饿死的那一个。 这场激烈的混战持续了片刻, 直到一声枪响仰天长啸,比奔腾的汽笛更嘹亮,比飞溅的鲜血更激昂,而沉重的枪管悍然撞在了地上,从后往前划动着,一下一下发出极具威胁意味的摩擦声。 所有人微妙地安静了下来,望向场中那个笼罩着低气压的男人。 “够了!” 路远寒的视线掠过在场每一个人,他的声音由衣领上别着的扩音器散播出去,不带任何起伏,听上去冷酷到了极点。 “谁再闹下去,我就赏他一发子弹。” 作为指挥官,必须得杀伐果断,更要有治人的铁血手段。没有人不知道西奥多·埃弗罗斯是一条心狠手辣的疯狗,路远寒的威势镇压了躁动不安的船员们,在那黝黑的枪口之下,所有人逐渐放下手上见血的餐具,自觉地走出来,低着头排好了队。 片刻后,混乱平息了。 路远寒扫了一眼,发现船上的人隐隐分成了船长派和大副派,彼此像隔着一条界线。但他对此并不关心,让治安部的人过来接管了局面,就转身走向了驾驶室。 驾驶室的蒸汽灯在船上最明亮,一排排灯管将光线倾洒在屏幕上,船长和大副都不在,现在指挥舵手们驾船前进的人是二副。他是一个略显瘦弱的内敛男人,见指挥官竟然在驾驶室门前站着,当即面色微变,将路远寒迎了进来。 路远寒望着前方漆黑一片的海域,开口问道:“最近的补给点还有多久能到?” 闻言,二副将路远寒领到墙壁上挂着的巨幅地图前,为他介绍着:“您看,我们现在行驶在这片海域……最近的补给点是莫隆多岛,在航线的正西方向,再跑一千多海里就能抵达。” 偏冷调一点的灯光下,路远寒眉心微蹙,按照二副所言,他们到莫隆多岛最快也要将近一周,而船上的食物被管轮开封过了,只剩下不到三天的量。 这是个无解的困局。 路远寒能用武力镇压船员们的暴动,却不能凭空为他们变出药剂和食物。他要想靠这艘探索船前往海上群岛,就得保证他们能顺利抵达下一个补给点,到了新港口,才能换乘其他船队。 忽然,他的视线落在了地图上一块未被标记的区域,与莫隆多岛相比,它离得更近,但同样也充满了未知。 路远寒指着那个黑环问道:“这是哪里?” “指挥官阁下……像这种在地图上没有标记、没有注释的区域,都是未被航海者们探索过的岛屿,我们不知道有没有人类在上面居住,也无法推断它们的危险程度。一般来说,在海上航行,都是要绕开这种地方的。” 路远寒下了命令:“现在转向,就去那里。” “这……”二副迟疑了。 在二副看来,这位虽然是从缉察队空降的指挥官,但就出海经验而言,他还不如一个底层水手。正当他犹豫着应该如何谢绝长官,才不会被杀头的时候,略显苍老的声音从门后传了出来:“听他的。” “船长!”舵手们纷纷敬礼。 有了船长出面,二副再没有任何怀疑,当即让舵手们紧握舵盘,用力调转了航向,朝着那座未知的岛屿前进。船长是个两颊上垂着圈白胡子,大概四五十岁的威严男人,他一边走进驾驶室视察,一边用手持着烟斗,用深邃而睿智的视线观察着海上的情况。 见船长望了过来,路远寒微微一点头,向他颔首示意。 “西奥多阁下,我听说你的事了。”船长说道,“感谢你在那种情况下处理好了局面,现在食物重新得到了管控,而那些发起暴动的家伙,也已经按船规让他们领罚了,不在顶舱上吹够三天海风,他们不能下来。” 路远寒知道船长所说的惩罚,那是一种折磨人的酷刑,被称为“鬼见愁”。 领罚者需要脱去外衣,用挂钩吊起后颈肉,一个接着一个将自己悬挂在桅杆上,任由海风呼啸而过,将他们的皮肤摩擦得干裂通红,断绝食水,直到刑期结束才能下来。 他的视线不由得一深:“船长……恕我直言,即使这样节省食物,剩下的罐头和面包也不够撑到上岛。” “我知道。”船长眉头一拧,意有所指地说道,“到了这种地步,也只能碰碰运气,向大海祈求赐福了。捕鱼的网已经让人撒下去了,水手们现在应该正忙着干活,你要去看吗?” 在这片幽深诡异的水域,谁也不知道海面下的生物会发生什么样的畸变。 即使是长期出海的船队,也很少会靠捕鱼为生,他们大多都在靠岸时储藏好食物,除非遇到这种迫不得已的情况,才会动用捕鱼装置。 路远寒到甲板上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怪象。 水手们满头大汗,正转动着机械装置,用闪着银光的金属长臂将捕网从海中吊起,湿漉漉淌下黑水的大网倾倒在船板上,无数条还在挣扎的怪鱼用尾鳍一下一下拍打着地面。它们鳞片漆黑,畸变的身体下流出幽绿的脓液,眼睛则被斑点覆盖,阴毒地注视着船上的人们。 “这……真的能吃吗?” 有人喃喃着。 没有人应声,那种沉重的绝望仿佛气体一样在他们当中迅速蔓延开,所有人内心都被蒙上了一层阴翳。但事已至此,他们只能硬着头皮将怪鱼一条条戳死,再用隔离袋装好,送到后厨等待处理。 “我是绝对不会吃那种东西的。” 路远寒转头望去,医生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旁边,他看上去面色惨白,颊边隐约有冷汗流下,显然无法接受将畸变怪鱼作为食物。 他古怪地挑了一下眉:“难道你把我送去的罐头扔了?应该不至于吧……每天吃半罐,再配上黑面包,很快就能撑到上岛了。” “我还没有冷血到那种程度,长官。”医生将这两个字咬得很重,“你的东西自己收好,要是你吃下那些畸变物,最后感染了,我会毫不犹豫地清理掉你……要知道我也是缉察队的一员,枪法不见得比你差。” 话音落下,他将那一盒罐头塞到了路远寒手中。 * 深夜,狂风呼啸。 探索船按照航线,在海面上急速行驶着。由于刚经历了一场清洗,夜晚值守的人少了将近三分之二,只剩寥寥几人在船尾拖着血迹。寂静在船板上像浓雾一样散开,阴影凝聚的鬼手朝着蒸汽灯抓去,下一秒就要将那微弱的灯火熄灭,又立刻缩了回去。 “咚!” 随着沉闷的声响,路远寒翻身落在了甲板上。 他从风衣下抖落一身咸涩的海水,用船上的起吊装置将舢板缓缓带了上来。那副金属笼嘴紧贴着下颌,随着路远寒呼吸而轻颤,勾勒出流线分明的轮廓,极大程度上掩盖了他唇角的一丝殷红。 食欲得到满足之后,他的心情一直很好。 只是这种愉悦很微妙,具体表现在高度舒展的肌肉状态上,他感觉腿上更有力了,握刀的指节也轻盈得如流水一样,尾端的船灯落在他眼中,底部每一处污渍都清晰可见。 路远寒收起钢刀,朝休息室走去。 就在要转过拐角的时候,他忽然停了下来。面前的栏杆上正趴着个微微起伏的身影,那名船员背朝着他,两腿以一种没骨头似的诡异姿势抵在舱板上,不断传出粗重的呼吸声。 无论如何,他看上去都不像是正常人。 路远寒不动声色地握紧了刀,悄然靠近那名船员。他还没朝着颈骨劈下去,对方已经转过了头,幽幽地望着他。那张脸上布满了蠕动的触手,从口腔内涌出的半透明腕足像一条又一条爬上脸颊的疤痕,每条触手上都覆盖着细密的绒毛。 而怪物的主体则潜藏在那张人皮下,每起伏一次,就要将溃烂的皮肤撑得裂开数道伤口,黑水和血液交错着蜿蜒而下。 显然,路远寒遇到了一个被完全寄生的船员。 视线撞上的一瞬间,他猛然挥出锯肉刀,同时拔枪扫射,数发錾银子弹如雨幕倾泻而出,近距离打在那人的肩膀与小腿上,让他丧失了行动能力。钢刃被怪物扭着身体闪过,然而宿主已经倒地,就像砧板上一块待宰割的鱼肉,弹孔处被烧得冒起了一股股白烟。 路远寒高举着武器,一刀落下,断开的人头旋转着滚出了三米远。 然而他这一击,却没能彻底弄死那寄生在船员体内的怪物。只见灯光照耀下,大团触手从血肉模糊的脖颈上延伸出来,惨叫着迅速融成了一滩接近透明的泥水,在船板上流窜着,很快就渗进缝隙里跑了。 第53章 黑帆暗涌(4) 怪物逃了。 路远寒并没有急于追杀, 他走到怪物消失之处,蹲下去仔细观察。虽然那透明胶质一样的触手已经沿着缝隙流了下去,但船板上还有被洇湿的大片痕迹, 散发出一种神秘而幽邃的气味, 就像来自海底。 它是什么时候登船的? 路远寒有两种猜测:第一种,船员们捕鱼的时候,将这畸变的物种放上了船, 以它那透明的外表, 很容易混迹在人群之中, 不被察觉。 第二种, 他刚才闻到了一股熟悉的腐臭气味, 在那些病重的水手身上也有相似的味道……或许那怪物就是疫病爆发的源头,在遇到海兽之时, 就已经悄无声息地潜伏到了船上。 以目前收集的证据来看, 路远寒更倾向于第二种推断。 海风席卷, 将那一丝微弱的血气从船板上刮走, 前方海域黑云密布, 天幕阴沉地压下来,像是要下雨了。路远寒站起身来,他知道下层是装货物的地方,但船上能躲藏的地方太多, 就算追过去,怪物恐怕也早就转移了。 看来只能等下一次再猎杀了,路远寒目光幽晦。 被抛弃的船员尸体还伏在他脚下, 随着轮船前行而一颠一颠地颤动。路远寒将他剖开, 发现怪物寄生的对象不仅内脏被侵蚀, 就连大脑也被掠食而空, 留下的只是一具徒有其表的干瘪肉壳。 他拎着形容恐怖的尸体,心想应该通知全船,正有一只寄生怪物在船上流窜。 只是船员们刚经历了血洗和厮杀,此时人心惶惶,要是再散布这种骇人听闻的消息,恐怕会引起规模更大的动乱。 去告诉船长吧。 路远寒有了决断,毕竟他只是一个外来者,能提供情报就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剩下的事他不应该干预太多。 他转身朝着船长室走去,倏然一个庞大的黑影从背后靠了过来,自然而然从他手上接过船员的尸体,路远寒侧目望去,看到了大副那张从阴恻恻灯光下探出来,此刻正浮满笑意的脸。 “这不是船上的修理工吗……怎么,他触了西奥多阁下的霉头?”他边说边踢了那具尸体一脚,“长官别跟他一般见识,像这种臭水沟里的家伙,死不足惜。” 路远寒不由得一顿。 在他的印象中,大副并不是自来熟的性格,而他面上盛着的笑也给人一种浮腻狡猾的感觉,眼睑下淌出泛黄的分泌物,不知道是精神错乱还是受到了寄生。 总之,路远寒按着枪袋,不着痕迹地跟这人拉开了距离。 “不,他是受到了怪物寄生。那怪物在船上游荡了不知道多久,非常危险,我正要去报告船长。” 随着话音落下,他握住了蓄势待发的手枪。 然而大副神情并没有任何异样,只是正常地表现了一下惊诧,随即对路远寒说这点小事他去办就好了,现在则要请他去餐厅吃肉赔罪——“阁下身份尊贵,我绝不会拿那种下等肉糊弄您,这可是海上秘方,长官务必要尝尝看。” 路远寒跟在大副身后,和他保持了两米距离。餐厅内已经被清理过一遍,那些血流遍地的痕迹全部消失了,只是他们坐的椅背上还洒着消毒水,就算这样做了,也无法掩盖那股刺鼻的血腥味。 大副让路远寒先等一会,自己则起身去了后厨。 片刻后,他端着个铁盆放到了桌上。 路远寒投下目光,那盆中盛着数块鲜红的肉,在刀下分得均匀,质感细腻而顺滑,表面还带着血水,被大副那双粗糙的手搅拌几下,将每片肉都裹上了酱汁。 不知为何,大副表现得颇为急切,眼睛一转也不转地盯着盆中的肉,还没拌匀就从唇角淌下了涎水。他先是自己拿起一块吃,见路远寒不动,又转下旋钮,将解冻的肉放在蒸汽炉上一片片煎熟,殷勤地献到了长官面前。 路远寒的视线落在了他手上——那么烫,他感觉不到吗? 无论大副怎样劝说,他都没有摘下面罩,始终用一种冷静的视线打量着对方。大副一边说着可惜,一边用力嚼着生肉,不时朝路远寒露出微笑,展现出友好的态度。 他的牙龈被浸得通红,看上去就像在滴血一样。 路远寒刚要起身,鞋尖忽然被什么东西碰到了。他揭起餐桌下的幕布,发现那是一条长吻鱼,它遍体生疮,鳞片透黑,极其锋利的嘴就如一把利剑,将鱼身拿在手中,能接连刺穿数人的胸膛。 大副还沉浸在肉香里,路远寒脚下微动,不着痕迹地将死鱼拨回原位,起身离开了餐厅。 考虑到那怪物仍在潜逃,路远寒先去确认了医生的安全状况,并提醒他要时刻保持小心,在被医生劈头盖脸嚷嚷了一顿后,又问他要了几管麻醉剂、镇静剂随身携带,以防不时之需。 赶在下雨之前,路远寒回到了休息室。 他放下锯肉刀,重新整理好用空的弹匣,正要去盥洗室擦把手,忽然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他的灵性被触动了。 刹那的悸动让路远寒绷紧了身体,重新握上武器,他性格谨慎,即使面对一点微小的异状,也会保持高度警惕。他皱着眉打量了一圈,仔细检查了舷窗、床底,然后打开衣柜,里面竟然藏着个人,在路远寒开门的瞬间,猛然蹿进了他怀里。 那是个面带泪痣的少年,披着水手制服,因营养不良而显得空荡,五官并不算深邃动人,然而被眼下那颗小痣一点,却无端多了几分诡异,眼睛黑沉沉只剩了一线白,看上去和畸变物没有区别。 这人力量大得出奇,两条手臂钢筋一样紧箍在路远寒腰侧,鼻尖则拱到他胸膛前,毛绒绒像野兽似的,尽情闻着他身上的味道。 路远寒毛骨悚然,滑出的一刀就要劈在他肩膀上。 那少年却顺势松手,极为灵活地躲开了路远寒的攻击,转瞬又跳上了他的床。路远寒看着床单上的褶皱和灰尘,额上隐隐浮起了青筋。 “闻到了!闻到了……你身上有熟悉的气息。”少年笑嘻嘻地说着,他垂下的脖颈仿佛软体生物,极为柔韧地扭动,竟然旋转了将近半圈,倒放的眼睛仍在盯着路远寒一眨一眨,睫毛上还沾着黏腻的黑水。 刹那间,金属摩擦声骤然响起,钢刀擦着少年的脑袋飞过,钉在墙上,削掉了他肩膀上大片血肉。 路远寒面无表情地说:“下来。” “别表现得这么无情嘛!好不容易才遇到个有意思的同类……”少年一边嘟囔着一边转正了头,鲜血淋漓的人皮下露出黏滑触手,将快要溃烂的肌肉又重新缝在了一起,“你喜欢什么样的?我都可以变。” 同类,路远寒捕捉到了这个字眼。 他刚才怀疑少年的身份,以为对方同样是被怪物寄生了,现在却有了不一样的看法。 那只潜伏在船上的畸变物似乎有着自我意识,不仅会思考,会区分自己和普通人类,还察觉得出路远寒的真实身份。 看来这世界上不只有他一个披着人皮的怪物。 就在路远寒沉思之际,少年已经从床边凑到了他面前,用那黑得吓人的瞳孔,阴鸷地注视着他:“高个子,你怎么不说话……难道你是阳痿吗?” 没等路远寒做出任何反应,少年又像游蛇一样滑腻地绕着他转了几圈,好奇地打量着这具身体,嘴巴一刻也不停地念叨着:“我看到你好几次了,你不换皮囊吗?为什么,你很喜欢它吗?” 少年的问题如一串连珠弹,吵得路远寒隐隐有些不耐烦,懒得跟他解释。 鉴于钢刀还狠重地插在墙上,那怪物似乎放松了警惕。路远寒望着他簌簌闪动的睫毛,猛然握紧手杖,一击敲下去打断了他的膝盖,骨裂声响起,少年顿时瘫软在地。路远寒踩着他的肩膀,将这怪物碾压在了地上。 “你真是个卑鄙无耻的家伙!” 少年愤怒地叫喊着,从口腔中露出了鲨鱼般细密的利齿。 路远寒微微抬起鞋尖,毫不犹豫地用力踩下去,打断了他的辱骂。在硬物摩擦下那张嘴顿时裂开伤口,浓稠的血块混着涎水和断掉的牙一起流到了地面上,只剩下野兽鸣叫般的闷响。 路远寒拿起枪,瞄准着怪物身上的每一处弱点。 他的身体体脂率极低,重量更是惊人,因此少年再怎么垂死挣扎也无法起身,任由黝黑的枪口抵上了额头:“咽喉、心脏、腹腔……从哪里下手好呢?錾银子弹似乎对你不是很有克制效果,还是从脑门开始吧。” 少年能感受到他动作下的狠厉,这人是真的想要杀了自己! 触手瞬间从温热的血肉下钻了出来,但休息室空间狭小,怪物无处可逃,路远寒抬手打碎了蒸汽灯,煤油连着溅射的火星一起落在地上,将地上的胶状物烧得焦黑。触手像缩水了似的挤成干瘪的一团,丧失了行动能力。 沉重的脚步声从门外响了起来,就如警钟长鸣,离休息室越来越近,不止一人。 路远寒仔细辨别着,里面有大副、轮机长,以及几个他叫不上名字的机工,他们似乎正因那怪物而朝这里赶来。 他不由感到了一阵觊觎:“你脱离了宿体,却还能控制他们行动,真是好用的能力……要是拿到手,一定会方便不少吧?” 第54章 黑帆暗涌(5) 路远寒提着钢刀, 一步一步朝角落里走去。 休息室内,拖刀的摩擦声盖过了门外的脚步声,他逼得越近, 就听得越清楚, 从怪物身上传来的怦怦搏动声,一下接着一下越来越激烈。他不由露出了微妙的表情——这些触手竟然也有心跳。 刹那间,路远寒改变了主意。 他现在是缉察队的一员, 对于畸变物的态度也应该转变过来。像这种稀有生物, 至少要先研究明白它具有什么特性、弱点、用途, 榨干它身上的利用价值, 再根据畸变物造成的威胁决定要不要解决它。 路远寒伸出胳膊, 将钢刀两面架在火焰上反复炙烤,直到表面隐约浮现出一层高温红光, 才抖下边缘的火星, 用锯齿将触手焊死在地上, 仔细切割着近乎透明的胶质。 他不断重复着切割、取下、烤干的过程, 即使有汗珠从指缝内滑下, 打在滚烫的刀身上蒸发,也不影响他手上动作的精准性。 火光在玻璃上浮动,让路远寒眼中也多了一分深邃的红。 而怪物的气息越来越微弱,那些割开的触手离开主体, 迅速萎缩成了像海带般干瘪的一小片焦灰,失去了活性,被路远寒按照尺寸在地上陈列好……七十七、七十八、七十九。 他将怪物切成了七十九片, 厚薄均匀, 不带有任何血水, 直到剩下最核心的躯干部分。那阵心跳就从这里断断续续地传出, 看来是它能存活的关键。 门外那些脚步声消失了。 或许是因为触手体内能量耗尽,连最基本的血肉再生都维持不住,因此失去了控制能力,又或许是怪物产生畏惧心理,自主取消了让宿体行动的命令。 路远寒望着面前小片瑟缩的触手,寻找着合适的容器,最后从床下翻出一个玻璃瓶,用刀尖挑起怪物躯干,将它柔软的身体压缩着挤了进去。他侧耳贴在瓶壁上,听着瓣膜震颤的闷响一次一次透过来,竟然产生了怪异的悸动。 在这个瞬间,他和世界上另一个怪物共享了心跳。 路远寒放下玻璃瓶,用缉察队的封魔材料在外面又覆盖了一层,将它装在风衣下的口袋里,这样一来,他的触手随时都能伸出去控制怪物。 火焰熄灭后,少年水手的尸体躺在地面上逐渐僵硬,那颗痣溅上了鲜明的红色,被路远寒送进了床底,和另一具干尸为伴。 倏然,巨响落下,整座船晃动了起来。 休息室的地面剧烈起伏着,舷窗也被黑浪覆盖,路远寒打开门,发现下暴雨了。 狂风怒卷,海水激荡,金属船身不断颠簸,隐隐有雪白电光从浓重黑云中浮现,随着轰隆一声骤然劈下,声势浩大地打在前方的水域上,激起千万片波光粼粼的海浪。 遇到突发情况,船员们已经行动了起来,匆匆涌到高处,将避雷针紧急升了起来。 而那些吊在桅杆上受刑的人就遭殃了,其中一部分惨叫着落进了海里,剩下的则被闪电打下来烧成了焦炭,熟透的肉香飘散在船上,令人毛骨悚然。船身轰鸣,仿佛重伤流血的巨兽,即将陷进深海的漩涡之下。 “哗啦啦——” 怒涛升起,海浪已经打到了船舱上,到处黑水横流,积蓄的液体在甲板上没过了路远寒的长靴,就如冰冷的海蛇缠上了脚腕。 “撤帆!降低航速——” 船长的怒吼从驾驶室传了出来,他的声音透过扩音装置显得更加凌厉。所剩无几的海员顶着满头大汗地操作着,压低航速,降下桅帆,纵然他们竭尽全力,船身颤动的幅度仍然极大,无法与那狂风闪电抗衡一分半秒。 海水在舱内深度已过三分之一,船身下沉了数寸,二副在疏散着其余人员到下层避难,路远寒作为长官,被优先遣送到了最安全的舱室。 周围纷纷嚷嚷,在死亡的威胁下,所有人心中都充满了浓重如雾的恐惧。 面对那滔天的巨浪,二副看得满面惊惶,不等剩下那几个水手进门,已经高喊出声:“快!关门!” 随着尖锐的金属摩擦声,厚重的舱门关上了。隐约有流血的断指落了下来,然而无人在意,他们在管理层的指挥下封闭舱盖、道门,疏通出水孔,仔细检查着各处排水装置是否正常运作。 舱室内虽然看不到外面的情况,但能撕开钢铁的潮水一波紧接着一波打在船上,他们脚下的地面都在震颤,让人头晕目眩。蒸汽管道的嗡嗡声中,有人等死般垂下脑袋,正在默然祷告,还有人焦躁地抓着舱壁,被旁边同事一拳打在了脸上,鼻青脸肿地闭嘴了。 医生第一次出海,就遇到这种极端天气,已是面色煞白,被灯光照得眼神发黑,难得流露出几分不安与绝望。 他口中低声念着什么,路远寒正戴着手套在旁边通下水管,闻言停下动作,平静地瞥了他一眼:“不,你至少不会被水淹死。” 他被橡胶手套紧裹着的小臂露出一截线条流畅的肌肉,青筋隐约搏动,显得力量感十足,在医生的角度看,这种静脉曲张本是一种病理性表现,然而在昏暗的舱室内,却极具震慑全场的安全感。 隆隆的响声还在继续,即使在最内层舱室,也能感受到船身剧烈晃动下隐藏的危险。在风暴面前,人类的力量显得何其弱小。 船员们现在只能闭上眼睛,祈祷着奇迹的降临。 片刻后,船身的起伏渐渐平息了。 随着几声尖锐的刺响,连接着驾驶室的管道打开,船长疲惫的声音从内线通话传来:“已经过了雷暴区域……预计一个小时后登陆,大家可以撤出来了。” 话音落下,激起了沸腾的声浪。 靠近外围的船员已经去开舱门了,但路远寒并没有动,他仔细辨别着,确认船长的声音没有异常,不像是被感染或寄生的情况,才跟着汹涌的人潮走了出去。 茫茫海面上,那些漩涡般汇聚的雷云消失了,但涛声翻涌,船板上仍然留下了大片黑水侵蚀的痕迹,显得格外湿滑。 路远寒走在舱板上,绕开被卷到船上的一地小鱼,登上高处,用瞭望台观察着前方区域。 他看到了远处的小岛。 迷雾如幽灵般萦绕在这座神秘岛上,浓重得犹如无数围拢的面纱,隐约露出岛身嶙峋而庞大的一角,与海雾交融,仿佛一道无法逾越的屏障。陆地边缘上似有无数幽影徘徊,看上去危险重重,路远寒放大倍数,观察了片刻,判断那是雾气构成的影像。 这是一片没有在地图上标识出的未知区域,想要上岛探索,势必要付出沉重的代价。 船只在浓雾中颠簸前行了片刻后,终于抵达了这片荒凉之地。只是探照灯范围有限,直至快要上岛,水手们才发现有废弃的港口可以停靠。 那些码头证明着这座岛上曾经有人类活动的痕迹,然而现在只剩一片死寂,腐朽的栈桥在潮水侵蚀下嘎吱作响,幽幽敞开怀抱,海鸟盘旋,随着几声凄厉的鸣叫,将船只迎进了港口。 在船长的指挥下,巨轮缓缓停靠在了码头边上。 为了搜寻食物,船上寥寥无几的机动人员组成了一支探索队,由路远寒作为领队,率领一行七人前往岛上,医生等后勤人员则留在了船上。 路远寒提着武器箱,检查好照明设备,在船头上纵身一跃,率先落在了地上。 在浓雾之中,探索队每人前后保持着大约三十厘米的距离。作为领导者,路远寒能够最大程度上维持理智,负责校准时间,他要求每隔十分钟就报一次数,确保没有人走失,也没有怪物混入队伍当中。 “吱吱……” 一只老鼠从他脚下窜了过去。 银制飞刀甩出,将扭动着的鼠身钉在了地上。路远寒收起武器,将那只老鼠提着尾巴拎了起来,在灯光下观察几分钟后,逐渐松开了眉头。它体型偏小,毛色灰黑,并没有明显的畸变,说明他们目前探索的地带应该不会潜藏着太大的危险。 “长官,我们接下来往哪个方向走?” 背后有人打断了他的思考。 路远寒回头望去,那是个头戴方巾的水手,目光炯炯地望着他,似乎并不觉得自己开口有什么不妥。在其他人都不敢出声打扰指挥官的时候,他率先提出了问题,显然有着不同寻常的勇气。 “你叫什么名字?” “杰拉尔,长官。” 正当所有人以为这个愣头青要领枪子的时候,路远寒伸手感受了一刻风向,随后指明了他们要前进的方向:“很好,杰拉尔。你去队尾清点人数,保证我们的安全,遇到突发情况就及时报告。” “好的,长官!” 经历了这一个小插曲,队伍内的氛围有所缓和。 随着他们深入小岛,众人逐渐发现了文明的遗迹。一座又一座破败的建筑从雾气中浮现,街道空旷而幽邃,像是无人居住的城镇。房屋的门锁倒是不难破坏,只是搜寻过后,他们并没有找到食物或水源,反倒补充了一些能用到的工具和燃油。 路远寒的脚步略显沉重,再这样下去,恐怕要带着他们打猎了。 继续前进了四十多分钟后,他们穿过废弃小镇,发现镇后有一大片墓地。这片区域应当是小镇所属的公墓,死气极为浓重,探索队走在小径上,无数坚硬的石碑分列两侧,干瘦的枯树、雕像、十字架处处可见,稀薄的雾气缠绕在墓碑表面,显得冰冷而苍白。 只是不知为何,那些墓都是敞开的,棺盖不翼而飞,就仿佛里面的尸体走出来了一样。 第55章 黑帆暗涌(6) 石碑上的铭文一字一句镌刻得极为清晰, 为死者进行着祷告,墓主却不知所踪,只剩下无数黑黝黝的坑洞, 在背后悄然注视着他们, 实在是让人毛骨悚然。 几名船员已经出了满身冷汗,警觉地打量着周围,仿佛地上随时都会伸出一双僵冷的死人手, 将他们拖进墓地似的。 路远寒走在前面, 倒是不见有一丝一毫的慌乱。他默数完这片区域的墓坑, 心中有了概念。 但那些尸体去了哪里, 是不是死而复生了, 其中的关键信息还没有搜集到,并非他们现在就能弄清楚的。 阴风忽起, 将那些雾气吹散在他脚下, 又重新聚拢成了一张似哭又笑的脸。 路远寒扫了一眼, 不为所动地走了过去, 幽怨的雾气在重靴踏地下消散得无影无踪, 湿漉漉似一滴未尽的泪水浮在了他的鞋尖上。那张脸并不能让他心生恐惧,甚至还没有他本人长得像怪物。 他的步伐沉重有力,每一下都带起微微震响,为身后跟着的队员提供了前进的路标。 片刻后, 几人顺着小径走到尽头,看到了墓地后方茂密的树林。浓雾掩盖着的桦树多数已经枯死,留下手指一样的枯枝, 而枝头上盘旋着几只黑鸟, 在高处凝视着几名深入岛屿的探索者。 路远寒一边提着灯, 一边拨开拦路的枝条, 好在这片树林并不深,否则他就要考虑返程的事了。 越过这些死去的怪树,竟然到了绝壁,只见路面在他们脚下凭空而止,底下海浪翻涌,深不见底的沟壑横亘在此,将小岛拦腰劈断,前后分成了两片区域。 海风席卷,雾气倏然散去,露出了中间那道陈旧的铁索吊桥。 众人定睛望去,发现用于铺桥的木板缺了有两三块,拴着吊桥的链条则在风中浮晃,锈迹斑斑,看上去随时都有断开的风险。 事已至此,他们也只能小心翼翼地走了上去。望着脚下的千丈深渊,每一步都走得格外谨慎,路远寒在前面探路,后方的队友负责替他打好照明灯,不至于让他踩空。 “啊——” 忽然有人脚下一滑,惨叫着坠了下去。 刹那间,路远寒拧转身体,朝下方抛出钩爪,那金属吊索像蛇一样缠在船员腰上,紧接着他收紧手臂,将人拉了上来。 那人有惊无险地走了一趟鬼门关,肾上激素飙到了顶点,脉搏仍在狂跳,正四肢瘫软地靠在路远寒身上,才发现指挥官的怀抱中有着一股淡淡的烟草香。 没想到这位心狠手辣的长官,竟然也抽罗刹草…… 考虑到这名队员现在虚弱无力,难以行动,路远寒直接将他扛了起来,另一只手紧攥着铁索,用万分审慎的态度检查着脚下状况,极为稳重地朝前方走去。 好在剩下的路没有出什么问题,探索小队一行人保持谨慎,很快就到了对岸。 路远寒虽出手救下了那名队员,钩爪却将他腰上勾出了一个窟窿,伤口深可见骨,正潺潺流着鲜血,甚至将他肩膀也浸得通红,必须得及时治疗,再拖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忍着。”路远寒下达了命令。 他从手提箱中拿出药膏、纱布,指节如刀一般撕开队员的衣服,熟练地处理着伤口,手法就外伤而言,比起专业的医护人员也差不到哪里去。 指挥官的命令,没有人敢不遵从。 剧痛感从腹部袭来,那队员承受不住路远寒手下动作,只能将注意力全部放在了他的脸上,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近距离观察到西奥多长官。 垂下的发丝滑在了鼻梁上,他的皮肤极白,流露出一种未经海风侵蚀的细腻,眼睛则透着非人的冷峻,顺着睫毛往下,却被金属阻挡了视线,不由得想窥探那具笼嘴下到底有着怎样一张脸。 队员心中产生了揣测,难道长官在上船前,是被贵族包养的小白脸,因为得罪了高层,才被发配到海上来…… 他会这样想,是因为这种事在海上并不少见,之前船上就载了个吟游诗人,只是他空有容貌,却没有震慑旁人的手段,那诗人曾经试图搭上某个海盗,最后的下场相当惨烈。 “好了,接下来不要碰到伤口。” 撕裂般的疼痛让他回过了神,路远寒指节掠过那处血肉模糊的皮肤,将他的伤口包扎好,就起身走了。 探索小队整顿后继续前进,很快他们发现,在吊桥对面赫然是一座旅馆,那座建筑物被浓雾掩盖着,在另一侧看得并不清楚,而里面竟然有人,隐约露出了黯淡的灯光。 “保持警戒。”路远寒让小队成员拿起了武器。 他们持枪靠近,警惕着浓雾中潜藏的危险,然而一路走到敞开的门前,也没有怪物袭击,只有个眼尾挤着细纹的女人靠在旅馆的柜台上,见几人到来,微笑着问了一句: “先生们,住旅馆吗?” 在这座被遗弃的神秘岛上,黑暗弥漫,蓦然出现一个美丽的异性,属实情况诡异,就连她是不是活人都很难确定。 路远寒微妙地打量了她片刻,斟酌着开口问道:“您是这座岛上的居民?” 看到女人不在意似的随便点了点头,并没有表现出敌意,他又问了一句:“打扰了,我们来的时候发现前面小镇废弃了,请问您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啊,你说那个呀……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岛上有会袭击人的猛兽,之前闹得很严重,死了不少人,搞得人心惶惶,所以大家都搬到了这边来,相对安全一些。” 随着话音落下,女人撇了撇唇,示意他们从窗户往外看,那里确实有一片新建的居民区,灯光之下,隐约能看到人影走动。 “不过镇上比较排外,只有我们一家旅馆招待外来人,平时都是镇民们在这里住,你们想去其他地方借宿会很困难。” 老板娘打了个哈欠。 在岛上住旅馆并不在路远寒的计划之内,他简要地说了来意,向老板娘请求购买食物,不出意外地碰了个钉子:“抱歉,食物这种东西很宝贵,我不能免费提供给你们,购买也不行,除非你们留宿,我们家的晚餐可是镇上一绝。” 路远寒发现,一提到食物,队员们的眼神已然有些幽绿。 他思考片刻,派了两个人返回岸边通知船上的人,将事情交给船长决断,自己则拿出几片金叶子,在旅馆开了三间房,随即享受到了老板娘口中所说的晚餐。 老板娘为他们提供了一顿丰盛的晚餐。 除了香煎三文鱼、烩羊肉以外,还有海鲜浓汤,炙烤过的香气从肉排表面溢散而出,微焦却不油腻,瞬间勾起了几名船员的食欲,没等坐下来就已经叉起了一块羊肉往嘴中塞去。 路远寒持刀坐在旁边,目光幽深地看着队员们狼吞虎咽。 根据他的直觉,这些食材确实没有问题,但老板娘的善意本身就值得怀疑,既然没有船队从这座未知小岛返航,在地图上做出标记,就证明了它不可能像表面上一样风平浪静。 “长官!您也试试吧,真的很好吃啊……” 杰拉尔打了个嗝。 在队员的极力劝说下,路远寒还是放下屠刀,尝了一口汤,发现这道浓汤炖煮得很鲜美,入口即化。对于在海上漂泊的人而言,像这样热气腾腾的食物确实是一种难得的美味。 他象征性地吃了几口,起身从前面柜台拿到房间的钥匙,又回来分发给了下属们,他自己单独一间,剩下的队员两人一间。 就在这时,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从楼上传来。 那声音相当怪异,绵延不断地起伏着,仿佛有无数人在贴着地板缓慢地行走,还伴随着一下一下的拖行声,被带着的重物似乎没有活性,除了那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偶尔还有尖细的摩擦声,又像是另一种材质发出的。 路远寒面色微变,正要让队员警戒,然而那声音到了近处,又凭空消失了。 从楼梯上探下来一张面相和善的脸,是个年轻男人,打量着他们几个外来人,朝下面点了点头,又微笑着收了回去:“老板娘,来新客人了啊?” 据老板娘所说,那是镇上的神职人员,同样是一位暂住旅馆的客人。路远寒保持着怀疑,他们走上二楼,看到了正端着水盆往进走的牧师。 牧师友好地和一行人打了招呼,就进屋关上了门,并劝他们保持安静,说外面有大家伙在猎食,最好不要引起那些怪物的注意。 “对了,不要让别人进入你的房间。” 他补充道。 路远寒眉头紧皱,迅速打量着周围的环境,刚才听到的一切动静仿佛只是幻觉,楼道里没有人,也没有重物被拖行的痕迹。灯光顺着靴子落在地毯上,让那些铺在脚下的绒毛显得美丽而生动,盘错的花纹微微起伏着,就像一张又一张雕刻细致的人脸。 他能感觉到,每一扇门背后都有人,都有细微的呼吸,但走廊里格外幽静。 灯火黯淡了下来,小队顺着房间号往里找,两脚走在地毯上摩擦出沙沙的声响,在那无边的漆黑中似有浓雾笼罩,带着一股海水的气息,显得阴冷而潮湿。 路远寒正思考着。 老板娘说,因为猛兽袭击,镇民们才搬到了这边,但按照牧师的说法,他们现在所处的区域同样有怪物游荡,这让他感到了矛盾。 事实上,他对两种说法都持怀疑态度。 第一,小队探索的过程中并没有见到什么猛兽,真实性有待确认,第二,在没有亲眼见到所谓的怪物前,牧师的话也不能尽信。 路远寒又提点了队员几句,就走进自己的房间,反手将门锁好。他从风衣下拿出玻璃瓶,那怪物仍然活着,蜷缩的触手不时颤动一下,似乎在透过玻璃注视着他,黏滑的表面浮现出怪异的隆块,像是做出了一个微笑的动作。 “哈哈……这里同样有可疑的气息,你竟然就这么住进来了!” 怪物嘲笑着他。 不用提醒,路远寒也知道情况诡异,但他在柜台下看到了一件东西,才决定进来探寻真相。 那是个有机械锁的手提箱,被放在隐蔽的角落里,锁身结构复杂,用的并不是小岛的工艺,证明着最近有其他人到过岛上,很可能还住进了这一家旅馆。 什么人会登上这座神秘岛? 第56章 黑帆暗涌(7) 路远寒放下武器箱, 没几步就走到了窗边。 窗沿上遍是年久失修的痕迹,关节处磨损严重,有些地方甚至锈住了。他用力推开窗户, 在外面看到了无数个庞大的黑影, 它们就像行走的肉瘤,嘴下有着极长的獠牙,正拖着几条长臂, 在灰白的浓雾之中游荡。 那是什么?路远寒瞳孔骤缩, 迅速关上了窗户。 “咚咚……”有人敲响了门。 路远寒瞬间变得警惕了起来, 他放轻脚步, 悄无声息地摸到门边, 锯肉刀在手上等待着一场猎杀。敲门声停顿了片刻,随即传来了杰拉尔的声音:“……长官?” 他侧身透过门缝看到, 满面疑惑站在门前的人确实是那个年轻水手。 杰拉尔没有得到回应, 又开口了, 那声音略显迟疑, 带着一分无法掩盖的恐慌:“长官大人, 我发现……回不去了,这里的楼梯好像没有尽头,无论怎么走,都下不去一楼, 我们被困在了这层楼里。” 话音落下,引起了路远寒的深思。但他并没有忘记牧师的警告,冷淡地应了一声, 让杰拉尔先回去。 门外的人寂静了一会, 那阵呼吸声隔着门板变得粗重、急促, 路远寒站在玄关, 似乎能感觉到背后的视线,直到他保持耐心,靠脉搏的律动默数了六百秒,走廊上才传来了渐渐远去的脚步声。 外面的人是杰拉尔吗?还是说发生了什么不为人知的异变? 路远寒还无法得出结论,他从狭窄的缝隙内伸出一把飞刀,从刀面上确认走廊里没有东西,才打开了门。 他从怀里拿出了刚才在登记册上顺走的一页,根据墨迹干涸的程度,路远寒判断除了他们几个,还有个住在四层的用户是最新登记的,他要上去一探究竟。 柔软的地毯包裹着他的长靴,让路远寒的动作轻盈了不少。 想到杰拉尔的话,他的心情顿时沉重了下来。无论对方有没有异常,他都要验证那个出不去的说法。 路远寒站在楼梯口,顺着一级一级台阶径直往下走,走到尽头,看到的又是盘旋的楼梯,无论再下多少层,仍然停在二楼,似乎有一种神秘无形的力量在阻拦着他找到通往外界的出口。往上走倒是能看到三楼的标识,路远寒心下有数,简单扫视了一圈走廊,又去了四楼。 没经过几扇门,他就看到了403的门牌。 他将攥紧的纸页收进口袋,做好交涉的准备,屈指敲门,却无人应声,就像杰拉尔站在他门前一样,咚咚的声音在走廊里激起了回响。 什么情况? 路远寒察觉出了事情的诡异,他等待片刻,又敲了一次,仍然没有人开门。 正当他打算使用暴力手段撬锁的时候,那阵沉闷的拖行声忽然从走廊上响起,刷着地面一般簌簌,簌簌地朝着他缓慢靠近。路远寒感到了毛骨悚然,顿时拉开旁边的一道空门闪了进去,抵着墙将门关上。 “嘻嘻,你不好奇吗?那是什么……” 怪物幽幽地问了一句。 经过刚才的遭遇,路远寒的神经还保持着高度警惕,听到这句话,他竟直接打开玻璃瓶,绷紧的指节将触手用力一拧,将它的血肉都拧得纠缠不分,在他指下传出撕开软骨的声响,怪物顿时闭嘴了。 路远寒平息了怒火,控制住呼吸的轻重。 那声音越来越近了,近到他眼前浮现出一颗人头被拖在地板上,面朝下发丝散乱的模样,马上就要走到门前,用充满血点的眼睛从缝隙里窥探房间。 仅仅隔着一扇门,那未知的存在停顿了片刻,似乎又走远了。 路远寒这才恢复呼吸,无视了瓶中挤眉弄眼的怪物,查探起他躲藏进的地方。客房的构造与下层没有太大差别,只是在盥洗室里有一具尸体,似乎刚死不久,眼睛还惊恐地睁着,从他随身携带的物品来看,应该属于那个外来人。 检查到这里,路远寒停顿了一下。 他还没向证人问话,没想到对方竟然死了,线索戛然而止……但问题是他登记入住了403,为什么会死在隔壁房间? 路远寒收起疑惑,继续着搜尸的工作。他从死人身上搜到了枪支、罗盘、上紧发条的机械信鸟,以及一张藏在掌心里的纸条,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写着一个晦涩的单词:神…庙。 神庙,路远寒眉头一挑,听上去像是某处的地名,难道死去的那人就是为了神庙而来,在几天前登岛,最后却莫名其妙地死在了这座旅馆中。 他将纸条折好,重新放进尸体手中,忽然听到了门页摩擦的声音,像是隔壁有人打开了门。 路远寒没有犹豫,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在对方即将关门的刹那,用刀身卡住缝隙,硬是将那人拦了下来。他反手推开403的门,看到了和尸体如出一辙的面庞——就在刚才,他亲自替这具死尸盖上了眼皮。 房客被他打断行动,倒也不显得恼火,只是面无表情地指了一下走廊:“……回到你的房间去,马上到十二点,要查房了。” 查房?路远寒灵感一闪,倏然松开了手。 虽然他们入住的时候,老板娘没有说过会查房,但是看这人的忌惮程度也能猜到,要是被发现不在自己的房间里,恐怕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 趁房客还没有闭门谢客,他抓紧问道:“神庙在哪里?” 房客面色骤变,怀疑的视线落在了路远寒身上,似乎难以置信会从一个陌生人口中听到他所掌握的重要信息:“你怎么会知道神庙,难道你也是来找那东西的?” 就在这时,一声接着一声悠扬的钟鸣贯穿了走廊,房客顿时缩进屋内,重重关上了门。 糟糕,十二点了! 路远寒当即反应过来,他在走廊上飞掠而过,匆忙翻身下楼,赶在最后一声钟鸣前重新落在了二楼。他视线极快地扫过拐角,看到正有一道幽长的影子提着灯缓慢走上楼梯。 他拧动钥匙,极为顺畅地开门,锁门,回到房间内。为了保险起见,路远寒甚至躺在床上,将自己的呼吸频率调整到了睡眠状态。 不一会响起轻柔的敲门声,老板娘那含着笑意的声音隔着门板渗透了进来:“……客人?” 路远寒面不改色,正思忖着要不要开口,老板娘却徘徊一阵就离开了,听上去像是去查下一间房了。指节仍温热地抵在掌心,他却不禁感到透骨生凉,门都没有开,也无人应声,她是怎么确定里面有人在的? 思考片刻后,路远寒冷静了下来。 他想得很清楚,凌晨十二点的查房看似危险,其实是离开旅馆的关键。 他和杰拉尔单独离开时,通往下方的空间成了无尽重复的楼梯,将房客们围在了旅馆中,谁都不知道何时才能离开。 但老板娘不同,她既然能从一楼走上来,那应该也能回到一楼……这或许就是出去的机会。 走廊中潜藏着无数危险,但继续留在这里,只会增加发生意外的可能性。路远寒并没有坐以待毙,他熄灭灯光,将后背紧贴在靠近楼梯口的墙上,和浓重的阴影融为了一体,等待着老板娘从楼上下来。 “哒,哒哒……” 轻缓的脚步从楼上走了下来。 路远寒用余光打量着落在地毯上的影子,随即闪身掠了出去,潜伏在老板娘背后,每一次落下都重合在她的脚步声里,一步、两步……跟着她走下十三级台阶后,带着海盐味的浓雾袭来,果然回到了一楼。 灯光嗡嗡地闪烁着,昏黄地倾洒下一片,照出了两张他熟悉的脸庞。 路远寒停了下来,杰拉尔和他同房的队友正坐在餐桌前,像正常人一样低头品尝着海鲜汤。 仿佛察觉到了他的视线,杰拉尔抬起头,扬起嘴角朝路远寒笑了一笑,开口解释道:“长官,您也知道,大家在船上饿得太久了……刚好老板娘来查房,我们问还能不能再吃一顿,她就让我们俩下来了。” 他边说边喝着汤,哧溜一下烫到了舌头尖,颇有些羞赧地捂着嘴,似乎很不好意思在长官面前出糗。 路远寒将目光转向了老板娘,她正哼着一种低沉而诡异的旋律,听到他问神庙在哪里,霎时间转过脑袋,视线幽幽盛着黑水似的望着他: “让客人失望了,我没听说过什么神庙,不过镇上有一个祭祀的地方,穿过这片建筑区,到最高的那个海角,就能看到它了。” 她咬字的声调轻描淡写,像一把细长的刷子,钻进了路远寒的耳膜。 浓雾中似有暗影闪动,路远寒掌握了关键情报,便不再打算停留。他走到杰拉尔面前,屈指敲了一下他们的桌子,还没有下达命令,老板娘就在背后笑盈盈地问客人也想吃吗,厨房还有。 路远寒直接谢绝了她的好意。 至于剩下两名队员,杰拉尔说他们似乎睡得很沉,无论怎么敲门都叫不醒,只能由三人临时组成一支小队,在夜幕中走出了旅馆。 路远寒回头望去,黝黑的窗户上似乎浮现出了一个又一个面无表情的脑袋,其中有牧师的、外来人的,还有许多无名之辈的脸庞紧贴着玻璃,如同铺开的人皮,颤动着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长官,派遣回岸边的队员还没有回来……” 杰拉尔隐隐忧愁道。 路远寒一边领着队员往外面走,一边不着痕迹地观察着两人。就目前而言,这个杰拉尔看上去没有异常,不仅会呼吸,面露紧张,顾虑船上的情况,就连体表都散发着温热的气息。 要说这是一个怪物,未免也显得太鲜活了。 第57章 黑帆暗涌(8) 从旅馆走出之后, 那阵雾更浓了。 考虑到派遣回岸边的那两人还没有音讯,路远寒又带着杰拉尔和另一名队员返回了悬崖边沿,却发现吊桥被浓雾笼罩着。那股湿漉漉的水气像海幕一样掩盖了晃动的踏板, 目光所及, 只有冰冷的雾色,即使他们手上提着照明灯,也无法在其中穿行。 路远寒面色微变, 转身朝着深处走去。 他们被隔绝在了后方小岛上, 隔着浓雾, 谁也无法确认对岸同伴的情况, 但这雾气不知道何时才会散去, 绝不能停留在原地。 他保持着那副属于指挥官的冷峻态度,向队员们下达了命令:“我们去探索那座神庙, 在路上继续搜寻食物, 要是三小时内没有到达目的地, 就返回旅馆, 带着剩下两名同伴返回船上。” 两名队员都点头称是, 僵硬的面色稍有缓和,在这座充满危险的神秘岛上,路远寒成了他们唯一的依靠。 灯光在雾气吹拂下显得微弱了许多,只能照亮脚下的一寸范围。 为了不在浓雾中走散, 路远寒拆下风衣腰带,将那段绸布拴在彼此的手腕上,绑得极为结实, 每个人的一举一动都牵连着前方队友的脉搏。 黑暗中似有幢幢幽影, 从几人身边悄无声息地掠过, 缠绕着他们逐渐一片冰冷的指尖。想起在窗边看到的巨大怪物, 路远寒面色沉重,并不知道它们是靠光源还是声音辨别其它生物的存在,还是按照牧师的指示,压低了脚步声。 “呼…呼……” 寂静中只剩一阵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倏然,灯光灭了下去。 骤然到来的黑暗让他们呼吸一重,慌乱中只听到衣物摩擦的窸窣响动。心跳飙升、脉搏加快……就连换气的频率也高了不少,路远寒判断出两名队员的状态,擦亮小指上的尾戒,幽然荡漾开的冷光打在他脸庞上,微微起伏,让那双眼睛看上去折射出了一点寒意: “保持理智,要是在这地方慌了阵脚,就是自寻死路,我是不会替一个死人收尸的。” 随着话音落下,他绷紧的指节在武器袋上摩挲敲动,两名队员顿时噤声,压制着内心的恐惧。没有人敢违抗他的话,船上如此,在岛上也是一样。 镇压下队员的情绪,路远寒就不再多说,向着神庙的方向继续前进。 在这座充满雾气的遗失之地,倒还有一两处路牌为他们提供着指引。黑暗溢散而开,他们走在浓雾中,就像置身海底,顺着脚步留下一路浸透水色的痕迹,只有路远寒手上的戒指散发着微光,照亮了前方两米的距离。 不知从何时起,他们眼前所见的一切变得诡异了起来。 到了灰雾深处,不时能看到路边的遗骨。 那些死去的人面容恐怖,眼中隐隐流露出绝望与癫狂,尸体随意抛在地上,多数只剩下一条鲜血淋漓的腿,或者几根断指,他们的血肉似乎被怪物撕咬吞下,小镇也成了猛兽横行的屠宰场。 路远寒不禁产生了疑惑,搬到这种地方来,真的能活下去吗? 在这种情况下,他仍能保持强大的心理素质,但队员反应就不一样了,他们还很年轻,即使在海上也没有见到如此惨烈的景象,当即捂着嘴到旁边吐了出来。 路远寒不得不停下脚步,给两人留出缓和的余地。 “这……太残忍了,镇上的人完全抵抗不了那些怪物,难怪没有船队成功探索过这座小岛。” “像这种危险区域,至少是二级警告,我们能回去的话,得在地图上做个标记。” “别说了,有长官在,我们一定能回去的。” 两名队员的低语声从背后传来,路远寒背朝他们,正观察着附近地带,靠着银戒的光看到了一座雕像。那名守卫雕刻得高大威猛,持剑而立,看上去就如圣骑士,只是面部掩盖在漆黑的头盔下,显得幽深而晦暗,凭空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诡异。 在路远寒看来,这座雕像很眼熟。 他在旅馆眺望时,将小镇的地貌大致记了下来,而守卫雕像就是其中一个极为显眼的标志物。按照那时所见,他们应该走了有三分之一的路程,再有不到两小时,就能抵达岛上海拔最高的一角。 就在这时,明显带有颤抖的声音响了起来:“……我怎么感觉,这雕像似乎在动?” 路远寒猛然抬头,银光闪烁,被无形的雾气缠绕着全身,很难从雕像面上看出神情,但毋庸置疑,它正用一种微妙而充满恶意的态度打量着脚下的人类,仿佛要将那庞大的身躯倾轧而下,将他们碾成血漉漉的死肉。 “它…它的眼睛!”杰拉尔惊道。 惊叫像是一道解除封印的魔咒,话音刚落,簌簌的石屑迸裂,狂风骤起,随着重铁震地的脚步声,守卫从底座上缓慢走了下来,从盔甲下渗出阴毒的视线。雕像猩红的眼中杀意毕现,脚下越来越快,越来越狠,双手拖着铡刀疾行,朝他们隆隆地追了过来。 “别散开,跟着我走!”路远寒喝令道。 被那巨大雕像追赶着,三人顿时奔跑了起来。 在外界施加的高压刺激下,正常人很难保持冷静的思考,但前方那道身影毫不犹豫,每一次拐弯、下令都精准地避开追杀,他们只要跟着长官的指令走,就不会被那恐怖的雕像追上。 铡刀携着重重怒火砸下,扬起一地金属摩擦的火花。 浓雾之中,隐藏着无穷的杀机,只需要弥漫到脚下,就能让一切活着的生物消失得无影无踪。 路远寒回头望去,刚才逃亡的时候系带断开,队员走散了一个,只剩了杰拉尔跟在他旁边。年轻的水手满面大汗,正用双手扶着膝盖,急切地喘着气,像是因为那阵飞奔而体力透支了。 银蛇般的戒指盘在他指根下,幽幽照出从杰拉尔鼻尖上淌下的一滴汗水。 好在这名属下很识大体,没说要停下休息,只是平复了片刻呼吸,就跟着他继续往雾气深处前进。路远寒保持着警惕,手下的武器蓄势待发,随时都能凌厉斩出,忽然一声惊呼传来:“长官!” 说时迟,那时快! 杰拉尔腰上被一只漆黑的兽爪缠住,肉瘤似的怪物从雾中浮现,将他朝着后方的血盆大口拖去。 路远寒毫不犹豫,侧身闪了出去,他脚下步履如剑,随即杀到肉山面前,这一刀下去骨裂声起,兽爪落地,迸溅的黑血倾洒在刀柄宝石上,让那颗殷红晶体散发出了极其耀眼的光辉。 指尖惹上的血痕仍在蠕动,路远寒视线向下,丝丝缕缕的黑气顺着握刀的手臂缠绕而上,似乎流进了他的血管里,随着每一次呼吸而融进体内,让他感受到了和灰白浓雾之间的联系。 这雾气果然是活着的…… 路远寒面色凝重,刚劈断一只兽爪,转瞬间又来了一只,畸变的黑趾屈成利爪,狰狞而至,他索性直接顶着兽爪踏地前冲,将锯肉刀架在了那倒悬獠牙的兽口之中。 怪物的涎液一滴滴顺着牙尖落在了他脸颊上,温热而腥臭,就像盛着腐烂物的泔水。 那感觉太黏腻,实在让人感到反胃。 路远寒面上闪过一丝嫌恶,他手下用力,竟整个人撞了进去,猛然插着刀将它腹部贯穿,碾碎那些畸变的脏器,从背后而出,就像挣脱出了怪物巢穴。顷刻间,被他撕裂的血肉满天飞溅,雨幕似的湿漉漉浇了他一身,让那身黑色的风衣长靴也带上了杀戮的深红。 踩着遍地血色,路远寒从怪物尸体上走出,将刀身上黏稠的死肉甩下,朝惊魂未定的队员招了招手,示意杰拉尔过来帮忙。 不知道还有多少怪物在雾中游荡,要是成群结队地出现,就是他也无法招架了。 路远寒就地取材,将那条黑色兽爪从怪物臂上砍断,削成了一条纤长而柔韧的骨鞭,在掌中盘了几圈,让杰拉尔拽着鞭尾跟在身后。 他们掠开浓雾,那阵阴湿的水气萦绕在鼻腔内越来越重,随时都要侵入肺腑一样,就连呼吸都被潮水的腥气浸透。 望着杰拉尔逐渐发白的脸,路远寒发现,在这雾中停留得越久,越容易被异化。 他不再留出整顿休息的时间,领着仅剩的一名队员朝神庙狂奔,直到两人跑上海角,雾气散去,那座石门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看来这就是神庙的入口了,路远寒停下脚步,打量着从高处降下的石门。 那厚重的石门看上去极为巍峨,悍然落在地上,掩盖着往神庙而去的通道。旁边并没有任何关于这道门的提示,也没有守庙人,路远寒试着用手杖猛地撞上门扉,却发现它密度极大,超出了异物能破坏的范围。 “长官,门后好像有机关。”杰拉尔说道。 他整个人伏在地上,试图从缝隙里一睹神庙的真容,果真发现里面有机关。路远寒微微皱眉,倒是可以让触手进去,但杰拉尔就在旁边,他并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 路远寒思索片刻,想到了办法。 他将手杖抵在门下严丝合缝地卡住,尝试着撬起石门。 即使借助了异物的力量,那沉重的石壁仍然让他面上涨红,全身肌肉紧绷,才勉强维持住一道可供人通过的缝隙。路远寒当机立断,让杰拉尔进去踩住机关。 杰拉尔奉行他的命令,顺着缝隙往神庙里爬去。 短暂的一分钟似乎延伸到了无限长,大门缓慢朝着下方滑落,而他的双腿仍有小半停留在外面。就在路远寒要坚持不住,石门轰然砸落之际,杰拉尔猛然一颤,终于缩了进去。 路远寒看到手杖底部的裂纹,不免感到一阵心如滴血。 这件异物很趁手,除了机动性强的敌人,多数情况下都能发挥作用,现在有了损毁,他自然会感到惋惜。 好在手杖并没有彻底损坏,还有挽回的余地。 据路远寒所知,海上同样有能修复物品的工匠与机械师,那些手艺人在各个船队流通的岛上都有驻扎地,只不过他们性情孤僻,通常会开出一些让人难以接受的苛刻条件。 等到离开这座岛,他打算去一趟工匠联盟,请人将这件异物修好。 就在这时,隆隆的震响打断了他的思绪。 第58章 黑帆暗涌(9) 石门缓缓升起, 露出了一片幽深的通道。 杰拉尔正踩在微微突起的砖面上,见路远寒走进来,他才挪开机关, 让神庙的大门重新落了下去。 终于远离了那片浓雾, 两人心中都松下了一口气。 两侧石壁上点着一盏又一盏昏暗的烛火,路远寒将银戒按灭,看到旁边伫立着无数巨大雕像, 它们肃然排开, 容貌大多与镇上那名守卫相似, 手上则拿着极高的钢剑铁斧, 在两人经过的瞬间, 骤然向他们劈下来,带起呼啸的厉响。 路远寒早有提防, 立即按着杰拉尔的肩膀, 从一阵刀光剑影中闪过。 与镇上的守卫相比, 这些雕像要显得神圣一些, 似乎承担了看守神庙的职责, 只是用武器制造出了危险,却没有走下来追杀他们,并不会置两名擅闯者于死地。 比起惩戒,这更像是一种对勇气、胆量和反应速度的试炼。 路远寒不禁想道。 他们用了大概三分钟跑到尽头, 石砖的纹理蜿蜒成一条雕刻精致的通路,直到烛火消失,脚下的路也戛然而止, 迎面吹来一阵让人浑身颤抖的寒风。 路远寒望向对面, 那里同样被火光映出一处入口, 两座门洞之间隔着数百丈远, 底下则是充满了蛇的洞窟。 “嘶嘶…簌簌……” 随着幽影涌动,不断荡起鳞片摩擦和蛇信嘶鸣的声音。 一根又一根高耸的石柱从洞窟底部拔地而起,顶层面积窄小,勉强能用来落脚。柱身上则缠着无数条寸许宽的毒蛇,在黑暗中缓慢游动,那些冷血动物的眼睛闪着粼粼波光,望进去便像是跌进了深海之下,使人心生恐惧。 杰拉尔倒抽了口气,似乎有些头皮发麻。 “长官,在我们家乡那边,很多人都会用药草袋驱蛇,他们认为蛇是一种邪恶的象征,会给村庄带来灾厄,我倒是知道几个避蛇的方子……”杰拉尔一边说着,一边面带犹豫地打量着下方,“只不过这座洞窟里的蛇太多了,恐怕起不到什么效果。” 路远寒也没指望靠一名水手通过眼前的关卡,神庙的提示很明显,他们得走上石柱,在极端的恐惧下小心翼翼地维持住平衡,才能抵达对面。 一步踏错,就要摔下去被万蛇噬心。 对于这种爬行动物,路远寒并不怎么畏惧,反倒微妙地想,要是能将下面的蛇捕捞上来,食物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杰拉尔。”他转身望着这名队员,将手上的黑骨固定得更紧了一些,极为笃定地做出了承诺,“握好这截骨鞭,我会带你过去的。” 属于指挥官的声音从深黑的面具后传出,以往总显得冷峻、自傲,漫不经心,现在却成了最为可靠的后盾,抚平了杰拉尔内心多余的情绪。 做好准备后,路远寒踏上为首的那根石柱,杰拉尔紧随其后。 脚下的石壁并非毫无起伏,但两人走得极为稳当,也就没有出现任何意外状况。直到倏然间蹿出一条背有斑纹的游蛇,咬上了路远寒的长靴,杰拉尔猛然停下,却见长官提着刀斩断了蛇身。 银光闪过,蛇头应声落下,并没能咬穿那双金属跟的重靴。 相较而言,杰拉尔的运气就要好得多,直至他们从最后一根石柱走下,也没有遭到毒蛇攻击。路远寒虽然毫发无伤,手里的刀却沾上了不少具有腐蚀性的液体,不得不停在门洞前,用拭纸将刀身清理干净。 昏黄灯火下,两人走进内室,还保持着提防的姿态。却没想到里面没有杀人雕像,也没有蛇窟,只有一扇微微落灰的铜铸大门横亘在面前,将他们拦在了此处。 路远寒凝神望去,只见门壁中央镶嵌着突起的刻盘,盘身上有一道用于指明读数的凹槽,周围共分了三百六十格精细的刻度。 看上去要将刻盘拨动到正确的位置,才能打开这扇金属门。 他不由得暗想,先是胆量,再考验耐心,最后甚至出了一道谜题,这座神庙的关卡设计得未免也太繁琐了。 “长官,这门上的壁画是提示吗?” 杰拉尔已经走到了门前,观察着雕刻的图案。 壁画上有九个托着金盘的古人,他们或将盘子举在头顶,或放在脚下,盘中盛着数量不同的小珠,在最上方还刻着一行用于解释说明的文字,只不过痕迹模糊,两人都辨认不出那是什么语言。 路远寒眉头紧皱,指腹抚上刻盘轻轻摩挲,表明着他正在思考。 3、5、1、2、0、4、1、7、2 不过瞬间,他就数清了每一个金盘有多少颗珠子。他试着用这些数字做四则运算,将上方视作相加,下面作为相减,指节掠过刻盘,将凹槽拨向得出的结果,铜门却毫无打开的迹象。 风声响动,斜刺里骤然射出一支冷箭。 路远寒反应极快,当即侧身避开了锋利的箭头,却险些让杰拉尔遭殃中箭。 看来输入的不是正确结果,路远寒面色微变。他重新端详着门上的壁画,忽然灵光一闪,有了新的想法。若将这九人分为三行三列,加减视作正负,按照对角线作三阶行列式运算,那么: 3×0×2+5×(-4)×1+1×2×7-1×0×1-5×2×2-3×(-4)×7 最终的结果是58。 他谨慎地将刻盘转向了答案,让杰拉尔保持警惕。好在这次没有冷箭,铜门倏然而开,扬尘飞起,露出了神庙最里面的忏悔室。刚走进忏悔室,路远寒就看到了一块告示牌,牌匾后蹲着只两侧长角的石兽,正幽幽地望着面前的外来人。 “朝圣者,恭喜你通过了考验,你的心灵纯洁无暇,你的品质值得歌颂,上天将赐予你重生的资格……将手放上入口,就能前往圣所。” 杰拉尔低声读出了牌匾上刻着的内容。 路远寒观察到,那座石兽嘴巴微张,露出一道可供手掌探进的缝隙,而里面似乎藏着什么东西。 他伸手挤进石隙,在深处摸到了一颗触感冰凉的宝石,仅靠指尖摩挲,就知道它价值不菲,要是拿去拍卖,恐怕能买下一艘小型探索船。 他并没有第一时间拿出宝石,反倒将手抽了出来,重新站在了告示牌前,打量着那几行文字。倏然,路远寒抚上石匾,将“入口”的刻文按了下去。 随着门轴摩擦的声响,隐藏在石兽背后的门打开了。 看来那告示牌仍然是神庙设下的陷阱,要是放松警惕,将石兽嘴中的宝石拿走,恐怕会触发什么机关,也就无从进入真正的密室。 路远寒走进暗门,顺着漫长的阶梯一直往下,倏然白光亮起,将下方这座密室照得极为通透,他看到了不远处的祭台,以及台面上摆着的金杯。似有意识的灰雾簇拥着雕刻华美的祭台,而杯中盛着一片盈盈的水光,如月色下的海潮,不断荡漾出神秘的气息。 看到那圣杯的一瞬间,他就听到了无数朦胧的呓语。 理智提醒着路远寒其中的诡异,但他的身体却被蛊惑了,脚下一步一步由沉重逐渐变得轻盈,让他不由自主地朝着祭台走去。 圣杯仍在呼唤着他,那阵雪光倾泻在他发尾,阴冷地缠上了他的脖颈。路远寒眼中亦盛着一片幽静的白,就在此刻,杰拉尔的呼吸似乎消失了,寂静中只剩下他沉默的心跳,在胸腔内微弱地起伏着。 “喂!那个黑衣服的!” 从背后传来的呼喊声让路远寒猛然惊醒,他回头望去,才发现后面竟然有一间囚室,有个海盗打扮的男人双手紧攥着栏杆,似乎被困在此地几天了,饿得两颊消瘦,正焦急地出声吸引他的注意。 路远寒摆脱了那种诡异的状态,当即拿出飞刀,在手腕上划开一道伤口,鲜血顺着指尖滴下,剧痛感让他能保持神智清醒。 “杰拉尔,停下。” 他没忘记同样置身险境的队员,骨鞭一抽,从路远寒手中骤然飞出,轻盈地卷着杰拉尔的腰身,靠那股强硬的力量将人拽停了下来。 男人倏然闭上了嘴,用疑惑的目光望向他,就像看着一个怪物。 路远寒让杰拉尔背朝祭坛,不要让视线对上圣杯里的水光。他的目光落在了男人身上,扫过对方的断手、携带的武器,随即往高处延伸……从囚室直着往上数十米,就是石兽的位置。 他猜测,男人应该是上一个拨动机关的人,结果触发陷阱,才摔下来困在了这里。 “小子,把我弄出去,银白幽灵号不会亏待你的。” 男人一边满面横态地威胁着,一边拖着身体挪近了些,看上去对自己所属船队的名号颇有信心。 路远寒这才发现,他伤得极其严重,连脊椎都摔断了大半,丧失了行动能力,恐怕是靠钩爪延缓了下降的冲势,才没有直接摔死。他再倒霉一点的话,就要高位截瘫了。 银白幽灵号,他品味着这个名字,听上去像是一艘海盗船。 留意到他若有所思的视线,男人不自在地拍了一下栏杆,口中骂骂咧咧:“妈的……听不到吗,让你救我出去,老子这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要不是这座破庙,我早就拿着圣杯走了。” 路远寒想,连海盗都觊觎的东西,必然是一件宝物。他对圣杯的价值有了大致的估测,只是要跟海盗船交涉的话,恐怕就无法和平谈判,得采取手段制服对方了。 这座岛人迹罕至,探索队也是遇上特殊情况才停靠在了这里,如此看来,旅馆里死去的人和男人多半是同一批抵达岛上的了。 路远寒心念陡转,脑海中的影像一幕幕飞快倒流,从持刀雕像、阴湿的浓雾一直跳转到那座旅馆,最后定格在了他搜查尸体的时候,在外来者手上发现的痕迹——表面被褐色覆盖,轮廓呈月牙型的伤痕。要确认死者的身份,这就是一个极为鲜明的标识。 “急什么。”他俯身蹲在男人面前,极具压迫感地注视着对方的眼睛,开口问道,“有一个手上长着半月疤的人,你认识他吗?” 男人略显惊讶,又有点怀疑地望着他:“你是老维派来的?我怎么不知道他还请了外援……这贱人果然想篡权,早知道就该把他剁了喂鲨鱼,狼心狗肺的东西,也不记得是谁把他从死人堆里捞出来的了!” “长官,这人应该是海盗,所有出海的人都知道,他们烧杀掳掠,无恶不作,绝对不会信守承诺的,千万别把他放出来!” 骨鞭略微抖动,杰拉尔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冷酷,或许是因为探索船与海盗之间本就是敌对关系,于情于理,他都不会同情一名海盗。 路远寒生性多疑,当然不会轻信于人,更何况是一个刀尖舔血的恶徒。只是他还需要从男人口中套取情报,不得不先稳住对方的情绪,等到男人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了,再杀人灭口也不迟。 他斟酌片刻,沉声编出了一套虚伪的说法:“杰拉尔,船上的人还需要食物,要是没有任何补给的话,恐怕撑不到我们回……” “喂!”男人满腹狐疑地开口了。 “我说你这家伙……从刚才开始你就一直往旁边看什么呢,这密室里还有什么机关陷阱吗?什么食物,什么杰拉尔,难道你手上那条鞭子是活着的?这鬼地方已经够瘆人的了,别他妈吓老子了。” 男人还在那里念叨着什么,路远寒却倏然停了呼吸。 背后似有寒意升起,杰拉尔的声音轻飘飘拂过他的耳膜,满怀恶意地钻进去,侵占了他脑海里所有思绪,就像在贴着路远寒的耳根吐气一样: “被怪物抓着毫发无损,走过蛇窟也一点都不觉得费力……长官大人,你说,我是不是已经死了呢?” 不!这怎么可能? 难道这一路看到的都是幻象,是他自己斩杀怪物,抬起石门,最终到了这个地方?路远寒毛骨悚然,无法接受事情的真相,面具下的血管一根又一根扭曲蠕动着,杰拉尔分明是个活人,至少在前面几小时,他没有观察出任何异常……是从什么地方开始出问题的? 要说一切都是假的,那自己为什么会知道杰拉尔家乡那边用来避蛇的方法,这也是大脑作祟,从异界的记忆中提取加工而成的吗?他的意识到底被篡改了多少! 钢刀落地,激起沉重的声响。 男人惊悚地退后,望着面前的怪人手指狠拧在地上,攥出一道道可怖的血痕。 他的指尖被石子磨得鲜血淋漓,颤抖着从风衣口袋里摸出一卷烟草,下意识摩挲片刻,点着后往嘴中送去,却戳在了漆黑的止咬器上,刹那间,薄雾如水一般从缝隙间流入猩红的嘴唇。 打火机浸了血,金属上的斑点在火光下微微浮动。 路远寒想起来了,离开旅馆时,他潜伏在走廊的阴影之中,压低了自己的呼吸,等待着老板娘从楼梯上出现。他脚下踩着某种温软的东西,比地毯细腻,比海雾更阴湿,还会因为重靴走过而发出潺潺流血一样黏稠的声音。 ——那是杰拉尔的尸体。 第59章 黑帆暗涌(10) 密室中, 男人的呼吸声每一下都清晰可闻。 在弥漫的恐惧下,他不由得屏住了呼吸。那个戴着笼嘴的年轻人寂静地站在血痕之上,就如一尊石刻雕像, 毫无活人气息。 罗刹草的香气散开, 烟雾萦绕在一张颇显惨白的脸上,让路远寒深蓝的眼睛也被雾色笼罩,显得阴郁而幽邃。直至火星烧到了手上, 瞬间燎起水泡, 男人才看到他的指节微微动了动, 随即舒展颈骨, 发出一声接着一声轻响, 重新活了过来。 或许是因为他身上的非人感太重,没能掩饰住本质, 男人望着他的动作, 总觉得像是看到了某种生物的蜕变, 冷血而诡异, 让他想起了洞窟里那些游动的蛇。 “滴答, 滴答……” 一滴又一滴鲜血从他指尖滑下,路远寒回过神来。 杰拉尔的声音彻底消失了。 他转身扫视周围,却没能找到那名年轻水手留下的任何痕迹,只看见一条垂在地面上的骨鞭, 鞭尾沾上了灰尘,因此显得极为黯淡。 在烟草的影响下,他心中的狂躁得到了有效抑制, 不再靠痛觉产生那一线微弱的清醒。 路远寒略作思考, 整理着散乱的线索: 在旅馆中, 外来人“老维”死在盥洗室内, 转瞬又在403见到了他。那或许是幽灵,又或许是一种奇特的能量存在形式,但毋庸置疑,房客们都遵守着不成文的规矩,老维如此,牧师也在一开始就提醒了他。 首先,十二点查房的时候,必须待在自己的房间。 与此同时,不能让其他人进入自己的房间。 路远寒不知道杰拉尔触犯了哪条禁则,才悄无声息地死在了走廊中,但他当时要是没听劝告,擅自开了门,恐怕会落得一样惨烈的下场。 随着他的思路清晰展开,旅馆潜藏的杀机一层层浮现,但路远寒心中仍有疑惑——那就是杰拉尔。与那些闭门不出的客人不同,他能走出旅馆,跟着路远寒一直到这里,显然不是什么地缚灵,而是他内心产生的想象。 现在回想起来,那具面露恐惧的尸体就在他脚下,却被他下意识忽略了,甚至没有多看一眼。 路远寒眉头微皱,认为当时受到了雾气的影响。 在浓雾之中,他的每一个想法都被潜移默化地修改。当真实与虚幻没有了边界,也就无法辨别什么是真,什么又是假。 路远寒强迫自己清空杂念,越想下去,就越会深陷进那种接近癫狂的状态。 他收起黑色骨鞭,那条畸变的兽爪轻快地缠在了他的手臂上,仿佛一截纹身。紧接着,他将锯肉刀插回腰侧,望向怔然的男人,毫无情绪起伏地握着手杖,一步步走向了囚室。 “……你要干什么!” 不等他停下脚步,男人立刻反应过来,已经双手撑地往后挪动了不少。 重靴落地,手杖应声而出,金属猛然击打栏杆的声音骤然响起。 男人冷汗直流,惊恐地望着眼前这一幕:那些坚硬的铁杆在重击之下剧烈弯折,向两侧腾开,路远寒从空隙伸进去一只手,将他瘫软的身体拎了出来。 在那双冰冷的手下,他毫无反抗之力。 “带我…带我去圣杯那里……” 男人意识到路远寒并非善茬,也不是搬出银白幽灵号就能吓住的角色。他克制住不断颤抖的喘息,在陌生人面前下意识按紧了武器袋,作出警惕状态,却被路远寒搜身,缴械,从他身上倒出了一地军火弹药。 路远寒一枚一枚清点着地面上不同类型的弹壳,还有海盗们用的枪械。 男人怒不可遏,正在他面前激烈地叫骂,诅咒他上刀山下火海,被腰斩一千一万次,总之不得好死。 路远寒头也没抬,刀光闪过,聒噪的声音顿时消失了。 他开口问道:“圣杯有什么功效?” “你不知道?”男人愣住了,显然没想到他什么都不清楚,“老维没有跟你说吗,那你就敢来闯神庙,真是疯子……这是一件被‘神’赐福过的异物,有了圣杯,无论多重的伤都可以治愈。” 听着他口中的话,路远寒眉头越拧越紧。 他总觉得事情并非如此简单,要是圣杯真像男人所说,有着活死人肉白骨的功效,又怎么会放在密室中,至少数十年来,都没有人将它取走。 而要验证圣杯的功效,男人就是现成的小白鼠。 路远寒拖着男人朝祭台走去,全程紧盯地面,不让视线接触到一分水光,毫不留情地将人按在了阴冷的台面上。 片刻后,漉漉饮水的声音传来,男人似乎将头埋进了圣杯里,正酣畅淋漓地喝着,随着他急切的动作,原本瘫软无力的身体倏然发生了异变。 祭台下,路远寒不动声色,观察着圣杯对男人的影响。 他断手处诡异地冒出肉芽,摔瘫的骨骼也在一寸寸发出脆响,面上皮肤蠕动着,仿佛将他全身血肉重新塑造了一遍,让重伤者容光焕发。 看来圣杯名不虚传,只是…… 就在这时,路远寒面色微变,余光瞥到了祭台边缘刻着的一行小字:圣杯只能存在于神庙,欲朝圣者,必将洗涤一切外念。 “这东西怎么拿不起来!”男人愤怒的嘶吼声重重落下。 见圣杯就像连在祭台上一般难以撼动,他果断放弃此物,面上血管狰狞,转身就要朝路远寒发起攻击。 他猛然张口,颈肉诡异地颤动两下,竟从喉咙深处传来嗡嗡的嘶鸣。不过刹那,十数只通体黝黑的血滴虫从他舌根下振翅飞出,声势俱厉,如流箭一般射向了路远寒。 路远寒对此早有提防,他指节划动,飞刀速射而出,一把又一把极其精准地穿透漆黑的虫身,钉在地上,却仍有漏网之鱼朝他袭来,转瞬就到了面前。 他侧身闪过,极快地攥住两只当面飞来的怪虫,反手将其碾碎,再望向男人时,不由得面色凝重。 这人竟然将自己的身体作为饲养蛊虫的养料,像口齿、鼻腔、耳廓等生有孔洞的地方都能让虫子爬进爬出。而他皮肤下的血液蠕动,一颤一颤地隆起无数肿块,不知道寄生了多少颗还没有孵化的虫卵。 路远寒并不想再纠缠下去,他腾跃而起,一脚踏在男人肩膀上,将他踹倒在地,手下持刀滑过,毫不留情地挑断了对方的手筋、脚筋,将一切可能有空隙的地方都强行堵上。 男人因剧痛而抽搐了一刻,却无法张嘴,只能从破布下传出呜呜的声响。 杀了他,还是不杀呢…… 路远寒陷入了沉思。 虽然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让触手食人了,但吸取对方的脑髓,同样可以读到片段的记忆。只是那样做能获取的信息毕竟有限,不一定能得到他想要的关键情报,路远寒思考再三,决定还是先审讯一番再说。 他蹲下来,将刀尖抵在对方微微颤动的咽喉上:“愿意配合吗?” 见男人忙不迭点头,路远寒抽走塞在他嘴里的破布,帮他松动口腔,却见对方唾沫横飞,朝他啐了一口,仍在贼心不死地往外吐虫子。 路远寒目光一冷,解决完那些蛊虫,反手用沉重的刀柄把男人的牙齿扇飞,挨打的半边脸顿时肿起,刹那间,含着血丝的碎牙溅了一地。 除此以外,他还在缉察队学到了不少刑讯手段,可以用在犯人身上慢慢尝试。 路远寒并不会手下留情,用起重刑更是轻车熟路,在他试到第十三种审讯手段,重复几次之后,男人终于屈服了。 “跟我讲讲银白幽灵号。”他问了一个最关心的问题。 “操!原来你不是老维派来的。”男人当即反应过来,下意识皱了皱眉,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那家伙呢,死了?” “问你什么就回答什么,不要说多余的话。” 枪管抵在了他的额头上,和那道声音一样毫无温度。 据男人所说,他所属的银白幽灵号在所有海盗船中名列前二十,前面还有神赐号、漆黑之王号、沉默的受刑人号、火烈鸟号等驰骋多年的大海盗压在头上。 纵然如此,对于海上船队来说,银白幽灵号仍是一艘庞然巨物。 路远寒记下这些海盗船的名字,放进思维阁楼里,继续问道:“你在船上是什么身份,银白幽灵号派了多少人来?” “我是伊诺克,先遣队一番队队长。”在他的物理威胁下,男人显得安分了不少,不再满口脏话,“我们队共有十多个人过来打探情况,但都死在了这鬼地方……算算时间,船队也快到了。” 听着他的话,路远寒不免心情沉重。银白幽灵号的主舰马上就要到了,探索小队只剩他一人,还不知道船上那边情况如何。 看来留下他是对的,有俘虏在,总好过单枪匹马撞上一艘海盗船。 圣杯不能带走,先遣队的任务自然也就失败了。 传闻中这件异物能够疗伤,没有人知道它的下落,银白幽灵号花重金才得到了一个线索,谁能想到那圣杯竟然焊在祭台上,和神庙同生共死。想到这里,伊诺克忍不住破口大骂。 波光荡漾,路远寒看也没看一眼圣杯。 他站起身来,将骨鞭甩手缠在伊诺克身上,拖尸似的带着人往台阶上走去。 两人从神庙一出来,就被浓雾浸透了鼻腔。 好在路远寒刚才从伊诺克身上搜到了地图,这份图纸标明了从小镇到神庙的路线,比仅靠路牌前进要快了很多。 黑暗之中,伊诺克隐隐感到了不安,却迫于嘴里塞着的东西,无法开口,就连喘息也被压下,只有胸膛在剧烈地起伏着。 他不知道在缺少光源的情况下,路远寒是如何辨认方向的,但雾气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地涌动,窸窸窣窣,如影随形地跟在他们旁边,还带着一股黏稠而腥湿的气味。 就像……某种海底生物的触手。 到了小镇入口,路远寒才擦亮戒指,照出了脚下通往那座吊桥的路。 经过旅馆门前时,他一刻也没有停下,然而那座大门幽幽敞开,从余光里瞥到的东西让人遍体生寒:老板娘不知道哪里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又一张熟悉的面孔,牧师、老维、杰拉尔……以及那两名睡死了的队员,他们并排坐在餐桌前,正用宾至如归的微笑迎接着路远寒,只不过面色惨白,幅度僵硬,眼底浮动着一层阴恻恻的毒意。 ——所谓宾至如归,自然是跟他们一起下地狱。 “长官阁下,您要抛弃我们吗?” 幽怨的声音从雾气中传来,不知何时,杰拉尔等人已经紧贴到了门前,眼睛缓缓转动,似乎再多一步就要走出旅馆,却停在那里,就像得到了某种指令。 路远寒看见他手上拖着一具尸体——正是杰拉尔自己的,和他没有任何差别,只是毫无生气,看上去死了有一段时间。 他转身就走,拿出一枚刚从海盗身上搜到的照明弹,点着后抛向高空,驱散了围绕着吊桥的浓雾。 背后传来人皮拖过地面的摩擦声,路远寒将伊诺克往背上一放,迅速上了吊桥。 本就陈旧的踏板似乎承受不住两个人的重量,在他脚下铮然发出裂响,见踏板断开,路远寒纵身跃起,掠到了下一块落脚处。 倏然间,吊桥应声而断,像一阵狂啸的黑影朝悬崖上拍去! 路远寒猛地甩出骨鞭,将伊诺克扔到了岸上。 在急速滑落的冲势下,他用指节紧绞着铁索,双手施力,铁与血的碰撞一瞬间激起沉重的回响,让他吊着身体,就像在高处攀援的猫科动物,很快就翻身而上,落在了男人面前。 伊诺克被他废了行动能力,刚才猛然摔在地上,已是翻滚得浑身血肉模糊,只剩一口微弱的气从鼻腔反复吸进吐出。 在这种非人的对待下,他再也提不起任何反抗的心思。 伊诺克如同一扇拔筋去骨的死肉,被路远寒提在手上,沿路淌下一股股鲜红血水。 直到他们返回港口,在浓雾之下看到了银白幽灵号的主舰——那庞然巨兽仅是一角就像冰山耸立,在深邃海水中停靠,舰身流线优美,闪着金属银光,让人想起海上驰骋的白鲸。 海盗旗飞扬在桅杆顶端,而在旗杆下,则悬挂着一个又一个新鲜的死人头。 路远寒仔细辨认,发现那些被斩首示众的,正是船长和大副等探索船成员。他们刚被砍头不久,脖颈下鲜血淋漓,死前或怒视、或恐惧的神情定格在僵硬的面上,看上去惨烈至极。 毋庸置疑,这是一种海盗们用来传播恐惧的手段。 “下面那个——”有人在船头上朝路远寒喊叫,看装扮像是名海盗水手,在他脚下颤巍巍跪了一片俘虏,迫于他手上的枪管而不敢抬头,而医生也在其中,“赶紧放了伊诺克!麻溜的,老子还能赐你一个好死!” 路远寒对此并不意外。 像船医、机工这等海上紧缺的资源,有着极其重要的利用价值,自然不会被杀。但管理层就不同了,杀了一艘船的最高领导人,将其鞭尸吊在旗前,走到哪里都是一种威赫的象征。 不过…… 他的视线扫过甲板上无数重装以待的海盗,他们持着的金属步枪,以及一架架上膛的炮塔,那些黝黑的炮口正平静地注视着他,只需一声令下,就会轰然开火,将整座港口都夷为平地。 肯定有人为了活下去,向银白幽灵号告密,泄露了探索小队的存在,所以海盗们才会提前准备好军火武器,正等着绞杀落入网中的猎物。 现在的情况是两方各有人质,形成了僵持的局面。 看来伊诺克这个先遣队队长的价值不小,又或者是因为他的任务重要,谁都想一睹传闻中的圣杯……总之,路远寒悄无声息地握紧了刀。 看他一个人就放松警惕,是这群海盗最大的失误。 路远寒望着银白幽灵号,霎时杀意毕现。锯肉刀纵滑而出,反手砍了伊诺克的人头,紧接着换上武器,率先开火,一发远距离重炮轰在了船上,海盗们在那耀眼的白光下惊得纷纷跳进水中,激起千层浪。 而这时血幕纷飞,温热的液体才尽数倾洒在了他面上。 “砰!” 随着金属迸射火花,路远寒射出的铁爪打在船头。他紧攥钩索,顺势飞身而上,海中恶鬼一样重重落在了舰板上,跟无数双杀气浸透的眼睛对上了视线。 见敌人登上了船,海盗们自然也就不能随意开炮。 这些炮台都是海上最先进的设备,火力极猛,在黑市上也难以买到,一发下去要是打穿了舰板,损坏主舰的动力系统,整座银白幽灵号上的人都要为他陪葬。 作为威名赫赫的大海盗,当然不会只有这一种攻击手段。 炮手散去,露出遍布顶层的弓箭手,上面的人执着机械弩箭,全力拉满银弦,千百支鎏金箭齐射而出,叮叮当当倾泻在舰板上如琴音震荡。 在战斗直觉的辅助下,路远寒身上每处肌肉都在高速燃烧。他掠过浸透血色的地面,拧转身体,在箭雨之下如流水一般穿梭,却仍有长箭狂啸而来,贯穿他的左肩,金属箭头勾着骨血从背后刺出。 顷刻间血流如注,视线中遍是一片殷红。 路远寒停下脚步,就像毫无痛觉似的,指节紧握着金属尾羽,将那支沾血的箭从胸膛上方拔了出来,随即望向高处持弩的海盗,猛然挥动手臂,整个人如一张上弦的满弓,将它投掷了回去。 一箭穿喉! 那名弓箭手暴毙而亡,顿时捂着颈倒了下去。 第一批箭矢已经尽数射出,趁着海盗们搭箭拉弓的间隙,路远寒压低重心,翻滚几次后到了角落里,飞刀从他指下跃出,精准无误地劈断了医生身上的绳索——他就是为了这人而来的。 情势危急,路远寒来不及废话,随手从旁边抓起一个救生圈,将医生套进去往边上一推,让他见势不对就跳海自保,转身又准备大开杀戒。 医生刚从船板震荡的余悸中缓过神来,听他这样一说,顿时又黑了脸,用力扭着身体,试图从救生圈中挣脱出来:“……你刚才是想连我也轰成灰吗,长官?” “先不说这个。” 路远寒声音凛冽,每问一个字都咬得极为狠重,听上去就像嗜血的野兽:“我需要知道,是谁出卖了我们?” “是二副干的好事。海盗们许诺不杀他,那家伙就把什么都说了。”医生面上飞快闪过一丝嫌恶,显然对这种背叛行径极为不齿。 二副……路远寒心念陡转,眼前顿时浮现出了男人消瘦的面孔,将他锁定为接下来要追杀的目标。 就在此时,追兵赶到,无数紧握弯刀的海盗叫嚷着一拥而上。 路远寒顺势冲了出去,他毫不慌乱,视线冷静地扫过周围环境,反手一枪打在油桶上,瞬间火光冲天,爆炸的巨浪掀飞了一具具死焦的尸体,浪涛激荡,黑色的潮水如一滴滴雨点落在他鼻尖,顺着发丝往下滑去。 他伸手擦了一把脸。 金属笼嘴的束缚倏然脱落,铛啷一声砸在地面,就如释放出了囚在笼中的怪物。 路远寒熟练地拔刀出鞘,旋刃撞进面前一名海盗的胸口,刀尖直插心脏。尚还温热的尸体被他顶在刀上,作为往前冲的护盾,替他挡下一阵枪声激烈的弹雨——直到修长指节陷进柔软的心室里,锯肉刀从脖颈下划开血肉,将那具尸体骤然撕成了两半。 此刻,一层的敌人已有七成被他杀得死伤惨重,路远寒却没有丝毫懈怠,他放平呼吸,降低心率,将身体每一处都调整到最佳状态。 他在视野内搜寻着剩下的敌人,倏然间,路远寒视线急转直下,落在了舰板上正微微蠕动着的水痕表面。 不知为何,那些漆黑的液体像沸腾的开水一样烧灼着,浮现出无数隆起的气泡,黑水蜿蜒而出,几乎在一瞬间就到了路远寒脚下。 船上似乎有能控制水幕的敌人,路远寒心下有了判断。 他径直跳起,然而阴冷的水流仿佛一条条缠上四肢的海蛇,拽着路远寒沉在地上。 蛇信拨动血管下的神经,让他小腿肌肉不受控制地开始打颤,整个人重心不稳地朝着舰板砸了下去。 就在将要触地的前一秒,路远寒将刀身插进地面,猛然撑起身体,伸手从腰侧抽出蒸汽枪,扣动扳机。高温下气柱喷涌而出,顷刻将黑水全部烧成了一片雾气,他翻身而起,察觉到手下的蒸汽枪隐隐发烫,即将承受不住高压,随时都有崩裂的风险。 路远寒毫不犹豫地松开了手。 炙热的枪管被他扔了出去,在空中炸开,玻璃迸溅,倾泻而出的碎片杀人无数,就像骤然下起了刀雨,而其中一片擦着他的脸颊划过,痛感激升,割开的血痕从眼下延续到嘴角,正如恶魔的微笑。 ——找到猎物了! 他绕过几个舱室,就像猎犬似的,跟着那一丝熟悉的气味在舰板上疾跑,最后停下脚步,从破旧的货箱里拎出了正瑟缩着的男人。 路远寒还没开口,二副就猛地跪在了他脚下,咬着牙扇了自己两巴掌,声泪俱下地向他求饶: “指挥官阁下,我该死!属下不是故意出……” 话音还没落下,丧钟已至。 路远寒毫不留情地抬起手,将他一枪毙命,弹壳穿透而出,那具痛哭流涕的尸体瞬间瘫倒在船上,灰白的脑浆溅了一地。 亲手解决了叛徒,他心底压抑已久的烦躁终于稍微减轻了一分。 接下来,就该轮到银白幽灵号上的人了。 要制服这群性情残忍的恶鬼,必须采用比他们更极端的暴力,将海盗们杀到屈服,杀到无人敢有异议,到了那时,两方人马才能坐下来好好商谈一番。 背后隐隐传来狂犬鸣叫,路远寒心有所感,顿时回头望去。 只见一名水手长模样的海盗满面杀意,正朝他突袭而来,旁边还跟着只畸变物,四蹄重重踏上舰板,发出猛兽奔驰的声响。 那怪物通体漆黑,体表被扭曲的长毛覆盖,脖颈上悬着三颗头颅,兽眼猩红如血,正相当不耐烦地摩挲着獠牙,隐约有涎水从那三张裂口中潺潺淌下,看上去就像传闻中的地狱魔犬。 路远寒心想:这年头,就连海盗都会驯养畸变物了。 他做出格挡的架势,反手将钢刀横在胸前,接下海盗狠重砸来的武器,借着一个撬点巧拨千斤,游刃有余地将那柄铁锤推了出去,随即挥刀出手,猛然劈下魔犬嘶吼的脑袋。 第一颗头落在地上,流着血滚了出去。 紧接着,路远寒脚尖撑地,身体以一种极为柔韧的状态向后撤腰,险而又险地避开了向上跃起的猛兽。他手臂用力,将锯肉刀捅进魔犬脖颈,搅开里面盘曲乱缠的血管,让狗血泼了一身,斜着刀往上斩去。 于是第二颗头也应声而断,被路远寒一刀挑飞,落进了无边黑海之中。 看出这人的滑手,海盗手上的铁锤和锋利的犬牙配合着,从两侧包抄而来。 路远寒撑着刀往边上一翻,正好骑在了魔犬背上,双腿施压紧夹着这头不肯驯服的猛兽,在它悲恸的鸣叫下,冷酷无情地拉下了铡刀。 ——银光闪过,三头齐断! 到了最后,他踩着犬背一跃而起,在空中毅然挥刀,刀身势如千钧,镶在海盗硬如钢铁的脖颈上,竟削下了半截脑袋,而剩下黏连的血肉仍在缓慢转动。路远寒目光一冷,手上青筋暴起,竭尽全身力量,赫然斩下了敌首! 黑烟漫天,爆炸的余威仍在船上肆虐。 逐渐清晰的视野中遍地鲜红,路远寒拖着尸体在烈火中一步步前进,倏然,暴雨倾盆而下,将他浑身浸得透湿,狂啸着浇灭了一地野火。 路远寒扫清一间又一间舱室,尽可能地解救俘虏,将主动袭来的海盗屠杀大半。 片刻后,他追着水幕的来源闯上了瞭望台,而执掌着银白幽灵号的船长,那位赫赫有名的大海盗——谢尔南,就在此等候着他。 雾气凝结,两双肃杀的眼睛针锋相对,谁也没有主动退让一步。 就在电光石火的一瞬间,隆隆骤响从天而降,主舰的船身竟然晃动了起来。路远寒立刻察觉到,周围的雨水裹挟杀机,每一滴都像是飞旋的利刃,朝他齐射而来,势要让他万箭穿心,死在狂风骤雨之下。 藏在背后的那人果然是他! 与此同时,谢尔南从领口前取出一条系着骨环的项链,将骨环攥在了掌中。 随着指节轻触,风起云啸,在他头顶聚集成一大片威势惊人的漆黑漩涡,不断从里面传出一阵又一阵劈里啪啦的震响,似乎隐藏着无数危险的雷暴。 “轰隆——” 惊雷当空劈下,路远寒猛地闪开,耀眼的光芒将他面色照得一片雪白。那道震怒似的劫雷鞭打在他脚下的海盗尸首上,将那具尸体烧得面目全非,飘散出的肉香趁势一缕缕钻进了他的鼻腔。 细微的电光在指尖上流窜,让他的神情也痉挛了一瞬。 路远寒声带剧颤,从喉咙中挤出了几个微弱的气音:“原来、如此,你那件异物……能召集雷电。” 随着话音落下,雷霆如天罚一道道劈在船上,激起无数电花。 金属舰板表面呈现出一片潮水般荡漾的银白,铺开毁天灭地的巨网,朝不断跳跃的路远寒一点点逼杀而来。 他身形飘忽,在那雷暴下如一只垂死的蜉蝣。 谢尔南虽然占了上风,却也不敢打得太重,毕竟路远寒只是一个外来者,要是炸毁了银白幽灵号,损失惨重的只会是他自己。 滔天水幕织就成一条又一条锋利如刀的线,银光浮动,携着激荡的电流从路远寒头顶猛然罩下,要是被那恐怖至极的电网缠上,他必然会当场惨死,变成一具焦黑的尸体。路远寒倏然抬头,心率慢了下来,他眼中的世界仿佛静止在了这个瞬间,视野全域展开,捕获网隙间每处微小的破绽,替他规划出一条清晰的路线。 路远寒全身绷紧,极端的杀意从脑内如水一样流到指尖,刺激着他压抑已久的本能。 ——时间重新流动,猎杀的欲望沸腾! 路远寒跃了出去,穿过眼前千万道杀人的银线,机械腿环隐隐作热,像上了锁的镣铐,将他腿下轮廓流畅的肌肉勒紧,升温、加速,这头猛兽比雷霆电雨的追杀更快,转瞬已掠到了谢尔南面前。 雨幕之下,闪电比雷声先至,死神同样如此。 在视网膜微颤的成像下,谢尔南先看到侵入者飞扬的黑发,做着口型的薄唇,那一线狂傲肃杀的刀光……紧接着听到了他宣告死刑的声音: “你——太慢了!” 鲜血溅起,刀身贯穿了谢尔南的脖颈。 路远寒这一下扑得太过凶猛,身体仍在前冲,让厮杀的两人径直从高空砸进了海中。此刻,谢尔南的喉管还被长刀插着,他浑身抽搐,失去了对水幕的控制,在海面上拍出粉身碎骨的震响。 浪涛迭起,无边的黑潮将他们卷入水下。 路远寒屏住呼吸,适应着激增的水压,再往下是一片深不见底的禁区,无数神秘而庞大的怪影潜伏在那里,黑暗中似有一双双眼睛幽幽亮了起来。 他收起视线,将注意力转回敌人身上,从谢尔南颈上拔出钢刀,看到这人被捅穿的地方赫然出现了一个窟窿。血雾倏地散开,在潮水涌动之下飞快蔓延着,让他们周围的海域一片殷红。 “你…杀……” 谢尔南嘴唇翕张,不断有气泡从颤动的口腔中冒出,他死到临头,指节竟然还艰难地抽动了一下,朝着胸前摸索而去,似乎是想用异物。 路远寒岂能让敌人得逞,他解开了对本能的束缚,顷刻间,无数深黑色的触手从他身上涌出,在水中就像回归了主场,盘错庞大的根系向前倾轧,一瞬就撕碎了海盗的血肉,它们狂欢着,猛地张开大嘴,将新鲜的食物吞了进去。 谢尔南·布莱文斯。 他品味着舌尖上流淌的鲜美,将这罪恶的一生嚼碎了,任其消散无踪。 进食结束,谢尔南尸体的残骸缓缓沉向深海。路远寒从指尖放出一条触手,黑影蜿蜒而出,灵活地勾起那条项链,又迅速收了回来,将这件冰冷的礼物戴在了他颈上。 至于银白幽灵号,船长已死,海盗也被杀了多数,剩下的人无法再对他构成威胁。 路远寒梳理完自己的思路,视线调转,重新游向了巨舰底部,指节紧贴着金属舱板,熟练地抛钩、上船,看上去湿漉漉如水鬼一样。 他随手甩了一下刀,视线扫过剩下那些神情慌张的海盗。 “现在,还有谁想继续?” 无人应答。 海盗们性情狂暴,一个个杀人不眨眼,却也有着趋利避害的本能。 那么多机械重炮、能人异士……甚至是站在银白幽灵号顶端的船长——谢尔南阁下,都没能拦下面前的人,他们自然也不会送上去找死。 “很好。”路远寒露出微笑,“你们做出了一个明智的选择。” 他一边说着,一边缓步靠近那些海盗,指节摩挲着吊在身前的骨环,环身洁白,感受到里面隐隐散出的力量,路远寒难免有些爱不释手。 这是他在海上得到的第一件战利品,具有不小的纪念意义。 对路远寒而言,处理剩下的海盗没花费多少功夫。他只用持着枪站在一边,那些人就自觉地双手抱头,蹲在了地上,就如等待发落的犯人。 缴下的武器堆放在舰板中央,在灯光下闪着金属的光泽。 路远寒检查着状况,反手将他那把重炮放在了医生肩上。他看着医生被压得一个趔趄,体贴地出手将对方扶稳,临走前嘱咐了一句:“看好他们。” 背后传来不满的声音,似乎有人在谴责着黑心上司,但路远寒没去分辨医生到底说了什么。 迎着凛冽的狂风,他登上银白幽灵号最高的一层,顺着桅杆攀了上去。 悬挂的死人头仍在飘荡,路远寒没有看它们一眼,撕下海盗旗,随即松开了手,那面刻着谢尔南名号的黑旗在他手上停留了一瞬,就被海风卷走了。 众目睽睽之下,他纵身一跃,稳当地落在了舰板上。 路远寒扫视几圈,看到在医生的管理之下,原先探索船上的俘虏已经被安顿好了,而投降的那些海盗,也没有趁他不在就发起暴动。 他走了过去,从医生手中接过重炮,审视着这些让人闻风丧胆的恶鬼,开口道:“……时代在前进,你们也该适应海上新的风暴了。” 海盗们纷纷抬起头,反应不一地望着这个居高临下的杀神。 路远寒神情莫辨,拜缉察队所赐,他现在对怎样驯服一头猛兽极有经验。 他对所有海盗都下了手,让他们暂时失去反抗能力,却又不至于伤重而死,只放开一些航行所需的技术人员,剩下的则关进了货舱,留待观察。 至于探索船的成员,他们虽然失了主心骨,却不打算留在银白幽灵号上,路远寒给了一艘救生艇,就放这些人匆匆离开了。 “阁下,您跟我这边走……” 一个花臂海盗谄媚地带着路,不时转头偷偷打量着跟在身后的人。 这人看上去喜怒无常,一出手就控制了整艘船,甚至对自己犯下的杀孽毫无动容——毋庸置疑,他比银白幽灵号上任何一个人都适合当海盗。 路远寒没有理会那道视线,在海盗的指引下,他很快就找到了船长室。他让海盗退下,自己推门而入,随着灯光亮起,看到了里面放着的烟叶、违禁品、无数攻占下的船队旗帜……甚至还有一只鹦鹉。 望着落下的羽毛,路远寒微妙地一顿,随即摘下鸟笼,将那只鹦鹉放走了,反手关上门,将玻璃瓶拿了出来。 瓶身材质特殊,并没有因刚才的激战而损坏。 虽然迅速攻下了银白幽灵号,但他伤势过重,在战斗中消耗太大,只是一个谢尔南没办法提供自愈需要的能量,所以他还需要一点补品。 路远寒拧开瓶盖,用对待食材的目光扫视着触手,似乎在判断哪里肉质柔软,好下口一些。接触到那看似平静的视线,怪物明白他要做什么,顿时扭动着挣扎了起来,试图从他指缝间悄无声息地逃走。 然而那修长的指节就像鱼钩,精准无误地抓住每一条游动的触手,攥着透明湿润的生肉,送进了掌心下漆黑的口中。 路远寒闭上眼睛,锯齿顿时咬紧,将怪物撕碎在了一片温热的触须之中。 “你不得好……” 这是它最后的遗言。 片刻后,食道内的血肉消化完毕。路远寒检测着身体的变化,发现除了黢黑的触须以外,还多了一些透明的触手,这是他从怪物那里掠夺的能力。 有了新能力,路远寒现在能像怪物在船上时一样行动: 只要通过寄生、投喂等方式,将一部分属于他的组织留在别人体内,就可以调动分割出的血肉,用来操控对方的想法。 等到新鲜感过去,他不紧不慢地收起触手,在船长室里溜了一圈,到处翻看着谢尔南多年来攒下的收藏品。作为一名海盗,这人似乎太道貌岸然了,书桌上除了刀具,还放着不少名贵的蘸水钢笔,在便笺上记录着一串杀人名单。 路远寒指节划过,翻到最后一页,提笔在末尾处加上了谢尔南·布莱文斯的名字。 “咚咚……” 敲门声响了起来。 他走过去开门,看到了熟悉的面孔。 视线落在医生手提着的药箱上,路远寒挑起了眉,他正想找一趟医生,及时接受治疗,以掩盖血肉复生的速度,没想到对方就自己送上门了,或许这也是一种默契。 “你的伤势怎么样了?” “没事,给我开点特效药吧。”路远寒察言观色,瞥着医生面上的神情,又补充道,“我知道你出任务前申请了不少……” 还没说完的话被一管砸过来的外用药膏打断,路远寒迅速伸手,接住药物,最终还是听从了专业人士的建议,让医生替他处理肩膀上的伤口。 虽然在中箭时,路远寒就直接将它拔了出来,但他的动作太粗鲁,箭尾折断,仍有不少金属残屑埋在他肩膀下,随着呼吸而激起一阵剧痛。更何况伤口撕裂严重,又被海水浸得湿透了,若不及时处理,后续极有可能引发一系列炎症。 “接下来可能会有点疼,但是伤口面积大,就不给你注射麻醉剂了。” 医生打开药箱,一边挑着趁手的工具,一边转头朝他的上司说道。 他满面肃色,让路远寒脱下衣服,视线不由得停顿了片刻——除了箭矢插出的窟窿,他胸膛、背后还有许多道伤痕,深刻得让人触目惊心,像是一处又一处充满恶意的标记。 医生什么都没说,只是持稳手上的刀,让路远寒做好准备,刀锋无情地落下,剪断坏死的筋,挑开一层血肉模糊的表皮,用镊子将勾着肩胛骨的金属碎屑一片一片夹出来……医生面色凝重,注意力高度集中,全神贯注地进行着手术,隐约有汗水从鬓角流下,但他已经察觉不到了。 在他的余光中,指挥官面无表情,连呼吸都没有起伏一下,似乎已经习惯了痛觉。 医生心情微妙地收刀,将纱布贴在路远寒肩膀上,想着这人到底是个什么德行。 要说冷血,他隐约又有一分对同事的照顾,但死在他手下的人太多,谁都不能断定西奥多·埃弗罗斯——这台杀戮兵器会有良心。 路远寒并不知道医生内心的想法,他正思考着,银白幽灵号的船长室内还少了一份地图,他以为海盗横行,四处掠夺,主舰上应该有不少记载着未知岛屿的线索才对。 他要执行夫人布置的任务,就需要关于海上群岛的情报。 就在这时,刚才那个领路的海盗出现在了门口,谄笑着探进了脑袋。 这人是特意过来献殷勤的,他油嘴滑舌,习惯了见风使舵,前任船长刚死,他就找上了路远寒,说要献上储藏已久的美酒。 “老大,您尝尝吧……”花臂海盗劝说道,语气循循善诱,“这可是海上碧珠,黑市上千金难换一杯,我真心敬您是个英雄,相信阁下能统领好银白幽灵号,才拿出来献给您的。” 路远寒不为所动,只是扫了一眼他抱着的酒坛,直截了当道:“收回去,我不会是你们的船长,也不会一辈子漂在海上,我有自己要去的地方。” “啊?”海盗怔然停下,见面前的人神情难辨,又着急地补充道,“没事,那也没事……您有能用到我的地方,随时吩咐就好。” 路远寒开口问道:“我需要打听无人探索的岛屿,你知道哪里有线索吗?” “这事简单。”海盗想了想,向他如实禀告,“……像我们这种扯黑旗的都知道,海上狼多肉少,总共就那么点地方,有时候竞争激烈,很容易结下仇家。” “那些大海盗之间有一个盟约,定期召开聚会,交换情报,前一个人占领的岛,就不会再有不长眼的触碰对方的利益了。” 海盗们立下盟约,彼此互不侵犯,这还真是第一次听说。 路远寒稍加思考,海上同盟势力庞大,垄断了关于群岛的信息链,在那里想必有他需要的线索。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应该如何从海盗们口中打听消息。 “这样说来。”路远寒若有所思道,“你们船长应该也是同盟成员之一了?” 他指的自然是谢尔南。 没想到,那海盗尴尬一笑,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呃……怎么说呢,同盟门槛极高,只有位列前五的海盗船长有资格参加聚会。我们银白幽灵号才出道十多年,和那些老牌舰队当然还差点距离——我相信!有您坐镇,我们很快就能跻身上流,拿到那个位置。” “聚会的地点是?” 路远寒坐在属于船长的首位上,柔软的皮革紧裹着大腿,触感颇为舒适,让他看上去既轻佻,又有一分漫不经心的玩味。 “海盗们的大本营,黑铁之城——塞拉维斯!” 第60章 恶鬼狂欢(1) 黑铁之城, 塞拉维斯。 此时距离银白幽灵号遭到血洗,船长谢尔南惨死,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天。 在这片狂乱危险的海域上, 总有人悍不畏死, 或是采矿置业,开辟出一条又一条海上运输的航线;又或是探索地海,在无人之地称霸小岛成为领主。 然而, 有利益的地方就有杀戮。 海盗们揭竿而起, 威震四海, 大大小小的舰队之间流通着金钱、死亡和压迫, 而他们落脚的地方, 就是传闻中的海盗城——塞拉维斯。 它并不是一座岛屿,而是在海上移动的机械迷城。 这艘巨物由无数庞大的机械盘错而成, 海拔极高, 上达数千米, 钢铁管道在其中穿行如蛇, 不时有高温气体狂啸而过。大城外围呈乌黑的光泽, 蒸汽装置在水下如千万根触须展开,为它提供了前进的动力——远远望过去,就像是看到了一座缓慢呼吸的废铁山。 船队往来匆匆,要想进入塞拉维斯, 需要上交投名状,登记过名号之后,再从城下的门洞进去停靠, 由一条条铁索拴着, 跟这座漂浮城一起航行。 停了船, 从门洞往上走, 能看到一片废土风格的建筑。海盗们驻扎在此,开起了赌场、嫖所、走私烟叶等违禁物品的贸易市场。 上城则显得尊贵了许多,在宫殿、剧院……聚会的议事厅这种地方,有着专门的护卫队,为名列前几的一个个海盗船长提供了视人命如蝼蚁的权力——他们想让谁死,谁就头破血流,谁得罪了王们,就要跪在他们脚下舔鞋。 在塞拉维斯,享受比活下去更重要,每天都有人豪掷千金,就连贫民窟的一个乞丐都会抽叶子,懂得如何在飞旋的快感下飘飘欲仙。 黑铁城无时无刻不在隆隆震颤,在这钢铁巨兽一声沉重的鼻息下,纸醉金迷,血流成河。 此刻,上城正在进行一场聚会。 受邀者每一个都是威名远扬的海盗船长,坐在这里的有漆黑之王号、神赐号、火烈鸟号、沉默的受刑人号……以及传闻中那一艘神秘莫测的死船。 据说那人已经死了,很少出席,每次都派一具尸体过去替他参会。 “各位。”面目和善的胖子开口了。 他敲了敲长桌,脸上的微笑因为肥肉而显得臃肿至极:“我的船队这周在北海找到了一片珊瑚岛,那座岛就归漆黑之王号所有了,还请大家不要插手。” “天轮,你总是这样,笑着就把其他人的财路断了。” 闻言,少女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的长剑,嘲弄地笑了一声。她露出肩颈的身体被一条深红的长裙裹着,让执剑的指节显得修长而雪白,垂下的裙摆看上去酷似烈火羽翼,像是由鲜血铺就而成。 在那剑柄上刻着她的名讳:蔷薇骑士。 “呵呵……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漆黑之王号能走到这步,全靠实力。各位要是能比我先一步攻岛,那我自然心服口服。” “你这胖子真是给脸不要,没考虑过少吃点人肉吗?不管怎么说,珊瑚岛要让各家派一支精英队驻扎,分利三成。” “——绝无可能!” 就在这两名海盗争辩不休的时候,旁边一个身负枷锁的囚徒正默然叹气。 他紧闭着眼,隐约有狰狞的血痕从睫毛下浮现,而其他人早就习惯了。沉默的受刑人号一向如此,他们自诩罪人,需要靠身体和精神上的痛苦洗涤自己的罪孽,但要动起手来,却杀人如麻,连眼睛也不曾睁开一下。 “…能不能别这么聒噪了?我们是在议事厅进行同盟聚会,不是菜市场吵架。” 下首一名着装考究的男人不耐烦地开口。 他头发梳得根根分明,浑身肌肉都在大衣下紧绷得极为板正,手腕上戴了块名贵的机械表,每走一分钟他就要皱一次眉,觉得听这些人扯皮纯属浪费时间。 “我都忘了你了,大主管。”蔷薇骑士转过头,毫不掩盖眼中的恶意,“我刚听说一件有趣的事,你手下似乎有船长死了,整座船的控制权被一个外来人夺走了,多新鲜啊……你说下次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会不会就是新朋友了?” 随着她话音落下,气氛仿佛僵住了一样。 大主管动作微微停顿,似乎在压抑什么本能,然而他面上仍然保持着一副毫无情绪起伏的模样,过了两秒,慢条斯理地说:“不会有那种事发生的。” 就在这时,一名属下从门前小跑着过来,态度恭敬地跪在大主管身边,朝他禀告了些什么。男人似乎有些疲惫地撑着下颌,听到这番话,伸手示意那名海盗靠近些,随即拿起一边放着的烟灰缸,朝他头上砸了下去。 霎时脑血飞溅,浸透了长桌下黑铁一般的土地。 * “西奥多阁下,您看,那就是塞拉维斯的边界了!” 名叫柯尔特的花臂海盗站在船头,将手一伸,指着正朝他们缓慢靠近的庞大黑兽。 若非亲眼所见,很难想象水上会飘着这样一座巍峨的机械之城,路远寒伫立在瞭望台上,望着面前震颤的钢铁,海盗的狂欢,底下穿行如梭的船队……他感觉如此奇妙,像是打开了某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 海风刮过,将一缕阴湿的水气灌进了金属面罩里,路远寒放下扛着的重炮,让海盗们降低航速,同时向不远处打着旗语,以示友好。 很快,船队就到了城外一里处重兵设下的关卡。 在谢尔南的管理下,银白幽灵号在海上小有名气,先前来过不少次塞拉维斯,因此不需要再登记一次,看守就打开警戒线,将这支船队放了进去。 在长鸣的汽笛声中,银白幽灵号的主舰驶进了黑铁城下的停泊港。 铁索在水下挂钩,在他们旁边还有一艘又一艘海盗船,那些船体型不一,有的高大威猛,也有的血旗飞扬,最具气势的要数里面铺了千万炮台的那艘巨舰:不仅和其他船队隔开,霸占一区,每层舰板都由成片黑曜石铺成,还修了玻璃栈道,在无数蒸汽灯下闪着幽幽的光泽——正是海上第一的漆黑之王号。 就在银白幽灵号靠拢的时候,旁边响起了一阵放肆的口哨声,极为挑衅。 “新来的,摘下你的面具看看——” “……就是你杀了谢尔南那家伙?好样的,真是有种!” “今夜十二点,蓝桥下,情热天堂不见不散!” 被那些海盗用各色视线打量着,路远寒却置若罔闻,他翻身而下,走进了通往黑铁城的门洞,动作快得只留下一角闪动的风衣。 医生和柯尔特撵着路远寒的背影跟在他身后,紧赶慢赶,跑得气喘吁吁,才追上了这位长官的脚步。 “西奥多阁下,我们的船需要修了,被您用炮轰过的地方还在漏水,把下面的货物都弄潮了。”柯尔特觑着他的脸色,声音极小地补充道,“而且,主舰上人手不够,怕是撑不到下一次开船……” 闻言,路远寒动作一顿,转身望向他。柯尔特还没来得及打颤,就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被猛地抛了过来。他下意识接在手上,发现那是个装满金条的钱袋,极有分量。 金属的触感让他变得呼吸急促了起来。 “我对此地不熟悉,找维修厂的事就交给你了,顺便买一些水手补充船员……事情安排妥了,剩下的就当活动资金,随你处置。” 那冷峻的声音如是说道。 路远寒下了命令,柯尔特当然不敢不从。 见那海盗忙不迭抱着钱,一转眼就跑了,医生停顿片刻,用颇为古怪的视线打量着他这位长官,面上摆出副活见鬼的神情,像是第一天认识他似的,半晌才说道:“你还真是信任这些海盗。” “不,我相信的是能压制他们的力量,在这种地方,脸熟会来事的才能混得开。” 沉重的机械管道下,震响嗡嗡,灯光迷离如一地鎏金。 路远寒伸出手,攥住吹到面前的小广告,摊开指节,看清了上面的内容——幽梦会所,满足您所有的欲望。他收起这页纸,转手又给了医生防身武器和一笔钱:“别急,你也有任务,在城中找个能落脚的地方。我去打探一下消息,完事了用信鸟联系。” 医生眉头紧皱,似乎想说缉察队是做这种任务的吗,却又忍了下去,临走前,反复叮嘱他不要再剧烈活动,让伤口复发。 直到路远寒示意自己知道了,他才一步三回头,极不信任地离开了。 现在,是时候揭开黑铁城的面纱,一探究竟了。 路远寒握紧了刀,顺着脚下这一条小道往那片最热闹的街区走去。 刚从门洞上来,旁边有一座垃圾焚烧场,耀眼的火光之下,到处散着弹壳、死人、废弃物,他熟练地绕开一具暴毙的尸体,烟草的味道从不远处飘到鼻尖,萦绕几圈,路远寒立刻分辨了出来。 ——是罗刹草的味道。 “来一根吗,小哥?” 一个叼着烟卷的海盗对他说着,身边还领了两个手下。路远寒观察到,他们指腹有茧,显然是握惯了刀,后面那两人身体微微前倾,正处于蓄势待发的攻击状态。 这些人怀有杀意,显然并非善类,只是不知道他们找上门来,是因为塞拉维斯民风淳朴,一贯如此,还是另有缘由。 路远寒思考着,刀柄上的宝石被他指腹摩挲,已然亮起了血光。 “多谢你的好意,不用了。” 随着话音落下,他猛然冲了出去。海盗们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锋利的刀光割开了喉咙,钢刀在那双手下灵活得就像闪电,鲜血飞溅,死者只看到一双冷冽的眼睛。 烟卷倏然砸下去,带起一地火星,被路远寒踩在鞋底轻飘飘碾灭。 “我还是更喜欢自己抽一些。” 第61章 恶鬼狂欢(2) 对于想杀自己的人, 路远寒手起刀落,将他们一击毙命,毫不拖泥带水。 他将刀身抵在尸体上一寸一寸擦拭干净, 眉头微微皱了起来。这几个海盗虽然只有三脚猫功夫, 不足以构成威胁,但要是追杀的人太多,让自己在塞拉维斯举步维艰, 就更无法打听消息了。 被指尖一擦, 他手上的银蛇缠动, 倏然亮了起来。 借着尾戒发出的光, 路远寒退开半步, 蹲了下去。他将尸体彻底搜查了几遍,收走海盗们身上的武器, 就连一根头发丝也没有放过, 却没能发现什么有用信息。 没有线索, 也就无从推断他们想杀人的动机。 只有叼着烟卷的那名海盗身上有一个钱夹, 显得颇为可疑。 路远寒将它捡了起来, 仔细检查着这个磨损严重的钱夹。打开后,里面却没有钞票,只有一张写着幽梦会所的名片,以及用途不明的黑卡。 看上去这人纵欲过度, 最后落得了一个身无分文的下场。 他心念一转,将刚才那页广告拿了出来,观察着它和名片有什么不同。 相较之下, 那名片剪裁精致, 散发着一股淡淡幽香, 还写了某人的名字——紫罗兰, 听上去像是艺名。路远寒不禁琢磨着,这个幽梦会所到底是何方神圣,能在黑铁城这种海盗猖獗的地方,将产业办得如此兴盛。 倏然,无数强光从四面八方激射而来,打在了他的身上。 路远寒下意识握紧了刀,指节已经打开武器盒去拿重炮,在面对危险时,能覆盖一切的火力才是他安全感的来源。 然而强光之下,没有激烈的开火声,也没有沸腾的杀气。 正当路远寒疑惑之际,履带碾轧地面的摩擦声响了起来,他静下心辨认着那些声音,神情逐渐变得微妙了起来。随着光源靠近,他发现那竟是一群顶着探照灯的机器人,个个面无表情,如同黑脸保镖,两臂上装有重型武器台,随便拿出去一个就能大杀四方。 被那些炮台近距离威胁着,他当即放弃了开火的想法。 见这些机器人似乎并没有敌意,路远寒索性不动了,他的视线从那些加厚的金属脑壳上飞掠而过,想看看它们到底要做什么。 显然,机器人小队的目标并不是他。 它们由钢筋铁骨铸就的身体异常灵活,朝着地上的尸体迅速围了过来。路远寒让开了两步,随后便看到为首那机器人胸前红灯一闪一闪,不断发出嗡鸣,像是在确认死者的身份。 人确实是死透了,再怎么确认,也无法死而复生。凶手却心不在焉地想着,难道这人还有什么神秘的身份? “555号选手?!快快快检查一下,看他还有生命体征吗!” 一道带有明显情绪起伏的声音响起,路远寒循声望去,发现那机器人脖颈上镶着扩音装置,代替眼膜的两片玻璃反射着冰冷的白光,显得不近人情。 对上视线的瞬间,路远寒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正有人透过它的眼睛检查现场,验明死尸,在幕后指挥着这些机器人。 他看到那双眼睛的时候,对方也看到了他。 路远寒将手抵在身后,不动声色地摩挲着指间的黑卡。黑卡的边角上刻着几个微小的数字,他已然摸了出来:那是三个5。 “这是谁?”声音卡壳了一下,下令让机器人靠近路远寒,看清他健硕的体格后,情绪又激动了起来,“…算了,没时间确认555号有没有死了!比赛马上要开始了,就他了,带走——” 路远寒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机器人们就一拥而上,从他手上接过武器盒,帮忙解开风衣,金属的触感坚硬而冰凉,抵在温热的皮肤上,让他下意识绷紧了肌肉。 隐约间,他感觉到有针头从颈后扎进去,注射了什么药物,接下来看到的一切都变得模糊。 机器人带着他,匆匆走进了黑铁城,而在路远寒眼中,一个又一个脑袋成了蠕动的色块,闪耀的灯光像是千万片火焰流窜……等那种失重的感觉褪下,视野逐渐清晰,他望着脚下的土地,发现自己站在了格斗台上。 失策了,不应该杀死那个海盗的。 这是路远寒的第一个想法。 刚才被带过来的时候,外衣已经被脱下,他现在裸着上身,满身的肌肉都暴露在了空气之中,因寒冷而微微发颤。 但此刻,路远寒情绪高涨,他绷紧指节,缓慢呼出了口气,感觉到体内的血液像在燃烧一样流经四肢,牙尖下甚至隐约沁出了涎水。 他合理推断,刚才注射的药物里有兴奋剂。 多血腥的比赛,才会需要选手使用兴奋剂,在赛事中尽情厮杀?想到这里,路远寒迅速扫视着自己所站的格斗台。 台上大概六米见方,由一条又一条溅血的围绳封住四边,而在擂台之外,则是观众席,无数海盗在座上震刀狞笑,不时发出急切的催促声,正等着下面的人杀得头破血流,你死我活,为看客献上一道精彩的晚餐。 闪耀的灯光之下,路远寒眯起了眼睛。 他看到对面同样站着个肌肉隆起的选手,面色不善地打量着他,还有一个裁判模样的男人在格斗台中间,正滔滔不绝地向观众介绍着这场赛事。 “……本场赛事由火烈鸟号、漆黑之王号倾情赞助,我们保证公平、公正、公开,让所有人杀个痛快!接下来重磅登场的选手是:红方,愤怒的公牛,852号选手!蓝方,佚名的决斗者,555号——” 裁判高声喊道。 随着话音落下,场外掀起了一阵又一阵激烈的声浪。无数鲜花、飞吻、金叶子从观众席朝选手们纷纷落下,像要杀人似的,瞬间将他们淹没。路远寒侧身半步,闪开砸在脚下的一块怀表,露出了背上狰狞的伤痕。 聚光灯下,那些伤痕恐怖至极,让人一看就打怵,顿时激起了看客的血性,场外的叫嚷声更大了。 “555号,杀了对面那崽种!” “打完这场黑拳,来我船上干事吧,555号!” 路远寒眼睛都没有抬一下,对此无动于衷。为了保证观赏性,在这场赛事中,决斗的双方只允许使用冷兵器,因此他的武器暂时被主办方收了起来,只留下一把他最擅使用的锯肉刀。 用锯肉刀杀人,对路远寒而言再容易不过。但对手同样持有凶器,比赛中两人要是失手将武器打出了场外,就只能赤手空拳地搏斗了。 他打量着对手,将男人身上每处骨头都用视线扫过一遍,寻找着能够一击毙命的弱点。 就在这时,一套机械装置从高处缓慢落下,到了格斗台上方。随着铁桶倾翻,鲜红的美酒从他头上浇灌下来,浸透了路远寒的脸颊、脖颈,乃至于腹沟,血水似的蜿蜒而下,顺着他指缝一滴滴溅在地上。 路远寒舔舐嘴唇,尝到了辛辣的味道。 “这是上层观众的赏赐……有大人物很看重你,好好把握,小子!”裁判在他耳边低语道。 嘱咐完路远寒,他又转了回去,满面笑意地朝观众席上招了一下手:“观众朋友们!请选择你们看好的决斗者进行下注,所有赌注将汇入金盘,塞拉维斯的夜永不熄灭——今晚,赢家通吃!” “我可以问,打赢一场的赏金是多少吗?” 冷淡的声音从他身后响了起来。 裁判转过身去,刚想训斥这个不懂规矩的新人,却意外发现观众席上反响不错,便耐着性子为路远寒解释: “看到顶上那盏玻璃吊灯了吗?亮起一盏,就代表共有一千片金叶子下注,最终能拿到的赌注将根据你的级别分成。555号选手,你现在是青铜级,赢下比赛后将获得1%的奖金。” 路远寒身体虽处于狂躁状态,脑海中却在快速换算。 海上以黄金为货币,一片金叶子能抵十帝恩币,一盏灯相应的是一万帝恩币,那座玻璃吊灯上共有百来盏灯罩,要是每盏灯全部亮起,那就是百万级的赛事——塞拉维斯的观众何其疯狂,又何其地豪奢! 他克制住嗜血的欲望,彬彬有礼地问:“您手上的指虎,能借我一用吗?” 要是真到了贴身肉搏的地步,戴上金属指虎,下手时击打感会更重、也更明显一些。对于那些强壮的对手,路远寒并不觉得自己仅靠一双手,就能直接撕开对面的脑壳。 对于他的请求,裁判颇感意外,但还是念叨着取下指虎,递给了路远寒。 随着他接过指虎,将它套在手上,调整到合适的位置,一声哨响如刀撕开了平静的表面,台下沸反盈天,这场血淋淋的比赛正式揭开了序幕。 “现在,杀戮开始!” 哨音仍在飞驰,视野中高如铁塔的黑影已经冲了过来。 路远寒并不紧张,他双腿微曲,静下心沉腰收腹,趁着对手掠到身前的这一段时间,观察着男人充满力量的身体。胸膛和手臂的肌肉尤为突出,看上去能够徒手拧断人头,但脖颈和下盘并不坚固,侧腹露出小块柔软的区域——可杀! 刹那间,他拧身避开一记呼啸而至的铁拳,侧肘撞在了对手腹下,正如预想一样,听到了男人略显愤怒的痛呼。 得手之后,路远寒并不贪刀,从侧面闪身掠过,和对手飞快拉开了距离。 男人当即甩出链球,用猎猎飞舞的铁索缠住了他一截小腿,只见他手上肌肉暴起,钩索剧烈震颤,路远寒就如案板上待宰的犊羊,被强行拖了回来。 场下暴喝如雷,用掌声迎接着一场即将到来的厮杀。 望着对手眼中毫不掩饰的杀意,路远寒当机立断,松开抗衡的力道,顺着那铁索的去势飞身而起,左腿猛然旋了一百八十度,金属靴头不偏不倚地砸下,正中男人血管突起的太阳穴。 重击之下,骨骼碎裂的声音响起。 闪着血光的鞋尖落在地上,铁山崩塌,那庞大的身躯倒了下去。 第62章 恶鬼狂欢(3) 从比赛开始, 到红方倒地失去意识,不过短暂的一分钟,场下的观众甚至还没有达到高潮, 对交战的两人而言, 却足够决定生死。 路远寒钢刀及地,被他提在手中,准备见势不对就再补一刀。 好在男人昏死过去, 生命体征已经完全流失, 十秒过去, 仍没有再动一下的迹象。路远寒冷静地垂下视线, 盯着地上蜿蜒而出的鲜血, 他的手臂被裁判举了起来,宣告比赛结束:“获胜者是——555号选手!” 刹那间, 掌声雷动, 从观众席传来的怒骂与叫嚷像是海啸, 吵得路远寒头上血管一突一突地抽痛, 指节不由自主地收紧。 兴奋剂的效果过去, 他开始感到精神状态急转直下。 眼前的一切变得扭曲、癫狂而不可描述,直到路远寒强行自我调节,深呼吸几次之后,精神稳定在阈值附近, 他看到的世界才重新恢复了正常。 他微微仰起头,金光璀璨,照进了那双眼中深不见底的幽光, 顶上的玻璃吊灯亮了起来, 一盏、两盏……最后停在了七盏, 意味着再赢下去的话, 他的下场比赛将拿到七十片金叶子的酬劳。 裁判微笑着转过了头,望向藏在面具后的年轻选手:“555号,你还要继续吗?” ——当然要继续。 路远寒听到自己这样说道。 在药物作用下,他体内潜藏着的力量被极大程度上激发了出来,就如兽血沸腾,刚释放了一刹,又倏然失去了对手,正迫不及待地驱使着他打下去,用恶人的鲜血满足正隐隐作热、无法压制的杀心。 作为缉察队的一员,制裁犯人是指挥官的天职,是他的义务所在。 路远寒站在了台上,他的表现不但取悦了这些恶贯满盈的海盗,激起了观众们的消费欲,也让主办方加大筹码,为他安排了一个又一个强劲的对手。毕竟狮子搏兔毫无看点,观众要的是强大、暴力、血肉横飞的厮杀,再让这头野兽倒下,遍体鳞伤地在台上死去。 这本应是狂赌之夜的结局。 然而格斗台中的人却连斩对手,越战越勇,就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他眼神毫无起伏,刀光挥舞,汗雨飞溅,满身血色还没有彻底干涸,转瞬人头落地,又在他胸膛前添上了新的痕迹。 毋庸置疑,这是一个怪物。 “胜者是…555号选手……”裁判已经喊得声嘶力竭了。他咳嗽两下,匆忙接过一瓶水润了口,又赶到台前继续为观众们讲解着赛况。 此刻,钟表震响,金属时针指向了尾声。 最后一名对手上台,他望着脚下血浸的地面,视线闪烁几次,转向正闭着眼睛倚在围栏上小憩的年轻人,不免心情沉重。那副黑铁笼嘴开了一角,往下汩汩滴着血,像是恶犬呼出了口气。 他还没放下狠话,555号就倏然睁开了眼,视线从还没睡醒的懒散一秒转为了犀利。 那人朝他招了招手:“来吧。” 接下来的战斗毫无新意,他拼尽全力,却被一次又一次碾压,他的所有心机、所有手段,在那具身体爆发的力量下毫无用武之地。在极端恐惧之下,红方选手被激起了血性,竟然扬起灰尘,朝路远寒抛了过去,试图阻碍对手的视线。 然而那攻击精准无误地落了下来,野兽如期而至,指虎猛然打在脸颊上,打得他颧骨凹陷,半排牙应声碎在口腔里,闷响了一下,被他混着血水咽了下去。 他难以置信,昏死的前一秒费劲想着,为什么555号看不见了,仍然能打败自己? 问题永远没有了答案。 赛事至此迎来了高潮,路远寒从头打到最后,顶上的玻璃灯亮了四十多盏,簇拥着这位人气选手,而奖池中积累的金额也达到了数千片金叶子。他站在台上,所有人、所有灯光都在对他说: ——连赢三十场,你是真正的无冕之王。 胜负已分,狂欢的浪潮席卷了全场。 路远寒定了定神,听着裁判口中报出的数字,不由感到一阵轻飘飘的眩目。凡人朝生暮死,穷尽一辈子也无法积攒下的财富,就这样归到了他名下。 他仿佛一滴水,被裹挟进了塞拉维斯的深渊之下,随着这座城的鼻息而变得疯狂。 就在这时,裁判匆匆上台,将555号选手一晚上应得的赏金带了过来。他对这尊财神爷已不敢怠慢,态度恭敬地说:“幕后有人出价上万金叶子,要您摘下面具,请问……” “不,凭他也配?” 路远寒接过手提箱,打断了剩下半句话。或许是残留的药效作祟,他现在仍处于思维慢半拍的状态,语言比想法更快一步脱口而出,听上去傲慢至极。 原本安静的观众席再次喧哗了起来。 在这片混乱之地,资本能够造神,亦能轻而易举地扼杀一个人。 好在今夜的比赛已经结束,海盗们就算情绪再激烈,也没有下注的渠道,只能记下这人的特征,等到出了赛场再进行报复。 在主办方的安排下,路远寒很快被一队机器人护送到了后门。有这些保镖跟着,中途没出任何纰漏,收走的武器盒也回到了他手上。 场内打造得金碧辉煌,出口却显得萧索多了,无边夜幕之下,一片落叶打着旋落在街上,还带有海水潮湿的腥气。路远寒裹紧风衣,走上楼梯,听到那机械化的声音含了一点不明显的笑意,从背后响起: “亲爱的,欢迎下次再来。” ——下次再来才见鬼了。 半秒后,路远寒缓缓想道。 他漫无目的地游荡在街上,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幽灵,目睹了三次抢劫,擒拿了两个小偷之后,才意识到自己现在正揣着笔巨款。路远寒停下脚步,视线逡巡片刻,被一家酒馆门前的荧光骷髅头吸引了注意。 那颗死人头体型庞大,黝黑的眼洞中散发着蓝光,就像两团幽幽的鬼火。 他推门而入,听到了风铃响动的声音。 “欢迎光临,客人想来点什么,归零、血腥玛丽……还是美杜莎的微笑?” 塞拉维斯是海盗之城,即使一个酒保也有着过人的胆识,看到进门的客人浑身浴血,非但没有露怯,反倒围了上来,热情地为他介绍着本店特调。 路远寒一边漫不经心地听着,一边在吧台坐下,根据推荐点了杯黑海冰茶。 几枚金叶子出手,调酒师立马殷勤地去为他准备了。 就在这时,金属振动的声音响起,一道黑影闪了进来。路远寒顺手接住那小玩意,在掌心摊开,赫然是医生的信鸟。他拆开纸卷,里面一笔一划记述得清楚详尽,告知了他在城中落脚的地点。 他略作思考,提笔回道:“刚打完黑拳,过一会回来。” 随着信鸟飞走,那杯冰茶也端了上来。只是搭着托盘的指节略显灰黑,与之前有所不同,路远寒虽没有抬头,却敏锐地察觉到酒保已经换了人。 “早就听说银白幽灵号易主,百闻不如一见,你看上去果然很有意思。”一名花白胡子的海盗出现在了他面前,阴笑着道,“嘿嘿……不过黑铁城能容下的海盗船长总共就那么些,你要想站稳脚跟,在这里扬名立万,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路远寒并不意外自己的身份会暴露,今夜打了三十场地下比赛,轰轰烈烈,想必半座黑铁城的人都已经知道了他。 他平静地陈述道:“我不是船长,只是一个代理人而已。” 随着话音落下,路远寒喝了一大口酒。 冰冷的酒水滑进喉咙中,顺着舌尖而下,伏特加、白薄荷酒的味道交缠在一起,还夹杂着少许柠檬的酸涩,让他身体放轻,紧绷的肌肉逐渐松弛了下来。 “代理人?随你怎么说吧。”海盗眉头一挑,显然并不相信他的说辞,倏然想到了什么,面上神情变得古怪了不少,“虽然你杀了谢尔南,但他只是神赐号手下一条狗而已。大主管放话了,三天之内必取你性命……我要是你的话,现在就夹着尾巴逃了,能活下去的人,最后才能成大事。” 大主管又是哪个? 路远寒微微皱眉,早在血洗银白幽灵号的时候,他就做好了承担一切后果的准备。 只是船上的高层被他屠戮殆尽,柯尔特天性狡猾,虽然禀告了他谢尔南上头有人,却显得极为畏惧,最后也没敢说出那人的名字。 直到现在,他才得知对手是谁,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一登上塞拉维斯,就遭到了海盗的追杀。看来那些人只是趋炎附势,想拿他的项上人头献给大主管,献给神赐号而已。 对方还没有出手,就已经让他置身险境,等所谓的三日之期到了,必然会有一千一万倍的危险在黑暗中埋伏着他。 想到这里,路远寒动作一顿,抬头望向了老海盗:“你要拿我去换赏金吗?” “不,你喝了我的酒,就是我的顾客。”老海盗双臂撑在台面上,态度散漫地朝他努了一下嘴,笑眯眯道,“这是我们欧罗拉的规矩,你要是再喝两杯,我还能免费送你几个消息——外来者,你现在应该很需要情报吧?” 被他戳中内心想法,路远寒却也不显得恼怒。他手指下压着数片金叶子、一张略微皱起的名片,轻轻摩挲两下,从台面上推了过去:“……我想打听幽梦会所,你能为我提供什么?” “幽梦会所?” 听到他这么问,老海盗声音倏地拔高了几分,似乎很是意外。 不过片刻,他就恢复了冷静,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路远寒:“那是‘天堂’剧院旗下的一个分所,神赐号就是最大股东。这你都不知道,就敢打它的主意?” 第63章 恶鬼狂欢(4) ——幽梦会所是神赐号旗下的产业? 路远寒没想过这一点, 不过他在打黑拳的时候,也听到了裁判说赛场背后有漆黑之王号、火烈鸟号的赞助……看来塞拉维斯多数一本万利的产业,都在这五支海盗船名下。 也难怪大主管刚发话, 就有无数人上赶着当打手。 在这片海盗横行的黑土地上, 神赐号是一座庞然大物,大主管要谁死,那个人绝没有活到第二天的道理。 但他并不打算坐以待毙。 与其等杀手送上门来, 倒不如先下手为强。路远寒想得很清楚, 一切矛盾起因都在于那位大海盗的声誉, 只要杀了他, 也就从根源上解决问题了。 只是大主管在塞拉维斯位高权重, 并非他现在能接触到的人物。路远寒打听到,那几位大海盗基本都在上城待着, 而在人员流通方面, 上城有着一套严格的审查制度, 并不是谁都能被放进去的。 “不过幽梦会所没有那么高的门槛, 那里歌舞升平, 火辣的、冷艳的、温柔的什么类型都有……只要付得起钱,他们会满足你的一切愿望。” 随着话音落下,老海盗将那张名片一折,面上浮出了略显暧昧的笑容, 用一双充满伤痕的手指向了门外。 路远寒循声望去,透过雾蒙蒙的玻璃,看到了一座铺满蓝色鳞片、看上去就如海蛇张口的公馆。 “你要是好奇, 亲自去幽梦会所看看不就知道了?对面街上就有一家, 生意兴隆得很。” 低沉的声音仍然围绕在耳边, 怂恿着他不妨一试, 倏然话音停顿,老海盗打量着路远寒,就像在挑剔他身上不合格的地方:“不过,他们不接待寻衅滋事的客人……你得看上去很有消费能力,而且很理智,才不至于被轰出来。” 显然,无论是黑铁面具,还是他手上这一把杀孽深重的钢刀,都不符合幽梦会所的接待标准。 被老海盗一提点,路远寒也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这些事倒是不难解决,他将武器盒寄存在酒馆内,只留了一把防身用的枪械,装弹、上膛,将枪囊别在腰侧,随即拎着买好的制服,悄无声息地闪进了一边的阴影之中。 片刻后,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从暗处走了出来。 路远寒摘下面具,在外貌上略微做了些调整。他保留原有的五官基础,同时结合了一部分威尔斯和伊凡的特征,惊人的疤痕从眉骨横穿到了鼻梁,让这张脸看上去既凶悍,又不至于太像是亡命徒。 他伸手按了按垫深的眼窝,适应了新的步态,便提着一箱金叶子往幽梦会所走去。 “……先生,请出示您的入场证明。” 路远寒被头顶上波光粼粼的蓝色灯牌照着,望向面前几名手持武器的保镖。 他按照老海盗所说的,将那张名片和几枚金叶子往保镖手中一塞,甚至都没有开口,就顺利地过了门前这关。重要的并不是谁做引路人,而是他展露出的财力,在幽梦会所,有钱人都是他们的入幕之宾。 馆内的灯光也是一片幽光荡漾的深蓝,铺天盖地打下来,像是置身海底,照得每个人的脸模糊不清,只能看见眼影、腮红和盈盈闪亮的嘴唇。甚至还有贴着鳞片的年轻女性从旁边路过,用发尾勾了一下他的肩膀,紧接着便有香气缠上了他的鼻尖。 路远寒走在其中,虽然还没有花出手上的钱,却已经收到了不少飞吻。 那么多美丽的塞壬、白皙的肌肤擦身而过,他看都不看一眼,在这样纵情声色的地方,表现得颇为可疑。 路远寒还没有观察到什么情报,很快,就有人将他拦了下来,冰冷的机械眼转了一转,紧盯着他手上的钱箱:“…先生,对之前那些姑娘们都不满意吗?麻烦您在厢房稍等一下,喜欢什么样的,我给您带过来就是了。” 众目睽睽之下,他倒也不好推脱,只能跟着那机械改装人走进了旁边一间厢房。 在这里,随处可见激吻的男女、轻佻的笑声,即使坐在厢房内,也很难完全隔音。熏人的酒香和一股金属气息混杂着,路远寒攥住鼻尖,透过门缝看到,地上遍是散落的钞票与金条——转瞬就被一双轻盈的手捡走,放在了盛酒的托盘上。 他刚才描述的特征是:中短发,带点微微的卷曲更好,眉眼深邃,皮肤雪白。 不知道幽梦会所的人是怎么理解的,竟然带了一名男模过来。 路远寒望向面前端着微笑、隐约露出腹肌的年轻人,沉默了几秒,颇感头痛地一挥手,让那不会办事的机械改装人走了。 而那名身高腿长的模特,见路远寒没有表示,很善解人意地两手各拿了一瓶酒,放在他面前,含笑问道:“客人想喝甜口的,还是稍微刺激一点的?” 这两瓶酒贴着标签,价值不菲,但最名贵的还是脖颈上系着一条蓝丝带的年轻人。 他的尺度拿捏得极好,侧身坐下来,两条腿搭在路远寒面前的小台上,既露出了灯下熠熠生辉的耳钉,若有似无地闪着一点红光,像是无声的邀请,又不至于靠得太近,让人觉得反感。 路远寒视线下移,扫视过年轻人胸前夹着的工牌:鸢尾,随即落在了他虎口摩擦出的茧痕上,根据他的判断,这人应该也有过开枪的经验。 不过这也没什么奇怪的,在这种地方工作,软弱的人只会沦为一只湮灭在铁烟金雾下的蝼蚁。 “都开了吧,不差那点钱。” 他轻描淡写地说道。 路远寒的手掌落下,一根又一根完整的金条码在台上,几乎是瞬间,他就看到鸢尾眼神闪烁,面上露出了明显的笑意。 正如他所想,幽梦会所的人看重的并不是客人脾气是否暴烈,而是他们能带来多少营业额。几瓶酒下来,鸢尾就摆出一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态度恭候在旁边,等着这位神秘大方的金主提出要求。 但此地毕竟是神赐号名下的产业,路远寒并没有第一时间打听跟大主管有关的消息,暴露自己的来意。 “鸢尾……” 为了扮演好一个客人,路远寒话音刚落,微妙地顿了顿,戴着白手套的指节揽上了对方的腰,摩挲着量身剪裁的西服布料:“带我去你们平时工作的地方吧,我想参观一下。” 他话中的暗示之意很明显,鸢尾还在犹豫,几片触感冰凉的金叶子就塞进了下衣袋中,让他狠下心一咬牙:“好吧……您跟我来,从这边走就到后台的工作间了。” 在鸢尾的引领下,他们穿过几条狭窄而幽深的走廊,一路顺利,并没有引起旁人的注意。 随着鸢尾伸手揭起帘幕,两人走进后台,也就看到了化妆室内一众或是休息、或是聊天的模特。那些美艳的脸庞像是流水线上打造出来的模板,卸下笑容,充满了疲惫,而空气中弥漫着罗刹草的气味,不知道谁叹了一口气,又将烟头熄灭在了桌上。 路远寒跟在鸢尾身后,步伐极为端正,在朦胧的水光下,那道疤就像是贴上去的面饰。 视野当中,不少人正用奇怪的眼神望着他,似乎以为这是一名新来的同事,看到他手上的枪,又迅速收敛了回去,毕竟那漆黑的洞口极具压迫感,并不是闹着玩的。 “这边走,我带您去我的工作间。” 现在的鸢尾利欲熏心,自然不去理会那些略有微词的视线,他笑吟吟带着路远寒从同事们身边走过,看上去颇为愉悦。 从公众区域出来,就到了私人的工作间,无数道门分列在走廊两侧,鸢尾拿出钥匙,转下门把手,然而再回头时,却不见了那位面上有疤的绅士。 “……客人?客人?” 他面露紧张之色,下意识将手伸进了口袋——那些金叶子还静静躺在指节之间,证明着一切并非梦境。 而此刻,路远寒已经躲进了旁边的工作间。 他刚推门而入,就敏锐地察觉到屋内有人存在,那是个背对着他抽烟的男模,听到门页响动,似乎正要转过身来。 刹那间,路远寒毫不犹豫地劈出一记手刀,极为狠重地落在那人的颈骨上,将他弄晕过去,顺手接住了对方瘫软的身体。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路远寒站稳了,扳正手下这张颇显英俊的脸,仔细观察着对方的长相。作为客人有太多的局限性,他需要借用一个人的身份,混入员工内部,才好往深里打听消息。 随着他面部皮肤开始蠕动,那张脸上的神情也开始变得阴鸷、冷漠而古怪,看上去就像一只潜藏在人群中的怪物。 数秒之后,路远寒平静地抬起头,已经变成了和手下提着的人如出一辙的长相。他调整好还有些不自然的肌肉走向,记下工牌上的名字,和模特互换制服,随后就将对方关进了橱柜里。 现在,只差最后的装点。 路远寒视线转向一边,走到工具台边上,伸手蘸取盒中的膏体,用染料将发尾弄成了深邃的蓝色。做完这些工作,他喷上香水,掩盖住快要散去的血腥味,唇角轻轻一勾,换上了幽梦会所的招牌微笑。 在他开门的瞬间,湖水般的发尾晃动,在他肩膀上掉了一点闪闪发亮的鳞粉。 第64章 恶鬼狂欢(5) 路远寒出了门, 便抓乱碎发,懒散地将手往兜里一插,效仿着刚才那人轻佻不羁的气质。毕竟他现在是“冬青”, 是幽梦会所的一员, 也应该按照他们的方式行动。 他的手刚伸进口袋,就微妙地顿了一下。 这是什么? 属于冬青的东西还躺在他掌心里,随着视线下移, 路远寒看到了指套、润滑剂, 以及一列用途不明的工具。他面上浮现出复杂的神情, 顺手抄起一个硅胶制品, 心想这也是要用在客人身上的? “哒哒, 哒……” 倏然,一阵脚步声响起, 有人从走廊那头靠近, 路远寒站直了身, 又迅速将道具放入衣袋中, 转头望向了背后的同事。 两人的视线只接触了一瞬, 又若无其事地分开。显然,路远寒的伪装很成功,对方并没有认出同事的外表下已经换了个人。 “冬青,领班说要集合, 所有正在休息的模特都得过去。”那人熟稔地拍了一下路远寒的肩膀,随口抱怨道,“唉……后天就到月底考核了, 估计又要开员工大会, 让冲营业额了。” 员工大会? 路远寒眉头轻挑, 意识到这是一个获取情报的好机会。领班的地位比普通员工更高一层, 也更容易接触到跟神赐号有关的上级。 在这种情况下,他并没有立即开口,发表任何带有指向性的意见,跟着对方走了片刻,才叼着还剩一截的烟卷,模棱两可地说:“这么快就到月底了。” “是啊,又要还高利贷了!我的肾押在他们那,还差三千……”同事紧皱着眉,心情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又转过头来劝导路远寒,“你少抽点,要是让客人闻到烟味就不好了。” “你都不知道,前几天小茉莉抽嗨了,竟然把烟圈吐在客人脸上,当天晚上就被发现死在了垃圾焚烧厂,操!死得那是一个触目惊心……会所内部虽然安全,但多的是脾气暴躁、报复心极强的客人。谁也不知道会招惹上什么样的疯子,你还是小心为好。” 路远寒一边听着同事絮叨,一边往人流涌动的地方走去。 他脚下走得飞快,没过多久就到了集合地点。放眼望去,遍地都是一群衣着华美的俊男靓女,看上去就像在宴会厅,让人赏心悦目。路远寒环顾一圈,观察着他们的站位,也不着痕迹地排在了这些人后面。 周围纷纷嚷嚷,有不少认识冬青的人过来寒暄,路远寒面不改色,从善如流地应付着一张又一张陌生的脸庞。 灯光浮动,谁也不知道这名同事制服下藏着把上膛的枪,正随时等着杀人。 就在这时,他视线微微停顿,发现前面空出了一块地方,从旁边走出个黑西装的男人,扫视着场中众人,想必就是幽梦会所的领班了。 “各位!” 领班手上拿着把教鞭,重重敲了一下身后巨大的金属板,示意所有人看向他:“想必大家都没有忘吧,马上要考核了……每个月业绩前十的人,才有资格去上城,去总部进行汇报表演。” 他口中所说的总部,就是天堂剧院,也是路远寒盯上的目标。 领班的这些话每次开会都要说,已经重复了上千遍,旁边员工们听得一脸不耐烦,侧着身窃窃私语,似乎想要离开会场。但路远寒表现得颇有耐心,将所有话听在耳中,分析着领班透露出的每一条信息。 “要是想爬到上城,得到那位阁下的青睐,从此摆脱下等人的身份,坐拥名誉财富,就给我抓紧时间,从客人们身上捞钱,知道了吗?” 随着领班的厉喝落下,场下蓦然陷入了一片寂静。 路远寒的视线飞越前面乌泱泱的人头,落在那块金属板上。那上面记录了幽梦会所员工们的营业额,赚得越多,排名也就越靠前,最上方的十个人名被标成了尊贵的金色,意味着他们即将一步登天,离开这座吃人的魔窟。 找到冬青的名字花了他一分钟,路远寒从上往下数,发现冬青位列中游,排在二十几名,和前一名的营业额差了有数千帝恩币,折合两百多枚金叶子,跟最前面十人更是有着天堑般的差距。 对路远寒而言,要想借冬青的身份接触到大主管,至少也得在考核开始时,让这人排在前十,才能争取到前往上城的机会。 他不禁开始思考,靠今夜打比赛赚到的钱,能让冬青的营业额提升多少。 作为神赐号的聚金盆,情色产业链的龙头,幽梦会所一夜的流水绝不在赌场之下。就算路远寒将那数千枚金叶子挥霍出去,会所抽成一半,剩下的钱也只够往上晋升七八名,仍然够不到前十的门槛。 在男模的工作方面,路远寒认为自己没办法与其他人竞争,但要在格斗场上杀人胜出,对他而言却是一件再容易不过的事。 在大脑高速运转之下,只过去了短短数秒,路远寒就已经想好了打比赛、赢奖金、到幽梦会所倒钱的一套流程。理论上没有什么问题,接下来他需要做的,只是将计划贯彻到底。 但要完成这个计划,还需要冬青本人出面。 就在路远寒沉思之际,那名机械改装人朝他匆匆走了过来,颐指气使地朝他下了命令:“冬青,刚有客人点名要你服务,在8号厢房,现在收拾好跟我过去。” 事发突然,自然容不得他返回工作间再换一个人,路远寒也只能应下这桩差事,顶着冬青的脸跟机械改装人前往厢房。 好在这名上司办事也算履职尽责,在路上跟他简要介绍了一下客人的身份喜好。据机械改装人所说,对方是一名女海盗,在暴风号船上担任水手长,性情开朗,出手大方,是个容易伺候的大客。 唯一需要注意的就是客人已婚,要是处理不当,被她丈夫找上门来,必然会闹出不小的纠纷。 听到这里,路远寒无端生出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随手熄灭烟头,跟着上司走进厢房,也就看到了正在等候的客人。那名海盗靠在墙上,手上提着把不曾出鞘的弯刀,红发如水幕一般倾泻而下,衬衫领口解开两颗银扣,露出锁骨下纹着的几行小字:人终有一死。 路远寒视线一顿,顺着那耀眼的红发向上看,和女海盗对上了目光。 对方正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路远寒并不紧张,表现得就像幽梦会所里任何一名模特,娴熟地走过去,开瓶、倒酒,态度自然地坐在客人身边,将杯口送到了她唇边,用温热的指尖擦拭着沾上的水痕。 他的服务体贴入微,几乎挑不出一点毛病。 “你就是冬青?”女海盗畅然大笑道,显然很是受用,朝旁边的侍应生招了一下手,“我喜欢你的表现,再开一套蓝带,今天晚上不醉不归!” 客人扬言要一掷千金,此刻,路远寒就像听到了金钱叮当作响的声音,看到了金属板上冬青的排名在飞升,倏然间理解了模特们干这行的心情。 他面带微笑,仔细回想着鸢尾用在自己身上的那些话术,也低头凑到了女海盗的耳边,保持着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轻声说着奉承的话。 带有香气的发尾扫在肩膀上,激起轻飘飘的痒意,而在客人视野中,这张脸年轻俊美,还会脉脉含情地看人。她被路远寒哄得高兴,也就伸手揽着他的肩膀,打赏了一套又一套名贵的酒。 直到客人睡着,路远寒才倏然卸下紧绷的微笑,恢复到了平时那副面无表情的状态。 “呼……” 他平静地按了一刻眉头,在心中盘算着,若不是为了接近大主管,自己也不至于沦落到陪酒的地步。 三日之后,就是大主管对外宣称路远寒的死期,等到那个时候,必然会有无数人前来追杀。但在此之前,他会先一步进入上城,抢在对方下手前,斩落这名海盗船长的人头,用血淋淋的例子告诉塞维拉斯——银白幽灵号的代理人并不好惹。 想到这里,路远寒心中的杀意越发盎然。他望向熟睡中的客人,将外套解下来盖在对方身上,刚要起身离开,却听到外面传来了激烈的争吵声。 “先生,您不能进去!我们要保护每位客人的隐私……先生!” “去你的隐私!给老子让开,要是找到那个小白脸,我非把他剥了皮挂在旗上不可!” 路远寒静下心来,分辨着外面嘈杂的声音,想到客人已婚的情况,对这件事顿时有了猜测。他站在门后,悄然握紧了外衣下藏着的枪管,身体从松弛转为绷直,一瞬间就进入了战斗状态。 随着那阵匆忙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房门倏然一震,被人用暴力砸开,路远寒微微侧过身,避开了即将落在他鼻梁上的一记重拳。 在幽蓝的灯光下,他看清了那张暴怒的脸庞。 路远寒换上微笑,反手攥住来人的腕骨,猛然踹向了对方的膝盖。男人只觉得被一阵野兽般的力量压制着,身体不受控制地坐了下去,紧接着,便听到了耳边响起的声音。 那道声音冰冷而轻浮,就像被蟒蛇缠绕着一样,危险地劝诫着他。 “这位客人,别这么着急,有什么事我们坐下来慢慢说。” 第65章 恶鬼狂欢(6) 直到男人大腿陷进幽梦会所的座椅, 在一阵天旋地转中被按在了柔软的皮革上,紧攥着他的手才慢慢松开了。他抬起头,看清了那张居高临下的脸:轮廓优美而流畅, 五官英挺, 因为微挑的眉峰又有一分漫不经心的慵懒感。 那人嘴角含着彬彬有礼的笑意,眼底却是一片冰冷。 危险预警在脑海中嗡嗡震响,被铺天盖地的威胁感裹挟着, 男人纵有满腔愤怒, 也在一瞬间压了下去。 按着他的分明只是一名以色事人的小白脸, 就连工牌上的名字——冬青, 听上去也无甚可奇, 男人却感觉自己像是被正在捕食的猛兽盯着,浑身上下都充满了抵触。 以他出海多年的经验来看, 这人绝对不是什么善茬。 此刻, 8号厢房内寂静如死, 只剩下一阵微弱的呼吸声。 “客人, 我想您是误会了。” 路远寒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他看上去态度从容, 一点也不像是被抓奸的情夫,甚至还伸手倒了杯酒,敬到男人唇边——抵着杯壁的力道强硬,根本不容他拒绝。 “尊夫人只是心情郁闷, 想找个人说一说话而已,事情并非您想的那样。更何况夫人对您感情深厚,即使花了钱, 也只是问我应该怎么跟您重修于好……您也应该多体谅她。” 那声音轻飘飘的, 仿佛有着蛊惑人心的力量, 只是三言两语, 就让男人情不自禁地想要相信他的话术。 他转头望向靠在一边座椅上的女海盗,看到她沉静美丽的睡颜,再留意到她指节上露出的结婚戒指,银戒被人擦拭得极为干净,显然是用心保养着的,心中的怒火已然消散了几分。 但那件外套属于另一个人,还散发着淡淡的男士香水味。 不等他提出意见,一双手已然落在了西装外套上,转瞬就将那件罪证带走,让男人挑不出任何值得发火的问题。 “你们二位慢慢聊,我还有其他工作,就先不奉陪了。” 路远寒微笑着朝他眨了一下眼,见男人情绪并不激动,应该是不会寻衅滋事了,这才放下心来,悄无声息地从边上走出去,反手带上了那扇被砸开的门。 海沟一般幽深的走廊中,蒸汽灯仍在运作,隐隐有蓝光从灯罩下缓慢渗出来,照着一地刚被打碎的酒瓶。 这些酒价值千金,自然要记在冬青头上。 路远寒往旁边走了两步,将身体靠在墙壁上,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刚才被灌了太多酒,那阵酒精上头的感觉还没有散去,在鼻腔内洇出一片热雾,让他无法进行深度思考。 “冬青,你小子有长进啊!” 上司的声音落在了他耳膜中。 “这么麻烦的事竟然都让你解决了,八号厢房的客人不但照价赔了我们的损失,又打赏了一百片金叶子……我给你记在账上了,继续保持,好好干下去!” 那双改装过的机械手似乎在他肩膀上拍了拍,金属冷硬的触感让路远寒一个激灵,猛然想起了被他关在工作间内的正主。他敷衍地朝上司点了一下头,就匆匆朝着后台赶去。 才过去不到一夜,冬青很有可能还在昏迷,而且他抽罗刹草抽得极凶,就算出现一点“幻觉”也不意外。 等到打开橱柜,路远寒发现一切正如他所想,冬青仍然紧闭着眼睛,极为安静地躺在柜中,不曾表现出任何苏醒的迹象。 但他并没有彻底放下心来,毕竟没有监视手段,这副表现很可能是装的。更何况路远寒接下来的计划得冬青出面,想完全控制一个人,就需要动用他刚夺得的新能力。 路远寒将掌心压在了冬青唇上,随着黏稠的水声,一条分化出的透明触手应声而断,在他有意识的控制下,朝着那温热口腔钻了进去。 很快,他就感受到了自己与宿体之间建立起的联系。 那种感觉相当微妙,就仿佛有一部分路远寒分裂出的意识藏在了冬青的血肉之下,顺着□□循环迅速攀上了他脑内的神经网络,能够随时随地下达暗示,干扰他的想法。 随着触手在颅内游走,碰到海马体的沟壑,路远寒发现,他竟然能看到一小段记忆——那是冬青在出租屋内煮海带下面吃的场景,就连火焰烫到指腹的触感、面条散发出的热气……都极为清晰地从记忆中一阵接着一阵传来。 从细节来看,应该就发生在几天前。 路远寒心念陡转,尝试着让触须小心翼翼地抵上其它地方,果不其然,又看到了别的片段。这也就意味着以后无需食用脑髓,他也能顶替一个人的身份。 这是一个意外发现。 路远寒沉思片刻,打开房间内的通风管道口,徒手攀爬了上去。 从怪物身上继承的这项能力也有限制,在一定范围内能够生效,因此他本人必须身在幽梦会所,才能对冬青发起控制。 路远寒试验着新能力,让下达在冬青脑海中的指令唤醒了他的潜意识,自己则整个人静静贴伏在管道内部,透过金属隔板的缝隙,观察着受试对象的反应。 很快,冬青就迷迷糊糊地站了起来。此刻的他就像刚重启了系统,还处在一种茫然无知的状态,正缓慢地转动脑袋,分析着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直到看见地上散落的烟灰,冬青才意识到,已经过去很久了。 “总觉得好像忘了点什么……” 冬青疑惑地看了看周围,嘀咕了一句。 在路远寒的暗示下,他感觉到浑身疲惫,简直无力抬起一根手指,不由自主打了个懒散的哈欠。那浓重的困意席卷而来,让冬青几乎睁不开眼,他打算先请假休息,等到明天晚上补完觉了,再过来继续上班。 随着冬青离开,房间的门也悄然关了起来。 置身黑暗笼罩的狭小空间,路远寒并没有觉得呼吸困难,他压低身体,灵活得就像一条流动的河水,潺潺隐入了管道之中。 * “冬青,海尔德先生来找你了!” 听见自己的名字被上司点到,年轻人随手掐灭烟卷,从休息室内走了出去。 按照约定,客人会在17号厢房等他。冬青并不紧张,轻车熟路地往那间厢房走去,只是想到海尔德此人,不由微微皱起了眉。 那位客人着实奇怪,已经连着两天点了他,每次都精准踩在冬青的上班时间到幽梦会所,一包就是整夜。 除此之外,海尔德还很有钱,他手上提着的箱子装满了金条,随便一句话就能买下无数人的命,但他既不要冬青卑躬屈膝,更不用他出卖色相——对他而言,冬青只要坐在旁边,陪着他看书,时不时擦亮灯光就够了。 在夜场看书,冬青还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 更怪异的是,他每次走进包厢,一点也不觉得有哪里违和,就像被某种力量潜移默化地扭曲了思维,顺从地坐在海尔德身边,等着下班、领钱,就像一个上紧发条的机器人,在按照既定的指令行事。 只有出了幽梦会所的门,冬青才能恢复正常,品味出那阵毛骨悚然的感觉。 纵然如此,他还是走进了厢房。 毕竟没有谁会跟钱过不去,更何况海尔德又不会杀人放火,最多是癖好特殊了一点,在职业素养这方面,冬青还是很愿意伺候这位客人的。 跟对方接触几次之后,他有了些新的发现。 就比如说,海尔德每次看书,都显得相当专注,浓密的睫毛下眼睛幽邃,与那略显粗犷的面容截然相反,有一股神秘的气质,而这种反差感吸引了他的注意。等着下班的时候,冬青会盯着他的手看,海尔德看上去像个绅士,指节很修长漂亮,从书脊抚摸到页边,让他随即意识到又翻过了一页。 那本书的标题是——演员的自我修养。 海尔德先生有什么需要从事表演的地方吗?冬青颇为疑惑地想着,但那个念头很快消散无踪,就仿佛不曾出现在他脑海中一样。 “铛!铛!铛……” 悠长的钟声敲响,转瞬就到了幽梦会所停止营业的时间。 冬青松下一口气,转过头礼貌地朝海尔德笑了笑,见对方没有提出任何意见,就让侍应生送好客人,自己则起身走出厢房,往会场走去。 他刚推门而出,就看到走廊上同样有不少刚结束工作的模特,他们步履匆匆,都往一个方向蜂拥而去,等着最终的排名揭晓。 冬青咬住烟蒂,刚要拿出打火盒,动作忽然顿住了。他的视线还在追随着前面的人,身体却不由自主地转向后台,进了工作间,紧接着猛然将脑袋磕在墙上,一头将自己撞晕了过去。 直到昏死过去,他的大脑也没有出现任何危险提醒。 冬青倏然倒了下去,而在他身后,浮现出一道尾随至此的黑影,顺手接住了他的身体。随着窸窸窣窣的摩擦声,细长的触手抚上衣服领口,解开一颗又一颗纽扣,将那件外套脱了下来。 “接下来就辛苦你好好睡上一觉了。” 和冬青本人如出一辙的声音在他耳边说道。 顶替了他身份的人将制服披在身上,伸手整理好领带,就面带微笑地出了门,迎接着即将到来的月底考核。 此刻,灯光熄灭,掩盖住了悄然发生的一切。 第66章 恶鬼狂欢(7) 哒、哒哒…… 皮鞋的声音由远及近, 不紧不慢地响着,像一曲旋律轻快的华尔兹。 “冬青,你怎么才到?” 听见同事在身边抱怨, 路远寒微微侧过头, 打量着灯光下那缀着亮片的眼尾——在幽梦会所服务了几天,他现在不看工牌,也已经能认得很多人的脸了。他从善如流地接上了话茬: “路上有点事耽误了, 怎么, 领班发火了吗?” “那倒没有……”同事卡壳了一下, 低声补充道, “马上要换榜了, 现在大家都很紧张。虽然说在这鬼地方工作的人,早就认清了现实, 但机会难得, 没人不想往上爬, 你这心态还真是不一般。” 面前的“冬青”看上去神情专注, 那些话却没有一个字进入他的脑海。 他不经意地垂下视线, 望向指缝间一丝尚未干涸的血迹,把手按在裤腿上擦拭两下,将罪证销毁了,这才抬头望向那块正飞快更新着数字的金属板……一个、两个, 冬青的名字不断往上跳跃,海尔德帮了大忙,金光灿灿的打赏流水一样汇入排名, 最终让他名列前十, 得到了去往上城的机会。 ——那个能够杀人的机会。 路远寒呼吸一滞, 感觉到指尖在隐隐发烫, 胸膛内心跳得越来越快,尽管早有预料,但他还是不可避免地兴奋了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顶替了谁的名额,对方有没有恨得咬牙切齿,但这个机会他必须拿下,只有到了上城,到了大主管的领地,这场为他精心编织好的死亡演出才能开幕,两位主演缺一不可。 在领班的指名下,路远寒作为冬青,和剩下九人一起站到了会场前方,等着接下来的安排。 “你就是冬青?以前也没见过你嘛……” 站在他旁边的猫耳女郎轻声说道,她的裙摆垂下,就像一株盛开的紫罗兰,随着她侧身望向路远寒的动作而荡漾,散发出妩媚的光泽。 “听说不知道你给客人下了什么迷魂汤,能让对方豪掷千金,花钱把你砸到这个位置上。但上城可比这里危险多了,一步踏错,就是万丈深渊,小心到时候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对于这隐约带着火药味的话,路远寒只是微微一笑,并不恼怒,仍然保持着挺拔的站姿,连多余的眼神都没有分给对方:“不用您操心了,我只去一次,自然不比前辈有经验。” 他的言下之意很明显,去了那么多次,都没有离开幽梦会所,对方的晋升之路也就到此为止了。 那猫耳女郎闻言一怔,面上刚浮现出恼怒的神情,然而不等她开口反驳,领班招了招手,场下一群等候吩咐的化妆师簇拥而上,将这十个人带了下去。 作为被资本精心挑选出的一批礼物,在送到总部之前,他们每个人都要先接受洗礼和审查。 早在两天前,路远寒就打听过了一系列流程,对此并不意外。 他伸开双手,顺从地让化妆师帮忙熨平衣服,整理好发型,将深蓝的发尾定格在一个有心机的弧度。他微微低下头,那些蘸着闪粉的刷毛扫在脸颊上,如春风拂面,让他觉得有一点痒,但看到神情严肃的化妆师,又把即将出口的喷嚏收了回去。 每一个模特身边都配备了几名化妆师,他们手上的动作一刻不停,迅速而精准,如同一道流水线,将这些优胜者打造成灯光下耀眼的宝石。 一切都是为了确保他们脸上毫无死角的美丽,能够脱颖而出,取悦上城尊贵的客人。 “头别动,身体凑过来一点。” 路远寒听到那名化妆师说道。 他按照吩咐,将身体压低了几分,对方温热的指节触上露出的肌肤,紧接着拽下衣领,在他胸前的口袋里插上了一支代表冬青的花。 刹那间,路远寒浑身的肌肉都紧绷了起来——再差一厘米,他的伤痕就要被人发现,杀意呼之欲出。 好在雪白的花瓣别在领口,散发出幽幽的香气,而化妆师已经松开了手,转去负责其他人。 路远寒舒展肩膀,悄然松开了紧攥的指节。 前面的手续已经结束,下一步就到了接受检查。 神赐号能在黑铁城当上垄断企业之一,自然有其原因,大主管位高权重,而且性情多疑,容不得周围出现一丝一毫的威胁。就算是登台演出的模特,也要经过数层审查制度,确认温良无害之后,才能被送到他面前。 模特们身上不能携带武器,因此路远寒的枪和刀都没有带来,只保留了谢尔南的项链,与此同时,在他的鞋底夹层下还藏着两把飞刀。 他忍着被搜身的不适感,接受完最后的审查,转头望向了台下放着的礼盒。那些礼盒约有一人多高,由漂亮的缎带扎着,如同一具具包装精美的棺材,敞开黝黑的门扇,正等待着模特们的到来。 而他们等会就要躺进去,顺着幽梦会所背后那条巨大的金属管道,像货物一样被运输到上城。 在领班的催促下,路远寒迈开双腿,找到标着冬青名字的那个礼盒,将自己放了进去。门扇悄然关上,一切嘈杂的声音都被隔绝在了外面,他只能将指节搭上静脉所在的位置,一下接着一下计数,通过脉搏感知过去了多久。 “……到了上城,伺候好那位尊贵的阁下,少不了你们这些家伙的好处!” 领班的声音从门缝中隐约传了过来,训诫着从他手下出去的十名模特。 随着话音落下,金属碰撞的晃动声响起,路远寒身下剧烈颠簸,他所在的礼盒被人放上了管道,在机械装置的流转之下,向着塞拉维斯上城运输而去。 过于狭窄的空间里,他感觉自己像一件商品,根据客人的需求定制,手脚无法动弹,只能阅读上方刻着的文字。 它们颜色太红,像是鲜血垂下,洗脑着被关在礼盒中的模特:尊重客人、理解客人、以客人的一切要求为主……路远寒眉头紧皱,越看越觉得窒息,香水的味道从旁边的装饰花上不断散发出来,名贵、冷淡,充满了高雅的气息,将这些下城贱民熏成一颗又一颗美丽无暇的果实,即为脱胎换骨,成为所谓的上等人。 难怪大主管不怕有人藏在队伍中刺杀…… 在这种强烈的暗示作用下,要是没有极其强大的意志力,恐怕到了那座天堂剧院,就已经成了一具毫无想法的行尸走肉。 路远寒想通其中关窍,倏然咬破舌尖,从伤口逼出一滴温热的血,在唇瓣上反复舔舐几次,抵抗着越来越想为客人献上一切的冲动。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直到那滴血彻底干涸,让他再也感知不到任何疼痛,盒身的颠簸才停了下来。 门扇被人打开,首先出现在他眼中的是一双手,路远寒视线向下,从朦胧逐渐变得清晰,顺着那修长的指节往外看去,看到了一座金碧辉煌的剧院。 铺着许多层烛台的玻璃吊灯像高悬的太阳,火光幽幽,照着剧场里的每一个角落,天鹅绒布套着的座位一列列如水展开,极有条理地挤在观众席上。舞台前的乐池里沉睡着各式乐器:小提琴、古钢琴、羽管键琴,甚至还有一架竖着许多排簧管的管风琴,那样庞大而震撼地注视着他,镶嵌在剧院的墙壁与梁柱上。 在这样神圣而庄重的氛围下,他甚至觉得,天堂的名号当之无愧。 那双手没让路远寒走神太久,很快就牵着他脖颈上那条蓝丝带,如同牵着一只刚用重金买下的贵宾犬,将他从礼盒中带了出来。 他一步步走下礼盒,打量着周围的环境,趁机看清了那张脸。 牵着路远寒的是个身着燕尾服的男人,他身形挺拔,步态端正,领带打得一丝不苟,面上维持着严肃至极的神情。从这人倨傲的态度来看,他应该就是负责教导这批模特的上司之一。 路远寒保持着警惕,悄然转过头,看到了跟他一起登台的同事。 那些人面上恍惚,眼中毫无生气,一次又一次机械化地重复着呼吸、微笑的动作,如同橱窗内冰冷而精美的礼品。就连刚才跟他争吵的猫耳女郎,此时也没有了情绪起伏,表现出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 倏然,燕尾服停了下来。路远寒脚步一顿,神情温驯地低下头,将刚要从鞋底甩出的飞刀收了回去。 男人神情莫辨,指节抚摸上这张年轻而美丽的脸,用力攥着他的下颌,迫使路远寒抬起头来,天花板上的灯光强烈,将那双眼睛里的光照得一片透蓝,看上去极其无辜,让他满意地点了点头。 “咕噜……” 代号冬青的商品咽了一下口水。 男人掌心向他脖颈滑去,掐上了他的喉咙,毫不留情地收紧手下的力道,直到路远寒面上浮现出涨红,才从他口中逼出了一个低哑的气音:“啊——” “音色不错。”男人如此点评道,“就是太低沉了,不够慷慨激昂。” 随着他松开手,略显嫌恶地拿出纸巾,擦拭着沾上少许口水的指节,那张快要窒息的脸终于得以解脱。 路远寒咳嗽着将头低了下去,柔顺的发丝垂下,掩盖住了他眼中一丝杀意。 第67章 恶鬼狂欢(8) 受到这种对待的, 并不只“冬青”一个人。 作为珍贵的礼物,被选上来的模特们性别不同,在身高、体型等方面也存在着不小的差距, 但都有一张足以蛊惑人心的脸, 并且对上司们保持着绝对顺从。 路远寒知道他们在参与演出前,剧院的人势必会安排教导,却没想到还有这样一个环节。 十个人犹如笼中的夜莺, 被一只又一只项圈般的手紧勒着颈肉, 掐住喉咙下最为脆弱的软骨, 发出短促的气音——他们通过这种方式判断礼物的音色, 低沉还是高昂, 欢快又或是悲伤,就像在检验货物的品质一样。 路远寒不得不忍辱负重, 将自己伪装成一只温驯无害的犊羊, 博取天堂剧院的信任。 比起残暴的海盗们, 大主管更像是一个文化人, 自诩优雅高贵。这座剧院就是为了迎合他的喜好而开, 每天轮流上演着不同的剧目,每一位演员都年轻貌美、身强力壮,靠血汗取悦着台下那些身份尊贵的观众。 毕竟只要那位阁下笑了,他们就能进入神赐号, 从此在塞拉维斯拥有属于自己的一席之地。 而今天这批人要表演的,是一场复仇的悲剧。 剧中的主人公,是一位留学归来的王子殿下, 他本来拥有高尚的品德, 命运却开了个玩笑, 让他家中横遭变故, 生父惨死,母亲改嫁,不但王位被褫夺,就连爱人也弃他而去。这位殿下在阴谋中受尽了痛苦与折磨,被幕后黑手玩弄着,陷害着,摆布着,就像一个在刀尖上起舞的刽子手——最后含恨而终,背负着杀人的血债,在落幕时忧伤地死去。 听完这番描述,路远寒不禁感到了些许熟悉。 他兀自思考道:看来就算这个世界上没有莎士比亚,人们也同样渴望着一个又一个狗血的复仇故事,他们渴望鲜血,享受着主人公们在极端痛苦下带来的快感,那感觉美妙至极。 这样一个充满悲情、终将走向死亡的角色,需要看上去最英俊,也最为勇猛的人来担任。 要演好王子殿下,太胖、太矮、太怯懦都不行。 燕尾服们聚在台前,脚尖紧挨着脚尖,面上焦灼地讨论着,用挑剔的目光扫过每一个翘首以待的模特,审视着他们眼中对于权力、金钱,以及地位的渴望,最终停在了某个人挺拔的脊骨上。 随着大手挥下,他们笑了起来,指向微微低下头掩盖着自己神情的路远寒,一锤定音: “冬青,你来演王子。” 那冷酷至极的声音如同审判落下,根本不容他拒绝。 “是。”路远寒扬起脖颈,缓慢地点了点头,整座舞台的灯光在他眼中汇聚,在一片耀眼的水光中倒映出上司们的面庞,让人不自觉忽略了其下幽深的本质。 他的答复掷地有声:“我会扮演好这个角色,带来最盛大的复仇。” 短短数秒,他在内心已经编织好一个跌宕起伏的故事,为每个人规划出了应得的结局。 这个故事的演员不只是他,是冬青,也不仅仅是幽梦会所献上的十名模特,同样还有天堂剧院,以及藏在幕后高高在上的大主管。 在高潮落下之前,没有一个人能够幸免。 接下来的过程乏善可陈,除了主人公以外,其他人也被分配了相应的角色,每个人手上都拿着剧本,他们被那些高傲的上城人监督着,开始了艰苦的训练。 为了最终的演出,为了能够从此一跃而上,模特们竭尽全力地奉献自我,在灯光下不断旋转着,歌唱着,起舞着……练得脚下磨出了血,喉咙干涩,眼前的世界已经成了模糊一片,不把台词倒背如流就无法停下来休息,不演得精彩至极就不能喝一滴水。 在恍惚的错位感中,路远寒的视线掠过数张紧板着的脸,无视倒在他怀中的女主角,投向了台下的观众席。 很快,他就找到了属于大主管的那个位置。 那里不但观景最好,位于剧场最中央,还被这地方的所有人簇拥着,无论观众与演员,就连座位的椅背把手都由华美的金银雕刻而成,只有天堂剧院的最大股东之一、神赐号的主人能够在此落座。 明天的这个时候,那位威名赫赫的大海盗就将在那个位置坐下,等待舞台开场,欣赏这场奢靡而华美的演出。 ——找到你了,路远寒暗自想道。 顷刻间,脑海中记忆翻涌,思维在高速运转,他飞快掠过无数个错综复杂的片段,从中精准无误地挑出了在老海盗那里打听到的消息。 路远寒深知,在一场赌上生死的厮杀中,战斗准备和情报同样重要。 在塞拉维斯的这两天,他除了打黑拳、上夜班以外,还和酒馆老板达成了交易,不惜花费重金,得到了几条关于大主管的情报。 那人对他如此说道: “作为黑铁城最出名的海盗船长之一,大主管谨慎至极,身边随时都跟着一群亲卫,只有在剧院和同盟聚会的时候,才会让他们在外面等候命令。那些护卫个个都是杀人如麻的好手,能做到的事远超人类的极限,能够分头击破的话,最好不要一个人对上他们。” “相较之下,大主管本人的实战能力并没有那么强悍。” “但是,他有一件防御系异物,相当有用,能在他周围半米内形成真空地带,为大主管提供了保命手段。需要足够猛烈的重击,才能破开这层禁制,否则根本无法近身。”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千万不要激怒他,让他祈求神降。” “你也看到了,地海混乱动荡,比陆地上更加没有秩序,神赐号就是因为信奉着某位海上邪神才得名,一旦他开口祈祷,召唤出那尊庞然巨物,那大半座黑铁城都将不复存在。但大主管此人非常理性,通常情况下,他应该不会疯狂到这种程度。” “你要是想杀了他,就必须解决以上这些问题。” “三日之期,你能做到吗?” 对于那个问题,路远寒不经意扬起唇角,已然给出了他的答案。 * 夜幕降临,浓重的寂静弥漫开来,像潮水似的从舞台流到观众席上,在漆黑中伸手不见五指,让这座剧院平白无故多了一分阴郁的恐怖。 此刻,模特们筋疲力尽,早已经闭着眼躺下,在礼盒中扮演好一具又一具散发着淡淡香水味的尸体,在为明天演出的默然祈祷中静悄悄睡去。 “呼……” 微弱的呼吸声响起,一道黑影撬开礼盒外壳,从那幽深的地方蜿蜒而出。 他步履坚定,在紧闭的大门前站住,只是动了一动指节,锁头就倏然落下,两扇金属门应声而开,将这个神秘人迎了进去。他从幕后进入剧场,姿势诡异地掠过脚下冰冷而坚硬的地板,竟然连一下磕碰声都没有发出。 拜天堂剧院所赐,模特们白天训练了十多个小时,甚至还有人饥肠辘辘地饿晕在了台上,昏死过去,很快就被一盆冷水泼醒,只能强打着精神,继续排练下去。 有了那时的基础,路远寒已经对整座剧场的构造熟悉至极,不需要过多的光源,也能找到每一处暗道索桥、座位侧廊,以及控制着台上机关的装置。 在这座一个人都没有的剧院,他能做的事有太多。 为了防止掉落,路远寒将冬青的枝节叼在口中,顺着吊杆迅速往上攀越,没过一分钟,就已经爬到了索道顶端。他站在舞台上方,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一排又一排靠椅,微微眯起眼睛,似乎已经看到了明天座无虚席、满堂喝彩的场面。 这是个绝佳的位置,向前就是观众,向后随时都能退进幕布中。 路远寒紧攥着固定用的绳索,视线锁定前方十数米处的巨大灯台,纵身一跃,顺势将身体荡了过去。那阵惯性力托着他飞掠而出,像是展开爪垫的猛兽,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转眼间,轻盈地跃上了吊灯。 在他的重量之下,铺着无数层烛台的玻璃吊灯小幅度晃动了起来,像是踩在水面上,荡起一层层涟漪,就连托盘内盛着的蜡油都在轻漾。 路远寒瞬间想道,天堂剧院虽然日入斗金,但这防火措施做得未免也太差了一些,要是烛台倾翻,火花飞溅,想必会烧死一群自以为是的上城人士。 ……那简直太好了。 他面上的笑意只微妙地持续了刹那,就无声消失了。 路远寒保持着身体平衡,缓慢压低重心,猫似的蹲了下去,他取出在工作间顺走的螺丝刀,持在手上,一颗接着一颗极有耐心地松动螺丝,直到他脚下的灯台重新晃动,隐约有了要倾塌下去的趋势。 路远寒翻身跃下,身手极为矫健地落在地面,离开了那个充满危险的地方。 他如同幽灵般快走几步,悄然站在了吊灯之下——也就是那个尊贵至极的位置,微微仰起脑袋,望着头顶上极具压迫感的庞大黑影,感觉到浑身都开始了兴奋的轻颤。 这把铡刀已经磨好了,现在万事俱备,只等最后一名主演到来。 第68章 恶鬼狂欢(9) 天堂剧院。 灯光飞旋, 照着那座舞台,场下人声鼎沸,不时有剧场内部人员从侧廊上匆匆走过, 在后台布置场景, 对演员们发号施令,筹备着接下来的一系列工作。 演出即将开始,观众席上已经坐了不少人, 正纷纷嚷嚷, 不断议论着。 “大主管阁下还没来吗?” “急什么, 那位大人一向很守时, 等会就到了。” “上次演主角的那个人, 最后被谁拿下了?不得不承认,天堂剧院的眼光就是好, 那模样, 那楚楚可怜的眼神, 实在是人间尤物……” 海盗们杀惯了人, 却也不乏附庸风雅之辈, 像大主管这样的人,掌握着上城命脉,在塞拉维斯就是一个风向标。天堂剧院是他一手创办的高端会所,自然有无数人追随他的脚步, 上赶着到这里看演出。 更何况剧院对一个个演员严加挑选,尤为苛刻,从各个幽梦会所献上来的人确实很美, 美到了极点。 比起绝代容貌, 更重要的是他们身上那种神秘出众的气质, 仅仅一个回头, 一次垂眸,就能让无数人为此争得头破血流。 因此,每个人都在期待着今天的演出,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主人公,一睹真容。 离正式开场还有十分钟。 席间倏然安静了下来,再没有一个人说话。 在万众瞩目之下,剧场的大门应声而开,两双充满青筋的手攥着门把,毕恭毕敬地等在一边,将西装革履的男人从外面迎了进去。 全场被静默压制着,就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动静都清晰可闻,随着皮鞋落地的声音越来越近,大主管在那个位置落座,将修长有力的指节放在靠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金属,直到他微微颔首,四周才恢复了喧闹。 很快,这场演出就正式拉开了序幕。 倏然间,场下灯光熄灭,只留一片耀眼的白光聚在舞台中央。 场上越是明亮,便显得幕布后的黑暗越发浓重,乐器的演奏声从旁边倾泻而出,如同死人的倾诉,在这阴郁而悠扬的旋律中,旁白响了起来,介绍着即将上场的主人公。 第一幕,归来。 在旁白的叙述下,众人已经清楚了这位主角身世悲惨,在一夜之间遭到了重大变故。 此刻,戴着面具的年轻人从台下匆匆走来,银灰的覆面盖住了他上半张脸,只露出一角下颌,从轮廓上看冷酷至极,而他嘴唇毫无血色,紧咬着牙关,唇角还在愤怒地微微抽动。 而他领口上别着的一支白花,让观众们知道了他的名字:冬青。 冬青扎着修身的白衬衫,走得雷厉风行,靴跟每一下踩在地上都发出愤怒的震响,而他腰侧别着一把剑——当然,是毫无杀伤性的道具,即使他拔出剑刃,朝场上某个人劈砍而去,也不可能真正见血。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 王子殿下质问着自己。 他走到了舞台中央,面上极为痛苦地彷徨着,不知道接下来何去何从。 就在这时,从他背后出现了一个黑影,那人面容朦胧,看上去颇为熟悉,和他父亲有着相似的面孔,就像死而复生的亡灵。只是瞥到一眼,就让冬青心神俱震,身体不受控制地一步一步向着对方走去。 年轻的王子是如此天真,以至于被幽灵蛊惑,相信了父亲是被叔叔害死,王位也是被他用阴谋夺走,还让母亲狠心抛下了他们两人。 他下定决心,要让幕后黑手付出惨痛的代价。 只听得旁白话音一转,寥寥数语,就将故事的女主角引了出来。 和王子有着婚约的贵族小姐由紫罗兰饰演,她的脸庞美丽无暇,腰身盈盈一握,看上去就如神女,却沦为了复仇计划的牺牲品,被王子无情抛弃。 随着美人垂泪,画面来到了第二幕。 女主人公无法接受命运,在台边幽幽徘徊几次,最终选择了悬梁自缢,那具温热的尸体被起重装置吊在了半空,在王子面前微微晃动。 冬青怔住了,他不可置信地踉跄几步,冲上前一剑斩断吊索,将死去的爱人抱在怀中,痛苦地垂下了头。泪水从那张脸上簌簌滚下,一滴又一滴,溅落在地,然而他眼中却没有丝毫动容,就如鳄鱼哭泣。 片刻后,冬青重新站了起来。 任何事都不能动摇他复仇的决心,那把剑被他紧握在手中,攥得指尖发白,剑柄下隐隐溢出鲜血。为抗衡不公的命运,为粉碎一切阴谋,王子毅然接受了敌人的挑战。 这分明是一场激烈的决斗,两个人却打得优美而华丽,游刃有余,不像厮杀,反倒像是在翩翩起舞。 “这有什么意思!区区假把式而已,骗谁玩呢……” “孬货!怎么不砍下他的人头?” 观众席顿时喧哗了起来,海盗们看得嘘声一片,刚要投诉,却被场上人吸引了注意。 刀光剑影中,碰撞声不断响起,冬青的面具被挑飞,露出一张被怒火浸透的脸,异常惨白,同时也格外地冷峻,那种气质就如从地狱归来的恶鬼。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之下,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仰天惨啸一声,反手捅出淬毒的剑刃,刺伤了对面的敌人,自己也重伤倒地。 ——故事终于迎来了高潮。 那张沾满汗水的脸上有释然、不甘,燃烧不尽的愤怒,却唯独没有一分后悔。王子殿下神圣而恶毒,他如此美丽,以至于每个人都目不转睛,迫切地品尝着他的死亡。 随着舞台闭幕,全场暗了下去,倏然亮起一束灯光,照着场上独白的幽灵。 “先生们!女士们,傲慢至极的阁下们——” 低沉的声音响起,第四面墙轰然倒塌,充满杀意的质问指向了座席上的观众。重新戴上面具的冬青,或者说路远寒,在舞台最前方停下脚步,朝着灯光下一张又一张惊疑不定的尊贵脸庞开口问道: “我因何归来?” “我因何愤怒?” “我应该向何人复仇,才能平息一腔熊熊怒火?” 作为王子殿下,路远寒嘴角还挂着鲜血,银色面具下似乎露出了狰狞的微笑。他的视线极具侵略性,穿过无数观众,望向了正漫不经心倚靠在座位上的人。 大主管皱起了眉。 倏然雷声响起,一道闪电打在顶上,火花迸溅,整座剧院开始晃动。大主管像是预感到了什么,猛然抬头,那座玻璃吊灯砸了下来,携着千钧之力,将他周身禁制层层粉碎。 惨叫声此起彼伏,客人四散而逃,座位倾倒了无数排,一寸一寸真正被血浸透了绒布,无数具尸体被压死在灯下,还在颤动的血肉被烈火烧出一片耀眼的红与黑。 事情发生得太快,谁都没有想到。 场下的演员怔住了,剧场的工作人员反应过来,开始寻找罪魁祸首,他却像幽灵似的消失了,出现在剧院每一个角落。路远寒在高处穿行,从吊杆上飞掠而过,委身藏进了幕布的阴影下。 从来没有人想过,会有一个演员对舞台构造熟悉到这种程度,竟敢用神赐号旗下的天堂剧院,布置他精心策划的一场谋杀。 “你这个不可理喻的疯子——给我下来!” 穿着燕尾服的男人仰起头来,脖颈上绷起了愤怒的血管。 回应他的却不是路远寒,视野中一个黑点被无限放大,栅顶的沙袋砸下,被他反应迅速地避开,燕尾服还没来得及松下一口气,身体却僵住了。 他迟钝地眨了眨眼,这才低下头,望向腰侧血流如注的伤口。 紫罗兰站在那里,用一块玻璃碎片捅进了男人腹部,她白皙的手指被锋利的边角割得鲜红,却像毫无痛觉似地紧攥着利刃,一动不动,面上还带有诡异的微笑。 反抗的不只是她,还有幽梦会所的其他人。 一张又一张脸上容貌各不相同,此刻却神情相似,带着一种毫无悔意的果决,仿佛都成了剧幕中复仇的幽灵。 真正的表演,到这一刻才算正式开始。 在路远寒的操控之下,礼物们揭竿而起,天堂剧院失去了对局面的控制,戏里戏外的界限模糊不清。台上已经谢幕,但那种渴求杀戮、让人喘不过气的恐怖仍在弥漫,阴恻恻地缠上了剧场里每一个自恃高贵的上城人。 燕尾服跌坐在地上,难以置信地望着这些胆大包天的奴隶:“你…你们……” 他的遗言还没说完,紫罗兰就收紧手臂,拧动插在腹中的碎玻璃,让他彻底断了气。 以往百依百顺的下等人、上城能随意处置的货物,此刻却成了一个又一个冷血无情的恶魔,拿起路远寒为他们磨好的刀,机械化地执行着任务,手起刀落,将场下逃窜的工作人员屠戮殆尽。 ——重头戏还在后面。 路远寒知道,大主管能坐到这个位置上,就绝不会随便被一盏吊灯砸死。 他整个人压下去,将身体紧紧贴伏在狭窄的索道上,耐心等着猎物冒头。很快,大主管就从一地废墟中站了起来,他身上没有重伤,剪裁精美的衣服却被烧毁了大半,让那张脸上露出了阴鸷震怒的神情。 大主管手上的机械表掉到了不知何处,他拳头紧握,额上勃然跳起了一根又一根青筋,就连调整呼吸也压不下内心的怒火,发誓要让幕后那人付出血的代价。 他转头望去,发现大门已经被锁上了。 所有灯都熄灭了,只有一片燃烧的火光在剧场内扩散,照亮了路远寒为他围好的决斗台。 “哗啦——” 随着高处的爆裂声响,一条带着火花的缆绳猛然朝他打了过来。大主管向旁边闪去,却落进了路远寒准备好的陷阱,他刚踩在地面,沉重的机械装置就从上方坠落,这才是危险背后的又一重死亡威胁。 杀机接踵而至,环环相扣,大主管逐渐露出了疲于应对的颓势。 他胸膛前一片血肉模糊,原本梳得整齐的发丝也散乱地贴在额角,手上持着的枪管毫不犹豫对准了舞台高处,沉声吼道: “滚出来,鼠辈!” 不等震怒的尾音落下,两把银制飞刀就速射而出,擦着大主管的脸掠过,差一点插入眼睛,在鬓角激起细密的血珠,让他浑身血液都因极端的危险而隐隐战栗着。 ——疾驰而来的不只是飞刀。 路远寒从高处跃下,重靴落在大主管格挡的手上,硬生生踩断了一根又一根指骨。在那庞大的惯性作用下,就是未开刃的道具也能杀人,他手上那把长剑贯穿口腔,从大主管脑后刺出,将敌人钉在了尊贵的座位上,他的嘴唇无法闭合,也就不能说出祷言。 殷红的椅背成了墓碑,在鲜血沐浴之下金光灿灿。 当然,他没有死。 那双淡灰色眼睛还在阴毒地转动,费劲抬起的一只手紧攥着路远寒的肩膀。 在那猛烈的力道下,他半边身体隐隐失去知觉,路远寒的骨头似乎都被攥碎了,鲜血从皮肤下汩汩渗出,将雪白的制服浸透成了一件红衣。 假如大主管的举动只是临死前最后一次挣扎,当然不足为惧。 但他却察觉到了不对劲。 “你死不了?”路远寒眉头紧皱,反手握住紧掐着他肩膀的指节,轻飘飘旋动指尖,将那只手卸下来,一条又一条拧断大主管的四肢,神情逐渐变得阴沉了下来,“……我在你眼中看不到对死亡的恐惧。” 分明已是必死之局,是什么在支撑着他? 剑下这具尸体逐渐变得僵硬了几分,但事情还没有结束,路远寒的视线逡巡一圈,在烈火中搜寻着可疑的地方,最终停下来,落在了门口放着的手提箱上。 “砰砰!砰——砰砰砰!” 此刻距舞台下横生变故,已经过去了几分钟,保镖们就算是被关在门外,也该反应过来事情不对了。 外面的砸门声一下比一下更重,时间紧迫,路远寒从座位上猛然跃起,冲过去拿起手提箱。不出意外,机械箱上了锁,被一道闪电轰得应声而开,在蛮力之下露出了真相。 路远寒垂下视线,看到里面赫然是一团如同胎盘般蠕动的血肉,构造看上去像是大脑,从箱中倾泻在地,潺潺流出鲜红的汁水。肉膜的沟壑上还长着畸变的眼睛和嘴巴,正在急切地翕张、呼吸,一受到光照就开始尖叫。 ……这就是大主管的保命手段? 望着脚下猎奇的生物,路远寒不禁感到了一阵恶心。 他毫不犹豫地扬起手上的机械箱,重重落下,将那滩冒水的血肉砸烂,将每个活着的器官都在脚下用力碾灭,直到这个恶名昭彰的大海盗死透了,再也不能对路远寒下追杀令。 ——三日之期已到,他赢了! 路远寒松开了手,在面具下微微俯身,优雅地行了一礼。 刚在和大主管缠斗的时候,他就已经下达过命令,让那些幽梦会所的模特从后门匆匆逃走了。反抗已经结束,至于接下来该如何在黑铁城活下去,那是他们自己的事。 作为复仇的主人公,他的使命已经完成了。 此刻,剧场中除了他空无一人,只有死亡的气息在蔓延。 眼见大门被用力撞开,亲卫队即将闯入,路远寒最后望了一眼烈火中的剧院,随即迈着轻快的脚步转身,来到吊灯的位置,纵身一跃,跳进了那个刚被砸出的洞里。 第69章 恶鬼狂欢(10) 此刻, 上城正在展开一场捕杀。 今晚注定是个不眠之夜,因为天堂剧院内无数人惨死,就连大主管也被钉死在了座位上, 没有一个知道内幕的人活下来。 毋庸置疑, 凶手无疑是一个神秘、冷酷、心思缜密的恐怖分子。 他在杀了神赐号的高层,用一个鲜血淋漓的例子打完上城人的脸后就逃之夭夭,亲卫队尽数而出, 也没能缉拿下此人。 其中拥有最大作案动机的, 自然是前几天刚到塞拉维斯的西奥多·埃弗罗斯。 大主管说要让他死, 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逃过追杀, 又是怎样来到上城作案的。 但所有人都知道一件事, 黑铁城要变天了。 赌场背后有漆黑之王号、火烈鸟号坐镇,幽梦会所则在神赐号旗下运作……这些由资本堆砌而成的庞然大物统治着上下两城, 它们相互掣肘, 彼此抗衡, 现在大主管死了, 塞拉维斯的统治者少了一位, 势必要掀起不小的震荡。 夜幕下,枪声激烈如雨。 手持重枪的亲卫队正追杀着前方的身影,那人在屋顶上飞檐走壁,身手极为敏捷, 即使下面的人用火力覆盖,他也保持着游刃有余,闪开每一发子弹、每一次惊心动魄的爆炸, 向着城区边界疾驰而去。 他的面容在黑夜中模糊不清, 亲卫队从下方望去, 只看得见那一角闪着银光的面具。 倏然, 无数条沉重的锁链从天而降,狂乱地砸在下面,如同一张密不透风的铁网,拦在了两方之间,声势浩荡地将亲卫队截击在此处。 不过一个瞬息,被追杀的人就已经跑得没影了。 领队的人停下脚步,招了招手,让身后其他队员也不要轻举妄动。 他望着绞索后走出的数名囚徒,阴着脸沉默了几秒,才咬牙切齿地从嘴巴中挤出一声冷笑:“沉默的受刑人号……紧要关头,你们来搅什么浑水?” “那不是你该操心的问题。” 囚徒对此不置可否,垂下头微微颔首。 这些人虽然闭着眼睛,身上的枷锁却极具压迫感,就像一队沉默而冷静的刽子手。两方人马在此僵持不下,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杀意,但谁都没打算先一步退让。 “请回吧,这是我们船长的意思。” 此话一出,囚徒们的态度显得极为强硬,赫然要亲卫队放弃追杀,忍下这口气。 在塞拉维斯,神赐号的人一向横行无忌,在大主管身边伺候的人更是尊贵,何时被威胁过?亲卫队愤怒至极,却也没有办法,毕竟他们没了主心骨,尚还自顾不暇,自然不能与另一个位高权重的海盗船长相抗争。 亲卫队休整片刻,最后离开了这片是非之地。 领队者临走前,还特意转过头,用视线打量着这些面无表情的囚徒,阴鸷地补充了一句: “——你们迟早会付出代价的!” * 下城区,欧罗拉酒吧。 今夜座无虚席,人潮涌动,侍应生一桌又一桌匆匆端上了酒,穿行在海盗们的嬉笑、怒骂声中,同时还得注意脚下,避开那些冒着火光的烟头。 中央那桌坐了一个医生打扮的男人和一个花臂海盗,在他们周围簇拥着不少带有凶气的脸庞,这些人被酒气熏得满面通红,仰着头开怀大笑,耳根下都纹着一条白色衔尾蛇——那是银白幽灵号的标志。 “喂……真的没事吗?”柯尔特压低声音,往周围张望了几眼,面上流露出一分无法掩盖的紧张,“今天就是最后期限了,老大还没有回来,不会出什么意外吧。” “相信他的决断就好。” 医生面上神情冷淡,视线不经意扫过角落里一个持枪的海盗,对潜藏的杀机毫无动容。 对他而言,银白幽灵号这些人无谓的担心影响不到西奥多·埃弗罗斯最后的结局,那位长官一向很专断,简直到了疯狂的地步,他想做什么,根本没有人拦得下来。 作为下属,他们现在要做的,就是等待一个结果。 即使那人死了,他也得将尸体带回缉察队。 柯尔特不再说话,对医生这种气定神闲的态度感到难以理解,又闷头喝了一口啤酒。好在重金买下的水手人数众多,这些满身肌肉的海盗听从指挥,给了他安全感。 盼着那人出现的不只有他们。 为了拿下路远寒的人头,讨好大主管,有不少闻讯而来的海盗都潜伏在这家小酒吧,伪装成一批又一批前来喝酒的客人,散布在各个位置上,正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银白幽灵号的动向,等待着路远寒的出现。 酒桌下藏着一把又一把上膛的手枪,已经有人面露急躁,按捺不住想要动手的欲望,此刻杀机蛰伏,只差最后的导火索,就能引发激烈的火并。 就在这时,玻璃门猛然向两侧转去,被人用力强硬地砸开。 场内倏然安静了一瞬,所有人的视线望向了酒吧门口。 狂风呼啸,浑身浴血的男人走了进来。 他身型高大,仅是站在那里,就给人极强的压迫感。血水顺着他黑色的风衣一滴滴打在地上,笼嘴紧贴着下半张脸,微微起伏着,在灯光下照得鲜红一片,但不约而同地,没有人觉得那是他自己的血。 刚看到他推门而入,前台的老海盗就笑了起来:“欢迎回来,想必大主管已经死了。” 他叙述的口吻很平静,说出的话却像是一记重磅炸弹,让周围顿时哗然了起来。 “什么!大主管死了?” “这怎么可能……” 对于老海盗的话,路远寒并没有回应,他走到医生坐着的那张桌子前,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舌尖的刺激抚平了他身上的焦躁感,那双手重重落了下去,将一枚领夹拍在桌上,领夹上还溅着血——那是大主管的遗物。 作为杀人罪证,它实在太显眼了。 很少有人知道领夹是一件防御系异物,但他们都清楚,这是大主管的贴身物品,要是他没有死,绝不会让自己的东西落到别人手上。 除了那枚领夹,路远寒还将一箱钱撒在了桌上。 手提箱应声落地,无数闪着金光的叶子倾泻而出,在他轻飘飘的话语下,散发出极其诱人的罪恶气息:“今晚我请客,大家想喝多少喝多少,这是我们——银白幽灵号的庆功宴!” 随着话音落下,欢呼声淹没了他。 在这些新船员看来,他们并不在乎路远寒有没有死,只知道接下来有肉吃、有酒喝,上司还杀了神赐号的人,他们从此要名声大噪了。 火气缭绕的烤肉和美酒接连端了上来,海盗狂欢,他们用牙尖撕开血肉,口中不断嚷嚷着赞美的话语,当事人却保持着一副平静的态度。 路远寒无视盛情,越过那些献殷勤的下属,来到了老海盗面前,用眼神示意他带路: “走吧。” 很快,他就跟着老海盗走进了一处密道。这不起眼的小酒吧竟然暗藏玄机,里面的房间布满机关,保密性极高,正适合讨论一些血腥的密谋。 “你表现得很好,能在这么短的时间杀了大海盗,你还是黑铁城史上第一个。” 老海盗慢条斯理地说道,他熟练地打开金属门,按下开关,随着咔哒一声轻响,密室内的蒸汽灯顿时亮了起来,照着下方略显狭小的空间。 路远寒正在思考。 他能有备而来,成功谋杀大主管,老海盗提供的情报起到了极其重要的作用。 表面上,他是在和欧罗拉酒吧做交易,但事情并非如此简单。据路远寒所知,老海盗背后的人是死船船长,这件事实质上是一场大海盗间的势力倾轧,他充当的只是那把杀人刀,因此不需要操心神赐号的问题,自然会有人帮他解决。 大主管之死,幕后各有推手,等到这件事结束了,他手下的势力恐怕也会被其他人吞并瓜分。 梳理完刺杀前后的脉络,路远寒不禁一笑,那些利益纠纷是塞拉维斯的大人物们该考虑的,跟他已经没有关系了。 察觉到气氛隐约有些危险,他不再沉思,抬头望向了老海盗,意有所指地开口说着:“我不会在这里一直待下去,所以不用担心我会对任何人构成威胁。” “呵呵……我们船长知道你想要什么。” 这人面上仍是那种轻浮而友好的笑意。 他打开旁边放着的盒子,从中拿出一张记载着未被探索过的群岛海图,递到了路远寒手中。除此以外,酬劳还有数箱金条,一批银白幽灵号能用上的军火,以及能联系到死船主人——盖雷伊的羊皮纸。 那张纸磨损得有些旧了,在灯下微微泛黄,正散发出一阵幽邃的死灵气息。 “需要帮助的话,用适量新鲜血液在上面写字就行。”老海盗补充着,“不过别太频繁,虽然比起其他人,我们船长脾气要温和一些,但他平时也有很多事要忙,不是随时都能回应你的请求。” 路远寒收起羊皮纸,视线扫过海图上一个个神秘岛屿,对比着正规海图中航海者开辟的路线,以检验这份地图的真实性。 最终,他的手指落在了一片群岛带上,轻轻划动,决定前往那个被圈起来的地方。 “你确定吗?那片海域天气极端,没有任何一支船队成功探索过,可能会很危险。” 对于老海盗的劝诫,路远寒听在心里,却没有因此改变想法。 只有完成夫人布置的任务,他才能回归陆上,不会有任何人、任何事,比时刻悬在他头顶上的威胁更危险。 据老海盗说,军火已经提前送到了船上。路远寒拿回寄存在此的物品,提着几箱赏金,转身站在了门边:“我要走了。” 老海盗并没有拦他,直到路远寒走远了,才从背后幽幽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朋友,海上未必不会再见。” 外面欢声笑语,海盗们已经喝得醉倒了一片。 柯尔特的手正醉醺醺搭在医生肩膀上,忽有所感地抬起头,对上一双野兽般的眼睛,他浑身血液仿佛都僵住了,那阵寒意攀上大脑,让他顿时清醒了过来。 被危险感驱使着,柯尔特猛地哆嗦了两下,朝手下们厉声喝道:“都别喝了!整队——” 海盗们反应迟钝,但紧接着一声枪响,让所有人下意识绷紧了弦。 “咕噜……” 不知道是谁咽了一下口水。 路远寒手上的枪管仍在冒烟,在他的注视下,船员们很快就集合成了一队,跟着他的脚步前往港口。柯尔特办事还算利落,此刻,银白幽灵号的主舰已经修好了,巨兽被铁索拴着,在深水中闪着一片极其耀眼的色泽,远远望去,就像大雪纷飞。 随着路远寒一行人登上主舰,蒸汽装置开始运转,脱下钩索,那庞大的舰身隆隆发出了一阵震颤。 离开停泊区前,漆黑之王号和火烈鸟号鸣笛示意,旁边还有无数大大小小的船队仰望,夹道相聚,目送着西奥多·埃弗罗斯——这个刚到黑铁城,就书写下传奇的狠人。 在万众瞩目之下,银白幽灵号驶出了塞拉维斯。 第70章 沉默号角(1) “咚!” “咚咚……” 漆黑而幽深的舱室内, 倏然一下又一下响起了心脏搏动的声音。 随着巨轮在海上航行,那声音越来越沉重,越来越激烈, 并不像是人类胸腔内发出的响动, 而像是某种庞然大物颤动了一下,潜藏在黑暗深处,无声地注视着这艘船上的人, 随时都能掌控这些渺小存在的命运。 一条触手从货箱下悄然伸出, 蜿蜒向前, 表面的吸盘不断淌下黑水, 在舱板上拖行出湿漉漉而黏稠的痕迹, 看上去就如尸体渗出的血水。 那片水痕飞速蔓延着,朝着地板上每一条缝隙挤去。 ——直到舱门的把手转动, 咔嚓一下发出金属摩擦的响动, 值班的船员推门而入, 提着灯从楼梯上走了下来。 灯光微微晃动, 视野中没有任何异常, 船员紧拧着的眉头不自觉松开。 他将蒸汽灯夹在腋下,腾出一只手,按部就班地开箱、检查军火、清点数量,指节抚过手下充满肃杀气息的枪管, 动作忽然间顿住了。 船员的瞳孔瞬间放大,看清了掌心沾上的少量黢黑液体,那东西摸上去温热、发滑, 像是活着一样, 还在顺着他的手往指尖上缓慢蠕动。 什么鬼东西! 船员被眼前的怪状吓得心神俱震, 胳膊猛地一颤, 蒸汽灯倾翻在地上,骨碌碌滚到了数寸以外,周围顿时暗了下来。 等他再去看时,那滩水痕却不见了,一切仿佛只是他心中太过紧张而产生的幻觉。 他却没有因此松懈,作为海盗,前辈们有条告诫,那就是在海上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千万不能失去警惕。 想到这里,船员提前做好心理建设,颤巍巍走近几步,将舱板上的蒸汽灯捡了起来。灯光极为清晰地照亮了舱室内放着的武器箱,有照明装置在手,他的内心安定了不少。 检查下去还是逃跑,成了一个问题。 船员并不想置身危险,但真要是有怪物潜伏在了船上,不及时查明事实,将情况上报,很可能因他一人过失而酿成全船惨死的大祸。 鞋尖悄然压在地板上,他尽可能放轻了自己的脚步与呼吸,朝着舱室深处一步一步慢慢走去。 在船员背后,那扇金属门开始小幅度晃动,随着狂风呼啸而在底下摩擦着地面,隐约有了要关上的趋势。 外面海浪翻涌,涛声迭起,深水之下似乎埋藏着无数杀机。 “哗啦——” 倏然,一道惊雷从高空劈下来,雪亮的光线照进舱室,撕开压抑到了极点的黑暗。此刻电光闪烁,不需要手上的蒸汽灯,船员也能看清贴在墙壁上微微起伏着的黑影。 那些血肉像是巨树盘错的根系,一根又一根庞大的触手焊在金属装置上,将排风管道堵得严实,从半透明的薄皮下,渗出无数血液般的黑水,从每个孔隙间散发出深海一样浓重、腥膻而咸涩的气味。在那些恐怖的触须中央,浑圆的肉块隆起,就像某种异形生物的卵,正垂着眼缝一点点颤动。 在船员看清祂的瞬间,眼皮悄然睁开,望向了这个渺小的存在。 “啊!” 惨叫声绵延了一刻。 * 船长室内,年轻人猛然惊醒。 路远寒从床上坐了起来,指节按着额上暴涨的青筋一下接着一下舒缓焦躁,冷汗从鬓角流下,将他脖颈浸得透亮。 此刻,他正精神恍惚,就连自己的胸膛正剧烈起伏着也毫无所觉。 路远寒眼前隐隐发黑,那些怪异的片段还没有完全散去,等到他调整呼吸,过了几秒,视野才逐渐变得清晰了起来。 他还没有想明白,刚才看到的究竟是什么。 从细节来看,事情似乎发生在银白幽灵号上。要说是噩梦,并不确切,更像是透过另一个人的视角,观察着主舰上发生的怪状。 据路远寒猜测,这是由于在离开黑铁城时,他分裂出了不少触手,下在船上的水源中,用于控制海盗,才会在梦中看到他们所见的一切。但柯尔特雇的人数很多,每天都要换班,他并不能记住每一个轮班水手的姓名。 船上有怪物? 回想起刚才看到的庞大触手,路远寒不禁感到身体僵硬,一阵无法控制的悸动从胃里涌上,让他口腔沁出酸涩的液体,舌尖上的软肉不断颤动。 事情的真实性还有待确认。 但毋庸置疑,比起上次吞噬的怪物,银白幽灵号上的神秘生物体型要更加巨大,仅是一根触手就抵得上数条蒸汽管道。同时,祂给人的压迫感也更强,路远寒仅是在梦中偷窥了一眼对方的真容,就接近窒息,直到此刻也没有完全缓过神来。 他无法想象,那名直面了畸变物的水手,现在会是怎样惨烈的一个下场。 舷窗上银光浮现,那阵雷声仍在持续。 自从银白幽灵号离开塞拉维斯,按照路远寒手上那份地图,驶入了被标记的未知领域后,海上天气一直反复无常,他们需要面对的不只是狂风骤雨,还有雷暴、海水逆流、磁场失灵等极端情况。 在震怒的地海面前,人类毫无抵抗之力。 好在这艘巨舰由钢铁铸成,船上还备有维修机工,并不会轻易受到影响。 外面闪电骤降,再次和梦中的情景重合。 路远寒眉头紧皱,下意识握紧了锯肉刀,他从船长室出来,第一个遇到的就是新任水手长。 这人是个黑胡子鹰钩鼻的海盗,被银白幽灵号聘用前,曾在火烈鸟号上待过一段时间,可以说是个经验丰富的老鬼。 他年纪颇大,办事要比柯尔特稳重得多,因此路远寒放出权力,将船上多数事务都交给他来统筹管理,其中自然也包括每天的轮值情况。 “长官阁下。”水手长朝路远寒弯腰示意,对他表现得极为尊敬,“……今晚值班的都回来了,没有一个人伤亡。武器室情况正常,船上的食物、水源也都很充足,至少还能坚持两个月,够我们撑到下一个补给点。” “我知道了。” 路远寒微微颔首,提着刀从水手长面前走过,但他心中的疑惑却不曾减弱。难道刚才所见到的怪状真的只是一场梦境,又或是一个预兆? 假如那是预兆,又代表了什么…… 路远寒思绪陡转,在一瞬间已经思考了无数种可能性。 那畸变物除了恐怖扭曲,看上去颇为熟悉,他暂时无法得出结论,便不再多想,按下内心的焦躁感,打算先去一趟医生的休息室,让对方给他再开点药。 他伤势未愈,就在塞拉维斯连开数天杀戒,成了赌场赫赫有名的地下黑拳王,后果自然非常严重,肩膀上的伤口刚开裂流血,又在刺杀大主管时添了新伤。 这个人能面无表情地在剧痛中活下来,本身就是一件奇事。 医生对此已经习惯了,让路远寒每天来找他做一次检查,要是长官阁下再坚持损伤身体,他不会再给这位任性的病人提供任何帮助。 此外,医生还劝他把烟戒了。 那时候医生神情严肃,如此说道:“罗刹草此物虽然能缓解焦虑、释放压力,但成瘾性非常歹毒,继续抽下去的话,你迟早会成为一个歇斯底里的疯子……” “长官要是有需要,可以找我开些精神药物,虽然不能根治,但帮你撑到上岸是没有问题的。” 路远寒思考片刻,将手上夹着的烟卷在指腹下按灭了,随手抛进了海里。 他屈起指节,敲响了休息室的门。 那道门应声而开,出现的却不是医生。看着柯尔特这张颇显轻佻的脸,路远寒动作停顿,心下不禁产生了一个微妙的想法:这两人什么时候混熟了? “老大!”柯尔特面上浮现出了焦急与惊喜的神情,“我刚靠着船边休息,发现事情不对,正在和船医阁下商量,要不要去叫您一趟,您就出现了,果然是神机妙算……” “怎么回事?” 路远寒打断了这人一贯的奉承,他仍保持着冷静的态度,让柯尔特前方带路。 据柯尔特所说,银白幽灵号当下航行的这片区域本就雷暴不断,充满了危险。他今晚在棋牌室内输了不少钱,心情郁闷,因此才到栏杆边上抽烟,却发现底下暗潮涌动,似乎有东西在水下跟着他们。 很快,两人就到了柯尔特发现情况的位置。 路远寒让他将蒸汽灯旋到最亮,保持光源清晰可见,自己则站在了栏杆边上,用视线极为谨慎地打量着银白的舰身。 雷鸣之下,海风激烈地掀起浪花,雨水似的湿漉漉坠下,落在路远寒面上,也让他看清了船体上密密麻麻吸附着的生物——比起藤壶,它们看上去容貌可怖,像是死人的眼睛,一颗又一颗覆盖在主舰底部,甚至已经爬到了水面上,再过片刻,恐怕就要蔓延到船上了。 但这些吸盘类动物并不是水下潜藏的黑影,看到那片浓重的阴影,意识到它正在靠近的时候,路远寒面色骤变,当即退开两步,按着柯尔特往后蹲了下去。 “不好!” 随着一声轰然巨响,银白幽灵号朝着它撞了上去。 船触礁了! 第71章 沉默号角(2) 路远寒很清楚, 刚才他们看到的并不是水下生物,而是一片深黑的礁石。 那片嶙峋的石岸看上去就像兽脊起伏,在海面上露出的轮廓仅是一角, 底下恐怕有数千丈深、比银白幽灵号更为庞大的礁体。 触礁的一瞬间, 剧烈的震响回荡在整座船上。 滔天的浪花水幕下,主舰的船头猛然撞上了那块突兀的礁石,船身瞬间倾斜, 刚才最靠近栏杆的两人遭了殃, 不受控制地朝着下方滑去, 眼见就要被一片无边黑海吞噬。 “抓稳了!” 路远寒厉声喊道。 他手下紧攥着柯尔特的肩膀, 在这种紧急情况下, 也不见有任何慌张,腰侧的钩爪装置飞掠而出, 紧缠在主舰另一侧的栏杆上, 让两人的冲势猛地停下, 险而又险地将他们吊在了距滑出舱板只差毫厘的地方。 受到影响的不只有人, 还有船上放着的物品。 霎时间, 倾翻的货物砸了下来,路远寒拧动身体,借两人的重量荡向旁边,带着柯尔特闪过了即将打在他们头上的危险。 隐约有汗水从指根下沁出, 让他攥着人的地方一片濡湿。 路远寒收紧指节,竭力不让柯尔特从他掌中脱出,静下心分辨着周围窸窸窣窣的响动……远处有船员的脚步声、惊呼声, 金属与机械装置发出的轰鸣, 舰身正在回转, 底下浸水的部分逐渐升高, 事态即将趋于稳定。 随着船身回到水平位置,两人也落在了舱板上。 柯尔特刚死里逃生,现在两腿还发软,瘫坐在地上一脸怔然,反应了片刻,才想起是路远寒出手救了他,不由得转过头,望向正专心擦拭着指尖的年轻人。 他难得没有任何献殷勤的想法,发自内心地道谢:“要不是您,我刚才就要……” 然而,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 几名船员从不远处匆匆跑了过来,他们神情严肃,态度恭敬地躬下腰站在路远寒面前,向他禀报着情况。 触礁的问题已经解决,但是主舰仍然无法前进,似乎有什么东西卷入了下方的推进装置,绞停螺旋桨,让银白幽灵号陷在了这里。 路远寒思考片刻,让水手接着维修船体,他决定亲自下去探查一趟。 在他的命令下,船员们很快就将几大桶酒精搬了过来,顺着银白幽灵号的栏杆倾倒下去。 一根火把落下,瞬间让被酒水浸透的大片附着物烧了起来,那些生物被烈火烤干,焦黑的表皮蜷缩着,纷纷坠进水下。这种清理方式极为高效,不过片刻,就已经腾出了规模不小的区域,而那阵耀眼的火光将金属舰板照得通红一片。 路远寒站在远离火情的地方,拉好面罩,纵身跃了下去。 这套潜水装备配有护目镜、氧气管,因此他不用担心在水下呼吸的问题,即使负重不轻,在他那身非人的肌肉力量下也不值一提。 路远寒浮在海浪上,适应着一瞬间暗下去的视野,很快就找准目标,向着深处划水而去。 他速度极快,看上去像条游鱼,灵活地潜到了螺旋桨附近,伸手打开头盔上的探查灯,照亮了前方这片黝黑的水域。 那些锋利的金属桨叶本应飞快转动,在蒸汽装置的推进下发出巨大的轰鸣,现在却一动不动,被某种漆黑的丝状物缠着,卡在了礁石附近。 仅在远处观察,只能看到一片深黑,并不能判断出那是什么。 路远寒保持着警惕,下意识绷紧身体,往螺旋桨处游得近了些,随着灯光浮动,越来越接近扇叶,那些怪异丝线的真容也暴露在了他眼前。 它们看上去柔顺而光滑,就像某人的头发。 在黑线紧密构成的大网之下,无数具浮尸缠结而成的一滩血肉正躺在乌发中央,不断碰撞着金属内壁。 死者在水下漂浮太久,浑身腐臭,已经成了巨人观,那些绳索般的发丝就从泡肿了的头颅上披散而出,像上千条海蛇粗细的触手,勾住了一片又一片螺旋桨的扇叶。 有着面罩的阻隔,那阵恶臭无比的尸气并没有进入路远寒鼻腔内。 纵然如此,他也受到了不小冲击,因眼前看到的景象而紧皱着眉头。 银白幽灵号岿然不动,船下自然不止一处聚尸地,路远寒检查过后,发现多数扇叶都被死人血肉堵塞——那片礁石被海水溶蚀出了不少窟窿,每一个洞中都幽幽埋着尸体,随波荡漾,随时都会被冲出岩壁。 像这样严重的情况,并非他一个人就能解决的。 路远寒的心情颇为沉重,他试着在水下挥动钢刀,砍断最外面的一部分发丝。紧接着,他就发现这样做太慢了,即使他能清理出眼下这片区域,但效率太低,忙上一天也无法让整艘船动起来。 他回到船上,召集了一批水性好的船员,让每个人手持利刃,背上水肺,随身携带强腐蚀性的药物,跟着自己下去疏通扇叶。 临行前,路远寒没有忘记让机工暂时关闭船上的动力装置。毕竟螺旋桨的叶片锋利至极,要是故障解决,重新转动起来,一瞬间就能砍下无数人头。 到了那时,就算想跑也来不及了。 尽管路远寒在船上就已经说明情况,为下属们打了一记预防针,但当他们亲眼看到那片尸山血海的时候,还是造成了不小的恐慌。 死人容貌恐怖,宛如从地狱飘来的一具具棺材,就是海盗们看了也要做上好几天噩梦。 “呕……” 似乎有人压抑不住强烈的反胃感,吐在了呼吸面罩内。 好在水手长见多识广,率先冷静下来,跟着路远寒一起游过去清理淤积物。有了两人带头,剩下的船员平复好心情,也陆陆续续行动了起来。 深水之下,一团又一团如同血管般隆起的发丝被刀尖挑开,继而毫不留情地斩断,被凝重的水手们从金属桨叶上徒手撕下,慢悠悠落向了海底。片刻后,他们的动作变得熟练了不少,遇到淤积在叶刃上的血肉,就倒出药物,用那具有腐蚀性的液体进行处理。 溶解的皮肤、脂肪如流水一样迅速滑下,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随着众人齐心协力,仅过去两个多小时,他们就将一大部分螺旋桨疏通,基本上清理完聚集的死尸,让银白幽灵号恢复了行动能力。 只是每个人身上都沾满恶臭的尸体残渣,有些背后还勾着头发,就像是死了一百年,散发出下水道般刺鼻的气味。 很多人刚摘下面罩,立刻产生了剧烈的反应,浑身痉挛、上吐下泻的不在少数,被医生拉去统一消毒处理。 “我要三天吃不下饭了……” “太恶心了!前面的别挡道,老子…呕……还没吐完呢……” “长官阁下也太冷静了,竟然什么反应都没有。要不是刚才跟着他干完活,我都要怀疑他是不是活人了,看上去一点都不像个正常人……” “嘘,这话你也敢说!脑袋不想要了?” 海盗们议论纷纷,在担架上望着不远处那个身量高挑的男人。路远寒无暇顾及他们说了些什么,他甩下一身黑水,迅速站在了瞭望台前。 从表面上看,问题都已经得到了解决,银白幽灵号正按照原计划在海上航行。 但他心中不好的预感并没有消失,甚至越来越强烈,就如一道浓重的阴影,盘旋在路远寒每个呼吸的瞬间,让他焦躁不已,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他下意识攥紧了手,将掌心刺得一片血肉模糊。 在隐约划过天幕的雷光下,巨舰银白如鲸,机械装置高速运转着,随着蒸汽长鸣,在海面掀起一阵又一阵翻涌的黑浪,向着目的地继续航行。 直到航程重复了一个小时,路远寒站在高处观望,不出意外地,又看到了那块礁石。 熟悉的黑岸幽幽矗立在原地,任凭海风呼啸,浪潮迭起,连姿势都不曾更换过一次,仿佛在无声迎接着他们的归来。 银白幽灵号脱险后,分明换了个方向背道而驰,现在却是这样的结果。此刻,所有人都沉默了,仿佛被幕后黑手紧攫住了心脏,血液倒流,神经高度紧绷,在那种极端的恐惧之下,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们似乎被这鬼地方缠上了! “老大,现在该怎么办?”柯尔特迟疑着问道。 尽管心中的烦躁感挥之不去,但还有一船人等着他指挥。路远寒闭上眼睛,停下思考,在这短暂的一瞬间,将所有事隔绝在自己的感知以外,深呼吸两秒,整个人犹如沉到了狂暴至极的海面之下。 再开口时,他已经恢复了平时的理智,声音听上去沉着可靠,让人极有安全感:“……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加大马力,继续前进。” 船员们听令行事,严格遵守着路远寒的每一句话,丝毫没有违抗他的意思。 但路远寒并不打算和这片怪异礁石耗下去,他快步回到船长室,反手关上了门。在这种紧急情况下,他想起了欧罗拉的馈赠,决定用那张羊皮纸联系盖雷伊,向对方求助。 作为一个威名远扬的海盗船长,那人经验比他丰富得多,或许能就银白幽灵号现在的困境,给出有用的建议。 羊皮纸在他掌下铺开,路远寒紧握着一支蘸水笔,毫不犹豫地掐破指尖,将鲜血滴在了信纸开头。 血液接触上纸面的瞬间,就往笔尖攒动而去,飞快地跳跃着,仿佛能读出笔者的思想,将他心中的疑惑一行行写了下来。殷红的字体显得狰狞可怖,还在往下流着黏稠的血水,看上去就像死前的遗书。 不过片刻,这封信已经写好,只等对方的答复。 第72章 沉默号角(3) 刚拿到羊皮纸时, 路远寒就知道这是一件异物。 因此,纸张自动蘸取血液,将他想问的话写下来, 也并不让人感到意外。路远寒放下笔, 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在桌面上,耐心等待着盖雷伊的回复。 在他的注视之下,那些鲜血漉漉的单词仿佛无声蠕动了起来, 被打散后缓慢聚拢, 重新排列, 变成一句又一句无法读懂的晦涩语言。仅是望着它们, 就能感受到那种跃然纸上的恐怖, 殷红的问号弯起的幅度越来越大,看上去杀气浓重。 路远寒静下心来, 发现那张纸上的内容仍然保持着原样, 一刻也不曾动过。 刚才那是幻象? 他不禁皱起了眉, 暗自思忖着。 自从前往海上, 路远寒的精神状态就急转直下, 一方面是由于他压力过大,另一方面,他也能察觉到,这片海域对自己的影响似乎越来越严重了。 对于内心的焦躁感, 他尚且可以通过罗刹草和精神药物进行抑制,耳边幽幽的呓语,路远寒也能够忍受下去。但这些幻象要是一直挥之不去, 极有可能混淆现实与虚妄的界限, 让他分辨不出什么是真, 什么又是假的。 在紧要关头, 仅是一瞬间判断失误,就够死上千万遍了。 想到这里,路远寒拿出随身携带的药物,指节从容不迫地旋开瓶盖,从中倒出一颗白色药片,放在掌心里静静观察了片刻,随即吞服下去。 那颗药入口即化,在他舌尖上融成了糊状物,顺着温热的涎水流进胃中。虽然不见得立刻生效,至少也起到了一点聊胜于无的心理作用,当事人产生认知,紧接着向大脑传递信息,从而感觉自己的情况好多了。 路远寒用手按着眉心,重新望向羊皮纸,终于没有再看见那些在纸上翩翩起舞的文字。 片刻后,血字倏然消失,就像被某个神秘无形的存在所吞噬。一行闪着幽光的文字浮现在羊皮纸上,叙述的口吻如同长辈,极有耐心地回应着他的请求: “根据你在信中所说,银白幽灵号现在情况不妙,应该是遇到了海上迷障。 通俗一点地说,就是鬼打墙了。 这种情况非常少见,自从我当上死船船长以来,也只出现过两次,上一次则是在十五年前。 在那些被人类完全探索,已经建立起聚居地的区域,很少会出现海上迷障。但你要去的地方充满未知,在北海以北,是一片不受自然规律约束的迷雾区,被狂乱神秘的力量笼罩着,出现什么怪事都很正常。 想必你已经发现了,出现海上迷障的地方磁场失灵,罗盘根本派不上用场,即使调转航向,最后也会回到原点。按照我的推断,这地方空间应该是紊乱的,无论你往哪个方向前进,都只是在一个球面上不断循环。 要想走出迷障,必须找到空间中最薄弱的一点。 只不过我的经验你恐怕用不上……那时候我借助了某件物品的力量,才带着船员们从无尽的循环中走出来,而那件物品在海盗之战中已经遗失,现在下落不明,无法为你提供帮助。” 写到这里,盖雷伊的笔迹顿了顿,像是在做着思考。 路远寒没有想到事情竟然如此棘手,就算他有再多手段,终归也是一个人类,无法和扭曲空间的力量相抗衡。 银白幽灵号甚至还没有正式进入他要探索的区域,就已经有了迷失的倾向,再继续航行下去,能坚持多久还是个问题。 只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就算要掉头,也已经太迟了。 好在困境并非无解,路远寒坚定认为,既然当年盖雷伊能走出海上迷障,那就证明它不是一个死局,事情还有回旋的余地。只是应该怎么做才能找到那个薄弱点,还需要对方协助。 就在这时,纸张另一端的人仿佛洞悉了他的想法,回复继续了下去。 “西奥多,冷静下来听我说……你能通过死灵之卷联系上我,就说明这地方并没有完全与外界隔绝,或许、我是说或许,你手上的羊皮纸同样是特殊的,拥有打破循环的力量,能让你带领所有人走出去。 我会进行一个祈求仪式,通过那张羊皮纸,建立起银白幽灵号和死船之间的联系。 死船并不在北海,也就不会受到海上迷障的影响。即使你没有找到那个奇点,也可以根据两船之间的指引,将死船作为一个航向标,尝试着走出去。 只不过要维持长时间的联系,需要你那边提供更多血液,才能为仪式时刻补充能量。 而且,必须是活人的血。” 随着最后一句话落下,盖雷伊的笔迹戛然而止,像是在等待着路远寒做出决定。 要是银白幽灵号继续在礁石附近打转,即使他还能撑下去,船员们也会陷入恐慌,从而做出极端的事情来。作为一船之主,路远寒别无选择,只能接受对方的建议。 他会给予什么回应,盖雷伊自然再清楚不过。 纵然如此,羊皮纸那边的人还是在耐心等待着他,路远寒眉头微挑,从中察觉出了一种假惺惺的仁慈。他不知道对方将自己当成了什么,宠物、下线、有着发展前景的合伙人……还是某种观察对象? 他深吸一口气,蘸着血水在羊皮纸底下写了句好。 笔尖刚落,立刻得到了答复。 死灵之卷上的沟通本应毫无情绪,路远寒却从对方的话中看出了一种愉悦。 盖雷伊让他稍等片刻,紧接着,前面的大段文字骤然消失,纸面上出现了一个墨点,那条黝黑的痕迹停顿两秒,向着远处不断延伸,最终变成了一个具有指向性的箭头。 路远寒想,看来这就是银白幽灵号和死船之间建立起的联系了。 他端起羊皮纸,发现上面的箭头会随着他的动作而变化,并非一成不变,看上去不需要保持在某个固定位置,也有着自动校准的功能。 有了盖雷伊提供的帮助,事情就变得容易多了。 路远寒出了门,很快就来到驾驶室,让舵手跟着羊皮纸上浮现的箭头一直航行。 海盗们虽然不能理解上司的行为,却也听说过不少关于异物的事,便按照指示,手下迅速地操作着机械装置,不断调整着巨舰前进的方向。 更何况路远寒才血洗过一次银白幽灵号,谁都知道他杀人如麻,自然没有人敢违抗他的命令。 羊皮纸的通讯需要活人的鲜血。 事发突然,路远寒并没有让任何手下作出牺牲。他寸步不离地守在驾驶室内,一看到纸上的痕迹逐渐黯淡下去,就割开手臂,将汩汩而下的血液倾洒在箭头附近,用温热的血水滋养着那股指引他们的力量。 就连旁边轮值的舵手,看到他小臂上狰狞的痕迹,也忍不住问了一句:“长官阁下……您要吃点东西吗?” 随着话音落下,他将打开的黄桃罐头往前递了递,小心翼翼地瞥了路远寒一眼,唯恐长官阁下心情不好,将在场的所有人拖出去枪毙。 “不用了。” 路远寒谢绝了属下的好意,身体不受控制地小幅晃动着,因失血过多而产生了轻微的晕眩感,几秒过后,又重新站稳了。 他的视线如同寻猎的鹰隼,极其犀利地透过玻璃舷窗,紧盯着前方海水被灯光照出的一片区域。 在他的监督下,所有舵手都保持着高度紧张的状态,不敢多眨一下眼,全神贯注地观察着前方的情况。 压抑至极的寂静中,只有顶上一排蒸汽灯还在不断震颤着,发出煤气燃烧的声音。 谁也不知道航行了多久,银白幽灵号行驶到了哪里,羊皮纸上的箭头越来越清晰,路远寒向远处望去,视野中没有漆黑的石壁,也没有水下潜伏的幽影。 ——他们终于离开了那片礁石。 意识到这点的时候,船员们不由得微微放开身体,松下了一口气。 尽管正在行驶的这片海上浓雾弥漫,也总比刚才那种诡异的情况好了太多。 路远寒向盖雷伊郑重其事地道了谢,便让对方切断联系,收起羊皮纸,及时用手臂撑住了一旁的墙壁,靠在舱门上缓着呼吸。 蒸汽灯嗡嗡的声音似乎也在他脑海中响起,随着那声音不断激荡,路远寒所见的一切也变得模糊,无数轮廓扭曲的影子从他眼前飘过,它们看上去诡异离奇,像是梦中才会出现的东西。 路远寒知道,自己的精神问题恐怕是越来越严重了。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手下隐隐发怵的声音:“长官阁下,您……是在笑吗?” 我在笑? 路远寒意识到这一点,不由得心情沉重,唇上的弧度顿时消了下去,恢复到了平时那副面无表情的状态。 他随手关上驾驶室的金属门,回到船长室内,像是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一样,从书架上拿出谢尔南的杀人名单,紧握着笔开始记录,一个接着一个细数他以前杀过的人,似乎这样做就能抚平内心的情绪。 大主管、谢尔南、安格斯…… 那些熟悉的面孔在他眼前浮现,看上去充满了痛苦,又在路远寒的注视下迅速远去。 第73章 沉默号角(4) 回忆起杀人时的触感, 路远寒逐渐平静了下来。 刚降临到黑区时,他迫不得已,反杀了一名缉察队的成员, 吞噬了对方的记忆, 被危机感驱使着,从而做出了加入猎魔人的决定。 那种亲手撕开血肉的温热感,似乎还停留在他掌中, 从来没有被雨水冲走一样。路远寒甚至能想起当时的恐惧, 想起胃中的酸涩, 他望着身上大开杀戒的触手, 一点一点变得呼吸困难, 竭力克制着进食的欲望。 那是路远寒杀的第一个人,让他意识到这个世界深刻而黑暗。 正式加入猎魔人后, 他也尽可能配合着队友, 避免不必要的厮杀。 无论是威尔斯、格林等前辈的照顾, 还是房东太太送到面前的一碗热汤, 都让路远寒感觉到自己是活着的, 还会流血,会微笑,藏在内心深处的人性没有完全泯灭。 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变成了一个冷血的怪物? 路远寒垂下视线, 将写着名字的纸页撕下来,随手揉成一团,紧接着塞进口中, 毫无情绪起伏地吃了下去。墨水的痕迹被洇湿, 晕成一个个黑点, 继而变得难以辨认, 销毁了罪证,也就没有人会知道他做过什么。 或许命运早已朝着既定的轨迹驶去,他被缉察队注意到的那一刻,就再也无法回头了。 为了保证自己不会失去理智,彻底陷入癫狂,路远寒决定采取一些防备措施。 海上无岁月,本就跟人类社会背道而驰,要是再失去对时间的感知,极容易迷失在无尽的黑暗之中。谢尔南列下杀人清单,想必也是为了提醒,不要忘记自己是谁,杀过什么人、做过什么事…… 正是这些细节构成了银白幽灵号的前任船长,这是他作为一名海盗的身份认同。 作为神赐号座下的走狗,谢尔南似乎也继承了大主管那种文绉绉的习惯,船长室内有不少书籍、纸笔、钟表摆盘,以及各种充满机械美感的装置。 所有人都知道西奥多·埃弗罗斯阁下性情酷烈,除了正事,没有人会来船长室打扰他。路远寒只需要一个念头,完全可以将这地方看作他的私人领域,坐在书桌前,靠写笔记来承载自己的内心想法。 但是像笔记这种依托在纸面上的东西,太容易被篡改,同时也有着泄密的可能。 路远寒思考片刻,视线扫过顺着指尖蜿蜒而下的血水,顿时产生了灵感。他最后决定在手臂上刻下伤痕,每过去一天,就割开一道伤口,以此来记录航行的天数。 他拿温水将毛巾打湿,将手上鲜血淋漓的痕迹擦拭干净,露出底下还没有完全愈合的伤口。 作为强大存在的眷族,他拥有的这副身体宛如天赐,血肉复生的速度很快,不到一天就能恢复行动。但他吞噬的怪物越来越多,位格也随之提升,路远寒发现,在他有意识的控制下,可以维持伤痕。 他现在所做的事情,就是在验证着这个结论。 随着他心念一动,细密的肉芽从伤口下浮现,触碰到船长室内的空气,又顺从地缩了回去。 不远处有一面整理仪容用的全身镜,路远寒走近了站在镜前,摘下面具,从镜中观察到自己的唇角还在微微抽搐,看上去似怒非笑,显得诡异至极。 他尝试着勾起面部肌肉,绷紧、舒张——通过有节奏的训练控制表情,让自己面上神态尽可能贴近正常人的范畴。尝试过几次之后,路远寒的视线微妙地停在镜面上,总觉得周围多出了一个人,虽然现在看不见、摸不着,但随时都会出现在身边。 对于这种症状,路远寒的应对一向简单粗暴。 他服下精神药物,收起空瓶,又重新坐在船长室的靠椅上,保持着平静的心态闭上了眼睛。 “嘀嗒、嘀嗒……” 路远寒听到了机械表针转动的声音。 随着药物发挥作用,无可抑制的困意渐渐涌上心头,路远寒的思绪也沉进了黑暗当中。 隐约有一阵湿漉漉的凉意攀上了他的口腔,顺着舌根下的软肉盘旋几次,勾起已经潜藏了许久的食欲。 路远寒不自觉地微皱着眉。适应了新世界后,他就很少再梦到以前的事,但不知为何,现在却想起了家乡的美食,想念着一口咬下去汁水横流的肉夹馍,以及香气充盈的黑米粥。 在他的潜意识中,自己似乎回到了学生时代,正穿着校服坐在街边的小摊上,慢条斯理、一点也不担心迟到地吃着午餐。 路远寒低下头,除了剪裁修身的裤脚,甚至能看清手表上显示的时间:13点37分。 ……还有十多分钟就要上课了。 他睁开眼睛,银白幽灵号仍在平稳地航行。 就在这时,路远寒心跳加速,胸腔内倏然产生了一阵悸动,急剧的下坠感让他鬓角瞬间冒出了冷汗。 他猛地垂下视线,发现手臂上有两道刻痕,靠近胳膊肘的那一条看上去颇为新鲜,显然才刻了不久。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竟然有一天消失了! 路远寒的心顿时沉到了谷底,感知上刚过去一分钟,但那道刻下的痕迹极为清晰,提醒着他事实并不简单。对于断片的记忆,他现在毫无头绪,甚至不知道在那段时间内,自己有没有走出过船长室。 原本用于舒缓精神的做法,现在却成了一道当头砸下的警钟,让他不禁毛骨悚然。 路远寒猛然从靠椅上站了起来,带倒了桌上放着的笔筒。散落的钢笔哗然砸在地上,激起一阵响声,让他本就高度紧绷的大脑越发涨痛起来。 现在情况紧急,来不及再找医生开药了。他极为熟练地从口袋里摸出一把烟草,紧咬着植物叶片卷起的尾端,指节轻微颤动几下,终于擦动火盒,点着了口中吮住的烟卷。 唇下飘溢出的香气就如玻璃窗外无法散去的浓雾,侵入狂暴的精神海中,让他内心得到了一刻宁静。 “呼……” 路远寒吐出一口气,叼着烟往外走去。 无论到了哪里,他都觉得背后似乎有人在跟着自己,就像一头警惕的猛兽,随时提防着未知的凶险。 直到他走进餐厅,看见医生坐在靠角落的位置,正神情专注,切着一份烤熟的牛排——那张熟悉的面孔如此可亲,让路远寒内心的不安骤然消散了几分。 他的脚步轻盈了不少,径直朝着医生走去,却看到对方抬起头来,眼中遍是血丝,疲惫的声音中隐约透露出了一分凝重: “……你知道吗?船上少人了。” 随着话音落下,那把被紧握着的餐刀砰然撞上了银制托盘,发出一丝刺耳的声响。 路远寒倏然停下脚步,他已经感觉到了,事情正朝着无法控制的方向疾驰而去。 比起无意义的恐慌,他现在冷静得可怕,就连呼吸也变得平缓,在短暂又漫长的一秒钟内,回想起了水手长刚提交给他的那份名单。名单上记录着轮值情况、各个区域的分配、往后一周由谁负责巡察……昨天,在他失去意识的时候,轮到了卡佩值班。 ——那是一个性情内敛的水手。 路远寒之所以会记得卡佩,是因为他想起了这人刚上银白幽灵号报到时的声音,隐隐有些熟悉,就像在哪里听到过似的。 不出意外的话,他前段时间做的那个血色噩梦,主人公就是卡佩。 路远寒做梦的时候,船上无人伤亡,一切尚未发生。 假如他那时看到的,全是卡佩的亲身经历,那就说明此地不仅空间紊乱,就连时间也不是顺序进行的。此刻,正有怪物潜伏在银白幽灵号上,悄无声息地夺走了一名船员的性命。 那么问题来了…… 卡佩究竟遇到了什么,才会下落不明? 很快,路远寒就有了猜想。只不过那个想法太可怕,他并不愿意接受,因此才下意识回避着刚在一瞬间推断出的答案。 放弃这些无谓的猜测吧,他对自己说道。 路远寒从容不迫地走到医生旁边,伸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不曾意识到他以前并没有和别人肢体接触的习惯。 他停顿两秒,说出了那个最关心的问题:“你昨天有见过我吗?” “昨天?”医生疑惑地反问道,“长官阁下还真是贵人多忘事,昨天检查完身体状况后,你不就回到船长室去了,一直没有再出来过……我还以为你终于知道累了,想明白要好好养伤,打算给自己放个假了。” 路远寒从他口中得到答案,不禁沉思着。 看来失去记忆的这一天,自己也在按部就班地做事,找了医生,在手臂上刻了划痕,只是他回到船长室后还有没有出去过,缺少了关键性的证据,现在仍不能确定。 “除了船员失踪外,还有别的什么情况吗?” 路远寒继续问道。 他转过头去,发现医生的视线正落在烟卷上,不由得顿了顿,若无其事地将烟蒂从口中拿下来,随手掐灭了,精准无误地把它扔在垃圾桶中。 对于这个冥顽不灵的人,医生懒得批评他,如实汇报道:“突发状况倒是没有了……不过驾驶室那边说,再过一段时间,似乎就要行驶到海图上标记的那片地带了。” 第74章 沉默号角(5) 在海上航行了数天以后, 银白幽灵号终于要抵达目的地了。 在地图上,被标记起来的区域是一片群岛带,以中央某座岛为圆心, 周围数百海里的地方, 都被笼罩在可见度极低的浓雾当中。 即使是盖雷伊送上的这份海图,也不能做到勘探详尽,只是大致覆盖了最外围的情况。 不过这正是路远寒所需要的。 以缉察队的势力, 要是夫人要找的那座岛有充分的情报, 也就不必再这样大费周章地派他前往海上了。 总算是听到了一个好消息, 路远寒想。 想起手臂上多的那道伤痕, 他的指节仍有些轻微地发颤, 这种失去身体控制权的感觉让人不寒而栗。就路远寒的性格而言,他无法容忍这种事再继续下去……无论如何, 他必须要夺回属于自己的主动权。 他斟酌片刻, 对医生开口说道:“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听到他的话, 医生不由得满面震惊, 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噩耗。 他颇为怀疑地将路远寒从头到脚打量了好几遍, 直到对方终于失去耐心,持着沉重的钢刀砸了一下地面,医生才确认这位上司没有被人调包。 那个傲慢至极的西奥多·埃弗罗斯,竟然会拉下脸求人, 这是他没有想到的。 医生从餐桌一边抬起头,瞥见路远寒面上的疲惫、焦躁,以及眼睑下方微微涨起的毛细血管, 意识到这人并没有在开玩笑, 于是也端正了态度, 严肃地点了点头, 等待着对方说出自己的请求。 “我感觉到……自己有些精神分裂。” 路远寒尽可能放平了语气,根据事实陈述道。 “说实话,我并没有关于昨天的记忆,也不知道这段记忆是被某种力量扭曲、删除,还是大脑中有着另一个人格的存在,在我无意识的情况下接管了身体。但毋庸置疑,我的幻觉越来越严重了,就算吃药也不能抑制……要是置之不理,极有可能会在一些关键时刻影响到我的判断。 就连我也无法预测,自己究竟会做出什么。 如果将现在和你交谈的人作为1号,那么昨天行动的我就是2号。通常情况下,西奥多·埃弗罗斯都是以1号的身份存在,这是我的主人格。 我没有关于2号的记忆,但从他昨天正常在银白幽灵号上行动,还没有在你们面前露出破绽来看,2号也拥有我的长期记忆。根据我的推断,这个人危险程度很高,船员失踪的事可能跟他有关…… 他或许是一个冷静、疯狂,具有反社会倾向的存在。” 路远寒说到这里,正垂下视线,观察着医生面上的神情变化。他看到对方拿出纸笔,正飞快地记录着他所说的症状,不由为医生这副专业的态度而感到了少许安心。 1号是主人格,只是他内心傲慢的想法。 在同样拥有“路远寒”此前所有记忆的情况下,可能他才是那个副人格。 毕竟2号要是认为自己是一个独立的个体,又为什么要按照他原本的想法在手臂上刻下划痕,让1号知道自己来过,留下这么明显的证据? 但无论出于哪种缘由…… 路远寒停下无穷无尽的猜想,紧接着说道:“或许他并不知道我的存在。” 他望着医生的眼睛,第一次从对方隐隐闪烁的虹膜上看到了自己的脸,就像深邃而平静的海面,只有潜到数千米以下,真正触及水底,才能窥探到那种足以颠覆一切的疯狂。 “我需要你做的,就是记录下我每一次表现出异常的瞬间。我知道,这件事听上去会有些困难,但就算是一个人的两种性格,也不可能完全相同,就像我现在跟你进行的这番对话,2号就有着不知情的可能。 假如我的失忆没有不可抗力因素使然,真的是由于精神分裂,确认了2号的存在,你作为一名医生,应该有对症下药的解决方法吧? 我会接受治疗,听从建议,尽我最大的可能……让他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尽管路远寒的声线并没有多少起伏,就像平时那样冷静、坚定、不容置疑,但周围太过寂静,因此,他的最后一句话也就无端显得恐怖了起来。 “好吧,我知道了。” 医生合上笔盖,将刚写好的病情单随身收了起来,对路远寒说道:“虽然不清楚你为什么如此信任我,但是既然交给我了,我就会负责到底的,不论你是长官阁下,还是别的什么人。” 为了缓解紧张的气氛,他甚至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不过要我照顾两个人的话,应该再开一份薪水吧?” 正当路远寒面色微动,准备说些什么的时候,一阵震耳欲聋的铃声倏然响了起来。 驾驶室发出信号,巨大的余波激荡在银白幽灵号的每个角落,随着蒸汽管道一根又一根热雾奔腾,汽笛长鸣——那意味着船要靠岸了。 突然的信号打断了他未能出口的话。 路远寒离开餐厅,他刚登上舱板,就看到了正在船头抛锚的一众水手。 高悬在上方的无数盏探照灯纷纷亮起,照得主舰上闪耀如昼,光柱迸射而出,撕开萦绕在周围的阴沉雾气,让一角珊瑚礁形成的土地浮现在了他们眼前。 银白幽灵号经过上次换血,现在船员众多,不需要所有人尽数而出,也能组成几支规模不小的探索队。在这方面,路远寒并没有显得太铁血无情,他采取了投票表决制,许下重金犒劳,让愿意登岛的下属自觉出列。 他将这些海盗编成了两支队伍,自己率领一队,另一队则由水手长负责管理。 盖雷伊送的那批军火在此刻派上了用场。 一把又一把造价不菲的杀伤性武器分发下去,所有人配备精良,从头武装到脚,带上淡水、食物以及照明设备,就跟在了路远寒身后,开始向着岛上进发。 “沙沙……” 路远寒走在前方,一阵绵密的响动从他脚下传出,窸窸窣窣、此起彼伏地向四周扩散着。 他刚踏上来的时候就发现了,这座岛由颜色褐红的沙砾铺就而成,质地太过松软,走在上面,就像是踩着一条潺潺流动的溪水,越往深处进发,就越容易被那种轻盈而虚无的触感吞噬,迷失在浓雾当中。 路远寒眉头微皱,不需要他开口,水手长也已经意识到这地方的诡异,正喝令所有人保持警惕,互相照应,千万不要走失任何一个船员。 “长官阁下,我怎么觉得……周围的声音越来越大了呢?” 不知道是谁低声念叨了一句。 在这种高度警惕的情况下,队伍中没有少人,也没有多人,他们鞋履摩擦的声音应该保持在一个合理的范围内。 然而那阵响动却离得越来越近,就像有某个庞然大物正从背后尾行着众人,随时要贴上脚后跟,将人悄无声息地拖走一样。 在队员开口的瞬间,那声音戛然而止,周围顿时安静了下来。 路远寒猛然停下脚步,将手上的探照灯朝着队伍后方打去,光线扫过,有不少人因强光刺激而微微眯起了眼睛,却并没有什么值得留意的危险。 是那名队员想太多了吗? 路远寒并没有放下警惕心,仍在打量着他们所处的环境。 要是只有他听到了那道声音,还可以解释成产生的幻觉,但所有人都有同样的感受,总不至于是什么群体性中毒事件。现在没有异常,只能说明杀机潜藏得极好,正等待着他们走进去,死无葬身之地。 路远寒又检查过几遍,确认了队伍中暂时没有什么状况,正要转过头去,倏然间有人惊叫了起来:“长官阁下!” 就在他的背后,一张极度扭曲的怪脸从黑暗中幽幽探了出来。 那不知名的生物正垂涎欲滴地张开大嘴,露出无数颗锋利至极的尖牙,路远寒只要再靠近几寸,就会被它咬下脑袋,成为一具血肉模糊的无头尸体。 “哗——” 金属撕破空气的声音骤然响起。 一支錾银长箭从高处搭弓射下,擦着他的脑后急速掠过,撕开怪物的脑壳,将那具僵硬的尸体钉死在了地上。路远寒还没来得及回头,温热的血已经溅在了他脸上,顺着他的鼻尖一滴又一滴蜿蜒而下。 “长官阁下,您没事吧!”海盗们簇拥而上,极为喧嚷地关切着他的情况。 路远寒没有管他们,而是转头望向了那支箭射来的方向。 他首先看到的是一件猎猎红衣,在狂风呼啸之下,显得极为张扬。那名持箭人从高处跃下,稳健落在地上,覆盖着她肩颈的兜帽应声而落,对方的面庞也随之展现在了他眼前。 灯光照耀下,那张脸有一种充满野性的美丽,就如她此时露出的微笑,让人不禁想起了蓄势待发的猎豹。 “抱歉,刚才事发突然,没来得及提醒你,就先行动了——我是赫菲,你们怎么称呼?” 不知道为什么,路远寒看到她的瞬间,就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亲切感。 第75章 沉默号角(6) 赫菲, 路远寒记下了这个名字。 他的审美一向很好,自然懂得分辨什么是美的、什么是丑的。在黑区见惯了鲜血淋漓的尸体,对着多么令人怦然心动的脸庞, 路远寒都毫无动容, 却还是第一次对初次见面的某个人产生了熟悉感。 为什么会有熟悉感呢……他不由思考着,难道时间又一次错乱了? 他还没有得出结论,赫菲已经走了过来。 她毫不在意路远寒的注视, 动作娴熟地从怪物尸体上拔下银箭, 紧接着收箭、掰直钩头, 随手将金属箭身沾上的痕迹擦去, 重新将其插回了背着的箭袋中。 “我说, 你这人反应是不是有一点太慢了啊。” 赫菲转过身,也不怕对方人多势众, 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刚被她救下的年轻人:“到现在还没有告诉我怎么称呼……难道是在提防我吗, 我看上去很像是坏人?” 她在同辈当中, 已经算是个子高挑的类型, 只不过路远寒要更高一些, 因此赫菲得微微仰起头,才能看到那双总是冷血无情的眼睛。 “西奥多·埃弗罗斯。” 路远寒既不害怕,也没有表现出一丝讨好意味,就那样无动于衷地站在原地, 任凭赫菲打量着他。 她的视线落在了那副拴狗似的笼嘴上,更加兴致盎然。 “西奥多,你戴着面具不闷吗?” 赫菲如是问道。 路远寒摇了摇头, 而此刻, 银白幽灵号的手下们正悚然地看着这一切——指挥官竟然让活人接近了半米内, 那人仿佛感受不到他身上幽幽散发出的冷气一样, 甚至还在围着他前后打转。 与此同时,路远寒也在观察着赫菲。 他的视线扫过对方的肩膀、发尾、插满箭矢的武器袋,发现这件红色披风并非由鲜血浸透,而是本身就呈现出这个颜色。 但那颜色实在是太红了,以至于任何人看到赫菲,看到她的红衣,就像是看到了一场杀戮、流血和战争。 路远寒不再观察赫菲,转而蹲了下去,打量着被她一箭射死在地上的怪物。 刚才事情发生得太快,他还没有看清潜藏在身边的危险,就被对方解决了。那怪物的脑部看上去就像深海鱼,头上的窟窿正潺潺流出乌黑的血水,躯干和四肢却酷似人类,背后还生有一截又一截明显的骨刺。 他不禁皱起了眉,钢刀顺手而出,被那修长的指节紧握,毫不费力地划开怪物腹部,让路远寒看到了厚重皮肉下无数颗还在微微涌动的卵。 它们表面上的黏膜薄得接近透明,似乎随时会孵化而出。 路远寒对畸变物一向心性狠辣,自然不可能留下隐患,他拿出火纸,刚要将怪物尸体和卵进行焚烧处理,就被赫菲眼疾手快地拦了下来。 “它的学名是噬血兽,也叫地上游。”赫菲示意路远寒将火纸收回去,自己则蹲在了怪物旁边,“岛上随处可见,这种生物会循着活人的体温一直追踪,不想被它缠上的话,就要尽量避免受伤……人类的血液会激起怪物的凶性,想想看,就像在海中惹到鲨鱼一样。” 趁着说话的工夫,她已经从腰侧拔出了刀,从怪物颈后切进去,顺着脊椎一直往下划去。 赫菲手下正做着开膛破肚的工作,面上却还保持着微笑,没过多久,就从怪物身上血淋淋地剥下皮毛,无视旁边人的议论,将还在淌水的兽皮随手搭在肩膀上。 而那白皙的脖颈被濡湿得一片殷红,越发显得夺目。 “怎么都这样看着我?” 赫菲站起身来,她将不羁的长发从颈前捋到耳后,在头顶上扎成了高马尾:“放心,我不是什么疯子……噬血兽尸体上散发出的气味,对同类有着驱逐的作用,这可是牺牲了无数前辈才得出的经验。” 在她肩膀后方,镶嵌在箭尾的金属被照得一片银光浮动,看上去极为锋利,像是沾过不少杀孽,让人望而生畏,使得赫菲的话更具说服力。 她转头望向路远寒,将剩下半张皮毛递给了他,以示自己友好的态度。 据赫菲所说,她是一艘探索船的船长,在这片海域航行已经有段时间了,对大多数岛上的情况都有所了解,每到一个地方,就将探岛经历撰写下来,像刚才路远寒遇到的地上游,也被赫菲记录在了图册当中。 “看你们的打扮,应该是海盗吧?” 赫菲扫视过面前乌泱泱的人头,极其敏锐地留意到了他们耳下的纹身。 “我没有恶意,不过就你们这副训练有素的模样来看,也不像那种只会烧杀抢掠的一般海盗……尤其是你,西奥多,有人跟你说过吗?你身上有种官方的气质,这种气质非常特殊,就像我最讨厌的那些人。” 路远寒手上还提着怪物皮,正准备将它缠在刀柄附近,闻言不由得陷入了思考。 赫菲描述的人让他感到极为熟悉,听上去就像缉察队。难道她在出海前,曾经跟缉察队有什么过节…… 尽管事发突然,赫菲刚救下了他,还有着一张蛊惑人心的脸,但路远寒仍感到了情况诡异。 他的理性正做着权衡,自从上岛以来,他们虽然遇到了危险,但很快就有人出手解决,表现得强大、可靠,甚至还热心肠地为萍水相逢的人分享经验。 对于一个所有船队有去无归的禁地而言,这是正常的吗? 就在路远寒沉思之际,水手长压低身体凑到他旁边,低声请示道:“……长官阁下,要不要拿下此人?” 此刻,银白幽灵号的船员们正端着枪,已经悄然上膛,将漆黑的枪口对准了赫菲。只要路远寒一声令下,弹雨齐射而出,就能将他面前这个可疑的人扫成筛子。 路远寒微微摇头,让水手长退到一边,示意属下们不要轻举妄动。 他靴尖下的沙地刚被赤血浸得通红一片,看上去越发耀眼,无不彰显着此地的凶险。既然有免费向导在,路远寒听从赫菲的建议,总好过什么都不知情就贸然带着手下前进,用一条条人命试出哪里有陷阱,哪里又是安全区。 对于刚才的暗潮涌动,赫菲并不是毫无察觉。 但她似乎很笃定路远寒不会做出极端的事,见他们商量完了,竟然走过来,主动提出要带路: “我的船员在附近搭建了一处营地,有篝火和休息区,二十四小时都有人轮流值守,就不用担心怪物袭击。要是你们打算深入岛内的话,可以先过去休整一番,了解情况后再继续探索。” 闻言,路远寒的指尖正摩挲着枪管,他瞥了一眼赫菲,意有所指地开口问道:“我手下有这么多人,你就一点都不担心我们两方会起冲突吗?” “哈哈!西奥多……那你应该也很清楚,我手上掌握着这座岛的情报,只要隐瞒事实,给出错误引导,你们所有人立刻就得死在这里吧?” 没等他们跟上,赫菲已经擅自走出了数米,她那含着笑意的声音从前方传来:“所以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了,你这辈子一直活得这么累吗?有知心的朋友,喝最烈的好酒,才能痛痛快快地活下去。” 正如赫菲所说,营地并不是很远,一行人在浓雾笼罩之下穿行了四十多分钟,就看到了隐隐浮动的火光。 “我回来了!” 赫菲朝入口的守卫打了声招呼,示意他们松开警戒,将她邀请的客人们带进营地。 或许是受到了船长的影响,康斯坦丁号上的大多数人都和赫菲一样性情开朗,松散不羁地敞开着衣领。 他们对外来者的态度极为友好,不仅忙前顾后,为客人们安排出了休息的营帐,还一盘又一盘送上烤肉美酒,聚在篝火前,说要让新来的朋友感受到家的温暖。 银白幽灵号上的船员们都是海盗出身,本就性情疏狂,只是迫于长官阁下的威严才表现得一丝不苟。 在盛情招待之下,他们渐渐松懈下来,和周围的人推杯换盏,到处都充盈着欢声笑语。 “别表现得这么严肃嘛,西奥多!” 赫菲侧过头,看到火光之下,路远寒的轮廓冷峻而不近人情,直到她毫无顾忌的视线扫过对方的脸,被那睫毛照出的一片淡淡阴影落在面罩上,随着他的呼吸而像湖水似的颤动,看上去难得有了几分人气。 “看大家怕成这样,就知道你平时缺少跟属下的沟通,要做好一个船长,重要的不是让所有人都敬畏你,而是知道他们内心真正想要什么。” 她手上端着的酒已经见了底,面颊和眼底都熏得闪闪发亮,随手又续上一杯,酣畅淋漓地扬起脖颈,将那些辛辣的酒水喝了下去。 路远寒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转眼看到赫菲不拘小节地打了个嗝,不禁微妙地挑了挑眉。 “……还真是好久都没有见到新面孔了!你都不知道每天对着同样的脸,大家就算感情再深,也看腻了彼此。不过这片地带很混乱,要不是所谓的海上黄金期,所有人都像疯了一样,狂热地占领岛屿,谁也不会想着到这鬼地方来冒险。” 赫菲似乎是有些醉了,她解开兜帽,一头柔顺的长发倾泻而出,紧接着伸手扯开衣领,露出了胸前的猎魔人徽章。 路远寒瞬间僵住了。 此刻,置身温暖的篝火旁边,他却感到呼吸困难,脖颈上仿佛被一双干瘦的手紧紧掐住。 两张美丽与苍老的面庞在他眼前逐渐重合,而赫菲面含笑意,还在疑惑地叫着他的名字:“西奥多,你怎么了?” 第76章 沉默号角(7) 看到那枚徽章的一瞬间, 路远寒顿时想了起来,他曾在哪里见过赫菲这张让人倍感亲切的脸。 只不过与年轻而朝气蓬勃的赫菲不同,那张脸上充满了皱纹, 眼睛也被少许褐斑覆盖。那人就如一棵垂垂老矣的树, 看上去即将枯死,只有轮廓还保持着七八分相似——正是因为如此,路远寒才没有在第一时间辨认出熟悉感的来源。 这是在做梦吗?路远寒不禁想道。 那时他还没有加入缉察队, 甚至连猎魔人正式考核都没有通过。 格林让他稍等片刻, 于是, 路远寒静下心来, 紧接着就被一个擅闯进来的老人掐住了脖颈。要不是他反应极快, 意识到这是所谓的“测试”内容,控制住自己的杀心, 恐怕当场就要闹出一场血淋淋的惨案。 已经过去了数月, 再次想起当时的场景, 路远寒的脖颈开始隐隐作痛, 那种温热的、压迫着颈部神经的窒息感, 似乎透过火光传了过来。 “咕噜……” 他的喉结不自然地滚动了一下。 假如他没有认错,那两张脸确实属于同一个人,问题就大了。 路远寒曾经见过的是老猎魔人,而坐在他旁边的赫菲看上去只有二十多岁……难道银白幽灵号穿越中间消失的数十年, 航行到了遗失时代,才会见到这一群本不该存在于世界上的人? 仔细想想,赫菲说出的话也充满了疑点。 无论是在塞拉维斯, 还是盖雷伊那里, 路远寒并没有听说过什么海上黄金期。 从各份地图上看, 这片神秘海域是吞噬了一支又一支船队的深渊, 怎么会有那么多人不顾性命,前赴后继地赶来送死? 路远寒不免心情沉重。 这处时空的混乱程度,远比他想象中还要严重。 他侧目望去,火光下那片闪耀的红照在赫菲白皙而细腻的脸颊上,将她每根发丝和睫毛都镀上一层融化的金边。她看上去如此鲜活,如此意气风发,让路远寒无论怎么看,都无法将赫菲与那个神情癫狂的老人联系在一起。 他还记得那时从老猎魔人口中听到的喃喃絮语:“这个世界疯了!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她已经在岸上了,却还嚷嚷着要回去,是要回到哪里? 当时路远寒不解其意,只是觉得细想之下让人毛骨悚然,现在对情况有所了解,不禁产生了一个可怕的猜想。 难道赫菲从始至终都认为自己被困在海上,不曾返航?假如她没有精神失常,那么是谁将她的身体送了回去,而属于赫菲此人的灵魂,又迷失在了何方…… 那枚徽章别在领口下熠熠生辉,一看就被保管得完好,它是猎魔人的荣耀,同样也是赫菲身份的象征。 路远寒的视线停顿了一秒,面上神情从幽深转为平静,开口问道:“你有想过回到岸上吗?” “为什么要回去?” 赫菲下意识反问道。 她毫无顾忌地伸出双臂,就像一株肆意而张扬的野草,拥抱着在场所有人:“同样都是面对疯狂与危险,在这里有数不清的金矿等着我去开采,说不定还能攻下某座小岛,继承海盗的宝藏……回到岸上去能得到什么,生老病死、庸庸碌碌的一辈子?” 她的神情太过笃定,无论谁见了都会相信,这人生来就要在海上驰骋,为自由生,为自由死,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拘束住这样一个放荡不羁的灵魂。 “船长说得好!” 随着赫菲话音落下,到处都是掌声与欢呼。 一个满头金发的年轻人往篝火中添了些柴,微笑着接道:“我们就是为了干大事、赚大钱,才自愿加入康斯坦丁号的。当然,船长这张女神般的脸也起到了决定性作用,毕竟递上投名状前,没人知道赫菲阁下竟然是个不拘小节的恶……” 没等他说完,赫菲手上的酒杯顿时飞了过去,被年轻人早有预料一样闪开。海盗们哄堂大笑,看上去熙熙攘攘,挤眉弄眼地示意年轻人再多说些事。 在赫菲的威严之下,他却是不敢再犯了。 望着众人难得欢笑的面庞,路远寒知道,现在并不是泼冷水的时候。 他不动声色地握紧了刀,观察着康斯坦丁号的每个人,试图从他们的言谈举止、以及微表情中找出端倪。然而这些人会喝酒,会开怀大笑,并没有表现出异常——除了来自另一个时代,看上去就和银白幽灵号的船员们别无两样。 这场宴会一直持续到后半夜才结束,篝火仍然烧着,只是人群散去,浓重的寂静笼罩着他们所处的区域。 密林深处,只有篝火还在一阵又一阵噼啪作响。 除了少数轮值的守卫,营地中的人基本上都已经休息了,路远寒却并没有睡觉,而是靠在了枕头上,紧绷的一身肌肉终于松懈下来,思索着最近发生的事。 毕竟他身体中极可能有着另一个人格的存在,比起再次失去意识,放任事态脱离控制,他宁愿多坚持几天,等回到银白幽灵号上以后再休息。 有太多想不通的事在他脑海中盘旋,路远寒索性翻过身,换成了侧卧的姿势。刀身压在他掌根下,就如一只驯熟的兽抵着他的虎口,让人极有安全感。 屋内的提灯已经熄灭,隐约有火光从帐篷布的缝隙中透过来,像一条蜿蜒而出的蛇尾,静静落在路远寒的眼睑下方。 他从赫菲那里打听到,在康斯坦丁号所处的那个时代,这片海域被当作一条通往冥府之路。 路上共有十三座岛,群岛带的外围激流涌动,处处都埋藏着无数杀机,而最中心的那座大岛,危险程度也最高,从来没有人能够登上去,揭开它神秘的面纱。 不过,在赫菲等人的描述中,海上没有浓雾,他们对这地方时空紊乱的现象似乎也不知情。 康斯坦丁号之所以前往冥府,只是为了那些岛脊上如流水一样任凭采撷的黄金矿脉。 “……要不…了结他……” 倏然一道刻意压低的声音响起,似乎有人在帐篷外密谋着些什么,断断续续有几个单词漏进来,落在了路远寒耳边。 那声音极为微弱,只有交谈的双方能听见,本不应被他察觉,然而路远寒的感官被强化过,听觉远非常人可以相比。他静下气来,让心跳和呼吸声趋于平稳,伪装成一个熟睡的客人,敏锐地捕捉到了外面正微微起伏着的话音。 两道高低不一的声音交错着响起,有男有女,听上去颇为熟悉,似乎都是他认识的人。 路远寒靠直觉仔细辨认着,毋庸置疑,其中一个人是赫菲,另外那个则像是刚才开玩笑的金发年轻人。经过前半夜的了解,路远寒已经知道了他的名字——欧斯曼·道尔,康斯坦丁号上的二副。 夜幕深重,欧斯曼低头向赫菲请示着什么。 而他那位船长阁下的声音听上去冷淡至极,显得轻佻而漫不经心,就像一条在黑暗中幽幽蛰伏的蟒蛇,正游刃有余地等着猎物上钩,和先前那副热情的样子判若两人: “不用,他们现在还有利用价值……尤其是西奥多,他毕竟是个海盗船长,看上去有些本事。有免费劳动力不用,那不就太可惜了吗?岛上东侧那片沼泽地还没有探索完,正好让他们过去试试深浅。” “到最后沦为食物,还是平起平坐,成为康斯坦丁号的合作伙伴,就全看这些人自己的造化了。” 随着话音落下,赫菲似乎又说了些什么,只不过她说得轻飘飘的,没过多久,就带着欧斯曼从帐篷外走远了。 一个热情好客的善人,又或是权衡利弊的阴谋家,到底哪副表现才是她的真面目,路远寒无从分辨。但他和赫菲都知道对方并不简单,同时又顾忌着太多事情,不会轻易对彼此下手,这就足够了。 至少在情报方面,赫菲并没有骗他什么。 像这种最基本的常识,康斯坦丁号上人尽皆知,随便抓住一个人进行逼供,就能找出被隐瞒的地方。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火光亮了又灭,在帐篷外起伏不定。 路远寒梳理着思路,按一条又一条脉络划分清楚,随即舒出口气,这种将事情完全掌控在自己手中的感觉极为美妙,让他的精神海平息下来,逐渐趋于一个稳定的阈值。 他抚摸上手臂,感到伤口开始泛起细微的痒意,这具身体正提醒着他:自从上岛以后,又悄然过了一天。 路远寒下意识拿出了小刀,想到赫菲的警告,又停下动作,并没有在手上割开见血的伤口。毕竟事情过去太久,那副怪物皮已经晒干了,要是再滴下血液,将附近的地上游吸引过来,那他无异于自寻死路。 他的指尖摩挲着尾戒,让幽光亮了起来。 路远寒垂下视线,保持着高度专注的状态,看上去就像持刀的屠夫,指节向着下方精准落去。 他控制好刀尖滑过的力度,最后只在皮肤上留下一道划痕,继而完美地收刀,提着灯从床上坐起,伸手掀起了帐篷的帘幕。 第77章 沉默号角(8) 帘幕揭起, 无人拦在他的帐篷前,看来至少在这一刻,赫菲并没有想杀他。 营地中的篝火有专人负责, 随时保持着燃烧。 毕竟对于潜藏在黑暗中的大多数神秘生物而言, 火光是一种极有效的驱逐方式。只不过刚添了柴,此时火势正盛,那两名康斯坦丁号的船员正聚在一起打纸牌, 并未注意到身后某座帐篷的情况。 “沙沙……” 微风拂过, 顺着树荫发出气流摩擦的响动, 就像有一只手正悄然摩挲着叶尖。这些环境音听上去再正常不过, 逐渐让人放松警惕, 也就遮盖了其下某些细微的声音。 路远寒提稳手上的灯,脚步轻得像一只猫, 悄无声息地顺着营帐开始巡视。 他所在的地方是休息区, 多数帐篷内都很安静, 隐约从中传出海盗们熟睡时平稳的呼吸声, 偶尔有一两座帐篷里的人习惯不好, 才会响起鼾声、呓语,以及磨牙的响动。 很快,路远寒走过休息区,在一片灯光下看到了赫菲的背影。 她手下动作娴熟, 正在处理某种生物的尸体。 那东西看上去刚死不久,不知道从何处闯进营地,被极其犀利的一箭洞穿了胸膛, 当场毙命。赫菲的手将箭头拔起, 勾着还在颤动的心脏, 黑中透红的血水从瓣膜处蜿蜒而下, 潺潺倾洒在地上,直到将她鞋尖完全浸透,才算是流尽了。 路远寒和她还有一段距离,赫菲已经察觉到身后有人,她放下需要解剖的尸体,擦了擦手上的血污,转身望向这位不请自来的客人。 “这么早就醒了,看来你的觉很少啊?” 赫菲若有所思地说着。 “我那里有些能够安神助眠的茶叶,需要的话,可以送两箱给你。别太紧绷了,西奥多……要懂得释放内心的压力,我在海上漂了这么久,最怕遇见的一种类型就是不讲理的疯子。” 此刻,赫菲面上又恢复了那极有魅力的笑意,看上去赏心悦目,却让人琢磨不透她真正的想法。 “不用了,船上的人还在等着我们回去,没有多少时间可以耽搁了。” 路远寒并没有被她表现出的一面蛊惑,毫无动容地开口:“我打算现在就将手下叫起来,十分钟后出发,如果你能带路的话,那就感激不尽了。” 他最后一句话说得很礼貌,不动声色地试探着对方。 “在情感上,我也很想帮你……”赫菲神情微妙地挑了一下眉,话锋陡转,“但是康斯坦丁号还有很多事需要处理,我脱不开身,实在是很抱歉。” “刚才在交换情报的时候,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岛上有四分之三的区域,我都派手下探索过了,并没有你想要的东西。只剩下东侧那一片还没有去,你们可以碰碰运气,不过那地方沼泽丛生,可能会非常危险,去的话必须随时保持警惕,带上药品、光源和驱虫烟。” 她说得颇为坦诚,甚至还免费为路远寒提供了一批驱虫烟,让他们随身携带,以备不时之需。 在赫菲的好意之下,路远寒别无他法,只能按照她的建议,带着银白幽灵号的一众海盗朝东侧进发。好在有康斯坦丁号的水手绘制的简易地图,他们顺着箭头前进,不至于走入岔路,在岛上迷失方向。 “长官阁下,您不觉得那些人……有点怪吗?” 水手长跟在路远寒身后,压低声音说道。 “在这种危险的地方,竟然会出现其他人,事情本来就已经够诡异了,而那些自称康斯坦丁号的人表现得也很奇怪。 坐在篝火旁边的时候,我抽了几根烟,他们看着我手上的打火盒,露出了非常微妙的眼神,问我这是从哪里收集到的神奇物品,就像……从来没见过这东西一样。” 他紧皱着眉头,显然是被这个恐怖的猜想影响到了心态,越说语速越快,甚至到了唾沫横飞的程度。 直到最后一句话脱口而出,风声窸窸窣窣地扫过,水手长倏然闭上了嘴,不禁打了个寒颤。 “所以呢,你想说什么?” 路远寒停下脚步,态度平静地望向了对方。 康斯坦丁号上没有水手长认识的人,因此他并不会像路远寒那样,仅接触了一夜,就能推测出这些人来自旧时代。 不过这正是路远寒需要的,他想跳出自己的思维框架,听听这件事还有什么别的可能性。 “我认为……他们可能是很久以前死在这里的人,被岛上的力量同化成了地缚灵,才会在这片区域游荡。” “黑铁城就有类似的传说,这种情况并不是第一例。”水手长面色凝重,说出了自己的猜测,已然有些后悔先前没提醒长官,“……我们本不应该放下警惕,接受死人的馈赠。” “但你也感受到了,他们有血有肉,不仅像活人一样需要呼吸、进食,还会被篝火和灯光照出影子,不是吗?” 路远寒稍作思考,立刻指出了这个说法中存在的矛盾。 他表示自己知道了,让水手长先收起多余的想法,顾好当下最重要的事,继续率队前进。 离开营地之后,周围的环境又恢复到了那种让人肾上腺素激升的寂静,灯光飘忽不定,黑暗中似乎充满了危险,此起彼伏的影子如水幕一样在他们脚下蔓延。 好在银白幽灵号的领导者是西奥多·埃弗罗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即使穿行在尸山血海的地狱中,也能若无其事地向前走去。 他的背影看上去就如山脊,可靠而稳定,让队伍中本有些躁动不安的氛围渐渐平静了下来。 往深处行进了两个小时后,路远寒命令众人停下来,原地休整片刻再继续前进。 微黄的灯光下,他攥着纸页的一角,视线顺着笔迹扫了过去,从地图上来看,他们离沼泽地应该不远了,而四周逐渐响起的虫鸣,也印证了他的想法。 ——是时候使用驱虫烟了。 路远寒拿出赫菲送给他的物品,下意识眯起了眼。具有强烈刺激性的粉末在纸袋内小幅晃动着,只要点燃引信,紧接着迸发的浓烟就能将大多数飞蚁、蚊蝇类的昆虫驱散。 只是潜伏在沼泽地带的虫子类型众多,尤其是在水下,更加难以防范,恐怕这样做并不能一劳永逸。 尽管如此,他还是让周围人退开数米,点着了那袋驱虫烟。 火舌顺着引信向下蹿出,刹那间,浓雾朝四面八方扩散开来,就如潮水一样汹涌激荡。纵使早有准备,路远寒还是为这生化武器般的功效而怔住了半秒,他立刻反应过来,将手上的驱虫烟扔了出去,迅速退到了安全距离。 原本暗潮涌动的密林中,潜藏的虫影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纷纷死去,从高处落了下来。 就连他们脚下的地面也发生了变化,众人这才发现,这片不起眼的流沙中竟然遍是蠕虫。在烟雾的作用下,细长的虫身上还沾着不知何人的血,挣扎了片刻,就渐渐变得干硬,如同一条又一条僵死的蛇。 路远寒收起打火盒,面上神情严肃,要是没有驱虫烟,他们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发现这些吸血的怪物。 浓烟散去,是时候该继续前进了。 路远寒思忖着,再耽误下去,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他召集起所有银白幽灵号的船员,向他们下达了命令:“一队在前面探路,二队殿后,大家都保持警戒,有什么情况随时汇报。” 在他的指挥下,两队分散而行,保持着前后有序的队形,极为谨慎地绕过一地让人触目惊心的虫尸,朝着目的地高速前进。直到众人嘴唇微微干涩,感受到一阵无法压制的渴意,他们才终于看到了东侧那片沼泽地。 灯光迸射而出,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毫无预兆的警钟在他脑海中隆隆震响,在那阵危险直觉的驱使下,路远寒当即向着旁边扑去,如猛兽般低喝出声:“敌袭!闪开——” 骤然响起的枪声打破了平静! 事发突然,无数发极其诡异的子弹从暗处激烈射出,就像一张为了围杀他们而提前埋伏好的暗网,朝着银白幽灵号的众人打了下来。 在那枪林弹雨之下,他们本该死伤惨重,好在路远寒的提醒及时,所有人下意识绷紧身体,高度警惕,顺从生物趋利避害的本能,躲开了从各个方向紧逼而来的袭击。 “我操!” “哪个狗娘养的!干不死他们……” 面对突如其来的危机,海盗们顿时被打出了火气,在一阵慷慨激昂、金铁碰撞的旋律之下,怒骂声此起彼伏。 等到对方的攻势结束,他们当即端着已经上膛的机枪,朝刚才敌袭的方向扫射了回去。然而子弹飞出,携着一阵势要杀人的怒意,却像是落入了千万丈深的海面之下,不但毫无反应,就连一滴血也没有见到。 “长官阁下,检查过了,那些人跑得太快,没能抓住他们的马脚……” 刚才冲得最快、想要反杀敌人的海盗已经回到了队中,向路远寒禀报着情况。他极为恭敬地弯下腰身,声音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事实并非如此,他所说的那片树丛后非常安静,安静到了一个让人心生恐惧的程度。 他提着灯反复确认,从上到下、从前到后都翻了一遍,却发现潜藏在黑暗中的敌人狡猾至极,竟然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 比起对方撤离,更像是……根本没有人出现一样。 第78章 沉默号角(9) “刚才的袭击有第一次, 就会发生第二次、第三次……不要松懈,大家呈圆面散开,最外围的人举盾防护, 避免再次落入对方网中。” 路远寒伸手拂去腿上沾到的泥沙。 他的视线扫过周围噤若寒蝉的一众属下, 瞥到他们眼底不约而同流露出的紧张、恐惧,以及对所有人的怀疑,并没有再说什么扰乱军心的话, 而是淡淡朝他们下了命令。 他俯身向下, 正要捡起刚才失手打翻在地的提灯, 倏然视线一顿, 留意到了什么。 路远寒用指节提起那盏灯, 紧接着扫开沙土,从灯罩下捡起一枚弹壳, 托在面前仔细观察着它。弹头略有磨损, 看上去再普通不过, 没有什么参考价值, 海盗们大多数用的是这种孔径和材质的弹药, 银白幽灵号亦是如此。 仔细检查过后,他将这枚弹壳放进了风衣内侧的口袋中,让队员们继续前进,随时警戒刚才发起袭击的那些人。 ——不能再拖了。 尽管没有人死, 但仍有不少海盗被流弹擦伤,又或是身上中弹,从他们脚尖流下的血液将这条路浸得殷红, 黑暗中响起了一片窸窸窣窣的摩擦声。 鲜血就如一滴倾洒在海中的兴奋剂, 瞬间吸引了无数邪祟生物的注意。 路远寒并不知道岛上有多少噬血兽, 但从赫菲的话判断, 他们所在的这片沼泽地危险程度极高,哪怕只是十数条“地上游”紧随其后,在关键时刻张开血盆大口,也足以让银白幽灵号一行人全军覆灭。 他心念陡转,顿时想出了一条对策。 路远寒将伤势最重的那几人作为上钩的饵料,让他们走在最前面,自己则持着一把杀气横生的钢刀,悄无声息地尾行在队员身边。 只要噬血兽闻着活人的气味而来,路远寒就能立刻出手,砍下怪物的头。 “喂,我说……真的不会有事吗?” 正捂着腹部的年轻人鬓上冷汗直流,因失血过多而面色惨白,没忍住嘀咕了一句。 置身这种危险的境地,害怕也是在所难免的。 他颇为紧张地垂下脑袋,瞥到灯光下微微晃动的一片黑影,那似乎是西奥多阁下的衣角——难以想象,这头猛兽正在为他保驾护航。 年轻人收起视线,指节沾满了鲜血,小心按着腹部的伤口,听到了同伴不以为然的声音:“……相信长官阁下的判断,他什么时候犯过错?要是连这点胆量都没有,还当什么海盗,趁早滚回家玩蛋去吧!” 他不禁呼出一口气,感觉伤口也没有那么痛了。 年轻人抬起了头,刚想朝同伴露出微笑,却对上了一双漆黑而恐怖、充满游动血丝的眼睛。那眼睛正阴恻恻极其可怖地盯着他,垂涎三尺,就像注视着即将送进口中的食物。 他的心跳瞬间停了下来,下意识张开了嘴——在被内心的恐惧所震慑的时候,人是发不出声音的。 就在这时,银白的刀光闪过,悍然如雪色纷飞。 紧接着一阵颅骨碎裂的声音响起,那颗怪异的脑袋被径直切下来,猛然砸在地上,刚还面露凶色的噬血兽,顿时成了一具无头尸体。 “啊……”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路远寒手下紧攥着隐隐作热的钢刀,被泼了满身兽血,趁势发起追击,又将黑暗中剩下两只噬血兽也一并处理了,这才返回来剥下它们的皮毛,极有耐心地切成无数块,分给最外围的队员,让他们挂在身上驱散怪物。 在所有人视野当中,一股灰白而深邃的雾气覆盖在水面上,看上去朦胧至极,掩去了其下潜藏着的危险与异常。 只有芦苇荡下幽幽散发出的恶臭相当刺鼻,提醒着他们这地方死气浓重,并不适合久留下去。 怎么跨过沼泽地,现在成了一个问题。 假如水面不深,还可以考虑趟过去,但随着路远寒将砍断的树枝刺入水下,用来测量深度,伸下去的那部分竟像是被一股猛烈的拉力拽住,很快脱手而出,众人也就无从得知这片区域的沼水究竟有多深。 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只能顺着沼泽地的边缘行走,尽量不让鞋尖沾上湿漉漉的泥水,从外侧向水域中心迂回。 然而埋在暗处的那批人却像是一群阴魂不散的幽灵,又突兀地出现了几次。 两支小队有了防备,也就不难对付暗处发动的偷袭,只是他们费尽心机,也没办法擒拿下一个俘虏,那些人做到了真正意义上的来无影、去无踪,能给予众人回应的,只有朝他们颅下无情射来的子弹。 这种只能被动挨打的局面让所有人束手无策,在他们心中产生了一种挥之不去的焦躁感,路远寒也不例外。 那些人不但精准地摸清了他们的行动,打了几次埋伏后,还能游刃有余地撤退,不留下一丝痕迹……难道是康斯坦丁号的人做的手脚? 路远寒不禁想道。 毕竟地图也是他们提供的,想阴海盗们一着自然再容易不过,只是他原本以为赫菲并不会趁此下手,这样做除了能让他率领的小队死得更快以外,对康斯坦丁号的那些人毫无好处。 他们疯了吗,为什么要干这种赔本的买卖? 路远寒思绪停顿,疑惑地垂下视线,望着躺在他靴尖下闪闪发亮的物品。 这东西似乎是在刚才激战之下,敌人中的某一员不慎遗失的,或许能靠它推断出对方的身份。 他弯下腰捡了起来,用指节擦掉表面的痕迹,露出拴着一条银链子的金属表盘,机械针正在无规律地摆动。它的制造日期应该就在近几年,看上去还很崭新,只是内部装置似乎坏了,才会无法正常运转。 “啊!那不是我的怀表吗?”队伍中有人叫了出来。 ——什么? 路远寒猛然回头,就在那名队员惊呼出声的瞬间,他感到周围的空气似乎幅度极其微小地扭曲了一秒,又或者两秒,随着无形的涟漪散开,世界再次清晰,他看到的景象也重新恢复了正常。 “你说这是你的怀表?” 路远寒眉头紧皱,快步走到那人面前,将东西递了过去。 “对,上面刻着我母亲的名字,我绝不可能认错……”队员战战兢兢从他手中接过证物,神情疑惑地伸手摸向脖颈,想要将东西拿出来比对一下,却发现自己的怀表不见了,“奇怪,什么时候弄丢的?” 无人应答,寂静正在悄然蔓延。 除了那块怀表以外,芦苇下还掩盖着其他东西。那东西原本在草叶的阴影中藏着,看上去并不起眼,直到被人拨开,他们才发现地上躺着一具尸体。 霎时间,路远寒意识到了什么,倏然伸手拦下队员,厉声喝道:“别看!” 但为时已晚,强烈而耀眼的灯光照了过去,在潜意识的分辨之下,所有人已经认出了那张面庞——那是船上的某个机工。没有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失踪的,又为什么死在了那里。死者瞳孔涣散,面部肌肉僵直,耳下那条熟悉的衔尾蛇正说明着他确是银白幽灵号的一员,如假包换。 他的死如同一块石头落进水面,顿时激起了浪花。 海盗们哗然嚷嚷起来,在那躁动不安的声响中,有人猛然冲过路远寒设下的警戒线,膝盖软下去跪在地上,难以置信地抱起了那具尸体。 从他干涩发颤的声音中,流露出已有几分歇斯底里的癫狂:“不!不…哥,你不是刚还在我身后吗?怎么会这样……” 这名年轻水手反应激烈,面上悲痛欲绝,因为死去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血浓于水的亲哥哥。 即使是杀人无数的海上恶鬼,同样也有家庭,有亲人,会被正常人类所有的感情影响。 作为海盗聚集的大本营,塞拉维斯容纳着成千上万人,其中拖家带口出道的并不在少数。上次银白幽灵号公开对外招收新成员,这对海盗兄弟成功应聘,一人成为机工,而另一人就当上了水手。 他们为了赏金自愿上岛,和其他人一起听从路远寒的调遣。 兄弟二人之间极有默契,本来可以相互照顾,没想到那年轻水手只是眨了眨眼,原本待在他身后的机工就在一瞬间消失不见,再见到那张脸时,对方竟然死在了所有人面前。 比起无意义的同情,路远寒考虑的事要更全面,同时也更为深远。无端消失的怀表、离奇死去的队员……将这些看似毫无关联的线索相结合,由一条时空紊乱的线穿起来,他不禁想道,对方难道同样是他们? 只不过并不是现在的他们,而是正在另一个时间点上前进的同位体。 路远寒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一个一个默数着质数,试图压下内心多余的想法,却只感到了毛骨悚然。 ……这件事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从刚才的事来看,两条时空线似乎是并行的,处在不同锚点上的人能够互相影响。 但在所有人的认知中,只能存在一个人或是物体,当他们,也就是观测者意识到悖论存在的时候,原有的物体就会被抹杀,由量子叠加态坍缩成了具有唯一性的事实——因此怀表消失,活着的人也会死去。 对银白幽灵号的人而言,他们并不知道出现紊乱现象的区域有多大,边界又在哪里。 越接触下去,存在矛盾的事物只会越来越多,现在还只是由微小渐渐扩大的影响,等到所有人都湮灭在那恐怖力量下的时候再撤退,就来不及了。 “停下来,我们返回船上。” 路远寒沉声说道,赫然做出了决定。 第79章 沉默号角(10) 话音落地, 砸进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在这座浓雾弥漫的岛上前行,众人的神经本就高度紧绷,提防着黑暗中无处不在的杀机。若非长官阁下的手段太铁血无情, 又有重赏, 海盗们早就想撂挑子走人了,现在听到路远寒下达命令,简直是如释重负, 纷纷行动了起来。 唯一没有动作的, 就只有那名抱着尸体痛哭的水手。 情况紧急, 没有时间留给他收殓尸体。 水手迟迟不动, 有人偷觑着路远寒的面色, 见长官阁下神情莫辨,急忙凑到那人面前叮嘱了几句, 喊来同伴帮他一起抬尸体, 才算是劝动了这个万念俱灰的年轻人。 “咳咳、哥……” 银白幽灵号一行人顺着来路折返, 在他们沉重而急切的脚步声下, 那隐隐传出的抽泣声也被掩盖。 在雾气荡漾的沼泽中, 想要精准无误地找到方向,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好在路远寒谨慎多疑,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让队员停下来, 在周围做上标记,他们看到之前刻下的路标,也就能够分辨出哪条路才是正确的。 意识到潜藏的危险后, 路远寒就开始了行动, 每一分每一秒都不曾浪费, 想要抢在死神来临之前, 率领属下们逃出生天。 然而事情并不如他所愿。 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敌人仍在追着他们,让银白幽灵号的众人狼狈得就像一群丧家之犬。 显然,这片时空神秘的意志并不愿意放走他们,从暗处激射而出的弹幕太过密集,防不胜防,让路远寒不禁有些疑惑。 推测出对面同样是他们之后,他就让船员们减少开枪,以防守为主,尽量避免伤亡,同时也能阻止他们的攻击落进那片出现紊乱的时空流中,像是回旋镖一样打在自己身上。 尽管如此,摩擦出火花的子弹仍在源源不断地飞来,那就说明在未来某个时间点上,银白幽灵号一行人出于他不知道的某种缘由发动了大规模攻击。 但这些属下对他极为顺从,除非得到了路远寒的指令,否则绝不会擅自行动。 ——在什么情况下,自己会那样做? “哗啦!” 随着玻璃砰然炸裂的声响,他手上的灯罩被一发飞旋的子弹打碎,金属片溅射而出,瞬间扎进了路远寒的腰腹、大腿,让他紧攥着的掌心里也是一片鲜血淋漓的殷红。 事情糟糕了,他不由得想道。 虽然像这种程度的伤痛并不会影响到他的行动,但黑暗中尾行的生物越来越多,路远寒已经察觉出,噬血兽的尸体正在逐渐失效,距离畸变物对众人展开围杀,群起而攻之,也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他简单包扎好掌心的伤口,再出声时,已经恢复到了一如既往的冷静,稳定着队员们的情绪:“……马上就要出沼泽地了,大家加快速度!” 就在这时,他们脚下的沼泽地像是终于不堪重负了一样,顷刻间瘫软塌陷,张开淌水的裂缝,从中迸裂出一条条浑身带有倒刺的触手,狂暴地颤动了片刻,就朝着众人席卷而来。 那些肉腕的力量恐怖到了极点,根本无法抵抗,不过转瞬,已经卷走了靠着岸边的几名队员。 生死攸关之际,要是再不出手,那些活生生的人命马上就要被黑水吞噬。 路远寒不再犹豫,将刚装填好的重武器扛在肩膀上,扣动扳机,一发炮弹狂啸着打在触手最下方的部位,轰得那庞然大物血肉横飞。趁此间隙,其他人已经冲到前面,将被缚走的同伴解救了下来。 只是在爆炸的余威之下,地面隐隐震颤,似乎有更多的触手要破土而出。 “走——” 见到正缓缓冒出肉芽的怪物,路远寒立刻收起重炮,率领众人转身狂奔。 在一片怦怦狂颤的心跳声中,他们呼吸急促,脉搏也不自觉地加快,直到最前方传来长官阁下的声音,让所有人停下来休息,才知道已经远离了那片区域,不用再担心被那嗜血的触手追上,拖进无边深渊之下。 虽然逃出了沼泽地,但众人也没有掉以轻心,他们换好弹匣,擦去濡湿鬓角的汗水,休整片刻后,就重新踏上了归途。 毕竟岛上充满了危险,而他们和银白幽灵号还有很长一段距离,没有人想在这里浪费时间。 要想回到船停靠的岸边,康斯坦丁号的营地是一个必经地点。 平心而论,路远寒还没有想好,是否要向赫菲透露岛上时空紊乱的现象。对方可能并不会相信他,但他更顾虑的是,这样做会不会影响到她的抉择,改变那些人既定的命运轨迹。毕竟他的过去和对方的将来有所重合…… 要是赫菲死在海上,那他曾经遇到的一切,不就成为悖论了吗? 到了那时,“路远寒”还会存在吗? 只是设想了一下可能发生的情况,路远寒就感到呼吸困难,情绪难以平复,原本压下的焦躁感再次脱离控制,在他内心掀起一阵又一阵强烈的冲激。 就像是坐在一辆疾驰而出、撞破栏杆的汽车上,路远寒整个人定格在了此刻。 他感到自己被割裂成了两半,理智的部分还在思考,承担着银白幽灵号的责任,而有着严重自毁倾向的那一部分,已经迫不及待地想猛踩油门,轰鸣着冲向死亡。 “砰、砰砰!” 骤然射来的子弹打断了他的思绪。 在肌肉记忆的作用下,这具身体极为灵活地向一边闪去,路远寒视线扫过,开枪者却不是隐藏在暗处的力量,而是满头金发的年轻人——他们遇到了遍体鳞伤的欧斯曼。 作为康斯坦丁号的二副,他本应负责营地的事务,此刻却出现在了外面。 从欧斯曼的伤势来看,他似乎遇上了什么突发情况,不仅衣领下的大片胸膛被鲜血浸透,踉跄着倾洒下一地殷红的痕迹,就连那张英俊过人的脸都被撕开大半,露出面皮下不断颤动的肌肉组织,看上去湿漉漉的,极为恐怖。 “……你这个恶魔!” 不知为何,欧斯曼的情绪极为激动,一见到路远寒就发了狂,毫不犹豫地连开数枪,双手还在不断颤抖着,却被那人轻而易举地躲过。 “冷静,欧斯曼!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听着——你遇到的并不是我们,而是另一个时空的人。” 路远寒对情况有了初步判断,迅速拉近距离,反手缴了他的械,将对方压制在无法动弹的姿势下:“你还好吗?” 然而欧斯曼并没有听他解释,这人猛烈挣扎着,却无法撼动路远寒紧压着他的手臂,索性朝对方面上啐出一口带血的浓痰:“去死!做了那种事还敢狡辩……到处、到处都是血……你们不得好死……” 路远寒皱着眉腾出一只手,擦去颊边汩汩而下的温热水痕,不禁感到了疑惑。 从欧斯曼的反应来看,其它时间线上的他似乎对康斯坦丁号做出了什么极端的事,但路远寒再怎么想,也认为自己没有理由这样做。 除非他们遇到的是一个毫无理智的疯子,就像2号那样。 想到这里,路远寒心情沉重,指节攥紧欧斯曼颈后的软骨,将他打晕了过去,像是拎着货物一样将对方提在手上,下令让众人向着营地前进。 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他都是一个重要的人证,极有问话的价值。随时带着欧斯曼,或许还能从这人身上打探出情报。 众人顺着脚下熟悉的路,很快就回到了营地。 篝火仍在烧着,正散发出温暖而明亮的光。然而营地内空无一人,不仅没有留下任何可供调查的痕迹,甚至每座帐篷里都是空的,就连风声、隐约可闻的虫鸣、地上各种生物的呼吸也消失了,让这片区域被静默笼罩……就像有某种力量把所有活物全部转移了一样。 路远寒让手下继续检查情况,自己则揭开帘幕,走进了船长的营帐,凭借敏锐的直觉,将见到的物品都翻找了几遍,最后从枕头下找到了赫菲的日记,以及她亲手绘制的畸变物图册。 不得不承认,赫菲在这方面极有天赋,不但将各种猎奇的怪物画得栩栩如生,似乎随时要跃出纸面,底下还有一行又一行批注,详细地记录着它们的栖息地、弱点和应对方式。 这是赫菲作为猎魔人的思考,亦是她在海上航行数年,总结得出的经验,路远寒捧着书看了片刻,就能知道这本图册的价值。 他放下畸变物图册,转而去看那本日记。 “4月27日,晴,今天又是没有雷暴的一天,感谢所有人!雇主非常慷慨大方,拿到赏金后,我将康斯坦丁号重新送去维修厂,现在可以说是鸟枪换炮,媲美那些顶级商队的豪华游轮都不为过,真想让那些眼高于顶的家伙看看,到底谁才是海上之王!” “5月18日,小雨,我最终决定前往冥府之路,大家都很支持我,欧斯曼这家伙一向很狡猾,他说这是航海时代的大势所趋,我们是时代的主角……哈哈,真是甚合我意! 我相信,我们最终会满载而归。” “10月4日,阴,老亨利因黑死病而离世,我不得不下令焚烧了他的尸体。 他是为数不多跟着我从霍普斯镇到海上的人,临死前老亨利跟我说,他的亲人不多,如果有一天能回去,希望我能将他的遗物带给伊凡。我记得那孩子,虽然是他表姐的儿子,却跟老亨利在感情上很亲近,对他极为崇拜。 或许有朝一日,他会跟我们走上同样的路。” 比起图册,赫菲的日记要厚实得多。 为了节省时间,路远寒迅速浏览了几篇内容重要的日记,就将其翻到了最后。不过他没有想到,能在赫菲笔下看到关于伊凡的过往……队长常年在海上待着,难道就是出于这个缘故? 他收起多余的想法,将视线投向了最新写下的一篇: “…… 不知为何,将那个不肯以真面目示人的年轻人带回营地,我有种很不详的预感,这决定真的是对的吗? 不、事情或许比我想象的更糟糕,我们是什么时候到的这座岛,宴会结束以后,我这样问大家,竟然没有一个人能回答得上来,他们的表情很茫然,似乎也感受到了那种攫住心脏的恐怖——” 笔迹到这里戛然而止。 剩下的内容被一片新鲜的、似乎刚涂上去的血痕覆盖,殷红的巴掌印下,记述者用极其错乱的大字写道:“不……不不不不!那人是个疯子,简直是恶魔的化身,必须、必须放弃这里!” 被那强烈到可怖的情绪震慑着,路远寒眉头微微一跳,脑海中思绪万千。 他合上日记,将它和畸变物图册重新放回枕头下,转身走了出去,将还处于昏厥状态的欧斯曼叫醒,让他看看营地,面对冷酷无情的现实: “你看,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你所说血流成河的场景,现在该相信我了吧?” 随着话音落下,路远寒望向了那个被怒火侵蚀的年轻人,对方却并没有给予他回应。 欧斯曼满面怔然,在地上瘫坐片刻,不可置信地发出一声怪叫,紧接着冲进了篝火中,在众目睽睽下被烧成了一个火人。惨叫声持续了片刻,欧斯曼七窍冒烟,畏惧着那耀眼的红光,没有人敢靠近他,银白幽灵号的众人围了过来,只能在远处注视着他癫狂的行为。 很快,他们看到在高温炙烤之下,欧斯曼竟然像是一截烧着的木头,随着骨关节处发出劈里啪啦的响声,从头到脚都开始湮灭,极为诡异地化成了漫天黑灰, 死灰飘飞,被平地刮起的狂风卷走,短短数秒后,彻底消失不见。 ——就像世界上从未存在过这个人一样。 第80章 沉默号角(11) 欧斯曼惨烈的死状在每一个人心上覆盖了浓重的阴霾。 对于康斯坦丁号众人离奇的失踪, 他们并没有在营地内翻找到任何线索。 就算路远寒不说出真相,从机工死去,到一路上遇到的种种怪状, 也能让海盗们自然而然地推断出:这座岛上存在着某种力量, 就像深不见底的漩涡——在那神秘恐怖、操纵着规则的现象面前,无人能够生还。 他们在营地内整顿好两支队伍,列出伤亡名单以后, 就准备返回银白幽灵号。 那名水手倒是走运, 不用再麻烦其他人扛着他哥哥的尸体。 他拆下某座帐篷, 制作成简易的裹尸布, 极为小心地将机工已经僵硬的身体放了进去, 用扛在肩膀上的绳索拴着袋口,气喘吁吁地在队伍后拖着一个死人。 在处处充满诡异的氛围下, 所有人都急着想要回到船上。 他们行进的速度飞快, 就如一支疾驰之箭, 水手跟不上大部队的进程, 因此就成了累赘。他紧盯着脚下的地面, 不时能听到从前方传来的闲言碎语。 “真可怜啊,年纪轻轻就没了家人……” “不过我倒是有点羡慕他,长官阁下对船员一向出手阔绰,他靠发下的抚恤金都能洗手上岸, 从此过上天天抽烟喝酒的好日子吧?” “嘘!他虽然走得慢,但不是没长耳朵……” “那又怎样,实话实说而已, 能当上海盗的哪个没杀过别人的家人, 早该想到有遭报应的一天!” 水手紧咬着牙, 默然垂下了视线。 此刻, 地上的影子似乎成了蜿蜒而出的血痕,和他内心的想法一样痛苦、错乱,充满了愤怒。就算有再多抚恤金,又有什么用?西奥多阁下的本事再大,能救回一个已死之人吗? 不知不觉间,浓雾下岸礁的轮廓已经出现在了众人眼前,若隐若现,如同一道象征着希望的号角。 “我们回来了!” 队伍中已经有人高呼出声。 那庞大而熟悉的舰身在波光粼粼下看上去如此耀眼,让人极具有安全感,路远寒即将登船,让属下们先走一步,自己则清点着船员的数量。他微微侧过头,看到医生站在银白幽灵号船头上,似乎正等着他们归来。 在那耀眼的灯光下,他的衣角随风飞扬。 鉴于水手还拖着一具需要收殓的尸体,同伴们纷纷为他让路,让这个可怜人先走上通道。 路远寒回过头,正好瞥到了裹尸布下隐隐发黑的面庞,不过那张脸看上去再死状可怖,似乎也没有从他面前一步紧接着一步走过的活人怨气深重。 只是那人把头埋得太低,路远寒自然无法看清他的神情。 就在这时,水手猛然抬头,面上满是绝望之色,极其愤怒地望着路远寒,拿出不知何时藏在怀中的匕首朝他捅来。两人的距离太近,就算路远寒想要反应也来不及,锋利的金属刃穿透温热皮肉,又捅得极狠,几乎直插他的肺腑,血在一瞬间溢了出来。 在失血带来的轻微眩晕感下,他感到眼前一阵发黑。 行凶的水手像是才意识到自己捅了人,嘴唇极为颤抖地张开几次,想要说些什么,却均以失败告终。他满手殷红,而路远寒已经垂下视线,朝他望了过来。 “啊……真是的。” 那轻飘飘就如羽毛的声音带上了一分不耐。 水手还僵硬地怔在那里,路远寒已经攥住了他的指节,紧接着拔出插在腹部的刀,将它咣啷一声极为沉重地砸在地上。 在所有人视野当中,西奥多阁下似乎发怒了,随着他手臂上的血管一根又一根诡异地蠕动,压抑已久的焦躁感瞬间被引燃。他摊开掌心,反手拧下了水手的头。 ——在那猛烈的力道之下,拧断人头就像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水手的眼睛微微瞪大了,那颗死不瞑目的脑袋应声落地,几秒后滚下台阶,而路远寒面无表情,正用纸巾擦着溅了满手的鲜血。 因为擦得太慢条斯理,他的动作看上去有些轻微的神经质。 至于腹部流血的伤口,则被他下意识忽略,路远寒侧过身体,整个人就像一座高塔,遮盖了往下方落去的灯光,让银白幽灵号船下的众人不得不在那片阴影中费劲地仰着头,听他发号施令: “……康斯坦丁号的船长,那个叫赫菲的人说岛上没有我想要的东西,我就该相信她吗?刚才情势紧急,还没有彻底搜查营地,万一她说谎了,骗了我们怎么办——要知道,无意义的同情只会害死人。 现在想想,不应该留下任何东西。” 他口中最后一句话,赫然指的是那两本笔记。 希望就在眼前,没有人想要折返,然而死在路远寒手上的人就像一个血淋淋的警示符,提醒着他们反抗的下场。 在路远寒的注视之下,所有人只得顺从地转身、上岛,按照那条熟悉的路线往营地行去。 岛上的雾气似乎更浓重了,但比起这个,真正让人毛骨悚然的是在前面带路的长官阁下。他就像适应了这片幽邃的黑暗一样,不需要思考,仅靠那野兽般的直觉,就能分辨出往哪个方向走才能最快到达目的地,而且他的判断无一例外——全是正确的。 他们甚至比返回岸边的时候更快,就看到了康斯坦丁号的营地。 “滴答、滴答……” 从路远寒指缝中渗出的血液一滴又一滴落在了地上。 他面色凝重,望向了那片篝火照出的区域。 尽管早有预感,但吸引来的噬血兽数量还是让路远寒不禁眉头一跳。那些怪物正密密麻麻地潜伏在帐篷周围,看上去幽影横生,无愧于它们“地上游”的称号,就如深水之下聚集的鱼群,几乎占领了整座营地。 浮动的火光之下,那些阴鸷而恐怖的面庞随时都会融化一样。 路远寒打量着怪物,无数双眼睛同时也望向了他——身上聚集着如此多充满恶意的视线,他的灵性近乎要炸了! 潮水般的怪物面前,所有人屏住了呼吸。 路远寒退后半步,悄然用手势示意其他人举枪上膛,紧接着扛起重炮,顶着其强大的后坐力轰出一发怒号的炮弹,火光纷飞,揭开了这场厮杀的序幕。 炮火落在兽潮中央,轰地一声炸开,瞬间掀起了足以烤熟怪物肉的冲击波。 在那震慑性极强的威力之下,血雾弥漫,尚有行动能力的噬血兽们一拥而上,愤怒地朝着银白幽灵号的众人扑了过来。枪响声激烈地此起彼伏,路远寒指节滑动,冷静而从容地下了命令:“列队!开枪——” 路远寒前面杀了几次噬血兽,现在对于如何克制它们已经称得上顺手。 他整个人飞跃而出,如同一架高速运转着的战斗兵器,径直冲进了兽群中,手下的锯肉刀撕开一张又一张鲜血淋漓的肉皮,任由温热的血水泼了他满身。 失去了黑暗的掩蔽,这些怪物甚至没有路远寒一人恐怖。 他内心响起了一个声音,在耳边轻轻哼唱着: Oh, the shark has pretty teeth, dear And he shows them, pearly white…… 枪声落地,在那悠扬悦耳的旋律之下,路远寒展开屠杀,局势向着他们这边靠拢,很快,营地内的怪物就被他清理得寥寥无几。被趋利避害的本能驱使着,这些野兽似乎也知道害怕,惨叫着转身就跑,被路远寒逐一追杀,然而基数太大,到最后还是放跑了几条漏网之鱼。 路远寒停下脚步,极有耐心地捡起被钢刀贯穿胸膛的尸体,微微垂着头,用修长有力的指节剥下它们的皮毛。 When the shark bites with his teeth, dear Scarlet billows start to spread 在他的余光当中,路远寒注意到,其中一只受伤惨重的噬血兽朝着营帐逃去,剩下的则四散着钻入了黑暗深处。 他神情漠然地招了招手,让海盗们处理剩下的尸体,对于那些还在微弱喘着一口气的,直接开枪处决。而路远寒自己则走进了赫菲的帐篷,捧起对方的日记,之前那些触目惊心的痕迹已经被他满手血污覆盖,从封面到书脊、内页,处处都往下淌着红水。 路远寒翻开了笔记。 在那湿漉漉的殷红之下,只能勉强看出些指节的轮廓,他翻过一页,紧接着两页、三页……遗憾的是什么新内容都没有搜索到。 好吧,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路远寒面无表情地合上日记,将它和图册一起放进风衣的置物袋中,带走了整个营地最有价值的两件物品。 或许是还留有一丝同为猎魔人的情分,他并没有像海盗该做的那样,烧杀抢掠,只是让手下带走了较为完整的噬血兽尸体。毕竟怪物死了,但它们身上的皮毛、骨头、血肉等成分还可以作为有价值的材料。 众人满载而归,再次返回岸边,路远寒正准备向银白幽灵号鸣枪示意,让船上的人过来接应,忽然神情一变,率队停了下来。 他微微抬起头,将视野尽可能放得更远、更清晰,看到医生手中端着枪,正神情严肃地站在主舰前方,里面似乎装填了麻醉剂,枪口略有起伏地震颤几下,调整好位置,紧接着瞄准了下方的路远寒。 ——他要干什么? 被海上最信任的同伴用枪指着,在那一瞬间,路远寒并没有感到恐惧,涌上心头的只有无边的疑惑、愤怒与不解。他再怎么都想不通,医生为什么会背叛自己……银白幽灵号上任何一个人出卖他,路远寒都不会意外,除了医生。 他们出自缉察队,任务相同,利益一致,本该是最默契的搭档才对。 “你疯了吗?” 抢在扳机扣下之前,路远寒高喊出声,不可置信地问道。 面对这位长官,医生手下动作微妙地一顿,嘴唇张开又闭上,似乎有些难以启齿,迟疑两秒后,他的声音从狂风呼啸中隐隐传了过来:“……看看你现在这副样子吧!” 我现在怎么了? 被医生如此一提醒,路远寒神情略显迟钝地低下了头,视线聚焦几次,才发现身上吊着的并不是他想象中的怪物皮,而是一张质感细腻而柔软的人皮,赤色下露出小片纹身,正血淋淋地朝他微笑。他手上则提着漉漉淌水的发丝,目光向下,也就看到了康斯坦丁号上某人的头颅。 难道刚才斩在刀下的并不是噬血兽,而是赫菲等人? 路远寒的大脑维持了几秒空白,事实面前,他仍在下意识地否认。 但他那时在营地中看到的确是一张又一张畸变扭曲的面庞,若非如此,那些属下为什么会配合他杀人,总不至于一切都是他终于精神病发,幻觉作祟…… 自己的幻觉什么时候这么严重了? 想到这里,他转过头去,才发现身后跟着的众人都颤巍巍垂下了头,浑身冷汗直流,不敢和路远寒对上视线,似乎恐惧到了极点。 看来真正让他们感到害怕的并不是如影随形的杀机,而是这位死神阁下。 “你——好好睡一觉吧!” 就在这时,随着医生冷酷无情的声音落下,麻醉弹终于朝着路远寒身上飞射而来。考虑到对方可能存在的抗药性,医生下的剂量极为猛烈,只要扎进路远寒的胸口,就能让他立刻失去意识,任由他人摆布。 路远寒自然不可能让这种情况发生,他猛地闪身,隐隐泛光的针管擦着肩膀打在了岸上,玻璃管壁砰地一下炸裂,里面的麻醉气体逸散而出,看上去就如绿水荡漾。 察觉出那雾气的危险,路远寒当即攥着鼻尖往旁边逃去,他表面上还在冷静、敏捷,甚至是有条不紊地进行闪避,内心却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 此刻,他的思绪极为混乱,犹如万马奔腾。 不对,事情肯定有哪里出错了……医生分明是同伴,不仅托付了信任,还对自己的精神症状极为了解,为什么会采取这种极端措施?路远寒不禁想道,自己又不是那个冷血暴力的2号,需要时刻提防,等等! 我不是2号? 路远寒面上的神情倏然定住了。 刚才杀人时的触感还在他指尖上流动,鲜活得如同一阵潮水。在这生死攸关之际,他忽然想起了记忆片段中被覆盖的一部分,随着他剖开脑海,探究到底,隐约有无数纷飞的画面从眼前闪过:惊雷、舱室,面露惊恐的水手…… 不——那是消失的记忆! 路远寒的理智告诉他,他应该没有那一天的记忆,但潜藏在深水下的细节不断浮现,和“1号”的认知构成了矛盾。 他感到头痛欲裂,就像有某种生物的触须伸进了颅内,将一根又一根神经脉络撕扯、搅碎,在他的精神世界内掀起狂乱的风暴。 置身台风眼中,已经支离破碎的意识平静下来,路远寒恍然得出了一个结论:原来我才是2号。 难怪自己会震怒地砍下水手的头,康斯坦丁号会遇上大开杀戒的人马,紧接着惨遭屠杀……也难怪医生如此警惕,让银白幽灵号全线戒备,毕竟没有人在看到一个载着死人归来的恶魔后,还能认为对方是正常的。 想明白这些事后,路远寒豁然开朗,原本压抑、焦躁、濒临失控的心情轻飘飘飞驰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他扬起脖颈,脊椎下数寸血肉还在小幅度颤抖,神情平静地望着正在填弹的医生,似乎被舰身银白的光泽晃了一下眼睛,随即收起视线,转身跳进了海中。 就算被深不见底的大海吞噬,他也不会接受治疗,温驯地等着被抹杀,将身体让给另一个人。 ——在路远寒的认知中,他从来都不知道什么是输。 第81章 深蓝之心(1) “哗啦……” 浪涛狂涌, 一点灯光如同海上漂萍,紧贴在木筏边上微弱地起伏。 在广袤无边的黑水面前,这架被人简易搭建起来的出行工具渺小得就像是沧海一粟, 只要潮水激荡, 就会倾覆而下,死无葬身之地。 对于正懒散靠在船上的那人而言,他没有舵盘, 更没有高扬的渔帆, 只有一张蓬松的兽皮绑在骨头架上猎猎飘飞。即使他聚精会神, 将那张舒展的薄膜压在掌下, 也不能完全控制好航向。 因此他只能听从命运的指引, 飘向不知何方。 在这片深邃而黑暗的海上,潜藏着成千上万只神秘生物, 它们如影随形, 无处不在, 其中不乏能杀人于无形的庞然大物, 就算是轰隆隆驶过的巨轮也会被盯上, 更何况是一个落单的人。 水面之下,正有一双眼睛微微突起,盯着那随波逐流的木筏。 那双眼睛的主人扇动蹼膜,悄无声息地朝着木筏游去, 很快就在目标周围数米处停下,面上神情变化几秒,贪婪地耸了耸鼻尖——它闻到了活人的气息, 以及对方身上那温热的触感。 觊觎着猎物的不止它一个, 因此必须抓紧机会, 才能享受到这难得的美食。 “怦, 怦怦……” 它不免感到了呼吸急促,从两腮处排出气流,心跳也在强烈的食欲之下开始加速。 通过刚才对木筏的观察,它能感受到那是一个身体健壮的人类,不但肉质紧实,线条流畅,还在对方俯身触碰水面的时候看到了他的手——指节修长而漂亮,看上去充满了力量,张开时还会露出一颗不明显的小痣,和蹼爪截然不同,让它不由得产生了探究的欲望。 怪物已然在心中做出了决定,等到吃完之后,要割下他的头骨,再砍断那双美丽的手,就像从岸边捡到的耀眼贝壳一样,带回水底枕着入睡。 倏然间,浪潮迭起,在海面上拍出无数水花,让木筏猛烈地震颤了一刻。 怪物早已蓄势待发,自然不可能放过这个绝佳的机会,趁此攀上了木桩的边缘。它的蹼爪踩上去略显滑腻,水流从腹部湿漉漉滑下,在筏尾打出一片海水浸透的痕迹。 它习惯了在黑暗中视物,此刻置身灯光下,看到那双无机质的幽蓝眼睛,不由得怔在了原地, 尾随了这么久,它还是第一次和他对上视线。 无法克制将要滴下的涎水,怪物张开獠牙,露出狰狞的真面目。 就在这时,一柄锋利的钢刀径直飞了过来,精准无误地正中靶心,撕开它口腔内侧的薄膜,削下大半截还在蠕动的舌尖,带着一股漉漉而下的血水砸在了筏板上。 而它挣扎着的四肢也被触手紧紧缠住,那些黝黑腕足从面前的人类,或者说,畸变物的背后延伸而出,每一条都能绞杀对手,让猎物缓慢窒息而亡。 蜿蜒而出的影子落在脚下,就像美杜莎的数千蛇头。 那怪物极通灵性,此刻,它瞳孔发颤,一阵难以描述的恐惧从心底升起。因为那触手上裂开了无数张嘴,不仅口齿猩红,竟然还在吞噬着它的血肉! “咔嚓、咔嚓……” 嚼肉声连绵不断,听上去消化良好。 见怪物不再有反抗能力,年轻人走过来,屈起膝盖蹲在了它面前。 他的面庞过于白皙,湿透了的发尾垂在颈边,还在往下淌水,滴答、滴答……像是一只从海里爬上来的恶鬼。而他紧握着刀柄,手臂上隆起的肌肉轮廓则与那张脸极有反差,流露出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怪异感。 他并没有说话,只是静静打量了它片刻,拔出钢刃,另一只手很有闲情雅致地翻开书。 随着书册逐页揭过,他漫不经心的视线扫过去,很快又挪了回来,像是带有温度一样停驻在它面上,似乎在对照着什么。 片刻后,它听到了一声叹息。 “赫菲没搞错吧?塞壬就长这个样子,那还真是……”那双手无情地扼断了它的颈骨,怪物眼前发黑,视线旋转了百八十度,自然也就看不到他年轻而俊美的脸了,“让人惋惜。” 狂风刮过,吹断了项首之间的最后一丝联系,它的脑袋滑落,坠进了翻涌的海水当中。 在尚未完全散去的视网膜成像中,它看到对方似乎垂下了眼睛,灯光落在那对玻璃上,折射出一片盈亮的光泽,让它不禁产生了错觉——仿佛自己不是跌进海中,而是溺毙在了那冷冰冰的杀机之下。 直到死去,它仍然无法从那深蓝的瞳孔中走出。 * 事情得从一周前说起。 长官阁下竟然会跳海,这是所有人没想到的。 他虽然是个恶魔、疯子,不折不扣的杀人狂,但同样也是这支海盗舰队现在的主人,船上所有人追随着的主心骨——可以说正是有西奥多·埃弗罗斯的威名在,谢尔南死后,银白幽灵号才没有遭到同行的倾轧兼并。 路远寒疯狂的举动把医生吓了一跳,他认为需要重新评测这个人格的行为模式,当即组织人手,对其展开了地毯式的搜寻。 鉴于岛上的危险程度,银白幽灵号的搜寻只在水下最外围持续了一段时间。路远寒跳进海中,只是为了摆脱医生的控制,并没有真打算找死,他身手敏捷,很快就顺着岸边游到了小岛另一侧,在树丛中就地取材,造出了这支木筏。 他原本还想去营地找一点趁手的工具,但医生心思缜密,那边同样遍是找他的人,而这地方又极不稳定,存在着多处时空紊乱的现象。 路远寒思考过后,索性整理好随身物品,点上提灯,乘着小木筏漂走了。 无论是哪个人格,路远寒的生存能力都很强,懂得捕鱼、打水、制作简易蒸馏装置,同时能游刃有余地应对危险。对他而言,海上漂流并不困难,唯一需要担心的,就只有那个不知何时会醒过来的主人格。 他撑了三天,还是没忍住睡了过去。 1号睁开眼时,就发现自己正在海上漂着,身下的木筏相当简陋,甚至不如他曾经搭乘的舢板,简直就像是一个粗糙的劣质品。 他看到木筏上有提灯、用于御寒的野兽毛皮、用骨头磨成的钓鱼竿等一系列设施,好在检查过后,武器箱和羊皮纸等重要物品都不曾遗失。而且……路远寒垂下视线,落在了膝盖抵着的书页上。 看样子,赫菲的畸变物图册也派上了用场,有了前人总结提炼的经验,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判断出哪些生物有毒、哪些能够食用。 那两本笔记材质特殊,虽然在海水中浸泡过一段时间,里面的内容却没有因此而模糊,或是受到什么严重的损毁。 对于眼前所见的一切,路远寒略感愕然,花了点时间确认现在是什么情况。 他的记忆停留在银白幽灵号上被刺伤的时候,那把匕首捅得极为用力,让路远寒大出血了一次,即使1号已经醒来,他的腹部似乎还在隐隐作痛。路远寒下意识低头,发现伤口已经复原得差不多了,新肉呈现出粉嫩的颜色,看上去和周围的皮肤略有一些差别。 路远寒微微拧眉,他记得当时眼前发黑,短暂地失去了意识……没有意外的话,自己的身体应该是被2号接管了。 那么问题来了,这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自己才会沦落海上,变成现在这副鬼德行? 作为劲敌,2号当然不会告诉他一切。 不过路远寒有着良好而清晰的自我认知,根据对自己脾气的了解,再加上合理推断,也能猜到事情的大概。无非就是2号接管身体,知道人格分裂的事情后,没能被医生等人拦下,设法逃出了银白幽灵号的掌控。 不过路远寒有一点很在意,那就是对方是如何得知这件事的。 他也有记忆缺失吗,还是说通过外界,比如医生,又或者是属下们的反应推测出的……是前者的话,两人之间的天平还算势均力敌,但2号的记忆要是比他多一段,事情就难办了。 路远寒陷入了沉思,他的大脑正高速运转着,尽可能思考着对策。 就在接下来的几天,他有了意外发现。 作为主人格,路远寒虽然不知道2号清醒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但对方似乎并不能主动夺权,只有在他极其虚弱、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才能出来一段时间。有时路远寒闭眼小憩,并不会发生轮换。 尽管他们都想杀死对方,但此刻远离了医生,也就意味着他们得和平共处下去。 两个人格虽然没有见过面,却达成了微妙的默契,轮流刻下伤痕,记录着他们在海上漂流的天数。 大多数时候,都是1号在撑船。 西奥多·埃弗罗斯,是缉察队为他量身定制的假面,同样亦是束缚狂犬的项圈。 至于那副止咬器,不仅是夫人的恶趣味,更重要的作用则是让路远寒时刻记得自己的身份,知道他为何生,又将为谁而死。 他现在背离缉察队,一个人独处,也就不需要再戴着那具有训诫意味的笼嘴了。路远寒解开搭扣,将金属覆面从下颌拿走,随手一扔就轻飘飘抛进了水中。 在他的注视下,面具迅速被海水吞噬,连一点浪花都没有激起。 对路远寒而言,漂流固然不是一件难事,但他本事再大,也不能控制海水的流向,因此只能听天由命,祈祷尽快漂到附近的岛屿上。好在群岛带分布在冥府之路上,从理论上说,各座岛间的距离并不会太远。 先看到陆地的边界,还是木筏先翻,成了他跟命运之间的一次赌博。 灯光闪动,路远寒的思绪回到了现在。 对着手下这具没有了头的死肉,他难得有些怀疑起笔记的真实性。 路远寒翻了图册,从赫菲记录下的各种特征来看,这东西确实是塞壬无误,或者说是她认知中的塞壬。 但刚才看到的面庞太过丑陋,简直到了让人望而生畏的程度……望着那黏滑的皮肤、黝黑的鳞片、乃至于一根又一根沾血落地的牙齿,路远寒再有想象力,也无法将之与传说中美丽的生物联系在一起。 第82章 深蓝之心(2) 在海盗坊间的传说中, 塞壬是一种介于鱼与人之间的生物。 当然,不是路远寒之前见到那种深潜者一样的存在。它们在容貌上表现出非人的美丽,不仅皮肤细腻, 像是被千锤百炼而成的羊脂玉, 歌喉动听,宛如在玻璃笼中吊着嗓子的金丝雀,还有着神秘、蛊惑人心的能力……甚至不用开口, 只需要一秒钟的视线接触, 就能轻而易举让见到的人类献上全部, 为其剖心而死。 塞壬究竟存不存在, 是一个饱受争议的问题。 为了追寻那梦幻般的存在, 找到塞壬的下落,狂热者不在少数。 海上有捕鲸船, 就有专门捕猎人鱼的船队, 甚至还有试图使用生物合成技术, 直接创造出一个完美新物种的人——那是缉察队的老本行, 让路远寒不禁想起了在水下实验基地看到的一排排培养舱。 不过被人工雕刻出的造物, 怎么可能比得上天赐的存在? 至少死在他手下的这只怪物,不仅毫无风度,长了一身畸变的血肉,还天性凶残, 张开的大口中遍是獠牙,并不符合路远寒对塞壬的预期。 海流之下,这支小木筏随波飘荡, 漫上来的潮水扫过他的鞋尖, 路远寒松开指节, 将还有余温的尸体推进了海中, 注视着它在一瞬间远去。 这倒是很方便,路远寒想。 在只有他一个人的无边海域上,不用考虑那些关于杀人、抛尸、处理现场的事,他可以坐下来,在内心播放一曲优雅轻快的旋律,假装正置身高档的西餐厅,慢条斯理地享用自己的晚餐。 他没能走神太久,因为海平面正在上升,暗潮涌动,深水之下似乎酝酿着越来越激烈的漩涡,木筏也不受控制地开始了起伏。 显然,一场风暴即将来临。 路远寒放低重心,尽可能让自己整个人贴在木筏上。 分化出触手的好处在此刻体现到了极致,无数细长的肉条从他身下蜿蜒而出,不仅勾住木桩边缘,让主人不至于落进水中,还抓住了每一件物品,将它们看管得极好。 蒸汽灯隐隐发热,在那明灭不定的玻璃罩下,啪地发出一声爆鸣。 路远寒的胸膛抵在了船上,他能感觉到潮水正一点点推着木筏,将他带到了黑海掀起的峰头浪尖上。高处狂风大作,涛声滚滚,他的耳膜被气流灌得开始生痛,就像有无数野蜂在他耳边嗡嗡地鸣叫着,小船越升越高,攀到了一个让人胆颤的高度—— 木筏后面被浪潮托着,另一端则险而又险地悬在了半空,看上去摇摇欲坠,随时都会倾翻,被底下汹涌的海水打得粉身碎骨。 怎么办? 路远寒内心极为焦躁,脑细胞正在激烈讨论,飞快否定了一个又一个解决方案,面上却没有什么明显的情绪起伏。 “轰——” 狂浪从高空猛地拍下,木筏骤然飞出了海水,朝着下方疾驰而去。被那势如千钧的动量裹挟着,路远寒的每一根头发都向后飘扬,就连触手也感到了极大的压力,在烈风下隐约有支撑不住的迹象。 刹那间,木筏砸在了海面上。 路远寒正陷进头晕目眩、找不着北的错乱感中,就沉到了海面之下,一瞬间世界静止,他失去了对所有声音的感知,紧接着木筏上浮,直到浪潮逐渐平息了,他才咳嗽几下,呛出蓄在鼻腔内的黑水。 那种死里逃生的感觉并不怎么美妙,路远寒还没有缓过神来,他刚停下指尖的颤抖,伸手擦去唇边的水痕,忽然又僵住了。 他能感觉到,正有一个大家伙从底下靠近着木筏。 路远寒猛地转头,视线朝着海面扫了过去,看到不知道水下多深的地方,那黑影的轮廓变得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清晰,带动海涛狂啸,就像一支朝着天际飞跃而去的流箭,即将冲破水面! 就在他观察情况的同时,那条庞大生物似乎也看到了木筏,随即张开巨口,周围上千米的海水顿时被吸了进去,形成一阵又一阵狂暴的下陷涡流。 路远寒猝不及防,乘着木筏就冲进了那黑洞般的大嘴当中。 视野顿时黑了下去。 他感觉自己就像是跳水运动员,从百米高空一跃而下,耳边风声呼啸,还不知道何时才能撞上水面。 路远寒反应极快,瞬间调动起体内的力量,到处挥舞的触手不但将木筏紧绑在背后,还顺手捞回了每一件物品,将它们簇拥在那温热的、怦怦直跳的怀抱中。 置身那条大鱼的口腔内部,他能做的只有等待。 好在随着一阵天旋地转的颠簸,对方似乎下潜到了深海当中,木筏也骤然拍上水面,幅度极大地晃动几次后,继续起它的漂流之旅。 等到木筏终于恢复平稳,路远寒立刻爬了上去,翻身坐在筏尾,就像一只落水的猫科生物,迅速抖了抖胳膊、腰腹,乃至于全身沾到的漆黑水流。 就算如此,那股黏滑湿冷的感觉还是挥之不去,让路远寒的体温隐隐下降,连打了几个喷嚏。他只得微皱眉头,用风衣和兽皮裹紧身体的每一寸,极为克制地忍下不适,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随着噔地一声,某条善解人意的触手将提灯端了起来。 然而蒸汽灯在刚才浸了水,此刻正微弱地一闪一闪,似乎马上就要熄灭了。 路远寒放下提灯,紧接着擦亮手上的戒指。 原本他购置这件异物只是当作添头,现在却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至少在紧急情况下,能让他看清楚一些必要的细节。 在那灰白的幽光之下,他看到周围呈现出一种让人眩晕的深红色,不知道是哪个部位的内壁,那些充满褶皱的肉膜还在极有规律地一下一下颤动,仿佛在呼吸。 考虑到自己本就不稳定的精神状态,路远寒并没有多看,他伸出手掌,感受着不断变化方向的气流。 在那嫩肉簇拥而成的缝隙下,似乎藏着数个气孔。不时有一阵炉火般炙烫的狂风从中排出,喷出食物残屑,只是还没有消化完毕,因此呈现出黏稠的状态,就像是一滩溶解了皮肤的血水,天女散花般落下,被路远寒闪身避过。 在他脚下,木筏正顺着水流一直往前驶去,保持着缓慢的速度,偶尔激流勇进,让乘在筏上的路远寒不得不适应抬升、旋转又落下的小船。 倏然间,路远寒抬起头,注视着远处黑暗而深邃、就像洞窟一样的通道,他的听觉神经敏锐至极,即使在水流声的掩盖之下,也捕捉到了那阵不易察觉的窸窣响动。 里面还有活着的生物。 路远寒抬高了手,微弱的光线照射出去,让他看到了那些攀附在洞穴上的黑影。 “噗、噗……” 黑影还在肉膜上缓慢蠕动,从身下发出分泌液体的声音。 随着木筏前进,路远寒有了判断,那应该是一种寄生类的软体动物。 它们背上覆着近乎透明的卵壳,体表呈蓝绿色,爬行过的地方会留下大片湿漉漉的不明痕迹,比起通俗意义上的蜗牛,似乎有着一定程度的畸变。 至少路远寒没见过浑身遍布着上千条触须的蜗牛,而每根肉条顶端还有一颗眼睛,正沉默无声地转动,注视着下方的他。 路远寒有些困惑,几天下来,他对图册里记载的生物基本上都有了大致印象,却也没能辨认出那是什么物种——看来赫菲并没有在巨大鱼腹中航行的经历。 往好了想,他可以查漏补缺,在畸变物图册末尾添上新的一页。 比起木筏,“蜗牛”们爬行的速度很缓慢,不时还会停在气孔周围,吞食从中渗出的肉类黏液。它们潜伏在那个庞大生物潮湿而黑暗的体内,依存对方而生,大鱼吃下食物,排出的残渣再供给这些寄生动物。 路远寒微妙地想,看来这条大鱼体内自成一套生态系统。 他俯身沉腰,反手握紧了刀,瞬间进入警戒状态,毕竟他现在也是“食物”的一员,无法保证那些海蜗牛不会觊觎他的肉。 路远寒望着上方越来越近的海蜗牛,下意识寻找着它们的弱点。 在地下打黑拳的时候,他养成了一个习惯,只要视野中出现任何活着的、会动的生物,他就会开启属于猎人的思维模式,从一百种杀死对方的解决方案中,迅速筛选出最快的那个。 像这种含水量极高的软体动物,要处理它们,撒盐是一种有效的屠杀方式。 但路远寒手边并没有储备盐和生石灰,更何况要消灭数量如此之多的海蜗牛,至少得成吨地挥洒出去,才能看到立竿见影的效果。 既然此路不通…… 他的视线掠过张开的触须,落在了那看上去颇为脆弱的壳上。 海蜗牛身体柔软,子弹陷进去恐怕杀伤性不强,要是缩回壳里,或许能考虑直接打破——他的手杖在塞拉维斯请人修好了,只是一直没有派上用场,正躺在武器箱内,等待着路远寒的垂青。 很快,路远寒一手握刀,一手持杖,为即将到来的战斗做好了准备。 杖头微微冰凉,极为契合地贴着他的掌纹,就像在呼吸一样,在路远寒手下随着他的脉搏而震颤。维修人员在握柄处新设计了一片蛇鳞似的纹路,即使猛然挥打在某人头上,让对方脑浆迸飞,也不容易脱手而出,就像现在: 路远寒猛地跃起,整个人向上蹿去,闪开朝他落下的无数条触角,抡出的手杖犹如一条银色弧线,悍然撞上怪物们坚硬的背部。 “——啪嚓!” 蜗牛壳应声碎裂,底下的软肉乱颤着射出汁水,他的手臂却没有因此停滞,回旋的弧线仍在冲锋,紧接着打碎第二个、第三个…… 飙飞的蓝色血液就像一场暴雨倾盆而下,劈里啪啦打在木筏边、水面上,激起千万涟漪,而后重物落地,路远寒的鞋尖压在船中央的位置,指节倏然一抖,甩下武器沾到的血水。 他垂下视线,看向了木筏的尾部。 在他猛烈的击打之下,那些海蜗牛不仅死伤惨重,血肉横飞,还吐出了黏液、内脏,以及某个闪闪发亮的东西。 那东西砰地砸落在路远寒面前,看上去就像是一颗玻璃之心。 第83章 深蓝之心(3) 那东西的表面还沾着一滩深蓝色的血水, 看上去黏稠又狰狞,纵然如此,也无法掩盖其剔透的本质, 它在微光下泛起一层梦幻的色泽, 让人想起玻璃、水晶,又或者任何神圣而美丽的物体,要是没有那些血污的覆盖, 就像是…… 一颗蓝宝石。 路远寒沉浸在那种美感当中, 视线不由自主地停留几秒, 终于回过神来。 从生理构造上看, 那颗晶状物似乎并不是蜗牛本身的器官。 然而鱼腹内不止路远寒一种食物, 不时有各种生物的残骸从他脚下漂过,路远寒不知道它们都吞了些什么, 也就无从判断那东西的来源。 或许是受到了缉察队的影响, 路远寒现在看到怪物材料的第一反应, 竟然是带回去研究。 他极为谨慎地伸出一条触手, 将那颗晶体捡起来, 在水中反复清洗几遍,又用野兽皮毛仔细擦拭着,确认表面没有蜗牛血残留后,才放进了风衣内侧。 在路远寒看来, 掌握了海蜗牛的弱点后,应付它们就变得轻松了不少,但他并没有放下警惕, 反而浑身肌肉都在直觉下隐隐绷紧, 就如一具上弦的兵器, 提防着不知道何时才会出现的危险。 漂流已经持续了将近半个小时, 或许更久,但他还没有进入下一个器官,足见吞下木筏的那条鱼比他想象中还要更庞大。 根据路远寒的推测,他现在正顺着大鱼的食道漂流。 他要是不采取任何措施的话,迟早会进入对方胃中,在消化系统中被腐蚀成一滩不知死活的食物残渣,然后被排出气孔,成为蜗牛的盘中餐。 那还不如找根绳吊死,路远寒如是想道。 那条鱼实在太庞大了,大到打破他的认知,远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即使有手杖和锯肉刀在手,恐怕也难以撕开那厚重的肉壁,杀出重围……最好能让它主动将自己吐出去,但要怎样做,才能刺激到对方? 他一边静下心思考着对策,一边机械性地挥动手杖,将无数蜗牛壳在那恐怖的力量下打碎,逐渐习惯了洞窟中温热的气息。 蓦然间,气流声变得越来越强烈,直到无法忽视,每一次碰撞都激起极为巨大的回响。 路远寒反应过来,立即抓紧木筏,转瞬就像是从瀑布上冲出,乘着滚滚而下的水流落进了胃袋当中。 在这一瞬间,路远寒的身体已经毛骨悚然,大脑还在下意识地思考——在他原本的世界,像鲸鱼这样的肉食性海洋动物多数有四个胃,其中第一个用于储存食物,第二、第三个分泌胃液、盐酸等产物,直到最后一个才有着高浓度的消化液,将食物彻底分解。 不知道对于黑海里的畸变物,是否同样适用。 “哗啦——” 木筏砸在水中,打断了他的思考。 胃中的空间比起刚才要狭窄得多,路远寒要是径直跳起来,就能触摸到上方那充满血色的内壁,甚至能隐约看出一根又一根骨骼压迫肉膜而隆起的轮廓。 在这闷热、逼仄的环境中,氧气似乎在逐渐流失,他开始感到呼吸困难。 路远寒解开衣领,盘腿坐了下来。 不断有细密的汗水顺着他颈部流下,继而打湿风衣,浸润出腰腹的肌肉线条。只靠一遍又一遍重复心理暗示,根本没有办法压制下那种脱水带来的焦躁感,就连触手都略显无力地垂在路远寒身边,挣扎片刻,才勉强勾起一角,凑过去蹭了蹭他的指节。 意识到即将睡过去的刹那,路远寒猛掐了自己一把。 随着他揭开手臂上的伤疤,血水瞬间涌出,鲜明的疼痛感就像一条缰绳,套在了路远寒脖颈上,强行将他拉回理智的边缘,视线也由模糊变得清晰。 路远寒冷静两秒,转头望向木筏边上的海水。 水位越来越高,大鱼吞进来的食物也终于见了面,有活着的、死了的,半死不活的…… 就在他观察的时候,半具血肉模糊的骸骨顺水而来,撞在了木桩边缘,紧接着啪地散架,器官迸飞,落在他面颊上的小片眼膜似乎还有一口气,正在微微蠕动,流下赤色的泪,将这张脸浸得殷红一片。 “……” 路远寒深吸一口气,伸手将那片死人肉摘下来,扔到了旁边的水中。 只有在这种时刻,他才会想念曾经的一副又一副防护面具。 刚才那位“尸兄”轰然炸开,不止是心肝乱颤、肠肉横飞这么简单,死者内部酝酿已久的气体一刹那喷涌而出,此刻恶臭弥漫,而路远寒神情麻木,甚至没有捏住鼻尖: ——他的嗅觉快要失灵了。 他翻开赫菲的日记,想写几句感言,指尖抚上书页才想起来身上没有带笔,只好倏然停下,随即若无其事地将书册合上。 几秒过后,路远寒的心情已然平复。 他抬头望向上方,随着小船深入,不断有消化液从顶部落下,越来越多,越来越浓稠,如同簌簌而下的雨滴,打在木筏边上。不过片刻,被腐蚀的区域就呈现出灰黑色,烟雾升腾,而那些斑点还在不断扩散。 路远寒思忖着,就算水滴石穿,最后这支木筏也会支撑不住,必须得想点办法。 就在这时,水面倏然荡起无数涟漪,似乎有什么东西从他旁边游了过去。 身体的反应速度比路远寒的思考更快,他放出触手,猛地打进水中,就像一根精准索敌的鱼钩,将那只生物捞了上来。 那条海洋生物还在不断挣扎,沾水的尾端打在木筏上,发出啪啪响声。 路远寒手起刀落,轰然落下的钢刃直插进脑部,挑断中枢神经,立刻给了它解脱。对于如何当好一个刽子手,让别人无痛死亡,他现在已经很熟练了,甚至不会让血溅到自己的指尖,在动物身上同样如此。 不过转瞬,那甲壳类的生物就不动了。 路远寒的视线停顿,注意到了它坚硬的鳞壳,在大鱼的胃袋中游来游去,竟然还完好如初,可见它对于酸性环境的抵抗性极强。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像撬开一只蚌壳那样,路远寒持着刀从缝隙抵进去,手臂施加力量,切断皮肉之间的联系,顺滑如水地剥下了这层外壳,将还热腾腾冒着气的动物皮拎在了手中。 只是面积有限,对于路远寒来说勉强能盖住头,连一件兽皮雨衣都无法制作,要想将这种生物的表皮覆盖在小木筏上,抵挡酸水侵蚀,恐怕还得再猎杀几只才够。 纵使他的工作效率极高,但那生物并非随时都会出现,路远寒耐下性子蹲守了一刻钟,也才捕获到四五只。 在这种供不应求的情况下,必须慎重考虑分配问题。 路远寒权衡片刻,除了自己身上要用的这一部分,优先将木桩相连的位置都用鳞壳盖上,以免漂到中途木筏断开,让他直接跌进水中。 “啪嗒、啪嗒……” 胃液落在了他头顶,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隔着一层并不厚重的动物皮,路远寒甚至能感觉到消化液的温度,听到滋滋作响的声音……要不是头上毫无痛觉,他会误以为自己是一只被文火慢煮的青蛙,天灵盖已经被烧出了窟窿,里面的脑花刚到七分熟。 当然,他的眼前并非漆黑一片。 毕竟戒指还在锲而不舍地工作,散发出阵阵微光,照亮了路远寒这张略带死气的脸。 他往边上挪了挪,看到水中照出一个神情僵硬的年轻人,鳞壳下的血痕流经睫毛、颧骨与鼻尖,让他的脸色看上去更加苍白,显现出浓重的非人感。 路远寒想,这是不对的。 为了区别于2号,让他作为正常人的认知更毫无动摇,他希望自己的外表看起来更加温和、可靠,具有大众意义上的亲切感……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更有人情味一点。 总之不会像现在这样,让别人一看就想转身逃跑。 有触手的能力辅助,他完全可以充当造物主,根据自己的需求调整面相。 路远寒注视着漆黑的水面,指尖抚上脸颊,推动微微垂下的嘴角,尝试了几次,却无论如何都看不顺眼。就在他逐渐感到恼火的时候,不远处漂来一截断掉的桅杆,从路远寒眼前掠过,顿时吸引了他的注意。 等等! 这地方竟然有船? 这个发现就像一截引燃炸弹的导火索,瞬间打破了他死水般沉寂的心。路远寒腾地站起身来,向着四周张望,他的视野如同一张迅速铺开的网,尽可能搜寻着目标。 触手卷起又落下,哒哒地抽打在木筏上,透露出他此刻的心情。 那截桅杆只是个开始,很快,路远寒就看到了顺流而下的船帆、舵盘把手等七零八碎的物品……一个庞大的影子从黑暗中缓慢驶来,更确切地说,是漂过来,就像无人操作的幽灵船,和他擦肩而过。 显然,空出的高度不足以让它通过。桅杆顶端陷进上方,被胃壁柔软地摩擦着,发出一阵又一阵锯肉般的闷响。 路远寒没有想到,能在这里遇上一艘小型探索船。 尽管那艘船看上去缺了不少零件,已经不堪重负,对他来说,也是逃出生天的唯一希望。路远寒的视线瞄准探索船,朝着前方抛出钩爪,金属装置砰地一下穿透甲板,继而收紧,固定住了他和船体之间的联系。 无数触手从他脚下蔓延而出,套紧了木筏。 随着路远寒紧攥钩索,将它一段又一段缠在手臂上,尽可能快地拉近着距离,木筏被他的力量带着向前驶去,片刻后,终于如愿以偿地触碰到了船体。 “哒!” 路远寒翻身而上,轻盈地落在了船板之间。 第84章 深蓝之心(4) 路远寒上船之后, 立刻进入了戒备状态。 但显然,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一样强悍,置身鱼腹中还能存活是极小概率事件, 至少此刻静默无声, 并没有任何人从暗中对他发起攻击。 3、2、1…… 默数完毕,确认周围没有潜在的危险后,路远寒转身放出触手, 将那支木筏也拖上了船, 用大片篷布将它表面遮盖了起来。 观察片刻后, 路远寒有了判断:这艘无人船共有两层舱室, 除去最上面一层, 按照常理,水下应该同样有置放货物的地方, 船体内部空间充足, 能为他提供一个防护酸雨侵蚀的环境。 在一片黏腻落下的水声中, 他走进了舱室内部。 “啪嗒!” 有什么东西从他面前飞快坠下, 像个融化的黑影。 路远寒下意识退后半步, 整个人微微沉下气,锯肉刀即将脱手而出,击穿一切对他构成威胁的存在,但当他视线捕获了地上那东西后, 又倏然松了下来。 ——只是半张脸而已。 走廊内的灯光尚未熄灭,昏黄、黯淡,就像吊着最后一口气的濒死者。 在那微弱的光线下, 半片血淋淋的脸皮躺在地上, 被灯光照得恐怖惊人, 属于嘴唇和鼻尖的地方重叠着, 脂肪溶解了不少,看上去是自然脱落,不出意外的话,尸体应该已经高度腐烂了。 路远寒顺着它落下的位置抬头望去,看到一颗镶嵌在天花板上的死人头,这个角度颇为刁钻,让他不由得思考着对方是怎么上去的。 人为?还是意外情况? 根据现场留下的痕迹,他初步判断,这里应该发生过一场小规模爆炸。 从破坏程度上来说,不至于炸沉船体,但受到波及的船员身首分离,因此,那颗脑袋才飞到高处,被木桩穿过颅骨,成了一道供后来人观赏的风景线。 滴答、滴答……人头还在往下淌着发臭的血水。 路远寒小心绕开那片地方,继续往里面走去。 然而死者并不止他刚才看到的那一个,越来越多的尸体出现在他脚下。它们死状各不相同,但大都极为惨烈,面庞融化成漉漉一片红黑交错的颜色,就如置身蒸笼,被蒸得熟透了,从头到脚散发出恶臭的气味。 比起正常情况,这里承载着一船死人,简直就像是抛尸地。 路远寒停下脚步,不禁皱起了眉。 他原本以为这艘船是在自己后面进入的,但从船上人的死亡时间来看,事情发生得应该更早一些……或者他们早就遇难了,只是无人收殓,刚被吞进鱼腹中不久而已。 好在检查过后,他发现船上大部分机械装置还能使用,并没有因此失灵,将路远寒置于进退两难的境地。 很快,他就找到了驾驶室,一个侧踢下去,门锁轰然毁坏。 路远寒潜行而入,顺手打开了灯。 驾驶室内的舵手同样死绝了,正一个个鲜血淋漓地倒伏在座位上。 但这并没有影响到路远寒的动作,他垂下视线,注视着面前的操作盘,尽力回想在银白幽灵号上的时候,属下们是怎样开船的:掌舵、启动引擎、控制方向…… ——他的目标是用这艘船撞击胃壁,让那条大鱼将自己吐出去。 路远寒伸出一双被漆黑皮革包裹着的手,神情不见慌乱地握上了操作杆。 护目镜下,金属仪表的屏幕虽然被腐蚀了不少,但还勉强能用,透过面前这块极为巨大的玻璃舷窗,他能看见前方不断作颤、正在翕张的肉膜。 考虑到深海下的水压,在抵达驾驶室以前,他就已经从船上翻出一身潜水服穿上,以免从鱼腹冲出去后,瞬间被压强拍得粉身碎骨,死在黝黑的海水中。 “嗡嗡……” 随着他旋动按钮,发动引擎,蒸汽管道发出了激烈的高叫。 在热雾滚滚的驱动之下,一架又一架精密而复杂的机械重新开始运作,路远寒能感觉到他脚下的地面、乃至于整座船都在震颤。 就像是沉睡的钢铁巨兽醒过来了一样。 路远寒深吸一口气,潜水服的呼吸管连通着背上的气瓶,氧气浓度升高,血液加速燃烧,为他提供支撑大脑运转的能量。 探索船在他的控制下开始调头,激起阵阵浪花,只是胃中的空间有限,船身不得不先往后退,留出一段缓冲的距离,紧接着—— 路远寒猛拉手臂,将舵盘打死,开着它悍然撞上了那座肉壁。 “轰!” 金属与血肉齐飞,胃液共燃油一色。 在那巨大的轰鸣声中,船头陷进痉挛着的赤地,似乎将胃壁戳出了一个窟窿,肉瓣裂开,黑水瞬间狂啸着翻涌而下。船尾高翘而起,地面陡然倾斜了几十度,路远寒险些向前扑去,从无数化为齑粉的玻璃碎片中摔下船,被飞旋的流水卷到缝隙之下。 事发突然,好在他提前绑紧了安全带。 那层束缚极为可靠地将路远寒按在了座位上,只是勒得太紧,就像有一双手伸进腹腔中,继而掐住内脏,让他在阵阵难以承受的剧痛感下濒临失控。 汗水顺着他的身体一滴又一滴砸落,捂在潜水服内部,像是蜿蜒而下的蛇。 在如此强烈的刺激下,胃袋顿时有了反应。 海水上涌,温热的胃液裹着各种消化物向食道反刍,船身剧烈颠簸,就像是穿梭在狂暴的乱流之中,死人、舵盘、机械装置掉下来的零件……所有东西都在飞,它们骤然浮空,根本不受重力场的影响。 船体脆弱不堪,挣扎不断,让路远寒情不自禁地产生了共鸣——就像是听见重症监护室里警报乱叫那一刻的患者,即将跨过生死门。 他们穿过胃袋、食道,充满肉色流须的口腔,和翻涌的海水一起被喷了出去。 正如路远寒想的那样,万丈深渊当头压了下来。 不断有海水灌进甲板,顷刻间充满每间舱室,而船体正以一种飞快的速度下沉,沉到静默的、毫无声音与光线的海底,随即撞上了什么硬物。 船身猛地一震,紧接着拦腰而断! 前半截炸开的船头被泥沙淹没,陷入水下,而路远寒早已挣脱安全带的束缚,见情势陡转,立刻从废墟中游了出来。 在这片黑暗的水域中,什么都看不见,却又像是潜藏着无数危险。在幽闭的环境中,真正恐怖的是一个人对于未知的想象力,或许转瞬就会有巨口咬下他的脑袋,撕开他的肺腑,将路远寒置于死地。 而他的触手被限制在了潜水服中,只要撕开皮革,深海下的水压顿时能让他暴毙。 路远寒适应了片刻目前的状态,指节犹豫几秒,并没有打开头盔上的照明装置,而是借着船上蒸汽灯散发出的最后一点微光,看清了刚才撞到的东西。 那东西矗立在海底,岿然不动,将船身从中劈断,看上去像是一块沉没的庞大石碑,在海水上千年的侵蚀下,表面的雕纹已经模糊,用他无法读懂的语言铭刻着一行又一行神秘古老的文字。 ……什么守护……圣地? 靠着灵性加持,他勉强辨认出了几个字。 对于新的发现,路远寒并不认为是一件好事。 像圣地这种至关重要的地方,往往都有无数禁制、守卫甚至是杀人陷阱为其保驾护航,即使刻下这座碑的文明很可能已经遗失,但在黑海之下,谁也无法保证会发生什么。 倏然,他的视线被一个光点引走了注意。 那光点游得极快,似乎是只水母,不过瞬间就擦着路远寒的指尖掠过,并没有在意这个温热的异类,继续向前而去。 他神情微变,下意识跟了上去。然而以人类之躯,终究无法与海洋生物比肩,眼见距离拉大,发光水母越来越远,路远寒却猛地停了下来。 他不禁感到了毛骨悚然。 在那无边黑暗之中,竟然有一片亮光,就像海市蜃楼。 随着视线展开,他看到了绵延千里的洲陆、耸立的建筑区……那是座极尽巍峨宏伟的水下文明,遗世而独立,沉在谁也无法打扰的海底。 最让路远寒震撼的是,它并不是一块已经绝迹的死境。 就在此刻,还有人,有活着的生物在其中繁衍生息,似乎按照职能,被划分为了无数小区:贸易、居住、行政各司其职……而在那高地中央,则能隐约看到无数雕刻的石柱,华美的托珠女神,它们簇拥着一片宫殿群,如此洁白无暇,即使隔着数万米,也让他感到了耀眼灼目。 就在他失神之际,危险预警哗地一下在脑海中震响。 ——糟糕! 路远寒没敢回头,当即将身体每一块肌肉都舒展到了极致,竭尽全力朝前方游去。不管背后的巨大生物在海底是什么等级的存在,恐怕都能将他轻而易举地撕碎。 水流激荡的声音越来越大,同时也越来越近,如同凶兽的鼻息,带着一股兴奋的、无法掩盖涎水的杀意。 被求生的本能驱使着,路远寒几乎被逼成了一条鱼,外表呈流线型轮廓,潜水服似乎就要承受不住重压,隐隐有撕裂的迹象。然而他再怎么挣扎,也无法逃出掠食者的掌控。 铺天盖地的窒息感涌上喉咙,让路远寒眼前一黑,飞似地飘起雪花。 此刻,他的身体仍在向前游去。 直到越过某个界限,路远寒倏然感到一阵胸膛发热,似乎有什么东西从风衣内侧滚了出来,硌着他的皮肤,刻下极为鲜明的痕迹。 紧接着一声巨响炸开,剧烈的程度足以掀起地震,但他竟然什么波动都没有感受到,精神状态也恢复了松弛。路远寒侧目望去,只见那个深海生物被拦在了外面,正目露凶光,却只能狂躁地在周围徘徊。 似乎有某种无形的屏障在此展开,隔绝了对方更进一步的侵扰。 他慢半拍地反应过来:现在安全了。 在这座失落的海下城内,压力陡然一轻,潜水服极为温驯地贴合在路远寒身上,顺着水流微微起伏,继而裹紧他的指尖、膝盖,充满血腥味的嘴唇……就像是回到了靠近岸边的浅水区。 第85章 深蓝之心(5) 路远寒站在水底, 隔着一堵无形之墙,正观察着刚才在他身后狂追不舍的庞大生物,试图分析出它的外表、特征, 甚至是能一击毙命的弱点, 以便记在畸变物图册上。 他们身处两界,就如被人工分割开的光与影,黑与白。 路远寒被一阵又一阵带有微光的水流轻柔裹挟着, 而对方则在黑暗中幽幽徘徊。 他能看到千万枚散发出深黑光泽的鳞片、咬合力极强的上颚骨、硬棘丛生的腹鳍……对于正常人而言, 像这样看上畸变物一眼就该七窍流血, 直接晕倒过去, 但路远寒作为执掌着神秘权柄的存在之一, 位格更高,因此并不会被那恐怖的力量影响。 “簌簌……” 那颗尺寸惊人的眼睛游了过来, 几乎要贴到他身上。 路远寒不过瞳孔中的一条竖纹大小, 然而在结界的力量之下, 众生平等, 那个深海生物再急切也无法突破屏障, 最后只能转身离去,放弃对他的捕杀。 这层屏障到底是什么?路远寒想。 从刚才的表现来看,它的硬度应该比钢化玻璃还要强上一百倍,然而路远寒伸出指尖, 试着往前触碰,却什么都没有感受到。 就在这时,一阵水流拂动的声音由远及近, 骤然从他背后响起, 逐渐变得清晰可闻, 就像某种鱼类的尾鳍在一下又一下拍打着海水, 听上去竟然威严、整齐而富有纪律—— 有人来了! 路远寒陡然转身,正要进入战斗状态,然而对方的反应比他更快,飞快地搭弓、放箭,带有凛凛寒意的银光撕开海水,一箭射穿了他的头盔,露出那张苍白无情的脸,以及顺流而下的黑发。 他不得不屏住了呼吸。 杀机面前,路远寒首先感到的是困惑、震惊,以及无法压下的惊艳。 出现在他面前的赫然是一群异种生物,他们面容完美,银发垂下,看起来神圣而纯洁,胸膛前覆盖着金属装甲,从腰腹部往下则拖着巨大而美丽的尾翼,波光粼粼,让人不禁沉醉在那眩目的颜色中。 塞壬…… 路远寒下意识想到了这个传说。 面对僵在原地一动不动的目标,这些水下生物背后负剑,以最前方射箭那“人”为中心,呈弧线散开,分布得极为整齐,就像一群训练有素的骑士。 在队伍后面,还缀着几只形同海豹的巨大水兽,它们被缰绳拴在骑士手中,正温驯地伏下身体,等着饲养者的下一步指令。 而在那些塞壬骑士之中,为首者态度疏离,就如希腊神话中的第一美男子,阿波罗,仅是居高临下地投来视线,就足以让世间万物失色。从他神情中分辨不出什么情绪起伏,那双手持着金弓,转瞬又搭了一箭,直指下方的凡人: “吾乃圣律骑士团,第七团团长,月光重剑之骑士——塞汀。非我族类,竟敢擅闯圣地,刚才那一箭只是警告,请你从此离开,外界人。” 随着话音落下,弓弦铮铮震响。 路远寒不免有些意外,塞汀字字珠玑,从对方口中倾泻而出的分明是另一种语言,他却听懂了,理解起来毫不费力。但他这具身体根正苗红,就算被改造成了眷族,也应该并没有和海洋靠边的血统才对。 潜水服下越来越烫,到了一种无法忍受的程度,路远寒的手从箭矢撕裂的开口伸进去,摸到了那颗玻璃心脏。 他顿时明白了,是它在帮助自己。 随身携带的玻璃心就像一枚辅佐用的外置芯片,沟通着路远寒的大脑,让他不但能理解这门晦涩拗口的语言,还能将自己想说的话宣之于口,用卷翘的舌尖顶住上颚,拼凑出那些古怪的音节。 这一切发生在瞬息间,快到世界静止。 那道充满威严的声音还在他耳边回响,路远寒回味着塞汀所说的话,顿时发现了一个值得推究的地方。 月光重剑之骑士? 黑海在深不见底的地下,哪里来的月光? 但他们确实有光——刚在结界外的时候,路远寒就看到了,这座水下城中有着一套完备的照明系统,但最耀眼、最为明亮的,还是从那片宫殿中溢散而出的洁白光辉,笼罩着城内每一个角落。 他做出了合理推断:所以……海底有一个月亮? 骑士们似乎很有修养,塞汀作为一团之长,更是如此,就算看见路远寒陷入沉思,也没有立刻松开弓弦,将他射杀在箭下。 对于面前这个异类,塞汀的视线落在了路远寒身上,就像在评判他的危险程度。看到黑发的时候,不经意停顿了一秒,扫过那张脸时,又微微挑眉,直到他看见黑色皮革紧裹着的一双腿,骑士长大人才表现出了极度的困惑。 “你……”塞汀卡壳了一下,微妙地换了个话题,“你是怎么进来的?” 没等路远寒辩解,他又补充道:“这里不欢迎你,永恒之城是女神栖居之所,是千万凡蒂斯的圣地,供养着知识与力量的主人,谢绝任何生物的拜访——” 话音戛然而止,因为他看到了路远寒手上的宝石。 那颗玻璃之心沐浴在微微荡漾的海水中,散发出原有的光辉,每一个切面都如此晶莹剔透,看上去毫无杂质,正如对完美的诠释。 “等等!这是哪里来的?”塞汀的语速越来越快,和刚才的表现判若两人,“你杀了凡蒂斯?不,死前的怨气会污染内心,不可能保持如此高的纯度,难道这是你自己的心脏……你是变异种?你的尾巴呢?” 看来这是某个人鱼的心脏,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流落到了鱼腹内,最后落在他手中。 路远寒有了判断。 原来这些生活在海底的美丽生物并不和人类想象中一样,被冠以塞壬之名,而是凡蒂斯,在他们的语言体系中,这个词是勇敢、正直、毫无保留的意思。 就像一束照进海底的月光。 他没有第一时间说出东西的来源,因为屏障虽然隔绝了深海的压强,但同样是在水下,路远寒只要张开嘴,海水就会灌进他的口腔,将他所有的解释变成一连串呼噜噜往外冒的气泡。 路远寒思考片刻,将那颗心脏收好。 他用指尖碰了碰嘴唇,紧接着又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示意自己无法在水下呼吸。 似乎看懂了他要表达的意思,塞汀微微皱眉,朝着路远寒游了过来——直到那只温度极低的手攥紧路远寒的下颌,他才发现对方竟然这么高,即使他全身舒展,也才刚到骑士胸口的位置。 塞汀低垂着头,递过来一个眼神。 路远寒瞬间领会到了,那是请的意思。他要请自己做什么?打开口腔? 反正情况也不会更糟糕,他索性张开嘴唇,让自己的尖牙暴露在凡蒂斯的手下。当然,塞汀并不是要检查他的牙齿健康,他的指节如刀一样划开细腻的手腕,让涌出的深蓝血水坠进了路远寒口腔中。 看上去就像冰山一样的凡蒂斯,血却是温热而甘甜的。 那些血液一滴也没有浪费,直到塞汀收手,全部进了路远寒口中,让尝到滋味的他面上流露出一副被取悦的神情,忍不住渴求着更多。 他喉结微颤几下,发现自己能出声了。 “神奇的能力。”路远寒点评道。 他望着塞汀,感觉脸上有点痒,尽管两颊下并没有长出鳞片和鳃:“不过我还是无法同意你的要求,骑士长阁下,拜您的箭法所赐,我的潜水装备被毁坏了……你们也看到了,和凡蒂斯不一样,我是很脆弱的物种,甚至无法适应深水下的环境,出去就会死。” 他把死字咬得很重,听起来极为无辜。 虽然只有短暂的接触,但路远寒已经发现了,这些凡蒂斯就像一群生活在美丽新世界的圣人,个个品德高尚,心地慈悲。要是他处在塞汀的位置上,刚才那一箭就会射穿自己的脑壳,紧接着血花飞溅,而非仅仅示警。 果不其然,路远寒抬起头,看到塞汀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沉思片刻后,对方开口说道:“我会将你带回去,向圣殿请示该怎样处置。” 圣殿,听上去像是什么祭祀、又或者仲裁机构,不过看他们的模样,也极有可能是统治着手下无数名骑士的幕阁……路远寒猜测着。 他的视线越过高大的凡蒂斯,想要窥探最远处那一片宫殿,却被巨兽的身体拦下,和那头顶着金属鞍座的海豹面面相觑。 “嗷嗷!” 庞大的鳍足拍打着水面,将骑士们吓了一跳,纷纷持剑戒严。 塞汀侧目望去,这位骑士长面上总是维持着一副毫无波澜的神情,就像女神座下雕刻而成的石兽,只为守护凡蒂斯而生,让人看不透他的想法。 片刻后,微微上扬的声音传了过来:“……沙尔塔很喜欢你。” 据塞汀所说,沙尔塔是凡蒂斯驯养的一种水生兽属,可以充当交通工具,又或是防御兵器,多数情况下骑士们只是例行公事,才会带着它巡逻。 只不过圣殿在城中心,而他们现在处于永恒之城的最外围,在真正抵达核心区域之前,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要在水中行进,路远寒的速度远比不上这些人身鱼尾的生物,因此,接下来的三天里,他每天有一多半时间都在沙尔塔背上,帮对方清理鞍座上的灰尘。 只是被凡蒂斯们重兵看守着,路远寒无时无刻都处在一双双眼睛之下。他不敢、也不能承担将2号放出来的风险,每次接近精神上的极限,都会从外界施加刺激,强行让自己保持清醒,折腾出不小的动静。 好在沙尔塔性情温驯,并没有一尾巴将他扫下去。 第86章 深蓝之心(6) 圣殿, 一个多么庄严而神圣的词汇。 对于凡蒂斯而言,圣殿就是每个人内心的至高存在。不仅是因为它位于希密尔高地,由祭司们统管着城中无数人鱼的生老病死, 记录着每一次历史事件的更替。 更因为那是神祇沉睡之地, 是众生朝拜的寝所。 《圣之启示录》中记载如下: 第一日,女神创造了银月,让失落已久的光明重现于黑暗之下, 慈悲地照着圣地的每一寸。 第二日, 女神创造了一种动物。区别于其它海洋生物, 他们拥有美丽的眼睛、健壮的身躯、强而有力的尾鳍, 生在银月下, 长在海水里,为了守护这片光明之地而存在, 被命名为凡蒂斯。 第三日, 祂回应了凡蒂斯的祷告, 神血流出, 汇入海洋, 为祂的子民建立的文明——永恒之城撑起一道坚固的结界,让这片区域免于外界侵扰。 从那日起,圣地正式独立于大海,凡蒂斯行在城中, 就如行走在祂的神国。 …… 第七日,祂陷入沉睡,成为众生的力量源泉。 这些被诵念了成千上万遍的话语犹如警钟, 随着凡蒂斯的呼吸、进食、每一次心脏的搏动, 而在他们心中反复激荡。 至少对于直属圣殿的骑士们来说, 修养身心, 默念圣律,是每日必须完成的一项任务。 此刻,塞汀率领着一众神情虔诚的银尾骑士,围坐在刚布置好的献祭仪式周围,闭上眼睛静心祈祷。 而这场默祷还要再持续十五分钟。 沙尔塔并不像人鱼一样拥有高度智慧,自然也就没有对于宗教神学的崇拜。那庞大的身躯侧躺在地,鼾声连绵,微微起伏的兽脊在沙地打下浓重的阴影,掩盖着正懒洋洋靠在它身上、另一个毫无敬意的存在。 路远寒举起手上的玻璃晶体,蓝光落下,照进他的眼底,似乎有无数化为齑粉的微小光簇在里面旋转、聚合,随之解离,让他想起了硫酸铜。 无论再看上多少遍,这颗心仍然完美无瑕。 从纪律上说,永恒之城的内部消息不允许泄露给外人。 但他是骑士们百年来唯一见过的异种生物,即使是凡蒂斯,也无法压制内心的好奇,更何况他有礼貌、有修养,除了发色太黑以外,看上去就像沙尔塔一样温和无害……路远寒将他的微笑贯彻到底,没少从他们这里套话。 ——没有人会警惕沙尔塔。 在旁敲侧击之下,他打听到了不少关于这里的情报。 就比如说,凡蒂斯一族能维持上百年的生命周期,他们诞生、发育,经过十几年的幼年期,随后停驻在最意气风发的一瞬间,从此往后的漫长岁月,都定格在刚成年时的模样,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完美。 路远寒微妙地想,所以塞汀和他率领的这些骑士,现在多少岁了? 只从那张年轻俊美的脸上看,他找不到一点可供参考的痕迹。注视着那双深邃得仿佛淅沥沥下着小雨一样的眼睛,他就不禁停下思考,感到荷尔蒙在燃烧,身体里所有冲动都涌了上来——这种美简直让人恐惧。 或许这就是神赐的一种体现。 而那些骑士的银发更是如雪一样洁白,发色越白,血统就越纯正。 像路远寒这样满头黑发的,在凡蒂斯中并不是没有,只不过他们属于五等公民,多数情况下遍布在劳工区,干着打螺丝、维修贝壳这样的活计,每个月还能领到一定的津贴。 是的,五等公民。 在这座乌托邦一样的美丽新世界,当然不存在歧视。 凡蒂斯推行着血统论,将所有人分成五等公民,对永恒之城贡献越大(血统越纯正)者身份越高,优先享有一系列资源。同时法律规定,不同等级的公民之间不得存在压迫、杀戮、剥削,要做到真正的公平。 而这一切的起源,都是祭司遴选制度。 与巡守圣地的骑士不同,祭司们统治着永恒之城,他们请示神旨,构成了圣殿的幕阁制度,为所有凡蒂斯提供庇佑。 千百年来,圣殿向凡蒂斯广为征召,从他们当中一层又一层选出祭司。 正式挑选时,有两个重要标准,第一是血统,毕竟发色越白,从血脉上越靠近神,越有可能继承祂的意志;而第二个标准是心脏,真正剔透无瑕之人,才能成为女神的侍者。 凡蒂斯是一个优越的种族。 他们身体强健,有着奇迹般的自愈能力,即使剖心也不会死,但就算如此,要从胸前剜下一片鲜血淋漓的皮肤,袒露出自己的心脏,同样会造成不可逆的损伤。 因此,直到最后的遴选,圣殿才会让候选人打开胸膛,查验心脏成色。 真是……一个血淋淋的乌托邦。 路远寒收起蓝晶,不免感到了疑惑。 这样一颗璀璨的心脏,理应属于那些上等公民,既然如此,它又为什么会出现在永恒之城外,一条深海生物的腹中? 毕竟听骑士团说,那些血统纯正的凡蒂斯居住在城中心,位于圣殿之下,他们为了应选而在机构中坚持不懈地练习,日复一日,极有毅力,从不会像骑士一样前往永恒之城的边界。 “沙尔塔,小黑!我们该走了!” 路远寒回头望去,说话的是一名随从骑士,名叫亚利克斯。 他看上去同样俊美,不输塞汀,性情则比他的长官更开朗健谈,据说是一等公民出身,却不知为何走上了骑士的道路。 前往圣殿的这几日,他自愿接下照顾沙尔塔的任务,帮路远寒一起喂养这头胃口极好、每顿要吃三桶磷虾的巨兽。 路远寒站了起来,紧攥着一条垂在沙尔塔身旁的缰绳,翻身而上——他不知道该如何将西奥多·埃弗罗斯这个名字翻译到凡蒂斯语中,索性就顺从骑士们的呼唤,应下了小黑这个称呼。 在他双腿使劲之下,巨兽缓缓醒来。 随着沙尔塔高扬起头颅,一阵沉重的鼻息扫在铺着细沙的海底,激起千百条湍急的水流。 路远寒对此早已习惯,他压着鞍座,熟练地伸出指节,掌心抵在它背上摩挲片刻,将还在撒着起床气的大家伙安抚下来。 与此同时,骑士团早已经蓄势待发,随着塞汀一声令下,顿时向着圣殿所在之处游去。 他们现在已经到了内城区,所见皆是金碧辉煌的景象。寝宅由贝壳雕刻而成,门前镶着一方小金牌,上面刻着业主的名字,公共场所则是干净、整洁而雪白的建筑,路上有报刊亭、休息区、沙尔塔停放场……处处都能看到铃兰般一颗又一颗悬下的街灯,那是一种新能源灯,由内部的荧光水母为其供能。 按照凡蒂斯法第七十二条,沙尔塔不能进入圣殿区。 至于擅闯永恒之城的外人,以前从未有过先例,因此并没有对应的法律条文。 也就是说,路远寒和沙尔塔得先被安置在城中一段时间,等骑士团回到圣殿述职,并请示过祭司的旨意后,塞汀才能返回城中,进一步决定如何处置他这个外来者。 将沙尔塔带到停放场后,就有专人负责看管,自然不必费心,但路远寒是一个漂亮又怪异的稀有生物,他那修长有力的双腿在凡蒂斯当中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即使骑士们神情严肃,持着弓疏散群众,还是有数不清的公民慕名而来,从圣殿前一直排到了公馆门外,只为参观这件博物馆内没有的展品。 为此,塞汀顿感头痛,往圣殿临行之前,不得不亲自召见了路远寒一趟。 骑士长为他准备的房间看上去尊贵而华美,闪着光的珠帘从窗边垂下,掩盖了馆外熙熙攘攘求见的凡蒂斯。而在水草编织的地毯上,献祭仪式呈波纹向外一层又一层展开,地毯四角各摆着一只银盘,盛着花瓣、精油、宝石等物品,烛光之下,路远寒站在中央,被阵法散发出的强烈光芒照得脸上一片煞白。 他不由得转过视线,望向了正将双掌抵在一起虔心祈祷的人鱼。 银色的长发从他肩膀上垂落,无负其名,就像一片倾泻而下的月光。 凡蒂斯的面庞仍如初见时一样高贵、美丽,毫无多余情绪,给人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随着祷告结束,塞汀睁开眼睛,静下心打量着路远寒,视线向他身下轻飘飘扫了一眼:“……好了。” 这就结束了? 路远寒垂下视线,尝试着游动了片刻。 作为人类,他的异种身份在凡蒂斯中太过显眼,一个小时前,塞汀敲开房间门,说要通过仪式向女神借助力量,对此进行掩饰,他才同意了对方的请求。 此刻,他仍能感觉到腿部肌肉在伸展、收缩,和平时没有什么差别,但视野中的双腿已经被隐隐泛光的鳞片取代,看上去就如鱼尾一样。 只是要伪装成凡蒂斯,他就不能再披着风衣了,得像其他人鱼一样身前覆纱。 显然,塞汀考虑到了这些细节,提前让手下的制衣官来了一趟,按照路远寒的尺寸,为他量身修裁了几套衣装。那些精美不凡的服饰放在榻上,就如舞会前挑选覆面的时刻,等着他逐一更换。 “切记,法术只能维持七十二小时。在我归来之前,最好待在公馆内,不要随意走动,我会让侍应生每天按时送餐。 要是遇到什么突发情况,就拉响房间内的警绳,三分钟内,会有凡蒂斯赶到现场。” 随着话音落下,塞汀最后望了路远寒一眼,就转身离开,顺手带上了房门。 第87章 深蓝之心(7) “簌簌……” 一片仿若无人的寂静中, 尾鳍摩擦地面的声音尤为清晰。 这里是无数凡蒂斯心中的神圣之地,圣殿。 任何受召者在接受完严密盘查,从正门进入圣殿后, 禁止喧哗、跑动、破坏内部设施, 以及做出一切可能影响到女神深眠的行为。 在宏伟的大殿两旁,皆是一排夜明珠点起的琉璃灯,灯光袭下, 将周围照得茫茫如雪。而这地方太安静, 就像一个人都没有的绝地, 以至于显得神圣又恐怖, 置身其中, 若是没有极坚定的意志力,就会失去方向, 落得个不知所踪的下场。 ——但最严酷的考验并非寂静。 只见圣殿内部竟然是隔绝了海水的, 偶尔有水幕垂地, 也不过是起到像装饰一样的作用, 从来访者尾鳍下匆匆流过。 严格意义上说, 凡蒂斯也算是一种两栖动物。 只不过他们离开水下太久,就会感到呼吸困难,心肺消耗变大,每一步都像是被架在火上翻烤, 那种痛感无异于在刀尖上起舞。 就像现在,塞汀拖着鱼尾走在圣殿当中。地上覆着一层几厘米厚的水膜,让他不至于举步维艰、脱水而死, 而他上半身则暴露在空气当中, 那些银白的发丝湿得像蛇一样, 正紧贴在他的胸膛前, 留下大片痕迹,啪嗒、啪嗒……不断有水顺着骑士长的腹沟砸下去,溅起浪花,没有人知道那是汗水还是海水。 作为圣殿最虔诚的骑士之一,这是他必须承受的。 事实上,塞汀也习惯了这种特殊的觐见方式。当一件事重复了无数遍以后,就将像气味、像呼吸、像无处不在的海水,融入凡蒂斯的身体当中。 过道已经到了尽头,再往里则是一阶阶拾级而上的楼梯,石阶无限延伸,像一道漫长的白光,那地方高得仿佛在天上,让凡蒂斯无法攀越,但他们在地底,在数千丈的深海之下。 塞汀换了口气。 他俯身弯下鱼尾,做了一个接近屈膝的动作,随即跪在长阶之下,等待着祭司给出指示。 接下来是良久的沉默。 高处的那名祭司并没有第一时间开口,塞汀仍在耐心等待,片刻后,无法分辨出情绪的话音才落了下来,向他问道: “他有一颗纯洁之心?” “是的。”塞汀如实禀告道,“……不知道那颗心从何而来,但根据属下的观察,应该并不是他通过掠夺、抢劫等不法手段得到的。” 他说完这句话,大殿又恢复到了寂静。 作为最杰出的骑士之一,塞汀的感官敏锐至极,几乎在一瞬间捕捉到了上方那阵微不可察的响动,那声音听在耳中,就像是……祭司微微笑了起来。 他听到对方说:“将他带来,带到圣殿前。” 随着话音落下,塞汀猛然抬头,他对此感到难以置信,却无法从下方窥探到祭司的神情。作为女神的近侍,对方长袍加身,罩衣垂下,掩盖了面庞、尾鳍、绝大部分白皙的肌肤,仅仅露出一只异常枯槁的手。 那双手上肌肉消瘦,只剩薄薄一层皮,紧裹着轮廓极为明显的青筋和骨骼。 对于长生不老的凡蒂斯而言,这是不正常的。 但圣殿在他心中的分量远超于自己的生命,因此塞汀敬重祭司,从未有过任何非分的猜测。 所有凡蒂斯都知道,祭司们为了侍奉神祇、解读神谕而付出了极大的代价,不惜燃烧生命,献上自己的全部。他们的牺牲并非毫无意义,每一代圣贤的雕像都会被后人放进英灵殿。 只不过最近一百年,祭司更替得似乎有些太快了,塞汀想道。 即使坐上那个位置,就要承担起一切沉重、痛苦、甚至是充满血色的责任,还是有越来越多的凡蒂斯想成为祭司,为圣地发光发热。 “这是祂的旨意。”祭司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还有,新一届祭司的征选在即,传我的命令下去,各骑士团加大巡查强度,不得出现丝毫纰漏。” 塞汀什么都没说,只是将握紧的拳头抵在胸膛左前方,深刻地低下了头,表达他的敬意。 ——是。 * “铛!” 路远寒眉头微微皱起,正对着面前的食物发愁。 餐刀在他手上飞快地转着,像是从那指节下倾泻而出的白光,随着使用者一个走神落在了盘子边缘,发出金属的闷响。 饭点刚过,在凡蒂斯送过来的餐盘里,有膏油肥美的虫子、鱼肉、以及五彩斑斓的藻类,看上去种类丰富,营养均衡,只不过他垂下头,看到那一截剁下的触手表面沾着血水,甚至还在蠕动。 路远寒不禁抽了下嘴角,这些光鲜亮丽的生物平时就吃生肉? 他的想象力极其应景,路远寒脑海里浮现出了一副凡蒂斯唇下鲜血淋漓,叼着只猎物转头望来的模样,那张脸看上去美到了极点,让他觉得也不是不能接受。 世上鬼魅若都如此,也难怪周幽王烽火戏诸侯,只为博美人一笑了。 对于路远寒而言,他的食物覆盖范围极广,从正常面点到活人、死人、甚至各种恐怖扭曲的畸变物……基于他这具身体强大的消化系统,路远寒适应能力良好,没有什么下不了口的。 他最后还是拿起餐刀,吃下了这顿别开生面的饭,并没有浪费凡蒂斯的好意。 只不过要想满足路远寒的食欲,这些供应量显然不够。现在用餐完毕,他慢条斯理地放下刀,紧接着擦了擦手,仍感到饥肠辘辘,塞汀根本无法想象,自己到底捡回来了怎样一个饕餮般的怪物。 在凡蒂斯的地界,最好不要打这些人鱼的主意。 路远寒思考着,塞汀临走时说的话历历在目,不能离开公馆,那就只能从内部寻找他们储藏食物的地方了。 被食欲驱使着,他不得不展开了行动。 塞汀尊重了他的人权,路远寒并没有被当作一个犯人看待,即使走出房门,幽幽出现在长廊上,也不会有凡蒂斯冲上来将他拿下。 没有人见过他的真容,送餐时笃笃地响起两下敲门声,随后餐盘放下,侍应生为了保守秘密而离开,那些伊蒂斯都不知道这样一个异种生物竟然幻化出了尾鳍,潜藏在他们身边——毋庸置疑,这为他的行动提供了极大的便利。 “借过。”路远寒礼貌地说,他从一条端着盘子的凡蒂斯旁边经过,尽量摆动双腿,让“尾巴”看上去栩栩如生。 对方瞥了一眼他的黑发,态度平淡地游开。 看来他们并不会因为血统而歧视另一个公民,路远寒想。 此刻,他就像置身在巨大的迷宫中。公馆内的走廊如肠道一样蜿蜒而出,极为曲折,廊下盛开着风铃般的蓝花,在他游过去的时候窃窃发笑……路远寒面不改色,跟着一条又一条工作的凡蒂斯拐过墙角,离开队伍,跟上其他人鱼,狡猾地重复几次后,终于到了后厨。 路远寒微妙地停了下来。 难怪餐盘里的肉都很新鲜,一刀见血,保留了食材最原始的口感,原来他们采用的是“活鱼现杀”服务。 正值饭点,厨房内忙得热火朝天。不断有鱼送进来,紧接着又有盘子端出去……血花飞溅,银光浮动,就像一道工序严谨的流水线,高效得让人叹为观止。 而在食材处理区的凡蒂斯身前系着围裙,手上则戴着一层质感粗糙的防滑手套——这是为了避免下刀时溅上血污。 为了让顾客们满意,一个个美丽的屠夫忙前顾后,熟练地从旁边抓起生鱼,随着沉重的响声,将它们摔在案板上,紧接着旋动指节,让刀锋从侧腹如杀人一样抵进去,剖开鳞皮、肝肠,处理着湿漉漉通红一片的鱼肉,将其刺嘴的地方都在刃下打磨光滑。 最后收刀摆盘,一段又一段切好的肉卷落在盘中,铿然有声。 餐盘很快就被端走,而那些废弃的内脏被厨工拿起来,随手放进了口中,没过几秒就被那排尖牙嚼成了一腔血水。 或许是它们之间的差别太大,因此手起刀落,凡蒂斯们面上还摆着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情,只看得到敬业,并没有宰杀同类的愧疚感。 “砰!” 鱼肉重重拍下,案板震得一响。 路远寒趁机往里游去,他的视线落在这些厨工身上,留意到了他们的不寻常之处。 比起之前见到的凡蒂斯,他们的发色更偏灰一些,看上去微微鬈曲,尾部略有暗沉,公民等级应该不会太高——像塞汀那样的上等公民,都有一块裱着珍珠花的专属名牌。 纯血者为祭司、为骑士,而异血者就只能受苦受累做一辈子下等工作吗? 路远寒瞬间想道。 凡蒂斯如此行径,何尝不是按照血统将一个种族划分成了三六九等,却要从中甄别出心地圣洁的“人”作为下任祭司,何其荒谬……表面上再怎么公平、博爱,也无法掩盖不同阶级间的矛盾。 所谓公平,只是既得利益者的施舍。 他收起多余的想法,不着痕迹地从旁边顺了一副围裙和手套戴上,找了个角落,勤快地帮凡蒂斯干了一段时间活儿,紧接着就开始浑水摸鱼、偷吃内脏。 两箱萨沙鱼堆在他手边,被路远寒一个人解决了四分之三。 而他的同事们守在案板前心无旁骛、挥汗淋漓,都在专心完成自己的工作,竟然没有一个凡蒂斯注意到他这边的异常。 目标已经达成,下一步自然是开溜。 正当路远寒感觉时机已到,停下动作张望了两眼,往旁边游去的时候,忽然有双手从背后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那双手触感冰凉,指尖散发出的香气缠上他的鼻尖,顺着神经丝一寸寸深入脑髓之中,就像有无数条小虫翻涌而上,啃噬着他所剩不多的理性。 糟…糕…… 霎时间,他感到大脑停转,思考的速度慢了下来,仿佛成了一台刚恢复完出厂设置的主机,无法自主做出反应,只能顺从别人的指令行事。 路远寒面部肌肉僵死,神情定格在了刚才微微扬眉的一瞬间,而他的身体却像是条咬钩的鱼,下意识循着那阵异香游了起来,一步一步,远离食材处理区,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一群手下提着刀血肉迸飞的凡蒂斯当中。 而背后那人得逞后,还顺手落在他头上,捋着发丝摸了一把,轻轻攥起他细软的黑发,动作中流露出某种不明意义的怜爱。 “对…是他……” 路远寒听见一阵声音极低的絮语。 他正意识朦胧,神智不清,即使看到两条居高临下的凡蒂斯,也无法处理视网膜捕获到的信息。换作其他人鱼,在那阵香气的蛊惑下,早就像灌了迷魂汤一样跟着对方离开——从未有过例外。 但他不仅没有凡蒂斯的血统,还是一个疯子。 对路远寒而言,他从心底里对被“驯服”这件事极为抗拒,竟然靠着意志力打断了施加在自己身上的干扰,强行停了下来。 “……这个公民怎么回事?之前有出现过像他这样剧烈的排异反应吗?” 路远寒的反应让凡蒂斯颇为疑惑。 他们转过身来,审视着面前的黑发人鱼,随后交头接耳地议论了几句。 而这个一看就是下等公民的存在正眉头紧皱,看上去极为隐忍地咬着牙,脖颈上的青筋绷成了一条明显的线。 灯光落下,苍白得让人窒息。 路远寒看见面前的一个凡蒂斯抬起手,将某种天蓝色的植物汁水涂在指尖上,加大了致幻物的剂量。就在闻到那股香气的下一秒,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剧颤了起来,似乎有无数人熙熙攘攘地挤在他脑袋中,人头攒动,随即一个接着一个死去,惨叫声不绝于耳。 狂风骤雨之中,他心底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呼唤。 ——交给我吧。 第88章 深蓝之心(8) 好吵的心跳声, 路远寒不禁想道。 虽然他正闭着眼睛,触手也全部缩在体内,因此什么都看不见。 但在漆黑的视野中, 其他感官变得更为清晰了——那些细微的声音就如一列疾驰而过的火车, 顺着皮肤、血管驶进他的耳道,再接下来,声音被无限放大, 像地震, 像风暴, 像一阵轰然落下的海啸, 刺激着“路远寒”的神经, 在他脑中构成现实世界的影像。 怦、怦怦怦、怦怦…… 让人心烦意乱的声音还在震响,以每分钟一百八十次的频率搏动, 让路远寒的耐心持续下降。 再过几秒后, 即将跌破最低值。 透过那阵窸窣的响动, 路远寒能够“看”到:此刻, 房间里除了他, 还有另一个具有生命体征的活物,就躺在他的身边,估测约三四十厘米处,从抵着床下轻轻打颤的尾鳍上看, 是凡蒂斯无疑。 显而易见,两位室友虽然很有缘分,并肩躺在这里等死, 却并不互通, 中间还隔着一道帘幕。 旁边那条人鱼不知道在紧张些什么, 沉重的呼吸和心跳声从白布下不断传来, 变得越来越快,越来越急促——路远寒终于拧紧了眉,她是要死了吗? 路远寒霍然睁开了眼。 他屈起手臂,想要撑着床板借力坐起,却感到身体仿佛脱了缰,还没起身就栽了下去,在一阵头晕眼花的虚弱之下,脑袋撞上金属,回音砰然炸开,比刚才听到的所有声音加起来更让人记忆深刻。 隔壁的凡蒂斯似乎吓了一跳,竟然安静了下来。 终于清静了,路远寒想。 他还在费劲适应眼前乱飞的金星,没过两秒,一道略显迟疑的声音响了起来:“……你没事吧,13号?” “13号?”路远寒反问道。 “对啊,我是12号,等会比你提前一个进手术室……”似乎触发了某种机关,排在前面的凡蒂斯开始执行吵死他的指令,声音劈里啪啦,就像连珠炮一样能叨叨,“呃、虽然说术后可能会大出血,造成心肺功能衰竭,但在我看来,50%的成功概率已经很高了。只要签下同意书,闭着眼睛睡上一觉——从此迎来的就是一个美丽新世界!” “等等,什么手术?” 路远寒没让对方说下去,他眉头微皱,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个问题:“你不是被拐到这里来的?” “拐到这里?天啊,你怎么会这么想!”凡蒂斯听上去比他更震惊,吞了下口水,“大家都是自愿成为捐赠者的,虽然说,会有一大笔酬金,公民等级也会提高……但最重要的是,我们能为那些有天赋的凡蒂斯,为圣地提供一份属于自己的力量。” “是吗?”路远寒不置可否。 他感到脑仁仍在嗡嗡作响,索性拔掉手背上的输液管,挣扎着坐在了床边。事实上他的创口并没有多痛,路远寒绷紧了背,投下的阴影落在了那块盖着棺材一样的白布上。 “那你刚才紧张得差点跳起来,难道是不曾预料到会有死在病床上这样一个下场?” 随着慢条斯理的话音落下,他用还在微微颤抖的手摸了一下腰侧,发现硬物正抵着掌心,之前藏好的东西并没有丢失,不由得松下一口气。 意识到捡来那颗心脏的重要性后,塞汀临行前,还给了路远寒一个镶着机械装置的盒子,让他看管好东西,除了路远寒以外,没人知道打开的密码是什么。 想到这里,他不禁微微翘起了唇角。 1号颇为看重的东西,现在就在他手上,扔了还是留下,全在自己一念之间。 路远寒现在的心情很微妙,像是站在命运的岔路口上,一时间竟然没能做出抉择,好在凡蒂斯的嚷嚷声响起,立刻打断了他的纠结。 “道理我都懂,但要做开胸手术,多少还是会有点害怕、有一点提心吊胆的嘛……不过这感觉真奇妙啊,只有坚持到圣殿最后一道试炼的凡蒂斯们,才会打开心房,在神前证明自己的忠贞无瑕。 像我们这样的存在,能和将来的祭司大人们有同样的感受,就已经是莫大的荣耀了,不是吗?” 12号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彻底盖过了另外一边输液管的声音。 静下心调整了片刻呼吸后,路远寒的身体已经恢复了少许力气,他揭开那层白幕,看到了凡蒂斯漂亮至极的面庞,以及被她压在枕头下的黑色长发。 不过她头发乱蓬蓬的,像只小狮子,一看就没怎么认真打理过。 除此以外,凡蒂斯身上还带着一股极为怪异的味道——就算为心中的正式场合喷了香水,下等公民还是下等公民,和纯血者间天生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再怎么样,也无法掩盖那种浓重的机油味。 路远寒垂下视线,仅是一瞬间,他就搜集到了不少信息。 12号还插着一根输液管的手臂上隐约露出了肌肉线条,证明她有着不俗的力气,恐怕没少干过脏活累活,但她的脸又很消瘦,下巴很尖……她成年了吗,难道说这个凡蒂斯一直到成年前都严重营养不良? 路远寒在内心推测着。 他现在明白了,那些凡蒂斯敢在公馆中拐卖人口,幕后恐怕靠着什么买卖器官的黑市机构。 至于这些疯子,竟然要卖掉自己的心脏,路远寒认为道不同不相为谋,和他们没有什么好说的,指不定前面统共一十二位前辈,全是自愿跳进火坑的呢。 更何况床头上写着编号的纸已经贴了数层,覆盖着下面的痕迹,所谓13号,很有可能只是这个月、这周、又或是这一天的第13号。 背后还不知道有多少凡蒂斯卖出心脏,鲜血流尽,在这冰冷坚硬的铁架子床上死去。 路远寒漫不经心地想,至少他不可能接受手术,无论主刀的凡蒂斯医生有着怎样一副倾倒众生的面容,他都不会再躺上手术床,将自己的命运交给他人主宰,何况是这种危险程度极高的事。 不过他仍有想不通的地方。 那就是那两个凡蒂斯将他拐到这里,到底图什么……就算有雇主开出天价,要买下一颗纯洁无瑕的心,而货源紧缺,逼得他们强抢民鱼,那不去城内蹲守那些上等公民,反而把他带走,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你长得很特别。”12号忽然开口了。 刚才路远寒拉开帘幕,紧接着陷入沉思,她竟然有整整一刻没有说话,眨了眨眼睛,就这样侧过头打量着对方背光垂下的脸。 “特别……美好。”像是感到了自己词汇的匮乏,12号斟酌片刻,极为小心翼翼地顿了顿,“我从来没有在周围见过像你一样的凡蒂斯,在我想象中,那些最靠近女神的侍者,就该长成你这种模样。” 当然,那些有权侍奉在神前的凡蒂斯不可能长着一头黑发。 12号咽下了这句话。 “谢谢,不过再见。”路远寒很有礼貌地回答着,“我要走了,比起为了别的凡蒂斯献出心脏,我更愿意过得节俭一点。” 他用尾鳍下的脚尖撑着地面,尝试站起来,只维持了短短几秒,就感到眼前一阵发黑,又跌坐回了床上……该死的,那些凡蒂斯又给他注射了什么药物?同样是心脏供给者,怎么就他被区别对待了? 路远寒忍不住捶了一下床架,他对此毫无反应地抬起手,不出意外,看到指尖被震得通红。 “别白费力气了。”12号说道,“签完同意书后就不能走了,直到手术结束前,都要一直待在这里,等待验血、匹配完成……不过你刚才说的是真的吗,你是被拐来的?” 没来由地,她对13号产生了一点同情心。 尽管在下等凡蒂斯公民看来,卖出心脏本是一件好事。 12号想,推荐她过来的那个凡蒂斯说,在打开胸膛、拿出原装心脏过后,医生会往他们体内移植一个可替换的人工心脏,只不过成色灰暗,质感相对差些,也更符合他们的公民等级,而他们的心将被包装成一份精美的礼物,呈到预备役祭司们的面前。 虽然她没有经验,不知道自己胸膛中跳着的是怎样一颗心,黑或者白,明亮或者黯淡……但那些上等公民需要这颗心,他们的眼光总不会出错。 而且,她确实想要相信那种说法。 在永恒之城,凡蒂斯公民们没有高低贵贱的差别,但血统就像天生刻在身上的标签,将他们分成了不同的工种,白发象征着一种完美、一种全能,一种聚光灯下优雅从容的微笑,一种排队时提前入场的特权……望着那些与圣殿同等的文明人士,12号感到内心涌上一阵悸动,震得如此强烈,让她快要喘不过气来。 12号很想知道。 放下手上充满油污的铁钳,洗手更衣,将散乱的发丝一根根梳理整齐,她、他们,总是在黑暗中沉默着的一双双眼睛,和那些光鲜亮丽的上等公民有什么区别? 至少在买卖心脏的市场,就像是蚌壳会结出美丽的珍珠,这些漆黑的灵魂之下,也有钻石般闪耀的心脏。 第89章 深蓝之心(9) “嘭!” 倏然响起的声音打断了12号的思绪。 灯影昏黄, 就像回光返照似的亮起,打下一瞬间的白光,紧接着飞快暗了下去, 让这间休息室看上去更像是一个阴沉、潮湿而密闭的集装箱。 路远寒坐在床上, 没有回答12号的问题,而是无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他拥有一具野兽的身体, 即使光线昏暗, 也能够看清楚很多东西。 他刚甩开的输液管正在水中漂浮, 像条伺机而动的蛇, 门口、室内、盥洗池旁边……到处弥散着一股消毒液的味道, 不仅如此,隐隐还有鱼尾的腥气。除了照明设施不太灵, 就像八十年代的恐怖片场一样, 病房该有的设备基本上都齐了, 路远寒一眼扫过去, 发现不知道是谁温馨地在门前插了朵花。 而且房间不小, 白布掀起,露出底下一列簇拥着铺开的床位,每张床上曾经都躺着一个凡蒂斯,在这里翘首以盼, 等着被人取走自己的心脏。 现在,这间休息室只剩下了他和一条人鱼。 比起正规机构,这里看上去实在有点阴恻恻的, 路远寒想, 一点都不能让患者放心。 他现在太过虚弱, 一点力气都提不起来, 因此路远寒像个步履蹒跚的病人,慢悠悠下了床,直到三分钟后才挪到柜子旁边,紧接着手臂猛然拧紧,打开了手下玻璃质感的柜门——光是做到这件事,就已经让他精疲力尽了。 “呼……” 路远寒缓了一口气。 他的指节还在不正常地发颤,没过两秒,被控制着停下了动作,路远寒往里摸去,从柜内放着的工具盘中藏起了一把手术刀。 除此以外,还有几支看上去像是葡萄糖水的补充剂,路远寒看完使用说明,拿起注射器就给自己打了两管。透明的溶液像水一样输进身体,空瓶散落在地,让他感觉似乎好受了一点。 “你那种手法是不对的。” 12号的声音从他背后响起。 凡蒂斯不知道什么时候坐了起来,正神情忧郁地靠在病床上,盯着路远寒观察了片刻,还是没忍住开了口,提醒他慢一点注射。 在使用补充剂这件事上,12号极有经验。 在永恒之城,每一个凡蒂斯都很忙,不仅上等公民要忙着成为祭司,像她这样看上去毫不起眼的边缘人,同样要忙着端盘子、发传单,到家后熟练地打开阀门,将已经坏了无数次的蒸汽管修好。 直到金属鸣叫的那一刻,她才能毫无顾虑地闭上眼睛,睡上两个小时。 12号知道自己得停下来,学会休息,给身体一点恢复的余地,要是轮班的时候因为精神疲惫而出了错,只会迎来被解雇的下场。 为了能多打几份工,她索性将吃饭的时间全部省下来,成了最常光顾各个诊所的客人,没事就去上一趟,大量囤积这种最实惠的补充剂,一支的剂量刚好够用——多了浪费,少了又无法扛饿,研发者提前考察过市场,知道下等公民需要什么样的食物。 等到撑不住眼前发黑、流下鼻血的时候,12号就会从身上抽出补充剂,给自己来上一针。因此她很清楚,一支营养液要怎样注射才能发挥最大效用。 路远寒收起了注射器。 见到他侧首望来,12号颇为不自在地摸了一下手臂上密集的针孔,试图掩盖痕迹,比起补充剂带来的好处,这点后遗症不算什么。 她有点不知所措,想要转移话题:“嗯……” “你看起来身体健康,头发的质感也很好,难道平时一点补充剂都不用,完全靠二十四小时商店卖的沙丁鱼罐头、营养快餐为生吗?” 12号留意到了他胸膛前起伏的肌肉,光看路远寒那张养尊处优一样的脸,就知道这人没怎么挨过饿,她忽然感到一阵难以描述的情绪涌上了心头:“那也……太奢侈了。” 在她匮乏的认知中,能专门抽出时间去买东西吃,就已经是一种上等公民的生活方式了。 12号完全无法想象,在她接触不到的高档场所,会有凡蒂斯手起刀落,为客人们准备晚餐,将精心料理过的食物放到餐盘上,摆好造型,再淋上酱汁,由一名身着制服的侍应生送到房门前。 休息室陷入了一片沉默。 虽然被赐下鱼尾,但路远寒毕竟不是一个凡蒂斯,而他接触到的,也是塞汀那样的圣殿骑士,无从了解下等公民的生活,因此他并没有打算接下12号的话茬。 路远寒攥紧掌心,随后又松开,耐心地重复了几次,将正在逐渐升温的指节在手下一段段舒展开。 ——补充剂开始见效了。 不仅身体回温,就连脉搏也变得强而有力了起来,虽然还比不上平时的战斗状态,但对现在的路远寒来说,已经够用了,能让他紧攥着手术刀,在关键时刻一刀捅进敌人的脖颈,瞬间杀了对方。 说实话,路远寒有点犹豫。 年轻人面无表情地靠在玻璃柜上,屈膝垂下“尾鳍”,视线一转不转地打量着对面的人鱼,凡蒂斯同样也望着他,眼睛中充满了拘谨、局促,以及对路远寒的好奇。 而他正在思考,要不要杀了12号,以绝后患。 他一个人孤军奋战,最理想的情况当然是不引发任何冲突,从暗处潜行而出。 但12号还在这里,就像一颗定时炸弹。 无论如何,那些凡蒂斯要取走她的心脏,必然还会回到休息室来,要是她将13号逃走的情报泄露给对方,那路远寒成功离开的概率就会变得相当小了。 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并不算好,真正到了厮杀的那一刻,未必有生而高大的凡蒂斯占优势,路远寒想。除非12号能毫无防备地露出弱点,自己送上来,就像……心甘情愿为他而死。 就在他沉思之际,海水流动的趋势倏然一变。 门前的花垂下了头,紧接着,尾翼摆动的声音停在休息室前。 凡蒂斯打开了门,居高临下地扫视着客户,仅从那张保持着微笑的脸来看,确实极有亲和力,能轻易取信于人。 而他手下还推着一架金属车,托盘呈亮银色,除了开胸手术要用到的工具,还有报酬、止血带、就像儿童玩具一样的抱抱兽——那是为了避免患者紧张而准备的。 他按下开关,灯光重新亮了起来。 视野当中,即将进行手术的12号正神情顺从地缩在床上,垂下的白布掩盖了另一道身影,在凡蒂斯看来,这里毫无异常。 “12号。”凡蒂斯开口说道,“你应该已经做好准备了吧?” 俊美的人鱼面上噙着笑意,声音却毫无温度,不出意外地看到12号瞳孔微颤,身体有了起伏。没等她给出答复,凡蒂斯又补充道:“你很幸运,正常情况下一手交钱,一手供货,是不允许泄露买方隐私的,但雇主又追加了尾款,要求全程观看手术……现在知道了吗?” “一位高洁的圣殿候选者,将在外面为你祈祷。” 随着话音落下,12号难以置信地微微瞪大了眼,这个出乎意料的消息砸下来,像在做梦一样,几乎让她头晕眼花。 “我……” 望着对方期望着她给出回应的脸,12号艰涩地咽下口水,咳嗽几下,终于发出了声音:“——我做好准备了,现在走吧。” 就像是邀请舞伴一样,凡蒂斯极为体贴地伸出了手,将12号从床上带起,很有分寸地把手搭在她腰上,搀扶着还很虚弱的人鱼离开。 用输液管打下药物,不仅是为了保证他们身体健康,不会出现排异反应,更是防止捐献者中途逃走的一道保障。 大门关上,休息室恢复了一片漆黑。 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路远寒跟着两条凡蒂斯,潜行在他们身后,身体下意识绷紧,已经做好了逃走的准备。但刚出休息室,他就发现这里竟然是封闭的,灯光之下,每面墙看上去都一样,简直毫无区别——要是没有人带路,恐怕要一直在原地打转。 想到这里,他只好沉下气,追上还没有消失不见的凡蒂斯。 猎人的天赋正在逐渐显现,路远寒游刃有余地快走、停下,把握着跟目标的距离,一旦预感到再往前会出事,他就放慢脚步,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将微弱的呼吸隐藏在环境之中。 这算什么?路远寒不由得想。 他大费周章地跟着凡蒂斯绕圈,走完那么长一段路,不仅没有看见出口,反倒跟着对方来到了手术室。 手术室外,正有“人”在等候。 路远寒在拐角处停了下来,在嚷嚷着簇拥而上的医生、护士,各色凡蒂斯当中,他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白发少女。 对方正优雅地坐在外面的长椅上,鱼尾垂在下面,弯起的弧度恰到好处,显得极有家教,而那被蕾丝覆盖的手上还提着一把遮光伞……医院里打什么伞?路远寒不禁感到了怪异,视线落下去,随即了然——无愧于那绸缎一样轻飘飘的长发,她的脸看上去同样苍白、美丽,毫无血色。 而这名气质出众的凡蒂斯,正抿唇侧过头,专注地望着旁边的单向玻璃,从未见过五等公民,那头黑发刚出现就让她吃了一惊。 “手术即将开始!请所有非医护人员在外面等候。”门前的红灯亮了起来,有凡蒂斯俯身弯下腰,客气地对那名少女说,“……观看区在这里,您保持不动就好。” 看到12号被推进手术室,她的手微微颤抖着,几秒后又恢复了平静。 在强光照射之下,12号看上去神情麻木,像条浑浑噩噩的死鱼。此刻,麻醉剂已经注射,她的面部肌肉正逐渐变得僵硬,就连提起嘴角、假笑一下都做不到。医护人员涌进了手术室,很快就只剩下少女孤零零地置身事外,颜色洁白,像一株不沾尘埃的花。 ——没事的、没事,很快就好了。 12号闭上了眼睛。 少女坐在椅上,而路远寒站在墙边,两双让人印象深刻的眼睛不约而同望向了玻璃,一远一近地注视着里面的手术。 第90章 深蓝之心(10) 手术正在进行, 所有人鱼都保持着高度紧张。 12号躺在手术床上,身下的座椅小幅震颤,正在让她的背部升高, 那黑色的长发被束起, 紧接着两臂张开,除去身前所有覆盖物,让一片赤裸而雪白的胸腹呈现在医生手下。 “隆隆——”巨大的震鸣声响起。 医生启动了隔绝水流的装置, 机器不断运转, 水位迅速降低到手术床下方的位置, 为他们腾出了一片工作区。 12号对此毫无知觉, 就像一具已经制作好的标本, 温顺地等着众人将其解剖。 首先下刀在胸壁肌层,随着那一道银光划过凡蒂斯温热的胸膛, 切开皮肤、皮下组织, 深蓝色的血液瞬间涌了上来, 漫出12号的身体, 浸透了医生正持着刀的手套。 “止血!” 在这间手术室中, 他的每一句话都是无可置疑的命令,早在旁边等候的助手上前,片刻后,终于止住了患者的出血。 接下来是最重要的一步, 医生神情凝重,手下动作却毫不紊乱,极为稳妥地将开胸器放进12号体内, 撑开胸骨切口, 让一颗还在搏动的心脏袒露在了所有凡蒂斯面前。 12号的身体正在微微起伏。 尽管已经失去了意识, 但仍有汗水从她额头上不断滚下, 濡湿了垂在脑后的黑发,像一片蔓延的水草在手术床上铺开,而她的脸色看上去更白了,白得病态,白得令人发指,几乎呈现出一种透明的质感。 路远寒的视线飞过玻璃,落在了她身上。 单向墙隔绝了其后的所有声音,但即使隔着一层墙壁,手术室外的两人——他和少女,也能看到那颗躺在湿漉漉血肉中的蓝宝石,正极有生命力地跳动着,一次、两次……它看上去太过剔透,因此血水灌进脉窦,在晶体内部流通的过程清晰可见,循环数次之后,液体被输出到各个器官。 纵然包裹着这颗心的外壳是一个下等公民,但毋庸置疑,它是真正纯洁的。 手术室的灯光落下,照在那颗心脏周围,它的每一面都旋转着映射出夺目的颜色,看上去明亮、炙热,毫无瑕疵,代表着这具身体所拥有的无限可能。 在那闪耀的玻璃光泽面前,在场所有人,无论路远寒还是凡蒂斯,都情不自禁为之沉醉了一刻。 “好美。”他听见少女喃喃道。 可惜12号闭着眼睛,完全感知不到外界的反应,并不清楚自己的心脏有多炫目,否则她一定会挣扎着爬起来,看看它到底是什么样的宝物,以至于见惯了大场面的上等公民都为此失神。 仅是望着它,就会下意识产生共鸣。 路远寒不禁想道,所以他捡到的那颗心脏,曾经也属于一条黑发人鱼? 扑通、扑通…… 医生从片刻寂静中回过神来,很快,他就持着手术刀剪开隔膜,挑断周围的血管,将心脏从12号胸腔内剥离出来,极为小心地擦去淌下的血水,放进提前备好的无菌恒温箱内。 比起刚才,接下来的步骤显得轻松了不少。 不过是往胸腔中放入人工心脏、缝上血管,紧接着取走开胸器,将被鲜血打湿一片的皮肤盖回去,再处理好伤口就行了。 想到这里,主刀医生放下工具,从12号身边退开,将最后这些琐碎的流程交给了助手去做,而他自己则提着那个价值连城的箱子,匆匆游出了手术室,来到少女面前。 “谢谢。” 少女颔首,从医生手中接过箱子,毫不费力地将它提在了身侧。 “不客气,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如果您身边的候选者有需要,也可以介绍过来。”医生表现得毕恭毕敬,那样谄媚的神情出现在一个凡蒂斯面上,让路远寒看得很不习惯,“相应地,我们会给您回扣。” 闻言,尾巴倏然停下,她已经游到了拐角处,再差一步,就能看到藏在背后的路远寒。 就在凡蒂斯回头的瞬间,潜伏的黑影消失了。 少女侧过头,最后瞥了一眼仍然亮着红灯的手术室,情绪毫无变化地回答:“……我会认真考虑的。” 12号生死不明,但那已经跟她没有了关系。 两名凡蒂斯之间不过是买卖双方的关系,就算她心血来潮,看到了那个下等公民的脸,也不会影响到什么……更何况那笔交易款应该够让对方过得好一些,少女想道。 凡蒂斯在水下的方向感极强,哪怕只走过一次,少女也已经记住了路线。 她在灯光下游动,轻车熟路地找到出口,就在跨过门槛的下一秒,少女停了下来。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转过身,静静望着那片空无一人的区域。 既然已经被对方察觉到了,再藏下去也没有意义。 路远寒从阴影中潜行而出,他满头黑发,手下还握着刀,看上去就像一个毫无感情的通缉犯,少女却没有表现出恐惧,只是开口问道:“为什么跟着我……难道说,你对我手上这颗心也很感兴趣吗?” 凡蒂斯的声音听上去像水一样温润。 “但我已经和他们签过合同了,马上就要回去准备手术,所以抱歉,不能让给你。” 想来也是,她的白发就像雪花,像月色,像天使垂下的翅膀,作为一等公民,生来就拥有无数资源,能免预约得到正规医院的服务,当然不会在这种黑诊所进行手术。 路远寒说:“我对换上别人的心脏不感兴趣,请自便。” 他面上没有笑意,正压抑着内心微妙的不爽。 这个凡蒂斯到黑诊所买下心脏,做了草菅人命的事,却并没有因为路远寒的发色而轻视他,语气仍淡淡的,就像她不是一个纯血者、上等公民,被12号艳羡着的存在。 尽管如此,路远寒却从中品味出了一种天真残忍的傲慢。 听了他的话,少女也不见恼怒,只是点了下头,就转身坐上车离开。垂下的珊瑚绒车帘挡住了她的侧脸,在人鱼远去的一瞬间,路远寒只看到那个恒温箱,以及搭在箱边上轻轻摩挲的指节。 少女走了,现在轮到路远寒考虑该怎么回去了。 他原先想劫持对方,搭个顺风车。 但数名手持武器的凡蒂斯保镖守在车旁,打消了他内心一切深刻而黑暗的想法。显然,上等公民不是没有脑子,到黑市做交易,怎么可能不做任何防护措施。 每到这种需要思考的时候,路远寒就会下意识咬住牙,紧接着从风衣中摸出烟卷,熟练地打火、叼烟,点上一支罗刹草,任由弥漫的烟雾盖住自己的脸。 ——这是西奥多·埃弗罗斯的习惯。 但风衣还在公馆,他身上并没有带烟,置身深水之下更不可能点得着火。路远寒松开牙关,脖颈微微抽动了一下。 “13号?”略有颤抖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路远寒侧过头,看到正用手扶着墙一直打抖的黑发人鱼,不免有些意外。手术才刚结束,麻醉的药效恐怕还没有过,12号就已经出来了……她的时间有这么宝贵吗? 尽管浑身僵硬,鱼尾摆动得异常艰难,12号还是坚持游了出来。 为了省下休息室的费用,她刚醒过来,就让护士往血管里打了几针药物,勉强恢复了行动能力。12号抱着属于她的酬金,手下沉甸甸的,心里涌上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幸福感,甚至觉得自己是个天才。 在诊所提供的所有服务中,补充剂是最具性价比的,比什么术后恢复、留院观察实惠多了。 她身上还披着件病号服,布料薄透,看上去不太合身,就像流水线出产的一样粗制滥造,正随着12号的呼吸而渗出血迹。 现成的情报源,路远寒打量了她一眼,如此想道。 黑诊所的内部静得让人压抑,并没有医生、护士或者打手从里面气势汹汹地杀出来,可见对方坚守良知,不曾出卖他,那些凡蒂斯恐怕还没有察觉到端倪,等他们反应过来,采取措施——“13号”已经逃到天涯海角了。 “祝贺你。”路远寒开口说道。 祝贺? 12号愣了几秒,有点宕机似的迟钝,随即扯了扯冷汗直流的脸颊肉,面上浮现出一股发自内心的喜悦:“对,是该祝贺一下……我得请个假,过几天再去上班。” “你不说我都忘了!”12号念叨着,比起紧张的时候,语速显然慢了许多,“真的很感谢,13号,你是一条好鱼。” 她出来的时候被门槛绊得趔趄了一下,顿时失去重心,猝不及防地往前扑倒。好在路远寒已经伸出手,将12号拉了一把,顺手接住砸下来的钱箱——谢天谢地,它们都安全了。 看来以现在的身体状况,撑下去还是太勉强了。 12号惊魂未定,讪讪地松开了手,视线落在了路远寒身上……眼前就有一个身强力壮的凡蒂斯,浪费岂不可惜。 这还是她第一次拉下脸,厚颜无耻地求人。好在有了前面的相处,12号知道这个凡蒂斯看上去极为疏离,实际却不难说话,犹豫片刻,还是硬着头皮说出了自己的需求。 “呃,13号,你介意送我一程吗?我家住得很近,就在前面那个街角,要是你有什么急事,拒绝也没有……” “哪个方向?”路远寒问道。 他的声音轻飘飘落下,打断了12号未能出口的话。凡蒂斯怔住了,看上去呆若木鸡,显然没想到事情会进展得如此顺利。 黑诊所门前,不时有凡蒂斯神情疲惫地路过。 他们的职业多种多样,可以说覆盖三百六十行,打螺丝的、卖小吃的、在沙尔塔停放场扫地的……没有一个人鱼胸前挂着珠花名牌。 离开圣殿周围,那些上等公民的聚集地,繁华的表象消失不见,只剩一群庸庸碌碌、忙得神情麻木的生物,在永恒之城的阴影下呼吸着,挣扎着,就像每个梵蒂斯梦寐以求的那样,成为圣地的一部分。 这是在做梦吗?12号想。 路远寒垂下眼睛,神情变得柔和,而12号再一次被别人的笑容蒙蔽,就像她签下同意书时那样——但往往到最后一刻,捕食者才会猛然张开嘴,将猎物的脖颈咬断。 作为报酬,12号请了他一支白葡萄味的补充剂。 第91章 深蓝之心(11) 路远寒没想过, 在永恒之城,这样一个高度发达的水下文明,竟然也有城中村的存在。 他正穿行在一排鳞次栉比的房屋中, 不得不低下头, 跟着12号的指引前行。建筑物争先恐后抢占地盘,它们挤得太紧,活像是走进了鱼肠, 随处可见挂衣绳、垃圾袋、门前堆放的杂物——不知道违反了多少条凡蒂斯公民法。 但很显然, 住在这里的人鱼不在乎。 望着那些黝黑的门, 路远寒无端想到了停尸房里的格位, 也是这样簇拥在一起, 只要伸手拉开,就能看到柜里保存的遗体。 死人面无表情, 收殓后的皮肤白得发青, 正符合凡蒂斯的特点。 到了家门口, 12号忽然像是有劲了, 不再需要路远寒的搀扶。她飞快游到门前, 熟练地踢开地毯,搬走花盆,手下钥匙刚转到一半,就听身后传来几声巨响——咣!叮叮当当…… 12号下意识转过头, 看到路远寒膝盖微屈,正用身体抵着旁边一个快要散开的置物架。 感受到12号的视线,路远寒正要回以礼貌微笑, 而此时, 旁边的头盔流水一样滑了出去, 猛地砸在了他脚下。 一人一鱼都沉默了。 “咳!门口那个架子是隔壁的, 他在工地上干活,总得带一些头盔安全帽之类的工具回家放着。”12号解释道,“让它放那吧,你个子不高,侧侧身子就挤进来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推开门往进游,含糊不清的声音从凡蒂斯喉咙中溢出来:“抱歉,我朋友很少,没怎么招待过客人……哧溜!” 12号吮了一下袋口。 为了请路远寒帮忙,她刚才买的不是注射型,而是袋装补充剂——不含添加物、可以含在嘴中慢慢吮吸的那款,就像铁公鸡拔毛,穷人乍富后难得破费了一次。 没有人不喜欢含糖量高的饮品,凡蒂斯也不例外。直到最后一点白葡萄味也被12号咂摸得从舌尖上流走,她才惋惜地吐出袋口,随手将它扔进了垃圾箱中。 12号尾鳍甩了甩,就如某种极为灵活的水下生物,猛然扎进一张看上去像是躺椅的软垫中,翻身调整好姿势,就缩着不动了。 路远寒视线展开,看清了她这个小家的布置。 外面看着已经够挤了,屋内空间更小,方寸大的地方集睡觉、吃饭、学习等功能于一身,简直像精心武装过的麻雀。随着目光陡转,他看到桌上有本盖着的书,前面跟着极冗长的一个书名,提炼出来就四个字——职场速成,不由得感慨这年头就算是兼职工,学历要求也越来越高了,竞争激烈,总得有一技之长才能压过别人。 不过她既然已经拿到酬金,应该就不用那么卷了。 视线扫视了两遍,路远寒仍无处下脚,毕竟他的鱼尾下还是一双修长的腿,要光着脚踩在别人家地板上,有些考验他的心理素质。 12号躺进软垫中,松开浑身紧绷的弦休息了片刻,终于想起门前还杵着个陌生人,忙坐起身来,在杂物中给他腾出一块能坐的地方。 “说说看吧,你要找什么地方?”12号满面正色。 刚过来的那段路上,路远寒已经跟她说了,说自己是被拐到诊所的,现在逃出来了,却不知道回去的路线,等12号的事忙完,要向她这个人美心善的三好公民请教一番。 凡蒂斯哪里听过这种话术,顿时让他捧得轻飘飘的,满口应了下来。 “我……” 路远寒的话刚出口,眉头却皱了起来,直到此刻,他才发现自己并不清楚公馆的具体位置,只知道在圣殿区外那一带,根据他朦胧的印象,附近还有个交易所。 听完他的叙述,凡蒂斯也陷入了沉思当中。 12号这辈子都在附近几条下街打转,忙生忙死,从没去过上等公民的区域,无法提供什么建设性的意见。但她脑中灵光一闪:“……这片还住着其他凡蒂斯,108号有个向导,就是靠专门带路、介绍小景点,倒卖博物馆门票挣钱的,你或许可以去找他。” “好主意。”路远寒赞许地点了下头。 问题是他身上没有钱。 看12号那副德行就知道,周围住的都是一群早出晚归、视财如命的打工人,不可能抽出时间免费帮他带路。 想到这里,路远寒瞥了一眼12号,发现她双手负在背后,正警惕地护着钱箱。显然,这个人鱼已经穷疯了,根本不会让出刚拿到手里的巨款,那支补充剂恐怕就是最后的情分了。 他沉思片刻,决定还是向公家机构寻求帮助,开口问道:“附近有骑士团吗?或者他们最近的驻扎点在哪里,你知道吗?” 虽然塞汀有没有从圣殿归来还是一个未知数,但只要能见到第七骑士团的凡蒂斯,就能证明他的身份,总好过一个人在这座看似光鲜亮丽的城中徘徊迷失。 ……圣殿骑士? 12号愣了一下,尽管骑士团的职责是守护圣地,维持城中秩序,但她从没想过,像他们这种天生黑发、处于最底层的五等公民,竟然还有能麻烦执法人员的一天。 她不由得打量起路远寒,将他挺直的腰身、微微上扬的眼尾,和坦荡的神情看得一清二楚,确认他这头黑发是真的无误,又感到了糊涂。 13号怎么能说得如此自然? ——就仿佛他是个上等公民一样。 仔细想想,从黑诊所到现在,她和对方只接触了片刻,本该是两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然而13号做的所有事、说的所有话都出乎意料,像黑白世界里一阵强烈爆开的火光。 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在动摇着她的认知。 12号呼吸急促,伸手捂住了胸口,那颗人工心脏正在剧烈搏动。 50%的成功概率,她赢了!不仅拿到了钱,术后还没有出血而亡,本是件天大的好事,想起从手术台上醒来时的那种欣喜,12号却忽然感到了一阵心悸。 卖掉心脏,真是正确的决定吗…… 为什么她感觉浑身发冷,胸膛一阵阵打颤,就连呼吸都变得如此困难,仿佛失去了什么极为重要的东西? 12号的异样,路远寒并不是毫无所觉,凡蒂斯抖得像筛子一样,想不注意到也难,只是他从诞生起,性情中就没有多愁善感的那一面,此刻注视着对方痛苦的神色,也只觉得费解。 但他的问题还没有得到解决。 “你还好吗?”恶魔关切地问道。 “没事、我没事……”12号猛然拧过了脸,并不愿意让外人看到她狼狈失态的表现,“可能只是手术后遗症,胸闷一会就好了,你不是要找骑士团吗?从诊所直走三百米,能看到一棵极为显眼的珊瑚木,树下就有驻扎点。” 尽管她的声音压得平静,路远寒却能看到,12号的肩膀在不断颤抖。 他望着那沾着漉漉血水的黑发,视线幽邃,最终什么都没有说,直到年轻的身影走出那道门,才从远处传来一声轻描淡写的“再见”。 路远寒没有浪费时间。 他按着12号的口述,掠过一栋栋鱼肠般的危房,从黑诊所门前游到了那棵巨大的珊瑚树下——事实上它有数百米高,仅是垂下一根树枝就构成了骑士们巡察的长桥,赤色铺开,波光粼粼,犹如冠冕之下的红地毯。 有了1号之前的经验,路远寒现在学聪明了,并没有闯过警戒线,而是及时停在骑士的射程以外,紧接着举起双手,示意自己并无恶意。 “这位公民!”凡蒂斯严厉的声音落下,“前面属于巡察区,请你不要打扰骑士团执行公务……维护圣地秩序,每位公民责无旁贷。” “抱歉,我不是有意的。” 年轻的黑发人鱼笑了笑,眼角微垂,摆出一副温驯无害的神情:“我只是想见第七骑士团团长,塞汀阁下。他承诺过要派人照顾好我,我现在却找不到来时的路……帮走失的公民回家,应该也属于骑士守则的一条吧?” 塞汀的名字一出,顿时引起了骑士的纷纷议论。 同为圣殿效力,驻守此地的骑士当然清楚那位长官阁下的存在,这并非下等公民能知道的情报。在多数人鱼看来,路远寒的话已有几分可信度,更何况他们的职责确是守护每一位公民。 只是圣殿有令,在祭司征选结束之前,他们必须要保证各自负责的区域没有异常状况,这是当下最重要的任务。 就在气氛隐隐僵持之际,一封精巧的机械手书穿透水流,精准落在了为首那名骑士的掌中,从游鱼的外型平展成信。 这是圣殿下达天听的一种方式,发信者不是别人,正是塞汀·希维尔——月光重剑之骑士,那些流言蜚语的主人公。 骑士长望向手书,只读了两行,神情倏然凝重了起来,视线停在其中一句话上:“务必找到此人,他是大祭司阁下指名的存在。” 在这简明扼要的文字下方,还附了一张目标画像:黑发、蓝眼、深邃而俊美的长相……骑士长转头望去,毫无所觉的年轻人正在朝他微笑,并不知道等着自己的将是一场颇具规模的护送。 他是贵客,同时也是一个将被提审的犯人。 “带走!” 骑士长大手一挥,顿时有无数名银盔骑士围了上来,如同一面密不透风的盾牌,持剑守卫在路远寒的身旁。 “我们的目的地是——圣殿!” 第92章 深蓝之心(12) 在骑士们的重兵押送之下, 路远寒终于到了圣殿。 手持大弓的凡蒂斯倾数而出,声势浩大,以至于一路上遇到的下等公民远远望着路远寒, 目光中略带惋惜、同情, 以及事不关己的漠然,以为这人是犯下了什么无可饶恕的死罪,才被游街示众。 永恒之城延续了上千年, 并没有过死刑。 对于这些基因过人的完美生物而言, 死太遥远了。但在城中最边缘的地带, 下等公民的聚集区, 死亡屡见不鲜, 每天都有数不清的异血者在工作中意外身亡,饿死、自杀、被卷进机器装置中……其中有80%以上的事故, 都可以概括为过劳死。 这种事无可避免, 就像人体的每一个器官随时都在新陈代谢, 圣地也需要呼吸、换血。 正所谓优胜劣汰, 适者生存——死去的公民活在每一个凡蒂斯心中, 由祭司为其祷告,将这些漆黑的灵魂引渡到天堂。 虽然他们的身体被一席裹尸布卷起,随着排水系统去往茫茫大海,但他们精神永存, 也算是一种不朽的幸福。 路远寒并不想死。 他原本以为自己会被带回公馆,或者送到塞汀面前,没想到一封手书打乱了全盘计划, 他尚且不清楚圣殿是怎样的存在, 就要前往那里, 觐见统治着千万人鱼的祭司。 这种感觉就像有一只从高处投来视线的眼睛, 让人毛骨悚然。 “请抬起手来。”凡蒂斯对他说。 路远寒毫无情绪起伏地点头,随即抬起手,让面前的侍从帮他扎上束腰。就在此刻,在这间雍容华贵的更衣室内,正有数名美丽、优雅、举止得体的人鱼围在他身前背后,为他整理着仪容,将发尾编成一条干练的小辫。 同时还有神职者在他耳边如念佛一样絮语,嘱咐路远寒不得喧哗、不得无礼……圣殿的规矩多得就像天书,比钢,比铁,比世界上的一切还要繁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他感觉自己成了一个被抽查功课的学生,不熟记于心就不能走。 好在路远寒上学时就是名列前茅的那种类型,考得再刁钻,也能倒背如流。在他第七十七次神情虔诚如一地答对考官的问题后,凡蒂斯们终于将路远寒放了出去,还给他人身自由。 真是群疯子,路远寒想。 他心中已将这些极端分子诅咒了一万遍,面上却还保持着微笑,体态端正,顺着雪色的长廊往前游去。 在前方不远处,正站着个等候已久的身影。路远寒视线倏然一顿,见到了熟悉的面孔——塞汀·希维尔,仍旧是那般俊美威严,肩膀上的银发倾泻而下,眼中不见任何情绪。 珊瑚树下的骑士团只负责将他带到圣殿,在正式交接过后,仍然由这位骑士长大人接手关于路远寒的一应事务。 塞汀似乎默认了他已经做好准备,见路远寒前来,颔首过后就转身带路。 此刻,有种微妙的沉默在两者之间流转,塞汀不说话,路远寒也不发一言,他们走过圣殿之下最后的这段回廊,灯光铺开,将前方大门照得如天堂般神圣。 “铛!铛——” 极为悠扬的钟声响起,路远寒不经意低下头,发现下方有座花园。 花园内,遍地点着千金一盏的水银灯,蒸汽缭绕,刻着女神雕像的御座之下,月光浓郁如雾。他从高处投下视线,看到在某个身披罩袍的凡蒂斯面前,跪着无数年轻美丽、腰直得让人心折的少女。 她们长发垂下,无一例外,都是雪似的皎洁。 这是……祭司征选?路远寒推测道。 他看到了熟人,在黑诊所买下12号心脏的那名白发少女,就置身一群神情淡然的凡蒂斯之中。虽然容貌各不相同,但她们微微仰起的面上,都浮现着对于圣殿的敬意。 ——以及那种志在必得的野心。 少女忽有所感,神情微不可察地变化了一瞬间,很快就恢复到正常。 而此时,路远寒已经跟着塞汀走入那隔水之境,金碧辉煌的大门随之关上,掩盖了圣殿内部发生的一切。 在永恒之城,机械文明与神秘力量结合,相辅相成,造就了这个梦幻般的国度。路远寒已经亲眼见过仪式魔法的神奇,即使海水骤然消失,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 只是对凡蒂斯而言,脱水却像是一种酷刑。 纵然如此,骑士长的身影仍然高大伟岸,望着塞汀面上微微抽动、隐忍的神情,路远寒压下快要翘起的唇角,不禁腹诽道,这也算是……神的一种恶趣味吗? 前往长阶的路并不算远,只是塞汀行动缓慢,路远寒也就沉下气,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夜明珠悬在两侧,散发出的盈盈白光就如雪水落下,扫清尘念,让行在殿中的人鱼心无旁骛。在能听到心跳声的寂静中,路远寒不由产生了一个想法:要是现在撞昏过去,将控制权交给断片的1号,他会怎么样呢? ……会在殿前失仪,触怒祭司,随即被凡蒂斯拖下去处死吗? 潜藏在心中的庞然大物刚探出一角,流露出属于恶魔的本质,考虑到实际情况,他很快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毕竟1号作为他的同位体,也拥有路远寒性格中冷静、理性的一面,不可能擅自做出愚蠢的举动。再而言之,他们共享着身体,就像被绑在同一条船上,真到了覆水难收的地步,自己同样也得死。 就在他心念浮动的瞬间,塞汀停了下来,随即侧过头,示意路远寒跟着他一起跪在阶前。 路远寒膝盖及地,面上刚露出疑惑的神色,塞汀却像是猜到了他要说什么,作为圣殿骑士,他垂下那双凛冬般的眼睛,显得温驯忠诚,用口型无声解释道——别说话,祭司阁下知道我们来了。 正如他说的那样,祭司不但掌握着圣殿中每一处的动向,还轻飘飘向路远寒下了命令: “你,走上前来。” 在凡蒂斯的地盘,自然没有抗旨不尊的道理。 路远寒略有意外地发现,对方似乎执掌着某种权柄,随着话音落下,覆在双腿上的鱼尾散去,他重新变成了人。他收起多余的想法,迎着长阶一步一步地走上前,就像朝圣的信徒,虔诚地在祭司面前最后一阶站定。 不得僭越,路远寒还记得规矩。 他停下动作时,目光只向对方身后延伸了一眼,看到的信息却让人头痛欲裂。 路远寒刚才还在想,同样是人鱼,在圣殿这种隔水的环境下,为什么塞汀表现得极为痛苦,祭司却能高枕无忧,他现在已经不疑惑了。 上层的空气湿度极高,每呼一口气都带着湿漉漉的水雾。 祭司坐在最上面一层殿堂入口处,罩衣掩盖了她的面容,白纱从尾下垂落在地,唯有一双瘦得惊人的手搭在椅子上,正漫不经心地摩挲着扶手。 顺着对方垂下的衣角,路远寒看到里面有一座极大的天池。 那片池水大得占据了整座宫殿,底下一望无垠,似有千万丈的深度,而表面上液体沸腾,不断冒泡,蒸腾的水气吹拂出一阵又一阵黝黑浓雾,在瓷砖地上凝成无数细密的小珠,与圣殿上方银光流璨的穹顶对比鲜明……守在此地,就像是守在火山口一样。 路远寒并没有看水面。 关键时刻,他的灵性直觉发挥了作用,天池下沉睡着什么东西,那东西极为危险,并非他能窥伺的存在。 “你似乎很紧张。”祭司开口说道,窸窸窣窣的摩擦声从衣摆下响起,“否则……你为什么一直低着头不敢看我?” 与那道年轻声音截然相反,探出的手只剩下突起的骨头,看上去毫无血色,像是一个濒死之人才有的干瘦,而且……路远寒眼皮微微一跳,看到了祭司小臂上的刻痕。 只见那苍白的皮肤上血肉模糊,遍是刀尖割开的痕迹,一道又一道,就像蜿蜒而下的赤蛇,让人看得触目惊心。 那双手托住了路远寒的下颌,像在端详着一件物品,检查着他有无瑕疵,是不是自己要寻找的目标。在对方的触碰之下,路远寒顺从地抬起脸,心中闪过无数念头。 他伤害自己是为了记录天数,高高在上的祭司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路远寒没能问出口。 在祭司面前,他只有回答的份,无权向对方提问。 片刻过后,祭司的探寻没能得出结果,又将他的脸放了下来,转而问道:“骑士团所见的那颗心是你自己的吗?你是一个纯血者?” ——又是这个问题。 路远寒不禁想道,他连凡蒂斯都不是,物种不同,何谈血统纯正。从对方的态度、外观,以及问话来看,这名祭司恐怕并没有多理智……但作为统治者,精神状态都在失控边缘上徘徊,又怎么维持永恒之城的运作? 见他摇了摇头,祭司话音一顿,并没有追问下去,只是倏然攥紧了路远寒的手,用力得像要验证什么。 凡蒂斯的指甲就像针一样锐利,路远寒被祭司钳制着,只感到指尖刺痛,紧接着温热的液体淌下……啪嗒!一滴鲜红的血水坠在瓷砖上,对方也意识到他并非那个最纯洁的存在,失望地松开了手。 祭司兴致索然。 路远寒就像一条失去利用价值的败犬,被她遗弃在了脚下。 在没有得到明确的指令前,他不能擅自离开,因此路远寒仍然站在阶下,膝盖笔直,沾到的水顺着他腿上的肌肉线条一直流到脚踝,在台阶表面晕出痕迹。 祭司却没有管他,只是扬起手,随即从旁边升起一面水幕,路远寒侧了侧头,不着痕迹地投去余光,看到水幕上正倒映着花园中的情景。 原来是实时转播,路远寒想。 有了这个功能,即使不出圣殿,祭司也能在幕后掌控候选者的一举一动,可谓相当便捷。 而此刻,最后的遴选已经开始。 候选者通过前面一层层考验,终于抵达圣殿,接下来就要打开胸膛,查验心脏的成色。执刑的工作由圣殿骑士负责,少女们跪在地上,就像跪在断头台前,打磨锋利的长刀落下,血雨飞溅,白皙胜雪的肌肤如鱼皮一样被剥开,紧接着挑起嫩肉,露出胸腔里一颗颗玻璃似的心脏。 花园中瞬间流光盈盈,远比水银灯散发出的光还要耀眼。 纵使是路远寒,也忍不住微微眯起眼,祭司对这惨绝人寰的场景却不置一词,只是拉近水幕,极为专注地寻找着什么。 即使早就咬紧了喉咙,在痛苦降临的那一刻,年轻的凡蒂斯们还是无可抑制地叫了出来。 刀光闪过,惨叫声连绵不断,深蓝色的血水浸透了花园中每一寸土地,在祭司探进胸口的手下,她们颤抖、落泪,竭尽全力压抑着转身而逃的冲动,甚至有身体羸弱的,直接昏死过去,立刻就被骑士们抬走,带了下去——无需说明,那名候选者失去了进入圣殿的资格。 路远寒的视线扫过现场,落在了见过的那名少女面上。 她看上去毫不痛苦,或者说,这点小事在她看来无关紧要。少女仍然挺直了自己的背,就像血幕统治下一截冥顽不灵的硬骨头,从候选者中脱颖而出。 祭司将目光转向了她。 不过眨眼的工夫,越来越多的凡蒂斯倒了下去,又或者心脏中杂质太多,纯度不够高。像第二种情况,就算攥着祭司大人的尾巴痛哭流涕也没有用,照样得在规定时间内离场。 最后共选出了十名候选者,作为新一任祭司,她们将被带到圣殿,由大祭司阁下亲自教导。 少女汗水淋漓的面上,终于露出了一个微笑。 她紧捂着刚包扎好的伤口,跟在祭司身后,目不斜视,身姿挺拔,简直就像一只优雅从容的孔雀。 比起同届应选者,少女对开胸手术已有经验,身体恢复的速度也远胜常人。更何况圣殿之下,有女神的赐福加身,她们的血肉正在以不可思议的方式再生。 一切都是为了圣地,为了无上的荣耀。 怀着如此骄傲、喜悦,光荣得无以复加的想法,新任祭司游进了圣殿。 第93章 深蓝之心(13) 路远寒站在原地, 发尾黑漆漆地垂下,仿佛成了一尊石刻的雕像。 事实上,以他的身体素质, 路远寒并不觉得难熬, 甚至还抽空为塞汀考虑了一下,自己在这里杵着倒是没事,凡蒂斯离开海水太久, 只怕要等得皮肤干裂、脱水而亡。 征选已经结束, 原本用于观看的水幕也就被收了起来, 而祭司难辨喜怒, 似乎在思考应该如何处置他。 “哒, 哒哒……” 苍老的指节轻敲着扶手,发出一下又一下代表着沉吟的撞击声响。 在圣殿的统治者发话之前, 谁都不能擅自离开。 就在此时, 一队仪态规整、昂首阔步的白发人鱼迎着夜明珠的光华, 从殿下缓缓行来, 站在了跪着的骑士长身边, 垂首而立——从征选结束的那一刻起,她们就已经是祭司了,从此身居高位,可以免于跪拜的觐见礼。 “大祭司阁下。”为首的那名祭司开口道。 对于永恒之城的圣人, 真正的领导者,年轻的凡蒂斯们心中都充满了敬仰与好奇,但良好的修养让她们克制住了一探究竟的欲望。 因此, 少女们只是默然垂下脑袋, 看上去赏心悦目, 就像开在圣殿内的一株又一株铃兰。 倏然间, 有某个新任祭司忍不住抬眼,自然而然,也就看到了长阶上静立着的黑发年轻人。 这一发现犹如雷电炸开,顿时引起了低声议论,凡蒂斯们太震惊,仿佛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他是谁,为什么没有尾巴,下等公民怎么会出现在圣殿中,甚至是在大祭司面前…… 几乎是一瞬间,路远寒成为了她们的中心话题。 “肃静!” 带队的那名祭司低声喝道。置身圣殿内部,就如行在神前,即使是万人之上的祭司也得遵守规则,不能大声喧哗。 路远寒留意到了下方的骚动,却并没有回头,以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维持着站姿。至少在此刻,他看上去比一个个拥有纯洁心脏的凡蒂斯更忠诚,更像是完美的侍从。 大祭司的视线落下来,若有所思地打量着面前的异种生物。 “你愿意留在永恒之城,作为一名上等公民,一名荣誉骑士,从此为圣殿效劳吗?” 随着那威严平静,却又蛊惑人心的话音落下,大祭司赫然抛出了橄榄枝,将选择的权利呈到了路远寒手中。 大祭司此话一出,不仅是年轻的祭司们,就连面上从始至终不曾有任何波澜的塞汀都霍然抬头,感到了难以置信。让一个外来者、没有纯正血统的人成为荣誉骑士,成为圣殿的一员——简直是史无前例! 什么留在永恒之城……这位阁下终于疯了吗? 当事人如此想道。 路远寒感觉自己就像在和魔鬼跳一曲探戈,大祭司的邀请极具诱惑力,同时也充满了危险。 他要是答应下来,从此就得将自己拴在深海之下,听从圣殿的指令,和这些高贵的生物同生共死,或许还有受人尊敬的一天……但要是拒绝,对方当场就能下令,让他万箭穿心而死。 ——这还真是难以抉择。 于情于理,他都不会选择留在这里,但面对一个可能已经失去理智的存在,路远寒决定先表现出顺应的态度,稳住对方再说。 他斟酌了片刻,特意让面上浮现出一副纠结为难的神情,微微张开的嘴唇逐渐从颤抖转为坚定。要是重来一次,他必定会在大学时期兼修表演学,路远寒不禁想道。 “我……” 路远寒的话刚出口,正准备奉承大祭司几句,再迂回地将事情答应下来,就在他望向对方的一刹那,天池倏然有了变化。 “轰隆——” 像是龙鸣地震般的巨响贯穿了方圆百里,骤然撕裂了这座城太平安宁的表象。 霎时间,无论祭司、骑士,还是被打断了话的路远寒,所有人都能感觉到,有什么极为庞大的东西醒来了! 圣殿修建得极为坚固,就算维持一千年也不会腐朽,这是凡蒂斯引以为傲的工艺——然而就在此刻,天地倾覆,整座大殿都在震颤,不断有雕柱崩塌,夜明珠散落一地,池中的黑沼如浪潮溢出,激起无数水箭,裹挟着狂乱、愤怒的情绪,杀气腾腾地射向了场中一切活着的生物。 面对突如其来的事故,凡蒂斯乱作了一团,毕竟圣地延续至今,教科书上从没写过应该如何处理这种情况。 恐惧正在蔓延,他、又或者说她们无暇自顾,也就没有留意到,队伍中的少女神情痛苦地捂住胸膛,像是伤口开裂,汗涔涔的脸上煞白一片,紧接着倒了下去。 生死面前,礼数当然没有那么重要。 路远寒在事发的第一时间就压低了重心,正要跃下长阶,却发现大祭司竟然转身向里,朝着天池的方向而去,似乎对此早有预感,内心的疑窦顿时浮了上来。 ——绝对有蹊跷! 猛兽敏锐地嗅到了阴谋的气味,路远寒心念陡转,侧过头看了一眼正护住祭司们的骑士长,随即就像是一个阴恻恻准备开工的杀手,悄无声息地摸到了天池边上。 水波已经漫了上来,层层冲激着他脚下光滑的地面,路远寒不得不一步一跃,落地时抹去动静,从砸下的建筑物背后探出了视线。 刚才在外面看得并不清楚,直到走进殿内,他才发现,那池水中竟然连接着上千根细管,管身极长,就像机械生物的触须,亮银的金属色下似乎还隐隐渗出血迹。 而那些“血管”在殿前汇聚成一个输送口,此刻狂浪滔天,在那风暴动荡的中心,大祭司跪倒在地,鱼尾作颤,没有找到刀具,就以一种近乎粗鲁的方式撕开手臂,让血液顺着上千银管流进天池。 尾鳍上仅剩的一点血色也迅速褪去了。 罩衣下极为空荡,原本美丽高洁的凡蒂斯已经被抽成了一个瘦骨嶙峋的怪物,浑身都泛着不健康的青白色。 只是对于水下的存在而言,她毕竟太过渺小,就算流尽了血,也无法维持一分钟的供给。很快,大祭司就瘫坐在地,恐惧、紧张而急促地喘着气,接着无力地垂下手臂,就仿佛她并非圣殿之上执掌生杀予夺的高位者,而是一只濒死求生的动物。 地震仍在持续,原本漆黑的水面被一片汇入其中的鲜血浸没。 深蓝色的弦落进池中,就像千头万绪,彼此盘错弯曲,随着水面下的巨口猛然张开漩涡,而被迅速卷进深处,消失得无影无踪——显然,天池下的存在正吞噬着凡蒂斯的血液。 出乎意料的是,祭司献血过后,那东西竟然像是被抚慰到了一样。 路远寒的位置靠近池边,他目光骤深,察觉到震感正在减轻,只是黑影仍在水下徘徊,狂躁的吐息化作一阵席卷潮水的飓风,激起无数浪花,在殿内下着淅淅沥沥的雾雨。 雨水落在了路远寒头顶,犹如纠缠的水蛇,顺着黑发而下,而他的心情沉重得无以复加,那……到底是什么? 置身圣殿之中,事情只有一个可能性。 但要说这就是凡蒂斯信奉的神祇,那位创造了银月、庇佑着海下众生的至高存在,那祂未免太邪祟了一些。 想起永恒之城中处处雕刻着的神像,面庞优美,富有怜悯天下的神性,路远寒只觉得一阵毛骨悚然。究竟是怪物创造了圣地,还是在祂深眠之后,发生了什么不为人知的变故,才由神堕落成了一个茹毛饮血的存在? “大祭司阁下!” 凡蒂斯的声音响起,在察觉到动静的一瞬间,路远寒就藏进了阴影之中。 危难面前,竟然有一群披着长袍的祭司悍不畏死地冲了进来,而在其身后,跟着几名自愿奉献的白发少女。 新一代祭司不仅年轻力壮,还有着璀璨动人的心脏,是最有可能被神垂青的存在,作为预备役血袋,再适合不过。 上百年来,为圣殿抛洒热血,已经成了祭司的职责之一。 鱼尾猛然拍在地上,由于上到殿前时的剧烈运动而磨出了血痕,簌簌……不断有闪亮的鳞片混着血水而下。凡蒂斯的冲势不顾一切,就像行走在刀尖上的美人鱼,为了圣殿,为了心中的信仰忘却痛苦,自愿扑向无可挽回的烈火。 就在年轻的人鱼们到达池边,朝着大祭司伸出援手的时候,砰然一声巨响笼罩了圣殿。 什么声音?路远寒想。 他顺着声音的来源抬头望去,看见随着穹顶炸开,上方的承重柱断裂,银光划过,漫天的玻璃碎片如流星一样倾盆而下,霎时间就像烟花盛放,只不过那种惊人的美中同样蕴藏着危险——高空坠物,势如千钧地砸下来,将最前面那一个人鱼直接拍成了肉泥。 那只漂亮的手还在朝着大祭司伸去,这一秒应声而断,飙起的血洒满罩衣下那张皱纹横生的脸,让她神情微微抽搐了起来。 所有人鱼怔住了,视线落在惨死的同伴身上,玻璃板下传来微弱的声响,含糊不清地起伏了几下,似乎还在出气,又像是一个短暂的错觉,转瞬就消失了。 就像被人夺走了声音,祭司们张开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重物之下,血水潺潺而出,顺着边缘流进池中,远比再通过一遍银管来得更快、更猛烈,一条人鱼全身的血液被榨干,顿时引起了水下那东西的注意——祂游到上方,似乎发出了悲鸣,任谁都能感受到从那巨大吟声之下喷薄而出的情绪。 紧接着,祂的喉咙中发出一阵嘶哑、贪婪、誓要吞噬万物的声音,顺着空气流向殿中每一个角落,震得所有凡蒂斯头痛欲裂,耳膜流血。 不好!大祭司骤然反应过来。 最开始设置这套输流管,就是为了分散血源,和水面保持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以免天池中的存在上岸。现在有人鱼死了,散发出如此浓烈的味道,简直就像一个指向标,必然会招致祂的行动。 生死攸关之际,大祭司终于摆脱那种浑浑噩噩的状态,恢复了高位者应有的理智。 然而现在说什么都为时已晚,因为事情已经发生了,众人就像被一支利箭贯穿了身体,纷纷僵在原地,惊恐地望着从池边升起的庞然大物——深黑的龙头浴水而出,用那黄金一样冰冷的眼睛注视着下方的渺小存在。 在如此巨大、恐怖、充满威严的瞳孔面前,无论是何种生物,都毫无反抗之力。 “吼——”龙吟骤然响起。 在那狂啸声掀起的阵阵余威之下,已经有凡蒂斯支撑不住,眼前一黑、口鼻溢血地昏了过去。 不仅是她们,路远寒脑袋也在嗡嗡作响,刚才的龙吼差点让他失去意识,让1号临危受任,从精神深处窜出来接班。 好在改造过的血脉够硬,即使他脑海中像有一千个交响乐团在齐奏,身体还稳重地扎在地上,不曾倒下。 他扬起脖颈,紧靠着背后的硬物,随时准备离开。 震鸣还在激荡,路远寒的思维变得极为迟缓,刚冒出一点行动的想法,地板就猛然裂开——圣殿正在不断下陷!没有了支撑点,他的身体顿时被重力影响,在空中划出一道标准的抛物线,向着怒潮迭起的池水冲了过去。 就算他心中有再多想法,在这一刻也尽数变得空白,只剩下危险二字。 飞快滑过的视野中,路远寒看到玻璃片的闪光、凡蒂斯倾洒在地上的鲜血、昂然扬起的龙嘴……紧接着一片黑暗笼罩下来,他坠进了水中,以肉身撞上那些坚硬至极的鳞片,激荡的水流和剧痛同时裹挟住了他。 下一秒,天旋地转! 路远寒骑在龙身上跃出水面,指节抬起,他摸了一手湿淋淋的黑水。 那触感极其恶心,他不由得垂下视线,看到某种湿滑、黏腻、呈灰黑色的物质正从这庞然大物的体表缓缓渗出,不断淌下,让他感觉自己像是伏在了泥潭当中。 路远寒甚至怀疑是因为这个污染源,天池的水看上去才是黝黑一片。 神杀死一个人,需要多久? 路远寒不禁想道,对于高维生物而言,他们就像是纸上铺开的一个个墨点,再怎么挣扎,只要对方撕破纸页,就能完成屠杀……即使是已经在失控中走向癫狂的神,随手抬起权杖,也能轻而易举抹杀他的存在。 兽脊不断起伏,时而潜到水下极深之处,时而飞向高空上破碎的穹顶。路远寒就遭殃了,他整个人被黑色的分泌物浸透,只剩一双眼睛还在转动,浮现出幽冷的光。 就在这时,他又听到了那阵悲鸣,比刚才更强烈、更为悠远,仰天叹出一阵无法消散的长啸。作为创造了圣地的伟大存在…… 祂在伤感,甚至是为此心痛吗? 路远寒无法理解那种情感,但他能感受到,手下的鳞片正在融化。 不仅是泥水,就连血肉也在融化,从坚硬变得柔软,一枚又一枚鳞片铺展而开,如同黑中透红的河水。意识到对方正在自体溶解的一瞬间,路远寒已经深陷进龙血里,他眨眨眼,就像坐上了滑道,顿时被吞进那庞大的身体之中,从龙身上高速疾驰向温热的巢穴。 顶着满身满面的血水,他几乎睁不开眼,液体漉漉而下,路远寒屏住呼吸,整张脸都像在燃烧一样炙热发烫。 鉴于失去了感知能力,他并不知道自己下潜了多久,陷入到多深的腹地。 直到快要窒息的那一刻,路远寒骤然松开口鼻,血液喷涌而上,灌进微微作颤的喉咙,他艰涩地咽下去,才听到一个出尘的声音隐隐从内部传来。 与狂野的龙啸不同,那道声音听上去极为平静、理智,似乎正尝试着向外界传达信息。 路远寒仍在向下沉,但他的精神世界却像是被人征用,毫无防备地打开,成为了托住那道声音的桥梁,紧接着共享视野,眼前开始浮现出不属于他所见的诡异画面。 “……” 画面飞快变换,没有一刻停留,路远寒知道,对方只是在借用他的“眼睛”搜寻过去的记忆。破碎的影像中,他看到这座城过去数千年的一幕幕如流水倒转,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圣殿骑士的话——塞汀说得对,神赐无所不在,即使陷入沉睡,祂仍然注视着圣地中的每一个子民。 他看到无形之墙升起,海水如臣服一样地退下。 那道屏障,又或者结界就像是神的皮肤,在抵御外界侵入的同时,也容纳了海水中的污垢,从一秒到一天、一周,甚至是一千年,积攒得越来越多,直到堵塞血管,无法正常运作,就从本尊的体表排了出来。 就算是清理一千年的尘土,也该疲倦了。 置身那些或是漆黑、或是明亮的往事中,路远寒能品味到一种浓重的情绪,此时此刻,他累了,累得无法沟通,也找不回最初的路,只能一个人寂寞地往前走,像是走进了预先准备好的棺材,沉睡在天池之下。 作为无上的存在,祂仍在倾听祷告,一句句真诚的祈求本该是维持理智的锚点,然而……事情开始变了。 祭司们是神的侍从,同时也肩负着揣测圣意的重任,祂的一举一动都会被解读,回应频率的降低被视作一种降怒,一种灾厄,凡蒂斯不断筛选出心地纯真的继任者,以此来取悦护佑着永恒之城的存在。 但事实与他们信奉的血统论背道而驰。 纯血者固然高尚,但最纯粹、最光彩照人的一颗又一颗心脏,往往出自下等公民,那些毫不起眼的存在。 在候选者,甚至是圣殿的需求下,黑市的交易被默许了,每届十名新祭司中平均有一个是换心之人,其中不乏能胜任大祭司的上等公民。 然而装着不属于自己的心,就连身体都无法蒙骗,会出现冒汗、胸颤、呕血等排异反应,又怎么能瞒过神的眼睛? ——这才是真正的触犯。 就像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凡蒂斯的行为玷污了神,让祂滑向失去理智的边缘,变成了吞噬鲜血的怪物。盛怒的黑龙被自己的另一面囚禁在圣殿深处,即使如此,子民们照样虔诚如一地奉养着心中最伟大的存在。 她们割开手臂,以献血牺牲为代价,安抚天池下的神祇。随着祭司们流水一样更迭,候选者竞争得越激烈,就有越来越多买心、卖心、继而换心的人鱼,如此周而复始,成了一个无法停止的恶性循环。 何其可悲的一个故事,路远寒想。 下潜停止了,现在他到了黑龙内部,最深刻、最靠近那位神的地方,伸出自己的手,触上了那颗犹如地狱之门一般剧烈搏动的心脏。 扑通、扑通…… 除了震耳欲聋以外,听上去和12号的心跳声没有两样。 在那道声音的指引下,路远寒从身上拿出机械盒,抚开表层的血污,输入密码,将他捡到的深蓝之心捧在了手中。比起那座脉搏声隆隆震响的巨大心室,它看上去就像一颗纽扣,然而这枚微小的心,却摆脱血统,摆脱生前的肉|体凡躯,和神建立起了联系。 两者的磁场迅速契合,它们彼此吸引,彼此靠近,随即激起了什么不可思议的变化,路远寒感觉到——就在一瞬间,此地的主人,真正地“醒来”了。 “外来者。” 深海一样幽邃的声音在他脑中响起。 路远寒无需开口,作为发起者,对方免去了交流的形式。 神庭之下,这个瞬间从不到零点零零一微秒的刻度被无限延伸,要是有永恒的力量驱使,甚至可以超过一光年的距离……但它善解人意,最后停在了维持一场谈话的长度。 “你吞食下我的血肉,同样也会得到属于我的一部分。从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既已成功将我唤醒一刻,就算是偿清‘债务’,不会再背负更多的要求。” 那道话音娓娓道来,并不携带攻击性,温和得就像在与一位朋友叙旧。 路远寒没有抬头,但潜意识已经帮他构筑出了对方在自己心中的形象:公正、博闻而强大,在极具力量感的身躯之上,那张脸一半就如雕像刻得那般美丽神圣,另一半则覆满龙鳞,黑气缭绕,眼中充满君临天下的恶意。 ——既是天使,也是恶魔。 “没想到圣地成了永恒的循环……我看到了,你所做的一切。”对方说道,“在这场对话结束之后,黑龙将重新占据主导地位,无论死生寂灭,这份因果都需要他们自己承担。” “只有真正自由的意志,才能挣脱樊笼,不是吗?” 随着叹息般的话语落下,无形之手攥紧他的下颌,轻柔而不容置疑地迫使他抬起头来。 路远寒看到谈话者面容的一瞬间,对方的脸开始了变化,看上去熟悉而又陌生,具有凡蒂斯身上那一种雌雄莫辨的美感:12号、塞汀……以及无数佚名的人鱼,无论它们的性别、年龄与血统。 “是时候兑现诺言了。” 路远寒仰起脸,听到对方如此说道。 紧接着时间流转,他被浑身浴血的黑龙从体内排了出去,就如振翅翱翔一样,天旋地转,摔落在曾经名为“圣殿”的废墟之中。 他得到了无上的权柄,在那个充满鲜血的吻中。 第94章 银白幽灵(1) “别装死了, 你不是没事吗?”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将路远寒昏沉的意识唤醒。说话者的声音极有特色,让人印象深刻, 就像曾经听到过一千一万遍, 只不过隔着层防护口罩,因此才显得朦胧不清。 谁装死了,路远寒在心中想道。 他恢复了对外界的感知, 自然也就听到了周围那些杂乱的声音。 除了急匆匆往前走的脚步声、金属滚轮在地面上摩擦的声音, 还有四面八方一直高声鸣叫的警报声……所有大大小小的声音倾泻在他震痛的耳膜中, 乱得简直让人心烦, 路远寒想坐起来, 拔枪示意——别吵了,这里还有一个病人! 他随即想起, 自己的枪灌了一膛海水, 能不能用还不好说。 不过作为模范学生、优秀员工, 属于路远寒此人的体检报告一向各项数值正常, 在什么情况下, 他才会伤重得躺在急救车上? 想到这里,年轻的病人睁开眼睛,虽然身体虚弱无力,但他还是努力抻直了脖颈, 微微皱着眉望向周围,看到只有一个推着自己的医生,除此以外, 再没有其他人。 “嗨, 你终于醒了。”医生打招呼道。 他看上去毫不敬业, 要是放在现代社会, 这样一个黑心大夫绝对会被吊销行医资格证,但他此刻正推着担架车,袖子挽起半截,露出小臂上的肌肉线条,口中还哼着歌。 见路远寒投来视线,医生在口罩下似乎微笑了起来,他有一双深蓝色的眼睛,不在光源下仔细分辨的话,被当成黑色也不让人意外。 病人快要死了,他倒是很有闲情雅致。 路远寒打量着医生,从他的睫毛、眉骨扫到帽檐下隐隐露出的黑色发根,越看眉头皱得越紧,内心极为惊讶,因为他发现对方极有可能……和自己长着一张同样的脸。 世界上没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因此路远寒判断出自己是在做梦。但就算是潜意识的映射,也会有所依据,难道他是2号吗? 就在他沉思之际,医生走得更快了,担架车飞快地拐过转角,震得路远寒脑袋一昏,眼前景象嗡嗡地旋转了起来,他仰躺下去,再次被铺天盖地的无力感裹挟。 他适应了片刻,才让视野重新聚焦。 那阵让人恍惚的眩晕感之下,路远寒瞥向身侧抬起的手,毛骨悚然地发现……他的指节变得更修长了,像是被剪去了多余的赘肉,肤色青白,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质地。他想屈腿坐起来,然而鱼尾摆动,属于人类的两条腿已经消失不见,银色尾鳍太长,从担架上垂下一大部分,似乎还在湿漉漉往下淌水。 他顿时僵在原地,直到肌肉泛酸了半分钟过后,还是感到难以置信。 自己变成了一条人鱼? “怎么了,很难以接受吗?”医生说道,“从此以后,你就能在水下呼吸了,在深海之下也不会被压死,除了身上的鱼腥味可能重点,也没什么不好的吧。” “开什么玩笑!” 强烈的愤怒和血液一起涌上喉咙,让路远寒神情阴鸷,胸膛剧烈起伏着,看上去就像一个随时会动手打人的患者:“真有这种好事,你自己怎么不试试?” 对于他情绪激动之下的质问,医生不置可否,只是笑了一笑:“别担心,我不会让你死的。” 随着话音落下,医生耸了耸肩,一身白大褂也掩盖不住他的肩宽。路远寒仰着头,从这个视角望去,只能看到对方的下颌与脖颈,他还是第一次发现,自己的身体竟然如此有压迫感。 他不再发火,转而望着走廊上的窗户。 ——那里有什么东西。路远寒下意识眯起了眼,紧接着呼吸也沉了下去,在真正的危险面前,其它事都无关紧要。 在他察觉到异常的一瞬间,变故陡生! 覆盖了反光膜的玻璃映得通红,就仿佛下起了血雨,淅淅沥沥,外面有巨大的黑影闪过,就像一列疾驰而过的快车,霎时间,狂风呼啸,窗户猛地打颤,固定用的螺丝随时都会崩开,发出一阵阵尖锐的厉响。 “哗啦——” 金属轮下火花迸溅,担架车飞速滑进手术室,随即停了下来。 路远寒险些吐出一口血。 他能感觉到天花板、灯光,乃至于地面都在晃动,震感相当强烈,死亡的威胁就如蟒蛇一样缠上他的脖颈,让他鬓边不断冒汗,指尖的血液开始发凉。 浑身汗毛倒竖,他的思维却在一刹那冷静了下来。 在慢速播放的影像中,路远寒看到医生举起了刀。他知道,任何东西在自己手下都会变成一把杀人武器,要是它落下来,恐怕就会扎进路远寒的心脏,让他变成一个死人——毕竟他和2号都想置对方于死地。 在这种情况下,他绝不会坐以待毙。 路远寒动作极快,他反手握住了刀,抵抗着银刃落下的趋势。指节分明被割开一圈极深的伤口,他却感觉不到任何痛楚,让路远寒更加确信自己是在做梦。 任何人徒手接住了刀,都不可能不见血。 “滴答!滴答……” 路远寒睁大了眼,颜色怪异的液体顺着他的指缝流下,停留在他手上时还很殷红,却在坠下来的一瞬间变成了深蓝的水花。毋庸置疑,这种异象刺激到了他本就紧绷的神经,路远寒视线幽深,猛然坐起,就像被不顾一切的魔鬼上了身。 他紧攥着刀,将全身力量都汇集在了手上,毫不犹豫地把凶器夺过来,看也不看医生一眼,就朝着对方胸口极快、极狠戾地捅了下去。 手术室内灯光忽然一阵明灭,就像电闪雷鸣。 医生低下头,很无奈地瞥了眼插在胸前的刀,随即拨开路远寒的手,将它轻飘飘拔了出来:“别这么粗鲁,冷静一下……比起我,你才是真正的文明人,不是吗?” 他松开手,任由那把沾血的手术刀落在地上,砸出砰的一声脆响。 并没有管路远寒的反应,医生随手从旁边拉过椅子,坐了下来。他在白大褂下竟然穿了一身黑唐装,此刻衣摆荡开,西裤下的腿翘起一截,让路远寒看得极为不习惯——他只有学生时期,在自我感觉最良好的阶段,才会这样玩世不恭地显摆腿长。 医生这么做,简直就像把他的黑历史端上来了一样。 “别生气。” 医生像能洞察他内心的想法一样,俯下眼望着路远寒,态度柔和地开解道:“……你总是情绪激动,万一引起排异反应怎么办?要是血统融合失败,彻底变成怪物,人类和凡蒂斯双方都接纳不了你,就只能找个无人小岛,建立起属于你自己的国度了。” “事情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糟糕,不是吗?你也知道,这里不是现实世界,而是你内心的映射,展现出的也不过是所有情况中最坏的一种可能性。” 医生还在有条不紊地分析着,他的声音冷静得就像机器,在一片寂静中极具穿透性,每个字都清晰可闻地落在路远寒耳中。 路远寒忽然觉得,或许这个人并不是2号。 毕竟他在公馆中失去了意识,2号理应在精神世界外面主导着身体才对,怎么会出现在自己面前? 不知道从何时起,地震停止了。 在外面狂啸怒号的黑影也消失了,唯有路远寒头顶上的灯管还在微微起伏,证明着他刚才感受到的一切并非错觉。 医生摘下口罩,露出路远寒再熟悉不过的一张脸,即使是复制或克隆人,也做不到如此高的相似度。只是他的动作扯到了伤口,医生神情微变,胸前顿时又汩汩地涌出血来——显然,路远寒刚才那一刀并没有手下留情。 “谢谢,帮大忙了。” 他没来由地说了一句。 医生像是坐得有些累了,换了个姿势,紧接着身体前倾,嘴唇张开又合上,似乎宣布了什么重大事项。 只是路远寒已经没有力气再去分辨对方的话,一阵极为沉重的疲倦感裹挟了他,蒙上他的眼睛,捂住他的耳道,啪的一声按下休眠键,触发了这具身体的自我保护机制。 在逐渐黑下去的世界中,很快,路远寒就失去了意识。 他不仅眼睛紧闭,嘴唇还干涩发白,毫无血色,看上去就像一具刚从福尔马林溶液中打捞出来的标本,散发着湖水般粼粼的光泽。 以他现在这副尊容,确实不像一个人类。 “……死了吗?不可能吧。” 医生怀疑地嘀咕着,见到路远寒躺在床上冷冰冰毫无生气的模样,他竟然一点也不显得慌张,反倒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他靠得离担架车近了些,绕开那条一看就极为危险的银色尾鳍,手下动作游刃有余,熟练地将监护仪上各条电导线插上路远寒光裸的胸膛,紧接着擦亮屏幕,开始监测病人的生命体征。 在医生的监督之下,仪器进入了工作状态,极为高效地从路远寒身上采集样本,显示出他的心率、收缩压、血氧饱和度等数值。 仅从那一马平川的心电图来看,路远寒确实和死人没有什么两样。 医生不由得皱起了眉,屏幕上散发出的光落在那双和路远寒如出一辙的眼睛中,照得蓝光闪烁,像是海水荡漾。 “嘀!嘀嘀嘀——” 倏然,仪器上的心跳开始起搏,越来越快,越来越剧烈……就仿佛那具毫无起伏的身体之下正在发生着什么不可思议的变化,即将突破峰值,超出它能监测到的范围。 医生松开一口气,微微扬起了唇角。 第95章 银白幽灵(2) 飞鸥不下, 在低空中盘旋着。 海浪一次又一次席卷而上,漫过岸边的沙地,漫过潜藏在水中的贝壳, 波光荡漾, 像一张铺天盖地的巨网,随着退潮而离去。 而在岸边不远,有座小渔村的遗迹。 弃置的老船一条条搁浅在村头那块礁石下, 就像聚在停泊港, 内部已经长满了藤壶, 再过数十年风吹雨打, 就将解体成一地金属、木片构成的残骸。 对渔村而言, 那块礁石可以说是它的标志物,轮廓如山脊隆起, 高耸在海岸边, 就像一只凝望着无边黑海的眼睛。 潮起潮落, 涛声不止。 此刻, 一个优雅而漂亮的女孩坐在石头上, 从旁边放下两条裹着长筒袜的小腿,任海风拂面,看上去颇为惬意。尽管和水下有一段距离,但并不是静坐在那里就能安然无恙, 浪花溅起,将她鞋履打得透湿。 女孩垂下视线,叹了口气, 神情中流露出一种过于成熟的忧郁, 就像个小古董。 在罗德里厄府的那些诗集上, 有人曾经写道: 大海神秘、深邃而疯狂, 具有蛊惑人心的力量,就如一位覆着面纱的新娘,蕴藏着无限的杀机,同样也有着超越一切的美丽。 想到这里,她望向漆黑一片的海水,那里空荡荡的,除了此起彼伏的浪涛以外,什么都没有映照出来。 “哗啦!哗哗哗……” 就在女孩感到失望,准备转身离去的时候,崖下暗潮涌动,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很显然,有什么东西游过来了。 女孩的眼睛倏然亮了起来。 那东西靠得近了,从海水中湿漉漉浮出一张脸,阴冷透白,乍一看就像正在捕猎的深海生物,直到他游上岸,那一身收紧的肌肉随着动作而从水下露出,才能分辨出是人类而非怪物。 年轻人站起身来,一步步朝着岸上走去。 他上身赤裸,毫不避讳那些错乱的伤痕,腹股沟往下却并没有鱼尾,而是紧身裤。年轻人赤着脚踩在沙地上,也没有被锋利的贝壳划伤,可见他的体表强韧得就像一层金属。 他刚浴水而出,还没顾得上擦干身体,因此一边走一边留下脚印,用那双修长有力的手提着条鱼。 鱼身约一米多长,看上去狰狞可怖,肉质却颇为肥美,并没有被他一下拧死,鳃膜还在不断翕张,往外冒出黏液,然而被这怪物提在手中,却毫无反抗之力。 这并非赦免,反倒是一种折磨。 等到那条鱼口吐白沫、快要脱水而死,年轻人才停下脚步,将它随手放在地上。这里临近岸边,有座废弃已久的小屋,并没有人居住,这几天暂时被他征用了。 他的手得了空,终于想起拧干头发,用一根鱼骨将有些长了的黑发盘在脑后。 路远寒在篝火旁边坐下,他下水前刚添过柴,现在还没有熄灭,盈盈火光照着一双美丽的眼睛。他心肠狠毒,却并不是冷血动物,此刻感受到暖意,身体不由自主地靠近了那处热源。 至于那件代表着西奥多·埃弗罗斯的风衣,则被他晾在绳子上,正随着海风微微晃动。 鉴于失去了照明设备,路远寒只能沉下气,靠面前浮动的火光观察周围的一切。比如说,武器箱就放在旁边,内部设计了防水装置,因此保存完好,里面装载的重炮还能用一到两次,但他随身携带的枪浸了水,现在已经熄火了。 倏然间,一双白皙细腻的小手出现在他眼前,飞快晃了晃。 路远寒曾经在罗德里厄府上见过这双手,只不过那时候对方握着餐刀,极为养尊处优,而现在,指尖被水打湿,攥着一条刚从海边捞起的鱼,示好地将食物送到他面前。 路远寒抬起视线,不出意外,看到了女孩正微笑着的面容:“哥哥,请你吃。” 只是那条鱼小得可怜,都不够他打牙祭的。 面对女孩释放的善意,路远寒并没有直接拒绝,他和对方相处几天,已经能游刃有余地处理这种事了:“……谢谢你,我一会再吃。” 随着话音落下,路远寒收起触手送来的小鱼,从手下摆开的飞刀中挑了一把最锋利的,将它握在手中,低着头望向他被银白鱼鳞缠上的腰腹,刀尖随意一滑,便对准了鳞片边缘。 它看上去极为美丽,却是路远寒最难忘的噩梦。 正常情况下,他并不会记得梦到的内容。但那个变成人鱼的噩梦实在太让人毛骨悚然、印象深刻,以至于路远寒回到了自己身体后,还记得那条巨大的尾鳍。 好在他的腿并没有因此而消失。 从梦中醒来的时候,路远寒发现自己躺在岸边,就像一个人漂流到荒岛上的鲁滨逊,没有凡蒂斯,也没有失落的水下城,那些神秘而美妙的存在统统离他远去了。 除了武器箱、图册等物品一应俱全以外,2号没有留下只言片语。路远寒无从下手,并不知道自己经历了什么,只能从那个梦的内容推断精神世界之外发生的事。 他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发生着什么变化。 不仅是能在水下随意呼吸、行动这么简单,路远寒整个人都变得更修长灵活,面相俊美深邃,发尾从黑转灰,就仿佛他正向着一条人鱼转变,只不过进程缓慢。 那份基因潜藏在他体内,似乎也懂得循序渐进的道理,并没有在一瞬间吞噬下他属于人类的血肉。 ……2号到底做了什么? 若非身上并没有手术痕迹,路远寒险些就要以为自己被人体改造了。他下刀的动作快而流畅,就像处理一条死鱼,面无表情地从腰上削下鳞片,伤口见了血,瞬间又生出新的肉芽。 事到如今,他已经习惯了这样做。 “保镖先生,你这样不疼吗?”卢修坐在他对面,开口问道。大少爷正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上的贝壳,那耀眼的金发微微晃荡,在这种无人之地看上去极为惹眼。 路远寒没有回答,又削下一枚鳞片。 “劝他没用的,现在没有止痛剂了,不过我们长官阁下自己能忍。”医生冷眼旁观着。 两人幽幽的视线落在面不改色的年轻人身上,在一片浓重如死的寂静中,除了他们的话,就只剩下路远寒的脉搏声、磨刀声,以及篝火中噼啪作响的声音。 事实上,这种让人心悸的沉静并不局限于小屋。 醒来的第一天,路远寒就探了小渔村,随即发现这是座荒村,安静得像是乱葬岗,甚至没有动物在周围出没,他空手而归,连老鼠毛都没有见到一根,因此只能从水下捕鱼为食。 出于谨慎,路远寒前几天只在渔村边上活动,并未深入小岛,因此他并不知道内部情况如何。 遗憾的是岛上非但没有活人,就连死人的尸体也没看见一具,自然没有属于他的“星期五”。能在路远寒耳边不断嚷嚷的,就只有他身边这些虚无缥缈的同伴了。 ——是的,无法抓住的同伴。 他第一次见到威尔斯的时候,反应不小。那时候路远寒正在搭篝火,全神贯注地盯着火势,忽然从升起的黑烟中看到前辈的刀疤脸,手不由得一抖,木柴倾数而下,火舌顿时激烈地窜上来一截,险些烧着他的头发。 威尔斯仍旧是那副不拘小节的作风,盘着腿坐在他对面,开口指挥道:“很冷啊!再多加点柴火嘛,你小子。” “你就别煽风点火了。”旁边的人喝止了他。 格林坐得端正,伸手取下被篝火烤出一片雾气的眼镜,并不赞许地说道:“没看到吗,奥斯温的衣服还在旁边晾着,要是烧得太旺,很容易引发一系列火灾。” 这两人说得你来我往,争吵不休,也算是一对搭档已久的冤家。 路远寒并不说话,望着回忆中两张略显模糊的面孔,视线触及他们身上佩戴的猎魔人徽章,仍然闪闪发亮,只觉得被烫了一下,紧接着极为微妙地想: 即使是熟悉的前辈,现在见了他,也要尊称一声长官阁下了。 不过那是西奥多·埃弗罗斯——缉察队的狂犬,同时也是威名赫赫的海上恶鬼,除了黑发,和他们认识的那个后辈没有任何关系。 路远寒并不知道自己看到如此逼真的幻觉,是精神病越发严重了,还是这地方有着什么特殊之处,以至于他受到了影响。但这些“人”性情温和,并没有做出什么危害他的举动,路远寒也就视若无睹了。 在那幻觉之中,他以前认识的人轮流出现,并没有固定位置,有同事、雇主、属下……甚至是路远寒杀过的人。 尽管在理智上,路远寒知道他们都是自己精神分裂出的一部分,并非真实存在,不过望着从没有过交集的人,在眼前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辩,他仍然觉得非常有趣。 路远寒思绪万千,手上的动作却一刻不停。 刀刃在他指节间翻飞,随着银光闪过,鳞片簌簌地落下来,表面上还沾着血水,让人触目惊心,在靠近火源的地方被烤干,散发出一股极为奇异的味道。 直到小刀将腰腹附近新长出的这茬鳞片尽数刮下,身上被一片血肉模糊的痕迹覆盖,他才若无其事地停手。 而那把刀也没有浪费,它精准地从路远寒手中射出,犹如一支弩箭,将闻着血腥味从水下而来的生物钉死在了海岸上。 那畸变物还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就彻底断了气。 他垂下视线,发现刚才捕到的鱼已经被触手吃干抹净,只剩一条颇为完整的骨头,呈井字型摆在面前,至于那些细碎的鱼刺,则被它们拿来下棋,可谓是物尽其用。路远寒回想了片刻刚才的局势,似乎是……“卢修”赢了。 几天下来,他基本上已经摸清小渔村的情况,下一步就是往岛上探索了。相比起之前遇到的神秘岛,它看上去实在太平平无奇,没有危险,也没有陷阱,简直到了乏善可陈的程度。 正因如此,路远寒才保持着高度警惕。 他要做一件事从不会只看表象,路远寒深知,那些看不见的、潜藏在暗处的东西,才是真正的危险。 尽管海水浸湿一片的裤腿还紧贴在身上,但他的发尾已经烤得差不多了。路远寒收好武器箱,不紧不慢地走进小屋,反手将门带上,闭着眼睛靠在墙边,陷入了小憩。 就算他正在进化,向着更完美、更强大的方向,即将变成一种未知生物,也仍然需要休息——只用一时半刻,并不完全松懈下来,给2号可乘之机就好。 对于2号,路远寒并没有和他建立起信任。 就在他想法纷乱,即将下潜到内心世界之时,屋内传来一阵难以察觉的响动,路远寒听见了什么声音。 他不由得微微皱眉,眼睛却没有睁开,只是静下心分辨着刚才听到的声音,那是什么呢……路远寒想起来了,那两本图册被他放在桌上,或许是有人在翻看,作为猎魔人与缉察队成员,医生、威尔斯他们都有可能对笔记的内容感兴趣。 ——不对。 路远寒模糊的想法倏然在一瞬间清晰了。 他看到的幻觉并不是实际存在的人,就算有时候他们的行为会映射在触手上,就像小女孩那样,也并不会脱离本体的掌控。 而他的触手现在都收在体内,一根也不曾乱跑,更何况门窗也都锁好了,不会有风吹进来……那么是谁在翻书? 路远寒霍然睁开了眼。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透进火光的小屋,检查过后,并未发现有人在屋内,然而证据确凿——桌面上的图册被翻开到了某页,还留下了一片幅度颇小的压痕。 更重要的是,路远寒望向了门口,不知道什么时候,门也悄然开了,就仿佛有双看不见的手撬了锁,一阵深邃的黑暗扑面而来,让他面上发冷,还带着某种浓重的腥气。 “嘎吱……” 门轴缓慢地转动着。 第96章 银白幽灵(3) 在这种情况下, 任何人都不会毫无反应。 路远寒已经习惯了发生在身边的一件件怪事,对此肾上腺素升高,血液加速运转, 激活了他正处于休息状态的身体。他已经清醒过来, 却没有贸然采取行动。 他反复梳理回忆,从细节中确认小渔村内并没有人……所以刚才翻书的可能并不是人,而是其它什么东西。 “不觉得吓人吗?”轻飘飘的声音响了起来。 路远寒循声望去, 看见一名水手模样的少年悄无声息站在了桌前, 垂下视线, 正津津有味地看着那页上记载的内容。 “刚才有东西像我这样, 静悄悄溜进了这间屋内, 然后站在这里,翻看着你的书。”少年微笑起来, “说不定它就藏在你背后, 正等着你卸下防备呢……要回头看一眼吗?” 路远寒并没有听他的。 他现在不需要回头, 也有办法看到自己背后的景象……放出一条触手就好了。路远寒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少年, 从他手下蜿蜒而出的触手已经收了回来, 向主人禀报着情况。 正如他所想,身后什么都没有。 少年耸了一下肩,仍保持着那副笑嘻嘻的嘴脸,对于骗了他毫不愧疚。若不是他的血肉已经被彻底消化了, 路远寒势必会让这个怪物再死上一遍。 就在这时,他忽然感到喉咙发痒,舌根也在隐隐刺痛, 似乎有什么东西正顺着呼吸道往他体内钻。路远寒面色微变, 两根指节探进口中, 铁钳似的一捏, 从舌根下湿漉漉捏出了一根极其细长的丝线。 这是什么? 路远寒视线幽深,将指节凑近了些,观察着被他抓出来的东西。 那东西看上去颜色暗沉,质地却柔韧得如同金属丝,似乎具有活着的特性,即使被他攥在手中也不安分,飞快地蠕动了一下,转瞬就圈在了路远寒掌心内部,像要绞进肉里一样越缠越紧。 路远寒当机立断,将它解下来扔了出去。 那条线落在地上,蚯蚓般弓起身体,极为狡猾地往门口逃去,然而一把杀气横生的钢刀从背后砸过来,携着势如千钧的力道,顿时将它压在了沉重的刃面之下。 路远寒下手极重,整条线被他碾在刀下,顿时失去了挣扎的能力。 但事情并没有就此告一段落。 路远寒正要补刀,动作却倏然一顿,紧接着,他感到头皮也开始发痒,那种感觉细密而绵软地覆盖了整片区域,就仿佛和他的肉长在了一起,再怎么晃动也无法驱散,似乎随时会渗到皮肤之下,吞噬他的大脑。 要是那诡异的线混进发丝中,以此伪装自己,就难以追寻它的下落了。 想到这里,路远寒毫不犹豫地将手插进发根,用力抵着后脑勺抓了片刻,试图将它捕捞出来。显然,他的动作太过粗鲁,以至于收回手时,只看到指节上一片殷红,而那根到处游动的“丝线”,就混在鲜血淋漓的组织之中,还在垂死挣扎,一滴滴往下淌着血水。 门外火光浮动,一阵微风从缝隙中吹进来,极为幽邃地拂过后颈,在他头皮下激起冰冷的痛感。 路远寒握紧掌心,在屋外停下脚步,将手中沾血的头皮丢进篝火当中,刹那间,黑线烧了起来,顿时散发出某种东西烤焦的异香。 纵然有血肉的糊味掩盖,他还是敏锐地从中捕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味。 “这种气味闻起来很熟悉。”医生意有所指道,他看上去仍然一脸冷静,从门前走过来,将捡起的刀递到了路远寒手中,“就像你身上……罗刹草的味道一样。” 此话一出,路远寒顿有所感。 他回头望去,看到屋内漆黑的空气似乎活了过来,正如潮水一般朝着他脚下不断涌动。无数蠕动的丝线从黑影下蜿蜒而出,像群蛇乱舞,但更像某种植物的枝叶根须。 在路远寒的印象中,这些植物平时极为安静,温驯无害地分布在海岸边、沉船内部、屋檐下的每一个角落……作为岛上的土著,它们几乎无处不在,却没有什么强烈的存在感,即使路远寒从旁边走过,也不会留意到蹭上的叶片。 每天每夜,就像有一片透明无色的眼睛藏在背后,注视着他呼吸、点火,闭上眼睛睡觉,悄无声息地爬到路远寒手边。 直到此时,才露出它狰狞恐怖的一面。 路远寒不自觉握紧了刀柄,身体瞬间绷紧,已然有了往后撤退的趋势。 那片阴影行进得缓慢,速度却在一点一点逐渐加快,展现出了凶性,要是被它追上来,就算他竭尽全力,恐怕也逃不出那张蛛丝一般绞杀猎物的大网。 两方似乎僵持在了此刻。 黑网在步步逼近,而路远寒也在不着痕迹地往后退,篝火从一定程度上阻拦了它的攻势,给了他思考退路的机会。 “噼啪!” 一道清脆的响声打破了寂静,路远寒已经退到了篝火旁边,高温烫得他的小腿隐隐作热,里面的木柴即将烧到头,在狂风中猛地摇曳,恐怕支撑不了太久。 ——就是现在! 杀机骤起,从路远寒背后无声垂下的触手倏然扑向火堆,猛地打在木头边缘,掀飞了那些带着火星的柴禾。 霎时间,红光迸溅,每一片火花就像雨点似的坠在黑影附近,烧得它顿时停了下来。 而此时,路远寒已经腾身跃起,向后拉开了一段距离。他转身就跑,从余光中看到一道高大威猛的身影跟在旁边,犹如猛兽——那是西蒙娜,当之无愧的战士。 “接着!你现在需要这个。” 路远寒的武器箱被她拎在手下,箱盖打开,从中露出一排泛着银光的凶器。 猎魔人颇为体贴地取出重炮,将那极具杀伤性的东西扔到了后辈手中,面上浮现出一点称得上残酷的笑意。 要对付畸变物,除了杀,别无他法。 炮架沉重地落在了肩膀上,路远寒什么都没说,猛然拧转身体,飞快地调整好炮口方向,指节握紧扳机,锁定那片巨大的黑影,将匣中最后一发弹药射了出去。 “轰——” 闪耀的强光在他面前应声炸开,就像彗星拖尾、一道惊人的银色闪电划过天际,飞旋着落在了后方的植物须上,爆破的余威携着烈火掀起一阵又一阵巨浪。 若非它们没有嘴,现在必定是惨叫连天。 黑烟升起,在海风之下缓缓散开,露出一片狼藉的植物尸体。 就现场而言,它们看上去死伤惨重,碎裂的弹壳就像上千把轰然落下的铡刀,扎穿潮水般蔓延的黑线,植物汁液从皮开肉绽的表面下汩汩而出,似一片血色淋漓。 炮火之下,那死一般寂静的表象只维持了短短几秒,紧接着,尸体开始了轻微起伏,向着中央某处攒聚而去。 怦怦、怦怦……那些本应毫无想法的线仿佛有了脉搏,黝黑的汁水流经叶脉,撑满已经干瘪下去的表皮,一条又一条触须彼此盘错勾缠,由松散转为紧密,就像贞子的长发,看上去危险至极,有着让人窒息的威力。 望着那座隆起的黑山,路远寒只觉得一阵毛骨悚然。 他奔跑的速度极快,就像一只全力冲刺的猎豹,路远寒静下心,他的耳膜正在隐隐震颤,甚至能听到气流呼啸而过的声响,换作一般畸变物,早就该被他甩开至少数百米的距离。 纵然如此,赫菲的声音仍然在他身边响起。 那人就像一个阴魂不散的亡灵,双手环住路远寒的脖颈,攀附在他背后轻柔地吹气:“像这样少有的畸变物,我在海上驰骋多年,还从来没有见到过一次。” “西奥多,你继承了我的笔记,就应该负责把它记录下来。” “想想看,那些被你无情屠杀的船员,他们还很年轻,每一个都意气风发,向往着美好生活,但你是怎么做的?枪毙、活埋……甚至是用手剥下温热的人皮,将康斯坦丁号的惨剧作为你炫耀的战利品之一。” “西奥多。” 赫菲呼唤着他的名字,笑了起来:“你这个活该下地狱的魔鬼,有想到自己也会被追杀……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能在恐惧中饱受折磨吗?” ——不,那是2号做的。 路远寒内心如此想道。然而赫菲并没有死,伏在他背上的不过是一个精神病人下意识的幻觉,解释再多也没有用,因此他闭上了嘴,极为专注地向着远方逃跑。 此刻,他穿行在小渔村中。戒指的微光聊胜于无地亮起来,替他指明前进的方向,看到的景象却让人瘆得慌: 一座又一座废弃已久的房屋极有压迫感地靠近,将路远寒脚下的小道收得极窄,简直就像在一根钢丝上奔跑——呼啦!狂风大作,一阵家具碰撞的声音接连响起,黑黝黝的窗户仿佛在望着他,门下渗出血水,追着年轻人蜿蜒而去,痕迹扭曲如蛇,在他眼前变成一个鲜红的微笑。 而路远寒仍在前进,对周围的一切视若无睹。 幻觉之中,他难以分辨什么是真,什么是假,索性只朝着一个方向狂奔,像头追光的野兽。 岛上植被浓密,并不止刚才那座小屋附近有植物,就像现在,路远寒身边、脚下,以及他看不到的地方,也有“居民”正在呼吸,从四面八方注视着他。 “沙沙……” 那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越来越大,直到无法忽视,巨大的叶片从高处垂下,就像一张幽绿的地毯,朝着路远寒头顶上方铺展而开,似乎要用厚重的叶肉裹住他的脑袋。 属于猛兽的直觉正在起效,路远寒闪身一避,身手矫健地躲开拂下的叶片,却不自觉皱起了眉。 ——情况似乎太诡异了。 那些植物平时一动不动,安静得就如雕塑馆内的作品,富有安抚人心的美感。而现在,路远寒却像闯进了狂风骤雨下隐藏的另一个世界,视野中所有植物,都在他的惊扰之下纷纷醒来,展现出的杀气让人不寒而栗。 在那致命的危险之下,他能感觉到,它们这样做是有目的性的…… 是在驱逐着自己这个外来人。 驱逐,路远寒无声地品味着这个词,从植物们不顾一切的疯狂行为看来,这座岛上必然有着什么非同寻常的事物存在。 锯肉刀在他手下挥展成了一把割草机,随着路远寒毫不犹豫的反击而劈下藤蔓树枝,就像斩下人头,为他清理出前方的道路,刀光犀利,刃锋上尽是血一般的痕迹。 只不过再高速运转的机器,终究也有精疲力竭的那一刻。 渐渐地,路远寒握刀的手臂慢了下来……越往深处行进,他越感到不可名状的恐惧正从心底一寸寸攀升,从手下僵硬发麻的指尖一直蔓延到心脏,几乎让他喘不过气。 不知从何时起,那些庞然大物终于停止了追逐,重新归于寂静。显然,对这地方感到畏惧的不止路远寒一人。 “啪嚓!”一双青筋绷起的手擦亮了戒指。 路远寒将银戒往高处举了些,一边缓步而行,一边观察着周围的环境。 他现在远离小渔村,所到之处已经彻底没有了篝火、标识牌、建筑物等人类活动的痕迹。千百根深蓝的巨树拔地而起,高耸得上达天际,陷进一片看不清的浓雾之中。 树干的轮廓嶙峋而怪异,表面上的纹路微微起伏,就如水波荡漾,让路远寒觉得自己不像在陆地上行走,仍然在海底之下,一刻都不曾摆脱过那片深渊。 他的呼吸不由得沉重了下来,倏然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置身幽林当中,周围的景象如出一辙,只靠眼睛所见,根本无从分辨方向,纵使路远寒低下头打量着覆满落叶的地面,也找不到他来时留下的痕迹。 要是毫无头绪地走下去,只会浪费体力。 因此路远寒停了下来,他眉头皱起,垂下的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敲着刀柄,发出轻微的响声——这代表着他正在思考。 他的视线如网一样铺开,不动声色地在周围逡巡了数十秒,蓦然间,锁定了前方某棵颜色透蓝的树。 仔细观察之下,路远寒发现树干上的纹路还是有所区别的,有的像狰狞兽面,有的如鲜血流下,根据他想象的内容,呈现出一幅又一幅各不相同的画面。 在路远寒眼中,那些纹路也成了一种标记。 他将面前那棵树上的纹路想象成一个恐怖的骷髅头,保持视线平齐,紧接着,路远寒挪动脚尖,将身体往后撤去,一转也不转地望着那处标记,开始了倒退。 有了那处标记作为参考物,他的行动就能尽量保持在一条直线上,不至于被混乱的感知欺骗。 一步、两步…… 在路远寒的注视之下,那处标记离他越来越远,同时也越来越模糊,似乎随时都要消失在一片黑暗中。 “砰!” 随着一声闷响,路远寒的腰后撞上了某种硬物,钝痛感倏然扩散开来,让他猛地停下脚步。好在他刚才退得并不算快,不至于被撞得出现淤血、青紫等情况。 他转过身去,赫然看到了一具棺材。 第97章 银白幽灵(4) 既然有棺材, 同样也会有死人。 死者的身份路远寒并不清楚,但那具棺材就摆在他面前,从缝隙中散发出幽幽的气息, 像一张装饰华美、贵气逼人的卧床, 在那微弱的光照之下,呈现出极为暗沉的红色。 不知为何,它似乎并没有封死, 棺材盖刚才被他撞了一下, 竟朝着旁边滑开几厘米, 从那道狭窄的缝隙中露出一片惨白的肌肤。 丛林深处忽然出现一具棺材, 这正常吗? 路远寒的面色倏然沉了下去, 不管眼前所见是现实还是幻觉,在这鬼地方出现棺材, 都是一种极为不祥的征兆。 他转身就走, 并没有多看那东西一眼, 动作显得极为利落。然而无论往哪个方向走, 那具棺材最后都会出现在他面前, 越来越近,越来越急不可耐,就像缠上他了,非要路远寒亲手开棺一样。 路远寒静下心来, 视线汇聚在一点,望着不远处那具熟悉的棺材。 事已至此,他甚至能记住它表面上的纹路、棺材盖上钉子的数量, 甚至是所用木材散发出的气味……这种诡异的感觉让路远寒颇为头痛, 他并不是来和对方交朋友的。 好在他并非孤身一人, 在让人毛骨悚然的黑暗之中, 至少还有潜意识分化出的幻觉们陪着他,能为路远寒出谋划策。 “啪嚓!” 打火盒的滚轮摩擦两下,火苗蹿了起来,在一瞬间照亮了旁边满面沧桑、气质出众的男人,将他手上的烟蒂点着。 伊凡站在棺边,随手抽了支烟,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棺材盖底下的东西,朝路远寒点头示意:“打开看看吧。” 在这种情况下,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路远寒无可奈何,尽管内心极不情愿,却还是缓慢走了过去。他在伊凡身前站定,略微垂下眼睛,用那苍白有力的指节抚摸上棺材边缘,摩挲着手下凹凸不平的纹路。 没过几秒,他就从缝隙边上找到了受力点,紧接着手伸进去,用掌心紧抵住棺木,将那沉重的盖子使劲撬了起来。 “咔咔——” 那阵摩擦声听上去尖锐刺耳,简直到了让人无法忍受的程度。 在路远寒的怪力之下,封盖被他抬高,表面上还贴着一张用于祭奠的红纸,只是不知为何,姓名一栏特意空了出来,很快就随风而去,露出底下那具沉睡着的尸体。 路远寒的视线顿住了。 这具棺材不仅做工精细,一处又一处雕刻着仙鹤琉璃、青溪神鹿,彰显出主人的尊贵身份,就连防腐这方面也做到了极致,寒气逼人,将尸体保存得太过完好,以至于那人皮肤细腻,唇珠微微翘起,英俊的面上毫无死气,看上去随时都会醒来一样。 死者颈部枕在棺前,双手交叠,不仅穿着得体的衬衫西裤,甚至还打了领带,正是他穿越前那一天的模样。 那人极为安静地躺在棺中,黑发垂下,被一片百合花簇拥着,看上去比路远寒更像他自己,不是奥斯温·乔治,也不是西奥多·埃弗罗斯……仅仅只是路远寒而已。 为什么会有一个死去的自己出现在这里? 路远寒的手就像脱力了似的,倏然一抖,封盖顿时砸了下去,在灵柩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震得棺材内外都在隐隐作颤,激起无数尘土飞扬。 他闹出的动静实在太大了,以至于棺中人睫毛作颤,不知道是错觉还是怎样,在路远寒的注视之下小幅度晃动了几次,眉头也跟着蹙了起来,似乎下一秒就要睁开眼睛。 ——不能让这件事发生! 路远寒面无表情,看上去就像个冷血的怪物,而内心却涌上一股极其强烈的冲动,驱使着他将棺材盖重新封死,随即抡起手臂,用刀柄一下又一下将撬开的钉子砸得入木三分,就算里面真是具尸体,也要让他震得散架。 直到棺材焊死,极为严丝合缝地关上,让路远寒确认没有人能在缺乏氧气的环境中活下来,他才松了口气。 这实在是太可怕了。 路远寒不由得想道,要是棺材中躺着的人醒过来了,那他算什么……一个幻影、疯子,还是茹毛饮血的怪物? “你真吓人,长官阁下。”杰拉尔坐在棺材盖上,面部呈现出死者才有的惨白僵硬,语气却极为轻快,随着话音落下,他的视线落在了路远寒身上,“哪里会有人不顾一切将自己置于死地?” “闭嘴,杰拉尔。” 路远寒第一次开口训斥了幻觉。 或许是刚才受到的刺激太过猛烈,他现在看上去冷酷、凶狠,将非人之物身上才会有的浓重杀意展现得淋漓尽致,手上盘满了青筋,颈部的血管一颤一颤,似乎随时都会暴起伤人。 “自欺欺人有什么用呢,长官阁下,人终有一死,不是吗?” 杰拉尔刚要排遣他几句,感受到路远寒那恐怖的气势,又倏然停下来,彬彬有礼地做了个请的手势:“……我闭嘴就是了。” 路远寒没有再和他争辩下去,那样毫无意义。 他朝着背离杰拉尔的方向快步而去,好在这一次那具棺材没有再追上来,在他看到死者的真容之后,它似乎就放弃了执着。 一直往前走就好了,路远寒想。 他将这句话在内心重复了一百遍,又或者一千遍,与此同时,脚下的步伐越来越快,越来越坚定,就像在给大脑灌输理念,直到骗过认知,就连路远寒自己也相信了这个事实。 ——迟早会走出去的。 秉持着这样的理念,他感到头脑轻松,身体正在逐渐升温,一切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至于那具棺材,则被他下意识忽略,埋藏在了精神世界深处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 就连锯肉刀都变得温热了起来,紧贴在路远寒手下,像一个依赖着他的家人。 家人,路远寒扬起唇角,一个多么温暖的词。 他在黑暗中潜伏而行,不知道走了多久,久到他失去了饥饿、疲惫、疼痛感等一切对于外界信息的交互,两条腿就像机械装置一样麻木地行动着,路远寒才终于看到了光。 午后的阳光倾洒在他面上,还带着让人脸热的暖意,路远寒微微眯起眼睛,不得不伸手挡住光线。 他停了下来,看向那截挽着袖子的小臂,皮肤白皙,肌肉轮廓并不明显,与现在的“路远寒”相比略显单薄了一些,简直就像个正常人,手腕上还戴着只名贵的机械表。 “咔哒、咔哒……” 随着金属转动的声响,表针悄然指向了13点37分,让路远寒清晰地意识到——还有13分钟,就要上课了。 上课? 脑海中冒出这样一个想法,他不由得感到了突兀。刹那间,路远寒心思微变,将那块手表往面前凑近了些。 在玻璃映出的倒影上,他看到了一张年轻秀气的脸,与路远寒自己极为相似,却又有所不同。比起他身上那种成熟的气质,这张脸显得更锋利、更意气风发,因微微上扬的眉头,总有种似笑非笑的感觉。 按照他高三时班主任的说法,路远寒想道,比起升学,这人更应该去放高利贷。 就目前来看,他回到了读书时的状态。 路远寒仍有些难以置信,他的指节抵在自己脸上,从颧骨一直摩挲到了下颌,确认着手下那极为微妙的触感。 他想,这次的幻觉似乎有所不同,不但逼真至极,从一个又一个他潜意识中存在的“人”变成了虚拟现实般的幻境,还将自己曾经历过的事还原在了面前。 ——简直就像回到了地球上一样。 路远寒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杀了那么多人,犯下那么多桩足以宣判死刑的重案,竟然还有能回家的一天。 他瞬间反应过来,顾不得再挡住眼前过于耀眼的阳光,将手伸进了沉甸甸的口袋中。既然这里是属于自己的“过去”,那他应该随身携带着一件东西才对。 果不其然,路远寒收回指节,从校服内侧摸出了一部熄着屏幕的手机。 对现在而言,它的款式已经过时了,却承载着一段青葱岁月的回忆,被他那修长的指节轻点着编辑过无数条消息。而在手机底下,吊着的粉色小挂件看上去颇为眼熟,与男生一贯干净简洁的风格极有反差,应该是叫Hello Kitty,还在微微晃动——路远寒打开引擎,在脑海中检索片刻,想起来它似乎是某个前任送的。 尽管校规明令禁止学生带手机,但他一向顶风作案,而且手法高超,在这方面堪称天下无敌,从未被通报批评过。 “咔哒!” 随着一声轻响,路远寒打开屏幕,看到了七八年前的日期、时间,以及悬在上方的微信消息提醒。 他熟练地输入密码,紧接着划动屏幕,以极快的速度浏览完父亲、母亲,班级群通知的一条条记录……就在这时,一条新消息跳了出来,瞬间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路远寒点进去,发现对方是个头像全黑的陌生人,不知道怎么通过的好友申请,消息内容只有寥寥几个字: “酷毙了。” 什么酷毙了,是谁在开玩笑吗? 路远寒仔细回想,高中时期的事太久远,他并不记得自己曾经认识这么一个人,但对方说话的方式让他莫名有种熟悉感,在路远寒的社交圈中,很少会有人在发消息时专门打上句号——除了他自己。 他不禁产生了一个猜想,只是缺少关键性证据,现在还不能确认。 指节轻敲几下,将神秘人的备注编辑为“L”后,路远寒重新收起手机,按照记忆中曾经走过一遍又一遍的路线,朝着学校后门快步走了过去。 他恢复到了正常人的身体,与之相应地,触手失控了。置身幻境之中,路远寒感觉不到体内那些东西的存在,就仿佛他变成了一个普通人,前面所遇到的种种怪异现象,什么猎魔人、畸变物、有着铁血手段的缉察队……只是他的梦而已。 现在梦醒了,他理应回到属于自己的人生轨迹上。 ——才见鬼了! 正常情况下,三流悬疑电影或许会这样上演。但路远寒并不认为以一个高中生的头脑,能构想出他大学、工作甚至是成为怪物以后掌握的知识体系,而这就是悖论所在。 尽管他是一个精神病人,但路远寒冷静至极,并不会被幻境呈现出的表象蒙骗。 他仍是那个不知悔改的怪物。 第98章 银白幽灵(5) 华庭市第一中学。 这是一所重点学校, 以其极高的升学率出名。与剩下几所名校相比,华庭一中并非不断有奔驰、布加迪威龙、迈巴赫出入的贵族学校,但大多数学生都是教授家属, 凭借与父母一脉相承的基因从初中部直升上来。 但他们并非最完美的那批人, 因为在这群优秀学生之上,还有预录取一年的创新班,以及为了大学服务的少年班。 除此以外, 就是通过考试选拔上来的了。 所谓一分一操场并非假话, 不知道有多少人挤得头破血流, 由父母带着礼物重金找遍了关系, 只为争取一个入学名额。 总而言之, 这座学校有着最先进的器材设施,优渥的教学环境, 冬暖夏凉、秋天常有银杏叶萧萧而下的建筑区, 以及一群头脑聪明, 从千万人中脱颖而出的天才。 有人的地方就有社会, 学校亦是一个等级制度的缩影, 有高就有低,有贫就会有富,华庭一中有背着名牌包上学的独生子,也有需要小心翼翼靠助学金生活的困难生。 事实证明, 并非一个高智商的人就会同时具有良好的修养。 至少在华庭一中,这座享遍天下美誉的学校,排挤、潜规则、资源垄断、校园霸凌等事并不少见, 只不过当事人们将来会拿着手上完美的履历, 飞到社会最顶端, 因此没有人会在乎“蝶”破茧前沾上的一点黑斑。 ——言归正传。 既然有些人会在厕所内被烟头烫, 只能忍辱负重地用校服盖住伤口,那么,就会有人生而万众瞩目,尤其是那些成绩好的,作为学生,成绩就是衡量他们个人能力的标准。 在年纪公告的榜单上,有个名字常年挂在前几名,一骑绝尘,让人想不记住都难。 那人有个特别的名字,叫路远寒。 说来倒也奇怪,这人行事很张扬,性情远比他那张脸更具有攻击性,却是一个家教极严的好学生,并不喜欢炫耀自己背了什么包,戴了什么表,同时让人感到有些冷漠。 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只会以一种置身事外的态度轻飘飘路过,从不出手干涉,却让人无端升起寒意,仿佛被蟒蛇的视线扫过。 虽然他总是微笑着,看上去并不难说话,不过很少会有人去招惹他。 “叮铃铃——” 在一阵极为悠扬的旋律中,少年推门而入。 此刻,大课间的跑操刚结束,剩下的人还在爬楼梯,就像早高峰似的乌泱泱挤在那里,而他第一个回到教室,到了最后排的座位坐下,紧接着挽起袖子,解开拉链,甚至还拿隔壁桌上放着的发卡别了一下碎发。 这并不是偷拿,物主已经允许了他临时征用,路远寒放下手,他的同桌是一个爱美的小女生,抽屉里总是充满各式各样的饰品。 他舒展身体,将重心靠在椅子上往后倾斜,全靠一只腿撑着地,才不至于摔倒。 窗户已经被人提前打开,外面阳光明媚,一碧万顷。带着暖意的微风拂过来,将他颈后一小片被汗水濡湿的痕迹吹干,路远寒颇为惬意,不由得想,这还真是久违的感觉。 他重新坐了回去,从课桌内部翻出一打模拟卷、作业和各门教科书,视线扫过,动作熟练地抽出等会测验要用的那一张数学题。 没记错的话,他已经提前写了十几道题了。 盯着上面清晰可见的笔迹,路远寒停下动作,忽然产生了一个怪异的想法。 原来人的大脑可以被开发到这种程度,不仅能伪造视觉、听觉、触觉等感官,就连他多年前经历的每一个细节都能复原,展现得如此清晰,这……真的是幻觉吗? 只是这样一想,他就开始隐隐头痛,血管逐渐涨起,似乎有什么东西即将从精神世界中强行突破。那阵疼痛感愈演愈烈,让路远寒呼吸急促,猛地低下了头,不得不伏在课桌上,颇为隐忍地喘着气。 失去那强悍的身体素质之后,他对疼痛的忍受能力也下降了不少。 一秒、两秒…… 调整片刻后,他的气息终于趋向了平稳。 路远寒直着腰抬起一张汗涔涔惨白的脸,从校服内侧取出作案工具,翻开课本,不动声色地将手机压在书下,用书页盖住所有可能暴露的地方,紧接着手指一划,点开了那个聊天框。 消息的内容还停留在昨天。 L:酷毙了。 他刚要熄屏,微微发亮的页面忽地闪烁,刷新出了一条意义不明的新消息。 L:叫! 叫是什么意思?叫谁?打错了?路远寒眉头倏然拧紧了几分,在静音模式之下,他飞快操作着,发了一个问号过去。 无人回应。 这个聊天框是联系着他和2号的唯一途径,路远寒极为看重,发出去的消息石沉大海,让他越发觉得事情不对,正要进一步询问,旁边却有人拉开椅子,他立刻停手,下意识藏起了手机。 “路!”随着一道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响起,女孩清秀干净的面庞出现在他眼前,跟路远寒打了个招呼。 他的同桌回来了,身上还带着一股滚珠涂过的香气,应该是白桃味。 女孩随意坐下来,视线扫到他书本下露出的Hello Kitty,微妙地停顿了一刻,不由得调侃道:“还留着虞美人送你的挂件呢?听说是给你的情人节礼物。” 事实上,虞美人并不姓虞。 那人真正的姓名叫俞千尘,只是因为长得漂亮,又是个很受人瞩目的女孩,才被同学们起了这样的称号。 路远寒没说什么,随手将那枚挂件取下来,放进了他的笔袋里,波澜不惊地应了一句:“习惯了而已。” “还真是冷酷无情啊。”前桌听了一耳朵八卦,手肘撑在椅背上转过来,对女孩笑着压低声音道,“你知道这人曾经说什么吗?他说,自己无法理解人这种感情动物的存在,再狂热的迷恋,也会变成两个贱人的互相指责、痛恨、漠视,到最后归于虚无……” 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故意咬重尾音,显得傲慢到了极点。 “虽然说想跟你聊天的女孩数不胜数,但长得那么漂亮的很少吧?不仅智商高,还是文学社的才女,你真舍得让人家梨花带雨一整天,听说她好像是肿着眼睛来的。” 前桌顿了顿,见当事人毫无反应,不免有些扫兴,又凑过去看他正在写的那道题,手贱地用笔尾撩了一下路远寒的测验卷。 这招颇有奇效,路远寒淡淡扫了他一眼,就垂下头在测验卷上继续解题:“再多嘴我就抽你。” 他并不喜欢自己的事成为别人的谈资,更何况,在路远寒年少时看来,两个人之间的联系不过是一个个体和另一个个体通过社会性身份的捆绑,将占有欲、控制欲、施虐欲等病态心理合法化的手段——反复纠缠下去,冠以伴侣之名,就成了所谓的感情。 直到现在,他仍然没有改变自己的看法。 然而提到早恋过的前任,路远寒还是不可避免地感到了不妙。 时隔多年,那个女孩的面容都已经像匆匆流水一样变得模糊。他只隐约记得女孩闹脾气,在争吵中说了极为难听的话,他顺着台阶下了,紧接着两人分道扬镳,对方似乎有一段时间都处在极端的情绪中。 就在这时,屏幕的光透过纸页亮起,路远寒挪开卷子,看到一条消息跳了出来。 L:203!!! 那一串触目惊心的感叹号看上去颇有震慑力,让路远寒不由得陷入了沉思。如果对方真是2号的话,不是非常紧急的情况,应该不至于表现得如此情绪激烈才对。 203……路远寒眉头微皱。 他记得那是学校的一个实验室,平时很少有人会过去,只有每周四晚自习的时候,会有很多学生在那里听生物竞赛A班的课。 203发生什么事了,难道说他在那里?在幻境中,自己能见到另一个人格的存在?路远寒心念陡转,瞬间有无数想法闪过脑海,他刚要起身,上课铃却倏然一下响了。 不知为何,这铃声听上去颇有些刺耳,就像一道尖叫的警笛,让路远寒无端感到了烦躁。 比铃声更早进教室的是一双老旧的男士皮鞋,胳膊下夹着摞书的中年人走进来,将备好的教案重重拍在了讲台上。他是路远寒的高中班主任,一名极为严厉的物理老师,想在他眼皮下溜出去,绝无可能。 “安静!还要不要脸了?” 班主任怒喝一声。 这架势颇为熟悉,路远寒甚至能猜到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无非就是离高考还有多少天、谁又保送了……这些被前人嚼透的话说了千百遍,学生听都听腻了,教育者却还在不断地重复着洗脑般的说辞,就像一台无限循环的播音机。 据他合理推测,可能是为了水课。 班主任仍在嚷嚷着,路远寒现在无暇怀念对方略带口音的讲课方式,事发突然,他一直在思考着关于那条消息、关于203的事,手下无意识地飞快转着笔,修长的笔身一圈又一圈在他指节上起舞——直到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路远寒这一下失手,笔帽都崩开了。 倾泻而出的墨水洒在地上,鲜红欲滴,就像杀人时溅上去的血迹。 他整出的动静不小,就如打破昏昏欲睡氛围的一道魔咒,周围的人顿时都看了过来,视线齐聚于此,就连班主任也停下了讲述,紧接着,一截粉笔头飞镖似的砸过来,来势汹汹,却被路远寒侧身闪过。 “——滚到后面去!” 听到班主任那愤怒至极的声音,路远寒一推桌子,从善如流地站起来,拿着本书就旁若无人地走了。 他对此接受态度良好,毫无跟老师顶嘴的冲动,毕竟自己走神被发现,罚站也是应该的。路远寒想,还好位置就在最后一排,倒是省了多走几步路。 年轻的男孩侧过头,望着窗外蓝宝石一样的天空,不由得流露出了向往。 那张脸看上去仍有些稚气未脱,眼底的光泽却像是出自一把杀过人、浸过鲜血的长刀,犀利而又寂寞。 地表、阳光、无需厮杀就能呼吸到的空气,一切都是他梦寐以求的事物,路远寒在黑区挣扎了太久,已经无法回头,此刻难免想要长叹一口气……可惜都是幻觉。 在他百无聊赖地从教室左侧走到右侧,又从右边走到左边,最终无可奈何地停下来,被点名回答了几个问题后,终于下课了。 正如他想的那样,班主任拖了几分钟堂,这让路远寒的时间紧迫了不少。 但作为生物课代表之一,路远寒对这份工作履职尽责,每天都要把收齐的作业抱到办公室去,而生物老师的办公室离那间实验室很近,拐个弯的工夫就到了。 想到这里,路远寒动作利落地一伸手,将重量不轻的练习册揽起来,像只大猫似的朝着教室后面蹿去,出门下了楼梯,身手极为迅捷地直奔办公室。 他送完东西,就从老师抽屉里顺走钥匙,紧接着逃离现场、开门、闪身而入一气呵成,随着门轴转动,路远寒终于进了203。 实验室内一片漆黑。 路远寒猛地停下,已经察觉到了不对,外面阳光高照,这里却暗无天日,情况显然不是一般的诡异。他没有出声,而是将手贴在墙上,摸索片刻后打开了灯。 “滋滋!”灯丝振动的声音响起。 这地方建得过久,内部电路似乎有些老化了,只见灯管忽闪几下,让房间内尽是一阵恐怖氛围后,终于亮了起来。 实验室过黑的原因找到了,路远寒放眼望去,窗帘全部垂下,让外面的光无法渗透进来,而在操作台旁,则放着无数排浸泡着不明液体的罐子,罐中的物质被灯光激活,正从玻璃壁内散发出一片荧绿的水光。 路远寒不由得顿住了,显而易见,这些东西是他曾在水下实验基地见过的培养舱,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若说整座学校是一个干净纯白的梦境,203就是那个违和的存在。 路远寒置身其中,不由产生了微妙的、扭曲的割裂感,仿佛脚下是被外界隔绝的独立空间,潜藏着某种巨大的危机,而他一踏进这间实验室,就再也无法回头了。 现下最重要的问题是,将他叫到这里的人呢? 实验室约有两间教室大,路远寒迅速环顾了一遍,并没有发现任何人的踪迹,而睡在玻璃罐中的那些东西容貌恐怖,有着畸形的外表,并不能称之为“人”。 他拿出手机,用指尖按亮了屏幕,目光阴冷地盯着那个全黑的头像。 Louis:你是在耍我吗,2…… 路远寒指节划动,这句正在编辑的话还没能发出去,变故陡生! 天花板上某处灯丝爆开,火花飞溅,引发了一串连锁反应,灯管接连熄灭,整座实验室瞬间黑了下去。 不仅如此,玻璃罐中的幽光也变得深红一片,似乎有无数人在其中死去,大量血液倾注在培养舱内,越填越满,紧接着从玻璃壁上方一股又一股溢出,蛇似的流到地面上,仿佛无穷无尽的血海,漫到路远寒脚下。 霎时间,实验室内的水位开始升高,而在强压之下,那些玻璃材质的外壁看上去就快要支撑不住,有多处都出现了细密的纹路。 而裂纹还在扩大,不断蔓延至整个舱体,让玻璃罐变得更加脆弱,等到它们碎裂的那一刻,里面关着的东西就会应声而出,成为路远寒永远无法忘记的一个噩梦。 这些事发生在一刹那,快到让人无法反应。 “砰!” 203的门在他身后重重关上。 路远寒放下校服袖子,将小臂上的血迹盖住,理了理略显狂乱的黑发,若无其事地穿行在一群追逐打闹的学生当中。 临近上课,周围的学生都在急匆匆往教室里走,不时有人扭头投来视线,路远寒一律视若无睹,他身高腿长,没两步就爬上了楼,赶在上课铃响的一瞬间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这节好像是化学课,路远寒想。 他的手伸进抽屉里去翻课本,却略显疑惑地停了下来,紧接着从中拿出一个法式软面包。这东西显然才放进去不久,表面上还贴着张爱心便签,在笑脸涂鸦下写着一段不知出处的情诗。 “刚才有几个隔壁班同学来过,好像是来还书的……”同桌及时提供了线索。 她随口说完,正要转头望向黑板上的化学式,忽然发现了什么,不由问了一句:“咦?我借你的发卡呢。” “嗯?”路远寒翻书的动作一顿,不经意捋了捋袖子,随即轻描淡写地说道,“……可能是刚才不小心弄掉了,等下课了我出去给你找回来。”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随身携带的手机放进抽屉,视线自然垂下,瞥了眼屏幕上关于“疯子”的对话框,嘴角微微翘起,神情理所当然地退出了聊天界面。 那个世界杀机重重,到处都是意外、怪物,鲜血淋漓的惨象,没想到1号所在的地方风平浪静,一片祥和,简直就像乌托邦。他好不容易才从绝境中脱身,必然不可能再回去。 谢了,你就替我多撑一会吧。 路远寒如此想道。 第99章 银白幽灵(6) 水位仍在上升。 在路远寒看来, 现在发生的事违背了物理规律,那些液体一丝都没有从门缝中流出去,而是在实验室内越蓄越高, 淹了小腿, 将他校服裤子浸湿得紧贴在腿上。 毋庸置疑,2号把他骗过来绝非好意。 路远寒面色沉了下去。望着眼前极其诡异扭曲的景象,他并没有紧张, 反倒觉得这个血淋淋的世界才是正常的, 让他感觉到体温回升, 身体的战斗本能正在逐渐觉醒。 他猛地拉下门把手, 试图逃出去, 门却像是焊死了一样纹丝不动,这间实验室就像专为路远寒设计的捕兽笼, 将他困在了方寸之地。 见到此路不通, 路远寒并没有因此发火, 而是静下心思考着别的解决方案。他反应极快, 将手撑在操作台边, 紧接着翻身而上,落在了极为狭窄的台面中央——站在高处,至少能远离倾泻而出的血水,为他留出寻觅生机的时间。 2号这样做有什么目的? 路远寒的大脑高速运转着, 他想过直接问对方是怎么出去的,但他对自己实在太了解了,2号代表着他性情中阴险、狡诈、冷酷到极点的一面……他能从这地方离开, 很可能是因为自己来到了这里。 但他逃出去的机制是什么, 路远寒还没有想清楚。 在这种极端情况下, 2号要是能好心好意帮他一把, 那才见鬼了。 “咔嚓——!” 就在路远寒陷入沉思的时候,终于有玻璃罐撑不住裂开,无数锋利的碎片顺水而出,像一支又一支漂浮的小船,在血泊中荡漾着闪耀的光泽。紧随其后的便是封在培养舱中的生物,它们浑身浴水,看上去血肉模糊,作为实验产物,在这一刻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 玻璃罐碎裂的声音接连不断,笼罩在房间内,就像一阵此起彼伏的哭声。 路远寒垂下视线,看到七八只婴儿状的怪物伏在地面上,小手紧攥,尾鳍在水中微微摇曳,像是感应到了实验室中有一个温热的、会呼吸的存在,竟然缓缓朝着他所在的操作台爬来,构成了围拢之势。 在怪物张开的嘴中遍是黑森森的獠牙,看得路远寒眉头紧皱,他并不觉得它们是雏鸟情结发作,想给自己一个拥抱。 在它们过来之前,他必须想出对策。 路远寒的视线飞快扫过实验室内的桌椅、设施,讲台旁边放着的清洗工具,最后落在厚重的窗帘上,顿时有了主意。不能从正门出去,翻窗也是一种办法。 但他手边既没有枪,也没有擅长使用的锯肉刀,作为一个赤手空拳的高中生,要应付面前的畸变物属实有些难为人。 路远寒思考片刻,索性蹲下身体,从血池中捞起一片杀伤性颇强的玻璃,用锋刃将校服袖子割下来,垫在碎片边上缠绕几圈,指节攥紧了“刀”,以此作为他的武器。 现在武器有了,就只差杀出一条血路了。 此刻,最近的敌人离他脚下已经不到一米,面目狰狞,从那黝黑的眼中露出凶光。 规划完到窗边的最简路线之后,路远寒摆好起步姿势,纵身跳了下去,正好踩在一个怪物身上,那湿漉漉而又滑腻的触感在他脚下就像鱼皮,碰撞处发出黏稠水声,险些让他摔倒。 好在路远寒在“奥斯温”时期接受了不少训练,现在平衡感极强,不过瞬间就适应了这种状态。他压着身体弹跳出去,又落在另一个怪物背上,不断向前,再向前……周而复始,竟是将它们作为了自己通过此地的桥梁。 怪物们没咬到人,反而被他当成工具利用,自然不可能毫无反应。 惨叫声连绵不断,被重重挤压着脊椎的婴儿们愤怒地扬起头,从口中吐出飞射的黑水。唾液迸溅,将路远寒的校服下摆腐蚀出了一个又一个窟窿,然而那人已经到了目的地,指节正攥着蓝布,猛地揭开了窗帘。 天啊!路远寒瞳孔缩小,呼吸也跟着停了下来,仿佛在看清楚的一瞬间成了僵硬的死人。 ……这是怎样的一个世界? 窗外的整个天空都是血红色的,就像战争过后的一片废墟,难以辨别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教学楼下怪事不断,犹如置身恐怖片现场,吊死的、溺死的、跳楼死的鬼影隆重登场——成千上万个浑浑噩噩的怪物徘徊在这片土地上,耀眼的光从高处垂下,落在了他面上,让路远寒不由得仰望着那个正在发光的庞然巨物。 那是一座飘浮在天上的金字塔,棱镜不断旋转,比这座城市中任何建筑物都要巨大,看上去美丽、怪异,同时还有着黑洞般的吸引力。 无数飘飞的刺状物萦绕在它周围,荆棘般通体漆黑,在这混乱之地,就像一圈执行着戒律的卫星。 路远寒重重眨了下眼,但眼前的一切并未如潮水退去,仍然呈现出那副让人绝望的景象。他经历的事情就像发生在两个世界,水面上是美好的校园生活,而在深水之下,则是毫无边际的黑暗。 他不由感到了一阵头晕目眩,难道2号到他刚才进入203前,都待在这个地方……那人手无寸铁,是怎么活下去的? 没有时间再犹豫下去了。 罐中爬出的怪物已经追到了身后,路远寒不再多想,往后退开半步,整个人就如上弦般蓄满力量,猛然撞向了窗户——哗啦!在玻璃被那股猛劲撞碎的一刹那,他护着头冲了出去,神情狠厉,像只挣脱束缚的囚鸟。 路远寒翻滚在地,二楼的高度并不致死,而且他正好落在草丛中,除了感觉浑身都像散架了一样,他站起身来,发现自己并没有丧失行动能力。 这就足够了! 他拖着腿跛行几秒后,就强行让自己适应了身上的剧痛,重新恢复到了正常速度。路远寒一边观察着这座阴鸷的校园,一边绕到绿化带外面,就在这时,他校服内的口袋嗡嗡地震了起来。 有人给他弹了个微信电话,却又快速取消了。 知道他手机开着静音模式,想到用这种方式紧急提醒的,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 路远寒取出手机,看到屏幕摔碎了一小半,好在刚才有他的身体垫着,并没有损毁到死机的程度,微微闪光的导航栏上弹出条消息,没过两秒,又来了一条新的。 L:还活着吗? L:去一楼女厕所,洗手池下有东西。 现在知道装好人了,路远寒想。 2号并不是蠢人,应该也想通了,现实中的情况还不明确,而他作为主人格,对他们的身体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力,要是在幻觉中死去,谁也不知道外面会发生什么事。 女厕所吗?路远寒默念了一句,已经朝着目标行动了起来。学校的卫生间通常设置在走廊尾端,从他现在的地方过去,最多只用半分钟就能到。 虽然这里充满了恐怖的畸变物,就如置身十八层地狱,但校园内的布置并没有因此改变,仍然维持着他记忆中那一副模样,这让路远寒接下来的行动方便了不少。 路远寒的心理素质远比身体更强大,对于任何事都接受程度良好,但进女厕所还是第一次。男士勿进的标识就在眼前,他用两秒说服了自己,紧接着从容地走了进去,在灯光之下打量着这个被2号藏了线索的地方。 洗手池前有一面仪容镜,路远寒停下脚步,在镜中看到了自己此时的模样。 经历过刚才的事,他的校服已经湿透了,还在漉漉往下淌水,而路远寒的颈部身上都是玻璃碎片割出的伤痕,要不是面无表情,他看上去就像一个被霸凌的老实人,实在是狼狈到了极点。 这个让人毛骨悚然的幽灵沉默几秒,无声走了过去,将指节伸到大理石边缘处,从洗手池下摸出一把消防斧。 ——而这就是2号送给他的礼物。 路远寒打量着消防斧,它的表面已经沾上了浓重的血迹,显然,在他拿出来之前,还有别人使用过这把工具。 他的指节缓慢向下滑动,将斧柄握在手中,调整到随时能击杀敌人的位置,虎口下那沉甸甸的重量感让他倏然松了一口气,路远寒不禁想道,这感觉好极了。 手下隐隐作痛,提醒着他刚受的伤不容小觑。 路远寒拧开水龙头,忽视从窟窿中流出的潺潺鲜血,伸出一只负伤的手,用水流冲走掌心残留的玻璃渣,用刚才割下来的袖子缠绕几圈,作为对伤口的简易处理。 窗外狂风大作,不断有血点飘飞,就像淅淅沥沥下起了一场猩红的雨,空气中弥漫着死尸的味道,扑到了路远寒面上。 想在这鬼地方求生,无异于通关一个噩梦难度的恐怖游戏。 路远寒看了下时间,才过去十几分钟,他却像是经历了生死的门槛。倏然间,从厕所内部幽幽传来一阵极为压抑的哭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并不像是活人发出的声音。 他循着哭声望去,视线很快就落在了最里面那个隔间的门上。 那道门后必然藏着什么东西。 路远寒并不想多管闲事,转身就走,但门开的速度比他动作更快,有“人”踩了冲水阀,霎时间,下水激荡的声音盖过了其它动静,从隔板的缝隙之后,浓黑的长发和几张试卷一起顺着污水流了出来。 地面上的发丝在一瞬间蜿蜒出十数米,就像他遇到过的那种植物根须,紧缠住路远寒的小腿,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行动。 “飕——” 路远寒当即挥起斧头,削断了不少钢丝一样坚韧的黑发,但就在他应对之际,头发的主人已经到了他面前。 “……为什么?”对方开口了。 比起他以前见过的畸变物,它还维持着人型,面色白皙,校服整齐,长发由红皮筋束着绑在脑后,看上去就像一个标准的好学生。只不过那对眼睛已经没有了空白,毫无生气地注视着这个快抵上鼻尖的人,仿佛在思考什么。 路远寒观察到,在那怪异的黑发之下,它的手上攥着张成绩单,只不过那张纸被一道道疯狂而错乱的痕迹涂满,怨气极重,已经无法看出原本的数字。 “我知道你……” 它的颈骨正不断发出声响,眼神越来越像一潭黝黑的死水,似乎辨认出了路远寒的身份:“每次放榜都有你的名字,哪怕发挥失常,也会有无数人跑到一班门口去看你。” 说到这里,那个声音顿了顿。 怪物惨白阴冷的面上既有愤怒,也有无法理解的错愕,它压根想不通,为什么在失去价值的情况下,这个人还能毫不费力地得到他人的关心,就仿佛这一切无足轻重。 为了在这场兵不血刃的厮杀中胜出,她已经拼了十多年的命,精神濒临崩溃,每天晚上都会头晕眼花、鼻血直流,用台灯下仿佛要活吃人的白纸黑字麻痹自己。 尽管如此,它眼前还是一片漆黑,看不到自己的未来在哪里。 而他做了什么? 坐在那里微笑,就像橱窗内一件毫无实用性的商品,只要展露出美丽轻佻的外表,就能让别人无视他的失败、瑕疵,所有不完美的地方,将他雕刻为高台上的神像。 “为什么你不用付出,就能爬到我头上?” 那个声音越来越尖锐激昂,似乎恨到了极点,凝聚着极为恐怖的力量,迫切地需要一个宣泄口,将这股怒火倾灌而出。 那些发丝随着主人的情绪而动,此刻已经像是编了张网一样,将路远寒的身体层层缚住,即将蔓延到他的膝盖下方。 显然,面前的怪物已经丧失了理智,根本无法沟通。路远寒极为困难地往后挪动着脚步,但他的手还很灵活,猛地一斧子砍在了怪物身上,霎时血肉飞溅,伤口深可见骨,让它停滞了下来。 见手上这把消防斧能造成不小的物理伤害,路远寒动作更快了。 他一边退后一边反击,直到斧身陷进发丝里无法动弹,局势似乎僵持在了此刻,而那张扭曲的脸还在不断朝他逼近,神情似哭似笑,随时都可能张口咬下他脸上的肉。 再不反抗的话,路远寒就要死了。 只见他眉头微皱,竟然撒手放开了武器,紧接着做了一个出乎意料的举动——校服外套顺着路远寒的胳膊飞快滑出,被他反手盖到了对方头上,不但盖住了那张苍白的脸,同时挡住了它的视野。 这样做只能争取到极少的时间,但路远寒身手矫健,怪物撕下校服的十几秒,已经够他逃出女厕所了。 情报有限,路远寒并不知道那东西会不会从厕所出来,一直追杀他到天涯海角,只得全力飞驰,尽可能避开那些有怪物游荡着的地方。他的视线扫过走廊上每一道门、每一扇窗户,看到的景象让人心生绝望——正是上课时间,教室里坐满了怪物师生,他们的脸上摆放着格式化的五官,眼睛大睁,嘴巴紧闭,尽管七窍不断有血水漉漉流下,却充满了对知识的渴望。 离高考还有387天,这句横幅像一把统治着所有人的铡刀,颜色红得隐隐发黑,黑中透红,悬在广大考生的头顶上方。 无法通过高考,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更糟糕的是,路远寒按亮了手机屏幕,发现在这个怪诞世界,电量消耗得远比平时更快,从他被骗进203到现在,不过撑了这么点时间,就已经只剩一格电了。 按照这个速度,再过不到十分钟它就要关机,让路远寒失去与2号联系的手段,彻底被困在这尸山血海之中。 路远寒思考着,必须得想办法充电。 他的书包里倒是有充电宝,但是在校园里潜藏杀机的情况下,曾经熟悉的同学们估计也已经面目全非,他不可能返回四楼,只能找最近一间办公室充电。 毕竟老师们平时也要使用手机,办公室里想必既有插座,也有多种类型的充电线,唯一需要注意的就是那些没有排课的教师。 路远寒下定决心,便朝着一楼的办公室拐去。 每层办公室的位置在水平面上基本没有差别,他只能祈祷里面的老师性情温和一点,最好是教音乐或美术这种科目的——要是像教导主任那样暴烈、极端、采取希特勒式统治,映射到这个世界,恐怕一只手就能将他碾碎了。 就在他握上门把手,正要转下去的时候,2号的消息来了。 L:小心俞千尘,她发现有人追求你了。 俞千尘?路远寒动作猛地一顿。 那消息来得猝不及防,死神般缠上路远寒的四肢百骸,让他的心跳声倏然加快,就像一阵狂野而又冷酷的旋律,作为处刑曲,在这恐惧弥漫的地方不断激荡。 Bye bye baby blue I wish you could see the wicked truth…… 随着那个轻轻哼唱的声音落下,女孩扬起了头。 她漫不经心地走在天台边上,一边听着耳机里的歌,一边翻看着手机相册,任由风吹雨打、血水浸湿校服下摆,每一步都走得险而又险,似乎随时会从楼上跳下去,整个人砰然撞在水泥地上,摔得血肉模糊。 她看上去很美,飘飞的发尾就像海中的水母触须,只是那张脸毫无血色,漆黑的瞳孔中倒映不出一丝光影,目不转睛地望着手中捧着的屏幕。 就像按下了播放键,相册里面的一张张照片在女孩手下飞快掠过,主角都是同一个人,有他上台领奖的、汗水淋漓打着篮球的、弹钢琴的……最后停在了琴房里偷拍的那张。那人总是摆着一副棺材脸,看上去冷漠至极,笑起来却很耀眼。 I settle for a ghost I never know Super paradise I held on to…… 那张照片被不断放大,再放大,直到只剩下黑白琴键上一双修长而优美的手,由于他的皮肤过于白皙,甚至能看到底下隐隐发青的血管,和那颗标志性的小痣。 虽然别人都说他的脸值得一看,但在女孩看来,那双手才是真正让人为之着魔的。 ——But I settle for a ghost 第100章 银白幽灵(7) 2号的提醒并非空穴来风。 路远寒很了解自己, 2号同样也拥有他的人生履历,若不是察觉到了什么端倪,绝不会发一条这样的消息过来, 有极大可能, 他已经在这个世界见过俞千尘了。 女孩跟他并不在同一个班,现在还没到下课时间,应该正在隔壁班待着。但这地方充满了诡异, 似乎映射出了校园中每一个人怪物化的那面, 显然不能以常理看待。 在路远寒看来, 即使俞千尘在背后幽幽尾随了一路, 他转过头去, 就能撞上贴着脸狂扑而来的鬼影,也不是什么意外情况。 不过片刻, 他就已经考虑到了无数种可能。 但当务之急是先给手机充上电, 在找到离开这地方的方法之前, 路远寒还需要2号, 不能和他断开联系。 他尽量放轻了动作幅度, 以不惊动办公室内任何一个生物为前提,转动门把手,谨慎地打开了手下这道门。 路远寒沉着的视线扫了过去,正如他所想的那样, 这座办公室内部有怪物驻守,好在它们数量并不多,主要分布在中央和靠窗的位置, 事情顺利的话, 他在手边第一张桌子上, 就能找到适配的充电器。 他不得不压低重心, 猫着腰潜伏而行,头一次感到个子高是种累赘。 所幸距离不远,到了那个空荡无人的工位前,路远寒倏然停下脚步,伸手抵在桌面上,靠直觉在一片黑暗中摸到了几根充电线——他的运气不错,这个插排上连着的线就有Type-C端口的。 屏幕亮起,照得他的脸一片反光。 路远寒早有预料,捂着屏幕缓缓蹲在了办公桌下,同时调低了亮度,这样一来,即使他用手机查看消息,也不会引起其他怪物的注意。 他垂下视线,看到绿色的充电小图标浮在屏幕上方,应该再充十几分钟就能恢复到一半电量,而离下课还有将近半个小时,不出任何意外的话,足够撑一段时间了。 Louis:出去的方法。 编辑、发送,尽管他的消息看上去冷冰冰的,但路远寒正一转不转地盯着聊天框,内心焦急,就等着2号的回复。 他指尖刚才在厕所洗手时沾了水,还带着点湿意,不小心在屏幕上滑了一下,误触到发送图片,路远寒正要退出小图界面,眉头却忽然拧紧,像是看到了什么不该存在的东西。 ……这张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 他点了进去,发现那张图全是黑的,压根看不清背景。 路远寒又打开详细信息,从图片显示的时间来看,似乎是在一两分钟前他刚进办公室的时候拍的,手机屏幕碎了小半,他行动时蹭到表面,误操作也是有可能的。 在他的指节滑向删除键前,手机倏然开启了智能扫描,两秒过后,在图片上跳出了一个人脸识别的提醒,白色的小方框极为鲜明,圈起了某个黑黝黝的地方。 路远寒回过了头。 他背后是个放练习册、真题等资料的柜子,约有一人多高,本应该提前上好锁,防止学生拿去复印,现在却微微打开了一道缝隙,仿佛悄然睁开的眼睛,散发着颇为不详的气息。 ——那么问题来了。 路远寒要是现在拿起手机就走,不但充不了多少电,还很有可能引起怪物们的注意,到时候他要面对的就是一整个办公室的追杀。 因此他只能放缓呼吸,和那怪异的景象僵持在这不过方寸大的地方,路远寒手下紧攥着斧柄,两条腿蹲得有些隐隐发麻,事已至此,俨然成了一场耐力的比拼。 在他的呼吸之下,似乎还有着另一道微不可察的气息。 不知道是他的错觉,还是事情正在失控,路远寒总觉得那道缝隙开得越来越大了,里面的黑影也离自己越来越近,似乎即将脱离柜子,潺潺流水一般滑到地上。 正在充电中,电量37% 正在充电中,电量44% 正在充电中,电量52% 路远寒余光扫到手机屏幕上,黑影蔓延,电量也在不断攀升。就在这时,有人推动椅子,从自己工位上站了起来,桌椅的摩擦声在一瞬间打破了办公室内的平静。 紧接着高跟鞋的声音响起,从过道向着门口走来,那声音不紧不慢,在娉婷中又有一丝说不清的怪异,略显黏腻,就仿佛踩在细长鞋跟上走路的并非一位年轻女老师,而是个臃肿流油的肉块。 “哒、哒哒……” 见状不妙,路远寒大半侧身体都缩进了办公桌下,不断往里面退去,想将自己藏在障碍物背后,却踩到了什么东西。 那东西小而温热,有着极为毛绒的触感,像是某种小型动物的尸体,在他鞋底挤压之下张开了嘴,从口腔中发出噗噗的气流声,就仿佛被他这一脚踩得皮开肉绽。 置身这种危险境地,任何一点动静都有可能害死他。 变故突生的第一时间,路远寒就将它踢进了办公桌下的深处,但那那阵声响还是传了出去。他立刻拔下充电线,将消防斧横在身前,屏幕亮起,显示电量已经充到了50%。 不出意外,那个正在行进的怪物像是找到了它的目标,倏然加快了脚步,鞋跟的厉响犹如弹雨激荡,每一下都像钢刀落地,震得办公室的地板都在隐隐作颤。 那双小腿飞快转过拐角,在他眼前停了下来,能看到皮肤呈现出一副遍是淤血的深紫色,显得极有压迫感。 声音消失了,但路远寒并没有放下警惕。 只见那双鞋尖缓缓转向了他,外面的东西仍然站着,并没有俯身弯腰,那藤草般的发丝却从边缘处倾泻而下,紧接着一张湿漉漉、像是在洗手池中淹涨了的脸从椅背后探进空隙,滴答、滴答…… 一双淌下血水的眼睛望向了他。 就在视线相交的瞬间,路远寒猛地一踹转椅,高速旋转着的椅子撞在那张脸上,发出哐的巨响,似乎要将那流着脓水的五官再压扁一次。 而肇事者已经脱兔般滑了出去,并没有过多纠缠,往前纵身一跃,转眼就出了门。 2号仍没有回复。 路远寒已经从他的反应中回过了味。2号明知道情况紧急,却迟迟不给出答复,要不是课上没有机会碰手机,就是自己出去的方法会牵涉到对方的利益……难道说,两个人必须要有一个留在这里? 霎时间,他的思路变得清晰,将前面经历的一个个线索贯穿了起来。 路远寒越往下想,越觉得这个推测极有可能是真的,只是这样一来,他确实是被2号骗过来替罪的,对方虽不至于痛下杀手,将他置于死地,却也没想着要让他好过。 ……真是个疯子! 路远寒指节绷紧,微微张口平复了片刻呼吸,心下默然从1数到10,又从10数到了1,尽可能调节着自己处于失控边缘上的情绪。 尽管威势吓人,但那双高跟鞋并没有从办公室中追出来,看来就算是毫无理智的怪物,作为教师,也在一定程度上遵守着自己的职责,并没有因为路远寒闯了祸就擅离职守。 他在走廊上静站了一分钟,已经压制下那种想要掐死2号的冲动,路远寒冷静地打开手机,指节轻触键盘,将提前组织好语言的消息发了出去。 Louis:交换的契机是什么? Louis:两个人在同一坐标?特定位置?还是两种条件同时满足?203是一个特殊地点? 他的质问毫不拖泥带水,显得有些咄咄逼人,或许是从中感受到了路远寒的愤怒,没过两秒,2号的消息就刷新了出来。 L:聪明,不过我不会回去的。 这个答案并没有出乎路远寒的意料。无论是作为猎魔人,还是指挥官阁下,他都习惯了凡事靠自己,即使2号也是属于他的一部分,路远寒也不打算与虎谋皮,相信这个恶魔会付出真心。 至少他现在知道了,自己并非被困死在地狱般的世界中,还有回去的机会。更何况……路远寒想,幻觉总有消失的一天,而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撑下去而已。 不过一向都是他杀别人,以压倒性的力量处决畸变物,现在身体素质下降到了普通人的程度,让路远寒很不适应。 倏然间,他想起了醒来之前做的那个梦。 那时他尚不明白梦境中的一切代表着什么,现在却有些理解了。 作为精神世界的主人,他的每个举动都会对现实中自己的行为造成不小影响。路远寒闭上眼睛,医生那一副轻佻的嘴脸又浮现在了他眼前——那把轰然落下的手术刀似乎并不想杀人,而是要激发他的斗志。 据此推断,他的意志起着至关紧要的作用。 在风平浪静的表世界,路远寒的身份是一个普通高中生。在他的潜意识中,浑身长着触手并不符合逻辑,也就做不到超出能力范围的事,但这地方怪物横行,即使路远寒基因突变,也不见得是一件反常的事。 只要捋清楚其中的逻辑,他就可以说服自己。 路远寒尝试着调出触手,他垂下视线,看到掌心里的皮肤仿佛活了一样微微蠕动起来。血管中不断有黑色物质上涨,然而再怎么用力,也无法挣脱出表皮,似乎有什么正在束缚着他的力量。 路远寒眉头微皱,重复几次之后,不得不暂时放下了这个想法。 他扫了一眼手机屏幕,瞬间面色微变,往远离教室的方向跑了过去——再过两分钟,就要下课了!到时候每间教室都有无数学生往外涌,群魔乱舞,不难想象学校内该是怎样一副堪比灾难片现场的画面。 在下课铃响之前,他必须得找个安全的地方落脚。 第101章 银白幽灵(8) “哒哒, 哒……” 随着声音落下,一双运动鞋幽幽停在了琴房前。 在这座置身孤岛般的学园,比起其它摆放着各种危险性设施、充满了安全隐患的多功能教室, 这是唯一一间没有畸变物的房间, 就像是最后的净土,迎接着门前的到访者。 狂风吹起垂下的窗帘,露出里面一片空旷无人的场地, 显而易见, 只要远离中央那架钢琴, 也就不会有意外发生。 世界深刻而黑红, 漫天血雨就如沙漏中倾泻而下的一粒粒流沙, 腐烂的气味浓重到了极点,远比太平间、停尸房等充满死人的地方还要恶臭, 在那绝望之下, 却又透露出一种引人癫狂的美感。 路远寒拧下门把手, 有意避开了沾血的地方。 除了没有开灯, 琴房仍然维持着他记忆中那副模样, 在开门的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年轻的男孩坐在凳子上,神情专注地控制着手下按键起伏的幅度,悠扬的琴声从指下倾泻而出, 尽管紧抿着唇,也显得别有一番风味。 路远寒刚走进琴房,那幻象又消失了。 校服外套刚才落在了厕所, 因此他上身现在只穿着一件短袖, 露出的两条手臂并不健壮, 肌肉线条若隐若现, 若非他手上提着把斧子,看上去倒真和来练琴的学生没有区别。 ——下课时间到。 随着表针跳动一格,极为凄厉的铃声通过扩音装置响了起来,霎时间覆盖一层又一层楼房,在整座校园内不断激荡,就像某种剧变发生前的警兆。 为了避免再次被关在教室内,路远寒进门时留了个心眼,用玻璃碎片卡住门缝,虚掩着摆好位置,即使有神秘力量强行关上这道门,也能为他留出一线逃脱的余地。 消防斧的前端撞地,路远寒也跟着坐了下来,仰起头靠在近门的墙边上,随即呼出了口气。事已至此,要怎么活下去还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也就顾不上什么洁癖了。 他的手机再次震动了起来。 也对,路远寒一边从怀里取出手机,一边漫不经心地想,2号现在下课了,终于能采取行动了,只是不知道对方要说些什么,他得控制好自己的情绪,不能总是因为其他人格发火。 看到屏幕上那个等待接通的来电,路远寒顿了顿,像是有些难以置信,盯着它确认了半秒,才若无其事地接起电话,指节摩挲着手机壳,将听筒放在了靠近耳边的地方。 “喂?” 和他如出一辙的声音从那边响了起来。 这感觉实在是很诡异,让路远寒的头皮隐隐有些发麻,他本就不喜欢接通陌生来电,订餐时也会备注放在外卖柜中,尽量避免交流。2号虽然是他非常熟悉的一个人,但要跟自己对话,还真是天下未闻之奇事。 “……我就不废话了,你在哪里?” 2号并没有寒暄或者嘲讽,他的风格就和路远寒一样简洁明了,声音听上去虽然毫无情绪起伏,却能直击问题关键。 路远寒答道:“一楼琴房。” “遇到俞千尘了吗?” “没有。” “奇怪,那家伙是个彻头彻尾的偏执狂,可是将我逼到了绝境,不得已才退到203自保,怎么可能放过你,你接下来要小心了。” 原来他到203是为了自保?路远寒捕捉到了关键信息,仔细思考之下,不禁皱起了眉。那间实验室并不怎么安全,2号宁可退进去向死敌求助,也不愿意对上俞千尘,足以说明事情的严重性。 那人在这个世界里,到底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所以呢。”路远寒开口,他没怎么费力,就自然而然接过了谈话的主导权,“……交换必须在像203这样的特殊地点进行,而且需要两个人同时到场,是这样吗?” 他虽然在提问,却并没有要逼对方回答的意思——2号沉默了半秒,耳边只剩彼此的呼吸声,路远寒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让我猜猜,你打死也不会再去203了吧。”路远寒侧过头瞥了一眼外面的动静,不着痕迹地往琴房里缩了缩,“虽然说……我现在也过不去,但你就不怕我真的死在这里,连着你一起陪葬吗?” 他说话时轻飘飘的,似乎并不介意对方在背后捅刀子的行为,却无端流露出一种让人胆寒的杀意。 “你不会的。”2号的口吻极为笃定。 作为世界上的同一个人,这种了解与信任无可厚非,反倒让路远寒心情变得微妙了起来。他停顿了半秒,转而问道:“除了203,还有别的标记点吗?” “暂时还没找……”话音戛然而止,那边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情,2号的声音听上去略显意外,却并没有任何慌张,“糟糕,曹波怎么过来了,不能让他收走手机,下个课间再说。” 他们教导主任姓曹,头发稀疏,戴着副方正的眼镜,平时没少抓违背纪律的学生,就像个一丝不苟的执刑者,要是让他逮到,2号的手机就不用想着拿回来了。 “走廊上那个打电话的!狗胆包天了,说的就是你,还敢跑,看我不找你班主任……” 路远寒隐约听到了激烈的骂嚷声,紧接着是一阵衣物摩擦的响动,2号似乎眼疾手快,揣起罪证就跑了起来,教导主任心不宽体却胖,想必比不过一个坚持健身的高中生。 随着嘀的一声提示音,通话到此结束。 到头来还是没能回到安全地带,路远寒将手机收好,不禁思考着,但现在知道了交换的条件,无论是威逼还是利诱,他都得想办法让2号就范——在他看来,两个人轮流收集情报,公平分配,才是最合理的方式。 刨去拖堂、测验等意外情况占用的时间,每次课间休息不足十分钟,然而一节课却要上四十五分钟,毋庸置疑,他和2号沟通的机会少之又少。 有极大可能,这就是最后一次通话。 路远寒的指尖划过屏幕,清理了后台应用,以此来减少不必要的耗电。他打算等到下节课间,再主动给2号打去电话。 在此之前,他要尽可能多搜集一些关于这边的信息,就比如怪物的行为模式,它们的攻击是否受限制,以及剩下的交换地点分布在哪里……想到这里,路远寒霍然挺身,提着斧子站了起来,神情中难得流露出一丝懊悔。 失策了,刚才应该问清楚,像203这样的地点具有什么特征的。 路远寒看了眼时间,在内心默然计算着还有多久上课……一分钟,又或者更短,等到铃声响起,那些面目凶恶的学生重新回到教室里去,他就可以开始行动了。 10、9、8、7…… 路远寒擦去指尖沾上的汗,转而握紧斧柄,趁着最后几个数往琴房门口而去,那块玻璃碎片仍然恪尽职守地横在那里,始终没有让门彻底锁死。 再差一步,他就要开门而出了。 就在这时,一声断帛般的震响在他背后铮铮响起,像是被人按下了琴键。路远寒猛地回头,却什么都没有看见,那架钢琴前空无一人,琴声断断续续,不过片刻,就从新手的生涩转为流畅、激昂,让人心池荡漾,竟然极为诡异地自行演奏了起来。 叮叮当当——震耳欲聋的铃声响起,和那道钢琴曲彼此交错,谁也盖不住对方,却让一旁的听众痛不欲生。路远寒被定在原地,脑海逐渐空白一片,从余光中瞥到有什么东西从他脚下滚了过去。 此刻,他的思维略显迟缓,处理外界信息的速度却一点也不慢。 路远寒视线垂下,清楚地看到那东西呈乒乓球大小,表面上还沾着漉漉血水,分明是颗活物的眼睛,由一根绳子般的神经吊着,像抛毛线球似的,飞快地滚到了他面前。 毛线球?路远寒不由得为这无厘头的想法一怔……自己是被当成什么了,需要引起注意的猫吗? 被这样打断思绪,就算那只眼睛正阴冷地注视着他,路远寒也不再感到紧张,他的腿从侧面撩了出去,就像打冰球一样将它踢出门缝,不出意外地听到眼球的主人惨叫了起来。 那畸变物在门外嘶吼几声,显然,它愤怒到了极点,却像是畏惧着什么似的,竟然没有推门而入,手撕了这个胆大包天的人类,而是保持着一定距离在走廊上徘徊。 “哈哈……” 轻快的笑声响起,幽幽落进了路远寒耳中。 那声音明显属于一个女孩,青涩而干净,让人联想起风铃、栀子花、夏季微风等美好的事物,跟这鬼地方格格不入。但正因如此,才让路远寒毛骨悚然,使得事情朝着不可控的方向疾驰而去。 “你总是这样对别人不留情面。”女孩说道。 她不知何时坐在了那把琴凳上,姿势优雅,校服规整地拉到领口最上方,从不像路远寒那样剪裁校服,却有一番特别的气质,指腹上覆着薄薄的茧,而这正是那琴音激荡的缘由。 “路远寒……” 女孩像只扬起项首的天鹅,高高在上,她一边极为用力地弹奏,仿佛要将指尖在琴下弹出血来,一边含着笑意训导旁边的人:“这是你的优点,也是你的缺点,除了我以外,谁能忍受你这恶劣的性格?” 她说得循循善诱,仿佛真是为了他好。 路远寒盯着那张脸看了片刻,视线毫无波澜,十秒过后,终于从记忆中翻出前尘往事,和俞千尘这个名字对上了号。 这样一个漂亮女孩,能对他构成什么威胁? 有2号的警告在先,路远寒并没有小瞧面前这个知书达理、简直像人一样的怪物,他不着痕迹地往后退去,紧急思考着对策,俞千尘却察觉到了前男友的意图,瞬间转头望了过来。 ——琴声戛然而止。 那张脸面无表情的时候,冷漠而又阴鸷得吓人。 怪物专注地盯着路远寒,她的嘴唇干裂发白,因出声时的动作而渗下血水,就像涂上了殷红如注的唇膏,缓缓开口问道:“怎么……你现在是打算再一次逃离我吗?” 第102章 银白幽灵(9) 路远寒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面前的人虽然看上去文质彬彬, 情绪却并不稳定,本质上还是一个随时可能伤人的怪物,在没有找到逃脱方法之前, 他并不想贸然刺激到对方。 他的视线落在了俞千尘身上, 停驻了几秒,思考着自己现在转身就跑的话,有多大的概率能从琴房门口直接出去。 但外面还有一只畸变物, 同样对他充满了敌意, 不见得就比俞千尘更好对付, 路远寒被置于进退两难的境地, 无论他做出什么决定, 前进还是逃跑,都不可避免地要与怪物厮杀。 好在有人帮他做出了抉择。 见他并不愿意回答, 坐在琴凳上的女孩神情开始了微妙的变化, 指尖骤然压在琴键上, 从她面前抚到胳膊延展最长之处, 倾泻情绪般发出一串由低到高的琴音, 那双白皙的手上绷紧青筋,随着指节弯曲,血管的轮廓越来越明显,看上去恐怖至极, 就像一条又一条盘错的怪虫。 “你说话啊?”俞千尘视线幽深,从喉咙间发出了低沉的嘶吼,“你为什么不说话……” 不知何处落下的灯光汇聚在钢琴前, 将她颈后被淋漓汗水濡湿得一片亮晶晶的肌肤照得莹白胜雪, 发尾紧贴在颈上, 就像蜿蜒的黑蛇, 而她的五官则不断扭曲又舒展,时而愉悦,时而又像痛苦至极。 ——砰! 重音落下,像是疯狂的兽鸣,黑白的键盘在她手下应声而碎,霎时间化为无数齑粉,木屑迸飞,琴弦倏地绷断,那黑铁般的外壳轰然升起,就如某具尸体的天灵盖一样被揭开,成百上千条柔韧紧缠的钢丝仿佛在此刻活了过来,从内部飞射而出,每一根弦上都带着金属的冷光,朝路远寒紧逼过来。 此刻杀机毕现,琴弦在瞬间缠上了路远寒的手腕、胳膊、小腿等筋脉所在之处,潮水般蔓延而上,并不留给他任何挣脱的余地。 路远寒尝试着提起斧子,然而那怪物一样的钢丝极为狡猾,立刻挑断了他的手筋,让猎物失去紧握武器的能力。 消防斧砸在地上,让路远寒浑身一颤,而他痛得已经说不出话了,只能微弱地喘气,整个人都在剧烈痛感之下无可抑制地痉挛,越缠越紧的金属弦陷进肉里,深刻得像发丝,像绞杀犯人的刑索,被渗出的血液浸上一片鲜红的颜色,湿淋淋滴下血水,显露出艺术品的美感。 “你……” 路远寒垂下眼睛,从颤抖的唇间艰难地挤出了半个气音。 他没能说出剩下的一句话。 因为那些琴弦倏然收紧,接着从钢丝上传来一股非常大的力量,起吊重物似的将路远寒往上拖去,不过短短数秒,竟然将他吊了起来,为首的那根弦则扼着他的脖颈,轻柔而又残忍地一寸寸切割着底下充血发颤的筋肉。 要是幻觉,这痛感未免也太真实了一点。 仿佛要杀人的琴弦勒住了他的呼吸道,停止血液循环,仅剩的氧气正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失。路远寒面色涨红,看上去异常狼狈,十根手指都紧扒在了钢丝边缘,努力将脖颈上的圈套往外扯动,磨得指尖流血,就像一个蓬头垢面的疯子,却也没能成功解脱。 不行…不能死在这里…… 倏然间,一股极为猛烈的戾气从他心底涌起,支撑着路远寒用尽全身力量与琴弦抗衡,浑身浴血也毫不在乎。 若说那张年轻俊美的脸曾让人怦然心动,现在则截然相反——路远寒面部肌肉隆起,眼睛中血丝游动,就像濒死的鱼一样急促地张着嘴,他和俞千尘一个被吊在空中,一个安然坐在钢琴前,仅从外表来看,难以分辨谁更像怪物一点。 “够了。” 女孩面露失望,似乎不想再看到他这副痛不欲生的模样,倏然别过了头。 直到路远寒快要窒息而死,缠在他脖颈上那根琴弦才渐渐松开,虽然他身上仍有一根又一根沾血的钢丝,但至少那威胁不再致命,为他留出了些许呼吸、换气的空间。 路远寒被放了下来,从朦胧的视野中看到俞千尘起身,朝着自己一步步走来。尽管如此,他的双臂仍被紧缚着别在身后,似乎是为了防止他暴起反抗。 “你应该很清楚。”琴弦中那人忽然开口了,“……我最厌恶别人这样对我。” 随着话音落下,一口带血的涎水被啐到了女孩脚下。 俞千尘对此早有预料似地避开,轻快地来到了路远寒面前,微微仰起头,从她这个角度刚好能看到那张神情凶狠、冷静中又蕴藏着一分愤怒的脸,对于他身上强烈得无法掩盖的情绪,她仿佛很满意似的,竟然笑了起来。 “呵呵……”俞千尘说道,“爱与恨本就是交织在一起的,你现在这样就很好,有情有义,一点都不像个冷血的怪物。” 雨幕般的灯光之下,望着那双熟悉而又疏离的眼睛,她再一次不可避免地想起以前,想起路远寒,想起他曾倚靠在窗边默然看书的侧脸,他们两人在校庆表演上那种四手联弹的默契……琴音如此美好,如此飘渺,就像一段流水从她指尖下悠悠溜走,那段恨海情天,最终还是以少年一副轻飘飘毫不在乎的表现结尾,就仿佛他从来都没有置身这段感情。 那时从隔壁班门前路过的身影毫无留恋,就像一台冷冰冰执行着指令的机器,只让人感到心悸。 想到这里,俞千尘伸出双手,极为珍惜地捧住了路远寒的脸颊,用指尖摩挲过他面上每一处纹路与突起,像要将他现在的模样完全靠触感记住,动作温柔地擦去路远寒眼尾溅上的血污,替他理好头发,抚平校服上的褶皱。 这一切只让路远寒感到反胃。 他看上去极不情愿地侧过头,避开俞千尘的触碰,却因此牵动到了其它被琴弦缠着的地方,伤口处顿时又潺潺地涌出血水,像要让这截硬骨头长个教训。 “别动了。”俞千尘伸手将他的脸扳正,略显不悦地说道,“……越动只会让你伤得更重,就算我想留下你,也没办法让一个流干了血的人活下来。” “但凡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就算是最好的资源,也会尽力为你争取,为什么你偏偏就无法理解我呢?” 女孩不由得叹了口气。 她的眉头因忧愁而微微蹙起,看上去困惑到了极点,俞千尘实在是想不通,自己都付出到这种程度了,路远寒为何要推开她的好意,拒人于千里之外。 ——又来了,又是这种“真心为你”的说法。 像这样带有管教意味的话,路远寒已经听了至少千百遍,从家里亲戚、幼儿园到他高中的历届班主任,甚至是缉察队上司那里都能听到,他听得耳朵都要起茧了,却也不曾被任何一个人洗脑,沦为被掌控的下位者。 在路远寒看来,这些人都自私而又傲慢,甚至将他当成了一个蠢货,分明是想满足自己的欲望,却打着为了他好的旗号,希望他能够完成一道道服从性测试。 他能坦然承认自己的失败,却不能接受智商被别人侮辱。 路远寒面上神情微变,控制不住地开始了小幅抽搐,像是有些想笑,却又下意识摇了摇头,用极为强韧的克制力将内心情绪压制了下去,漠然地望着处在绝对上风的怪物,指节在掌心里使劲攥得隐隐发白。 要是医生在这里,就能看出他应激了。 “难怪他觉得你是偏执狂。”路远寒忽然开口,“还真是一点都没说错。” “……谁?”俞千尘不解其意。 没有理睬她的困惑,路远寒接着说了下去,语气平静至极,就仿佛置身事外,正在陈述一件跟自己毫无关系的事,却显得恶毒而又冷酷: “仔细想想,你喜欢的是我吗?喜欢的是‘路远寒’这个人的脸、成绩、家世背景,带给你的名望……还是你追求的那个幻影?别搞错了,俞千尘,那只是一个被你虚荣心作祟构造出的存在,根本就不是我。” 几乎是听到他这番刻薄言辞的一瞬间,俞千尘就扼住了他的脖颈,想让这个绝情而又恐怖的怪物闭嘴。 但很快,她就发现自己所做的一切徒劳无功。 路远寒的眼神犀利得就像世界上最快、最残忍的一把刀,能轻而易举地伤人——正在流血的分明是对方,剧痛感却清晰地作用在了她身上。俞千尘试图反驳,嘴唇干涩,犹豫着颤动了几次,却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如果我没有出众的外表,完美的成绩,只是一个再平庸不过的青春期男生,只知道混吃等死,你根本就不会被我吸引,更不会试图说服自己去爱上我性格中这些缺点。” “别傻了,世界上根本不存在无条件的爱,你做的所有事都有相应的代价,只不过你自己拿走了,还妄图假惺惺地将自己摆在高位,将所谓好意施舍给我。” “但你有一分一秒想过,那是我需要的吗?” 路远寒字字珠玑,仅靠一张嘴就将面前的怪物逼得濒临崩溃,而这也正是他狡诈的地方——对方若真的一点都不在乎他,根本就不会被这段诡辩撼动内心。 但加害者是生是死,与他有什么关系? 随着话音落下,他霍然挣断了身上所有的琴弦,重新站在地上,因那极具攻击性的眼睛而让人胆寒。只听得一阵金属接连断开的声响,多数钢丝还残留在肉里,迸溅的血水漉漉而下,让他看上去就像一个通体殷红的血人。 然而就在此刻,路远寒身上的伤口却在不断复原。 那些触目惊心的痕迹被一片蠕动的颜色覆盖,不断有新生的肉芽、触须、鳞片从底下冒出来,交替着修补创口,谁也不肯认输,像是在争夺对他身体的主导权。 望着他身上这诡异的变化,就连俞千尘也无法维持那种从容不迫的冷静。她神情略显怔然,注视着从那些琴弦之下孵化出的东西,用一种怀有恨意的口吻说道: “你……你是个怪物,你不是路远寒。” “或许吧。” 路远寒如此说道,一条触手从他掌心下蜿蜒而出,悄然捡起了地上那把消防斧。 第103章 银白幽灵(10) “呼、呼……” 急促的喘息声在走廊上响起, 在那清晰度极低的灯光之下,隐约可见一个怪异身影正在竭力奔跑着,不断有血液滴在地板上, 而它微微作颤的呼吸中充满了对死亡的恐惧。 显然, 这是一场追逐战。 被追赶的一方在前面奔逃,而在它身后不远处,则有无边黑色蔓延, 那个巨大的影子敏捷而又极具压迫感, 对目标不置一词, 就连呼吸也没有分毫紊乱, 只是沉默地铺开自己猎杀的网。 血水仍在滴落, 因为动作幅度太大,它身上的伤口撕裂得更加严重, 似乎激起了那片黑影的吞噬欲, 沸腾般发出一阵低沉而兴奋的吐息, 剧痛感提醒着它那是怎样一个疯子, 要是被追上, 自己必然不可能活得下去。 对于背后不断逼近的威胁,它脑海中只剩下了一个想法——那就是跑! 拥有着非人类的畸变血肉,怪物行进的速度自然不慢,肉腕紧贴着地面发出一阵水声黏腻的响动, 脖颈上还由纤维一般的长条拖着无数颗眼球,瞳孔鲜红欲滴。 只是在背后追杀的东西比它更快,二者之间的距离正在不断缩小, 越来越近, 越来越危险, 似乎马上就要伸出手来, 抓住它的血肉。 就在这时,一阵手机震动声不合时宜地响起,声音悠悠传出极远的距离,在这寂静的走廊上显得颇为突兀。 黑影顿时停下动作,脚步声戛然而止,在这种厮杀的时候竟然接起了电话,耐心倾听几秒后,一个年轻悦耳的声音从他口中传出:“还没死,放心。” 给他打电话的,自然是世界上另一个他。 那只紧攥着手机的小臂上血肉模糊,错落突起的痕迹看上去就如鳞片,又像是怪物的触须,而那件白色的校服上早已被黑红的血水浸透,由无数漉漉淌水的触手从背后缠着,难以分辨原本的颜色,因此才像是一个恐怖的未知存在。 在琴房被吊着的时候,路远寒已经恢复了他的能力,只不过俞千尘确实像2号所说的一样难缠,那些琴弦在她手下犹如杀人利器,稍有不慎,就会被割下头颅。 路远寒竭尽全力,也只是重伤了那个怪物,让她失去行动能力,并不知道俞千尘躲到了教学楼何处,随后便开始一层一层清理走廊上游荡的畸变物。 他前面失血过多,正需要食物进补一顿。 现在追着的这只怪物颇为狡猾,在琴房前就被路远寒踢开过一只眼睛,还敢鬼鬼祟祟地跟在他身后,在三楼拐角处被揪了出来。他报复心极强,又拿回了触手的使用权,自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得罪过自己的目标。 路远寒目光幽邃,一边听着2号在电话那边交代情况,一边身手敏捷地往前追猎,只是刚才被打断动作,多少还是给了怪物逃跑的空间。 ——他没有辜负2号的期望。 路远寒凭着自己熟记于心的追踪、猎杀以及生存技巧,成功在这个充满疯狂的世界撑过了一天,即使2号并没有过来接班,他仍然超额完成了业绩。 现在已经是最后一节课,除了寄宿生,大部分教师和学生的校园生活即将拉上帷幕。 想到这里,路远寒微微皱起了眉。 趁着他沉思的机会,怪物鼓足了劲往前逃跑,那副怪异的躯体浑身乱颤,倏然间像是锁定了某个方向,竟然撞破窗户,从三楼的高度径直翻了下去。 “——砰!” 只听得一声沉重的闷响,它头朝下摔在水泥地上,摔得血水四溅,深色液体如蛇一样蜿蜒而出,在教学楼前的广场上晕出极为鲜明的痕迹。 尽管如此,它还没有死去。被惊人的求生欲驱使着,那些破碎的肢体挣扎着攒聚在一起,赫然从地上爬了起来,动作缓慢地向着那道打开大半的校门而去。 路远寒那时的身影强大、嗜血、不顾一切,就像个失去理智的暴君,任何出现在视野中的活物都会被他提着斧子杀过来,在它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能够离开校园的大门,在此刻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这疯子走到哪追杀到哪里,还对教学楼内的构造了如指掌,简直就像是一场猫鼠游戏的主办者,轻而易举地追逐着、折磨着猎物……只要出了校门,就能摆脱这个噩梦了。 秉持着这样的想法,怪物的呼吸加重,顿时爬得更快了。 它以前不曾想过,从广场到保安室大门的距离有这么远,就像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它浑身肌肉紧绷,努力缩短着路程,五十米、三十米,即将不到十米……希望似乎已经触手可得! 然而就在这时,一把消防斧从高处飞射而来,携着隐隐撕破空气的厉响,径直插入了它的后脑,瞬间将半个头颅劈碎,血花飙射,脑袋里的填充物倾洒在地上,显得狰狞至极。 没有人能顶着这种不可逆的损伤活下去,怪物的身体猛然抽搐几下,就暴毙倒地,彻底没有了呼吸。 一道高大的身影站在了它刚才撞碎的玻璃窗上,紧接着翻身而下,触手在他身后攀附墙壁作为缓冲,极大程度上减轻了重力带来的惯性。 半秒过后,路远寒应声落地。 感应到指尖的摩擦,手机屏幕在他掌心下亮起,显示正在通话中,而在电话那端的人正喋喋不休,嘱咐着他应该怎么做,避开哪些危险地带,才能多撑一会。 真有意思,路远寒想。 他原本以为2号代表了自己性格中残忍暴戾、更为黑暗的一面,做事不守章程,很可能抛弃身边的所有同伴,现在看来,事情似乎并不是那么非黑即白。 他有虐杀怪物的冲动,2号同样有为他考虑的时候,两个人相生相交,彼此之中都有属于对方的那一部分。 倏然间,一阵激昂的铃声从教学楼内响起,与之前有所不同的是,这次的下课铃还伴随着高声喧哗,簌簌、踏踏……巨大的奔腾声在走廊上响起,整座楼似乎都在万千铁蹄的疾驰之下作颤,怪物们即将冲出教室,要么回家,要么赶在晚自习前去食堂吃饭。 “嗯,今天是周五,该回家了。” 路远寒一边持着手机,一边从台阶上走了下来,他背负着的触手数量比之前更多,每根都极为活跃,翕张的吸盘上倒挂着片片碎肉,散发出血腥的气息,若不看那张脸,他就像是一个浑身长刺的海胆。 2号应了一声,随即挂断了电话。 路远寒脚下一顿,回头望着背后的教学楼,视线从下到上数过去,很快就找到了高二一班所属的那个窗户,却只有黑黝黝的窗帘,没能从中看到2号的身影。 尽管如此,他知道对方此时就站在那里,正用观察的态度俯视着下方的场景。 路远寒收回视线,下课的怪物们已经从教学楼内涌了出来,一波又一波就如同黑色潮水,密密麻麻看得人心惊胆战。他转身就走,瞬间弹射出数米的距离,要是现在参加校运会,必然能打破一项项前人保持的记录,夺得本届冠军。 他路过了那具被一斧子劈死的尸体,看到遍地血污,却没有为此停留,触手从路远寒身上垂落,飞快捡起了作案工具。 或许是因为现在属于课下时间,学生们被默许了可以自由出入,即使路远寒早有防备,保安室内也没有冲出一个三头六臂的怪物拦下他,不准他离开学校。 他顺理成章地第一个跨了出去。 走出校门的瞬间,路远寒看了眼时间——18:17,离下课铃响刚过两分钟。 大部分学生还在往外走的路上,不过他们家的人都和他一样守时,为了避免校门□□通拥塞,每逢周五,都会提前几分钟抵达门前,将路远寒接回去。 与那个阳光高照的表世界相对应,这里到处都是人类心中黑暗欲望的投影,校园内的每一个人都扭曲而癫狂,不仅前女友成了操纵琴弦的怪物,就连路远寒自己也用触手杀人,甚至让怪物惊恐地奔散而逃,无疑比它们更加凶残,更像是此地的原住民。 按照常理来说,他的家人应该已经停好了车,备好一瓶路远寒最常喝的酸奶,就等着儿子从校内出来,顺便在开车的路上问他最近成绩如何,有没有遵照医嘱,按时吃药,需不需要加点生活费…… 这样的对话已经发生过无数次了。 他不由感到了好奇,在这个难以名状的世界,自己会看到怎样一幅景象? 在路远寒的注视之下,一辆黑色的幽灵车从旁边缓缓驶来,挡风玻璃上的雨刷扫开天空中不断落下的血点,极为体贴地停在了他面前,紧接着车窗落下,从中露出一张属于怪物的面庞。 说是怪物,因为那张脸属实诡异至极,皮肤不正常地充血涨大,瞳孔乌黑,紧握着方向盘的双手也干瘦而恐怖,尽管如此,那个怪物身上还是透露出一种优雅而严厉,让人不自觉顺从其指令的风度。 它的声音非常轻柔,只是不带感情地扫了这个浑身是血的少年人一眼,就开口说道:“路远寒,上车。” “……好的,妈妈。” 随着一声金属碰撞的轻响,路远寒从善如流地坐上副驾驶位,乖顺得就像一个模范学生,兼任完美的儿子,自觉系上安全带,紧接着调整好坐姿,伸手关上了车门。 第104章 银白幽灵(11) “在学校过得怎么样?” 女人开口问道, 从驾驶座上露出一张漂亮的侧脸,尽管她眼下已经有了不少皱纹,却也无法掩盖那种过人的外貌。 她穿着件驼色风衣, 身上喷着得体的香水, 一双略显丰腴的手持着方向盘,而那双眼睛难辨喜怒地抬起来一点,从后视镜中打量着正低下头看书的男孩。 “挺好的。”路远寒头也没抬, 淡淡说道。 现在正是晚高峰, 附近又有学校, 交通道上的车辆拥堵成一条钢铁长龙, 熙熙攘攘, 而他们家这辆SUV就处在龙头的位置,和其他车主一起等着红灯转绿——也只有在这种时候, 他才会和家里人像寒暄似的聊上几句, 不过话题基本上都很无聊, 让人尴尬, 所以他并不是很愿意接话。 事实上, 他们每周只见这么一次。 等到周六下午,路远寒就会自己坐车回华庭一中,继续上晚自习,因此对于他们而言, 这短暂的半天就是家庭团聚的唯一机会。 女人似乎也习惯了他这种说话方式,并没有觉得被噎得慌,转过头察看着手机上的工作消息, 于是两人之间又陷入了一种微妙的沉默。路远寒合上课本, 从书包侧面拿出手机, 看到屏幕亮起, 有人给他发了信息。 疯子:上车了吗? 他指节一顿,漫不经心地将消息划走,重新抬起头,赫然看到交通灯上倒计时走到了最后一秒,红灯跳转到绿色,紧接着引擎发动,车辆带着他往前飞驰了起来。 看来1号也上车了,路远寒想。 他原本以为自己将主人格关在那个腥风血雨的世界,多少会被劈头盖脸痛骂一顿,没想到对方比他想象中更有毅力,竟然真的从早上第三节课一直撑到了放学。 他是怎么活下来的?课间都在哪里躲着?遇到俞千尘了吗……要知道仅凭一把消防斧,并不能和那些怪物抗衡。路远寒将自己置于对方的位置上进行思考,不由感到了好奇,却没有发消息追问下去。 毕竟他们之间的通话屈指可数,1号同样对他隐瞒了不少信息,两个人互相提醒,互相提防,达到了一个非常微妙的平衡点。 无论谁擅自越界,天平都会轰然砸下,滑向无可挽回的深渊。 就在他沉思之际,周围倏然间暗了下来。检测到业主身份后,栏杆自动升起,前排的女人开着车缓缓驶入地下车库,幽蓝的灯光透过玻璃窗落在了路远寒鼻梁上,毫无温度可言,就仿佛行走在一片深海之下,随时都会被无边黑暗吞噬。 不过他倒是觉得,从这座车库的一端走到另一端,总比待在家里要好。 接下来的事相当乏味,下车,关门,听女人滔滔不绝地说教,按下电梯前往十四楼——路远寒双手插着兜,不置一词,极为专注地盯着屏幕上的数字飞快变化。 母亲体型娇小,还不到他肩膀的位置,却当惯了领导,有着比任何人都强的控制欲,对丈夫和儿子就像对待下属一样颐指气使,而且不容置疑,要是他敢顶嘴一句,势必会引发叙利亚战争般激烈的矛盾。 因此路远寒只是沉默地听着,就像戴着一副MP3耳机,等着女人停下。 他很清楚,等到进了家门,母亲就会忙着跟另一个人吵架,到时候矛盾转移,对方也就顾不上再念叨他了。 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被放大,紧接着拧动内里的金属芯,随着咔哒一声轻响,大门缓缓而开。路远寒像是预感到了什么,不着痕迹地往后退开半步,果不其然,女人气势汹汹地走了进去,将手上提着的包往沙发上一甩,就朝着厨房里忙碌的身影大吼了起来。 那张脸不再如海报上的电影明星一样光鲜亮丽,而是在愤怒之下扭曲得难以辨认,像个张牙舞爪的怪物。 “不是早就打电话让你做饭了吗?现在菜还没烧好,刚才都在干啥呢,现在孩子回来了,没有饭吃,是想把一家人都饿死……” “吵什么吵!我就没有事做吗,那么忙你请个家政去啊?” “路川,你好得很啊!在单位窝囊得像一个老好人,回家跟我置上气了?也不看看我是为了谁才请假回来的,孩子马上高三了,你这个当爸的都付出什么了,这日子迟早过不下去……” 两个人唇枪舌战,谁都不肯认输,争吵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激烈,就仿佛他们不是一对同床共枕的夫妻,而是正在厮杀的仇人,毫不在乎门外还站着一个少年人,已然忘记了自己“爸爸”“妈妈”的身份。 路远寒对此见怪不怪,径直走了进来。 他将书包往置物架上一挂,还没从柜子中挑出自己的拖鞋,一把锅铲先从厨房中飞了过来,摔在他的额头上,瞬间打破皮肤,从鬓边潺潺流下一道蜿蜒而出的红痕。 望着指尖上温热的液体,路远寒静了两秒,毫无波澜地想,流血了。 正常人受伤后都会错愕、愤怒,又或者感到恐慌——但他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漠然地擦了擦额头,就弯腰从地上捡起锅铲,将它放在旁边,顺手从柜子中拿出酒精喷雾,朝自己的指尖、袖口、鞋底等地方喷了几下,不曾遗漏任何一处可能沾上病菌的部位。 作为刑警,他的父亲从不抽烟,也没有打牌酗酒等不良嗜好。鉴于会在案发现场接触到尸体,男人每天回家的第一件事是用酒精消毒,然后去浴室洗澡。 久而久之,路远寒也养成了这个习惯。 他换上拖鞋,用湿毛巾敷在伤口处擦去周围的血迹,直到此时才感到一阵失血带来的眩晕,身体轻微地晃动了片刻。 厨房里那两人终于意识到了事态严重,临时签下休战协议,急匆匆跑过来各自扶住路远寒的一侧手臂,尽管他们嘴中还在说着什么,但他已经不想听了。 你们爱我吗? 我爱你们吗? 这个家到底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如果是十七岁的路远寒站在这里,他内心会涌上一阵无法控制的极端情绪,将这些刺耳的话宣泄于口,质问这两个永远都在相互埋怨的人为什么要生下自己,将痛苦延续下去。 但无论是1号还是2号,都属于二十四岁的路远寒。 他现在已经习惯了,学会用一种更成熟的方式去应对父母,就像养宠物那样,他对家中两个逐渐生出白发的长辈也产生了不容他人染指的控制欲和占有欲。 路远寒下意识思考着。 想要照顾对方,会一直负起责任,直到死亡将彼此分开,在棺材前刻上名字宣示主权,这不就是家人吗? 无论俞千尘也好,什么王千尘、李千尘也罢,对他而言,这段从一剪脐带就开始的关系已经够扭曲,也够深刻得让人痛苦了,不需要再有别人挤进来了。 “我没事。”路远寒说道,他修长有力的指节紧攥住那两只触感各不相同的手,沉着而冷静地低下了头,“爸爸、妈妈……收拾一下准备吃饭吧。” ——他的口吻同样不容置疑。 等到半小时过后,路远寒的伤口止住血,他们才坐在了餐桌前,像是世界上任何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那样,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开始了这顿晚饭。 他的脸色惨白到了极点,衬得那道伤口更为鲜明,像是一个提示牌,让两个隐隐要别苗头的成年人压制下怒火,在孩子面前端出副和蔼可亲的模样,唯有执着筷子的一双手青筋紧绷,流露出假面下几分细微的情绪。 “砰!” 筷子猛然撞在碗边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瞬间打破了刚维系不久的平静,就像是一场风暴的前兆。 路远寒停下动作,迟疑着将那口饭咽了下去。 “——路远寒。” 还没等他抬起脸,女人略显不悦的声音已经落了下来,像条阴毒的蛇一样钻进路远寒的耳膜。很显然,比起吃完这顿饭,贯彻落实对孩子的教育对她而言更重要一些。 “怎么跟你说的?吃饭要细嚼慢咽,你这样吃东西容易咬肌发达,很难看的。我和你爸爸当年都非常有名,你要继承我们的血统,以后总要跟着爸爸妈妈出去走动……难道你想让外人在背后议论,我们家呕心沥血,花了那么多钱实行精英教育,就养出一个吃没吃相的儿子吗?” 说到这里,女人的话音顿了顿。 像是意识到自己说得有些太过了,她伸出手掌,抚上在灯光照耀之下亮色盈盈的脸颊,摩挲片刻,又用更为和缓的口吻补充道: “你知道吗?妈妈前段时间去美容院,给我打水光的是一个叫思雨的女孩,真是难以想象,她跟你差不多大……想想看,家里没有条件,无法接受良好教育,就会过上那样辛苦的生活,一辈子忙着给别人打工。” “所以说,我们为你提供这样的环境,并不是逼你,而是为了你将来能有更多选择,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 路远寒静静听着那人的长篇大论,握着筷子的手没有动一下,仿佛定格在了此刻,黑发从额前垂下,挡住了他面无表情的一张脸。 口中的鱼腥味令人作呕,越发浓重。 他并不喜欢鱼肉,但所有人都说吃鱼可以补充营养,让孩子更聪明,因此也就成了他们家餐桌上一道不可或缺的食物。 女人的面庞在她心平气和的时候精致如雕塑,睫毛轻柔地垂下,两瓣充满血色的唇看上去美丽至极,就像一个发自内心教导着儿子的母亲,仍在不断往外吐出音节。 “不过你是我的孩子,无论如何,都不会过上那样的生活。”她微笑着,极为笃定地说道,“路远寒,你是最优秀的,也是妈妈唯一的作品,将来肯定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 “我知道了,妈妈。” 路远寒终于抬起了头,嘴角微微扬起,用一张俊美而顺从的脸回应着她。与那天使般的面庞截然相反,他的内心响起了一个毫无温度,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声音: ——我知道了,林处长。 第105章 银白幽灵(12) 在路远寒的记忆中, 他的母亲一直很美。 从他记事起到大学毕业,那圆润而漂亮的脸庞日渐苍老,乌黑长发剪短, 办公室的座椅从科长换到了正处——任何在工作上和她有接触的人, 都不会不称赞林处长出众的手段和让人倍感亲切的性情。 不过就是这样一个让人印象深刻的完美上司,对她的家庭而言,却是阴沉的、暴躁的、不可理喻的噩梦。 在他刚从寄养的亲戚家回来时, 跟母亲顶嘴受到的惩罚还只是在卧室门前站一晚上;稍微再大点的时候, 路远寒偷玩手机, 就会被歇斯底里的女人一巴掌扇得流鼻血……她似乎无法理解, 为什么自己的孩子会如此性情恶劣, 品行不端。 像这样一个温热的、有自主意识的活物,完全超出了她的掌控。 人类同样也是一种动物, 在比自己弱小的同类面前有着压倒性的绝对优势, 更大的体型、更高的社会地位……这些条件意味着一种可以用暴力处置的关系, 从君臣、父子到师生, 古往今来一贯如此。 当狐狸发现被捕食的兔子竟然也有獠牙, 会一口把自己咬得头破血流时,就会不可避免地陷入恐慌。 路远寒原本已经习惯了这种教育模式,但他发现自己升到初中,快速发育成一个身高腿长有肌肉的大男孩以后, 家里人就很少再对他动手了。 取而代之的是无穷无尽的管教、劝导,口头上严厉的训斥,让他不要早恋, 专注于学习……尽管他们每天仍然上演着一场不死不休的闹剧, 但在孩子面前, 却会拿出一副长辈的态度, 似乎已经忘记了他小时候身上的那些伤痕。 很可惜,他从来没有忘记过那些事。 正如母亲期望的那样,路远寒确实将他们身上完美的基因和劣根性一并继承了过来,从小就极为聪明,知道比起“坏孩子”,做个好学生更容易活得一帆风顺。 随着脸颊上的肉逐渐消瘦下去,面部轮廓变得更为成熟英俊,他的奖状和证书也摆满了一整个陈列柜,路远寒如愿以偿,成了能让那两人拿得出手的资本。 他身上散发出的光芒如此耀眼夺目,几乎掩盖了一切缺陷。 即使路远寒需要定期服药,以此来控制自己的情绪,也会被父母认为是值得的。毕竟人无完人,他们爱着路远寒意气风发的一面,同样也爱着他能为自己所掌控的脆弱之处。 若一个孩子无情地碾死蚂蚁,不会有人谴责他这样做太过残忍,偶尔和其他同学发生争执、斗殴等矛盾,也在可以容忍的限度内。而在社会新闻上,时常会报道溺爱子女以至于为杀人犯辩解的案件——那么问题来了,一只蚂蚁和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孰轻孰重? 对于世界上19%的人来说,一份血浓于水的亲情远比陌生人更重要。 那再换一种问法,当这个躺在断头台上战战兢兢等着铡刀落下的人成了自己,生死面前,又应该如何选择? 在路远寒评上华庭市三好学生的那年,发生了一起恶性事件。 时隔数年,他的自我保护机制原本已经将那件事模糊了,没想到幻觉作祟,又将路远寒送到这个做出重大抉择的夜晚,让沉睡在他内心的猛兽逐渐醒了过来。 这是在开玩笑吗?路远寒想。 他望着桌上一盘又一盘蠕动的血肉,无法想象家里人是如何烹饪这些食材的。它们看上去营养丰富,对于一个高中生而言却太过露骨,而两张乌青发紫、长满尸斑的脸就坐在对面,正笑意盈盈地注视着他。 说实话,他在学校里饱餐了一顿,现在并不是很有胃口。 但顶着那两道过于炙热的视线,路远寒还是拿起筷子,面不改色地将盘中不知是死是活的食物吃了下去,从始至终,都保持着一副优雅得体的用餐礼仪,让人挑不出任何错处。 “怎么样,还合胃口吗?”怪物观察了一阵他的反应后,幽幽开口问道,“要是你喜欢吃的话,妈妈以后学着做给你吃……等我从高新区调回来,就可以专心照顾你了。” 路远寒先是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味道挺好的,不过那会影响到你升职吧?我平时都在学校住,吃饭基本上在食堂就解决了,不用爸爸妈妈太过操心。” 他知道女人言出必行,在他高三往后的七年里,真的学着烧了一手好菜。 路远寒一边往自己口中送着食物,一边将筷子夹到带着毛皮的生肉往餐桌下扔,腿侧的触手在下面替他扫尾,和主人配合得天衣无缝,没让任何人察觉到端倪。 好在这顿晚餐并没有持续太久。 用完饭后,大家就会各忙各的,他们家一向如此,即使是怪物似乎也遵守着自己的逻辑。 书房的缝隙下流露出一线褐红色的灯光,那意味着父亲正在门内,而母亲躺在卧室床上,默然刷着手机,两个人之间就如隔着楚河汉界,像陌生人一样持有距离感。 按照原计划,路远寒应该先将碗筷收拾了,再开始复习,不过他并没有带书包回来,因此也就免去了后面一项待办事务。 他的触手正在厨房内有条不紊地放水、洗碗,而路远寒坐在沙发上,拿起遥控器打开电源,望着液晶显示屏上逐渐出现的血色图景,轻飘飘舒出了一口气。 2号还没有回消息,但路远寒并不着急。 他记得接下来母亲会接起单位的电话,出去和同事应酬到十二点,才带着一身浓重的酒气回到家里,不知道已经化作怪物的她,是否还会像从前一样出门? 想到这里,他起身从主卧门前路过,余光中瞥到一张被手机屏幕照亮的脸,在漆黑的房间显得恐怖瘆人,若不是他知道那是自己的母亲,也会误以为家里闹鬼了。 路远寒走进自己的房间,反手将门带上,留出一条可以观察外面的缝隙。 他在笔筒中抽出一把开快递盒用的裁纸刀,用酒精简单消过毒,紧接着垂下视线,从掌心内削下一片质地坚硬的物体,神情难辨地在灯光下打量着这枚沾血的鳞片。 能看出它本来应该是亮银色,只不过屋内的灯光太红,鳞片边缘处又被一道血水浸透,因此才显得鲜艳至极。 对于重新出现在自己身上的鳞片,路远寒有两种猜测。 第一,他将潜意识中害怕发生的事情映射到了幻觉中,鳞片就是他受到影响的一种表现;第二,他的身体确实正不断发生着变化,幻觉与现实同步进行,只是路远寒并不想在醒来时看到自己有一条银色鱼尾。 “黑夜给了我黑色眼睛,我却用它去寻找光明……” 就在他沉思之际,一阵熟悉的手机铃声响起,路远寒瞬间收起所有想法,悄无声息地从门缝中投出视线,望着母亲急匆匆走出卧室,披着件外套就出了门。 看来就算在幻觉中,该发生的仍然会发生,这些人、这些事从未因他而改变。 手机在他怀里震了一下,并不是2号,而是母亲发来的信息,说自己会晚点回来,让路远寒记得给她开门。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父亲有早睡的习惯,十点前后就会上床睡觉,照顾好宿醉母亲的责任自然就落到了路远寒头上——在他十七岁的那个夜晚,也是像现在这样一个人静静坐在沙发上,等着给女人开门。 他当时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呢? 路远寒坐在自己原来那个位置上,分毫不差,沙发因他的重量而微微下陷,封存已久的触感、视觉、以及强烈的情绪一并涌上心头,让他略显冰凉的指节开始升温,仿佛手下正用力攥着某人的脖子,浑身血液都在这一刻沸腾了起来。 他转过头去,看到一地争吵摔打后的痕迹。 女人撒酒疯的时候,不仅仅是鞋子乱飞那么简单,从翻倒的客厅书架上滚出无数本书,翻开的那一页上被踩出了狰狞的脚印,价值连城的玉器在盛怒之下摔得粉碎,锋利的碎片上还有明显的血迹,让人沉醉的碧色中荡漾着一点殷红……路远寒望向客厅角落,看到了被踢飞出去的药瓶。 每次控制不住情绪的时候,他都会自觉吃药,随后闭上眼睛,从一开始默数到两千,在寂静的黑暗之中等着药物起效。 那是大多数情况下路远寒的做法。 偶尔也会有例外,就像现在,一旦药瓶离他手边很远,没办法按时服下,让内心上涌的烦躁感与冲动得到抑制,事态就失控了。 路远寒微微侧过头,顺着他脑海中的一地狼藉望向玄关,仿佛透过七年里无数个日夜,看到了在门前和母亲推攘着的少年。事到如今,他已经不记得是谁先动的手了,但那双愤怒的、充满红血丝的,叫嚣着要让他杀了自己的眼睛还清晰可见——路远寒的指节已经搭在了那温热的脖颈上,将女人隐隐发颤的脉搏掌握在自己手下,再差一步,就能让这个震耳欲聋的声音消失。 路远寒大脑空白,只剩下一个想法,要是他现在收紧自己的手,无论如何,往后就要在监狱中度过了。 女人终于闭上了嘴。 在那一瞬间,他仿佛看见了带着脖颈上的勒痕倒地的尸体,簇拥而上的警察和法医,雪白的裹尸布,冰冷的墙壁,男人枯坐在探望室外骤然灰白的头发……人的大脑是如此神奇,在施行杀戮前的短短一秒,就能联想到无数惨烈可怕的后果。 因此他的手只是覆盖在母亲柔软而脆弱的颈上,并没有握紧,很快就无力地松开了指节,难以置信地转身冲到房间里,逃避着家中发生的一切。 十七岁的路远寒将自己关了一夜。 现在有两条正在进行的世界线,两个相似又截然相反的人格,事情还没有走到爆发的那一刻,那么……路远寒想,你会如何选择呢,世界上的另一个我? “咚咚咚!” 沉重的敲门声响了起来。 路远寒从沙发上站起身,走过去打开了门,望着那张阴鸷的脸,将提前备好的温水递到对方干瘦而恐怖的手中。 他拧紧指节,感受着女人急促的呼吸在自己掌心下一点一点变得微弱,那双盛气凌人的眼睛几乎翻到了天上,就仿佛正遭受着莫大的痛苦,女人一向将自己的脸保养得极美、极为精致,同时让儿子时刻注意形象,现在却因窒息而显得丑陋,看上去就像一个即将撑破的气球。 “——砰!” 脱下的高跟鞋砸在了地面上,骤然发出响声。 路远寒体贴地扶着母亲在沙发上坐下,忽视对方身上那种腐臭的气味,不经意望向女人酒色酡红的脸颊。 为什么会这么痛苦呢,就像从内而外被撕裂了一样,他想。路远寒眼眶里盛着的泪水不受控制地落下去,打在她毫无生气的面庞上,淅淅沥沥,仿佛全世界都在此刻下起了雨。显然,这人已经不会再起来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是一个不争气的怪物了。 他已经做出了抉择。 在路远寒十七岁的那个夜晚,在他勒紧母亲脖子的那一刻,作为怪物的家人活了下去,有血有肉的“妈妈”则被他亲手扼杀。 路远寒逐渐松开了手,那样一双修长、白皙,再正常不过的手,却能轻而易举地杀人。 他站在案发现场,一向沉着冷静的视线已然失去了焦距,举目无亲,四顾茫然,就仿佛置身魔鬼所在的世界。 第106章 银白幽灵(13) “路远寒……” 母亲的声音在耳边呼唤着他。 卧室的门紧闭着, 路远寒站在原地,隐约能听到父亲的鼾声从中传出。出了一天外勤的刑警疲惫至极,已然睡着了, 并不知道就在自己家中, 在不到十米的客厅内,竟然发生了一起堂而皇之的凶杀案。 女人机械性死亡的身躯软绵绵躺在路远寒脚下,就像没有骨头一样。 混杂着浓重酒气的涎水从她唇下淌出, 如同一串银白发亮的水珠, 在美容院花了重金护理的脸原本光滑、细腻得就像绸缎一样, 现在却显得青紫肿胀, 换作世界上任何一个死人, 都是这副平庸无奇的模样。 路远寒拨开耳边垂下的碎发,不再有聒噪的声音一直念叨着他。 如此看来, 她确实是死了。 杀人的行径已经得到了实施, 他却并没有因此觉得好受。皎洁的月光从十四楼的玻璃窗倾泻而下, 将年轻的犯人照得脸色煞白, 巨大的疲惫感如海啸一样轰然席卷了他。压得他整个人几乎要喘不上气。 “路远寒……”那个声音又出现了。 路远寒原本想坐在沙发上休息一会, 然而他微微低头,视线扫到母亲摔碎的东西,又倏然停下了动作,过了两秒, 才弯腰捡起一块锋利得能够伤人的碎片。 他就像一个悄无声息的幽灵,紧攥着那块碎片,缓步走进了卫生间。 当然, 在路远寒离开之前, 他没有忘记把女人毫无血色的身体放到沙发上, 替她盖上毯子, 将客厅里倾翻打碎的一地残渣清理干净,维持好这个家的整洁环境。 对于十七岁的路远寒而言,家里的浴缸已经有些小了,并不够他将自己完整地放进去。 但他还是拱起双腿,连校服也没有脱,就坐在了开始蓄水的浴缸之中。 水位逐渐上升,湿漉漉没过他的脚趾、小腿,以及抵着膝盖的指尖,这种回到水中的感觉让路远寒很自在,仿佛一切压力都被分散了,他要考虑的只有什么时候换气,才不至于在水下溺死。 他拧上水龙头,往浴缸里丢了一颗浴盐。 浴盐飞速融化,不过瞬息,就化作一片粉色的泡沫漂浮在表面,掩盖住了从他手腕下蜿蜒而出的血水。只有将脑袋完全埋进水下的人,才能看到那浓重如死的殷红。 路远寒能清楚感觉到,自己正在失血。 他割腕的手法很巧妙,深度恰到好处,桡动脉破裂后一直大量出血,趋向死亡的虚弱感逐渐将他裹了起来。浴室的顶灯变得模糊不清,路远寒已经没有力气再撑开眼皮,他的睫毛沾了水,即将触碰到下眼睑,看上去就像要睡着了——他一整天都没有闭眼,忙着上课、杀人,跟自己互相算计,是时候停下来休息了。 片刻后,路远寒抵着边缘的后背一滑,整个人跌进了浴缸,带有香气的血水瞬间涌进口鼻,将他呛得猛烈咳嗽了起来。 纵然如此,路远寒仍在不断下沉,越来越深,也越来越难以呼吸。事情的诡异让他隐约察觉到了一分不对劲,家中放置的浴缸是最常见的款式,最多只有几十厘米高,怎么会像是无边海沟一样深不见底? 但这个想法只维持了不到一秒,很快就消失不见。 那阵潮水如伸出无数手臂一样拥抱着他,紧裹着他,将路远寒的身体往更深处拖去,这种轻飘飘的感觉就像游鱼入海,飞鸟在天……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那些水消失了,他穿过赤波一样的天际,整个人急速降落,从铺着血幕般的世界上方摔了下去。 路远寒霍然睁开了眼睛。 视野中的发光物不断逼近,在他眼前飞快放大,看上去极为怪异,像是一个正在旋转的平面,周围还分布着无数运动的黑点, 在路远寒的身体悍然撞上去之前,他终于反应过来——那是棱镜的顶部。他在濒死之时,竟然穿越了两个世界的边际,到了那座巨大的建筑物正上方。 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举动,他就失去了意识。 * “滴答、滴答……” 某种黏稠的液体落在了路远寒脸上,触感还很温热,顺着他的面部轮廓不断往下流去,所到之处泛起轻微的痒意,毋庸置疑,这并不是一种多么愉快的感受。 他抬起一只手,在自己脸颊上摩挲片刻,才从勉强张开条缝的视野中看到了指腹上让人触目惊心的红。 ——有人的血滴在了他脸上。 意识到这一点后,路远寒瞬间清醒了过来。他从硬质地板上坐起身来,说实话,这地方硌得他骨头生疼,比家里的瓷砖还要让人躺着不舒服,简直就像为犯人准备的。 犯人?路远寒眉头微微跳了一下。 直到此时,他才抬起头打量着吊在自己头上的这位仁兄,那人显然已经死透了,垂下的身体略显僵硬,在绳圈束缚之下小幅度晃动着,两侧的手因脱力而松开。 他往上看去,那张悬梁自缢的脸再熟悉不过,正是路远寒本人。 又一个死去的自己? 有了前面的铺垫,无论在幻觉中看到什么,路远寒都不会再感到意外了。他静下心绕着尸体缓缓转圈,很快就得出了那人是自杀的结论,除此以外,他还观察着周围环境,在脑海中搜集着一切有用的信息。 首先,尸体身上没有穿华庭一中的校服,从着装和皮鞋上看应该已经进入社会了,显然并不是2号。 其次,他所在的这个房间很小,还没有路远寒的卧室大,四面都是刷着白漆的墙壁,没有任何家具与装饰,看上去太过干净,反而让人生出一种极其压抑的感觉。 而在尸体旁边不远处有一张简易床,边缘处的床单有明显褶皱,对方似乎就是踩着这里,才将自己吊上去的。 死者自杀的手法已经有了初步掌握,除此以外,路远寒还有一个在意的地方,那就是天花板上的漏洞。在纯白的房间中,那个黝黑的窟窿显眼至极,不断有狂风裹着一阵血腥味从中吹拂进来,从声音上判断,他感觉自己现在像是……待在海拔非常高的地方。 难道自己就是从那里进来的? 路远寒揣测着。他只记得将“母亲”安置好以后,到卫生间洗了一把脸,洗手池中骤然升起漩涡,靠极为强大的吸引力将他往水面下按去,再次睁开眼时,就已经在这个地方了。 该不会是2号触发了什么交换机制吧,路远寒想。 他下意识绷紧了弦,一伸手从裤袋里摸出了手机,好消息是屏幕没有彻底碎裂,还能勉强使用,但是信号太差,消息应该是发不出去了。难以想象在卫星覆盖如此广泛的时代,竟然还有这种落后的地方。 他尝试着给对方拨了个电话,果然没打出去。 路远寒打开聊天界面,发现竟然有一条将近半个小时前发来的消息,那么他至少应该昏迷了二十多分钟。 L:我忍受不了了。 这条消息的内容看似没头没尾,却让路远寒蓦然一惊。 从已有的情报来看,两边世界基本上保持着同步前进。他站在一个成年人的角度,并没有选择扼杀身为怪物的母亲,2号行事莫测,做出什么抉择都有可能。 但那毕竟是生了他、养了他二十多年的亲人,就算路远寒曾经非常仇视他们,在那深刻的感情之下,同样也有着不可割舍的一份爱。 要是真下了手,他必然会陷入崩溃之中。 联想到十七岁的那个夜晚,路远寒大致已经有了猜测。他知道小时候的自己骄傲、自负,极其暴躁易怒,同时还有着严重的自毁倾向……他忽然觉得,2号不仅仅是从他性格中剥离出的一个阴暗面,更像是年少时那个即将走向极端的自己。 当时他停下了手,并没有成为一个罪犯。 那2号呢,他怎么想? 路远寒细想之下,只感到一阵毛骨悚然。他太了解自己会做出什么事,在什么情况下失控,2号要是自裁了倒是不要紧,毕竟他们本就为身体的主导权争得头破血流,但在这种地方,2号就像是他的另一双眼睛,路远寒还要透过那人搜集情报,并不能放他轻易去死。 冷静下来,路远寒对自己说。 事情已经过了有半个小时,他就算再关心,也无法将消息传递过去,改变对方的行动。与其操心2号现在的处境,倒不如想一想该怎么从这个死了人的房间中出去。 有自己的尸体陪着,他至少不会一个人寂寞了。 路远寒走到房门前,尝试着在缺少钥匙的情况下转动把手,却并没有成功。 这道房门设计得颇为奇怪,全身采用厚重的金属制成,在比路远寒眼睛略低一些的位置,还镶着块窄小的长方形玻璃,似乎是为了让外面的人窥探用的。 他弯下腰往外望去,视线却被材质特殊的玻璃阻隔,什么都没有看见,只得暂时放弃了这个想法。 等等……路远寒眉头紧皱,倏然停下了动作。 将前面种种怪异的迹象结合在一起,他不由得产生了一个想法:难道这里真的是关押犯人的牢房? 第107章 银白幽灵(14) 这个猜测让人心底发颤。 路远寒往下思考着, 若这里真的是牢房,牢房里不仅关着跟自己如出一辙的犯人,而且对方还自杀了……那么这件事情的离奇程度足以逼疯一个正常人。 好在他的精神状态岌岌可危, 也没什么可以下降的空间了。 空间窄小, 房门紧闭,天花板上有个可疑的漏洞——路远寒在脑海中快速提取着关键词,显然, 这间牢房已经没有什么可探索的了, 要想获得更多信息, 那就只能从尸体身上入手了。 想到这里, 他往后退了一步, 重新望向那具吊在梁下的尸体。 路远寒在死者正下方的位置站定,紧接着举起胳膊, 触手从他指尖下蜿蜒而出, 窸窸窣窣, 将勒在尸体脖颈上的绳索解开, 而那似乎是从衬衫上撕下来的一截布。 失去了承载着重量的吊绳, 尸体瞬间落下,好在有路远寒在下面接着,那具触感微微发凉的躯体落进他双臂之中,被他安置在床上, 没有摔得更加惨不忍睹。 上吊而死的人通常都很难看,再英俊美丽的一张脸也不例外。 譬如路远寒眼前这位死者的尊容,能从他的面部轮廓看出生前容貌过人, 不仅两眼紧闭, 喉下还有明显缢痕, 仿佛一道淤血形成的项圈。除此以外, 他的唇周呈黑紫色,僵硬的舌尖从口腔中伸出,看上去就像一个煞气逼人的吊死鬼。 但他已经死了,在路远寒眼中也就无法再构成什么威胁。 路远寒并拢指节,轻压在死者颈上,顺着肌肉走向一直往下翻开衣领,沉思片刻,不由得微微皱起了眉。 他刚才根据面相、体型和着装上的细节判断,死者的年龄应该在22-25岁这个区间内,但在他印象中,自己并没有买过一件这种款式的西装外套。 难道这人是将来某个时期的自己? 但这又与现在的情况形成了悖论。24岁的路远寒穿越到黑区,成为了被他凭空编撰出的奥斯温·乔治,又怎么会在将来回到地球,成为一个没有触手、没有更换过义眼,简直就像正常人的上班族? 路远寒的指节倏然收紧,那件西装的衣领被他用力一拧,顿时生出了不少褶皱。 他知道自己不该强求在幻觉中发生的事一定符合逻辑,但这件衣服摸上去触感细腻,剪裁修身,甚至采用了路远寒从来没有见过的版型……像这些富有真实性的细节,仅用一句幻觉就能解释得通吗? 路远寒越想越觉得头痛,浑身肌肉都在隐隐痉挛。 他能坦然承认自己精神上有问题,配合专业人士治疗,但要是这一切并非他病情发作时臆想出的幻觉,而是事实,那岂不是太恐怖了? 他猛地从床边站起,收回手臂时带偏了尸体面部的朝向,这一举动却让路远寒有了意外发现。他的视线瞥到死者颌骨下有处非常淡的痕迹,几乎与颈肉融为一体,看上去就像数字:8503。 8503,路远寒陷入了沉思,这个数字有什么意义呢,既不是他的出生年份,重大事件时期,也没有其它能呼应上的线索,难道是什么暗语、密码……犯人的编号? 这个骤然划过的想法如闪电般劈下,在他内心掀起一阵久久不能平息的波澜。 要是这个数字真的代表了死去那人的编号,恐怕他现在所处的建筑物就不仅仅是牢房了,而是一座完整的“监狱”。 霎时间,他脑海中涌上了更多疑问,千头万绪简直难以理清,但路远寒无暇一个个思考清楚,他有些惊世骇俗的想法,必须出了这个房间,才能得到验证。 “——砰!” 骤然射出的触手就如一道飞驰的弩箭,击碎了门上的玻璃。 有不少迸溅的残渣扎在了触手表面,涌出点点黑血,但这点小痛无伤大雅,路远寒控制着它变得越来越细长,就像一根弯折的铁丝,极为灵活地撬开锁头,从外面打开了门。 他回头望去,尸体仿佛正在朝他微笑,但当路远寒停下动作,对方又恢复了一副冷冰冰毫无生气的模样。 他收起触手,随时保持着高度警惕,走出了这间充满尸气的牢房。 这地方果然是监狱,路远寒想。 出现在他面前的赫然是一条走廊,通道极为狭长,望过去仿佛没有尽头,两侧墙壁上排列着无数道关押犯人的门。最让人感到怪异的是,这座建筑物的顶部非常高,看不到篝火、灯光等任何照明装置,却亮堂得像白昼一样。 路远寒视线犀利,身体微微压低,早就做好了战斗准备,只要敌人一出现,他的触手瞬间就能拧下对方的脑袋。 但他很快发现,附近竟然没有看管者,设置这座监狱的人、生物,又或者高维存在仿佛一点也不担心犯人暴动,闯出自己所在的牢房,就像路远寒现在这样。 走廊上安静到了极点,只听得到他一个人的呼吸。 作为越狱者,事情的进展似乎有些太顺利了。路远寒不禁挑眉,至少就目前来看,没有人会干扰他接下来的行动。 他缓步走向对面那道门,停下脚步,将视线从长方形玻璃中投了进去,看到床上坐着一个大约七八岁的男孩,白衬衫,小皮鞋,甚至还戴着红领巾,正懒洋洋靠在墙边上,和他那副乖顺的小学生打扮一点也不搭。 在正常情况下,谁都不会将一个小孩与犯人挂钩。 然而看到小时候的自己,路远寒并不惊讶,就连眼睛也没有眨一下,他的视线越过男孩略微带着点肉感的脸颊,在他颌骨下方寻找着,不出意外看到了那个数字:8502。 路远寒确认了他的猜想,这些数字果然是用于区分犯人的编号。 他沉思片刻,随即做出了一个大胆的举动。 “咚咚!” 路远寒伸出手来,修长的指节敲在门上,礼貌地响了两声后就停下,顿时吸引了房间内那个男孩的注意力。 男孩从床上一跃而下,踩着黑色小皮鞋就跑到了门前,尽管他的身高不足以够到玻璃,男孩还是尽可能仰起了头,稚嫩的脸上充满了好奇,提问着与他只有一门之隔的陌生人。 “8503号大叔,你越狱了?” 大叔?路远寒顶着一张十七岁高中生的脸庞,没有什么反应地接受了这个称谓。他刻意调整了自己的气息,用成熟的声音说道:“……我想问你几个问题。” “你不是8503号。” 路远寒没想到一句话就让男孩听出了破绽,他垂下视线,从对方脸上看见了隐隐有些失望、又像是漠然的神情。 沉默几秒后,男孩重新开口:“算了,谁都一样。你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 “你是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 “大概七年前吧。”男孩顿了一下,微笑时露出两颗小虎牙,口吻颇为倨傲,“你还真是问对人了,骗子先生。要是换了那些浑浑噩噩的蠢货,恐怕连一天有多久都不清楚……不过你也知道,这地方太无聊了,除了忏悔以外,能做的事就只有靠脉搏计数了。” 七年,路远寒着实为这个答案震惊了一刻。 事情背后的真相越发扑朔迷离,远比他想象的要更复杂,但他并没有表现出惊讶,等到男孩停下讲述,才继续问道:“你还记得自己是因为什么才被关进来的吗?” “纵火罪。”男孩的话音轻缓得就像羽毛,仿佛在说一件和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我只是想逃出那个地方,没想到把隔壁也烧死了,但那又不是我的本意……能来到这里的无一不是有罪之人,大家都需要悔过。我很好奇,人们在制定审判标准的时候是以什么为依据,民心所向,情节的严重程度,还是有意无意,这很难界定吧?” “而你又犯下了什么罪呢,骗子哥哥?” “与你无关。”路远寒说道。 他已经基本上确认了,被关在这里的人虽然都是“路远寒”,却有着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他们并不是同一个人的过去、现在、未来,更像是发生在平行世界中的事,每个人在时间和空间两方面都有错位。 就拿男孩举例,他纵火伤了人,但路远寒小时候过得顺风顺水,从前并没有犯下过这样一起刑事案件,从根本上讲,两个人就不可能位于同一条时间线的两端。 秉持着大胆猜想,小心求证的准则——他们颌骨下的编号除了标记犯人以外,是否也将不同的世界线区分开了呢? 想到这里,路远寒不禁打了个冷颤。 他还没有看到这座监狱的全貌,编号就已经排到第8503个犯人了……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竟然能把无数个世界线上的人联系在一起,将这些危险分子全部收容起来? “仔细想想,我已经有几天没听到对面大叔的声音了。”男孩忽然说道,将路远寒的意识唤了回来,问题一针见血,“他死了,是吗?” 路远寒没有出声,默认了他的说法。 “这也是在所难免的,他本来就是个不怎么抗压的人,能撑这么久已经让我很意外了……只是没想到这一天还是来了。” 男孩转过身去,微微低下了头,像是在思考什么重要的事,让门外的路远寒无法看到他此刻的神情。 “上班是一件很恐怖的事吗,能让人面目全非?我完全无法想象自己会变得那么脆弱、疯狂,什么事都承受不住,用死亡逃避一切……骗子先生,比起那个大叔,我还是更喜欢你这样冷血的人,只有将自私贯彻到底,才能活到最后。” “不过你得小心了,越狱的不止你一个人。” 第108章 银白幽灵(15) 另一个越狱者? 路远寒视线幽深, 打在地面上的影子微微蠕动起来,那代表他的触手正渴望着一场血肉盛宴。无论那人是谁,能徒手打开房门, 并实施逃脱计划, 就证明了对方有着极高的破坏性与执行力,不会是一个好处理的善茬。 更何况那个犯人要是有越狱的能力,为什么过去七年内都毫无反应, 偏偏等到他来, 才真正付诸行动? 他嗅到了一场狂风骤雨的味道。 “快行动起来吧, 骗子先生。”男孩在门后提醒道, “虽然待在这里不用进食, 也无需排泄,要做的只有日复一日对着洁白的墙壁忏悔, 直到发疯或者死去, 但我有种很奇妙的预感……你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即使没有他的催促, 路远寒也不打算在这地方过多停留。 或许是玻璃板模糊了那双眼睛中的残忍, 男孩看上去干净而天真, 像个出身高贵的小王子,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孩子会纵火烧死别人,并对自己的过失毫无负罪感。 路远寒望着这张世界上最熟悉的脸,斟酌两秒, 提了一个问题:“你想出去吗?” 只要路远寒想,他现在就可以破坏门锁。 “出去?不……”男孩摇了摇头,“你很显然是个非常危险的人, 我可不想和你竞争, 从入狱那天, 我们不就知道了吗——最后只有一个人能从这里走出去。” 路远寒神情微变, 内心已然掀起了狂澜。他没想到监狱中还隐藏着这样一条规则,难怪男孩说什么时间不多了……该死! “你要走了吗,哥哥?”男孩仿佛能洞穿他内心的想法,说的每一句话都很犀利,“往你的左手边,犯人的编号数字依次减小……当然,你也可以往右手边走,不过谁都不知道,这地方到底关了多少人。” 随着8502号的话音落下,路远寒转身就走。 他顺着洁白的走廊一路狂奔,无数道门从路远寒视野中快速掠过,仿佛一片又一片飞驰的胶卷剪影,从玻璃中看到的犯人既有青少年,班干部、课代表、学生会主席……也有患有重病的老者。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拔高,不断变得健壮,胸膛前、手臂上、乃至于大腿两侧的肌肉线条越来越明显,即将撑开这件单薄的校服。 ——他正在逐渐变回自己。 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路远寒眼前的世界变得鲜红,随即黑了下去。 两颗水液湿润、触感还很温热的球状物从他眼眶中飞了出去,带着摘下的神经网滚落在地,瞬间让一尘不染的地板溅上血色。脱离主体之后,它们似乎就变成了死肉,不断往下融化,通体覆盖着湿漉漉的赤红,比起人眼,看上去更像是草莓味的冰淇淋球。 路远寒并没有停下脚步,整个人还在因那巨大的惯性而往前冲去。 很快,他又能“看见”了。 原本镶嵌着眼球的位置还在喷血,路远寒身体内部又发出一阵怪异的摩擦声,就像分泌异物,从拧动的肌肉下挤出两颗闪着蓝光的玻璃珠,顶替在了他双眼所在之处。 他还没来得及擦去玻璃眼上的污渍,血水从路远寒眼中缓缓而下,就仿佛他的瞳孔也变成了恶魔一般的鲜红。 不仅是体型、瞳色、身体机能,就连他身上的伤痕和痛觉也一并回归了。 路远寒动作幅度极大,看上去就像一头全力以赴的捕食者,校服短袖的下摆在他奔跑过程中不时扬起,露出一截劲瘦有力的腰身,以及那些密密麻麻覆盖着侧腹部的鳞片。 他保持着高度集中的注意力,往走廊尽头飞奔而去,脚下每一次落地都铿然有力,在地面上激起阵阵声响。 一道、两道……路远寒心无旁骛,并不知道自己经过了多少道门,但能肯定的是,至少也有五六百道关着各种犯人的门从他眼前飞掠而过,一开始还没有出现什么异常,然而到了深处,路远寒却发现有些门是打开的。 其中不乏暴力撬开的,也有门板完好无损的,从门后露出一间又一间空旷的牢房,里面的犯人不翼而飞,让路远寒瞬间进入了戒备状态。 越狱者岂止不是他一个,从数量上看,说是集体动乱也不为过。 只是不知道是他们自己找准机会逃了出来,还是说……有人在幕后故意制造了这一切。路远寒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感官却还在正常运作,他的鼻尖敏锐地嗅到了某种气味,越往前走,那味道就越浓烈,雾气般在他鼻腔里扩散,直到再也无法掩盖那种让人熟悉的腐臭—— 一具开膛破肚的尸体出现在了他眼前。 那人死状惨烈,像是被猛兽撕开了胸腹,脏器混着盘旋而下的肠子血淋淋流了一地,似乎还在冒着热气。 路远寒顾不上察看对方的编号,因为这只是个开头,就像正餐前的小菜,有了第一个死者,接下来就会出现越来越多恐怖的尸体。能从现场看出,逃出来的犯人互相厮杀,战情极其激烈,谁都没有对另一个人手下留情,彼此打得头破血流,要置对方于死地。 尸体在走廊上越堆越多,甚至有些挡路,潺潺而下的血水铺成一条红地毯,流淌着没过了路远寒的鞋底。 刚才还像天堂一样明亮的地方,现在俨然成了犯人们的屠宰场。 无数张酷似路远寒,又和他截然不同的脸庞僵硬在断气的那一刻,他神情麻木地跨过尸山血海,往前走去,就仿佛见证了自己的一万种死法。 从前面传来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一阵嘈杂的打斗声、纷嚷声打破了笼罩在他内心的这种平静,路远寒抬起头,和一双冷酷而疯狂的眼睛对上了视线。 对方正被七八个肌肉彪悍的犯人围攻着,被压得略微弯下腰身,却毫不慌乱,那张青涩的脸上只看得到一片刺目的红,不知道是他自己还是别人的血。路远寒先看到少年颌骨下隐隐发颤的数字——4001,随即辨认出了他的口型: “你来得太慢了。” 说完这句话,他就提起胳膊肘,猛地往后将一个犯人撞开,脖颈上的青筋瞬间暴涨如蛇,被众人压在身下搏动的东西也因此显露出了真面目。那是无数庞大而黝黑的触手,从一件千疮百孔的校服外套下阴恻恻地爬出,仿佛从沉睡之下醒过来的海兽,每根肉足都卷起一个攻击者的腰身,将他们径直吊了起来。 从路远寒的角度望去,他们就像是一棵长了无数人类枝桠的树,少年静静站在树干中央,犹如暴君降世。 他伸出一条胳膊,攥紧掌心,那些刑具般的触手瞬间收紧,强行绞进肉里,将犯人拧成了两截,枪响般砰砰砸在地上,从断口处倾泻而下的血雨纷纷扬扬,像一滴飘落在他指尖上的水,被少年心不在焉地擦去。 在路远寒打量着那人的同时,对方也望向了他。 就像棋盘上一黑一白的两个帝王,他们无需开口,就能确认彼此的身份。 同样的脸,同样的身高体型,背后如出一辙的恐怖触手……若不是少年手腕上割出的伤口深可见骨,极为显眼,将两人区分开来,路远寒就要误以为自己是在照镜子了。 尽管他和2号厮杀过、沟通过,甚至在特殊情况下合作过,路远寒却不曾想到,自己会有真正见到他的一天。 面对这个神情阴鸷、肌肉饱满、看上去极有压迫感的敌人,谁都没有贸然动手。 路远寒伸出指节,顺着颌骨边缘往下摩挲,在自己颈上摸到了不知何时刻下的痕迹,靠微微凸起的触感,他轻而易举地分辨出了那几个数字:4、0、0、1。 “你知道吗?我刚才看到了一件非常有趣的事,这些疯子竟然为此大打出手,混战的人数多了,倒还挺难缠的。” 2号开口说道。 他看上去颇有松弛感,刚杀完人,甚至还不紧不慢地擦了一把脸,颐指气使地让触手将他脚下的尸体搬走,就像清理走廊上的杂物,忽然间,2号的话音带上了一分不易察觉的笑意:“他们在争抢的东西,我拿到了。” 什么东西?路远寒很是在意。 “虽然只有一部分,不过还是让人惊叹。难以想象这东西下蕴藏着如此之大的力量……”2号从校服口袋里取出手机,动作一顿,又若无其事地将它塞回去,重新从另外那侧拿出一块晶体,“抱歉,拿错了。” Mr.Louis的署名贴在手机背后,像个暗金色符文,从正主眼前一闪而过。 亮光之下,被2号托在掌心里的晶体看上去极为耀眼,未经雕刻,轮廓优美地弯起,像是从某种东西上切割下来的一片花瓣,正散发出绿宝石般幽幽的光泽。 只是注视着它,路远寒就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他眼前的世界再次变得模糊不清,无数怪异的低语在耳边缭绕飞旋,似乎有无数垂死之人正向他求救,要他赐下神迹。 毋庸置疑,那东西的位格非常高,超出了他现在所能承受的范围。 “怎么了,这不是你一直在寻找的东西吗,西奥多阁下?” 2号似乎也不能免除那种影响,立刻将它收了起来,他额角渗出的汗水混着鲜血漉漉而下,似人似鬼,看上去就和怪物没有差别:“我刚才试着回到过去,可惜失败了。” “我手上这部分权柄并不完整,就算拿到了它,也只能穿梭在无数个世界的幻影之中……你懂那种感觉吗?就像一个没有过去、没有未来的幽灵,稍微放松警惕,就会被那无情的狂浪吞噬,永远迷失在紊乱的时空流中,再也回不到自己的身体里——赫菲就是最好的例子。 我并不知道眼前的你是真实的,还是又一个其它世界线上的人,就当你是我吧。 你应该已经发现了,这地方就是整片海域紊乱的源头,不只发生在黑区,更覆盖了地球,它连结着无数条时间线、无数个平行世界,刚才展示给你看的,也只是承载那强大力量的一种形式。 要是真正掌握了它,无论是想改变过去,还是想穿越时空,都能在一瞬间实现。” 2号的语速越来越快,胸膛起伏不断,显然也因这个极其惊人的发现感到了激动。对他和1号而言,路远寒经历的幻觉既是一个血淋淋的噩梦,也是无法抵达的家乡。 现在知道了有能回去的方法,没有一个人会毫无触动。 “啊……他们要过来了。” 2号倏然转过了头,望向走廊上朝他们二人逐渐涌过来的黑影,眼中杀意毕现。 他控制着成百上千条触手如流箭一样激射而出,在满面血色下显得冷峻、残酷、不近人情,就像从死人堆中孵化出的魔王。 “虽然那些犯人说只有一个人能从这里出去,但是我们共享编号,不是吗?我来保护那东西,剩下的就交给你了……要是你敢让我死在这里,我一定会撕碎你的所有,带着你下地狱。” “现在,到我杀人的时候了。” 话音刚落,一截被他撕下的人手就飞到了路远寒面前,他眨了眨眼,甚至能看到指下那颗标志性的痣,紧接着断肢落地,赫然吹响了战争开始的号角。 就在此刻,走廊上分出了两方势力。 所有人都顶着同一张年轻俊美的脸,手上沾满了血,却没有人觉得这是在开玩笑,他们比游动的蟒蛇更冷血,也更坚定,怀着不顾一切的决心,誓要杀死站在对立面的自己。 正如他所说的那样,2号表现得确实就像一个所向披靡的重型兵器,野蛮而又狂暴,走到哪杀到哪里,死在他手下的犯人不计其数,比执刑官处决的效率更高……路远寒甚至不需要做什么,用一条牵引绳般的触手勾住2号的身体,在前面带路就够了。 他们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想杀死对方,作为“路远寒”活下去,同样也有着无法超越的默契。 路远寒上一次这样高强度、而且毫无顾忌地杀人,还是在霍普斯镇被围猎的时候。只不过那次并没有现在印象深刻,毕竟他正在一个接着一个扼杀自己,夺走那些年轻的生命,注视着他们逐渐停下呼吸。 猎杀一刻也不曾停下。 等到他的体型不断变化,逐渐变得肤色青白、指节极为修长,饱餐后的触手涨大到一个让人难以置信的程度,路远寒终于看到了出现在走廊尽头的那道门。 事实上,它看上去很普通,却有着非同一般的吸引力。 门与“钥匙”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联系,他们一走到感应范围内,2号随身携带的晶体就震颤了起来。在路远寒的注视之下,通往外部的大门缓缓而开,耀眼的白光就如水幕一般流到了走廊上,神圣得让人心悸。 看到出去的希望,所有犯人顿时陷入了疯狂。 此刻,路远寒感觉自己仿佛置身在一辆即将坠下悬崖的火车尾部,汽笛声震耳欲聋,身后是潮水般往前扑来的犯人们,而他不仅要踩在所有人头上,飞跃而出,成为唯一的生还者,还得照顾好正在幻觉中大开杀戒的2号。 那阵白光就在眼前,路远寒全身紧绷,将身边人猛地往前一推,用触手揽着2号就冲了出去。 在跨越那道门的瞬间,失重感如狂风一样席卷了他,他无法感知到自己的身体,以及脉搏、呼吸等生命体征,也就无从思考到底有没有逃脱出去。或许他在这片白茫茫的寂静之地中待了几分钟,又或者是上千年,一切的答案不得而知。 路远寒霍然睁开了眼。 他首先感到的是一阵极不舒服的挤压感,身上的衣物不翼而飞,某种温热黏滑的液体裹着路远寒每一寸肌肤,就像婴儿周身的羊水,他极力伸展着蜷缩的肢体,伸手撑开了覆盖在头顶上的隔膜。 “哗啦……” 光线落了下来,让这个在黑暗中潜伏已久的生物不适应地一顿。 路远寒将自己整个人从那湿漉漉的巢穴中抽出,转头望去,才发现那是个捕笼草般的植物腔体,作祟者的叶片毫无生气地垂下,分泌的汁水流了一地,显然是死了,而他已经被吞进去了不知道多久。 是谁杀了它? 现在只有一个答案。 路远寒静静垂下视线,除了完全赤裸的躯体以外,他还看到及地的长发,它们就如雪水一样蜿蜒而下,在湿润的光泽下泛着银白色,而他胳膊上的刻痕都已经痊愈了,皮肤下血管分明,这副身体崭新得仿佛刚被制造出来一样,完美、强大,同时充满了力量感。 不知从何时起,转变已经彻底完成了。 路远寒摊开掌心,在自己手中看到一颗翠绿色的晶体。 他重新攥紧了指节,转而打量着被开膛破肚的植物内壁,有人在上面留下了无法抹消的痕迹,一道接着一道,深刻得触目惊心,看上去像是为了记录日期,一千、两千……路远寒默数过去,这些刻痕加起来总共有七年,在他刚才撑开的洞下戛然而止,目送着记录者走了出去。 从植物腔内潺潺涌出的液体在他脚下积蓄成一个小水泊,倒映出了路远寒此时的模样。 他俯身伸出了手,像是要触摸对方,随即看到那个银发蓝眼的年轻人做出了同样的动作,就仿佛世界上另一个他。 路远寒在内心说道: ——纯白无瑕的你,就叫路远白吧。 第109章 归来记(1) 男人持枪站在船头上, 他面无表情,默然注视着面前浓雾弥漫的小岛。 他手中装填了麻醉弹的枪身正在隐隐震颤,微妙地停顿两秒, 到最后还是上了膛, 紧接着瞄准目标,扣动扳机,朝着下方那只提着一串死人头的猛兽无情射去。 开枪时直视猎物, 是一个缉察队成员应该具有的基本素养。 但那双眼睛属实让人印象深刻, 注视着它, 就仿佛注视着一个魔鬼, 任何与西奥多·埃弗罗斯对上视线的人都会情不自禁地呼吸急促、心跳加速, 因恐惧而胆颤不已。 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强悍的怪物, 在遭到背叛时也会露出那种不可置信的神情。 但男人并没有手软, 他很清楚那个人的危险程度, 要是放这个反社会分子上船, 才会真正害死所有人。 “——砰!” 那一发麻醉弹射偏了, 和目标擦肩而过。 正所谓打草惊蛇,那条“蛇”拼命逃跑,他这下彻底失去了机会,视野中飞速移动的黑影毫不犹豫跳进了海中, 激起数丈高的浪花,狂暴的海水越涨越高,仿佛在这一刻凝成了幕后黑手, 朝着主舰中央的男人呼啸而来。 不……不要! 男人骤然惊醒, 好在他眼前并不是漆黑一片的大海, 而是旅馆的天花板。吊灯的光从顶部倾泻而下, 呈现出让人宁静的暖黄色,并不会显得太耀眼,干扰到客人的正常睡眠。 这是他的一个小小习惯。 自从和海上的怪物打多了交道,男人就不愿意关灯睡觉了,毕竟事实证明,黑暗中往往潜藏着无数死亡危险。 刚才已然出了一身冷汗,男人伸手将额头上的汗水擦去,两颊在灯光下显得毛绒绒的,就像是某种动物。他有段时间没刮胡子了,下颌边上的胡茬颇为刺手,但在海上,一个外貌凶狠的船长往往更令人信服。 他靠着床坐了片刻,等到那种恐惧完全散去,才从床头的医药箱里摸出一支镇静剂,从容不迫地为自己注射。 随着安抚情绪的药物进入血管内,男人也逐渐恢复了理智。 他是海因里希·卡特,银白幽灵号的现任船长。 自从七年前那件事发生后,银白幽灵号上的众人群龙无首,他就肩负起了带着一船海盗活下去的重任。 直到他自己接手了指挥官阁下的一应事务,海因里希才发现这并不是什么容易的事,面对这些阴险狡诈的海盗,他不仅要领导他们,取信于他们,还得用铁血手段镇压叛乱者的暴动,才能真正做到让人敬畏。 七年的时间足够一支船队改头换面,这艘海盗船上流遍了血,不断有人死去,同时又有新成员上船——事到如今,“疯船长”海因里希的名号已经被不少人记住了。 成王败寇,这就是海上的规则。 海因里希会得到“疯船长”这一评价,并不是因为他杀了多少人,行事有多暴虐,而是他每隔两年,就会率领银白幽灵号前往那片被称为禁忌之地的神秘海域,去那里打捞一个生死未知的人。 尽管每次都无功而返,但海因里希还是将这个习惯坚持了下来。 那双比蟒蛇更阴毒、冰冷、满怀杀意的眼睛就像最让人难忘的噩梦,只要一闭上眼,就会出现在他的面前。 海因里希披上外套就下了床,拿起他的枪袋,随即离开了房间。这地方的构造非常善解人意,旅馆出门右拐就有一家“老不死”酒馆,据说店主人原本是叫老布什,只不过那个海盗活到了九十九岁,从那以后,就被誉为老不死了。 刚过凌晨一点,正是酒馆最热闹的时候。 海因里希并没有酗酒的习惯,他会成为常客,主要是因为银白幽灵号的二副柯尔特经常在那里厮混,他得过去找人。 昏黄的灯光倾泻在海因里希腰侧的枪袋上,他熟练地穿过一群熙熙攘攘、酒气熏天的海盗,在吧台旁边一个相对僻静的位置坐下。 他屁股下的座椅还没有热起来,调酒师就将一杯黄油啤酒递到了男人面前,还贴心地多放了两勺奶油,看上去美味而香甜。 显然,他对每个客人的口味都熟记于心。 “哎哟,这不是海因里希阁下吗,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调酒师放下托盘,懒洋洋倚靠在吧台后,跟海因里希寒暄了几句后,忽然面色一变,颇为神秘地压低了声音,凑到他耳边说道:“根据内部消息,今天的拍卖会上有难得一遇的好东西……” 作为海盗酒馆,“老不死”做的生意不仅限于酒水,还有为往来出售物品的船队提供一个贸易平台,每逢三的倍数日,都会由酒馆负责人在内部举行简易的拍卖会。 鉴于拍卖会并不是那么正规,大多数参与者都怀着捡漏的心理,海因里希并没有将所谓的好东西当一回事。 “什么东西?”他心不在焉地问了一句。 “黑礁号的水手说,他们在海下花费了整整三天两夜,才将那家伙打捞上来,得手后立刻就运往了最近的补给点,生怕货物被同行劫走。您要是见到了,也会忍不住为那种奇妙、怪异、蛊惑人心的生物而吃惊的。” 望着海因里希似乎有所触动的眼睛,调酒师露出了满意的微笑:“毕竟那可是一条……真正的人鱼!” 人鱼?海因里希皱了皱眉。 这个答案确实出乎意料,在海上航行了数年,他当然也听过关于塞壬的传说,知道那些狂热分子为了追逐一个虚无缥缈的幻影,能做出什么极端的事来。平心而论,他并不觉得那种完美的生物真正存在。 他张了张嘴,刚要说些什么,却被调酒师打断了话茬:“别急着反驳我,先生,拍卖会马上就要开始了,为什么不亲眼看一看再说呢?” 海因里希不再说话了。 他抿下一口黄油啤酒,注视着几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在那边铺设灯光、搭建展台,为接下来的拍卖会做准备……他甚至还看到了柯尔特,花臂海盗正和负责人一起吞云吐雾,两个烟友相谈甚欢,不得不说,在交际方面,柯尔特确实比他这个船长做得更好一些。 很快,拍卖会就开始了。 就像海因里希想的一样,前面的货物都平庸无奇,在黑市上就能买到,自然不会有什么人非得在这里拿下,他们都在等待那个被黑礁号大造声势的噱头登场。 “叮叮当当——” 随着铁索摩擦的声音不断响起,一个盖着幕布的长玻璃箱被几个海盗用纤绳拉着,看上去极为沉重。在地板上缓慢挪动半分钟后,它终于被硬生生拖上了台。 灯光之下,没有被幕布遮盖住的地方照出一片波光粼粼的银色,那光泽若隐若现,顿时吸引了海因里希的注意力。 “接下来展示的这件拍品,相信大家都有所耳闻。”负责人边说边走,在玻璃箱旁停下脚步,示意灯光汇聚在他手下一处,“有人说,吃下它的肉可以得到永生的奥秘,也有人说,它是世界上最危险、也最美丽的生物……但是谁也不能断定这些话的真假,除非你真正拥有它。” “没错,我们捕获到了一条塞壬。” 随着话音落下,他猛然揭起了那块幕布,让玻璃箱中盛放的东西暴露在了所有人的注视之下。 满座哗然,议论纷纷。 那具棺材般的容器中装满了水,就在此刻,一个修长的影子沉浸在水下,眼睛紧闭,雪白的发丝铺满了底部,将它雕刻而成般的身体轮廓衬得越发鲜明。但最引人瞩目的还是那条庞大的鱼尾,不仅曲线流畅,看上去充满了强韧的美感,贴伏在尾鳍上的银色鳞片还微微颤动着,就像在呼吸一样。 海因里希怔住了,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那条熠熠生辉的鱼尾上,为了看清它而将身体往前倾靠,很快又回过神来。 这东西确实很漂亮,但他仍持怀疑态度。 在缉察队的时候,海因里希曾解剖过的畸变物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他知道很多危险生物都会用外表掩盖本性,仅凭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黑礁号,如何能做到旁人都做不到的事,将活着的人鱼带到岸上来? 望着场下骚动不安的海盗们,负责人屈起指节,轻轻敲了一下玻璃箱的外壁。 “各位请放心,工作人员提前注射了足量麻醉剂,绝不会出现展品暴起伤人的事件,直到拍卖会结束,它都不会醒来……” 刚才的触碰在水中激起了涟漪,波纹一圈圈扩散开来,但那个人鱼始终没有任何要醒来的迹象,仿佛在配合着他的说法,睫毛垂下,温驯无害得就像一具标本。 负责人收起了手,打量着台下每一位客人面上那种激动无比的神情。 “那么,这件展品的起拍价是一千枚金叶子,黑礁号说明,他们也可以接受用等值的金条或罗刹草进行交易,要是有想将异种生物带走的朋友,现在就可以出价了!” 海因里希前面那个镶着金牙的男人已经举起了手,似乎对买下它势在必得。就在这时,轰隆一声巨响笼罩了这里,所有灯光熄灭,整座酒馆瞬间陷入了黑暗之中。 在视野黑下去的前一刻,他看到台上那东西睁开了眼睛。 那深蓝色的瞳孔看上去如此熟悉,就仿佛从未离开,让他浑身血液都在一瞬间停下流动,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那个人回来了。 第110章 归来记(2) 那一瞬间, 海因里希以为自己在做梦。 若不是梦境,已经死在海中的人怎么可能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他面前,还轻飘飘扇动着鱼尾, 他从没想过, 指挥官那副笼嘴下会是这样一张不可思议的面孔。 对于这位不怎么负责的长官兼同事,他曾经或许有过愤怒、嫌恶,以及无能为力的痛恨……那些情感复杂得难以宣之于口, 但是到了现在, 只剩下一个问题。 你去哪里了? 海因里希没能问得出口。那道惊雷毁坏了照明装置, 整座“老不死”都在黑暗中沉默下去, 这种什么也看不见的感觉让人极为不适, 肾上腺素催使着他额上青筋跳起,胸膛下阵阵悸动……更糟糕的是, 他发现事情不仅如此。 就在刚才, 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负责人口中的话语, 调酒师手中摇晃的冰块, 甚至是周围那些海盗的叫嚷声, 尽数被某种力量轻而易举地抹去,仿佛全世界都在这一刻按下了静止键,只有海因里希还活着。 见鬼了,这是什么情况? 海因里希警惕地握紧了枪, 一旦情况不对,他至少可以开枪射击。凭借熄灯前对酒馆布置的印象,他尝试着小心翼翼地转动座椅, 寻找离开的方向, 尽可能避免发出任何声音。 “卡特。” 一个熟悉的声音将他定在了原地。 海因里希似乎能闻到那种潮湿的、咸涩如海盐一样的气息正在逼近, 显然, 被拍卖的货物已经从那个玻璃箱中脱水而出,随着窸窸窣窣的摩擦声,有人坐在了他旁边。 像是察觉到了他的紧张,对方拿出了什么东西,喀的一声轻响,微微晃动的亮光从打火盒上方蹿起,让周围这片区域不再漆黑。 海因里希侧过头,也因此看清了他的真容。 近距离下,能观察到的细节更多,比如他的眼尾处、两颊下也有没完全褪去的细小鳞片,发尾一直到头皮根都是剔透的银白色,绝非用染剂就能做到的……不知从何时起,那条鱼尾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双成年男性的腿,外套披下来盖住了他的身体,隐隐的不对劲让海因里希眉头一跳,随即反应过来——他从前面客人身上抢走了衣服。 看来这人还是老样子,海因里希想道。 尽管对方表现出的样貌和他曾经认识的那个西奥多·埃弗罗斯大不相同,但那种野兽般的气质却让他一直印象深刻。 就连他自己都不再是那个文质彬彬、做什么事都极为讲究的随船医生,换作七年前的海因里希站在这里,也不一定能认出面前这个胡子拉碴的硬汉是谁。 火光浮动,被冠以人鱼之名的美丽生物瞥了他一眼,开口说道:“你似乎变了不少。” “长官阁下……”海因里希唇下颤抖着,嗫嚅片刻,还是说出了那个久违的称呼,而他已经恢复了平时的冷静,“以您现在这副尊容,好像不应该说我吧?” “前面发生了很多事,我很难一下就跟你解释清楚。”路远寒说道,他微微泛光的眼睛在照耀之下望向了曾经的同伴,“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卡特。” 秘密,一个多么具有欺骗性的用词。 路远寒知道医生此人的性情,从对方处理2号时认真负责的态度就可见一斑,因此他并不觉得医生会出卖自己。当然,要是真有万一,他不介意动手解决问题。 海因里希看上去像是陷入了沉思,路远寒也就没有再开口。他转过头去,从调酒师手中拿走冰镇过的酒水,端起来喝了一口,随即神情微变,缓缓停下了动作。 ……兑的伏特加也太浓烈了。 好在路远寒并不是酒精上头的体质,很快,他就将这个无伤大雅的小插曲抛在脑后,转而和海因里希谈起了正事。 毕竟他们还有缉察队的任务在身。 路远寒的指尖锋利得就像手术刀一样,割开自己的小臂。仅是在旁边看着,海因里希就已经能感受到那种剧痛,他却若无其事地一勾指节,揭起湿漉漉的皮肤,从下面取出了一块晶体,而那东西表面覆盖的血水呈深蓝色,差点掩盖了它本身的翠绿色。 他竟然将东西藏在了自己身体里! 海因里希呼吸一滞,看到那块晶体的后果让他整个人如遭酷刑,险些没喘得上气,他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路远寒又将它塞了回去。 绿宝石般的晶体重新融进他的肉里,伤口正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飞快愈合,很快就恢复如初,打破了海因里希关于医学的认知,简直就像是奇迹。 想到那些关于人鱼的传闻,他又感到了释然。 “跟情报上说的有些差别,不过我们的任务也算是完成了。”路远寒放下手臂,苍白的皮肤微微蠕动,代表着东西正在他身体内转移,“那么……你要如何选择呢,卡特?” 随着话音落下,一双毫无情绪起伏的眼睛静静望向了海因里希,仿佛在问他,是要跟着自己一起回到岸上为缉察队效忠,还是留在这片狂暴海上,作为银白幽灵号的主人,享受着用不完的荣华富贵。 要是海因里希选择了后者,路远寒可以替他伪造一份死亡证明,毕竟他才是指挥官,缉察队的眼线总不能追查到海上。 医生是个聪明人,自然会懂他的言下之意。 路远寒望着他的下属,眼前这张略显粗糙的脸已经辨认不出最初的轮廓,但还是像从前一样毫不犹豫地点了下头,只提了一个问题:“什么时候启程?” 对于这个答案,路远寒并不意外。 那道火光就像他内心的情绪一样起伏着,路远寒斟酌片刻,向海因里希吩咐道:“越快越好,不过我还需要做一些准备,总不能以这副德行回去复命……你也得将船上的事处理好,不是吗?” 他一边说着,一边起身系紧了外套。 路远寒从白龙处获得的权柄有限,这片时间静止的领域并不能维持太久,却够他离开“老不死”了。等到恢复正常,明天的报道上会刊登黑礁号发现货物不胫而走,愤怒地悬赏那个不要脸的窃贼,但显然,这一切后果只能由他们自己承担。 在长官的命令下,海因里希跟着他走出了酒馆。路远寒侧过头,还漉漉沾着血的指节搭在门把手上,只是不经意打了一个响指,时间就重新流动了起来。 霎时间,所有事物回到了它们应该在的正轨上,破裂的灯罩倏然落下,带起飞溅的火花,前面那个丢了外套的客人继续伸直了手,黑暗中一片叫骂声此起彼伏,随后应急灯亮起,人们丝毫没有察觉到异常。 只有角落里的调酒师疑惑地看了一眼手中握着的摇具,冰块的数量有所减少,自然瞒不过他的火眼金睛。 “奇怪了……有鬼喝了我的酒吗?” * 深夜,休息室前。 “喂……真的要这么做吗?能让棺材脸船长表现得那么和颜悦色,说明那个人的身份肯定很尊贵,万一触怒了什么惹不起的大人物,我们不就死定了。” “别忘了我们是赌钱了的,吉恩!要是连这点胆量都没有,趁早滚下船吧。” “都说了,你只是来‘送饭’而已,不会死人的。愿赌服输,能不能快点让大家伙看看,船长到底带回来一个什么样的怪人?” 几个年轻水手聚在门前低声议论着。 众所周知,银白幽灵号的疯船长不近人情,没有任何亲朋好友,就在几天前,却带了一个神秘人上船。他们都很好奇那人的身份,蹲了几天,奈何对方从来不出休息室的门,就像一个不能被旁人看见真面目的吸血鬼。 他们几个实在是心痒痒,才想到假装成来送饭的,通过抽签决定谁来当敲门人。显然,那个脸上有雀斑的水手最倒霉,这份差事也就落到了他头上。 在同伴不耐烦的怂恿下,吉恩站在休息室前犹豫片刻,还是鼓起勇气敲响了门:“阁下,船长让我给您送餐……阁下!”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他的嘴唇已经有些哆嗦了,吉恩不自觉垂下了头,唯恐里面走出一个凶神恶煞的通缉犯,开枪取走他们几人的性命。 他闭上眼睛,紧张地等待了几秒,预想中的事却并没有发生。 “哦?卡特让你们来的,还真是稀奇。” 随着那道话音落下,休息室的门幽幽而开,感受到神秘贵客已经站在了门前,吉恩不得不睁开眼睛,然而一看到那张居高临下的脸,他顿时说不出话了。 ……天啊!所有人都怔住了。 海盗们跟着舰队走南闯北,见过的奇事一桩又一桩,但即使是人类与怪物生下的混血种,也没有像他这样白的头发,简直到了病态的程度。不仅如此,那张脸庞上的轮廓冷峻而深刻,从内而外地透露着属于非人类的魅力——只是被那样一双蓝色眼睛注视着,吉恩就已经恐惧至极,快要克制不住转身而逃的冲动。 这位“吸血鬼”的真容远比少年们想象的还要更出人意料。 更何况那人非常高,翻遍整座船恐怕也找不到比他更高的了,吉恩比对方矮了整整一个头,就从气势上来说,他被碾压得惨不忍睹,已经忘了提前编好的说辞。 路远寒的白发缚在颈后,由一根金属丝别着,必要时完全可以摘下来杀人。 回到银白幽灵号上的第一天,他就将长发剪了不少,尽量不表现得那么引人注目。好在他恢复了对身体的控制能力以后,能抑制毛发的生长速度,不至于再像小渔村时那样,在剪掉的瞬间又长出一截新的发尾。 关于发色的问题,路远寒已经在内心拟好了一份情况说明,夹在他的述职报告中,等靠岸以后就能提交。 路远寒收起多余想法,扫了眼面前的水手,这张略显青涩的脸一看就刚成年不久,让他不由得微微皱眉,心想医生现在真是什么人都往船上招。他双臂一搭,就势靠在了门框上:“到银白幽灵号上几年了?” 他说话时语气平和,并没有用威胁的口吻,面前的小雀斑却还是老老实实开口了:“呃……下个月就满三年了。” “三年。”路远寒若有所思地点头,着重咬了一下尾音,“时间过得还真是快,这艘船上的老朋友也就只剩下那么寥寥几个了……看来你们并不知道曾经发生过什么。” 作为银白幽灵号的前任船长,西奥多·埃弗罗斯,他本应是一个惜字如金,习惯用武器说话的疯子。 但是那副用于掩饰身份的面具被路远寒摘了下来,他的任务也完成了,不再需要肩负一船人的生死,所有压力随之而消失,他也就对这些年轻人多了几分耐心。 “呃,阁下……” 吉恩不解其意,却也不敢打断对方的沉思,他陷入了前退两难的境地,只好直愣愣端着盘子杵在原地,就连旁边的同伴一直使眼色也没有看见。 “小兔崽子们,干什么呢!” 就在这时,一道厉喝声从远处传来,肩上蹲着只鹦鹉的海盗匆匆赶了过来,水手们一见柯尔特到场,就知道事情完了,顿时如霜打茄子般蔫巴地低下了头,等待着上司的处罚。 “犯人”垂首而立,却没想到柯尔特完全没顾上他们,几人抬头望去,才发现二副竟然露出了一种称得上谄媚的神情,正不断朝那人点头哈腰,看得他们毛骨悚然。 “该在哪就滚到哪去,自己领罚,还要我教你们这些狗娘养的吗?” 柯尔特面无表情地扭过头,说的话却让水手们欲哭无泪,看来刚才看到的只是错觉,二副还是那个使人闻风丧胆的海盗。 直到注视着那几人走远了,柯尔特才松下一口气,极有眼色地俯下身,恭恭敬敬地等着路远寒的指示:“老大……” “返程在即,我和卡特不会待得太久,剩下的事需要你们自己协商。” 路远寒神情平静,并没有说他要如何处置刚才那几人,只是从休息室内取出一本书,转手交给了柯尔特。 赫菲的两本笔记他都带了回来,但日记他要亲自保管,这本关于畸变物的图册,倒是能在必要时派上用场。 “对了,我没记错的话,大副就是原本的水手长吧?”柯尔特并未否认,路远寒望着他面上那种复杂的神情,难得露出了一分笑意,“我们走了以后,要是没有找到合适的下任船长,就从你和大副中投票选出。” “有意见吗?”路远寒问道。 柯尔特顿时摇了摇头,他如今西装革履,功成名就,却也没忘记这个杀神是怎么一个人血洗了整艘船的,他活得正好,并不想成为下一个惨死的谢尔南·布莱文斯。 “很好。” 路远寒让柯尔特退下,自己则割破指尖,蘸着血在羊皮纸上写了一封问安信。 ——接下来,就该见见老朋友了。 第111章 归来记(3) 路远寒之所以会联系盖雷伊, 是因为他要前往一趟黑铁城。 他在那座神秘岛上待了七年,摆脱幻觉后重返了一次小渔村,拿回了放在那里的重要物品, 随即发现手杖、腿环、锯肉刀基本上都不能用了, 对路远寒而言,补充新的武器俨然成了他靠岸前的一项必办事务。 要论黑市流通,论那些繁华表面之下不可告人的买卖, 没有哪里比得上海盗们的大本营——塞拉维斯。 路远寒现在身无分文, 所幸海因里希担任船长的七年里, 并没有将他的积蓄挥霍一空, 甚至在塞拉维斯开了个账户存钱, 而那个身价过万的富翁账户,当然属于西奥多·埃弗罗斯。 此刻, 账户的主人正把玩着手上鎏金材质的卡片。 路远寒将卡片抛起, 又随手接住, 就是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小玩意, 却能在关键时刻证明身份, 让漆黑之王号旗下最大的银行为他服务,一瞬间调出足以让人头晕目眩的财富。 船头上海风呼啸,不仅吹动了他的发尾,也扬起了桅杆上飘着的旗帜。 银白幽灵号上的探照灯只能覆盖离他们最近的一片区域, 视野以外,仍是像要吞噬所有人的无边黑暗,似乎正有某种让人恐惧的力量在其中悄然酝酿着。 “不需要派几个人陪同吗?” 海因里希在一旁问道。 “不了, 毕竟是我的个人私事, 要是带上那些累赘, 还得插手他们的死活……”路远寒说话的口吻一直很犀利, 可谓毫不留情,“而且你得坐镇在这里,卡特,船上的人都以你为主,柯尔特还需要时间,要是现在就放权给他,必然会引起一场不小的动乱。” “再怎么说,也……”海因里希皱了皱眉。 看到路远寒的面色,他又将剩下的话收了回去,毕竟这人一向不听劝告,七年前如此,现在更不可能忽然转性。无奈之下,他将一个提前准备好的机械箱扔了过去。 那只小型金属盒在空中飞旋几周,被路远寒随手接住:“这是什么?” “防身术。”海因里希面无表情地开了个玩笑,“打开之后,左侧那一排是毒药,只需要那么几滴,就能弄死船上三分之二的人,右边的则是速效愈合剂——不过就你现在的身体素质来看,应该也用不上。” 听他这样一说,路远寒顿时提稳了箱子,没敢让里面的液体倾洒出来,他不由得感慨了一句。 “有时候你比我更像是一个极端主义者,卡特。” 海因里希正准备开口反驳,前方却倏然骚动起来,两人不约而同地望了过去。高处的水手紧急降帆,视野中有一个大家伙从浓雾掩盖下浮现而出,正向着他们不断靠近,前端的尖刺撕破黑暗,看上去就像一头沉默的独角兽。 在那堪比一艘海盗船的庞然巨物面前,他们显得何其渺小。 更让人毛骨悚然的是,那东西仿佛从地狱缓缓驶来,周身被苍白的水色覆盖,方圆数百米内都骤然下起了暴雨,对方越接近,船上的人就越能感受到那刺骨的阴风,一阵无法抑制的怨气涌上所有人心头,让他们渴望着杀死自己。 “嗖!” 一支充满杀气的箭矢从那艘怪异的船上疾驰而来,瞬间撕裂雨幕,突破重围,却在靠近银白幽灵号时紧急降低速度,慢悠悠落在了甲板上。 路远寒低头望向了那支箭,它的尾部由一种特别的羽毛镶嵌而成,还湿漉漉沾着雨水,温顺地伏在他脚下。 “敌袭!敌袭——”有人拉响了警报。 “唉……让你的小朋友们冷静点,西奥多。”轻柔的话音响起,就在众目睽睽之下,那根羽毛赫然变成了一个活人。男人穿着像是中世纪贵族般的哥特服装,面色惨白,手上拄着根金属杖,浓黑色的发尾略显凌乱,他说话时的嘴唇非常僵硬,就仿佛刚从哪座坟墓里被挖出来,还没能完全适应人类社会一样。 “盖雷伊阁下。” 路远寒微微俯身,简单行了个礼,同时用眼神示意海因里希,命令他去让广播室里拉警铃的那个人停下。 阴郁男人难辨喜怒的视线在他头上停顿了一两秒,似乎对此有些意外,盯着路远寒看了片刻,才继续说道:“你跟我听说的那个西奥多……有些不太一样。” “不过这样也好,没人能认得出你是当年那个冒死杀了大主管的家伙,神赐号虽然已经倒下七年,但其余孽并未剿清,如今正是动荡时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随着话音落下,他极为优雅地伸出了一只手,那宽大的掌心由白手套裹得极为严实,路远寒向前一步,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指节也搭了上去。 “弗戚……萨罗格尔……” 只见盖雷伊从身侧不知何处拿出一道卷轴,随即铺开在两人相握的手上,与此同时,他口中还在干涩而低沉地说着一种怪异的语言,那些音节无法被辨别,就像是祷念着魔咒,竟真的激活了卷轴上的纹路。 霎时间强光大作,倾泻而出的光点如一阵龙卷风席卷了那两个人。 作为船长,海因里希正在驾驶室中默然注视着这一切,不过眨眼的工夫,他们就消失了,连根头发丝也没有留下,仿佛银白幽灵号上从未出现过这两人一样。 ——真神奇啊! 路远寒如是想道。 他刚才还站在船头上,被吹了一脸毫无温度的雨水,此刻就跟着盖雷伊站在了熙熙攘攘的人潮中,海盗们身上各色打扮都有,正围在一个个摊位前唾沫横飞地讲价,情到浓处,似乎已经按捺不住想拔枪的冲动。 与寻常建筑物不同,这地方置身在一个幽闭环境内,却因为占地面积极大而显得像是地下广场。 随着窸窸窣窣的声音笼罩在此,不断有柔韧的蜘蛛丝从高处盘旋而下,不仅吊着无数盏灯,还被用于置放货物,像是地毯,又犹如白色的海洋,铺在往来的人们脚下缓缓流动。 每成交一次,洞穴顶部就会发出某种怪异的嘶嘶声,听上去像是在欢呼。 路远寒看得正出神,就在这时,一个侏儒从他身边挤了过去,那矮小的身材却留了把凶悍的大胡子,让人印象深刻:“……让让!” “科隆巢穴,塞拉维斯的地下黑市之一。”盖雷伊介绍道,他的手杖不经意点了一下路远寒的鞋尖,叫醒这个初来乍到的年轻人,面上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神情,“你打了那么久黑拳,被那两家船队捧为炙手可热的人气王,竟然没有来过一次?” “……没有。” 路远寒回过神来,快步跟上了这位友善的海盗船长:“那时候大主管想要了我的命,我每天都在工作,杀完人后就走了,还没来得及多看一看这座城市。” 他心下正疑惑着。 在多数正常人眼中,无论黑发还是白发都极为瞩目,他们堂而皇之地走在这里,不会被有心人记住吗? 看到盖雷伊那种闲庭信步、就像逛自家后花园一样的态度,路远寒又将这句话按了下去。他侧过头,从旁边标价出售的镜子中瞥到了自己此时的模样:高颧骨、棕红色卷发,还有点轻微驼背——和下城区最常见的那种人没有区别。 “别担心。”盖雷伊不紧不慢地说道,“刚才用传送咒过来的时候,我就已经施下了障眼法,在我们离开之前,这种仪式都不会失效。” 路远寒了然地一点头,不禁想道,他每次使用变形能力都要在无人之地进行,多少显得有些麻烦,要是能买下一件具有相应功能的异物掩盖,那就再好不过了。 “我记得你是想添置武器吧?” 盖雷伊举起手杖,远远指了一下洞穴上方显眼的吊牌:“武器区在那边,得绕两个弯,不过旁边也有鉴石区,被鉴定的不是石头,而是用途不明的异物……经常会有想捡漏的人,但他们往往输得一塌糊涂。” “先生,来看看吧!”忽然有只机械鸟落在了路远寒肩膀上,似乎有人在背后控制着其行动,揪着他往一边带去,“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 那机械制物看上去颇小,力气却出奇地大。 路远寒伸手在它身上弹了几下,却毫无作用,转瞬已经被拽到了一辆马车前面,盖雷伊有心想要拉住同伴,却被奔牛般轰隆隆而过的人潮拦在了旁边。 “老头,客人来了!客人来了!” 那聒噪的东西终于放过了他的衣服,扇着翅膀飞到上方,在摊位前高声嚷道。 路远寒打量着面前这个摊位,看上去摊主将他的马车改造成了异物商店,顶部还堆着几层杂物,显得极为臃肿,货架上琳琅满目放着一排又一排看不出来路的玩意,有破首饰盒、断掉的半截羽毛笔、散发着淡淡死意的香水……它们表面上还贴有价签,写着一个让人匪夷所思的数字,谁会花重金买下这些破烂儿? 路远寒正要转身去找盖雷伊,被瓶瓶罐罐遮盖住的窗口中却及时探出一张脸,那严重烧伤的面庞看上去颇为恐怖,现在微笑起来,更像是个扭曲的怪物。 那个怪人搓了搓手,眼睛一转也不转地盯着路远寒:“客人,您想要什么?小店应有尽有,绝对满足您的所有想象。” “武器。”路远寒说着就往后退了一步,保持自己与对方的距离。 他停下来思考了两秒,继续补充道:“……最好是冷兵器,杀人时非常趁手、不会有任何滞塞感的。” 路远寒这话说得就像一个靠杀人为生的恐怖分子,摊主面上却并没有显露出任何异样,只是点了点头,就弯腰埋进那堆杂物中开始了翻找。他垂下视线,在一边漫不经心地扫视着货架上剔透的象牙片……两分钟后,随着轰然倒下的声音,一个黑布裹着的长形物件被摊主灰头土脸地抱出来,推到了他面前。 看到那东西的第一眼,路远寒就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即使有厚重的黑布作为掩盖,那种诡异而不详的气息还是从中渗了出来,就如蛇信一样充满危险。 黑布上的封条就像裹木乃伊一样裹了无数层,在路远寒指节下轻轻触动,即将被他拆开,露出里面那东西的真容。 “怪人弗朗,每个顾客从他的摊位上离开后都会倒大霉,久而久之也就无人光顾了……年轻人,你真要在他这里买东西吗?” 一个声音突兀地从他背后响起。 谁能在自己不曾察觉的情况下靠得这么近?路远寒内心警铃大作,浑身肌肉瞬间绷紧,他猛地转头,看到一个满面皱纹的老婆婆正饶有兴趣地围在身边,看上去得有七八十岁,口中却是非常年轻的声音。 他反应过来,对方也和自己一样做了伪装。 路远寒从中嗅到了一丝可疑的气息。在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谁会需要掩饰自己的身份,不被别人认出来? 第112章 归来记(4) 没等他细想下去, 摊主已经跳了起来。 马车内空间狭小,他的头顶猛地撞在了车篷上,让本就存在安全隐患的杂物堆看上去更加摇摇欲坠, 发出一阵让人胆颤心惊的晃动声, 似乎随时都会散架。 “胡说八道什么呢,老太婆!”怪人弗朗愤怒地嚷嚷着,因情绪激动而挥起了拳头, “哼, 我知道了……你就是那些人派过来搅黄我生意的, 对不对?” 路远寒动作一顿, 感觉自己被两个麻烦精夹在了中间。 “老太婆?”神秘人微微眯起了眼睛, 从斗篷下悄无声息地伸出手,路远寒这时才留意到, 她竟然随身携带着一把长剑, “你还是第一个敢这么叫我的, 长得奇丑无比就算了, 现在连命也不想要了吗?” 眼下这种剑拔弩张的架势让路远寒感到极为不妙, 毕竟低调行事才是他这一趟的初衷,没想到就算他不惹麻烦,事情也会自动找上门来。 他开口说道:“两位,都消停点吧。” 就在路远寒说话之际, 他已经眼疾手快地从货架上拿起一枚蝴蝶吊坠,揭下贴着的价签,彬彬有礼地递给了神秘人:“不仅刚才的武器, 这东西我也一并要了, 送给旁边这位女士……我们就此息事宁人, 好吗?” 见到有冤大头愿意出钱, 怪人弗朗自然没有任何意见。 而那位神秘人的手原本已经搭在了剑柄上缓慢摩挲,接过那平庸无奇的吊坠打量了片刻,才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离开了路远寒身边,健步如飞,简直像个训练有素的武士:“你迟早会后悔的。” 直到确认对方已经消失,路远寒才不紧不慢地拿出那张鎏金卡,在感应石处刷了一下。 还好盖雷伊在羊皮纸中提前教过他塞拉维斯的储蓄卡怎么用,让路远寒了解到这种神奇的消费方式。比起直接扣款,更像是留下了一个个人专属的标记,商户只要凭着感应石上积攒的标记去银行兑换,就能取出相应数额的金条。 “客人您肯定会走大运的!” 怪人弗朗正极力奉承着,面色却倏然一变,路远寒若有所感地转过头,便看到了那个熟悉的漆黑身影。 “没想到一个小小的科隆巢穴,竟然会出现这么多熟人。”盖雷伊走了过来,他显然旁观了事情的发生,正用金属手杖戳着地面,在路远寒耳边低语道,“……刚才那是蔷薇骑士。” 蔷薇骑士?路远寒不由得一怔。 他虽然有所猜测,却不曾往那几个威名赫赫的大海盗上想过。没记错的话,那座地下赌场就是由火烈鸟号和漆黑之王号在背后支持,才能创办得如此兴盛,这样想来,蔷薇骑士曾经也算是他的上司之一。 五个海盗船长,死了一个,还有两个出现在他身边。路远寒没能见到的,也就只有漆黑之王号、沉默的受刑人号两支船队的主人了。 作为死船之主,既然盖雷伊答应了要为他提供庇护,那就应该不会出什么事。 想到这里,路远寒重新望向了自己手上被黑布裹着的武器。他刚才结完账,现在就到验货的时候了,要是货不对板,那怪人弗朗身上的器官想必也值些钱。 看到路远寒动手,摊主已然转过了身,仿佛畏惧着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那些黑灰浸血的封条在他指节触碰之下一层层脱落,就仿佛抽丝剥茧,茧囊破裂,将那深黑色的外表呈现在新主人面前。剑身上雕刻着极为复杂的纹路,如蟒蛇盘缠,似恶魔泣血,像是在棺材下沉睡了一千年,整把剑上都透露着远古的气息,让所有看到它的人都心生恐惧,绝不想沦为被牺牲在剑下的恶鬼。 毋庸置疑,这是一把被诅咒的重剑。 “不详!不详!” 机械鸟高声嚷嚷着,它非常应景地瘫倒在货架上,就连两侧金属翼都在那恐怖的剑威之下不断抽搐着。 “咦……”盖雷伊看上去并没有因此受到影响,他将那把黑剑拿起来,观察了片刻,抚摸着剑柄、剑刃上那些遍布血迹的凹槽,又重新放回路远寒面前,“这把剑很适合你。” 他缓慢念出了剑上已经模糊的刻文:“它的名字是——格尔维蒂斯。” 路远寒用虎口抵住剑柄,将刚买下的大剑紧握在手中,发现它的重量感刚刚好。武器太轻,则会失去对力量的控制,太沉重又显得不够迅猛,但格尔维蒂斯就像为他量身打造的一样,紧贴在年轻人的掌心下,与他同呼吸、共心跳,隐隐流露出了某种不容他人置喙的邪气。 不管被诅咒与否,这把武器确实合他的心意,路远寒收起重剑,随即又想到了一个问题,剑匣呢? 他转头望向那个性情暴躁的摊主,对方似乎完全没想到他能驯服这把剑,嘴唇正微微张开,显得极为惊讶。看到这副德行,路远寒瞬间明白了,这人想转手一个大麻烦给自己,根本没考虑过可能会害死人,又或者他压根不在乎。 他的面色阴沉了下去:“剑匣在哪里?” “剑匣三百枚金叶子,感谢惠顾。”怪人弗朗嘿嘿笑着,他从余光里瞥到那把煞气逼人的大剑正缓慢抬起,又急忙改口道,“……您别急、别急,我马上就能找到它在哪。” 他现在的动作倒是比刚才利索多了,不过片刻,就从杂物堆中找到了与那把受诅咒之剑配套的剑匣。 怪人弗朗态度恭敬地擦拭了几遍表面后,将剑匣双手呈上,那沉重的盒子当即被新任剑主接了过去。而在货架上,机械鸟挣扎着张开嘴,却像是内部哪根轴芯卡住了一样,只能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路远寒将剑匣背在身后,脚下微微一顿,正要转向旁边,却看见盖雷伊抬起手杖,朝旧货摊的窗沿射出了某种细小的飞针。 ——银光闪过,那根针正中眉心。 怪人弗朗还在觍笑着,然而就在此刻,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正从针眼处扩散开来,让他面上的血色瞬间消散了下去,惨白得仿佛僵尸。杀人者淡淡说道:“西奥多,你给这种人好脸色看,他们只会蹬鼻子上脸。” 对于盖雷伊这种行径,路远寒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或许是怪人弗朗身上那种市井小民的狡猾、贪便宜、欺软怕硬惹恼了他,而这就是触怒一个海盗船长的下场。 路远寒跟上了盖雷伊的脚步,或许他背上这把剑价值不小,能够作为主武器使用下去,但他还需要再逛一逛,找找看有没有什么能提升战斗力的异物。 “老头!老头……” 机械鸟微弱的叫声在他身后消失了。 离开鉴石区以后,路远寒看到的摊位就显得正规了许多,不仅分门别类,清楚地写明每件物品的用途、缺陷和价格,甚至有海盗在某个地方熙熙攘攘排成了一条长龙,让人不禁好奇那里究竟藏着什么好东西。 在科隆巢穴这种人流量极大的地下黑市,为了防止遭到同行抢劫,大多数海盗身上都没有带现金,使用储蓄卡或交换的方式结账。 路远寒从某个展台边拿起一张所谓的“神奇面具”戴在脸上,对着镜子照了照,只看到自己的两颊长出了浓密的胡子,总觉得通过这种方式易容不太靠谱。 盖雷伊评价道:“你现在看上去比我年纪还要大了。” 这并不是他想要的异物,路远寒摇了摇头,随手将面具摘下来,那名看摊的女海盗见他神情有变化,又开始见缝插针地介绍其它商品:“不满意吗客人,来看看这款面霜怎么样,只要轻轻一抹,就能变成……” 她没能告诉路远寒用下这款面霜会变成什么,并不是吊人胃口,而是因为周围正在骚动,惊恐的叫嚷声就像潮水一样涌了过来,简直是铺天盖地,震耳欲聋。 发生什么事了? 路远寒转头望去,他手下还紧紧握着那柄重剑,以备不时之需。 他的视线锁定了不远处,海盗们争相逃窜,原本能挤破人头的密集区域竟然开辟出了一片空地,恐惧、错愕、焦急……每个人面上的神情都精彩至极,有个摊主跑得慢了,转瞬就被叼下脑袋,成了一具飙着血勇往直前的无头尸体。 “砰!砰砰……” 枪声响起,子弹正在飞驰。 要对付那巨大生物,至少得使用特制弹药,普通枪械毫无作用,就像陷进沙子里一样消失无踪。至于开枪者,在铁蹄重重碾轧之下已经成了张血肉模糊的人皮,猛兽垂首,温热的鼻息落下,将其融化成蛛丝网上鲜红的痕迹。 尖叫声刺激到了那个生物,它四蹄着地,又开始了狂奔。 路远寒终于看清楚了。 此时此刻,有一头体型庞大的畸变物正在黑市上横冲直撞,霎时杀人无数,而它似乎是某个地位尊贵之人豢养的坐骑,背上还镶着鞍座,只是现下狂暴至极,容貌似马似鱼,身体两侧覆有张开的骨翼,鲜血淋漓的蹄子不断腾跃而起,却被高度限制在了巢穴之中。 他在赫菲的笔记中看到过这种生物的名称:厄里斯,传闻中的灾祸与不详之兽,体表比钢铁更坚硬,每十年、甚至是更久才会流下一次泪水,而那眼泪凝成的,正是最珍贵的宝珠。 它是怪物,同时也是行走的财富。 在骚动一开始的时候,盖雷伊就轻敲手杖,在两人身前施下了某种保护性的屏障,并没有管其他海盗的死活。 他让路远寒不要乱动,随即摘下手套,从枯骨一样干瘦的指尖上挤出了几滴血。 “啪嗒……” 血水融进地面,似乎与这座黑铁之城形成了某种呼应,路远寒看到脚下的一切都在隐隐颤动,紧接着,无数双苍白的手破土而出,那些死去的存在从腐朽的土壤下爬了出来,行动缓慢,却毅然拦在了他们面前。 “啊!有鬼啊——” 看到这些死灵,海盗们显得更惊恐了,慌不择路,场面顿时陷入了一片混乱。 路远寒正用拇指摩挲着剑柄,就像为一件器具抛光上釉,或许这样做能拉近他与剑刃之间悬弦一样的联系。 不知为何,他内心的不安感正顺着脊椎盘旋而上,并没有因为盖雷伊提供了保护而减轻,反倒越来越浓重了……直到那头厄里斯猛地停下,调转方向,朝着他们两人所在处狂奔而来。 这不是真的吧?路远寒想。 那头巨兽就像一辆失控的火车,悍然无情地碾碎了它面前所有存在,无论活物还是死物,就连被盖雷伊召唤出的保镖们也不例外,统统支离破碎。 刹那间尘土高飞,白骨化为齑粉,大雪一样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 绝不能在这种情况下使用时停,路远寒深知这一点,于是他打开机械箱,将左边放着的毒药别在了腰侧,又重新拿起大剑,掌心如镶嵌在握柄中一样紧契而合,格尔维蒂斯的力量从他皮肤下阴毒地渗出……这感觉像是靠在至高的王座上,让人情不自禁地睥睨一切。 第113章 归来记(5) 这把剑承载着诅咒, 同样也将赋予使用者无比强大的力量。 厄里斯的铁蹄仍在碾碎骸骨与活人,黑市上血肉横飞,就连倾翻在地的货物也浸透了铁锈一般的气味。盖雷伊倒是想带着路远寒闪人, 然而传送咒需要在完全静止时使用, 生死面前,谁敢赌那一瞬间的侥幸? 那头死神越来越近了,厄里斯低吼着, 路远寒甚至能看到它蹄子扬起时沾在上面一张又一张惨死的脸。 “盖雷伊阁下!”他高声喊道, “两边——” 情况紧急, 路远寒只得简要说明, 示意对方跟自己一起往两侧闪避。这样做至少能让那头野蛮的巨兽判断该往哪边冲撞, 为他接下来的行动争取到极为宝贵的时间。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错了一瞬间,转眼就不约而同地朝着身侧扑去, 竭尽全身力量。 路远寒的身体就像流线般舒展, 浑身肌肉高度绷紧, 已经做好了双手持剑的姿势, 黑色的雕纹在灯光下犹如迎着死亡而上的誓言, 他正等待着一个机会,一个能将猛兽搏杀在剑下的机会。 令人遗憾的是,盛怒的厄里斯选择了他。 那副狰狞而巨大的兽瞳极具压迫感,正从高处蔑视着这只不过一丁点大的蝼蚁。地面在它脚下开裂, 如一道扩散的黑线,厄里斯肿胀的面部显得何其恐怖,比深海下的生物还要见不得人——然而就是这样丑陋的怪物, 流下的泪水却会化作一串洁白剔透的珍珠, 让人不禁怀疑起记载的真实性。 “咴!”厄里斯朝着他怒吼。 情急之下, 路远寒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拧转身体, 踩着旁边的摊位翻身而上。 好在那些垂下的蛛丝能为他提供攀爬的索道,路远寒左手握剑,另一只手则将指尖尽数挂在白绳上,吊着他整个人的重量,险而又险地躲过了厄里斯的吐息。 那具身躯何其庞大,同样也造成了它动作的迟钝,路远寒逃过一劫,而厄里斯还在因猛烈的惯性往前冲去。 他找准机会,在预判到厄里斯将要行动的瞬间松开手,那道身影如秤砣一样急速下坠,骑在了兽脊镶着的鞍座上。虽然这头巨兽未必驯服,但路远寒持着的剑已经插进了鬃毛下的皮肤里,就像割开一块精炼过的钢铁,血水从伤口处溢出,填上了格尔维蒂斯的凹槽。 听着剑刃在肉中缓慢旋动,就像是听着牙齿摩擦的声响。 路远寒知道,这种程度的伤口并不致命。忽如其来的痛觉刺激到了他身下这匹猛兽,厄里斯震颤着跃起,试图摆脱桎梏,连带着路远寒也一起在空中飞驰,底下的人潮显得无力至极。 或许是意识到这样做毫无用处,厄里斯终于停了下来,以怒视一切的目光俯视着周围四散而逃的人们。 ——就是现在! 路远寒霍然拔出了剑,带出的黑水溅到了他那冷峻的脸上,瞬间冒起了烟,甚至能闻到一股肉被烧焦的异香,然而那些黝黑的窟窿又在自愈能力下飞快弥合着,让他看上去容貌恐怖。 他的指节间各夹着一管毒针,确保随时都能杀人,紧接着快步奔跑,从厄里斯背部跑到那颗脑袋上方,而这些事不过发生在它吸气、吐气的一瞬间。路远寒头朝下一跃而落,在那倒置过来的世界中,两双属于兽类的眼睛对上视线,他精准无误地挥动手指,就像射出一支弩箭,将每根毒针都射进了厄里斯的瞳孔中,它体表坚硬,那层膜却是柔软而湿漉漉的,轻而易举就被伤了眼睛,毋庸置疑,这比背上的伤口痛多了。 厄里斯颤抖着仰起了头。 做完这些事后,路远寒脚尖前蹬,在空中完成了一个三百六十度的翻身,重新落在地上,久违的触感让他颇为愉悦。 假如医生提供的毒药足够强效,那这一次就能解决面前这个大麻烦。 路远寒警惕地与厄里斯拉开了距离,显然,毒素正在发作,他看到那头巨兽剧烈挣扎着,极为凄厉地悲鸣着,就像是高楼大厦正在倒塌,却怎么也没能迈开铁蹄,到最后还是垂下了头。 就在它死去的一瞬间,那对兽瞳霍然睁大,滚滚而下的液体如瀑布倾泻,还没来得及将凶手浇个透湿,就化作了无数闪着银光的珍珠。 路远寒停下了脚步。 这幕景象称得上奇迹,若非亲眼所见,他也会感到那是一个无法置信的谎言。所有人都被璀璨的珠光晃了眼,似乎已经忘了旁边还躺着无数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怪物已经死了,却没有人簇拥着这个挺身而出的英雄,路远寒持剑而立,望着他们开始疯了般地争抢,甚至为了一枚覆灰的珠子而打得头破血流,他漫不经心地想,或许这就是人。 现在有了一个新的问题。 从那头厄里斯背上的鞍座来看,它想必是有主人的,只是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发了狂,或许对方就藏身在不远处。 而他杀了人家的坐骑,难免要承担责任。 就在路远寒为此感到头痛、正考虑着要不要溜走之际,一群西装革履的大汉将厄里斯的尸体围了起来,他们出现在这里,就像是羊入虎口,然而这些“羊”手上却持着枪,眼神肃杀,让那些想要分羹的海盗不敢轻举妄动。 路远寒不禁挑起了眉,这些神秘人领带打得整齐,或许会出现在上流场所,作为某位贵族的保镖队,但跟这地方,这座充满了海盗、骗子、杀人犯的黑市——太不搭了。 “厄里斯!”尖厉的声音响了起来。 在保镖开路之下,一个浑身披着华贵大氅、面容颇为消瘦的男人从后面缓缓步出,见到那惨烈的死状,顿时神情悲恸地跑过去扶着猛兽的鼻尖,看样子应该就是它的主人了。 男人那种死了儿子一样浓重的情感没能维持太久,他转过头,这才想起杀了厄里斯的凶手就在旁边,他非但没有开口索要赔偿,又或是让路远寒偿命,反倒流露出一种殷切的高兴:“天啊……我要感谢你!” 感谢?路远寒略显意外。 他并不觉得在这种吃人不眨眼的魔窟,对方会感谢自己除暴安良,救下了不少人的性命……男人要感谢的究竟是什么呢? “整整十二年了,我用尽所有办法,都没能让这头厄里斯流泪,差点以为自己病死前见不到这神奇的一幕了。”男人情绪激动,就像他所说的那样,他病得皮肤已经贴在了骨头上,嘴唇干涩而苍白,仿佛三天没喝过一滴水,“还好你出现了。” “我研究过相关报道,就算厄里斯在正常周期下流泪,也无法采集到数量如此之多的珍珠,看来它们濒死时,才是真正的丰收季。” “我终于有救了,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啊,阁下!”男人快步走过来,似乎想要握紧路远寒的手,看到他那一手厄里斯眼下黏稠的液体,路远寒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退。 与此同时,那些保镖还在不断从地上捡着珍珠,有些洁白无瑕,有些则湿漉漉沾上了血。 他们的动作并非毫无章法,自有一种独特的收集方式,只见上千张泛着琉璃色泽的大网往周围铺开,顿时兜住了一颗颗还在翻滚的珠子,再由收网人拖到中央,显得极为高效。 路远寒对此一点都不感兴趣,他只想尽快抽身,摆脱这些麻烦事。 然而众目睽睽之下,他就是想跑也跑不掉。 路远寒不禁皱起了眉,就在这时,一根轻盈的羽毛缓缓落在他肩膀上,盖雷伊的声音从中传了出来:“切斯特·雷尔,靠走私发家的黑心商人,垄断了几条对外贸易的航线,就连海盗同盟的成员都不一定比他有钱……要是他想给你报酬,不妨答应下来。” 传递完信息,羽毛又没有了动静,就像一个缀在他肩膀上的装饰品。 望着切斯特这张神采飞扬的脸,路远寒嘴角抽动了几下,果不其然,对方用一种自负的口吻说道:“阁下要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可以直说,在塞拉维斯,应该还没有花钱办不到的事。” “那就多谢了。”路远寒斟酌着说道,“我正在求购一件能用于伪装易容的物品,不知道您有没有推荐?” 听到他的要求,切斯特神情微变,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这个手提重剑的年轻人,像是要从他面上看出什么端倪一样,朝路远寒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当然了,阁下。” “什么是海盗?” “海盗就是一群毫无顾忌的疯子啊,对我们而言,杀人越货的事并不少见,遍地都是仇家,那些知名度高的人到这里来,多少都会做一些掩饰,以免惹上麻烦……要是像我这样快要病死,也就不用在乎那么多了。” 切斯特说到这里,朝旁边的保镖随意招了一下手,当即有人捧着个金属箱呈到路远寒面前,箱盖打开,里面是一张薄如蝉翼的面具。 它看上去近乎透明,就像流动的液体。 “幻影。”切斯特介绍道,那张面具正在他指节触碰下泛起涟漪,“要是想使用它,就要将其覆盖在一个人的脸上,保持五分钟以上,就算是将对方的容貌录入了。然后再戴上它,你就可以根据心意从中挑选出一张脸换上——你的容貌、声音和气味,都将被幻影替换成要复制的那个人。” 路远寒垂下视线,望向了流光溢彩的假面,这听起来正是他需要的。 “幻影最多能存储七张不同的脸,但仅限于活人……切记,必须确保使用时复制对象还活着,要是被记录的人死了,也就不能再换上他的脸了。” “很多年前,我从某座吃人的坟墓中得到了幻影,那时候我觉得这简直就像是神迹,拥有了它,就能轻而易举地偷走另一个人的身份,借此实现目的,成为万众瞩目的人物。但后来我病得很重,经常恶心、吐血,甚至日渐消瘦成了骨头架子,也就没有精力再去干那些惊天动地的大事了。” 切斯特垂首注视着箱中的幻影,面上露出了一种极为复杂的神情。 “它本来是价值连城的宝物,千金不换,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拱手让人……不过你救了我,那它就属于你了,阁下。” 随着叙述者的话音落下,保镖合上箱子,将它递到了路远寒手中。 第114章 归来记(6) 虽然有一些小缺陷, 但毋庸置疑,幻影从各个方面上都满足了路远寒的预期。 毕竟他能根据印象中别人的模样变成对方,但那仅限于面容, 却无法将声带也变得和那个人一样, 路远寒在伪装的时候,不得不刻意压低或升高自己的声调,以免被发现端倪。 有了幻影的帮助, 他将实现真正意义上完美的伪装。 “谢谢。”路远寒说道。 在切斯特眼中, 这个一头红发的年轻人忽然彬彬有礼地笑了起来, 眼睛中闪动着某种泛起寒意的波光, 远比那把杀死猛兽之剑更危险。他全身而退, 毫不在意那些掉在地上、引得众人争抢的珍珠值多少钱,就那样平静地离开了现场, 连一次头也没有回。 他不过眨了下眼, 那道身影就消失了。 切斯特转头望着静静伏在一旁的厄里斯, 虽然巨兽已经死去, 但除了泪水以外, 它身上的眼睛、牙齿、皮毛等畸变物材料同样可以被发掘出不小的价值,他愿意花下重金饲养厄里斯,并不是没有原因的。 他与巨大的兽瞳对视,略微带着一点遗憾地想, 可惜毒素已经在它眼睛中扩散得太深,不能再将这个器官高价卖出了。 狂风忽起,吹动碧光如洗的珍珠在地上顺着气流盘旋。 一张纸从高处落了下来, 切斯特伸手攥住, 发现那是张北极星号发行的小报, 上面刊登着塞拉维斯的热门话题、重要情报、军火交易等内容……有篇新报道占据了最大的那个版块, 用加粗的字体写着:“震惊!沉寂已久的死船再现黑铁城,意图神秘,海盗同盟的势力是否将迎来再一次清洗?” 传闻中的死船归来了? 就在他静下心阅读的时候,报道的主人公已经和路远寒坐在了重新支起的小吃摊上。 他们点了一份烤鱿鱼须,两杯香精奶茶,拿着号码牌坐在旁边等候,表现得就像黑市上任何一个逛累了停下来歇脚的客人。 “想要的东西要是都买完了,我等会就送你回到船上。”盖雷伊说道,此刻正有一个白色小幽灵在桌下蹭着他的裤腿,被他用手杖不经意地拨开,“这次分道扬镳后,恐怕就没有再相见的那一天了吧?” 他并没有蓄意试探,路远寒也就点了点头,默认下这个说法。 “137号,两位点的鱿鱼须好了!” 服务生在旁边嚷嚷着,盖雷伊扬起了手,那份热气腾腾的食物很快端到了他们面前,散发出极其诱人的味道。 “不尝尝吗?正宗的海上美食,堪称一绝,等你靠岸以后就吃不到了。”盖雷伊拿起烤鱿鱼串,并未让油渍沾到他那矜贵的白手套上,甚至还有闲心调侃路远寒。 他们心中都很清楚。 正是因为“西奥多·埃弗罗斯”要走了,从此再也构成不了威胁,两个人才能相安无事地坐在一起吃饭。 “盖雷伊阁下,您帮我的太多了。”路远寒态度冷静,尽管刚经历过一场战斗,他却没有因此显得急躁,“除了最开始的合作,我似乎并没有什么能回馈给您的。” “只是举手之劳而已,西奥多。” 盖雷伊笑了笑,这种平缓的神情出现在他那张阴恻恻充满死气的脸上,属实有些违和,就像在与僵尸共进晚餐:“你不觉得我们身上有着相似之处吗?我的摆渡船上只有死去的灵魂,跟同类沟通,总好过和那些想置自己于死地的人打交道。” 这是在暗示什么吗?路远寒微微一惊,并没有贸然接下这个话茬。 剑刃刚见过血,他已经将格尔维蒂斯放回了剑匣之中。尽管如此,那个小幽灵还是畏怯着远离了他,就仿佛这个年轻人随身携带着某种恐怖的魔物一样,路远寒面无表情,随手用木签戳住了它的尾巴。 “137号!让您久等了——” 热情的叫嚷声响了起来。 这家店生意火爆,前面排的号多得能就地打一桌又一桌棋牌,服务生急匆匆端着刚做好的香精奶茶小跑过来,却发现那两人已经不知所踪,话音戛然而止。 桌上只剩下一把金光闪闪的叶子。 * 这是一个寒风凛冽的夜晚。 这里并不是霍普斯镇最大的贸易港,因此码头上只寥寥停了几艘船,随着黑水激荡,浓雾弥漫,负责第7号码头的守夜人被冻得面部发僵,只能垂下脑袋,瑟缩在自己的棉服中。 即使他的手下亮着灯光,也无法驱散那种冰冷刺骨的寒意。 蒸汽灯内部的光不断起伏,覆盖的范围也随之而变,这座看管室正在狂风之下隐隐震颤着,就像是属于他一人的避难所。 “弗拉齐,弗拉齐……” 守夜人是个已经两鬓灰白的鳏夫,他的眼睛浑浊得如一潭死水,注视着黑色薄片转动,每转一圈就会有声音倾泻而出,尽管那台古怪的装置充满了不祥之兆,正播放着某种无法听懂的语言,但旋律动听,歌声优美,就像在舞会上执着贵妇的手翩翩起舞一样,蛊惑着守夜人的内心,他也就将这东西留了下来。 就算它是传说中的魔盒又能怎样,守夜人年事已高,心甘情愿为之而死。 他拿起杯子,猛喝了一口热水。 这破杯子太久没刷过,以至于灌进老头口腔里的液体都透出一股霉味,但他买不起烈酒,在守夜人的认知中,那种昂贵的东西只应该在婚礼或葬礼上被挥霍一空。 热水顺着喉管蜿蜒而下,在进入守夜人胃袋的一瞬间迅速升温,多少驱散了他身上的寒意。 霍普斯镇的冬天一向严峻至极,在这片沿海地带,要是毫无防备就出门,那就惨了,脸颊会如遭到酷刑般干裂渗血,不仅冻得生疼,整个人还会被刮成肉干,尽管如此,还是有一群疯子正在外面列队等候。 守夜人嘀咕着。 作为直属治安机构的督察,那些披着戎装的人拥有整片港口区的管辖权,虽然夜里一阵重靴踏地的声音倏然响起,吵醒了打盹的守夜人,让他颇为不满,但这个可怜的老鳏夫也不敢对长官阁下说什么,只能忍下这口恶气,最多在心里骂两句。 毕竟缉察队每一个成员腰侧都配有枪支,随时可以开枪杀人,并将这件事归结于畸变物作案。 生杀予夺,莫过于此。 黑片仍在盘中旋转,幽邃而空远的声音潺潺而下,似一片无边潮水,那跳舞的贵妇双手托住了鳏夫胡子拉碴的下巴,让他侧头望向窗外。尽管有玻璃阻隔,还是能看到探照灯在岸边一直亮着,就像冰冷的眼睛,守夜人看出来了——他们是在等着什么东西从海上归来。 能让缉察队的人如此看重,那条船上的货物想必非尊即贵。 就在他们静静守望着海水之际,狂风过境,暗潮涌动,顿时引起了所有人的警觉,有什么东西就要靠岸了。 望着那些神情肃穆的人,鳏夫心底的好奇也被勾了出来,不禁抻直脖颈,却只看到一片模糊的雾气,情急之下他随手戴上老花镜,原本阴沉的视野逐渐转为清晰,却将他吓得跌坐在地,椅子腿彼此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那简直就是……怪物! 在看到它的那一瞬间,守夜人甚至想打开门夺路而逃,管他什么职责所在,死后家里人有没有抚恤金拿,对于他这个年纪的人来说,保命才是最重要的。 随着那个怪物的轮廓从浓雾下逐渐浮现,露出其金属外壳、耀眼如昼的顶灯,守夜人才满面冷汗地发现,那是一艘巨舰,只不过体型庞大,规模超过了此前在霍普斯镇靠岸的所有船只,就像是座从海上飘来的冰山,以至于让他误以为自己看到了一头白鲸。 世界上竟然会有这么大的一艘船! 他扶起摔在旁边的凳子,将机械盘上的针重新拨好。 霎时间,深情款款的声音又如流水一样在守夜人耳边响起,鉴于刚才震惊时伤到了身体,他还有些控制不住地心悸,需要停下休息片刻。 守夜人将他疲软的身体靠在椅背上,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拉开柜子一阵翻找,从底下的抽屉中拿出了一本记录簿,上面记载着在他值守的近二十年中,7号码头遭遇过的所有特殊情况。虽然大多数时候,它都被鳏夫随手扔在角落里吃一嘴灰,或是拿去垫桌角——但像今夜这样的“异常”,他认为有必要记录下来。 他指腹上蘸了一点唾沫,将钢笔尖润得能够出水,守夜人哆嗦着握紧了笔,而他的手已经冻僵了,涨红干皴的皮肤上泛起无数个斑点,怎么费劲也写不下去。 ……该死的!他将笔身摔在了桌上。 船舶靠岸时那种沉重的声音在窗外响起,守夜人霍然抬头,看见从搭好的通道上一前一后走下了两道身影。 他们步履匆匆,为首的那人个子高挑,紧随其后的则气质冷峻,虽然看不清对方的具体容貌,但那一片雪花似的白还是闯进了他的视野,让老鳏夫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揉了揉眼睛,反复确认着自己没有看错。 毋庸置疑,那就是一个满头白发的怪人。 被守夜人紧张地注视着,那白发鬼缓缓停了下来,颔首而立,跟最前面的督察说了些什么,紧接着毫无违和感地加入其中,后面的也顺势归队,就仿佛他们生来是那些人中的一员。 就在这时,守夜人看到对方倏然转头,竟侧目望了过来,就像杀人于千里之外的狙击手一样眼神犀利,穿透他们之间遥远的距离,精准无误地锁定了这间小屋。 那人察觉到了他的视线! 随着砰地一声巨响,枪声骤然撕开凛冬下的黑夜,在看管室的玻璃窗上打出了一个弹孔,霎时间狂风呼啸而入,吹得家具飞转,而守夜人正背靠着墙壁,他眼前发白,脉搏激升,两条腿不断瑟瑟发抖,感觉自己快要喘不过气来。 虽然那颗危险的子弹和他擦肩而过,像要让守夜人毙命在此,但年老的鳏夫却能感觉到,那似乎只是个警告。 ——再有下次,就只剩下死路一条。 第115章 归来记(7) 路远寒微微俯下了身。 一套剪裁合身的制服摆在他面前, 折叠得极为整齐,从领口镶金的纽扣上流露出某种威严而冷峻的暗光,肩线下则系着银星徽章。除此以外, 旁边还有用于抵御寒冬的大氅, 深黑色的绒毛仿佛刚从动物身上剥下来一样温热,配备的帽子就放在上面,毫无灰尘。 要是披上这身衣服走出去, 所有人都会觉得他是权贵。作为统治阶级的一员, 他可以随意处置那些违逆不敬之人, 抄其家产, 褫夺其血肉、魂灵, 就算路远寒下令让对方立刻去死,也没人敢有怨言。 ——而这就是缉察队的权力。 就像那个在远处偷窥他的老鳏夫, 路远寒早就察觉到了落在身上的视线, 他本来可以秉着探听情报的名义治罪, 将那人枪毙, 最后却只是给了对方一个警告。 他若想要杀人, 在猎物反应过来之前,子弹就会像为其鸣响的丧钟一样猛然击碎颅骨,霎时间溅起血幕。 路远寒垂下视线,盯着那对托起装衣盒的白手套, 就像盯着一只白鸽。夜色深重,银白幽灵号只将两任前船长送到港口,见到接应的缉察队成员之后, 他和医生就被带到了最近的办事处。驻海上临时特别行动队第一支队总指挥官, 这是西奥多·埃弗罗斯担任的职务, 在正式复命前, 两人经历了一系列审查,由五位专员轮流评定他们的精神状态、有没有叛变、身体的畸变程度是否超过了规章定下的水准线,等等。 事实上,这也无可厚非。 缉察队相当于安东尼奥伯爵直接干预政权的私人武装,旗下招募的是“能控制并使用自身力量的感染者”。 换而言之,这地方盛行着科技、权力和畸变物,成员内部很少产生不稳定的情感联系。一旦发现周围有人失去理智,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清除异类,将其作为研究对象,解剖、分析又或是收容,进一步榨取同事身上剩余的利用价值。 路远寒想,比起猎魔人,这确实是一个暴力而冷血的执法机构。 任何分析都需要建立在模型之上。 就从海因里希·卡特这个人表现出的性情来看,他对缉察队的行为模式已经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或许到处都是冷漠的利己主义者,但无可否认,他们高效得就像机器,从不拖泥带水,这种缜密理性的作风和路远寒非常契合。 就在此刻,他正面临着一个抉择。 一个关系到他能否升职加薪、好端端活着走出这个房间的抉择。 路远寒颇感头痛,他表面上归顺于夫人,由对方赐予了西奥多·埃弗罗斯的身份,能被尊称为指挥官阁下也得益于此,但从职级上说,他却只与一般督察平起平坐,等到转正后,薪资待遇自然会有所提升。 而他面前这身制服,赫然是高级督察才配有的,馈赠般放在盒子中,帽檐旁边还有一封夫人的手谕。 信封上落着雕花火漆,似乎才糊上不久,还能闻到那一丝松脂融化时弥散的气味。 若是接下了它,就意味着路远寒自愿接受晋升,从此和缉察队内部的其他人、其他党派划清界限,站在了伊蒂丝·安东尼奥这个名字所代表的势力一方。 从一开始,替他戴上狂犬的止咬器的那时,对方不就没有给过他任何选择吗?路远寒不禁想道,事到如今才表现得假惺惺,究竟是仁慈…… 还是在观察着他的反应呢? 就在路远寒身前,不过一伸手就能触碰到的距离,那名督察正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看上去漫不经心,就像在衡量一件商品是否值得买下,面上却还带着公式化的微笑,唇角微微翘起,因那张英俊的脸而让人如沐春风。 显然,作为本场面试官,那份善意只是表现给他看的而已。 路远寒明白,他要是在这间审讯室内表现出一点不情愿,或者叛主的迹象,恐怕对方瞬间就会化身无情刽子手,将他的脑袋提回去一并交给夫人。 “怎么,你对上面的安排有什么不满意吗?”那人是个察言观色的高手,刚要开口诱导出一个答案,话音却戛然而止,惊讶地睁大了眼。 路远寒没有上前,也没有退后。 他的动作极快,就像挥刀一样毫不留情地切开手臂,徒手将藏在体内的东西剖了出来,漉漉血水溅在地面上,瓷砖每天都有专人擦洗,因此极为锃亮,倒映着路远寒的身影,照得他脸上也是一片耀眼的红。 对于他这种行径,那名同事似有触动地挑了挑眉,却没有多说什么。 卡德利安在缉察队浸淫多年,从安东尼奥家族最不起眼的一个旁系子弟,坐到副秘书长的位置上,对各类高危险性收容物的处理方式早已熟记于心。他退开半步,并没有直视路远寒手上血淋淋的东西,而是拉下了一旁的警绳。 “咚咚,咚!” 不过片刻,就有敲门声响起。 卡德利安提供了开门权限,几名全身防护服的专业人士赶到现场。 他们神情莫辨,仅从护目镜下露出一双双凝重的眼睛,紧接着拿出某种金属制造的精密装置,小心翼翼地收起那件物品,将路远寒的任务目标护送了出去。 路远寒毫不怀疑他们将尸体搬运往实验室、或者焚化炉时,也是如出一辙的专业且高效。 报告书上写了他遭遇的一部分情况,因此路远寒并没有掩盖自己的血肉修复能力,才过去几分钟,他的伤口已经基本上愈合了,就算没有医生在场,这点程度的小伤痛也对他造成不了什么影响。 审讯室的门重新关上,卡德利安转头瞥到路远寒手臂上正在不断长出的嫩肉,态度欣赏地评价了一句:“身体素质不错。” 就算刚才被打断,路远寒还是要做出选择。 卡德利安注视着这个对自己痛下狠手的年轻人,只见他擦干净血迹,动作恭敬得没有什么可挑剔之处,从副秘书长手上接过了折叠整齐、肩上有银星徽章的制服。 直到此刻,这位权贵人士才真正地笑了起来。 他替路远寒戴上帽子,用指节拨正了朝向,望着新官上任的督察脱下外衣,露出一副紧身衣物下浮现出肌肉轮廓的身体,穿上缉察队的制服——多听话啊! 像这样强悍的野兽,也得听从他的指挥,就像能随意处死的奴隶一样,卡德利安不禁有些快意。或许是以前卑贱了太久,他现在总要从高处蔑视别人,唯有看到对方眼中的隐忍、惶恐与深深的害怕,才能满足他心里那种秘而不宣的掌控欲。 可惜他没能看太久,因为路远寒挺直了身体,颈上青筋隐隐涨起,他那高大的个头能给旁人带来不输于棕熊的压迫感。 “这身衣服真是……很适合你。”卡德利安赞叹道。 路远寒系好制服领口下最后一颗纽扣,将那封信随身收好,大氅则挎在了臂弯里,他从脊椎到脚后跟都站得挺拔到了极点,整个人煞气凛然,若非脸色白皙,就像是刚从战场上下来的军官,扎在审讯室内,正等待着副秘书长的下一步指示。 “9547——” “记好了,这是你的行动代号。”卡德利安开口说道,甚至举了个例子,“就像是区分我与你、他和她,覆盖了每个成员的身份码,每个代号都有其特殊的含义,等你到总部报过到后,就要靠自己的代号领取工作任务。” 路远寒波澜不惊地点头,记下了这个数字。 他是1号、13号、4001号,它们若是以实物的形式存在,吊牌早就已经挂满了他的脖颈,自然也不怕再多一个所谓的行动代号。 “你若是不想在行动中被别人得知真名,也可以为自己取一个匿名,不过需要提前申报在案。”卡德利安顿了顿,意味深长地一笑,“比如说——你可以称呼我为‘猫头鹰’,这就是我曾经使用过的匿名。” “匿名不能和其他成员有所重复,当然,若前面那个人死了,他的位置自然也就空出来了。值得一提的是,就在上个月,‘大蛇’刚刚陨落,有不少人都想申报这个匿名。” 卡德利安一边说着,一边翻看着手上这份档案。 上面事无巨细地记载着面前这个人的履历,包括他曾经的身高、体重、惯用武器,是否右利手,什么时候出现在了霍普斯镇上,成为猎魔人后接下的每一单委托,又是怎么摇身一变,从奥斯温·乔治变成了那个西奥多·埃弗罗斯——传闻中性情狂暴的海上幽灵。 在缉察队的情报系统侦查之下,他毫无隐私可言。 除了他在海上执行任务的那七年,没留下任何记录,仿佛被某种难以名状的力量强行抹去,没有人知道西奥多·埃弗罗斯到底去了哪里,在什么地方得到了目标……背后就像隐藏着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越是潜伏在黑暗深处,就越让人忍不住想要挖掘真相。 卡德利安翻到了最后一页。 即使在缉察队内部,这份档案的保密程度也高到让人吃惊,中间被紧急处理过几次,在卷首盖了不少印章。他作为夫人的心腹手下,还调用了秘书长的权限,才将其中一版没来得及销毁的废稿拿到了手。 而在案卷尾部,有人做了标记,在角落处用模糊不清的铅笔痕迹写着一个单词: ——灾厄。 第116章 归来记(8) “嘎吱……” 门轴被推动的声音响起, 显得极为沉重。随着铁门打开一道容人通过的缝隙,路远寒从里面走了出来,他每走一步, 靴跟金属都会在台阶上带起摩擦声, 大氅飘动,扬起黑色的衣角。 下雪了。 让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是随风吹拂在睫毛上消融的湿意。 缉察队内部有着上千条蒸汽管道在脚下铺成的地暖, 不仅体感适宜, 还为每一位办公者提供了热茶, 外面却是冰天雪地, 就像置身于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若不是那件厚实的制服紧裹着他的身体, 将一切伺机而入的气流隔绝在外,路远寒现在就要冻僵了。 “哗啦啦——” 一阵夹着雪沫的凛风刮过, 遍地都是呼啸的声音, 只有在蒸汽灯下才能看清那白茫茫的飞尘, 温度降低到了常人无法忍受的程度, 因此霍普斯镇上门窗紧闭, 没有人愿意在暴雪天中顶着狂风而行。 路远寒嘴唇紧抿,他面上的神色就像这活见鬼的天气一样严峻绝情。 他刚在卡德利安那里表完忠心,秘书长让他前往总部报到,既是参观, 也是熟悉以后工作的地方。但当路远寒问起总部的位置、应该乘坐什么交通工具前往,卡德利安却闭口不提,只用一副神秘的口吻说到了标记地点, 会有专人接应他过去。 保密工作还真是做得滴水不漏。 路远寒腹诽着上司, 好在世界上并没有一种隔空读心的能力, 卡德利安也就无从得知自己在背后被人排遣了多少条。 狂风几乎到了肆虐的境地, 越往前走,越是寸步难行。路远寒一刻都没有停下,雪花落在帽沿上,融化成小片濡湿的痕迹,翻起的衣领盖住了他大半张脸,远远望去,仅能看见那夜幕般黑色的大衣,和少许随风飞扬的白发。 就在这时,街道上的暖光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些隐隐浮现的光斑像是捕网中的萤火虫,微弱地一闪一闪,路远寒停下脚步,从远处而来的光幕将他的影子拖得极长,就仿佛睡前故事中某种会掳走不听话孩子的存在。 尽管在无边黑暗中,任何一点光源都有可能会吸引怪物的注意,但到了冬天,若不点起壁炉、篝火等供暖设施,那些身体素质平庸的人迟早会冻死在家中,再也捱不过这段大雪纷飞的时期。 因此,有不少窗户上都亮着光。 厚重的幕布遮住了大多数光线,但仍有一丝无法掩盖的微光从缝隙中透出。部分玻璃之后还贴着彩色的装饰物,有缎带扎成的小蝴蝶结、千纸鹤、酒心巧克力糖等,它们显得美好、漂亮,代表着永不泯灭的希望,就像被人捧在掌心里的星星,两者的区别不过在于一个高悬于空,而另一个则在地底之下。 路远寒盯着那些轮廓优美的小玩意看了一会,他的视线静如潭水,很难从中分辨出什么属于正常人的情绪。 就在这时,他想起来曾惨死在自己面前的人。 事到如今,路远寒的思维阁楼中存储了太多重要信息,关于埃尔文和安格斯的那一部分模糊不清,他已经快要忘了这两人长什么样,无法想起他们脑海中呈现出的那些细节。 但他还记得一件事。 那就是霍普斯镇的重要节日。这座海滨小镇数百年前曾遭遇过一次兽潮,面对恐怖的怪物,镇上的人毫无抵抗之力,死得已经麻木了,没人愿意买棺材收殓尸体,只因他们见惯了血淋淋让人绝望的场面。 那时候猎魔人还不过是个雇佣兵组织,其中有一个英雄挺身而出,在这天杀死了畸变物的源头,解决灾厄,带领着幸存者们活了下去。 虽然历史已不可考,但劫后余生的人们热泪盈眶,口耳相传,将每年十二月第一个星期天定为新生日,因此也就留下了庆祝的习俗,从那时候一直赓续到了现在。 路远寒品味着这个古老的传说。 温暖的火光浮动,窗内的人正欢聚一堂,围在篝火旁载歌载舞。 年少的女孩踮起脚尖,在心仪的小伙子面前展现着自己优美的身姿,从每一个转圈、踢腿的动作下流露出发自内心的幸福,麋鹿皮的围脖将她颈段衬得修长白皙,舞动到高潮,所有人鼓起掌来,被这热情洋溢的氛围触动,他们欢笑着,高歌着,丝毫没有察觉到屋檐下正站着一个旁观的黑影,而他的面庞、指节,甚至于胸腔里的心脏都透着冰一样的寒冷。 当然,街道上并不只有他的身影。 这种魔鬼般的天气能轻而易举杀死自然界中的存在,就在那扇明亮的玻璃窗边,狂风吹起落雪,露出被掩埋在底下的一只死老鼠。它的两只前爪已经僵硬得无法维持下去,却还抱着颗干瘪的果核,被大风一吹,就脆弱地断裂在地。 路远寒终于动了,他重新迈开腿往前走去。雪簌簌而下,又盖上了那瘦小的头颅。 赶在午夜前最后一刻钟,他按照卡德利安的指示到了目标地点。 它位于牛角街和摩歇尔根大道的交叉口,已经处在相当偏僻的位置上,连流浪汉和小偷都不愿意到这地方来,再往前走,路远寒就能见到通往其他城镇的火车站了。 他擦亮了尾指上的银戒,在微光下等待着那个接应人。 时隔多年,这件异物仍然完好如初,耐久度高得让人吃惊,路远寒等得有些无聊,内心不禁揣测着,或许等到历任主人死了,它就会再一次流通到市场上,代代传承下去。 狂啸的风声中,隐隐传来了一两声野兽的吠叫,紧接着是车轮碾压地面的声音,正以飞快的速度离他越来越近。 片刻后,车轮滚动的声音戛然而止。 路远寒抬头望去,只见他面前赫然停着一辆乘风而来的车驾,由几匹浑身漆黑、鬃毛烈烈的异种生物牵引着,它们正阴鸷地瞪着他,帘幕自动揭起,内部却没有人在驾驶,就仿佛它们自己来到了这地方一样。 猛兽不耐地躁动着,从鼻孔下喷出的热气化作阵阵白雾,路远寒刚坐稳,车门就善解人意地关上了,畸变物们重新迈开八只蹄掌,蓄势待发,瞬间像火箭一样弹射了出去, “——砰!” 他背着的剑匣猛然撞在了车厢壁上。 好在路远寒提前扶住了把手,没有摔得眼冒金星。或许刚才只是猛兽们开的一个小玩笑,车辆前进的速度逐渐趋于平稳,他重新靠在护垫上,从侧边升起金属桌板,刚要习惯性伸手擦去桌上的灰尘,动作却不由得一顿。 路远寒这才发现,桌板下还附带着份劳务合同书,上面记录了他成为正式工后需要知情、并严格遵守的一系列条款,以及重点标注的保密协议。 再往后翻,说的无非就是缉察队的利益至上,他们做的每一件事都要符合规章制度,殚精竭虑地为伯爵府效力,为其搜捕、猎杀、收容,并研究所有已知与未知的畸变物。 他快速浏览完所有内容,在脑海中逐条捋了一遍逻辑,才打开印章盒,蘸着里面特殊材质的液体,在签名处按下了自己的指印。 事情的神奇之处正在于此。 才过去短短几秒,路远寒按下的那道痕迹还没有干,合同上就渗出血一般的红光,它们有序蠕动着,缓缓浮现出了缉察队内部用章的轮廓。 誓约既成,从此就不可违背。 路远寒将那份合同书收好,伸手拨开帘幕,望着车窗外的景象。霍普斯镇上的一切建筑物正在飞快远离他的视野,就像在电影落幕时退场,倏然间,他看到了几个气喘吁吁的人,他们背着武器,仿佛刚从和畸变物的厮杀中逃出来,俨然一副猎魔人的打扮。 路远寒的视线停驻在了他们身上。 虽然每个人的容貌都有所变化,但他还是轻易辨认出了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正骂骂咧咧扛着斧子的是威尔斯,面无表情走得飞快的眼镜男是格林,而在他们身后,还跟着一个满手鲜血的女孩,那是茱莉亚。 前面那两人正在激烈地争吵。 “嘿!不是我说你,我不是按照你说的要求做了吗,怎么还怪到我头上来了?”威尔斯面上略带着烦躁感,他重重哼出了一口气,显然颇有怨言。 “我让你点燃的是四克,不是四十克罗兰地精粉末……谢天谢地,你做事前能先动用一下脖子上面那个东西吗?”格林说道。 他有洁癖这件事人尽皆知,现在却是一副灰头土脸的尊容,就连镜片上也沾着某种物质爆炸后飞扬的尘埃。格林眉头紧皱,似乎觉得跟这人无话可说,于是摘下眼镜,擦了擦表面上的雪水和泥土。 “好啦,你们都别吵了!” 茱莉亚放下猎物,伸手将那两人猛地一拦,在队伍中间起着调和剂的作用。 对于有着血缘亲情的妹妹,格林自然一点脾气都发不出来,威尔斯倒是不怎么记仇,刚跟人拌完嘴,转眼就消气了,在女孩的斡旋之下,即将爆发的矛盾轻飘飘被她三言两语解决,气氛顿时显得缓和了不少。 路远寒第一次在秘语者酒吧见到茱莉亚的时候,对方还抱怨着猎魔人这行的不易,被他一口谎言骗得团团转。 现在又看到了她,这人却仍然提着畸变物的尸体,毫不在乎身上漉漉而下的血迹,背着一把能在瞬间杀人的机械连弩,眼睛略微弯起,看上去就像个笑容甜美的屠夫。 路远寒心想,看来她还是干下去了。 他的视线就像猎隼,总能捕捉到那些关键的细节,就比如……茱莉亚神情飞扬,笑容满面,眼尾下却悄然多了几道细纹,而她手上戴着一枚婚戒,显然已在神职者的见证下和某人交换过誓言,迈入了婚姻的坟墓。 雪色纷飞,千万片温顺无害的微小冰花聚在一起,却像是席卷世界的寒潮,有着让人无法忽视的威力。 路远寒收起视线,任由座驾从几名前同事身边飞驰而过。那些猛兽奔腾着,个个昂首挺胸,脚下黑焰闪烁,所到之处无不掀起狂暴的飓风,就像一辆来自地狱的战车,看上去极为显眼,想让人不注意到都难。 要是将猎魔人最不想打交道的类型列出清单,缉察队当然排在第一。 几人只是看到帘幕下那身制服,就已经皱起了眉,下意识想说些什么,然而那匆匆一瞥却没能窥到对方的全貌,让人印象最为深刻的,就只有年轻督察那头耀眼的白发。 ——就像洗涤罪过的飞雪一样。 第117章 萨格里尔斯之夜(1) 这是世界上最危险, 也最安全的地方。 说它危险,是因为这座建筑物里容纳着人类想象中一切恐怖扭曲的畸变物,每时每刻都有履带车向内部输送尸体、怪物, 甚至是彻底异化的感染者——无论活着还是已经死亡、爬行类还是两栖类, 只要它们身上还具有研究价值,就会被加以利用。 它们的皮毛肉.体,将被用于测试蒸汽枪等高新武器的威力射程, 血液将用于基因合成更具强大力量的物种, 骨髓被抽取制成速效愈合剂……每种生物都会被砍下一颗脑袋, 挂在办事大厅的收集墙上, 代表着关于该物种的情报已经被缉察队掌握。福尔马林勾兑的特殊浸液赋予它们不会腐烂的能力, 标本栩栩如生,神情定格在被处置时那狰狞的一面, 就像是遭到封印的恶鬼, 幽幽注视着底下来来往往的办公人员。 但那些人漠然得就像冷血动物, 毫不在意头顶上的“威胁”。 当然, 这也是由于在近数十年的研究中, 在前辈们血淋淋的经验上,缉察队成员已经熟练掌握了应对畸变物的方法,就像呼吸、生存一样形成深入脑髓的习惯。 他们开枪打碎怪物的颅骨,注视着对方挣扎死去时, 就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根据危害程度与范围的不同,缉察队建立起了一套分级制度,将畸变物划分为普通-严重-区域-灾害四个等级。 多数情况下, 一到两名成员就能游刃有余地捕杀、应对“普通”程度的畸变物, 至于“严重”及“区域”, 则需要派遣数量不同的精英队伍合力围剿, 而“灾害”正如其名,会给总部带来地震、海啸这种级别的重大伤亡。 并非所有畸变物都适用于这套分级体系。 那些真正意义上危险程度最高、最无法为人类认知理解的存在和自毁装置一并被控制在了地下深处,只有极少数人才有进入的权限,一旦发生暴动,所有人必将迎来惨烈的下场。 与此同时,蒸汽机械与暴力装置在这里得到了最大程度上的结合。 滚滚轰鸣着的高温管道如天枢一样贯穿每层,从主干道上分流而出的若干支道为每层重工业化的军事设施提供着动力,金铁的鼻息落在飞尘之中,齿轮摩擦,巨兽运作。 安在收容装置后的每道隔板都由已知最坚硬的金属一层层焊接而成,足有半米厚,能耐得住炮火轰炸,又兼有重火力覆盖,假如有外来者入侵,能将敌人瞬间烧成熔渣,保证一只蚊子也飞不过去。除此以外,还有能力远超出人类极限的精英持着枪械巡逻,十步一岗,五步一哨,保障了这座中心要塞的安全。 但要以为这里都是工匠那样移植机械器官的科学狂人,那就错了。 他们擅于使用机械装置,却并不崇拜肉.体改装,只因神秘诡异的力量在这些人身上得以发挥,尤其是执行部那些疯子。 假如说生物、医药乃至于材料学的技术人员都通过专业素养与知识储备筛选,那么,这些负责收集、追查、搜捕畸变物的外勤人员——就像是人与兽类的融合体,每个人都拥有媲美重兵器的力量,仅派出一个就足以掀起惨绝人寰的屠杀,只是因其头脑与社会属性等条件,才被划分在了“人”的范畴。 有如此强横的一支鹰犬,伯爵府在黑区施行的统治无可撼动。 就在办事大厅的那面墙上,安东尼奥伯爵和缉察队前几任最高领导人的画像悬挂在最高处,如同一个象征着无上权力与荣耀的烙印,以供后人瞻仰。 此刻,各部门正在高效运作,忙得热火朝天,汗水淋漓,谁也没有注意到有一个年轻人从某座侧门走了进来。 “爆破组,现在终止实验!爆破组,终止实验——” 充满严肃意味的声音从广播装置中响起,在刹那间笼罩了整座大厅,就像一万座钟轰然撞响。 然而,这道不可违抗的命令还是慢了一秒,随着耀眼的火光照亮了所有人面上的沟壑,剧烈的爆炸携着那汹涌的冲击波向外一直扩散,热流、烟尘、高温炙烤下碳化的颗粒物都飘飞在空中,持续了片刻,才停下这恐怖袭击般的火势蔓延。 数秒之后,升腾的黑烟中走出一个身着防护服的影子。 他的面庞已经被灰烬覆盖得仿佛煤渣,半边身体都被炸得血肉模糊,这人却像是一点都感觉不到疼痛似的,手上拿着某种测量仪器,嘴上还在念念有词地说着什么: “难道是殉爆距离不够……” 话音未落,他的身体猛地一顿,随即剧烈咳嗽了起来。 经历了这样一起突发状况,缉察队内部的防御仍然固若金汤,没有任何骚乱,每个部门各司其职,并不对这边惊天动地的爆炸现场投来一分目光。 尽管伤势惨重,咳嗽得像要死了一样,这名爆破组的成员却并没有慌乱,又在周围测了几组数据,才不紧不慢地打开防护服,露出手臂,冷静地给自己打了一支愈合剂。 这种新型药物见效快,却要承受被撕裂般的痛苦,所幸在缉察队工作的人早就对此习以为常,他等待着伤口的痊愈,直到这时,才发现自己面前竟然站了个人。 ——还是一个陌生人。 那白化病般的头发与面色倒是没什么,他在记忆中检索不出能与这张脸相匹配的同事,才是真正让人震惊的。那名实验人员颇显困惑,重新打量着面前的人:“咦,以前没见过……你是谁?没听说今年招募新人啊。” “我第一次到总部来,有些不熟悉路。” 路远寒说道。 就在五分钟前,他刚进入缉察队总部。路远寒并没有冒失乱闯,一边找着方向,一边不动声色地将办事单位观察了几遍,这层的部门有武器研发部、实验室等,他看到有数只巨大的畸变物被悬吊在一面墙上,凄厉得就如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而下边则是解剖台。 几排披着白色外衣的专员围在旁边,簇拥着中间的负责人,那老头精神矍铄,振振有词,正在讲解应该怎样相对完整地剥下其器官,而不损伤到中枢神经。 路远寒没有多看,他继续往前走,就撞上了这轰隆隆爆破的一幕。 “请问你知道劳工系统怎么走吗?” 见那实验人员神情微妙,似乎并没有其他同事面上那种寒风一样的冷漠,路远寒便向对方提出了问题。 他属于执行部,但根据职能不同,执行部的外勤成员又被划分为了驻地型、调查型等具体类型,比如安格斯,就负责管理霍普斯镇其中一片区域的异常,而那份劳务合同中写明了,路远寒是调查型员工。 尽管刚从海上归来,但他现在还没有假期。 每一个缉察队成员都很清楚,无故缺勤会被严重处罚,毕竟畸变物并不会因为今天是休息日就不掠食人类。 而路远寒现在要做的,就是前往劳工系统领取自己的工作任务。 “劳工系统?右手边直走一百米,然后顺着楼梯下去……你会看到显眼的升降梯,拐过去就是了。”同事好心地回答了他的问题。 “多谢。”情报简洁明了,路远寒脑海中已然有了路线规划,他瞥了一眼对方身上满是尘灰的防护服,转身离开前礼貌地说道,“……祝你工作顺利。” 没过多久,他就循着指示找到了地方。 路远寒没想到劳工系统采取的竟然是这样一种分配方式,他面前是一架螺旋而下的滑轨,轨道在每个楼层连接处都有分叉,呈现出高架桥的结构。 随着嗖嗖的声音飞快划过,路远寒也就看到了那些流水一样的银光,就在此刻,轨道上正运送着无数个小东西,它们就像某种机器部件,亮闪闪的,却比世界上任何一种鱼游得还要快,快到让人看不清轮廓。 虽然让人琢磨不透,但劳工系统前并不是只有他一名员工。 路远寒在旁边观察片刻,等到有一个人过来领了任务,他才有样学样地走上前,摆弄着手下的操作台。 这台装置有点像是老式打字机,键帽上略有磨损,似乎被使用过了太多次。 路远寒伸手抚上键盘,输入自己的行动代号,9547,随着他敲下最后一声轻响,盘旋在他头上的滑轨倏然拉开一段,在东西落下后,又猛然转回了原来的位置,并没有干扰到后面的输送过程,构造精巧得让人惊讶。 “哒!” 银光闪过,一份金属滚筒落在托盘上,路远寒弯腰捡起那东西,旋开封盖,从里面抽出了他此行的任务情报。 他的阅读速度很快,不到三分钟就看完了前面的叙述性文字,事情的大致经过是这样的: 两个月前,在一座名为萨格里尔斯的城镇,有人报案,声称见到了异常现象,有不少人都为此丧命,但那座城镇位于缉察队辖区的边缘之处,驻地警力稀缺,因此当地办事处联系上总部,请求执行部派专人解决。有一支小队前往调查了十几天,却杳无音讯,仿佛跟着那座城神秘地消失在了边陲之地,才有了第二次行动的展开。 而在正文后面,还列了一些行动前需要注意的事项: 1.本次任务目标初步评定为“严重”等级; 2.建议派遣人数:4-5人; 3.本次行动指挥者为西奥多·埃弗罗斯(仅对本人可见); 4.请在阅读完毕后十五分钟内,前往执行部A口领取装备,并于第一时间抵达D口,与队伍成员集合; 5.若在执行任务时,队伍内部发生人员伤亡等情况,请使用封装袋为其收殓,并将遗体尽可能完整地带回总部,交由生物工程部处理(收殓袋的具体使用方法详见工具指导书第12页,或向队伍成员询问); 5.遇到收殓袋中的尸体活动时,请勿做出自杀、逃避、尝试与之交流等极端行为; 7.不惜一切代价,捕获任务目标。 第118章 萨格里尔斯之夜(2) 执行部又在哪里? 路远寒首先想到了这个问题, 找到劳工系统就已经费了他不少事,要在十五分钟内领取装备并集合,对他这个第一次到总部的人而言属实有些难度。 但他很快有了主意, 只有执行部的人才会在这里领取工作, 换而言之,路远寒只要跟着旁边的同事就能找到地方了。 他尾随在一个同样拿着任务书的年轻人身后,跟对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转身、快走, 上升降梯……缉察队的成员似乎都素质良好, 见惯了怪人, 并没有因为路远寒一头白发就多看他几眼, 直到厢门打开,那个年轻人下了升降梯, 往前匆匆而行的背影就像一根笔直的标杆。 过了两秒, 路远寒才走了出去。 十层, 他记下了执行部所在的楼层, 到了地方以后, 每一个区域上方都有显眼的标志牌,倒是不难再找下去,路远寒按照步骤,在A口领完自己的装备, 便往D口去了。 而他正是最后一个到的。 其他几位行动成员在D口等候已久,路远寒一出现,他们就不约而同地望了过来, 打量着这个空降夺权的指挥官, 试图从他的精神面貌、行为举止中找出过人之处——看到他肩膀上那颗象征着官大一级的银星时, 不禁露出了然的神情, 随即又有些疑惑。 执行部什么时候多了一位高级督察? 路远寒并没有多说什么,同样快速审视着自己的队友。 说实话,这四个人让他有些意外。首先是海因里希·卡特,路远寒没想到他一个医生竟然会被分配到执行部的外勤工作中来,他算是辅助型人才吗?而对方似乎也不知道自己的顶头上司没有变,略有些惊讶,两个人的视线仅接触了一刻就分开,并未露出彼此认识的迹象。 除了医生,剩下那三人分别是一个口中嚼着薄荷糖的年轻人,肌肉强壮的大汉,和看上去略有些不耐烦的少女。 路远寒之所以会感到意外,是因为那个轻佻的年轻人和少女。 作为缉察队的一员来说,这种人看上去太有个性了,并不具有稳定性,不过执行部有着疯子集中营的外号,偶尔派出那么一两个离经叛道的成员也不算反常。 见他垂下视线,神情莫辨,队员们依次报上了自己的称呼,只不过他们使用的都是匿名,年轻人是雷鸟,女孩则是少爷,而那个看上去就如铁塔般健硕的男人,沉默片刻,才说了一个植物名称——麝香兰。 “钟摆。”海因里希紧跟着说道。 执行部的情况本就派系复杂,各股势力渗透其中,每个人背后都可能有不同的靠山,而调查员接手的往往又是最危险、伤亡率最高的工作,因此他们很少互通姓名。 至于路远寒那一次海上行动,由于要长期接触,两人不得不信任彼此,反倒是例外。 也难怪卡德利安提前告知此事,路远寒现在成了场上唯一没有开口的人,众人纷纷望着他,不免有些探究的欲望。 现在该怎么办? 路远寒倒是可以杜撰一个匿名出来,不过副秘书长也说了,在缉察队内使用匿名需要提前申报,这是为了避免重复。他要如何在短时间内想出一个没有被其他人占据的匿名? “银杏怎么样?”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 “学校里的银杏多美啊,数着地上的落叶走过去,七十七、七十八……风一吹仿佛全世界都在下耀眼的金雨,而这地方并不具备种植银杏的条件,想想看,没有人会知道这个名字的由来,这个位置肯定是空着的。” “闭嘴,小白。”路远寒在内心说道。 他沉睡的七年并非幻觉那么简单,不仅身体被改造成了另一物种,精神上也受到了影响,自从路远寒在岛上醒来之后,两个人格之间就不再像以前那么割裂了。 路远白很少会出来,但就算路远寒正控制着身体,视野同时也在被对方共享,偶尔还会像现在这样,冷不丁在他脑海中冒出一句话来。 他不再理睬路远白,却采用了这个提议,果然没有人提出任何意见。不过,路远寒作为行动队长,就算他说自己是“银杏”,也不会有人直呼其名,缉察队尊卑有序,没人敢对长官表现得那么放肆。 “您还有什么吩咐吗?没有的话,我们现在就开始行动吧,长官阁下。” 少爷淡淡说道。 萨格里尔斯在内陆,远海之地,他们当然不可能靠腿走过去。路远寒正在思考乘坐什么交通工具前往目标地点,却见女孩熟练地按了一下旁边的开关,霎时间,D口的金属门在众人注视之下轰然升起,狂风顿时卷着一股雪沫和黑烟吹了进来,重工业区特有的味道扑了他满脸。 外面并没有通道,路远寒想,十层楼的高度,难道她要跳下去? 事情还真就和他想的一样。 少爷背着武器箱走到开口,紧接着伸手抓住了缆绳——原来那里并非空无一物,还有两条极为坚韧的钢索。 少爷腰侧的钩爪射出,嗖地钉在了地面上,为女孩的下坠提供了保障,她一跃而下,动作标准得像个跳水运动员,缆绳瞬间绷紧,这种摩擦足以将掌心接触的那一片地方刮得血肉模糊,但她戴着专用手套,而这正是武器研发部的成果之一。 有了带头者,自然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年轻人咽下薄荷糖,懒洋洋走了过去,紧接着是麝香兰,他那威猛无比的体格顺着缆绳而下,竟然一点都没有要断开的迹象,可见材料的坚固程度。 路远寒的视线落在了医生身上。 海因里希不禁退后了半步:“干什么,我可不会跟着你们这些执行部的疯子跳下去,我要坐升降梯。” “不过你最好还是看着办,别表现出自己是第一次到总部来,这是个很排外的地方,内部倾轧争斗尤其严重,很少有人会信服一个刚提拔上来的新人……长官不好当啊。”医生紧皱着眉,似乎回忆起了不怎么愉快的往事,说完耸了耸肩,就转身去找升降梯了。 路远寒沉思片刻,随即站在了队员们刚才的位置上。 从他的视角望下去黑黝黝的,除了一阵到处飘飞的狂风厉雪,很难看到下面究竟是什么情况。 做到这点小事对他来说并不困难,就算没有钩爪固定,路远寒也不会一下就失误摔死。他戴好手套,态度平静地攥着缆绳而下,钢索几乎擦出了火花,几秒过后,数百斤的重物落地,黑影从容地松开了手。 路远寒直起膝盖,看到少爷正提着武器箱等在不远处。这个女孩面上总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感,便显得不那么高兴,但或许她只是在走神而已。 另外那两人也没有说话,看上去一个比一个更像是闷葫芦。 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一个庞大的家伙正在狂风下隐隐震颤,从它鼻孔下喷出的热流将周围的飞雪融化成了水,随着路远寒转头望去,灯光倏地亮起,就如一道利箭划破黑暗——那是辆蓄势待发的快车,停在不远处的轨道上,车灯就像巨兽橘黄色的瞳孔,凝望着这几个即将登上车厢的乘客。 总部竟然有一条属于它的专线! 想起医生的提醒,路远寒面上并未露出任何惊讶,就像旁边任何一个候车人,只是在心中想道,难怪要在十五分钟内做好准备,再晚的话,恐怕就要错过发车时刻了。 不只有他们一支队伍在等车。 就在此刻,钢铁巨兽醒来,所有紧闭的门应声打开,执行部的人鱼贯而入,海因里希也紧赶着跑了过来,在正式发车前匆匆跟队友们一道走上了3号车厢。 “注意时间,钟摆。”路远寒淡淡提了一句。 海因里希提着医药箱的动作一顿,将行李安置好,随即皮笑肉不笑地回应道:“好的,长官阁下。” “时间到了。”少爷忽然说道。 她从坐下后就一直专注地盯着表针走动,倒计时已经结束,他们乘坐的这辆蒸汽火车也在呜呜高叫着的笛声下缓缓动了起来,从最开始的平和,到后面越来越快,一发不可收拾,载着满车人往前奔驰而去。 路远寒在猎魔人时期,也曾跟着前辈们乘车出差过几次,只不过那时候都是和普通人挤着一起买硬座,比起现在这辆专车,简直有着天壤之别。 每节车厢、每一个小隔间都配备着蒸汽灯,温暖的柔光倾泻在过道上,就如铺开的羊绒毯,两侧车帘采用的是全遮光材质,能有效避免黑暗之中怪物的窥视,餐饮区的货架上摆满了净水和速食品,而冷冻区储藏着各式药剂……所有细节都做得善解人意,无一不让人心旷神怡,甚至涌上想在这里住下去的冲动。 然而这辆列车上没有乘务员,只有一车冷酷的危险分子。 “萨格里尔斯……”雷鸟随手从桌板下抽出份地图,在各个经停站上寻找了一圈任务目标,随即发出了惊叹的声音,“要坐三天两夜才能到!” 听到这个数字,众人面色不禁微微一变。 他们当中很少有人坐过这么长时间的列车,通常情况下只需要一两个小时就能赶到任务地点,现在要撑三天,也就是说,他们不仅要想办法打发时间,还得面对不怎么熟络的队友,吃、喝、睡觉都在同一屋檐下。 三天内,路远寒不仅得知了队员们的特殊之处,还观察到了他们的一些小习惯。 打个比方,少爷的能力是感知十米范围内的一切活物,她习惯闭着眼睛靠在车窗上睡觉,每天只吃两份压缩饼干;雷鸟拥有非常快的速度,紧张时总会不自觉摸一下耳垂,气质懒散自由;而那个名为麝香兰的大汉则很少透露自己的信息,性情内敛,坐得极其端正,就仿佛一尊不会说话的雕像。 至于“银杏”,除了真正接触过路远寒的医生,所有人都对他充满了好奇与忌惮。 毕竟他的白发、他背着的剑匣……这位长官身上流露出的每处细节都像是埋藏着一个神秘的故事,引人想入非非。 在列车正式抵达萨格里尔斯的那一夜,路远寒已经初步掌握了队员的情况,就像曾在暗处观察过他们十几年一样。 第119章 萨格里尔斯之夜(3) 这是列车的最后一站, 终点站——萨格里尔斯。 在抵达萨城之前,其它车厢的执行部专员已经陆陆续续下了车,前往各自的任务地点。 此刻, 在金属机械与轨道的摩擦声中, 蒸汽火车缓慢停在了寂寥的黑夜之中,没有站台,更没有任何人影, 只能听到魔鬼般呼啸而过的狂风, 那阵寒潮中还夹杂着细碎的沙砾, 要是刮在脸上, 瞬间就能砸出密密麻麻的血点。 路远寒率先下了车, 众人秩序井然地跟在他身后,对这片未知之地充满了警惕。 “好像离萨格里尔斯还很远啊。”雷鸟说道。 在车上的这几天, 他无聊得把那份地图背熟了, 自然知道列车停下的位置和他们的目标还有一段距离。 对于执行部的成员而言, 徒步走到萨城并不算什么考验。然而这片区域正是案卷中事故频发之地, 黑夜中极有可能潜藏着凶恶嗜血的怪物, 而队伍中又有一名医生,就算他们当中的某人可以扛着医生和物资一起前进,那谁来承担这个责任? 想到这里,雷鸟不禁瞥了眼路远寒和麝香兰。从体型上看, 这种受苦受累的活非长官阁下和这位猛士莫属。 但“银杏”看上去神情冷淡,总是不经意微皱着眉,不见得愿意降尊纡贵背着人走, 相比之下, 麝香兰倒成了好说话的那一个。 年轻的专员心思颇深, 转身就要去拍大汉的肩膀, 说出自己的意见,忽然间却有一道短促的哨声吹响,在寒风中飘出极远,震得人头皮发麻。 ——少爷正在吹哨。 除了正主以外,所有人多多少少都受到了影响。见队友们转头望来,女孩面上不见有一丝慌乱愧疚,并没有为自己辩解开脱,只是伸出手指着某个方向。 显然,有什么东西正被哨声召唤而来。 路远寒侧目望去,只见那幽邃的夜幕中竟然亮起了一束灯光,随着那沉重的声音离他们越来越近,一辆滚滚冒着白汽的摩托车从远处驶来,金属外壳磨损得颇为严重,就像从旧货市场上淘来的二手车,正以肉眼可见的幅度不断震颤着。 驾驶它的是一个穿着皮夹克的中年男人,他粗糙的双掌紧握在车把上,嘴里还叼了根烟,闪耀的火星在夜色中尤为显眼。 男人将摩托车在众人面前停下,打量着这些外来者,毫不掩盖眼中的窥探与忌惮,他随手掐灭烟头,咧嘴露出了一个笑容:“劳驾,哪位结账?” “联系你的时候应该就有人付过钱了。”少爷说道。 随着话音落下,她的指腹已然碾住了腰侧的枪袋,似乎随时都会拿起那威胁性的器物。 队伍中的人都不愚钝,立刻反应过来,这位特立独行的同事恐怕在上车前就已经安排好了到萨格里尔斯以后的事,面前骑着摩托的男人,应该就是被雇佣的司机。 “唉,这天气出一趟车很不容易啊,长官们也该体恤体恤我们这些讨生活的人嘛!” 男人尽可能说着卖惨的话,神情却相当油滑,用一种煞有其事的口吻说道:“而且你们要去的那地方真的在闹鬼,除了我以外,没人愿意过来送死的……” 他的话还没能说完,队伍前面那道身影就倏然扬起了手。 男人还以为他要鸣枪示警,那副挤眉弄眼表现出的愁态顿时僵在了脸上,然而死亡并没有到来,只见一个闪着光的东西从空中划过,转瞬就落在了他的手上。 男人低下了头,掌心中赫然是一根金条。 “说说看闹鬼的事。” 路远寒走近了两步,示意医生他们将提着的物资储备往摩托车上搬,再加上一行人的重量,险些将这辆小型载货车压得支撑不住,变成一堆报废的破铜烂铁。 好在有那根金条发挥作用,男人骂骂咧咧着钻到底板下去维修,又踹了车厢一脚,这才在引擎愤怒的轰鸣声中将各位贵客请上了车。 “让我想想……” “事情得从两个月前说起。”男人又点上一根烟,有条不紊地驾驶着摩托车往前而去,“那时候刚入冬,有个木材商人拉了批货去萨格里尔斯贩卖,想着要大赚一笔。” “这也是正常想法,但他没想到的是,进了那地方以后,城中竟然没有一个人在街道上出现,就仿佛整座城的住民都从世界上蒸发了一样。其实到这里他就该走了,但那家伙不死心啊,又挨家挨户去敲每一道门,敲到不知道第多少扇的时候,还真有人给他开了。商人问你们镇上的人都到哪里去了,那个人也不说话,只是指着他身后……” “商人转头望去,才发现黑暗中密密麻麻全是一群面无表情的人,他们动作僵硬,看上去死气沉沉,简直就像是从地底下爬出来的魔鬼,吓得他夺路而逃,连货物都没带走就离开了。” 路远寒评价道:“听上去只像是他疯了。” “您别急,慢慢听我说。”男人头也没回,簌簌飞沙中,他朦胧不清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大家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毕竟这个故事太让人难以置信了,所有人都觉得他想钱想疯了,让他去大城市看看精神科。” “但谁都没想到……就在三天后,那人全家都死了,从老头到小孩,毫无遗漏,死得血淋淋相当瘆人,凡是到现场看过的人都连着做了好几天噩梦。而那个商人被发现赤身裸体地躺在浴缸里,猩红的嘴角几乎咧到了耳朵根,脸上还带着一股微笑,只是五官像是融化了似的,有人试着叫醒他,然而手刚一碰到身体,那颗脑袋就从脖颈上掉了下来。” “……他竟然活生生把自己煮熟了!” 男人的叙述口吻相当平静,众人却听得有些心悸。他们并非害怕,只是在思考背后这股神秘的力量到底有多强大,甚至能影响到人的精神,控制着受害者做出如此极端的行为。 雷鸟视线幽深,从背后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眼这个贪财的男人:“你似乎知道很多内幕啊?” 他的声音轻佻而友善,听上去像是在开玩笑,还带着一股薄荷糖的气味,男人也就没有警惕,衔着烟蒂含糊应道: “事情发生的时候我就在现场,亲眼见到了那地狱般的景象……长官们,听我一句劝,要是你们到那座鬼城勘察过了,就早点收手吧!这件事绝对、绝对不是人能应对的。” 很显然,男人并不知道他们个个身怀绝技,就是为了追查畸变物的下落而来的。 众人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正想着再从这名司机身上多套些情报出来,路远寒却瞥到男人被车灯照亮的侧脸上有什么东西在微微蠕动着,像是突起的血管,又像是被他咬在嘴中的烟杆,稍纵即逝,就仿佛他看到的只是一个错觉。 他眉头紧皱,立刻拦下了队员们的行动。 尽管无人回应,男人似乎也不觉得尴尬,兀自哼着一支不成曲的小调,湮没在摩托车的轰鸣之下。 趁着前往萨城的工夫,路远寒看清楚了,他刚才所见并非幻觉,男人的面部肌肉正起伏不断,就像细长的小蛇在其中游动,而被他嘴唇蹭过的烟蒂上也是一片诡异的焦黑。 看样子,这个见过死亡现场的男人也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影响,但他本人对此毫无察觉。 路远寒没有轻举妄动,毕竟他们还需要司机带路。 萨格里尔斯不负其鬼城之名,方圆十里内竟然荒无人烟,只剩一辆摩托车在夜路上急行着。周遭树影干瘦的枝桠随风飘扬,就像无数双想要抓住他们的手,随着车灯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男人疑惑说道:“怪了,我以前来过这地方……记得没有这么远啊?” 他猛地转动把手,加大马力,骑着摩托车又往前蹿出一截,直到几分钟后,才看见了废弃的路牌,那上面赫然写着萨格里尔斯的大名,说明他们一行并没有走错路。 到了这里,萨城的轮廓已然浮现在了所有人视野中。 他们抬起了头,黑影从飞沙走石下露出建筑物的顶角,就像一片俯瞰着他们的廊柱,以其庞大的身躯给人压迫感,显得神秘、阴森,简直无法直视。不仅如此,下面的城门还被骤风吹开一道黝黑的缝隙,紧接着缓缓而开,就像是在迎接着客人的到来。 “既然到地方了,那我就不送长官们进去了。” 男人将摩托车停下,手脚勤快地帮他们搬完东西,扬长而去,只留下众人在萨格里尔斯面前与之对视。 “要真是覆盖一座城的异常,那危害性评级就不应该是‘严重’而是‘区域’了吧?”医生严肃说道。靠岸以后他就把作为“疯船长”蓄起的胡子剃了,现在俨然一副冷静斯文的模样,颇具有说服力。 “耳听未必为实,进去看看就知道了。”路远寒下了指示,率先往前走去,他那背影就像一道抚慰众人的强心剂,“都已经到达任务地点了,总不能再临阵脱逃。” “对了,雷鸟。”路远寒脚步一顿。 被点名的年轻人面色一正,不自觉挺直了腰身:“长官阁下有何吩咐?” “你速度快,先进去查看情况,要是初步确定没有危险,剩下的人再有序进入。”路远寒交代着任务,话音一顿,“要是事情有变,遇到解决不了的情况,立刻出来,或者发信号向我们求援。” “——保证完成任务!” 雷鸟骤然压低身体重心,在说到保证这两个字的时候,他就已经掠了出去,快得像一道在众人眼前划出弧线的闪电,几秒后停在了门前。 他的身影很快就从缝隙中消失了,对于其他人而言,这无疑是一场心理考验,那深邃的黑色仿佛正朝他们不断逼近,像是汹涌的潮水,好在不到两分钟,雷鸟就重新探出了头,朝他们招手示意。 在阴鸷的夜幕之下,路远寒一行人走进了萨格里尔斯的大门。 第120章 萨格里尔斯之夜(4) “少爷, 情况如何?”路远寒开口问道。 穿着紧身制服的女孩额角已被流下的汗水濡湿,闻言摇了摇头:“除了我们以外,没有监测到周围有任何活物, 老鼠、虫子、畸变物一个也没有。” 听了她的话, 众人面上都有些凝重。 他们已经进了萨格里尔斯数十分钟,顺着脚下的路不断往前勘探,却没有见到一个活人, 甚至连亮着灯的窗户都没看到, 万籁俱寂, 只剩狂风呼啸, 而他们就像那个故事里的商人一样, 置身在这个神秘的地方。 要是这里什么都没有,那些擅闯的人为什么会惨死, 总部前面派遣的一支队伍又怎么会无缘无故地消失? 现在相安无事, 只能说明事情的严峻程度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要是能用炮火将这里夷为平地就好了, 对吧?”那道声音突兀地响起, 却只有路远寒能听见对方说话, 他脚下一刻都没有停,而路远白还在不断煽动着他,“……就不用带着一群下属在这里没头苍蝇似的乱转了,说不定他们正在腹诽上司的无能, 准备回去告你一状。” 确实不应该再浪费时间了,路远寒想。 他霍然转身,注视着队员们一张张神情各异的面庞, 用不容置疑的口吻下令:“我们先去驻地办事处看看。” 无论萨城是什么时候变成了这副模样, 但是驻地办事处先向总部发出了求援, 才会引发后续的一系列事情, 在那里应该能找到线索。再者说,驻地办的人也是缉察队成员,他们有权向对方索取情报……路远寒沉思着,就怕那里也跟萨格里尔斯一样,人去楼空。 这时候就到雷鸟发挥用场了。 得了长官的指令,年轻人重新拿出从列车上顺的地图,借着灯光观察了一阵,就有了路线规划,像条神情飞扬的雪橇犬似的在前面带路。 虽然有了行动目标,但萨格里尔斯毕竟是一座城,要从他们现在的位置过去,至少也得一个小时起步。考虑到在徒步前往的过程中不可避免的体力消耗,路远寒做了一个决定,他让众人轮流承担殿后的职责,除了医护人员——海因里希被他眼中“执行部的疯子们”簇拥在了队伍中央,也就是最安全的位置。 风仍在呼呼地吹着,就像一把割下血肉的钝刀,帽檐并不足以覆盖整个耳廓,所有人的耳朵已经冻得有些涨红,让他们不自觉低下了头。 路远寒嘴唇干涩,心情略有些烦躁地磨着牙尖。他从凡蒂斯身上继承到的不只有优越的基因,还有他们的一部分特性,在这种干燥缺水的情况下表现得尤为明显。 此时轮到麝香兰压在队伍后面,为众人保驾护航。 他那隆起的肌肉让人极有安全感,大汉两眼警惕地扫视着周围一切值得怀疑的地方,手中持着已然上膛的枪管。就在这时,他瞥到指挥官的白发之下有什么活着的东西在呼吸,仔细看了看才发现,那似乎是翕张的鳞片。 他并没有声张,只是记下了银杏的特征。关于这位神秘的长官,麝香兰背后的势力很感兴趣,因此尽可能搜集对方的信息,也是他此行的隐藏任务之一。 倏然间,一股强烈的恐惧攫住了麝香兰的心头,让他快要喘不上气。 他能清楚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悄无声息地跟在队伍后方,在黑暗中注视着这几人,却又和他们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不至于进入少爷的监测范围,就像是阴毒、谨慎、充满耐心的捕食者。 麝香兰不着痕迹地将手中的蒸汽灯往后方照去,却什么也没有看见,光线所到之处,只有寂寥一片的街道。 “发生什么情况了,麝香兰?” 路远寒现在的感官极其敏锐,注意到这边的亮度变化,当即转头望了过来。他那深邃的眼睛给人一种不怒自威之感,被他注视着,任何谎言都无所遁形。 “不,没事。”麝香兰摇了摇头,将事情原原本本交代了一遍,“我只是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后面跟着……” 路远寒顺着他的方向望去,尽管什么都没有发现,但他知道上一批缉察队成员陷身在此,事情必然不会简单,便对众人吩咐道:“加快行动,等到驻地办以后再休息。” 十多分钟后,他们站在了办事处门口。 望着眼前漆黑一片的建筑物,很难想象里面会有人在办公。路远寒先是上前敲了门,侧着头耐心等待了片刻,确认没有任何正在靠近的动静后,将锁头握在掌根下用力一掰,那坚韧的金属瞬间断成两截,砰地砸在了地上。 像这种暴力的解决方式在执行部内屡见不鲜,紧接着路远寒一脚踹开了门,并没有人对此表示惊讶。 进到了办事处内部以后,众人终于不再被狂风摧残,体感温度顿时上升了不少。只是情况仍然不容乐观,他们虽是调查员,却也知道缉察队对办事处要求严格,二十四小时都必须有人值守在岗,违者重刑处罚,没有人会想走一遭总部的审讯室,站着进去的只能躺着出来。 现在周围不仅黑黝黝的,毫无招待之意,就连一个活人都没有……难道这座办事处里的人都死绝了,但那怎么可能? 这简直是一个让人毛骨悚然的猜想。 “啪!” 路远寒蹲下去启动了照明装置,就像被按下开关,随着一阵气流在管道中蒸腾的声响,顶部的灯光逐渐亮起,一盏盏依次排开,从他们所在之处铺展到更远的地方,直到整个办事处都亮如白昼,没有任何遗漏。 显然,办事处内部装置放得井然有序,每一个工位上还贴着考勤表,除了因无人使用而落满灰尘以外,并没有被侵入或破坏过的迹象。 看起来驻地办的人消失并非是被屠杀,而是有别的原因。路远寒将指节搭在腿侧一敲一敲,随着小动作陷入了思考,是什么原因让他们全部撤离了呢? “全都馊了!” 雷鸟在茶水间翻找着什么,那张年轻的脸上难得有些抓狂:“……他们至少两个星期没有填充过零食柜,这些食物已经变质了。” 他的意外发现为路远寒提供了新线索。任务书中提到上一批缉察队成员消失了十几天,驻地办的人也离开了两个星期,这两件事中间一定存在着某种联系,只是缺少关键性证据,真相现在还不明了。 “行了,回到总部有你吃的。”少爷打断了雷鸟的动作。 “等等,那里是不是藏着什么东西?” 就在医生开口的一瞬间,路远寒已经双腿绷紧,纵身跃了出去,其他人只看得到他靴跟泛起的冷光,长官阁下像铁秤砣似的悍然落地,伸手一抓,就将藏在座椅下的东西拎了出来,那温热的活物还在他手下不断挣扎。 ——那分明是一个瘦弱的小孩。 所有人顿时警惕了起来,生死面前,他们并不知道什么是同情心。好在那孩子并不能构成威胁,就算拼上了全身的劲也没能伤到路远寒一根毫毛,看清对方有枪以后,吓得瑟瑟发抖,表现得就像个正常人。 路远寒熟练地制服了这个孩子,反绑住那双充满淤青的小手,才将他放到地板上,带到其他人面前。 “小家伙,你知道这地方的人去哪里了吗?” 雷鸟笑嘻嘻地蹲在犯人面前,若是忽略他手上的折叠刀像雪一般亮着,正抵在离对方颈动脉三厘米的位置上,那笑容倒也算得上和蔼可亲。 那孩子神情愤怒而扭曲,刚要张嘴啐雷鸟一口,刀尖就戳在微微作颤的颈肉上,像是轻佻而又冰冷的警告,让他停下了动作:“劝你想好了再说。我倒是脾气很好,但你看那边白头发的哥哥,那是我们的头儿……他就不喜欢坏小孩,别惹他不高兴。” 年轻人一边说着,一边往路远寒那边打眼色,孩子情不自禁地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看到那人背上棺材盒一样沉重漆黑的剑匣,倒真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路远寒配合地摆出了一副凶恶的神情。 见小孩似乎冷静了下来,雷鸟挪开刀尖,让对方能够开口说话,只是他一张嘴就让人惊讶,那孩子牙缝里都是某种黏稠而湿润的细丝,同口水一起攀附在每颗牙齿上,看上去就像被染成了深紫色。 “你该刷刷牙了。”雷鸟又将刀尖挪远了一点。 小孩怒瞪着他,从那张引人嫌恶的嘴中发出了缓慢干涩的音节,过了几秒才变得流畅:“大家…都在避难所……长官大人们要是没有死,应该也进避难所了。” 避难所?这个答案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他们的任务情报中没有写到这一点,就说明这个避难所并非长久都有,很可能是在灾变中临时建起来的,但那地方是否真的存在、安不安全,众人心中还有所怀疑。 “既然有避难所,你怎么不去?” 路远寒问得一针见血。 “我……”小孩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眼神中倏然涌上一股极为强烈的怨愤,“像我这种生了病的肉人,是没有资格进避难所的。” “什么是肉人?”少爷问道。 “肉人就是作为食材被专门圈养起来吃的人,像他这样瘦弱的一看就品相不好,再加上患病,就更卖不出去了。”医生冷然说道,神情颇为不齿,“不过法律禁止饲养、出售或食用肉人,也只有在这种总部管不到的偏远之地,他们才敢这样胡作非为。” 听到自己的处境从旁人口中轻飘飘道来,那个小孩眉头拧得更紧了,似乎对眼前的一切都充满了敌意。 “别紧张,我们没有那么饿,不会将你拿来吃的。”雷鸟开了个玩笑,他的视线就像一道锋利的钩子,紧锁着面前的小孩,“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才需要所有人避难?” 第121章 萨格里尔斯之夜(5) 在这座毫无生机的鬼城, 正被雷鸟威胁着的孩子就是唯一的证人。 “这种事我怎么知道?” 证人神情阴郁,从他干瘪的腹部发出一阵饥肠辘辘的响声,显然挨了有段时间的饿:“我只记得有一天大家都在紧张地收拾东西, 前往那个避难所, 没有人看管养殖场,我想办法从笼子里跑了出来,然后就看到……” 说到这里, 他的喉咙不自然地颤动了一下, 似乎对即将说出的事恐惧到了极点:“那些人、不, 它们压根就不是人!” “那些怪物在外面游荡, 它们长得就和镇上的人一样, 却能轻而易举撕开同类的肚子,被叫到名字也不会回应, 简直就像是被恶魔上身了……没有去避难所的人很少, 后来, 剩下的居民也都渐渐变成了那种怪物, 我很害怕, 害怕自己也会变成它们中的一员。” 随着话音落下,小孩整张脸上已经被冷汗浸湿,口唇发紫,被捆住的手脚都在痉挛般一下下作颤, 那种恐惧相当真实,并不是能轻易伪装出来的。 闻言,路远寒不禁皱起了眉。 萨城的故事听起来不像畸变物作案, 反倒像是有一种病毒在迅速扩散, 引起了居民们的变异。 虽说变异后的居民也在畸变物的范畴, 但路远寒并不认为仅靠它们就能让一支精英小队覆灭, 事情的表象下必然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除非那种病毒同样潜移默化地影响了总部派来的调查员,让他们也变成了怪物。 想起故事中密密麻麻潜伏在黑暗中的人,路远寒只觉有一丝凉意从背后涌了上来。 他们只听了别人描述,到目前为止还没有遇到过一个活生生的案例,无从得知那些“人”究竟有什么攻击方式与弱点。路远寒神情冷峻,对于他们一行而言,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调查清楚萨城居民从人转变到怪物的原因,才能避免在这里全军覆没。 他倏然转过头,和海因里希对视了一眼。 路远寒想,好在他们队伍中有随行医生,还带着一箱从列车上购买的特效药,即使有人被病毒感染,也不至于毫无办法。 他走到小孩面前,示意雷鸟腾出位置,随即亲自蹲了下去,用一双戴着黑色手套的手紧攥着对方的下颌,这孩子瘦得只剩皮包骨头,路远寒没怎么费劲就掰开了他的嘴。 “哇……长官阁下,这小孩虽然是嘴臭了点,也不至于直接上刑吧?”雷鸟懒洋洋道。 没有理会他的调侃,路远寒打开工具袋,用镊子从小孩袒露的牙缝间挑起一缕黏稠的丝状物,在灯光下仔细观察着让人恶心的东西,试图从中辨别他都吃了些什么。 没想到那孩子一看到湿漉漉垂在镊子上的物质,竟表现得极为惊恐:“那是……从我嘴里挑出来的东西?” 看样子,他对此并不知情。 当事人都没有印象,就更无从判断感染源是在什么时候、通过什么渠道侵入他体内的了。路远寒面色微变,用镊子紧压住那孩子的舌根,让雷鸟在旁边提着灯照向对方露出的喉咙眼——不照倒是不要紧,这一照让两人都看得神情凝重。 只见灯光照耀之下,小孩的下颚骨完全打开,那鲜红的腔膜已经被柔软的细丝覆盖,呈现出极为怪异的状态,路远寒刚从他牙缝间挑出去一缕,转瞬又有深紫色的线盘缠而上,就像已经与这具身躯彻底融为一体,根本没有办法将它与寄宿的人体剥离开来。 “钟摆,你过来看看。” 路远寒站起了身,极有自觉地将位置让给专业人士。然而医生简单诊断过后,也没能给出任何解决办法。 海因里希的脸上隐隐浮现出一种难以描述的忧虑:“难怪这孩子消瘦得不像话,只怕他摄取的一切食物都转化成了寄生体的养分,他的精神、血肉、生命力全部被压榨着,这副躯壳很有可能已经被抽空了……只剩最后一点求生的本能驱使着他还在行动。” 得知这骇人的真相,众人陷入了一片默然。 还是那个瘫倒在地的小孩开口打破了死寂。他瘦骨嶙峋的面庞涌上一股绝望与近似癫狂的神情,声音听起来异常艰涩:“啊……这是说我要死了的意思,对吧?” 没等路远寒一行给出回应,他就猛然躬下了腰身,剧烈咳嗽起来,像是要将此前咽入胃中的食物全部呕吐出来。然而从他颤动的嘴唇中倾泻而出的只有一滩涎水,不仅腥膻难闻,其中还混杂着细丝、凝结的血块,甚至是小半片被腐蚀得发黑的脏器。 那块器官就像压倒他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那孩子当即惨叫起来,想要伸手掐住自己的喉咙,双手却挣脱不得,看上去便像是条蠕动着的肉虫,一边嚎叫着,一边往众人脚下爬去。 到了这种程度,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 执行部的成员都有丰富的应对畸变物经验,距离目标最近的少爷率先拔出了枪,指节紧抵在扳机的位置,将黝黑的枪口对准了那张充满阴鸷神情的小脸。 没想到那孩子似乎还能认得出枪,知道这是杀人的利器,也仰头望向了她,眼睛中清晰无遗地倒映出少爷此刻冷血执法者的形象,两人一时陷入了僵持之中。 就在电光石火的一瞬,路远寒的命令和孩子嘴中的黏着物同时朝她而来:“开枪!” 少爷的肌肉记忆远比刹那间的反应要快,她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射出子弹,注视着飞驰的弹壳撞碎覆在那孩子脑前的皮肤,让他身体一颤,猩红的物质从窟窿下喷涌而出,她甚至觉得自己能听到那种颅骨碎裂、血肉烧焦的细微声响。 “——砰!” 那具抽搐的身躯倒下了。少爷退后一步,避开了朝她袭来的漉漉黑影。 对于那些被枪毙的犯人而言,从处决到真正死去,往往还需要一个大脑反应的过程。就像现在,异变的感染者已经被解决了,那双不甘的眼睛却还在小幅度转动着,几秒后,从他溢出污血的口中断断续续吐露出一条情报: “避…避难所在……” 他没能说出这句话,就彻底没有了气息,只剩僵硬的头颅朝向了办事处一侧的方位,替众人指明方向。 少爷的双手还紧攥着枪,似乎忘记了要撒手收枪这一回事,她指腹上摩擦出的温度还没有散去。为了防止尸体再生异变,队友已经上前提防着那瘦小的死物,直到确认畸变物已被击杀的那一刻,众人才真正松了口气。 麝香兰俯身蹲在那孩子身前不远处,默然垂首,似乎正在无声地念诵着简短的悼词,肃穆的面庞显得沉浸至极。 “我以为总部很少招收宗教人士。”路远寒开口说道。 对于以高高在上、草菅人命著称的缉察队而言,麝香兰的行为属实怪异到了极点,说是离经叛道也不为过。 面对长官的试探,大汉竟没有一点要为自己辩解开脱的意思,那双深沉而稳重的眼睛望向了路远寒:“……长官阁下有所不知,我以前曾是神职者,后来所属的教堂覆灭,我也就接受总部的招安,成为了缉察队的一员。” 路远寒不禁挑起了眉,医生、神父、无宗教主义者,他们的队伍构成越发复杂了。 他没有过多追问,毕竟当下任务远比打探麝香兰的隐私重要得多。现在虽然有了大致方向,但要想找到避难所的位置,还需要更多信息。 路远寒重新打量起这具尸体,从细节处着眼,鼻尖微微耸动,很快就发现那孩子的襟前、袖口乃至于裤腿下都散发着一股下水道特有的味道,判断出他应该是从排水管道口翻入了办事处内部,只可惜还没来得及填饱肚子,就迎来了真正的解脱。 “找找看附近有没有排水管道口。”路远寒下达了命令。 众人各自负责一个方向,而医生已经戴上了面罩和手套,他的任务是使用溶解尸体的药剂处理畸变物,将现场清理干净。这支队伍分工明确,配合默契,两分钟后由雷鸟找到了通道口,将其他人召集过来,等待着长官的下一步指示。 路远寒向雷鸟确认着:“地下的情况可能错综复杂,有信心认准方向吗?” 得到年轻人肯定的答复后,他才让整装待发的队员一个接着一个下去。 少爷和麝香兰排在首位,监测异常信息并保障小队安全,医生和雷鸟在中间相互扶持,而路远寒自己则负责殿后扫尾工作。出于谨慎,他甚至将便携式手提炮拿了出来,将这柄重兵器架在宽厚有力的肩膀上,确保遇到突发情况的第一时间,就能用火力覆盖到周围数十米的区域。 就像路远寒想的一样,萨城地下的排水系统庞大而复杂,他们顺着梯子从通道口下来以后,按照既定的方向在黑暗中行走着。 靴跟踏在地上的摩擦声在空旷地中传出极远,而在灯光照耀之下,那浓重的黑水就像一条浸泡着无数死人、垃圾、排泄物的暗河,甚至折射不出粼粼光泽,仿佛将落在表面上的光线尽数吞噬了,逼得众人不得不戴上过滤装置,小心翼翼地靠在边上前进。 然而就算有一层阻隔,那种无法掩盖的恶臭还是从装置的缝隙中渗了进来,像一阵无名雾气,缓慢地朝着众人口唇与鼻腔中逼近,逐渐掠夺着他们能够呼吸的余地。 纵使缉察队成员忍耐性极强,也没有人想被熏上一身死老鼠味。 因此,他们每遇到一个通往外界的出入口,就会攀爬上去查探情况,根据周围的建筑物确认当前所在的区域,顺便再呼吸一阵新鲜空气——就算被寒风刮得满脸刺痛,情况也总比在下水道中潜行要好得多。 “长官阁下,前面似乎有情况。” 犹如钢筋铁骨盘筑而成的一片幽邃通道中,麝香兰报告道。 第122章 萨格里尔斯之夜(6) 随着男人掷地有声的话音落下, 撞在管壁上激起一阵回响,少爷的神情也骤然变得凝重了起来。 她额角的青筋正因大脑高速运转而微微涨起,嘴唇快速地张合着:“……有什么东西正在从周围接近我们, 感知不出具体的大小和距离, 但毋庸置疑,它们多得能将我们围剿。” 她的身体警惕地绷紧成了一条弦,视线锐利地扫视着四方, 尽管周围遍是漆黑的管道, 少爷却觉得那些靠近自己的东西无处不在。 见队友这副模样, 事情的严重性可想而知, 众人迅速进入戒备状态, 将行进速度放得极为缓慢,就连呼吸频率也降低到了一个可控的范围内。 此刻, 任何值得怀疑的地方都被五双眼睛监视着, 周围寂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动静都听得到。 路远寒持着炮架, 悄然缩短了和医生、雷鸟两人之间的距离, 若非背后那气息显得极为熟悉, 曾在银白幽灵号上陪伴了他很长一段时间,海因里希现在就要转身,将手术刀猛扎进对方的胸膛中了。 少爷语速飞快,还在不断汇报着情况。 倏然间, 意外发生,灯光闪烁了一瞬,路远寒清晰地看到有某种物质在墙壁上照出了无数扭曲至极的黑影, 紧接着, 队伍中有人窒息般咳嗽了起来, 他立刻意识到——危险就潜伏在离他们极近的水下! “靠墙!远离水源——” 怒吼出声的同时, 路远寒高举炮口,一发高速旋转着的炮弹已然轰进了水面,掀起雨幕般淅淅沥沥落下的湿意。 黑水迸溅,掩藏在其中的万千细丝随之暴露在了他视野当中,那些绳索般的物质彼此缠连,似乎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就像覆盖在人体表面的毛细血管,它们也被一种无形的意识驱使着,呈现出有规律的运动。 缉察队成员的第一守则,就是绝对服从长官的命令。 生死面前,没有人擅自行动,他们按照路远寒所说的猛地扑向了管道壁,并未被爆炸的余威卷入其中。而刚才遭到袭击的雷鸟,也已经神情狠厉地伸手扣住口腔,在医生的辅助下强行吐出了大量不明物体,他眉头紧皱,似乎对这东西颇为嫌恶。 但事情并没有到此结束。 污水中荡起的涟漪重重扩散开来,刚才被吐在地面上的絮状物不断起伏,仿佛正吸收着散落在一旁的血水涎液,飞快膨胀到了手指粗细,在一道道激起火花的枪弹扫射下左支右绌,情急地扑进了水中,霎时间便消失在了那庞大的黑潭之中。 “火焰.喷射器准备!” 路远寒填弹上膛,在他的指挥之下,麝香兰迅速端起武器,往前一步跨到了其他人面前,蓄势待发的枪口在其手下已被握得有些隐隐发烫,随时都会从中喷薄出炙烤万物的烈火。 在众目睽睽之下,暗潮涌动的水面越涨越高,骤然间一道黑影冲破液面,伴随着引人注意的厉响,极快地升到了管道顶部的高度,所有人屏气凝神——那赫然是一条脉状展开的巨鞭,蟒蛇般粗壮的主干上遍布着无数蜿蜒而出的细长鞭毛,正极具威胁性地震颤着,简直就像被放大亿万倍的神经分叉,即将朝某人头上重重落下。 “放——” 路远寒指节落下,就像宣告死刑的铡刀。 肌肉隆起的大汉瞬间引发装置,一阵高温火光从他们视网膜中飞跃而出,犹如飓风般狂啸着向前迎击,悍然撞上了挥舞而下的黑鞭,两种物质接触到彼此的一刹那,敌人湮灭成满天飘飞的灰烬,随着酒精蒸发的味道,四处弥散下落。 那东西被烧断触须后骤然回缩,似乎也意识到对方的火力远非普通人可以相比,被他们逼得节节败退,即将潜藏进那无边黑水之中。 然而就在这时,路远寒垂下视线,瞥到了正顺着路面边缘处潺潺而上的幽影,再一看那翕张的污水,发现它们的数量多到了让人毛骨悚然的程度,要是集体喷涌上来,不用两秒,就能将缉察队的成员们裹挟其中,绞杀成血肉模糊的尸体。 他的脑海中瞬间浮现出了一条条计算过的数据,以弹药储备量来看,麝香兰手中这架火焰.喷射器最多还能维持不到半分钟,而填弹的过程需要维持几秒,在那数秒之中,路远寒已经构想出了一万种他们可能的死法。 “保持攻击,现在转身,跑——!” 路远寒毫不犹豫地纵身而出,转瞬掠到了大汉身后,从他背着的酒精气罐中卸下一个替换芯,猛地踢向了水流当中,同时拔炮重击。 轰鸣的弹药在火势纷飞中撞破了金属外壁,霎时间,一阵前所未有的大爆炸席卷了整条管道。 在那震耳欲聋的巨响之下,仿佛全世界都为之而悲鸣了片刻——拔腿就跑的众人无法听到任何声音,也就并不知道自己满面血液,背部严重烧伤,在那滚滚奔腾的气浪之中,一个猛厉的身影从队伍最后方压了过来,靠那沉甸甸的重量感推着他们往前扑去,紧接着卧倒在地。 那场剧烈爆炸成功遏制了下水管道中那东西的攻势,路远寒的衣角还带着火星,剑匣被烤得像是刚从铁水中浇铸而出一样,几乎黏着在了他裸露的背肌上,每动一下就扯着鲜血淋漓的皮肤。 尽管如此,他还是毅然抬起了身,被那凛然的目光一扫,无需提醒,众人也知道现在不是停下来休息的时候,迅速往最近的通道口狂奔而去。 “哒哒,哒——” 在这幽深空旷的地方,他们奔跑的声音随着每一次落地扩散出去,水流中窸窸窣窣的响动如影随形,亦步亦趋,代表着那怪物仍然没有死心,正在暗处蛰伏,酝酿着更为猛烈的杀机。 “找到了!” 少爷目光凝住,那具猎豹般的身体一瞬间弹射而出,双手紧攥住了梯子的金属扶杆,以极快的速度往上方攀越而去,紧接着是雷鸟、麝香兰……海因里希的医药箱被队友用钩爪吊了上去,他正忍着满身剧痛爬上梯子。 一步、两步……逃生通道的出口近在眼前,只差最后一格就能离开下水道,医生伸出手臂,转瞬就被等候的队友拉了上去,紧绷的双腿不由得瘫软下来,忽然又想起了什么,猛地转头望向洞口。 ——西奥多还在下面! 在他隐隐有些眩晕的视野之中,只看得到一片纷飞的黑影与白发,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那个熟悉的身影正不断跳跃,靠其不可思议的柔韧性落在梯子上,同时还在精准无误地一次一次朝下方射出炮弹,被后坐力推着升得更快。 肆虐的烈火碾压了铺天盖地涌上的触须,它们每次即将缠上路远寒的靴底,却又被他一发弹药强行掀开。 然而这种行为像是激怒了那庞大的怪物,霎时间,漫天黑线如刀雨齐射而出,一瞬间盖过了路远寒的头顶。尽管看不清他面上是什么神情,但众人此刻已经紧张得把心吊在了嗓子眼上,险些喘不过气来。 “闪开!”一道冷静的声音响了起来。 队员们下意识避开些许,只见凌厉的剑光撕开了那密集的暗网,刃锋上带着主人强势无比的杀意。 那双握剑的手就像剑身一样漆黑,仿佛攥住了征伐的权柄,在银光闪过的刹那就猛然冲上来,重物落地,紧接着那人收剑入鞘,毫不犹豫地反手盖上了通道口,彻底将怪物追杀的途径隔绝在了下面。 直到此刻,他们才算是摆脱了那夺命的威胁。 “转过身去,别乱动。”医生说道。 他当然不是为了挟持路远寒,只是这位长官阁下身上的伤势太重,纵使那人拥有怪物一般强大的自愈能力,也需要及时处理那些深陷进血肉里的金属片、布料纤维,等到皮肤下的新生组织长出来,这些残留物就要完全与他融为一体了。 路远寒并没有违背医嘱。 他配合地转过身,坦露出一片黑红难辨的背部,即使碘伏擦在伤口周围、刀尖割开黏连的筋肉,他也没有表现出一分颤抖,只是静静擦拭着手下沾上了不少痕迹的重剑。 就在医生为路远寒处理伤口的同时,其他人也没有闲着,正地毯式查探着目前的环境。 刚才情况紧急,他们通过排水管道口闯入了一间废弃房屋,显然,住在这里的人离开已久,以至于家具表面积攒了不少灰尘,餐桌上还有放干了的面包、羹汤等食物。 雷鸟用枪管推开了盥洗室的门,谨慎小心地打量着内部情况,他拧开水龙头,簌簌而下的水流冲刷着洗手池,只不过从中流出的并非净水,而是略显浑浊的液体,想来事变后有一段时间没有维修了。 这地方并没有什么异常,他重新关上水龙头,正要转身前往下一处勘察地点,脚步却忽然僵在了原地,浑身直冒寒气……刚才看到的液体中,是不是混杂着血丝般的长絮? “啪嗒!” 一滴水落进管道中,激起了清晰可闻的声响。 年轻人转身出门,将盥洗室重新封上,他还没来得及将刚才的发现告诉其他人,就看到队友们齐聚一处,围在长官身边,似乎正讨论着当下的情况。 “……基本上可以确定,这种东西具有极强的侵略性与传染性。”雷鸟听到路远寒的声音说道。 他将从剑刃表面剥离下的细丝封装在了透明袋中,那胶着的物质并未完全丧失活性,却被抽空了内部气体,因此只能微弱地起伏一段时间,动作极为缓慢。 “它似乎对活物有着寄生需求,有很大可能通过飞沫、水源等途径传播,跟我们此行的任务目标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合理推断,被其彻底控制的人耗尽养分,成了在外面游荡的怪物,而它本身也有一定程度的攻击性……很难想象它的根系在这座城下覆盖了多大、多深的范围,若是无法找到源头,恐怕就不能真正解决这个畸变物。” 路远寒满面肃杀之气,随着话音落下,他倏然攥紧了手中的观察样本,将那被斩下的细丝拧得一阵汁水迸溅。 “你们有没有觉得……”忽然有人开口说道,“这东西看上去很像菌丝?” 第123章 萨格里尔斯之夜(7) 提出这个问题的人是雷鸟。 见众人纷纷望了过来, 他随手抓了抓有些散乱的发丝,开口为自己的说法解释道:“我在一次执行任务时遇到过类似的情况,因此印象深刻。” “那种畸变物通过孢子扩散, 一旦落地就会迅速扎根, 菌丝能够在不到半天的时间内覆盖整座小镇。要不是事先有所准备,携带了足量杀菌剂,我当时所在的那支队伍恐怕也无法支撑下去……刚才在下水道袭击我们的东西呈管状扩散, 在各方面上, 都符合了菌丝具有的特征。” “真是难以置信, 世界上竟然会有这样大的一株菌种。” 说到这里, 雷鸟面上的神情俨然有些难看。 医生眉头微皱, 沉思片刻后,认可了同事的看法:“虽然对情况有了基本掌握, 但我们小队配备的药物中并没有杀菌剂, 真正能靠得住的只有火焰.喷射器。” 随着消过毒的手术刀被收进箱中, 他完成了对路远寒伤口的包扎。海因里希注视着这位病人重新披着外衣站起来, 环顾周围, 用一副波澜不惊的神情发表讲话:“形势严峻,再拖下去只会越来越危险,我们最好尽快找到避难所……现在就投票吧,大家想从陆上探索, 还是重返下水道?” 他的话一抛出来,就将其他人置于了沉默中。 毋庸置疑,没有人想遭到怪物袭击。正是因为从种种情报、迹象来看, 萨格里尔斯的黑夜之中有着无数死人般的存在, 他们才会退而求其次, 选择通过下水道绕行, 没想到那污水中竟然潜藏着更大的危险,险些让众人葬身于此。 而事情的关键在于火焰.喷射器只有一架,由麝香兰负责背着那沉重的燃料罐,刚才已经用它应付过了怪物,要是再使用下去,就必须保证他们能在燃料耗尽前脱离险境。 犹豫了片刻后,医生和雷鸟举手表示想走上方,而麝香兰则说一切听从长官指挥,只有少爷放弃了参与到这次投票当中。 既然结果已经产生,也就没有再待下去的必要了。 缉察队的精英成员也不是什么从温室中培养出的存在,众人稍事休整过后,便跟着路远寒从门口潜行而出,若非蒸汽灯的光芒垂下,照亮了那些全神贯注的面庞,他们看上去简直就像一群在夜幕中飞掠的蝙蝠,毫无温度的眼睛中闪着微光。 从地图上看,他们之前从驻地办事处出发,已然行进了一段距离,再朝着这个方向继续往前两个小时,就能抵达萨格里尔斯的边界。 换而言之,只要那孩子临死前没有蓄意报复,替众人乱指一个错误方向,他们很快就能沿途找到避难所的位置。 比起霍普斯那种港口城镇,萨城的气候就显得干燥多了,众人裸露在外的一部分皮肤已经浮起了细小的鳞屑,不得不紧抿着嘴唇,避免寒风趁机灌进口中。 除此以外,机械装置也极少在这地方出现,当地居民似乎采取着一种相对原始、闭塞的生产方式,很难在街上看到蒸汽灯、金属阀门、冒着黑烟的管道等科技造物,建筑物檐下攀着大片霉斑似的白网,在光线照耀之下,隐约露出底下掩盖的野兽尸体,倒是和他们设想的情况不谋而合。 只是越靠近城市边缘处,他们越能看到一地触目惊心的痕迹。地上的血液早已干涸,像是曾有人在这里发生过激烈的争斗,最后被拖行着不知所踪。 在路远寒的率领下,所有人都保持着高度警惕,谨防周围有可能存在的一切危险迹象,就在他们即将拐过一处街道口的时候,变故陡生! “啪!” 某种装置被触发的声音从路远寒脚下响起。 他们反应迅速,立即闪身避开了那处机关所在,下一秒,绳索拧成的捕网骤然从高处落下,紧接着寒光浮现,一簇又一簇尾部燃烧着的箭矢凭空而来,射穿了那张网的每道缝隙,换其他人站在这里,刚才就已经被射成了万箭穿心的筛子,断没有活下来的可能。 ——这地方还有人在! 缉察队的成员们个个身手不俗,危险并没有将一行人置于死地,反倒提醒了他们幕后有人设置埋伏,很有可能他们已经到了那座避难所附近。 路远寒视线从平静转为幽邃,悄然握紧了枪。 他们随身携带着光源,与怪物有着明显的区别,对方却还是放出了杀人陷阱,可见萨格里尔斯的人,至少领导着这个避难所的人对外来者并不怎么友善,简直就是刁民。 黑暗中窸窸窣窣的细小摩擦声被掩盖在了箭雨攻势之下,纵然如此,路远寒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袭击者的动作,他毫不犹豫地抬起胳膊,一枪射在那道影子身上,根据直觉判断,应该打中了侧腹或小腿的位置。 转瞬间,痛呼声从不远处响了起来。 路远寒开口说道:“再敢反抗,下一枪就会射穿你的心脏,正常人心脏中弹后多久会彻底死亡……一分钟,还是两分钟?” 他说的是官方通用语言,而且吐字清晰,对面若不是个毫无理智的怪物,就没有理由听不懂他的意思。 而在路远寒高大的身影之后,其他人同样持着武器,制造精良的枪身在火光下隐隐泛着金属色泽,还刻有装备研发部打上的型号、出产日期等信息,就像机械文明下的一群凶兽,充满了让人恐惧的威慑力。 “别……” 微弱的声音响起,难以掩盖其下的惊恐:“别杀我!我只是个看守而已,我也没有办法。要是将你们这些污秽不洁的存在放进去,首领会要了我和妹妹的命的!” 看来这处避难所不仅实现了自治,甚至还有严明的纪律体系,路远寒想。 他倒也没有为难这个袭击者,仁慈地放对方进去通报情况,让那人跟首领说有一批手持重武器的极端主义者正在外面等着接驾,随时都能对方圆十里发起轰炸,不想死就趁早滚出来。 或许是被他这恐怖的言论震慑住了,不过片刻,那个袭击者又捂着腹部匆匆跑了出来,一张苍白失血的脸出现在众人眼前,还带着首领的口谕,让客人们跟他前往避难所外部议事。 望着对方眼中那如有实质一般的哀求,路远寒并未因此放下警惕。 他让少爷跟着自己进去谈判,剩下三名队员则和他们保持一个能应对突发情况的距离,随时都能在外面观察动向,用火力网掩护同伴从敌人的巢穴中撤退出来。 随着他们深入腹地,路远寒也就见到了所谓的避难所。 与他之前的猜测有所出入,这地方显然并不是萨格里尔斯的人们在灾变中临时搭建起来的,而是借用了城中的某种设施。那座巨大的建筑物只有一小部分裸露在外,外围重重设防,地刺上挂满了残缺的血肉,两层长廊上由持着火把、弓箭的专人巡逻看守。而其主体盘踞在一片历史悠久的地下遗迹中,靠洞窟躲避着外界的侵袭。 路远寒刚才遇到的,就是他们设置的前哨岗,也是死亡率最高的一个送命之地。 “周围有四到五个人潜藏在暗处。”少爷压低声音禀报着,在她的监测范围内,向长官阁下一个不漏地报出了那些暗哨的存在。 她紧皱着眉顿了顿,继续补充道:“……其中有两个拿着武器,但都没有枪。地下应该是聚集着一大批幸存者,在这点上他们没有说谎,不过离得太远了,我只能模糊地感应到那些人就在我们下方。” 路远寒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他本就能捕捉到大部分人的存在,现在有了少爷这个外置雷达辅助,精准性瞬间被提升到了一个新高度。 此刻,无论那些人的呼吸、密谋还是步履匆匆的声音,周围所有异动尽在他的掌控之中。 火光之下,路远寒平静地向前走去,他的指腹若有似无地摩挲着枪柄,似乎正犹豫着要不要扣下扳机,这微小的动作落在那些窥伺者的眼中,顿时成了一个危险的象征,纷纷惊恐地缩在了掩蔽物后。毕竟他们都是平民出身,没有人想送上前用肉身硬撼子弹。 说是议事厅,但那地方实际上只是一间被清理出的仓库,摆着几张简陋的桌椅。 首领此人则由几名警卫簇拥着出现在了路远寒面前,他看上去颇有些年纪,面相刻薄,颧骨下的皮肉收得极紧,眼睛中的厉光就像一潭酝酿着杀机的死水。 路远寒打量着那人的同时,对方也正观察着他,在瞥到那枚肩章的一瞬间首领面色微变,这种反应顿时引起了路远寒的注意:“你认识我的制服……看样子应该见过上一批调查员,他们去哪里了?” 对于他的质问,首领不置可否地摆了摆手。 “像我们这种小人物,哪有资格认识长官大人?我那不成器的侄子勉强在办事处有份工作,也算是光宗耀祖了,因此我才见过类似的徽章。” 他一边说着,一边招呼警卫去端些食物来。路远寒心下了然,原来这位首领在驻地办内部有人,难怪表现得如此有恃无恐,只可惜路远寒不吃这一套,并不会因此就改变自己对避难所的态度。 “只可惜我那侄子已经彻底‘恶魔’化了,实在是见不得人。”首领垂下视线,望着由警卫呈到他们面前的一盘肉卷,竟然直接用手将那裹满酱汁的肉片抓了起来,像个幼童似的往嘴中塞去。 议事厅的两侧盛着火把,路远寒甚至能看到被他几颗牙齿撕咬下来的柔韧筋膜,那东西被处理得熟透了,毫无血水,只有一部分脂肪积厚的地方微微发白,融化在了老人温热的口腔中,顺着脖颈滑下,发出餍足的吞咽声:“……否则我一定将他放出来,帮长官指认那些你要找的人。” 恶魔化?路远寒捕捉到了一个关键词。 第124章 萨格里尔斯之夜(8) “你说的恶魔, 就是指那些感染了怪物孢子,被菌丝控制着行动的人吗?” 路远寒开口问道,为了防止首领不解其意, 他又补充道:“……我听说了, 他们看上去和正常人没什么区别,但毫无理智,也不会回应家人的呼唤, 只在黑暗的环境中出没。” 聊到关键话题, 首领却不紧不慢地吮磨着嘴唇, 看上去神情沉浸, 似乎还在回味刚尝到的那种触感。 直到少爷快要压制不住自己的怒火, 他才转头望向了两人: “看来你们还没有在城中遇到过那些恶魔啊?对,就是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他们的灵魂已经被夺走了, 只剩下被邪念欲望驱使着的空壳, 无法为萨格里尔斯贡献出任何价值, 比肉人还要低贱得多。肉人至少还能拿来使用、烹饪, 让大家填饱肚子, 养着一群魔鬼又有什么用?” 听到首领这番言论,再看到他浮起一层滑腻油光的指节,路远寒顿时明白了那些用于招待的食物是由什么做的。 想起那时惨死在众人面前的孩子,他的眉头骤然拧起, 对这座避难所的看法恶劣到了一定程度,甚至懒得跟对方争辩。见路远寒和少爷无动于衷,首领缓慢转动着眼睛, 视线落在了他们随身携带的枪上, 开口问道: “长官大人, 你们是来解救这里的吧?” “不, 我的任务只是找到灾难源头,剩下的事与你们无关。”路远寒一眼就看穿了他的觊觎,斩钉截铁地打破了首领的幻想。 “话是这么说,但你们难道要一直不吃不喝不休息地找下去吗?外面只有荒凉的废墟,没人能逃过被转化成恶魔的命运,而避难所里有干净的食物、水源,还能为长官们一个毫无后顾之忧的落脚地……我们为什么不合作呢?” 首领那张年迈的脸上逐渐浮起了笑意:“我要的东西很简单,一把武器就好。为了抵抗那些恐怖的存在,我们有无数同胞都牺牲在了外面,那真是血淋淋的教训。” 不得不承认,首领的说法确实有着一定的煽动性,就像送到面前的枕头,让两名缉察队成员下意识考虑着他的提议。 然而路远寒本就是一个比其他人更阴毒谨慎、对所有事充满怀疑的疯子,当然不打算与对方合作,给首领趁虚而入的机会。 他接下来的所有动作被压缩在了一瞬间。 事情快得少爷的眉峰没有舒展开,首领的笑意还僵在面上,那个极具压迫感的黑影就出现在了警卫的包围圈中,扼着目标的脖颈,仅用一只手就将这具腹中填满人肉的躯壳提了起来,像是提着即将摔死在案板上的鱼,黑色皮革下流露出肃然的杀气。 “放…” 首领呼吸困难,他根本没意识到那人什么时候动了,只知道覆在颈上的手正越绞越紧,就像恶鬼索命,他毫不怀疑,自己的脑袋很快就会被对方拧下来:“开……” 在这种刺激下,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着,从打颤的两腿间流下一股腥热的液体,充血涨起的嘴唇中也溢出了白沫。 事实证明,在碾压性的绝对武力面前,一切垂死挣扎都只是徒劳。 那些警卫形同虚设,他们此刻已经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想冲上前将首领救下来,却又害怕对方直接把人质掐死,而少爷手下的枪口稳稳对准了首领的额头中央——作为一个合格的执行部成员,只要开枪,必然正中靶心。 事情在这剑拔弩张的氛围下被推向了高潮,眼见首领的气息越来越微弱,即将停止呼吸,路远寒善解人意地松开了手,让他重新跌坐在了遍是灰尘的地板上。 到了这种地步,首领内心再也没有了那种能用筹码跟对方谈判的错觉,他知道,对方跟自己此前遇到的所有人都不一样,能带来真正意义上的毁灭。 路远寒扫视了一眼不知所措的警卫,靴尖踢了踢首领的后腰,吩咐道:“让你的人撤了吧。” “不要想着搞什么小动作,我只征用这里一天,酬金该怎么付就怎么付,等到事情结束以后,怎么重建萨格里尔斯随你们喜欢。” 随着话音落下,首领还没从刚才的威胁中完全缓过神来,甚至不敢直视那双摄人的眼睛,转身让警卫下去为外来者一行腾出房间,连半句“恶魔”“肉人”之类的废话都没有说。 ——人性正是如此。 任何合作关系都建立在多方面衡量的基础之上,在敌人面前表现得越软弱善良、便于拿捏,就越容易被当作一把充满利用价值的刀,沾上漉漉鲜血,反倒是不顾一切的疯子才能以恶制恶,攻其七寸。 管理着避难所的首领深谙此道,而路远寒更胜一筹。 * 深夜,避难所提供的房间中。 为了防止他们在休息时遭到偷袭,路远寒要求首领腾出了一处空间足够容下五人的封闭场所,队员轮流在门边值夜,两小时替换一次,确保其他人能得到充分休息。 少爷、雷鸟已经值过夜了,现在是麝香兰看守,那伟岸的身影将其重量全部靠在门板上,就算十数人在外面合力围攻,也未必能撼动这道铁墙。 缉察队内部有一套快速休息法,能让使用者在短时间内进入深度睡眠,以此提高办事效率。 望着睡下的队友们,麝香兰悄无声息地挪开脚步,反手将武器架在了原本的位置上,整个过程中竟然没有发出一点值得怀疑的声响。 显然,众人平时看到的那些特征、细节都是他有意展现出来的,用于精心营造“麝香兰”的形象——这人就像蟒蛇一样朝那边幽幽靠了过去,逡巡几次,最后停在了路远寒旁边,极为小心地和这个危险分子保持着距离。 麝香兰微微低下了头。 路远寒席地而坐,以一种两臂交叠的姿势靠在墙上睡觉,从他的视角望去,正好能观察到对方缓慢起伏的身体轮廓。那张脸多半被掩盖在了帽檐之下,只露出紧抿着的唇峰,从他趋于平稳的呼吸频率来看,应该是睡着了无误。 直到此时,大汉眼中的警惕才减弱了几分。 面对这样一台杀伤性极强的人型兵器,无论是谁都会胆颤心惊,唯恐迎上他的怒火。 事情在此刻显得格外诡异,这个沉默的钉子悄然埋藏了一路,没有被任何人发现破绽,现在即将得手,他却什么武器都没有拿,似乎并不想置对方于死地。 只见麝香兰俯下了身,紧接着朝路远寒伸出一只挽起袖子的胳膊,有什么不易察觉的气味正从他皮肤下缓慢渗出,飘进了路远寒鼻腔中。 就在这时,睡在旁边的医生翻了个身。 “唔……” 他看上去像是梦到了什么不好的事,嘴唇低声嗫嚅了片刻,将正在执行计划的麝香兰激得定在了原地,视角转到这个同事身上,那张古铜色面庞上难得流露出了几分紧张。 早在十多分钟前,他就释放出了一小管麻醉剂,像这种轻微的程度对人体并不具有危害性,却能让这些总是徘徊在理智与癫狂边缘上的疯子们睡个好觉。 现在药效正在快速扩散着,本不该有人妨碍他接下来的行动才对。 好在医生随即侧过了身,不再发出动静,并没有任何要醒来的迹象。麝香兰虚惊一场,刚才凝出的冷汗正顺着颧骨流下,他重新转过头,对上了一双似有狂风骤雨在其中咆哮的眼睛。 剧痛感正从手腕上传来——兽瞳的主人攥紧了触及身边的指节,力道大得像要将麝香兰的骨头硬生生碾碎,他漫不经心地推开那只手,紧接着站了起来。 或许是对方的气势太强,才给了大汉一种错觉,这位长官阁下正用新奇而又隐隐兴奋的目光打量着他,就像发现了什么超出控制的事。 面对这个熟悉的陌生人,麝香兰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真有意思……”路远白开口说道。 他刻意压低的声音显得不同以往,让面前的猎物肌肉越发紧绷了起来:“你是个棘手的硬茬,麝香兰。就算我打断你的腿,挖下这双丑陋的眼睛,将你折磨得不成人样,你也不会向我泄露任何关于幕后主使者的情报,对吧?” “不过我本来也不在乎那些事,只要不影响到接下来的行动,随便你怎么折腾。要想继续进行任务,我们还很需要你的力量,任何一个成员都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你要是死了,我还得为你收殓尸身,向其他人解释发生了什么……那会让我很麻烦的。” 路远白逐条分析着现在的情况。 此刻,他就像和麝香兰站在了赌桌两端,各执一方,只不过被押上的不是散发着金钱味道的筹码,而是两个人生死的归属权。眼看胜券在握,他只要轻飘飘一句话就能打出绝杀,“银杏”却得出了握手言和更有利的结论,于是放下屠刀,朝对手露出了真诚的笑意。 情感匮乏的年轻人笑起来,反倒更具有让人为之一震的冲击力。 就缉察队记下的案卷来看,要对付这种非人类的存在,最好的措施就是闭上眼睛,戳破耳膜,将自己置于一个对外物看不到、听不见的密闭环境中。 无法联想到那张脸上是什么神情,正用欺骗性的口吻说着什么话,也就不会被恶魔蛊惑。 但现在已经晚了,麝香兰想。 第125章 萨格里尔斯之夜(9) 和麝香兰达成了共识以后, 路远白没有就此停下来睡觉。 “我觉得你对那个首领处理得还是太温和了,他必然隐瞒了什么情报,关键时刻一点信息差都有可能害死人, 你认同吗?” 虽然他正在内心说着, 路远白却并不指望对方能给出什么意见,因为从路远寒嘴中吐出来的只有‘不’和‘绝无可能’两种答案,无论哪一种都不会支持他的行动。 “既然这个避难所有很多秘密, 那还是趁夜深人静的时候出去一趟, 将情势掌握在自己手中最好。我们已经躺了几个小时, 也该休息够了, 再睡下去就要肌肉萎缩了。” 路远白擅自下了决定, 毕竟身体的控制权正在他手中,为了保护好自己的肉身, 路远寒应该不会做出什么极端行为。 他随身携带了枪弹、护具, 以及几支杀人快速小巧的机械飞镖, 这些是行动前刚从总部领的, 而那副非常显眼的剑匣则被暂时搁置了下来。路远白想潜入避难所内部, 就不能让自己看上去和之前如出一辙。 麻醉剂的药效简直好过了头,刚才暗潮涌动,他脚下的三人却都以一副浑然不觉的模样躺着,毫无睡相可言。 路远白让麝香兰继续值夜, 转身从门后走出的一瞬间,他顺手覆上面具,动作流畅地关门, 紧接着在麝香兰视野之外逐渐缩骨换面, 再次睁开眼睛时, 已经变成了海因里希·卡特的模样。 ——这是幻影记录的第一副容貌。 早在银白幽灵号上的时候, 两人就达成了共识,医生自愿服从顶头上司的指挥,为他提供复制的样本,现在刚好派上了用场。 即使那时屈服在了路远寒的威胁之下,首领也没有糊涂到将这些外来者安排在大多数幸存者居住的区域,换而言之,他们的休息室处在避难所外围,仍然被萨城人警惕着。 路远白顺着墙边一直摸到了走廊尽头,看到楼梯口处有两个警卫把守,他们神情严肃,丝毫没有懈怠,显然对自己的工作极为负责。 这就不好办了,路远白想。 好在解决办法总比问题多,他从善如流地弯下腰,颇为狠厉地捶了自己一拳,随即捂着肚子慢慢走了过去,出现在那两名警卫的视野之中,声音颤抖着开口,看上去似乎隐忍到了极限: “……二位,你们的盥洗室在哪里?我跑了十分钟都没找到,再憋下去就要死人了。” 在发现异常的第一时间,警卫们就将自制武器的矛头对准了声音来源,此刻正如临大敌地瞪着这位处境窘迫的长官,就仿佛他犯下了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行一样:“退后!” 路远白态度配合地往后撤了几步,甚至还象征性举起双手,示意自己并没有携带刀枪。 那些器物都被他藏在了腰侧最为隐蔽的地方,以外人的视角,很难察觉到他身上处处危机潜伏,反手就能射出一排见血封喉的杀人钢钉。 “你们要是不信的话,完全可以派一个人跟着我,在我上盥洗室的过程中时刻监督……哎哟,真要撑不住了,我也就是情况太着急了,才偷偷溜出来的,要是惊醒了我们队伍中的长官,事情就不是那么好解决的了。” 路远白神情微变,急得跺了一下脚。 他口中半是服软妥协、半是循循善诱的话语似乎触动了对方,那两人并不想注视着他在自己工作的地方解决生理问题,又不能真对长官造成伤害。警卫们犹豫着对视了一眼,片刻后,体型高壮些的那个对他身边人说道:“巴蒂,你去跟着这个杂…长官,别让他乱跑。” “凭什么是我去!” 巴蒂低声嘟囔了几句,像是对这个安排颇为不满,却还是无可奈何地走到了路远白面前,视线紧攫着他的每一个动作:“……请跟我来吧,阁下。” 在首领的指示之下,那个覆着白发的外来者立刻被列为了头等危险分子,没有人想去招惹他。 尽管路远白现在顶着另一副面孔,表现得温驯无害,但巴蒂看上去还是颇为紧张,不时就侧过头瞥他一眼,仿佛背后是披着人皮的恶魔,正对新鲜的血肉垂涎欲滴。 好在这人除了内急以外,一路上都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只是略显不适地微微俯着身。巴蒂悄然松下了一口气,握着短矛的手也放开些许,用衣角将掌心里沁出的汗水擦掉。 盥洗室近在眼前,巴蒂转身望向了路远白,从他身后的门缝中流露出一股无法掩盖的气味。 但这也是在所难免的,为了防止那些“菌丝”趁虚而入,避难所内部的通风措施基本上全封闭了,导致那股味道一直无法散去,除了必要时刻,没有人想到盥洗室来。 “请自便。”他让开了门口的位置。 在他充满警惕性的注视之下,那人低着头小步跑了进去。 就在巴蒂准备扭过头、观察情况的时候,急促的脚步声戛然而止,一双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触感冰凉,就像被猛地架在断头台上。那种对于危险的预感催使着他脖颈下汗毛直立,然而巴蒂还没来得及向外界发出一道呼救声,嫌疑人就用力攥紧指节,将他弄晕了过去。 紧接着,路远白的指节快速顺着脊柱下滑,托住了面前瘫软倒下的身体,将这个不省人事的警卫拖进了那道门后。 ——盥洗室的门重新关上了。 路远白很清楚,情况紧迫,他最多只有十几分钟能够自由行动,打探避难所内的情况,必须赶在上面那个人发现端倪前结束潜伏,因此他只能加快自己行动的速度。 他悄然垂下视线,从容不迫地将幻影从脸颊上缓缓揭起,用指尖托着那层蝉翼一样轻薄的异物覆盖在巴蒂面上,耐心等着它记录下对方的声音、骨相,乃至于面部轮廓。 二百零七、二百零八……在他默数到第三百秒的时候,路远白从警卫脸上挪走幻影,随即顶替了对方的身份。 医生和他本就有着不小的体型差,需要快速适应,这种变化在“巴蒂”身上表现得更为突出。 路远白系上男士外衣的纽扣,而那个昏睡的人和缉察队制服已经被他一并塞进了隔间中,黝黑的触手从缝隙下钻进去反锁上了门,确保事情不会暴露。 他从盥洗室内走了出来,模仿着巴蒂刚才的神情步态,就仿佛自己真是一名恪尽职守的警卫,朝着楼梯口匆匆而行。 路远白现在位于建筑物地下一层,除了盥洗室外,只有几个大门紧闭着的房间,从内部隐隐传来一阵打牌声、摩擦声、轻微的鼾声,看上去并没有什么秘密情报可供他深入调查。 但他并没有因此放弃目标。 就像鲨鱼能闻到一公里水域范围内血液滴下的味道,他那猛兽般的直觉正在发挥作用,指引着路远白在陌生的环境中前进,逐渐剥下避难所伪装出的表象。 靠着那张眉眼耷拉的脸,他有惊无险地往下走了三层。 而更深处似乎是首领平时起居办事的地方,不仅珠光璀璨,还有重兵把守,就连一只苍蝇落在那些人的巡逻范围内都会引起警惕,并不是路远白能轻易糊弄过去的。 这个阴险狡诈的潜行者脚步一停,若无其事地朝着旁边走去。 比起前面几层放置物资的库房,又或是居民区,这一层的照明装置数量锐减,只剩那么寥寥几盏烛台悬在墙上,而在火光覆盖不到的地方,便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行在其中,就像是独自在幽深的隧道里摸索着道路,让人背后不禁攀上一股寒意。 路远白放慢了速度,尽可能降低鞋履摩擦地面带起的声响,以此削弱自己的存在感。他将巴蒂那柄短矛的一头在火上点着了,临时充当照明工具,即使遇到什么突发情况,也不至于毫无应对措施。 地面在他脚下蜿蜒成了一条永无尽头的羊肠小道,越往深处,便越让人感到满心绝望。 他逐渐发现,火把能照到的范围缩减到了一个极小的程度,空气中浓重的黑暗就像是蠕虫涌动。路远白不由想道,难怪这层没有多少警卫巡守,就连他自己都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影响,更何况那些没有接受过训练的普通人。 好在这地方并非真的没有尽头。 就在路远白内心估测着还剩下多少时间,准备原路返回的时候,一个模糊的黑影出现在了他视野之中,散发着神秘而危险的气息。 对于误闯到此地的人而言,它简直就像是潘多拉魔盒一样充满了诱惑力,让看到的人情不自禁想要靠近那道被藏在地下的门,触碰到事情背后恐怖的真相。 ——路远白猛地停下了动作。 显然,那是一间密室。路远白及时刹住脚步,不仅仅是因为脑海中属于理智的那部分提醒着他三思而后行,更是因为这地方除了他以外……还有别人。 转瞬间,那阵略显匆忙、犹豫的脚步声逐渐放大,离他越来越近,路远白反应迅速地熄灭火光,靠着墙将自己彻底融入了一片深刻的纹理中,直到那个神情惶恐的人从他面前走过,也没能发现黑暗中还掩盖着一个潜入者的行迹。 霎时间,路远白不动声色地转过了头。 对方看起来还很年轻,最多二十岁出头,应该从事过体力工作,皮肤略显粗糙的手掌上端着一个托盘。 而那盘子中随意放着一些用于维持生命体征的食物,只不过毫无处理,被切割成等量份额的肉上还有狰狞的血丝,被蛀出了不少流着脓水的窟窿,从内部渗出一股酸臭、怪异、让路远白颇感熟悉的味道。 毋庸置疑,但凡他等会要见的是一个正常人,就不会吃下这块腐坏了的生肉。 “呼、呼……”那人的气息骤然变得粗重了不少。 路远白紧缀在他的身后,堪称完美地藏进了年轻警卫的影子中,跟着对方前进、停下,或快或慢地调整着呼吸。 在熟练的猎人看来,警卫就像一只受惊的动物,尽管他攥着盘子边缘的手正微微颤抖,无法直视那些食物下鲜血淋漓的小块皮肤,紧张得不断回头,却也没能发现任何值得怀疑的异常——看上去一切都是因为他太害怕了,才会产生出各种错觉。 ……背后真的没有跟着什么东西吗? 他怀着恐惧想道。 第126章 萨格里尔斯之夜(10) 事实上, 警卫并不想接手这份危险的工作。 从避难所最开始建立的时候,所有人就知道那些恶魔化的怪物是何等恐怖的存在。 若不是首领位高权重,执意要将已经和死人没有区别的侄子留下来, 羁押在禁闭室中继续豢养着, 没有一个居民愿意前去照顾那个魔鬼,他们人人自危。 也就是今夜送饭的工作轮到了他头上,警卫才硬着头皮下到了这一层。 要说首领心里顾及亲情, 让人给他侄子送的宵夜却又是最下等的肉人, 病变的部位已经腐坏得不能让正常人吃了, 才重新废物利用, 沦为了禁闭室怪物的盘中之餐。 那个肉人死的时候, 警卫就在门外静静站着。 他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望去,看到屠夫挥刀, 霎时间血水迸飞, 即使套了笼嘴也无法掩盖那人的惨叫声, 那些被砍下各部分器官的肉块还在颤动着, 幅度越来越小, 越来越微弱,直到完全丧失所有活人具备的特性,才被提着头扔到了地面上。 就算肉人毫无权利,只不过是和他们说着同一种语言的食物, 也没有人想望着那些死不瞑目的脑袋,在那幽怨的视线下挖出一勺脑髓品尝。 如此一来,人头自然也就成为了废品。 现在端着由肉人尸体制作而成的晚餐, 警卫内心倏然涌上了一种极其微妙的感觉。 作为食物, 那些或老或少的同类在他面前毫无反抗之力, 眼中盛满的恐惧也被警卫一律不以为意地忽视。但马上就到禁闭室了, 以他这具普通身体,还不够让那里关着的怪物塞牙缝的……在这种情况下,同样是两只眼睛一个嘴巴,警卫想道,自己和肉人又有什么区别? 他这些想法藏在内心,路远白当然无从得知。 说实在的,属于人肉的味道正不断勾动着他舌尖上的味蕾,让他口腔中不受控制地分泌出涎水,但他早就不是那个仅凭本能进食的怪物了。路远白压制着心下翻腾的欲望,靠“巴蒂”的身体潜伏在那名警卫身后,紧接着,他在门前停了下来—— 禁闭室就在眼前,像道黑色的墙。 警卫并没有拿出钥匙,他颤巍巍弯下了腰,伸手撑起底下那道极为狭窄的送餐口,深呼吸一口气,尽可能不弄出动静地将食物从中塞了进去。 然而他动作再怎么小心,手下的盘子也还是磕在了金属边缘上,在寂静中发出一道尖锐刺耳的声响。 “铛——” 两双眼睛一齐在微弱的火光下望了过去。 前面那双是警卫的,他霍然挺直了身体,覆着两颗球状物的眼皮因紧张而撑到了最大,看上去血管突出。 后面则是路远寒的,尽管他感知事物已经不再需要视觉了,但这人还是将触须的神经末端集中放置在了义眼上,假装自己还是个正常人类,被路远白认为完全是多此一举。 只见被餐盘卡住的缝隙之后,赫然露出了一张毫无血色的脸。 那张面庞上的皮肤无时无刻不在颤动,仿佛薄薄的表皮组织下裹着无数条柔韧而细长的肉虫,嘴唇略微张开……那双眼睛分明没有聚焦在任何地方,却能让人感觉到没有温度的视线正落在身上,像是从内而外都被打量了一遍,瘆人至极。 更重要的是,那道送餐口的位置相当靠下,若非将整具身体都紧贴在地板上,竭尽全力窥视着外面,绝没有可能从中露出一张脸。 仅是想象着禁闭室中此时的场景,警卫就忍不下去了,他猛然往后退着,沉重的脚步和呼吸声交相刺激着脑海中那根不堪一击的弦,将他逼向了绝望的边缘。 “呼哧,呼哧……” 尽管怪物行动时悄无声息,进食的时候却一样会发出不小的声响。 随着禁闭室内的怪物伸出手,霎时间,生肉从倾斜的餐盘下滑了进去,被那张干涩发白的嘴一口接住,它以粗鲁得不像人类的方式使用牙齿,嚼着酸臭无比的食物。 路远白观察到,那“人”口腔内部俨然成了一座菌丝肆虐的巢穴,作为营养供给者,对方吞下去的每顿饭都将它们饲养得越发粗壮有力,就像血肉下蔓延着无数触须。 要不是亲眼所见,他实在难以想象,面前的怪物在两个月前还是一名缉察队成员。 他们两人的官衔并不相同,制服的款式却基本上保持着一致,那个曾被尊为长官的怪物身上套着的衣物磨损严重,浸满了肮脏的尘土与血痕,要是萨格里尔斯还在总部的统摄之下,路远白有权按照缉察队的章程行事,治他一个不敬队服的罪。 但这些条例只对能听懂人话的队员生效,并不适用于畸变物。 不过短短片刻,那个怪物就将警卫送来的肉解决得一干二净,连块残渣都没有剩下。 这让路远白不禁沉思着,被寄生着的“恶魔”似乎都处在一种饥肠辘辘、极其饥饿的状态中,办事处那孩子消瘦得不成人形,只怕那点食物也压根满足不了眼前的本地人……在这种毫无理智的情况下,它会怎么做呢? 显然,不止他一人想到了这个问题。 那名警卫拔腿就跑,连落在禁闭室中的盘子也没顾得上收起来,然而正是这个不起眼的小疏忽险些要了他的命——送餐口的封盖只能从外部打开,为了防止怪物袭击,避难所中的其他人才将禁闭室的门改装成了这种构造。 现在盘子卡在其中,留出了明显可见的缝隙。 几乎是一瞬间,从怪物那张嘴中喷涌而出的菌丝就挣脱了黑暗狭小的禁闭室,像一条蝮蛇缠上了猎物的小腿,将他重新往门前拖去。 “不!”警卫满面惊恐,眼泪与鼻涕齐下,他简直将头摇成了一支拨浪鼓,“不不不……” 眼见自己和禁闭室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小,死亡威胁开始在头顶上盘旋,情急之下,警卫竟然崩溃地失声嚷嚷了起来:“我没有害过你…别吃我!要不是首领的命令,不会有人想将你关在这个暗无天日的鬼地方的,真的!比起那些倒霉的外来者,你还算好的了,至少每天都有人给你送饭,就放过我吧……” 外来者? 路远白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的线索。 按照执行部的办事流程,调查员到当地后应该先和驻地办对接,然后再解决问题,前面那一支队伍失踪得毫无迹象,没有被任何人察觉到曾来过这地方,根本不合常理。 事情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首领撒谎了,刻意隐瞒下了那些关于外来者的情报。 路远白思索着,从警卫透露出的话来看,总部前面派出的同事应该已经遇难了,没有生还的可能,他基本上确认了自己先前的猜测。 而下一步要做的,就是找到畸变物的源头。 就算这座寒风凛冽的鬼城中正有成千上万颗孢子在空中扩散,以惊人的规模繁殖成那些菌丝,侵占着其他物种生存的空间,正常人无法与之抗衡,它们也应该有一个最初的发源地——只要找到那个造成灾难的母体,想办法将其解决,剩下的事就简单多了。 污染源会在哪里呢? 萨城的异状已经持续了两个月,避难所能撑下这段时间而不覆灭,就说明当地居民必然从惨痛的教训中总结出了一些应对畸变物的经验、规律……难道是地理位置吗? 路远白正在尝试推断,假如幸存者们在远离源头的地方聚集,倒也说得过去,但那些菌丝的活动范围尚不明确,还不能就此妄下定论。 就在他沉思之际,警卫已经被拖到了门边上。 这种物质极具传染性,一旦有人被寄生,污染就将呈指数级别扩散。路远白自然不可能放任他被菌丝蛀空,紧接着给自己带来麻烦。 他反手将那柄短矛掷了出去,木棍在黑暗中划出弧线,极为精准地打在了警卫的腕骨上,震得对方胳膊一麻,手中的火把倒着飞了出去,不偏不倚,砸在从送餐口中渗出的菌丝表面。 那东西畏惧燃烧物,火正是它的弱点之一。 只见菌丝在高温下烧断成了两截,散发出难闻的气味,脱离本体的那部分飞快扭曲着,还在不死心地往警卫上身攀爬而去。 然而下一秒,黝黑的触手从警卫肩膀上垂下,攻势极为猛烈地撞上了畸变物,就像捍卫领地的猛兽,将正要侵犯他的菌丝强行逼退了回去。 显然,在这场争夺战中,是对方更胜一筹。 没有了人类血肉的支撑,那些残缺的菌丝显得无以为继,只能慌不择路地朝着送餐口逃去。 但羊已入虎口,紧随其后的触手越来越多,就像铺天盖地的黑潮倾覆而下,立即将目标裹挟了进去。那淌着黏水的吸盘表面裂开一张张血盆大嘴、一排排渴求着食物的利齿,毫不留情地吞噬了被它们捕获到的所有活物,触腕表面上隐约浮现出血管隆起的轮廓,像是无法压下那种一瞬间激起的杀心与欲望。 危险已经被解决了,警卫却没有挪动脚步,他闭着眼睛,看上去就像一个熟睡的孩子,完全靠在了触手身上。 在他摆脱菌丝的瞬间,这具身体就彻底落入了另外一个怪物的掌控之下,本质上都是丧失主权,只不过托着警卫后背的触手残暴而又仁慈,没有撕开他的胸膛,作为餐后点心,将里面那颗怦怦直跳的温热物体吃下去。 “咯、噜噜……” 怪物喉咙滚动,从底下发出了一阵让人心惊胆战的声音。 第127章 萨格里尔斯之夜(11) 事实上, 那种菌丝的口感并不怎么样。 虽然味同嚼蜡,路远白却还是控制着触手将它们每一根都咽了下去,并没有浪费这来之不易的食物。 刚才救下警卫的时候, 他分化出的触须就顺着口耳鼻喉进入了对方体内, 抢先一步夺走了这副身体的控制权,在警卫脑海中植下属于路远白的精神烙印。 那个怪物再想跟他争,就得好好掂量了。 路远寒曾在冬青、以及银白幽灵号的一群海盗身上使用过这种手段, 虽然获得了受控者的绝对忠诚, 能靠他们的眼睛看到每一个路远寒本人不易调查的角落, 后果却让人难以承受——他的精神分裂越发严重, 甚至分化出了第二个人格。 作为世界上的另一个他, 路远白就是在那时候诞生的,给“西奥多·埃弗罗斯”的生活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事到如今, 路远白再一次动用了这种力量。 或许是刚才正处于极端恐惧之中, 警卫的精神波动相当大, 能被触手捕获到的都是一些混乱的记忆碎片, 其中不乏被那些面色惨白的怪物追杀、和其他幸存者会和……又或是手握餐刀, 吃着肉人身上最新鲜的部位。 那道食材被养得气色红润,烹饪出来就像一块精心呵护的温香软玉,那种细腻美妙的口感甚至传到了路远白舌尖上。 ……等等,他眉头紧皱, 敏锐地从中察觉到了异样。路远白立即将那段记忆截取出来,就如看录像带一样逐帧重放。 即使是首领的侄子,被关进禁闭室后也只能吃放馊了、病变严重的肉, 作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警卫, 他有什么资格享用显然价值不菲的食物? 路远白知道答案就藏在那些纷飞的记忆之中, 他耐心地往下捋着线索, 就像正坐在考场上,神情专注,紧接着排除一条条干扰选项,终于从中拼凑出了他想要的答案。 背后竟然藏着这样一个真相! 两个月前,一个来到萨格里尔斯的商人惨死在外,闹得沸沸扬扬,但事情的起源比那要早得多。 最开始,人们只是觉得家中的水龙头不好用了,总是从中流出带着一股霉味的液体……滴答,滴答,它们在夜深时悄然蔓延到地板上,渗进每条缝隙里,融成房屋骨骼系统的一部分。后来他们逐渐发现,诊所里的病人越来越多,从咳嗽、发热到上吐下泻,似乎有某种不易察觉的传染病正在这地方飞快扩散着。 萨城本就在偏远之地,基本上与外界隔绝了交往,就像为疫情量身打造的培养皿。那些致命孢子就如一场看不见的大雪纷飞,等到菌丝控制着寄生体行动的时候,人们才发现事情的严重性完全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但已经太晚了。 那真是世界末日一般的惨烈景象,对于驻地办的成员而言,他们尸位素餐,没有能力与装备解决问题的源头,索性将自己裹在了办事处这个高枕无忧的茧巢中,就像沙漠中的绿洲——外面的人头破血流,拼了命想要往里面挤,甚至有人一头撞死在了门前,却也没能叩开那道金属大门。 那时候的幸存者联盟已经初具规模,却并非建起避难所的人。 它真正的创立者,是一个身份神秘的外来者。 (此处记忆受到严重影响,有明显被删减、覆盖过的痕迹,路远白无法从警卫脑海中窥探到那个人的容貌) 说来倒也奇怪,这人在萨格里尔斯待了将近半年,却很少在城中活动,没有人知道他平时都在哪里、又做着什么工作,对方就像一个毫无存在感的幽灵,随着那些恐怖的孢子而渗透到了这座城镇内部。 不是没有人想逃出城,只是疫病爆发时菌丝已经覆盖了全城,在那恐怖的垄断统治之下,谁要是敢靠近出入口,下场就只有被寄生成怪物一条死路。 对于那些绝望的人而言,避难所就是他们能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避难所的创立者并未设下筛选标准,判断什么人能进、什么人不能进去,他为所有人提供庇护,而他们需要做的就是无条件服从命令,绝不能违背创立者的任务。 在对方的教导之下,萨城人得知了污染物的活动规律,不仅如此,创立者还有着专用于对付菌丝的抑制药物,他在避难所周围大面积喷洒含有微量元素的消杀液,让那些怪物不敢侵犯。 就是再愚钝的人,到这时也察觉出不对劲了。 被他们奉为救世主的那个人与疫情扩散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但对方掌握着克制畸变物的关键技术,就像掌握着萨城人的命脉,没有人敢违抗这个似正亦邪,天主般高高在上的存在。 “是时候了。” 那个看不清面容的黑影说道。 警卫当时就在旁边打下手,听到这句话,还在满心疑惑地想什么是时候了。 路远白没能在他的视野中得到答案,后面的事情骤然变得一片模糊不清,只剩下些许印象,在那颠倒黑白、充满了错乱感的场景中,对方的声音听上去就像一个漠然的观测者: “……已经成熟,该放点诱饵进来了。” 读取到这里,路远白已经推断出,故事中的商人恐怕就是那个所谓的诱饵。 他不禁感到了毛骨悚然,那人在萨格里尔斯暗中悄然蛰伏了半年,在这地方掀起腥风血雨,毫不在意地用人肉饲养着怪物,到底是为了什么? 接下来的这场行动,让缉察队所有成员,从办事处的人到总部前面派出的那支队伍,都陷入了全军覆灭的境地。 对于萨城人掺杂着恐惧、敬畏、憎恨的情感,创立者一点都没放在心上。他已经完成了前置所有步骤,也就没有了再待下去的理由。创立者为避难所留下了大量消杀液,但作为交换,他有一项任务需要幸存者去执行。 ——那就是将缉察队的成员引诱到灾变源头处,一个都不能留。 驻地办的成员只有寥寥几人,他们将自己封锁在相当安全的环境中,很难将这些人诱导出来。面对这怪异的任务,现在的首领挺身而出,说既然那些人牺牲了他们,他们就应该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将这些恶魔般冷血的人拖出来审判。 警卫看到了他那张面庞上的阴毒、愤怒,显然这人已经被侄子的背叛冲昏了头脑,要用最残忍的手段进行报复。 “嗯?”创立者意外地看了老人一眼,竟然笑了起来,“……很好,就是你了。等到我离开后,那些杀菌剂的处置权交给你来负责。” 当天夜里,自告奋勇的萨城人们被创立者指挥着潜入下水道,从内部袭击了办事处。 望着曾将他们拒之门外的督察们一个接着一个被菌丝吞噬,成为毫无活人气息的怪物,多数幸存者内心都涌上了难以描述的快感。作为对首领的犒赏,创立者临走前将避难所的一应事务都交给了他,并嘱咐后面还会有人来,而他们要做的就是为污染源献上食物。 他并不知道,办事处中有个怪物被首领藏起来,擅自豢养在了地下深处。 巧合的是,创立者刚消失在一片幽邃寂静的黑暗中,隔天,缉察队总部派来的小队就到了萨城,仿佛有一只神秘无形的手正在暗处拨动着命运之弦,操控着事情的发展。 即使是执行部的成员,在这种情报有误、敌我力量悬殊的状况下也无法应对,毕竟他们只有两三个人,而那些畸变物却霸占了整座城,已经发展到了无法遏制的程度。 同出于缉察队,他们就连想法都和路远白一行人类似,想着找到源头,将畸变物的根脉消灭,问题自然迎刃而解。 而这次行动的执行者,就是被路远白控制着的警卫。 面对那些一心只想解决问题的调查员,要将对方带去污染源那里简直易如反掌。他卑躬屈膝、神情谄媚地将长官们带到了指定地点,望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那黝黑的管道口中,警卫面部肌肉扭动,逐渐浮现出了微笑的轮廓。 就在那场行动后,他吃到了最为丰盛的一餐。 首领命手下将储备粮中品相最好的那个肉人宰了,做成羹汤佳肴送到警卫房中,以此嘉奖有功之臣。他用伪善的一面蛊惑了对方,或许两人同样执行了创立者的任务,但在阴谋诡计这方面,警卫却比不上那个狠厉的老头一根手指。 事情接下来的发展和他所想截然相反。 没有权力,没有金钱,除了那顿饭以外警卫什么都没能得到,他仍是一个平庸的幸存者。 首领严格把控着所谓的“杀菌剂”,将它们封存在自己休息睡觉的地方,禁止任何人觊觎。 警卫虽然不满,却无法与对方抗衡,只能兢兢业业当好最下层的警卫。他隐约察觉出了首领的杀意,却不知道头顶那把铡刀何时才会落下,惶恐着过了两个星期以后,终于迎来了这个将他推向死亡的任务。 愚蠢至极,路远白在内心评价道。 他并非针对警卫,而是觉得整个萨格里尔斯的人都虚伪、恶毒,冠冕堂皇,一边奴役着作为食材的下等肉人,一边攀附拥有强大力量的外来者,除了尔虞我诈,将缉察队的人骗去送死,竟然没有人愿意承担起风险,想着要用杀菌剂去摧毁畸变物的源头。 比起强而有力的武器,杀菌剂在这座避难所里更像是一种象征着权力的符号,沦为了被首领用于巩固统治地位的工具。 或许正是看破了萨城人的本性,创立者才将杀菌剂和那个任务托付给了他们,而不担心自己精心照顾出的怪物被普通人消灭。 毋庸置疑,这些人才是一群懦弱而恐怖的恶魔。 第128章 萨格里尔斯之夜(12) 至此, 事情的来龙去脉已经清晰地展现在了路远白眼前,从同事们失踪的原因,到杀菌剂的储藏地点……谁都无法想到, 最关键的物品竟然一直潜伏在他们脚下。 难怪首领此人性情阴毒, 受了莫大屈辱后,却还以一副顺从的态度为外来者安排了下榻之所,恐怕在那双眼睛看来, 他们这些人迟早都要死, 也就没有什么好计较的了。 路远白神情微变, 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摔在送餐口前的火把仍在燃烧着, 潜藏在那人身体内的菌丝像是察觉到了正一步步逼近的危险, 警惕地缩进了怪物温热的血肉之下,控制着他摆动手脚, 快速往禁闭室深处爬去。 像路远白这样睚眦必报的人, 又岂能放过对方? 他屈膝蹲了下来, 巴蒂那双脂肪含量略高的手伸了出去, 此刻骨节突起, 每根指头都像软体动物一样蠕动着。 从指尖下蜿蜒而出的无数条触须撑起门上的铁片,从狭小缝隙中追杀进去,像张捕网缠上了那人的胳膊、大腿……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响起,怪物被路远白拖到了门前。 原本扎根在那具皮囊下的寄生物质此刻像是疯了一样, 争先恐后地往外涌去,转瞬间,怪物鼓胀着的身体就变成了一层干薄的人皮, 缩水般紧贴在骨架上, 被那些菌丝毫不留情地脱了下来。 失去内部维系后, 怪物终于迎来了它真正的死亡。 眼见那张惨白如纸的面庞倒在地上, 路远白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附着在触手末端上的视觉神经将禁闭室内的情形展现在了他脑海中,随即构筑起3D建模场景,让冷血猎手精准地锁定了每一处目标所在,紧接着放出“恶犬”,尽情撕咬着落进口中的菌丝。 他若是个素食主义者,现在想必很满意。 可惜路远白并不是。随着窸窸窣窣的声响,他解决了禁闭室中豢养的怪物,转身望着警卫那张低眉顺眼的脸,路远白忽然感到了一阵为难。 从警卫的记忆中,他读取到了畸变物的源头所在,无需别人带路,也能率队自行前往那地方。 路远白微微皱着眉头——原来最开始孕育那些孢子的母体就在某间诊所下的排水管道深处,他们前面误打误撞地走了下去,反倒和追查的目标擦肩而过,就像命运和所有人开了一个恶意的玩笑。 关于幕后黑手的内容早就被处理过了,虽然无法看清掩盖之下的那张脸,他却从中嗅出了一丝阴谋的味道。 这个人必定和缉察队渊源匪浅,不仅掌握着各项培养、制造、消灭畸变物的技术,还清楚总部什么时候会派人过来……难道某个部门中有内鬼? 线索到这里戛然而止。 路远白的心情骤然沉了下去,这样想来,从一开始接到任务时,他就踏进了万劫不复的境地。虽然还不知道下水道中等着他们的存在有多么庞大,但前面的调查员一去不回,就说明了事情的严重性……那个被满城人用血肉滋养着的怪物,或许会颠覆他们每一个人的想象。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后退的余地了。 那张属于巴蒂的面庞在微微起伏的火光之下一阵忽明忽灭,显得神情莫辨,看上去就像极力伪装成人类的怪物,终于在此刻露出了破绽。 让人遗憾的是,并没有人能揭穿他的身份。 在这层深邃阴冷的地下建筑中,周围寂静如死,而唯一的目击者,也像是机械制造的傀儡般顺从、恭敬地守在旁边,成为了首领眼中那个“恶魔”的爪牙。 在一瞬间,路远白内心涌上了暴虐的冲动。 他想释放出所有触手,展开无差别屠杀,将这座避难所里活着的生物都纳入自己的掌控范围之中,如此一来,也就不需要费心和别人打交道、思考怎么夺取杀菌剂了。只要他想,自然会有人双手奉上,甚至组建起一支属于他、属于路远白的私人武装,就像下水道里那个怪物一样,成为所有人恐惧敬畏的存在。 那不是轻而易举吗? 片刻后,路远白冷静了下来。 因为他的左胳膊正诡异地举着,擅自脱离主人控制,毫不留情地扇了他一巴掌,力道重得他脸颊隐隐作烫,嘴唇下似乎出了血。显然,路远寒正靠这种行为提醒着他: ——别忘了你是谁。 路远白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要是那样做了,他就和城中的“区域”级畸变物彻底没有了差别,迟早会被缉察队消灭,变成办事大厅墙上又一颗鲜血淋漓的脑袋,望着自己的身体被人拔骨去肉,沦为实验台上解剖、研究的对象。 要真到了那种地步,还是死了为好。 “谢了,银杏。”路远白在内心说道。 他重新捡起地上那根火把,带着警卫往通道另一端走去。两个身影前后而行,从他背后悄然垂下的黑影化身清洁工,恪尽职守地处理着现场留下的痕迹,连一根头发丝都不曾遗漏。 “嘎吱……” 盥洗室隔间的门被一双修长的手打开,在被污渍侵蚀严重的门板后,瘫软的男人正垂着头靠在墙壁上,旁边的钩子上还挂着身打理整齐的制服,被来人冰冷的视线扫过外衣上每处褶皱,总共七道——很好,就和他离开时一样。 警卫已经被他打发走了,路远白伸手捧住巴蒂的脸庞,紧接着抬了起来。 他这样做并非出于同情或是怜惜,而是为了将触手输送进对方鼻腔里,以便篡改这个年轻人的认知,让他忘掉自己被拖进盥洗室中,随即昏了过去。巴蒂只会记得他在门外一直百无聊赖地打发着时间,等得不耐烦了,才听到里面传来冲水声、有人走动的声响,那个腹泻的外来者带着一手水走了出来。 什么时候了? 巴蒂下意识抬头望着走廊上的挂钟,已经过去了十五分钟,还真是够磨蹭的。 “好了吗?”他例行公事地问道,身体却已经转向了楼梯口,并不想再浪费时间等下去,“……请您跟我回去吧,我还要负责值夜,不能离开自己的岗位太久。” “辛苦你了。” 那人在他余光中微微颔首。 巴蒂加快了脚步,内心思绪纷飞,这个外来者倒是挺有礼貌的,一点都不像前面那些颐指气使、仿佛随时都要开枪杀人的疯子……可惜他还是免不了要死,总得有人活着,巴蒂可不愿意冒着被逐出避难所的风险,提醒对方潜在的杀机,那太愚蠢了。 想到这里,巴蒂不禁伸手摸了摸后脑勺。 他总觉得身体无端有些酸痛,想必是夜班值得太久了,才会感到如此疲惫。 “我有件事很好奇。” 背后的声音倏然响起,离他越来越近,就像正紧贴在他耳廓上说话一样:“在这个怪事频发的地方,你们是怎么活下来,还能建起避难所的……简直就是个奇迹。” 提到这个问题,巴蒂猛地一颤,浑身赘肉都警觉地绷紧了,全然忘记了刚才那些纠结的情绪,语气中也带上了几分明显的冷硬与不友善: “那不是您应该操心的,别为难我了,有什么事就请明天找首领说吧……他会处理好的。” 那个人不再说话了。 巴蒂匆匆上着楼梯,动作中不可避免地流露出些许烦躁,他正急着将这个外来者带回去交差,随着同事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中,巴蒂不由得松下了一口气。然而他仔细望去,对方面庞上却摆着副极为惊恐的神情,连紧握武器的双手都在隐隐作颤,就仿佛他身后跟着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鬼。 发生什么事了?他困惑地想道。 巴蒂还没来得及转头,或者说,他已经无法做出转头这个动作了,脖颈被整个切下的感觉正从断口处飞快蔓延开来,而凶器正是他打磨出的那把短矛——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武器被人拿走了。 按照常理来说,那把短矛是硬木材质打的,本不至于锋利得能将一个人的头割下来,但使用者的力量太过恐怖,能将平庸无奇的木头拧成弯刀,就铸成了现在的局面。 巴蒂的脑袋落在了地上。 而那具无头尸体还在往前踉跄着,持续了几秒才轰然扑倒在地,潺潺而出的血水顺着台阶边缘流下,看上去就像一条通往深渊的河。 他死得并不惨烈,甚至没能引起避难所中其他人的注意,那些人要么早已熟睡,要么正在牌桌上赌红了眼……除了那个同事。 但他没能为巴蒂的死发出呼喊,还沾着温热液体的短矛如飞镖一般投掷而出,在两秒前贯穿了他的喉咙,喷涌的血沫拥塞着严重破裂的声带,让他连一个完整的音节也发不出来。 “嗬……” 在一片不甚明亮的火光中,罪魁祸首从楼梯口走了上来,面上还带着温和无害的神情,他刚才就是用这副嘴脸骗过了两个警卫。 他停下来擦干净手,就从那两具新鲜出炉的死人身体上跨了过去。 路远白的指节抚过脸颊,从边缘处将那层面具揭了起来,就像是揭下一层空气,这人反手将幻影收好,骤然间他的身型拔高,胸骨外扩,随着血肉绞合的怪异摩擦声,从施施然下着狠手的医生变回了那个让人望而生畏的指挥官。 深黑的衣角飘过,从底下露出隐隐闪着血光的靴跟。 第129章 萨格里尔斯之夜(13) 没有人想在夜间上班, 即使是缉察队的成员也不例外。 但他们已经习惯了应对各种突发状况,能够在任务下达的第一时间迅速清醒过来,调整到最高效的工作模式——就在几分钟前, 长官阁下将所有人从睡梦中叫了起来, 简洁扼要地说明了避难所的情况,让他们随时准备行动。 队伍内部就像秉持着一条不成文的潜规则,在路远白面前, 没有人打探对方的情报是怎么得来的, 或许“银杏”提着刀出去杀了谁, 又或许采取了什么极端手段……只要能够达成目的, 他们毫不在乎中间的过程有着多么血腥的展开。 要跟执行部的疯子谈论合法, 就像是和屠宰场的工作人员宣扬不杀生主义一样,简直是无稽之谈。 此时夜深人静, 正是突袭的最好机会。 火光之下, 一群训练有素的精英成员正持着枪缓缓向前而行, 他们默契得仿佛呼吸都融在了空气中, 绝不会打草惊蛇。 看到楼梯口那两具尸体的时候, 医生多留意了几秒,毕竟他们被整齐地摆在墙边,其中一个断头的还抱着自己的脑袋,看上去让人毛骨悚然, 可见犯罪者是一个强迫症严重的反社会分子。 他不禁想起了七年前那个黑帆涌动的夜晚。 海因里希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走在队伍最前方的人,试图从他的语气、行为举止等细节判断出对方是1号还是2号。 再次见到西奥多·埃弗罗斯的时候,他对曾经的精神问题避而不谈, 就仿佛自己从来没有患病, 那时医生还以为他的病情得到了遏制, 逐渐有所好转。 现在看来, 事情并非他想的那么简单。 医生按下内心的想法,紧跟着大部队的行动。虽然他还无法确定面前的长官阁下是一个正常人还是疯子,但至少对方没有做出违背任务的举动,而他们现在最需要的,就是西奥多身上那强大的力量,以及缜密冷静的头脑。 就事实而言,避难所中的警卫集中分布在最下层,也就是首领和杀菌剂所在的位置,其余地方只派了少数人巡逻。 但那些警卫不过是在灾变中临时拿起武器的普通人,在缉察队的成员面前毫无还手之力,甚至不需要开枪,这些猛兽就拧断了对方的肩膀,让他们悄无声息地陷入昏厥。 当然,他们没有对所有人赶尽杀绝。 这场行动展开得快速、高效而悄无声息,以至于居民区的幸存者们丝毫没有察觉到外面的异状,还在门内享受着难得的宁静。 为了避免意外情况,路远白在每层各指派了一人持枪观察,自己则带着少爷和麝香兰继续往深处潜行。 “……总共有十二个警卫。”少爷低声禀报道,“外围四个,里面还有八个。” 他们已经站在了拐角处,进入监测范围后,警卫的布置情况就在她脑海中展现得一清二楚,包括那些人的体温、脉搏,甚至是呼吸频率。 路远白微微低下了头,示意两名队员做好准备,就在枪弹上膛的摩擦声引起注意的一瞬间,数柄飞刀从他指节下飞射而出,金属光芒稍纵即逝,在最前面那两人脖颈上戳出了血淋淋的窟窿。旁边的警卫闻声赶来,却精准无误地接住了剩下几把机械旋刃,就仿佛自愿送死一样,痛苦地捂着喉咙倒了下去。 “敌袭!敌袭——” 随着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内室那几名警卫正呈紧密队型朝外面赶来。 比起缉察队遇到的其他人,他们稍显镇静,手上各自端着柄锋利的弩箭,转瞬间,第一批攻击已然呼啸而至。 霎时弹雨飞驰,那些淬有毒光的箭矢撞在门口的墙壁上,激起动荡的声响,却没能伤到入侵者——只见那个高大的身影举着死去的警卫,竟是将他们的尸体作为盾牌挡在了身前,每步落下都极为狠厉,悍然往前开辟出了一条血道。 在他的掩护之下,后面那两人紧握着的枪口对准目标,毫不犹豫地开火射击,一发发旋转着的弹壳正中颅骨、心脏等重要部位,瞬间毙命,并不给他们任何生还的机会。 枪声倾泻而出,少爷动作迅速地换下已经清空的弹匣,重新将金属质感的物体填上枪膛,此刻,在她感知范围内的活物又消失了五个,只要将剩下那三名警卫解决,这场行动基本上就算完成了。 她和麝香兰能高效执行任务,完全是因为身前那道可靠的盾牌。 在这场交锋中,拥有热武器的一方占据着绝对优势,硝烟的味道从枪口下弥漫而出,掩盖了地上那浓重的血腥气。 或许是被同事们的尸体震慑住了,又或许是弩箭也需要更换内芯,总而言之,在对面攻势出现懈怠的一瞬间,路远白猛踏着尸体的肩膀飞扑了过去,他左手夹着的银刃脱手而出,顺滑如切豆腐一般割开掩蔽物后敌人的喉咙,解决了两个目标,右手则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砰! 溅起的血幕将那人靠着的柱子浸得一片通红。 从战斗开始到结束,共计四十七秒。 至此,避难所最下层的警卫已经尽数被这支小队猎杀,再没有人能为首领提供安全保障,他就像笼中之鼠,无力摆脱困境,只要路远白朝里面伸出一根手指,就能轻而易举地将对方碾死。 现在只剩下找到目标了。 有着少爷的提醒,他没怎么费劲,就从一间密室后发现了首领。 望着徒手将厚重门板拆下来的狠人,首领嘴唇干涩,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身上那件真丝睡衣反射的光简直晃了几人的眼睛。外面的人连一口水都喝不到,这个傲慢自负的统治者倒是在避难所中享受着王公贵族般的待遇……凭什么? 就凭他一身老人味吗? 那绝不可能。路远白打量着眼前这个身体不断颤抖、正想开口辩解的恶人,视线倏地一顿,紧接着他将首领踢到了旁边,而在对方刚才靠着的位置,赫然露出了一道方型铁门。 那道金属柜门三尺见方,看上去就像是某种保存物品的装置。 看来完成任务的关键就在这里了,路远白想。 见他那双覆着黑色皮革的手就要碰上柜门,首领再也维持不住冷静,急得扯着嗓子脱口而出:“……不!” 然而他的叫喊没能影响到路远白的动作,低温储藏的门在那人手下应声而开,寒气骤然飘散,而少爷的枪已经毫不客气地戳在了首领额头上,逼得他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敢说。 “他们还真藏着大批量杀菌剂……”麝香兰皱了皱眉。 那个冰柜中放置的药物数量高达四十多瓶,这些杀菌剂若是在缉察队手上,很快就能清理出小半座城的污染区域。但首领非但没有让人剿灭畸变物,甚至还将其视作自己施行垄断统治的工具,实在是让人难以理解。 “有了它们,再遇到那些菌丝就不至于没有解决办法了。” 路远白将一瓶封存完整的杀菌剂拿在了手中,像是感觉不到那能冻伤人的寒气,他正垂下视线,仔细观察着内部液体在灯光之下缓缓流动:“麝香兰,你把其他人叫下来,我们分配完物资就走。” “……三十分钟后,开始执行猎杀计划。” 他的语气仍然轻飘飘的,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敢违抗。 “你们不能这样做!”首领的低吼听上去愤怒至极,同样也无能为力,就像兽类垂死挣扎时发出的一道悲鸣,“要是把东西拿走了,整个避难所的人都会活不下去的……你们这是在杀人!” 他的声音猛颤着,因情绪太过激动而有些嘶哑。 闻言,路远白神情古怪地瞥了一眼门外横七竖八的尸体,似乎在思考着刚才杀的到底是人类还是怪物,随即开口笑道:“是吗,你将缉察队的那些人害死的时候,有想过这个问题吗?我们现在要去解决灾难的源头,按道理说,你们应该跪下来感恩戴德才对吧……难道大家其实都是信奉着怪物的邪.教分子?” 他的话就像一道骤然惊雷在首领内心轰然炸开,让老人浑身瘫软着僵在了原地,像是被揭开了极力遮掩的秘密一样,情绪混乱之下,就连语言都组织不顺畅了:“你、不,你到底是怎么……” “我是怎么知道的?” 路远白将最后一瓶杀菌剂也从冷藏室中拿了出来,那些高致死性的液体被他输入喷射器的储存罐里。他完成了自己的任务,才转身在首领面前蹲下,和对方保持着视线齐平:“那不重要。” “重要的是你现在已经没有了统治手段,那些拥护着你的警卫刚才也死得差不多了……不如趁现在认真想一想,是求我立刻杀了你,还是等着被肉人们撕碎了吃下去比较好。” 随着话音落下,他征询意见似的眨了眨眼。 看到自己神情惊恐、错愕的脸庞在对方那双眼睛上映照得极为清晰,首领才意识到,那竟然是一对打磨雕刻而成的玻璃,难怪瞳孔中毫无温度,就像封在棺材下的死人…… 他不禁想道,什么人没有了眼睛,还能以一副若无其事的态度大开杀戒,事成后在这里和受害者侃侃而谈? 就连禁闭室中的怪物都无法做到,恶魔这个称号,落在那人头上才算是名副其实。 他闭上了眼睛,满心绝望地说道:“杀了我吧。” 第130章 萨格里尔斯之夜(14) 就像他祈求的那样, 首领迎来了自己的解脱。 那具略微张开嘴的尸体缓缓倒了下去,脑袋上的窟窿还在冒着黑烟和血水、脑浆等各种黏着物,虽然不能说是寿终正寝, 却也比遭到肉人们的报复要好上了太多。 就在尸体悄然落地之时, 路远白看到那人口腔中逐渐溢出了深色物质,显然,避难所里的人也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感染, 只不过附近放着大量杀菌剂, 让怪物有所忌惮, 潜伏着不曾出来而已。 路远白收起枪管, 当即试验了一下杀菌剂的效果。 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溶液从他持着的喷口下倾泻而出, 几秒后落在了菌丝表面,霎时间, 某种化学反应快速引起了大规模腐蚀, 那些扭曲发黑的物质骤缩成了一块极小的焦灰, 被气流细微的颤动吹走, 彻底消散在了空中。 “别说, 还真是挺好用的。” 听到长官的评价,少爷赞许地点了点头。 随着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麝香兰已然带着队友们赶了过来,无需路远白开口, 医生和雷鸟就主动向上级汇报着情况,让他确认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并没有任何意外发生。 “接下来的行动会比我们之前经历的一切都更严峻, 更不容出错。” “每个人随身携带十瓶杀菌剂, 钟摆和少爷七瓶, 确保自己遇到意外状况时能够应对。考虑到前两个月已经有人牺牲, 被转化成了那些数量庞大的衍生物,我们同样需要防着来自后方的危险……少爷、雷鸟跟随我在一队开路,至于麝香兰和钟摆,你们两个注意好周围的情况。” 路远白的视线扫过每一个人的面庞,不容置疑地朝他们下达了命令。 对于长官阁下的裁决,众人都没有异议。 他们整装待发,背上杀菌剂和使用装备,侧身单手持枪,将武器调整到了击发位,而另一只手则紧攥着喷口。 每个人都被过滤装置覆盖着下半张脸,只露出充满肃杀之气的眼睛,浑身肌肉轮廓在制服下绷紧到了一定程度,看起来就像手上沾满鲜血、专门替高层处理后事的特种部队,随着路远白一声令下,秩然有序地向着目的地进发。 假如说避难所在萨城最东侧,那事发的诊所就在遥远的另一端。 好在路远白有着警卫这个本地人的记忆,知道可以从哪里抄近道,为他们的行动省下了一段不少的时间。 此刻,狂风呼啸着,不断有夹杂的飞沙撞在众人腰侧的枪身上,发出劈啪声响。 他们探索过的区域到处都被弥漫的菌丝覆盖着地面,就像整个萨格里尔斯都沦为了一座庞大的蜘蛛巢穴,无时无刻不有怪物在其中诞生,用那阴鸷、潮湿、毫无生气的视线寻找着下一个目标。 倏然间,路远白脚步一顿。 他并没有开口,只是伸手将背后的队员们拦了下来,众人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便看到了那些在黑暗中若隐若现的轮廓,在灯光照耀之下就像一副副神情僵硬的面孔,黝黑的眼睛如同冷而干硬的石头,隔着十多米的距离和小队相望,让人不寒而栗。 “……这些被寄生的人状态很诡异,并不算是活着,我很难掌握它们身上有用的信息。”少爷面色糟糕,正紧咬着牙关。 事情的悚然之处正在于此。 那些“人”分明没有动,在小队成员眼中的轮廓却蓦然变得清晰了几分,就像和他们之间的距离被谁剪去了一段。 “看起来我们被盯上了啊。”雷鸟吹了声口哨,在这种情况下顿时引起了所有人与非人存在的注意,而那双手已经提着喷洒管掠了出去,声音还停留在原地,“它们人多势众,不尽快解决的话想必是走不了了。” 趁着谁都没有反应过来,年轻人的身影转瞬就到了那群怪物面前,对方脸上那些狰狞、怪异的细节能让人将隔夜饭吐出来,雷鸟压根不想多看。 他按下开关,被高压驱动着的溶液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股脑喷涌而出,甚至还被不断调整着朝向,淡褐色的雾气洋洋洒洒转了一百八十度,雨露均沾地落在了每个怪物身上。 在他周身半米以内的怪物受了惊,纷纷往外逃去。 很显然,这些怪物体内的寄生物质对杀菌剂有着极为强烈的抵触,雷鸟旁边顿时成了一片真空地带。 但他能顾及的范围毕竟有限,黑暗中怪物的数量又多到了让人心惊胆颤的程度,潮水般密密麻麻地聚集在小队周围,就像潜伏在深海之下的危机,正等着将他们吞进腹中。 “回来,雷鸟。” 属于银杏的声音如一道刀光撕开夜幕,清晰地传入了年轻人耳中。他毫不犹豫地提着装备转身、折返,在短短几秒缩回了路远白身后,就像一条滑不溜手的泥鳅,将自己置于绝对安全的区域。 在路远白看来,雷鸟的行为并不是完全无用,至少他验证了杀菌剂对居民转化成的畸变物同样有效。 他思考片刻,秉持着利益最大化的原则,让麝香兰压在队尾,由他们两人用杀菌剂驱散周围的怪物,其他队员负责警惕,这样一来就能将路上的耗费尽可能降低。 在怪物的注视之下,小队朝着既定的路线向前而去。 那些怪物就像夹道欢迎他们的萨城人,簇拥着身份尊贵、到本地视察的长官。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它们脸上的神情逐渐有了变化,从最开始那种毫无起伏的漠然,转变成了似笑非笑的状态,每个人的嘴角都定格在同样的弧度,眼睛弯起,几乎被挤成了看不见瞳孔的肉褶。 无论在哪个版本的故事中,都没有出现这种怪象,仿佛在背后操控着无数怪物的存在正幽幽窥伺着他们,就像路远白曾在银白幽灵号上观察着其他人一样。 对于这惊悚的变化,有人发现了端倪。 “缉察队的肩章!”少爷的视线捕捉到了那个一闪而过的影子。 随着她指出方向,那两张阴沉惨白的面庞也就出现在了他们眼前,一男一女,五官倒还保持着最基本的轮廓,只是身上披着的制服已经损毁到了难以辨认的程度,即使看到同样出自执行部的成员,他们也没有任何反应。 路远白并不认得这些失踪的同事,但那并不意味着队伍中没有一个认识他们的人。 望着灯光下彻底异化的面孔,雷鸟的眉头越皱越紧,像是终于确认了自己的猜测,口吻极为严肃: “法官和猫,直接隶属于副部长的几支小队之一,队伍中应该还有个性情孤僻的青年,我前几年出任务的时候和对方有过接触,最近有段时间没看到过他们了……这种情况在执行部很常见,我还以为这两人正在出外勤,没想到上一批调查员竟然就是他们。” “要为他们收殓吗?”路远白提了个问题。 在这种情况下,他没来由地想起了任务书中那几条注意事项,其中一条就是关于队员死后该怎样回收遗体的,他还没有使用过收殓袋,只是不知道这条规则是否同样适用于其他队伍。 “按章程来说是要的。” 少爷不经意瞥了眼雷鸟:“但……我们现在没有多余的时间可以浪费了,畸变物的优先级远在同事的遗体之上,等到任务完成了,再通知总部派人过来处理也完全来得及。” 她的分析极为冷静,不带有任何感情色彩,并没有说出要是他们等会也死在污染源下,替别人收殓尸体就是白忙活一场了的话。 随着那两名调查员的面孔潮水一般在黑暗中逐渐远去,变得模糊不清,众人心头像是被蒙上了浓重而无法挥散的阴霾,倏然加快了脚步。片刻后,那处通往污染源的下水管道口终于出现在了他们面前,散发着神秘、恐怖、似有无数低沉呓语在底下萦绕的气息。 随着小队靠近,他们的灯光照亮了庞大的管道壁。 路远白站在边缘处向下望去,视线扫过周围,察觉到这地方恐怕比他们想象的还要深,就像一座深入海下的钻井平台,而他在警卫脑海中读取到的内容到此就再没有了后续。 也就是说,里面的情况只能由他们自己探索。 就在这时,路远白内心涌上了一股强烈的预感。直觉告诉他往前就是幕后那人预先布置下的陷阱,一旦跳下去,就绝不会有任何回头的可能,只能拼尽全力厮杀到最后一刻。 霎时间,对于危险的感知激活了他身体下每块蕴藏着恐怖力量的肌肉,让他指尖发麻,触电般微微战栗着。 但那又如何? 路远白翻身而下,在黑暗中就如一只疾驰的鹰。 两秒过后,他应声落在了管道上。路远白谨慎地观察了片刻周围环境,才转过身去,用闪动的灯光示意队友可以下来了。 没有人会在这种情况下磨蹭,队伍在管道中迅速集合,这里的污染物浓度远比其它地方要高,几乎覆盖了所有区域,原本漆黑的管道看上去就像一截截长满细密绒毛的肠壁。 而那些物质还在轻微起伏着,表现出呼吸般的颤动,就仿佛那个畸变源将自身血肉复制了无数份,让“它”的眼睛、触须、手脚遍布在这座巢穴的每一个角落。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覆盖面积如此之大的畸变物。”医生的声音从过滤装置下传来。 像他这种医护人员,虽然对解剖畸变物的尸体堪称得心应手,比任何人都更熟悉对方的生理构造,出外勤的次数却有限。 对海因里希而言,在他寥寥的任务经历中,第二次、第三次都倒霉地碰上了西奥多·埃弗罗斯这个灾星转世,在银白幽灵号上浪费了数年,也就不像其他执行部的成员那样经验丰富。 但他没想到的是,队伍中的其他人同样神情凝重,正紧张地打量着每一处蠕动的菌簇。 “看样子我们是来对了。” 路远白轻描淡写的语气就像在叙述一桩再普通不过的小事,让众人内心紧绷的情绪不由缓和了几分。 喷射器正在他手下均匀、高效地洒出溶液,灭杀着那些黏滑物质,将他们脚下的深色地毯清理出一块可以通过的区域:“……越靠近源头,菌丝就分布得越密集,只要循着它们找下去,应该很快就能见到那家伙的真面目了。” 第131章 萨格里尔斯之夜(15) 离他们刚下来时已经过去了三十多分钟。 或许是由于菌丝蔓延, 覆盖在管道周围的空气及水域中,让这里的水体几乎凝滞,就连老鼠跑过、液体流动的声音都消失了, 环境安静到了一定程度, 众人只能听到过滤装置下自己鼻腔震动的声音,随着每次呼吸而不断起伏。 他们按照长官阁下的指示,分成了两队。路远白带着那两人在前, 医生和麝香兰在后, 各自执行着自己的工作内容。 忽然间, 医生的脚步一顿。 他们使用的过滤装置是由装备研发部统一提供的, 面部覆盖度极高, 本应紧贴在皮肤上,为众人隔绝外界的污染物, 医生却感觉有什么无形的东西从缝隙中挤了进来, 正攀附在他的脸颊上, 随着微微的动作而激起一阵难以忍受的痒意, 让他倍感不适, 甚至还在透过皮肤往底下渗去。 但行走在遍是菌丝的下水道中,谁也不可能擅自卸下过滤装置。 置身于这种诡异的情况下,医生平时再怎么冷静理性,此刻也不禁心跳加速, 胸膛有了明显的起伏。 他知道自己的肾上腺素正在升高,在激素的作用下,一股无法名状的恐惧骤然涌了上来。 是错觉吗? 他总觉得身边的队友变了样, 在医生看来, 那些熟悉的人仿佛背后长出了触手, 幽幽垂下来和菌丝融为一体, 面庞上五官挪动,原本是眼睛的地方此刻正挤满了无数张微笑的小嘴,朝他裂开唇角。 不,冷静下来……不能被这地方影响。 海因里希尽可能平复着内心的情绪,试图让自己摆脱环境的影响。显然,空气中的畸变物含量极高,虽然看不见,却有无数孢子正在飘散,悄无声息地逼近着他们每一个人。 想到这里,医生垂下视线,将周围裹挟着自己的怪物尽数忽视,即使他视野中的众人俨然是一副扭曲恐怖的模样,海因里希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 最重要的是西奥多·埃弗罗斯,毕竟他的行动决定着所有人的生死。 医生下意识往队伍最前方望去,看到那位长官仍然步履坚定,从他浑身肌肉下流露出的强韧让人安心,不自觉松下了一口气。紧接着他留意到,西奥多的发尾有些长了,雪白的头发分开,从隐隐渗出血水的脑壳上露出了一张俊美的脸,用那种熟悉的神情问他: “卡特,你在看什么呢?” 医生身体猛地一颤,他这种反应立刻引起了队友的注意。麝香兰手上还持着喷射器,大汉满面严肃,在那些浓密的怪物面前一刻也不敢懈怠,只能略微侧过头去,在余光中观察着队友的情况。 “……钟摆?钟摆!你还好吗,发生什么事了?” 同伴的呼喊就像一道振聋发聩的警钟,穿透重重幻觉,瞬间将医生从那种遍体生寒的状态中拉了回来。 汗水顺着额角簌簌而下,流到了他正不断喘着气的嘴唇中,温热的、略显咸涩——至少他的触觉和味觉还没有失灵。 按照医生的性情,他本不该对一点异常有着如此激烈的反应。 只是那张脸曾在海因里希·卡特的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熟悉得他已经记住了对方双唇的薄厚、眼睑下有多少根睫毛,震怒时面庞上会浮现出怎样一副神情……这张让人心神一震的面容蓦然间从长官阁下脑后冒出来,简直就像是见鬼了,也难怪医生冷汗直流,久久不能平复。 或许是因为他最近怀疑对方隐瞒了什么情况,才会产生这样的错觉,医生想道。 那双颤抖不断的手逐渐恢复了平稳,他重新将腰背挺直,正要跟麝香兰说明自己没事,却看到那人停下动作,眼睛中流露出了一种他以前从未见过的情绪,看上去极为凝重:“……钟摆,我们是什么时候和长官阁下他们走散的?” 医生霍然转过了身。 漆黑的管道中空无一人,只剩下无数潮水般涌动的菌丝。 * 与此同时,另外一侧。 路远白早就察觉到了那两人的失踪,在事发的第一时间就命令其他人提高警惕,亲自搜寻着现场可能留下的线索,到最后却一无所获。 队员们感官敏锐,假如黑暗中有怪物袭击了医生和麝香兰,至少也会产生不小的动静,但他们什么都没有听见,而少爷甚至也没有感知到有东西靠近……两个活人,怎么可能在一片寂静中毫无征兆地消失? 更重要的是,他们来时走过的那条路也消失了。 深邃的下水道中,灰白黏稠的菌丝正簇拥着弥漫而上,就像是一道浓重得无法化开的雾气之墙,从各个方向朝他们不断逼近。在这种紧急情况下,连蒸汽灯的光线都被大幅度减弱,就更不用说从中辨认出一行人刚才走过的路在哪里了。 既然没有了退路,那就只剩下往前一个选项了。 “少爷、雷鸟,你们现在聚集到我周围,不要擅自离开。” 得到路远白的指示,两人迅速握着枪靠拢在了他身体两侧,和长官阁下保持着一个极为紧密的队形往前走去。在如此近的距离之下,他们甚至能闻到对方身上那种像是淡淡植物清香,又像是沾满了血的味道——“银杏”闻起来就像一个刚杀完人、衔着烟离开犯罪现场的凶手。 为了防止那种无端少人的情况再次发生,路远白规定,他们每个人轮流报数:按照银杏是1,雷鸟是2,少爷是3的规则一直持续下去。 无论谁消失了,其他人都能立刻意识到情况有变。 “1。”路远白嘴唇微微一动。 “2。”雷鸟随口接上,或许是现在气氛太紧张了的缘故,他没忍住插了句嘴,“……长官阁下,你们有听说过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那个传闻吗?” “3,没听过,我不感兴趣。”少爷说完就闭上了嘴,神情极为冷峻,就像她手下那柄极具杀伤性的武器一样不近人情。 路远白当然不会暴露自己刚晋升不久的事实,因此只是继续报数,并没有刻意接下雷鸟的话茬。以他对这名属下的了解,雷鸟很快就会忍不住一吐为快的欲望,将他满腹的话全部倒出来。 而接下来发生的事就和他想的一样。 “好吧,我真是服了你们两个自闭症患者了…敢问您二位除了工作以外,平时都是怎么和人类社会交流的?”雷鸟侧身将猛然袭来的菌丝扫开,手下动作利落,并没有影响到他的叙述,“执行部最近有一个不胫而走的消息,据说有人在觊觎我们这条资源链,副部长掌控着多方面的命脉,挡到了那位的路。” 雷鸟毫不拖泥带水地解决了刚才那一波危机,继续说道。 “高层那些大人物们发生摩擦,部内势力很有可能迎来一次大清洗,背地里甚至还有人开了个盘口下赌注……我还以为是那些人太无聊了,才会闲得嚼舌根子,然而这一路走来,你们不觉得疑点太多了吗?” “先是有人无端失踪,紧接着又是任务书上的错误情报……什么样的疏忽才会让总部作出这种漏洞百出的判断?” 年轻人收起了漫不经心的态度,犀利地问着队友。 闻言,少爷微微拧紧眉头,下意识瞥了一眼走在旁边的雷鸟:“别忘了自己的身份——作为调查员,我们要做的只有完成任务,除此以外,不应该为其他事而分心影响到行动。” 路远白看似面无表情,一刻也不曾停下,实际上正整理着从两人交流中泄露出的情报。他听医生说了,这支临时组建起的队伍背景复杂,彼此掣肘,不为任何一方完全掌控,却没想到背后的水竟然如此之深。 难怪麝香兰半夜会做出那种举动,除了剿灭畸变物以外,恐怕他身上还带着别的任务。 路远白忽然意识到了一点,那就是自己作为新晋长官,身份神秘,来路不明,实际上才是最值得被人怀疑的对象。 这个任务不仅充满危险,甚至还将他推上了峰头浪尖,简直是要将“西奥多·埃弗罗斯”架在烈火上烤。路远白不禁磨了磨牙尖……要是他现在掀翻牌桌,将代表着所有势力的人都杀了,一直杀到执行部再也没有人能调遣为止,会怎么样呢? 他的想法转瞬即逝,被掩盖得滴水不漏。 那两名队员极为信赖地将人身安全交到了路远白手上,并不知道自己刚和死亡擦肩而过。 察觉到持着喷射器的手臂青筋突起,痉挛般微微一颤,隐约又有要脱离控制的迹象,路远白不紧不慢地在内心解释着:“放心,我还记得有约法三章这么回事,不会毁了你的工作生活的。” 所谓约法三章,是指在路远寒的胁迫之下,他同意遵守的一系列霸王条款。 没等身体的异状完全消失,路远白就倏然抬起了被他紧握在手中的输送管,神情狠厉,猛地朝着上方倾洒出大量杀菌剂——就在他们头顶上方,肉瘤般盘缠而成的巨大黏着物悄无声息地垂了下来,再有不到两米,就能将他们的脑袋绞杀成一片飞溅的血浆! “滋滋!” 刺耳的声音连绵不断地响起,就像是为他们一行而鸣奏的战斗进行曲,骤然揭开了厮杀序幕。 在他的反击之下,腥臭的物质迅速溶解。 杀菌剂的效果虽然立竿见影,却同样对人体有着极高的危害性。因此早在溶液漫射而出的一瞬间,路远白就按着两名队员的肩膀往旁边闪去,有惊无险地避开了那些纷纷而下的黑雨和扬尘。 第132章 萨格里尔斯之夜(16) “还有多少瓶杀菌剂?”路远白迅速问道。 随着队员们报上数量, 路远白很快就发现情况比他想象的还要严峻,雷鸟还剩四瓶,少爷两瓶, 而他自己在路上消耗得最多, 此时只剩下略多于一瓶的量,必然坚持不了太久。 “我来吧,长官。” 像是察觉到了路远白的窘境, 雷鸟毅然持着喷射器往前跨了一步, 他的动作快到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程度, 正好能让每一滴杀菌剂都发挥出最大效用。 在雷鸟的辅助之下, 众人竭力迈开了腿, 毫不犹豫地往前方狂奔而去,潜藏着的怪物纷纷在他们身边露面, 说明他们并没有找错方向, 那个操控着菌丝的畸变物显然就在更深的黑暗之中。 “窸窸窣窣……” 摩擦声越来越大, 越来越急切, 那些凝固在管道上的绒毛逐渐流动了起来, 就像是从沉睡中醒来的蟒蛇,顺着黑色管壁蜿蜒而出,让整个下水道如同一片温热、阴鸷而湿漉漉的海洋,菌丝涨潮似的迅速没过了众人脚下, 一寸一寸侵蚀着金属质地的长靴。 ——砰! 枪声响起,弹壳撞地时迸射的火花将菌丝逼退些许,少爷手下的枪管正在急速升温, 好在他们的手套都是隔热材质制作的, 传到掌心里就只剩下一片被烫到似的余温。 作为执行部熟练老成、最优秀的成员之一, 她正要继续补枪, 那些见缝插针的柔韧长鞭却趁着停顿的一刹缠上了少爷的腕骨,往肉里骤然绞紧,只听清脆的骨裂声从底下响起,紧接着枪座猛然落地,脱手砸在了地面上。 在强烈的疼痛感之下,少爷鬓角两侧顿时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她的手断了! 此刻,她能感觉到手掌下断裂的部分骨肉黏连,正被菌丝绞着往一边的深水中拖去。面对紧急情况,少爷立刻反手抽出随身携带的短刀,毫不犹豫地将刃面对准了自己的手腕,紧接着银光闪过,她将那只手狠厉地剁了下来,一脚踹进了污水之中。 尽管她反应迅速,但情况仍然严峻至极。 伤口断面处血肉模糊,鲜红的液体汩汩而下,甚至能隐约看到骨头的轮廓,大量失血让少爷的面色迅速变得苍白了起来,在那阵眩晕感的作用之下,她几乎撑不住自己的身体。 “少爷?”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 女孩略显费劲地辨认了两秒,得出那是长官阁下的结论。意识到两名队友正在旁边竭力应付畸变物,她神情微变,用剩下那只手翻出绷带,简单处理过后,止住了伤口不断往外渗血的趋势。 “不要紧,回去装一只机械臂就好了,刚好装备研发部正在大肆宣扬他们的新产品。”少爷的声音仍然冷静,只是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壁虎断尾尚且需要一段时间恢复,更何况她是个人类。 突如其来的意外顿时削减了少爷的战斗能力、以及信息的准确性,在她负伤的情况下,路远白不得不让雷鸟注意保护好队友,而他则接过了本应由少爷喷洒的杀菌剂。 距离他们展开行动,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 随着众人深入腹地,周围的菌丝已经浓稠到了无法衡量的程度,以至于他们每走一步,都要费力将自己的腿从泥潭般的物质中拔出来,才能继续前进。 路远白持着喷射器在前方开道,而少爷则被雷鸟背在身后,好在她的体型偏小,尽可能蜷缩起来时便像是一只猞猁,或者其他什么敏捷、矫健的野生动物,也就不会给身下的年轻人带来多少负担。 “……周围的活物越来越少了。” 少爷的嘴唇毫无血色,她过滤装置下的发丝已经被汗水浸透,极为难受地紧贴在面上:“那些被控制的寄生体好像不敢接近这里,也就是说,我们现在见到的菌丝应该都直接通着那个产生畸变的源头。” 即使没有她的提醒,剩下两人也隐隐察觉到了情况的异变。 那些东西已经不能算是纯粹的菌丝了,深色覆膜下裹着一坨鼓鼓囊囊的肉块与血管,如同产妇的小腹般突兀隆起,从地面上浮现出那扭曲至极的轮廓。他们靠近的时候甚至能听到微弱的呼吸声,然而发出震颤的却不是胎儿……路远白观察片刻,确认了那些卵壳中是一只只注视着他们的眼睛,表面下的血丝还在随着视野的转动而起伏。 “这是二次畸变吗?” 雷鸟略带疑惑地感慨了一句,为了避免踩到那些眼睛,他的动作放得颇为小心。 二次畸变,路远白曾在缉察队的内部资料中读到过这条情报。 对于大部分已知类型的畸变物而言,即使它们身上再发生一定变异,也不会超过某个限制条件下的阈值。而跨过那道门槛,就变成了另一种物质存在,这也是生物工程部那些人专攻的课题——关于如何人工诱导、甚至是制造畸变物的产生。 视线下的庞大眼睛正极力彰显着存在感,路远白换上一瓶新的杀菌剂,闻言摇了摇头:“……不像。” 在他看来,那些怪异之眼仿佛是下水管道本身孕育出的产物,菌丝附着在其表面上,使得两类物质间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就像犀牛和为其啄虫的犀牛鸟、寄居蟹与海葵那样互利共生。 这个猜测让路远白的心情沉重到了谷底,要真是那样的话,萨城的灾变源恐怕就不止一个了。 已知菌丝起着传染、寄生、控制宿体行动的功能,那另外一种畸变物呢?路远白不禁想道,两名队员从他们身边消失得毫无踪迹,是否与对方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 他将自己的想法如实告诉了少爷和雷鸟。 那两人刚听到路远白的话时表现得颇为震惊,几秒过后,便接受良好地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捋,综合他们见到的种种迹象,发现事情可能真如长官阁下推测的那样——在波澜不断的危机之下,还隐藏着另一个怪物的身影。 问题也随之而来: 他们手上的杀菌剂仅对菌丝有着克制的效果,而两队人马又在刚才失散了,要怎么做才能同时应对两种不同类型的畸变物? “越看越觉得这里简直是为我们量身定制的埋尸地啊,连棺材都省了,简直太勤俭节约了!”雷鸟怒极反笑地嘟囔着,少爷似乎对他的说法有些异议,碍于还趴在对方背上,又默然将快要出口的话咽了下去。 在路远白制定的规则之下,报数仍在持续。 少爷刚报过数,本该由“银杏”重新开始新的一轮循环,然而那道沉稳可靠的声音却没有响起,取而代之的是逐渐加快的呼吸声。 两人警觉地抬头望去,看到路远白停下了脚步,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景象让人为之震撼——脚下的道路戛然而止,一个深不见底的陷坑就在那里沉默地躺着,它黝黑、空旷,所有管道中的液体汇聚在边缘处倾泻而下,随着底下那个庞然大物每一次呼吸而涌上炙热的气流,孢子们掺杂在其中,如同鼻腔内的细菌,又像是飞扬的蒲公英,在空中舒展开根须,朝着周围一切事物伸出了亿万条绵长的手。 它们生长的过程像一幅怪异而又美丽的图景,造成的污染却不容小觑。 没有人敢轻举妄动。 在那巨大的陷坑面前,他们渺小得就像一颗最不起眼的孢子,情况简直让人绝望。雷鸟毫不怀疑,将全队随身携带的杀菌剂倒下去,也未必能对那个畸变物造成伤害。 对执行部的人而言,出外勤只有成功和死在任务中两种下场。 作为调查员,他们的天职就是追捕畸变物,因此,哪怕前面是地狱,也不能表现出一点退缩的迹象——叛逃者,杀无赦。 看来今天真得交代在这里了,他不禁想道。 其实这才是世界深刻而黑暗的运行规律,没有人能够逃脱,早在雷鸟披上这身道貌岸然的制服时,他就做好了为之而死的准备。 尽管如此,他却没有将背上温热的、累赘的活物放下来,反倒握紧了正输送着杀菌剂的管口,指节绷紧,有点遗憾地想:要是嘴巴里有一颗薄荷糖就好了。 “雷鸟,放我下来。”他背后的声音说道。 即使到了这种境地,那人仍然显得毫不畏惧,就仿佛在谈论着一件跟自己无关的事,极为冷静地分析利弊: “我现在已经派不上用场了,你背着我只会增加两个人死的概率,还帮不上长官的忙,这样做一点都不理智,将我扔下来才是最正确的选择……你听懂了吗?” “闭嘴!”雷鸟烦躁地磨了磨牙。 争吵根本没有意义,难道畸变物会对他们磨嘴皮子的内容感兴趣吗?这太可笑了。 他无端感到了一阵让人窒息的情绪潮水般涌了上来,让雷鸟迫切地渴望着爆发冲突,将心里那股戾气释放而出,他随即意识到,这压根不像是自己的想法——他们已经被这个充满危险的地方影响了! ……糟糕! 长官阁下呢?雷鸟在微弱的灯光下猛然抬起了头,正好看到银杏——那个负责着全队生死的人,像是被什么神秘力量蛊惑了心智,竟然悄无声息地走到了陷坑的边缘处,脚步坚定,靴跟下碾着无数血肉模糊的污渍与孢子。 就在他张开嘴喊住对方的前一秒,那人跳了下去。 在雷鸟视网膜中最后留下的影像持续了不到半秒,就彻底消失,被那沉默的、黑暗的坑洞融进了其中。 第133章 萨格里尔斯之夜(17) 在一座没有停机坪, 也没有救生艇的钻井中不断下落是种什么感觉? 此刻,路远白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高速旋转着的钻头,周身的皮肤都在气流的摩擦下被烫伤。那种能熔断金属的温度透过制服, 让他的脖颈、手掌、大腿等部位瞬间冒出密密麻麻的血泡, 它们不断涨起,又迅速破裂,溢出的液体在衣物上停留了不到一秒就被蒸干。 路远白随手卸下过滤装置, 从中露出一张濒临窒息的面孔。 ——谢天谢地, 他快要憋死了! 陷坑的深度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让路远白不禁怀疑, 难道这里通着地心吗? 但那当然不可能, 在触及地心之前,他和盘踞于此的畸变物就会被烧得灰飞烟灭, 因此下坠只持续了片刻, 大片由菌丝编织而成的覆膜就出现在了路远白视野之中。 那些物质表面上泛着涟漪般的微光, 随着高度变化而呈现出不同的颜色, 就像一片无名的湖水, 在地底缓慢地流动着。 在落地的前一秒,无数触手从路远白身后展开,就像世界上最可靠的防护装置,将主人安全地放了下来。 “——砰!” 路远白循声望去, 发现那是刚从他背上脱离的喷射器。尽管脚下的覆膜显得颇为柔软,它还是不可避免地摔成了一地残废。至于装在容器中的杀菌剂,更是在高温下被蒸发殆尽, 从豁开的裂口中溢散了出去, 早就不知所踪。 在这座怪物血肉构建起的巢穴中, 他只能靠自己摸索出一条路。 那些孢子无处不在, 抓着机会就往他身体内钻去,为此,路远白微微张开了嘴,从他唇下蜿蜒而出的细小触须像一块黑泥,又或者其他什么湿润而柔软的东西。 它们快速聚合着,变成了一副紧贴在他面颊上的口罩,严密程度比N95还要高出几个量级。 倏然间,在这片粼粼波光的深处,传来了一阵极为沉重的震颤,就像捕网上的蜘蛛动了一下腿,于是整片网络上黏着的蝇虫都感受到了那毫不掩盖的杀意。 “你也在找我吗……”路远白不禁想道。 就在几分钟前,随着畸变物置身其中的巨坑出现在他面前,一阵怪异的、难以名状的悸动蓦然涌上了他的脑海,就像被提前写好的指令,控制着血液里每个细胞都开始膨胀,催促着路远白的身体快速成长。 那其实是一件非常消耗能量的事——在肌肉撕裂的声响下,他感到饥肠辘辘,饿得想吃下出现在周围的一切事物。 其中对他最具有诱惑力,不断散发着勾人食欲的香气的,当然就是那个沉默的陷坑。在它面前,其他什么珍馐美食都黯然失色,就像嚼蜡一样索然无味,路远白只看得到对方的价值。 要是他没有跳下来,现在遭殃的就是两名下属了。 路远白收起多余的想法,朝着陷坑中央快步走去,而他手上还持着那把漆黑的重剑,将其置于身侧。要对付无处不在的菌丝,它可比枪械管用多了,路远白每一次挥剑,都能斩下大片漉漉迸汁的物质。 在这片遍布着污染物的领地,世界仿佛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与走过路面时窸窸窣窣的摩擦声,浓重的恐惧简直要将人逼疯。 好在路远白并不在意这些,没有了那些下属的注视,他也就不用再扮演“西奥多·埃弗罗斯”——一个对工作履职尽责的长官,下班的愉悦感让他动作不由得轻快了几分,含着一对玻璃珠的眼睛也轻微扬起。 此刻,他只是一个赶着去吃饭的年轻人而已。 他刚才落下来的位置在陷坑边缘,往深处走了一段路后,路远白看到的景象也随之而变。 那些拔地而起的东西就像伞盖,在铺开地面的嫩肉上撑起一座又一座蘑菇亭,只不过构成它们的物质颜色非常复杂,像是将无数不同种类的动物投进绞肉机中碾轧而成的糊状物一样,从伞下散发出奇异的味道。 对于现在的路远白而言,这并不是件好事。 尽管身体的本能向他索取着一切能填饱肚子的食物,但那些“伞”看上去太恶心了,即使他并不挑剔,也还是有着底线的。 想到这里,路远白的视线瞬间阴沉了下去。 剑刃骤然在他手下划开一道锋利的光,被割下伞盖的时候,那些东西竟然发出了惨叫,从切面下迸射出的汁液劈头盖脸浇了他一身,就仿佛里面藏着个活生生的人、刚被路远白杀掉一样。 然而没有人会在被砍下头后,再迅速缔结出一颗肉瘤。 那新生的组织看上去更像人类了,嫩粉色的薄膜隆起,并不像其他同胞那样撑起伞盖,而是长出骨骼和牙齿,光滑的表面上浮现出根根分明的头发,紧接着塑造出高挺的鼻梁、一对被睫毛垂下的阴影覆盖的眼睛,将自己的轮廓不断调整得更美丽,同时也更冷酷。 ——它竟然在模仿着路远白的构造! 看着这种怪异的场面并不怎么好受,毕竟那颗脑袋下还连着根直挺挺的菌杆,就像将人头插在了被削得平整的木桩上一样。 路远白和它对视片刻,毫不犹豫地往前走去,并没有理会那张脸上天真而又恶毒、像是期盼着他留下一样的微表情。鬼知道将这东西再砍下来以后,它下一次又会变成什么让人毛骨悚然的模样。 望着路远白越走越远,那东西在他背后发出了一阵啜泣般低沉而幽怨的声音,就像被抛弃的婴儿,让人不寒而栗。 不能再拖下去了,路远白想。 陷坑中的“伞”数量繁多,仿佛回到了真菌统治着世界的原始时代,即使他不去招惹对方,那些庞大而腥臭的菌盖也会逐渐朝他倾斜、靠近,从这个外来者身上汲取着一切非同寻常的信息。 他不愿意沦为被寄生的行尸走肉,它们就朝着同化的方向不断改善。 ——脚步声戛然而止。 路远白沉下腰身,将全部力量都聚集在了脚下,紧接着爆发出一股极为惊人的冲劲,骤然腾跃到了最近的伞盖上。 他没有丝毫停滞,转瞬就朝着更深处的目标跳了过去,它们简直滑得像是羊脂、牛奶……一切没有摩擦力的东西,需要精准无误地掌握到那个平衡点,路远白才能不坠落下去。 片刻后,他越过一簇又一簇耸然而立的菌盖,到达了中央那片空地。 直到这时,路远白才发现,那些伞盖并不是毫无规律地分布在陷坑下,它们由外围向内部逐渐深入,就如一群虔诚地叩首、觐见着圣颜的信徒,簇拥着正中那个硕大的半球体——它既像山丘,也像眼皮下隆起的圆盘,呈现出让人无法直视的容貌,而它表面上并非空无一物,数百道裂开的缝隙横于其上,从底下挤出瞳孔般睁大的肉膜。 显然,这就是那东西的本来面目了。 路远白停下脚步,在他望向对方的一瞬间,那些深红的眼睛同样也朝着他转了过来,每根血丝都像是庞大而错乱的树根,在瞳孔处汇聚成让人恐惧的肉瘤,好奇地打量着下方的渺小存在。 此时此刻,原本沉默的怪物竟然兴奋了起来。 之所以这样描述,是因为整座矮丘都在簌簌地震颤,不断有孢子、皮屑等物质从表面上抖落,让它看起来就像一个高兴得手舞足蹈的孩子。 路远白的牙关轻微战栗着。 如果这个畸变物是被人工养殖而成的,那它来到世界上也就不过数月的时间……它只是待在萨格里尔斯的陷坑下,机械地重复着呼吸、生长、将捕食到的人类转化为能量的过程,而没有得到过任何教导,确实可以说是一个新生儿。 这东西有意识吗?他随即想道。 从那些“人”僵硬的状态来看,它对寄生体的控制像是还停留在躯壳这一层上,并没有模仿对方的思维。 或许这样的概念对一个孩子来说太难懂了,就像不可能让小狗理解微积分,正是因为它没有属于人类的狡猾想法,才让事情勉强被划分在了可控的范围内。 要是能将思想也一并操纵……那不就成神了吗? 不过刹那,路远白脑海中闪过了无数想法,那些思绪不断变幻,但他的身体已经下意识掠了过去,就像一架战斗型号的推进器,往前疾驰而去,飞快地缩短着他与畸变物之间的距离。 好在那东西是人工制造出来的,对他没有位格上的压制,使得路远白能够毫无顾忌地展开下一步行动。 在怪物眼中,这个玩具一样小巧精致的活物倏然间变了模样。 他原本身型修长,腰侧别着武器,充满杀气的下半张脸被完全覆盖,看上去就和前面那些送死的人没有什么区别——到最后都会变成它驯熟的玩物。 路远白现在却四肢着地,不断有黑色物质从他口齿下、两臂后延展而出,犹如贴身覆甲,让他赫然从人类转化成了别的什么物种,就像是一个没有年龄与性别的怪物。 到了这种地步,那个泥人似乎还觉得不满足。 随着皮肉摩擦的声音不断响起,那一身薄薄的皮肤被他极为完整地剥离而下,就像脱下了碍事的外衣,露出底下那滩正在高速行进着的黑色团块。 刚开始的时候,还能勉强从那个黑影中分辨出双腿的轮廓,两秒过后,路远白就完全转化成了一头蠕动着的异种生物。漫天乱飞的触手裹好人皮,紧接着打开腹腔,将它藏进了身体内部,看管得极为严实。 ——就仿佛那是世界上最珍贵的一件物品。 在无数孢子的注视下,那个蜕皮的怪物像在分裂似的不断膨胀、扩大,带着呼之欲出的杀意碾过地面上的菌丝,滚雪球一样变得越来越庞大而扭曲,霎时间高过了那些伞盖,高过了城市中的楼房与管道。 他就像一辆无可匹敌的战车,隆隆飞驰,轰然撞向了正在紧急呼吸着的肉丘。 第134章 萨格里尔斯之夜(18) 若是有一个旁观者在这里, 他立刻就能意识到眼前的景象已经超出了战斗的范畴,那简直就是……两座城市之间的厮杀! 遗憾的是,这里没有活人存在。 在触手撞上那座庞大的肉丘时, 它表现出了一种厚重而黏稠的质感, 胶水般的汁液飞溅,在距离最外层十米、二十米、五十米……或者比那更深的地方,隐约露出了无数颗头颅的轮廓。那些脑袋被腐蚀了血与肉, 只剩下彰显着人类身份的骨头, 被挤压在畸变的物质下, 随着怪物的起伏而不断晃动, 看上去就像一群在热情挥着手的居民: 欢迎来到萨格里尔斯, 欢迎来到魔窟! ——轰! 雷暴般的巨响在陷坑底下隆隆传开,让人不由得想到狂风骤雨中, 一片从海平面下升起的山脊, 在船体撞上去失事的时候, 便是这种震撼人心的声音撕咬金属, 碾碎血肉, 在刹那间夺走了无数惨叫着的生命。 怪物显得有些烦躁,那些触手张开血盆大口,从它身上扯下了一块“肉”,就像个饿得发慌、两眼直瞪的流浪汉, 抱着这座肉丘大快朵颐,从象征着喉管的窟窿中发出漉漉的响声。 作为它寄生的手段,菌丝能深入一个人的脑髓, 瞬间侵略整个身体, 在对方面前却显得极为无力。 原本无坚不摧的武器被那个人……那个怪物掺着汁水喝下去, 还没来得及从蜷缩的状态展开, 就被那恐怖的力量消化了,将它的血变作自己的血,将它的肉转化成自己的肉,以何其野蛮而直接的一种掠夺方式,榨取着畸变物的生命力,不将它吸干誓不罢休。 自从诞生的那一天起,它就没有受过伤。 又或者说,人类能对它造成的伤害太微不足道了,顺着菌丝传过来,就像被风吹动了一根头发丝,从未表现得如此强烈。即使不理解“疼痛”是什么感觉,它也知道那并不是件好事,再这样下去的话……自己会死! 愤怒而惊慌的情绪随着一股热流倾泻而出,它在低吼着,试图将这个惹人嫌恶的吸血鬼从身上赶下去,却没能起到效果。 高温下的触手被烧成了液态物质,荡漾着微弱的水光,逐渐蔓延开来,阴影般渗进了肉丘的根系下,一寸一寸侵蚀着它柔软的腹地。 假如它有腿,现在就能像人类一样竭力逃跑,摆脱这个怪物。但它并没有,活动着的只有成千上万根菌丝,作为灾变的源头,它的本体太庞大,同时也太沉重了,压在黑暗的陷坑底部,已经和周围的土壤岩屑融为了一体。 它能感觉到,属于自己的一部分正在对方胃中被吞食、消化,被拆解成物质最基本的存在形式,转瞬就附着在了那些触手上,为其巨大化的趋势提供着源源不断的能量。 “呼……” 随着气息越来越微弱,它遍体鳞伤,就像腹部被剖开一个大洞的受害者,正在逐渐死去。 与其同时,伏在肉丘身上茹毛饮血的怪物变得容光焕发,越来越强而有力,展现出一种脱胎换骨般的活力,每根触手都在怦怦地震颤着,从吸盘下长出深色的、鬈曲的毛发……不,那并非动物的绒毛,而是菌类组织,缠丝般出现在了对方的身体表面。 在无数颗孢子悲恸的气息中,他完成了蜕变。 望着眼前开膛破肚、血肉横飞的惨象,凶手竟没有一丝要为此负责的意思,只是休息般垂首靠在它身上,满意地打了个嗝。 而在肉丘表面,那些眼睛已经失去了能够转动的活性,深红的液体从中蜿蜒而下,就像新鲜的、尚未凝固的血泪,顺着被蛀空的躯壳一直流到了地上,让菌簇也浸透了美丽的颜色。 片刻后,触手们动了起来。 它们分工明确,秩序井然,收起咧嘴大笑着般的巨口,清理剩下的半座肉丘,从被畸变血肉掩盖着的身体内部层层递出了一张光滑的人皮,紧接着将它展开,抚平表面上的褶皱,等着湿漉漉的血水从脚尖处流下。 衣服已经整理好,接下来就该穿上它了。 要从铺天盖地的巨大形态变回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触手们快速坍缩,将自己压得更严密、更紧实,最后像个被打包好的快件,慢吞吞在地面上挪动着,蟒蛇一样从口腔缝隙中游了进去,随即撑起扁平的人皮,重新变成了一个高挑而俊美的成年人类。 尽管刚才已经晾了一段时间,他现在看起来还是湿透了。 在液体的浸润下,路远寒整个人展现出一种奇异的眩光,像是枚闪耀的胸针,或者其它什么刚从水里捞上来的东西,露出的小半张脸和发丝因此显得更加苍白,有种让人窒息的阴郁感。 路远寒转过了头。 那座死去的肉丘对他而言太过庞大,即使被撕咬开了筋骨血脉,仍然像是只拆毁到一半的违章建筑,从那温热的遗体下诞生出无数飘飞的孢子。 它们自由地旋转着,跳跃着,蹭过他的指尖,却没有表现出任何想攻击的迹象,只是出于本能地扩散繁衍着,继续完成被自然赋予的天职。 望着自己近乎发白的手,路远寒心念微动,控制着指尖裂开道小口,从底下释放出一颗颗尘埃般细小的物质。它们转瞬即逝,载着他的意识飞到了极为遥远的地方,远到靠近了陷坑边缘,污水流下的声音清晰地在他脑海中响起。 畸变物已死,他的任务等同于完成了99%。 唯一让人感到烦恼的,就是该怎么将对方带回去。路远寒想,即使他向总部申请拖车的使用权限,也很难将沉在地下的庞然大物抬上去。 路远寒思考片刻,走到遗体旁边蹲了下来,用刀具从其表面剖下一块附着菌丝的死肉,装进他随身携带的收殓袋中。这种裹尸袋材质特殊,能有效遏止畸变物的活性……既然装得了死人,自然就能装任务目标。 直到装了满满一大袋,他才停下动作,紧接着随手封上拉链,将这个沉重的收殓袋斜挎在了腰侧。 为了防止脱落,路远寒甚至又多扎了几圈固定带。 现在看来,那时候爆发的饥饿感确实太过强烈,以至于路远白毫无节制地饱餐了一顿后就陷入沉睡,将后续的麻烦事都抛给了路远寒处理。他想起战斗中骤然升高的视野,堪比起重机的触手,越发确认了银白幽灵号上那个夺走水手性命的怪物就是自己,或者说曾经的2号。 像这种毁灭性的力量,若不加以管控,迟早会酿成无法挽回的大祸。 拜另一个人格所赐,路远寒现在非常清楚自己的力量能被开发到什么程度。 比起当下的事,他考虑的要更多,就比如提交任务后,总部会不会有人将他带去做研究,他能否隐瞒下一部分细节,而那个培育了畸变物的人,又在这场阴谋中扮演着什么角色…… 越想下去,他越觉得这件事深不可测。 目前最重要的是离开陷坑,畸变物虽然死了,但路远寒并不清楚菌丝是否还会攻击别人。更何况那里还藏着另一只怪物,假如他的猜想没有错,那个庞大的下水管道本身就具有活性,为菌丝提供了繁衍的条件和大量食物。 希望执行部的人足够顽强,能撑到他回去。 秉持着这样的想法,路远寒开始朝着陷坑边缘跑去。那座肉丘正在他背后一颤一颤,即将流干所有体.液,带着里面埋藏的骸骨沉睡在地底。 但他没有为此费神,路过伞盖们的时候,这些生物不再表现出那种竭力靠近的热情,漠然得仿佛他是一个再平庸不过的同类——临走前,路远寒毁坏了那个长着自己的脸的肉瘤,那东西萎缩成了小片菌干,皱巴巴地躺在地上。 很快,他就到了最开始落下的位置,甚至还能看到喷射器摔碎后散落一地的金属片。 望着近在眼前的坑壁,路远寒迅速擦干了自己的面部和双手,利用钩爪向上攀爬。 被污水浸透的土壤显得有些疏松,并不能将每一个锚点固定得极为牢靠,好在他的触手也不是吃素的,在关键时刻,它们总能及时发挥作用,托着恢复了正常形态的主人往高处送去。 等他重新回到下水管道中时,路远寒的手套上已经沾满了黏着物,散发出一股浓重的味道。 显而易见,少爷和雷鸟已经不在附近了。 黑暗中他能闻到孢子们微妙的气息、杀菌剂挥发后留下的痕迹,以及那种从活物身上缓慢泄漏出的独特体味——它源自漆黑的管道壁,路远寒想道,恐怕那些肠回沟壑般的结构并不是一种描述,而是某个生物体内,实际存在着的现象。 而他现在就置身在对方的肠子中。 反正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了,路远寒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反应。 他循着触觉的指引往前走去,不过片刻,微弱的光出现在了视野当中,随着他悄无声息地加快行动,路远寒逐渐看到了雷鸟的脸。他正瘫坐在一片管道壁上,满面疲惫,除了枪械和喷射器以外,这人怀中还紧紧抱着什么东西。 他随即意识到,那是少爷。 像是将长官阁下的话当作了行动指南,路远白让他照顾好队友,雷鸟就真正将这件事坚持到底,一刻都不曾将伤员抛下。 只是躺在他臂弯中的物体显得极为安静,虽然能隐约看出一点属于女孩的轮廓,却已经不再呼吸或者握枪了。那只断手上的绷带浸得通红,除此以外,浓重的血迹从少爷腰下迤逦而出,将他们所在的地方衬得像是杀人现场。 而在腰部之下,其余部位不翼而飞。 事实上,少爷这种伤势就像被横着切了一刀,或者被某种猛烈的力量截断,创口才会显得如此平整。 “雷鸟。”路远寒开口说道。 在脚步声到达之前,他先叫了队员的名字,以免被误认为是黑暗中的怪物袭击。 在这种极度紧张的情况下,一点细微的声响都能引起雷鸟的警觉,他猛地抬起了头,面庞上闪过近乎冷酷的神情,好在来人确实是那个高高在上的长官,让他不由得松下了口气。 除了浑身浴血之外,长官阁下看上去没有什么异常,滴答,滴答……黏稠的液体顺着他的衣角淌了下来。 第135章 萨格里尔斯之夜(19) 长官阁下的猜测是对的, 雷鸟想道。 他之所以会表现得如此肯定,是因为在“银杏”离开后,他和少爷就遭到了另一只畸变物的袭击。说是袭击, 事实上对方却没有露出锋利的牙齿与爪子, 而是在两人竭力奔跑时挪换了管道的位置。 ……天知道那鬼东西的构造竟然是一节一节的! 就像身体被分为无数截的巨型蠕虫,它只是扭动着器官,那些冷而坚硬的“墙壁”就开始倾覆, 如同一面磨得反光的钢刃, 轰然朝着两人砸了下来, 将原本空旷的地方挤压得越来越紧, 越来越无处可逃——要是不想办法逃出去, 他们就会死在这场塌方里。 千钧一发的关键时刻,雷鸟拼上全身力量, 朝正在变小的缝隙冲了过去。 尽管背上的负载从数百斤的封装罐增加了队友的重量, 他的速度仍然快得无人可比, 赶在管道的缝隙正式咬合前, 雷鸟带着一身冷汗俯身滑了过去。 “嗬……” 队友在他背上发出了痛苦的喘息。 那阵痛苦就像一种具有传染性的病菌, 在雷鸟听到她急促的呼吸时,虚弱、无力、大量失血导致的强烈眩晕感就涌了上来,让他无端感到有些眼前发黑,手脚使不上力气。 雷鸟仔细分辨着, 少爷的声音听上去更疲惫了,紧接着是渐渐低沉下去的寂静,毋庸置疑, 有什么事发生了。 雷鸟用手臂摸向了身后, 直到做出这个动作的那一刻, 他才意识到, 背上的重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变轻了。 队友死亡的过程并没有持续太久。 不过半分钟,原本紧揽着他脖颈的双手就脱力松开,于是那半截身体顺理成章地下滑到了雷鸟掌中,带着潮水般黏稠、腥湿的血液,像一个轻飘飘的包裹,由他亲手签收了队友的死亡。 “所以她死了。”雷鸟说道。 “仅剩的那只手上刻着少爷的行动代号——第5537号调查专员,死亡。当然,这也是我几分钟前才检查到的,那时候我正忙着从菌丝手下逃生,毕竟杀菌剂只剩下那么寥寥一点,没工夫为同伴收尸,只能抱着她不断前行……就在我以为真的要死在这里,准备给自己来上一枪的时候,它们停下了。” “那真是让人匪夷所思的奇迹!” “无数菌丝、孢子仿佛静止在了我眼前,我又瞪着它们僵持了一会儿,才确认危机解除。我想是长官阁下在陷坑里做了些什么,对畸变物造成了重伤……所以结束了吗?” 所谓的结束,指的自然是他们的猎杀行动。 望着属下充满绝望的眼睛,路远寒点了一下头:“结束了。” “那就好,那就好……”雷鸟终于舒出了悬在嗓子眼下的那一口气,他的声音略显干涩,全然没意识到自己正重复着无意义的话,年轻人站起身来,微微偏过了头,浸满血水的过滤装置从他面上滑了下来,“回到总部后,我得主动接受一次心理疏导了,虽说是免费服务,但很少有人愿意在这种事上浪费时间。”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那具黑衣紧裹着的身体放进了收殓袋中,熟练地替队友收尸,手下动作流畅,就仿佛已经重复了无数遍这样的工作,过程中甚至没有任何停顿。 路远寒在旁边观察着他的动作,顿时有了不少心得。 即使最大的灾变源已经解决,他们也不应该再耽搁下去。 想到这里,路远寒紧握着刑具一样冷酷的重剑,剑刃在他指腹摩挲之下逐渐升温,散发出让人心悸的杀气,狂啸着戳穿了地面上一只只被覆膜极力掩盖的眼睛。而剑的主人注视着它们颤动、惨叫,在飞溅的汁水下痛苦死去,并不为此感到忧伤。 这些怪物不属于肉丘,而是下水管道的产物,路远寒摧毁它们就是为了施加一定程度的刺激。 不过片刻,随着地上的怪异眼睛尽数化为肉糜,管道很快就有了变化。只见拦在两人面前的厚实内壁向着旁边挪开,灯光落下,重新照亮了他们来到陷坑时走过的路。 意识到路远寒手下那把剑的威胁,对方识相地让开了路。 “那这个畸变物该怎么处置?” 雷鸟紧跟在长官身后,微微仰起头望着他们头顶上方起伏的管道,不由得咽了下口水:“看样子,它恐怕早就和萨城的排污系统彻底融合了……虽然我们不用再担心被寄生了,但像这种情况,处理起来只会比刚才更麻烦。” “维持原样。”路远寒开口说道。 很显然,他并不打算在这地方死磕到底。 毕竟任务书中明确指出,他们要捕获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引起萨城异变的源头。而前面的调查员都已经死了,也就更没有人会跳出来说其实案件下还藏着另一个怪物了。 像这种不会有人揭发的事,路远寒干起来一向得心应手。他再怎么敬业,也是建立在自己能好好活着的基本前提上,绝不会为缉察队打白工。 似乎没想到冷面长官的底线竟然如此灵活,雷鸟沉默片刻,行动却显得轻快了不少。 问题在于执行部为每人配发的收殓袋只有一份,路远寒和雷鸟已经用完了份额,要是剩下那两名队员再出点什么意外,就只能用他们自己随身携带的了。 好在情况并没有糟糕到那种程度。 随着黑暗深处隐约传来一阵响动,就像是某种猛兽跑过的声音,路远寒下意识端起了枪,出现在他视野中的却不是伺机偷袭的怪物,而是骑着头棕熊的医生。眼前看到的景象让他不由得微微挑眉,险些以为自己出现了错觉……海因里希·卡特,他从哪里搞来的熊? 仔细观察之下,那头熊背上竟然还披着一件缉察队的制服。 路远寒反应不慢,立刻意识到这头猛兽应该是麝香兰的化身。 毕竟除了自己以外,他从未见过完全异化的人类,因此才显得有些意外。在搭乘前往萨城的列车时,路远寒尽可能搜集了所有队员的情报,唯独缺少一个人的……至于那人是谁,答案不言而喻。 看来他们遇到的情况也相当紧急,才逼得那个沉默寡言的大汉动用了这种力量。 见到长官和雷鸟熟悉的面庞,医生面上紧绷的神情倏然一松,随即发现人数似乎不对,再看那两人背上隆起的收殓袋,他意识到,队伍中那个总是板着张脸的女孩很有可能已经死了。 尽管这样说有些冷血,但他并未悲痛欲绝。 毕竟他们只接触了一次任务,医生并不熟悉少爷的性情喜好,也不知道她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没有真正建立起深刻的羁绊,也就不会被同伴的牺牲影响到接下来的行动——而这就是通常情况下,执行部随机分配任务的目标所在。 那阵由死亡引起的触动转瞬即逝,医生向路远寒确认了情况,得知他们这一次的任务目标已经被解决后,众人随即踏上了返程。 值得一提的是,麝香兰的体型比普通熊种还要大上许多,就像一辆铺着真皮的坐骑,在路远寒的指挥之下,他很快就载着长官和几名队友拾级而上,从通道口离开了这片危险区域。 灯光照耀之下,覆盖在地面上的菌丝显得安静而温驯,就像一片无污染、无公害的盆栽。 它们有些正在呼吸,有些则悄无声息地死去,空中弥散着的孢子汇聚成一场淅淅沥沥的雨,被狂风裹挟着吹打在了缉察队成员的面上,尽管过滤装置已经被卸下,它们却也没有趁此挤进那些人温热的鼻腔中,快速蔓延入侵。 这样一来,即使没有杀菌剂,避难所中的人们也不需要再提心吊胆,畏惧着死亡的到来了。 当然,清除污染也不是他们必要的任务。 在前往萨城出入口的路上,他们看到了雨水下湿漉漉的丝网。 随着那层“灰尘”流走,前几个月被掩盖着的街灯、窗户以及停在旁边的马车逐渐露出了原本的面目,其中也包含了寄生体的尸首——那些毫无生气的人躺在地上,就像手拉着手仰望星空,苍白而憔悴的脸上浮现出一种让人感到幸福的寂静,有些人嘴唇张开,紧接着,菌丝如春笋般从底下冒了出来,展现着嫩芽破土而出的新生。 那两名置身死地的调查员,法官和猫,也抵着彼此的肩膀躺在街上。医生和恢复人形的麝香兰上前为他们收了尸,只不过装着死人的收殓袋太重,这份苦工自然就由路远寒一应揽了下来。 他不仅背着剑匣,腰身两侧还各挎了一只收殓袋。 尽管如此,路远寒的身体仍然挺得笔直,让医生不禁感慨,这位顶头上司还真是一个不知道累是什么滋味的模范员工。 要是有着西奥多·埃弗罗斯这样的毅力,任何人都会成功的。 路远寒自然不知道属下内心的想法,吞噬畸变物的后遗症在此时涌了上来,消化那些庞大的血肉几乎耗尽了他体内储存着的能量,让路远寒每走一步都感觉到自己的灵魂即将出窍……他现在只想尽快靠在列车的小隔间里睡上一觉,最好醒来的时候,就能到总部提交任务了。 负责叫醒他的是生物工程部的人。 “……请不要打瞌睡了,这位调查员。”路远寒将眼睛撑开一条缝,看到声音的主人裹着厚重的防护服,正试图从他身上解下那两个沉甸甸的收殓袋,显然已经失败了不少次。 他在微妙的错位感下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那耀眼的灯光属于办事大厅,而他已经回到了总部。 望着那双隐隐泛起怒气的眼睛,路远寒动作迅速地卸下了货。 两个收殓袋被各自打开,确认了里面的内容。 其中一个被对方指挥着推进了材料处理室,至于死去的同事,他们的遗体另有去处,那些调查员随身携带的武器则被运走、消毒,等到有人需要补给的时候,就会重新投入使用。 “雷鸟呢?”路远寒开口问道。 医生和麝香兰倒是都在旁边不远处,按规定等着提交完任务,接受审查,那个吊儿郎当的年轻人却不知所踪,只剩下收殓袋放在地上,被生物工程部的人手脚利索地收走。 “你是说1314号调查员吧?”刚才那人接道,伸手替路远寒指了一个方向,随口抱怨着,“他申请了心理疏导,提前离开了,你们执行部的人总是这么不配合工作,让我们怎么提高办事效率……” 看来雷鸟也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了。 路远寒静下心来,没去分辨同事口中到底有多少句毫无价值的废话,他只关心一个问题——“审查什么时候能够结束,我们还需要抽个血什么的,证实自己没有失控吗?” 瞥了一眼他隐约有些不耐烦的面庞,防护服下的同事闷闷说道:“很快。” “虽然确认了畸变物的基本体征以后,你们还应该各自在六小时内提交一份不少于八百字的情况说明,但凡事都有例外……跟我来吧,副秘书长正在等着你去见他。” 显然,受到召见的只有路远寒一个人。 他没有过多犹豫,毕竟在场所有人都是属于缉察队的鹰犬,理应听从上级的指挥。 路远寒侧过了身,跟队友们简单点头示意,就跟着同事往一旁的升降梯匆匆而去,望着对方按下楼层数,什么都没有多说。 就在金属门即将关上的一瞬间,他留意到大厅正中央似乎在举办活动。周围熙熙攘攘,有个年轻人被无数高级督察簇拥着走了过去,他体态优雅,气质出众,鎏金色的发丝在灯光下熠熠生辉,看上去就像一位血统高贵的王子殿下。 那是谁?路远寒不由得想道。 他并未意识到自己将这句话说出了口。那名同事极为耳尖地捕捉到了他的喃喃低语,转头望向办事大厅,沉默两秒后,用一种微妙的态度回答了路远寒的问题: “那是加西亚·安东尼奥——伯爵府唯一的继承人,将来注定成为整个缉察队效忠的对象。” “也不知道养尊处优的大少爷哪根筋搭错了,竟然挑在今天来视察工作。”升降梯飞速攀升,同事还在用刻意压低的声音嘟囔着,似乎对这件事颇有微词,“又得加班了……” 第136章 亲爱的饲养员(1) “叮铛——” 升降梯停在了七层, 金属门应声而开,路远寒跟在同事身后走了出去,看到行政管理部的牌匾悬在上方, 就像副秘书长本人一样, 充满了优美矜贵的气息。 而那些行色匆匆的办公人员都西装革履,打扮得极其干练,领带的位置和袖扣系到第几颗都像被规定好了一样严谨, 让人挑不出错。 甚至还有人提着公文包和整袋咖啡从他们身边路过, 袋口开了小半, 咖啡烘焙过的浓香顺着那人走过的气流一直飘飞, 找着机会就往路远寒鼻腔里钻。 至于他们, 一个生物工程部的,看上去就像只裹在防护服里的木乃伊, 和正常社会完全脱节。 另外那个执行部的就更不用说了, 像是为谁守丧似的背着个棺材盒, 不仅如此, 帽檐下还挂着凝干了的血水, 从头到脚散发出一股刚完成任务、还没有清洗的气味,简直让人避之不及。 路远寒走过之处,人群自动为他们让出一条道来,倒是方便了两人前往卡德利安的办公室。 随着带路的同事在走廊深处一道门前停下脚步, 用眼神示意路远寒去敲门,他看到这个面无表情的调查员上前叩了两下,紧接着垂下视线, 擦去手套上泛着漉漉红光的痕迹。 副秘书长那颇具亲和力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请进。” 路远寒推门而入, 看到上司正在批阅文件, 视线随着纸张一页一页翻动而快速浏览内容, 因为那张脸,他即使微皱着眉也显得极有风度。 留意到有一条擅闯办公室的大型犬正在等着自己吩咐,卡德利安放下案卷,望着被召见的下属,并没有因为对方不修边幅的尊容而发火,只是露出笑意,交握的指节有规律地敲打着手背:“听说你申请了‘银杏’这个匿名。” “对。”路远寒快速点了一下头。 像副秘书长这样的位置,可谓手眼通天,缉察队内部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躲不过他们的情报系统,因此路远寒并不意外自己几分钟前刚申请过匿名,转瞬就被对方拦截了下来。 “银杏。”上司从善如流地改口,随手从旁边抽出一份文件,漫不经心地低下了头。 “我看过了其他人的叙述,即使情况恶化,畸变物的危害性上升到了‘区域’级,你仍然表现得非常优异,将队伍的伤亡率降到了最低,一点都不像刚到执行部上任的调查员……作为嘉奖,我可以为你争取到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 路远寒并没有将疑惑表现出来。 只见卡德利安俯身拉开抽屉,从底下拿出一排密封着的试剂管,放在了办公桌上。 那些颜色各异的液体盛在为它们量身定制的容器中,玻璃表面贴着非最高权限不得使用的警告,在明亮的灯光下,像是天使之泪,又或是别的什么神秘而强大的物品。 “黎明计划。”卡德利安介绍道。 “为了开发每个人体内的潜力,尽可能培养出一流的战斗精英,医学部和生物工程部的同事也在不断进行研发,你现在看到的,就是已经过了临床试验期的强化药剂,我们将其命名为‘Ⅱ型α生长因子’。只需要注射五毫升,一个身体孱弱的普通人就能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力量。” “对采集到的数据进行分析,Alpha实验体展现出了体型变化、血统提纯、徒手撕开金属等特性,以及极强的恢复能力,其中有一些人甚至能和我们的特种部队相抗衡。” “当然,凡事都有其代价。” “普通人无法承受α生长因子带来的后遗症,在初期过后就会迅速死亡,但你们就不一样了,不少表现卓越,有权接触到黎明计划的外勤人员都主动申请了加入……事实证明,尽管注射药剂后的进化方向各不相同,衍生出了狼人、吸血鬼、翼生者等诸多派系,但受试者都在原有基础上得到了大幅提升,它的效果堪称脱胎换骨。 “想想看,银杏。掌握着那种超越一切的力量,也就不用在执行高危任务时如履薄冰,为自己能否活下去而怀疑纠结。” “刚好有一批最新的强化药剂申报到了我这里,你想接受注射吗?”卡德利安观察着路远寒的反应,循循善诱道,“想匀出一个名额还是很容易操作的。” 斟酌片刻后,路远寒拒绝了这个提议。 他礼貌地表示多谢长官厚爱,维持现状就好,他会尽自己所能,为缉察队创造出更多价值。 路远寒想得很清楚,接受注射就表明他自愿成为Alpha实验体,免不了要定期接受检查,为研究人员提供数据样本,那会暴露出他极力隐瞒下的很多信息。 更何况,就算没有辅助药剂,这具身体也已经得到了多次强化,就是不知道等到路远白再一次醒来后,自己会变成什么样。 “是吗?那还真是遗憾。” 虽然嘴上这样说着,卡德利安却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像是早就预料到了这样的结果,又将药剂收了回去。 考虑到还有别的安排,他微笑着开口问道:“最近这段时间辛苦你了,刚从海上回来就忙得脚不沾地,接下来休息几天吧……接手文职工作,转换一下心情怎么样?” 路远寒摆出了洗耳恭听的模样。 “刚好杜菲尔德博士最近有个项目,那边我已经打点过了,你去跟进一下,做点打打下手的事就行了,这也算是你忠诚不移选择了立场的内部福利。” 卡德利安瞥了一眼路远寒肩膀上已经黯淡的银星,不禁停顿了片刻,才重新说道:“去领套新制服,等你给自己的履历镶完金边,竞选的时候就会更有优势。” 路远寒低着头,垂下的帽檐挡住了他此刻的神情。 听起来总部对他并没有太过怀疑,或者说,高层不在意那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副秘书长代表的夫人一派甚至打算继续培植他,在执行部发展自己的势力。 这就有意思了,路远寒想。 如此看来,他所属的一边似乎就扮演着雷鸟口中那个打算逐渐渗透执行部的角色,作为被安插进去的钉子,西奥多·埃弗罗斯的恶犬称号当之无愧。 不论事情背后的真相如何,萨格里尔斯的任务都已经结束了。 路远寒认真思考着上司刚才说的话,忽然意识到,能在缉察队任职的博士多半是从事装备研发、或者生物医药领域的,而这就意味着他下一步工作将从外勤转为内部事务。 ……但文职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考虑到你还要尽快融入杜菲尔德博士那边,我就不多留你了。” 卡德利安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博士名下的9号实验室在地下一到四层,银杏,刚才你已经和他们的研究员接触过了,就让他带你过去吧……对了,不要乱跑,再往下就是深度收容区域,一切无关人员禁止入内。” 显然,他即将被派到生物工程部。 直到出了办公室的门,路远寒才发现刚才那人竟然还没走,一直在外面等着领他过去,那身防护服在行政管理部显得尤为突出。 想到自己即将和对方共事,路远寒快速跟上他的步伐,开口问了一句:“请问,在9号实验室工作的人都要像你这样做好防护措施吗?” “什么?”那名同事反问道。 “不,这只是因为刚才要接触你们带回来的畸变物和尸体,防止污染扩散而已。跟我过去之前,你最好在公共清洗室冲一下,再去做个全面消毒,否则实验室不会让你进入的……当然,你接下来要负责的基本上只是照看实验体、巡查情况,顺便记录下数据这样的工作,不会有太高的技术要求。” 路远寒思考片刻,认为这份工作就像是当一个饲养员,只不过他要养的恐怕不是什么性情温驯的小动物,而是用于实验研究的畸变物。 副秘书长说的没错,确实不用出高危任务了,因为他接下来每一天都要和畸变物同吃同住。 路远寒面色微变,由衷地希望这份工作能顺利结束……但愿如此,否则真和实验体打起来了,杜菲尔德博士以损害公共财产的罪名将他踢出组,那就算是白忙活了。 在进入地下一层前,他先去了趟公共清洗室。 幸运的是现在没有其他人占用浴室,换而言之,路远寒可以一个人独享整个空间。 年轻的调查员站在打开的淋浴头下,微微仰起了头。温热的水刺激着他隐约有些发麻的头皮,顺着身体轮廓流过每一处起伏的肌肉,将任务中沾上的血水、残渣全部冲进了下水管中,让路远寒神清气爽,感觉到重获新生。 总部人性化的一面在此时彰显了出来,在清洗区域外不到十米处,就有自助的烘干和消毒装置。 确认已经洗干净后,路远寒关上淋浴头,随手将发尾拧得不会再往下滴水了,便走进了那个被单独隔开的玻璃罩中。 随着一阵轻微的震颤声瞬间扩散,从各个孔隙中倾泻而出的热气擦去了这具身体表面的水珠,带着一股难以描述的味道,让路远寒不禁猜测,或许这些消毒气中夹杂了香精、空气清新剂等成分……甚至还是柑橘味的。 他穿上重新领取的制服,压低帽檐,在不到一秒内又恢复到了平时那种不苟言笑的状态。 路远寒走出公共清洗室的时候,正好撞见同事拉开防护服,从底下露出一张略显阴郁的脸,呼吸着新鲜空气。而对方被棕色卷发盖住了眼睛,因此路远寒只能看到他的下半张脸。 看上去还很年轻啊,路远寒不禁想道。 之所以使用严谨的措辞,是因为外貌这种东西具有一定的欺骗性,就拿他自己举例,虽然路远寒在海上执行了七年任务,但凡蒂斯的基因使然,让他的外表永远停驻在了二十四岁的时候。 就在他观察着对方之际,那名同事走了过来,递给路远寒一块刚制作好的名牌。 缉察队办事效率极高,才过去这么短的时间,他从执行部调任的文件就已经由生物工程部部长盖过公章,为路远寒授予了权限。 他垂下视线,用指腹摩挲了一下到手的工牌,看到上面刻着“第九实验室临时专员·银杏”的字样。 第137章 亲爱的饲养员(2) “温馨提示:临时专员银杏, 现在是5:25,已经到您上班的时间了,请于十分钟内前往打卡点, 逾期将在您的考勤表中记录违约一次。” 冰冷的机械音从睡眠舱内部响起, 就像一道不容违抗的命令,叫醒了正裹着毯子、蜷起长腿的新员工。 在笼罩着狭小空间的暖黄色灯光之下,路远寒霍然睁开了眼, 两秒后翻身而起。实验室的员工舱对他这样的体型来说有些太小了, 他不得不尽可能缩着身体, 才能勉强将自己放进那个生态箱一样的盒子里, 因此整晚都没怎么休息好。 他简单洗了把脸, 就匆匆赶到实验室设置的打卡机器前,刷了一下自己的工牌。 5:25, 路远寒看了眼自己的手表。 这个时间还很早, 实验室的研究人员基本上可以再睡两个小时, 但他得赶在其他人上班前采集好数据, 相当于错峰工作。 他的任务当然不只是打下手那么简单。 首先, 他要按照份额为每个区域的实验体配粮,陆生区、水生区、爬行种类区……不同类型的实验体对食物的需求也不尽一致,在按照顺序逐一饲喂的过程中,路远寒还得为它们测量体温, 采集血样,将检测到的各项数据记录下来,及时上报异常情况。 要是实验体出现了非预期病变, 比如腹泻发热等情况, 作为巡查员, 路远寒还得负责配药, 根据具体症状为其注射相应的药剂。 两个多小时巡查完所有区域,任务量虽然是重了一些,但路远寒随身带着麻醉枪,要是遇到实验体不服管教、发生暴动的情况,他有权一枪射下去使其陷入昏睡,这是完全符合规定的。 他昨天过来的时候,就和实验室中的大多数同事打过了招呼。 通常情况下,杜菲尔德博士本人不会在第9号实验室监工,因此本组事务都由他的助手负责处理。将路远寒带过来的那个研究员——他现在知道了对方的名字,尤弥尔,负责教他应该怎样快速完成基本工作。 按常理说,这种事应该由老员工负责才对。 但尤弥尔并不是巡查员,整个实验室竟然只有路远寒一个外来者承担这份工作,事情显得格外诡异。 他不知道前面的人在哪里,是已经死亡还是出了什么意外,但很显然,实验室内部忌讳着提起一系列相关问题,路远寒也就识趣地闭了嘴,没有再追问下去。 好在他的工作期限只有一周,等到下星期交完任务,后续发生的事就不用操心了。 “哗啦——” 路远寒手臂绷紧,毫不费力地抬起用于切割饲料的机器铡刀,用目光估测了片刻需要的分量,紧接着,钢刃落下,在压制得极为紧实的包裹上划开一道鲜明痕迹,漉漉血水瞬间从缝隙中迸射飞出,溅在了工作台的边缘上。 那块溅上水的区域颜色深重,显然不是第一次发生这种事了。 他并没有表现出意外,既然有吃素的实验体,自然就会有吃肉的。那些饲料包上明确标出了“蔬菜”“生鲜”以及“混合”三种不同的类型,而路远寒刚才切的就是一份生鲜。 那股腥臭的味道正在工作台附近一直萦绕不散,充斥着他的鼻腔。 很快,路远寒就抱着配好的饲料走出处理室,将它们统一放进了旁边的推车里。 那辆金属小车下方连接着铺设进各个区域的轨道,里面不仅有饲料,置物架上还放着药剂瓶、记录单和各种等会要用到的测量设备。至于那把麻醉枪,则被他一步不离地背在了身上。 他的工作节奏有条不紊,路远寒做完这些事,刚好赶上5:40。 那个熟悉的机械声音再次从广播中响了起来:“临时专员银杏,请前往第一工作区域——陆生区,完成你的工作内容。” “请注意,该区域内需要喂养并检查健康情况的实验体共有四种,按照生物学上的定义,分别为:猴子、松鼠、麋鹿、斑马。” “确保你所见到的对象与其一致,若发生畸变,请按下报警装置,在记录表中第3栏第7列,[待填写]框中记录下实验体的外在特征,并于五分钟内离开该区域。” “五分钟后,任何请求不予处理。” 这条播报消息共持续了三十多秒,路远寒认真记下了声音叙述的每一条注意事项。 随着重物摩擦的刺耳声响不断传来,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不容忽视,面前那道通往工作区域的大门轰然升起。 他不再犹豫,推着置物车朝里面走了过去。 实验室的研究区域在地下一层,同时也包含着睡眠舱。至于实验体所在的区域,则覆盖了剩下三层。路远寒现在要去的陆生区在D2层,他记得该层还有爬行种类区,不同的楼层之间,则通过中央升降梯连接着每一个区域。 若说睡眠舱和工作台附近都有恒温装置,源源不断地供暖,工作区域则模拟着一片最接近自然的生态环境。 “呼呼——” 路远寒刚跨进陆生区,一阵凛冽的寒风就从他身边席卷而过,吹得置物架上的金属物件叮啷作响,与此同时,也将那股掺杂着泥土、植物以及排泄物等复杂成分的气味带了过来。 好在面上的过滤装置帮他拦下了这种骚扰,让他不至于被熏得杀气冲天。 第一站是猴子区。顺着灯光的指引,路远寒很快就看到了不远处那块标识牌,它由耀眼的材质制成,悬挂在铁丝网上方,除了该区域实验体的简易画像外,底下还写着一行不易察觉的小字: ——猴子是性情温和的。 路远寒神情平静地推着车走了过去,他从腰侧的钥匙中翻出与之匹配的那一把,动作利落地打开了铁丝网。 铁丝网下,那道门应声而开,他却并没有直面实验体。路远寒静下心观察片刻,在靠近内部区域的地面上看到了一张卷着边、略显黯淡的纸,他俯身将东西捡了起来,才发现那竟然是一份巡查员守则。 1.正式进入该区域前,确保你身上没有携带任何红色、黄色、绿色等具有鲜艳特征的物品。 请将本条规则默念三遍,并开始检查。 2.本区域属于“猴子”类实验体的栖息地,猴子是一种圆耳、长尾、浑身覆盖绒毛的灵长类动物,在接下来的工作流程中,你有可能见到具有以下特征的生物: A.六只耳朵 B.脊骨外翻 C.没有眼睛 请注意,上述存在不属于本区域物种,“猴子”有且仅有一对眼睛、两只耳朵。 3.若投喂时间为星期一、三、五,请将12kg生鲜类饲料倒入食槽中;若投喂时间为星期二、四、六,请将10.8kg混合类饲料倒入食槽中,正常情况下,误差接受范围在5%以内。 误差处理方法:饲料超重时,酌情减量,饲料不足时,从腹部割下等量生肉作为代替。 【红字】:本区域不在星期天开放。 【红字】:本区域不在星期天开放! 【红字】:本区域不在星期天开放? 4.完成投喂后,确认17只实验体均参与进食过程,数量差在3只以内时,进行下一步测温、采血等工作。 如果有4只及以上实验体不在观察范围内,立刻原地蹲下,开始模仿猴子叫,持续一分钟以后,观察数量是否有所增加。若没有,重复上述过程,直到实验体数量进入正常范围。 (一行字迹潦草的批注):它们不喜欢低于50分贝的叫声…… 纸张上记载的内容到这里戛然而止,剩下的半张规则书不知道被谁撕了下来,很难从断口的形状判断是人类还是实验体干的好事。 路远寒仔细读了片刻,不禁想道,虽然目前还不能确认这些信息的真实性,但上面确实有着生物工程部的盖章,绝无伪造的可能。 只是那张纸显得颇为老旧,这么长时间过去,也不知道规则的适用范围有没有变化…… 至少尤弥尔教他的时候,没有描述得这么详细。 要是上面的内容为真,那就说明9号实验室的人刻意隐瞒下了关键信息,又或者说,尤弥尔作为研究人员,并没有真正进入过这片区域,也就不清楚巡查员需要遵守的规则。 无论哪一种情况,都不是路远寒想看到的。 残破的纸张折叠几次,被他收进了制服内侧的口袋里,妥善保管起来。 阅读规则书上的内容花费了他几分钟,因此,路远寒不得不加快脚步,以免在猴子区浪费太多时间,影响到后续工作的完成。 然而,事情却在不知不觉间变得倒霉了起来。他手下置物车的滚轮卡在了轨道连接处,似乎有哪个部件磨损得太严重了,正不断发出怪异的摩擦声,即使他用力推着压杆,小车也前进得格外缓慢而困难,磕磕绊绊地一碰一响。 “呲啦——” 路远寒松开了手。 他没有继续跟置物车较劲,而是从里面拿出提前切好的饲料,将还在往下渗水的包裹们摞在了胳膊上,紧接着,路远寒又把测量和采集仪器背在身后,开始徒步朝着目的地进发。 好在轨道并没有出现中途断裂的现象,路远寒顺着它往前走,很快就看到了食槽所在的地方。 就外观而言,猴子区的食槽跟干净、卫生之类的形容词毫不沾边。它看上去很久没有被人清理过了,昏黄的灯光下,路远寒甚至能隐约看到沉在装置底部的淤积物,厚重而黏滑地铺了一层,像是放了三个月的泔水。 很好,路远寒面无表情地想。 今天是星期三,他按照规则中说的那样,拉开封装的边缘,将整整数包生鲜饲料倒进了食槽中。那些物质似乎被预处理过一遍,打成了不易凝滞的黏糊状态,落在装置内壁上的瞬间激起了浓重、腥膻,还带着股香甜气息的味道。 做完这件事,他就一步一步退到了标出观察区域的警戒线以外,等着实验体的出现。 事实上,路远寒想过这个问题,要是实验体并没有像巡查员这样早起,一直拖着不出现,他的工作该如何进行下去……难道还要闯进去将它们都叫醒吗,会不会太粗鲁直接了点? 很快,路远寒就发现,他的顾虑是多余的。 随着黑暗中传出窸窸窣窣、某种东西快速靠近的声响,那些灵活的影子逐渐出现在了食槽附近,它们就像是一群急着抢下食堂位置的高中生,争先恐后地围在了边上,垂下脑袋,两手并用地攥着饲料往嘴中送去。 “呼噜噜……” 怪物们神情沉醉,正在大快朵颐。 路远寒视力极好,尽管他手边没有望远镜,也能轻而易举地观察到那些实验体身上的特征。虽然面庞腐烂,张开的大口中满嘴獠牙,但它们还是两只眼睛一对耳朵,并没有改变基本特征。 既然符合了“猴子”的定义,那就没什么需要特别注意的。 路远寒清点了一下实验体的数量,15只,他顿时想起了规则书上的内容。虽然不知道剩下那只实验体跑到了哪里,但时间紧迫,他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想到这里,他将测温枪握在了指节下,另一只手则攥着记录单。 实验室还没有丧心病狂到要让员工记住每一只实验体的样貌和名字——它们脖颈下三厘米处刻着各自的编号,以便巡查员随时记录数据。 路远寒略微俯下身,跨出观察区域,悄无声息地从背后靠近了那些实验体。 它们似乎并没有意识到有一个陌生人正伺机而动,拱起的腰背仍然紧贴在相当靠下的位置,唯有臀后的尾巴不断摇晃着,一荡一荡,就像是柔软的苇草,顶端处的绒毛还沾着不知道什么秽物的痕迹,攒聚着粘合了起来。 他调整着枪口的位置,确保抵上去的时候不会落在敏感地带,激怒那些还在进食的实验体。 离路远寒最近的实验体是8号。 相较其它“猴子”而言,它的体型显得不那么魁梧,鬃毛也更柔顺一些,甚至没有去和同伴争食,并不会给人以强烈的威胁感。 路远寒密切关注着8号的动向,看到对方将耷拉的尾巴卷成一团,紧接着露出大腿后侧的区域,他立刻意识到——自己的机会来了。 就在抬起测温枪,准备动手的一瞬间,路远寒定住了。 他能感觉到,自己身后的黑暗中有什么东西碰到树枝,发出了轻微的声响。 尽管那声音转瞬即逝,低到正常人几乎无法察觉,却还是被路远寒很快捕捉到了。那个人,或者说那个存在一直跟着他,不知道沉默地窥伺了多久,可以说隐藏得相当之深,直到此刻,才不经意露出了破绽。 ……那到底是谁? 第138章 亲爱的饲养员(3) 路远寒没有回头。 他知道, 工作区域的环境相当复杂,充满了繁茂的植被和各种障碍物,藏在里面的东西一转身, 就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算他执意追捕下去也没有意义。 但那道阴冷的视线附着在他背后,即使观察对象停下,也不曾挪开分毫, 就像是黏在鞋底的口香糖一样让人嫌恶, 路远寒并不喜欢这种感觉。 在他陷入僵持之际, 那些实验体还在大声嚼着食物。 看起来它们很享受进食过程啊, 路远寒想。 吃下生鲜类饲料后, 它们高度溃烂的嘴唇被浸得饱满而通红。饲料的味道和齿缝间原本就有的积垢混合着,散发出一股让人难以接受的气味, 靠近时显得尤为突出, 即使隔着过滤装置, 也让路远寒不免皱起了眉。 8号离开食槽, 懒洋洋蹲在了地上, 侧着头将手放到了耳朵旁边,它看上去似乎是想将里面的瘙痒物抓挠出来。 没有再理会背后的视线,路远寒朝自己的目标走了过去。 正如标识牌上所说,“猴子”性情温驯, 即使看到了他在接近也没有表现出敌意,路远寒将测温枪的端口抵上实验体的皮肤,测到了他的第一个数据:35.7费氏度。 即使摄氏度体系并不适用于黑区, 那个叫费舍里奇的本地人还是做出了同样的划分, 一费氏度对应一摄氏度。 猴子的正常体温应该落在35-38.5费氏度这个区间内, 显然, 8号身体健康,至少它并没有发烧。 路远寒记下这个数据,反手换上了采集仪器。 为了防止血液样本之间的污染,实验室使用的都是最基本的一次性采血器。在他将针头刺入对方皮肤下,开始缓慢抽血的过程中,8号表现出了磨牙、轻度烦躁、胸腔不断起伏等症状。 好在最后,路远寒还是采集到了一份完整的血样,将试管插入了盛装器的凹槽中。 他注意到,那份血液红得惊人,甚至在隐隐泛着光,像是将动物血提纯了上千遍以后灌注而成。想起巡查员守则中的第一条,路远寒收好装置,并没有让它暴露在实验体面前。 有了前面的良好开端,接下来的工作就变得娴熟了不少。 等到15个实验体的测温采血全部完成,路远寒工作服下的身体已经出了一层薄汗。暗中注视着他的东西似乎不在了,只剩下打着哈欠犯食困的畸变物们与他为伴。 路远寒正要转身离开,前往下一个实验体区。 倏然间,从高处落下的物体猛地砸在了他面前,发出骨头摔碎的脆响——那是只被撕开腹腔的小鸟,它死透了,破裂的内脏混着血水一并流了出来,瞬间蔓延开触目惊心的红。 路远寒垂下视线,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那片赤红的颜色。 他立刻意识到情况不妙,提着东西往一边闪去。与此同时,那些还在休息的实验体慢慢直起了腰,无数双眼睛聚焦在了地面上的死尸周围,像是看见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从嘴巴中发出一阵牙齿快速而紧密摩擦着的声音。 那种咔嚓、咔嚓的声响不断变大,几乎是一瞬间,猴子们簇拥而上,淹没了路远寒刚才站着的位置。 要是他没有反应过来,现在就遭殃了。 血肉模糊的鸟就像一根引燃炸药的导火索,激起了实验体们的凶性。它们行动迅猛,从那锋利的牙齿和畸变的躯体上散发出极强的压迫感,似乎正渴望着展开一场野蛮的杀戮,将猎物的脑袋撕咬下来。 路远寒旁观着它们身上的变化,感想是杜菲尔德博士豢养着这样一群怪物,也难怪将实验室建在了地下。 毕竟要是哪天实验体出逃,那就酿成大祸了。 将那只死了的鸟扔下来的似乎也是一只“猴子”,据路远寒推测,很有可能是刚才没出来的那个实验体。它放弃饲料,转而去密林中捕猎食物,在巡查员头顶上方发出一阵怪异的笑声后,就又隐藏进了浓郁的树枝中,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眼见实验体们围在地上,毫无理智地大打出手,而溅出的血水又引发新一轮激烈的暴动,路远寒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回到置物车旁,按下报警装置。 毕竟那个声音说的是“确保你所见到的对象与其一致,若发生畸变,请按下报警装置”。 现在的情况并不符合受理标准,以缉察队办事的冷血程度,说不定连一个执行部的专员都不会派下来。路远寒身上倒是带着麻醉枪,只不过剂量有限,他并不想在第一个工作区域就浪费大量精力和物资。 权衡之下,他选择了转身离开。 路远寒行动起来就像一只敏捷的雪豹,黑暗中唯有冰冷的眼睛飞快闪着光。那些实验体追着他跑了一段距离,然而离栖息地越远,就有越多的猴子停下脚步……等到路远寒看见置物车时,他已经甩掉了那些黏人的家伙,将仪器重新放回了车内。 总体上说,猴子区并没有对路远寒构成什么威胁。 接下来是松鼠、麋鹿、斑马……路远寒回想着播报中提到的顺序。 现在是7:03,他还剩下不到两小时可以完成今天的工作,好在他不需要在一天之内巡查完全部区域,只要将本层的陆生区和爬行种类区的情况上报就好,至于水生区和昆虫区,则是后面几天的工作内容。 他推着车离开猴子区的时候,没忘记将铁丝网锁好。 望着新来的巡查员逐渐走远,那块标识牌上的猴子图标悄无声息地咧开大嘴,神情从扁平化的设计一点点变得生动、鲜活,在他背后露出了瘆人的微笑。 路远寒并没有发现身后的异变。 比起“猴子”这种生物,松鼠区的实验体显得像是纽扣一样袖珍,需要的饲料也是没有什么异味的“蔬菜”。要不是将磨碎的谷物、果蔬倒进食槽时,那些眼睛黝黑的小动物纷纷从树上跳了下来,他还真难以从环境中发现它们。 像这种无害的生物,有什么研究的必要吗? 疑问冒出来的一瞬间,路远寒提起了警惕。在充满畸变物的实验区域中表现得如此平凡、正常,才是最让人毛骨悚然的异常。 然而他没有在松鼠区发现巡查员守则,也就无从得知这地方有什么需要遵守的潜规则。 这种无法将事情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感觉让路远寒颇为不爽,他闭上眼睛,花了两秒钟调整好状态,为面前的12只实验体逐一测量了体温,并将其血液样本分开保管好——要从小型实验体身上抽血,耗费了他不少工夫。 即使他有着铁打一般的身体,在早起工作的这段时间之中,路远寒也不可避免地感到了饥饿。 实验室的员工餐厅在早上8:00-9:00开放,也就是说,他要是能提前完成任务,或许还能去蹭上一顿早饭。 路远寒想了想,伸手从胸前摸出了一根能量条——尤弥尔昨天塞给他的,总部售卖机中随处可见的那种款式,可以从过滤装置侧边的小孔中塞进去,虽然味道不尽如人意,却能为专员们快速补充能量。 只不过它被路远寒的体温捂得有些化了,没能撑过三两口,就被解决完了。 这种行为并没有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路远寒仍然很饿。 他没有打那些实验体和饲料的主意,却不禁想到了刚才跟在身后的东西。那家伙的体型应该不小,身上少说也有百来斤新鲜的肉……路远寒现在竟然有些盼望它再一次出现,或许他可以和畸变物商量片刻,让对方割肉饲鹰,将这件事和平解决。 当然,要是它不愿意被吃,路远寒也可以换一种说服手段。 “咕……” 工作服下响起了肠胃蠕动发出的声音。 路远寒加快动作,没有再理会那些面无表情盯着他的“松鼠”,赶在7:25到达了麋鹿区。 让人意外的是,麋鹿区门口竟然设置了一处补给点,就像他曾在列车上看到的那种冰柜,在每层摆放着食物、弹药和急救品等物资,将它们封存在了玻璃柜门后,打开锁孔的钥匙就在侧面挂着,随着一阵呼啸寒风而不断作响。 看来巡查员在实验室高层眼中也不是毫无人权的,路远寒想。 他绕到补给点侧面,正要伸手取下钥匙,却发现柜子上还贴着一份使用说明。 与猴子区那份残缺的规则书不同,这份使用说明的叙述很完整,路远寒只用一分钟就读完了所有内容。 1.本产品为[麋鹿区]所属补给点,请确认您当前所在的位置。 当本产品出现在一切非麋鹿区地点(包括但不限于公厕、执行部、【数据已删除】等)时,迅速远离装置。 2.使用者须以人类形态打开补给点,若有违反,格杀勿论。 3.当食品的数量为偶数个时,本产品正常运行。若您发现食品的数量为空/奇数个,请检查自己身边、或补给点下是否有其他生物。 4.本产品提供的食品有且仅有能量条、合成素肉、压缩饼干三种类型,不存在牙齿、手指、带血的舌头等一切人体组织。若发现上述情况,闭上眼睛默念半分钟本段第一句话,再继续使用本产品。 5.阅读本条说明时,您是否已向实验体开过枪? 是,则跳转第7条;反之,阅读第5条说明。 5.检查药剂、绷带等急救品的生产日期,若在最近一年内,可以正常使用;若在一年前或超出您当前所处的日期,使用产品侧部的制动锤,破坏该补给点,并销毁所有供应货物。 7.请搜索底部置物架,左侧第3格有一把已调整至击发位的手枪,那是为您准备的。现在请举起手臂,将枪口抵于太阳穴处,扣下扳机。 8.关于本产品的一切解释权归装备研发部所有,祝您使用愉快。 9.当你能看到这条时,它也在看着你。 以上8条内容并不难理解,路远寒重新绕到了补给点正面,他的视线透过玻璃门,确认了:食品的数量为偶数个,没有什么血肉模糊的东西躺在里面,急救品的生产日期也在八个月前……看上去一切都在正常范畴内。 被那阵饥肠辘辘的本能驱使着,路远寒用钥匙打开柜门,取走了所有食物。 他像疯子一样蹲在地上,垂首重复着拆开封装袋、咀嚼、吞咽,再拆开下一个的过程……褶皱的包装纸在他脚边迅速堆积,被风一吹,就飘得到处都是。 秉持着人要遵守公德的想法,路远寒眉头微拧,将垃圾逐个捡了起来。 他俯身的动作倏然一顿,从余光中看到在柜子角落下压着个揉皱了的纸团,它的材质和其他食品包装袋都不同,呈现出书写纸才有的颜色……就像从他随身携带的记录单上撕下的一角。 路远寒拨出纸团,将它在眼前展开。那上面只写了一句话: 不要使用一切补给点提供的东西 第139章 亲爱的饲养员(4) 看到这句话的时候, 那些食物已经全部进了路远寒胃中。 他并没有因此自乱阵脚,毕竟补给点上的使用说明至少有装备研发部盖的公章,这样一个不知道是谁扔在角落下的警告, 真假有待确认, 但从字迹上来看,与前面规则书上的批注有些相似。 路远寒将那半张纸拿出来,仔细比对之下, 基本上确认了自己的猜想。 写批注和警告的应该是同一个人。 实验室并不对外开放, 而研究人员不会亲自照顾实验体, 考虑到对方能先后出现在猴子区、麋鹿区, 路远寒认为那个人极有可能是前一任巡查员。 从种种迹象来看, “他”似乎在工作过程中遭遇了许多危险的事,才会留下这些话警示后来人。 关于这位前辈的立场, 路远寒暂时打上了一个问号。他刚着手这份工作没有多久, 就撞上了许多可疑的怪事, 可见副秘书长给他安排的并不是什么轻松的“文职工作”。 尽管如此, 路远寒并没有对总部、实验室、前巡查员中任意一方的说法抱以绝对信任——他相信的只有自己。 就在此刻, 有什么东西正在他喉咙中蠕动着。 路远寒能感觉到,那似乎是刚被他咽下去的饼干渣,原本嚼得松软的食物倏然变得坚硬、硌人,不断刺激着嗓子眼下的黏膜, 就像有一颗石头又或者牙齿卡在了食道的位置,让人不寒而栗……难道他刚才吃的不是补给点供应的货物,而是散落的人体器官吗? 从他面前的玻璃柜门的缝隙中, 隐约渗出了一丝血腥的气息。 情况格外诡异, 路远寒却面不改色, 喉咙微微滚动两下, 将那膈应人的硬物咽了下去……就算是块铁进了他胃中,也要被消化液腐蚀得遍体生疮。至少从实用性上看,那些食物有效缓解了他的饥饿,让路远寒重新进入了冷静、高效的工作状态。 他回想着使用说明上的内容,并没有发现异常,却无端觉得有什么东西被自己遗漏了。 从第5条和第7条说明来看,补给点的发行者并不支持巡查员对实验体开枪,认为做下这种行为的人应该立刻自杀。路远寒不禁陷入了沉思,对实验体开枪到底意味着什么,受到了环境的影响吗……难道一切攻击实验体的行为都是禁止的? 那太荒谬了,简直像是在说走到这里的工作人员只剩下死路一条。 路远寒的眉头倏然一紧,他决定先做完今天的工作,等回到实验室了,再从研究人员身上打听情报。他很快收起多余的想法,推着车进入了麋鹿区。 路远寒曾在做生物课题报告的时候了解过,麋鹿是一种栖息在沼泽环境中的大型食草动物。它们拥有宽大的蹄子和鼻端,尾部长而多毛,在行走时会发出响亮的磕碰声。 换而言之,这些生物喜欢浸泡在湿漉漉的泥水中,而雄鹿的角如同分叉的树冠,看上去相当显眼,并不难从环境中发现它们的踪迹。 麋鹿区有一点值得欣慰,那就是温度有所上升。 温暖而潮湿的水汽在空中弥漫着,让路远寒原本紧绷着的腰微微松了下来。被过滤装置勒着的两只耳朵向外扩展,从发丝下露出了些许细小的鳞片,它们像在呼吸一样起伏、收缩,只不过被那耀眼的头发盖住了大部分,因此并不容易被察觉到存在。 考虑到实验体的习性,麋鹿区的食槽设置在了沼泽旁边不远处,路远寒倒饲料的时候,甚至能看到那片粼粼的水光。 透过水面映出的灯光,路远寒观察到,沼泽表层飘浮着大片絮状植物,不时有蝇虫扇着翅膀从其中飞过。 黑影朦胧,逐渐有轮廓起伏的庞然大物从水中缓缓游了过来,露出那耸立的鹿角、狭长的吻部,它们就像一群沉默的老好人,顺着食槽的方向靠近岸边,从鼻下发出急切的喘息。 虽然它们腹背的毛发下骨刺突起,看上去如同驼峰,但比起路远寒见过的大多数畸变物,这些麋鹿已经算得上面目可亲了。 他手下紧握着测温枪,准备在实验体进食的时候就完成工作,尽可能精简接下来的流程。 路远寒侧目望去,看到第一头麋鹿走了上来,黏滑的水液顺着前蹄的鬃毛流下,在岸边浸出成片洇湿的痕迹,紧接着是第二头、第三头……它们的体型远比正常品种更大,肩部位置更高,再配上那隆起的犄角,便像是成群结队的猛鬼,从沉着无数尸体的黝黑地狱中爬了出来。 为首的那头麋鹿已经将头埋进了食槽里,见状,路远寒持着测温枪走了过去。 就在这时,他的直觉从模糊的余光中留意到了什么不同寻常之处,在路远寒脑海中狂震警钟,让他及时刹住了脚步。 路远寒缓缓转过了头。 在那些前进的身影中,有一个实验体显得尤为突出,看上去比其他同类都高出大半截。 很快,路远寒就发现,那是因为它在直立行走,温驯的鹿脸下,两只浑厚的前蹄自然垂落,支撑着身体的三只后蹄膀从沼泽中狰狞地迈了出来,胸腹的纹路在灯光下暴露得极为清楚,就像一件裹在血肉表面上的黑色西装。 无需提醒,路远寒也知道眼下的情况绝不正常。 在那个发生变异的实验体靠近之前,他就往旁边停着的置物车跑了过去,视线飞快搜寻着那个用于报警的小物件……有了! 路远寒猛地按下了开关,霎时间,笼罩着整片区域的自然灯光转为了一片刺眼的颜色,红光大作,急促的警报声从每个角落响了起来,在水下激荡起无数涟漪,就像是死亡威胁,瞬间让路远寒的肾上激素升到了阈值。 “警报!警报——” “麋鹿区发生未知异常,请所有工作人员有序撤离,在五分钟内离开该区域……”广播装置中冰冷的声音宣布着,“届时将启动应急设施,滞留者后果自负。” 听到警报声的不止路远寒一个,还有那些正在进食的实验体。 在那压迫感极强的动静下,受惊的麋鹿们四处奔逃,它们有的跃入水中,有的朝着林子深处疾驰而去,犹如横冲直撞的怪物,稍微用力就能踩断一地灌木丛,蹄下血肉横飞,所到之处遍是被碾死的动物尸体。 路远寒推着车一路狂奔,置物架上的物件叮当作响,就像在为他伴奏。 即使警报声盖过了此时发生的所有事,他仍能感觉到那头西装暴徒一样的雄鹿正在后方追赶,像个阴魂不散的噩梦。 那个实验体移动的速度极快,蹄子奔袭过的地面隐隐震颤着,毫不在意其它麋鹿,极为坚定地追逐着自己的目标,如同猎犬捕兔,让一向习惯逼迫他人的路远寒在此刻感受到了难得的压力。 还剩下3:58。 离开麋鹿区的道路似乎变成了永远也跑不到尽头的死循环,路远寒一刻也没有停下,他的身体高速运转,大脑则在紧急思考着对策——不能随意开枪,也不能和实验体纠缠下去,浪费时间,毕竟谁也不知道应急设施启动后,这片区域会迎来怎样的变化。 启动的要是那种大规模屠杀装置,不趁早跑出去的话,他就得和实验体一起化为飞灰。 果然,路远寒下意识想道,比起巡查员这种憋屈的工作,他还是更习惯在执行部出外勤。 还剩下2:32。 根据他来时留下的印象,出口应该不远了。但那个变异实验体离路远寒只剩下了不到十米,它的蹄子每次重重落下,路远寒推着的小车都会猛地一颤,如同悲鸣。 事实上,置物车倒是不怎么重要,重要的是他在猴子区、松鼠区采集到的血液样本,这些数据非常珍贵,相当于银杏工作的业绩指标。 “吼——!” 路远寒听到了雄鹿倾泻而出的鼻息,它狂暴得像是处在发情期,到处宣泄着那种几乎毁天灭地的破坏力。 还剩下1:08。 麋鹿区的标识牌出现在了他视野当中,就像黑暗中唯一的曙光,路远寒瞬间绷紧了全身肌肉,他松开双手,将置物车猛地踢向目的地,紧跟着飞旋的小车朝出口冲了过去。 就在此刻,那温热的鹿吻离他后颈只剩下不到三厘米,甚至有涎水滴下来,落在了路远寒的发尾上,如同腥臭的蛇。 不断闪烁的红光之下,警报声、粗重的喘息声同时出现,它们每一次响起都紧贴着路远寒正在渗出汗水的皮肤,震耳欲聋。 他看到置物车已经越过了麋鹿区的界线,在惯性下向前驶去,路远寒不再收手,整个人弹射而出,带着优美的弧线在空中飞跃过数米的距离,落在了地面上。 他并没有放下警惕,毕竟那头实验体紧追不舍,展现出了惊人的执着性,很有可能从麋鹿区出逃,那就不得了了。 路远寒正要转身关门,却意识到事情不对,视线猛地扫向了周围的环境。 ——警报声从什么时候起消失了? 他环顾四下,发现自己正在麋鹿区的食槽旁边,那些温顺的实验体仍垂下头舔舐着倒好的饲料,安静得像是木头……没有变异鹿人,也没有铺天盖地的警报声和红光,就连测温枪也像之前一样被他握在手下,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数据。 还剩下0:07。 第140章 亲爱的饲养员(5) 路远寒的汗毛微微竖了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看到的是什么, 被实验区域影响后出现的幻觉,还是说刚才发生的一切才是假的……他没有撞上变异实验体,也不曾按下过报警装置, 只是精神太过紧绷, 才产生了不切实际的臆想。 麋鹿们背上的长毛带着湿漉漉的雾气垂下,像是荡漾的水草,安抚着他躁动的情绪。 路远寒闭上眼睛, 没有再看那些具有迷惑性的实验体, 而是径直向前, 他的双腿快速越过岸边麋鹿留下的痕迹, 越过扔在食槽旁边的饲料袋, 一直跑到了那片沼泽地中。 就在潮水没过头顶的瞬间,警报声震耳欲聋, 自上而下贯穿了路远寒整具身体, 几乎让他的耳膜流出血来。 “3、2、1——” 倒计时结束, 路远寒霍然睁开了眼。 他发现自己正站在麋鹿区的外面, 置物车停在不远处。 除此以外, 路远寒甚至还能看到那个被他扫荡一空的补给点,柜门仍然在熟悉的位置,只不过那个纸团又回到了隐藏的角落下,悄无声息, 就像某种生物露出的一点尾巴。 在这匆匆一瞥后,路远寒听到了某种装置落下的声音。 就像有什么沉重的、带有金属质感的东西猛然从天而降,将整个麋鹿区都笼罩在了它的作用范围之中……锯齿摩擦声、绞肉声、隐隐传来的惨叫声此起彼伏, 让他感觉自己正站在一个破壁机前, 甚至能感受到汁水迸溅时那种黏腻的触感。 路远寒没有回头。 他背着麻醉枪往前走去, 那头变异鹿人似乎被启动的应急设施关在了区域内部, 正癫狂地一下又一下顶撞着大门,试图从里面逃出来,它的行为只持续了片刻,就再也没有了动静。 路远寒走到置物车旁,打开盛装器,快速检查着血液样本的情况,随即松下了一口气——还好,它们并没有被磕坏。 不过小车刚才的冲劲太猛,竟然脱离轨道,刹停在了旁边的灌木丛中。 路远寒伸出了手臂,他想将置物车重新推回轨道上去,却发现怎么也推不动……似乎有什么东西卡在了滚轮下面。他绕到故障点旁边,蹲下身去,发现那是一个机械装置,不知道被谁遗落在了这里,外表已经沾满了灰。 那东西不过烟盒大小,被路远寒捡了起来,在他宽厚的手掌中甚至显得有些袖珍。 他仔细琢磨了一会,觉得它应该是谁的私人物品,毕竟侧面刻着某个名字,只不过那道痕迹已经被腐蚀得模糊一片,要想辨认出失主的全名究竟是什么,实在是难如登天。 路远寒将那个物件收了起来,并没有继续研究下去。 直到此时,他背后震天动地的轰鸣声终于减弱了几分,熟悉的播报声再一次传了过来:“……临时专员银杏,感谢你的举报,[麋鹿区]异常已清除。今日工作取消,请根据灯光指引,从逃生通道返回工作台,上报异常数据。” 听到工作取消的时候,路远寒眉头挑了起来。 两秒钟前,他还在想接下来的斑马区和爬行种类区该怎么展开工作,没想到实验室的通知来得如此之快,让路远寒提前下班,这倒是省事多了。 尤弥尔说的没错,生物工程部确实是办事效率最高的一个部门。 空气中隐约有浓重的血腥味飘了过来,路远寒并没有受到影响,他垂下双手,带着自己的置物车重新开始了行动。正如播报所说,那些悬在轨道上方的灯光就像一个又一个耀眼的路牌,让他能轻而易举地拐过岔路,找到逃生通道。 那是一道隐蔽的门。 路远寒推门而入,视线扫过逃生通道内部的情况,不由得有些警惕。里面光线暗淡,像是一个通往上方的楼梯间,看上去黑漆漆的,而各种设施也有明显的老化痕迹,似乎很久没有被人使用过了,咔哒——他打开了应急光源。 在灯光的辅助之下,路远寒推着车往里走了一段距离,在即将转过墙角、迈上楼梯前停下了脚步。 面前的墙上贴着一张落满了灰的告示,想来是关于应该怎样正确使用逃生通道的……说实话,路远寒现在精神紧绷,并不想看到任何需要思考的规则,还有完没完了? 但他还是耐着性子读了下去。 1.离开工作区域前,确保你已经听到了“格尔”的指示。格尔不会笑,也不会哭泣,正常情况下为具有年轻、机械化等特征的女声,请严格遵照格尔的指示行动。 2.请按顺序回想一遍本层工作区域(陆生区)的实验体,并与下列答案进行比较: 猴子区、松鼠区、麋鹿区、斑马区 若发现记忆中多出了不存在的实验体,立刻返回工作区域,将该种类入侵物全部清除,直到没有一只存活为止。 3.若上述内容已确认无误,请从后方楼梯离开工作区域。 请注意,你能使用的台阶只有3的倍数,以及后缀带3的数字(除了第13级台阶),如有失误,退回起始位置,重新开始计数。 当计数重复大于等于10次以后,停下任何行动,等待救援。 4.在离开的过程中,闻到烧焦的气味、听到弹珠落地的声音都是正常现象,请勿惊慌。 5.今天是星期几? 5.你的名字是? 1.仔细想想,你真的逃出去了吗? 这份告示越往后看,内容就越不对劲,路远寒的视线毛骨悚然地停在了最后一句话上,那是由红色字体标明的,如同渗血般往下流着水,蜿蜒的痕迹细长如一条绳索,即将把他吊死在墙上。 他猛地往后退了两步,再看向告示时,那句话却无端消失了。 置身阴暗的楼梯间,路远寒那张脸被他紧握着的灯光照得惨白一片,仿佛覆着层釉质的、毫无生气的玻璃,神情也跟着沉了下来。 他正思考着问题,从离开麋鹿区时看到的幻象,再到告示上突然消失的恐吓……归根结底,这些具有欺骗性的迹象都是由视觉呈现的,假如说巡查员进入工作区域后,就会受到影响,那他的“眼睛”极有可能已经受到了一定程度的蒙蔽,不再完全可信。 想通这一点后,路远寒原本压抑的心情放松了几分,幻觉而已,他以前见得够多了。 从刚才的事就能看出来,至少在目前,那种诡异的力量并不能对他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只是在关键时刻出现,诱导着他做出错误的“选择”。要是路远寒因此怀疑自己的判断,在麋鹿区停下脚步,那他早就已经死了。 能修改他人认知的,也是某一种实验体吗? 路远寒没往下深究,经过麋鹿区的异变,现在已经是8:02,实验室的研究人员也该陆陆续续起床、准备工作了,他得尽快返回上层,将猴子区和松鼠区的数据提交上去。 要走楼梯的话,他就得面对一个问题,怎样将置物车搬上去。 路远寒肌肉结实,在触手辅助之下,倒是能搬动这辆金属制的器物,只是他在上楼梯的过程中还得遵守规则,一级一级数清脚下的台阶,带着这么个累赘难免会受到影响。 思考过后,路远寒决定将置物车暂时留在逃生通道内,只带最关键的记录单和血液样本上去。 他将记录单收在工作服内侧,盛装器绑在胸前,手下握着应急光源,不紧不慢地迈上了第三级台阶,按照告示上所说,3、5、9、12等次序的台阶都是可以使用的。 只不过对于正常人而言,一次要跨三道台阶颇为费劲,同时还得注意不被周围的异变影响,可见离开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路远寒打破了第9号实验室的身高记录,倒是没怎么被困扰。 他垂下视线,专心致志地盯着脚下的台阶,竟然发现靴尖落在上面的时候它会微微颤动,就仿佛制作楼梯的材料不是石头、水泥,而是某种生物温软的皮肤一样。 路远寒不合时宜地想,要修逃生通道,得杀多少只生物才能剥下足够的皮,将它们清洗干净,然后铺在台阶上? 转瞬间,他已经站在了第9级台阶上。 路远寒略微扬起脖颈,透过灯光观察着上方的情况。不难看出,实验室在设计的时候将楼梯分成了两段,他当前所在的这一段有13级台阶,最后那级当然不能踩,除此以外,路远寒还有别的顾虑。 上到第二段以后,台阶数要重新开始计算,还是按照14、15、15……这样的规律顺延下去? 这个问题关系到了他的落脚点。 告示中没有写明的内容,却有极大可能害死工作人员。在没有任何参考依据的情况下,路远寒只能靠直觉选择一个判断,他没有犹豫,越过第12级台阶,站在了第二段楼梯前。 通往实验室的门就在楼梯尽头,底下隐约流露出了一丝微弱的光。 15,路远寒默数着,将还沾着土的靴子踩在了台阶上。 下一级是18,就在他身体向前倾靠,即将迈开腿的时候,周围的温度倏然升了起来,刹那间,脚下的台阶变得炙热无比,就像被放进烤箱里,旋下了最大功率的按钮,路远寒体表脱水、皮肤融化……他甚至能闻到一股肉被烧焦的味道。 “哒,哒哒——” 清脆的声音从高处落了下来,短促地持续了片刻,紧接着反复响起,让闻者能想象到有某种玻璃或钢质的东西正一跳又一跳,不断撞击着地面。 路远寒的指节抚上了胸前的盛装器,装置外壁仍然维持着那种沁出一丝凉意的质感,让他确认了自己的猜想。 如果他的判断有误,背后那股力量根本没有必要制造出幻觉,让自己产生怀疑。 更何况两段楼梯一共25级台阶,如果都是从1数到13,不存在第23级台阶,那么规则上何必说除了13以外,尾缀是3的台阶同样可以使用呢……那岂不是毫无意义吗? 想到这里,路远寒抿了下干涩的嘴唇。 不得不说,对方模拟的体感相当真实,让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正置身火场,浓重的烟尘从鼻腔大量涌入,工作服下的血肉化成了一片黏稠的水,还在不断被高温蒸干。 他跨过18、21、23和24,停下了脚步。 此刻,路远寒的喉咙已经干到发不出任何声音了,他眯起了眼睛,看到出去的门就在眼前,似乎正等着他的到来。但那也意味着,他下一步要落在代表“25”的台阶上。 ——那是规则中禁止使用的。 烈烈火海中,他俯身压低了重心,就像等着起跑的一瞬间,紧接着,路远寒的气息消失了,无数触手从他身下猛然射出,推着这具猛兽化的身体腾飞而起,转眼落在了门前。 他毫不犹豫,推门逃了出去,没给任何人、任何不可描述的存在留下一丁点反应的时间。 第141章 亲爱的饲养员(6) 和楼梯间、实验体的栖息环境不同, 9号实验室灯光明亮,一排蒸汽管道在上方履职尽责地发挥着作用,为研究人员提供了温暖适宜的工作环境。 路远寒四下观望着, 没有发现异常, 看来自己确实从那片区域逃了出来。 刚才感受到的高温、烦躁都消失了,路远寒仍然穿着一身利落的工作服,看上去身型挺拔。他检查着记录单和盛装器中的血样, 确认无误后, 就准备前往另一侧的生物分析室提交数据。 这道逃生门在走廊上相当偏僻的位置, 路远寒想要去往另一边, 还得通过中间的隔离装置。 那是道保险库级别的金属门, 层层设下防线,厚度超过了总部绝大多数高危、高辐射性设施的保护装置, 就像一道无法打破的铁墙, 将任何实验体出逃, 伤害研究人员的可能性都扼杀在了门外。 而直通着工作区域的睡眠舱, 也在隔离装置之外。 路远寒将临时专员的工牌按了上去。 很快, 隔离装置识别出了他的身份,正在缓缓打开。随着一阵机械运转、齿轮转动的声响,还沾着满身血气的巡查员灵巧地从门缝中跃了过去,脚步轻盈, 在地板上踩出了一路殷红的痕迹。 检测到有污物存在,实验室立刻启动了清洗装置,带有倾洒头的水管垂下, 快速喷出了消杀液, 将地面清理得一干二净, 甚至在隐约反光。 当然, 这一切路远寒并不知道。 他在生物分析室的门前停下脚步,屈起指节,有礼貌地敲了两声。 接近上班时间,已经有人在里面工作了。随着一阵逐渐靠近的脚步声,路远寒看到开门的正是尤弥尔,这位同事总是神情阴沉,身上带着一副不情愿加班的郁气,即使昨天刚教了他,也没有拿出什么好脸色。 简单向“银杏”道过谢后,尤弥尔就将他递来的样本数据接了过去。 从那道打开的门缝中,路远寒能看到后面有一群研究人员各自忙着工作,测数据、汇报,调试设备……只不过尤弥尔的身体拦在门前,挡住了他窥探的视线。 那人指节收紧,即将关上生物分析室的门。 “对了。”尤弥尔想起什么,倏然停下动作,转头望向了新来的巡查员,“听说你负责的麋鹿区发生了异常,事情已经解决了?” 路远寒点了点头,实验室为他配发的工作服原本是银灰色,现在则像是刚下完泥地、转瞬又杀了人,从胳膊肘到背部遍是一片溅上去的微小血点,折射出雾气般的颜色。 若不是情况有变,他也不至于落到这种境地。 “辛苦了,项目组严格把控着实验进度,正常情况下实验体是不会出现异变的,刚好让你撞上了一例,也不知道该说你幸运还是倒霉好……”尤弥尔面上毫无歉意,转而补充道,“不过,你有记下变异体的特征吗?” “都记在单子上了。” 路远寒开口说道。那头变异鹿人给他留下的印象颇为深刻,他当然没有忘记将对方直立行走、增生多蹄等特征记录下来。 “很好,感谢你的配合,执行部总算还有一个靠得住的。”尤弥尔面色微变,显然对路远寒所在的部门颇有成见,嘴角一撇,“今天没什么需要你帮忙的了,你可以休息,也可以参观开放区域,资料室、茶水间,这些都能使用。” 见他似乎急着结束对话,路远寒便没有再继续客套下去。 他稍微留意了一下尤弥尔提到的区域,却不打算现在就过去参观。 毕竟这身工作服还没清洗,任何研究人员见到路远寒,只会以妨碍公务为由将他赶走,倒不如返回睡眠舱那边……毕竟他捡到的东西还带在身上,有待深入调查。 路远寒洗完澡出来时看了一眼挂钟,9:08,他不免有些遗憾,看来自己注定与早餐无缘。 他在床边坐下,调亮了睡眠舱内置的灯光,卸下手套的指节反复转动着那个机械物件,像是准备将它拆开了,仔细琢磨一番。 倏然间,某处按键被路远寒的手无意触碰到,发出了咔哒轻响,紧接着便是一阵带有杂音的声波从中倾泻而出,播放着提前录下的内容。 路远寒对此略感意外。 他没想到在科技与神秘侧的结合之下,总部的技术先进到了这种程度,竟然连录音笔的功能都能模拟,除了手机、电脑、互联网等划时代的发明以外,已经远超出了他对蒸汽文明的认知。 在惊讶的同时,他又有所警惕。 毕竟在科技落后的时代,一个人犯罪的成本极低,缉察队这个庞然大物越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路远寒就越不容易脱离总部的掌控。 该死……路远寒攥紧了指节,考虑到正在播放的内容可能非常重要,他又静下心来,仔细分辨着对方都说了些什么。 不知名者:“天啊!这份工作真是糟糕透顶,要不是得罪了上面的人,我也不至于从一个被人羡慕的位置沦落到这里来,看看吧,伙计……到处都是泥水、大便,臭烘烘的怪物!” 不知名者:“我宁愿被调去执行部,也不想在这地方一直待到退休,不过话说回来,我们有退休的那天吗?” 不知名者:“猴子,猴子,无穷无尽的猴子……我真是受够了这些该死的实验体,它们吃的东西也太难闻了,还得按照规则一条条执行下去,我敢打赌,生物工程部这些人是最小心眼的,天知道违背了他们的规则会有什么后果。” 不知名者:“对了,好像还没跟你介绍过,我是艾尔·普奇,如果你对行政管理部的辉煌过往有所了解,就知道这个名字代表着什么。” 艾尔·普奇:“怪了……刚刚是不是有什么东西从我背后闪过去了?也可能是我的疑心病太重,无论如何,在畸变物面前保持警惕总是对的,不过每个区域都有一份规则书,倒是很方便员工查看,不至于毫无准备地闯进去。” 艾尔·普奇:“刚才没注意,这条竟然要录完了,再见了,朋友。别嫌我啰嗦,试想一个人在这个阴恻恻的地方干着工作,谁都会忍不住寂寞的。” 那个声音消失了。 这就结束了?路远寒眉头微皱,总觉得事情不可能这么简单。被指尖摩挲着刚才按下的区域,很快,它又播放了下一条录音,只不过这个装置有所损伤,中间的部分似乎被跳了过去。 随着录音设备在他手下嗡嗡震颤,那个叫艾尔·普奇的人再一次开口说话时,情绪、声音甚至是状态已有了明显的变化。 比起前面那种热情又带有一丝趾高气昂的态度,他现在叙述得阴沉、焦虑,每次说完都要停下几秒,让人不难想象他正警惕地到处张望,似乎在担心着什么即将到来的事。 艾尔·普奇:“……我现在手都在抖,他们到底想干什么?我申请了转到其他部门,却无一例外都被驳回了,要是不完成工作,实验室那些家伙有权进行处决,我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做下去。” 艾尔·普奇:“不过这几天干下来,我也算是有了些经验。总觉得这些到处可见的规则书不仅是为了规范员工的行为,更是在向我传达着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理念,它们到底是为了保护,还是为了洗脑而存在?” 艾尔·普奇:“这太难分辨了,我现在很难相信任何人,毕竟……它在看着我!” 它?路远寒留意到了这个词。 艾尔·普奇指的到底是一个实验体,还是什么观察装置,又或者是存在于工作区域中,无时无刻诱导着巡查员的那股恐怖力量? 路远寒自己工作时还不觉得有什么,现在听着前任巡查员录下的内容,他能明显感觉到对方正处在一种相当诡异的状态中,可见那片实验区域对他们的影响非同小可。 从已知的情报来看,巡查员进入工作区域后会受到两股势力的指引:制定规则书的一方,以及制造幻象的那股力量。 后者能够修改人的认知,潜移默化地让一个活人自愿去死,而规则中反复提到的“确认”“按照”等措辞,似乎就是为了提醒他们,不要相信那些无处不在的假象,随时保持理智。 从某种程度上说,规则确实起到了不小的作用,但当它们被篡改、利用,并构成悖论的时候,却让人更加容易陷入到恐慌与绝望之中。 路远寒不由得产生了一个疑问:杜菲尔德博士,或者说他名下的9号实验室正在研究的,真的是实验体吗?他们制定下如此之多的规则,难道只是为了让一个巡查员活下去吗……那为什么不在最开始入职培训的时候就说清楚? 就在这时,录音设备中倏然变大的杂音引起了他的注意。 路远寒听到的那阵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声音之下,艾尔·普奇仍然在进行叙述。 艾尔·普奇:“我发现了,它对爬行动物区的影响最小,在这里没有那些狂暴的实验体、扭曲的规则……虽然到处都是吃人的大型动物,但也总比精神失常好上太多了!” 说到这里,对方长舒一口气,就像是骤然卸下了某种重担,说话的口吻也变得平缓了许多,恢复了缉察队成员应有的理智。 路远寒仔细辨别着,他能从背景音中听到某种窸窸窣窣的声响,就像是蛇皮与地面的摩擦,连带着那阵低微的、一声接着一声的嘶鸣,出现在了艾尔·普奇附近的位置。 那应该就是爬行动物区的实验体了。 那些东西靠得越来越近,艾尔·普奇却没有表现出一点畏惧,他缓慢退到了观察区,跟后来人交代着自己的情况。 艾尔·普奇:“虽然说暂时安全了,但我仍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只要你被它看见过,就再也无法摆脱它的纠缠了。千万别去水生区深处,那里完全被它的力量支配着,进去就只剩下死路一条。” 艾尔·普奇:“……要是能离开这个鬼地方,我就炸了生物工程部,将所有人统统送上天!” 艾尔·普奇:“听着,每天睡前我都会把这支录音设备放在枕边,工作的时候才带出去,如果你不是在睡眠舱发现的它,那就说明我已经遭遇了不测。” 路远寒的视线落在了他从工作区域捡到的机械物件上,望着表面的灰尘,神情莫辨。看来对方有很大可能已经遇害了,现在播放着的内容,不过是一个死人的遗言而已。 艾尔·普奇:“朋友,我最后的建议是,好好在床下找一找,那里有我送你的礼物……该死,那些实验体过来了!” 录音戛然而止。 第142章 亲爱的饲养员(7) 将每一条录音播放完后, 路远寒手上的物件就又恢复到了那种静止的状态,仿佛艾尔·普奇的声音从来没有响起过,那个絮叨的前任巡查员只是一个不存在的幽灵而已。 床下有东西? 路远寒仍在想刚才听到的话, 他打量着有些狭小的睡眠舱, 床单和垂帘铺得整齐,用于让人躺下的床板也紧靠着墙,几乎没有一丝缝隙——难以想象艾尔·普奇会将东西藏在什么地方。 他的视线搜索几次, 却都没有发现什么端倪。 路远寒将床单下每一寸都检查到底, 甚至整个人俯下身去, 趴在了地板上, 他放鞋的地方和瓷砖之间有几厘米的空间, 要说里面藏着东西,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他的脸颊几乎抵在了瓷砖上, 无机质的眼睛转动, 窥探着那条黝黑、窄小的缝隙。 只是这样直视着它, 就像管中窥豹, 很难看清里面有什么东西, 于是路远寒又做出了一个举动,他将手从底下挤了进去,紧接着抵住床架,用修长的指节摸索着冰冷的金属板。 他摸到的首先是灰尘, 其次是食物残渣、干瘪的小虫子、某种已经干涸的痕迹…… 在视线无法覆盖到的地方,触觉同样能给人以丰富的想象空间,就像现在, 床下的每一处细节都清楚展现在了路远寒脑海中, 除了让他略感恶心以外, 并没有造成什么损失。 片刻后, 他的指尖碰到了什么东西。 那应该是一张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被人用胶带贴在了睡眠舱底下。路远寒揭开胶带黏住的部分,手下攥着那张纸的边缘,就像在收紧抽绳一样,将它完好地揪了出来。 路远寒站直了身体,他的手掌和那张纸上都落满了灰,不过他总归要再洗一次澡,这些小事也就无所谓了。 他将有些褶皱的纸页在指节下铺平,然而艾尔·普奇并没有留下什么警示,这只是一张笔迹潦草的手稿——绘制者蘸着血,又或者某种颜色瘆人的液体,用凌乱的线条在纸上画出了一个扭曲、甚至可以说是幼稚的图案,看上去就像儿童涂鸦。 显然,它在床下放得太久,纸张上面附着的笔迹已经干透了,正簌簌地落下微小的粉末。 ……这是什么意思? 路远寒紧皱着眉,他并不觉得艾尔·普奇是出于报复后来人的心理才留下了线索,但图案旁边确实一行解释都没有,也没有任何能让他联想到的事物,路远寒也就无从得知它代表了什么。 他暂时将这个符号记了下来。 虽然没有赶上早餐,但在中午的时候,路远寒还是领到了一份实验室提供的员工餐,饭盒中有水煮菜、鸡胸肉和切开的半颗蛋,营养搭配得相当均衡,就是让人食之无味——他已经在补给点领教过了。 好在路远寒并不怎么挑食,即使是减脂餐也解决得一干二净,让旁边坐着的研究人员看得怔住了,望着新来的巡查员,又低下头看了看餐盘,甚至怀疑起自己的味觉来。 但那个身高腿长的年轻人已经端着盘子走远了,他看上去跟这地方格格不入,像是潜入实验室的动物。 * 路远寒闭上眼睛,腰背挺直地靠在睡眠舱内部,正静下心思考着9号实验室的疑点。 他没有浪费白天的休息时间,将尤弥尔提到的地方都参观了一遍,但那些开放场所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从资料、布局到茶水间供应的小零食,都像是从其它实验室复制粘贴过来的。对此,路远寒使用权利,在离开的时候顺走了一颗糖。 那颗糖此刻就抵在他舌根下,被路远寒的体温逐渐融化,沁出丝丝缕缕的甜意。 “喀嚓!” 路远寒的牙齿咬碎了它。 他能察觉到口腔内硬物破裂、碎片飞溅的情况,这种熟悉的感觉让他再一次想起了在麋鹿区吞下去的食物,那颗“牙齿”仿佛在他胃里生了根,发了芽,随着消化液轻轻晃动,戳在了他柔软的黏膜上。 隐约有冷汗从路远寒颈后缓缓渗了出来,濡湿了一小片皮肤。他不是已经离开了工作区域吗,这种影响怎么还没有消散? 就在他毛骨悚然之际,另一个声音从通知装置下响了起来,是格尔。 “临时专员银杏,考虑到麋鹿区的异常已经清除,请于五分钟内前往斑马区、爬行动物区,继续完成你今天的工作。现在是21:03,你将有两小时进行剩余工作,务必在23:00前提交样本数据,并接受每日一次的消杀处理。” 这条通知简直让路远寒眼前一黑。 他没想到来了生物工程部以后还要加班,整天干这种没有薪水拿的额外工作,难怪尤弥尔总是神情幽怨,换作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不会心安理得地接受公司剥削。 在机械音的催促之下,路远寒迅速起身,在三分钟内完成了换工作服、携带饲料,紧接着前往升降梯的流程。 不知道什么时候,那辆置物车已经被实验室收了回来,金属架上正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道,路远寒仍然可以使用它。他早上已经提前分过了剩下区域的饲料,现在要做的不过是将它们倒入食槽,为实验体们测温、采血而已。 想到那些畸变物或许正饥肠辘辘,他不禁有些警惕。 大门在路远寒的注视下腾然升起,他这一次却没有重复前面的路线,转而朝着斑马区所在的位置走去。 常年处在无边黑暗之下,总部并没有对栖息地的白天与黑夜做明显区分,现在模拟着的环境,也不过是将亮度压暗,营造出了一种寂静、黝黑的氛围而已。 那把麻醉枪就在路远寒背上压着,枪座下的系带与工作服不断摩擦出声响,然而到了现在,它还没有上膛过一次。 不要对实验体开枪,补给点的告示暗示道。 然而细想之下,却并没有一条规则明令禁止开枪,这种模糊的、无法掌握的感觉让路远寒神经紧绷。当一个人失去了评判正误的标准,也就无从为自己的行动提供指引。 在不被允许使用武器的情况下,要是遇上实验体袭击,路远寒只能徒手搏斗,或者选择转身而逃,向实验室寻求援助。 后一种他已经实践过了,但要是被逼到了无路可退的境地,路远寒就不得不考虑应该如何保全自己。触手作为他最大的保障,还没有被他上报,让总部掌握到相关情报——不到万不得已,路远寒绝不会轻易泄露自己的底牌。 他瞬间产生了无数想法,面上却神情不变,熟练地将一袋生鲜饲料倒入了斑马区的食槽中。起初,路远寒还以为这种实验体会和正常品类一样,以灌木、树皮等植物为食。 现在看来,却并非如此。 那些饲料刚被解冻不久,呈现出介于肉糜与固态物质之间的一种状态,表面上血色浓重,就仿佛刚从某种生物身上切下来,还散发着新鲜的、让人垂涎欲滴的气息。 实验体对这种饲料似乎尤为钟情,不约而同地聚集在了食槽附近,嚼肉的声音越来越大,就连它们的脑袋也因嘴下动作而微微起伏。 寂静之中,只剩下一阵筋肉被猛地撕开、咀嚼,紧接着咽下去的声响。 望着斑马们腹背上的条纹,路远寒不禁眨了眨眼,将视线从实验体身上短暂地挪开了片刻。那些黑白而细长的纹路一条接着一条,布置得极为紧密,看久了难免会有眩晕感。 他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 或许是被饲料安抚了情绪,实验体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烦躁、狂暴、试图攻击人的迹象来。直到路远寒完成了测温和采血工作,它们才抬起眼皮,懒洋洋吁出了一口腥臭的热气。 路远寒想,接下来就该前往爬行动物区了。 爬行动物区,那是艾尔·普奇口中相对安全,不会受到它影响的一个地方,也是录音最后的发生地。 虽然陆生区和爬行动物区同属第一工作区域,但在两者之间,也有着极高的金属围墙,将不同实验体的栖息地彼此隔了开来。路远寒要想从此通过,必须得使用巡查员的工牌,验明他的身份。 开门的瞬间,格尔的声音从上方响了起来。 “临时专员银杏,请注意,你即将进入的是爬行动物区,在该区域展开工作时,务必遵守以下规则。” “提前声明,本条播报只放送一遍,请巡查员认真倾听,切勿开小差。” 路远寒刹住脚步,不由得皱起了眉。 他前面在不同地点见到了几份通知、声明,它们有的完整,有的则像是被人为修改过……但由实验室直接播报规则的情况,还是第一次出现。 无论这种信号代表着什么,路远寒绷紧全身肌肉,随着指节下的骨头隐约发出一阵轻微的响声,将麻醉枪的握柄压在掌下摩挲,他已经做好了处理危险情况的准备。 高墙向着两侧打开,露出了背后黝黑无比的环境。 陆生区的灯光映照进去,还没传出多远,就像被什么东西吞噬了一样,骤然间消失不见,只剩下模糊而扭曲的影子在远处微微晃动,如同幻影,又像是本就生长在海底的树丛。 霎时间,一阵温热的风从对面吹了过来,那些逸散而出的气流拂在路远寒面庞上,激起微小的、让人无法忽视的痒意。 “首先,完成爬行动物区的工作内容时,请按照鳄鱼区、蜥蜴区、闪鳞蛇区的顺序进行下去,每个区域限时15分钟,一切拖延、滞留等行为都将被视作违背规则,警告三次后,启动该区域应急设施。” “其次,区域中的实验体无法说话,更不会试图与工作人员交流。” “请勿回答它们的问题。” “最后,若遇到自称前员工的存在,请立刻闭上眼睛,捂住耳朵,不要相信它传达的一切信息。默数五秒后,再次睁开眼睛,在对方仍未消失的情况下,将其击杀。” “请确认以上内容,银杏。” 第143章 亲爱的饲养员(8) 机械音的叙述听上去冷静、清晰, 将每一条需要遵守的规则都通过广播传达了出来。 完成自己的工作之后,它就重新陷入了沉默,作为在背后观察着任务进度、统筹全局的那只“眼睛”, 格尔并没有像活人一样顺便跟新来的员工寒暄几句, 干扰对方的判断。 从始至终,路远寒一直保持着高度集中的注意力,并没有漏下任何内容, 只是从那些规则下透露出的情报, 却让他大为警惕。 首先是时间问题。 此时刚过21:30, 按道理说, 路远寒还有一个半小时的余裕, 均摊在每个区域上,也有接近30分钟的工作时长, 实验室却限制在了15分钟, 并且将应急设施作为威胁, 像是在逼迫员工就范……他不禁想道, 在爬行动物区待下去, 到底会产生什么可怕的影响? 其次,尽管格尔一再强调实验体不会说话,但这种事本就是常识,工作人员岂能不清楚?至于后面所说——不要回答它们的问题, 更是跟前面的说法构成了悖论。 只有在那些现象“真实”存在的情况下,实验室才会向员工灌输这种理念,就像是替他们洗脑, 强行保持着巡查员最基本的判断。 最后, 能够被实验室称之为前员工的, 除了艾尔·普奇以外, 路远寒还没有了解到有其他人担任巡查员。 从那份录音来看,对方在很久之前就已经遇害了。然而站在实验室的角度,却像是发生了什么神秘变故,以至于一个死人,或者说,一个顶着艾尔·普奇身份的存在,至今仍然出没在爬行动物区中……甚至还被实验室特意说明,将其打成了不可相信的危险角色。 艾尔·普奇的话和刚才播报的规则两相矛盾,站在彼此的对立面,都向路远寒展现了繁多的、需要仔细分辨的内容。 比如说,爬行动物区,它在艾尔·普奇的叙述中是较为安全的一片地带,路远寒即将进入时,却又被实验室警告,让他遵守规则。 当然,不能排除录音内容是伪造的可能。 而爬行动物区就是一切矛盾交织之处,在路远寒面前注视着他,谁说的是真,谁说的又是假,只要走进去就能验证。 看来接下来的工作相当危险,路远寒摩挲着置物车的架子,从过滤装置下呼出了一口气。 他将需要用到的饲料提前规整好,放在最上层的架子上,紧接着打开光源,在黑暗之中为自己撑起了一片狭小的清晰地带。 路远寒沉下视线,推着置物车往前走去。金属轨道在被车轮碾压时的声音在此刻显得尤为怪异、悚然,让人胆颤心惊……他走了两分钟,才看到一块路牌被光线照了出来。 那块牌子上共有三个箭头,刻有“鳄鱼区”“蜥蜴区”“闪鳞蛇区”的模糊字样,分别对应着岔路口下每一个不同的选择。 望着那些指示牌,路远寒刚要行动,内心却突兀地冒出了一个让他隐隐有些焦躁的念头:上面标着的方向全部正确吗? 路远寒会这样想,并不是出于他生性多疑的缘故,而是这个问题相当重要,毕竟他的工作应该按顺序进行下去,万一走错了实验体区域,就等同于违背了实验室制定下的规则。 秉持着谨慎的原则,他在距离指示牌不到半米的地方停下脚步,随即扬起手腕,将灯光打在了那些牌子的表面,视线凝聚于上,仔细检查着每一处可能存在疑点的细节。 很快,路远寒就发现了问题。 他伸手抚摸上“蜥蜴区”的指示牌,隔着防护手套擦拭去了上面的灰尘。比起剩下两个地方,那道痕迹似乎要更新一些,在条件限制下,路远寒暂时还无法确定那块牌子是增添上去的,还是覆盖了原有的内容。 但无论哪一种情况,对他而言都很危险。 路远寒皱了皱眉,虽然这是一条有价值的情报,但他和指示牌彼此相望,仍然不知道它们的顺序有没有被调换过,线索到这里就断了。 就在这时,藏在他耳根下的鳞片微微扩展,让路远寒听到了从身后传来的声音。那道声音给他的感觉相当熟悉,就像在猴子区的时候一样……尾随着他的存在又出现了。 他猛然转头,然而在灯光照耀之下,路远寒却什么也没有看到。 尽管视野中只有无边的黑暗、隐隐婆娑的树影,路远寒的感官却在发挥着作用,他甚至能想象到那个看不清面容的东西露出微笑,就在自己身前,只要再近一步就能掐住他的脖颈。 ……糟糕了,路远寒想道。 黑暗中的危险并不值得恐惧,但他现在无法分辨那个尾随者是真实存在的一个人、生物、实验体,还是自己受到“它”影响后产生的臆想。 他没有挪开光源,保持着现在手持灯光的姿势,动作幅度极小地往后退了一步,紧接着转身而逃,路远寒带着他的置物车,向指示牌下鳄鱼区所在的方向狂奔了过去。 事到如今,他已经没有犹豫的时间了。 好在所谓的十五分钟,应该是在正式进入工作区域后才开始计数。 路远寒顺着岔路口的一边持续直行,在看到被铁丝网围起的工作区域前,他先感受到了那股潮湿的气息,他垂下头,瞥了眼手腕上晃动的表针。 ——21:38。 鳄鱼区的标识牌悬在前方不远处,被打上了危险警告。比起路远寒前面巡查过的几个区域,它在图案中将实验体描绘成了一种潜伏在水下的生物,由加粗的、极为鲜红的字体标注着: 不要打扰它们的睡眠。 路远寒想道,作为冷血动物,爬行动物区的大多数实验体都需要冬眠,因此生物工程部才将环境设置得温暖、潮湿,符合它们昼伏夜出的生理特性。 难怪实验室要他加班,毕竟到了这个时候,沉睡在黑暗之下的实验体们才逐渐开始活动。 路远寒手下的灯光透过铁丝网的缝隙,让他看到了不远处的湖岸,在一片幽深的水光下,似有重重叠叠、庞大的黑影在涌动。这里的环境构造与麋鹿区有相似之处,只不过麋鹿区的水域较浅,而那片湖泊一望无际,不知道底下究竟有多深。 等到表针走到一个整数点,路远寒打开铁丝网,走进了鳄鱼区。 他没有任何犹豫,直接朝着岸下食槽所在的方向快速走去,毕竟他只有十五分钟,发生一点意外都可能浪费大量时间,路远寒不得不加快自己的工作进度。 当他站在被湖水浸湿的岸际线上的时候,自然也就看到了正在水面下微微晃动的铁架子,鳄鱼区的食槽设置在地平线以下,倒是避免了实验体纷纷上岸,进而对巡查员产生威胁的情况。 路远寒保持着警惕,饲料袋中的肉糜倾倒而下,落在湖面上,激起无数细小的水花。 他退到观察区一边,同时思考着接下来的事。正常情况下,鳄鱼体表上覆盖有坚硬的鳞片,并不是特别容易采集到血样,换而言之,路远寒得控制住实验体的行动,在其尾静脉处下针,才有可能顺利完成工作。 而测温工作比采血还要危险。他作为巡查员,恐怕还得将它们的嘴部掰开,才能使用测温枪,从实验体的口腔中获取到数据。 路远寒现在只希望这些实验体都处在幼年期,尚未发育为完全体。 在他的注视之下,原本平静的湖水荡起涟漪,发出了激流声、拍打声,以及某种生物粗重的呼吸声……只见无数双黝黑的眼睛从水下浮现而出,它们毫无眼白,瘆人的黑色占据了全部瞳孔,让猎物被盯上时只觉得头皮发麻。 那些身体扁平化的猛兽快速聚集到了岸边,将其狭长的嘴部伸入金属网格,尽情掠夺着沉积在食槽底部的饲料。 路远寒低下头,甚至能窥视到那血盆大口中的牙齿,它们极为锋利,看上去就跟被打磨锃亮的锯子无甚差别,都能轻而易举地撕开一个人的肉.体,让猎物当场暴毙。 虽然那些实验体表现得强悍而凶猛,其中却也有一两只体型较小的存在,它们在结束进食后就摆了摆尾巴,正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悄无声息的捕网从天而降,精准地避开其他鳄鱼,将它们罩在了其中。那道黑影就像来自死神的威胁,实验体极力挣扎,想要从网下逃走,却无法划开那种柔韧的金属丝,只能被对方拖到了岸边,不断从鼻腔下发出嘶嘶的声音。 路远寒持着刚从置物架上拿走的工具,正在用力的手臂收紧,将两条鳄鱼打捞了上来。 有了工具辅助,要控制住这些实验体就变得简单了不少。 从掰开鳄鱼的嘴,将测温枪强行从撑起的口腔中挤进去,再到为它们两个完成静脉采血,共用了他三分钟的时间。食槽边还有四只成年实验体,而路远寒只剩下了不到七分钟。 考虑到离开鳄鱼区需要两分钟,也就是说,他只有五分钟可以完成工作了。 路远寒眉头微皱,迅速将那两条小鳄鱼放回了湖水中。他转头望向了目标,那些大型动物同时也在水下紧盯着他,尽管没有一个人、一头猛兽发出声音,气氛却骤然陷入了剑拔弩张之中。 就在僵持被打破的一瞬间,路远寒弹跃而起,正好避开了朝他猛冲过来的实验体,落在了某条鳄鱼鳞甲突起的背上。 紧接着,针尖从那双青筋涨起的手下扎进最柔软的尾部,强行将血液抽入了近乎透明的管壁中。 被路远寒如此对待,压在他身下的实验体表现得尤为暴躁。那条肌肉隆起的鳄尾猛烈地抽动着,鳞片不断摩擦着他的防护手套,想将路远寒甩下来,然而他同样有着惊人的体重,就像一块压制过的精钢,猎物的任何尝试都只是徒劳无功。 路远寒半跪在实验体背上,往它头部所在的位置挪动了些许,他下一步将要钳制住那狰狞的嘴部,为其完成测温。 指节紧攥住实验体的颚骨时,他感受到了一股抵抗的力量。 路远寒并未表现出惊慌,只是逐渐加大了手下的力道,指套下的肌肉蠕动着。那些实验体再凶猛,和他这种属于怪物的力气终究也不在一个量级上,最后还是被迫张开了嘴,为路远寒提供了需要的数据。 尽管过程中略有波折,但就整体而言,他的工作还算是顺利进行了下去。 路远寒将测量仪器收回腰旁,正要起身转向旁边的鳄鱼,就在此时,他膝盖下伏着的实验体骤然爆发出一股极为强烈的力量,竟然掀起这人的身体,将他甩向了那片湖水之中。 霎时间,潮水裹着他的每寸肌肤,灯光应声而落,让路远寒的视野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第144章 亲爱的饲养员(9) 尽管落进了深水之下, 路远寒却没有用力挣扎。 缉察队的帽子顺势脱落,银白的发丝从底下倾泻而出,就像一片游荡的水草。而他那具被工作服紧裹着的身体也在不断变化, 指节更加修长, 脸颊两侧生出明显的鳞片——在彻底转变为一条人鱼之前,他控制着体内的力量,停下了这种脱胎换骨的变化。 毕竟他还要回到岸上, 总不能扯着撕裂的裤子完成剩下的工作。 他身上融合了凡蒂斯的基因, 让路远寒能够在水下呼吸。事实上, 比起绝大部分干燥的工作环境, 温暖的水域反倒让他感到一阵从内而外的清爽, 除了会闻到实验体的异味以外,倒也没什么让人抗拒的。 路远寒在水下调整着姿势, 就像一条灵活的鱼, 他身体绷紧, 正准备用最快的速度回到岸上, 处理好剩下的实验体。 ——刹那间, 变故陡生! 路远寒猛地一滞,有某种细长的触手状物从湖水深处飞来,紧缠住了他的小腿,顺着肌肉起伏的轮廓蜿蜒而上, 将他半边身体都圈禁在了控制之下,就像为精神病人量身定制的拘束服。 他转头望去,在朦胧的黑水下看到一张大嘴, 那张体型恐怖的“嘴”近乎霸占了整个湖底, 无数肉色的血管从周围延伸而出, 正用力绞着路远寒的皮肤、骨骼, 显然并不是幻觉作祟。 不,等等……那真的是嘴吗? 路远寒悚然地想。 他之所以会产生怀疑,是因为那些隆起的肉块中裂开了一道鲜红的缝隙,它看上去极其显眼,甚至还在不断翕张着,带动着整个血肉系统一起发出了强而有力的颤动,怦,怦怦……就像是隔着心脏瓣膜,在听某个动物的脉搏跳跃。 毋庸置疑,藏在底下的东西不属于已知的任何一种实验体。 根据巡查员的职责,路远寒现在应该快速按下报警装置,将鳄鱼区的异常汇报上去,只是他逃离不出对方的束缚,就连砍下自己腿的行为都无法做到,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他被血管逐渐拖到了湖水深处,浑身僵硬如石。 过去多久了?路远寒不禁想道。 他看不到手表上的时间,但剩下那几分钟应该已经过去了,路远寒成了“滞留”在这里的人,却受到环境的限制,还没有听到实验室的警告。 格尔说,警告三次后,启动该区域应急设施。 如果每一次警告都是在进入园区十五分钟后响起,那他只剩下不到半个小时,就要跟着鳄鱼区灰飞烟灭。不过在那之前,他得保证自己不被底下的怪物吞噬,才能考虑后面的问题。 拜那些血管所赐,他的工作服已然崩开了大半,露出上身被勒得充血的肌肉,只剩下寥寥的布料还摩擦着手臂和腰腹。 路远寒和那条缝隙之间的距离不断缩小,他听到的声音也越发清晰,让他能够肯定,确实有某个东西在那层厚重、血肉模糊的腔膜之下孕育着,正隐隐发出胎心震颤般的动静。 在这种情况下,隐藏自己的力量毫无意义。 路远寒调动着体内的触手,不过片刻,他体表覆盖着的皮肤就均由黑色物质替代,让他变成了一个下身如同触手簇的怪物。 尽管如此,他仍然无法摆脱对方,那些“血管”被张开利齿的触手尽情撕咬着,不断从伤口下流出沸腾的液体,但它们却像是没有痛觉一样,履职尽责地拖着目标往下而去。 霎时间,路远寒产生了狠厉的想法。 就算舍弃了这身几乎代表着一切的人皮,他也得逃出去。毕竟外皮没有了还可以再剥,但要是死在这里,他就什么都没有了。 在那股坚定意志的支撑之下,他从体内不断抽离着属于怪物的那部分物质,命令触手压缩到极为紧密的状态,将它们从被束缚的区域转移到上身,尽力完成着自己的计划。 然而他却没能逃过怪物的注视。 察觉到目标有脱离控制的趋向,那些紧缠着他的血管凶性大作,顿时加重了动作,勒得路远寒面色涨红,胸腔被挤压得喘不上气,甚至能听到皮肤下每一寸骨骼逐渐碎裂的声响。 换作普通人,在内脏被碾碎的瞬间就已经不再有知觉。 而路远寒的身体被改造成了另一物种,在感官越发敏锐的同时,也让他拥有更为坚韧、对痛苦更有耐受性的意志。 他在剧痛下撑了将近三十秒,随即失去了意识。 * 路远寒首先感受到的,是腕骨处一阵绵密、细微的钝痛感。 他的双手被束缚在了身体两侧,由某种温热而黏稠的绳子摩擦着流血的皮肤,就像是拴狗用的铁链,限制着他的行为。胸膛、大腿等充满力量的地方更是被打上一层层圈禁的标志,让路远寒动弹不了,被迫以端正的姿势坐着。 换而言之,他成了一个被绑在椅子上的犯人。 路远寒眉头紧皱,下意识睁开了眼。 他的视线聚焦几秒,看到自己坐在某种质感紧实、像是铺着真皮的墩子上,而周围空间狭小,从墙壁到他脚下的地面都是一片浓重的鲜红色,它们并不平坦,表面上的纹理清晰可见,像是器官内隆起的瘤块。 血红色的审讯室中,一颗脑袋大小的肉结代替了蒸汽灯,在不断往下渗着液体的天花板上充当着发光物,让路远寒得以看清自己所在的地方。 除了那些散发着臭味的墙壁以外,他面前还有一个怪物。 由于对方背光而立,被笼罩在阴影之下,路远寒并不能看清它的面貌。 他的视线上下打量一圈,很快,路远寒就发现那是一个没有手脚,也没有动物特征的圆柱体,它由各种腐烂的物质堆砌而成,最外层的肉已经彻底衰败,褐色的脓液融化而下,犹如簌簌落雪。 直到路远寒醒来,它都表现得非常平静,若不是属于脸庞的地方还在微微颤动,他就要以为这是一尊肉做的雕塑了。 眼下的情况是不是有点太诡异了? 路远寒神情微变,就在失去意识前,他还在鳄鱼区的深水下不断挣扎,就算被湖底怪物吞噬了,又怎么会来到这样一个地方? 他尽力控制着面部肌肉的起伏,并没有表现出明显的迹象,纵然如此,那个看守着他的怪物仍察觉到了变化,只见肉糜颤动的幅度倏然加大,几片断开的组织落了下来,露出底下一张黝黑的嘴。 那张嘴没有牙齿与唇瓣,比起用于进食、交流的器官,更像是在肉块下挖出了一个窟窿,能够从中倾泻出滚烫的气息。 从嘴巴裂开又合上的表现,路远寒判断出它正传达着什么信息。 “伙…计……?” 从那瘆人的窟窿中传出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艾尔·普奇,路远寒立刻有了判断。他前不久才播放过录音设备里的内容,记下了这位前员工的名字,当然不会忘记对方的声音。只不过面前的怪物声音艰涩,说话时仿佛隔着层什么东西,听上去缓慢、怪异,就像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你的、名字……是什么?” 怪物终于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 路远寒没有开口。正式进入爬行动物区前,格尔严肃声明,实验体不会与工作人员交流,不要回答它们的一切问题。 虽然眼下的怪物不属于鳄鱼、蜥蜴、闪鳞蛇中的任何一种,但谁也无法保证它是否在实验体的范畴内,路远寒并不打算回应对方。 在听到前任巡查员的声音后,他就紧盯着怪物的面庞,视线不断游移,试图从那些蠕动的血肉中辨认出一点人类具有的特征来,却以失败告终。 只是有着近乎相同的声音的话,还不能断定它就是艾尔·普奇。毕竟路远寒自己也有用于伪装他人的异物,让他能够完美模仿医生、巴蒂……每一个被幻影拓下身份的人。 然而怪物接下来所说的话却让他毛骨悚然。 “你从、执行部,沦落到这里来。对吗?” 路远寒猛地停下了呼吸,就算这个怪物真是艾尔·普奇,那人还没有死,以这种诡异的状态维持着生命,也不应该知道他一个后来者的身份,要是实验体的话,就更没有获取外界信息的途径了。 疼痛感没有让他清醒,但这种被别人打探着隐私的感觉却如附骨之疽,让他完全处在了一种警觉的状态下,就连脖颈都浮现出了青筋。 说完那句话后,发颤的肉怪就停下了动作,只是静静地望着路远寒,观察被问话者的反应——假如它有眼睛的话。 路远寒仍然没有说话。 他再次闭上了眼睛,任凭对方以怎样一种愤怒、失望,甚至悲痛欲绝的情绪提问,都没有给予它任何反馈。 路远寒能感觉到,怪物正在不断向他靠近,那阵腥臭的气息近在咫尺,从它体表滴下的黏液落在了他大腿上,还带有让人嫌恶的温度。 简直像要贴到他身上一样。 或许是路远寒岿然不动的反应太过于无聊,怪物终于不再朝他逼近,只是口中仍然重复着一个又一个机械的问题。 路远寒逐渐拧紧了眉头,不知道过了多少个问题以后,它的话变得颠倒无序了起来,像一串意义不明的乱码,听上去只让人感到莫名的烦躁、恐慌。那种感觉就像……有双猴子的手正在敲打着键盘,无限持续下去,它最后能敲出世界上任何一本名著,甚至是莎士比亚全集。 这种微妙的情绪不断汇聚在内心,就像给车胎打气一样快速膨胀,让他胸膛逐渐起伏,牙尖也情不自禁地将下唇咬出了血。 “——够了!” 路远寒下意识喊出了口。 直到此时,眼前的景象重新变得清晰,他才发现那个怪物已经不知所踪,只剩下一滩蠕动的血肉在地板上起伏着。而他的座位旁充满了潮水般黏稠、湿润的痕迹,能明显看出,有什么东西曾在这里围着他绕了一圈又一圈。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束缚着他双手的绳子脱落了。 路远寒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打量着审讯室内让人压抑至极的环境,神情莫辨,嘴唇紧抿成了一条线,随即走向了正对着他的那道门。 这道门并没有锁,路远寒推开它的时候,敏锐地感受到了天花板上那盏“灯”的注视。 审讯室外是一条肠子般的走廊,同样延续了血肉建筑物的风格,覆盖着绒毛的肉壁在地板上铺开,甚至还在不断收缩、蠕动,就像商场里输送货物的一条履带,将停在原地的路远寒往前推去。 路远寒观察到,走廊上没有其它房间,即使他保持不动,很快也会被送到隧道尽头。 隧道的尽头会是什么? 第145章 亲爱的饲养员(10) 跟路远寒的设想截然相反, 走廊尽头没有恐怖的怪物,也没有一道让人毛骨悚然的门。 他被传送到目标地点后,靴尖下蠕动着的地面就停了下来, 灯光明亮, 竟然将这里照得颇为整洁。 ——如果忽视那面墙壁的话。 厚墙为密闭的空间划上了终点,路远寒抬起头,看到墙面上攀附着一个隆起的团块, 通体透红的覆膜下还有液体荡漾, 簇拥着那个犹如羊水中的胎儿的东西。以它为中心, 无数条伸展的血丝向外蔓延而去, 占据着墙体的每一个承重点, 将这个神秘、恐怖,不可描述的存在锚定在了上方。 那颗庞大的卵正微微起伏着。 路远寒下意识想要后退, 身体却定在了原地。他垂下视线, 看到自己的指尖泛起了不正常的灰紫色, 而在他手边不远处, 竟然有一个沾血的工作台, 上面放着把锤子。 那把锤子相当眼熟,使用补给点的时候,路远寒就曾在柜子侧面看到过这个趁手的工具。 路远寒之所以没有拿走,是因为他不想违反实验室制定下的规则, 没想到离开麋鹿区后,它竟然再一次诡异地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锤子、血肉、墙上之物,种种毫无关联, 却又隐约给人不详预感的东西出现在一起, 沉默地投来注视, 强烈的暗示性呼之欲出, 让路远寒喉咙干涩,不由得攥紧了指节。 倏然间,一个声音在他内心响了起来。 “使用它。” “使用它。” “使用它。” 那道声音听上去毫无温度,就像在下指令一样,却有种难以违抗的强制性,让路远寒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摸向了放置在身侧的锤子。 他的指节触碰到冰凉的握柄,熟悉工具般摩挲着每一寸柄身,将锤子攥在了手中。尽管能看到掌根下锋利的锤头,漆黑的手套,路远寒却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他的躯体完全变成了别人操作的角色,就像一个任凭调遣的员工。 他张开了嘴,却没能发出任何音节。 “靠近它。”那个声音继续说道。 假如说上条命令中的“它”指的是锤子,而路远寒现在要靠近的,自然是墙上那逐渐生长着的怪胎。或许是因为两种意志正在不断争夺着身体的主导权,他面庞上的肌肉剧烈颤动,时而扬起微笑,时而沉下脸色,像一个神情阴鸷的恶鬼。 他就如宕机般,在原地怔愣了片刻,最后还是走了过去。 像是感知到了有人在靠近,墙上的活物表现出了反应,覆膜下的隆块游动着,像一条蜷缩在羊水之中的四脚蛇,不时用带有蹼状物的爪子贴上肉膜,在那层近乎透明的薄壁上压出了小小的、朦胧的黑影。 从轮廓上看,它腹背的身型跟矮种马如出一辙,尾巴酷似鳄鱼,鳞片丛生,脑袋却又像是胎死腹中的畸变儿,翘起的睫毛轻刷着薄壁。 路远寒在脑海中勾勒出了一个鲜明的形象。 “破坏它。” 随着话音落下,手持重锤的年轻员工毫不犹豫地挥起了手臂,甚至能看到用力时狰狞的肌肉线条,然而望着那团湿漉漉的肉,他最后落下的锤头却没有撞在胎心上。 路远寒转过了身,手下的武器猛地砸在墙上,不断重复着破坏的行为,每次击打的力道都比之前更狠重、更猛烈,像要将其砸穿一样,无数裂纹在锤头下应声而出,迸溅的汁水倾洒一地。 路远寒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上遍是温热的血,他却没有停下手。 此刻,紧促的呼吸声、液体飞溅声、钝器击打的摩擦声不断在走廊上激荡,他简直像是在拆除危楼一样不留余力,誓要让它分崩离析,以至于撑着那颗卵的墙壁都在隐隐作颤。 浸泡在液体中的东西顺势伏上薄壁,望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哐!” 又一声巨响落下,路远寒紧握着的锤子陷进了那些腐臭溃烂的肉中,柄身上鲜血淋漓,他抽动了一下手臂,却怎么也没能将它拔出来。 霎时间,被他毁坏大部分的墙壁开始蠕动,它们从坚硬变得柔软,触碰到锤子的地方逐渐下沉,整面墙表现出了漩涡一样强大的吸力,将这个疯狂的生物裹入其中,从他紧握着柄身的指尖,到绷直的小臂、肩膀……最后是那头银白的长发。 它将这个疯子吐了出去。 黝黑的湖水之下,一个赤裸着上身的生物逐渐浮上水面,露出闪亮的、湿漉漉的面孔。 他注视着潜在岸边的实验体,默数着一个一个清点过去,确认全部目标都在视野范围中之后,路远寒纵身跃了过去,比起狂暴的鳄鱼,他的动作快得难以被任何一台观测设备捕捉到,只在瞬间就完成了所有工作。 捡起岸边的工具,制服剩下四条尚未采集数据的实验体,掰开一张又一张垂下涎水的嘴,为它们测量体温、采集血样…… 最后,路远寒将掌心放在置物车的扶手上,推着它离开了鳄鱼区。 就在他关上铁丝网的时候,路远寒望着顺他小臂线条滚落而下的水珠,视线一顿,内心瞬间产生了许多疑问:为什么我身上是湿的?又为什么……工作服只剩下了半边? 无法从记忆中得到答案,路远寒的面色逐渐变得恐怖了起来,覆在颌骨上的皮肤不断颤动,似乎有什么即将撑开一根根细小的血管,从底下破体而出。 好在很快路远寒就想起,他在制服实验体的时候受到对方袭击,被那条成年鳄鱼猛地甩到了水中,衣服也因此撕裂了大半……这是在工作中不得不面对的情况,多适应就好了。 而且爬行动物区的环境温度适宜,即使他仅套着一条裤子和上身寥寥无几的布料,路远寒也并没有被冻得面色惨白、身体直颤,手掌上充满密密麻麻的紫红斑点。 前往蜥蜴区的过程中,路远寒又想到了他在指示牌上发现的异常。 显然,相比早上巡查完的陆生区,爬行动物区的危险程度更高,实验体也更具有攻击性,仅是处理完鳄鱼区的工作,就已经耗费了他大部分精力。而蜥蜴区的情况……路远寒不禁想道,恐怕只会比他猜测得更严峻一些。 他的照明设备刚才受了损坏,微弱的灯光在置物架上一闪一闪,让黑暗中耸立的影子越发诡异,仿佛转瞬就要出现在人眼前。 路远寒却面不改色地推着车走了过去,不断有水珠从他发尾落下,将走过的路打出一片湿漉漉、蜿蜒的痕迹,就像有某种生物悄然爬了过去。 在正式进入蜥蜴区前,他先看到了那些植被。 园区内的植物数量繁多,高大的树木群生如林,底下则覆盖着一片郁郁葱葱的草丛,宽厚的叶片、浮现的缝隙为爬行类生物提供了易于隐蔽的环境,将它们藏在每一个看上去平庸无奇的角落,和环境彼此融合。 那些树叶从高处垂下,甚至遮挡住了部分标识牌,路远寒走到一个非常近的距离,才发现上面被人用工具刻了字。 除了蜥蜴区本身所具有的内容,剩下的就是那行字迹。 不难看出,留下信息的人借助某种工具,或是使用了非常大的力量,才在金属表面造成了这种程度的磨损。那些字一笔一划,拼凑得极为凌厉,看上去就像恶魔杀人前发出的预告。 ——注意它! 即使没有这行字,路远寒也会对实验体保持警惕,只是他暂时还无法确定,警告开头的那个单词到底是“注意”还是“注视”,两条解释之间的差异非常微妙,让他动作一顿,就连眨眼的频率都变低了不少。 “啪嚓!” 路远寒落下脚步,踩在了某种紧贴着地面的植物叶片上。那些弱小的物质承受不住他的重量,断裂的瞬间汁水横流,顺势沾在了他鞋底。 就像在原始丛林中勘探一样,路远寒必须拨开这些碍事的树叶,砍下阻挡着道路的枝干,才能继续他的工作。开道本就浪费了他大量时间,柔韧的野草铺在轨道上,又让置物车难以顺畅前进, 再这样下去,恐怕路远寒还没有到食槽边开始干活,倒计时就已经结束了。 想到这里,他骤然加快了手下的动作。 栖息在工作区域中的生物不只有实验体,就在叶片应声而落的瞬间,有一些伏在上面的小型动物、昆虫被惊得纷纷往周围而去,微小的摩擦声此起彼伏,听起来就像一个特定频率波段上的杂音。 倏然间,那些杂音毫无征兆地消失了。 路远寒警惕地转过头,看到一双兽类的眼睛正在黑暗中闪着微光,露出的头部呈现蛇似的结构,两只张开五趾的前肢抵着自然垂下的叶片,后半条狭长的身体还搭在高处,仅有一个脑袋探下来注视着他。 他还没有倒饲料,实验体怎么会突然出现? 路远寒望着那只蜥蜴目的生物,心下想法转了又转,却始终没有挪开视线。 他保持着脖颈侧扭的姿势,一步一步缓慢地往前走去,那条蜥蜴静止了似的,趴在叶片上毫无动作,眼睛黑黢黢的,直到路远寒即将消失在视野之外,它才轻微地动了起来。 “小心!” 呼喊声响起的刹那,路远寒猛地侧过了身。 随着骤然变大的气流声,有个庞大的影子飞快擦着他掠了过去,就像和一枚炮弹擦肩而过,那细密的鳞片在路远寒肩膀上蹭出了明显的伤痕,霎时间,痛感和血液一起涌了上来。 刚才要是没有及时躲避,现在被扑中的就是他的脑袋。 路远寒反手从置物架上拿起锤子,指节瞬间收紧,但对方却没有再一次发动攻击,周围窸窸窣窣的爬行声逐渐远去,那条蜥蜴消失在了黑暗之中,只剩他和刚才提醒的那个人。 他举起锤头,指向了面前的尤弥尔。 第146章 亲爱的饲养员(11) “你拿把锤子指着我干什么?” 尤弥尔看上去惊疑不定, 鬈发下的眉头紧皱着拧在了一起。他像是以为这位新来的同事疯了,不着痕迹地往后退开了小半步,视线在路远寒身上飞快打量着, 片刻后, 从过滤装置中传出了模糊的声音。 “难道说,你已经受到了实验区域的影响……还有,你的工作服破损成这样, 前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证明你的身份。”路远寒开口说道。 他原本佩戴的帽子、工作服、过滤装置刚才在鳄鱼区都已经消失不见, 整张脸暴露在灯光照射之下, 越发显得冷酷无情, 就和他手上沾血的锤子一样, 充满了恐怖的压迫感。 “老天爷!你知道自己在鳄鱼区滞留了多久吗,格尔的警告传回实验室, 警报声持续了五分钟, 将所有人从睡梦中惊醒, 一整支临时组建起来的小队都被派遣到了爬行动物区……” 尤弥尔快速说着。 “见鬼了, 项目组本来规划得非常好, 以往都没什么问题的,今天却接连出岔子。经费本来就紧张,实验室承受不起再清洗一个工作区域的惨痛打击,你可别再违反规则了。” 从目前的表现来看, 这个“尤弥尔”掌握了许多路远寒都不清楚的信息,并不像是幻觉,或者其他什么东西伪装成的。 路远寒的眉头微微上挑, 听到滞留的时候, 他的脑海忽然间抽痛了起来。 在自我保护机制的作用之下, 很快, 他的潜意识就将这个不和谐的地方跳了过去,继续分析着对方透露出的情报。 “……你是来援助我的?” 得到尤弥尔肯定的答案后,路远寒的神情越发古怪了起来。 他想不通自己作为外来人员,接手的也是巡查员这种最危险的职位,就像消耗品一样,能对9号实验室具有什么不可替代的价值,才会让以冷血出名的缉察队不惜耗费大量资源,调动养尊处优的研究人员,只为寻找“银杏”的下落。 而他所在派系的上级——卡德利安要是有心想保下他,一开始就没必要指派这么具有危险性的任务给他,不是吗? 真相犹如掩盖在重重浓雾之后的巨茧。 路远寒一时理不清头绪,而他脑壳又涨痛得像是被谁击打了一样,索性暂时先不考虑背后那些深刻、复杂的关系,只注重当下发生的事。 尤弥尔刚才侃侃而谈,时间又过去了几分钟。 路远寒警惕地用余光扫了一眼手表,才发现竟然已经22:13了,而他只剩下不到五十分钟可以完成工作,返回实验室……他的时间凭空消失了! 望着那张年轻而俊美的脸,尤弥尔朝他招了招手,似乎看不到正顺着额角流下的冷汗一样,对着路远寒说道:“还愣着干什么?频繁发生这种重大事故,实验室决定临时中止项目进程,什么时候重启还不好说……但毋庸置疑,你不用再去下一个工作区了。” 临时中止项目进程,那可能吗? 路远寒没有动,比起浪费时间,他现在更想从同事身上看出一点端倪。那犀利的视线扫过尤弥尔的眼睛、体型、手掌,任何具有强烈个人特征的部位,以他模糊的印象来看,似乎没有什么问题。 最后,只有一点需要确认。 “工牌。”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路远寒已经紧贴在了尤弥尔背后。 他微微垂下头俯视着这位同事,甚至能看到对方脖颈上竖起的汗毛。那道属于银杏、阴冷的声音落在尤弥尔耳廓旁边,像是怕他没有听清,很快又重复了一遍:“你的工牌呢?” 实验室的每个员工都有工牌,无人例外。 这种身份证明由生物工程部统一签发,具有不可仿制性,就像是一串防伪标识码,将实验室内部的工作人员和闲杂人等清楚地划分开来。 路远寒的工牌被他放在了封装严实的裤袋中,只要一伸手,就能摸到微微突起的边缘,但是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看到尤弥尔的工牌,要是同样放在了工作服内侧保管,倒也能说得过去。 现在最关键的,就是尤弥尔的答案。 路远寒耐心等待着同事的反应,那将决定他处理事情的态度。 要是尤弥尔能给出可信证明,他会考虑跟着对方行动,暂时停止自己的工作;要是面前的人拿不出来,他的双手就会覆上尤弥尔的肩膀,将对方的脖颈在一瞬间拧断。 在路远寒的注视之下,那个研究员打扮的青年停下脚步,紧接着勾起指节,肩膀轻微地耸动了起来,像是准备从什么地方取出自己的工牌。 ——然而他交给同事的并不是身份证明,而是一颗近乎透明的脑袋。 他的身体还朝着前方,脑袋却快速拧转到了后方,正对着路远寒。 那张属于尤弥尔的脸像是一层糊在表面上的贴纸,在此刻明暗不定地闪烁着,时而鲜活,时而表现出融化的塑料质感。那层过滤装置也消失了,代表着嘴巴的位置,一个枪口般的黑洞悄然张开,有什么蠕动的、粉嫩的东西从底下冒了出来……看上去就像是萌生的幼芽。 “——你不想离开吗?” 尤弥尔开口问道。 一根极其纤长的舌头从他嘴下骤然射出,不过几微秒,黑影就从针尖般的大小变得极其惊人,带着闪电般的迅猛,顶端的腔体上裂开一个捕食用的洞口,转瞬逼到了路远寒眼前,他甚至能看清表面上深紫色的血管、腺体下分泌出的黏液。 他现在知道对方是什么科的了。 避役能在零点零几秒内完成捕食,路远寒的反应速度却一点也不输给对方。 他闪开那条黏滑的舌头,锤子从掌根下脱手而出,金属制的器物轰鸣着砸向那条变色龙——不出意外,被“尤弥尔”缩头躲了过去,并没有出现血肉迸飞的惨状。 但握柄上还缠着一根漆黑的触手。 那根触手源自路远寒的掌心,几乎与黑暗环境融为了一体,锤子刚落在地上,立刻又被触手拎了起来,精准锁定了附近的目标,霎时飞舞如流星,朝着对方发动了猛烈的攻击。 “磅!” 冷而干硬的锤头砸在了尤弥尔颅骨中央。 那声震撼的巨响势如敲钟,刹那间在林中传出极远的距离。被撞击的地方皮肤与血肉寸寸开裂,脑浆与各种腥臭的液体从小口下倾泻而出,就像将装满水的瓷缸敲开一道缝隙,瞬间爆发出了滚烫的雨。 在那声重击过后,实验体整个脑袋都从脖颈上脱离了大半,飞旋着吊在胸前摇摇欲坠,它却还没有死。 转眼间,窸窸窣窣的声响从周围响起,朝着中央聚集而来,就像有无数潜藏于黑暗之下的生物正在靠近路远寒。它们有的不过兔子大小,有的则顶着鬣狗般的头颅……那些怪异的脑袋占据了他视野中每一个角落,不同的动物嘴巴快速张合,说出的却都是同一个问题: “你不想离开吗?” “你不想离开吗?” “你不想离开开开开开吗?” “你想离不开吗?你想离不开吗?你想离不开吗?你想想想想想想想离不开开开开开开开开开吗?” 无数重叠落下的声音犹如呓语,造成严重精神污染的同时,甚至还在不断围绕着他,就像坐在游乐园的旋转木马上。路远寒被震得头痛欲裂,清楚地看到有一滴血从鼻腔落了下去,在撞地的瞬间扩散开来,仿佛盛放的烟花。 落下的血犹如甜味剂,还没有撑过一秒,就被黑暗中快速窜出的舌头争着分食殆尽。 片刻后,他伸手捂住了自己的鼻子。 路远寒快速止住鼻血,视线逐渐恢复了聚焦。 很难描述刚才失去意识的几秒内,他脑海里都闪过了什么景象,但他一分钟也不想在蜥蜴区待下去了……那些大大小小的实验体简直像是统治着丛林的瘟疫,路边的杂草、甚至一只老鼠都有可能是变色龙伪装的,要想为它们测量数据,无异于天方夜谭。 蜥蜴们放声高歌,欢庆着他的死亡。 它们的声音带着优美的旋律,像是从八十年代的唱片机中倾泻而出,呈现出一种录音设备下模糊的质感,倏然又变得像是黑白影片里的角色,磨尖了嗓子说话,偶尔还会停下来,从颤动的喉咙中发出喀嚓、喀嚓的卡带声。 “你好…朋友!成为蜥蜴、滋滋……” 那些朦胧的影子就如潮水涌动,逐渐向他脚下蔓延了过来。 路远寒下意识往后退去,不过片刻,就被某种熟悉的物体抵住了腰——那是他的置物车。架子上不仅有麻醉枪、配好的各种饲料药剂,还有报警装置。路远寒朝着后方伸出了手,只要联系上实验室,将蜥蜴区清洗一遍不就好了吗? 他的手掌落下,摸到了一片冰凉的触感。 路远寒将碰到的东西拿了起来,面无表情地收起指节。 那并不是报警装置,而是一把手枪,金属沉甸甸靠在他手上,还散发着刚从玻璃柜下取出的冷气,饥肠辘辘,正等着鲜血的饲养。 他缓慢地抬起了手,扣下扳机。 ——砰! 第147章 亲爱的饲养员(12) 枪响之下, 变色龙的脑袋彻底炸开,崩裂成一地模糊的血肉。 只打死一个实验体,并没有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路远寒放下枪口, 指腹抵住的地方还在隐隐发烫。此刻, 他顾不上自己的行为是否违背规则,又给实验室造成了多少损失,毕竟要是下一秒就死在这里, 谈论前面的事毫无意义。 鲜血从那只实验体的躯壳下流了出来, 将周围的草丛浸得殷红。 路远寒纵身跳起, 转瞬坐在了置物车的扶手上, 从他身下涌出的触手们一次又一次撞击轨道, 在短时间内产生巨大的冲击力,推着整辆车开了加速器般往前疾驰而去。 他在前面逃, 那些沸腾的蜥蜴在后面紧追不舍。 发现手枪中只有一颗子弹, 路远寒却并没有惊慌, 只是随手将它放在置物架中, 又端起了原本就带着的麻醉枪, 视线微微游移,在逐渐模糊的视野中寻找着合适的目标。 “砰!砰、砰砰——” 第一发麻醉剂打在某条实验体的肩膀上,让它瞬间失去了意识。 第二发在地面上应声而碎,飞扬的药物延缓了蜥蜴们的行动, 第三发锋利的针头贯穿两个脑袋,将它们缝合成一对亲密无间的连体婴,紧接着是第四发、第五发……打到最后一发麻醉剂的时候, 路远寒肩膀酸痛, 眼前逐渐出现了重影。 但这些不利因素并没有阻碍他的行动。 他扣下扳机, 掀飞了追到置物车边上的实验体。 离开蜥蜴区前, 他听到了格尔的警报,那无情的机械声本该是一种死亡威胁,现在却让路远寒感到宾至如归:“临时专员银杏,你已在蜥蜴区滞留十五分钟,再有一次警告,将启动应急设施。” 置物车冲出铁丝网的瞬间,那些蜥蜴停下了追逐。 实验体漆黑的眼睛下似乎透露出了一种幽邃的杀气,又或是难以读懂的情绪,随着它们退回草丛中而消失不见,路远寒也就无从得知那些怪物的想法。 他没有再前往闪鳞蛇区,而是返回了进入爬行动物区的通道口。 路远寒站在高墙之下,以一副鼻腔下黏着干涸血痕、满身肌肉裸露的狼狈姿态。就在刚下来的时候,他身上还带着一股洗衣凝珠的淡淡香气,衣领系得齐整,现在却像是险些死了的战犯,眼神下流露出的凶性让人望而生畏。 他将沾着指纹的工牌贴了上去,门却并没有在第一时间打开。 “临时专员银杏,你尚未进入闪鳞蛇区,完成今日任务,确认要离开爬行动物区吗?”毫无情绪起伏的声音问道。 路远寒笑了一下,唇角血淋淋的:“确认。” 他反手拿起刚使用过的锤子,那把颜色浑浊的凶器在他指节下转动一瞬,轻快地抵上了紧闭着的大门,发出不易察觉的敲击声。 “实验室应该也不希望员工爬上墙头,做出这种有损名誉的事吧?” 他说的既是威胁,也是即将付诸行动的计划。路远寒抬头望着上有铁刺的金属墙,大致估测了一下高度。对他而言,徒手攀爬上去并不算困难,重要的是实验室对于怎么处置他的态度。 只要他想,路远寒一瞬间就能展现出比实验体更大的危害性。 对于新员工的话,藏在机械音背后的人微妙地停顿了两秒,例行公事道:“很遗憾,临时专员银杏,考虑到还剩一个区域的工作尚未完成,你今天的业绩考核等级将不会高于合格,请尽快返回实验室上层,将数据样本放在生物分析室门口。” 随着格尔的声音落下,高墙缓缓而开,将这头疲惫的野兽放入了安全区。 没有严重处罚,也没有强制执行工作,格尔的宣判属实让路远寒有一些意外。只是业绩考核不达标的话,并不能对他构成什么实际伤害……项目组要真如此仁慈的话,艾尔·普奇又怎么会变成一个下落不明的悬案? 疑惑盘旋在他的心头,久久不散。 但路远寒现在处于精疲力竭的状态,没有力气再思考下去。他的精神紧绷了太久,已经离失控不远了,路远寒急需一场睡眠、清洗或者其他释放压力的手段,让身体重新归于他的掌控。 从陆生区回到升降梯上的时候,路远寒经过了前几个区域。 那些实验体有些已经睡下,有些则隔着铁丝网望了过来,在浓重如死的黑暗中簌簌而行,窥视着这个才见过不久的人类。 “叮——” 洁白的灯光倾泻而下,路远寒从升降梯内部走了出来,还推着那辆沾满了血的小车。 他将置物车放入清洗区域,测量设备归位,麻醉枪重新上膛,用冷水管里的液体将身上的血迹洗了又洗,在配药室蒸干。最后,路远寒披上外套,才拿着那份需要提交的数据离开了工作台。 22:45,“银杏”通过隔绝装置,抵达了生物分析室门前。 比起上班时间的忙碌,漆黑的实验室在此刻空无一人,寥寥的几盏应急灯悬在楼道上方,随时都有可能灭掉……看起来整个项目组仿佛只剩下他还在工作,这种区别对待无疑让人有些不满。 但路远寒什么都没说,只是照例敲了两下门,就将记录单和盛装器一并放在了旁边的工具柜上,转身离开了这里。 微弱的灯光下,他的影子被拖得像是一道晃动的鬼爪,让人看得不寒而栗。 他没忘记下班前最后一道工序,消杀处理。 出于防疫安全的考虑,路远寒不是不能理解生物工程部设下这种麻烦流程的苦衷,但他脱下衣服、走进消毒室的时候,仍然没有任何好脸色。 他发现,总部的消杀设备采用的似乎都是蒸笼式的设计,将一个个需要处理的对象放进充满热气的单人间里,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围绕,直到完全散味,保证病菌绝无存活下去的可能,再将已经头晕脸热的专员放出来透气。 只不过实验室经费有限,设备的老化痕迹尚未清除,不如公共清洗室的干净舒服。 散开的烟雾蛇一般钻进他鼻腔下的时候,路远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他在工作的时候流了鼻血,此刻,飞沫、腔膜下凝固的血渍也随着那个喷嚏一并溅了出去,很快就被冲到了排污管道之下。路远寒微皱着眉,看来再进入工作区域时,还是要多带几套换洗的衣服,才能避免这种情况再次发生。 消杀已经结束,他没有再管鼻腔的沉闷感,一步三窜地飞奔出去。 路远寒回到属于他的睡眠舱中,消瘦的指节猛地一拉垂帘,就像个盖上棺材的死人,终于闭上眼睛,将自己的意识沉到了内心深处。 “呼……” 毯子下的突起物叹出了一口气。 * 滴答。 黏稠的声音落在地板上,离路远寒的拖鞋只有不到一寸。 滴答。 那个声音仍在持续,液体落下的位置比起刚才稍有偏离,激起的水花浸湿了睡眠舱底下的一角。浓重的痕迹在瓷砖上蓄积,声音越来越怪异、缓慢,而它占据的面积也越来越大,就像一个吞噬着周边区域的黑影。 滴答。 睡眠舱的帘布被揭起一侧,某种柔软的物质悄无声息地钻了进去,像被车胎碾死的小动物尸体,又像是废弃公园中的塑料滑梯,同样有着那种冰冷、让人满心绝望的触感。 滴答。 它在路远寒紧攥着毯子的指节上蹭了一下。 对方的温度转瞬即逝,于是它又挪动着身体,在起伏的地带上游动片刻,终于找到了一个最舒服的位置,安心窝了起来。 没过两秒,它似乎觉得有些冷了,又颤动着摊开湿漉漉的体表,从目标胸膛处翻身而下,勉强撑着毯子,从那条快要消失的缝隙中滑了进去,顺着那温热、细腻,充满力量感的皮肤一直逡巡,就连对方侧腹部垂下的鳞片也觉得新奇,要停下来拨弄几次。 最后,它还是贴在了储藏着内脏的位置,底下散发出的热量让它浑身舒适,蜷缩起了身体。 ……什么东西! 腹部的怪异感让路远寒骤然坐起,他下意识伸出了手,从毯子的褶皱下抓出了一个绵软的物体,那条黏稠湿滑的东西被他紧攥在掌心之中,外皮迅速涨红,发出了微弱的叫声。 路远寒指节划动,按亮了内置灯光。 灯光之下,他朦胧的视线聚焦几秒,才算是将这个贸然闯入自己睡眠舱中的东西给看清楚了。 那是个尚未完全成型的怪物,尾巴和四肢都覆盖在深黑色的薄膜之下,甚至还有微黄液体在里面流动,顺着路远寒的指尖传出羊水荡漾的声音。而那五趾分明的爪子紧缩着,似乎被挤压得有些不舒服,又拧着身体动了一下。 实验体入侵?研究项目出逃?下水管道中的老鼠发生了基因突变? 路远寒脑海中瞬间闪过了无数想法,他从没见过这样一种生物,除了警惕以外,竟然无端觉得它有些……太小了,似乎不应该是这样的体型。 从模样上看,倒是跟爬行动物区的种类有些相似,路远寒想。只不过实验室的权限绝不随意开放,即使有什么东西成功闯过铁丝网,按理说也逾越不了高墙,更不能侵入上一层才对。 他垂下视线,打量着这个诡异的存在。 虽然有着非人般恐怖扭曲的外貌,但它似乎并不具有攻击性,即使被他攥得隐隐生痛,也没有试图从路远寒手下逃出去,垂落的尾巴无力晃动两下,像是蔫了的幼芽。 路远寒并没有被这副无辜的表现蒙骗。 他记得刚才睡觉时,隐约在周围听到了什么让人毛骨悚然的声响。 只不过路远寒忙了一天,他的肌肉正在快速愈合,耗尽了全身能量,那点微小的动静被潜意识忽视了过去,直到完全清醒,他才想起了那个值得注意的地方。 滴答。 路远寒收紧指节,摩挲着手下逐渐升温的薄膜。既然潜入睡眠舱的不明生物已经被他抓住了,那到底是什么在响? 第148章 亲爱的饲养员(13) 路远寒思考片刻, 从睡眠舱内的置物架上取下一个玻璃罐,将那颗还没有撑破的卵装了进去。 那个罐子原本是用于放能量条、压缩饼干等速食品的,容量并不算大, 因此要将怪物柔软的身体彻底塞入其中颇费了他一番力气, 好在它并没有反抗,倒是让路远寒省了不少事。 灯光之下,那些被挤压着的嫩肉撑满内壁, 手脚和脑袋紧挨在一起, 而它看上去还在呼吸, 薄膜下的胸腔呈现出有节律的颤动。 路远寒将它放在置物架上, 随即坐直身体, 不动声色地从睡眠舱下探出了头。 滴答。 他垂下视线,看到了拖鞋边浸透的痕迹, 那片黝黑的水液一分一秒地蓄积了太久, 边缘处不断向外扩张, 险些就打湿了路远寒的脚趾, 看上去像是某个人、某种生物惨死的尸体。 路远寒瞬间意识到, 天花板上伏着什么东西。 他霍然抬头,而一直蛰伏在睡眠舱上方的怪物也显露出了真容。 那是个手脚并用勾在天花板上的人,脑袋向后拧到了路远寒面前,倒吊着的发尾犹如一条条垂下的小蛇, 从它颤抖的睫毛、脖颈,乃至于全身都湿漉漉落下浑浊的水来,嘴唇呈现出中毒般忧郁的深蓝色, 两侧唇角绝望地向下耷拉着, 从缝隙下散发出冷气——不, 路远寒反应过来, 它是在微笑。 尽管面前的东西基本上还维持着一副人类应有的模样,却比实验体还要让人产生恐惧,至少那些怪物不会死而复生。 就在路远寒望着它的同时,它面上的笑意更深了。 没等对方有所行动,路远寒先一步跃了出去。他的锤子、麻醉枪等武器都放在了下层工作台,现在手无寸铁,巡查员休息室又空间狭小,路远寒并不打算直接与对方进行搏斗。 “砰!” 重物落地的声响极为悠长,不难想象天花板上的那个怪物追了下来,正在路远寒背后紧追不舍。 它那近乎融化的手脚滑过瓷砖,整具身体紧贴在地上,僵硬的袖口蹭着底下冻得青紫的死肉,发出怪异的摩擦声。路远寒在反光的地板上看到了对方的倒影——就像一个爬行着的异种生物。 他推门而出,在走廊上狂奔着。 应急灯一盏接着一盏亮起,逐渐刺眼的白光下路远寒心率加快,肌肉紧绷如线,指节用力攥着金属制的薄片,从他掌心下隐隐沁出的汗水打湿了刻着“临时专员·银杏”的边缘。 事发突然,他还没来得及换下拖鞋,只带了实验室发的工牌。 隔绝装置就在眼前,路远寒三步并作两步,猛地将手下的牌子按了上去,然而金属门毫无反应,不仅没有为他开放权限,就连一声识别音都没有响起,沉默得像是死人。 “砰!” 路远寒的拳头砸上了门板,带着那种无法压制的愤怒,他的声音一点点从平静逐渐变得狂躁了起来,想要质问那些漠不关心的人: “举报!没听到吗?我要举报!实验体侵入……该死的,你们在干什么!” 寂静的灯光下,他的怒吼激起了无数余波。 尽管他将隔绝装置砸得咣咣震响,却无法从厚重的镀层下打穿一条通道。路远寒垂下视线,瞥到发红的手背,放弃了向实验室寻求帮助,他半侧过身,正好看到从走廊上飞快爬来的诡异生物。 它的移动速度非常快,很难看清具体的样貌,从体型上判断应该是一个成年男性,惨白的皮肤还在往下滴水,呈现出刚解冻过的生肉质地。 路远寒没有犹豫,立刻离开隔绝装置,往最近的拐角跑了过去。 实验室地下一层被隔绝装置分成了两半,睡眠舱和升降梯只占据了小部分,因此并没有多少空间给路远寒逃窜。再过两个拐角,三个通风管道口,他就将绕回最开始的位置,也就是休息室所在。 ——他倒是有心想钻通风管道。 只可惜那些隔板焊接得非常牢固,没有螺丝刀,根本无法徒手拆卸,要是路远寒平白浪费时间,怪物就要从他身后追上来了。 拖鞋严重阻碍了他的速度,路远寒索性将两只鞋各自踢到了一边,赤着脚在地板上狂奔。 感受到怪物从背后逐渐逼近,除了体表刮着地面的摩擦声以外,还有阴冷的视线,他忽然产生了一种熟悉而又怪异的感觉——在猴子区的时候,它就在那里望着自己。 它到底跟踪多久了? 路远寒没敢细想这个问题的答案。 即将拐到走廊的终点和起点,他转身而下,毫不犹豫地拉开逃生通道的门,飞似的躲进了他早上刚走过一遍的密闭空间。 路远寒攥紧了手,门板被他的背部紧抵着,以免怪物撞门的情况发生。 使用逃生通道的时候,他曾产生了幻觉,误以为自己被高温烧得浑身融成了液态,像个怪物一样拖着溶解的血肉走上楼梯。好在那份规则似乎是“正确”的,路远寒最后成功回到了实验室。 此刻,他额头上汗水直流,顺着蜿蜒的发丝打在地上,一滴一滴透露着紧张的情绪。 在那怪异现象的影响之下,不仅是路远寒的身体发热,就连他倚靠的门板也变得隐隐作烫,像是刚从炉子里浇铸出的一样。很快,他就发现,炙烤的温度让怪物有所畏怯……它停在了门后不远处,似乎想要靠近,却又被门缝下泄出的气流烫得龇牙咧嘴,立刻退出了数米远。 对他而言,这种被架在火上烤的滋味同样不好受。 门的内外犹如两个世界,一面温暖适宜,另一面烈火无情,路远寒和那个怪物僵持着,直到对方消失,再也听不到衣物下皮肤摩擦的细微声响,他才算是松下了一口气。 他转过了身,整个人微微伏在门上,从近乎没有的缝隙里打量着情况。 再次确认过后,路远寒从门后走出。 肩膀上烧焦的灰尘飘到了鼻腔里,在实验室的检测装置下,他体表的高温瞬间引发了喷水器的警报,冰凉的液体倾倒而出,将他一身都打得透湿。 本就干裂的皮肤经由冷水冲刷,疼痛感急剧飙升,受到的刺激远比刚才更为强烈。 路远寒动作一顿,身体倏然间僵住了,难以描述的惊惧感从他胸腔内升起,疑惑涌上了心头。高温最开始不是幻觉吗……从什么时候起,这种置身火海一般的体验变成了现实? 他张了张嘴,感觉到干涩的喉咙里正在流血,如同刀割一样让人难以忍受。 在脱力倒下前的一瞬间,路远寒及时伸手扶住了墙壁。他看上去像条濒死的鱼,勉强撑住了那具遍体鳞伤的身体,呼吸急促,指腹在缺水的情况下已经出现了明显的皱纹。 “临时专员银杏。” 应急灯闪灭两下,格尔的声音像是被调整到了某种特殊模式,听上去颇有一分亲切感。 “温馨提示:现在是凌晨0:07,为了保证您能正常进行工作,度过美好的一天,请勿在走廊上过多逗留,及时休息。” 现在倒是知道提醒了,刚才干什么去了? 路远寒想说点什么,然而他扯着嗓子,却根本发不出声,攥紧拳头在墙上猛地捶了两下,直到漉漉血痕溅上去,他才终于挤出了一句话:“葡萄…糖……水……” 再不喝点水、补充点能量,他的嗓子就要直接冒烟了。 对于他的诉求,格尔倒是没怎么犹豫,为路远寒指明了接下来的方向: “好的,临时专员银杏。葡萄糖水为D等资源,以您目前具有的权限,每天可领取一到两份,请在使用后填写相应编号的表单。医疗室的门已为您打开,前方直行后右拐。” 朦胧的意识下,路远寒只听了个大概,捕捉到“资源”“医疗室”等关键词,大脑自动替他补全了剩下的内容,驱使着他前往目标地点。 尽管他咬紧了牙,还极力维持着清醒,但在不断起伏的视野中,路远寒看到的一切都变得若隐若现,像是蒙着层黑影——他很难做到像平时那样,精准无误地判断出它们的位置。 路远寒正在摸索着前进。 等到进了医疗室后,他二话不说,直接给自己注射了一瓶葡萄糖溶液,无力地闭上眼睛,压制着唇下微颤的喘息,等待伤势恢复。 医疗室门后镶着面镜子,玻璃材质的薄片在灯光下反出亮色,像一道银色湖水,耀眼得让人无法忽视。 路远寒睁开了眼,从镜子中他能看到自己现在衣冠不整,眼下黑眼圈极为明显,嘴唇发白,就像一个重症病人,被头发遮挡住的神情阴郁,而在脸颊边缘则长出了细微的胡茬,摸上去颇为扎手。 奇怪,自从被基因改造以后,这具身体应该就停止了一切衰老进程才对。 微妙的、无法弄懂的落差感让路远寒心中一阵毛骨悚然,就在此刻,他的身体正在发生着某种他不知道的变化……这件事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又有着什么潜在的影响? 路远寒拔下一根胡茬。 或许是太过用力的缘故,皮肤下冒出的血点瞬间浸红了他的指尖。 “很疼啊,不要总是这样随意对待自己的身体,这是公共财产好吗?” 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他内心响起。 路远白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过来。他熟练地控制着路远寒的一只手从旁边拿起药膏,用棉签蘸取少许,紧接着在脸上涂抹而开,微凉的触感下,伤口的疼痛似乎有所缓解。 就在忙着爱惜自己的同时,路远白也没忘了跟病号进行交流,发表他这一觉睡起来的感想。 “我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坏消息。”路远寒不假思索道。 他并不觉得以路远白不负责任的性格,能提供什么真正的好消息,倒不如先听一听对方都闯下了什么祸,以便提前做好准备,不至于毫无防备地被麻烦找上门来。 只是这一次的答案让他有所意外。 “真没意思……其实没有什么噩耗,非要说的话,你前面的认知被修改了,因此失去了一段记忆,应该是在两小时前的事,我已经帮你把真正的记忆找出来了,不用太感谢。” 为了应和他的话,路远白打了一个响指。 随着纷飞的片段从脑海中浮现而出,霎时间,路远寒想起了他在鳄鱼区的深水之下遇到的事,“它”竟然能完全修改他的记忆,甚至还施加了某种精神暗示,让被其影响的人忽略存在的疑点。 没有路远白提醒的话,他恐怕一直都意识不到自己坚信的东西是错的。 ……水下那东西到底是什么? 路远寒皱紧了眉,他还记得自己被关在审讯室中,怪物用着艾尔·普奇的声音,重复着无休止的问题,听上去却有种怪异而熟悉的感觉——他现在知道了。 对方说的话他曾经在录音设备中听到过一次,从里面挑选出需要的字词,加工过后,就拼凑成了他听到的内容。 这样想来,那份录音有极大的可能是被伪造的,或者说艾尔·普奇确实留下过一份遗物,只不过被“它”利用,纂改了其中的内容。 若将他从录音中听到的信息全部颠倒过来,那么……爬行动物区实际上在“它”的统治之下。 而所谓绝不能去的水生区,恐怕有着什么限制“它”的存在,或者不利条件。 想清楚这些问题以后,路远寒有了主意。实验室不允许员工擅自离开,而他的工作还要进行下去,总得自己想办法破解那些可疑之处。刚好,他第二天就要前往昆虫区、水生区照顾实验体,顺路就能探索一遍那地方。 至于第三天的工作,则在最下层的极地区。 想起在睡眠舱下摸出的纸,路远寒寻找片刻,将它在手下打开。既然录音都是被伪造的,那艾尔·普奇最后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就值得商榷了。 这个诡异的符号,是不是恶魔传达的信息呢? 路远寒仔细观察着图案,现在处于精神不稳定的情况下,他反倒从那些凌乱的线条中隐约看出了一些走向,扭曲的身体,四条手脚……像是被他关在罐子里的那个生物。 尽管它还没有完全孵化出来。 霎时间,路远寒的心情沉了下去。意外接二连三地发生,他在湖底看到的怪物之卵,到底为什么会出现在实验室内,还有待考察。 除此以外,从当时那种情况来看,“它”似乎想借他之手破坏那颗硕大的卵,而没有直接进行干预其生长。 为什么? 路远寒不禁想道,是卵威胁到了“它”的地位,还是它的胃口太大,要吞噬羊水下的血肉呢? 刚打下去的葡萄糖水正在发挥作用。随着体内能量充盈,刚才那阵猛烈的眩晕感有所减轻,理智也逐渐上升到了正常值,路远寒眼前不再笼罩着一片朦胧的黑雾,恢复了正常视物。 他从医疗室离开的时候,本想撂挑子走人,然而隔绝装置却像是一道将研究人员与实验体分开的铁丝网,彻底压下了他的想法。 回到休息室后,路远寒发现这里竟然完好如初,周围的一切设备都表现得相当正常,除了地板上那些怪异的水渍——黝黑、冰冷,代表着曾有“人”在深夜来过这里。 路远寒把地拖干净了,回到睡眠舱内。 就在这时,他发现放在置物架上的罐子破了,玻璃碎片倾泻在枕头边上一圈,险些扎到了路远寒的身体,里面的东西不翼而飞,不知道正在哪里悄无声息地望着他。 他瞬间提起警惕,握紧了手下还没松开的拖把杆,随时准备将它折断,作为自己的武器——只要有锋利的边缘,就足以伤害到目标。 对方却并没有一点想隐藏的意思。 路远寒垂下视线,就在睡眠舱旁边,那种冰凉的触感缠上了他裸露的脚踝,反重力似的顺着裤脚飞快蜿蜒而上,像一片柔软的尸体,缓缓停在他刚挂上工牌的脖颈前,从覆膜下翘起了尾巴。 “银、杏。” 它读出了工牌上的名字。 第149章 亲爱的饲养员(14) 请注意, 以下为内部绝密档案,非一级权限者无权启用。 档案编号:S-3050-1 观测实验体:3050-1 (相关项目-3050:该项目于五年前废止,后推出第二代改良版本, 重命名为“黎明计划”, 已经通过临床试验期,在执行部、生物工程部等部门得到了较为广泛的应用。) 性别:男 年龄:未知 外貌特征:身高约1.9米(测量误差范围三厘米以内),体质健硕, 发色洁白, 眼睛为深蓝色玻璃材质, 通常情况下外表为一名成年男性。 据内部人员观察, 在特定条件下, 3050-1耳根后会浮现出银白色鳞片,呈光滑质地, 比起爬行类生物具有的特征, 更接近水生品种。其他部位是否覆有鳞片尚不可知, 正在与数据库中记载的【深海生物】进行比对。 由于缺少样本, 仍需要一段时间确定结果。 值得注意的是, 3050-1有着触手类能力,灵活性极强,如一段伸缩自如的钩索,与数据库已知的章鱼科异化者之间都有着明显的区别。 由于3050-1在观测过程中并未完全转化, 仍保留了人类形态作为主体,因此该实验体100%异化的一面有待收录。 研究员记录:与接受注射Ⅱ型α生长因子的实验体相比,该实验体教养良好, 执行力远高于其所在部门均等水平, 对岗位有着非同一般的责任感, 同时具有审时度势、领导他人等难以量化的特征。 上述一切内容是否构成真实的3050-1, 我们不得而知。 但毋庸置疑,该实验体极具有研究价值。 在重新启动的第9号实验室项目中,3050-1表现出了极高的身体素质和智力水平,其适应能力超出预期。在高压环境下,3050-1的心理稳定性和反应速度表现尤为出色,解决了我们在麋鹿区、爬行动物区所设下的障碍。 考虑到应急设施每启动一次都将耗费大量资源,适时关闭报警装置,切断对3050-1的供应。 在最近的一次突发观测中,实验体3050-1展现出的策略思维让人印象深刻,利用3050-3的力量躲过了异化员工的追捕。然而,该实验体表现出了一定程度上的躁狂性、暴力倾向,也引起了观测团队的注意,需持续关注该实验体的行为模式和心理状态。 鉴于实验体3050-1的高危险性,建议将其置于最高安全级别的隔绝装置后,在【数据已删除】前,限制其与外界接触。 所有与实验体有所接触的人员必须接受消杀处理,并经过严格的心理评估。 写到这里,记录员手下的笔尖一顿。 他微微垂下视线,注视着墨水的痕迹晾干,将刚记录下新内容的档案重新封好。紧接着,他使用实验室负责人的权限,把档案放进了一个保密程度极高的收容装置中。 而在负责人的身后,实验室灯光如昼,尽管已经过了凌晨十二点,但每一个工作人员仍在进行着对数据的搜集、分析与对比。 显然,路远寒那时看到空无一人的生物分析室,并非他们真正的工作区域。 负责人走到一个研究员背后,望着那些在蒸汽驱动下不断起伏、跳跃的精密仪器。工作台上铺了大量使用过的演草纸,就在此刻,那个年轻人还在紧皱着眉推导什么,直到他出声示意,对方才反应过来,忙不迭转过了身,等着上级的指示。 在工作台前放着的白板上,一张绘制出的图像被贴在了最显眼的位置。 那上面的实验体3050-1有着凌厉的眉峰、高挺的鼻梁,银色的发丝多数如水一般垂在鬓角,颧骨下打出的阴影让他看上去轮廓深邃。那双眼睛刻画得颇为传神,不仅狭长、冰冷,还充满了怪异的非人感,负责人站在白板前,感觉自己就像被他注视着一样。 留意到上级的视线,研究员也转过了头,望着3050-1的画像。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随即汇报道:“从我们对实验区域的观测记录来看,3050-1已经和‘它’接触过了,只不过两个实验体对于另一方似乎有所忌惮,并没有出现厮杀的情况。” 说着,他瞥了眼负责人的面色。 好在对方并没有指责他的办事效率低下,甚至还露出了一点和颜悦色的笑意: “没关系,才第一天而已。3050号项目的实验体之间会相互吸引,就像磁场的两极,它们会靠近彼此,对同类的血肉垂涎欲滴……最后总归要完成这场进化,筛选出最具有价值的那一个存在。” 负责人随手翻看着被3050-1号实验体带回的一份又一份数据,继而问道:“β诱导因子给他注射了吗?” “是的,完成工作内容后,3050-1非常自觉地接受了消杀处理,尽管剂量有限,但β诱导因子正在发挥着作用——从三分钟前传回的数据来看,3050-1表现出了愤怒、焦躁等情绪,但最后还是恢复理智,回到了为他指定的睡眠舱中。” “嗯……他还真是比我们这里大多数人都敬业啊,不是吗?” 负责人往旁边走了几步,望着工作区域中最大的屏幕。 那是一种异物研发技术之下应运而生的神秘侧设备,能够通过生物监测,获得选定区域的大致影像,并将其投射在玻璃上。 在那些眼睛的注视之下,猴子区、麋鹿区等实验体所在的栖息地,又或者实验室上层的睡眠舱,都在他们的掌控范围内——就在此刻,负责人转头望向了休息室,3050-1号实验体睡得安稳,从帘布后隐约露出了一点起伏的轮廓。 温顺得就像一个孩子,负责人想。 刚才那名研究员跟了过来,站在他身旁不远处,小心翼翼地问道: “才工作不到二十四小时,3050-1就已经对实验室造成了不可计量的损失……我们是否要采取一些控制措施,让他在工作的时候避开异变区域,减少实验体之间的冲突?” “不用,让它们尽情撕咬好了。” 负责人说道:“我倒是很期待最后的结果,数年来我们浪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甚至不断从其他部门骗取观测人员,只为将‘它’培养成一台完美的战争兵器……谁能想到在这种时候,3050-1竟然活着回来了呢? “或许这就是命运的指引,而我们能做的,只是按照上级的指令办事而已,就看3050-1最后会沦为‘它’的食粮,还是拿走我们的实验成果了。” * 5:25,路远寒准时被机械音叫了起来。 经过前一晚发生的事,他的身体还有些酸痛无力。但实验室明确规定了每种岗位的工作时间,作为巡查员,他不得不在其他研究员上班前完成自己的任务,按时提交数据。 简单收拾过后,路远寒来到了工作台。 原来那套制服被毁坏,他已经换上了新的工作服,银灰色的衣物紧裹着这具年轻的身体,从胸前那个口袋中,悄无声息地探出了柔软的卵膜,趴在边缘上的黑色生物正望着他将机器铡刀拉得咣咣作响,熟练地分出一袋又一袋饲料。 生鲜、生鲜……还是生鲜类饲料。 他今天要去位于D3层的水生区、昆虫区。路远寒不禁想道,看来那里的实验体基本上都是肉食性生物,实验室配发下来的蔬菜和混合类饲料只有寥寥几包,甚至不需要他处理。 从饲料袋下渗出的液体似乎吸引了那颗卵的注意,它扭动着自己的身体,让路远寒隔着工作服也感受到了那东西的好奇。 ……该死的,路远寒伸手敲了一下口袋,示意对方安分下来。 自从潜入睡眠舱后,这颗未知生物的卵似乎就赖上了他,无论路远寒采取什么处理方法,甚至是将其冲进下水道里,它都能悄无声息地找上门来。 路远寒倒是想将这个烦人的生物做成夜宵吃了,只可惜他还在9号实验室中,在格尔的监管之下,天知道他吃下去后要是发生了什么异变,会不会被当成感染者拉走处理。 清早睁开眼的时候,路远寒发现它就伏在自己右手边,像一团湿漉漉打结的头发。 无奈之下,他也就默认了小怪物跟在身上。 当然,路远寒这样做还有别的考虑。“它”竭力想要让他破坏墙上之卵,说明“它”对这东西有所忌惮,路远寒随身携带着卵,要是遇到什么突发情况,也能多一种应对的手段。 那颗卵全然不知道自己被人利用了,还在口袋下发出略显激动的呼吸声。 升降梯的舱门打开,路远寒推着置物车站在通往第二工作区域的大门前,耐心倾听着格尔的通知。跟昨天的内容相比,倒是没有什么需要注意的改动,只不过他要负责的实验体变了。 水生区:海豚、水母、章鱼 昆虫区:跳蚤、飞蛾、蝎子 尽管每个工作区域覆盖了多种实验体,但需要他负责记下数据的只有特定几种。路远寒在内心重复了几遍它们的顺序,不再犹豫,走到了缓缓打开的大门后面。 第二工作区域的构造非常特殊。 它的入口处修建得像是水族馆,路远寒跨过门限,就走进了一条位于水生区下的通道。 深蓝色的仿真水在玻璃壁后不断荡漾,内置灯光之下,这片区域的生态多样性展现得淋漓尽致。不时有颜色怪异的小鱼从他身边游过,朝路远寒露齿而笑,有些生物身上的鳞片像是一闪一闪的贝壳,耀眼得引人瞩目。 而在那幽邃的黑暗深处,似乎有某种庞大而模糊的影子微微起伏,隔着极远的距离,也给人以极强的压迫感。 好在总部使用的材料非常结实,每一层屏障都经由装备研发部检测,耐得住高温、高压、高腐蚀性,绝不会轻易发生事故。 路远寒加快了脚步,要想前往海豚区,他得绕到另一边才行。 第150章 亲爱的饲养员(15) 十分钟后, 路远寒抵达了海豚区。 尽管实验室为巡查员配备了一套带有呼吸装置的潜水服,但在海豚区,他并不需要进行水下工作, 只用在岸边投喂饲料, 趁着实验体进食的间隙为它们测温、采血就足够了。 让人意外的是,海豚区竟然有一份较为完整的规则书,就张贴在区域入口处, 看上去并没有被修改过的痕迹。 1.本馆区不存在白海豚。 切勿靠近一切白色皮肤的未知生物;若被对方主动追逐, 使用强光进行驱散, 据可靠数据, 应急光源对该类生物的驱散效果可以维持5-10分钟。 2.海豚血是一种呈黏稠状、具有刺激气味的粉色液体, 不可食用。 3.若发生误食情况,立刻进行催吐, 并于五分钟内前往水生区下属医疗室, 使用药物进行治疗。 备注:若食用的海豚血剂量小于等于10ml, 服用置物柜左侧第二格中的黄色药片(按照男性一粒、女性两粒的原则);反之, 静脉注射放于置物柜右侧第四格中的药剂, 每人限用一支。 4.进行工作时,请以两人一组为基本单位,各自负责投喂与监督工作,保证实验体全部在视野范围中, 没有发生遗漏。 若单人行动,请在工作过程中随身携带麻醉枪,确保自身安全。 5.液体蒸发会对温度测量造成误差, 为保证数据的可靠性, 请在实验体口腔下进行测温。 5.工作过程中, 如遇到无法处理的紧急情况, 可以前往中央控制室,根据实际需要,对馆内设施进行一定程度的操作(仅限B等及以上权限者)。 7.上述条例的具体名词解释,请查询员工手册第二部分【水生区】相关明细。 路远寒微微低头,在告示下方的置物架上看到了员工手册,他简单翻看了片刻,便基本掌握了关于海豚区的一些常识。 不得不说,海豚区的规则书相当善解人意。 快速浏览过后,他并没有从中发现什么值得怀疑的陷阱,管理层不仅详细说明了各种意外的应对措施,甚至还劝员工以自身安全为重,实在是非常难得,温情得让路远寒打了个寒颤。 唯一需要关注的就是中央控制室。 只有B级以上权限的工作人员才能使用它,据路远寒对生物工程部的了解,只有实验室的负责人、少数做出过重大贡献的研究员具有这种资格——以他临时员工的身份,显然是够不到门槛的。 不过那并非必须调查的地方,因此路远寒只是暂时在心中记了下来,并没有表现出焦急的情绪。 他按照员工手册上规定的份额,将生鲜饲料倒入铁桶中,充分搅拌均匀。 就在路远寒动手的时候,他胸前那颗卵不断震颤着,发出一下又一下嗡鸣,似乎对食物有着迫切的需求,只不过它还没有从膜下孵化,也就无法摄取外界的食物。 路远寒快速走到食槽边,将饲料倒了下去。 深蓝色的水波下,那些实验体很快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它们体表呈灰黑色,背上有鳍,轮廓优美得让人想起曾在海上航行的银白幽灵号舰艇,在划开浪花时动作迅捷,就像一群训练有素的水手——不过转瞬,这些神奇生物就已经聚集在了被实验室圈定出的投喂区域,张开颀长的吻部。 在那美得让人沉醉的外表之下,它们同样具有畸变物的特征。 路远寒看得相当清楚,那些实验体牙齿锋利,就像一圈茹毛饮血的钢钉,厚厚隆起的脂肪块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他用海豚区提供的工具抵住它们的颚骨,随即拿出了测温枪。那种金属支撑器能极好地固定住实验体的嘴部,防止用力咬合,路远寒只需要一伸手,就能测量到它们的体温。 正常、正常、正常…… 测到第七只的时候,路远寒皱起了眉。 他将测温枪擦拭几次,又重新测量了一遍,得到的却还是同样的结果,那只实验体的口腔温度明显高于同类——它正在发烧。这种现象极有可能代表着肠炎,又或者其它疾病,路远寒要按照具体症状进行分析,再为它注射相应的药剂。 “好吧,你还真是会挑生病的时候。” 路远寒念叨了一句。 他将置物车拉到身前,从第二层架子上翻找着存放的各类药物。拜他的强迫症所赐,在工作的前一夜,路远寒就已经将所有物品都按类别规整好,现在省下了不少时间,没怎么费劲就找到了他需要的药。 治疗发热的药物有两种,其中一种用于处理病毒感染的情况,另外的则是普通退烧药。 很快,路远寒就蹲了下去,伸手翻开实验体的眼睑,他需要确认对方眼下有无出血点,才能判断应该使用哪种药物。 那种湿滑的触感即使隔着手套也一样传了过来,路远寒面不改色,继续检查着实验体的情况,就在这时,一根细长的绦状物从它眼下蜿蜒而出,像是感觉到了附近有个不同寻常的生物,猛地朝着他飞扑而来。 ——不好! 路远寒反应过来,刚要下意识躲过那不明生物,却感觉到胸腔震颤,那颗卵从他口袋里探了出来,淡黄色的趾爪紧攥住袭来的影子,随即快速收缩,竟是一把将其带回了覆膜之下。 在离他心脏极近的位置,细微的咀嚼声传了出来。 路远寒毛骨悚然地垂下视线,看到那层紧裹着内里生物的薄膜破了一小部分,边缘处湿漉漉淌着水,刚才它就是从那里伸出了手,将实验体身上的寄生虫抓走吃下,作为自己的养分。 虽然底下的生物还没有撑开卵膜,但显然,它正在加速生长,或许再过不久就会彻底破壳而出,迎来真正意义上的诞生。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路远寒不禁想道。 他在趁早杀死它和上报实验室之间犹豫了片刻,最后选择继续完成自己的工作。昨夜过后,路远寒彻底失去了对实验室的信任,而他现在还需要留着这颗卵,作为应对“它”的一种手段。 结束进食后,卵中之物倒是安分了许多,静静伏在他工作服的口袋下,就像睡着了一样。 路远寒收起多余的想法,为发烧的实验体注射了一针药物,那头肉食性生物在他手套下微微颤动着,似乎有些不适,一双带有明显凶意的眼睛转向了面前的罪魁祸首。 好在剩下的实验体中没有体温异常的了,路远寒顺利完成工作,又开始一条接着一条为它们采血。 正如规则书中所说,那种淡粉色的血液被抽到针管下的时候还在微微发亮,无端引人注意,路远寒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本能,才将视线从实验体身上渗出血水的位置挪开。 难以想象,在制定下那些规则之前,海豚区的工作人员都经历了什么事。 路远寒一边思考,一边推着车离开了海豚区。剩下的两种实验体分布在水生区的不同位置,他回想着在员工手册上看到的地图,在脑海中快速规划出了一条最短路径。 深邃的玻璃管道中,灯光一盏接着一盏逐渐黯淡了下去。 这种材料的隔音效果极好,以至于水下的声音都消失了,除了车轮滑过的微小响动,就像置身太空中一样寂静。 路远寒并没有迷失方向。 他保持着前进的速度,若无其事地从一头灰背兽类的旁边经过,那片展开的肉鳍极其庞大,在水下不断摇曳,而他只不过是阴影之下飘过的小小浮絮,并没有引起对方的注意。 离水母区还有两个拐角的时候,意外发生了。 不知道出于何种缘故,原本趴在口袋中的卵倏然间变得躁动了起来,在路远寒做出应对前,它就猛地蹿了出去,像一条伺机而动的小蛇,快速游动着,裂缝流下的液体倾泻在地板上,拖行出了明显的痕迹。 路远寒动作一顿,紧接着跟了过去。 那东西表现得颇为兴奋,这是在他观察期间没有发生过的情况,属实让人在意。 他的速度非常之快,没过多久就赶上了对方,路远寒打着应急光源,看到卵中之物在一道门前停了下来,从覆膜下发出了咕哝声,似乎对里面的东西极为渴望。 “嘶…银杏……!” 它尖声嚷嚷着,狭长的尾巴又舒展了一点。 路远寒转过了头。从模样上看,这应该是个杂物间,挤在工作区域内一个相当不起眼的角落,甚至在地图上没有标注出来,要不是那颗卵临时起意,他根本不会发现这里有一个房间。 门后有什么东西,能让它如此趋之若鹜? 路远寒的视线落在了门把手上,杂物间没有安保装置,倒是可以直接破坏门锁,闯进去一探究竟。除了工作以外,他来水生区就是为了调查情报,自然不会放过眼下的机会。 他缓缓往后退了半步。 紧接着,路远寒猛地一个侧踢,在那剧烈的撞击力道之下,整个锁头应声而落,险些砸到了底下看热闹的爬行生物,引得它往旁边闪去,像是又压低声音嘟囔了些什么。 路远寒推开了门。 出现在他眼前的赫然是一具放了不知道多久,已经干瘪如枯骨的尸体。里面空间狭窄,而那具尸体和各种杂物挤在一起,肢体被扭成了怪异的模样。 他很快判断出,死者应该是一名研究人员。 对方身上披着某种老式的白色防护服,到处覆满了灰尘,手下还紧攥着什么东西,从那扭曲、惶恐,僵死在面部的肌肉线条之下,隐约能看出他在生命最后一刻癫狂错乱的精神状态。 路远寒注意到了他的工牌,上面写着“第九实验室高级专员·赫伯特”的字样。 他动作一顿,俯身将那人的工牌捡了起来。 第151章 亲爱的饲养员(16) 虽然从死状来看, 这个叫赫伯特的高级专员已经死了有一段时间,至少得以年为单位计数。虽然不知道对方的权限是否已经被取消,但拿着一张或许能打开中央控制室的通行证, 总好过什么都没有。 路远寒擦下表面的灰尘, 将那张工牌收好。 他又将视线投回了尸体身上,试图从中搜查出能派上用场的情报。 首先是那张脸,死者神情惶恐, 嘴唇大张, 一看就遭受到了某种怪异、不同寻常的经历, 才会表现出与身份不符的慌乱来。 其次是他的口袋。 路远寒注意到, 那里面不知道放了什么东西, 具有极强的诱导性,以至于那颗卵急切地攀了上去, 不过转瞬就钻进了缝隙下, 将衣物撑起一个鼓鼓囊囊的团块。 他俯身蹲了下去, 谨慎地用工具挑开衣物边缘, 视线顺着手下动作往里探索, 露出被未知生物紧扒住的东西—— 一支空了的试管。 路远寒眉头皱起,将试管和正往管壁下挤着的卵一并取了出来。原本用于分类的标签事先被人撕下,他只能隐约看到一个意义不明的符号,以及干涸在玻璃上的痕迹。 既然这支试管出现在了工作区域, 那就说明它对实验室必然有着一定程度上的研究意义,也许是他们研发的某种药物,又或者是什么生物诱导剂。 若非如此, 那只小怪物也不至于表现得如此迫不及待, 就像一条见到骨头的狗。 不管那残存的成分是什么, 路远寒都不打算以身试险。 面上的过滤装置帮他阻拦下了绝大部分通过空气、飞沫等途径传播的污染, 即使遇到生化病毒,也能为他争取到一定的余裕。 就在这时,他看到卵壳外部的那层黏膜被挤压得越发狭长,簇拥在蒙着层灰尘的玻璃下,几乎缩成了一条线,里面的生物竭尽全力,费劲地从打开的嘴巴下伸出舌尖,试图撑开阻碍着它舔上管壁的薄膜。 不得不说,它还真是相当顽强。 路远寒盯着它看了一会,便继续往下搜查。死者手中紧攥着一本记录册,至死都不肯放开,那东西想必对他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 要将那本记录册从赫伯特手中抽出来,而不损坏尸身和纸张,颇费了他一番力气。路远寒将已经褶皱的册子在手下摊开,杂物间的灯光被他肩膀挡了大半,朦胧的黑影落下,像是原本就覆盖在字迹上一样。 他微微侧过头,看清了上面记述的内容。 “尽管我上个月刚得到了部门颁发的特殊贡献奖,被评为一等研究员,但博士让我们照看的实验体真是太惊人、太不可思议了……我以前从未见过这样的品种。” “比起其它畸变物,‘它’的性情更狡猾,具有不低的智力,甚至会在扩张后建立起属于自己的统治区,有时候简直就像人类一样。” “刚诞生不久的时候,‘它’融合了许多怪物,将那些血肉转化为成长所需的养分。对于其中一部分生物,‘它’表现出了厌恶、抵抗的情绪,而栖息在各个区域之间的大多数实验体,则都被‘它’支配。” “整个项目就像是为‘它’打造的游乐场一样。” “我不知道博士有没有向总部申请过风险评估,然而看着这样一个非人之物逐渐长成区域性危害,确实是种震撼的体验。到了后期,‘它’甚至能在一定范围内篡改人类的认知,制造出不存在的现实。” “博士说,那是‘权柄’。” “他在尝试着人为制造权柄,就像伟大的主将祂的力量分赐下去,构成了我们已经掌握,或者尚未可知的时空、科技、神秘……甚至是一切物质存在并运转的规律。” “我被吓坏了。这真是个疯狂的计划,那岂不是造神吗?” “然而细想之下,博士的想法也并非不能理解,要是计划能成功的话,必然是突破性的重大进展——我们完全有可能开创出一个新纪元!” “不过这条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要走下去注定会非常坎坷,就像在一片茫茫黑暗中摸着石头过河。” “在我个人看来,神是全知全能的,至少不会对能威胁到祂的事物有所畏惧,而‘它’——我们培育出的心血之作,非常抗拒水生区。有理由猜测是‘它’身上的冷血动物特性在作祟,‘它’在幼年期融合的基因起着主导作用,那一部分血脉决定了‘它’自身不能产生足够的热量来抵御寒冷,只能在温暖、潮湿的环境下活动。” “这是一个让人遗憾的发现,我们的造物并非完美无瑕。” “好在博士说了,这个实验室只是计划试点之一,他还有很多备用方案,要是为‘它’提供和同类彼此竞争、厮杀、融合的机会,或许能产生一些意想不到的新变化。” 看到这里,路远寒已经抿紧了唇。 他快速消化着刚才获得的信息,从前半部分的内容来看,这似乎是在实验室最初建立之时,一名研究员留下的手记。 从这份手记中可以明确一点,那种统治着爬行动物区的力量确实存在,甚至还是整个项目的中心。 而且从赫伯特的记述来看,‘它’不能干涉水生区,还有极大的可能畏惧寒冷。掌握对方的弱点之后,一切就将变得不同以往,那意味着他可以采取手段,遏制对方的行动。 ——甚至是杀死实验体。 路远寒垂下视线,扫了一眼赫伯特已经干枯僵死的尸体,不禁有些疑惑,这个项目到底进行几年了?现在的杜菲尔德博士,是否就是手记中提到的那位博士……还是说一切只是在前人基础上的沿袭? 要制造权柄,这确实是个开创性的想法,只不过以路远寒目前经历过的事来看,‘它’的力量还没有到那种足以为之升格的程度。 这种似是而非的熟悉感,让他想起了前一个任务。 在警卫的脑海中,他看到了制造意外的凶手,遍及整座萨格里尔斯之城的菌丝、孢子,不过是被人工培养出来的一个新生儿,只知道按照本能进食,从而控制了全城的寄生体。 那时未能揭开的谜底,直到现在才露出了一点蛛丝马迹,就像是无意间窥到冰山下错综复杂的庞大根系,让人为隐藏在背后的真相着迷,同时又感到深深的、不寒而栗。 所谓的计划到底是什么? 路远寒不由得心跳加速,他的指节快速划动,又往后翻了几页,略过大量赘述无用的内容后,终于看到了他想要的情报。 “事实上,谁都没能想到事情竟然会发展成这样,那时的无心之举救了我一命。” “是的,我手上有少量抑制剂,即使博士在最初的观察期过后,就下令将它们全部销毁,我还是保留了一部分,毕竟每日每夜都要与毫无人性的怪物为伴,说不恐惧,那是不可能的。唯有将能伤害到‘它’的工具掌握在自己手中,我才能感到少许安心。” “我将最后的希望藏在了水生区,它无法侵入这里,愿那份抑制剂不会有用上的一天。” “……” “天啊!那些实验体已经无法满足‘它’了,就在前几天,‘它’掳走了新来的研究员,似乎是想模仿我们的行为,以人类为样本进行观测。” “没想到在生物工程部干了这么久,还有反过来被实验体研究的一天。” “对于此事,博士的态度非常无所谓,甚至认为这是‘它’学习能力的一种表现。‘它’需要多少观察样本,就会有多少个倒霉的受试者被调到这里来,对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毫无所觉,成为一个兢兢业业的巡查员,或者说——活体样本。”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跟那些猴子也没有什么区别。” “我是说……就算有再多的贡献,又有什么用呢?恐怕整个总部的高级专员加起来,在博士眼中也比不过实验体的一根毫毛。‘它’要是真的想对我下手,绝不会有人为我提供任何帮助。” “何等悲哀的命运,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我希望能死在自己的岗位上。” 路远寒不禁想道,作为高级专员,显然,赫伯特的岗位并不是一个小小的杂物间。但他死了,就死在这个毫不起眼的地方。 他没有理睬垂头丧气爬上胸口的生物,继续看了下去。 “……该死的,他们竟然派出了一支执行小队搜寻被我藏起来的东西,有必要做到这种程度吗?那些家伙简直就是天生的暴力分子,一路上违反的条例数不胜数,根本不管实验室的设施会不会遭到破坏,将所有人全部压死在这里。” “那场微型爆破过后,抽水装置的配件散落在了各个角落里,只有将它们找回来,才能在中央控制室启动水阀。” “我当初为什么要把东西藏在章鱼区?” “那地方设置得就像在深海之下,压强和温度都超过了正常人类能承受的范围,更重要的是,除了正常实验体以外,那里还栖息着一只巨大变异体……要是不放水的话,根本无法下潜到最深处,将放着抑制剂的封存装置打捞上来。” “——这真是一个难以抉择的问题。” “直接跳下去溺死,还是等着处决到来,坦然迎接属于自己的死亡?” 第152章 亲爱的饲养员(17) 路远寒仔细观察了片刻, 赫伯特看上去像是绝望而死,至少在他的尸体上并没有弹孔,也没有被水浸泡过的痕迹。 只是已经过去了太久, 他无法断定到底是什么因素造就了对方的死亡。 当时真的有一支执行小队在追杀他吗?还是说在和实验体长期接触的过程中, 赫伯特的精神状态已经下降到了一个极低的阈值,基于他自身的恐惧,进而产生了不切实际的臆想? 越想下去, 背后可能存在的真相就越瘆人, 路远寒没有过多纠结发生在一个死人身上的事。 他垂下了头, 发现那只小怪物已经撑开了卵膜, 悄无声息地从底下露出四只小脚、一条泛起滑腻光泽的尾巴, 以及它那还黏着羊水的脑袋。事实上,它的容貌并不赏心悦目, 只是那双漆黑的眼睛正一转也不转地盯着他, 就像在等着饲养员给出反应。 该对一个非人之物做出什么评价? 路远寒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事, 要是趴在胸前的是一只暹罗、布偶, 或者缅因猫, 他或许还能产生名为宠溺的情绪。 然而那只生物长得实在挑不出一点值得夸赞之处,它看上去像只严重烧伤的小蜥蜴,从头到脚都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挺好看的。”他违心地说。 或许是从他紧抿的嘴唇下看出了敷衍,那只生物不满地咕哝了几声, 紧接着浑身直颤,片刻后,它从褪下的卵膜中爬了出来, 在路远寒颈侧停下动作, 用柔软的身体将他缠了起来。 路远寒毫不留情, 伸手将它拨到了一边:“太碍事了。” 霎时间, 怪物瞪大眼睛,怒气汹汹地和他对视片刻,最终妥协、让步,退到了饲养员的肩膀上,体表的颜色逐渐变化着,到最后几乎和他的工作服融为一体。 路远寒将它展现出的能力看在眼底,不禁想道,这倒是挺方便的,看来它拥有爬行动物区大多数实验体的种族天赋。 就目前来看,小怪物融合了多种生物基因,难道是“它”产下的卵吗? 既然如此,两者之间又为什么表现出敌对的倾向,路远寒陷入了深思,或许这种怪物生而就背负着一种弑亲的使命,它们既是父与子、母体与后裔,同时又是彼此吞噬的对象。 要真是这样的话,那它对自己展现出的依赖性就更可疑了。 路远寒并不相信所谓的雏鸟情节会发生在一只畸变物身上,他当时没有选择抡下锤子,将那颗卵砸得血肉横飞,难道这也被它留意到了……小怪物认为自己是和它站在一边的? 很可惜,除了银杏两个字以外,这只怪物并不会说别的话。 考虑到对方强大的学习能力,路远寒认为它离逐渐成长为智能生物的那一天也不远了。从凌晨到现在不过几个小时,它就已经挣脱卵膜,在体型上有了显著的变化,难以想象再继续下去,它会飞速成长到一个多么惊人的规模。 为什么不吃了它呢? 路远寒原本压下的想法再次浮现而出,只不过这一次由路远白提了出来,他的副人格蠢蠢欲动,迫切地想要将伏在他肩膀上的生物料理成一顿自助餐,以满足无底洞般的食欲。 他的指节往上滑去,似乎随时都会掐住小怪物的脖颈,将它拧死在掌根下,感受着对方温热的脉搏一点点从手中流失。 ——当然,他并没有这么做。 对于潜伏在身体内外的两只怪物,路远寒只觉得一个都不让他省心,他将杂物间的门关上,重新推着车往水母区所在的方向而去。 路远寒对水生区的观感正在逐渐上升,他现在获得了一本员工手册,以及赫伯特留下的手记,这两份资料提供的情报至关重要,或许将成为他逃离9号实验室、逃离“它”的监视的一个关键环节。 尤其是放在章鱼区的那份抑制剂。 那应该是在计划最开始的时候,用于扼杀实验体的一种药物,只不过在观察期过后,这种控制手段就被当时那位博士下令销毁,或许是出于某种考虑,又或者是为了避免员工对“它”造成不必要的伤害。 手记中提到,要想将抑制剂拿到手,就必须得从中央控制室开启排水装置。 路远寒想道,他现在有了赫伯特的工牌,但这还不够,水阀的配件散落在各个地方,要想从一片偌大的工作区域内将它们搜集齐全,无异于痴人说梦。 ——得想个能快速巡视的办法。 路远寒眉头紧皱,指节不自觉一下一下敲着金属扶手。 倏然之间,他想起了曾经依附在孢子上看到的景象,在路远白吃下萨城的灾变源后,他就掠夺了属于对方的一部分能力,换而言之,路远寒现在同样能够使用菌丝和孢子进行繁殖。 他不动声色地松开了手,尝试着新能力。 尽管那些孢子小得无法被视线捕获,路远寒仍能感受到它们正从指腹下逸散而出,就像一片被风吹散的蒲公英,霎时间飞扬出了极远的距离……顺着气流涌动的方向,他能看到紧伏在灯管上的一只飞蛾,玻璃上朦胧的水色,甚至是实验体游过时荡起的一层层涟漪。 此刻,路远寒就像长出了无数只透明的眼睛,每一只捕获到的影像都汇聚在他脑海中,这具身体承受不住处理庞大信息的负荷,瞬间发出了过载警报。 “滴答……” 鼻血从他面上蜿蜒而下,越流越多,转瞬就倾泻在了地板上。 路远寒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整个人都在骤然升高的体温下轻微颤抖,他不得不捂着鼻子,暂时中止了孢子们的行动。 路远寒停下脚步,为自己留出两秒平复的时间,才缓缓想道,这种能力的消耗远比他设想的还要猛烈得多,难怪萨城地下的那只怪物要不断进食,否则孢子们还没来得及长大,它就得被抽干成一具营养不良的尸体了。 好在他并非一无所获。 就在刚才,那些孢子无孔不入地渗透了玻璃管道下的大多数角落,就像一群遵守着上级指示的特工,为路远寒搜集到了水生区各处的情报,他筛选片刻,从中看到了几个疑似部件的金属装置。 无论那些东西是不是他需要的部件,路远寒都决定将它们一个接着一个拿到手。 他看了眼时间,7:15。 那些研究人员应该还没有从梦中醒来,路远寒思考片刻,认为他完全能抽出一段时间来做自己的事。 他微微压低身体,从隐约发颤的肌肉下重新积蓄起力量,像是察觉到了饲养员身上泄露出的危险性,紧贴在他肩膀上的小怪物也叫了起来,缠紧了几分——就像一个让人心烦的喇叭。 路远寒屏住了呼吸。 下一秒,他径直冲了出去,快得像道银灰色的影子,从玻璃管道边上掠过时吸引了那些生物的注意,在高速行进之下,小怪物蜷缩的尾巴舒展成了一条抖动的绳索,在路远寒背后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 他按照刚才记下的位置踩点、捡东西,转身前往下个目标点,在不到十分钟内,完成了对整个区域的快速检索,最后抱着一圈金属物件回到置物车旁,给自己打了针葡萄糖水。 直到此时,惊魂未定的小怪物才从鼻腔下呼出一口气,松开了紧攥着工作服的爪子。 那些被他捡回来的东西并不是全部有用,有些蒙着灰尘,有些则像是从机械装置上拆下来的一个齿轮,它们零零散散地堆积在一起,路远寒稍作整理,腾出了存放这些物件的空间。 路远寒为自己列出的任务都已经解决,此刻,他终于可以前往水母区了。 看到那些美丽的生物时,他不禁停下了脚步。 很难描述那是怎样一种震撼、超凡脱俗的感受,就像在无边黑夜之下骤然亮起的闪电,引人注意的荧光从玻璃后渗透到了他所在的地方——它们忽明忽暗,有些像是一盏又一盏耀眼的灯笼,有的则如流火,路远寒微微扬起了头,看到深红色的触手在水中舒展、飞旋,就像某种史前巨树的根系,给人以狰狞的压迫感。 尽管它们没有大脑、心脏与血液等组织,却展现出了一种惊人的生命力。 路远寒从那种游离的状态中回过神来,他按照员工手册上的说明,走到指定的位置,紧接着打开了一道金属柜门。 区域内部的水位达到了一个溢满玻璃的高度,并没有巡查员走动的空间,因此要想给实验体喂食,只能将饲料倒入专门的处理区,再通过水生区的管道系统输送到玻璃壁后。 那些活体饲料才孵化不久,顺着袋口纷纷落入管槽的时候,路远寒甚至能看到它们正在蠕动,呈现出一种粉白色的光泽。 很快,原本徜徉在各处的水母们调转方向,伞盖般的薄膜对准了管道口,一条又一条神经纤维般的触手推动着它们前进,当它们顺着潮水而来的时候,路远寒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 毕竟在那蛊惑人心的外表之下,它们同样有着顶级猎食者的天赋。 好在吸引它们的只有从管道口下排出的无数小虾,路远寒站在玻璃后,则被完全忽视,这也为他接下来的工作提供了便利。 只有这种实验体不需要测温、采血,而他要做的就是注视着它们进食,以及观察水母的体表颜色,并以此为根据,判断它们是否处在正常状态之下。 实验体没有异常情况,自然也就不用上报。路远寒想,终于要到最后的区域了——章鱼区,他已经为这一刻做好了准备,在前方等着他的可能是救赎之道,又或者是一条通往深渊的死路。 倏然间,路远寒拧了一下头,将刚才浮现出的痒意压了下去。 小怪物贴紧了他的脖颈。 第153章 亲爱的饲养员(18) 在正式前往章鱼区之前, 路远寒先去了一趟中央控制室。 望着面前封死的大门,他将赫伯特的工牌贴在了感应装置上,等待着验证的结果。 路远寒冷静地垂下视线, 在他默数到第十几秒的时候, 门终于开了,某种微妙的气息从中泄露而出,就像是在黑暗中沉寂了上百年, 直到此时, 那些飘浮在空气中的灰尘、粒子才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看来在赫伯特死后, 中央控制室确实尘封了有一段时间。 路远寒打开了灯, 警觉地检查着情况, 快速确认过里面没有埋伏着什么人、什么不怀好意的生物以后,他才走了进去。 昏黄的灯光下, 庞大的管道簇拥在一起, 铁皮上泛起暗色锈迹, 就像是盘踞在狭小空间内一条又一条狰狞的巨龙。被围绕在中央的机械装置停滞了不知道多久, 屏幕上的灰积攒得如油脂一般厚, 隐约能看到毁坏后留下的裂缝。 尽管如此,在管道铆合之处,路远寒仍能看到上面缺少了一部分配件,他不禁想道, 看来那就是控制着水阀的部分了。 他将置物车推到了身前,将放着金属配件的那一层架子拉出来,逐个和上面的轮廓进行比对。没过多久, 他就找到了一个相应的配件, 路远寒将它拧到缺失的位置, 在那猛烈的力道之下, 把手越旋越紧,和阀门严丝合缝地接应在了一起。 然而事情并不如他想象的那样顺利。很快,路远寒就发现了问题。 中央控制室内,需要拧上把手的阀门总共有四个,但他捡到的这些金属配件中只有三个能与之匹配,也就是说,剩下那一个不知所踪的配件,极有可能导致他的计划到此为止。 ……难道要再放出一次孢子吗? 路远寒倒是想让它们去找配件的下落,只是他刚才的消耗超出了身体能承受的极限,已经无法再大规模使用一次新能力了,就连现下这副人类的模样,也是他殚精竭虑才维持住的。 像是察觉到了他极力掩饰之下的虚弱,路远寒耳边响起了低语。 那些声音的来源并非他内心深处,而是更高维、更遥远的宇宙,以模糊不清的内容蛊惑着他,就像一句咒语,一句无法破解的密文,向这个拥有智慧的生物传递着某种讯息。 刚到黑区的那段时间,路远寒精神值低下时,耳边响起的还只是野兽临死前一般痛苦绝望的尖叫,随着他获得的位格升高,对于这个世界的掌握逐渐完善,他能听到的呓语越来越清晰——有时候,他甚至能感受到,某些存在试图与自己建立联系。 那到底是什么,外星生物,又或者是……神? 路远寒试图用科学的逻辑进行分析,然而他所经历的一切都违背了生物学、物理学等多种体系,连他自己都无法再被称之为“人类”,自然也就给不出强而有力的证据。 毋庸置疑,那些潜藏于星空深处的存在,并非他现在惹得起的。 或许祂们只是烦躁地挠了一下头皮,又或者打了个喷嚏,但对路远寒而言,那都将成为噩梦般的灭顶之灾。还没等对方的意思传达下来,他就会沦为一滩血肉模糊的黑泥。 路远寒还没活够,当然不想就这么英年早逝。 他尽量保持着手部不颤抖,从置物架上摸出提前储藏的葡萄糖水,打开注射器,又给自己来了一针。虽然临时员工的权限不足,但从医疗室离开的时候,路远寒在使用表单上从昨夜一直填到了离职的那天,几乎带走了全部储量。 而事实也证明了,他薅实验室羊毛的行为确实派上了用场。 片刻后,他的幻听症状逐渐减轻了不少。路远寒的视线重新聚焦在一点,望着缺失了把手的阀门,他的眉头越皱越深,紧接着将掌心放了上去,开始徒手拧阀门。 那些管道极为坚固,阀门处更是设计得严丝合缝,若非路远寒有着怪物一般超于常人的力量,绝无可能将其拧动。 刚开始,他只是手臂紧绷,隆起的肌肉贴着工作服的袖子,拧到第五十多圈的时候,防护手套裂开,路远寒的指腹下遍是一片血淋淋的痕迹,和金属黏合得无法分割……而到了两百圈,他眼前已经看不到别的东西了,嘴唇干涩,着魔一般紧盯着手下转动的阀门,仿佛那东西并不是启动抽水装置的开关,而是什么让人绝望的魔盒。 “啪!轰隆——” 路远寒动作一顿。 那阵引起管道震颤的变化紧贴在掌根之下,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内部有某种机关被打开了,液体轰鸣着从中顺流而下,路远寒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别的,而是他刚才拧了哪几个阀门。 他即将潜入的目标只有章鱼区,要是拧错了位置,极有可能给整片水生区带来一场前所未有的大灾难。 好在他并没有出现这种低级失误,那几个阀门对应的正是章鱼区的排水系统。 现在只完成了第一步,打开装置,路远寒按照员工手册和赫伯特笔记中的指示,又走到中央那台几乎报废的机器前,按下相应键位,将水位设置为了原始高度的一半。 路远寒现在已经顾不上思考,这样做会对章鱼区的实验体造成什么危害了。 警示灯紧急闪烁着,一片耀眼的红光倾泻在他的手背上,他离开阀门时,黏合处被撕下了不少连皮带肉的组织,虎口内侧往下呈现出恐怖骇人的状态,难以分辨出哪里是血、哪里又是灯光。 路远寒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盯着那个正在工作的警示灯。 片刻后,灯光倏然转为绿色,像是在提示他一样又闪了两下,那意味着抽水的过程已经结束,他可以前往章鱼区了。 从中央控制室离开的时候,路远寒带走了赫伯特的工牌。 尽管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当那些庞然大物从水中浮现而出时,他的视线还是忍不住微微一顿。 它们的身躯大多都潜藏在水面之下,触腕上的吸盘不断张开,只露出头部和眼睛,阴冷、幽邃而充满恶意地向他投来注视,仅是普通实验体,体型就已经达到了惊人的规模,路远寒难以想象,手记中提到的“巨大变异体”会是怎样一个怪物般的存在。 路远寒退后两步,将伏在肩膀上的小怪物扒下来,放在置物车第二层的架子上,指节碰了碰它的额头。 像是提醒,又像是一种不动声色的威胁。 “……别乱跑,知道吗?” 没管对方能否听懂人话,路远寒重新挺直了腰,动作快速地将工作服从身上脱下,转而套上了放在一边的潜水服。尽管他能够不受限制地在水下呼吸,但深处的温度非常低,足以将人冻成一具尸体,他必须得防止热量流失。 好在区域内部有为工作人员提供潜水装备,那套深黑色的胶革紧裹着他,将路远寒身体各个部位都笼罩在其中,就像一副严密的外置皮肤。 趴在置物架上的小东西盯着这个陌生而又熟悉的黑色生物看了片刻,一张充满鳞片的脸上神情变幻,似乎颇有些困惑。 然而没等它想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对方就走到岸边,朝着前面跃了下去,像鹞鹰飞掠那样轻盈而迅猛,只余空气振动,两秒过后,一道模糊的落水声响从底下传了过来。 按照计划,路远寒潜了进去。 尽管跳下去之前,路远寒刻意调整了姿势,但高空落水的影响还是让他不可避免地胸腔一震,眼前如同蒙着层黑布,嗡嗡地晃动了片刻,他才适应了在深水之下的视野。 路远寒放缓了呼吸,护目玻璃上逐渐浮现出一层朦胧的白雾。即使隔着紧身潜水服,他也能感觉到自己的体温正在缓慢降低,换而言之,他并不能在区域内部维持太长时间。 这并不是一项容易执行的任务。 若将章鱼区的生态系统比作一个巨大的水箱,即使抽走了大多数仿真水,他现在也不过到其腰部的位置,要想触摸到最下方的沙砾,路远寒还有相当一段长的距离要潜行。 在此过程中,他不得不与那些实验体打交道。 没能等到饲料,却等来了一个活着的生物,它们会是什么态度可想而知。 因此,路远寒并没有耽搁下去。他目标明确,背着潜水装置朝底下最深处快速前进,身上展现出的灵活性甚至超过了一般的水生品种,对他而言,潮水的侵袭并不是累赘,反倒让每根黑色的手指都像蹼爪一样极力舒展开,更加贴合着水流的方向,不过转瞬就已经下潜了数米。 倏然之间,他眼前所见模糊了不少。 显然,那些让人匪夷所思的大家伙已经从背后游了过来,打下的阴影遮盖住了路远寒的前进路线,才会让他的视野受到严重限制。 在这种紧急情况下,路远寒不得不从头部装置侧面打开了探照灯,刹那间,白色光线在潮水中穿透了数十米远,就像一道自上而下的阶梯,为他指明方向的同时,也照出了那个潜藏在章鱼区内部的东西。 ——那个让人浑身僵硬、心跳骤停的变异体。 即使所有实验体加起来,也比不过它垂下的一根腕足。 尽管它那硕大的眼皮紧合,像尸体一样沉浸在冰冷的液体中,周围也没有任何生物胆敢靠近。仅是它的头部,就相当霸道地占据了水下的寂静世界,更不用说那些触手。每一根飘动的肉腕上都遍布着上百只用于捕食猎物的吸盘,它们看上去就像藤壶,像贝壳,像从海底生长出深蓝色的菌子,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着扩张与收缩。 更重要的是,它们密密麻麻地盘踞在章鱼区最下方,如同一片铺满了水箱的变异根系,彼此盘错复杂地勾缠着,只留出几道狭窄的缝隙,可供其他生物从中通过。 路远寒不禁皱起了眉。 要想下到底部,他必须得从这些触腕构成的肉林之中穿行过去。 第154章 亲爱的饲养员(19) 路远寒以前从未发现, 一根触手竟然能展现出如此强烈的压迫感。 触手上覆盖的吸盘足以将他的脑袋完全咬下,肉质薄壁呈现出血液流动的颜色,在那黝黑的洞口中央, 似乎有上千颗透明无色的眼睛正在巡视着领地。 他必须得小心翼翼地避开它们, 保证自己不被那些晃动的腕足扫到。 同样是触手,路远寒分化出的那部分黑泥虽然在体型上比不过对方,却有着更为灵活、敏捷的形态, 能够在战斗过程中为他提供辅助, 同时还能吞噬下畸变物的血肉, 将那些庞大的尸体转化为自身所需的能量。 除了饿得有点快以外, 他对触手没有什么不满的地方。 就在他思考之际, 柔韧而恐怖的触腕从他头顶落了下来,再过几秒, 就能触碰到路远寒的头部装置, 像是巨舰掠过水面时产生的影子, 悄无声息, 却具有能毁灭一切的力量。 ——危险! 引起警觉的瞬间, 路远寒猛地拧转身体,整个人脊椎翻折,以一种颇为刁钻的角度绕开了即将缠上他的触腕,小腿快速摆动, 霎时就从那些肉足的缝隙中钻了过去。 尽管前往深处的过程充满惊险,但往好了想,至少那些实验体同样不敢靠近这个庞然大物, 他只需要应对变异体的触手就够了。 只是下潜得越深, 他越感到呼吸困难, 此处的压强已经到了一个足以将人内脏碾碎的程度, 铺天盖地的寂静之下,路远寒只能听到自己耳膜鼓胀、血管一颤一颤的声音。 恍惚之中,他仿佛失去了对周围事物的感知能力,只是凭借着本能前进,往更深处下潜,游刃有余地避开层层叠叠的触手。 要不是玻璃后透出了一线微弱的、属于水生区的灯光,恐怕他真的就要迷失在这片深海般的区域之下了。 在死者的手记中,为了防止自己找不到抑制剂的位置,赫伯特将那份装置放在了一处水下洞窟的入口处,换而言之,只要抵达排水管道所在的高度以下,路远寒就能看到那块标志性的石头。 路远寒的视线快速搜寻着下方。 这套潜水装置毕竟很多年没有被人用过,灯光逐渐暗了下去,呈现出一闪一闪的频率,他得在能源耗尽前找到目标所在。 要从铺满了庞大触手的水底找到一块嶙峋的石头,谈何容易? 受限于这具人类的身体,他能做到的事还是太有限了。为此,路远寒稍感焦躁地皱起了眉,他的面部肌肉紧绷,两侧脸颊浮现出细小的血管,竟然从皮肤下裂开了一道小口,黑色触须托着眼球状的瘤节挤了出来,紧接着就是第二道,第三道——在那两颗冰冷的玻璃珠之下,他长出了新的眼睛,它们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飞快转动,让主人的视线能覆盖到更远、更深的地方。 转瞬间,那些眼睛已经占据了他下半张脸,它们没有睫毛,也没有让人沉醉的美丽颜色,不过是一个怪物狰狞的面目。 即使在缉察队内部,像路远寒这样的情况也相当少见,此刻要是有人在他面前,只会产生两种反应,第一,因直视不可描述之物而流血暴毙,第二,立刻上报总部,使用重火力将这个畸变物控制起来。 好在那些生物监测器并没有覆及水下,也就无从得知关于他的最新情况。 很快,路远寒就找到了手记中提到的洞窟。 那块石头跟他之间尚且有一段距离,随着灯光越来越靠近,某种隐藏于其下的金属反射出了光线,外表呈有棱角的结构,看上去就是他正在寻找的东西。 现下任务有了进展,路远寒精神一振。 霎时间,簇拥在他面上的所有眼睛都笑似的微微弯起,显得怪异至极,随后便如潮水般退了下去,隐藏在更深层的血肉之中,就仿佛刚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只剩下蜕皮一样近乎透明的痕迹浮在脸上,转瞬就消失不见。 他动作轻快地越过触手,来到了洞窟前。 路远寒伸出小臂,想要将目标一整个从水下拔起,然而他尝试无果,才发现盒子底部竟然有固定装置,这使他不得不卯足了劲,将嵌进地里的机械簧管一根一根拆卸下来。 早在转动阀门的时候,他的手套就已经破损得无法正常使用了。 现在伤口再一次受创,只见锋利的金属割开黏着肉的布料,路远寒的血液从指尖下倾泻而出,不过短短几秒,它们就彻底融进了水里,如一片飞快晕开的红雾,朝着周围扩散开来。 在那阵强烈的痛楚之下,路远寒将盒子抱了起来。这东西由金属打制,重量不轻,在他手上却像是一团棉絮,没能对他的行动造成丝毫妨碍。 目标得手,路远寒一刻也没有停下,转身便往头顶上方游去。 即使是临时员工,他也很清楚这些实验体没有一个省油的灯,它们天性嗜血,对活物的血液尤其敏感,刚才他割破了伤口,保不准就有怪物察觉到了这一点,正朝这里飞驰而来,甚至有可能……惊动那个沉睡的大家伙。 想到这里,路远寒不禁仰起了头。 他从脖颈到脚背下都舒展成一条游动的鱼,潜水服下隐约浮现出了鳞片的轮廓。 像是为了应和他的想法,灯光闪烁的频率变得越来越快,落在护目镜下,让他的眼睛看上去时而漆黑,时而一片深蓝。 极致低温的潮水中,有某种巨大的影子撕开浪涛,朝着这只小小的萤火虫扑了过来。它带起狂啸的水流,肉腕充血而展现出紫黑的一面,吸盘倏然打开,露出底下螺旋状的锯齿,只要被那些恐怖的存在触碰到,用不了一秒,猎物的头颅就会被榨成它们口腔中漉漉的汁水。 察觉到背后的危险,路远寒猛地往上一窜,险而又险地避开了那只触手的袭击。 然而变异体的头足庞大得能压垮建筑,水面之下全部都是它的触腕,刚才朝他打来的只是其中一根。 在那条肉足的牵引下,越来越多充满剧毒的触手逐渐挥动而起,如同狂风骤雨中一阵呼啸的闪电,它们凶性毕露,带着压倒性的力量甩了过来,像要将那不知好歹的小子撕成漫天碎片。 路远寒只能加速,加速,再加速,他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像在燃烧一样发热,低温造成的影响完全被消除了。 “——砰!” 他的耳膜震颤,听到气体在血管下栓塞后爆开的声音。 路远寒知道自己不应该上浮得太快,以免患上减压病,然而情况紧急,那些触手正等着将他绞杀,他不得不采取一些极端手段。 肺部的血水上涌到他的口腔,从路远寒唇边溢了出去,顺着颤动的颈部线条一直往下流淌,然而他心无旁骛,只盯着上方隐约泛着微光的水面,并不知道身体已经处在了负荷过载的边缘。 “哗啦——” 那只鲜血淋漓的手破水而出,就像拼尽全力的逃生者,一把攥住紧靠着玻璃壁的扶梯,将路远寒和他怀中的装置一并带了上去。 在握住扶梯横杆的瞬间,他就感觉到了掌根下火辣的刺痛感。 路远寒翻身而上,此刻他的动作比攀墙的壁虎还要迅猛,只一刹那,就已经接连跨过了数道栏杆,湿漉漉的液体从潜水服边缘蜿蜒而下。这个面无表情的水鬼快速爬升,而在他背后,触手极其愤怒地拍打在玻璃壁上,引起一阵又一阵激荡的水波,就连实验室设置的屏障都在隐隐作颤,却没能将他从高处震下来。 即使那只庞大的眼睛霍然张开,瞳孔睁大,让路远寒感受到了背上山岸一样极具压迫感的视线,他也没有回头。 那些实验体却没能幸免于难。 它们纷纷死去,临死前还在因精神错乱而发出一阵又一阵意义不明的低语,属于兽类的眼睛中充满狂躁、恐惧、惊惶等情绪,触腕勾缠在彼此尸身上,将水下逐渐浮起的肉足拧成了攒聚的结。 对实验室而言,像这样实验体大规模死亡的事件,无疑会给他们带来一系列重大损失。 路远寒却顾不得思考这些事,他的腰身不断拱起,展平,直到他的双脚重新感受到自己站在了岸边上,小怪物从置物车上飞窜过来,攀住肩膀,像一个阴魂不散的魔鬼,他才算是松下了紧绷的那根弦,将手中的装置放在了架子上。 他摘下潜水头盔,刚要往前走,身体却如灌了铅般不受控制地往旁边倒去,让路远寒听到了一声脑壳撞地的巨响。 看来减压病还是发作了,路远寒想。 他的思维仍然清晰,意识到这是刚才上浮太快的后遗症。 然而路远寒的一切行为都变得紊乱至极。他想要用手撑着地面,却抽搐般摆了一下小腿,神经系统失控之后,他无法精准地控制自己的动作,只得隐忍地伏在地上,感受着血液混着气沫不断从唇边、鼻腔下溢出,以及肠胃中灼烧般的痛感。 那只怪物倒是反应迅速,在察觉到情况不对的瞬间就闪了出去,没被饲养员的体重压成一滩烂泥。 然而它眼神发直,似乎看到了什么禁忌般的东西,尾巴隐隐颤动,头部两侧逐渐鼓胀了起来。在路远寒阴冷的注视之下,它张开了嘴,用带刺的舌尖舔舐着地面上的血液。 在它大快朵颐的同时,那条尾巴变得更大了,覆盖在表面上的深黑鳞片越发明显,展露出了让人惊骇的生长力。 “——嗖!” 随着利器破风的声响,银光闪过,针头扎在了它柔软的咽喉处,麻醉剂立刻顺着注射口打了进去。在强效药物的影响之下,它的动作逐渐变得缓慢而艰涩,触地的爪子像是还在挣扎,尾巴却停下不动了。 这种剂量的麻醉剂足以放倒一头成年实验体,当然能应付得了还没长开的小怪物。 望着已经失去行动能力的目标,路远白手持着麻醉枪,用紧靠在置物车上的背部肌肉发力,面无表情地站了起来。 第155章 亲爱的饲养员(20) “看看在我休息的这段时间里, 你都做了些什么吧,为实验室当牛做马,累得遍体鳞伤, 甚至还捡了这么一个不明底细的玩意……你是来做慈善的吗?”路远白说道。 年轻的巡查员走到小怪物旁边, 用鞋尖挑起它的尾巴,态度轻蔑得就像在处理一具标本。 对于他说的这些话,路远寒无从反驳。 毕竟他们本就是同一人的化身, 路远白说出的只是潜藏在他内心深处的想法而已。只不过作为他性格上有缺陷的那一面, 路远白的行为更加大胆、毫无顾忌, 也更不按常理出牌。 尽管口腔中遍是湿漉漉的血味, 但路远白已经恢复了最基本的行动能力。 他身上减压病的症状有所缓和, 究其原因,有很大概率是他体内属于怪物的那一部分被完全唤醒, 正以惊人的速度调动造血干细胞, 对衰竭的器官进行着修复。 路远白弯下腰, 从地上捡起了刚注射过的针管, 顺便将他嫌恶的生物也一并拎了起来, 放进置物车中。 那种滑腻的触感在指尖下掠过,就像被小动物的舌头濡湿了掌心,让他眉头越拧越紧,隐约有些克制不住牙痒痒的冲动。毫无疑问, 他对小怪物没有一丁点好感,路远寒或许会留着它,作为后手, 但他可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饲养员。 路远白陷入了纠结的情绪中。 现在就吃了它, 还是再忍忍呢?毕竟这东西长得实在猎奇, 粗糙干硬的鳞片让人难以下咽, 作为食物的口感恐怕好不到哪里去,但要就这样放过一个可疑分子,他内心嗜杀的欲望又无法得到纾解。 望着从置物架上露出的尾巴尖,路远白神情微妙地变化了一阵,最后还是没有动手。他转而摆弄着金属盒子,试图打开那个浸水的装置。 作为高级研究员,赫伯特在装置表面设计了一种加密方式,那些金属片是可以被人为拧动的,而不同的转向对应着内里的机芯所在。 路远白按照手记上所说,将盒子横转半圈,再顺着纵轴旋转一周,最后按下突起的结构。 只见尘封已久的装置在他手下轰然打开,露出了里面放着的一管冷冻液体。作为抑制剂,它的模样倒是无甚可奇,就和实验室常见的试剂没有什么区别,然而离开低温区后,附着于金属表面的制冰物正在逐渐融化,骤然升起的雾气让路远白清楚地意识到了一个事实——恐怕撑不过三天,它就要失效了。 “啪!” 路远白按下手掌,金属装置在他面前再次合上,将抑制剂封了起来。 他的头脑非常清晰,虽说抑制剂已经到手,但那并不意味着他可以放下警惕,毕竟从赫伯特记载的内容来看,整个实验室就是为了培育“它”而存在的,自然不会容许银杏——这个没有人权的临时工,破坏他们长久以来的伟大成果。 换而言之,拿到抑制剂的那一刻起,他就站在了实验室的对立面。 路远白并不知道自己此刻是否处在实验室的监视之下,那个机械音又会不会发布命令,要他将手上的危险物品立刻销毁……事实上他一点都不在乎,对于死到临头的人生毫无紧张感,他拉下潜水服,心不在焉地想: 看来这份工作又不用干了。 好消息,他不需要接手路远寒没完成的任务,再去下一个实验体所在的区域了,坏消息,上头可能正在拍桌子震怒,商榷着应该以什么样的方式处置他。 可以的话,路远白希望他们尽量采用一种柔和、平缓、人道主义的灭杀方式。 就在他思绪万千之际,路远白已经踩着置物车冲了出去,金属滚轮在他的重量倾轧之下咯吱作响,似乎随时都会被压坏。无论如何,他并不是颤巍巍垂着爪等死的小白鼠,当然不可能束手就擒,陪着那些实验体一起葬在地下。 从广播装置下飞驰而过的时候,路远白伸手比了根中指。 下一秒,骤然响起的机械音印证了他的猜测,路远白不易察觉地挑了挑眉……他们果然能监测到实验区域内的情况。 就在此刻,玻璃下水波荡漾。 通道四面的扩音装置都在快速震颤,格尔的指示紧促而又不容置疑,声线昂扬,仿佛带着一种没来得及清洗的血腥气:“临时专员银杏,请立刻放下手中物体,返回实验室上层,接受检查!” “重申一次,立刻放下物体,返回实验室,接受检查——” 路远白刚挑衅过实验室的权威(尽管他并不认为对方能看懂这个侮辱性手势),现在当然不可能听他们的行事。 他没有停下脚步,快如疾风地贴着地面滑了过去。 路远白的大脑飞快运作着,思考接下来的对策。可以肯定的是,他不能返回实验室上层,那里很可能已经有重兵把守,就等着他一头撞上去自投罗网。同时,也不能待在具体的工作区域,那些地方同样被应急设施覆盖于其下,可以实施无差别打击。 现在看来,他最好的选择似乎就是找到一个死角,一个没有被实验室管控到的灰色地带。 路远白不禁想道,什么地方符合这种条件呢? 他面前摆着两个选择,一个是前往昆虫区,但实验室要是请调执行部的精英小队,用不了多久就能追过来,让路远白无路可走。另一个则是乘升降梯,下到更深处的极地区,那里地广人稀,就连活着的实验体也没有几只,更不用说应急设施了。 更重要的是,路远白记得副秘书长曾经叮嘱过,底下是总部机密性最高、同时也最不容有失的深度收容区,让他不要乱跑。 他能否据此推测……只要想办法闯到下面去,就能触发深度收容区的报警机制,瞬间引起整个总部的注意呢? 毋庸置疑,这是一个危险的想法。 但路远白面前只剩下了这个选择,他没有任何停顿,在通往升降梯的路上疾驰,引起了广播中一阵越发刺耳、像要将他震聋的噪音。警示灯全部熄灭,霎时间亮了起来,它们转为红色,预示着这地方即将迎来一场充满鲜血的变革。 那阵动静惊到了栖息在水中的实验体。 它们中的一些发生了暴动,正狂躁不安地四处冲撞着同体,更多的怪物则聚集而来,将脑袋贴上了玻璃管壁,一双双恐怖的眼睛张望着外面的情况,想要找到引起这场剧变的幕后黑手。 到底是谁,造就了灾难的开端? 路远白当然没时间回应它们的疑惑。置物车的滚轮在地上摩擦出了一路火花,放在第二层的小怪物险些被颠下去,好在这人还记得要护好抑制剂,及时伸手扶好了架子,顺带着也就没有让它倒飞出去。 连接着水生区的大门就在眼前,路远白纵身而出,比置物车先一步抵达了感应区域。他没有用银杏的那张工牌,而是拿出了赫伯特的身份凭证,事实也证明了这样做确实极有先见之明。 路远白知道,恐怕在他拒绝听命的一瞬间,实验室就将他的权限给停了。 但升降梯应该还能用,毕竟所有上下行线路的控制权属于总部,也就是说,生物工程部要是想停用某一部升降梯,得先向上面进行申请。 高级专员的权限比他想象中还要好用,大门甚至没有一秒卡顿,就向着旁边快速打开,让已经将麻醉枪上膛的路远白蹿了进去。要是有人出现在他视野中,他会立刻开枪——即使是兽用麻醉剂,射进一个人眼球、口腔、心脏等脆弱部位时造成的伤害也足以致死。 好在实验室的人还没有下到D3层来。 路远白推着车冲进了升降梯中,按下前往最深层的键钮,他带血的指纹印在了上面,顺着厢壁快速流下,就像一个触目惊心的记号。 随着那阵轻微的失重感落下,升降梯带着他开始了逃亡。 狭窄密闭的空间之中,路远白垂下视线,将工作服拉到了顶部,让自己的身体完全被衣物紧密地裹在其下,不露出一丝缝隙。 紧接着,他又戴上了潜水头盔——毕竟他没有携带任何防寒设备,就要孤身前往极地区,而那里的气候相当恶劣,路远白必须想尽一切办法减少热量流失。 下降耗费的时间似乎比他想象的更久一些,厢门打开,路远白将他需要的所有设备、物体都带在身上,检查无误后,才跨出升降梯,从极地区的入口走了进去。 路远白的指尖僵住了。 目光所及之处,遍是一片广袤的冰原。 寒冷刺目的白色从他脚下蔓延到了不知道多远的边界线上,无数冰棱从高处垂落,雪花般的屑状物掺杂在狂风中纷飞,一切就如员工手册中所说的那样——只是站在这里,确实无法看到任何生物存活的迹象。在极度的低温之下,他丧失的首先是知觉,掌根下原本血肉模糊的地方已经被冻干了,甚至渗不出一丁点液体,而实验室配发的工作服,更是形同虚设。 此刻,路远白感觉自己就像赤身裸体待在冰天雪地中一样。 他先是浑身发冷,心脏停跳,体表下血液流动得越来越慢,仿佛所有思维活动都停滞了下来,紧接着又开始冒汗,那些液体还没来得及流出毛孔,就在呼啸而过的风声中消失不见。 凭借着强大的意志力,路远白微微俯下身,还在继续往前走。 但他的面色逐渐变得惨白一片,打颤的睫毛上凝出霜晶,犹如落雪般,挡住了底下那对毫无感情的眼睛,而他干涩的嘴唇下则渗出湖水般的淡蓝,看上去就像一个离群索居的怪物。 置身于极地区,他浑身皮肤都呈现出和环境一样的冷而干硬,唯有封闭的口腔中还保持着温热的状态。 路远白喉结滚动,从唾液腺落下的水滴在舌尖上,顺着他渴求的舌床滑了进去。 ……好甜,他不禁想道。 第156章 亲爱的饲养员(21) 什么时候, 人会觉得自己的涎水是甜的? 路远白此刻口干舌燥,身体正处在极度缺水的情况下,因此他一滴也没有浪费, 将舌尖盛起的液体全部咽了下去, 尽管如此,那阵从脚底板一直往上窜的寒冷还是让他抖得像只濒死的鹌鹑。 本来霍普斯镇的冬天就已经足够冷,足够让人难捱了, 实验室的人还要将极地区设置得如此还原, 真是一群疯子。 路远白的想法刚冒上来, 转瞬就被狂风吹散了。 他略微低下头, 想从测温枪上看一眼现在的温度, 却发现仪器已经冻得无法正常运作了,屏幕上凝着细碎的冰碴, 像是被扰乱了磁场似的, 指针左右摆动着转个不停。 或许这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路远白略显迟滞地意识到, 就算实验室派出的执行小队将他拿下, 当作犯人一样拷走受刑, 也不会将他扔到冰窟里挨冻——他们使用的惩戒手段往往更鲜血淋漓,只会榨取完所有剩余价值,将犯人折磨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温暖的牢房,亦或者一阵狂风凛冽的逃亡? 路远白早就做出了选择, 因此,他现在的困境完全是一个叛逃者应得的下场。 护目镜的玻璃被刮出了许多细长的划痕,冰屑劈里啪啦砸在上面的声音让他勉强维持住了一丝理智, 然而那片寒川白得耀眼, 路远白的视野被周围别无二致的景象严重干扰, 几乎分辨不出前进的方向。 在浑浑噩噩的状态下, 他想起了身上那份凡蒂斯的基因。 来自深海人鱼的血脉本该将他的肉身改造得更坚固,同时也更为强悍,然而凡事都有利弊,那些近乎完美的存在也是两栖动物,和爬行类一样属于变温动物的范畴。 这份因果落在了路远白头上,使得他的体温下降得远比正常人要更快。 很快,他就感到整个手掌都失去了知觉,指节甚至无法蜷缩,它们就像一截截木棍似的插在腕骨下,坏死的部分仿佛已经不属于他——这样说吧,极温夺走了路远白对身体的控制权,让他寸步难行。 但这还不是最让人感到绝望的。 路远白停在了原地,他面无表情,看上去就像一座快要成型的雕塑,内心却在挣扎着要继续走下去还是返回升降梯,然而这场思想斗争注定是没有意义的。 他转过头,发现入口消失了。 在无法分辨位置的冰原中,一切事物存在的痕迹都被掩盖在了寒风之下,他要如何才能找到自己来时走过的路? 按照路远白的脾气,在这种糟糕透顶的情况下,要是不能抽上一口罗刹草,他没砸坏所有东西就算是不错了。但他已经不是那个被人冠以恶犬名号的海上指挥官,实验室当然不会在工作服下配发一盒烟卷,让他在干活的时候顺便享受生活。 路远白磨了磨牙,还是认命地走了下去。 他在仿佛没有边际的冰川上走了一阵,走得头晕眼花,嘴唇淌下的血迹像是两颗小小的尖牙。从眼前快速闪过的黑色让路远白知道自己的情况算不得好,他的手脚完全不听使唤,肠胃正在痉挛,体内每一个器官的震颤都在通知着他:这下你玩完了。 踩在冰面上的那条小腿脱力,让路远白径直栽倒了下去。 他瘫坐在地上,没什么力气地抬起头,却在望着前方的瞬间倏然一顿,路远白的视线落在了不远处——那里有个建筑物模样的小方块,虽说表面上覆盖着厚冰,然而细看之下,却能隐约看出门的轮廓,以及里面透出的灯光。 它出现在这种地方,简直让他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来。 路远白快速眨了下眼,再次确认他没有看错,那的确是一个设置在极地区的休息站。 ……休息站!路远白心如擂鼓,他顾不得深究此刻涌现的到底是喜悦、侥幸还是更为复杂的情绪,从地上翻身而起,用尽剩下的最后一丝力气,喘着气跑到了休息站门前。 他站在离猫眼不过一寸的位置,护目镜的玻璃已经被纷飞的血迹糊满,若是有人从里面往外看,必然要被吓个肝胆俱裂。 路远白并没有轻举妄动。 就在刚才,他那回光返照似的行为已经耗尽了全身力量,望着面前的门,路远白甚至没办法将自己的手放上去。二来,那份倾泻而下的灯光也宣告了里面有人,在不清楚对方底细,是怪物还是活人的情况下,他认为自己必须积攒一点杀人的力气。 垂在身侧的手从僵硬转为微微抽动,路远白摩挲着指尖,直到干裂的疤痕重新融成血水,他才伸出手,不紧不慢地敲了两下门。 路远白保持着专注,从呼啸而过的狂风中分辨出了一道正在靠近的脚步声。 他很快就有了判断。 从获取到的信息中,路远白分析出门后的存在疲惫、警惕,还带着不易察觉的杀气……听起来像是个人。见鬼了,实验室不是劳动力紧缺,只有他一名被抓来赶鸭子上架的巡查员吗,里面那位又是何方神圣? 在腹诽的同时,他也没忘记将银杏的工牌拿出来放在胸前,不动声色地遮住上面的字样,向休息站内的人示意自己是个活人,是实验室的员工(或许一会就不是了),而不是什么充满恶意的怪物。 他能感觉到,对方在门前停了下来,像是在透过猫眼观察外面的情况。 路远白耐心等待着。说实在的,他并不是什么性情温良的人,却是一个非常隐忍的猎手,知道在生命受到胁迫的时候该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就像现下表现出的模样,他选择了对自己最为有利的决断。 没过多久,门开了。 开门的是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那根鹰钩鼻给人留下的印象尤为深刻,不难看出他用来刮胡子的工具颇为简陋,才会弄出像这样蓬松、杂乱、有碍观瞻的大量胡须,甚至还隐藏着些许血色,几乎遮住了他面部靠下的地方。 “你是……”男人开口说道。 他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和同类进行交流了,以至于开口时声音干涩,浓重的鼻音下透露出无法掩盖的紧张和警惕。 尽管那很危险,但在冰原上见到另一个人的脸仍然是件让人精神振奋的事——在感知不到时间流逝,亦无法和外界取得联系的处境下,直视着除了自己以外的个体,瞥到对方呼出的白气正在头盔下萦绕,不过片刻,就凝成玻璃上干涸的水滴,会带来一种“啊,我还活着”的感觉。 “一个倒霉的员工。” 路远白言简意赅地给出了答案。 或许是出于对同类的怜悯,又或许是惧怕着这个走到穷途末路的逃生者干出什么事,男人将他带进了休息站,快速关上门,嘱咐路远白他可以放下警惕,甚至还提供了一杯热水。 路远白垂首捧着杯子,从边缘上散发出的热量正在引起伤口疼痛,却让他由内而外紧绷的一根弦松了下来。 直到此刻,他才感到那种对于死亡的警觉远去了。 路远白的靴子上沾满了血痕、冰碴,以及各种颜色混合的不明物质,此刻液体流下,不过几秒就弄脏了休息站的地板,男人却说没事,想活下去并不需要在意这些无伤大雅的细节。 像这样的细节还有很多,比如说,男人右手残缺的小拇指,看上去像是被某种充满锯齿的陷阱一口咬下,伤口的颜色已经和皮肤趋于相同……又比如说随手扔在角落里的衣物,露出的袖口上沾着深紫色的痕迹,皱巴巴的,让人感到有些熟悉。 “劈啪!”房间里的壁炉正在燃烧着。 骤然跳起的火光倾泻在年轻人的头盔上,顺着金属边界滑下,照亮了那双隐藏在玻璃下一动不动的眼睛。 当一个人无论如何都要蒙着脸,不愿意露出真面目的时候,你很难对这样的可疑分子产生信任。尽管男人微妙的视线落在他脑门上,停留了超过十秒,早就引起了路远白的注意,但他仍然没有将头盔取下来。 置身绝地之中,头盔已经成为了他安全感的来源。 男人接下来说的话却让他大吃一惊。 他说自己是艾尔·普奇,那个离奇失踪的前任巡查员。路远白曾经以为他早就死了,现在看来这人活得好好的,只不过他躲到了一个所有人都想不到的地方,在茫茫冰原上中苟且偷生。 “嘿,我差点以为你是来杀我的。”男人说道。 他不经意扫了路远白一眼:“说真的,你打扮得就像个蒙面杀手,好在这身工作服为你提供了可靠证明,只有最下等的巡查员才会穿着一身耐磨损的灰皮,那些研究人员都干净整洁,执行部又有战斗套装……我不是有什么意见,只是想说,我们是同样的,都是受到不公对待的人。” 路远白注意到,他眼下似乎有一些红血丝,不难看出已经处在了崩溃的边缘,要不是两人同为巡查员,恐怕刚才艾尔·普奇就不会开门,而是旁观着他在狂风中死去了。 “你有看到我留下的信息吗?” 艾尔·普奇问道。 得到路远白肯定的答复后,男人紧皱着的眉头逐渐松开了,就像放下了某种重担。艾尔·普奇说,他在遇到“它”后险些死在爬行动物区,侥幸逃到了极地区,已经在这个地方躲了很久了——他不敢上去,害怕被实验室的人抓住,以渎职罪处死,因此在耗尽了休息站的一切食用物资后,他只能打破冰面钓鱼,或者出去抓实验体吃。 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不会吃下实验动物的肉,但艾尔·普奇已经走到了绝路,他别无选择,只能朝那些生物展露出人性中最凶狠的一面。 除了食物,休息站的其他资源倒是很充足。 就比如屋内的供暖设施,尽管看不见那些蒸汽管铺在何处,但路远白能感觉到地板正在发热,壁炉中还烧着一片明火,据艾尔·普奇说,木炭的储备量多到能再撑上数月,只要不出休息站,就不用担心被冻死在极温之下。 男人说得累了,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水喝。 艾尔·普奇的面庞显得颇为红润,望着对方被水浸湿的嘴唇,路远白也感到了口渴。从刚才起他就在逐渐冒汗,工作服下的身体黏着皮肤分泌出的汗水,屋内太热了,还生着壁炉,让他忍不住想要拉开领口,缓解一下浑身燥热的感觉。 这有可能是他穿得太厚了,甚至还戴着一个沉重的头盔,当然如坐针毡。 看看艾尔·普奇吧,他只穿着件单薄的里衣,对于休息站内的温度倒是接受良好,惬意得就像在自己家一样。 气血上涌的时候,人是没有办法正常思考的。 路远白的手已经摸到了工作服的边缘,正犹豫着是否要将其拉开。然而他停下了,内心不由得疑窦丛生,艾尔·普奇一个人真的能在冰原中坚持这么久,而不被实验室发现吗? 猛兽谨慎的天性使然,路远白瞬间绷紧了肌肉,注视着正背对他的男人,从座位上起身,一步一步悄无声息地退到了门后。 艾尔·普奇还在说着些什么,壁炉中的火烧得更加炙热了,像要将休息站内的两人煎成一块全熟牛排,落下的暖光倾泻在地毯上,旁边的沙发也跟着呈现出柔软、舒适的质地,仿佛只要坐上去,放下自己的警惕心,就能忘记所有烦人事。 路远白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后背往门上靠去。 他还没来得及转身,拉下门把手,就有什么东西贴了上来。 那具属于怪物的温热血肉紧裹着路远白的身体,几乎无孔不入,他却感到一直烦扰着自己的燥热在此刻消失了,原本逐渐发紫的脸色也稍微缓和了些,再看那地方,哪有什么休息站,只是一块凸起的岩石而已,艾尔·普奇的尸体躺在其下,像是在冰面上躺了上万年,脸色蓝紫,还带着某种意义不明的微笑。 他是失温而死的。 路远白反应过来,所谓休息站是中枢核心温度降到一定程度以下,精神错乱产生的幻觉。想必艾尔·普奇也像他刚才那样看到了“温暖的小屋”,才感觉身体发热,情不自禁地拉开自己的衣服,从而加快了死亡的进程。 只是那具尸体越看越熟悉,就像在哪里见过一样。 路远白在记忆中检索片刻,想起了那个紧伏在天花板上的“人”,当时路远寒没有多看,要是将那张脸倒过来,再调整一下放错位置的五官,就能和面前的死人对上号了。 他现在能进行思考,完全是因为身上的失温症有所缓解。 想到这里,路远白转过了头。 他后背正紧靠着一只相当庞大的怪物,那条尾巴层层叠叠缠上了他的身体,蹭过工作服的鳞片磨得他皮肤有些刺痛,对方柔软的腹部抵着路远白,宛如一个拥抱,为饲养员提供了能让他活下去的热量。显然,那辆置物车要是还在的话,已经放不下它了,从外貌上说,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路远白略微仰起头,甚至能从它嘴下能看到残存的血迹和肉渣,离开他的时候,这家伙似乎吃了不少实验体……它长得也太快了。 在路远白的印象中,这头怪物还是他可以随手碾死的小不点,现在竟然比自己还高还壮了,就像一条体型极大的蟒蛇,或者科莫多巨蜥——那种经常出现在科幻电影中的生物。 就在他感到错愕之际,缠在腰身上的尾巴尖忽然抽打两下,不知道它是在表示友好,还是传达着其他什么意思。 等等,它刚才吃了实验体…… 路远白瞬间想道,这头怪物或许能带他前往工作区域,如此一来,他就不用迷失在冰原上等死了。 第157章 亲爱的饲养员(22) 尽管那头怪物面目可憎, 还有趁他不在奉承讨好另一个人格之嫌,但路远白不得不承认,它还是有些用处的。 就像现在, 他正被从头到尾裹在一条粗糙的爬行科尾巴下, 感觉自己的内脏快要被勒出血了。它的智慧极高,领会了饲养员的意思,索性卷起这个人类前往目标地点, 只不过一点都没有考虑到对路远白而言, 被拖行着是种多么痛苦的绞刑。 但即便如此, 他也没有多说什么。 毕竟对方的尾巴帮他抵御了绝大部分凛冽的寒风, 腹下还在产生热量供暖, 在极地区,失温才是一个人最应该害怕的事。 看起来它自诞生之时就比母体进化得更为全面, 不再具有畏寒的弱点, 路远白微妙地想。又或者是刚才吃下了太多实验体, 摄取的能量足以让它再活蹦乱跳一段时间……无论是哪一种猜测, 对现在的他而言都是有利的。 极温之下, 他窃取着另一个怪物的体温,可以说卑鄙无耻,而对方默许了他的行径。 路远白尽量蜷缩起来,不将自己的身体暴露在那阵掺着冰屑的狂风下, 片刻后,他抵达了实验体所在的区域。 天知道那头怪物是怎么感知到每一个活物所在位置的,它简直比猎犬的鼻子还要灵敏, 但它并不是毛绒绒的质感, 那些鳞片光滑而又泛着黑水一样的光, 让人联想到沉寂在某处的潭水。 他从护目镜下望去, 只看到一片血肉模糊的狼藉。 毋庸置疑,这地方被那头怪物当成了自己的餐厅,随取随用,一个饥肠辘辘的饿鬼又怎么可能对食物口下留情?遍地都是撕开的皮毛、血肉,死者们看上去惨烈至极,只剩下小半块脑袋滞留在冰面上,那些迸飞的痕迹在白色的寒川上开出一片艳丽的花。很快,路远白就发现,它似乎连骨头也嚼碎了。 极地区血流成河,实验体死的死逃的逃,要是路远白现在还是一个本分的员工,他今天的绩效必定是不合格的。 好在他已经不是了。 路远白从怪物尾巴上爬下来,望着面前与其它地方别无二致的冰原,静静地像是出神了片刻。他的视线落在为实验体划出活动区域的界线上,随即走了过去,一双带着冻疮的手掌穿过已经断裂的铁丝,摸到了墙壁边缘。 就像他想的那样,实验室模拟的环境再怎么逼真,也是修建在总部地下的一部分,极地区不可能毫无边际,他不会待在这里等死。 路远白的指节抵在这道无法看见实体的墙上流连,像要通过抚摸测量出它的宽度、厚度,从何处开始,又将通往何方。覆在上面的冰碴让他指尖发干,伤口又开始往下流血,在腕骨止不住颤动的时候,他惊奇地发现——墙上有道门。 他费劲地尝试了十几分钟,才将那道门打开。 门后的通道黑黝黝的,看上去修得相当狭窄,但比起极地区的一片酷烈景象,已经是五星级酒店才有的待遇了。 狂风呼啸,潜水头盔下他的耳膜正在发颤。路远白转头望着那头怪物,以它的身躯之庞大,自然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跟着下去的,而他本来也没打算将这个隐患留在身边,现在终于到了分道扬镳的那一刻。 像是听懂了他沉默中隐含的意思,怪物有些烦躁地叫着,鼻腔下呼出的气流化作一片雾色滚滚,从那双兽的眼睛中,竟然流露出了可以说复杂的情绪。 好在它并没有一尾巴抽过来,现在的路远白正处在疲惫而又虚弱的状态下,就连嘴唇都张不开,压根禁不住重创。 要是真遭到报复,他当场就能得到商鞅那样四分五裂的下场。 他没有再脉脉含情地跟怪物说些什么……那太恶心了。路远白转身进了那道门,潜水头盔上的灯还剩最后一丁点能量,被他随手打开,照亮了从通道内蜿蜒而下的楼梯。 真到熄灭的时候,他工作服下带的那些应急光源就该派上用场了。 路远白判断出,这并不是实验室修建的逃生通道,墙上自然也就没有贴着一张需要遵守的告示。在这种情况下,他很难不以阴谋论去揣测背后那人的居心,但无疑,这条密道帮了他大忙。 就在路远白不断往下走的过程中,他的身体逐渐恢复力量,从僵硬转为了猫科一般的轻捷灵活。 “簌簌……” 他睫毛上的水落了下来。 直到此时,路远白工作服上的冰屑悉数化为液体,顺着他下行的步伐拖出湿漉漉的痕迹。空间狭小的好处在于不必担心侧面藏人,他只需要看好前边的路,然而这条密道越走下去就越陡峭,已经超出了正常范围,就仿佛通着一个深坑、地下防空洞,又或者某种不可告人的秘密。 在灯光熄灭之前,他走到了密道的尽头。 那里同样有道不易察觉的门,路远白谨慎地推开一条缝隙,打量着外面的情况。 走廊上空无一人,白色灯光以近乎冷酷的态度从高处落下来,能看到周围都是合金制造的墙壁,天花板上吊着上千只怪异的眼睛,它们本该活动自如,只不过现在没有需要警惕的情况,就像睡着了一样沉寂。在这些监视器下,数架多功能炮台守卫着隔绝装置,无论内部还是外部,只要敌人一出现在重火力覆盖的范围中,瞬间就会被打成筛子。 而在走廊两端,便是隔绝装置和一部专用升降梯。 根据看到的景象,路远白基本上可以确认这里就是深度收容区的入口,显然,那条线路只对一部分专员开放,他能越权闯到下面来,完全是密道的功劳——那意味着曾经有人在极地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从实验室一直下到深度收容区,下到了总部禁止无关人等出入的神秘地方。 敢在总部眼皮底下搞这种事,路远白想,无论对方偷渡是基于何种目的,都是一个疯狂而又胆大的家伙。 他望着隔绝装置前阴森的炮台,快速分析着它们的射程到底有多远。路远白可不想一出去就被烧成渣,他得想个办法引起监视器的注意,同时又能保全自身,不被密集的炮火扫到。 何必亲自动手呢? 路远白想了想,伸手从工作服下摸出测温枪,这把测量仪器对他而言已经没有用了,顺理成章地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很快就砸在靠近升降梯那边的地方,砰地激起声响。 霎时间,所有眼睛都睁开了。 无论大的、小的,打瞌睡的、精神抖擞的……它们纷纷望向引起异变的位置,瞳孔中似乎闪着肃杀的光,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带着焦味的厉风,火星迸飞的射线轰隆隆呼啸着落在地板上,高温瞬间融化了镀层金属,让那个擅闯禁地的“敌人”失去了外壳、部件、轮廓,一切象征着它的东西,只留下地上微微的凹坑。 当然,这并不是终结。 有人意图闯入深度收容区,这件事的严重性比一百起案件发生、一千个领导视察还要高,警报声如潮水般倾泻在整条走廊上,红灯闪烁,升降梯拔地而起,瞬间飞驰向了上方,毫不犹豫地前去迎接即将到来的执行小队。 路远白躲在暗处,偷窥着一切的发生。 目的已经达成,他不由得开始思考,等到总部派人下来,自己真的能撑过三秒吗,恐怕那些无情的处理者根本不会听他狡辩——管他枉死与否,违背了缉察队的规矩就是该杀! 事到如今,他已经没有回头的余地,只能放手一搏了。 既然那些人要处理情况,到时候炮火轰炸必然会为他们让步,停下一段时间,路远白想,这就是他的机会。然而他现在随身携带的武器少得可怜,一把麻醉枪和工具锤就是全部了,要跟装备精良的执行小队比简直是一个笑话。 就在这时,灯光灭了下去。 某种他不曾设想到的意外发生了,就像有一双手悄无声息地按下开关,黑暗中他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下意识隐藏起自己的气息。但被关闭的不仅仅是照明灯,那些极具威胁性的炮台在此刻尽数熄火,变成了一群沉默的废铁——路远白并不知道,就在他迟疑的一瞬间,地下四层的动力源都停了。 这是好事吗?还是某种灾难降临的前兆? 现在的情势扑朔迷离,路远白侧身从门后伸出一柄枪托,果真没有感受到炙热的炮火,这才从密道的掩护之下走了出来。 他压低重心,猫着腰朝升降梯的方向飞掠而去,准备等动力恢复后,趁执行小队检查情况的空隙攀越到上层,当然,不是现在——要是在爬升的过程中,那座载着数人的升降梯砸下来,路远白一瞬间就会被拍成漉漉血水。 路远白没有回头看隔绝装置。灵性直觉正在提醒着他,里面收容的必定不是什么寻常之物,最好还是不要扯上关系。 他在原本属于厢门的地方停下脚步,正要将自己藏进黑暗之中,变成无人能够察觉的影子,却听到背后传来了一阵摩擦的声音。那当然不是怪物,因为尾随者手上持着灯,从路远白刚才藏身的密道中走了出来,被灯光照亮的脸庞不属于别人,正是那位一开始负责接引他的同事,尤弥尔。 想起死在银杏手下的变色龙,路远白的面色微妙地变化了一瞬。 但这次对方身边还跟着不少人。 他们并非强大暴力的执法者,只不过是一群研究人员而已。 路远白敏锐地注意到,他们既没有穿防寒服,肩膀上也没有被冰碴刮过的痕迹,换而言之,这群人并不是从极地区进入密道的——难道实验室早就知道密道的存在?还是说,他们就是偷渡到深度收容区的人……9号实验室到底要干什么?生物工程部怎么会容忍这样一个危险机构办下去? 无数疑问涌了上来,尽管对方并没有展现出敌意,路远白还是第一时间举起了枪,直指同事的脑门。 “冷静点,西奥多。”尤弥尔开口说道。 这时候他的神情倒不阴沉了,只是一派毫无温度的平静:“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样,实验室没打算对你下手,我这次前来也正是奉了博士之命……或许你在工作区域看到了一些事,拿到了某些东西,但你得知道,你跟那些可消耗样本不一样,没有人想伤害你。” 路远白听着这位性情大变的同事说话,喉咙滚动两下,却勾起了一分嘲弄的笑:“这样说来,你们将我关在底下等死也不是故意的了?” “那是为了观察你的反应,很抱歉,但每个样本都得经历一次完整的流程。”尤弥尔耸了耸肩膀,“你应该知道擅闯深度收容区的下场,总部法不容情,不可能留你一命,现在跟我们回去,实验室还能为你掩盖下这件事。” 他叙述时的口吻极为笃定,坚信面前的年轻人会跟自己回去,没有人想死,即使实验体也一样。路远白从他的态度中感受到对方说的极有可能是真的,不由得匪夷所思。 实验室到底为什么会如此重视自己?他内心隐隐有了些猜测,却还不能断定,被掩盖在背后的真相让人情不自禁想要揭开它的面纱。 但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归顺于实验室。 路远白戴着潜水头盔,看上去神情莫辨,因此旁人很难判断他正处于什么样的情绪中。 尤弥尔望着面前负手而立的年轻人,刚皱了一下眉,他就动了——那撕裂空气的危险感充分彰显了他拒绝的态度,快到让人反应不及,行动中的野兽就已经抵达目标地点,手肘带着枪托一并砸了下来。 像是对此早有预料,尤弥尔快速往后退去。 在路远白扑来的一瞬间,那些研究人员就伸手举起了某种容器,他落下时正好被那些烟雾围在中央,它们无孔不入,即使隔着头盔的缝隙也渗了进来。显然,那里面含有刺激性物质,以至于路远白闻到的第一时间就僵在了原地,像尊被定住的吸血鬼。 这是…怎么……回事? 他费劲地用出全身力量,却只是抽动了一下肩膀,顺着呼吸道进入的物质正在他体内快速作用,让路远白感到自己像一块飘在沸水上的冰屑,即将因为强压而轰然炸开。 假如他现在还能正常思考,就能发现这种物质是针对他的,因为那些研究人员同样置身在烟雾之下,却一点都没有受到影响,还在旁边若无其事地讨论着什么。 路远白的胸膛正微微起伏着。 尽管他的意识已经朦胧得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了,路远白却还是紧咬下唇,用牙尖割破伤口——疼痛与血似乎唤醒了一丝神智。他挣扎着往前杀了几个人,研究员的脑袋被他拧下来的时候嘴唇还在颤动,剩下的半句话戛然而止,只余脖颈下飙血的气音,将他们的白衣浸得通红一片,不断从衣角淌下让人目眩的液体。 他的表现似乎吓到了那些人,那种平静终于被打破了。 研究员们纷纷后退,脸上浮现出一种难以置信的神情,完全没想过在诱导剂的影响下实验体还能活动,甚至展现出铁血战士一样的凶性。 但归根结底,那只是短暂的报复而已。 在目标远离之后,路远白就丧失了行动能力,他竭力撑住身体,靴跟在地板上摩擦出刺耳难听的声音,就像一个想要逃出生天的怪物,最后还是倒了下去。他看到对方重新围了过来,谨慎地停在一个安全距离,路远白靠读唇分辨出了研究员们正在讨论的内容——他们称呼他为:3050-1。 那是什么意思,自己也是一个实验体? 路远白没来得及往下深想,他的意识正在逐渐涣散,眼前所见也跟着变得一片模糊。就在弥留之际,他看到墙壁竟然在崩裂,研究员们猝然转头,某种庞然大物的影子从他们身后撞破碎石而出,只一口就吞下了最前面的数人,将他们的身体咬断。 那种血水迸飞的动静就如一道瀑布倾泻而下,紧接着就是撕咬、咀嚼的声音,在碾碎人的头骨时显得格外恐怖。 路远白的呼吸在头盔下停了。 满口鲜血的怪物冷然注视着他,却只是用尾巴尖拂了一下他的小腿。 第158章 幕间(1) 路远寒再次醒来时, 正躺在医学部的重症监护室中。 由于伤势过重,严重影响到机体的自愈能力,他几乎被缠成了一具绷带裹身的木乃伊。在救治过程中, 覆盖他全身的白布还在一直往下淌出血水, 在地板上蜿蜒出大片殷红,唯有裸露出的指节轻微抽动,昭示着此人尚没有死。 虽说看上去就像安静的尸体, 但他并非完全没有意识。 即使在麻醉剂的作用下, 路远寒也始终保持着一定的抗性。这种异于常人的特性表现在他身上, 就导致伤口周围呈现出一种怪异的溃烂状态——不断有黑色物质从坏死的肉下渗出, 让手术刀无从落脚。刚切开一根筋膜, 转瞬又有新的隆块浮现出来,掩盖住了更深层的肌肉组织。 负责他的医生为此焦头烂额, 不得不命令一助拿来更强效的镇静剂, 为伤患注射, 才让这场手术顺利进行了下去。 在朦胧的意识中, 路远寒隐约记得手术完成后有人来看过自己, 只不过他的睫毛被绷带压下,视角严重受限,便只能通过那些人的下半张脸和声音来辨认对方的身份。 “长官阁下,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这是雷鸟的声音, 年轻的执行部成员坐在床边,像要确认是否真是他所认识的那个上司一样,毫不避讳地伸出了手。 在即将触碰到对方的一瞬间, 灯光闪烁, 他看到那双冷峻的眼睛正从缝隙之间幽幽注视着自己, 就像封在冰层下的野兽……雷鸟当机立断, 极为识相地将手收了回去。 临走前,他在路远寒的病床边上留了一盒包装精巧的巧克力糖。 其次是海因里希·卡特。 作为医学部的成员,他想进入重症监护室比旁人方便得多。但海因里希很清楚,长官阁下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恢复意识,因此他并没有多说什么,也没有做出打扰对方休息的举动,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口,确认过他的情况之后就走了。 再后来,有一个陌生人出现在了路远寒的病房中。 由于看到的东西太模糊,仿佛笼罩着无形的雾气,他甚至无法分清那到底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还是自己的梦。 那双灰色眼睛并不属于任何一个他认识的人,却显得极为专注,不带有任何情感、温度的视线落在路远寒身上,观察着他的情况,就像在雕刻一件作品,抑或是对待没有成熟的果实。 那种被人从高处审视着的感觉让路远寒极不舒服,下意识皱起了眉,只是没等他张嘴说出什么话,对方就离开了。 路远寒只能闭上眼睛,等着身体好转起来。 在医学部,像他这样的情况并不罕见。每天都有大量伤员被送过来紧急处理,一批接着一批进行治疗,不管病患是人、还是畸变物都无甚可奇——在路远寒隔壁就躺着一个毛绒绒的同事,那人胸膛上长出了颗狼头般的瘤节,护工轮流给他的两个头喂食,早就习惯了这种差事。 因此,当路远寒的绷带逐渐拆下来,露出里面赏心悦目的一张脸时,护工对他的态度不由得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毕竟人都是视觉动物,尽管病患总显得有些阴郁,但凡蒂斯赐予的优越基因让他看上去俊美而又文静,有种磐石一般坚韧的气质,便很好地抵消了他偶尔表现出的怪异感。 再加上他们都知道这位是副秘书长重点关照的对象,一来二去,路远寒想打探情报就变得容易了不少。 他知道,在当时那种情况下,自己本该必死无疑。 但并非所有事都可以按常理解释,路远寒从护工口中得知,深度收容区的事故被归到了那个畸变物——在极地区跟他分道扬镳的“小”怪物头上。 据说在恢复供能后,执行小队前往下层处理异端,跟对方发生了极为激烈的战斗,流出的血足以汇成一条溪水,耗费大量人力、物力才将它制服,在总部的调度下,将这个怪物关押进了收容装置内部。 尽管有很多人为此牺牲,不过就总部的立场而言,这场行动算得上有所收获。 毕竟缉察队建立的初衷就是为了搜捕强大畸变物,它能带来的利益颇为丰厚,远超过了总部在收容过程中遭受的损失。 至于路远寒,这个寂寂无名的员工,他在官方眼中正处于失踪状态。有两天之久没有一个同事见过他,更无从得知他去了哪里,谁都没想到“银杏”最后会出现在深度收容区域。 根据现场遗留下的痕迹,勘察组判断出有人制造了这个怪物,某种隐秘的力量正在缉察队内部运作,而路远寒被当成了受害者——但归根结底,还是副秘书长的辩护为他提供了保障。 等到恢复正常状态之后,他还得接受上面新一轮的审讯。 路远寒不禁有些疑惑,怪物真的被关进深度收容区之下了吗?为什么他记得在天花板上看到了那条充满鳞片而又质感粗糙的尾巴……就像从头顶快速爬过的一只壁虎,阴冷、潮湿,只露出尾巴尖似的小片阴影,在病床上方停留了一阵,很快就消失不见。 想到这里,年轻病人削苹果的动作一顿。 即使胳膊打着石膏,刀尖在他手下仍然灵活得像一只翩飞的蝴蝶,盘旋而下的果皮因为他的停顿倏然断开。 路远寒将完好的苹果递到护工手中,示意对方接下这份小小的礼物。 “……谢谢。” 护工似乎有些意外,只是在他转过头命令别人推走隔壁病床的时候,这份腼腆就烟消云散了:“快点!副秘书长还在外面等着呢,都不想干下去了吗?” 考虑到特殊情况,医学部的病床下面都装着滑轮,便于在一些必要场合快速转移病人,比如说有高层探视的时候。在路远寒的注视下,那位同事惊恐不安地被一群白大褂围着推出了门,胸前的狼头被颠得张开大嘴,看上去有些茫然。 路远寒随手将刀放在一边,靠在了病床上。 卡德利安进来的时候并没有敲门,像只行色匆匆的孔雀风一般地刮了进来,神情严肃,手指敲打着机械表盘——他赶着去开会,因此只有十分钟可以向下属了解情况,必须速战速决。 “很遗憾在总部的监督下竟然发生了这样的恐怖事件,但是听我说,银杏,接下来的问题你需要如实告知。” 男人坐在护工们搬来的贵宾椅上,盯着路远寒的眼睛。 当他不摆出那种熟悉的、让人如沐春风的微笑时,属于上位者的压迫感就浮现了出来,像他腕骨上走动的机械表针一样冰冷无情。 “我让你去协助杜菲尔德博士的时候,并没有想到你会闯到其它地方……事实上,我也是现在才知道,地下四层旁边还有一个废止项目。 鉴于危害性泄露,那地方早在多年前就已经被封存了起来,就像一个需要修正的错误,由总部严加防控,从根本上隔绝了所有人能接触到那片遗留之地的机会。按道理说,应该没有一条线路通往那个实验室,你是怎么进去的?” “尤弥尔。”路远寒说。 他现在声带还没有恢复,脖颈上的绷带缠得极为紧实,很难完整地说出一句话,因此只是动了动嘴唇,简洁扼要地为上司提供了线索。 卡德利安的神情出现了微妙的变化,像是在思考这人到底是谁,但他很快就想了起来: “你说的是那个生物工程部的专员吧,就在事故过后,勘察组发现这人死在了升降梯井下,尸体已经硬了,死亡时间至少在四十八小时以前……换而言之,那天带你离开的不是尤弥尔,而是一个身份不明的恐怖分子。” 那人并不是真正的尤弥尔? 路远寒的思绪空白了片刻。他静下心来,开始在脑海里回想当时的细节,逐条分析,以此来推断尤弥尔是从什么时候起被替换了——是在行政管理部,还是比那更早,在一开始他们从萨城回来的时候? 毕竟那时候他见到的“尤弥尔”就穿着防护服,在这层掩盖之下,别人根本分辨不出他的长相。 事情恐怕比他想得还要糟糕,路远寒意识到,这是一个针对他的陷阱。 在他陷入沉思的同时,卡德利安也在观察着他的表情变化。这位秘书长上任前曾经修读过社会心理学,懂得怎么辨别一个人是否在伪装着自己,但路远寒瞬间的反应看上去并不假。 因此他例行公事地又问了一些话,就从贵宾椅上起身,赶去开会了。 “辛苦你了,最近就先以调养为主,毕竟过几天总部还会派人来找你问话,别紧张,有什么说什么就行了……没有人会想得罪站在你背后的人。” 卡德利安在门前停顿了一刹,朝路远寒笑了笑。 他这话说得意味深长,路远寒却权当自己没有听见。随着上司的脚步声在门后逐渐远去,他又重新拿起了刀,将手臂处的绷带挑开一部分,露出底下那道狰狞、恐怖、血肉模糊的痕迹。 就在失去意识前,他随身带着的抑制剂被打碎了,尽管药物只倾洒出来一点,却造成了至今都没有愈合的伤口。 这意味着什么? 第159章 幕间(2) 路远寒从鼻腔呼出了一口气。 他的绷带拆了大部分, 底下露出的小臂平展在护工身前,一面皮肤苍白,隐约浮现出的青筋劲瘦有力, 另一面却遍是黝黑可怖的疤痕, 每根坏死的血管都像是某种动物的触手,在旁人的注视之下,它们甚至还会微微蠕动起来, 顺着他的手肘不断盘旋。 就在此刻, 有一支输液针正扎在他手背静脉上, 打进去的药物随着血液流经全身, 应该是促进细胞分裂用的, 让路远寒不免放慢了呼吸,以适应体内的变化。 得找点转移注意力的事做, 他心不在焉地想。 照顾他的工作又轮到了其他护工头上, 新来的这个睫毛很长, 性情温文, 垂下时就像翘起的月牙, 当所有人都戴着防护用的口罩时,一双完美的眼睛便成了出众的标志。 路远寒并非为了追求美才这样做,而是观察周围的活物、将所有细节都掌握在自己认知中能给予他一种别样的满足感。 只是这份愉悦表现出来,便成了悄无声息从床单下钻出的小段触手尖, 那深黑色的物质倾泻在地板上,蜿蜒着勾起了对方的衣角。好在新来的护工素质过硬,即使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 也没有手抖一下, 顺利地完成注射, 帮他擦去了出血点。 “多谢。”病人从善如流道。 收好器具后, 护工终于抬起头看了路远寒一眼。他现在已经能和别人正常交流了,为了尽快恢复,路远寒接受了特效药的注射,每天一至两次,刺激他的伤口加速愈合。 不过副作用是让他看起来像条蜕皮的蛇。 护工不得不承认,尽管面前微笑着的人颊上正簌簌落下鳞屑,让本就消瘦的轮廓显得越发怪异,却也没有影响到他那种异于常人的气质……无关容貌,更像是一种深层次的、内在的东西。 望着这张灯光之下的脸,护工却没有一点想要回应对方的意愿,沉默地转身离开,让人不禁怀疑他是否在社交方面有点隐疾。 他前脚刚走,转瞬又有人匆匆推门而入。 这位访客两鬓灰白,看上去精神矍铄,胸前的口袋里还别着一把手术刀,让路远寒为此感到头疼不已。他的伤情无意中被解剖畸变物的老头看到,对方非常有兴趣,仗着病人暂时无法还手,取了他代谢下的一点组织拿去研究。 秘密被一个聋哑人护工知道,还在他可以着手解决的范围内,但要是换成某个生物实验室的负责人,那就另当别论了。 那一刻,路远寒不可避免地动了杀心。 对方虽然年事已高,却还没有丧失对危险的感知能力。佩林教授(这是他工牌上的名字)望着路远寒的眼睛,和这头已经目露凶光的猛兽僵持了足有两分钟,率先释放出友好的信号,声称自己绝不会上报,只是拿去做个人研究而已。 路远寒面无表情,瞥到老头背后别着的那把高能武器,将已经摸起的刀放了下去。 经过上次的事,他已经对研究人员产生了某种创伤后应激障碍,在见到生物工程部的专员时表现得格外突出——路远寒需要控制好自己的脾气,才能忍住不将那些人充满智慧的脑袋拧下来。 好在佩林教授似乎信守了自己的承诺。 在重症监护室躺尸的这段时间,路远寒过得有滋有味,并没有人将他带去研究,倒是佩林教授隔三岔五就来病房转悠一圈,甚至还想用轮椅推着他出去,说是执行部的外勤小队又捕获到了新的物种,要让他看一看。 路远寒据此判断,老头在研究领域以外恐怕没什么聊得来的朋友,才会抓着他这样一个柔弱无助的病号不放。 佩林教授刚走进来的时候,整个人满面春风,一看就没有好事。 路远寒伺机而动,没等对方说点什么,他就率先开口,将主动权掌握在了自己手中:“我不想去……医学部的人已经说了,我需要静养,您不是在门外听得清清楚楚吗?” “执行部的人需要静养?简直是无稽之谈!” 佩林教授毫不客气地拿走他床头上放着的巧克力,剥了一块塞进嘴里:“你躺得都快发霉了吧,没等伤好起来,肌肉就先萎缩了,年轻人要经常出去透一透气才能好得更快。” 路远寒不情愿地别过了头,以示抗议。 “而且今天上面又有检查,很多实验室的项目都被叫停了,我压根就没办法研究下去……也不知道安东尼奥家的人搭错哪根筋了,不在伯爵府待着饮酒作乐,反倒天天往缉察队跑,你说说,这像话吗?” 抱怨上级的时候,佩林教授的声音倒是压低了不少,似乎不想被路过的人无意间抓住把柄。他往旁边挪了一步,露出已经拖到病房内的轮椅——甚至还贴心地放了坐垫。 路远寒的眉头不禁抽动了一下。 他望着佩林教授,很想说那到底关自己什么事,却拗不过老头那种冥顽不灵、搬也要把他搬出去的劲儿,只得屈尊下椅,将两侧扶手上的安全带系好了,用以保证自己的人身安全。 见他愿意配合,佩林教授简直喜出望外,又顺走了两块巧克力,这才推着路远寒从重症监护室而出。鉴于他的职权不低,路上倒是没有人阻拦,让他们顺利地下到了一层。 “我有点想吐,劳驾把我送到盥洗室去。” 从升降梯内部被推出来的时候,路远寒面无表情地讲了一个冷笑话。 总部的上下行线路都是直线攀升或骤跌,以实现效率最大化,刚才下降得太快,他确实感到了头晕目眩,身体有些轻微的不适感,却没有到那种需要停下来缓缓的程度。 “一层盥洗室还在维修,你再忍忍吧!”让人颇感意外的是,佩林教授竟然认真地回复了他的玩笑。 路远寒闭上了嘴。 就像他刚从萨城归来时看到的那样,督察们多数都聚集在中央大厅,忙着应付那位传闻中的少东家,没人注意到后方有一人一轮椅偷渡了过去,在外勤队伍接受检查的侧门停了下来。 竟然能在这里碰上熟人,是路远寒没想到的。 年轻的调查员半边肩膀都血漉漉的,总显得轻佻的一张脸也不笑了,看上去极为冷漠,手里还提着某个同伴的人头,置身这种剑拔弩张的情况下,他也在嚼着薄荷糖。 站在他对面的那群人态度严肃,双方似乎在激烈地争吵着什么,无法掩盖的火药味一直飘到了路远寒所在的地方。 “都说了多少遍了!”雷鸟烦躁地勾起嘴角,皮笑肉不笑地回应道,“收殓袋无法正常使用,我难道是故意要违规的吗?” “而且比起为难我,你们更应该去关照那个畸变物吧,有不少人都在它的影响下牺牲了……我把白鲸的头颅从任务目标身上砍下来,他才没有转化成那个怪物的一部分。” 随着雷鸟话音落下,路远寒的视线转而落到了一旁的畸变物上。 那东西很难不引人注意,毕竟它太占地方了,就像是融化的尸体聚集在一起,层层叠叠地构成了肉做的怪树,枝桠是人的手臂和腿骨,主干和顶部更是浮现着无数张在绝望下嘶喊着的脸,每一刻被镶在树上的人都在呼吸,怪物的皮肤随着他们哭叫而震颤,反倒像是在微笑了。 即使被带到总部,它也没有表现出畏惧的情绪,甚至想要靠近周围的活人,将他们也融进自己体内,成为畸变血肉的一部分。 雷鸟和检查人员争辩不下,同时,生物工程部正在着手处理这个麻烦的大家伙。很快就有透明隔膜从四面拉了起来,像一道无形的屏障,消毒剂从各个孔隙注入其中,将畸变物所在的空间和其他人隔绝开来,避免进一步疫情扩散。 “……这就是您想让我看的?” 路远寒挑起眉毛,他侧过头,跟佩林教授靠得近了些,确保自己的声音只有两人能听到:“恕我直言,我不认为它的观赏价值比病房里的一盆绿萝更高。” 为了防止病人情绪低落,每间重症监护室都在窗边或墙角摆放着绿萝、吊兰、藤本月季等盆栽,路远寒每一次放空意识,就会盯着某盆植物的叶片,数清上面到底有多少根毛细血管般的脉络。 佩林教授正在他头顶嚷嚷着。 “要是没有透过表象把握事物本质的能力,怎么能推进研究……比起外观,更重要的是它所展现出的融合同化的趋向,不觉得很神奇吗?” 事实上,那怪物只是在吃人而已,然而在佩恩教授眼中,那些人血淋淋、毛骨悚然的下场却成了值得关注的现象,路远寒想,恐怕这也是别人不愿意接近他的原因之一。 “我经常在想,吞噬是否也代表着一种进化的方向?造物主都是公平的,既然人类能通过思考、反省不断更新迭代,在传火的过程中繁衍生息,怪物也应该有属于它们的生存途径……” 佩林教授正沉浸于输出观点带来的满足感中,唾沫横飞,没有注意到轮椅上的年轻病人神情漠然,指节一下接着一下敲打,专心致志地摩挲着金属扶手,就像在压制着某种生来就有的本能、天性——将人与怪物区别开的根本所在。 “而且我对上次带回去的切片进行了分析,发现你的细胞吞噬性和增殖性都非常强,这一点倒是跟总部的Alpha实验体不谋而合。” 佩林教授说道。 “不过在各项具体指标上还存在着很多差异,我认为你的基因更具有侵略性、不可控性一些——这是绝不容许出现在Alpha实验体身上的。而且切片中的细胞不仅表现出了高度活跃,每时每刻都在快速变化,即使用上最精密的分析仪器,我也无法断定它最后会发展到什么程度。” Alpha实验体? 路远寒顿时想起了卡德利安口中所谓的“黎明计划”,他拒绝了接受上司的馈赠,最后却还是和这个项目联系在了一起,轻微的怪异感让他下意识拧紧了眉头。 “——砰!” 就在路远寒沉思之际,外勤小队和检查者的争吵声变得越发激烈,两方人马针锋相对,即将引发一场无法化解的冲突。倏然间,有什么殷红的东西从远处飞旋而来,猛地砸在了他脚下。 路远寒垂首望去,发现那正是一颗死不瞑目的脑袋,死者嘴唇大张,望着他的眼睛之中充满了不甘与怨恨。 “长官阁下,真是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你。” 第160章 幕间(3) 就在路远寒听到声音的瞬间, 雷鸟已经闪现到了他眼前,年轻人身上那种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熏得人头疼, 让他此时的笑也带上了一分残酷的意味。 他弯下腰, 将刚才失手打飞的脑袋捡了起来。 “你现在可以正常走动了?” 雷鸟抱着人头望向了路远寒,似乎对这位前上司的身体状况颇为关心,视线轻飘飘扫过长官身上那件病号服, 又落在了推着轮椅的老头面上, 声音一顿:“……我倒是不知道, 生物工程部的人什么时候跟我们执行部走得这么近了。” “我们”这个词被雷鸟着重发音, 不难看出, 他对生物工程部的人颇有成见。 “他又不是执行部的私有财产,有什么摸不得碰不得的?”佩林教授耸了耸肩, 显然没把一个小小调查员的挑衅放在心上, 毕竟路远寒此时还坐在他的轮椅上, 高下立判。 雷鸟忍不住磨了磨牙。 然而没等他想出什么有效的反击方法, 检查人员就从背后追了过来, 要押走这个不服管教的桀骜分子好好理论一番。雷鸟就是再有能耐,也不敢违抗总部的规则秩序,直到被强行带走的前一刻,他还在跟佩林教授唇枪舌战。 “执行部的人就是火气太重了。” 佩林教授评价道, 又满意地望着端坐在轮椅上的病人,尽管路远寒面上一副事不关己的神情:“像你这样安静的、愿意听人说话的就很好。” 路远寒懒得开口反驳他,德高望重的老头倒是比大多年轻人还要精力充沛, 又推着他在周围几个出入口都看了一遍热闹, 由于加西亚·安东尼奥的到来, 总部今天所有检查都严格至极, 绝不允许任何人、任何地方出现一点疏漏。 “您也该把我送回去了,不然查房的时候医学部的人会很难办的。” 佩林教授在售卖机前停下来,颇感兴趣地挑选着商品的时候,路远寒开口说道。 老头将自己的工牌贴上感应区域,很快,两块最新款的能量棒就从出货口滚了下来,他拆了一根叼在嘴里,含糊不清地应道:“唉……好吧!” 于是路远寒又在他的护送下,被转移进了重症监护室中。 只是两人谁都没有想到,此时正有一个不速之客在病房中等着他们归来。那人满头金发,只是施施然靠在墙边,翻看着一本异种生物图鉴,就像有无数灯光为他倾泻而下,正是万众瞩目的话题中心——加西亚·安东尼奥。 “我等你很久了,银杏。”加西亚合上图册,瞥了一眼坐在轮椅上的人,向旁边的佩林教授示意道,“您不介意让我们两个单独聊会吧?” 佩林教授哪里想过刚诋毁过的人竟然会出现在自己面前,看清楚对方是谁的瞬间,他冷汗直流,一个字都没有多说,就识相地离开了病房,甚至体贴地把门也带上了。 只是他一走,就没有人帮路远寒推轮椅了。 路远寒望着眼前这位赫赫有名的少爷,无需对方开口,就自己推着轮椅往前挪了挪。很显然,加西亚出身高贵,就算再怎么心地善良,也断没有要动手帮他的道理。 “您找我有什么事吗?”路远寒开口问道。 他的思绪纷飞,但比起背后复杂的利益问题,他首先想到的竟然是伯爵府的血缘关系:加西亚·安东尼奥是伯爵名下唯一继承人,是夫人的侄子,而卢修则是夫人没有直系血缘的外甥,微妙的是,两人同样都有着耀眼的金发。 很快,路远寒就理清了其中的关系,却并没有将这些想法显露出来。 和罗德里厄府上那位性情率真的少爷不同,加西亚接受的是正统精英教育,有着同大伯爵一脉相承的矜贵得体,从腰线到肩膀的弧度,都板正得像是提前用尺子裁定好的,即使在和别人交谈时,他的视线也保持在恰到好处的位置,不至于让对方感到冷落。 换而言之,他就像一个完美的继承者,从各方面看都无可挑剔。 路远寒对这种道貌岸然的人设相当熟悉,毕竟在沦落为怪物之前,他自己就保持着这种生活方式,因此他一眼就能看出,在那极具亲切感的笑意之下,对方恐怕没有什么情绪起伏。 “我想和你做一个交易。”加西亚说。 交易,路远寒在内心重复了一遍。尽管他已经习惯了替高层打工办事,就像最忠诚的鹰犬、爪牙,但他却没有顺着对方的意思往下点头,而是冷静地望向了加西亚,等着他的下一句话。 他这副反应算不上乖顺,加西亚却没有恼怒,反倒若有所思地扫了一眼路远寒苍白的脸,以及那雪色的发尾。 霎时间,他想起刚才走进病房前看过的档案,那份关于“西奥多·埃弗罗斯”的重大机密文件——其中不乏一些非常有意思的描述,现在看来,倒是记录得很确切。 加西亚颔首笑了笑: “当然,缉察队的一切都很好,有科技、重火力,让人为之炫目的异种生物储藏……但那并不是我想继承的东西。” “当一个人见过光明之后,就再难以忍受蒙蔽着双眼的黑暗。无论我们所处的位置在旁人眼中有多高不可攀,在地表面前,也不过是阴冷、潮湿的洞穴而已。事实上,我已经收到了帝国理工学院的录取通知书,为了前往地上继续完成学业,我需要你的协助——银杏,别人能给予你的,我同样能提供。” “问题在于我申请的是异种生物研究系,下属自然科学学院,在正式入学前我要提供两份异珍上去,也就是所谓的畸变物,其中一份我已经拿到了,另一份我希望你能替我带回来。” 说着,加西亚打开手上那本图鉴,将其中某一页的内容展示在了路远寒面前。 那本图册似乎是由特殊颜料绘制的,将异种生物刻画得栩栩如生,一只通体赤红的动物警惕地伏在书页上,背生两翼,兼具锋利的爪趾和卷曲的尾巴,瞳孔则是微微浑浊的橘黄色,看上去就像小恶魔。 据加西亚所说,它的学名是多伦珂兽。 这种生物栖息在海拔极高的地方,由于近数十年来的环境变化,它们濒临灭绝,现在只剩下一小批幸存者在隆莫奇斯山脉附近活动。 作为地下的特有品种,多伦珂兽是帝国理工学院稀缺的资源之一。 只不过隆莫奇斯山脉的地理位置相当偏远,在伯爵府的管辖区以外,在各种民俗学家的典籍记录中,它充满了神秘、危险,不可为人所知的色彩。因此,加西亚正在着手组建一支远征队,替他完成这项搜捕异珍的任务。 平心而论,加西亚态度和善,看上去相当有个人魅力,从头到尾都没有表现出一点要以强权压人的意思,就仿佛只是跟朋友闲谈而已。 换作其他人,恐怕早就被他蛊惑了。 “您为什么要指望一个打着石膏的病人呢?”路远寒委婉地说,不想触怒加西亚,尽管面上冷淡的神情已经出卖了他,“伯爵府的扈从多得能顺着海岸线排成一条长龙,将来整个缉察队都是您的,应该有不少比我更合适、更有能力的人选愿意效劳才对。” “不。” 加西亚摇了摇头,他竟然一点都没有不耐烦,解答着路远寒的疑惑:“父亲和姑姑都不希望我顺利入学,毕竟除了我以外安东尼奥家再找不出一个合法继承人,这是我自己的想法。” “至于你所说的那些扈从,他们效忠的是伯爵府、缉察队,而不是加西亚·安东尼奥这个人。我手下的确培植了一批势力,现在还没到他们派上用场的时机,至于你——银杏,或者说西奥多·埃弗罗斯,一个从海上归来的幽灵……无依无靠,被人胁迫的感觉并不好受吧?” 尽管路远寒正阴沉、冷厉地注视着他,加西亚仍然面不改色,将自己开出的筹码继续说了下去。 “放心,我这样说并不是为了威胁你。” “事成之后,我可以让你彻底脱离夫人的控制,获得真正的自由……不必担心什么时候会死于意外,也不用再奔波一辈子,假死脱身后你可以随便选个温暖宜居的城市,比如黑兹利特,又或者其它你喜欢的地方,买栋宅邸,惬意悠闲地过完余生。这应该是大多数人眼中完美的生活吧?” 加西亚伸出左手,修长的指节轻快挑动,从腰侧的口袋中取出了一张高级通行证,只要持有它,就能在伯爵府管辖下的所有城市享有居住权。 不得不说,他给出的条件确实相当丰厚。 尽管督察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但他们也不过是统治者眼中的棋子,强行驯服的野兽,一句话就能决定生死的存在。 对于漂泊在刀尖上舔血的能力者来说,他们内心都渴望着平静的生活,加西亚见过了太多这样的人,在他看来,眼下这个桀骜不驯的年轻人也不会成为例外。 “我要再考虑一下。”路远寒说道。 “好,期待你的答复。”加西亚站起了身,披风上的狐绒将他那张脸衬得优雅而又英俊,“下周我会再过来一次,希望那时你已经做出了决定,想好了的话,我会为你安排合适的任务。” 加西亚步履从容,从路远寒身边经过的时候,他肩膀一低,将那张通行证放在了轮椅扶手上——证件没有署名,薄薄的纸张上还沾着那一股属于继承人的雪松香气。 在他走后,重症监护室的门应声关上。 外面似乎有人正在等着他出来,想必是负责少爵安全的护卫队。 路远寒垂下视线,从他病号服下钻出的触手毫无动静地抵着门板,听到加西亚在远处冷峻地吩咐了些什么。 “随他去吧,本来也只是为最终的计划增加一重保障而已。”那人像是轻描淡写地笑了一下,“……夫人派又如何?裁决委员会正在商讨前几次任务或意外中他的行径是否应该处以量刑,像他这样的高危品,离被总部处理也不远了。” “我只是觉得,让这种有能力的人被研究或处死太浪费了而已。” 第161章 群山之间(1) 路远寒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他不是没有听说过裁决委员会, 那是总部的一个特殊机构,不归属于任何部门,只负责商讨、裁定、处理缉察队内部人士具有重大争议的情况, 相当于审判法庭。 而那些上了候审名单的人往往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解雇流血算是轻的,要是被打上□□的名号,那就只剩下死路一条了。 在督察们看来, 收到裁决委员会的传票跟下地狱没有区别。 路远寒攥紧了轮椅扶手, 他小臂上的青筋绷得越发明显, 在灯光下一阵又一阵轻微颤动着。上次卡德利安态度笃定, 他还以为自己擅闯深度收容区这件事已经被压下去了……没想到现在又被重新提起, 还要连带着前面的任务一起彻查到底。 有多少人能经得住裁决委员会的审查? 片刻后,路远寒想通了其中的关节。 在缉察队, 尤其是在总部这样政阀林立、情势复杂的地方, 每个人都有自己效忠的对象, 即使是有着生死之交的同事, 彼此之间也可能派别不同, 阵营对立。 无论是他,还是所谓的副秘书长,都代表着夫人一方所掌握的实权。路远寒想,恐怕幕后主使者并不是针对他, 而是要借他这把沾满了血的杀人刀来整肃内部势力,以示正法。 但不管怎样,他都必须确认这条消息的真假。 路远寒腿下发力, 竟然像没事人一样从轮椅上站了起来。托加西亚的福, 睡在隔壁的那位同事恐怕已经被转移走, 不会再出现在这间病房里了, 他也不必再掩饰自己的身体状况。 从两天前开始,路远寒就恢复了行动能力。只是他并不想现在就接受审讯,才适度伪装,让自己看上去就像一个无辜的病人。 他将轮椅折起来放在病床下面,又躺回了原本的位置。路远寒随手盖好被子,视线一转,深蓝色的眼睛盯着墙上的挂钟——再过几分钟,负责他的护工就要来查房了。 医学部的人倒是很准时,掐着点推开了重症监护室的房门,可惜来的并不是那个特别好糊弄的小哑巴。 不过那也没关系,他总有一万种制服他人的办法。 路远寒试着从护工口中旁敲侧击,却没能打探到想要的情报,在这种情况下,他只好从背后劈晕了毫无防备的护工,伪装成对方溜了出去。 靠着幻影的辅助,路远寒能轻而易举复制另一个人容貌、体型,甚至是声音,再加上他随机应变的能力,即使重症监护室外的医护人员往来不断,也没有一个人看出他的破绽。 医学部在六层,而裁决委员会在三层,为了避免在乘坐升降梯时撞上这个护工的熟人,路远寒选择直接下楼梯。 事实上,总部很少有人会走楼梯,路远寒推门而出的时候,那身显眼的白大褂已经被他脱了下来,随手挂在胳膊上。他若无其事地迎着周围的人流往前走去,眼皮垂下,体态懒洋洋的,看上去只是一个有点犯困的督察而已。 他的目的不是进入裁决委员会内部,而是要去看审判栏。 审判栏就设置在离裁决之地不远的地方,每次会议的候审名单都会张贴在上面,保证经过的每个人都能看清楚公示内容。 无论那些名字背后的人曾经有多位高权重,都躲不过最后一刻的裁决。 路远寒在审判栏前停下脚步,视线顺着候审者们的画像往上搜寻,他只用两秒就找到了西奥多·埃弗罗斯——画中那人眼神坚毅,气质冷峻,倒真像一个潜逃在案的杀人犯。 亲眼见到自己的画像被挂上了审判栏,路远寒倒也没有发火,只是如此一来,他就不得不帮加西亚做事了。 他对自己的行为毫无负罪感,毕竟给谁打工都是打工。更何况,从卡德利安置身事外的状态来看,对方多半选择了明哲保身,不想插手进来惹上一身骚,作为被放弃的棋子,路远寒认为自己有必要“弃暗投明”,提前铺好退路。 他扬起头,望着即将被处以审判的犯人,又转身消失在了茫茫人群中。 * 不得不承认,加西亚的办事效率确实很高,路远寒刚从重症监护室出来,接受完审讯,转瞬就领到了新的任务。 任务书的具体内容倒是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不过集合地点从D口换到了F口,一个能容纳更多专员的出入口。 路远寒换上装备,按时到达执行部的时候,他发现已经有不少人在F口等着了。那些调查员看上去神秘莫测,约有三十多人,背着的武器各有特点,甚至还有手上提着个机械箱的,浑身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 第一次在执行部见到这么多同事,他不禁为加西亚笼络人心的手段感到了佩服。 事实上,隆莫奇斯山脉行动的指挥者并不是路远寒,而是一个翼生者,因此他的到来没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 指挥者就站在队伍最前方,路远寒判断,那人应该是接受过Ⅱ型α生长因子的注射,比远征队的平均身高还要高出一个头,覆满羽毛的翅膀从制服下挣脱束缚,在灯光下泛着琉璃般剔透的色泽,让人下意识联想到圣经中的天使……只不过侍奉在造物主座下的纯白天使,翅膀上大概是没有那些杀人滴血的骨刺的。 “诸位。”指挥者开口了,凭借身高优势,他的视线轻而易举扫了一遍周围的调查员,“远征行动的参与者已经全部到齐,我就不挨个点名了。” “我是负责本次行动的指挥官,飞光,或许你们更熟悉我的另一个名字,伊洛维尔。我希望大家能够严格遵从我的指示,如有人擅作主张,因为自己的一念之差影响到全队行动……” 霎时间,指挥者的视线变得锐利如鹰,声音也带上了一股森然的血腥气:“我会毫不犹豫地对他进行处决。” 随着他话音落下,全场肃静。 就在这时,一个质感冰冷的小玩意飞快攀上路远寒的肩膀,非常自来熟地贴在他耳边,低声抱怨道:“没想到来了还得跟这位共事,暴君的淫威可不是那么好承受得住的。” 谁?路远寒警觉地绷紧了肌肉,他反应迅速,将肩膀上的东西攥在掌中,发现那是一个机械传声筒,表面上缠绕的铜丝在他的力道下被拧得即将断开,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 他松开指节,静静盯着躺在掌心里的机械部件。 刚才那个提着机械箱的调查员走了过来,在路远寒面前停下脚步,将东西从他手中拿了回去:“不是,有必要反应这么过激吗?看在我们是搭档的份上,我才好心提醒的……没想到你也是一个暴力狂!” “搭档?” 路远寒挑起了眉,面前的调查员还在鼓捣手中的小玩意,闻言又瞥了他一眼,看清楚那张本不应出现在执行部的脸以后,语气竟然缓和了不少: “指挥官阁下刚说了,这次行动比以前任何一次任务规模都要大,即使是参与者内部,也划分成了两人一组,负责彼此的安全。其他人都已经分配好了,只剩下我还没找到自己的搭档,而你是最后来的,我们自然就是搭档了。” 就在他开口解释的时候,路远寒已经将此人快速打量了一遍,对自己的搭档有了基本印象。 这个调查员使用的匿名是“顾问”,体型和肌肉量都在正常范围,但要放在执行部就不够看了。不过,从顾问随身带着的机械箱判断,路远寒认为他应该是一个技术人员,专攻的方向不同,用于衡量的门槛自然有所下降。 显然,顾问对他背上那沉重的剑匣也颇为好奇,余光一直瞟着路远寒的肩带,然而两人的交流没能持续太久,行动就开始了。 过来的时候,路远寒还在思考,萨格里尔斯在总部这辆列车的终点站,而隆莫奇斯山脉远在另一端,不在铁路覆盖的范围内,他们应该乘坐什么交通工具前往任务地点。 现在,答案已然揭晓了。 只见金属大门升起,白浪似的蒸汽倾泻而下,从外面骤然吹拂了进来,让在场所有人都能感受到那炙热的温度。 就在此刻,一艘庞然巨物悬停在离他们不到十米的地方,即使狂风呼啸,也没有让它撼动分毫。那流线型的外壳不仅能耐得住雷击与火烧,各个标记点还镶嵌着武器台、逃生舱等必要设备。调查员们一眼望去,便见偌大的动力源飞在上方供能,艇身则被悬吊在下面——与此同时,螺旋翼震颤的嗡嗡声不绝于耳,就如钢铁巨兽的鼻息,轻蔑地注视着下方的凡人。 在飞光示意过他们的身份之后,很快,舱门打开,临时搭建的通道从蒸汽飞艇中层一直铺到了F口,等着乘客鱼贯而入。 悬空艇打开的灯光太过耀眼,以至于被照射到的调查员都微微眯起了眼,内心稍感讶异。不止路远寒一人对此意外,除了指挥者,恐怕没有人想到加西亚竟然出动了一艘烧着金才能运转的蒸汽飞艇,只为让他们顺利完成行动。 “哗——” 猛灌进来的气流吹起了飞光背上的两翼,使之猎猎飘扬,在众目睽睽之下,他轻盈地跃上通道,率先走进了悬空艇内部。 第162章 群山之间(2) 此刻, 风雨俱下。 水滴顺着风向在玻璃上汇聚成一条条游动的蛇,它们的状态快速变化着,不断被吹得纷飞如雾, 瞬息间, 又重新落下,在雷霆的覆盖范围之下犹如跳动的雪花,蕴藏着极为恐怖的力量。 只是任凭外面如何狂风骤雨, 这座钢铁巨兽内部仍然保持着死一般的寂静。 “轰隆——” 惊雷在近距离下炸开, 瞬间将舱内照得煞白一片。 垂着白发的男人站在舷窗下, 玻璃似的眼睛中银光闪过, 只是不经意地眨了一眨, 便像将刚才的雷鸣储藏在了其中。他本就身高腿长,又没有背棺材盒似的剑匣, 体型越发修长, 以至于那张毫无血色的脸转过来时, 像被一个阴森的鬼影盯上, 让人肝胆俱裂。 望着窗户上倒映出的面孔, 路远寒并不觉得畏惧,只是用指尖摩挲了一下杯沿。 加西亚少爵提供的蒸汽飞艇无愧于贵公子的名号,不仅空间宽敞,航行稳定, 还有着军事功能以外的尊贵体验。远征队每个人都有一间自己的休息室,冷藏装置中的果切覆盖了各种口味,新鲜欲滴, 湿漉漉沾着水, 就更不用说射击场、阅读区等场所了。 尽管悬空艇上的服务体贴入微, 仍有一股挥散不去的阴霾笼罩在所有人内心。 就在十分钟前, 路远寒从休息室走了出来。 他睡下没过多久,带着一身冷汗骤然惊醒,却不记得具体梦到了些什么。路远寒思索过后,推门出去打了杯温水,随后便站在走廊上,观察着悬空艇外的景象。 这段航程总共要持续两天一夜,路远寒判断,现在应该是行驶到了雷暴区,他能从玻璃上看到外面狂风呼啸,电闪雷鸣,让人难以想象地下竟然会产生如此激烈的天气变化。 对于远征队而言,这并不是什么好事。 即使飞艇外围有着足够坚厚的绝缘层,按道理说,能应对任何极端天气,他仍能感觉到脚下的地板正在以一种轻微的幅度颤动。 那些肆虐的雷电在浓云中快速聚集,瞬间暴涨到数百倍,一道又一道天罚般的白光让旁观者心如死灰,只剩下对于自然的敬畏。 倏然间,路远寒的眉头抽动了一下。 ……是错觉吗?他总觉得在那些迭起的云浪之下,周围逐渐变得越来越亮了,似乎有什么存在即将撕破黑暗,渗进舷窗内部的强光灼眼到了让人感到不适的程度,就像一池荡漾的白水,在路远寒脚下蔓延开来。 他并没有犹豫,反手将挡光板放了下来。但那种被刺激到的触感仍然停留在视神经上,让路远寒的泪腺分泌出少许液体,浸湿了他的眼尾。 “你看上去很不适应强光照射。”有人在他背后开口说道。 路远寒猛地转过了身,发现那是顾问。 这人无精打采,有点没睡醒的样子,似乎被他面无表情的尊容吓到了,跟路远寒保持着一个敬而远之的距离:“外面的亮度变化是因为我们正在靠近太阳,多伦珂兽趋光而生,而隆莫奇斯山脉就是太阳沉睡、苏醒与周旋之地。” 太阳在隆莫奇斯山脉之中? 路远寒简直怀疑起了自己的听觉,但顾问的话清晰地刻在他脑海中,霎时间,强烈的怪异感油然而生,让他整个人陷入了精神紧绷的状态——他们讨论的真是同一种东西吗? 黑区置身地底,就算隆莫奇斯山脉再广袤无垠,又怎么可能容得下一颗恒星……还是说那个被称为太阳的发光体并不是他认知中的存在,而是别的什么物质,只是被这群长期生活在黑暗中的地底人冠以了神圣的名号而已? 考虑到他当前所处的这个世界神秘学盛行,各种超自然力量层出不穷,无论多么离奇的事都有可能发生,路远寒只得暂时压下了内心的疑虑。 “我撑不住了……太困了,我要回去继续睡了。”顾问打了个哈欠,说着就转过身体,准备回到他的休息室中。 就在这时,窗外雷光暴涨,即使拉下挡光板也无济于事,路远寒紧盯着顾问远去的背影,看到对方的制服被镀上了一层白边,转瞬间又变得黝黑,忽明忽灭地闪烁了起来。 他立刻意识到,那并非同事发生了异变,而是有什么东西正从玻璃舷窗旁边擦肩而过,它们成群结队,就像一群飞驰的鹰。 ——糟糕! 从路远寒察觉到异变陡生,到他下意识作出反应,只过了零点零一秒。 他霍然拧过身体,健步如飞地腾跃而出,重新揭起挡光板,看清楚了此刻外面的情形。那些生物已经伏在了悬空艇的外壳上,在狂风呼啸下就像一片被拍在海岸上的破帆,它们皮肤干裂,充血的瞳孔望着附近的人,正挪动着瘦削、扭曲的身体,伤痕下溢出的黑血在艇身上急速飘动,像是淋漓的雨,飞过舷窗时,在路远寒眼前停留了一刹。 霎时间,无数想法从他脑海中闪过。 这艘蒸汽艇的舱门是装备研发部用特殊材料打造的,理论上应该耐得住畸变物袭击,不至于被打破……应该吧? 路远寒面色沉了下来,无论如何,他决定还是去那些怪物所在的位置看一眼情况。 至于顾问,他原本已经要睡下了,被路远寒刚才弄出的动静惊醒,跑到玻璃舷窗边上就看到这让人毛骨悚然的一幕,态度瞬间变得凝重了不少,哪还有半分困意可言。 “……天啊!”顾问感到难以置信,冷汗顺着他的额角流了下来,“它们是怎么在这样严峻的生存环境中活下来的?” “那重要吗?”路远寒反问了一句。 他没管这位搭档,声音落地的瞬间已经在走廊上狂奔了起来,衣袂飞扬,就像在跟怪物进行一场百米赛跑。没想到顾问看出他要前往控制室,通知飞艇上的同伴,也像条尾巴似的跟上来,缀在了路远寒背后。 悬空艇过于庞大的负面影响在此刻显现了出来,要从休息区到控制室,并不是一段短暂的路程。 排风管道正在他们头顶上方嗡嗡震颤着,此时正是远征队的深度睡眠时间,已经没有多少人还在休息区外活动,因此,灯光只在有限区域亮着,让周围的物品都浸没在一片不甚明显的淡蓝色中,就像是深水下幽邃的微光。 尽管如此,窗外那些惊心动魄的雷光还是将昏暗的走廊照得一阵发亮。 路远寒压低重心,轻松越过设置在不同区域之间的门槛,随手推开金属餐车。这些拦在路上的杂物没能对他起到任何阻碍作用,他灵活得就像一只追猎的大猫,转瞬之间,只剩下模糊的影子从顾问眼前飞快掠过。 眼见自己即将被彻底甩开,顾问揭起衣角,他身上竟然带着一套机械攀援爪,钩索吸附在舱壁上,弹簧压缩时迸发出的能量足以负担一名成年男性,为使用者提供了快速行进的能力。 然而等两人到达控制室时,却发现飞光已经在那里了。 控制室内除了各种沉重的机械设备以外,还有一整面钛合金玻璃窗,这位指挥官正观察着外面的情况,听到有人靠近,只是转过头,神情冷淡地扫了他们一眼,继而开口说道: “风蚀者,索斯特区特有的畸变物种,这表明我们正在既定的航线上行进,最多还有一天就能到达目标地点了。” 他保持着游刃有余的态度,倒让门口的两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然而飞光视线一转,扫过外面数量越来越多的黑影,眉峰倏然皱起:“虽然说这些怪物不足为惧,但毕竟存在着一定隐患,要是让它们爬到动力源上就糟糕了……你们两个扶好了。” 扶好了,那是什么意思? 顾问内心的疑惑刚浮现出来,路远寒却已经抓住了旁边的握杆,指节攥紧,将整个人的重量都倾轧在了墙壁上,没有任何犹豫。 “轰隆——” 飞光拉下了控制杆。 霎时间,整艘悬空艇都在震颤,这个庞然大物陡然旋转了三十度,又重新回到原本的位置上,在那阵剧烈晃动之下,物品移位、乱飞的摩擦声不绝于耳,路远寒紧靠在墙边,只听到附近传来砰的一声巨响——那是顾问撞了上去。 顾问撞得头晕眼花,鼻血顺着下颌流到地板上,遍及全身的剧痛让他感觉自己的内脏似乎都被震得错位了。 一根微微泛着灰白色的羽毛落在他面前,顾问强撑着抬起头,看到那位指挥官阁下翅膀扇动,始终和地面保持着一定距离,显然没怎么受到刚才的影响。 顾问在内心开始了长达数分钟的痛骂。 倏然间,有什么东西从旁边扔了过来,他下意识伸手接住,发现那是一小卷纱布和药膏,那位白发同事正朝他颔首示意,相当言简意赅地指了一下自己的鼻子:“止血。” 飞光的行事风格简单粗暴,却卓有成效。悬空艇内部的人恐怕都被震得纷纷惊醒,就更不用说那些风蚀者了。 窗外黑影簌簌而下,它们确实被震落了一批,但仍有余孽紧伏在艇身上面,绝缘层被那些锋利的指甲抓出了不少凹坑,怪物的视线越发怨毒,竟像是注意到了控制室内的众人,正伸出长臂,朝着他们所在的地方聚集而来。 路远寒一言不发,靠在墙上打量着对面的人。 他固然可以模仿刚才的做法,但悬空艇已经禁不住这样的折腾了。 想到这里,飞光扭过头去,朝控制室外的两名队员下达了命令:“附近应该有武器台,你们去坐上控制位,将那些风蚀者射下来。” 第163章 群山之间(3) “指挥官阁下。” 路远寒开口了, 他顺手将顾问从地板上拉了起来:“在这种近距离下开火,一旦弹道偏离,很有可能会击穿绝缘层, 甚至损伤到我们所在的内部舱层……您确认要这么做吗?” 他的分析不无道理, 飞光的视线落在路远寒面上,他从脑海中检索了一下远征队的名单,将眼前这张脸和银杏挂上了号。 “我们现在别无他法。”他不容置疑地说道。 见他态度坚决, 路远寒也没有再说什么扫兴的话, 毕竟飞光放下的狠话他还记得一清二楚。顾问已经止住了鼻血, 不再需要他的搀扶, 两人立刻赶往最近的武器台, 坐进了控制舱内。 这些攻击模块和悬空艇保持着相对独立的关系,就像依附在主艇表面的外接设备。 随着舱门重新降下, 控制位周围开始逐渐升温, 路远寒垂下视线, 按照面前贴着的指示一步一步绑好安全带, 调低座椅, 将手掌放上操作杆,紧接着旋动舱室角度,让武器台的视野聚焦在了不远处的怪物身上。 比起刚才,那些风蚀者离控制室又近了一些, 他甚至能看到它们翼上倏然闪烁的电光,路远寒想,要是能将怪物皮剥下来, 想必能制作成上好的绝缘材料。 但现在最重要的任务是击落它们, 保护好这艘蒸汽飞艇的安全。 他收起多余想法, 瞄准了最前方那只风蚀者。 武器台填充的弹药有枪弹、炮弹、爆破弹等多种类型, 前面那些显然不适用于现在的状况,路远寒毫不犹豫地推下握杆,白光似的蒸汽流从枪口下飞驰而出,正中目标颈部,瞬间烧得那只怪物惨叫了起来。 事实验证了他的猜想。 在索斯特地区的极端气候之下,风蚀者的两翼或许能扛得住雷击带来的高温,但对于它们最脆弱、同时也最缺乏保护的颈部,路远寒的攻击仍然有效。 刚才被击中的怪物猛烈抽搐着,原本紧攥着绝缘层的利爪不由得松开,只在一瞬间就被狂风带走,从高空坠落而下。 路远寒转头对准了后面那只风蚀者,就在精准无误执行攻击指令的同时,他拿起通讯器,对着另一边的顾问说道:“它们的弱点在颈部,最好优先攻击,我负责清除前面那些风蚀者,扫尾工作就交给你了。” 受限于蒸汽技术,这种通信传输仅采用单工模式,因此他并不能第一时间收到对方的回复。 路远寒没等顾问那边的消息传来,他的视线转回挡风屏幕,将注意力完全放在了风蚀者身上——经过刚才的攻击,这些怪物前进的势头变得更加凶悍了,它们不惜顶着被掀飞的风险,也要靠近控制室。 它们之所以执着,是因为那里有一个显眼的猎物。 很好,路远寒猛然推下加大火力的握杆,望着玻璃后的飞光,唇角不易察觉地动了一动,你就继续当诱饵吧。 顾问听从了他的建议,两侧武器台射出的攻击将那些风蚀者前后包抄,眼见它们受伤、被烫得冒烟,翻滚着从飞艇上不断坠落,却没有一个人敢懈怠,只因打头的怪物已经逼到了控制室前,正和他们的指挥者冷然注视着彼此。 “嘶嘶……” 望着近在咫尺的面庞,那只风蚀者张开嘴巴,舌尖滴下的涎水打在合金玻璃上,发出了一阵让人胆战心惊的腐蚀声响。 下方的飞光神情骤变,他在总部借阅室读到过相关资料,对这种怪物有所了解,却不知道它们的唾液具有腐蚀性。 那些落在窗前的温热液体激起一阵黑烟,被溶蚀出的窟窿还在快速扩大,即使保护着控制室的玻璃再厚,也招架不住如此强烈的腐蚀。最多再过不到一分钟,上面就将出现裂隙,外部灌进来的气压极有可能导致飞艇坠毁。 该死的,他们两个在做什么? 飞光往后退了两步,瞬间从腰侧拔出了配枪,对准正觊觎着他的怪物脑门。即使到了这种境地,他仍然没有离开控制室,只是咬紧了牙,视线中流露出无法掩盖的杀意。 那只风蚀者似乎具有一定的智慧,看到猎物终于露出惊慌的神情,背上的骨翼不由得微微震颤了起来。就在它沉浸于快感之中,张开满嘴利牙的时候,一道火花迸溅的气柱猛地从侧方打来,射穿了它舒展的颈骨,让那颗分离的脑袋飞旋出去。 飞光瞳孔骤然缩小,在他的注视之下,那些融化的血肉就像一片深黑的烟雾,转瞬便如沙尘般湮灭在了雷光中。 那些武器台的通讯器同样接着控制室,此刻,一道冷冽的声音从他面前的蒸汽管中传了出来,毫无情绪起伏地说着:“报告长官,击落任务已完成,请求下一步指示。” 两秒的静默后,飞光抓起了通讯器。 “任务完成得很好,现在,离开武器台,前往下层将机工和维修设备带到控制室来。” 随着他的指示清楚无遗地转发出去,管道另一端传来了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响,那个例无虚发的枪手似乎正在解除座椅的束缚,试图离开控制舱,在嘟的一声轻响后,对面切断了通讯。 舱门升起,路远寒走出了武器台。 他和满面疲色的顾问对视了一眼,谁也没有抱怨,按照飞光的指示往下层匆匆而去。 这艘蒸汽飞艇设置了三层,远征队所在的区域位于上层,同时配备了逃生舱,至于负责驾驶、维修的舵手机工等技术人员,则在他们底下,而最深层装载着更为核心的动力设备。 直到将扛来的维修设备放在控制室内部,亲眼看着满头大汗的机工站在梯子上开始工作,这两人才算是松下了一口气,转头望向了飞光。 指挥官似乎对工作负责得有些较真,只见飞光随手拿出了一张考勤表,正在上面记录着什么:“银杏、顾问,你们两个在这次突发事件中贡献卓著,我会如实记录,禀告加西亚大人。” 谢过长官的赏识之后,路远寒并没有急着回到自己的休息室,而是转头去了餐厅。 顾问跟他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在刚才那场战斗中,控制武器台的两人始终保持着高度集中的状态,直到将最后一只风蚀者顺利解决,他们精疲力尽,指尖都被磨得红肿发麻,出舱时已成了饥肠辘辘的饿鬼,现在正需要补充能量。 路远寒打开冰柜,从中取出一份速食熟肉,放在旁边的蒸汽管上等着加热。 他这是投机取巧的做法,顾问紧随其后,充分利用了飞艇上的供能装置。不过两分钟,他们托盘中的肉排就完全化开,散发出了一阵热腾腾的、让人魂牵梦萦的食物香气。 路远寒垂下视线,被汗水浸湿的小绺发丝紧贴在额角边上,让他的眼睛、鼻尖乃至于两颊看上去反射着亮光,倒是多了点活人气息。他神情专注地盯着食物时,就像在酝酿一场鲜血淋漓的猎杀,这副恶鬼似的架势属实让人胆寒。 没等顾问开口,那人就抽走了自己的食物。 顾问伸手的动作一顿,他对同伴的好奇已经盖过了食欲。 他静下心观察了片刻,发现“银杏”虽然没有发出什么明显的声音,进食的速度却相当之快。比起人类,对方两腮嚼动的频率更像是某种动物。柔韧的筋肉在他牙尖下被撕开、碾碎,漉漉汁水顺着喉腔下滑,看上去却不粗鲁,顾问想道,竟然有人能将狼吞虎咽这一行为做得不失风度。 倏然间,路远寒抬起了头。 顾问陡然一惊,正要为自己的冒犯之举做出解释,却听到对方淡淡说道:“你的那份要凉了。” 他这才想起自己还饿着肚子,顿时风卷残云地端起餐盘,花了三分钟将食物解决。直到在饱腹感的作用下打了个嗝,顾问才放下刀叉,又从制服口袋中摸索出一个机械制造的小玩意,将它推到了同事面前。 “这是什么?”路远寒问道。 “传声器。”顾问说着侧过了头,露出他耳朵上相应的一块金属,若不是他刻意提醒,这东西倒真难以被人察觉,“被你拆毁那个的升级版,只要佩戴在耳后,我们就能保持通信。” 路远寒将它拿起来,照着光仔细看了看。 那层金属膜片正在他指腹摩挲下微微发热,内里似乎镶嵌着什么复杂的机芯,还有一小块沾血的薄晶作为驱动源。尽管这东西看上去颇为诡异,但他还是接下好意,将它夹在了耳后。 顾问见状走远了些,在一个适当的位置停下脚步。 路远寒看见他张开嘴唇,下一秒,对方的声音就顺着薄片传了过来,震颤的金属紧贴在小片皮肤下面,所说的内容透过耳膜,直接传入他的脑海,实现了加密通话的效果:“感觉如何?” “很不错。”路远寒回应道。 “那就好,你这次千万别再把它搞坏了。这东西有价无市,最重要的是动力源,我费尽心思才从装备研发部偷来他们的内部机密,制作出这么一对传声器。隆莫奇斯山脉充满了危险,尽管少爵开出的条件非常诱人,但也得有命活下去,才能说其他的……” “就这样,随时保持联系。” 第164章 群山之间(4) 十八个小时后。 穿过遍是雷暴的索斯特区后, 蒸汽飞艇比预期更早降落在了指定地点,所幸那场袭击并没有对主艇造成太严重的损伤,他们的食物、水源和武器储藏都保持在最理想的状态。 在正式降落之前, 远征队就已经看到了隆莫奇斯山脉的外观。 事实上, 那片灰黑色的地貌显得嶙峋而又怪异,迭起的峰峦被掩盖在了朦胧的浓雾下,远远望去, 犹如一片沉积在海下的动物脊柱, 若非它的山体隐隐透亮, 仿佛在内部某处藏着一个巨大的发光源, 属实让人难以想到这里就是他们的目标地点。 ——多伦珂兽栖息的“逐日之地”。 作为黑区的边界, 隆莫奇斯山脉所触及的范围远超出了他们的视野,海拔陡然升高, 直到与地下洞窟的顶部贯通, 一旦攀越到顶峰处, 就再也没有任何人类活动的空间。 悬空艇最后停在了山脚下一片开阔地带。 在远征队完成任务之前, 艇上的技术人员都将在这里等着他们归来, 若没有什么意外情况,内部贮藏的燃料、制冷剂等物资还够支撑两个月以上。 在飞光的率领之下,远征队一行人训练有素地离开了悬空艇,朝着目标进发。 隆莫奇斯山脉周围地动频发, 雾气中含有二氧化硫等有害物质,因此,每个人都穿着带过滤装置的防护服, 看上去别无二致, 仅靠头盔上刻着的编码区分彼此的身份。 不仅如此, 尊贵的少爵阁下还为他们配备了一副联系着主艇的感应装置, 由飞光随身携带。 那套感应装置主要靠人的体温运作,万一监测不到他的生命体征,或者在某个地点滞留的时间超过了一定限度,驻守在悬空艇上的人就会派出搜救小队,将他们营救出来。 “呜——” 滚烫的白汽从管阀中喷涌而出。 路远寒手下握着方向盘,整个人心不在焉地靠在驾驶位上,带着一车紧急物资缀在队伍后方。震颤的金属片烤热了小片皮肤,与此同时,顾问的声音正在他耳边絮絮叨叨说个不断: “刚才探路的时候,我们遇到了几次本地物种,其中有的是畸变物,有些只是兔子、羚羊这样的野生动物而已,但它们无一例外,全被指挥官下令杀了……他那对翅膀现在不断滴着血,看上去让人瘆得慌,我决定离他再远一点,防止发生什么意外。” 路远寒嗯了一声,表示自己正在耐心倾听。 前面的人被掩盖在浓雾之下,仿佛融入了这片山脉沉默的呼吸,就算他视力再好,也只能勉强看到一点影影绰绰的轮廓。 在远征队,每一个人都有各自的分工。 让路远寒稍感意外的是,比起在最前面开道的先锋队,他被分到了后勤队,负责看管好这辆储存着水和食物的履带车,反倒是顾问被编入第一梯队,由飞光直接管理。 为此,顾问已经偷偷跟他抱怨了一路。 他不知道同伴的信任感从何而来,但在对方察觉到自己的本质之前,路远寒都打算将现在这副温良无害的人设一直维持下去。 “喀拉——” 履带前进时似乎碾到了碎石、木头之类的硬物,车身倏然晃动起来,连带着他的座椅也在震颤。 路远寒并没有慌乱,他猛地一踩刹车,随即打开驾驶员所在的玻璃罩,纵身跃了下去。这点小事倒是不难解决,经过他的检查,很快路远寒就修好了车,只不过货箱内部有一个罐头没放好位置,滚下来倾翻在地,被他随手捡了起来。 这是什么? 路远寒疑惑地盯着自己的手掌。 刚才捡起的罐头被磕开了边,从里面渗出的液体正顺着他的指缝往下流动,冰冷、黏稠,呈现出血似的深红色,所幸隔着一层手套,并没有直接触碰到皮肤。 没记错的话,他负责的这辆车上装的应该是午餐肉罐头才对。 路远寒神情阴沉了下来,他拿出军用小刀,从罐头边缘将一整面铁片撬起,看到里面的肉糜已经变成了液态物质,不仅飘着霉斑,化开的汁水也散发着让人不敢恭维的恶臭。 加西亚给远征队提供的是过期食物? 路远寒再怎么想,也觉得这件事绝无可能,更何况飞艇上那些价格昂贵的食物都做了保鲜措施,又怎么会在军需速食品上反而用劣等货。 若不是罐头来源有问题,那就是在他们进入隆莫奇斯山脉之后,这些食物才发生了变质。 这个猜想让人不禁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路远寒转过了头,他的视线扫过篷布下盖着的罐头,变得越发阴冷、幽邃。这辆车上的食物储备是远征队一周的配额,对他们来说至关重要,要是另外几辆物资车也是同样的情况,那他们接下来的探索都将在食物紧缺的条件下进行。 在极度饥饿之下,谁都不知道自己和身边人会做出什么事情。 “我刚说经过调查,我们在前面发现了一些可疑的痕迹,指挥官判断这地方可能有人类居住……你有在听我说吗?”顾问略显疑惑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你那边发生什么事了,银杏?” “没事,你继续说。” 路远寒并没有声张刚才的发现,一来他不想在队伍中传播恐慌,二来这件事的具体情况还需要确认。 他没急着重新上路,转身又从货箱中拿出一个密封完整的罐头。路远寒神情专注地盯着罐头,伸手将驾驶位上的灯光调到最亮,紧接着刀尖撬动,毫不费力地打开了它。 令人震惊的事发生了。 封盖刚揭起的时候,里面的肉质还保持着新鲜干净的状态,仿佛刚从生产线上出货,然而就在接触到空气的一瞬间,午餐肉迅速变得黏稠发软,在路远寒的注视下凝结出了白色斑点。 看来罐头本身并没有问题,真正让它腐败变质的是这地方的空气,路远寒想。 这是一个至关紧要的发现,毕竟食物问题决定着他们的命运。毋庸置疑,路远寒会将这件事禀报到飞光那里,将处置权交到对方手中,但在那之前,他得先跟上大部队。 路远寒手臂绷紧发力,重启引擎,将操作杆推到最大挡位上,卡住的履带刚才已经被他修好,随着一阵链条绞合的声音,整辆物资车立刻向前冲了出去。 “——砰!” 放在副驾驶位的剑匣猛地撞上了玻璃。 好在这种钢化玻璃使用的材质极为结实,经过装备研发部的测试,它能抵挡住大多数畸变物的袭击,让坐在里面的驾驶员高枕无忧,不至于用力磕碰一下就出现裂纹。 从顾问的话中不难听出,最前面探路的那一批人有了重大发现。 等路远寒追上远征队的时候,他们正停在一座木屋附近。那座建筑被掩盖在了树荫之下,从小屋外观和门前堆着的柴禾来看,它像是居住在此地的猎户搭建的,只是里面的人不知所踪,不仅一地灰尘,墙角也结着蜘蛛网,而且线索寥寥,让人无法推断这里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路远寒拉开玻璃门,从物资车上跳了下来。 飞光刚带着几个人进去,在屋内调查线索,因此后勤队的大多数人都在外面等着,从各处围拢而来的灯光将小屋照得一阵透亮。 顾问倒是没有跟着上司进去,那人此刻正站在门外,神情凝重,从过滤装置的排气孔下呼出一阵阵白雾,像是在思考着什么事。直到路远寒挡住了面前的光,他才反应过来,僵住的眼珠倏然转动了一下。 “我总觉得这里不太对劲。”顾问说道。 他头盔下的脸凝出了细密的汗珠:“那种感觉就像……有一群人、一群动物,或者别的什么物种在周围注视着你,我鸡皮疙瘩都快起来了。” 闻言,路远寒抬起头,快速环顾了一遍四周,但他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想到自己在对方眼中还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同伴,他垂下视线,伸手拍了一下顾问的肩膀,声音透过金属薄片传了过去:“别担心,我们人数众多,真要遇到什么突发情况,也不见得落在你头上。” 顾问勉强扯出了一个笑容。 “哐当!” 屋内隐约传来了东西被打翻的声音。路远寒对周围环境中细微的变化极为敏感,他霍然抬头,却没有听到更多可疑的响动,飞光他们的交谈声、脚步声在门后显得低沉而模糊……那似乎是一个意外,仅此而已。 顾问的脸色却变得更差了。 路远寒没有再说什么,他们置身于隆莫奇斯山脉这种压抑的环境下,又不能打开头盔透气,会感到压力大也是在所难免的。 只是调查员本就是一种高压工作的职业,对方的内心要真有这么脆弱,最开始就不会被加到远征队的名单中。看顾问的表现,更像是灵感过高,察觉到了一些别人无法注意到的端倪……是什么导致他如此紧张呢? 路远寒挪了半步,站在顾问身侧,若有所思地顺着他的视线往前望去。 ——那里有一棵树。 它看上去就和旁边的种类没有什么差别,同样高耸而干瘦,像是在这地方悄无声息地伫立了一千年,树皮呈现出微微泛青的灰白质感,深褐色的纹理在上面纵横交错,犹如岁月刻上去的痕迹。 路远寒盯着那棵树看了一阵,从树根底下的落叶看到被雾气覆盖的枝干,观察得细致入微,却没能找到让顾问产生恐惧的源头。 就在他即将失去耐心,挪开视线的时候,身边的人开口了,顾问头盔下渗透出的眼神有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阴郁感:“你有没有觉得……那块树皮的颜色要格外深一些?” 第165章 群山之间(5) 树皮的颜色? 路远寒转头望去, 才发现顾问此时正保持着一种脖颈前倾的姿势,就连头盔也跟着他往前倾斜。这人似乎被什么吸引了注意力,以近乎着魔的状态睁大眼睛, 不断重复着刚才的问题。 在这样近的距离下, 他甚至能看清对方眼球上微微作颤的一根根毛细血管。 显然,顾问已经有些精神失常了,而一个癫狂的队友往往是惨剧的开端。路远寒伸出右手, 隔着防护服掐住了底下温热的脖颈, 他手下用力, 强迫对方侧过脑袋, 将视线从那棵见鬼的树上挪开。 他的力道把握得极为精准, 多一分杀人见血,少一分不起作用。 顾问的颈部血管被那修长有力的指节压迫着, 几乎无法呼吸。路远寒暂时切断了他的氧气供应, 很快, 他面上就涨得通红一片, 整个人猛烈咳嗽起来, 从刚才那种恍惚的状态中回过了神。 怦怦、怦…… 顾问仍有余悸地望着路远寒,他看到对方护目镜后的眼睛闪着潮水一样的深蓝色,颇具信服力,然而颈上的疼痛感正提醒着他, 此人绝非善类。 “感觉好点了吗?”银杏的声音从金属薄片下传了过来。 “好多了。”顾问答道。 缉察队内部有太多调查员失控的案例,他已经意识到了自己刚才表现得有多么怪异,假如银杏没有及时拉他一把, 恐怕他的下场就是永远迷失在此处, 成为隆莫奇斯山脉的一员。 能干扰调查员的意志, 那棵树显然不止表面上这么简单。 路远寒不会放过任何获得线索的机会, 他打算近距离观察一阵,朝树身走了过去,顾问全程低着头跟在他身后,避免和树干产生视线接触。 他们在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停了下来。 路远寒打开头盔顶部的照明灯,倾泻而出的光线照亮树皮,让他能够将上面的细节看得更为清楚。就比如说,它的质感粗糙,蜿蜒的生长纹路并非一条笔直的线,而是有着明显的弯折、起伏,那些弧度看久了……就像一个握着斧子的人。 “啪嗒!”灯光倏然闪了一下。 路远寒退后半步,自从意识到那些纹路像人之后,他观察树干的视角就陡然发生了变化。 顾问说得没错,中央那块树皮的颜色看上去比附近都要深一些,从它的轮廓可以依稀辨认出头部、躯干以及手脚,换而言之,曾经有人将血肉贴在那地方,紧接着被纹在了树上。 等到树中之人被吸收、同化得差不多了,便只剩下这层尸油似的痕迹。 是眼前这棵树朝人类发起了攻击,还是另有隐情?像这样以人肉为食的树周围还有多少,该不会一整片林子都是吧?路远寒心下已然提起了警觉,他伸出胳膊,让顾问退得更远一些。 “别抬头,有情况。”路远寒沉声说道。 树皮上那些纹路似乎活过来了。 它们缓慢蠕动着,爬行着,变化的速度却越来越快,逐渐浮现出了人皮才有的细腻肌理——在路远寒看来,就仿佛有一只手即将从树中挣脱束缚,朝他伸出长着尸斑的指节。 他的手掌放在了身侧的枪袋上,里面别着一把蒸汽枪、一把普通型号,就在下车前,路远寒已经将它们上好了膛。 尽管拓在树皮上的人影变得越来越逼真,具化出了一张五官朦胧的脸,却没有对两人真正构成什么威胁。很快,路远寒就带着顾问退到了小屋前,刚好撞上飞光出门。 “你是……银杏。” 指挥官阁下的视线扫过路远寒的头盔,认出了这双让人印象深刻的眼睛。 “是的,我有情况想向您禀报。” 路远寒想起了他要找飞光说的正事,但周围人多眼杂,顾问和那几名先锋队员都在望着他们,因此他并没有直接说出实情,而是让对方伸出手,在飞光掌心里一笔一划地写了下来。 他们彼此之间隔着两层手套,信息传达过来难免显得模糊,飞光仔细分辨了一会,才神情莫辨地朝他点了下头:“我知道了。” 路远寒已经抽走了手。 他留意到飞光翅膀垂下,那隐约透着一线深红的尾端沾到了灰,覆盖其上的羽毛不易察觉地翕张几次,似乎反映着主人此时微妙的情绪变化。 比起这个,他更在意的是屋内的情况。 路远寒微微偏过了头,他的视线从上司背后延伸而出,不过转瞬就落在了走廊尽头——卧室门开了,在这种距离上他并不能看得很清楚,但衣柜里黑黢黢的,似乎有什么手脚纤长的存在从中悄然爬了出来。 飞光正背对着那道打开的门,此时此刻,只有他一个人看到了那怪异的景象。 路远寒并未犹豫,他握着的枪口已经指向了走廊上的怪物,只要扣下扳机,射出的高爆弹壳就能穿透对方的颅骨,迸射的火花会将一地脑浆烧出全熟的焦香。然而那东西伏在地板上,它抬起了头,露出的却是…… 飞光的脸。 那张脸湿漉漉的,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惨白的面孔镶在怪物干瘦颀长的身体上,让人难以想象这是那个颐指气使的家伙。 路远寒屏住了呼吸,走廊上有一个“飞光”,他面前同样站着一个身型高大的男人。 远征队人手一副的头盔掩盖住了对方大半张脸,即使就近在眼前,也很难看清底下具体是什么情况,是面无表情,还是朝他露出了一个瘆人的微笑。 “但它们无一例外,全被指挥官下令杀了……他那对翅膀现在不断滴着血。” 霎时间,他想起了顾问说过的话。 路远寒肩膀肌肉一颤,扳机压下去的瞬间,轰鸣着的子弹像是离弦之箭射出枪膛,毫不意外,将那个正在爬行的怪物炸成了耀眼的血光,紧接着,整间卧室在一片烈火中烧了起来。 高爆弹的威力让地面都颤了颤,飞光反应迅速,第一时间就带着几名队员往屋外跑,而在他们身后,火势仍在扩散,很快就将覆及整座小屋。 再慢一步,他们恐怕就要葬身在此。 刚才发生的事惊动了屋外驻守的后勤队,眼见周围数米都沉浸在了火海之中,众人纷纷上前,看到指挥官阁下正满头是灰地扶着膝盖喘气,好在他并没有兴师问罪,也没有一怒之下拿队员泄气。 “卧室内有东西。”路远寒开口说道,“而且它长着一张和您很像的脸,我想,这种怪物或许有着模仿人类的能力。” 飞光瞥了他一眼,算是默认了路远寒的说法。 那座小屋完全是由木材搭建的,燃烧中的房子正散发着让人不敢靠近的高温,甚至还有可能引发一系列火灾,就算里面还有尚未搜查到的线索,远征队也不会再冲进去了。 好在他们的物资除了基本必需品之外,也配备了消防装置。 飞光大手一挥,便有人举着喷射器上前灭火,倾洒出的泡沫覆盖在表面,隔绝了每一丝火星接触到氧气的机会。 考虑到周围还有同化人尸的怪树,远征队并未在这地方过多停留。 他们重整行装,按照既定路线行进一段时间后搭好了营帐,作为今夜的驻地。只是远征队现在面临着一个严峻的问题,事关他们能否在这深山老林中撑下去,那就是如何进食。 路远寒只将消息告诉了飞光一人。 但参与到此次行动中的所有人都是执行部的精英,得到了加西亚的赏识,其中不乏观察力出众、思维敏锐的少数人,已经意识到了他们的物资储备有问题,只是按着没有声张而已。 但这件事无法隐瞒太久,毕竟调查员们并非钢铁之躯,仍然需要吃饭、喝水,补充他们在任务过程中消耗的能量。 “噼啪!” 篝火的热量穿透了防护服,让众人快要冻僵的胸膛轻微一颤,得以继续搏动。 望着护目镜下那一双双殷切的眼睛,飞光忽然陷入了沉默。他不知道应该如何开口解释……说这鬼地方不留活路,他们携带的一切物资都变成了过期品,只能饿着肚子等死?那倒不如将队员都处死,以免恐慌中的众人互相厮杀。 事情无论如何也不会变得更糟了。 飞光沉下视线,将手掌放在胸前,那里除了热感应装置以外,还绑着一个用于引爆的开关。就在路远寒负责的那辆车旁边,停着他们此行所需的各种弹药火器,以公斤计量,不到一秒就能将所有人炸上天。 这种掌控着他人生死的感觉带来了一点抚慰。 飞光摩挲两下指尖,终于开口了:“各位,接下来我要说的会很残酷,甚至算是一个噩耗,但我希望大家保持镇静,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 在他简要说明了情况之后,有人震惊,有人惶恐,还有人躁动不安地张望着物资所在的那几辆车,飞光扫视了一圈,这些反应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就在这时,角落里有个调查员举起了手。 他的掌心里还攥着什么东西,从指缝间露出了一点包装纸的边缘:“禀告长官,我负责运送的是一车压缩饼干,这种饼干由生物工程部研发,据他们说,包装材料是可食用、可降解的,即使吃下去也不会对肠胃造成太大的损伤……这或许能解燃眉之急。”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转头望向了他。 那些压缩饼干都在篷布下面盖着,并没有沾到多少空气中的污染物颗粒,就算真沾上了,用酒精擦一擦包装纸进行消毒,也总好过吃下腐烂发霉的食物。 他的提议不仅有用,还为处在绝望中的人们带来了唯一的希望。 只是饼干份额有限,要撑起整个远征队的开销,就不可能分到每一个人手里——谁能吃,谁又不能吃,成了他们需要解决的问题。 第166章 群山之间(6) 结果从一开始就注定好了。 作为队伍的领导者, 飞光拥有一切事务的最高决定权,他清点了压缩饼干的数量,发现只够他们当中三分之一成员的份额——最好的办法自然是轮换制, 分为不同批次, 将每批人进食的日期隔开。 挨饿的压力平摊到每一个人头上,就不会显得那么难以接受了。 好在他们离开飞艇才不过大半天,还没有深入隆莫奇斯山脉, 能量消耗尚在可以承担的范围之内。其中先锋队干的劳累活最多, 包括指挥官阁下在内, 一个人领到了两包压缩饼干, 与之相应地, 后勤队今晚就得饥肠辘辘地休息。 难免会有人对此感到不满,但迫于翼生者强大的威压, 没有谁敢将怨气摆到明面上。 不过先锋队的人领到食物后, 同样也负责着值夜、防卫, 以及巡守营帐的工作。无数个军用睡袋铺在地上, 底下垫着聊胜于无的干草, 只有到这种时候,调查员们才会解开防护服,卸下头盔,钻进那巢穴一样温暖的茧房中将自己紧裹起来。 睡袋有着型号区分, 路远寒拿走的是大号,尽管如此,他还是得侧躺在睡袋之下, 将双腿稍稍弯折起来, 才能勉强将自己塞进去。 篝火被隔绝在了外面, 顺着他鬓角垂下的发丝扫在脸颊上, 激起无法忽视的痒意,路远寒随手揪出一根落在脖颈的头发,神情莫辨。 就在他接受治疗的那段时间,发尾又变长了,但路远寒原本是直发,而手中这根发丝不仅是银白色,还带着鬈曲的弧度——他不知道身体上的异变再持续下去的话,自己会变成怎样一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 这倒是方便了他掩盖身份,不会再有人将他和那个失踪的“奥斯温·乔治”联系在一起。 但同样地,他已经有些想不起来自己最开始长什么样了,鼻梁上有痣,还是没有?这种模糊的感觉让人毛骨悚然,就像在体内孵化着一个恶魔,不知何时它就会破体而出,取代名叫路远寒的人类。 “叩叩……” 睡袋上方传来了轻微的敲击声。 路远寒拉开一个小口,从缝隙中看到了打扰他休息的人,是顾问。对方似乎是背着别人来的,没敢弄出太大动静,只是蹑手蹑脚地将一个硬物塞进了他的睡袋,交到路远寒手中就走了。 等到顾问走后,路远寒又拉上了睡袋。 刚被塞到他掌心中的是一袋压缩饼干,看来顾问藏起食物,是为了救济正饿着肚子的同伴。路远寒垂下视线,包装纸离他鼻尖很近,被人握得有些发热,还带着一股没有完全消散的酒精味。 这算什么,刚才帮了顾问的答谢吗? 他倒是没怎么犹豫,将压缩饼干叼在牙尖下,喉咙一颤就开始咀嚼。 将压缩饼干看作食物,属实是抬举它了,路远寒想。包装纸的口感说不上有多好,只能说难以下咽,但它也确实没什么异味,可以被涎水溶解,化开的糊状物顺着消化道一直流进胃中,缓解了他心下烦躁不安的欲望。 多亏那包压缩饼干,他睡了一个好觉。 直至快到远征队定下的出发时间,他才开始做梦。 梦里,路远寒看到自己赤身站在一地鲜红的水中,血色从他脚下蜿蜒而出,浸泡在其中的不仅有他的长发,还有死人,无数具肿胀发紫的尸体在旁边漂着,湿漉漉的白发就像绞索、像蜘蛛丝一样缠着它们的脖子,无情地扼杀了生机。他没办法判断出自己的位置,像是巨大的洞穴,以至于那种滴答、滴答落下来的声音传得极远……路远寒内心平静,他捕捉到了一道忽闪的亮光,于是像个孩子似的蹲下去,将那东西从水中捡了起来——是格林的眼镜。 他摩挲着两片玻璃,一下又一下,滚落的血水浸湿了路远寒的指尖,让他微微皱起了眉,像是在思考这种熟悉感从何而来。 梦醒了。 把他叫起来的是隔壁睡袋的人,路远寒面无表情地坐起身,快速套上防护服,戴好头盔,检查完枪膛中弹药的数量——直到这时,他才觉得指尖上那种沾水的触感消失了。 他们只休息了五个小时,就开始撤营帐,整理物资,继续向着山上进发。 隆莫奇斯山脉远在边陲之地,少有人至,即使在总部档案室也很少有相关资料,要想在山上找到一群体型不大的生物,更是难上加难。 好在加西亚提供的那份传记中提到,多伦珂兽以浆果为食,那种小果子只在最高的鹰角峰顶上生长,所以他们登到高处,捕获任务目标的概率就会更大一些。 但履带车攀越的能力毕竟有限,现在还能代步,等他们上到更为险峻的地形环境,就无法再跟着远征队前进了。 路远寒握着操作杆,感到腹部又开始产生一阵无法抑制的饥饿。他不禁磨了磨牙,那点压缩饼干无疑不够他塞牙缝的,而下一次食物分配要等到六个小时后,在这期间路远寒必须管控好自己的食欲,配合大部队的行动。 “银杏。” 顾问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疲惫,作为值夜者之一,他只睡了不到两小时。 “可能是吃得太少了,我感觉自己现在有点发低烧……但你也知道,医用物资更加紧缺,我们的指挥官阁下冷血无情,我不打算上报情况,先想办法撑一会再说。” “你是先锋队的一员,飞光没道理不优先考虑为你们治疗。”路远寒说道。 在他看来,顾问对指挥官似乎有些没来由地犯怵。除了最开始立威的时候,飞光在远征队中展现出的一面还算平和,能够正常交流,但路远寒以前并不认识他,也就不知道这人到底犯下过什么事,才会让其他调查员如此忌惮。 “不,你不明白。”顾问尽可能压低了声音。 “他根本不在乎同伴的死活,三个月前,他虐杀了自己手下几名犯错的队员,将尸块装进收殓袋里,伪装成意外事故,后面才被人检举出来……” “这就是他被送上裁决委员会的原因。” “本来已经判了死缓,碍于Alpha实验体的身份,总部那些人又说等到采集够他身上的样本数据就执行,没想到少爵阁下这件事一出,又硬生生把他捞出来了,还塞进来当了指挥官。” 路远寒听得眉头一皱。 被送上裁决委员会并不稀奇,他自己也在候审名单中,没有加西亚的干涉,总部绝无可能撤审。但他没想到飞光的暴力倾向竟然如此严重,根本无法自控,让这种人领导队伍,无疑是将身家性命压在一个随时可能爆炸的危险物上。 路远寒以往当惯了指挥者,难得卸下重任,他其实想顺着别人的命令走,尽可能减少自己的脑力开销。 但那必须建立在长官靠得住的基础上。 若说他此前持观望态度,表现得像个没什么存在感的透明人,对于远征队的众人冷眼旁观,并不想干扰飞光的决定,直到这一刻,他才改变了自己的想法。 “我知道了。”路远寒应了一声。 就在这时,从顾问那边传来了快速靠近的脚步声,对方的话音也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阵略显紧张的呼吸,似乎有人站在了他面前,紧接着屈起指节,敲了敲顾问的头盔。 “你在做什么,顾问?” 隔着金属薄片,路远寒听到了长官的问话声。不同于在他面前,此时的飞光言下流露出一种毫不掩盖的怀疑,即使稍有失真,他也感受到了那股直逼人心的阴鸷气息。 顾问说的并不是假话,路远寒想。 就在他沉思的两秒,顾问已经接上了飞光的话茬,他口齿清晰,并没有露出一分胆怯: “报告长官,我在观察这些枯枝上被人为碾过的痕迹,因此才有些走神了。我发现,这些脚印并不属于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人……您还记得那座小屋吗?那或许不是个例,隆莫奇斯山脉有着其原住民,要是能找到这些人,就能向他们打听多伦珂兽的下落。” 空气重新陷入了沉默之中,飞光没有开口,像是在判断这话的可信度。 “砰!” 路远寒听到了重物落地的声音,紧接着武器上膛,再一次撞上头盔的不再是人的指节,而是冰冷的枪口。他瞬间想道,要是顾问被处决的话,对方搜身过后,他们之间用于通话的小物件必然会被发现——到了那时候,自己也会被飞光追杀。 顾问的呼吸都停了。 一秒,两秒……路远寒默数了半分钟,那声震耳欲聋的枪响却没有落下。 “没有心虚腿软。”那人慢条斯理地说,抬手挪走了枪口,“看来你说的是真的了,顾问,刚才有个试图抢夺同伴食物的队员,他的下场你也看到了。我不希望再有这种事发生,好自为之。” 说完,他就窸窸窣窣地弯下腰,拖着什么沉重的东西走了。直到飞光的脚步声逐渐远去,顾问惊魂未定的声音才响了起来:“这个疯子……” “他刚才拖着一具尸体。” 第167章 群山之间(7) 死人了? 路远寒虽然早有预料, 却没想到事情会发生得如此之快,在食物紧缺的情况下,杀人无疑是一种减少开销的手段。 若不是顾问刚才忍住了对于死亡的恐惧, 没有表现出值得挑剔的地方, 恐怕那一枪下去脑浆迸飞的就不止是他自己了。即便如此,谁也不能保证那个疯子不会找上自己,要想应对这种人, 唯有以暴制暴。 必要情况下, 路远寒不会对飞光手下留情, 但指挥官身上还绑着热感应装置和引爆开关, 这就是他能够有恃无恐的理由。 路远寒陷入沉思, 霎时间构想出了数种快速制服别人的方法,但没有一种适用于当下的情况。翼生者的机动性非常强, 在对方有所警觉的时候更加难以靠近, 要想以最小代价取下那些装置, 就得趁飞光失去意识, 也就是他睡觉的时候偷袭。 在那之前, 队员们还得提心吊胆地过上一天。 路远寒联系了顾问,让他时刻注意飞光的动向,顾问虽然有点奇怪——这个总是没精打采的人怎么突然拜托自己做事,却还是应了下来。 4:37, 飞光将他刚才杀了的队员装进收殓袋中,顾问看到尸体缺少了一条手臂,而那人头盔上血漉漉的, 像是猩红的微笑。 5:48, 随着远征队往深处攀越, 雾气越来越浓, 就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已经严重影响到了他们前进的行程,飞光让先锋队的手下将照明设备全部打开,保持灯光常亮。 5:02,他们撞上山岩,就在两面绝壁之间,一条黝黑的小道出现在了众人面前。显然,刚才在逼问之下,顾问提供的线索并非信口开河。 得到飞光的授意后,先锋队进入了小道。 他们顺着狭缝找到了一片人类居住过的遗迹,但那条小道非常狭窄,物资车没法通过,要想前往鹰角峰,所有人就必须徒步穿过面前的路,将食物、水源等应急用品携带在自己身上。 对路远寒而言,他负责的那些午餐肉罐头无法正常食用,不用费劲搬运它们,倒是省下了不少事。那个运送压缩饼干的调查员则被几名先锋队员围了起来,多人合力分担,就在飞光眼皮底下看着他、以及那些饼干的安全。 “哗——” 急骤的寒风顺着山壁刮过,气流在粗糙的岩层上如同一片潮水,路远寒跟着后勤队前进,他伸手擦过岩壁,发现上面有不少被腐蚀出的窟窿。 在这种狭小的缝隙中是走不了回头路的。他们现在脚下的路尚能容人通过,但再往上数米,两面绝壁就严丝合缝地抵在了一起,即使抬头望去,也只能看到那毫无边际的黑褐色。 顾问有一段时间没再使用传声器。 这倒是不难理解,他和飞光最多不过几人的距离,队员们又挨得极近,稍微有一点异响都会被察觉,没人想在这种时候引起指挥官阁下的注意。 十分钟后,后勤队走到了小道的尽头。 路远寒是最后一个到的。 这里的地形有所变化,空间霍然变得宽敞了不少,不仅如此,那种萦绕在鼻腔间的窒息感也有所缓解,像是盆地,又像是进入了某种动物的腹腔,下陷的地面被一层极其微弱的蓝光笼罩着,先锋队所说的人类遗迹就在其中,寂静如死,等着这些陌生人的造访。 从规模上看,那片建筑物带不过村寨大小,居住区、劳作棚、水井等设施一应俱全,只是门窗墙壁等地方均被灰尘覆盖,看上去废弃已久,要想从中找到活人几乎没有可能。 至于那层蓝光,是由地面上某种荧光植物散发出来的。那些繁盛的生命从入口一直铺到了远在对面的出口,顶部的触须还在荡漾,就像月下波光粼粼的海水。 路远寒视线放低,看到飞光带着几名先锋队员就站在离他不远的下方。 以两人之间的高度差,他有八成以上的把握在翻跃而下的一瞬间,就能靠巨大的惯性直接拧断对方脖子。 站在这样居高临下的角度,很难不产生杀心。 两秒的沉默后,路远寒按下了内心蠢蠢欲动的想法——现在的时机并不算好,即使他能解决掉这个隐患,失去压迫者后,那些食物同样会引起众人争抢,谁又来接手队伍的领导权? 要杀飞光,最好用一种兵不血刃的方法,或者将责任嫁祸到其他人、其他什么事物身上。 似乎察觉到了落在背后的视线,翼生者猛地转过头来,警惕地打量着四周,然而窥视他的人已经隐藏在了调查员们如出一辙的防护服中,让人无法辨别那到底是不是错觉。 飞光紧皱着眉,朝众人开口说道: “接下来的路程我们都要步行,从现在起就没有先锋队和后勤队的区分了,两人一组,找到你们原来的同伴,以最小战术组为单位继续前进。” “是,长官!” 众人给出了整齐划一的回应。 远征队共有三十七人,除飞光以外,刚好构成十八个小组,然而刚才死了一个,现在剩下的那人没有同伴,不得不紧跟在指挥官身边,行动的步伐看上去异常凝重。 路远寒和顾问原本有一段距离,但他个头高挑,两人之间又有传声器,因此顾问没费什么劲就找了过来,他们持着枪并肩而行,彼此照应,比起一人行动确实更有安全感。 “烧退了吗?”路远寒用余光瞥了一眼同伴。 顾问像是有些意外他会关心这件事,怔了两秒,略显沙哑的声音才响了起来:“……在那家伙身边,根本找不到测量体温的机会,但我感觉好多了,刚才发了一阵汗后差不多就退热了,只是嗓子里还有点血味,不是很舒服。” 路远寒了然颔首,并没有再追问下去。 下到腹地后,远征队保持着匀速前进,周围亮起的蓝光如影随形地跟着他们,倒是省下了照明设备的损耗,空谷中一阵细微的风流从顶部吹过,带来了某种特别的气味。 他们戴着头盔,过滤装置拦下了有毒物质,那种气味本不应为人察觉。 然而顾问的头盔被飞光用沾血的枪口碰过,他洁癖发作,拿下来擦洗过一次,并没有扣得很严,现在空气中弥散的颗粒从缝隙趁虚而入,引起了他的注意。 “银杏,你有闻到什么味道吗?” 路远寒正紧盯着飞光的背影,就像猎犬盯着一只近在眼前的野兔,他审视的目光中充满了冰冷的意味,从颅骨扫到脊椎、小腿,甚至是垂下的羽毛,就仿佛在思考该从哪里下口撕咬比较好。 闻言,他才转头望了过来:“什么味道?” 顾问耸动着鼻尖,低声回应道:“很奇怪……我说不上来那具体是什么味道,有些酸涩,像是动物尸体长期没有处理,彻底腐坏之后产生的臭气,又带有化学试剂的刺鼻感。” 路远寒记下了顾问描述的气味,他瞬间提高警觉,却没有就此摘下头盔,只是更加谨慎地用枪口扫过即将走上的路。 此刻,不仅是顾问,路远寒也察觉到了空谷中那不同寻常的微妙气息,属于怪物的直觉正提醒着他——周围远不止三十六个活物,恐怕还有别的什么东西在这里栖息着。 这种若隐若现的威胁感让人一颗心都吊在了嗓子眼上,就连呼吸也变得困难。 路远寒倏然停下了脚步。 那座遗迹的建筑物之一就在他们眼前不到十米的地方矗立着,他的视线快速扫过,看到窗户边缘上蒙着的灰缺了一小部分,有被什么物体扫过的痕迹,而飞光已经带着人进去探索了。 他正沉思着要不要隐瞒下这条信息,对方就又面色铁青地出来了。 显然,里面的情况不容乐观。 路远寒不动声色地凑到近处,听见飞光一众正在商讨屋内那些干尸到底死了多久,是什么导致了他们的死亡,尸体身上又是否携带着传染病菌。 路远寒不禁挑眉,听起来……这座村寨中的居民并没有搬迁到其它地方,而是死在了自己家里。 他们的对话中还提到了一些值得注意的细节,比如说,那些尸体并不全是自然死亡——其中有两具是开膛破肚的,一道伤口贯穿胸腹,而那种撕裂性的痕迹根本不是正常人类能造成的,更像是有什么东西强行撑破他们的血肉,从内部将死者劈成了两截。 事实上,处理这种非自然力量作祟的案件,正是缉察队的专长所在。 问题在于离事发时已经过去了太久,就连死者都变成了一具具干瘪的骨架。即使是最擅长分析的调查员,也无法断定行凶的畸变物死了还是活着,有没有藏在村寨中某个不为人所知的角落,正从暗处注视着底下一群手持武器的外来者。 “保持警戒!”飞光下令道。 他们顺着周围的屋子继续往下搜查,无一例外,全是相同的情况。 面对这些怪异的死者,悚然感悄无声息地攀上了每一个人的后颈,假如说整个村寨都沦为了怪物的猎场,那这些人为什么毫不反抗……是什么让他们放弃了自己的生命? “咔嚓!” 路远寒脚步一顿,倏然捕捉到了某种模糊而又轻微的声音。 第168章 群山之间(8) 村寨中死了那么多人, 路远寒正处于高度警觉的状态下,因此在听到异响的一瞬间,他就握紧了手下的枪口, 视线扫过每一处值得怀疑的地方, 想要找到声音的来源。 只是远征队人数众多,背包摩擦声、脚步声、搜查时叮叮当当的声音此起彼伏,将那道几不可察的异响掩盖在了其下。 路远寒静下了心。 为了再次捕捉到刚才的声音, 他甚至让顾问也不要开口, 尽可能保持一个相对安静、没有干扰的环境。 考虑到两人正位于队伍后方, 没有人会特意转过头监视他们在做什么, 路远寒将手放上头盔, 紧接着打开了护目镜。就在面部接触到空气的刹那,一股浓烈的恶臭涌入了他的鼻腔, 气味顺着神经直冲大脑, 让他险些咳嗽起来。 这就是顾问刚才说的味道? 路远寒心情格外沉重, 他抬头望去, 只见那些毫无所觉的队友正走在前面——即使察觉到什么不对劲, 他们恐怕也会以为那是尸体身上散发出的异味而已。 要不是他违规打开了护目镜,也不会发现情况竟然严峻到了这种地步。 这种气味不仅具有强烈的刺激性,还在不断产生、酝酿,在空气中快速扩散, 直到将整座村寨都笼罩在其中。 它们的源头并不是死人,而是别的什么东西。 路远寒思维转得极快,他瞬间想道, 刚才听到的声音和气味之间很可能存在着某种联系, 就在这时, 那道咔嚓声再一次响了起来, 甚至持续了片刻,听上去就像什么干硬、脆弱的物质正应声破裂……壳,还是别的东西? 想象出的画面顿时让路远寒感到了恶心,他拉下护目镜,追着声音的来源往前一跃,身形压低,整个人几乎伏在了地上。 为了防止潮气侵入,这些房屋并不是紧贴着地面建造的,底部往下还有一定的空间。 路远寒头盔着地,冷峻的视线探了出去,看到在那片盈盈闪亮的蓝光之中,一个卵状物正扎在地面上。 它的外表像是蚕蛹,呈现出浓稠的灰白色,上方不知道被什么撕开了一道裂口,内部已经空了,藏在里面的东西显然爬了出去,汁水倾洒得遍地都是,正是那股恶臭的来源。 最可怕的并不是怪物孵化了。 而是那个破裂的蛹壳周围还有无数个相似的同伴——它们并排而立,密集得就像放在纸壳中的鸡蛋,透过黏膜中的水液,甚至能看到底下隐隐发紫的血管和一条又一条绻缩的肢体,怪物沉睡在其中,似乎随时都会醒来。 路远寒看得头皮发麻,瞬间撑着地站了起来。霎时间,一个深黑的影子从那条缝隙下快速窜出,朝着他的小腿冲了过来。 事发突然,路远寒毫不犹豫地伸出手臂,砰,砰砰!几发子弹从他掌根下射出,几乎是顶着怪物脑门开的枪,强力击退效果将那东西扫到了一边,然而转瞬间,它就消失不见了。 糟糕了,路远寒想,必须马上通知所有人! 只是对方的行动远比他想得要快,激烈的枪响、惊叫声骤然从不远处响了起来——前面出事了! 路远寒猛地转身,看到几名队员正持枪扫射,然而那怪物却狡猾至极,借着周围的障碍物掩护自己,找准时机一跃而起,竟是攀在了其中一人的背后。 刚才情况紧急,路远寒并没有仔细观察那东西长什么样,现在才看清楚了。 怪物紧抱着那个队员的后颈,体表似乎没有什么脂肪覆盖,浑身都是骨节,只剩下一条蝎子般的尾巴微微甩动着。 无法突破碍事的头盔,它便顺着防护服的边缘钻了进去,刹那间,被侵入的那人后背暴涨隆起,整具身体失去了控制,像是痉挛似的胡乱挥动着四肢,让周围的队友都下意识退开了几步,不敢靠近他。 “朝他开枪!”飞光的暴喝传了过来。 然而就在这时,怪物已经撑破了那人的口腔,他颈部僵直,溅出的血瞬间从头盔内部洒满了护目镜,玻璃上猩红一片,怪物又重新躲藏进了他的身体。 枪声飞驰而过。 弹壳不仅打穿了防护服,更穿透了防护服下那具温热的血肉之躯,眼见同伴的尸体在射击下猛烈抽搐着,开枪者却没有手下留情,毕竟他们的目的是杀死怪物,而不是救人。 火力覆盖半分钟后,刚还能挥手的人已经成了一滩模糊的烂肉,毫无动静地伏在地上,飞光才下令停止射击。 尽管如此,却没有人放下警惕。他们谨慎地持着枪缓步靠近,在死者身边停下来,用枪管挑起尸体的头盔,底下露出的景象让人不禁为之一颤。 那个怪物还没有死。 它利用了头盔的硬度,没有被刚才的弹雨伤害到根本,正以一种诡异的姿势吸附在死人面部,所有肢节紧攥着皮肤,而那条长尾正盘旋在脖颈上微微颤动。 众人一阵毛骨悚然,怪物竟然相当专注地伏在那里,有什么东西从它腹下伸入了死者口腔,不断往那人体内输送着某种物质,以至于他的喉管倏然抽动两下,就像还活着一样。 “砰!” 有人开枪打在怪物身上,却只是让那块骨头陷下去了一个凹坑,弹壳迸射出去,反倒擦伤了旁边人的小腿。 “让开。”不知何时,路远寒出现在了众人身边,他分明不是指挥官,身上却有一种特别的气质,让人下意识就服从了他的命令。 路远寒紧皱着眉,动作熟练地换弹上膛,他知道这种畸变物体表坚硬,需得借力打力,索性将枪管从侧面塞进了它的腹下,找到支点,一枪就把怪物掀飞了出去。 见这种攻击有效,原本守在尸体旁边的数名队员精神一振,刚要提臂补枪,它却逐渐变得僵直发硬,肢节无力地摊开,竟然像是死了。 什么情况?众人皆有些摸不着头脑。 那怪物浪费了他们大量弹药,甚至还杀死了一名队员,所有人都做好了鏖战到底的准备,没想到它就这样轻飘飘死了……难道又有什么不为人所知的异变发生了? 不同于他们的反应,路远寒感觉到了即将到来的危险。他汗毛直竖,心跳加速,险些被自己的危险预警震得耳膜出血,不得不让其他队员退后,远离那具快要流干了血的尸体。 “有火吗?”路远寒开口问道。 按道理说,他们应该将队员的尸体装进收殓袋中带走,但是现下情况特殊,为了防止再生变故,他打算将尸体进行焚烧处理。 他周围的几人却都摇了摇头。 其中一个调查员望着飞光那边,斟酌了片刻才低声说道:“两架□□都在指挥官的管控下,要用的话必须向他申请。” 路远寒没再问下去,他又在枪膛内装上了一颗高爆弹,抬手轰了那具尸体,也没忘记照顾旁边的怪物。 霎时间,血光冲天。 飘飞的火星从众人眼前闪过,路远寒的果决让他们心下都有些诧异,一时间嘀咕起这位同事到底是什么身份。毕竟这种特殊弹药造价昂贵,每人只配发了四颗,没有人会像他这样用得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对于身边人的想法,路远寒一无所觉,他正专心听着顾问那边传来的消息:“银杏,指挥官朝你们那边去了……你注意点吧。” 路远寒垂下视线,耐心等着枪管降温,他在扣下扳机的一瞬间就做好了接受盘问的准备。毕竟飞光是个掌控欲极强的上司,而他擅自行动了不少次,也该到对方容忍的极限了。 不知为何,飞光对他似乎有些忌惮。 想到这里,路远寒抬起了头,从飞光背后舒展的羽翼倒映在他眼中,尽管头盔挡住了那位暴力执法者的神情,但这一幕仍然美得他微微出神,紧接着重物落地,对方径直朝他走了过来。 “报告长官,像刚才那样的怪物不止一只。” 路远寒快速说道。 他的话顿时引起了飞光的注意:“恐怕这片遗迹地下都是那东西的卵巢,有了一只孵化的,很快就会有第二只、第三只。” “你……”飞光毫不留情的视线扫过路远寒,似乎想要追究他的责任,握枪的手已经隐隐浮出青筋,最终却还是拧过了身,朝远征队厉声下令道,“所有人,加速前进!” 指挥官话音一出,众人纷纷加快了动作,只是事情并不像他们想的那样顺利。 不到三分钟,那阵此起彼伏的咔嚓声被放大到了一个让人胆颤的程度——卵壳破裂,从建筑底下骤然爬出的怪物们已经包围了这群闯入者,那些沾着汁水的骨节就像一双双骷髅手,不仅灵活性极强,还对普通弹药有着抗性,转瞬就突破了火力线,让一众背着物资的远征队员感到了难以应对。 □□终于在此刻派上了用场。 两名身型高大的调查员手持喷口顶在了队伍最前方,烈火所到之处,一片酒精炙烤的焦味随风飞扬,那些怪物在高温下似乎有所退避。 只可惜它们数量太多,即使打退一两只,剩下的仍像是潮水涌了上来,朝着人类发起了攻击。 “啊——” 霎时间,惨叫声不绝于耳。 不断有人被飞扑而来的怪物抱住头盔,等到它们从脖颈下潜入内部,就会张开利爪紧紧吸附在面部,将腹下的物质灌进受害者口腔中,就像是在替他们注射药物一样。 面对这种紧急情况,飞光已然悬在了一个相对安全的高度,一边定点扫射,一边在空中指挥着下方众人进行反击。 就在这时,他注意到了刚才那名擅自行动的队员——银杏,巧合的是,对方此刻也在仰视着他。那人游刃有余地避开怪物袭击,还顺手帮衬着身边的队友,在他的带领下,周围几人形成了一个实力强悍、分工有序的反恐小组。 两人视线交错的一瞬间,飞光就察觉到了对方的杀意。 第169章 群山之间(9) 飞光曾见过无数人死前的样子。 人被杀死的时候, 大多会反应不过来自己将要死亡的事实,面上的神情从惊恐、愤怒转为强烈的求生欲,定格在那一瞬间, 紧接着瞳孔涣散, 体温流失,就连皮肤也逐渐表现出一种从内而外的僵硬苍白。 若是割喉而死,断开的气管还会抽搐着往外喷血, 哗哗……就像坏了的水管, 溅出的血水倾洒在飞光半边脸上, 灯光照耀下, 如同赤色的斑。 他熟练地砍下尸块, 将它们装进收殓袋,就像曾经将称好的肉切成小段, 交到客人手里——那时候他还不是高级督察, 只是一个叫伊洛维尔的屠户而已。 在毕德镇的俚语中, 伊洛维尔是审判的意思。 何为审判? 在十六岁之前, 伊洛维尔从来没有想明白过这个问题。他被一群人按在地面上, 舔舐对方鞋子上泥水的时候,没有人来审判他们;被人拔下羽毛遍体鳞伤的时候,同样无人审判。 失血过多的虚弱感和生长痛让伊洛维尔发起了烧,但他没有钱开药, 更没有人愿意帮助这样一个身体有缺陷的下等人,在新生的羽毛血漉漉刺穿伤口的那一刻,他明白了: 世界不公, 而他注定是那个被人欺辱的异类。 他并没有高烧而死, 反倒被在街上巡查的督察带了回去——褴褛旧衣下露出的翅膀竟然救了他一命。伊洛维尔成了缉察队的预备役, 他从最底部的工作做起, 花了四年转正,成为执行部的一员“飞光”,又花了七年晋升到高级督察。 一次外勤任务中,他回到了自己出生的地方。 让飞光感到庆幸的是,那些瞧不起他、践踏过他的人都还活着。他挨家挨户地找上了门,欣赏着对方跪在他脚下痛哭流涕着求饶的一出好戏……原来让人下跪是这样的滋味,飞光想道。 他将掌心放上对方的脑门,就像主人爱抚手下做得好的狗,只是轻轻一拧,那颗还在喘息的脑袋就飞了出去,在那人妻儿绝望的哭叫中,飞光哈哈大笑。 今非昔比,他早已不是那个开肉铺的少年,杀死几个普通人自然算不得什么。 只是那种对于鲜血的渴望并未消失,反倒变得越发浓重。当你杀了一头猪狗后,接下来就想杀一只羊、一个人、一切站在自己头顶上的事物……渐渐地,和畸变物厮杀不再能满足飞光的需求,为了追求不输于任何人的强大力量,他自愿参与黎明计划,成为了最早接受注射的Alpha实验体之一。 那感觉如获新生。 即使是以往和他平起平坐的同事,在那恐怖的力量下也不过是一只垂死挣扎的蝼蚁,望着对方面上那种恐惧、胆颤、不可置信的神色,然后杀死猎物,飞光感到了发自内心的喜悦。 但现在,他竟然被别人当成了猎物。 毋庸置疑,那个名为银杏的年轻人看待他的眼光就像他看待已死之人一样。飞光已有十数年没有产生过这种熟悉的、让人反胃的屈辱感了,在腺体分泌出恐惧情绪的一瞬间,他似乎又变成了那个毫无自尊可言的小屠户。 飞光,不,伊洛维尔想道:就算违反规定,他也必须将那个不识好歹的人杀了,否则他将永远无法摆脱年幼时的噩梦。 他的视线落在路远寒身上,内心嗜血的欲望逐渐上涌。 随着张开的翅膀调转方向,伊洛维尔像一发出膛的炮弹往下俯冲,他越过纷飞的火焰,和惨叫着的队员擦肩而过,默数着自己和目标之间的距离,三十米、十五米、十米…… 就在他即将撞上银杏之际,变故陡生! 伊洛维尔正下方有个遇袭的调查员,刹那间,原本瘫软在地的尸体倏然抽动了起来,腰腹往上以反人类的形态猛地突起,紧接着一片黑色的影子撑破胸腔,从血洞中爬了出来。 比起紧抱着人脸的怪物,它浑身漆黑,只见硕大的头骨上没有眼睛,只剩下狰狞到让人恐惧的一张嘴,躯干上接着分化出的四肢,一条稚嫩的尾巴还在宿主破裂的肠胃中游动。 怪物破体而出,就像新生的胎儿,霎时间飙飞的血水溅到了伊洛维尔的头盔上。 那种怪异的场面太具有冲击感,作为旁观者,伊洛维尔不由自主地怔了一瞬,那怪物却转头朝着他扑了过来。它的弹跳力极其惊人,犹如爆发的黑豹,锋利的手指紧攥着翼生者的翅膀,一口咬住了他羽毛下的血肉,显然将这个人当作了自己成长的养分。 转瞬间,它的体型就膨胀到了原来的数倍之大,压得正悬在半空的翼生者往下一沉。 “嗬!”伊洛维尔痛呼出声。 眼下情况紧急,解决怪物的优先性远重于银杏,他神情狠厉,抬手开枪,弹壳打中了怪物的尾端,倾洒出的血液落在伊洛维尔身上,却渗透防护服,将他的皮肤腐蚀出了一片不断冒烟的窟窿。 ——这种怪物的血液竟然是强酸性的! 不过几秒,酸液就烧穿了表皮血肉,锥心刺骨的剧痛险些让伊洛维尔失去意识,他摔落在地,翻滚了两圈才停下前进的冲势。 那怪物倒是被猛地甩了出去,只是经过刚才的滋养,它双脚着地,已经比在场任何一个人都要高了。那威猛的体型极具压迫感,几乎是看到它的瞬间反应,周围的人下意识开枪扫了过来。 伊洛维尔不得不强忍着伤口撕扯的疼痛,快速挪动到了一边,以免被流弹射中。 “该死的……” 他费劲喘息着,揭开了黏在伤口上的防护服纤维。被酸液浸透的地方露出了一片烧坏的骨头,若不是Alpha实验体有着强大的自愈力,他现在早就已经死了。 不仅如此,他的翅膀也在酸液腐蚀下受到了严重损伤,暂时无法使用。 以伊洛维尔暴烈的脾气,他当然不会放过害得自己落到如此境地的凶手,只是他和怪物离得太近了,近到要是有一颗高爆弹打在怪物身上,不论对方是否受到伤害,伊洛维尔必死无疑。 伊洛维尔扬起了脖颈。 刚才那一阵枪林弹雨虽然遏制了怪物的动作,却没能对它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它霍然转过了头,尽管看不到对方的眼睛,伊洛维尔却觉得那阴毒的视线正在自己身上徘徊。 ——跑! 他内心只剩下这个想法,伊洛维尔双臂撑地,硬生生从地上翻身而起,那对美丽无比的翅膀此刻却成了沉重的累赘,压得他几乎喘不上气。 而怪物纵身腾跃,赫然落在了他面前,伊洛维尔看到它张开的内颚充满利齿,牙尖往下淌着涎水,犹如一把收割性命的镰刀。面对这种近乎无解的情况,怎能不让人绝望? 就在伊洛维尔准备拉下引爆管,跟对方同归于尽的时候,一个铁桶砸在了怪物身上,攻击者的力道相当猛烈,竟然将它砸退了数米之远。 紧接着有人滑铲冲了过来,一把拉起格洛维尔,搀着他就往后方撤退。 那名队员身型高大,即使隔着防护服也能感受到他的肌肉轮廓。救下指挥官的同时,他还反手一枪打爆了砸在怪物身上的油桶,火花席卷了周围,迸射的热油落在羽毛上,激起一阵轻微的刺痛感。 伊洛维尔靠在队员身上,没等劫后余生的喜悦涌上心头,那人的声音就让他僵住了。 “长官阁下,您还好吗?” 他的记性非常好,当然不会忘记这是银杏的声音。伊洛维尔瞬间就想挣脱对方的帮助,然而那双手却紧箍住了他的腰身,指节扣得用力,像是圈禁着伊洛维尔,让他哪也去不了。 “你到底要干什么!”伊洛维尔低声吼道。 “请放心,我没有恶意,只是想从您身上借走一些东西。”那人说着就将手掌伸进了他的防护服下,小臂碾过伤口,从中取出了他一直随身携带的热感应装置和引爆管,“……比如说,这个。” 尽管只能看见护目镜下那一对深蓝色眼睛,伊洛维尔却感觉对方正在微笑。 ——这个心机深沉的家伙! 伊洛维尔顿时明白了对方的意图,他咬着牙伸出胳膊,试图用一双手拧断路远寒的脖子。 路远寒对Alpha实验体的力量早有耳闻,当然不可能任他动手,立刻握住了伊洛维尔的腕骨,两个人彼此较着劲,谁都不肯服输,一根根青紫的血管早已在小臂上暴涨如蛇。 十秒过后,伊洛维尔手腕脱臼。 这个结果让人感到难以置信,他想不明白,自从接受药物注射之后,无论是面对人类、畸变物,还是同期实验体,自己都取得了碾压性的优势,为什么到了银杏面前却显得如此不堪一击? 他最后的挣扎也变成了无用功。 路远寒动作一顿,微微侧过了身,刚好将伊洛维尔暴露在了怪物的攻击范围内——那道从火光中甩出的尾鞭缠住了他的腹部,像是锁链加身,转瞬就将伊洛维尔整个人一下勾走,带进了高温炙烤的地狱中。 对方下口的动作极快,伊洛维尔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抗,怪物内颚的利齿就咬穿了他的大脑,在临死前最后一刻,无数纷繁的记忆涌了上来,定格在某个让人印象深刻的片段。 他朦胧地看到自己浑身赤裸,身体各处几乎插满了输液管,正靠在温水浸透的玻璃舱中,外面还有数个负责记录数据的研究人员。 伊洛维尔反应了一会,意识到这是他注射α生长因子的时候。 那些玻璃舱是为了关押Alpha实验体而设计的,内部的液体具有催眠效果,他本不应该记得观察过程中发生的事,直到大脑受到刺激,潜意识才将相关记忆呈现了出来。 玻璃舱外的两名研究员已经记下了数据,正在不远处低声交谈,伊洛维尔集中注意力,分辨着他们所说的内容: “Ⅱ型α生长因子中植入了一条对总部绝对忠诚的命令,不再像Ⅰ型那样容易失控,但相应地,也失去了更多进化、发展的可能性。虽然这样说很遗憾,但没办法……” “在真正的天使面前,他们就是瑕疵品。” “这种关系就像猛兽见到了比自己更高一级的捕食者,是无法逾越的鸿沟,好在Ⅰ型药剂早在七年前就已经停止使用,那场事故真是太吓人了——我还以为这个计划再也没有重启之日了。” 什么是真正的…… 没等他产生疑惑,伊洛维尔的生命就戛然而止。融化的羽毛一根又一根落在烈火中,转瞬就湮灭成了灰,犹如大雪纷飞。 第170章 群山之间(10) “你看到了吗, 那家伙死了!” 顾问略显激动的声音从金属薄片下响起,显然在他看来,飞光之死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只是没等对面传来回应, 他又像是想到了什么, 迟疑着问道:“等等……你该不会是故意设计他的吧,银杏?” 路远寒正忙着拉开防护服,将刚拿到手的热感应装置和引爆管往身上绑, 听到这话后动作一顿, 没什么情绪起伏地回应道: “不, 指挥官阁下深明大义, 因公殉职, 怎么会跟我有关系呢……而且你不是一直很担心他会继续杀人吗?现在不用担心了。” 随着他话音落下,传声器那边沉默了片刻。 路远寒知道, 飞光死后, 自己之前那个温驯无害的人设必然会崩塌, 这或许会引起其他队员的忌惮, 不过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正需要一个心狠手辣的人作为首领, 倒是不用再伪装了。 他迅速挺直了腰身,除了剑匣以外,路远寒两侧肩膀上各背着一个枪袋。要知道他刚才顺走的不只那些装置,还有飞光的武器, 他现在的弹药比旁边人都要充足得多。 “顾问,召集你身边的人进行撤离。重申一次,现在、立刻、撤离!” 路远寒说着, 又向火海中连开了数枪, 他观察到, 那头怪物的成长似乎是有限度的——它现在应该是完全形态, 即使吃下飞光后也没有变得更大、更棘手,但与之相应地,怪物的骨密度强到根本无法被正常子弹穿透。 ——除非用穿甲|弹。 “负责运输军火的人在哪?”路远寒问道。 转瞬间,飞光的脑袋就已经融化成了怪物口中的血水,倾洒出一地殷红痕迹,那具无头的尸首还僵直在对方怀中,像个折翼天使型号的人偶。 为了防止怪物再从他身上汲取能量,路远寒肌肉绷紧,视线瞄准了飞光,烈火纷飞之中一发高爆弹正中胸膛,霎时间爆发的力量将翼生者的尸体撕得四分五裂,只见血色如雾,只剩下碎屑的肠子、手指漫天飞舞,就像一场盛放的礼花。 即使是有着钢筋铁骨的怪物,也被他这一下震得倒退了数米之远。 “在你九点钟方向。” 枪响之时,顾问的声音传了过来。 路远寒并没有犹豫,转身就向斜前方冲了过去,他的视线在一群穿着防护服的队员中快速检索,没过多久就锁定了背着负重袋的几人。 “给我穿甲|弹。”路远寒说道,就在开口的同时,他的枪管已经架在了其中一名队员的肩膀上,“快点!那怪物不只一头,要是等它们都破体而出,那我们就走不了了。” “可是……”那人梗着脖子反驳道。 “没有可是。”路远寒扣下扳机,子弹打中了那人背后的一只怪物,精准无误,肩膀上震颤的后坐力险些让他吐出血来,“指挥官阁下已经死了,血淋淋的例子就在面前,难道说你们也想步他的后尘吗?” 作为执行部的精英,在场的人当然知道生死之际,容不得半点犹豫。 见旁边倒下的尸体逐渐发生了异变,看管军火的几人不再反驳他。路远寒伸出手掌,接过对方一并递来的炮筒与穿甲|弹,指节托着流线优美的金属,手下的重量感让他觉得一切尽在掌控之中。 “顾问,你那边情况如何?” “我刚检查过人数,还活着的队员已经集齐了,剩下的就都在你那里了。” “好,你们先走,我们这组殿后。” 通话结束,路远寒吩咐周围几名队员也扛上炮筒,明确了他们每个人的分工。若说飞光死得太突然,失去指挥的调查员们还有些反应不过来,那他现在的行为就像是一针强心剂,让这些人下意识服从了命令。 很快,路远寒将他们编成了1-4号,呈散点状分布在他身边,每个人各自负责一块区域,而他自己承担了指挥位的责任。 “1号,三点钟,开火!” 为了能让指示清楚地被每一个人听到,路远寒打开了头盔。 他的声音极具穿透性,就像穿针引线的银色蜘蛛,翩翩游走在充满危险的刀尖之上,将所有人紧绷的神经联结成了一张天衣无缝的内部网络,每道命令落下,紧接着就会有一发穿甲|弹击中目标,让怪物无法靠近他们分毫。 “4号,加大火力!” 路远寒转过了头,被他指名的射击手朝着怪物袭来的方向轰然开了一炮。弹药本应打穿对方的外骨骼,然而那怪物却通灵性似的一抽尾巴,将狂啸而至的穿甲|弹避了过去。 ……糟糕,没打中! 4号意识到事情不妙,满面冷汗不断滑落,持着炮筒的一双手已有些隐隐作颤。 问题在于他需要重新上膛才能开火,但那怪物的移动速度极快,若不对其进行火力压制,他根本撑不到射出下一发穿甲|弹。 就在这时,原本统筹着全局的指挥者朝这边转过了身,炮口直指那头逼近的怪物,下一秒,穿甲|弹出膛,火花擦着他的头盔飞驰而过,成功阻击了4号的目标。路远寒收起炮筒,什么都没有说,只伸手拍了一下4号的肩膀,继续指挥着其他人进行攻击。 弹药耗尽之前,他们终于离开了那片遗迹。 出去的通道同样狭窄,而顾问率领的那部分人早已经逃出生天,路远寒也就没有了手下留情的理由。 望着那些穷追不舍的怪物,他退后半步,抬手一炮轰在了顶上。 路远寒的角度控制得相当精准,以至于岩层应声碎裂,坍塌的石块瞬间砸落下来,彻底封住了那道缝隙,将怪物愤怒的嘶吼声隔绝在了空无一人的遗迹中。 “走吧,和大部队汇合。”路远寒拉下头盔,朝身后的人颔首示意。 不知从何时起,这些队员已经习惯了按照他的话行事,这也得益于死去的前指挥官。毕竟和飞光相比,路远寒不会突然杀死他们中的一人泄愤,也不会抛下犯错的队员——他或许不是一个完美无瑕的上司,但银杏的脸摆在那里,就足以让人忽视他流露出的冷峻感。 有传声器在,路远寒很快就带着人找到了顾问。他们还剩下二十一人,换而言之,刚才那场战斗中死了十五个人,其中包括飞光那颗项上人头。 对远征队而言,这无疑是一场沉重的打击。 队伍的指挥权由路远寒接了过去,毕竟除了飞光以外,在场的人中就数他官衔最高。再者说,刚才若不是他组织队员撤退,做好了掩护工作,其他人断然没有活下来的可能,因此众人也都默许了这个选择。 “伊塔斯,我们的食物还剩下多少?” 路远寒倏然问道。 伊塔斯就是那个运输压缩饼干的调查员,他清点了一遍食物数量后,低声禀告道:“按照原本定下的轮换制,这些饼干够我们撑一周的……但刚才死了很多人,因此存活时间可以延续到十二天左右。” 十二天,路远寒不禁想道,要在无人的深山中撑过将近两周,无论从生理上还是心理上都是一种极其严峻的考验。 现下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前往鹰角峰。 他垂下视线,打量着正在原地休整的队员们,看到不少人神情疲惫,身上还带着伤,深色血迹从防护服下渗了出来。显然,他们在战斗中支出了大量精力,现在并不是最佳状态。 路远寒思考片刻,就做出了抉择:“伊塔斯,先分配一次食物,伤员留下休息,我需要四到五个人跟我到前面探路。” 他这样做不仅是为了大多数人考虑,更是为了自己。 顾问昨晚分给他的一袋压缩饼干早就消化完了,路远寒能撑过整场战斗,全靠他强韧的意志力,现在急需补充能量。而且,从那本传记的内容来看,他们现在仍然在隆莫奇斯山脉外围活动,到鹰角峰还有相当一段距离,必须得加快行动。 伊塔斯分配食物的过程中,路远寒就靠在旁边的岩壁上监督,他那双眼睛扫过来的时候就像被猎鹰盯上,没有一个人敢轻举妄动。 吃完压缩饼干后,路远寒挑了四个身强力壮的队员出来,他们背上武器就向着深处进发,顾问则被他留下来照顾大部队,万一发生了什么事,两人也能及时通知对方。 考虑到传声器的覆盖范围有限,路远寒打算只在十五分钟的路程内进行探索。 “啪嚓!” 路远寒打开灯光,照亮了他们脚下的路。 比起最开始的环境,这里地势起伏,沟壑弯曲,看起来就像一条盘旋的蛇。最麻烦的是枝叶相当繁茂,已经到了阻碍前进的程度,他索性打开剑匣,将那把沉重的大剑持在手上,一边往前走去,一边砍下多余的植被。 众人还是第一次见他打开那个神秘的黑盒子,内心都有些意外。 然而那柄剑刃上的纹路极为复杂,隐隐有血光闪过,只是瞥上一眼就觉得头晕眼花,鼻腔中仿佛有蛇虫爬行,跟在路远寒身后的几人不敢多看,顿时收起了窥探的视线。 “我们往前走了大概一百米,没遇到危险。” 路远寒对顾问说道。他手下剑刃旋动,很快就在树干上刻出一道明显的标记,只要大部队等会跟过来,就能看到他留下的记号。 “好,我们这边也没什么情况。”顾问倏然停顿了两秒,接着说道,“但是有几个人伤势严重,似乎有些意识不清,再耽搁下去可能会失去行动能力……要给他们用药吗?” ——他在试探我。 路远寒瞬间听出了言下之意,看来他害死飞光的行为还是让顾问心中起疑了,对方才会觉得“银杏”也有可能是一个冷酷无情的暴君,就和他们的前任指挥官没有区别。 这种被怀疑的感觉让他下意识磨了磨牙。 路远寒却什么也没说,再开口时,他以一种狡猾而又轻描淡写的口吻回应道:“这种事交给你负责就行了,我相信你的判断。” 第171章 群山之间(11) 顾问没想到问题会被路远寒轻飘飘一下抛回来, 他对于这位同事的想法有些琢磨不透,斟酌着问道:“那我先给他们配发一些速效止血药和消炎药?” “可以。”路远寒仍是那副态度,冷峻得让人猜测他是不是正面无表情地抿着嘴唇, “我说过了, 决定权在你。” 毋庸置疑,会同意这个决定,就说明他并不是一个没有人情味的上司。 顾问悄然松下了一口气。执行部向来以冷血高效著称, 但冷血过了头, 就会变成飞光那样毫无感情的杀人犯, 他并不希望自己的同伴也是一个披着人皮的恶魔。 “那你们就先在原地等着吧, 我看大家也都恢复得差不多了, 应该可以正常行动……再过十分钟,我就带队跟上来。” 闻言, 路远寒动作一顿, 并让另外四名队员也停下来休息。 只是此刻正是气温最低的时候。 冷气隔着防护服渗进了众人皮肤下, 他们的热量正在一分一秒地流失, 为此, 路远寒就地取材,在附近生了堆篝火。跃动的火光倾泻在几人伸出来取暖的手掌上,不仅驱散了侵袭的寒意,还能为后来人提供路标。 寂静之中, 只剩下木材燃烧的声音。 坐在路远寒对面的调查员率先打破了这种沉默:“大家都是出于什么理由才加入远征队的?” 这并不是一个幽默风趣的开头,但在这种逐渐让人感到压抑的环境下,身边的同伴还是回应了他:“能被少爵阁下邀请的, 基本上都是走投无路之人……我是因为得罪了高层, 不找个靠山的话, 那就只剩下死路一条了。” “我的情况也差不多, 总之,最近执行部的清查特别严,我身边有不少人都被带走了,没几个人能撑得过两轮以上的审讯。” “好像是因为前段时间那件事吧,一整支执行小队死伤过半,还被侵入地下四层,总部近十年都没有发生过这样重大的失误了,据说还没有找到幕后主使者,真是藏得够深的……” 说到这里,众人的视线不自觉转向了路远寒——现在就只剩下他还没有开口了。 那位临时上任的指挥官正在看书,指节托着一片漆黑的书封,看起来格外专注,察觉到其他人的注视,他将传记合上,言简意赅道:“我在裁决委员会的待审名单上,为了自由,仅此而已。” 气氛一时间变得有些微妙,毕竟不是什么人都会被送上裁决委员会,这意味着在总部看来,银杏和虐杀队员的飞光是同等性质的犯人。 但他们都很识相,没有一个人在路远寒面前说出不该说的话。 “希望任务能够顺利进行下去。”最开始那人打了个圆场,继续说道,“说实在的,要不是顶上那位姓安东尼奥,我也不会接下这种任务,他们家的人多少有点……冠冕堂皇?还是怎么说,让人打心底里发怵。” 路远寒听着他的话,瞬间想到了加西亚优雅而又不可一世的神情,若是剥下他的笑意,那种属于上位者的漠然确实会让人感到恐惧。 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从他们身后响起。 路远寒顺势起身,看到顾问带着剩下的队员前来汇合。他的视线扫过去,很快就注意到后面有个腿上缠满绷带、走起路一瘸一拐的队员,路远寒的眉头不由得微微一皱: “他怎么了?” 没等顾问说话,那名伤员就先一步诚惶诚恐地低下了头:“刚才逃出来的时候,我的腿被流弹擦伤了,弹片穿肉而过……不过请长官阁下放心,我不会拖累大部队进度的。” 值得庆幸的是,他的同伴也活了下来,此刻正搀扶着他,分担走了一部分艰难前进的压力。 见状,路远寒并未发表什么意见,只是让所有人都做好防寒措施。他刚才看了传记,隆莫奇斯山脉的海拔越高,气温下降得就会越快,尤其是他们的目标——鹰角峰,在夜间的温度低至零下数十度,呼啸的寒风就是置人于死地的恶魔。 他们队伍中还有伤员,情况只会更加严峻。 为了捕获多伦珂兽,远征队带了专用于畸变物的关押装置。路远寒盯着看了一会,想起他曾在拍卖会上见过这件异物,缉察队拍下狩魔笼,随后将它改造成了更为小巧的款式,以便携带。 尽管如此,它的重量仍不是一般人能抬起的。路远寒尝试了片刻,便将狩魔笼交还到了队伍中力量强化型的调查员手上。 接下来的路程并不好走。 即使从那片遗迹来看,曾经有人类在隆莫奇斯山脉内部活动,那也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事了,现在遍地荒芜,杂草丛生……他们脚下没有人工修建的道路,只能靠自己的一双腿在险峻的山岩上攀越,崎岖的地面足以将调查员们的靴跟磨平,众人一边呼着白气,一边又要忍受身上被汗水浸湿的不适感。 领头的那人走在最前面,起到了示范作用。 他背上的黑匣子就像一杆旗,让看到的队员们着魔般跟着他不断前进,即使是腿受伤了的人,也硬撑着一刻都没有掉队。 顾问就在路远寒身后的位置,他舔了舔嘴唇,感觉到口腔内部似乎干涩得流出了一丝血液。 山路变得越发坎坷,那种酸胀感充斥着他的小腿肌肉,顾问忍得额上青筋一突一突地跳动,他仰起脖颈,看到路远寒头盔下露出的几绺发丝也湿漉漉的,终于开口说道:“银杏……我们是不是应该歇一会,补充点水分?” “现在还不行。”路远寒脚步没停,他的声音听上去仍然冷静,分析着他们现在的情况,“这段路太陡了,很容易滑跌下去,最起码也要找到一个地势平缓的地方再休息。” 五分钟后,他们坐在了一片岩石带上。 这地方上、下、右三面都有岩壁阻挡,宽度适中,可以容纳两人并肩而行,从侧面看就像是从山壁上凿出的一条沟渠,除了仍然会遭到风吹以外,简直就是理想的歇脚地。 顾问精疲力尽地靠在岩壁上,缓了一阵才伸手打开头盔擦了擦汗,他现在对于路远寒的判断可以说是心悦诚服。 他放下胳膊,从腰侧摸出了一瓶水。 尽管空气会让罐头一类的密封食物迅速腐坏,但他们带的水却都是有过滤器的,不会受到什么影响。此刻,顾问口渴至极,拧开瓶盖的动作完全出自本能,直到整瓶水都灌了下去,他才感到喉咙里那种火烧的感觉缓解了一些。 顾问恢复了些许理智,他转过头,下意识想要知道银杏在干什么,却看到路远寒正单膝跪在伤员面前,肩膀微微起伏,像是在替对方处理伤口。 这种场面实在是让顾问心中一惊。 他走到近处,才发现血迹已经从那名伤员的绷带下渗了出来,路远寒手持工具,谨慎揭起黏在皮肤上的布条,露出底下一个血肉模糊的窟窿,伤口周围隐隐有些发黑,看上去让人胆颤心惊。 路远寒打开工具箱,露出里面一排针剂,他很快就换了双医用手套戴上,对伤患说道:“……我可能得切下你这部分坏死的组织,否则再往后走的话,只会摩擦得越来越严重。我们有麻醉剂,但没有供给某一个人的止痛剂。” 作为西奥多·埃弗罗斯待在银白幽灵号上的那段时间,他从医生那里学到了不少急救技巧,能够处理一些简单的皮外伤。 他们这支队伍基本上都是执行部的外勤精英,原本倒是有两三名医护人员,只可惜死在了怪物口中,连具全尸都没能留下,现在能处理情况的就只剩下路远寒一人了。 那个调查员望着腿根上已经化脓的伤口,又瞥了一秒那双近在咫尺的蓝色眼睛,犹豫片刻后,咬着牙应了下来:“好,那就辛苦长官阁下了。” “顾问,你帮我按着他,只能分给他半支麻醉剂的剂量,恐怕镇痛效果有限。” 路远寒低声说完这句话,才打开护目镜,让视线能够将对方的伤口看得更清楚。顾问现在对他言听计从,一听长官有令,毫不犹豫地按住了伤患的大腿,等着打下去的麻醉剂生效。 刀尖割开坏肉的一瞬间,伤员果真有了反应。 顺着神经上涌的疼痛感让他几乎发不出声音,紧绷的腿部肌肉微微颤动,险些碰到路远寒执刀的手,好在顾问加重力道,又将伤员按了回去,这时银光流水一样掠过,切下的组织落在托盘中,一片、两片……就像鲜血淋漓的人皮。 顾问比他们中的任何一人都紧张。 他屏住呼吸,视线随着那雪亮的刀尖游动、停顿,唯恐路远寒手抖一下,迸飞的血溅到他脸上,伤员因此开始惨叫——然而那人却始终保持着高度集中的注意力,精准得就像一台机器。 等到路远寒收起手术刀,重新包扎好伤口,不止伤员出了一身冷汗,濡湿的防护服紧贴在背后,就连按着他的顾问也累得够呛。 “你以前到底是干什么的?” 顾问忍不住问道。看到路远寒已经放下了护目镜,他才敢放心使用传声器,两人之间的加密通话让他产生了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使命感。 “没什么,干得久了就有经验了。” 路远寒收好工具,随即站了起来。他的视线扫过快要失去意识的伤员——那人头盔上刻着027的编号,又落在了靠在旁边休息的队员身上,观察片刻后,微妙地开口说道:“你多注意点情况,我感觉……有一些人的状态不怎么对劲。” 他的声音贴着耳根响起,就像幽灵的低语,顾问顿时觉得一身血液都僵住了。 第172章 群山之间(12) 等到凌晨十二点的时候, 路远寒已经带着众人攀上了小峰顶。他们离目标又近了一步,甚至能望到远处若隐若现的鹰角峰,只不过中途有两人不慎坠崖, 队伍中只剩下了十九个人。 他们照例搭起了营帐, 以两人为一组轮流值夜,最后共抽中了六人执行这项工作。 路远寒没有值夜任务,他原本想再从那本传记中寻找线索, 只是那点压缩饼干远不够抵他一天下来的消耗量, 他饿得没有办法, 便提前进了睡袋, 通过休眠来降低自己的代谢。 在夜深时, 他听到外面传来了一阵淅淅沥沥的声音。 路远寒瞬间想道,下雨了。 就他们当前所处的环境而言, 下雨显然是个消极因素, 那意味着气温骤降、山体坍塌等一系列严重后果, 即使这些事都不发生, 湿滑泥泞的地面也会让众人接下来的行程变得更加艰难。 作为领导者, 路远寒本应该认真思考对策,但他刚睁开眼睛,还没有完全清醒,下一秒便又被睡意蒙头, 逐渐合上了眼皮。 “哗哗……” 雨水落在撑起的帐篷布上,顺着防水涂层不断滑下,那种声音让人不自觉闭上眼睛, 同时也掩盖了一些细微的、不易察觉的响动——睡袋中的人很难分辨那到底是雨声渐浓, 还是有人在外面交谈, 走动。 路远寒没能安稳睡下去。 倏然间, 他鼻尖耸动,被一股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肉香勾起食欲,竟然直接从睡袋中挺身坐起,紧接着打开了拉链。 外面不只有那两个值夜的,路远寒循声望去,看到几个人围坐在篝火旁边,正借着生起的火烤肉,他们没戴头盔,露出的面庞上堆满笑意,是前几天都没有过的满足与喜悦。 他们哪里打来的肉? 路远寒眉头紧皱,穿上防护服就走了过去。那些人见了长官阁下也不显得慌张,反倒热情地招呼他一起坐下,毕竟不是什么时候都有肉吃,让路远寒务必尝尝那种鲜美的滋味。 坐在路远寒左侧的人说,外面雨势正大,有只兔子脚滑一头撞死在了营帐下,他们觉得不能浪费,干脆就将它拿回来烤了。 而且他们也试过了,兔肉是没有毒的。 路远寒垂下视线,望着被塞到手中的肉串,不得不承认烤肉那人的手艺高超,除了没有调料以外,这份兔肉一面被炙烤得外焦里嫩,毫无血丝,似乎还用酒精处理过,闻起来有股醇香。 “长官阁下不吃吗?” 路远寒头盔下的真容减轻了他所带来的压迫感,此时的他看上去更像一个人而非怪物。望着这位俊美、年轻而又神情冷淡的指挥者,旁边的队员察言观色,开口劝告道: “后面的路那么难走,总不能只靠一点压缩饼干强撑着前进,那样太容易脱力了……您记得吗?那两个坠崖的人就是因此而死的。” 在他的劝说下,路远寒的手摩挲了一下木签。 这番话不无道理,最重要的是——他已经有段时间没放触手展开捕杀了,路远寒并不确定自己还能饥肠辘辘地坚持多久,要是他失控的话,在场的人恐怕一个也活不下来。 思考片刻后,路远寒吃下了兔肉。 刚入口的时候会有点酸涩,但肉质鲜嫩,还带着新鲜出炉的热气,比起冷硬的压缩饼干简直好上了太多。路远寒慢条斯理地吃下一串,顺手又拿起一串,他感觉到身体正在逐渐升温,心率、力量等各项指标恢复到了正常状态。 他唇边沾了油脂,看上去不再毫无血色。 只可惜野兔毕竟不是什么大型动物,能提供的肉量有限,不到一刻钟,围坐在篝火旁的五人就将它解决完了,所有人不约而同露出了餍足的神情。 “行了,注意安全。” 路远寒起身说道,他往睡袋那边走去,左手还在熟练地解着防护服的领口:“巡查完记得把地面摆放的武器袋收一收,不要沾上潮气,我们六点就得出发。” “是,长官阁下!” * 凌晨四点多的时候,雨终于停了。 对路远寒而言,那顿烤肉让他胃中一阵翻腾,因此他提前十多分钟就醒了,穿戴齐整,打着探照灯在营帐边上查看情况。 不出意外,经过整夜的雨水冲刷,原本就崎岖不平的地面变得异常黏滑,不时有泥浆顺着山壁滑下。要想前往另一座峰头,他们必须得经过两山之间的鞍部,那意味着接下来至少要走一段下坡路……路远寒想,这有可能会害死很多人,尤其是伤员。 他试着走了几步,路远寒每一步落下都必须小心翼翼,才不至于踩在泥水上失去平衡。 寒风吹过,路远寒下意识抽了口气,即使隔着过滤装置,他也闻到了那股夹杂着血腥味的潮气,看来那只兔子撞死的时候必然动脉破裂,大出血才会留下如此重的气味。 他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就回到营帐边上,俯身擦去了鞋面的泥水。 5:00,路远寒准时叫醒了队员。 执行部的人训练有素,在不到三分钟内就集合完毕,就算是动作慢的,也已经站在了自己的位置上,一边套着防护服一边卷睡袋,两不耽误。 1、2、3……路远寒清点着人数,很快就发现队伍中少了一个人。 他视线一凛,神情锐利地扫过面前这群沉默的调查员,除了少部分人还有些犯困,他们看上去并无异样,值夜的那几个人也在其中,只是这些人没有一个需要同伴搀扶,都能正常行动。 路远寒不禁想道,027号去哪里了? 他心情沉重,快速穿过站好的人群,在营帐中找到了那个无人收起的睡袋。 “发生什么事了?”顾问的声音从耳边响起。 路远寒没有回应,他近乎强硬地拉开睡袋——果不其然,里面躺着的人不见了,他伸手进去摸索了片刻,从中发现了一截沾血的绷带,似乎是027号自己忍痛解开的,但这并没有让路远寒心情转好。 一个活人如何能不翼而飞? 事情有很多种可能,路远寒想道,或许是027号出于某种不为人知的原因,自行离开队伍,当了逃兵,又或者半夜不慎摔下了山崖,但他心中已然有了一个非常不好的猜测。 路远寒返回队伍,他记性很好,轻而易举就将负责烤肉的那几人揪了出来。 “长官阁下有什么事吩咐吗?”其中一个队员低头看了眼表,意有所指地提醒道,“现在已经是5:08,我们该出发了。” “打开背包。”路远寒下令道。 他暂时还没有发火,然而被他拎出来的队员神情闪躲,表现得并不情愿。这种拒绝配合的态度让路远寒所剩无几的耐心彻底耗尽,他横过掌面,一个手刀猛地劈在对方脖颈上,那人便直接跪下了。 此刻,路远寒的戾气溢于言表,队员毫不怀疑他会动手杀人,立刻不敢乱动了。 望着跪在自己面前的人,路远寒的靴尖抵在了对方的肩膀上,一脚便将那人踹翻在地,从他掌根下飞出的小刀瞬间削断了背包带,露出里面鼓鼓囊囊的内容——被剁成数截的死人。 这实在是让人感到头晕目眩。 路远寒视线一顿,两秒后才从背包中翻出了027号的尸体,他是从腹部被人斩断的,躯干在此,下半身则在另一人包里。 他检查的时候,死者的大腿已经被挖空了,露出的腿骨上有刀刮过的痕迹,用防护服裹住了往下渗血的地方……在这种情况下,不难想到夜里那种野兔肉的来源。 027号仿佛在他的胃里惨叫了出来。 按道理说,一个成年人本不容易被藏进背包,但这些凶手何其聪明,他们将死者的四肢砍下来,剪去赘余的地方,这样更方便塞进包里,作为储备粮,随身携带到下一次烤肉的时候——路远寒闭上眼睛,到了那时,恐怕又会有野兔、狍子撞死在营帐下了。 至于没有多少肉、不具有食用价值的脑袋,恐怕早就被扔下了山崖。 可以说,昨夜这场雨下得正是时候。 窸窸窣窣的水声掩盖了一切让人毛骨悚然的动静,自然也就没有人知道凶手们如何谋划,又是怎样将伤重的027号从睡袋中拖出来杀死、碎尸的……只要将手伸出帐篷,大雨就会冲刷掉那漉漉的血迹。 “天啊!”顾问在旁边看得已是满面震惊。 “我们没办法啊!”倒在地上的人忽然高声叫喊了起来,情绪激动地控诉着,“总不能天天等着发压缩饼干吧,那个累赘一点作用都没有,还要占据剩下人的资源……” “长官阁下何必这么严肃呢,您昨天晚上不也吃得很尽兴吗?” 他说的是事实,路远寒无可否认。 那个调查员的话在队伍中引起了不小的骚动,好在顾问等人有最基本的判断力,在路远寒的审讯之下,很快,参与碎尸的三人就被控制了起来。 还有一人也像路远寒这样,毫不知情地分食了027号的尸体,此刻正在营帐边上狂吐不止,险些连胆汁也咳嗽了出来。 “怎么处置他们?”顾问请示道。 对于这几个杀人分尸的狂徒,当然要按队规处置,但要是他们死了,还得将遗体装进收殓袋中,那岂不是很可惜,毕竟他们身上的嫩肉本来也可以被料理成一道珍馐美味……路远寒为刚才一瞬间的想法怔住了,他按了按眉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摒除脑海中的杂念。 不能吃、不能吃、不能吃,路远寒在内心默念了三遍,他将枪柄在掌心中紧攥得生疼,才算是让沸腾的触手安分了下来。 犯人还在等着他发落。 思考过后,路远寒并没有处决他们,只是让伊塔斯中断了这几人的食物供应,让他们成为队伍的运输工具,继续发挥作用。 至于027号剩下的遗骨,则和他的工牌一起,被路远寒亲手装进了收殓袋中。 第173章 群山之间(13) 密林之中, 倏然有一只斑羚从掩蔽物后跃出。 它四蹄矫健,腹背上的肌肉舒展如弓,转瞬就已经落在了沾有露水的叶片上, 只听哒哒的声响不断传出, 那只性情温和的动物在崖坡下飞驰着,警觉地竖起了双耳,似乎在戒备周围的危险。 猎人正在它背后穷追不舍。 那道颀长的身影像条阴鸷的蟒蛇, 玻璃似的冷光一闪而过——作为人类, 他分明没有强健的蹄膀, 狂奔时却能在山岩上如履平地, 还会扔出飞刀来阻碍猎物的行动。 斑羚左右闪躲, 已被追杀得有些慌不择路。 它不知道的是,即使是在追逐的过程中, 那人耳根下的金属薄片也在发挥着作用, 他不需要做到太精准地定位, 只要按照同伴的指令调整方向, 就能轻而易举地跟上猎物。 将它逼到绝境的是人类的计谋, 此刻,顾问充当着观察的“眼睛”,路远寒则是追猎的“爪子”,两人的配合相当默契。 很快, 他们就迎来了一个绝佳的机会。 “左前三十度!” 随着顾问一声喝下,路远寒瞬间掷出了手上的刀,银光在枝叶的缝隙中飞旋了几圈, 正中目标颈动脉, 那只斑羚当即前蹄跪地, 颈下潺潺地流出血来, 没过几秒就彻底死了。 路远寒走到近处,将它提在了自己手中。 这只斑羚还在幼年期,路远寒一拎就知道它身上的肉并没有多少,但若非如此,他绝不可能轻松猎到一只高山动物。 “回来吧,大家快要撑不住了。”顾问说道。 他的声音听起来干而沙哑,充满了疲惫感,每说一句话就要咳嗽片刻,显然,他在刚才的战斗中就已经耗尽了全部精力。 转瞬间,已经过去了七天。 随着远征队一行深入隆莫奇斯山脉,任务目标也完成了大部分——就在昨夜,他们从鹰角峰下展开攀登,然而这支队伍死的死,伤的伤,到现在只剩下了五人:路远寒、顾问、伊塔斯,以及两个体型健壮的调查员。 他们早就到了弹尽粮绝的境地,不得不靠捕猎为生。 事情得从几天前说起。 杀了027号的那三人已经死了,事实上,他们死得最早——被路远寒拎出来时,那人煽动性的言语在其他队员心中埋下了一根刺,让他们如鲠在喉,即使吃饭、睡觉也都想着对方说的话。 在肉食面前,没有人愿意吃压缩饼干。 就在某一次休息的时候,队伍中骤然爆发了矛盾,他们积压的情绪终于忍到了顶点,霎时间血肉横飞,到处都是人挤人、人打人、人杀人的惨烈景象……这群野兽杀红了眼,想要饮血啖肉,伏在同伴温热的尸体上就开始撕咬进食。 即使路远寒开枪示威,也无法阻止他们互相厮杀,最后只活下来不到十人,剩下的人伤亡惨重,又在低温下陆陆续续地发起高烧,病死了两三个。 最让人绝望的是在争打过程中,帐篷被揭了起来,其中一个情绪上头的队员将他们的头盔踢下了悬崖。因此剩下的几天,幸存者们只能将防护服的衣领拉高,尽可能掩盖住自己的口唇,不接触到隆莫奇斯山脉的空气。 尽管如此,他们仍然表现出了中毒的征兆。 比起军官,这些人邋遢得更像是流浪汉——顾问眼下青黑,胡茬在脸颊边上凌乱地铺了一圈。 当然,其余的人也没好到哪去,他们饿得面部消瘦,眼睛和颧骨突出得吓人,嘴唇经常泛着不正常的深紫色,一到夜里就开始感到胸闷气结,不断咳出黑血。 饥饿感折磨着每一个人。 压缩饼干早就吃完了,但猎物不是什么时候都会出现,他们从平静,到疯狂,再到在死寂中躺在地上……恐怕这些精英也想不到自己会落到如此窘迫的境地,他们早已将加西亚骂得体无完肤,连着伯爵府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 而他们的指挥官阁下则是与众不同的那一个。 除了面色惨白以外,路远寒身上并没有任何中毒的迹象,他鬈曲的长发垂到了腰际,美得就像个怪物,让人不禁猜测他吃下027号的肉后,是不是发生了某种不为人知的变化。 为了这个问题,队员们私下议论了几次,但关于银杏的负面舆论都被顾问喝止了,从那之后,连着顾问也一起受到了异样的眼光。 隆莫奇斯山脉是太阳沉睡之地,鹰角峰位于其上,他们攀得越高,就越靠近太阳,周围的环境非常明亮,让人联想到传说中的白昼,就连照明灯都省下了。 只是那种光线强烈得太过刺眼,在一名队员流血暴毙之后,其他人就学聪明了,避开直视前方,始终低着头或背对那巨大的光源。 现在,路远寒捕猎归来,鲜血从他抱着斑羚的那条手臂蜿蜒而下,将黑色的手套浸得殷红一片。 望着猎物身上的肉,队员们眼中已然泛起了微光。但他们并没有轻举妄动,毕竟路远寒是猎人,是长官阁下,要怎样分配,自然也该由他来决定。 “扑通!”路远寒将猎物扔在了地上。 他随即在斑羚面前蹲下,掌中持着一把更适合开膛破肚的剔骨刀,将它从前胸到后腹,从大腿到蹄膀共分成了数份。 路远寒下刀的手快而狠,剥皮去骨,准确地挑断每一根黏着的筋肉——在整个过程中他始终保持着高度冷静,即使温热的血已经溅到了脸上,那双手也没有颤抖一下。 很快,路远寒就分好了肉,作为杀死猎物的主要贡献者,他和顾问理所应当地占了大头,其余人则等量分配。 见路远寒颔首示意,旁边等着的人立刻动了。 他们脱下手套,甚至没来得及生火,就动作粗鲁地抓起了那块湿漉漉的生肉。这些队员已经饿到等不及将其烤熟了,毕竟他们饱受折磨,正在理智崩溃的那条边缘线上徘徊,就算病毒会侵入体内,早死一刻也没什么不好的。 路远寒将属于自己的那份肉拿了起来,下口之前,他转头望向了顾问。 那人正毫无形象地撕咬着食物,模样凶狠,从喉咙中发出一阵用牙齿咀嚼、吞咽的声音,若不是他身上还穿着防护服,简直就和野兽没有区别。 路远寒想,这倒也不难理解,毕竟谁在这种环境下都会被逼疯的。 他不再观察别人,转而解决起了自己的食物,他渴了太久,以至于斑羚血流进口中时都觉得是甜的,路远寒唇角殷红,露出的牙尖就像一把刀,毫不留情地割开了肉。 他们吃饱后又走了一段路,就停下来休息了。 路远寒知道,现在正是最紧要的关头,鹰角峰近在咫尺,他自己可以抛下所有人登顶,但那没有意义,人与动物的区别就在于他懂得怎样实现每一个人的效益最大化。 在队员们的利用价值耗尽之前,路远寒不会允许他们擅自去死。 分配完值夜工作后,众人就躺了下来。经过长途跋涉,他们的睡袋破损得已经无法拉上,充其量只能算是一块垫布,即便如此,后脑勺沾上睡袋的瞬间,他们还是快速进入了梦乡,紧接着一阵轻微的鼾声响起——那意味着有人睡熟了。 值夜的是伊塔斯。 这人说起来倒是很微妙,比起徒手搏死斑羚的长官阁下,他没有那么强壮,但要和顾问这样的技术人员相比,他又有肌肉在身,更具有杀伤性一些。 那时候所有人争抢最后剩下的一丁点压缩饼干,对他群起而攻之,伊塔斯喘着粗气,将仅剩的弹药全部上膛,紧接着开枪、扫射,从那些疯子中杀出条血路,才跟上了路远寒的脚步。 他永远不会忘记,是长官阁下拉了他一把。 伊塔斯紧握着刀,靠在营帐边上悄无声息地踱步,尽管斑羚肉就躺在他的胃袋中,还没有完全消化,他仍感到嘴唇泛起一阵干涩的酸味,不知满足地渴望着更多食物……自己这是病了吗?伊塔斯想道。 他仍在踱步,只是换了个方向,朝着里面那些睡袋走了过去。 知道长官阁下敏锐得像只大猫,伊塔斯尽量放轻了脚步,将鞋履摩擦地面的声音降到最低。望着那张正在熟睡的脸时,他忽然感到了一阵平静,就仿佛所有后果都不重要了,此刻,他的行动完全遵从着自己的本能。 伊塔斯对准胸膛的位置,猛地扎了下去。 就在他偷袭的瞬间,路远寒霍然睁开眼,一把攥住了伊塔斯持刀的手。 他的腕骨瘦得突出,却格外有力,像是要将对方的骨头碾碎在掌根下一样:“早就知道你想杀我,没想到你最后还是动手了……我给过你机会,伊塔斯。” “抱歉,长官阁下,谁也不想死。” 伊塔斯说道。他嘴上虽然还在道歉,神情却显得格外狰狞,干瘦的胳膊已经充血涨红,路远寒也不遑多让,这两人激烈地搏杀着,谁也没有放过谁,都往狠了下死手,想要置对方于死地。 局面陷入了僵持之中。 很快,路远寒就看到一根粗粝的绳索套在了伊塔斯脖颈上,继而快速收紧,深深陷进了肉里,绞得他面色显露出窒息般的青紫,不仅直翻白眼,就连握着刀的指节也开始脱力——那是顾问从后面扔来的,他勒死了伊塔斯。 直到那个意图加害长官的歹徒完全不动了,顾问才气喘吁吁地瘫倒在尸体上,逐渐松开绳索,他垂下的掌心已被磨出了血泡。 就在这时,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路远寒面上,顺着微微颤动的鼻尖滑进了他唇缝中,湿漉漉,而且口感咸涩,只是流出来就耗尽了某人全身的力气……路远寒意识到,那并不是血。 他难得迟疑了一秒:“你是哭了吗?” “没事,马上就登顶了,继续走吧。”顾问哽噎着说,不难听出他正在强忍情绪,而路远寒也没有出声干扰。 两秒的静默后,他才接着说道:“……希望我们刚好能赶上日出。” 第174章 群山之间(14) 伊塔斯的尸体没能被带走, 因为所有人的收殓袋都已经装满了,他只能以一副死不瞑目的状态躺在岩壁之下,注视着那几人逐渐走远。 这件事后, 队伍中的氛围更加凝重了。 他们饥肠辘辘, 没有弹药,也没有能过滤毒气的装置,在这种情况下更加无人敢有异心, 毕竟长官阁下最擅长的就是冷兵器, 谁都不想死在他的刀下, 被处理成一分鲜血淋漓的食物。 很长一段时间, 顾问都没有再开口说话。 耳根下夹着的金属薄片逐渐变得冰冷, 就仿佛它并不是传声器,而是一块突起的骨头。路远寒尊重顾问的做法, 同时也近乎无情地想, 以他这样的心理素质, 并不适合在执行部待着。 5:37, 他带着剩下四人攀上了鹰角峰。这地方确如其名, 地势就像突出的鹰喙一样嶙峋,走到边上就是悬崖峭壁,同时也亮得让人几乎睁不开眼。 狂风吹过,强光将周围一切照得清楚无遗。 路远寒能看到地上震颤着的细碎石砾, 也能看到队员们的面部表情、汗水、哆嗦的嘴唇,以及倒映在他们眼中的自己——圣光照耀之下,那张属于“银杏”的脸白得就像魔鬼, 随风飞扬的长发掩盖住了部分面庞, 神情莫辨, 让人毫不怀疑他有着一副铁石心肠。 前提是忽略这身沾满了血的防护服。 那上面的血迹早就已经被风侵蚀成了大片黯淡的痕迹, 并不属于他,而是死在他手下的人流出的血。路远寒用手摸上防护服,传记的硬质书套硌着他的掌心,就像一种无声的提醒,让他不要忘记完成任务。 鹰角峰已经到了,多伦珂兽还会远吗? 路远寒立刻下了命令,让所有人展开地毯式搜索,尽快寻找到书中所提到的那种浆果丛。 五个人各自负责搜查一块区域,行走在绝壁之上,他们不得不屈起膝盖,降低重心,顺着鹰角峰的边缘小心翼翼地展开探索,以免从高处滑落,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之中。 即使在山顶上也有着不少植物,路远寒的视线快速扫描过眼前的物体,与目标进行比对,逐一排除着错误选项,不符合、不符合……直到十多分钟过去,他才找到了一处疑似浆果丛的地带。 然而等他在目标地点蹲下时,路远寒拨开表面上的覆盖物,却只看到一片枯萎的草丛。 从叶片的轮廓来看,这正是他要找的那种植物,只是根系缺少水分,浆果丛早就旱死了而已。那一瞬间路远寒脑海中如遭雷击,他霍然意识到,现在是冬季,即使将附近全部搜查一遍,也可能找不到那种特殊的小果子。 霎时间,一股怒火涌上了心头。 路远寒紧绷着的那根弦终于断了,他放下枯叶,面无表情地站了起来。 此刻,路远寒只觉得很累,疲惫感从内而外地裹挟着这具身体,他的大脑无法正确处理外界的信息,只剩下一个坚定的念头,他想杀人,杀了眼前一切活着的死了的人,杀到加西亚面前,将那颗自恃矜贵的脑袋拧下来,用力摔在地上,踩扁成一滩血肉模糊的烂泥。 “银杏!”有人在叫他。 路远寒紧皱着眉,小幅度晃了一下脑袋。 那声呼唤将他的意识带了回来,恍惚之中,路远寒看到顾问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自己面前,一边神情惊恐地挥着手,一边声嘶力竭地大喊着,似乎在阻拦他做下某种极为可怕的事情。 “……浆果!这边有浆果!” 路远寒终于听清了对方所说的内容,他下意识跟着顾问,快步前进,竟真的在崖边隐蔽处看到了一小丛凝着白霜的果子。 所有人聚集在此,他们将狩魔笼布置在浆果丛后,用树叶做上伪装,潜伏在一边蹲着点等了几个小时,就在调查员们耐心快要耗尽的时候,他们终于等到了多伦珂兽的出现。 就像加西亚曾在画册中展示的一样,这种野生动物皮肤通红,缓慢挥动着翅膀降落在了悬崖边上。藏在周围的众人屏住呼吸,就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只见它鼻尖耸动,朝着浆果丛拱去,一口就将几簇果实都咬了下来。 直到瞥见草丛下金属的冷光,多伦珂兽才察觉到危险,它猛地转过头,那些人一拥而上,已经伸手攥住了它的尾巴。 “它会飞,千万别让它跑了!” 多伦珂兽生而不驯,当然不可能束手就擒,它愤怒地甩动着尾巴,锋利的鳞片立刻割破了对方的手套,鲜血倾泻而下,越发激起了它的野性。 然而下方有一人力气大得出奇,它越挣扎着想要振翅高飞,那人就攥得越紧,直到这只筋疲力尽的怪物一下也飞不起来,被关进了狩魔笼中。 “砰……砰砰!” 多伦珂兽仍有些不安分地撞着合金栏杆,全身肌肉绷紧,将笼子撞得隐隐作颤。好在狩魔笼正是为了克制畸变物而存在的,一旦被关进去,就绝无可能再逃出来。 “任务已经完成,我们可以准备返程了。”路远寒俯身为多伦珂兽注射了一针麻醉剂,紧接着开口说道。 任务就这样完成了? 闻言,所有人还有些不可置信,毕竟他们一路上伤亡惨重,死了太多人,谁也没想到事情会完成得如此顺利。但这确实是一个振奋精神的好消息,反应过来后,众人眼中逐渐有了光彩。 路远寒转过身去,正要带着其他队员离开鹰角峰,就在这时,他看到顾问神情一变,对方面部僵硬地望着他背后,眼中涌现的情绪格外恐慌与绝望,整个人求生的意志似乎都在一瞬间泯灭了……路远寒有些困惑地想,发生什么事了? “——轰!” 霎时间,光芒大作。 顾问的眼睛在刹那间变得通体发亮,看起来就像一对近乎透明的白色珠子,紧接着他就瞎了,在不到半秒内器官衰竭。 那阵惊人的动静仍在持续。 路远寒意识到,某种庞然巨物正在撞击岩壁。就在它从悬崖绝壁下升起的一刹,路远寒脚下的地面整块塌陷,他和旁边的人不受控制地摔了下去。失重感让他警觉到了极点,瞳孔骤然缩小,路远寒刚要放出触手攀上岩石,转瞬就坐在了什么东西上——温热的、略显柔软的。 他下意识抬起了手,看到掌心中遍是黏液。 这到底是什么? 路远寒观察了片刻,却没能思考出答案。他和刚才摔下来的队员正坐在那东西的背部快速升高,好在失去重心之前,他就已经取出热感应装置,将它扔到了顾问脚下。 他的防护服湿透了,路远寒垂下的长发紧贴在脖颈上,就像无数条蜿蜒而下的蛇,让他的眼睛看起来更加冷酷。 等那东西载着他们飞上了天的时候,路远寒才发现这就是黑区的“太阳”,他正置身于一只硕大无比的眼睛上,视线所及之处,到处都是树根般遒劲的血管,无数细长的根须如触手一样随风伸展,看上去震撼而惊人。 见状,路远寒挽起袖口,将防护服拧出了水,那些液体就是从眼球表面上分泌出来的,它甚至还有一条尾巴——那是连着眼球的视神经。 这太荒谬了,路远寒想道。 难道长久以来,生活在地下的人们就是将这个正在发光的球状物当作太阳来崇拜,再等着它在空中周游一圈,将被其视线扫到的瞬间称之为“日出”吗? 顾问直视了太阳,致盲已经是最轻的下场。 瘆人的事实让路远寒脖颈间、手臂上浮现出了一层细密的疙瘩,他转头望去,发现不远处的队员身上发生了某种不可名状的异变。 对方胸膛往下还保持着基本的人型,但脑袋已经炸开了花,就像盛放的植物,颜色鲜艳的脑浆在裂开的血肉中荡漾如一池春水,张开的嘴唇中还在不断重复着怪异的、毫无规律的音节:“嗬啊、巨大的剪刀落下……需要更多的……” 畸变到这种程度,已经不能算是人了。 按照执行部定下的准则,路远寒应该杀死畸变物,将尸体上交到总部,然而他身上现在没有子弹,无法开枪处决,再加上对方似乎也没有攻击意图,他就暂时放下了这件事。 路远寒很清楚,自己不能再这样毫无作为。就算他可以乘着眼球绕黑区一圈,很快,他就会在高压环境下七窍流血,整个人被挤压成肉泥。 他检查着随身携带的工具,发现能用到的只有钩爪装置。 路远寒朝着一个方向持续前进了片刻,到边缘地带后,他将腰侧的钩索掷出,套在附近的血管上一圈又一圈缠紧绑死,有了锚定物作为后盾,他就可以放心往下走了。 高空作业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望着下方的景色,路远寒不可避免地感到了晕眩,但他很快就冷静下来,俯身用刀在眼球上挖出凹槽,作为自己的落脚点,开始一步一步谨慎地向下攀爬。 寒风吹拂在他的背部,路远寒手臂用力,逐渐放长了钩索——他刚才顺走了队员的那份装置,将两个人的钩爪相连,从理论上说长度能达到一百米,却不够垂到地面,摔下去仍然会死。 他吊在空中僵直了一分钟,只觉得浑身失去了力气。 片刻后,路远寒屏住呼吸,紧攥着的指节重新舒展开,得益于绑在身上的钩索,他顺利回到了眼球顶部,并没有发生意外。 要想安全着陆,他就得想办法让眼球下降。 路远寒摊开掌心,里面浸满了汗,肾上腺素的作用正让他全身肌肉蓄力,拔出那把和主人一样充满杀气的重剑,猛地劈了下去,霎时间就将附着在黏膜上的血管劈得汁水迸飞。 殷红的血洒在剑上,就如赤色的霞光。 路远寒破坏了不少血管,然而他做的事对那不可描述之眼来说不过九牛一毛,没能刺激到对方,周围的高度快速攀升,情急之下,路远寒纵身往前一跃,顺着液体滑到了正前方。 倏然间,他和巨大的瞳孔对上了视线。 即使路远寒眼皮下镶嵌的是一对玻璃义体,那阵强烈的灼痛感仍然顺着神经传了过来。这种程度的感官刺激足以让人自杀,路远寒持剑的手微微颤抖,一滴溢出的血顺着他唇角流了下来,此刻,他的身体完全失控,那些裂开的眼睛争先恐后地浮现在这张脸上,除了最中央那一双是深邃的蓝色,其余皆是赤红之瞳,像是苏醒的恶魔。 很快,所有视线都聚焦在了面前的眼球上,路远寒的手不再抖了,他舔掉嘴角上的血痕,猛然一剑插在了瞳孔中央。 ——他的攻击终于起效了! 路远寒收剑入鞘,双手攥紧了钩索,下一秒那颗眼球就开始了翻滚。在它的影响下,他身上绑着的绳子也晃动得极其激烈,路远寒就像一只左右飘飞的蜉蝣,屡次撞到眼膜上,在他即将被甩出去的一瞬间,飞射而出的触手抓住绳索,将主人悬吊在了半空中。 这些触手柔韧得就像液体,在他刻意的操控之下逐渐变得越来越长。眼球翻滚而下,路远寒也在快速降落着,他如同一趟失事航班的乘客,正竭尽全力想要救下自己的命。 直到隆莫奇斯山脉的轮廓浮现而出,路远寒看到底下树丛的轮廓,他才收起触手,在不到一秒内调整好身体朝向,猛兽飞扑似的落在了树干上。 “窸窸窣窣……” 随着摩擦声传出极远的距离,被他震落的枝叶纷纷而下,眼见脚下着力的枝干即将断裂,路远寒敏锐地盈身一跃,重新站在了地面上。 他垂下视线,收起了自己的一百只眼睛。 第175章 群山之间(15) 随着一阵让人胆颤心惊的摩擦声, 原本密密麻麻挤在路远寒脸上的眼睛逐渐缩回了皮肤之下,他伸手抚上脸颊,指节一点点推动着皮肤, 将五官重新调整好了位置。 好在他做的事并没有被别人看到。 根据跳下来之前看到的景象, 路远寒判断出自己应该是降落在了隆莫奇斯山脉外围某一座山上,离蒸汽飞艇停靠的地方并不算太远。 那意味着他可以先回到主艇上,再派出一支搜救小队, 寻找顾问等人和多伦珂兽的下落。 作为逐日之地, 隆莫奇斯山脉在此刻亮得像是有千万道闪电划过, 霎时间, 整座嶙峋起伏的山体变成了光之海, 银白的光辉倾泻在每一个角落,让藏在沟壑下的老鼠都无所遁形。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忍受得了强光直射。 路远寒下意识抬起了头, 他看到那颗不可描述之眼在空中快速远去, 就像一颗燃烧的光球, 假如忽视那些恐怖的血色触须, 倒是符合人们对于太阳的印象——明亮、耀眼, 而且旋转着的球状物。 很快,他意识到了一件事。 在“日出”过后,隆莫奇斯山脉必然会陷入彻底的黑暗。而路远寒身上的照明灯已经摔成了一地碎片,要想安全返航, 他就必须加快行动。 想到这里,路远寒卸下了手套。 他那修长有力的指节看上去杀人、弹琴无所不能,正在转变为某种怪异的模样, 黑色物质顺着手背上的血管一直涌到了指尖, 让他每根手指都化作飞舞的触须, 那张俊美的脸也倏然融成了水, 遍地黑泥撑起高大的身躯……比起人类,现在的他更像是一个怪物。 尽管成了非人之物,路远寒仍能进行思考,他知道自己下一步要去哪里,应该怎样规划出最优路径,在黑夜降临前到达飞艇所在地。 现在无人监视,他完全可以用怪物形态赶路。 随着窸窸窣窣的响动,那些黑色触手快速蠕动了起来。它们秩序井然,默契得就像心灵相通,在路远寒的控制下,这具庞大的躯体很快就越过岩壁上的障碍物,将地面碾轧得一阵作响,朝着下方翻滚了过去。 他用了不到十小时就下了山。 出现在悬空艇前的时候,路远寒已经恢复到了正常形态。防护服紧贴在他的身上,而他满身伤痕,踉踉跄跄地瘫倒在主艇下,就像一个竭尽全力逃出来的幸存者,任谁看了都不会对他提起警惕心。 留守在飞艇上的人发现了他。 在核对完路远寒的身份,确认无误之后,他就被请进了原来的休息室,那温暖适宜的环境让他不由得放松了一身紧绷着的肌肉。 除了直视太阳留下的灼痛感,路远寒的身体并没有特别严重的损伤,但为了不引起其他人的怀疑,他还是将一条胳膊缠上了绷带,表现得就像个真正的伤员,甚至去医务室拿了一盒外用药膏。 跟机工交谈的时候,路远寒得知他扔出的热感应装置长时间未动,他们正准备派出搜救小队,这才松下了一口气。 飞光死后,再没有一人能在官职上跟路远寒平起平坐,他态度自然地接手了悬空艇的指挥权,为外出的搜救小队提供了关于隆莫奇斯山脉的一系列情报,替他们规避了可能遇到的危险。 路远寒在悬空艇上总共等了四天。 第一天,他检查了主艇各层的动力设备和燃料箱,确保他们离开时能够正常起飞;第二天,他将执行任务中发生的事整理成了一份文档,隐瞒下了关于太阳的情报;第三天,路远寒靠在休息室的床上,将已经长到腰际的头发剪短,那银白的卷发就像一种标识——只要他闭上眼睛,隆莫奇斯山脉的惨案就会浮现在眼前,仍然鲜血淋漓。 等到第四天深夜,他们派出去的搜救小队终于抬着顾问上了悬空艇。 路远寒来探望的时候,顾问正躺在医务室的床上,一根输液管接在他干瘦突出的手背上,维持着病人的生命体征。 值得庆幸的是,他没有受到什么致命伤,只是顾问眼睛上缠满了绷带,根本看不见站在房门前的人。那时候他受到的伤害具有不可逆转性,又错过了第一治疗时间,即使用上总部的医疗技术,恐怕也很难修复如初了。 路远寒垂下视线,紧盯着顾问的脸。 据搜救人员说,他们是在附近的某座山上发现顾问的,在双眼失明的情况下,他靠着自己的意志力又往外走了一段距离,还带着远征队的任务目标——那个关押着多伦珂兽的笼子。 作为一个没有参与黎明计划的正常人类,这已经是奇迹般的生还了。 尽管无法正常视物,顾问却敏锐地察觉到了路远寒的到来,失明之后,他变得更加注重声音、气味等细微的变化,而那人身上带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并不属于悬空艇上的医护人员。 “银杏……不,长官阁下。”顾问开口说道,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种无法掩盖的疲惫感,“我们什么时候能够返航?” “很快。” 路远寒并没有走进医务室,他停在门边上,视线一转,扫过玻璃舷窗外快速变化着的景象:“悬空艇正在起飞,不出意外的话,我们在四十八小时内就能回到总部……遗憾的是,一支三十七人的队伍,到最后竟然只剩下了我们两人。” 闻言,顾问的面色颇有些痛苦,他皱紧眉头,似乎被路远寒的话刺激到了神经:“我不想再回忆起关于本次任务的任何事了……求你了,拜托。” “回到总部之后,你最好再接受一次心理疏导,我来提交任务就行了。” 路远寒说道。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将加西亚赐予的通行证转交给顾问,然而理智拦下了他,毕竟事成之后他就可以脱离现在的身份,不必再背着西奥多·埃弗罗斯应该承担的责任,也不必再担心头顶悬着的铡刀何时会落下。 顺利的话,他很快就能迎来属于自己的人生,无论是重新上岗猎魔人,还是开一间小酒馆休息几年,都好过现在的工作。 但在那之前,他还有一些事情需要确认。 比如说,所谓的黎明计划背后隐藏着怎样的真相,本应废止的9号实验室属于哪一方势力,自己跟Alpha实验体之间又有着什么联系……路远寒内心中积攒了太多疑惑。 要是不找到这些问题的答案,他就始终无法摆脱那种被人观察着的、如芒在背的感觉。 好在多伦珂兽已经到手了,路远寒想。加西亚或许并不是一个会为属下考虑的好上司,但他继承人的身份无可动摇,安东尼奥这个姓氏给予了他在缉察队内部无上的权力,要是能让加西亚满意,对方想必会同意他的一些小小请求。 譬如授予他进入档案室的权限。 路远寒知道,总部的重大事件基本上都有纸质档案留存,能进入档案室的话,他就能筛查出一部分关于实验室的线索。 他没有再打扰顾问休息,转身进了关着多伦珂兽的货舱。 这只其貌不扬的小恶魔关系着他的前途命运,路远寒对它极其看重,每过十二小时,就要亲自检查一次狩魔笼——好在返航途中并没有发生任何意外,路远寒带着它走入中央大厅的时候,多伦珂兽还在用鼻孔朝他吹气。 早在悬空艇降落之前,机工就联系了加西亚。 因此,路远寒不必恭候对方,那位尊贵的少爵阁下正在休息室中等他,有特权开道,甚至连必要的检查流程都省下了,全身消过毒后,他就将狩魔笼呈到了加西亚面前,以示任务完成。 “你做得很好,银杏。” 跟上次见面相比,加西亚似乎没有什么变化,他仍然不可一世,维持着贵族应有的态度礼节,只是换了副金框的单边眼镜,很显然,他已经在为帝国理工学院的入学做准备了。 路远寒的神情却变得更加冷峻,他只是站在那里,就流露出了一种比笼中之兽更猛烈的凶性。 加西亚颔首一笑,转头打量着那只多伦珂兽。 毕竟路远寒带来了他需要的东西,为此,他可以容忍对方恶犬般的性情:“说实话,我没想到最后完成任务的会是你……那些死去的人会得到一笔抚恤金和安置费,由其遗属保管,而银杏,你值得更好的奖励。” “我查过了,西奥多·埃弗罗斯这个身份是情报部门为你量身定制的,你属于夫人的棋子,很少有人敢调查你的档案,这意味着背后的操作空间很大——你明白吗?” “一个本来就没有前半生的人,再死一次也不会引起注意。” 说着,加西亚望向了路远寒的眼睛,他似乎尤为欣赏那种漂亮的深蓝色:“我会尽快为你安排外勤任务,到时候,西奥多·埃弗罗斯会死在任务中,尸骨无存,而你坐上马车,不受拘束地前往世界上任何一个你想去的城市。” “多美好的新世界,不是吗?” 第176章 The King(1) 正如路远寒所想, 加西亚同意了他的请求。 少爵阁下只是一招手,就有人为他开具了档案室的临时权限证明。路远寒并没有急着行动,他先去换了身新制服, 在餐厅中慢条斯理地享用了一顿夜宵, 这才准备前往档案室一探究竟。 即使已经是深夜,总部仍然灯火通明,下属的部门各司其职, 就像高速运转着的齿轮, 构成了这座钢铁巨兽的每一次震颤呼吸。 等待升降梯下来的时候, 路远寒侧目望着办事大厅, 望着穿行而过的一辆又一辆履带车, 不由得想道,很快他就能离开这个见鬼的地方, 也不必再被人称作执行部的疯子了……他认真思考着, 接下来要为自己打造一个什么样的新身份。 “叮咚——” 门开了。 路远寒转过头的瞬间, 一群同事从里面走了出来, 和他擦肩而过。 其中有个男人身着白色外衣, 那似乎是生物工程部的高级制服,路远寒不免多留意了一下,他没能看清对方的脸,却闻到了那人肩膀上沾到的某种味道——非常淡, 有点像是硝化物类的化学试剂。 既然是生物工程部的人,那也没什么奇怪的。 路远寒侧着身避开人群,走进升降梯内部, 伸手按下了要去的楼层, 档案室在9层, 和执行部只有一层之隔。 厢门在他眼前关闭, 升降梯载着他一人飞驰而上,路远寒垂下视线,透过那面被专人擦洗干净的玻璃,他能看见底下攒动的人头,铺设在各层的蒸汽管道像是总部豢养的上千条银蛇,每一刻都在为那些重工设备输送着动力……望着这座庞大的机械要塞,很难有人不心生畏惧。 路远寒取出临时权限证明,将它别在了衣领上,他一身充满肃杀之气的黑色制服,这张卡片便显得尤为突出。 很快,档案室到了。 随着脚下的地面逐渐趋于平缓,路远寒快步走出升降梯,出示过权限证明后,负责的专员就带着他到了档案室前,对方神情倦怠,似乎对半夜还能摊上差事颇为不满。 在金属门板打开缝隙的一瞬间,浓烈的硝烟气扑鼻而来,就像是燃料箱泄漏了的味道,路远寒立刻反应过来——不好! 他的动作远比想法更快,路远寒手臂绷紧,按着那名专员就往一旁卧倒。事实证明,他的判断相当正确,两人刚摔在地板上,强烈的爆炸波就从档案室内部喷薄而出,各种烧毁的档案碎片、飞灰被高温气流裹挟着往外飘散,在那惊人的威力之下,周围十米的地板都在不断震颤。 霎时间,火光冲天。 那名专员被路远寒压在了身下,除了摔出的淤青外倒是没什么事。 而路远寒背部受创,高温炙烤下那身制服几乎黏着在了皮肤上,他却顾不得撕扯着皮肉的痛感,径直站了起来,跑去查看档案室现在的情况。 然而他还没走到近处,又一阵爆炸声猛地响起,档案室彻底陷落在一片熊熊燃烧的火海之中,阻止了路远寒的行动,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再从中找到自己想要的情报了。 很显然,有人蓄意布置了这场爆炸。 此刻,路远寒的神情阴沉至极,焦躁感让他下意识咬紧了牙。他刚要调查事情背后的真相,档案室转瞬就被人炸了,这一切究竟是巧合,还是有双眼睛在时刻关注着他的动向? 这时他想起刚才在升降梯下擦肩而过的男人,路远寒立刻意识到,那人不对劲,恐怕就是他提前布置下了档案室中的陷阱。 ……该死的! 路远寒猛地往前一跃,手臂撑着档案室边上的栏杆向下望去——九楼的高度让他看到的一切都变得相当模糊,鹰隼般的视线刚捕捉到目标,然而转瞬间,那个白色的影子就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中。 警报声姗姗来迟,那道尖锐刺耳的声音正在他背后此起彼伏。 路远寒转身揪起那名专员的衣领,即使是成年男性的重量,在他掌根下也像是拎起了一个公文包那样轻而易举。或许是即将离职给了他底气,让路远寒能够毫无顾忌地逼问对方: “告诉我,刚才还有谁来过档案室?” 那人冷汗直流,似乎还没从爆炸中缓过神来,盯着路远寒面上蜿蜒而下的血迹看了好一阵,才怔然说道:“……有个博士来过,他带着生物工程部的批示拿走了一部分文件,难道是他干的?” 路远寒松开了手。 他对生物工程部不甚了解,知道的高层也就只有佩林教授和杜菲尔德博士两个人名,联想到自己在9号实验室遭遇的一系列事情,路远寒基本上锁定了目标——杜菲尔德博士。 以他睚眦必报的性情,路远寒不可能放过一切曾置他于死地的幕后黑手。 问题在于他马上就要走了,为了掩盖西奥多·埃弗罗斯之死,加西亚要求路远寒尽量低调行事,在这种紧要关头上,他不应该再生枝节,一脚趟进生物工程部背后深不见底的浑水中。 如此一来,他只能放弃报复的想法。 烈火仍在纷飞,路远寒神情莫辨,俊美的脸在火光照耀之下殷红如血,他随手撕下临时权限证明,将它扔进了档案室中。 那张卡片沾到火星,转瞬就被烧成了一阵打着旋的灰烬,不再具有任何价值。 他没有再看现场一眼,转身走进了升降梯中。 * 离开总部时,路远寒手上提着一个行李箱。 那里面装着通行证、他的换洗衣物、一张价值过万的通用支票……出于对安全性的考虑,他还带上了各种便携的枪支弹药和急救药物,无论走到哪里,能够杀人的手段才是硬通货。 他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自己即将假死脱身的消息,即便海因里希、雷鸟、顾问等人曾和他一起出生入死,有着深厚的情谊。 路远寒将他们看作同伴,却不会害死自己。 他走的那天正在下雪,狂风呼啸,外面寒冷刺骨。加西亚为他指派了一个单人外勤任务,路远寒需要做的仅仅是前往指定地点,配合接应人员,伪造出自己死亡的痕迹,接下来,他就可以乘车离开了。 路远寒匆匆提着箱子走出大门,雪花吹落在他肩膀上,转瞬又纷飞如尘。 他身上仍然穿着高级督察的制服,路远寒知道,脱下这身精英皮后,他将成为一个毫无特权的普通人,从此屋顶坏了要自己修,生了病要自己买药……那也意味着,他不用再如履薄冰地走在刀尖上,路远寒可以学着种花、养猫,等到天气变暖,就买一张前往黑兹利特的车票,在那里晒日光浴。 只是这样一想,就足够让人充满向往。 加西亚聘用的专车已经在前面等他了,路远寒拉开车门,俯身坐在了真皮椅垫上。车厢内部香气盈人,甚至还极为体贴地放了一壶热茶,只是有隔板挡着,他无法看到驾车的人到底长什么模样。 “呼……” 路远寒靠在椅背上,逐渐放松肩膀,从鼻腔中呼出了一口热气。 马车已经开始了疾驰,路远寒有些漫不经心地想,事情顺利的话,三十分钟后他就能抵达任务地点,只需要在雪地上倾洒一些血液、毛发组织,剩下的事自有少爵阁下负责。 说实在的,他还没想好要在哪里定居,霍普斯镇有着太多认识奥斯温·乔治的人,即便这个身份已经销毁,回去的风险也太大了……路远寒沉思着,或许他可以在火车站随便买一张票,列车开到哪里,就在哪里停下来歇脚。 倏然间,他感到了一阵口干舌燥。 路远寒刚要倒水,却发现自己的手正在发颤,指节完全不听他的使唤。 悚然感瞬间涌上了心头,路远寒竭尽全力,想要靠近旁边的车门,然而他的意识却在那阵催眠气体之下逐渐变得模糊。他不禁想道,难道是加西亚要设计自己…… 但对方作为少爵,有什么必要降尊纡贵,谋害一个毫不起眼的调查员? 路远寒极力抵抗着药效,他脖颈上的青筋尽数充血绷紧,看上去恐怖到了极点,尽管如此,他还是不可避免地闭上了眼睛。 再次睁开眼时,他正站在一片漆黑的雪境中。 狂风过境,骤然刮过的气流中夹杂着细碎的冰屑,这地方相当广袤,气温低到能把人冻得僵死。但奇怪的是,他一点也不觉得冷,只是略显困惑地垂下了头,像是在思考这身制服从何而来,而自己又是为什么出现在了这里。 没等思考出这些问题的答案,他又紧皱着眉头,下意识想道,我叫什么来着? 很快,他的神情就凝重了下来,即便他毫无头绪,也知道失去自己的身份、姓名对一个人而言意味着什么。但无论他怎样努力回想,想得脑海隐隐作痛,仍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人。 他的手掌放在腰侧,摸到了武器袋中的枪。 ——那是杀人的东西。 他不禁有些微妙地想,难道自己是个杀手,或者雇佣兵?藏在体内的肌肉记忆让他紧握着枪柄,指节抵住扳机,将枪膛内的子弹调整至击发位,熟练得就像曾经一千次、一万次这样做过。 就在这时,一道毫无感情的声音从非常高的地方响了起来,就像从天而降的神谕:“3050-1,你该前往目标地点了。” 3050-1? 他下意识重复着这个编号,随即想道,这是在叫自己吗,因为方圆百米内皆刮着一阵猛烈的暴风,茫茫飞雪下听不到任何人呼吸的动静,除了他以外,应该也没有别的活物了。 3050-1抬起了头,试图找出那道声音的来源,然而视线所及之处遍是一片漆黑,他只能判断出对方应该是在天幕上观察着下方的情况。 难道那是神吗? 想到这里,3050-1立刻嗤笑出声,对于那道声音的主人毫无尊重可言,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自己是一个无神主义者。 “看到你面前那座高塔了吗?别忘了,那就是你的目标地点。” 随着声音再次落下,3050-1望向了不远处的建筑物,正如对方所说,雪地上矗立着一座极高的黑塔,它威严得就像法庭、监狱之类的重要场所,而这片秘境大到毫无边际,只有前往那里,他才有可能找到关于自己身份的线索。 狂风吹起了他的白发。 3050-1握紧枪柄,朝着目标地点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第177章 The King(2) 前往高塔的途中, 3050-1逐渐熟悉了这具身体的使用方式。 他发现自己的奔跑速度远比常人要快,肌肉含量极高,掌下撕裂般的力量感让他毫不怀疑自己能徒手拧断一个人的脖子。 很好, 3050-1对此颇为满意, 至少他不会在搏杀中输给任何人。 天幕上的声音说,那座黑塔虽然高耸入云,但重要的只有五层, 他要寻找的线索散落在各处, 而3050-1的任务就是清剿黑塔最上方的怪物, 任务完成, 他就能够离开此地, 恢复正常生活。 听起来就像古早的RPG游戏,3050-1想道。 但他环顾四下, 并没有在身旁看到血条和蓝条, 更没有经验值、任务栏、能随时打开的次元背包……看来他并不是勇者杀恶龙式的游戏主角, 只是一个被绑架到这里的可怜人而已。 3050-1并未因此气馁。 他在雪地中一路狂奔, 从出生点跑到了黑塔下, 雪花洒满了他的肩膀,融化的白水顺着他那身制服潺潺而下,滴答、滴答地打在地面上,3050-1却没有看到能够进入塔中的门。 连门都进不去的话, 他要怎么完成任务? 那道声音没有再给他任何指引,3050-1只能自己想办法。 他绕着黑塔转过大半圈,才发现塔侧盘旋而上的楼梯, 那些台阶的高度对一个人类而言并不友好, 上面还覆满了雪, 3050-1靴跟踩上去的时候, 他必须扶住墙壁,才不至于滑倒。 烈风打在他袒露的面部,寒冷的气流灌进纷飞的白发下,吹得他耳朵生痛,扶着墙壁的指节也逐渐变得通红一片。 尽管如此,3050-1仍坚定不移地爬了上去。 他身上没有带表,因此只能靠脉搏数来大致估量时间,3050-1在楼梯上走了十多分钟,走得地平面已经在他脚下变得越来越远,才看到那黝黑的墙壁上出现了一道门。 出于警惕心,他将枪拿在了手上。 3050-1谨慎地推门而入,他的靴子踩进去,立刻就在地面留下了湿漉漉的鞋印。 好在所谓的开门杀并未发生,直到3050-1持着枪走入黑塔,那道门在他背后悄无声息地关上,他都没有遭遇任何一只怪物。 只是门后异常漆黑,就像一条深不见底的隧道,让人望而生畏。浓重的黑暗中,3050-1看不到任何事物,只能靠自己的直觉小心翼翼地往前探索,他静下心来,全身肌肉紧绷,保持着高度专注的状态——即便有一只蚊子从他耳边飞过,3050-1也能立刻捕捉到那微小的动静。 倏然间,他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 3050-1重心不稳地往前倒去,他的手肘情急下撑在墙上,像是撞开了某种装置,只听蒸汽声流过管道,周围瞬间亮了起来,灯光落在头顶,他适应了一会光线变化,才开始观察自己所在的地方。 很快,他判断出这里应该是一间地下室。 地下室内堆满了杂物,刚才绊倒他的就是一张废弃的工具台。 借着微弱的灯光,3050-1看清了自己脚下的箱子,那里面装着羊肠线、手术刀等用具,幽幽散发出消毒水的气味,看起来相当专业——地下室的主人想必从事着医护类的工作。 但那并不是最引人注意的,他眉头一挑,蹲下去将箱子推开,露出地面上大片深褐色的痕迹,像是水渍,又像其他什么溅射状的东西。 “滴答……” 地下室阴冷潮湿,天花板上渗出的水落在他面前,将那黯淡的颜色浸得更深,3050-1伸手沾了一点湿漉漉的液体,放在鼻前,神情专注地闻了片刻。尽管那气味已经快要消散,但他还是分辨出了来源——腐坏了的血液,还有一股橡胶手套、金属器物留下的味道。 将线索进行串联,不难得出一个结论,有人曾经在这里分尸。3050-1不禁感到了怪异,为什么自己会对死人的特征如此熟悉? 尽管这里曾死过人,他内心却不感到恐惧。 好在那个凶手并不在场,从灯罩积灰的程度来看,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地下室了。3050-1毫不浪费,他在附近搜刮片刻,顺走了一把还算锋利的手术刀,将其别在腰侧,就悄然踏上了通往外界的阶梯。 站在门前的时候,3050-1却发现了一个问题。 他身上没有钥匙,要想出去,就只能强行将锁头破坏,但那必然会弄出不小的动静,谁也不知道外面到底是什么情况。 权衡之下,3050-1侧身踹开了门锁,他开门的动作极其迅猛,就像一个从地下室逃出来的恶鬼,对于身边的所有事物充满警惕。 外面倒是比地下室要宽敞得多,只是那种消毒水的味道更重了,似乎有人用酒精将这地方上下全都喷洒了一遍。3050-1屏住呼吸,压低重心在走廊上潜行,就在他即将拐过转角的时候,黑影涌动,怪物赫然出现在了3050-1面前。 遇到怪物的瞬间,他脑海一片空白。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3050-1举起了枪——那怪物外表看上去颇为瘆人,就像是被剥下皮肤的猴子,全身器官都血肉模糊地暴露在空气中,随着呼吸而一颤一颤地蠕动,腹部裂开的大口上遍是尖锐的牙,垂下的涎水黝黑发臭,任何人看了都会头皮一麻。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那怪物见了他身体一颤,竟然惊慌失措地转身就跑。 3050-1下意识压住扳机,他内心充满惊悸,持枪的手却连一点轻微的抖动都没有,射出的弹壳穿脑而过,只见伤口下潺潺流血,被打中的怪物瘫在地上猛烈抽搐着,很快就不动了。 枪膛的余温炙烤着虎口,3050-1却没有放下戒备,他观察片刻,确认对方已经死亡,也就省下了补刀的功夫。 他不由得想,这种生物也太脆弱了。 怪物身下的血蜿蜒而出,就像是殷红的地毯,3050-1悄无声息地走过其上,他仿佛穿着一双红底皮鞋,在走廊上拖行出让人胆颤的痕迹。 在这种危险的情况下,弹药是相当珍贵的物资,因此3050-1刚才一击毙命,他就没有浪费子弹,朝尸体上再补几枪。值得庆幸的是,这条走廊上似乎没有更多怪物了,3050-1松下了一口气。 很快,他就从楼梯口上到了二层。 即使是上行的过程中,3050-1还在思考,根据那道声音的提示,他会在黑塔中找到关于自己身份的线索,只是到目前为止,他仍然没有想起一点以前发生的事。 此刻,3050-1精神充沛,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除了刚才开枪的瞬间,其余时候他都保持着平缓的心率,将自身消耗降到了最低……这意味着他可以再撑一段时间,暂时还不需要摄入食物和水。 二楼的布局与底下有所不同,数个房间分布在走廊两侧,3050-1检查过周围没有潜在的隐患之后,就随手拧开了其中一道房门。 让人感到意外的是,房门后没有危险,也没有什么活着的生物,只放了一张闲置的手术床,在灯光垂下的瞬间,3050-1像是着魔般不由自主地走过去,俯身躺在了床上。 这种感觉相当熟悉。 手术床托着他的背部,如同一个极具亲切感的拥抱,隐约中3050-1看见自己从床上翻滚而下,摔得鼻青脸肿,艰难地摸索片刻后,才从房间中走了出去。 ——这是他丢失的记忆。 他想起本应在房门外的那具尸体,想起用于掩盖真容的鸟嘴面具,同时也想起了格林、威尔斯等同伴,使用锯肉刀的触感仍然鲜明,那么……我应该是一个猎魔人,奥斯温·乔治想道。 但后面发生了什么事? 他的指节无意识敲打着手术床的边缘,奥斯温坐了起来,若有所思地垂下视线,看来要找到剩下的记忆,就要继续探索黑塔。 只是另一个问题随之而来,他刚才所见,到底是真实还是幻觉? 若是真实,他为什么转瞬间就能从黑塔回到诊所,回到一开始降临的地方;若是幻觉,地下室的那些细节却又真实得无法伪造。思考过后,奥斯温决定暂时保持中立态度,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他需要更多的线索进行判断。 他离开手术室,挨个检查了一遍剩下的房间。 即使是住在诊所的那段时间,他也没有打开过二楼的每个房间,然而检查之下,他发现这些房间的细微处各不相同。奥斯温逐渐起了一层冷汗,他快速返回下层,路过那具怪物尸体的时候,他微微侧目,一个想法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它之前是这样的吗? 奥斯温在怪物面前蹲下,他一点都不在意自己的手沾满鲜血,将已经开始僵硬的尸体翻了过来,仔细比对着这张面孔和他刚才的印象是否符合。 然而他枪毙对方时打出来的窟窿太深,死者脑浆迸飞,流下的血水掩盖住了怪物本来的面貌。 为此,奥斯温不得不取出手术刀,将刀尖抵在它的颧骨上,指节控制着力道往下一按,银光瞬间戳了进去,顺着边缘一寸一寸挪动,就像裁开纸页那样,揭起了它沾血的面皮。 只是他观察片刻,也没能思考出答案。 奥斯温略显失望地松开了手,那张脸瞬间滑下去,在满地血水中褶皱成一片毫无生气的死肉。 “咚咚!” 敲门声从他背后响了起来。 奥斯温原本松下的肩膀瞬间紧绷起来,他将一片殷红的手术刀用制服擦干净,重新别在腰侧,朝着诊所大门走了过去。很快,他面无表情地停下脚步,重新将枪上膛,透过两道门页之间狭小的缝隙,望向了外面的来访者。 第178章 The King(3) 敲门声仍在持续。 透过眼前的缝隙, 奥斯温看到,外面站着一个身型高大的怪物,比起刚才死在他手下的怪物, 它明显要健硕得多, 那双颜色黯淡的眼睛中似乎闪着蟒蛇一样阴毒的光。 这就麻烦了,他不禁想道,看来是刚才的枪声将对方吸引了过来。 见里面无人开门, 敲门声变得越发激烈起来……砰砰!怪物用力砸着门板, 似乎下一秒就要撞破大门, 用那双干瘦的厉爪拧下奥斯温的脑袋, 靠他身上温热的血肉填满自己饥肠辘辘的肚子。 奥斯温绷紧身体, 猎魔人的职业素养让他迅速进入了战斗状态,杀意正顺着他脖颈上的青筋一直流到手下紧握着枪的指节。 危险面前, 他绝不会坐以待毙。 就在这时, 怪物倏然停下砸门的动作, 从喉咙间发出了一阵嘶吼, 不难听出对方情绪激动, 可惜奥斯温没有和异种生物交谈的意图。 他退后半步,持枪的手臂保持齐平,视线锐利得就像架着瞄准镜,已经做好了射击的准备。 “——砰!” 有什么东西撞碎玻璃, 破空而来! 那道影子上带着纷飞的火光,奥斯温往旁边一滚,才避开了倏然炸开的物体碎片, 擦面而过的刺痛感让他心下陡惊, 这些怪物竟然还会投掷火器, 未免也太狡猾了一些。 诊所被打开了缺口, 他不能再犹豫了。 趁着门外的怪物往窗边转移的间隙,奥斯温推门逃出诊所,又一发錾银子弹从他掌下速射而出,只可惜弹道偏离,没能一击毙命,而是打烂了对方半侧脖颈。 怪物捂着脖子转身的瞬间,奥斯温看到那双眼睛中闪过了错愕、惊惧,无数种复杂的情绪浮现出来,就像深水下一晃而过的影子。但高处的怪物还在朝他投弹,烈火遍地,狂啸着的汽油让人内心一阵发颤——他快速跃起,追杀到对方面前,将那具温热的躯体当成了自己的盾牌。 很快,奥斯温就发现,在他用力掐紧怪物脖颈的同时,那阵攻势似乎减弱了。 这让他暂时放下了杀死对方的想法。 既然活着的怪物更有价值,他岂能不加以利用。奥斯温拎起怪物,那个生物的颈骨在他指节碾压下发出一阵痛苦的喘息,漉漉的血水顺着胳膊淌下,将他肩膀上的发尾都浸透成了一片赤色。 他顶着半身鲜血,离开了那个被伏击的地方。 高处埋伏的怪物一开始还有所忌讳,没有对奥斯温发动猛烈的进攻,只是被他挟持的怪物生命体征越来越微弱,即便奥斯温撑着对方的身体,也无法掩盖它死亡的事实。 飞驰的火光倒映进瞳孔的一瞬间,他猛地松手,抛下的尸体在地面上撞出闷响,而奥斯温已经转身躲进了阴影之中。 * 两天后,雨夜。 暴雨倾盆而下,狂风中灯光微弱地闪烁,猛烈的声音掩盖了一切引人注意的动静,水流在地面上汇聚成蜿蜒的黑蛇……像这种极端天气,只要上街就会被浇得浑身透湿,没有人愿意出门。 即便是瑟缩在下水道的老鼠,也不敢出来觅食。 就在此刻,一只毫无血色的手紧攥着井盖边缘,将那沉重的金属物抬了起来,从底下露出过于阴冷幽邃的眼睛,扫视着周围的情况。 下一秒,井盖掀起,奥斯温从下水道中爬了上来。 狂风骤雨之下,落水顺着他半湿的发流过肩膀、腹部,两条修长的腿,仅看那张脸的话,很容易让人误以为他是一个门庭显赫的贵公子,只是忘了带伞而已——但他身上的制服早已经被血浸透,再怎么用力冲洗,仍然泛着一片让人胆颤的深红。 贵公子偏着头吐出一口浓稠的血,找了个能够避雨的屋檐,靠在墙边坐了下来。 他现在的状态算不得好。 尽管这具身体远比正常人要强韧,但在持续的暴雨下,还是隐隐表现出了低烧的症状,更何况奥斯温受了伤,腰侧那一处伤口深可见骨,就算想要自愈,体内也没有更多的能量可供他消耗了。 不知是汗还是雨,那滴水从他下颌滚落,刚好打在伤口上,瞬间激起的痛感让他扬起脖颈,眉头紧皱在了一起。 事实上,奥斯温并不知道自己现在该去哪里。 黑塔的一层远比他想象中要大,在没有任何线索的情况下,他毫无头绪,根本找不到前往下层的门在哪里。 而且他刚从诊所出来就被盯上了。 最开始那些怪物还算好对付,他能游刃有余地一杀二杀三杀,然而到了后面,怪物彼此之间形成配合,专挑他的弱点下手,逼得奥斯温无法发挥出自己的优势,只能暂避锋芒。 其中有几个实力强大的怪物,紧随在奥斯温背后,已经追杀他两天了,执着得就像一群阴魂不散的幽影……无论他躲进教堂后、下水道,还是废弃的房屋,都摆脱不了它们。 好饿啊,奥斯温不禁想道。 尽管额头正微微发烫,他的体感却是冷的,雨水流过时银光浮现,让奥斯温握着枪的指节看上去像是玻璃材质。 除了漂流而下的废弃污水,他藏身的下水道内压根没有食物。 四十八小时的惊险逃亡过去,现在无法言说的疲惫和饥饿感一起涌了上来,奥斯温忍着那种强烈的渴望舔了舔牙尖,口腔内的血腥味让他稍微平息了下来。 “啪嗒!”水滴打在了他的靴尖上。 屋檐虽能避雨,但对他而言还是太小了。奥斯温刚起身,猛兽的直觉却让他捕捉到了边上一道移动着的黑影,他反应迅速,立刻将身体贴紧了墙壁。 金属光泽擦着他的衣角飞过,溅起阵阵水花。 看来它们还是追来了! 奥斯温转头望去,开枪者已经出现在了他的视野范围中,就在鬼使神差的一瞬间,他伸出手,将巷口的怪物抓了过来。 他手下并没有特别用力,动作轻得就像抓起了一根羽毛,但不知为何,被他扼着脖子跪在脚下的怪物满面是血,殷红的水在雨幕中不断流下,让那张本就狰狞的脸越发恐怖惊人,而它的身体还在痉挛,犯病了一样不断打颤。 困兽濒死之时,从它鼻腔内泄出的喘息也像是交响乐一样动听。 奥斯温垂下视线,骤然间,他的手张开了嘴,并没有让那只怪物痛苦太久,被撕扯下的血肉顺着筋脉进入了他体内。从他掳走怪物、进食,再到那具惨烈的尸体倒下,一切只发生在瞬息间——其余同伴在外面目睹了它的死亡,却无能为力。 热流让他的身体不再冰冷,僵硬的肌肉也逐渐舒展而开,刚才吃下食物的触感就像泄洪的闸门,一经打开就再也无法阻止。 雨停了。 修长的白恶魔从阴影下走出,他每走一步,锃亮的靴尖都会荡起积水。 背后是死路,因此,他只能迎上蜂拥而来的怪物,体内浮现出的力量让他一挥手就能拧死身前的渺小存在,飞血溅落在他浴水而出的脸颊上,他负责厮杀,身体则在进食。 这里简直就像是为他量身打造的狂欢之宴。 奥斯温能感觉到自己的力量、韧度正以指数级的速度飙升,送上门来的食物让他转瞬就完成了蜕变——身体拔高,视野展宽,不断有撞击声射在他的体表,引得火星四溅,却像是打在了钢铁之躯上,没能对他造成一分一毫的影响。 血色如雨,屠杀仍在持续。 怪物的数量多到让人不可思议,奥斯温静下心回想了片刻,似乎从地下室出来后,他就没有见到过一个正常人类。 望着源源不断朝自己围杀而来的怪物,奥斯温不禁心想,难道镇上的人都发生了某种异变,然而战斗的激烈程度不容他有一刻走神,很快,奥斯温就收起了多余想法,重新投入到对峙之中……算了,考虑那么多干什么,只是黑塔中的一层试验而已。 他没有忘记自己的任务是什么。 尽管那些怪物并不能对他构成真正的威胁,但他还是不胜其烦,毕竟蚂蚁多了亦能咬死大象。 霎时间,奥斯温眼中骤然划过一道厉光,无数比灰尘还要微小的颗粒从他掌下飞出,那些孢子落在地上,生根发芽,就如平地而起的海洋,转瞬间无数菌丝缠绕,像是一千万道银灰色的闪电,从怪物的眼球、口腔等狭小的缝隙挤进去,贯穿了它们的身体。 这种兵不血刃的方式远比刚才更高效。 尽管奥斯温并不清楚自己的能力从何而来,但他无需动手,那些怪物就已经成为了那些他膝下驯熟的臣民,在菌丝深入脑髓的控制下,它们毫无思想,自然也就没有背叛之心。 菌丝就像极具传染性的病毒,越来越多怪物沦陷在了那片快速蔓延的“海水”中,它们停下动作,神情定格在那些愤怒、惶恐、充满杀气的瞬间,面部逐渐褪去血色,变得惨白一片。 除此以外,菌丝也在源头处盘旋而上,抽条的庞大根系犹如巍峨的树干,作为污染源本身,奥斯温侧身坐在巨树顶端,就像在王座之上。 他已然成为了这座城镇的中心。 奥斯温垂下视线,从他现在的高度望下去,能将周围的所有事物尽收眼底,哪怕是数千米远处飞起的乌鸦也不能例外。 很快,他从树冠上跃下,簇拥的怪物们已经成了安静的雕像,奥斯温踩着遍地血水一直走过——在这个万籁俱寂的世界中,只有他能随心所欲,就像是在自己的书房中散步一样。 他路过诊所,路过秘语者酒吧,走到了曾在红十字街租住的房屋下。 奥斯温望着眼前的一切,被烧毁的公寓仍在修缮之中,他习以为常地俯身,从信箱底下拖出了喂食用的小盆。 “哒哒……” 虽然没有牛奶,但他指节敲打盆边时发出了声音,一个满身鬃毛的黑影从高处而下,那只小怪物歪着头,似乎朝他叫了一声,凑过来蹭了蹭他的裤脚。 奥斯温屏住呼吸,伸手推开了自己的家门。 第179章 The King(4) 开门之后, 并不是他熟悉的场景。 就在走进去的一瞬间,奥斯温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微妙的错位感覆盖在眼前, 就像是进入了某段回忆, 他只能以当事人的视角体验,却无法对发生的事做出任何干涉。 痛,这是他的第一感受。 从体型、手上的痣等细节可以判断出, 这确实是他的身体, 只是正处在濒死状态下。 疲惫感和满面血痕让他无法睁开眼睛, 就连呼吸都极其困难, 一口微弱的气停顿片刻, 才从他干涩的嘴唇中呼出。 奥斯温瘫倒在地,有几个警卫打扮的人正拖着他一直前行, 他们只负责完成任务, 并不关心他腹部的伤口是不是在地面摩擦下越发绞痛, 渗出的血蔓延成了一条赤红的路。 他咬着牙咽下了一口血沫。 奥斯温勉强撑开眼皮, 从他的视角, 只能看见制服下那些人锃亮的靴子。非常熟悉的款式,奥斯温想,他曾经在哪里见过。 紧接着他就跪了下来。 那些警卫压着他的肩膀,奥斯温额头抵在遍是泥水的地面上, 涌上鼻腔的味道让人不禁想吐,他听见那个声音说道:“从今天起,你就是缉察队的成员之一了, 西奥多。” 西奥多·埃弗罗斯? 这个名字触动了他脑海中的某根弦, 奥斯温, 或者说记起自己身份的西奥多, 下意识皱起了眉,猛然攥紧的指节在地面上磨得血漉漉的。 马车上那位尊贵的夫人似乎又下达了什么命令,随着缉察队的成员将他双手反剪到背后,戴上镣铐,西奥多倏然意识到,在到海上执行任务之前,自己缺失了一段记忆。 那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 冷静下来,西奥多对自己说道。很显然,进入这一层后,黑塔将他潜意识中某些重要的记忆具象化了出来,只要耐心等待着接下来事情发生,他就能找到当时的真相。 他被拷上的不只有手,为了防止他暴起伤人,那些督察将他全身都用束缚带限制了起来,直到西奥多毫无反抗之力,才替他打镇静剂,蒙上眼罩——他就像一只即将被送上手术台解剖的畸变物,在无边黑暗之下,西奥多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西奥多·埃弗罗斯。” 替他取下眼罩的人念出了这个名字。 西奥多的视线恢复了清晰,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就在眼前,他顺着对方的制服望过去,看到了那人的灰色眼睛,同时也看清了他工牌上的名字:第九实验室高级专员·杜菲尔德。 霎时间,杀意涌了上来。 刚找回身份的时候,他就想起了自己在实验室经历的事,想起了升降梯下擦肩而过的人,只是西奥多现在无法控制身体,就算他想杀了杜菲尔德,也动不了一根手指头。 事情背后的真相让人毛骨悚然。 西奥多想道,原来早在七年前,他就和对方有过接触,那时候第九实验室还没有废止,黎明计划尚未正式推出,杜菲尔德也不是博士,只是生物工程部的一个高级专员而已。 所以……我是最初的实验体?西奥多对这个猜想感到了难以置信。 他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杜菲尔德却已经伸手托住了他的脸,垂下视线,就像是在打量着一块未经雕琢的玉石。 西奥多顺着动作微微仰起头,在那毫无温度的触碰下,他能清楚闻到对方手套上药剂的味道:“比起别人赐予的名字,你在这里有全新的编号——3050-1,喜欢吗?” 西奥多望着眼前的男人,杜菲尔德刚才念出3050-1的时候,就和天幕上的声音如出一辙,事情已然明了了。 现在也是实验进程中的一环吗? 西奥多无从分辨,镇静剂让他性情温驯得和后来那个海上恶犬一点也不沾边,即便杜菲尔德从他手臂上采了血,他也只是垂下眼睛,任由对方在手术台边上前奔后走,忙得满头是汗。 蒸汽灯亮如白昼,那道灯光耀眼得让人产生一种灼痛感,在他置身的手术台外,脚步声、液体流动声、各种机械装置碰撞的声音不绝于耳。 西奥多没有拔下手臂上插着的采血管,而是观察着自己所处的环境。 很快,他判断出这里应该是最初的9号实验室,周围的构造、布局都相当熟悉,只是研究人员用的设备看上去是新采购的,并不像他后来见到的那样,带着一种与时代脱轨的落后感。 除此以外,实验室边上还放置着一排休眠舱,并非员工休息用的那种。 玻璃层下浸着淡蓝色的液体,每个休眠舱上都贴着相应编号,根据物种的不同设置了不一样的温度,里面的实验体皆是非人之物,有的无鳍、长尾,身上布满鳞片,有的则将腹部紧贴在玻璃壁上,充血的眼睛一眨也不眨。 在对怪物材料的研究利用上,缉察队确实做到了极致。每个异种生物都有专人负责观察、记录,只有一个休眠舱还是空的,西奥多的直觉非常敏锐——看来那个空缺的就是为他准备的了。 事实正如他所想。 作为3050-1号实验体,西奥多白天需要接受杜菲尔德的注射,晚上则回到休眠舱中睡觉,杜菲尔德体贴得就像将他当成了自己的孩子一样,凡事亲力亲为,绝不容许助手擅自动手。 这是因为在所有受试者中,只有3050-1的细胞最能融合生长因子,他的适配度超过了此前的一切实验体,那意味着实验在人类身上亦能成功。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3050-1并非人类。 西奥多冷眼旁观着那些研究人员面上喜悦的神情,他唇下紧咬着氧气管,柔顺的黑发在水中游鱼一样散开,杜菲尔德正在和旁边的人交谈,全然不知道自己背后有双阴恻恻的眼睛。 接受注射的第一天,西奥多感到轻微口渴。 他的身体像是回到了生长期,小腿因为一阵抽痛而痉挛打颤,肌肉下的骨髓无时无刻不在发育,那种脱胎换骨的变化让他毛孔渗血,休眠舱内部的一池水都被浸透成了让人触目惊心的红色。 第二天,他的性情变得暴烈了许多。 镇静剂不再起效,他一拳捶打在玻璃上的时候,波纹荡漾,隔壁的休眠舱都在震颤。 为此,杜菲尔德让人紧急换了一套加固过的隔离装置,他在西奥多手臂上划开一道伤口,观察着对方的变化,创面在不到半分钟内就愈合如初,只剩下裸色的痕迹。 他的攻击力和自愈力都得到了A+的初步评级。 第三天,实验室运输进来一批新的受试者,他们大多是刚上任的年轻督察,其中执行部的最多。 西奥多面无表情地躺在手术台上,杜菲尔德采下他的血,将其与生长因子按一定比例调和后,注射给了新受试者,但结果却不尽如人意——有半数以上的督察暴毙而亡,还有一部分成功撑了下来,精神上却变得极其癫狂,研究人员只得为他们切除额叶,以免实验体失控,但这样一来,他们也就毫无价值了。 杜菲尔德并未气馁。 “你就是最成功的例子,3050-1。”望着玻璃后那张冷酷无情的面庞,杜菲尔德伸手抚上了休眠舱,毫不掩盖自己的欣赏之意。 “我一直在思考应该怎样创造出完美的物种,但以前的实验总是以失败告终,现在想来,人类才是最具有适应性的生物……你知道吗?每个人的大脑中都潜藏着无穷无尽的资源,我们对其的开发程度尚不到百分之一、又或者千分之一,其中最重要的是思想。” “假如将人的思维与畸变物进行结合,那我们的进展必将迎来一次历史性飞跃。” 在生长因子的作用下,西奥多能清楚感受到,自己的性情正在向那个杀人如呼吸一样轻易的冷血指挥官靠拢,那时他以为自己的躁狂、精神分裂等症状只是受到了地海的影响。 现在看来却并非如此。 他不禁想起了死在自己手下的飞光,Alpha实验体接受的是总部改进过的Ⅱ型生长因子,但从对方的表现来看,这种劣根性仍然没有被克服。 作为初代实验体,杜菲尔德对他极其看重,即便有什么高致死性的尝试,也没有拿西奥多下刀,而是不断从总部征用新的实验对象。 受试者往往痛苦而死,他们的尸体被垃圾袋一样拖走处理的时候,西奥多就在边上观察着,那些人眼中充满了恐惧、绝望,临死前仍紧盯着3050-1号休眠舱,就仿佛那里面装着一切灾厄的起源。 杜菲尔德的尝试终于成功了。 那个实验体接受了西奥多的基因,以及适量生长因子,他不仅活了下来,还实现了人类与怪物面的分离,只不过那种分离方式太过匪夷所思,即使是见惯了实验体变异的记录人员,也不禁感到一阵头皮发麻。 他的脖颈上长出了第二颗头。 那肉瘤般扭曲的怪物脑袋和原本的受试者共享一具身体,它同样会呼吸、进食,发出嘶吼时人类的声带也跟着震颤,只是人头并不愿意和怪物同生共死,情绪崩溃之下险些咬舌自尽,被研究人员及时拦了下来。 尽管如此,他们也没能活到观察期结束。 怪物脑袋需要的养分太多,两颗头颅争夺着来自身体的供给,人头迅速消瘦了下去,苍老得像是提前消耗了七八十年的寿命。 就在垂死之际,他紧咬着怪物的脖颈不放,迸飞的血水一直溅到了手术台下,那两块肉就像耳鬓厮磨的情人,咬得动脉破裂,眼睛、面皮和鼻头血漉漉地散落在地上,注定谁也活不下去。 “这太让人遗憾了。” 杜菲尔德望着实验室中发生的惨案,仅从神情,看不出他此刻的喜怒。他似乎轻飘飘抽动了一下眉头,转瞬间,他抬起手上紧握着的枪,对准了底下那堆血肉模糊的东西。 枪声响起,飞驰的弹壳射穿了两颗脑袋。 第180章 The King(5) 实验持续了七天。 生长因子的注射虽然能在最大程度上激发出受试者的潜力, 使得他们突破自己的极限,却也让这些饱受折磨的人濒临崩溃,对着外界的一切事物表现出了极强的攻击性。 对于狂暴的实验体, 杜菲尔德自有手段, 他一开始就配备好了与之相应的抑制剂。 与安乐死截然相反,使用抑制剂杀死实验体是一种极其残忍的处理方式。打下抑制剂后,他们会在三分钟内浑身充血肿胀, 紧接着器官衰竭, 停止呼吸供应——在那种溺水般的窒息感下, 实验体痛苦地在地上抽搐, 一边爬一边吐出已经溃烂了的脏器, 就像烈日下被活活烧死的吸血鬼。 起初,他并不想伤害3050-1。 然而在实验过程中, 西奥多·埃弗罗斯已经变成了一个性情暴戾的疯子。 以他现在的力量, 徒手就能撕裂身上所有束缚带, 不仅摔碎了无数台昂贵的实验仪器, 还造成了大量人员伤亡, 在那血淋淋的例子面前,没人敢接下杜菲尔德的助手一职。 杜菲尔德没有办法,只得取了一毫升稀释过的抑制剂,在远处持着麻醉枪, 将其打进了西奥多体内。 药物见效极快,刚还血液沸腾着的怪物立刻停下了动作,神情痛苦, 只见他额角、脖颈上的青筋越发明显, 高涨得就像有无数条攒动的蛇即将挣脱束缚。 杜菲尔德谨慎地往后退了半步, 他只想制止西奥多的行为, 并不希望对方真的死在抑制剂下。 “咳咳……” 在他的注视下,西奥多重心不稳地往旁边倒去,好在他手臂用力,及时撑住了旁边的工具台。 那人侧着头剧烈地咳嗽起来,一丝深紫的血水从他唇下溢出,冷汗正顺着那张苍白的脸不断流下,将他的黑发都浸透成了湿漉漉的水色,显然,要忍受剧痛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直到他脱力坐在地上,研究人员才敢缓慢靠近,将已经闭上眼睛的年轻人重新关进了休眠舱。 好在这只是一段记忆。 经过几天的观察,西奥多逐渐熟悉了实验室负责的各种项目。而且,他从研究人员的交谈中得知,实验室幕后有资本的力量运作,自己是作为一个试验品被投放到杜菲尔德手下的,夫人将他送到这里改造,只为得到一个合格的战斗兵器。 当夜,只剩杜菲尔德一人还在实验室。 其余研究人员都已经到点下班,唯有他还在处理实验体,杜菲尔德下刀的时候相当精准,以至于躺在手术台上的怪物只痉挛了一瞬,就彻底失去了呼吸。 对于失去研究价值的实验体,杜菲尔德一向没有什么耐心。 很快,他就将尸体放入了绞肉机中,等着它被锋利的刀片碾得血肉模糊,能成为其他实验体的饲料,也算是发挥最后一点用场了。 实验室安静得只剩下排风装置运转的声音,杜菲尔德走到盥洗池前,滴答、滴答……血水顺着他的手套蜿蜒而下,他打开水龙头,清洗着还一片殷红的刀具,就在这时,一阵摩擦声响从背后传了过来。 门开的动静引起了他的注意,杜菲尔德放下刀,来人肩膀上挂有高级督察的银星徽章,正是为夫人效劳的鹰犬之一。 那人开门见山道:“还有多久能够完成?” “很快。”杜菲尔德斟酌片刻才给出答案,说着,他就转头望向了3050-1号休眠舱,“我还需要从他身上采点东西。” “其实他现在的表现并不稳定,我还想再观察一段时间,对生长因子的效果进行修正……不过你们要让他执行海上任务,怎么能确保他不会趁此叛逃?这可是相当珍贵的实验体,百年不得一遇。” 对于杜菲尔德提出的问题,那位督察只是勾了一下唇角:“这就不用你操心了,能放他出去,自然会有专人负责观察记录。” 两人并没有过多寒暄。 等那人走了,杜菲尔德面上的笑意随之消散不见。截至到目前,他对实验体进行的改造都建立在3050-1的基因上,在将对方送走之前,他必须得留下足够多的血液、或者其他什么器官组织,才能进行下一步实验。 他在实验室内清理出一片区域,搭起了足以容人坐下的蓄水池。 接下来的事相当费劲。 作为研究人员,杜菲尔德的体力自然比不得执行部的人,但他却得把休眠舱打开,将一个满身肌肉的实验体搬到水池中。西奥多的皮肤在液体中浸得光滑而又细腻,摸上去就像一把冰,为此,杜菲尔德险些踩着水摔倒在地,好在过程虽然艰辛,但他还是完成了自己的任务。 西奥多垂下眼睛,望着满池荡漾的温水。 此刻,他的胸膛、手臂上、腰腹周围到处接满了导管,血液被抽到泵中,就连喉咙滚动一下都会牵动到脖颈上的采血管。 由于强效麻醉剂的作用,西奥多静静坐在水池中,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任凭水滴不断从他背部滑下,勾勒出肌肉流畅的轮廓。然而粼粼水光中,那双眼睛望过来的一瞬间,逐渐紧逼的危险感仍让杜菲尔德觉得自己饲养了一头鲨鱼。 他不由自主地起身,和对方保持着一定距离。 3050-1的血液正顺着导管不断汇入容器,见西奥多的面色因失血而变得苍白,有无法支撑下去的征兆,杜菲尔德及时了拿来营养液。 他打开封袋,将指尖抵在对方唇边,望着微凉的液体流进口腔当中,这才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 服下营养液后,西奥多面色稍霁。 杜菲尔德需要的分量不小,正常人无疑撑不到抽血结束的那一刻,好在西奥多的自愈能力极强,只要有足够的能量供应,他体内的造血干细胞就会源源不断地生产血液。 就在刚才,杜菲尔德拿了箱营养液过来,还搬了一把椅子,坐在水池边,耐心地等着让西奥多服下营养液。 灯光照耀下,西奥多面无表情,他的脸色白到可以看到皮肤下的静脉血管一舒一张,即将休克的虚弱感让他的呼吸慢了下来,尽管如此,他的嘴唇却毫不哆嗦打颤,双腿的影子在水光晃荡中被拉得不断起伏,就像一条修长的尾巴。 想到自己即将把实验成果转手送人,杜菲尔德皱起了眉,在和西奥多对上视线的时候,他的眉头又松了下来,开口说道: “看到那些经由你的血液诞下的产物了吗?虽然我们还需要不断改进、完善已有的计划,但是3050-1,你将会是所有人、所有实验体的源头,是他们的父亲。至于我,我会把你打造成世界上一切权柄的集合体——我别无他想,真心为你。” 就在真心这个词出口的时候,杜菲尔德看到那个沉默的年轻人动了,一道凛冽的银光从西奥多眼中划过。 他忽然开口了:“我会杀了你的。” “不。”杜菲尔德抚摸着对方的脸颊,替他拨开鬓边被水打湿的发丝,西奥多的体温低得就像死人一样,很冷,充满了距离感,“等到明天,你什么都不会记得。” 他的话并不是毫无依据。 夫人那边定下的验货时间在十二小时后,杜菲尔德已经提前准备好了一种用于清除短期记忆的精神药物,他在医学部有渠道——这种药物除了会对使用者造成一定的负面影响之外,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就事实而言,这段记忆确实被清洗掉了,西奥多·埃弗罗斯毫无身为实验体的自觉,前去海上执行任务,直到此时,他才发现了被掩盖在潜意识下的真相。 仅一夜过去,他身上输液管的针口都消失了。 在精神药物施加的影响下,西奥多眼前所见呈现出一种朦胧的状态,他被带出休眠舱,擦洗干净,再换上总部配备的指挥官制服,由杜菲尔德带到了在休息室等着的夫人面前。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伊蒂丝·安东尼奥的真容。 那人身着全黑的长裙,头上戴了一顶披着薄纱的宽檐帽子,殷红似血的唇从下露出,眼睛旁边挤着几道细长的鱼尾纹。仅从容貌上看,她并没有加西亚·安东尼奥那样出众,举手投足间却给人一种属于上位者的威严感,让所有见到伊蒂丝的人都心下畏怯,不敢直视那双眼睛。 夫人没有发话前,谁都不能擅自开口。 沉默持续了一分钟,西奥多能感受到对方正在打量自己,从头看到了脚,就像在衡量他的价值如何、各项功能是否达标……好在伊蒂丝夫人并没有表现出不满,他通过了这场考验。 “很好。” 夫人开口说道,杜菲尔德不易察觉地松下了一口气:“杜菲尔德,我记得你之前说想要更高的位置——只要你保持绝对的忠诚,尽心尽力,我会让人扶植你上去的。” 杜菲尔德看似谦逊地笑了一笑,他的手臂搭在西奥多背后,让他俯身弯下了腰,以便夫人伸手触碰:“请放心,他将是您最好用的一把刀,也是我们迄今为止最伟大的造物。” “这位是?” 杜菲尔德望向了旁边垂首而立的男人。 伊蒂丝夫人拿着副金属笼嘴式的面罩,一双华美尊贵的手摩挲过西奥多的脸,替他戴了上去,正忙着扣好系带,即使听到杜菲尔德的话,她也没有停下动作,只是淡淡地吩咐了一句:“……海因里希,来见一下你的同事。” 紧缚着行动的金属架在了他高挺的鼻梁上,就像一道不言而喻的命令,西奥多抬起头,和那双熟悉的眼睛对上了视线。 原来是你,他下意识想道。 第181章 The King(6) 记忆到这里就戛然而止。 西奥多早已经历过一遍, 当然很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让他没想到的是海因里希·卡特,这个跟他并肩作战过的同伴, 实际上却是夫人提前安插在他身边的一道眼线。 这样一来, 很多事就说得通了。 西奥多垂下视线,此刻的他已经恢复了对身体的掌控,周围所有人定格在了刚才的瞬间——无论医生、杜菲尔德, 还是那位出身显赫的夫人, 他们面上逐渐浮现出潜意识中才有的灰白雾气, 霎时间, 记忆如潮水般褪下颜色, 他面前只剩一道通往上层的门。 疑惑盘旋在他的内心。 他已经找回了奥斯温·乔治和西奥多·埃弗罗斯,这两个曾经担任猎魔人、以及为缉察队效力的身份, 却仍感觉大脑中有断片, 毕竟黑塔还剩下几层需要探索, 自己到底少了哪一部分记忆? 很快, 他收起多余的想法, 推门走了进去。 “哗哗……” 海浪猛烈吹打舷窗的声音引起了西奥多的注意。他这次降临在了某艘航船上,从周围的布置不难判断,这应该是在银白幽灵号上,而他正坐在船长室的靠椅上, 两条修长的腿懒洋洋地搭在一起。 西奥多想道,作为海上恶犬,作为银白幽灵号的代理人, 这艘海盗船说是他的主场也不为过。 他刚要撑着扶手起身, 就在这时, 一阵轻微的刺痛感从他手臂传了过来, 西奥多动作熟练地挽起袖口,才发现自己胳膊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了一道伤痕,很快,他就想起,这是为了记录时间而刻下的。 窗外电闪雷鸣,一切和他记忆中别无二致。 西奥多垂下视线,看到了桌上放着的药瓶,那里面用于舒缓情绪的药物已经吃完了,不仅如此,旁边还放着一把沾有新鲜血渍的刀。 他的面色逐渐沉了下去,在银白幽灵号上的那段时间,西奥多·埃弗罗斯的精神状态极不稳定,医生让他每天去开一次药,现在看来,那恐怕也是为了确认实验体的状态,记录下他的数据——还有谁能比随行船医更适合这项工作? 西奥多的指节划过桌面,拿起了那把刀。 他的指腹抵在刀柄上摩挲片刻,望着旁边的挂钟走到十二点,又在胳膊肘处刻下了一道伤痕。不知为何,这层记忆似乎格外真实,就连痛感也做到了最大程度上的还原。 离开船长室后,他先去了医生那里。 开门的时候,医生面上仍维持着那种略有些不耐烦的神情,却又负责地将长官阁下带进去做了检查。西奥多观察着他,对方并没有表现出异常,很难想象,这样一个有点小瑕疵却又真实的人会是叛徒。 叛徒甚至还提醒他,不要再抽罗刹草了。 西奥多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并没有过多停留。他按照记忆中那天的行动轨迹,回到船长室休息,直到夜深人静时才走了出来。 海风带着湿气吹拂在他面上,西奥多侧身站在甲板上,雷暴下磁场紊乱,船身外侧吊着的照明灯倏然闪了一下,陷入黑暗的瞬间,他就开始了行动——灯光再次亮起时,那里已经空无一人。 自己要去货舱干什么? 潜行的过程中,西奥多不禁想道。他对银白幽灵号的构造再熟悉不过,就仿佛它是自己的一部分,因此,他轻而易举绕开了船上的巡逻岗,翻身跃过路上的各种障碍物,抄捷径下到了货舱。 货舱内部没有灯光,黑得让人不寒而栗,西奥多虽然没有随身带着提灯,但他视力很好,窗外一闪而过的雷光就足以让他看清附近的情况。 作为海盗船,银白幽灵号的舱室内部放着各种军火设备,其中不乏具有蒸汽枪械、炮台等具有强杀伤性的武器。 西奥多开箱检查了一遍,并没有发现什么状况,所有物体都在其原本的位置上待着,角落里也没有可疑的影子。但他并未放下警惕心,莫名涌上的悸动让他的脉搏越来越快,身体也随之紧绷,就仿佛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一样。 “嗡嗡……” 西奥多顺着那细微的声音抬头望去,看到了舱室顶部的排风装置,扇叶正在转动,径直攀上脑海的悚然感却让他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在他的记忆中,那里应该有只怪物才对。 不对、该死的!那到底是谁的记忆? 撕裂般的剧痛让西奥多蹲了下去,他的牙尖已经咬破下唇,浓重的血腥味正在口腔内部溢散。一阵模糊的影像从他眼前飞快闪过,他本应在这里看见堵着排风管道的庞大触手,渗出黑水的血肉,但现在什么都没有…… 怪物去哪里了? 西奥多没能想出答案,刚才那种肾上腺素激增的状态让他感到一阵疲惫,他索性站起身来,靠着墙闭上了眼睛,让急促的喘息逐渐趋于平缓。 这只是记忆,西奥多告诉自己。 将这句充满暗示性的话在内心重复几遍之后,他终于恢复到了平时冷静的状态。西奥多想,这段记忆毕竟已经过去了太久,被他的大脑重新加工过,和事实有偏差也很正常。 窗外的雷雨下得越发猛烈。 ——轰隆!那声巨响让整座舱室为之震颤,骤然炸开的电光煞白一片,即使西奥多闭着眼睛,也能感受到眼前的亮度变化。 他睁开眼睛,发现面前竟然站着一只畸变物。 西奥多还没来得及做什么,撕心裂肺的叫喊声就让他眉头紧皱,那惊恐的小怪物自己摔倒在地,一片湿漉漉的痕迹从它身下蔓延开来,还散发着热气,竟像是被吓得失禁了。 叫什么叫,西奥多不悦地想道。他已经习惯了徒手杀人的碾压性力量,因此并没有开枪,只是居高临下走到怪物面前,指节插入胸膛,从里面剖出一颗还在微弱颤动着的心脏。 它被取出来的时候还很温热,血水顺着西奥多的指缝潺潺而下,殷红如注,然而不到几秒后,那颗心脏就彻底失去了生机。 怪物死了。 西奥多放下紧攥着的心脏,忽然觉得这个畸变物看上去非常不和谐。他沾满鲜血的手抚上对方的脸,顺着鬓角将面皮扯了下来,就像他曾将幻影从自己脸上揭起一样——露出的并不是怪异恐怖的面孔,而是一张略显熟悉的脸。 这是个年轻的轮值水手。 西奥多猛地松开了手,想起卡佩之死的瞬间,他也就想起了两个人格之间毫不留情的厮杀,想起了穿越前的人生经历,纷繁的记忆涌上脑海,汇入神经的信息流拨动着每一个至关重要的节点,问题是……现在的他到底是谁? 无名氏站了起来。 随着他的自我认知发生变化,眼前的世界开始分崩离析。 霎时间,船身下沉,门外风雨大作,飘飞的水流从舱板上吹了进来,他警惕地往后退去,只见空间就像扭曲融化了一样,在某种力量的作用下裂开缝隙,从里面伸出无数黝黑的触手。 触手猛烈向下延伸,极具有压迫感。 黑发的年轻人拧转身体,在货舱内快速跳跃,他险而又险地避开一次次攻击,朝着舱门逃去,那矫健的身姿就像猛扑出去的黑豹,转瞬间,他就离开下层舱室,站在了倾斜的船板上。 糟糕了,无名氏喘着气想道,必须得尽快逃出这层记忆空间,谁也不知道困在逐渐崩塌的世界中会有什么下场。 随着他想法落下,银白幽灵号的船身又是一震,无名氏手下紧攥着栏杆,才免于在剧烈的颠簸中摔倒。晃动着的不仅是主舰,倏然间,一个怪物撞破了地面,它的身躯庞大至极,爬行科的体表上还覆盖着无数坚硬的鳞片——是它!无名氏立刻认出,这就是在实验室孵化而出,又在极地区救下他一命的怪物。 怪物的威力不可小觑。 整层记忆空间都被它撕开一个大洞,凶手却以温驯无害的姿态伏在无名氏面前,等那人坐上背部,就猛地往高处跃去,载着他穿过天幕上深黑色的窟窿,直接到了下一层。 很快,无名氏就从它身上滑了下来。 和刚才相比,这一层的空间相当狭小,甚至还没有银白幽灵号的船长室大,他视线所到之处除了白色的天花板,就是白色的可移动病床,显然,这里是医学部的重症监护室。 无名氏一刻都没有放下警惕,他面无表情,转头望向了坐在椅子上的身影。 看不清面容的怪物正坐在那里等他,那人拥有一双灰色眼睛,身着白色制服,到了脸上却只剩下模糊的雾气。望着朝自己走来的无名氏,他张开嘴,发出了属于杜菲尔德的声音:“你终于来了,3050-1……或者说路先生。” 听到那个称呼的一瞬间,无名氏肌肉紧绷,无可抑制的怒火让他神情骤变,指节攥得隐隐发白,似乎随时都会暴起伤人。 杜菲尔德像是看出他此刻正强忍着杀意,不甚在意地朝他笑了一笑:“别紧张,我会这样称呼你,只是出于你对自己身份的认同感。到现在你应该也清楚了,这座黑塔是你潜意识的一种体现,我本人并不在这里,你是杀不了我的。” “请坐吧,一路上辛苦你了。” 闻言,无名氏盯着杜菲尔德看了片刻。他的神情看上去极其狠厉,像要用视线剜下对方身上每一寸完好的血肉,直到恢复冷静,他才在杜菲尔德对面的那张病床上坐了下来。 正如对方所说,在这里杀人并不能真正复仇。 无名氏的脑壳仍在隐隐作痛,从刚才开始,他的记忆就变得极为紊乱,如同被人打翻的书架,无从分辨哪些是真的,哪些又是假的。 就在这时,杜菲尔德开始了他的叙述。 无名氏不禁想道,这还是他第一次和“杜菲尔德”直接对话:“没想到转瞬就过去了七年……3050-1,记得最初见到你的时候,我只是一个高级研究员,还没有后来部署下的各种计划。” “因为你身上的奇迹,我对实验的正确性坚信不疑,尝试着让一代又一代人类向怪物转化,效果却并不理想。失败后我吸取了教训,不再执着于之前的研究方向,开始自己培养实验体,为它们打造一个适宜的生长环境,为此,免不了必要的流血牺牲。” “多亏你的基因,后续实验进行得很顺利。” 说到这里,杜菲尔德伸出了手,那头蜥蜴似的怪物凑过去紧贴在他掌根下,任由对方摸了摸它的头:“想必你也见过它了——这是3050-3的变种,这孩子对你有着天然的亲近,并不是因为你承担了照顾它的责任,而是你们之间血脉相连。” “虽然它是由3050-3诞生的,但它们两者都继承了你身上那种渴望着厮杀、吞噬与进化的天性,在解决掉母体之后,它就是新的3050-3。” 无名氏垂首思考片刻,从鼻腔下挤出一道不知是笑还是怒火的气音:“这样看来,萨格里尔斯的惨案也是你一手促成的了。” “你很聪明。” 杜菲尔德颔首,并没有否认他的推断:“那个实验体是3050-4,我最新创造出的作品。我之所以将你引过去,只是想知道初代和次代种之间谁更强一些,而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能为你铺路,那是它的荣幸。” “但我并不像它们那样。”无名氏说道。 他指的是大多数情况下,自己还保持着最基本的人型,能够像正常人类一样思考行动,和那些动辄侵占一整座城、或者地下实验区域的庞大畸变物有着根本的区别。 闻言,杜菲尔德停顿了几秒,放在扶手上的指节微微屈起,像是在思考应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斟酌片刻才继续说道: “按照计划,你应该在前往海上的数个月内就成长为和其他实验体相同量级的规模,但我没想到的是,你的身体发生了二次畸变,某种更显著的基因遏制了α生长因子的作用,中断了实验进程七年之久……据观察员记录,你变成了一条人鱼。” “这让我头痛了很久,所幸在β诱导因子的作用之下,你的身体开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成长,你自己不也察觉到了吗?” 随着杜菲尔德话音落下,无名氏顿时想到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变化,无论是力量感、嗜血性,还是鬈曲的银白长发,都证明着他正逐渐转变为一个怪物。 他梳理着从海上归来后经历的所有事,然而细想之下,只有麝香兰偷袭时释放的气体,以及9号实验室的消杀雾气能和杜菲尔德提到的诱导因子挂上钩——看来那就是催化着生长因子发挥作用的关键所在了。 从七年前到现在,这场针对他布置下的陷阱环环相扣,缜密得简直让人打心底里升起一股寒意。 对此,无名氏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畏惧,只是陷入了一种平静而又长久的沉默中,直到两分钟后,他才开口问道: “我是谁?” 杜菲尔德并没有直接告诉他答案,或许他自己也不清楚眼前之人究竟是什么存在,只是伸手指着身边的房门:“只剩下最后一层,等到你杀了那个怪物,答案自然就会揭晓了。” 很快,无名氏推门走了出去。 耀眼的灯光下,他不得不眯起了眼睛,以此缓解那种还没有适应新环境的酸胀感。 就在这时,他听到坐在对面的那人严肃问道:“你还是坚持认为自己没有精神问题,对吗……路远白先生?” 第182章 The King(7) “鉴于你在前期诊疗中表现出了极强的攻击性, 造成了医护人员伤亡,我们不得不采取一些必要手段帮助你冷静下来,希望你不要介意。” 随着话音落下, 路远白低头望去, 看到了限制着自己行动的束缚带,以及身上的病号服,一截属于少年的小臂从蓝白条纹下露了出来。 那人还在履职尽责地讲着什么, 路远白却没有再听他说下去, 而是打量起了周围的环境。 清洗得相当干净的白色墙壁, 外面阳光明媚的天气, 窗户边上摆着一盆绿色植物, 路远白转过视线,对面医生装扮的人端着电子设备, 手下一边快速划动屏幕, 从中调取出需要的病历, 一边用语音转文字记录着这次谈话的内容。 “我现在在哪里?”年轻人忽然问道。 闻言, 那人动作停顿, 面上露出了一种介于尴尬与怀疑之间的神情。 他像是已经习惯了病人这么问,在屏幕上简单记了两句,又开口说道:“忘了是吗?距离你在本院接受治疗已经快要满半年了,我是你的第十二任主治医生, 免贵姓王。” 这是在精神病院?路远白判断出当下的处境。 尽管王医生慈眉善目,并不像非人之物,周围也没有任何危险到来的征兆, 但他并未忘记, 这是黑塔的最后一层, 他需要灭杀的怪物就在这里。 路远白试着抬起手, 但那束缚带的质量极好,他压根无法挣脱,就仿佛他真的从3050-1号实验体变成了一个正常人。 王医生虽然只是在例行公事地进行问话,观察力却很敏锐,一见他有擅自动手的征兆,立刻警惕地往后挪了挪椅子:“你想干什么,路先生?直到刚才你的表现都很好,现在失控只会害了你,那你就再也没有被放出去的一天了。” “你误会了,王医生。” 路远白停下动作,露出了微笑:“我只是被勒得太久,感觉有些不舒服而已。您仪表堂堂,还有着一份体面的工作,想必没有过这种待遇。” 王医生仔细看了看,才发现这位年轻病人确实脸颊消瘦,略长的黑色发尾垂在颈后,让他看上去有些不修边幅。 无法照顾好病人,那是他们医院的失职。 王医生指腹在屏幕上轻点两下,擦去了刚记下的内容:“抱歉,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你要是一开始就如此配合,我们也不会将你绑在椅子上进行诊疗……你最近有感到情绪低落,食欲不振吗?” “没有。”路远白摇了摇头。 “会对周围的事物感到焦虑和恐惧吗?” “几乎不会。” 类似的对话重复了几分钟后,王医生面色倏然变得严肃了起来,他直视着路远白近乎漆黑的瞳孔,开口问道:“那么,你前面说的……那个沉睡在身体里的陌生人,最近还会出来活动吗?” 路远白陷入了沉默。 尽管他面上没什么表情变化,心里却已经在暗自发笑。他不禁微妙地想道,原来路远寒在这里才是另一个人格。 “我无法百分百断定。” 路远白斟酌着说,他的牙尖微微咬住下唇,眉头皱起,像是在努力回想着最近发生的事:“但是从目前的记忆来看,我并没有失去过意识,周围也没有什么异常……病房内有监控,应该能佐证我说的话吧?” 他这话说得一针见血,王医生哑口无言,他观察了片刻路远白的微表情和动作,确认没有可怀疑的地方,才写下了最后的评语。 在对话过程中,路远白表现得颇为正常,不仅逻辑清晰,还会考虑到交谈方的反应速度,及时放慢节奏,让人不禁觉得他之所以坐在这里完全是院方的误判,应该被提前释放出去。 然而王医生垂下视线,看着病历上那条着重加粗的批注,他在内心想道,这人还真是一个隐藏得极深的魔鬼。 “行了,带他回去吧。” 随着王医生招呼了一声,等在门口的两名护工立刻走了过来,动手解下路远白身上的束缚带。为了快速制服发狂的病人,他们选取的护工大多都是肌肉明显的男性,看上去极具威胁感,与少年那只瘦得骨头突起的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见状,路远白没有作出反抗,配合地跟着两人回到了自己的病房。 一到病房,他立刻又被控制了起来。 路远白只能靠在床上,他的腿和手完全被束缚带压制着,吃饭、喝水包括排泄问题都只能靠护工解决。这让他有些头疼,看来自己之前犯下的事确实不轻,到了引人警惕的程度,才会被院方重点关照。 好在送饭的护士是年轻女性,路远白低头喝下一口白粥,表现得相当顺从。 就在护士接着舀饭的时候,他却忽然咳嗽了起来,倾洒出的液体落在身上,瞬间将他的病号服浸出了一片深色的痕迹。 他唇边挂着淌下的一片水光,看上去颇有些狼狈,然而在限制之下路远白却没有办法动手,因此只能等护士来擦:“……请问,可以帮我解开束缚带,让我换件干净的衣服吗?” 灯光之下,他观察着对方的面部表情,适时说道:“不行也没关系,我自己等着晾干就好了。” “这……”护士犹豫了起来。 假如面前是一个性情蛮横的病人,她或许不会有所迟疑,但路远白长得很英俊,垂下的睫毛微微颤动,看起来正是读书的年纪,还体贴地退让了一步,同情心让她不免有些动摇。 “走了!” 等在门口查房的护士却快步走过来,一把拉起同事的手臂,就急匆匆往病房外而去:“我们只需要负责自己的工作,剩下的会有护工帮他换的。” 尽管两人已经离开病房,那道刻意压低的声音却还是从门外传了进来,让路远白能够听得清楚:“……你不知道吗?他还没有高中毕业的时候,就杀了自己的母亲,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然而在正式审判前,他却被送进了咱们这里,很多人都猜测他是为了逃过法律制裁才装病的。” 路远白抿起嘴唇,敛下了眼中的一丝冷光。 杀人?看来黑塔提取了他在幻觉中经历的记忆,在这条世界线上,他成了重大刑事案件的犯人,没能成为一个公正守法的好市民。 这就麻烦了,路远白陷入了沉思。 黑塔中的怪物随时都会出现,他不能躺在床上坐以待毙。路远白若是个普通高中生,还能联系监护人,趁着探视的机会让人松绑,但他的身份偏又如此危险,医院必然不会放松对他的看管。 为了尽快得到释放,路远白表现得就像一个即将痊愈的病人,他严格遵守着院方定下的规则,不仅按时休息,主动配合医生诊疗,还在集体活动时间帮助他人,让整层楼都知道这里有一个热心肠的小伙子。 在接下来的几天,他有了意外发现。 王医生说,路远白父亲斥下重金,让院方使用最好的药物为他治疗。 服下药物后,路远白察觉到这种药片能增强体质,就像杜菲尔德所说的诱导因子,他原本应有的力量正在逐渐解除束缚。只要按时接受治疗,他迟早有一天能撕开身上的束缚带。 然而他从最开始虚弱无力的模样,到现在一身病号服都掩盖不住底下的肌肉轮廓,却没有人发现异常,周围人面上略微有些怪异的漠然感也肯定了路远白关于这里是幻觉的猜想。 得找一个合适的机会,路远白想。 他的病房内二十四小时都有监控,实现了无死角覆盖,即使路远白想上卫生间,也有护工在一旁陪同,根本没有逃脱的可能。 为此,路远白盯上了外出时间。 虽然这座精神病院实行着全封闭式管理,但在这里接受疗养的患者大多家境优渥,因此,各方面的设施条件配备得相当人性化。在每周三、周五的病友交流环节结束后,院方都会安排一次集体放风,让病人们待在草坪上晒太阳,为期半小时,那是他们唯一能够呼吸到新鲜空气的机会。 虽然会有警卫巡逻,但路远白打听得知,近三个月都没有病人试图在放风的时候逃跑,护工们有所懈怠,并不会盯死每一个休息嬉戏的病人。 他完全可以趁此机会,逃离院方的控制。 “嘿!还在为家里杀不完的蟑螂而睡不着觉吗?还在为满地头发而感到无从下手吗?一瓶杀虫喷雾,一台扫地机器人,解决你所有的烦恼!菲奇公司很乐意为您服务~” 那道轻快的声音带回了路远白的思绪。 他下意识抬起头,电视上正播放着动画片,推销产品的小人踩着满地虫尸哈哈大笑。而在路远白旁边,还坐着一圈身着病号服的人,他们稀稀疏疏地鼓着掌,只因为有一个病人刚发表完讲话——现在是交流环节,每个人都要按顺序发言。 “谢谢、谢谢大家……”站在那里的中年女性捂着嘴唇,看上去似乎有些难为情,“正是因为院方的精心照顾,我最近的状态才好了起来。” “接下来我想请一个人发言。” 女人话锋陡转,她的视线已经不自觉地瞟向了旁边的人:“最开始我以为他像传闻中那样,是个疯狂无情的杀人犯,必须躲得远远的才行。后来我才发现事实并非如此,他心地善良,上次集体活动的时候,还帮我和老刘找到了丢在角落里的手牌——小路,你来讲两句吧?” 路远白面无表情地听着,就在所有人转头望来的一瞬间,他倏然扬起了微笑。 第183章 The King(8) 众目睽睽之下, 路远白站了起来。 他身段挺拔,一双本应冷酷无情的眼睛扫过在座所有人,因含着点笑意而显得格外有亲近感。他斟酌了片刻, 开口说道: “其实我没有什么特别想说的, 在入院前的很长时间,我一直处在非常痛苦的状态中,对于自己犯下的罪行极为愧疚……有时候我觉得, 自己是不是下地狱比较好?但在这里, 我感受到了大家之间深厚的情谊, 能为其他人尽一份力, 我就觉得满足了。” 说着, 他微微垂下视线,似乎有一线泪光从眼尾滑过, 让刚才的话语变得颇具有说服力, 底下望着他的众人都有些动容。 “我希望大家都能迎来自己的新生活。” 随着话音落下, 掌声响起, 信任的视线如潮水一般, 簇拥着那个神情真诚的年轻人。 路远白伸出手,他的指节轻飘飘扫过脸颊,非但擦去了不存在的水渍,也掩盖住了刹那间浮现出的冷漠。 他教科书式的演技骗过了所有人, 没有人觉得这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反社会分子。直到交流环节结束,精神病人们在护工的监督下起身往门口走去,在和路远白擦肩而过的时候, 仍然有人对他流露出善意。 一切都在按照计划进行, 路远白想。 在外出放风前, 他们仍需要接受一次检查, 确保没有携带任何危险物品。当然,每个人的病号服紧贴着身体,连一个口袋都没有,自然也就没有藏东西的余地。 路远白坦然自若地停下脚步,紧接着张开双臂,任由金属探测仪扫过全身上下,跟在人群后走了出去。 此刻天气晴朗,正是午后阳光最盛的时刻。 路远白往前一步,踩在了草坪上。折射出的光线将草叶顶端浸透得金黄,就连空气中也涌动着燥热的微风,如果不是潜意识模拟出的幻觉,恐怕他这辈子也不会在黑区中见到这样的景象。 当事人却没有为此而留恋一刻。 他等着那个能够行动的机会,路远白盯着守在一旁的护工,不动声色地往边上挪了两步,那些病人正在草坪上追逐嬉戏,运气好的话,刚好能挡住对方的视野。 十几分钟后,他已经到了监视边缘上。 到目前为止,发生的所有事都对路远白相当有利。他紧绷着身体,那边玩起了抛球游戏,不时有球影从空中飞快掠过,吸引了旁人的注意。 就在护工错开视线的一瞬间,路远白纵身滑出,他的动作悄无声息,立刻就藏在了空调机箱打下的阴影中。扇叶转动带起嗡嗡的声响,掩盖住了他轻微起伏的呼吸声。 1、2、3…… 路远白默数了十秒钟,仍未听到那边传来找人的动静,不禁一扬唇角,那说明没有人注意到他的消失。 他陡然转过身,指节扒住机箱外壁,轻而易举地借力翻了上去。 路远白之所以不想逃出精神病院,是因为医院早有预防,外墙上挂着大段通电的铁丝网,不仅打消了病人们往上攀爬的想法,还有监控覆盖,只要出现一点异常,警卫就会闻声而至,用麻醉枪将病人制服。 再者说了,黑塔中的景象都是根据他的意识生成的,并不像现实世界一样毫无边际,从路远白的直觉来看,他要找的那个怪物只会藏身在这座病院内部。 他收起逐渐发散的想法,压低腰身,快步走到机箱边上,朝着旁边的窗沿跃了过去。 毋庸置疑,这是一个危险的举动。 飞跃的过程中稍有不慎,他就会摔在坚硬的水泥地面上,不仅身受重伤,物体坠地时发出的声音还会引起护工和警卫们的注意。 对此,路远白眼中却看不到一分应有的畏惧,他轻盈地落在极为窄小的窗沿上,全身紧贴在玻璃上,用衣物的摩擦缓慢带开窗户,翻进了二楼的走廊里。 他所在的区域正是靠近楼梯的边缘地带,通常情况下,几乎没有人会专门盯着这块的监控看,路远白从寂静无人的走廊上一路掠过,就在即将转过拐角的时候,他及时停下了脚步。 下一秒,拿着记录单的护士从旁边走过。 他忙着查房,脚下步履匆匆,却没注意到自己身后跟着个毫无动静的影子,又往前走了一小段路后,护士倏然皱紧眉头,觉得背后有股寒意正顺着脊椎攀了上来。 奇怪……现在是下午,为什么会这么冷? 他不由自主地将袖口往下扯了扯,但那种诡异的感觉仍挥之不去,护士终于猛地一顿,警惕地转过脖颈,出现在他视野中的只有小片黑发,以及一晃而过的蓝白条纹——糟糕,有病人出逃了! 护士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然而没等他发出一声惊叫,从背后缠上的手已经拧断了他的脖颈。 骨骼碎裂的声音持续了不到半秒,路远白手臂发力,从正面很难看到有一个人正撑着护士的身体。他谨慎地躲在尸体背后,用余光望着远处的监控摄像头,将已经失去呼吸的护士拖进了一旁的杂物间中。 很快,他就换上护士的服装,将自己的面部特征隐藏在了口罩下。 等到准备工作结束,路远白拿起记录单,低着头走了出去。徒手杀人的好处就在于不会有血溅在上面,他只需要尽可能伪装成一名查房护士,在医院中搜索自己的目标。 路远白抬起头来,看了一眼电子表。 距离放风结束只剩下十分钟,等到护工清点人数的时候,必然会发现他跑掉的事实。时间紧迫,他必须加快行动。 他态度从容地朝长廊另一端走去,路过每间病房时都会将身体微微前倾,从玻璃中快速扫视情况。若里面只有病人,没有可疑的端倪,路远白就会转向下个病房,很快,他将整层楼都巡视了一遍。 让人遗憾的是,这里没有目标。 路远白眉头轻轻一皱,他转身上了三楼,这层多了不少往来走动的人潮——倚在门口检查情况的护士,挂着吊瓶缓慢前进的病人,熙熙攘攘的声音几乎将他淹没,路远白伺机混入其中,将口罩又往上拉了一些。 就在这时,一阵锐利的电流声从广播中响起,震得人耳膜作痛。 所有人下意识投去了视线,随着广播装置表面上的灰尘簌簌而下,话筒中的声音说出了要宣布的内容:“注意!有一名病人走失,该患者是重大刑事案件嫌犯,目前已经潜入我院内部,请各单位时刻保持警惕,及时上报可疑情况——” 该死的,果然还是来了。 路远白倏地加快了前进速度,从人群中找准空隙挤了过去。 那些刚听到消息的人们神情略显惊愕,还在消化着这一匪夷所思的事实,有些反应快的,则怀疑地打量着身边人,现场情况顿时乱作一团,而这正是路远白想要的。 他像一条顺滑的蛇,游走在拥挤的人潮中,尽可能缩短着自己和出口之间的距离,毫不在乎被撞到的人有什么反应。 不知从何时起,那些嘈杂的声音消失了。 路远白顿时感到事情不妙,他略微侧过身,看到那些医生病人们纷纷停下了动作,就像被按下了暂停键,正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眼睛中黝黑的部分逐渐占据了全部,脚下小幅度往前挪动着,似乎下一秒就要朝着他狂奔而来。 他没有作为的时候病院都很正常,现在情况陡变,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接下来要做的事会威胁到意识空间的存在。路远白立刻意识到,他离自己的目标应该不远了。 就在路远白弹跃而出的一瞬间,他背后的人潮也开始了追逐。 “嘎吱——” 吊着盐水的金属架子摩擦过地面,溅起火花,发出极其刺耳的声音。 所有人争先恐后地往前扑去,就像追着一块肉死咬不放的猛兽,眼中陡然射出了阴毒的光,甚至还有人猛挥胳膊,捡起身边触手可得的物体,扔出去攻击路远白。他左右闪躲,才没有被飞来的拐杖砸中后脑勺。 好在楼梯间近在咫尺,路远白猛地转向,一步就跃上了四五级台阶。 他摘下口罩,一滴汗水顺着下颌滚落。 尽管身上的肌肉因过度使用充满了酸胀感,但情况紧急,不容他有片刻的休息,路远白咬着牙迅速往上跑去,一把蓄势待发的手术刀被他紧握在掌心中——刚才撞上旁边那人肩膀的时候,他就顺走了这把刀。 转瞬间,四楼到了。 路远白猛地一拧门把手,却没能推动紧闭的大门。不出意外,接下来的几层都是相同的情况,黑塔似乎堵死了他逃生的空间,路远白只能不断往上攀爬,一次又一次绷紧全身力量,直到他看见顶层的门板。 终于到了,路远白喘着气想道。 那些发狂的病人还在背后穷追不舍,他现在无路可退,只能推开这道象征着命运的门,走到了天台上。 就在刚才草坪放风的时候,外面还晴空万里,现在却狂风大作,阴沉的天幕朝着天台顶上低垂下来,不断有被气流撕碎的物体飞入暴风之中。路远白一步一步往前走去,呈现在他眼前的景象远非人世间能够存在,其怪异、惊悚之程度,简直可以用骇人来描述。 只见庞大的怪物盘踞在楼顶上,黝黑流水的血肉铺了一地,无数眼睛遍布在触手上微微颤动,随着路远白的靠近而投来视线。 怪物的主体高得望不到头,犹如一根盘旋而上的藤蔓,或是某种充满魔力的雕柱,仿佛顺着它一直走上去就能抵达宇宙。但那并非人类能够直视的存在,路远白只是注视着它,眼中就已经潸然流下了血水。 那种强烈的痛感深入脑髓,遍及全身,让他几乎做不出任何表情。 在这种庞然大物面前,任何挣扎都只是徒劳。 尽管如此,路远白还是紧攥着刀走了过去,锋利的刀尖割开了他掌心内侧的皮肤,温热的液体沾了一手,他毫无所觉地停下脚步,微微仰起头望着面前的存在。 倏然间,路远白瞳孔骤缩。 他眼前扭曲畸变的血肉中浮现出了一张熟悉的脸,对方有着深蓝色的眼睛,银白的长发从肩膀处倾泻而下,看上去和他判若两人——然而他们比世界上任何一人都熟悉彼此,就像在羊水中同卵而生的双胞胎。 路远白再一次感到了头痛欲裂,他眼前看到的世界开始闪烁,朦胧的视野中,那具怪物之躯和青年的幻影交叠在一起,两者融洽得仿佛从未被分割开来。 从诞生的那一刻起,他就没有体验过名为恐惧的情绪,现在,路远白却只想遵从自己的本能,转身而逃。 他下意识想要往后退,深陷在怪物体内的人却伸手拦下了他,用那修长的指节紧握着刀,毫不留情地捅进了自己腹部,以一种堪称残忍的方式缓慢地转动利刃,将里面柔软的内脏全部碾碎,任凭肠子混着血水而下。 “你……” 路远白的手不断颤抖着,他竭尽全力,想要挣脱束缚,却无论如何也抽不出手,那种杀死自己的感觉清晰地透过皮肤传了过来。 “你不是一直以来都想杀了我,取而代之吗?”那人轻描淡写地说着。 他殷红的指节穿过无数触须,和路远白的手纠缠在了一起。在十指交握的瞬间,那张冷峻的脸上露出了微笑:“恭喜你,现在可以得偿所愿了。不过我希望你知道自己都做了什么……你该醒来了,睁开眼看看吧。” 随着话音落下,路远白全身被失重感裹挟了起来。他的心脏猛烈搏动着,越来越快,越来越慷慨激昂,如同一阵极其震撼的雷鸣——紧接着,路远寒睁开了眼,然而他视线所到之处,遍是一片血流成河的惨象。 这些是…… 被他屠杀殆尽的霍普斯人。 第184章 The King(9) 重新回到这具身体后, 路远寒看到的一切变得截然不同。 他仍然置身于菌丝树冠上,血色制服下一双修长有力的手随意搁在王座上,只不过底下臣服于他的不再是成群结队的怪物, 而是无数被触手洞穿胸膛的死人。 路远寒曾经作为奥斯温·乔治在霍普斯镇生活过一段时间, 因此他能轻而易举认出熟悉的人。 快递员、酒保,总是过于热情的房东太太……那些人的面庞或惊恐、错愕,或是充满了对于不可名状之物的恐惧。有些僵硬的尸体姿势定格在转身逃跑的一瞬间, 只是他们反应再快, 又岂能跑得过从天而降的触手? 到了最后, 这些人就像被捕兽夹困住的一群老鼠, 无法喘叫出声, 同时也动不了手,只能在绝望中逐渐死去。 对霍普斯镇人来说, 这简直是一场灭顶之灾。 倏然间, 王座上那人动了。 他伸出手掌, 用审视的态度打量着覆有薄茧的指节, 像是在适应自己作为“路远寒”的身份。那倾泻而下的长发每一根都被菌丝托起, 用絮状物仔细擦拭,仍然银白如雪,没有沾上一点血水飞溅的痕迹。 路远寒微微扬起唇角,似乎有些想笑, 却又下意识觉得某种巨大的、无法填补的窟窿猛地撕裂了他的内心,神情痛苦地紧皱着眉,看上去便显得怪异至极。 这是什么感觉呢? 分明得偿所愿, 成了这具身体的主人, 路远寒却一点也不觉得高兴。他以前从来不会产生多余的情绪, 现在各种复杂的悸动一齐涌上心头, 让他烦躁得想要杀人。 那个阴魂不散的家伙仍没有离开他。 路远寒在潜意识中下了命令,就有菌丝托着将他送到了地面。那些触目惊心的血渍早已经干涸,被暴雨冲刷进下水道,只剩下一片湿漉漉的深红。 “哒、哒哒……” 长靴走过时不断摩擦出声响,路远寒在一对纠缠的死尸面前停下脚步。这是格林和茱莉亚,两人被黝黑的触手穿着躺在一起,难以辨别出哪里是兄长的肩膀,哪里又是妹妹的腿,皮肉黏连的地方散发出一股熏人的臭气。 路远寒蹲了下去,将手掌抵在昔日同伴的脸颊上,紧接着用力挑起嘴角,替他们摆出了一副微笑的表情。 显然,为了杀死倏然降临在霍普斯镇的灾厄,猎魔人倾巢出动,下场却相当惨重,几乎在这场大屠杀中全部覆灭。 很快,他从遍地死尸中认出了威尔斯、西蒙娜等同生共死过的同事,威尔斯的斧子尽数碎裂,西蒙娜则断了双臂……路远寒唯一没能找到下落的就只有伊凡——他的前队长,那人常年漂在海上,因此躲过了死亡威胁。 路远寒垂下了视线。 在他的控制下,原本潜藏在宿主体内的菌丝开始蠕动,逐渐顺着呼吸道上涌到了脑部,接管了这具身体的掌控权。 随着窸窸窣窣的怪异声响,只见那张毫无生气的面庞上竟然焕发出了血色,眼睛转动,干涩的嘴唇嗫嚅几下,就像是一个死而复生的奇迹,缓慢发出了声音: “很乐意……为您效劳,吾主。” 还是太僵硬了,路远寒皱着眉想道。 他重新尝试了几遍,从死者口中说出的话逐渐变得流畅了起来,还带着霍普斯镇特有的口音,若不是对方胸膛上还开着一个大洞,倒真没有人能看出破绽。 很好,路远寒眉头舒展,终于松下了紧绷着的肌肉。他下一步要做的就是修复尸体,驱使对方像生前那样行动。 这并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但杜菲尔德说的没错,作为初代实验体,路远寒比在萨格里尔斯成长的3050-4更强大,剥夺下的能力被他用得相当顺手,原本瘫倒在地的尸体一个接着一个站了起来,他们转过了头,望着那个神情莫辨的人。 “过来。”路远寒在内心说道。 离他最近的死者顺从地走了过来,紧接着在他面前跪下。 路远寒俯身伸出手掌,从他指尖下涌出的触须如离弦之箭一样射入了对方胸膛中,漆黑的物质覆盖在皮肤表面,针线一般快速穿引,缝合着底下鲜血淋漓的伤口。 死者露出的喉咙微微颤动,以近乎虔诚的态度吻上了他的手。 * 深夜,霍普斯镇边界。 随着白雾从蒸汽管道中不断冒出,履带碾压地面的声音越来越大,一辆重型装甲车从路边开了进来,在其内部装满了研究人员,灯光垂下,照亮了神情各异的一张又一张面孔。 此刻,他们已经进入了霍普斯镇。 透过最前面的挡风玻璃,驾驶员隐约能看见不远处建筑物的轮廓,黑影朦胧,狂风夹杂着细雨打在车身上,发出一阵劈里啪啦的声响。 有人问:“这里就是任务目标所在地吗?” 说话的是个肌肉健硕的男人,他身上虽然披着生物工程部的白色制服,行为举止却像是调查员出身,旁边还放着一堆霰|弹枪、炮筒、火焰|喷射器等具有高杀伤性的武器。 显然,这些人有备而来。 “保持警惕,虽然博士只要求我们记录数据,但那毕竟是区域级的危害,稍有不慎,所有人就会死在这里,一个也回不去。”带队者开口说道。 随着话音落下,众人顿时陷入了沉默。 区域级代表着什么,装甲车内部没有一个人不清楚,即使是执行部最出色的精英小队联合起来,也不敢保证能从区域级危害手下全身而退,更何况他们这些研究人员。 从本质上说,执行这种任务和送死没有区别。 “这有什么可紧张的。” 刚才那个男人又开口了,他神情狠厉,正用指腹摩挲着枪柄:“萨格里尔斯的区域级危害不就被解决了吗?既然有成功的前例,就说明遇到它们并不是必死无疑。” “再重申一遍,博士给我们下达的任务是观察记录,而不是伤害实验体。” 带队者瞪了眼男人,严肃地朝着装甲车内众人说道:“没有抑制剂的情况下,不要想着能在对方面前撑过一分钟,而且据内部消息透露,我们的目标是初代种,3050-4根本无法与之相提并论……知道了吗?” 听他说完,男人也不再吭声了。 带队者观察着其他人的反应,就在这时,急切的声音从最前面的驾驶位上传了过来:“等等,我怎么觉得这里不太对劲……难道情报有误?博士给了我们错误的地址吗?” 闻言,众人纷纷往装甲车前部涌去,望着挡风玻璃外的情况,想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按照实验室的预期,投放着3050-1号实验体的目标地点应该已经被其摧毁,就像曾经的萨格里尔斯一样无人生还。此刻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却不是血肉模糊的尸山、毫无生气的荒城,而是一种让人匪夷所思的景象。 灯光照耀下,雨水犹如一道暖黄色的水幕。 行人们撑着伞走在路上,不时有马车从旁边腾跃而过,转瞬就在道路交汇口消失不见。街道边上开着各种售卖商品的铺子,叫卖声此起彼伏,刚烤好的蒜香面包被店员放在展示柜上,散发出一股诱人的香气。 装甲车内坐着的众人面面相觑。 这地方看上去太过正常,简直让人怀疑起自己的眼睛,进一步怀疑起目标地点的正确性,也难怪驾驶员会说出那种话。 他们该上哪里去找3050-1? 就在所有人为此感到头痛之际,带队者沉声说道:“情况有变,我们先下车看看。” 在带队者的指示下,驾驶员将装甲车停在了路边。随着金属门打开,几名研究人员从里面一跃而下,他们满面警惕,各自持着已经上好了膛的枪,然而那些霍普斯人除了一部分投来惊讶的视线外,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异常。 带队者往前走了片刻,倏然间,一个瘦弱的小孩撞上了他的大腿。 眼见对方手下拎着的东西将要倾翻在地,那孩子却灵活地将篮子一提,抬头朝他笑了笑:“要买点橘子吗,先生?” 带队者并没有开口,那柄沉默的枪已经给出了他的答案。尽管如此,那孩子也毫不气馁,用自己的袖子挡住倾泻而下的雨水,转身又去其它地方继续兜售橘子。 “要不然抓一个人过来问问?” 望着那道逐渐远去的背影,男人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作为缉察队的成员,他们本该为了完成任务用尽一切手段。然而不知为何,带队者却迟迟没有同意,神情逐渐阴沉了下来:“别轻举妄动,这些人……不太对劲。” 霎时间,所有人望了过来。 街道边上、马车内部、烘焙房的屋檐下……那些霍普斯人的面庞上此时做着同一副漠然的神情,就连刚才卖橘子的小孩脖颈也陡然拧转了一百八十度,用那双黑色的眼睛望着他们,就像栖息在死树上的乌鸦,简直让人毛骨悚然。 “开枪——” 在带队者的暴喝之下,所有人立刻端起武器,将枪口指向了那些表现怪异的居民。然而霍普斯镇的夜深邃得就像一条引人迷失的暗河…… 他们再也没能走出去。 第185章 烈火无情(1) 这是凛冬结束前的最后一场雪。 寒风夹着细碎的雪沫吹打在金属外壁上, 这辆高速行驶着的蒸汽列车从轨道上飞驰而过,碾过地面时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响声。很快,终点站到了, 随着车身缓慢停下, 大门打开,数名身着制服的调查员从中走了出来。 一个男人匆匆走下,帽檐遮住了他大半张脸, 若是仔细观察, 就能发现那些褐色发梢下隐约露出了一点银白色的光。 他抿着嘴唇, 跟在众人身后回到了总部。 比起身边的同事, 男人平庸得毫无特点, 几乎让人无法对他留下任何印象,接受完例行的检查后, 他就走入一旁的升降梯内部, 按下了前往行政管理部的键钮。 厢门并没有立刻关上, 后面又陆陆续续进来了几个人, 他们边走边聊, 应该是刚执行完任务的小队,正讨论着总部最近发生的大事。 男人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他们一眼。 “你们刚才都看到了吗?底下那几个实验室被勘察组全面戒严,禁止闲杂人等入内,还有高级督察在旁边看着……也不知道怎么了, 总不能再发生一次污染泄漏。” “这个我倒是知道内幕,生物工程部有人卷款潜逃,听说还是博士级别。他负责的项目极为重要, 总部不可能放他一走了之。事发当时, 高层就下了通缉令, 现在正挨个排查实验室有哪些涉案人员, 估计所有人都得接受一遍调查。” “前不久地下那场事故也跟他有关吧?” “那他隐藏得还真是够深的,不过也有人说,杜菲尔德其实是派系争斗的牺牲品,现在两方都不想放过他,那就只剩下叛逃一条路了。” 那几个调查员交谈时并未刻意压低声音,升降梯内部的人都能听得清楚。男人原本靠在角落里,闻言往边上挪了一挪,正好七楼到了,他侧着身从同事们旁边挤了出去。 一到行政管理部,男人立刻换了副表现。 他拉起帽檐,露出高挺的鼻梁,脚下步伐走得快而有力,腰身被黑色皮带束得轮廓分明,还顺手给自己颈下系了一条领带,完美地融入了行政管理部的氛围中。 很快,他就到了副秘书长的办公室门前。 男人垂下视线,门下那条缝隙并未透出光线,说明里面没有人,他伸手握住门把,黑色触须从掌心下钻入了锁孔,在弹簧内部拨动机芯,发出了一道微不可察的咔哒声。 门开了。 从熟练程度上看,他绝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男人顺利潜入了卡德利安的办公室,直到此时,他才揭下覆在面部的幻影,捋开鬓角发丝,露出那张一向有着恶犬之称的脸来。 路远寒在上司的办公室内转了几圈,随即在沙发上坐了下来,那种柔软而又舒适的触感让他不禁微微挑起了眉。 他将掌心搁在沙发扶手上,即使已经过去了数十个小时,路远寒的指节早就清洗得一尘不染,那种沾满鲜血的触感仍然在他双手中流动,只要他闭上眼,就会看到格林、威尔斯……死在自己手下一具又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距离霍普斯镇的屠杀已经过去了十天。 在此期间,路远寒将整座小镇的死者都转化成了在菌丝控制下行动的傀儡,兢兢业业地扮演着每一个霍普斯人,甚至是他们养的猫狗、下水道里的老鼠、倏尔从教堂顶上飞过的鸟,任何路过霍普斯镇的外地人都没能看出破绽。 他的本体则追到了缉察队总部。 杜菲尔德的计划进行得相当成功,作为3050-1号实验体,路远寒转变成了世界上最庞大的怪物。 然而他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报复,无论是夫人、加西亚、杜菲尔德……还是曾让他忍辱负重的缉察队,他都要让其付出血的代价。 只可惜杜菲尔德逃了,路远寒想。 不过没关系,这笔帐总有算清的时候。他静静绷直了身体,就仿佛天生长在那条沙发上,猫科动物似的眼睛在黑暗中泛着微光,以至于卡德利安进门的时候不由得一惊,险些叫了警卫过来:“……你怎么在这里?” 那人并未应答,只是悄无声息地望向了他。 卡德利安反应过来,立刻带上了门,顺手打开了办公室的顶灯。灯光照耀下那张脸上流露出一种毫无温度的冷峻,无论外表还是气质,确实是他印象中那个西奥多·埃弗罗斯。 很快,卡德利安就恢复了冷静。 他在办公桌前坐下,掌根下握着的笔飞快转动,像是在斟酌着怎么开口: “你在执行上一次外勤任务的过程中失踪不见,总部派了专人勘察现场,本应为你开具死亡证明,但我怀疑这件事背后有蹊跷,就压下了消息,并没有对外公开你的死讯。” “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闻言,路远寒心下了然,看来就像加西亚所说的那样,尊贵的少爵阁下和夫人并不站在同一立场上,这倒是方便了他接下来的行动。 “很难用一句话跟您解释清楚。” 他顺势从沙发上起身,态度微妙地朝卡德利安笑了笑:“是杜菲尔德博士要置我于死地,若不是侥幸,我现在根本没有站在您面前的机会。” 即使是交谈的过程中,路远寒也在观察着对方的神情。 他看到卡德利安的神情微微一变,沉默了片刻后,对方才继续说道:“杜菲尔德本来属于我们这边,没想到还是投靠了别人,真是辜负了夫人对他的栽培。” 我们,路远寒无声咀嚼着这个词。 他和卡德利安只有一张办公桌的距离,近到他能看清对方眼尾下的纹路,以及被居高临下俯视时的不适感。路远寒将手背在腰身后,那些孢子从他掌下飘出去,已经占据了这间办公室的每一个角落,甚至是副秘书长的鼻腔。 除了控制死人以外,孢子还具有暗示的功能。 这种融合性能力是他最近一段时间才发掘的,同时具有触手和孢子的优势,早在搭乘列车的时候,路远寒就已经拿别人试验过了,现在运用得非常熟练。 正如他所想,卡德利安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泄露内部机密,路远寒给予的暗示仅有轻微的一点,下得非常巧妙,不会让这个傲慢的官员察觉到端倪,只会让他觉得自己是在发泄情绪。 卡德利安微微扬起了头。 路远寒的注视让他感到有些烦躁,他打开抽屉,从里面取出打火盒和一支烟,动作熟练地低下头,借着晃动的火光点起了烟蒂。 深吸了两秒之后,卡德利安朝着路远寒呼出一口烟,即便朦胧的雾气已经飘到了对方脸上,那人却也没有眨眼,就像一条无条件顺从他的忠犬。 这种感觉让他的情绪平复下来些许,卡德利安转动座椅,缓缓说道:“仅靠杜菲尔德一个人成不了气候,我们怀疑是伯爵在他背后提供支持。” “听上去很难以置信吧?经过多年来的经营,伯爵的统治并不像最初那么稳固,从医学部、行政管理部、生物工程部……到最重要的执行部,缉察队的各个部门已经被我们的人渗透,只差最后一步,夫人就能收网了。” “或许正是忌惮着我们掌控的Alpha实验体,伯爵才想尽办法撬走了杜菲尔德,带走了那些具有决定性意义的研究成果。” 从始至终,路远寒并未发表意见。 他极有耐心地扮演着一个倾听者,听着卡德利安叙述“黎明计划”的具体内容。 路远寒从副秘书长口中得知,杜菲尔德最初的计划失败了,给总部带来的损失不可计量。然而在夫人的操作下,他并没有受到处罚,而是对Ⅰ型α生长因子进行改良,推出了现行的黎明计划,让更多年轻督察能够参与到实验计划中来,变成一种强韧有力的军事资源。 在Ⅱ型生长因子的研发过程中,杜菲尔德加入了绝对忠诚的指令,避免新生代实验体像之前的失败品一样不可控。 接受注射的Alpha实验体都是高层手下的棋子,比起优秀员工,他们更多被当成一种毫无人权可言的消耗品,飞光就是最好的例子,即使死了,很快也会有新的人代替他们。 只是卡德利安等人没想到的是,杜菲尔德藏有私心。 从始至终,他都没有放弃被总部中止的3050号项目,甚至还重启了已经废弃的第九实验室,将缉察队管辖范围之外的边陲小城作为培养皿,制造出了一系列具有毁灭性力量的畸变物。 若不是路远寒在深度收容区闹出的动静太惊人,让勘察组抓到了一丝线索,据此追查下去,恐怕杜菲尔德的阴谋也不会这么早就浮出水面。 现在杜菲尔德叛逃,总部正在着手准备一支追杀他的队伍。 说到这里,卡德利安眉头紧皱,唇下衔着的烟蒂已经抽到了头。他慢条斯理地拂下手背上的烟灰,将剩余一点火星在烟灰缸中碾灭,抬头望向了站在自己面前的人。 “那就让我来肃清吧。” 路远寒说着就从办公桌前绕了过来,在卡德利安面前单膝跪下,微微偏头靠上了对方的掌心。卡德利安下意识收拢指节,不知为何,臣服于他掌下的年轻猎犬分明是温驯的姿态,却让人觉得他有着杀人吮血的牙尖。 “毕竟从一开始,我就是夫人最忠诚的刀。” 第186章 烈火无情(2) 西奥多·埃弗罗斯成了这场整肃行动的指挥官之一。 杜菲尔德叛逃引起了总部的高度重视, 上至掌握着各部门管理权的话事人,下到普通的后勤人员……所有人都要接受彻底审查。在专案组行动的七十二小时内,缉察队停止了一切外勤活动, 在外面执行任务的调查员也被紧急遣回——在那阵让人胆颤心惊的惨叫声下, 审讯室的灯光亮了整整三天。 在总部想要的真相面前,人命无足轻重。 据不完全统计,共有十七人死在整肃行动中, 还有一百多人伤重得失去语言能力, 被送往医学部接受治疗。 作为专案组的成员, 那些人身着特别行动制服, 佩戴的白手套被血水浸透成了一片殷红, 拖走尸体时靴头也会沾上小片湿漉漉的赤色,因此, 他们也被称为红恶魔。 路远寒并不在此列中。 他被下达了追捕杜菲尔德的任务, 当天夜里就带着一支装备精良的小队登上了前往远方的列车。 像这样的特别行动队共有十二支, 每支都有十人以上, 同时配备了指挥官、突击步兵、狙击手等多种职能的工种, 从各个方向追缉杜菲尔德,可见高层的杀气之重。 根据情报部门的消息,杜菲尔德已经逃到了远离缉察队的地方,从对方的购票记录来看, 他有极大可能在黑兹利特下车——黑兹利特靠近巨藤,是地表与地下世界的交汇处,每天都有通往上层的悬空艇从这里起飞。 一旦到了地表, 缉察队就难以追杀下去。 因此他们必须赶在杜菲尔德乘坐上悬空艇之前, 将其拦截下来。 路远寒看了眼表, 现在是20:35, 离杜菲尔德那班列车抵达黑兹利特还有一小时四十分钟。他侧身站在高速行驶的列车边上,厢门开了小半,从外面骤然刮进来一阵狂风,将他帽檐下的白发吹得到处飘扬,犹如大雪纷飞。 几个穿着黑色紧身衣的队员在他身后,微微低下了头,只要指挥官一声令下,他们随时就会化身无情的杀戮机器。 毫无边际的黑暗中,不断有模糊的光点从远处一晃而过,那是沿途车站散发出的灯光。 路远寒收紧了胳膊,那架沉重的炮筒被他提在手下,就像呼吸一样轻而易举。难以辨别的神情在他面上维持了片刻,思考过后,路远寒转头问道:“还有多久能追上目标?” “禀告长官阁下……” 很快,负责测算距离的队员就得出了结论:“两分钟后,我们乘坐的列车会抵达两条干线之间最近的拐点,但和目标之间仍然有一段不小的距离,应该是无法在列车停下前赶上对方的。” “最近有多远的距离?” “不到八百米。” “那就够了。” 说到这里,路远寒已经动手填弹上膛,将炮筒抵在肩膀上作为支撑点。两分钟转瞬即逝,那道烧着蒸汽的列车出现在视野边界的一瞬间,他往前半步,靴尖顶着金属车门扣下扳机,将飞驰而出的炮弹朝着目标射了出去。 霎时间,火光照亮了整节车厢。 急速升温的弹壳摩擦着空气,在黑暗中划出一道烈火纷飞的弧线,越来越快,越来越惊人,散发出浓重到无可掩盖的杀意,那道耀眼的光辉足以让整辆列车的人为之侧目。 紧接着,狂啸着的炮弹追上对面急行的车厢,正中尾部的瞬间,凝视着这一切的人唇角微微上扬,无声做了个口型。 下一秒,爆炸的声响传了过来。 “轰——” 在路远寒的恐怖袭击下,那辆列车的后两节车厢都被炮火炸毁,碎裂金属和烧焦的血肉一起飞溅,如同盛放的烟花。 遗憾的是它并没有脱轨,尾端起火的列车仍在前行,只是剧烈晃动了两秒,就在一阵绝望惶恐的惊叫声中重新回到轨道上,很快又和袭击它的那个怪物拉开了距离。 即使是追杀小队的成员,望着路远寒肩扛重炮的背影,也对他的行为震惊了一刻。 他们的任务目标是拿下杜菲尔德,但这位指挥官阁下的想法似乎不那么简单。他不仅要杀人,还要让猎物时刻处在对死亡的恐惧之下,完全不顾及这样做会不会将犯人携带的贵重资料一起炸飞。 尽管如此,却无人敢在此刻出声。 他们很清楚那样做的后果。最开始集合的时候,队伍中的狙击手曾对路远寒出言不逊,这位指挥官什么都没说,转瞬就拔出了刀,将那人握着枪的手掌劈了下来,让总部又换了一个新的狙击手接替他的岗位。 鲜血淋漓的断手下落在地,让旁观者跟着感受到了那种让人窒息的剧痛。 从那以后,就没有人再质疑路远寒了。 作为执行杀人任务的指挥官,他在各方面都极为符合标准,简直无可挑剔,只是这种强烈的肃杀之气不仅让目标望而生畏,也给他身边人带来了不小的震慑感。 路远寒放下炮筒,开火后的硝烟气味正在他鼻尖下萦绕。他随手拿起队员递来的望远镜,放在眼前观察了一阵,在视野范围中搜寻着目标的下落。 杜菲尔德并没有死。 作为总部位高权重的一员,他很清楚自己叛逃后将会面临怎样的追杀,必须尽快离开黑区,为此早已做好了赌上性命的准备。即便如此,杜菲尔德也没有想到来人会疯狂到这种程度,竟然不惜拉上一辆列车的人为他陪葬。 爆炸点离他所在的位置只有两个车厢,要是炮火落下的轨迹偏离一点,他现在就化为飞灰了。 “乘务员呢?后面都死人了,快开门啊!” 刚才的袭击事件在列车上引起了一阵恐慌,周围的乘客正嚷嚷着要逃到前面安全的车厢去,议论声、啜泣声、怒喝声不绝于耳,做了全副伪装的杜菲尔德靠在座椅上,他并未急着起身,却有一道冷汗顺着他的鬓角流了下来。 扑通、扑通……杜菲尔德的胸膛不断起伏着,直到半分钟后,才逐渐恢复了平静。他知道过了那个拐点后,对方不可能再发动袭击,劫后余生的感觉让他放下了悬着的一口气。 他松开掌心,发现里面已经一片濡湿。 谁能干出这样的事?杜菲尔德眉头紧皱,用眼神示意一旁的保镖看好他们的行李箱。 事发突然,他逃得太过匆忙,以至于前面派去观测3050-1号实验体的小组还没有上报消息……时隔多日,也不知道那边情况怎么样了。 他隐隐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黑兹利特是闻名的上流城市,要前往那里的乘客大都身价不菲。很快,乘务员就过来安抚众人情绪,告知他们列车仍在运行,但是需要维修,可能会延误二十多分钟到站。 杜菲尔德的心情瞬间沉了下去。 黑兹利特的最后一班悬空艇将在22:30起飞,然而经过刚才的突发情况,他无论如何都赶不上了,只能买第二天的首发航班,那意味着杜菲尔德得在城中过上一夜。 联想到那队追杀者的表现,他并不觉得自己能安稳下去。 该怎么躲过追杀呢……杜菲尔德陷入了沉思。他起身摘下头顶的黑色礼帽,和旁边的保镖交换了不同颜色的外衣,又戴上一条围巾,将自己的下半张脸隐藏在了阴影之中。 在那阵隆隆的汽笛声下,列车终于驶进了他们的目标站——黑兹利特。 在列车停下的前几分钟,乘客们就已经开始收拾行李,在车门附近排成了长队。各种样貌的人挤在一起,有富商、记者、提着公文包的西装男,还有带着孩子的年轻母亲。 杜菲尔德一行混在其中,尽可能降低存在感,让自己看上去和那些人没有区别。 “嗡嗡……” 车身缓慢降到了一个近乎静止的速度,在各个车厢门打开的瞬间,所有人就像发疯似的往外面涌了过去。 车站的工作人员一边高声喊叫,一边竭力维持着秩序。然而乘客已经被刚才那场爆炸吓破了胆,毫无理智可言,转瞬就拎着大箱小包冲到了最近的出站口,就像一群失去控制的野牛。 杜菲尔德步履匆匆,他侧身挤开旁边的路人,从流量最小的那个通道口绕了出去。 鎏金色的灯光下,名为黑兹利特的巨兽朝他低下了头。 只见夜幕低沉,整座城市的轮廓在蒸汽下若隐若现,林立的摩天楼像钟摆一样缓慢转动着身躯,剔透的玻璃与金属板镶嵌在表面上,熠熠生辉,从各面折射出极其耀眼的光影。这座钢筋水泥的丛林中,随处可见铁轨与管道,一辆又一辆由牵引绳吊着的金属机车穿梭其上,满身疲惫的乘客靠在玻璃窗边——灯光垂下,照亮了那些人优美而又充满疏离感的面庞。 杜菲尔德低下头看了眼表,22:40,最后那趟航班刚起飞不久,庞大的悬空艇从行人头顶上方掠过,螺旋桨搅动着夜空中朦胧的雾气,从高处落下一阵沉闷的轰鸣。 值得庆幸的是,总部的人似乎还没有追来。 杜菲尔德并没有为眼前奢靡炫目的景象而迟疑一瞬,正在逃亡的紧张感让他觉得经过的每个人都是总部派遣的杀手……左侧那人一动不动,会不会正等着他走过去,落到陷阱中展开围杀,高处银光闪动,是不是有狙击手埋伏在附近? 杜菲尔德的心简直提到了嗓子眼上。 想要离开并不困难,出站口到处都是载客的人力车,他伸手拦下一辆,毫不犹豫地开门坐上去,将钞票塞入了前面那人的口袋中。 “客人……” 杜菲尔德塞的钱实在是太多了,驾车者嘴唇微微张开,刚要说些什么,转瞬就僵在了原地——只因有一个冰冷而坚硬的物体正抵着他的后颈,弹壳上膛,那道轻微的咔哒声让人不寒而栗: “快走!随便去哪里都行,只要远离车站。” 第187章 烈火无情(3) 凌晨1:38, 银爵士赌场。 这是一座蒸汽缭绕的金窟,从前门进来,就能看到长廊两侧的兽头喷吐着白烟, 里面则是转盘声、落珠声, 以及骰子撞在赌桌上的声音……不断有人赢得筹码,荷官将输家的财产归拢在掌下,闪耀出一阵炫目的光彩。 作为黑兹利特最大的赌场, 银爵士提供的场地开阔到了极点, 赌桌、轮盘等设施更是数不胜数, 能够同时容纳上千人进行博弈。 那些赌客的真容大多隐藏在面具下, 他们年龄不同, 外表各异,目光中却都流露出一股对于金钱的渴望。在这场不见血的厮杀中, 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才是猎手。 像这种高端场所, 即使是门前迎宾的侍应生也得身高腿长, 善于察言观色, 在客人推开门的第一时间就面带笑意地迎上去: “几位贵宾, 里面请。” 为首那人穿着一件修身的长款外套,黑色礼帽下银白的发丝从单侧束着垂下。因为身材太高挑,他正懒洋洋地用手杖抵着地面,从头到脚都写着飞扬跋扈几个字——仅是他衣领下别着的一枚胸针, 就够买下无数普通人的命。 那个客人一步一步走进了赌场,几名随从跟在他身后,肌肉紧绷, 看上去就像忠心护主的保镖。 他们追着杜菲尔德的行迹来到了这里。 正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 银爵士赌场背后靠着黑兹利特的巨擘, 纵使路远寒一行属于缉察队, 也不能在对方的聚宝盆中直接杀人,因此他们只能潜入赌场,寻找下手的机会。 为了更好行动,路远寒只带了四个人,剩下的队员负责在外面接应、狙击,进入赌场的几人则都换上了一副适应场合的行头。 执行部的人什么情况没有见过,自然不会对眼前奢靡的一幕表现出惊讶。 只是赌场中没有覆面的人非常少,他们行动起来显得尤为瞩目。路远寒从一个客人旁边经过,动作自然地碰上对方的肩膀,那人腰侧的面具滑下,顺理成章地落到路远寒掌中,被他反手扣在了自己面上。 此刻人声鼎沸,金光璀璨。 路远寒垂下视线,从他们进了大厅开始就不断有人在旁边推销酒水,像一群摆脱不了的苍蝇,已经严重干扰到了追杀小队的行动。 他倏然停下脚步,朝不远处那人勾了勾手。 正唾沫横飞的侍应生立刻闭上嘴,俯身凑到路远寒面前,却被他一巴掌扇了过去。直到侍应生脑袋嗡鸣着摔坐在地,他才听到漠然的声音落了下来:“你太聒噪了,滚开。” 路远寒并没有下重手,只是略带警告地打了一下,否则以他的手劲,那人的脑袋早就该落地了。 尽管如此,侍应生面上还是浮现出了明显的红肿,他唇角渗下了血,却不敢对客人有所怨言。路远寒并没有看他一眼,只是有点不悦似的微微皱着眉,将手套摘下来,捋顺了刚打出的一点褶皱,才慢条斯理地重新戴上去。 教训完人后,他终于得到了片刻清静。见路远寒表现得像疯子一样,剩下的人心生畏惧,谁都不敢再靠过来骚扰他。 很快,路远寒就带着人走上了赌场二楼。 “看来我们不是第一拨人。”路远寒说道。 他随手从门框上取下一枚铜色徽章,用指腹摩挲着它的表面。总部派遣的不同追杀小队之间也会传递消息——就像他手中的记号,那意味着这地方已经被人踩过点,却没有搜捕到目标下落。 路远寒靠在栏杆边上,打量着下面的赌场全貌。银爵士的活动基本上都在一层进行,这层是看客区,人数寥寥,至于要靠升降梯才能上去的更高层,则是管理者所在的办公区域。 从高处望下去,无论是赌桌上积攒的筹码、那些人面部的神情,还是隐藏在暗处的作弊手段,路远寒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很快,他就锁定了目标的身影。 其他人或许不熟悉杜菲尔德,但作为3050-1号实验体,路远寒一辈子也无法忘记和对方相处的那段时间,他很清楚杜菲尔德身上那些无法掩盖的小细节——比如颈后的痣、左侧惯用手等特征,无论杜菲尔德怎么伪装自己,他都能在第一时间认出来。 “第三行动组,已确认目标进入。” 路远寒将这句话写在纸上,紧接着卷起纸条,用一枚飞镖作为承载物,精准无误地朝着另外那支小队的人射了出去。 做完这件事后,他又重新望向了下方。 此刻,杜菲尔德正在人潮中不断穿梭,周围熙熙攘攘,以至于他对那道视线毫无察觉。倏然间,有两个荷官打扮的人出现在他面前,将杜菲尔德拦了下来,极有礼貌地说道:“打扰了,D先生,有一位L先生邀请你进行博弈。” ……博弈?L先生? 杜菲尔德瞬间提起了警惕。他转身望去,找了片刻才看到倚靠在二楼的年轻人。 那人戴着副白蛇面具,行为举止看起来有一种优雅的贵气,见杜菲尔德投来视线,对方饶有兴趣地对着他举了一下红酒杯,微笑着将酒水喝下去,把空杯子递给了身边人。 紧接着,路远寒翻身而下。 降落只需要不到一秒的时间,他稳健落地,就连衣角都没沾上灰尘,却让周围赌桌上的人都停下动作,为之侧目。 在杜菲尔德的注视下,路远寒一步一步朝他走了过来,对方越靠近,杜菲尔德内心的惊惧感就越强烈。 那人垂下的手紧握着枪,在离他不到几米的地方站定脚步,微微笑了一下:“比起赌牌和骰子,我们来比一点更有意思的……博科金转盘,应该听说过吧?” 所谓的博科金转盘,其实就是一场赌命,可以说是黑区的俄罗斯转盘。 路远寒开始填弹上膛,他的动作不紧不慢,一边摩挲着枪身,一边还在介绍规则:“我们接下来进行三局博科金转盘,但按照传统玩法,六分之一的死亡概率就太无趣了。我会将概率上调到二分之一,每局过后重新洗牌,对你我而言都很公平。” 说到这里,他收起指节,面具下蟒蛇似的眼睛朝着杜菲尔德望了过来。 枪膛中弹药的数量停在了三颗。 “作为博弈的发起者,我认为自己有先手的权利。在每局的开端我会先射一枪,要是空了,选择权就轮到了你这边。你可以继续赌下去,也可以用你身上的一些东西来抵押,就比如说……” 路远寒的话音倏然一顿。 他意味深长的视线在杜菲尔德身上停驻片刻,极具有侵略性,从头一直打量到了脚,阴郁得像是盯上了他的器官,最后却轻飘飘望向了对方手下提着的东西:“那个箱子。” “抱歉,恕我拒绝。”杜菲尔德冷笑一声。 他正要转身离开,那两名荷官却没打算就这样让他走,态度强硬地握住了他的胳膊:“很遗憾,L先生刚晋升成为我们的会员。作为普通成员,你无权拒绝对方发起的博弈。”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闻言,杜菲尔德瞳孔骤然缩小,要成为银爵士赌场的会员至少要缴纳五十万以上的入会费,即便是他,也没办法一时拿出这么多存款。 他下意识望向了对方,才发现那人正漫不经心地玩着指节间的卡片,像是等得有些无聊,还低下头吹了吹枪口沾到的灰。 作为恶名远扬的海盗船长之一,西奥多·埃弗罗斯积攒下的财富远超过了一般人的想象,仅是将他拥有的军火倒卖出去,就够让任何人跃上富豪榜,更何况他才帮加西亚完成了任务,更是得到了一笔天价酬劳。 银爵士赌场的人刚从他账户下划走五十万,现在对路远寒毕恭毕敬,恨不得将他鞋底的泥土都擦得一干二净。 这世上总有些事轻而易举,路远寒想。 他抬起那只紧握着枪的手,面具下的嘴唇露出一个富有亲和力的微笑,没过两秒,他就将枪管抵在了自己的太阳穴上,开口说道:“为了不浪费时间,我们现在就开始好了。” 路远寒毫不犹豫地扣下了扳机。 枪没有响。 路远寒对此并没有表现得多意外,他只是耸了一耸肩膀,就体贴地将枪递了过来。杜菲尔德迟疑两秒,才接下了枪。他并不想进行这个让人胆颤心惊的游戏,但他要是表现出一丝不情愿,银爵士的人也会强行让他继续赌局。 怎么办?二分之一的概率究竟会落在哪边? 杜菲尔德怀着满心的犹豫,缓慢举起了手。无论如何他都想不出一种必赢的方法,眼见对方面上的笑意似乎正在扩大,他索性闭上眼睛,咬着牙按动了扳机——没响。 命运又被抛回了路远寒这边。 得知结果的一瞬间,杜菲尔德惊喘着放下了枪,他胸膛下的心脏剧烈起伏着,简直要跳出嗓子眼来,掌心已经被汗水浸透得湿漉漉一片。 杜菲尔德还没有缓过神来,路远寒已经从他手下拿走了枪。 他那修长的指节用力碾着枪膛,哗哗的摩擦声中,弹壳瞬间开始旋转,概率又被重新调整为了二分之一。路远寒微笑、举手,动作熟练地开枪,杜菲尔德的精神状态已经紧绷到了快要断裂的程度,为什么——这一次枪还是没有响? “轮到你了。”路远寒开口说道。 望着面前恶魔般的年轻人,杜菲尔德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半步。接连的情况让他一步一步丧失了主动权,他已经没有余地去赌自己不会死了,枪声一旦响起,他的所有研究成果都将变得毫无意义。 他若真死在这里,东西仍然会被对方带走。 杜菲尔德没有别的办法,只得将箱子抵押了出去,交付筹码时他的手掌仍在微微颤抖。 现在,最后一次赌局开始。 “——砰!” 第188章 烈火无情(4) 枪终于响了。 太好了!这人把自己赌死了。 生死面前, 一点微小的情绪也会被放大到原来的无数倍,杜菲尔德下意识瞪大了眼睛,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弹壳飞驰而出, 将白蛇面具下那张脸打得血肉模糊, 他内心有种强烈的预感——这家伙就是那个炮轰列车的疯子。 面具下会是什么样的神情呢,杜菲尔德不由得揣测着,满面惊恐、错愕……还是对死亡的不甘? 然而喜悦还没来得及浮现在他脸上, 杜菲尔德就看见了让人不可置信的一幕, 从枪膛下射出的弹壳撞在那人额侧, 表面上竟然出现了凹坑, 质地柔软, 转瞬就掉在了地上。 落下的只是一颗空包弹。 望着路远寒手上的枪口,杜菲尔德仍有些反应不过来, 无法言说的耻辱感逐渐涌上了心头。要是这场对弈从一开始就是骗局, 那他抵押出去的箱子算什么, 自愿上当吗? 事已至此, 杜菲尔德再也维持不住冷静的一面, 他愤怒地紧攥着荷官的手臂,眼中充满了红血丝:“这不算作弊吗?” “抱歉,L先生的行为并没有违规。” 荷官不为所动,仍旧是那副公事公办的态度, 微笑着拨开了杜菲尔德的手。 他们见多了情绪激动的客人,那些人心胸狭隘,无法接受自己输给对手的事实, 就要拿身边人撒气, 但真正敢在赌场寻衅滋事的很少——在银爵士这个庞然大物面前, 他们只不过是一群可以随意碾死的蝼蚁。 “我从来没说过要置人于死地, 是你自己这样觉得的。” 随着路远寒的话音落下,他径直伸出手掌,朝着杜菲尔德举起了枪:“不过我上膛的时候只放了一颗空包弹,剩下两颗都是货真价实的正品……猜猜看,会有什么结果?” 赌局刚进行到一半,路远寒要递枪也无可厚非,然而从杜菲尔德的视角看来,那人眼中充满杀气,就像要对着他开枪一样。 快跑! 杜菲尔德毫不犹豫地转身而逃,情急下爆发出的力量让他挣脱了荷官的看管,撞开旁边的路人,朝着赌场的出口跑了过去。 路远寒眉头微微上扬,他的视线紧追着不远处的猎物,刚要扣下扳机,荷官见状上前阻拦,却见他将枪口往边上一偏:“放心,我的枪法很准,不会误伤到其他客人的。” 没等任何人作出反应,他就扣下了扳机。 枪声响起,就像路远寒说的那样,从他掌下射出的子弹从无数赌客头顶上方掠过,像一只疾驰的猎鹰,正中杜菲尔德的膝盖骨——他是故意打在这里的。 杜菲尔德瞬间失去了正常行动的能力。 膝盖碎裂的剧痛近乎让他喘不上气,然而他知道那个恶魔还在背后注视着自己,停下来就会死,他只得一瘸一拐地往前面跑,从伤口渗出的血水倾泻而下,遍地都是殷红的脚印。 还剩下一发子弹,路远寒想。 以他开枪的精准度,就算一枪射穿杜菲尔德的心脏也不是问题,然而他只是抬手,骤然打断了顶上那盏贵气逼人的玻璃吊灯。 失去承重点的吊灯往下坠落,表面镶嵌着的蒸汽管应声炸裂,一时间漫天都是缭绕的白烟——砰!烈火纷飞的吊灯正好砸在杜菲尔德身后,金属锋利至极,径直刮下了他满身皮肉,露出一张鲜血淋漓的后背,溅射出的血液将灯身浸透,流过玻璃碎片,还在淅淅沥沥地往下落。 一时间满座俱静,所有人都被吓到了。 即使到了这种程度,杜菲尔德仍没有放弃逃跑,强烈的求生欲望驱使着他往前爬去。 马上…就能出去了…… 他的身体摩擦着赌场的地面,每爬一步,就会有大量血液喷涌而出。在那阵痛苦的喘息下,杜菲尔德的动作越来越微弱,直到他完全脱力,整个人倒在地上不断颤抖,看起来就像一条濒死的鱼。 望着吊灯边上那道身影,路远寒随手将卡扔给一旁的荷官,朝着杜菲尔德走了过去:“造成的一切损失从这里扣。” 他在杜菲尔德身边蹲下,指节紧攥着对方的发根,用力往上一提,强迫猎物抬起头来:“博士,被人玩弄的感觉怎么样?” 若说路远寒刚才保持着微笑,杜菲尔德只是对他的声音感到了一丝熟悉,现在,两人近得能听到对方的呼吸,他自然也就辨别出了这道冷酷无情的声音属于谁:“是你…3050……” 总部派来追杀他的人竟然是3050-1。 不对,杜菲尔德紧皱着眉头。按照原本计划,3050-1应该在霍普斯镇才对,他可是亲眼看着那个实验体转变成了一个毫无人性的怪物……为什么他到现在还保持着人型? 难道他能在人类和怪物之间切换形态? 这个想法霍然划过杜菲尔德的内心,让他受到了不小的冲击。 然而没等他发出声音,路远寒已经用绞索勒住了他的脖颈,逐渐收紧绳子,喉管的挤压让杜菲尔德说不出话,面部涨得通红一片,只能从鼻腔和唇间潺潺涌出白沫。 “走吧,是时候送你上路了。” 随着话音落下,路远寒站起身来,他就像拖一条狗那样,慢条斯理地将杜菲尔德拖出了赌场。 * 杜菲尔德死前还在绝望地喘叫。 审讯的时候,路远寒让所有人在外面等着,他自己一人进去问话。按道理来说,审讯全程本应保持公开透明,但路远寒杀人时立下的威势太强,队伍中没有一个人敢忤逆他说的话。 即使隔着门板,也能听到里面传来的声音。 起初还是聊天般的平静低语,随后就是钝器入肉声、骨头断裂声,一阵比一阵更撕心裂肺的叫喊声……不难想象里面的情况该有多惨烈,剩下的人只是在外面听着,就已经起了满身冷汗。 十分钟后,审讯就结束了。 属下推门而入的时候,路远寒正在收拾现场留下的痕迹。 他杀人一向很注意细节,提前在杜菲尔德的尸体附近铺了毛巾,没让迸射的血液溅到旅店的墙上。此时,路远寒袖子撸起,正用力拧着毛巾,淌下的血水接了一盆又一盆,那张脸却仍然俊美而苍白。 杜菲尔德的尸体倒在他脚下,遍体鳞伤,浑身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已经被劈成了便于处理的肉块。那颗脑袋则在床上放着,眼睛微微张大,近乎保持着和生前一样的神态。 尽管场面看起来相当瘆人,但杀人分尸的凶手却没有对此表现出一丁点情绪波动,深蓝色的灯光下,他视线深邃,平静得就像刚抽完一支烟。 “过来搭把手。”路远寒吩咐道。 指挥官发令,立刻有人过来接下了他的工作。路远寒腾出双手,用保鲜膜包着杜菲尔德的人头,直到一层又一层裹得无法透气,也不会从缝隙中渗下血,才满意地将它放进了行李箱中。 追杀任务已经完成,他下一步要将杜菲尔德的脑袋带回去。 至于那些实验资料,路远寒则提前找人寄了出去,在任务记录上添加了一句已遗失。数天以后,它就会被运输到霍普斯镇。 很快,路远寒就摘下遍是血迹的手套,将其扔到一边烧毁,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他打量着正忙着收拾的几人,队伍中的成员基本上都在这里,从他们低下头,避开视线接触的态度不难看出,所有人都畏惧着西奥多·埃弗罗斯——这位暴力执法的长官阁下。 而这正是他想要达成的目的。 路远寒屈起指节,敲在旁边的扶手上,那道声音让所有人瞬间绷紧了身体。几天下来,他们已经记住了指挥官阁下的习惯,每当他做出这个举动,就代表着有人要遭殃了。 “狙击手。”路远寒开口说道。 被他点名的狙击手肩膀不易察觉地一颤,很快,他就走到路远寒面前跪了下来,沉默地低垂着头,已经做好了受罚的准备。 “在赌场的时候,我们已经锁定了目标,你却没有在第一时间击中杜菲尔德,才有了后面那么多不必要的事。” 路远寒往前倾靠,将修长的指节抵在狙击手脸颊边上,托起了对方的脸,从高处往下望去,打量着那人微微颤抖的瞳孔:“因为你的失误,我花了五十万……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处置你比较好?” “属下办事失误,无论长官阁下怎样处置,我都心甘情愿受着。”狙击手犹豫片刻,才勉强从喉咙中挤出了一句话。 “是吗?那你算是很忠诚了。” 闻言,路远寒笑了起来。 那点笑意在他面上显得极为美丽,却让人感到一阵毛骨悚然。他顺势放开了手,让狙击手在原来的位置上跪好,自己则起身拿出训诫用的鞭子,柔韧的皮革在他手腕处刚一缠紧,就朝着目标挥了过去。 落下的鞭子打在背上,发出极其清脆的声响。狙击手咬着牙关,将一声闷哼压了下去,他知道那样只会越发激起对方的施虐欲。 全队上下都很清楚,这位长官性情暴烈,犯下一点小错就要鞭打人,但西奥多·埃弗罗斯偏偏又是高层座下得力的鹰犬,谁也违抗不得他……因此,只要忍到他收手就好了。 这场惩戒持续了一分钟。 路远寒收手时,那人已经说不出话了,膝盖抵在地上,从背部流出的血隐隐渗透了制服。但他并未对此表现出一点应有的同情,只是扔下句好自为之,就起身走出了房间。 他在门板后停下脚步,整个人微微侧过身,就像一个死去已久的幽灵正听着里面传来的动静。 “他疯了吧?” “闭嘴,你不想活了吗,小心他还没走远……” “等回到总部我绝对要举报他,这种人压根就没有尊严,只会恃强凌弱,一条替上面那些大人物干脏活的狗而已,活着就是祸害。” 听到这里,路远寒伸手将幻影覆盖在面上。在异物的作用下,他的容貌、体型以及声音都在快速向另一个人发生着转化,转瞬间,他就变成了海因里希·卡特的模样。 半分钟后,他重新推开了门。 第189章 烈火无情(5) 尽管追杀小队的成员正在清理房间, 但那种刚死过人的味道还是无法掩盖,路远寒开门的瞬间,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冲入他的鼻腔, 提醒着他杜菲尔德死得有多惨烈。 听到门口的动静, 众人立刻转头望了过去。 指挥官阁下不在时,这群被冠以红恶魔之名的野兽就显现出了原本应有的模样——实力强盛,浑身肃杀之气, 眼中充满了对于危险的警惕, 他们就像训练有素的狼群, 似乎随时都会一拥而上, 将敌人撕成碎片。 要是擅闯进来的是一个陌生人, 恐怕那人就要遭殃了。 好在路远寒虽然换了副外表,身上却还是缉察队统一的制服, 房间中的人见了他, 并不会立刻痛下杀手, 只会以为是其他小队的成员过来了。 “第七行动组, 钟摆。” 路远寒在一个适当的位置停下脚步, 自我介绍道:“据说你们成功捕获了任务目标,我来确认一下情况……我出身于医学部,有什么需要,我也可以为你们提供治疗。” “没看到吗?已经死透了。” 正在搬运尸块的那人没好气地接了一句。 他满手都是血液和脏水, 还得一根一根捡起杜菲尔德的毛发,难免有些不情愿揽下这份累活。然而瞥到跪在旁边,还没有起身的狙击手, 这人停顿片刻, 又略有犹豫地说:“……你去帮他看看吧, 他受伤了。” 闻言, 路远寒朝着狙击手走了过去。 他的伪装相当成功,从身高、步态到微表情都做了调整,没有一个人看出眼前的外来者是刚才那个高傲自大的指挥官。 很快,路远寒就握着狙击手的胳膊,将他扶到了床上,没有什么情绪起伏地吩咐道:“脱了。” 很少有人会忤逆医嘱。 那件湿漉漉的外衣脱下,露出的后背上遍是鞭打出的痕迹,一道又一道错落有致。路远寒垂下视线,他的指腹顺着伤口摩挲过去,不出意外,听到狙击手发出一阵隐忍而又痛苦的喘息声。 路远寒打开药箱,表现得就像个专业人士,他一边给伤口消毒,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这是你们长官打的?” 狙击手没有回答,即便他心里有怨言,也不敢在其他人面前表现出来,毕竟那位长官阁下睚眦必报,一旦让对方知道,倒霉的只会是他自己。 路远寒对此早有预料。 他没有强迫对方说出答案,蘸着药膏的指节落在伤口上,缓慢打圈涂匀,那种冰凉的触感渗进皮肤下,就像有一条蛇从背上爬了过去,让狙击手不由得微微颤抖:“西奥多·埃弗罗斯——我知道他,我以前曾和他一起出过外勤任务。” “说实话,我一直觉得他有严重的暴力倾向,冷血、残酷,下手没有轻重,简直就是个不可理喻的疯子。要不是他背后始终有人撑腰,这种人早就该死在裁决委员会的审判下了。” 路远寒语气平静地陈述着事实,他的表现逐渐降低了其他人的警惕,慢慢地有人开始诉说指挥官犯下了多少恶行。 他们内心积攒的情绪就像雪花一片一片落下,在此刻被完全调动起来,愤怒的、怨恨的,充满恶意的……全部压在了那个名叫西奥多·埃弗罗斯的人身上,即将到达雪崩的极限点。 毋庸置疑,他已经成为众人眼中的反派角色。 听着众人同仇敌忾地嚷嚷着,路远寒不易察觉地扬了下唇角。 他代表着夫人一方的势力,所有人对他的印象越恶劣,也就会越多关注到背后发生的那些事。为此,他要将西奥多·埃弗罗斯打造成一个彻头彻尾的铁血执政官,作为复仇的导火索,引燃所有人对于高层的不满。 作为夫人手下最锋利的一把刀,他捅起自己人也毫不手软。 “他视人命如草芥,完全是因为有靠山,才觉得有恃无恐吧?”路远寒开口说道,“不过整肃行动开始后,死了不少人,据说杜菲尔德只是一个引子,上头要借他的事清洗那些扎根在各个部门的异己势力……总部现在割裂严重,高层自顾不暇,哪里管得上他一个小小的督察呢。” 这些话并不是他凭空杜撰的。 刚才审讯杜菲尔德的时候,路远寒榨出了不少情报。他从对方口中得知,杜菲尔德确实是被其他势力挖走了,安东尼奥伯爵给了他一笔远走高飞的费用,垄断了杜菲尔德多年来的实验成果。 9号实验室一直以来研究的内容不仅关系到黎明计划,还涉及3050号项目。 在杜菲尔德原本的设想中,3050号项目应该被命名为“造神计划”,毕竟他打造出的每一个实验体都有着神话生物般的毁灭性力量……只可惜那些珍贵的实验资料没能送到接应人手上,就被路远寒中途截走了。 路远寒已经替狙击手处理好了伤口,他帮狙对方裹上绷带,抬头打量着周围的人。 作为缉察队的一份子,尤其是执行部的成员,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过着刀尖舔血的生活——不仅出外勤的时候死亡率高,回到总部后,还要听从各自直系上司的命令,连休息一天的权利都没有,就像没有自我意识的机器,不可能不对这种饱受压迫的生活感到疲惫。 现在,路远寒点明了总部动荡的情况,一时间人心浮动,队员们的视线变得有些晦暗不明,顿时陷入了沉默。 满座寂静中,似乎有一种无形的情绪正在快速蔓延。那种怀疑、躁动的想法就像扎根于内心深处的菌丝,一经吸血就涨大到让人难以置信的程度,极为霸道地占据心脏的每个角落,一寸一寸,撼动着他们对于总部的敬畏。 倏然间,有人开口说道: “我听说部门内有人正在召集人手,准备组织一场游行活动,让高层重新制定规则,肃清贵族统治下的官僚主义……不过相关消息被隐藏得很深,我也只知道这么一点,更多内幕就不清楚了。” “嘘!那完全是叛党,你也敢打主意。”旁边立刻有人制止他说下去,“平时犯下什么事还好商量,最多是上一趟裁决委员会……这要是被抓住了,那必定只剩下死路一条。” “但是你们有没有想过,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呢?” 劝导的人瞬间不说话了。 聊到这种严肃的话题,原本趴着上药的狙击手也翻身坐了起来。杜菲尔德的死相还在他们眼前悬着,从尸体的残缺程度来看,对方死前显然遭到了非人的折磨。 只要西奥多·埃弗罗斯这样的人还活着,保不齐下一个死的就是自己。 路远寒坐在床边,他垂下的手掌在膝盖上方交叠,神情微微凝重,用一种谈话的态度对着周围众人说道:“我想重新介绍一下自己。” “我是海因里希·卡特,也是你们口中那群叛党的一员。之所以愿意告诉你们我的身份,并不是因为我是个没脑子的蠢货,急着想要找死,只是希望大家知道——我们都处在同样的压迫下,有着强烈的渴望,想要让权力真正掌握在我们手中,而不是被那些贵族人士奴役……难道我们生来就该做他们的狗吗?” 他的话语掷地有声,震慑住了那些队员。 但这毕竟是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没有人会听信路远寒的一面之词。此刻,在他的视野范围中,已经有人悄无声息地按着腰侧枪袋,握住了武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就在这时,一辆蒸汽机车从窗边疾驰而过。 那座金属巨兽身上挂满了照明灯,重物碾过轨道,摩擦出的火花倾泻而下,耀眼的强光顿时从玻璃背后灌了进来,在那道震耳欲聋的轰鸣中犹如一阵狂风骤雨,将路远寒的脸照得一片煞白。 然而他的眼睛、他的嘴唇都显得格外平静,仿佛端坐在黑暗中的普罗米修斯,等着火种燃烧的那一刻。 “轰隆隆——” 直到十多秒后,蒸汽机车已经远离旅店,那阵地震般的动荡才逐渐平息了下来。 路远寒望着面前曾对他充满杀意的人,怜悯似的垂下了视线:“各位,现在正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所有人、所有事都会迎来一场前所未有的剧变……即使你们不参与,最后也会被革命的狂潮裹入其中。” “比起恐惧、畏缩,为什么不将改写命运的机会紧紧抓在自己手中呢?” 说到这里,路远寒便不再发表煽动性言论,转而观察着每一个人的反应。有些人眼中流露出了动摇,有些人则神情莫辨,垂下了头,还有的队员表现得像是正考虑着加入的可行性。 无论结果如何,他都已经实现了自己的目标。 至于海因里希·卡特会落得什么下场,那就不是他该考虑的了。 要是所有人联起手来,推翻了总部长期以来的腐败统治,海因里希就是这场流血革命中的英雄;要是有人揭发,那他就会成为一个断头台下血溅三尺的叛徒。 路远寒漫不经心地想,他编撰的剧情中已经有了西奥多·埃弗罗斯这个最大的恶人,与之相应地,也该有一个救世主存在。 很快,他就起身离开了房间。 路远寒没有回头,也没有任何停顿,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话:“我们的代号是……火种。” 第190章 烈火无情(6) “哒, 哒哒……” 长靴踏在地面上的声音极其清脆,银白长发的男人一步一步从办事大厅前走过,披风在他身后垂下, 随着他的动作而微微飘扬。 没有人不知道他的身份。 西奥多·埃弗罗斯, 整肃行动的红恶魔之一,杀死杜菲尔德后,他变得炙手可热, 不少人猜测他或许会成为执行部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副部长——在缉察队就职七年, 不到三十二岁, 最重要的是, 他背后有安东尼奥家族提供支持, 可以说是实力相当强劲的一匹黑马。 “西奥多阁下,有您的文件。”一名职员颇为拘谨地在他面前停下了脚步。 路远寒随手接过文件, 简单扫视过上面的内容后, 他就签下自己的名字, 将批示好的文件重新还给了那个职员。 对方看起来并不想和他过多接触, 面色发白, 伸出的一双手微微颤抖。想来是西奥多·埃弗罗斯恶名远扬,已经到了人尽皆知的程度……直到路远寒交还文件,那人才如释重负地松下一口气,捧着文件走了。 路远寒并没有太过在意。 他在总部楼下买了条能量棒, 顺手接了一杯咖啡,这人虽然看上去很矜贵,口味倒是很朴素, 能面不改色喝下一整杯浓缩黑咖啡。 热气正在杯壁周围萦绕, 路远寒抿了一口, 就端着咖啡往旁边的升降梯走去。 整肃行动过后, 总部就像是迎来了一次断崖式的裁员,各部门人手紧缺,那些红恶魔又在到处巡查,任谁也不敢在外面乱晃。因此,他坐的这趟升降梯没有别人,倒是方便了路远寒进行思考。 路远寒下意识敲打着纸杯边缘。 他本想将杜菲尔德的人头寄给加西亚,但细想之下,他却觉得没有必要得罪这位尊贵的少爵阁下,现在还没到可以跟对方撕破脸的时候。尽管他已经知道了——正是加西亚和杜菲尔德沆瀣一气,以假死脱身的名义骗了他,让路远寒被实验室的人绑到了霍普斯镇。 路远寒想,他和加西亚无冤无仇,对方犯不上对他产生杀意。 恐怕对加西亚而言,帮杜菲尔德只是顺水人情而已。路远寒是一个已经利用完的棋子,但杜菲尔德无论从属于伯爵还是夫人,都是他们安东尼奥一族的家臣,孰轻孰重,答案已经非常明显了。 路远寒将少爵的想法分析得很清楚,却没打算轻而易举地放过对方,加西亚同样是他复仇计划中的一环。 据他了解,加西亚目前还在跟帝国理工学院进行联系,最近都不会离开黑区,等到春季开学时,少爵阁下才会乘着悬空艇前往地表读书。路远寒不禁想道,要是加西亚理想破灭,被人夺走一切……那张脸上会露出怎样绝望的神情呢? 只是想想,路远寒就感到了一阵心情愉悦。 回到总部的一个小时内,路远寒就将杜菲尔德的尸首带到了秘书长面前,作为他忠诚的表现。 那时候,卡德利安不仅高度肯定了他的办事效率,还授予他特别行动的权限,给路远寒布置了一项任务:“总部最近不太平静,据可靠情报,有群代号火种的人正在背后筹谋,企图滋生事端……西奥多,去把这些臭虫一个一个揪出来碾死。” 高层下放权力,路远寒没有不接受的道理。 他被任命为新晋检察官,需要负责的工作独立于总部的职级之外,不受制度约束。换而言之,即使是一部之长见了路远寒也得避着走,因为他有权带走任何人进行审讯。 消息传出后,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路远寒就职的这段时间,上赶着奉承讨好他的人在门前排起长队,仅是送的礼物,就已经堆满了一间办公室。 像西奥多·埃弗罗斯这样的恶犬,也有了无数追随者。他们遵从他的命令,就像一把无往不利的剑,拥戴他的意志,就像一群虔诚的子民……与之相应地,背后陷害他的人同样不在少数,他们竭尽全力想要让路远寒下台,却没有一个能成功。 到了最后,那些人都死在路远寒手下,被打上火种之名,成了他肃清叛徒的一项功勋。 他现在就要去处理两个“火种”。 路远寒推门而入,走进了审讯室。房间里面关着两个犯人,他们对于彼此都非常熟悉,只因其中一个是雷鸟,另一个是海因里希,他们曾经在萨格里尔斯同生共死。 现在,指挥官阁下仍然保持着那副居高临下的态度,他们却已经成了被怀疑的对象。 那两人被绑在十字架上,浑身遍是审讯过后留下的痕迹。他们的眼睛早已在黑暗中紧闭起来,此刻路远寒打开了灯,强光骤然倾泻而下,两人受到一阵刺激,眼尾难免沁出了少量生理性泪水。 “都说了我才不是什么狗屁火种。” 雷鸟冷笑一声,那张轻佻的脸满面红肿,已经无法辨认出原本的模样。他扬起脖颈,朝路远寒啐了口含血的唾沫,却看到对方侧身一让,就避开了他的袭击。 雷鸟疲惫地垂下了头,仅是做到这件事,就已经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这是例行检查,没办法。” 路远寒走到近处,伸手替雷鸟整理着衣领,捋顺制服上的每一道褶皱,他的动作相当有耐心,不像是检察官对待犯人,反而像是在照顾下属——这种虚伪的感觉顿时激起了雷鸟的逆反心理。 见对方又有要吐的趋势,路远寒什么都没说,直接扬起手扇了一巴掌,雷鸟被他打得偏过头去,剧烈咳嗽着,自然也就无法反抗他的行为。 垂下的发丝掩盖住了雷鸟半边脸颊,他的鼻尖微微耸动,像是在笑,又像是无可奈何地叹着气,沉默片刻,才从渗血的嘴唇中挤出一句咬牙切齿的话: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呢,长官阁下?” 闻言,路远寒扶正了雷鸟被他打肿的脸,对方眼中流露出的恨意太过强烈,甚至让他感到了一丝满足:“或许从一开始你就把我想得太好了……雷鸟,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 相较之下,海因里希就显得安静多了。 然而他这样做并没有取悦对方,没过多久,路远寒就替雷鸟解了绑,命人将他抬去医疗部,却唯独留下了医生。 他垂下视线,打量着海因里希的脸。 比起在银白幽灵号上的时候,医生的容貌有了显著的变化,不仅是那些皱纹,他整个人的气质也变得截然不同。路远寒想,看来下次使用幻影前,他必须重新记录一次这张脸了。 “我不是。”医生倏然开口了。 “我知道你不是。”路远寒打开文件袋,从里面取出一份档案,“但是有人举报了你参与火种的秘密会议,铁证如山,我除了将你带到审讯室外别无他法。” 即使遍体鳞伤,整个人处在濒死的状态下,海因里希仍然保持着冷静,他稍作思考,一下就想通了其中的关节。 “……你!” 医生霍然睁大了眼睛,他不可置信地望着路远寒,颇感艰难地从鼻腔中挤出声音:“是你用幻影假装我,暗地里干下了这么多事……你到底要做什么,西奥多?” “说实话,我有时候也不明白了,我们之间到底是同伴,还是观察员与实验体的关系?” 路远寒开口说道。 不出意外,他看到海因里希的面色一瞬间白了下去。路远寒很清楚,作为夫人埋下的暗桩,医生无法反驳他的说法:“我们拥有的这些回忆真实到让人不忍打破……但假的就是假的,谁也不能骗我。卡特,我多希望你是一个真心为我的人。” 说到这里,路远寒退后半步,那张冷峻的脸上竟然流露出了一种复杂的情绪:“我想过要不要直接杀了你,但你还是活下去好了。” 此刻,两人处在同一屋檐下,敏锐的感官让他毫不费力就捕获到了审讯室内另一个人的脉搏、心跳,以及呼吸频率。 路远寒想到了医生替他小心翼翼擦拭伤口时的神情,也想到了从高处射来的那一针麻醉枪,他不禁笑了:“其实我觉得,你是对‘我’付出过真心的,否则也不会替他开枪。” “病情好转后我经常感觉内心缺失了一部分,无论杀多少人,犯下多少恶行,都无法填补上这个流血的窟窿。或许我的病根本没有好,一切都只是我的妄想而已。” 医生神情骤变,他已经判断出了眼前这人的身份:“你是2号……他呢!你杀了他?” 他急切的表现并不是能伪装出来的,就仿佛西奥多·埃弗罗斯真是他的上司,而不是别人下令要他观察的实验体。 “别总把我想得那么坏。” 路远寒对此不置可否,他放出的触手顺着医生的腿蜿蜒而上,解开绳索,代替那些东西紧紧缠住了脖颈,让他一点一点逐渐无法呼吸:“好像我天生就是个杀人犯。” 医生脱力摔倒在地的前一秒,那些触手就托住了他的身体,让他免于头破血流的下场。 他费劲地抬起了头,看到的却只是那人帽檐下银白的发尾。 事实上,这间审讯室是为检察官提供的,只有路远寒能够使用,因此很少有人知道后面还有一间漆黑的暗室。它的位置极为隐秘,隔音效果也相当好——就算谁惨死在了里面,也不会引起外界的任何注意。 他将医生拖了过去,重新绑上对方的手脚,确认猎物不会有逃脱的可能,才逐渐收起了那些极具侵略性的触手。 路远寒侧身靠在门框上,从医生的角度望向那边,他整个人完全陷在阴影之下,就像一个看不清面容的恶魔:“这里有一周的食物和水,你先自己待着吧。” 等到出门的时候,他已经变成了医生的模样。 除了检察官的工作外,他还得参与火种召开的会议。 为了真实性起见,路远寒甚至抓乱了他刚戴上的假发,又往自己身上弄了一些伤痕,神情阴郁,肩膀上鲜血淋漓,就像刚从西奥多·埃弗罗斯的魔爪下逃出来一样。 他们集合的地点每周都会更换,这次在地下一层。路远寒匆匆赶到了现场,会议即将开始,在座的不仅有雷鸟、佩林教授等一系列熟悉的面孔,还有为了火种而来的其他成员。 “怎么来得这么晚?”雷鸟扫了他一眼。 路远寒从善如流地找到属于他的位置,拉开椅子坐下,转头对着同事说道:“……他又发疯了,我能有什么办法。” 第191章 烈火无情(7) 这是火种召开的第三次会议。 参会的共有七十八人, 他们属于不同的部门,各自的人生履历也有所差别,此刻却都坐在同一间会议室内, 为了反抗高层毫无人情可言的压迫齐聚于此, 左手握拳,抵在另一侧肩膀上,作为火种成员的宣誓动作。 他们本来拥有更多成员, 然而在西奥多·埃弗罗斯的围剿之下, 有一大批人死在了审讯室中, 或是经受不住拷打, 背叛火种, 向总部泄露了情报。 现在活下来的人,精神和肉|体上都非常强韧。 路远寒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雷鸟, 他身上的伤痕是伪造出来的, 但雷鸟却是实打实遭受了他一顿鞭打。他看到雷鸟脸上的瘀血有所消退, 应该是用冰敷过了, 只是眼睛仍然有一点肿, 看上去就像没睡醒似的。 没事就好,路远寒放下了心,毕竟这是他挑选出的主力军之一。 火种一经成立就能聚集起如此多的成员,靠的当然不是所谓的大义, 其中有19%以上的人都被路远寒下过精神暗示,和他有过切身接触的更容易受到菌丝感染,雷鸟、佩林教授一类成员就是这种情况。 他们成了恶魔的棋子, 却觉得热血填膺。 “……就不能留他一命吗?虽然他现在性情大变, 但我还是没办法对他下手。”雷鸟紧皱着眉。西奥多·埃弗罗斯犯下的罪行太多, 参会的大多数人都对他怀有怨恨, 认为这条走狗必须死,已经将其视作了火种的公敌。 但在他心里,那人一直都是名为银杏的长官阁下,要是没有路远寒杀死污染源,他们绝没有逃出萨格里尔斯的可能。 “这是必要的牺牲。” 路远寒开口说道。作为火种的创始者之一,他的位置相当靠前,刚出声就博得了在场所有人的关注,只见路远寒伸手轻敲着桌面,对雷鸟的话做出了回应: “杀死西奥多·埃弗罗斯,不仅是为了消解大家的积怨,更是一种胜利的标志,让我们所有人知道高层并非不可战胜的。” 他从容地叙述着观点,在这个话题上发表了三分钟的演讲,分析得极为客观,就仿佛将被杀死的那人不是他自己一样。 但这并不是火种的首要任务。 对于他们这样的反抗团体而言,最重要的是掌握政权。总部的力量何其雄厚,其自毁装置一旦启动,将会带来覆灭半个黑区的打击——只有逼迫前任决策层下台,每一个火种的成员才能不被当成叛徒肃清。 此刻,座下众说纷纭,不断有人贡献出自己的想法,转瞬又被下一个人反驳,谁都不能给出万全的解决方案。 再一次轮到了路远寒发言。 “还记得上次那场事故吗?” 他视线幽深,提起了深度收容区的意外:“事发当时,地下四层被切断动力源,基本上所有设施都瘫痪了……我们或许可以试着毁坏总部的供能系统,趁高层反应过来前发动突袭,占领军火库,进一步让潜伏在各个部门的火种控制管理者。” “那很困难。”佩林教授立刻说道。 “供能系统的核心在十层以上,只有极少数人才有乘坐升降梯上去的权限,更何况要撑起总部的开销,供能系统想必非常庞大,不是轻飘飘一句话就能毁坏的。” 他分析得非常有道理,引起了不少人附和。毕竟火种建立的时间仅有一个月,根基尚浅,大多数人还停留在以前的思维模式,并没有像路远寒这样极端的想法。 “这些都可以想办法解决。”路远寒的脸笼罩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平静,他沉思片刻后提出了一个意见,“……用五百磅以上的炸药呢?” “你疯了吗?”雷鸟倒抽了一口冷气。 像这种分量的炸药,不说毁坏供能系统,就算要将一整层楼夷为平地也够了,简直是恐怖分子才能干出来的事。 雷鸟想道,海因里希看上去斯文有礼貌,没想到竟然是一个精神不正常的家伙。 闻言,佩林教授眼睛一亮,不由得赞叹道: “这个方案倒是具有可行性,我的实验室就在爆破组旁边,他们那些人每天要测试各种高爆物的威力,储存量非常大。只要能搞到密码,五百磅炸药绝不在话下。” “要完全实现爆破方案,我们还是得想办法登到十层以上,必须勘察现场,确定具体需要的数量和埋放点。而且我们的成员执行部出身最多,到时候要安排一下提前疏散。” 不偷吃巧克力糖的时候,佩林教授性格中沉稳睿智的一面就显现了出来。 执行部和生物工程部向来关系不睦,调查员和研究人员更是有着天壤之别,他和雷鸟原本掐得不可开交,然而正事面前,两人都拿出了一副前所未有的认真态度。 敲定下方案后,火种众人又展开了一场讨论。 这场讨论关系到他们应该怎样突袭,用最小的损耗同时控制住各个部门,切断动力源后使用多少照明设备等等。执行部作为武力值最高、最难处理的一个部门,成为了众人重点关注的对象——毕竟西奥多·埃弗罗斯就出自那里。 就在这时,路远寒不紧不慢地抛出了他的另一个问题: “别忘了,安东尼奥家的人才是真正控制着缉察队命脉的统治阶级,但他们很少待在总部,即使我们接管了总部,也无法真正地赢得这场战役……只要伯爵府还在,那些人就有可能重新组织一支精锐部队来剿灭我们。” “所以在推翻总部统治的同时,我们也得让安东尼奥一族无路可走。”路远寒微微一笑,“只有斩草除根,才能不留后患。” 他的意图终于浮出了水面。 路远寒不仅要报复缉察队,报复杜菲尔德,还要让伯爵、夫人、加西亚等每一个安东尼奥家的人都得到噩梦般的下场,若非如此,难解他内心强烈的恨意。 溺死、斩首、分尸……他在心中将复仇目标用不同方式碾死了一万遍,却没有表现出来分毫,直到雷鸟面色凝重地提了一个问题,路远寒才霍然抬起了头: “你知道波顿·安东尼奥是个怎样的怪物吗?” 雷鸟第一次直接称呼了伯爵的名字。 也就是在火种召开会议时,他才敢做出一些胆大包天的举动。按照总部的规章制度,雷鸟要是在外面擅自议论伯爵阁下,早就被拉去砍头了。 据雷鸟所说,波顿·安东尼奥已经活了一百多岁。在缉察队建立之初,他还是一个正常人,然而靠着几代实验基地的研究成果,他逐渐将自己改造成了一个似人非人的怪物,以血肉畸变的代价换取长生——正是因为现在的容貌恐怖惊人,他才很少在总部露面。 尽管如此,安东尼奥家的普通族人却不像他那样长寿,只有波顿和伊蒂斯二人活了下来,成为了缉察队的掌权者。 那种异变同时改变了他的血统。 伯爵膝下共有七个子女,但他们无一例外都英年早逝,或怀着离奇的怪病,最后郁郁而终。只有最小的一个儿子加西亚打破了这种血缘诅咒,他年轻俊美,又有着非同常人的天赋,理所当然地成为了少爵阁下。 只是这位继承人同样有着神秘的身世,据小道消息说,加西亚·安东尼奥是兄妹二人的奸生子,因此血统纯正,成为了千里挑一的天才。 抛开伯爵府的扈从不提,波顿·安东尼奥本人也是一个非常难以对付的怪物,因此雷鸟才会对路远寒的方案提出质疑。 会议室的氛围一时间骤降到了冰点。 路远寒对此置若罔闻,他微微往后靠在了椅背上,有些疲惫地揉着眉心:“假如前面打赢了……我们可以接手黎明计划,培养一批属于我们自己的军队。” 他杀杜菲尔德的另一个原因正是如此。 有他拦截下的那些实验资料,还有佩林教授这种出身生物工程部的人才,再加上路远寒能够自己供血,三者之间相互辅佐,制造Alpha实验体并不是什么问题。 灯光垂下,将路远寒的影子照了出来。 他低头看了眼表,会议开了将近一个小时,不能再拖下去了,要是火种成员离开得太久,即使路远寒这个检察官有意放水,那些人身边的同事也会察觉到他们的异常。 路远寒起身拉开椅子,淡淡地望着位于他下手的众人: “我们必须加快行动——正如大家所见,西奥多·埃弗罗斯已经在到处搜捕火种的成员了,谁也不想死在他手下。” 说完这句话,他就解散了会议。 海因里希被他关在了审讯室中,因此没有一个人知道路远寒是假冒的,他先到医学部给海因里希请了假,才恢复到西奥多·埃弗罗斯的身份,前往行政管理部。 别人或许没有十层以上的权限,但副秘书长肯定是有的。 凌晨2:04。 平时熙熙攘攘的办事大厅此刻寂静得一个人都没有,只剩下蒸汽管道还在发出低沉的鸣叫。地板被擦洗过,锃亮得能反射出落在上面的微弱蓝光,在它的映照之下,一个修长的影子在升降梯前停了下来。 第192章 烈火无情(8) 厢门打开的一瞬间, 路远寒闪身而入。 他脚步落下的力度控制得极为精准,没有发出一点多余的动静。从副秘书长那里“征用”的通行证被他捏在手中,贴在感应区域刷过卡后, 路远寒才按下了前往十一层的键钮。 升降梯正在上行。 通常情况下, 到十层以后设备就会自动停止运行,而执行部所在的一整层也没有通往上方的楼梯间,因此很少有人知道上面到底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很快, 升降梯就在十一层停了下来。路远寒微微垂下视线, 身体正处在肌肉紧绷的状态下, 犹如上满了弦的弓箭, 一旦察觉到任何危险, 他就能立刻做出反应。 然而厢门缓缓而开,却没有发生路远寒预料之中的任何意外, 出现在他眼前的仅是一条环形走廊而已。 吊着升降梯重量的钢丝绳正在嗡嗡作响, 路远寒手下紧握着枪, 警惕地走了出去。 周围的环境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一面充满金属质感的墙壁将楼层内部围了起来, 构成闭环,外部则采用了单向玻璃,任何一个站在这里的人都能清楚地看到外面是在刮风还是下雨。 寂静之中,只剩下了他的呼吸声。 路远寒知道, 总部绝不可能将一个没有用途的地方设置成禁止入内的区域,他现在需要做的就是尽可能探索前方。 他首先走到了墙壁附近。仔细观察片刻后,路远寒屈起指节在上面敲了敲, 侧过头听着底下传来的细微声响, 确认了这不是以他一人之力就能破坏的厚度。 路远寒不禁想道, 既然总部用这种厚度的金属作为保护层, 就说明它背后一定藏着非常重要的东西。 他转过身去,视线不由得微微一滞。那面玻璃就像剔透的水幕,银光流烁,路远寒能从上面能看到自己的倒影——肩宽腿长,容貌英挺,紧接着对面那人似乎笑了起来,然而他闭了一下眼,再看过去时,影子仍然是那副面无表情的尊容。 路远寒能确保自己刚才没有笑。 那若不是他的幻觉,就真是活见鬼了。路远寒朝着玻璃挥手示意,压下眉梢,重新测试了几遍,然而倒映出来的影像并没有任何异常,动作始终和他保持着一致,直到他快要失去耐心,才看到那人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 路远寒的神情瞬间阴沉了下去。 该死的,看来“他”并没有死透,仍有一部分在影响着自己的行动。 平心而论,路远寒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以前的路远寒过得太循规蹈矩,总是尽量避免和高层发生冲突,显得极为压抑,现在这样利用一切才符合他的行事风格。 路远寒不由得提起了警惕。 事情正在按照他的计划进行,马上就要迎来复仇的高潮,他不想在关键时刻被那家伙反咬一口,失去身体的控制权。 然而他的时间有限,找到供能系统才是第一要务,玻璃上的异状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路远寒只得将这件事记下来,继续往前探索。 起初他还保持着一副谨慎的态度,提防着周围可能存在的隐患,等到将大半条走廊探索完之后,路远寒加快脚步,整个人身体前倾,就像一道雪白的影子贴着地板飞快掠了过去。 快到尽头的时候,他看到了那道暗门。 路远寒在门前停下脚步,对现在的他而言,开锁已经是得心应手的一件事。很快,他就推开了门板,霎时间,高温热浪扑面而来,狂啸着吹拂过来的气流险些让他重心不稳,好在路远寒早就用指节紧攥着门框,并没有因此摔倒。 什么情况? 细密的痛感顺着他面部流下,路远寒伸手挡风,看到了高处那些像是巨兽般盘错而上的管道。金属表面泛着铜色的光泽,每一根都宽阔得让人毛骨悚然,齿轮隐藏在管道缝隙中,顺着轴承不断转动,奔腾的蒸汽在底下发出一阵庞然激响,从排气孔逸散出白雾。 毋庸置疑,他找到了任务目标。 路远寒低下头,打量着悬空小半的鞋尖,又望向了在供能系统旁边的浮梯。以现在的高度摔下去必然是九死一生,说不定还没触底就已经被烤成了灰,要想顺利攀上那些管道,并不是容易的事。 不断沁出的汗水已经打湿了他的鬓角。 但这并没有影响到他的判断,路远寒瞄准离他最近的一处浮梯,按下腰侧的钩爪装置,飞驰而出的金属钩索撞上目标,发出铛的一声脆响,很快就缠紧踏板,为他提供了稳固的支撑。 路远寒松开紧握着钩索的手,强大的拉力瞬间将他往上方拽了过去,就像一颗轰然而出的子弹。 摩擦出的热意从手套下传了过来,火花迸溅,肆意吹打的气浪将他往边上推,路远寒索性顺着那股推力一荡,靴底重重踏在金属壁上,飞檐走壁一般侧着身攀了上去。 不过片刻,他就翻身落在了浮梯上。 路远寒收起钩索,一步一步往上走去,仔细打量着这些庞大而震撼的蒸汽装置。 靠近蒸汽熔炉,周围的温度已经上升到了让人无法忍受的数值,即使路远寒的耐力再强,也不得不摘下帽子,将颈后的发尾全部盘起来,露出一截完全被汗水浸透的脖颈。 在路远寒的观察之下,他很快发现,那些管道并非一条完整的线,在连接处有些球型装置,看上去就像万箭穿心,贯通着无数根缠绕的管道。据他推测,那应该是被压缩过的蒸汽核心,看来只要毁坏它们,就能暂时中断供能了。 这是一个极具价值的发现。 毕竟浮梯和供能系统之间还有一段距离,不能看到它的全貌,路远寒从踏板上腾跃而起,径直落在了管道上方,所幸他的平衡性极好,哪怕脚下是起伏的金属管道,这人也轻盈得如履平地。 在那通天塔似的蒸汽装置之中,他就像一颗毫不起眼的铆钉。 路远寒拿出了提前准备好的测绘工具,他一边勘察地形一边绘制舆图,记录下每个爆破点所在。显然,想让火种的行动顺利进行下去,他必须找准位置,要是引起的爆炸毁了总部整栋大楼,那所有人都得跟着一起灰飞烟灭。 等到任务完成的时候,他的制服内侧已经湿漉漉往下淌着水,然而那些汗液刚滴下去,转瞬间又被热潮烤干,消失得无影无踪。 路远寒顺着浮梯走了下去,他按照来时的路线,利用钩索重新回到了门前。 不知不觉间,外面已经下起了雨。 望着玻璃表面蜿蜒而下的水痕,路远寒不禁抿起干涩的嘴唇,从裂缝下溢出的血液滋润了舌尖,那种略微带着一点腥味的甜意充满口腔,让他保持着最基本的理智。 他拧干了自己的袖口和衣摆,重新整理好着装,就乘坐升降梯下到了一层。 办事大厅旁边就有售货机,路远寒从升降梯内部走出来,刚要过去买一瓶水补充能量,却敏锐地察觉到有脚步声正在靠近,他反应极快,立刻闪身躲在了附近的墙角后面。 “骨碌碌……” 路远寒垂下视线,看到滚轮碾着地面向前驶去,负责巡逻的人推着车和他擦肩而过,并没有注意到旁边还藏着一个满身汗味的家伙,更不知道自己处在西奥多·埃弗罗斯的注视下。 巡逻的人正在逐渐远离,路远寒本该放下警惕,然而直觉让他意识到哪里有一丝不对劲。他眉头紧皱,没有过多犹豫,就追着那人的影子跟了上去,好在路远寒的侦察技术当属一流,并没有让猎物察觉到自己正在被跟踪。 和那辆手推车离得越近,路远寒内心的违和感就越强烈。 通常情况下,这种推车被用于运输畸变物或者是收殓袋中的死人,但从盖着的防尘布来看,底下躺着的并不像是怪物。路远寒往目标脚下丢了枚徽章,巡逻的人一个趔趄,震颤着的推车边上垂下一只惨白的手臂,证实了他的猜测。 路远寒顿时感到了疑惑。 即便整肃行动中死了很多人,每天都有专人将尸体从审讯室抬出去,清理工作基本上也都在白天完成了,有什么必要大半夜运输尸体? 在他的注视下,那辆车被推进了一间处理室。 路远寒悄无声息地在门前停下脚步,他微微低下了头,视线透过门上的玻璃小口观察着里面的情况,只见火光闪动,但那具尸体并没有被推进焚化炉,而是被拉到了一旁的灯下。 路远寒微微瞪大眼睛,唇角上扬,就像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一样。 处理室内还有几个身着白色外衣的人,负责巡逻的那人将尸体送到就靠在了一边的工具台上,望着他们揭开白布,用手术刀剖开死者腹部的皮层,露出底下血淋淋的器官来。 看到这里,路远寒隐约猜到了他们要做什么。 正如他所想的那样,那些人动作熟练地从尸体身上摘除下了完好的器官,就像眼球、肝脏等,将其放进一旁浸满防腐液体的容器中,打上相应的标签,至于那些已经病变坏死的,则被随手扔到了垃圾箱中,遍地都是湿漉漉的血水。 敢在他眼皮子底下搞器官交易,路远寒不禁想道,这些人倒是挺有胆量的。 第193章 烈火无情(9) 灰白的灯光下, 极其锋利的刀尖顺着死者腹下的伤口一直拉到了底,殷红血水从中潺潺而出,将持刀者的手套也浸得一片狼藉。 持刀者的眉头倏然跳了一下。 置物架就在他手边不远的位置, 上下共有三层, 各自摆着用于盛放器官的玻璃罐,他刚才已经摘下了一对眼球、半副肝脏,赭红色的肉块悬浮在微微泛黄的液体中, 仍像生前一样新鲜。 剩下的容器已经拧开了封盖, 持刀者却没有急着动手。他握着刀把的手向下倾轧, 银光划开死者肠胃中湿漉漉的血肉, 挑起一块往下渗着黑水的器官, 转头朝运输尸体的那人说道: “货物损毁得稍微有点严重了,卖相太差, 就算将那些器官全部卖出去, 我们每人也只能分到不到五千帝恩币, 这点油水够干什么的?” 被他问到的那人正在抽烟, 并没有关注这边进展如何, 闻言将烟蒂一掐,随手扔在脚下碾灭,颇有些不耐烦地耸了耸肩膀: “没办法,你也知道那条疯狗下手特别狠, 十个里面有九个都被他打得遍体鳞伤,能从审讯室拿到一具全尸已经是很难得了……本来还没死透,刚送过来的路上才断气的。” “行了, 你们都别吵了, 反正每天都有源源不断的货物可以采割, 只要西奥多·埃弗罗斯——我们的摇钱树还在, 就差不了谁的那份钱。” 旁边帮着解剖尸体的助手瞪了两人一眼,没好气地放下手术刀,擦了擦手就往旁边走去。死者身上具有价值的器官已经被取下了,接下来他要启动焚化炉,将尸体推进去,让他们的罪证烧成一地灰烬。 烈火焚烧过后,什么都不会留下。 就在这时,助手猛地刹住了脚步,他惊疑不定地转头望着门口的位置,霎时间,冷汗已经顺着他微微耸动的鼻尖滑了下来。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门悄然打开了一道缝。 剩下的人察觉到助手异常的表现,也顺着他的视线望了过去。刚才尸体推进来的时候,他们都听到了那道沉重的关门声,更何况门上还挂了锁,无论怎样也不可能自己打开。 烟头的火星正在遍地血迹中一闪一闪。 巡逻的人警觉地绷直了身体,他尽可能不发出声音地向前走去,视线已经瞥到了从门缝底下渗进来的一道影子:“……谁?” 他并没有急着拔出武器,因为总部对火种那帮人查得极严,带头的检察官又以残忍冷血著称,已经到了人人自危的程度,哪怕闹出一点可疑的动静,也会被带走审讯,他还不想断送自己的性命。 在他急促的呼吸声中,门开了。 背后那人慢条斯理地走了进来,还很有礼貌地顺手带上了门。注视着他的人起先还满面警惕,看到那张脸时心脏仿佛在一瞬间僵住了,脉搏停跳,就连呼吸都停了下来:“长官,您怎么……” “我怎么会在这里?” 路远寒打断了他的话,转而望向尸体,视线瞥到那人制服上挂着的工牌:“安杰罗,执行部调查员,我没记错的话,这好像是我今天刚处理过的犯人之一吧……你们倒是有能耐,敢从我手底下偷人。” 他的口吻轻飘飘的,却让人感到不寒而栗。 没有人敢在西奥多·埃弗罗斯面前造次,处理室内的众人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的面色:“长官阁下,我们也是奉命行事而已。” “还有人的命令能高过我,那确实不得了。” 路远寒逐渐逼近了刚才开口的人,他侧身坐在手术台上,伸出来的那条腿挡住了对方的去路:“说说看,什么人能不受检察官的制裁……是哪位部长大人,还是安东尼奥家的扈从?” 被他拦下的人不自觉往后退了半步。 路远寒靠得太近,以至于那张脸上的肌肤纹理在灯光照射下都清晰可见,他面色苍白,从眼睛、鼻梁到唇珠都毫无瑕疵,瞳孔没有任何翕张,就像一个被打磨出来的造物,而非活着的人——被这样一个长发鬼盯着,只会让人感到头皮发麻。 那人似乎被路远寒震慑住了,又或者是幕后主使者位高权重,他不敢得罪对方,也就没有直接给出答案。 就在路远寒即将失去耐心之际,刚才操刀的人忽然动了,他拉下口罩,露出颇为倨傲的一张脸,有恃无恐地对着路远寒说道:“我是安东尼奥家的人,您为那位夫人效劳,应该很清楚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这只是我们之间的一点小小误会而已。” 误会?路远寒打量着持刀者,对方帽檐下确实露出了淡金色的发尾,然而谁也不能断定有一头金发就等同于有着安东尼奥的血统。 他顺势从手术台上直起了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持刀者:“安东尼奥家的人会靠倒卖器官牟利,未免太没有说服力了吧?” 持刀者被他的视线扫过,只觉得满面涨红,从内心深处产生了强烈的屈辱感。 这种情绪让他忘记了对面站着的是怎样恐怖的一个恶鬼,下意识就要为自己争辩:“就算我是旁系,那也是安东尼奥的成员之一,加西亚大人这几天要举办一场家宴,我会到少爵阁下那里参你一本……” “西奥多,你就等着被撤职吧!” 撂下狠话时,持刀者的声音瞬间拔高了几个度,想要通过气势强行压对方一头。 他本以为西奥多·埃弗罗斯作为总部的忠犬,理应对撤职的威胁感到恐惧,没想到路远寒非但没有流露出一丝慌张,反而饶有兴趣地扬起了眉头:“我对你口中的家宴很感兴趣,能展开说说吗?” 路远寒这句话完全发自肺腑。 从霍普斯镇潜逃回总部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加西亚了,毕竟对方贵为少伯爵,不可能每天都过来视察,因此路远寒复仇的机会非常难得,他势必要抓住每一丝有用的线索。 他真心实意地提出问题,没想到面前的人却不怎么配合,用一副错愕而又不解的眼神望着他:“你这人到底有什么毛病?” 此话一出,他身边的人全都屏住了呼吸。 敢挑衅西奥多·埃弗罗斯的下场相当惨烈,那些被他砍下来斩首示众的人头就是最好的证明,因此没有一个人想招惹他。即便是所谓的安东尼奥旁系子弟,说完后也立刻感到了懊悔,一只持刀的手脱力垂下,控制不住地颤抖着。 然而十秒过去,他预想到的事也没有发生。 他不禁想道,西奥多·埃弗罗斯似乎并不像传闻中那样性情恶劣。 就在他感到侥幸的同时,静静站在他面前的人伸手夺走了那把刀,只见一道耀眼的银光闪过,他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温热的血液就从旁边泼了他一身,周围的人痛苦地捂着脖颈倒了下去,而他虹膜颤动,看到赤红的水痕从那人发梢滑下,就像一串滚落在地的珍珠。 作为缉察队的成员,他们的身体素质远胜于正常人类,在路远寒手下却像是毫无反抗之力的牲畜,他仅用一把解剖尸体的刀就杀光了在场所有人,只剩下这个幸存者。 任谁处在这种情况下,都会感到绝望。 活下来的那人浑身直颤,正处在精神崩溃的边缘上,顺着额角淌下的血水糊住了眼睛,让他快要压抑不住喉咙中的惊叫。 然而恶魔悄无声息地在唇边竖起了食指,面上似乎还带着一丝笑意——他明白那是警告的意思,立刻闭上嘴,将隐约有些颤抖的声音重新压了下去,努力不去想身边的人死得到底有多惨。 “很好。既然你是安东尼奥家的人,那我当然不会伤害你……” 路远寒伸手扶住面前人的肩膀,指节挑起他的工牌,用一种近乎和善的口吻念出了上面的名字:“你说对吗,德文特?” 随着话音落下,名叫德文特的年轻人身体僵硬得就像一块石碑,胸膛也不正常地起伏着,似乎难以回应他的呼唤。见状,路远寒微微皱眉,他紧攥着对方肩膀的力度加重几分,立刻激起了德文特的反应。 在他的注视下,德文特缓缓点了下头。 “我只是需要你配合我帮点小忙,不会很久,只需要五分钟就够了。”路远寒松开了手,他在制服内侧翻找片刻,中途还将脚下碍事的尸体踢到了一边,才将幻影拿了出来。 同伴的尸体撞在置物架上,发出的动静让德文特不自觉咽了一下口水。 他现在知道了,西奥多·埃弗罗斯完全就是一个怪物,身上毫无人类应该具有的情感,就算上百条在背后讨论他的传言加起来,也无法描述出眼前这人是怎样可怕的存在。 在路远寒的要求下,德文特闭上了眼睛。 他能感觉到对方带有凉意的指尖正在自己面上不断摩挲,不容违抗地掠过眉弓、颧骨和下颌……有什么轻薄的物质覆了上来,顺着那人的触碰一寸寸展开,直到将他的面部轮廓完全裹紧。 德文特屏住了呼吸,唯恐那双手落下去,一瞬间将他的脖子拧断。 等到路远寒从他面上揭下幻影,开始处理刚杀的尸体,德文特才算是松下了一口气。他转头望着不远处的大门,谨慎地往边上挪动着,想要趁对方不注意逃出去。 然而他还没走出两步,就被一道冷峻无情的声音拦了下来:“我有说过你可以走了吗?” 第194章 烈火无情(10) 在审讯手段方面, 西奥多·埃弗罗斯要说自己是第二,无人敢论第一。 他没怎么费劲就从德文特口中撬出了想要的情报,这人确实是安东尼奥家旁系下的一脉, 得益于此, 德文特才能在缉察队谋职,只不过他的血缘太过稀薄,连少爵的远房亲戚都称不上, 说要到加西亚面前告他也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 至于他所说的家宴, 才是路远寒真正关心的。 说是家宴, 那其实是加西亚组织的一次私人聚会。加西亚即将离开黑区前往帝国理工学院报到, 临行前, 他以少爵阁下的名义召集安东尼奥家的人举办聚会,在总部工作的都受到了邀请。 从表面上看, 这似乎只是少爵阁下一时兴起, 但路远寒很清楚加西亚此人城府极深, 他这样做恐怕是为了笼络安东尼奥一脉散布在各个部门的势力, 以此巩固自己在总部的地位。 有火种的前车之鉴, 总部现在严令禁止成员之间私下联络,然而加西亚搬出了家宴的借口,就巧妙地逃脱了规则的制裁。 宴会的举办时间就在两天后。 考虑到幻影的维持需要被复制的那个人活着,路远寒留了德文特一条命, 使用菌丝侵入对方脑部,将其驯化成了完全受他控制的傀儡,从根本上解决了所有可能的隐患。 为了确保自己能抽出时间, 路远寒提前将供能系统的测绘图交到了佩林教授手中, 嘱咐对方准备足量的炸药, 又履行了西奥多·埃弗罗斯作为检察官的责任, 一整天下来都在审查犯人……凌晨十二点的时候,他将两个“火种”的尸体挂在了办事大厅墙上最显眼的位置,以儆效尤。 通常情况下,他杀火种都是在拔除夫人安插下的钉子,借着检察官的身份铲除异己。 但卡德利安毕竟不是傻子,所以路远寒偶尔也会挑出一些真正的成员进行处决,像这两个死者,就是上次开会时找借口缺席的——路远寒掌握着每一个火种成员的动向。 他连着完成了两天的杀人工作,换了十八副淌着血水的手套,其他人都以为这位检察官阁下又发疯了,根本没有人敢来触他的眉头。 宴会开始前一个小时。 路远寒控制着德文特打卡下班,自己则靠幻影变化成了对方的模样,前往执行部的出入口准备起飞。加西亚无愧于其继承人的身份,出手相当豪奢,整场宴会将在他的私人飞艇上进行,仅是一晚上的燃油开销,就够买下整层楼。 “哗哗——” 狂风呼啸而入,耀眼的灯光犹如一道倾泻的水幕垂了下来。 在加西亚的指示下,出入口附近早就被安东尼奥家安排的检查人员清场了,受到邀请的人一个个排着队接受检查,井然有序地登上了悬停在外面的飞艇。 路远寒手下提着箱子,极有耐心地排在队伍中靠后的位置,等着前面的人全部通过。 他现在披着德文特·安东尼奥的外表,原本的银发也染成了淡金色,仍有一点染发剂的味道附着在他的发尾,但路远寒提前喷过香水,也就掩盖住了那股引人注意的气味。 在其他人眼中,西奥多·埃弗罗斯应该正在审讯室内折磨犯人,没人会想到他会西装革履地参与宴会,甚至还抹了发胶,看起来就像一个上流人士。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数量如此多的安东尼奥。 经过观察,路远寒发现这些人身上都有一些值得注意的特质,比如说自恃矜贵、有洁癖,下意识和其他人保持着距离……就仿佛那头天生的金发赐予了他们蔑视旁人的权力。 假如德文特没有被他折磨得不堪重负,连话都说不出来,痛哭流涕着跪在路远寒脚下求饶,现在也该是这些人中的一员。 倏然间,路远寒心不在焉的视线停顿,落在了前面某个人身上。 他看到了卡德利安——那位优雅的副秘书长,此刻正微微俯下身出示请柬,堂而皇之地登上了飞艇。路远寒对这位上司的身世有所耳闻,却没想到他会参与加西亚的私人宴会,毕竟他是夫人的得力助手,一举一动都颇为耐人寻味。 顶头上司就在前面,路远寒却没有丝毫慌张。 轮到他的时候,检查员端详着递来的请柬,顺便瞥了一眼路远寒手中提着的箱子,立刻皱起了眉:“这是什么?打开看看。” 闻言,路远寒指节轻飘飘按动滑扣,手提箱在他掌心下应声打开,露出里面那一排颜色美丽的酒瓶:“这些是我珍藏的调制鸡尾酒,每一瓶都价值千金……准备献给少爵阁下。” 他说着就从中取出了一瓶酒,旋开封盖,馥郁的酒香瞬间从瓶口中逸散而出,打消了检查员的疑虑。 这些人毕竟都有着安东尼奥家的血统,不是他一个普通督察能开罪得起的,想到这里,检查员没说什么就将路远寒放了过去。 路远寒收起手提箱,快步登上了飞艇。 那些酒确实价值不菲,支出了他一大笔工资,但没有人知道路远寒往里面滴入了少量高致死性的生化试剂——他从佩林教授手中拿到的,正常人只要喝下去,不到三分钟内就会胃穿孔,从内部开始逐渐全身溃烂。 再一次登上加西亚的蒸汽飞艇,路远寒仍为眼前所见而停了下来。 比起他前面出任务时搭乘的军用飞行器,这艘悬空艇完全被打造成了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端着银质餐盘的侍应生往来不断,将寻常人闻所未闻的菜品上到宾客面前,玻璃打造的悬灯缀在两侧走廊上,像一条流光闪烁的银河,将每一个安东尼奥的鞋尖擦得锃亮。 中央大厅则是舞池,吊灯璀璨如星,倾洒下如梦似幻的迷离光影,在天鹅绒帷幕下流露出一种低调奢华的感觉。 离宴会开始还有十五分钟。 主人公尚未出场,路远寒扮演的德文特称得上英俊,然而在那些满身贵气的直系子弟面前,他仍像是一个毫不起眼的路人。 这倒是方便了他的行动。 多数宾客都在舞池边上低声交谈,讨论的内容无非是总部最近的情势,以及加西亚将他们聚集到这里的意图——西奥多·埃弗罗斯被频繁提及,安东尼奥们尽情发表着自己的意见,却没有想到那人就在一旁听着他们宣泄情绪。 “他倒是一条忠心耿耿的好狗,见谁咬谁……难道夫人真想将他扶到副部长的位置上?” “不过是从底层提拔上来的小角色而已,这种人往往有着极大的野心,因此才性情狠毒,为了往上爬无所不用其极。听说那人长得相当美,也相当邪气,谁知道他是不是在座某一位私下养着的入幕之宾。” “嘘,这是加西亚大人的主场,他必然不想听到这些无关紧要的消息。你们想想,要是他真的一走了之,继承权会落到谁的手中?” 继承权?路远寒微微扬起了眉头。 提到这个敏感的问题,周围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宾客都以一种微妙的态度审视着自己身边的人。 毕竟从理论上说,他们体内都流着安东尼奥的血,有权在伯爵府的继承权旁落后对其进行合法争夺,无论谁是最后的赢家,都能将缉察队这个庞然大物掌握在自己手中。 转瞬间,座下又恢复了欢声笑语,这些衣着华美的人们捂唇而笑,宴会厅中熙熙攘攘,就仿佛刚才的事情不曾发生。 路远寒听了一阵,就转移到旁边隐蔽的角落里,打量着整座宴会厅,不知道何种缘故,直觉总在隐隐提醒着他哪里有什么不对劲,但目前看来,路远寒并没有发现值得注意的异常。 他望着餐点区摆出的甜品、小食和香槟塔,就在路远寒视野范围之中,有一个侍应生正弯腰往上面放着酒水。 那人动作略显急促,不小心碰到了餐桌边缘上的杯子,眼见盛着液体的酒杯即将要摔下来化作一地碎片,就在这时,路远寒快步走了过去。 他及时扶稳微微晃动的杯子,顺手握住了侍应生的胳膊。 被他握住的侍应生身体倏然一颤,低声向路远寒道完谢后,他就想推着餐车离开现场,然而那只青筋绷起的手上却传来一股猛烈的力道,将他整个人钉在了原地:“你很急着走啊……马上会发生什么事吗?” 路远寒审视着面前的侍应生,他的口吻流露出一种安东尼奥特有的不容违抗,那人果然将头埋得更低了,似乎正纠结着应该如何开口。 路远寒握着对方的指节又攥紧了几分。 侍应生嘴唇微微张开,然而就在此时,全场倏然在一瞬间静默了下来。 路远寒转头望去,只见灯光落在铺着红毯的楼梯上,那位尊贵的少爵阁下扶着栏杆一步步走了下来,白色的制服将加西亚衬得体型修长,他含着笑垂下眼睛,那道锐利的视线扫过底下所有人,看上去极具侵略性,就像一只充满野心的鹰。 “晚上好,各位……非常感谢大家能在忙碌之余参与这场宴会,今天必定让所有人感到宾至如归,请尽情享受我为你们准备的狂欢之宴。” 加西亚的指节摩挲着楼梯扶手,他微微倾身行了一礼,场下立刻掌声如雷。路远寒在人声鼎沸中望向身边的侍应生,对方却保持着僵硬的姿势,面上流露出了一种近乎惊恐的神情。 第195章 烈火无情(11) 路远寒的直觉相当敏锐, 仅靠着侍应生面上一点细微的神情变化,他就意识到有什么事已经发生了,在所有人都毫无所觉之际。 侍应生的反应不似作伪, 完全是动物天生具有对于死亡的畏惧。然而整座宴会厅内一阵衣香鬓影, 觥筹交错,高处落下的灯光倾泻在每个人面庞上,将他们的愉快、笑意浸透……路远寒置身其中, 很难想象风平浪静的表面下到底隐藏着怎样的杀机。 他不禁望向了那位倚靠在楼梯上的少爵阁下, 加西亚到底要干什么? 那人居高临下的视线扫过宴会厅中熙熙攘攘的宾客, 不带有任何情感, 就像在观察着一群蚂蚁——路远寒很熟悉这种眼神, 他在审犯人的时候也会留下对方最后一口气,欣赏他们濒死时那种绝望的、在痛苦中挣扎死去的反应。 只见加西亚倏然扬起手掌, 重重拍了一下, 那道清脆的声音就如某种驯养动物的哨声, 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此时, 所有端茶倒水的侍应生都退到了宴会厅外, 只剩下路远寒抓着手臂的那一个。 “轰隆!” 随着巨大的声响,四面厚重的钢化玻璃从宴会厅周围骤然落了下来,震得他们脚下的地板微微作颤,就像一道透明可见的屏障, 将所有人困在了这座散发着奢靡气息的金丝笼中。 对于突发情况,多数宾客还没有作出反应,仍然端着酒杯伫立在原来的位置上, 一小部分人面色骤变, 狂奔着冲到了那道玻璃墙前, 试图打破屏障。 然而宴会上禁止携带枪支弹药, 他们早在登上飞艇前就已经接受过检查,现在赤手空拳,自然无法撼动特意加固过的钢化玻璃,就算将双手捶得见了血,仍然连一道裂纹都不曾留下。 路远寒没有轻举妄动。 他知道仅是将宾客困在宴会厅内并不能对他们构成真正的伤害,除非加西亚想看着他们几天后饥肠辘辘而死,但受到邀请的人不在少数,他们要是消失得太久,必然会引起总部的注意。 路远寒警觉地打量着自己所处的环境,那个侍应生被他松手放开,正瘫坐在地上,像只鹌鹑似的一直颤抖个不停。 很快,他的视线就落在了天花板上。 仿佛是为了将这里打造成一座观景台,整座宴会厅建得非常之高,顶部设置着几个排风管道口,只不过里面的金属扇叶并没有转动,反倒将一阵淡绿色的雾气从上面吹拂了出来。 并不只有路远寒一人注意到了端倪,越来越多的宾客抬头望向上方,他们在缉察队工作,很多人甚至出身于生物工程部,自然接触过不少关于生化危险物质泄漏的案例。 宴会厅中顿时一阵哗然。 眼见场下骚动不断,所有人都在情绪激动地质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加西亚搭在楼梯上的那一只手轻轻敲打着栏杆,眉头也随之紧皱起来,像是被他们吵得有些不耐烦了。 “正如大家所见,宴会厅中的毒气将会持续排放下去,这种气体对人体具有极强的危害性,受试者无一不痛苦而死……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确保你们能够无条件服从我的命令。” 说到这里,加西亚低下头看了眼手上的表。 他眉头微微舒展,继而意味深长地说道:“不到半个小时后,你们就会化为一滩血水。所以抓紧时间吧,各位,现在就行动起来——等你们厮杀到只剩下一个人的时候,我就会解开屏障。” ……厮杀? 加西亚这话犹如一道惊雷,顿时激起了场下众人强烈的反应。 他们自愿前来赴宴,然而那光鲜亮丽的外表下却都藏着各自的意图。有些是为了奉承讨好伯爵府的现役继承人,有些则是为了潜入宴会厅中,伺机刺探情报,但没有一个人想到加西亚摆出鸿门宴,竟然是想看他们自相残杀。 宾客们身上没有携带武器,因此,他们只能用最原始、同时也最残忍血腥的方式杀死身边一个又一个血脉相连的同族。 厮杀开始了。 逐渐渗透下来的毒气涌入了宾客的鼻腔当中,让他们感到胸闷气短,呼吸急促,身体素质稍差一些的已经流下了鼻血,鲜红痕迹在地面上蜿蜒而出,提醒着他们加西亚绝不是在开玩笑,少爵阁下真想杀了所有人。 早在半分钟前,路远寒就开始了他的行动。 除了进食用的餐具刀叉,最为锋利的就是打碎的酒瓶,他又刚好位于餐点区,路远寒掠地而出,以极快的速度从桌上收走了一把又一把闪着银光的小刀,将附近的武器全部垄断在了自己手中。 即便如此,他能占据的也只是少数。越来越多的人蜂拥而至,涌到了餐点区边上,为了一把刀或一个叉子争得头破血流。 在这种危急的情况下,宾客们一拿到利器,就毫不犹豫地捅向了自己身边人。 霎时间鲜血飞溅,喊杀声、惨叫声、刀尖搅肉的声音如同一曲慷慨激昂的乐章……这些被称为安东尼奥的人撕下优雅华美的外表,露出了其冷血动物的本质。 加西亚在玻璃墙后注视着底下发生的一切,甚至还让人给他搬了把椅子,坐下来观赏着这场他亲手促成的好戏。 不过转瞬,宴会厅中的人们就被划分成了有武器和没有武器两个阶层。 这是因为只有一个人持着武器的话,很快就会被其他宾客群起而攻之,那点微弱的优势压根抵挡不住数量庞大的人群。这些贵族何等聪明,很快就想到了联合起来一致对外,持有武器的宾客互相照应,等到将剩下的人解决完了,才轮到他们内部进行厮杀。 阶层之间的倾轧堪称残忍。 那些倒下的尸体死前还在不断抽搐,燕尾服沾上了灰,被争打的人们踩成一地血肉模糊的烂泥,温热的血水在地板上飞快蔓延着,逐渐和少爵阁下脚边那道红毯的颜色趋于一致。 刚才还在谈笑着的同伴,转瞬间就成了持着刀杀来的魔鬼,这种强烈的反差感刺激着他们所剩无几的理智,终于有一个人踉踉跄跄着撞上了玻璃墙,用那淬血的视线谴责着主办者: “加西亚,你不得好死!” 他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就有一把餐刀从背后飞驰而来,猛地插在了这人左侧心室的位置,让他当场毙命。 加西亚没看一眼那人的死状,只是招了招手,让侍从替他斟酒:“怎么能这样说呢?我可没有强迫各位接下请柬,是你们自愿要来参加的……与其将本属于我的偌大家业拱手让人,倒不如在这里看你们狗咬狗来得痛快,不是吗? 糟糕了,路远寒不禁想道,没想到他借德文特的身份潜入宴会,反倒是替对方挡下了一场死劫。 他已经杀了不少人了。 首先死的就是那个侍应生,事发时他和路远寒距离最近,同时也最好下手。 这个表现懦弱的人倏然握着一把刀朝路远寒刺了过来,可想而知,他的下场惨烈至极——路远寒拧断了侍应生的胳膊,将攥着的刀尖反手插进对方眼中,并抽出他的脊柱,将那一根血漉漉的物体当成了自己的鞭子。 死者的脊椎骨被他紧握着,就像一条缠在路远寒掌中的红蝎子,赤色尾巴微微晃动,不断从他指缝间淌下血来。 看到路远寒的行径后,周围人瞬间对他敬而远之,显然,他们都不怎么敢来招惹这个直接从活人身上抽骨的疯子。 然而路远寒却表现得像是一头擅闯宴会厅的野兽,他翻身上了餐桌,将刚才收起的刀具当成飞镖,精准无误地射中潜伏在周围的人,很快就将附近清理出了一片真空地带。 银光所到之处,无不血色迸飞。 他的行为在旁人看来相当惹眼,毕竟武器现在是稀缺资源,路远寒却一个人垄断了大量刀具。那些暂时结盟的宾客商量过后,立刻朝他所在的位置逼了过来,黑压压就像肆意扑向钓饵的鱼群。 这种情势变化引起了加西亚的兴趣,抿着笑意的少爵垂下视线,望着屈身站在餐桌上的那人。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对方有点熟悉。 在毒气的影响下,越来越多人身体内部开始流血溃烂,他们还没杀到路远寒面前,就已经吐着白沫倒了下去,属于安东尼奥的俊美容颜被腐蚀得像是一滴滴融化的蜡,看上去恐怖惊人。 路远寒虽然顶着德文特的脸,身体素质却远非一般人能比得过的。 眼见那些碍事的人围攻过来,他倏然绷紧了浑身肌肉,倾下身像猎豹似的在餐桌上进行助跑,顺着长桌一路奔上高处,紧接着飞身而起,用手中紧握的脊鞭勾住了宴会厅顶部的吊灯。 那盏玻璃灯猛然承受了一个成年男性的重量,顿时剧烈摇晃了起来。 望着灯光下的目标,众人一时间都感到有些无措,毕竟他们拥有着安东尼奥的血统,很少会降尊纡贵参与到黎明计划中,自愿成为Alpha实验体,也就无法像翼生者那样长出翅膀飞上去捕获目标。 正当他们放弃围杀路远寒,转身盯上其他猎物之际,一道巨大的声响在众人面前轰然落下。 “咣——” 只见路远寒借着吊灯的惯性荡向了一边,落地的瞬间他正好贴在某个人身后,捅进对方头皮的刀从天灵盖往下一直划到了背后,连同整只手掌都陷进了温热的血肉中。 路远寒发尾的金粉簌簌而下,倾洒在他肩膀上,露出了一点银白的光泽。 他缓慢抽出手,将已经碎裂的刀扔在了脚下。 第196章 烈火无情(12) 并没有人发现他身上细微的变化。 路远寒的手掌还在湿漉漉往下淌血, 所有人都被他流露出的杀气震慑住了,不自觉往后退着,想要尽可能离这个发狂的疯子远一点。 哪怕对方只有一个人。 然而路远寒并没有急着动手, 他打开衣领, 露出里面一排收好的刀具,就像随身携带的冷兵器库,散发出的银光只让人觉得目眩:“我可以为你们提供武器, 但我有一个要求。” 他这副谈判的态度属实出人意料, 毕竟刚被路远寒杀死的人还在他脚下不断发颤, 撕裂的两半身体就像蜈蚣一样痉挛着。 “嗡嗡……” 顶上扇叶转动, 从通风管道排进来的毒气逐渐扩散到了整座宴会厅中, 面对这种紧急情况,多浪费一秒就有可能死在别人的偷袭下, 带头的那名安东尼奥稍作思考, 朝路远寒颔首, 表示可以接受他的条件。 见状, 路远寒眉头微微上挑, 伸手指向了一旁的卡德利安:“先把他杀了。” 他观察这位上司有段时间了。 作为副秘书长,卡德利安位高权重,早就在总部立下了威望,即使沦落到这种境地, 仍然有人追随在他身边,那几名打手将卡德利安护在身后,竟然没让他沾到一丁点飞溅的血。 西奥多·埃弗罗斯是任他差遣的忠犬, 路远寒想, 但他现在是德文特, 即便卡德利安被他一刀捅死, 也没有人能追查到他头上来。 “那可是副秘书长……万一帮你杀了人,但你不交货怎么办?” 蓄着小胡子的领头者谨慎问道。 他望向路远寒的视线中充满了忌惮与警惕,却见那人反手从大衣内侧抽出两把餐刀,朝他抛了过来,没等他下意识躲开锋利的边缘,刀柄就顺势滑入领头者的掌心,被他握在了手中。 “啪嗒!” 一道鼻血从路远寒面部流下,被他漫不经心地伸手擦去。 “我们马上都要死了,是不是秘书长还重要吗?”路远寒反问道,经过刚才的杀戮,他体内的触手已经蠢蠢欲动,但加西亚还在外面看着底下发生的一切,因此他只能假装自己是个正常人。 他和领头者之间只有不到十步的距离。 就在刚才,路远寒释放出的孢子已经顺着雾气弥漫过去,正在麻痹领头者的神经,让对方觉得他说的话像是魔咒一样使人信服。 等到领头者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率队跟着路远寒冲了上去。 在路远寒的指挥下,这支多达十数人的队伍朝着卡德利安所在的位置不断围拢,他们经过宴会厅内遍地的尸体,仅是十分钟过去,悬空艇剩下的人就已经不到最开始的三分之一了。 他们生前何等尊贵,现在死得就有多狼狈。 路远寒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鎏金色的灯光仍在旋转,钢琴声倾泻而下,宴会厅中的人们却像是退化到了原始社会,到处上演着抢劫、厮杀、尔虞我诈的桥段,那些人犹如斗兽场中愤怒的蛮牛——不仅加西亚看得津津有味,他看了这一幕也忍不住想笑。 路远寒杀到卡德利安面前的时候,那人仍不感到紧张。 就像路远寒记忆中的一样,副秘书长永远保持着那副波澜不惊的态度,淡金色的发丝梳到脑后,从袖口到领带都打得一丝不苟,只有微微皱着的眉头表现出了他对周围人的嫌恶。 “你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卡德利安开口喝斥道,他那锐利的视线扫过面前这些袭击者,随即冷笑一声,“我带着夫人的命令,不想被送上裁决委员会就赶紧退下。” “夫人的命令?” 一道年轻男性的声音从对面响了起来,卡德利安还没看到对方是谁,猛然射来的刀光就擦着他的面颊飞了过去,不仅击毙了卡德利安身后那名打手,还将他的右耳也削了下来。 半只血淋淋的耳朵砸在地上,卡德利安还没有反应过来。 他难以置信地伸手捂住耳根断裂的位置,发现掌心里到处都是流下的血,那种无法忍受的痛感让他面部肌肉不可避免地痉挛起来,瞬间绷断了他脑海中代表着理智的一根弦。 路远寒割下了卡德利安的耳朵,却不仅是为了羞辱对方那么简单。 他的视线落在了神情痛苦的上司耳边,很快,卡德利安伤口处的肉芽开始蠕动,新生的组织正在血水下快速修复着断面,正如路远寒所想,这位副秘书长同样有着怪物一样强大的自愈能力。 能坐到这个位置上,卡德利安就注定不会是一个毫无能力的普通人。 路远寒的行为彻底触怒了卡德利安,只见他垂下视线,打量着已经沾满了血的机械表盘,面色倏然从平静转为阴狠,额上青筋紧绷,逐渐涨起的肌肉撑破了那套量身定制的西装,黝黑的鬃毛覆盖着整张脸,比起文质彬彬的副秘书长,他现在更像是一头野兽。 卡德利安发狂了! 他根本没有锁定目标,朝着刚才飞来一刀的方向径直撞了过去,见状,打手们迅速往边上卧倒,让这个暴怒的猛兽冲入敌人当中,一瞬间就撕开了他们刚建立起来的防线。 餐刀已经插进了他的小臂当中,卡德利安却没有受到影响,他随手撕下了身边人的头颅,所到之处一片哀嚎连天,谁都没想到他有着如此强大的杀伤力。 带队的那个小胡子冷汗直流,他现在后悔了,比起从路远寒手中拿到武器,还是保证自己活下来更重要一些。他猛地转过了头,想要告诉对方交易取消,却发现那人已经不见了。 ……糟糕,中计了! 望着身边人惨烈的死状,小胡子瞬间反应过来,恐怕路远寒并不是真的想跟他们合作,而是要借势挑起矛盾,用卡德利安这个失去控制的重兵器来消耗双方的人数。 他甚至没怎么出手,只用了一两把刀,就将整个小队置于了死地。 这是何等的心计? 小胡子紧咬着牙,他临时建立起的同盟现在死伤过半,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再具有开始时碾压性的优势了。眼见浑身插满了刀的卡德利安还在杀人,像一台血淋淋上满发条的割草机,他只得及时止损,准备从这片混乱的战场中撤离。 就在这时,他瞥到了一条赤红的骨鞭。 那人还在附近藏着!意识到这个事实后,小胡子顿时被激起了报复心,他转头朝着卡德利安大吼道:“刚才攻击你的人就在这里……他才是始作俑者!” 卡德利安虽然正处于狂暴状态,却并不是对外界毫无反应,捕捉到关键词后,他转身朝着声音的来源扑了过去,拦在中途的人被他一挥手用力推开,露出了握着鞭子的路远寒。 那人眼中不见恐惧,只有一片冰川般的冷静。 望着狂啸而至的上司,路远寒伸手抵住了卡德利安的身体。他的手掌撼动着对方钢铁般的小臂,竟然将那猛烈的攻势挡了下来——任凭卡德利安胳膊用力到血管涨起,眼睛鼓突得格外吓人,路远寒也只是被他顶得向后退了半步。 “这样一点都不像平时的您了。” 随着话音落下,路远寒倏地松开了手。 卡德利安骤然间失去了力量的支撑点,立刻重心不稳地向前栽去,却见路远寒灵活地往旁边一闪,竟然翻身骑在了卡德利安背上,那条死人脊骨从他掌心中垂下来,在对方脖颈上逐渐缠紧,就像一条驯兽用的项圈,鲜血淋漓地陷进了颈肉里。 “呼哧、呼哧……” 窒息感顺着喉管涌了上来,卡德利安猛地挣扎着,然而路远寒的两条腿紧夹着他的腹部,就像一副锋利的刑具套了上来,让他完全无法反抗,身体起伏的幅度也变得越来越微弱。 骨头的棱刺已经扎进了卡德利安的脖颈,鲜血潺潺而下,路远寒压制着这头桀骜不驯的坐骑在场上兜了几圈,直到卡德利安因为失血过多而死,他才松开了手。 路远寒翻身而下,那具庞大的尸体轰然倒在了宴会厅的地板上。 碎裂的表盘中机械针还在一格一格地走,然而那张脸不仅充满了鬃毛,刚才还被勒得充血肿胀,即便是最熟悉卡德利安的人站在他面前,也无法辨认出这是那个不可一世的副秘书长。 解决了最大的麻烦,剩下的人不是什么问题。 路远寒环顾着宴会厅,此时离加西亚说的半小时只有不到五分钟,困在场中的安东尼奥不是被旁人虐杀至死,就是在毒气的影响下断了气,只有寥寥的几个人还活着,他自然也是其中之一。 到了最后的关头,所有人都红着眼睛喘着气,对附近的竞争者充满杀意,就像是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一个又一个恶魔。 1、2、3……路远寒默数着自己的猎杀目标,还有四个人需要解决。 他擦去掌心中沁出的汗水,微微仰起头忍耐着肺叶中灼烧的痛感,紧接着调整好自己的身体状态,视线齐平,啐出一口带着浓痰的血,就像离弦之箭般朝那些人狂奔了过去, 第一个人还没来得及跑,就被他持着刀从背后捅穿了心脏……蜿蜒而下的血水将路远寒的指节浸得通红,他却没有急着拔出刀尖,反而像条蟒蛇一样蛰伏在死者的阴影中。等到第二个人靠近目标,路远寒才猛地甩出鞭子,将对方绊倒在地,轰然落下的鞋尖径直踩碎了颅骨,他却没有哪怕一秒钟的停滞,又纵身向前跃去,将第三个人的脖颈圈在臂弯中绞杀。 最后被他处死的是那个小胡子。 那时候小胡子会引来卡德利安的报复,是路远寒有意为之,他却没有因此而手下留情,将这人四肢的筋脉都挑断了,折磨到浑身血液都快要流干的那一刻才动手杀死了他。 在离彻底毒发还有两分钟的时候,宴会厅内只剩下他一个存活者。 加西亚倒是信守诺言,在路远寒转头望来之前他就下令让人撤走了钢化玻璃屏障,自己则戴上防毒面具,等到重新运转的通风系统净化完宴会厅中残余的毒气,才将其卸了下来。 路远寒咽下了一口血。 周围遍地都是残缺的尸体,打翻的餐点盘子摔成了无数碎片,象征着安东尼奥一族荣耀的金发在这里随处可见,那些人中的绝大多数都死在了他的手下,甚至没能撑过十秒钟,说他是活阎王也不为过。 他的表现似乎取悦了加西亚,那位少爵一边让侍从下去清理现场,一边招手示意路远寒走上前来,毫不掩饰对于他的欣赏之情。 路远寒盯着加西亚那双美丽而绝情的眼睛,一步一步走了上去,他每走一步都有金粉从发尾抖落,好在路远寒杀了太多人,沾上的血液已经掩盖住了他原本的发色,也就不会露出破绽。 他遵从加西亚的旨意,在还差两级阶梯的位置停了下来。 以他们现在的高度差,加西亚刚好能低下头俯视路远寒,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把他的所有想法、动作乃至于表情变化都掌握在自己手中。路远寒仅是站在原地,就已经感受到了对方身上那种不容他人有一点置疑的强势专断。 或许这才是他本来的模样。 “跪下来。”加西亚轻飘飘地发号施令,他手上端着杯红酒,灯光映照之下,那种颜色浓稠得就像是用鲜血榨取出来的一样,“这是毒气的解药,赏给你了。” 闻言,路远寒单膝跪地,那血漉漉的外衣下摆垂在楼梯上,像一片殷红的尾翎。 他相当配合地扬起脖颈,张嘴接住了对方倒下来的液体,湿润的痕迹将路远寒的唇珠浸透,显得格外引人注意。 直到加西亚手中的杯子倒空了,就连一滴液体也没有剩下,他才舔着唇从喉咙中挤出来一句话:“少爵阁下,我还想要别的奖励。” “什么?”加西亚心不在焉地问道。 路远寒抬起头,那张溅满了血的脸看上去极具侵略性,他却用一种柔和得近乎于残忍的视线审视着面前人的外表,从戴着尾戒的小指、微微突出的喉结,打量到加西亚鬓边垂下的头发丝——就像在为自己挑选着心仪的玩具。 “我想要……你。” 第197章 烈火无情(13) 路远寒这话说得相当僭越, 以至于加西亚听到的一瞬间甚至没有反应过来。他垂下视线,看到那张年轻英俊的脸上毫无情色意味,展现出的只是一种毫不掩饰的渴求。 那人分明处在下位, 保持着忠诚的姿势, 却让加西亚感到了毛骨悚然。 为了将要承袭的爵位,加西亚见过无数奉承讨好他的人,那些人献上美丽的珍珠玉石, 屈下膝盖将额头磕在他身前, 想着法子博取少爵阁下的垂青, 却从来没有一个人敢这样直言不讳地说——我想要你。 加西亚不禁松开了手。 那只玻璃杯顺势摔在了路远寒身边, 溅起的碎片在他脸上割开一道殷红的痕迹:“你这是什么意思?” 尽管面前人表现出了明显的愠怒, 路远寒却没有挪开视线,两名持着机枪的保镖就在加西亚身后不远处, 枪身已经上膛, 只要他表现出一点攻击性, 倾泻而出的子弹就会将他扫成筛子。 路远寒很清楚, 这里是加西亚的主场。 总部并不是某个高层的一言堂, 即使是安东尼奥家的少主人,将大量在职督察骗到宴会厅内屠杀,仍然要受到缉察队的制裁,加西亚能做出这种惨无人道的事, 必然打算乘坐飞艇离开地下了。 作为厮杀到最后一刻的猛兽,加西亚真的会让他活下去吗? 霎时间,路远寒内心思绪万千, 最重要的是他的发尾正在逐渐褪色, 只要加西亚让侍从将一桶水泼下来, 就会发现跪在自己面前的人和西奥多·埃弗罗斯有着相同的发色。 灯光下那些玻璃碎片闪着眩目的光, 少量锋利的残渣刺在他触地的那侧膝盖上,路远寒对此却毫无所觉,迎着那人的视线直起了身。 “少爵阁下年轻有为,不仅能随时离开黑区,还统揽着缉察队未来大权,凌驾在我们这些低贱的下等人之上,想让谁死谁就必须得死……想要夺得您拥有的一切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路远寒扬起了笑意。 他每说一句话,身体内部就会传来骨头碎裂的摩擦声,就像有个披着人皮的恶魔正在他外表下逐渐复苏,恐怖的力量撑开层层肌肉,让他的关节、指缝甚至是眼下都渗出了血。 加西亚反应不慢,早在路远寒起身的一瞬间他就察觉到了危险,伸手示意身后的保镖开枪,然而那人的动作却比子弹出膛的速度更快、更猛烈,无数黝黑的触手从他背后射出,就像一条又一条蜿蜒的蟒蛇,不到半秒内就缠住了即将冒火的枪口,将那质地坚硬的金属直接折断在地。 这是一个真正的怪物! 路远寒的表现超出了加西亚的预料,毕竟他手上掌握着安东尼奥家每一个人的资料,对他们的血统能力极为熟悉。 加西亚确认过名单上没有人能威胁到自己后,才将这些宾客放上了飞艇,像Alpha实验体那样的怪物自然不会受到邀请,因此,路远寒会出现在他面前完全是一个意外。 那些纷飞的触手转瞬就将两名保镖撕成了碎片,喷涌出的血液倾洒而下,加西亚却没有遭到袭击。只因他身上还带着一件异物,脖颈下的十字架正隐隐作热,在他周身撑起电弧似的微光,让肆虐的触手无法穿透这层屏障。 路远寒并没有因此受挫。 他早就想到加西亚贵为少伯爵,必然会随身携带保命手段,不可能让他轻而易举地一击得手,更何况他要用幻影完全替换加西亚·安东尼奥此人的身份,就得保证对方还活着。 在那些威力极强的触手面前,加西亚无法抵抗,只能被逼得不断往上逃窜。 在危急情况下谁都无法保持优雅的风度,少爵阁下也不例外,他面上那种游刃有余的神情被完全打破,额角渗出的汗水正顺着他的发丝往下流淌,一滴滴落在地毯上,晕出水色的痕迹。 “——警卫!” 加西亚扯着嗓子喊道。 这是他名下的私人飞艇,宴会厅配备的警卫自然不止两名,刚被毙了的尸体还躺在楼梯上,死不瞑目,转瞬又有保镖潮水般乌泱泱地从两侧涌出,朝着目标所在的位置开了枪。 霎时间枪声飞驰,弹壳在空中碰撞出的火花四溅,浇打在漫天飞舞的触手上,穿透的窟窿渗出黑水,就像倾泻而下的一场暴雨。 保镖们枪膛下的弹匣很快就被清空,然而这些激烈的攻势没能对触手背后那人造成一丝伤害,就在他们换弹上膛的空隙,已经有触手突破防线,紧抓住了加西亚的脚踝。 此刻,加西亚离楼梯上方只剩下两级台阶。 那种湿滑的触感却像是蛇腹一样顺着脚踝缠上他被制服裹住的小腿,捕杀猎物似的越绞越紧,将他猛地绊倒在地,加西亚的额头磕在地面上,顿时见了血,浮现出一片颇为显眼的红痕。 笼罩在他身侧的电光微弱地闪烁着,已经抵挡不住从背后袭来的触手。 ……这人到底是谁? 加西亚神情凝重到了极点,他敢确保德文特·安东尼奥绝没有这种怪物般的能力,即使是他在总部参观的实验体也大多被生物工程部的人控制着杀伤性,不一定能将他逼得走上绝境。 他的指节正紧攥着台阶边缘,那养尊处优的皮肤下已经磨出了血泡。 坚持到了这种程度,加西亚才能勉强不被拖到楼梯下方,但那些触手上传来的力道越来越恐怖,已经超出了正常人能够承受的极限。 加西亚转过头望去,罪魁祸首就施施然站在红地毯上。那人神情莫辨,嘴唇上还残留着他刚才倒下去的酒液,正用一种漠然的眼神居高临下望着他。就在这时,加西亚瞥到了对方发尾下流露出的银白色,那种颜色太过别致,以至于一个名字骤然从他脑海中划过——西奥多·埃弗罗斯! 他是怎么潜入宴会厅的? 此刻正是生死攸关的一瞬间,加西亚没有精力深想下去,他骤然松开了手掌,颤抖着从制服内侧摸出一把具有高爆破性的压缩弹药,将它们用力朝着路远寒扔了过去。 趁着现在还有逃生的机会,加西亚猛地挣脱触手的束缚,竭尽全身的力量爬到了楼梯上方。 “——轰!” 火光冲天而起,剧烈的爆炸波在接触到目标的一瞬间扩散开来,霎时间席卷了周围的所有物品,无论是吊灯、座椅还是地板上惨死的尸体……整座宴会厅都在那种撕裂钢铁的威力下震颤了片刻,尘土纷飞,砸下来的建筑将底下多数保镖压得一片血肉模糊。 加西亚很清楚那些弹药具有多强大的杀伤力。 尽管他已经尽力往外逃跑,却还是被沸腾而来的热浪掀得往前扑去,那套天使一样纯白的制服被烈火烧得卷了边,露出底下鲜血淋漓的皮肤。 作为安东尼奥捧着的继承人,他从来没有沦落到如此狼狈的境地过。 强烈的耻辱感和疼痛感一起顺着血沫涌了上来,加西亚紧咬着牙关,面前温热的液体已经模糊了少爵阁下的视野,让加西亚看到的世界猩红一片,就像置身于地狱当中,他却靠着强大的意志力从地面上爬起,踉跄着往前逃去。 加西亚不禁想道,帝国理工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已经到手,他绝不能死在这里。 事实却让人感到满心绝望。 走廊上挂着的玻璃悬灯在刚才爆炸时就被砸成了一地碎片。透过镜面上反射出来的景象,加西亚看到那些触手虽然被高温气浪蒸发了大半,却在以一种惊人的速度不断修复、重生,蠕动的肉芽顺着路远寒的左手而下,将他那条流血的胳膊改造成了一条庞然巨物的腕足。 那人微微侧过头,像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挥着肉腕就朝一旁偷窥的加西亚抓了过来。 杜菲尔德这个疯子!到底将西奥多·埃弗罗斯带去改造成了什么怪物……加西□□急之下受身往旁边翻滚,少爵阁下具有的优势在于他是飞艇的主人,对各层建筑物的构造更为熟悉,能够借着地势阻挡拖延上一段时间。 “——砰!” 那条狂啸而至的黑影打在了加西亚身边一道墙上,承重柱应声断裂,紧追着他的死亡威胁让加西亚呼吸急促,心跳骤然加快,肾上腺素始终保持在一个胆颤心惊的水平。 值得庆幸的是,受他所用的保镖并没有完全死绝,那些肌肉紧绷的死士此刻从爆炸中缓过神来,端着枪就朝路远寒冲了过来。 面对他们慷慨赴死的行为,路远寒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无需他下达命令,触手就已经精准无误地穿透那些保镖的胸膛,让他们死前定格在神情最痛苦的一刹那,心脏碾碎的瓣膜被张开的利齿吞了下去。 “不过是蝼蚁而已。” 他一步一步走上楼梯,视线搜寻着目标的下落,却发现加西亚已经藏了起来。 路远寒微微皱着眉,整座悬空艇内部的空间相当庞大,即便他完全转化成怪物形态,也不可能搜遍每个角落,更何况他刚才遭到了加西亚的攻击,现下有伤在身,被炸毁的血肉还需要一段时间进行再生。 跟刚才相比,现在的情况完全颠倒了过来。 在宴会厅中厮杀的时候,路远寒竭力杀死一个又一个竞争者,将他们折磨得说不出话,汗水顺着他紧绷的小臂肌肉蜿蜒而下,只为取悦那位尊贵的少爵阁下。 现在他却成了捕鼠的猫,闲庭信步一样走在遍地废墟之中,用触手扫开碍事的人,而加西亚满心惶恐,只能在他的追杀下不断逃窜。 路远寒垂下视线,他一向是个不浪费食物的人,宴会厅中血肉横飞,到处都是惨遭开膛破肚的尸体,于他而言就跟自助餐厅没有区别。 原本蠢蠢欲动的触手们得到指令,就像猛兽一样扑向了周围的死人,它们尽情狂欢,不断吞噬着那些还新鲜欲滴的血肉,将其转化为自身需要的能量——感受着从指尖涌上的磅礴力量,路远寒那苍白的面庞上也浮现出了一丝血色。 他心情愉悦,不禁哼起了轻快的曲调。 宴会厅中戛然而止的钢琴声被路远寒复刻了出来,他从脚下的死者怀中捡起一把枪,紧接着填满弹药,指腹按压在扳机上的触感相当美妙,路远寒情不自禁地举起枪柄,从他掌根下射出的子弹雨幕一样扫过墙壁,在上面留下斑驳的痕迹。 没有找到加西亚前,他会一直扫射下去。 好在死在路远寒手下的保镖们数量够多,积攒的弹药足以让他将内心的火气完全发泄出来。 当然,他并不觉得自己是一个毫无理智可言的疯子。靠着地毯式搜查过了半层楼后,路远寒就将他分裂出的孢子释放到了空气中,那些附着视野的透明物质替他寻找着加西亚的下落,比他一个一个房间地闯入要快得多。 不过片刻,路远寒就发现了加西亚的踪迹。 ——找到你了。 路远寒眉头微微上挑,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笑。从孢子传递的影像来看,加西亚应该正藏身在悬空艇内部的一座安全屋后,那座房间前设置着极为厚重的金属屏障,并不是他靠触手或枪药能够破坏的。 都说狡兔三窟,加西亚的保命手段确实让路远寒感到了棘手,但他并没有受挫,反而被激起了一阵格外强烈的杀意。 冷静下来,路远寒对着自己说道。要是不慎将加西亚失手杀死,那他就没有下一个合乎心意的身份可以顶替了。 染发剂被满身湿漉漉的血水冲刷下去,就在此刻,路远寒的发尾已经完全蜕变成了原本的银白色,知道加西亚看破了他的身份,他索性收起幻影,将自己原本的面目露了出来。 他垂下视线,从地板上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 路远寒没有再耽搁下去,越是这种需要缜密谋划的时刻,他的思维运转得越快,只见从他掌心跃出的触手拆下了天花板上通风管道口的隔板,紧接着勾住路远寒的腰部,将他带了上去。 与那座奢靡的宴会厅不同,悬空艇的通风管道中黑暗而狭窄,不断有机油、血液以及各种混合物的味道从旁边的扇叶后飘来,路远寒只能将身体贴伏在金属外壁上往前匍匐。 好在他是个极有耐心的猎人,在前往加西亚所在房间的整个过程中,路远寒都没有发出一点引人注意的动静。 “砰!” 随着重物落地的声音,路远寒踩着金属隔板翻身而下,出现在了加西亚面前。 跟他想象中的情景不同,加西亚虽然整个人遍体鳞伤地靠在墙上,唇下干涩出血,不再像曾经那样优雅矜贵,却没有过多的言语,只是用一双漂亮而阴鸷的眼睛死瞪着他。 “不愧是少爵阁下,即使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死了,也没有在我面前跪地求饶,落下一滴泪来……你跟我审过的那些犯人都不一样。” 路远寒说着就走到了加西亚身边,俯身将手掌压在了少爵阁下那头耀眼的金发上,像是爱抚宠物一样替对方捋顺发丝。因为失血过多,加西亚已经没有了能够抵抗他的力气,只能偏过头去,避免和路远寒有任何视线接触。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看来少爵阁下记性不太好啊……刚才不是说过了吗,我想要借用你的身份。” 路远寒倏然松开了手,在加西亚面前屈膝蹲了下来。他那俊美的脸被覆盖在了阴影之下,视线冷峻,显得极具压迫感,修长有力的指节从少爵的脖颈上轻飘飘滑过,就像拂动着水面,猛地掐住了他的静脉——不出意外,路远寒看到加西亚喉咙微微颤动了一下。 这种下意识流露出的恐惧让他笑了起来。 第198章 烈火无情(14) 顶替一个人的身份需要几步? 要是让路远寒回答这个问题, 他会给出以下答案——第一步,绑架你需要顶替的那个人,第二步, 将自己变成对方的模样, 第三步,确保他永远无法出现在别人面前。 前两步对他来说轻而易举,只有最后一步显得稍微麻烦了些……毕竟他不能杀死加西亚, 同时还要保证没有人察觉到少爵阁下被替换了。 为此, 路远寒砍去加西亚的四肢, 将他做成人彘后装在了行李箱中。在没有麻醉剂的情况下, 那种疼痛已经超出了正常人能够承受的极限, 更何况加西亚被安东尼奥家养得极为矜贵,在卸下第一条胳膊的时候, 他就陷入了昏厥。 紧接着是他另一条胳膊和双腿。 路远寒下手时毫不留情, 断腿落地的一瞬间血水飞溅, 加西亚被刺激得骤然睁开了眼睛。 作为天之骄子, 他岂能接受得了自己成为一个废人?加西亚愤怒到了极点, 他浑身颤抖着转过了头,想要咬下路远寒沾血的指节。 出乎意料的是,那人并不闪躲,反倒顶着加西亚的牙尖将一只手塞进他口腔中, 顺势掐住肉根,将那截碍事的舌头拧了下来。 那块温热的肉躺在他掌心中,还在微微起伏。 路远寒随手将加西亚的舌头扔到了地上, 细长的触须从他指尖下一根又一根涌入了四肢的断面, 就像插在肉瓶里的花枝, 不仅替加西亚止住了血, 避免他休克而死,还在不断往少爵阁下身体内输送着营养,以维持他最基本的生存需求。 当然,要想扮演好加西亚·安东尼奥这个角色,还需要他的一部分记忆。 路远寒攥着加西亚的下颌,迫使他抬起头来,黑色细须正顺着鼻腔一直上涌到脑部,触碰到颅内庞大而又脆弱的神经脉络,虽然只能掠取到少量记忆,对路远寒而言却也足够了。 隔着闪过的片段,他看到年少的加西亚伏在伯爵膝盖上,正为宠物的死感到伤心欲绝。 安东尼奥家的掌权者垂下了头,将一只钻石切割而成的小鸟放到他掌心里,说加西亚,以后还有无数财富、军火以及整个缉察队等着你继承,到了那时,所有人都要敬畏你,爱戴你,将你视作至高无上的统治者……一只鸟无足轻重。 一只鸟当然算不得什么,路远寒不禁想道,但加西亚手上的这只熠熠生辉,就算从表面削点碎屑下来,也够下层人烧上一整个冬天的壁炉。 很快,路远寒就发现,加西亚刚结束马术训练,任由随身侍从帮着擦去面上汗水的时候,他正在地下墓穴满身是灰地逃窜;加西亚微笑着在成年礼上致辞的时候,他正处在杜菲尔德的掌控下,只能待在冰冷的休眠舱后一分一秒地数着时间。 比起他那充满黑暗的人生,加西亚简直像是活在另一个世界。 还好,以后这种生活就属于他了。 路远寒从加西亚身上搜查出了他的签证、录取通知书,以及名下财产的账户,还有一封保存得颇为完好的信。 那封信上写着十天后将有专人来接加西亚前往帝国理工学院,让他提前做好准备。 十天,路远寒微微皱眉,看来得加快行动了。 他垂下视线,将已经记录下加西亚面容的幻影覆盖在了脸上,那道透明无色的伪装像是一层水光,让他的眉眼逐渐变得英挺而深邃,颧骨朝内收紧,轮廓也更为流畅——和西奥多·埃弗罗斯相比,这张脸看起来轻佻而又优雅,就像灯光下耀眼的宝石一样。 路远寒对少爵阁下的做派太过熟悉,他甚至不怎么需要模仿加西亚,就将那种道貌岸然的气质复现在了自己身上。 “滴答……” 浓稠的血水落了下来。 隐蔽而狭窄的空间里,加西亚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和自己如出一辙的年轻人,错愕的视线附着在路远寒身上。那张脸就像是从他面部拓下来的,即使是有着血缘关系的亲兄弟,也不可能相似到这种程度。 他下意识张开了嘴,似乎想对罪魁祸首说些什么。然而他的舌根已经被路远寒绞断了,加西亚无法发声,便只能亲眼看着对方一边整理着衣襟,一边伸手合上行李箱,让他的视野陷入黑暗之中。 好在行李箱的尺寸够大,能够塞得下一名折断四肢的成年男性,否则路远寒就要考虑只带加西亚的人头回去了。 换上加西亚的外表后,路远寒的唇角总是不自觉噙着笑意,定格在一个堪称完美的弧度。他不仅披着少爵阁下的外套,还将对方的私人物品一并携带在了身上,蒙着灰的十字架挂在胸前,被他漫不经心地擦去了上面沾到的血渍。 很快,他就带着行李箱来到了驾驶室。 加西亚名下的这艘飞艇上设置着严密的安防措施,不会轻易坠毁,刚才宴会厅内的重大事故并没有影响到这里,路远寒推门而入的时候,驾驶员正靠在他的位置上抽烟。 显然,他对外面的惨状一无所知。 “少爵阁下……” 察觉到自己身后有人在看着,驾驶员顿时打了个寒颤,将还没烧到头的烟蒂扔在脚下碾灭,摆出一副专心工作的态度来。 路远寒并没有追究他的责任。 他的视线越过惶恐的驾驶员,落在显示着当前位置的仪表盘上,发现他们已经驶出总部有一段距离了。路远寒当然不可能载着满船死人重新返航,那些尸体损毁得太过严重,没办法被他穿上去“起死回生”,必须得想个办法处理当下的情况。 怎样才能安稳地度过接下来的十天? 路远寒沉思片刻,最好的办法就是销毁证据,制造意外,让加西亚在旁人眼中变成一个下落不明的状态。 想到这里,路远寒微微一笑,他前面顶替别人身份潜入宴会的好处在这一刻彰显了出来——安东尼奥家的成员离奇死亡,和西奥多·埃弗罗斯又有什么关系? 路远寒对着驾驶员开口吩咐道:“在最近的降落点停下。” “是,少爵阁下。” 驾驶员内心虽然疑惑,却知道他要做的就是无条件服从命令。随着他拉下操作杆,让飞艇逐渐偏离原定航线,驾驶员不由得犯了嘀咕……对方身上一股浓重的血腥气,甚至都飘到了他鼻尖下,也不知道刚才宴会厅中发生了什么事。 倏然间,一双带着凉意的手搭在了他肩膀上,那种触感相当危险,驾驶员瞬间绷紧了全身肌肉,只觉得呼吸都停了下来。 这位少爵阁下到底有何贵干? 驾驶员不自觉握紧了舵盘,他指节攥得发白,掌根下沁出的汗意濡湿了一小片区域,路远寒流露出的威压让他错以为自己要死在这里,然而那人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转身离开了驾驶室。 “呼……” 随着舱门关上的声音传来,驾驶员终于松下了一口气,他浑身瘫软地靠在座椅上,视线却瞥到了让人毛骨悚然的东西——就在那人刚才站着的位置,遍地都是血红色的鞋印。 半小时后。 找准可供降落的着陆点后,飞艇停靠在了一座城镇边上。机械旋翼排出的气流吹拂起地面上的灰尘,通道从打开的舱门后铺设而下,一个金发年轻人拖着行李箱走了下来。 他看上去像是刚洗过头,柔顺的发尾湿漉漉的,为那张脸平添了几分慵懒的气质,但要是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的发根下渗着血色,似乎是从谁头顶上连着皮肤一起剥下来的。 行李箱内装的东西倒是很安静,从始至终不曾发出一点声响。 路远寒放下行李箱,转头望去,看到被困在飞艇内部的驾驶员正绝望地用手掌拍打着玻璃。他敲得非常用力,以至于一整面屏幕上都是指节印下的血色痕迹。 尽管如此,他仍然无法逃出那间舱室,只能在里面扯着嗓子发出一声又一声求援的尖叫。 隔着玻璃舱板,那道声音微弱得近乎蚊蝇。 对此,路远寒置若罔闻,他又拖着箱子往外走了两步,随即按下了起爆装置。 “——轰!” 盛大的火光一瞬间映照在了他的瞳孔中,炸毁的金属碎片流星似的冲天而起,整座蒸汽飞艇都在剧烈的爆破声下燃烧了起来。这头价值连城的巨兽垂死时仍然散发着耀眼的光辉,荡起的气浪拂在凶手面上,就像是在家中烤着火一样温暖。 路远寒不禁露出了微笑,他知道那些惨死的人,甚至是他留下的罪证,很快就会跟着悬空艇一起化为飞灰。 除了他,没有人会知道加西亚去了哪里。 为了保险起见,他在订购返程车票时仍然用的是德文特的身份。所幸现在是凌晨一点,和路远寒同辆列车的乘客很少,只有寥寥几人,他就跟包下整节车厢没有什么区别。 赶在总部大多数人上班前,他回到了西奥多·埃弗罗斯的办公室内。 藏着加西亚的行李箱被他打开换过一次气,紧接着路远寒就将他关进了医生所在的暗室,让分化出的触手照顾着犯人的日常生活——在他正式脱身前,这两个人还不能死。 值得注意的是,他在办公室门前发现了一张隐蔽的纸条。路远寒打开纸条,上面只写了简短而又急促的几个字: ……快跑,他们要杀你! 第199章 烈火无情(15) 是谁发出的警告? 路远寒玩味地打量着手上的纸条, 既和西奥多·埃弗罗斯有交情,同时又在火种内部的人选寥寥无几,排除想要拿他做研究的佩林教授, 那就只剩下一个可能——是雷鸟送来了警告。 他被打得遍体鳞伤, 却还想着让曾经的上司免于一死。 这人倒是对银杏忠心耿耿,路远寒想。显然,比起具有不稳定性的疯子, 下属们更喜欢那个冷面无情的指挥官一些。 他没怎么在意这个无伤大雅的小插曲, 路远寒垂下视线, 随手将那张纸条扔进了垃圾桶中, 就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这件事一样, 靠着办公室的椅子坐了下来。 路远寒打开抽屉,取出了一份行动计划书。 总部的掌权者多数由安东尼奥家的人承揽, 并扎根于各个部门, 多亏了加西亚那场血腥宴会, 有一大部分高层、精英以及技术人员都惨死在了飞艇上, 必然会引起骚乱。 没有比现在更适合进攻的机会了。 前期的准备工作已经结束, 供能系统的各个爆破点早就排查清楚,佩林教授也为他们添置了足量的炸药,只差最后一次会议做下决定,潜藏在阴影之中的火种就会揭竿而起。 好在卡德利安的通行证还在他手上。 那人虽然死了, 路远寒却没忘记从副秘书长身上带走他需要的东西。 灯光之下,路远寒打量着办公桌上的沙盘,那场景等比还原了总部的建筑, 他的一根手指对里面的小玩意而言都像是庞然巨物。他收拢指节, 将无数金发士兵在掌心中碾碎, 取下卡德利安的模型, 把一个披着银发的年轻人放了上去。 西奥多·埃弗罗斯就像盘踞的恶龙,视线冰冷,在最高点俯瞰着下面的众多小人。 路远寒极有耐心,他扮演着幕后主使的那双手,将一个又一个象征着火种的棋子插在西奥多身边,逐渐将这个高高在上的检察官围了起来,紧接着他动作停顿,漫不经心地屈指抵住手下那颗王棋——砰! 西奥多坠落而下,摔进了愤怒的烈火之中。 很好,路远寒满意地点了点头,是时候让这条无恶不作的狂犬退场了。他将行动计划书揣在怀里,通过施加在众人脑海中的精神烙印下达命令,召开了火种的最后一次会议。 行动将在十二小时后开始。 正如他所想,大量机要人员无端失踪引起了多个部门的瘫痪,停工的紧急通知持续了整整半小时。安东尼奥的名字无人敢惹,为了追查他们的下落,高层又从执行部调遣了一批精锐小队,将这些堪称铁血战士的人派出去搜索目标,驻守在总部的兵力寥寥无几。 西奥多·埃弗罗斯并没有走。 他是象征着暴力执政的一杆血色旗帜,只要杀人不眨眼的检察官还在,就没有人敢造次,因此总部才放心将大量兵力派了出去。 然而他们并不知道,这个一向有着忠犬之称的男人才是最大的反叛者。 路远寒例行公事,带着手下巡查了一遍负责区域后,就遣散了这群让人闻风丧胆的红恶魔。他神情莫辨,望着办事大厅表盘上一格一格摆动的分针陷入了沉思。 按照计划,雷鸟等人应该已经带着通行证和炸药上了十一层,现在正是他们布置爆破点的关键时刻……想到这里,路远寒面不改色地将一块写着正在维修的告示牌拖了过来,放在了火种们使用的那部升降梯前。 他的动作太过顺畅自然,甚至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这边的情况。 路远寒掌根下压着他最擅长使用的那把枪,前面用它杀了太多人,擦洗过无数次飞溅的血迹,武器亦像是通着灵性,轮廓逐渐和他的虎口吻合在了一起。 将弹药逐一上膛后,他就开始了默数。 作为行动的指挥者,路远寒当然很清楚这些人将会从哪里发动突袭——最先攻占下的应该是后勤部、医学部这样武装力量薄弱的部门,同时,他们还要袭击武器库,夺得大量军火,棘手的执行部则被放在了最后一个位置上。 显然,没有几个人想直面西奥多·埃弗罗斯。 在他数到最后一秒的时候,震天动地的爆炸声轰然从高处落了下来,路远寒站在办事大厅前,也感受到了那种惊人的威力。火光纷飞,紧接着周围骤然陷入了一片黑暗,无论是照明灯、军工设备,还是那些精密的机械装置……都在这一刻被断绝了动力来源。 首先响起叫声的是离他最近的一个实验室。 有人打开了应急灯源,将路远寒那张脸照得煞白、冷峻而且面无表情,同时也将他手下黝黑的枪口暴露了出来。 他现在是检察官,理应清剿这些胆大包天的叛徒。路远寒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他的枪法极为精准,弹壳闪出的银光在黑暗中飞驰,只一枪就击中了偷袭者的心脏,那个火种捂着胸口扑倒在地,倾洒而下的血液像是一条蜿蜒的河。 “——砰、砰!” 见那人胸膛还在抽搐,路远寒抬手又补了两枪,彻底扼杀了他活下去的可能。 他下手时挑的角度非常微妙,弹壳悍然撞在地上,迸射而出的金属碎片刚好打碎了应急灯源的外壳,只见灯光闪烁一瞬,这片区域重新被笼罩在浓重的黑暗之下,倒是方便了那些火种的行动。 对于火种众人而言,他们早就为反叛的这一刻做好了准备,知道就算流血牺牲也是在所难免的,自然不可能会因为西奥多·埃弗罗斯一人而停下脚步。 霎时间,激烈的枪声回荡在整座大厅内,总部上下各层都陷入了鏖战之中。 黑暗中那些突袭者就像一个又一个蛰伏的影子,他们无法看清身型和面容,悄无声息地展开着杀戮,将部门剩下的同事全部控制起来——只有枪膛擦出的火花一闪而过时,才映照出了那些眼睛中雪似的冷光。 他们时间有限,因此下起手来毫不留情,颈骨被折断碎裂的声音不绝于耳。 但总部的防卫力量同样不容小觑。 趁着刚才供能系统爆破的一瞬间,火种们杀了高层个措手不及,现在总部反应过来,执行部、勘察组、红恶魔等各个训练有素的小队已经出动,正用暴力手段清洗着这些以下犯上的叛徒。 “西奥多·埃弗罗斯正在去往上层。” 望着掠过楼梯的背影,一名火种压低声音说道。他耳根下佩戴着的金属薄片正在隐隐发热,那是顾问提供的技术,这种传声装置被用来实现内部通话,在展开行动的时候至关重要。 为了刺杀西奥多·埃弗罗斯,火种特意分出了一部分成员监察他的下落。 “收到,刺杀组已经开始行动,务必在确保自身安全的情况下,继续保持对目标的追踪……如遇不测,立刻撤退。” 路远寒听着耳后传来的声音,不易察觉地挑了一下眉,他那银白发尾下同样别着枚通讯器,因此,火种的动向在他这里一览无遗,没过几秒,路远寒就绕开了紧跟在他身后的尾巴。 只不过楼梯也被火种提前派人封锁,他们持着枪冲了下来,路远寒只得从三层出来,准备换另一条偏僻的通道继续上行。 现在正是深夜,然而总部闹得一阵喧嚣,厮杀、反击和机枪扫射的声音此起彼伏,场面已经混乱到了无法遏制的程度。黑暗中不断有人应声倒下,若不是路远寒有着一双双能够夜视的“眼睛”,他也很难完美避开那些狂飙的弹壳。 他像猫似的俯下身,趟过遍地穿着缉察队制服的尸体,就在路远寒即将抵达另一处通道口的时候,他倏然停了下来。 ——前面有情况。 路远寒静下心听了一会,很快,他就判断出应该是有批火种遇上红恶魔了,两方人马正在激烈地交战,只不过属于火种的人逐渐落于颓势,即将被训练有素的红恶魔一网打尽。 趁此机会,路远寒闪身掠了出去。 迸溅的火星在黑暗中闪烁,散发出的微光照亮了他那标志性的白发,让所有人都知道西奥多·埃弗罗斯来了。那些负隅顽抗的人早已支撑不住,现在更是满心绝望,几乎在一瞬间他们就丧失了斗志,被路远寒拧断了项上人头。 清扫完了附近残余的火种,红恶魔们才略微放下警惕,点亮了随身携带的提灯。 “请长官阁下吩咐。” 路远寒正擦拭着手套上的血迹,闻言才抬头瞥了一眼,带队的那人在他面前敬了个礼,极为恭敬地将指挥权交到了他手中。 作为恶名昭彰的检察官大人,这是他应得的。 望着面前这群顺从如家犬一般的红恶魔,路远寒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神情漠然地带着全队离开了现场,他们跟在那人修长的身影背后,保持着高度专注,从尸体边上路过的时候都没有垂下视线偷看一眼。 无人胆敢违抗西奥多·埃弗罗斯的命令,因此,哪怕路远寒将他们带到了一处荒僻无人的通道中,也没有下属提出任何意见。 他们望向路远寒时,那人倏然停下了脚步。 只见灯光照耀之下,无数狰狞的黑影从他背后蜿蜒而出,那些触手就像铺天盖地的潮水一样,朝着众人展露出了杀意。 第200章 烈火无情(16) 从路远寒倏然停下脚步, 到他动手剿灭整支队伍,只花了不到一分钟的时间。 对于西奥多·埃弗罗斯这位长官,他手下的红恶魔内心畏惧而又敬重, 下意识遵从着路远寒的一切命令, 却唯独没想过他会反过头来对付自己人……毕竟他手套上还沾着刚才杀死火种时溅上的血迹。 路远寒是在为自己的死做铺垫。 他下手时快准狠,没让受害者发出一声惨叫,无数根阴冷潮湿的触手贯穿了那些人的胸膛, 几乎是瞬间毙命, 转眼就将他们的尸体架在了半空中, 脚尖颤巍巍无法触地。 原本拿着灯的那人身体僵硬, 脱力垂下了手, 就在灯身摔碎的前一秒,某根灵活的触手勾起握把, 将它递到了路远寒手中。 路远寒微微颔首, 在那微弱的灯光下, 他的面庞看上去越发惨白, 银色发尾正湿漉漉贴伏在颈后, 倾洒在他脸上的血迹有些已经干涸,有些却新鲜欲滴——那种浓稠的红就像一道又一道错落的鞭痕,让人联想到解下束缚的狂犬。 他耳后别着的金属薄片嗡嗡响了起来。 事实上,使用这种传声装置也有一定的距离限制, 路远寒现在和其他火种隔得太远,就只能听到些断断续续的情报。 “刺杀组,目标已脱离所有人的追踪……集中火力……拿下执行部。” “是!” “烈火之下, 鹰犬当死。” 随着模糊的话音落下, 通讯器那边传来了火种众人整齐而又肃杀的声音, 显然, 他们已下定决心要展开最后的行动。路远寒唇角上扬,他无声地跟着做了一阵口型,正是那些人刚才的宣誓词。 看来事情进行得比他想象中还要顺利。 距离最开始那场爆破已经过去了将近一个小时,按照路远寒的预想,行动者应该攻占下了绝大多数部门,而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替火种扫清障碍,让拦在他们面前的人全部死无葬身之地。 无论谁来,都不能妨碍到他的计划。 路远寒阴冷地垂下视线,盘旋在他身边的触手已经靠着尸体吸饱了血肉,正处于极度兴奋的状态下,涨起的腕足泛着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黑紫色,摩挲过他手背的触感就像被某种爬行动物缠上了一样湿滑黏腻。 若是平时,他肆意放出自己的触手,必然会被总部列为头等危险分子,用覆盖整栋大楼的重火力对他进行打击。 但现在火种断开了各层的供能,那些庞大的蒸汽管道在一片死水般的黑暗中陆续熄灭,谁也无法察觉到从身边掠过的人在做什么……路远寒想,再没有比这更适合杀人的机会了。 他从三楼一直杀到了十层。 死在西奥多·埃弗罗斯手下的人不计其数,包括但不限于勘察组、火种以及端坐在裁决委员会内部的诸多法官。 路远寒很快发现,那些掌握着他人生死的高层死前也会瞳孔放大,被扼住脖颈的一瞬间,他们对于活下去的渴望更强烈,与此同时,那种濒临崩溃的反应也更能取悦他。 出现在执行部的时候,从他肩膀垂下的银发已经尽数殷红。 “哒哒……” 随着那道让人印象深刻的脚步声响起,原本枪声激烈的混乱场面霎时寂静了一瞬。 路远寒走出来的时候,所有人都转头望向了他,那身血色制服将他整个人修饰得俊美而又危险,传闻中的恶犬踏着纷飞的火焰,就像一个从地狱而来的魔鬼。 无论是交战的哪方,都无法忽视他的存在。 执行部的人虽然战斗力强大,聚集着无数Alpha实验体,但火种一方刚才袭击军火库时缴获了大量高能武器——他们持着炮筒、高爆弹、火焰|喷射器等具有强杀伤性的武器上阵,靠着使用不完的弹药进行碾压,每一次扫射都是豪掷千金,炮火洗地,倒真将执行部的疯子们逼退了不少。 而这也正是遍地烈火的原因。 “集火西奥多·埃弗罗斯——” 听着通讯器中传来的声音,路远寒连眼睛都没有抬一下,他在那些人调转枪口前就已经掠地而出,速度快到让雷鸟都感到心惊。 他在狂啸着落下的烈火中一直飞驰,紧接着杀人、夺枪,路远寒顺势跃起,那架炮筒随着他一起在空中拧转,出膛的弹药毫无例外,全部击中了被他视线扫到的目标,将那些人炸上了天。 两秒后,路远寒应声落地,引着那些阵势惊人的炮火加入了执行部一方。 他近乎跨越了半个战场,却能做到毫发无伤。没有人不知道西奥多·埃弗罗斯是出了名的指挥官,有了路远寒的加入,逐渐落于下风的执行部众人一改颓势,只不过火种那边的攻势太过猛烈,以至于两方暂时陷入了僵持。 路远寒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了。 虽然其它部门的火种掌控住了局面,但除了供能系统之外,总部还储备了应急能源,等到叛乱一事传到外面,那些派出的精英带着伯爵府的亲卫队杀上缉察队,火种就再没有翻身的余地了。 路远寒岂能容得下别人破坏他的复仇? 为了让安东尼奥家的统治走向灭亡,任何人都可以牺牲。 路远寒望着血战到底的执行部一干人等,就像杜菲尔德所说,作为初代种,他对这些由自己基因注射改造的实验体有着天然的压制——路远寒只是悄无声息地释放着孢子,附近的人就已经受到了他那种高等血脉的影响,不仅思维迟缓,行动也变得凝滞了不少。 厮杀之际,半秒钟的分心就会害死一个人。 见执行部这边出现了意外状况,火种乘胜追击,扛着炮台将那些具有超凡力量的疯子逼得节节败退。雷鸟迎了上去,他自己就是执行部出身,当然很清楚应该怎么制服这样一群猛兽。 比起火焰,强腐蚀性的液体更能造成伤害。 所幸火种之中生物工程部的人不在少数,雷鸟背着他们提供的强酸瓶,在不到数秒内就从一百米开外飞跃到了敌人身前,他那张年轻的脸上写满了杀意,对着以前的同事下手也毫不留情。 和路远寒不同,他杀人并非为了折磨对方,因此雷鸟没有一分一秒的犹豫,他得手后转身就走,那道影子飞快地穿越了人潮。 只是越靠近即将刺杀的目标,他内心的想法就越复杂。 雷鸟不禁想道,银发下分明还是那张熟悉的脸,然而眼前的人比起他接触到的长官阁下——银杏,更像是西奥多·埃弗罗斯,那个被人视作禁忌的名字,不带有一分多余的情感。 他事先提醒过对方,那人却没有逃走。 或许在对方看来,这点小事并不值得放在心上,毕竟他有望成为下一任副部长,曾经同生共死的交情自然也就化作了飞灰。 想到这里,雷鸟逐渐攥紧了手下的武器,他并不急着直接对上路远寒,而是将那人身边的捍卫者一个又一个铲除,他要先拔下羽翼,磨平猛兽的利齿,才能更好地执行刺杀任务。 恨着西奥多·埃弗罗斯的并不只他一人。 路远寒塑造的恶犬形象已经深入人心,整个刺杀组都想除之而后快,在火种的围攻之下,他不得不往旁边退去,孤身一人闪避着接踵而至的追杀,就像从即将碎裂的冰面上滑过。 “——砰!” 雷鸟开的这一枪并没有射中,路远寒微微侧身就躲了过去,只不过他被火种们逼到了执行部的栏杆边上,已经无路可退。 趁此机会,雷鸟闪现到了路远寒身前。 他那一身肌肉都是在外勤任务中练出来的,不过眨眼的功夫,两人就已经交手了数个回合,路远寒虽然身型高大,却要同时应付整个刺杀组的人,好在雷鸟和他挨得非常近,近到了一个堪称危险的距离,让那些火种不敢轻易开炮轰击。 “你是真心想杀我吗,雷鸟?” 路远寒开口问道。 两人正战斗得酣畅淋漓,他这话说得太过突然,雷鸟不由得一怔……他看到火光下那人的睫毛像是沾着层雪水,毫无温度的眼睛中难得映照出了自己的模样,就仿佛他并非加害者,而是曾经的上司一样。 西奥多·埃弗罗斯以残暴冷血著称,正因如此,他那一瞬间流露出的耐心足以让任何人为之而死。 就在雷鸟迟疑着微微张开嘴,想说些什么的时候,一枚带着火星的穿甲|弹从他边上擦肩而过,猛然打中了路远寒的胸膛,伤害虽不致死,瞬间产生的冲击力却将他径直推了下去。 “……长官阁下!” 雷鸟下意识惊呼出声。 他猛地往前扑去,想要在对方高空坠落前抓住路远寒的胳膊,然而那人已经纵身栽了下去,转瞬间消失不见,就连一根发丝也没有被他攥紧在掌心里。 离他不远的地方,海因里希放下了肩膀上仍在隐隐作热的炮筒,就像当年在银白幽灵号上做的那样,他面无表情,只是冷静地注视着一切的发生。 “砰!” 随着重物落下的闷响,正在办事大厅厮杀的所有人都转头望向了声音的来源——西奥多·埃弗罗斯刚从十层摔了下来,位置正好在雕塑持着的长枪上方,那道修长的人影犹如一具被刺穿的尸体,鲜血从他腹部撕开的伤口潺潺而下,将原本洁白的雕像完全浸透,无负其红恶魔之名。 刚砸下来的时候,那人胸膛还有明显的起伏,从他颤抖的身体下渗出一股又一股血水,仰着脖颈微弱地喘息。 然而没过多久,他紧攥着枪袋的指节就逐渐僵硬不动,颓然无力地松开了手。 那双殷红如血的手套滑了下来。 第201章 烈火无情(17) 西奥多·埃弗罗斯死了。 这无疑是个大快人心的消息, 霎时间,欢呼声响彻了整个执行部,那人的死就像一截导火索, 彻底引爆了火种攻下总部的激情——在那炮火连天的覆盖打击下, 他们很快就将剩下的敌人也尽数清理了。 执行部部长被众人按着跪在了地上,那人满面屈辱,显然对于他们挟持的高层而言, 向着下属屈膝并不是一种好受的滋味。 烈火还在纷飞。 尸体烧焦的味道正在空气中蔓延, 直到此时, 属于火种的众人才放下警惕, 一边清点着执行部被他们俘虏的人数, 一边俯下身将那些死者的肉块装入收殓袋中。 “没想到西奥多·埃弗罗斯就这样死了……看他那副架势,我还以为这位检察官阁下无所不能呢, 最后还不是被一发穿甲|弹送下了地狱, 摔得血肉模糊, 估计连具全尸都凑不出来。” “他这是罪有应得, 整肃行动过后有多少人死在他手下, 又有多少火种被他折磨得痛不欲生,没有一个人会不记得。” “不过我们现在只是控制住了总部,要想彻底推翻那些高层的统治,还需要确保安东尼奥一族不会派兵镇压, 毕竟那位夫人和伯爵还在府邸上安然无恙——谁都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下令,让伯爵府的重装铁骑踏平这座大楼。” “至少他们座下最忠诚的鹰犬已经被我们铲除了,西奥多·埃弗罗斯一死, 那些捍卫他的人必然会随之倒台, 成不了什么气候。” 对于背后议论纷纷的声音, 雷鸟置若罔闻。 他的双手紧攥着栏杆, 指节太过用力而微微泛白,那张轻佻的脸上难得没有一点笑意,雷鸟望着下面,神情急切地用视线搜寻着什么,似乎有些难以置信那人轻而易举就死了。 但是从十层楼的高度摔下去,腹部还被一柄长枪贯穿,就算是个怪物也该死透了。 雷鸟逐渐松开了手,火种分明取得了最大的胜利,他却毫不激动。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事情进展得相当微妙,就仿佛这一切并不是他自己想要的,而是某人赐予他的任务。 等等,钟摆跑到哪去了? 想到这里,雷鸟霍然转过了头,试图从人群中找到那位最近一直引领着火种的同事,询问对方接下来该怎么做。 他漫不经心地伸手拨开其他人,敏锐地捕捉到了一道白影——生物工程部和医学部都是白色制服,那应该就是他要找的人了。雷鸟不由得闪身过去,然而当他靠近目标时,他却瞳孔震颤,像是见鬼了一样下意识往后退开半步。 ……这怎么可能? 医生,或者说真正的海因里希·卡特,那人靠着墙瘫坐在地,一把左轮的枪管塞进了他微微张开的口腔中,装填的弹药已经出膛——那颗子弹从天灵盖上方穿了出去,将他半边脑袋都打得一片血肉模糊,溅了满墙赤色。 事实显而易见,他自杀了。 望着同事惨死的尸体,雷鸟只觉得浑身发怵,一股难以名状的寒意顺着他的背部升了起来。 海因里希不仅是刺杀西奥多·埃弗罗斯的功臣,还是火种的创立者之一,就在十多个小时前,他才替众人敲定了最终行动的计划,现在却说不清道不明地死了,甚至没留下一句遗言。 雷鸟压根想不出对方有什么理由要这样做。 就在他满身冷汗之际,一只手掌拍了拍他的肩膀。霎时间,雷鸟警惕地绷紧了全身肌肉,险些开枪将那人击毙,然而佩林教授那张脸打消了他的想法,老者皱着眉头说道: “你等会记得带队收殓一下西奥多·埃弗罗斯的尸体,他的基因非常重要。为了打造属于火种的实验军团,我们必须将他的血液、毛发、组织等遗体全部回收。” 随着话音落下,佩林教授也看到了那具尸体。 他惊诧地挑起眉头,像是对眼前的情况感到了困惑,然而那双眼睛中并未流露出一分称得上伤感的情绪,打量了片刻死人后,佩林教授就漠然地挪开视线,让手下将海因里希·卡特也一并装进了收敛袋中。 雷鸟不禁磨了磨牙,他果然还是很讨厌生物工程部的人。 但他没有别的办法。 雷鸟收起多余的情绪,转身召集了下去收尸的队员。对于西奥多·埃弗罗斯的死,他仍然感到一阵难以接受,要是他当面提醒了长官阁下,对方或许就不会死得这样潦草。 背叛之夜终于落幕,英雄和反派却都死在了那无情的烈火下。 供能系统还在恢复,因此雷鸟只能带着人走楼梯下去。然而搜索办事大厅的时候,他们却发现尸体消失了,那个承受着无数怨气的人不翼而飞,现场只剩下一滩融化的碎肉和血痕。 难道他没有死? 雷鸟心下狂澜陡生,却没有在其他人面前表现出来任何异样。 他嚼着最喜欢的薄荷糖,问了办事大厅内的火种和俘虏,得到的答案却如出一辙:他们都不记得中间发生了什么……可能有人抢走了那具尸体,也可能西奥多·埃弗罗斯死而复生,自己从雕像上爬下来,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雷鸟无从确认哪种说法才是真的,但他由衷希望那个人可以活下去,不再作为受人唾骂的狂犬,而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俊美青年。 此时,幕后黑手坐在一辆疾驰的列车上。 披着风衣的年轻人靠在窗边,正专注地读着刚买到的报纸。随身携带的行李箱被他放在脚下,他的绿色瞳孔在灯光下像是一潭波光粼粼的湖水,比那头标志性的金发更为耀眼。 就在他望着报纸上的内容时,侍应生将一杯冒着热气的饮品端了过来:“您的红茶。” “多谢,这是给你的小费。” 路远寒态度自然地放下报纸,从钱夹中抽出几张钞票递了过去。他给侍应生的面额不小,抵得上他在缉察队一周的工资,但他已经继承了加西亚的全部财产,自然也就不会计较这点小事了。 他往茶杯中放了几颗方糖,望着它们逐渐融化在热水下,路远寒不禁微微一笑,看上去就像个颇为愉快的贵公子。 没有人知道他是西奥多·埃弗罗斯。 早在行动开始前,他就将医生和加西亚从审讯室中转移了出来,少爵阁下被请进了行李箱中,而海因里希则受到路远寒的精神控制,成为了将他送上死路的狙击手。 西奥多·埃弗罗斯已经成功退场,路远寒实现了自己的意图,即将远走高飞,他不再打算扮演火种的领头人,自然也就不会留下医生一条性命了。 距离信封上的日期还有九天。 他搭乘的这辆列车正在前往安东尼奥家所在的城市——费拉门戈,有了加西亚的身份,进入伯爵府并不是一件难事,不出意外的话,路远寒很快就能见到他的最后两个仇人,伯爵波顿·安东尼奥和伊蒂斯夫人。 他们正是加西亚的父亲与姑姑。 路远寒很清楚,伯爵府私下养着的亲卫队并不好对付,不是他能靠着自己一人碾压的存在,但要从安东尼奥家内部瓦解就会容易得多。 只是他以前用幻影复制的对象都是在表面上进行伪装,因此路远寒才能一直游刃有余,而伯爵府的人并不是那么好糊弄的,要想扮演好加西亚·安东尼奥这个角色,他必须做好更齐全的准备。 为了确保自己不被辨认出来,他夺走了加西亚的眼睛,换下曾经的玻璃义眼——比起最开始的时候,路远寒现在能熟练运用能力,将那两颗眼珠转变成自身血肉的一部分,而不使其腐坏。 不得不承认,少爵阁下的眼睛确实很美。 加西亚虽然还没有死,却被一天又一天折磨得丧失了求生的意志。拜路远寒所赐,他现在口不能言,眼不能见,就算想自杀也没有办法,彻底沦为了供那个疯子取乐的玩物。 就在这时,一道播报的声音响彻整个车厢,让路远寒放下了逐渐见底的茶杯: “尊敬的旅客您好!列车前方到站费拉门戈,请您检查随身携带的行李,做好下车准备……费拉门戈今日有雨,站台、楼梯等地方难免湿滑,经过时务必注意安全,以免滑倒摔伤。” 费拉门戈到了。 随着列车缓慢停下,路远寒提着行李箱起身,压低帽檐走了出去。 费拉门戈就像播报中所说的那样,整座城市都被笼罩在朦胧的雾气下,只隐约露出建筑物的顶部,细密的雨丝被寒风刮着一阵阵倾洒而下,哪怕是在贵族专用的停靠站,那种煤渣燃烧的味道也挥之不去,显得阴沉而又油腻。 即使站台上有两个人擦肩而过,他们也很难察觉到彼此的存在。 路远寒没有过多停留,提着行李箱匆匆前行。 他从加西亚的记忆中得知,费城只是大伯爵赐予安东尼奥一族的领地,由他们掌握着政治、经济等方面的命脉,而伯爵府并不在城中,他需要先搭车出城,才能抵达那座尊贵无上的府邸。 好在他亮出自己的身份后,车站的工作人员就替他安排好了前往伯爵府的专车,服务得体贴入微,倒是省下了路远寒不少功夫。 他以前从未享受过这样的待遇。 路远寒顶着加西亚那张矜贵的脸,一边很有闲情雅致地翻着书,一边将别人洗好的葡萄往嘴中送去。与此同时,真正的少爵阁下却在后备箱中饱受颠簸,磨得断肢见了血,路远寒对此毫无负罪感,只是微微皱眉,觉得葡萄有点酸了。 作为统治着地下世界的庞然大物,伯爵府远比他想象中还要更奢靡一些。 路远寒下车的时候,那些安东尼奥家的侍从已经在门前排好了队,将尊贵的少爵阁下恭迎了进去,即使是他的行李箱也有专人护送——未得加西亚的允许,没有一个人敢乱碰他的东西。 伯爵府占地辽阔,从正门到府邸需要走上十分钟。路远寒模仿着加西亚的步伐,不紧不慢地跟在管家身后,尽管正淅淅沥沥下着雨,但旁边有人替他撑伞,没让他的肩膀沾上一点水痕。 “……轰隆!” 骤然间一道惊雷从高空划过,银光浮动,照亮了底下那座城堡般的建筑。 路远寒望向了那座府邸,它的身躯看上去高耸而庞大,门厅下雕像排开,紧闭的玻璃窗在雨水冲刷下闪着锆石一般的光,赭黑色的浓雾从烟囱顶上不断喷出,盘旋在伯爵府上方,让人觉得肺部闷痛——比起供人休息的寝宅,它更像是一头情绪低沉的巨兽,被戴上了属于安东尼奥的项圈。 倏然,路远寒的眉心隐隐跳动了两下,直觉正提醒着他里面有什么非同一般的存在。 但他还是从容不迫地走了进去。 尽管冬天已经过去了,但室外的温度还非常低,壁炉中火光熊熊,地毯上的绒毛细腻得如同动物皮,那些家具周围弥漫着一股熏人的香气,路远寒让随从们先退下,环顾着加西亚的家。 装饰得很完美,路远寒下意识想道。 诚然,没有人会不羡慕伯爵府的奢靡上流,就连一个小摆件都是镀金的,但是在那层掩盖下似乎藏着什么东西……这种怪诞感在他转身和一个熊头对上视线的时候尤为明显,路远寒保持着冷静,那颗惊悚的头颅挂在墙上,似乎用防腐剂处理过,鬃毛柔顺地垂了下来。 猛兽张开大嘴,还保持着生前狰狞的姿态。 路远寒垂下了视线,那种让人感到毛骨悚然的寂静中,只剩下一阵炭火燃烧的声音。 他的行李箱已经被人送到了加西亚房中,但在休息前,他要先见过伯爵府上的长辈。考虑到正是早餐的时候,路远寒穿行过一条走廊,来到了餐厅,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那华美而冷清的大厅中竟然只有伊蒂斯夫人一个人坐着。 路远寒下意识绷紧了全身肌肉。 比起在西奥多·埃弗罗斯记忆中见到的夫人,现在的伊蒂丝容貌年轻,不仅皮肤光滑,眼下的细纹也尽数消失不见,鎏金色的长发垂在腰后,就像一个被人捧着长大的贵族千金。 看来那件异物真的起作用了,路远寒想。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看上去有些轻微的神经质,手下紧握的刀叉一直抵着盘中的牛肉反复划拉,不断发出尖利的摩擦声。 “你终于舍得回来了,加西亚。” 伊蒂丝夫人放下餐刀,望着不远处那熟悉的身影开口说道。 对赐予他恶犬身份的罪魁祸首,路远寒当然憎恨着伊蒂丝·安东尼奥,想要将对方千刀万剐,但他并没有将报复心表现出来,只是微笑着和夫人寒暄了几句,就在餐桌边上坐了下来。 哪怕只是早餐,伯爵府的厨师也费尽了心思。 那些散发着馥郁香气的菜肴摆在桌上,只被动了几口,显然伊蒂丝夫人没有什么胃口,好在他们的少爵阁下回来了。 路远寒一边享用食物,一边从善如流地回答着夫人的问题。他的仪态让人无法挑剔,阐述的内容也像是加西亚会说出来的,以至于伊蒂丝神情淡然,并没有察觉到他不是自己的侄子。 伊蒂丝夫人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像她这样的身份,很少会亲自到总部视察,因此下面的事务一应交给了卡德利安处理,他却已经有两天没有往伯爵府上送过信了。以往也有过类似的情况,但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太一样。 倏然落下的雷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窗外雨势渐大,没等伊蒂丝夫人开口,守在门前的仆从就已经识眼色地拉上了窗帘。 就在这时,一名重装骑士从侧门走了进来,他屈下膝盖,极为忠诚地跪在了离餐桌不远的地方,发尾还带着沾上的水痕:“禀告夫人,府邸外围已经巡察完毕,没有任何危险情况。” 路远寒垂下视线,不经意地扫过那人身上隆起的肌肉。他知道对方的身份,伯爵府防卫森严,每天早晚都会有一次例行检查,而他面前的骑士就是亲卫队队长——拉蒙·弗斯特。 要想突袭伯爵府,亲卫队也是他需要解决的目标之一。 他虽然动了杀心,却没有打算现在就下手。 路远寒在缉察队见过太多黎明计划的参与者,知道他们有什么特征,自然能看出拉蒙·弗斯特也是一个接受过改造的实验体,而且身体素质强悍……那条带着倒钩的尾巴垂下,充分彰显了他非人的血脉。 伊蒂丝夫人并没有多看骑士一眼,只是颔首说道:“知道了,你退下吧。” 拉蒙·弗斯特这才抬起膝盖,态度极为恭敬地退了出去,却在离开门厅时脚步一顿,侧过头打量着坐在夫人旁边的少爵阁下。 加西亚大人怎么回来了? 只是他的视线停留得太过短暂,没等对方察觉到背后的注视,骑士就转身而去,行色匆匆地隐入了雨幕之中。 被他注意的那人已经用完了早餐,路远寒擦拭过双手后,就坐在了一旁的琴凳上。作为安东尼奥家的继承人,加西亚学习过太多贵族应该掌握的技艺,覆盖了骑射、文学、舞会礼仪等方面——少爵阁下各项全能,要弹钢琴自然也不在话下。 路远寒微微垂下了头,一阵优美的旋律从他指尖下倾泻而出,黑白色的琴键将那双手衬托得越发修长。他弹得专注,就像个倾情演奏的指挥官,手背上的青筋逐渐浮现了出来。 餐厅内激荡的乐音顿时吸引了别人的注意,直到一曲奏毕,伊蒂丝才略显意外地说道:“以前从未听你弹过这首。” 路远寒笑了一笑,就重新将钢琴的封盖合上:“这是为了您而献上的。” 毋庸置疑,他的扮演非常出色,已经超出了幻影本身具有的优势。伯爵府上的管家、仆人……甚至是跟加西亚有着血缘关系的亲人,也没能看出这位少爵皮下是个怪物,路远寒完美顶替了另一个人的身份,而那意味着他离复仇成功已经不远了。 最让人感到奇怪的是,他没见到伯爵本人。 路远寒听说过波顿·安东尼奥的事迹,但这里是伯爵府,即使他容貌惊人,也没必要在自己的亲儿子、妹妹面前掩盖。那位统治着整个黑区的大人物却像是无端消失了一样,哪里都找不到他的下落,直到路远寒回了房间休息,加西亚名义上的父亲也不曾露面。 想到这里,路远寒视线逐渐变得一片幽深,伯爵府上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第202章 烈火无情(18) 加西亚的房间布置得极具有个人特色。 从落地窗边的天鹅绒垂帘, 再到玻璃沙漏、赤地蜥蜴的标本……无一不体现出少爵阁下的喜好。仅是从那些家具摆放得相当整齐,连一件衬衣都没有放错,犹如有人为它们裁定好了应该在的位置, 就能看出他有着严重的强迫症。 然而正是这样一个人, 布置下了宴会厅中的惨案,望着遍地湿漉漉的肠子血水颔首而笑。 路远寒靠近了些,在行李箱前停下脚步。 他俯身将箱盖拉开了一条缝隙, 修长的指尖化作触手钻了进去, 看到那人正在里面费劲地喘息, 满面都是血泪——没有了美丽的金发和眼睛, 尊贵的少爵阁下看上去就和被人杀死、解剖的一只畸变物也没有什么差别。 加西亚基本上丧失了感知能力, 便只能靠触觉来辨别自己正处在什么样的情况下。 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靠近,他立刻作出强烈反应, 浑身颤抖着靠上了行李箱的内壁, 表现得相当恐惧。 然而那些触手却不容他违抗, 随着温和的声音进入了加西亚的鼻腔:“别紧张, 我只是想再借用一点你的记忆。” 好在整个过程并没有持续太久。 从这次获取的记忆中, 路远寒看到了一间阴暗潮湿的地下室。 那里似乎隐藏着什么重大的机密,闲杂人等一律禁止踏入,只有伊蒂斯夫人、加西亚这样的身份才拥有打开地下室的钥匙。 伯爵府上的侍从虽然多,伺候着每一位主人的日常起居, 却不会妄自干涉他们的私生活,因此在凌晨十二点的时候,路远寒从少爵阁下的房间一直潜入到了那道神秘的门后。 他接下来见到的场景远比想象中还要惊人。 地下室并非完全黑暗, 墙壁两侧深蓝色的灯光为他照亮了面前那些阴森的器具。 比起杂物间, 这里更像是伯爵为了放他的收藏品而设置的一处密室。地下室中不仅摆满了各种畸变物的标本, 覆盖了所有被缉察队记录在案的种类, 昆虫科、水生科、爬行动物科……一具又一具血肉残骸伫立在路远寒面前,眼睛中泛着阴毒而又湿滑的光,似乎随时都要咬下他的脑袋,将怪物身上那种恐怖、扭曲与不可名状展现得淋漓尽致。 路远寒不禁想道,看来执行部尽力搜集到的那些异种生物,最后都被送到了这里——也难怪加西亚会对一只多伦珂兽如此上心。 就连伯爵府都没有的生物,当然是无价之宝。 也不知道加西亚费尽心思取得了帝国理工学院的录取通知书,最后却落到了他人手中,少爵阁下会作何感想? 路远寒视线扫过地下室中的金属展台、玻璃橱柜,他并不感到恐惧,其中还有一些活着的生物被关在特定装置中,就在他靠近时,那些非人之物霍然睁开了眼,向他露出一嘴尖利的牙。 然而在看清他那漠然无情的一双眼睛后,原本满面阴狠的怪物又瑟缩着躲回了笼中,这种下意识的反应让路远寒微微挑起了眉。 看来加西亚平时没少折磨自己家的宠物。 他完全没拿自己当作客人,慢条斯理地参观着地下室中的异种生物,只是路远寒手下死过太多怪物,那些珍藏倒也没什么可稀奇的……唯独在他走到一面墙壁前的时候,路远寒停了下来。 那里放着一个玻璃水箱。 它的尺寸容得下成年人躺进去,就像是闪亮剔透的棺材,不过里面什么都没有,仅是箱角上挂着一枚需要记录人填写的空白铭牌,在周围种类繁多的藏品中显得颇为怪异。 这是用来装什么用的? 不知道为什么,路远寒看得有些出神,那翠绿的瞳孔逐渐变得像是一双隐藏在洞中的蛇眼。若是有其他人在,必然会为他反常的表现而感到心惊胆颤,将这位少爵阁下视作一个恶魔。 “哒哒……” 骤然从背后响起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注视。 路远寒转过头去,随着那阵脚步声越来越大,越来越靠近他所在的位置,伊蒂斯夫人忽然出现在了他的视野中,那张脸在灯光映照下越发年轻貌美——惨白的皮肤,鲜红的嘴唇,看起来就像一张纸糊上去的假面,连嘴角的弧度都维持在早上刚离开时的模样。 只见伊蒂丝夫人勾了一下唇角,对着路远寒开口说道:“很疑惑吗?那是用来豢养人鱼的,很快府上就会有一条了。” 人鱼? 路远寒的内心瞬间冷静了下来。 缉察队的辖区一向仅限于陆地,很少管到混乱动荡的海上,因此他们的水生种资源非常稀缺,即便是杜菲尔德、佩林教授这样出身于生物工程部的高层,也没有见过所谓的人鱼。 在这种情况下,不难推断出她说的是谁。 只是这样一来,执行部最近甚嚣尘上的传言就是假的了,夫人动的是卸磨杀驴的心思,自然不可能让路远寒坐到副部长的位置上,成为一个位高权重的掌事人。 可惜她不知道的是西奥多·埃弗罗斯已经死了。 路远寒视线幽深,在行动开始前,他特意封锁了消息,供能系统的毁坏切断了一切跟外界通信的途径,无处不在的孢子更是替他监视着所有人……一旦有人想要逃出总部,路远寒就会追杀到对方面前,毫不犹豫地解决掉目标。 望着对此并不知情的伊蒂丝夫人,路远寒倏尔笑了起来,他做了一个称得上冒犯的举动,伸手替对方扶正了微微偏过去的帽檐,随后俯身示意: “您的帽子歪了,还是这样看上去更完美。” 伊蒂丝夫人有些意外,却没有表现出任何反感。这种细节让路远寒不禁往下猜测,这位掌权者向来手眼通天,有着严重的洁癖,从来没有一个人敢接近夫人周身,更别提触碰,即便是安东尼奥家的旁系也不例外。 是什么能让她接受加西亚的行为? 想到那个秘而不宣的传闻,路远寒心下有了想法,事实要真是那样的话,加西亚·安东尼奥就不再能被尊为天才,而要被人称作罪孽的血脉了。 路远寒的瞳孔微微闪烁了一下。 因为伊蒂丝夫人在的缘故,他并没有于地下室中停留过久,以免露出破绽。路远寒持着提灯一步步走了上去,光线影影绰绰照出了家具的轮廓,整个伯爵府在黑夜的笼罩下显得阴郁而又吓人,就仿佛一座永远找不到出路的古堡。 好在他提前走过几遍,又有加西亚的辅助,路远寒已经熟记了通往各个地方的路线,不会拐到任何一条歧路上去。 当然,他现在并不是要回房间。 帝国理工学院的人马上就到,留给路远寒的时间所剩不多。因此,他必须尽快想办法除掉亲卫队队长,或者将那人和他的手下全部控制起来,再去解决伯爵和伊蒂丝夫人。 路远寒找到拉蒙·弗斯特的时候,那名重装骑士正持着剑守在正厅门前,伟岸的身躯一动不动,唯有眼睛不断扫视着附近的情况,就像是一具石头打磨而成的雕像。 拉蒙·弗斯特本没有意识到背后正有人在靠近,直到路远寒的手抵在他肩膀上摩挲了一下,他才猛然转过了身,带着满面冷汗跪在了对方身前,伏下膝盖说道: “抱歉,加西亚大人,属下并不知道您……” 路远寒收回了手,他没想现在就将骑士置于死地,却也没让他起来,只是用一种漫不经心的态度问道:“拉蒙,你进入伯爵府有多少年了?” “二十年。” 拉蒙·弗斯特的头埋得更低了。 “原来如此。” 路远寒微微颔首,紧接着他就皱起眉头,用靴尖抬起了面前人的下颌,审视着这张带有惧意的脸:“也就是说从我五岁起,你就在这里服侍了,那也算是最忠诚的家臣之一了,应该很清楚什么是能做的,什么又是不能做的才对……没人教过你一条规矩吗?” “不要想着打探主人的隐私。” 听到最后一句话,拉蒙内心剧烈颤动。 他很清楚,早上离开餐厅时偷窥的行为被少爵阁下发现了,对此,拉蒙·弗斯特早就想到了自己不会被轻易饶过。外人皆道加西亚·安东尼奥平易近人,是一个脾气温和的雇主,唯有伯爵府上的人才知道这位少爷整治下人的时候有多么恐怖。 那人分明有着蛊惑人心的容颜,胸膛下跳动的一颗心却像是黑色的,毫无仁慈可言,只有被取悦到的时候才会赐下宽赦。 拉蒙·弗斯特顺着路远寒的动作抬起了头。 望着他神情莫辨的一张脸,拉蒙·弗斯特感到了满心绝望,只觉得前方等着自己的必然不会是什么好下场。犹豫片刻后,骑士才艰难地从唇下挤出了一句话: “需要属下……为您寻找猎物吗?” 猎物?哪种类型的猎物? 路远寒原本只是想给骑士一个下马威,现在却对他的话提起了兴趣。要知道伯爵府的治安管得极严,附近没有一只猛兽出没,就连野兔、刺猬这样的小动物都非常罕见,拉蒙·弗斯特上哪里去给他找猎物? 他仅是抬了一下膝盖,质地坚硬的靴头就鞭打在了骑士脸颊边上,留下具有惩戒性的痕迹。 “可以,就按你说的做吧。” 第203章 烈火无情(19) 很快, 路远寒就知道了所谓的猎物是什么。 雨已经停了,此刻他穿着修身的马裤长靴,正垂下视线, 极有耐心地系着头盔的绑带。考虑到加西亚的体型比起他要略薄一些, 路远寒压缩身高,降低了体内的肌肉含量,举止也颇有风度, 让自己看起来就像一个真正的贵族少爷。 望着仆人从马厩里牵出一匹鬃毛柔顺的骏马, 路远寒翻身而上, 调稳鞍座后将马腹在腿下夹紧, 又接过了侍从递来的弓箭。 路远寒顺手掂了一下重量。 比起他在缉察队接触到的各种武器, 这把贵族狩猎用的弓并不算重,应该是由轻金属、檀木等材料打制的, 但弦丝锋利得像是刀尖一样, 要杀人也够用了。 “踏踏……” 他身下的骏马缓步奔跑了起来。 路远寒目视着前方, 为了保证少爵阁下享受这场狩猎, 亲卫队的人提前将猎场附近的灯全部打开了, 明亮的光线倾泻而下,让他能够清楚地看到从面前闪过的每一道影子。 此时,他离猎物还有两百米。 猎物在前面奔逃,路远寒则在后面骑着马追赶, 隔着极远的距离,再加上草坪的障碍物挡住了部分视野,因此他一时间无法看清那到底是什么动物, 只能追着对方不断往前急行。 好在猎物逃跑的速度并不快, 没过几秒, 他们之间的距离就被缩短到了一百米, 路远寒瞳孔竖起,随即看清了目标的轮廓。 那是一个惊慌失措的少年。 他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两边的脸颊肉微微突起,身体却非常消瘦,显然已经支撑不住高强度运动的消耗,一边拔腿狂奔,一边还在费劲喘着气。 见他身上穿着帮工的制服,路远寒转头望去,发现剩下的猎物也都是同样的打扮,尽管那些少年少女正在猎场中到处逃窜,却没有一个人发出惨叫,似乎对这种事早已经习惯了。 原来这就是拉蒙·弗斯特为他准备的猎物。 路远寒心下了然。 通过观察,他很快就推断出了一些结论。伯爵府对侍从的要求非常高,若是不能满足容貌端正、衣冠整洁,他们根本不被准许出现在主人面前——但那些猎物身上的衣服颇为老旧,应该是佣人的家属,在府上做着帮工打杂一类的活计。 从拉蒙的提议和那些人习以为常的反应不难看出,这样的狩猎已经发生过不少次了。路远寒要是现在就离开,反倒一点都不像加西亚的作风,容易引起其他人的怀疑。 想到这里,路远寒勒住了正在疾驰的骏马,紧接着抬手搭弓,视线瞄准了前方的猎物,将弓弦拉到了一个张满的程度。 他倏然松开了手。 霎时间,离弦之箭朝着目标飞射出去,金属箭尾在空气中摩擦出了微弱的火星,和那个少年的背部挨得越来越近。 路远寒是个例无虚发的猎人,正常情况下那一箭本该贯穿心脏。 然而望着目标晃动的发丝,他持着弓的手鬼使神差地往下滑了半寸,于是轨道偏离,箭矢猛然射穿了猎物的双腿,让他栽倒在地,连一步都无法挣扎着爬出去。 剧痛感让少年瞬间疼出了满面汗水。 亲卫队的人都很清楚,少爵阁下只是享受狩猎的乐趣,并不想处理接下来的事情。在路远寒转向之后,他们赶到少年面前,丝毫不顾他的求饶,拎起那两条血流如注的腿,就像拖麻袋一样将这人拖了下去。 路远寒垂下视线,盯着自己的掌心看了片刻。 刚才是怎么了? 路远寒微微皱紧了眉,他的自控能力一直以来都极强,绝不会出现走神的情况,射偏的表现属实出乎了他的意料。 再次开弓时,他的神情赫然变得一片冷漠。 路远寒胳膊上的肌肉倏然绷紧,拔箭的动作优美而流畅,就像做了上千遍,他将一发又一发箭矢朝着目标射了出去。随着箭矢飞驰的声音落下,那些仓皇逃窜的目标接连倒地,甚至连一句遗言都没能说出来。 他并非滥杀无辜,而是在帮他们早点解脱。 路远寒看得很清楚,那些仆从的孩子身上多少都有遭到鞭打、侵犯的痕迹,他们裸露的皮肤上遍是淤青,因为营养不良而比同龄人看上去更小,显然过着极为艰苦的生活。 像药物这样珍贵的资源,当然不会被赐给下等人。如果他们没有被少爵阁下一箭射死,接下来就会被亲卫队拖行到地牢里。望着身上伤口逐渐溃烂,饥肠辘辘的肚子叫唤着瘪下去,他们却只能咬着嘴唇忍受这一切,直到绝望而死。 产生这个想法时,路远寒不由得大惊。 跟已经被他扼杀的那个路远寒相比,他是一个毫无人性的疯子,就像西奥多·埃弗罗斯那样冷血无情……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竟然受到了对方的影响,变得会为别人考虑了。 这真是太可怕了,路远寒想。 他已经骑着马巡了猎场两圈,拉蒙·弗斯特准备的猎物基本上都被他杀完了,尸体流出来的血将雨后的草坪浸得一片赤红,在灯光照耀之下微微闪烁,就像倾洒在叶尖上的露珠。 加西亚大人这下总该玩得尽兴了吧? 拉蒙·弗斯特不禁想道。 亲卫队正在清理现场,将每一具瘦弱的尸体拖下去带走,他们有些还没有死,眼睛睁得极大,被箭矢洞穿的胸膛一下一下地颤抖着,看上去就像垂死的幼鹿,让见到的人不禁升起怜悯之心。 然而那些骑士并不会手下留情,他们只是握着箭尾将其往外一拉,就轻而易举地让人断了气。 “嗖——” 就在这时,骤然射出的银光擦着拉蒙的脸颊掠过,锋利的箭矢在他面上划开一道口子,血液顺着颧骨流了下来,产生的痛感让他有些难以置信。 拉蒙·弗斯特捂着脸转过了头,看到那人在马背上金发飞扬,搭弓的手毫不颤抖,身形挺拔得像是一位年轻的君王。他本想说少爵阁下认错人了,然而在和路远寒对视的一瞬间,骑士就明白了,对方这是要将他置于死地。 “跑吧,拉蒙。” 路远寒轻声说道,尽管他知道两人隔着一段距离,拉蒙·弗斯特根本听不见他的声音:“……跑得越快越好,直到我的箭无法追上你。” 正如他所想,拉蒙·弗斯特奔跑了起来。 毕竟伯爵府是加西亚的私人领地,就算他是亲卫队队长,也根本不敢反抗少爵阁下的任何指令,只能用自己竭尽全力的表现取悦对方,满足他内心那种极为扭曲的欲望。 比起那些身体虚弱的下等人,这位骑士奔逃的速度就要快多了。 拉蒙·弗斯特身上披着重甲,那道屏障本应为他抵御下箭矢带来的伤害,然而路远寒有意要为难他,一箭又一箭如影随形地追在身后,完全没给对方留下转圜的余地。 不仅如此,箭头插入的角度非常刁钻,它从缝隙中剜开了骑士的肌肤,断裂的金属残屑还一直抵在皮肉下面,像是无法拔除的芒刺,随着他的动作摩擦得越发疼痛难忍,让人喘不过气,逼得拉蒙·弗斯特动手脱下了这身盔甲。 加西亚大人的骑射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 拉蒙心下虽有些疑惑,却也知道现在不是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 那层厚重的盔甲下是一套黑色紧身衣,战斗服的设计将他的肌肉轮廓充分显示了出来,脱下盔甲后,拉蒙·弗斯特的动作变得灵活了不少,看起来就像一头敏捷的猎豹。 尽管拉蒙·弗斯特用上了全身力气,那阵马蹄奔踏的声音却还是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激烈,就像一道催人魂下的魔咒。 夜风忽忽狂啸着。 他已经跑到了猎场的边缘地带,再过一分钟,这位身手矫健的亲卫队队长就要越过围栏,彻底消失在路远寒的视线之中。 路远寒对此并不着急,前面的追杀已经消耗了拉蒙·弗斯特不少体力,他能看得出那人现在正处于疲惫的状态下,猎物越是顾不上思考,就越容易跌入为他准备的陷阱中。 他随身背着的箭袋中还剩下三支箭矢。 路远寒动作熟练地从中抽出一支,将箭尾搭在了弓弦上。掌心浸出的汗水顺着他的手滑了下来,就在那滴汗潸然坠地的一瞬间,蓄满力气的箭矢脱弦而出,承载着那股无可匹敌的杀意,不到几秒内,就追上拉蒙·弗斯特的背影,将他的尾巴紧钉在了地上。 这让拉蒙·弗斯特不得已停了下来。 他忍着痛拧过身体,伸出手臂,正要拔出那支插在地面上的箭矢,第二支箭就已经破空而来,精准无误地射中了拉蒙·弗斯特的腹部。其力道之大,硬是让箭头强行撑开一层鲜血淋漓的皮肉,从他腰后穿了出去。 尽管他经过实验改造,身体的承受力极为强悍,也在这种伤势下垂头喘息了起来。 而他中箭的位置是路远寒设计过的,拉蒙·弗斯特只要轻微动一下,就必然会导致伤口撕裂,产生更惨烈的后果。 事已至此,拉蒙·弗斯特闭上了眼睛。 作为伯爵府将来的主人,加西亚掌握着所有下人的处置权,要杀他也无可厚非,尽管他并不清楚对方为什么要这样做。 拉蒙·弗斯特等着下一箭的到来,1、2、3……他默数的几秒就像是死前最后的倒计时,然而那支箭并没有落下,拉蒙·弗斯特霍然睁开眼,看到亲卫队的众人簇拥了上来,他们急着为骑士拔下箭矢——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背后,凶手正擦拭着紧握的弓箭,神情专注,甚至没顾上看他一眼。 那道熟悉的声音却像是微笑着一样传了过来:“急什么,这不是还没死吗?” 第204章 烈火无情(20) 拉蒙·弗斯特并没有死。 最后一箭被路远寒收了起来, 他知道以加西亚的身份,打猎时弄死几个仆人无伤大雅,但拉蒙毕竟是亲卫队队长, 要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就杀了他, 必然会受到伊蒂丝夫人的问责。 能够重伤这个忠诚的骑士,让他丧失行动能力,路远寒的意图就已经达成了。 拉蒙·弗斯特紧咬着牙, 尽管他极力想要克制下那种非人的疼痛, 胸膛却还是在微微起伏, 他的身体每颤抖一下, 就会勾动穿腰而过的箭矢, 让腹部伤口涌出更多殷红的血液来。 “队长您别动!我们先帮您把里面的箭取出来,等会再包扎止血, 可能会有些疼, 但现在没有人身上带着镇痛剂, 您多忍着点儿。” “……担架呢?赶紧送过来啊!” 比起刚才处理尸体时的漠然, 现在亲卫队俨然换了一副态度, 望着拉蒙·弗斯特的眼睛中充满了关切,就仿佛紧绷着脸杀人的行为从不存在,毕竟倒在地上的不是别人,而是他们的上司。 拉蒙·弗斯特深吸了一口气。 大量失血让他看到的景象逐渐变得模糊一片, 下属正处理着拉蒙·弗斯特腹下的伤口,他却猛地将所有人推开,单膝跪在了路远寒骑着的那匹马身前, 低下头向对方谢罪:“抱歉, 加西亚大人……没能让您享受这场狩猎。” 他深知这位少爵阁下脾气有多喜怒无常, 若是不趁早表明自己的态度, 后面等着他的只会是比死亡更惨烈的下场。 “没事,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路远寒垂下视线,打量着面前对他俯首称臣的骑士,反手将弓箭背回了身后:“你毕竟是为了我才受伤的,于情于理,我都应该对你负责到底……伤养好前你就在休息室一直待着吧,巡察的任务交给下面人去做就行了。” 休息室?拉蒙猛地抬起了头,被停职比腹部中箭更让他难以接受,他情绪激动,为自己辩解的话瞬间脱口而出:“属下是亲卫队队长,理应……” “你对我的决定有异议?” “属下不敢。” 被那双美丽而又危险的眼睛扫过时,拉蒙·弗斯特就恢复到了平时冷静的状态。求生的本能让他听从了少爵阁下的命令,将亲卫队的一系列事务都交给副手去做,自己则被其他人抬到了贵宾休息室。 出乎意料的是,少爵阁下似乎是真想补偿他,不仅让人送来了见效最快的药物,还将自己的医生也一并派了过来。 在医护人员的照顾下,拉蒙·弗斯特的伤情很快就得到了遏制,不再有生命危险。 比起他们这些下人睡的卧铺,休息室的床则要柔软得多,不仅弥散着薰衣草的淡淡香气,就连枕头被子也都是真丝的,每一天都会有人过来换洗,将房间打扫干净,地板锃亮得像是一面镜子,让拉蒙·弗斯特感到颇为不适应。 好在用不了几天,他就能恢复工作了。 想到这里,拉蒙如释重负地闭上了眼。已经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医护人员早就离开了,休息室内只剩下他一个人,蒸汽装置倾洒下的灯光呈淡橘色,照亮了插在他手背上的输液管。 吊瓶里的葡萄糖水往下输了过半。 拉蒙·弗斯特不知道的是,就在他沉睡之际,有一个模糊的影子打开了门。随着门页的缝隙越来越大,那人闪身而入,悄无声息地在他床边停下脚步,将吊瓶取了下来。 整个过程中,那人没有发出一点不该有的动静,他下手非常利落,连行走、呼吸,甚至是脉搏跳动的声音都不曾产生,就仿佛他是个不需要换气的怪物,而非活人一样。 这人正是伤了他的少爵阁下。 吊瓶下渗出的水浸湿了路远寒的掌心。他擅自取下吊瓶的行为非常危险,可以看到输液管中拉蒙·弗斯特的血已经开始回流。 作为凶手,他却一点都不着急,将湿漉漉沾着水的管口擦拭干净后,路远寒竟然低下头,将其叼在了自己唇间。 那人神情莫辨,就像是叼着一支烟。 然而从他嘴里吐出的并非烟雾,无数黑色的触须从路远寒舌尖下钻了出来,顺着输液管狭长的缝隙往下而去,它们吞噬着那些血液,迅速撑开骑士手背上突起的青筋,进入了他体内。 很快,输液管就变得一片漆黑。 对于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异状,拉蒙·弗斯特并非毫无所觉,他不仅皱眉轻哼着,床边垂下的一条尾巴也微微晃动,似乎随时都会醒过来。 路远寒伸手替对方掖上了被角,他照顾病人的行为称得上细心,然而他指尖下散发着一股浓重而又奇异的香味,像是将什么动物的肉煮熟了后溢出的油脂气,盖过了薰衣草的味道,让拉蒙·弗斯特一闻就陷入了深度昏厥中。 “……砰!” 蒸汽灯管倏然发出了一声脆响。 那道声音不大不小,足以让一个人骤然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只见拉蒙·弗斯特霍然睁开了眼,他的额角已经被流下的汗水浸透,视线却一转不转地盯着坐在床边的少爵大人。 几秒的静默过后,他张开嘴唇,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无言地闭上了嘴。 路远寒知道,他的控制成功了。 被他操控着行为的拉蒙·弗斯特神情虽有些空洞,整体上却没有什么明显的破绽,在路远寒的示意下,骑士拔下自己掌背贴着的输液针,绷直身体,从床上坐了起来。 “少爵阁下……”拉蒙开口说道。 想起拉蒙·弗斯特平时对自己的称呼,路远寒微微皱起了眉,控制着对方改口:“加西亚大人。” 将这个细节纠正过来后,拉蒙·弗斯特的表情逐渐变得灵动了不少。他看上去神态自若,即使路远寒就坐在身边,拉蒙·弗斯特也没有转头望向对方,似乎一点都不觉得少爵阁下出现在这里有什么好奇怪的。 拉蒙·弗斯特的动作牵扯到了伤口,尽管鲜血从他腹部的绷带下渗了出来,他却一步一步向着休息室窗边走去,伸手将窗帘拉开。 这间贵宾休息室位于二楼,因此拉蒙·弗斯特顺着窗户望下去,就能看到底下巡逻的亲卫队众人,他打开窗户,凛冽的寒风一瞬间扑面而来,让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喷嚏。 他的声音引起了亲卫队的注意。 那些训练有素的骑士提起了警惕,然而他们抬头望去,看到的却是一张熟悉的面孔——那是拉蒙·弗斯特,他们正在休息室养伤的顶头上司,拉蒙招手示意,打消了众人的疑虑。 “上面的情况一切正常,不用担心。” 拉蒙·弗斯特如是说道。 就在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路远寒已经站起了身,他鎏金色的发尾在灯光下闪着碎钻一样耀眼的光辉。 他不再打量拉蒙·弗斯特,而是离开了休息室。 从休息室出来后,路远寒本打算再检查附近的几个房间,查探清楚伯爵府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 然而就在即将转过拐角的时候,他看到了一段楼梯,那些铺着黑色瓷砖的台阶盘旋而上,散发着阴冷而幽深的气息,就仿佛通着一个不可名状的魔窟。 路远寒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他梳理着加西亚的记忆,很快就发现那是通往书库的道路。 伯爵府的每层建筑都具有相应的功能,从这段楼梯上去,三层搭建了一座书库,占据的面积极为庞大。那些装饰精美的书架不仅用于存放炼金术、异种生物、血肉合成实验等神秘学资料,同时也归纳了一册又一册族谱,承载着安东尼奥家自古以来的荣耀史,说是伯爵府的象征也不为过。 现在有了新的线索,路远寒不禁陷入了沉思。 作为伯爵钦定的继承人,加西亚延续了他身上那种对于神秘事物的探索欲,从小就天真而又残忍,对活体实验有着一种极为浓厚的兴趣。 那时候他将在外面捡到的青蛙、松鼠等小动物带回来,自己动手解剖,靠的就是从书库里取下来的实验手册——加西亚持着手术刀,用锋利的刀尖划开它们温热的皮肤,将里面血漉漉的器官露出来,自己的手却没有沾上一丝殷红的痕迹。 年轻的少爵甚至还有一本日记。 里面记录着他每天的实验过程、学习到了多少新知识,以及伯爵府上发生的事情……这段记录维持了长达十年,只不过到他成年后就戛然而止。 离开伯爵府前,加西亚将那本日记放在了书库中的某个角落,只有他自己才清楚藏书的位置。 路远寒回过神来,已然有了下一步想法。 他得前往书库找到加西亚的日记,作为从小在这里长大的少爵阁下,当事人的记录想必比他获取到的情报更详细,只要阅读日记,应该就能弄清楚伯爵府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望着面前的楼梯,路远寒走了上去。 让人奇怪的是伯爵府上各处都点着灯,他脚下这段楼梯却成了例外。 那种黑暗浓重到了不正常的程度,以至于蒸汽灯的光都被局限于他身前一寸,显得极为模糊,路远寒无法看清周围的环境,只能凭着感觉不断往上前行。 “……啪嗒!” 一滴温热的水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第205章 烈火无情(21) 路远寒脚步一顿。 他伸手拂过肩膀上液体沾湿的地方, 在灯光下仔细检查着指尖上可疑的痕迹:温热、黏稠,还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质地,就像是什么动物分泌出的唾液。 意识到这点的时候, 他警觉地抬头望了上去。 不出意料, 天花板上倒挂着一只毛发稀疏的怪物,它的身体被裹在蝙蝠般充满骨节的双翼中,血液在重力作用下充满脑部, 让那颗头颅看上去狰狞可怖, 唯有其深褐色的眼睛在黑暗中一闪一闪, 被灯光扫过而竖起了瞳线。 路远寒还注意到了一件事, 那些佣人拿着高额工资, 将整座伯爵府打扫得极为整洁,而这层天花板上却蒙着大量灰尘, 说明平时很少有人会前往书库。 看来这是一个充满秘密的地方。 就在他沉思之际, 那只硕大无比的蝙蝠倏然动了, 随着皮肤摩擦的声音越来越大, 它张开两翼朝着下方扑了过来, 混浊的眼中充满恶意,显然不是在欢迎少爵阁下的到来。 望着逐渐朝自己逼近的黑影,路远寒毫不显得慌乱,他只是微微侧过身, 就让怪物扑了个空,它那彻底展开的两翼刮过墙壁,渗下血滴, 在不到一秒内就翻滚着摔下了楼梯。 还是小心为上, 路远寒想, 要是书库里到处都是这样的怪物, 对他而言也算是一件棘手的事。 好在少爵阁下的衬衣内侧插着把匕首,显然加西亚生性多疑,即使在自己家中也提防着潜藏的危险……到底是什么让他感到恐惧? 路远寒一边思忖着问题,一边取出匕首,将闪着银光的刀尖置于灯壳上炙烤得微微发热。 上了书库以后,周围反倒没有那么漆黑了。 昏黄的灯光缀在几根雕刻着家训的柱子上,路远寒停下脚步,偌大的空间里只有他一个人静静而立,除此以外就是那些书架。 它们分布在靠近墙壁的位置,就像是巨人的牙齿,矗立得非常之高,给人以一种强烈的压迫感,要想取走储藏在最上层的书,必须凭借梯子爬上去才能够着。 路远寒不禁微微皱起了眉。 仅是放在下层的书就有几千册,更遑论书库分为上下两层,要是毫无头绪地去找一本日记,恐怕翻到第二天也找不到目标的下落。 他提着灯往前走去,视线不断扫过身边的书架,试图从中找到加西亚最熟悉的区域。 从加西亚小时候的表现来看,他最常借阅的是解剖学指导手册,以此作为自己下刀的标准。然而随着他的年龄增长,少爵阁下看的逐渐转向了社交礼仪、御人之术等方面的书籍……再后来,为了报考帝国理工学院的自然科学院,他又搜集了大量异种生物相关的资料,甚至从缉察队调取了一部分机密档案。 那本日记是在他成年后藏起来的,当时加西亚已经在着手准备入学需要的材料了,所以东西应该放在异种生物区域附近。 路远寒心下了然,他下一步要做的就是验证这个结论是否正确。 离他手边最近的是天文学书架区,而异种生物区域还要绕过一大段路,为了省下功夫,路远寒索性从两排书架之间的缝隙中走了过去。他自然而然地瞥到架子上露出的书脊,发现它们有着一系列明确的编号,应该是被人用心整理过。 经过L80号书籍的时候,他倏然停了下来。 刚才看到的那是什么? 路远寒内心有些惊疑不定,他的手却已经下意识伸了出去,将那本书往旁边推开,从架子深处取出了一个球状模型——那小玩意雕刻得颇为精致,看上去就像是地球仪。 没什么好奇怪的,路远寒对自己说道。 黑区毕竟和地表上的人也有着密切的联系,蒸汽技术发达到了这种程度,帝国的那些人可能已经度过了航海时代,知道自己生活的世界是一个球体也不算意外。 他虽然这样想着,视线却不受控制地落在了那个模型表面,仔细辨别着上面绘制的大陆板块之间的关系。 路远寒指节绷紧,他用力的程度大到险些将模型在掌根下攥碎。值得庆幸的是,无论是规模、轮廓还是相对位置,那些洲陆板块都和他印象中的故乡并不重合,更像是另一个不为人知的星球。 路远寒不禁松下了一口气。 还好,这里并不是他曾经生活的那个世界,否则他一直以来扮演奥斯温·乔治、西奥多·埃弗罗斯等不同角色的锚点就将轰然倾塌——他无法确认“路远寒”的人生是否真的存在。 随着路远寒恢复了冷静,刚才那种阴狠暴戾的神情一瞬间从他面上消失,他若无其事地将东西放了回去,继续前往目标所在地。 就在这时,他手上提着的灯忽然灭了。 那些高大的书架阻挡了旁边微弱的光线,将路远寒置于黑暗而狭窄的环境中,一阵钝器摩擦声从附近响了起来,铛、铛……沉重得让人不寒而栗,那个移动着的东西一步一步蹭过地板,似乎还在朝着他不断逼近,声音越来越清晰可闻。 路远寒立刻想起,他刚才经过的地方伫立着一个骑士雕像,那雕像不但全身覆满银色盔甲,手中还拖着链球,属实让人印象深刻。 ——看来那座雕像活了过来! 路远寒视线逐渐变得幽深一片,也不知道是他触发了什么机关,还是背后有人捣鬼。 前者倒还好说,要应付雕像并不算多困难。至于后者的话,他自认行动的时候没有人跟着,要知道西奥多·埃弗罗斯的反侦察能力堪称一流,执行部没人能赢过他,若是连他都无法察觉,那恐怕只有超自然力量才能做到了。 就在他思绪万千时,黑暗中的雕像已经跨到两排书架之间,朝着路远寒走了过来。 它那庞大的身躯挤倒了不少堆放整齐的书籍,架子上的典册簌簌而下,却丝毫不能影响到雕像的行动。路远寒一边谨慎地往后退去,一边拧动着灯罩上的装置,将蒸汽灯重新擦亮。 霎时间,灯下迸发出的光线太过强烈,让那个雕像的动作也不由缓滞了一瞬。 而罪魁祸首已经离开了天文学书架区,当然,路远寒并没有走,他很清楚若是不趁早解决这个雕像,那他接下来的探索都不会顺利。提灯被放在了脚下,而他本人像是一个沉默的影子,微微侧身守在了书架靠边的位置。 路远寒静下心来,倾听着那道脚步声,快速判断对方和自己之间的距离。 3、2、1…… 在他数到最后一秒的刹那,满身杀气的雕像从过道中跨了出来。路远寒将外套解下来提在了手中,趁着雕像尚未反应过来的间隙,他倾身前跃,滑步到了对方背后,那件价值昂贵的衣服瞬间化作一条绞索,被缚在了雕像的脖颈上。 “——撕拉!” 随着路远寒绷紧肌肉用力一扯,应声开裂的不仅是那件衣服,雕像的头盔也顺势砸落而下,他转头望去,却发现底下什么也没有,所谓的雕像只是一具被撑起来的空壳。 路远寒目光陡沉,事情绝不可能这么简单。 果不其然,无头的雕像往前踉跄着走了几步后,它倏然停了下来,灰白的雾气从盔甲下萦绕而出,逐渐显化成了一道模糊的人影,只不过轮廓朦胧,并不能看清楚具体是什么模样。 ……这是灵体类的畸变物? 望着面前的幽灵,路远寒感到了一丝不妙。他的触手和孢子都具有极强的攻击性,杀起人来毫不手软,但对上无法用物理方式解决的存在就没那么好用了,而他并未随身携带除灵的弹药,恐怕不能对敌人造成什么伤害。 好在那个幽灵并没有急着动手。 两方陷入了僵持之中,随着那团灰雾凝结成的人形越来越浓郁,路远寒能看出对方死前是一名年轻男性,甚至容貌英俊,只不过那半侧脸上都是狰狞可怖的瘤节,让他看起来更像一个怪物,而非正常人类。 “你不是加西亚。” 阴冷的幽灵倏然开口说道。 闻言,路远寒视线微微闪烁了一秒,他面色不改,没有对这番话作出任何明确的回应:“你这是在质疑我的身份?” 站在路远寒的角度来看,几天下来他的伪装堪称天衣无缝。作为加西亚·安东尼奥,他从容貌、声音,再到少爵阁下日常生活中的行为都挑不出一点错,甚至骗过了伯爵府上的所有人,绝没有可能突然暴露。 他瞬间被激起了杀心。 然而路远寒没想到的是,他的反应竟然引起了幽灵的嗤笑,那人双臂环胸,以一副颇为高傲的态度俯视着路远寒: “作为他的兄长,我自然很清楚那个孽种的灵体长什么样,尽管他性情阴毒,肩膀上的魂焰却非常明亮。至于你,一个已死之人也敢到伯爵府行骗……看来如今的安东尼奥真是越来越不入流了,连自己家的主人都能认错。” 听到这里,路远寒对幽灵的身份有了猜测。 加西亚虽是波顿·安东尼奥最宠爱的独子,但他之所以能持有继承人的身份,却是因为伯爵前面诞下的子嗣都在年轻时夭折了——看来这个阴魂不散的幽灵就是当年病重而死的一个孩子,只是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至今仍然在书库徘徊。 正常情况下,见到亡魂的人本应被吓得肝胆俱颤,路远寒却提了一个出乎意料的问题:“你知道这座府邸上发生了什么事吗?” 第206章 烈火无情(22) “你一个冒充加西亚的骗子, 没弄死你就算我手下留情了,还想从我口中得到情报……未免也太异想天开了。” 随着话音落下,那个幽灵化作了一缕烟雾, 如影随形地围在路远寒身边, 那阵微微冰冷的触感拂过他裸露在外的皮肤,就像身上缠着一条蟒蛇,让人觉得呼吸困难。 这下总该露出破绽了吧? 幽灵阴恻恻想道, 然而无论他怎么打量, 面前人确实是加西亚·安东尼奥的模样, 就连一根头发丝的毛病都挑不出来。 除了温度下降以外, 路远寒并没有感到自己的身体受幽灵影响, 显然对方失去那具作祟的盔甲后,并不能直接对他造成伤害。他垂下视线, 端起加西亚平时那副轻佻而又漠然的笑意, 开口说道: “看来你是不知道了……也是, 毕竟你终日都在这座阴冷、潮湿, 简直像是老鼠洞一样的书库里待着, 怎么可能对府上其它地方发生的事了如指掌,是我问错人了。” 正如他所想,伯爵府的少爷经不住一点刺激。 幽灵霍然停下盘旋,怀有恶意的视线隔着一层烟雾望向了路远寒的眼睛:“放肆!作为曾经的主人, 我当然知道自己家发生过什么事,倒是你,什么都不清楚就敢一个人闯上门来, 也不怕死无葬身之地。” 看来伯爵府表面的平静下确实隐藏着某种危险, 路远寒有了判断, 只是这种危险到底蛰伏在何处, 还需要进一步确认。 “我凭什么要回答你的问题?” 幽灵显化的一双手穿过路远寒的发丝,似乎对这象征着荣耀的金色颇为留恋,只是两秒过后,这种情绪就转为了彻底的嫌恶,就像是望着下水道里的老鼠一样:“……我要杀了你!” “冷静点,哥哥。” 路远寒没忘记自己现在的身份,他顶着加西亚的脸叫出了这个称呼,让愤怒的幽灵不由得一怔,然而少爵阁下那张脸固然年轻美丽,他接下来说出的话却让人毛骨悚然: “我或许不能拿你怎么样,但可以将这座书库都烧了,想必你这个地缚灵也会跟着一起陪葬吧……现在你还想忤逆我吗?” 除了严刑拷打,他还有很多让人就范的手段。 早在路远寒开口之前,从背后悄然垂下的触手已经帮他把提灯拿了起来。那盏灯现在被他拿在手中,里面的煤油微微晃动,似乎随时都会迸溅出来,将附近的书架烧成一片火海。 他的威胁称得上有效,那个幽灵再怎么心高气傲,也被路远寒一副毫不怕死的态度震住了:“你真是个疯子!” 路远寒对此只是微微一笑。 早在西奥多·埃弗罗斯时期,他就被别人用恶魔、疯子、狂犬等充满羞辱性的词汇痛骂着,自然不会觉得对方所言有什么值得生气的地方。 路远寒坦然接受了这个称呼,他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和幽灵拉开了距离:“现在能告诉我了吗?” 幽灵用颇为复杂的视线打量着他,随即转过了身,示意路远寒往上层看:“不是我不告诉你,但泄密的下场只有死路一条,我不想魂飞魄散……你要是想探究背后的真相,就上二楼那道门后看看吧。” 路远寒顺着对方的话望去,发现书库上层隐蔽的角落里有一道门,它被掩盖在鳞片般逐渐排开的架子后,毫不起眼,若是不仔细观察片刻,还真难以发现那里有一道门。 看来伯爵府的秘密就在那里了。 要想抵达书库上层并不困难,问题在于他是否能触碰背后的真相……谁能保证这个幽灵说的就不是谎话? 路远寒玩味地摩挲着灯把,指节一下又一下轻敲着金属外壳。望着自称安东尼奥的幽灵,他很快就察觉到了对方逐渐浮现出的杀意,没有再停留下去,转身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接下来倒是一路顺畅,直到抵达异种生物区域,路远寒都没有再碰上任何危险。 有缉察队在背后提供样本,在异种生物的搜集、研究与利用方面,没人比得过伯爵府。这是书库中占地面积最大的一个分区,仅是不同种类的生物图鉴,就罗列了数个书柜,顶上还挂着帝国自然科学协会颁发的各种奖牌。路远寒翻看了几本后,就按照加西亚的记忆一直走到了头,在某座书架前停下了脚步。 为了防止自己无法找到,离开之前,那位少爵阁下特意在书架的边角上做了划痕,还在日记簿旁边放了一本关于隆莫奇斯山脉的民俗学笔记。 确认过这些线索后,路远寒的指节抚过书脊,从中抽出了他想要的那本日记。 “5月7日 我将那只瘸腿的兔子活着剖开时,那些身份低贱的孩子表现出了恐惧、嫌恶等情绪,聘请的老师看起来也难以接受,但那不过是我的一只宠物而已,它病了,我就替它找到病源。 我处置自己的东西,到底有什么问题? 父亲说我不是怪胎,而是天赋异禀,还让亲卫队将那些背后议论我的人都拖下去杀了,鲜血洒了那个骑士一身,他却跪在我面前请示,漉漉而下的污水将地毯都弄脏了,实在是让人倒胃口。” 前面的笔迹显得稚嫩,一看就是孩子写的。 路远寒对加西亚的少年时期不感兴趣,简单阅读过后,他就翻到了后面,从一行又一行记录着伯爵府生活的墨痕中快速提取着有用情报,倏然间,那双翻书的手停了下来。 “11月18日 父亲的病越来越严重了,总部每年都在送最新研发的药物来,他的病情却不见好转。 有时候,我望着他的脸像是坏死的树皮一样融化,往下滴滴答答落在地板上,让整个房间都渗透着膏油的气味,不禁思考起眼前的到底是怪物,还是那个和蔼可敬的父亲。 他说,加西亚,你前面那些孩子一产下来就是畸形胎儿,他们当中最长寿的也没能撑到三十岁,而你却年轻、优秀,没有受到遗传病的折磨……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书中这一页夹着张微微泛黄的画像,路远寒拿起来端详了片刻,发现背景像是在伯爵府的客厅。 画面左边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他腰背挺直,梳着英气而又俊美的发型,看起来有些漠然,而在加西亚旁边站着一个戴着面具的男性,那人宽厚的手掌揽在他肩膀上,想必就是那位神秘的伯爵了。 隔着那层面具,路远寒无从窥探其下到底是怎样容貌可怖的一张脸。 只是那张面孔看上去无端有些邪性,波顿·安东尼奥并没有注视着自己的儿子,他面具下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绘制这张画像的人,深邃的视线仿佛透过纸页落在了路远寒身上。 路远寒微微挑眉,将画像重新盖在了书下。 “12月31日 今天是父亲的生日,我们本应在府上为他举办一场隆重的宴会,但他已经很久没有出门见人了。 父亲将自己紧锁在房间里,甚至不需要仆人给他送上食物和水,即使是我和姑姑也被拒之门外,只有总部派来送货的那批人才能见他一面——遗憾的是他们匆忙赶来,最后能回去的却只有寥寥几人。 没有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于是我将蛋糕和贺礼端了上去,然而父亲并不在他的房间中,无论哪里都找不到他的下落,我从地下室一直搜到了阁楼,最后在书库后面发现了那道暗门。 推开门后,那里的空间偌大得让人心惊,墙壁由通天直上的书架围砌而成,每层架子上都摆满了卷帙浩繁的禁书,随便流出去一本都能让人被架上断头台。 我带来的灯光太过微弱,在那毫无边际的黑暗中,一根温热、黏滑的藤条抚摸上了我的脸,我抬起头来,才发现父亲就在墙上,他的身躯仿佛和旁边那些书架融为一体,遍体血肉像是铺开的地毯一样占据了整面墙,无数根系从父亲身下蜿蜒而出,我无法从那片肉林中分辨出他的器官,只能听到心脏搏动的声音——噗通、噗通! 父亲曾经象征着安东尼奥的耀眼发丝已经脱落,松弛的眼睛和嘴唇挂在那张脸上,似乎随时都会顺着颌骨滑下来。 我不由得往后退去,却意外碰到了什么东西。 直到这时,我才发现旁边散落着一地骸骨,那些死人的皮肉像是被猛兽啃咬过,到处都是惨烈的痕迹,有些身上披着缉察队的制服,有些则满头金发,小指骨上戴着属于安东尼奥一族的戒指……看来父亲的后裔不全是因为得病而死,还有一部分被他吃了下去,化作自身的血肉。 踩到的骨头在我脚下碎裂,那道声音引起了父亲的注意,他垂下头望了过来,黑暗中骤然响起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就像被鬣狗的鼻尖闻着味道,他说——加西亚,是你吗? 我没有应答,只是转身离开了那里。 别人都尊我为少爵阁下,安东尼奥家万中无一的继承人……当真如此吗? 我并不清楚父亲是否还具有作为人类的理性,知道我是他唯一的儿子,但他已经隐隐有些癫狂了,这副模样确实不适合为人所知,所以我为伯爵府立了一条新规矩,禁止任何人进入书库,违者杀无赦。 我必须离开,绝不能沦为他的食物。 怀着这样的想法,我将蛋糕倒进了下水道中。老鼠们簇拥而上,那些饥肠辘辘的畜生很快就将巧克力和奶油撕成了一地碎片,顶着隆起的腹部撑死了。刚生的小鼠从尸体下爬出来,还很孱弱,却用爪子捧着温热的血肉大快朵颐,对于父母的死亡毫不知情,流露出一种漠然的残忍。 我想,人何尝不是如此呢?” 路远寒垂下视线,从厚实的书页间取出了一把略有磨损的钥匙,事到如今,它将被用于打开哪道门,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第207章 烈火无情(23) 原来消失的伯爵就藏身在这座书库中。 路远寒神情莫辨, 他现在已经拿到了上层密室的钥匙,只要推门而入,就能见到长久以来控制着缉察队的那位统治者。 然而从加西亚的记述中不难看出, 波顿·安东尼奥已经彻底化为了怪物, 甚至有几位曾经的少爷小姐都死在他的腹中,要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贸然进去,风险实在是太大了。 想到这里, 路远寒将那把钥匙收好, 转身从楼梯走了下去。 这一次幽灵倒是没有再阻拦他。 离开书库后, 周围的环境就变得明亮了不少, 只是没有一个下人敢在伯爵府擅自跑动, 因此走廊上非常寂静,只有路远寒走过去时皮鞋摩擦地面的声音。 他的外套搭在手臂上, 里面那件束着腰身的衬衣略显单薄, 让少爵阁下看起来有些漫不经心。 就在路远寒从窗边经过的时候, 一阵风骤然吹过, 他下意识伸出了手, 将簌簌飞进来的黑影攥在掌中,打量着这个夜访伯爵府的小物件。 那是一只机械信鸟。 路远寒对它的构造并不陌生,因此他用指节敲打了两下弹簧,轻而易举就从它的腹部取出了未知者送来的密信。 上面的内容颇为简洁, 路远寒推断出,发信者应该是伊蒂丝夫人一派尚未清剿完的余孽,对方禀报了西奥多·埃弗罗斯之死以及火种攻下总部的情报, 请求伯爵府出面解决这件事。 遗憾的是这封信没能送到夫人那里, 就被叛军首领拦截了下来。 看来这件事瞒不了多久了。 路远寒随手将那封密信揉成一团, 他拢紧指节, 机械制造的信鸟在他的力道下逐渐扭曲,最后脖颈断裂,从淌着机油的喉管里发出了一声绝望的悲鸣:“——咔嚓!” 这封信成为了让他下定决心的最后一根稻草。 路远寒披上了外套,就在这时,他发现了什么极为有趣的事,侧身躲进了一处墙角后。他看到总是跟在伊蒂丝夫人手下做事的管家停在贵宾休息室门前,推门走了进去。 ……管家来这里干什么? 路远寒提起了警惕,通过对拉蒙·弗斯特的精神控制,他共享了对方的视野,看到管家微微俯身,极有礼貌地说夫人请他过去一叙。 “好,我这就过去。” 在他的控制下,拉蒙·弗斯特拔下输液管,整理好自己的着装,跟着管家走了出去,从头到尾没有表现出一点值得怀疑的异常。 这种控制范围可以覆盖到整个伯爵府,因此路远寒并没有第一时间跟上去,而是转身去了厨房,亲自动手煮了锅牛奶羹。伊蒂丝夫人注重护肤养颜,睡前有喝牛奶的习惯,只是这些事以往都是交给下人去做的,少爵阁下洗手做羹汤,还是史无前例的头一次。 然而他动作流畅,加入的白糖也放得恰到好处,并没有发生什么情况。 半小时后,路远寒将蒸好的牛奶羹倒入碗中。 他在餐点表面洒上糖浆,与此同时,拉蒙·弗斯特已经走到了夫人的卧室门前,他控制着骑士俯身行礼,自己则端起那碗牛奶羹,微微低下头吹去表面的热气,转身走了出去。 那道身影就像一阵虚无缥缈的雾气,谁也没有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站在了卧室门前。 路远寒停下脚步,透过门板下的缝隙,能隐约听见伊蒂丝夫人吩咐拉蒙·弗斯特的声音:“……卡德利安已经三天没有消息了,我怀疑总部那边出了什么事,你去一趟,查清楚到底什么情况。” 显然,夫人已经开始怀疑了,即使路远寒伪装得再好,也无法将这件事一直隐瞒下去。 “笃笃!” 路远寒倏然敲响了房门。 里面传来夫人的回应后,他就端着牛奶羹走了进去。直到此时,路远寒仍然维持着加西亚那副风度翩翩的做派,他的视线扫过跪在地上的男人,眉头略显惊讶地一挑,微笑着说: “是我打扰到姑姑了吗?” “没有。”伊蒂丝夫人转头望来,面对有着血缘关系的亲侄子,那张脸上难得浮现出了一丝温情,“我要他做的已经嘱咐完了,不过你怎么过来了?现在已经很晚了。” 随着话音落下,她微微皱起了眉,瞥了一眼还待在房间中的骑士,甚至不需要伊蒂丝夫人开口,拉蒙·弗斯特就已经识眼色地退了下去。 “毕竟难得回来一次,下次再见面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我才想着为姑姑做一份您最喜欢的牛奶羹。” 路远寒和骑士擦肩而过,他垂下眼望着伊蒂丝夫人,将牛奶羹递了过去。 不出意料,伊蒂丝夫人接过了碗,并未对他表现出任何警惕。她用勺子舀起少量牛奶羹送入自己口中,片刻后才赞叹道:“加西亚,你的手艺还是和以前一样好。” 朦胧灯光下,那人眼中闪着毒蛇般阴冷的光,然而伊蒂丝夫人低下了头,并没有看到这一切。 那份牛奶羹促使人胃口变好,她尝了小半份,正要放下碗勺,却倏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伊蒂丝夫人止不住地咳嗽起来,身体像是痉挛般剧烈颤抖着,浓黑的血水从她唇下喷出,尽数倾洒在那乳白色的胶体上,显得尤为刺眼。 ……这是怎么回事?! 伊蒂丝夫人大感惊骇,她能确认自己的身体最近没有出问题,然而那股钻心的痛楚充满了整个胸腔,温热的血液不断顺着喉管上涌,站在她面前的人却像是雕塑一样毫无反应。 见状,伊蒂丝夫人瞬间反应过来——是加西亚!他在那份牛奶羹中下了毒。 霎时间,无数想法从她心头闪过。 伊蒂丝夫人的神情骤然沉了下来,作为统管着缉察队总部的高层之一,她需要考虑的事情太多,甚至怀疑起了眼前人是不是加西亚·安东尼奥,那个她熟悉的侄子,同样也是她怀胎十月诞下的儿子。 “您怎么不喝了,是哪里不合胃口吗?” 路远寒忽然开口,虽然是征询意见的口吻,他的手却紧攥住了伊蒂丝夫人的胳膊,就像是猛兽一样让人难以抗拒,原本盛着牛奶羹的碗脱力滑了下去,在地板上摔得粉碎。 “——啪!” 锋利的碎片飞溅而出,割开了伊蒂丝夫人睡衣下的脚踝,痛感让她一个激灵,那具身体内竟然迸发出了极大的力量,帮她挣脱路远寒的束缚,朝着卧室外跑了出去。 “……来人!亲卫队!” 伊蒂丝夫人一边逃窜,一边扯着嗓子喊叫,她已经能确定那人并非加西亚,而是顶着少爵阁下身份混进来的歹徒。 然而整条走廊都寂静无人,除了亲卫队,就连平时伺候着伊蒂丝起居的下人都不曾出现,就仿佛那些人全部背叛了她,背叛了伯爵府,将她扔给了那个身份不明的恶魔……又或者他们都被杀了。 这个猜想让她无端打了个寒颤。 意识到事情不对后,伊蒂丝夫人立刻停止了喊叫,汗水浸湿的发丝贴在她鬓角两侧,她冷静地擦去唇下的血渍,顺手脱下了鞋,以免在逃生的过程中发出太大的动静。 那人既然不是加西亚,就没可能比她这个主人更熟悉伯爵府的构造。 伊蒂丝夫人这样想着,稍微放下了心,只是她刚才逃离时的动作幅度太大,脖颈前挂着的绿色项链因此滑了出来,在睡衣下微微闪着光。 那颗翠玉是西奥多·埃弗罗斯的任务目标,同样也是她一直寻求的异物,正是这毫不起眼的小东西引起了迷雾海上的时空乱流。 从路远寒体内剖出来后,它被送到装备研发部由专人进行处理,解决了紊乱现象,只是它具有的力量也被封印了起来——现在为伊蒂丝夫人所用的只有原来的百分之一不到。 伯爵府的兄妹两人早就超过了正常人寿命的极限,甚至熬死了自己的伴侣与子女,只不过波顿·安东尼奥选择了变成怪物,而伊蒂丝·安东尼奥靠异物维持着自己的生命。 然而这件救了她一命的异物,今天将成为带来死亡的丧钟。 对路远寒而言,那颗翠玉上面沾到过他的血,就相当于被他打上了一道无法磨灭的印记,他可以据此追踪到对方的下落。然而他追杀的节奏不紧不慢,只是一步一步跟在伊蒂丝夫人身后,似乎并不想现在就置对方于死地。 伊蒂丝夫人虽然位高权重,却不像调查员一样为了执行任务而生,穿行过两条长廊后,她的体力就已经支撑不住接下来的逃亡。 好在拉蒙·弗斯特及时出现在了她面前。 骑士虽然腹下还缠着绷带,伤口并没有痊愈,对现在的她来说却无异于救命稻草,拉蒙·弗斯特那高大威猛的身型让伊蒂丝夫人不禁松下了一口气。 “那人不是加西亚,保护好我……” 伊蒂丝夫人双手扶着膝盖喘气,但她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因为她发现面前的骑士正以一副异常漠然的神情注视着她,就像注视着可以随意碾死的蚂蚁。 她的一颗心霍然沉到了谷底。 就在这时,路远寒已经从背后追了过来,那阵脚步声让伊蒂丝夫人转过了身,她望着那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孔,唇齿颤抖片刻,最后只说出了一个问题:“你到底是谁?” 路远寒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拉蒙·弗斯特已经顺从地替他禁锢住了猎物,因此他得以靠近伊蒂丝夫人,指节抚过对方的脸颊,为她擦去眼尾下因恐惧而流出的泪水:“或许这样称呼您更合适,母亲。” 伊蒂丝夫人的瞳孔微微瞪大了些。 路远寒垂下视线,曾经的他遍体鳞伤地跪在对方面前,被迫放弃猎魔人的身份,成为了一条戴着止咬器的狂犬。然而现在身份调换,他却没有要折磨伊蒂丝夫人的意思,只是笑了笑,因为他很清楚怎样才能让一个人绝望: “放心,我很快就会让加西亚和父亲下来陪着您,让整个伯爵府都为您殉葬……毕竟一个人太孤独了,不是吗?” 随着话音落下,他猛地拧断了猎物的脖颈。 第208章 烈火无情(24) 大仇得报, 路远寒那张脸上却不见愉悦。 他维持着冷淡的神情,任由已经断了气的尸体从他掌根下滑落。路远寒曾经刺杀过大主管,自然很清楚狡兔三窟, 这些上层人往往有着数不清的保命手段, 不能轻易放下警惕。 于是他蹲下身检查起了尸体,然而他搜遍了身,伊蒂丝夫人也没有一点要起死回生的迹象, 看来确实是被他杀死了。 路远寒的复仇清单上又划去了一个名字。 从杜菲尔德到伊蒂丝·安东尼奥, 他所杀的目标从研究员到伯爵府高不可攀的主人, 跨度相当之大, 路远寒对此却毫无心理负担, 就仿佛他不是在复仇,而是在处理案板剩下的鱼一样。 伊蒂丝夫人的尸体逐渐变得僵硬, 那张脸却还像是冰封起来一样美而艳丽, 路远寒的指节掠过对方身前熠熠生辉的翠玉, 动手一拧, 将项链从她脖颈上摘了下来。 他的行为引发了剧变! 霎时间, 无数皱纹从伊蒂丝的鬓角下冒了出来,那些细密如雨滴的纹路遍及整个面部,让少女般的容颜瞬间变得苍老,看上去宛如一朵花从盛开到枯萎的全过程——只不过这朵花谢得太快, 以至于让旁观的人感到毛骨悚然。 现在这张脸倒是和西奥多·埃弗罗斯印象中那位杀伐果断的夫人像多了,她能重返青春,完全靠的是那件异物的力量。 路远寒的指节轻飘飘勾着那条项链。 在灯下观察片刻后, 路远寒就将它收了起来。多亏了装备研发部的封印技术, 他倒是不必再担心受到它位格压制的影响了。 就在这时, 一阵扑面而来的恶臭引起了他的注意。那具尸体刚死不久, 竟然表现出了高度腐烂的征兆,在路远寒的注视下,伊蒂丝夫人的皮肤、嘴唇等器官快速融化成了一滩血水。 她原本丰盈的身体干瘪下去,就像是被刻在地板上的图案,只有像路远寒这样站在凶手的位置上,才能辨别出那道痕迹曾经是一个人。 路远寒不动声色地挪开了脚,尽管如此,他的鞋底下已经沾到了那殷红的颜色。 他并没有因为一点小事就停下,只见路远寒霍然转身,他所前往的地方正是少爵阁下的寝室,而拉蒙·霍斯特就像一个忠诚的影子,正着手为他处理杀人现场的各种罪证。 路远寒回房间不为别的,只为审讯加西亚。 他刚杀了对方的母亲,却颇为体贴地将加西亚从行李箱中请了出来。 路远寒垂下视线,打量着面前血肉模糊的人彘,曾经尊贵的少爵阁下被他折磨到这种程度,已经快要辨认不出人型了,好在路远寒知道他的听觉并没有遭到破坏: “能听得到我说话吧,少爵阁下?” “你应该也清楚,我并不是故意要监禁你。我们来做个交易吧,接下来我会问你几个问题,你用点头摇头来回答……等到这场对话结束,我就给你一个痛快的解脱,如何?” 随着话音落下,路远寒眯起了那幽绿的眼睛。 对于顶替了自己身份的犯人,加西亚本不想给他任何好脸色看,然而他一闻到路远寒身上那股浓重的血腥气,就知道对方刚杀过人,权衡之下,他还是迟疑着点了点头。 路远寒的手上还残留着刚掐死伊蒂丝夫人的余温,现在又替加西亚抚开了掉在脸上的一根睫毛,他的动作称得上温柔,却让人下意识发颤。 “很好,关在三楼书库后的是你父亲吗?” 闻言,加西亚的身体倏然一抖。 他没有想到路远寒的问题如此尖锐,在对方问出这句话之前,这位傲慢的少爵阁下都以为西奥多·埃弗罗斯只是心胸狭隘,因为受到一点冤屈就要报复他。 在他没反应过来的这两秒,那些触手已经挑开了断肢的痂痕,鲜血瞬间涌了出来,强烈的痛感让加西亚不得不点了一下头。 “我看了你的日记,既然那怪物让你感到恐惧,你有研究过什么杀死他的方法吗……比如枪械?窒息?用火烧他?” 路远寒的语速快得惊人,涉及关键问题,加西亚不一定愿意回答,他正靠着对方下意识的反应判断究竟哪个答案才是正确的。果然,在说出最后那个选项时,他看到人彘微微抽搐了一下。 “不需要你回答这个问题了。” “最后一个问题,你收到帝国理工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前,联系的是哪位导师?雷昂纳多……还是理查德·尼科尔森?” 得到自己想要的情报后,路远寒终于笑了。 至此,能够辨认出加西亚的人已经被他尽数解决,自然也就不需要再留对方一条活路了。随着话音落下,路远寒脚边的肉瘤立刻震了震,少爵阁下似乎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得到解脱,结束这种非人的状态。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魔鬼并不会信守诺言。 路远寒居高临下地扫视着肉瘤。 比起初次见面时那个万众瞩目的继承人,现在的加西亚看起来甚至不如街边的一条流浪狗,属于他的金发、美丽眼睛以及安东尼奥的身份都被无情褫夺,视线所及之处,那裸露的头皮上凝着一层恐怖惊人的血痂。 无数湿滑触手从路远寒坐着的那张床下蔓延而出,它们如同一张黝黑的暗网,裹住了加西亚的身体,将他身上仅剩的血肉撕咬得遍体鳞伤,就连飞溅出来的脑浆也不曾放过。 而加西亚早就被拔了舌头,他无法喊叫,亦不能咬舌自尽,只得在一阵绝望的呜咽中被触手啃食殆尽,流出的鲜血顺着床单滑了下去。 “呼……” 路远寒舒出了一口气。 属于加西亚的记忆碎片顺着神经网攀了上来,那些细微的、能够锚定一个人的细节被他彻底消化,让路远寒的举止看起来更像真正的少爵阁下。 从此以后,他就是加西亚·安东尼奥了。 路远寒那张俊美而又英气的脸上毫无动容,他转身而出,继续执行着自己的复仇计划。很快,他就用置物车推着几桶燃油从地下室走了出来,一个金属打火机悬挂在他腰侧,随着他的行走而微微晃动。 从地下室出来的并不只他一人。 为了给巡察伯爵府的亲卫队找点事做,让他们别来妨碍自己,路远寒特意打开地下室那些收容装置,放出了里面的怪物,在接触到新鲜空气的瞬间,畸变物们就像是沸腾了一样簇拥而上。 那些猛兽被困在这座不见天日的囚笼中太久,压抑的天性终于得到释放,无数狰狞的黑影从那道打开的门爬了出去。 它们满怀杀意,正渴望着鲜血淋漓的厮杀。 不过几分钟,那些怪物就已经占据了伯爵府下层,水生种湿漉漉爬行过的痕迹如同一片海潮,细碎的鳞片倾洒在地毯上,在灯下闪着粼粼的光。狂奔的公鹿砰地撞裂了墙壁,在那阵浓雾般的腥气中,书架、花瓶等贵重家具应声而碎,踏过满地狼藉,一只畸变物从门厅闯了出去,瞬间引起了亲卫队的注意。 “警戒!警戒——” 接下拉蒙·弗斯特工作的副手吹响了哨笛。 训练有素的重装骑士们闻声而至,他们中的每一个都是被伯爵府培养出的好手,只是怪物的数量太多,它们源源不断地从门厅内涌出来,亲卫队应接不暇,顿时陷入了苦战之中。 就在底下闹得熙熙攘攘,沸反盈天之际,路远寒已经将他需要的东西扛上了三楼。 他有触手的辅佐,将那几桶燃油搬到书库自然不是什么问题。路远寒站在幽灵提到的那道门前,仅是靠近此处,周围的温度就骤然降到了一个冰点,刺骨的寒意从他头顶笼罩下来,仿佛在告诉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擅闯者: 里面是一条死路。 路远寒的动作倏然顿了一下,他似乎在斟酌着什么重要的事,最后却还是从身上取出那把钥匙,开门走了进去。 正如加西亚在日记中所说的那样,路远寒刚踏进这间密室,就感受到了那些巨型书架所带来的压迫感,它们居高临下,就像是蔑视着这个被尊为少爵的年轻人。 只不过比起七年前,现在这个庞大而深邃的空间已经无处下脚,因为从墙壁垂下的藤蔓铺满了整个地面,那些深红色的荆棘一根又一根盘旋在暗门附近,表面下还隐隐有血丝在蠕动、游走,不难看出它们的主体是个多么可怕的怪物。 波顿·安东尼奥竟然扩展到了这种规模! 路远寒的目光倏然一沉,毋庸置疑,现在的大伯爵处理起来要比他预想中麻烦得多。 只见他退后半步,胳膊上的肌肉一瞬间绷紧,路远寒手下推着的油桶顿时滚了进去,金属外壳碾压过那些触目惊心的红藤蔓,霎时间汁水四溅,就像一地新鲜的血液,从桶里倾泻而下的燃油泼得到处都是,直到那个铁桶因为地面摩擦停了下来。 “——砰!” 摩擦出的火星引着了那条燃油铺出的透明线,铁桶立刻被掀飞了出去,刚还静止的藤蔓瞬间如群蛇般扭动而起,被烧得漫天挥舞,灼目的光照亮了原本漆黑一片的空间。 隔着那冲天的火势,路远寒看到一张腐烂的脸从满墙血肉中浮现而出。 原本属于眼睛的位置只剩下两个黑黢黢、被虫子爬满的窟窿,波顿·安东尼奥的动作如提线木偶一样僵硬而又怪异,就在他转头望向来人时,温热的液体从他身边那些肉囊洒下,它们淅淅沥沥……就像不自觉分泌出的涎水。 “加西亚,你终于想通了。” “我知道你是安东尼奥家最优秀的继承人,父亲始终为你保留了一个位置……快过来吧,我的怀抱永远是你的港湾。” 第209章 烈火无情(25) 看来一桶油浇下去并不能解决问题。 那些落下的液体浇灭了不少倏然升起的烈焰, 遭到攻击的波顿·安东尼奥并没有坐以待毙,那张脸仅是一皱,就有无数藤蔓朝着下方的路远寒甩了过来——在这面由血肉缠结而成的墙上, 他就是绝对的君王。 仅从体型上来说, 路远寒确实不占优势。 但他的思维和反应能力都比那位腐化的伯爵快得多,路远寒视线凝重,庞大的触手从他身后勾住了那些油桶, 将它们一个又一个猛然推向了不同位置, 他的目标不仅是藤蔓, 更是那些架子上堆放的书籍。 再没有比那更适合燃烧的东西了! 在这片充满了可燃物的密室中, 一点微小的火星都足以引发连锁反应, 带来不可计量的惨重后果。 路远寒腾身而起,他的鞋尖踩在书架狭窄的边缘上, 一次又一次旋转、掠出, 犹如在刀尖上平衡住了自己的重心, 追着他的藤蔓毫无所获, 反倒是他顺手将打火机扔了出去。 那簇飞驰的火苗落在一面洒满了油的书架上, 随着轰的一声,它瞬间演变成了海水般的高温热浪,书堆骤然炸开的余威让藤蔓也不由退了下去。 就在书架烧着的间隙,路远寒已经靠近了波顿·安东尼奥所在的那面墙, 那道身影不断升高,而对方显然也感知到了他的存在。似乎是闻到了他身上触手的腥湿味道,伯爵的脸上骤然有了怒色:“你不是加西亚……你是谁!” “您再仔细看清楚些, 父亲。” 路远寒笑了:“我不是您最疼爱的儿子, 难道是一个从地下爬出来复仇的恶鬼吗?”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前一秒, 飞射出去的触手攀住了他背后那个书架, 它们就像自动固定的钩索,为路远寒提供支撑点,让这个披着加西亚·安东尼奥外皮的恶魔得以悬浮在空中。 气氛一时陷入了僵持之中。 路远寒转头望向火光照耀下的怪物伯爵,斟酌着该从哪里下手比较好,而波顿·安东尼奥腹部微微痉挛着隆了起来,似乎也在酝酿着什么具有强杀伤性的招式。 率先打破静默的是波顿·安东尼奥。 只见那怪物神情痛苦地颤动了片刻,从委身的墙上探了出来,活像是蓄势待发的蜘蛛。他那挺起的腹部倏然裂开一道大口,霎时间,散发着刺鼻气味的黏液从里面射了出来,箭雨落下,每一道攻击都直指旁边的路远寒,势要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在如此惊险的情况下,路远寒也没有露怯。 触手松开书架,霍然推着主人弹射而出,他的后背以不可思议的柔韧度弯了起来,路远寒穿梭在那些箭雨之间,精准地闪避开了所有攻击,就仿佛那双眼睛能提前洞悉液体即将落下的轨迹一样。 那人眼中的寒光一闪而过。 经过他刚才的观察,不难发现那些血囊是大伯爵能量的来源。 它们每一个表皮下都被殷红的血液撑满,犹如树上结出的果实,尸体的味道透过最外层的囊块渗了出来……看来那些死在波顿·安东尼奥口下的人,就是被他转化成了储备粮。 毁掉那些血囊,想必能对他造成不小的伤害。 路远寒内心顿时有了计划。 那道身影疾驰而下,他落地的位置正好在最近的囊块上,鞋底携着千斤的力道撞击薄弱的外壁,瞬间打破了盛着满腔积液的血囊,赤水哗然一声洒了出去,像是从天而降的瀑布,以至于到处都弥漫着那股熏人的气味。 伯爵顿时发出了怒吼:“啊——” 整面墙都在他的怒火之下震动了起来,藤蔓发出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就像是畏惧着这个不可名状的怪物,罪魁祸首却已经不在原地了。 早在血囊破裂的瞬间,路远寒就跳转到了下一个目标所在处,他毫不留情地碾压着那些庞大的肉袋,原本为波顿·安东尼奥提供着支撑的血囊在他脚下一个又一个接连炸开,如同被飞镖贯穿的靶子。 他的行为不仅是挑衅,简直是踩在这个怪物的底线上反复摩擦。 那些垂落在地面上的红荆棘潮水般涌了过来,上千根张牙舞爪的腕足同时展开追杀,就算是一只蚊子跌进来,也得被狂暴的藤蔓撕成碎片。 然而路远寒动作太过敏捷,他从不在一个落脚点停留超过半秒,总是狡猾地逃脱险境,让藤蔓空手而归。 转瞬间,那些血囊就被他毁去了三分之一。 正如他预想的那样,失去能量供应后,藤蔓朝他落下的攻击顿时减弱了不少,攀附在墙边血管状的枝干筋脉剧烈抽搐着,似乎是在为中央的波顿·安东尼奥输送着所剩无几的储能。 “你这个……罪无可恕的逆贼!” 伯爵那张丑陋的脸上青筋暴起,仿佛要手刃了这个胆敢冒犯他的下等人。 随着一阵让人胆颤心惊的动静倏然响起,只见架子内侧的书册被震得簌簌而下,扎根在墙壁中的藤蔓全部拔了出来,它们充血涨大,就像一群渴望着大开杀戒的猛兽,藤条上悬挂的倒刺对准了底下的路远寒。 糟糕,这下是动真格的了。 路远寒立刻意识到了事情不妙,他并未逞能,而是从波顿·安东尼奥身边撤了出去,他从墙面离开的一瞬间,那些狰狞的藤蔓就朝他发动了袭击,想要将路远寒拖下去送命。 但他并非养尊处优的少爵阁下。 作为被人称为执行部第一的恶魔指挥官,路远寒体内那些触手同样不是吃素的,撕裂他衬衣的黑色物质以上百倍的量级膨胀着,很快,它们就撑起一张极具压迫感的天网,直接撼上了肆虐的藤条。 “——轰!” 两个怪物悍然对撞,遭殃的无疑是底下那些落满灰尘的书架。 他们原本势均力敌,然而在伯爵府的领地上,波顿·安东尼奥的力量显然要更胜一筹。越来越多的藤蔓逐渐占据了上风,直到触手骤缩,路远寒离弦之箭一样倒飞出去,被充满杀意的藤条猛地拍在了那个燃烧的书架上。 路远寒咳出了一口血。 纷飞的火星燎到了他的发尾,被高温炙烤着的金发垂落在他面上,瞬间激起了轻微的痛感。 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面对近在头顶上的威胁,路远寒撑着胳膊想要起身,却听到腿根下传来了什么东西碎裂的声响,他即刻意识到——整面墙都让波顿·安东尼奥那个疯子砸坏了,承重柱倾覆而下,将密室和书库之间的保护层也弄倒了! 置身塌方现场,他只有快速离开和被压下去砸死两条路可以走。 就在他起身的刹那,那道墙彻底塌了。 建筑物的碎块陨石雨般砸落在地,扬起漫天灰尘,原本价值连城的藏书现在却没有一个人在意,撕开的纸页纷飞着卷入烈火中,转瞬间就被烧成了升起的黑烟,掩盖住了底下那片废墟。 密室倾塌并不是一件小事。 两人刚才闹出的动静之大,伯爵府各层都能听到,无论是下面厮杀得头破血流的亲卫队,还是正在熟睡的仆人,都感受到了那非同一般的震颤……原本徘徊在书库中的幽灵见了这种阵仗,立刻置身事外,躲进了一个隐蔽的角落,根本不敢招惹那两个恐怖至极的怪物。 路远寒自然没有死。 浓重的黑雾替他打了掩护,波顿·安东尼奥基本上丧失了视觉,只能靠藤蔓的触感来搜寻猎物的下落。而那道火墙还在不断制造着烟幕,怪物不敢触碰起火点,正一处一处排查着路远寒的藏身之地。 那人倒在书库地板上,鎏金的发丝顺着鬓角滑下,露出被灰尘覆满的额头,尽管如此,他的眼睛中却没有一点恐惧的意味。 只有他会给别人带来恐惧。 路远寒的左手微微抽动了一下,被他使用的肌肉瞬间激活了全身力量,他猎鹰般翻身而起,朝着远处奔跑了起来。 他很清楚书库地势复杂,不同区域之间的通道颇为狭窄,仅能容得下一人通过,就更不用提体型庞大的波顿·安东尼奥了。而且上下两层之间有着让人胆颤的高度差,直接摔下去必然会砸穿地板,要想离开书库,就只能放下一旁的吊桥。 这正是他将怪物诱骗出来的目的。 “……哒哒!” 随着路远寒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无数蜿蜒的影子从裂缝中爬了出来,追着他的痕迹飞快滑了过去。就在杀人藤蔓逐渐铺满整层地板之际,路远寒已经到了机关装置一边,他猛然拉下操作杆,毫不顾忌加西亚那件名贵的衣服上沾到了油渍。 在他冷静的注视下,书架旁边那道锈迹斑斑的吊桥被放了下来。 只是它的速度太慢,以至于一个朦胧而又恐怖的黑影从遍地火海中浮现出来,就像从浓雾深处驶来的巨舰。 为了追杀他,波顿·安东尼奥竟然从那道血肉之墙上缓慢挪了下来,他那庞大的身躯强行挤出刚破坏的窟窿,又引起了墙壁的剧烈坍塌,黑水顺着断壁残垣流了下来,仅是远远瞥上一眼,就给人以铺天盖地的悚然感。 望着眼前的一切,路远寒不由得扬起了唇角。 第210章 烈火无情(26) 波顿·安东尼奥那伟岸的身躯正在书库上层拖行, 或许曾经的伯爵站在某个书架前驻足思考,但现在地板不堪重负,在他的倾轧之下已经隐隐出现了裂纹, 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吊桥刚下降到了一半。 路远寒微微侧身, 赶在藤蔓追上来前,他纵身跃了下去,修长的影子顺着降落的金属隔板一直疾驰, 毫无意外落在了书库下层。 只不过他的动作幅度太大, 少爵阁下的衬衣已经彻底撕裂了, 露出底下不符身份的满身肌肉, 隆起的血管下隐约有黑色流动, 和那总是含着笑意的一张脸看着判若两人。 “——嗖!” 延伸的藤蔓朝着下方骤然射来,但路远寒已经握住了旁边的操作杆。 他猛地拉到了底, 于是吊桥倏然往下一沉, 将那些没来得及收回的藤蔓夹在了缝隙中。霎时间枝叶断裂, 飞溅的汁水雨幕般倾洒而下, 殷红的液体落在路远寒面上, 停留不到一秒,就又顺着他的鼻尖滑了下去。 “……啪嗒!” 路远寒神情莫辨,任由血液在他脸颊上干涸成一片狰狞的痕迹。 火势正在快速扩散,书库中浓烟滚滚, 就像是盘旋在天花板上的数条黑龙,而他视线所及之处皆是耀眼的红光,假如亲卫队不能在一刻钟内赶上来救援, 整个伯爵府必将被烈火吞噬, 沦为将所有人烧死的高温地狱。 凡蒂斯的基因让他感到了口干舌燥, 隐藏在耳根下的鳞片已然开裂, 流下的血珠缀在耳垂边上,像一颗特别的耳钉。 路远寒耐性很好,因为他知道这场大火对波顿·安东尼奥而言更加致命。 刚才断开的藤蔓显然伤到了伯爵的血脉,那肉山一样的怪物正伏在地板上喘息,面部浮现出怨毒的神情。以波顿·安东尼奥现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尊容,属实让人难以想象他竟然是那位掌控着整个黑区的最高统治者。 “您怎么不下来了,父亲?” 路远寒开口说道:“您大权在握,靠着缉察队垄断这片区域的财富、土地、蒸汽技术长达数十年之久,是时候该放手了。” 没有人回答他。 “您膝下已经无人了,以后也不会再有任何继承伯爵府的子嗣,因为他们的血已经流干了,被烈火蒸发成了一缕抓不住的飞沙。” 想起宴会厅中死在他手下的那些贵族,路远寒不禁攥紧了指节,似乎在缅怀那种美妙而又短暂的触感:“就让安东尼奥这个姓氏在今天彻底消失吧,也该结束了。” 他的话语似乎刺激到了伯爵脆弱的神经。 原本垂伏在地的怪物一瞬间爆发出了极为强大的力量,波顿·安东尼奥竭力往前扑去,那副鼓鼓囊囊的躯体顺着吊桥往下滑动。然而金属隔板已经被炙烤得非常烫,高温下堆叠的肉褶逐渐融化,油脂散发出的味道让整个书库闻起来像一座充满死人的停尸场。 见猎物已经上钩,路远寒将操作杆推了回去,承载着巨大货物的吊桥缓慢抬升,只是再精密的机械装置也经受不住安东尼奥伯爵的重量。 只听轰然一声,那道隔板猛地从中间断开,以伯爵为名的怪物顿时砸在了书库下层,带着纷飞的火星砸穿数层地板,一次又一次下落、破坏,继而碾碎周围所有物体,从亲卫队面前忽然闪过,直到门厅下出现一个深达数米的窟窿。 刚才那是什么? 正急着处理畸变物的骑士们感到了骇然,刚才一晃而过的黑影太庞大,也太不可名状,以至于他们下意识觉得自己看错了,却又在同伴惊魂未定的眼神中确认了那并非幻觉。 伯爵府上……竟然还藏着这样一个怪物? 他们面对的情况极其凶险,仅是刹那的走神,就有数名骑士被猛兽撕开胸膛,冒着热气的肠子洒了一地,漉漉血水倾泻而下,将门厅前铺着的地毯浸透成了深红色。 “副队长,现在情势太过混乱,剩下的人手已经要支撑不住了,怎么办……还要继续等待上面发号施令吗?” 一个满身是血的重装骑士在副手身边禀报。 男人神情凝重,紧皱着的眉头透露出了他内心的想法,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他视野之中——拉蒙·弗斯特从二层跳了下来,那是他们敬重的队长。 他不由得松下了一口气。 拉蒙·弗斯特说的全是实话,他在伯爵府勤恳工作了二十年,从一个无名之辈晋升到夫人钦点的亲卫队队长,他中间遭受了多少屈辱、流了多少血汗无人知道,但所有骑士都以此人为依靠,他的副手也不例外。 那道高大威猛的身影就像一根撑起亲卫队的顶梁柱,在场的骑士都坚信着,只要有他在,就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 拉蒙·弗斯特朝着副手走了过来。 男人如释重负,他张开嘴唇,刚要叫出一声队长,然而他到了唇边的话还没能出口,就再也无法传达过去了。 “咳……你……” 温热的血水顺着喉管喷了出来,副手震惊得无以复加,原本属于心脏的位置被无数涌动的黑色触须贯穿嚼碎,再过十秒钟,他必死无疑。 面前的人顶着那张沉默寡言的脸,却不是他记忆中的拉蒙·弗斯特。 这是一个彻底的怪物! 濒死之际,副手艰难地转过了头,看到的情景却让他越发绝望。剩下那些骑士同样被黑色的触手穿透身体,他们还没有死,却像是尸体一样被拉蒙·弗斯特搜集了起来,在下陷的窟窿旁边堆得颇为整齐。 他到底要干什么?副手困惑想道。 这个问题很快就得到了解答。 因为路远寒从高处翻身而下,少爵阁下虽然赤裸着上身,狼狈得就像刚遭遇了一场搏斗,那耀眼的发色却不会有人认错,随着年轻人的靠近,拉蒙·弗斯特也伏下膝盖,温驯得像一条摇尾示忠的狗。 “做得很好,拉蒙。” 路远寒微笑着抚上了对方的头顶,他的指节摩挲着骑士散乱的发丝,随即掌心用力将那颗脑袋拧了下来。 而拉蒙·弗斯特本人看起来对此毫无怨言。 他自愿献上生命,即使被对方提在手中,脖颈的鲜血滴滴答答地往下流,那颗脑袋仍然维持着死前最后一刻的神情,没有丝毫改变。 那些触手从断颈下涌了出来,它们重新攀上路远寒的掌心,就像是回到了造物主的怀抱,拉蒙·弗斯特体内的血肉一瞬间被触手抽干,只剩那具瘪掉的外皮轻飘飘落在了地上。 副手立刻意识到,少爵阁下这是要吃了他们! 面前的年轻人虽然容貌俊美,却有着无数杀人不眨眼的触手,转瞬就将拉蒙·弗斯特变成了自己的食物,已经不能被归为正常人类的范畴……既然如此,刚才坠下去那道黑影的身份似乎也不言而喻了。 电光石火之间,副手倏然想通了这些事。 只是现在已经太晚了,他甚至没能从喉咙中挤出一声惨叫,就被那些触手拖了过去,外皮下张开的利齿赋予了它们嚼碎猎物的能力,一个又一个受缚的骑士被撕开头盖骨,渴饮里面的脑浆与血液。 “咔嚓!咔嚓……” 那种声音让人不寒而栗。 随着消化的肉糜被输送进他体内,路远寒原本苍白的一张脸逐渐恢复了血色,胸膛下的心脏搏动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强而有力——从某种角度上说,他和那位伯爵没有区别。 不只有波顿·安东尼奥一个人懂得利用食物壮大自身,整个亲卫队都被受恶魔蛊惑的拉蒙·弗斯特献祭,呈给了那位高贵的少爵阁下。 若说原本的路远寒需要靠外力辅助才能与怪物伯爵斡旋,现在的他已经恢复了全盛状态,即使让出一只手也能与波顿·安东尼奥相抗衡,也就不用再考虑什么备用计划。 路远寒侧目望向了旁边的餐柜。 餐柜里面装满了锋利的银质刀具,佣人将它们摆放得相当整齐,那一道道美丽而又危险的金属光泽吸引了他的注意,就仿佛这些餐具存在的意义不是为了切割牛肉,而是为了将犯人折磨致死一样。 他伸出手臂,庞大的触腕顺着肌肉盘旋而下,轻而易举地勾住餐柜,将其扔进了波顿·安东尼奥置身的那个窟窿里。 餐柜瞬间砸落下去,重力作用使得柜门滑开,露出锋芒的刀具像是雨水一样散落而下,扎在了伯爵遍体鳞伤的皮肤表面,听着那噗通的声音,不难想象它们是如何刑具一般贯穿怪物之躯,将波顿·安东尼奥钉在了坑洞底部。 仅是射穿敌人,路远寒并不能放心。 他随意在窟窿边上挑了个位置,随即俯身坐下,一条腿屈膝撑地,另一条腿则放了下去,触手顺着路远寒鞋尖所指的方向蜿蜒而下,就像秃鹫飞向了鲜血淋漓的尸体。 同样是食腐生物,触手撕咬起食物远比其它野兽更猛烈,它们毫不顾忌,在伯爵庞大而扭曲的身躯上寻找着可以下口的地方。 波顿·安东尼奥的脸皮还在微微抽搐,似乎吊着最后一口气,剩下各个部位却已经器官衰竭,虚弱到了无力挣扎的程度,只能任由触手游走过他全身,就像是按着案板上被剥皮去骨的羊羔,让人摘取下每一寸质地柔韧的嫩肉。 对路远寒而言,这是一顿难得的盛宴。 那场烈火逐渐席卷了他置身的大厅,夜幕下畸变物在奔逃,被压住腿脚的佣人在惨叫,燃烧的书架从高处砸了下来,让本就撑不住的墙壁越发支离破碎,飞溅的玻璃碎片闪着弹壳一样的银光——当事人却静静坐在废墟边上,垂下的金发掩盖住了他的神情,任由浓雾将他的身影吞噬,直到彻底消失不见。 火种组织的人手赶到现场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景象。 整座伯爵府都被淹没在了烈火之中,与长期笼罩着这片土地的黑暗相比,那阵光芒耀眼得就像太阳,就像安东尼奥引以为傲的金色,洗礼着伯爵府,同样也洗去了一切罪恶。 在那灾害性的事故面前,火种众人也不得不为其避让。他们本是为了反杀高层而来,现在却被眼前所见震撼得说不出话,只能望着垄断地下的庞然大物在一场烈火中逐渐倒塌。 今夜,无人生还。 那场大火烧了整整三天,烧得黑区所有人都记住了这件事,这壮观的奇景,曾经统治着他们的贵族阶级在一夜之间轰然垮台——通常情况下,大伯爵退位或者死了,也会有别人接管其职,然而他的子嗣、他的妹妹,甚至是安东尼奥家绝大多数拥有继承权的年轻人都无端失踪,没人能找得到他们的下落,就像有一双看不见的幕后黑手从世界上抹去了其存在。 取而代之的是以火种为代表的新兴资产阶级,他们从叛军晋升为执政党,肃清总部,让原本濒临分裂的缉察队重新归为一体。 与此同时,还有一位从小地方竞选上来的书记官,他来自霍普斯镇,名叫格林·海尔德,从上任之初就以一种绝对理性的手段镇压了所有骚动,颁布数条法令,规定凛冬期煤价不得上调、未成年兽人有权受官方保护……那位书记官代表猎魔人,与缉察队共同治理着这片充满混乱与血腥的土地。 作为反官僚运动的发起者,海因里希·卡特被所有人视作了英雄,尽管他死在狂风骤雨之夜,却是一颗引着烈火的种子,他的等身铜像就摆在办事大厅,替换下了被鲜血浸透的旧雕像。 而叛乱之王的名号,当之无愧地属于那个人。 ——西奥多·埃弗罗斯。 第211章 台风眼(1) “……滴答!” 一滴水落了下来。 这似乎是某种设置在地下的冷库, 霍然睁开眼睛的年轻人想道。他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在这里,但毋庸置疑,他不能再一个人待在严寒刺骨的冷库中等死, 必须得在冻僵前想办法出去。 想到这里, 他推开了自己面前的玻璃门。 直到年轻人从收容装置里面出来,他才发现自己刚才躺在睡眠舱中,像这样的物体共有三个, 它们并排放在冷库靠墙的一边, 表面上已经凝出了细碎的冰屑, 也不知道在这里放了多久。 是谁将他关进了睡眠舱中? 年轻人的神情有些阴沉, 他垂下视线, 从玻璃映出的影像上看到了一张俊美的脸,还有引人注意的金发, 以这种优雅而又沉稳的气度, 要说他是个贵族勋爵也没有人会不相信。 望着这副完美面孔, 年轻人却觉得有些怪异。 他快步走到了旁边那个睡眠舱附近, 发现躺在里面的人竟然也不翼而飞, 打开的玻璃舱门看起来让人有些毛骨悚然。好在年轻人并不害怕,他检查了最后一个睡眠舱,结果并没有让他失望。 ——那是个黑发男人。 因为对方紧闭着眼,年轻人并不能看到他的瞳孔是什么颜色。但玻璃之下这具身体非常健壮, 肌肉轮廓隐隐从外衣下浮现了出来,不难推断出那人应该从事着某种危险行业。 年轻人不禁退后了几步。 属于同类的感觉让他提起了警惕,就在这时, 又一滴水从天花板上落了下来, 殷红的液体砸在他脚边, 年轻人抬头望去, 才发现顶部墙壁上渗出了大片湿漉漉的痕迹,它们倾泻而下,那种浓重的颜色让人无端生出一种不适感。 他刚才以为那是冷库中某处的水管没有拧紧,才会有液体漏下来,现在看来事实并非如此。 那到底是什么? 年轻人谨慎地从冷库中走了出去,然而外面的金属门被某种装置锁死了,无论如何也打不开,他只能顺着楼梯上了二层。离开冷库后,周围的温度有所上升,空气中的湿度却也随之升高,年轻人不断前行着……直到他发尾下凝出了水珠。 他霍然停下脚步,朦胧的雾气萦绕在年轻人身边,他打量着面前的游泳池,里面的液体红得像是从一千个活人身上抽干了血,在灯下波光粼粼,散发着让人难以忍受的味道。 但那并不让他感到恐惧,年轻人想。 池水下逐渐泛起了涟漪,像是有什么东西朝着他游了过来,随着水面荡起的波纹一阵又一阵扩散开来,那个不知名的生物离他越来越近,直到底下露出让人无法移开目光的一张脸——披着银发的人鱼从池水中直起身来,美得雌雄莫辨,深蓝色的眼睛垂下时流露出一种别样的冷峻感。 “你来了。”对方开口说道。 望着站在游泳池边上的年轻贵族,人鱼的视线越发深邃,巨大的尾翼化作两条修长的腿,一步一步逐渐向他靠了过来。 那种美丽的生物本应让人心跳加速,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年轻人总觉得对方似乎在觊觎着他的身体,人鱼打量着他的视线具有一种无法遏制的侵略性,就像猫之于鼠,毫不顾忌地打量着猎物。 ……该死的! 年轻人转身就跑,但那个异种生物已经扼紧了他的脖颈,就如拎着只濒死的动物,将他一路拖行到池边,紧接着猛地按进了水中。 腥臭的液体瞬间灌了进来,尽管他被呛得整个鼻腔都是积水,弓起身子剧烈咳嗽着,年轻人却无法仰起脖颈,因为背后那人下手时毫不留情,似乎真想要置他于死地。 他只能在满池血水中逐渐窒息,视线涣散着一点点失去了意识。 “在我……之前,保管好你的性命。” * 路远寒骤然醒了过来。 顺着鬓角流下的冷汗还没有干透,他就已经警觉地绷紧了肌肉,因为有一个身份不明的男人正坐在休息室内,那人神情莫辨地审视着路远寒,显然已经观察他有段时间了。 路远寒的直觉提醒着他,这人很危险。 刚才那个噩梦太过惊悚,他忘记了具体内容,胸膛却还在不断起伏。直到男人打了个响指,路远寒才想起他已经顶着加西亚的身份上了帝国理工学院派来的蒸汽艇,即将离开黑区,离开深刻而黑暗的地下世界。 “别紧张。”男人随和地摆了摆手,见路远寒终于醒了,并没有对他表现出任何敌意,“我是你的接引人,约翰·弗莱彻。” 接引人?路远寒稍微放松了下来。 帝国理工学院的信中确实提到过这件事,他注意到男人的膝盖上放着一摞档案,应该是关于加西亚·安东尼奥的情报,名叫约翰的接引人提前看了几页,似乎没发现什么问题,边翻边说: “学院已经批准了你的入学申请,接下来的几天由我负责带你到学校……据我了解,你前几年是在黑区的一所私立学院就读的,而且是金融系,对吗?怎么突然想转到异种生物研究系来了?” 随着话音落下,约翰·弗莱彻那双淡金色的眼睛抬了起来,一眨不眨地盯着路远寒。 他的眼睛很漂亮,像是阳光下熠熠生辉的琥珀,乍一看并不会让人觉得多有侵略性,只是被约翰盯上的时候,那种平静就转化成了强烈的压迫感,让人下意识想要告诉他所有真相。 这项能力有一个官方名称——“吐真”。 正常人都会承受不住那种压力,毫无所觉地对着他口吐真言,只不过现在约翰·弗莱彻面前坐着的是一个非人之物,路远寒已经不是人类,自然也就不会被他的眼睛蛊惑。 “因为伯爵府名下的缉察队以搜捕畸变物为己任,承蒙家父的教诲,我见过很多异种生物,因此产生了深厚的兴趣,想知道地表和地下的种类之间到底有什么不一样……那只多伦珂兽就是我的一点小小诚意。” 路远寒颇为冷静地说道。 他记得很清楚,加西亚之所以报考了异种生物相关的专业,是想解开父亲身上那种怪物基因序列之谜。但波顿·安东尼奥已死,尸体被拆吞入腹,伯爵府所有人都在那场大火中灰飞烟灭,不会再有一个人知道少爵阁下到底是怎么想的。 至少站在约翰·弗莱彻的角度看,他的回答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地方。 约翰的身份不仅是接引人,还是异种生物研究系的助教,他最近忙着手头一个实验项目,因此时间非常有限。在指定地点接到“加西亚·安东尼奥”后,蒸汽艇当即重新起飞,也就错过了航站楼下兜售的报纸——那上面刊登着安东尼奥一家惨遭灭门的讣闻。 约翰·弗莱彻问道:“去过地表吗?” 路远寒诚实地摇了摇头。 他的视线倏然落在了窗外。那棵从黑区拔地而起的巨藤就在不远处,隔着超过一千米的距离,它的枝叶仍然覆盖了全部视野,让人难以置信世界上竟然会有这么庞大的植物。 只是这里同样是上层人类排污的通道口,那些具有强污染性的废料顺着茎叶倾泻而下,其中夹杂着金属残渣、化工试剂,以及排泄物等各种恶臭液体汇聚而成的黑水。经年累月下,巨藤早就发生了变异,无数紫黑色的藤条伏在那根通天柱上,犹如深渊生物的触须……除此以外,还有各种栖息在表面的怪物,它们容貌恐怖,身体的畸变程度早就超过了一般人的想象,缉察队总部的收藏品亦不能与之相比。 路远寒收起视线,得知他没有去过地表,约翰·弗莱彻从身上拿出了一份地图,为他介绍着需要掌握的基本情报。 那份地图上的板块主要分为了四个区域: 帝国、犬域、圣堂,以及最辽阔的蛮荒之地。 黑区虽然位于地下,却同样属于维尔尼亚帝国,就在两百年前,还是众多小国家征战的混乱时代,直到一个叫费利·维尔尼亚的贵族率兵崛起,那位大帝杀伐果断地结束了分裂割据的局面,在这片土地上建立起了铁与血的秩序。 据约翰·弗莱彻说,那位大帝开国后更替了十五位皇帝,如今继位的是他的某一代直系后人,同时也是狄娜女王的养子,韦根大帝。 路远寒对其他区域同样很感兴趣。 只是讲完帝国史似乎耗尽了接引人的耐心,约翰收起地图,将剩下的情报放在了休息室窗边。他刚要转身离开,路远寒却再一次开口叫住了他:“抱歉,我想去检查下我的行李。” 约翰·弗莱彻不由得一怔。 他似乎没想到路远寒的问题如此简单,朝这个即将入学的年轻人笑了笑:“可以,没问题,你的物品都存放在二层货舱,编号B-5012,找不到的话可以联系货舱管理员,她对你们每一位学员的行李放在哪里都很熟悉。” 每一位学员? 路远寒捕捉到了关键词,看来并不止加西亚一个人收到了帝国理工学院的录取通知书,但他以少爵阁下的身份都没能事先得知一点风声,那些同学藏得还真是够深的。 不过没关系,距离这段航程结束还有两天,他总有办法弄清楚那些人到底是谁,有什么目的……是否跟他一样有着非人的面孔。路远寒倏然攥紧指节,又松开了手,他向约翰·弗莱彻道过谢后,就跟着对方走出了休息室。 第212章 台风眼(2) 直到阳光透过玻璃舷窗, 像一缕流逝的金沙倾泻而下,路远寒才有了正在逐渐离开地下的实感。 像约翰·弗莱彻这样住在帝国理工学院的上层人,他们每天都能看到骄阳升起, 早就习惯了日光普照的生活, 对路远寒而言却像是隔了一个世纪之久,以至于他停下脚步,望着那道阳光迟迟挪不开视线。 “很意外吗?” 约翰·弗莱彻的声音骤然打断了他的思绪, 路远寒霍然转过头, 和接引人对上了视线。 “你最好提前适应现在的生活, 毕竟你是从黑区来的, 平时没怎么接触过阳光, 而帝国理工学院又在烈阳照耀之下,刚来读书的新生很可能会患上皮肤病……以前就有这样的例子。” “不过你也不用担心, 医药费都可以报销, 新生是我们重点照顾的对象, 就算我自掏腰包, 也会给你垫上的。”约翰甚至和他开了个玩笑。 路远寒朝着接引人微微一笑:“多谢, 但我应该不需要学校的资助。” 他这话说得很谦逊。 因为他前两天刚清点过加西亚的资产,除了少爵阁下自身的财物,路远寒还将伯爵府名下的绝大多数不动产一并抛售出去,存进了他新开的佚名账户……以路远寒现在的有钱程度, 就是要给帝国理工学院捐栋楼也不在话下。 但他并不想要暴发户这种难听的称号。 和约翰·弗莱彻寒暄了几句后,两人分道扬镳,路远寒下到了二层货舱, 而那位接引人有事要忙, 并没有紧盯着这位学员不放。 比起加西亚的私人飞艇, 帝国理工学院这艘蒸汽艇装修得低调了许多, 采用的供能装置却极为先进,那种暗金色的流纹让人联想到一条盘尾而眠的龙。路远寒打量着周围的环境,没过几分钟,他就到了目的地,但他没想到的是——接引人口中的货舱管理员竟然是某种炼金术合成物。 望着面前这位管理员,路远寒微微挑起了眉。 它的身躯底下接着无数滑轮,胸膛由巨大的机械装置替代,模仿着人类心脏搏动时微微起伏的弧度,几根金属管从脑袋上方不断喷出蒸汽……约翰·弗莱彻是怎么辨认出它的性别的? 尽管路远寒心下正腹诽着,他却什么都没有问,颇有礼貌地向对方俯身示意:“我是加西亚·安东尼奥,来检查编号B-5012的货物。” “加西亚,异种生物研究系一年级新生,身份核验无误。”管理员头顶的灯管闪烁几秒,她让开地方,露出了里面漆黑的长廊,“直走到尽头,左侧倒数第二个架子,就能找到你的行李。” 路远寒缓步走了进去。 比起外层,货舱内部的灯光非常微弱,仅能让他看清脚下的道路,不至于一头撞上货架,而附近还有排气扇不断输送着冷流,似乎是为了更好储藏需要低温保存的货物。 好在里面的货架都贴着相应编号,按照管理员的指引,很快,路远寒就找到了属于他的那间小货舱。 虽然要离开地下,他带的东西却不多,翠玉和谢尔南的项链被他随身带着,行李箱中则装着少爵阁下整理的异种生物资料——那些资料非常珍贵,路远寒提前取了出来,并没有让它们跟着安东尼奥家的书库一起灰飞烟灭。 帝国理工学院寄来的那封信中写道,禁止携带高危武器上船,路远寒便没有违规,他的行李箱内侧夹层只有几柄弹簧刀和一把左轮。 除此之外,就是那个沉重的剑匣。 望着脚下棺材般漆黑的匣子,路远寒不禁神情凝重,他要远走高飞,早已经割舍了和西奥多·埃弗罗斯相关的一切,即使是曾经的武器,也被他遗弃在了检察官的办公室。然而他从大火纷飞的伯爵府走出来时,它却再一次出现在了路远寒面前,就像个缠着他不放的恶鬼。 剑匣缝隙下渗出的血迹让人不寒而栗。 接下来的几天,路远寒想尽了一切办法,然而无论他走到哪里,换乘了多少次开往不同城市的列车,那把诅咒之剑总能精准无误地找到他。 最后一次在黑兹利特见到剑匣的时候,路远寒索性不再反抗,将它带上了那艘飞艇。 而他之所以前往货舱,就是为了检查剑匣的封印是否完好,毕竟路远寒上了飞艇,他现在的一举一动都在约翰·弗莱彻的监视下,要是那把剑擅自杀了人,他可就没办法解释清楚了。 想到这里,路远寒打开紧缠着绷带的黑匣子,那把重剑躺在里面,温驯得就像一件死物,看上去没有什么意外情况。 他的指节顺着剑身摩挲过去,抚下一层蒙着灰尘的血痂。或许是从它身上找到了同类的感觉,路远寒俯身坐下,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剑刃,就在这时,后方的货架倏然发出一声巨响,像是某种货物撞上去,打断了他的动作。 路远寒的神情一瞬间变得狠戾了下来。 什么东西……还是什么人?在这里偷听多久了?他提着剑起身而立,就像一个准备清理现场的杀人犯,悄无声息地凑到了货架前。路远寒的视线透过缝隙,看到了刚才那道声音的来源。 那是个倾翻在地的行李箱,它刚从货架滑了下来,里面不知道装了什么东西,像是某种活着的物体,将外壁撑起一个惊人的弧度,似乎随时都会挣脱束缚,爬出来显现真身。 “……咣咣!” 行李箱仍在猛烈地撞击着货架。 路远寒从B-5012号货舱闪身而出,找到了那个作祟的行李箱。仿佛察觉到了他的靠近,里面的东西竟然安静下来,紧贴在路远寒掌根下,就像是呼吸一样微微起伏着。 他放下重剑,随着修长的指节拉开行李箱,路远寒看到了放在里面的书。 纸页在微弱灯光下有些泛黄,用于记载内容的文字更是晦涩难懂,不属于他知道的任何一种语言体系……但一本书怎么可能撞得动货架?路远寒内心充满了疑窦。 除非这是一件异物。 就在他要将东西取出来的时候,行李箱的主人赶到了现场。 路远寒刚蹲了下来,因此没能看清那人的脸。他首先感受到的是一种怪异的气味,有点像是死了的牲畜,路远寒随即发现——物主竟然赤着脚站在地上,衣衫褴褛,露出的皮肤下充斥着不正常的紫色血斑,让人想到鼠疫盛行时那些被带下去烧死的病人。 他还没来得及深入思考下去,对方就从他手上一把抢过了行李箱,愤怒地叫嚷着:“干什么……你这个恶劣的小偷!” 小偷?路远寒闻言不禁有些想笑。 他冷静地站了起来,打量着面前这个流浪汉,对方望着每一根发丝都透露着贵气的路远寒,却没有感到畏惧,而是下意识抱紧了行李箱,两臂锁死,警惕而又阴狠地朝他龇牙。 奇怪,路远寒不由得想道,这人若是出自黑区,就算不认识加西亚是谁,也该清楚金色是安东尼奥一族的象征,怎会表现得如此无知? 按照他的脾气,早该将那人直接杀了。 但他现在是加西亚·安东尼奥,以笑面虎著称的少爵阁下。 路远寒只得耐着杀性,用一副平静的态度开口说道:“我的行李就在隔壁B-5014,是你的东西先砸下来,我才过来检查情况……不信的话,你可以打开看一下贵重物品有没有遗失。” 闻言,那人的眼睛倏然转了转,狐疑地侧过身开箱检查。发现路远寒所言不假后,他的戒备心稍微放下了一些,却没有打算为自己的行为道歉。 毕竟在他看来,这个无端出现的小白脸显然不是什么好人。他霍然转过了头,正要辩解些什么,却发现那人已经消失不见了,货舱内只剩下满室寂静,就仿佛他从未出现一样。 ……难道真的见鬼了? 就在物主冷汗直流的同时,路远寒已经悄然离开了货舱。他回到休息室内,翻看着约翰·弗莱彻留下的那份情报,了解到犬域和圣堂都是非人种类的栖息地,而蛮荒之地罕有人至,凡是进去探索的队伍,就没有出来过一个生还者,因此被列为了危险程度极高的禁区。 只有维尔尼亚帝国是真正的人类领地。 中途路远寒出去了一趟,他在餐厅简单用完食物,还和约翰·弗莱彻打了招呼,倒是没有再碰上那个衣衫褴褛的疯子。 到了晚上,却发生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 路远寒神情难辨地盯着床下的破书,就在十多个小时前,行李箱的主人刚把东西抢走,没让路远寒多看一眼那本书的真容,失物却凭空出现在了他房间中,就像是自己跑出来了一样。 他俯身将书脊握在手中,很快就感觉到那东西似乎在掌根下颤抖了起来。路远寒开口问道:“你们一个两个的缠上我,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没有人回答他。 路远寒收起那本书,正考虑着找个地方将它扔了,倏然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从门前掠过,瞬间引起了他的注意。路远寒刚警惕地打开休息室的门,就看到数个穿着制服的人围在不远处——他们有些忙着往担架上抬人,有些则在附近拉起一道封锁线,负责指挥的不是别人,正是约翰·弗莱彻。 就在这时,约翰·弗莱彻倏然转过头,神情严肃地和路远寒对上了视线,并不意外他会出来查看情况:“有个学员死了。” 第213章 台风眼(3) 对于死人这件事, 路远寒早就有所猜测,约翰·弗莱彻的话只是帮他确认了想法。 他靠近约翰·弗莱彻,垂下的视线不经意扫过被抬出去的担架, 瞥到收殓布下露出的半只脚踝, 那些血斑无不说明着死者就是在货舱跟路远寒打过交道的那人——对方死得蹊跷,掩盖着不让人看的东西却找上了他。 路远寒不动声色地将怀里的书藏好了。 属于怪物的直觉提醒着他,那名学员的死和破书必然脱不了干系。即使路远寒并没有报复对方, 那人的遗物也会让约翰·弗莱彻对他产生怀疑, 他还不想得罪学院的接引人。 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情绪, 约翰·弗莱彻秉持着一副例行公事的态度, 开口问道: “他死得相当惨烈, 那种打断筋骨的痕迹不像是被人所杀,再加上这名学员和船上其他人之间没有恩怨纠纷, 我们怀疑是某种超自然力量作案, 正在进一步排查现场……加西亚, 你刚才有听到什么值得怀疑的声音吗?” “没有。”路远寒态度自然地摇了下头。 “我前半夜在房间里休息看书, 也是刚出来才发现有人死了, 恐怕对你们的调查提供不了什么帮助……抱歉。” 在吐真能力的作用下,约翰·弗莱彻聊过几句后就放下了警惕性,并没有过多追问路远寒一天内具体都做了什么。见他忙着处理现场情况,路远寒退后几步, 又回到了休息室中。 他垂下视线,神情冷峻地打量着取出的书。 路远寒很清楚这本书具有一定活性,否则也不会发生货舱的事。他翻开扉页, 看到上面署着伊万·柯夫曼一行字迹, 眉头不禁微微上挑, 看来这就是死者的名字了。 再往后面翻, 却都是他无法看懂的文字。 路远寒的视线顺着那行字往下一直滑动,他整个人就像是沉浸在幽邃的湖水中,不由自主地着了迷,等他回过神时,才发现指节已经将书翻过十多页了。 那些字迹在他指腹的温度下微微起伏,似乎有一个无法触碰到的灵魂藏身其中,正打量着他的面孔。 路远寒猛地拧紧了眉头。 他意识到这东西的邪祟之处,立刻松开了手,那本书落在地上,随着一阵翻书声逐渐减弱,最后定格在了某页上。 那张书页不仅被鲜血浸透,还挂着一片湿漉漉的头皮,似乎刚从某具尸体的颅骨上撕下来,呈现出羊脂般颇为细腻的质地,鬈曲的毛发紧贴在打湿的纸页上,赤色蜿蜒而下。但这还不是最让人感到害怕的…… 路远寒垂下视线,看到书中浮现出一个模糊的人影,伊万·柯夫曼神情惊恐地望着他,像是被困在了那个神秘世界中,怎么也无法挣脱束缚。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路远寒的心霍然沉了下去,外面被人用担架抬走的确实是伊万·柯夫曼无疑,但这本书上还有一页他的影像,栩栩如生。 他沉思片刻,一个可怕的想法倏然从内心升起……难道是这本书杀了自己的主人,随后肇事逃逸,找到了下一个倒霉鬼?要真是那样的话,破书的危险程度就要重新估量了。 绝不能留下这个祸患! 路远寒的神情逐渐变得阴狠了下来,正要俯身将它捡起,然而那本书却像是看透了他的想法,竟然颤抖两下,重新翻回了写着伊万·柯夫曼名字的扉页。 一行崭新的字迹缓缓出现在了他眼前,用正常人能看懂的官方语言写道: 【别动手……我们可以合作。】 这本书竟然有自己的意志?路远寒微微睁大眼睛,他仅用不到一分钟就消化了这个事实,对方提出要求,他反倒冷静了下来,向着里面的魔鬼提问道: “和你合作对我有什么好处?” 随着话音落下,路远寒毫不掩饰自己的杀意。那本书停顿了片刻,前面的字迹被倏然擦去,这一次浮现出了更冗长的内容: 【我可以帮你掩盖身份,还可以教你神秘学知识,甚至是那些失传已久的禁术……你对伊万·柯夫曼之死不感兴趣吗?我猜,你也不想让我出现在那个男人房间里,告诉他你是一个披着人皮的怪物吧。】 若说路远寒刚才还只是隐隐动了杀心,现在他则坚定了要除掉这本禁忌之书的想法。既然对方能察觉到他的身份,那就更留不得了。 他捡起了那本书。 路远寒用指腹摩挲着上面的字迹,似乎随时会动手撕裂书页,用一种轻飘飘的口吻说道:“我不喜欢被威胁。” 【我是诚心想要跟你合作的。】 “为什么找上我?”路远寒提出了一个关键问题,就在这时,他听到休息室外传来了熙熙攘攘的动静,约翰·弗莱彻似乎检查到了什么重要证据,正在一间一间轮流进行问话。 他正抵着门板观察情况,也就错过了那一行还没完全浮现,转瞬又消失不见的殷红字迹: 【你身上有……】 见约翰·弗莱彻马上就要带队过来,查到他这间休息室,路远寒转身环顾着整个房间,逐渐靠近的脚步声已经到了门前——咚咚!他将那本书用一条触手勾着放入通风管道的缝隙中,随即打开了门,对约翰·弗莱彻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还有什么事吗?” 触手的尾巴尖已经收进了他袖口之下。 和路远寒打过几次交道,约翰·弗莱彻并没有怀疑他是杀人凶手,却也没有彻底放下警惕,只是貌似不经意地往里面瞥了一眼,扫过床上翻开的情报手册,就又收回了视线。 “经过搜查,我们在那名学员的房间中发现了一个被撕毁的行李箱。可以确认的是,有某种危险物品脱离了控制,很可能还潜藏在蒸汽艇上某个隐蔽的角落,正伺机对其他人下手。” 说到这里,约翰·弗莱彻停顿了几秒。 他仔细观察着路远寒的神情,像是在判断这对方的反应,继续说道: “保护学员是接引人的职责,为了你们的安全着想,所有人最好集中在餐厅附近,由我带队统一进行管理,等到案情告破后再分开单独行动……加西亚,你有一个小时可以整理随身物品。” “十二点前,我会在餐厅清点剩下的学员。” 其他学员当然不会碰上危险,路远寒想,因为杀人之书就藏在他房间中。 只是约翰·弗莱彻已经下了通知,他不好推脱,索性顺着对方的意思应了下来。等到那队检查者走后,路远寒才关上了门,将藏在通风管道内部的书重新取了出来,对待犯人一样审视着它: “你到底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别担心,没有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伊万·柯夫曼已经死透了,你不是在那一页上看到了吗?作为笔记的持有者,你可以支配他的灵魂,无论是将其灌输到一条狗、或者随便什么物种身上,还是想要将他的存在彻底碾灭,对你而言都很容易。】 将人的灵魂灌输到一条狗身上? 路远寒视线微微闪烁着,这种说法实在是骇人听闻,要知道血肉炼金不仅违背了伦理道德,还是帝国法律的禁忌之一。 要是真能轻而易举抽取出灵魂这种概念体,实现不同物种之间的能量转移,那波顿·安东尼奥也就不需要以化身怪物为代价,延续自己的生命了。此刻,路远寒感到了心跳加速、血液升温,他已然意识到这本书的价值所在,那些纸页下蕴藏着超越一切的神秘力量。 然而凡事都有代价。 从伊万·柯夫曼那副尊容来看,作为笔记的持有者,他显然没少受到精神和肉|体上的双重折磨,更何况那人最后死得蹊跷,谁知道笔记从他身上获得了什么……路远寒并不想成为下一个牺牲品。 他霍然打开书册,翻到了沾着血水的那页。 比起刚才看到的模样,拓在里面的人影不知道什么时候发生了变化,对方愤怒至极,一双紧攥的拳头正无声捶打着纸张——伊万·柯夫曼的灵魂似乎真的被禁锢在了底下。 只不过对方的命运完全由他掌控着,想到这里,路远寒不易察觉地扬了一下眉头,他对笔记的态度不再那样恶劣,屈起指节敲了敲书页: “你要怎么保证我不会和他落得一个下场?” 【伊万·柯夫曼之所以会惨死,是因为他触碰到了不可言说的禁忌,那是一个秘密,即使是我也很难向外人透露……等你逐渐掌握了书中教学的内容之后,就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了。】 秘密?路远寒在内心冷笑着,恐怕是提前埋下的陷阱才对吧。等到他完全沉浸在了那种对力量的强烈渴望中,不再提防这本书里记载的内容,就是笔记引杀猎物之时。 上钩的猎物是谁还不一定呢。 他此时表现得就像一个经受不住诱惑的普通人,路远寒逐渐松开紧绷的面部肌肉,握住又松开的手流露出了他的犹豫。 “好,我不会抛下你……希望你说到做到。” 路远寒的伪装称得上完美,他险些将自己都骗了过去,更何况是那个隐藏在书中的恶魔。随着指节轻柔拂过书页,他垂下视线,含着笑提出了一个问题:“我要是想将伊万·柯夫曼的灵魂灌输到刚才见到的那个人体内,应该怎么实现?” 但他真正的问题是: ——你的灵魂也可以转移到其他人身上吗? 第214章 台风眼(4)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 笔记沉默了片刻。 路远寒并不急着要一个答案,他耐心地注视着灯光下微微颤动的书页,直到让人毛骨悚然的字迹浮现而出:【那人身体里已经有一个灵魂了, 没办法强行灌输……除非先将他的灵魂抽取出来, 才能进行下个步骤。】 路远寒心下了然,看来那个恶魔觊觎着的就是他这副强韧的身体,若非如此, 又何必冒着风险找上一个怪物主人呢。 跟这本书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 随时都有遭到反噬的风险——对他而言, 现在最重要的是弄清楚伊万·柯夫曼到底触犯了什么禁忌, 才会落得个惨死的下场。 路远寒兀自沉思着, 就在这时,金属表针的银光倾泻而下, 他霍然抬起了头, 看到门前悬挂着的吊钟悄无声息地走到了十一点四十五分。 按照约翰所说, 还剩下一刻钟的时间。 他将那本书藏在床板缝隙底下, 确认不会有人发现, 只带上情报手册和一盏提灯就出了门。早在伊万·柯夫曼死前,路远寒就已经洗漱过了,而约翰作为接引人,想必在餐厅为他们这些学员准备好了枕头、卧铺等睡觉用具。 但路远寒仍然没有放下心。离开之前, 他在门把手上附着了几颗孢子,让这些微不可察的小东西替他监视着休息室的情况。 一旦发生意外,他就会立刻赶到现场。 离约定时间还有两分钟的时候, 路远寒带着东西到了餐厅。中央控制室同样在这一层, 正是考虑到这种情况, 约翰·弗莱彻才能将多数安保人手布置在周围, 层层严防死守,将每一个学员都纳入自己的监管范围中。 路远寒并不是最后一个到的。 他前面已经来了两人,那两个学员正倚靠在约翰·弗莱彻圈定下的警戒线后,互相交谈着。 后面还有一个踩着机械音播报掐点到的,那个倒霉鬼跑得满头大汗,险些撞上了墙,遗憾的是他刚好差七秒钟,被约翰·弗莱彻在学生档案上记了下来。 再加上死了的伊万·柯夫曼,不难发现,帝国理工学院这次在黑区一共招收了五名学员。 其中,“加西亚·安东尼奥”属于异种生物研究系,剩下几人则分散在化学系、环境治理系、神秘学语言系……而死者报考了理学院新开的机械工程系,接引人如是说道。 机械工程,路远寒品鉴着这个名称。 他在货舱见到的伊万·柯夫曼毫无理智,看起来一点都不像理工科学生,不过这有很大概率是那本禁书的缘故,凡是靠近邪祟的人,就没有几个不是癫狂而死的。 这件事还需要再深入调查一段时间。 当然,路远寒并不打算现在就调查到底。正好他和剩下几名学员聚在一起,机会难得,倒是方便了他打探别人的情报。 尽管他们来自不同的城市,却都在缉察队的管辖范围之内,再加上安东尼奥家灭门案最近闹得沸沸扬扬,因此一见到路远寒那耀眼的金发,就有人认出了他是那位少爵阁下——在官方报道的受害者名单上,加西亚还是失踪状态。 “您是……安东尼奥家的那位吗?”神秘学语言系的学员问道。 这是个着装干练的年轻女性,路远寒仅是不经意瞥了一眼,就从对方的外表判断出她家境优渥,平时应该有写作的习惯。换而言之,她同样是一个出身显赫的精英人士。 跟塔尼娅设想的不同,路远寒没有表现出被冒犯的情绪,只是淡淡说道:“是,不过你们要是想过问我的家事,恕我无可奉告。” 听完他们的对话,剩下两人也意识到了路远寒的身份,气氛霎时间有些僵持。 毕竟那场涤罪的大火被刊登上了报纸,满城皆知,缉察队后来从伯爵府拉出去一具又一具烧焦的尸体,当事人却好端端站在他们面前,难免让人感到心惊胆颤。 他真的是一个活人吗? 就在众人心思浮动之际,约翰·弗莱彻走过来打断了这种静默。 他为每个学员下发临时用到的睡袋枕头,瞳孔在灯光下闪着豹纹一样的淡金色,以不容置疑的态度说道:“从现在开始,就不要再出警戒线了。毕竟杀了伊万·柯夫曼的凶手还没有抓到,需要到盥洗室解决一下的,也跟我提前申请了再去。” 因为吐真,几乎没有人敢跟他对视。 路远寒挑了个靠墙的位置放睡袋,他的后背抵着蒸汽艇内壁,膝盖往下都裹在了毯子里面,少爵阁下安静得像是块金属表,只一双手倏尔翻着约翰·弗莱彻那本情报手册。 他已经读到了帝国理工学院那部分。 在这个蒸汽盛行的时代,那些掌握着技术命脉的大擘跻身上流,和以往的贵族阶级分庭抗礼——以帝国理工学院为代表的三大高校培养出了大量人才,将他们输送到皇家学术协会、军工厂、蒸汽装置制造商等多个重要领域,进而控制着帝国的军事朝政,甚至是每一笔资金链的流向。 无数人挤破了头想要进去,然而帝国理工学院的门槛设置得极高,蒸汽飞艇上的几人之所以能够收到录取通知书,有一大部分原因是帝国对于黑区的照顾政策。 加西亚当时联系的导师是理查德·尼科尔森,约翰就是那位教授手下的助教。 就在路远寒沉思之际,附近有人站了起来。 他放下情报手册,发现起身的是那个迟到的学员,满头卷发的男人正用掌心捂着自己的腹部,像是吃坏了东西,对方神情痛苦,一丝冷汗顺着他的脸颊滑了下来。 只见男人走到约翰·弗莱彻面前说了些什么,两人交涉了一阵后,就有安保人员带着他穿过警戒线,前往餐厅附近的盥洗室。 路远寒收起了视线。 已经到了凌晨,即使他们仍在不断攀升,玻璃舷窗后的景色也被一层浓重的黑暗笼罩,蒸汽艇的照明灯光从侧翼打下来,让刻着帝国理工学院标志的金属板闪耀出白鲸般的色泽。 通过孢子们的视野,路远寒察看了休息室那边的情况,确认一切如常后他才放下紧悬着的情绪,闭上眼睛准备休息。 但这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外面有情况!”男人惊慌失措的声音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路远寒霍然睁开了眼,刚才去盥洗室的那个学员正往这边跑着,不知道他中途看见了什么,以至于那双眼睛满是血丝,额角上每一根隆起的青筋都写满了恐惧。 他的表现就像一颗坠入水面的石子。 约翰·弗莱彻是最先反应过来的,他原本靠在警戒线边上,耐心观察着附近的情况,现在则履行着接引人的职责,按捺下了学员们躁动的情绪: “都别动——冷静下来!” 然而就在这时,外面的灯光倏然熄灭,黑暗一瞬间侵入蒸汽艇内部,某种让人胆颤的声音透过金属板渗了下来,路远寒转过头去,看到满是窟窿的怪物面庞紧贴在玻璃窗上——那东西肢体扭曲,渴望着新鲜血肉的舌根和他之间仅有不到一寸。 路远寒面无表情地往后退了几步。 他已经意识到了,面前的恐怕是从巨藤上飞跃而来的怪物,只不过约翰·弗莱彻白天就带着他看过了,那些异种生物潮水般密密麻麻地紧贴在藤蔓上,它们聚集着,簇拥着……犹如器官坏死后浮现出的病斑,怎么可能只有一个爬了过来。 “啊!”他背后的学员发出了一声惊叫。 除了加西亚报考的异种生物研究系,其他专业都不太需要接触畸变物。 刚才撞见了怪物,那人显然被吓得不轻,直到路远寒离开窗边他还一直哆嗦着发颤,被约翰·弗莱彻猛然拉到了身后。 无数黑影从外面蜿蜒而下,就像狂风中疾驰着的雨幕,那些深渊生物遍体脓疮,一道又一道悍然撞击在蒸汽艇的侧翼上,震得众人脚下的地面都在隐隐作颤。 没有一个人敢在这种情况下乱跑。 “糟糕……兽潮暴动了。”约翰·弗莱彻神情凝重,判断出了他们当下的处境非常危险。 作为专业接引人,他不是没到黑区来过,但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情况。那些怪物表现得像是飞蛾扑火,即使头破血流仍往上撞,就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它们一样。 尽管心下骇然,他却没有表现出一丝慌乱。 那些学员被约翰·弗莱彻护在身后,路远寒也是其中之一。他的神情隐藏在了阴影下,望着那些面露恐惧的学员,路远寒内心毫无情绪起伏,只是在考虑休息室中那本书的安全。 就在他转身离开的前一秒,外面又有了情况。 “——咣!” 随着那道震耳欲聋的声响贯彻所有人的脑膜,整座餐厅都转了过来,地面倾斜而下,铺着的睡袋在重力影响下纷纷滑了过去……众人险些朝着下方砸落,好在约翰·弗莱彻及时拉住旁边的制动杆,将他们锚定在了自己身边。 很快他们就发现,受到影响的不仅是餐厅,而是整艘蒸汽艇! 约翰·弗莱彻悚然垂下了视线。 某种恐怖力量撕开了厚重的金属隔板,高空气流一瞬间从裂缝中呼啸着灌了进来,刮得他们浑身血液快要凝固。无数警报声下,那些巨大的藤蔓卷住了飞艇,就像是邪神的触须,为攀附在舱壁上的异种生物荡平一切障碍。 只是几秒过去,外围就已经有机械旋翼开始断裂,燃烧的残片从高空坠落而下,飞扬的火光像是一阵流星掠过黑夜,倒映在他们的视网膜上,却只让人感到绝望。 好在提供动力的蒸汽装置没有受到破坏。 这艘飞艇是帝国理工学院的造物,其设计的精妙之处此刻终于体现了出来。不同舱层之间既是整体,同时又可以脱离另一部分,约翰·弗莱彻很清楚,他们现在需要做的是逃生到最上层,抛下深陷藤蔓的机身就可以离开。 “简·珍妮弗小姐,使用特别密令RE-004,启动应急计划,将货舱转移到第一层。”约翰猛然抓起侧壁上的通信装置,有条不紊地开口说道。 “好的,很乐意为您效劳。” 货舱管理员的声音从广播中传了出来,霎时间齿轮旋转,蒸汽鸣叫,显然某种机械装置正在他的指令下启动,随着舱层摩擦的声响越来越大,约翰·弗莱彻终于松下了一口气。 他正要带着学员逃生,然而清点完人数后,约翰·弗莱彻却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 ……加西亚到哪里去了? 第215章 台风眼(5) 路远寒已经到了休息室门前。 他这一路称得上惊险刺激, 因为最外面的舱层刚被藤蔓打破,那些伏在表面的怪物顺着裂缝爬进了蒸汽艇内部。它们张开锋利的爪牙,瞬间杀人无数, 飞溅的血水洒满了一整面墙壁, 到处都弥漫着那种腥涩的味道。 最重要的是,那些鲜血淋漓的怪物紧贴在地板上爬行,竟然和他方向一致。 难道它们也是去找那本书的? 路远寒反应非常快, 立刻意识到了笔记的影响恐怕比他想象中还要更恐怖。经过下一个转角时, 他闪身而出, 白龙赋予的权柄在他掌控之下覆盖全域, 瞬间生效, 将短暂得近乎于零的一毫秒交到了路远寒手中。 他已经很久没用过这项能力了。 路远寒垂下视线,无论是悬浮在空中的水滴、往下坠落的重物, 还是撕咬着活人的猛兽……他视野中的一切事物都如同静止, 它们运动的轨迹凭空消失, 被那股力量定在了原来的位置, 就像网格上一颗又一颗落下的棋子。 执棋者神情冷峻, 从遍地怪物中走了过去。 他的鞋底没有沾到一点血色痕迹,那些狰狞的猛兽紧贴在他脚下,就像俯首称臣的忠犬。 当然,路远寒这项能力也有缺陷。他在白龙之吻下得到的权柄毕竟不是全部, 那种力量储藏在他的凡蒂斯基因中,每用一次就会减弱不少,直到他腿根下再也无法长出鱼尾。 正因如此, 他才更要将其利用到底。 路远寒伸出了手, 他那修长的指节顺着动作抚过容貌恐怖的怪物头顶, 赐予它们应得的死亡。坚硬的颅骨在他手下应声碎裂, 脑浆倾泻一地,直到休息室的门牌出现在他眼前——此时,敢抢他东西的存在已经尽数暴毙。 他握住了门把手,年轻人指腹的温度似乎有着某种不可言说的力量,原本熄灭下去的蒸汽灯重新亮了起来:“……滋滋!” 时间重新开始了流动。 路远寒推门而入,他看到休息室内的家具顺着重力滑到了一边墙上,好在那本笔记并没有从床缝下掉出去,被他藏在了身上极为隐蔽的位置。 就在他取得笔记的一瞬间,异变陡生! 原本缠着飞艇越绞越紧的藤蔓倏然松开了手,下一秒就朝着路远寒所在之处猛地打了过来。即使隔着玻璃舷窗,他也看到了那些狂啸而至的黑影有多庞大,多惊人,它们势不可挡,简直就像是迎面落下的一颗颗导弹。 若不是禁忌之书的内容太重要,路远寒早就想将它从裂缝扔下去了。 事已至此,他只得纵身滑了出去。巨藤上栖息着的异种生物源源不断地朝着飞艇扑了过来,它们碾着同类温热的尸体,匍匐前进,悍然如死士一般拦在了路远寒身前,裂变的眼睛下流露出了毫不掩饰的渴望。 望着满身杀气的怪物,路远寒面色不改。 他解开衬衣的纽扣,撸起袖子,将鬓角垂下的发丝捋到了耳后……这些动作帮他在一瞬间完成了人到怪物的转变,那绷紧的肌肉下蕴藏着非人的力量。 “试试看吧。”路远寒的声音低沉至极。 在他掠地而出的同时,那些怪物也争先恐后地涌了过来,但它们再怎么竭力,也没能触碰到那人的一道衣角。 同样是肉食性猛兽,路远寒的动作轻盈而又快速,他踩着异种生物的背部不断前行,突起的脊骨在他鞋尖下一寸寸断开,被碾得血肉模糊。旁边的玻璃倏然炸开,一道残片划过路远寒的面部,那些巨大的藤蔓破窗而入,追着禁书的下落杀了过来。 “……啪嗒!” 殷红的液体落了下来。 路远寒毫不在意那点轻微的痛,他一擦血痕,险而又险地躲开追杀,就在此时,约翰·弗莱彻已经带着剩下的学员赶往了最上层——当然,路远寒是不知情的。 他正要前往货舱取走自己的行李。 路远寒赶到现场时,却看到整个舱层已经在机械装置的控制下离地过半,露出底面焊接的金属镀板,货舱管理员也已经消失不见,混乱中只剩下他一人。 而他此时已经无路可退。 只见路远寒视线发狠,竟然往上跳起,一双手紧攥住了货舱底下的边缘,将他整个人的重量吊在离开的舱层上。 他全身的支撑点都在手下,可谓命悬一线,颤动的金属滑轨将他指节磨得出了血,殷红的痕迹在那双手上格外显眼,刺痛难忍,转瞬又有无数触须修复着伤口。 肆虐的藤蔓追到了路远寒脚下。 然而货舱已经离开了设置的基准线,警报声瞬间响起,随着舱层摩擦出的火花在黑暗中飞溅,那道沉重的金属大门轰然落下,将藤蔓和路远寒隔绝在了两个世界。 对路远寒而言,眼前的黑暗并非无法忍受。 他耐心地吊在货舱底下,就像一块等待晾干的腊肉,寂静中只听得到自己的脉搏声。直到上行的趋势逐渐减弱,路远寒才猛然翻身而起,趁那道缝隙完全封死前溜了出去。 这是一个陌生的舱层。 路远寒没有放下警惕,他正观察着周围的环境是否安全,随时都会杀人,却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从附近靠了过来,属于野兽的直觉让他一瞬间就辨别出——那是约翰·弗莱彻和剩下几个学员。 既然对方并不急促,就说明这里是安全的。 路远寒心念陡转,他擦去指腹漉漉的血水,整个人往后靠在了墙上,少爵阁下像是承受不住重伤似的瘫软下去,睫毛溅上了血,微微颤抖的幅度表现出他还是一个活人。 约翰·弗莱彻等人赶到他面前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 那个异种生物研究系的新生竟然比他们还要早到上层,按照约翰·弗莱彻的秉性,他本应将背后的原因深究到底,但年轻人神情痛苦地靠在那里,胸膛颤动,不时有血迹从他唇边蜿蜒而下,显然并不适合接受问话。 他毕竟是帝国理工学院的新生,而非犯人。 “加西亚……”约翰耐着性子开口,他用手抵住了路远寒的肩膀,“打起精神来,马上就到医务室了,不要放弃求生的意志。” 在对方的搀扶下,路远寒勉强站了起来。他伪装得非常到位,半侧身体的重量都压在约翰·弗莱彻身上,只是从始至终都没有让那人碰到过一次他的腰后——禁书就藏在底下。 十分钟后,他躺在了医务室的床上。 在约翰·弗莱彻的指挥下,蒸汽艇已经脱离了底部舱层,他们利用推进装置快速攀高,从那种危急情况下死里逃生,肆虐的怪物再也无法触碰到这些人一根汗毛。 但这同样会带来一笔重大损失,毕竟打造舱层时用到的材料非常昂贵,以约翰·弗莱彻那微薄的工资,就算他再打上五十年工也赔不起。 约翰·弗莱彻是一个颇具责任心的接引人。 他并没有将压力转移到无辜学员头上,约翰·弗莱彻之所以会坐在路远寒床边,也只是为了掌握当时的具体情况。 路远寒手背上插着针管,吊瓶进度缓慢,正往他体内输送着营养剂,然而那张俊美的脸上仍然毫无血色。随船医生刚来看过一次,说他的身体劳累过度,有贫血的预兆,将约翰·弗莱彻满心疑惑都堵了回去。 “抱歉,给您添麻烦了。” 路远寒说着就从病床上坐起了身:“我想说的都已经说过了,我当时被藤蔓卷了下去,情急下躲进货舱,才侥幸逃过一劫……至于其他情报,我实在不清楚。” 他那诚恳的态度颇有说服力,再加上路远寒面色苍白,每说一句话就要咳嗽两下,他看起来怎么也不像是骗子。 闻言,约翰·弗莱彻盯着路远寒的眼睛看了一阵,正当他怀疑“吐真”是否失效了的时候,年轻人放下紧握的笔,将一张打着草稿的图纸递了过来:“但我记下了那种怪物的特征,要是能对您起到帮助,那就再好不过了。” 约翰·弗莱彻望向了这张草稿纸。 让他意外的是,路远寒竟然画工不俗,仅是寥寥几笔就将异种生物的轮廓勾勒出来,头部、爪趾等部位都做了重点刻画。 更重要的是他的骨骼线定得非常精准,肌肉流向堪称顺畅,并不像外行所作,就仿佛这个叫加西亚的年轻人曾经下刀解剖过无数具飞禽走兽的尸体一样。 毋庸置疑,这是一份具有价值的资料。 约翰·弗莱彻猛地拧紧了眉头,要是将这份档案提交上去,虽然不能弥补下部舱层的损失,却也能让他免受学院过多的苛责——对于现在的他而言,这就是救命稻草。 “你……” 再次开口时,约翰·弗莱彻的声音隐隐有些触动,那份不曾署名的草稿纸紧贴在他掌根下,像炭火一样炙烤着他的内心:“我知道了,我会向尼科尔森教授重点推荐你的。” 路远寒的微笑击溃了他最后一道防线。 随着约翰·弗莱彻走出医务室,路远寒收起了笑意,他仅是神情漠然,看起来就像是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人。他伸手揭起被子,露出隐藏在底下的泛黄书页: 【真可惜……你刚才明明能骗到他的灵魂。你不想试试吗?将伊万·柯夫曼灌输到那人体内,从此他会成为一个别人无法理解的疯子,迷失在生与死的交界线上,直到肉|体消亡的那天,都是被你折磨着的玩物。】 路远寒什么都没有说。 他仅是用指节抵住书页,隔着一层被单无声写道:“闭嘴,否则我就将你扔到盥洗室去,等着被人冲走吧。” 第216章 台风眼(6) 路远寒的威胁非常有效。 那本笔记看起来虽然极有年代感, 纸页边缘的破损颇为严重,就像一本浸了水的破书,却也不想被扔进盥洗室的便池, 顿时闭上了嘴, 不再说些引诱他下手害人的风凉话。 虽然伊万·柯夫曼到底是怎么死的尚不清楚,但路远寒同意合作之后,书中的魔鬼拿出了诚意, 逐渐将笔记内容一页页翻译给了他看。 【禁术其四·活尸炼成】 【正式施术前, 需要准备以下材料——水银、钢针、少量施术者的血液, 以及一副健康的活人之躯。请注意, 炼制材料以青壮年为宜, 不得有遗传病史,若脂肪过厚, 无法完整剥下人皮, 则会影响到最终的炼成效果。】 【步骤一:将水银烧至沸腾, 在炼制者头骨上方敲开小洞, 两厘米宽即可, 往洞口内部一寸寸灌注水银,等待水银填满缝隙后将人皮自头顶剥下,直至全身裸露无皮,整个过程中, 需要保持意识清醒,不得让炼制者中途昏厥或死亡。】 【步骤二:若上一步成功进行,则收起剥离下的人皮, 为已经获得的初步炼成材料擦去血水, 保持表面干燥。半小时后, 以钢针刺入心脏, 使得供血器官不再跳动,躯体转为僵硬。】 【步骤三:打开炼制者口腔,在其舌根下滴入施术者的血液。第一滴落下时尸体剧烈反抗,需要打断手脚筋脉,使其丧失行动能力。第二滴血液落下,尸体将逐渐变得性情温驯,像是未开化的幼童……完成最后一次滴血,为其穿上原本的人皮。】 【至此,炼制完成,活尸将受施术者所控制,成为其最忠诚的仆役。】 书页上浮现出的内容可谓残忍至极。 路远寒从头读到了尾,却没有什么情绪起伏,平心而论,法律道德并不能约束他的行为,否则路远寒也不会杀人,但考虑到禁书可能正在观察自己的反应,他还是微微拧起了眉头。 “这种禁术并不好实现。”指腹在书页上摩挲了两下,路远寒继续写道。 【我为你展现的只是书中的一部分,像这样的禁术还有很多,跨越了不同物种之间的界限,总有你用得上的时候。】 望着诱导他的字迹,路远寒陷入了沉思。 鉴于记载禁术的是一种他未曾接触过的语言,他看到的内容都是由笔记转述的,对方是否隐瞒下了什么也无从判断,路远寒放不下心,他必须得想办法读懂这种语言。 好在蒸汽艇上就有个神秘学语言系的学员。 想到刚打过交道的年轻女性,路远寒将笔记重新压在了枕头下。他动作熟练地拔了输液针,到盥洗室中收拾着自己——指节拂开发丝露出底下一张脸的时候,路远寒不禁想道,少爵阁下这张脸确实生得不错,至少比西奥多·埃弗罗斯看上去平易近人多了。 要是换那个恶魔指挥官站在这里,恐怕就没有一个人敢正眼看他了。 路远寒扬起唇角,端出了他标准的微笑。 他洗完手就出了门,准备找那位学员聊聊。医务室离约翰·弗莱彻定下的休息场所不远,只是还没到达目的地,路远寒就听到了塔尼娅和另一人的声音——那两人靠着走廊,正在聊他的事。 “你不觉得他表现得太奇怪了吗?”另外那个学员说道,“安东尼奥已经灭门了……只剩下他一个人还活着,要怎么确认他的身份?” 塔尼娅沉思了片刻,咬着的烟蒂晃动两下: “你还是多注意自己的言行吧,虽然伯爵府已经倒台,但其爵位是由帝国授予的,而加西亚早就成年了,理论上只需要一份法律文书,他就能继承波顿·安东尼奥的爵位。等到那人得了势,要杀你就是一句话的事而已。” 路远寒倏然停下了脚步。 他没有轻举妄动,等到背后议论他的那个学员逐渐走远了,路远寒才从拐角后转了出来,一双深邃的眼睛在灯光下像是翡翠色的湖水:“吸烟有害健康,还是少抽点吧。” 他表现得就像个悄无声息的幽魂,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背后。 闻言,塔尼娅霍然转身,掸下的烟灰簌簌落了一地,望着那张让人颇有好感的脸,她却只感到了惊疑不定。 刚才的话他都听到了多少? “别紧张,我只是有个问题想请教你。”路远寒笑了笑,他和塔尼娅之间保持着一个礼貌的社交距离,并不会让人觉得冒犯。留意到对方眼下似乎有红血丝,他轻触按钮,将灯光调暗了一些。 他的行为让塔尼娅稍微放下了警惕心。 加西亚·安东尼奥毕竟是少爵阁下,以后极有可能进入上议院,并不是一般人能得罪起的人物,宁可与其交好,也不能结下梁子……更何况他的眼睛非常美,只是被注视着,就会不由自主地产生轻微晕眩感,塔尼娅想道。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路远寒斟酌着开口问道:“你是否见过这样一种文字?” 以路远寒谨慎多疑的性格,他并没有将笔记直接带来,只是按照记忆写下了几个断续的单词,让塔尼娅帮忙辨认,而文字的来源也被他巧妙地搪塞了过去。 塔尼娅不禁感到了意外。 她没想到这位少爵阁下对语言学竟然也有兴趣,一时间犯了难,然而涉及专业领域,她还是拿出了认真的态度,沉吟片刻后才说道:“它看上去像是朗萨斯语的某种变形,但我也不能确定。” “这两个字应该是献祭的意思。” 随着话音落下,塔尼娅用手指圈起了一处字迹,向路远寒示意道:“我研究过黑区的历史,在很多文献中都能看到类似的表达,但那通常指代的是某种邪恶的、向未知力量祈求的仪式,非常危险……无论你是在什么地方见到的,最好都不要再想了。” 果然,路远寒心下有了数。 跟他沟通的存在看上去虽然温驯无害,书中的内容却阴毒至极,甚至害死了伊万·柯夫曼这个前主人,要是一点潜藏的危险都没有,他反倒会觉得是不是有哪里弄错了。 “多谢,我也只是机缘巧合下看到过一次而已,不会再接触了。” 路远寒向塔尼娅颔首示意。 他若无其事地将那张写着字的纸条收进口袋,指尖下的触手顿时张开了嘴,将其撕得粉碎,连一点残渣都没剩下,却没有影响到那人噙着的笑意:“以后有什么问题,我还能请教你吗?” 塔尼娅应下了这个请求。 在路远寒转身离去前,她主动提醒道:“我听说帝国理工学院的图书馆对各个专业的学生都开放,你要是有空的话,可以去借阅几本语言学的典籍,应该会对你有所帮助。” 路远寒早就有了这个打算,他跟塔尼娅道过别后,就转身消失在了阴影之中。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望着那人微微晃动的发尾,塔尼娅却感到有一丝寒意顺着后背攀了上来。 * 十八个小时后。 帝国理工学院的蒸汽艇已经彻底离开了地下,那种黑暗不复存在,日光透过玻璃,洒满了约翰·弗莱彻一行人所在的整个舱层,那种温暖的触感顺着指尖滑下,让从黑区来的学员们都有些惊讶。 正如接引人所说,塔尼娅和另外两名学员仅是在阳光下待了几分钟,就表现出了头晕、皮肤灼痛等不适的症状,被送往医务室休息。 路远寒倒是有先见之明地撑了一把伞。 他的身体被覆盖在伞面的阴影下,只露出紧攥着握柄的一双手。路远寒在约翰·弗莱彻身边观望着地表世界,就在此时,蒸汽艇离地约有数百米高,从他的位置俯瞰下去,藤蔓附近的一切景观尽收眼底,无论是荒漠、石壁……还是天际划过的鹰痕,都看得清楚无遗。 路远寒不禁想道,这里真的不是他原来所在的那个世界。 尽管早就有过猜想,但当事实摆在面前时,他却还是不可避免地感到了失望,那种情绪潮水般涌上来一瞬间,就被路远寒压了下去,恢复到加西亚平时那种漫不经心的状态。 烈阳高悬于空,即使隔着玻璃舷窗,也能看得出外面非常暴晒,地面上是干裂的,那些恐怖的裂缝遍及各处,不断有怪物试图从中爬出。 而他们从黑区上来的窟窿像是一张微微打开的嘴,深不可测,已经看不到底下具体是什么情况。 按照情报手册中所说,巨藤是圣堂、蛮荒之地等各个区域的交界处。路远寒垂下视线,很快就发现那些领地在藤蔓边上的不同位置,而维尔尼亚帝国则占据了北方——机械装置下的高楼鳞次栉比,簇拥着中央银河之星一样的首都,接壤的边境线上建立起一道绵延如岸的防护墙,将人类和外面的怪物隔绝开来。 但他同样是个披着人皮的怪物。 路远寒漠然的视线扫过约翰·弗莱彻,就像捕食者打量着猎物一样居高临下。 在机械旋翼的轰鸣声中,他们乘坐的蒸汽艇飞往了帝国首都,疾驰着的钢铁巨兽穿过雷暴,穿过浓雾,穿过那些高耸的建筑物……直到在停机坪缓缓落下。 帝国理工学院,终于到了。 第217章 台风眼(7) 随着舱门打开, 路远寒一行学员带着各自行李走了下来。 帝国理工学院无愧于其三大高校之名,装修得非常低调奢华,其主教学楼、科研楼既保留了上世纪的建筑风格, 尖耸的屋顶下窗户错落, 颇具学术氛围,同时又有铜漆管道长龙一样穿行而过,齿轮咔嚓转动的声音不绝于耳。 停机坪下则是马场、高尔夫球场等场所。 从门厅出去, 甚至还能看到地面上铺着小型蒸汽机车的轨道, 显然, 就读的学生不必担心公共交通的问题, 他们熙熙攘攘, 买票上车,可以在临时餐饮区点一份黄油吐司和咖啡——使用学生优惠, 那只要五先令。 约翰·弗莱彻作为一名助教, 早就习惯了学院生活, 对此自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 但他仍然转过了身, 望着面前几个年轻人, 例行公事地对着他们宣读:“恭喜你们,从今天起就是帝国理工学院的一名成员了,希望你们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勤于钻研,敢于实践, 为帝国事业贡献出一份自己的力量……” “无论走到哪里,蒸汽都与你们同在。” 随着话音落下,约翰·弗莱彻身边顿时响起了一阵掌声, 那些学员簇拥着他, 眼睛中写满了对于崭新生活的向往。 带头的是路远寒。 他仍然保持着少爵阁下那副优雅得体的笑, 就仿佛这种神情已经焊在了脸上, 阳光照耀下,那深邃的瞳孔越发像是猫科动物,狡猾而又危险,以至于和他对上视线的一瞬间,约翰·弗莱彻就微妙地避开了接触。 路远寒倒是没有在意这种小事。尽管学院为他们提前下发了制服,将肩膀、腰线勾勒得分明,但从他们的行为举止仍然能看出是新生,和其他人有着显著的区别。 机械旋翼的气流吹起了他的金发。 就在他们走下停机坪时,一桶颜色鲜明的液体倏然从高处泼了下来,路远寒侧身闪开,但他的行李箱却被浇上了油漆,连带着周围几人也遭了殃。 “——哗啦!” 赤水湿漉漉顺着塔尼娅的发丝滑了下来,将她崭新的制服浸透,那片殷红的痕迹就像是刚杀过人一样显眼,塔尼娅心理素质再怎么好,在这种情况下也不由得有些崩溃,失声惊叫了起来。 什么人干的好事? 路远寒霍然抬头,看到在旁边的护栏上围着一群学生,他们显然就是油漆事件的犯人,尽管并不能看清楚对方的模样,那种蔑视、嫌恶的态度却传了过来。 “嘿,地底来的垃圾!”在一个年轻男性的带领下,那群人高声嚷嚷着,“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德行……趁早滚回你们的下水道去。” 对新学员而言,这实在是一场无妄之灾。 黑区本就是帝国处理垃圾污水的场所,作为下层人士,他们受到歧视也无可厚非。路远寒早就设想过会有这种情况,但他仍然无法容忍有人骑在自己头上,用这种侮辱性的称呼挑衅他。 望着满是污浊痕迹的行李箱,一丝不易察觉的杀意从他眼中划了过去。 路远寒神情莫辨,他阴冷的视线透过仍有些僵持的空气,落在了那人身上,然而没等他做出下一步举动,约翰·弗莱彻就已经叫来安保人员,赶走了那群闹事的学生。 “很抱歉发生这样的事。” 约翰·弗莱彻开口解释道,他的面色隐隐有些尴尬:“那个学生原本想报尼克尔森教授名下的学术型硕士,加西亚——你抢了他的位置,他不得已调剂到了其他专业,才会怀恨在心。” “没事。”路远寒应了一句,他转而望着塔妮娅等人,拧紧了眉头,“我倒是没受什么伤害,只是这几位同学的情况不太乐观。” 他从约翰的态度中品出了一点不寻常的味道。 比起安抚他的情绪,接引人更像是在替那名学生开脱,以约翰·弗莱彻稳重的性格,本没有必要解释这么多,除非他不希望路远寒报复对方……那个人是什么身份? 就在两人交谈间,其他学院的志愿者匆匆赶到现场,将那几名满身漆痕的学生带了下去,为他们处理制服上的污渍。 停机坪前只剩下了约翰与路远寒两人。 “先带你去选课吧。” 约翰·弗莱彻主动打破了沉默,他一边在前面带着路,一边开口说道:“理论上你这学期要修够十学分才能通过院级审核,要是无法顺利升学,那就麻烦了。” “作为前辈,我比较建议你在专业选修课上考虑公共通识和理学类的基础课程。当然,异种生物学导论、解剖入门是必修的,你要是有更进一步的想法,报赫温教授的蒸汽动力机械学也可以……但那位教授性情古怪,对上课的学生还很挑剔,很容易挂科。” 听完约翰·弗莱彻的介绍,路远寒感到了头疼。 他对异种生物研究系的了解自然比不上加西亚,好在少爵阁下有着明确的学习规划,早在收到录取通知书前就做好了准备,路远寒夺走了他的一切,也就很清楚他想学哪些课程。 最后,他选了异种遗传学、矩阵论和帝国艺术史进行修读。 一学期下来刚好能修满十学分。 在蒸汽时代,路远寒并不能像以前那样在平台上打开选课系统,他不得不跟着约翰·弗莱彻跑了一趟教务处,在负责登记的白胡子教授那里进行勾选,同时记下了各位授课老师的面孔。 两人从教务处出来时,已是满身疲惫。 “加西亚,你不觉得热吗?” 约翰·弗莱彻解开衣领最上方的扣子,他将一瓶开盖汽水递给路远寒,忍不住打量着这个新来的小师弟。 刚才正是升降梯使用的高峰期,里面人满为患,他们顺着主教学楼爬上爬下,约翰·弗莱彻累得出了一身汗,液体打湿了他的胸膛,路远寒却还是那副游刃有余的模样,面上毫无瑕疵——简直就像是被制造出来的机器一样。 这个想法让约翰·弗莱彻无端打了个寒颤。 对于接引人的疑惑,路远寒只是笑着掩盖过去。他们接下来还要领教材、搬书、换寝室,约翰在这时表现出了履职尽责的一面,直到路远寒进了寝室,那位助教才如释重负地走了。 路远寒观察着他的学生铭牌,灯光下银色金属熠熠生辉,而那上面刻着一个已死之人的名字:加西亚·安东尼奥。 他很快就将它收了起来。 值得庆幸的是,异种生物研究系学员数量不多,新生分配到的也都是两人间,就像这个寝室,约翰·弗莱彻说另外那名室友请了假不在学校,暂时只有他一个人住。 路远寒收拾好行李,坐了下来,帝国理工学院的床位倒是很舒服,打开窗户能看到外面的落日,霞光倾泻而下,就像一道朦胧而又柔软的薄纱。 他的忙碌到此终于告一段落。 路远寒倾身靠在墙上,他的膝盖抵着那本禁书,视线轻飘飘扫过了上面的字迹。比起前面的内容,对方的口吻逐渐变得有些不耐烦,似乎已经按捺不住将他变成一个杀人狂魔的欲望。 【伊万·柯夫曼的灵魂本就有损毁,又在书中困了太久,再不处置的话,他就要彻底魂飞魄散了,连一个便士的价值都比不过。】 对于禁书呼之欲出的诱导,路远寒不置可否。 他随手拿起刚在楼下买的校园报纸,阅读着最新刊登的内容,其中涉及到的大多数人名他都不熟悉,但侧栏有一篇报道吸引了他的注意——“汉密尔顿三少聚众寻衅,黑区新生究竟能撑过几天?” 路远寒将那篇报道翻出来读完,才发现找他麻烦的人叫韦斯利·汉密尔顿。 那人父亲荫了祖上的荣耀,靠着名下一处矿脉发迹买了爵位,封地就在首都附近,因此将膝下幼子惯成了飞扬跋扈的性格。 在旁人看来,汉密尔顿家已称得上是新权贵。 而他们中的大多数并不清楚黑区有着怎样的情况,更不会特意了解,因此,知道路远寒身份的便只有跟他一起来的几名学员。这篇报道写到最后,专栏底下赫然开了个盘口,赌他坚持到第几天才会自行退学。 报道显示,已经有两百多人参与赌局,积攒的金额更是达到了上万帝恩币,但没有一个人押的数字超过七天。 无聊的赌注,路远寒如此想道。 以学员们下注的热情来看,那位汉密尔顿家的小儿子以前没少干过这种事,不限于围殴、羞辱、让别人下跪求饶……泼他油漆已经算是程度轻微的了,接下来保不准还会发生什么意外情况。 那篇报道下甚至还附了韦斯利的肖像,画面中的年轻人骄傲无度,上扬的眼睛附近缀着一颗狭小的泪痣。 路远寒收起报纸,已然将这人记了下来。 他所在的寝室条件优越,却没有独立卫浴,因此路远寒只能出门上每层一排的公共盥洗室。 只不过他出来时已经是深夜,学生们基本上都熄灯了,走廊上寂静得能听到针尖落下的声音,唯有远处的科研楼还亮着,在黑暗中像是一道微弱的指引光。 “簌簌……”排风装置附近凝结的冷水落了下来,正好打在他头顶上。 那种感觉简直是糟糕透顶。 路远寒微微皱紧了眉,他刚要起身出去,却发现门被反锁上了。随着他的视线悄然垂下,那道黝黑而狭窄的缝隙下露出一双男士皮鞋,对方站在离他不到两寸的门板背后,毫无反应,就连鞋尖的朝向都没有挪动一下。 就在这时,他随身携带的禁书震动了起来。 第218章 台风眼(8) 这个恶作剧并不好笑, 路远寒想。 无论将他关进盥洗室里的人是出于何种目的,门和天花板之间的距离都不够一个成年男性通过,他倒是可以用触手从缝隙下过去, 勾开把手, 但那也将暴露出他怪物的身份。 一个潜藏在帝国理工学院的异种生物,不难想象他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除非……他能杀之而除后患。 那本禁书似乎影响到了他的判断,路远寒按下不断颤动的笔记, 就在他眼神逐渐变冷的一瞬间, 外面的人终于有了动作, 那人模糊的声音隔着门板传了过来: “加西亚对吧?就凭你也敢抢韦斯利的位置, 真是不自量力。我只是替少爷教训你而已……要是趁早将名额让出来, 你就不会受这么多罪了。” 受罪?路远寒不禁一笑。 他遍体鳞伤地跪在夫人脚边被迫驯服时,在杜菲尔德的控制下被当成采血工具时, 尚且不觉得受罪, 一点小小的欺辱就觉得能让他放下尊严, 那还真是异想天开。 显然, 外面的并不是韦斯利本人。 对方能精准无误地将他关在盥洗室中, 想必在背后观察他很久了,如此一来,可以将搜查范围缩小到附近几间寝室,只不过这层住的都是异种生物研究系的学员。 想到这里, 路远寒开口问道:“学长,你是哪位教授手下的?” 随着话音落下,那人身体倏然一僵。 路远寒猜的不错, 他是克里斯·肖, 异种生物研究系的二年级生, 同时也是汉密尔顿资助计划的受益者之一, 韦斯利家每年为他提供帝国理工学院就读所需的费用。 与之相应地,克里斯要辅导韦斯利的课程,代他完成作业,替汉密尔顿少爷和他同学买早餐……若不是他的导师是另一位教授,克里斯的学位也得拱手让人。 若不是韦斯利的授意,他本不会出现在此。 那个叫加西亚的年轻人表现得太过冷静,从始至终都没有流露出一点恐惧,反倒让克里斯感到了毛骨悚然。 不知道什么时候,盥洗室中的水龙头倏然被拧开了,液体哗哗而下……那种声音在满室寂静中格外突兀,克里斯霍然转过了头,他想起曾有人死在这里的传闻。 而打开的水龙头前空无一人,玻璃中只映出他自己惨白的、汗水濡湿的面孔。 “嘎吱……” 那道门悄然打开了一道缝隙。 透过身前的镜子,克里斯看到隔间中出来的人面无表情,只是走到他旁边洗着手。他一时间无法辨别那到底是人是鬼,不由得僵在了原地,直到路远寒那修长的指节拧上水龙头,转而望向了他,克里斯才感到胸腔下骤然心跳如雷——那双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对方指腹下的温度非常低,简直像是死人。 恐惧完全攫住了克里斯的情绪,他被吓得跪在地上,腿间打湿了一小摊,淅淅沥沥地蔓延开来。 路远寒垂下视线,他的手已经擦干了,然而望着面前不断颤抖的人,他内心却腾然升起了一个玩味的想法。 “别害怕,刚才被关在盥洗室中的人是我才对吧?”路远寒踢了一下克里斯的膝盖,示意对方抬起头来,“我知道你并非自愿,只是受到韦斯利的胁迫才这样做的……我有点事想请你帮忙,学长应该不介意满足我的要求吧。” 他想起了刚才在书上看到的内容。 【伊万·柯夫曼的灵魂只剩下三分之一了,与其等着他消磨殆尽,不如彻底将他炼成厉鬼——只要你在扉页签上自己的名字,订立契约,就能借助笔记的力量做到这件事。】 【等到伊万·柯夫曼成为厉鬼后,你就可以用他去控制别人了……比如说,外面这个鹌鹑似的倒霉鬼。】 伊万·柯夫曼的笔迹浮现在了路远寒眼前。 他没有蠢到亲自尝试,这才盯上了克里斯。路远寒按着年轻人的肩膀,漆黑的书页从他掌根下滑出,克里斯仅是瞥了一眼就感到头晕目眩,他下意识想要避开视线,然而那人不容违抗的声音落在他耳边,就像一道命令: “把你的名字写上去。” “不,我不要!”克里斯倏然挣扎了起来,他神情惊恐,对于危险的本能让他整个人瞬间迸发出了不小的力量。 他这副不乖顺的表现引起了路远寒的反感,那人微微皱起了眉,毕竟……一只实验用的小白鼠也敢有意见的话,那就太不识趣了。 路远寒手下猛然加重了力道,克里斯制服下的皮肉被他攥得生痛,隐约听到了骨头断裂的声音,而路远寒已经握住了他的右手,将每一根指关节都掌控在手中,就像蟒蛇绞紧了属于自己的猎物。 克里斯的指尖被他割开一道伤口,血水潺潺而出,温热的液体顺着重力下落在打开的书页上,为其提供了天然的墨水。 那种痛感让克里斯意识到他没有在开玩笑。 这个疯子!地底来的下等人都是这种素质吗?克里斯在内心谴责着路远寒的行为有多令人发指,身体却已经不受控制地俯了下去,他指尖颤动着,在那本禁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在他完成署名的瞬间,纸页上散发出一阵强烈灼眼的血色,那种诡异的光芒笼罩着盥洗室中的两人,天花板、下水道缝隙、路远寒垂落的睫毛……到处都是红的,让本就阴冷潮湿的空间看起来像是地狱一样。 终于来了!路远寒不由得想道。 他的瞳孔盛着那种充满邪性的赤色,转而观察着克里斯的反应,连对方面上一点细微的神情变化都不放过。 克里斯·肖——那个异种生物研究系的学员,看起来没有什么异样,体温也在正常范围内,只是路远寒莫名觉得他像是一具被抽干了血肉肾脏的空壳,膝盖虽然还抵着地面,代表着这个人的灵魂却已经下落不明。 那阵血光逐渐消失了。 路远寒翻开禁书,指尖摩挲过有着温热触感的纸页,就像抚摸着某人的脸颊,他在翻到其中一页的时候停了下来。除了伊万·柯夫曼以外,监禁在书中的人又多了一个,克里斯的灵魂在他手下微微战栗……看来这本笔记确实是噬主的邪物,路远寒有了结论。 凡是想得到力量的人,最后都是这种下场。 书中的魔鬼不再说话了。 对于这副破罐子破摔的态度,路远寒没有深究下去,只是用一种奇特的视线打量着书上面色苍白的克里斯,开口问道:“我应该怎样做,才能释放他的灵魂?” 事已至此,那个意志也明白了路远寒从头到尾都在演它,能拿克里斯进行实验,就说明他的警惕性非常高,根本不会跌进魔鬼提前埋下的陷阱。 它原本不想回答,却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书页幅度微小地抖了两下,慢慢浮现出了一行字: 【他已经无药可救了。】 【灵魂在被抽取出的那一刻就跟躯壳断开了联系,没办法重归其位,即使硬塞进去也会在几天内彻底腐化——只能挑选其他人鲜活而充满血性的身体,为其换上,最长可以维持三个月。】 路远寒望着克里斯毫无动静的躯壳,话锋陡然一转:“那你呢……你是什么时候被关进去的?” 他思维敏捷,已经猜出书中存在应该也是以这种方式离开了自己的身体,因此觊觎着别人的躯壳。只不过那个灵魂对笔记的掌控力显然在历代书主之上,才能不断骗取信任,再将挑中的猎物杀死取而代之。 考虑到对方并没有进入伊万和克里斯的身体,路远寒认为它受着某种限制,不能自主转移,又或者,一般人的躯壳无法承受住那种灌输的强大冲击力。 【无可奉告。】 对于魔鬼的抗拒,路远寒并不觉得意外。 逐渐接近真相的感觉让他得到了满足,有着冷血性情的年轻人继续问道:“现在将伊万·柯夫曼的灵魂灌入其中的话,还能坚持多久?” 【这副躯壳精力衰竭,只能撑不到一个月。】 那对路远寒而言也够用了,克里斯是受韦斯利差遣的走狗,因此才会刁难他,若是不回去复命,必然会引起对方的注意,而他现在还需要用这个身份刺探情报。 等他榨取完克里斯·肖的剩余价值后,就可以伪造一起意外身亡的事故了。 路远寒之所以很少动用自己的能力,就是因为书中魔鬼的监视。在没有把握彻底解决掉对方之前,他并不想过多暴露自己的信息。 而且他现在位于塞诺阿——帝国首都,官方执法者对异种生物、神秘学的了解只会比缉察队更多,帝国理工学院正是重点受保护的对象,他的一言一行都必须谨慎得滴水不漏。 在禁书的指导下,他没怎么费劲就将伊万·柯夫曼的灵魂转移到了另一人体内。 路远寒皱起了眉,或许是因为用于填充的灵魂有所残缺,晃动着站起的学员看起来面色僵硬,好在克里斯本就神情阴郁,带着一股书卷气,这种表现并不违和。 正如书中魔鬼所说,死而复生的伊万·柯夫曼浑浑噩噩,一切行动都遵从着施术者的意志。 路远寒虽然使用了禁术,却没有做下署名这种侵略性的行为,从而躲过了被摄取灵魂——魔鬼说需要签名才能借用力量,完全是谎言,想要以此骗路远寒上钩。 他审问了克里斯的灵魂。 直到离开盥洗室两小时后,路远寒才控制着伊万回到了对方寝室中。而他下一步的计划就是将韦斯利·汉密尔顿制作成活尸,永绝后患。 第219章 台风眼(9) 之后的几天里, 路远寒都在上课。 他过着非常规律的生活,教学楼、餐厅和寝室三点一线,有时候还会出现在图书馆, 以至于帝国理工学院的很多教授都知道异种生物研究系有一个金发学生, 每堂课都坐在前排位置,下了课还会带着他整理的资料提问——不过几天,加西亚·安东尼奥就被冠上了好学生的名号。 韦斯利倒是来找过他不少麻烦。 汉密尔顿少爷能做的无非就是带人堵他, 又或者用舆论造势……那些下三滥的手段并没有对路远寒造成什么严重影响, 他下了课就消失得不见踪影, 连一根头发丝都没让韦斯利捞着。 除了浪费自己的时间耽误课业以外, 韦斯利没能获得任何好处。 刚开始路远寒还想过, 伊万·柯夫曼饰演的克里斯会不会露出破绽,很快他就发现自己多虑了。对韦斯利而言, 这人只是一个用着趁手的工具而已, 克里斯在他面前低声下气, 他根本不记得对方到底叫什么, 籍贯在哪里, 只是以“喂”称呼着汉密尔顿家的走狗。 盥洗室一事失败后,韦斯利大为恼火,伊万·柯夫曼理所当然地挨了骂,好在他是已死之人的灵魂, 也就不会感到尊严受辱。 赌局的倾向逐渐发生了变化。 下注的人不再全盘倒向韦斯利,有些学员觉得加西亚跟以前受到霸凌的对象都不一样,汉密尔顿少爷的骚扰对他来说还比不上专业选修课重要, 说不定真能撑到最后。 但不看好路远寒的仍然占了绝大多数, 他的支持率只有百分之十七, 那些认同他的呼声微弱得可怜。 三天后, 事情迎来了转机。 帝国理工学院派遣的科考队刚返回首都,他们从境外带回来一具怪物遗体,种类罕见,就送到了异种生物研究系等待解剖。而这个项目刚好落在了尼科尔森教授名下,约翰·弗莱彻和路远寒作为他的门徒都会参与,与此同时,项目组还招聘了系内一批专业素质过硬的学生。 克里斯就在其中。 韦斯利下了命令,要他去陷害路远寒——对于刚参与重大项目的新生来说,哪怕只是一点小小的失误,都足以让他身败名裂。 顶着克里斯那张脸的亡魂应了下来。 然而路远寒在组内只是一个打下手的龙套,尼科尔森教授叫他过来,更多是为了让他旁观同门前辈是怎么解剖异种生物的,积攒经验,并不需要他负责什么特别重大的工作。 实验室的灯光倾泻而下,照亮了解剖台上那具异种生物的遗体。 它的畸变程度远超出了一般标本。 路远寒垂下视线,看到那个异种生物浑身覆盖着漆黑的硬质甲层,将底下的骨骼、血肉等存在紧裹起来。流线型的结构让它看起来像一柄杀人见血的重兵器,那颗头颅下的脖颈肌肉异常发达,利爪有着撕裂金属的力量——虽然它已经死了,被科考队做了防腐处理,但那种上位猎食者的压迫感还是让人不寒而栗。 但这并不是最麻烦的。 真正让人感到头痛的是死亡时间过长,尸体表面已经有了明显的肿胀。 胸腔内的积液将外皮撑了起来,那些扭曲的血管和瘤状物缠结在一起,让人无法观察到底下的肌肉走向,要想完整地剥离下异种生物的器官组织,难度非常之大。 “科考队交给我们的还真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解剖台旁的男人说道。 他有着灰黑色的短发、硬朗的面部轮廓,那双眼睛中流露出的沉稳气质让人颇为信赖,而那一身防护服和紧握的刀具彰显出了他的身份——尼克尔森教授门下的首席弟子,布鲁诺·弗朗西斯。 以布鲁诺为中轴线,两侧各有三到四名学生,约翰·弗莱彻和路远寒位于他左手边。 他们的区别在于约翰·弗莱彻是实操人员之一,而路远寒负责准备拉钩、肋骨剪、血管钳等解剖用具,将它们消毒至安全状态,以及替工作中的前辈擦去汗水。 “……噗呲!” 随着银光闪过,布鲁诺沿着怪物的腹部中线切开了体表皮肤,恶臭的液体瞬间涌出,顺着刀刃割开的边缘滑了下来。那种味道像是将死老鼠弄熟了一样难闻,即使这些学员解剖过不少异种生物,也忍不住皱起了眉。 好在隔着防护手套,那种液体并没有腐蚀到他们的皮肤。 下一步本应将皮肤与肌肉分离。 然而那种生物的覆甲异常坚硬,布鲁诺用力到绷紧了手上青筋,也只是勉强将其拉开一道口子,怪物胸腔前隆起的瘤节更让人感到难以下手,要是剪错了血管,损伤到底下脆弱的器官组织,那这具遗体就完全失去了研究价值。 布鲁诺·弗朗西斯停下了动作。 见那位师兄满面严肃,额头附近凝结出了大量汗珠,路远寒迅速握着毛巾上前,替他擦去了即将滑下的水痕。 “眼下的情况非常棘手,有谁想试试看吗?”布鲁诺转过了头,打量着附近的几位同门学生,只是每一个人都面露难色,显然,他们并没有想出合适的解决方案。 想到路远寒提供给自己的那份手稿,约翰·弗莱彻望向了他,想知道这个新来的学员是否有着不一样的判断。 那个年轻人却只是安静地站在边上,防护口罩挡住了他大半张脸,仅从路远寒的神情看不出什么想法,汗液顺着他掌心拧紧的毛巾滴了下来,一次又一次打在实验室地板上。 就在约翰·弗莱彻感到失望之际,路远寒倏然开口说道:“假如正面不行的话,能否从侧面沿着肋骨两侧下刀呢?” 他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中清晰可闻。 在场的都是本院的精英人才,他们接触过不少案例,当然考虑过路远寒说的这种可能。有些学员刚要反驳他的想法不切实际,却见路远寒伸出手,指向了灯下一处黯淡的部位: “我观察到这里的颜色和覆甲有着细微区别,或许就是异种生物的弱点所在,否则它一身都无懈可击,早就该进化成食物链的顶点了才对……不是吗?” 闻言,布鲁诺立刻转身验证着他的想法,刀尖触及怪物肋骨一侧的体表,确实有所凹陷,里面的血肉将解剖刀裹了进去。 “肋骨剪、拉钩!”布鲁诺下了命令。 路远寒将工具递了过去,他的背影在众人看来有些神秘莫测,毕竟那种区别微小得近乎于无,若不是有着一双洞察秋毫的眼睛,谁也发现不了异种生物的弱点。 加西亚·安东尼奥……望着路远寒学生铭牌上的信息,他们记下了这个名字。 接下来的事就和路远寒无关了。 布鲁诺已经找到了切入点,正忙着将异种生物的胸腔剖开,约翰·弗莱彻等一众专业人士在旁辅助,他们围在解剖台边上,全神贯注地投入进了这场手术中,一刻也不曾挪开视线。 谁都没注意到路远寒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当然,离开的不只他一人。 作为外系学生,韦斯利·汉密尔顿没有资格进去观摩这场手术,只能在外面等着。他手下那群趋炎附势的同学都已经去上课了,这位少爷却还等在实验楼下,他不耐烦的视线透过玻璃门,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看到那个下等人被赶出来,像条死狗一样被他奚落。 想到这里,韦斯利唇角微微上扬,但事实却没能让他如愿。 午后阳光倾泻而下,将实验楼前的地面照得金黄一片。门后确实出现了某人模糊的身影,但那并不是路远寒,他霍然睁大了眼睛,看到克里斯匆匆跑了出来,面上还带着一种焦急而又无措的神情。 什么情况?韦斯利顿时感到了愤怒。 望着那张让人厌恶的面孔,他快步上前质问,伸手揪住了克里斯的衣领,咬牙切齿道:“不是让你陷害那个垃圾吗……就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要你何用!” “抱歉,我也没想到那个人竟然如此聪明。”克里斯满面惶然,为自己辩解道,“他一见我动手,就断定这是汉密尔顿的阴谋,还说要在所有人面前揭发你,我急忙将他带了出去。” “我说少爷马上就到了,不想被人打死的话就自觉点,这才震住了那个废物,情急下将他关在了一层杂物间中。”克里斯说着勉强挤出了一个笑。 “他现在还在里面,就等着您过去处置呢。” 随着克里斯话音落下,韦斯利用一种狐疑的视线打量着他,像是在辨别这话的真假,但他作为汉密尔顿家最受宠的少爷,习惯了用强权打压别人,很快就将所有顾虑抛之脑后,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跟着“克里斯”走进了那道玻璃门后。 外面阳光高照,实验楼内却像是与世隔绝一样充满阴冷幽静的空气。 除了上解剖课的时候,学生们很少到这里来。 他们走过无人通行的长廊,那种消毒水的味道萦绕在韦斯利鼻尖下,还隐隐透着尸体特有的腥气,让他不自觉露出了嫌恶的表情——克里斯·肖却像是察觉不到一样,仍然闷着头在前面带路。 韦斯利的视线落在了他身上。 他记得这个得到汉密尔顿资助的贫困生,只是那种印象太过模糊,以至于韦斯利绞尽脑汁,也只能想起对方在他面前总是低着头,一双眼睛完全被掩盖在了碎发下,那种阴湿的气质让人感到不适。 喂,去给我买瓶水! 喂,帮我把布置下来的课题写了,喂,能不能把你这副邋遢样子收拾一下,简直恶心死了,你身上该不会带着传染病吧……韦斯利总是颐指气使,对他而言,克里斯和别的仆人没有区别,当然不需要记住一条狗叫什么名字。 他现在想要离开这个让人毛骨悚然的鬼地方,却怎么也无法想起克里斯·肖这个名字,下意识又叫出了一声喂。 就在他脱口而出的瞬间,那人霍然转过了头。 “到了。”克里斯停下脚步,他面无表情,整个人称得上阴沉到了极点,却颇有礼貌地给韦斯利让出了位置,露出背后一条幽深而又吓人的缝隙,逐渐扬起了微笑,“请进吧,少爷……” “那位正等着你呢。” 第220章 台风眼(10) 韦斯利快步走了进去。 实验楼的杂物室属于异种生物研究系, 只是从眼下情况来看,它已经很久没有被人清理过了。 刚推门而入,韦斯利就捏紧了鼻子, 只见窗户边缘被灰尘覆盖, 到处弥漫着螨虫的味道,里面放满了沾上血迹的镊子、锤子、手术刀等实验用具,甚至是一些从畸变物体内摘除下来的器官——那些黝黑的肉块在灯光下微微颤动着, 怪异的颜色让人不寒而栗。 那个下贱的杂种呢?韦斯利不禁想道。 汉密尔顿少爷的怒火急需发泄, 然而视线被各种物品阻挡着, 韦斯利并不能看得很清楚加西亚到底在哪里, 就在这时, 一道轻微的咔哒声从背后传了过来。 克里斯带上了门。 什么情况?韦斯利不禁有些悚然,他刚要开口痛骂这个将自己骗到杂物间中的蠢货, 转头却发现克里斯不见了, 一个活人在他眼皮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微弱的灯光下, 仅能听得到自己胸膛起伏的声音。 噗通、噗通…… 短暂几秒过去, 韦斯利的胳膊上就浮现出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转身向着门板跑去,但幕后黑手显然不打算让他安然无恙地离开,一根毫不起眼的钢丝埋在韦斯利必经之处,他被那道陷阱绊得身体前倾, 猛然摔在了地板上。 咚!韦斯利的脑门磕在了桌角上,强烈的晕眩感让他一时间回不过神,直到温热黏腻的液体顺着脸颊滑落而下, 看见满手殷红, 他才意识到自己流血了。 这是他第一次体会到被霸凌的滋味。 愤怒、错愕以及难以言说的屈辱感涌了上来, 然而韦斯利还没来得及从地上爬起, 一双带着防腐剂味道的手就攥住了他的肩膀,将他提了起来,像是提着一只即将处死的小鼠。 路远寒刚从实验室出来,那身防护服让他看上去越发冷酷无情。 “很痛吗?”韦斯利背后那人问道。 他的声音低沉得像是潭水,撞在浸着异种生物的玻璃壁上,在寂静中激起一阵轻微的回响:“身为始作俑者,你应该很清楚那些受你折磨的人有多痛苦吧?” “放开!汉密尔顿家不会饶过你的!” 韦斯利嚷嚷着,他那张浸满了血的容颜仍然俊美,然而说出的话却一句比一句更恶毒阴狠:“我要将你告上暴力仲裁委员会,让你滚出塞诺阿,被冻死在城墙下,只有饥肠辘辘的野狗会眷顾你那发臭的尸体……” 叫骂声戛然而止。 路远寒不顾韦斯利的威胁,指节掐紧了他的脖颈,比起帝国理工学院那些优等生,他力气大得更像是一个满身肌肉的屠夫。 属于汉密尔顿少爷的气息在他掌根下逐渐流失,韦斯利两腿不断抽搐着,胸膛撑起的幅度越来越微弱,那人却毫不停手,一直观察着他的神情变化,直到韦斯利的生命体征快要断绝,路远寒才霍然松开手,将他放了下来。 涎水顺着韦斯利的唇角悄然滑下。 他惊魂未定,还没有从那种濒死的窒息感中恢复过来,涣散的瞳孔无法聚焦,只能看到那个让他印象深刻的年轻人似乎皱起了眉,随手打开箱子,在里面挑选着趁手的工具。 那种轻蔑而又漫不经心的态度就像他对克里斯一样,韦斯利想。 他浑身肌肉僵硬,被脖颈下那种痛觉麻痹了感官,直到一股金属沸腾的味道飘进韦斯利的鼻腔,他才倏然清醒过来,视线落在了路远寒旁边放着的坩埚上。 水银液面上不断冒出细细密密的气泡,那种光泽像是月下露水一样美得纯粹,却无端让韦斯利感到了恐惧。 韦斯利喉结滑动两下,颇为艰难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到底想干什么……” 那人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韦斯利看清了加西亚·安东尼奥那张脸,泼对方油漆的那天,他并没有在意一个下等人具体是什么模样,现在却发现面前的青年露出真容时耀眼得像是烈阳——仅是领带夹就做工精细,够在塞诺阿这样寸土寸金的首都买得下一栋公寓,更不用说他的皮鞋、手表等奢侈品。 若是和这位年轻贵族对上视线,没有一个人敢用垃圾、废物等具有羞辱性的词汇冒犯他。 杂物间的废置担架床在这时派上了用场。 韦斯利被绑在了那副担架床上,路远寒亲手系的束缚带禁锢住了他的腕骨、小腿,已经将皮肤隐隐勒出了红痕。 那个一看就像黑心医生的年轻人朝他走了过来,手上还握着把锋利的锤头,不难想象接下来会发生多么惨烈的事。 路远寒在他精心挑选的猎物面前停下脚步,他刚才重新消过了毒,带着阴湿意味的指腹抚开韦斯利的发丝,露出底下的头皮。好在汉密尔顿家将这位少爷养得很好,一点不健康的征兆都没有,倒是不需要他再换炼制材料了。 对于禁书中的内容,路远寒早就倒背如流。 他动作熟练地剃下小部分发丝,将需要注入水银的位置清理干净,紧接着扬起锤头——随着砰的撞击声落下,韦斯利头顶当即被凿开了窟窿,飞溅的血液落在他握着凶器的指节上。 那一瞬间,汉密尔顿少爷颤抖的幅度像是受死的动物,脖颈都绷直了,而这正是不使用麻醉剂的下场。 路远寒一刻都没有耽搁。 他放下锤头,完全压制住韦斯利·汉密尔顿的动作,将水银从刚才凿开的地方灌了进去,高温液体顺着皮层下的缝隙快速蔓延开来,流经受害者的每一根骨头、每一寸皮肤……路远寒甚至闻到了肉被烫熟的味道。 他伸手掐着韦斯利的静脉——正常人都遭受不住这种酷刑,若是不严加控制,对方早就该直接昏死过去了。 片刻后,韦斯利完全没有了反应。 路远寒指节捻起了洞口边缘的皮肤,正如禁书中记载的那样,被水银灌注过的人皮非常容易剥离,他没怎么费劲就将那层组织揭了起来,极为纤薄的一层,韦斯利细腻的皮肤在他手下舒展如蝴蝶振翅。 为此,路远寒处理得非常小心,没让他的作品受到一点轻微的损毁。 施展活尸炼成术的前置条件已经满足了一半。 韦斯利并没有死,只是他现在的容貌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比起骄矜的汉密尔顿少爷,那具裸露出肌肉轮廓的躯体更像是一个血肉模糊的怪物,唯有微微震颤的胸腔表明他还活着。 路远寒堪称耐心,他按照笔记中的内容完成了剩下的步骤,最后为韦斯利穿戴上他原本的皮肤时,施术者的指腹轻轻摩挲着那张英俊的脸,替他擦洗下了刚才沾到的血迹。 韦斯利·汉密尔顿重新站了起来。 他看起来和原来没有区别,仍然神情傲慢,就仿佛一切不曾发生,路远寒并没有对他做下那些惨无人道的事情。 路远寒开口命令道:“跪下。” 他没有采用任何手段,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让韦斯利的膝盖抵着地面,表现得像条毫无尊严的狗。见状,路远寒饶有兴趣地挑起眉头,他的手拨开挡在韦斯利额前的碎发,整理好仆人的仪容,又给出了一条指令: “给我叫两声听听。” 韦斯利以前从没做过这种事,那张飞扬跋扈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茫然,似乎在理解要学什么动物叫,但很快他就低下了头,侧过脸蹭着面前青年的掌心,从喉咙中挤出了两声微弱的呜咽。 路远寒松开了手,任由对方的脸颊从他指缝间滑下去,如今韦斯利已经完全在他的掌控之中,倒是不用再担心他会找事了。 但他并没有收走韦斯利的灵魂。 制作活尸的整个过程中,韦斯利的灵魂还保留在其体内,只有受到施术者的召唤,这具躯壳才会丧失自我意识。 而这也正是禁术的邪毒之处。 在受害者的身边人看来,他们就跟往日没有区别,仍然按着原主既定的生活轨迹行动,然而在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被替换成了一群受人控制的傀儡,随着施术者一声令下,就算对枕边人举起刀也毫不留情。 在路远寒的命令下,韦斯利走出了杂物间。 这位汉密尔顿家的少爷做事一向高调,现在却谨慎地避开人流,从实验楼侧门溜了出去,没让任何人知道他来过这里。 很快,韦斯利就从自己的账户下提出了大笔款项,账单上的数字足以让人感到晕眩——对克里斯·肖而言,那笔钱够他缴纳帝国理工学院一整个学年的费用,不再俯首屈膝;对下城区的人来说,则能让他们离开充满了暴力与死亡的贫民窟,从此过上平凡的人生。 然而韦斯利提着这笔钱,却没有像以前那样挥霍一空。他找到了校园日报的出版社,负责刊登他那篇报道的编辑一见那张盛气凌人的脸,就知道他的来意,立刻殷勤地迎了上来。 “您是要下赌注,对吗?” 随着话音落下,编辑的视线落在了韦斯利带来的钱箱上,尽管他有些疑惑汉密尔顿手下那些走狗此刻为什么不在,但那并不重要,对利益的欲望让他扬起了微笑。 “对。”韦斯利敷衍地应了一声。 他顺手打开钱箱,散落而出的钞票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报社内忙着其他事的工作人员都停了下来,那位少爷却没有对此表现出一点心痛,只是扬起下巴,不容置疑地吩咐道:“这些都是我的赌注,全部押在……” “——加西亚·安东尼奥身上。” 第221章 台风眼(11) 听完韦斯利的话, 编辑不由得怔住了。 他像是觉得这位少爷脑子烧糊涂了,望着韦斯利那张神情笃定的脸沉默了一阵,才试探着开口问道:“您确定吗?” 所有人都很清楚, 换作以前那个以霸凌他人为乐的韦斯利·汉密尔顿, 就算他把一箱子钞票洋洋洒洒从高处扔下去,也绝无可能将赌注全盘押在自己欺辱的对象身上。 韦斯利闻言皱起了眉,用一种颇为不悦的态度问道:“你是在质疑我的决定吗?” 编辑顿时摇了摇头, 汉密尔顿家毕竟不是他们能得罪起的, 他将韦斯利带来的那笔高额款项汇入赌局之中, 再一次清算过后, 原本挂在加西亚·安东尼奥后面那个惨淡的数字立刻追上了对面赌注, 达到了微妙的平衡。 毋庸置疑,韦斯利扭转了赌局。 报社的编辑原本怀疑他是在做局下套, 以此骗取高额赌金, 但那笔钱对汉密尔顿家而言属实九牛一毛, 但他们无权干涉客人做出选择, 付完封口费后, 韦斯利就离开了报社。 他在学院楼前停下脚步,正是黄昏时刻,那轮宏伟的落日像是某种庞然巨物的瞳孔,让韦斯利神情恍惚了一瞬。 那种不同寻常的气质瞬间如潮水般从他脸上退下,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烦躁感,正是其他人所熟知的汉密尔顿。韦斯利环顾着四周,那些学员看起来都很正常, 搬书、散步、测量实验数据……唯有和他撞上时会匆匆避开视线, 以免成为下一个退学的倒霉鬼。 不知为何, 他总觉得自己遗忘了些什么。 算了, 肯定不是重要的事,韦斯利心不在焉地收起视线,他又恢复到了平时那种颐指气使的少爷做派,正想着应该如何整治那个让他心烦的学生,一步一步往餐厅走去。 倏然间,韦斯利像是看到了某个认识的人,整个身体竟然下意识地一颤。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希瑞尔·汉密尔顿。 韦斯利在家族中排行第三,尽管他骄奢无度,手下仆人像是流水般更替不断,真正有继承权的却是眼前这位气质出众的女性——希瑞尔·汉密尔顿是他的长姐,负责处理集团财务,以及替韦斯利收拾他留下的烂摊子。 与此同时,他还有一位在外参军的哥哥,那人率领骑兵在境外征伐,已经十年之久没有回到首都塞诺阿了。 在外人面前,韦斯利摆出一副汉密尔顿三少的架子,然而遇上这位严厉的继承人时,他却像是只抬不起头的鹌鹑。 “姐……”韦斯利微弱地叫了一声。 “不要再胡闹了,韦斯利。”希瑞尔的视线非常犀利,像是攫住猎物的鱼钩,一开口就将韦斯利喝令在了原地,“我已经听说了最近的事,没有调查过对方的身份你就敢胡作非为,真是不怕给汉密尔顿家带来劫难。” “你以前打压那些贫困生也就罢了,但加西亚·安东尼奥不一样,他是帝国钦封的伯爵继承人,单论身份,那位少爵阁下还要比你高上一等。” 那个下等人是少爵?怎么可能! 随着希瑞尔话音落下,韦斯利难以置信地抬起了头,他刚要争辩,又被对方一眼瞪了回去。希瑞尔展现出的压迫感让他不敢吭声,只得听着对方继续说道: “而且据我打听到的情报,在今天这场解剖手术中,加西亚贡献了一个突破性想法,让所有人对他刮目相看……而他得到了布鲁诺的认可,也就等同于得到了尼克尔森教授的认可,这下他要彻底被项目组接纳了。” “像这种人才,即使不能让其为我们所用,也尽量不要得罪。” 说到这里,希瑞尔神情疲惫地按了一下眉心,为了压下舆论她前后忙了三天,至于韦斯利怎么想的,那并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毕竟他一人的想法抵不过整个汉密尔顿家的利益。 韦斯利已经听得面色惨白,他几次嗫嚅着想要开口,却又压了下去。 那位汉密尔顿家的继承人仅是招了一下手,立刻就有保镖围了上来,他们满身肌肉,所着的黑色西装像是夜幕般深沉,将主人衬得越发高贵而不可侵犯: “我记得今晚有一场舞会,同时也是学院之星选拔赛,对吧?学生会已经将消息通知到位,所有新生都会参与——韦斯利,你就别再想着得罪加西亚·安东尼奥了,跟我去道歉赔罪,把这件事揭过去,否则你就等着账户冻结,跟那些下等人一起挤食堂吧。” 正如希瑞尔所说,现在是新生入学期。 作为帝国理工学院的代表层,学生会为他们组织了一场破冰活动,评委将在迎新舞会中挑选出受到邀请最多的人气王,颁发学院之星的称号。 这场选拔赛之所以炙手可热,是因为每年的学院之星将得到一份特殊奖励,只要是在学生会能力范围内,他们就能实现自己的愿望——无论是最新款蒸汽飞行器、女王的手稿……还是参观皇家学术协会的资格。 为此,所有人都会盛装出席。 希瑞尔将事情安排得极为妥当,根本没给韦斯利拒绝的机会。 然而她不知情的是,这个不让人省心的权贵子弟已经变了,他是路远寒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一条狗,整条命都掌握在那人手下,也就不需要再跟对方赔礼道歉了。 * 当夜,迎新舞会。 早在维尔尼亚开创之初,帝国理工学院就已经建立,作为三大高校之首,这所学院有着深厚的历史底蕴。 而现在用于举办迎新舞会的这座礼堂大厅就从上个世纪遗留至今,顶部还悬挂着某任皇帝亲笔赐下的牌匾——整座大厅修得辉煌至极,每一盏灯都是剔透的玻璃质地,耀眼的灯光从高处倾泻而下,流过观景台,流过铺着天鹅绒的座席,流过每一个年轻宾客手上拿着的烫金请柬,照着这些天之骄子的面庞,让熙熙攘攘的大厅一瞬间像是塞诺阿最神圣的殿堂。 虽然名义上是迎新舞会,但高年级学生同样会受到邀请。 其中不乏想要为所属势力招纳新人壮大力量的领导干部,以学生会、科研社、财阀联合委员会等社团为代表,他们是今夜的贵宾——所有人翘首以盼,一旦得到那些人的赏识,就相当于跨过了半道飞越阶级的门槛。 要是想进入参议院,一步一步向着帝国高层晋升,最好在学生会担任职务,科研社则为学院下属的各个研究所输送着大量人才。 至于财阀联合委员会,正如其名,是蒙托亚、弗朗西斯、汉密尔顿等多家新晋权贵继承人直接控权的私立机构,那些年轻的掌权者已经有了和前代如出一辙的铁血手段,为其背后的庞然大物挑选着精英人士。 “打起精神,别忘了我是怎么跟你说的。” 希瑞尔对着身边人吩咐道。她穿着一袭银色鱼尾长裙,褐色长发盘在脑后,露出底下轮廓分明的背部,看起来就像一株高傲而又华美的兰花。 韦斯利就跟在她身后。 然而汉密尔顿少爷看起来兴致不高,也不像以前那样带着一群对他无条件服从的手下,那双眼睛蔫下来盯着地板,他似乎想趁所有人不注意逃出去,这样一来,也就不需要再面对加西亚·安东尼奥了。 “你们听说了吗?学院今年从黑区特招了一批新生,最近闹得沸沸扬扬,要我说下等人还是趁早滚回去,省得浪费其他学生的资源。” “闹得最大的还是韦斯利盯上的那个吧?” “我当时下注赌他撑不过三天,没想到现在期限已过……韦斯利少爷,您是打算先放他一马,到最后再让他摔个粉身碎骨吗?” 韦斯利对此一言不发,快步走过了那些簇拥着他的人群,以往将他捧得飘飘然的奉承语,现在却只让他感到心烦。 接下来的过程相当煎熬。 作为财阀联合委员会的董事之一,希瑞尔正忙着应酬,她穿行在衣香鬓影的上流人士之中,只留下韦斯利等着那人到场。他现在既恐惧见到那张年轻俊美的脸,又希望对方赶紧出现,早些结束这场噩梦一样的晚会。 然而直到迎新舞会开始前两分钟,他等的人才姗姗来迟。 “那就是加西亚·安东尼奥?” “我在沃特斯教授的课上看见他了,平时只能看到背影,像个书呆子似的坐在最前排,没想到本人竟然这么……” “说实话,他一点都不像是从地下来的。” 随着众人低声议论,韦斯利望向了那个出现在大厅中的青年。 被称为加西亚·安东尼奥的那个人身型修长,鎏金暗纹衬得白色制服越发高贵而又优雅,肩膀与腰线处都做了收紧,他的耳钉在发尾下闪着金属一样冷冽的光——但最引人注意的不是金发、绿瞳,亦不是他翩翩有礼的态度,而是他那种微笑,仿佛他天生就是领导者,是一个将所有事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权臣。 路远寒一出现,就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作为赌局的当事人,他最近受到的关注属实太过强烈,路远寒置身于峰头浪尖之上,即使汉密尔顿家竭力压下舆论也没用,因为他牵动着每一个人的利益,无数双眼睛正盯着韦斯利下手的猎物,就像盯着一块诱人的蛋糕。 慷慨激昂的舞会进行曲中,“猎物”一步接着一步走了过来。 舞会已经开始,那些蓄势待发的学生立刻行动了起来,他们走到自己心仪的目标面前,微微俯身行礼,为对方献上一支美而璀璨的花。 在宾客们正式入场前,学生会为每位男士下发了三支银色玫瑰,每位女士则随身佩戴着三枚金色胸针,一个道具代表着一次邀请,受邀请者有权同意或拒绝——收到邀请次数最多的人,将成为今夜的学院之星。 就在灯光簌簌而下的瞬间,对路远寒感兴趣的学员已经走到了他身边。 其中有塔妮娅这样的黑区新生,也有异种生物研究系的前辈,希瑞尔·汉密尔顿亦在其中。那位财阀继承人带着一种审慎的态度微微颔首,说要为韦斯利犯下的事向他致歉。 然而路远寒垂下视线,只是温柔一笑,并不给予任何人回应。 他游走在那些衣冠华美的宾客之间,毫不沾身,就像只巡视领地的白孔雀,精准无误地找到了自己的邀请目标。 路远寒倏然停下了脚步,他面带笑意,一支闪着粼粼银光的玫瑰从他掌根下递出,触碰到韦斯利的指尖:“来吧,汉密尔顿少爷,不是要跟我道歉吗? “我跳男步,你跳……” 他的声音还没完全落下,韦斯利就骤然被路远寒托住了腰。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像是在那人手下颤抖的猎物,毫无保留地暴露在了对方视线范围中,只是被那双带有侵略性的眼睛扫过,韦斯利就已经喉咙发干,想要叫出声来。 好在汉密尔顿的尊严让他忍住了。 第222章 台风眼(12) 代表着加西亚·安东尼奥的花别在了他襟前。 韦斯利的左手被路远寒紧攥着扬了起来, 他现在没有戴防护手套,取而代之的是雪松香气,修长指节下的温度顺着指尖接触到的地方一直传到了掌心, 像是被魔鬼蹭过, 让汉密尔顿少爷不自觉沁出了汗水。 ……放开! 韦斯利本想这么说,他下意识抵触着和路远寒产生任何联系,然而他的身体此刻却不由自己支配, 完全顺从着那人的每一个动作, 就像在灯光下翩翩起舞的牵丝人偶。 他惊恐地发现自己说不出话了, 那张辱骂惯了别人的嘴微微张开, 却无法泄出一点声音, 就连微弱的喘息也像是动物垂死时发出的鸣叫。 韦斯利的女步实在是跳得很糟糕。 靠着汉密尔顿这个姓氏,他当惯了上位者, 甚至懒得打量那些下等人痛哭流涕的反应, 却还是第一次被放在供人赏玩的位置上。 韦斯利磕磕绊绊, 有几次险些崴了脚, 好在他的舞伴优雅得就如一位王子殿下, 只是俯下了身,就将失重的韦斯利带进自己的掌控之中,制止了混乱的局面。 加西亚·安东尼奥表现得太过出色,以至于他们的组合看上去赏心悦目, 若不是韦斯利总是出岔子,他们现在就该是评分第一了。 他们在灯光下踮起脚尖,重心旋转, 像溜冰似的滑过大厅闪着耀眼光泽的地面, 滑过拥抱着彼此的年轻男女, 世界仿佛静止在了一瞬间, 那些人、那些事都与他们无关……在路远寒的指导下,韦斯利的背挺得像是蝶翼舒展。 然而望着那人的眼睛,他却只读出了一种强烈的掌控欲,显然,这位少爵阁下不允许有他预想之外的事情发生。 韦斯利深深地打了一个寒颤。 很快,舞会中的两位主角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毕竟他们那些事已经刊登上了校园报纸,还牵涉到了汉密尔顿家,是个颇具噱头的大新闻。 最让人意外的是那位少爷,赌局开始前他曾放下狠话,说要让加西亚·安东尼奥自己让出位置,现在却靠在对方身边,像一只被戴上镣铐的金丝雀,所有人都在猜测路远寒到底拿捏住了他什么把柄,才能逼得韦斯利乖乖就范。 霎时间,满座哗然。 “我没看错吧,那个韦斯利被拉着跳女步竟然还一点都不反抗,邀请他的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汉密尔顿家的继承人不是也在吗,希瑞尔没有发话,就说明他们家默许了事情发生。一个异种生物研究系的新生,能让财阀屈从,恐怕对方的身份并不是我们想的那么简单。” “至少他看上去一点都不输王公贵族。” 置身于那些窥探的视线下,韦斯利不免感到了一阵羞耻,他指节微颤,想要将自己的手抽出来,路远寒却将他攥得更紧,像是要掐进肉里,指缝下传来的疼痛让韦斯利根本无法挣脱。 他只觉得自己被圈禁在一条蟒蛇的怀抱里。 那人分明在笑,肩膀下的肌肉却紧绷如弦,开场舞正进行到高潮,所有灯光汇聚于一点,路远寒扬起唇角,他像是演奏乐曲的指挥家,冷峻的声音从韦斯利耳边落了下来:“你的表情太难看了——受到邀请,应该感到高兴才对吧?” 随着话音落下,韦斯利艰难地扯出了一个笑。 路远寒的节奏快而猛烈,韦斯利被他带着跳完了整支舞曲,脚下已经磨得有些红肿,以他的角度能看到那人优越的侧脸,以及转过来时玩味的视线,那种眼神不像在打量活人,而像是欣赏着一件作品。 想到希瑞尔的嘱咐,韦斯利紧咬着牙,还是将酝酿已久的话说了出来:“抱歉,少爵阁下……” 就在这时,路远寒膝盖微屈,他锃亮的鞋尖划过地面,就像一只蓄满力量的猎豹,韦斯利的身体重心在他掌心下猛然前移。 韦斯利的颈部肌肉倏然收紧,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后仰倒,他惊呼一声,在那股天旋地转的失重感下,路远寒的手抵着他腰部,以强韧的力道控制住了他滑倒的趋势。 少爵阁下金发垂落,那双美丽的眼睛微微上挑,完成了这支舞的最后一个动作。 路远寒倏然松开了手。 韦斯利瞬间失去了支撑点,他摔倒在舞池最中央的位置,众目睽睽之下,汉密尔顿少爷掌心擦破的地方流出了血,将那身高定礼服弄脏,他的舞伴却看都没看一眼,将韦斯利扔在了原地。 他刚才照顾得体贴入微,离开时却冷酷至极。 那支银色玫瑰从韦斯利领口滑落,比起摔得隐隐作痛的大腿,周围压低声音的议论更让他抬不起头,毋庸置疑,今夜后他将沦为帝国理工学院的一个笑谈。 路远寒还剩下两次邀请机会。 但他并没有急着下手,而是从桌边端起一杯酒,观察着大厅内那些学生的神情变化。 刚报复完韦斯利,路远寒很清楚自己在别人眼中的价值正在急剧上升,甚至不需要他做些什么,就会有人自己送上门来。 他默数到第五秒的时候,一枚胸针递了过来。 路远寒抬起头,出现在他眼前的是高年级学员的面庞,对方锁骨下那枚烈日徽章说明了她属于学生会,而且职位不低,年轻俊美的少爵按下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终于来了。 他放下酒杯,颇有礼貌地接过对方的手,重新投入了这场毫不见血的比赛之中。 事情的发展并没有超出他的预料。 华尔兹舞曲过半的时候,这名学生会干部对路远寒抛出了橄榄枝,让他考虑一下加入社团,毕竟塞诺阿是个毫无人情味可言的城市,帝国俯瞰着所有人,要是不依附任何势力的话,很难靠自己在这里搏得一线呼吸的余地。 路远寒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他的话术非常高明,就像海上垂钓的老手,将对方送走之后,又迎来了下一个谈判目标。 学生会、科研社、财阀联合委员会……三家派遣出的代表人都和他跳了舞,显然,加西亚·安东尼奥的身份情报已经被人透露出去了。让人意外的是他一点也没有表现出疲惫,路远寒脚步轻快,无论邀请者是谁,他都能让对方莞尔一笑,良好的社交修养为他赢得了无数枚胸针。 其中甚至还有几支银色玫瑰。 那是因为布鲁诺·弗朗西斯来找过他,因为那场解剖手术,布鲁诺对于这位同门师弟一直很欣赏,听说韦斯利闹下的纠纷后,甚至打算用弗朗西斯的身份替他解围。 没想到不需要他出马,路远寒就已经处理好了这件事,一跃成为今夜的焦点,那些属于加西亚·安东尼奥的玫瑰、胸针被专人保管起来,还在不断更新着数字。 而他自己的邀请次数也没有浪费。 路远寒游刃有余地邀请、起舞,每一支送出手的玫瑰都为他带来了不可估量的利益,至少在今夜,他那双温柔含笑的眼睛给所有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让我们恭喜今年的学院之星,他是来自异种生物研究系的新生——加西亚·安东尼奥!” 随着主持人的声音传遍整座大厅,路远寒站在了颁奖台上。他额前微微浸湿的发丝捋到了耳后,露出的那张脸在灯光下闪着琉璃一样的色泽,面对场下投来的各色视线,路远寒也表现得从容自若,没有出现任何纰漏。 雕刻着蒸汽机的奖牌挂在了路远寒领口下,作为他在帝国理工学院赢得的第一枚勋章。 他垂下视线,看到韦斯利·汉密尔顿站在角落里,那人面色惨白,似乎已经换了新的礼服,只是脸上那种阴郁的神情仍然像是晒到阳光的吸血鬼,带着一种了无生气的沉默。 台上万众瞩目的年轻人勾了勾手。 那种手势像是在逗狗,又仿佛在下命令,注意到他动作的韦斯利身体一僵,只觉得内心深处骤然被某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支配,他几乎竭尽所能,才忍住没有屈下膝盖。 ……疯了吧!这到底是怎么了? 韦斯利惶恐而又烦躁地想道。 对路远寒而言,他已经实现了自己的意图,当然不会再继续折腾韦斯利,看到汉密尔顿少爷正两腿颤抖着往后退,马上就要转身而逃,他微微一笑,不甚在意地放过了对方。 路远寒的指腹摩挲着奖牌,作为学院之星,他得到了许下愿望的权利,只是现在还没有兑换,他需要思考什么东西能让利益最大化。 毋庸置疑,他的当务之急是申请继承爵位。 那些人之所以会找上他,就是看中了加西亚·安东尼奥的身份,一位伯爵能带来的利益、资源和人脉远比少爵阁下要多——路远寒已经拟好了申请用的法律文书,只是中间漫长的流程太过难熬,等到帝国公示出来就太迟了。 除非他能联系上那些有权决定的人。 舞会已经结束,散场的宾客正陆陆续续离开礼堂大厅,从通道口分流而出。得到邀请的大多满面愉快,其中不乏在迎新舞会中建立起深厚情谊的年轻人,他们在夜幕下踩着彼此的影子,嚷嚷着要去再喝一杯。 路远寒和前面的人保持着距离,那种礼貌的社交笑容已经从他面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毫无感情的漠然。 少爵阁下两手插兜,他敞开的礼服外套被风吹起,露出的腰线后隐约有什么在晃动……那东西阴冷而又湿滑,就像异种生物的尾巴,只出现一瞬就消失不见。 他在宵禁前回到了寝室。 路远寒没打开灯,夜视能力让他在黑暗中行动自如,没碰到一次家具。 想到在韦斯利身上进行的活尸炼制非常顺利,他刚要拿出那本禁书,然而就在指节触碰到暗格的前一秒,路远寒警惕地停下了动作,那双眼睛深邃得像是望不见底的井水,很快,他就确认了自己的想法。 寝室中不只有他一个人的气息。 第223章 台风眼(13) 路远寒瞬间提起了警惕。 就在满室寂静中, 除了他自己的气息,还隐藏着另一个人、或者说另一个生物的微弱呼吸声,那道声音几乎被浓重的黑暗掩盖, 若不是他直觉敏锐, 恐怕真难以察觉到对方的存在。 那到底是谁? 路远寒的思维运转了起来,他放松下来的身体恢复紧绷,腰背挺直、视线锐利, 指节滑过压在枕头下的匕首, 将刀尖调整到对外的状态——属于加西亚·安东尼奥的轻佻一面从他身上消散, 此刻浮现出的是那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鬼。 现在的情况有三种可能。 首先, 有人出于某种目的潜入了他的寝室, 极大概率是汉密尔顿家的探子,其次, 那本禁书的存在招致来了同样邪祟的生物……至于最后那种可能, 路远寒想到了那位请假的室友。 他没有见过对方, 却从约翰的名单上看到过那人的名字:凯恩·海因斯。 假如凯恩·海因斯已经跟校方销假, 那他出现在寝室中倒也不奇怪。路远寒无从确认到底哪一种推测才是正确的, 他将匕首藏在袖口下,朝着那道声音的来源走了过去。 他在壁橱前停下了脚步。 帝国理工学院为每个寝室配备了两个壁橱,用于存放学生的衣物等日常用品,他的那个里面悬挂着少爵阁下的各种礼服、丝巾, 每一件都散发着淡淡香气。 至于面前这个,路远寒看到柜门隐隐作颤,像是被某种重物抵着, 凯恩·海因斯的名字贴在上方, 化作一行模糊不清的字迹。 路远寒手下握着的刀尖抵住柜门, 那双眼睛在黑暗中犹如猫眼石, 倏然闪过的一线微光让人不寒而栗。 他没怎么费劲就撬开了柜门。 然而蜷缩在壁橱里面的并不是异种生物,而是一个满身是血的年轻人,他背对着路远寒,双手抱头,整个人以不正常的姿态轻微战栗着,脖颈下露出的肌肤呈现出大片青紫的斑点。 路远寒皱起了眉,在事情不明的情况下,他选择和面前的陌生人保持着一个适当的距离,以免和对方产生接触。 就在他准备转身开灯之际,那人猛地扑了过来,尽管路远寒第一时间就闪身避开,却还是被那双手抓住了裤脚。对方跪倒在路远寒脚下,枯瘦的指节布满了腐烂发黑的脓疮,将他紧攥着的白色礼服浸出一片触目惊心的痕迹。 “放开。”路远寒的声音冷静中带着杀意。 他似乎将加西亚那种洁癖一并继承了过来,无法容忍任何人弄脏自己的衣服,仅是望着被对方蹭到的裤脚,路远寒手臂上的青筋已经绷了起来,就像一根又一根蜿蜒的蛇。 只是那人正处于无法交流的状态下,无论如何也不肯松手,像是赖上了他。 路远寒反手将匕首扔了出去,刀柄精准无误地撞在开关上,顷刻间,灯光倾泻而下,将这间寝室照得明亮如昼,自然也照亮了那人隐藏在黑暗之中的脸庞。 跟路远寒预想中不同,对方容貌端正,五官并不算丑陋,只是面上鳞片般细细密密的斑点让他看起来像是一个怪物。 “——啊!” 那人像是受到了强烈的刺激,瞬间惊叫出声。 灯光下路远寒看清楚了对方身上的病变纹路,那些让人毛骨悚然的斑点并非毫无规律,而是呈现出一种怪异的走向,它们攒聚、游动,顺着血管蔓延至身体的每个角落,就像受到了某种诅咒。 以路远寒的经验来看,他不觉得那是一种病。 紧攥着他的年轻人终于松开了手,路远寒垂下视线,看到对方满面痛苦,嘴里似乎还在念叨着什么。他不由得凑近了些,沉下心辨别着那人所说的内容,却只听到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台风……台风要来了!” 什么台风? 路远寒瞬间想道,作为维尔尼亚帝国的中心,塞诺阿是一个内陆城市,首都的气候称得上干燥,根本不在海边,能从哪里来的台风。 “你是凯恩·海因斯吗?” 他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清晰可闻,对方却根本没有搭理他,只是重复着那句话。说到某一遍时那人倏然大笑起来,他整个身体紧贴在地面上不断颤抖,犹如一只塞在活人躯壳里的虫子,竟然开始缓慢地往前爬行,嘴唇分开,还模仿着那种窸窸窣窣的声音。 现在发生的一切属实诡异至极。 路远寒面无表情地望着对方,那人已经钻进了属于凯恩·海因斯的床底下,拖行出的痕迹渗着血色,他的肩膀、胸膛乃至于腹部挤过狭小的缝隙,紧接着从被单后露出一张脸。 他掠过壁橱下方,掠过覆满灰尘的角落,在寝室里爬了几圈后又回到路远寒面前,扬起脑袋,黝黑的眼眶中悄无声息流下了血水。 路远寒不动声色地收起了刀。 他看得出面前的人神智癫狂,然而对方身份不明,最好还是交给学院处理。自从他拜入尼科尔森教授门下,约翰·弗莱彻就将自己的联络器交给了他,路远寒及时通知了对方,金属屏上红点闪烁,代表着那位师兄正带着人赶往这里。 他们的办事效率倒是很高,路远寒腕表上的分针刚转了三圈,约翰·弗莱彻带着的手下就闻声而至,满面严肃地闯了进来。 经过核查,此人确系请假的凯恩·海因斯。 “他请了三个月的假,最近一段时间都没有联系过学院里其他人,没想到他竟然悄无声息地回来了。”约翰·弗莱彻眉头紧皱,转头对路远寒说道,“这件事我会上报到院方,交给学校调查……你先不要管了,等会消完毒你再进来休息。”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浮现在了他心头。 在约翰·弗莱彻看来,最近发生的事都围绕着加西亚·安东尼奥一人,所有线索在指向那个优秀学生前就戛然而止,仿佛笼罩在浓雾之中,让人无法窥探到事情背后的真相。 路远寒刚赢下学院之星,那身王子般优雅的装扮让他看起来只是个无辜的受害者,但……约翰·弗莱彻视线逐渐转得幽深,一个人真的可能完美无瑕,跟他身边所有怪事都毫无干系吗? 就在他沉思之际,路远寒听话地退了出去。 他将寝室让给了持着消杀工具的教务人员,视线却一秒都没有移开,这是为了确保那些人不会发现他藏东西的暗格。 好在消毒过程并没有持续太久。 十分钟后,那些人收起工具,着手将被控制起来的凯恩·海因斯带去医务室处理。路远寒站在师兄身边,漠然地注视着那个室友像具尸体一样被抬走,就在对方离开寝室前,他垂下视线,捕捉到了凯恩·海因斯的唇形变化。 路远寒读着唇语,他说的是——瑞普利。 * 接下来的几天里,路远寒都在调查这件事。 他查遍了所有关于瑞普利的资料,无论图书馆、报纸……还是汉密尔顿名下的情报系统,却没能得到什么有用信息。若是换一个意志不坚定的人,必然会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凯恩·海因斯只是精神不稳定,随口乱扯了一个名字。 但路远寒没有放弃。 他表面上遵从着约翰·弗莱彻的嘱咐,当着一个按时出勤的好学生,背地里却让韦斯利用赌局赢下的那笔钱购买信息渠道。 某天异种遗传学下课后,他临时去了趟公共盥洗室,就在路远寒擦手时,他倏然听到里面的一个隔间传来了声音。通常情况下,路远寒并不会多管闲事,然而直觉让他感到了蹊跷,少爵阁下猫似的一步步走了过去,辨别着里面的动静。 “怎么搞的?货这么晚才到,刚上课的时候差点瘾犯了,在蒂莫西那个老古板面前闹出笑话。”有人压着声音说道,“他管得本来就严……我还不想挂科,再挂就得留级了。” 就在他说完后,一阵轻微的声音从隔板后响了起来,里面的人似乎叹了口气,片刻后才满意感慨道:“没办法,你也知道那人神出鬼没。” “瑞普利从来没有一个规律的时间,要想从他那里进货,得看教三楼下张贴的广告纸,每次他有货源了,就会将详细信息用暗语写出来,比如说这次的——下弦月,草坪,代表着他有七件货物要出售,而里面就有我们需要的那种叶子。” 听着那两人的对话,路远寒眉头上挑,露出了一个微妙的表情。 最开始顺着线索往下追查的时候,他想过瑞普利是学生,又或者某位教授,甚至是图书馆的档案整理员,却没有想到对方会是一个黑市商人。 路远寒不禁想道,敢在帝国理工学院内部出售这种危险品,那人的胆量确实不是一般的大。 他没再管这些藏在隔板后面抽叶子的学生。 凯恩·海因斯那时候怪异的表现仍在他眼前挥之不去,让路远寒难免有些在意。他后面到医务室打听过,却发现那人无端消失了,就连送他过去的教务人员也一并被撤职开除,所有痕迹都被抹消,而约翰·弗莱彻更是对此缄默不言……没有人记得那个惊魂夜,除了他自己。 他指尖下的水痕已经完全擦干。 路远寒转身离开,就在他顺手关上门的一瞬间,那两个学生惊恐地发现,他们掌心中残存的粉末无端烧了起来,灼痛感顺着手臂一直攀上了肩膀,就仿佛有个看不见的幽灵正注视着他们,随时都会杀人夺魄。 残存的火焰从盥洗室中飞了出去。 第224章 台风眼(14) 瑞普利的下落并不好找。 路远寒盯了他三天, 第一天他在教三楼下找到了那个张贴着广告信息的角落,记下了位置,第二天他蹲点将近十二个小时, 却没有看到那里出现可疑人员……直到第三天晚上, 角落里才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一行情报。 【上弦月,兽骨,南十字星】 望着那行字迹, 路远寒不由得陷入了沉思。按照盥洗室中那两人所说, 如果上弦月和兽骨代指的是货物的数量和种类, 那么南十字星应该就是交易的时间、地点。 路远寒推测了片刻, 还是没有得出结果。好在盯着瑞普利的不止他一人, 就在此刻,他已经瞥到了三个关注着情报的学生。 对于曾经是西奥多·埃弗罗斯的他而言, 跟踪一个学生自然不在话下。 路远寒戴着兜帽, 掩盖住了少爵阁下那耀眼的金发和半张脸, 肩膀微微下沉, 表现得就像和他截然相反的另一个人。 猎物在前面带路, 他不紧不慢地跟着视野中的目标潜行,路远寒监视着对方吃饭、看书,甚至还买了份夜宵……直到半小时后,那人倏然拐进了废弃教学楼后的一角。 路远寒霍然停下了脚步。 得益于财政部批下来的款项, 帝国理工学院最近翻修了几栋教学楼,而他面前这栋旧楼就在进行施工。 黯淡的灯光下,吊着各种建筑材料的起重机停在一旁, 多处砸塌的墙壁都在废墟之中, 看起来相当危险——若不是他追着那人到了这里, 路远寒断然不会踏进去一步。 但他还是跟了上去。 教学楼内部的环境比他想象中更糟糕, 不仅到处都是断裂的钢筋、锋利的碎石瓦砾,天花板上的窟窿也在不断往下渗着黑水,滴答、滴答……那些液体一次又一次落在路远寒身边不远处,就仿佛某种看不见摸不着的危险正在悄然逼近。 他避开那些潜藏着隐患的地方,继续跟上了前面微微晃动的目标。 消失的凯恩·海因斯到底去了哪里? 无数疑惑从路远寒内心划过,调查到这里,任谁都能察觉到事情的不同寻常,趁现在还没有见到那个黑市商人瑞普利,他完全可以及时收手,避免陷入险境之中。 就在他权衡利弊之际,前面那人倏然停了。 路远寒脚步一顿,只见黑暗中竟然开着家移动商铺,顶上烧了盏蒸汽灯,昏黄灯光下那个被称为瑞普利的人慵懒靠在小摊后,他半张脸都被某种机械装置覆盖,金属齿轮缓缓转动着、震颤着,显得神秘而又怪异。 他提供的展品摆在前面,一共三件,只是上方盖着防尘布,因此路远寒并不能看得很清楚。 此时,瑞普利的摊位前已经聚集了不少学生。 路远寒混迹在人群之中,他压低帽檐,打量着逐渐靠近的货物。除了特别供应的展品之外,瑞普利的商铺内还有其他货物——最受欢迎的是一种盛在玻璃瓶中的小罐植物粉末,售价高达半根金条,绝大多数客人正是为此而来。 剩下的就是些稀有金属、蓝翼蝶标本、私人设计手稿等各专业需要用到的材料,它们的受众同样不在少数。 但路远寒并没有从中挑选,一走到摊位前,他的注意力就落在了那三件展品上。 仅看轮廓的话,展品边缘将防尘布撑得微微隆起,像是质地坚硬的物体,从布褶下能看出眉弓、颌骨等痕迹。但路远寒手下死过太多人,因此他一眼就看出那并不是兽类的头骨,而像是……属于人类的。 既然被摘下头骨,那些人不可能还活着了。 瑞普利竟然敢在帝国理工学院内部展出死人骸骨,路远寒打量着那个黑市商人,对方面上不见一点紧张、恐惧等应有的神情,正忙着将他收到的金条整理好。 几分钟过去,瑞普利就已经赚得盆满钵满。 像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瑞普利竟然转头望了过来,正好撞上一双阴鸷幽深的眼睛。 瑞普利微微眯起了眼,对于危险的感知让他从那人身上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他刚想拿出随身携带的防具,对方就倏然出现在了他面前,像一道来去无影的刀光,紧逼着这个狡猾的贩子,让他无路可退。 路远寒松开指节,他紧攥着的画像展露在了瑞普利眼前,还带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见过这个人吗?” 被猛兽盯上的感觉让瑞普利遍体生寒。 路远寒手下那张画像技艺精湛,里面的年轻人正是他根据凯恩·海因斯的学生档案绘制的,只不过除去了覆盖在那人面部的斑点、脓疮,以便对方进行确认。 瑞普利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不易察觉地垂下视线,然而那一瞬间的反应也被路远寒捕捉到了,他霍然转身,揭起了盖在中间某个展品表面的防尘布,底下赫然露出一颗被剥下面部肌肉的颅骨。 死者的身份已经明了——凯恩·海因斯。 “……啊!” 霎时间,惊叫声不绝于耳。 那些正排着队等待购买的顾客纷纷作鸟兽散,他们争抢着往外跑去,连倾翻在地的昂贵货物都顾不上收拾,哪怕一克粉末就能让人飘飘欲仙。 毕竟他们只是来买违禁品的,谁也没有想到瑞普利的商铺会出现一个血肉模糊的死人头。 见自己的生意被彻底搅黄了,瑞普利倒是没有急着跑,他很清楚面前这人不会轻易放过自己,索性一边收拾地上的残渣,一边皱着眉问道:“你打听他做什么?” “你对他身上的怪事了解多少?” 路远寒反问道,他那修长身型倚靠在瑞普利的货车边上,露出的半截手臂充满肌肉,扫视的目光像是审判官一样犀利无情——不需要约翰·弗莱彻的吐真能力,路远寒带来的压迫感也足以让一个人告诉他真相。 见瑞普利眼神闪烁,似乎正在犹豫着要不要开口,他又补充道: “我最后一次见到凯恩·海因斯时,他已经神情癫狂,彻底异化了,而且那人被院方带走前透露出了你的名字。我奉劝你最好还是告知我事实,否则……我不介意将今晚的情况上报学院,交给官方执法者处理。” 随着话音落下,路远寒捡起了那颗头骨。 尽管这颗死人头已经被着手处理过,辨别不出本来容貌,从凯恩·海因斯的骨头上仍然能隐约看出病变痕迹,路远寒仔细观察了一阵,只发现他颚骨下方腐蚀得颇为严重。 “是他自己找上门来,预约我为他处理遗体,客户的需求我又不能不满足……这也能怪到我头上吗?”瑞普利显然是个滑头,即使路远寒就在面前,他仍然保持着一种懒洋洋的态度,“可惜他剩下的尸体已经火化了,没办法配合你进行调查,抱歉啊。” 虽然嘴上这么说着,他却表现得毫无歉意。 瑞普利已经找到了,凯恩·海因斯的下落也浮出水面,但事情仍然没有得到解决,路远寒自然不会甘心。他盯着黑市商人的视线逐渐变得凝重,转而提出了一个问题:“你知道台风是什么吗?” 这是个至关紧要的问题。 他试图从瑞普利的反应中提取出有用信息,然而对方看起来毫不知情,那种下意识的疑惑并不像伪装出来的,让路远寒不由皱紧了眉头。 “等等……”瑞普利倏然面色微变,他转身在货架上翻找了片刻,从里面翻出一块沾着血迹的工牌,递给了路远寒,“这是他身上的物品,不知道能不能帮到你,我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 正常情况下,顾客们都会对死人的物品感到忌讳,路远寒却一点都不介意,径直将东西接了过来。 他戴着实验用的防护手套,倒是不必担心会接触到有害物质。事实上路远寒之所以将自己的手掌裹得极为严实,不露出一寸皮肤,只是为了避免在杀人时溅上血迹,提前做好准备而已。 好在今晚并不需要他干这种劳累活。 路远寒垂下视线,他的指尖摩挲着这块工牌,颇有耐心地将表面覆盖着的痕迹擦拭干净,露出底下模糊不清的字样:“柯林顿生物科技有限公司,实习生——凯恩·海因斯。” 柯林顿生物科技有限公司? 路远寒垂落而下的视线一顿,假如那位室友请假的三个月是为了外出实习,那倒也说得过去,只是他仍然不懂所谓“台风”到底是什么意思,那指代的到底是一个人、一个实验项目……还是某种深不可测的危险? 至少从凯恩·海因斯的下场来看,这家公司绝不会是什么安全的场所。 路远寒收起工牌,就在他准备转身离开之际,瑞普利忽然开口叫住了他,那副金属镜片后的瞳孔闪着雪一般寒冷的光:“年轻人,别想着去招惹柯林顿,无论你是什么身份,都很难撼动那个庞然大物,你撞上去只有死路一条。” 随着商人的声音落下,路远寒扬起了头。 他的视线透过黑暗中即将拆除的废墟,滑过远方的天际,看到一座灯火通明的蒸汽高楼悬在浓雾之中。 那座建筑的规模太过庞然,就像无数小楼搭建而成的城池,即使用上数千台起重机也难以将其吊起,鲸翼般的机械装置浮在底座下微微晃动,荡起无数涟漪,仅是远远望上一眼就会让人感到畏惧,路远寒瞬间想到——他曾在情报手册中读到过这个名字,那栋大厦不属于别的势力,正是柯林顿生物科技公司的总部。 第225章 台风眼(15) 虽然只有一面之缘, 凯恩·海因斯却给路远寒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直到离开废弃教学楼的时候,路远寒仍在想着那张让人毛骨悚然的脸,对方充满血丝的眼睛就像一种挥之不去的注视, 让他如芒在背, 仿佛也被传染上了那种可怕的诅咒。 瑞普利送了他一件小玩意。 那是副系在手背上的金属饰品,银色鱼骨状的链条顺着突起指节垂落,和少爵阁下的肤色完美融为一体, 指环内部镶嵌着精密的部件——只需按动两下, 就会有机械蜘蛛从中弹射而出, 它们体型微小, 看上去并不起眼, 顺着使用人的指引往前爬行,兼具追踪、窃听、打探情报等多种功能。 对路远寒而言, 这件礼物颇具实用价值, 同样是监察手段, 那些孢子无法存活的情况下, 他就可以让机械蜘蛛潜入。 他收下礼物, 就没有再举报那个黑市商人。 路远寒并没有带走凯恩·海因斯的头骨,那东西不好处理,容易引起执法人员的注意,而瑞普利又不肯将其拱手让人, 最后被他放进了一个收容装置中,作为独家收藏。 “呼呼——” 夜幕下凛冽的风吹起了路远寒的兜帽,霎时间金发飞扬, 露出底下毫无温度的一张脸, 他现在浑身散发着冷气, 像是刚从上千年的沉睡中醒来, 甚至懒得玩弄韦斯利等人,只是一步一步往前走着……既没有方向,也没有目的地。 已经将近凌晨十二点了。 还在外面滞留的学生寥寥无几,倏然间,一辆蒸汽机车从路远寒面前呼啸而过,那阵灯光强烈得像是闪电劈下,他及时停下脚步,望着轨道上那趟列车逐渐远去,售票员已经困得打起了呵欠。 “少爵阁下?” 塔尼娅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路远寒微微侧过了身,看到对方怀中抱着几本历史典籍,书脊上贴着不同国家年代的标签——塔尼娅似乎刚从图书馆出来,满面疲惫之色,不难看出她已经连着熬了好几天夜。 塔尼娅怎么都没想到,她竟然会在这里碰上加西亚·安东尼奥。那位少爵阁下最近炙手可热,韦斯利倒是没有再找他麻烦了,然而想要拉拢他的人一批接着一批上阵,从餐厅追到了盥洗室……路远寒不胜其烦,像躲瘟神似的藏了起来。 望着塔尼娅那种欲言又止的神色,路远寒本不想寒暄下去,但他有求于人,还是摆出了一副洗耳恭听的态度。 “上次你问我的那种文字非常罕见。” “后来我查了很多相关文献,确定了那并不是朗萨斯语的变种。”塔尼娅满面肃色,叙述的语速也越来越快,“这种语言应该属于某个失落的文明……我也是请教了导师,才知道曾有一个崇拜死灵的国度被那位大帝覆灭。” “他们向隐秘而邪恶的存在祈求力量,将亡者炼制成自己的军队,这种术法惨无人道,早在一百年前就被帝国列为禁忌。” “传说中,那些黑巫师崇拜的存在执掌着轮回之河的权柄,因此才赋予他们死而复生的能力。” 说到这里,塔尼娅已然打了个寒颤。 尽管那个死灵国度早已湮灭在了历史长河之中,但在神秘学领域中,那些拥有非人位格的存在并不会彻底离开,提到祂的锚点时仍会引起对方的注视。 若不是她想结交帝国将来的新权贵,绝不会冒着神智崩溃的风险查下去。 路远寒听得微微皱起了眉。 塔尼娅的描述和他那本禁书颇为吻合,难道书中魔鬼曾经就是一位黑巫师,然而机缘巧合之下被笔记的力量反噬,才成为了禁锢其中的亡魂? 好在截至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个人发现韦斯利·汉密尔顿和他的手下已经沦为了禁术的受害者。在庆幸的同时,路远寒不免提起了警惕,为了确保少爵阁下的仕途不受影响,最好还是将一切相关事物以及知情人全部处理干净。 再次抬起头时,他已经藏好了自己的杀意。 “我知道了,多谢。” 路远寒此时的态度称得上温文尔雅:“总这么麻烦你,真是让我心里过意不去……你明天有时间吗?我请你在旋转餐厅吃顿饭,他们家的招牌菜还不错,还有新生限定,每人一份的甜品。” 他有意提到甜品,是因为察觉到了塔妮娅现在正饥肠辘辘。 随着路远寒话音落下,塔妮娅面露窘色,表现得颇有些难为情,但她还是应了下来,能得到少爵阁下的赏识,对一个普通学员而言无异于给自己找了条后路。 两人约在隔天下午一点见面,随即分道扬镳,前往各自的寝室。 路远寒并没有立刻睡觉。 伊万·柯夫曼的灵魂还在克里斯的躯体内,最近一段时间路远寒都让他闭门不出,尽量避免被别人察觉到异样。但亡魂毕竟不是克里斯·肖本人,无法扮演得非常完美,总有一天会露出破绽,继而让人追查到路远寒身上。 他习惯了提前解决问题,不留下任何隐患。 就在此刻,那个气质阴郁的青年跪伏在路远寒脚边,替少爵阁下脱掉沾到灰尘的靴子,再恭敬地一点一点擦拭干净。 伊万·柯夫曼表现得非常好,仿佛他天生就是为了伺候对方而存在的。仅从那小心翼翼的动作,难以看出他生前曾对路远寒态度恶劣,只可惜这份忠心来得太迟,就像亡羊补牢,而他注定逃不过一死的命运。 靴子已经脱下,路远寒解开腰带,任凭仆人为他披上一件真丝睡衣,将寝室里的熏香点上,从始至终他都不曾施予对方眼神,倒是跟加西亚的漠然如出一辙。 “伊万·柯夫曼。” 路远寒忽然开口了。他的声音让那副躯壳倏地一颤,下意识流露出了恐惧,这种反应让路远寒不禁挑了挑眉……原来死人也会感到害怕吗? 作为执掌着对方命运的存在,路远寒并没有急着让他去死。他对伊万·柯夫曼露出一笑,转而望着窗户打开的缝隙,颔首示意道: “看到那里了吗?理学院旁边有一座湖,每年都有不少溺水而亡的学员,因此,它也被称为杀人湖……那些承受不住财阀霸凌的人有九成都跳了下去,尸体会先沉在湖底,直到泡肿了才会浮出水面,唯一能用于辨认身份的,就只有他们的学生证件。” 路远寒慢条斯理地说完,就伸出了手。 伊万·柯夫曼根本无法违抗他的命令,只得将克里斯的学生证交了上去。证件被那修长的指节攥在手中,只是用力一掰,就应声断成两截,被掌心张开的触手吞下去,彻底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 至此,也就没有能指控那人的罪证了。 路远寒懒洋洋靠在床头,他垂下视线,指节翻过那本笔记,正潜心阅读着书中魔鬼为他呈现出的最新内容。 在他的示意下,伊万·柯夫曼一步步走了出去。那人的脚步略显僵硬,像是灌了铅似的沉重,却还是义无反顾地下了楼梯,走出寝室……直到他的头顶被冰冷的湖水浸没,就像被主人抛弃的玩物,永远地断绝了气息。 * 隔日,路远寒倒是醒得很早。 他当天有异种生物学导论、帝国艺术史两门大课,上完课后还得到旋转餐厅请人吃饭,因此一洗漱完就提着包出了门,提前找到平时的位置坐下,开始整理前段时间的笔记。 作为加西亚·安东尼奥,路远寒的字迹清秀而又工整,他完成了教授留下的任务,就开始回顾禁书上的内容。 最近他白天忙着上课,到图书馆查阅文献,顺便去实验室帮工,夜晚则在勤奋练习书中魔鬼教给他的禁术。 他在这方面同样天赋异禀,有着远超常人的热情——仅是几晚过去,路远寒就已经掌握了书中大部分血肉炼成术,其中包括但不限于重塑、献祭、生命链接等内容,学习速度让一个正统的黑巫师都叹为观止。 韦斯利·汉密尔顿作为他最早期的作品,虽然有着瑕疵,却也无法掩盖那种术法的奥妙之处。 路远寒很清楚,凡事皆有代价。 他及时按下了那种对于力量的渴望,并没有遵从黑巫师的意志一直杀人,受害者已经被他指示着跳下了湖,尸体尚未出现,院方自然也就没有将视线转向这个新生。 “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大家记得完成小组作业,下周上课前提交一份艺术鉴赏报告,不区分贡献度。” 教授的声音唤回了他的思绪。 路远寒提起公文包,顺着人流走出教室,用剩下那一只手整理着领带。中午正是学生们的用餐高峰期,到处都人满为患,尤其是离教学楼最近的几个餐厅——那些端着盘子的年轻人熙熙攘攘,已经霸占了视线范围内的所有座位。 好在他提前预约了一间雅座,也就免去了排队的麻烦。 旋转餐厅的好处在于人流量并不拥挤,服务生态度颇好,为每间雅座都配备了免费的茶歇、漱口用具,优雅轻快的旋律倾泻而下,潮水般流过每个角落,大厅旁边甚至还放着一架钢琴,以便顾客抒发闲情雅致。 除了价格不那么美丽,一切都无可挑剔。 整顿饭下来,路远寒基本上没怎么动刀叉,他吃了一份香煎鱼排、小份草莓冰激凌就放下餐具,款待女士倒是拿出了少爵阁下的气度,为对方点了整份羊汤套餐,让塔妮娅别跟他客气。 半小时后,用完餐的两人相互道别。 “这顿饭吃得很愉快,下次再见。” 路远寒顺势起身,他的掌根压在餐桌边上,将那份新生特惠的甜点扫下去,悄无声息地喂给了触手。 服务生将账单递给了少爵阁下,路远寒扫了一眼,正准备前去结账,然而让人没想到的是,他竟然会在这里碰上熟人——布鲁诺·弗朗西斯。那位尼科尔森教授门下的首席弟子迎面走来,对他微微一笑:“没想到这么巧……你收到通知了吗?老师下午要找你聊聊,我带你去实验室吧。” 尼科尔森教授的召见?路远寒不由得怔住了。 第226章 台风眼(16) 报考帝国理工学院时, 加西亚联系了理查德·尼科尔森教授。 尽管如此,两人却没怎么碰过面。那位教授在学术界享有盛誉,本人则很少出现在实验室, 平时跟他手下门徒接触最多的还是布鲁诺·弗朗西斯。 路远寒只在刚到塞诺阿时见过导师一次, 现在得知对方要找自己聊聊,不免感到了紧张。 弄死别人的时候,他从不会产生这种情绪。 但尼科尔森教授并不是让人望而生畏的怪物。这位学者看起来就跟其他人一样毫不起眼, 满鬓白发下的眼睛矍铄有神, 甚至还在办公室里养了两盆吊兰, 遗憾的是, 没有一盆活下来——蔫死的枯叶被弗朗西斯替换成了新的, 望着逐渐消瘦的吊兰,师兄对此颇感头疼, 禁止其他学生向教授透露背后的事实。 显然, 这位教授解剖得了异种生物, 却对最普通的生命无计可施。 路远寒敲门时, 尼科尔森教授正在摆弄吊兰。 他手下这盆是布鲁诺前天刚换的, 送来时新鲜欲滴,此刻却露出了一丝微微发黄的迹象。教授眉头紧皱,放路远寒进来后甚至没顾上抬头,直到布鲁诺·弗朗西斯忍不住咳嗽两声, 他才恍然回神,意识到自己怠慢了学生。 “我听布鲁诺说了,要是没有你的想法, 组内的解剖进展要被拖慢一半。”尼科尔森教授说道, 他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 就像打量着一盆尚未萌芽的植物。 对此, 路远寒谦逊地摇了摇头。 “最近有个交流学习的机会,柯林顿生物科技跟院方有合作,那边货源丰富,他们的巡航队刚从罗特里河上归来,带着大量不常见的野生物种,需要一批异种生物研究系的学员……我这里还留了个名额。你就跟着师兄去实习,他是主管,加西亚你来当技术顾问。刚好弗朗西斯家有柯林顿的股份,那边接洽的应该不敢得罪你们。” “要是受了委屈,让你师兄撑腰就好了。” 随着话音落下,尼科尔森教授已经拿起了院方拟好的申请表,指节微顿,正准备在上面填写两名学生的名字。 柯林顿?路远寒呼吸一滞,只觉得浑身血液瞬间冷了下来。 凯恩·海因斯刚死不久,这桩差事就落在了他头上,事情巧合得让他有些怀疑起面前两人的居心。然而爵位继承文书还没下来,路远寒现在只是一个毫无根基的新生,要是拒绝了导师的扶持,恐怕以后就很难出头了。 或许事情并不像他想的那样糟糕。 路远寒抿起了唇瓣,摆在他面前的选项让人难以抉择,就在他沉默的十几秒,布鲁诺·弗朗西斯已经用视线扫了过来,那眼神简直就像在说:还犹豫什么呢? “多谢老师的栽培。”路远寒紧皱的眉头一瞬间松开,他微笑着示意道,“我会把握好这次机会的,绝不让您失望。” 他的心态已经转变了过来。 无论柯林顿生物科技怀着什么样的阴谋,将事情掌握在自己手中,总好过对幕后黑手一无所知。路远寒垂下的指节敲打着表盘,正好学生会那些人最近把他盯得很紧,让他感到很不自在,借机外出未必是一件坏事。 好在这份工作并不需要他每天都去,学校有课的时候,路远寒可以跟布鲁诺请假,总体上说待遇相当优渥,确实是一个别人求之不得的机会。 “师兄,你有听说以前的实习生情况怎么样吗?”和布鲁诺·弗朗西斯乘着升降梯下行时,路远寒开口问道。 那位师兄平时为人低调,一点都看不出财阀公子的做派,解答他的问题也相当有耐心:“柯林顿前面好像校招了几次,但规模不大,应聘者的竞争应该更激烈……具体的我就不清楚了。” 当然,这是因为他认为路远寒是个可造之材。 加西亚·安东尼奥若是一个混吃等死的差生,也不会得到弗朗西斯家继承人的肯定。 路远寒心下了然,看来组内对凯恩·海因斯之死并不知情,除了赶到寝室的约翰·弗莱彻以外,他身边再没有知道那晚情况的人了。 这时,布鲁诺提了一个让人意外的建议。 他说从帝国理工学院到柯林顿公司总部太远,通勤颇不方便,路远寒这段时间可以先到他名下的公寓住着……里面有私人泳池、茶室、健身房等设施,想必比寝室条件好些。在路远寒拒绝之后,弗朗西斯家的贵公子退而求其次,让师弟每天早上在停机坪等着,乘坐他的蒸汽飞行器过去,否则就算坐上一个小时班车也到不了公司——那座庞然大厦的悬浮高度达数百米,除了空中交通以外,就只能攥着钢丝攀爬上去了。 我们又不是施工队的,布鲁诺如是说道。 路远寒拗不过这位非常有主见的师兄,索性顺着他的话应了下来。 只是这样一来,他就不得不考虑怎么处置那本禁书。平时他在学校,可以随时检查笔记的下落,然而最近安排了实习,路远寒并不放心让它长时间脱离自己的掌控。 思索过后,路远寒在公文包内缝了一个不易察觉的暗格,以便随身携带。 为了实习,他提前查了柯林顿相关的资料。 这家公司最早成立于上世纪,它的前身是帝国用于扩张的殖民机构。在蒸汽技术跃上科技侧顶端的一百年里,这个垄断着财富、人力等资源的魔鬼化身为柯林顿生物科技有限公司——他们捕获,解剖并研究异种生物,从那些血肉材料中提取所需成分,靠着名下一系列医药产品迅速洗白。 现在最流行的光捷-Ⅱ型辅剂就产自柯林顿。 那种药物不仅满足了军方所需,让使用者在服下之后,身体机能的各项指标得到大幅提升,还兼具提神醒脑的功能,一粒千金,因此在帝都高校中也颇有门路。 柯林顿能发展到今天这种规模,足见其根基之深、财力之雄厚……正如瑞普利所说,巨擘不是靠着一个人就能轻易撼动的。 院方的批示文件下来得倒是很快。 作为柯林顿公司的特聘顾问,他们代表着帝国理工学院最优秀的一批精英,自然不能再穿休闲服装去了,每人都有护目镜、防尘手套,以及干练的白色风衣,将这些学院派的技术人员武装到了每一根头发丝。 路远寒那套制服还算修身,以加西亚·安东尼奥的体型,刚好能将一件长款风衣完美撑起,而不显得过于健壮。 7:25,他准时提着公文包站在停机坪前。 凌晨气温骤降,玻璃上俨然结出了冰纹,路远寒出门时看到那些赶早课的学生冻得打颤。随着蒸汽鸣叫,帝国理工学院的太阳升起,鎏金似的日光倾泻在每一寸角落,他们背后那种寒意附骨的感觉才算有所缓解。 路远寒没吃早餐,事实证明他做出了一个明智之举,因为很快,布鲁诺就来接他了。 “……隆隆!” 随着震耳欲聋的轰鸣声落下,路远寒微微眯起了眼,视野中的黑影逐渐放大,直到弗朗西斯家的那艘飞行器出现在他眼前。 男人沉稳的面孔从玻璃后浮现出来,朝着他露出一个微笑。布鲁诺招了招手,尾翼下不断有蒸汽白雾喷出,气流将停机坪的仿真草地吹得乱转,甚至还有一个驾驶员在前面舱室握着手柄,为他们保驾护航。 路远寒想,这种出行方式未免也太奢侈了。 但他已经接受了师兄的好意,路远寒没有再磨蹭,顺着降低的踏板一跃而上,室内的温度让他发尾沾到的寒气逐渐融化,见状,布鲁诺善解人意地递来了热茶和一条毛巾。 “我们今天需要完成什么工作?” 路远寒接过毛巾,微微侧着头擦干了发丝。 接到乘客后飞行器不再滞留,整艘机身在推进器下快速加大马力,正朝着他们的目标——柯林顿生物科技有限公司疾驰而去。 布鲁诺靠在舱壁上,神情莫辨,正翻阅着院方提供的文件,还抽空调侃了一下师弟:“跟我走个过场,熟悉熟悉柯林顿的内部流程就行了。第一天不会有太多需要你去做的……你可以等他们派任务了再开始大展身手,技术顾问。” 半小时后,那栋大厦出现在了他们眼前。 扫描到弗朗西斯家的标识,那些巡航的小型无人设备自动退下,为他们让出了空中通道。 望着逐渐逼近的柯林顿公司,路远寒视线变得幽深,顺手将工牌戴在了自己颈前。曾经凯恩·海因斯也有这么一块牌子,最后落得惨死的下场,但他绝不会步那人的后尘。 刚过八点,整栋大厦就已经在高效运转着了,无论那些造价不菲的勘探平台,还是底下的一根螺丝都恪尽职守。 得知帝国理工学院的实习生到了,柯林顿那边立刻派出了接洽人员。 对方表现得颇为热情,一边为两人带路,一边介绍着他们公司的业务情况,甚至还问了布鲁诺和路远寒的喜好口味,让手下员工端了饮品过来。那种无微不至的服务态度不像聘请实习生,倒像在恭迎上级视察……毕竟弗朗西斯在董事会有着一席之地,路远寒想。 他端着冰美式,跟在师兄后面观察着柯林顿公司内部的情况。 作为获得帝国批示的正规公司,柯林顿生物科技和他预想的差别不大,灯光明亮,装潢简约,普通员工打着领带端坐在胶囊般的格子中,试管从他们手上交接,放进冷藏柜下散发着微弱的光——只是有一点很奇怪。 路远寒停下脚步,打量着面前的雕像。 从刚进门到现在,他已经看到了不下十座类似的雕像,数量未免也太多了。 上面刻的似乎是柯林顿公司的某位高层,男人神情肃穆,气质出众,一套西装紧裹在那高大伟岸的身躯上,而他掌心中还托着把钥匙,那象征着他们的企业文化,路远寒刚看到过——“生命重于一切,科技引领未来”。 那些雕像呈现出金属质地,本应是毫无生命的无机物,然而站在他们脚下,路远寒却感到了一种莫名的、让人不寒而栗的注视。 “您在看什么呢……安东尼奥顾问?” 倏然间,接待人的声音从他背后响了起来。 第227章 台风眼(17) “不瞒您说, 这是我们公司的创始人——莱昂纳多·柯林顿。” 路远寒霍然转身,看到接待人面上盛满了亲切的笑意,他的行为像是触发了某种指令, 以至于对方喋喋不休地介绍着:“这位伟大的先驱诞生于帝国建立之初, 在那个最辉煌而黑暗的时代,他让公司得以发展壮大,为现在的柯林顿生物科技奠定了不可磨灭的基础……时至今日, 柯林顿仍在董事会中持有最大控股权。” 闻言, 路远寒不经意扫了一眼布鲁诺。 作为弗朗西斯家的继承人, 他的师兄却表现得对此毫不在意, 只是两手插兜, 观察着旁边走廊上展出的昆虫标本。 显然,那只镶嵌在玻璃下的垂尾蝶比财阀股份更让他感兴趣。 接待人见到弗朗西斯公子那种漠然的神色, 终于识趣地闭上了嘴。几人匆匆穿行在柯林顿大厦内部, 而那些员工竟然没有一个探头偷看的, 就仿佛他们手上的工作比任何事物都重要。 路远寒的视线从那些裁定好的工位格上掠过。 就在这时, 一个不甚高大的黑影从角落里猛然闯了出来, 径直撞在新来的实习生身上,打翻了他端着的那杯冰美式。 “——哗啦!” 剩余的咖啡倾洒而下,顺着路远寒的白色外衣滑落在地。他半边身体都是那种让人难堪的痕迹,就连昂贵的手表也被浸透, 机械针沾着黑水,在表盘内部一直微微作颤。 事情发生得太快,所有人都怔住了。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布鲁诺·弗朗西斯, 他紧皱着眉, 抽了几张纸递给路远寒, 顺手帮对方将肩膀上残留的液体擦掉。 接待人没想到帝国理工学院的人刚到第一天, 自己就能捅出这么大的篓子,不由得慌了神,转身呵斥着那个闯祸的员工:“你是没长眼睛吗……怎么看路的!不想在公司待下去了就直说,柯林顿不需要你这样粗心大意的员工,即使是最普通的岗位,也要全力以赴。” 那人浑身颤抖,被接待人吓得不敢说话。 路远寒垂下视线,他发现对方并没有穿着柯林顿生物科技的内部制服,看起来年事颇高,眼神不自觉躲闪着什么,手上还紧握着一柄沾了水的拖把,应该是负责打扫的人员。 一个清洁工而已,路远寒不禁想道。 “算了。”他打断了接待人的痛骂,并没有露出愠怒的神情,只是颇有礼貌地开口,“请问盥洗室怎么走,我去清理一下再换上新制服。” 接待人的辱骂戛然而止。 他神情阴狠地瞪了一眼那个清洁工,转而带着路远寒去了盥洗室。 弗朗西斯替他去拿要换的制服,便只剩下路远寒一人走进了盥洗室。他刚推门而入,就看到几个员工围在洗手池旁,似乎正讨论着什么,一察觉到陌生人的脚步声,那些人立刻闭上了嘴,从路远寒身边快速而过。 柯林顿公司内部采用着一种清洁供能的荧光物质,盥洗室同样如此。 顶部的蓝光垂下,照得那些员工面色惨白,颧骨下的肌肉微微痉挛着,刻着柯林顿公司标语的帽子压住了额前碎发,让人一时间难以辨别他们的情绪……路远寒不禁皱眉,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那些人有些湿滑黏腻。 路远寒提着湿透的外衣走了过去。 他视线往下一扫,就看到了洗手池上湿漉漉的痕迹。路远寒瞬间提起警惕,显然,那并不是池水溅出来而造成的,液体下隐约有着某种黑色细线在游动,看起来颇为怪异。 凯恩·海因斯身上的怪事是否跟此有关? 路远寒没有轻易触碰洗手池上的物质,他拧开水龙头,将制服外套上的污渍冲洗干净,甚至取下手套,就连每一根指节的缝隙也不曾放过。 好在洗手池边上就有免费供应的纸巾。 路远寒一边擦着手,一边望向了面前剔透的全身镜——他现在对于加西亚·安东尼奥的脸已经很熟悉了,即使顶着少爵阁下的的身份,也不会感到有任何的心虚恐惧。 只是他现在的神情太过冷峻,看起来反倒像是另一个人,一个本应死在无情烈火下的人。 想到这里,路远寒的手抵着唇角微微挑起,定格在最常用的位置,所幸加西亚有着一双温柔含情的眼睛,看谁都像珍视着对方,极好地抵消了他身上那种非人的气质。 这个满面春风的年轻人走了出去。 正如布鲁诺所说,整个上午都没有重要事项,他们只是跟着接待人参观了柯林顿大厦。 这家生物制药公司共有将近上百层,每一层属于负责研发、产药、检测等不同岗位的部门——整条流水线高效得像是机器,一刻也不曾停止运作,为他们背后这个庞然大物提供着呼吸所需的能量。 直到下午,柯林顿的负责人才请他们进了解剖室,处理从罗特里河打捞上来的那批货物。 当然,或许用怪物形容它们更合适。 柯林顿生物科技的总部悬浮在高空,那批货物输送上来时颇费了一番功夫,路远寒和布鲁诺·弗朗西斯等在玻璃窗边,俯瞰着停靠在下面的破冰船,柯林顿的人给它起了一个特别的名字——雷桑特尔号。以那艘巨舰的重量吨位,自然不可能脱离水面,下属的那些小型船则被公司用吊索拉上来,他们捕获的异种生物就存放在其中,和船室一起被运到了总部。 两人刚走进解剖室,就感到周围的气温急速下降,温度计显示的数值跌到了零下,地面遍是冰屑,随便呼出一口气都会凝出明显的白雾。 直到柯林顿的技术人员为他们穿上隔离服,那种寒意刺骨的感觉才稍有缓解。 路远寒戴着护目镜一步步靠近手术台,看到了需要他们解剖的生物。那具已经死亡的尸体被人封在整块冰里,像是琥珀内部的昆虫,沉睡了千万年之久而不腐,直到此时才从冰下解脱出来。 融化的积水顺着边缘流了一地,没过多久就被低温凝固,变成了他们脚下蜿蜒的冰丝。 他隔离服下的指节隐约有些僵住了。 路远寒动了动手指,面前的生物虽然拥有躯干和四肢,背部却像是深潜者一样充满鳍和突出的骨刺,全身皮肤呈现出靛青色,属于水生种的蹼爪、尾巴被固定在床上,却又有着和人类相似的指节——它身上的矛盾神秘而又危险,让人忍不住想一探究竟,剖开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样的构造。 而在没有彻底融化的冰层表面,还贴着一张标签,记录下了这件货物的详细信息。 【编号:W-0314 执行人:尼克·扬 捕获地点:罗特里河第二支流下】 “正如你们所见,这具异种生物尸体就是航队带回公司的货物之一。经过对比分析,我们发现该物种并不在已有的数据库中……贸然下刀解剖,只会破坏蕴藏在其内部的价值。” 柯林顿的技术人员说道,对方指挥着清洁工拖洗地板,转而望向了旁边的两人:“而这也是需要你们协助的原因。” 路远寒和布鲁诺·弗朗西斯对视了一眼。 布鲁诺没想到刚来就碰上硬茬子,但他仍然面不改色,冷静地和对方沟通:“没问题,但我们需要时间观察样本,同时还得有设备和人力支持——柯林顿有着最先进的设备,业界都很清楚。” 就在师兄沟通的同时,路远寒靠近观察着那具异种生物样本,深青色的鳞片在灯光下就如粼粼潭水,那股浓重的腥味透过隔离服的缝隙,顺着呼吸道一直上涌,却并不让他反感。 路远寒知道,凡蒂斯的血脉在影响着他。 弗朗西斯和技术人员都没有看到,隔离服下他的耳后浮出了细微鳞片,它们像是压抑已久,趁着少爵阁下沉思的间隙尽情透着气。 他的行为引起了某种不易察觉的变化。 解剖室中原本只有那些人的交谈声、扇叶声,以及冰屑融化流动的声音,倏然间,一道巨大的声音轰然炸响,像是有什么东西猛地撞在了机械装置上面。 路远寒瞬间转过了头,柯林顿的人却一点都不感到意外,反而耸了耸肩。 “当然,我们还带回来一个活体样本。只不过它的危险程度太高,有些难以驯服,必须得关在收容装置中控制起来,才能保证每个员工的人身安全不受伤害。” 随着话音落下,那名技术人员侧身让开,将不远处的收容装置展示给两个外人观看,而那正是声音的来源之处。 ……活着的异种生物? 柯林顿公司带来的这个消息太过匪夷所思,让他们都有些心思浮动。 要知道,为了避免畸变物暴起伤人,帝国理工学院内部出现的一切解剖材料都是毫无生命迹象的尸体——路远寒倒是杀过不少怪物,但对布鲁诺·弗朗西斯而言,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接触到非人物种,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那个异种生物逐渐安静了下来。 钢化玻璃内,浑浊水体掩盖住了那东西的样貌,只隐约从底下露出一点黝黑的轮廓。 在众人的注视下,原本归于平静的液体荡起涟漪,随着窸窸窣窣的声音越来越大,那张恐怖的脸浮现而出,怪物瘦长的指节紧贴在玻璃上面,一下一下,摩挲着这座将它关起来的牢笼,以至于掌心纹路清晰可见。 那道阴冷的视线透过收容装置,透过柯林顿生物科技有限公司统一下发的隔离服,望向了人群中毫不起眼的实习生。 路远寒耳根下的鳞片微微一动。 第228章 台风眼(18) 解剖很快就开始了。 柯林顿的技术人员打开了排水装置, 随着他们脚下的地面微微起伏,手术台边上那些积蓄的液体一股又一股汇入下水管道,为路远寒和布鲁诺·弗朗西斯腾出了可供站立的地方。 “簌簌……” 覆盖在异种生物体表的薄冰层迅速融化了, 那些湿漉漉的鳞片在刀尖下作颤, 呈现出血管特有的鲜红色,就像再一次被赋予生命。 布鲁诺垂下视线,持刀的那条手臂肌肉紧绷, 此刻, 没有人记得他是弗朗西斯家的贵公子, 每一根微小筋脉被拨开而不损毁时, 旁观者都会投来敬重的目光, 他处理尸体就像呼吸一样轻而易举——布鲁诺只有二十七岁,却已经深得尼科尔森教授的衣钵, 有着其老师的风范。 然而尸体毕竟在船上冰封了太久。 从罗特里河到柯林顿公司总部有着将近一个月的航程, 被送到解剖室前, 那个异种生物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现在这种介于死亡与腐败之间的状态打破, 肾脏下的淤水一瞬间喷涌而出。 那种异血溅在路远寒的护目镜上,殷红如注,但它们更多倾泻在布鲁诺的手套表面,紧接着流了下来, 将解剖室地板腐蚀出一片黝黑的痕迹。 “没想到它的血液具有如此强的腐蚀性。” “看来这是一个物种在演变中进化出的防御机制。”技术人员感慨道,“它们潜伏在深水之下,以罗特里河的鱼类为食, 肺部必然比普通物种更为发达, 更能适应高压环境……公司研发的最新款水肺就参考了一种异兽, 那种潜航器能下达数千米, 勘探以前没有人到过的险境,为柯林顿带来更大利益。” 布鲁诺更换了一套工具。 解剖手术戛然而止,直到那些血液流完后才继续进行了下去,布鲁诺完成了一半,将剩下的任务交给路远寒——尼科尔森教授特意嘱咐过他,要让这位师弟积攒实践经验。 “加西亚,下刀时心态要稳,即使血管破裂了也别紧张,造成的一切损失都由师兄担着,你尽管把它当成教学材料就好了。” 布鲁诺淡淡说道,他并没有避讳柯林顿的技术人员,毕竟以他的身份,就算要拆下公司一整层楼也无人敢有异议。 有弗朗西斯家撑腰的感觉确实很好。 这是路远寒第一次正式接触异种生物解剖,他以前都是琢磨怎么杀死它们,鹰隼般的视线扫过脑部、咽喉以及小腹等薄弱部位……被称为恶犬的指挥官靠着满身肌肉搏杀,用锋利的牙尖撕咬,没有一只怪物能在他手下熬过半天。 好在加西亚·安东尼奥有着丰富的经验。 路远寒的视线逐渐沉着,他的脉搏、呼吸频率也随之降低,所有多余的想法都被摒弃在外,只剩下一具需要他解剖的尸体。 那位少爵阁下在这一刻似乎附在了他身上,让他紧握着的手术刀毫无谬误地割开皮层,剔除坏死的组织,无愧于安东尼奥之名。路远寒将掌根按在已经被师兄剖开的胸腔上,他继续进行着布鲁诺的任务,就像为一件雕刻作品打磨、抛光,直至完整地剥离下肺部。 而那正是柯林顿公司需要的部位。 路远寒紧攥着刀柄的指节终于松开,汗水顺着隔离服内层滑了下来,将他紧绷的颈部浸透。 毋庸置疑,他的表现堪称完美,布鲁诺正对着小师弟赞不绝口,而柯林顿的技术人员已经将那个肺部放进冷藏箱中,马上送去检测分析……熙熙攘攘的嘈杂声中,路远寒望着手下开膛破肚的尸体,想到了那个被囚禁起来的怪物。 他不免思考着,凡蒂斯是人首鱼身,而被柯林顿捕获到的异种生物更像是鱼人一些。 那种生物对同类并非毫无感情。 刚开始进行解剖的时候,关在众人背后的怪物反应剧烈,它咆哮着,怒吼着,猛地撞上了金属囚笼,用力得像是要将一切拦在面前的屏障砸穿。柯林顿公司对此早有预料,他们在收容装置内部装了控制器,只需按一下开关就能惩治里面的禽兽,用强硬的手段使其驯服。 重复几次之后,它的反应逐渐微弱了下去,路远寒不经意往后瞥了一眼,看到浓重的血色浸透了玻璃后的液体。 路远寒想,看来它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从罗特里河打捞上来的多数货物都是可以正常处理的,由柯林顿公司的人自行解剖,只有少数需要请到技术顾问,比如这一具畸变尸体——因此他们不是随时都有特别任务在身。 两人很快就脱下隔离服,离开了解剖室,接受公司的下一步指派。 经过系统调配,路远寒最后被分到了药剂开发部,而布鲁诺·弗朗西斯在生物鉴定部,那意味着他们除了上下班通勤和有解剖任务的时候,平时都得分开行动。 这并不是一个好消息。 路远寒始终没有放下警惕,他的位置就在几名老员工旁边。部门负责人倒是没有安排什么技术性太强的任务下来,作为新来的实习生,路远寒只需要撰写、整理文档即可,主管还送了他一盒刚洗过的新鲜乌梅,让他打发时间。 望着桌面上堆积的文件,他不禁感到了头痛。 路远寒皱着眉叹了一口气,就开始按照类别进行整理。 柯林顿财力雄厚,仅是一个研发部门的流水就高达千万,毫不在意被他这个外人看到……越摞越高的书面文件逐渐盖住了少爵阁下那张脸,他累得手腕发麻,却还有人不断递来新的档案,整理到最后,路远寒已经背下了批示人的公章。 好在很快就能下班了,路远寒面无表情地想。他用指腹划过手下的纸页,倏然动作一顿,险些将柯林顿公司的机密文件撕成了碎片。 直到饭点,那些人才陆续离开了工位。 路远寒漫不经心地起身跟在他们后面,要知道柯林顿为实习生免费提供午晚餐,而他当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薅羊毛的机会。 柯林顿公司餐厅就在办公楼下,顾及到员工的口味喜好有所不同,每个开放窗口都有多种类型的食物可供选择,除了甜点、羹汤,各种热气腾腾的正餐——还有首都时下销量最高的光捷-Ⅱ型生物辅剂,员工优惠价低至五折。 路远寒靠着他的工牌打了一碗牛肉羹、两份蔬菜,就找地方坐了下来。 柔韧细腻的牛肉很好抵消了他的饥饿感,路远寒慢条斯理地用完饭,他的视线不经意扫过周围,只瞥一眼就骤然沉下了心,因为就在这时,柯林顿给他的那种怪异感更强烈了。 柯林顿大厦内的员工忙了一整天,早就被折磨得饥肠辘辘,甚至有些人面部消瘦,打完的盘子堆满了食物。 按道理说,这里本应是最热闹的地方。 然而所有人微微低下了头,他们并不产生视线接触,就连对话都很少,只是下意识重复着进食的动作,犹如一群圈养在栏中的家畜——那种阴沉、压抑,而且充满死气的氛围仍然笼罩着整个公司,随着刀叉碰撞的声响越来越大,员工们干瘪的腹部逐渐隆起,变得浑圆一片,他们面上也不自觉露出了微笑。 路远寒放下餐刀,面前那碗牛肉羹已经见了底,而他心思浮动,又从窗口顺走了一个鸡蛋。 当然,那不是为他自己准备的。 离弗朗西斯家的飞行器抵达还有一段时间,路远寒来到解剖室,经过登记,他和布鲁诺两人已经有了开门的验证权限,只是还需要应付一下门卫的核查。 他面不改色地说,自己是来观察样本的。 事情进展得非常顺利,路远寒一个人走进解剖室,他将排水管道和蒸汽灯全部打开,嗡嗡的震颤声顿时引起了那个异种生物的注意,收容装置中的液体掀起了一阵又一阵涟漪。 路远寒垂着视线,他下午刚解剖完样本,尸体已经被柯林顿的人带去处理,清洁工打扫完现场,那股浓重的血腥味却还挥之不去。 他在收容装置旁边坐了下来。 椅子是刚拉过来的,路远寒微微俯身,在膝盖上铺了一张纸巾,以便于他将剥下的蛋壳带走。少爵阁下的动作堪称耐心,他的指节颇为修长,将那些细微的碎屑全部抚开,到最后只剩一个光滑的蛋躺在他掌心。 整个过程中,那个异种生物都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只是潜在水面下静静注视着他,仿佛孑孓观望着停在岸边的一只飞蝶。 路远寒握着那颗水煮蛋站了起来。 他观察了一圈面前的钢化玻璃,索性从装置上面的排气孔扔了进去——砰!砸下的物体瞬间激起浪花,怪物起先似乎有些警惕,一双外突的眼睛紧盯着坠入水中的物体,很快,它就闻到了食物的味道,求生的欲望驱使着怪物用掌心捧住鸡蛋,紧接着张开嘴,将食物撕碎吞下。 “咕噜噜……” 怪物打开的嘴唇中涌出了细密的气泡,路远寒端详片刻,仍然无法描述那是怎样一种表情,吃饱后的餍足,又或者是对于更多食物的渴望? 但他已经没有第二个蛋了。 路远寒屈起指节,放轻力道敲了敲钢化玻璃,水下的怪物立刻将脸凑了过来,瞪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他。 尽管样貌丑陋,对方却流露出了一种近乎温驯的神情,路远寒发现,那个暴虐酷烈的怪物在他手下就像是天生臣服的扈从,无需开口,就展现出了绝对忠诚。 那究竟是因为凡蒂斯的血脉,还是另有隐情? 年轻实习生的睫毛打下阴影,掩盖住了他此时的神情。 平心而论,他看起来俊美、苍白,脱下隔离服后的面庞毫无鳞片,实在不像一个有鳍生物,但水下的怪物仍然觉得路远寒同样靠鳃呼吸……直到对方起身离开,顺手带上了解剖室的门。 它沉默地垂下脑袋,闻着指尖上陌生而又美妙的味道。 第229章 台风眼(19) 接下来的几天, 路远寒逐渐熟悉了柯林顿的实习流程。 他白天搭乘弗朗西斯家的飞行器到公司,作为技术顾问,在总部忙碌一天后, 晚上再跟着师兄回学校……那张考勤表上从来没有缺过加西亚·安东尼奥的名字。 柯林顿公司有时会下派解剖任务。 两人剖开一件又一件货物的胸膛, 对于罗特里河下异种生物的构造有了更深了解——而这正是尼科尔森教授的意图。那些脏污的血液顺着下水管道流出大厦,汇入雷桑特尔号停靠的港口,但这家公司仍然干净、整洁, 就像悬浮在塞诺阿顶上的一座云巅之城。 路远寒每天下班后都会潜入解剖室, 将他带的水煮蛋剥下外壳, 送给那个覆满鱼鳞的怪物, 就像投喂小鸟一样。 然而它并不像珍珠鸟那般小巧温驯。 作为被控制起来的危险生物, 它有着足以撕裂人类胸膛的鳞刺巨尾,在被捕获前曾杀了柯林顿航队的一整支武装小组。枪林弹雨之中, 浓厚的血色顺着舱板蜿蜒而下, 让那道黑影成为了所有人心中的噩梦。 抵达柯林顿总部后, 那些技术人员从它身上提取血液、割下鳞片进行检测分析, 试图以最快的速度榨取价值, 却没有一个人想着和遍体鳞伤的怪物进行交流。 他们居高临下,用漠然的态度审视着它,就像随意处理一件毫无尊严的货物。 只有那个年轻人是例外。 凡蒂斯的血脉并没有赋予他跨物种交流的能力,但少爵阁下天赋异禀, 用有规律的敲击传达着信息——指节圈起,代表今天有水煮蛋,打叉则代表没有, 两长一短意味着柯林顿的员工下班了, 路远寒可以打开过滤装置, 净化里面已经有些混浊的水体。 除此以外, 路远寒发现那个怪物对乐曲也会产生反应。 某天晚上他带着口风琴过来,鞋头在灯光下照着握琴的那一双手。路远寒神情专注,此时,他不再是公司特聘的技术顾问,悠扬的琴声从他嘴唇下倾泻而出,就像掠过水面的一片静谧月光。 那是加西亚·安东尼奥第一次上家教课时学会的,低沉的小夜曲将黑夜描绘得如同情意绵绵的大海,让两颗异乡人的心共振了一刻。 随着年轻人吹奏的声音在解剖室内流转,漫过手术台、通风管道……隐隐渗出殷红血迹的地面,那个怪物也高兴起来,它在狭窄的水箱中一次又一次游动,尾鳍蹭过外面那人的小腿。 尽管他们之间隔着一层钢化玻璃。 直到某天早上,路远寒再次来到解剖室,柯林顿技术人员告知了他一个好消息——他们从货物肺泡里提取了某种抗生素,那种物质将被用于制作新药,为帝国乃至于整个人类带来福祉,而这一切都要归功于他们的顾问。 路远寒下意识侧过了头,然而那个怪物已经不知所踪,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最新研究成果已经出来,就没有必要再观察下去了。”负责的技术人员说道,提到那个异种生物时他很随意,显然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应该是被送到了制药部门下某一个管理机构,他们会接手后续事务。” “对了,公司的奖金我们也有一份……晚上组织了聚餐,顾问要过来吗?” 路远寒敷衍地点了一下头。 他请示了师兄的意见,有布鲁诺·弗朗西斯在,公司的人应该不至于对他下手。只是对于那个怪物的消失,路远寒仍存有一丝怀疑,直觉告诉他背后必有蹊跷,事情并不像对方所说的那么简单。 路远寒下刀时仍然犀利,将剥离的器官递给旁边提着箱子的助手,没有任何犹豫,只是护目镜后那双眼睛已经盯上了技术人员,就像隐藏在暗处的蛇锁定了一只小鼠。 那人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照常做着自己的工作,直到休息时间,员工们纷纷停下来,忙着喝水、洗手,进盥洗室解决生理问题,对方才从门后走了出去。 路远寒跟上了那个技术人员。 他的步伐不紧不慢,没有引起目标警惕,面上还维持着那种疲惫的神色——在柯林顿生物科技打工的这段时间,路远寒已经完美模仿到了员工们的精髓。 新来的实习生偏过头,舒展着肩膀下微微泛酸的肌肉,随手将一张废纸扔进了垃圾桶。不太幸运的是他碰到了主管,路远寒不得不中止行动,跟上司简单汇报了一下工作进展。 他在上司面前表现得彬彬有礼,视线却仍追着远去的目标,就像一个阴魂不散的杀人狂。 “感谢领导的栽培,我会努力工作的。” 路远寒面上的笑意还没有完全收起,他向对方颔首道别,赶在技术人员消失的一瞬间纵身滑了出去,他逐渐逼近着自己的猎物,直到那人霍然停下脚步,在升降梯厢门前点了一支烟。 等待的过程持续了半分钟。 随着火星倏尔明灭,那股烟雾飘到了路远寒鼻尖下,熟悉的味道让他想起了曾经作为海盗船长的经历,那真是一段让人难以忘却的时间。 就在他陷入沉思之际,那座升降梯从柯林顿大厦高处缓缓降了下来。 “叮——” 随着银光闪过,面前的金属门朝着两侧打开,技术人员顺手掐灭烟蒂,扔完就走了进去。就在准备按下楼层的一瞬间,他从玻璃中看见了不远处模糊的黑影……那东西隐隐约约,像是一个压低腰身的人。 他瞳孔骤缩,已经触碰到关门键的指节猛地压了下去。 ——快点关上啊! 那人下意识的反应看着并不明显,却没能逃脱跟踪者的注视。路远寒意识到猎物发现了他,索性不再隐藏自己,在不到一秒的空隙里他闪身而入,像俯空冲下的鹰,轻盈、快速……甚至没被关上的厢门刮到制服。 望着面前年轻俊美的新同事,技术人员从他垂下的眼睛中只读出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恶意,不由得神经紧绷,恐惧已经流露了出来。 路远寒并没有让同事叫出声来。 因为下一秒他的指掌就猛然劈在那人脖颈后,将对方弄晕了过去。同事瘫倒的身体滑入他手中,并不比解剖的尸体重到哪里去,路远寒提着猎物,这时对方的帽子滑下,露出了他以前从未察觉到的一种痕迹。 这是什么?路远寒颇有些意外。 原本压在帽沿下的发丝顺势散开,他手下那人额头前竟然有着一圈触目惊心的伤口,狰狞的疤痕像是被人割开,创口并不陌生,使用的工具路远寒再熟悉不过——正是他每天擦洗的手术刀。 打开颅骨无疑是致死率极高的行为,在这种情况下,路远寒只想到了一个可能,那就是额叶切除手术。 事实上,这种直接作用于大脑的手术会对患者的性格、记忆等功能产生严重影响,即使用在治疗精神病方面,也是极不人道的行为。路远寒指节微动,尽管那道伤口已经缝合,却还是有一股寒气从底下渗了出来,缠绕着他的掌心。 只有这一个受害者吗? 仔细回想之下,路远寒在柯林顿公司见到的员工都戴着帽子,那些同事从不露出自己的额头,只是一味忙着工作,似乎也是为了掩盖某种不为人知的秘密。 路远寒再怎么聪明,也无法想到柯林顿公司到底有什么阴谋,才需要所有员工集体切除额叶,活得像是行尸走肉一样浑浑噩噩。 还有一个更重要的问题。 已经切除下额叶的人,还能提取到记忆吗?路远寒谨慎地思考着,他的视线扫过同事的面庞,唇角一抿,让掌根下隐隐浮现出的触手又缩了回去,毕竟要是对大脑产生不可逆转的损伤,那就太容易被注意到了。 他伸手拨开同事的衣领,将一只机械蜘蛛放在了对方发尾底下。 那道微弱的金属光芒转瞬即逝。 路远寒扶着技术人员靠在升降梯边上,他调整好同事肩膀的位置,还体贴地抚平褶皱,让对方看上去就像疲惫地睡着了一样。 他不动声色地记下了那人要去的楼层。 几秒过后,技术人员打着哈欠睁开眼睛,不免有些疑惑。他记得刚才有一个修长的身影拦在面前,那种被猛兽盯上的感觉却让他印象深刻,然而四下望去,寂静的升降梯内只有他一个人……那似乎是精神压力太大才产生的错觉。 难道真的是没休息好? 技术人员揉了两下紧皱的眉头,按下的楼层已经到了,他不再犹豫,一边嘀咕着一边走了出去。 他没有注意到的是,背后那座升降梯的门迟迟没有关上,在明亮的灯光下微微颤动着,一秒、两秒……似乎有什么东西堵塞住了缝隙。那种物质迅速填满每一处空缺,潮水般涌了上来,黑泥中露出几只猩红的、充满血丝的眼睛。 它们望着远去的技术人员,就像注视着一只走进深渊的飞虫。 吊在升降梯底下的人悄然微笑了起来。 第230章 台风眼(20) “嗡……” 一道细微的声音从路远寒耳边划过。 此时, 他正吊在高空悬停的升降梯下,那些细长触须解放了路远寒的双手,让他得以将银色配饰放在耳边, 听着小蜘蛛那边传来的情报。 两侧钢丝绳以微小的幅度起伏着, 低温气体在井中流窜,拂过年轻人紧绷的腰线时,激起一丝让人打怵的寒意。柯林顿大厦离地的高度超过百米, 底部没有防护措施, 直通停靠着上千艘渔船、舰队的那条大河……一旦不慎松手, 他将迎来比死更惨烈的下场。 路远寒的心跳却没有加速。 他静下心分辨着各种类型的信号, 那种机械蜘蛛的通信距离有限, 因此主人不能离得太远,路远寒才选择了攀附在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地方。 路远寒首先听到的是头发摩擦过金属表面的细微声响, 一根又一根窸窸窣窣, 随即是男人的脚步声——目标个子不高, 体型匀称, 行走过地面时并不会发出太重的动静。 据此, 路远寒判断出那人先经过了一条长廊,在两个拐角后,他停下脚步。随着某种装置启动的声音逐渐变大,那个员工叹了口气, 用刻意压低的声音跟别人交谈着。 “这桩差事真的太难干了,我刚才上来的时候竟然打瞌睡了,我梦到……有个怪物紧逼在我身后, 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睛比一切异种生物都要恐怖。” “你开玩笑的吧, 谁现在还能感到恐惧?” “我是认真的, 到现在我背后流下的冷汗还没晾干。忽然间我发现, 或许那场手术并没有完全毁掉我们的情感系统,但现在正是最重要的关头,只差一个祭品,就一个,为了那天公司已经谋划了太久,所以绝不能让董事长知道这种异常……嘶,什么东西!” 对话到此戛然而止。 路远寒倏然意识到,某种强烈的磁场干扰了物体运作,在机械蜘蛛轰地炸开前,他听到了一阵让人胆颤心惊的怪响。 那种声音像是无数头远古生物的嘶吼,不仅绝望、凄厉,带着激荡了千万年仍没有散去的愤怒,还有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只是那些庞然大物似乎被关了起来——在柯林顿的监管下,它们永远得不到自由,沉重的锁链一条条拖在地上,不断前行,发出能将骨头碾碎的巨大摩擦声。 糟糕了,路远寒不禁想道。 提前放下的那只蜘蛛已经被对方发现,他顾不上感到心疼,最先考虑的是如何尽快脱身。 路远寒很清楚不能再耽搁下去了,作为新来的实习生,他不仅要按时到岗,还得担心会不会被砸死在升降梯井下,爵位继承文书即将到手,他不想成为河面上一具被打捞起来的浮尸。 他的身体在一瞬间紧绷如弦。 路远寒控制着触手松开金属底板,随着重心飞荡,那道修长的身影转而攀在了墙壁上,腕足底部的吸盘具有非常强的粘合力,让他能够像壁虎一样停靠在垂直的地方而不坠落。 没人会想到那个入侵者——同时也是公司新来的实习生,正在升降梯井下危险而又逼仄的环境中潜行,即使是柯林顿总部的安保人员也不例外。 那座悬空的升降梯逐渐离他越来越远。 路远寒顺着墙壁不断往下爬行,避开中途碰到的障碍物,直到原本所在的楼层口前……随着触手撬开门,那道潜伏在黑暗中的影子悄无声息地垂下来,飞快从打开的缝隙中钻了进去。 他的制服甚至没有沾到一点墙壁上的灰尘。 路远寒若无其事地回到了师兄身边,他洗干净手,表现得就像刚上完盥洗室,好在他今天的解剖任务已经完成,接下来只需要到药剂开发部继续整理完一天的文档,就可以结束工作了。 让他没想到的是今天分配了新的工作内容。 路远寒打量着放在桌上的文件,那份文件用档案袋装着,和他以往整理的显然不是同一类型,上面的封条指名要加西亚·安东尼奥执行任务,还盖着部门负责人的公章,看来他是非得接手不可了。 他不禁被勾起了一丝好奇心。 那份文件在他手中启封,路远寒放眼望去,只见卷首写着起源计划,下面则是一个陌生人的档案。画像中的男人面色憔悴,看起来就像失业已久的流浪汉,而他的年龄、血型、家庭住址等隐私信息都被柯林顿公司记录在了旁边……那种具体程度足以让任何一个看见档案的人感到背后生寒。 编号M-309,三十七岁,A型血,家住第十四区某座桥洞下,而第十四区正是首都边上的贫民窟,生活在那里的人每天饥肠辘辘,连一顿饱饭都吃不上。 路远寒翻看几页,对档案中这个男人已经有了大致印象,文件中提到他自愿成为起源计划的受试者之一,与柯林顿公司签订免责合同。看到这里,路远寒向旁边的同事询问道: “——起源计划的具体内容是什么?” 那名同事本来颇有些不想回答,不耐烦的态度就仿佛他问了句废话,转头一见是新来的实习生,又露出了然的神情: “怎么说呢,安东尼奥顾问,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样出身优渥,即使是在塞诺阿,也总有那些买不起药的人,起源计划面向的群体正是他们。” “公司需要一批受试者检测药物效果,达到标准后才能上市,而这些人自愿试药,为柯林顿提供免费的样本……反正他们已经快要病死了,成功了当然是好事,失败了下场也不会变得更凄惨,根本没有什么不划算的。” 闻言,路远寒紧攥着文件的动作倏然一顿。 作为生物制药领域的巨擘,柯林顿公司的行为没什么值得诟病的,那些受试者抓住起源计划提供的机会,就像即将溺死的人抓住了一根浮木。 同事还在继续说着:“只不过每个研发项目能分到的受试者数量有限,要是让这些人在大厦中乱跑,公司早就乱成一锅粥了,因此你的任务就是将他们带到对应的项目组。” “虽然工作内容非常简单,但没有人愿意接下这种接待工作,一向是轮流抽签决定,毕竟谁知道那些人身上带着什么病菌,要是得上传染病就麻烦了……没想到这次落到了你头上,按道理说不应该让一个新来的接手起源计划才对。” “穿上隔离服,祝你好运。” 路远寒已经从办公桌前起身,他神情莫辨,拿着那份档案就去换上了隔离服、护目镜,看起来就像柯林顿量产的员工,从肩膀到小腿都被掩盖在那片刺目的白色下,只露出一双狭长的眼睛。 他从隔离装置下呼出了一口气。 部门的办公场所在三十三层,路远寒却要到一层去接档案中的受试者,为此,他不得不乘坐员工专用的升降梯下去。 路远寒想,虽然这项工作需要接触到贫民窟来的病人,存在着一定的危险,但要是能据此见到柯林顿公司高层,说不定就能调查到凯恩·海因斯之死背后的真相了。 就在这时,他看到一队安保匆匆而过,那些人满身肃杀之气,虽然是柯林顿总部的私人武装,个个却像是从战场退役下来的特种兵,肌肉极为明显,有着让人不敢近身的气质。 那些安保人员迅速分散到了各个角落,即使是升降梯附近也有专人看守。 路远寒猜测,那或许是他引起的蝴蝶效应。 那种让人不寒而栗的低气压笼罩着整层楼,路远寒却没有一秒停顿,他面不改色地走了过去,及时停下脚步,出示自己的文件,坦然得就仿佛他才是柯林顿公司的少东家一样。 检查完他的信息后,安保员紧皱的眉头终于松开,朝着同伴挥手,将这个穿着隔离服的年轻人放了过去。 两分钟后,他到达了底层出入口。 刚走出柯林顿大厦,路远寒就发现这里有无数个跟他一样全副武装的员工,他们负手而立,虽然隔离服下的面容难以看清,但那种漠然、嫌恶的态度已经从眼神中流露了出来。 仔细观察之下,路远寒挑了一个毫不起眼的位置,带着档案站在那些员工背后,等着起源计划的受试者抵达大厦。 “呼——” 柯林顿公司并没有好心到耗费巨资,聘用弗朗西斯家的飞行器。那些下层人乘坐的是升降平台,所有受试者簇拥着挤在一个仅有棚顶的简易装置内,被吊索猛然拉到了高空。 此刻,寒风凛冽。 呼啸而过的气流吹得他们瑟瑟发抖,所有人几乎像是羔羊似的蜷缩在角落,不敢往边上挪动一步。要知道,能参与起源计划的都是买不起意外保险的穷人,他们一旦被狂风刮出去,就失去试药资格,等同于彻底断绝了活路。 直到升降平台停止颤动,他们还惊魂未定。 但柯林顿的人并没有给他们整理心情的时间,就在受试者气喘吁吁之际,穿着隔离服的员工已经找到自己需要负责的对象,将他们带进了背后那座黑黝黝张开门洞的大厦。 按照公司提供的档案,路远寒没用多久就找到了那个男人。 路远寒停下脚步,他没想到受试者还牵着一个瘦弱的小女孩,那孩子性情腼腆,年纪应该没有超过十岁,正畏惧地躲在男人背后,似乎有些不敢和面前这位白恶魔产生视线接触。 他隔离服下的眉头不经意一皱。 “这是我的女儿萨沙,也是起源计划的预备役。”男人急忙解释道,“我们俩都患有同样一种疾病,如果……如果说我试完药没有问题的话,就让她正式报名,绝不会给公司添麻烦。” 随着话音落下,萨沙从父亲背后露出半张冻得通红的脸,那双眼睛湿漉漉的,就像一只对外人充满警惕的小鹿。她的皮肤非常白,已经到了病态的程度,连底下的血管都清晰可见。 以路远寒的力道,随手一掐就能拧断脖子。 路远寒垂下视线,他已经在柯林顿公司待了一段时间,自然很清楚新药开发没有安全性保障,致死率非常高,就连内部员工都不会轻易尝试。 毋庸置疑,这位父亲想给女儿找一条后路,实际上却是带着孩子往火坑里跳。 “——受试者M-309。” 年轻员工的声音非常温润,不带有任何偏见,让人下意识想到春天的湖水,然而他提出的问题却像是刀尖一样犀利:“您就没有想过,万一发生什么意外,这么小的孩子应该怎么独自离开吗?” 第231章 台风眼(21) “您就不用替萨沙担心了, 她非常聪明,会自己乘坐升降平台的。” 对此,男人态度骄傲, 提到萨沙时唇角情不自禁地微微上扬, 就仿佛他手下这个脏兮兮的孩子不是贫民窟里长大的小流浪汉,而是一位教养良好的公主阁下。 路远寒倒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用少爵阁下那双颇为矜贵的眼睛扫了一遍面前两人, 在登记表上打了勾。 “跟我来吧。”隔离服下的年轻人说道。 路远寒带着他们穿行过熙熙攘攘的人群, 进入柯林顿大厦内部后, 两个下等人不禁有些怔住了。 技术员正控制着机械臂在平台上施工, 霎时间火星迸溅, 蒸汽灯下,那些西装革履的精英人士乘着升降梯疾驰而出——从未见过的装置透露出一种冰冷的疏离感, 与他们身上的寒酸气截然相反, 让M-309号受试者觉得自己仿佛误入另一个世界的老鼠, 下意识攥紧了萨沙的手。 “爸爸……”女孩微弱地叫唤着。 男人这才松开了手, 他想蹲在萨沙面前查看女儿的情况, 但那个柯林顿公司的员工显然不会停下来等候他们,为此,他只能尽量跟上对方的脚步。 年轻员工走得不紧不慢,他腰背挺直, 就像提前用尺子量过每步该迈开的距离。隔离服下到底是怎样一张脸呢,阴郁的、相貌端庄的,还是说让人见了就会吓得魂飞魄散的……望着那道修长的背影, M-309号不禁想道。 路远寒并不知道他想了些什么。 他的任务就是将两人送到相应的试药场所, 仅此而已。 到达指定地点后, 路远寒停下脚步, 门后的负责人甚至没抬头多看一眼,就将男人带了进去,轻车熟路地让他在某种金属装置中躺下。 紧接着,负责人在M-309号那条严重营养不良的手臂附近插上一根又一根检测软管——男人被勒得隐隐作痛,但为了自己和女儿的药物,他还是忍了下来,皱眉听着装置外面一连串仪器报告的声音。 “……嘀嘀!” 在临床试验正式开始前,参与者还需要接受一次全身体检。 只有确认他们的血液、唾液以及毛发等样本可用于检测分析,是一组有效数据后,柯林顿公司才会提供最新药物,否则,这些下等人只会被扫地出门。 路远寒和女孩一起站在门外观望。 望着父亲逐渐消失在了那个幽深吓人的铁盒子中,萨沙表现得有些焦急。她努力踮起脚尖,想看清楚里面是什么情况,整具瘦小的身体紧贴在门板上,就像一条匍匐在案板上的鱼。 为此,路远寒不禁感到了头痛。 M-309号属实给他留下了一个大麻烦,他不可能将陌生人随便扔下,但柯林顿公司的接待室是贵宾专用,不对一般人开放,以他实习生的身份没有权限,更不适合将她带过去。 就在他沉思之际,几名安保人员倏然朝着他们走了过来,萨沙还毫无所觉,路远寒已经警惕地按住了藏在隔离服下的一柄弹簧刀,然而他放眼望去,却发现来人非常熟悉。 带队的正是药剂开发部的主管,同时也是给加西亚·安东尼奥下达了任务的人。 “情况我已经掌握了。”他的上司说道。 那种温和的态度太具有人情味,让路远寒难以想象对方的大脑曾切除下一部分:“剩下的事你就不用管了,像这种预备役公司也有登记在案,直到她父亲签下知情同意书前,都会有专人照顾这个孩子的。” 柯林顿公司竟然还有仁慈的一面? 路远寒有些意外,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而布鲁诺·弗朗西斯还在等着他下班一起参加聚餐。虽然那位师兄非常随和,但于情于理,路远寒都不应该让对方、乃至于那艘飞行器上的驾驶员等太久——这是最基本的社交礼仪。 萨沙倒是没有表现得极为抵触,孩子的想法一向天真,那位主管笑容可掬,在她看来自然比蒙着面的年轻人更可信。 她就像跟着那群人的一条小尾巴,不过几秒,就消失在了路远寒的视野范围中。 路远寒倏然松开了眉头。 既然主管已经把那孩子带走,他也就没有再待下去的必要了。路远寒转身离开,柯林顿大厦有员工专用的淋浴室,就是为了让他们洗澡消毒而开设的,在这方面公司一向做得无可挑剔。 片刻后,路远寒脱下隔离服,赤脚而立。 他将正逐渐升温的淋浴头拿了起来,却只是简单冲洗着身体,没让发尾沾到一丁点水痕——即使用了特殊染膏,他的金发也仅能维持几个月,要想维持好少爵阁下的形象,他必须注意到所有细节。 热水顺着年轻人腹背的沟壑径直而下,路远寒微微低着头,加西亚肩膀后有一处隐蔽胎记,也被他完美复刻了出来。 他对那人的熟悉程度就像镜中倒影一样。 从淋浴室出来后,路远寒就换回了平时那身制服,少爵阁下的修养让他看起来颇为高贵。 他做完手头工作,将自己的桌面整理得井井有条,连一根笔的位置都不容许放错。路远寒提着公文包起身,正准备下班,就在他路过一条寂静无人的走廊时——变故陡生! 附近有个放置清洁工具的杂物间。 路远寒并没有多扫一眼,然而那道门倏然打开了一条缝隙,从里面猛扑出来的人影攥住了他的裤腿,口中还嚷嚷着: “不能……你不能让那个孩子被带走!” 路远寒动作一顿,霎时间无数想法从他内心划过,肌肉瞬间绷紧,曾经的职业素养让他下意识想要弄断搭在腿上的那只手,但他只是垂下视线,颇为冷静地问了一句: “你什么意思?” 路远寒之所以表现出了一分耐心,是因为抱着他不撒手的不是别人,正是刚到柯林顿公司那天撞了他的清洁工。 那时候路远寒满心警惕,正忙着找出隐藏在柯林顿大厦底下的秘密,不想过多耽搁时间,就没有追究对方的责任,然而现在看来,事情并非他想的那么简单。 这人到底是什么身份? “我……曾经是公司的员工。”满面胡茬的男人说道,他的声音非常低沉,沙哑得就像烧毁了声带一样,直到男人握惯了扫把的手拨开额前碎发,路远寒这才发现他脑门上同样有着那道悚然的痕迹——这人也接受过额叶切除手术。 路远寒倏然意识到,面前这人或许就是解开柯林顿公司黑幕的关键所在。 枉他调查了那么久,原来线索就近在眼前。 为了避免被公司监听到谈话内容,清洁工将他带进了那个杂物间。 让路远寒颇感意外的是,那狭窄的空间里竟然放着床铺枕头、刷牙杯等一系列生活用品,微弱的灯光下男人神情自若,找了个地方坐下,看来这人俨然将公司当成了自己的家,路远寒想——他毫不起眼,就像潜伏在柯林顿大厦内的一只蜗牛,而没有人会对打扫血迹的清洁工提起警惕。 路远寒无处下脚,索性靠在了墙边。 “你可以叫我老派克。”男人苦笑着,那种神情在他面上显得有些僵硬,“我已经忘记有多久没人叫过这个名字了……真怀念啊。” 据清洁工所说,十年前他从首都高校毕业,加入了柯林顿生物科技有限公司。 那时候年轻的派克·汤普森意气风发,升职加薪事事顺利,甚至还当上了某个项目的负责人,本以为这是一个翻身而上的好机会,却没想到真正的绝望还在后面等着他。 命运的转折在于起源计划。 派克·汤普森有个妹妹,兄妹二人从小相依为命,他们虽然是从贫民窟出来的流浪儿,但一个人当上了柯林顿公司的员工,另一个则收到了帝国理工学院的录取通知书。 毋庸置疑,那是他们梦寐以求的人生。 只不过第十四区边上挨着一片重工业地带,整个塞诺阿的大型机械装置聚集于此,每天黑雾滚滚,蒸汽机轰鸣不断。生活在那种熏人的浓烟下,派克·汤普森的妹妹早就患上了严重的呼吸道疾病,即使是帝国第一医院,对此也束手无策……毕竟他们真正服务的那些王公贵族,呼吸的都是新鲜空气,绝不会咳出血痰。 在这种情况下,派克只得将视线转向了公司最新推出的试药计划。 那时候受试者的死亡率尚未得到统计,作为柯林顿的优秀员工,公司向他承诺,会给予他妹妹最好的治疗。 派克·汤普森没有别的办法了。 将妹妹送进临床试验组后,他一整天工作都心不在焉,恨不得立刻就飞奔过去,然而派克·汤普森等到的却只是一则轻飘飘的死亡通知,公司的人说着节哀顺变,甚至没让他看到盖着裹尸布的遗体。 没有血、没有证物、没有遗言……年轻女孩消失得无影无踪,从此成为了一个世界上不存在的人。 派克·汤普森简直要疯了。 那段时间他性情大变,闹着要公司给出说法,所有同事都知道他妹妹参与试药计划而死,派克·汤普森受到了巨大的刺激,但他不过是一个毫无根基的打工人,敢跟柯林顿这种庞然大物叫板,最后的下场自然是离职走人。 很长一段时间,再没有人提起过派克·汤普森这个名字。有些人觉得他死了,还有些人说他被送到了精神病院,但谁都没想到他竟然隐姓埋名,留在柯林顿大厦当起了一个清洁工。 ——被人呼来喝去、随意辱骂的清洁工。 “公司为员工安排额叶切除手术,是为了消除我们对死亡的恐惧。”老派克说道。 他平静的口吻就像叙述着一件小事:“在柯林顿生物科技,死亡是神圣而不可侵犯的,公司从上到下都崇拜着隐秘的存在,因此,那些高层才获得了不可小觑的力量。他们献祭血肉,并将此命名为……伟大的新生。” 随着话音落下,杂物间立刻陷入了沉默。 路远寒打量着面前这个辨别不出岁数的人,派克·汤普森默不作声,少爵阁下那一双深邃的眼睛比冷冻剂更让人打颤,良久,他才问道:“我凭什么要相信你,证据呢?” “我知道你不相信我,毕竟我现在的身份只是一个清洁工,一个低贱的下等人……这也是在所难免的。” 老派克并不恼火,似乎已经习惯了被人误解,他缓慢起身,毫不畏惧那个新来的实习生,哪怕对方手上一块表就能买下他的命:“不过没关系,我带你去个地方就知道了。” 第232章 台风眼(22) 路远寒的神情不易察觉地一变。 他垂下的视线扫过手表, 现在是17:47,离弗朗西斯家的飞行器抵达楼下还有十三分钟,不出意外的话, 师兄应该已经在大厦门口等他了。两人曾经约定好——要是公司临时有事, 脱不开身,路远寒就坐柯林顿为员工提供的航空巴士下去,而最后一班19:00发车。 换而言之, 路远寒最多还有一个钟头可以自由行动, 否则, 他就只能留下来过夜了。 柯林顿的秘密近在眼前, 属实让人无法拒绝。 就在他沉思之际, 老派克已经走出了杂物间,似乎将年轻人的态度当成了默许。 路远寒跟着他拐到一个偏僻的门, 那应该是柯林顿大厦早些年修建的消防通道, 黝黑空间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 让人难以想象公司外表下竟然还隐藏着这样的地方。 从消防通道下去的台阶非常坎坷, 就算谁不慎摔得头破血流, 别人也不会感到一点意外。照明灯更是早就坏了,他们仅能透过门缝里渗过来的微弱光线看个大概。 然而在这种情况下,派克·汤普森的动作却灵活得像是在鬼地方待了几十年,一点都没有磕绊。 路远寒跟着他不断潜行, 转过覆满灰尘的拐角,听着老鼠吱吱叫的声音……他们下降的高度已经超过了三十三层,这让年轻人倏然意识到, 柯林顿大厦底下还有深不可测的空间。 就在这时, 派克·汤普森停下了脚步。 他整个人压低重心, 近乎匍匐着来到一个小口, 男人推动墙壁上的金属隔板,就像悄无声息地打开了一道门,耀眼的光线瞬间倾泻而入,让路远寒看到了底下的景象。 柯林顿大厦下层的空间非常辽阔,像是存储货物的仓库。 那些用吊钩拉到公司的小型船就停靠在此,金属外壳在大灯下覆盖着一层红色锈迹,若不仔细观察,别人会误以为那是将鲜血泼洒而下后氧化、风干的痕迹。 路远寒不禁想道,比起生物制药公司,这地方更像是一座巨型加工厂——庞大的机械装置在下方密集如林,钢铁砸落的声音传得极远,无数穿着制服的员工围在流水线上,他们神情麻木,就像毫无自主意识一样重复着手下的工作。 更让人感到恐惧的是流水线上输送的货物。 路远寒鼻尖微微耸动着,因为无法掩盖的尸臭味已经顺着开口飘了上来,那种味道浓重得让派克·汤普森想要呕吐。 然而他转过了头,却发现自己带来的实习生神色正常,就像嗅觉失灵了一样。 “这就是公司隐藏起来的真相。”派克说道。 随着他视线所指,路远寒看到了非常多的尸体,更确切地说,是一具又一具掩盖在收殓布下的“货物”,那些人毫无生气,躺在担架车上被推了过来,站在高处俯瞰下去,那些潮水般涌动的黑影就像上千只往巢穴里搬运食物的工蚁。 柯林顿的员工对此早就习惯了,他们揭起幕布,将货物顺着凹槽倒了下去。 直到此时,受试者才露出一张张让人毛骨悚然的脸,而在他们之中,有些眼睑下遍是细细密密的血泡,整张脸如同烧伤,有些则充满了鳞片般的黑色纹路……那种恐怖痕迹从患者颊边一直蔓延到了指尖下,虽然没办法判断出具体原因,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无不痛苦而死。 路远寒瞬间想到了凯恩·海因斯的症状。 难道他成为柯林顿公司的实习生后,也参与到了所谓的试药计划中,才变成了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但凯恩·海因斯是一个帝国理工学院的高材生,怎么会想不到其中的危险性? 还是说……他触及到了柯林顿背后什么不可告人的黑幕,才会落得这种下场。 就在路远寒感到疑惑的同时,那些受试者全部倾泻而下,运输尸体用的槽壁打磨得颇为光滑,以至于他们非常顺畅地汇入下方,像是未经处理的原材料,在隆隆的履带摩擦声中旋转、起伏、停止,直到被中央的机械装置碾轧成肉糜。 “——咣!” 那种装置第一次轰然砸下时,底下的人还保持着完整的形态,只是重复几次后,他们的皮肤、血肉乃至于骨头都在猛烈的力道下被打得稀碎,黏滑而湿漉漉地溢出油水,就像是会出现在午餐肉罐头中的状态。 随着沾满血水的机器高速运转,一颗又一颗断裂的脑袋飘在肉糊表面,浮浮沉沉,转瞬又被绞肉机锋利的刀刃裹住。 霎时间,脑浆与头皮齐飞,溅出去的眼睛甚至甩到了某个柯林顿员工脚下。 那些黄的、黑的、红白相间的液体混合之后颜色逐渐趋于一致,即使受试者的家属就站在边上,也很难从中辨认出他们熟悉的面孔。 但这种惨无人道的酷刑还没有结束。 高压下那些尸体很快就被榨成了黏稠的汁液,紧接着汇聚在绞肉机附近巨大的管道中,被不断震颤着的抽水泵送到高处,蛇尾似的管道末端一根又一根隐没在了黑暗之中,直通柯林顿大厦上层,让人难以揣测它们到底是什么用途。 “看到了吗?”老派克忍着恶心说道,见路远寒已经知情,他将金属隔板重新放了下来,“参与起源计划的人最后都会是这种下场。” “我不知道公司的人将那些预备役关在哪里,应该不会离加工厂太远,那个男人有可能会因试药而死,也有可能不会……但我不希望他再成为下一个我了,他的孩子是无辜的。” 闻言,路远寒眉头微微上挑,对此显得颇为意外:“为什么找上了我?” 他属实有些无法理解,难道加西亚·安东尼奥那种虚伪的笑已经深入人心,以至于任何人见到他,都会觉得少爵阁下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圣父? “因为进了柯林顿还没被公司影响的,就只有你们这些新来的实习生,但那位弗朗西斯家的贵公子本身就持有股份,必然不会管下等人的死活。”派克·汤普森分析得颇有条理,一点都不像是清洁工该说的话,那张脸上赫然浮现出了某种决心,“当然……你要是不愿意接手,我就跟你拼了。” 路远寒平生最不能接受的就是被人威胁。 随着话音落下,一道轻微的寒光从他眼中倏尔闪过,路远寒及时按下了杀意,毕竟清洁工还有价值,对方掌握的情报显然比别人更多,他或许能从派克·汤普森这里得知“台风”到底是什么。 就在这时,大厦上面隐约传来一阵雷鸣般轰隆隆的声音,那种怪异的动静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路远寒转过了头,透过金属隔板的缝隙,他看到加工厂顶部的管道倏然停止运转,就像机簧坏死,对于突发状况,那些员工神情生硬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了一丝困惑,他们停下手中的动作,茫然地盯着管道内蜿蜒而下的血水。 侧门后忽然跑出来一个正在高声嚷嚷的黑影,那应该是绞肉机工作区域的负责人。 虽然离得太远,路远寒听不清他具体说了什么,但对方似乎正要乘坐升降梯上报总部,让公司派人下来处理他们遇到的麻烦——目前场面混乱,倒是方便了别人趁虚而入。 腋下的公文包隐隐有些发烫,路远寒意识到是那本禁书在作祟,他不动声色地压制着躁动的书页,转而朝老派克微微一笑。 “好吧,不过我要借用你一点东西。” 什么东西?老派克没来得及感到欣喜,他内心的疑惑刚浮现出来,年轻人带着一丝薄凉的指节就落在了他颈后。 在那种力道下,派克·汤普森倏地失去了意识,路远寒托着对方的身体,幻影顺势从他手下滑出,面具呈现出透明质地,覆盖在了男人过于沧桑的面庞边上,一秒、两秒……直到五分钟后,幕后黑手揭起已完成的作品,将那张脸戴在了自己面上。 对路远寒而言,打扮成一个清洁工并不难。 他戴上派克·汤普森惯用的口罩、手套,推着对方平时涮拖把的水桶出去,在雕像面前停下脚步,抬头观察着柯林顿公司创始人那张高高在上的脸,口罩下不经意露出了一个微笑。 路远寒追踪着萨沙的气息,那女孩身上有种微弱的味道,像是炉子里烧剩下的煤渣,又像是第十四区盛产的一种鸢尾花。 学习异种生物学导论这门课时,路远寒曾经看到过那种植物,下课后他还特意问授课老师借了鸢尾花标本,带回去观摩了几天,因此才能在第一时间就辨别出这种特殊气味。 他在大厦中穿行着,就像一条循着血腥味不断狂奔的猎犬。 路远寒能感觉到,他和目标之间的距离正在逐渐缩短,就在这时,升降梯的门毫无预兆地打开一条缝隙,弗朗西斯家的贵公子从里面走了出来,那人神情疲惫,正用手整理着自己的领带。 不难猜出,生物鉴定部让员工加班了一会。 望着那道熟悉的身影,路远寒面不改色,他肩膀微微下沉,像是有些畏惧似的躬着腰走了过去。拖把桶下的滚轮不断颤动,发出吱嘎摩擦声,引得布鲁诺·弗朗西斯侧目多看了一眼。 但他没有发现,面前的清洁工就是那个天资聪颖的师弟。 很快,那人就消失在了他的视野之中。 第233章 台风眼(23) 找到萨沙并没有浪费他太久时间。 除了深藏于地下的加工厂, 柯林顿大厦明面的部门基本都已经下班,片刻后,路远寒在一间手术室前停下脚步, 他颇为敬业地拿出拖把, 像派克·汤普森一样擦洗着地板,同时用余光观察着里面的情况。 手术室中躺着的瘦小身影看上去颇为熟悉,正是M-309号的女儿。 路远寒看到萨沙紧闭着眼, 似乎被人注射了麻醉剂, 一张消瘦的脸毫无血色, 被汗水濡湿的发丝紧贴在颊边, 她正昏昏沉沉地躺在手术床上, 就像驯熟的小羊。 而在她身边,则是两名穿着隔离服的员工。 他们正向旁边的部门主管汇报着什么, 情况似乎不容乐观, 以至于那位上司眉头紧皱, 流露出了明显的不耐烦。 看到的一切让路远寒确认了自己的想法。 假如事情正如主管所说, 柯林顿公司会照顾好起源计划的预备役参与者, 那萨沙也不会满面冷汗地出现在这里,像实验用的小白鼠一样被那些人随意对待。 好在她病重的身体太过孱弱,耐药性极差,哪怕一毫升的药剂下去都可能要了这孩子的命, 显然无法提供有效数据。 这才是那些员工焦头烂额的原因所在。 路远寒悄无声息地靠近手术室,他手下的拖把将门板抵开了一条缝隙,主管的声音隐隐约约从里面透了出来:“……我要下班了, 她实在承受不住药性的话就算了, 你们等会带去绞肉机处理了, 不要浪费任何资源。” “刚才注射麻醉剂的时候, 受试者还有一丝意识弥留,不停地喊着要找她爸爸。”左侧的隔离服汇报道。 “想要爸爸?” 部门主管嗤笑一声,他傲慢而轻蔑的视线扫过女孩:“我记得……她父亲是M-309号对吧?这些吸惯了雾霾的下等人身体素质就是差,没撑过第一轮测试就死了。要是现在送她下去,还能让他们父女两人在绞肉机下团聚。” 萨沙对此毫无所觉,脖颈却已经被汗水浸透。 路远寒将手术室内的情况尽收眼底,等那位主管推门而出时,看到的就是一片锃亮的地面,以及正在远处勤勤恳恳打扫的清洁工。 他懒得将精力分给那些下等人,甚至没有多看路远寒一眼,就离开了办公区域。 “骨碌碌……” 拖把桶下的滚轮在门前停顿,那两个隔离服正要解开将萨沙固定在手术床上的束缚带,然而就在这时,灯光忽然灭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某种细微的声音响起,就像猛兽掠过身边,让已经切下额叶的人流了一身冷汗。 再后面发生的事,他们就不得而知了。 就在灯丝断裂的片刻,路远寒已经带走了他的目标,萨沙躺在年轻人的臂弯中,甚至还没有派克·汤普森的拖把桶重,她的发尾湿漉漉的,带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蹭过了对方脖颈。 路远寒已经记下从手术室到消防通道的最短途径,他避开了所有人流量大的岔路口,并没有撞上其他员工。 没过多久,年轻人倏然停下了脚步。 他神情沉重地转头望去,柯林顿大厦的玻璃窗每天都有专人擦洗,就像一面盛着湖水的镜子,而此刻天幕阴沉,浓黑色的漩涡下隐约浮现出了一丝狰狞的银光,刹那间,劈下的闪电将他照得面色惨白,望着窗外凝聚的雷云,路远寒忽然意识到……所谓台风,可能远比他想象中更可怕。 柯林顿公司究竟想做什么? 路远寒没有再迟疑下去,他抱着萨沙回到了消防通道,被他顶替身份的派克·汤普森还靠在墙上,表现得像是睡着了一样。 年轻人脱下手套,摘除幻影,少爵阁下那张让人眩目的脸重新显露了出来,他将小小的萨沙放在清洁工怀中,女孩倚靠着男人宽厚的胳膊,就像枕着一棵树的枝干。 路远寒漠然注视着他帮助过的两人。 答应派克·汤普森的事情已经完成,他本应转身离开,赶上柯林顿的最后一班车,但就在这时,路远寒忽然想到,虽然他不方便亲自动手,却可以借助一些别的力量。 他和仍在昏厥的两人保持着一个适当距离,转而从公文包中拿出了那本禁书。 深黑色的书封在路远寒掌根下隐隐震颤,似乎在表达着对他的不满。对此,路远寒没有给出任何回应,只是翻开几页,用指节无声询问着——这本书可以有损毁吗? 对方沉默片刻,才快速说道: 【你疯了吗?每张书页上都承载着一个人的灵魂,若是弄坏了,那人的灵魂同样会有损毁,要知道灵魂无法修补,一旦残缺,就再也不能为施术者所用了……我劝你不要再动这种危险想法了。】 盯着书页上那行字迹,路远寒像是确认了他的推断,紧绷的面部终于露出一个微笑: “尊敬的黑巫师,你的灵魂在哪一页呢?” 随着话音落下,他的指腹摩挲过翻开的每一页,路远寒能感受到对方正在他的触碰下痉挛似的颤抖,但他这样做并不是为了恐吓书中魔鬼。路远寒打开扉页,撕下面积非常小的一条,而他并未受到任何惩罚。 路远寒不禁想道,看来只有受到魔鬼蛊惑,将自己的名字签在扉页,才会触发笔记的杀人机制。 那张纸被他随身收了起来。 现在时间紧迫,路远寒也就没有再耽搁下去,他乘着升降梯到了三十三层,返回药剂开发部,下班将近一个小时,其他人都走了,唯有属于主管办公室的灯还亮着,路远寒紧皱着的眉头在一瞬间松开——还好,赶上了。 他走到加西亚·安东尼奥的工位前,打开档案袋,将刚才藏起来的纸夹在一份文件下面,态度从容地走了过去。 “……叩叩!” 年轻的实习生敲响了门。 部门主管整理办公桌的动作一顿,他说完请进,就看到那名新员工推门走了进来,望着那张不需要遮盖手术痕迹的脸,他不免感到有些疑惑:“已经下班了,你还不回帝国理工学院那边吗?” 路远寒对答如流,还微微喘着气,就仿佛刚跑过来一样:“我走到公司楼下,想起有份批示文件忘让您签字了,才急匆匆赶了回来。” “是吗?你对公司的事还真是上心。” 主管的神情没有什么变化,他将年轻人手上的文件接过来,取下了别在胸前的钢笔。他本应感到恼火,但弗朗西斯家是公司股东之一,有那位少爷在,面前的人就值得结交。 路远寒笑了笑:“毕竟我是异种生物研究系出身,将来很可能会加入柯林顿……等到毕业了,我们恐怕还有再见面的一天。” “等到实习期结束,我会给你写封引荐信。” 主管一边说着,一边在文件边角处签下名字,笔尖的滞涩感让他有些奇怪。 只是没等他将视线从年轻人面上挪开,倏然,主管的神情变得惶恐,在那瞬息间似乎发生了什么极为恐怖的事,以至于他整个人开始痉挛,脖颈下的血管纷纷涨起,那支笔从他手下滑出,不到一秒后砸落在地,墨水溅出了极远。 霎时间,办公室的灯光闪烁了两下。 路远寒观察着对方的反应,就知道自己的计划成功了。他不动声色地扶住上司的手,抽走了那张签着名字的纸页。 这时他翻开禁书,修长的指节停留在其中一页,果然看到了主管的灵魂——那个对下等人嗤之以鼻的柯林顿高层被囚禁在书中世界,再怎么叫喊也无法挣脱,他眼睛中的希望一点一点黯淡下去,直到行尸走肉般停止了反抗。 年轻的控局者在幕后注视着这一切。 只要对部门主管的灵魂进行审讯,困扰着路远寒的许多问题将迎刃而解,至于眼下这具躯壳,他已经想到了解决办法。 一个清洁工无端消失,总好过药剂开发部的负责人不见……不是吗? 派克·汤普森没有拒绝的余地。 他没想到竟然会搭上自己的灵魂,但能救下萨沙,留住一条无辜的性命,这个柯林顿的前员工就已经心满意足了,因此他答应了路远寒——但老派克不知道的是,要是他稍微表现出犹豫,看似温和的年轻人就会在一瞬间拧断他的脖子。 在这个性情无常的魔鬼面前,走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复。 置换灵魂的过程并没有持续太久。 路远寒靠在主管的办公桌前,望着面前神情萎靡的男人,他的眉头微微压下,鞋尖也有些不太满意地轻敲着地面。 哒、哒哒……从他身上流露出的威压感让男人不禁有些紧张。 思考片刻后,他还是决定开口,亲自指导派克·汤普森怎么表现得更像部门主管:“你现在已经不是清洁工了,腰背挺直点。虽然过去了十年,但你曾经不也是柯林顿的天之骄子吗?老派克,我以为你隐姓埋名,扎根在泥潭里,早就做好了不惜一切代价复仇的准备……难道是我感觉错了?” 年轻人的声音低沉有力,带着一股誓要见血的狠劲,就像是从地狱深处传出的呼唤,让人下意识想要信服。 在他的指挥下,顶着新身份的男人逐渐直起了腰,视线变得锐利,行为举止间流露出柯林顿特有的冷漠自私——曾经的派克·汤普森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公司手下一条性情阴毒的鹰犬。 路远寒合上了手中的书。 第234章 台风眼(24) 路远寒从主管身上获得了不少情报。 西奥多·埃弗罗斯恶名远扬, 毕竟没有人能在他那种酷烈的审讯手段下撑过一刻钟,即使是灵魂也不例外……路远寒还没试验多久,那位柯林顿公司的高层就将他知道的全部吐了出来, 像是重新恢复了对恐惧的感知一样。 路远寒坐在床边, 梳理着已获得的线索。 据那位主管所说,柯林顿表面上是一家生物科技公司,实际是信奉着邪神的秘密教团, 所有入职的员工都被强制参与进来, 那些高层崇拜着死亡, 连带着他们也一起被切除额叶, 对死亡保持最虔诚的状态。 十年前, 派克·汤普森开始调查公司,但他被解雇前的职称还不够高, 因此才没能触碰到一切背后的真相。 帝国的开创人是一位无神论者, 像柯林顿公司这样崇拜着某个隐秘的存在, 自然是不被容许的。作为首都, 塞诺阿的执法非常严苛, 那些重装铁骑处决犯人时毫不留情,血溅三尺,因此很少有人敢在皇城下触犯法律。 但柯林顿公司远在悬空区域,超出了一般管辖范围, 再加上他们每年贡献的巨额税收,让财政部对其颇有照拂,执法队很少会巡航到这里。 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情报——神降。 路远寒发现, 为了举行所谓的神降仪式, 柯林顿公司酝酿已久。 他们广泛搜集相关领域下的异种生物, 而那位存在执掌的权柄跟水有关, 因此水生种是柯林顿最关心的目标,雷桑特尔号带回来的那条鱼人就是将要献上的祭品之一。和“神”沟通的法阵总共需要十二种有着其血脉的亚裔,到目前还剩下最后一种,只要验证那条鱼人符合要求,就能祈求对方降下恩赐。 路远寒想,难怪放下的机械蜘蛛炸开的一瞬间,他会隐隐听到兽鸣,原来公司的人将捕获到的异种生物关在了柯林顿大厦最上层,让它们在幽闭的监狱中无处可逃。 所谓起源计划,也是为了神降而服务的。 柯林顿公司打着免费试药的幌子,吸引来大量买不起药的穷苦人,再将受到感染的尸体轧制成便于运输的肉糜,喂给上层那些饥肠辘辘的巨兽。 而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都是没有身份证明的黑户,即使失踪或死了,执法队也不会追查下去。 像M-309号这样暴毙的人数不胜数,他的死激不起任何波澜,路远寒能救下萨沙,却没办法让所有被蒙骗的受试者都得到解脱。 更何况他是一个利益至上的恶人。 离神降仪式越来越近了,路远寒下班后撞见的雷鸣漩涡就是最好的证明,而凯恩·海因斯之所以一直嚷嚷着台风要来了,恐怕也是看到了大厦外面的天气异象。 顺利的话,一场灭世的大洪水将从天而降。 至此,路远寒内心有些凝重。柯林顿生物科技总部虽然位于离地数百米高的地方,但下方就是一条贯通塞诺阿的护城河,若暴雨倾盆而下,必然会引起潮汛,最先受到波及的是地势凹陷的第十四区——贫民窟的建筑本就是一片破败的危楼,毫无防护措施,到那时将会有数以千万计的下等人死在洪水中,尸体漂浮上来。 像萨沙这样的孩子也会无家可归。 而帝国议事堂、皇宫以及朝圣所这种地方都修建在高处,那是权力与地位的一种象征,同时也保护着那些王公贵族,让他们不用为底下的事而烦忧。 那是多少人羡慕的生活啊? 灯光之下,路远寒打开地图,指节顺着柯林顿总部所在的一点往下逡巡……经过简单估测,他发现帝国理工学院同样在被覆盖的范围内,要是洪水真的倾泻而下,那他的书也不用读了。 看来无论如何,柯林顿的密谋都必须解决。 然而一切尚未发生,现在报警只会被当成疯子,没有人能与资本堆砌起来的庞然大物抗衡,派克·汤普森就是最好的例子。路远寒思考着,除非他能在神降仪式当天举报,但要是等到执法队赶到现场,恐怕事态就无法挽回了。 权衡之下,他还是决定亲自动手。 但即便是部门主管,也不清楚神降仪式具体在哪一天开始,结合前面获得的情报,路远寒只能将时间范围缩短到三天内。 ——还有最后七十二小时。 路远寒打开公文包,将禁书取了出来,仔细琢磨着两者之间的联系。 柯林顿公司崇拜的那种力量让他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了这本笔记,以及塔妮娅所提到的那个失落文明……同样是死亡领域的权柄,它们是否来源于同一个地方? 还是得找塔尼娅求证一下,路远寒想。只不过最近忙着实习,他也就没有再去找对方,而是采取写信的方式进行沟通交流。 隔天上班的时候,路远寒顺手取走了署着加西亚·安东尼奥收的信,他靠在飞行器的座椅上,打开信封查看对方的回复。 【尊敬的少爵阁下: 您安!通过查阅资料,我已经确认了前面提到的那位存在有着冥河伴生之神的尊号,除了死亡之外,暴雨、潮水等极端天气亦在其权柄之下。 在祂行走的国度,一年之中有三百天都在下着雷雨,那些追随着祂的子民泛舟而居,以黑巫师为尊。他们不仅患有严重的寒病,平均寿命不超过四十岁,还会将襁褓中的婴儿投水喂鱼,使其溺死,将这些无辜的孩子送去“往生”,属实是……让人无法理解。 据传,祂的本名是——瑟雷提斯。 刚才为您展示的已经是我用不同语言转译后的结果,请少爵阁下阅后即焚,不要窥探,不要提及!以免招来不必要的祸患。 塔妮娅·约瑟尔】 路远寒读完信中所写的内容,若有所思地扬起了眉。经过塔尼娅提供的情报,他基本上能确认柯林顿公司祈求降临的就是那位冥河伴生之神,即黑巫师们供奉着的存在。 如此看来,他会接触到那本禁书似乎是偶然,又是冥冥之中的某种必然。 倏然间,一阵感情丰沛的声音响了起来。 “尊敬的弗朗西斯先生,早上好!现在是塞诺阿时间7:45,接下来为您播报——今日气温12-18费氏度,相对湿度75%,白天东北风2-3级,夜间将增强至4级,预计将在19:00以后迎来小至中雨天气,局部伴随短时强降水……请外出携带雨具、注意防潮及交通安全,祝您一切顺利!” 随着话音落下,路远寒动作一顿,抬头望向了飞行器顶部装着的通讯装置。 说话的正是布鲁诺·弗朗西斯的私人管家,路远寒悄然记下了播报内容,他的视线转而落在师兄身上,发现对方手边放着两把伞,除去他自己那份,像是为年轻后辈也准备了一把。 在照顾别人方面,布鲁诺做得无可挑剔。 就是不知道这位看似光风霁月的继承人,是否清楚柯林顿公司背后的黑幕。 “师兄。”路远寒主动开口,顿时引起了布鲁诺的注意,“你知道起源计划吗?” “你们部门负责的那个项目吗?我最近略有耳闻,工作中不可避免地会接触到一部分,但没有特意了解过具体情况。” 布鲁诺思索片刻,微微皱起了眉:“不过危险性确实太高了,即使穿着隔离服,也不能做到完全防疫,你要是觉得没办法适应的话,我跟公司那边打声招呼,为你分配一些更有专业性的任务。” “没事,我只是感到有些茫然,想知道您是怎么看待那些受试者的?” 路远寒表现得就像一个刚进职场的新人,少爵阁下颇具亲切感的长相赋予他伪装的能力,成功瞒过了布鲁诺·弗朗西斯。 “虽然帝国出台了不少相关政策,但并不能真正惠及所有公民,产生大量贫困人口也是在所难免的。如果没有柯林顿公司提供的机会,那些患者就只能在病痛中死去……” “现实正是如此残酷。” 布鲁诺抿着唇垂下了视线。 男人有着冷硬的面部轮廓,那双深邃的眼睛中似有狂风呼啸,只不过他平时在导师、同门面前展现出的性情太过温和,才让人难以察觉到他身上那种独裁者的气质。 “假如弗朗西斯家的产业到我手中,我或许会考虑雇佣一批从贫民窟选拔上来的工人,将他们分配到合适的岗位上,并给予最基本的医疗保障,但前提是——他们需要通过专业技能测试,否则免谈。” 毋庸置疑,他不是一个心肠柔软的慈善家。 路远寒没有就这个话题深入讨论下去,飞行器舱门打开的前一刻,布鲁诺将那把伞递给了他。公司今天没有下发解剖任务,因此两人在柯林顿大厦分道扬镳,前往各自所在的部门。 直到中午,路远寒才被叫到了主管办公室。 得益于他的调教,整个上午派克·汤普森都没有在别人面前露出破绽,只有路远寒知道,那层道貌岸然的人皮下是一个清洁工的灵魂。 “我刚开完高层会议,仪式的具体时间已经确定下来了,就在今晚。” 望着神情莫辨的年轻人,派克·汤普森毕恭毕敬地汇报道:“只不过公司会派人封锁整栋大厦,下班后立刻清场,到时候升降梯也会全线停用,安保员会带着警犬排查每一层楼……恕我直言,以您实习生的身份,在这种情况下,恐怕非常难突破到百层以上。” 男人的话让路远寒意识到,留给他行动的时间转瞬又缩减了超过一半。 ——只剩下七个小时了。 第235章 台风眼(25) 18:55, 柯林顿生物科技总部。 距离下班已经超过一个小时,药剂开发、生物鉴定、临床研究等多个部门的员工陆续离开公司,办公室灯光熄灭, 就连最后那班航空巴士都提前发车, 整座大厦被笼罩在浓重的黑暗之中,那些悬浮装置仍然倾洒着蒸汽,让它看起来就像……一个从海平面下缓慢升起的庞然大物。 但楼层间并非一个人都没有, 公司聘用的安保员正在逐层巡逻, 他们搜查着每个可疑的角落, 手下还牵着训练过的警犬。 那些动物的嗅觉非常灵敏, 尤其是对于血腥味, 警犬的职业素养让它们能在毫秒间辨别出一百米外陌生人的气息,只有在经过盥洗室、解剖室这样的地方时, 它们才需要停下来努力识别。 “B-02组报告, 七层以下无异常情况。” 带队的安保员拿起通讯器, 压低声音说道。 他们已经检查了下面七层, 并没有发现什么值得注意的状况, 走廊上非常寂静,以至于一根烟燃尽都清晰可闻,除了武装小队匆匆而过时的脚步,剩下的就是他们自己脉搏起伏的声音。 然而谁都没想到, 就在此刻,柯林顿大厦外面潜伏着一个身影,那人站在高空作业用的机械平台上, 浑身被覆盖在流线型的黑色皮革下, 狂风吹得两侧吊绳不断颤抖, 却一点没有撼动他眼中坚毅似铁的决心。 这个人自然是路远寒。 派克·汤普森带来的消息并未让他感到气馁, 执行部出身的杀手想道,既然无法从内部通行,那就从外面试试。 趁着中午休息时间,路远寒借弗朗西斯家的飞行器出去买了一身作战服。 那种材料折叠起来时非常轻薄,被他藏在给师兄带的甜点盒下,轻而易举过了公司安检,只有上身后,才展现出颇具有杀伤性的一面。 路远寒脖颈绷紧,他满身肌肉在轻微压力下被完全激活,此刻血液沸腾,作战服表面的亮色像是剑刃出鞘那一瞬间的寒光,主导着这具身体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让人闻风丧胆的恶魔指挥官——西奥多·埃弗罗斯。 “嘀嗒、嘀嗒……” 表针一分一秒地转动着。 正如天气播报的那样,临近夜间,柯林顿公司附近的气温已降至十二费氏度,湿度早就超出了正常范围,若不是有作战服覆盖着大半张脸,没有露出一点代表着加西亚·安东尼奥的鎏金色,路远寒的发尾早就该湿漉漉浸透了水。 围聚在大厦顶部的黑云覆盖着方圆千米,随着雷潮轰鸣,气流升腾下不断有银光浮现,那种毁灭性的力量足以让任何见到的人为之胆颤,似乎随时都会掀起一场狂风骤雨。 倏然,一道冰凉的痕迹顺着他面颊滑了下去。 路远寒垂下视线,表盘中的机械针刚好走到整点,那意味着——播报中的局部强降水正要开始,而柯林顿公司信奉着的那位隐秘存在也将降临在这个雨夜,降临在塞诺阿所有人之上。 霎时间,骤然落下的水从柔韧的雨丝变成了凌厉的箭矢,路远寒割开吊绳,搭载着他的机械平台瞬间疾驰而上,钢丝摩擦的声音震耳欲聋,就像赴杀前最后一首华尔兹舞曲。 一层、二层……顷刻间他攀升的高度已经超过了三十三层。 暴雨倾盆而下,那阵巨大的动静掩盖住了路远寒的突袭,尽管有人反应迅速,捕捉到了柯林顿大厦窗外掠过的模糊影子,但那已经无济于事,因为他们不可能拦下一个魔鬼的飞跃。 只不过越往上走,就越靠近那个汇聚的漩涡。 “——呼啦!” 风啸的强度已经到了金属无法承受的猛烈,路远寒靠着的机械平台震颤着,就像一架将要脱轨的列车,失去平衡点的刹那,底板倾覆而下,那道修长的影子纵身跃出,打碎玻璃,翻进了柯林顿大厦的最顶层。 那身作战服保护着他,没有让迸溅一地的玻璃碎片划开黑漆底下的皮肤。 路远寒翻身而起,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毋庸置疑,这里正是关押着那十二只亚裔种的监狱。黑暗而幽深的走廊散发着一股汗液、血渍与排泄物混合的味道,路远寒走过的时候,还能看到某种巨大的鳞片……仅是一片隐隐透红的痕迹,就足以让人浮想联翩。 假如那些祭品还在这里,柯林顿公司必然会设下极严密的防线,若真如此,早在路远寒闯进来的第一时间,他就该被迎面而来的弹雨扫成筛子,连具全尸都无法留下。 但神降仪式即将开始,公司已经将那些亚裔种运到了楼顶,于是空荡楼层中只剩下他一人,路远寒搜查片刻,就找到了前往上方的道路。 那是一条狭窄的通道。 空气中咸涩、滑腻的味道越发浓重,路远寒没走两步,就发现他的鞋尖已经浸湿。 水顺着台阶漫了下来,流过的痕迹就像一群蜿蜒的蛇,而其来源正是不远处的门缝,柯林顿的特制合金也防不住那种极端天气——劈啪!门板在狂风骤雨之下遭受着袭击,仿佛抵达冥河前最后一道考验,即使隔着屏障,路远寒也感受到了背后蕴藏着的恐怖力量。 年轻人停下了脚步。 此时,派克·汤普森正端坐在办公室中,处理部门主管的事务让他颇为疲累,没过多久就停下来休息,老派克心不在焉地转过头,窗外那铺天盖地的雷鸣让他感到了一阵心悸。 十年了,派克·汤普森想道。 就在男人沉思之际,新来实习生的面庞从他眼前闪过,对方刚到柯林顿大厦的第一天,他故意撞了上去,将加西亚·安东尼奥弄得满身狼藉,以此测试新员工的反应。 派克·汤普森本以为那人性情温良,才找上了对方合作,然而那双眼睛不带有任何笑意时,就像一条打量着猎物的蛇,阴恻恻的感觉让他不禁怀疑起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 但那人确实将萨沙带了回来。 值得庆幸的是,他顶替的部门主管名下有一座公寓,位于塞诺阿的黄金地段,派克·汤普森不仅将女孩安置在了那里,还花钱雇了几名女佣贴身照顾她……自打从柯林顿公司下岗后,他已经有太久没这样挥霍过了。 当然,一切都得归功于他的主人。 想到这里,派克·汤普森不免有些忧虑,对方现在怎么样了? 被惦记着的年轻人潜入了顶楼。 推开那道门后,路远寒首先看到的是蓄水池,柯林顿大厦顶部正是风暴汇聚的中心点,黑洞般的漩涡就在上方,释放着能够撕裂一切事物的引力,千万根雨丝骤然落在池面,激起涟漪,粼粼波光在台风下散发着诡异的色泽,仿佛有无数亡魂随波飘荡,让浓重的死亡笼罩着这片禁地。 狂啸着的风雨下,路远寒渺小得就像尘埃。 他的视线转而望向蓄水池边上,发现一个又一个被缚在阵眼上的异种生物,它们被锁链铐着手脚,正是公司搜集到的亚裔种。 而柯林顿生物科技的高层,或者说秘密教团的人跪伏在暴雨之下,他们的膝盖、掌心乃至于额头都抵着地面,以极虔诚的姿态祈求着神的垂怜。负责诵念咒文的术士站在最前方,那人迎着狂风,满面狰狞痕迹,用干涩溢血的嗓音宣读着一句句繁复的祷词。 他望着祭台,濒死般仰起了脖颈。 在那漉漉倾泻而下的雨幕后,一具被柯林顿公司打造出来的完美容器闭着眼睛,垂下双手,裸着胸膛靠在高台之上,他肌肉强健,全身皮肤毫无瑕疵可言,看起来简直不像人类,但那张脸正是公司的开创者——莱昂纳多·柯林顿。 路远寒对此亦有所耳闻。 他从部门主管那里得知,公司建立起来的通道——那个漩涡非常脆弱,无法承受住瑟雷提斯毁灭性的力量,因此才需要一个容器,一种媒介来容纳“神”的降临。 为此,公司提取了莱昂纳多·柯林顿当年保存在冷藏库中的那份基因药剂,以他为原型克隆出了一个复制体,只不过在设计之初就加入了多种捕食者的血脉,因此那个容器的肉身强度远非一般人类可以相比。 而大厦内部那些无处不在的雕像,也是为了潜移默化地在员工内心深处植下锚点,毕竟他们贡献的每一份信仰都将为死亡带来复苏的力量。 神降仪式正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凛冽的雨水划过作战服下的锁骨,那身黑漆让路远寒和夜幕近乎融为一体。 他绕到那条鱼人背后,察觉到熟悉的气息,异种生物的尾巴微微翘起,尽管它被折磨得遍体鳞伤,几乎没有一块好肉,却还是对来访者表现出了明显的愉悦。 但今晚没有它喜欢的水煮蛋。 路远寒微微沉下肩膀,他视线冷峻,反手从腰侧抽出一柄金属切割刀,锋利的刃面在他掌根下迅速升温,将周围的雨滴蒸发成雾气,转瞬就斩断了束缚着鱼人的锁链。 “警报!警报,有未知者侵入——” 随着断开的链子砸落在地,柯林顿公司那边的人已经反应过来,他们翻身而起,立刻启动了防御措施,霎时间警示灯的红光传遍了每一个角落,无数手持武器的安保员冲上了大厦顶部,将枪口对准了正在雨幕下快速穿行的目标。 “砰砰、砰!” 枪声激烈,具有强穿透性的弹药倾泻而出,射在那人紧握的金属切割刀上,黑烟从烧穿的窟窿里一股接着一股流窜。 ——他的武器无疑是报废了。 然而他不疾不徐地翻滚、受身,路远寒扔出已经毁坏的武器,飞旋的刀锋将前面那几个安保员的脖颈割开,他每滑到一处,就徒手卸下铐着那些亚裔种的锁链,金属在那修长指节下应声断裂,刹那间展现出的力量让人心惊胆颤。 很快,他就解救出了绝大多数祭品。 柯林顿公司的安保小队有心想要擒下路远寒,遗憾的是那场暴雨下得太过猛烈,呼啸而过的风流让弹道倏然偏离了一寸,又或者两寸,使得他们没办法精准无误地射向那个闯入者, 但对路远寒本人而言,这种极端天气让他凡蒂斯的基因发挥到了极致。 他获得的不仅是视野清晰、力量加强,就在路远寒行动之际,细密鳞片的轮廓已经隐约从作战服下浮现了出来,逐渐变得无法掩盖,他每一次呼吸都感到骨骼伸长,隐藏在少爵阁下|体内的鱼尾即将挣脱束缚,代替他那狂奔着的双腿。 像是感受到那种殷切的呼唤,瑟雷提斯终于给出了回应。 众目睽睽之下,一只虚幻飘渺的魔掌从那个漩涡中骤然伸出,将整座柯林顿大厦都拢在了阴影之中。作为凡人,无论公司高层,还是那些安保员都承受不住直视神的代价,他们瞬间昏倒在地,犹如一群懵懂无知的死羊,让路远寒得以停下脚步,仰望着台风眼后显露出真容的存在。 比起手掌,倒不如说那是无数触须。 它们每一根都有着恐怖惊人的规模,锋利的倒刺悄然垂下,带有潮湿气息的腕足密密麻麻地簇拥在一起,共同构成了那个庞然大物的影子。 路远寒瞳孔骤缩,他看到那位执掌着死亡权柄的存在像是勾了一下手,天幕下轰鸣的雷声在其触碰后瞬间化为飞灰,滚滚洪水就如瀑布一样灌注而下,那黝黑的液体具有极强的腐蚀性,不难想象祂若是完全降临,将给塞诺阿、乃至于整个帝国的人带来怎样的灾难。 就在这时,祭台上的容器小指隐隐动了一下。 “耶撒……维纳以德……” 尽管神降带来了致盲效果,但柯林顿的术士仍在念着祈求降临的咒语,只是路远寒已经杀到了那人身后,他割开脖颈,迸飞的血线像是一串美丽的落珠,术士神情惊恐地倒了下去。 施术者气息断绝,咒文自然也就戛然而止。 路远寒杀人后没有一秒停顿,他快速逼近前方的祭台,同时观察着瑟雷提斯的反应,只见雨势倏然变慢,裂缝中探出的触须也在一瞬间凝滞在了高空,显然,对方降临的进程被他打断了。 不过几秒,祭台已经近在眼前。 路远寒毫不犹豫,他攀着平台边缘翻身而上,快得就像银光掠过,和柯林顿公司最完美、同时也最强悍的造物站在了同一高度。 望着仍在沉睡的杀器,路远寒步步靠近,跟对方面对面,他骤然伸出一只手掐紧了那副肉身的脖颈,刚才的厮杀让他的作战服撕裂了不少,年轻人微微仰起头,混着血丝的雨水顺着他的湿发而下,衬得他冷酷无情,看起来就像一个魔鬼。 被他掐着的容器缓慢睁开了眼。 路远寒意识到,瑟雷提斯降临在了此处,那纯白色的妖异瞳孔让人不寒而栗。 无论血脉还是位格,对方都远胜于他,即使被限制在这具容器中,无法发挥出执掌的全部力量,瑟雷提斯释放出的恶意也让他脑海中每一个念头都在颤动。 “你、身上……有熟悉的味道……” 瑟雷提斯刚从漫长的沉睡中醒来,似乎还没适应人类的语言系统,以至于祂说出的每一句话都非常艰涩,带着脱离时代的沧桑。 路远寒的视线不易察觉地闪烁着。 他很清楚自己接触那本禁书太久,不可避免地沾上了死亡的气息,才会让瑟雷提斯感到熟悉。 但现在正是搏杀的关键时刻,路远寒的视线倏然一冷,他张开了嘴,无数触手从他唇下蜿蜒而出,从对方打开的口腔挤进了容器身体内部,顺着任何缝隙趁虚而入,触须们嘶吼着,进攻着,在这一刻表现出了极强的侵略性。 瑟雷提斯似乎没想到面前人会主动攻击,但祂再怎么被人遗忘于历史长河中,终归也是一位执掌着无上权柄的神祇。 霎时间,容器额角青筋暴动。 逐根撑起的血管让那张惨白的脸看起来恐怖至极,他面上的五官、油脂正在逐渐融化,就像一个从冥河里爬出来的水鬼,那代表瑟雷提斯正抵抗着外来者的侵袭。 属于莱昂纳多·柯林顿的脸早已面目全非。 两个邪祟共同争抢着一个容器的使用权,这场厮杀毫不见血,亦悄无声息,唯有顷刻间铺满蓄水池的触须根系展现出了那种无可掩盖的杀气,它们彼此纠缠,撕咬,甚至是吞噬着另一方的血肉和权柄。 暴雨下得更猛烈了。 即使祂、又或者他无意伤害,柯林顿公司那些人也已经承受不住争夺之战的影响,他们有些仍在昏厥,还有些暴毙而亡,大厦顶层变成了一座屠宰场,断肢残尸流出的血液浸红了那个蓄水池,就像冥河垂下的一滴血泪,酝酿着极为深重的怨气。 路远寒和瑟雷提斯之间的抗衡还没有争出结果,就在这时,那条全身覆满鳞片的鱼人朝他前进了一步。 在它的带领下,剩余十一个亚裔种也缓慢行动了起来,朝着祭台不断前行,隐隐渗血的断尾在地面上拖行出一道深刻的痕迹。那些容貌恐怖的异种生物刚被年轻人救下,免于惨死的命运,它们自愿献上忠诚,顺从得就像一群在新王膝前俯首的臣民,主动触碰到了无数黑色触须。 就在产生联系的一瞬间,源源不断的力量顺着触须涌了上来。 两者之间微妙的平衡倏然打破,路远寒的指节越发用力,在容器脖颈下掐出了一圈明显的淤痕,滴答、滴答……瑟雷提斯的血从他指缝间滑下,甚至还没坠地,就被张开利齿的触手吞进了腹中。 瑟雷提斯霍然失语,那双充满威仪的神之眼中流露出一种不可置信的愤怒,即使是最高等的存在也无法理解,为何后裔们背叛了祂,转而投奔了这低劣、下等的无名怪物。 路远寒垂下视线,在他微微张开的口腔内侧隐约露出了一点舌尖。 “轰隆——” 因为强烈的雷暴,柯林顿大厦周围的磁场处在严重紊乱的情况下,随着那震耳欲聋的声响,轰然劈下的闪电将公司附近巡航的小型无人设备击落,一艘又一艘燃烧着的金属装置坠毁,尾翼下冒出的黑烟就像死亡预警,让派克·汤普森一时间看得有些心惊胆颤。 办公室内的机械挂钟已经走到了21:00。 烟灰缸里积满了他掸下的灰,尚未熄灭的一线火星忽隐忽现。 派克·汤普森烦躁地从办公桌前起身,他推门走了出去,深夜的柯林顿大厦像是葬着无数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一样寂静,这让他倏然意识到,那些巡查着各层的安保员、警犬似乎消失了,就连盥洗室中的小飞虫也不例外…… 公司内部只剩下莱昂纳多·柯林顿的雕像。 就在派克·汤普森转首望去的刹那,雕像上的面孔一瞬间变得俊美无比,那双多情的眼睛似乎在注视着底下的人。 然而神像之下,却延伸出了无数黝黑的触须。 第236章 禁地(1) 在樱花逐渐盛开的四月, 路远寒等待已久的爵位继承文书终于下来了。 他早就向枢密院那边提交了申请书,得到帝王签署的授权令后,加西亚·安东尼奥被正式授予第七代黑撒斯伯爵衔号——黑撒斯正是那片不见天日之地的官方名称。 少爵阁下继承得非常顺利。 毕竟加西亚策划的宴会事件清除掉了大多旁系, 而那场大火又烧掉了罪证, 事到如今,安东尼奥家仅剩下一人,当然也就不会发生继承权旁落, 需要触发争夺机制的问题。他们家族属于保留席位的世袭贵族之一, 因此, 路远寒获得了上议院准入资格, 但需要等到下次补选, 他才能跻身其中。 黑撒斯伯爵的就任仪式在圣埃德蒙厅举行,共有七十二名贵族权臣受邀参与, 其中包括两名王室代表, 即掌礼大臣与黑杖侍卫。 “加西亚·安东尼奥。” 随着那位主持者话音落下, 被叫到名字的年轻人霍然抬起了头。 只见他容貌俊美, 身型挺拔, 紧绷的腰线像是刚从战场下来般微微内扣,肩膀上佩戴着家族传承物,那是一枚刻有金线蜘蛛的勋章,而它的寓意是——在阴谋之网中维持平衡。 此时, 正是宣誓时刻。 黑撒斯伯爵单膝及地,他再一次垂首,低沉的声音从喉咙下滚出, 比那耀眼的发色更让人心池激荡:“我谨代表安东尼奥一系, 向维尔尼亚帝国献上最高忠诚。” 望着红毯上那道身影, 圣埃德蒙厅内的观礼者不由得窃窃私语, 他们谈论着这位新晋的伯爵,好奇的、觊觎的、忌惮的……那些尊贵的上位者神情不尽相同,聊到最后,众人的视线还是落在了年轻人身上。 毋庸置疑,他有着让所有人为之侧目的资格。 路远寒的即位在给他自身增添筹码的同时,也触及到了某些势力割舍不下的利益。 垂下的发丝掩盖住了他的神情,此刻,路远寒成为了万众瞩目的焦点,但没有一个人知道,正是这位黑撒斯伯爵屠尽了全族上下,让安东尼奥家血流成河,步步为营,继而杀了他的父亲、母亲——甚至是那个真正的继承人。 至少他的目标已经达成了。 就任仪式刚到高潮,那位王室代表将绶带系在了黑撒斯伯爵身前,众目睽睽之下,路远寒缓慢抬起了头,他那绿色瞳孔像是一面深不见底的池水,倒映着帝国的鹰徽纹路,神圣、庄严……仿佛将他效忠的誓言刻在了血脉之中。 就在这时,圣埃德蒙厅底下的教堂传来了四十九响钟声,那极具穿透性的钟鸣一声比一声更为悠扬,象征着第七代伯爵即位,成为帝国的臣子。 掌礼大臣颔首而立,他的指节抚过坎肩,替面前的年轻人整理好了绶带:“从此,你是黑撒斯伯爵,是一把隐藏在阴影下的利刃,你要随时为帝国而死,为帝国而生,直到再也睁不开眼睛。” 霎时间,掌声雷动,从座席下传来的贺喜声簇拥着这位天之骄子,让他逐渐直起了腰身,向各位观礼者微笑致意。 剩下的琐碎流程已经不需要主人公在场了。 路远寒快步走出了授爵大厅,他及时刹住脚步,看到台阶底下一群围观群众,那些塞诺阿公民为了神秘的黑撒斯伯爵而来,他们熙熙攘攘,拥挤得就像潮水,但弗朗西斯家的飞行器更为显眼——共三十六架,它们从圣埃德蒙厅上方划过,每架尾翼下都悬着飞扬的金色飘带,不仅如此,那位财阀公子还买了数瓶酒为师弟庆祝,价值连城的液体从排气口倾洒而下,纷纷扬扬,到处都在下着一场香槟雨。 “从今天起,就要尊你为伯爵阁下了。” 望着迎面走来的年轻人,布鲁诺·弗朗西斯不由得调侃道:“可惜圣埃德蒙厅不允许未受邀请者观礼,否则应该当场为你庆祝。” 路远寒微微一笑:“师兄就别打趣我了。” “那就先跟我回去向导师复命吧,加西亚。你的实习项目完成得很好,柯林顿公司那边给了你A+的评分等级,还附上了推荐信,尼科尔森教授正等着你跟他讲一讲都学到了什么。” 布鲁诺·弗朗西斯道出了自己的来意。 授爵礼已经结束,路远寒也就没有再待下去的必要,他正准备跟着师兄离开,却看到希瑞尔和韦斯利竟然也在——那两人是财阀出身,自然犯不着和下等公民挤在一起。 似乎被他身上那种无需多言的勋爵气质烫到了,汉密尔顿少爷肩膀一缩,有意躲避着路远寒的视线,希瑞尔却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将汉密尔顿家的贺礼递到了他手中。 那是一条镶嵌着细碎黑钻的领带。 路远寒没有拒绝这份贺礼,经过的时候他倾身靠近韦斯利,微微低下头耳语道:“听说理学院那座湖下最近打捞起了一具尸体,没记错的话……那应该是你们学院吧?多加小心。” 他的话让韦斯利·汉密尔顿打了个寒颤。 直到靠在飞行器上休息的时候,路远寒紧绷的肩膀才放松下来,对此,师兄颇为体贴地降下遮光板,还给他盖了一条毯子,布鲁诺·弗朗西斯似乎觉得年轻的伯爵阁下累得睡着了,路远寒索性顺着这个误会闭上了眼睛。 直到此时,他才能停下来整理自己的思绪。 可以肯定的是,路远寒成功打断了柯林顿公司的神降仪式。 那个暴雨夜只持续了短暂一晚就宣告结束,灭世的洪水不曾落在塞诺阿头上,造成千万人死亡的惨重后果——但瑟雷提斯同样没有死。 路远寒很清楚,一位超越凡人的存在是不可能真正灭亡的,在他吞噬了瑟雷提斯降临在容器内的那部分权柄后,漩涡逐渐闭拢,而对方也回到了属于亡者的那一边。 他认为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也算是一种夺权,正因为他吞噬权柄,掠夺了瑟雷提斯的信徒,所以柯林顿大厦内那些雕像才会变成加西亚·安东尼奥的面容。 想到这里,路远寒倏然睁开了眼,一缕又一缕黑线正顺着血管攀上手臂,在他掌心里凝结成小团湿漉漉的雾气。 就在他垂眼观察之际,雾气中凝结的水滴骤然落了下来,倾泻的雨幕带着细微电光,就像一场小型雷暴。 路远寒不动声色地握紧了手掌。 在那个雷光浮动的夜晚,柯林顿公司的高层死伤过半,要处理剩下那些人并不困难。斟酌过后,路远寒篡改了他们的记忆,以瑟雷提斯的身份出现在修正后的内容中,让公司误以为神降仪式成功进行了下去,只不过他们打造的容器——莱昂纳多·柯林顿的复制体,在暴风雨下不幸被雷劈中,一瞬间皮开肉绽,才让那位存在无所托身。 至于路远寒解救出来的亚裔种,则乘着停靠在加工厂的小型船,被他用吊索装置放了下去。 那场倾盆大雨引起了涨潮,河岸线下的水面骤然拔高了数米,它们覆满鳞刺的尾巴垂在护栏边上,一遍又一遍被冰冷的黑水刮过,顺着湍急的浪花猛冲而下,这艘承载着特殊货物的金属船就像一支离弦之箭,流过塞诺阿的护城河,流过雾霾之下的第十四区……直到汇入罗特里河。 需要饲养的猛兽已经消失,那些由受试者尸体倾轧而成的肉糜自然也就用不上了。 起源计划并没有终止。 公司和下等人的试药仍在进行,即使那十二只亚裔种出逃,柯林顿生物科技也需要大量的实验数据,只要他们放出名额,就会有源源不断的患者报名,为了一个机会而争得头破血流。受到感染的尸体经过处理,直接汇入下水管道,和排污物一起消失在了柯林顿大厦的阴影之下。 和以前不同的是,绞肉机旁边多了个监察员。 那人面色严肃,似乎是公司上层的部门主管,总是挂着一副颇为傲慢的嘴脸,漫不经心地打量着被员工运输过来的死人。 在谁都没有注意到的时候,他伸手拂开裹尸布,试探着底下那些毫无动静的尸体,若是能从指腹感受到一丝微弱的气息,派克·汤普森就会想办法将其救下,趁机带出这个魔窟般的地方。 那些没有死透的受试者基本上都被他送到了医院治疗——唯有萨沙是个例外。 作为父亲,M-309号就是她在世界上最后一个可以依靠的人,除此以外再无亲戚朋友,若是派克·汤普森让这个女孩离开,萨沙就只能饥肠辘辘地一直流浪,最后饿死街头。 好在萨沙是个非常懂事的孩子。 得知父亲的死讯后,她也没有激烈哭闹,只是静静望着派克·汤普森,视线仿若死水,说等到成年后,她会将一切费用打工还给道尔先生——那是部门主管的姓氏。 此刻,正是葬礼进行之时。 派克·汤普森顶替了柯林顿主管,现在的他并不缺钱,只是萨沙想让父亲的灵魂靠近曾经的家,因此才在主城和第十四区的边界线下选了一块墓地,将装着遗物的棺材放了进去。 厚重的泥土掩盖住了棺木边缘,让女孩再也无法看到那张干瘦而又熟悉的脸。 萨沙面色苍白,今天她穿着深黑的出殡服装,指节僵硬地蜷缩着,犹如被雕刻出的人偶。而领养了她的部门主管就在背后,派克·汤普森垂下视线,他抿着嘴唇,一双宽厚的手扶着萨沙的肩膀,没人能看出这才是以假乱真的傀儡。 那种让人压抑的沉默正逐渐扩散着。 派克·汤普森聘请的神父刚到葬礼现场,他面色沉重地念完了让死者安息的祷告词。 就在这时,细小的雨丝落在了亡者墓前,萨沙忽有所觉地微微扬起了脸,那阵湿意倏然变成了一阵淅淅沥沥的雨,尽管背后的人为她撑起了伞,但那些蜿蜒如蛇的水流还是漫过泥土,渗进了代表着M-309号的棺材下。 他们困惑地抬起了头,却只发现一艘飞行器从上方经过的痕迹。 第237章 禁地(2) 路远寒跟着师兄找完尼科尔森教授后, 就开始准备他的期中考试了。 虽然路远寒已经成为了黑撒斯伯爵,但他的学业同样不能落下,毕竟加西亚·安东尼奥的人设是一个完美的好学生。 收到帝国理工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后, 那位少爵阁下制作了一张计划表, 在里面具体列出了每个学期要修满多少门课、平均绩点不能低于他定下的标准……详细得让人叹为观止,路远寒继承了他的身份,自然要扮演好那个天赋异禀的年轻人。 凯恩·海因斯已死, 学院却也没有安排其他人住进来, 倒是正合了路远寒的意。 临近考试, 所有人都在为了不挂科而准备。 各个教室、自习室的席位空前紧张, 甚至餐厅旁边的咖啡间也被抢占一空——路远寒每天早上7:00出门到图书馆占座, 直到晚上23:00闭馆才会回到寝室,中间的用餐则靠他提前买好的面包、牛奶解决。 他选的位置在三楼北侧, 采光最好的一面落地窗前, 相邻座位之间还有着一层防窥视的挡板。 午后阳光透过玻璃, 倾泻在他握着笔的那只手下, 将屈起的指节浸得微微泛着金色……伯爵阁下复习得太专注, 并未留意到春风吹拂着落樱纷飞而下,而那些花瓣正是学生们眼中的盛景,他们抬头望去,自然也就看到了那个俊美的年轻人。 路远寒再去便利店买面包时, 意外发现他最常买的那款芝士流心包竟然断货了,架子旁边还贴着一张字条:黑撒斯伯爵同款,买了它, 邂逅那个神秘的他! 对此, 路远寒颇有些无奈。 望着货架上琳琅满目的商品, 他转而买了另外一款面包, 到了结账的时候,路远寒刻意将帽檐压低,以此掩盖自己的身份。 期中前的时间转瞬即逝,很快,就到了让人置身地狱的考试周。 根据路远寒修读的科目,他总共要考三天,年轻的黑撒斯伯爵不紧不慢地进了考场坐下,紧接着核对编号、检查用具,确认一切无误后他就闭上眼睛,梳理着复习完的知识框架。 首场考的是异种生物学导论。 路远寒的指节摩挲着桌面,他记得……垂尾蝶喜欢温暖、潮湿的环境,它们当中的大多数栖息于奇斯兰雨林。 顺着这条线索,他自然而然地往下想到,那地方曾经有玻璃蛙出没,非常罕见,只不过那种生物在三千年前就已经绝迹,最后一次出现是在帝国自然科学馆的标本展览会上。 “叮叮——” 随着那阵紧促的铃声落下,考试开始,监考老师将刚拆封的试卷下发到每一位考生手中,并没有让他们擅自传阅。 路远寒打开了到手的试卷。 题目和他预想中没有差太多,因此,路远寒快速浏览了一遍,就开始按照顺序答题,颇为清晰的字迹在他笔下倾泻而出……从头到尾,他都保持着那种端正的坐姿,让邻座考生看得不禁脖颈一酸。 答完还剩下半个小时,按照惯例,路远寒又检查了几遍才放下心来。 为了避免和其他考生挤在一起,他选择了提前交卷,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教室前面,拎着包推门而出。 帝国理工学院的成绩一向出来得很快。 路远寒对自己的水平颇为了解,同期生很少有能比得过他的,专业下的几门大课他都拿了最靠前的名次,只有公选的帝国艺术史略微逊色些,输给了一名文学系的同学。 已经是出成绩后的十二小时,路远寒坐在书桌前,灯光将他垂下的睫毛照得一片昏黄。 纸页平铺在他的书桌上,跟在加西亚·安东尼奥名字下面的数字随便拿出去一个都让人羡慕,在他的成绩单旁边还放着两封信,分别是学生会和科研社的代表给他寄来的。 那些人锲而不舍,刚考完试就联系上了路远寒,似乎打定主意要啃下他这块硬骨头。 财阀联合委员会那边倒是没有消息,路远寒不禁想道,按他对希瑞尔·汉密尔顿的了解,这种毫无反应的表现有点奇怪。 当然,也可能是师兄替他摆平了一些事。 就在他思索之际,黑撒斯伯爵面前紧闭着的窗户倏然响了,那种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动静瞬间引起了路远寒的注意。 他起身打开窗户,霎时间,一只猫头鹰顺着空隙飞了进来,盘旋两圈后停在了他的书桌上。它额前有片漆黑羽毛,属于猛禽的眼睛在夜幕下闪着让人不寒而栗的冷光,仅是望着面前的年轻人,就流露出一种不可侵犯的凛然之气。 路远寒对此并不感到意外,他伸手示意猫头鹰靠近些,从对方腿间解下一封烫有火漆的密信。 ——那是影臣集会的标志。 作为维尔尼亚帝国的现任统治者,那位皇帝陛下的英武、贤明众所周知,他上任已有数年,在位期间政绩显著,连带着国民生产总值都上调了数个百分点,却很少有人知道他手下共有十七影臣……他们既是权势滔天的皇室贵胄,亦是替帝国扫清一切障碍的影子。 这个由皇帝直接控权的秘密组织延续了数十年,就像是隐藏在暗处的地下幕阁。 每个影臣背负着无数桩鲜血淋漓的惨案,但明面上都有一个非常光鲜的身份——王爵、骑士长、凭借蒸汽装置跻身上流的企业家,他们看似毫不相干,只有被召集时才会见到其他成员,等着侍奉的君主下发任务。直到半个月前,影臣集会只有十六个席位,而最后一位新参与的……自然是年轻的黑撒斯伯爵。 路远寒收下密信,望着那只猫头鹰飞了出去。 * 集会当天。 开会地点定在了穹顶议会厅,它的入口隐藏在塞诺阿的某座废弃钟楼下,周围遍是错综复杂的管道、蒸汽排放口和机械装置,让人一时分辨不出哪里才是路,倒是方便了掩盖秘密活动。 “嗡嗡……” 低沉的蒸汽轰鸣声不绝于耳。 就在此刻,十七位影臣已全部到场,他们恭候在议会厅下,等着黑杖侍卫将那道大门打开。 尽管这些人用羽毛、薄纱等装饰物覆盖着面部,但他们并没有刻意伪装,还是能从影臣身上具有代表性的物件辨别出每一个人的身份,就比如狮心徽章,那是蒙托亚家的标志。 为了今夜的集会,路远寒特意换了一身军官似的黑色制服,他多半张脸都掩盖在帽檐下,只露出高挺的鼻梁和冷峻面色,有别于加西亚·安东尼奥平时展现出的那种形象。 随着大门缓缓而开,影臣们走进了议会厅。 路远寒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情况,主厅正如其名,顶部是一个巨大的铜制穹顶,仿若浩瀚星空。周围的墙壁上镶嵌着蒸汽驱动的瓦斯灯……随着微弱的嘶鸣声,灯光通过那些齿轮、压力表和淌着一股股白雾的金属管道折射,照亮了位于议会厅中央的白银长桌,以及旁边那些高背椅。 在黑杖侍卫的引领下,路远寒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座位。 他的位置并不靠前,但影臣之间的排序并没有什么实质性影响,即使排在最后一位,也不见得就需要对上首那些人伏低膝盖。 此刻无人出言,那似乎是影臣集会上某种约定俗成的惯例,浓重的沉默笼罩着整座大厅,只听得到金属摩擦的声音,路远寒垂下视线,被擦洗干净的餐盘放在桌上,照出了他抿成一线的嘴唇。 路远寒伸手揭起了餐盘的盖子。 每个影臣面前的餐盘中都放着一份密封完好的任务书,信纸由可食用蜂蜜制成,只有打开的人才能看到里面的内容——而他们需要做的,就是在清楚自己的任务后将那封信吃下去,随着涎水滑入消化道,让所有痕迹消失在胃中。 路远寒打开那封信,查看着自己的任务内容。 作为黑撒斯伯爵,帝王要他秘密前往犬域,寻找一个人的下落,而那人的身份也写在了任务书中,正是当朝第六位皇子殿下,瑞德·维尔尼亚。 塞诺阿作为帝国首都,朝廷内部的派系争斗一向非常激烈,按道理说,前面有正统皇储、领兵镇守在外的二皇子等人,瑞德·维尔尼亚并不是第一顺位继承人,但他在出使边境时失踪,随行使团的侍卫队追查下去,却没能将殿下带回来,而最后一点线索断在了帝国和犬域的接壤之处。 联系着瑞德·维尔尼亚的追踪仪显示那位殿下没有死,但他的信号特征非常模糊,让人难以监测,三天后消失在了禁地深处。 犬域?路远寒视线不由得一顿。 帝国防线以外并不是人类领地,毋庸置疑,那是个极为危险的地方,但他已经得到皇帝授权继承了爵位,成为一名影臣,自然没有拒绝的余地。 确认过任务内容后,路远寒转而想到了其他事。影臣如蛇,潜伏在阴影下伺机而动,那位君主之所以不派出搜救队,恐怕就是为了防止皇子失踪案的幕后黑手发现端倪,阻拦他的行动……六皇子当真如传言所说,不受帝王重视吗? 就在这时,坐在白银长桌前面的一人倏然发言,打破了议会厅内的平静。 他垂下的长发缚在背后,表现得颇有些玩世不恭,那个影臣嚷嚷着要黑杖侍卫出示皇帝的谕令,才算认可这场集会的合规性。 仔细观察之下,路远寒很快就认出了那人的身份,他前两天刚在报纸上看到过一篇有关对方的新闻,那是兰彻斯特侯爵,而他之所以会被报道,就是因为联合其他议员提出要推行上调蒸汽税的法案,一时间引起了帝国轰动。 在这个蒸汽滚滚而前的时代,兰彻斯特此举无疑触及了许多人的逆鳞。他们联名上书,迫于那些金融巨鳄施加的压力,这项法案到最后也没有被帝国颁布,只得不了了之。 “闭嘴,兰彻斯特。” 开口的是旁边一位眉头紧皱的女公爵。 无论爵位还是话语权她都在那个影臣之上,见状,兰彻斯特侯爵才算息事宁人,顺从地闭上了嘴,没有继续要求黑杖侍卫出示文件。 穹顶议会厅内重新恢复了一片寂静。 等到散会的时候,路远寒顺着其他人起身的动作走了出去,那份任务书已经被他解决,伯爵阁下唇边还残留着一丝甜意,他和那位兰彻斯特侯爵擦肩而过。 就在路远寒经过的刹那,对方忽然侧过了头,用一种意味深长的态度审视着他。 第238章 禁地(3) 对于兰彻斯特侯爵的注视, 路远寒面不改色地走了过去。 他当然察觉到了男人正在打量自己,但路远寒尚未摸清每一个影臣的底细,在真正掌握那些权宦的弱点前, 他还不想惹是生非, 打算趁着夜幕正浓尽快回到学院那边。 兰彻斯特却在这时开口了。 “陛下眼光毒辣,从来不用懦弱无能之人,现在竟然都有这么年轻的影臣了, 看来你必然有着不同寻常之处。”他漫不经心的笑意下隐藏着一丝刺探, 兰彻斯特说着就侧过了身, 似乎想要动手勾住路远寒的肩膀, “经常和财阀厮混, 小心哪天暴发户被他们的蒸汽机烧死了,连带着你也要一起倒霉……岂不是很可惜啊?” “我们只是为陛下尽忠的影子而已。” 路远寒就像一只警惕的鹰, 微妙地错开了对方的触碰:“至于我的社交关系, 就不劳侯爵阁下操心了, 我当然分得清什么人是为我好, 什么人是口蜜腹剑等着看热闹。” 兰彻斯特侯爵在他这里碰了个软钉子, 却没有显得恼火,他似乎觉得黑撒斯伯爵那种说法是在夸他,微微一笑就离开了: “希望下次开会的时候还能见到你。” 路远寒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显然, 参会的大多数影臣都像他一样对别人漠不关心,而兰彻斯特侯爵这种例子只是极少数。 很快,他就遇到了一个问题。 散会后那些人基本上都要乘车回封地, 或者在塞诺阿的寝宅, 路远寒虽然有着爵位称号, 却还在读书, 像他这种没有代步工具的情况非常少见。因此,他只能徒步走到最近的车站,再购票乘坐最后一班通往帝国理工学院的蒸汽机车。 已经是23:17了。 这辆蒸汽机车内的乘客寥寥无几,已经开窗通风,也就不会有那种烟气、汗臭、食物残渣混杂的熏人味道。 路远寒找了个位置坐下,将那顶碍事的帽子放在了膝盖上。刚才售票员送了他一份塞诺阿晚报,反正也没有别的事,伯爵阁下索性打开报纸,认真阅读着上面的内容。 侧栏有篇报道刊登了前段时间的那场暴雨。 撰稿者声称这是塞诺阿百年来最大的一次雨,引起了潮汛、塌方、樱花提前盛开等后果,或许是某种不为人知的征兆,至于它具体预示着什么,却没有深入讨论下去。 路远寒很快读完了这篇报道,显然,没有人将暴雨和柯林顿生物科技公司联系在一起。 接着他又看了几篇时政板块的,内容无非就是某高官曝出丑闻下台、议会最近提出了修正案、二皇子殿下即将归来等热点话题……只是他刚读到一半,列车忽然停了。 路远寒的眉头不禁一皱。 蒸汽机车故障也是常有的事,他并没有表现得非常急躁。 然而路远寒耐心等待了十分钟,也不见整辆车恢复运行,他到售票员身边询问,才知道前面有个人躺在轨道上,跟执法者起了冲突,附近还熙熙攘攘围了一批看客,那些人彻底堵住了路,才导致列车无法前进。 突发事件?路远寒有些意外。 还有一段时间帝国理工学院就该关门了,他不能再耽搁下去,索性请售票员打开车门,亲自走到现场去查看情况。 正值深更半夜,塞诺阿的街道上本应空荡无人,然而前面矛盾闹得太激烈,才引来了附近居民的围观。路远寒穿行在狭缝之中,他那身制服太像一位军官,再加上气度雍容,周围人见了纷纷避让,属于黑撒斯伯爵的鞋尖越过那些神情惶恐的公民,一步、两步……直到他在现场停了下来。 情况确如售票员所说,有个男孩侧卧在列车前进的轨道上,怎么也不肯起来。 他看起来还是未成年,蓬乱的卷发下一双褐色眼睛警惕地瞪着所有人,隐约露出肌肉的胳膊将什么东西紧紧护在身下,而男孩衣衫褴褛,连条像样的领带都没有,并不像是会出现在主城区的人。 执法者正在边上焦头烂额。 官方执法者分为了审判庭和警务司两个机构,其中审判庭仅驻守在首都塞诺阿。 每一位圣裁骑士都有着刚硬性情和铁血手段,只有在发生影响极其严重的恶性事件时,他们才会出面,以最快、最高效的方式处理事端——平时则是警务司的人负责巡查辖区,就比如路远寒眼下这个执法小队。 他们虽然有权管理治安,却拿那人没有办法。执法者们本来要强行将男孩从轨道上拖走,没想到这小子精得很,扯着嗓子喊来了一群围观者。 现在正是敏感时期,上下两院的摩擦越发频繁,谁都担不起一点激化矛盾的责任。 “发生什么事了?” 路远寒快步靠近执法小队,态度自然地出示了他的金纹徽章。对方一见就清楚了他的身份,颇为恭敬地汇报道: “禀告伯爵阁下,这个人跑到主城区流窜就算了,毕竟每个公民都有自由行动的权利……但他还犯下了盗窃案。” “这个小毛贼擅闯进一家私人画廊偷走展品,被抓到后非说那是他创作的,但怎么可能呢?那家画廊的主人是怀亚特·门罗大师,他名声在外,招收的学徒都需要经过一套严格的家世、道德及技艺审查流程——就算那些弟子剽窃,或者请别人代笔,也不会找到一个脏兮兮的下等人头上。” 闻言,路远寒垂下视线,看到男孩绷紧的胳膊附近露出了一点硬质边缘,即使被执法者带队围了起来,他却还是不愿意交出那幅画,让人不禁想要弄清楚背后的理由。 但路远寒已经没有什么耐心了。 他懒得辨别到底是这个下等人嘴太硬,死不承认自己的偷盗行为,还是那些道貌岸然的画师做了亏心事,直接开口问道:“他带走的那幅画价值多少钱?” 带队的执法者一怔,没反应过来他的意思,面上露出了疑惑的神情:“您这是要?” “就当是我从画廊那边购买商品,赠送给了这位……”路远寒话音停顿,他像是在思考应该怎么称呼犯人,斟酌后再次开口,“无名氏,如此一来,你们就不用追责下去了吧?” 他提出的解决方法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执法者瞬间哑了火,就连卧轨的男孩也震惊地瞪大了眼睛,但黑撒斯伯爵并不是在开玩笑。 得到明确的答案后,路远寒从制服内侧抽出签字笔,为执法小队写了一张支票,那种轻慢的态度就仿佛他递过去的不是高额赔偿金,仅仅是举手之劳而已。 “先生……阁下,您。” 见执法者逐渐远去,男孩翻身从轨道上爬了起来,他表现得有些难以置信:“您当真觉得我说的才是对的?” 望着那位衣冠华贵的伯爵阁下,灰头土脸的男孩一时间有些恍惚,险些失手松开了画框。毕竟在他的认知中,从来不会有人选择为自己付出这么多,即使是生育了他的家庭,也不愿意在他身上浪费钱,更何况是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谁是谁非并不重要。” 随着话音落下,那人已经走远了,因此男孩只模糊地听到一句:“当你具有价值的时候,别人才会相信你说的话。” 那辆蒸汽机车缓缓停在了帝国理工学院门口。 路远寒及时进了寝室楼,回到他的房间中。想到任务内容,他将约翰·弗莱彻当初下发的情报手册拿了出来,翻到有关于犬域的那一部分,认真阅读着里面记载的内容。 情报手册中介绍得很笼统,只是简单提了一下那是片黑暗、混乱、毫无秩序的土地,是非人物种的活动区域。 在犬域,最常见的就是各种类型的狗——如猎犬、鬣狗等四肢修长的生灵,以及豺狼、狐狸等同属一科的动物。 它们无处不在,出没于高地、沟壑、河岸边上等多种地带,更重要的是,它们并不像被驯化的家犬一样性情温顺,那些畸变物狂暴至极,血液中充满了嗜杀的天性……曾经有人从帝国设置的边界线上误闯进了犬域,仅仅半天过去,他被找到时只剩下一具血肉模糊的骸骨,若不是死者脖颈下挂着信息铭牌,就连搜救队也无法确认他的身份。 路远寒不禁想道,若是在这种情况下,瑞德·维尔尼亚还没有死,就说明那位殿下当真命不该绝。 就在他熄灯前,猫头鹰将追踪仪送了过来。 对于机械装置,路远寒一向上手很快,他仅是尝试片刻就熟悉了基本操作,使用仪器监测着房间内的生物信号,而追踪仪的好处就在于它的体型非常小,便于携带,并不容易被别人发现。 路远寒不禁陷入了沉思。 即使他爵位再高、能力再强,也不可能一个人孤身进入犬域,潜藏在帝国以外的危险远超出了常人想象,稍有不慎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但影臣的任务并非需要他们独立完成。 据他所知,任务内容会以一种相对合理的方式悄然出现,将影子的秘密行动掩盖在看似平静的表面下……考虑到他异种生物研究系学生的身份,路远寒认为,这次行动很有可能被包装成一次科考项目。 现在就只等时机成熟了,路远寒想道。 三天后,由帝国理工学院发起的科考项目落到了他头上,负责带队的是自然科学院下属的一位生物异变学教授,并设有机械师、医疗官、神秘学顾问等岗位。 靠着帝国那边拨下来的经费,他们资金充足、科研力量雄厚,同时雇有专门的武装小组保护技术人员,因此还能带上几个学生进行实地考察,其中一个名额就分给了加西亚·安东尼奥,这位新晋的黑撒斯伯爵,而更有意思的是——科考队找到路远寒,说他还能再推荐一个人。 “我推荐……” 路远寒垂下头思考片刻,倏然笑了起来:“韦斯利·汉密尔顿。” 第239章 禁地(4) 路远寒这样说自然有他的考量。 他希望韦斯利·汉密尔顿被科考队选中, 是因为犬域远在帝国的边境线以外,这趟行程持续的时间必然会超过一周、两周……甚至数月,而路远寒随身携带着禁书, 若是笔记和活尸之间的距离太远, 韦斯利难免会脱离控制,暴露出已死的事实。 只有将韦斯利·汉密尔顿放在身边随时掌控,路远寒才能放下心来。 再者说了, 作为垄断着塞诺阿资金链流动的财阀之一, 汉密尔顿家的大多数产业都在首都, 要想在帝国理工学院对他下手并不容易, 稍微走露出一点风声, 就有可能引起对方的报复。 但外面就不一样了,路远寒不禁想道。 汉密尔顿家再有能耐, 也不可能将眼线安插到犬域里去, 时刻监视着他们——那是人迹罕至的绝境, 韦斯利能依靠的就只有科考队的成员, 即使发生什么意外, 让那位少爷消失在了禁地深处,汉密尔顿家也无法找到任何一点线索。 “韦斯利·汉密尔顿是吗?”负责考察的那人在填报单上记了这个名字,“我们会从多方面进行考虑的,当然, 不会向对方透露出您的意见。” 路远寒颇有礼貌地一笑。 在他的控制下,韦斯利当然不会拒绝科考队的邀请,更何况那人本就想报考异种生物研究系, 只不过尼科尔森教授门下已经满员了, 汉密尔顿少爷才退而求其次, 被调剂到了理学院。 即便如此, 韦斯利也一直在考虑转院的事,有了实地考察经历,他想转到异种生物研究系也会变得更容易。 但他没想到加西亚·安东尼奥竟然也在。 看到那张熟悉的脸时,韦斯利倏然一僵,年轻人唇边的笑意戳到了他的伤口,被对方当众扔下的耻辱感再次浮现出来,碍于伯爵阁下的身份,他又不好发作。 就在韦斯利进退两难之际,路远寒的指节微微抽动,整理着领口下那条镶有黑钻的领带——正是汉密尔顿家献上的贺礼。 韦斯利很清楚,已经到了科考队启程的时候,他当然不可能中途退出。 更何况因为他的参与,汉密尔顿集团提供的资金已经到账,挂在了科考队名下,韦斯利要是现在说他反悔了,那位继承人只会将他骂得狗血淋头,再派保镖将韦斯利绑过去完成任务。 想到这里,韦斯利不禁感到了绝望。很显然,接下来的数个月,他都只能跟加西亚·安东尼奥一起随行科考队……鬼知道那个疯子会做出什么事来! 遗憾的是只有他知道对方的真面目。 在外界看来,那个被尊为黑撒斯伯爵的年轻人不仅成绩优异,性情温和,总是耐心解答着同学的问题,对于欺凌他的财阀少爷也毫不退让,简直就是教科书式的学生模范。 所有人都被他那完美的表现骗了过去,韦斯利想,就像前来送行的布鲁诺·弗朗西斯,他当初上门拜访的时候,对方一脸漠然,现在却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师弟。 “这趟考察太危险了,你真的想好了吗?” 布鲁诺望着路远寒,他的神情颇为严肃,难得流露出了一丝担忧:“那毕竟是异种生物的聚集之地,比不得帝国安全,科考队中没有弗朗西斯家的人,我很难为你提供帮助。万一有什么突发情况,就得靠你自己解决了,加西亚……带队的列维·霍奇森教授我并不熟悉,你跟他多接触些,看在老师的面子上,他应该不会刻意为难你才对。” “没事的,师兄,学院前段时间派遣出去的科考队不也顺利归来了吗?” 路远寒并未提到任何关于瑞德·维尔尼亚的情报,只是从师兄手中接过了自己的行李箱:“对我而言,这是个非常宝贵的机会,我想亲自到那无人之地看看,近距离了解异种生物的特性——若是能采集到有用数据,我们组内的研究也能取得进展,那就再好不过了。” 随着话音落下,他的视线不经意扫过一边的韦斯利,汉密尔顿少爷跋扈的本性难改,正在不远处教训着帮他提行李的佣人。 “行了,韦斯利。” 那道轻飘飘的声音一瞬间将韦斯利定在了原地,路远寒在他背后停下脚步,非常自然地将这位同学的行李也提在手中,韦斯利浑身僵硬,几乎是被路远寒一手拖上了登机口。 科考队的其他人早就已经到了。 犬域的环境、天气等条件非常恶劣,他们当然不可能仅靠一支考察队伍进行跋涉,需要用到的装甲车总共五辆,已经提前运到了帝国的边境线上,而他们现在则要乘坐蒸汽飞艇过去。 带队的列维·霍奇森教授身材高瘦,从那深棕色的眼睛下透露着一股典型的学者气质,对于到来的两名学生,也只是疏离地点了点头。 然而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时候,路远寒已经见过他了,那时候列维·霍奇森教授——或者说另一位影臣,戴着顶簪有羽毛的高礼帽,端坐于白银长桌前,将他的真容掩盖在了帽檐的阴影之下。 看来这是陛下的安排,路远寒不禁想道。 潜藏在科考队中的两位影臣一明一暗,无需过多的交流,他们也能确认彼此的身份,因此,路远寒表现得非常低调,没露出一点可疑的迹象。 为了节省下时间,科考队乘坐的是特快专机,航程仅持续了不到二十小时就抵达目的地——位于帝国边境线上的尘缘镇,然而就在飞行器降落前,韦斯利·汉密尔顿和其他队员起了严重冲突。 事情的经过并不复杂。 韦斯利选了个靠窗的位置,而他旁边坐着科考队的记录员。那人原本在调配一种具有刺鼻气味的液体,韦斯利强忍着没有说什么,只是微微侧过身,用嫌恶的视线表达不满。 没想到帝国边境气候恶劣,蒸汽艇遇上了强对流,就在舱室颠簸的一瞬间,记录员持着的液体倾洒而出,溅到了韦斯利的肩膀上……汉密尔顿少爷岂能忍得下这口气。 “——能不能看着点!” 韦斯利转头嚷嚷着,视线凶狠得像是要从记录员身上剜下一块肉来:“我这身衣服是量身定制的,弄脏了很难清洗干净。” “很抱歉,但是……参与科考项目有必要穿这么昂贵的衣服吗?” 记录员表现得颇为困惑,望着韦斯利异常激动的一张脸,他开口解释道:“这是用灵缇唾液制作的墨水,在我们接下来探索犬域的行程中,它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必须提前调配好。” 灵缇唾液?一条狗的唾液? 闻言,韦斯利越发感到了愤怒,若是科考队还在塞诺阿,他必定会报复对方,让得罪自己的家伙付出惨痛代价,但现在他身边没有一个汉密尔顿家的护卫,更没有人替他撑腰。 在列维·霍奇森教授的调解下,两人的矛盾有所缓和,只是韦斯利仍不觉得解气,又将那记录员痛骂一顿才闭上了嘴。 路远寒饶有兴趣地观察着这一切。 队伍内部的小小摩擦并没有影响到整个行程,隔天上午,蒸汽艇如期降落在了尘缘镇。 科考队走出舱门前,列维·霍奇森教授为他们介绍了相关情报——这地方常年被沙暴侵袭,建筑物半埋在黄沙之下,原本刻着镇名的金属招牌也被腐蚀成了一片锈迹斑斑的犬牙状。据说,尘缘镇原本靠矿业繁荣,但某天矿洞深处忽然传出了一阵神秘的吠声,从那之后工人接连失踪,矿井被封,如今,仅剩黑市商人和帝国弃兵在此苟活着。 尘缘镇位于帝国与犬域的接壤处,一旦跨过十里以外的边境线,就彻底进入了那片禁忌之地。 科考队落地后没有立刻出发,而是留在镇上打听情报,搜集一切需要用到的食物、纯净水、工具等资源,等到两天后再正式进入犬域……毕竟没有人比当地居民更了解曾经发生过的怪事。 在这个经济衰退、黄沙漫天的小镇,只有一家名为断尾犬的酒馆愿意接待外人。 当夜,沙暴暂歇,血月隐约可见。 “这鬼地方就连酒馆都像是狗窝一样,简直让人倒胃口。”韦斯利低声嘟囔着推门而入,路远寒走在他身后,随时监视着这位少爷的举动,“老板!把你们这最贵的酒端上来——” 屋内烟雾缭绕,酒气熏天,昏黄灯光将那些客人扭曲的影子投在墙上,他们的轮廓逐渐伸长、撕扯,就像夜幕下蠢蠢欲动的兽群。 路远寒的视线落在了老板身上。 那是个满鬓花白、右眼镶嵌着灰色骨质物的男人,酒馆老板靠在柜台后,正不紧不慢地擦拭着手边杯子,闻言咧了咧嘴:“最贵的?犬齿酒半杯就抵得过你一条胳膊——客人确定要喝?” 韦斯利刚要开口,队伍中的医疗官却皱着眉将他拦了下来,他鼻尖微微耸动,像是从那股熏人的味道中辨别出了什么:“这酒有股腐臭味,感觉是从……” “请给我们姜啤就好。”路远寒及时打断了医疗官没说完的话,他在老板面前坐下,露出一个称得上温和的神情,闲聊片刻,才开口问道,“我想知道,镇上有人见过大狗吗?” 酒馆瞬间安静了下来。 那些交谈的镇民纷纷垂下了头,挤到喉咙边上的声音戛然而止,他们的表现堪称怪异,难免引起了科考队一行的注意。见状,酒馆老板冷笑着道:“当然,这里人人都见过狗——沙喉症发作的时候,他们叫得比野狗还要欢。” 随着话音落下,他的指节摩挲着酒杯边沿,将它倏然推向了韦斯利:“比如这位少爷……喉咙已经开始痒了吧?” 沙喉症?路远寒捕捉到了关键词。 活尸本不该像正常人那样有知觉,但他就在韦斯利身边,路远寒控制着对方咳嗽两下,让汉密尔顿少爷急切地动手抓挠着脖子,并没有在酒馆老板面前暴露出任何端倪。 ——刚才真是太危险了。 好在没有人会跟钱过不去,路远寒拿出几根金条,就从老板那里打听到了关于沙喉症的情报。 那是一种本地人特有的怪病。 在尘缘镇极端干燥的天气下,患者脖颈会长出硬化肉瘤,起初还只是觉得喉咙发痒,咳出一阵带血的痰,到了晚期则发出无意识的吠叫,最后窒息而死。 更重要的是,沙喉症患者的尸体必须进行焚烧处理,否则会在夜间爬向犬域所在的方向,窸窸窣窣……曾有镇民声称他见过那种骇人场景,尸群被月光下的影子引领,他们四肢着地,膝盖已经磨得见了骨头,就像一条又一条匍匐的狗。 至于酒馆老板提到的犬齿酒,就是用沙喉症患者的一截骨瘤泡制,据他所说,这样制作出来的酒水能够防止犬化。 闻言,韦斯利顿时就不想喝了。 就在这时,路远寒点的姜啤终于呈了上来,他自掏腰包,科考队人手一杯,然而酒水浑浊发苦,唯有刚入口的时候沁着微微的甜意,剩下的渣滓沉在底部,但这也是不可避免的——漫天黄沙下,尘缘镇唯一的水源就只有中央那口破井,即使喝到带狗毛的水,也不会让人感到意外。 “我们是为了调查附近的沙暴现象而来。” 列维·霍奇森教授并未直接说明他们的来意,更没有提到犬域,只是冷静地陈述道:“听说矿井下曾经发生过一桩血淋淋的惨案,是这样吗?” 第240章 禁地(5) 列维·霍奇森教授的言辞并不激烈, 也没有针对酒馆中的某一个人。 然而角落里忽然蹿出个身影,那人扑到了科考队所在的桌前,一张触感温热的兽皮压在路远寒手背上, 他的视线微微闪烁, 看到表面下竟然……渗出了血迹。 殷红的血液在他手背上逐渐拼凑成了一行字迹,像是警告,又像是某个隐秘的名字。 路远寒垂下视线, 没等他辨认出那行血迹到底是什么内容——咔嚓!韦斯利手中的酒杯应声断裂, 碎片飞溅, 倾洒而下的液体瞬间变得腐臭, 竟然蠕动着组成了一句帝国通用语: 【他已是守门之犬】 科考队一行面色凝重, 他们还没有正式进入探索区域,仅是在帝国边境线上的小镇, 就已经感受到了此地的恐怖、诡异。列维·霍奇森教授立刻拿出打火机, 将地上的酒液焚烧殆尽, 尽管火焰升起, 但那种怪象还是在所有人内心覆上了一层挥散不去的阴霾。 那个神情癫狂的女人用嘶哑的声音喊道:“矿井?那是狗神的食道!下去的人要么变成狗粮……要么就变成了狗!” 看来矿井下确实藏着某种不为人知的秘密, 路远寒有了判断。 他还想说些什么,只是没等科考队套问出情报,酒馆老板就猛地拽开了女人,他的力道太大, 连带着那块沾血的兽皮也一起滑了下去:“疯婆子又在卖你的死人皮了!还不滚出去。” “想要真情报?那就用你肩膀上的徽章换。” 酒馆老板刻意压低声音,视线已然落在了路远寒的金纹徽章上,流露出了一丝无法掩盖的觊觎——尽管他不知道那是黑撒斯伯爵的身份象征, 却也看得出那枚徽章是好东西。 “不过是个旧家徽而已。”路远寒微微一笑, 他肩膀上那只金纹蜘蛛在灯光下仿佛活了过来, 捍卫着黑撒斯伯爵, “倒是您眼睛里这颗……狗牙,看起来不像是一般的品种?” 他意有所指地眨了眨眼。 没想到年轻人能看出他右眼骨质物的来源,酒馆老板面色骤变。 霎时间,那种剑拔弩张的氛围隐隐弥漫在断尾犬酒馆的每一张桌子前,科考队的人满面警惕,列维·霍奇森教授的手已经按在了腰侧的武器袋上……然而就在这时,柜台后传来一阵铁链晃动的声音,金属摩擦的动静顿时打破了静默。 路远寒的视线越过柜台,看到一个模糊的黑影被锁在酒馆老板脚下。 那似乎是沙喉症患者的尸体,死者两眼泛白,喉咙下的肉瘤已然隆起到了不正常的程度,身体却像是被谁控制着一样,整个人匍匐在地,跪拜着科考队所在的方向。 这是个非常有意思的发现。 路远寒侧过了身,他锐利的视线扫过列维·霍奇森教授、韦斯利,紧接着是队伍中每一张熟悉的面孔,想要确认到底是谁引起了尸体的异变。 可惜这里已经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地了。 因为那些瘤节突起的客人逐渐逼向了科考队,他们动作颇为缓慢,就像一群伺机围住猎物的猛兽,从喉咙下发出低沉的嘶鸣,酒馆老板仍然靠在柜台后,他紧咬着牙,仅剩的那只眼睛中杀意已经无可掩盖:“你们到底是谁?” “即将离开的过客。” 路远寒从酒桌前起身,黑撒斯伯爵神情莫辨,剑刃的银光从他手下一闪而过,震慑住了最前面那批镇民,让他们不自觉颤抖了刹那:“除非……有人想当坏狗挡路。” 随着话音落下,断尾犬内的灯光尽数熄灭,整座酒馆瞬间陷入了黑暗。 霎时间,远处传来的狼嚎撕开了漫天飞沙,一声比一声更阴鸷狠厉,原本蓄势待发的镇民蓦然失去目标,不由得僵在原地,倒是方便了科考队撤出这个危险的地方。 “听呀……”有人正微笑着。 油灯熄灭的瞬间,韦斯利看到所有镇民的眼睛在黑暗中泛出幽光。 那种景象让人毛骨悚然,直到路远寒带着科考队从断尾犬出来,韦斯利仍然觉得有一阵寒意附在自己胳膊上。有时候,他会短暂地失去意识,就像刚才在酒馆内部的时候,仿佛有某种力量夺去了这具身体,只不过非常隐蔽、难以察觉——汉密尔顿少爷没有往下深想,毕竟他们喝了酒,一时间精神恍惚也很正常。 “教授,我们已经引起了本地人的警惕,接下来再想打听情报恐怕就很难了。” 路远寒向科考队的负责人请示道:“我们是回到装甲车上等待天亮,直接朝着犬域进发,还是继续搜集有关那片禁地的线索?” 他这话说得非常微妙,乍一看为对方提供了两种参考选项,但路远寒很清楚,列维·霍奇森教授同样是影臣,正是为了失踪的皇子殿下而来,绝不可能放过任何一个搜查情报的机会。 列维·霍奇森教授皱着眉稍作思索,就对众人下了任务:“去矿井看看。” 地图显示,那座已经废弃的矿井位于尘缘镇东边,夜间气温骤降,裹挟着沙砾的寒风一阵阵刮过地面,磨得劈啪作响,好在科考队众人都带了防护外套,他们在探照灯下徒步前行,顺着一截生锈的轨道找到了那个封闭的洞口。 从表面的痕迹来看,那应该是十多年前发生的事了。 曾经有无数工人顺着洞口的罐笼下到矿井深处,随着机器轰鸣的声音,他们满身汗水,将开采出的矿物金属运输到指定地点,很快,就会有采购者用大笔钞票带走它们。那段时间尘缘镇的客人络绎不绝,蒸汽机车、悬空艇竞相停在附近,商业上的繁荣为他们带来了数不清的好处,一条又一条列车轨道铺进了风沙下的小镇——现在却只剩下黝黑的废井,静静望着前来调查的科考队。 出于安全性考虑,他们并没有直接靠近矿井,而是以洞口为中心,在周围展开搜索。 打探情报并不需要太多人参与,因此科考队大多数成员都在装甲车内部休息,除了指挥着他们的列维·霍奇森教授,今夜行动的就只有路远寒、韦斯利、医疗官、斥候以及两名武装人员。 很快,路远寒就停下脚步,即使隔着矿井前的警示牌,他仍能感受到从里面传来了一阵气流,路远寒静心分辨着,某种非常微弱的声音被掩盖在了那狂啸的风声下,像是野兽吠叫。 难道有异种生物在底下徘徊? 缺少关键性证据,路远寒还不能断定他的想法就是正确的,他转过身去,看到韦斯利正躲在队伍最外围给别人打下手,那位少爷神情怪异,似乎对矿洞里面的东西有着生理性的抵触。 那不像是财阀耍脾气,更像是本能的反应。 就在路远寒沉思之际,斥候发现那些用于封矿的木板背后有着一片狰狞的痕迹,而那显然并非人为,他提议下井探查,得到了霍奇森教授的同意。 ——下井? 韦斯利对此表现得颇不情愿,但其他人已经开始做准备了,两名带有爆破装置的武装人员上前拆除着木板,而医疗官正在分发薄荷油,以此掩盖他们身上的活人气味。 就连他最不愿意见到的那个加西亚·安东尼奥,也动作熟练地拉起衣领,接过薄荷油,将其涂抹在脖颈、手腕等地方,就仿佛他不是尊贵的伯爵阁下,而是个即将下井的采矿工人一样。 “轰——” 随着火光飞起,矿井前堵死的木板倏然断开,在那阵强烈的冲击波下碎裂成了遍地残片,为科考队一行人腾出了地方。 作为帝国理工学院派遣出的科考人员,这支队伍表现得非常专业,不仅用多功能仪器随时监测着矿洞中的温度、粉尘浓度等指标,预防着潜在的危险,队伍最前面的斥候还用一种磷光粉标记路线,那种荧光在黑暗中异常显眼,为他们指引着方向。 他们首先下到了矿井一层。 这层应该是当年修建的人工矿道,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金属生锈的味道,随着探照灯的光线扫过,还能看到矿车残骸、安全帽、丢在地上的罐头盒等物体,不时有老鼠窸窸窣窣从边上跑过……腐朽的木质支架上挂满了铁镐,但所有工具的镐头都消失不见,就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搜集着金属。 “奇怪。”列维·霍奇森教授眉头紧皱,他在支架前停下脚步,不禁沉思着,“按道理说,就算事故坍塌死了工人,他们清理现场的时候也应该将所有遗留物品一并带走,而不是单独扔下什么。” 路远寒和他离得较远,并未听到教授的低语。 他正仰头观察着矿道内部的一面岩壁,那上面刻满爪印,路远寒看得出,密密麻麻的刻痕分别属于不同种类的动物,让人怀疑曾经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才会造成这样恐怖的痕迹。 路远寒的视线扫过地上那些杂物,他忽然将整具身体贴在了墙根上,在别人看来,他这种行为属实非常惊悚,那位伯爵阁下却一点都不觉得有什么,路远寒微微拧动肩膀,修长的手臂顺着狭口探进缝隙,从里面抽出了一本残缺的笔记。 很显然,这是某位矿工的遗物。 路远寒翻开已经落满灰尘的纸页,阅读着上面的内容,工作日志里的内容让他确认了自己的猜测。 这个叫克罗德·埃尔的人受雇于某家矿业公司,他拿着高额薪水,每天下到矿井深处,干得指甲缝里的渣滓难以洗净,而那黝黑的皮肤更让人不愿意靠近。 最开始并没有什么异常,直到某天矿井下隐隐传来一阵犬吠,失踪的工人越来越多,同事都说挖到了魔鬼的巢穴,克罗德却割舍不下那份工资——他兢兢业业地完成着工作,然而公司临时中止了项目,资金链瞬间断裂,克罗德一瞬间就成了下岗工人,怎么也找不到其他工作,满心绝望之下,他选择重新投入矿井的怀抱。生活在阴暗、潮湿的环境中,克罗德手背上逐渐长出了鬃毛,牙齿也越来越锋利。 就在他饥肠辘辘、以为自己要饿死了的时候,克罗德看到了曾经失踪的同事,对方满面微笑,不仅西装革履,甚至还打了领带,声称要带他去一个没有烦恼的好地方。 读到这里,路远寒已经猜到了克罗德的下场。 下岗后克罗德的神智逐渐癫狂,记述的内容也开始变得顺序混乱、语义不清,而他的字迹越往后越像是兽爪划痕,透露出一种无法掩盖的阴狠感。 路远寒翻到最后那页,看到上面写着:它们不吃人……它们在改造人。 第241章 禁地(6) 它们指的到底是什么? 路远寒仍在思考克罗德写下的内容, 他眉头紧皱,难得卸下了代表着加西亚·安东尼奥的笑意,散发出的冷气让人不敢靠近, 然而就在这时, 旁边传来的惊叫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啊!” 科考队其他人闻声而至,才发现韦斯利踢到了一具干瘪的尸体,隐约能辨认得出是死者是名矿工, 他保持着较为完整的体型, 只不过脖颈像沙喉症患者一样往外突起, 看起来颇为吓人。 然而细看之下, 他们的症状却又有所不同。 不过片刻, 韦斯利·汉密尔顿就已经退到了两米开外,正努力擦洗着刚才踢到尸体的地方。而斥候蹲下去检查着尸体, 他的指节顺着死者的颌骨一直往下摩挲, 隔着手套拂开表面的灰尘。 直到取下那块硬质物体, 他才发现对方颈部竟然镶嵌着一枚生锈的齿轮。 他的发现让整个科考队震惊了片刻。 毕竟在此以前, 从没有任何证据表明活人喉咙中竟然能长出金属——那枚齿轮上黏连着已经干枯的血肉, 死者颈部隆起的特征也贴合着金属的外轮廓,显然,它并不是被吞下去的。 路远寒刚读完克罗德的工作日志,不禁比其他人想得更深, 矿工喉部的异状是否与克罗德提到的那种“改造”有关?假如真是潜伏在矿井下的异种生物改造了这些人,那它们的智慧程度未免太高了一些……与之相应地,科考队接下来的调查也会更危险。 他立刻将这件事汇报了上去。 “矿井被封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以洞穴的密闭程度, 很难有大型生物在其中存活, 我们目前见到的也不过是尸体和老鼠。”列维·霍奇森教授开口说道。 他一边说着, 一边晃动着手上那台多功能检测仪,将它调到了危险侦察模式。 屏幕上不断变化着的信号强度代表着附近的生物数量,但很显然,检测仪现在只接收到了科考队一行人发出的信号:“假如能找到证明那种生物存在的痕迹,或者采集到它们留下的毛发、鳞屑等组织,对我们的考察将是一个突破性的进展。” 尽管如此,列维·霍奇森教授并不是那种莽勇无谋的指挥者。 他让那两名武装人员拿出最新型速射枪,和斥候共同在前边探路,要是发现情况不对,就立刻带着科考队返回上层。 然而,在黑暗、幽闭的环境中前进是一件非常考验心理素质的事,科考队一行的神经紧绷到了极点,脚步声下的细微动静时隐时现,让人不禁怀疑起是否有什么东西在尾随着他们,尽管同伴就在身边,队员们脖颈却还是不自觉流下了冷汗。 即使是最能闹腾的韦斯利也闭上了嘴。 路远寒像条大猫似的缀在队伍后方,作为隐藏起来的另一影臣,观察着前面的情况。 他不禁思考着,这层人工通道只是为矿工提供了休息处,从那些废弃置物架和平台就能看得出来,而科考队调查了一路,并没有发现任何金属矿脉,可见真正的开采应该在更深的地方。 倏然间,科考队停下了动作。 路远寒警惕地抬起头,很快他就发现隧道已经到尽头了,那道黝黑岩壁上布满了树根一样蜿蜒的裂缝,而科考队的成员们正围在通往下层的窟窿前,断裂的轨道挂在斜坡上,从表面能看到矿车刮擦而过的痕迹,另一端却隐没在了浓重的黑暗之下。 “把探照灯调亮点,看看下面的情况。” 列维·霍奇森教授命令道。 闻言,斥候将照明设备的强度又往上调了一级,在那瞬息间的光线变化下,其他队员瞳孔微微缩小,还没等他们完全适应强光照射,科考队背后的磷光标记忽然熄灭,随之而来的是一阵突发的震颤——斥候失手将照明设备砸了下去,不过几秒,它就顺着斜坡滚到了更深层。 糟糕的是,那台照明设备似乎被触碰到了开关,霎时间灯光熄灭,科考队的视野随之一暗,现在能为他们提供亮度的,就只剩下两名学生持着的灯了。 路远寒将他的探照灯往前举了些。 就在这时,下层的黑暗中传来了一阵金属摩擦声,那种声音非常模糊,却让科考队众人感到了头皮发麻,因为那根本不是正常情况下机械装置会发出的声音,它低沉、缓慢……更像是某种动物行走时金属关节不断转动扭曲,从而产生的噪音。 众人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他们察觉到那些东西正在靠近,似乎是被刚才照明设备砸下去的声音吸引过来的。 更让人感到心惊胆颤的是,列维·霍奇森教授手上的检测仪仍然只显示着他们一行的信号,并无明显的波形起伏,也就是说底下的东西没有生命体征,就像死亡已久——若是连最基本的呼吸、脉搏都没有,又怎么称得上异种生物? 对此,科考队成员的面色难看到了极点,简直想要夺路而逃,但他们并不知道,队伍中就潜藏着这样一个活死人。 路远寒的手按紧了隐隐发烫的追踪仪。 同样是为了追查六皇子的下落而来,他相信列维·霍奇森教授也随身带着追踪仪,它在科考队探索矿井前一直毫无波澜,现在终于给出反馈,说明线索已经离他们不远了。 得想个办法将其他人骗下去,路远寒想。 他阴冷的视线扫过前面那些毫无防备的队员,不带有任何对待同类的感情。在路远寒的控制之下,韦斯利面色苍白,就像犯了低血糖似的往一边倒去,紧接着踢到了矿车。 那辆早已报废的矿车本就处在窟窿边缘,蓦然被他撞到了滚轮,一瞬间顺着轨道呼啸而下,带着纷飞的火星冲到了矿井深处。 “轰隆隆——” 随着轨道摩擦的巨响越来越远,原本逡巡着的存在似乎也被疾驰的矿车吸引了注意力,它们追着那辆车狂奔而去,一秒、两秒……直到几分钟后,矿井下层重新归于寂静。 列维·霍奇森教授转过头,望向韦斯利的目光不由得流露出了赞许,不管他的行为是有意还是无心,都帮他们掩盖了队伍行踪。 韦斯利瘫坐在地,还有些惊魂未定。 他正思考着刚才为什么眼前发黑,是病了还是太害怕了,就见一只修长的手递了过来,紧接着出现的是年轻人那张颇具亲切感的脸——路远寒膝盖微屈,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 韦斯利还真说不好黑撒斯伯爵和神秘生物哪个更恐怖一些,路远寒越对他展现出善意,他就越觉得前面必定有什么阴谋在等着自己。 因此韦斯利一站稳身体,就立刻抽走了手,跟着科考队前进,下意识和对方保持着距离。 路远寒并不显得恼怒,只是笑了笑。 在列维·霍奇森教授的带领下,科考队小心翼翼地顺着斜坡而下,很快就抵达了矿井二层。 和上面的矿道相比,这层空间就要大得多了,从周围的地貌来看,曾经的施工队应该是将一座天然溶洞打通,再用机械吊索搭建起作业平台,为那些矿工提供了下行隧道。 随着他们下潜的深度加大,科考队所处的环境变得越来越湿冷,洞壁黏滑得仿佛要落下水来,检测仪上的湿度达到了一个让人难以置信的数值,和矿井外面那种干燥的气候截然相反。 “滴答……” 冰冷的液体顺着突刺滑了下来。 列维·霍奇森教授抬起头,无需路远寒举灯,他也能看到上面的景象,因为洞顶垂落着一种发光的丝线,那些幽蓝的物质在波光下微微荡漾,让科考队如同置身湖底,只不过在那美丽的外表之下,他同时察觉到了一种危险。 作为研究生物异变的学者,列维·霍奇森教授忍不住靠近了些,仔细观察着这种植物的外型、样貌,但他也没忘记提醒科考队一行人: “这是未被学院记录的物种,很可能携带着毒性,不要随意触碰。” 列维·霍奇森教授说得轻飘飘,但要实施起来却非常困难。那种细丝近乎覆盖了洞窟内每个角落,他们视线所及之处,无不是潮水般的幽蓝色泽,只有一小片空地可供落脚。 更何况随着科考队的人经过,洞顶垂下的悬线还会飘荡——队员们必须全身紧绷,从头到脚保持着高度专注,才能不触碰到它们。 “……啊!” 忽然有人失声叫了出来。 路远寒霍然转头,发现队伍中的一名武装人员脖颈不慎被垂下的幽蓝物质扫到。只见那人身体僵硬,瞳孔涣散,表现得像是陷入了极端的恐惧情绪,而他持枪的手不自觉颤抖着,指腹一点点靠近扳机,似乎随时都要按下去。 霎时间,路远寒纵身滑了出去。 从他劈手夺下武器,再到出刀挑断那缕悬线,整个过程没有超过十秒,已经上膛的枪口在路远寒的掌根下抵着地面,湿漉漉浸透了水,再没有一丝走火的可能。 望着伯爵阁下翠绿的瞳孔,那名队员终于回过了神,他的面部还有一丝无法掩盖的惊悸,此时,列维·霍奇森教授已经带着其余队员赶了过来,那人静下心缓和了片刻,才开口说道: “我刚才看到……你们都死了,尸体瞬间被鬣狗的毛发覆盖,还隐隐朝着我发出吠叫,就像被这座矿井同化了,整个科考队只剩下我一个人。” “那种感觉实在是太逼真了。” 那名武装人员的描述让人不寒而栗,他整张脸都被沁出的细汗浸透,当即给自己打了一针镇静剂,那种药物见效很快,不到半分钟过去,他原本微微痉挛着的面部肌肉就恢复了平静。 有了反面例子,再没有人犯下类似的错误。 科考队谨慎前行了一段时间后,终于远离了那些危险的悬线。 只不过探索到了后面,洞窟内的地势也有所变化,石壁渗出的液体汇聚成一个又一个幽邃沟渠,透过液面反射出的光,他们看到地下水洼漂浮着犬类头骨,那些猛兽的残骸潜伏在阴影之下,就像紧盯着科考队一行人,黝黑的眼窝里长出了机械蕨类。 对汉密尔顿少爷而言,眼前所见已经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若不是没有人愿意护送他回去,韦斯利早就想放弃这个项目了。 他怀念起了被手下走狗簇拥着的生活。 那时候所有人都仰望着他,唯汉密尔顿少爷马首是瞻,即使教授布置了什么题目,也可以随意交给学长去做,用不着跟加西亚·安东尼奥较劲,也不必被希瑞尔按着头道歉……对了,韦斯利不禁想道,那个替他写作业的人呢? 克里斯·肖的身影在韦斯利脑海中一晃而过,尽管模糊不清,却让他感到了头痛欲裂。 “请进吧,少爷……那位正等着你呢。” 想起那熟悉的声音,韦斯利的瞳孔瞬间缩小,他的全身都在惊惧感下微微打颤,就在这时,斥候从一个角落找到了半截帝国军服,两位影臣都辨认出来,那件衣服属于失踪的六皇子近卫,虽然沾了泥水,却不影响他们看到袖口下绣着R.V——那是瑞德·维尔尼亚的缩写。 看来那位殿下确实到过这里,路远寒想。 没等科考队的其他人作出反应,韦斯利就倏然跪了下去,他的背部像是受惊的动物一样突起,紧接着嘴唇张开,神情痛苦地吐出了大滩液体,这种异状瞬间引起了队友们的注意。 汉密尔顿少爷的呕吐物不仅是黏稠的水痕,还有一枚锈蚀的铁钉。 “咳……” 韦斯利浑身虚脱地坐在了地上。 见状,医疗官走到韦斯利边上,正要替他检查身体情况,却被路远寒拦了下来。医疗官疑惑地抬起头,看到那位伯爵虽然面带笑意,却以一种不容置疑的态度将患者挡在了他身后,就像宣誓主权,不允许任何人插手进来: “这位同学有些矿物过敏,我知道他的药物放在哪里,等会喂他服下去再休息一会,应该就没什么事了,不麻烦您了。” 路远寒说着就往边上挪了挪鞋尖,医疗官的注意力全在他那张引人注目的脸上,也就错过了背后一闪而逝的金属光泽。 第242章 禁地(7) 就在医疗官持有怀疑之际, 列维·霍奇森教授打破了这种僵持。 他的声音就像打磨过的刀尖一样锋利,不带有任何偏见:“我们所剩的时间不多了,接下来还要继续调查, 没必要在这种事上浪费精力……韦斯利, 你还好吗?” 随着话音落下,藏在路远寒背后的年轻人胸膛略微起伏了一阵,他擦去唇边湿漉漉的水渍, 勉强朝着同伴露出了笑意: “没事的, 我吃点药就好了。” 见到韦斯利的表现, 医疗官倒也不好再说什么, 他皱了皱眉, 转而将薄荷油重新发了下去——经过刚才的探索,他们身上那种用于掩盖的味道被冲散了大半, 需要再进行一次处理。 韦斯利当然没有什么矿石过敏的病症, 那不过是路远寒编出来的借口, 用来掩盖他身上的异状。 从韦斯利·汉密尔顿呕出铁钉来看, 他已经被矿井下的力量侵蚀了, 从而表现出了和那些死者、以及沙喉症患者类似的症状。 路远寒思忖着,只不过韦斯利早就被炼制成了活尸,覆盖在骨架上的那层皮肤非常脆弱,若是让医疗官贴身检查, 必定会发现他身上一系列不同于常人的体征。 好在有着列维·霍奇森教授的配合,那位医疗官并没有深究下去。 看来活尸控制术还是有着一定的限制,路远寒眉头微皱, 他虽然能暂时控制韦斯利的行动, 瞒过科考队其他人, 却无法改变对方受到神秘力量侵袭的事实……必须得在酿成下一步恶果前, 尽快解决掉这个隐患。 韦斯利垂着头咳嗽了两声。 路远寒非常体贴地蹲下来,整个人靠在患者面前,但他并不是在给韦斯利找药,而是用指腹替对方擦去唇瓣下残留的水痕,将施加在活尸身上的控制一层层逐渐加固。 直到韦斯利不再表现得那么僵硬,完全听从着主人——加西亚·安东尼奥的指令。 至于那枚铁钉,则被他踢到了隐蔽的角落里。 接下来一个小时,科考队再没有发生任何意外,列维·霍奇森教授循着那半截军服不断前行,其他人虽然各有想法,却都没有违抗领队的指示,毕竟他们一行的经费掌握在那位教授手中。 要是现在退出,必须支付天价违约金,那个数字高得让人心生绝望。 他们此时离地表已经超过了一百米。 帝国边境的黄沙之下,洞窟深处掩藏着无数稀有金属的矿脉,仅是从那晶簇表面凿下一小块,就够普通家庭换上蒸汽灯,更何况是科考队面前这片耀眼的矿脉——他们望着那亮银色的金属,仿佛被其闪射出的剔透光泽晃到了眼,不禁为之呼吸一滞。 那些连绵的矿脉就在众人面前,毫无掩盖,犹如一根又一根流着银白血液的管道,凝结的晶体呈现出美丽而又冷硬的质地,像是冬眠的蛇盘踞在洞窟内部,紧接着铺满了整面石壁。 “这是……雾钢银。” 列维·霍奇森教授很快就得出了结论。 他虽是生物异变领域的学者,对冶金工业却也有所了解,当然很清楚这种贵金属名称的由来。它的重量就像塞诺阿早上的晨雾那样轻,却有着钢铁一般的硬度,同时又称为铳银,被应用于左轮、机械轴承、狙击手的膛线枪管等方面,被子弹击中时,表面将会迸发出纷飞的蓝火花。 这种金属非常罕见,每个买下雾钢银矿脉的企业家都一跃成为了帝国顶端的那批人,他们垄断着这种冶金材料,多少人为了一块银而不惜出卖尊严,已经到了狂热的程度。 然而谁都没想到,在这样一个边境之地,竟然会有着雾钢银矿脉的存在。 它们熠熠生辉,散发着致命的吸引力。 望着那些价值连城的金属矿石,路远寒不免感到了一丝疑惑,要是普通矿脉就算了,但这座矿井下储藏着大量雾钢银,那是暴利的买卖,开采公司怎么可能因为死几个工人就弃之于不顾……除非有某种潜在的威胁,让他们觉得赚钱都不重要了。 好在科考队的人都非常警惕,并没有因为一瞬间的想法而轻举妄动。 他们在这片雪地似的银光下缓慢前行,紧盯着同伴经过的每一个角落,比刚才还要更谨慎、小心,直到斥候蓦然压低声音,用颇为紧张的态度开口说道: “看!那是什么?” 随着话音落下,众人转头望向了他所指的地方,那是一面较为完整的岩壁,蒸汽般透白的雾钢银矿脉围绕在附近,就像守护着什么极为重要的物品。 路远寒静下心观察了片刻,才发现那处洞壁上竟然镶嵌着齿轮蜂巢,假如他没有看错的话——无数微小的金属齿轮密密麻麻簇拥在一起,组成了蜂房结构,薄壁就像冰川覆盖其上,那层介质近乎透明,以至于科考队的人能够清楚地看到中心休眠着一只又一只机械幼虫,它们蜷缩在薄膜的保护下,像是已经死亡,又像是还在微微地起伏。 他们一路前来,见到的机械造物也太多了。 难道克罗德所说的那种存在不仅拥有智慧,还擅于运用科技改造其他物种? 就在路远寒心念微动之际,列维·霍奇森教授打开工具箱,从中取出了一把镊子,让手下的科考队成员为其进行消毒。他持着的检测仪上并没有显示出多余的信号,那就代表至少在目前,这些机械幼虫没有能够活动的迹象。 列维·霍奇森教授走到了矿脉边上,那阵银光照得他微微眯起了眼。 能被帝王选为影臣的人一向都天性多疑,他没有直接触碰蜂巢外壁,而是握紧镊子,从边缘处取下了一只不慎脱离母巢的幼虫。 那片薄翅被固定在镊子之间,既有属于昆虫的细微纹理,又流露出一种金属的光泽。 它让面前研究生物的人感到了不可思议。 毕竟帝国理工学院为这支科考队设下的目标就是尽可能搜集异种生物的样本、习性、栖息环境等一列相关情报,将所有未收录的种类囊括在院方建立的数据库中——除了潜藏在表面下的影臣任务,那正是列维·霍奇森的本职所在。 列维·霍奇森教授想道,若不是科考队下来得太匆忙,那个记录员没有跟在身边,他必然要让对方做一份具体的观察记录。 倏然间,队伍中有人打了个喷嚏。 列维·霍奇森教授的动作一顿,不祥的预兆蓦然从他内心升起,只见镊子下那只幼虫突然苏醒,它的复眼中闪着幽冷的光,紧接着两翅翕动,从机械薄膜下发出了一阵尖锐的金属摩擦声。 那种声音不仅具有极强的穿透力,霎时间传到了所有人耳中,而且作用的频率非常独特,听起来不像正常情况下的昆虫振翅,反倒像是……极其哀怨的一阵兽类呜咽。 ——糟糕! 就在这个想法划过科考队脑海的一瞬间,整个溶洞的金属物质开始了共振。 受到影响的不仅是那些雾钢银矿脉,还有悬挂在洞壁上的蜂巢,只见周围的岩壁簌簌落下锈尘,覆盖着机械幼虫的薄膜以一种让人心惊的幅度起伏着,似乎随时都会在声波下破裂。 没有人胆敢转身而逃,他们很清楚在这种情况下,稍微动一下都会引起严重的连锁反应。 但那并不能解决问题。 路远寒的视线落在了列维·霍奇森教授那只僵硬的手上,紧接着往下滑去,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短暂的半步,就在机械幼虫挣脱的一瞬间,他猛然前倾,伸手的动作不带有任何犹豫,而他的目标正是教授持着的那台检测仪。 “咔哒!” 随着路远寒的指节快速划过,仪器侧边的按键被他压了下去。 原本处在危险侦察模式下的检测仪瞬间开始了震动,指示灯亮起红光,那意味着——有种更强烈的电磁信号被释放了出来。 那种带有干扰频率的信号波盖过了幽幽的呜咽,路远寒双手合拢,将刚醒过来的机械幼虫捂在了他掌心之下。 尽管隔着防护手套,他却能感受到那只幼虫正在拼命挣扎,这让路远寒不禁挑起了眉,一只机械生物,竟然也有这么强的求生欲望吗?然而它再怎么殊死搏斗,却也没能逃出那人的束缚,振翅的幅度逐渐微弱下去,直到它重新陷入休眠。 整座溶洞的共振终于停了下来。 直到此时,科考队才算是松下了一口气,他们满面惊魂未定,险些以为真要看着蜂巢下那些机械幼虫冲出薄壁,它们体型虽然小,数量却非常之多,倾巢而出时必然会给人以极强的威胁感。 “多亏了你,加西亚……” 列维·霍奇森教授的声音还有些沙哑,他已经关上了检测仪的震动模式,刚经历了那样的事,教授整个人难免显得疲惫,只是他们都很清楚——不找到瑞德·维尔尼亚的下落,影臣就不能返京复命。 那是帝王赐下的任务,亦是悬在他们头顶的一把利剑,危险得让人感到脖颈生寒。 “我只是做了自己应该做的而已,教授。” 路远寒在列维·霍奇森教授面前颇有礼貌,然而他的目光却像是刚杀完人一样犀利,警告着对方不要忘了他们的任务。 年轻的黑撒斯伯爵非常俊美,从头到尾都表现得优雅、得体,却有着让人不容置疑的威势,列维·霍奇森的肩膀不禁微微一颤。就在这时,路远寒已经打开手掌,靠到教授身边,将那只机械幼虫放入了带有隔绝层的封装盒中。 他垂下视线,封存异种生物的动作非常小心,只有和他耳鬓厮磨的影臣才能听到那人的声音: “带着他们继续前进……这是命令。” 第243章 禁地(8) 早在飞行器落地前, 两个影臣就已经私下里碰了一次面,因此他们都很清楚,路远寒才是这次行动的主导者, 而列维·霍奇森教授只是陛下派来协助他隐藏身份的帮手, 需要绝对服从他的命令。 年轻人的话语就像一把沾着毒药的利刃。 列维·霍奇森教授很快就冷静了下来,安抚着科考队内部的情绪。 “刚才的蜂巢异动引起了整座溶洞的共振。”他颇为严肃地解释道,“现在原路返回的话, 不仅要面对矿道的气体泄漏, 还得防范着那些具有致幻性的丝线, 而它的危险程度……大家都看到了, 我的意见是——再往下探索一段时间, 通常情况下,开采公司都会在矿井底部修建紧急通道, 以防无法逃生。要是能找到那条通道, 我们想必就能安全地离开了。” 教授的分析不无道理, 科考队的其他成员逐渐接受了这个提议。 医疗官的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路远寒身上, 从韦斯利的矿石过敏, 再到列维·霍奇森的决断,他总觉得这些人在有意隐瞒着什么。 最值得怀疑的就是那位伯爵阁下,那人置身事外,却又以一种非常微妙的方式插手着事情发展。医疗官不禁想道, 但他不过是个被选中的学生而已,怎么可能将汉密尔顿家的三公子和科考队都掌控在自己手下……那岂不是太可怕了? 就在这时,当事人不经意扫了他一眼。 他的视线并未停留, 轻飘飘滑了过去, 那种毫不带有感情的态度让医疗官觉得自己并非活人, 而是一块正在呼吸的雾钢银。 值得庆幸的是, 科考队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出现一例减员,尽管他们在精神上受到了不轻的折磨,体力却还能再撑数个小时,而且弹药、氧气罐等物资储备也都非常充裕,不会发生紧缺的情况。 在列维·霍奇森教授的引领下,他们继续往前探索着,很快就远离了那座机械蜂巢。 半小时后,科考队到了雾钢银矿脉消失之处。 他们已经接近溶洞尽头,附近骤然出现了一条充满锈色的地下河。 那条河流的表面毫无波纹,在探照设备的灯光之下,众人能看到河底沉着大量齿轮骸骨——那些金属隐隐闪出了黯淡的色泽,既像某种报废的机械装置,又像是兽类的前蹄、心脏等器官。 不仅如此,还有层冰冷、黏腻的液体飘散在骸骨周围,它们浮出水面,就像死人胸膛下蜿蜒而出的血液,以至于空气中充满了机油的味道。 对于这条地下河,没有人想踩进去试试。 然而斥候在附近转了几圈,也没有找到矿道出口,那些厚重的岩壁就像一堵不可逾越之墙,以深黑色的眼睛望着科考队众人。 显然,他们只有到了河岸那边,才能前往更远的地方。 现在他们面临着一个问题,那就是怎么渡河。 这条地下河看起来虽然不深,但液体状态已经凝滞得接近静止,殷红的水面下就像浮出了死神的微笑,让人毫不怀疑它的危险性,更何况没有一个人知道里面是什么情况。 路远寒站在了岸边。 他的鞋尖划过地面,将一块碎石踢进去测试,随着硬物落水的声响,只见那块石头竟然被河水“咬住”缓缓下沉,转瞬就消失不见,就仿佛它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石头尚且不能幸免,更何况是他们这些背着勘察设备的人呢? 经过路远寒刚才的测试,科考队瞬间意识到,这条河流的黏着力远比他们想象中更强。但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所有人面色凝重——在没有任何载具、亦没有防护措施的情况下,让谁第一个下水尝试,成了炙烤着他们的难题。 路远寒的视线落在了韦斯利身上。 他在将对方炼制成活尸的时候,就已经对剥离下的皮肤做了防腐处理,按道理来说,此时的汉密尔顿少爷应该是科考队中最耐受生物腐蚀的一个,再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 直到现在,他还没有解除对韦斯利的控制。 路远寒很快就发出了指令,接收到他的意思,面色惨白的青年微微颤抖几下就走了过去,没想到那个性情跋扈的少爷竟然会挺身而出,科考队其他人一时间都显得有些诧异。 一滴汗顺着韦斯利的脖颈滑了下来。 他表现得颇有些不情愿,却又没办法违抗施术者的命令,只得一步一步靠近了那潭幽光,就在韦斯利的鞋尖触碰到岸边平静的水面,即将陷下去之际,河水突然沸腾了起来。 霎时间浪花飞溅,犹如一道又一道离弦之箭,那种激烈的变化吓到了所有人,韦斯利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就被路远寒按着肩膀拽了回去。 他只是打算用手下这具活尸探路,却没想真让对方送死,造成无谓的牺牲。 那阵飞流并没有持续太久,只见潮水逐渐退下,河面上浮现出一个模糊的倒影,科考队众人定睛望去,但那里照出来的并不是他们,而是别的队伍。那些人身着帝国军服,随身配剑,以一种极为忠诚的姿态簇拥着走在最前面的领导者……路远寒不禁想道,就像曾经失踪的护卫队。 看来前面那人就是瑞德·维尔尼亚了。 尽管河水中的影像非常模糊,并不能确认那位皇子殿下的面容是否和报道上一致,但现在也没有别的可能了。 路远寒推断着,护卫队曾经路过此地,不知道出于何种缘故,他们的行踪被河水记录了下来,只是有一点让人感到疑惑——外面的报道声称皇子殿下无端失踪,然而现在看来,这些人行为举止之间毫无紧张、慌乱等情绪,并不像是遭到了袭击。 这样一来,事情就很值得玩味了。 但那不是他应该关心的,作为影臣,他们需要做的就是为陛下尽忠。路远寒的视线微微闪烁,他注意到,有几块废弃的机械装置因为刚才的变故浮上水面,金属的光泽让他心念一动。 “教授,那或许可以作为我们过河的工具。” 路远寒开口说道,他知道列维·霍奇森教授随身带着学院下发的一系列高科技产品,其中就有带攀援爪的钩索。 列维·霍奇森教授立刻反应过来,他从工具箱中取出钩索装置,其中一端交由斥候等人进行固定,另一端则从他掌根下飞射而出,金属的冷光在空中转瞬即逝,随着咣的一声,钉在了距离最近的那块机械表面。 只是那具报废的机械骸骨太过沉重,即使耗尽一整支科考队的力气也难以拖动。 在这种情况下,列维·霍奇森教授改变目标,将钩索重新钉在了那些看起来轻薄、易于转移的金属板上——这一次他们成功了。 沾有锈痕的金属板缓缓漂到了他们面前。 作为负责勘探情况的成员,斥候自然是最先上去的,见他的腰背只是微微起伏,并没有翻进河水中,科考队紧悬着的一口气终于松了下来,列维·霍奇森教授走了上去,紧接着是医疗官等人……最后是路远寒。 他们分成了两批,站在不同的金属板上,以此保持脚下平台不会忽然倾翻。 在所有人都涉水后,列维·霍奇森教授将钩索的攀援爪抛向了对岸,这一次他用了最大力道,金属装置猛然射进岩壁中,随着教授逐渐收紧绳索,那根紧绷的钩爪终于将他们带到了河岸另一边。 “——咔哒!” 路远寒调亮了手上的探照灯。 没有了雾钢银矿脉散发出的光泽,地下河彼岸的黑暗变得更为浓重,空气中弥散着带有腥味的湿气,细微的水滴凝结在防护外套表面,就像要将他们逐渐吞噬一样。 好在他们的带队者并不是一个容易感到慌乱的人,整支科考队都跟在列维·霍奇森教授背后,直到他停下脚步。 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场景属实让人震撼。 在那充满无数裂缝的岩壁之上,赫然照出了一面巨型爪刻壁画,就像有某种庞然大物曾经伏在这里,用其锋利的兽爪一道一道刻下那些血色痕迹,它……又或者它们,以精湛的技艺描绘着人类跪拜犬首雕像的场景,那座雕像悬于其上,眼睛下渗出的黑气让人不寒而栗。 “难道说……曾经有一个文明建立在帝国的边境线下?只不过人类顺着泄露的矿脉挖掘下来,才触动了那些异种生物的注意。” 列维·霍奇森教授不由得喃喃自语着。 众人下意识屏住了呼吸,他们顺着壁画的脉络看清了上方那座蔑视着一切的犬首雕像。 祂毫无情绪,裂化出来的八只手覆盖着黑色鬃毛,瞳孔幽幽泛光,犹如审判着下面那些跪拜者的罪恶——只不过壁画底部刻着的铭文不是在漫长的岁月中被侵蚀、刮毁,就是用一种模糊而狂乱的笔触记述着内容,科考队中懂得翻译异文的记录员不在这里,他们也就无从得知那是什么意思。 显然,那座犬首雕像的位格非常之高,仅是望着壁画中塑造出的形象,科考队一行人就已经受到了不小的精神压制,表现出头晕、盗汗等迹象。 路远寒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壁画。 很快他就发现,在那雕像的兽尾之下有着一行碎屑飘落的痕迹,从那层粉尘的颜色不难判断出,它是最近几个月才出现的。 再结合科考队在河水中看到的影像,路远寒认为,皇子殿下的护卫队很有可能从这里经过,继而进入了更深的地方。 片刻后,他的想法得到了验证。 科考队没有再将注意力放在那引人癫狂的壁画上,而是顺着岩层走到了头,此刻,他们面前出现了岔道,两条道路同样黝黑、阴冷,它们的区别就在于左侧飘来一股充满血气的腥臭,而右边传来了低沉呜咽,就像从猛兽喉咙中发出的嘶吼。 列维·霍奇森教授看起来有些惊疑不定,无论他将检测仪朝向哪一边,显示出的信号数量都没有变化……但那怎么可能? 面前的路就像是通往深渊一样神秘莫测。 路远寒朝着旁边转过视线,他看到韦斯利微微躬下了腰,那位少爷的面色难看到了极点,似乎又想吐出点金属物质,很显然科考队越下到矿井深处,他受到的影响就越严重——在路远寒看来,韦斯利就像一个能感知到周围磁场变化的探测仪。 只不过这个探测仪需要驯服而已。 路远寒勾了勾指节,谁都没注意到他的小动作,然而韦斯利却像是着魔了似的,汉密尔顿少爷的手掌猛然磕在灯壳上,霎时间割破了皮肤,接下来发生的事让人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殷红的血液顺着伤口渗了出来。 众目睽睽之下,那滴血竟然悬浮在空中,形成了一条指向下方的血线。 第244章 禁地(9) 韦斯利的血液仿佛被某种力量指引着, 飘向了左边那条散发着腥气的通道。 即使反应再迟钝的人,这一刻也察觉到了他身上的端倪,毕竟受到影响的不只是韦斯利·汉密尔顿——他们越靠近黄沙之下的禁地, 就越感觉喉咙干涩, 细密的痒意顺着呼吸道攀了上来,仿佛真如酒馆老板所说,颈骨下即将长出一截硬化肉瘤。 但这种症状还在初期, 并不像他们见到的沙喉症患者那样骨头隆起, 就连喘一口气都非常困难, 到最后只能窒息而死。 毋庸置疑, 韦斯利是他们之中症状最严重的。 谁都没有说出自己身上的异样, 每一个人却都默契地顺着那条血线走了过去……浓重的腥气已经盖过了科考队的薄荷油味,就像游动的蛇、像飞虫一样直往人鼻腔里钻, 让他们不得不放轻呼吸频率, 以免被熏得头晕眼花。 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地方, 路远寒面上浮现出了一个瘆人的微笑。 事实上, 韦斯利就像他为科考队量身定制的诱饵, 年轻俊美的黑撒斯伯爵居于幕后,每一次路远寒控制着他手下的活尸表现出异常,都是在进行服从性测试——测试这些人能容忍到什么程度,一遍又一遍, 直到他们逐渐习惯了路远寒的试探,就再也来不及逃出那人的掌控了。 这条通道并没有科考队想象中那么漫长。 机械表上的分针刚走过第十圈,列维·霍奇森教授就带着众人停下了脚步。 可以肯定的是, 他们已经到了矿井底下非常深的地方, 那些采矿工人留下的尸体、脚印等痕迹变得寥寥无几, 一切可循的线索在某个位置戛然而止, 就仿佛那背后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想到克罗德的工作日志,科考队一行的心情不禁沉了下去。 毕竟他们接下来要面对的极有可能是那些异种生物,虽然两名武装人员满身肌肉,手下持着的连射枪也是帝国出产的最新型号,能够应付得了一系列突发情况,但对于未知的恐惧感还是让众人不禁悸动着,打颤的瞳孔也随之而微微缩小。 怀着这样忐忑的心情,他们到达了矿井底层。 尽管经过长时间的损耗,照明灯的光线在一定程度上有所减弱,无法覆盖到每个角落,但他们仍然看得非常清楚——就在科考队面前的开阔地带,那座巨大的空洞中央矗立着一座青铜犬首雕像,它高约八尺,四蹄着地,金属铸造的面庞与壁画上的存在极其相似,却又有着细微的差别。 而它口中衔着一柄帝国制式长剑,剑刃上覆盖着薄灰,握柄处刻着非常小的字样,似乎正是那位皇子殿下的尊名。 但那座雕像并不是最引人注意的。 因为……地面上铺满了无数具人类骸骨,他们匍匐在地,犹如朝拜着某种存在的虔诚信徒,从磨损的小指骨下还能看到曾经开采雾钢银的一片痕迹。 毋庸置疑,无端消失在矿井下的工人都汇聚在此。路远寒观察到,他们的面部轮廓已经模糊,每具尸体的天灵盖都被打出了一个又一个黝黑的窟窿,钻孔的位置非常标准,就像被拿来练手的试验品,即使报废了也不会有人觉得惋惜。 ——是谁替他们打下了这些孔洞? 望着青铜雕像下密密麻麻的尸骨,科考队众人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眼前所见已经超出了他们能解决的事端范围,毕竟这支队伍的任务是实地考察,而不是替帝国政府收拾烂摊子。 好在截至目前,他们还没有看到过一只异种生物的影子。 但同样地,也没有瑞德·维尔尼亚的下落。 尽管那些骸骨已经风干,他们遭受过的事却还是让旁观者感到了一阵头皮发麻,那种行径属实残忍到了极点,韦斯利·汉密尔顿倒是有被人凿开头盖骨的经历,遗憾的是他本人并不记得,更不清楚加害者就潜伏在自己身边。 路远寒静悄悄眨了一下眼睛。 已经没有更深层可供他们调查了,若是列维·霍奇森教授所说的逃生通道真的存在,它必定就隐藏在这层范围内。 正在科考队分散式搜索出口之际,路远寒转而盯上了那座雕像。作为影臣行动的负责人,他必须要确认被它衔在口中的是不是瑞德·维尔尼亚的佩剑,哪怕那位殿下已经死透了,连撮骨灰都没能剩下,他也得将对方的遗物带回去复命。 当然,这并不是在诅咒尊贵的皇室。 路远寒借到了教授的钩索装置,他使用的动作熟练得像是训练了上千遍,金属爪簧在那修长指节下没有一秒的停顿,转瞬就被抛了出去,缆绳在空中飞旋几圈,紧接着缠住了那把剑的握柄。 他收紧手臂,目标物体就顺势滑了下来。 然而就在佩剑被取下的一瞬间,原本死寂的雕像动了。 路远寒霍然抬头,只见雕像比蟒蛇更狭长的瞳孔中猛地释放出了杀意,随着犬眼亮起红光,整个矿井都开始了震动,那种剧烈的、簌簌落下碎石的幅度就像要引起多处坍塌一样。 “轰隆隆——” 倏然,矿洞下的岩壁裂开了数道缝隙,那阵巨响瞬间引起了科考队的警惕。 灯光照射在飞尘激扬的源头,只见钢铁落下,四只浑身泛着银光的机械猛兽从裂缝中爬了出来,它们有着藏獒的外型,胸膛下镶嵌着心脏的位置隐隐流露出一阵高温特有的赤色,似有岩浆在内涌动,蒸汽喷吐的声音就像是犬吠。 咔嚓、咔嚓……从它们关节处发出的齿轮摩擦声听起来非常熟悉,科考队判断出,这就是那些在矿井下层逡巡着的异种生物。 但那真的能称之为生物吗? 列维·霍奇森教授已经明白了检测仪失灵的原因,那些异兽根本就没有正常的体温、脉搏、心跳频率,当然不会发出能被侦察到的生物信号。 就在那几只獒卫猛然扑来之际,武装人员拉开保险栓,将一颗手雷扔了过去,没想到它们虽然体型庞大,却有着非常敏捷的应变力,机械獒卫侧身躲过了爆炸,霎时间红光冲天,纷飞的火星顺着岩壁落了下来,照出那些人面上惊恐的神情。 他们下意识四散而逃。 两名武装人员一边持枪扫射,一边掩护着队友后退,然而弹壳撞在机械獒卫表面,倾泻如雨,却没能对它们造成任何实质性伤害,金属划过的声音只是放大了他们内心的恐惧。 “别停下!声音能分散它们的注意力!” 列维·霍奇森教授的低吼让两人精神一振,正如对方所说,激烈的枪声下,机械獒卫没有再追逐那些远离他们的队员,只是要继续下去,他们就注定要撞上那些散发着蒸汽的庞然大物。 就在这时,攀援爪骤然飞了过来。 路远寒刚才将那把佩剑拿到手,已经看清了上面刻着的R.V字样,钩索从他手下急射出去,霎时间套紧了一头机械獒卫的脖颈——它们似乎对金属物品极为敏感,竟然放弃那两个武装人员,转头朝着青铜雕像下的年轻人狂奔而来。 他一瞬间就捕捉到了这个特征。 面对狂啸奔腾的巨兽,路远寒却毫不显得慌乱,他绕到雕像背后,顺着微微弯曲的边缘攀爬而上,他的速度远比机械獒卫要快,不过几秒,就登到了犬首上方,从高处俯瞰着底下发生的一切。 值得庆幸的是,机械獒卫们隐隐忌惮着那座雕像,并没有直接对他发起攻击,只是盘旋在下,从喉咙中发出一阵又一阵急躁的低鸣。 被他缠住的獒卫转头咬断了金属钩索。 假如路远寒只是一个毫无背景的普通学生,列维·霍奇森教授说不定会将他抛下,但他出身显赫,不仅是刚受封的黑撒斯伯爵,将来必然权势滔天,还是一个领了陛下任务的影臣,能找到瑞德·维尔尼亚的线索就在他背后那把剑上。 无论如何,加西亚·安东尼奥都不能死。 列维·霍奇森教授想到这里,视线已然变得一片阴冷,他毫不犹豫地引爆了硫磺炸弹,将正在冒烟的弹药扔了出去——那是他为了行动提前准备的犬类驱散剂,整个科考队仅有三枚,每一枚的造价都抵得上霍奇森教授半年工资。 硫磺弹的威力并不在于大范围杀伤。 随着那阵具有刺激性气味的浓烟一瞬间扩散开来,机械獒卫的蒸汽核心暂时瘫痪,它们的动作变得缓慢、干涩,关节处发出锈蚀般的声响,像是失去了辨别敌人的能力。 趁此机会,路远寒从雕像上方一跃而下。 他毕竟是个肌肉健实的成年人,还背着科考队需要用到的各种工具,重量当然不会轻到哪里去。路远寒脚下那座青铜雕像原本就有些微微晃动,现在终于倾塌,带着一股猛烈的力道砸下去,压在了为首的机械獒卫背上。 霎时间,尘土飞扬! 随着机械獒卫的前腿像是坏死了一样不断痉挛,倒下的雕像轰然裂开,列维·霍奇森教授等人这才发现底座下竟然别有洞天,黝黑的缝隙下露出了一条向远处延伸的隧道。 谁都无法确认那到底是矿业公司以前修建的逃生通道,还是一条通往深渊的死路,但很显然,他们现在别无选择。 趁着机械獒卫还没有完全爬起,列维·霍奇森教授率先冲进了打开的洞口,其次是剩下的队员,众人跳入隧道滑行逃生。那条狭窄的甬道就像一截裹着黏液的肠子,他们甚至不需要做什么,就在重力作用下被运输了出去,如同一颗又一颗逐渐溶解的胶囊,防护外套逐渐沾满了灰。 他们在隧道中快速穿行,滑过拐角时不可避免地磕碰出了一身淤青,直到所有人满身疲惫,这场惊险的逃生才停了下来。 好消息是,隧道尽头铺着一条通往高处的攀爬梯,凛冽的寒风顺着开口刮了下来,科考队众人就像置身于被打通的井底,他们扬起脖颈,甚至还能看到那轮悬于犬域上方的血月。 只要顺着梯子爬上去,他们就能离开了。 但坏消息是,有个武装人员不见了,他似乎是在某个岔道口和科考队失散的……又或者那些机械獒卫追了下来,猛兽撕咬着他的小腿,将那人硬生生拖回了属于它们的领地。 列维·霍奇森教授对着隧道叫了几次他的名字,却都没有得到回应。 在这种情况下,没有人愿意为了同伴过多停留,更不用说返回寻找。毕竟他们自己的性命更重要,而那些机械獒卫展现出的恐怖力量让人感到一阵毛骨悚然,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撕开他们背后的隧道,让科考队死无葬身之地。 他们放弃了那名队员。 阴霾笼罩着每一个人的内心,科考队从隧道下出来后,才发现他们竟然已经到了帝国设置的边境线上。 “呼呼——” 狂风吹着沙砾飞旋、游走,夜间骤降的温度冻红了所有人的鼻尖,就在科考队视线朝着的方向,隐隐有无数道黑影潜伏在远处的地面上……那些东西的眼睛在月色下泛着一种幽光,看起来毫无变化,又像是以缓慢的速度靠近着他们。 没有人想在这种情况下进入犬域。 好在帝国设下重兵巡守的哨站就在科考队背后不远的地方,灯塔的光线覆盖了邻近一片区域,他们满身疲惫,赶紧回到了人类领地。 列维·霍奇森教授随身携带着出关文书,那上面盖着管理部门的公章,鲜红的批示就像一道不容置疑的命令,检查过证件后,满面警惕的哨兵才将他们放进了防线,紧接着又降下边境大门,将一切异种侵入的可能都隔绝在外。 然而科考队并没有松懈下来。 因为帝国边境线和尘缘镇还有着十里之遥,漫天飞沙簌簌刮下,倾洒在磨损严重的外套边缘,每一个人都保持着精神紧绷、面色凝重的状态,直到登上装甲车,看到那些熟悉的面孔,他们才感觉到了一丝安全。 对于那个无法归来的队员,列维·霍奇森教授只能表示默哀。 他们强撑着赶了一夜的路,眼睛下的红血丝已经到了吓人的程度,几乎刚沾到枕头就睡着了……因此谁都不曾注意到,紧闭的车门倏然打开缝隙,一个模糊的影子滑了出去。 狂风吹起了路远寒的发丝。 他站在镇外的沙丘上,眺望着那轮血月掩盖之下的禁地,持着的追踪仪正隐隐发烫——那位皇子殿下还活着,但已经靠近犬域中心。 第245章 禁地(10) 韦斯利·汉密尔顿很不对劲。 医疗官观察他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这位挂着随队考察名号的财阀公子表现得不太正常,有时候他性情蛮横,连别人呼吸都觉得妨碍到了他, 必须推搡起来, 将汉密尔顿之名发挥得淋漓尽致,有时候则像是……截然相反的另一个人。 距离科考队进入犬域已经过去了三天。 在此期间,他们并没有遇到真正意义上的危险, 科考队乘坐的那种军用型装甲车非常坚固, 不仅具有攀爬、越野等多种功能, 装载了填满弹药的武器台, 表面上还覆盖着一层特殊物质——那是帝国理工学院研发出的最新材料, 将车辆在阳光下的反射率提升到了一定程度,从而呈现出与环境接近的外表。 得益于那层伪装, 他们行进得颇为顺利, 并未引起大规模兽群的注意。 不得不承认的是, 犬域的景观非常独特。 它的地貌以荒漠和高地为主, 随处可见巨大的兽类骸骨掩埋在黄沙之下, 植被稀疏,除了风滚草以外,仅有的那种树木也极为高瘦,它们像是无数颗渗下血痕的钉子, 簇拥成了夜幕下一片深邃而黑暗的森林,不仅如此,里面还布满了猎犬唾液滋养出的发光苔藓。 每当血月升起, 就会有数道黑影徘徊于此。 那些东西看起来像是人, 却又有着数排兽牙, 散发着腐臭气息的尾巴从背后垂下, 若是顺着鬃毛一根一根捡起来,就能听到他们发出哀怨的叹息。 记录员带着本他重金购得的残卷,还在不断完善具体内容,里面有不少关于犬域的情报,其中一页就提到了哀悼之犬。 那实际上是一种半兽化的人类,由误闯到犬域中的倒霉鬼转化而来。与沙喉症患者不同的是,他们永远迷失在了那片禁地中,由于陷得太深,才逐渐被血月下的神秘力量同化,成为了一种无家可归的畸变物。 好在哀悼之犬并不具有强烈的攻击性。 科考队向着犬域深处一路行进、观察,将搜集到的异种生物情报记录下来,并加以整理,作为任务结束后需要提交的材料。 在列维·霍奇森教授的带领下,他们表现得非常谨慎,并不会在动物们捕猎的时候靠近,就像一双沉默、隐忍的眼睛,即使猛兽无意间瞥到远处的车队,也只会以为那是蛰伏在黄沙之下的蝎子,继续撕咬利齿下血肉模糊的猎物。 除了那些尾随着科考队的灵缇。 它们是在车队刚离开边境线的那天跟上来的,这些生物体型狭长,呈现出半透明的颜色,每到夜晚就出现在科考队后面,灵缇们穿梭在树影之间,若隐若现,像是月光下一阵飘渺的雾气。 科考队的人起初还有些戒备,但他们很快就发现,那些灵缇并不会攻击车队,它们在背后追逐着侵入者,似乎只是为了传递一种警告。 ——离开此地! 瑞德·维尔尼亚的下落尚且不明,列维·霍奇森教授当然不会带着队伍中途折返。 他发现,只要在夜间休息的时候生起篝火,那些雾气化的灵缇就不会再靠近车队,这种驱逐方式被他记了下来,列维·霍奇森教授每晚都会派一批人值守在篝火旁边,让他们轮流替岗,监察附近的情况,保证着整支科考队的安全。 正因如此,医疗官才发现了韦斯利的怪异。 汉密尔顿少爷的皮肤看起来非常细腻,有种异于常人的苍白,就像在某种防腐剂中浸泡过一样,呈现出瓷釉般的光泽……医疗官很多次想给他做个检查,却都被对方以各种借口拒绝了,韦斯利闭门谢客,医疗官也不能强闯进去,抽一管他的血液样本用来检测。 更让人觉得诡异的是,韦斯利仿佛感知不到正常的温度。 寒风呼啸的晚上,温度计上显示的数字已经跌到了零下,科考队其他人都裹在加厚的被褥中冻得打颤,他却敞开衬衣,露出一截毫无血色的小臂,整个人苍白惨淡,若无其事地站在冷藏柜前翻找着吃的——即使是别人刚炙烤出来、还冒着滚滚热气的食物,韦斯利也能面不改色地吃下去,医疗官看着他的嘴唇被烫出了一串细密的血泡,只觉得触目惊心。 他在某个深夜确认了自己的想法。 那时候轮到医疗官、韦斯利、路远寒等人进行值守,队员们围坐在篝火旁,盯着荒漠上任何值得怀疑的迹象,他们嘴唇发干,呼出的白汽凝结成了一阵雾水。 医疗官的位置就在汉密尔顿少爷身边,他用余光观察着对方,从韦斯利略微突起的颧骨一直扫到小拇指,不放过任何细节,试图找到同伴心中有鬼的证据。就在这时,韦斯利忽然僵硬地转过头,他的瞳孔黑得近乎看不到眼白,视线落在医疗官身上,静静维持了一阵,才开口说道: “你的心跳声……好吵。” 就在众人毛骨悚然之际,队伍中有人轻轻咳嗽了一声。 医疗官看到,韦斯利面部肌肉倏然抽动了一下,那种恐怖瘆人的神情霎时间消失不见,紧接着,他就沉默地低下了头,紧绷的肩膀也随之松开,像是疲惫地睡着了。 那怎么能让他放得下心? 他不是没有举报过这件事,提出韦斯利身上存在的种种疑点,但列维·霍奇森教授对此视若无睹,而剩下的人又无条件服从着他的指挥,什么都没有说,这让医疗官颇为抓狂,感到全世界只有他一个察觉到了那人的怪异。 医疗官决定跟踪韦斯利·汉密尔顿。 今夜值守的名单中并没有他们两个,医疗官特意提着箱子上门,一边为韦斯利同辆装甲车的伤员看病、更换绷带,一边观察着他的怀疑对象。 那位少爷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整个人背部绷直,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偶尔似有所觉地转头瞥一眼,医疗官却已经低下头处理着伤口,伪装得非常好,并没有让对方察觉到他的窥视。 倏然,韦斯利翻身下了床,他表现得像是要出去上盥洗室,就在两人擦肩而过的一瞬间,医疗官收起替换下来的沾血绷带,对那名伤员说道:“好了,记得按时涂药,忌服刺激性的食物。” 他匆匆跟上韦斯利,已经走到了这辆装甲车的出口,然而门板倏然打开,却露出了一张让医疗官意想不到的面孔。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科考队的斥候。 斥候之所以会来找医疗官,是因为他受到犬域的力量影响,整个人表现出了强烈的不适,需要对方为他注射抑制剂。 就在医疗官停下来跟对方交谈之际,韦斯利·汉密尔顿已经从他视野中消失了。 随着科考队深入犬域,探索着这片充满秘密的禁地,队员们的犬化症状也变得越来越明显,他们的伤口下逐渐长出了鬃毛,偏好带有血丝的生食,为此,医疗官会定期给每一个人注射月光苔藓提取液,用来抑制他们的异化特征。 斥候负责着整支队伍的侦察工作,经常潜伏在外,难免会接触到一些充满危险的环境,因此他受到的影响也最严重。 为科考队成员看病是他的职责,见状,医疗官没有别的办法,只得带着斥候回到了他原本在的那辆车上。他的指节划过锁扣,打开医药箱,却发现了一件重要的事——他忘记将那些月光苔藓提取液的分装瓶放在哪里了。 医疗官翻找一阵,才在置物架下层摸到了所需的那种药物,他动作熟练地打开封盖、消毒,为斥候进行了注射。 随着那种剔透的药物一股股输进血管,快速发挥着作用,斥候的神情逐渐不再那么痛苦,原本粗重的喘息也变得一片平缓,汗水顺着他的脖颈流下来,将整件外套都浸得湿透了。 “多谢医生……” 斥候道完谢后,就快步走下了装甲车。医疗官双手插兜,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正想找找忽然消失的韦斯利·汉密尔顿去了哪里,事情却在这时发生了。 走在前面的那人霍然停下了脚步。 医疗官疑惑地抬起了头,他看到斥候的肩膀微微抽动,像是在压抑着某种属于动物的本能,整个人忽然失控,竟然张开了嘴——从他喉咙中发出的声音已经不是人类应有的频率,更像是狼的嚎叫。 霎时间,那种极具穿透力的声音激荡开来,不仅惊动了科考队剩下的所有人,还传出极远的距离,在荒漠上犹如一阵凄厉的尖啸。 “把门关上!” 随着声音落下,列维·霍奇森教授面色骤变,众人迅速回到装甲车内部,猛地关上了门,就连正在嚎叫的斥候也被几名武装人员按着肩膀,用束缚带紧紧绑在了床上,只能从同伴指缝下发出一阵微弱的呜声。 但是他们搭建的篝火还没有熄灭。 木柴劈啪燃烧的声响在死一般的寂静中被放大到了极点,他们紧张地屏住呼吸,就连心跳都降低到了近乎静止的速度……过了片刻,某种窸窸窣窣的声音盖过了篝火发出的响动,而且离他们越来越近,不断震颤着众人的耳膜。 列维·霍奇森教授动作幅度极小地揭起窗帘一角,透过钢化玻璃,他们看到了外面被吸引来的各种犬类,那些容貌恐怖的影子匍匐在沙地上,满眼寒光,像是潮水一般朝着车队蔓延了过来。 医疗官不禁感到了头皮发麻。 就在这时,加西亚·安东尼奥的声音从他身边响起,就像一道缠绕着犯人脖颈的绞索,显得阴鸷而又危险: “多有趣啊,它们之间也有着层级划分。” 第246章 禁地(11) 医疗官转过头, 看到了黑撒斯伯爵那张脸。 加西亚·安东尼奥平时看起来颇有亲和力,一双美丽的眼睛望着人时总是带着笑意,让人觉得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恼火, 然而模糊的火光落在他的鼻梁上, 顺着骨头打下一层阴影,像是溅上了满面的血,平静的口吻让听者感到不寒而栗。 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医疗官下意识退后半步, 那人却一点不介意他警惕的行为, 转而说道: “既然它们有着尊卑之别, 那应该也有明确的社会分工, 就像人类一样……生产、搬运、制造、管理等部门各司其职, 我们前面见到的那种机械獒卫,说不定就是它们中具有高级智慧的阶级之一。” 路远寒的话引起了科考队的深思。 随着话音落下, 他们望向玻璃, 仔细辨别着外面的情况, 发现路远寒说的一点也没有错——那些猛兽行动时并非毫无秩序, 它们按照种类划分出了不同群体, 权力低下的犬类亦步亦趋,紧紧跟随在中央几条血统纯正的大狗身后,就像一群簇拥着主人的护卫,不敢有丝毫僭越。 这个发现不免让人震惊, 毕竟谁都没有想过帝国之外还有其他异种文明。 假如科考队面前这些犬类当真是一批有组织、有纪律的士兵,那他们作为擅闯的外来者,会有什么下场可想而知。 想明白的人已是满面冷汗。 那些犬类还在逐步靠近, 以两方现在的距离, 科考队的成员能清楚看到它们耸动的鼻尖, 隐约挂着肉糜的锋利牙齿, 腿根下发达的肌肉赋予它们一种掠食者的压迫感,围过来的不仅是鬣狗、灵缇,还有无数种众人叫不上来名字的猛兽……那种黑压压的气势就像海啸,流露出一种天然让人恐惧的威力。 尽管他们藏在装甲车内部,理论上说对方不可能一瞬间攻破那层金属隔板,但它们的数量实在太多了,多得让人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被绑起来的斥候仍在拼命挣扎。 见兽群只是逐渐围拢而来,并没有直接攻击车队,列维·霍奇森教授悄无声息地放下了窗帘,科考队全员神经紧绷,谁都不敢发出一下过重的呼吸声,以免引起外面那些狂犬的暴动。 直到半分钟后,这种僵持终于被打破。 “——砰!” 最前面那条鬣狗撞在了门板上,霎时间头骨碎裂,发出极为沉重的响声,溅出的一片血痕顺着金属滑落而下。 那种充满腥气的味道就像引诱剂,随着狂风呼啸,一瞬间飞扬到非常远的地方,让所有蹲守在旁边的犬类都闻到了血气。 垂死的鬣狗腿下打颤,嘴部还吊着一丝微弱的气息,猛兽们就已经两眼放光,属于异种生物的进食本能让它们腾跃而出,朝着那道鲜血淋漓的门扑了过去。 在它们一次又一次的猛然撞击过后,门板逐渐扭曲变形,连带着装甲车内部也在隐隐震颤。 显然,那些异种生物已经察觉到了里面藏着东西,再隐藏下去没有任何意义,因为它们迟早会撕开面前这道屏障,杀到装甲车内部,到了那时科考队想要处理情况就太晚了。 电光石火间,列维·霍奇森教授已经做出了决断,他下令一个人去前面的驾驶室开车,两个人启动武器台,剩下的队员竭尽全力看好大门。 路远寒就是负责武器台的队员之一。 透过装甲车配备的潜望镜,他能看到那些高速移动着的黑影。它们满身腐烂,露出的獠牙将近数寸,但这个临危受命的年轻人没有表现出一丝慌乱的情绪,只见他视线冷静,肌肉紧绷,整条手臂压着操作杆,将其猛地推到了底。 霎时间,银光掠过,覆在路远寒手背上的鱼骨链重新落下,狂啸着射出的炮弹也轰在了兽群中央,将门板前那几只鬣狗炸得血肉飞溅。 “嗡嗡……” 随着履带转动的摩擦声倏地变大,整辆装甲车猛然冲了出去,以吨量级计重的底座碾过纷飞的火堆,沙砾飘扬如雾,那些被搅进钢条中的野狗,就只有血肉模糊一个下场。 众人的肾上腺素在此刻增到了峰值。 在他们这辆装甲车的带领下,整支队伍犹如离弦之箭一般冲了出去,位于驾驶室、武器台前的队员彼此配合着,远处传来群犬奔腾的声响,灵缇的残影在密林间快速穿梭,它们的吠叫形成一阵声波网,精准锁定了科考队的位置。 路远寒的指节紧攥着握柄,他转动潜望镜,看到几只浑身滴下腐蚀黏液的怪物从地底破土而出,直取吊在队尾的那辆车。 装甲车的制动性虽然强大,但他们前进的速度毕竟没有那些犬类快,猛兽们转瞬就追了上来,狂吠不止,鬣狗钻头一样锋利的牙齿刺穿金属,将充满凹坑的门板彻底撞开了缝隙。 转瞬间,已经跃上来几只鬣狗。 守在门边上的武装人员早就提起警惕,在对方攻破防线的前一秒,弹雨倾泻而出,冰雹般劈里啪啦砸在了鬣狗背部,不说全部剿灭,却也靠着强大的火力将它们逼退了些许。 第一轮弹匣已经打空,就在众人填装弹药的间隙,鬣狗们冲了过来,外围的一个队员不慎被咬住小腿,伤口立刻被腐蚀得流下黑水,那种强烈的痛楚险些让他晕了过去。 科考队的核心成员都在这辆车上。 不仅是总指挥、记录员、医疗官等重要职位,就连那位汉密尔顿少爷也在——不知道是谁在关键时刻将他拎了上来。 医疗官垂下视线,他发现鬣狗并不往韦斯利那边扑去,内心越发怀疑同伴不是人,索性以自己为饵引诱了一只猛兽过来。就在鬣狗张开大嘴的瞬间,医疗官侧身闪过,他的动作非常微妙,刚好露出了背后茫然的韦斯利·汉密尔顿。 淌着黑水的犬齿咬在了韦斯利的手臂上。 在那种具有腐蚀性的液体下,韦斯利左侧的半条手臂都开始溶解,他的皮肤像是油水一样消散,露出了底下煞白的骨头。活尸本应没有痛觉,但内心的极端恐惧还是让他尖叫了起来:“啊——” 可疑的血色一晃而过。 没等医疗官看清楚韦斯利露出的肌肉组织,骤然轰下的炮火就扫在了那些鬣狗身上,将它们炸得荡然无存。 突袭到装甲车内部的鬣狗终于被清理干净,科考队成员得以松下紧绷的那根弦,而这一切都得归功于旁边的伯爵阁下。他控制着面前的武器台,就像握着一把见血封喉的长剑,每次出手都能将队员解救下来,那种雷厉风行的威势让人不禁怀疑……他读的真是异种生物研究系吗? 然而危险还没有解决。 刚才那些鬣狗只是先锋队,狂风顺着破损的门缝刮了进来,吹得众人满面通红,忍不住连打了数个喷嚏。灵缇们闻声而至,那些淡蓝色的幽灵紧贴在车队旁边疾驰,它们穿梭如影,掠过玻璃时能看到一阵逐渐散开的薄雾。 就在这时,周围忽然出现了无数个科考队成员的倒影,他们有着和本人如出一辙的面庞,就连损毁的外套和伤口都被完美复刻了过去。 影子们面无表情,手持利刃,就像一群本不应存在于世界上的错觉,竟然穿过装甲车的金属隔板,径直走到了他们面前。事情的离奇之处正在于此——即使用机枪扫射过去,飞驰的弹壳也只会穿过雾影,撞在那层屏障上,发出激荡的回声。 真实与虚幻的边界已然被撕裂! 更糟糕的是,影子的外表与本人非常相似,即使是朝夕相处的同伴也难以在第一时间辨别出来。 就在科考队往后退避的过程中,记录员不慎触碰到了自己的影子,他的手掌穿过雾气,胳膊上立刻浮现出了一片烫伤似的溃烂痕迹,那种惊人的疱疹瞬间扩散开来,像是有某种物质寄生在了记录员体内,正顺着血管流过他的每一寸皮肤。 那种感觉属实恐怖到了极点。 记录员神情发狠,立刻切断了自己的小臂,那截带血的手掌砸在地上,只一瞬间就滚出了数米之远,被门外的猛兽跃起来叼在嘴中,撕咬着啃噬殆尽。 望着记录员惨烈的伤势,没有人想成为下一个他,然而影子们无处不在,逐渐朝着他们逼来,整支科考队被困在装甲车内部,就像瓮中之鳖,只能满面绝望地等着死亡到来。 路远寒静下心来,此刻,他的思维完全隔绝了背后嘈杂的环境,像是沉浸在一片深不可测的海水中,以极快的速度不断下潜,将视野捕获到的影像逐帧分析,很快,他就注意到,那些灵缇似乎在避讳着什么——路远寒霍然转头,看到了科考队洗漱用的镜子。 看来它们畏惧着镜子。 路远寒得出结论,随即做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只见黑撒斯伯爵猛地砸碎了他的机械表,碎片倾泻而出,每一片残缺的玻璃都折射着深红的月光,照向了那些异种生物的本体。 镜光所到之处,灵缇融化如蜡。 随着制造幻觉的细犬逐渐死亡,原本神情阴鸷、满面杀气的影子也在一瞬间变得透明,飞沙般消散不见,让那些胆颤心惊的队员放下了悬到嗓子眼的一口气,瘫软地靠上了装甲车内壁。 即便如此,他们也很难解决那些源源不断扑上来的猛兽,毕竟犬域最不缺的就是狗。 断裂的机械表划破了他的手背,血液顺着隆起的筋脉一滴滴滑了下去,路远寒摩挲着伤口,他的指腹沾上了浓重的红,那种冷静而专注的神情代表着他正在思考——是否要抛下科考队,让肆虐的触手将在场的所有人、所有兽类全部化作他的食物。 就在队伍即将被犬群淹没之际,荒漠倏然裂开,数只机械獒卫破土而出,露出了极为狰狞的一面。 那些巨型犬简直就像是怪物。 它们无差别攻击着所有犬类,镶嵌着齿轮的机械爪撕碎了鬣狗的腹部,蒸汽吐息灼烧着灵缇的躯体,霎时间血色飞溅,有了那些机械獒卫的加入,原本必死的局势瞬间得到了反转。 仔细观察之下,路远寒的视线微微一闪,那些獒卫所做不像是为了帮助他们,反而像是……高位者在处决劣等族裔。 背后传来的响动引起了他的注意。 路远寒转过了头,他看到绑着斥候的束缚带已经断裂,那人干瘦的胳膊往外鼓突,涨起的眼球也逐渐被血丝占据,他的喉咙剧烈痉挛着,发出的声音就像一阵垂死野狗的嘶吼。 显然,他的理智已经完全被犬域吞噬,此时剩下的只是一个癫狂的怪物。 在血月的影响下,斥候已经不再将科考队的人视作同伴,转而朝他们发起了攻击。他盯上列维·霍奇森教授,低吼着扑了过来,几名武装人员立刻将雇主护在了背后,只是没等他们开枪,脚下的地面倏然一震,整辆装甲车都倾斜了片刻。 那是因为机械獒卫的爪子碾住了履带。 斥候没来得及站稳,不受控制地滑向了门缝,路远寒趁机摘下已经毁坏的表,那道弧线飞驰而出,打中了目标的脚后跟。 他的行为无疑将那人推向了深渊,斥候瞬间倒了下去,被机械獒卫一口咬住其头颅,他的惨叫戛然而止,斥候脖颈断裂,但底下露出的不是正常人应有的血肉,而是一截缠绕着齿轮的金属脊椎。 “嗬……” 没等齿轮表面的血痕流下,他就彻底断了气,正在撕扯着尸体的机械獒卫忽有所觉,仰头望着夜幕中那轮高悬于空的红月。 血月渐褪之时,所有犬类停止了攻击。 在科考队一行的注视下,它们眼中的嗜杀欲望逐渐平息,不再追着车队狂奔,反而像是得到了某种命令似的集体退下,甚至拖走了同族尸体,遍是鲜血的沙地上只留下用爪挠痕迹刻着的一句话,又或者……一种警示宣言。 那种象形符号体系与壁画上残缺的铭文极为相仿,记录员此刻就在队伍中,他对照着那本残卷,将其逐字解读了出来: ——下次血月升起,轮到你们嚎叫。 第247章 禁地(12) 紧逼着科考队的危险终于得到了解决。 虽然那些猛兽已经离开, 逐渐远去的黑影掩盖在了漫天风沙之下,但科考队同样伤亡惨重——除了发狂的斥候以外,还有一组武装人员死在了群犬围杀之下, 他们连具骸骨都没能留下, 更不用说像韦斯利这样受了伤的成员。 他们找了一个远离兽群的停靠地点进行休整。 好在科考队成员的职业素养过硬,并没有因为刚才遭遇的险境就颓靡下来,就在此刻, 机械师带着人维修破损的车门和履带, 而后勤组煮了锅速食肉汤, 正在逐个车厢进行分发。 列维·霍奇森教授简单安抚完队员的情绪过后, 就拿着声波诱捕器走远了, 他手上那种仪器能够模拟幼犬哀鸣,吸引一些不具有攻击性、易于控制的小型犬进行观察记录。 不过片刻, 他的背影就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科考队的人无暇考虑霍奇森教授到底去了哪里, 他们正忙着清理装甲车内散落一地的弹壳, 重新填满武器台的枪匣, 那些人已经累得满头大汗, 对于后勤组送到手边的肉汤,也顾不上烫不烫嘴了,端起碗就一口气喝了下去。 这种预制的速食品虽然比不上现做的新鲜,但胜在量大管饱, 在荒漠地区能吃上一口热气腾腾的饭,已经是非常难得的体验。 “分完了吗?分完了就到下一辆车去。”后勤组的人对着同伴说道,“他们那边还有伤员, 教授特意叮嘱了要多加照顾。” 他们即将前往的正是韦斯利所在的那辆车。 随着几人逐渐靠近, 肉汤的香气飘了过来。韦斯利的伤口已经止住了血, 然而汉密尔顿少爷的表现却非常怪异——他竟然像是动物似的垂下脑袋, 用舌尖舔舐着自己裸露的臂骨。 倏然间,韦斯利顿住了,他咂摸着刚才尝到的那股机油味,发现自己的唾液变成了金属特有的银灰色,不禁感到了一阵发自内心的恐惧,瞬间汗如雨下,将那张脸衬托得越发惨白。 他不正常的行为被后勤组看在眼里,难免引起了同伴的抵触,那些人将盛着食物的汤碗往他面前一放,就匆匆走了。 望着飘在汤面上的肉屑,韦斯利却没有一丝想要进食的欲望。 就在这时,他的视野倏然暗了下去。 韦斯利霍然抬起了头,看到医疗官提着药箱站在他面前,那人看起来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说出的话却让人感到莫名其妙:“你……不是人。” 闻言,韦斯利不由得眉头紧皱,颇为恼火地骂了回去,一点都没有给对方留情面:“我不是人,难道你这个满面穷酸相的就是吗?” “假如你真是正常人的话,为什么那些发狂的鬣狗不攻击你,又为什么……你的伤口出血量少得可怜?我已经观察你有一段时间了,你怎么解释这些天来自己的表现?” 医疗官说着就伸出了手,他毫不犹豫地将韦斯利的胳膊举了起来,露出底下隐约见骨的伤口。韦斯利听着他言之凿凿的一番话,不禁陷入了怀疑,难道自己真的像对方所说,早就脱离了正常人所在的范围。 但那怎么可能? 韦斯利此刻的神情阴鸷而又惶然,他一方面逐渐被医疗官列举的各种迹象说服,另一方面却又恐惧着得知真相。 对方却没有趁此机会打压他,反倒松开了手,沉思片刻后说道: “我怀疑教授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这支科考队并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或许你、我,甚至是队伍中每一个人都被他骗了……汉密尔顿少爷,你也不想毫无所觉地走上死路吧?” 那碗肉汤隐约有些凝固了。 望着态度冷静的医疗官,韦斯利的面部闪过了一丝挣扎,似乎有所动摇:“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要你办一件事。” 见四下无人,医疗官终于表明了他的意图,压低声音开口说道:“很简单,汉密尔顿集团不是为科考队的行动注资了吗?理论上说,你也是赞助人之一,再没有人比你更适合去试探霍奇森教授的态度,看他接下来是要继续前进,还是中止考察计划,带着队伍返回帝国边境线内。” “事实证明,这次行动的危险性远超过了我们的预期,他若不是另有图谋,就应该考虑尽快撤离犬域,而不是带着所有人送死。” 韦斯利神情莫辨,若是以前的他,绝不会降尊纡贵听从一个医疗官的指挥,然而这地方荒无人烟,更没有汉密尔顿家那些上赶着奉承他、讨好他的仆人在,要想活下去,就只能靠他自己。 过了片刻,韦斯利咬着牙点了点头。 见韦斯利同意了他的计划,医疗官才开始替对方处理伤口。 这时候他倒是表现得非常敬业,先用酒精棉片清洗伤口表面的金属锈迹,切除和骨头黏连在一起的血痂,确保不会感染后,才缠上绷带,固定好了韦斯利受伤的那只手。 两人顺着列维·霍奇森教授的脚印找了过去。 此时天色熹微,正是凌晨气温最低的时候,教授并没有离开车队太远,因此没过多久,他们就看到了那道熟悉的背影,只不过列维·霍奇森教授并非孤身一人,他旁边还有个身型颀长的男人。 察觉到那两人正在交谈,医疗官立刻停下脚步,转头示意韦斯利也尽量压低气息,跟着他逐渐潜行到对方附近一处较为隐蔽的树丛后。 “这地方太狭窄了,蹲着很不舒服。” 韦斯利屈下膝盖的时候忍不住低声抱怨了两句,医疗官顿时回头瞪了他一眼,那种冷硬的态度让他不自觉闭上了嘴:“嘘!你家里没教过你办事的时候要多点耐心吗?” 对于胆敢威胁自己的人,韦斯利内心本就憋着一股火气,他刚想说些什么,教授那边传来的声音就打断了两人的摩擦。 他们瞬间静下心来,紧接着屏住呼吸,就像观察着目标动向的猎人。 首先开口的是教授对面站着的那个人。 荒漠狂风呼啸,所剩无几的月光被岩壁遮挡,只剩他肩膀上的金纹徽章泛着一阵幽幽的微光,表明了他的身份——那位尊贵的伯爵阁下,加西亚·安东尼奥。 看清那人面容的瞬间,韦斯利瞳孔骤缩,对方带来的强烈压迫感仿佛已经刻进了骨头里,让他开口的声音一时间有些颤抖:“那、那家伙在和教授说什么?” 医疗官及时按住了他:“安静听着。” 只见黑撒斯伯爵面色冷淡,露出的神情是他们从未见过的一种漠然:“……斥候已经处理好了,将提取液替换成未经萃取的原材料后,他的犬化症状果然加重了,最后时刻他的金属脊椎也证明了一件事,犬域在筛选宿主。” 提取液竟然被调换过,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闻言,医疗官有些惊疑不定,他瞬间明白了前面为斥候注射药物的时候,那种微妙的怪异感来自哪里——他的药箱被别人碰过。 片刻后,列维·霍奇森教授伸手轻抚着高礼帽。 顺着帽檐打下的阴影遮住了他半边脸,显得那位学者有些阴沉:“陛下那边提供的情报没错,六皇子确实来过这里,但瑞德殿下此刻并不在这里,否则我们早就应该感应到。” “还记得矿井底层那座青铜雕像吗?”路远寒提了一个问题,转而提出了自己的看法,“种种迹象表明,那东西在吞噬人类的意识……我怀疑,殿下已经被‘它’选中了。”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陷入了沉思。 接下来发生的事让潜伏在一边的两人不免有些震惊,因为他们的总指挥竟然恭敬地俯下了身,向着那个年轻人请示道:“接下来是要让队伍继续当诱饵,还是说……直接献祭几个?” “不急,韦斯利我暂时还有用。” 路远寒的视线不经意瞥向暗处,而那正好是韦斯利和医疗官藏身的方向:“反正他已经死了,一个死人自然脱离不了掌控,到时候找个机会处理了就行,汉密尔顿家就算追查起来也无从下手。” “至于其他人,等找到皇子殿下再决定。” 列维·霍奇森教授点了点头,转而禀报道:“那个医疗官已经开始怀疑了,他前段时间一直在搜集韦斯利的各种症状,还写了封举报信,虽然被我压了下去,但他似乎还没有死心。” “无妨。” 伯爵阁下说这话时显得有些漫不经心,他像是头疼似的按了一按额角:“那些怀疑的人最终只有两条路可以选择——闭嘴,或者永远开不了口。” 听到这里,医疗官满心俱寂,无数冷汗顺着脖颈潸然滚下,他无声地和身边人拉开了距离:“韦斯利……你早就死了?” “你也听到了,对吧?” 韦斯利机械般转过了头,比起刚才那种烦躁不安的神情,他现在看起来多了一种慢条斯理的悚然感。他的眼白泛着金属光泽,望着逐渐退后的医疗官,忽然咧嘴一笑,露出非人的尖齿。 医疗官转身想逃,然而他刚迈开步伐,鞋尖就踩到了一截风滚草,干瘪的枯枝在他脚下瞬间断裂。 “……咔嚓!” 那种声音在一片寂静中格外明显,医疗官顿时僵住了,他意识到自己极有可能已经暴露了,动作缓慢地转过了头。 带着隐约猩红的黎明之下,他看到列维·霍奇森教授和身边的年轻人都望向了这里。更让人觉得恐怖的是,韦斯利一瞬间张开了嘴,从他喉咙中发出的却是属于伯爵阁下的声音:“既然你都知道了,就做个选择吧。” “自愿戴上项圈,还是让我帮你保守秘密?” 第248章 禁地(13) 医疗官自然无处可逃。 即使他能跑回装甲车那边, 整支科考队也在列维·霍奇森教授的指挥下,绝不会听信他的一面之词,而医疗官要是想离开队伍, 就只能得到被犬域吞噬这种惨烈的下场。 权衡之下, 他只得踱步走了过去。 医疗官在路远寒面前停下脚步,凛风刮过,还带着细微的沙砾, 凌晨过低的温度让他的身体不自觉有些打颤。 那人却像是感觉不到似的, 紧攥着医疗官的手, 将一枚沾有血迹的齿轮按进了他的掌心。 那枚齿轮似乎是从机械獒卫的膝盖剖下来的, 表面锈迹斑斑, 却像活物似的钻入了医疗官的血管,蜿蜒着经过他的手臂、胸膛等部位, 最后卡在了脖颈处, 撑起泛红的皮肤, 看起来就像一截微微突起的骨头。 医疗官下意识张开了嘴, 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路远寒的控制手段很快就见了效, 那枚齿轮不仅承载着机械獒卫的诅咒,让医疗官一点点表现出了沙喉症患者的症状,还被伯爵阁下用作承载禁术的媒介,于无形之中夺走了对方的神智。 从此以后, 他再也无法泄露出一点关于韦斯利·汉密尔顿或者影臣的情报,就连眼中的挣扎、不安等情绪都逐渐褪去,只剩下对主人的绝对忠诚。 列维·霍奇森教授眼底闪过了一丝探究。 毋庸置疑, 路远寒展现出的那种力量让人望而生畏, 但影臣之间从不探听别人的情报, 非常体贴地保持着分寸感, 更何况对方还有陛下钦赐的爵位在身,绝不是寻常人能够得罪起的。 列维·霍奇森教授终究还是压下内心的好奇,恭敬地跟在了那个年轻人身后。 医疗官和韦斯利都受到了控制,表现得相当顺从,跟着他们一起回到了车队,而后勤组煮的肉汤已经分发完毕,休整后的队员们正懒洋洋靠在装甲车的门上,满面餍足神情,对于从沙地上回来的一行四人也只是打量片刻,并没有怀疑教授他们受到了威胁。 闻着空气中浓郁的肉香,路远寒抿起了唇。 以他非人的食量,打一碗汤吃自然是不够的,但荒漠上那些野狗的鬃毛太过肮脏,还沾着泥水、血痕以及各种排泄物,即使是触手也不愿意碰到它们。但他眼前就有一群温热而皮肤细腻的食物,科考队那些人对他毫无防备——经过前面的事,他们已经彻底将加西亚·安东尼奥视作了同伴。 此刻,路远寒的左右脑正在互博,属于理性的一面提醒着他眼下这些人还有用,然而食欲却催促着他赶快大开杀戒,不要再忍下去了。 “霍奇森教授,我有事向您汇报。” 倏然响起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路远寒瞬间恢复了冷静,他转过视线,看到记录员手上拿着一沓印有墨迹的稿纸。 列维·霍奇森教授并没有让他退下,路远寒在旁边听了片刻,得知记录员对比着那本残卷,整理了关于他们所见犬类的资料。忽然,记录员话音一顿,视线落在了路远寒身上: “我发现,事实确如伯爵阁下所说,犬域的群体之间有着阶级划分,它们以血统判别层次,但根据残卷上的记载,恐怕有一些更高级的族群我们目前还没有见过。” 随着话音落下,他将写着资料的稿纸递到了教授手中,列维·霍奇森阅读过后,又将记录员的笔记传给了路远寒。 此时,天色已经彻底放明,晨光倾泻而下,将路远寒握着纸页的手打得一片透亮。 【目前已经梳理的情报有:机械獒卫,织影灵缇以及鬣齿兽。 獒卫体型巨大化,具有烧着蒸汽的熔炉心脏,对金属极为敏感,疑似矿井下制造数百具骸骨的幕后黑手。灵缇迅捷、狭长而且没有实体,只在夜晚出没,擅长制造一系列具有侵蚀效果的幻象,恐惧着镜面等反射物。至于鬣齿兽……这种生物的危险性居于中等,但其牙齿咬合力极强,通常情况下群居而行,需要以火力覆盖网进行快速压制,以免引起兽潮暴动。】 不得不说,他将那些犬类描述得颇为精确。 片刻后,路远寒将资料归还到了记录员手中,那人见他颇为认可,竟然挠了挠头,在年轻的伯爵面前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我目前还在撰稿,打算将犬域之行尽可能真实、详细地记录下来,整理成一本传记,回到帝国后无论是交给学院,还是找出版社发行,都能为我们探索异种世界之秘做出贡献。” “是吗?”路远寒微微一笑,非常自然地揽过了对方的肩膀,“那真是恭喜了,到时候一定记得给我亲笔签名,我会为你准备贺礼的。” 他说这话时并没有在撒谎。 毕竟加西亚·安东尼奥是一个滴水不漏的完美主义者,出于对他的演绎,路远寒也会打点好黑撒斯伯爵的社交关系,哪怕对方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记录员。 当然,前提是那人能活着出去。 医疗官身上存在的隐患已经解决,接下来几天都没有一封举报信塞到列维·霍奇森教授手中,科考队向着犬域深处前行,继续完成他们的实地考察。 根据周围的地势变化,路远寒很快就判断出,他们应该到了禁地的核心区域。 科考队已经离开那片森林,从狭缝下进入了荒漠高原。放眼望去,到处都是陡峭的岩壁,此地沙暴骤生,似乎有黝黑的犬影在沟壑之间穿行,阴风怒号,气流摩擦着被侵蚀出无数窟窿的巨石,发出一阵野鬼哭泣似的怪异声响。 不仅如此,那阵朦胧沙雾中还隐约浮现出一棵棵轮廓嶙峋的怪树,它们的叶子就像是锋利、细密的狗牙,树根底下则围着一圈供人歇息般的墩子——远看还不明显,离得近了,列维·霍奇森教授等人才发现那是种表面血肉模糊的活物,不知道是动物还是植物,颜色浓厚,察觉到有人靠近时,它们还会震颤着微微起伏,从排气孔隙里发出一阵嘟囔似的声响。 几名科考队成员从肉墩上提取了些许组织,进行分析研究,竟然发现那种存在有着和人类相似的一段基因序列。 为此,他们恶心得两天没能吃下饭,因为那个发现属实让人浮想联翩……曾经有不知道多少人死在树下,被碾轧成辨别不出材料来源、种类的糜状物,灌注进了那种肉做的模具中,直到被科考队切割下几片,才露出一块鲜血淋漓的头皮。 那种猎奇、血腥的场景见得多了,队员们逐渐感到了一种麻木,只是最深层的恐惧仍然让他们满心惶然,犬域的黑幕下到底还隐藏着什么秘密? 他们是在第七天夜晚遇上谵语者的。 遭遇过犬群围攻后,科考队一直保持着非常警惕的态度,凡是有事离开装甲车的队员,必须先侦察十分钟情况,确认没有危险后才获准出门。为此,后勤组的人甚至在每辆车上搭建了一座临时盥洗室,以便队员们随时使用。 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本不应碰上异种生物。然而列维·霍奇森教授用声波诱捕器观察小型犬的时候,意外吸引到了一批不速之客。 与犬域最常见的类型不同,那些造访者的体型只有拳头大小,却有着让人看了直感嫌恶的外貌。 它们的脑袋开裂成数瓣,比从高空摔下来的死状还要恐怖,血漉漉的蹄子在沙地上奔走,露出脑壳内部蠕动着的紫红色舌头。 就在靠近科考队的同时,对方畸变的颅骨下还在不断发出絮语,但它们诉说的内容并不是猛兽嘶吼,而是破碎的、毫无逻辑的人类语言,听起来就像精神错乱之人说出的胡话,又像是……一声声绝望的求救。 “王庭不是狗!” “我不想、我不想死!救命!它们马上就要撵上hdavjloqjb……” “怪物,你们这些怪物!别再靠近了……各分队加大火力,誓死保护好殿下的安全,不到最后一刻,决不允许放弃,这是我们作为军人应该履行的天职——等等!帝国那边真的会派救援队来吗?嗬、嗬嗬啊……” 随着谵语者离他们越来越近,听清楚所说内容的人都惊出了一身冷汗,不禁怀疑起自己是否精神正常,然而那些异种生物并没有直奔列维·霍奇森教授,转头就围在了某辆装甲车附近。 没过多久,它们缓慢停下了脚步,阴冷的视线透过面前这道钢化玻璃,对着背后的韦斯利狂吠不止:“……你不是你!” 那阵凄厉的嚎叫久久没有散去。 门边上的列维·霍奇森教授已经听明白了那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意思,当事人却还没有察觉。汉密尔顿少爷侧着身靠在床上,默不作声,受伤的那条手臂隐约能看见一串渗着血迹的咬痕,牙尖下的殷红尚未擦去,安静得简直不像是他本人。 韦斯利·汉密尔顿惨笑了一下。 那些谵语者挡住了科考队的去路,列维·霍奇森教授下令让人进行扫射,随着弹雨飞驰而出,它们死得非常快,对于武装小组的火力覆盖毫无抵抗,体表的血肉流水一样融化,露出底下骇然的骨架。 转瞬间,拦路之犬就被清理完毕。 然而让人意想不到的是,那些已经死去的尸体竟然还在动。 众目睽睽之下,它们没有脑袋、前蹄和不断叫嚷着的舌头,却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瘦小腿骨在荒漠上划出一道又一道拖行的痕迹,像是受着某种意志的召唤般,在狂风下匍匐前进。 意识到那些亡灵之骨在爬向某个地方后,科考队跟了上去。 第249章 禁地(14) 深夜, 帝国理工学院。 尼科尔森实验室的学生已经陆续离开工位,只剩下神情冷峻的男人靠在椅背上,灯光垂下, 照亮了布鲁诺·弗朗西斯一张俊朗的脸, 而他眉头紧皱,像是在思索着什么极为重要的事。 片刻后,他拿出通讯器, 拨通了理查德·尼科尔森教授的内线联系方式。随着那边传来“喂”的声音, 布鲁诺开口问道: “老师, 我还是不明白, 学院为什么要给加西亚指派那么危险的任务?他进组不到两个月, 理论上说有一大批比他更适合的人选,更何况那支考察队里根本没有我们组的人, 这样做无异于将他往火坑里推……谁都知道, 离开帝国边境线的队伍很少有平安归来的, 死亡率高到了一个让人心惊的程度。” “你对这个师弟未免太上心了。” 尼科尔森教授的声音懒洋洋的, 仅是听着, 布鲁诺就能想象出对方现在是怎么摆弄那盆吊兰的:“加西亚身上哪一点引起了你的重视,能力、性格……还是那种潜心科研的韧劲?” “但在成为我的学生、你的师弟之前,他首先是为帝国效劳的伯爵。布鲁诺,有些事往往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样简单, 你不想接手弗朗西斯家的事务,宁愿整天泡在实验室当一块臭石头,别人却未必如此——那个考察项目是军方秘密下达的, 从一开始, 我就没听说过列维·霍奇森这个名字, 但他却出现在了学院的特聘教授名单上。” 随着话音落下, 布鲁诺骤然惊出了一身冷汗,手掌不自觉攥紧了通讯器:“您的意思是说……” “我什么都没有说过。” 尼科尔森教授似乎笑了一笑:“不过你要是真的为了师弟好,就趁早回财阀联合委员会那边吧,汉密尔顿集团毕竟能量不小,他们要是想对加西亚施压的话,也够他喝一壶的。” “我知道了,老师。” 挂断通讯后,布鲁诺从办公桌下取出了一份学生档案,上面的年轻人他非常熟悉。在路远寒正式进组前,学院那边就已经审查过了一系列相关信息,他若是有什么问题,也不会得到尼科尔森教授门下的名额。 布鲁诺·弗朗西斯垂下视线,望着这份近乎完美的个人履历,他不禁陷入了沉思……加西亚,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 科考队尾随那些骸骨有一段时间了。 它们前进的速度并不算快,在风沙影响下,脆弱得看起来随时都会散架,再加上谵语者的体型本来就小得可怜,装甲车内的人必须用潜望镜时刻监察,才不至于跟丢目标。 随着装甲车的履带碾过沙地,岩壁两侧隐约传来了一阵瘆人的狼嚎:“嗷呜——” 科考队成员满怀警惕,做好了随时战斗的准备,但骸骨却带着他们安然无恙地穿过一个又一个黝黑的洞窟,就像顺着地图上提前标注好的小路前行,避开了那些充满危险与死亡的地带。 直到狂风忽止,那些骸骨终于停了下来。 它们就像是回到了母亲的巢穴,近乎温驯地伏下膝盖,猛然躺进那片沙地里,任凭每一根骨头沉浸在流动的金属残屑之下,不再有任何动作。 科考队成员不禁屏住呼吸,紧接着瞳孔微微扩大,因为此刻出现在他们面前的,赫然是一座血肉与钢铁的坟场。 视线所及之处,天幕被雷云压得极低,无数道猛烈的闪电穿行其中,就像某种濒死的巨兽打颤,高空喷下的鼻息让人不寒而栗。每次银光闪过,地面上堆积如山的骸骨就反射出一阵森然的金属光泽,那并非普通的尸骨,而是被某种力量撕开、连接成的畸形产物。 地面铺着一层黏腻的物质,颜色像是近乎凝固的血浆,又像被碾碎的腐肉,每当车队前进,履带底下就会发出一阵湿滑的挤压声,就仿佛这片荒漠本身在吞噬着侵入者的脚步。 倏然,一截断裂的脊椎骨从满地血色中刺了出来,它的骨节上缠绕着锈蚀的铁链,缝隙间还挂着几颗腐烂的眼球。 它们的瞳孔早已扩散,却仍诡异地朝着同一个方向,那就是骨冢深处。 风静止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低沉的嗡鸣,像是有千万只虫豸在沙海中爬行,倏然间,那声音猛地拔高,变成极为尖锐的嘶吼,整座骨堆随之而震颤,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从深处苏醒。 最让人感到恐惧的是那些仍在活动的骨头。 它们并非散乱无章,而是被某种磁场、又或者某种无形的力量驱使着,缓慢地进行蠕动,继而和其它骸骨缠绕在一起,构成了科考队面前近乎犬类的形态。 科考队见到了有着数颗头颅的骨狼、巨獒,以及胸膛内镶嵌着金属的机械骷髅……它们的血肉已经消散,却仍然能从喉咙中挤出一阵带有铁锈味的哀嚎。 而在骨冢中央,能看到一座由头骨铸造的祭坛矗立在血泊中,它的顶端插着断裂的巨斧,斧身爬满暗红色的纹路。每次雷电劈落,裂纹就像是血管般微微鼓动,将电流汇入了更深的地下。 那里究竟埋着什么?没有人知道答案。 “这是……它们的埋骨之地。” 记录员下意识喃喃着,面前的场景似乎触动到了他的神经,这人拿出随身携带的炭笔,快速地在稿纸上进行着绘制。 然而列维·霍奇森教授考虑得却要更多一些,继续前进安不安全,能否在这里找到那位失踪的皇子殿下……他转过了头,看似不经意地望向路远寒,想要寻求上司的意见。 路远寒接收到了视线,却没有直接给出回应。他的掌心下按着追踪仪,但它的状态很奇怪,仪器像是出故障了似的一阵一阵发烫,让人难以确定目标的下落。 “轰隆——” 骤然间,一道惊雷劈了下来,无数微小的电光裹挟着已经沉睡的骸骨,银白色的细流窜于其中,霎时间触发的磁暴让各辆装甲车内部安置的监测仪表陷入了紊乱之中。 糟糕!科考队成员一瞬间面色剧变。 没等他们作出反应,那些散落的骨架就开始重新聚拢,它们在浓重的雷云下逐渐站了起来,簇拥成一只三头六臂的骨兽,那东西看上去就像巨大的无毛蝙蝠,容貌恐怖,每根碎裂的骨头表面都跳动着一阵让人胆颤的电弧。 众目睽睽之下,那头异兽转过了身,朝着尾随而来的车队展现出其狰狞吓人的面容,那无瞳的漆黑眼洞下流露出了一股毫不掩饰的恶意。 “一组射击,掩护我们撤退!” 列维·霍奇森教授开口喝道。他的声音透过机械装置传达到了每辆装甲车内,只不过外面电闪雷鸣,严重影响到了车上各种设施的运作,教授的指令难免显得有些失真。 附近那几辆装甲车快速上前,武器台已经启动,枪口下轰然射出的子弹朝着骨兽飞驰而去,为了形成绝对的火力压制,他们甚至还用上了一批摩擦出火光的燃|烧弹。 随着弹雨浇打在骨兽表面,那头未知生物在一瞬间轰然炸开。 霎时间,碎屑飞溅,那些爆炸的骨片竟然锋利得足以穿透钢化玻璃,其中一片和列维·霍奇森教授擦肩而过,划伤了记录员的脸颊,他的伤口瞬间浮现出了牙印般的锈蚀痕迹。 但这还不是最让人害怕的。 很快,科考队就发现,那些被击碎的骨头会吸收雷电,它们重新向着某个位置聚集,刚才打散的异兽转瞬又浮现出了一条白骨阴森的腿,紧接着是隆起的腹部、胸腔……显然,武器台的射击已经赶不上对方恢复的速度。 不仅如此,那些碎片甚至还会寄生到活物体内,某个武装人员的伤口下钻入一截指骨,他皮肤下立刻突起了蠕动的轮廓。 那个队员使尽了浑身解数,却也没能按住他体内游动着的异物,转瞬间那块骨头刺进了他的心脏,引起瓣膜破裂,涌出的大量血液撑起了胸前的皮肤,不过短短几秒,他就痉挛着倒了下去。 他们若是不想办法解决面前诡异的骨兽,恐怕整支科考队一个人也活不下来。 “给我抑制剂!” 路远寒绷紧手臂,端起了放在旁边的射击枪,但他填进枪膛里的不是普通子弹,而是医疗官递来的月光苔藓提取液。 装着抑制剂的玻璃管摩擦过冰冷的枪身,就在装甲车开门的一瞬间,他侧身跨出半步,属于黑撒斯伯爵的那双瞳孔在雷光下闪着粼粼深绿色,蟒蛇般散发出强烈的杀意,连带着发丝飞扬,狂风却没能让他整个人往后退哪怕一厘米。 路远寒毫不犹豫地扣下了扳机。 ——砰! 枪膛下特殊的“子弹”应声而出,盛着水光的玻璃壁在空气中迅速升温,在炸裂的前一刻正中骨兽眼眶。 倾洒出的液体承载着雷电快速流经全身,抑制剂却又和犬骨相斥。在这种极端的撕扯之下,整座骨架像是过载似的一阵剧颤,那头异兽终于承受不住体内流窜的力量,只挣扎着往前爬了两步,就在浓云下狂啸着轰然自爆。 只是这一次,它再也没能死而复生。 见状,路远寒收起枪管,厚重的金属门板在他背后重新关上。 科考队面临着的最大威胁已经倒塌,却没人能放得下心,因为雷暴正在逐渐变浓,空气中充满危险因子,仪表盘上的指针像是疯了一样乱转,即使车队配备着外置避雷针,他们也很难在那种浩劫般的闪电下将装甲车开出去。 “现在该怎么办?” 队伍中不知道是谁问了一句,那种恐慌、紧张的情绪像是具有传染性,在极短的时间就蔓延到了整座车厢内部。 望着那些躁动不安的面孔,列维·霍奇森教授沉下心来,严肃的神情让队员们不敢再吭声。他的视线扫过刚解决异兽的年轻人,留意到他的注视,路远寒放枪的动作一顿,随即示意教授往窗外看去。 漫天狂沙之下,那具碎裂的骸骨被刮得缓慢流动,顺着倾斜的坡面滑了过去。 列维·霍奇森教授的视线倏然一凛。 他们跟随骨兽残骸漂移的方向,在沙海中前行片刻后,发现了一条被苔藓掩盖的金属甬道,那处通道口刻满了凹槽,只是隐没在了浓厚的沙砾与泥土之下,若是不仔细观察,很难有人注意到那条隐蔽的小路。 很显然,这是一条被打造出来的通道,然而铸造者是人还是某种神秘生物,他们就无从得知了。 以装甲车的大小显然无法进入那条甬道,列维·霍奇森教授只能带着一部分科考队成员下来。他们摘下腕表、戒指等导电性过强的随身物品,即使是武器也套上了一层绝缘膜。 尽管如此,听着天幕那边传来的隆隆雷声,出去的人还是不可避免地感到了恐慌,在内心深处祈求着自己千万不要被落雷劈中。 路远寒紧随在列维·霍奇森教授身后,他腰线紧绷,表现得就像一个职业雇佣兵。追踪仪震颤的幅度越来越大,这是信号感应最强的一次,顾虑到附近的雷暴,他只得不动声色地关闭了仪器。 两人都很清楚,任务目标已经不远了。 就在这时,他们背后传来一道轻微的咔哒声,像是有人不慎踩中了某种机关。 路远寒霍然停下脚步,然而事情发生得太快,以至于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甬道猛然倾斜,地面前端陷到了一片黑暗之中,在那种让人眩晕的失重感下,他们纵身滑入了骨冢深处。 科考队跌下去的瞬间,黑暗就如浓稠的沥青一样灌满了每个人的鼻腔,让他们溺死般难以喘息。这种下落持续了整整半分钟,直到一声闷响打破寂静——韦斯利·汉密尔顿最先触地。 他的膝盖砸在了某种金属上,听起来像是骨头裂了。 那种强烈的痛楚足以让正常人直接晕过去,韦斯利还在发出微弱的呼吸声,却没有惨叫一下,这才是最细思极恐的。 没过多久,科考队众人翻身爬了起来。 他们警惕地走了过去,路远寒位于队伍最前面,伸手将失去行动能力的韦斯利扶了起来。 借着不远处的黯淡光晕,科考队才看清楚那是一具犬型铠甲,汉密尔顿少爷刚才摔在那里,被它磕到了膝盖。铠甲内部黏连着焦黑的血肉残肢,胸膛处的覆盖物则被某种力量撕裂,露出底下一片破败的机械结构,就仿佛有什么东西曾经从里面破膛而出。 “见鬼了……这是屠宰场还是锻造厂?” 路远寒身边的武装人员开口说道,那人声音带着不自然的颤抖,就连手指也一下一下无意识摩挲着枪托,显然紧张到了极点。 看来整支队伍都濒临崩溃了,路远寒想。 因为雷暴的影响,他们并没有带金属探照灯下来,好在列维·霍奇森教授身上有备用光源,他点燃了一支磷光棒,就在煞白光线撕开黑暗的刹那,所有人都感到了震惊。 他们跌入的地方像是一座死寂的地狱。 在骨冢地下不知道多深的地方,数以百计的青铜熔炉以放射状排列,中央的巨型熔炉足有数米之高,但炉内沸腾着的不是铁水,而是飘着血丝的液态金属。不仅如此,它还呈现出犬首模样,狰狞的獠牙间垂落着一条又一条充满锈迹的铁链,每根链条末端都悬挂着改造失败的生物,像是死去的动物骸骨,又像是某种人与犬的杂交产物……科考队一行仅是在远处望着,就已经感到了头皮发麻。 路远寒的视线扫了过去,很快,他就判断出其中某具骸骨应该是人类。 熊熊燃烧着的炉光之下,那人的脊椎从背后拉长成了尾骨,两侧的膝盖反关节弯曲,他的头盖骨则被整个掀开,取而代之的是一枚仍在转动的齿轮,表面上刻满了细小的纹路。 “咔嚓……” 黑撒斯伯爵本应对此视若无睹,但他此时并非孤身一人,察觉到同伴们压抑不住的恐惧,路远寒让医疗官取出镇静剂,为每个人注射了一定剂量的药物,迫使他们冷静下来。 不知不觉间,他分走了属于教授的指挥权。 列维·霍奇森教授本人都没有意见,其他队员也就表现得更加顺从,仿佛那个年轻学生能够决定所有人的生死。 他们没有直接靠近锻造厂的核心,而是在边缘处展开调查,逐渐搜集着关于此地的情报。值得注意的是,地面上覆盖着一层黏稠的油状物,随着众人走动,而在磷光下泛着诡异的金属光泽。 见状,医疗官蹲下蘸取了一些黏稠物质,即使隔着防护手套,他的指尖仍然传来了刺痛。他这才发现,那些“油”竟是液态化的金属菌种,正试图沿着他的指纹钻入皮肤。 他的手臂上顿时浮现出了一片鸡皮疙瘩。 医疗官正要退后,路远寒忽然拽开了他,那位伯爵阁下像是刚握过什么发烫的东西,掌心炙热,高温瞬间烤干了他指尖上残余的金属物质: “别碰,它们在找宿主。” 他分明是好心提醒,医疗官的喉咙却不自觉抽动了一下,颇为艰难地咽下了唾液。 就在他们调查的过程中,天花板上倏然传来了一阵怪异的、窸窸窣窣的声音。众人抬起头来,看到数百条金属藤蔓如活蛇般蠕动,它们隐藏在阴影之中,直到科考队靠近才露出了尾巴一角。 其中一条金属藤蔓猛然刺下,贯穿了记录员随身携带的稿纸。那些记录着科考队经历的纸页瞬间被撕得粉碎,记录员为此灌注了无数心血,当然不能容忍自己的作品被毁坏。 他满目通红,急着弯下腰去捡起碎片,却被其他队员拉到了安全地带。 “——不!” 记录员叫喊的声音近乎嘶哑,现实却只让人感到绝望。在他目眦欲裂的注视下,那些散落一地的稿纸碎片被金属藤蔓刮出的气流卷起,吹到了熔炉边上,转瞬就被炉火烧成了纷飞的黑灰,无论如何,再也没有一丝复原的可能。 除了接受现实以外,他没有别的选择。 科考队潜行在这座锻造厂中,每个人的精神都紧绷到了极点,也就顾不上抚慰浑浑噩噩的同伴。 列维·霍奇森教授倒是看了记录员一眼,然而他转头就嘱咐医疗官过去给人打镇静剂,盯着那人不要做出什么极端的事来,再没有一句别的问候。 就在其他人逐渐靠近熔炉的时候,路远寒停下了脚步。紧贴在腰侧的追踪仪忽然发烫,他却表现得毫不意外——刚踏进锻造厂的那一刻,他就重新打开了仪器。 现在有了线索,当然是再好不过。 路远寒根据追踪仪的指示往前走去,他在信号最强的位置停下动作,紧接着俯下了身,从遍地血泊里抠出了一枚带有齿痕的怀表。 他打开表盖,看到里面刻着瑞德·维尔尼亚的私人纹章,显然,那位皇子殿下非常低调,就连彰显身份用的印章也是一种不引人注意的暗金色,倒是和报道中所称的不受帝王重视极为符合。 只是追查到了现在,路远寒并不觉得对方失踪是受到了别人陷害。 科考队一路上见到的各种迹象表明,那支护卫队怀着某种目的潜入禁地,他们探查矿井,甚至还出现在了骨冢下的锻造厂中……那么,作为指挥着护卫行动的瑞德·维尔尼亚本人,能天真纯良到哪里去? 他的思绪倏然被一道惨叫打断。 路远寒悄无声息地收起了怀表,他转过身去,看到某个队员受伤的那条腿发生了变异,竟然钻出了前面嵌入的骨片。那些碎片正吸收着地面的金属液体,很快就变成一条又一条具有机械结构的寄生虫,又重新攀回宿主体内,顺着他的血管向上蔓延。 见此情形,医疗官刚要过去施救,路远寒却已经赶到了现场。 他抢先一步用手刀劈晕了那个队员,掌根托住对方瘫软的身体,伯爵阁下的声音透着股不容置疑的冷冽,宣判着他的决定:“他的感染已经到了腰椎,必须立即截肢。” 第250章 禁地(15) 没有人想被截肢。 然而那个队员已经失去意识, 此刻,他的性命完全掌控在了路远寒手下,就像案板上等待宰割的羔羊, 他微弱的呼吸倾泻在对方掌心中, 却无法引起伯爵阁下的一丝同情。 “这……”医疗官显得有些犹豫。 路远寒做出的判断冷血无情,却是唯一能解决问题的办法。 那些狰狞的熔炉正在科考队边上震颤,在这种没有提前安排的情况下, 无论是受到感染, 还是病患死亡的概率都达到了一个非常高的程度, 但寄生虫还在蔓延。 要是放任它们顺着脊柱而上, 进而控制大脑, 那个队员只会迎来比死亡更惨重的下场。 医疗官转头望向列维·霍奇森教授,见对方没有异议, 他明白那个年轻俊美的学生已经掌握了整支队伍的命脉, 只得提着箱子走了过去。 尽管他为队员注射了麻醉剂, 但当那条伤腿从根部被切断的时候, 患者还是骤然惊醒, 从喉咙中挤出了一道极其痛苦的尖叫,整具身体以不正常的幅度痉挛着,面上那种极端惊恐、不安的神情让旁观者感同身受,亦流下了一身冷汗。 只不过路远寒就在边上。 他的手掌按住了患者, 将那种濒死的喘叫完全掐灭,不允许对方挣扎,直到截肢完成, 路远寒才松开了手, 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指尖下溅到的血, 又向旁边的队员借了把武器。 潜藏在皮肤下的机械寄生虫随着断腿一起滑落, 它们仍在蠕动,只是还没能爬出鲜血淋漓的切面,就被打下的烈火炙烤成了飞灰。 路远寒收起了喷射器。 他的应对精准、快速,毫不拖泥带水,即使是科考队那些经验丰富的前辈也不见得能比他做得更好,众人感到佩服的同时,背后也悄然升起了一丝渗入骨髓的寒意。 但谁都没敢开口冒犯那位伯爵阁下,截肢的队员被其他人扶了起来,和负伤的韦斯利·汉密尔顿一起跟在科考队后面。 他们逐渐接近了锻造厂的核心区域。 列维·霍奇森教授手下的磷光棒已经快要烧到了头,他们越靠近那些熔炉,附近的温度就越高,众人鬓角下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难免感到了一阵口干舌燥,不自觉舔舐着发涩的嘴唇。 路远寒略感烦躁地磨了磨牙,他垂下视线,看到地面上散落着各种没有完全成型的武器,譬如机械钟、布满倒刺的镰刀、内侧嵌有齿轮的项圈……那种制造方式与帝国掌握的技术有所不同,甚至是天差地别,却透露着一种别样的魅力。 队伍中的机械师对此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 他蹲下去检查着那些技艺精湛的半成品,口中啧啧称奇,甚至还想动手撬下零件,却被列维·霍奇森教授及时喝止。 路远寒抬起了头,那座巨大的熔炉近在眼前,能看清猛兽面上那种蔑视一切的神情,高温火焰从它张开的嘴中倾泻而出,将垂下的獠牙炙烤得微微泛红,就像是刚吞噬了无数具血肉模糊的尸骨,让胆敢靠近的人类望而生畏。 想到刚才捡起的怀表,路远寒不免有些心情沉重,这是他接下的首个影臣任务,若是以失败告终,那他恐怕以后也很难再往上晋升一步了。 他不能容忍那样的结局。 霎时间,路远寒心头划过了无数想法,但他没有表现出来,而是跟着科考队其他队员一起调查。 伯爵阁下的直觉非常敏锐,很快,路远寒就在熔炉底座的角落里找到了半页烧焦的日记。出乎意料的是,那张纸上的内容竟然是用帝国的官方语言书写的,笔者的绝大多数记载都被烈火焚尽,残留字迹显示: “……自愿接受獠牙,成为……” 仅从内容上看,这似乎是某种实验的同意书。但签下同意书的人最后去了哪里,又成为了什么东西? 路远寒若有所思,他攥紧了那张纸,又过了一阵才发现炉壁上刻着某种人类与机械獒卫的融合设计图。图纹中央的融合体虽然保持着原有的形态,属于心脏的位置却被替换成了一种齿轮核心,由无数根输送机油的金属血管为其提供动力。 毋庸置疑,这座锻造厂就是为了改造而生的。 望着面前构造复杂的设计图样,路远寒不禁想道,退一万步讲,如果皇子殿下已经成了这般模样……陛下是否还需要他们将目标“活体”带回? 就在这时,那个截肢的队员和旁边的人起了争执,他情绪激动,被对方推搡了一把,顿时重心不稳地往后倒去,背部触碰到了熔炉外壁。 霎时间,烈火骤生,科考队面前的青铜熔炉变得滚烫不已,一阵尖啸似的警报声骤然响彻了整座锻造厂,声波快速扩散开来,让他们的心脏也跟着不断震颤。 “所有人退后!” 列维·霍奇森教授突然厉喝道。 在整支科考队的注视下,所有熔炉的观察孔同时睁开,露出底下充满血丝的眼球,就像一个又一个被吵醒的恶魔。 与之相应地,位于中央的那座犬首熔炉喷出了数道炽热的铁水,飞溅的液体朝着众人倾泻而下,还带着蒸腾的热气,医疗官不慎被那些铁水擦过,他的右臂立刻被高温灼穿,看到底下缠绕着一根根金属丝的骨骼,他只觉得触目惊心。 不知从何时起,他……也被侵蚀了。 现场情况严峻得不容人多想一秒,医疗官被路远寒拉到了后方,手臂上传来的剧痛让他流下了满身冷汗。 随着滋滋的腐蚀声响,那些铁水落地后竟然凝聚成了一群无面金属犬,它们面容模糊,赤红的胸腔里嵌着仍在跳动的人类心脏,每走一步就会发出齿轮绞合的轻微咔嗒声。 它们虽然没有獠牙,却能让敌人望风而逃。 在列维·霍奇森教授的指挥下,科考队步步后退,刚才摔倒在地的伤员想要爬起,却被天花板垂落的金属藤蔓缠住脚踝,一瞬间倒吊而起。他疯狂挣扎着,顿时撕裂了伤口,绷带下渗出的血液滴在藤蔓上,竟然引起了整座厂房的剧烈震动! 吊着伤员的金属藤蔓吸了血,顷刻变得像是游动的蛇,不断发出嘶鸣……直到数个蒸汽缭绕的黑影滑了下来,出现在众人面前,他们才发现那些细长的物体根本不是藤蔓,而是巨型獒卫的脊椎。 很显然,他们唤醒了锻造厂的守卫者。 前有逐渐醒来的机械獒卫,旁边则是蓄势待发的金属犬,无论哪一边都非常危险,科考队如履薄冰,他们必须找到那个同时制衡两方的机会,才能逃离这座地狱般的锻造厂。 就在科考队陷入僵局之际,那个伤员的脑壳已经被巨型獒卫嚼碎,锋利的犬齿撕开头皮,紧接着鲜血倾洒一地,就像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那种咀嚼声让人感到毛骨悚然。 路远寒用余光快速扫过周围的环境,他的视线倏然一顿,发现就在他们身边不远处,放着几个废置的武器架。雕刻用的金属在炉火下隐约闪着一阵颇具震慑力的银光,他虽然无法读懂架子上的铭文,却能看出那些痕迹充满了警告意味。 “……踏踏!” 随着前蹄落地,那些金属犬开始了奔腾。 列维·霍奇森教授带着众人后退,他们看起来更为显眼,吸引了那些异种生物的注意,而路远寒趁机冲向了武器架。 两秒过后,随着修长的指节划过金属刃面,镰刀在他手中发出一阵刺耳的共鸣。 路远寒握着刀柄转身,他的鞋尖摩擦过地面,整个人借力而出,就在耀眼金发拂过颈后的刹那,伯爵阁下的视线凝成了一线薄冰——猛兽正在奔袭,但他的动作更快,也更猛烈,刀背上的倒刺突然暴长,将扑来的无面犬钉在了墙上。 这把武器对其有着天然的克制效果,它们垂死挣扎,却无法反抗暴君的倾轧,逐渐消融成了一阵潺潺而下的铁水。 做完这些,他犹不觉得满足。 路远寒转过了头,下一刻竟然飞身而起,猛地骑在了最前面那头獒卫的背部。 沾有金属液体的镰刀架着巨型獒卫脖颈,逐渐割开那层坚硬的覆盖物,炙热的输液管寸寸断裂,冒烟的机油洒满了他一整只手,就像血液飞溅。路远寒却像是感觉不到灼痛似的,紧绷的胳膊仍在用力……直到插进去的刀尖彻底毁坏内部的蒸汽核心,让那头獒卫停下动作,轰然暴毙。 这种獒卫的体型非常大,倒地时震得尘土飞扬,一柄极为沉重的锤头从其腰侧滑落,被翻身而下的路远寒捡了起来。 他左手提着锤头,右手拔出了獒卫胸膛下的镰刀,面部神情冷峻至极,与路远寒平时那种让人如沐春风的笑意截然相反,以至于队员们望向他的视线中充满了悚然……那还能称之为人吗? 更让人细思极恐的是,作为帝国理工学院的模范代表,所有老师眼中的好学生,加西亚·安东尼奥一直隐藏得非常之深。 他为什么现在露出了本来面目? 路远寒当然没空解答他们的疑惑,在他决定动手的那一刻起,剩下的队员在他眼中就和死人没有差别了。 他快速穿梭在锻造厂的熊熊火光下,全身散发着强烈的杀气,即使是猛兽亦不敢靠近,只能望着那道身影一路飞奔,紧接着停下脚步,挥动手臂,用锤头砸开了逃生通道。 “轰——” 锤头落下的声音震耳欲聋。 早在杀死獒卫的那个瞬间,路远寒就在内心拟好了一份幸存者名单,列维·霍奇森教授作为下属,他当然要救,科考队后续的行程还需要医疗官,这人同样不能死……至于韦斯利·汉密尔顿,年轻、优雅而且睚眦必报的伯爵阁下没怎么费劲,就划去了这个名字。 路远寒转头望去,被他挑选出的两人离得都不远,刚好霍奇森教授的钩爪装置还在他身上,倒是方便了他接下来的行动。 霎时间,钩索飞射而出,在空气中摩擦出嗖嗖的声响,路远寒缠紧了医疗官的腰身,竟然以一己之力将对方拖了过来,他再去解救列维·霍奇森教授时也是同样的方法,整个过程甚至没有超过一分钟。 那两人已经顺着逃生通道跑了出去,路远寒却还没有离开。 他面无表情,持着枪械的那条胳膊肌肉紧绷,表现得就像居高临下的狙击手,没有一个人能逾越这道防线,凡是想要过去的科考队成员,都被他掌根下骤然飞出的子弹射穿了心脏——砰! 一击毙命,毫无挣扎的余地。 路远寒垂下视线,被他杀死的人满面难以置信,像是遭到了莫大的背叛,却没能让这个魔鬼产生哪怕一丝的负罪感。 濒死的记录员竭力喊出:“加西亚!你在找的根本就不是……” 只是没等他说完那句话,就被背后袭来的金属藤蔓刺穿喉咙,拖进了火势正盛的熔炉中,转瞬炼化成了纷飞的血雾。 此时只剩下了韦斯利·汉密尔顿一人。 他落下来时猛地撞碎了膝盖,现在没有其他队员搀扶,当然跑不出去。 望着逐渐逼来的獒卫与金属犬,韦斯利很清楚,自己没有一丝逃生的可能。他恐惧、无助的视线飞越面前极具压迫感的黑影,落在远处那人身上,对方漠然的瞳孔像是宣判死刑的铡刀,落下来的瞬间,他忽然头痛欲裂,脑海中浮现出了一阵被加西亚·安东尼奥杀死的记忆片段。 黑暗的记忆就像潮水一般将他吞没。 韦斯利·汉密尔顿满心绝望,飙飞的血液让他感到手脚发凉,在生命的最后关头,他只挤出了一句话,被注视着他的凶手读懂了口型: “——你早就算好了。” 第251章 禁地(16) 黎明时分, 仅存的三人瘫坐在岩缝中。 他们刚从骨冢底下那座锻造厂逃出来,已是满身疲惫,找了一处不容易被劈到的隐蔽角落就坐下来稍事休息。外面雷声隆隆, 不时有闪电从天际划过, 将他们被汗水濡湿的面庞照得惨白、无助,而且充满了惊疑,紧接着一阵淅淅沥沥的声音逐渐变大, 似乎有雨滴顺着岩壁滑了下来。 竟然下雨了, 这是所有人都没想到的。那意味着他们暂时无法离开, 否则浑身都被浇得一片湿透, 更容易被雷电击中。 值得庆幸的是, 路远寒随身带了打火机,他在岩缝下捡了一些干燥的枯枝, 片刻后篝火生起, 那种温暖、可靠的感觉顺着掌心下的皮肤传入三人体内, 驱散了他们面部的寒意。 “……劈啪!” 顶端的木枝被烧得焦黑, 却没能引起任何一个人的注意。 此刻, 他们各怀心事,医疗官抿着嘴唇垂下视线,发现自己的右手竟然开始了金属化,列维·霍奇森教授则盯着掌心握住的一枚齿轮出神。 至于路远寒, 他正沉默地擦拭着从獒卫身上取得的锤头,将表面残留的血迹一点一点抹消,就像清理罪证的杀人犯, 只不过伯爵阁下的动作太过慢条斯理, 以至于他干这种事也带着一股优雅的风度, 让人误以为他们不是劫后余生, 而是在议事厅里开组会。 在其余人都看不到的阴影之下,他的嘴角微微上扬。 还在锻造厂的时候,瑞德·维尔尼亚的怀表被路远寒藏了起来,整支科考队无人察觉,唯有他清楚那枚怀表内侧刻着一幅微型地图,为那位殿下指引着通往犬域王座的路线。 看来对方就是靠着它深入禁地的,路远寒想。 要在充满雷电、飞沙以及骸骨的区域前进,这件随身物品至关重要,然而六皇子的怀表却被遗弃在了锻造厂中,沾满血迹——可以推断出那支护卫队遇上了某种不为人知的事情,才会忽然消失,以至于怀表流落到了路远寒手中。 将它捡起时,表针刚好停在了九点一刻。 那是白天还是夜晚?路远寒不禁想道,他隐约记得每天血月升起也是在同一时间段……两者之间是否存在着某种联系? 很快,他就收起了多余的思绪。 伯爵阁下的眼睛在火光照耀下呈现出剔透的瞳纹,被他注视着的时候,就像被某种爬行动物盯上了一样,那种颜色比湖水更美丽,比珍珠更璀璨,使人无法联想到刚才就是他截杀了科考队剩下的成员,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但加西亚·安东尼奥的身份颇为尊贵,除了汉密尔顿集团以外,其他死者的家属恐怕无法对其构成哪怕一丝威胁,更何况他们被尽数灭口,寥寥无几的知情人都已经在这里了。 路远寒动手往篝火中添了些柴,见那两人瞬间投来了视线,他开口说道: “事情已经发生了,那些人注定要迎来一死,谁都无法将他们从高温地狱中带回来,我们能做的就是继续前进下去,尽早完成任务,只有这样才能回到帝国,回到塞诺阿向陛下复命。” 他说这话时并未避讳医疗官,因为对方早就被植下了控制用的禁术,那人的肩膀微微颤抖着,路远寒却面不改色地说了下去。 “刚才在锻造厂的时候,大家也都看到了炉壁上的改造图纸……事情有很多种可能的情况,我个人倾向于那位殿下曾经带着护卫队来到锻造厂,自愿接受改造,只不过中途发生了一点意外。” “我怀疑他们被带到了更深的地方,而这背后的真相,恐怕触及到了隐藏在犬域之下的秘密。” 随着话音落下,岩缝外的雨势逐渐变得猛烈,忽而有风刮过,流进来的水已经浸湿了他们的鞋尖,路远寒及时侧身护住了篝火。 他从余光中瞥到远处的地平线上,新一轮沙暴正在成型。 对于路远寒所说的话,那两人视线闪烁,并没有直接回应。坐在他们面前的无疑是一个微笑的魔鬼,刚才逃出来时那阵枪声激烈得让人心悸,就在此刻,作案用的凶器还被年轻人搂在胳膊下方,枪弹上膛的余温仍未散去,弥散着一股浓烈而又危险的火药味。 那人既然能毫不犹豫地杀死同伴,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又怎么保证不会对他们下手? 医疗官倒还好说,他已经成为了听从路远寒差遣的傀儡,列维·霍奇森教授却不一样。他从科考队建立之初就知道对方影臣的身份,然而共事到了现在,黑撒斯伯爵表现出的狠厉、绝情让他这个前辈亦有些心惊胆颤——他或许是一把好刀,见血封喉,却不是能让人放得下警惕的同伴。 “霍奇森教授。”像是看出了他的想法,路远寒转而望了过来,“我一直以来都非常信任您,若是没有您的帮助,也无法搜集到这么多线索。” 他的口吻诚恳至极,甚至微微低下了头。 见状,列维·霍奇森教授紧皱的眉头松开了些,像是悄然改变了对这位上司的看法:“我没有做什么,那都是你自己的功劳。” 他们在岩缝下休息两小时后,雨终于停了。 列维·霍奇森教授和医疗官经过闭目养神,已经整理好了糟糕的心情,而路远寒一直没有合眼,有他靠在岩壁上侦察情况,倒是让人感到非常可靠,精神紧绷的那根弦也不自觉松了下来。 由于他们逃出来的位置和刚开始有所偏离,因此路远寒一行还得寻找车队,他们重新出发,然而要在雷暴下定位并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好在霍奇森教授的多功能检测仪虽然磕得有些边角凹陷,却还勉强能用。 他将表面上套着的绝缘膜攥得非常紧,不露出一丝可供闪电钻入的缝隙,仅靠覆膜下隐约透出的信号数量来确定装甲车的位置。 因为刚才那场雨,他们脚下的沙地变得异常松软、湿滑,每走一步鞋底就会陷进那种黏稠的物质中,就像踩在某种庞然大物的舌苔上,让人不自觉屏住了呼吸。列维·霍奇森教授走在最前面,他手上的检测仪正在断断续续地发出嗡鸣,指针不时一晃而过,为他们指示着前进的方向。 “方向没错。”霍奇森教授低声说道,他的声音在潮湿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沉闷,“但信号源正在移动……离我们越来越近了。” 路远寒没有回答。 他的视线落在了沙地上,那里有一串背道而驰的脚印,从三人所在的位置延伸向远方,而且每步的凹坑里都蓄着暗红色的液体,那种渗着腥气的味道已经飘到了他鼻腔中,显然并非雨水。 这地方有别人在?还是说那些留守的科考队成员经过了这里?路远寒瞬间想道,当然,还有一个更可怕的猜测…… 那就是某种接近人型的怪物在附近游荡。 留意到那串猩红的脚印,列维·霍奇森教授的神情顿时变得有些紧张。他小心翼翼地扫视着周围,由远及近,连骤风吹起的沙砾都不放过,确保不会再有一头骨兽猛然杀到众人面前,毕竟他们现在离开了装甲车队,很难与异种生物抗衡。 他们绕过一座风化岩时,医疗官忽然僵住了。 只见前方的沙丘上立着无数具插在铁钎上的头骨,每颗头骨的天灵盖都被整齐切开,就像盛装东西的器皿,内部填满了遍是锈迹的齿轮和螺栓,当骷髅表面的雨水蜿蜒而下时,那些齿轮仍在缓缓转动,发出一阵风啸似的低鸣。 “那是……”列维·霍奇森教授的声音倏然绷紧,他停下了脚步,“什么东西的标记。” 就在那两人有些犹豫之际,路远寒蹲了下去,他的指腹擦过散落在地面上的头骨,紧接着伸进内部,从齿轮缝隙里揪出了一片布料。经过仔细观察,他很快就发现了一件恐怖的事——那块布和科考队的制服外套是同样的材质。 检测仪忽然震动了起来。 列维·霍奇森教授垂下视线,看到那些信号源正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他不免感到了一阵难以置信,但仪器并没有坏,那些东西靠近的速度快得让他肾上腺素飙升,心脏也随之怦怦直跳。 “退后!”路远寒视线犀利,反手就将两名同伴护在了背后。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此起彼伏的狂吠,那些猛兽在雷光下奔袭而来,路远寒仔细听了片刻,发现里面最清晰的竟然是一种铃铛声,铃、铃铃铃……没过多久,他就看到有个佝偻的人型骨架从沙地上走了过来。 对方体型高大,头上戴着一顶帝国军盔改造的帽子,帽檐垂下了数根黑灰色的金属针,而他的缰绳上拴着十余具仍在抽搐着的尸体,那些死者的后颈被绳索刺穿,四肢着地,膝盖磨得血淋淋见了骨头,就像一群听从着主人指挥的牧犬。 路远寒满面警惕地盯着对方,瞬间想起了在断尾犬酒馆听到的传闻。 看来那些镇民所说并非空穴来风,在犬域死去的人类确实表现出了兽化的症状,只不过他们被那具巨型骨架驱使着,成为了对方手下的走狗。 “你们错误地将死亡视作一切的终点……”随着牧犬离他们越来越近,那具腐朽的骨架竟然发出了低沉、干涩的声音,他的态度非常阴冷,就像一个从沙暴中缓步而来的老牧民,教训着这些闯入骨冢的外来者。 “在这里,它只是初次筛选。” 随着牧犬人摇动铃铛,那些尸体霍然抬起了头,路远寒倒退半步,眼前所见让他们一时间瞳孔震颤,仿佛被恐惧攫住了心脏,因为尸体露出的面庞不是别人——正是科考队的成员。 他们什么时候死在了外面? 第252章 禁地(17) 那些匍匐在地的尸体死法各不相同。 他们有些人的喉咙被撕开, 露出底下逐渐金属化的声带,有些脸部已经融化成了液态,黝黑眼洞里镶嵌着一枚长约三寸的螺钉, 还有些整个胸腔都被横着剖开, 将里面的心脏替换成了机械装置——但他们的面庞看起来非常熟悉,作为科考队成员,路远寒甚至能叫出每一个人的名字。 就在逐渐靠近的同时, 那些死人的嘴唇微微蠕动着, 发出一阵无声的嘶吼, 像是在警告着他们:快跑!跑得越远越好! 沙丘上的三人顿时僵住了。 这怎么可能?从科考队摔入骨冢地下的锻造厂, 再到他们遭遇牧犬人, 中间也不过经历了半天而已,留守在地面的车队到底碰上了什么事, 才会落得个全军覆没的下场? 更重要的是, 既然负责驾驶、后勤等职务的队员都已经死了, 那为他们提供着庇护的一辆辆装甲车能够幸免于难吗? 狂风忽起, 绵密的雨丝又落了下来。 阴冷的液体顺着路远寒的脖颈滑过, 将他的发尾浸得湿漉漉紧贴在颈上,却没有他们面临的处境更让人绝望。他转过头,看到列维·霍奇森教授的面色骤然沉了下去:“恐怕我们在刚才越过标记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被对方盯上了。” 他们现在就像不慎踩入陷阱的猎物, 被密密麻麻的尸群围在了骨冢中央。 和血月下那些天性凶猛的野兽不同,牧犬人并没有急着攻击,他一步步靠近了不断后退的三人, 逐渐收缩着提前设下的包围圈, 而他攥着的缰绳像是具有活性, 呈辐射状蔓延开来, 窸窸窣窣地在沙地上蜿蜒爬行,寻找着下一个穿刺目标。 没有人想成为听他差遣的骨冢犬。 眼见那具骨架离他们越来越近,霍奇森教授和医疗官的呼吸变得粗重、急促,犹如阵阵擂鼓,就在这时,路远寒注意到了一个耐人寻味的细节——牧犬人前进时会刻意避开水洼。 他的思维转得非常快,霎时间想到了无数种可能,难道说过量雨水会干扰对方的正常运作,甚至是对于缰绳的控制? 既然牧犬人有弱点,事情就好办多了,那意味着他们可以借此逃出生天。 此刻,路远寒就像是一头嗅到血腥味的野兽,他视线锐利,那双深邃的眼睛紧盯着目标,科考队制服下的肌肉逐渐蓄满力量,让他被雨水划过的指节也发出了一阵轻微的咔哒声。 但只有这个推断还不够,路远寒想。 转瞬间,牧犬人离他们已经不到三十米远,他的目光穿透呼啸而过的风沙,看到对方弯曲的颈椎下镶嵌着一颗锈蚀的齿轮。观察片刻后,路远寒判断出那应该是控制着其行动的核心,至于那具佝偻的骨架则是由无数残缺的、腐臭的死人遗骸拼凑而成,仅看上一眼就让人觉得头皮发麻。 刚才开口的时候,牧犬人用着苍老的声音,片刻后他又更换了一种声线,听起来颇为年轻,让人联想到塞诺阿初升的朝阳:“……既然是同伴,为什么不聚在一起?” 被围杀着的人当然不会回答他的问题。 医疗官垂下视线,忽然发觉自己的右手已经彻底金属化,那些细密的纹路顺着掌心一直上涌,将每根血管撑得微微隆起,让他感到胸膛发闷,单膝跪地,倏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牧犬人摇响的铃铛正在加速他的异变。 医疗官挣扎着打开了他的药箱,里面放着手术刀、各种常用的急救药物,以及一排装有提取液的抑制剂,更重要的是旁边的体温计,玻璃管壁下的水银正在缓缓流动,闪着一阵眩目的光泽。 在雷电汇聚的情况下,它无疑是个大杀器。 看到体温计的瞬间,路远寒就已经构想好了后续的一连串计划。 医疗官在他的控制下猛地起身,那具稍显瘦弱的身躯在此刻竟然爆发出了极强的力量,他握着体温计冲向牧犬人,就像一只离群的、奋不顾身的候鸟,即便尸群朝他扑来也毫不犹豫,将体温计砸在了对方颈椎后的齿轮上。 就在水银溅落的瞬间,雷光轰鸣而下,劈在了牧犬人的骨架上,让他震颤着发出一阵极其刺耳的尖啸,手下的缰绳像是失控一样狂舞乱飞,暂时困住了那些死而复生的尸体。 顷刻间炸开的电花仍在跳动。 牧犬人因为受击而陷入了短暂僵直,但他用于赶尸的铃铛仍在一下下摇动,随着那阵幽怨的声音传开,远处的沙丘上已经出现了更多新的黑影。那些被铃铛召唤来的尸体正在逼近,它们影影绰绰,看起来就像一片蔓延的潮水。 路远寒没有任何犹豫。 早在医疗官吸引走注意力的时候,他就已经绕到了目标背后,像一道悄无声息的影子。 属于獒卫的那把锤头在他掌心中泛出了细微电光,路远寒打量着牧犬人,就像打量着一张兽皮、一块需要切开的牛排,瞄准对方帽檐下的控制齿轮,用极为猛烈的力道砸了下去。 “铛——!” 金属碰撞的巨响下,牧犬人的脑袋不免往旁边偏转了一瞬,身体也随之晃动,然而就是这片刻的破绽,让列维·霍奇森教授从侧面冲来,用锋利的刀锋挑断了他手下一根缰绳。 两个影臣配合得相当默契,即使他们没有提前商量过,仍然抓住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落下的雨浇湿了他们的肩膀、手臂,甚至是微微起伏的胸膛。脱离缰绳控制后,那具得到解放的尸体在原地停滞片刻,突然扑向了牧犬人,他黝黑的眼中犹有一股深重的怨恨,紧接着就用腐烂的双手掐住了对方的心脏,势要置牧犬人于死地。 “跑!” 顷刻间,路远寒拉过列维·霍奇森教授,带着同伴冲向了最近的掩蔽物。 趁着事情转折的间隙,三人以最快的速度逃离牧犬人和他手下的尸群,跌跌撞撞地逃进了远处一条狭窄的峡谷,天幕落下的雨水在这里汇成细流,反复冲刷着岩壁上的刻痕。 他们的体温正在急速降低。 越发浓重的雨幕下,湿透的不仅是科考队成员标配的防护外套,还有里面的贴身衣物。而逃跑又消耗掉了大量体力,以至于每个人前进的动作都有些不自觉地发颤,面色也苍白阴冷。 他们垂下的发绺紧贴着嘴唇,从闷热的鼻腔里喷出一阵又一阵氤氲的雾气,活像是从深海里爬上来的水鬼。 “是车队……”列维·霍奇森教授费劲喘息着,伸手指向了岩壁上刻痕末端的箭头,“他们曾经在这里驻扎过。” 尽管刚才看到了科考队员的尸体,但他们内心仍抱着一丝侥幸,祈祷着那样惨烈的场景并非事实,而是这片禁地制造的幻觉。现在有了车队的线索,无疑又让他们重燃起了微弱的希望。 “那就往前走吧。” 路远寒的声音在雨声下有些模糊,激烈的水流从缝隙中穿过了绝缘膜,让列维·霍奇森教授手上那台检测仪彻底报废,他们现在能依靠的只有直觉、岩壁上的箭头,以及一双疲惫不堪的腿。 剩余两人犹如狂风骤雨下即将倾翻的船只,被路远寒航向标一样坚定的身影拖着往前、往前,再往前……直到他们失去知觉,像是下潜到了万米深海,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那就是找到他们的队伍。 绕过最后一道岩壁,满身雨水的几人终于看到了车队,然而让人遗憾的是,科考队乘坐的载具已经成为了残骸。 只见五辆装甲车连着履带一起陷进了充满骨屑的沙地里,那些钢铁造物被某种怪异的力量撕开,破损的金属外壳上布满了抓痕。除了他们以外,附近没有一丁点活人存在的痕迹,负责检查情况的队员不翼而飞,浓重的雾气笼罩着这片区域,掩盖了曾经发生过的事。 直到他们靠近队伍的残骸,才发现其中一辆装甲车的门板半敞着,从里面传出了微弱的杂音。 “嗡……” 医疗官强忍住从腿根传来的酸痛,踉跄着上前,用他尚且完好的左手拉开车门,摸索片刻后,按到了什么装置。 就在屏幕亮起的瞬间,一段循环播放的录音倏地响起,那道声音充满了警惕、紧张以及不安的情绪,就像骤然劈下的惊雷,撕开了死一样的寂静:“所有单位注意……骨冢区出现高能量反应……重复,不要相信任何声称从犬域返回的……” 到此,录音戛然而止。 没有人知道剩下的半句话到底是什么,但那种恐怖的氛围已经传达了过来,让他们毛骨悚然。 就在这时,他们背后的月亮逐渐升上了高空,猩红的月光照亮沙地,照出了无数道向峡谷汇聚的脚印。路远寒低下了头,发现那些痕迹有些是军靴的印记,有些是野兽奔袭的爪印,还有一些……根本不像是人类的足迹。 列维·霍奇森教授的心跳近乎静止了下来, 他转而望向医疗官,发现对方也是同样僵硬,只有那个从头到尾保持着冷静的年轻人俯身探进了车内,伸出手臂,像是在搜索着什么。 片刻后,路远寒从驾驶座下摸出了一把钥匙,他用指尖擦了擦物证,看到上面贴着张浸满血水的标签,而那串数字让人感到遍体生寒,因为它和牧犬人头盔上的编号完全吻合,就像是提前设计好的一样。 列维·霍奇森教授盯着他手上那把钥匙,忽然露出了一个冷笑:“看来陛下……远比我们想象中准备得更加充分。” 倏然间,牧犬人摇动铃铛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第253章 禁地(18) “糟糕, 那怪物追过来了。” 说出这句话时,列维·霍奇森教授的面色已然难看到了极点,那阵幽怨的铃声就像是死亡威胁, 让他们一刻也不敢懈怠。 刚和对方交过手, 他们都很清楚牧犬人的缰绳有多难缠,更加明白现在不是探究陛下隐藏了什么情报的时候。因此没过多久,路远寒就收起钥匙, 带着剩下两人躲进了装甲车内部, 以此躲避牧犬人的搜捕。 那几辆车在沙地里陷得极深, 底座严重倾斜, 连带着各种杂物也散落一地, 急救绷带、通讯器、科考队的成员名单……三人顺着损毁的门板往里潜行,看到那些触目惊心的血迹时, 他们眉头紧皱, 已经想象出那些死去的队员遭遇了什么。 列维·霍奇森教授本来想要分散目标, 藏在不同车内, 然而那铃声近在咫尺, 现在下车极有可能被牧犬人当场捕获,他只得放弃了这个想法。 猩红月光顺着断裂的玻璃漫了进来。 他们屏住呼吸,神经高度紧绷,静下心倾听着外面一阵比一阵靠得更近的铃声, 紧接着是群犬的吠叫、骨架拖行过沙地的脚步声,随着怪物和车队的距离缩短,死者身上散发出的腐臭浓烈到了一定程度, 就像近在面前, 让人难以掩盖想要呕吐的欲望。 医疗官伸手捂住口鼻, 以防自己的呼吸泄露, 引起那些怪物的注意。他离装甲车的大门最近,因此一抬头就从门板打开的缝隙中看到死人爬了过去。 对方脖颈上套着根血迹斑斑的缰绳,那张脸看起来非常熟悉,就在几天前,这个后勤组的成员还给医疗官塞了支补充剂,腼腆的笑让人印象深刻。 然而他现在已经断绝了气息,面部浮现出尸体特有的青紫色,医疗官和那颗充血的眼球对视上了一秒,又或者两秒……那只怪物像是没有发现他,窸窸窣窣地走远了。 医疗官终于松下了紧悬着的一口气。 思索片刻后,他觉得这个位置还是太危险了,非常容易被发现,于是尽可能动作缓慢地挪动着身体,转而藏在了旁边的储物柜中。 置身于黝黑狭窄的空间中,医疗官不得不蜷缩着腿脚,这种姿势对一个成年人来说太过憋屈,储物柜簌簌而下的灰尘落在鼻尖,霎时间引得他想打喷嚏。这时,医疗官不慎踢到柜门,发出咔哒一声轻响,顿时吸引了外面那些尸体的注意。 ——糟糕! 医疗官意识到事情不妙,骤然惊出了一身冷汗,但装甲车内部空间不大,他现在无路可逃,除了藏好以外没有别的选择。 牧犬人已经上车了。 那具佝偻的骨架猛然砸在地上,沉重的步伐给人以极强的压迫感,似乎转瞬就会来到他们面前,而他尖细的声音就像一道短哨,震得几人耳膜生痛:“我看到你……我看到你了……” 快走吧!医疗官在内心祈求着,此刻他的神情紧张至极,连口水都不敢咽下去,唯恐那些怪物会因此找到自己。 随着缰绳一次又一次晃动,牧犬人手下那些骨冢犬四散开来,用鼻尖嗅闻着可疑的气息。 他们掠过地面,掠过科考队临时搭建起的盥洗室,掠过后勤组生火做饭的地方,就仿佛曾经坐在这里、喝着汤的不是他们自己一样,竭力寻找着那几个人的下落。 外面的并非同伴,而是要置人于死地的怪物。 医疗官低下头盯着紧绷的脚尖,他们刚从雨地里一步步趟过来,因此鞋底沾满泥沙,甚至能看到表面湿透的痕迹。 那块水渍在他眼中被一遍遍放大,似乎成了催人魂下的魔物,医疗官瞳孔震颤的幅度越来越剧烈,紧咬的牙关也不自觉战栗着,隐约从牙龈下渗出了无数鲜红的血丝,加西亚·安东尼奥的面庞从他眼前一闪而过。 直到此时,他终于读懂了伯爵阁下的微笑,那里面藏着一股毫不掩饰的杀意。 韦斯利已经死了…… 下一个被灭口的就是你。 医疗官险些惊叫出声,喉咙中那颗浸透了血的齿轮却将他的冲动压制了下来,就连呼吸都变得格外困难。显然,路远寒正在控制着他,让这个意外失控的小老鼠不要毁了一整锅汤。 值得庆幸的是,那些“猎犬”并没有找到他们,外面呼啸的风声引走了牧犬人,让对方及时止损,没有继续在这辆车上浪费时间。 牧犬人不耐烦地走了,藏在装甲车内的众人却还没有放下警惕,他们耐心等待了十多分钟,直到那阵铃声渐行渐远,确认对方不会再回来了,才从各自的藏身之地出来。 医疗官伸手推开了柜门,列维·霍奇森教授则是从床底下爬了出来,他满身是灰,显然被呛得不轻。 路远寒原本藏在车厢上方的置物格中,此刻翻身而下,落地时竟然没有发出一点动静,就仿佛他脚下踩着的不是军用靴子,而是猫科动物的爪垫,连颈后的发丝都没有弄乱几根。 现在怎么办? 列维·霍奇森教授用手势示意道。 路远寒沉思着,这片沙地何其广袤,接下来他们无论是想继续前进,还是离开犬域都需要交通工具,得试着找一找有没有还能用的装甲车。 他转身走到驾驶室,试着发动引擎,让不断下陷的装甲车从流沙里爬出来。让人失望的是,路远寒甚至没能打着火,破碎的屏幕上遍是裂纹,整辆装甲车在他的尝试下震颤几秒,重新归于死寂,那些锋利的残渣簌簌落了一地。 他们接下来要做的就是逐辆进行搜查。 科考队出发的时候就配备了一系列基础用具,路远寒从柜子里找到了雨衣和照明灯,那层纤薄材料虽然不能瞬间烤干众人湿漉漉贴着身的衣物,但至少可以防止他们的体温继续流失。 他们披上雨衣,每人提着一盏灯分头搜查,列维·霍奇森教授和医疗官都不是性情急躁的人,对于路远寒给出的指示照做不误,只是搜到最后那辆车的时候,突然发生了状况。 “砰!” 随着枪声落下,骤然射出的弹壳擦着年轻人的肩膀飞入雨幕中,险些撕开了他的衣物。 路远寒退后半步,他大半张脸都隐没在了雨衣的遮盖后,只露出高挺的鼻梁和一双毫无温度的眼睛,在灯光下望着车厢内满面警惕的人。那些人遍体鳞伤,持着枪的掌根下似乎还在流血,看起来就像被逼到绝境上的困兽。 科考队员竟然没有死绝。 他仅是扫了一眼,就对幸存者的数量有了估计,装甲车里面大概有四五个人,看上去颇有些面生——路远寒推断,他们应该是科考队的武装小组之一,不知道出于某种缘故躲过牧犬人的追杀,在雨势下撑到了现在。 那些人虽然活着,却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就像此刻举着枪的队员,他仅剩下一只完好的眼睛,另外那边遍是血痂,连睫毛都湿漉漉糊了起来。 “我是……”路远寒视线微微闪烁两下,他斟酌着开口说道,“加西亚·安东尼奥,还记得吗?就是那个给霍奇森教授打下手的学生,我们从骨冢地下回来了。” 像是从他的声音中感觉到了一丝熟悉,对方的神情骤然间有了变化,显得有些难以置信,然而没过多久,那人冷笑着将胳膊往前一送,漆黑的枪口几乎戳到了路远寒的胸膛上: “说得容易,你要怎么证明自己的身份?” 路远寒倒是没怎么感到意外,只是不易察觉地侧身避开了枪口。 在这种情况下,对方要求他们自证身份也不奇怪,毕竟那些死在牧犬人手下的科考队员都变成了野狗一样的行尸走肉,即使他们重新两腿站立,仍然掩盖不住那种逐渐腐坏的气味。 怎样才能证明自己是一个人类? 路远寒神情莫辨,这个问题倒还真难住了他,他可以放出触手将面前人扫荡一空,就像处理冰箱中的临期罐头那样,毫不犹豫,然而当食物提出质问的时候,他却找不出自己是人的证据。 思考两秒后,他报出了一串冗长而且难记的数字,从头到尾,路远寒都没有任何磕绊,那是科考队此次的行动编号: “若是不相信我,各位可以拿出任务书进行核验,我相信——你们见到的那些尸体已经丧失神智,应该不会记得这么清楚。” 他的话瞬间唬住了面前的几人。 只见持着枪的队员和旁边人嘀咕两句,像是在商量路远寒所说的可信程度,毕竟任务书放在主驾驶车上,他们谁也无法确认对方说的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 就在这时,列维·霍奇森教授和医疗官闻声赶了过来,加入了这场对峙。 那些人虽然不记得加西亚·安东尼奥到底是谁,对他们的总指挥却非常熟悉,在教授拿出科考队的授权文件后,他们才算是打消警惕,将被骤雨吹打着的三人放进了最后一辆车内。 托列维·霍奇森教授的福,他们每个人得到了一碗暖胃汤。 路远寒并没有急着喝汤,他拧干发尾残留的水珠,紧接着解开雨衣,兜帽下露出的面庞苍白俊美,若不是他没有露出尖牙,别人恐怕就要以为这位伯爵阁下是吸血鬼的化身了。 那个仅剩左眼的男人靠着墙沉默片刻,才开口说道:“最开始你们摔下去的时候,我们都吓坏了。” “然而无论大家怎么尝试,用力砸开、火烧还是枪弹覆盖,都无法打开已经紧闭的金属甬道,只得驻守在旁边,等着同伴归来……车队等了将近一夜,紧接着沙地下陷,那些怪异的流沙带着我们偏离了原来的位置。雷暴区磁场紊乱,就连指南针也失灵了,这时,有人听到远方传来一阵又一阵铃声,起初我们还以为那是其他闯进犬域的人,直到对方靠近,才发现那个想法错得有多离谱,险些害死了所有人。” “那真是一场噩梦。” “朝着车队袭来的兽潮远比上次更为猛烈,但最让人害怕的还是那具骨架,他简直是怪物,是恶魔,大家再怎么垂死挣扎,都躲不过那些缰绳的控制,只能沦为被驱使着的行尸走肉。” “灌进车身内的狂沙又毁坏了武器台,我们听着同伴的惨叫,看着他们一个又一个被拖出去,却什么都做不到……直到天亮时外面下起了雨,那些怪物才算是消停了,我们却不敢离开,只能守在逐渐下沉的装甲车内部,等着那个转机。” 说到这里,男人已是满目猩红,一只不断颤动的眼睛望向了坐在对面的路远寒:“所以,你们是来救大家出去的吗?” 第254章 禁地(19) 霎时间, 两方陷入了僵持。 尽管列维·霍奇森教授是整个科考队的负责人,同时也是那些武装人员的雇主,但经过车队遇难一事后, 他们在精神上饱受折磨, 对于同伴的信任所剩无几,就像一群徘徊在癫狂边缘的野兽,能够撑到现在全靠顽强的求生欲望。 就在此刻, 叙述完的男人还没有放下枪, 他指腹的薄茧悄然摩挲着扳机, 甚至周围那几人也都用一种阴冷的视线打量着他们。 路远寒已经看出来了, 他若不能给出一个让人满意的答案, 对方就会直接开枪送走他们三人,省得继续浪费资源。 没想到他们刚从牧犬人手下逃出来, 转瞬就要面临同伴的威胁。 见状, 列维·霍奇森教授下意识抿紧嘴唇。 现在的情况已然严峻到了极点, 对面那几人虽然身负重伤, 却都是他花钱雇来的退伍士兵, 见惯了战场厮杀,无论身体素质还是狠厉程度都要远胜于一般人,要是真搏斗起来,那些人绝不是好应付的。 再看他们这边, 医疗官这个辅助人士暂且不提,霍奇森教授自己也是文职出身,他虽然接受过军官训练, 却没有把握在一瞬间制服五个老兵。 至于另一个影臣, 列维·霍奇森教授转而望向路远寒, 他在锻造厂的时候见识到了那种怪物般的力量, 却不知道对方这样做是否有后遗症,又付出了什么代价…… 就在他沉思之际,那个年轻人开口了:“正是如此,我们找到了地图。” 地图?所有人都怔住了。 望着对面倏然亮起来的眼睛,路远寒面不改色地说了下去:“我们在地下探索的时候获得了一份关于犬域的地图,那上面记载着通往各处的路线,按照指引,我们很快就能离开骨冢区,尽快抵达安全地带。” 刚还满面杀气的男人喉结滚动两下,声音显得有些干涩:“能拿出来看看吗?” “我们也需要一定的筹码。” 随着话音落下,路远寒的视线轻飘飘扫过了男人端着的那把枪,他意有所指道:“为了保证自身安全,这是在所难免的,但是骗你们对谁都没有好处……你们当中应该没有驾驶员,不是吗?” “在返回帝国边境线前,我会暂时保管地图,等到车开出去的时候,你们就知道我有没有在骗人了。” 即使是在谈判,路远寒面上仍然带着笑意,就像是真正的伯爵阁下那样优雅从容。他笃定的神情打动了对面的男人,他们窃窃私语,刻意压低声音也无法掩盖那种激动的情绪。 毕竟他们为这一刻已经等了太久。 然而列维·霍奇森教授却是满面凝重,望着那位年轻有为的上司,他似乎想说些什么,片刻后却又按了下来,端起碗喝下一口热气腾腾的暖胃汤。 路远寒当然没有错过他的反应。 他捡到怀表的时候并未上报科考队,因此列维·霍奇森教授觉得他在胡诌,只有路远寒自己知道他真的有一份地图,只不过他不会带这些人离开犬域,而是要深入禁地,挖出那个隐藏在万千黄沙之下的秘密。 很显然,他刚才那番话起了作用,男人终于放下了枪,颇有些难为情道:“……抱歉,是我们精神太紧绷了,险些干出极端的事。” 路远寒没有怎么计较,而是让他们汇报现在还有多少物资,很快就掌握了情况——剩下的食物倒是非常充足,有军工厂直销的午餐肉罐头、压缩饼干等一系列便携食品,还够他们撑上两个月。 而武器弹药的数量就不太理想了。 车队装载的武器台大多数受了雨水侵袭,或者陷在沙地里无法正常运作,基本上等同报废。 那些高精度监测设备就更不用说了,除了武装小组人手一把的制式枪械,他们还有两支炮筒、数颗地雷以及几箱尚未开封的弹药,再遇上一次兽潮就可以消耗殆尽了。 好在路远寒检查过后,发现这辆装甲车受到的损毁最小,基本功能都很齐全,能够带着一行八人前进。 但是要想驾车离开,首先需要解决的问题就是让它从流沙里出来。 外面雨势正浓。 那些倾泻而下的液体不断吹打着充满裂纹的玻璃,渗进来的冷气让人肩膀微微颤抖,车厢内灯光微弱,每个科考队员各自裹着一条毯子,却掩盖不住满面疲惫,路远寒刚脱下的雨衣搭在门把手上,滴答、滴答……汇聚的水正顺着一边袖口流向地面。 即使现在就让他们行动起来,恐怕也很难取得什么实质性的进展,路远寒想。 “先休息一晚吧。”他觑着众人的面色说道。 * 奇怪……什么时候睡着的? 詹姆斯·伍德想道。事实上,科考队两边都没有完全放下警惕,他本应和那个能言善辩的学生一起值夜,然而他受伤的那只眼睛疼痛难忍,刚擦干净表面上的血痕,转瞬就又流出了脓水,即使医疗官简单进行过消毒也没法帮他镇痛——在那种蚂蚁啃咬般的瘙痒感下,他打开了一罐啤酒。 酒的味道差强人意,但胜在可以转移注意力,詹姆斯的鼻头都被熏红了小半,这样说来,他靠在门板上睡着倒也不算一件怪异的事。 起初他睡得很沉,毕竟詹姆斯已经戒备了太久,紧绷的那一根弦松下来后,疲惫感就像潮水裹住了他的身体,酒精正在血液中逐渐流淌,让他觉得自己是飘浮在海上的一尾死鱼,已经没有挣扎的力气,只能随着浪花不断起伏, 科考队的事? 那和他有什么关系。 睡到后半夜时,詹姆斯忽然听到了怪异的声音,窸窸窣窣,不像是狂风吹动沙砾,反而像是无数条缓慢爬行的蛇,阴寒、恐怖而又让人胆颤……那声音离门板很近,瞬间引起了詹姆斯潜意识的警惕反应,他仍紧闭着眼,眉头幅度很轻地抽了一下,随即感到车身似乎正在往上浮。 除了他刚才听到的动静外,还有另一种声音。 那种声音从车厢顶部传来,非常轻微,若不是退伍军人的直觉极为敏锐,他还真难以察觉到头顶上方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有什么人在上面走动,一步、一步,詹姆斯想,竟然还很优雅。 该不会是那些异种生物又来了吧? 想到这里,詹姆斯·伍德强撑着困意睁开眼睛,他的手已经悄无声息摸到了枪柄上,却没有看到满身鬃毛的群犬,漏风的钢化玻璃外面挂着一条又一条黑影,就像从装甲车顶部垂下来的吊索,他起初以为那是牧犬人的缰绳,差点就端起了枪。 然而仔细观察之下,詹姆斯才看清楚,那些模糊而又黝黑的影子像是什么东西的触手,密密麻麻覆盖在车厢外面。 它们从詹姆斯面前游过去的时候,他听见黏腻的声响,就像雨刷正在清洗屏幕,隔着那层玻璃看见吸盘上遍布着的一条条血色纹路,不仅如此,肉质缝隙下似乎还有微小的眼睛。 这……难道是新的异种生物? 詹姆斯·伍德浑身一震,彻底清醒了过来。 奇怪的是那些触手并没有攻击意图,而是在搬运着什么东西。为此,他不免感到了疑惑,想要再靠近些观察,然而詹姆斯的视线不经意一扫旁边,神经瞬间紧绷了起来——车厢内少人了,那个有着耀眼金发的青年忽然不见了。 他去哪里了?被怪物吃了?还是自己离开了?这事跟外面那些触手有关系吗? 霎时间,无数疑惑从詹姆斯内心涌现而出,毋庸置疑,他是一个谨慎老成的雇佣兵,对于危险非常敏锐,但即便是他也没有发现,某条触手悄然打开门,从背后搭上了他的脖颈。 “沙沙……” 詹姆斯·伍德僵住了。 那种湿滑的感觉顺着他的脖颈蹭过,不禁让人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吸盘底下分泌出的物质既像是涎液,觊觎着詹姆斯身上新鲜的肉,又像是浓厚黏稠的血,以情人般亲密的姿态抚摸着他的后颈——就在他忍不住换气的间隙,触手缠绕而下,将他身体的每一寸都包裹住,无论浸透烟味的拇指,还是背后的伤痕,不放过任何能覆盖到的地方,詹姆斯松开了手,那把枪在落地的前一秒被触手勾起,悄无声息地放在了门边。 詹姆斯觉得自己像是被对方圈养起来的食物,他能感觉到那种强烈的食欲,如同被猛兽的舌头舔过,然而触手蜿蜒的动作下却又有一丝隐忍、克制的意味。 这种反复拉扯着的矛盾感让他腿下作颤。 触手分泌出的液体像是具有催眠效果,让他撑开的眼皮逐渐变得沉重,没过多久,詹姆斯·伍德就昏睡了过去,连声多余的喘息都没有。 车厢内一片寂静。 隔天醒来,詹姆斯已经忘记了昨晚发生的事,他隐约记得自己看到了什么东西,但那种印象太过模糊,同伴们洗漱的声音让他没办法静下心捕捉到那一闪而过的线索,只觉得浑身酸痛到了极点,被昨晚打开的那罐啤酒害得不轻。 下次不能再喝酒误事了,他想。 詹姆斯打着哈欠拉开窗帘,意外发现他们的车竟然从流沙里出来了。 此刻,外面阳光高照。 詹姆斯倏然意识到,他们已经远离那片雷霆闪动的埋骨之地,干燥的草枝在荒漠上一阵接着一阵滚动。就在他感到震惊之际,那个来自帝国理工学院的年轻人从驾驶室走出来,在置物柜前停下脚步,打开柜门,动作熟练地给自己取出了一个午餐肉罐头。 ——他是加西亚·安东尼奥。 这人身高腿长,各方面比例标准到了极点,即使穿着最基础的科考队制服也难以掩盖一身出众气质,无论放在哪里都会引人注意,更何况他还有着英俊的容貌、显赫的出身……简直就像是成功人士的模板。 昨天在雨幕下对峙的时候,詹姆斯并没有盯着对方的脸一直不挪开视线,后面灯光昏暗,他又喝了点酒,就更不清楚那人到底长什么样了。 直到此时,他才感受到那股冲击力。 “那场雨停后,沙地变得干燥了不少,我就尝试着把车开出来了。”路远寒撬开罐头,擦去小刀表面沾上的油脂痕迹,“好在运气不错,这辆装甲车的引擎还能正常运作,而且牧犬人也没有再来一次……当然,我是有二级驾驶证的。” 他很快就用刀尖挑起一块非常薄的肉,动作慢条斯理,就像在玩弄着食物,直到完全化开才送到嘴边: “这下,各位总能相信我说的话了吧?” 第255章 禁地(20) 一切都在按照路远寒的计划进行。 他开着那辆勉强能用的装甲车, 带着那几人不断往荒漠深处前行,敬业得就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只有每天中午和晚上分别停下来吃饭休息, 将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 对于路远寒所说, 科考队剩下的成员不是没有起过疑心,只是他们的出路都掌握在了那人手中,唯有听他的才能顺利离开, 毕竟学识最为渊博的列维·霍奇森教授也没有二级驾驶证, 贸然上手只会一头撞进坑里。 路远寒很清楚, 他们离地图上特意标记出的地点越来越近了, 而他随身携带的追踪仪也在一阵阵发热, 有时候甚至会烫到他的皮肤。 瑞德·维尔尼亚,他品味着任务目标的名字。 事到如今, 他对带回去一个完好无损的皇子殿下彻底不抱希望, 将任务要求降到了最低, 哪怕对方已经是死人了, 路远寒也要将他的尸体碎块搜集齐全, 从野狗口中抢出一块带血的头皮。 路远寒再次打开了那篇失踪案的报道。 特意裁剪下来的纸页在他手中展开,画像中那个人眉眼锋利,就像在隐忍着某种欲望,看起来跟所谓的“性情温和”一点也不沾边。 他已经将报道反复读了数遍, 却没能从中找到一点有用的线索,列维·霍奇森教授对此也束手无策,能派上用场的就只有追踪仪和那枚停在九点一刻的怀表, 没人知道瑞德殿下接受改造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路远寒视线冷峻, 微微放松肩膀往后靠在了驾驶座上, 此时, 他想点上一支烟蒂咬在唇间摩挲,就像西奥多·埃弗罗斯曾经做的那样,靠着尼古丁释放出压力,可惜的是他没有烟——黑撒斯伯爵阁下的十指修长、白皙,仿佛是为了创作艺术而生,没有一点被烟熏过的痕迹,而他当然不能违背原主的习惯。 装甲车已经在岩壁下停靠了片刻,路远寒解开安全带,起身离开了驾驶室。 他面色漠然地扫过眼前的场景,那些科考队员无一例外,全部被绑在了后座上,除了列维·霍奇森教授和医疗官,而且绳结绑得非常有技巧,从根本上遏制了犯人挣脱的可能。 那么是谁做了这种事,就只剩下一个答案了。 最开始是詹姆斯·伍德,其次是他那些同伴,路远寒下手颇为讲究,从不会让目标提前察觉,直到醒来的时候他们才发现自己动弹不了,不仅全身僵直如石头,就连嘴巴里也塞了封口用的布……唯有开饭的时候,路远寒才会将布团取下来,极有耐心地一勺接着一勺轮流投喂每个人,就像是照顾实验用的小鼠。 “你个狗娘养的!”詹姆斯起初骂道,但他很快就知道了这样做的下场。 对方动作一顿,毫不犹豫地将肉汤泼在了他身上,紧接着用还散发着热气的勺子捅进他受伤的那只眼睛,将里面的血肉搅碎成了一滩糊状物。 直到汤痕干涸,詹姆斯的惨叫才停了下来。 路远寒虽然已经离开缉查队,却没有忘记曾经的审讯手段。红恶魔亲自下场,那些性情凶狠的退伍军人被他驯得服服帖帖,犹如一群打断了腿的野狗,沁出的津液浸透了封口布,让他们只能靠着鼻腔艰难地呼吸。 无论是将他们放出去作为诱饵,还是留着以后再吃,这些肌肉健壮的人都能派上一定用场。 只不过路远寒管理他们的手段堪称残忍,以至于旁边的列维·霍奇森教授看得眉头紧皱,望着溅出的血挪远了一步。 但他什么都没有说。 只要能完成任务,使用任何手段都是被陛下默许的,否则也不会有一个又一个背着无数桩血案的影臣,他们的职责就是以绝对忠诚,替帝国摆平所有不适合放在台面上的事。 让列维·霍奇森教授感到头痛的是,科考队员死亡的数量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若是死伤一个两个也就算了,问题是整支队伍现在只剩下不到四分之一,其中还有韦斯利·汉密尔顿这种财阀出身的硬茬子,那位世袭爵位的上司能高枕无忧,而他就要掂量一下自己能否承受住汉密尔顿集团的怒火了。 对于霍奇森教授的担忧,路远寒懒得过问。 离开塞诺阿的第三十八天,他们终于抵达了骸骨王座,此时装甲车的燃油还剩下一半,那些被绑起来的队员也饿得饥肠辘辘——因为詹姆斯·伍德前天刚顶了嘴,作为惩罚,他们已经有数个小时粒米未进,皲裂的嘴唇下流出了血。 路远寒懒洋洋垂下视线,追踪仪显示,他要找的那个人就在此处。 整辆装甲车跟着他一起伏在断崖边缘,路远寒抿起了嘴,唇瓣下似乎还残留着沙砾的腥涩。隔着充满划痕的玻璃,他看到那具巨兽遗骸矗立在雷暴中央,就像被钉死在了天地之间一样,宏伟得让人不敢侵犯。 很可惜,他今天就是来侵犯的。 所谓王座,实际上是某种远古生物不完整的头骨陷落在了沙地之中。 从高处往下望去,首先看到的就是上千根嶙峋骨刺,它们极为蛮横地交错成了尖锐的拱顶,而每一根骨刺表面都嵌满了雷电纹路,像是树根,又像是花盛开的痕迹,若有液体砸落在表面上,瞬间蒸腾起的不是水雾,而是某种深紫色的电弧,仿佛波光粼粼,将整座建筑都笼罩在了那种微微晃动的光影之下。 但这还不是全部。 数以万计的骸骨堆叠成了金字塔状,那些骨头仍未死去,路远寒亲眼看到一根断裂的胫骨从尸山血海中爬出,转而钻入了王座底部的窟窿,让人怀疑自己是否产生了错觉。 每当悬在高空的闪电骤然劈下,所有沉睡的骸骨就同时震颤起来,发出一阵阵怪异的、让人牙酸的摩擦声。 不仅如此,还有数头捍卫着王座的怪物踱步而行,它们高大的身躯几乎和地面融为一体,雷光闪动之时,那些猛兽背部的突刺就会向着王座输送电流,刹那间,所有缝隙同时迸发出耀眼的蓝光,就像一颗正在呼吸的巨大心脏。 路远寒知道,这就是那个埋藏着秘密的地方。 要想解救出瑞德·维尔尼亚,他势必得下去一趟。那些看守者的嗅觉非常敏锐,装甲车压根没办法靠近,那意味着他只能带上几个队员,尽可能轻便地潜入其中。 霍奇森教授和医疗官当然是首选,因为他们在路远寒的掌控之下,但他还需要一个力量强悍的人携带武器,权衡片刻后,路远寒解开了其中某个雇佣兵的绳子。 他给对方提供了一整箱午餐肉罐头。 那人属实饿得太久,见到点荤腥就忍不住狼吞虎咽,连跟同伴交流都顾不上了,眼睛全然盯着面前打开的罐头。 队员噎到的时候,路远寒非常善解人意地递过了一瓶水,对方接过就喝,却没想到他在里面下了透明触手,那无色物质顺着微微颤动的喉管爬了进去,没用两秒就夺走了那人身体的支配权,将其奉到了路远寒手中。 这样一来,他就不需要再担心有人背叛了。 “呜……呜呜!”詹姆斯·伍德浑身作颤,他似乎在用眼神传递着愤怒,质问那个同伴为什么要投入施暴者麾下,但从始至终,对方没有回头看过他一眼,态度驯服地朝着路远寒走了过去,就仿佛那人牵着他的缰绳一样。 很好,路远寒不禁想道。 他现在有三颗听话的棋子,或许其中代表着列维·霍奇森教授的那一颗不是完全顺从,但至少勉强够用,而接下来的行程,他就要靠手下寥寥无几的棋子打出绝杀了。 从断崖下到底部耗费了他们不小的功夫,起始位置太高,攀援装置的长度不够用,因此每隔一段就要固定落脚点,再重新往下抛绳。 其他人倒还好说,那个背着武器的队员就遭殃了。远高于平均工作水准的负重让他步履维艰,身型在寒风下不断晃动,用于固定的螺丝滑落,他的鞋底陡然摩擦过那处突起的岩壁,队员险些摔了下去……好在他们共用着同一根钢丝绳,路远寒仅是绷紧胳膊,就将对方整个人吊在了半空中。 狂风吹干了他一脸惊魂未定的冷汗。 好在那个队员背着的武器没出什么事,否则不需要底下巡逻的猛兽,路远寒就会让他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噩梦。 即使已经落到崖底,他们和王座之间仍有一段距离。沙砾正簌簌飞掠,摩擦得人面部生疼,他们越是靠近那具骸骨,就越忍不住为它的恐怖庞大而感到一阵惊悸,即使是整支车队开进来也无法填满头骨下黝黑的眼洞……那座骸骨城深邃、幽晦而又不可名状,看起来就像魔窟,不知道曾经有多少个人,多少只飞禽走兽死在其中。 但他们别无选择。 行动者此刻面临的恐惧、压力都不及前面那人威慑感的十分之一,汗水刚从额角沁出来就已经落地,风沙滚滚,将他们的身型掩盖在了那阵浓雾下,只能看到一个又一个模糊的影子。 “踏踏……” 那些守望者正在附近逡巡,已经能听到兽蹄奔过沙地的声音,它们粗重的喘息逐渐逼近潜行中的几人,黑影从不远处一闪而过,让路远寒停下脚步,瞬间绷紧了全身肌肉。 其余人跟着他一起顿住了动作。 就在他们的脚步声消失后,那阵低沉的喘息戛然而止,察觉到的那一刻所有人汗毛倒竖,仿佛那些可怕的怪物已经潜伏在了他们背后。 “——砰!” 第256章 禁地(21) 就在守望者骤然扑来的前一秒, 路远寒侧过了身,因此那道影子和他擦肩而过,猛地撞在了旁边一处突起的骨刺上, 霎时间震出了巨响。 与此同时, 他背后的队员打开了喷射器,高温火焰狂啸着扫过那头猛兽,却没能对其造成任何伤害, 因为它体表上有着一层金属覆盖物, 就像披着铠甲的骑士, 只不过这位骑士满眼凶光, 肌肉健壮, 獠牙下已经流出了腐臭的涎水。 更重要的是这些守望者并非单独行动。 但凡有一只出现在他们面前,就意味着剩下的猛兽也不远了。 路远寒面色骤变, 趁着异种生物还没有从骨刺间拔出脖颈, 他已经带着队员跑出了数十米远, 漫天风沙一瞬间灌进了鼻腔, 粗糙的颗粒顺着呼吸道下滑, 呛得他们不断咳嗽。 随着背后的奔袭声越来越大,旁边的人已是满面恐惧,路远寒却不允许他们出现任何纰漏。他严格控制着每一个人的行动,甚至还分出精力, 在内心快速计算着那些守望者的数量,第八只、第九只……就在他数到第十五只的时候,惊雷从天而降, 那道震颤着的电光足以让地面开裂, 霎时间所有人的听觉被调到了静止频道, 他们耳膜下流出了血, 即使是扑来的猛兽也不禁为之一滞。 ——跟着我走! 路远寒的声音没有传达出去,但他紧绷的胳膊已经一边一个拉住了队友,就像搬着流水线上的货物,剩下那个受到控制的退伍军人自动跟上,他们在沙坡上不断滑行,犹如贴着海平面疾驰的飞鸥。 为首的“海鸥”眼中泛着刀一样凛冽的寒光。 剧烈的摩擦彻底撕开了科考队下发的裤子,让他们两腿渗血,但这招确实有着奇效,短短几分钟过去,那些守望者就已经被路远寒一行甩得不见踪影,而他们也成功接近了雷区中央的王座。 望着面前还在微微起伏的骨堆,列维·霍奇森教授不禁打了个寒颤。 四人现在位于骸骨侧面,要想爬上去非常困难,稍有不慎,就会被劈下的闪电烧成一具融化的焦尸,恐怕王座底下那些骨头碎屑就是这么来的。但这无法撼动他们指挥者的决心,那人面上总是挂着一种值得玩味的微妙神情,不难看出他的掌控欲,所有隐秘的想法在他面前无处可藏…… 骸骨下的密道当然也是一样。 检查过后,路远寒发现那些突起的骨刺具有不同的功能,有些构成了他们面前灰白的墙壁,还有些用于输送王座内部的各种废弃物,死老鼠、黑水以及食物残渣混杂着倾泻而下,很快,他就砸开一条疏松的兽骨,从排污管道潜入了内部。 黑暗浓重得让人睁不开眼,路远寒能够夜视,但他此时并非孤身一人,旁边的同伴需要照明,否则磕破了膝盖都算是轻的。 “啪!” 探照灯倏然亮起,微弱的光线覆盖了通道,同时也照亮了队员惨白的面庞。 在路远寒的带领下,他们微微俯着身前行,列维·霍奇森教授散乱的发丝不知道什么时候沾满了泥水,若是还在一个月前的科考队,他绝不可能让自己陷入这种境地。 半小时后,路远寒一脚踹开了通道口。 外面倒是没有什么危险,只不过他在摸到墙壁的瞬间就缩回了手。 因为那不是岩石或金属,而是无数牙齿的断面,一颗又一颗密密麻麻地镶嵌在胶质肉膜上,犹如魔鬼的刻痕,就在刚才触碰到它们的时候,他感觉到那些犬牙正随着某种脉搏般的节奏一次次收缩,即使隔着手套,也在他指尖上咬出了隐隐作痛的斑点。 “信号源离我们越来越近了。”列维·霍奇森教授说着就从洞口下爬了出来,掸了掸满身灰尘。 事到如今,他不必再隐藏追踪仪的存在,毕竟所有泄密的可能都被那个年轻人掐灭在了掌心之中——相比路远寒的目光,其他队员可能更愿意面对执着枪的刽子手。因为子弹呼啸而过只是一瞬间的事,虽然痛苦,维持的时间却太过短暂,但要是惹了那个人,只会迎来比死更惨烈的下场。 两位影臣手中紧握的追踪仪微微颤动着,最后指向了同一方位,毋庸置疑,那就是他们的目标所在了。 循着指示前进的过程中,他们看到空气里漂浮着无数散发微光的尘埃,那似乎是尸体彻底烧干后的骨灰。路远寒很清楚,异种生物的族群中也存在着阶级划分,但无论它们生前是有着高贵血统的王族,还是不值一提的贱民,死后都像是大雪纷飞,白茫茫归于一片寂静,再也没有了差别。 置身于这种情况下,路远寒不禁产生了一个怪异的想法,他们到底是穿行在骸骨之中,还是在某个庞然大物的脑海深处? 他及时按下了那种躁动的情绪。 作为队伍的带领者,路远寒始终保持着一种非常冷静的态度,就连心跳频率也平滑如线。他们在王座中不断潜行,见到了无数吊在骨缝下的尸首,为此心惊胆颤,同样也斩杀了数头猛兽,溅上了一身湿漉漉的狗血……在穿过数道由巨型骨刺旋转而成的门后,他们终于找到了中央大厅。 那些守望者的出现既是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它们居于高位,视线悍然如刀锋,以雷鸣般的叫声审判着擅自闯入的人类。 看来这座大厅是由它们执掌的,路远寒想。 不远处传来的狺狺狂吠引起了地面的震颤,但他首先注意到的不是极有秩序的兽群,因为就在王座后方的铁笼中,关押着一个半人半犬的生物——它,又或者说他拥有属于人类的眼睛,却长着獒卫的金属獠牙。 路远寒早就熟读过那篇报道,因此对方化成了灰他都认得,笼中之人就是他的任务目标。 瑞德·维尔尼亚。 那位皇子殿下曾经优渥、高贵,过着睁眼就能被伺候着洗漱更衣的生活,现在却被囚禁在了一枚琥珀状的结晶中。不,路远寒想,那根本就不是琥珀,而是凝固的骨屑制成的透明茧壳,里面的物质将笼中的瑞德·维尔尼亚紧裹起来,从头顶到脚趾,就像在孕育一个全新的生命体。 大体上说,那位殿下还保持着人类的身型。 但他的皮肤已经完全剥离,就像路远寒见过的解剖模型一样,裸露的肌肉表面覆盖着深色的兽类毛发,不仅血肉模糊,就连十指也都变成了锋利的金属钩爪,正无意识抓挠着茧壳内壁,刮擦出一阵刺耳的声音。 “——吱呀!” 最为怪异的是他的脑袋。 瑞德·维尔尼亚的下半张脸能够被辨认出来,然而额际往上,他的头盖骨却被替换成了一层镂空的金属装置,透过那条渗血的缝隙,能看到里面灰白的脑髓正跟机械齿轮一起搏动,像是被改造的科学怪人。 即使他们置身于骸骨王座内部,也无法隔绝外面那种震天动地的雷声,每一次闪电劈下,瑞德·维尔尼亚脑袋上的齿轮就加速旋转,嗡嗡……殿下充血的眼球亦随之暴起,他张开嘴巴,从喉咙里挤出一阵又一阵痛苦至极的哀嚎。 路远寒瞬间意识到了一件事。 瑞德·维尔尼亚被关在这里不是没有原因的,他全身作颤,那些嚎叫声却被茧壳吸收,很快就转化为了新的雷电能量,正顺着地面上脉络一般的肉管不断输向外部——原来覆盖整个王座的防御网,皆以他的痛苦为燃料。 这就是他自愿接受的改造吗? 发生在皇子身上的事震慑到了所有人,无论是知情的,就比如路远寒、列维·霍奇森教授,又或者那些茫然无知的队员,他们不约而同露出了一种惊诧的神情。 但现在不是迟疑的时候,因为那些浑身漆黑的猛兽已经从高处跃下,朝着几名入侵者狂奔而来。 路远寒霍然抬起了头,他发现王座顶部没有建筑结构,而是巨兽头骨的上颌骨,数千颗、又或者数万颗利齿倒悬如剑,齿缝间淌着某种黏稠的黑色物质。就在他仰起下巴的刹那,其中一滴落在了他的靴尖,瞬间腐蚀见底,险些将他的脚掌也烧穿。 远处传来了守望者的狂嚎,其中是否夹杂着瑞德·维尔尼亚的惨叫,没有人想要知道。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只是眨了一次眼,路远寒就切换到了战斗模式,紧绷的肌肉已经撑开科考队制服。此刻,他既是控制着队员行动的指挥官阁下,也是被释放出来的杀人魔物,绝对的命令权与力量感集于他一双青筋浮起的手上——开火!路远寒的唇型传递出了他的命令,霎时间,枪声倾泻如雨,掩护着那个年轻人掠了出去。 为了最后的鏖战,他们携带的全部是具有强杀伤性的武器,那三人肩膀上扛着连发不断的炮筒,仿佛成了小型移动台,顷刻间爆发出的火花远比一道飞驰的黑影更能引起守望者的注意。 十秒钟过去,路远寒仍在狂奔。 二十秒过去,他已经绕到那些守望者背后,反手一撑就翻身上了高地,随着炮火纷飞,猛兽吠叫,轰然落下的弹幕让地面都为之微微一颤,却丝毫没有影响到路远寒的动作。 他来到那座铁笼前,仅是扫了一眼,路远寒就判断出这种金属非常坚硬,不是他能靠着自己的力量徒手掰断的。 薄翼般剔透的茧壳下,瑞德·维尔尼亚那张脸已经被某种力量侵蚀,面部遍是裂纹一样的血色痕迹,无法看出他苍白还是黝黑,英俊还是丑陋……这位尊贵的殿下已经没有力气再哀嚎了,他正费劲喘息着,胸膛起伏的幅度像濒死一样小得可怜。 事实显而易见,他的意识正在被犬域同化。 头盖骨下不断旋转、震颤的齿轮似乎正撕扯着瑞德·维尔尼亚所剩无几的理智,让他时而清醒,时而展现出颇为狂暴的一面,茧壳内部血淋淋的,遍是他挣扎时留下的恐怖痕迹。 倏然间,他的视线捕捉到了茧壳前的年轻人,对方满面漠然,看待他就和看任务目标没有差别,不带有任何个人情感。 那双冰冷的眼睛似乎激起了他内心一丝残存的希望,以至于瑞德·维尔尼亚竟然压下兽性,压下那些黑暗而深刻的欲望,他张开了嘴,用沙哑的声音哀求道:“杀……杀了我……” 路远寒听得非常清楚。 若是换成别人站在这个位置上,恐怕还会因为同情心而犹豫两秒,要不要给瑞德·维尔尼亚个痛快,但他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因为带给对方解脱并不在他的职责范围内。 就在这时,他脚下的地面忽然震颤了起来,就连关着瑞德·维尔尼亚的笼子也一并剧烈晃动,茧壳碎屑簌簌而下。 看来那颗棋子还是叛变了,路远寒想。 他早就预想到了列维·霍奇森教授的背叛,他们两人虽然有着共同的目标,但那毕竟是另一个人,对方表现出忠诚、顺从的时候到底想了些什么,他无从得知,直到最后关头才暴露出来,现在瑞德·维尔尼亚的下落已经明了,就到了决裂的那一刻。 从茧壳表面的倒影中,路远寒看到列维·霍奇森教授拿出了某种装置,他们以前从未见过,但那种仪器有着不可小觑的力量,竟然召唤出了一群沉睡在王座下的机械獒卫。 它们就像战争兵器,有着能够在一瞬间扭转局势的强大力量,被利爪撕开的不仅是奔袭的黑犬,还有剩下那两人的躯体。 霎时间,飞出的血溅到了霍奇森教授身上。 他面无表情的模样似乎吓到了两个科考队员,让人感到陌生,但他们已经没有逃走的机会了。随着尸体轰然倒地,列维·霍奇森教授翻身骑在了一头獒卫背上,向着路远寒所在的位置狂奔而来,视线流露出了一种肃然的决心。 路远寒不禁想道,若霍奇森教授的身份只是影臣,绝没有必要违背上司的命令,毕竟他们要一起护送殿下回到塞诺阿,但对方此时撕破了脸,就证明他还有别的任务。 其他皇子安插的杀手锏,还是陛下的旨意? 事情背后的真相有太多种可能,路远寒没有多想,他猛地砸开了裹着瑞德·维尔尼亚的茧壳,那层物质竟然发出了玻璃碎裂一样尖锐的声音,满身鬃毛的男人应声倒地。 与此同时,路远寒霍然转身,他避开地面上那些锋利的残片,望着已经杀到近处的猛兽,却只是轻飘飘抬了一下手。 “——嗖!” 黑撒斯伯爵手背上的链条不仅是装饰品那么简单,就像此刻,他手下骤然飞出了一枚银钉。 那颗钉子制造得非常纤细,前端却淬着杀人于无形的剧毒,转瞬间刺入了列维·霍奇森教授的胸膛,让他心脏停跳,紧接着瞳孔扩散,就像毫无生气的尸体一样陡然滑落,被獒卫们张开大嘴吞噬。 路远寒垂下视线,他已经杀了所有敢妨碍自己执行任务的人,但事情还没有解决。 因为瑞德·维尔尼亚正躺在他背后断断续续地喘息着,那种声音干涩、狠厉,如同野狗被卡车碾断腿骨时发出的惨叫,已经蜕变成了兽类,却不像是一个正常人。 随着让人惊惧不已的摩擦声,瑞德·维尔尼亚彻底犬化了,他磨破见血的指节变成了兽类的爪趾,尾椎骨下长出一条畸形的尾巴……那个人、那个怪物重新站了起来,它轻而易举地撕开金属栏杆,从一直囚禁着自己的笼中走了出来。 只是不知为何,野兽的眼睛下流出了血泪。 第257章 禁地(22) 望着面前血肉模糊的怪物, 路远寒没有流露出任何一丝正常人应有的恐惧,无论瑞德·维尔尼亚变成什么模样,活着还是死了, 都不会影响到他将任务目标带回去。 区别只在于帝国是否能证实对方的身份。 瑞德·维尔尼亚引起了这片区域的某种变化, 不仅那些猛兽停了下来,望着从囚笼中一步、一步走出的异种生物,就连外面轰鸣着的雷光也隐隐消退了几分。 透过那些骸骨的间隙, 路远寒看到高空中浮现出了两条交缠的尾巴, 犹如彗星拖行的痕迹, 从天幕下一闪而过。 他不禁想道, 那意味着什么? “殿下。”穿越万里而来的影臣开口了, 他的声音拦下了瑞德·维尔尼亚的动作,只见那个年轻人微微俯身, 动作优雅而又恭敬, 向着它行了一礼, “无论您遇到了什么事, 现在都应该跟我回到塞诺阿——陛下还在等着您。” “我……” 瑞德·维尔尼亚下意识张开了嘴, 然而从它口中发出的却是一阵野兽般的嘶吼,那种声音低沉、难听,让它瞬间感到了嫌恶。 假如他还是那位身份尊贵的皇子殿下,两人想必能够无障碍交流。 但它现在是一个被改造出的怪物, 从头到脚都和人毫无关系,非得打比方的话,瑞德·维尔尼亚站在路远寒面前, 就像年轻俊美的贵族和他豢养的野兽, 因此它手忙脚乱, 颇费一番功夫才将自己的意思传达了出去。 “您想要……终结?” 路远寒重复了一遍对方的话。 他玩味地嚼着这个词, 很显然,以这种形式活着对一个有着人类意识的生物来说太残忍,也太痛不欲生。瑞德·维尔尼亚虽然获得了那种让群犬停下的力量,却已经处在了崩溃的边缘上,才会不断哀求着,要路远寒给它一个解脱。 在杀死怪物方面,没人比路远寒更有经验,他很清楚怎么在一瞬间撕开胸膛,拧断脖颈,将里面流着血水的内脏剖出来吃掉。 糟糕的是他并不能那样做。 路远寒打量着面色痛苦的异种生物,察觉到任务目标正在低声哭泣,他的动作却没有哪怕一秒的犹豫。 年轻人从腰际抽刀,继而将刃面擦得透亮,折射出的寒光和他垂下的视线交错在了一起,紧接着,那把刀倏然挥出,瞬息间刺穿了瑞德·维尔尼亚的心脏。 ——砰! 刀尖下传来一阵碰到金属的声音,路远寒并不意外,他紧绷的手臂持续用力,瑞德·维尔尼亚霍然瞪大眼睛,竟然在临死前恢复了一瞬清明,喃喃低语着:“告诉父皇,我……驯服了……我自己。” “不,现在还没到你死的时候。” 随着话音落下,一块侵蚀着那颗心脏的坏肉被剜了出来,鲜血顺着刀尖倾泻而下,里面的机械装置刚滑出来就被路远寒踩碎,碾成了遍地残渣。 他只是帮对方剔除了受到改造的一部分,却没有完全毁坏瑞德·维尔尼亚的供血系统。 因此路远寒紧皱着眉头,不明白殿下为什么一副交代后事的表现。但他没有计较,那双修长的手此刻沾满了血,温热的、强而有力的,路远寒在怪物面前微微俯下膝盖,将瑞德·维尔尼亚抱了起来,就像抱着一只猫那样轻巧。 这就是陛下想要的吗,一个战争兵器? 路远寒不经意想道,他抱着瑞德·维尔尼亚一步步走下王座,越过列维·霍奇森教授的尸体时,他没有施舍一分多余的视线。 无论獒卫还是守望者,那些天性凶猛的野兽僵在原地,它们满面警惕,从鼻腔下发出一阵呼哧的声音,却不敢逾越,就仿佛有一条看不见的界线拦下了它们……无数双黝黑的眼睛望着那人逐渐远去,直到对方离开王座,才松开了紧绷的肌肉。 此刻,狂沙纷飞。 对路远寒而言,带着皇子殿下和带着一群人在荒漠中前行没什么差别。 事到如今,列维·霍奇森教授已死,科考队没有了存在下去的必要,那些退伍军人被他亲手剁成了块,喂给瑞德·维尔尼亚,每天一次,以此维持对方的基本需要。 即使已经变成了狗,那位殿下的口味仍然非常挑剔,路远寒若是没有将肉煮得全熟,它就连一块也吃不下去。 对此,路远寒表现得颇有耐心。 好在大多数情况下瑞德·维尔尼亚都非常安静,仅是裹着一条毯子缩在角落里,既不愿意看到玻璃外的飞沙,也不想面对自己充满鬃毛的兽爪,路远寒开车的时候它就靠在装甲车内壁上,声音低沉地说着什么,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像是在练习曾经的语言。 “父皇……” 接下来一段时间他们没有再遇到危险,在沙地上畅行无阻。很快,路远寒就察觉到野兽敬畏着这辆车,或者说车中的瑞德·维尔尼亚,其余犬类纷纷退避,意外碰上的谵语者倒是远远地尖叫着——“彗星交尾,王座易主!” 只不过刚说完那句话,它们就流血暴毙,倒下的骸骨连夜爬回了骨冢区。 路远寒紧握方向盘,黑手套下的指节摩挲着握把的边缘。仅从那句话来看,改造后的瑞德·维尔尼亚似乎取代曾经支配着犬域的力量,成为了王座之主,兽群的态度同样佐证了这一点。 换而言之,拥有那个怪物就等同于拥有了毁灭性的力量……恐怕它泄露出一丁点恶意,就能将整辆装甲车猛然撕成碎片,连带着方圆数里内生物一起湮灭。 他带回去的究竟是王公贵族,还是一颗核弹? 想到这里,路远寒转头望向驾驶室的门缝,瑞德·维尔尼亚的气息从缝隙中隐隐传了过来,然而它呼吸平稳,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那种安稳并不是永久的。 路远寒不知道瑞德·维尔尼亚到底经历了什么,但那件事无疑成为了紧缠着它的梦魇,让对方夜复一夜地骤然惊醒,整张脸都被沁出的汗水浸透,像是刚从无边血海之下逃出来一样。 有时候他们相安无事,有时候,瑞德·维尔尼亚在极端恐惧下睁开了眼,看到整辆装甲车飘浮在碎石乱流之中,那个年轻人靠在车厢上,似乎有些无奈。它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但对方并没有愠怒,只是将一个打开的罐头推到了它面前,指尖下带着那股熟悉的、让人安心的味道。 他说,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没准他是个满口谎言的骗子,但瑞德·维尔尼亚下意识想要相信,毕竟曾经的护卫尽数死绝,它现在能依靠的就只有路远寒一人。 就在此刻,那双颇为冷淡的眼睛成为了它保持清醒的锚点。 他们穿过血月下的荒漠戈壁,返回帝国边境线上,而此时距离科考队出发已经过去了将近两个月,整支队伍仅剩下一人。 路远寒是个颇为谨慎的人,当然没忘记搜查列维·霍奇森教授的尸体。科考队出入境的文件被他带在了身上,例行检查的时候,那些驻守边关的大兵并不意外——他们抽着烟,打着牌,觉得前往禁地的人被吞噬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反倒是这个彬彬有礼的年轻人让他们吃了一惊。 对方面带微笑,那身破损制服上遍是沙砾刮过的痕迹,但他的脸太干净,好像刚洗过一样透亮,士兵们怀疑的视线从他身上扫过,却没有任何能断罪的证据。 两分钟后大门缓缓升起,将那辆快要报废的装甲车放了过去……没有一个人留意到盖在毯子下的东西。 “任务执行期间,不慎遇上兽潮暴动,那些异种生物攻势太过猛烈,列维·霍奇森意外身亡,科考队其余成员无一幸免。”路远寒在他的述职报告上写道,同伴的死讯被他轻飘飘一笔带过,“——目标已成功带回,后续将配合调查。” 这是他作为影臣的工作。 除此之外,路远寒还得向帝国理工学院那边写一份情况说明,解释为什么其他人都死了只有他活着,此时他再想洗清嫌疑就稍显麻烦了。 路远寒思考片刻,最终决定将一切交给陛下处理,反正瑞德·维尔尼亚他已经送到了,失踪的皇子不说身价过亿,总也得值他一条小命,帝国若是对路远寒的工作态度非常满意,就会想办法替他解决那些让人头痛的麻烦事。 他带着任务目标匆匆走上了蒸汽艇。 返回首都的过程中,路远寒熬夜将这几个月落下的课业补齐,在结尾处署上了加西亚·安东尼奥的名字,还整理好了他带给教授以及师兄的伴手礼。 黑杖侍卫带走瑞德·维尔尼亚的时候,路远寒就在边上看着。 那位殿下似乎有些无法理解他们将要分开的事实,它情绪激动,满目猩红,从干涩的喉咙中发出了一阵阵嘶吼,竭力反抗着这些态度谦恭的“魔鬼”,但长阶下的年轻影臣一言不发,他的眼睛让人印象深刻——那里映着塞诺阿纷飞的杨絮,映着议事厅下震颤着的蒸汽机,却唯独没有一丝属于人类的情感。 它忽然就读懂了那种意思,明白他们不会有再见的那一天。瑞德·维尔尼亚像是被抽干了脊髓,再也没有挣扎的力气,整具身体瘫软地靠在黑杖侍卫手下,转瞬就消失在了长廊中。 直到此时,路远寒才拂下落在肩膀的杨絮。 夜间骤然降低的温度冻得他鼻尖微微泛红,好在他很快就可以回到帝国理工学院,为自己煮上一碗热汤面。 他想,塞诺阿的夜晚未免也太冷了。 第258章 漆黑灵魂(1) “——咚咚!” 急促的敲门声骤然响起, 让班杰明·肯特一瞬间从梦中惊醒,他睡的地方本就挤得可怜,现在更是从床板边缘滑了下来, 摔得头晕眼花, 因为低血糖而在地上犯了一分钟糊涂。 没办法,他已经很久没有吃过正餐了,最近几天班杰明唯一摄入的食物是别人剩下的面包, 那时候餐厅服务员正准备将残羹冷炙倒掉, 刚好被班杰明撞到, 他恳求了好一阵才讨到半块面包, 质地绵软, 跟他最常吃的那种黑面包截然不同。班杰明·肯特如获至宝地带回家,蘸着一碗已经见底的土豆汤吃了……遗憾的是他现在仍然饥肠辘辘, 整个人饿得前胸贴后背, 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 片刻后, 班杰明·肯特翻身爬了起来。 这里是第十四区, 也是塞诺阿公民默认的下城区。外面永远飘着挥散不去的浓烟, 空气中的颗粒物能将人的肺叶熏黑,但没有人会管他们的死活。 而杨絮还要一段时间才能落尽,正值呼吸病的高发期,班杰明·肯特不知道有多少人因为哮喘死去, 但他们窒息的面庞看上去恐怖而又绝望。他的邻居上周刚满四十五岁,为了庆祝,那个铁路工人难得煮了锅土豆汤分给隔壁住户。 食物很珍贵, 班杰明没舍得一口气喝完, 隔天他就看到男人的尸体被拖了出去。 对于下城区的人, 街道防控部门甚至不愿意浪费裹尸布, 他们套上麻袋,就将已经停止呼吸的死人丢进了垃圾车中,嗡嗡乱飞的苍蝇落在了他家门前,它们无处不在,就像一群监视着班杰明·肯特的眼睛。 谁会在这个时候找上门来? 班杰明·肯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自从相依为命的祖父离世以后,这栋老房子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住,正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家中坏了的水管还在角落里不断渗出一股黏稠、阴冷的液体……他不过犹豫片刻,那阵敲门声竟然消失了。 一切重新归于寂静。 但班杰明可以肯定,刚才发生的事绝非他的幻觉。他供不起蒸汽灯,就连添煤油、买蜡烛的钱也没有了,只能借着窗户下微弱的光线慢慢摸索到门口,班杰明的动作非常谨慎,没发出任何不该有的动静,要在第十四区活下去,这是一项不可或缺的素质。 然而当他停下脚步,透过门缝往外窥探,班杰明却没有看到一个人,外面遍是雾霾,除了那些高耸的、冒着黑气的烟囱以外,连只乌鸦都没有。 难道真的是他听错了? 班杰明满心疑惑,他背后已然惊出了细细密密的冷汗,就在这时,门缝在他的重量下又被推开了一些,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脚下,也就看到了那个散发着神秘气息的箱子。 ——班杰明·肯特收。 * 路远寒最近很烦恼。 就在几天前,他带着科考队的讣闻回来,自愿接受了校方的多轮调查。考虑到真正属于帝国理工学院的死亡人员只有韦斯利·汉密尔顿一人,又有庞大的力量在背后运作,那些审查员并没有怎么刁难他,例行公事过后,他们甚至还拍了拍路远寒的肩膀,朝这位优秀学生露出了一个微笑。 那得益于他期中考试时位列榜首的成绩,否则别人也不会记住加西亚·安东尼奥这个名字。 真正让他感到意外的是,汉密尔顿集团竟然没有追责,也没有报复,平静得就像不曾注意到他一样。虽然以希瑞尔·汉密尔顿的性情,那位继承人看重利益远胜于其他一切,但路远寒并不觉得她会对韦斯利的死毫无触动……他思索再三,认为必定有人帮他拦下了很多麻烦事。 但他并不是为此而烦恼。 路远寒顾虑的第一件事是外面飘飞的杨絮太多了,它们扩散到了非常严重的程度,不仅上了塞诺阿公民报的头条报道,就连学院也下发通知,要求每位老师及学生佩戴口罩,务必注意关紧门窗。 已经到了五月底,首都天气逐渐转热,本不该有这样繁多的杨絮。 但财政部前段时间将某座私人园林拆了改建炼钢厂,砍伐了一批别人特意栽培的杨树,因此雪似的白絮满天飞扬。它们随着炼钢厂上方的高温蒸汽一股股流向四面八方,飘过柯林顿大厦,飘过那些精英辈出的高校,最后汇集在下城区,在贫民窟掀起了一波死亡高潮。 他们宿舍楼下的警告已经换了三次。 其次是学生会的事,拿乔太久就会逐渐失去主动权,斟酌过后,路远寒答应了学生会的邀请,在办公楼拥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座位。 他被安排在宣传部名下,暂时没有什么太繁重的工作,只需要每周四过来开会。有时候注意到那些人处理事务,忙得满头大汗,就像维持机器运转的一颗又一颗螺丝钉,完美的外表下神经紧绷,路远寒会放下手头文件,饶有兴趣地观察片刻,然后收起视线,就像什么都不曾发生一样。 但他还要兼顾实验室那边的进度。 路远寒排好课表后,又跟着师兄接手了一个项目,值得庆幸的是布鲁诺·弗朗西斯颇为照顾他,允许路远寒干完活就走,否则他就要被堆积如山的事情淹没,抽不出时间参加影臣集会了。 因为列维·霍奇森教授的死亡,影臣的数量减少到了十六位,就仿佛新来的那个伯爵顶替了他的位置一样。 路远寒到的时候正好排在诺兰大公背后,上次开会过后,他对这位公爵印象深刻,毕竟她仅用一句话就让兰彻斯特闭上了嘴。 那位公爵的身型掩盖在了深黑披风之下,就在门扉打开的前一刻,诺兰·爱德华兹忽然转过了身。她皱着眉头,被那种比狂风更凛冽的视线扫过,路远寒顿时收紧了肩膀,尽管面前的女人容貌端正,就像那种会被帝国公民赞颂、爱戴的伟大领导者,他却能感觉到,有某种存在正于更高的层面窥视着自己,就像一根又一根透明的触手,借着诺兰·爱德华兹的眼睛望向了他……望向了这个披着人皮的怪物。 路远寒悄无声息地按紧了枪袋,但很显然,诺兰大公并没有恶意,她只是扔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诅咒:“你最近……会发生非常不幸的事。” 她的话很快就应验在了路远寒身上。 倒霉的是他的下一次任务要跟那个讨人嫌的家伙——兰彻斯特侯爵共同进行,但任务内容相对简单,并不需要他们潜入什么危险、深不可测的禁地,执行地点就在塞诺阿中央的皇后区。 与下城区截然相反,那条帝国大道两侧遍是富人的沙龙场所,是一个连空气都浸透着特权的圣地,政要名流聚集于此,在管弦乐的演奏下翩翩起舞,他们哪怕吐一口痰,都能砸死旁边端着盘子匆匆而行的侍应生。 栅栏后拔地而起的高楼是皇后区特有的建筑风格,那些大厦足有数百层,甚至更高……覆盖用的玻璃纤尘不染,就像一片风平浪静的海水,任何人站在下面,都无法窥视到背后正在发生什么事。 他们两人要做的就是前往金鸢尾会所,从那里取得一件奖品。 “奖品?” 路远寒有些疑惑,他停下脚步,转而望向兰彻斯特,被对方身上那股蝴蝶一样的香水味熏得往旁边挪了挪。 能当影臣的人大多地位显赫,以他和兰彻斯特侯爵的身份,金鸢尾会所当然不会将他们拒之门外,此刻,两人正乘坐着升降梯一起上行。皇后区的空气质量指数在塞诺阿排行第一,被誉为凡间天堂,当然没有那些烦人的杨絮。 他们周围的玻璃隔板采用完全透明的设计,那是为了满足大人物的需求,就在升降梯飞驰而出的过程中,他们能惬意地靠着扶手,居高临下地俯瞰整个帝都的夜景——这座繁华的城市生活着数千万公民,就像忠犬一样臣服在王室脚下,但他们的面庞实在太渺小,也太微不足道,湮没在了浓雾之中,能被兰彻斯特这种权贵看到的,就只有高楼顶上一盏又一盏耀眼的灯光,以及那些烧着蒸汽的机械装置。 “对啊,只有赢得赌局的人才能拿到奖品。” 兰彻斯特的声音懒洋洋的,平心而论,他对年轻的黑撒斯伯爵充满了好奇,可惜对方简直是一块油盐不进的臭石头,他已经接连碰了几次钉子,好不容易才找到跟路远寒搭话的机会。 玻璃包厢仍在上行,两人所在的高度飞快攀升,在那种让人目眩的灯光下,兰彻斯特侯爵点了支烟,朝对面的人露出了一个神秘的微笑。 据兰彻斯特介绍,金鸢尾会所是那些上流人士定期聚会的地方,会员们每年缴纳一笔高额费用,在这里休息娱乐,疏解压力,同时进行情报交换等活动……只不过他们释放压力的方式并不像普通人一样抽烟酗酒,而是通过特殊的“游戏”解决。 闻言,路远寒轻轻挑了一下眉。 聪明人打发时间的方式也非常讲究,所谓的游戏为参会者分配了两种阵营,开局时抽取的身份牌将决定他们将要成为【盗贼】,还是【富翁】。 除此以外,每个人还会领取到三张基础手牌——王爵(价值十万帝恩币)、骑士(一万帝恩币)、平民(五千帝恩币)……当然,这是对绝大多数人分到的【富翁】而言的,游戏开始前他们持有的卡牌并没有差别。 但盗贼就不一样了,路远寒下意识想道,这个名字听上去充满了危险气息。 【盗贼】持有平民、骑士,外加一张罪恶牌,那张特殊之牌虽然不具有实际价值,却能赢过其他所有牌。 全场共有四个盗贼。 路远寒耐心听了一阵,就领会了兰彻斯特所说的规则。游戏采取三局两胜制,等同于翻版的田忌赛马,对赌双方给出一种手牌的排列组合,骑士胜过平民,而王爵更甚,但牌底只有仲裁者清楚,要是被赢过了,败者就要给出自己价值最大的手牌,交换对方最小的牌(罪恶牌不包含其中)。 需要注意的是,每个参与者必须完成一次对赌才能获得豁免权,否则,他们无法拒绝别人发起的赌局。 路远寒想,要想赢下游戏,最重要的是计算出对方的王爵放在了哪个位置。赌局进行几次后,博弈者们的手牌很快就会变成全王爵/王爵+骑士/骑士+平民/全平民的组合,而他们一旦拿到了全王爵,就无法再突破上限。 此时就轮到【盗贼】出场了。 【盗贼】获取卡牌的方式有两种:对赌、偷窃,而偷窃需要非常高超的技术,他们必须以隐蔽的方式行动,不被别人察觉,规则限制了【盗贼】总共可以偷三次,因此他们的上限是六张牌。 路远寒发现了一件事,【盗贼】要是想赢,就必须得偷,因为罪恶牌决定了他们的基础手牌加起来最多只有二十万帝恩币,远远比不过那些持有全王爵的【富翁】。 游戏什么时候才会结束呢? 兰彻斯特说道,有一种特殊情况,即【富翁】通过计算得出自己放下的王爵被对方赢过,这时候他就清楚对赌之人是【盗贼】,大喊一声“抓到贼了”,接下来赌局终止,将开启十分钟的追逐战,所有玩家一并参与到对那个【盗贼】的追捕当中,他可以在整个金鸢尾会所内部流窜,也可以藏在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落。 无论如何,倒计时结束后,目标要是没有被抓到,仲裁者就开始计算场上所有人的卡牌价值,价值最高的那个人将会成为赢家,得到金鸢尾会所下发的奖品。 要是抓到了【盗贼】,则开启处决。 兰彻斯特侯爵还没有解释处决是什么,路远寒就已经垂下视线,控制着逐渐升温的指节……他闻到了一股血腥的味道。 第259章 漆黑灵魂(2) “——叮!” 随着玻璃厢门打开, 两个带着任务而来的影臣走了出去,他们雍容的气度让人感到信服。 兰彻斯特再怎么放荡不羁,终究也是一位获得帝国认证的侯爵, 而他旁边的年轻人就更不用说了, 自从授爵礼后,塞诺阿的上层社会就记住了加西亚·安东尼奥这个名字。 外面就是金鸢尾会所的入口,门前负责迎宾的侍应生领襟下别着一枚不起眼的金色胸针, 他们检查完兰彻斯特提供的可信证明, 就将两人带入了会客厅。 游戏开始前, 还有一段休息时间。 路远寒打量着周围衣冠华美的会员, 正如兰彻斯特所说, 这里是名流政要聚集的地方,无数人挤得头破血流, 却仍然够不上见那些人一面的门槛。他们的声音优雅而又轻快, 有人叼着烟斗, 从缭绕的烟雾后露出一枚象征着家族荣誉的徽章;有人以羽毛扇掩着嘴唇, 眼睛下缀着美丽的亮片……还有很多经常被采访报道的公众人物, 他们在报纸上面带微笑,向广大公民呼吁禁止虐杀动物,现在却像是没事人一样,炫耀着自己脖颈上那副刚剥下不久的狐狸皮草。 他们一边交谈, 一边端起侍应生递来的红茶,显然已经习惯了这种万众瞩目、被别人簇拥着的生活。 “前段时间不是建了炼钢厂吗?” “没想到厂里发生意外事故,有数十个工人因为履带倾轧而死, 好在那些死者家属非常容易打发, 要说平民就是眼界狭隘, 稍微用点抚恤金就及时压了过去, 否则见了报,那些下议院的又要揪着这件事一直攻讦不休了。” “马上就到皇储殿下的诞辰了,到时候估计要全面戒严一段时间,今年过得太紧张了……你们说我是选罗特里鳄皮制成的领带夹,还是选南边的金矿送给他作为贺礼呢?” “有人买柯林顿生物科技的股票了吗?最近一路飘红,我怀疑背后必然有着什么陷阱,但那些飞速暴涨的数字确实让人心动,就连我十八岁的侄子也购入了一支,嘿!年轻人就是有着不畏惧失去一切的勇气。” 路远寒漫不经心听着那些人的低语,从中提取一切他能用到的情报。 为了满足会员们的需要,大厅一层划分为了休息、娱乐和阅读等多功能区域,二层再往上就变成了非常具有隐蔽性的私人包厢,要想使用,必须提前一天预约,而且金鸢尾会所为贵宾提供了绝对权限,即使里面死了人,他们也不会多做干涉。 在执行任务前,兰彻斯特就已经是金鸢尾会所的常客了,他和不少人都非常熟络,因此一见到侯爵阁下出现,就有会员过来跟他攀谈。 “这位是?” “黑撒斯伯爵。”兰彻斯特侧过身,让他背后的路远寒露出脸来,笑着说道,“塞诺阿最近炙手可热的一位新星,要是想投资他就得尽快了,毕竟我们的伯爵阁下很快就能从帝国理工学院毕业,跻身议院了。” 拜兰彻斯特所赐,路远寒不得不加入了这场谈话,他以前跟着师兄干活,接触到的却都是财阀、学术相关的圈子,而他面前这些人才是真正掌控着帝国命脉的那一个群体。 他内心已经感到了一丝厌烦。 但想到这些人都是潜在的资源,路远寒还是扬起唇角,加西亚·安东尼奥的标准笑容被他完美复现在了自己脸上,他从容不迫地点头、示意,跟那些打量着他的会员一个个进行交流,没等任务开始,路远寒的口袋里就已经塞满了名片。 好在兰彻斯特及时拉走了他,路远寒嘴上说着抱歉,身体却已经快步跨了出去,他的视线掠过灯光下熠熠生辉的玻璃酒杯,掠过一群自恃矜贵的家伙,看到了侯爵要为他引荐的那位大人物。 对方是审判庭高层,安提戈涅·弗莱彻。 靠在沙发上的男人将近五十岁,满面威严,两颊微微垂下的皱纹让他看起来有着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在那位圣裁骑士面前,金鸢尾会所的仲裁者只能说是一群不入流的鼠辈。 路远寒停下脚步,就在这时,安提戈涅抬头望向了他,那种视线非常微妙,就像草原上的猎鹰观察着一只流窜的老鼠。 正如缉察队会研究畸变物,吸纳那些具有特殊力量的成员为己所用,帝国的官方执法者也会在法律约束下利用神秘侧知识,使得他们拥有一些偏向于正面、积极的手段,而这种情况在审判庭最常见。当普通人见到一位圣裁骑士情不自禁想要跪下时,不仅是因为他们畏惧着警官的威势,更是因为对方正散发着一股震慑邪恶的力量,于无形之中影响到了周围人的神志。 就像帝国理工学院最开始派往黑区的接引人,约翰·弗莱彻——他的吐真能力就是从此衍生而来。 兰彻斯特像是没事人一样为两人介绍着彼此。 路远寒停顿两秒,紧接着面不改色地走上前去,和对方握了握手。他感觉到掌心有一股烧灼的痛感,密密麻麻顺着血管涌了上来,恐怕就是受到了圣裁骑士的影响,但他就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自我介绍时表现得非常得体:“您好,我是加西亚·安东尼奥。” 出于职业习惯,安提戈涅对于陌生面孔总是会用一种警惕的态度审视,那些普通人见到他时会眼神躲闪,不自觉咽下口水,就更不用提犯罪者了,但面前的年轻人从始至终保持着一种冷静、从容的态度,看起来并不害怕所谓的审判庭。 这种情况通常有两种可能。 第一种可能是他正直得问心无愧,而第二种就让人感到心悸了……要知道有些极端的犯罪分子非常擅于伪装,他们藏得极深,并不会暴露出自己的想法,接受调查时同样对答如流,用一副充满蛊惑性的外表将所有人都骗了过去。 安提戈涅·弗莱彻观察几秒,暂时打消了对路远寒的怀疑,而这是因为他记得家族有人在帝国理工学院就读,学生的身份为路远寒赢得了一分宽容。 路远寒仅是在圣裁骑士身边待了片刻,就已经感到背后微微沁出了汗,好在这场交涉并没有持续下去多久——发牌时间到了。 首先进行的是身份牌抽取。 早在入场的时候,金鸢尾会所就按照参与者的顺序为他们排好了编号,每个编号对应一张随机卡牌。随着主办者的声音广播到整座大厅,贵宾们逐渐散开,路远寒耐心等待了一阵,戴着银色面具的侍者就将身份牌发到了他手中。 正是众人心思浮动之际,大厅内的参与者们缄默不言,路远寒也没有泄露出自己的底牌,而是用指节压着边缘,翻开卡牌后,他看到上面赫然是一个猩红的单词——【盗贼】。 真是个地狱开局,路远寒想。 他原本预想的计划在此刻全部泡汤,一切都得推翻重来,成为【盗贼】意味着他要和剩下所有人为敌,无论【富翁】,还是同阵营的其他小贼,那张卡牌仿佛有着莫大的威力,竟然让他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都感到了一丝意外。 更糟糕的是,从任务开始的那一刻,兰彻斯特就像只苍蝇似的围在他身边打转,对路远寒的兴趣已经超过了任务目标。 路远寒将那张【盗贼】压在指腹下,摩挲两秒,及时收起了自己的想法,没让对方察觉到他的异样。 “我们来对赌一局怎么样?愿赌服输,输了的说出自己隐藏最深的秘密……要让人悔恨的、痛不欲生的那种。”兰彻斯特说着就凑了过来,他似乎迫不及待想要看到那张宠辱不惊的脸上露出一丝裂纹,路远寒越是正经,他就越感到心痒难耐。 “不了,我们还有任务在身,没必要为了这种无聊的赌注消耗己方力量。” 望着兰彻斯特神情玩味的面庞,路远寒以一种斩钉截铁的态度谢绝了提议,趁着那些仲裁者还没有被兰彻斯特吸引过来,他赶紧远离了这个烦人的家伙。 路远寒毫不怀疑,要是让兰彻斯特察觉到【盗贼】的身份,那他接下来就没有好日子过了。 值得庆幸的是,虽然游戏已经开始,但暂时还没有博弈者找上他。因为路远寒对金鸢尾会所来说是一个生面孔,而不熟悉就意味着无法拿捏,那些寻找猎物的人更倾向于将赌局置于自己的了解之下,握着对方的把柄不断进攻,猛烈得就像发起了一场战争。 刚过去两分钟,就已经有人完成了首场对赌。 赢下赌局的是个西装革履的律师,从仲裁者手中接过得到的王爵后他微微一笑,而他对面的败者虽然有些恼火,却没有表现出任何失态,毕竟这只是一场消遣用的游戏,不值得为此大发雷霆。 这件事就像一个导火索,随着衣物摩擦的声音,越来越多的人参与到了博弈当中,他们或是表现得洋洋得意,就像捏住了对方的脖颈,或是满面愁云惨淡,仿佛将自己的家庭一并输了出去。领完手牌后,路远寒旁观着别人的赌局,他同样没有忘记自己身为【盗贼】的本分,趁此寻找着下手的机会。 当然,他盯上的只有王爵和罪恶之牌。 或许会有人感到奇怪,作为【盗贼】,他不是已经有一张罪恶之牌了吗? 但要想成为最后的赢家,路远寒必须得通过交换消耗掉手上的两张低价值牌:骑士和平民,而他现在对赌赢的概率并不大,一旦输给别人,对方发现他首场赌局给出的竟然是骑士,就明白了此人【盗贼】的身份。 但要是有两张罪恶之牌在手,他赢过别人的概率就会达到非常高的程度,几乎提升到了99%。 唯一的不确定性就在于其他【盗贼】。 路远寒想道,过早偷窃会引起【富翁】们的注意,一旦他们有所警惕,就不好再下手了,因此他要觅得一个绝佳的机会。至于别的【盗贼】,他们即使被偷了也不会声张,因为两人本就属于同一根绳上的蚂蚱,要是有贼被抓了,只会提前进入清算环节,那无疑是非常不划算的。 同样地,在积攒到三张王爵前,那些野心勃勃的【富翁】也不会轻易叫喊。 他们输给【盗贼】后,完全可以去找别的参与者对赌,重新攒够全王爵的手牌,反过头来再指证刚才遇到的【盗贼】,路远寒要赌的就是这一段宝贵的时间差。 他不禁陷入了沉思。 要是不进行对赌,光偷三张王爵到手的话,最多有10×3+1+0.5=31.5万帝恩币;而一张罪恶之牌打底,再加上五张王爵,那是最好的情况——50万帝恩币。两张罪恶之牌加四张王爵,40万,介于两者之间,是一种需要冒着风险但又可以实现的情况。 危险和机遇总是共存的,路远寒想。 那些持有全平民手牌的人获胜概率为零,绝不可能再接受对赌,因此,他眼下最好的选择是找到一个持有骑士和平民牌的,消耗自己的平民,获得骑士,再用罪恶之牌和两张骑士继续博弈。但在那种前提下,对方必然已经拥有了豁免权,很难被一个陌生人撬动心理防线…… 除非他用上点灰色手段。 第260章 漆黑灵魂(3) 观察片刻后, 路远寒找上了一位年轻女士。 事实上她是蒙托亚家的次女,天潢贵胄的出身让她看起来有些玩世不恭,即使输了赌局也没表现出一丝恼怒, 只是叼着支细长的烟蒂靠在边上, 神情懒散,从唇下呼出烟圈,就仿佛望着面前那些人类唇枪舌剑、誓要揭开对方最丑恶的一面是件多么有趣的事。 安娜·蒙托亚确实不在乎输赢, 金鸢尾对她来说只是一个休息场所, 在这里她不用顾忌蒙托亚家繁琐的规矩, 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然而她不曾想到的是, 就在她观察着别人的时候, 同样有一双潜伏在暗处的眼睛盯着她。 等到安娜·蒙托亚注意到有个参与者站在了自己背后时,那人打下的阴影已经没过了她的肩膀, 平静的呼吸潮水般吹拂着蒙托亚小姐的后颈, 她毛骨悚然地转过了头, 看到的却是一张足以让愤怒瞬间消失的脸。 对方的金发被别起一绺, 眉峰轻微上扬, 但这种露出小半额头的造型反倒让他的俊美更具有冲击性了,安娜·蒙托亚盯着他看了一阵,才听到那人开口说道:“尊敬的阁下,我想向你发起对赌。” “为什么要答应你的请求?” 安娜·蒙托亚耸了耸肩膀, 很显然,她并没有把路远寒的话放在心上:“你应该看到我刚结束了一次赌局,满盘皆输……告诉我上赶着给自己找晦气的理由。” “因为你现在很无聊, 不是吗?”路远寒朝她微微一笑, 让安娜·蒙托亚弹烟灰的动作倏然停顿下来, “拥有豁免权而置身事外的话, 阁下就要错过一场精彩绝伦的演出了……我可以向你担保,今天晚上会有非常惊险刺激的环节,不同于你以往参与过的所有游戏。” 他意有所指地说道。 “好吧,看在你长得很对我胃口的份上。”安娜撇嘴嘀咕着,她拂下的烟灰被对方用一张纸巾接住,放在了旁边的托盘上。 此时安娜·蒙托亚手中持有一张骑士两张平民,理论上说她想赢就只能找全平民的玩家,已经半脚踏出了赌局,但明知如此,她还是向仲裁者说自己同意对赌,由对方验过牌底后,将那张骑士牌送到了路远寒手中。 因为她从面前的年轻人身上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 美丽、罪恶,而又充满了危险的。 “必然不会辜负期望。”路远寒收起卡牌,此刻他就像得手的狐狸,将沾血的牙尖藏在了微笑之下,转身隐没在了人群中,安娜·蒙托亚的视线追随着他逐渐远去,悄然记下了这人的样貌,打算利用家族情报网查一查对方的身份。 像这样风平浪静的赌局只是极少数情况,大多数参与者博弈时都是怀着一种隐秘的、无法言说的心思。 就在片刻前,他们还是相谈甚欢的朋友,面带笑意,此时却成了誓要置另一方于死地的对手,额际青筋猛然突起,就连嘴角也不自觉微微抽动着,将精心排列过的一组卡牌交给仲裁者,他们翘首以盼,等待着结果揭晓……就如等着一场兵不血刃的酷刑。 “该死的!不、这不可能……” “我要让你付出代价!” 有人颇为愤怒地嚷嚷着,显然,不是所有权贵人士都教养良好,那个输了赌局的参与者气急败坏地放下狠话,只是没等他碰到对方的衣角,金鸢尾会所派出的警卫就将他控制了起来。 按照游戏规则,只有【盗贼】暴露的那一刻,他们才能动手。 【盗贼】正慢悠悠逛着大厅。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路远寒又见缝插针地从角落里摇起来一个正盖着本书睡觉的醉汉。对方的身型被酒柜挡住,睡得不省人事,就像具死了三天的尸体,他能找到这个参与者属实是观察得非常仔细……路远寒停下脚步,拿起盖在对方脸上的书本,被他打扰的那人还有点没睡醒,说话时带着一股浓重的鼻音,揉着眼睛问道:“什么事?” ——向你提出对赌。 路远寒的口吻轻飘飘的,就像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见到他招手示意,附近的仲裁者很快就赶了过来,而他身前睡眼惺忪的醉汉皱了皱眉,神情却在一瞬间变得认真了起来。 能够出现在金鸢尾会所的人,当然不会是一事无成的流浪汉。 事实上,这个蓄着胡茬的男人是个非常出名的侦探,破获过数起就连审判庭也无能为力的悬案,他的侦探事务所位于帝国大街,能够在塞诺阿这样寸土寸金的地方拥有一块地,是很多人做梦都难以想象的,若不是他的酒瘾已经严重耽误到了工作,男人还能取得更高的成就。 路远寒之所以会找上他,就是因为男人从游戏开始睡到了现在,没有豁免权,因此他持有的还是最基础的那副手牌。 只见男人神情沉着,他锐利的视线扫过面前的参与者,对路远寒有了初步印象,紧接着才望向了自己手中的牌——王爵神圣、高贵,让人不敢侵犯,骑士持着长枪冲锋在前,而平民表现得非常懦弱,就像一块毫不起眼的石子。 他谨慎地思考了片刻,认为对手表现得从容自信,必定已经获胜了至少一次,手牌的价值不可能低于骑士,他猜测着那人会将王爵放在哪里,向仲裁者提交了自己的排列组合。 结果却让他大吃一惊。 作为闻名在外的侦探,很少有参与者能禁得住男人的揣摩,他们的想法被下意识的动作、微表情瞬间暴露出来,本来不应该有例外,事实却像铁证一样摆在了他面前,他输了,而且输得满头雾水,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对方到底是怎么赢的。 眼见对方就要带着到手的卡牌离开,男人的酒意彻底消了,他斟酌再三,还是忍不住追问道:“你是怎么赢过我的?” 那个赢家的脚步微微一顿。 “你很聪明。”对方的声音听起来没有什么变化,像是想着赶紧了事,“敏锐的观察力让你无往不利,你首先会考虑的就是对手将王爵放在哪里,但你太自信,自信到了一定程度就是愚蠢,跟随着我的视线变化,你就能确定王爵最有可能放下的位置,但你有没有想过,并不是所有人都是猎物……在你胜券在握的那一刻,就已经落入了我为你准备的圈套。” 闻言,男人不由得一怔。 他瞬间反应过来,对方刚才的表现都是演给他看的,无论是主动找上门来的侵略性,还是流露于外的傲慢,直到此刻他才算是心悦诚服,再也没有了任何疑惑。 但路远寒没有说的是,就在刚才提交手牌前,一颗孢子悄无声息地从他掌根下脱手而出,那种物质非常微小,像是尘埃似的飞过监视着他们的仲裁者,附着在了对方肩膀上,替他观察着男人的牌面排布,就像一个敬业的间谍。 这个狡猾的骗子带着他的战利品离开了。 在场的参与者情绪上头,已经赌红了眼,没有人察觉到他的作弊手段。 路远寒游走在一个又一个门庭显赫的玩家之间,他微微颔首,在对方懊恼时取走赢得的卡牌,并不为此停留一分半秒,但他很谨慎,并没有靠近安提戈涅·弗莱彻——那位圣裁骑士所在区域,以防对方察觉到这里有个非人的邪恶存在。 很快,就到了中场休息环节。 费尽心思的权贵们擦去汗水,将用过的毛巾随手扔到侍应生脚下,就在这时,主办者的声音再一次响了起来,他宣布接下来将随机公布一个【盗贼】现在的区域及持有手牌,请各位参与者务必注意。 这条前所未有的通知瞬间引起了众人热议,他们窃窃私语着,路远寒不禁想道,金鸢尾会所知道【盗贼】的实际身份并不奇怪,但对方怎么能确保等会公布的每一张牌面都精准无误……难道有一双眼睛无时无刻不在监视着他们? 就像他所做的那样。 路远寒收起多余的想法,因为主办者咳嗽两声,已经开始了消息播报,但他并没有什么紧张感,就仿佛自己是个再正常不过的【富翁】一样: “——D区。” 随着话音落下,路远寒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变化,要知道他现在的位置就在D区,难道诺兰大公所说的倒霉已经到了这种程度,不仅抽到【盗贼】,还要承担起被所有人追杀的命运? 他瞬间绷紧全身肌肉,已经做好了战斗准备,然而下一句话却出乎了路远寒的意料。 “请玩家们注意,该【盗贼】当前持有……两张罪恶之牌、一张王爵以及一张骑士!” 路远寒的瞳孔像是冷血动物一样微微瞪大,他现在的牌面是罪恶之牌、两张王爵,被公布的并不是他。那意味着有一个【盗贼】已经下手偷了同行,动作比他更快,恐怕就是因为对方快要赢了,主办方才会出来制裁那人。 而且这个牌面颇有意思,很容易推断出对方一次都没有对赌,也就没有豁免权,那个【盗贼】将自己置于了非常危险的境地。 想到这里,路远寒不动声色地扫视着围在旁边的参与者,其他人基本上都跟他一个反应,正满面警惕,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所有处在D区的玩家,试图从中找出那个【盗贼】的踪迹。 凭借着纷飞的孢子,路远寒很快就锁定了目标,他一步一步走向了藏在人群中的【盗贼】,靴尖落地的声音在满室寂静下清晰可闻,年轻的黑撒斯伯爵有着战士一样的铁血手段,他走过其余参与者,在兰彻斯特面前停下了脚步:“我要向你发起对赌。” “我拒绝。” “别撒谎了,侯爵阁下,一开始那样骚扰就是为了将我赶走吧,以免被我察觉到你的身份。”路远寒说着就笑了起来,“后续竟然没有像狗皮膏药一样缠上来,这根本都不像你了。” 路远寒并没有让别人偷听到他们的谈话,而是跟对方耳鬓厮磨,但他越说下去,兰彻斯特面上的神情就变得越发冷漠,直到趋于一种毫不掩饰的平静,那意味着他默认了路远寒的说法。就在俯身贴近对方的同时,路远寒垂下视线,他的手不经意扶了一下侯爵紧绷的腰身,只触碰不到两秒就迅速挪开……没人注意到他抽走兰彻斯特的卡牌,转瞬又放了一张进去。 仲裁者正在朝这边走来。 意识到这一点的兰彻斯特拔腿就跑,而路远寒已经高声叫嚷了起来:“——抓到贼了!” 第261章 漆黑灵魂(4) 那道声音打破寂静, 就像骤然砸到水面下的落石,引得整座大厅的人纷纷转过了头,无论正在博弈的, 还是已经分出输赢的, 他们眼中流露出一种毫不掩饰的兴奋,视线紧攫住逃跑的【盗贼】,此刻, 金鸢尾不再是供上流人士休息用的高级会所, 而是一座充满杀气的狩猎场。 霎时间, 所有人蜂拥而至。 作为影臣, 兰彻斯特倒是身手矫健, 他穿梭在摆放着餐点的桌椅之间,竟然毫不受其影响, 朝着远处的出口一路跑去。 “——哗啦!” 被他打翻的盘子摔成遍地碎片, 就像撒下一地锋利的钉子, 却没有减轻那些权贵人士追猎的热情, 他们摩肩接踵, 毫不顾忌自己发型乱了、领带滑落而下,争先恐后地往前挤去,场面混乱到了让人叹服的程度……要是有人将这疯狂的一幕记录下来,报道出去, 必然会引起外界的轩然大波。 路远寒也在追捕兰彻斯特的行列当中。 对他而言,没有比现在更好的下手机会了,毕竟那些人全身心扑在前面的【盗贼】身上, 从而疏忽了对他的防备。 那只手修长美丽, 却比探囊取物的猴爪更神秘, 从他们身上飞快顺走一张又一张王爵, 让路远寒持有的卡牌价值不断翻倍——三十万、四十万、五十万!路远寒就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他知道其他【盗贼】必然也在行动,【富翁】不足为惧,那些潜行于暗处的影子才是真正威胁着他的存在。 路远寒正沉思着要不要将别的【盗贼】一并揪出来处决,兰彻斯特已经跑远了。 侯爵阁下以此生最快的速度翻过拦路的杂物,他目不转睛,因为通往走廊的出口近在眼前,只要推开那道门,他就可以远离这些不顾一切的家伙了。 就在这时,子弹疾驰而来! 骤然响起的枪声擦着兰彻斯特的耳朵划过,路远寒略显惊讶,他看到旁边有人竟然扛着一把军用步枪,飞出去的弹壳虽然没有打中目标,却猛地穿透了玻璃。要知道他们现在位于贝多利大厦的一百二十层,狂风呼啸而至,让金鸢尾会所内宜人的温度变得格外严酷,就仿佛一瞬间来到了寒冷的冬天。 对此,其他参与者一点都不意外,因为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过太多次,甚至有些人跃跃欲试……反正到了最后,主办方都会派人将金鸢尾会所修复如初。 现场非常嘈杂,嗤笑声、衣物摩擦声、子弹上膛声不绝于耳,所有参与者的恶意都灌注在了那个被揭开底牌的【盗贼】身上,炸裂的玻璃碎片倾泻而下,划破了兰彻斯特侯爵的风衣。 更糟糕的是他的小腿被一支弩箭射穿,撕裂血肉的剧痛让他骂出了声,尽管如此,兰彻斯特还是忍着痛跑了出去。 倒计时还剩下8:37。 【盗贼】的行动被限制在了会所内部,并不是说躲出去就一定安全,但那道门确实帮他拦下了不少攻击,趁着参与者还没有追杀过来,兰彻斯特转过几个拐角,又穿过一条狭窄的员工通道,躲进了某个无人看管的储物室中。 “呼哧……” 兰彻斯特满头大汗,受伤的那条腿血流如注,让他下意识咬紧了牙关。 侯爵阁下难得这样狼狈,毕竟以前他是那个追猎别人的【富翁】,下手时毫不留情,现在却成了逃亡者,巨大的落差感就像将他架在了火上翻烤一样,让兰彻斯特内心饱受煎熬。 很快,他就屏住呼吸,徒手将埋在腿肉中的弩箭取了下来,箭头拔出时带着一层鲜血淋漓的皮肉,黏腻的液体顺着皮革滑落在地,打湿了兰彻斯特的掌心。 该死的,他是怎么察觉到的? 想起那时朝着自己走来的年轻人,兰彻斯特不禁感到了一阵难以置信,作为【盗贼】,他将身份掩饰得非常好,就连平时最熟悉他的那些人也没有发现破绽,加西亚·安东尼奥和他不过打了两次交道,就能看破同伴的秘密,未免让人不寒而栗。 兰彻斯特本想成为最后的赢家,将任务业绩揽在自己一人头上,但他的计划注定要失败了。就在他靠着储物室的门喘息之际,门后传来了一道轻微的声响:“咔哒……” 兰彻斯特瞬间提起了警惕。 他不知道站在外面的人是谁,【盗贼】亦或者【富翁】,但对方必然不怀好意。兰彻斯特抿紧嘴唇,他握紧了那支带血的弩箭,打算在那人破门而入的一瞬间插进对方脖颈中,亲手解决所有隐患。 但事情并没有按照他的想象进行,一道熟悉的声音隔着门板传了进来:“侯爵阁下。” 那个人竟然追了过来。 兰彻斯特垂下视线,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这时他忽然发现了一件事,门板缝隙下透过来的光逐渐变得微弱、黝黑,就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吞噬着光线,即将从那道狭窄的缝隙中挤进来。 他的余光瞥到停在外面的靴子,锃亮的鞋头似乎映出了那张带有微笑的脸。 不得不承认,加西亚·安东尼奥有着俊美过人的容貌,然而黑撒斯伯爵优越的五官在这一刻尽数扭曲,带给人极为强烈的压迫感,在兰彻斯特的角度看来,那根本就不是人类……无数道蜿蜒的影子从对方鞋尖下爬了出来,似乎马上就要撕开门板,又像是他的错觉:“你说,要不要出来体验一下被处决的滋味呢?” 即使是威胁着别人的时候,路远寒仍然没有情绪变化,这种平静让他身上的非人感越发浓重,就像高位者观察着一块会动的牛扒,思考着应该从哪里切开。 兰彻斯特恐惧到了极点。 他并不是个容易失控的人,但那种感觉就像是下潜到了深海,没有水肺,也没有任何能够带他脱离的逃生装置,他毫无防备地在黑暗中不断陷落,铺天盖地的窒息感裹紧了皮肤下每一根突起的血管,兰彻斯特僵硬地保持着靠在门上的动作,瞳孔却已经涣散失焦……直到一双黑漆似的眼睛从深渊下霍然睁开。 那种压迫感忽然消失了。 兰彻斯特重新拥有了知觉,他的胸膛猛烈起伏着,背后不知道什么时候遍是渗出的汗水,门外那人来得神秘,走得也悄无声息,一丝劫后余生的侥幸从他内心浮出,因为十分钟就要到了。 “倒计时已经结束,现在进入结算环节。请各位参与者回到会客厅中集合,将所持手牌交给仲裁者……从现在起,一切抢夺、盗窃以及损毁他人卡牌等行为明令禁止,违者将被剥夺会员籍,终身不可再参与到游戏当中。” 主办者的声音透过整座金鸢尾会所,让那些仍在逡巡着的猎人悻悻然放下了武器。 他们在一瞬间恢复到了平时那种漫不经心的姿态,神情慵懒,就仿佛刚才朝着兰彻斯特开枪的不是这双手一样。 不过片刻,仲裁者就计算出了最后的结果。 广播背后的人顿了顿,若是仔细倾听,就能从那阵微弱的杂音中分辨出一声玩味的笑,紧接着,他公布赢家是某个【盗贼】,那位参与者的牌面价值达到了六十万——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数字。 场下一片哗然。 所有人都在思考着,那个赢家怎么会有六十万?从理论上讲,【盗贼】行动时承担的风险要远胜于【富翁】,同样有着更高的上限,但就算是最完美的【盗贼】也只能以五十万赢得游戏,历来如此,因为规则限制了他们只能偷窃三次。 很快就有人意识到了事情的关键所在,六十万帝恩币对应着六张王爵……他手上那张罪恶之牌呢? 这是一个引人深思的问题。 此刻,输赢都已经成了定局,就在众人低声交谈之际,路远寒从他们当中走过,全然无视了那些惊叹、错愕又或是不满的参与者,他在侍应生面前停下脚步,跟着对方前往领取奖品的地方。 让时间倒退回十五分钟前。 路远寒意识到兰彻斯特就是隐藏在D区的【盗贼】,向他发起对赌的时候并没有偷窃,而是打开侯爵的钱夹,用一张罪恶之牌交换了对方的王爵。剩下的三次机会他都用在了别的参与者身上,因此才能以打破历史的成绩胜出。 当然,他这样做完全是钻了规则漏洞。 赢了所有人的优胜者想,不循规蹈矩,不正是【盗贼】的本色吗? 他一边整理着刚才追逐时弄皱的袖口,一边跟着侍应生走过长廊。金鸢尾会所的隔音效果做得很好,此刻他们远离了所有人,周围瞬间变得安静下来,铺着猩红地毯的走廊上只剩一阵脚步声,路远寒的、前面那个侍应生的,他们就像误入了别的世界……若不是回到塞诺阿后,路远寒买了块新的机械表,表针正一分一秒地转动,他恐怕就要失去对于时间的感知了。 路远寒不禁想道,这段路程未免也太长了。 他耐着性子跟对方走到尽头,但那里既没有赢家的奖品,也没有通往其他房间的门,只有一个放在柜子上的音乐盒。路远寒视线一顿,微妙地打量着那件物品,总不见得这就是他们的任务目标吧? “请问……” 没等路远寒的话音落下,那个侍应生忽然取出一把锋利的刀,在对方悚然的注视下,他毫不犹豫地将刀尖对准心脏,紧接着剖开了自己的胸膛。毋庸置疑,侍应生的行为让人满头雾水,然而从他伤口下流出的不是正常人应有的鲜血,而是一种淡蓝色的液体。 那种液体非常剔透,比起别的什么更像是机油,顺着刀尖流下来时还散发着一阵微弱的荧光,瞬间引起了路远寒的注意。 他大概明白所谓的奖品是什么了。 侍应生动作熟练地转动刀尖,用玻璃瓶接了一部分淌下的蓝液,水面很快就没过了瓶口,只是他的手有些颤抖,面庞也浮现出一片失血过多导致的惨白,见侍应生身体痉挛的幅度越来越大,路远寒想,他似乎快要喘不上气了。 就在这时,一阵欢快的声音响了起来。 尽管无人操作,他们面前的音乐盒却开始了转动,随着发条拧下,温馨的旋律瞬间掩盖过了那阵压抑的、痛苦的喘息,转到路远寒面前的那一秒,上面骑着马的小人像是歪了歪头,以漠然的态度俯视着那个侍应生,就和看待一只蚂蚁没有区别。 路远寒满面警惕。 被雕刻出的小人倏地张开了嘴,从中传出的却是主办者的声音,可以听出对方是一个年轻男性,说话时总是带着股懒洋洋的笑意。 “如你所见,这种高纯度的雾钢银萃取液被用于换血技术,现在还只是用于部分接受过机械改造的人类,等到以后技术成熟了,就可以普遍推及到整个帝国,为维尔尼亚的公民带来革命一样翻天覆地的变化。”见路远寒接过了玻璃瓶,对方接着说道,“你手上这一小瓶,能够让外面的所有人为之眼红。” 闻言,路远寒晃了晃手中的玻璃瓶,液体闪烁出的光泽证明对方没有说谎,恐怕要将整条雾钢银矿脉抽干一半,才能得到这么点萃取液。 让人匪夷所思的事发生了。 不过片刻,刚还满面痛苦的侍应生已经止住了血,完全没事似的站了起来,他的瞳孔就如金属一样充满冰冷意味,看起来像是换血的副作用。 在对方的帮助下,路远寒将“奖品”装进一个手提箱中,他正准备转身离开,那个声音却像是阴魂不散的魔鬼,倏然缠上了他的脚后跟:“欢迎下次再来,亲爱的……【盗贼】先生。” 第262章 漆黑灵魂(5) 随着话音落下, 路远寒不禁加快了脚步。 赌局已经宣告结束了有段时间,兰彻斯特虽然没有遭遇所谓的“处决”,但他腿上的伤势变得越发严重, 被金鸢尾会所派警卫送往了最近的医院就诊, 因此路远寒只能一个人回去复命。 散场后那些权贵人士还在喝着红酒,聊着刚才怎么没把【盗贼】射死,路远寒却没有心思再待下去了。 他乘着升降梯飞速而下, 很快就从贝多利大厦中走出来, 在夜幕下望着面前跟天堂一样辉煌的区域。他的视线逐渐远去——与帝国中央截然不同, 皇后区的边界线外杨絮纷飞, 那些行色匆匆的公民面部戴着口罩, 两腿却隐没在了浓重的雾霾下,即使他们挡住了脸, 紧皱的眉头也流露出一种无法掩盖的紧张、焦虑甚至是恐惧, 在蒸汽灯光的映照下, 就像一群濒死的鱼。 那是条割开天堂与地狱的边界线。 考虑到出入皇后区有着严格的限制, 路远寒只能先出去再拦车, 等他提交完任务已经过了十二点,毋庸置疑,他没办法回到学校那边了。 好在当初和爵位继承文书一并发下来的还有私人住宅,从理论上说, 加西亚·安东尼奥在塞诺阿郊区有一座庄园,但路远寒懒得自己打理,索性聘请了位管家替他操持事务, 对方倒是履职尽责, 每周都会写一封信向雇主汇报府上的账务情况。 但要从城内前往庄园就太远了, 路远寒在帝国理工学院旁边还租了一栋公寓, 偶尔在外面忙得晚了,他就会回到那边暂住。 只是没等他到公寓楼下,意外就发生了。 影臣集会的地点位于塞诺阿边上的废弃区域,路远寒来过几次,对附近的街道已经非常熟悉。这地方平时没有什么人愿意光顾,那些拾荒者倒是会过来捡一些金属零件去卖,除此以外,游荡在这里的生物就只剩下乌鸦和老鼠了。 夜幕高悬,月光倾泻在这个宛如废墟的地方,浸透了伯爵阁下沾着一丝血迹的鞋尖。 路远寒刚转过街角,就有个瘦弱的男孩迎面撞上了他,对方慌不择路,怀里还抱着个脏兮兮的箱子,像是在躲避着什么人、又或者什么东西……路远寒瞬间有了判断,他适时拦了男孩一把,没让对方充满污渍的手碰到自己。 让路远寒意想不到的是,男孩竟然像是在哪里见过他一样,对方怔了两秒,紧接着激动地瞪大了眼:“伯爵……” 他没能叫出声来。 因为路远寒捂住了他的嘴,皮革材质的黑手套封死了男孩的嘴唇,隔着让人窒息的布料,他能感觉到那是一双修长的、肌肉分明的手,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对方的脉搏正以一种不像是正常人应有的规律跳动着。 班杰明·肯特没能深想下去,因为他被捂得满面涨红,再喘不上气就要憋死了。 “呜呜!” 像是意识到掌根下的生物非常脆弱,那人倏然松开了手,将他拖到旁边隐蔽的角落,直到此时,班杰明·肯特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喘着气说道:“救命!伯爵阁下,有人在追杀我——” 路远寒眉头紧皱,他观察了一阵男孩的面庞,才从模糊的印象中辨认出对方的身份。 那时候,班杰明·肯特卧在铁轨上,在一众警察面前咬死了自己不是偷画的小贼,他之所以会选择帮助男孩,只是想尽快回到帝国理工学院,仅此而已,再没有别的理由。 刚执行完任务,路远寒本想洗漱完躺在床上好好睡一觉,现在看来是睡不成了。 他疲惫地用指节揉了揉眉心,迫使自己在一瞬间清醒过来。自我介绍完后,班杰明·肯特逐渐不敢说话了,因为那位伯爵阁下虽然帮过他一次,却是下等人高攀不起的存在,谁也无法保证对方会不会嫌恶他的麻烦,甩手置身事外……毕竟他的祖父就是因为得罪了大人物而死,对于那些闯入家中的黑衣人,班杰明·肯特印象深刻,直到他断气的那一刻都不会忘记。 班杰明·肯特乱蓬蓬的卷发下神情惊恐,而他干裂的嘴唇上还带着血色,路远寒攥着他一条胳膊,很快就发现这孩子瘦得惊人,跟下水道中饥肠辘辘的老鼠没有区别。 他多久没吃饭了?路远寒微妙地想。 按道理来说,他不是一个多管闲事的人,然而路远寒现在已经没有了别的选择。 因为不远处传来了激烈的脚步声、咒骂声以及枪袋摩擦腰部的声音,不难听出那些靠近的人训练有素,身上还带着一批热武器……但他们没有轻易开枪,路远寒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点,紧接着陷入了思考,是因为班杰明·肯特的性命很重要,还是说那些人在顾忌着什么? 他不经意瞟向了班杰明·肯特抱着的那个箱子。 它看起来平平无奇,破损的木板下却露出了厚重的隔绝层,深黑的颜色仿佛能吞噬一切,让人不禁好奇里面到底藏着什么东西,才需要用这种手段进行收容。 路远寒心中的魔鬼刚冒出点苗头,又被警惕性压了下去,这让他不禁感到有些牙痒。 “你相信我吗?” 他忽然提了一个问题。班杰明·肯特没想到路远寒竟然会问这种话,犹豫两秒才点下了头,他的反应被路远寒看在眼中,于是那双黑手套蟒蛇一样缠上了男孩温热的后颈,像是安抚似的捏了捏,原本精神紧绷的班杰明·肯特忽然感到一阵困意袭来,他张了张嘴,发出的却是逐渐微弱下去的鼾声。 片刻过后,男孩毫无自觉地倒下,和他怀中的箱子一并被路远寒接了过去。 显然,摆在他面前的是个难以脱手的大麻烦,但危险代表着更高的利益,属于野兽的直觉提醒着路远寒,箱子里面恐怕是一件非常重要的物品,让他转身就走,无异于让一条觊觎着财富的恶龙放弃金山银山。 哪怕只是打开看一眼呢? 路远寒下意识想着,随即察觉到自己已经脱离了加西亚·安东尼奥的角色,他的神情一瞬间冷了下去,摸向箱盖的动作也戛然而止,展现出的理性让人匪夷所思。 将黑撒斯伯爵扮演得太久,完全沉浸在了那种属于贵族的上流生活中,让他有些忘记自己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了……冷静的、还是疯狂的? 模糊的感觉让他一阵毛骨悚然。 但眼下并不是思考这些事的时候,路远寒像拎猫一样将班杰明·肯特提了起来,那个箱子则被触手缠着固定在了背上,充满灰尘的外壳蹭过伯爵阁下的衣服,让他不禁皱起了眉。 躲过那些人的围剿将班杰明·肯特累得够呛,对路远寒来说却是轻而易举的一件事,只见他翻身上了屋顶,尽可能放轻鞋底摩擦出的动静,顺着瓦片边缘不断潜行,绕开一身高端装备的追杀者——照明灯的光线扫过两人刚才所在的位置,却没能发现从边上飞快掠过的影子。 不知为何,他们使用的工具看起来有些熟悉。 直到将班杰明·肯特放在沙发上,路远寒才算是松下了一口气。 他不紧不慢地洗了个澡,将湿漉漉的发丝归拢在耳后,又从橱柜里取出燕麦片,倒牛奶的时候往里面加入了致死量的甜味剂——路远寒的味觉似乎有些失灵,让人难以想象世界上竟然有一个人能同时容忍黑咖啡和甜食两种存在。但他并不在意,将那碗麦片粥匆匆解决后,路远寒就在班杰明·肯特面前蹲了下来。 男孩仍然紧闭着眼,蜷缩在沙发上,丝毫没有察觉到他的注视。 路远寒垂下视线,再怎么看这都是一张毫无价值的平凡面容,他却用幻影将班杰明·肯特的脸记录了下来。自从加西亚死后,路远寒就将自己的容貌调整成了对方,这件异物闲置已久,直到此时才发挥上了用场。 熟睡中的男孩打了个喷嚏,紧接着,他就被路远寒扔来的外套盖住了腹部,仍有余温的衣物似乎让他着凉的症状缓解了一些。 终于可以看看这是什么东西了。 路远寒不禁想道,班杰明·肯特紧紧看护着的箱子被他放在了书桌上,原本覆盖在外面的破损木板被一根根拆除,露出里面的黑色装置,它看起来像是被上了某种非常精确的密码锁,只有输入正确的指令才能打开。 刚尝试了一次,迅速升温的箱壁就将路远寒的指腹烫出了密密麻麻的水泡,灼痛感就像一片附骨之疽,让他彻底打消了这个想法。 看来使用暴力拆除是不可行的了。 路远寒打不开箱子,也就无从得知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关于密码的线索他现在是一头雾水,也许班杰明·肯特又或者那些追杀者知道答案,两者中该选哪一个进行审问,他甚至不需要多想。 他叫醒了班杰明·肯特。 男孩从沙发上爬起来的时候还有些惶然,他满面冷汗,似乎梦到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事,手指无意识揪着刚才盖的外套,攥得皱了才发现那是伯爵阁下的衣服,班杰明·肯特一瞬间羞愧得无地自容,近乎将头埋进了膝盖里去。 “非常抱歉,阁下……我绝不是有意要弄脏您的外套。”男孩有些语无伦次,随着一阵不易察觉的动静,对方像是起身走远了,而他还在自顾自地絮叨着,“要、要多少钱才能清洗掉污渍,我会付给您干洗费的。” “砰!” 金属碰撞桌面的声音听起来颇有些刺耳,班杰明·肯特不禁肩膀一颤,他小心翼翼地抬起了眼,看到的却是卧着煎蛋的面条。 ——新鲜出炉、还热气腾腾的。 班杰明·肯特已经有太久没有吃过一顿饱餐,整个人饿得头晕眼花,因此才会被路远寒轻飘飘弄晕带走,乍一见到食物,他近乎要潸然泪下,只觉得鼻尖泛酸,难以言说的委屈感从他内心涌了上来,让班杰明·肯特的眼眶逐渐变红,牙关也不自觉战栗着,犹如一只应激的困兽。 他毕竟只是个十五岁不到的少年,每天挨饿、流窜、被警务司带队污蔑就算了,还要因为一件神秘物品遭受别人的追杀。 班杰明·肯特早已到了精神崩溃的边缘。 “吃吧。”那人的发尾还没有擦干,因此他说话时那股氤氲的水汽扑面而来,带着浓烈的雪松味道。见班杰明·肯特在食物的香味下喉结微动,已经眼神放光,他像是满意了一样颔首说道,“吃完了我有些事要问你。” 第263章 漆黑灵魂(6) 不得不承认, 这是份美味的晚餐。 班杰明·肯特用一双瘦骨嶙峋的手将碗端起,或许是因为他饿了太长时间,又或者那位伯爵阁下当真厨艺高超, 没过多久, 他就将路远寒煮的面条扫荡一空,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 被那双湿漉漉眼睛盯上的感觉就像在路边捡到了一只流浪猫,若是不多拿些罐头出来, 总让人觉得于心难安。 路远寒平时虽然不常在公寓住, 家中却也囤了些速食品, 见班杰明·肯特像是没吃饱, 他又拿了一袋黄油饼干用于招待。比起那些追杀着男孩的陌生人, 他这样一个小小举动,轻而易举就打消了班杰明·肯特的警惕……当然, 黑撒斯伯爵落下的每一步棋都是有所图谋的。 帝国理工学院附近算是首都的一片黄金地带, 能在这里住的人通常情况下非富即贵。 就比如路远寒租的这栋公寓, 室内既没有满天飞的杨絮, 也没有浓重的雾霾, 即使一个月不打扫也不会落灰,选用的家具同样非常讲究,此刻,班杰明·肯特整个人陷落在真皮沙发中, 惬意的感觉让他几乎睁不开眼,但男孩没忘记伯爵阁下还有话要问他,急忙让自己清醒过来。 班杰明说, 他不知道那些人是谁。 男孩的父母很早就抛弃了他, 只有年迈的祖父照顾着班杰明。 作为班杰明的监护人, 安德烈·肯特是一名退役的机械师, 在蒸汽盛行的时代,机械师可以说是非常受人尊敬的职业,下岗后也能够领到一份蒸汽与科技协会的补助金。只可惜安德烈毕竟年事已高,他重病在床,家中微薄的存款都用来治病,因此哪怕是搬到了第十四区租房住,他们祖孙两人也很少能吃得上一顿有菜有肉的饱饭。 事实总是残酷得让人难以接受。 半年前正是塞诺阿的凛冬季,彼时大雪纷飞,贵族们在蒸汽缭绕的玻璃室下举办着晚宴,他们翩翩起舞,欢笑声从未断绝,然而那些贫民窟的人根本烧不起炭火,更不用说蒸汽管道这种奢侈的东西了……他们满手冻疮,用背部挡着漏风的墙壁,还没有见到第二天的黎明,就在低温下浑身哆嗦着死了,一双失神的眼睛望着帝国中央,也不知道临死前在想些什么。 安德烈·肯特也在那些人当中,他的死无疑为班杰明的生活蒙上了一层阴霾。 男孩原本还能靠祖父的退休金维持着生活,骤然间,班杰明被断了经济来源,他走投无路,跑遍全城也没能找到一份愿意收下城人的工作,最后靠着从安德烈那里学到的技艺给某家画廊打了一段时间杂工。 班杰明·肯特有双巧手,再精密的机械图纸在他笔下也能复刻如初,唯有灵感迸发时,这个男孩才会流露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 没想到怀亚特·门罗大师的学徒路过此地,对方一亮出身份,班杰明的雇主就殷勤地凑上去,不仅强行征用他的画作,还解雇了班杰明·肯特,让他成为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上次的事闹到警务司那里,所有人都知道了班杰明·肯特是个卑鄙无耻的偷画贼,从此,他再也没有找到一份工作,活得像是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再加上房屋租赁合同即将到期,班杰明险些就要曝尸街头。 直到三天前,这个神秘却又怪异的箱子寄到了他家门口。 与其说是寄送,它更像是凭空出现在了那里,随着箱子而来的还有一封夹着钞票的信,撰写者给出了班杰明一看就感到头晕目眩的酬劳,让他保管好这件物品。 那笔钱让他继续活了下去。 班杰明·肯特没有擅自打开箱子,却知道里面的东西非常重要,因为那种机关锁一看就是出自他的祖父安德烈之手,前后采用两段式密码,需要同时输入指令才能打开,任意持有密码的一方都无法私自得到里面的物品。 祖父以前并没有提到过这件事。 班杰明察觉到了蹊跷,他想起安德烈·肯特死后那些闯进家里的黑衣人,那时候他因为出门打工躲过一劫,和对方擦肩而过……难道他们当时在找的就是这个箱子? 但他敢担保,自己以前从没见过这个烫手的玩意,事情已经过去了半年,和安德烈有关的箱子才寄到了他的家中,属实让人怀疑背后的主使者到底想做什么。 班杰明·肯特想道,对方想要密码的话,他根本一无所知。 为此,班杰明·肯特强忍下快要将他折磨疯的饥饿感,翻找着祖父遗留的手稿,想要从中寻找到一分线索,只是没等他整理出头绪,那些追杀者就找上了门。好在班杰明·肯特对下城区非常熟悉,至少比那些普通公民熟悉,趁对方还没有砸开门板,男孩顺着一条排水管道就溜走了,在他封上井盖前,班杰明·肯特听到了屋内隐隐传来的声音,冷厉、肃杀,充满了让人窒息的压迫感:“……东西呢?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它找出来。” 班杰明·肯特在下水道中不断穿行,直到离开第十四区才爬上地面,他本以为这样就能甩掉那些追杀者,对方却还是赶了过来。 想到这极有可能是祖父的东西,男孩就无法割舍,他抱着那个箱子一路逃窜,然而逐渐透支的体力让他眼前发黑,被下水管道划破的脚踝也在隐隐传来痛感……班杰明·肯特满心绝望,就在快要休克的时候,他迎面撞上了一个人。 再然后的事,路远寒已经清楚了。 他盯着班杰明的眼睛看了一阵,直到男孩被他盯得背后发毛,路远寒才确认对方并没有说谎,看来即便是抱着东西逃亡的人,也不清楚那箱子里面到底是什么。 这就麻烦了,路远寒想,在对情报一无所知的时候,他绝不会轻易接手来路不明的物体,安德烈·肯特退休机械师的身份倒是引起了他的思考。 一个沦落到贫民窟的老者,到底藏着什么样的秘密,才会惹来无数神秘人的追杀? 将班杰明带回来的时候,路远寒就已经检查过了,除了箱子以外,男孩腰侧还藏着一本微微泛黄的装订簿,被他的汗水浸透了小部分,想必就是安德烈·肯特遗留的手稿了。路远寒心念微动,转而望着班杰明·肯特,就在他打算开口的前一刻,楼下传来了狗叫声。 那打断了他没能出口的话。 “该死的……有人闻着你的味道来了。”路远寒反应得非常迅速,班杰明·肯特还没来得及擦去嘴角的饼干屑,他就已经起身冲往了一边,动作像是飞扑的猛兽。 沙发上的男孩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路远寒紧贴着墙,他侧身靠在窗户边,一双深邃的眼睛悄然垂下,从帘布缝隙中发现那些追杀者迅速散开,犹如黑压压的潮水,已经包围了整栋公寓。他们现在位于三层,但对方很快就会上来,追杀者甚至还有小型无人机,机翼震颤的声音越发响亮,一束又一束耀眼的红光就像监视器似的扫过玻璃,见此情形,路远寒不禁皱紧了眉……看来这栋公寓是留不下来了。 他并没有为此肉痛多久,毕竟性命远比那些虚无缥缈的数字重要。 路远寒的听觉非常敏锐,就在此刻,他听到那些持着武器的追杀者正在上楼,他一手抓起班杰明·肯特,另一只手毫不费力拖走了箱子,带着两件货物快速逃生。 公寓底下各个出入口已经被追杀者围堵,甚至是排水管道都有人严加看管,再想从侧门离开是不可能了,他们没有别的地方可以走,只能匆匆上了楼顶。 路远寒霍然停下了脚步。 他望向公寓顶部区域,那里有一架弗朗西斯家制造的飞行器,作为师兄送来的袭爵贺礼,那东西昂贵、漂亮,银色的流线型耀眼得简直让人挪不开视线,路远寒还没有拆封,现在却成了他们逃离此地的唯一工具。 “这是……” 班杰明下意识喃喃着,他完全被面前的艺术品吸引了注意力。 路远寒却顾不得那么多,他快步过去打开飞行器的舱门,将班杰明·肯特和箱子一起扔了上去,紧接着,尊敬的伯爵阁下靠在驾驶座上发动引擎,将油门猛地踩到了底,霎时间响起了一阵警报——在男孩惊恐的视线中,整架飞行器像是弹射起步似的急速抬高,座椅乱震,侧压的机翼此时还有些重心不稳,在空中不断调整着朝向,以至于他险些在一阵颠簸下滑出了座位。 是安全带救了他一命。 班杰明·肯特惊魂未定,没等他额角沁出的那滴汗落下来,一阵金属碰撞的声音就从他身边骤然响起,显而易见,追杀者已经发现了他们的踪迹,外面的枪声激烈到了极点,弹药一阵接着一阵倾泻而出,撕破原本平静的夜幕,就像要将这艘价值连城的飞行器扫成筛子。 “——砰、砰砰!” 然而坐在驾驶位上的并不是他,班杰明再怎么心惊胆颤,也只能将腹部的安全带不断扎紧,紧闭双眼,在内心祈求着千万不要出事。 好在驾驶者墨镜下的脸异常冷峻,面对这种情况也毫不慌张,伺机突破重围,握着操作杆的手精准得就像机械臂。除了最开始那阵,路远寒没让敌人扫到他们一下,整架飞行器灵活地转身、绕行,躲过从下面射来的枪林弹雨,就像离弦之箭一样朝着远方疾驰了出去。 追杀者瞬间被他们甩在了背后。 跟着师兄前往柯林顿大厦的那段时间,路远寒已经熟知了塞诺阿有哪些禁飞区,因此,他一点都没有靠近军事重地,而是带着跟踪的无人机不断打转,诱使对方撞上墙壁,轰然炸裂成了遍地碎片,纷飞的火星在天际下划出一道弧线。 直到危险解除,路远寒才适当降低飞行器的高度,同时贴心地打开了减震模式,让满面冷汗的男孩不至于吐在里面。 伯爵阁下未免有些太心大了,班杰明想道。 他怔然望着前方,只见驾驶座上那人像是按下了某种键钮,紧接着一阵低沉、舒缓的旋律响起,很快就遍及飞行器内部的每个角落,潜移默化地安抚着班杰明·肯特紧绷的情绪。路远寒不禁想道,他的公寓已经被追杀者侵入,而帝国理工学院那边也回不了……他们现在能去哪里? 思索片刻后,路远寒调转方向,让飞行器驶往了派克·汤普森所在的区域。 第264章 漆黑灵魂(7) 那艘飞行器降落在门前的时候, 派克·汤普森还在睡梦当中,倏然一阵气流狂啸的声音将他吵醒,男人刚打开窗户, 就看见银色机身的金属造物缓缓悬停在了外面, 舱门表面的弹坑、划痕并不显得怪异,反倒为它增添了一分别样的美感。 派克的视线落在机翼两侧,弗朗西斯家的标志说明了来人的身份, 而驾驶者抬起墨镜, 露出一张非常坦然的脸, 并未对自己凌晨三点扰民的行为感到愧疚。 他来这里干什么? 对于掌握着自己性命的年轻人, 派克·汤普森既有敬畏, 又有一种颇为复杂的情感。 事到如今,他已不再是那个毫无尊严的清洁工, 每天都有无数下属站在办公室外面等着他指示……但老派克从未忘记那个下着暴雨的夜晚, 也不曾忘记自己到底是谁, 又是谁赋予了他焕然一新的人生。 在派克·汤普森的注视下, 路远寒推开舱门, 他带着男孩和箱子走下来的动作无异于搬起一桶水。显然,班杰明·肯特还有些不适应飞行,以前在第十四区他从没有坐过这种交通工具,强烈的眩晕感让他腿脚发软, 只觉得胃里一阵泛酸。 但他忍住了,没有在伯爵阁下面前吐出来。 路远寒走到门边,就将班杰明·肯特放下来, 屈指敲了两下。 没过多久, 住在里面的男人就打开门, 将他们带了进去, 一路上对方的态度恭敬得简直反常,班杰明·肯特虽然没读过什么书,却也看得出这两个人关系匪浅,不像朋友、同事那样的正常相处模式,而像是主人和他养的一条狗。 “我需要你帮我照顾一段时间东西。”路远寒直入主题,他开口的时候情绪没有什么起伏,平静得就像在交代任务,“他,还有这个箱子。” “谨遵您的指示。” 这下轮到班杰明傻眼了,对方决定去留的时候甚至没有问过他本人的意见。 这座住宅虽然比他那个破屋子好上太多,既不漏雨,也不会有老鼠从床板下跑过……但他和派克·汤普森不过是第一次见面,以后就要共同生活,未免太让人尴尬了。 班杰明内心很清楚,自己没有资格抗议。毕竟仅凭他一个人根本逃不过追杀,伯爵阁下愿意提供庇护,对他而言已是莫大的恩情。 好在派克·汤普森颇有应对青少年的经验,接触了一段时间后,班杰明发现这个总是西装革履的男人并不难相处,他虽然住在富人区,却不像其他贵族一样鄙视下城区出身的孩子,甚至还会在班杰明咳嗽的时候拿出药箱,让他就着温水服用。 这还是他第一次感受到陌生人的温情。 为了防止邻居察觉到异常,班杰明·肯特被安置在了地下室,能出来活动的时间非常少,老派克为此有些抱歉,但他对这种暗无天日的生活倒是接受良好,反正这里有食物、水、柔软的床垫,还有一个漂亮而安静的女孩——两个孩子对同类有着敏锐的感知能力,逐渐熟悉了以后,班杰明得知她的名字叫萨沙。 每天为他送饭的就是萨沙。 萨沙准备的餐点颇为丰富,有时候是香煎沙丁鱼,有时候则是抹着果酱的吐司加牛奶,总之营养均衡,简直让班杰明赞不绝口。 作为稍微年长些的哥哥,班杰明·肯特会教萨沙解简单的机械连环,同样会替她梳辫子。睡着的女孩枕在他膝盖上,呼吸平静,对方柔顺的发丝正在他掌心中流转,在灯光下就像一条潺潺的溪水,班杰明不禁想道,要是能永远这样就好了。 他们的日常生活由派克·汤普森照顾,男人每天带着公文包到柯林顿大厦上班,而他下班回来,就能看到家中两张翘首以盼的脸,用一种天真无邪的语气问他: “道尔叔叔,今天又买了什么糕点?” 这时候他就会转过身,露出刚从面包房带回来的千层蛋糕——那家店要排半小时的队,但在派克·汤普森看来完全值得。 一开始班杰明还有些紧张,担心那些追杀者会找上门来,从而连累到照顾他的两人,但事情就像消失了一样毫无波澜,那位伯爵再没有来过,他逐渐放下警惕,每天跟萨沙一起聊天、玩耍,对着祖父留下的手稿尝试破解密码,可惜的是班杰明再怎么费劲都解不出来,就仿佛那是世界上最深奥的难题一样。 碰巧的是萨沙的生日就在夏天。 班杰明和老派克当然要为她庆祝,两人提前一周就布置好了场景,气球、鲜花、扎着缎带的玩具熊……生日当天萨沙戴着一顶小小的寿星帽,她手掌合拢,在插着蜡烛的蛋糕前面许愿,睫毛在火光下微微颤动:“我希望,道尔先生工作顺利,班杰明哥哥身体健康,所有的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对了!”萨沙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笑着露出一颗虎牙,“以后我要将爸爸的相框带到朝着太阳的海边上,让他感受到真正的温暖。” 那个人就是在萨沙吹熄蜡烛的前一刻进来的。 对于曾经服务于柯林顿生物科技的隔离服,萨沙下意识有些害怕,毕竟她的父亲就是死在了那栋大厦,要说毫无怨恨当然是不可能的。 但随着年轻人动作熟练地换上拖鞋,走到客厅中来,萨沙很快注意到他手上提着什么东西,只见对方在她面前蹲下,路远寒打开笼子,一个毛绒绒的生物从里面钻出来蹭了蹭她的裤腿,那是只发色漂亮的小猫: “祝你生日快乐。” 温热的触感逐渐抚平了萨沙内心的情绪,她确实很想养一只猫,只是以前在下城区根本没有条件照顾好宠物,后来搬到这里,萨沙也就不好意思再麻烦道尔先生了。 没想到伯爵阁下竟然知道她的愿望,送来了一只小小的守护神。 萨沙满面幸福地吹灭了蜡烛。 两个孩子还在吃着蛋糕,路远寒却没有加入其中,他向派克·汤普森使了个眼色,让对方跟着他到书房密谈。但他没想到的是班杰明非常敏感,男孩一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劲,竟然放下满是甜腻奶油的蛋糕,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但这也不能怪班杰明·肯特,毕竟他的性命被悬在了刀尖上,而濒死的人总是下意识想要抓住一切活下去的机会。 即使这段时间吃得脸颊圆润了些,班杰明仍然非常瘦弱,他从地板上滑过去的时候没弄出一点动静,很快就站在了书房外面。班杰明犹豫着做了几秒思想工作,紧接着屏住呼吸,将自己的耳朵贴在了门板上。 “最近是特殊时期,外面高度戒严。”那人用冷淡的声音说道,“执法者将会每一家每一户进行搜查,恐怕就不像以前那样好应付了。” “需要属下再做些什么吗?” “不用了。让他在地下室藏好就行,在我弄清楚背后捣鬼的到底是谁之前,不要带他出门,哪怕是一次也非常危险……要知道他们对那箱子里的东西异常执着,遗憾的是我们没有密码,只能提心吊胆地将它藏起来。” 班杰明·肯特意识到自己添了麻烦。 事到如今,他在乎的已经不是寄信人给出的报酬,又或者安德烈的遗志,老派克和萨沙的重量彻底压倒了他内心那一杆天平,让班杰明想要为他们做些什么,哪怕只是贡献出微薄的一点力量。 就像来的时候一样,男孩静悄悄走了,殊不知路远寒有意让他听到这些话,怀有愧疚之心的棋子用起来才会更加顺手。 “我们有必要这样做吗?” 派克·汤普森对此颇为不解,在他看来男孩已经托付了全副身心,就像默认了他们属于统一阵营,是世界上最亲密的伙伴,班杰明绝无可能再隐瞒什么情报。 “当然。”路远寒慵懒地靠在书桌上,翻看着手中那张报纸,“他刚从下城区过来,太容易沉溺在你们营造的安逸感中了,懈怠过头只会死得更快,你也不想替他收尸吧?而且除了班杰明·肯特以外,我们手上也没有别的线索了——他就是那把通往答案的钥匙。” 他看的并不是最近的塞诺阿公民报,而是一篇多年前的报道。 路远寒费了点力气才从图书馆借阅出来,那上面刊登着安德烈·肯特引咎辞职的消息,撰稿者称,那位机械师并不是正常退休,而是因为盗窃罪被蒸汽与科技协会除名,最后郁郁而终。关于这篇报道的真实性一直争议不休,但笔者并没有说他具体盗走了什么,消息见报后,很快就被撤了下来,那个名字也逐渐隐没在了塞诺阿浓重的雾霾之下,不再被任何人提及。 路远寒不禁想道,作为安德烈·肯特的孙子,班杰明当真像他表现出的一样无辜吗? 答案不得而知。 但他的手段确实称得上高明,为了不拖累身边人,班杰明·肯特更加尽力地去破解密码,简直到了不眠不休的程度,任何人见到他眼下的黑圈都要吓一跳。 即便如此,男孩仍然没有说出一句自己要放弃的话,而是抿着嘴唇继续干活。 事情很快就迎来了转机,那时候班杰明累得躺在了地上,演算用的稿纸散落一地,每张纸上都写满了凌乱的数字。 “哒哒……” 绑着缎带的皮鞋在他面前停下脚步,让疲惫的班杰明翻身爬了起来,紧接着萨沙俯身捡起了一张纸,有些惊异地说:“班杰明哥哥,这是你教我的法尔特斯换算律吗?” 萨沙的话让班杰明心脏狂跳,而被她圈起的地方恰巧遍布在一张纸的上下边缘。 班杰明·肯特咽了咽唾沫,他从萨沙手中接过稿纸,颇有些颤抖地进行对折,紧接着他看到了一行从未见过的码字,此刻,班杰明满面不可置信,男孩在内心飞快地换算着加密前的情报……在纸页的缝隙之间,在萨沙的欢呼声中,他窥探到了安德烈留下的信息。 现在还差另一段密码。 第265章 漆黑灵魂(8) 班杰明·肯特带着万分激动的心情解出密码的那一刻, 路远寒刚刚下课。 伯爵阁下舒展着肩膀走出了教室。 因为外出科考缺了两个月课,他不得不比别人多费精力补上前面的课程,包括错过的一系列随堂测验。为此, 路远寒连着通了三天宵复习, 他甚至没顾上过问派克·汤普森那边的情况……好在最后的结果还算让人满意,有他那份标准得和答案如出一辙的试卷,加西亚这学期的绩点是不用愁了。 想到这里, 路远寒眉头不经意上扬了一点, 那代表着他现在心情愉悦。 很快他就在师兄面前停下脚步, 布鲁诺·弗朗西斯在门外等了有片刻, 正翻看着借阅区的一本异种生物收录图鉴。见自己等的人到了, 那位财阀公子不紧不慢地放下杂志,露出一个笑容: “走吧, 为了犒劳刚结束一场战斗的加西亚同学, 请你去餐厅吃点好的。” 布鲁诺说着就掏出了他的钱夹, 看起来并不介意师弟狮子大开口, 像是饕餮似的将他吃到破产。 最近几天, 他一直泡在实验室,和路远寒相处的时间甚至超过了那台解剖仪器——帝国理工学院有一个和军方合作的项目即将竣工,验收成果非常重要,尼科尔森教授正忙着那边的事, 他们实验室清闲了不少,因此教授名下的几个学生趁机外出游玩,又或者待在寝室一觉睡到天亮, 只剩下两人独守空房。 对布鲁诺而言, 这没什么可高兴的。 实验室少了那些偷懒打杂的人手, 凡事只能他亲力亲为, 就连一把椅子都要弗朗西斯公子放回原位,好在路远寒对此还算上心,甚至从学生会调了人过来帮忙,缓解了他的部分压力。 不得不承认,加西亚·安东尼奥确实是一个天生的领导者。 布鲁诺虽然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手段,但学生会下属被他差遣的时候心甘情愿,跟在路远寒身后忙到天黑,半句怨言都没有,就仿佛那个刚来不久的年轻人是他们拥戴的首席一样……他只是站在那里,就有无数人为之奔走效劳。 属于安东尼奥的金发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像一片盛着落日的河水,然而望着对方熟悉的脸,布鲁诺不可避免地想到了科考队的事故。 虽然说前往帝国境外探索的死亡率居高不下,但像这样只剩下一个生还者的情况非常少见,怀疑路远寒隐瞒了什么的声音最开始还很激烈,布鲁诺私下里也进行过调查。只是没有证人,亦没有任何证物,一切都被掩盖在了漫天黄沙之下,那片禁地犹如替他辩护的律师,销毁了所有蛛丝马迹,即便有些人想要拿此事做文章,也在一天之内被执法者带走拘留,从此,再也没有了任何不利于路远寒的消息。 但事情真的会如此简单吗? 布鲁诺打量着面前的青年,他看起来实在很无辜,垂下视线时就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好学生,让人很难将他与那些恶性事件挂钩。 尽管师兄请客,路远寒却也没有点太贵的菜式,他只要了一份主食和番茄炖牛腩,两人落座后,路远寒用餐叉拨弄着盘中的食物,而他的动作不出意料引起了布鲁诺的注视:“想什么呢?” 握着餐叉的指节微微一顿。 “我在想……”路远寒斟酌了片刻,才开口朝布鲁诺说道,“什么情况才足以让蒸汽与科技协会将一个人除名,作为管理着无数机械师与运营商的庞然大物,理论上讲,他们应该不会注意到某个微不足道的人、某件事才对吧?” 随着话音落下,路远寒抬起了头,希望这位见多识广的师兄能给他一点意见。 他这话算是问对人了,毕竟弗朗西斯家的小型飞行器、水下探测装置等一系列产品能够垄断整个塞诺阿的市场,就免不了要跟那些人打交道,尤其是在知识产权和专利等方面。对此,布鲁诺虽然有些惊讶,却还是很快给出了回答: “现在正是蒸汽狂热时期,人人都想赚一桶金,下属蒸汽与科技协会的机械师太多了,有从平民爬上来的野路子,也有高校出身的正统理工科人才,没听说过他们主动将谁除名……除非是损害到了他们的利益。” “学院偶尔也会跟蒸汽与科技协会的人合作,不过仅止于表面,你等尼科尔森教授闲下来了问问他吧,我记得老师有那边的人脉。” 路远寒原本只是抱着碰运气的心理,没想到布鲁诺真的给出了相关线索,属实是一个意外收获。他没有再深想下去,转而将那份番茄炖牛腩飞快解决了。 因为午餐过后路远寒和布鲁诺还有一场测试,那是帝国理工学院要求他们进行的精神测试,所有在读学生必须完成,具有强制性,据说是用于选拔一批为帝国献身的特殊人才。 校方打着冠冕堂皇的旗号,但除了那些想要领取补助金的贫困生以外,没有一个人对此感兴趣,路远寒当然也不例外。 整场测试在主教学楼进行,根据院系划分了不同楼层。此时刚过饭点,正是人最多的时候,那两条排在升降梯前的长龙看上去让人颇感窒息,路远寒和师兄对视一眼,果断选择了走楼梯。 异种生物研究系的测试被安排在了四楼。 等两人赶到现场时,已经有不少学生完成了测试,出乎意料的是,他们的神情颇为兴奋,正低声交谈着什么,与那些不耐烦的排队者截然相反。路远寒刚探究地瞥了一眼,就有指引者走到了他们面前,对方面带微笑,刚好挡住了他的视线:“223、224号受试者,请到这边进行测试。” 被叫到的正是他和布鲁诺的编号。 考虑到面前两人的身份,指引者说话轻声细语,甚至还给他们一人发了一块润喉糖缓解紧张,唯恐哪里得罪了伯爵和财阀。 因为那两人实在是太瞩目了,让旁边等得无聊的学生忍不住侧目围观,好奇他们为什么不需要排队。有些人低声猜测着223、224号的来头,甚至还开起了玩笑,这时有人告知了他们对方的身份,吓得学生们立刻收回视线,不敢再多看一眼。 众目睽睽之下,路远寒进入了一间测试室。 教室里面灯光明亮,分为数个隔间,摆放着许多台测试用的精密机器,而每一台机器后都有供人使用的真皮座椅。 就在指引者将他们带进来的时候,上批受试者还躺在座椅上,他们的胸膛正微微起伏着,就像是沉浸在了测试内容中,认真回答着记录人员提出的一个又一个问题。 似乎是某种跟脑电有关的测试,路远寒不禁想道。受试者头上戴着的装置看起来颇为熟悉,应该是神经科学院前段时间刚宣传过的,仅制造一台就要耗费价值数十万的材料,可见这种高科技产品有多罕见。 他耐心等了有片刻,前面的受试者就结束测试,由记录人员给出了最后的分数评级,而那将决定他们是否能够通过筛选。 “测试即将开始……请保持呼吸平稳,将心率控制在正常范围内。” 路远寒顺从地在一台装置前面坐下,标准化的座椅对于他的腿而言颇有些屈就,好在伯爵阁下并不介意这点小事。柔软的椅垫托住了他的后背,记录人员用一枚卡子将他额际散落的发丝别起来,让路远寒露出脑门,紧接着将金属振片贴在额际两侧,为他戴上了那种精神测试装置。 他的视野瞬间黑了下去。 路远寒现在的脉搏很平稳,随着嘀的一声,装置内侧的金属片逐渐变得炙热,轻微的刺痛感顺着振片传了过来,就像被蚊子咬了一下,但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他也就没有发出什么动静。 过了片刻,路远寒不禁有些疑惑,他虽然不清楚别的受试者是什么情况,但他眼前除了一片浓重的黑暗以外,别无他物,再怎么尝试摒除杂念、静心冥想也没有用,简直让他怀疑起测试装置是不是坏了。 更糟糕的是记录人员的声音响了起来,很显然,路远寒的测试正在进行之中,对方提了第一个问题:“223号受试者,你看到了什么?” “黑暗,无尽的黑暗。” 路远寒非常诚恳地给出了答案,因为每一台测试装置外面都接着相应的心率监测设备,对方能够实时看到他的心率活动,根据起伏判断受试者此时的状态,说谎是没有意义的。 记录人员停顿了片刻,一阵笔尖摩擦纸面的声音过后,继续问道: “能否感应到有股力量正在召唤着你,想要和你建立起连接……就像浩瀚而又伟大的海洋,像无垠的宇宙,像母亲和她的孩子一样?” 眼下的问题似乎非常重要,路远寒从对方骤然变快的呼吸声中判断出了这一点,随即摇了摇头,他躺在座椅上都快要睡着了,视野中也没有浮现出任何有用的信息,仿佛和全世界断开了连接一样,更无从说起感应到某种力量了。 对方无奈地叹了口气。 记录人员没有再追问下去,路远寒索性趁着难得的机会闭上了眼睛。他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像一只过于蓬软的枕头,装置外面的那些人却为此叫来了负责测试项目的上级,他们围在路远寒面前,焦虑、诧异、急得火烧火燎的声音不绝于耳,似乎在讨论着这种非常罕见的情况,却一点都没有影响到他的休息。 很快,他就被请出了测试室。 路远寒伸手摘下测试装置,礼貌地跟记录人员点头示意,跨出门的那一刻这家伙甚至懒洋洋打了个哈欠。 他离开的原因当然不是在测试过程中睡觉,而是结果已经出来了。 布鲁诺·弗朗西斯的结果是中等偏上,路远寒则拿到了一个非常低的分数,低到几乎跌破了阈值,对于被所有授课老师偏爱着的优秀学生而言,这属实是太让人意外了。但无论布鲁诺还是路远寒,两者都没有达到那个被选中的标准,否则他们当场就会被帝国理工学院的人带走,前往别的地方接受培训。 “看来我们不是被选中的天才了。”布鲁诺耸了耸肩,显然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跟他们同批接受测试的学生已经陆续出来了,有些人脚步轻快,正讨论着等会要不要买一个冰激凌解热,有些则吊丧着脸,仿佛没通过测试是件多么让人黯然神伤的事……路远寒看了一眼,就将那张写着成绩的纸条扔进了垃圾桶。 就在他和布鲁诺·弗朗西斯逐渐走远之际,测试室的门悄然打开了一条缝隙。 第266章 漆黑灵魂(9) 值得庆幸的是, 帝国理工学院有着非常人性化的一面,很快就通知学生精神测试结果并不会计入他们本学期的成绩。 路远寒并不在意最后的结果。 然而想到那时毫无边际的黑暗,他不免有些疑惑, 真的不是那台测试装置坏了吗?再后来, 路远寒问了布鲁诺·弗朗西斯的测试内容,师兄给出的答案却让人大吃一惊。 他说戴上装置后,脑海就像被激活了一样, 霎时间浮现出最近发生的所有事, 无论糟糕的还是顺利的, 使人愉快还是颓丧的……紧接着所有想法瞬间消散, 受试者就像来到了一片神秘的星海, 在记录人员的指引下,布鲁诺尝试着用意识分化出的手指触碰那些飘浮在海水中的漆黑物质, 对方很快就给出了回应, 一根又一根近乎透明的丝线顺着指尖缠绕在了他身上——而那就是所谓的“连接”, 连接的数目越多, 代表着精神的同步度越高, 弗朗西斯公子最后建立起了八十七根连接,但那仅是一个勉强合格的数字,远远达不到帝国理工学院的筛选标准。 像路远寒这样什么都没看到的,确实是万中无一的个例, 也难怪会引起重视。 神经科学院叫来的维修人员检查了他使用的那台测试装置,但机器毫无异常,换下一个受试者躺上去就出现了应有的结果。 事实证明, 无法通过测试只是他个人的问题, 而跟学校无关。 联想到布鲁诺描述的场景, 路远寒无端感到有些不适, 受试者沉浸在那种徜徉于精神之海的体验中,似乎不觉得他们看到的东西有什么,但他以一个局外人的角度进行思考,却察觉到了很多让人毛骨悚然的细节。 那些连接代表着什么,为什么所有人都能看到同样的场景……又是谁跟他们建立起了连接? 帝国理工学院到底想要干什么? 这个想法刚产生就被路远寒压了下去,因为那实在是太冒犯了,即使他现在提出疑问,别人也会觉得他是接受不了自己的失败才怪罪到院方头上,学校的权威不是他一个人就能撼动的。 虽然说大部分参与测试的学生都没能达到院方设置的筛选标准,但总有些人天赋异禀。 那些通过选拔的受试者少而又少,学校为他们举行了一场颁奖礼兼训练营开幕式,预算非常高,还请到了出身于皇家学术协会的教授进行主持,路远寒作为宣传部的成员,跟其他人一起熬夜赶出了最终的策划案。 颁奖礼现场他当然没有去。 路远寒靠着灌自己咖啡才强制开机,他原本想到派克·汤普森那边去一趟,但皇储殿下的诞辰在即,整个维尔尼亚帝国都热情洋溢,到处张贴着飘带、礼花等庆祝用的装饰品,不仅遍及塞诺阿的大街小巷,面包房还有半价促销活动,报得上皇储真名的公民都能领取一份新鲜出炉的芝士蛋糕。 在这种情况下,不难想象官方执法者将首都管理得有多严。 所有流动人口都要经过审查,黑户直接带走,前往第十四区的道路更是被封锁了起来,那些下城人无法通过界线,也就断绝了他们将致病菌带到上城的可能。 更重要的是,事发当天追杀者们已经赶到了路远寒名下的公寓,对方若是顺着线索查下去,很容易知道他就是那位黑撒斯伯爵。 路远寒认为,他已经被人盯上了。 只不过帝国理工学院为他提供了庇护,路远寒很少出校门,外人没办法擅闯进来下手,而他之所以会跟布鲁诺·弗朗西斯待在一起,也是为了借用对方的身份震慑那些潜伏在暗处的影子。 背后那些人究竟是将安德烈·肯特除名的蒸汽与科技协会,还是另一方来路不明的神秘力量派遣的杀手,路远寒无从得知。但箱子里隐藏着的东西格外重要,只要目标一天没有到手,他们就不可能放弃寻找班杰明·肯特的下落。 换而言之,路远寒现在的处境仍然非常危险,他一刻都不能放松警惕。 但这并没有影响到路远寒的正常生活。 白天他是实验室第一个到的、勤勤恳恳的学生会成员,晚上则回到寝室中练习死亡禁术,属于瑟雷提斯的力量如今被他用得非常趁手,路远寒甚至可以在一定范围内制造小型降雨……遗憾的是,前段时间克里斯·肖泡胀了的尸体被警方打捞起来,虽然无法辨认死者身份,但帝国理工学院又多了一桩关于杀人湖的悬案,学生们人人自危,倒是没有适合被他炼制的目标。 路远寒能感受到,一场暴雨正在酝酿。 随着皇储殿下的诞辰越来越近,整个塞诺阿的警力紧绷到了极点,就连住院的兰彻斯特都写信问他准备了什么贺礼,要不要一同前去,路远寒将那封信视作骚扰邮件,直接扔到了垃圾桶中。 作为被帝国授爵的贵族,他们必须出席那位继承人的诞辰,这是对陛下、对皇储最基本的尊重,路远寒早就考虑到了这一点,他和师兄约好了乘坐弗朗西斯家的飞行器前去观礼,等到诞辰礼结束后再回学校,这样就能避免在外面遇到刺杀、袭击等事件,将发生意外的概率降到了最低。 索兰·维尔尼亚诞辰当天,阳光高照,仿佛所有阴霾都在此刻散尽。 这是个非常罕见的好日子,尊贵的皇储殿下在阳曜日降生,才被赋予了索兰之名,那寓意着他将为维尔尼亚帝国带来荣耀,带来拯救一切的希望和光明。 整场贺礼将从上午九点开始,首先在皇储殿下居住的绯红宫进行,这时前来参礼的名流权贵按照门第顺序一个个报上名号,为对方献上贺礼,紧接着就是交流与用餐环节,正午过后,索兰·维尔尼亚将乘车游览塞诺阿,从第一区视察到第十三区,全副武装的执法者将为其保驾护航,说是倾巢出动也不为过。 理论上讲,所有忠心于维尔尼亚帝国的公民都有机会观瞻那位殿下的仪容……当然,那些住在贫民窟的人除外。 现在是塞诺阿时间上午7:32。 距离贺礼正式开始还有一个多小时,想到时间非常充裕,路远寒也就没有着急去见师兄,他打好领带,抚平手套上的褶皱,将每根发丝都整理得颇为整齐,直到任何人见了他都挑不出错,伯爵阁下才带着他的那份礼物出了门。 只有贺礼是不够的,路远寒提前一天订了花,让对方将花束送到学院北门的寄存柜中,他拿到手后刚好可以顺着楼梯走上停机坪,跟布鲁诺·弗朗西斯一起前往万众瞩目的绯红宫。 尽管天色熹微,但外面已经有不少学生了。 他们抢着要到索兰殿下巡游的路线边上占一个好位置,因此连早餐都没顾得上吃,就急匆匆出了校门,毕竟这样盛大的活动每年只有一回,即使没有收到观礼邀请,他们也想在远处眺望那个被韦根大帝钦定的继承者,看看对方是否像太阳般耀眼,正直、完美,就和所有塞诺阿公民想象中的领导者一样。 “这是您的钥匙,请妥善保管,并在使用过后及时交还到管理处。” 寄存柜管理员如是说道。 对方将一把钥匙交到路远寒手中,他接过钥匙,按照上面的编号走到57号柜前,紧接着开门从里面取出了他订好的花束。 路远寒收到的货物让人颇为满意,那支花束就像索兰殿下一样完美无瑕,在晨光下泛着极为漂亮的颜色,店员插花的时候似乎还往表面上喷了点特制香水,以至于一股馥郁、清香的气味扑面而来,雾气般萦绕在了路远寒鼻尖上。 等等……什么味道? 路远寒反应极快,察觉到事情不对的那一刻他就将花束甩手扔了出去。 黑撒斯伯爵特意定制的礼物砸落在地,束带应声断裂,霎时间,纷飞的花瓣就像一场飘雪,但他的身体状况却没有分毫好转。 只见年轻人撑着额头的那只手微微绷紧,尽管青筋突起,从他脖颈上浮现出的肌肉轮廓让人不寒而栗,但他的意识却在逐渐涣散。路远寒紧咬着牙,一丝血腥味隐约从他唇瓣下渗了出来,却没能让他从浓重的眩晕感中清醒过来,年轻人有些烦躁地想……加西亚·安东尼奥的生活太过安逸,他霸占着那个死人的身份,已经忘了自己多久没有体验过这种感觉。 就像一瞬间从天堂回到了地狱,更糟糕的是他发现自己不曾离开,甚至从未醒来。 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错的? “别挣扎了。”管理员的声音从他背后响起,骤然打断了路远寒的思绪,“这是用于麻痹脑科患者的神经药物,很少有人能扛得住一分钟,即使是顶级特工也不例外……你能撑到现在,已经打破了我们此前的纪录,尊敬的伯爵阁下。” 通常情况下,能当寄存柜管理员的都是帝国理工学院的教师亲属,路远寒一直保持着高度警惕,最近从未走出校门,却没想到他们竟然渗透到了学院内部,就连他握着钥匙的手掌都在隐隐发麻——那意味着57号柜的钥匙上也提前涂了麻药,以防猎物走失,一切从最开始就是针对他的阴谋。 路远寒准备的那份贺礼从他手下滑了出去。 烈阳下万里无云,刻着弗朗西斯家标志的飞行器落在了停机坪上,等候已久的布鲁诺疑惑地撑着栏杆往下看去,那里一个人都没有,就仿佛那个向来守时的年轻人睡过了头。 但那真的可能吗? 第267章 漆黑灵魂(10) 再次醒来时, 路远寒正躺在一辆送货车上。 他现在所处的空间非常狭窄,周围遍是机油和灰尘的味道,路远寒躺着的地面在车身颠簸下微微起伏, 更糟糕的是, 他像把折叠椅一样被人塞在了车上。路远寒不用多想,也知道自己出席用的礼服必定是报废了,汗水浸透脖颈, 散落的发丝拂过他的鼻尖, 激起的痒意险些让他打了个喷嚏。 好在路远寒保持着高度冷静, 即使处在这种危急的情况下, 他也没有完全丧失理智, 而是耐心观察着陌生的环境。 他试着转动了一下手腕,却发现被铐住了。 显而易见, 绑架路远寒的人已经将他的手脚都用机械装置铐上, 甚至又为他多打了几支麻醉剂, 耗尽的针管散落在地, 随着车身震颤而不断作响。但他们没想到的是, 绑架目标是个怪物,他看起来俊美、无辜,就像最典型的受害者,隐藏在那具身躯下的力量却足以让他在一瞬间打碎所有镣铐, 将整辆送货车、连同里面的人都撕裂。 事情的主导权重新回到了他手上。 路远寒可以轻而易举挣脱束缚,但那注定会引起绑架方的警惕。要知道,路远寒对自己的定位并不仅是猎物, 他对背后的追杀者同样充满了探索欲, 正好对方主动送上门来, 倒不如趁着这个机会刺探一下情报。 只是他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 皇储殿下的诞辰礼注定是去不成了,也不知道布鲁诺·弗朗西斯有没有按时起飞……路远寒衷心地希望那位师兄能够随机应变,替他糊弄过去。 置身于浓重的黑暗之中,其他感官变得更加敏锐,路远寒静下心来,他能听到外面嘈杂的声音——送货车不知道开到了第几区,那些人正欢呼着索兰·维尔尼亚的名字,尽情赞颂他的伟大、他的完美,他为帝国带来的每一丝荣光,震得路远寒的耳膜隐隐作痛,就连车厢附着的灰尘都簌簌而下。 “愿殿下的生命如麦穗般丰饶,如大地般茁壮,每一个夜晚都能安眠……索兰·维尔尼亚必将指引帝国航程,庇护塞诺阿风雨无忧!” “新鲜的银鳞鱼!吃了就能和索兰殿下一样聪明伶俐!” 尽管皇储殿下的巡礼还没有开始,但整个首都已经变得躁动不安,就像一只低下头喷着鼻息的巨兽,让人感到既兴奋而又畏惧。 就在这时,正在缓慢前进的送货车停了下来。 路远寒很快就判断出对方碰上了例行搜查,两下敲窗户的动静后,执法者的声音响了起来,听起来就像机械一样无情,但驾驶者处理得很熟练,他听到那人说自己是前去蒸汽与科技协会送货的,似乎还出示了相关证件,一点都不显得紧张。 蒸汽与科技协会? 路远寒不禁想道,难道说箱子中的东西就是安德烈·肯特从他们那里盗走的物品?这样想倒也不奇怪,但事情还存在着一个疑点,那就是谁将物品送到了班杰明家门前,害得他被追杀。 那个人、又或者那些人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 他正思考着问题的答案,却听到执法者将证件归还给了司机,用一种不容置疑的态度说道:“后备箱打开看看。” 司机攀谈的话音一顿,显得有些犹豫,但没有人能够违抗执法者的命令,除非他想去牢里蹲几天了。很快那人就开门下了车,带着几名执法者走到后备箱前,将里面的情况展示给警官们看。 路远寒尽可能屏住了呼吸。 敢在索兰·维尔尼亚的诞辰下手,那些绑架者早就做好了准备,他被塞在后排座椅的缝隙下,周围还放着各种杂物,以及那些被提前封装起来的机械设备,烈阳下金属的光泽闪到了执法者的眼睛——蒸汽与科技协会出手确实很大气,掩盖用的货物也价值不菲。 很遗憾,隔着一道夹层,他们没能发现底下还有个散发着微弱气息的活人。 考虑到还有别的区域需要检查,执法者放走了这辆货车,对方继续行驶,路远寒就像被偷渡到远方的危险品,他又忍受了一会车身颠簸带来的摩擦,直到衣领都被汗水浸透,才算是到达目的地,被绑架者揪着领子带了下来。 “请吧,伯爵阁下。” 见他们的货物满面厌倦,似乎有些没睡醒,其中一个绑架者皱着眉说道:“应该不需要我们派人将你抬上去吧?” 绑架者解开了路远寒双腿的束缚,因为他们现在位于蒸汽与科技协会的地下车库,周围有无数持着枪械的保镖,那些已经上膛的武器极具压迫感,似乎随时会射出一道道夺人性命的子弹,对方若是还有理智,就不会做出尝试逃跑的事情来。 路远寒什么都没说,态度顺从地跟着对方走进了升降梯。 他们上行的过程非常快,开门后见到的场景让路远寒视线一顿,毋庸置疑,这是个兼具科技感与紧绷度的地方。 那些输送着蒸汽的管道就像爬山虎一样遍及整面砖墙,而机械师们正忙着干活,有给螺钉上润滑油的,也有修改器件参数的……不远处还放着几架数层楼高的差分机,上千颗奔驰着的齿轮一起为其提供动力,算出的数据被专员记录下来。就在路远寒放眼望去的瞬间,通风口猛地张开,一只机械鹰俯冲而下,精准地落在了某人戴着指套的手上,紧接着它的喙部弹开,从中吐出一卷浸过防锈油的羊皮纸。 在蒸汽与科技协会,无论机械师还是仪器都各司其职,他们沉浸于工作之中,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被绑架过来的陌生面孔。 路远寒没能观察多久,就被带到了旁边的房间中,协会的人倒是贴心地给了他一张座椅,让路远寒能够坐下来休息,只不过他的双手和腿仍然受着束缚,就像犯人一样被限制在了椅子上。 他和观察者之间隔着一道单向玻璃。 换而言之,路远寒现在的反应被对方尽收眼底,他却无法看到玻璃后面的人是什么样的神情,又是以怎样一种态度在审视着他。 事实上,这种感觉并不愉快,让人下意识觉得自己是一只被观察着的笼中之鼠,拘谨、焦虑,而且毫无自由。好在他的忍耐力还算不错,路远寒刚适应了房间内的灯光,瞳孔微微震颤两下,就听到审讯者的声音从机械装置中传了过来: “加西亚·安东尼奥……我们已经调查过了,那栋公寓是你名下的房产,你将东西藏在了哪里?” 一个意料之中的问题。 路远寒垂下视线,紧接着抿起嘴唇,他像是有点困惑似的开口问道:“什么东西?” “事到如今,你还要嘴硬吗?”审讯者显然并不相信他装出来的模样,冷笑着继续说道,“我们一开始还以为你是学院的人,所以才没有轻举妄动,后来发现事情并非如此。” “众所周知,帝国理工学院拥有着三颗蒸汽核心,那是凝结着无尽能量的动力源,仅开启一颗,就能维持半个塞诺阿的机器运转……在这个蒸汽联通万物的时代,那就是比黄金更珍贵、比生命更重要的宝物,可惜的是,这项技术被帝国理工学院垄断,我们费尽心血也没能拿到任何情报,到头来,其中一颗核心被当时参与项目的安德烈·肯特带走,让所有人大跌眼镜。” “他真是个厚颜无耻的小偷。” “作为一名下属于协会的机械师,安德烈那家伙竟然说这东西太危险了,既不愿意将其上交给协会,也不想被帝国理工学院加以利用——他冒着被协会除名的风险将那个上了锁的箱子私藏起来,其中一半密码被学院掌握,另一半则在负责看管核心的安德烈手中。” “安德烈·肯特简直狡猾到了极点,即使是他自己的家人,那老鬼也不曾泄露出一丁点蒸汽核心的情报。安德烈死后,我们虽然将东西拿到了手,却无法破解出密码,因此才将箱子寄还给了他的后人……就算那孩子没有天赋,什么都解不出来,也能借此钓到帝国理工学院这条大鱼,从他们身上撬下一块肉来。” 说到这里,审讯者话音一顿,对方像是从旁边端起杯子喝了口水,紧接着有些咬牙切齿道:“谁都没想到的是,中间竟然杀出了一个你。” 那些追杀者竟然是学院派来的? 路远寒属实有些意外,审讯者给出的信息量太大,他花了一段时间梳理其中的关系才完全理解。 他不禁想道,安德烈·肯特盗走了属于帝国理工学院的蒸汽核心,并为此被他隶属的协会开除,接下来一段时间,谁都没从他身上搜到东西,老人沦落到了贫民窟艰难求生……直到安德烈死后,物品的下落才浮出水面,并且引起了协会与学院之间的一场核心争夺战。 只不过蒸汽与科技协会的人非常狡猾,将矛盾转移到了无辜的班杰明·肯特头上。 看来诺兰大公所说的倒霉就是应验在了这里。 路远寒皱起了眉,若是他早一点提交任务,也就不会碰上被追杀的班杰明·肯特,从而被卷进这两个庞然大物的博弈之中。 无论如何,他现在都不可能脱身了,那些追杀者之所以没有对路远寒轻易下手,恐怕就是因为他每天都在学校待着,行动轨迹不变,对方想要监视还是调查都非常方便……想到背后那一双从未露出端倪的眼睛,路远寒竟然感到了毛骨悚然。 但他并没有暴露自己。 黑撒斯伯爵靠坐在椅子上,他神情自若,就像一个天生心理素质过硬的骗子。 任凭蒸汽与科技协会的人反复审问,路远寒也不承认自己知道核心的下落,到最后他感到一阵口干舌燥,索性就此闭上了嘴,连同那双美丽的眼睛也合了起来,将玻璃背后的审讯者气得牙关直颤,甚至因为情绪激动而拍了两下桌子。 “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了。”对方以一种颇为阴鸷的态度开口说道,紧接着转头对旁边的属下吩咐道,“替我转接尼科尔森教授……就说,我这里有笔生意要跟他谈谈。” 第268章 漆黑灵魂(11) 尼科尔森教授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路远寒神情微变, 他想到帝国理工学院即将竣工的项目,难道那就是安德烈·肯特曾经参与过的?但他作为尼科尔森教授的学生,对此竟然一点都不知情, 可见这件事的保密程度非常高, 恐怕涉及到了学院一直以来隐藏的秘密。 就在他沉思之际,蒸汽与科技协会的人已经拨通了尼科尔森教授的通讯器,在高温气流的隐隐嘶鸣下, 一道让路远寒感到熟悉的声音从玻璃背后传来, 正是理查德·尼科尔森: “您好, 请问是哪位?” 在这个举国同庆的日子, 所有塞诺阿公民都在为索兰·维尔尼亚的诞辰献上祝贺、鲜花乃至于纷飞的礼炮, 整个首都熙熙攘攘,热闹到了极点, 然而尼科尔森教授那边却显得非常安静, 只有一阵机器震颤的细微声音。 “我们上次见面应该是在前年召开的学术会议, 但那并不重要。”审讯者似乎被勾起了一丝笑意, 慢条斯理地说道, “重要的是……你的学生加西亚·安东尼奥在我手上。” 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审讯者在玻璃后按下了某个键钮,紧接着路远寒所坐的椅子倏然一震,背后竟然伸出某种机械装置, 就像绞索似的勒住了他的脖颈。 随着冰冷的金属逐渐收紧,路远寒的呼吸变得越来越缓慢,起初他还保持着那副游刃有余的模样, 就像一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 但那条质地坚硬的蛇咬住了他的脖颈, 在皮肉下勒出一圈淤血似的痕迹, 让犯人面色涨红,渴望着氧气的嘴唇也微微张开。 路远寒忍耐着这种疼痛、酸胀与头晕目眩交缠在一起的感觉,放在扶手上的指节瞬间绷紧,却还是从喉咙中发出了颇为压抑的声音。 “尼科尔森教授,一切就像你听到的那样。” 展示完人质的情况后,审讯者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意图,威胁着通讯器另外一边的人:“你的学生正在经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即使他意志顽强,恐怕也撑不了太久了……要是不想让他死在这里的话,就用你们掌握的那段密码来交换。” 被当成筹码的年轻人扬起脖颈,突起的喉咙不断作颤,数道汗水顺着他的额头滚落而下,浸湿了黑撒斯伯爵闪着金色的发丝,让他看起来就像一个即将溺水而亡的倒霉鬼。 折磨那些身份高贵的囚徒总是让人感到一阵心情舒畅,审讯者尽情欣赏着玻璃后的场景,已经过去半分钟也没有关闭装置,他想知道路远寒坚持到什么程度才会开口求饶,却没注意到有什么东西正在逐渐褪色,露出它原本的面目。 “抱歉,恕我拒绝这个无理的要求。” 骤然响起的声音显得无情到了极点,审讯者不由得一怔,他刚想说些什么,但尼科尔森教授已经直截了当地挂断了通讯,满室沉默中只剩下那人微弱的喘息。 在对方已经拒绝谈判的情况下,再将人质折磨致死毫无意义。 审讯者紧皱着眉停了手,紧勒在路远寒脖颈上的金属项圈终于松开,让他得以呼吸到足量空气,视野重新变得清晰,能够看到天花板上的灯光,而不是在一片黑暗中逐渐失去意识。 1、2、3…… 数到第十秒的时候,路远寒彻底恢复了冷静,他清醒得就像已经脱离了这副躯壳,正以一种游离的视角判断着自己的状态。 虽然脖颈仍然有些充血,但那并不会影响到他的行动,毕竟他要杀人都不需要动一根手指,路远寒不禁想道。虽然身体还僵硬地靠在椅背上,伯爵阁下的眼睛忽然转动到了一边,消防栓、可拆卸的椅腿……他正打量着房间内有什么适合作为凶器,就在这时,那道引人嫌恶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 “看来在尼科尔森教授眼中,你的性命还不如一颗蒸汽核心重要。作为被抛弃的棋子,加西亚,你就毫无怨恨吗?” 这句话无疑是在挑拨离间。 若是换一个意志薄弱的犯人坐在路远寒的位置上,恐怕就要承受不住压力泄露情报了,但他曾经是被冠以恶魔之名的检察官阁下,见识过太多种审讯手段,当然不会有丝毫动摇。 沉默片刻后,路远寒抬起了头,那双犀利的眼睛像是能透过单向玻璃,径直望向了靠坐在背后的人,让审讯者不禁惊出了一身冷汗。 难道他能不受那些机械装置的限制? 审讯者很快就否认了自己的想法,见路远寒这副模样,他看出来对方是一个冥顽不灵的硬骨头,常规的审讯方法已经不管用了……若是不采取极端手段,恐怕难以从他口中撬出一点有用的情报。 “组长,要给他上精神施压装置吗?” 旁边有个机械师问道,他提到的精神施压装置是由协会的技术部门开发的一项技术,与路远寒前段时间接受的测试有着许多相似之处,同样是对受试者的脑波频段进行干扰。 不同的是,帝国理工学院的测试只在表面上进行,并不会持续太长时间,而他们使用的精神施压装置则将控制功率放大到了原先的数倍,会对犯人的脑部造成一定程度的损伤,站在帝国法律的角度来看,这无疑是一种违背了道德伦理的禁术。 审讯到现在,男人也有些不耐烦了,索性顺着那名机械师的意思微微颔首,他呼出的一口烟雾喷在了面前的玻璃上:“那就开始吧。” 在那种酷刑下,对方绝不可能再有任何隐瞒。 启动精神施压装置花费了他们片刻时间,仪器上的各种指示灯倏然亮起,那代表连接完好,机械装置正在运行,玻璃背后年轻人的面部逐渐被一片深黑色的金属覆盖,无数道蜘蛛腿似的节肢包住了他的颅骨,让人无处可逃——以审讯者的视角望去,只能看到他微微起伏着的鼻尖。 现在用在那人身上的是一级强度,审讯者满面严肃地从桌前站起,他的声音透过机械装置直接传达到了路远寒的脑海中,震慑着对方的意识:“现在告诉我,东西被藏在了哪里?” 回应他的却是一片沉默。 路远寒仍然坐在椅子上,两腿保持着原先的姿势,毫无反抗的征兆,但他的气息却不再像前面那样紊乱,沉静得让人感到一阵毛骨悚然,以至于审讯者怀疑起对方的脑子是不是直接被装置烧坏了。 二级、三级……甚至是五级! 审讯者的神情逐渐有了变化,随着他将挡位调高,面前的各种仪器正发出一阵尖锐的滋滋声,似乎不堪重负,就连他旁边的机械师都投来了诧异的目光,精神施压的对象却没有喘息或开口一下。 里面实在是太安静了。 审讯者感到有些失语,他正准备派人进去检查对方是死是活,负责监测数据的属下却用一种凝重的态度转头禀告道:“等等!组长……情况好像有哪里不对。” “什么?” 审讯者发现自己的嗓子哑了,浓重的血腥味从他嘴里涌了上来,他只得抽了张纸巾擦去那道狼狈的痕迹。 他跟着那名属下快步走到了某台仪器前。 看到屏幕上那幅图像的瞬间,审讯者的瞳孔缩成了针尖,连接着内部装置的分析仪正在运转,然而显示在他们面前的却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深黑。蒸汽与科技协会以前也审讯过不少人,通常情况下都能根据对方的脑电波解读出情绪起伏,有些人被戳中心事时会急剧变化,有些人则非常缓慢……但无论如何,他们从没有见过这样的现象。 审讯者的精神已经紧绷到了极点,望着分析仪上映出的影像,他不禁想道,那简直就像是深渊。 就在这时,里面那人的指节动了一下。 所有人都在玻璃背后观察着路远寒,当然留意到了他的变化,审讯者以为对方终于承受不住压力了,惊喜的情绪还没涌上心头,天花板轰然砸下的巨响就让他瞬间失去了意识。 “很喜欢窥视别人的内心吗?” 那个年轻、漠然而又蔑视一切的声音透过机械装置传了出来,路远寒上半张脸虽然还被黑色金属覆盖,身体却已经站了起来,显然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事物能够束缚得了他。 他知道没有人会回答这个问题。 因为那道隔着两方的玻璃在一瞬间碎裂成了漫天飞屑,监测用的所有仪器都在震,不仅如此,天花板也倾塌而下,断开的建筑物让这里看起来像是灾难现场。 机械师们神情惊慌至极,就在事情发生的那一刻,审讯者被压在了废墟底下,生死未知,大量血液从那条断腿下流了出来,他们却已经顾不上搀扶着对方离开,求生的本能驱使着他们四散逃离——那些人尖叫着,踉跄着,带着满面泪水往一边狂奔,到最后还是躲不过流血暴毙的下场,倒地的尸体还睁着眼睛,微微起伏的瞳孔中映照出了地狱般的场景。 “哒,哒哒……” 那个面无表情的怪物摘下装置,从囚室中走了出来。 第269章 漆黑灵魂(12) 就在路远寒走出来的瞬间, 那种恐怖的变化终于停止了。 现场只能用一片狼藉来形容,无数台造价昂贵的仪器摔落在地,显然是不能再用了, 倒下的蒸汽管道就像蟒蛇一样在地面上爬动着, 涌出的气流瞬间将旁边的机械师半边脸烫得蒸发,就连眼睛也融化在了血肉模糊的表皮之下……但他并不是唯一的受害者,无数个人、无数具发出过惨叫的尸体被压在废墟中, 曾经让他们引以为傲的各种机械装置, 现在却成了夺走性命的凶手。 而这一切都是年轻的死神赋予他们的。 尽管轰然砸下的巨响刚才传遍了整座大楼, 但随着天花板停止晃动, 在场的机械师悉数死亡, 现在安静到了极点。 路远寒走过的声音清晰可闻,他脸颊上还残留着一丝被装置压出的痕迹, 神情却非常冷淡, 就仿佛片刻前坐在受刑椅上的犯人不是他, 而是另一个人似的。 该重新给发根补色了, 路远寒漫不经心地想。 加西亚·安东尼奥的头皮虽然被他剥下, 戴在自己发顶,但那终究维持不了太长时间,只隔了一个月就变得腐臭难闻,从发根处开始溃烂, 路远寒只能继续用染发剂,汗水浸透而紧贴在他颈后的发丝正逐渐褪色,从那种耀眼的金色下流露出一点银白的尾巴。 很显然, 路远寒是个敬业的演员, 他不仅演绎着那位伯爵阁下, 同样也扮演着一个虚弱无力的犯人, 但他已经得到了想要的情报,也就没有再待下去的意义了。 这时他听到了一阵非常细微的声音,路远寒懒洋洋挪开了脚,发现压着的是刚才的审讯者,重伤到这种程度,他竟然还没有死,只见遍地残渣下缓慢伸出了一只沾满血迹的手,似乎想要向外面的人求助。 “原来是你啊。”路远寒微微低下了头,语气亲切得就像在问候朋友。 像是听出了他的声音,那只手骤然缩了回去。 只是路远寒的动作更快,他将对方的手踩在脚下,审讯者微弱地挣扎了一下,然而没等那人将手抽走,路远寒的鞋尖就猛地碾过了指节,他用力得像是要杀死一头野兽——咔嚓!鞋底下瞬间传来了骨头断裂的声音,随着断掌滑落而下,那人再也没有了任何气息。 凶手却对此毫无负罪感,甚至将鞋尖抵在尸体表面上擦了擦。 到了现在,箱子中藏着什么已经清楚了。 虽然事情的真实性还有待确认,但尼科尔森教授放弃了他这一点毋庸置疑,想到这里,倏然浮现出的冷光从路远寒眼中闪过,从理性上他知道对方这样做无可厚非,但无论谁是被放弃的那一方都不可能毫无芥蒂,即使是路远寒也不例外。 就在路远寒垂下视线时,一阵急促的警报声从远处传了过来,那意味着蒸汽与科技协会的人正在赶往遭到毁坏的楼层……再过一分钟,又或者三十秒,那些全副武装的保镖就将冲上来发现他的踪迹。 是时候该走了,路远寒不禁想道。 年轻人快步走到窗边,隔着碎裂的玻璃俯瞰下面的场景,他现在位于十八层,狂风呼啸而过,街道上黑压压一片全是为皇储殿下庆生的队伍,那些人欢呼着索兰·维尔尼亚的名字,两侧脸颊上还涂着彩绘,让人难以辨认出他们本来的面目,即使一个冷酷无情的杀手混迹其中也不会被察觉到。 路远寒退后半步,霎时间绷紧了全身肌肉,他从高空一跃而下,跳下去的动作没有丝毫犹豫。 正常情况下他本应摔得粉身碎骨,但路远寒张开双臂,就在刚才脱困的功夫,他从那些机械师手下洗劫了一副滑翔翼。 瞬息间展开的薄膜极大程度上增加了空气阻力,让他下降的趋势骤然一滞,只见那人快速落地,极为自然地融入了高歌游行的队伍中,保镖们追到了窗前,却没能从中找出那张属于犯人的面孔。 直到转过两个街区后,路远寒前进的步伐终于停了下来。他转而望着广场上的报时钟,现在已经过了十一点半,正午后的花车巡游即将开始,无论如何,他都赶不上索兰·维尔尼亚的诞辰了,倒不如趁这段时间做点别的事情。 思考片刻后,他搭上了前往派克·汤普森所在区域的列车。 因为皇储殿下的诞辰,柯林顿生物科技也迎来了难得一次的休假,从高层到底部职员都没有上班,派克·汤普森正待在家中系着围裙为两个孩子煮汤,毕竟班杰明没办法出门,需要时刻保持警惕,他们也就没有参与到外面熙熙攘攘的庆祝活动中。 “道尔叔叔,我来帮您盛汤吧。” 班杰明端着碗过去帮起了忙,他动作利索,这段时间两人的照顾让下城区出身的男孩手臂上生出了薄薄肌肉,他正在逐渐长成一个大人,就连眼神也变得成熟稳重了不少。 而在班杰明·肯特背后,萨沙正在照顾路远寒上次带来的小猫。 这个小家伙刚到的时候还有些害怕,但它很快就熟悉了三人的味道,现在已经会在萨沙给食盆中添粮的时候主动凑过来等着开饭了。 对于同样失去了亲属的几人而言,他们就是彼此黑暗生活中唯一的慰藉,若是没有那些变故,班杰明·肯特没有被人追杀,这或许会是一个非常温馨的家庭,然而就在这时,敲门声骤然响了起来。 “咚咚!” 男人刚在餐桌前坐好,甚至还没来得及解下围裙,就换上了一副满是警惕的神情,派克·汤普森朝孩子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自己则抄起防身用的枪械,弯下腰朝着门口潜行了过去。 班杰明立刻带着萨沙藏在了沙发背后。 派克·汤普森已经做好了战斗的准备,但他从猫眼中看到的并不是搜查队,又或者追杀者,而是伯爵阁下那张过于俊美温和的面孔。 那人静悄悄站在门外,肩膀、手掌、鞋尖底下遍是一片淋漓的血迹,也不知道是他自己还是别人的,衣领底下别着条游行队伍用的蓝色缎带……像是察觉到了里面有人正在看他,路远寒竟然抬头露出一个微笑,尽管派克·汤普森对他已经很熟悉了,此刻也感到了一阵下意识的惊悸。 随着对方打开门,路远寒走了进去,那股浓重的血腥味瞬间盖过了汤的香气,让缩在萨沙脚下的小猫发出一阵低沉的嘶鸣。 路远寒视线一转,就扫到了那两个躲在沙发背后的孩子,萨沙对他总是保持着戒备的态度,就像知道这人是个带来死亡的魔鬼一样,倒是班杰明·肯特的变化让他有些意外。 看来这段时间发生了很多事。 殷红的液体顺着他的靴面滑下,打湿了地毯,就在路远寒挪开鞋底之际,派克·汤普森已经将写着半段密码的纸条递了过来,望着那上面的数字,路远寒紧绷的心情终于得到了一丝缓解。 得到了安德烈·肯特的密码,就等同于将主动权掌握在了自己手中。 路远寒不禁想道,但这里已经不安全了,毕竟帝国理工学院极有可能一直监视着他,找到这地方也只是时间问题,到时候被带走的不仅是班杰明和箱子,就连老派克和萨沙也要遭到牵连,那他在城中就再也没有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了。 想到这里,路远寒面部神情赫然变得一片冷峻,在他的吩咐下,派克·汤普森将原本放着保密装置的箱子腾出来,重新放了几块深黑色的金属进去。 路远寒之所以让他调包,就是要引蛇出洞。 “最近先别出门了,待在家中随时等我消息。”随着话音落下,路远寒背着箱子推开了门,就在这时,墙上的挂钟正好走到了十二点整,外面礼炮齐飞,欢呼声高得像是要将整个塞诺阿淹没,载着索兰·维尔尼亚的花车已经启程,那位高贵的殿下将从第一区巡游到第十三区,整场活动持续到夜幕降临才会结束。 事情正如路远寒所想的那样,他从返回帝国理工学院附近街道的那一刻起,就进入了学院的监视范围。 “B组27区,目标人物加西亚·安东尼奥出现,距离此人离开视线范围已经超过三小时,他身上携带的是否为蒸汽核心,需要进一步确认。” 蛰伏在树上的男人对着传声器说道。 作为帝国理工学院训练出的追踪人员,他将气息隐藏得非常好,就连呼吸、脉搏等生理反应都掩盖在了微风吹动树叶的声音之下,唯有那双眼睛一眨不眨地垂下,时刻关注着任务目标的动向。 帝国理工学院附近的街道被划分为了数个区块,每个区块都由不同的人负责,在边界线上交替监视,以此保证不会引起目标警惕。 跟踪加西亚·安东尼奥的任务已经下达了将近两周,在此前一段时间,对方并未察觉到那些监视者的存在,因此男人下意识觉得从附近经过的年轻人并不会发现自己。而他面部戴着的机械镜片是学院下发的,具有放大作用,能够帮助追踪者们自动锁定任务目标——就在刚才,路远寒进入视野范围,那道熟悉的身影背着个放在防尘袋中的箱子,就像要秘密前往某地一样满面警惕地移动着,瞬间引起了男人的注意。 就在男人报信的间隙,那道身影忽然消失了。 负责B组27区的追踪者霍然瞪大了眼睛,任务目标还没有到边界线上,就从他眼皮下神秘消失,无疑是他的工作失误,而没有一个人想体验帝国理工学院的惩治手段。 为此,他不由得将身体微微前倾,伸手调整着镜片的焦距,试图从一条又一条充满人流的街道上寻觅到任务目标的踪迹,然而追踪者再怎么费劲观察,都没能发现加西亚·安东尼奥的下落,那个年轻人就像无端从世界上消失了一样,让他感到满心绝望,毕竟要是跟丢任务目标,他这份工作也就算是到头了。 或许那人只是被拂动的树叶挡住了? 怀着这样的想法,追踪者拨开面前窸窸窣窣打着颤的树叶,让视野变得更为开阔。 正午的阳光透过缝隙倾泻而下,本该带来温暖,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却感到有一阵寒意倏然顺着脊椎升起,那种感觉就像有条蟒蛇在背后盯着,爬行动物悄无声息地靠近,直到牙尖快要触碰到猎物的后颈,才猛地张开了嘴。 察觉到危险的男人瞬间绷紧了全身,只是没等他转过头,那道微微含着笑意的声音就连着手刀一同落了下来:“劳驾,我有点事想请你帮个忙。” 第270章 漆黑灵魂(13) 从追踪者被发现, 再到路远寒将他带走关起来,整个过程没有超过十分钟。 他单手拖着失去意识的男人,从充满游行队伍的地方拐到一个偏僻的街角, 伸手摘下覆盖在对方面部的机械镜片, 又毁坏了传声器和定位装置,直到碎裂的金属片在他鞋尖下发出一阵让人牙酸的摩擦声,路远寒才将男人带进了附近的地下室。 和外面的热闹截然相反, 那道门板将所有声音隔绝在外, 黑暗中只剩下一阵微弱的呼吸声, 似乎还有某种小型生物从角落里爬过。 男人其实已经醒了, 但他意识到自己被任务目标反过来绑架, 现在的处境非常危险,因此他并没有暴露出这一点, 而是靠那人行动时发出的声音判断着对方的状态。 ——加西亚·安东尼奥。 档案上显示此人是一个性情温良的好学生, 从不翘课挂科, 每天过着从教室、学生会到实验室三点一线的生活, 任何教授见了他都会赞不绝口……然而就是这个被评为模范学生的年轻人, 在意外卷入事件后,表现出了比犯罪分子更警惕、更具有反跟踪意识的特性。 无数追踪者监视着他的生活,却没能找到一点关于蒸汽核心的线索,对方偶尔出了校门, 也会在换乘几次后将他们彻底甩开,让一众受过专业训练的追踪者感到非常挫败。 直到今天上午,任务目标意外被人绑架, 才引起了所有追踪者的高度重视。 得知消息后, 校方立刻派出了大量人手, 可惜的是想要见到索兰·维尔尼亚一面的普通公民实在太多, 他们挤满了每条街道,谁也不肯退避,让帝国理工学院的人难以锁定一辆隐藏其中的送货车。 没想到在皇储殿下的巡游开始后,嫌疑人竟然又主动回到了他们的视线范围中,甚至还背着那个让人感到眼熟的箱子。 他真的是一个无辜的受害者吗? 男人不禁想道,对方刚才拖着他的动作实在称不上体贴,他感觉到身上有多处擦伤都在隐隐作痛。 就在他逐渐恢复体力的时候,黑暗中忽然传来啪的一声,那人打开了蒸汽灯,霎时间灯光照亮了那张俊美而又温文的脸,黑撒斯伯爵有着一副天使般的容貌,只是在被他绑架的追踪者看来,这家伙的行为就跟魔鬼没有区别。 而事实也证明了他的想法。 灯光亮起的瞬间,男人霍然闭上了眼睛,假装自己不曾醒来,让紧张的心跳逐渐平复下去……但他仍能感觉到对方的视线在自己身上逡巡,紧接着那人修长的指节就落在了他脸颊上,抵着皮肤一寸寸移动,摩挲过追踪者的鼻梁、睫毛乃至于微微张开的嘴唇,像是在确认他的状态。 对方指腹上的凉意让他近乎有些战栗,好在男人竭力忍了下去,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然而那双手下一秒就掐紧了他的脖颈,那股猛烈的力道无疑要置他于死地,以至于他不受控制地叫了出来。 “——啊!” 就在路远寒倏然松手的一瞬间,男人咳嗽了起来,从他唇边滚落而下的涎水打湿了地板,他睁开的眼睛微微颤抖,因为窒息感有些无法聚焦。 “既然早就醒了,怎么一句话也不说?”路远寒俯身坐在了男人腰上,压得对方无法动弹,而他的声音轻飘飘落了下来,“难道是不愿意帮我的忙吗……这位跟踪狂先生?” 接下来发生的事就简单多了。 路远寒的审讯手段说是酷刑也不为过,追踪者没能在他手下撑得过三分钟,就将自己知道的情报全部吐露了出来——包括帝国理工学院派了多少人监视他,又持续了多长时间,每天什么时候会进行轮班。 遗憾的是这名追踪者职级不高,即使路远寒将他折磨得奄奄一息,甚至逼迫对方咽下带着碎牙齿的血沫,也无法了解到更深入的信息。 很显然,帝国理工学院并不会让闲杂人等知道那些蒸汽核心究竟有什么用途,只有到了尼科尔森教授这种级别,成为项目负责人,才能进一步掌握情报。 但至少他验证了蒸汽与科技协会的说法没有错,路远寒救下班杰明·肯特的那一夜,追杀者确实是帝国理工学院派来的人。 路远寒站起了身,男人充满淤血的脸颊从他掌心中滑了下去,就像一团柔软的棉絮。 他虽然没有弄死对方,但路远寒很快就会离开地下室,到时候他绑起来的追踪者被一个人扔在黑暗、狭窄而且充满灰尘的空间中,等待死亡的来临,那远比直接断气更让人绝望。 作为被无数人监视着的任务目标,他当然不能再用加西亚·安东尼奥的身份回去了。路远寒思考片刻,换上一副毫不起眼的容貌,从身高到发色都做过伪装,确保没有一个追踪者能够认得出他,才重新回到了帝国理工学院。 那个用于转移视线的箱子则被他放在了一辆蒸汽列车尾部,乘客们熙熙攘攘,正讨论着索兰·维尔尼亚现在巡游到第几区了,谁也没有注意到角落里的东西。 等到学院派出的人查明箱子里面的情况,路远寒早就已经溜进了校门。 他现在用的是格雷森·里根的学生证,那人是蒸汽动力学系二年级生,就在两人擦肩而过的一瞬间,路远寒顺走了对方的证件,但他的动作实在太快,以至于那个遭到偷窃的人还在满面喜悦地往前走,对自己丢了学生证这件事毫无所觉。 进校门后,路远寒先去了一趟寄存柜管理处。 遗憾的是对方似乎是为了他才潜伏在帝国理工学院,得手后早已人去楼空,学生们写的投诉信贴满了整张门板,没能给他报复的机会。 就在这时,一道极为盛大的烟幕从天际划过,整个塞诺阿都能看到那条奔腾于空的长龙,无数人停下来驻足观望,他们扬起脖颈,只见皇家仪仗队驾驶的飞行器列队而行,从喷射器下倾泻出的颜料共同构成了那位殿下的姓名,就仿佛整座帝国都被索兰·维尔尼亚的诞辰联结在了一起,在这种沸腾的、狂欢的时刻,即使有人被抢劫,被谋杀,在烟幕下悄无声息地死去,也不会被任何人察觉到。 路远寒推开了面前的玻璃门。 除了图书馆以外,帝国理工学院还有一套查询与访问系统,被命名为情报交换室。 整座大厅被分为了无数个具有保密性的小隔间,只有内部人员可以使用。每个学生在进入情报交换室的时候被随机分配到一个隔间,他们写下自己的问题,通过隔间内的消息管道投递出去,紧接着大厅中央的广播进行公示,若是有人愿意回答,就可以在两个隔间建立起通话连接,从而实现和他人的匿名交流。 比起图书馆,活人掌握的情报更全面、也更及时,因此情报交换室深受学生们的喜爱,只不过这套系统前面一直在进行修复与完善,直到最近才开放,爆满程度远超所有人的想象,趁着这个特殊日子,路远寒才找到了一个空闲的隔间。 路远寒在门后等待了半分钟,情报交换室就为他分配好了隔间,在他记下相应编号的同时,亮起的指示灯为他标注出了前进的方向。 很快,他就进入了135号隔间。 隔间内的地方虽然不大,各种设施却非常齐全,甚至还装了解热用的排风扇,否则使用者们就要顶着满头大汗进行交流了。此刻,路远寒坐在靠椅上,他从货架顶层取了袋速溶粉末,一边等着咖啡泡开,一边将写好的问题塞入卷筒,放进了消息管道中。 路远寒垂下视线,随着嗖的一声,金属卷筒就从他面前飞快滑走,片刻后毫无感情的机械音从大厅中央响了起来,代为传达,确保每个隔间内的使用者都能听到他的问题。 情报交换室毕竟是帝国理工学院开的,时刻受着校方的监视与掌控,他当然没有愚蠢到在这里询问蒸汽核心相关的问题。 他选择的问题是那批入选学生的下落。 路远寒被蒸汽与科技协会的人带走后,对方在他身上使用了精神施压装置,虽然毫无作用,甚至被他反干扰,却让他想到了前段时间接受的测试……两者之间必然存在着某种联系,而路远寒现在要做的,就是弄清楚隐藏于其中的关系。 只不过他和布鲁诺·弗朗西斯当时都没能通过学院的筛选,至于那些达到标准的受试者,自从颁奖礼后,校内就再也没有了他们的消息,仔细想来,实在是让人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路远寒耐心等待着答复,短暂的静默后,他的问题被某人接了下来。 两个使用者进行交流时,再用编号代称对方就太麻烦了,因此在写下问题和提出解答的时候,他们都会为自己起一个临时用的昵称,通常情况下学生们会用颜色和动物的组合取名。 路远寒使用的匿名是【黑蛇】,接下问题的人则是【红鹦鹉】,而他们说话时的声音都要通过机械装置进行处理,转变为合成音,也就不用担心会被另一方辨认出来自己的身份。 【红鹦鹉】:你好,黑蛇。 【红鹦鹉】:很高兴能够遇到一个同样关注着这件事的人,不觉得事情实在是太奇怪了吗? 【红鹦鹉】:前段时间,我的室友通过了所谓的精神测试,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出现过一次,就连睡觉用的铺盖都被学校的人带走,我想要打听他的下落,却碰了满鼻子灰……事实上,他们绝非销声匿迹,值得庆幸的是我们俩捣鼓过一种用于定位的小玩意,而他离开时带在了身上,我顺着仅有的线索追查了下去,最后发现信号在某个位置骤然消失,但那里空无一物,简直像是闹鬼了似的。 【红鹦鹉】:我当时被吓得不轻,也就没有再贸然行动下去,现在想来,恐怕通过测试的人就是在那附近的一定范围内,只不过学院有着信号屏蔽器,很难确定他们具体在什么地方。 说到这里,通话那端的人报上了一个地点。 那条路位于某座废弃教学楼后的小树林中,属实非常隐蔽,若不是【红鹦鹉】有定位装置的辅助,他根本难以找到这里。 路远寒记下线索,刚打算开口感谢对方,却听到一阵模糊而又怪异的声音盖过了那人的叙述——情报交换室的机械装置像是出了什么故障,霎时间引起了整座大厅的骚动。 他神情莫辨,紧盯着嗡嗡震颤的传声器,就在维修人员发布一道紧急通告后,对方的声音重新响了起来。 【红鹦鹉】:你在哪里? 第271章 漆黑灵魂(14) 霎时间, 无数想法从路远寒内心闪过。 尽管【红鹦鹉】的声音重新响了起来,听起来就跟刚才毫无区别,但他说出的话却渗出了一股让人不寒而栗的意味……路远寒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情报交换室具有极强的隐私性, 通话双方绝无暴露身份的可能,那人为什么想知道他在哪里? 就在他沉思的间隙,路远寒面前的传声装置仍在微微作颤, 那代表着另一端的【红鹦鹉】正在等着他的答复, 深黑色的金属像是无边水面, 映照出了一张略显陌生的面孔。 卸下属于加西亚·安东尼奥的那副嘴脸后, 年轻人看起来冷漠到了极点。 什么情况? 路远寒不禁想道, 【红鹦鹉】身上流露出的怪异感有着太多种可能,或许对方只是想和他一起调查那些失踪者的下落, 但刚才听到的声音让他非常在意。路远寒并不觉得整个情报交换室的机器会在他们交谈的一瞬间产生故障, 【红鹦鹉】很可能已经换了人, 谁也说不准刚才主动打招呼的那个人现在是什么下场, 或许他被打晕、杀死……又或者和那些无端消失的学生一样, 被带到了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 不能再待下去了,毕竟整座大厅都在帝国理工学院的掌控之中,对方若是派人逐个隔间进行排查,迟早会查到他所在的135号隔间。 路远寒的动作远比他想得更快, 年轻人放下还没泡开的咖啡,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就推门而出,【红鹦鹉】没等到他的回应, 像是知道猎物已经察觉到了危险, 再一次开口说道: “现在被占用的隔间共有372个, 紧急通告后, 还没有挂断通话的有25个,排除掉已经搜查过的错误答案——【黑蛇】,你在45、798还是135号?” 回应他的只有门板撞击的声响。 值得庆幸的是,情报交换室的保密工作覆盖到了各方面,每经过几个隔间就会有一个需要选择的岔路口,而错开的道路又通向了不同出口,上千个紧挨着的隔间构成了蜂窝设计,为路远寒的逃脱提供了极大的便利,无论他选了哪一条岔道,拐几次弯,最后都能从情报交换室出去。 就在路远寒行色匆匆的同时,他听到一阵震耳欲聋的警报声响起,那种声音尖锐、急促,阴霾般笼罩着整座大厅,引得其他隔间的使用者忍不住推开门查看外面的情况。 “发生什么事了?” “刚才不是说系统已经修好了吗,怎么现在又停止服务了,我花重金买下的试卷答案还没传过来呢,通话就戛然而止……学院到底能不能管管了?” 各种讨论声、抱怨声不绝于耳,路远寒一概没有放在心上,他现在已经离出口不远了,糟糕的是对方似乎锁定了他的位置,路远寒能听到大厅中逐渐靠近的脚步声,不仅是一个人在追杀他,就在他狂奔之际,那些人的数量还在增加,七个、八个……乃至于整支队伍都在寻找着他的下落,留给他逃生的空间只剩下一道越来越小的缝隙。 他刚才和【红鹦鹉】聊的不过是那些通过筛选的受试者去了哪里而已,半个字都没有提到蒸汽核心,为什么会引起学院的注意? 随着全身血液沸腾,路远寒的思维正在高速运转,学院骤然作出的反应让他意识到了一件事,那就是精神测试背后的真相恐怕非常重要,现在看来,事情不仅是学生失踪那么简单,【红鹦鹉】提供的线索下还隐藏着什么更深刻、更见不得人的秘密,以至于他们只是触碰到一点皮毛,就招惹上了帝国理工学院这个庞然大物,让对方震怒不已。 好在他还记得【红鹦鹉】刚才报上的地点。 路远寒霍然停下了脚步,他现在离通道尽头仅有一步之遥,推开门就能逃出生天。 但那些追杀者和外面取得了联系,学院派来的人已经封锁了情报交换室的各个出口,枪管摩擦的声音隐约透过门板传了进来,恐怕在他踏出去的一瞬间,骤然落下的弹壳就会射穿路远寒的小腿,让他失去行动能力,就像一只垂死挣扎的兔子。 很显然,他不能直接从门口出去。 路远寒一时间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处境中,外面那些人严阵以待,在他们的监视下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背后的追杀者同样紧追着他不肯松口,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即使在这种紧急情况下,他仍然没有流露出一丝慌乱。只见路远寒转身打量片刻,他抿紧嘴唇,竟然抄起了放在旁边的消防栓,沉重的物体在他手下轻盈得就像一片芦苇叶,路远寒猛地拧开喷头,紧接着将它扔了出去。 就在玻璃门应声碎裂的瞬间,狂啸着的白气喷射而出,浓重的烟雾遮蔽了那些人的视野,数名警卫被呛得不断咳嗽,他们满面痛苦地俯下了腰,而这正是路远寒想要达成的目的。 谁都没有注意到一个黑影静悄悄溜了出去。 即使已经逃离了情报交换室,路远寒也没有放下警惕。作为异种生物研究系的学生,他曾经搭乘过从北门一路开到教学楼下的蒸汽列车,也曾坐在餐厅边上吃着夜宵,拂下落在膝盖间的树叶……毋庸置疑,帝国理工学院就像一种美好生活的代称,然而就在此刻,路远寒熟悉的学院在他看来就像一头失去耐心的猛兽,骤然撕开温馨外表,露出了属于恶魔的獠牙,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将他吞下去嚼碎。 路远寒想,或许从一开始他就看错了。 在警卫的鸣枪示意下,附近的学生们纷纷退散,从他们面部惊恐的神情来看,这些年轻人显然还没有搞懂到底发生了什么。 “轰——” 随着礼炮纷飞,载着索兰·维尔尼亚的座驾已经巡游到了第十三区,无数张期盼的、激动的、充满渴望的脸望着他扬起的手,塞诺阿的夜幕即将落下,晚霞就像那些烧着蒸汽的高楼大厦一样悬浮在天边,比鲜血更浓烈,比灯光更耀眼,让帝国的每个角落都被那道神秘的光辉笼罩。 有着【红鹦鹉】提供的线索,很快,路远寒就绕到了对方提到的那座教学楼后。 得益于他的伪装,那些追杀者没能在第一时间辨认出他是加西亚·安东尼奥,倒是给了路远寒可乘之机。年轻的伯爵阁下不仅身手矫健,对于学院内部的各种小路捷径也非常熟悉,他从走廊下飞快穿过时就像一只夜行的猫,鞋尖碾过地面毫无动静,唯有那双冷峻的眼睛紧盯着他的目标。 路远寒抬头望着出现在他面前的树林。 【红鹦鹉】锁定的范围就在这里,至于信号消失的位置具体在哪里,还需要他自己确定。 但它看起来只是一片再普通不过的树林,不仅杂草横生,让人难以进入里面,还有昆虫、老鼠等小型生物栖息于其中……路远寒走过去时脚下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就仿佛有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存在正紧跟着他的步伐,而且天色逐渐黑了下来,远处打过来的灯光非常微弱,在他前进一段时间后骤然被浓重的黑暗吞噬,即使他有着夜视能力,仅靠眼睛观察的话,也很难从中分辨出什么有用的信息。 好在路远寒并非孤身一人。 他打开披着的外套,取出了顺手从蒸汽与科技协会带走的小玩意,随着指节轻按两下,倏然亮起的灯光让路远寒的视野一瞬间变得更加清晰。 那个机械装置不仅能够照明,还具有检测附近磁场的作用,路远寒垂下视线,看到屏幕上的指针正在微微摇晃,而那代表着他还没有走到信号屏蔽的地方。他跟着装置的指引不断调整方向,树影婆娑,黑暗中隐约传来一阵让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却没能影响到路远寒专注的状态。 他有时候直着往前走,有时则弯腰穿过草丛,最后在树林深处停了下来。 看来这就是通往秘密的入口了,路远寒想。 尽管表面上有厚重的植被作为掩盖,那种伪装却无法逃过一双属于猎人的眼睛,路远寒伸手拨开草叶,出现在他掌根下的赫然是紧锁起来的门板,学院在建造时似乎采用了非常特别的材质,能够隔绝信号,使得一定范围内的机械装置全部无法起作用,任谁来了也难以追踪到这个地点。 路远寒的直觉提醒着他,打开这道门后,他现在的生活就将脱离原本平稳的轨道,朝着一个不可控的方向疾驰而去,但那可能是深渊,也可能是别的什么……更为可怕的存在。 事到如今,他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想到绑架他的那些人、以及放弃了他的尼科尔森教授,路远寒的神情骤然变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状态。 若是没有搅进这件事中,他恐怕正跟布鲁诺·弗朗西斯一起参加皇储殿下的诞辰礼,在灯光下跟其他贵族交谈着、说笑着,被别人称颂黑撒斯伯爵多么俊美,多么年轻有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为了见都没见过的蒸汽核心到处逃窜,满面灰尘与鬓角流下的汗水,就像一只下水道里的老鼠。 “咔哒!” 路远寒拧开了那道无法人工破坏的锁,质地坚硬的金属在他手下轻而易举地扭曲、断裂,紧接着猛然落地,为他展现出内部隐藏着的空间。 路远寒没有犹豫就爬了进去,他顺着落脚用的梯子不断往下潜行,这条隐蔽路线似乎连通着非常深的地方,以至于他能听到从远处传来的回声,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对那种细微的声音感到很熟悉,就仿佛曾经在哪里听到过一样。 攀爬片刻后,路远寒终于翻身落地。 霎时间一股机油、汗液以及金属碎屑混杂的味道扑面而来,萦绕在他的鼻尖上,简直到了让人难以忍受的程度。 但路远寒已经顾不得思考这些了,比起别的事情,他更想知道帝国理工学院一直以来隐藏着的秘密到底是什么,而那些通过精神测试的人又去了哪里……太多的问题在他内心积攒,尽管路远寒有着过硬的心理素质,现在也感到了一阵想要磨牙的烦躁。 冷静下来后,路远寒顺着声音的来源望去,然而出现在视野中的场景让他不由得为之一顿,只觉得难以置信,就连呼吸也停滞了片刻。 该死的……他看到的是什么? 第272章 漆黑灵魂(15) 出现在他面前的场景说是震撼也不为过。 从通道口过来的空间远比他想象得要更大, 任何人都无法想到帝国理工学院竟然有一座隐藏在地下深处的基地。 与表面上那些教学楼截然不同,这里更像是用于制造军需设备的重型加工厂,并行的数千条流水线上输送着各种沉重的金属器件, 它们泛着一种颇具美感的色泽……在那种机器运转、轴承摩擦的声音下, 就连空气中悬浮着的灰尘也在隐隐作颤。 为此学院制造出了一套全自动装载系统,每当所需器件到达节点,就有机械臂将它们快速捞起, 像是拧螺丝一样, 为帝国理工学院的造物装配上相应的手脚、躯干甚至是心脏。 但这还不是最让人感到心悸的。 那些造物, 路远寒不禁想道。在这座蒸汽驱动的基地中央, 那些庞然大物垂首而立, 它们中的每一个都有上百层楼的高度,驱动其机械之身需要耗费的能量恐怕超过了整座城点起的蒸汽灯, 哪怕只是一根手指, 制造所用的材料也昂贵到了极点——这些巨人, 又或者说巨灵神们投下的阴影就像潮水般毫无边际, 站在它们脚下仰望着那伟岸的身型, 只会感到一阵窒息与绝望,毕竟它们被设计时就是为了战斗而生,像这种规模的杀器若是得到投放,能够让一个国家覆灭, 任何人在其面前都毫无反抗之力。 帝国理工学院制造出大量重兵器,到底想要做什么? 路远寒无从得知这个问题的答案,但尼科尔森教授前段时间私下忙着什么项目, 现在已经很清楚了, 理查德·尼科尔森作为异种生物研究系的教授, 学院让他当负责人当然不是毫无缘由。 那些巨灵神不仅是机械造物, 它们的身体一半覆盖着装甲,另一半则由血肉交缠而成,科技与暴力在其身上得到了最大限度的结合。 镶嵌着无数齿轮螺钉的手臂赋予巨灵神撕裂万物的力量,而那些沾满血迹的尸体让它们看起来有一种浓重的死气。路远寒解剖过无数具标本,同样断送过无数条性命,再危险的畸变物在他刀尖下也撑不过一刻就皮开肉绽,那些浸泡在防腐液中的头颅能够让人连着做上三天噩梦,却没有一个能比得上面前的造物狰狞恐怖。 在这里,没有人会注意到一个渺小的侵入者。 路远寒尽可能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他就像一个阴鸷、冰冷,而且悄无声息的幽灵,将身型隐没在了障碍物后。 虽然制造巨灵神的过程实现了全自动化,并不需要人工干预,但仍有数名警卫分散在不同区域,他们配枪巡守着每一个角落,交替轮岗,殚精竭虑地负责着整座基地的安全,但……即使是帝国理工学院训练出的人,也不敢贸然靠近那些庞然大物。 “——嗡嗡!” 金属摩擦的声音让路远寒不禁停下了脚步,他循着声音的来源望去,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逐渐升起的机械平台上。 那人正是理查德·尼科尔森。 尼科尔森教授漠然的神情和他们初次见面时有着天差地别,以至于路远寒感到有些陌生,但很显然,他现在见到的才是对方真正的性情,就连最受老师重视的布鲁诺·弗朗西斯也不知道教授有着这样的一面。而尼科尔森教授手上还拿着份打开的档案,像是在观察、记录巨灵神的各项参数。 随着机械平台升高,那些充满杀气的瞳孔展现在了老者面前,它们狰狞得仿佛要将所有人尽数消灭,却没能让他皱一下眉。 那是…… 路远寒下意识微微瞪大了眼,他的视线追随着尼科尔森教授,跟对方一起攀升到与巨灵神肩膀齐平的高度,看到了维持着这些重兵器正常运转的供能系统。 机械造物背后接着数根金属管道,每一根都像是破开胸膛的触手,它们蜿蜒而下,将永不断绝的蒸汽输送到巨灵神内部,以至于那颗心脏像是在呼吸般微微作颤,巨灵神紧闭着眼睛,从鼻腔下喷吐出一阵能够将人烫熟的高温气流。 上千根传输管道到最后汇聚在了一点,和巨灵神相比,那东西微小到难以被发现,路远寒借助镶嵌在装置上的机械镜片,将尼科尔森教授周围的场景放大了数十倍,直到此时,他才看清楚了那是什么——紧裹在某种深色金属下的球体悬浮在那些巨灵神顶部,而它连接着无数根管道,仿佛一颗核心不需要燃料就能够产生无尽的能量。 路远寒想,看来这就是所谓的蒸汽核心了。 像这样的蒸汽核心共有两颗,每一颗都供应着数百具巨灵神,而剩下那颗被安德烈·肯特带走,到现在还放在派克·汤普森家的地下室中,和那个瘦弱的男孩待在一起。 难怪帝国理工学院不惜一切也要夺回来,毕竟他们制造出来的巨灵神还需要蒸汽核心为其供能,仅是望着即将竣工的庞然大物,路远寒就感到了一阵下意识的晕眩,若是让它们行动起来,恐怕整个塞诺阿都将在铁蹄之下被夷为平地。 现在是和平年代,帝国理工学院却秘密制造出了大量战争兵器,他们想要谋反吗?还是说一切得到了皇帝陛下的授意,而这些巨灵神也是为了整个帝国服务? 路远寒瞬间想到了太多问题,每一个都至关紧要,但现在的情况不容他深究下去……最重要的是,他根据【红鹦鹉】提供的线索追查到了这里,见到的却是蒸汽、机械,以及制造巨灵神的基地,那些被带走的受试者去了哪里? 路远寒从尼科尔森教授身上收回了视线。 那些警卫仍在运输器件的流水线附近巡逻,因此他需要保持高度专注,一刻也不能放松警惕,才能从灯光的缝隙中穿行过去,从机械装置排风口下吹出的热气让路远寒出了一身汗。 没过多久,他就找到了那些受试者的下落。 “1-300号睡眠舱已经检查完毕,灵魂们没有任何要醒来的迹象,他们完好无损,而且舱门下的营养液浓度均保持在基准线以上,确保寄存在内部的灵魂不会发生缺氧、出血、死亡等意外情况。” “接着检查吧,还剩下两个区域……” “只要那些大家伙一天没有完工,我们就得保护好灵魂的安全,听说他们签下合同时学院承诺的抚恤金高达上百万,这笔买命钱比别人累死累活一辈子挣到的工资还要多,所以说,这些灵魂是价值连城的货物,无论我们当中的谁碰坏了都赔不起。” 警卫说着就从路远寒身边走了过去,他的武器袋碰到了旁边的机械装置,男人将其收好,却没有发现底下还藏着一个人。 路远寒从警卫们的谈话中得知,除了供能系统外,每具巨灵神都需要内置一个操作者,他们将永远沉睡在那副厚重的金属外壳下,通过输液维持最基本的生命体征,成为这些庞然大物的“灵魂”。 而且不是任何人都能担起这份职责。 只有和巨灵神契合度最高的那些人才能被学院选中,在巨灵神完工以前,他们都会一直躺在睡眠舱中,紧闭着眼睛,面色苍白的脸上浸透了营养液,犹如等待被人取出的货物。 现在看来,所谓的精神测试,也是为了筛选出能够成为灵魂的存在。 路远寒已经接近了睡眠舱所在的区域,无数个近乎透明的舱体放在地面上,它们密密麻麻地排列着,玻璃舱门下泛着一种营养液特有的色泽,唯有靠近时才能看到里面还有人,那些受试者的面庞还相当年轻,裸露出的身体因为寒冷而微微蜷缩,他们选择了放弃自己的生命,成为那些怪物的灵魂。 随着路远寒走近,他发现每个灵魂都有一张相应的标签贴在睡眠舱边角,但那上面没有他们的姓名、年龄乃至于所修专业,只有匹配的巨灵神编号——那个轻飘飘的数字远比他们的一切更重要。 路远寒垂下视线,打量着那张在他指尖触碰时毫无反应的面庞。 对方看起来颇为熟悉,毕竟就在几天前他还见到了这个人。那时候,路远寒刚将测试结果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中,就看到褐色卷发的年轻人带着满面喜色从他身边走了过去,而他正忙着跟布鲁诺·弗朗西斯讨论应该为皇储殿下准备什么贺礼,也就没有听清楚那人都嚷嚷了些什么。 可以肯定的是,那时年轻人的激动绝没有虚伪的成分,然而他现在却像是死水一样躺在睡眠舱下,路远寒不禁想道,这中间都经历了什么? 路远寒试着屈起指节,动作幅度极小地敲了敲玻璃舱门,为灵魂提供着营养来源的水面一瞬间泛起涟漪,可惜的是那人仍然毫无反应,他像是已经死了,又像是陷入了一个永远不会醒来的噩梦中,无法得到任何人的帮助。 就在这时,一阵声音骤然响起。 路远寒警惕地藏好了自己所在的位置,他转过视角,看到一队全副武装的警卫朝着巨灵神行进而来,从警卫的着装不难看出,他们就是前段时间追杀班杰明·肯特的那些人。他们满面严肃,以某个位置为中心逐渐散开,就像是押送着非常重要的货物,与此同时,尼科尔森教授从落地的机械平台走了下来。 他看起来没有什么神情变化,只是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已经成功回收了吗?” 回收?路远寒瞬间捕捉到了关键词,他转而观察着警卫簇拥的中心,才发现被他们送到尼科尔森教授面前的竟然是一群非常熟悉的人——班杰明、萨沙还有照顾着孩子们的派克·汤普森。 糟糕了,他们怎么会被带到这里? 第273章 漆黑灵魂(16) 看来他们还是被发现了。 路远寒的心情骤然沉到了谷底, 帝国理工学院的行动远比他想象得更快,他出门前已经叮嘱了派克·汤普森一行不要暴露行踪,他们却还是被带到了这里, 说明学院布下的眼线已经遍及全城, 才能从沸腾着、狂欢着的首都中揪出他们几个。 带队的那名警卫在尼科尔森教授面前停下脚步,他的态度非常恭敬,双手奉上带有密码锁的箱子, 垂下的余光扫了一眼背后的男孩: “东西已经检查过了, 正是当时被安德烈·肯特带走的物体, 加西亚·安东尼奥那边只是他们用的一个障眼法而已……但他无论如何都不肯开口, 就仿佛有人给这家伙下了封口令一样, 恐怕用点手段才能撬开他的嘴,您看现在怎么办?” “没事, 不用那么着急。” 尼科尔森教授招了招手, 班杰明就被人钳着下颚抬起了脸, 男孩瞳孔微微颤抖的程度在他看来都像是被放大了一样明显, 那里面有恐惧、焦虑, 还有某种让人难以读懂的复杂情绪。 “反正蒸汽核心已经回到了我们手中,带他去做个精神测试吧,我记得当时安德烈的结果好得让人惊叹,说是千年难遇的天才也不为过, 可惜的是他竟然一点都不想为了帝国事业而献身,甚至偷了东西潜逃在外,简直愧对其机械师的身份。作为他的后人, 这孩子的悟性想必也不会太差。” 听到祖父的名字, 班杰明·肯特瞬间抬起了头。 他激动得像是有无数个想要弄清楚的问题, 但尼科尔森教授看起来并不愿意为他解答, 警卫的掌心紧捂着男孩的嘴唇,将他到嘴边的声音重新压了回去,只剩下一阵困兽般低沉的呜咽。 即使他的个头已经拔高,还想办法破解出了安德烈设置的密码,也无法反抗得了那些持有武器的警卫,班杰明两眼通红,很快他就被黑衣人带了下去。 “班杰明哥哥!” 萨沙的喊叫声从他背后响了起来,班杰明想要安慰她说没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然而他被警卫们强行按着肩膀,没有办法转头,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让他重新回到了祖父死的那一天。 那时候大雪纷飞,安德烈·肯特断绝气息的尸体躺在孙子怀里,沉默得像是睡着了一样,而他被冻得神志不清,只觉得塞诺阿的冬天实在是太冷了,竟然在浑浑噩噩之中张嘴咬下了对方还没有凉透的血肉,隔天,街道防控部门将尸体抬走的时候,安德烈被他抓着的那只手已经只剩下骨头了。 班杰明·肯特觉得很困惑。 如果下城人的性命毫无意义的话,那他们为什么要被生下来,第十四区又为什么存在?尊贵的皇储殿下巡游过了塞诺阿的每一个城区,却唯独忽略了那个充满雾霾与灰尘的区域。 很快,测试结果就出来了。 事情正如尼科尔森教授所说的那样,班杰明继承了祖父那种非凡的天性,他和巨灵神的契合度超过了此前一切通过筛选的人,在属于男孩的那份测试报告面前,即使是尼科尔森教授也不由得感到了惊讶。 班杰明·肯特建立起的连接超过了两百根,那意味着他可以成为任何一具巨灵神的灵魂,而不像其他人那样受到精神阈值的限制。 此刻,他们的态度俨然发生了变化。 对于满面警惕的男孩,警卫们刚才拖走他的时候还像是对待路边的流浪狗一样随便,毫不在乎班杰明的胳膊有没有磕到,被强行戴上精神测试装置是否会让他感到难受。 现在结果出来,事实证明他的价值超过了在场的所有人,无论是躺在睡眠舱中的受试者,还是对他下手的警卫……班杰明·肯特一瞬间被众人保护了起来,他们解开束缚,甚至还找了张带靠垫的椅子让他坐下休息,生怕损伤到这个特殊的“灵魂”,他望着那些殷勤至极的面庞,却只感到恶心。 “你叫班杰明·肯特,对吗?” 尼科尔森教授在男孩面前微微俯身,他打量着班杰明沾上血迹的面庞,就像在用视线衡量一个人的价值,紧接着伸手取下了塞在对方嘴唇中的封口布:“我们来做个交易吧,班杰明。” “需要你完成的事很简单,看到那里的机器了吗?它被初步命名为神风-Ⅰ型,要是能成为它的驾驶者,不仅你的名字将被载入史册,为整个帝国所知,你的家人后代也将一直沐浴在这种荣耀下,不用再忍受贫民窟的寒冷、饥饿等条件,仅靠你一个人的牺牲就能换得以后数百年的平稳,不觉得非常值得吗?” 说到这里,尼科尔森教授话音一顿,见班杰明面上流露出了无法掩盖的愤怒,他转而说道: “当然,我没有强迫你的意思,你要是不情愿也无可厚非,但你的两个伙伴也在这里,就算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该想想他们的下场……班杰明,不是谁都像你这样幸运,有着足以让人赦免一切罪行的天赋,他们的命运现在取决于你,你想眼睁睁看着这个漂亮的女孩被人砍下脑袋吗?” 随着话音落下,他示意几名警卫将萨沙带到了班杰明面前,女孩扬起的脖颈完全暴露在灯光之下,白皙、纤细,脆弱得仿佛伸手一握就能折断。 班杰明的呼吸在一瞬间变得急促了起来。 对于很少感受到温暖的男孩而言,萨沙和派克·汤普森两人就是他的软肋。 帝国理工学院的人前面再怎么逼问,他都没有交代自己破解出的密码,现在,班杰明却感到了动摇,毕竟女孩曾经为他送过一次又一次精心准备的早餐,他已经将萨沙当成了自己的亲妹妹,当然无法容忍她受到任何伤害。 他竭尽全力隐瞒下的密码真的有那么重要吗?班杰明·肯特不禁想道,男孩垂落的睫毛挡住了他眼睛中闪过的寒光,若是为此要一个、两个甚至更多他熟悉的人付出血淋淋的代价,那还不如直接告诉他们好了——他已经不想再看到任何人离开了。 “我……” 班杰明刚要开口说话,然而下一秒他就瞪大了眼睛,整个人显得有些难以置信。 因为那道熟悉的身影正在尼科尔森教授背后不远的地方站着,就像一个无声注视着所有人的幕后黑手。年轻人已经卸下伪装,露出属于黑撒斯伯爵的面孔,就在班杰明察觉到那人的同时,路远寒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班杰明闭上了嘴,原本充满内心的犹豫、焦灼在此刻倏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安全感。 不知道为什么,伯爵阁下仅是站在那里,他就觉得所有事都会迎刃而解。 除了他以外,谁都没看到那个不存在的幽灵。 在路远寒的示意下,班杰明·肯特暂时答应了尼科尔森教授的要求,萨沙也因此而逃过一劫,被警卫们带下去绑了起来。 帝国理工学院本就掌握着保险箱的一半密码,现在有了班杰明提供的另外半段,藏在箱子里的蒸汽核心终于重见天日,望着那颗被人取出来的金属球,男孩仍然无法理解它到底有着什么稀奇之处,能够引得无数人争抢,头破血流也在所不顾,而安德烈·肯特就是为了带走它断送了自己的人生。 尼科尔森教授对班杰明下达了一项任务。 巨灵神还剩下最后几具就能全部完工,事情本不应该进展得如此之快,但他的测试结果实在好得让人匪夷所思,以至于尼科尔森教授不想浪费时间,希望班杰明·肯特现在就能成为第一个进入巨灵神内部的灵魂,驱使着那个庞然大物行动起来。 在进入机械造物内部前,他需要脱下全身衣物,保持从头发丝到脚趾缝都干净得没有一丝污垢,再穿上学院特制的防尘服,被警卫们看护着送往高处。 “等等,我有点紧张……” 班杰明·肯特觑着那些人的面色开口说道,考虑到他现在的身份不同以往,警卫们立刻停了下来。男孩看起来像是有些难为情,他说自己要上厕所,但附近并没有专门的盥洗室,警卫商量片刻,让两人带着他到一边的空地解决。 在两名警卫的监视下,班杰明走到了那些机械臂投射下来的阴影当中,他的身型逐渐被黑暗吞噬,只剩下一双小腿还裸露在外。 那两人虽然有些不耐烦,却都知道班杰明·肯特对于帝国理工学院的重要性,绝不能放他逃走,因此紧盯着男孩所在的方向。 好在一阵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声过后,班杰明重新走了出来,那身防尘服被他拉到了脖颈以上,男孩主动伸出双手,让面前的警卫替他清洗每一根指节,直到他的指尖浸透了洗手液的香气,年轻的灵魂才跟着他们一起走上了机械平台。 男孩顺从得让人有些诧异。 毕竟就在片刻前,班杰明·肯特还叫嚷着要跟他们拼命,表现出一副绝不屈从的模样,现在却沉默地垂下视线,就仿佛刚才的事不曾发生,唯有紧抿的嘴唇透露出了他内心的紧张。 随着钢丝摩擦的声响变得震耳欲聋,整座机械平台疾驰而上。 他们正离巨灵神的胸膛越来越近,而存储灵魂的舱室就在那里,金属制造的心脏下打开一道缝隙,霎时间寒气从中倾泻而出,凌厉得仿佛能将人冻僵。班杰明·肯特,又或者说顶替了他身份的年轻人嘴唇煞白,在警卫们无法看到的视野盲区,他的眼神坚毅至极,呈现出一种深渊似的黝黑,毫无活人应有的情绪、温度以及细微变化。 若是那两人此刻回过头来,就会发现他们正运送着的是一个多么恐怖的怪物。 第274章 漆黑灵魂(17) 一个无法通过精神测试的人进入巨灵神内部会有什么后果? 路远寒并不清楚答案, 但他仍然走上了机械平台,就在班杰明·肯特说要解决生理问题的时候,他在黑暗中顶替了男孩的身份, 从面庞、蓬乱的头发再到防尘服, 甚至将下城人那种略带一丝怯懦的气质模仿得淋漓尽致,没让押送着他的警卫产生怀疑。 至于真正的班杰明·肯特,现在正蛰伏在巨灵神的阴影下, 就像一只从排水管道缝隙中窥伺着外面世界的老鼠, 竭力寻找着萨沙和老派克的下落。 路远寒微微仰起了头。 越是靠近巨灵神的头颅, 他就越能感受到那种扑面而来的压迫感, 仅是一片嘴唇就有游泳池的大小, 更不用提覆盖着金属装甲的肩膀,两侧垂下的手臂内置无数充满弹药的武器台, 只要它们抬起手, 倾泻而出的炮火就能让方圆十里的植被、建筑物乃至于一切人类存在的痕迹全部湮灭。 对于生活在塞诺阿的普通民众而言, 这种蒸汽技术既是神迹, 也是一种灭顶的灾难。 若是能掌握这种力量, 就算要杀人、夺权甚至改朝换代也轻而易举。帝国理工学院当然不可能放任这种事情发生,每个灵魂都在他们的控制下,舱室内同样嵌套了精神检测装置,坐在驾驶位上的人无时无刻不需要戴着那种刑具, 用于确保他们的绝对忠诚。 只要院方观察到一丝异常,刹那间爆发出的力量就会将他们的大脑彻底捣毁。 机械平台的攀升缓缓停了下来。 有尼科尔森教授在下面控制,舱室门已经打开, 而路远寒现在需要做的就是走入其中, 在巨灵神的心脏深处坐下, 紧接着戴上装置, 靠跟对方建立起的精神连接唤醒这个仍在沉睡的大家伙。 首先他要有建立连接的能力。 作为一个得到了最低分的受试者,路远寒连班杰明·肯特的零头都比不上,但他毫无身为骗子的自觉,仍然面不改色地走了进去。那道沉重的舱门在他背后快速关闭,唯有黑暗中亮起的一线灯光为他指引着前往驾驶位所在的方向。 瓣膜状的舱室隔绝了外界的所有声音,路远寒行走着的通道又空旷到了极点,他每一次脚步落下时都会激起巨大回响,噗通、噗通…… 就仿佛那颗心脏正因他而震颤。 若是换一个人待在这里,恐怕早就恐惧得流下了冷汗,但班杰明·肯特那副容貌在他面上显得像是战士一样残酷无情。 路远寒在驾驶位坐下,检测到灵魂存在,附近的输液管自动爬了过来,触手般的管道一根又一根缠绕在他背后,通过防尘服的接口刺入了皮肤,那种割破血肉的痛感却没能让路远寒皱一下眉,他很快就戴上装置,按照指示固定好了绑带。 考虑到上次精神测试的结果,路远寒原以为这一次也不会有太大的差别,然而就在装置开启的瞬间,猛烈的冲击波袭过脑海,让他失去了意识。 或者说,将他带进了另一个世界。 难道这就是别人看到的场景?路远寒不禁想道,他已经睁开了眼睛,却感觉不到自己肉身的存在,两条腿正轻飘飘悬浮在一片虚无之中,但就算如此,路远寒也没有看到布鲁诺·弗朗西斯提到的星海,或许他在这方面真的没有天赋……又或者,他的精神是那些人、那些装置无法触碰到的存在。 正常情况下,他本应听到尼科尔森教授的声音,对方会告诉他接下来应该怎么操作巨灵神,然而所有声音都被隔绝在外,路远寒似乎已经断开连接,坠入了一片神秘的深渊。 呈现在他面前的这片黑暗毫无边际,仍像是上次见到时一样深邃、广阔,就像产生于宇宙尽头的海洋,只不过那时路远寒仅仅是用眼睛在“看”,而现在他置身其中,和对方以相同频率进行着呼吸。 难道他面前的黑暗也拥有意识? 路远寒为这个想法感到了一阵怪异,适应片刻后,他逐渐找回了属于自己的感觉,随着有意识的控制,他的重心也落到了更深的地方。黑暗如同海浪般层层叠叠拂过他的脚掌,路远寒静下心来,他察觉到有一阵声音正从远处传来,那种信号像是无规律的波动,又像是一种绝境中的呼唤。 那是谁? 他现在置身的巨灵神,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路远寒思考片刻,决定过去一探究竟,毕竟仅靠他自己无法脱离当下的处境,只有了解隐藏在这片黑暗之下的秘密,他才能想办法掌握主导权。 一步,两步…… 他分明看不到海水,却感觉到液面逐渐没过了膝盖,路远寒循着声音的来源一直往前而去,漆黑中只剩下他孤身行走,再坚韧的人也会对自己产生怀疑——走到后面他已经忘了班杰明·肯特,同样忘了尼科尔森教授和蒸汽核心的事,只是怀着一种想要找到答案的心情不断抬腿又落下,那张年轻的面孔逐渐褪色,模糊,刻着五官的位置变成了幽灵似的空白。 他能顶替世界上任何一个人的身份,将对方扮演得非常完美,但抛开这些或是年轻俊美、或是平庸无奇的面庞,他自己又是谁呢? 无面人感到有些困惑。 他的意识正在被这片黑暗同化,逐渐和对方融为了一体,以至于无面人的任何想法都会对其产生莫大的影响。 就在他思考的同时,海水骤然涌动了起来,霎时间涛声震天,一道耀眼的奔流从他左侧身边滚滚而过,那是属于加西亚·安东尼奥的记忆,曾经的少爵阁下出身高贵,过着所有人艳羡的生活;另一道黯淡的影子在他右侧脚下毫不起眼地打转,那是班杰明·肯特的过往,来自第十四区的男孩受尽世间冤屈,内心烧着一股无法熄灭的怒火。 不对。 无面人摇了摇头,紧接着漠然地从中走了过去,这些都不是属于他的记忆。 于是那些承载着无数记忆的海水瞬间消散,然而失去液体覆盖后,他脚下的地面变成了一片干硬、皲裂的荒原,过于粗糙的颗粒磨得他行走的双脚流出了血,那道殷红的痕迹逐渐风干,像是对这世界产生的问号,无面人却没有停下步伐……彻底失去耐心的前一刻,他在尽头见到了两个人。 那两人有着完全相同的面庞,给人的感觉却截然相反,左边的满面冷漠,仿佛世界上所有事都与他无关,右边的则带着一种非常危险的邪气。 无面人瞬间感到了头痛欲裂。 理论上说,他应该知道那两人是谁,然而他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就仿佛大脑有一块被阴影覆盖的区域,只要他想触碰那个被封存起来的秘密,霎时间当头劈下的剧痛感就会让他彻底打消这个想法。 他的反应引起了整个空间的剧烈变化,荒原开裂,黝黑缝隙下涌出无数阴冷、暗沉的液体,从无面人脚下一直蔓延到了视野的边际,掀起的海啸仿佛要将整个世界吞没,就连高空也砸下无数块巨石,隆隆的声音足以震得人耳膜出血——在毁灭性的力量面前,那两人竟然没有受到一点影响,他们仍在原地站着,以一种微妙的态度打量着这个崩溃的怪物。 “嗬、嗬……” 无面人费劲地喘息着。 似乎从他什么都没有的脸上察觉到了痛苦,右边那人竟然笑了起来。 他在无面人身前蹲下,伸出的手掌托住了那张未经雕刻的脸庞,温热的指腹顺着边缘一寸一寸摩挲,就像赋予别人生命的造物主,而对方苍白的面孔竟然在他手下逐渐长出了眉峰、眼睛、高挺的鼻梁,最后是一张略显薄情的嘴唇。 只不过他长得跟造物主如出一辙。 得到新生的年轻人微微皱起了眉,从他嘴唇下呼出的热气正在对方掌心中打转,通过刚才的触碰,他已经继承了那人的全部记忆,知道自己是穿越到这个世界的外来者,只不过还剩下一个问题没有得到解决: “我到底是谁?” 言下之意是,他到底是哪一个人格,毕竟原本的路远寒应该早在霍普斯镇覆灭的时候就已经消失,从那以后都是路远白主导,无论是西奥多·埃弗罗斯之死,还是烧毁了整座伯爵府的大火……从前往地表的蒸汽艇醒来以后,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夺权上位的副人格,现在看来事情并非如此。 毕竟有时候他表现得太冷静了,而那并不是出于对加西亚·安东尼奥的伪装,真正的路远白绝不会像这样循规蹈矩,更不会对普通人的性命有所顾忌。 仔细想来,这位黑撒斯伯爵阁下既有冰川般沉着的一面,亦有恶魔的性情。 对于他的疑惑,对方轻飘飘收回了手,颇有些玩世不恭地将指节搭在左侧那人的肩膀上,熟稔得就仿佛认识多年的朋友,紧接着他扫了年轻人一眼,转而开口说道: “从理论上说,真正的路远寒在穿越那一天就陷入了沉睡,我们两个都只是由他分裂而来的产物。” 见年轻人神情微变,他笑了一笑,打断了对方尚未出口的话:“当然,我知道你想问什么。1号那时候被我‘杀死’,也只不过是回到了沉睡的本体中而已,至于奥斯温·乔治、西奥多·埃弗罗斯等躯体,则是投入了部分灵魂后能够行动的容器,只不过那样重复下去太无趣了,所以就产生了你——我将自己的一部分和他的碎屑结合起来,灌注到了以加西亚·安东尼奥为原型的模具中。” “所以,你既是路远寒,同时也是路远白。” “两个人格之间不再需要任何争夺与厮杀,因为我们各自执掌着一部分权柄,已经成了符号化的存在,这副身体现在完全由你掌控……尽管灵魂一片漆黑,但你比任何人都要自由,无论蒸汽与科技协会还是帝国理工学院的装置都无法伤害到你,这片黑水就是我们连接、同步与融合的意识海,只要闭上眼睛,你就是精神领域中不可侵犯的存在。” 随着话音落下,他伸出的指尖紧抵住了年轻人的掌心,霎时间海水沸腾,蒸发的万千液滴像是在一瞬间达到了静止,紧接着暴雨从天而降,猛烈的力道在黑暗中搅起漩涡,站在中央的那人面庞已经被打得湿透了,他的睫毛、脖颈乃至于紧绷的手臂都带着一股冰冷的杀意。 路远寒睁开眼睛,巨灵神逐渐醒来的声音正在舱室内流窜,到处都是齿轮转动、蒸汽燃烧的摩擦声,他垂下视线,对着抵在颊边的传声器开口说道: “尼科尔森教授,我们谈一谈吧。” 第275章 漆黑灵魂(18) “班杰明·肯特, 假如你现在已经成功建立起跟神风-Ⅰ型机的连接,那就听从我的指挥,根据屏幕上的指示路线前往3号测试台……” 属于尼科尔森教授的声音从机械装置那边传了过来, 显然, 他并没有把路远寒刚才的话当一回事,毕竟巨灵神内部的驾驶者在他看来还是班杰明·肯特,那个从下城区来的少年, 尽管他有着过人的天赋, 却还是一个未经世事的孩子。 那些下城人总是非常好控制, 尼科尔森教授想道, 他稍微用上一点手段, 就能骗得对方团团转。 然而事情并没有像他想的那样发展。 巨灵神胸膛下的检测装置将“灵魂”的体温、心跳以及呼吸频率等一系列生命体征实时传递了过来。 坐在里面的年轻人似乎非常冷静,他的声音懒洋洋的, 听起来带着点没睡醒的疲倦——在对方刚爬进舱室内坐下的时候, 他的神经同步率还是一个出乎意料的底值, 简直糟糕到了极点, 让尼科尔森教授怀疑起测试结果是否准确。 然而就在此刻, 仪器上的数值忽然跳变到了50%,甚至还在一点点攀升,那种飞快往上的趋势让人看得心惊——53%、77%、85%…… “等等,班杰明。” 尼科尔森教授倒吸了口气, 即使是项目的总负责人,在这样一个疯狂飙升的数值面前也无法保持应有的冷静:“你的神经同步率怎么会达到92%,你刚才做了什么?” 帝国理工学院为神风-Ⅰ型设下的标准是50%, 理论上讲, 只要灵魂的精神同步率跨过这道门槛, 就足够他们驾驶那些庞然大物, 而数值越高,他们对巨灵神的控制能力也就越强。 那意味着里面的人极有可能失控,成为一个毫无理智的疯子。 因此,灵魂的精神同步率一旦超过了85%,他们就会登上需要灭杀的危险名单,而确认对方无法服从命令后,帝国理工学院会立刻启动毁坏装置,绝无一丝手下留情的可能。 只不过班杰明·肯特的天赋好过了头,那些躺在睡眠舱中的灵魂都没有他更能兼容神风-Ⅰ型机,尼科尔森教授还不忍心就这样浪费人才,所以才想观察一阵再说,他的手掌已经放在了毁坏装置的启动键上摩挲,对方的生死皆在他一念之间。 按下去,舱室内部的年轻人就会当场瘫痪。 即使他能得到抢救,一个脑部重伤的患者也不可能再像正常人那样思考、行动,更不用说继续为帝国理工学院效劳,若是失去利用价值,班杰明·肯特只能回到原本就属于他的下城区,再没有翻身的机会……像安德烈一样郁郁而终对他来说已经是最温和、最不血腥的下场了。 想到男孩那张灰扑扑而又坚韧、充满希望的面庞,尼科尔森教授即将落下的指腹不禁一顿。 就在这时,那道源于巨灵神内部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对方略过了精神同步率的问题,转而用一种不容置疑的态度问道:“整座基地内有着将近上千台神风-Ⅰ型机……我想知道,它们被设计出来的意图是什么?” 尼科尔森教授没有回答。 像是从他的沉默中感受到了什么,年轻人没有再追问下去,那道微不可察的嗤笑隐没在了机器震天的轰鸣声下:“好吧,那我换一个问题。那些灵魂最后会得到什么下场,消耗完所有利用价值后,被困在这里等着逐渐绝望死去,直到下一个无助的灵魂被输送到舱室内部来,对吗?”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尼科尔森教授就已经按下了毁坏装置的启动键。 屏幕上瞬间闪出了耀眼的白光,超过阈值的冲击波朝着驾驶员脑部打下,只可惜舱室并没有传来意料之中的惨叫,里面一片寂静,仿佛那里是非常危险的绝境。 所有人顿时僵住了。 因为机械平台后那具巨灵神竟然睁开了眼睛,就像蔑视着下方的一切,没有人不会感到恐惧,紧接着它的手臂挣脱束缚,断裂的缆绳带着钢板从天而降,砸在了技术人员所在的地面。 “嘀!嘀——” 巨灵神失控瞬间引起了基地内置的应急措施,警报声尖锐刺耳,那道红光在金属墙壁上投下了鲜血一般的阴影。而在神风-I型机的驾驶舱内,属于黑撒斯伯爵的指节正在控制面板上飞驰,路远寒垂下视线,控制系统的投影在他面前的屏幕上展开,显示着机甲各部分的启动情况。 【能源核心激活完成,神经连接稳定率98.7%,武器系统全部上线。】 一行毫无温度的提示浮现在了屏幕表面。 毁坏装置竟然没有生效,对此,尼科尔森教授感到意外至极,他披在身上的白色外套被警报灯浸透成了一片深红。 尼科尔森教授踉跄着往后退去,他撞倒了后面一排精密仪器,玻璃器皿碎了遍地:“不可能……班杰明·肯特绝对没有违抗精神施压装置的能力,你到底是谁?”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眼睛也不受控制地瞪大。 闻言,路远寒动作一顿,紧接着他的手划过了控制面板上的隐藏按键,他将音量调到最大,机甲瞬间发出震耳欲聋的蒸汽狂啸。 与此同时,驾驶舱内的光线倏然变成一片幽邃的深蓝色,而那映照出了他面部微妙而又玩味的神情:“教授,您刚放弃完自己的学生,这么快就忘了吗?” 尼科尔森的脸色瞬间惨白了下去,显然,他已经意识到了坐在里面的人到底是谁:“你是……加西亚·安东尼奥。” “看来您的记性还不算太差。” 路远寒的声音忽然拔高,整座机甲随之震动,装载系统发出了一阵愤怒的嘶鸣,随着他快速启动武器台,神风-I型机的右臂猛地伸出,黝黑的炮口从装甲板下旋转而出,对准了基地中央的主控台。 “等等!那里面有最近半年的研究数据!”尼科尔森怒吼着扑向了前方,他想要挽救一切,却被巨灵神掀起的气浪掀翻在地。 “那不是正好吗?” 路远寒猛然推下了操作杆。 霎时间,一道散发着强烈光辉的高温冲击波撕裂空气,主控台在那猛烈的力道下骤然化作了遍地流淌的液态金属。烈火纷飞,爆炸引起的余威覆盖到了周围十多名技术人员,他们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应对,就已经失去意识,有些人被飞溅的金属碎片击中,惨叫着捂住了鲜血淋漓的伤口。 对于自己一手造成的惨状,路远寒毫无负罪感,他的态度说是残酷也不为过。年轻人猛地扯断了连接在他脊椎上的输液管,营养液像是鲜血一般喷溅在了玻璃窗上。 “现在让我看看,你们引以为傲的杀人机器到底有多完美。”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神风-Ⅰ型机背部嵌着的蒸汽舱轰然爆开,数根带有倒刺的机械触手破体而出,路远寒顿时感到了一阵撕裂般的疼痛——这些本该由辅助部分控制的武器系统正直接与他的神经末梢相连,跟这个魔鬼同频共振。 首先牺牲的是某个想按下紧急制动阀的技术人员,那些机械触手像是棘刺一样穿透他的胸膛,将仍在跳动的心脏甩在了尼科尔森教授脚边。 “启动防御装置!” 尼科尔森教授满身是血地奔向了控制台,但路远寒的动作远比他更快。 巨灵神右臂的锯齿刀片高速旋转起来,一刀劈开了半座控制台。在那钢铁与玻璃的碎片中,正在启动防御装置的警卫被拦腰斩断,他们的下半身还保持着奔跑的姿势,断开的上身却已经滑落在地,露出的肠子像丝带般挂在断裂的缆绳上。 就在此刻,警报声响彻地下设施,耀眼的灯光将遍地血迹照得一片发亮。 置身于被命名为神风-Ⅰ型机的怪物内部,路远寒想做什么都轻而易举,他操纵着机甲踩碎了一个试图爬走的警卫头颅,对方的脑浆在履带碾压下发出了令人作呕的噗嗤声……路远寒的面部肌肉微微抽动两下,他额际上青筋搏动,视野边缘逐渐闪起一阵模糊的血色。 这是神经过载的前兆,但他毫不在乎。 就在路远寒流下鼻血的同时,他用机甲左臂的蒸汽炮轰开了基地远处的大门。 在他的狂轰滥炸之下,原先放在底部的睡眠舱应声碎裂,那些浸泡在营养液中的年轻人还没有醒来,就已经变成了残缺不全的尸体,他们有些只剩下大脑,有些保留了半副断身,但所有躯体背后都连接着密密麻麻的管线——或许对于他们而言,活着远比死了更让人倍感煎熬。 望着那些神情痛苦的灵魂,路远寒开口问道:“把活人变成机械的部件,这就是帝国理工学院一直以来隐藏的秘密吗?” 尼科尔森教授正蜷缩在倾倒的实验台下,他的眼镜架上沾满了机油和血迹:“你不明白……这是为了帝国事业的必要牺牲。” 必要的牺牲? 路远寒感到可笑至极,两条机械臂随之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他抬手抓起一台还在运转的蒸汽装置,狠厉地砸了下去,钢筋水泥像是雨幕般坠落而下,将几个正在逃跑的技术人员砸成了一地血肉模糊的泥水:“那您也为了自己的意志成为牺牲品吧,教授。” 机械触手缠住尼科尔森教授的右腿时,这个运筹帷幄的负责人失禁了。 路远寒放慢速度,看着那人被倒吊着升到机甲面前,透过神风-Ⅰ型机胸膛下的潜望镜,他清楚地看到对方瞳孔里映出的自己——俨然成了一个被怒火扭曲的怪物。 在理查德·尼科尔森受死的前一刻,这个固执己见的男人终于开口服软了:“加西亚……我可以改进系统,让你不再痛苦。” “太迟了。” 路远寒抿起嘴唇,同时按下攻击程序的启动键,机甲腹部瞬间打开了一道漆黑的炮口:“我的痛苦并不重要,但那些灵魂的痛苦、惨叫,背后血淋淋的代价,恐怕需要整个帝国来偿还。” 高温弹药的冲击过后,尼科尔森教授顿时被蒸发得一滴血都没有剩下。 与此同时,基地内部的警报已经升级到了最高级别,那道厚重的大门开始降落,路远寒转头瞥了一眼地图,瞬间在脑海中规划出了数条突围路线。 只见神风-I型机骤然屈膝,随后像是炮弹般冲向了正在闭合的安全门,数十吨重的机甲与厚重金属门相撞的瞬间,整座基地都在为之震颤——门框扭曲变形,火星就像暴雨迸飞,路远寒感到一阵剧烈的震动,但巨灵神的重力系统立即调整平衡,让他毫发无损地冲进了走廊。 然而就在走廊尽头,数台自动防御炮台从天花板降下,炮口已经开始充能。 路远寒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他熟练地输入指令,巨灵神背部的装甲板随之滑开,露出两排微型导弹,十数枚导弹拖着烈焰狂啸而出,在走廊中织成了一道充满死亡气息的猎网。接连的爆炸让那些炮台瞬间化作了燃烧的废铁,冲击波震碎了走廊两侧的玻璃,无数尖锐碎片疾驰而下。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从侧门冲出,正好处于碎片覆盖的区域。 路远寒条件反射地控制着神风-Ⅰ型机伸手,巨大的金属手掌顿时在对方头顶撑开了一片保护伞。紧接着,碎片叮叮当当砸在了巨灵神手背上,班杰明·肯特惊恐地抬头,与驾驶舱内的年轻人视线相对,而他背后正是被解救出来的萨沙两人。 “快走。”路远寒通过扬声器说道,他的声音经过处理后显得冰冷刺骨,就像笼罩着第十四区那场永不消散的浓雾。 班杰明·肯特带着人弯腰前进,很快就消失在了满天烟雾中。 尽管帝国理工学院的基地已经被他毁坏,但路远寒很清楚,事情仍然没有得到解决。警报声忽然变了调,从尖锐的蜂鸣转为低沉的闷响,路远寒垂下视线,看到控制屏幕上跳出了属于帝国审判庭的徽章,一行红字在上面闪烁着浮现: 【叛国罪确认,执行清剿程序】 审判庭来得还真是快,路远寒想。 他紧咬着嘴唇,鲜血从牙龈下渗了出来。路远寒将控制杆推动到了极限,霎时间,神风-I型机背后的喷射管爆发出了刺目火焰,机甲如离弦之箭一样冲向通往地面的升降平台,墙壁在他的撞击下轰然崩塌,露出背后粗大的蒸汽管道。 就在机甲跳进管道的瞬间,路远寒听到无数台军用飞行器降落在了他刚才站立的地方,扫射过的武器顿时将地面熔蚀出一片冒着热气的坑洞。 路远寒眼前的黑暗毫无边际。 在他的控制下,神风-Ⅰ型机正潜伏在首都地下错综复杂的管道网络中穿行,路远寒的视野因神经疼痛而不断忽闪,他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但在意识消散前,他必须得想办法逃出去。 地图显示,正上方就是帝国议会大厦。 随着震耳欲聋的爆裂声,神风-Ⅰ型机从黑暗之下冲破地面,出现在了塞诺阿最繁华的中央广场。 午后的阳光刺得路远寒近乎流下泪水,他眯起眼睛,看到巨灵神脚下无数惊慌失措的公民……贵妇们的裙撑在奔跑中芦苇一样折断,而那些绅士的高顶礼帽则滚进了下水道,卖报童蜷缩在喷泉雕像后面浑身发抖,没有人不对此充满绝望。 “看啊!是审判庭的队伍!” 有人尖叫着指向了天空。 路远寒霍然抬头,看见无数台银白色执法机甲呈扇形包围过来,封锁住了他的去路。它们从规模上看要比他驾驶着的神风-I型机略小一号,但机动性显然更强,肩翼上醒目的红色天平标志代表着它们属于审判庭。 “加西亚·安东尼奥,立即关闭引擎投降!”中央机甲的扬声器下传出了一道冰冷的声音,对方正宣判着他无可饶恕的邪恶,“你已被指控犯下叛国罪、谋杀罪和盗窃国家机密罪等多项罪行。” “我数到三。”对面的圣裁骑士继续说道,而那正是帝国最后的赦免,“一、二——!” 路远寒没有回答,而是快速扫描着那些机甲的弱点,审判庭麾下的“裁决者”机甲以速度见长,但其防御部分相对薄弱。 发现破绽后,他悄无声息地启动了右臂隐藏的火箭巢,只见数枚微型导弹呼啸着飞向了面前的执法队伍,玻璃幕墙在爆炸中坍塌,蒸汽列车被气浪掀翻,一栋有着数百年历史的钟楼缓缓倾覆而下,最终砸在了财政部的金库上方。 “开火!” 见他冥顽不灵,圣裁骑士怒吼出声,剩余数台机甲的炮口瞬间亮起了一阵让人不寒而栗的光芒。 路远寒对此早有准备,只见神风-I型机背部倏然展开了一面金属护盾,将那些轰然落下的炮火折射到了远处,纷飞的混凝土碎块在中央广场引起了恐慌,而他则趁机冲向了远离审判庭队伍的地方。 “拦住他!” 那位圣裁骑士的机甲猛然变形,它的腿部推进器喷射出火焰,以惊人的速度追上路远寒,紧接着机甲右臂弹出一柄散发着高温的利刃,直刺神风-I型机的后背。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路远寒侧身闪避,利刃只划破了巨灵神的外部覆盖层,而他反手挥出肘击,就将审判庭的机甲撞飞到了百米以外。 但官方执法者并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只见钢铁翼身瞬间移动到了神风-Ⅰ型机面前,两具机甲在议会台阶上相撞,冲击波震碎了周围所有建筑的窗户,路远寒感到一阵剧痛——悬浮炮的气流在一刹那穿透了他的机甲,内置的神经反馈系统让他的右臂随之失去知觉。 但这并没有让他停下,路远寒突然操纵机甲向前翻滚,同时银刃弹出,像杀手一样精准刺入了左侧机甲的膝关节。 金属撕裂的声音随着液压油一起喷溅,那具机甲踉跄倒下,路远寒趁机冲向了帝国议会大厦正门,但另外数具执法机甲同时开火……脉冲炮、高温射线和穿甲|弹瞬间撕裂了神风-Ⅰ型机的腿部液压系统。 巨灵神跪倒在地时,路远寒听到了自己膝盖骨碎裂的声音。 “结束了,反叛者。”圣裁骑士的声音恢复冰冷,落在他面前的那具银翼机甲举起了特制的裁决刃,刀身正在震颤下发出一阵刺耳的嗡鸣,“以陛下的名义——” 就在裁决刃刺入神风-Ⅰ型机胸口的瞬间,路远寒的指腹碾下了最后一个按钮。 霎时间,蒸汽核心过载的警报声响彻了整座中央广场,察觉到隐藏在那种信号下的危险,属于审判庭的执法机甲们纷纷后撤。 但事情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爆炸并没有发生,取而代之的是从机甲背部喷射出的无数玻璃碎片,雪花般飘落在塞诺阿上空,就像是一场姗姗来迟的贺礼,为了庆祝那位皇储殿下的诞辰。 血色顺着破碎的屏幕渗了下来。 第276章 你从绝境而来(1) 半个月后, 帝国边境的蛮荒之地上。 一队属于审判庭的押送车正在漫天风沙中艰难前行。 和维尔尼亚帝国接壤的三边都是荒无人烟的地域,只不过犬域和圣堂是异种生物的聚集所,若是站在两方的交界处上, 偶尔还能见到像科考队、调查组这样人类活动的痕迹, 他们为了某种目的逐渐深入,但蛮荒之地就不一样了。 它虽然占地面积最为广阔,却没有一点可供人类生存的基本条件, 蛮荒之地的气候极端干燥, 长达数年的时间没有任何降雨, 地面在烈阳曝晒下裂开一条又一条极为深邃的缝隙, 即使是最耐旱的生物也无法存活, 前往那里的人无不渴水而死。更重要的是没有一个人、一支队伍探索的范围超过十公里,他们断定那片风沙下充满了危险, 没有人知道里面到底隐藏着什么存在……或许是恐怖的魔鬼, 又或者是引人迷失的深渊, 因此谁都不愿意来这个鬼地方。 而他们之所以千里迢迢跑到这里, 就是为了押送车上的货物。 带队的押送官回头望了一眼。 整支队伍都在审判庭的控制之下, 护送的警卫共有三十余名,其中还包含两位圣裁骑士,他们从头武装到了脚,每一个人手下持着的枪械中都填满极具杀伤性的弹药, 用于确保犯人不会突出重围。 从最近的停机坪下来后,他们就转乘了蒸汽和马力的混合驱动方式前往帝国边境,然而水在这里成为了极珍贵的资源, 供给一群活人尚且不够用, 更何况是拉车用的牲畜。 没能撑过三天, 队伍前方的马就脱水而死。 它们倒地时已经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 就在审判庭走后,附近的流民立刻围了上来。那些人割开死马的皮肤,像是疯了似的埋头喝着里面流出的鲜血,干裂的嘴唇浸透湿漉漉的深红,那种味道相当腥涩、腐臭,还有马腿鬃毛下的寄生虫顺着呼吸道往里钻,他们却一点都不介意。 即使是以绝对公平著称的圣裁骑士,也没办法将押送队储存的水分出去给那些人喝,毕竟他们的容量只够撑到返程,若是想要救下一个流民,就得牺牲队伍中的某个警卫。 更讽刺的是,他们还得好吃好喝地供着犯人。 血脉赦免权保护了押送队的“货物”,那是皇室对于安东尼奥一族最后赐予的尊重,即使对方犯下叛国罪,也只是被褫夺了爵位、领地等贵族身份的象征,永久流放到帝国境外,终身不得再踏入塞诺阿一步,但那并不意味着他可以被毫无人权地对待——为此,出身审判庭的圣裁骑士每天还得降尊纡贵,靠近牢笼,亲手扶着犯人喂他水喝。 押送官的手不经意握紧了配枪。 那实在是张年轻、美丽的脸,微微垂下的眼睛像是一潭湖水,任何人见了都不忍心责难他,然而就是这样完美的人,却犯下了极为残忍的恶行。他开着那具暴走的机甲在塞诺阿中央城区一路横冲直撞,不仅公然违抗审判庭的截击,还造成了数千人的伤亡。 那件事后,塞诺阿城中没有人不知道加西亚·安东尼奥的名字。 队伍中间那辆用特殊材料打造的牢笼车里,靠着一个面色苍白的年轻人,他曾经是肩膀上绣着金纹蜘蛛的黑撒斯伯爵,也是帝国理工学院最杰出的学生,现在却神情阴鸷地陷落在一片阴影下,微微张开的嘴唇上遍是细密的血痕。 路远寒的两只手都被缚在了机械装置中,牢笼中的空间狭小得可怜,根本没有他活动的余地,两条腿必须屈起膝盖才能坐下,因此他只能通过铁窗缝隙望着远处起伏的沙丘。 “咣当!” 就在这时,车身骤然颠簸了起来,狂风带着细碎的沙砾吹打在栏杆上。 路远寒被颠得咽下了嘴唇里泛酸的血沫,他闭上眼睛,但那些从缝隙下漏进来的颗粒物仍然像是砂纸一样摩挲着他的面庞,在上面拖行出隐隐泛红的痕迹。而这种构造被设计出来就是为了折磨重刑犯,让他们体验到痛苦的感觉。 该死的,路远寒不禁想道,即使沦落到了这种下场,他仍然毫无悔改之心。 再没有比叛国罪更严重的行为了。 即使他是直接为皇帝陛下效劳的影臣之一,对方也没有因此而赦免他的罪行。 路远寒驾驶的神风-Ⅰ型机正是还在试用期的军需设备,帝国理工学院将其视作普通人没有权限得知的高度机密,他一个外来者竟然胆敢窥伺相关情报,还开着巨灵神逃了出去,无疑是在挑衅整个帝国的权威。仅是那些被他毁坏的机器就价值超过了一千万,更不用说那具神风-Ⅰ型机在审判庭的攻击下报废,赫然变成了毫无意义的废铁,需要多少人力、物力才能将其修复。 确认他已经无法反抗后,路远寒被执法者从一地残渣中揪了出来。那时他的脊椎还连接着输液管,渗血的皮肤在对方掌根下微微抽搐,他看起来就快要死了,那张脸却漠然至极,仍然用一种蔑视的态度打量着审判庭的来人。 接下来他就从天堂坠落到了地狱。 路远寒被送上最高法庭前,还经历了一段时间的拷问,负责审讯他的正是那位在金鸢尾会所见到过的大人物——安提戈涅·弗莱彻。 对方并没有因为兰彻斯特当时的引荐就手下留情,安提戈涅铁面无私,让嫌犯从精神到肉身都饱受折磨,只可惜路远寒的坚韧程度远超过了他此前见过的一切犯人,即使那人已经遍体鳞伤,无法通过断裂受损的气管呼吸,只能像垂死的动物一样仰着脖子喘息,也不会向审判庭服软低头。 尽管路远寒没有开口,审判庭的人仍然靠着追查的线索得到了不少情报。 结果却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加西亚·安东尼奥被卷入这桩案件中似乎真的只是一个意外,原本是两个庞然大物在争夺安德烈·肯特当时盗走的蒸汽核心,帝国理工学院和协会谁都没有得逞,他却带着男孩和箱子一起隐藏在了塞诺阿城中,紧接着反手覆灭了蒸汽与科技协会的整层楼,还开着机甲撞向帝国议会大厦,让执法者们焦头烂额……让人难以想象的是这些事全都是他孤身一人完成,没有任何组织与势力,就仿佛他为了犯罪而生。 尽管有关部门已经压下报道,消息却还是在民众口中快速传开,毕竟当时遭到袭击的只有位于中央广场的贵族,皇后区以外的普通公民压根没有受到影响,那些人将他称为年轻的犯罪天才,觉得这是一场对于上议院的报复。 假如那位伯爵阁下不是支持着他们,又为什么要收留一个从下城区逃来的男孩? 被议论的主人公无从得知这些事。 路远寒在审判庭的监狱下关了数天,他不能睡觉,更没有休息时间,必须提起精神面对无穷无尽的盘问。那些人轮流上岗,中途布鲁诺·弗朗西斯倒是来探望过几次,那位师兄似乎还挂念着他们之间的情谊,并没有因为尼科尔森教授的死怪罪他。 可惜放弃了他的是那位皇帝陛下,而不是什么能随便打发的角色。 路远寒很清楚,事到如今师兄也救不了他,除了所谓的叛国罪外,汉密尔顿集团的代言人还将最近发生的一系列坏事都推到了他头上,其中包括韦斯利的失踪,以及整支科考队的覆灭……对方的直觉相当敏锐,从黑撒斯伯爵倒台一事下嗅到血腥的气息,这条鬣狗顿时冲了上来,要给予他最沉重的报复。 路远寒也算是体验到了众叛亲离的滋味。 那场事故中,他的贵族徽章在舱室内乱窜的高温气流下被熔毁,脊椎受损的部分导致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无法正常行走,需要外置机械义肢,而路远寒的右眼也在审讯中接近失明,剩下一只仍在微微转动的深绿色眼睛注视着审判庭的人。 那本就是从加西亚·安东尼奥体内剥下的眼睛。 作为顶替了别人身份的怪物,路远寒原本可以再生血肉,但最高法庭做出的裁决就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年轻人流放出境前,那些人为他注射了肌肉萎缩剂,致死量的药物让路远寒精神不振,就像烈阳下的吸血鬼一样毫无反抗之力。 押送官身上同样携带着这种药物,他将肌肉萎缩剂下在了喂给犯人喝的水中,每天一次,因此在脱离机械装置的限制前,路远寒都无法挣脱束缚。 落下的沙砾仍在劈啪作响,车顶悬挂的蒸汽灯光照亮了押送官紧绷着的脸,外面狂啸的风声让他想到正在受难的那个人,在审判庭接受的教育告诉他一位圣裁骑士应该嫉恶如仇,只是指腹擦过对方嘴唇时的触感还停留在他手上,温热的、微微干涩的……一个魔鬼竟然有着如此柔软的唇肉,这是多么让人恍惚的事啊? “再往前就要出边境线了。” 很快,押送官就收起多余的想法,转而对着同伴说道:“把这种垃圾扔在那里,连野狗都不会吃他的尸体。” 背后关押着的犯人像是察觉到了他的意图,押送官感到浑身僵硬,他在一阵让人毛骨悚然的寒意中霍然转过了头。 就在此刻,他的视线穿透漫天飞沙,发现那个年轻人竟然朝他笑了,对方的容貌非常英俊,犹如造物主倾注心血打造出的奇迹,以至于审判庭的骑士在他面前也不由得停顿片刻——那种笑既像一种无声的邀请,又像毫不掩饰的杀气。 他感到脖颈下的嗓子眼怦怦狂跳。 第277章 你从绝境而来(2) 怪物, 押送官不禁想道。 他听说过加西亚·安东尼奥的传闻,那位伯爵阁下温文尔雅、平易近人,不仅在学生中广受好评, 还以优秀得无可挑剔的成绩赢得了一众教授的喜爱。 不出意外的话, 毕业后他将跻身上议院,成为维尔尼亚帝国的掌权者之一。 现在他道貌岸然的伪装被揭开,对方不再是高贵的权宦, 而是一个等着流放的重刑犯, 人们对他的尊敬随之变成了鄙夷、唾弃……就在押送队从审判庭到这里来的路上, 有无数围观群众朝着年轻人所在的那辆囚车上投掷蛋壳、菜叶等废弃物, 好在随行的圣裁骑士还算有职业素养, 及时喝止了这种行为。 对于曾经的天之骄子而言,被流放到帝国境外的无人之地, 拖着一副残躯寂寞地死去, 恐怕就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事了。 一个连塞诺阿主城区都没有出过的贵族, 怎么可能忍受得了蛮荒之地的严酷条件? 想到这里, 押送官紧抿着嘴唇, 路远寒在他看来就跟送死没有区别,他们的行程即将结束,审判庭执行完任务后就要返回首都,只剩下那个罪臣在绝境中饱受折磨, 而他也不会再一次扶着对方的下颌喂水。 回想起那人望着他的眼神,押送官竟然感到了些许遗憾。 毕竟路远寒瞎了半边眼睛,又在过量的肌肉萎缩剂下变成了一个废人, 无法自己盥洗进食, 只能靠着微弱的感觉偏过头寻找水源, 等待他的到来, 就像被人捕获后折了翅膀的猎鹰。 毋庸置疑,打量着以前至高无上的存在沦落到这种境地是一种享受,押送官总要在囚笼前多停留片刻,就连他自己都觉得这违背了圣裁骑士的戒律,但每个人内心都有着黑暗的一块土地,而他也不例外。 马上就要结束了,他不禁想道。 押送队已经到了帝国边缘,再过不到一刻钟他们就将抵达此行的目的地,那时候加西亚·安东尼奥将从牢笼中解脱出来,只不过等着他的不是美酒佳肴,而是无尽的荒凉与危险。 满面肃色的押送官正要转过头去,然而就在这时,他看到囚笼中那个人嘴唇不经意颤动了一下,对方唇上还沾着血,那点赤色反倒让他的脸更惨白、更毫无人样了,前往境外的路上他都没有开口求饶,就像一把毁坏后遭到丢弃的断刀,现在却朝着押送官张开了嘴,仿佛在说: “救我……” 押送官猛地摇了摇头,再次定睛时,路远寒仍然维持着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对所有人冷眼相待,就仿佛他刚才看到的只是一个错觉,然而怀疑的种子已经扎进了他内心深处。 他会死吗? 附近有水喝吗?一个无法行走的人要如何在野兽的袭击下保护自己? 无数想法从押送官脑海闪过,他内心象征着审判庭的那杆天平已然倾斜,或许他真的被魔鬼的眼睛蛊惑,明知面前之人是个无可饶恕的罪犯,却还是忍不住想要为对方提供一点帮助。 “长官阁下,那人看起来好像就要渴死了。”同伴的话打断了他的想法,押送官身边的人啧啧说道,“也不知道是不是审讯的时候下手太重了,犯人的身体特别虚弱,稍微一点风吹日晒都能让他咳血,要是还没送到就中途死了,也不知道该怪罪到谁头上。” 风沙已然糊住了年轻人的眼睛。 储水的器皿就在押送官身边放着,和犯人那辆牢笼车不同,他们所处的车厢内部配有恒温装置,隔绝了外面的狂沙与寒冷,他将瓶子从蒸汽管道附近取下来时还有一丝余温,押送官倒出小半瓶水,随即俯身从门后走了出去。 刚出车门,押送官就感受到了气候有多么残酷。呼啸而过的大风近乎将他整个人吹起,沙砾打在脸上的位置隐隐作痛,那种阴沉的天幕压抑到了极点,让人根本无法区分是白天还是黑夜。 这就是没有人愿意靠近蛮荒之地的原因。 押送官已经皱紧了眉,但对方从他们踏出帝国边境的那刻起就一直忍受着这种煎熬,他不曾抗议,也不曾说过半句自己受够了,那道身影只是靠在墙壁上,强韧的意志力让人叹为观止。 “……劈啪!” 随着沙石摩擦的声音越来越强烈,押送官朝着通往牢笼的踏板走了过去,他左手握着那瓶已经有些捂热了的水,右手则按着配枪,动作熟练地为其上膛,指腹将弹药调整至击发位,显然,这位圣裁骑士有着良好的自我修养,送水与杀人只在他一念之间。 望着靠在牢笼中的年轻人,押送官已经想好,只要对方提出一点过分的要求,他就立刻开枪将其击毙,后果由他自己全部承担。 但那人只是说:“请帮我把行李拿来。” 此刻,押送官正站在路远寒面前不到一米的位置,他们之间的距离近到押送官能看清楚年轻人面颊上刮伤的痕迹。 对方蜷缩在铁栏杆后,覆盖于身的衣物已经磨损到露出渗血的皮肤,深绿色的眼睛像猫科生物似的眯了起来,即使狼狈到了这种程度,他开口时仍然显得非常礼貌。 押送官不禁陷入了沉默。 这当然不是什么逾矩的要求,对方上车前审判庭的人就已经检查过了他的行李,年轻的伯爵被查抄了全副身家,其中包括证券、庄园等一系列挂在安东尼奥名下的财产,路远寒随身的物品少得可怜,除了生活用品就只有一本深黑色的旧书……没有武器,更没有能够和外界沟通的机械装置,跟危险压根挂不上钩。 押送官想过一万种可能,猜想对方是个不折不扣的战争犯,要借他的手逃出去报复帝国,又或者那个危险分子正准备夺枪杀人。 事实证明他猜错了,那人只是想要拿走属于自己的物品。 就在他沉思之际,路远寒往后躺着闭上了眼睛,押送官替他遮挡了一部分催人魂下的风沙,他当然没有意见,这段时间下来路远寒已经熟悉了圣裁骑士的性情,现在就只等对方的答复了。 片刻后,那只手从缝隙中扶起了他的脸颊。 路远寒没有睁眼,因为他很清楚对方接下来要做什么,黑暗中他感受到一股温热的液体正顺着嘴角流下,路远寒已经太久没有进食或喝水,那种沁入肺腑的清甜让他喉咙微颤,就连呼吸也不禁加快了许多。 那位押送官似乎静静打量了他一阵,紧接着转身离开了牢笼。很快,那个袋子被丢到了他脚边,路远寒没办法伸手将它捡起来,就只能用腿压着袋子边缘,让行李不至于滑到车外。 他首先感受到的是那本笔记,硬质的书封硌得路远寒腿下生疼,但他却松下了一口气,看来审判庭的人并没有仔细检查里面的内容。 紧接着他就感到了疑惑,路远寒发现袋子里面还有别的东西,那似乎是一个卷筒状的物体,不知道被什么人、在什么时候塞了进来……幕后之人能够在审判庭的监视下偷天换日,显然有着不小的来头,只是那件物品现在无法打开,恐怕只有他下去的那一刻才能知道里面到底藏着什么。 谁会在他立无援之际送东西? 路远寒瞬间想到了很多人,但没有一个能够对得上号,布鲁诺·弗朗西斯送他的贵重金属被狱警昧了下来,班杰明等人又够不到探望他的门槛,除此以外他在塞诺阿再没有一个私交,难道是仇家,还是别的影臣送来的东西? 他没能继续深思,因为目的地已经到了,押送队在悬崖边上停了下来,再往前就是所有人恐惧着的蛮荒之地,这里风沙不断,浓雾下辽阔的黑暗仿佛一片永无尽头的荒原。 “下来吧,尊敬的伯爵。” 替他打开牢笼的警卫嗤笑了一声,事到如今,还用那种尊称指代他,显然是为了让路远寒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 路远寒伸出了手,审判庭的人解下镣铐的动作非常不耐烦,因为谁也不想在这里多停留一刻。 机械装置下的那双手正在微微打抖,腕骨附近充满了压出的淤血,指节倒是瘦长至极,显然上一次肌肉萎缩剂的药效还没有过去,路远寒满面冷汗,仅是捡起袋子就已经耗尽了他全身力气。 他下车时感到了一阵晕眩,久坐带来的后遗症让路远寒眼前发黑,他猛然喘了几口气,很快灌进鼻腔里的沙砾就让他知道了这样做的后果。 路远寒俯身咳嗽了起来。 器官衰竭的感觉让他快要脱力倒下,路远寒已经听不清审判庭的人在说些什么,指节却还紧攥着那个袋子,唯恐在狂沙下遗失了自己的物品,好在新装的那条机械义肢撑着地面,钛合金支架非常稳固,让他不至于一个不慎就摔倒在地。 “看到远处的浓雾了吗?” 警卫揪起了他的衣领,对方似乎想恐吓他,以至于唾沫星子都快要溅到路远寒脸上:“那里就是你的归处,只要越过帝国设下的边境线,士兵们就会开枪射穿你的颅骨……死亡远比流放更可怕,所以不要想着反抗,更不要想着逃回境内,你就一辈子待在这里悔过吧。” 随着话音落下,那人骤然松开了手,毫不掩盖他对于重刑犯的恶意。 路远寒顿时重心不稳地往后倒去,悬崖下是一片充满浓雾的深渊,从这个高度摔下去必死无疑,他的视线扫过了面前的押送队,却没有任何人伸出援手,那些属于审判庭的眼睛注视着他,就像注视着一具断头台上的尸体。 曾经喂他水的那个人迟疑着张开嘴,像是想说些什么,到最后却又咽了下去,所有话都隐没在了浓重的黄沙之下。 “呼呼——” 只剩下狂风过境的声音。 第278章 你从绝境而来(3) 摔下悬崖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强烈的失重感顿时席卷了路远寒, 无边雾气中那些人的面孔逐渐变得模糊不清,作为被抛下来的货物,他基本上没什么可以自救的措施, 狂风吹起了路远寒的碎发, 血液倒灌的感觉让他一张脸涨得通红……要是不想点办法,他必然会摔得粉身碎骨,变成蛮荒之地一具无名的尸体。 好在悬崖下并非寸草不生, 旁边就有攀附在峭壁上的树枝, 路远寒翻身而下, 靠着胳膊擎住了一根较为粗壮的枯树。 他整个人的重量都依托在那条手臂下, 路远寒紧皱着眉, 肘关节的骨头顿时发出了一阵让人牙酸的声音,他能感觉到韧带断裂, 指腹下也磨出了淋漓的血色, 但以他现在的力量撑不了太久就会脱力松手, 到时候仍然只有摔死一个下场。 对一个不要命的疯子而言, 遍及全身的痛觉反倒让他保持着清醒。 路远寒思考片刻就有了主意, 覆盖在腿根处的外置机械在此刻终于派上了用场,只见他按了一下侧面的簧片,金属支架瞬间打开,从里面射出的钢丝像绳索一样缠住了那棵枯树, 帮他缓解了手臂承担着的压力。 路远寒刚要借力往上攀爬,断裂处传来的疼痛感就让他额际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审判庭手段狠厉, 体内残留的药剂抑制了他的自愈, 路远寒现在的体力甚至还不如一个正常人。 “呼哧……” 随着越发沉重的喘息声, 阴冷的寒光从他眼底一闪而过, 路远寒紧咬着牙,竭尽全力才勉强翻身爬上了树枝,悬崖下呼呼狂啸的大风近乎将他胸膛内那颗心都吹得凉透了。 但他第一件事不是休息,而是撕下半截遍是污痕的袖子,用布条将韧带受伤的地方固定起来,以免行动时再次造成伤害。 很快,路远寒就完成了简单的处理。 直到这时他才松开了紧绷着的眉头,路远寒挪到靠近悬崖的位置,将后背抵在冰冷、坚硬的岩壁上,一只鹰隼似的眼睛望着阴沉的天幕,他忽然想起什么,伸手摸索着腰际——即使被人推落悬崖,那个袋子也没有被他弄丢,跟着路远寒一起靠在枯树上吹风。 审判庭对于他的行李非常敷衍,甚至不愿意给曾经的伯爵阁下一个像样的箱子,那个袋子就是他们平时装杂物用的,路远寒打开袋口,从中取出了那本禁书。 事到如今还能翻开书页,看到那行熟悉的字迹浮现在表面,路远寒竟然感到了一丝慰藉,毕竟除了书中的魔鬼,这地方也没有别人能陪着他了。 【看看你现在的模样,简直像条落水狗,早就说了你应该听我的,我会帮你赢得财富、名誉……世界上所有事物对你而言触手可及,收取的费用不过是一点小小的灵魂而已。】 在路远寒的注视下,扉页的字迹写道。 或许是路远寒太久没有整治过它,又或者是他现在看起来太像一个重症患者,以至于书中魔鬼忘记了自己曾经怎么被对方管教得服服帖帖,逮着点机会就炫耀起了自己的本事。 路远寒倒也不怎么恼怒,他将握着书脊的手伸到一边,狂风顿时将纸页吹得乱翻,片刻后他收起禁书,对方已经被吓得魂飞魄散,在他手下微微作颤: 【别冲动,有事我们好好商量。】 “有没有能够离开这地方的禁术?”路远寒开口说道,他的声音在风沙侵蚀下变得极为低哑,像是淬着一口化不开的毒血,然而刚说两句他就闭上了嘴,因为嗓子里面实在是太疼了,那种疼痛里还掺杂着勾人的痒意,让路远寒又开始渴望一口温润甘冽的水。 他翻开袋子,里面却只有半瓶未经过滤的水。 那应该是押送官趁机塞给他的,对方还留有一丝同情心,瓶中能看到明显的杂质,但对现在的路远寒来说已经没有更好的选择,他拧开瓶盖一饮而尽,书中魔鬼的答复也浮现了出来。 【禁术的传承有着极为严苛的筛选标准,你连一个见习黑巫师都算不上,又不愿意签订契约,我能传授给你的东西很少,前面让你用的那些血肉练成术已经是破例……最重要的是,你现在手边什么都没有,根本满足不了施术条件,我没办法为你提供帮助。】 路远寒看到最后,面色骤然阴沉了下去。 他原本还寄希望于禁书,觉得对方说不定能够帮自己脱离当前的险境,没想到那些术法压根用不了,路远寒合上禁书的动作透露出一股不耐烦,他将东西收好,紧接着就用手掌探向了袋子底部。 很快他就摸到了那个物件。 说是物件不太确切,因为那其实是一封密信,路远寒紧抿着唇将它取出,厚重的纸页在他手下展开,刚扫过去的第一眼他就顿住了,上面的字迹他曾经在爵位授权文件里见到过,不属于别人,笔者正是维尔尼亚帝国的统治者——那位皇帝陛下。 【加西亚·安东尼奥: 事情的经过我已经了解,你犯下的罪行并非无可赦免,只不过我需要你去完成一件事,才以流放之名将你驱逐出境。 押送队回到塞诺阿后,就再也没有人知道你去了哪里,是生或者死,你将成为真正的幽灵,一把比钢铁还要坚硬、比夜幕更悄无声息的利刃……若是功成,我,韦根·维尔尼亚许你以帝国最高的爵位,没有一个权臣能越得过你,即使是皇室行动也需要与你商议,至少在我就任期间,你都能掌握这份铁与血铸就而成的权力。 若是失败,等着你的就只有死路一条。】 路远寒的指节微微一颤,那道威严的字迹烫得他眼睛生疼,但更让人感到惊骇的是里面的内容,整封信读下来并不费劲,却让他久久无法平息内心的波澜。 他不是没有怀疑过最高法庭的裁决,毕竟事情实在很蹊跷,审判庭一上来就用严刑拷打,根本没有给他开口狡辩的机会,像是有人刻意要置他于死地。路远寒设想过很多种情况,他从帝国理工学院怀疑到了汉密尔顿集团,却没想到幕后主使者竟然是陛下本身。 对方放弃了他,却又在所有人都看不到的地方写下密信,捡起了这颗抛出去的棋子。 任何一个流放到蛮荒之地的人都会心生绝望,路远寒想,或许正是因为如此,陛下才会试图用常人无法想象的权力、爵位安抚他的情绪,更糟糕的是他根本无法拒绝,因为加西亚·安东尼奥已经成了众所周知的罪臣。 脱罪的机会就在眼前,没有人会不怦然心动。 路远寒下意识攥紧了信,他非常不喜欢这种被人掌握着弱点的感觉,却还是耐心读完了附在信后的任务内容。 据陛下所说,蛮荒之地并非真正意义上的一片荒凉,那里同样有着丰富的资源和人类文明,只是太过险峻的环境隔绝了它和维尔尼亚帝国,才会让对此一无所知的人们误以为那里是世界的尽头、魔鬼的居所。 而他之所以会了解到这些情报,是因为很多年前曾有一个从蛮荒之地走出的神秘人。 他带着蒸汽技术来到帝国,让这种拥有巨大潜力的技术在数十年间一跃成为垄断着市场的霸主,彻底改变了所有人的命运。 那时的皇帝陛下还不过是一个幼小的孩子,他见识过那人展现出的技术,精妙得让人惊叹,同时开启了那个名为野心的魔盒。 凭借着他为帝国作出的卓越贡献,那人成为了当时的首相,只不过他当了不到十年就匆匆下台,从塞诺阿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知道是死了还是去了什么地方,就像一个秘密。因此那段历史没有被后人记住,但即便是他留下的一点皮毛,也让帝国理工学院制造出了蒸汽核心,为数百台神风-Ⅰ型机提供着动力。 但那已经无法满足陛下的野心了。 在韦根·维尔尼亚就任的前几十年,他兢兢业业地治理着整个国家,现在他想要统一所有区域,让维尔尼亚帝国的旗帜插遍天下,因此才有了那些战争兵器。 只是巨灵神的研发速度太慢,现有的蒸汽核心受到数量限制,无法立刻投入使用……器官逐渐衰竭的皇帝陛下等不起了,即使下一任统治者能够继承他的衣钵,完成对全世界的征伐,那终究也不是属于他的功勋了。 在这种情况下,他想到了那个带来一切的男人,皇帝陛下坚信蛮荒之地藏着所有秘密,只要追查下去,就能找到更高效的能源。 路远寒就是他派出去的一支眼线。 塞诺阿有个流传已久的秘闻,说那位首相并没有死,而是隐藏在暗处观察着历史的发展,一切窥探他的行为都有可能被其察觉。考虑到任务的隐蔽性,陛下才让流放出境的路远寒承担起了这个先行调查的任务。 若是他验证了蛮荒之地确实有一个科技更先进、能源更高效的文明可以为他们所掠夺,紧接着将消息传回境内,帝国就会立刻出兵讨伐,那些震撼人心的庞然大物也就派上了用场。这个任务黑暗而又血腥,毕竟帝国的前进需要牺牲另一群毫无罪恶的人,而他们什么都没有做,就要付出惨痛至极的代价。 路远寒神情莫辨,如此重要的任务落在了他头上,也不知道是陛下对他能力的肯定,还是另一种不动声色的讽刺。 陛下知道他是个心狠手辣的魔鬼,即使手上沾满鲜血也没关系。 第279章 你从绝境而来(4) 首要的问题是他得活下去。 路远寒不禁想道, 让一个手无寸铁的重刑犯完成任务,那位陛下未免也太看得起他了,根本没有考虑到审判庭的人对待他会是多么轻蔑的态度, 他被抛到悬崖底下, 生存尚且举步维艰,又该怎么前往蛮荒之地。 他的思绪霍然一顿,目光也变得格外冷冽, 难道对方察觉到了他非人的身份? 这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毕竟那是统治着整个维尔尼亚帝国的陛下, 对方想做点什么都轻而易举, 仅从路远寒带回了瑞德·维尔尼亚一事, 就能知道他绝非什么普通人。 好吧,看来陛下还真是狠心。 路远寒收起密信, 将它放在了胸膛下最靠近心脏的位置, 这样一来, 每次心脏搏动的时候他就会感受到其存在, 从而清楚地认识到自己肩负着使命, 无论何时都不能放松警惕。 曾经的天之骄子靠坐在一棵枯树上,他衣衫褴褛,露出的手脚瘦而修长,因肌肉过度流失而浮现出根根青筋, 嘴唇上遍是死皮、血沫与被牙齿咬破的痕迹,整个人被一种浓重的郁气笼罩,任谁见了他也无法辨认出面前的恶鬼是那位高贵的伯爵。 怒号的狂风下他没有哭喊, 没有哀叹, 反倒缓缓露出了一个微笑。 路远寒想得很清楚。 这里没有水源、食物, 一切生存所需的条件, 而且为他提供着依靠的这棵枯树随时都有可能断裂,他终究不能待下去,得想办法转移到更安全的地方。 他垂首往下望去,弥漫的浓雾掩盖了视野边界,让路远寒无从得知他现在离地面还有多远,但仅从刮过的风声也能判断出底下非常深,是一个足以将正常人吓得腿软的高度。 而且周围没有任何活物存在的痕迹,无论蚂蚁、秃鹫还是别的什么生物,偌大的空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独坐,在这种情况下,即使是接受过专业训练的战士也很难保持精神稳定。 好在药效正在一点点流失。 审判庭用尽手段,也只是将这个怪物压制了片刻,押送队刚断了药,路远寒体内的触手就叫嚣着想要爬出来,恐怖惊人的力量正修复着他的伤口,接上韧带、断骨重生……他倒是可以变回最原始的黑泥形态,只是那必定会将脆弱的皮肤撑坏,而他脱下这层人皮后,就很难再穿回去了。 尽管有时候那张漠然的脸上溅满了血,就像一个从地狱而来的恶魔,但对于自己的人类装扮,路远寒还是很爱惜的。 他将那本禁书放在了膝盖上。 尽管黑巫师的禁术不能为他所用,但那本书本身就是一种媒介、一件承载着亡者力量的异物,路远寒将掌心紧贴在书封上,从瑟雷提斯那里夺过部分权柄后他就获得了死亡相关的能力,就在此刻,路远寒正试图通过禁书建立起与冥界的连接,看看能否召唤来游荡在附近的死灵生物。 “轰隆——” 像是察觉到有个胆大妄为的家伙正在窃取祂的权柄,一道惊雷骤然劈了下来。 那道落雷对于路远寒来说非常危险,险些就劈中了他所在的枯树,霎时间路远寒的所有发丝都在静电下飘了起来,一股毛发烧焦的味道萦绕在他的鼻尖。 好在他没有白费功夫,路远寒微妙地想,似乎真有个家伙朝他这里过来了。 他耐心地等了一秒、两秒……片刻后,某种阴冷而又瘆人的感觉忽然笼罩在附近,让路远寒意识到对方已经来了。 只见禁书表面散发出了幽蓝的光泽,如同撑开了沟通着生与死的界门,紧接着一只由白骨构成的巨手穿透屏障,触碰到了他的指尖。路远寒还没有开口,他的诉求就通过连接传到了对方那边,只不过请人办事需要花钱,请鬼也是一样的道理,应他召唤而来的死灵生物收取费用后才会动手。 但他现在身无分文,什么都拿不出手,更何况死灵生物应该也不需要人类的货币。 路远寒思考片刻,将加西亚曾经佩戴着的十字架从脖颈上卸了下来,他记得这是一件异物,应该还算有些价值。 接过路远寒给出的雇佣费后,屏障那边的存在沉默片刻,像是发出了一阵不满的咕哝。 “呜囔……” 但它也看出面前的人是个走到绝境上的恶徒,已经给不出别的费用了,尽管死灵生物心有不满,却还是和路远寒签订了契约。 而它的手掌就有一座机械平台那么大,路远寒从树上起身,靠坐在对方掌心中,顺着皮肤渗进体内的寒意近乎要将他冻僵,让他知道和亡者接触要付出怎样的代价,路远寒鼻腔下呼出了一股白气,但即便如此,也总好过待在悬崖下等死。 这个死灵生物显然很有职业道德。 路远寒虽然看不见对方的存在,却能感觉到周围涌动的狂风减弱了不少,似乎是死灵先生替他挡住了风。 那只巨手托着雇主缓缓飘下了枯树,他们穿过浓雾,就像在深海中乘坐潜水艇下行一样寂静无声。若不是路远寒被冻得面色青紫,整个人缩起来微微战栗,他险些就要睡着了。 在路远寒失去意识前,对方将他送到了站。 尽管肩膀有些僵硬,但他的力量已经恢复了不少,有着冷峻气质的年轻人从巨掌中一跃而下,落地时发出了金属摩擦的声音。 那条机械义肢倒是比他想象中更好用。 路远寒垂下视线,事实上他并没有被截肢,只是驾驶神风-Ⅰ型机的副作用太过严重,那时候损毁的机甲导致他肌肉坏死,整条腿都无法使用,因此师兄请的医生才在他腿上接了一副外置机械支架——能让布鲁诺·弗朗西斯在开庭审判前塞人进来为他治疗,帝国已经是格外开恩了。 禁书表面的光泽逐渐黯淡了下去,对方似乎迫不及待想要甩开这个倒霉鬼,路远寒也就没有再跟死灵生物续约,转而打量起他所在的地方。 审判庭将他推下悬崖时正是夜晚,而路远寒又在枯树上度过了一段时间,现在几小时过去,理论上说应该已经到了凌晨,但天色压根没有要亮起来的征兆,不知道是蛮荒之地的昼夜更替跟维尔尼亚帝国不一样,还是因为这是一个无法被太阳照耀到的地方。 黑暗往往让人恐惧,因为那意味着一种未知,一种神秘而又不可捉摸的存在,黑暗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隐藏于其中的危险。 好在路远寒早就适应了黑暗。 孩童时期他或许还会蒙上被子睡觉,但他现在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了,知道软弱下去没有任何意义,更重要的是路远寒掌握着常人无法企及的力量,面色苍白的年轻人就是恐惧本身。 对他而言,世界上没有任何人、任何事物能够让他动摇,当然也就不会对黑暗中的未知存在产生一丝情绪。 路远寒缓步后退,直到背部抵住冷硬的岩壁,他才像是定下了基准点似的往前走去,那场化不开的浓雾让周围的可见度降得极低,他至少要确保自己不会绕圈子回到原地。 他在蛮荒之地走了七天。 第一天,路远寒逐渐恢复了体力,他感觉到身体正在回归他的掌控,即使没有到全盛状态,他手臂下的肌肉也能够拧死一头体型相当的猛兽。 只不过他长时间没有进食,正处于营养严重不良的状态,曾经柔顺的发丝也变得野草般干燥打结,属于加西亚·安东尼奥的金色逐渐褪去,露出了怪物的真实面目。那种发尾拂过脖颈的感觉让路远寒感到一阵厌烦,他停下脚步,用从机械装置掰下来的金属片割去了多余的头发。 他的手艺可以说糟糕透顶,满头乱发再加上面部流露出的杀意使得路远寒看起来就像一个潜逃的通缉犯,让人闻风丧胆。 但这里不是奢靡的帝都,不需要他记下那些权门显贵的名字,微笑着进行社交,路远寒也就没有打理自己的毛发。 第二天,他验证了一件事。 那就是这里的夜晚确实很长,持续将近大半天才能结束,而夜间失温就是夺人性命的魔鬼,即使路远寒有着钢铁般的意志也难以坚持下去,他不得不找个地方暂避风头——有时候,他会躲进洞窟,和一群阴森森的蝙蝠干瞪着彼此,有时候则用草垛搭建起简易的小屋,路远寒用刚编的麻绳做了固定,可以降低干草的不稳定性,然而后半夜骤然刮起的大风还是吹塌了他的避难所,路远寒面无表情,他躺在地上,索性就着铺满全身的草垛过了一夜。 而且这里的白天同样难熬,穹顶仿佛蒙着一层浓厚的阴翳,就像谁将炉子里残留的煤渣倒了下来,灰白的光线落在手臂上时灼烧得人隐隐作痛。 路远寒简直要怀疑自己是不是患上了皮肤病,他不厌其烦地揭下身体表面浮现出的碎屑,以至于皮肤流露出一种不健康的粉红色,在彻底出血前他及时停下了这种行为,但威胁着他的不只是蛮荒之地的极端气候,还有严重缺水。 他带着的瓶子早就不剩下一滴水了。 路远寒超过二十四小时没有补充水分,口渴折磨着他的精神,同样折磨着他脆弱的咽喉,那里就像是有一把带着刺痛感的火不断翻滚,然而无论他走到哪里,翻遍所有草皮,都没能找到一处水源。 不可能,路远寒下意识想道。 既然他在蛮荒之地见到了蝙蝠、虫子等生物,就证明这里绝对有水,或许只是他没有掌握动物的直觉而已。 他掩盖在碎发下的那只眼睛已经充满血丝,随即盯上了落在死树的乌鸦,路远寒绷紧全身肌肉,只见他猛然飞扑上了树,越到枝头不过是一瞬间完成的事,他修长的指节紧攥着猎物的脖颈,断头滚落在地,流出的血在他掌心中蓄成一泓积水,路远寒垂下脑袋,沉浸地舔舐着那腥涩的液体。 第三天,路远寒终于抓到了一只体型稍微大些的羚羊,他没舍得剥皮剔肉,只是埋在对方温热的腹部喝饱了血,又用瓶子接满剩下的液体,将还没有凉透的尸体炼制成了傀儡。 “哒哒……” 重新站起来的羚羊迈开蹄子跟随在主人身边,替他监视着附近的情况。 如此一来,他探索的效率就高了很多,那具无条件服从指令的傀儡不仅能够帮他避开危险,还有着完好的眼睛,可以找到隐藏在浓雾中的其他生物。有时候,路远寒会盘腿坐下来,生起的火光照亮了那张阴冷的、过于瘆人的脸,他一边慢条斯理地将猎物的肉刮下来嚼,一边对着羚羊梳理接下来的规划。 傀儡倒是没有什么反应,颇为温顺地听着他絮叨,只不过路远寒随身带着的禁书颤了颤,似乎将他当成了一个精神病。 后面两天他都没有遇到什么危险。 路远寒持续着这场没有尽头的羁旅,他从白天到黑夜,再从黑夜熬到白天……他逐渐找到了在蛮荒之地的生存方式,只要一个人能够忍受强烈的灼伤、口渴以及快要让人发疯的寂寞,就能在这里活下去。 可惜到了第五天夜里,沙尘暴毫无征兆地降临了,不仅傀儡轰然倒下,就连路远寒本人也被灌了满嘴沙砾,刮擦出的血腥味混着涎水咽了下去,他还没来得及找地方掩护自己,就被强风卷到了某个偏远的位置——再一次睁开眼睛时,路远寒发现这是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现在的情况简直让人绝望。 路远寒翻身爬起来后,发现他的手腕、膝盖骨都磨破了,更糟糕的是附近没有任何水源,也没有可供他捕猎的生物。 路远寒口干舌燥,强烈的曝晒下他只感到一阵又一阵晕眩笼罩了整具身体,他拖着沉重的躯壳不断前行,走到中途近乎闭上了眼睛。而这时路远寒就会猛地咬破舌尖,顺着舌床流下的血液滋润了他的喉咙,疼痛感唤醒了他的意识,这个疯子完全凭借着自己的意识一步一步迈出腿。 在荒凉、压抑而且毫无希望的境地下,路远寒竭力克服了所有困难。 最后一天,他找到了人类活动的痕迹。 第280章 你从绝境而来(5) 路远寒霍然顿住了脚步。 他的身体在强撑下早就已经到了极限, 因此路远寒一停下来就感到眼前发黑,好在他及时克制住了胸膛的颤抖,紧接着用鞋尖拨开遍地沙砾, 从中捡起了一个让人颇感意外的物件。 尽管握柄处有些锈蚀, 却也能看出那是把螺丝刀,路远寒的鼻尖微微耸动,闻到底下散发着一股润滑油的味道, 这个发现无疑在他内心掀起了惊涛骇浪……难道事情真如陛下所想的那样, 帝国境外并非蛮夷, 而是另一个拥有高度智慧的文明? 路远寒攥紧了螺丝刀, 然而他四下张望, 看到的却只是一片被狂风吹起的飞沙,除此以外, 再没有任何值得注意的痕迹。 但这并没有让路远寒感到气馁。 无论扔下螺丝刀的是人类还是别的什么物种, 对方既然能在蛮荒之地这样的险境中生活, 必然有着隐藏自己的手段, 他现在揪住了对方露出的一点蛛丝马迹, 路远寒接下来要做的就只是顺着线索追查下去,而那刚好是他最擅长的事。 触手可得的线索就仿佛替他注射了一支强心剂,让路远寒重新精神抖擞,他提起干劲, 仔细观察着手中的物证,很快就发现刀柄上有一道划痕非常新,应该是最近几天增添上去的。 那意味着他离对方已经很近了。 就在此刻, 路远寒的心率骤然降低到了一个平缓的谷值, 任务目标近在眼前, 他反倒比平时更为冷静, 就像黑暗中蓄势待发的蟒蛇,靠近猎物前不动声色地磨利了尖牙。 路远寒从他捡到螺丝刀的位置展开了追踪,烈日晒得他干渴到了极点,和衣服摩擦着的皮肤燎出了一片细密的泡,这种感觉让他烦躁地磨了磨牙。 好在蛮荒之地的白天持续得非常短,夜幕降临的同时,也让他见识到了奇迹的发生。 这是什么情况? 路远寒微微瞪大了眼,黑暗逐渐弥漫开来,只见他面前的荒地上凭空浮现出一层幕布似的波纹,就仿佛变色龙卸下伪装,露出了里面的真容——那是无数辆在沙地上缓缓移动的铜皮房屋,让人颇感震撼的是底下跑的履带竟然能撑起一整座楼,以外来者的视角望去,能看到挤在其中的阁楼、洗衣房、顶部冒着滚滚白气的烟囱管,数以吨计的重量压在上面,却没有影响到那些屋子的前进。 只不过里面生活着的人同样非常警惕,就在路远寒为眼前所见而惊叹之际,车队外围骤然间涌出一群持着武器的怪人,不由分说就将枪口对准了他。 那些人浑身裹满布条,像是为了避免烈日直射带来的危害,将全部皮肤都覆盖得极为严实,仅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那些深灰色的眼睛中写满了警惕、怀疑以及更为复杂的情绪,他们打量着路远寒,就像看到了一个多么罕见的异种生物。 怪人们一边朝他围拢而来,一边嚷嚷着什么。 路远寒没有轻举妄动,而是静下心分辨对方讲着的话,那种语言听起来和维尔尼亚帝国的官方语有着许多共通之处,因此他理解起来并不费劲,很快,路远寒就判断出其中一句应该是“雾中来的男人”,而那似乎是对他的称呼。 他毕竟是来刺探情报,而不是来大开杀戒的,路远寒将任务内容在内心重复了几遍,紧绷的那根弦亦松了下来,面部浮现出一个略显柔和的神情。 路远寒举起双手,表示自己并没有攻击意图。 怪人们像是将他当成了某种不详,他们虽然满面警惕,却也没有想好该怎么处置路远寒,是视作恶魔绑上绞刑架烧死,还是当作一个能够沟通的存在,请进他们的城邦里。 如果那可以称之为城邦的话。 路远寒偷听着他们的对话,却没有表现出一点自己能听懂的迹象。 为首的是个视线冷峻的高挑女人,看起来肌肉健硕,应该是小队的领导者,而她身边另一人正贴着耳朵低语:“他看起来相当可疑,而且身上还携带着皮肤病,不知道会不会将灾疫传染给我们……从那片浓雾中来的能有什么正常人?” 他们似乎恐惧着雾气中的存在,路远寒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但雾气中有什么?他在蛮荒之地行走的这段时间并没有碰到真正意义上的危险,威胁着他的只有见鬼的气候。 是那些人将雾气过于灾难化了,还是说他刚好没有碰到他们恐惧着的存在? 路远寒的手举得有些酸了,就在这时,离他们最近的某座阁楼上忽然打开了窗户,只见里面骤然飞出一个金属色的圆球,像是猫头鹰似的灵活走位,顷刻间就落到了高挑女人的肩膀上,它的外壳微微震颤着,紧接着一道声音从中传了出来: “别急着动手,先带他去隔离房吧。” 那个声音听起来并不强硬,却像是颁布了不容置疑的命令,以至于那些裹满布条的怪人都在一瞬间低下了头。 他们不再质疑或嚷嚷,极为恭顺地遵从着那位未知存在的指示,将路远寒带了过去。 路远寒表现得相当配合,只不过他已经不是那位温文俊美的伯爵阁下了,在对方看来,路远寒同样是个满身狰狞痕迹的怪人——他不仅面色惨白,还有着一双邪祟般阴冷的眼睛,谁都不愿意触碰到他手臂上溃烂的皮肤,商量过后,他们将路远寒围在中央,用枪口戳着年轻人的后腰督促他前进。 所谓隔离房,其实也是一栋移动的铜皮屋,只不过它和其他房屋之间的距离相当远,就仿佛和所有人隔绝了开来。 怪人们将他押送到了隔离房,路远寒虽然被关了起来,待遇却比在外面流浪要好上太多,这里没有大风、狂沙,夜间寒冷的气温……铜皮屋内的温度调节装置正在运作,高层镶嵌的漏斗收集着雾气中稀薄的水分,凝出的液滴顺着一条条细小的管道汇聚在内置水箱中,转瞬又被输送进了蒸馏器。 路远寒坐在自己的床上,他抱着枕头,透过隔离用的栏杆观察那些伊舍尔人的行动。 伊舍尔是这个族群的名称。 回到屋内后他们终于解开布条,露出底下皮肤黝黑的面庞与鬈曲的长发,与路远寒的预期有所不同的是,伊舍尔人的五官竟然称得上深刻英挺,看起来别有一番异域风情。 不得不承认,他们的科技非常精密,同时又有一种复古感,所有人生活在移动的铜皮屋下,随着风沙与浓雾缓缓前进,而这些庞然大物不仅仅靠着蒸汽驱动,还使用了一种新型能源,伊舍尔人通过收集雷电从而产生能量。 就在闪电从天而降的十秒后,路远寒看到隔离房最中央那一盏灯倏然亮了起来。 耀眼的灯光在他面前浮动着。 伊舍尔人竟然研究出了电灯,这是路远寒没有想到的,但他们的能量来源还停留在从自然界收集一种方式上,似乎并没有使用发电机。 路远寒按下了内心的疑惑,虽然科技侧的偏重有所不同,但伊舍尔人的技术看起来并没有比帝国更先进,否则他们也不会用粗布条掩盖身体——在某些方面他们掌握着让人惊叹的科技,另外一些方面却又如此落后。 为什么他们的社会构造是这样的? 很快,他就知道了问题所在。 路远寒在隔离房中待了三天,伊舍尔人每天都会为他送来食物和水,倒是非常善待俘虏。在他们资源紧缺的情况下,水是限量供应的,路远寒每天仅能得到一小瓶蒸馏水,但那种夹着肉干与粗粮的面包可以让他一直吃到饱。而蔬菜就不一样了,它们需要大棚养殖,只有极少部分权贵能够掌握新鲜菜品,当然轮不到路远寒一个外来者享受。 除此以外,他们还派了医护人员过来为他上药,伊舍尔人的特制药膏非常见效,只涂了一段时间,路远寒体表的晒痕就逐渐淡化了下去,而这也是为了让他能够安全觐见某个高贵的存在。 “外来者,你的体质还真是好,别人用了药恢复得都没有你快。” 内森对他说道。 面前这个语气轻快的伊舍尔人是负责上药的护士,经过这段时间的接触,他已经知道路远寒并非魔鬼,而是能够沟通的存在,甚至很快学会了他们的语言。在自认为两人已经熟悉以后,内森就开始询问对方从哪里来,叫作什么,又是怎样通过了那道吞噬一切的雾气……不难看出这是个好奇心旺盛的家伙。 内森的问题太多,路远寒不想回答,又要通过对方获取伊舍尔人的情报,就模糊地说自己来自另一个遥远的地方。 此刻,路远寒坐在凳子边缘,他伸出的手臂穿过了隔离栏杆缝隙,正被内森握着检查上药。 事到如今,他的皮肤病只剩下一点不明显的痕迹,露出的皮肤非常苍白,甚至能看到隐隐浮现出的青筋,对此内森总是小心翼翼的,生怕自己碰到对方的血管,毕竟路远寒看起来实在跟伊舍尔人太不一样了,从肤色、容貌……再到那双覆盖着机械装置的腿。 刚进隔离房,路远寒就换上了新衣服。 好在伊舍尔人只是用裹满布条的方式抵挡烈日辐射而已,并没有沦落到一身碎布的境地,他们提供的这身麻衣虽然不能与伯爵阁下衣柜里的高定服装相比,至少也算干净整洁。 除此以外,路远寒又用湿毛巾洗了脸,让看管隔离房的伊舍尔人为他修剪碎发、刮干净胡茬,那张英俊而又阴郁的脸得以重见天日,他现在用的这副面庞不完全属于加西亚·安东尼奥,还糅合了一部分怪物的特征,总会在某些时候将人吓得流下满身冷汗。 望着那双漠然注视着一切的眼睛,内森想道,或许有些人会不喜欢这种略显疏离的气质,但绝不能因此就否认他的俊美。 他只游离了一会就回过神来,继续专注工作,好在路远寒的恢复情况远比他想象得还要好上许多,就仿佛不曾患上让无数伊舍尔人倍感头痛的病一样,这让内森感到非常满意。 “病情观察期已经结束了,等会要是听到通知,你就可以跟着守卫队去觐见布莱尼大人了。”内森边收拾药箱边对路远寒说着,护士的声音忽然一顿,竟然像是有些羡慕他,“……那可是第三位盗火者阁下。” “盗火者?” 路远寒下意识反问了一句。 第281章 你从绝境而来(6) “我们现在使用的蒸汽、雷电等动力技术就源自盗火者, 他们是被选出的英雄,每一个盗火者肩负着重任前往秘境,冒着死亡的风险, 为我们带回了这些天赐般的技术……像这样的英雄总共有五位, 而布莱尼·索克大人是其中第三位,考虑到前两位已经离世,他是现任盗火者中最年长的一位。” 内森颇为耐心地解释道。 因为这些都是伊舍尔人的常识, 告诉一个外来者倒也没事,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 转而对路远寒说道:“对了, 将你安排到隔离房就是布莱尼大人的意思。” 看来金属球中那道声音就是布莱尼·索克的了。 听到这里, 路远寒已经理解了为什么伊舍尔人的科技偏重会这么奇怪。毕竟他们的技术都是从别的地方窃取而来,因此只学到了一部分皮毛, 还冠冕堂皇地将那些人命名为盗火者, 要想从他们身上掠夺资源的话, 陛下注定是要失望了。 路远寒不禁想道, 一切的源头在于盗火者前往的秘境, 看来那里才是真正隐藏着无数秘密与技术的圣所。 仅是从中偷到的些许微光,就能够让伊舍尔人在蛮荒之地生存下来,研发出避雷针、引水装置、蒸汽驱动的铜皮屋等一系列颇具特色的产物,不难想象要是让帝国找到了秘境所在, 将打开怎样一道新世界的大门。 只不过情报的真实性还有待考证。 在亲眼见到传闻中的秘境前,谁也无法保证盗火者们所说都是正确的。这样的想法或许会冒犯到伊舍尔人的信仰,但路远寒本就是一个从外境而来的魔鬼……他离经叛道, 极有主意, 当然不会遵守他们的规矩。 路远寒不再提问了, 他懒洋洋地靠回那张勉强能放得下一个成年人的小床上, 目送内森提着箱子走出了隔离房。 屋内安静至极,只剩看管者的鼾声和液滴倾泻而下的声音。 路远寒转过头望着隔离房的窗户,外面狂风过境,隐藏在铜皮屋中的伊舍尔人却非常安全,而这也是他们有意思的发明之一——他们在阁楼上放了某种装置,白天开启时会产生接近环境色的投影,将整座城邦笼罩于其下,从而掩盖伊舍尔人的行踪,到了夜晚装置就会自动熄灭,节省能源以备下一次启动。 据内森所说,一切都是因为白昼的浓雾中游荡着某种巨大的、无数血肉缠绕的怪物,那是伊舍尔人的天敌,要是不慎被对方发现,就会给整个族群带来灭顶的灾难。 提到那种灾难时,内森面上恐惧的神情无以复加,仿佛下一刻怪物就会闯进隔离房中吞噬他们,显然对此深信不疑。 路远寒仔细回想着他在蛮荒之地的行程,却没有发现所谓的怪物。他并不觉得以自己的倒霉程度能够避开危险,事情变得充满了疑点……是伊舍尔人虚构了一切,还是别有原因? 就在他沉思的时候,敲门声骤然响了起来。 正在打瞌睡的看管者瞬间惊醒,开门将护卫队迎了进来,他们身上带着一股沙尘特有的腥气,满面严肃,锐利的视线直指靠在床上的路远寒。 满头鬈发的伊舍尔人紧抿着嘴唇,沉默寡言是这位队长的特色,她打量着前段时间捡到的外来者,似乎有些疑惑对方为什么会有如此大的变化,最后只下达了一道指令:“跟我们走。” 路远寒终于能从隔离房中出来透气了。 尽管他有些不太情愿,但在护卫队的监视下,路远寒还是裹上了布条。全身紧绷的触感让他觉得自己像一具刚制作出来的木乃伊,好在伊舍尔人提前用草药浸泡过布条,散发出的淡淡味道缓解了他的不适。 就在他们前往觐见布莱尼·索克的过程中,有不少伊舍尔人从铜皮屋中探出脑袋,观察着跟在护卫队后面的那个外来者,见路远寒缝隙下露出的皮肤一片煞白,又转过头和同伴窃窃私语。 毋庸置疑,外来者已经成为了这座城邦中最具热度的话题。 他们讨论着路远寒,想知道他为什么跟伊舍尔人截然不同,在隔离房中的这几天都做了些什么,那只眼睛是受了伤才难以睁开吗……护卫队队长听着流言蜚语都有些无法忍受,她侧过了身,却发现遭到非议的那人眼底一片淡然,布条下的脸庞看不出太多情绪,甚至还垂着头打了个哈欠:“嗯——我们要到了吗?” 真是个怪人,她对路远寒有了看法。 好在布莱尼·索克所在的地方距隔离房并不算太远,一刻钟过后,他们就到达了那栋铜皮屋下。 为了彰显盗火者阁下的身份,这里修建得远比其他伊舍尔人的房屋更高,同时也更宏伟,金属外皮下隐隐散发着一阵炉光,每根排气管都在喷出白雾,阁楼上方打开的空缺犹如黝黑的嘴,可以看到齿轮代替了钢牙,在轴承的带动下飞驰着、转动着,让它看起来就像一头快被满身重负压断了腿的蒸汽巨兽。 尽管如此,铜皮屋仍然没有倒下,它恪尽职守地往前爬去,护卫队见了也要肃然起敬。 见身量高挑的女人停下脚步,其余队员同样不再行动,毕竟受到召见的只有外来者一人,再往前就不是他们该去的地方了。她望着路远寒走进那道打开的门中,眉头紧皱,又嘱咐了一句:“布莱尼大人在第十三层,不要乱跑。” 路远寒当然知道自己不得僭越。 事实上对方也没有给他乱来的余地,门后是一座缆绳吊着的升降平台,路远寒刚扶着栏杆站稳,平台就载着他往高处疾驰而去,瞬间涌上的失重感倒是不打紧,糟糕的是他呛了一鼻子浓烟,显然布莱尼·索克没想到要给客人安装过滤装置。 片刻后,升降平台不再攀升,已经解开布条的路远寒才捏着鼻尖走了出去。 就在大部分伊舍尔人还在群租房里挤着过活的时候,布莱尼·索克已经垄断了整层楼作为他的办公场所,十三层窗明几净,空气中弥漫着清新剂的味道,角落里还摆着一盆淡蓝色的绣球花,足见那位阁下的闲情雅致。 路远寒虽然对这里的货币体系没有什么概念,却也知道蛮荒之地的条件有多么糟糕,风沙侵蚀有多严重,仅是面前这一小盆绣球花,恐怕就抵得上护卫队数月的薪酬了。 他没过多久就走到了大厅中央。 布莱尼·索克正在那里等着他,这个被无数伊舍尔人尊敬着的盗火者已经上了岁数,布莱尼正靠在躺椅上看书,像是怕膝盖受凉似的盖着一条针织毯,眼睛下的皱纹也无法掩盖其温文儒雅的气质。仅从外表来看的话,没有人会将他与“偷盗”这种概念联系到一起。 这就是第三位盗火者阁下了,路远寒想。 就在他打量着对方的同时,布莱尼也转过了躺椅,面前的年轻人有着与他们整个族群都毫不相干的外貌,但他在意的并不是路远寒苍白的肤色,而是他腿上的机械义肢。 对于神情沉着的外来者,布莱尼同样充满了疑惑,就比如对方身上的技术是从哪里来的?那种装置又是通过什么金属制作的……看起来并不像是城邦采集到的矿物之一。 布莱尼探究的视线并没有停留太久,他放下书本,以一种温和的态度跟路远寒进行着交谈:“外来者,你从何地降生?也是那里的盗火者吗,又是怎样来到我们的城邦的?” 闻言,路远寒不由得一怔,对方似乎将他视作了同类,也就是从秘境窃取技术的盗火者,或许这才是他得到召见的原因。 若是他现在否认,说自己是从蛮荒之地外来的侵略者,指不定下一刻布莱尼·索克就会让护卫队射穿他的心脏,但要是什么情报都不交代,同样会显得非常可疑。 因此他的答复至关重要。 布莱尼的视线落在路远寒面上,只见那人骤然抱住了脑袋,竟像是受到了什么天大的刺激一样,额际血管紧绷,极为痛苦地喘息着:“抱歉……我不记得了,来到这里前我遭到了一场变故,那让我丢失了很多东西,其中也包括记忆。” 他竟然失忆了? 这个答案出乎了布莱尼的意料,然而路远寒已经屈膝蹲了下去,让他难以看到年轻人此刻的神情,那种低沉的、近乎癫狂的喘息持续了片刻才停下,对方的肩膀隐忍地抽动着,让布莱尼·索克一时间无从追问下去。 片刻沉默后,整理好情绪的年轻人重新站了起来,那双眼睛在灯光下仍有些泛红,任何人见了都不会怀疑他此时的真挚。 “我很想回答您的问题,但我甚至忘记了自己叫什么名字,恐怕要等到记忆复苏的那一刻才能揭开答案,我能保证自己绝没有恶意,只是想活下去而已……那场浓雾实在是太深、太可怕了,我不知道什么地方才能容得下我。” “布莱尼阁下,您若是将我驱逐出境,那我就只能一个人默默等死了。” 或许是受到了触动,又或是外来者对他而言还有利用价值,布莱尼没有呵斥他是个骗子,只是转过了身,略显无奈地叹息着: “我以前坚信着伊舍尔人是这片绝境中的唯一幸存者,而我们前往秘境,盗取别的文明遗迹赐下的火种,就是为了给同胞带来改变生活与命运的机会……但那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因为秘境中的危险远非我们能够预测的,每一次行动背后都有无数人的牺牲,死在外面的无名之辈不会被记住,只有活着回到城邦里的伊舍尔人,才成了所谓的盗火者。即使现在勉强维持着一丝希望,但百年、万年过去以后,我们还有多少族人可以牺牲呢?” “你的出现打破了这种绝望的困境。” “那天见到你的时候,我就留意到了你身上的装置,那种制造技术与伊舍尔人用的有着微妙的差别,本以为除了我们探索的区域外还有第二个秘境,若是那处秘境更安全、更容易探索,也就不必再付出无谓的牺牲了。” “正是怀着这样激动的心情,我才让护卫队将你带了过来,没想到前面的筹划却还是一场痴人说梦……外来者,你说我应该怎么处置你才好?” 真是个固执己见的老头,路远寒不禁想道。 布莱尼·索克宁愿觉得他是从其他族群来的盗火者,也没想到过浓雾外还有一片安全区,人类可以在那里正常地繁衍生息、缔造社会,而不需要时刻担心自己的性命——伊舍尔人信奉着灭亡论,对整个世界持有的态度似乎过于悲观了,但他随即想明白了背后的原因。 那是因为伊舍尔人从未走出过蛮荒之地。 就在这时,另外一只金属球骤然飞了进来,疾驰着擦过了路远寒的颊边,带起的气流让他感到微微发凉。 它跟路远寒见到的那只金属球略有不同,紧随其后的还有个年轻健壮的伊舍尔人,他有着鹰钩鼻、深邃的眼睛,伟岸的体型让他看起来就像一个天生的战士,然而那人径直朝着布莱尼·索克走了过去,甚至没看路远寒一眼。 若是护卫队置身于此,就会瞬间明白他的身份。那是第五位盗火者罗杰·厄普顿,同时也是布莱尼阁下的学生。 路远寒隐隐有着一种不妙的预感。 第282章 你从绝境而来(7) “老师, 我为您带来了预言家阁下的消息。” 罗杰·厄普顿开口说道,年轻的伊舍尔人伸出手,那只金属球随即落在了他的掌心, 就像被他驯养的猛禽一样张开嘴, 从中吐出了封密信。 对于自己打断了两人的谈话这件事,罗杰毫无负罪感,毕竟在他看来, 自己同样是盗火者, 而那个沉默寡言的怪人只是一个外来者, 当然不可能超过他在老师心中的重要性。 布莱尼没有宣扬外来者可能是一位盗火者的猜测, 罗杰·厄普顿同样毫不知情, 但他对学生的性情颇为了解,也就没有对罗杰的行为多做约束。 现下更重要的是预言家带来的消息。 伊舍尔人建立的城邦中有传授技术的盗火者, 同样也有神秘侧的力量, 预言家就是一个通过感悟自然界的迹象从而进行预言的职位——他们住在充满玻璃制物的占卜房中, 外界的光线进入小孔, 经过无数次折射后落在预言家使用的案板上, 被解读出里面蕴藏的意义。 能在这个关键时刻送到布莱尼·索克手上的,显然是关于外来者的消息。 密信写得并不长,布莱尼只用两分钟就读完了全部内容。预言家那边说目前还没有解读出外来者的全部信息,让他尽量留下对方, 观察一段时间再做处置,这让布莱尼微微皱起了眉。 他抬头望着站在面前的两个年轻人,一个意气风发, 正是伊舍尔人将来的领袖, 另一个则显得阴沉、落寞, 眼下湿漉漉的痕迹让他看起来就像离群索居的动物, 而他们都等着自己的答复。 布莱尼深感头痛,却还是敲定了最后的方案。 “外来者,你旁边这位是罗杰·厄普顿,这段时间你先跟着他行动,我会让人为你登记学徒身份,这样一来,你既能得到城邦的庇佑,同样也能学习我们伊舍尔人的知识——希望你能理解,这已经是我能为你争取到最大的权益了。” 最重要的一点他没有说明,那就是将外来者完全限制在伊舍尔人的管控范围下,不过路远寒已经读懂了布莱尼的隐喻。 这个决定顿时激起了罗杰的情绪。 罗杰·厄普顿那张硬朗的面庞上露出了错愕、不解的神情,他下意识往前走了半步,想要进行反驳,然而望着布莱尼略显愠怒的面色,这个能够徒手杀死猎物的伊舍尔人又缩了回去,以受伤的态度喃喃自语道:“老师,您怎么能……” 作为矛盾中心,路远寒极为识相地没有开口,冷眼观察着面前这一对盗火者师徒,望着罗杰·厄普顿紧攥的拳头,他意识到自己接下来恐怕要受到刁难了。 事情正如他所想的那样。 罗杰·厄普顿刚满二十岁,是一个非常想要表现自己的伊舍尔人,每天用过早餐后,他就会前往最中央的那座阁楼上敲钟,开启整座城邦的清晨。紧接着就到了他用机动装置巡逻的时刻,无论是正盥洗的、忙着收衣服的还是训孩子的,那些人见到他都会停下来打上一声招呼,说罗杰大人早上好,罗杰阁下今天变得更英俊潇洒了……听得满意了他才会前往下一处巡逻地点,值完班后,罗杰·厄普顿就在书库底层的教室中进行为期三个小时的学习。 布莱尼是授课老师,他在这里传授伊舍尔人最基本的蒸汽原理,告诉学生活塞运动是如何产生能量的,并且让他们动手做实验,从而加深对书面知识的理解。 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资格成为布莱尼·索克的学生,他招收的都是名门显贵,亦或者具有天赋的年轻人,将他们培养成伊舍尔的中流砥柱,因此,成为布莱尼的学生就意味着抓住了跨越阶级的机会。 罗杰当初竭尽全力才博得这样一个机会,他尊敬着自己的老师,而路远寒什么都没有做就登记上了学徒身份,也难怪会被他视作眼中钉。 路远寒若是记恨上一个人,必定会让对方付出惨痛的代价,就像韦斯利·汉密尔顿那样死无葬身之地,他的复仇血腥而又残忍。但罗杰的报复手段还停留在一个堪称幼稚的阶段,他只是对路远寒甩脸色、不给对方带早餐,巡逻城邦的时候提前出门而已,却不敢违背老师下达的命令。 要是真发现路远寒没有跟上,罗杰又会气急败坏地折回来,揪着他的领子往前走。 “你就不能让我省心一点!”罗杰如此说道。 好在路远寒虽然要跟着罗杰·厄普顿行事,他们的座位却不是紧挨着的。两人分别位于教室边侧,每当路远寒准备提问的时候,罗杰就要抢先一步打断他的行动,但这并没有影响到他取得优异的成绩,路远寒以碾压性的分数赢过了就读的其他伊舍尔人,据此,他从书库中借阅出了一本又一本文献。 而在课程结束后,罗杰就要外出捕猎了。 他不仅是第五位盗火者,还是伊舍尔的外勤小队成员——蛮荒之地虽然像是世界毁灭后的一片绝境,却也有极少部分动物存在,而那就是他们制作肉干等食物的来源。 直到这时,路远寒才算有了自己的个人时间。 由于布莱尼提出的限制,他无法随意走动,就只能回到屋中看书。 只不过每座铜皮屋中都住着伊舍尔人,隔离房是特殊情况,他们并没有多余的住所分给路远寒,因此他和罗杰·厄普顿住在同一层公寓中,更确切地说,是罗杰将他平时不用的杂物间腾了出来,借给路远寒暂住一段时间。 他们的公寓在熊熊燃烧的锅炉附近,即使位于不同楼层,那种炙热的感觉同样让人潸然汗下,房东会定期过来给住户分发一批制冷剂。 路远寒由此得知,罗杰原本是某个锅炉工的儿子,在父母离世后他想尽办法拜到了布莱尼·索克门下,并主动提出要前往秘境,在那一次行动中活了下来,为他们带回了改进现有驾驶系统的技术。 罗杰能从底层群众晋升成为盗火者,完全是一个被伊舍尔人津津乐道的传奇。 “……啪嚓!” 路远寒拧亮手边那盏灯,在狭小的空间内部屈膝坐了下来。曾经属于罗杰·厄普顿的杂物间现在被他打理得井然有序,书桌、床铺和摆放洗漱用具的架子分别位于不同位置。 他将今天借到的那本《蒸汽科学的动力奥秘》在桌上放好,紧接着陷入了思考。 经过最近的学习,他已经基本掌握了伊舍尔人使用的蒸汽技术,但路远寒假装失忆的手段只能解决他当下的燃眉之急,在布莱尼·索克彻底起疑心前,他必须想好如何应对。再加上他离开帝国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很快,路远寒就做好了接下来的任务规划——他要逐渐探查出“秘境”究竟位于什么地方。 毋庸置疑,这是个非常艰难的任务。 布莱尼能够像对待学生一样教授路远寒基本的蒸汽技术,却不会告诉他秘境所在,因为那关系着整个伊舍尔族群的利益。 只有那些已经死在秘境中的人以及现任盗火者知道它具体在什么位置。 路远寒现在能接触到的仅有布莱尼和罗杰两个知情人,比起无数人敬仰着的导师,罗杰·厄普顿显然是个更好下手的目标,毕竟他们每天同吃同住,睡觉时仅有一墙之隔。 而且公寓的隔音性不怎么好,罗杰那边若是鼾声如雷,路远寒就要辗转反侧了。 虽然路远寒有着精神控制、记忆掠夺等手段,但罗杰·厄普顿作为外勤小队中当之无愧的战士,对于危险的警惕性非常高,而且他每天都要巡逻城邦,接触到的伊舍尔人实在太多了。路远寒想,比起直接侵占罗杰的身体,还是找到切入点旁敲侧击更适合一些。 应该怎样让一个仇人放下警戒心? 经过观察,路远寒发现罗杰喜欢喝黑麦啤酒,他每次捕猎回来都要喝上小罐,只不过布莱尼老师对他有着严格的限制,绝不容许罗杰醉醺醺地出现在教室里,因此这个年轻人平时非常克制。 路远寒不禁想道,有爱好就意味着有突破点,而那就是他下手的机会。 伊舍尔人使用的货币是铜条,路远寒下课后在蒙娜烘焙房打了一段时间工,他的外表吸引到了不少看新鲜的顾客,因此拿到了提成,而这部分薪水被他用来买了一提黑麦啤酒,在极度缺水的情况下,啤酒已经算得上是奢侈品了。 “……咚咚!” 夜深时分,路远寒敲开门的时候,罗杰·厄普顿还有些没睡醒,散落的鬈发垂在身侧,让他看起来不再具有那么强的攻击性,平添了一分柔和。最近接触下来,他已经意识到对方并不是惹是生非的类型,甚至很专注于学习,然而见到路远寒那张脸时,他还是情不自禁地皱起了眉。 罗杰面色不善,索性抱着两臂靠在了门框上,朝路远寒微微颔首:“你想干什么?” “我带了黑麦啤酒。”路远寒扬起他手中的物品,果然看到罗杰的眼睛刹那间亮了起来,他意有所指地笑了一笑,“我觉得我们之间存在着某种误会,今天是来上门赔罪的。当然,你要是觉得我打扰到了你的休息,那就算了……” “进来吧。” 罗杰打断了路远寒还没说完的话,或许是黑麦啤酒的缘故,他看面前的年轻人也顺眼了不少,尽管对方的面容笼罩在灯光下,让他想起从荒原上掠过的野狐,同样狡诈而又美丽。 比起路远寒暂住的杂物间,罗杰·厄普顿的公寓就要宽敞多了,不难看出这个伊舍尔人的作风有些不拘小节,沾有血迹的战斗服随意挂在沙发上,床铺睡得有些凌乱,盥洗池边上放着他平时用的刮胡刀……路远寒绕开地面上一只袜子,勉为其难地坐了下来。 不得不承认,酒精确实是个好东西。 罗杰·厄普顿最近本就有些郁闷,几瓶黑麦啤酒灌下去让他感觉舒坦了不少,燥热的暖意正麻痹着他紧绷的神经。 路远寒坐在罗杰身边,那双修长的手还在善解人意地开着黑麦啤酒,他一边递过啤酒,一边闲聊着,态度亲切得就仿佛他是罗杰认识已久的朋友。等到剩下的酒消耗殆尽过后,罗杰逐渐仰着头靠在了沙发上,他微微喘息着,整张脸被酒气熏得通红一片,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也就没有察觉到外来者正在套他的话。 “所以,那次行动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随着话音落下,路远寒转头打量着罗杰·厄普顿。伊舍尔年轻的领袖躺在他面前,就像毫无防备的孩子一样露出脖颈,只要路远寒此刻伸出手,就能将对方掐得断绝气息。 但他并没有那么做,反倒提起了罗杰参与的那次盗火行动。 第283章 你从绝境而来(8) 路远寒开口时的态度非常自然, 就像正谈论着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仿佛受到了魔鬼蛊惑,又或者是那些黑麦啤酒为他下了吐真剂,罗杰·厄普顿的喉咙颤动两下, 紧接着开始了他的叙述。 只不过提到那次行动, 罗杰竟然哭了。 路远寒的视线忽然一顿,恐怕那些伊舍尔人压根无法想象到他哭泣的模样。毕竟在他们看来,罗杰·厄普顿是受人尊敬的盗火者阁下, 是巡守着城邦安全的英雄, 他骄傲、狂妄, 就像是一头年轻气盛的雄狮, 又怎么会有脆弱的时候呢? 看来罗杰还真是醉了, 否则他断然不会在别人面前表现得如此失态,路远寒想。 仅是片刻, 罗杰的鼻尖就已经红透了, 眼泪顺着他的脸庞滑落而下, 将衣襟打得紧贴在年轻人的胸膛前, 濡湿的发丝像是无数条蜿蜒的蛇, 甚至有一缕勾在了路远寒手上。 他看了片刻,思考着应该如何处置对方,才将那缕长发拨了下去。 “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坚持下去了。” 在喝得烂醉的情况下,罗杰已经无法分清身边的人是外来者还是自己敬重的老师了, 他说着就侧过头,竟然靠在了路远寒的肩膀上: “尼法、艾莉亚……他们都死了,怪物吞噬了所有人的尸体, 连一点血肉都没有剩下, 在真正的绝望面前, 我们同样是无能为力的食物。有时候, 我觉得自己的灵魂仍然留在那里,那些手紧攥着我的衣角,一次又一次哀求着让我带他们离开,不肯放过我这个抛弃同伴的懦夫。” 聊到沉重的话题,罗杰不再那么孩子气了,无法消散的阴翳笼罩在他的面庞上,让路远寒觉得靠着自己肩膀的是一个幽灵。 路远寒下手的目标已经精神崩溃,罗杰·厄普顿听不进任何人的话,他当然无法取得想要的情报,除非他能让对方振作起来。 “已经过去了,罗杰。” 路远寒声音低沉,听起来就像一位真正的老师,此刻他与布莱尼·索克没有区别,用指节摩挲着罗杰如同雨水浸透的面庞,训诫着这个无助的学生:“你不能因为已经离开的人就停滞不前。” 是这样吗,老师? 罗杰很想将自己满腹苦水全部倾倒出来,但他知道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得到布莱尼·索克资助的学生,即使他成为了第五位盗火者,被所有伊舍尔人熟知,仍然无法改变锅炉工之子的血脉。那种掩盖在骄矜下的自卑、怯懦让他不敢开口渴求对方的理解,对他来说,老师就像是天上月,而他只是望着那耀眼光辉自惭形秽的一只老鼠。 “下一次行动就在十天后。”罗杰喃喃低语着,全然不知自己向别人透露了多么重要的情报,“这是预言家阁下的决定,他们让我带领整支队伍,但我无法想象没有老师您在,我要如何保护好大家……” 路远寒抚慰的动作停了下来。 下次盗火行动竟然就在十天后,这是他没想到的,而且听罗杰·厄普顿所说,布莱尼年事已高,似乎并不会参与到这次行动中,他要是想前往秘境,就必须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但路远寒现在还是一个值得怀疑的外来者,伊舍尔人必定不会让他插手到这件事中。 路远寒现在有两个选择,要么对罗杰严刑逼供,问出秘境所在后一个人潜逃过去,要么就是顶替对方的身份,成为行动队长。毕竟他的控制手段有着一定的距离限制,罗杰·厄普顿若是前往太远的地方,路远寒就会失去对他的掌控力。 罗杰仍然靠在他的肩膀上,这个伊舍尔人已经不再哭了,正从鼻腔下发出一阵疲惫而又痛苦的叹息,也不知道他酒醒后会是什么心情。 看来只能牺牲罗杰·厄普顿了。 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路远寒就做出了判断。决定夺走某人的性命时他平静得就像翻开了书,这个魔鬼从沙发上起身,居高临下地打量着逐渐睡去的年轻人……拜酒精的作用所赐,罗杰·厄普顿对悬于头顶的危险毫无所觉,那道泪痕仍然垂在他的眼角,像一片盛着珍珠的水泊。 就在此刻,原本明亮的灯光骤然间黯淡了下来,它仿佛察觉到了那个外来者的阴谋,像颗恐惧的心似的一颤颤打抖。 路远寒伸出了手,无数皎白的细丝从他掌心下蜿蜒而出,它们像是张开尖牙的毒蛇,觊觎着罗杰·厄普顿这具身体的主导权。只要顺着对方张开的嘴攀爬进去,菌丝就能在一瞬间完成这场侵略,将罗杰转化成他的傀儡,甚至不会让本人感到痛苦。 然而事情出乎了他的意料。 菌丝即将触碰到罗杰的一刹那,对方身上忽然亮起了强烈的光芒,那种淡白色的保护层将罗杰·厄普顿笼罩于其下,隔绝了一切邪物的伤害,路远寒放出的菌丝当然也不例外。 这还是他第一次失手,无法言说的刺痛感瞬间涌了上来,以至于路远寒的瞳孔微微作颤,碰到保护层的那部分菌丝像是被烈火烧过般化作灰烬,紧接着脱离他的控制,纷纷扬扬地落了下去。 该死的,伊舍尔人竟然真的懂得神秘学? 路远寒很快就反应过来,布莱尼最开始将他放在罗杰·厄普顿身边,恐怕不仅是为了让罗杰随时汇报外来者的动向,对方提前做好了保护措施,绝不会将自己的学生置于险境。 但布莱尼·索克再怎么算无遗策,也没有想到一向骄傲的罗杰会对着他打开心防,那道保护层只能隔绝物理伤害,却管不住罗杰的嘴。 路远寒立刻收回了手,所幸那道保护层没有在他掌心留下灼伤的痕迹,只是让整条胳膊泛起一阵酸痛,否则他就无法解释了。毕竟布莱尼设下的眼线遍及全城,他们监视着路远寒的每一次呼吸、每一个举动,就像个阴魂不散的噩梦——只有待在这座公寓里的时候,他才能得到喘息的余地。 看来他只能去找第三条路了。 路远寒心情沉重,他端起罗杰剩下的最后一口黑麦啤酒,抵在鼻尖处闻着解愁。 估摸着这样灌下去罗杰隔天起来必然会断片,记不得今夜发生过什么,路远寒才算是松下了一口气。他开始慢条斯理地收拾桌子,清理酒瓶,顺便把不省人事的罗杰扛到床上……出门时甚至还带走了垃圾,简直就像是罗杰·厄普顿请到的一个完美家政。 * 罗杰·厄普顿醒来的时候头痛欲裂。 他隐约记得自己昨夜似乎喝了酒,还做了关于那场盗火行动的噩梦,只不过印象太过模糊,罗杰也无法确定那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而且他口腔里一片清新的味道……总不能是有个好心人闯进来替他刷了牙吧,罗杰想道。 罗杰着急地从床边一跃而下,因为他今天醒得比平时晚,那意味着他要在十分钟内完成换衣服、吃早餐以及带着机动装置出门,否则赶不上准点敲钟,就是他的重大工作失误了。 家里似乎变得整洁了一点? 罗杰顾不得多想,他正叼着烤好的面包片往身上裹满布条,这个身型健壮的年轻人像阵风似的刮了出去,出门时他匆匆瞥了一眼隔壁,发现杂物间上着锁,看来外来者已经按时出发了,甚至没有等他,这让罗杰感到了一点懊恼。 好在接下来的敲钟、巡逻都非常顺利,罗杰·厄普顿提起干劲,以前所未有的高效率完成了工作,最后那个街区的伊舍尔人送了他一份锅炉贝果,说是他们店最新推出的畅销款,广受好评。 品尝过后,罗杰发现味道确实还不错。这让他糟糕的心情好了起来,以至于在教室里看到路远寒的时候,他都难得没有发脾气。 但他很快发现自己忘了一件事,那就是今天的随堂测试。布莱尼·索克将试卷发下来的时候,罗杰面色惨淡,只不过伊舍尔人天生皮肤黝黑,也就难以从他面上看出此人如遭雷劈的心情。 罗杰·厄普顿知道自己完了。 交上答卷的那一刻他感到浑身发冷,罗杰的视线不由自主地飘到了教室另外那边,看到路远寒面色平静,就知道那人必定又要拿到满分了。一个外来者竟然能将他们的知识掌握得如此熟练,简直让这些伊舍尔人羞愧得无地自容。 似乎留意到了他下意识的视线,路远寒侧过头,朝罗杰露出一个微笑。 ……莫名其妙的外来者! 路远寒不知道罗杰·厄普顿已经在心里将自己骂了一万遍,他昨天回去后又重新温习了功课,因此这份测试并没有难倒他,可以说是信手拈来。路远寒照常交上卷子,朝布莱尼点头示意,没过多久就收拾好东西走出了教室。 十天之内,他要想到前往秘境的方法,任务的紧迫感让路远寒略有些烦躁。 好在他是个非常敬业的员工,蒙娜烘焙房的主人近乎将他当成了一棵摇财树,每天都盼着路远寒过来冲业绩,下班以后,还会让他捎份店里最美味的蛋糕回去。 “多谢惠顾!蒙娜烘焙房致力于打造一流的甜点与面包,让每个伊舍尔人都能吃得好、吃得放心,欢迎您下次再来。” 路远寒对这套话术已经很熟悉了,他刚给客人打包好餐品,就看到一道略显羸弱的身影停在了玻璃柜前,他抬头望去,发现那是个抱着孩子的女人:“能给我来份最普通的贝果吗?或者面包干也行,总之能填腹就足够了,谢谢……” 由于对方身上裹满了布条,路远寒很难看出顾客是否感到窘迫、不安或者其他消极情绪,但那人和她的孩子都非常瘦,不仅饥肠辘辘,询问路远寒的时候还忍不住咽了下涎水。 他在城邦待了段时间,还是第一次见到吃不起正餐的伊舍尔人。 路远寒想,这就有点奇怪了。 他每天跟着罗杰·厄普顿巡逻,因此知道城中有专门的救济场所,处境拮据的伊舍尔人可以在那里领到一份简单方便的食物,虽然称不上多么可口,但至少是免费的。 对方为什么不去领救助,反倒要在他快下班的时候过来? 路远寒认为事情有着两种可能的情况。第一种是救济场所并不像表面上那样慈善,有着条件限制,导致穷人们无法领到应有的救助,第二种则是对方出于某种原因,不方便出现在公众场所,因此才挑了一个人流量最少的时间段上门。 无论是哪种可能,对他、对蒙娜烘焙房而言都是一个颇为棘手的麻烦。 但路远寒还是露出标准式微笑,望着眼神躲闪的伊舍尔人,用食品夹指了一下橱柜左侧的面包:“好的女士,那就为您推荐最基础的乳酪包,因为快打烊了,所以仅需十二铜条,但是要考虑到您和孩子是否乳糖不耐受,您看可以接受吗?” “十、十二铜条?” 他的答复似乎吓到了对方,以至于伊舍尔人的声音有些隐隐作颤,但这已经是烘焙房中最便宜的餐品了,后厨倒是有一批需要处理的临期食品,但那并不是路远寒能够决定的。 就在这时,一阵悠扬的钟声骤然从远方传了过来,罗杰·厄普顿再次敲响了座钟,那意味着夜幕即将降临,也到了路远寒下班的时间。 现在不是为十二铜条纠结的时候了。 他动作熟练地解开围裙,取下装饰用的厨师帽,原本压住的发尾翘了起来,就像无法驯服的猫尾巴。望着僵在原地的伊舍尔人,路远寒一时间颇感头痛,他先是将橱柜中剩下的餐品收好,随即又转身进了后厨。 片刻后,路远寒拿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纸袋走了出来,放在那位客人面前。 “这是我用薪水买的,里面有乳酪包、泡芙和酥皮馅饼等口味,您先带回去吃吧,希望蒙娜烘焙房的服务能让您满意……但是有需要还是得向官方寻求帮助,好吗?” “毕竟不是每一天都轮到我值班。” 对于这份近在面前的善意,那个伊舍尔人反倒有些不敢接受了,但食物的香气不断刺激着味蕾,让她的眼睛蒙上了一层黯淡的灰。 路远寒侧身靠在橱柜旁边,并不急着走,毕竟他得等所有人离开才能关上店门,否则出了什么事还得扣他工资。在他的注视下,对方垂着头嗫嚅片刻,最后却什么都没有说,伸出一只手紧攥着袋子,就匆匆转身消失在了夜幕下。 只不过有道影子从她身上掉了下来。 路远寒俯身捡起,发现那是一截沾有血迹的布条,只不过那种颜色太浓重,不像是正常人生病咳嗽出的脓血,简直到了触目惊心的程度,就仿佛……魔鬼留下的标记。 第284章 你从绝境而来(9) 对方患有传染病?还是别的什么情况? 路远寒的猜测让他一瞬间松开了手, 尽管那个伊舍尔人已经离开蒙娜烘焙房,他还是用酒精进行了反复消毒,对方遗留下的那截布条也扔进炉火中处理, 连一点烧完的痕迹都没有留下。 但他隐隐有种预感, 这件事并不会到此结束,恐怕只是个噩梦开端而已,毕竟绝大部分伊舍尔人都挤在铜皮屋的不同楼层, 平时生活都共用一个盥洗室、公共餐厅……那人若是携带着疫病, 只会在短时间内快速传染给其他住户, 到那时事态就变得严重了。 要告诉罗杰·厄普顿吗? 路远寒不禁想道, 对方毕竟是盗火者, 也算是伊舍尔城邦的一位年轻领袖,将事情交给他处理的话就会变得容易许多, 但罗杰对他的敌意尚未完全消解, 想必会借机找路远寒的麻烦。 想到那时罗杰·厄普顿沾满泪水的面庞, 路远寒觉得格外有意思, 他转身关上烘焙房的店铺, 打算过会去找那人一趟。 只是他刚到公寓,罗杰就主动找上了门。 “外来者!最近先别出门了。”罗杰·厄普顿直截了当地说道,路远寒还是第一次在他面上见到如此严峻的神情,正事当前, 他赫然放下了私人恩怨,“外面狂沙漫天,车队前进恐怕要暂停一段时间, 紧急避险, 而且有种未知疫病覆盖了数条街区, 老师已经下令封锁那些重灾区, 病人们很快就会被送到隔离房中……就像你刚来时那样。” 这并不是个好消息,路远寒想。没想到城中竟然爆发了疫情,那个伊舍尔人若是从隔离区逃出来的,他送了对方食物,还捡起了一截带血的布条,也就成了病源的密切接触者。 隐瞒下去没有任何好处。 刚好罗杰·厄普顿就在他的面前,路远寒索性跟对方交代了情况,罗杰面色骤变,立刻退后跟路远寒保持着一定距离,就仿佛他是个多么可怕的死神:“……果真是个扫把星!算了,我去找医疗队上门消杀,你待在屋里不要随便走动。” 看来罗杰并没有打算将他送到隔离房中,而是想让他在家隔离,路远寒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是什么让罗杰改变了对他的态度? 年轻的伊舍尔人面上还渗着细密的汗水,显然刚停下来不久,但现在的情况不容耽搁,于是罗杰·厄普顿又像一支疾驰之箭狂奔而出。那阵脚步声丝毫没有影响到路远寒关上杂物间的门,他冷静地换上睡衣,整理完放薪水用的钱夹后,又给自己量了次体温。 值得庆幸的是,他没有出现虚弱发烧等症状。 接下来路远寒就没有再做别的事了,他耐心等着罗杰请的医疗队上门检查。 作为怪物般的存在,路远寒的视力非常好,同时也极为敏锐,世界上没有任何猎物能够逃脱他的追捕。他留意到墙角有一只蜘蛛爬了过去,然而像是感受到了背后的注视,它忽然僵在原地,紧接着翻身摔下,就那样悄无声息地死了。 医疗队终于赶到了这座公寓。 遗憾的是,路远寒并没有在那群人中见到内森的面庞,那个对外来者充满好奇的年轻护士或许会对他手下留情,这些满面严肃的家伙却不会有一丝宽容。他们为路远寒测量体温、检查病症的态度堪称粗鲁,弄得他都有点痛了,好在最后的结果让人放下了心——路远寒没有患上那种传染病。 旁观了全程的罗杰·厄普顿终于松开紧皱的眉头,但他仍然让路远寒在家中多待几天,过了观察期后再出门,期间的药物、食材与水源供应一律由他报销。 “观察期要持续多久?” 路远寒提出了最关键的问题,毕竟再过不到十天罗杰·厄普顿就要带队前往秘境,那时候他要是还被关在公寓中,事情就糟糕透顶了。 “也许几天,也许几个月,至少要等到外面的疫情暂时管控下来了才能让你出门放风。”罗杰仍然是那副公事公办的态度,他向路远寒解释道,“老师那边我会帮你请假,实在觉得无聊的话,就多看看你借的文献好了,除了《熵增论》《机械维修工程师笔记》以外还想看什么?” 难得罗杰表现得这么好说话,路远寒索性报上了一系列书名,以至于那人面色骤然黑了下去,转身就走,但没过多久,罗杰手下的外勤队员还是将他要的书籍送了过来。 对他而言,这既是限制,同时也是一个机会。 路远寒不必再跟着罗杰·厄普顿行动,也就有了更多思考与独处的时间。 旁人眼中,他是居家隔离的状态,每天早上外勤队员会给路远寒送来一天分量的物资,同时为他测量体温,完成记录后就会守在公寓楼下,严格限制着他的出入。 换作其他受到隔离的伊舍尔人,必然无法摆脱这种控制,但路远寒总有着让人意想不到的方法。 杂物间的窗户非常狭窄,只能打开一道缝隙,哪怕青少年都钻不过去,孢子却能不受拘束地穿行而出,它们犹如一颗颗无法被察觉到的“眼睛”,风势没有那么强烈时,路远寒就会把它们放出去侦察情况。他原本想将孢子附着在罗杰·厄普顿肩膀上,但经过那夜的事,对方的保护层彻底打消了他的想法。 孢子承载着他的视野,让路远寒变成了一个潜行于城邦中的游魂,他的本体还靠在墙上看书,视线却已经飘得极远。 罗杰·厄普顿说是要封锁疫情盛行的街区,但以隔离房的容量,根本塞不下那么多伊舍尔人,那些铜皮屋被强行驱赶到了一边,远离其他相对安全的街区,护卫队在边上拉起了警戒线,外勤队则巡守着剩下的区域。 路远寒隐隐听到那边传来的咳嗽、惨叫声、绝望的哭喊声——对面似乎已经化作地狱,每天都有无数具裹满布条的尸体被送到焚化炉,死者携带的病毒被烈火净化,所有人烧完的骨灰混杂在一个通风口,狂风吹拂下瞬间远离了伊舍尔城邦。 好在他跟罗杰·厄普顿住在同一屋檐下,并没有被送到那片重灾区。 考虑到孢子非常便捷,即使沾上病菌也可以直接销毁,路远寒索性让它们快速穿过警戒线,进入了那片隔离区。 正如路远寒所想,关在隔离区中的伊舍尔人过得非常困难,他们不仅要忍受病痛的折磨,还被断了食水供应。在资源极度匮乏的情况下,官方的行为就跟宣判死刑没有区别,像罗杰·厄普顿这样的英雄尚且会因为没剩下一滴水而发疯,更何况是那些普通群众。 路远寒让孢子停在了一栋铜皮屋中。 他看到几个病患为了争抢馒头片而打得头破血流,那些伊舍尔人曾经是无话不谈的邻居,或许还请对方到自己家中聚过餐,一起跳过联谊舞,就像能为彼此付出性命的朋友……现在,他们却毫不顾忌地撕打着对方的胳膊,即使扯下一层鲜血淋漓的皮肤也不会停手。 路远寒观望片刻,最后下手狠辣的那个伊舍尔人得到了食物,其他人则奄奄一息地倒在地上。 那块干瘪的馒头片已经沾满了灰尘、血迹以及颜色浓重的痰液,流浪汉看了都要嫌恶,却被他奉若珍宝,就像多么美味的盛宴一样狼吞虎咽着。只不过咽下去的食物还没能滑进胃里,就卡在了那人喉咙中,使得他猛烈地咳嗽着:“咳、咳咳——” 半块深黑色的胃从他嘴边滑落而下,混着涎水与血液一起摔落在地,就像死神赐予的症兆,让他瞬间被恐惧攫住了心脏。 ——不、我不要死! 那人没能说出口就全身僵直着断了气,路远寒却读懂了他的想法。灵魂湮灭的一瞬间,他或许看见了边上那个毫无羽翼的死神,又或许没有,但对方显然不会为了他而停留,铜皮管道下骤然喷吐出的蒸汽刮起孢子,托着路远寒的视线飞往了更远的地方。 隔离区内部的场景皆是一片惨淡,路远寒穿行于其中,已经想到了整座城邦要为此付出多严重的代价。 伊舍尔族群本就人丁寥寥,这场疫病更是让半数以上街区都沦陷在了鲜血与烈火的绝望下。尽管最初的致病源极有可能已经死在了隔离区,又或者销声匿迹,但护卫队、外勤队若是不找一个幕后黑手出来,承受群众们的激烈情绪,恐怕难以解释他们为什么会遭受这样的打击。 将孢子销毁在隔离区后,路远寒的思绪重新回到了他体内。 罗杰·厄普顿所在的公寓现在还算安全,在盗火者的名号下,外勤队能够将新鲜、干净的食物与水输送进来,但随着时间推移,疫情迟早会变得越来越严重,将惶恐不安的人们也拖入那种绝望的境地,除非他们能从根本上遏制病情的扩散。 路远寒想到了那时见到的伊舍尔人。 那对亲子若是从隔离区逃出来的,就极有可能还潜伏在安全区,也不知道罗杰·厄普顿是否找到了两人的下落,尽管她们的处境非常可怜,但在别人看来却跟移动炸弹一样恐怖至极。 罗杰当然犯不着跟路远寒一个外来者汇报工作情况,他最近忙得焦头烂额,不仅没抓到那两个致病源,还为了管控疫情加班到夜深人静,就连布莱尼老师那里也很少去了,高强度的工作让罗杰感到满身疲惫……只有轮值的时候,他才能停下来歇一口气。 但即便如此,预言家那边仍然没有取消盗火行动,那意味着罗杰·厄普顿仍然要率队出征,前往一直以来让他恐惧着的秘境。 要是能逃避就好了,罗杰不禁想道。 第285章 你从绝境而来(10) 路远寒的观察期仅持续一周就结束了。 据说, 布莱尼·索克下令处死了那些隔离区的伊舍尔人,他的处置手段是派遣护卫队在隔离区外围散播具有致死性的生化毒剂,让那些人得以从痛苦中解脱出来, 同时用高温炙烤尸体所在的铜皮屋, 而他们一旦化作飞灰,也就不会再对安全区的人们产生威胁了。 布莱尼的方法虽然泯灭人性,但很快就取得了效果, 好在伊舍尔人虽然数量不多, 生育率却居高不下, 即使那些同族死了, 也不会让他们走到灭绝的那一步。 解决完隔离区的隐患后, 布莱尼又让安全区的伊舍尔人接受了全面消杀,带着防护面具的医疗队员挨家挨户做了一遍检查, 确保剩下的人不会成为致病源, 才逐渐解除了各个街道的封锁。 尽管幸存者已经能够走出铜皮屋, 但对他们而言, 这仍然是场沉重的打击。 毕竟死在隔离区的伊舍尔人数不胜数, 其中不仅有他们的亲戚好友,还有维持着干洗店、铁匠铺、家庭餐厅等一系列产业运转的员工,带给城邦的经济损失相当惨重。 即使布莱尼·索克阁下见了账单上的数字也颇感头痛,紧急召开会议, 让所有人想办法使得社会从一个经济萎靡的状态中走出来。 路远寒现在的处境可以说相当糟糕。 那场瘟疫是从他到城邦以后才开始的,因此有人将他视作了带来一切灾难的源头,说外来者是魔鬼, 是浓雾中来的怪物, 威胁着所有伊舍尔人的安全。消息是谁传出的已经无法追查, 但这种传言甚嚣尘上, 逐渐演变到了一个非常恐怖的程度,群众将愤怒、仇视等情绪都倾泻在了路远寒身上,恨不得护卫队能够将他抓起来审判,可惜官方并没有那样做。 即便罗杰·厄普顿没有让他蹲监狱,城中的舆论也够路远寒喝一壶了。 “滚出去,你这个肮脏的魔鬼!” “我们的城邦不欢迎你,外来者,若是你还有点作为人类的羞愧,就尽早收拾好铺盖离开吧,否则你只会得到一个比死亡更可怕的下场。” “早就说了他是瘟疫化身,那时候队长还不听我的,现在好了,这个倒霉鬼终于要把我们所有人都害死了……” 路远寒默然听着这一切。 他不仅被蒙娜烘焙房解雇,失去了经济来源,就连走在路上也会被人扔石头,险些砸破了路远寒的额头。那些伊舍尔人曾经对外来者充满好奇,现在见到路远寒纷纷关上窗户,像是嫌他晦气似的,绝大部分餐厅、药店也不再对他开放……若不是罗杰每天会带食物回来,路远寒就要沦落到跟别人一起去领救助的境地了。 距离下次盗火行动还有三天。 罗杰·厄普顿现在非常焦虑,一方面他虚心请教着布莱尼以前带队的经验,另一方面他又畏惧着自己死在秘境中,活下来的人会成为第六位、第七位盗火者阁下,而他现在得到的所有成就都将不复存在——没有人会记得亡者的姓名,罗杰并不想被遗忘。 “你不能将队长的职责移交给别人吗,就比如那些跟你年纪相仿的?”路远寒开口问道,他现在正靠着罗杰家中的沙发,说着就将一片刚煎熟的羊肉卷送到了自己嘴边。 他能出现在这里属实让人大开眼界。 封控解除后,罗杰仍然承担着照顾路远寒的义务,但他觉得下班后再将食物送到杂物间太麻烦,索性让对方每天到自己家中吃饭,还告诉了路远寒他家的备用钥匙放在什么位置。 那或许是因为他们建立起了信任,罗杰不再觉得路远寒是一个毫无能力的外来者,又或者是他太寂寞了,没有别的倾诉对象,就只能将所有烦恼说给坐在他对面的年轻人听。 罗杰·厄普顿不清楚的是,受到邀请的年轻人险些就下手夺走了他的性命。 但此刻,路远寒仍然扮演着一个善解人意的角色,没有人能从他的外表下看出那颗漆黑的心。罗杰将第五罐黑麦啤酒放下,他面色微醺,狭长的眼睛只剩下一道能看清瞳孔的缝隙,所幸那个性情温和的外来者正在动手烤肉,倒是不需要他再操心什么了。 “不,老师不会容忍我怯懦的。”罗杰略显苦涩地摇了摇头,“布莱尼老师一直认为找寻救赎之道是盗火者的职责,我作为他的学生,当然要将其贯彻下去,否则也不用接过他的衣钵了。” “是吗?我倒是不这么觉得。” 路远寒想到了那天夜里的失手,罗杰身上的保护层能够让他感到麻烦,足见布莱尼·索克对这名学生的重视,因此他虽然能够强行撕开保护层,却也没有再一次进行尝试,以免引起对方的注意。 他看似不经意地问道:“但你前段时间不是已经为了疫情防控熬夜很久了,差点就病倒了,即便如此也不能请假缺勤吗?” 即使两人此刻的距离近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但提到秘境相关的情报时,罗杰·厄普顿就会变得非常警惕,因此路远寒只能旁敲侧击地打听一些消息。 “除非我病重到了无法行动的程度,否则就只能硬着头皮上了……毕竟布莱尼老师年事已高,不适合再参与到行动中,这是预言家阁下为我钦定的职位,那群人有着极高的话语权,没有一个伊舍尔人会违抗他们的指示。”罗杰解释道。 无法行动吗?路远寒微微垂下了头。 罗杰带回来的羊肉已经被他全部烤熟,那些切割均匀的肉片在他手下就像一群驯熟的死尸,看起来颇为让人毛骨悚然。路远寒将它们放进旁边的餐盘中,撒上佐料后推到罗杰·厄普顿面前,随即从沙发上起身: “没有黑麦啤酒了,我再去外面买一点回来,你也不要太过发愁了,事情总会以你意想不到的方式解决的,罗杰。” 因为酗酒的缘故,罗杰额际上绷紧的血管让他感到一阵胸闷头痛,他正埋头吃着路远寒烤好的肉片,对于那人外出也只是敷衍地应了一声,也就没有留意到这句话中让人细思极恐的地方。 毕竟路远寒已经成了所有伊舍尔人眼中的魔鬼,谁还愿意卖给他啤酒? 公寓门悄无声息地关上了。 * 让罗杰·厄普顿骤然惊醒的是强烈的灼痛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周围的环境逐渐升温,那种炙热就仿佛置身于一片烈阳照耀下的沙漠中,让他浑身都被渗出的汗水浸透。 罗杰湿漉漉的睡衣紧贴在他身上,他下意识张开嘴唇,却发现自己的嗓音已经沙哑得无法出声了,这个年轻人拿起掌边一瓶黑麦啤酒,却发现那些罐子都被他喝空了,无法为他补充任何水分。近乎浑浑噩噩的情况下他想到了离开的路远寒……那人说是要去买点酒,怎么还没有回来? 太热了,简直到了让人无法忍受的程度。 罗杰猛然起身,他刚想去打开窗户通风,忽然留意到了门外传来的声音,常年巡逻着整座城邦的年轻人对各种机械装置的声音非常熟悉,因此他在一瞬间就判断出了那是某处的蒸汽管道炸裂了。 ——糟糕了! 肌肉紧绷的伊舍尔人就像条嗅着危险的猎犬,职业病瞬间盖过了他自身的感受,罗杰·厄普顿推门跑了出去,眼神中的冷光一闪而过。 走廊中的温度远比公寓内部更为恐怖,高温让金属墙壁都隐隐泛起了一片耀眼的猩红,到处都是蒸汽乱窜的声音。罗杰的心情霎时间沉到了谷底,毕竟公寓下层就是锅炉房,无尽燃烧的炉火维持着一整套动力系统的运转,让铜皮屋得以在风沙中前行……他不敢想象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罗杰顺着楼梯往下跑去,胸膛内部闷着的一颗心狂跳不止,中途他还砸开了消防栓,准备用随身携带的装置冲过去救火,然而当他赶到现场时,看到的却只是锅炉工烧焦的尸体。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曾经的罗杰身世悲惨,父母双亡,在他成为第五位盗火者阁下后,锅炉工的职位就由他的表弟接手了过去。 现在目睹了那人死亡,罗杰·厄普顿的脑海瞬间变得一片空白,太过激烈的情绪让他失去了对于外界的感知,他膝盖触地,紧接着伸手搂起了那具已经残缺不全的尸体,燎着掌心的余火让他接触到对方的皮肤变得一片鲜红,血液蒸发的味道萦绕在罗杰鼻尖下。这里分明是无边地狱,他却感到如堕寒窟,整个人像是僵住了似的微微颤抖着,黏在牙龈上的舌尖淌出一道痛苦而又绝望的喘息:“嗬、啊……” 就在这时,被高温折磨崩溃的蒸汽装置倾塌而下,燃料箱破了无数个窟窿,迸溅的油点雨幕般落进了火海中,瞬间引起了一场前所未有的爆炸。 那场爆炸的冲击波将罗杰·厄普顿席卷在内,涌动的气流就像海啸冲过了岸边,带着狂风骤雨,全身皮肤烧毁的疼痛足以让一个人死去活来,但他已经无心计较了。 伊舍尔年轻的领袖面无表情地跪坐在熊熊烈火下,只觉得自己的心已经被魔鬼夺走,他的眼睛流出了血泪,紧抿的嘴唇像是被人缝上了一样难以开口……不管他在此期间付出了多么惨重的代价,但毋庸置疑,罗杰·厄普顿不用再参与到接下来的盗火行动中了。 事实证明,魔鬼兑现了他的诺言。 第286章 你从绝境而来(11) 罗杰·厄普顿出事半个小时前。 路远寒裹好布条就离开了公寓, 但他这次并没有像以前那样缠得一丝不漏,缝隙间露出下半张苍白的脸,让别人见了就能够看出他外来者的身份。 尽管已是深夜, 多数伊舍尔人却还没有休息, 他们正坐在重新开业的餐馆中吃着夜宵,聊着这场震慑人心的瘟疫,有多少人无辜死去, 又有多少幸运儿从灾难中活了下来。这座城邦停在荒漠上, 铜皮屋侧边挂着的蒸汽灯光照亮了底下一片粗粝、干裂的地面, 寒风正吹动着遍地乱转的沙砾, 而所谓街道, 其实就是庞然大物之间可供行人通过的空地罢了。 “罗杰阁下为什么要袒护那个魔鬼?难道他受到了外来者的蒙骗……不再忠于城邦,忠于我们伟大的伊舍尔吗?” “也许他只是看在布莱尼大人的份上忍受着而已, 毕竟那个狡猾的骗子同样也是学徒, 还跟罗杰阁下一起接受教导, 他之所以潜入城邦, 说不定就是为了窃取我们的技术, 这样的人实在是太可怕了。” “真是个厚颜无耻的家伙!” 听着旁边那些人的絮絮低语,坐在餐桌前的伊舍尔少年抿紧了嘴唇。 他的嘴唇下还残留着酱料的痕迹,少年却不急着擦干净,反倒朝老板吆喝了一句:“再来份小笼包, 马修!” “这已经是你今晚点的第十五屉小笼包了,小心别把自己撑死,小帕特。”满鬓灰发的老板擦了擦手就将热气腾腾的食物端了过来, 压低声音问道, “你最近怎么了……上哪里发了横财?” 也难怪他会有此疑问。 因为就在几天前, 这个名叫帕特·托马斯森的少年还是个需要领救助的孤儿, 每天饥肠辘辘地住在阁楼上,根本没有钱到餐馆消费。然而就在布莱尼大人宣布解禁以后,帕特却像是继承了一大笔遗产似的天天光顾马修的餐馆,而且他胃口极好,不将自己吃到肚皮撑圆绝不罢休,因此才引起了老板的注意。 一个忽然阔绰起来的穷人少年,实在值得怀疑。老板盯着帕特·托马斯森的眼睛,试图从他脸上看出点端倪,但他注定是要失望了。 “这你就别管了,总之我有的是铜条。” 帕特毫不客气地接过笼屉,他不再理睬老板,蘸取酱料的动作熟练得就像做了一千遍,尽管他的胳膊与腿仍然非常干瘦,但伊舍尔少年的腹部已经装了十四屉小笼包,撑开了他裤带上系着的纽扣。 老板似乎还想说些什么,然而就在这时,一阵骤然刮过的狂风掀开了门帘。 他们看到的不仅是夜幕下的城邦,还有那个从黑暗中走来的年轻人,他眼神冷厉,覆盖在面部的布条簌簌飞动,让所有伊舍尔人意识到——这就是那个苍白的魔鬼。 霎时间,满座俱静。 伊舍尔人说着要审判、要让外来者下地狱,但当他真正出现时,他们却不约而同地感到了害怕。 毕竟没有人知道他紧绷的胸膛下是否藏着一把杀人武器,会不会以魔鬼的手段报复那些诋毁过他的人,路远寒仅是停下脚步,就让餐馆内的伊舍尔人坐立难安,仿佛又感受到了那种濒死的绝望。 就连帕特·托马斯森也停住了咀嚼。 现在顾不得觊觎少年的财产,老板眉头一拧,满面严肃地赶到了餐馆门前,他伸手将卷帘布重新拉下来,对着那个外来者厉声喝道:“抱歉!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狂风下他的声音隐约有些颤抖,显然畏惧着对方的报复,但老板很清楚,他要是放那个魔鬼进来,才是真正害了餐馆内所有人。 “是吗?那还真是遗憾。”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路远寒只是叹息一声就不再往前走去。 尽管那些传闻将他打造成了灭世的魔鬼,说他随时都能从地狱中召唤出瘟疫、灾难与战争,但就目前看来,外来者同样会在低温下呼出白汽,他的鼻尖冻得微微透红,正搓着手掌取暖,看起来就跟一个伊舍尔人没有什么区别。 路远寒顺从的态度让老板有些惊讶,他原以为那人必定不愿意听他的,已经做好了请护卫队帮忙的准备,没想到事情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解决了。 难道他是一个性情温良的魔鬼? 没有人知道答案,这时,轰鸣而过的脚步声打破了所有人的沉默,无数道黝黑的影子从年轻的魔鬼背后掠过——那是紧急出动的护卫队,但他们并不是为了路远寒而来,显然有什么事发生了。 片刻后,训练有素的队员们围住了餐馆不远处的铜皮屋,紧接着一个手持扩音器的伊舍尔人退后半步,对着高空说道:“冷静点,不要干傻事!” 护卫队的阵仗瞬间激起了他们的好奇心,越来越多的伊舍尔人簇拥到餐馆门前,犹如一群脱缰的野马,将老板挤得险些无处下脚,那个名叫帕特·托马斯森的少年也从缝隙中探出头来,望着事发现场。 事情到此已经很明白了。 不远处那栋铜皮屋是刚从隔离区拉回来的,里面的死者已经被护卫队清空,经过高温消毒,正等着下一次投入使用。 在这个节骨眼上,本不应该有人出现在里面,然而那个伊舍尔人不知道怎么打开门偷溜了进去,甚至还爬到了阁楼顶部,毋庸置疑,她的行为非常危险,那具瘦骨嶙峋的身躯在狂风下就像一张即将被撕裂的传单,随时都有可能落下,因此才会被认定为有自杀倾向,引来了护卫队这群忠犬。 这是……有人要跳楼? 见状,旁观者顿时唏嘘不已。尽管那场瘟疫让人感到绝望,但他们好不容易才活下来,当然不会想着结束自己的生命,也不知道那人遭受了什么样的痛苦,才会被逼到绝境上。 出门时裹满布条已经成了伊舍尔人的习惯,即便没有烈阳直射,在公众场合露出皮肤也会让他们觉得一阵羞耻。 但强烈的气流赫然吹开了楼上那人的布条,让他们看到一张满是疤痕而又沧桑的面庞,瘟疫在她身上留下了恐怖的痕迹,对方的眼睛仿佛流干了泪,只剩覆盖在表面上的一层枯涸血肉,但那种对世界的恶意却让所有人都感到背后发凉。 谁都没有想到,在隔离区完成全面消杀以后,竟然还有一个致病源隐藏在城邦中。 看热闹的伊舍尔人瞬间退后,就连护卫队也感到了麻烦,毕竟对方要是从高空砸下来,落地后传播的病菌不知道又要引起怎样一场恐慌。 最好的解决办法是将那人当场击毙。 但此刻狂风呼啸,那人所在的位置又非常高,要是护卫队选择开枪的话,谁都无法保证弹道不会偏离,穿透胸膛的力道能够刚好让目标往后倒去,而不是摔在他们面前,这些伊舍尔人再怎么敬业,也无法将遍地血肉在一瞬间清理干净。 停顿片刻后,那个手持扩音器的护卫队员又开始了劝导。 只不过他的同事已经从铜皮屋下潜行进去,再过不久,他们就能抵达阁楼上方,进一步控制住那个危险的致病源。 “这位女士,你还非常年轻,不要因为一时冲动就犯下不可挽回的错误!想想你的家人,想想为了城邦操劳着的盗火者阁下……”那人冠冕堂皇地说着,额际却因为紧张而渗下了汗水,他担心自己说出的某一句话刺激到对方,“无论你遇到了什么困难,我们都可以帮你解决。” “我的家人?” 楼顶的伊舍尔人像是听到了某种荒谬的笑话,她的肩膀颤抖两下,面上浮现出一种近乎癫狂的神情:“我的孩子已经死了,就在你们忙着杀人、消毒,毁尸灭迹的时候,他的尸体僵硬得连苍蝇都不会落在上面,多么可笑啊,他捱过了病痛的折磨,最后却活活饿死了……那是我在世界上唯一的牵挂,我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好失去的。” 闻言,底下的护卫队成员陷入了沉默。 他没想到对方是一个刚经历丧子之痛的母亲,没有人会断绝护卫队的供应,即使是在封禁期,他们照样荤素不忌地吃着一日三餐,当然不清楚挨饿到胃痛是种什么滋味。 好在时间正一分一秒地流逝着。 他看到同事们的身影从十楼窗前匆匆掠过,想必再撑一会就能解决当前的突发情况,想到这里,护卫队成员的情绪逐渐稳定了下来。 楼顶的伊舍尔人没有等到他的答复,倒也不觉得意外,毕竟盗火者的手下根本不在意普通民众的死活。封禁的那段时间,她们从隔离区逃了出来,但仍然没有一个地方能够容得下这对母子,年幼的孩子饿死了,而她也走到了人生的边缘。 她垂下视线,掠过充满沙尘的黑暗,掠过底下那些太过渺小的人群,倏然间伊舍尔人的视线一顿,留意到了那个苍白的、让她感到熟悉的身影。 尽管当时仅有一面之缘,但路远寒送的那袋食物太过温暖,是她此生享受到的最后、同时也是最丰盛的一顿晚餐,让伊舍尔人瞬间辨认出了他的身份,是那个曾经对她们施以援手的店员。 比起魔鬼,他更像是堕落在凡间的天神。 奇怪,楼顶的伊舍尔人不禁想道。她分明看不到那个年轻人此刻的口型,却意外读懂了他的意思,就像有什么东西附着在了眼膜表面,让她的感官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强化。 ——快跳,他们要来杀你了。 随着背后传来的脚步声逐渐变大,楼顶的伊舍尔人意识到了护卫队的图谋,果然,直到最后他们仍然如此绝情。 于是她毫不犹豫地纵身跃下,在所有人的惊呼声中,失重感裹挟了这具濒死的身体,年轻的伊舍尔母亲甚至只感到轻松、释然,得到解脱后她还能让那些冷眼旁观的同族再次染上瘟疫,报复这个世界,何尝不是一种完美的结局。 就在这时,路远寒忽然动了。 腿下的机械装置让他拥有比别人更快的速度,离开公寓前路远寒特意拿了条罗杰踢到地上的厚毯子,现在刚好派上了用场。那道疾驰的影子在一瞬间越过护卫队的重围,赶在伊舍尔人落地前伸出了手,更确切地说,是摊开了救援用的毯子。 它本应承受不住重量而断裂,但路远寒的手臂替它分担了这种压力,砸在怀中的女人让他肌肉下的骨头一阵咔嚓作响。 但他反应极快,没等两人接触就用毯子将对方裹了起来,像是隔离了一件具有极强杀伤性的危险品,他的掌根捏着伊舍尔人的脖颈,对路远寒而言,弄死别人就像活着一样简单,他的力道恰到好处,让那人毫无痛苦地迎来了死亡。 “——砰!” 路远寒的膝盖被压得跪了下去,他单膝及地,一双修长有力的手却将紧裹着的尸体送到了护卫队面前。 还没等他开口,那位恪尽职守的队长已经将消毒剂喷在了毯子上,简单处理过后,护卫队就接手了这个麻烦。他们会将那具尸体带下去火化,进一步彻查城中是否还有瘟疫的余孽,然而望着年轻的魔鬼,不,现在不能再称他为魔鬼了……从路远寒背后爆发出的欢呼声、称赞声淹没了他,那些伊舍尔人满心喜悦,就仿佛从来没有驱逐过他一样。 毋庸置疑,他拯救了这座城邦。 路远寒逐渐直起了膝盖,买通一个无家可归的孤儿并不困难,他没花多少钱,就让帕特·托马斯森将他是瘟疫源头的消息传了出去,从那以后,外来者就成了伊舍尔人发泄情绪的对象。 唆使一个绝望的母亲跳楼自杀同样轻而易举,若是没有她的出席,路远寒设计好的救赎也无法顺利落幕。 算算时间,罗杰·厄普顿那边也该出事了,无论是护卫队,还是餐馆内部一众感激涕零的伊舍尔人,都能为他提供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路远寒想,还有什么是比一个蒙受冤屈的圣人更值得铭记的呢? 第287章 你从绝境而来(12) 对伊舍尔人而言, 他们的盗火者阁下罗杰·厄普顿所在的公寓竟然发生了一场爆炸,以至于那位年轻领袖身受重伤,短期内都无法再敲钟、巡逻城邦甚至参与到外勤行动中, 简直是个噩耗。 这场事故是个意外?还是人为? 护卫队倒是有心想要调查背后的真相, 只是当事人还处在昏迷状态下,无法为他们提供证词,曾经骄矜不已的罗杰阁下现在真的成了一具裹满绷带的植物人, 被送到了医疗站全力抢救。英俊的容貌、矫健的身手、罗杰工作两年后才重新翻修的公寓……他拥有的一切近乎都被埋葬在了那场大火下, 无论谁听了, 都会同情这个可怜的伊舍尔人。 医疗站外一时间挤满了人, 那些伊舍尔人都是来探望罗杰阁下的, 听到护士说禁止探视后他们略显失望,却还是殷切地让对方转交自己带来的腊肉干、水果、鲜炖奶羹等补给品。 据此可以看出罗杰·厄普顿的声望极高。 但最近还有另一件轰动全城的大事, 那就是外来者奋不顾身拦下了跳楼自杀的致病源, 让所有人免于再受瘟疫折磨。 若他真是个心肠漆黑的魔鬼的话, 必然想要拖着他们一起下水, 何必再以身犯险?路远寒的行为打消了那些伊舍尔人对他的怨恨, 很多人原本将信将疑,但那夜的目击者不止有餐馆内的一群看客,还有护卫队,在他们看来, 那些高傲的忠犬向来不屑于说谎,总不至于为外来者脱罪——嚷嚷着要审判魔鬼的声音逐渐平息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毫不吝啬的赞美。 即使深陷在舆论的攻讦下, 外来者仍然没有憎恨骂他的伊舍尔人, 反倒为这座城邦献上了一切, 曾经落井下石的人羞愧得无地自容……这是多么高尚的品质啊, 与罗杰·厄普顿相比也不遑多让。 比起普通群众,布莱尼·索克考虑得更多。 下次盗火行动就要开始,罗杰却出了意外,临时再找一个能够代替他的人选简直难如登天,预言家那边吵得不可开交,说罗杰·厄普顿毫不负责,让布莱尼尽快确定最后的带队者。 布莱尼·索克一时间犯了难。 秘境是个非常危险的地方,探索的存活率不足十分之一,近乎是以行动队员的性命为代价,换取那些奇妙的技术,因此他们才会优先考虑有经验的盗火者。 然而绝大部分伊舍尔人一生下来就没有离开过所居的城邦,若是让他们前往浓雾,恐惧、紧张等情绪就能在中途让整支队伍覆灭。 像内森这样的普通群众虽然崇敬着盗火者,却也知道那地方是一个吃人不眨眼的魔窟,没有人愿意主动参与进去,更何况还要找到一个性情冷静、能够指引队伍前进的领导者。 就在这时,敲门声响了起来:“咚咚!” 布莱尼·索克的视线落在了办公室入口,若非得到他的许可,任何人都无权觐见这位盗火者阁下。以往罗杰总是冒冒失失地闯进来,向他请教问题,但他的学生重病在床,连眼睛都无法睁开,还有谁会在这时候找上门来? 一张年轻而俊美的面庞出现在了布莱尼眼前,对方停下脚步,正是那些传闻的主人公。 平心而论,外来者有着比月光更洁白的肤色,一双比熊熊烈火更让人难忘的眼睛,更重要的是他带给伊舍尔的震撼。有人说他是魔鬼,这场瘟疫就是因他而起,也有人说他是救赎的圣徒,牺牲自己换下了整座城的安稳……但在布莱尼·索克眼中,路远寒无疑是一个难以处置的麻烦。 “布莱尼老师。”路远寒开口说道。 前段时间他跟罗杰等伊舍尔人一起接受布莱尼的教导,也就改变了对那人的称呼。 路远寒的成绩非常优异,让这位以严厉著称的导师挑剔不出任何毛病,布莱尼一方面惊叹于他的天赋,另一方面却又感到心情复杂,毕竟路远寒是个外来者,而不是有着伊舍尔血脉的本地人,布莱尼当然不会像对待罗杰那样培养他。 假如路远寒是一个肤色黝黑的伊舍尔人,布莱尼确实想留下他。 预言家对于外来者的解读报告已经放在了书桌上,布莱尼早就看过了,但他正为下次盗火行动的领导者人选费尽心思,自然没有多余的精力处理路远寒的事。 望着面前垂首而立的年轻人,布莱尼眉头微蹙着问道:“你有什么事吗,外来者?” “请将我编入行动队吧,布莱尼老师。” 路远寒微微俯下了身,以一种郑重其事的态度开口说道:“我愿意为了伊舍尔而献身,既是报答,同时也是对过往的探寻。无论罗杰还是您,都对我照顾良多,我的记忆正在逐渐复苏……若是能够在那里找到关于记忆的锚点,我也就能够告诉您,世界上是否存在第二个秘境了。” 他这话说得非常聪明。 路远寒一方面表示自己愿意出力,另一方面又抛出了让布莱尼·索克无法拒绝的诱惑,路远寒若是能带领伊舍尔人找到第二个秘境,就是要给他塑座等身金像也不在话下。 布莱尼的内心正不易察觉地动摇着,狂风卷着沙砾吹过十三层的窗锁,让盗火者阁下的办公桌发出了震颤的声音。 “嗡嗡——” 蛮荒之地的极端天气已经让他们困顿了一周之久,封禁期间伊舍尔人的车队没有前进,那意味着他们没有肉食来源。毕竟负责捕猎的外勤小队同样需要工作、消毒、隔离……尽管死了一大批病人,但他们储存的资源仍然有些捉襟见肘。 要相信他吗? 假如对方隐瞒了自己的真实意图,将整支行动队害了该如何是好? 像是洞察了布莱尼此刻的纠结,路远寒的腰身忽而一直,打算拿出点更具分量的“筹码”来。他侧目望向窗外茫茫飞沙,紧接着打了个响指,那种怪异的动作却有着堪称奇迹的效果,只见骤然落下的强光在一刹那照亮了整层楼,雷雨从天而降,让布莱尼·索克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以往看到的都是旱地惊雷,还是第一次见证这种天气。 无论雨水还是雷电,对这座城邦而言都是一种极为珍贵的馈赠,过滤后的雨水让那些快要渴死之人能够活下去,收集到的雷电则赐予他们维持机器运作的能源。 更重要的是,暴雨对浓雾和沙尘都有一定的驱散效果。那些液体裹挟着颗粒物倾泻而下,它们冲刷走了覆盖在铜皮屋表面的灰尘,顺着沟壑流进地面的裂缝之中,等到雨落过后,伊舍尔人就可以继续前进了。 布莱尼·索克已经震惊得近乎失声了。 他快步走到窗前,确认着眼前所见并非幻觉,外面隆隆的雨声让这位给予无数人指引的导师肩膀微颤,就在这时,布莱尼想起了预言家给出的报告:“他将为伊舍尔带来大雨,带来无尽的风暴与动荡……他不是盗火者,他是神裔。” 布莱尼刚看到的时候还不以为然,觉得预言家解读出的内容太荒谬了。毕竟他从诞生的那天起就没有见到过一滴雨水落下,而他现在已经是个垂垂老矣的哀叹者了,以前从未发生过的事,又怎么会有实现的可能? 现在看来,那份预言似乎是真的。 就在布莱尼·索克背后,路远寒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 这份权柄还算好用,远离帝国以后,瑟雷提斯对他的影响就在逐渐减弱,那位掌管着死亡的存在似乎管不到蛮荒之地,因此,路远寒才敢借此降下神迹,糊弄一下没见过世面的伊舍尔人。 再过不到一刻钟,降雨就要结束了。 对路远寒而言这已经够用了,毕竟他只是为了震慑布莱尼,并不想因此消耗太多的能量,若是让他感觉到饥饿的话,恐怕一整座城的伊舍尔人也不够路远寒填饱肚子的。 经过久旱见甘霖的事迹后,布莱尼·索克内心的天平彻底倒向了一边。 路远寒带来的利益远超过了他的怀疑,为填补罗杰腾出的空位,他将外来者编进了第一小队。整支行动队共分为九队五十余人,即便这些队员满身武器,已经是伊舍尔人中的精锐了,布莱尼仍然无法保证最后能否有一个人活下来。 但路远寒毕竟不是富有经验的盗火者,将队伍的指挥权全部交给他就太危险了。 考虑过后,布莱尼将护卫队队长也调遣到了这次行动中,两人各自管治一批行动队员,那个名叫玛德琳·海斯的伊舍尔女人为主,路远寒所在的侧翼部队为辅,他们轮流进行指挥,从而断绝了外来者从中作梗的可能。 他们使用的载具是蒸汽驱动的摩托车,与此同时,每个伊舍尔人身上还配有一套机动装置,据布莱尼所说,这是为了在秘境中更好地行动——那里的环境相当复杂,稍有不慎,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出发前的最后两天,路远寒已经从玛德琳那里领到了行动队的制服。 比起平时所用的布条,这次的制服倒是非常合身,路远寒认为没有需要改动的地方,但他们白天仍然需要抵抗阳光的照射,好在路远寒已经适应了伊舍尔人这种独特的着装,也就没有多说什么。 他的任务马上就要完成了。 到医疗站探望过罗杰·厄普顿后,路远寒彻底放下了心。 因为那个险些被烧得心脉断绝的年轻人还没有醒来,床前的主治医师眉头直皱,罗杰自然无法向他的老师诉苦,痛斥这个犯下罪孽的魔鬼有多么狡猾、多么用心险恶…… 临行前,路远寒记下所有参与者的名单,逐一辨认了他们的长相。事实上,要想区分那些肤色深黑的面庞还是有些难度的,好在路远寒记忆超群,在他报上名字的时候,那些伊舍尔人不约而同发出了一道道惊叹的声音。前段时间的传闻又为这位年轻的长官增添了一分神秘,他们崇拜着路远寒,就像崇拜着曾经的罗杰大人。 由此,路远寒建立起了他的威望。 在一个黑暗、寂静而且充满寒冷气息的夜晚,他们向着目的地出发了。 第288章 你从绝境而来(13) 前往秘境并不是一个短暂的过程。 伊舍尔人的城邦长期处于移动中, 但秘境所在是静止的,那场浓雾又掩盖了所有人的视野,若是以铜皮屋为参考系, 根据地图前进的话, 要想找到秘境可以说是天方夜谭。 好在盗火者阁下提前考虑到了这一点,布莱尼·索克在金属球中灌注了某种力量,以自身带领着他们前往秘境。 那种金属球正是伊舍尔科技的典型产物, 被用于通讯、传信、指引等多种用途, 路远寒和玛德琳·海斯人手一只, 同时倾听着布莱尼的声音。球体在他们的掌心触碰下逐渐升温, 犹如烤熟的栗子, 只不过它的续航能力不算太好,每用半天就需要回到燃料箱上补充一次能量。 他们顺利度过了第一个夜晚。 对伊舍尔人来说, 白天才是最让他们感到恐惧的, 无论阴沉的天幕、还是萦绕在周身的雾气都让人倍感压抑, 就像置身于无边的潮水中……但跟着路远寒行动时竟然没有碰到一次传闻中的天敌, 深思过后, 他们将其归结于神裔的特殊。 神裔,这是预言家对他的称呼。 不知道是谁泄露了情报,关于外来者的预言逐渐流传开来,行动队的成员都清楚他的身份非同一般, 在这种得到庇佑的心理作用下,队伍的行进速度都加快了不少。 路远寒保持着直视前方的姿势,作为行动队的副指挥者, 他独自享有一辆摩托车, 金属球悬停在他胸膛前不到两寸的位置嗡嗡作颤, 纷飞的沙砾飘到了他的护目镜上, 刮擦出许多道细长的、模糊的痕迹。 防护镜片下的眼睛看起来极为犀利,仿佛能穿透飞沙,以至于没有一个人敢跟他对视。 考虑到伊舍尔人的防护方式颇为简陋,他们暴露在空气中的眼睛总是泛着浑浊的血丝,就像患了重病,出发前路远寒动手制作了一副护目镜,并且将这种做法推广到整支队伍,得益于他的主意,那些队员不用再长时间眯着眼睛了。 但那仅是挡下了风沙而已。 路远寒手下紧攥着摩托车的握柄,他垂首瞥了一眼,看到油箱内的液面还在基准线以上,暂时不需要补充燃料。 但他没握多久就霍然松开了手,蹭掉掌心的汗水后路远寒才重新扶住了摩托车握柄,那种濡湿、黏腻的感觉让人一阵烦躁,他不禁想道,炎热成了目前最大的难题。 为了防止皮肤病的发生,行动队制服和那些布条将他们的身体裹得非常紧实,捂得所有人背后沁出了汗,就连摩托车表面也逐渐发烫,封盖下的引擎随时都有可能损坏,从缝隙中冒出一阵又一阵让人惊悸的黑烟。 但路远寒不打算再动用精力降雨了,要是让队员有了依赖性,他只会被当成无尽榨取的工具,而绝望下的人心往往比一切潜藏的危险更可怕。 路远寒的听觉非常敏锐,他察觉到队伍中已经有人抱怨了,在行动队晒出毛病前,他们需要找到一个阴凉地避险。 “灰鹰阁下,我们遇到了困难。” 路远寒如实禀报了情况,灰鹰是布莱尼·索克的行动代号,毕竟金属球就像疾驰的飞禽一样指引着他们前进,这样称呼倒也不违和。 事情正在布莱尼的意料之中,只见路远寒持有的那只金属球缓缓上升,绕着他快速飞旋两圈,似乎在感应他们当前的位置,片刻后,金属球又重新落回了他掌心中,表面浮现的红光蓦然指向了队伍一侧:“往南十里,那地方有盗火者以前探索出的停驻点。” “感谢您无私的帮助。” 路远寒毫不吝啬自己的赞美,毕竟他的一举一动都有伊舍尔人盯着,不得不谨言慎行。 就连最开始抓捕外来者的玛德琳·海斯,见他尊敬着那位盗火者阁下,神情也不由缓和了几分,不再像对待犯人一样随时监视着他。 根据金属球的指引,行动队转而前往了另外一边,没过多久他们就看到了布莱尼所说的停驻点,事实上,那是块巨大的岩壁,仿佛斜劈在地面上的一块斧刃,靠近太阳的那侧爬满了暗红色的锈迹,就像无数根快要衰竭的血管,但其打下的阴影却为这些走投无路之人提供了一个落脚点。 面前的景象无疑给了行动队成员以希望,他们精神振奋,不再满腹牢骚,踩下油门就骑着车冲往了默然伫立着的岩壁。 “我们已经抵达停驻点。” 路远寒对着金属球说道,布莱尼沉默片刻,温和地说这里是安全的,可以供他们歇息。随着对方的话音落下,行动队撑起帐篷,颇为急切地躲进了阴影里面,毕竟他们再在烈阳下被炙烤一阵,就可以闻到同伴熟透后逸散出的肉香了。 停好摩托车后,路远寒俯身探进了一顶帐篷,里面坐着的几个行动队员对他已经很熟悉了,现在见到长官进来,那些人立刻腾出了地方,甚至还殷勤地递来了一块擦汗用的毛巾。 “谢谢。”路远寒面不改色地接了过来。 他擦完汗又换了一次绷带,毕竟那些浸透汗水的布条正散发着腥骚、难闻的气味,而伊舍尔人才刚从瘟疫中缓过神来,说不定某个队员体内还潜伏着致病菌……要是不及时消毒的话,引起的后果可就严重了。 不仅是路远寒,就连队员也解开布条,将制服下的胸膛坦露出来,他们每一个都是执行外勤的好手,体型健硕,汗液顺着肌肉的沟壑滑了下去,让这些伊舍尔人感到颇不舒服。 帐篷内舒缓的气温让他们逐渐放松了下来。 路远寒若无其事地坐在伊舍尔人当中,他一边嚼着肉脯,一边听那些队员聊天。 蛮荒之地的野兽肉质都非常柴,晾干以后更是如此,路远寒近乎要用上数倍于平时的力气才能咬碎一块坚硬的肉脯,他的牙尖隐隐作痛,不过制作的伊舍尔人在表面刷了甜酱,沁出的味道稍微抚慰了那种嚼蜡一样的感觉。 怀着必死的心情,行动队成员聊的话题颇为沉重,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有需要照顾的家人,比如尚在襁褓中的儿子、已经上了岁数的父母……即使他们死在秘境当中,官方下发的抚恤金也够亲属改善生活,而这才是他们主动参与盗火行动的原因,像路远寒和玛德琳·海斯这样,由官方直接指派的反倒是少数存在。 路远寒忽然抬起了头。 不知道从何时起,他们的视线落到了路远寒身上,以一种探究的态度打量着这位长官:“听说您前段时间跟着布莱尼、不,灰鹰阁下学习,还超过了同期的所有学生,其中也包括罗杰大人……是真的吗?” “能够得到老师的指点是我的幸运,至于罗杰·厄普顿,他同样是个非常优秀的学生,毫不逊色于任何人。” 路远寒说着就直起了腰身。 他那双覆盖有机械装置的腿要想屈起来属实有些困难,简单应付完队员的好奇心后,路远寒就出了帐篷,扑面而来的一股热浪让他不禁皱起了眉,干涩的嘴唇下似乎沁出了少量血腥味。但这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假如没有那道岩壁隔绝烈日,一个正常人恐怕就要被晒得脱水倒下了。 路远寒转过身,观察着这面被称为停驻点的岩壁,行动队远望着的时候还不觉得有什么,现在他置身于其下,才发现那上面满是纹路。 它们看起来像是自然风干后出现的裂缝,又像是某种物质附着在了岩壁表面,每条黝黑裂纹延展的方向各不相同,一根又一根,就如魔鬼的爪牙,让人盯得眼睛发酸也辨别不出来源。最糟糕的是那些群蛇般的痕迹有着一种不可小觑的影响力,以至于路远寒不断逼近,他的脖颈也越仰越高……就在他思索着那究竟是什么含义的时候,一道声音突兀地打断了他: “停下,别再靠近了。” 路远寒猛然转过头,看到了握着枪柄的玛德琳·海斯,即使到了这种境地对方仍然不肯解开布条,也亏得她能坚持下去。 即使没有玛德琳的提醒,路远寒也不会真像着魔一样走到岩壁中去,但他仍然感谢了这位同事,并向对方询问起行动队的物资储备情况。理论上讲,他们带了能撑过半个月的食物、弹药与急救用品,但谁也不知道中间会不会发生意外。 好在目前还算一切正常。 玛德琳·海斯性情严肃,队员取用所有物资都在她的管控下记录得非常清楚,路远寒所带的侧翼部队同样没有出什么岔子。 只是在分配饮用水的时候起了点矛盾。 这场纠纷的起因很微妙,要知道每支小队的水箱由两位指挥官直接保管,定时、定量进行分配,但那点稀薄的饮用水仅能让一个人维持基本生命体征,他们同样要忍受干渴的折磨。 在这种情况下,谁都不愿意自己分到的饮用水缺斤少两,甚至有人自己从城邦中偷带了小瓶水,渴得快要发疯的时候才拿出来抿了一口,没想到他的行为并不隐蔽,被同伴发现后举报到了路远寒这里,举报者愤慨至极,嚷嚷着要让那人将他带的水充公处理。 对于这种容易引起不满的麻烦,路远寒没有多说,直接取出他从玛德琳那里拿到的行动守则,翻到了其中一页,上面赫然规定了两百毫升以下的个人储备是被容许的。 换而言之,那人的行为并不违背规定。 听路远寒说完,那名举报的队员神情讪讪地离开了,但两人之间已经产生了无法化解的过节,擅自带水的队员满腹怨恨,过了一整夜仍然没能压制下内心的火气。 多数人还在帐篷下歇息的时候,那两名队员忽然爆发了争吵。 闹出的动静一瞬间引起了路远寒的注意,他刚跟着玛德琳赶到事发地点,还没来得及调解矛盾,就看到被举报的队员持着刀捅进了另一人腹部,短刃撕开制服,带出了里面温热的、鲜血淋漓的肠子内脏。受伤的伊舍尔人慢慢弯腰滑了下去,他整张脸庞都因为失血过多变得扭曲、无助而且充满痛苦,难以置信同伴竟然会对自己下手——但事情已经发生了,谁都无法抹消他的伤口。 霎时间,惊叫声不绝于耳。 玛德琳劈手夺下那把满是鲜血的刀,紧接着制服了行凶者,从帐篷中出来的医疗兵正凑到伤患身前,检查着他的情况……现场深陷在一片嘈杂、混乱之中,路远寒却紧抿嘴唇,视线不由自主地转向了某个地方。 他看到飞出的血溅到了那面岩壁上。 第289章 你从绝境而来(14) 在路远寒的注视下, 溅到岩壁表面的血液瞬间融进了裂缝内部,紧接着那些纹路开始了蠕动,它们犹如骤然惊醒的蝰蛇, 从接触到鲜血的一小部分逐渐扩散到更深远的地方, 浓重的殷红让人下意识感到恐惧,无论玛德琳、医疗兵还是隐隐有些癫狂的行凶者,所有人齐齐抬起头来——在溺水般的窒息感下, 一切尖叫、哭喊等声音都消失了, 他们痴然望着面前的岩壁, 毫无反应, 就仿佛被谁掠夺走了思考的能力。 那种感觉就像不慎闯进了某个紧锁着的房间, 他们的停驻点原本平静、宁和得如同圣所,为行动队提供着荫蔽…… 只有见血的那一刻, 才开启了它真正的模样。 “砰!” 枪声呼啸而过, 骤然唤起了所有人的意识, 他们如梦初醒地落下一身冷汗, 看到那位副指挥官收起了枪, 他的眼睛深邃、危险,指腹下硝烟的味道仍未散去,却给了他们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路远寒垂下视线,无论布莱尼对他就任是否满意, 至少行动队真正接纳了他,一群驯熟的忠犬总能在他需要的时候派上用场。 “所有人保持冷静,回到帐篷中去!” 玛德琳·海斯厉声喝道, 与此同时, 她压着行凶者的指节用力得快要捏断对方的肩膀, 果不其然听到犯人惨叫一声。他虽然捅伤了那个举报者, 自己却也像是丢了魂似的神情恍惚,直到现在才意识到刚才做了什么。 望着满手血迹,他联想到那种湿漉漉、滑腻的触感,竟然咽了一下口水。 刚出来的行动队员又陆陆续续回到了帐篷中,从被路远寒叫醒的那一刻起,他们就不会再被岩壁上的纹路蛊惑,只剩下极少数人还在观察着那些纹路的变化。 路远寒就是其中之一。 望着那道让人毛骨悚然的墙壁,他沉下心往前一步,像是找到了什么线索似的跟着纹路往侧边走,最后在某个位置停下脚步。这地方没有被那片红色侵染,随着路远寒用清洗工具扫开表面的灰尘、碎屑,隐藏在下面的秘密浮现出来,而那竟然是一道承载着伊舍尔语言的刻痕。 想到正是布莱尼将他们带到了停驻点,路远寒推断这是前任盗火者刻下的痕迹,只不过笔者的口吻既不像布莱尼,也不像罗杰……似乎是那些已经死去之人的手迹。 【秘境?不,那是魔鬼的巢穴!】 仅是寥寥数言,记录者就将那种震慑人心的力量传递了出来,也不知道曾经那批人遭受了什么、又是以怎样的心情刻下了痕迹——然而路远寒和玛德琳·海斯都有必须前往秘境的理由,断不可能因为一句无法辨别真假的话就退缩。 路远寒不禁陷入了深思,罗杰曾经跟他说过秘境非常危险,里面充斥着恐怖的怪物,而这道刻痕也提到了魔鬼,两种有着细微差别的说法都指向了同一个事实。 但路远寒现在还无法想通,秘境既然是一个科技高度发达的文明遗迹,又为什么会迎来覆灭,最后沦为怪物的游荡之所? 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他收起多余的想法,及时回到了帐篷附近,那个挨了一刀的倒霉鬼已经被医疗兵带下去了,据说他的情况非常糟糕,若是伤情恶化的话,恐怕很难再捱过接下来的行程。 那意味着举报者迟早要接受死刑,因为行动守则不允许他们在一个必死之人身上浪费饮用水、药品等珍贵物资,行动队下发的注射毒剂就在路远寒胸前的口袋里装着,剂量微少,却能让垂死的伤员在不到一分钟内断绝气息。 路远寒垂下视线,地面只剩一滩狰狞的血迹。 联想到不久后就要执行的死刑,他未免觉得有点浪费,毕竟伤患体内仍然储存着大量血液,那可比一支小队的水箱容量要多,但很显然,伊舍尔人并没有残忍到那种程度,能下得了手从同伴身上取血喝。 他们仅在停驻点休整了几小时,夜晚就又降临在了蛮荒之地。 按照行动守则,玛德琳·海斯处置了那个捅伤同伴的队员,最近一段时间,他都不能再领取食物与水,断供的下场远比枪毙更让人绝望,而且行凶者已经成了其他队员眼中的怪胎……能对同为伊舍尔人的族类下手,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出来的? 这场恶性事件引起了行动队员的恐慌。 毕竟死亡就像瘟疫那样具有传染性,有一个人濒死的话,接下来就会有更多案例。 望着担架上气若游丝的伤患,他们的面色不再轻松,收起帐篷的时候浑身紧绷,就连彼此的聊天频率也降低到了一个不怎么愉快的数值,行动队终于意识到了这片绝境的可怕。 对于队员低落的情绪,路远寒不是没有感受到,但现下更重要的是前往秘境,白天烈阳直射的时候他们行进速度缓慢,就只能趁着夜晚多赶一段路。 此刻,夜风呼啸。 伊舍尔人无法割舍的布条终于派上了用场,行动队制服内侧做了加厚处理,极大程度上减少了他们的体温流失。摩托车的灯光就像尖刀一样撕开雾气,让他们不至于跟丢前方带路的两位长官,只是仪表盘上已经落满了细碎的沙砾,那些积尘颇为碍事,需要时不时用手进行清理。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到下一个停驻点?” 处在黑暗笼罩下的那颗心脏怦怦狂跳,队伍中有人终于忍不住开了口,而他的声音就像一截导火索,引得其他队员也跟着低声讨论起来。 “怎么说也得等到天亮吧……你们没人觉得身上有种难以忍受的瘙痒感吗?这是我第一次离开城邦的庇护,外面的空气还真是糟糕透顶,就像有无数条小虫钻进血管下蠕动,即便抹了外用药膏,仍然无法彻底消解那种不舒服的感觉。” “没患上皮肤病你就该谢天谢地了,你看那位从雾中来的长官都没说什么,我们比起他应该更坚韧、更具有耐心,要是连这点小小挫折都扛不过去,怎么对得起肩负着的使命?” “那可是神裔!我们能一样吗?” 对于队员们的絮絮低语,路远寒置若罔闻,他正紧盯着刚充完能的金属球,极为专注地执行着布莱尼·索克的指令,直到一道惊慌失措的叫声蓦然从他侧后方传来:“——啊!那是什么?” 路远寒霍然转过了头。 他到蛮荒之地的这段时间,从没有遇见过任何受到畸变影响的怪物,顶多是一些可供路远寒猎食的飞禽走兽,倒也称不上多么恐惧,但行动队现在面临的情况却不一样。 侧翼部队遇到的这副景象俨然超出了常理,首先发现异常的队员拧紧灯光,一刹那增强数倍的光线为他们驱散了黑暗。 只见强光下赫然浮现出了十余张模糊的、阴冷的面庞,那些正在靠近行动队的“东西”看起来就像死去的动物,属于野兽的瞳孔下淌着一行瘆人的血泪,只不过它们的姿势格外扭曲,四肢无骨般垂落,在荒漠上拖行出一道道狭长的痕迹。 很快,路远寒的视线凝固在了对方覆盖鬃毛的胸膛下,他注意到那里面似乎没有血肉填充,空有张干瘪的兽皮浮在地上缓缓飘动,显得非常诡异,乍一看就像死而复生的尸体,也难怪会将队员吓得魂飞魄散。 就在这时,悬浮在路远寒身前的金属球倏然一震,盗火者阁下的声音响了起来: “秘境本身会对其周围一片区域产生影响,你们见到的怪异景象越多,就说明离秘境越近了。随时保持警惕,不过历次行动中遇到的异常不尽相同,我未必能为你们提供正确的意见,现在就需要你和玛德琳随机应变了。” 路远寒了然,这是要他自行处理的意思。 在解决异常方面,他就要比这些伊舍尔人专业得多了,死在路远寒那双手下的畸变物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在他看来,杀死异种生物就和拧下人的脑袋没有区别,同样触感温热,无法对他构成真正的威胁。 见那些兽皮行动缓慢,路远寒并没有下令开枪,只是让他管理的几支小队加快前进,跟着玛德琳·海斯那边,而他本人则一拧握柄,骑着摩托车绕到了队伍最外围,以那道冷静、锐利的视线关注着畸变物的行动。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最前面的兽皮在路远寒靠近时似乎瑟缩了一瞬……像是害怕,又像是抵触着跟他产生任何交集。 难道这些怪物能感应到他的位格? 路远寒有点微妙地想,行动队尚且把他当作受人尊敬的副指挥官,游离在外的怪物倒是先一步察觉到了他的身份,所幸它们并不会张嘴说话,也就无从告诉那些伊舍尔人真相。 他们现在的处境还算安全,但路远寒并不知道这种位格压制能持续多长时间,若是浓雾中有跟他同等、甚至更高位的存在,事情就变得麻烦了。 路远寒的顾虑让他的触手小小焦躁了一下。 忽而,重物落地的声响打断了他的思绪,路远寒循声望去,发现跟伤患乘坐同一辆车的队员将他推下了座椅,那人虚弱得连自己的枪都握不紧,自然无法反抗,转瞬就栽倒在遍是沙尘的荒漠里,被冒着黑烟的尾气呛得一阵咳嗽起来。 “咳……咳咳!” 路远寒没想到距离事发还不到一天,就已经有人不耐烦了,急着送那个浪费资源的累赘去死。 狂风下隐隐拂动的布条挡住了动手者的面部神情,让人无从辨别他的神情是惊诧,还是一片漠然,但就他的行为不难判断出,伤患周围的队员已经没拿这位曾经的同伴当人看待了。 假如路远寒是一位正直无私的长官,那他现在应该赶过去救人,直到医疗兵说出“他已经无法坚持下去了”再为其注射死刑。 很显然,他并不是玛德琳·海斯那种死守着规矩的古董,年轻人的眼睛中闪着一片冷淡的光,像是察觉到了他的注视,伏在地面上的伤患猛然抬起头,面上充满了求救的讯号,他期冀着副指挥官能够伸手拉他一把,但很快,这种想法就转变成了惊恐……因为他发现对方无动于衷,那种隐含着探究的视线不属于人类,就像在观察一只捕兽夹上的老鼠。 见了鬼的神裔! 伤患不禁咒骂起来,他身上的血腥气吸引到了那些游荡的怪物,飘浮的兽皮朝着他围拢而来,腐烂的面庞上似乎还带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对此,伤患只感到满心绝望。 他刚被推下来的时候的时候摔伤了腿,根本做不到起身逃跑,只能望着那些怪物不断逼近,他充血肿胀的眼睛越瞪越大——直到一张兽皮猛地扑过来裹紧了他的身体,让这个伊舍尔人再也无法张开嘴尖叫。 随着一阵让人毛骨悚然的咀嚼声,兽皮包裹的尸体逐渐不动了,紧接着它松开了自己的皮毛,只见那堆被剔除血肉的骨头散落在地,狂风一吹,就被掩盖在了黄沙之下。 饱餐过后的怪物又缓缓飘向了其他地方,却不敢靠近路远寒所在的区域。 他死得悄无声息,却没有人会施予同情。 原来这就是它们的猎食模式,路远寒想。怪物的举动倒是帮他省下了注射用的毒剂,而他冷眼旁观只是为了收集情报,现在目的已经达成,路远寒一瞬间就从观察状态中抽离出来,转而重启引擎,像条游魂似的跟上了大部队。 但这场噩梦还没有落下帷幕。 第290章 你从绝境而来(15) 十天后。 距离他们出发已经过去了很长一段时间, 畏惧着皮肤病的伊舍尔人逐渐习惯了阴沉的光线、随时都有可能刮风起沙的荒原,以及绝境中觊觎着他们的怪物……他们充满警惕,无条件服从着路远寒与玛德琳·海斯的命令, 将队伍的伤亡降到了最低, 即便是以前的盗火行动也没有像这样顺利过。 但就在昨夜,沙暴让行动队迎来了一次前所未有的减员,超过半数的队员死在了那场狂风呼啸的灾难中, 同样被刮走的还有他们的摩托车、油箱等物资。 暴怒的自然面前谁都无力回天, 路远寒能够带领剩下的人紧急避险, 已经是一个奇迹了。 清点弹药数量的时候, 玛德琳·海斯满面愁云, 他们现在的处境非常窘迫,即使是曾经的护卫队队长也感到了头痛, 她意识到自己恐怕不是得到布莱尼大人的赏识, 而是被对方送上了一条绝路。 他们真的能够活着找到秘境吗? 玛德琳·海斯深感怀疑, 但她什么都没有说, 作为队伍的主心骨必须拥有过人的心理素质, 路远寒表现得非常镇定,只用几小时就重新笼络起了侧翼部队,她更不能输给一个外来者。 事到如今,他们已经没有了退路。值得庆幸的是金属球没有弄丢, 不过行动队逐渐远离了布莱尼·索克的控制,对方不再能够随时提供指引,偶尔开口提醒也是一阵断断续续的杂音。 那代表着他们快要抵达秘境了。 经过前面的磨砺, 行动队成员逐渐变成了野兽般的存在, 他们两颊消瘦, 眼神空泛, 指腹无时无刻不放在扳机上,从头到脚都散发着一股浓重的死气,让人不禁怀疑这些人是否已经被蛮荒之地同化成了行尸走肉。 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对同伴的信任荡然无存,哪怕是一点有关资源的口角都有可能激化矛盾。 无法捱过缺水折磨的时候,那些阴鸷而又怨毒的眼睛转而盯上了自己身边的人,就仿佛渴望着从同伴身上撕下一块肉,又或者趁机举报对方,最好能够立刻执行死刑,以此减少队伍的资源消耗。 只不过那位副指挥官以铁血手段镇压下了他们蠢蠢欲动的心思,队员们发现路远寒并非传闻中的圣人,他冷静、残忍,在必要的时候可以毫不犹豫牺牲同伴,眼睛都不带眨一下,没有人想得罪这个文质彬彬的疯子。 相比之下,他们甚至更愿意被玛德琳·海斯动手教训一通,那不过是皮肉上受点痛苦而已。 找到秘境的时候,所有人都怔住了。 说是“找到”并不确切,因为他们仅仅看到了那片遗迹的外围,庞大而毫无边际的黑影笼罩在浓雾下,让人无法想象蛮荒之地竟然有着一个时代存在的痕迹。但这里的景象就如地狱边境——枯败、寂寥,隐隐渗出血色的黑暗取代了昼夜,中央凝聚的漩涡深邃得似乎联通着宇宙,一具又一具抱着膝盖坐在地上的尸体围绕着秘境,它们沉默了上千万年,早已失去了语言能力,就连盛在颅内的脑组织也腐败生灰……这里万物灭绝,生机湮没,绝不是一群普通人类应该踏入的地方。 “天啊……”有人喃喃着。 “灰鹰阁下,我们已经找到了秘境,预计十分钟后开始探索。”路远寒尽职地做着工作报告,尽管金属球颜色黯淡,显然已经断开了和布莱尼·索克的联系。 银光从他腰际闪过。 路远寒开启了机动装置,硬质皮带一瞬间绑紧了他的大腿,腿根下坏死的神经已经修复,逐渐升温的血液驱使着肌肉伸展,他从运筹帷幄的副指挥官切换到了战斗状态,而这一切发生在他垂下视线的几秒内。 很好,路远寒面无表情地想。 既然他的身体还没有变得迟钝,能够杀死人类、猛兽、畸变物甚至于一切出现在面前的活物,那就没有什么好害怕的了。 他潜伏在伊舍尔人之中就是为了打探秘境的下落,现在任务完成,路远寒本应该卸磨杀驴,将他们全部灭口,但他脑海深处仍然存有一丝怀疑与警惕,打算让这些棋子先行探路,等到利用价值耗尽了再抛开也来得及。 “外来者。”玛德琳·海斯忽然说道。 路远寒带领的侧翼部队如今只剩下十二人,正适合作为先锋队进行侦查。 玛德琳交代了她的任务指令,但她没想到面前的年轻人不再像往常一样微微颔首,路远寒的态度非常坚决,让人惊诧于他展现出的锋利,像要割伤某人似的:“我拒绝。” “我的部下弹药即将耗尽,于情于理都应该由装备精良、人数更多的主队负责危险任务。”路远寒视线凛冽,“而且我对灰鹰阁下的重要性,你难道不清楚吗——玛德琳·海斯,你莫非想要置一位神裔于死地?” 玛德琳哑口无言。 没想到他现在倒是会威胁人了,玛德琳沉默片刻,极深地望了路远寒一眼,就像要勘破他内心到底是黑还是白,随即转身部署起了侦查战略,计划将由主队负责落实。 中途,他们遇到了一点小麻烦。 那些抱膝者数量极多,要想前往秘境的入口,就不可避免地要碰上它们。 虽然尸体已经彻底失去了活性,并不会主动攻击行动队,但它们的脑袋是中空的,一名队员前进时不慎碰到了抱膝者,里面的灰白脑髓就滑落而出,黏在了他的鞋面上。 那名队员嫌恶地啧了一声。 没等他想办法清理掉这晦气的玩意,周围的队员就警惕地举起了枪,只见一片浓重的黑影从地面飞速逼近他们,直指那个鞋上沾了脑髓的队员。当事人惊恐后撤,他扣下扳机,弹药犹如落雨倾泻在了黑影表面,却被影子吞噬进去,没能对它造成一点影响。 这是什么鬼东西! 所有人的神情凝重到了极点,黑影既然出现在了秘境附近,就绝不会是什么怀有善意的生物。 霎时间,枪声激烈,玛德琳·海斯带着手下其余队员赶了过来,只可惜普通弹药对黑影无法造成伤害,被追逐的那人慌不择路地一直奔逃,却怎么也快不过疾驰的黑影,就在对方缠上他小腿的同时,黑影化作了满地黏腻的触手。 这个追捕者终于有了形体。 无数根湿滑、阴冷的触手一瞬间撕开地面,淌着黑水的腕足就像从海平面下逐渐升起的异种生物,它们附着在队员微微作颤的腿上,张嘴吞噬着新鲜的血肉,一根又一根缠紧他的身体,将他勒得全身充血,掉进蛇窟中也不过如此。 伊舍尔人终年生活在漫天风沙下,哪里见过这样的怪物,他们顿时陷入了恐慌当中,认为这就是预言中那种游荡于白昼的天敌。 ……但现在不是夜晚吗? 行动队成员冷汗直流,嘴唇发白,他们下意识抬头望着天幕,然而那种深邃、浩瀚如星空的黑暗让人无法辨别现在是什么时间,反倒让他们的精神逐渐绷紧,仿佛下一刻就要跨过理智与癫狂的界限,彻底沦为没有自我意识的怪物。 他们受到那种力量的影响,已然忘记了同伴还在遭受怪物的折磨。 就在这时,一道寒光骤然划过所有人的视野,钩爪枪精准无误地射中了那片触手,直取黝黑血肉下维持着怪物运作的核心,顷刻间汁水迸飞,肆虐的触手也不禁痉挛了一瞬。 做出行动的当然是路远寒。 观察过后,他已经判断出黑影是为了抱膝者的脑髓而来,因此路远寒使用机动装置的时候也非常谨慎、小心,没有让飞射出的钩爪碰到任何一个抱膝者的尸体。 行动队的钩爪枪原本应该用于攀附建筑物、高墙等存在,现在却被路远寒用在了怪物身上。 他反手收紧缆绳,面色紧绷得就像一位冷酷无情的执刑官,那颗心脏在强劲的力道下被剜了出来,随着钩爪飞回了主人的掌心。 路远寒漠然垂下视线,怪物之心还湿漉漉淌着血水,在他指节间微弱地搏动着,却没能让他感到哪怕一秒的同情,不过转瞬,就被攥得轰然开裂,连带着那些缠人的触手也发出一阵尖啸,萎靡地消散于地。 路远寒能够找到对方的弱点所在,正是因为他本身也是由无数触手构成的怪物,很清楚应该怎样做到一击毙命。 怪物虽然死了,那名队员的膝盖往下却也只剩血肉模糊的两段腿骨,强烈的疼痛感近乎让他晕了过去,无论路远寒还是玛德琳·海斯,都不会选择带着这样一个累赘继续上路了。 临走前为他留下绷带和自尽用的弹药,已经是行动队最后的仁慈了。 掌握了那种怪物的弱点后,他们前进的速度加快了不少。伊舍尔人学着像路远寒那样斩杀怪物,他们满身是血,行动队制服被一片深红浸透也在所不顾。糟糕的是,即便他们不碰掉抱膝者的脑髓,也会引起怪物的注意,越来越多的黑泥、触手跟随在他们背后,那种数量简直让人头皮发麻……就在行动队呼吸急促的同时,路远寒忽然产生了一个微妙的想法。 从某种意义上讲,它们也算是这里特有的产物,必然和秘境之间存在着某种联系,难道这些怪物是为了防止盗火者进入其中,才会攻击一切靠近秘境的人? 路远寒颇为冷静地想着,手下的动作却没有任何停顿,他熟练地杀死一只触手怪,正要继续前进,视线却留意到了什么不同寻常之处——那只怪物被他用利刃剖开窟窿,赫然从腹部滑出了一个沾着血水的物件。那不是脏器,亦非骸骨,看起来甚至有些熟悉,以至于路远寒瞳孔骤缩,在一瞬间怀疑起了自己的认知。 他俯身将其捡了起来。 该死的……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路远寒耐心将表面上的血水擦干净,指腹还有些微微颤抖,这个型号的手机正好能被他一只手握住,可惜电源耗尽,即使他按下侧边的按键,屏幕也不会像曾经那样亮起。 第291章 你从绝境而来(16) 路远寒首先想到的是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他现在位于蛮荒之地, 这里是被帝国公民畏惧着的绝境,是一座毫无生机的地狱,见到怪物、沙尘以及腐烂的尸体都不会让路远寒感到疑惑, 但他怎么会在这种地方看到手机? 事实就像铁证一样摆在他面前。 尽管刚滑出来的时候, 物证表面上沾满了血水与污渍,但它在怪物体内被保管得颇为完好,确实是路远寒那个时代使用的手机, 他毕业后刚工作一个月时换了同款, 现在重新触碰到熟悉的物件, 路远寒竟然产生了一种不真实感。 为什么怪物体内会有手机?这个世界是否属于他曾经所在的宇宙?难道这座秘境就是人类文明覆灭后留下的遗迹? 霎时间, 无数疑惑从路远寒内心划过。 他整个人就像死尸一样面无表情, 脑海中却掀起了能够毁灭世界的狂风暴雨,这个魔鬼、怪物, 或者说本不应存在的幽灵走在无尽的黑暗中, 无以复加的孤独感瞬间涌了上来, 潮水般一层层拂过他的脚边……直到玛德琳·海斯的手拍上了他的肩膀, 路远寒才将他游离的意识重新安回体内, 听到了对方的声音: “你没事吧?盯着那怪玩意儿发什么愣呢?” 显然,伊舍尔人并不清楚他手中的盒子有着多么精妙的构造,能够建立起覆盖全球的通信网,在玛德琳·海斯看来这只是一个金属片, 就算擦洗干净,也不会有人愿意收下这种废品。 路远寒望着面前的伊舍尔女人,他的视线扫过对方手下提着的尸体, 失去心脏的怪物俨然化作了一滩黏滑黑泥。 尽管刚才杀戮的时候就有所察觉, 但他现在才真正确认了自己的想法。 路远寒认为, 游荡在秘境附近的怪物在本质上和他属于同一种类, 他们都由那种可塑性极强的黑暗物质构成,而路远寒最初降临在诊所中时,就是这样一副诡异的形态。 联想到刚才捡到的手机,路远寒不禁推断,这些怪物或许就是由曾经的居民转化而来,他游刃有余地攥碎一颗又一颗沾血的心脏,只不过是帮行动队杀尽了自己的同类。 “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冷静下来了。” 他脑海中的声音说道。 两种相似而又截然不同的声音倏然响起,一个略显轻佻地笑着,另一个则在叹息,它们在路远寒耳边逐渐重叠起来,汇聚成了魔物般不可名状的低语:“看来你不是穿越者,你、或者说我们是这个世界的原住民,那些后来的才是入侵者……现在应该怎么办呢?” 路远寒知道他的潜意识说得没错,尽管不知道出于何种缘故,原来的世界迎来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毁灭,让曾经的社会变成了现在这副见鬼的模样,但毋庸置疑的是,伊舍尔人潜入秘境中窃取了他们文明的各种技术,因此才在蛮荒之地活了下来,依赖秘境而苟延残喘地延续着生命。 像罗杰·厄普顿这样的盗火者畏惧着秘境中的怪物,殊不知那些茹毛饮血的异类也只是一群守卫着故地的亡魂,它们游荡在已经沦为废墟的家园附近,阴鸷地注视着这些外来者。 他们是潜入者,是卑鄙无耻的小偷,然而在伊舍尔人看来,那些无穷无尽的怪物简直成了他们终身难忘的噩梦。 玛德琳·海斯仍在等着他的答复。 路远寒收起自己的情绪,他表现得格外正常,没有人能察觉到副指挥官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意:“没事,刚才想检查一下它是否具有利用价值,现在整顿队伍,准备进秘境探索吧。” 行动队所剩的成员已经不多了,他们被整编成一支全新的队伍,越过那些抱膝者、黑泥与遍地阴湿黏腻的触手,走进了被称为秘境的区域。 直到此刻,他们才发现这是一座被浓雾吞噬的城市,无数栋高楼大厦拔地而起,残缺的建筑物被某种蠕动的血肉覆盖,上千根蜿蜒的深红管道如同藤蔓、如巨树的根系般倾泻而下,就仿佛曾经有一种极具侵略性的污染物从天空中伸了出来,将这座城市占为己有。紧接着到来的就是灾难、毁灭与绝望,没有人能够在其恐怖的力量下存活……死亡遍及空气中飘浮着的每一颗尘埃,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步履蹒跚的怪物在街道上跌跌撞撞地前进,游荡,若不是满身漆黑,它们看上去就像找不到家的老人。 正如布莱尼·索克事先提醒的那样,这里的环境构造非常复杂,那些大厦楼群的密集程度达到了一个惊人的数值,让探索者近乎望不到上方天空,街道上也遍是地面裂开后的缝隙,稍有不慎,就会跌入其中。 但谁也不知道掉下去以后会被深渊吞噬,还是一路摔到星球的地心。 行动队成员皆是满面惊悸,并不想面对那些覆盖在楼体上的巨大血肉,但他们历尽千辛万苦才找到了秘境,要是在这里停下脚步的话,那前面的牺牲、流血与痛苦就都白费了。 “嗖——” 金属钩爪射出的声音划过空气,出手的正是玛德琳·海斯,这个受过专业训练的伊舍尔战士确实有别于普通队员,只见抛出的钩爪固定在了最近一栋写字楼的侧面,紧接着缆绳猛然抽紧,带着玛德琳·海斯飞跃数层楼的高度。 几秒过后,她翻身落地,踩在了一片碎裂的玻璃残渣上。 尖锐的碎片穿透了她的脚掌,仿佛鞋底扎着颗数寸长的钉子,玛德琳却忍着痛一言不发,然而血液顺着她的动作淌了下来,在地面晕出小片殷红的痕迹。 那缕血腥味就像落进海平面下的引诱剂,一瞬间弥散开来,引得附近的怪物纷纷停下脚步,转而望向了玛德琳·海斯所在的写字楼,它们虽然在变异的过程中丧失了眼睛、耳朵等器官,对于活人之血却有着比谁都敏锐的感知能力,它们渴望着进食,渴望着一场鲜血淋漓的杀戮。 ——糟糕! 玛德琳侧身望去,立刻意识到了队员的处境不妙,她竭力向下面打着手势,示意自己这边非常危险,让路远寒带着剩下的人从另一侧窗口突围。 路远寒领会到了对方的意思,他的视线锁定玛德琳旁边一处已经墙体破裂的窟窿,利用钩爪枪快速攀了上去。行动队紧跟其后,机动装置赋予了他们在高楼大厦间穿行的能力,只不过最后一个队员上来时非常惊险,再晚半秒,涌过来的怪物就要将他吞噬在那片黑色潮水之中。 “多谢长官……” 队员心有余悸地喘息着,刚才正是路远寒及时拉了一把他的缆绳,才让他得以死里逃生。 那人神情莫辨,让伊舍尔人无法判断他的想法,行动队只觉得副指挥官似乎比之前更冷峻、更难以接近了一些,属于外来者的疏离感重新回到了他身上,就像路远寒刚从浓雾中走出的那一天——他站在那里,以魔鬼的眼睛漠然扫过所有人。 说来倒也奇怪,外面那道天幕的可见度能够让他们正常潜行,现在置身于写字楼中,黑暗却浓重得有如实质,行动队不得不打开随身携带的手提灯,照亮他们面前的一片区域。 写字楼内部的各个设施早已覆满灰尘,一部分藏于深处的墙壁上还能看到那种血肉蔓延的痕迹,只不过这地方早已人去楼空,因此非常寂静,队员们每一次脚步落下、呼吸加快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玛德琳找过来时已经包扎好了伤口,行动利落得就仿佛从没有受伤一样,整支队伍撑到现在仅剩十人,其中还包括两位长官阁下。 随着众人深入写字楼,路远寒判断出他们目前所在应该是商贸中心的办公区域,路过某个隔间的时候,能看到砸坏边角的办公桌上还放着一台台电脑。玛德琳带人检查了这些黑盒子,然而没有电源,他们谁也无法猜到金属板的具体用途,不禁猜测起这是否为巫师们用于预言的魔盒。 路远寒没有出声提醒,只是在旁边看着队员忙得满头大汗,视线逐渐变得幽深,他发现了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 既然这座城市是现代文明的遗迹,那时候已经是一个手机、电脑等智能设备普及的时代,他看到的物证也能够佐证这一点,那么……以前的盗火者又为什么会说他们的蒸汽技术源自这里? 路远寒思考片刻,将已经失效的金属球拿了出来,仔细端详着这个伊舍尔科技的产物。 行动队进入秘境后,他们就脱离了城邦信号能够覆盖的区域,因此布莱尼·索克无法得知秘境中发生了什么,只能等着最后的幸存者归来。考虑到他没有回去复命的必要,路远寒索性撬开了金属球,里面的构造非常复杂,却没有螺旋桨、喷气装置,支撑着它悬浮飞行的似乎是一种脱离了物理学范畴的力量。 难道是科技与神秘学结合的产物? 路远寒暂时有了猜想,见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动作,他又悄无声息地将金属外壳装了回去。 离开办公区域后,他们很快见到了商贸中心的扶梯。底下的传送履带早已停止运转,无数层漆黑的台阶上覆盖着污染变异的血肉,那些接近胶体的物质中还浮现出一颗颗硕大的眼睛,灰黄的瞳孔让人不寒而栗,缓慢转向了朝着扶梯而来的行动队。 要想前往其它层区域继续探索,行动队不可避免地要经过扶梯或楼梯间,因为大楼顶层垂下无数根猩红、肿胀的血肉触手,贯通各层楼中空的区域,断绝了他们使用机动装置的可能。 望着那些还在微微作颤的血肉,玛德琳·海斯感到了一阵危险,她正要下令让行动队寻找楼梯间的位置,然而就在这时,某种怪异的声响倏然打破了寂静。 “咕噜噜……” 一个模糊的影子滚到了路远寒脚边,他顺势抬起鞋尖,灯光倾泻而下,照亮了那颗沾满机油的齿轮。 事情显得诡异至极,路远寒那张苍白的脸上却不见有紧张、不安等情绪。他转而望向齿轮滚出来的位置,黑暗中逐渐浮现出一副接近人类的轮廓,但它并没有人类应有的体温与心跳——那具以黄铜色为主的金属身躯缓慢挪动着,背后的排气管不断冒着白烟,而它脑袋顶部镶着一根巨大的发条,代表双眼的镜片微微反光,赫然是个被打造出来的机器人。 行动队此时满身疲惫,正是精神最紧绷的时候,因此他们一见有异类出现就开了枪,子弹叮叮当当砸在机器人体表,转瞬又滚落在地,而它受到的伤害不过是那些微小的凹坑。 “没礼貌的人类。”对方开口说道。 它使用的语言听起来介于英语与伊舍尔语言之间,因此并不难懂,就在行动队为此感到震惊、错愕以及难以置信的同时,机器人转头望向路远寒,它的镜片不高兴地闪了两下:“请把我的齿轮还给我。” 一个能够沟通的智慧造物,路远寒想。 无论是谁制造了它,这个机器人显然掌握着非常重要的情报,要是能从对方身上打听到这座城市曾经发生了什么,是否有他的同类从那场浩劫中活下来,那就再好不过了。 路远寒扫视两眼,发现对方胸膛处缺了个零件,而那应该就是齿轮掉下来的地方。他将捡到的齿轮重新安了上去,就像修好一只忽然熄灭的灯泡,打量着机器人肩膀下刻着的编号:“你好……Robot-037。” “你好,探索者。” 第292章 你从绝境而来(17) 探索者? 路远寒注意到了这个称呼, 面前的机器人会这样称呼他,是因为察觉到了行动队正在探索秘境,还是别有用意? 伊舍尔人虽然制造出了铜皮屋等蒸汽装置, 却也没有将他们的科技用在类人造物上面, 对此颇有些无法接受,他们见副指挥官跟一个机器人聊得颇为投缘,只觉得毛骨悚然。 “距离我上一次维修系统已经过去了四百年, 还好设计师考虑到了续航能力, 为我加装了能够自己拧发条的手臂, 否则我就要跟其它笨拙的型号一起被埋葬在废墟下了……那么, 你们找到物资了吗?”聊到关键问题, Robot-037胸膛前的灯光微弱地亮了起来。 路远寒这才发现它身上遍是锈迹,恐怕就是因为胳膊处的关节已经锈蚀得难以转动, Robot-037才会让他将齿轮重新装回去, 而不是自己亲自动手。 四百年, 物资, 路远寒提炼出了关键词。 从Robot-037的话中不难判断出, 在至少四百年以前,这片浓雾之都中曾经有着活人存在,他们或许是灾变前的人类,又或许是灾变后重建秩序的幸存者, 但很显然这群人无法在一个充满怪物的环境中坚持下去,才会外出寻找物资……而Robot-037就是将他们视作了那群探索者。 望着面前具有蒸汽时代特色的机器人,路远寒更倾向于后者, 一个毁灭后的新时代, 一个需要挣扎求生的黑暗时代。 这样就能解释那些蒸汽技术是从何而来的了。 路远寒不禁想道, 那些探索者长达四百年之久都没有回来, 他们要么是抛弃了这片遗迹、以及像Robot-037这样的机械造物,要不然就是已经死在了外面,否则这座浓雾下的城市也不会沦为伊舍尔人口中的秘境,被一次又一次盗走他们所需的技术。 对机器人而言,这个答案无疑有些残忍。 毕竟对方已经在黑暗中守望了四百年,没有人为它修复逐渐损坏的手臂,也没有一个人能够回答Robot-037的问题——只有那些游荡在附近的怪物陪着它。 正当路远寒想着是否要假扮探索者的时候,周围的行动队成员忽然靠近,紧接着一张金属捕网倏然落在了Robot-037头顶。 经过刚才的对话,他们看出这个满身铜皮的家伙似乎是某种高科技造物,具有不菲的价值,因此行动队准备将Robot-037带回城邦仔细研究一番,而他们的秘境之行也终于有了收获。 “这是什么意思?” 机器人显得有点困惑。 Robot-037没搞懂眼下的状况,行动队刚才的攻击还能理解为对方将它误认成了怪物,出于自卫才开枪示警,但它已经表明自己的身份,探索者又为什么要将捕网扔过来? 就在机器人视线一闪一闪的同时,玛德琳·海斯跨步走了过来,她拧紧手臂肌肉,攥着捕网,尝试着拖动这个战利品。但对方的重量显然超出了玛德琳的想象,即使她拼尽全力,Robot-037仍然像座石墩似的钉在原地,用一双看不出什么情绪的玻璃眼睛盯着她。 “呼……”玛德琳喘着气停了下来。 她命令几个队员过来帮衬着她一起拖,说着务必要将货物带回城邦中,交给布莱尼阁下过目。终于听懂了他们的意思,沉默的Robot-037开口说道: “我知道了,你们不是探索者。” 随着话音落下,捕网内部传来了一阵让人胆颤的震动,谁都没想到这家伙竟然是个战斗型号……Robot-037不再说话了,它的肩胛骨被带着锯刃的链条取代,排气管下涌出了愤怒的火焰,紧接着金属铸造的双手撕开捕网,机器人越出他们的囚禁,让还在费劲的行动队成员一瞬间摔倒在地。 刚才还表现得迟钝木讷的机器人忽然变成了一个燃烧着红光的怪物,这可把所有人都吓坏了。 尽管已经验证过了普通攻击对Robot-037无效,但行动队仍然在不断开枪,因为除此以外,他们再没有别的反击手段。 霎时间炮火纷飞,弹壳碰撞到机器人的声音不绝于耳,却没能让对方后退一步——嗡嗡!锯刃割开了血肉,被抓住的队员痛苦不已,就像被掏空了内脏的老鼠,温热、殷红的液体倾洒一地,到处都是被碾碎的残肢断手。 Robot-037简直就像一台正在工作的绞肉机。 望着行动队惨遭屠杀,路远寒本应出手救下那些正在哀嚎的伊舍尔人,但他看起来兴致索然,只是轻飘飘往后一跃,就站在了不会被战斗波及到的地方,打量着底下发生的事情。 队员们横流的血肉将地面铺得湿漉漉一片鲜红,锯刃转动的声音仍在轰鸣着,犹如震耳欲聋的演奏曲。 杀到玛德琳·海斯的时候Robot-037卡顿了片刻,伊舍尔战士从腰侧抽出机动装置附带的长刀,反手一刀劈在了机器人肩膀上,肉身撼上钢铁的感觉让她掌根发麻,但即便如此,玛德琳也只是让机器人停顿了一秒而已,很快刀刃断裂,已经浸满碎肉的锯条将她的手卷了进去,不过片刻就搅成了黏糊的肉糜。 那个外来者呢?他在干什么! 玛德琳的内心充满了愤怒、错愕,生命结束前的最后一刻,她竭力扭过了头,寻找着那个面色苍白的年轻人,视线停于路远寒所在的位置:“你为什么……” 你为什么不拯救大家? 没等她说完那句话,Robot-037就下手拧断了玛德琳的脖颈,浓稠的血水从女人喉咙里喷了出来,却没能溅到路远寒垂下的衣角。 周围安静到了极点,蒸汽燃烧的声音就像某人粗重的呼吸,玛德琳·海斯已经死了,刚进行完屠杀的机器人甩开她的尸体,带有怒火的视线缓慢转向了另外一边。 现在行动队已经不剩下一个活人,而他们那位副指挥官虽然还活着,但早就远离了人类的范畴,路远寒原本屈膝蹲在扶梯上面,见Robot-037似乎还有些怒气冲冲,不免为自己解释道:“冷静点,我跟他们没有关系。” 他轻描淡写就将自己从一群死人中摘了出去。 “没关系?”Robot-037脑袋上的发条转了转,像是在判断这句话的真实性。 刚才别人动手的时候路远寒没有参与,事实为他的话增添了一分可信度。以机器人的头脑难以看出对方是否在虚与委蛇,但那场战斗消耗了它太多能量,Robot-037早就精疲力尽,索性靠着旁边的栏杆坐了下来,将各种高耗能的部件逐渐关闭,只剩一缕微弱的白烟飘到了它头顶上方。 “……咳咳!” Robot-037那张充满锈迹的嘴下猛地咳出了机油,若不是颜色深黑,它看起来就像一片让人触目惊心的血液。 这是四百年以来它的第一次战斗。 浓雾下那些黑暗生物只对活着的个体起反应,像Robot-037这样的家伙在它们看来就跟石头、野草等杂物没有区别。 机器人与怪物互不干扰,同样游荡在这座已经灭绝的城市。 Robot-037到处寻找着能够为它提供蒸汽动力的燃料,靠着金属打造的双腿爬遍了每一座高楼,翻遍了每一个下水道,找不到燃料罐的时候它就自己拧紧发条,但这个机器人也知道,那样只能维持片刻的行动。 刚才见到行动队的时候,那颗机械之心瞬间涌上了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假如Robot-037是个人类,它就会知道这种感觉叫作激动——遗憾的是它并不明白。Robot-037将其归结于工程师设置好的程序,它攒了太多的问题,想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那里是否充满黑暗与未知、探索者这一次回来是要带它走吗…… 路远寒倒是有心想套它的情报,只不过没等这个骗子开口,行动队的捕网就落下来,打破了机器人美好的幻想。 好累啊,Robot-037不禁想道。 作为机械产物,它本不应该像人类那样感受到疲惫,但剩下的能源已经不足以支撑它睁开眼睛,Robot-037朦胧中察觉到有人正在靠近,对方在它面前停下脚步,紧接着将留有余温的手掌放在它的头顶,拧动了那根发条。 一圈、两圈……拧到最后那人倏然松开了手,逐渐转动的簧芯为机器人提供着动力,让它睁开眼睛,看清了面前年轻、英俊的脸庞,以及他身后的无数触手。 那些东西就和黑暗生物的触手如出一辙,只不过它们看起来更有纪律性,也更灵活,表现得就像听从主人命令的猎犬,颇有秩序地捕食着现场的肉块,张开的獠牙撕扯着骨头,每一具伊舍尔人的残尸都不放过。 对路远寒而言,这个天生皮肤黝黑的种族同样值得品鉴。 尤其是像玛德琳·海斯这样的战士,作为护卫队队长,她身上每一块肌肉都经过反复锤炼,极具韧性与口感,皮肤下渗出的甜意让人觉得像是在嚼巧克力,路远寒没有浪费,将曾经信任着他的队员全部请到了自己胃中……他不禁想道,这何尝不是一种团聚的结局呢? 年轻人站在遍地触手中默然思考着。 他费尽心思才找到了秘境,却发现这里是毁灭的旧世界遗迹,路远寒曾经生活的那个时代不复存在,而且这里没有什么可以掠夺的资源,陛下交给他的任务完成不了——那意味着他同样无法回到帝国,仍然是一个流放在外的重刑犯。 路远寒不禁想道,以前的故土已经灭绝,现在帝国同样抛弃了他,那么作为一个隐藏在黑暗中的亡魂,他应该何去何从? 他沉思良久,却也没能得出答案。 Robot-037早就已经醒了,但它见那人神情凝重,就像在思考着关乎世界赓续存亡的大事,便也没有出声打扰对方。 直到路远寒在它面前蹲下,一双冰冷而犀利的眼睛似乎要透过机器人的镜片,看穿底下燃烧着的无尽欲望:“Robot-037,跟我讲讲探索者,讲讲……四百年前发生的事。” 第293章 你从绝境而来(18) Robot-037诞生于黑暗纪108年冬天。 黑暗纪是人类在大灭绝以后建立起的新纪元, 在那场毁灭世界的灾难过后,极少部分人类活了下来,他们在夹缝中艰难寻求着生存的空间。曾经那个高度繁荣的社会在一瞬间灰飞烟灭, 现有的条件并不能够让他们重建电力系统, 但悬浮在天空中的漩涡不止带来了污染,同样带来了一种有别于科学的力量,调查过后他们发现蒸汽技术与神秘学能够更好地结合, 由此, 产生了一个让人感到匪夷所思的新时代——也就是所谓的“后蒸汽时代”。 在后蒸汽时代, 人们可以使用高温气流一枪射穿怪物的心脏, 也可以通过神秘学力量建立起识别同类的屏障。 他们不断完善着两种截然不同而又相辅相成的技术, 试图把握住那一线微妙的平衡。 和其他机器人相比,Robot-037非常幸运。 它是最新一代适用于末世场景的新款式, 不仅耐消耗耐腐蚀, 可以在低温环境下休眠将近一个世纪, 还有着极强的自我防御能力, 隐藏在金属外壳下的那些锯刃让它免于被伤害……但就是这样完美的造物, 也终有被抛弃的一天。 只不过Robot-037并不觉得它遭到了抛弃,这个机器人固执地认为自己肩负着守望的任务。 那个漩涡散发出的污染会将活人逐渐转化为黑暗生物,让它们失去自我认知,而幸存者们又位于灾难的源头, 他们意识到这样下去只会有越来越多人被转化,直到全人类彻底灭绝。 为此,一部分人类决定离开这片具有强污染性的区域, 寻找新的安全场所, 而这支承载着希望的队伍被称为“探索者”。 “你们是传火者, 是求索之路上的前行者, 我们在这里等着你们带回水源、光明、毫无污染的土地以及代表着希望的火种。” 黑暗纪109年元月,幸运者的首领如是说道。 他同时也是一位伟大的工程师,Robot-037的制造者,此时的机器人刚诞生两个月,它懵懂地跟在被称为父亲的存在背后,对方将宽厚温热的掌心放在造物头顶上,拧动发条,紧接着给它输入了一条无条件为探索者服务的指令。 那种触感让人印象深刻,赐予机器人存在的意义,即使它现在已经快要彻底损毁,Robot-037也没有忘记父亲指腹下的薄茧。 探索者离开十年以后,受到污染的黑暗生物越发猖獗,它们的数量远胜于同时期的幸存者,后蒸汽时代逐渐式微,人类占据的领地正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缩减着。 他们退到了浓雾之都的边缘,绝大多数时候都在地下防空洞的遗迹中躲藏着。 更糟糕的是,污染区域无法正常种植粮食。 而他们的物资储藏量只够支撑不到三年,那意味着物资耗尽后剩下的人就要在绝望中等待着死亡,又或者被转化为黑暗生物。 在这种充满危机的情况下,幸存者内部分裂出了两种派别,第一种认为探索者必定是放弃了他们,准备组建队伍自行离开这个见鬼的地方,另一种则将浓雾之都外面视作死亡禁地,宁愿腐烂在地下也不想出去冒险。但那些队伍还没能走出城市边缘,就被污染成了黑暗生物,它们全身黝黑,转头就拧下了曾经同伴的脑袋……一百年后,这里再没有人类存活,只剩下游荡的亡魂与机械造物。 Robot-037为了人类而生,但它服役还没满百年就被迫下岗,成为了无主之物。 绝大多数不具有智慧的机械装置逐渐落满了灰尘,少部分战斗型、后勤型、清洁型机器人也自觉进入了休眠,唯有这个被造物主亲手赋予意义的怪胎一直不愿意睡觉,它以极为顽强的毅力活着,Robot-037一天天走过垃圾场、废墟,充满钢筋混凝土的废弃大楼,等待着探索者的归来。 今天,它终于见到了一群人类。 虽然过程有些坎坷,中间经历的事太过繁多,好在Robot-037报废前总算是等到了探索者。 对方甚至还会帮它拧紧发条,耐心跟这个机器人聊天,倾听它漫长而又啰嗦的叙述,就像一个真正的、无话不谈的朋友,这让Robot-037感到非常满足。 对于机器人内心的想法,路远寒不得而知。 Robot-037已经很老了,四百年的等待让它身上充满锈迹,而且玛德琳·海斯最后的反击似乎毁坏了它内部某种极为重要的装置,即使路远寒拧下发条,也不过是让它回光返照了一刻。 现在发条提供的能量逐渐耗尽,机器人絮叨着的嘴部动作越来越缓慢,镜片后的光芒也黯淡了下去,宣告着它的寿命即将走到尽头。 经过刚才的交谈,路远寒已经了解到大灭绝后那段黑暗而又深刻的历史,虽然还不清楚究竟是什么引起了世界毁灭,但他认为散播着污染的漩涡非常值得怀疑。 “Robot-037?” 路远寒垂下视线,尝试着叫了一声,遗憾的是已经没有人会回应他了,他的呼唤超出了机器人的使用期限,无法让面前这具金属之躯重新站起来,请他帮忙维修身上的零件。 他不禁感到了一阵落寞。 Robot-037诞生于所谓的黑暗纪,但路远寒来自比那更早、更久远的时代,久远得连他自己都不清楚什么时候转化为了黑暗生物,那之后又过了多长时间……而他似乎是唯一一个具有自我意识的怪物,机器人死去以后,就再也没有人可以解答他的疑惑了。 就在这时,路远寒背后传来了一阵细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那种声音越来越大,就像成群结队的狂鲨骤然掠过海面。 玛德琳·海斯的血液吸引来了大量黑暗生物,经过刚才的屠杀,遍地血迹对那些饥肠辘辘的家伙来说简直就是自助餐,它们匍匐在地,裂开的血盆大口下伸出猩红舌尖舔舐着剩余的残羹。 那人背对着它们,头也不回,冷冽的声音却像是一道带着威严的敕令:“滚。” 霎时间,所有黑暗生物作鸟兽散。 路远寒对现下的处境隐约有些头痛,他想找个无人之地躺下来睡觉,将世界毁灭的真相抛之脑后,但理性阻止了他的行为。 Robot-037临终前向他透露了地下防空洞的位置所在,路远寒打算先过去调查一遍情报,看看黑暗纪的人类是否遗留下了什么他能用到的物品。他已经无法回到帝国了,更不会帮伊舍尔人盗取技术,至少也要为自己找一个容身之所。 路远寒取出金属球,顺便让触手将玛德琳那只也拿了回来,用于跟城邦取得联系的通讯器被他踩在脚下,转瞬就碾灭成了遍地碎片——在伊舍尔人眼中,这注定是一次全军覆没的盗火行动。 接下来发生的事就容易多了。 路远寒已经是黑暗生物了,当然不会再受到污染源的影响。 只不过他下意识觉得那些覆盖在城市表面的畸变血肉非常危险,在行动的过程中避开了跟对方产生接触。路远寒看到了咖啡厅、快餐店、停在街道边的汽车,以及砸在废墟中的广告招牌……熟悉的环境逐渐让他产生了归属感,若不是世界已经毁灭,路远寒或许会考虑在这里定居,每天工作,下班,回到自己亲手布置的公寓中,变成一只陷进懒人沙发里的神秘生物。 梦想总是美好的,他不禁想道。 正如Robot-037所说,那些防空洞位于城市边缘某个黑暗生物稀少的地方。一路过来他碰到了不少游荡的怪物,进入浓雾之都前路远寒下手毫不留情,现在知道了它们的身份,他的态度赫然转变成了只忽视不杀戮。 那些黑暗生物隐隐畏惧着这个味道特殊的同类,倒也识趣地没有靠近。 作为后蒸汽时代建立起的基地,用于识别人类身份的门禁屏障曾经或许会将路远寒拦下来,发出震耳欲聋的警报声,但它们早就被切断了动力源,只能默然望着那个闯入者就像参观博物馆一样走进防空洞。 现在是黑暗纪501年夏季。 距离幸存者灭绝已经过去了四百年,他们的尸体早就湮灭成灰,转化成的黑暗生物也被觅食本能驱使着离开基地,留在这里的寥寥几只一听见外来者的动静就着急地躲进了角落里,不知所踪。好在设施还算齐全,可以看出地下防空洞被划分为了住宅区、劳作区、医疗区、机械制造区等多个具有不同功能的区域……路远寒甚至发现他们在研究无土栽培技术,不过观察过后,他感觉像是失败了,能够为那些人提供饱餐的就只有一箱箱经过高温消毒的蘑菇。 那种蒸干水分的方法让食物能够储藏上百年之久,路远寒打开一箱,拿起来尝了尝,他惊奇地发现这种蘑菇嚼起来的口感就像墨西哥鸡肉卷,不禁感叹起黑暗纪人类的烹饪技术。 只不过那些人已经死光了。 他不可能靠着一双腿走遍整座基地,考虑到这里没有能够威胁到他的存在,路远寒索性放出了大量孢子,让它们快速确认着各个区域的大致情况,及时禀报主体,片刻后,还真让他发现了一件值得注意的事。 基地的住宅区同样有着阶级划分。 普通居民位于最外层区域,往内部逐渐深入则是警员、医生、工程师等具有一定社会贡献与地位的技术人员,而最中央的那片区域则被“异端研究所”的研究员们垄断,很显然,这群人在幸存者中有着至关重要的话语权。 路远寒琢磨了片刻,认为被这个机构命名为异端的就是那些黑暗生物。 从黑暗纪的历史来看,异端研究所存在了至少有上百年,他们对于黑暗生物,对于污染源必然进行过调查研究,而那正是路远寒需要的情报。 现在有了突破方向,原本神情倦怠的年轻人一瞬间充满力量,他屈下膝盖,收起纷飞的孢子,向着位于远处的异端研究所赶了过去。伊舍尔人固然可恨,但他们研发出的机动装置确实非常好用,为路远寒节省下了不少时间。 两小时后,异端研究所。 尽管它曾经位于普通居民望尘莫及的地方,享受着无数栋房屋的簇拥,耀眼得就像一枚镶嵌在王冠顶部的珍珠,但在所有人死后,异端研究所昔日的荣耀已经消散……没有人会记得它,记得那些高人一等的研究员,就连楼顶的标识牌都黯然失色,随时都有砸下来的风险。 望着面前这座漆黑、破败而又散发着神秘气息的大楼,路远寒沉下心走了进去。 第294章 你从绝境而来(19) 进门以后, 路远寒首先感受到的是异端研究所内部那股浓烈刺鼻的气味,不仅仅是尸体腐败以及血液的味道,还隐隐透露出一股熟悉的气息, 那是与他同源的黑暗物质散发出来的。 这让他越发确定了自己的猜想。 尽管路远寒有着野兽般的夜视能力, 但属于加西亚·安东尼奥的一只眼睛遭到损毁,多少会对他接下来的探索产生影响。 只见这个神情冷峻的怪人停下脚步,他的面部肌肉开始了蠕动, 浮现出的血管如同根根触手, 将他的右眼直接顶了出来, 那颗沾有血水的球状物被路远寒攥在掌心, 紧接着他拧紧指节, 一把扯断了黏连的神经血管。 对于强烈得足以使人昏厥的疼痛感,路远寒面不改色, 殷红的痕迹顺着他那张脸倾泻而下, 就像悄然滑落的泪水, 很快, 窟窿中翻涌的血肉又托出一颗赤红的眼球, 它刚被触手打造好,因此还热气腾腾,往左、往右……路远寒控制着它转动片刻就适应了自己的新眼睛,而他的视野也重新恢复了清晰。 异色瞳孔让他看起来更像是一个魔鬼了。 满面鲜血的年轻人微笑了起来, 对于无法使用的眼球,路远寒没有浪费,他将其送入自己口中, 就像是洗好的葡萄一样嚼碎咽了下去——咔嚓! 迸溅出的汁水瞬间浸透了他的牙龈。 他的行为简直让人感到毛骨悚然, 当事人却对此毫无所觉, 路远寒用随身携带的止汗巾擦去面上沾到的血痕, 只不过他的洁癖略有一点严重,直到完全恢复干净整洁才停了手,继续探索着这座寂静的大楼。 检查过后,路远寒发现一层应该是异端研究所的门厅,并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线索、情报,于是他又顺着楼梯上到了二层。 这里的场景就要震撼得多了,路远寒面前赫然是一道由铁丝网和高温喷枪组成的隔离装置,它保护着研究员的人身安全,而在这道屏障背后则是无数个隔间,上面挂着收容室的编号及标牌,但在路远寒看来,那不过是一间间狭窄的囚室而已。 联想到异端研究所的研究对象,不难猜出里面曾经关着的是什么生物。 面前的隔离装置无法拦下路远寒,他从铁丝网一侧拉开栅门,原本需要开启的厚重金属在他的力量下缓缓挪动,很快就腾出可供人通过的空隙,让路远寒俯身钻了进去。 路远寒扫视着最近的几间收容室。 即使到了黑暗纪,人类对于异种生物的研究步骤仍然没有什么变化,无非是捕获、收容、实验、解剖……而他们之所以会选择对曾是同类的黑暗生物下手,恐怕也是为了解开污染背后的原因,在末世中找到一条活下去的道路。 片刻后,他在一间收容室前停下了脚步。 里面的味道隔了数百年仍未消散,可见当时发生了多么惨烈的事,不过这也可能是因为黑暗物质比普通动物、人类的尸体具有更强的稳定性,这种特性赋予异种更长的寿命。 从某种意义上说,它们实现了进化,付出的代价却是失去自我意识,千百年来才诞生出路远寒这么一个极端的存在。 路远寒没有穿隔离服,或戴着防护手套,只是用鞋尖抵着轻轻推开了收容室的门。 “嘎吱……” 出现在他面前的赫然是专门用于关押黑暗生物的特殊装置,其残忍程度说是刑具也不为过,而旁边的架子上还放着一系列用于解剖的工具。 路远寒没用多久就判断出,当时被关在这里的怪物似乎早就死了,或者逃跑了,只剩下装置表面大片血液喷溅状的漆黑痕迹,以及墙角下不易被人发现的一小块干瘪触手皮。 仅靠猜想无法还原事实,好在异端研究所的员工非常敬业,每间收容室内部都有相应的记录日志,就像路远寒所处的A-2-3517号收容室——那本厚重的手册就放在研究员的小桌上,表面满是血迹与划痕,紧接着一个悄无声息的影子在工作台前坐了下来,犹如浓重黑雾中伸出了一双手,优雅地、慢条斯理地翻看着人类曾经留存的内容。 【1月29日】 观察对象进入收容室的时间已经超过七天,在其身上进行的实验取得了显著成效。事实证明,该物种具有优秀的耐低温、耐饥饿能力,即使在强制性无法休息的情况下也不会死亡,只不过需要摄入大量血肉才能恢复活力。 【2月1日】 照常将提取的血液样本送到分析室,希望同事能尽快给出反馈结果。 观察对象在尖叫,在咆哮,听上去非常痛苦,难以想象它是用哪种器官进行发声。异端研究所的工作似乎有些残酷,但这就是我们的使命,假如能够延缓基地内其他人的变异速度,那么牺牲几个异端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哪怕装置后关押着的是我自己。 【2月7日】 一部分人在宣扬有罪论,认为这种沦为走兽的变异是上天赐予的惩罚,所有人应该心怀坦诚地接受世界灭亡的事实,直到亿万年后宇宙重组,诞生出一个毫无罪孽的新世界。 这种论调在异端研究所是完全禁止的。 布伦纳博士下令抓捕那几个在研究所门口叫嚷的反社会分子,他们终于表现出了恐慌、不安等情绪,但现在跪下来痛哭流涕已经太迟了,很快他们就会被送到加工室,处理成可供观察对象摄入的新鲜食材……饲养怪物?或许吧,我只是在做好自己的工作而已。 【2月14日】 距离格蕾丝失踪已经过了一年,今年的情人节注定是无法陪着她度过了,有时候我提着赔罪礼站在她家门口,却羞愧得无地自容。因为没能保护好她的正是我这个未婚夫,假如我当时不申请调来异端研究所,也就不会和她发生争吵,将格蕾丝气得主动揽下外勤任务。 不知道为什么,观察对象今天的情绪似乎有些激动,遗憾的是它的生命已经快到尽头了,执行处置的人员马上就到……为什么一直盯着我的订婚戒指看? 天啊!见鬼了,为什么你会记得我跟格蕾丝敲打墙壁的约定?为什么直到最后一刻……才想起来?不不不不不不不不! 别死!我求你了! 【2月15日】 研究人员变更为莱曼·休斯顿。 一个悲剧,路远寒不禁想道。 前任研究员兢兢业业地完成着这份工作,哪怕无法得到任何人的理解也在所不顾,没想到最后害死的却是已经失踪的未婚妻,就连他自己也迎来了一个神秘的、让人毛骨悚然的下场。 路远寒放下记录簿,整理着目前获得的情报。 从记录日志可以看出,异端研究所致力于从黑暗生物身上提取血液,用于研究能够延缓变异的药物,其初衷无疑是为了人类服务,手段却非常残暴、专断,而且就基地的情况来看,直到最后他们也没能研发出那种药物,照样死无葬身之地。 路远寒离开A-2-3517号收容室,又调查了其他区域,得到的结果却都大差不差,显然这一层没有更多的情报可供他获取了。 对了,布伦纳博士。 路远寒前往上层的时候思考着,这个人似乎是掌控着异端研究所的最高存在,研究员们每天在收容室中进行惨无人道的实验,将违抗他们的普通人喂给观察对象,必然离不开那位博士的授意,这同样是一个重要线索。 现在,他已经完全接受了自己的新右眼。 接下来的几层都是异端研究所的办公区域,黑暗物质的腥味有所减退,但这里遍地狼藉,到处都是被猛兽闯入、厮杀的痕迹,墙壁像是被出逃的黑暗生物撞开了几个窟窿,可想而知曾经漠然执行着一切的研究员会遭到怎样的报复……但那都不是路远寒关心的。 路远寒轻盈地越过玻璃碎片、血迹、残缺不全的隔离服,来到了位于六层的药物开发区域。 比起其他区域,这层遭到的损毁并没有那么严重,只不过制冷系统早就已经失效,因此冷藏库中的各种消毒剂、营养液随之蒸发一空。数量最多的则是附着黑色痕迹的试管及玻璃舱,那里曾经盛放的是观察对象的血液样本及组织切片,每一个编号后都跟着详细的测试记录,留存在异端研究所的档案袋中。 时间正在毫无边际的黑暗中流逝着。 正常情况下,一个人孤身探索超过两小时后就会逐渐感到焦躁、不安、肾上腺素激增,怀疑着周围所有事物都充满杀机,但路远寒并没有这些症状——他冷静得就像一个执行任务的刺客,甚至连鞋尖都隐没在了黑暗之下。 中途,路远寒倒是撞见了仰头靠在座椅上的骷髅,它毫无生机,死状的悚然程度像是要将同事吓得直接断气。 路远寒发现那似乎是一名高级研究员,又或者制药部门的负责人,从对方毫无肉感的脸上辨别不出什么情绪,但保险起见,他还是进行了搜身检查,几秒后顺走了一张带有磁条的身份卡。 事实证明他的直觉非常敏锐。 六层往上就是高保密区域,若是没有那张身份卡,路远寒压根无法通过异端研究所设置的核验机制。即使整座大楼已经断了动力供应,其特殊的磁感应装置仍然隔绝着无授权人士进入,而这勾起了路远寒的一丝疑心……那里到底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才需要极力隐瞒下来? 路远寒霍然抬头,那道联通着死亡与危险的大门在他身前缓缓打开。 第295章 你从绝境而来(20) 路远寒一瞬间提起了警惕。 他的战斗直觉悄然开启, 预防着可能从门后袭来的危险,但异端研究所早就在漫长的黑暗纪中沦陷,现在, 迎接着外来者的也不过是死亡般浓重的寂静而已。 它沉默、窒息, 逼得路远寒几乎喘不上气,就连脉搏也降低到了趋于平缓的频率。 面前的走廊浮现出一片粼粼湖水般的银光,让潜行上来的路远寒颇有些不习惯, 他走近几步, 才发现那似乎是某种自发光的荧石, 被打磨成灯泡后镶在墙上, 从而实现了资源的最大化利用, 仅靠几块毫不起眼的石头就照亮了一片区域。 看来这层储藏的物品非常重要,异端研究所才会将其设置为高保密区域, 开辟出可供行人停驻、观察以及沉思的场所。 情报近在眼前, 路远寒反倒比平时更加谨慎, 那颗血红的瞳孔微微转动, 打量着出现在他视野中的一列玻璃展柜。 每个展柜内部都存放着一支排除杂质的试管, 而那正是异端研究所中最有价值的藏品——从1.0.0到2.3.1版本的血清样品,糅合了黑暗物质提取液与药物试剂,起初还是不那么完美的失败品,到了后面, 血清的颜色越来越剔透,无数根细小的黑线在管壁上蜿蜒、爬行,和清液达到了一个非常微妙的平衡状态。 异端研究所取得的成果让人惊叹, 但代价呢?路远寒不禁想道, 经过前面的探索, 他已经知道了每一支血清背后都有无数研究员以及黑暗生物的牺牲, 这条路崎岖、坎坷,即使坚持到最后仍然望不到头。 仔细观察之下,他有了新的发现。 那些玻璃展柜右下角都有着同一个署名,乔伊·布伦纳,熟悉的名字让路远寒眉头微蹙,看来血清样品应该就是那位博士亲自放进去的,他很快得出了结论。 这样想来,他刚才获得的身份卡极有可能是得到了布伦纳博士授权。 路远寒将物品收好,他往长廊深处走去,片刻后进入了一间密室。这里看起来像是那位疯狂科学家的私人场所,左侧是工作区域,桌上堆满了书籍和各种精密仪器,右边则是他的休息区,沙发、睡袋、游泳池等设施一应俱全,足见那人垄断着资源的事实。遗憾的是游泳池里的水早就干涸见底,否则路远寒还能考虑洗掉身上的血迹汗水。 该死的特权阶级,路远寒已然忘了他前段时间还是受人尊敬的伯爵阁下,内心腹诽了一阵布伦纳博士后,他就开始了地毯式搜查。 背后蔓延的触手帮他节省下了大量时间,它们极具个性,首先取得进展的那根触手尾巴尖抖了抖,就像献宝般呈上一本书簿,而里面正是布伦纳博士总结出的实验成果。 “做得很好。” 路远寒微微颔首示意。 他翻开布伦纳博士的笔记,阅读片刻后,路远寒的眉头越皱越深,作为异端研究所的掌权者,乔伊·布伦纳能接触到的东西远比下层研究员更多、更全面,涉及到的重要情报让路远寒也不禁感到了一阵惊诧。 因为这个人太奉献自身,同时也太疯狂了,以至于他怀疑起对方是否患有什么精神疾病。 乔伊·布伦纳并没有因为血清研发的屡次失败就一蹶不振,相反,他保持着冷静理性的科研态度。对于黑暗纪的人类而言,漩涡散发出的辐射就像一种浓度极高的诱变剂,超过九成的人都无法承受辐射,死在了那场大灭绝中。 侥幸活下来的人类也逐渐受到污染,转变成了恐怖的黑暗生物。 异端研究所发现,幸存者的血脉有着畸变基因与纯净基因的区分,而他们的研究就是基于完全变异的黑暗生物与一小部分拥有着纯净基因的人类,但即使是纯净基因也无法长期维持下去,毕竟他们每天都遭受着浓雾之都的污染。 捕获黑暗生物不需要违背什么道德伦理,但对人类就是另一种标准了。 为了使得异端研究所的实验顺利进行下去,布伦纳博士招募了一批自愿受试的人类,赐予他们珍贵的食物、纯净水与上等身份,等受试者享够福利后再榨取他们的价值。 不过纯净基因出现的概率太小,因此,每一个稀有样本都受到了异端研究所的重点管控。 但这并不是最让人感到毛骨悚然的。 作为异端研究所的负责人,布伦纳博士有着决定一切的权力。那意味着他的每次呼吸、每个想法都会影响到底下战战兢兢觑着上司眼色的员工,当他陷入疯狂的时候,那种恐怖的情绪会瞬间蔓延至整座大楼,将所有人席卷进去。 事情的转折点在于时间。 黑暗纪的每一天都充满危险,越来越多的人在辐射下彻底变异,基地的食物储存也逐渐见了底,能够供给研究员的物资少得可怜,即使是异端研究所也迎来了一场前所未有的裁员——员工们被迫下岗,大量黑暗生物被处死,那种腥涩的味道犹如海水般漫过研究所的每一个角落。 那些仍在研究所里的员工也意识到,没有多少时间留给他们浪费了。 读到这里,路远寒察觉到布伦纳博士的心态发生了转变。或许是受到了辐射的影响,又或许是入不敷出的财政情况逼疯了他,布伦纳博士不再像以前那样成熟缜密,他开始出现胸闷、头痛、浑身虚弱等症状,变得比平时更暴躁易怒,动辄将受试者折磨致死,有时候还会在除他以外空无一人的走廊中听到低沉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对方如影随形,跟着他吃饭,睡觉,戴上手套提取黑暗生物的血液样本。 但布伦纳博士并不觉得那是幻听,他坚信自己倾听到了“神”的声音。 这是多么荒谬的事啊? 残存的理性和绝望彼此撕扯着,在基地沦陷以前,布伦纳博士毅然做出了一个决定,他关闭通往异端研究所上层的道路,将最终版本的血清注射到了自己体内。 谁也不知道这样做会有什么后果,遏制基因变异,还是沦为毫无人性的怪物。 布伦纳博士将自己关进了房间东侧的密室中,那原本是他为了抵御末世而打造的安全屋,有着黑暗生物难以攻破的屏障,哪怕他遇到了最糟糕的下场,也不会冲出来危害别人。 “事情成功的话,那我们就找到了变异的解决办法,为自己、为所有人类争取到了希望……若是失败,我的残躯将被永远囚禁在黑暗之中。” 布伦纳博士的笔记到此结束。 路远寒放下书簿,转而望向了房间东侧。不得而知的结局总是让人产生探索欲,更糟糕的是,在乔伊·布伦纳笔下原本密不透风的地方破了一个漆黑的窟窿,很显然,有什么非常恐怖的东西从里面跑出来了,对方或许在漫长的岁月中饿死了,也有可能仍然在附近游荡。 不仅路远寒绷紧肌肉,就连他的每一根触手也进入了警戒状态,好在书架背后、沙发下、游泳池底部都没有可疑生物的踪迹。 随着路远寒逐渐靠近那个窟窿,他察觉到里面有着另一个活物的气息,低沉、缓慢,就像某种庞然大物喷出的鼻息,绝不能将其称之为人类。 看来布伦纳博士还是失败了,他不禁想道。 乔伊·布伦纳注射过血清后变异成了黑暗生物,得到了长生特性,但很显然,这个道貌岸然的家伙并不像他笔记中那样高尚,因为路远寒仅是扫了一眼,就看到里面躺着无数具被剔干了血肉的人类尸骨,有些脑袋上还残留着牙尖啃咬的痕迹——布伦纳博士从一开始就给自己找好了后路。 异端研究所控制着的那些受试者被他藏在这里,变成了布伦纳博士随时取用的食粮。 路远寒将要面对的是一个饥肠辘辘的恶鬼。 似乎察觉到了他身上的血腥味,里面的呼吸声骤然变得粗重了不少。 强烈的渴望盖过了一切想法,布伦纳博士的变异体从窟窿下爬了出来,但它现在这副尊容远比城市中其他黑暗生物都要恐怖……血水黏连的巨大肉块表面遍是布伦纳博士吞噬的人类残肢,上百只胳膊、上千条腿随着它的前进一起微微摆动,以它惊人的重量,竟然还能顺着墙壁爬到天花板上,实在是让路远寒叹为观止。 黑水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 变异体张开的大嘴垂涎欲滴,毋庸置疑,它觊觎着面前这具年轻健硕的身体,已经顾不得对方是否为比自己更高级的捕食者,只想将路远寒也吞进自己腹中。 路远寒冷静、残忍,当然不会给对方下手的机会,两个黑暗生物的对峙被他率先打破。霎时间,无数根隐隐可见紫黑色血管的触腕从那副俊美的外表下破体而出,撕开了行动队制服,它们每一根都比异端研究所的蒸汽管道还要庞大,带着磅礴的杀意落在布伦纳博士身上,抽打得汁水飞溅,触手展露出的獠牙让人不寒而栗。 但布伦纳博士吞噬了那么多具尸体,同样靠着消化食物取得了进一步的能力。 随着肉块不断震颤,那些附着在它体表的胳膊竟然伸手擎住了骤然袭来的触腕,就像死人复生,竭力想要抓住一根漂泊在海上的浮木。 路远寒略显嫌恶地抿起了唇。 变异体似乎将他的沉默视作了示弱的信号,蠕动的黑色肉块越发猖獗,只见它轰然落地,以一种飞快的速度朝着路远寒爬来,而布伦纳博士所过之处无不是阴湿、瘆人的痕迹。 望着似要吞噬万物的黑色物质,路远寒却没有退后一步,在变异体即将舔到鞋面之际,他及时伸出了手。 那修长的指节看起来就像正常人,却让对方无论如何都触碰不到路远寒,仿佛有着一层无形的屏障将他与普通黑暗生物隔绝开来。布伦纳博士嘶吼着,暴动着,不可置信地竭力往前冲去,那些尝试却都以失败告终,直到这种力量的主人自愿碰到它的额头。 路远寒首先感受到的是混乱。 他的掌心抵在变异体表面,让原本癫狂的布伦纳博士逐渐平静了下来。隔着黏滑的外壳,路远寒察觉到里面的黑暗物质每一分每一秒都在重构、熵增,紧接着就是痛苦,曾有无数人的意识被打碎了附着在血肉里面,尽管他们已经不会思考,路远寒触碰到相应的神经脉络时,却能看到每一个被吞噬者的过往,无论是在黑暗纪的挣扎求生,还是被骗到异端研究所后的绝望……他感同身受,经历了那些人的上千次死亡。 痛苦并没有使他动摇,路远寒眉头微皱,动荡不安的力量正在他掌根下奔流着,他逐渐驯化对方,就像规则的缔造者,在那滩浑浑噩噩的血肉内部建立起了一种新秩序。 那种混乱正是维持着变异体的关键所在。 在路远寒的控制之下,原本交缠而成的黝黑血肉分崩离析,就像雪山倾塌一样声势浩大,飞溅的血水却在落下的瞬间静止在了空中,每一滴液体内部悬浮的黑暗物质都被路远寒看得极为清楚,没能碰到他的衣角、鞋面,甚至是触碰着布伦纳博士的指尖。 他已经让猎物失去反抗能力,接下来就该进行吞噬了。 对路远寒而言,面前融合了无数人的黑暗生物正是大补之物。尽管年轻人站得就像一位优雅的绅士,肆虐的触手却暴露了他内心想法,那些黑影缠绕在布伦纳博士的尸体遗骸上,动作熟练地撕开外皮,剔除杂质,挑选着最嫩、同时也最美味的部位下手,就像处理着一块炖得熟烂的羊羔肉,不多时就将剩下的食物扫荡而空。 路远寒神情餍足地靠在沙发上,尽管那是布伦纳博士的所有物,但他并不介意继承过来。垂下的发丝悄然划过了那只倒映着血色的眼睛……他的温饱问题已经解决了,而他下一步就该想想黑暗纪何去何从了。 第296章 你从绝境而来(21) 数天后, 浓雾之都的最高处。 在伊舍尔人眼中,此界是死亡深渊般的存在,踏进秘境的人基本上再没有活着出来的可能, 像罗杰·厄普顿那样的盗火者也留下了噩梦一样的阴影, 游荡的怪物会毫不留情撕开他们的皮囊,嚼碎血肉的声音就像魔鬼露出了尖牙……没有一个人能够在这里坚持下去。 玛德琳·海斯以及她带领的行动队全军覆没,经过路远寒的清理, 连骨头残渣都没剩下, 也就无从得知外面发生了什么变化。 “呼——” 骤然间, 狂啸的大风掀开覆盖着整座城市的浓雾, 露出了静静站立在那座高楼顶部的黑影。那人戴着兜帽, 仅从边角下露出一片苍白、冰冷的皮肤,用毫无温度的眼睛扫视着下方发生的事, 让旁观者无法辨别他此时的情绪。 路远寒垂首望着自己的指尖, 他皮肤下赫然浮现出了一片淤青似的痕迹, 那些黑暗物质正在随着他的意念涌动, 随时可以化作狰狞触手。 有了异端研究所提供的情报, 他内心深埋着的许多疑惑迎刃而解。 路远寒想,既然这种物质是由基因突变的人类自体产生,已经不可逆转,那他就用另一种更强大的污染力量进行抵抗。 他前段时间的工作卓有成效, 路远寒放出的孢子随着气流蔓延到了全城,它们落地生根,在遍是黑暗的废土盛开出一片灰白的海洋, 菌丝顺着建筑物攀爬而上, 它们漫过下水道, 漫过破败的街区, 漫过行人需要抬头仰望的高楼大厦,与那些畸变血肉争夺着领地。 路远寒的行为就像他在霍普斯小镇做的那样,只不过浓雾之都的面积更大,他要转化的也不是普通人,而是一群疯狂的黑暗生物……路远寒要将它们从辐射的影响下夺回来,成为怪物之王。 这项任务非常困难,但是他成功了。 就在此刻,路远寒的视野如同天眼般联通着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孢子们恪尽职守地巡守着浓雾之都,确保底下没有遗漏的黑暗生物。在万千菌丝的控制下,怪物们开始模仿曾经的生活轨迹——它们或是在乘坐地铁的过程中打起了瞌睡;或是在坐在工位前,无所事事地敲着电脑键盘;又或者正打算带孩子去游乐园,因此挨着上司痛骂也要请假。 若不是它们全身漆黑,本质上还是毫无自主意识的血肉,路远寒打造出的一幕幕倒也称得上温馨。 这种行为无疑是对污染源的挑衅。 路远寒不禁想道,假如污染源有意识的话,对方恐怕已经暴跳如雷了,但那对他而言并不重要,毕竟路远寒的下一步计划就是探究隐藏在漩涡背后的秘密,因此他才会攀登上浓雾之都的最高处。 高处气温骤降,呼啸而过的厉风让黑暗纪的夏季也变得异常寒冷,他胸膛下跳动的那颗心却是热的,路远寒有着不属于冷血动物的体温,以至于怀里揣着的禁书也沾上了他的一丝温度。 三天前,路远寒和禁书签订下了契约,只不过和他完成交易的是物品本身,而不是那个想要逃脱束缚的书中魔鬼。 历任想要将笔记据为己有的持有者都会遭到反噬,灵魂抽离,肉身死亡……在他们看来这无疑是一件杀人不眨眼的魔物,但它在路远寒面前表现得格外驯服,那或许是因为它感受到了对方身上的黑暗气息。 他们签下的当然不是什么平等条约。 仅就地位来看,路远寒占据着绝对的主导权,若是他察觉到禁书有任何异心,随时可以从根源上消除对方的存在,因此他才放心将一部分灵魂保留下来,藏在禁书的最深处,作为这次行动的后路。 毕竟那个漩涡实在太危险了,它是黑暗纪的源头,是调查一切真相的关键所在,即使是路远寒也没有太大的把握能够顺利归来。 比起在城中抬头仰望,路远寒现在看到的天幕就像即将轰然压下的海啸,给人以极强的压迫感,那种隐约闪过的血色仿佛有什么庞然巨物倏地游了过去,骤然掀起无法平息的波澜。 但他和漩涡之间仍有着不小的距离。 路远寒有备而来,狂风将他的外衣连同兜帽一并吹起,那张坚定的面庞上无所畏惧,紧接着露出的却不是双腿,而是无数缠绕勾连的菌丝。 它们遍及全城,却又像是潺潺溪水汇聚在路远寒脚下,消融着构筑起了庞大的树根。 路远寒置身于中央,那棵血肉与菌丝之树托着他越升越高,就像通天的藤条,逐渐脱离了雾气能够笼罩的范围,直到漩涡的力量骤然撕碎空间中的一切。 在观测者的角度看来,“它”周围像是存在着某种无形的引力场,粒子在这里湮灭、重生、无序地纷飞着,路远寒越靠近,越觉得那黑洞就像一只眼睛的形状,直到他被强大的引力吸附进去,原本附着在腿根的菌丝全部垂落而下。 霎时间,路远寒跨越了维度的隔阂。 他的意识在强烈的力道下被撕扯着变得模糊,逐渐变成了一个看不见的幽灵——更确切地说,路远寒现在的状态超越了正常情况下肉身与思维的边界,以纯粹的能量体形式存在着。 这种情况倒是跟他在意识海中行走的时候有着相似之处,片刻后,路远寒逐渐适应了那种施加在他脑部的冲击,开始观察自己现在所处的环境。 这里是宇宙?外太空……还是什么超出现有认知的异次元? 路远寒无法确认,因为他正处于一道非常微妙的维度裂缝中,在这里,他不需要氧气也能够正常行动,思考速度达到了平时的上千倍,就仿佛每个想法被分为了无数道比特流,共同支撑着路远寒的大脑运转……若是将科学家们扔到裂缝之中,那些人废寝忘食,想必能够制造出足以改变整个世界的创举。 没有怪物,也没有他意料中的危险,真空中非常安静,安静到了一种能够将人逼疯的程度,路远寒前进时无法发出任何声音,他的视线不断延伸,望向了远处的发光体。 那种光芒在黑暗中显得格外耀眼。 路远寒停下脚步,观察着一个个他暂时还无法触碰到的光团。 那些存在的体型非常巨大,恐怕比毁灭前的地球还要大上数倍,靠近边缘处的轮廓颇为模糊,看起来就像悬浮在宇宙中的行星,还会随着观测者的视角改变而缓缓移动,若是在人类尚对世界蒙昧无知的时代,祂们会被称之为神话。 ——那是什么? 路远寒陡然感到了毛骨悚然,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那些东西是有意识的,甚至还在注视着他,所有视线汇聚在他一个人身上,就仿佛这个渺小的存在是世界中心。 只不过路远寒与祂们之间存在着某种薄膜,膜内、膜外无法沟通,路远寒面前这层无形的屏障既像是为了保护他,又像是为了掩盖某种不可名状的真相。 难道就是这些存在撕开维度裂缝,让致人变异的辐射降临在了地球上? 路远寒没有忘记自己的任务,那些星辰看起来移动得并不快,然而当他想要靠近对方的时候,却无论如何也无法缩短距离,尝试了一阵后他得出结论,看来是过不去了。 即便如此,这条纬度裂缝之大仍然超出了路远寒的想象。他脱离了肉身的束缚,同样感受不到饥饿、疲惫等状态,若不是没有所谓的天使与上帝,正常人恐怕要认为这里就是天堂了。 当然,路远寒并不觉得自己能上天堂。 他犯下过多少桩恶行,就连路远寒自己都记不清楚了,但想必是不可赦免的程度。他既不难受,也不感到愧疚,望着飘浮在黑暗中的微弱光点,路远寒甚是无聊地伸手抓住一个,没想到那东西竟然融进了他的掌心,紧接着一阵强烈的白光闪过脑海,画面中浮现出了浓雾下的城市、人类,游荡在废墟之中的黑暗生物……那似乎正是后蒸汽时代发生的事。 他刚才看到的是什么? 路远寒不免感到了震惊,尽管看到的画面转瞬即逝,却给他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难道每个光点都对应着地球上的一段时间?望着维度裂缝中数以亿万计的微小光点,他只觉得背后生寒,仿佛窥探到了什么不可告人的黑幕——是谁记录下这个世界的诞生与灭亡,又将它们封存在了这些载体中? 片刻后,路远寒逐渐恢复了冷静。 不论那个观测者想要做什么,至少他现在可以取用周围飘浮的光点,从中筛选出需要的内容。 但整条维度裂缝非常宽广,这样一个一个找过去太慢了,以地球存在的历史之浩瀚,恐怕他翻遍所有光点都找不到关于大灭绝的情报……路远寒不禁想道,要是能有什么更高效的方式就好了。 下一刻,周围的光点竟然朝着他聚拢而来,在路远寒掌心上逐渐汇聚成了纸页的形状,它们越积越厚,直到变成一本可以翻开阅读的书籍。 路远寒打开书的瞬间,里面裹挟着的所有信息都涌进了他的脑海,这一次看到的比刚才的片段更完整,遗憾的是这本书中记载的并不是黑暗纪的历史,而是中世纪欧洲宫廷的一段秘闻。 既然光点中的内容被他的想法提炼成了书,路远寒思索着,那他能够做出的改变应该不止这些。 他闭上眼睛,保持着高度集中的注意力,以自己的想法去跟那些光点建立沟通。这无疑是一件耗费精力的事,路远寒感到脑仁酸痛,险些维持不住自身能量体的状态,好在光点逐渐附着在了那道透明的纤维上,它们被那个固执的家伙调动,随着他的想法而被一点点打磨成了材料,在路远寒的控制下飞快迁移着所在的位置。 路远寒在脑海中构建出了一个书房。 他累得想倒头就睡,却还是强撑着睁开眼睛,打量着自己完成的杰作。 整体占据的空间并不大,但光点们凝炼出的无数本书按照发生顺序排列在了两侧的置物架上,就像刚被人整理好,旁边甚至还有一套书桌、座椅,可供路远寒使用的沙漏……毋庸置疑,他在维度裂缝中拥有了一间自己的书房。 路远寒拉开椅背,在书桌前坐了下来。 随着他的视线扫过放满置物架的书册,那些光点微微颤抖着,纸页无风自动,一页页内容从路远寒眼前飞快掠过。 过去、未来以及无数条时间线上发生的事在他瞳孔上映照得非常清楚,路远寒意识到,光点记载的不单独是本宇宙的历史,甚至还观测到了一个又一个高度相似的平行世界。 这种熟悉的感觉让他想起了海上执行任务的七年,杀死伊蒂丝夫人后,路远寒取走了经过缉查队封印的异物,只不过他并不需要恢复年轻,将里面的力量释放出来又太危险,因此这件事被暂时搁置到了一边。 现在看来,他能提炼光点并非意外,路远寒望着自己脱离人形的手掌,那件异物的力量恐怕早就已经渗透到了他体内,直到此时才被激发出来。 似乎有谁在他意识海深处发出了一道轻笑。 路远寒静心琢磨片刻,认为他取得的权柄与光点的观测手段有着联通之处,或许就是从同一源质裂化而来。只是他现在还不清楚,这两种力量的源头在何处,应该怎样正确使用它们……恐怕得等到完全消化了权柄后,他才能进一步探索维度裂缝的深处。 就在他沉思之际,纷飞的书页停在了某一个位置,路远寒不再多想,他望向书页上浮现出的内容,将自己的思绪浸透在了那段充满黑暗与绝望的历史中。 ——找到了。 第297章 你从绝境而来(22) 路远寒刚才检索的正是黑暗纪的历史。 在维度裂缝出现的那一天, 大灭绝开始了,它的降临毫无征兆,从漩涡下倾泻而出的力量瞬间辐射到了全球表面, 犹如将所有人类放进了高温加热的电磁炉中, 能够撑下来的只有一小部分特例,绝大多数人都迎来了死亡或是变异成黑暗生物的下场,无论他们生前从事着什么职业, 程序员、老师, 还是公司高管……其中也包括躺在床上的路远寒。 然而受到影响的不仅是人类, 还有整个星球。 维度裂缝撕开了保护着地球的大气层, 那股恐怖的力量塑造着一种与以前截然不同的新地貌——狂风、黄沙, 到处游荡的畸变物。 板块的重新运动引起了地面震荡,位于不同洲际、不同国家的数座城市陷落到了地下, 畸变血肉吞噬了现代文明存在过的痕迹, 遗留在地面上的只有一片小得可怜的区域。 所谓蛮荒之地, 就是受到辐射影响最严重的区域。而在那片浓雾以外, 大灭绝带来的污染逐渐减弱, 非人物种盛行,安全区的技术倒退了数百年。 活下来的人类复刻着社会演进的过程,就像世界末日前的数千年发生的一样。 他们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互相征战,杀戮, 士兵流出的鲜血填满了开裂的沟壑,弹壳飞驰的声音响彻了每一天,直到费利·维尔尼亚统一各个小国家, 从此形成了维尔尼亚帝国、犬域、圣堂三个物种分立的领地。 没有人记得这世界曾经遭受过一次毁灭。 帝国公民将蛮荒之地视作绝境, 却不知道浓雾中还有一座大灭绝前遗留下来的城市, 幸存者们在维度裂缝的辐射下艰难求生, 每天都有人死去、消亡,变成面目狰狞的怪物……雾气内外就像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谁都无法共情另一端的人类。 光点呈现的内容并非聚焦在某个人身上,而是记录整个世界的变化。 路远寒以维度裂缝的视角观察着底下发生的一切,他将目标锁定为浓雾之都,紧接着放大视野,调整倍速,黑暗纪的数百年在他看来就像是匆匆流水一晃而过——他看到了后蒸汽时代的开端与覆灭,看到了和Robot-037同期出厂的机器人,同样看到了那些探索者。 作为肩负着重要任务的队伍,探索者的初衷自然是找到一个不受辐射、污染影响的安全区,为剩下的人们带来希望。 只不过等到探索者们走出浓雾之都,却发现物资匮乏,烈阳直射,他们早已习惯了毫无边际的黑暗,血脉中流淌着怪物的低吟,哪里经受得住强烈的日光?体内含有畸变基因的人类快速死去了,只剩下一小拨被筛选出的基因纯净者活下来,他们在漫天沙尘中前进,经过几代的更替后,变成了如今的伊舍尔人。 路远寒没想到事情竟然是这样的。 离开浓雾之都上百年后,探索者的后裔回到了这片文明遗迹,只不过他们不是为了救赎,而是想要从这里窃取技术。 曾经的传火者变成了盗火者,为了得到推动社会进步的技术,伊舍尔人与秘境中的黑暗生物厮杀,将它们视作吃人的魔鬼,却不知道那是在漫长岁月中等着他们归来的同伴,盗火者们前赴后继的行为只是在重复着一场悲剧而已。 所以,Robot-037见到行动队时说的话没有问题,玛德琳·海斯等人确实有着探索者的血脉,只是他们谁都不知道这一点,彼此下手时毫不留情,最后死在了那栋大楼中。 沉默片刻后,路远寒想到了一个问题。 他既然能够读取世界线的过去、现在与将来,那么能否对已经发生的事进行修正? 将思绪从光点中抽离出来后,路远寒的指节微微一动,他刚将代表着黑暗纪的那页攥在掌心,整个空间就开始了剧烈变化。 维度裂缝像是从沉睡中醒了过来,它阴鸷、震怒,一阵呼啸而过的狂风吹翻了书架,里面的书册轰然炸裂,纷飞的光点逃命似的往边上乱窜。路远寒还没做出任何反应,就被那阵飓风刮到了一边,他被裹挟在强烈的气流中,犹如狂风骤雨下的飞鸟,竭尽全力才没有被撕扯得四分五裂。 然而维度裂缝不仅是针对他,那种灾难般的力量将周围一片地带都搅得天翻地覆,黑暗纪的历史从路远寒指缝中滑了出去,又化作无数光点,逃到了他无法触碰到的地方。 纵使路远寒已经用上了全身力量,却也抓不住他想要修正的那段历史。 ……该死的! 强烈的震颤与疼痛感让路远寒无法集中注意力,他跟着飓风在维度裂缝中一阵流转,片刻后那股力量冲向底下的通道口,直接将他甩了出去。毋庸置疑,路远寒这个侵入者被驱逐出了维度裂缝,但接下来的过程并不像他来时那样顺利,说是糟糕透顶也不为过。 他的身躯就像一支疾驰之箭,以极快的速度划过天际,空气摩擦出的火花附着在路远寒的肩膀、腹部、腿根下等位置,不过几秒,就烧光了他体表覆盖的衣物。 路远寒满面苍白,唇角下溢出了血,跨越维度的撕裂感让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只能以一种轰然落下的趋势穿过浓雾。 随着他离地面越来越近,路远寒的视野中逐渐出现了熟悉的建筑物,那似乎是帝国设置的边境线,然而此时的他正燃烧着,以无可阻挡的架势前进着,在他砸进荒漠的前一刻,路远寒隐约听到了人们的惊呼——陨石! “天啊,陨石落下来了!”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那道飞驰的黑影坠落在了边境线外,但谁也不知道那是好事,还是一种邪恶的征兆。 他们提心吊胆地望着火光升天的位置,因恐惧而流下满身冷汗,滚滚浓烟中骤然伸出了一双修长的、瘦骨嶙峋的手……他们这才意识到,那竟然是个挣扎着爬起来的人。 路远寒对此毫无所觉,他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正以一种本能浑浑噩噩地往前走去。这具身体的胸膛上没有任何遮挡,作为人类的羞耻心让他微微皱起了眉,紧接着黑色蔓延而出,犹如羽毛般覆盖在了路远寒身上,它们就像伺候尊贵的公爵一样服务于他,仅露出脖颈与那张俊美的脸。 遗憾的是刚才摔下来时烈火烧伤了他的右脸,那道狰狞痕迹减去了路远寒的一分英气,让他看起来像个神秘莫测的怪物。 怪物头痛欲裂地停了下来。 路远寒垂首喘息着,穿越维度裂缝给他带来的后遗症太严重了,直到现在他还感到胸腔下淤积着隐隐作痛的血块,仅是强撑着走出了几步路,他的身体就快要散架了。 但他现在离边境线已经不远了,路远寒甚至能看到黑暗中亮起的巡逻灯,以及朝他匆匆赶来的警卫队。 没想到事情屡经波折,竟然让他又回到了维尔尼亚帝国,只不过那些士兵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就开枪射击,路远寒猜测这是因为自己容貌改变,看起来不再像是帝国黑名单上的流亡犯——加西亚·安东尼奥。 嗯……这也算是一件好事吧? 路远寒倒是想要进行沟通,然而他的嗓子被燎得完全说不出话,他索性又闭上了嘴,以免灌进来的沙砾对呼吸道造成二次伤害。 他能想象到自己现在有多狼狈,满身烧伤,衣不蔽体,异色瞳孔在火光下犹如一种恶魔的象征,更糟糕的是路远寒随身携带的禁书、皇帝的密信都在维度裂缝中遗失了,他没有任何能够证明自己身份的文件,那意味着他将成为一个境外来的可疑分子。 至少要将面前这些人应付过去,路远寒想。 边防士兵已经赶到了火光外不到一百米处,对于这个从天而降的家伙,他们充满警惕,唯恐路远寒忽然变成异种生物,好在那个怪人什么都没有做,只是举起双手……看起来竟然有一丝无辜。 按照《边境异常处理法》中记载的流程,路远寒应该先被带到边防站关着,等待他们联系审判庭,将后续事务一应交由圣裁骑士处理。 审判庭总部虽然在首都,但会派遣部分圣裁骑士驻守在各州的警务司,因此最多不超过二十四小时,圣裁骑士就能乘着特快飞艇赶到边防站,接手他这么个大麻烦。 路远寒不想再跟审判庭打交道了。 他表现得温驯无害,却没打算等到对方将他移交给审判庭处理,路远寒一边打量着边防站的火力布置,一边在内心规划着出逃路线。 片刻后,前面那些士兵停了下来。 他们正准备将捡到的可疑分子关进监狱,转过头却看到那人退后半步,半边脸颊都隐没在了阴影下,只有爬行生物般的瞳孔在黑暗中闪着微光,路远寒面上烧伤的痕迹掩盖住了他的容貌,直到现在,士兵们才发现他竟然有着一颗红色眼睛。 ——邪恶、耀眼,悄然凝结出了无数细密的黑色纹路。 望进那颗眼睛的一瞬间,他们变得顺从而忠诚,仿佛遭到了某种恐怖力量的震慑,已经失去了最基本的判断能力,士兵们麻木地为路远寒解开镣铐,紧接着将他请到了负责人办公室。 至于那位边防站负责人,他正忙着骑马赶往最近的州警务司汇报情况,自然不清楚他的手下都做了些什么好事。 好在路远寒并不是来窃取情报机密的。 他甚至没有开灯,只是在一片黑暗中走到那张柔软、舒适的沙发附近坐下来,给自己倒了几杯水喝。毕竟蛮荒之地极端干旱,路远寒已经忍受了太久口渴的折磨,一杯纯净水对他而言都像是珍贵的礼物。 顺着唇瓣滑下的清水缓解了他喉咙的不适感,路远寒放下杯子,他就像一道不会被人察觉的黑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边防站。 沿着边防站再走十多里就到了帝国境内,对路远寒而言这并不困难,只是重新踏进维尔尼亚帝国后,他却感到有些怪异。 路远寒发现这里与他印象中太不一样了。 没有隆隆向前的蒸汽列车,没有飞在天上的悬空艇……就连人们的通勤方式都是乘坐公共马车,马蹄奔过时激起的尘土到处飞扬。他已经隐约猜到了什么,却还是难以置信,直到路远寒从卖报亭拿起一份报纸,发现帝国的现任统治者是德普尔二世,那位皇帝陛下的祖父,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被维度裂缝甩出来的那一刻,就彻底迷失在了漫长的岁月中。 “先生,您买报纸吗?” 卖报员略显怀疑地望着面前的男人,这家伙全身黑衣也就算了,还将那份报纸紧攥在指节下,手背上浮现出一根又一根狰狞的青筋,让卖报员看得心惊胆颤,已经打算随时报警了。 “不用了,谢谢。” 路远寒神情自若地放下报纸,用指腹压着将他弄出的褶皱抚平,那身覆盖在他体表的黑色微微反光,卖报员这才发现那不是外套,而是一层薄如流水的物质。只是没等他惊叫出声,那层黑暗物质就化作巨大的羽翼,它看起来锋利、冰冷,月色下像是堕天使的化身,带着沉默无言的主人从地面上一跃而起。 浓重的黑暗隐去了路远寒的身型,很快,他消失在了夜幕下,就像他来时一样悄无声息。 他现在知道那个从绝境而来的神秘人是谁了。 第298章 帝国之刃(1) 今天是韦根·维尔尼亚的诞辰。 他刚满十三岁, 正是个头长得最快的年纪,然而他在一众皇室继承人中并不算出挑,韦根的亲生父亲死于刺杀, 那位皇太女怜悯幼弟的血脉, 因此才将他接到自己膝下抚养——名义上是如此,但两人平时连一面也见不上,哪怕今天是养子的诞辰, 狄娜·维尔尼亚仍然忙着处理政事, 只是派人送来了一份贺礼。 狄娜送到的贺礼是帝国银行的账户, 内有十万帝恩币的储蓄金, 即使对一位皇子而言这也是笔不小的数目, 更何况是皇孙辈的韦根。 更重要的是,皇太女批准他今天可以外出放松一天, 但活动范围仅限于塞诺阿上城区, 而且韦根出行必须有随身侍卫陪同, 殿下要是出了什么差池, 那些侍卫就要遭受比凌迟更残酷的处罚。 因此侍卫们充满了警惕。 距离韦根上一次出宫已经有五年了, 塞诺阿的所有变化都让他感到新奇,无论是皇后区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还是报刊亭、行色匆匆的路人、街道边上等着维修的破损水管……韦根还让人买了一份刚炸好的银鳞鱼,上面洒满了辣椒粉。他和侍卫做了伪装, 表现得就像刚搬到首都来的新晋贵族,使用的马车装潢也以低调奢华为主,不会有人知道里面坐着一位维尔尼亚帝国的继承人。 “殿下, 前面就是第十四区的边界线了……您答应过大人绝不离开上城区的。”韦根的随身侍卫低声提醒道。 韦根兴致索然地应了下来。 他原本也没想违背狄娜·维尔尼亚定下的规矩, 只是在那阴鸷、寒冷, 似乎要吞噬所有情绪的宫殿中待了太久, 韦根觉得自己就像一颗快要发霉的蘑菇,唯有呼吸到新鲜空气的时候才能好受一点。 但这终究不是属于他的生活,韦根想道。不愉快的神色从他面上一闪而过,这位殿下再也没有了庆祝诞辰的想法,他刚要开口让随身侍卫打道回府,却见一道银光浮动的影子从窗前贴着飞了过去,它轻盈而又美丽,瞬间引起了韦根的注意力。 那似乎是……一只机械蝴蝶。 韦根从没有见过这样的玩意儿,他掀起帘幕,看到那只银色蝴蝶飞过警务司设置的边界线,停在了一个下城区孩子的手背上。 而且不只那人拥有蝴蝶,旁边几个年龄相近的少年都捧着这些做工精巧的造物,他们看起来虽然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却满面欣喜,追逐着那些蝴蝶消失在了韦根的视野之中。 望着下城人明亮而又充满希冀的眼睛,韦根·维尔尼亚扶着窗沿的手猛地一颤,得到他的示意后,侍卫们花费了点时间下去打探消息,很快就又回到韦根身边,向他禀报着情况: “回禀殿下,塞诺阿最近来了一个行脚商人,他售卖的绝大多数是些常人没见过的新奇货物,譬如银翼蝴蝶、铜丝人偶……甚至还有会源源不断喷出白雾的手提灯,刚才那些人捧着的东西应该就是出自行脚商人之手。他行踪不定,即使警务司出动也很难抓住这家伙,值得庆幸的是他正在南边那条街道行售,要过去看看吗?” 刚得到十万贺礼的皇孙殿下陷入了沉思。 理论上讲,他不应该贸然动用这笔钱,以免被狄娜问责,但那不过是一个行脚商人而已,韦根不禁想道,假如只是过去参观的话,应该不会超出他给自己定下的预算。 韦根微微颔首,于是整辆马车调转方向,朝着侍卫所说的街道行驶而去,片刻后,韦根终于见到了那个让他翘首以盼的行脚商人。 在韦根·维尔尼亚的想象中,能够制造出那样精美的物品,对方必然有着一双堪比上帝的巧手。 而事实证明了他的猜测没错,那个全身漆黑的男人站在所有人的簇拥之中——他面带微笑,苍白指节抚过腰侧斜挎的琴弦,蒸汽嘶鸣的声音倾泻而出,而他肩膀上挑着的货架中陡然飞出一只机械鸟,泛着铜色的旋翼引起了旁人的惊呼、赞叹,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他身上,想知道这位神秘的老板还能展现出多么震撼人心的技术。 韦根也在那些旁观者中。 他已然忘记了刚才想的“参观而已”,彻底被那些散发着耀眼光芒的小玩意迷昏了头。 似乎察觉到这里有一位焦急的旁观者,行脚商人的视线转了过来,尽管他右脸戴着片掩盖真容用的玻璃镜,韦根却无端觉得那只眼睛锁定了自己,下一秒,簌簌的声音骤然响起,刚还在盘旋的机械鸟朝着他疾驰而来,越过那些满面戒备的侍卫,落在了韦根·维尔尼亚的肩膀上。 金属铸造的脑袋歪了歪,随即发出一阵欢快的声音:“愿好运眷顾您,小先生!” “您要购买这只信使吗?” 众目睽睽之下,行脚商人拨开周围熙熙攘攘的旁观者,缓步朝着他走了过来,这让韦根觉得有些受宠若惊。 男人容貌恐怖,垂下的灰发也无法掩盖烧伤的痕迹,然而他的声音却像是有着蛊惑人心的魔力,让听者下意识想要摸出自己的钱袋:“只需要一百帝恩币就能将它带回家……信使非常听话,想要让它为您传令的话,对着它羽下的装置重复一遍内容就行了。” 只是一百帝恩币而已,确实算不得贵。 韦根还没意识到自己踏入了行脚商人的陷阱,他张开嘴唇,开口应下前却瞥到随身侍卫不认同的神情,那是皇太女派来监视他的眼线之一,若是他现在买了,回去必然要遭到一顿批评教育。 未经检查的物品,不得擅自带入绯红宫,更不用说像这种带有金属、机械等特殊构造的东西,没被送到皇家学术协会拆开研究一番就算不错的了。 韦根能够理解侍卫们的警惕,但他仍然感到了一阵烦躁与挫败,望着等待答复的行脚商人,他只得神情尴尬地将那只机械鸟从肩膀上捧下来,递到了对方手中。 “没关系,欢迎您下次再来。” 对方收好机械鸟,随后竟然微微俯身,优雅地向他行了一礼,那种气度不应该出现在行脚商人身上,而应该出现在塞诺阿的上流宴会厅……韦根还没来得及感到吃惊,就看到男人皱起了眉,以一种极快的速度收起货架,将折叠好的物品全部收到了自己背上。 他看到那人似乎磨了磨牙尖:“糟糕,烦人的家伙们来了。” 紧接着一阵吠叫声从远处传来,那是警务司养的巡逻犬,不知道哪个心肠狭隘的家伙报了警。周围簇拥着的群众一哄而散,韦根不想惹事,也急匆匆带着侍卫回到了马车上,临行前他忍不住瞥了眼行脚商人,却发现那个神秘人已经消失了,就仿佛从未出现过一样。 只有机械鸟的触感还停留在他的肩膀上。 * 深夜,黑天鹅旅馆。 当了一天行脚商人的青年拖着他沉重的行囊走了进来,两条过长的腿懒散地挪动着,进门时他下意识低了低头,以免磕到额头,让本就损毁的容貌变得越发瘆人。 “嘎吱……” 路远寒每往前走一步,他脚下的地板就要发出一阵让人惊惧不已的震颤声,似乎随时都有可能轰然断裂,让顾客摔到满地泥土里去。 塞诺阿能够容纳外来者的地方不算多,这家黑店就是其中之一,好处是它开在非常隐蔽的位置,不会轻易被执法者查到,而且只需要二十帝恩币就能租住一天,坏处则是容易迷路,即使路远寒已经住了一段时间,仍然要费点劲才能从小巷缝隙中钻进来。 公用的盥洗池就在走廊上,倒是非常方便。他想要洗把脸,拧开龙头却没有一滴水流下来,路远寒沉默片刻,还是扯着嗓子往旁边问了句:“您又忘了交水费啊?” 显然,他不是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况了。 “又不是二十四小时都有人需要洗漱,哪里用得上时刻开着阀门!波波最近吃不下饭,我怀疑是换了杂牌狗粮的问题,都快神经衰弱了,你们总也得理解下老板娘吧?” 略显尖细的声音从旁边传了过来,虚掩着的门缝后隐约可见一道边翻书边磕着瓜子的身影,正是黑天鹅旅馆的老板娘——琼恩·钱伯斯,一个继承了亡夫遗产的小老太太。 至于波波,它是老板娘养的那条狗,有着和主人如出一辙的体型。 路远寒很想说为了波波的健康着想,也该让它克制一点饮食了,然而话在嘴边转了几圈,到最后他还是什么都没有说,拧紧水龙头,压抑着满腹牢骚回到了房间中。 微薄的收入让路远寒很不满意。 那些围观者只是为了看热闹而来,真正愿意付钱的人很少,今天下来路远寒总共卖出几只最便宜的银翼蝴蝶,刨去制作货物的材料成本,剩下的利润还不够他买一碗燕麦粥。 更糟糕的是,他想钓的那条大鱼也没有上钩,即使韦根·维尔尼亚并不受宠,随身侍卫也不会允许殿下接触一个不明底细的神秘人……他这次碰壁,恐怕很难再等到下次机会了。 那位陛下在密信中似乎并未提到此事。 路远寒不禁想道,从边防站到首都塞诺阿花费了他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他已经确认了自己现在所处的时间点是七十五年前,这时候帝国尚未迎来工业革命,还没有所谓的蒸汽与科技协会,垄断着技术圈层的仍然是皇家学术协会那一群人。 刚开始执行任务的时候,路远寒并没有将神秘人与自己联系在一起,毕竟他的专业是异种生物研究,而不是蒸汽动力学。 但伊舍尔人从后蒸汽时代的遗迹盗走了技术,路远寒学习的时候,布莱尼·索克倾囊相授。经过维度裂缝对他的重新改造,路远寒借阅过的每一本书都如芯片般刻在了他脑部,只要闭上眼睛,他就能翻开《蒸汽科学的动力奥秘》《熵增论》等不同书籍,根据目录索引到自己需要的那一页。 正是因为有着扎实的理论基础,路远寒又愿意动手实践,他才能制造出那些由蒸汽驱动的小物件……当然,他同样掌握着蒸汽机的原理设计图纸,但现在还不是拿出来的时候。 按照历史既定的轨迹,他会在某个适当的时机为维尔尼亚帝国献上这份力量,推动它成为一头镶嵌着齿轮与铆钉的巨兽。 路远寒尝试过反抗,起初他并不打算回到塞诺阿,然而他一旦表现出任何想要违背历史的意图,整条世界线就会以他为中心开始扭曲、坍塌——维度裂缝仍在追逐着他,稍有不慎就会引起第二次大灭绝,路远寒一刻也不敢懈怠,就仿佛有道低沉的、不可名状的声音贴在他颊边耳鬓厮磨,蟒蛇游动似的……它说:你必须成为神秘人,这就是你的命运。 一切早就在冥冥之中注定好了。 第299章 帝国之刃(2) 在这个时代, 要想将自己的技术专利推广到整个帝国的高度,通常情况下有着两种途径。 第一种是循规蹈矩地走流程,先申请成为皇家学术协会的成员, 再通过内部审核确定今年的发刊名额分别落到谁头上, 从申请、筛查再到公布结果要等上数月的时间,需要填报的材料非常繁琐……再加上要想拿到皇家学术协会的入场券,必须有人引荐, 因此这条途径并不好走。 至于第二种, 就是路远寒最近在做的事。 他之所以伪装成一个售卖新奇货物的行脚商人, 出没在塞诺阿人流量最大的几条街道, 就是为了让普通民众熟悉这种技术——等到关于他、关于蒸汽造物的传言甚嚣尘上, 自然会引起帝国的注意。 虽然他现在还只是被警务司天天追捕,不得不转移阵地, 但迟早有一天那些人会意识到蒸汽技术的重要性。 按照路远寒的预想, 官方应该会让审判庭的人出面, 许诺一些利益将他招安, 从而顺理成章地将这份潜藏着巨大前景的资源拿到手。 再等等吧, 路远寒松开了紧皱的眉头。 黑天鹅旅馆提供的住宿环境非常简陋,各个房间如同堆放着的集装箱,狭窄、潮湿,睡觉时要忍受窗外似乎有人在窥视的感觉。但路远寒对此接受良好, 待在这里,至少比强盗流窜的桥洞下要安全——老板娘虽然上了岁数,但她有个开修车行的弟弟, 附近没有谁敢来招惹她的顾客。 “啪嗒!” 随着金属的轻响, 路远寒拧开他提前装在抽屉上的机械锁, 从中取出一个材质特殊的匣子。 匣子中放着件尚未做完的半成品, 银灰色的枪身微微泛光,原本应该填弹的地方被玻璃管取代,显然,这是一把高温驱动的蒸汽枪,主体部分趋于完美,只是最关键的“弹药”还没有制造出来。 要想实现蒸汽枪的设计,就得保证扳机扣下的瞬间能够熔断封存着热源的保险丝,而且爆发出的力量极为猛烈,选用的弹匣材质必须经受得住冲击,为此,路远寒试了几种市面上常见的轻金属都不行。 他一时间犯了难。 早知道当时就让班杰明·肯特撬一块蒸汽核心的外板下来研究了。 路远寒虽然这样想着,却没有停下思考,他最后决定隔天早上去位于第八区的材料交易市场碰碰运气。那是塞诺阿最大的地下贸易区,无论是想买套称得上体面的家具,还是想出售一件带有污染力量的神秘物品,都可以在那里进行交易。 在这个时期,审判庭的制度尚未完善,因此官方执法者对市场的管控并没有那么严格,采取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 路远寒列了一份可能需要的材料清单,才熄灭煤油灯,躺下来准备睡觉。 倏然间,属于韦根·维尔尼亚的面庞从他眼前一闪而过,仅就今天来看,现在的皇孙殿下还是一个腼腆、懦弱而又略显阴鸷的少年,让人难以想象数十年后他会成为走向极端的暴君。 可惜有着维度裂缝的监视,他凡事都要三思而后行,不能想办法刺杀韦根,将一切让他感到烦恼的事情扼杀在源头。 路远寒微微皱起了眉,像是察觉到了他的想法,原本安静的触手也开始泛起杀意,从他那张床铺下伸出无数道细长、黝黑的影子,又在他垂下视线的一瞬间缩了回去。 后半夜,隔壁来了对情侣,闹出的动静让路远寒一晚上都没睡好,他索性趁着凌晨天刚亮的时候就匆匆出了门,还在黑天鹅旅馆的招牌下贴了一张投诉条。 ——你们的隔音效果太差了! 他今天毕竟是去交易的,而非贩卖银翼蝴蝶,路远寒也就没有再用行脚商人那副晃眼的装扮。他戴了顶帽子,握着手杖,表现得就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塞诺阿公民,在第八区的停驻点下了公共马车,再徒步前往材料交易市场的入口。 路远寒进去的时候,正值天色熹微。 地下贸易区的空间非常广阔,只不过灯光黯淡,跟他抱有同样意图的顾客寥寥无几,摊主们倒是铺好了位置上一件件货物,他们甚至还聊着天,吃着早餐,显然习惯了那些早起捡漏的客人,牛肉馅饼的油香一直飘到了路远寒鼻腔里。 距离他上次饱餐已经过去了很久,但塞诺阿毕竟是帝国首都,审判庭总部所在,无数双锐利的眼睛巡视着全城,路远寒还没有饥肠辘辘到在这里乱来,他很清楚自己应该在什么时候做什么事。 经过提前摸查,路远寒已经很熟悉材料交易市场的构造了。 他来到金属零件区,按照材料清单一个一个摊位翻找……片刻后,这个挑剔的家伙终于拿起一块遍是划痕的金属板。 这是弹孔留下的痕迹,路远寒有了判断。 看起来像是从战场遗物中切割下来的一部分,重新熔炼的话倒是可以拿来尝试,只不过这块金属板的售价就已经开到了数百帝恩币,找人冶炼又需要另外付钱,路远寒仅是想想就感到了一阵头疼。 他不禁怀念起还没有成为流放犯的时候,顶着加西亚·安东尼奥的名号,他根本不需要为了钱斤斤计较,还有财阀师兄替他撑腰,没想到最后还是倒霉地一无所有——现在的路远寒没有房契,也没有帝国公民的身份,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黑户。 黑户仍然保持着那副沉着冷静的神情。 这段时间路远寒倒也攒下了一笔钱,他刚要开口付款,就有个衣着考究的男人快步走来,颇有些焦急地对他说道:“这位先生,能否将你手上的材料让给我?我这边有急用,你愿意的话可以提出条件,我会尽量满足你的要求。” 对方端着副礼貌而又不容拒绝的态度,看似性情温和,实际上从眼尾到嘴角都流露出一种矜持自傲。路远寒本来不想搭理这家伙,然而看清楚那人容貌的时候,他忽然改变了主意。 阿历克斯·莫顿,皇家学术协会的成员之一。 路远寒的视线变得微妙而又玩味,阿历克斯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这个沉默的男人有些难以琢磨,他是材料交易市场的常客,却还是第一次见到面前的陌生人。 “这样啊……” 路远寒话音一顿,像是有点为难地皱起了眉:“不是我不愿意让给你,只是我也非常需要这份材料,在交易市场挑了几天才找到。” 阿历克斯·莫顿面色骤然沉了下去,正要拿出皇家学术协会的名号震慑对方,路远寒就放下金属板,微笑着朝他颔首示意:“你先拿去用吧,要是材料有剩余再转手给我就行,刚好我需要的分量也不多,用不到一整块材料。” 他轻而易举挑起了阿里克斯的情绪,又及时卖了个人情,阿历克斯怔了片刻才忙着结账,顺手将一张名片塞给路远寒。 “多谢,我会尽快处理好剩下的材料,你要是有空的话,明天下午可以来皇家学术协会找我,位置在第二区萨赫勒大街19号,进来跟前台说你跟莫顿先生有预约就好了。” 路远寒能察觉到,阿历克斯此时的感激发自内心,但那仅仅是因为他拿到了需要的材料而已,若是让他知道面前人就是皇家学术协会眼中的异端——那个招摇过市的行脚商人,他必然不会对路远寒这么客气。 阿历克斯像是来时那样急匆匆地离开了。 一块材料换来参观皇家学术协会的机会,路远寒认为这是非常值得的交易,但要是想让阿历克斯为他引荐,他还得再费点心思。 路远寒在内心给“阿历克斯·莫顿”这个名字打上了猎物标记,趁着顾客还不多,他又在交易市场淘了点能用到的货物,确保没有遗漏后才前往锻造铺,将他买到的材料熔炼成一个个相应的金属凹槽,带回黑天鹅旅馆中进行尝试。 不出意外,前几次实验都炸膛了。 迸溅的金属碎片到处乱飞,即使路远寒提前做好了防护措施,残屑仍然削下了他鬓角一缕发丝,温热的液体顺着他颊边缓缓滑落,伤口只维持了不到一分钟就又修复如初。 “咚咚咚!” 激烈的敲门声从路远寒背后响起,琼恩·钱伯斯气急败坏的声音灌了他一耳朵:“维尔夏德,我警告你!再把房间里面的家具炸毁的话,你就卷铺盖睡桥洞去吧,租金提到两百一天都救不了你!” 谢司·维尔夏德正是路远寒这一次使用的化名,登记在黑天鹅旅馆的住户名单上。 路远寒保持着沉默,没过多久,钱伯斯太太就抱着宠物狗走了,他的背部还抵着门板,思绪却转得飞快,既然很难再从材料上进行完善,那他或许可以换一种突破方向。 随着路远寒的视线骤然加深,房间中的灯光逐渐变得阴沉,忽闪的火焰犹如一个濒死之人的脉搏那样微弱地颤动着。他的影子下爬出了无数根蜿蜒的触须,它们捡起桌面上剩余的弹匣,将黑暗物质包覆在表面上——路远寒再次熔断了保险丝,这一次没有炸膛。 果然,还是需要一点神秘手段的加持。 验证过弹匣的效果后,路远寒才将剩余部分取出来组装,那把蒸汽枪在他手下轻盈得就像一把刀,无需见血亦能封喉,只不过它的弹药非常珍贵,到目前为止他只制作了几颗压缩能源。 路远寒是个挑剔的完美主义者,经过他手打造出来的器物无不让人惊叹。 无论是那些精巧的、振翅欲飞的银翼蝴蝶,还是用于杀人的武器,他敢担保所有人都会对它一见钟情,尤其是那些需要以鲜血为自己铺就红毯的帝国权贵,这将成为一个跨时代的开端……但首先,路远寒要像骑士般单膝跪地,献上他的忠诚。 颤抖的灯光终于熄灭了。 浓重得让人感到恐惧的无边黑暗中,魔鬼的眼睛泛着血色光泽,路远寒举起他手中的枪,目不斜视,瞄准了窗外骤然飞过的影子——砰!那只垂死的乌鸦摔在了地上。 第300章 帝国之刃(3) 早晨八点, 阿历克斯·莫顿在妻子的贴面吻下醒来。 他洗完脸后照常刮了胡须,由年轻貌美的佣人为他打好领带,送来公文包, 阿历克斯出门前吩咐管家将小少爷抱到露台上晒太阳——能够在前三区买得起别墅的家庭寥寥无几, 莫顿家就是其中之一,而最近的塞诺阿公民报宣称长期处在雾霾下一定程度上会损伤孩子的学习能力,阿历克斯不得不感到忧虑。 毋庸置疑, 他拥有美满的家庭、一份体面的工作, 市场经济的繁荣与萧条根本影响不到阿历克斯的富裕, 他过着无数人梦寐以求的生活, 本不应该为了什么事打破自己的“体面”。 但意外总是降临得毫无征兆。 阿历克斯有着午睡的习惯, 他办公室内放着张单人躺椅,靠在上面休息的时候可以从落地窗俯瞰下面庸庸碌碌的行人, 而那就是最好的安眠药。 他刚在浓郁的红茶味道下睡了一刻钟, 敲门声骤然响起, 阿历克斯从梦中惊醒, 难免挂上了愠怒的神情:“什么事?” “莫顿先生, 有位客人在会议室等着您。” 对了,那个在材料交易市场碰到的人。阿历克斯想起了自己答应的事,他原本只是客套一下,没想到那个厚颜无耻的家伙真找了过来。 阿历克斯不禁有些无奈, 好在他购买的材料用完后还剩下一部分边角料,刚好可以打发那人。 就在低着头翻找余料的时候,阿历克斯的视线瞥到了压在桌边的报纸——又是关于那个行脚商人的报道。对于所谓的蒸汽魔法, 皇家学术协会的人秉持着嗤之以鼻的态度, 那不过是博取关注的噱头而已, 想必就是用下三滥手段糊弄没见过世面的群众, 怎么可能真的有一个流落在外的天才? ……找到了。 阿历克斯带着那块边角料出了门,要不是协会急着要他给出结果,实验室的耗材又用完了,他再怎么样也不至于沦落到和下等人抢东西。想起那时的遭遇他就觉得晦气,在阿历克斯看来,路远寒已然成了一个敲诈勒索的无赖。 希望那个讨人嫌的家伙能够识相点,拿了钱和东西就自觉消失在他的视野中,阿历克斯不禁想道。 会议室离他那里并不远,阿历克斯到的时候路远寒正背对着他,像是在欣赏墙上裱着的一列为帝国作出卓越贡献的青年科学家画像,其中有九成以上都是皇家学术协会的人。 显然,他们垄断了通往知识殿堂的阶梯,这是所有人眼中既定的事实。 察觉到阿历克斯的靠近,那人说话的声音轻飘飘的,像是恭维,又像是有点惊讶:“莫顿先生,你很有名啊……昨天真是失敬了。” 阿历克斯猝然间被路远寒捧了一下,内心那股隐隐的不满已经消了大半,但他仍然没有改变自己的看法,这就是一个混迹在黑市上、油嘴滑舌的狐狸! “你需要的材料我带过来了,还有什么条件,趁现在一起结清了吧。” 阿历克斯握着边角料的手敲了敲桌面,没想到那人并不急着转身,一缕流苏穗顺着他的帽檐滑下来,让阿历克斯的注意力全部放在了他的发丝上,从而忽略了对方打开外套的动作。 流苏穗像是灰鸟翩翩飞了过去。 他原本就长这样吗?阿历克斯不禁有些怀疑,在他看来应该是流浪汉的家伙满面平静,就仿佛世界上一切事情都与他无关,那人面部烧伤的痕迹逐渐淡化,他的视线犀利、冷酷,持着枪的指节被黑色手套完全覆盖,略微往上抬起,让枪口对准了阿历克斯·莫顿的颅骨——“你是怎么通过安检的!” “很简单,不是吗?毕竟你们的安保人员也是群傲慢的蠢货。” 路远寒站起身来,他每往前一步,阿历克斯就要浑身颤抖着往后退一步,因为阿历克斯知道警卫赶到这里远比不上对方开枪的速度。他内心追悔莫及,试图用贫瘠的话语安抚路远寒的情绪:“你冷静点,有什么话我们好好说……你想要房子?股票?还是多到数不清的金条?” “你似乎有点缺乏常识,莫顿先生。” 紧逼着阿历克斯的匪徒笑了一笑,他表现得泰然自若,看起来脑袋里缺点什么感知紧张的能力似的,而这种不顾道德法律、毫无人性的疯子正是权贵们最害怕的存在。 他说着就扣下了扳机。 对方指节弯曲的瞬间,阿历克斯大脑一片空白,他以为自己会惨叫出声,但事实上他只是竭尽全力张开了嘴,肩膀因过度痉挛而变得酸痛。 从枪口下射出的高温气流将阿历克斯抵着的桌子烧出一个窟窿,他虽然没有事,却也意识到自己刚才和死亡擦肩而过——那仅仅是因为路远寒甩了下手。 “你们在自己鄙夷、唾弃、不屑一顾的技术面前照样吓得动弹不了,不觉得很有意思吗?” 路远寒收起了枪,那副手套帮他隔绝了大部分热量,掌心微微发烫的触感让他挑了一下眉,但刚被威胁过的阿历克斯·莫顿显然已经无法处理信息了,他走过去扶住对方的肩膀,示意阿历克斯跟着自己平复呼吸。 “就像你刚才所说的那样,冷静下来,莫顿先生。想想你即将举办满岁礼的孩子,想想你藏在黄金叶大道的那位情人……令妻知道你包养了一个刚成年的漂亮男孩吗?” 路远寒的语气非常平和,然而他说出的话却像是魔鬼一样让人毛骨悚然,阿历克斯逐渐回过神来,不禁惊出了满身冷汗。 这家伙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调查情报的? 路远寒刚才拿出枪只是震慑住了阿历克斯,他现在所做才是真正摧毁了男人的精神防线,让阿历克斯·莫顿彻底不敢再得罪他。望着面前人深邃的瞳孔,阿历克斯颓然沉默了一阵,才开口问道:“你到底想要什么?” 事已至此,他没有别的选择。即使阿历克斯反应过来路远寒的身份,知道他就是皇家学术协会眼中的那个异端,也已经被拉上了这条万劫不复的贼船。 路远寒说完要求后,阿历克斯瞪大了眼睛。 “——绝无可能!” 阿历克斯想都没想就拒绝了,要是将皇家学术协会的公敌引荐进来,任其大肆鼓吹那套蒸汽技术理论,那他这份工作也算是到头了,在死亡与沦为下等人之间,阿历克斯宁愿去死。 路远寒却没给猎物说不的权利,他现在施加精神控制已经非常娴熟了,他只需要揭开镜片,用那赤红的瞳孔瞥上别人一眼,对方就会沦为路远寒座下最忠诚的鹰犬……阿历克斯·莫顿起初还表现出了挣扎的迹象,两秒过后,他再也没有了任何意见,只是以一副恭谨的态度微微垂下脑袋。 在阿历克斯·莫顿修正后的记忆中,他没有在材料交易市场碰到路远寒,而是顺应皇家学术协会的要求,接待了一位从异域而来的学者。 对方风度翩翩,言谈有礼,展现出的技术精妙得足以让整个帝国为之震撼,而阿列克斯需要做的就是将这位名叫谢司·维尔夏德的学者引荐到皇家学术协会,并为他提供一份可信证明。 “好的,谢司阁下。” 阿历克斯已然换了个称呼,并未察觉到自己被篡改了记忆,他态度热情地为路远寒拉开椅子,甚至还要再给对方沏一壶茶,却被那人拦了下来。 “恕我直言,您带来的技术虽然有着跨越时代的巨大潜力,但这里是塞诺阿,一个所有人挤破了头想要往上爬的名利场,要是想在帝都出头的话,仅有实力是不够的,您必须选择自己的立场,无论是执掌着生杀大权的公爵阁下,还是代表了财阀集团的银行家,路易斯先生……”阿历克斯好言劝说道。 这种时候,他展现出了一种堪称专业的素养:“当然,我最推荐您选择的是狄娜·维尔尼亚殿下——那是尊贵的皇太女,是帝国将来的继承者,再没有比她更适合您依靠的了。” 随着话音落下,路远寒略微挑起了眉。 阿历克斯继续补充道:“而且皇太女膝下无子,唯一抚养的就是从已故的四皇子那里过继来的小殿下,正是需要人引导、启蒙的年纪,狄娜殿下一直想为他寻觅位良师。” “三天后,正是为帝国自然科学馆的开幕礼,而它能够建成的最大赞助人就是皇太女,因此殿下会出面主持典礼,与此同时,还会邀请一批社会名流,以及皇家学术协会的成员到场共同观礼,落幕后有一场技术交流会,凡是受到邀请的学者都可以将自己的研究成果带过去参展。” “您若是能把握住这次机会,一举成为皇储殿下的幕僚,就不用为了前途而发愁了。” 阿历克斯之所以急着出实验结果,就是为了参与这次的技术交流会,他虽然家财万贯,同时担任着高校的名誉教授,却还需要一点得到帝国认可的成就为自己的履历镶金。 有莫顿家为路远寒做担保,他倒是不用再担心入场的问题了,否则开幕礼当天,审判庭和警务司将帝国自然科学馆围得水泄不通,就算是一只未受邀请的蚊子也无法飞进去。 路远寒将这件事记在了内心。 他的目的已经达成,自然也就没有了再耽搁下去的必要,只见会议室的门板打开一道缝隙,戴着黑色礼帽的神秘人就像他来时那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皇家学术协会。 直到办公室内红茶的味道盈满鼻腔,阿历克斯·莫顿才恍然回过神来。他靠在午睡用的那张躺椅上,脖颈微微泛酸,阿历克斯已经忘记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只看到掌心里一只银翼蝴蝶,那上面似乎还有某人指腹轻触时残留的体温。 阿历克斯不禁想道,这是谁送来的礼物? 第301章 帝国之刃(4) 开幕礼当天, 帝国自然科学馆。 事情正如路远寒想的那样,需要皇室继承人出席的地方备受执法者重视,从前一天夜里起, 警务司的猎犬就开始在附近巡逻, 还有两位受到帝国册封的圣裁骑士在门庭前管理事务——他们保持着高度警惕,以免有不法分子趁机潜入进去,对那位尊贵的殿下产生威胁。 所有进入场馆的宾客都需要验明身份, 他们或是出示烫金请柬, 或是亮出代表着皇家学术协会的徽章, 就能通过审判庭的检查。 首先到场的是个大人物, 奎恩·路易斯。 他是帝国银行等一系列中央企业的管理者, 掌控着整个塞诺阿的经济命脉,凡是想要进入上流社会的公民, 没有人会不认得这张脸, 他在保镖的簇拥下迈步进入了场馆, 甚至没有一个警察开口要求路易斯先生出示请柬。 其次是那些受到邀请的权贵, 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有着财富、爵位甚至是维尔尼亚的血统, 生来就是万众瞩目的存在,连每一根头发丝都充满优雅矜贵的气息,因为这是狄娜殿下主持的开幕礼才前来祝贺……他们无需开口,身边的侍从自然会替主人证明身份。 随后是皇家学术协会的成员。 鉴于帝国自然科学馆就是由狄娜·维尔尼亚和皇家学术协会合办的, 审判庭例行公事地检查了一下徽章就放他们通过,只有在检查到阿历克斯·莫顿的时候发生了意外。 因为他身边还有一个审判庭并不熟悉的面孔,对此, 阿历克斯面不改色地说着:“这是谢司·维尓夏德阁下, 协会的特邀成员, 我正准备将他引荐到皇太女殿下面前。” 莫顿家在塞诺阿上流圈层举足轻重, 他当然犯不着为了这点小事撒谎。 负责检查的圣裁骑士怀疑地瞥了一眼紧随着阿历克斯的人,他身型高挑,却又打扮得非常低调,整张脸笼罩在帽檐垂落的流苏穗下,只露出毫无血色的嘴唇和一双提着箱子的手,显得神秘、沉着而又冷淡……仅从这副外表来看,他确实像个性情古怪的科学家。 谁都没注意到,那人走过检测仪的时候指示灯微弱地亮了一瞬,遗憾的是它熄灭得太快了,没能及时发出危险预警。 开幕礼顺利进行了下去。 审判庭警惕到了极点,没有意外,没有潜伏在座席中的刺客,狄娜·维尔尼亚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走到了台前,为帝国自然科学馆的建成进行着演讲。 作为下一任皇室掌权者,她没有惊人的美貌,却能够让整个帝国折服在那种威严下,贵族畏惧着她,民众敬爱着她,然而无论是谁都相信狄娜会处理好所有事务,带领着他们走向光明。 韦根·维尔尼亚也在现场,他的座席就在一位勋爵旁边,这位年幼的殿下双手放在膝盖上,恭谨得像个仆人。 事实上他并不喜欢这种场合。 但没有办法,谁让他是狄娜·维尔尼亚的养子,韦根若是不陪同参与,只会遭到舆论的攻讦。他自己的尊严倒是不要紧,但那位皇储殿下一点都接受不了他添麻烦,韦根在绯红宫过着如履薄冰的生活,已经养成了察言观色的习惯。 尽管他敬重的母亲还在台前讲着,韦根的思绪却逐渐飘飞了出去。 他知道自己作为皇室继承人并不合格,同龄的贵族已经在父辈的教导下做出一番成就,他却无所事事,简直有失颜面。 狄娜有意为他聘请老师,但这个人选并不是韦根自己能够决定的,最后教他的无非是一个没有攀附其他权贵的学者,同时还能为殿下做事,身在皇室就要习惯阴谋、审慎以及权衡利弊……韦根不禁感到了悲哀,他想,那人也不过是像自己一样的棋子而已。 或许是脖颈前的领带扎得太紧,他渐渐觉得有点喘不上气了。下车前狄娜特意为他系上领带,那双曾经杀人无数的手一寸寸调整好领带的位置,紧接着她说:“这样端庄大方,很适合你。” 什么是适合? 韦根垂下视线望着摊开的掌心,他有着无数人羡慕的高贵血统,却觉得自己一无所有。 刚出生时,他想要父亲陪着自己,那人却因为密谋叛乱而被刺杀,韦根知道那多半是皇储殿下所为,但他还是沉默地过继到了狄娜名下,按照对方的规矩约束着自己。后来,他想要养一只小动物,狄娜却检查出猫毛过敏,最后他的宠物被溺死在了盥洗池下,韦根端着刚倒好的食盆,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侍卫按紧掌心,逐渐碾灭水面微弱的涟漪。他的情绪太过强烈,反倒在那一瞬间抽离了出来——韦根发现自己的灵魂阴冷、懦弱,遍是毫无边际的黑暗。 有颗种子正在他内心生根发芽。 它饱饮着韦根·维尔尼亚的鲜血,逐渐充满吞噬一切的欲望。 这时,他想起那只飞过眼前的蝴蝶,其实让韦根印象深刻的并不是它耀眼的银翼,而是毫无拘束的状态,这种机械造物固然寿命短暂,却比他的一生都要自由。 狄娜·维尔尼亚的演讲结束了。 在震耳欲聋的掌声中,韦根猛地惊醒,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走神太久,竟然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刻钟,望着狄娜不经意朝这边投来的视线,他简直羞愧得无地自容。好在没过多久,开幕礼后的技术交流会就开始了,熙熙攘攘的人群挤在各个展板附近,而他们尊敬的皇女殿下坐在一边的评委席上,以漫不经心的姿态扫视着众人带来的展品,似乎在思考哪一件展品更具有投资前景。 他们费尽心思,只为博取狄娜·维尔尼亚的垂青,却不知道对方关注着的少年转身就走,避之不及地消失在了人群当中。 韦根骤然加快了脚步。 随身侍卫越是在背后追赶,他越是步履匆匆,就连韦根都不知道自己在害怕着什么,或许是劈头盖脸的痛骂,或许是狄娜漠然中带有一丝谴责的眼神,总之韦根逃了。 他中途不慎撞到了场馆中几名上流人士的肩膀,对方原本正要叫警卫教训这个无礼的家伙,察觉到他的身份后又换上一副极尽谄媚的神情,但韦根压根顾不上跟他们纠缠,他就像一条狡猾的泥鳅,不断左右逃窜。 直到他瞥见一张铺着红布的展台,以及站在桌边那道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 ——是那个行脚商人! 尽管对方打扮得跟之前大相径庭,韦根却还是在一瞬间辨别出了他的身份,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警务司的人脑子终于被驴踢了吗……有太多的疑惑无从解答,韦根震惊得无以复加,甚至忘了那些随身侍卫还在紧追不舍,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需要我为您提供帮助吗?小先生……不,殿下。” 那人的声音听起来跟上次毫无变化,就像波澜不惊的海面,情急之下,韦根索性俯身钻了过去,待在那张贴着编号的展台内部。他屏住呼吸,狭窄而黑暗的环境中他只能听见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以及自己狂跳不止的脉搏,噗通!噗通…… 随身侍卫们和他不过是一张幕布的距离,韦根整颗心都悬到了嗓子眼上,他模糊地听到那人在外面说了些什么,或许是客套话,或许是别的,随后那些嗅着他味道而来的猎犬走远了。 原来他叫谢司·维尔夏德,韦根不禁想道。 他紧盯着幕布下那人微微泛光的鞋尖,意识到对方为了参与这次的技术交流会特意换了一双皮鞋,褪去满身市井气息,就像个真正的贵族那样进退有礼……这是一个善于伪装的骗子。 看破路远寒的本性后,韦根反倒对他更好奇了,他从那人膝盖前爬了出来,谨慎地借着附近展板的阴影为自己打掩护,好在随身侍卫已经走了,不会再有人将他抓到狄娜·维尔尼亚面前赔罪,这让韦根释然地松下了一口气。 “非常感谢您的帮助……我一定会想办法报答的。” 韦根低声说道。 路远寒不仅为他提供了庇护,还端来一份宾客领取的餐水让他享用。那份曲奇烘烤得非常酥脆,韦根还是第一次尝到这种禁止出现在绯红宫内的高热量食物,险些噎住自己,最后他接连灌水,艰难地将那些碎渣咽了下去。 “报答就不必了。”路远寒将他的箱子放到了展台上,慢条斯理地打开机械锁,“或许只是因为我们之间存在着某种联系……譬如很多年后,你成为了所有帝国公民都需要仰望的人物,雇佣我为你做一件事自然也不在话下。” 那真的有可能实现吗? 韦根对他的话持怀疑态度,他连自己能否顺利活到成年都不没有把握,更不用说掌控整个帝国的远大抱负,但路远寒的话确实对他产生了影响。 刚好他今年的生日愿望还没有许,韦根不禁想道。他很快就闭上眼睛,双手合十,那一瞬间皇孙殿下产生的想法黑暗而又深刻——我要成为这个世界永不灭亡的主宰。 路远寒不清楚韦根许下了什么愿望,但他看到少年紧皱着眉头,微微晃动的睫毛下浮现出一种堪称残忍的神情。 这才是他熟悉的那位陛下。 像是透过青涩、稚嫩的面庞看到了那个下达任务让他赶尽杀绝的暴君,路远寒的视线倏然一顿,不可否认,他确实对韦根·维尔尼亚起了杀意,但他仍然表现得像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人,甚至还为皇孙殿下拂去了落在肩膀上的一根发丝。 就在这时,一个为宾客端茶送水的侍应生从他们面前走了过去,场馆内本就人满为患,那个侍应生不得不保持着小心翼翼的姿势,以免刚沏好的热茶从盘中飞溅出来。 侍应生仍然倒霉地踉跄了一下。 更糟糕的是,他摔倒的朝向正是狄娜·维尔尼亚所在的位置,虽然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近,但这边闹出的动静还是引起了皇储殿下的注意。 “——哗啦!” 在周围人的惊呼声中,一道高温气流骤然从旁边疾驰而出,它精准无误地避开了茶杯,将飞扬出的水花全部蒸发。 霎时间,蒸汽缭绕的白雾在灯光下折射出了一道极为耀眼的长虹,漂亮的颜色倒映在狄娜·维尔尼亚的瞳孔上,就仿佛有人特意为她准备了这场演出……充满危险,却又精彩绝伦,以至于那位毫无情绪的殿下也惊诧地抬了一下眉毛,紧接着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谢司·维尔夏德,一个无名之辈。” 第302章 帝国之刃(5) 谢司·维尔夏德, 在场的绝大多数人都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他既不是王公贵族,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成就,本不应该出现在这种场合, 但路远寒手持着的蒸汽枪表明了他的身份, 让审判庭、警务司与皇家学术协会意识到——他就是那个神秘人。 场下瞬间骚动了起来。 他们不是没有听说塞诺阿来了个行脚商人,却只是一笑而过,因为在学者们看来, 什么机械鸟、铜丝偶都是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 当然不会威胁到他们的地位。 但一把枪就得另当别论了。 宾客们刚才看得非常清楚, 从枪膛下射出的高温气流刹那间将泼出去的水蒸发殆尽, 那么要杀人、溶解血肉自然也不在话下。现在茶杯落地, 遍地都是摔碎的残片,断裂声响让他们的心脏也跟着猛然一颤, 只觉得喉咙干涩, 浑身僵硬, 被那种散播恐惧的力量震慑得说不出话来。 警务司的人即刻出动了, 无论那个疯子是怎样蒙骗过了检测仪, 他的出现都是一种挑衅,一种无法容忍的隐患,毕竟谁也不知道他下次要对谁开枪,会不会伤害到那位尊贵的殿下。 “谢司·维尔夏德?”狄娜饶有兴趣地开口, 她垂下视线,充满威严的声音让那些警卫不敢再轻举妄动,霎时间僵在了原地, “过来, 让我看看……你刚才展现出的那种技术。” 皇储殿下的命令当然高于一切。 狄娜·维尔尼亚发了话, 路远寒前面那些熙熙攘攘的人群自发腾出一条空道, 他对那些羡慕的、畏惧的、憎恨的声音置若罔闻,收起还没完全消温的枪,提着箱子走了过去。 至于正在潜逃的韦根,早在狄娜注意到这边时他就躲藏了起来,现在望着刚帮了他的神秘人一步步走向评委席,只觉得满心惶然。 路远寒当然不是去出卖他的。 他今天的正事就是在狄娜·维尔尼亚面前展现出蒸汽技术的精妙所在。 路远寒带来的不仅是刚打造好的蒸汽枪,还有一摞装在箱子中的设计图纸,那上面有钢铁军舰、悬空艇等机械造物的概念,并且详细标注了每部分需要多少开销,若是预算不够,能用什么材料进行替代——数年后引得整个帝国为之哄抢的雾钢银,现在还是一种随处可见、无人采撷的臭石头。 从帝国边境前往塞诺阿的途中,路远寒勘测了各州地貌,并将雾钢银矿脉的位置在地图上标了出来。给这种金属起名的时候,他内心不禁生出一种被命运回旋镖打中的感觉。 路远寒仍然恭谨地站在评委席下。 那些图纸已经呈递到了狄娜·维尔尼亚面前,连同他的蒸汽枪,狄娜先是拿起枪试了试,不由得为这种独特的触感而惊叹,又翻看了一阵路远寒的设计图纸。 作为帝国理工学院的优秀毕业生,她当然能看出这种以蒸汽为原始驱动力的技术体系背后有着一套严谨、可实现的逻辑支撑,并非空穴来风……假如狄娜是个普通人,或许不会觉得有什么,但她是帝国将来的掌权者,有着让一切成真的能力。 片刻沉默后,狄娜·维尔尼亚收起那种漫不经心的态度,她放下图纸,对路远寒提了一个问题:“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当然,路远寒在内心答道。 新修好的帝国自然科学馆宽敞而又明亮,各个区域都充满了人,此刻却寂静无声。 所有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盯着那个得到皇太女殿下赏识的人,像是要用视线将他的后背烧出无数个窟窿。路远寒宠辱不惊地站在那里,接着他俯身行了一礼,帽檐下的流苏穗微微晃动着,让那双眼睛中的笑意若隐若现,越发激起了狄娜·维尔尼亚对他的好奇: “不过是为您献上的小小心意而已。” * 韦根没想到神秘人竟然成了自己的老师。 自从那天的开幕礼后,关于谢司·维尔夏德的议论传遍了整个塞诺阿,因为狄娜殿下批准了他的理念得到赞助,因此蒸汽技术不再被称为异端、无稽之谈……就像阿历克斯当时所说的那样,路远寒成为了皇家学术协会的特邀成员,首批经过验证的设计图纸已经被送到了帝国最大的制造厂,若是成功的话,将会有大量人力、物力乃至于源源不断的资金流被投入到这个炙手可热的新行业来。 所有人都在打探他的情报,遗憾的是他们对谢司·维尔夏德一无所知,只知道半个月前他凭空出现在了塞诺阿,再顺着线索往下追查,大概能推断出他是从蛮荒之地而来。 从那里走出的能是什么正常人? 对路远寒抱有恶意的人仍然不在少数,但那并没有影响到他获得帝国公民身份,带着行李一起搬进了绯红宫——他跟狄娜·维尔尼亚签下劳务合同,成为了韦根的家庭教师。 他从黑天鹅旅馆离开的那天什么都没有说,钱伯斯太太悲痛欲绝,为自己竟然放走了一棵摇钱树而后悔不已,就连最心爱的宠物狗都忘了喂。 波波急得在她脚边一直转圈。 “——汪汪!” 路远寒的职位说是家庭教师,但他实际上干着幕僚的事。狄娜手下有着一个庞大的幕僚集团,专门替雇主处理那些不方便摆在明面上的事务,他作为新人尚未融入其中,仍在熟悉绯红宫繁多而又冗长的规矩……幕僚前辈告诉他,要先从最基本的工作做起。 对于路远寒而言,他的本职工作就是教好韦根·维尔尼亚。 他负责韦根的文学、历史以及自然科学,其他方面虽然已经有了相应的教师,那些人却是贵族出身,没有一个像路远寒这样直接搬进绯红宫,跟皇孙殿下同吃同住的情况。 替加西亚读书时路远寒是一个成绩优异的学生,经过维度裂缝的提升后,他更是有了过目不忘的能力,没过多久就熟读教学要用到的那些书籍,实现了倒背如流。只是要将他懂得的知识拆开、揉碎后教给韦根·维尔尼亚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否则狄娜也不会为此感到头痛了。 路远寒找来了韦根以前做过的测验卷。 情况可以说是一塌糊涂,他们的皇孙殿下看起来毫无学习天赋,尤其是在数学方面,韦根取得了个位数的成绩,不过路远寒认为要求一个初中生解出微分方程并不合理。 得从最基础的部分开始,路远寒有了判断。 他提前一周制订了教学计划,很快韦根就发现这个看起来性情温和的行脚商人简直是个魔鬼。路远寒虽然面带微笑,也不会说什么重话,却不容许他有一秒的懈怠……哪怕韦根只是低着头将脸颊掩盖在课本后面,对方也会察觉到他正在走神,立刻停下讲课,以一种颇为不认可的态度开口问道:“殿下,您知道我的时薪是多少吗?” 言下之意就是你不要再浪费钱了。 韦根原本怀有的好感荡然无存,他下意识抵触着所有教师,无论男性还是女性,满头白发的还是年轻貌美的,事实上韦根也曾有过一段用功读书的时间,可惜收效甚微。 他意识到自己的付出没有回报,就越发不想面对那惨淡的成绩。 但路远寒与他以前见过的所有老师都不一样,那人不会因为他身份尊贵就表现得多么谄媚,也不会指着他吹胡子瞪眼。 路远寒布置的作业都是韦根刚好能够完成的量,若是殿下的正确率超过了平均水准,他就会拿出一份从外面偷偷带来的食物,作为韦根听话的奖励——有时候是焦糖布丁,有时候则是涂满了蜂蜜的华夫饼,总而言之,对一个还在发育的孩子充满了诱惑,让韦根无法拒绝。 他的态度逐渐柔和了下来。 不再抗拒路远寒的教导后,韦根的成绩得到了显著提高,就连他自己都感到了一阵惊喜、意外,狄娜更是非常罕见地表扬了他。 直到此时,他才真正将路远寒当作了自己尊敬的老师。 那人每天除了教他以外,还有别的事要处理。在狄娜·维尔尼亚的授意下,路远寒逐渐接手了绯红宫的幕僚事务,渗透到集团内部……不过他再怎么忙,韦根睡前那段时间,路远寒也会过来检查一遍他的作业情况,顺便提醒他明天要上什么课,不要忘记提前预习,否则什么都听不懂的话他只会很难堪。 距离路远寒进入绯红宫已经过去了三个月,使用蒸汽技术制造出来的物品第一批供应到了皇室内部,那些人奢侈地烧着钱,连带着韦根·维尔尼亚也享受到了这份便利。 韦根垂下视线,蒸汽灯照亮了他桌面上摊开的那本练习簿。 路远寒刚批阅过韦根的作业,还在底下写了批语,韦根觉得这人的字迹就像他一样赏心悦目,尽管内容非常无情,毫无遗漏地指出了所有需要修改的地方,并告诉殿下这部分不及格,睡觉前务必完成订正。 韦根·维尔尼亚强撑着精神,按照老师的要求订正了一会作业,想到路远寒许诺过的美食,他就觉得自己充满了动力。 对方刚离开没多久,那股浅淡的气味仍然留在桌面上,韦根说不上来老师用了什么香水,那更像是一种侵占领地的特殊菌体,悄无声息地蔓延到了整个房间,但他并不排斥。 最后一个错误也订正过了。 韦根倏然松开眉头,神情莫辨地盯着那本练习簿,他握着笔沉默了片刻,像是在思考什么非常重要的问题,最后还是起身出了房间。 他发现自己的老师……似乎藏着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第303章 帝国之刃(6) 秘密, 一个充满禁忌性的词语。 韦根自己也藏着很多秘密,比如说他曾经偷溜到狄娜的房间中,打开对方最常用的那套护肤品, 往里面吐了口唾沫, 事情结束后他又若无其事地将罐子放回它原本的位置,并在接下来的一个月祈祷皇储殿下面部过敏——而那仅仅是因为他没有别的手段,只能以这种方式报复自己想象中的“杀父仇人”。 那种隐蔽的感觉充满了刺激, 同样地, 揭穿别人的秘密也会带来一种非比寻常的成就感, 韦根·维尔尼亚认为自己是个出色的侦探。 他之所以能察觉到路远寒有秘密, 是因为韦根正处于一个非常敏感的时期。 韦根总是在暗处观察着别人, 他个头不高,性情又沉默内敛, 几乎没有什么人会对他提起警惕, 那些侍从即使见到韦根也只会惊讶地叫上一声殿下, 然后向他请安。 小时候, 韦根的观察对象还是飞鸟、松鼠、窗前成群结队爬过的蚂蚁, 后来他开始揣摩人类。 每个人都有着各种各样的秘密,就仿佛隐瞒与欺骗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天性。而那些秘密也不尽相同,有些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就像上盥洗室忘了带纸, 额头冒出粉刺,有些则涉及到鲜血、仇恨与数不清的冤屈,黑暗得让人感到害怕……韦根喜欢看到秘密暴露那一瞬间别人愤怒的反应, 他觉得很真实, 毕竟皇孙殿下也是一个撒谎成性的小骗子, 面对整个世界的恶意, 他只有这样做才能让自己勉强好受些。 一个人想要隐瞒什么的时候,会和平时所为有着微妙的变化,只不过有些人擅长掩盖,有些人则将所有情绪都写在了脸上。 那么,谢司老师藏着什么秘密呢? 韦根无法想象,因为那个人实在是太神秘了,他礼貌、疏离,总是表现得游刃有余,仅是露出一点蛛丝马迹都能让人好奇得抓狂。即使他们朝夕相处,韦根也从未觉得自己真正走进过对方的内心。 怀揣着对谢司·维尔夏德的无数疑惑,他离开了自己的房间。 韦根知道路远寒的房间在哪里,绯红宫的整体设计非常广阔,没有人时就显得寂寥而又冷清,从他的寝殿过去要经过一段漫长的路程。然而他有次起夜时,发现那位老师既没有睡觉,也没有忙于政事,而是面无表情地站在某个拐角处,就像一个卸下伪装的神秘生物,不关心帝国的任何人。 那时韦根还以为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睛才敢确认眼前的景象,后来他又趁着夜深人静时蹲守了几次,终于确认了一个事实——路远寒每天晚上批复过他的作业后,都会在外面徘徊。 这本应该是一件让人毛骨悚然的事。 每天注视着自己的老师,到了夜里就会变成毫无感情的怪物,在空无一人的大殿内部游荡,换作那些跟韦根·维尔尼亚同龄的孩子,多半会被这个鬼故事吓得直哭,再也不敢忤逆自己的家庭教师。 但韦根强烈的好奇已然盖过了他内心的恐惧,辗转反侧了几个夜晚以后,他终于下定决心,要跟着路远寒看看对方到底有什么秘密。 为了这件事,韦根一直没睡好觉。 他的精神萎靡体现在了骤然下滑的成绩上,路远寒对待他的态度发生了微妙变化,经常为皇孙殿下补习,察觉到对方的转变后,韦根非常懊悔,他不得不花费了一段时间提升成绩,才让老师放松了警惕。 现在他终于能够展开自己的行动了。 韦根出门时还穿着睡衣,他尽量让自己的呼吸趋于平缓,脚步声也降低到一个微不可察的程度,绯红宫最近新添置了几盏蒸汽灯,连带着地面也铺了无数根输送高温气体的管道,让他感觉到拖鞋下流淌着一股舒服的、让人松弛的暖意。 他说不准自己到底希望看到什么样的秘密,只是路远寒在他面前表现得滴水不漏,太完美有时候也是一种罪过,韦根尊敬着、崇拜着他,同时又想撕破“谢司·维尔夏德”的伪装,窥探里面到底是怎样一个见不得人的怪物。 韦根·维尔尼亚的掌心下悄然沁出了汗水。 他正按照老师平时的路线潜行,只是韦根快要将整个绯红宫绕了一圈,也没能发现路远寒的踪影。这让他不禁揣测着,难道是他突然的勤奋引起了那人的警惕?还是说谢司老师前段时间只是在梦游,现在终于能够睡一个好觉了? 苦寻无果后,深夜调查的皇孙殿下颓丧地回到了他的房间,并发誓他要赖床到十点,让过来授课的老师吃一顿闭门羹。 与此同时,绯红宫的拐角附近。 对现在的路远寒而言,给一个未成年人施加精神干扰并不是什么难事,韦根刚才从他面前路过了至少五次,只是视觉神经发出的信号蒙蔽了对方的眼睛,让韦根误以为他的老师也是旁边的持剑雕像之一。 路远寒垂下视线,望着面前不断闪烁的黑斑,从理论上来说,那不是什么爬行动物经过后的痕迹,也不是伺候皇室的仆人没有将墙壁清洗干净,而是维度裂缝投射下来的阴影。 ——是的,维度裂缝。 最开始发现这个麻烦的时候,路远寒惊讶得沉默了整整一刻钟,才让韦根察觉到了端倪。那天夜里他思考了很多事情,路远寒在想,这道微小的缝隙是原本就存在于那里,还是因为他的到来,才让维尔尼亚帝国的时空产生了一个裂口。 更糟糕的是黑斑还在逐渐扩大,它就像一种贪得无厌的吞噬生物,根本不懂得满足,从等同于灰尘的直径快速变成了现在这种让人绝望的尺寸。 路远寒隐约有种不妙的预感。 维度裂缝的出现当然不是什么好事,上一次受到辐射影响的人类已经全部变成了黑暗生物,无人幸免,但路远寒无法遏制,就只能竭尽全力去研究它的存在,以寻求解决方案。 好在路远寒同样能够撬动黑斑的一部分力量,他在维度裂缝表面施加了层“界膜”,用于隔绝对方带来的影响。 只要界膜背后的人不主动打破屏障,就不会被卷入到维度裂缝之中,而且这个角落非常偏僻,平时压根没有人会到这里来……想到这里,路远寒终于松下了一口气。 但那仍然没有让他放心。 这里毕竟是绯红宫,是狄娜·维尔尼亚和她养子居住的场所,发生任何事都会带来无法想象的影响。若是皇储殿下的侍从被黑暗物质污染,恐怕要在整个帝国掀起一场难以平息的风浪,因此,路远寒才会每天夜里过来检查维度裂缝的情况。 至于跟踪着他的韦根,路远寒虽然感到有一点麻烦,却没有把对方放在心上,那位皇孙殿下若是真有当调查员的天赋,就不会此前十几年都表现得像是一个平庸的普通孩子了。 打发走韦根以后,路远寒就专心致志地观察起了墙上的黑斑。 它每天都在成长,当然并非静止不动,斑点的边缘就像被某种啮齿动物咬过一样参差不齐,缝隙那头却是无尽的黑暗与狂暴,路远寒仅是静下心站在这里,就感受到了背后呼啸而过的气流,以及那种誓要撕坏万物的力量……看来上次真的惹到维度裂缝了,以至于它到现在都没有消气,路远寒不禁想道。 这真是一场锱铢必较的灾难。 虽然维度裂缝表现得非常人性化,但事实上,它并不具有意识,也没法拿路远寒怎么样,对于这个试图篡改历史的家伙只是发了好一通火,里面翻涌的力量却没能冲出路远寒设下的界膜。 “很好,继续保持。” 路远寒极轻地念叨了一句,眉峰也微微上挑,他刚要加固界膜,没想到就在他指腹触碰到黑斑的瞬间,那层屏障陡然产生了变化。 界膜原本是无形无色的,此刻却被激起了无数涟漪,中心那一点倏地钻出条小指粗细的黑雾,它狡猾而又阴鸷,带着无比动荡的气息,没等路远寒伸手碾灭试图逃窜的黑雾,它就像蝌蚪般游了出去,一瞬间飞出了路远寒背后那扇窗户的缝隙。 ……该死的! 路远寒反应极快,即刻就追了上去。 深黑色的羽翼从他背后骤然浮现出来,带着他压低重心,腾空而起,现在的路远寒面色冷峻,犀利的视线刀尖一样紧盯着远处游离的目标,整具身体离弦之箭般冲出大殿,肌肉线条优美而凌厉,看起来就像个名副其实的死神。 若是让韦根看到路远寒倏然飞走的这一幕,必然会惊叹于眼前所见的“秘密”,遗憾的是他没有这样的福气。 此时的韦根睡得正香,也不知道这位皇室继承人梦到了什么场景,以至于口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而下,将枕头都打湿了一片,而那块可疑的痕迹还在快速扩张着领地。 ——绝不能让那东西闯出祸来! 路远寒很清楚眼下的情况有多危险,他从塞诺阿上方急驰而过,好在帝国目前还没有建造太多停机坪,辉煌的航空时代尚未到来,空中只有他一个人……或者说一个紧咬着牙的魔鬼,以及那道黑雾正在飞行。 然而那东西颇有灵性,它像是知道路远寒是个阴魂不散的刽子手,竭尽全力往前逃窜,在撞上高楼的前一秒黑雾调转了方向。 它轻而易举地滑了过去,路远寒猛然停下,他的羽翼险些跟空气摩擦出火花,一根又一根血肉翎诡异地蠕动着,好在他最后刹住了。路远寒跟面前的玻璃保持着一个非常微妙的距离,他很快就抬起头,和浴缸中赤身裸体的男人望着彼此……全世界仿佛静止在了让人感到尴尬的一刻。 “抱歉,打扰您的沐浴了。” 路远寒垂下视线,无声做着口型。 他说完就走,徒留一脸恼羞成怒的男人在他背后惊叫了起来:“魔鬼!我要举报上城区有个偷窥别人洗澡的魔鬼!” 第304章 帝国之刃(7) 这场追捕仍未结束。 尽管黑雾已经消失在了路远寒视野之中, 但他仍然能感应到对方的存在,这是他身为猎手的天性,也是一个黑暗生物的直觉。 有着狄娜·维尔尼亚带头使用技术, 那些高楼大厦的主人争先恐后地烧起了蒸汽, 让塞诺阿的夜晚笼罩在一片朦胧的白雾中,从路远寒的视角看下去,无数盏灯光犹如倾泻在星盘上的斑点, 耀眼得让他不禁为之而侧目了一刻。 但他并没有忘记自己的任务。 随着路远寒和黑雾之间的距离不断拉近, 那东西被他追得左支右绌, 情急之下躲进了一家古董店中, 被它震开的门板还在微微颤动着。 正是夜深人静的时候, 街道上不见行色匆匆的公民,只有警务司的猎犬还在耸动着鼻尖到处巡逻, 而这家古董店的位置在第三区, 一条狭长而又阴冷的街道边上。 只见浓重的黑暗骤然化作一个俊美的男人, 路远寒停在门前, 他礼貌地敲了两下, 得到应声后才推门走了进去。 路远寒的视线扫过店内的货物,试图找到黑雾的藏匿之处。 面前的情况却比他想象中要麻烦得多。 整家古董店虽然没有多大,却能看出有人精心布置了里面的一切,就在路远寒旁边的桌上摆着各种复古的物件, 它们被擦拭得非常干净,表面甚至能够映照出访客的模样。推门的一瞬间,他注意到了耳边划过的声音, 紧接着看到屋顶垂下无数串手工打磨的风铃……那些铃铛美丽、精巧而又剔透, 折射出玻璃似的光泽, 以至于到处都是那种低调奢华的颜色, 就像是飘浮着金雾,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馥郁的檀香,将这位深夜到访的“客人”熏得皱了皱眉。 路远寒花费了点时间才看到坐在书架背后的店主,对方是个戴着眼镜的小老头,正在灯下一页一页翻看着报纸,听到开门的声音才懒洋洋抬起了头。 只是这一看却让他骤然清醒了过来。 塞诺阿现在无人不知,带有流苏穗的礼帽是那位阁下的标志,他们崇拜着皇孙殿下的老师,将对方奉为蒸汽之父,全然忘了就在几个月前,谢司·维尔夏德还是一个被警务司追得满大街逃窜的行脚商人。 这家古董店平时生意惨淡,现在来了一个身份尊贵的大人物,店主喜出望外,立刻起身走到路远寒身边,殷勤地为他介绍起来: “正如您所见,这是上个世纪遗留的茶杯,纯银质地,相应的套装已经被帝国最有名的收藏家拍回去当作展品,仅剩下这么一件,机不可失……至于旁边则是费利大帝用过的羽毛笔,他签署文件的时候就用的是这支笔,可以说它经历了数百年纷飞的战火,见证着塞诺阿的兴衰,是一件值得所有人尊敬的古董。” 店主已经没有了刚才那种平静与从容,他满面热情,靠着一张唾沫乱飞的嘴将所有古董吹得天花乱坠,以至于路远寒怀疑起这家伙是不是骗子。 很显然,这些古董都不是他的目标。 路远寒没能从中看出一点黑雾流窜而过的痕迹,他有点不耐烦了,神情倦怠地从古董旁边走过去,脚下的步伐极快,却没有碰到一件脆弱、易碎,而且经不起任何摔打的商品。 那东西会藏在哪里?这些古董内部的空间非常狭窄,连塞一条壁虎的尾巴进去都够费劲,看起来不像能藏得下黑雾…… 就在沉思之际,路远寒视线倏然一顿,他看到了躺在书桌上的黑猫,它正懒洋洋甩着尾巴,覆盖着绒毛的尾巴一下又一下不断晃动,而他寻找的东西就倒映在那对竖起瞳孔的眼睛中——路远寒瞬间反应过来,黑雾给自己找了个宿主。 没想到黑雾狡猾至极,这么快就找到了可以容身的生物。 见路远寒停下脚步,店主疑惑地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看到逐渐起身的黑猫,顿时感到了一阵不妙:“抱歉,谢司阁下……这只猫是非卖品,小莎已经陪伴我十多年了,对我而言它就像是负责看店的老伙计一样熟悉,每天起床、巡视、照顾店里的古董,我们两个谁都离不开对方,恕我没办法忍痛割爱。” “账单寄到绯红宫,我会赔偿你的。” 路远寒打断了他的絮叨。 赔偿?店主不禁琢磨着,谢司阁下这是什么意思?他满面警惕地望着路远寒,却没想到平时性情温驯的小莎竟然一跃而起。 它目露凶光,就像从沉睡中醒来的猛兽,更让人害怕的是黑猫脊背上骤然突出了无数黝黑的骨刺,与其说小莎受到了刺激,倒不如说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怪物。 ——危险! 望着面前匪夷所思的场景,店主反应难免慢了几秒,这时一双修长有力的手紧攥着他的肩膀,带他避开这次攻击,让猛然扑来的怪物落了空。 店主仍有些惊魂未定,滑落的眼镜架挂在他鼻梁附近,再差一点就要摔到地上,额边沁出的汗水悄然打湿了他的鬓角……他现在理解谢司·维尔夏德所说的“赔偿”是什么意思了。 被黑雾侵占身体的猫已经失去意识,却没有停下动作,它在狭小的空间内到处奔逃,体型带来的优势让它能够上跳下窜。 霎时间,古董打翻的声音不绝于耳,但这场让店主倍感肉痛的毁灭性打击仍在持续。路远寒神情冷峻,一把银质飞刀从他掌根下脱手而出,凌厉地擦着黑猫尾巴飞过,对方敏捷闪过,而它背后那幅画卷就遭殃了——整张纸应声断裂,店主只觉得自己的钱包在流血、在哭叫,正痛斥着要他将这两个家伙立刻赶出去。 他的古董店里充满了用来欺瞒外行的赝品,而那是为数不多的真迹,但现在有了裂缝,它就变成了一文不值的废品。 路远寒并不知道店主的想法。 他的眼里只有那个代表着危险的大麻烦,路远寒压低重心,从遍地碎片边上掠了过去。 现在已经没有了可供黑雾逃跑的空间,它被那个同样有着黑暗气息的疯子逼到炉火附近,升腾的烈焰正在它背后劈啪作响,高温炙烤的感觉让黑雾非常煎熬,它的动作慢了下来,遭到寄生的猫也跟着发出一阵濒死般的颤动。 那并不意味着它放弃了挣扎。 对此,路远寒早有准备,对方从宿主体内脱离的一瞬间,他手下的玻璃瓶就飞了过去,正好将肇事逃逸的黑雾捕获于其中,紧接着他抓住瓶子,在玻璃表面同样施展了一层薄薄的界膜,那种力量密不透风地裹住整个瓶身,彻底断绝了黑雾逃走的可能。 事情终于解决了,路远寒不禁想道。 他站在一地溅上血迹的狼藉之中,从路远寒背后垂下的披风落在地面,就像死神收起的翅膀。 无论是恐怖的魔鬼、怪物,还是有着强大力量的非人存在,任何说法都不足以描述古董店主看见的那位阁下,谢司·维尔夏德这个名字给他留下了深刻得毕生难忘的印象。 按照正常情况,他应该立刻报警。 然而就在他产生报警想法的下一秒,嫌疑人转头望了过来,对方赤红的眼睛中翻涌着无边浪潮,任何人都无法违抗那种深邃、神秘而又不可名状的力量。 霎时间,海水淹没了他纷乱的思绪。店主浑浑噩噩地垂下脑袋,就像有一双手正拨弄着他的精神脉络,指节划过的动作慢条斯理,比维修钟表的工匠还要细致,他的记忆逐渐被清除、修正……等到几分钟后,他再也不会想起自己今晚经历了什么,只会觉得小莎叛逆期到了,一怒之下离开了这家古董店。 屋檐下,风铃正在微微晃动着。 * 韦根·维尔尼亚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内容黑暗到了极点,他从维尔尼亚帝国坠落到一个地狱般的世界,那里没有任何秩序,只有无数怪物朝着他涌来。它们就像群蛇般不断游移着,下半身是蠕动的、裂化的血肉,脖颈往上则由他熟悉的面貌组成,韦根看得非常清楚,其中有一只是狄娜·维尔尼亚,他尊敬的母亲,剩下的则是欺辱过他的侍从……那些人面目可憎,张开猩红的大嘴要将他吞下。 生死攸关的情况下,他没办法不反抗。 韦根很快就找到了机会,他从地面捡起一把剑,猛然劈向了怪物,温热的血液溅到了他身上,韦根却毫无所觉,他逐渐迷恋上了这种报复仇人的感觉,对方每惨叫一声,韦根内心的种子就破土一寸,直到他整张脸都被殷红的痕迹浸透。 此刻他不再是那个瘦弱的少年皇孙,而是一个无所不能的战士、统治者……韦根不禁想道,老师说得对,只要愿意下手就会有统摄世界的能力。 遍体鳞伤的尸体倒在他脚下,砍断的头颅滚得到处都是,就仿佛代表着维尔尼亚帝国的皇室血脉断绝在了他手中,韦根却表现得毫不在乎,因为他知道这只是一个梦而已。 他露出了一个满足的微笑。 就在这时,原本充满黑暗的天空骤然亮了起来,怪物降临的压迫感让韦根下意识感到了恐惧——那是一只眼睛,一只庞大而又漠然的眼睛,仅是微微转动瞳孔就能带来毁灭世界的变化,在对方的注视下,韦根渺小得就像颗尘埃。 熟悉的视线让他意识到那是谢司·维尔夏德。 “殿下,您该醒过来了。” 随着话音落下,韦根猛然睁开了眼睛,刚才梦到的人此刻就坐在他的床边,路远寒微微皱眉,正以最常见的那副神情打量着他。 已经将近十一点,让人感到炙热的阳光从窗边倾泻而下,将皇孙殿下的脖颈用汗水浸湿。作为帝国尊贵的继承人,韦根的房间虽然上了锁,但伺候他盥洗更衣的侍从总管那里有着钥匙,路远寒特地借了一趟钥匙,过来叫他的学生起床。 再次被那双眼睛注视着的时候,韦根不免生出了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谢司·维尔夏德到底是怪物吗?有没有察觉到他的跟踪?那人紧抿着嘴唇,看起来神情莫辨……是不是正在思考应该怎么处置一位皇室血脉才不会引起审判庭的怀疑?韦根紧张地想。 没有人知道答案。 第305章 帝国之刃(8) 很长一段时间, 韦根·维尔尼亚都没有再打探老师的秘密。 出于某种他自己都不清楚的缘由,韦根放弃了那个危险的想法。或许,他只是在精神紧绷的情况下出现了臆想, 又或许谢司·维尔夏德真是深藏不露的怪物……但那些都跟他没有关系, 他只是一个置身事外的观察者,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怪罪到他头上,韦根想道。 于是他垂下视线, 态度诚恳地为自己睡过头这件事道歉, 并承诺接下来一段时间都会认真完成课业, 绝不辜负谢司老师的期望。 韦根以前也是这样演给别人看的。 他的演技非常娴熟, 即使是最熟悉韦根·维尔尼亚的那些仆人也未必能辨别出他的谎言, 更何况是一位刚搬到塞诺阿的老师。韦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路远寒的面色,瞥到那人神情如常后才骤然松下了一口气, 不再提心吊胆地绷着自己。 皇孙殿下的生活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平静得让他自己都感到了诧异。 值得庆幸的是, 路远寒并没有像以前的家庭教师一样被人辞退, 他不仅将成绩低靡的韦根管治得服服帖帖, 督促对方取得进步,还在长期接触下融入了绯红宫的幕僚集团,成为集团中至关重要的一名成员。 掌控着整个帝国的皇储殿下有意挑出几个背景干净的棋子进行扶植,让对方在明面上替她做事, 从而洗白那些见不得人的黑暗事迹。 再没有比谢司·维尔夏德更适合的人选了。 他有着往上爬的野心,亦有韬光养晦的耐心,狄娜见到他的第一眼就知道这是个不同寻常的年轻人, 她在握紧棋子的同时, 也会考虑事情是否棘手……好在路远寒熬过了漫长的观察期, 即使在这期间只有一份家庭教师的微薄薪水, 他也毫无怨言。 最重要的是他不依附于任何人、任何势力,带着自己空白的履历投入了皇室继承人麾下,而这份不带有杂质的忠诚正是狄娜想要的。 路远寒花了三年时间坐到参议院的位置上。 正如狄娜所想,他的身份非常微妙,自从改革法案通过后帝国的历任首相多数从下议院,也即众议院的那些人中选出,他们代表着群众的意志,而以传统贵族为代表的参议院日渐衰微。 狄娜·维尔尼亚将他安插到了这里,但路远寒本人又是一个普通公民,蒸汽技术在三年间传遍了塞诺阿,为原本饱受黑暗与繁重劳务折磨的人带来了希望,以至于生活在这里的所有人都尊敬着他,就像尊敬着曾经开国的那位陛下。 路远寒即将经历的未来正按照着历史的轨迹前进,严丝合缝,这让他感到很奇妙。 事实上他了解到的情报寥寥无几,将加西亚·安东尼奥流放到帝国境外以后,韦根仅是写了封密信,告诉他那个“神秘人”当了十年首相就意外消失,具体发生了什么还不得而知。 路远寒设想了无数种情况,逐一排除着错误选项,其中,最值得怀疑的就是绯红宫内部的维度裂缝,每次想到它的时候,路远寒都心情沉重,那终究是一个无法解决的麻烦。 事情简直糟糕透顶了,他不禁想道。 随着维度裂缝不断扩大,其带来的影响也不再像是一缕逃走的雾气那样简单。尽管路远寒设置下了界膜,并用自己的力量与背后狂暴的涡流进行着抗衡,但……在维度裂缝活跃的时期,仍然会有一层难以观测到的暗物质笼罩在首都上方,它严重干扰了塞诺阿附近的磁场,以至于神秘事件频发,警务司倾巢出动也不够用,甚至又向审判庭借了一批人手。 所谓神秘事件,包括但不限于一切存在着非人力量作祟的事,其中有些只是无人打开的盥洗室内忽然涌出了大量黑水,还可以用下水道反液进行解释,有些则严重到了让旁观者满身颤抖的程度。 就比如审判庭前天受理的这起案件。 据当事人所说,他那天夜里靠在露台上懒洋洋抽着烟,透过窗户看到隔壁一家人正在享用晚餐。 起初的景象还很正常,说是温馨、和谐而又其乐融融也不为过,但就在十多分钟过后,清晰映在窗上的倒影忽然开始了蠕动,他们的脑袋由人的轮廓逐渐变成了某种水生动物的模样。 无数根湿滑的触须从他们脖颈上方蜿蜒爬出,而他们家餐桌上的食物也变成了一个被剁下肢体的残疾人,随着那些怪物手起刀落,飞溅的血液洒满了整面玻璃,等到警方赶到现场时就只剩下一地血肉模糊的痕迹,无法从中辨别出凶手与受害者……他们融化在了彼此温热的血水之中。 像这样的案例不在少数。 警务司为此忙得焦头烂额,他们从审判庭请到的两位大人物神情自若地待在一边,等着初步的尸检结果,即使闻到那股刺鼻的气味也没有皱眉,其专业的素质简直让人肃然起敬。 “有点奇怪。”肤色稍微黑些的那个圣裁骑士开口说道,“已经是本月第七起举报了,这些案件除了残忍得让人不堪直视意外,似乎还有着一个联系点……它们都分散在上城、不,甚至是前两区附近,就好像背后的作案者跟这些权贵富豪有仇似的,不惜以这种方式警告他们。” “您是说有人蓄意制造了这些案件?” “不。”圣裁骑士垂首摇头,“这样的虐杀方式超出了人类应有的力量,必然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直到事情水落石出的前一刻,我们都不能妄下定论。而我们现在需要做的,就是摸清楚相邻的案件之间是否存在着某种规律……找到关键所在,后面的事就变得好解决多了。” 他的搭档倏然投来了一道意味深长的视线。 “你知道离案发现场十里以外住着谁吗?我们尊敬的皇储殿下,以及绯红宫内的一群王室血脉,那些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家伙经受不起任何惊吓,要是让他们知道自己的住所边上出了这么大的事——猜猜看王公们、殿下们是会失声尖叫,还是会将责任化作杀头的罪孽降下惩治。” 随着话音落下,在场众人无不感到背后一阵发寒,他们都知道狄娜·维尔尼亚代表着整个帝国的希望,同时也很清楚这位殿下有着怎样的铁血手段。 那还要接着追查下去吗? 疑惑盘旋在那个警察的内心,不是谁都有着毫不惧怕危险的勇气,比起审判庭,警务司的待遇要低了不止一个档次。他之所以对着两位领导点头哈腰,显得服从到了极点,就是希望遇到这种事的时候圣裁骑士能够挺身而出,让他这把上了年纪的老骨头得到体谅。 只不过他并没有将这句话问出口,那两个圣裁骑士低声商量了片刻,紧接着公布了一个堪称噩耗的消息:“收拾东西,我们现在走趟绯红宫……搜查令已经让人去跟上边申请了,应该很快就能送过来。” 疯了吗?找麻烦找到绯红宫头上,那跟将自己的脑袋挂上绞刑架有什么区别? 这个处事圆滑的警察心下恼火至极,但对方有官威在身,他无法违抗审判庭做出的处置,只得一边压着满腹牢骚一边带路前往绯红宫,就连握着提灯的指腹都被汗水浸透了小片,足见他内心的紧张情绪。 绯红宫离案发现场确实不远。 他们到的时候骤然下起了雪,现在已经是塞诺阿的冬天了,狂风呼啸,寒冷刺骨的环境让所有人意识到了蒸汽技术带来的便利,他们使用着供暖装置,通过管道里滚滚而过的白雾驱散满身寒气,手掌上不再遍是开裂流血的疤痕……人们感念着为整个帝国带来改变的谢司阁下,而这正是路远寒能得到无数爱戴的原因。 “抱歉,维尔夏德先生还在里面辅导殿下的功课,你们先在会客室中稍等一阵,可以随意取用这里的食物与茶水。” 接待他们的侍从如是说道。 谢司·维尔夏德,圣裁骑士仔细咀嚼着这个名字。他并不像其他公民那样,无条件信任着所谓的辅导皇室之人,在他看来任何道貌岸然的大人物都有可能是潜在的嫌疑犯,那位阁下竟然没有传出过一点负面消息,本身就已经够奇怪了。 趁着皇孙殿下和他的老师还没有来,两位圣裁骑士先对负责打扫整座绯红宫的侍从进行了审问。 毕竟得到进入批准的只有审判庭,警务司的人则被隔绝于外,正在漫天风雪中等着他们出来——已经快要到深夜了,若是不想看见警察冻僵在台阶下的尸体,圣裁骑士就必须速战速决,尽快完成对事件的调查。 那位年少的殿下可能还好办些,孩子总是不会懂得掩盖自己的情绪,很容易从他们的表情中观察出一些细节,但谢司·维尔夏德就不同了,圣裁骑士不禁想道。 能够混迹在两院的人通常都有着一种狡猾而又聪明的特质,他们能够将事情处理得滴水不漏,而这正是审判庭最不愿意看到的一点。 得先从韦根·维尔尼亚下手,他有了结论。 自从绯红宫烧起了蒸汽后,皇孙殿下居住的地方变得温暖适宜,原本落在圣裁骑士肩膀上的雪逐渐融化成了水,好在侍从非常体贴,及时用毯子裹住了他们两人浸透的背部。 就在这时,一阵轻重不同的脚步声响了起来,走在前面的是个身型高挑的少年,维尔尼亚特有的窄眼薄唇说明了他的身份,只不过他的容貌非常俊美,而且具有攻击性,手臂下隐约浮现出了肌肉轮廓,让人无法将他和传闻中那位性情内向的殿下联系起来。 后面那人则戴着顶黑色帽子,他掌根下夹着本书,也有可能是提前备好的教案,不紧不慢地跟在韦根·维尔尼亚身后。 他的多半张脸都隐没在了流苏穗晃动的阴影中,无法看得清楚,那一头倾泻而下的银发却耀眼得让人无法挪开视线,望着面前这两个跟想象中截然不同的权贵,圣裁骑士一时间竟然陷入了沉默,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那人在他们旁边坐了下来,对方态度随意,就仿佛只是朋友间聊聊天而已,然而圣裁骑士早就充满警惕,因此,两人并没有落进路远寒布置的陷阱中,反倒是从他的笑意中察觉到了一丝阴冷而又危险的意味: “难得见审判庭的大人抽空过来一趟……找我的学生有什么事吗?” 第306章 帝国之刃(9) 让圣裁骑士感到惊讶的是, 那人开口说话时,韦根·维尔尼亚恭敬地站在旁边,似乎并不觉得自己贵为皇孙殿下就要高出其他人一等, 这在王室贵胄中是非常罕见的情况。 难道谢司·维尔夏德当真将他教得极有礼貌? 望着那位垂下睫毛的皇孙, 圣裁骑士腹诽了一阵才斟酌好措辞,开始例行公事地提问:“上城区最近发生了一些恶性事件,具体情况我们目前还在调查, 不过案发地点聚集在了绯红宫附近, 因此我们才会登门拜访, 想问问殿下是否留意到了什么不同寻常之处……若是能够提供线索的话, 审判庭感激不尽。” 闻言, 韦根的神情终于有了变化。 要说绯红宫中最不同寻常的,自然就是他的老师谢司·维尔夏德。对方仍然十年如一日地坚持着在深夜游荡, 也不知道都做了些什么。 只不过殿内的那些侍从竟然像察觉不到这件事一样, 照样尊敬着他们眼中完美的谢司阁下, 甚至还会提醒他天冷了记得添衣, 不要熬夜加班到太晚……不难看出, 那完全是发自内心的关切。 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老师冠冕堂皇外表下的真面目,韦根感到毛骨悚然的同时,又多了些无法言说的满足感,毕竟秘密只有独享的时候才是最让人着迷的。 现在要说出来吗? 韦根感到内心深处泛起了一阵涟漪, 三年的时间让塞诺阿逐渐成为了闻名帝国的蒸汽之都,同样也将他打磨得越发锋利,就像从愚钝的石头下发掘出了一个嗜血的魔物。 他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成长着, 蜕变着, 现在韦根已经超过了曾经刻在墙上的身高线, 不仅俯瞰着那些意气风发的同辈, 欣赏他们那种看怪物似的眼神,就连狄娜跟他聊天时也多了一些商量与询问,这让他的自尊心颇为受用。 跟别人的反应不同,老师仍然是那种波澜不惊的态度,最开始没有鄙夷,现在同样没有奉承……韦根看得出那人只是竭尽全力完成着自己的工作,不禁感到了些许挫败。 更糟糕的是他的零食也没有了。 自从韦根进入青春期后,路远寒就对他的饮食摄入开始了严格把控,高热量的每周只能吃一次,糖油混合物更是不得出现在殿下面前,名义上是为了让他拥有健康强壮的身体。 但韦根觉得,老师这样做只是因为上次被发现后扣了薪水而已。 总而言之,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唯唯诺诺的少年了,韦根·维尔尼亚有着解决事情的权力,他完全能够决定是否要将路远寒供出去,让那人接受审判庭的调查。 韦根垂下视线,他尊敬着、崇拜着的老师正侧身靠在椅背上,慢条斯理地整理着那一沓刚批阅过的试卷,银白的长发就像窗外飘着的飞雪……路远寒总是和所有人保持着距离,让韦根猜不透他的想法,只觉得世界上任何事都无法引起他的失态。 现在就有一个唾手可得的机会。 韦根知道狄娜·维尔尼亚有意打破首相出自下议院的惯例,将整个帝国的权力都掌握在自己手中,以免她继承皇位的过程中发生任何意外。 正是德普尔二世垂危之际,所有人觊觎着那个位置,另外几家的幕僚想尽办法要置他的老师于死地,不仅是朝政方面,甚至还派出了付出性命的死士刺杀路远寒,好在他有惊无险地挺了过来,并没有在史书上留下英年早逝的一页。 没有人想接受审判庭的拷问,进去的人即使不褪一层皮也会错失良机,那意味着韦根只要动动嘴皮,就能让狄娜手下整个集团的努力付之东流。 “殿下,您觉得呢?” 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 那人仍然没有回头,韦根顶着圣裁骑士的视线,犹豫片刻才开口说道:“抱歉,宫内事务都是交给下人去处理得,我并不清楚外面都发生了什么……要说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前些天有一个被辞退的侍从撞死在了门下,这件事警务司已经处理过了,但他们是否留有档案就不好说了。” 随着话音落下,他从圣裁骑士眼中读出了“该死的权贵”的情绪,这些人正直得要命,韦根稍微引导一下就能转移他们的注意力,这对他而言非常容易。 韦根压下了险些翘起的嘴角。 见他满面懊恼,圣裁骑士倒也不好再追问下去,那毕竟是个地位尊贵的皇亲国戚,不是什么猫狗,他们就算要调查情报也得控制在一个合理的范围内,接下来他们又提了几个问题,拿到了一份关于撞死侍从的笔录,就遗憾地离开了这个充满压迫感的地方。 会客室内只剩下了韦根与路远寒两人。 房间内一片寂静,韦根的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老师身上,直到此刻路远寒终于转过了头,少年从对方镜片上看到自己消瘦的面庞,他只怔了一瞬,就望向了那只深翠色的眼睛。 “已经太晚了,剩下没完成的部分就等到明天再说吧。” 路远寒说着站起了身,韦根现在已经长到了需要他平视的高度,他伸出手掌,皇孙殿下就自觉将那些试卷接了过去,表现得非常听话,没有对老师的决定提出任何意见。 路远寒笑了笑,显然对学生的表现颇为满意。 三年的潜伏时间让他摸清了这人的底细,从最擅长什么科目,再到皇孙殿下睡觉前要将身体侧向哪边,韦根·维尔尼亚藏着的小心思在他面前袒露无遗……路远寒虽然不是维尔尼亚的一员,却比他的家人更熟悉这位殿下,观察久了他难免生出一些想法,路远寒试图将这个隐患碾灭在幼年期,但他终究没有下手。 偶尔他会想起那个稚嫩的孩子,比起当时,现在的韦根眉宇间总郁结着一股让人不敢靠近的戾气,自然也不会再为银翼蝴蝶这样的小玩意而停下脚步。 不过维度裂缝的影响竟然引来了审判庭。 路远寒非常在意,毕竟寄住在屋檐下的不仅有他,还有当时发现的黑斑。那家伙现在演变成了一道与人类等高的裂口,要是没有他在界膜上施加的视觉干扰,绯红宫那些人看到维度裂缝只会吓得魂飞魄散,一旦他们报警,让人处理异常情况,路远寒也就可以等着给整个塞诺阿收尸了——那必然是场惨痛无比的灾难。 等到所有人睡下以后,他要再检查一遍界膜的损毁情况。 为此,路远寒时常觉得自己是个焦头烂额的裁缝,即使他竭尽全力去修补洞口,维度裂缝仍然变得越来越大,毫无停下的趋势,就仿佛在得意洋洋地挑衅着他。 韦根带着试卷回了房,路远寒却还不能休息。 路远寒先到办公室,跟其他幕僚对接了最近的工作进展,他得知竞选对手正酝酿着一个让谢司·维尔夏德身败名裂的阴谋,记下了这件事,又听到他们说狄娜殿下对审判庭的擅自调查非常恼火,准备找机会惩办这些胆大妄为的家伙。 若是能让讨人嫌恶的审判庭遭殃,路远寒自然会举起双手表示赞成。 等到路远寒下班时,其他同事都已经打道回府了,只剩这个所有人眼中的劳模还留在办公室内。他动作熟练地整理好桌面,关灯前看了一眼计费表的示数,确认无误后才离开了办公室。 就在他推门出去的一瞬间,浓重的黑暗气息扑面而来。 那种味道弥漫在绯红宫的每个角落,已经不能用难闻来形容了,就像无数具尸体同时被融炼成了血水,说是地狱也不为过。遗憾的是只有路远寒这样的存在,才能够察觉到黑暗力量的扩散,平时行色匆匆的人们沉浸在奢靡而又美好的表象中,全然没有发现帝国最中央的地方潜藏着一个深不见底的巢穴。 路远寒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夜晚,他穿行在雾气缭绕的长廊上,悄无声息向着自己的目标前进,没有惊动任何一个侍从。 片刻后,他停了下来,注视着面前由无数微小黑斑凝结而成的门。那样说并不确切,毕竟这道门没有实体,路远寒面无表情地往前一步,赫然跨进了与整个帝国相悖的狂暴空间。 他不是第一次来到维度裂缝了。 黑斑的出现既代表着危险,同时也是一条隐蔽的通道,路远寒研究时,发现他能够通过打开的缺口进入维度裂缝,甚至找到了前面被狂风打散的书房遗迹。 从那以后他就将这里视作了自己的秘密空间,趁着无人察觉的时候筛查关于黑暗纪的历史,而维度裂缝拿他没有办法,只能望着路远寒随意使用书房,按照现代审美,重新修建好他的私人场所。 除了不能在这里喝咖啡,还要留意到处流窜的风暴以外,路远寒对它还是很满意的。 事实上,扮演谢司·维尔夏德远比他前几个身份要累,路远寒白天进行着高强度工作,晚上则到维度裂缝中处理自己的事——在这里,路远寒可以毫无拘束地放出触手,它们帮着主人整理好书架,驱赶附近动荡不安的力量,体贴得就像他为自己请的管家。 路远寒感到疲惫的时候,会将脸颊抵在书桌上休息片刻,银白长发从他肩膀下一直倾泻到了脚边,这时触手们也表现得非常安静,绝不会打扰到主人的沉睡,偶尔才会发出微弱的、不易察觉的颤动,无声讨论着应该什么时候叫他起床。 然而就在今晚,维度裂缝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第307章 帝国之刃(10) 事情要从前段时间说起。 与三年前相比, 韦根·维尔尼亚现在逐渐拥有了自己的人脉,原本依附在狄娜麾下的权贵注意到了这位皇孙殿下,开始有意接近他, 想着法子讨好他, 其中包括将与韦根年龄相仿的千金介绍给他,在每年的诞辰送来数不清的金银财宝。 贺礼堆积得琳琅满目,整个绯红宫的储物间都放不下, 就在韦根倍感头痛的时候, 他不慎踢到了某件礼物。 他将落在地上的信捡起来拆开, 才发现那是一封请柬。 韦根见过太多庸俗的贺礼, 这份请柬确实别出心裁, 他不禁被勾起了一丝好奇心,索性读完了请柬的全部内容, 但他没想到这仅是一个通往深渊的开端。 写信者是与他相熟的某位侯爵之子, 在狄娜看来那不过是一个狐朋狗友而已, 并不值得韦根结交, 只有趁着诞辰收礼的时候对方才找到了联系他的机会, 他的朋友——托德·亚当斯在信中写道:“我最近接触到了非常不得了的东西,你不是一直被那个维尔夏德困扰着吗?为什么不试试借助神秘学力量呢?” 简而言之,托德从祖父的遗产中发现了一块魔镜,那块镜子原本在角落里放着, 蒙满灰尘,没有任何人知道它来自哪个朝代,直到亚当斯家决定拆除老宅的那一刻, 它才得以重见天日。 托德将它带回了上城区, 并请专业人士为他鉴定分析, 得知镜中确有神秘力量的痕迹后, 托德得意洋洋,但他又不敢将结果告诉家里的长辈炫耀,这才找上了韦根·维尔尼亚。 尽管韦根对魔镜的可信度充满怀疑,但托德的说法确实引起了他的兴趣,在这个最离经叛道的年纪,没有哪个男孩不想尝试一下平时禁止的事情。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他要怎么出去。 狄娜·维尔尼亚对养子的管教非常严苛,他每周仅有一天休息时间,不用面对家庭教师和繁重的课业,但他进出绯红宫必须登记在册,无论韦根走到哪里都有一群满面冷厉的随身侍卫跟着,在这种情况下,他想偷偷溜到托德家简直难如登天。 为此,韦根特意请了一天病假。 他的感冒症状并不是伪装出来的,皇孙殿下裸着胸膛挨了小半夜的冻,终于如愿以偿打起了喷嚏,发烧带来的严重后果让他表现得有些糊涂,整张脸都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潮红,狄娜只得批准他卧病在床,并叫走路远寒去处理别的事情。 这只是他出逃计划的第一步。接下来韦根让他买通的小厮躺在床上,伪装成皇孙殿下,自己则从殿后那些仆人倒厨余垃圾的小道离开了绯红宫,坐上托德·亚当斯雇来接应他的马车。 至于事发以后那个小厮会有多么惨烈的下场,一个无辜的家庭是否会遭到牵连,那就不是韦根应该关心的了。 整个过程顺利得让他有些感慨,见到托德·亚当斯的那一刻韦根才放下警惕,这位二世祖仍然非常热情,他为韦根介绍了负责魔镜鉴定的专业人士,以及那块用黑布严严实实盖着的物件。 “尝试的时候务必小心,切记它映照出的并非我们所处的现实,而是与使用者本人密切相关的一段命运。”托德告诫他的时候满面严肃,并没有轻视魔镜的威力,“烧毁的房屋、熟悉的物件,甚至是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在里面看到什么都有可能,而你需要做的就是去感受它,同时不要被镜中的内容蛊惑,默念三遍愿帝国保佑您的子民,就可以放下镜子了。” 说得倒是挺像那么回事的,韦根不禁想道。 此时他还是一副将信将疑的态度,并没有完全被托德的思绪牵着走,毕竟所谓专业人士也有可能是像他老师那样欺世盗名的骗子,托德这样玩世不恭的贵族上当受骗,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但尝试一下也不会有什么影响,韦根在绯红宫中待了太久,外面的新鲜空气简直美妙得让他潸然泪下,在托德下逐客令前,他绝不会离开亚当斯家一步……听完同伴的絮叨后,韦根终于走到魔镜面前,伸手揭开了掩盖着它的帘幕。 魔镜看起来倒是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由金属打造而成,边缘上繁复的纹路犹如群蛇游动,有种让见者头皮发麻的阴冷感。 然而就在韦根垂下视线的一瞬间,镜面倏然泛起了强烈的光芒,仿佛有一层无形的力量将他与托德那些人隔绝开来,他所处的地方已经不再是亚当斯家,微妙的触感缠绕着、笼罩着他,让韦根彻底沉浸在了魔镜呈现出的画面中。 这就是自己的命运吗? 韦根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很难描述他刚才看到的究竟是什么。 镜面俨然被浓重的黑暗覆盖,无数潮水般的雾气从里面涌了出来,正在以一种惊人的速度不断蔓延,那种邪恶的力量仿佛要打破束缚,但他的身体却僵在原地,就连小一根拇指都动弹不得……韦根满心恐惧,已经后悔起为什么要应下托德的邀请,从魔镜中窥伺自己的命运——这下要倒霉了! 黑暗仍在蔓延。 现在没有人救得了皇孙殿下,因为在托德·亚当斯等人看来韦根毫无异样,只是沉默着垂下了头,那意味着他正在解读自己的命运,只有当事人清楚他都在魔镜中看到了什么。 就在这时,黑暗中骤然伸出了一只手,那只手有着让人无法抵抗的力量,猛地扼住了韦根·维尔尼亚的脖颈,而那瘦骨嶙峋的指节越掐越紧,让他像窒息似的快要喘不上气来。 韦根的意识逐渐涣散开来,他的呼吸减慢,连带着视野也变得模糊一片……恍惚中他瞥到了那人手背上的小痣,标志性的存在让他意识到这是谢司·维尔夏德的手,它现在掐得多么用力,曾经辅导他的时候就有多么耐心、体贴,仿佛一位无微不至的老师。 “你感觉还好吗,殿下?” 韦根霍然惊醒过来,他首先看到托德·亚当斯那张略显焦虑的脸,感觉到颈边的疼痛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颤抖,紧接着才意识到自己正攥着那块魔镜。 糟糕的是镜子边角裂开的缝隙割破了他的手,鲜血蜿蜒而下,就像一条汇进纹路中的溪水,将代表着维尔尼亚帝国皇室的血脉融入了这件物品中。 “没事。”韦根低声喃喃着。 现在的他就像刚逃离一场噩梦,托德将他带到了亚当斯家的休息室,嘱咐所有人伺候好殿下,片刻过后,韦根才逐渐恢复了精神,开始琢磨刚看到的“命运”是什么意思……老师要杀他?为什么?还是这里面存在着某种误会? 韦根怎么也没能理清头绪,见他正为刚才的事而困惑,托德倒是厚颜无耻地凑了过来,试图为好友解决问题:“这只是一种手段而已,犯不着信以为真……不过你刚才到底怎么了,简直跟魇住了似的,一直叫你也醒不过来,你有在内心默念愿帝国保佑吗?” 当然没有,危急情况下韦根早就忘了这茬。 他受伤的手掌已经消过毒,缠上了绷带,韦根却感到了一阵无法控制的心悸,任谁碰到怪事都没法平静下来。那种黑暗气息仍在暗处紧随着他,它沉默寡言,犹如一道瘦长鬼影,但托德他们对此毫无所觉,只有韦根要忍受这种痛苦的折磨。 韦根下意识咬紧了牙,无论如何,他一定要弄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他重新振作起来,甚至还让托德将以前打听到的那些神秘物品的情报全部告诉自己,无论那人是个什么样的怪物,总也得有弱点才对……要是谢司·维尔夏德毫无破绽的话,那他岂不是成神了? 韦根在这方面出手阔绰,不惜拿出了他多年来攒下的所有财产,再加上亚当斯侯爵在帝国颇有人脉,还真让托德快马加鞭为他搜集到了一批异物。 它们尺寸不同,使用方法更是有着极大的差别,韦根挑剔地选了片刻,表现得就像个难伺候的顾客,最后他买下了一小瓶夜行药水——只要往眼睛中挤上两滴,接下来的半小时内他的视觉就会得到大幅强化,任何隐藏手段都无所遁形。 好在夜行药水的效果对得起它的价格。 韦根从未觉得世界在自己眼中如此清晰,他能透过窗户望到千米外烧着滚滚蒸汽的烟囱,甚至还在衣柜夹缝中找到了曾经遗失的那枚纽扣。 最重要的是,他能辨别出每一个人的脚步,他们留下的痕迹被区分开来,其中属于谢司·维尔夏德的那道印记不紧不慢……毕竟他的老师总是很冷静、自持,游刃有余,从来没有为任何事着急上火过。 韦根顺着那人的行走路线前行片刻,找到了脚印消失的地方。 事实上他有些惊讶。 因为这地方离主殿不算太远,却很少有人会到这里来,连窗沿下都积满了灰,所有人都从潜意识中忽略了它,就仿佛这个角落本不应出现在绯红宫中。直到此刻,韦根才察觉到了那种强烈的违和感……他以前为什么会这样想? 望着面前散发着阴冷气息的缺口,韦根感到了一阵难以置信,眼前所见已然超出了他的理解能力,那是一道门吗?他非常困惑地想。 考虑到药水最多只能再维持一刻钟,韦根决定把握住这个机会。他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伸出手的瞬间整道门爆发出了极为强烈的力量,韦根甚至没来得及呼救,就被卷进了那无边黑暗之中。 穿过漩涡的后遗症让他痛不欲生,韦根摔下来的时候只觉得浑身每一个毛孔都在渗血,腿骨也断了小部分——这个充满狂暴无序的空间让他整个人都被吓坏了,片刻后,皇孙殿下勉强撑着残躯站了起来。 他断断续续地往前走了一阵,就看到了那座书房。最让韦根感到惊讶的是书房的使用者,因为那人有着他熟悉的面容。 路远寒早就取下了平时戴着的帽子与镜片,他在这里毫无遮掩,察觉到有人擅闯维度裂缝,那只猩红的眼睛转动着望向了正因恐惧不断颤抖的少年。无数根触手从他衣摆下蜿蜒伸出,正如涟漪般微微游荡着,就像远古巨兽沾满了血的铁蹄,韦根僵在了原地,仿佛骤然被人夺走了灵魂……恐怕没人能够想象得到,受人尊敬的谢司阁下竟然是一个怪物。 第308章 帝国之刃(11) 尽管韦根早已做好了准备, 但当看到真相的时候,他还是感到了一阵难以名状的恐惧。毕竟他朝夕相处的老师竟然是个连人类都称不上的存在,那些深黑的触手仿佛在提醒着韦根他的猜测有多么愚蠢, 只要那人愿意, 随时都可以取走他的性命。 他的出现对路远寒而言也是一个麻烦。 这位皇孙殿下平时事事都顺着他的意思,即便韦根内心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心思,路远寒也不认为能对他产生威胁, 然而今天的事却让他一瞬间提起了警惕。 维度裂缝不是普通人该来的地方, 活跃期飞溅的乱流能够杀人无数, 韦根满身是血, 能够保持着不失去意识已经是极为难得的一件事。望着从书桌前起身的那个人, 他嘴唇哆嗦着,下意识挤出了一道充满不情愿的低语:“不, 别过来……” 很显然, 怪物并不会听取他的意见。 要处理这只偷偷潜入维度裂缝的小老鼠, 路远寒甚至不用亲自动手, 就有一根庞大的触腕朝着韦根甩了过去。它将目标完全紧裹在那层湿滑、黏腻的表皮下, 黑液顺着伤口渗入了韦根体内,激起的强烈痛感让他反抗起来。 但以这副血肉之躯岂能抵挡得住一个怪物?韦根不出意外地失败了。 深黑色的物质涌了上来,垂死之际,他想起魔镜中的内容, 韦根越发觉得自己要命绝于此,他的内心充满了焦躁、懊悔与怨恨,毕竟他现在还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皇孙, 即便死了也不会被历史记得——他不甘沦为人海中的尘埃。 出乎意料的是, 触手并没有杀他, 只是将快要失去意识的韦根放在路远寒面前, 完成任务后就悄无声息地收了回去。 那双手托着他的后背,对方接住韦根时没有任何颤抖,就仿佛他还是当年那个瘦弱的孩子一样。 韦根仅是深呼吸一次都会感到胸腔下震坏的内脏正隐隐作痛,他不敢抬起头来,也就无从得知那人现在打算怎么处理他。 路远寒紧皱着眉,杀了自然是不行的,这毕竟是他老板的继承人。更何况他马上就要晋升首相了,竞争对手恨不得将谢司·维尔夏德送下地狱,路远寒最近不能传出一点带有争议性的新闻,他承担不起被视作嫌疑人带走的风险。 看来只能清除他的记忆了,路远寒想。 他的视线落在韦根·维尔尼亚身上,宽阔的肩膀让路远寒意识到对方快要成年了,从所有人都对少年轻声细语的温室,跨进一个充满黑暗与残酷的世界……而他观察着陛下的蜕变,就像蟒蛇垂涎地望着树上即将成熟的果子。 但在消除韦根的记忆前,路远寒还有另一件事要处理。 就在触碰到对方皮肤的同时,他发现这位皇孙殿下没能幸免于难,黑暗物质的污染正顺着接触面快速扩散,已经深入到了韦根·维尔尼亚的骨髓里面。现在的他看起来还像是个重伤的人类少年,但再等上半天,那种恐怖的力量就会将韦根改造成一个面目全非的怪物。 若是让他以那副尊容回去,路远寒也就可以立刻下岗了。 “殿下,您还真是会给我添麻烦。” 魔鬼的瞳孔中倒映着面色苍白的少年,他的手掌抵在韦根·维尔尼亚的额头上摩挲着。 那种温热的触感让人昏昏欲睡,韦根很快闭上眼睛,他停住了呼吸,体内的各种器官不再运转,整个人就像定格在了睡着的那一瞬间——路远寒暂停了他身上的时间流动。 怎样修复一件坏掉的物品? 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让它回到损毁以前,路远寒将其命名为“回溯”。 这是他消化权柄后提炼出的一部分力量,与之相应的就是暂停与快进,涉及的干扰对象越多,路远寒想使用回溯就越困难,好在维度裂缝中只有他们两人,他不需要修正别人的认知,对韦根下手自然要容易得多。 韦根现在就像一盘被人按下暂停键的录像带,表现得非常安静,就连血液输送着的细胞也停止了前进,黑暗物质的侵袭戛然而止,某种更强大、更不容置疑的力量正从路远寒手下源源不断地涌出。 它掌控着韦根的躯体,毫不客气地对外来者下了逐客令:“出去!” 接下来发生的事堪称奇迹。 那些扎根于皇孙殿下血脉里的黑暗气息开始倒流,逃离般飞出了韦根的身体,它们弥散在维度裂缝中,就连他身上触目惊心的伤口也逐渐愈合如初……他恢复得相当完美,犹如一只刚被擦洗干净的瓷偶,靠在路远寒怀里安然沉睡着。 毋庸置疑,这是一次突破性的尝试。 路远寒验证了回溯的效果,而韦根也免除了直接死亡的命运,遗憾的是路远寒对这份力量的使用并不成熟,他没能完全驱散韦根体内的黑暗物质,仍有极少的一部分潜逃进了皇孙殿下身体的某个角落,就像阴魂不散的噩梦。 路远寒现在满心疲惫,他额际浮现出了隐隐涨起的青筋,就连触手的数量都缩减到了原来的一半,剩余的血肉蠕动着躲进了他的衣摆下——他已经没有精力再去揪出那些家伙了。 韦根的气息逐渐恢复了平静。 路远寒抱着这位不让人省心的殿下,受到他的召唤,已经休息的触手重新替主人戴上了帽子,他垂首而立,仍然像是那个在绯红宫前立了雕像的伟大贤者,充满让人安心的稳重感。 紧接着,名为谢司·维尔夏德的男人一步步穿过维度裂缝,桌上翻开的书自动复位,就仿佛从没有人到过这片禁地。 将韦根送回房间前,路远寒检查了他的记忆,靠着获得的线索推断出整件事的全貌,知道自己在哪里产生了疏忽……托德·亚当斯,他记下了罪魁祸首的名字,路远寒不仅打算在上司面前参那位纨绔子弟一本,还想从亚当斯家带走那块魔镜。 即便他不处理,审判庭的人也迟早会收容这些危险物品,绝不容许其威胁到整个上城区的安全。 为了观察韦根的后续情况,路远寒替他掖好被角,指节拨开韦根鬓边垂落的发丝,露出耳垂上闪着耀眼光泽的一枚耳钉,那似乎是年轻人为了彰显个性才打的,漂亮得就像打磨过的锆石。 除了洗澡的时候,殿下的耳钉几乎从不离身,倒是方便了路远寒现在动手脚,他的指腹蹭过那枚碎钉,在里面植入了监视及窃听用的孢子。 就在路远寒抽走指节时,躺在床上的韦根忽然皱起了眉。 他的身体恢复到了进入维度裂缝前的状态,重感冒的症状随之而来,烧得头昏脑胀的韦根下意识伸出了手,紧攥着路远寒的衣角,显然,他并不希望这个散发着温暖的热源离开,哪怕就在一刻钟前他还恐惧着路远寒的视线。 路远寒挑起了眉。 他没费什么力气就挣脱束缚,让少年的手重新垂了下去,好在韦根并没有醒来,他只是低声嘟囔了两句,就翻身用被子将自己裹了起来,仅在外面露出一头蓬松的发丝。 窗外的雪正簌簌下着。 浓重的白色覆盖了整个塞诺阿,大雪纷飞的帝国就像一个持着剑默然而立的战士,没有人愿意对上它凛冽的视线,倾听它狂啸的声音……路远寒拧动了蒸汽灯的阀门,让殿内铺着的光线看起来更柔和,更适合睡个好觉。 他已经处理好了韦根的记忆,本应就此离开,结束这场持续了下半夜的闹剧。 然而路远寒察觉到了房间内微弱的声响,它隐藏在角落里,若是狂风拂动窗户也说得过去,本不应被人发现,但那是一个生性多疑的怪物,路远寒面无表情地转过了身。 “哒、哒哒……” 随着鞋尖扭转过去,他在韦根的衣柜前停下了脚步。 皇孙殿下的柜子锁得非常严实,仅露出一道狭窄、黝黑的缝隙,让人难以窥探到里面的内容。但对路远寒而言这不算什么困难,他熟练地撬开了门,皇室御用的材料在他手下脆弱得像张白纸,路远寒微微垂下视线,撞进了一双充满恐惧与畏怯的眼睛——他似乎在这里藏着很久了。 看来这就是那个收了殿下贿赂的小厮,路远寒有了判断。 已经成年了的小厮看起来甚至还没有韦根大,整个人过分消瘦,或许这副窘迫的表现就是他铤而走险的原因。韦根已经从亚当斯家回来,正常情况下小厮应该早就离开了……无论他是出于什么原因、哪种心理躲进了柜子中,都已经对路远寒构成了威胁。 被路远寒拎起来的时候,小厮甚至没有发出一声惨叫,他知道自己的性命微不足道,只要维尔夏德先生轻轻皱下眉,他就会丢掉这份饭碗,跟前些天那个侍从一样无家可归。 塞诺阿的冬天严寒刺骨,用不了一星期他就会冻死在外面,没有人会知道积雪下藏着多少具僵硬的尸体。 但小厮仍然抱有一丝侥幸心理,他期望着自己刚才感受到的都是错觉,谢司·维尔夏德不是平等照拂着所有人吗?他那样正直,那样完美,简直就像为帝国而生的忠臣,就在前段时间的民意调查中,小厮还将宝贵的一票投给了他。 但他注定是要失望了。 隔天早上,路远寒已经清洗掉了所有痕迹,没留下任何罪证。 紧接着他带上狄娜·维尔尼亚的手谕,前往那个充满了残酷与血腥味的名利场……在这个众望所归的日子,路远寒成为了帝国有史以来最年轻、最位高权重的一位首相。 第309章 帝国之刃(12) 谢司·维尔夏德就任首相的消息成为了塞诺阿所有报纸新闻的头条, 并在接下来的一个月内传遍了整个帝国。 众人的反应不尽相同。 有真心为他祝贺的同事,有嘉奖他的上司,同样也有憎恨他到两眼通红的对手, 路远寒却表现得非常平淡, 他成功上任意味着狄娜派的胜利——那位皇储殿下彻底巩固了自己的统治地位,多数原本持着观望态度的中立派已经将她视作了下一任领导者,唯狄娜·维尔尼亚马首是瞻。 对路远寒而言, 他的工作强度并没有降低, 反倒有更多事要处理了。 他毕竟才上任数天, 内阁那些朝臣还没有完全认可这位新的首脑, 每天递到路远寒办公桌前的折子几乎快要将他淹没, 即便每根触手批复一件事也忙不过来。 好累!第一根触手说。 砍了他们的脑袋!第二根触手附议道。 你们都冷静点,就算能砍下那些蠢货的脑袋, 还会有新的继任者源源不断地被选拔上来, 这样下去只会陷入一个永无止境的死循环……难道你们想让主体被人弹劾吗?某根稍显聪慧的触手劝说着同伴。 作为路远寒裂化出的存在, 每根触手都附着了主人的潜意识, 它们无需开口也能够彼此沟通, 吵得像要在路远寒脑内再开一场内阁会议,他紧皱着眉,于是所有触手瞬间安静下来,犹如教室里并排而坐的学生, 等待着它们伟大的主体做出决断。 路远寒满身疲惫地放下了印章,他刚处理完所有政务,现在终于可以靠在躺椅上休息一会, 提着公文包下班回家睡觉了。 只不过他还在熟悉政府到新家的路线。 他已经成为了帝国首相, 明面上需要跟王室保持距离, 当然不适合再跟皇孙殿下住在一起, 因而路远寒搬了出去,但狄娜为他新添置的府邸离绯红宫很近,徒步过去甚至不需要十分钟,那意味着他仍然要过来处理幕僚集团的事务。 那座首相府邸的位置在菲舍尔街13号,在路远寒的授意下刚重新装修过,看起来辉煌而又大气,就跟它的持有者一样得到了所有人的观望。 路远寒自己也做出了改变。 他是狄娜·维尔尼亚在外的代理人,同时也是整个帝国的门面,坐在他这个位置上需要稳重得体,不能再以一副故作神秘的装扮出现。 因此路远寒请了造型师,将他的银白长发修剪得干净利落,衣服换成了量身定制的西装,眼镜也改成带着金丝链条的款式……事实上这种装扮不好驾驭,然而放在谢司·维尔夏德身上却意外地合适,为他别添一分优雅、矜贵而又漫不经心的气息,以至于在整个上城区掀起了追随时髦的风潮。 考虑到首相的日常生活要与身份相配,路远寒不得不为自己聘请了一位管家。 现在刚过选举期,想要投靠他的人数不胜数,路远寒对外放出消息后应聘帖就像是潮水一样塞满了他家邮箱。 但首相大人并不是个好糊弄的雇主,他认真调查了所有应聘者的履历,有黑历史的剔除,有卧底嫌疑的更是一律谢绝……没有多少人经得住路远寒的筛查,最后他选出了一位退役军官。 那位管家性情颇有些古板,总是沉默寡言,就仿佛从战场退下来后他损伤到了语言系统,面对首相大人也只是恭谨地弯腰点头。 但他办事非常让雇主满意,试用期过后路远寒就将府上的一应事务都交给管家处理,其中包括车马出行、账务明细以及其他服务人员的选择等等,而他需要做的就是出钱而已。 路远寒下班到家时已是深夜。 整条菲舍尔街寂静得只能听到落雪的声音,首相府的其他仆人都已经休息了,只有管家还在等着他回来。两鬓灰白的男人接过雇主脱下的外套,又递来了擦拭脸颊的毛巾,得到路远寒的示意后他才一言不发地退了下去。 路远寒擦去脸颊上沾到的风雪,将毛巾放到一边。首相府也配备了供暖装置,炉火般升腾的暖意让他逐渐松懈下来,他很有闲情雅致地待在客厅里,观察了一阵缸中游动的金鱼,投喂过后又给它们换了遍水,才顺着楼梯上到了三层。 住到现在,他俨然将这里当作了自己的领地。 首相府的占地面积能在塞诺阿排得上前几名,而谢司·维尔夏德又是出了名的无亲无故,他没有妻子和需要抚养的小孩,若是没有管家和那些仆人住在下面,这里就会显得阴森如一座鬼宅,固然华贵到了极点,却让人不敢靠近。 整座宅邸的构造划分得非常清楚,一层是用来招待客人的主厅,下人们的厢房也在附近,二层是路远寒的书房及办公场所,三层布置了卧室休息区……然而再往上的阁楼却严禁任何人进去,就连靠近一步都会被赶出首相府。 毋庸置疑,路远寒是一位值得称赞的好雇主。 作为上过帝国日报的道德模范,他对雇佣的下人非常大方,并不需要别人替他干跑腿、送信等杂务,路远寒许诺他们福利与休假,谁生病了都可以申请医疗补贴,还让管家在庭院里种满了一片美丽的花——找遍整个塞诺阿也没有比这里更好的待遇了。 年轻的首相有着让所有人叹服的好脾气,唯有在阁楼这件事上,他表现得不容违抗,传闻中那个上着锁的房间勾起了不少人的好奇心,他们望眼欲穿,却始终没敢僭越一步。 阁楼上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首相府的下人众说纷纭,有人猜测谢司·维尔夏德不近女色,就任期间没有任何桃色新闻,必然是在阁楼上囚禁了一个供他折磨的玩物;有人说总感觉这座大宅阴恻恻的,或许曾经死过人也说不定,那里也许就是冤魂作祟的源头。 还有人说首相阁下这样做一定有他的道理,维尔夏德先生上班本来就已经很辛苦了,谁都不应该擅自打听雇主的秘密。 没人知道那里究竟有什么,直到某天一个清洁工上门为大宅擦洗玻璃,他工作得兢兢业业,即将擦到阁楼时鬼使神差地停了下来……隔着落满灰尘的玻璃,清洁工看到首相阁下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望着他,不带有任何人类的感情,险些吓得脚一滑摔了下去。 好在防护装置的缆绳及时救了他一命。 那毕竟是名满帝国的首相大人,谁都不想得罪他,得罪这个垄断了财政大权的家伙,因此清洁工没敢声张就偷偷离开了。 而当事人对此一点都不感到愧疚,若是有人站在他的位置上,就能看到审判庭两位圣裁骑士的尸体,以及亚当斯家失窃的那块魔镜。 路远寒垂下视线,虽然说人不是他杀的,但那两具尸体他必须带回来处理——不知道对方调查的时候接触到了什么污染源,以至于他们满面惊恐,只剩下半副残躯还维持着原来的模样,能从圣裁骑士的脑袋辨别出其身份,而下半身已经变成了满地乱爬的黑色肉须。 那些一看就邪恶至极的东西无意识蠕动着,然而圣裁骑士的尸体被绑在了实验台上,几根散发着杀意的钢钉穿透血肉,就算它们想要冲出去猎食,也挣脱不了首相阁下制定的束缚。 看起来有一个受到维度裂缝转化的黑暗生物正在外面游荡,甚至还将这种污染扩散到了整个塞诺阿,以至于两位审判庭的大人都遭到了不测。 路远寒最近忙着处理帝国公务,在家里待不了多久就又得去政府上班,因此他决定再观察一段时间,摸清楚这些东西究竟源自哪里、有着什么特性,再解决那个隐藏在暗处的麻烦。 至于那块魔镜,路远寒拿到手后已经看过了。 遗憾的是里面什么都没能照得出来,就仿佛他身上笼罩着一层难以名状的浓雾,任谁都无法窥测到路远寒的命运,即使是他自己也不行,更何况是一块玩弄人心的魔镜。 他将这些充满疑点的尸体、危险物品都关在了阁楼上,除了路远寒以外没人能够进入这里,他从那些蠕动的血肉上切下一小块薄片检查,发现毫无所获后就将其喂给了触手。 那根得到赏赐的触手非常高兴,通过意识告诉他这是海盐芝士味的。 听起来还挺好吃的,它的主人微妙地想。 隔天,路远寒难得不用到办公室履行职责,但他仍然准时起了床,紧接着弄好发型,打上领带,将自己收拾得就像一个优雅得体的财政大臣……除了政府事务以外,他同样要出席塞诺阿的上流聚会,这是作为首相不可避免的社交场合。 路远寒被问到最多的一个问题就是他准备什么时候婚配。 毕竟单身官员实在是太少了,那些人觊觎着他的权势,他背后代表的人,急着将自己的族裔送进首相府里分一杯羹。但路远寒没有将帝国公民视作自己的同类,他只是礼貌地微笑,点头,敷衍过了那些将他视作猎物的贵族,而且狄娜也不会允许他随意应下要求,截至目前为止,殿下还没有为他挑选出一个联姻对象。 提到狄娜,路远寒就想到了韦根·维尔尼亚。 从理论上说,消除记忆并不会对韦根造成什么严重影响,但谨慎起见,路远寒到绯红宫处理完事务后还是抽空探望了一下韦根,遗憾的是他现在没有多余精力再当家庭教师,辅导殿下的工作已经被别人接手。 但那并没有影响到他在韦根内心的地位。 路远寒到的时候,那位皇孙殿下正在绯红宫附属的围场中打猎,整副重弓在他肌肉紧绷的手下如一把长剑,显得锋利至极,就像韦根此刻的神情,漠然中带着让人胆颤的杀意。 韦根没想到路远寒会过来,他怔了片刻,随即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老师,您来了。” 他刚才动手时所有随从噤若寒蝉,唯恐激怒了这位喜怒无常的殿下,最近这段时间韦根·维尔尼亚已经成了残暴的代名词,只有面对尊敬的老师时,他才会表现出最有少年气的一面。 韦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 经过路远寒的洗脑后,他不再拥有那段记忆,却朦胧感觉到曾经有一双手托住了他的后背,然而他费尽心思,也无法想起来那到底是谁。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韦根·维尔尼亚开始变得嗜好生食,他不满足于用牙尖撕开未经加工处理的肉,还要亲自捕猎,抓起濒死的、还在微微颤抖的动物,埋首嚼碎它们的骨头。打听到殿下的喜好后,有意追随韦根的朝臣送来了美酒,据说那是用鲜血酿出来的,但口感让人流连忘返,韦根喝了一杯又一杯,以至于他的嘴唇总是殷红的,成了塞诺阿闻名的美男子。只不过这个称号同样带着一种阴冷的意味,传闻中受到殿下召见的少女就从没有活着出来的,她们消失不见……而其家属的哭喊也被掩盖在了那场大雪之下,寂如无人。 韦根重新拉开了弓。 就在跟路远寒打完招呼后,他转过了头,松手的一瞬间箭矢骤然飞出,毫不犹豫地射杀了猎物——那是个偷了钱正在逃窜的仆人。 韦根给了他三支箭的机会,现在最后的生机已经泯灭,沾血的箭穿过胸膛,让满面惶恐的仆人倒了下去:“很可惜,你没有把握住活命的机会,那就不能怪我了。” 路远寒就在旁边注视着这一切,他意识到维度裂缝的影响并没有完全消除,它就像散发着浓香的催化剂,彻底激发了皇孙殿下内心的黑暗面。 望着韦根·维尔尼亚手臂上霍然浮现出的青筋,下人尸体被拖走时那种蔑视一切的、毫不在乎的神情,路远寒沉默着想,这个少年到底像谁呢?就连他自己也不清楚。 第310章 帝国之刃(13) 清晨的塞诺阿雾气缭绕, 将整座帝国议会大厦掩盖在了大雪之下。 十八层的会议桌上铺满了需要首相谢司·维尔夏德处理的文件,在这个惯例开会的星期二早上,没有人不是满脸凝重, 候在这里的有负责内政、外交、国防等多方面的大臣, 他们每一个都是能够跟人争辩不休的高手,现在却沉默不发,等着坐在上首的那人开口。 路远寒觉得有点奇怪。 自从上周弹劾了他的官员出意外被撞死后, 这群家伙就变得温驯多了, 从激进的反谢司主义恢复到了一种能够正常交流的状态, 显然, 他们都不想死在塞诺阿的凛冬季。 但让他感到怪异的并不是朝臣们的表现, 自从路远寒坐下以后,一直有种微弱的、难以察觉的注视感落在他身上, 就仿佛有什么人正在不远处窥伺着路远寒, 每当他抬起头来, 那种感觉又消失不见……他已经将所有人都观察了一遍, 却没能捕捉到视线的来源, 这让首相阁下烦躁地磨了磨牙。 他的表现被下属看到,让内阁大臣们越发提心吊胆,不禁揣测着是谁惹到了这个有着铁血手段的魔鬼。 “首相阁下,现在的军费开支已经超出了预期。”路远寒左侧那人率先打破了沉默, 这是埃德蒙·斯特林,由他直接任命的财政大臣,埃德蒙正紧皱着眉, 一页又一页翻动着账务清单, “再增加拨款的话, 我们将要面临提高税收的风险……但下城区那些公民已经承担不起更重的经济压力了。” “现在可不是削减军费的时候!” 陆军统帅查尔斯·布莱克伍德冷哼一声, 握起的拳头捶在了桌面上:“亚尔利金的情况远比我们预想的更糟糕,土地联盟那些人的抗议已经演变成了暴力冲突,就连警务司都没办法解决,地方官员请求增派军队镇压,绝不能让那些叛乱者看到帝国软弱的一面!” 两人背后的派别原本就有摩擦,现在被打破了那个微妙的平衡,整间会议室瞬间吵作一团,就连外交大臣也参与到了其中,声称帝国和边境那些部族的谈判至关重要,稍有不慎就会引发一场战争。 但他们谁都没办法说服对方,内阁大臣们涨得满面通红,争吵的声音越拔越高,试图从气势上盖过别人一头,已然忘记了自己尊贵的身份。 “——砰!” 刺耳的声音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原本别在路远寒身前的领带夹砸在了桌面上。 他慢条斯理地将东西捡了起来,就仿佛刚才只是失手一样,但路远寒手背上骤起的青筋让众人意识到首相阁下正在隐忍着怒火,他们瞬间安静了下来:“女士们,先生们,我们的议会大厦应该是一个神圣而又充满秩序的地方,不是吗?” 见下属们不再激烈争吵,路远寒这才侧首望向了外交大臣,朝对方颔首示意道:“莱恩斯女士,谈判的进展如何?” “那些部族有了新首领,因此并不愿意按照以往跟帝国签下的条约缴纳赋税,但他们内部同样有着不小的分歧,若是能从此下手,让他们履行条约也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那就继续推进吧。”路远寒没多说什么,视线转而落到了财政大臣身上,“至于埃德蒙,你去重新审查水军预算,削减不必要的舰艇维护费用,但必须保证陆军的正常拨款。查尔斯,无端镇压只会让局势恶化得更快,你现在需要做的就是分化联盟,拉拢温和派,非必要时刻尽量不使用暴力手段——但必须让他们知道,帝国的威严不容任何人挑衅。” “如您所愿,首相阁下。” 路远寒紧绷着的那根弦终于松了下来,他靠在椅背上,修长的指节抚过桌面,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宣布道:“那么,今天的决议如下——莱恩斯继续谈判,埃德蒙调整预算,查尔斯处理土地联盟问题,有任何情况随时向我汇报,散会。” 得到他的示意,内阁大臣们陆续离开了会议室,没有人愿意跟这位上司多待一阵,哪怕谢司·维尔夏德在公众眼中是个完美的圣人。 只有下属才能体会到他的雷霆手段。 至于路远寒,他并不急着从议会大厦离开,那道锐利的视线扫过众人刚才坐着的位置,试图从体温、味道等一系列痕迹辨别出是谁有异样。然而那人藏得太好,路远寒没能抓住他的狐狸尾巴,只得略显遗憾地放弃了调查,临走前还蹭了一杯政府部门的咖啡。 他端着那杯咖啡不紧不慢地出门,搭乘上了停在议会大厦前面的列车。 蒸汽列车在塞诺阿的清晨下行驶着。 随着帝国的蒸汽技术日渐进步,路远寒本人的作用已经不再那么重要,军政部门、各大高校以及皇家学术协会提供的人才正在新能源衍生出的一系列分支领域下发挥着用武之地。他们制造着适用于海陆空多方面的设备,刚开通了从议会大厦到第一区各个街道的蒸汽列车,目前还处于试用期,仅对政府官员开放,而他们尊敬的首相阁下也享受到了这份福利。 路远寒本人对此没有意见,现在的蒸汽列车虽然还不能与数十年后的成熟技术相比,但至少可以让他免于寒风的侵袭。 列车到站的时候,路远寒杯中的咖啡早就见了底。他从门前缓步而下,从菲舍尔街的停靠点到首相府还有一段距离,好在半小时前雪就已经停了,除了路面会变得湿滑难走,倒是没有什么问题。 这条路上本不应该有其他人经过才对。 路远寒稍显意外地望着远处那道身影,没用多久,他就从记忆中检索到了与之相应的名字。 邦尼·施特劳斯,一个毫不起眼的小议员,出身不高,尽管他已经碾压了下议院的诸多同僚,在内阁大臣面前却还是黯然失色,他刚才开会时沉默寡言,却无端出现在了首相回家的路上……路远寒不禁想道,邦尼到底有什么意图? 联想到那时感受到的注视,路远寒的目光一瞬间变得锐利,沉下肩膀绷紧了整条手臂,没有因为对方看起来平庸就放松警惕。 见他停下脚步,邦尼·施特劳斯竟然朝着路远寒走了过来,他的鼻尖被冻得有些泛红,因长期使用而磨损的领带从衣襟下露了出来,各种细节无不表明,邦尼只是一个生活窘迫的可怜人而已。然而他越是靠近,路远寒就越能察觉到他身上的怪异之处——这家伙看起来并不像人。 没有谁会散发着一身黑暗生物特有的臭味。 就在路远寒观察之际,邦尼·施特劳斯已经逼近到了他面前,那人上身鼓鼓囊囊地撑了起来,就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他胸腔下极为快速地搏动着,膨胀着。 霎时间,那股力量撕裂了他的外套,无数根黑色肉须破体而出! 那怪物呈现出的面貌像是将数人的尸体融合在了一起,强行塞进了邦尼·施特劳斯的躯壳中,那些受到污染的死者已经腐烂得没有了人样,可以说恶臭熏天,而他的脑袋悬在中央,神情看起来仍有一丝议员应有的谨慎、威严,但嘴角下露出的利齿却暴露了其怪物的身份。 那只黑暗生物在路远寒面前停了下来。 路远寒并不畏惧对方直接发起攻击,他有信心能够在一分钟内解决战斗,但它此刻展现出的性情才是最让人感到意外的。 使用着邦尼·施特劳斯身体的怪物看起来对他垂涎三尺,用阴鸷、恐怖的视线紧盯着路远寒,但它又忍住了这种最原始的欲望,全身漆黑血肉微微颤动着,以一种堪称礼貌的态度开口说道:“首相阁下……您身上有种特别的香气。” 路远寒并没有感受到什么香气。 就在黑暗生物开口的同时,数道低沉的、引人癫狂的声音重重叠叠地从血肉下面扩散出来,它们的音色与频率各不相同,让路远寒意识到这似乎是一个畸变物聚合体。看来那些受到影响的行尸走肉彼此吸引着,竟然催生出了某种接近于智慧生物的意识,它狡猾、小心而又趋利避害,也难怪审判庭会被拿下一血。 在聚合体看来,面前神情冷峻的男人正散发着一股无法描述的气息,那种味道虽然跟它的同类非常相近,却有着微妙的差别,简直让人心痒难耐。 它虽然没有作为人类的社会认知,却也能察觉到那是比它、比它们所有个体更高等的存在,所以才忍不住想要靠近路远寒。 为了接近那位首相阁下,聚合体特意捕获了邦尼·施特劳斯,顶替了这个小议员的身份,正好他在外界看来是一个孤僻的、不善言谈的怪人,同事们都不会特意跟邦尼打招呼,除了内阁会议外也没有什么需要交际的场合,自然不会暴露出它的身份。而菲舍尔街是首相府所在,附近的住户寥寥无几,聚合体提前选取了一个偏僻无人的角落,耐心等着它的目标下班。 好想将他裹进来…… 邦尼·施特劳斯不禁想道,作为它的同类,首相阁下能够完美地混迹在人类社会中,成为他们的领袖,一定有着超乎寻常的头脑和优越血脉吧?只要吞下他,理解他的构造,让那人也成为聚合体的一员,它想必能够进化成更高等的存在,以后就不用再过着这种躲藏在阴影下的生活了。 路远寒的直觉敏锐至极,当然察觉到了对方微妙的变化,他像猫科动物似的往后跃了半步,整具身体紧绷成了杀人利器。 首相阁下的衣角微微扬起,原本镶着耀眼碎钻的手杖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而凌厉的弧线。 他的攻击看起来平平无奇,却有着能够碾压所有人、所有生物的力量,邦尼·施特劳斯的脑袋应声裂开,不仅里面黏稠灰黄的浆液泼洒一地,失去可以容身的器皿后,聚合体也溃散成了遍地无法集结的黑泥,就仿佛有谁往菲舍尔街倒了一大桶厨房剩下的泔水似的,那场景简直不堪入目。 路远寒很清楚,只是毁坏寄宿对象的话,并不足以从根本上消灭聚合体。那些黑暗物质正在到处逃窜,它的每一部分都流往了不同方向,让人惊异于其强烈的求生欲望。 好在他也不是一个普通首相。 路远寒垂下视线,他将暂停的使用功能扩展到了整片街区,黑水的逃离戛然而止,假如说他从白龙那里获得的权柄是让自身在接近于无的一瞬间行动,而他现在所做则是在控制其他个体,将它们从整个世界的前进中剥离出来,玩弄于股掌之间。 那些黑暗物质现在静止不动,犹如零下结冰,再要清理起来就方便多了。 等到路远寒离开的时候,聚合体的所有部分已经被他收拾完了。黑水划过的痕迹不复存在,而邦尼·施特劳斯以及其他死者的遗体也一并被降解处理,路远寒吞噬掉他的同类时,从对方的深层意识中感受到了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假如它有灵魂的话。 这只是他下班的小插曲而已。 路远寒看了眼他的腕表,刚过去十分钟,他要是加快步伐的话,应该还赶得上管家准备的早餐,只不过维度裂缝带来的影响越来越严重,他无法坐视不管,必须得想办法处理了。 刚跟怪物近身搏杀过的首相提起公文包,向着街道另一端的府邸走去,他看起来仍然风度翩翩,被他鞋尖碾过的残雪很快融化,它渗着让人胆颤的血色,悄无声息地流进了下水道中。 “啪嗒!” 鲜血顺着那人裸露的身体落了下来。 韦根·维尔尼亚面无表情,注视着这个遍体鳞伤的受害者,对方被吊在了为犯人准备的刑具上,胸膛完全敞开在少年手下,只不过他的皮肤已经被血色浸透,脉搏微弱得像是快断气了一样,惨白的嘴唇渗着低喘,呼哧、呼哧……任谁都能看得出他非常痛苦,但这也是在所难免的。 因为韦根手里握着条鞭子,鞭身沾满了辣椒水,他刚才审问犯人的时候就是用它来逼供的。 皇孙殿下挑的位置非常微妙,他每一次挥鞭都会抽在伤口表面,辛辣无比的液体顺着缝隙渗进去,强烈的刺激将犯人的疼痛感放大到了原先的数倍,让这场折磨变得越发难捱。 但下手者一点都不觉得自己的行为过分。 比起愧疚,韦根现在感受到的更多是愤怒,他阴鸷的声音就像蟒蛇逼近,游动着钻到了犯人的耳膜里面:“是谁让你陷害他的?” 第311章 帝国之刃(14) 韦根早就提前调查过了。 他面前这个奄奄一息的家伙并不无辜, 对方混迹在整座宫殿最不起眼的那些杂役仆人中,试图用重金收买他们联名举报谢司·维尔夏德在绯红宫时行事不端。 对方不仅想要陷害那人受贿,还为首相准备了一顶威胁皇储殿下的帽子, 其心可诛。 这家伙非常狡猾, 下手时挑选的目标都是那些社会边缘的小人物,同时满足了家境贫困、容易动摇两个条件,按道理说, 这样一件小事本不应该惊动皇孙殿下。 但不巧的是韦根发现了他。 被撞破时, 他正在教唆那些仆人往联名书上签字, 再过一阵这份文件就会被秘密送到审判庭, 让帝国的新任首相下狱接受调查。 韦根没想到自己身边竟然会发生这种事, 他简直怒不可遏,某种难以描述的情绪在一瞬间涌了上来。教唆者被他的扈从带到了旁边的厢房, 而那些受到蒙蔽的仆人则痛哭流涕地跪在他脚下……他们满面恐惧, 额头已经磕出了血, 哆嗦着说自己错了, 不应该谋害首相大人, 希望殿下开恩宽恕他们这一次。 但那位殿下懒得听他们狡辩。 作为维尔尼亚皇室的一员,韦根现在已经快到拥有继承权的年纪了,他就算要处置几个仆人也不会引起狄娜的注意。 韦根让扈从开除了那些仆人,并将他们贬为最下等的奴籍, 若是不带着整个家庭连夜滚出塞诺阿,等待着他们的就只有死路一条,没有人敢质疑帝国律法的权威。 这个教唆者的骨头倒是比他想象中要硬。 韦根已经耐着性子审讯了整整一刻钟, 血水飞溅, 惨叫与痛呼不绝于耳, 整个房间充满了让人不寒而栗的腥味, 他握着鞭子的掌心都有些隐隐泛酸,对方却没有透露自己究竟归属于谁。 犯人油盐不进的态度让韦根开始失去耐心了,他不想再浪费时间,索性扔下鞭子,一边嘱咐扈从给自己戴上手套,一边慢条斯理地说着话,直到他的指节连同掌根完全被黑色胶革覆盖,就算动手,也不会沾到那些下等人的血液: “让我猜猜,幕后指使你的无非就是我那几个好皇叔,除了他们以外,没有谁会紧咬着母亲手下的鹰犬不放……你们知道老师有多辛苦吗?” “为什么还要执意给他添乱?” 韦根将犯人的手臂从刑具上解了下来,对方充血涨起的胳膊正在微微痉挛,就连指尖都泛着不正常的青紫色,皇孙殿下帮着犯人摊开手掌,紧接着拧断了他一根手指。 骨头断裂声后是男人的惨叫。 韦根面无表情地松开了手,他现在已经不是审问了,而是在犯人身上宣泄着无法平息的怒火,他将对方的指节一根一根折断,直到教唆者的手掌变成了柔软无骨的状态。 等到他额际浮现的青筋逐渐消下去的时候,犯人已经没有意识了。 “行了,先这样吧。” 韦根略显嫌恶地微微颔首,示意扈从将犯人拖下去等待处置,那些扈从有着健硕的肌肉,干起活来非常利索,而且不会对雇主的决议提出任何意见,就像烈日底下照出的一道影子。 与狄娜·维尔尼亚指派给他的随身侍卫不同,这些人完全效忠于皇孙殿下本身,是可以为他调遣、利用的一把利刃。 他们都是韦根亲自从下属中提拔出来的。 皇室生活的浸淫让韦根·维尔尼亚意识到了权力的重要性,继承人们无不擅长口蜜腹剑、勾心斗角,而他的母亲就是其中最厉害的那一位——韦根学得很快,他从狄娜身上学到了不少狠辣手段,但在成年以前,韦根没敢表现得太肆意,只笼络了几位效忠于他的心腹。 等到他受封离开绯红宫后,就可以进一步建立起自己的势力了。 这些扈从确实比别人用着趁手多了,韦根不禁想道,但他下达的任务非常隐秘、血腥,要是能为他们安排一个明面上的身份会更方便,像托德·亚当斯那样有着爵位承袭的情况就不错。 韦根暂且将这件事搁置在了一边。 沾满血迹的手套被他脱了下来,考虑到等会还有一场舞会要参加,韦根认真检查了自己的仪容,发型完美、容貌英俊,就连发丝下的耳钉也打得恰到好处……不知为何,他感到有些奇怪,总觉得自己弄丢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 * 对于韦根·维尔尼亚的举动,路远寒通过监视孢子观察得极为清楚。 但他现在顾不得考虑学生的心理问题,因为宫中急召,王室谕令一路疾驰着送到了首相府,将谢司·维尔夏德从他安静、舒适而又充满温暖的家中叫到了夜萨缇宫。 那是帝国最中央的地方。 在塞诺阿的公民们看来,绯红宫就已经辉煌得代表着整个帝国的荣耀了,但那仅是历任皇储殿下的居所,而夜萨缇宫才是帝王办公之处。只不过现任统治者已经走到了人生的最后一段时间,他重病在床,任何人禁止入内,帝国的多数事务也都交给了皇太女以及钦差大臣去处理。 德普尔二世的身体状况急剧恶化了。 皇帝濒死之际,受到召见的不仅有首相,还有统管着审判庭所有骑士的总使,两人一见面就针锋相对,路远寒下意识跟那人保持着距离,而对方同样也对他充满了警惕。 只是他们刚踏进夜萨缇宫的主殿,路远寒就下意识皱起了眉头。 因为这地方太诡异了。 作为历任帝王传承到现在、并以夜萨缇明珠命名的皇宫,这里的装潢极尽奢华与辉煌,耀眼得让人不敢直视,仿佛只是轻碰一下都会冒犯到维尔尼亚的威严,却到处都是腐败、死亡的气息,以至于侍奉在宫中的内务官都表现得像是匆匆飘过的幽灵,他们满面苍白,毫无活人应有的温度。 没过多久,路远寒察觉到有股强烈的力量正盘旋在大殿上方,就像紧绞着猎物的吞天巨蟒。 他们虽然行在长廊上,一步一步前往目的地,却始终无法触碰到对方的存在……路远寒想,那是维度裂缝的投影?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若是前者的话,事情就太糟糕了。 没等路远寒思索出结果,他身边那位审判庭的总使就停了下来,已经到了德普尔二世的寝殿,引路的侍从将他们两人带到后就默然退了下去,只剩受召对象留在这里。 作为帝国新上任的首相,路远寒还没有觐见过德普尔二世,这本该是他的失职,但考虑到那位陛下已经病重得承受不住任何刺激,只差一步就要撒手人寰,也没有谁会怪罪到他头上。 而且陛下看起来确实不太好。 路远寒和审判庭总使停在一个适合觐见的距离,隔着隐约有银光浮动的帘幕,他们看到了躺在床榻上的怪物,或者说德普尔二世。那位尊贵的统治者现在只剩下过分消瘦的骨头架子吊着一口气,他的手掌垂在榻边……若是不仔细辨别的话,将其手背上的淤青认成尸斑也不让人意外。 臣子们虽然预想过德普尔二世快要撑不住了,却没想到他的气息已经微弱到了这种程度,似乎随时都要离开这个蒸蒸日上的帝国。 路远寒不动声色地垂下了视线。 “谢司·维尔夏德。” 苍老而干涩的声音呼唤着他的名字,随着被德普尔二世钦点的首相走上前去,那只手异常有力地攥住了路远寒,对方激动的情绪倾泻而出,就仿佛有一场狂风骤雨即将落下:“你就是……狄娜为我选出的……” 无论是被陛下抓住的路远寒,还是侍奉在外的审判庭总使,两人都拿出了此生最恭谨、顺从的态度,耐心等着一个答案。 让人遗憾的是,那种情绪成了催人死亡的魔鬼,德普尔二世没能说完就断了气,他的手掌滑落下去,路远寒看见刚才被触碰到的地方隐隐渗出了一股黑气,细密的痛感顺着红痕钻进掌心,让他意识到这位陛下恐怕早就被侵蚀透了。 毋庸置疑,德普尔二世迎来了最后的死亡。 作为历史的见证者,路远寒本应流露出错愕、悲恸等充满人性的情绪,但他表现得非常平静,就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倒是那位审判庭总使有些难以置信,正准备上前查探皇帝的情况。这毕竟是一位统治者的陨落,而不是死了个无关紧要的流浪汉。 就在这时,殿外骤然响起的脚步声拦下了那位总使的行动。 能够擅自出现在夜萨缇宫中的没有别人,正是狄娜·维尔尼亚,这位皇储殿下紧抿嘴唇,肩膀后的披风浸透着凛冬一样凛冽的寒气,如同踏着大雪而来。早在德普尔二世卧病期间,她就已经提前拟好了继承文书——现在,狄娜靠近那张床榻,她在德普尔二世膝盖前跪下,牵着对方的手按上了一枚沾血的指纹,文书既成,就算是得到前任统治者的认可了。 “殿下,您……” 审判庭总使满面惊疑地望着狄娜·维尔尼亚,他心情沉重,正在思索今夜这件事背后到底是怎样一个深不见底的阴谋。 狄娜已经神情自若地收起了那份继承文书,她表现得虔诚而又专注,仿佛自己刚才做的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就在起身时还替死不瞑目的德普尔二世合上了眼睛。 骤然间,火光冲天而起。 殿内所有人下意识望向了那个黑烟滚滚的位置,震耳欲聋的声音就像雷鸣,即使隔着极远的距离,无可掩盖的杀气也传了过来,那意味着有人正准备攻打夜萨缇宫,拉开一场厮杀的序幕。 替狄娜·维尔尼亚办事的这些年,路远寒已经很清楚她都有哪些竞争对手,甚至还为殿下解决了其中几个麻烦,让一切胆敢拦在这条路上的障碍都战战兢兢,因此他立刻判断出,应该是二皇子和他手下那几位侯爵带兵反了。 这并不让人感到意外。 就在路远寒凝望远处的同时,那位总使面色骤变,审判庭不归属于继承者中的任何一方,因此没有人提前通知他们什么时候会掀起政变。两天前,对方以塞诺阿城西有匪寇滋生事端为由调走了大量警力,没想到就是为了这一刻。 要想坐到帝国最顶端的那个位置上,就注定要承受无尽的风暴与流血。 “殿……不,女王陛下。” 路远寒及时改了口,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种让人胆颤的轻柔:“请放心,一切正在按照我们的计划进行着。” 随着话音落下,他打开了狄娜·维尔尼亚随身带来的武器盒,里面赫然放着一把机械弓弩——不同于贵族游玩用的猎弓,这是把杀人于千里之外的凶器,从头到尾都打磨得极为锋利,即便是使用者一不小心也会被割破指腹,用热血滋养着它的成长。 狄娜之所以敢冒着被褫夺储位的风险将它带进来,就是因为预想到了德普尔二世的死亡会引起一场多么激烈的动荡。 路远寒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他动作熟练地抽箭,搭弓,瞄准了从外面突围进来的目标……披着重甲的雷欧·维尔尼亚在叛军中格外瞩目,他眉目深邃,展现出了领导者的风范。王室中人大多面貌相似,路远寒不难看出对方跟那位皇孙殿下有着深厚的血缘关系,某一瞬间,他觉得数年后的暴君或许就长这样。 但路远寒垂下视线,毫不犹豫地松开了手,金属铮鸣的声音狂啸而出,那支錾金的箭羽飞过烈火与鲜血,命中了雷欧·维尔尼亚的咽喉。 作为叛军首领,他的倒下即刻引起了恐慌。 雷欧的党羽急切地簇拥过去,查看着他的伤情,但位于远处的杀手却没打算放过他们,第二支、第三支箭矢瞬间杀到现场——咻!每一支都穿透了叛党的咽喉,让他们当场暴毙,原本散发着耀眼光泽的箭尾因浸满血色而变得一片赤红。 就在德普尔二世断气的十分钟后,雷欧·维尔尼亚步上了他的后尘。 死亡正在蔓延,那种恐怖的力量就像瘟疫,不断有叛党捂着自己的喉咙倒下,他们无不痛苦到了极点,流出的血将地面浸透,霎时间人人自危,失去雷欧·维尔尼亚这个密谋着篡位的首领后,他们攻打夜萨缇宫的势头终于得到了遏制。 但这还没有结束。 路远寒放下弓弩,他仍然站在原来的位置上,不曾挪动一毫,那种视死亡为无物的态度让审判庭的大人物都感到了胆寒。 年轻的首相睫毛颤了颤,他漫不经心地拂去肩膀上的落雪,从衣领内侧取出了一枚令哨,紧接着吹响了它。 随着凌厉的声音传出千里,铺天盖地的黑影从皇宫外围升起,骤然撕开了夜幕——那是阿历克斯·莫顿直接负责、并由皇家学术协会秘密制造的轻量化飞行器,它们有着鹰隼般的外型,金属利爪下负载了武器系统,只要那人一声令下,轰然而至的炮火随时都能将下面的叛党扫成筛子。 那场大雪下得更猛烈了。 维尔尼亚建国198年冬,狄娜·维尔尼亚以第一顺位就任新帝,并赐予谢司·维尔夏德直接受命于女王的职能。 一个前所未有的权宦诞生了。 第312章 帝国之刃(15) “谢司·维尔夏德?” “据说他一箭射穿了那个叛党的咽喉, 让雷欧·维尔尼亚血溅当场,毫不畏惧皇室的威严。所有人都吓得噤若寒蝉,他们畏惧着高处的首相阁下, 就仿佛一切阴谋、动荡都逃脱不出他的掌控, 那场大火烧了整整三天,将整个夜萨缇宫都照得亮如白昼……到处都是血,都是死不瞑目的尸体, 谢司大人以雷霆手段清扫了叛党余孽, 狄娜女王正是靠着他顺利上位, 说他是陛下的鹰犬一点都不为过。” 随着话音落下, 簇拥在那个游说者周围的听众无不唏嘘, 他们已经想象到了当时的场景该有多震撼,恨不得在现场一睹为快。 距离夜萨缇宫事变已经过去了三个月, 这件事却还为人们津津乐道。 毕竟那位殿下若是没有被一箭射死, 他们根本不得提及皇室的名讳, 然而成王败寇, 现在是狄娜·维尔尼亚的王朝, 雷欧作为一个失败者,经常出现在各种负面新闻以及群众的唾骂中,用于衬托他们的现任统治者有多么英明。 要谈论帝国的朝代更迭,被提到最多的就是那位首相阁下——谢司·维尔夏德。 无论是辅佐新帝上位, 还是推动整个蒸汽时代的前进,那人都功不可没,塞诺阿公民报趁机出了期独家访谈, 他们请到了谢司·维尔夏德, 问他是怎样从一个行脚商人爬到了现在的位置。首相阁下正襟危坐, 对自己的黑历史毫无羞愧之色, 他沉思片刻答道,只要能忍受每天开会时有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就好,而他的这份幽默也赢得了众人的好感。 现在,整个帝国没有谁不知道他的名字。 作为一个政客,路远寒无疑是成功的,朝堂中没有人能够越得过他的位置,而且女王陛下似乎并不怕他功高盖主,对首相全然托付了信任,路远寒也没有辜负这份恩情,他在任期间统领着帝国的财政、军事等各方面事务,没有遗漏任何一件小事。 塞诺阿的人们爱戴着他,崇拜着他,就连酒足饭饱后都要谈及首相阁下的丰功伟绩,将所有激动的情绪都投射到了那人身上。 听众们正在兴头上,嚷嚷着要让游说者再多讲一点关于谢司阁下的事,他们闹出的动静吵到了角落里安静吃饭的男人,他神情不快,起身撂了碗就走。 尽管他已经离开了餐馆,赞美谢司·维尔尼亚的声音仍然从门后隐隐传了出来,男人却有些不以为然。若是那位首相阁下真有吹捧的那样神通广大,又怎么会有那么多无辜的人捱不过严寒刺骨的凛冬,满怀着绝望死去?只是整个帝国都在狂欢,他们根本看不到下城区的痛苦罢了。 男人名叫阿尔菲,生活在第十四区的边缘处。 他原本靠着替人修灯为生,只不过新型照明设备逐渐取代了传统的煤油灯,阿尔菲·佐伊如今正面临着下岗的风险,再差一点就要滚到贫民窟去,因此才会对推行蒸汽技术的首相阁下怀有不满。 阿尔菲的妻子几年前因病离世,两人不曾生育,对于孤家寡人的他而言,赚的钱只要能糊口就够了,他从不苛求自己能过上什么幸福美满的生活。 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了。 前段时间,阿尔菲捡到了几个从福利院跑出来的孩子,他们当时正被人追赶,对方是个满身横肉的家伙,说这几个没有家教的野种偷了他家卖的包子,不由分辩就要动手打人……阿尔菲皱着眉拦下了那人,他在这一带也算有些声望,对方接过钱就神情讪讪地离开,没敢再接着找那些孩子的茬。 替他们解了围后,阿尔菲才发现其中一个男孩的腿似乎被打瘸了,整个人疼得浑身直颤,而他是孩子们当中年纪最大的那个,所有孩子都哀痛地围在他身边,就像脆弱的幼鸟。 阿尔菲·佐伊无法坐视不管。 他将孩子们带回了家,下厨提供了一顿饱餐,等那些小动物般的眼睛齐齐望过来时,阿尔菲才开始询问福利院是否存在虐待儿童的行为,考虑要不要为他们寻找下家。毕竟他没有能力救济别人,刚才拿出来的食物就已经是全部了。 “没有福利院愿意收下我们。” 一个面有雀斑的男孩说道:“索菲娅患有先天不足,很难找到合适的医疗资源,教养员本来要将她卖给人贩子,格斯是为了保护她才被打伤了腿的……但我们买不起药,现在只能活一天是一天,他的腿很快就要彻底坏死了。” 闻言,阿尔菲不禁陷入了沉默。无论是谁听了这番描述都很难不产生同情,他刚才还不太愿意揽下这桩麻烦事,但要是连他也置身事外的话,这些孩子就只剩下死路一条了。 阿尔菲最终还是没有送走他们。 除了最基本的活计以外,他又咬着牙去外面找了几份帮工,将自己的时间安排得极满,仅在吃饭的时候才能停下来休息片刻。这个家庭原本只有他一个人靠在破旧的沙发上借酒浇愁,现在则多了几个孩子,他们干活倒是很勤快,会争着帮这位好心人刷碗、做家务……阿尔菲不禁想道,这或许也不是什么坏事。 即便如此,阿尔菲也请不起为格斯看病的医生,格斯那条腿的伤势越来越严重,隐隐散发出了臭味,对于一个还在青春期的孩子而言,这让他下意识感到了难为情。 阿尔菲不忍看到格斯难堪的面色,但他也想不出更多赚钱的方法。 在这个人人追随着蒸汽的时代,没有谁愿意拉他们一把。蒸汽列车每天都会从远处急驰而过,金属轨道的摩擦声尖锐刺耳,犹如野兽低吼,它看起来耀眼到了极点,每一分每一秒都在为整个帝国创造着利益,却跟没有他们这些下等人任何关系,那是属于贵族、属于协会的宠物。 深夜,阿尔菲再次回到了家。 女王陛下即位以后,颁布了一系列保障社会福利制度的政策,而他今天特意提前下班过去,领到了政府下发的面包与火腿……阿尔菲厚颜无耻地撒了谎,他说自己要再替生病的儿子领一份,不出意外遭到了别人的白眼。 他刚才已经在餐馆解决过了自己的温饱问题,阿尔菲点的是最简单的素面,只需要几先令,至于那两份新鲜、干净而又美味的食物,则要等他到家以后分给每一个孩子。 “孩子们,可以过来吃晚饭了。” 阿尔菲疲惫地放下了打包袋,但奇怪的是孩子们并没有像往常那样雀跃着跑出来,整个家里安静至极,连水滴落下的声音都清晰可闻,就仿佛那些懂事的小家伙从来不存在,一切只是他的臆想而已。 但那怎么可能? 比起自己得了失心疯,阿尔菲更愿意相信家中发生了某种变故,以至于孩子们躲了起来——他们总是很警惕,因此才能逃离福利院那些人的毒打。 阿尔菲重新振作起来,他谨慎地走到尽头,推开了卧室的门,他前段时间将受伤的格斯安置在了这里,让那孩子静下心来安然养病。现在,映入眼帘的景象却让阿尔菲一瞬间僵在了原地……他感到自己正在颤抖,自从妻子去世以后阿尔菲·佐伊没有害怕过任何人、任何事,但现下的情况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那仿佛是一种吞噬着生机的噩梦。 它悄无声息地张开嘴,笼罩了这个贫困潦倒的小家。 男孩仍然躺在那里,安静而又温顺,只不过他的裤管卷起,底下露出的一截小腿微微痉挛着,就在几天前他的伤口还只是流血化脓而已,现在却涌现出了无数黏稠的黑色丝线。 格斯只是一个污染源。 那些从他伤口涌出的物质铺满了整个卧室,让人无法想到瘦弱的孩子体内竟然能容得下这么多东西。它们蔓延而出,像瘟疫,像无边的潮水,将格斯的所有同伴都用黏液裹了起来,黑丝极具侵略性地顺着口鼻钻入,让他们呼吸困难,一张又一张稚嫩的脸庞因强烈的窒息感而涨得通红。 那些困在里面的人满面惊恐,他们浑身都被散发着恶臭的黑暗物质覆盖,仿佛茧中之物,湿漉漉的痕迹顺着裸露在外的皮肤滑下,伸出的手指向了卧室门口,他们失去意识前似乎还怀着一丝希望。 希望阿尔菲·佐伊能够将他们救出来。 阿尔菲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他震惊、恐惧而又充满愤怒,装着食物的打包袋从他掌心下滑落,砸在地面上,还散发着热气的面包滚了出来,它沾满灰尘,显然是没办法再被人享用了。 察觉到这边的动静,卧室中的黑色物质缓缓蠕动了起来——那东西竟然是活的! 它吞噬了一个个幼小的生命还不感到满足,甚至觊觎地盯上了站在门口的男人。格斯的睫毛似乎颤了颤,他的脸看起来更苍白、更毫无血色了,腿下孵化出的怪物榨取了他寥寥无几的生命,以恐怖的姿态朝着门口前进。 阿尔菲不禁绝望地想,天啊…… 谁能来帮帮我们? 第313章 帝国之刃(16) “帮忙?” 路远寒若有所思地挑起了眉。 “是的, 首相阁下,需要您做的只是一点小事而已,并不会耽搁您太多时间。”坐在他对面的男人微微弯下腰, 显得恭敬到了极点, 事实上这是一位有着勋爵身份的贵族,“只要签下这份批准文书,亚尔利金的多数土地就归属于您了。” 尽管男人特意学着用一种咬文嚼字的方式说话, 让自己显得文质彬彬, 但其浓重的地方音色还是暴露了他来自帝国北边的事实。 那里远比塞诺阿还要冷上一万倍, 生活在北境的人们擅于游猎, 他们剥下麋鹿和熊的皮毛制造衣物, 用于保障自己不因失温而死,并在荒原上开垦出了适合作物生长的红土地, 那种颜色就像被鲜血浸透一样红、一样耀眼, 它既是帝国北境的特有景色, 也是被人觊觎着的宝贵财富。 亚尔利金就是它的代表。 前段时间揭竿而起的土地联盟, 就是由一群为了反抗贵族统治的农民组成, 他们义愤填膺,在当地引起了不小的骚动,就连远在千里之外的首相阁下都为此感到了头痛。 作为统管着那片区域的领主,男人正是为了解决亚尔利金的问题而来。 他原本想向帝国中央借调警力, 强行镇压那些嚷嚷着受赐于天的匪寇,一直杀到他们彻底闭嘴为止……但就算是战功显赫的陆军统帅,也不敢违抗首相大人的处置, 那位领主没办法才找到了谢司·维尔夏德本人, 希望能说动他松口, 批准大量警力进入亚尔利金。 拥有亚尔利金的多数土地, 就等同于垄断了暴富的途径,即使持有者什么都不做,也能一跃而上成为帝国屈指可数的财阀。 丰厚的利益放在面前,没有人会不怦然心动。 领主本以为自己割让出了亚尔利金,必然能够撬得开首相阁下的铁石心肠,但他用余光望去,那人的神情仍然平静得像是一片湖水,似乎对他许下的酬金嗤之以鼻,毫不在意北境那些人、那些贵族的死活。 男人来到塞诺阿前就听说了谢司·维尔夏德的各种事迹,已经做好了受挫的预期,却没想到对方比传闻中还要难以揣摩。 他虽然生活在奢华的首都,犹如钟鸣鼎食的王室权贵,那种洞察一切的视线却比北境最勇猛的猎手更犀利、同时也更无情……让男人不禁想起了亚尔利金的狂风。 事实上路远寒只是在走神。 首相大人的心思全然没有放在这场对话上,什么土地联盟、什么亚尔利金的归属权都被路远寒的脑海自动忽略了过去,他的视线只在领主身上停留了一瞬,就望向了飘浮在旁边的细线。 那些线散发着微弱光芒,就仿佛从男人体内延伸而出的无数根连接,每一条都通往不同方向,直到视野尽头才骤然不见,路远寒知道它们没有消失,而是飞到了更远的地方——事情的奇妙之处正在于此。 亚尔利金的领主看不到自己身上这些细线,只是为他没能说服首相阁下让步而懊恼着,整个人的情绪低落到了极点。 路远寒打量着那些若隐若现的线。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见到类似的物质,自从帮助狄娜·维尔尼亚上位以后,路远寒就获得了观测别人身上那些线的能力,思考过后,他认为这与谢司·维尔夏德现在权势滔天的地位脱不了干系。 路远寒见到的每个人身上都有着线的连接,只不过根据实际情况,那些光线的数量、强度并不相同。 那似乎是某种愿力,又或者某种信仰。 路远寒将整个内阁和首相府的下人作为观察对象,持续了段时间后,他发现有一些线显得健康、明亮,就如春日里潺潺流过的溪水,有些则非常灰暗,让人看了就感到不舒服。路远寒察觉到每一根线背后都联通着帝国公民,越是受人敬仰的大臣身上的线就越多,那意味着他们背负了许多百姓的期望……当然,数量最多的还是女王陛下。 作为帝国的统治者,她承担着所有人的业果,这是一国之君应当挑起的重量,而狄娜·维尔尼亚本身也是个勤于朝政的君主。 作为观察者,路远寒虽然无法看到自己身上的线,但以谢司·维尔夏德的名声进行推断,线的数量应该也不会少。 在夜萨缇宫侍奉陛下的时候,路远寒状似无意地垂下了手,在指节触碰到那些线的一瞬间,他脑海剧颤,紧接着感受到了别人的心声,那种情绪宣泄就像铺天盖地的潮水,极为强烈地、密密麻麻地涌了上来,压得他近乎喘不上气。 好在他有着远胜于常人的耐受力。 等到适应了这种冲激以后,路远寒逐渐平静下来,他耐心听了一阵,辨别着那些声音的来源。 掺杂在其中的狂流非常纷乱,充满了欣喜、焦躁、怨恨等各种情绪,稍有不慎就会陷入癫狂,为此,路远寒必须保持高度集中的注意力,从中筛选出具有价值的信息——有些希望他们的陛下长命百岁,带领维尔尼亚帝国走向辉煌,有些则祈求自己的困难能得到解决,总而言之,那些人将自己的想法一股脑倾泻到了女王身上。 这些心愿有大有小,要实现起来并不简单,即使女王陛下能够听到众人的心声,路远寒也不觉得狄娜会为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费心。 监听过后,他感到了一阵生理性的头痛。 路远寒保持着原来的面色,他冷静地起身向陛下请了辞,忍到首相府中才开始吐,他整个人后背都被一身汗水浸透,就连指尖都在下意识微微打颤……路远寒忘了自己多久没有这样失态过了。 但他认为探究线的来源是值得的,毕竟那些声音中同样蕴藏着重要的情报,就在路远寒刚才倾听的一刻,他得知下城区发生了场塌方,皇家学术协会研究出了适用于蒸汽机的新型材料,某位侯爵圈养的烈马冲出赛道踩死了一群无辜的观众,与此同时,也听到了谢司·维尔夏德的名字被提及。 他现在观测到的还只是达官显贵们身上背负的线,那些人作为心愿的接收者,对下等公民的烦恼一无所知。但路远寒要是能抓住别人发出的线,也就能够读取到对方的想法。 路远寒首先在管家身上完成了他的试验。 这位管家虽然照顾着他,却很少跟雇主交流自己的想法,首相府无人不知这是一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其余侍从隐隐畏惧着他,就连从管家面前经过时都要下意识压低声音,尽量不引起对方的注意。 管家到底在想着什么?路远寒颇有些好奇,就在他懒洋洋靠在沙发上看书的时候,那人也没有休息,管家先生恪尽职守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他一边清扫书架上落的灰尘,一边整理着首相阁下最常看的那些书,将它们放回原来的位置。 现在正是适合下手的时机。 路远寒微微垂首,他的视线虽然还停留在书页上方,某根触手却已经悄无声息地滑了出去,它透明、隐蔽,而且不易被人察觉,在管家全然无知的情况下抓住对方背后延伸出的一条线,读取着其中渗出的信息。 错了,不是这根。 触手若无其事地松开紧缠着的细线,又挑出另外一条细线,这下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的结果。 不同于那些充满烦恼的声音,管家的内心就像他看起来那样安静,路远寒起初以为自己又听错了,险些直接切断了连接,好在他及时察觉到了一阵隐忍压抑着的喘息,路远寒静下心摒除杂念,片刻过后,管家的想法才浮现了出来。 ——我想死。 他的声音非常平静,却坚定到了极点。 路远寒没想到这位看似正常的管家竟然有着如此强烈的死意,他开始思考自己平时有没有苛待过下人,然而细想之下,他发现对方从来没有回过自己家。 管家兢兢业业地伺候着雇主,将整个首相府打理得井然有序,上到谢司·维尔夏德交代的事务,下至仆人们产生矛盾时的调解,仿佛他生来就是这座大宅中的一员。 但一个已经上了年纪的绅士,怎么会从来没有亲属探望过他? 路远寒顺着线索调查了下去。 很快,他发现管家的家人都死在了他服役期间,那时正是饥荒、霍乱与战争闹得最严重的一个时代,没有谁会因为女孩有个在外征兵的兄长就对她施以援手,他的妹妹上吊而死,管家悲痛到了极点,好在战友还将自己的幼子托付给了他……他的人生并不是一无所有。 将那孩子抚养到成家立业以后,管家就自己另外找了事干,他不指望对方能够赡养自己。好在他的人生终于走运了,他被那位仁慈的首相阁下选中,成了这座宅邸的管理者。 管家并没有觉得这是什么特权,他仍然是那个普通人,一个稍微有点迟钝、木讷而且不懂变通的老人,即使曾经照顾的孩子想办法将信寄到了管家手上,要求他替自己在朝堂中找一份工作,他也视若无睹……那位首相虽然待下人很好,却是帝国最有名的铁血鹰犬,怎么可能因为他一句话就滥用职权? 但他还是没有责备那孩子的自私。 战友曾经背着他下过壕沟,于情于理管家都应该照顾好他的遗属,于是他将自己所有积蓄拿出来兑换成黄金,打了块护身符送给养子家刚满三岁的小孩……从理论上说,对方应该尊称他一声祖父。 就在几天前,又一封信寄到了管家手中,对方这次没有再向他索取任何利益,那上面只有几个血淋淋的字眼: “——你这个杀人凶手!” 管家满面苍白,紧攥着信纸的手也不禁开始颤抖,他感到自己的视线逐渐变得模糊,无法描述的情绪紧攫住了他的心脏,那孩子对这件礼物爱不释手,即使睡觉时也要搂在怀里,最后被那根挂绳勒住了脖颈,窒息而死,没能抢救得过来。 他想,我应该以死谢罪。 第314章 帝国之刃(17) 在路远寒看来, 管家并没有做错什么。 他的判断非常正确,谁若是敢将主意打到谢司·维尔夏德身上,首相阁下只会让他们卷铺盖离开, 绝不容许自己身边的人怀有异心。 至于那个孩子的死, 也不过是一场意外而已,他本没有义务承担起对方家庭的一生,只是这个男人太沉浸于过去的悲痛了, 才想要将这份感情补偿到战友的遗属身上。 只不过那个总写信到首相府的家伙比较碍事。路远寒记下了对方的名字和住址, 他转而想道, 接下来应该怎么解决呢? 管家并不清楚维尔夏德先生的想法。 他照例忙得很晚, 直到夜深人静、所有侍从都睡觉了的时候才回到房间, 这份过于勤勉的表现赢得了雇主的赏识,同样也让别人对他颇有意见。管家将双手放在膝盖上, 他的腰身原本像是挺拔的标尺, 现在却逐渐弯了下去, 就仿佛他内心某根脆弱的弦随着脊椎一起被折断。 那种深海般的绝望将他压得喘不过气, 只能靠着其他事转移注意力——这才是他从不休息的原因。 怎么会将那个孩子害死了呢? 管家不禁想道, 他甚至没来得及见上对方一面,看看那个骄纵的小家伙是否有着他父亲幼时那样的天真可爱,现在什么都毁了,又一个家庭陷入了整天以泪洗面的境地, 而那仅仅是因为他的愚蠢。 他原本打算抽一支烟,想到雇主的洁癖又不得不作罢,到头来他什么都做不了。 管家的视线落在了地板上, 战友遍是血迹的面庞再一次从他眼前划过, 那时候炮火纷飞, 整条壕沟里都是尸体烧焦的气味, 他被流弹擦伤了肩膀,本应该死在那里,是战友一步一个脚印将他背了出去,却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永远留在了那个充满死亡的地方……现在你后悔了吗?管家想。 疲惫让他闭上了眼睛。 这晚,他睡得很沉,隔天惊醒的时候管家急忙下了床,他原本以为自己耽搁了雇主的时间,却被告知首相大人有事外出,特意给府上所有人都放了一天假,让他们该回家的回家、累了的出去游玩……总之尽情享受这段时间,维尔夏德先生照常开给他们工资。 所有人都在欢呼雀跃,有些人甚至已经收拾好了行李,急匆匆离开首相府,管家却感到了一阵茫然,他现在还能去哪里呢? 他曾经是有一个家。 比起真正的归处,那更像是放着各种家具的房屋而已,自从养子搬走以后就只剩下管家一人。为了节省开支,他索性将几间客房按照最低价租给了几个来塞诺阿考试的外地人,据说帝国理工学院新开了关于蒸汽动力的专业,为此,无数渴望跻身上流的年轻人都买票前往了首都。 只不过那些人前些天退房了,他们即将各奔东西,算算时间,等到管家回去的时候租客就应该已经将行李收拾好了。 拧动房门的那一刻,管家显得有些意外。 某个年轻的学生还没有离开,他忙得满头大汗,正急着将几个沉重的置物架搬下去装车,见这位房东竟然回来了,也只是惊讶地朝他一点头,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快速补充道: “肯尼斯先生,您家里人刚才来过了,还送了一个鲜花装点的高级果篮……我放在客厅里了,您记得及时拆开享用。” 那孩子竟然会来探望他? 管家不禁怔住了。年轻的学生从他身侧匆匆走了过去,透着淡淡清香的气息浮动到了管家的鼻尖下。他转头望去,那里确实放着一个果篮,看得出有人精心准备了这份礼物,里面都是管家最喜欢的几样水果,那孩子曾经会亲手替他洗好葡萄、剥下外皮,将果肉喂到尊敬的家长嘴边,因他满意的表现而欢欣不已——现在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年。 比起高兴,管家更多感到了糊涂。 他不明白那人已经将自己视作害死孙子的凶手,为什么又要送来重修于好的心意……这难道是什么恶作剧吗? 就在这时,住在隔壁的邻居打开窗户倒水,对僵在原地的男人开口说道:“恭喜啊,肯尼斯!听说你儿子当上了帝国派往雾钢银矿区的特遣使,正准备举家迁往那里,你现在回来是收拾行李的吗?真羡慕你有这样的福气。” 什么特遣使? 管家这才反应过来,他瞥到有张装订好的信封压在果篮下面,熟悉的字迹属于他曾经一手带大的那个孩子,对方洋洋洒洒地写了两张纸,内容无非就是告诉他自己意外升职了,以后就将离开塞诺阿,前往另一个充满潜力的城市发展。 特遣使的工作薪酬非常丰厚,更何况还有政府下发的补贴,没有人能抵挡得住这样的诱惑,写信者的口吻颇为得意,仿佛已经预见到了他十年后成为行业大亨的未来。 只不过在这份幸福、美好而又充满斗志的规划中,并没有管家本人。 考虑到管家已经上了年纪,经受不住蒸汽列车飞驰时的颠沛流离,养子并不打算带他前往那个位于帝国边境上的城市,而且他现在已经跟谢司·维尔夏德签下了条约,恐怕不能轻易离开首相府。 对于前面那些借口,管家一句都没有看得进去,他在意的只有那个夭折的孩子。 对此,他的养子解释道,就在昨天,他们已经蒙上白布的小儿子忽然醒了过来,哭着要找妈妈……这简直是一个奇迹。医生对此的判断是那孩子当时陷进了闭气状态,看起来才毫无脉搏,现在有什么外界刺激唤醒了他,让这个可怜的孩子脱出濒死的境地,他的父母都心疼坏了。 现在所有误会都已经解开,事情重新回到了正轨上,管家缓了片刻,才理解信中的所有信息,那孩子能够活过来无疑是一件好事,他背负着的巨石轰然落下,只是心下难免有些酸涩。 养子寄给他的支票从管家掌中滑了下去。 在帝国特遣使正式启程前,政府上门为所有人发了笔动身补助,养子分出一半留给了管家,这笔重金够他什么都不做就能颐养天年,他不用再每天连轴干活,忙得像是枚不断旋转的齿轮,但……为维尔夏德先生服务就是我的一切,管家想道。 他平静地捡起支票,将它放在衣服内侧收好,就像终于松懈下来似的给自己泡了壶茶,将快要枯死的盆栽转移到门前的花圃下,又从银行取出一部分钱,将其捐献给了战争孤儿保护协会。 黄昏时分,管家提着袋鱼肉回到了首相府。 鱼是新鲜现杀的,管家买的时候没有讲价,只想着等会要怎样料理出一锅美味的鱼汤,他下刀剔除鳞片时的动作快而利落,没有将血溅到身上,直到所有切薄削好的鱼肉全部飞进了沸腾的热水里面。 这个男人面部难得浮现出了称得上“笑意”的神情,就像冰川融化,周围打杂的侍从看得啧啧称奇,猜测管家先生到底遇到了什么好事,然而没有一个人猜得出来。 最后他戴上手套,将热气腾腾的鱼汤端到了餐厅。首相阁下坐在桌前,看起来颇有些漫不经心,对方尝了尝管家准备的食物,朝他颔首示意: “做得很好,值得回味的晚餐。” 得到那人的认可就仿佛比世界上任何事都更重要,管家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路远寒看到那根黯淡、发黑的线逐渐褪下阴霾,犹如蒸汽灯散发出的耀眼光芒,它原本没有归处,现在则一点点攀升而起,紧接着飞向了路远寒的掌心,直到彻底隐没在他的体内,那意味着管家全心全意信任、感激着谢司·维尔夏德,将自己的忠诚献给了他。 一个让人满意的结果,路远寒想。 解决管家的问题没费他什么劲,作为首相阁下,路远寒对帝国的绝大部分事务都有着决定权,权衡派遣到边境的人选也不在话下,他在名单上添加了管家的养子,让对方至少十年以内都不会再来烦扰他。 而且,雾钢银现在虽然炒得很热,但开采矿源同样是一件充满危险的事,帝国特遣使作为监工,必须亲自下到矿井深处观察情况,稍微发生点什么意外就能让他们死在里面,永远埋葬在深厚的黄沙之下。 居高不下的死亡率才是这份工作有着优厚薪酬的原因。 真正让他费心的是管家的孙子,路远寒到的时候,那具停止呼吸的尸体已经快要僵硬了,对方面色涨紫,显然被意外带走了一切生机,全身漆黑的死神停在放着花束的床前,他微微皱起眉,将手掌放在那孩子的额头上,使用了回溯的力量。 逆转生死并不容易,路远寒不出意外遇到了阻碍,尽管他已经释放出了自己的力量,对方的胸膛仍然没有任何搏动。 但这只是个刚满三岁的孩子而已,他涉世未深,除了父母以外跟这个世界并没有太多交集,要理清他身上的因果线,总好过救起一个垂垂老矣的病人。路远寒垂下视线,他的指节逐渐用力,紧接着那只赤红的眼睛也爆发出了强烈的光——他看起来实在像一个冷酷的、不折不扣的魔鬼,但他做的事却堪称奇迹。 “咳咳……哇!” 已经被所有人遗弃的孩子放声哭了出来。 这具死而复生的身体剧烈颤抖着,痉挛着,他对死亡害怕到了极点,隐约记得有个黝黑的影子站在自己面前,片刻后他泪眼朦胧地望向了窗户,却发现那里什么人、什么事物都没有。 只有微微飘动的垂帘停了下来。 第315章 帝国之刃(18) 斟酌过后, 路远寒将这种特殊的线划分出了几个等级。 最低一等的是念力。 这时候,人们想要实现的内容也不过是上班不迟到、领导能够和颜悦色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事,那更像是对日常生活的满腹牢骚;再强烈些, 就变成了愿力, 那些人往往有着坚定不移的信念,愿意为了一个难以实现的目标付出全部,即使下场是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至于无数人的想法聚合在一起, 就变成了某种意志。 比如塞诺阿下城区那些公民, 路远寒见到过他们的线, 它漆黑、阴冷, 犹如一条不断游动着的蟒蛇, 庞然的身躯让看到的人都不敢靠近——恐怕当时缠住了夜萨缇宫的就是这家伙。 那东西非常难以处理,路远寒并不打算轻易招惹对方, 毕竟帝国城区之间的矛盾与隔阂存在了上百年, 绝非一日之寒。 他在管家身上验证了自己的想法。 管家那时的死志达到了愿力级别, 以至于从他体内延伸出来的线也黯淡无光, 笼罩着一层看不清的黑雾, 不仅对他自身造成了危害,连带着握住那根线的触手也感到有种无形的力量正在蔓延。 解决了困扰着他的绝望以后,管家的线不仅得到了彻底净化,还有了一个新的归属, 而那正是路远寒应得的奖励。 路远寒意外发现,那些线的力量能够抵抗维度裂缝的扩大,它们能够被归属者利用、操纵并牵引到相应的位置, 从而编织出一道牢不可破的屏障。 但他现在持有的线数量寥寥无几, 仅能在那恐怖的力量前维持片刻, 要想让威胁着整个帝国的维度裂缝消失, 恐怕还需要将更多的念力、愿力甚至是意志线聚合起来,直到它完全无缝可钻。 这就有点难办了,路远寒想。 他不是什么时候都有空,作为首相,他要处理的公务繁多而又冗杂,就算他有上千根触手也忙不过来。为此,路远寒正在幕僚集团中培养下一代继任者,组建起了属于谢司·维尔尼亚的政要班子,让那些人分担自己的工作。 与传闻中那个独裁的首相截然相反,他并没有将帝国大权垄断在自己手中,反倒将需要处理的事逐级下散出去,如此一来,就实现了负载的动态均衡。 他将注意力放在了那些线上。 它们有些归属于不同的朝臣、王公贵族或者企业家,有些则是无主之物,要想找到那些游离态的线非常困难,路远寒索性从陛下或同事身上剥离下来一部分,转接到自己这里,耐心解决着那些人的诉求。他的行为颇有些不道德,但仅狄娜·维尔尼亚一人就聚起了上千万帝国公民的愿念,遗憾的是女王陛下并不能照顾到每个人,路远寒认为自己是在替她分担。 他每天处理的任务量逐渐提升到了十个、二十个,甚至是一百个……若不是他的声音无法通过光线传递过去,路远寒简直都能开个首相热线了。 绝大多数时候,他都能轻而易举地解决那些诉求,有时候路远寒也会碰到麻烦,比如调解两个派系之间的纠纷,又或者让一个草菅人命的高官付出血的代价。 有些倒霉的家伙甚至还碰到了黑暗生物。 尽管路远寒有意遏制,但维度裂缝的影响还是逐渐扩散到了下城区。 与帝国中央相比,这里缺乏管制,毕竟警务司的眼线也无法散布到每一个隐蔽的角落,老鼠、废水、不知道属于谁的尸体残渣……那些见不得人的东西藏在缝隙中,更容易滋生出无边黑暗,剥夺着下城区公民本就寥寥无几的希望。 路远寒紧皱着眉头。 他正在接听的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心声,按道理说那人的位置靠近下城区的边缘地带,本不应该传到这里,但对方的愿望太过强烈,那根隐隐渗出黑气的线已经连续好几天都出现在了路远寒的视野中,自然引起了他的注意。 对方名叫阿尔菲·佐伊,据阿尔菲所说,他的人生已经陷入了彻底的黑暗中,再得不到救赎的话就要跟那些孩子一起逝去了。 路远寒耐心听了片刻,判断出有一个男孩受到了黑暗物质的感染,而鲜血正是其最好的养分,它们肆意生长,以极快的速度占据了那间狭小的卧室,并且还拖了其余孩子下水,作为黑暗生物下一步建造巢穴需要用到的储备粮。 事情变得非常难办。 先不提警务司是否会受理这桩案件,阿尔菲很清楚,那些孩子全是从福利院偷跑出来的,一旦他选择报警,就要承担起孩子们被警方遣送回去的风险……小雀斑曾经和他说大家已经受够了那个让人饱受折磨的地方,他们宁愿死在外面,也不想再回去一次。 阿尔菲尝试过很多种方法,普通刀具对那种黑暗物质根本毫无效果,以他一个下等公民的身份也无法弄到枪械那样的武器。 火焰倒是有点作用,只不过门把手下的黑暗物质刚被烧得蜷了回去,男孩面上就露出了痛苦的神情,他是这些东西的宿主,跟它们有着一脉相承的命运。阿尔菲不得不打消放火的想法,事实上把这里烧了,他就会变成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在这种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的情况下,阿尔菲简直快要被逼疯了。 他将怪物和孩子们关在卧室里面,白天照样出去干活,阿尔菲以一种崩溃到平静的状态完成着工作,毕竟没有工作就意味着没有收入,无法养活自己和其他人,晚上则要回来面对家中绝望的场景。黑暗物质的覆盖面积越来越大了,有时候它顺着门板下的缝隙缓缓渗出,又被疲惫的男人用灯油烧了回去。 现在应该怎么办才好? 阿尔菲每天都在内心责问自己,他在沙发上一坐就是整晚,从夜深人静到太阳升起,这个下等公民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他起身时那种强烈的晕眩感涌了上来,让阿尔菲·佐伊几乎摔倒在地……他无法自抑地哽咽着,用力捶打着地板,太过猛烈的撞击让他指缝下流出了血。 塞诺阿的晨光透过窗帘倾洒而下,就像往常无数个日夜一样,弥漫着鲜血、下水道与烟尘的味道。 但不一样的是,他的愿望被听到了。 “咚咚!” 敲门声骤然响了起来,那是谁?阿尔菲已经无法分辨了,他整具身体瘫倒在冰冷的地板上,即使没有人开门,对方仍然走了进来,那若是一个强盗、流氓或者收保护费的地头蛇,实在是非常糟糕的情况。 阿尔菲下意识绷紧了弦……他首先看到的是皮鞋,只此一眼,他就确认了对方必然是站在塞诺阿最上层的那些权贵,因为帝国日报曾经对谢司·维尔夏德的全身行头做了分析,在一段时间内引起了效仿的热潮。穷人当然是学不起的,只有闲得无聊的王公们、士族们才会这样捯饬自己,用以表示对首相阁下的忠心——而他面前站着的似乎就是这样一个家伙。 那些大人物到这里来有何贵干?阿尔菲显得困惑至极,他并不觉得自己能引起对方的同情,而且他从没有将事情告诉过任何人,这本该是一个秘密。 “还真是有点麻烦啊。” 那人的声音不带任何情绪,平静得就像在叙述一个事实,让阿尔菲无端感到了熟悉,他或许在什么地方听到过对方说话,只是他现在想不起来,也没有力气从地板上爬起来看清那人的面容。 见那双鞋转而朝卧室走去,阿尔菲终于面色骤变,他下意识就要阻止对方的行为——别去! 他没能喊得出口。 阿尔菲满怀惊恐地发现自己动不了了,他的时间静止在此刻,一秒钟的流逝变得就像整个世纪那样漫长,他无法感知到肉身的存在,也不再能听到鞋底落在地板上的轻响……阿尔菲想,那人打开卧室的门了吗?看到里面吞噬一切的怪物了吗? 任何人见到那样恐怖、荒诞而又不可描述的存在,都会吓得转身逃走。 一想到那些孩子的命运,他就感到非常心痛。这些过于早熟的小家伙就像羽翼漂亮的鸟儿,不仅聪明懂事,而且知恩图报,阿尔菲不明白世道为什么会将他们逼到这种境地上。 其实不应该救下他们的。 阿尔菲内心有个声音说道。救下他们就等同于承担起了那些生命的重量,扪心自问,他连自己的生活都过得糟糕透顶,真的能够带给那些孩子幸福吗? 假如相遇的意义就是为了见证对方死亡的那一刻,他宁愿自己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些可怜的孩子。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脑海中充满了嗡嗡的耳鸣声。阿尔菲意识到自己恢复了感知,疼痛感、翻身呕吐的欲望,以及让人无法忍受的灰尘味一起裹紧了他……男人爬了起来,望向了那个充满禁忌的房间。 卧室的门是开着的。 然而他视线所及之处不再是一片黏稠、湿滑的黑色物质,阿尔菲惊奇地发现那些怪物消失了,随之变得模糊的还有他的记忆。 闯进家里的陌生人站在房间中央,他抱着正在昏睡的格斯,那孩子的面庞洁净得就像刚洗过脸一样,看不到任何被侵蚀的痕迹,让阿尔菲简直难以置信。 那人将孩子交到了他手上,耀眼的银色从他眼前一闪而过,紧接着他忘记了对方的声音、外表,以及所有涉及本人的情报。阿尔菲垂下视线,他没搞懂自己为什么站在这里,但毋庸置疑,怀中这个孩子对他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 “也不能总这样劳神费力,是时候成立一个独立于审判庭以外的特情处了……”对方似乎正思考着什么,转而对阿尔菲说道,“那么,你可以称呼我为处长。” “你的这份心意我就先拿走了。” 什么心意?阿尔菲茫然无知,他不知道属于自己的一部分被剥离出去接到了对方身上,但这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好极了,他甚至想坐下来开瓶啤酒,庆祝自己逃离了那场噩梦。 直到很多年后,《关于谢司·维尔夏德犯下的那些阴谋》登了报,两鬓灰白的老人才知道曾经有一个秘密机构叫特情处,但那时他们的陛下韦根·维尔尼亚已经清理了这些余孽,特情处消失无踪,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或许是死了,又或许是成为了一道隐蔽的、永远不见天日的影子。 这只是特情处接手的第一起案件。 在特情处处长谢司·维尔夏德的控制下,他们精准而又高效地执行着任务,每个成员都由首相大人直接选出,熟练掌握着射击、近身搏斗、清理现场以及毁尸灭迹等多种专业技能。比起审判庭,这些情报人员的忠心完全归属于那个教导他们的人,哪怕对方要他们去死也不会犹豫一秒——正适合用来处理关于异常,关于黑暗生物的特别事件。 特情处成立以后,路远寒的压力骤然减轻了不少,但处理诉求也是耗费精力的一件事。 曾经一路杀穿缉查队总部的红恶魔现在越来越需要睡觉,这具身体紧绷到了极点,总是在充满疲惫感的情况下超负荷运转,有时候,就连他的下属都能察觉到首相大人的心不在焉。 但他仍然坚持了下来。 谢司·维尔尼亚在位的第一年,帝国公民发自肺腑地爱戴着他;第二年,参议院的席位已经完全由谢司派掌控;第三年,特情处获得陛下批准转为官方机构……随着成百上千个声音诉说的问题被他解决,路远寒手下累积的愿力线越来越多,他不遗余力地修复着维度裂缝,终于让那种狂暴、混乱而又毁灭一切的辐射得到了遏制。 直到他在位的第十年,维尔尼亚帝国发生了一件大事,特情处找到了流落在外的皇子殿下,对方真正有着狄娜·维尔尼亚的直系血脉,路远寒想,那人被护送了回来,无疑会威胁到韦根的继承权。 ——现在到了他做选择的时候。 第316章 帝国之刃(19) 事实上, 路远寒一个人也不想选。 一边是他亲手带大的学生,另一边则是女王陛下的亲生血脉,鉴定报告上清楚无误地指出了事实:那个叫格斯·维尔尼亚的年轻人才是正统继承者, 尽管他此前二十多年都在外面流浪, 直到最近才意外认祖归宗。 或许他跟维尔尼亚家族真有着深厚的缘分,路远寒十年前见过这位殿下。 那时候,格斯刚从福利院偷跑出来, 不幸的是他遭到了黑暗物质的寄生, 引发的一系列严重后果甚至需要特情处处长亲自到场。事情解决后, 格斯(那时还是个无姓之人)得到政府资助, 进入帝国设置的特别军校完成了学业, 如今的他是一位正直而优秀的少校,所在的营队中没有不敬佩他的人。 这样看来, 韦根简直输得太惨了。 塞诺阿无人不知现在的皇储殿下性情阴沉、暴戾, 行事手段无所不用至极, 能镇得住他的就只有曾经的老师, 那位以一己之力统管着整个帝国的首相大人。 他们见面的次数不多, 只有陛下举办夜宴的时候才会碰面,让人震惊的是那个魔王竟然会垂下脑袋,表现得就像一个善解人意的学生,轻声细语地询问老师需不需要添饭, 或者换盘菜肴,而那仅仅是因为路远寒看起来有点没胃口。 朝臣们私下里产生过猜测。 狄娜女王至今都没有定过丈夫的人选,所谓的正统血脉是她年轻时掩盖的风流事迹, 据传, 格斯的亲生父亲早已遭到杀害, 作为陛下最信任的鹰犬, 谢司·维尔夏德得到皇子的拉拢也不奇怪,毕竟韦根可能很快就要退位让贤了。 作为一个偏执成性的掌权者,他怎么可能放得下皇位? 当事人正经受着这种折磨。 自从格斯出现以后,韦根·维尔尼亚简直像是疯了一样,路远寒隔三差五就会收到从绯红宫寄来的信件,为了跟他拉近关系,对方甚至提到了他小时候见到的那只银翼蝴蝶,那么轻盈,那么美丽,犹如乍然浮现的春光。 韦根声称谢司老师就是他人生中启蒙的那道光,并隐晦地表示格斯军校出身,难免会言谈粗鄙,恐怕需要再进修一下宫廷礼仪。 路远寒当然看得出这位殿下的小心思。 或许是受到了过去经历的影响,韦根对身边的所有人充满怀疑,侍奉在他手下的随从无不提心吊胆,恐惧着自己下一刻就要被雇主砍下脑袋。即便韦根言辞恳切,用着跟他小时候截然相反的优美腔调,路远寒仍然感受到了信纸下透露出的一丝阴鸷气息。那熟悉的声音仿佛正在他耳边低语:老师,您呢? 您如今也要离我而去吗? 虽然皇位的两个竞争对手都遭到过黑暗物质的侵袭,但现在看来,还是格斯·维尔尼亚恢复得更正常一些。 路远寒是那所学校的最大赞助人,他们进行军事演习的时候首相阁下亲至现场,雷鸣般的掌声中,尚未揭开身世之谜的年轻人跨步上了颁奖台——他就是格斯,二〇三届理论与实战成绩最优秀的学生代表。在维尔夏德先生为他授奖的那一刻,格斯颇为不好意思地笑了,露出的牙尖让人印象深刻,紧接着他脱帽敬了个礼,眼中赫然是一位军人对帝国毫不掩盖的忠诚。 “维尔夏德先生,感谢您慷慨无私的帮助。”格斯说道,他对首相阁下有着天然的亲近感,尽管他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您的善举让七十八个无辜的孩子免于流浪,成为了帝国的栋梁。” “而我,也是其中之一。” 尽管正直得过了头,但这并不是个讨人嫌的家伙。路远寒对格斯颇为了解,因为他救下那孩子以后,格斯的人生就受到了特情处的全面掌控,无论是入学登记,还是交往过的每一任女朋友都要经过反复筛查。 格斯恐怕做梦都想不到,这位尊敬的先生就是一直以来操纵着他的幕后黑手。 韦根太过敏感多疑,容易剑走偏锋,而格斯则少了一分皇室继承人应有的残酷,他对条野狗都没办法见死不救,这实在是太不合格了。路远寒想,这两个候选者没有一个比得上狄娜·维尔尼亚,那位陛下对失而复得的儿子颇为看重,为了决定储位的更替,她甚至将路远寒召到面前,想听一听首相的意见。 “我的建议是维持原样。” 很快,路远寒给出了他的答案:“韦根殿下本就对此事过分关注,您也知道他都能干出什么事来,而格斯殿下性情太软,即使坐到那个位置上也会被他不熟悉的权力纠纷吞噬——您若是不想接连损失两位储君的话,最好什么都别做,让事情顺其自然地发展下去。” 但这是一场秘密谈话。 韦根·维尔尼亚并不知道老师选择了自己。 帝国将来的储君现在正忧愁地靠在窗下,他面色不虞,那身红衣犹如浸透过上千个无辜之人的鲜血,事实上他杀死的数量远比那更多,多到他自己都记不清了。只是老师并不喜欢这种太耀眼的颜色,因此韦根每次见对方时都要提前换一身衣服,可惜收效甚微。 他仍然没能将谢司·维尔夏德拐到自己麾下来。 他不是没有对格斯下过手,但所有刺杀都不痛不痒地点到为止,毕竟韦根不想在老师那里留下什么坏印象。 整整十三年,他将近过半的人生都听着谢司·维尔夏德的名字,在韦根看来,这是谁都无法破坏的深厚情谊,即使格斯·维尔尼亚——那个该死的家伙忽然出现,也不会让他们两人的关系产生任何微小的裂隙。韦根想道,其实上次写信时他撒了谎,韦根已经是一个二十六岁的成年男性了,他当然发过火,那只银翼蝴蝶和曾经收到的礼物被他摔得稀烂,冷静下来后他又懊悔不已,一片一片将它捡起来,重新修复成他们初见时的模样。 但那道裂缝已经回不去了。 就在这时,一只衔着密信的机械鸟从韦根面前骤然划过,停驻在了他身边。 他打开密信,看完情报后,韦根·维尔尼亚整个人骤然变得压抑到了极点,皇储殿下面无表情地靠着窗沿,紧接着他讥笑了起来,为自己的愚蠢,为那根本不可能实现的奢望。 “哈……” 又一个无聊的消息,韦根烦躁地想。 为了不让老师厌恶自己,他竭力克制着将格斯打断手脚后扔下蛇窟的想法,谢司·维尔夏德非但没有回复他的信,还跟他痛恨的对手坐在一起吃饭,据说那家餐厅需要提前半个月预订,看来那两人早就达成了某种共识……这简直无可饶恕。 韦根·维尔尼亚伸手掩盖住了自己的面庞。 * “我会遵循您的意志,维尔夏德先生。” 格斯满面笑意地说道,直到现在,他仍然没有什么皇室继承人的架子,用完那份烤鹅后就放下了餐具:“我听说了,亚尔利金是很好的地方。早在福利院时我就听伙伴提起过那片红土地上结出的果实,据说它甘冽、清甜,有着让人不顾生死的魔力,没想到我竟然有能品尝到的一天。” “帝国北境正是需要人守护的时期,您……不,陛下既然将这支军队交给我带领,我必然不会辜负期望,誓死捍卫不容侵犯的伟大帝国。” “这是你靠自身努力得到的结果,与我,与其他任何人都没有关系。”路远寒说道。 早在十年前,亚尔利金的遗留问题就得到了解决,自从那位领主死后,这片土地的掌控权就彻底落到了首相阁下手中,现在的亚尔利金繁荣、发达,犹如缀在帝国北境的耀眼明珠,成了他为格斯·维尔尼亚指出的一条明路。 塞诺阿是帝国中央,是所有王公贵族的社交场所,这注定是一个权力漩涡,而保证安全的最好办法就是远离它,越远越好,直到不会再有人盯上格斯·维尔尼亚为止。 格斯对此没有什么意见。 路远寒看得出这个年轻人不想搅到维尔尼亚家族的浑水中来,十天后,这位殿下就将启程前往亚尔利金,今天正是路远寒为他举办的践行宴,作为赞助人兼帝意的传达者,这是一位首相应该尽到的责任。 平心而论,若不是现在的储君性情太暴烈,容不得别人触碰他的权力、地位甚至是老师,格斯倒真想留下来为帝国效劳,毕竟首相大人组建的内阁政绩斐然,正是一个合适的投靠对象。 格斯·维尔尼亚怅然地垂下了视线。 路远寒倒是想再说些什么,然而就在这时,骤然响起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路远寒循声望向门边,一名全身黑色制服的特情处专员正朝他微微颔首,表现得恭敬至极,得到长官的指示后才过来汇报了情况。 特情处就像一把为他所用的好刀,顺从、趁手,拎得清事情的轻重缓急,若不是非常紧急的情况,绝不会进来打断首相大人和皇子殿下的谈话。 路远寒判断必然是出了什么大事。 而事情也正如他想的那样。韦根·维尔尼亚手下的扈从找到了议会大厦,说是那位殿下求见首相,有非常重要的事要跟老师商议,甚至不顾阻拦一级级闯到了内阁会议室,不逼得谢司·维尔夏德出现,他们绝不善罢甘休。特情处这才让人快马加鞭前往路远寒所在的餐厅,请示他的意见。 路远寒颇有些意外,但他稍微一想就明白了问题的关键所在,格斯·维尔尼亚。 对此,罪魁祸首毫不知情,还在好奇地打量着特情处专员。要知道特情处每年会在他们学校定向招募一到两人,只不过筛选标准极为严苛,简直就像选拔特工,格斯早就有所耳闻,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传闻中的秘密机构。 “抱歉,恕我不能再为殿下践行了,有一些事需要即刻处理。” 路远寒起身披上了外套。 他的声音非常温和,跟餐厅中微微荡漾的小提琴声相得益彰,却以一种不容置疑的态度通知着格斯。 除了陛下,整个帝国没有人越得过谢司·维尔夏德,更不敢挑衅他的威严,哪怕是流着高贵血脉的继承者也不行。他的背影像利刃,砍得断天下所有不平之事,像长夜,掩盖着深不见底的阴谋——那人在格斯的注视下离开充满奢靡气息的餐厅,前往了绯红宫。 第317章 帝国之刃(20) 韦根·维尔尼亚真是疯了, 路远寒想。 他用于监视的那种孢子寿命有限,每隔数月就会死亡,路远寒必须再对学生下手进行一次更替。最近他忙着处理政事, 没顾得上见韦根·维尔尼亚, 孢子在几天前的深夜悄无声息地分解,它湮灭作尘,断开了首相阁下对绯红宫的监控。 没想到竟然出事了! 赶到绯红宫前, 他已经在内心做好了各种预想, 思考着应该如何安抚这位殿下的情绪, 但重新迈进宫内的那一刻, 路远寒还是为眼前所见震惊了片刻。 侍奉着韦根·维尔尼亚的所有下人战战兢兢地跪了满地, 他们浑身都湿透了,被浸湿的发丝紧贴在颊边, 随着胸膛的剧烈起伏一颤一颤, 嘴唇因恐惧而被咬出了血——滴答!那种黏稠的液体还在往下滑落, 将整座殿内的地面打出大片痕迹, 但那并不是水, 而是即将被引燃的油。 皇储殿下将他的寝宫泼得到处都是油。 路远寒紧皱着眉,刺鼻的气味弥漫在每一个角落,只要谁现在点把火,就能让代表着帝国荣耀的绯红宫瞬间化作火海, 死几个人倒是无关紧要,更糟糕的是那将为皇室带来惨重的损失……那些无辜的侍从怕得全身直颤,却不敢擅自从地上起身离开。 而这一切只因为他们的主人, 那位日后将要接手整个帝国的殿下正在发怒。 这并不是什么玩笑, 韦根折腾起下人的时候毫不留情, 即便他的行为已经遭到了无数次举报, 皇储殿下仍然没有收敛,敢得罪他的家伙全部下了审判庭的地牢,但那并非官方机构助纣为虐,而是他置人于死地的手段太一击毙命,塞诺阿现在没有人敢跟他争夺继承权。 “老师,想见您一面还真是难啊。” 韦根开口说道。 殿内的灯光落在了他略微抬起的脸上,显得俊美而又柔和,若是不熟悉他本性的人站在这里,只会对尊贵的皇储殿下心生敬意。 他与老师隔着遍地湿漉漉的油光相望,即使处在万分紧急的情况下,那人的视线仍然冷静、不近人情,轻而易举揪住了韦根·维尔尼亚的心……他开始觉得那些侍从的呼吸声太吵了,简直让人心烦意乱。 在路远寒看来,韦根已经病入膏肓了。那层隐秘的气息笼罩在韦根面上,看起来就像殿下印堂发黑,然而只有他一人能够察觉到这个事实。作为解决过无数突发情况的特情处处长,他的学生却在逐渐丧失理智,路远寒必须承担起这份责任。 韦根·维尔尼亚本就是个暴君,他听见自己内心的声音说道。 历史无可改变,路远寒很清楚这一点,但他脑海中很快出现了反驳的腔调:他本不该闯进维度裂缝,若是没有受到黑暗物质的侵袭,韦根或许不会性情大变,那时的疏忽是一个至关重要的分节点——正是我、我们亲手造就了这个怪物。 路远寒对此习以为常。 就任首相期间他早已练就了非同一般的心理素质,毕竟有多少人愿意为了谢司·维尔夏德献上生命,就有多少隐蔽势力想要他去死。比起这十年间经历的各种动荡,一个失心疯的储君算不得什么,路远寒想,事情还在他能控制的范围内。 “好久不见了,殿下。”他走进了大殿,看到韦根·维尔尼亚神情骤变,“若不是有太多双眼睛无时无刻不盯着我的行为,让人如履薄冰,我也很想经常上门拜访……但欲登其位,您就必须学会忍耐自己的欲望。” 沉默片刻后,韦根挤出了一个字眼。 ——借口。 “我往首相府寄了三千一百零九封信,但它们全部石沉大海,那些送到议会大厦的信更是同样的遭遇。”他心底有什么庞然而恐怖的东西爬了上来,任谁也无法辨别它的物种,但它无疑渴望着进食,“朝中反对您的声音我都镇压了,只要割下他们的舌头,将淌血的烂肉送到议院巡视一圈,那些愚蠢的家伙就闭嘴了,不会再因为您跟皇室保持联系而弹劾到女王陛下那里,难道我不是真心为了您着想吗?”韦根的面部神情定格在一个堪称古怪的姿态,他逐渐合上嘴唇,仿佛口腔里即将涌出某种物质,“……到底为什么要抛下我,选择那家伙呢?” 路远寒意识到这下误会严重了,他本没有偏袒两位继承者中的任何一方,但殿内人多眼杂,他不能当众暴露自己在此事上的倾向,审判庭已经对谢司·维尔夏德虎视眈眈很久了。 “保持冷静,殿下。” 他又往前走了一步,路远寒的鞋尖浸透了油,但他仍然昂首挺胸,让韦根·维尔尼亚忽然意识到岁月竟然不曾在这人身上留下任何痕迹,甚至是眼尾一道细微的皱纹,简直让人毛骨悚然: “您越是不珍视自己,以及整座绯红宫内的性命,就越容易给敌人以可乘之机……我曾经教过您应该怎样做。” 首相阁下的话掷地有声,韦根的理性知道那人说得完全正确,然而他现在被强烈的情感侵蚀了整具身体,他的面部肌肉轻微痉挛着,就仿佛恼羞成怒,又像是什么可怕的剧变。 默然两秒后,韦根·维尔尼亚终于露出了一个残忍的笑:“我在背后这道墙下埋满了炸药。” 什么? 路远寒不由得一惊,他的视线落在了不远处那道镶嵌着琉璃灯盏的墙壁上,他从微表情判断出韦根没有撒谎,这位殿下背后确实藏着数量不小的炸药……他想做什么?成为帝国有史以来第一个被自己轰上天的储君吗? “我不想听那种模棱两可的说辞,老师。”韦根随手端起了桌上放着的烛台,那点晃荡的火焰直让人胆颤心惊,“今天您必须在我和格斯·维尔尼亚之间做出抉择,否则我就烧了绯红宫,跟所有人同归于尽。” 路远寒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他并不是想回答韦根·维尔尼亚的问题,而是思考着应不应该使用暂停的力量,殿内的涉事者太多了,他不可能只控制韦根一个人的行为,很快,首相阁下是个怪物的消息就会不胫而走,让他权势滔天的坦途断在此处。 然而这片刻的迟疑落在当事人眼中,瞬间被解读出了“不愿意选韦根·维尔尼亚”的意思,那位殿下的手倏然一抖。 顷刻间,滚烫的油飞溅了出去。 殿下跪着的人终于按捺不住想要逃走的冲动,那微小的火星在一刹那扩散成了原来的无数倍,犹如赤红的恶魔……到处都是火,都是绝望的尖叫,曾经充满秩序的绯红宫现在乱作一团,而韦根·维尔尼亚仍然面无表情地居于高位,就仿佛那些被烧得全身焦黑的扈从与他毫无关系。 他埋的炸弹及时派上了用场,墙壁轰然断裂的一瞬间,韦根的内心非常平静,他想着就这样死去倒也是个不错的结局,至少谢司·维尔夏德也会跟着他下地狱,他不用听到老师说自己选了格斯。 但他没能死在这一刻。 因为有双手托住了他的后背,以不容置疑的态度将殿下带离了爆炸位置。那熟悉的感觉让韦根有些灵魂发颤,这是谁,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为什么他一点都不记得了? 韦根睁开眼睛,属于谢司·维尔夏德的侧脸在火光下异常冷峻,有什么东西在他眼中燃烧,那是一个骗子卸下伪装后流露出的本性,但那实在是太耀眼了,以至于注视着他的韦根感到了灼痛。 很快,他注意到老师似乎在逃避着什么。 韦根并不觉得一场火灾就能让运筹帷幄的首相阁下失态,他侧目望去,发现侍从们的表现同样怪异到了极点,所有人震惊地望着某处——韦根·维尔尼亚终于反应过来,他刚从路远寒怀里探出视线,就看到了那个让人目眦欲裂的东西。 那真的可以称之为“东西”吗? 他面前的场景让人头皮发麻,那道被炸开的墙壁已经化作遍地残渣,连带着塌了周围一片区域,但里面露出的并非建筑材料,亦不是什么藏在墙中的皇室财富,而是狂啸着的厉风。 那黝黑、阴冷的洞口简直像是一只注视着他们的眼睛,它联通着无尽的深渊,宇宙的尽头,吹出的气流比刀尖还要锋利,仅是几秒过去就刮得所有人鲜血淋漓,韦根亲眼看到一个奔逃的仆人无声倒了下去,他的脑袋从脖颈上滚落,飞出去的时候似乎还在眨眼,溅得遍地都是殷红的血液。 ——救命啊! 在那狂风之下,任何人的声音都无法被传递出去,没有死在韦根·维尔尼亚手中的侍从现在接连暴毙,而他们的殿下已经顾不得思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了,他头痛欲裂,亲眼看到维度裂缝的那一刻,韦根就陷入了精神错乱。 “这不对……” 韦根下意识喃喃着,他险些挣脱了老师的束缚,但就在他酿成大错的前一刻,路远寒终于停止了所有人的时间。 就连维度裂缝也凝固在了原地。 这并不是什么轻而易举的小事,路远寒满面惨白,要一个人抵抗维度裂缝的侵蚀无异于自杀,更何况韦根刚才的行为激活了它,那股劲风仿佛从隔着亿万光年的黑暗处而来,路远寒不得不调用他攒下的所有愿线去填补窟窿,随着光线转移,一道又一道充满感激的心声在他的控制下轰然湮灭。 尽管现在发生的事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但塞诺阿的每一个公民都陪着被冠以贤者之名的谢司阁下,他们曾经接受过那位大人的恩赐,此时此地,终于有了报答的机会。 不够!还需要更多的…… 路远寒紧咬着的牙关下渗出了血,那些线的力量已经被他抽取得快要衰竭了,但维度裂缝仍然在隐隐颤动着,这一次不同以往,他能察觉到缝隙背后前所未有的疯狂与危险。 要是他现在失守的话,恐怕这个世界就要彻底覆灭了,不再有生命,不再有智慧文明,沦为一个被黑暗笼罩的蛮荒之地。 似乎注意到了这个负隅顽抗的家伙,那些静止的黑暗物质缓缓蠕动了起来,它原本排斥着整夜潜入维度裂缝的外来者,并不愿意多看他一眼,现在却无端盯上了路远寒,瞬间凝结的黑线就像蟒蛇竖起的瞳孔,强大的力量朝着他猛然扑来。 就在绯红宫活过来的一瞬间,他消失在了那道漩涡之中。 第318章 坦途(1) 这是什么地方? 他有点困惑地想。从黑暗中霍然睁开眼后, 路远寒发现面前没有他熟悉的那些物件,蒸汽灯、枪袋,首相大人批复文件必备的钢笔……这地方似乎连帝国都称不上了, 他视线所及之处遍是一片世界毁灭后的荒诞模样, 似有熠熠星尘闪耀着的深红色天空,毫无边际的群山,以及更远的地方, 那没有地平线、也没有跌宕起伏的轮廓的视野边缘。 而他现在就置身于此, 路远寒下意识想道, 我是在做梦吗? 事实上, 他做梦的次数屈指可数, 梦中被他杀死的尸体连一口气都不敢喘,比起陷入毫无意义的自我怀疑, 路远寒更愿意相信是维度裂缝将他传送到了某个遥远的地方。 但那样他就必须面对一系列严峻的问题, 现在是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他还在黑暗纪的地球上吗?毕竟这种荒凉的景象已经脱离了路远寒对母星的认知。 看来他不能再当一个受人尊敬的首相了, 路远寒没用多久就接受了事实, 不如说他反而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为谢司·维尔夏德打造的人设太过完美, 扮演起来当然不是一般的劳神费力,只有特情处出手的时候,这个隐藏在人皮下的怪物才能吞噬同类,就连触手也轮流进入了休眠期。 现在终于不用再受束缚了。 路远寒松下一口气, 仿佛从宇宙而来的微风吹拂着他的身体,尽管并不强烈,但他感知到的信息却比以前丰富了上万倍, 就仿佛身体的每一寸都在发挥着作用……等等? 原本瘫在地上的黑暗物质倏然不动了。 他终于意识到了自己正以本体出现的事实, 路远寒沉默片刻, 那种黑暗浓重而又阴冷, 犹如让人恐惧之物投下的阴影,任谁见了都会下意识远离这片似要吞噬一切的痕迹,它缓缓向着中央汇聚,很快就从黏稠的黑泥中伸出了一只修长的手,紧接着是健硕的身体、俊美的容颜……死神般漆黑的男人重新降临在了这世上,不同的是,他的血红之眼不再需要任何掩盖,展露出了睥睨一切的杀意。 这是个魔鬼,而非那位拯救了帝国的圣人。 即使是在荒凉无人的异乡,他仍然维持着最基本的着装,路远寒并不愿意让自己的脚直接触碰到粗砺干裂的地面,化形时外套、靴子等衣物一应俱全,望着面前辽阔的大地,路远寒做出了一个决定。 “哗哗——” 羽翼骤然划过空气的声音越来越大,路远寒疾驰着飞在空中,出于谨慎,他并没有离开地面太高的距离,只是以一种居高临下的视角俯瞰着这个地方的面貌。 他现在看到的景象越发恐怖惊人,狰狞的、有着脉搏一般微微颤动的地面犹如孕育生命的卵巢,呈现出某种介于深红与粉白之间的颜色,而路远寒刚才醒来的位置已经化作一个极小的黑斑,它游离在这片巢穴之外,很快,路远寒注意到了什么不寻常的东西。 那是什么? 巢穴内部似乎有着区域划分,每一块诞生地的颜色深浅都有所不同,而在大区之下又有无数道裂缝割开了一个个狭窄的隔间,那些东西、那些紧缚的茧就附着在划分好的温床上,它们密密麻麻地散布在此地,有些似乎才凝结不久,有些表面上已经露出了宿主从内部撕开的缝隙——尽管这些茧绝大多数都是散发着淡淡光泽的白色,但仍有一部分呈现出怪异的殷红色,就仿佛被鲜血浸透,即将孵化出某种不得了的魔物。 而且,路远寒想象不到什么物种会有如此大的茧,它们的尺寸已经超出了常人的理解范围,仅是遥望着就让他感到了一阵生理性的不适。 竟然有个茧在他的注视下孵化了。 那是枚乳白色的茧,随着路远寒逐渐拉近距离,他看见越来越多的裂缝出现在了茧膜上,就像一条又一条黑色的蛇,直到里面的东西彻底破体而出。 那是个全身覆盖羽毛的家伙,它有着符合人类定义的面庞,眉眼端正,甚至能做出细微的神情变化,然而从它背后垂下的尾巴却像是体型巨大的爬行生物一样游动着,即使异种生物研究系的标本库中也不曾收容过这样的怪物,路远寒视线闪烁的同时,却又感到了一丝诡异的……神圣。 显然,那个怪物对自己降临在此地并不惊讶,它从茧中起身,羽翼下还沾着某种黏滑的液体,随着它的走动而坠落在了地面,浸透出一片湿漉漉的痕迹。 它知道这是哪里,路远寒判断出这一点,打算悄无声息跟上对方的步伐,然而怪物的直觉远比他想象中要敏锐,竟然抬头跟他对上了视线。 怪物瞬间顿住了脚步,它满面警惕,紧接着从口中念出了一个低沉的词语,那道声音有着强大的、难以违抗的力量,以至于路远寒背后的两翼骤然变得非常沉重,整个人不可避免地向下滑去……他意识到有什么物质正在将自己压向地面,然而此处一无所有,影响他的正是重力。 好在路远寒反应极快,他索性收起羽翼,直到坠落在地的前一刻才倏然展开黑暗物质,抵消了险些让他粉身碎骨的冲力。 路远寒没有想到,那怪物竟然能够影响到此界的重力场,它展现出的力量已经超出了人类对于物理学的定义,那更像是某种权柄,某种更高深、更难以琢磨的存在——正如他掌控时间的能力。 难道那也是一个执掌着权柄的存在? 路远寒心念陡转,已经不再将对方视作蒙昧无知的怪物,他翻身而起,紧接着定在了原地,朝那羽人举起双手表示自己并没有恶意。 见他竟然没有发起攻击,羽人表现得有些意外,它又在远处观察了一阵路远寒,确认这家伙并不会产生威胁后才逐渐放下警惕。随着细微的、窸窸窣窣的摩擦声,那条充满鳞片的尾巴将它带到了路远寒面前,事实上它高大威猛,闪着金色的瞳孔散发出一道让人不敢直视的凛然光芒,就如裁定罪行的审判官,羽人皱起了眉,朝路远寒开口提问: “你不是杀孽序列的?” 杀孽序列?那是什么东西? 路远寒内心充满疑惑,但他只是幅度轻微地摇了摇头,羽人又沉默了下去,它的视线扫过卵巢附近的无数颗茧,确认没有一颗血茧得到孵化才松了口气,见它这副表现,路远寒已经推断出了事实。 看来从血茧中孵化出来的就是杀孽序列了,他想,仅从称呼就能看出那个群体的恐怖性,也难怪羽人刚才会对他直接出手。 与之相应地,这些从素茧中诞生的存在属于什么序列呢?路远寒想要得到答案,但他知道羽人是将他视作同类才会表现得非常友善,若是知道了他没有什么茧,而是从无边的黑影中化形而生,羽人恐怕只会觉得他是比杀孽序列更应该下地狱的异类——在调查出羽人的目的地前,他还不想得罪这个活情报。 路远寒还有一个在意之处。 那就是语言。他跟面前的羽人并不归属同一物种,对方的发音亦非地球上已知的语言,事情的奇妙之处正在于此,他能听得懂羽人阐述的内容,就仿佛此界对他们的认知进行了一定程度上的修正,让不同生物之间能够无障碍交流。 看来这不是什么文明落后的地方。路远寒对此界的了解更深了一分,他礼貌地回应着羽人,表现得滴水不漏:“我从东边更远的地方而来,刚才碰巧要前往同一地点,并非有意为之。” “那就不奇怪了。” 羽人赞同地点了点头,它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路远寒遍及全身的黑色物质,恐怕在对方看来,他这副模样也怪异到了极点: “黑色在吾界是一种邪恶的力量,你若是以这副外表示众,恐怕很难取得追随者们的信仰,但人类面庞确实是智慧的体现,其思想的层级跨越了肉身的束缚,近千年来很少见到愿意化形为人的尊者,你的审美很好。” 无论这家伙有着上千年的寿命,还是它对人类的研究都超出了路远寒的预想,他默然消化了一阵刚获得的信息,又听羽人说道: “刚才将你击落的是【静默】,那正是我的晋升之匙,若不是误以为你出身于杀孽序列,我绝不会轻易动手……不过你没有接受过天启吗?前方再过一百瓦尔就到了禁飞线,任何违令者都将剥夺神籍,永远流放至无望界与黑暗为伴,按道理说,每位尊者在孵化期就应该了解这些常识才对。” ——剥夺神籍。 路远寒的心一瞬间剧烈搏动了起来,他刚才产生了无数想法与猜测,却没有将事情往这方面靠拢,那些茧膜下沉睡着的存在竟然都是神,祂们的数量如此之多,简直让人感到恐惧……而他面前就站着一位新生之神,或者说,祂刚才提到的“尊者”。 从羽蛇神的表现看来,对方品德高尚,发现误会了路远寒以后就立刻放下自尊道歉,并不因为自身是神而盛气凌人,更没有怀疑过他的说法。 只有路远寒清楚自己是一个狡猾的骗子。 正因如此,他才知道应该怎样瞒天过海:“我在力量还不稳固时就尝试了晋升,尽管这条道路充满了黑暗,但我成功了,付出的代价却是在一整个孵化期都意识不清,竭尽全力抵抗着快要将我撕裂的剧痛……好在醒来后我遇到了你,而不是杀孽序列的魔鬼。” 第319章 坦途(2) 路远寒成功赢得了萨亚的好感。 萨亚, 那是羽蛇神所在族群对于光明的称呼,在世人赐予祂的诸多尊名中,祂最喜爱这一个称呼。路远寒表现得言谈有礼, 倾听的时候非常具有耐心, 虽然外表上看来就像个隐藏在黑暗中的杀手,但萨亚还是透过一切外在条件看到了他内心的智慧——祂享受与智慧生物的交谈,更何况抛开最初的误会不谈, 路远寒也是祂在万界之界遇到的第一个同伴。 在抵达监管区域前, 祂不介意与路远寒同行, 毕竟正常人类的体型在萨亚的种族看来非常幼小, 根本抵挡不住杀孽序列的一次攻击。 路远寒看得出, 萨亚确实是位纯洁无瑕的至高神,祂毫无保留, 亦不会产生任何怨念, 跟同伴分享着一切本该在孵化期了解到的情报, 通过旁敲侧击, 路远寒得知与杀孽序列相对应的另一条路叫做智慧序列。 这两条序列意味着每位尊者通过什么手段而晋升到了万界之界。 智慧序列代表着一条传道授业的途径, 选择此序列的神祇多是受人敬仰的正神,祂们辅佐着手下的文明,在历史的演进中起着引导、修正与监督的作用,以此获得晋升之匙。而杀孽序列则是与之截然相反的另一条途径, 那些存在本身无法积攒信仰,而是通过跟智慧序列或同序列的候选者厮杀,吞噬尸体以剥夺对方的权柄, 因此这条序列也被称为贪食序列……祂们天性残忍, 渴望着无尽的鲜血与杀戮。 好在这条序列下的候选者多数会陷入癫狂, 能够晋升到万界之界的数量非常稀少, 血茧连素茧的十分之一都不到。 “不能消灭杀孽序列吗?”路远寒问道。 “不能。”萨亚否认了他的想法,“每位尊者度过孵化期以后,就无法真正被外物杀死,万界之界最严重的处罚也不过是将剥下神籍的尊者流放至无望界,除非像祂们那样吞噬尸体,若是你的晋升之匙都被他人得到、消化并且占为己有,灵魂自然也将无处存在。” “而且杀孽序列虽然让人谈之色变,却也是万界管理者联盟承认的成员,祂们依法享有受联盟保护的权利,但那仅在监管区域内施行。” 见路远寒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态度,萨亚接着补充道:“所有尊者在刚从降临所孵化出来的这段时间是不受约束的,换而言之,想做什么都没有人管,这对智慧序列而言非常危险,因此我才警惕着杀孽序列的袭击,很抱歉刚才误会了你。我们需要尽快前往监管区域,在那里进行登记,注册成为万界管理者联盟的一员,从此就可以受到保护了。” 路远寒不禁陷入了沉思。 他没有晋升,也没有所谓的孵化期,出现在这里大概率是因为维度裂缝的传送。 若是按照萨亚的说法,他以前吞噬过不少具有同等位格的怪物,称得上杀孽序列的一员,但他作为谢司·维尔夏德的时候为帝国排忧解难,甚至还推动了一个时代的发展——毋庸置疑,那是智慧序列晋升的途径。 恐怕没有哪个群体愿意接受这样一个成分不纯粹的半吊子,路远寒想,他必须掩藏好自己的身份,不被任何存在察觉。 他现在对万界之界也算有所了解,这里是高维生物晋升成神的聚集场所,根据宇宙意志的统一体而运行,祂们源自不同世界,又或者不同的时间线。每位尊者都执掌着一方世界的存亡,祂们的本体在万界之界接受联盟管理,确保所有下属界不会出现引起宇宙动荡的重大事故,意识则在原先的世界化作天道,指引着历史按照一定的规律前进。 至少在路远寒这条时间线上的地球,还没有所谓的神,无论杀孽序列还是智慧序列,因此他就是唯一的候选者。 看来能观测到那些愿力线也是即将晋升的一种表现,路远寒心下有了猜测,他以谢司·维尔夏德的身份行事时碰巧符合智慧序列的晋升之路,只不过他还没触碰到那层成神的屏障,就被卷入了维度裂缝之中,万界之界与维尔尼亚帝国甚至都不在一个层面上,他恐怕很难再按照这条序列走下去了。 他选择跟萨亚一同前往监管区域。 对于萨亚而言,祂已经成为了脱离凡俗的存在,自然不再需要补充营养与水分,祂不会感到饥饿、痛苦等肉身上的状态,但路远寒就不一样了。 在首相府的时候,路远寒会按时用餐,保证自己有充足的精力处理公务,而且管家持有帝国下发的营养师证明,每一餐都搭配得营养均衡,他为谢司大人准备的生日宴从来不重样,宾客们赞不绝口,曾经有其他贵族想要以重金挖走管家为自己服务,却被他义正言辞地拒绝了,那种坚定的态度就仿佛谢司·维尔夏德救过他的命一样。 路远寒习惯了别人为他准备餐点,经过刚才的折腾,他的腹部已经感到了一阵空虚,但良好的修养还是让他忍下了这种对于进食的渴望,没有在萨亚面前暴露出自己的破绽。 万界之界的天空犹如一片深红而浩瀚的宇宙。 祂们行走在耀眼的星尘之下,不时能够看到旁边正在孵化期的茧,以及那些被撕开后垂下来飘荡的丝线。 路远寒察觉到这些线隐隐有些熟悉,跟愿力线有着相似之处,萨亚告诉他,每个隔间的编号都对应着一种时间线与世界线的多维情况,而这就是祂们需要在万界管理者联盟那里登记的信息。 有些神已经从茧中孵化了出来,就像萨亚,但更多的茧仍然处于沉睡之中,不知道要经过几千、几万年后才能挣脱那种束缚。 很显然,不是所有候选者都能晋升成功,也有失败的情况,宿主已经死亡的茧会化作卵巢,或者说降临所的养分,供给其他神祇的诞生……这无疑是一种生命的奇迹。 看来物竞天择的道理同样适用于万界之界。 监管区域离祂们还有着很远的距离,所谓的一瓦尔实际上等同于从议会大厦前往绯红宫,按照路远寒现在的行进速度,祂们还需要走上一天一夜才能到达监管区域,以他现在的肉身强度看来,这并不会让路远寒感到太过疲惫。 祂们中途也有一些意外发现,自从离开降临所后,万界之界的地面就恢复了正常的生态情况,不再干旱而贫瘠,生长在异星的花朵同样美丽、馥郁,散发着引人沉醉的清香。 萨亚说道:“蒲季,我只在传闻中听说过这种植物,就算访问无数星系也未必能孕育出一株,这真是值得铭记的场景。” 随着微风拂动,蒲季的花粉飞扬而起,其中有一部分沾到了萨亚的羽毛上,体表微妙的触感让祂瞬间感到无比愉快,路远寒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羽蛇神下意识露出笑容。 祂们临走前采摘了一些蒲季的果实。 据萨亚所说,将这种果子随身携带可以让祂们免于不必要的侵扰,毕竟除了晋升上来的众神以外,万界之界还有于此生长、消亡的本地生物。 但这里没有昼夜更替,宇宙散发的微光永远照耀着万界之界的每一个角落,让地面如同流动的赤霞,在十七矿特(约等于地球四小时)过后,路远寒看到了建筑物的轮廓,不过祂们还没有到达目的地——有些特立独行之神并不愿意接受联盟的监管,就会将驻所建立在中央区域以外,但那同样意味着一切危险、麻烦、杀孽序列都有可能悄然而至,这些神必须自行解决问题。 商量过后,萨亚决定过去拜访那座牧场的主人。 祂虽然不会感到疲惫,却也对这段索然无味的旅途产生了无聊之情,更何况祂和黑翼(路远寒的化名)初到万界之界,还有许多需要了解的情报。而祂们智慧序列的从属者向来不吝于为人答疑解惑,那座牧场前种满了铃兰,萨亚并不觉得一个杀孽序列的疯子会有这样的闲情雅致。 事情就如萨亚想象中一样顺利,靠近牧场的时候,里面的居住者并没有朝祂们发起攻击,直到萨亚用祂的尾巴尖敲了敲门,祂们静候片刻,背后才响起了一阵沉重有力的脚步声。 路远寒立刻判断出,牧场主恐怕是个比萨亚体型更大的家伙,对方脚步落下的声音犹如隆隆雷响,简直让人感到一阵头皮发麻。 门开了。 开门的是个身型魁梧的壮汉,路远寒并不知道祂属于什么种族,但对方显然是个非人物种,某种金线编织的长袍掩盖住了牧场主的身体,仅从衣角下露出无数根深蓝色的触腕。 祂足有两个萨亚那样高,以至于路远寒必须仰望着对方深海生物一样的脑袋,那双墨水般漆黑的眼睛闪烁两下,鼻腔下喷出的热气险些让路远寒身型一晃。牧场主问道:“你们有什么事吗?” 现在到了萨亚出面的时候。 智慧序列的从属者对于彼此有着天然的好感,听萨亚说过来意后,牧场主欣然同意了收留两位客人一个界点,折合五十矿特的时间,在此期间,祂们可以随意参观牧场,也可以饮用牧场主特制的银珠兰酒——万界之界的神们虽然没有进食需求,却还保留了一部分肉身机能,味觉受到强烈刺激时,祂们同样能够得到精神享受。 牧场主说,祂的银珠兰酒虽然比不上联盟特供的琼浆玉露,味道却也非同一般,附近喝了的宾客都赞不绝口,保证让祂们不虚此行。 至于酿酒所用的银珠兰,就长在牧场的井下。 第320章 坦途(3) 萨亚对万界之界的植物生态非常感兴趣, 从祂采摘蒲季的行为就可见一斑,见牧场主表现得如此慷慨,为祂和路远寒端上了两杯银珠兰酒, 萨亚抖抖羽毛, 低着头品尝起了它的味道。 很独特的味道,萨亚想。 银珠兰酒入口以后辛辣气息并不浓重,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淡淡的乳香, 里面还掺杂着某种草叶或花瓣碾碎后流出的汁液, 比起烈酒, 更像是为了讨得某人欢心而制作的饮品。那股余韵萦绕在舌尖上, 让祂想到了一千年来拂动着荒原的风, 狂风带来了漉漉的雨,雨水浇灌下贫瘠的土地终于有第一颗种子破土而出, 那点新绿被崇拜着萨亚的堪士德族视作奇迹, 他们赞颂着伟大的羽蛇神, 孵化期的祂紧闭着眼, 只是一个毫无生命体征的茧, 却能听到那些跨越时空的呼唤……萨亚,萨亚!于是祂挣脱束缚,降临在了万界之界。 某根紧绷着的弦终于松了下来,萨亚面露微笑, 却见路远寒只抿了一口就放下酒杯,而他背后那对黑翼已经隐隐有了要溃散的趋势,显然, 并不是谁都能承受得住银珠兰酒的冲击。 见此情形, 牧场主不禁哈哈大笑。 “能够通过我的考验, 你们想必不是那些满身腥味的臭虫, 事实上,祂们腐烂的血肉正是牧场中难得一见的肥料。” 路远寒听得出牧场主指的是杀孽序列,对方的话让他产生了一些糟糕的联想……牧场主会不会看出破绽,用于酿酒的银珠兰难道也是从尸体上长出来的?路远寒心下闪过无数疑惑,但他只是优雅地抿起了唇,转而跟萨亚进行着交谈。 接下来牧场主倒是没有再刁难祂们。 路远寒和萨亚紧随在牧场主背后,参观着牧场内的各种工坊设施,看得出那些用具都是巨人的尺寸,墙边甚至还放着一把沾血的猎|弩,表面的痕迹已经发了黑,也不知道死在弩下的是觊觎着这座牧场的侵略者,还是别的什么生物。 或许是因为太久没有客人上门拜访,牧场主表现得颇为热情,一直滔滔不绝地介绍着祂的牧场有多么完美,收获季的耕作物多么丰盛……萨亚起初还会主动接话,到后面祂也陷入了沉默,跟路远寒一起敷衍地点头附和。 在忍受了长达数个矿特的折磨后,路远寒终于看到了那座遍布着银珠兰的井。 井看起来很普通,然而随着路远寒一行走近,祂们察觉到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引人沉醉的味道,正是银珠兰的芬芳。它的浓度高到萨亚眉头倏然一颤,又浮现出刚才那种满足的神情,牧场主停下脚步,朝祂们颔首示意:“这里就是银珠兰的原产地,只不过它的生产方式有些特殊。” 路远寒不动声色地投下了视线。 让人感到意外的是,井中没有波光荡漾的水面,在一层微弱光辉的笼罩下,他看到的仿佛是银河彼岸发生的事。 无数蝼蚁般的小生物满面激动地仰望着天际,它们徜徉在银珠兰的海洋中,那些花朵每一株都有数个小生物那么大,对它们而言就像高楼大厦,却没能让这些家伙放弃。 它们勤劳至极,而且懂得使用工具,那些生物合力将摘下的银珠兰搬运到祭台附近,又重新投身于花圃中,完成着这份没有薪水的工作……直到祭台已经放不下更多的花瓣,一个国师模样的渺小生物才走了过来,它神情肃穆,对着遥远的天际念诵着什么,祭台下匍匐着一片膝盖及地的身影,毋庸置疑,它们跪拜的正是在井边旁观着的牧场主。 看来在小家伙们的世界中,这个蓝环章鱼似的怪物就是真神了,路远寒想。 牧场主并不知道路远寒正在腹诽自己。 见银珠兰已经放满了祭台,祂悄无声息地朝井下伸出了一条触腕,就在那条触腕穿过光幕的瞬间,底下跪拜的生物们纷纷发出了惊呼,它们不由起身观望,随即又惶恐地伏了下去,不敢表现出任何冒犯的意味,犹如一片颤颤巍巍的蚁群。 但那根从天幕垂落的庞然大物并没有夺走任何生物的性命,它仅是朝下方张开吸盘,就将所有银珠兰吸了过去,将这些美丽的祭品带回了某个遥远的、不可名状的地方。 目睹了神迹的生物们感激涕零,尤其是祭台中央的国师,整个族群在它的带领下举办起了某种祭祀仪式,不断有叼着火把的渺小黑点围绕着触腕离去的方向盘旋而行。很快,越来越多的金块、银珠兰、甚至是死去的尸体被它们争先恐后地献到了祭台上……但那已经不是牧场主关心的了。 原来银珠兰是这样来的。 路远寒侧目望去,萨亚并不显得惊讶,作为统领着一方世界的神祇,祂们已经习惯了信徒的顶礼膜拜,牧场主则将采集到的银珠兰展示给客人们看,这些花新鲜欲滴,温驯地贴伏在那根触腕上。 在采集银珠兰的过程中,有不少小生物从高空摔落而死,溅出的血浸透了一片滋养着花海的土地,但它们对此毫无怨念,仍然虔诚地为神祇献上贡品,然而这种代表着无数性命的花,对牧场主来说也不过是一种唾手可得的东西。 作为智慧序列的一员,祂对自己的追随者宽容、信任,同样也无情到了极点。 “虽然说万界之界同样联通着下属界,但愿意跟过往世界保持联系的尊者很少,大多数神只留了一缕意识在那里维持运转。”牧场主说着就将那些银珠兰放入了酿造器皿中,“我的晋升之匙附带的力量比较特殊,因此才打通了这口井……不得不说,它们的供奉还是很让神满意的。” 闻言,路远寒忽然提出了一个问题。 “既然您的触腕能够抵达下属界,将这些银珠兰带回来酿酒,那么您的本体还能回去吗?”路远寒意有所指地眨了一下眼,“我是说,从这里回到原先所在的那个世界。” 这个问题非常重要,关系到他能否找到一条回家的道路,万界之界固然是众神聚集之所,但路远寒终归不是祂们的同类,迟早会被察觉到他身上的种种破绽,等到那时再做打算就太晚了。 “回到下属界?”牧场主诧异地望了过来,就仿佛他说了什么不该出现的话一样,“你怎么会这样想?自从每位尊者完成孵化以后,原先的世界就已经无法再承载这种超脱凡俗的力量了,因此我们才会容身于此。要想强行降临在更低维度,只会引起一个世界的震荡与坍缩——这是被万界管理者联盟严令禁止的,至于具体有没有前车之鉴,我倒不是很清楚。” 已经成神了的存在就会受到维度的限制吗?路远寒思忖道,但他现在仍然是凡俗之躯,应该不会引起那么严重的后果。 他没有再追问下去,要是引起对方的警惕就糟糕了。 萨亚倒是很喜欢银珠兰酒,接着喝了一杯又一杯,以至于祂鳞片下的皮肤都浮现出一层薄红,但那双眼睛反而比之前更亮了。临行时牧场主告诫道,前往监管区域的路上务必小心,有些杀孽序列的家伙无法满足于受到联盟管理的生活,会专门埋伏在从降临所过去的必经之路上,猎杀这些还没有登记的新神,不少尊者中途就不幸陨落,连带着祂们名下的世界也陷入一片混乱无序之中。 “这样看来,我们现在的处境也不是非常安全。”路远寒得出了结论,萨亚没有什么情绪,毕竟祂早就做好了保护自己与同伴的准备。 “这是我们必须面对的事实,不是熬过了孵化期就能成为掌握一切的完美存在,这条路仍然充满了未知,唯有心怀敬意才能不断前进。我们通过正道晋升,敌人却是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魔物,祂们远比我们想象中更疯狂,也更难以琢磨……我见过惨遭毁灭的世界,那里只剩下永恒的绝望。” 萨亚满面严肃地说道。 此时,祂们正骑乘在特尔斯龙背上。这是一种此界的本土生物,它们有着高大外表与满身健硕的肌肉,性情却非常温驯,正好萨亚的血统赋予了祂与动物进行沟通的能力,在一番交涉过后,这头特尔斯龙就成为了祂们前往监管区域的交通工具。 路远寒正靠在萨亚背后闭目养神,闻言懒洋洋应了一声,萨亚说的道理他都明白,只不过他是个阴险狡诈的骗子,当然不会将这番教诲放到心里去,更何况路远寒已经当够了别人的老师。 “轰隆——” 就在这时,一道闪电蓦然划过了天际。 强烈的光席卷了附近数百瓦尔的范围,将萨亚照得睁不开眼,特尔斯龙猛然停下脚步,就连路远寒也察觉到了这种异常,而那道闪电持续了一阵才消失,紧接着天空骤然下起了暴雨,无数凝结的水线坠向地面,无边雨幕落下的声音犹如某种巨物的怒啸。 赶在祂们被暴雨浇得湿透以前,萨亚及时用【静默】撑起了一道屏障,尽管无形的力场挡住了雨水,让焦躁得原地转圈的特尔斯龙逐渐恢复了平静,但祂们心情沉重地意识到,恐怕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了。 更糟糕的是要想赶到监管区域,祂们就必须前往那个充满雷声、怒号与狂风骤雨的地方,想到牧场主的告诫,路远寒不免在一瞬间绷紧了全身。 特尔斯龙发出了低沉的嘶鸣。 第321章 坦途(4) “我觉得这不是我们应该掺和的事。” 路远寒开口说道。 祂们已经骑着特尔斯龙接近了风暴中心, 自然也就知道了刚才忽然间狂风大作、电闪雷鸣的原因……有两方势力正在不远处交战,更糟糕的是出手的都是神祇,神战的激烈程度远超出了常人想象, 说是毁天灭地也不为过。 萨亚面色铁青, 显然意识到了现在的情况有多么恶劣,祂们最应该做的就是掉头离开。 若是祂们接受了万界管理者联盟的公民条例,并且在监管区域内生活一段时间后, 就会知道两方巨擘分别是垄断着界内贸易的圣心者集团, 和以魔王克罗菲斯特为首的群魔众。 “——呜!” 那艘悬浮于空的巨舰骤然发出了怒啸。 它的规模、制造精度以及宏伟程度都让人叹为观止, 舰艇中央的管道不断喷出白雾, 造成了暴雨落下的现象, 那是圣心者集团巡航的座驾,没有谁敢靠近这个承载着无数神祇的怪物。 特尔斯龙在其面前渺小得就像一只可以随时碾死的蝼蚁。 十二位从属于智慧序列的执行官赫然列于巨舰前方, 祂们无不神情沉重, 因为圣心者集团将要面对的是亿万年来最为强大的杀孽序列——魔王克罗菲斯特。从血茧中爬出来的新生魔物很少能撑到最后, 但克罗菲斯特的恶名响彻了整个宇宙, 犹如一种威慑所有神祇的存在, 祂代表着混沌、邪恶,无数渴望着杀戮的黑影追随在其麾下……而且万界管理者联盟的名单上同样有祂,换而言之,克罗菲斯特同样是联盟的一员, 只是多数情况下,祂不受监管区域的欢迎而已。 路远寒和萨亚之所以会碰上这种场面,就是因为万界管理者联盟禁止同僚开战, 那些高位者才会将战场转移到监管区域以外。 不得不承认, 他确实倒霉到了极点。 好在无论是圣心者集团还是群魔众, 都没空关注底下路过的新神。 祂们摆出震撼至极的架势就是为了争夺一件奇物, 那东西决定着很多个人、很多件事甚至是无数世界的起始与终焉,被封存在了索尼委员长随身携带的容器盒中。 至于那位身怀重任的委员长,祂被保护在圣心者集团的舰艇内部,若是不从那些要员的尸体上跨过去,群魔众触碰不到祂的一根发丝,也就无从将目标物体夺到己方手中。 “交出莫尔晶体。” 魔王克罗菲斯特说出了它的名讳。 事实上,莫尔晶体的物质外形是一种蕴藏着无限可能的多面体,每个人观测到的情况都有所不同,它的维数上限取决于观测者认知的阈值。莫尔晶体处于不断的变化中,它的每一次旋转都将产生巨大的能量震荡。 关于这种物体的实际用途,万界之界中流传着无数种不同的说法。 传说,莫尔晶体可以增强一个世界的稳定程度,从而将那些濒临灭绝的下属界从消亡的边缘线上拉回来,也有神说可以用它通过虫洞跨越宇宙,探索物质层面上更广袤、富饶的星系,在那里建立起万界之界新的殖民地……总之众说纷纭,谁都想将这炙手可热的东西据为己有。 圣心者集团的态度非常坚决。 无论是出于对集团利益还是联盟安危的考虑,祂们都不会将这东西交出去,让杀孽序列的势力得到扩张,即使在此期间执行官会付出惨重的代价,祂们也必须保护好莫尔晶体。 “开火!”最前面那位执行官下达了命令。 路远寒很难辨别祂的种族,但这无疑是个美丽而强大的存在,裹在数对羽翼下的眼睛望着远处的邪祟,于是无数道闪动的惊雷朝着群魔众当头劈下,一瞬间剧烈的冲击波震荡开来,满天皆是银白色的光辉……地面在发颤,舰艇在悲鸣,特尔斯龙被镇压得不敢乱动,将两个想要趁机溜走的家伙留在了神战现场。 这次攻击的覆盖范围极大,那些杀孽序列很难逃脱雷霆之网的追捕,天空中的黑影纷纷坠落,祂们犹如一群惨遭猎杀的候鸟,但这并不是终结,等到漫长的恢复期过后,被打散的物质颗粒就会凝聚成一副新的躯壳,让魔鬼们卷土重来。 这是万界之界的公知。 对圣心者集团而言,至少现在,那些天性残忍的群魔不能再干涉这场战争就够了。 但轰然落下的天罚并不能影响到魔王克罗菲斯特,祂庞大的身型仍然屹立在圣心者集团对面,随着收拢在祂胸腔两侧的骨翼展开,附近的天空逐渐化作浓重的血红色,受祂庇护的群魔一阵又一阵尖啸着,怒号着,仿佛地狱降临。 魔王带来的压迫感让底下的萨亚和路远寒快要喘不过气,更不用说已经膝盖着地的特尔斯龙,它的眼睛流出了潺潺血液,腿骨也发出了一阵让人毛骨悚然的摩擦声,望着濒死的特尔斯龙,两位骑乘者却无能为力。 作为被克罗菲斯特盯上的目标,圣心者集团的舰艇正以一种惊人的幅度晃动着,不断有断裂的金属残片从巨舰边缘滑落。 克罗菲斯特的诅咒让舰上各处烧起了冰冷的魔焰,作为圣心者集团最引以为傲的载具,它的防御机制强大到足以挺过一次太阳规模的超新星爆发,若宇宙终将毁灭,那它就是承载着所有希望的诺亚方舟。随着镶嵌在涂覆层的能量石开始运转,一道无形亦无色的波纹笼罩着整艘舰艇,它自动检测到了那些入侵者的位置,紧接着发出警报,并将其驱逐下船,快速修复着在极致低温下裂开数道缝隙的船体。 但……事情并没有那么顺利。 仍有一丝属于魔王的气息从逐渐熄灭的余烬下钻了出来,它微弱得就像航行自然引起的波动,因此躲过了防御系统的检测。 你在哪里呢,索尼委员长?克罗菲斯特满怀恶意地想道,魔王的意识潜藏在了这缕气息内部,随着它轻飘飘游走过舰艇上的每一处角落。服侍于圣心者集团的神祇大多都性情冷淡,祂们仍凝重地望着不远处的庞然大物,却没发现目标已经从自己眼皮下溜了过去。 并不是只有智慧序列的神祇才拥有过人的洞察力,群魔之首同样聪明、狡诈。 没过多久,克罗菲斯特就顺着舰艇上的安防布置判断出了目标所在的位置,祂加快速度,控制着那道气息潜到了巨舰下层,舱层内部遍及着各种附带攻击效果的禁制,却没能拦下这个幽灵似的存在……魔王看到了那位满面警惕、而且手持长枪的委员长,以及被祂护在背后的容器盒。 ——是莫尔晶体的气味! 克罗菲斯特确认了目标的下落,祂不再犹豫,往那道气息中灌注了足以撕裂空间的力量。 于是原本趋于平稳的舱层内部一瞬间掀起了狂啸的气浪,造成的后果等同于往里面扔了枚导弹,索尼委员长被震得天旋地转,险些将装着莫尔晶体的盒子失手摔了出去。 祂知道敌人已经来了。 但糟糕的是魔王克罗菲斯特狡猾至极,趁着委员长不备之时抢占了先机,现在完全压制着祂的力量,浓重到无法化开的黑雾从门窗地板的缝隙下渗了进来,逐渐聚拢成了一双凌厉的魔手,猛然扑向了那个至关重要的物体。 警报声越来越高,越来越激烈,反应过来的执行官们匆匆下潜到舰艇内部,但祂们已经来不及阻拦克罗菲斯特的行动了。 见这件物品马上就要被杀孽序列拿到手,委员长面部骤然划过了一丝狠色,祂在万界管理者联盟换届大选时跟克罗菲斯特打过交道,当然清楚这家伙有着多么恐怖、残暴的本性,即便是毁了莫尔晶体,也不能让它落到群魔众的掌控之下……真要到了那时,万界之界以后就永无宁日了。 想到这里,祂的鳍下凝聚出了光团,经过压缩的能量漩涡一瞬间将整个舱层抽至真空,就在黑雾退散的同时,委员长将漩涡骤然打向了容器盒。 让人难以理解的事发生了。 就在触碰到容器盒的前一刻,能量漩涡停止在了与它极近的距离上。 能量漩涡散发出的力场让周围空间发出了阵阵扭曲的呼啸,却没能将它的使命继续下去,那盒子就像拥有自我意识一样滑了出去。在魔王克罗菲斯特、索尼委员长诧异的注视下,目标飞跃而起,从刚才炸开的窟窿逃了出去。 莫尔晶体自己跑了?怪异的景象足以让所有参战者感到认知混乱,祂们看得出目标并不归属于群魔众或者圣心者集团中的任何一方,因为那个逃离巨舰的盒子仍在疾驰。 它表现得就像个熟练的战士,急刹车,转身……险而又险地避开了所有轰然落下的袭击,雨水顺着容器外壁划过,那道微小的影子已经接近了战场边缘。 魔王克罗菲斯特的眼睛转了过来。 现在追踪着莫尔晶体下落的不再是那些黑雾,而是祂的本体,这位魔王阁下仅是微微抬了一下祂前鳞爪的小趾,万千道携带着杀意的能量波就射向了目标,终有一道流弹击中了目标,容器盒瞬间粉身碎骨,里面盛着的多面体飞了出来,它滚落在地,被一个刚从特尔斯龙背部翻身下来的年轻神祇踩得稀碎。 路远寒沉默地抬起他的鞋尖,注视着上面赫然沾到的碎屑,他不禁陷入了思考,应该挑选一种什么样的死法才能毫无痛苦地离世? 霎时间,所有神祇的视线落在了他身上。 第322章 坦途(5) 没有什么是比这更糟糕的事了。 轰然碎裂在脚下的莫尔晶体让路远寒一瞬间成了众矢之的, 他和萨亚刚才判断出两方势力争夺的就是这件物体,只不过事情发生得太快,路远寒还没反应过来就惨遭横祸, 他已经顾不上处理特尔斯龙的尸体了, 脑海中只剩下一个想法——赶紧跑! 他鞋尖点地,全身肌肉绷紧如弦,那道漆黑的影子在众目睽睽之下骤然飞了出去。 事实证明, 路远寒的行为非常明智, 魔王克罗菲斯特的怒火根本不是他能够承受的, 更何况圣心者集团同样蒙受了重大损失, 萨亚的屏障仅撑了一刹那, 就湮灭在了朝着祂们轰炸的攻势之下,那位羽蛇神倒是及时躲了过去, 遗憾的是特尔斯龙的尸体瞬间被烧成了遍地死灰, 至于害祂们落得这个下场的罪魁祸首本人……他已经畏罪潜逃了。 魔王正阴鸷地咬着牙, 作为万界之界公认的传奇之物, 那鬼东西既然能够自行出逃, 同时耍了祂和圣心者集团的鹰犬,又怎么可能被一个看起来平庸至极的家伙无意踩碎? 片刻沉默后,克罗菲斯特得出了一个结论。 “给我追。”魔王的旨意传达到了祂麾下每个杀孽序列的脑海中,任谁都能听得出祂的盛怒, “就算把那家伙的躯壳剖开抽出每一根骨头,放完每一滴血……也要找到莫尔晶体的下落。” 群魔毕至,巨舰出行。 两支队伍浩浩荡荡地追着远离的黑影而去, 被忽略了的萨亚从藏身地抬起视线, 不由为祂的伙伴感到了忧愁……黑翼能成功躲过一劫吗? 此时的路远寒仍在振翼狂飞, 只不过他已经脱离了原先规划好的路线, 萨亚说,那艘巨舰上刻着万界管理者联盟的标志,在对方看来他同样是一个无可饶恕的罪人,路远寒现在若是前往监管区域,无异于自己往刀山火海里跳。 该死的,路远寒不禁想道,要是能够在万界之界找到执掌着命运权柄的神祇,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请对方想办法把自己的霉运消了。 他并没有抱怨多久,毕竟现在最重要的就是逃命,尽管路远寒已经竭尽全力,感到黑翼下的每一根触手都在剧烈震颤着,背后的那些东西仍然在不断逼近,他刚侧身闪过执行官射来的冲击波,就又被一道纷飞的魔焰烧得左支右绌。 就缉拿犯人而言,智慧序列和杀孽序列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差别。 路远寒的思维正在高速运转着。 既然他在开阔地带不占优势,那就转移阵地好了。想到这里,路远寒就像离弦之箭一样骤然压低重心,随着地面的裂纹在他眼前不断放大,震天的轰鸣声逐渐减弱,附近突起的岩壁帮他拦下了那艘巨舰,只有寥寥无几的小型神祇能够跟着他钻进缝隙。 这个狡猾的家伙穿梭在黑暗之中,不断加快着速度。作为一个外来者,路远寒对万界之界知之甚少,他说不准这里是什么地貌,但周围郁郁葱葱的植被已经遮蔽了高处漏下来的微光。 在路远寒看来,那些参天巨树的高度简直太夸张了,它们拔地而起,犹如宇宙意志俯瞰群星之时投下的无边暗影,恐怕砍倒一棵就能造出无数船队,还有阴冷气息游荡在这片深邃而又幽静的密林中,就仿佛这里曾经死过人,陨落过无数位尊贵的至高神……路远寒从林间穿过的时候,感到他全身每一寸皮肤都被那种无孔不入的寒意浸透了。 事实上,他飞到了万界之界的暗面。 这里是杀孽序列的聚集所,同样也是滋生着黑暗与绝望的污秽之地。 尽管有一部分愿意接受万界管理条例的杀孽序列在监管区域下定居,遵守规矩,就像一群被驯养的家畜,但祂们的绝大多数同类都无法克制本能,因此才霸占着这片荒凉而不见天日的领地。这里每天上演着厮杀、吞噬、尔虞我诈的场面,无边黑暗下充满了血肉腐烂的恶臭,没有哪个智慧序列的神祇敢孤身一人闯到这座魔窟内部——即使是圣心者集团的舰队来了,也得退避三舍。 路远寒已经意识到了此地的不寻常之处。 他很快收拢黑翼,轻盈地落在了一根树枝上,从高处观察着下面的景象,路远寒只看了片刻就皱起眉头,毕竟那些杀孽序列长得实在是……太不堪入目了。 像魔王克罗菲斯特那样究极完美的存在毕竟只是少数,杀孽序列靠着吞食其祂候选者一路晋升上来,祂们融合了各种生物的特征,难免会发生血肉畸变,已经远超出了让人做噩梦的程度,相比之下,萨亚和牧场主都算得上顺眼了。 底下那两个杀孽序列正在交战,对祂们而言,厮杀已经成为司空见惯的一件事,旁边甚至还围了群觊觎着新鲜血肉的家伙。 仔细观察之下,他发现还有在旁边开盘口的。 祂们的战斗非常激烈,路远寒看得出两个怪物都想置对方于死地。 随着拧成螺旋状的尖刺穿透另一方的胸膛,那头银色恶魔缓缓露出了瘆人的微笑,霎时间血水飞溅,遭到攻击的杀孽序列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祂撞上岩壁的巨响惊起了群鸟纷飞,围观者也警惕地绷紧肌肉,却只是让路远寒鬓边的一缕发丝从肩膀滑了下来。 “——干得漂亮!” 下赌银色恶魔的杀孽序列纷纷发出了欢呼声。 很显然,祂们并不会为同类的死亡感到悲伤,反倒对密林中血腥的场面露出一种满足、激动而又残忍的神情,恐怕在这些怪物看来,同伴也不过是可以下手猎杀的食物而已,作为贪食序列的一员,就要承担起吃与被吃的宿命。 路远寒及时伸出手臂,接住了飞溅到高处的眼珠,紧接着是破裂肝脏、沾满血迹的兽角……到后面他逐渐失去耐心,索性让垂下的触手兜住了这些源自杀孽序列的怪物材料。 仅是那颗眼珠就跟他的脑袋一样大,它被路远寒接住的时候没有完全丧失生机,竖起的瞳孔打量着这个家伙,黏膜还在淅淅沥沥往下流着黑水。 然而没过几秒,它就彻底涣散无神了。 就在银色恶魔埋下头撕咬着尸体的同时,路远寒悄无声息地放出了无数孢子,让它们代替自己去下面打探情报。 只不过那些杀孽序列太吵了,涌进脑海的信息繁杂到路远寒眼前一黑,他毫不犹豫地屏蔽了那些嚷嚷着“好饿”“滚蛋”“好想杀了对面的蠢货”的声音,静下心整理着现在能够用上的信息。 这片密林被称为游荡者之森,它在万界之界的暗面占据了将近三分之一的广袤土地,而且远离克罗菲斯特统领着的群魔众。 生活在游荡者之森的杀孽序列绝大多数都投靠着一个叫里德领主的高位存在,但那位统治阶级并不是此地的独裁者,还有另一位执掌着地下洞窟的贵族跟祂频繁生出龃龉,近千年以来流血事件发生过不下一万次,两方各有胜负,可以说是宿敌般的对手。 整理到这部分时,路远寒不禁琢磨了一阵,融合了无数食物的家伙还分得出血统高贵吗?他没能得出答案,只好将其归结为智慧生物的劣根性,无论如何都要证明自己高人一等。 更重要的是,这里有一家专门为杀孽序列服务的餐馆。 路远寒饥肠辘辘地忍了一天,他中途喝过银珠兰酒,误闯过神战现场,整具身体已经有点扛不住潮水般涌上的疲惫,现在知道附近就有能开饭的地方,他的心情都不觉愉快了起来。 当然,路远寒也可以像下方的银色恶魔那样猎食别的杀孽序列,但他并不想引起那群家伙的注意,既然有处理过的熟肉可以食用,他又何必亲自动手呢? 能够晋升到万界之界的存在已经脱离了凡俗范畴,因此,这里没有一种固定的货币体系。 万界管理者联盟根据每个成员的实际行为替祂们分配一定贡献点,神祇们能够使用贡献点换取相应的服务、物品以及更高的个体地位。而杀孽序列的群体构成则更靠近原始社会,祂们以食为尊,不仅餐饮行业非常发达,随处可见魔鬼们支起的小店、烤肉摊……对杀孽序列而言,一切蕴藏着力量的血肉都具有交换价值,比如路远寒刚才捡到的那些怪物材料,就抵得过餐谱上的大多数食物。 路远寒用那颗眼珠换到了一顿“阿曼尔的后腿肉-盐焗风味”。 事实上,阿曼尔是栖息在蔷薇星系的一种濒危生物,它们的外表看起来就像温驯无害的草食动物,但当别人想要靠近阿曼尔时,这些家伙就会从颅骨上方骤然裂开一道猩红的大嘴,将被它们捕获的猎物撕得皮开肉绽,因此,阿曼尔族群也被冠上了生物杀手的名号。 抛开它们犯下的滔天大罪不提,阿曼尔的腿肉嚼起来还是非常筋道的。路远寒望着热气腾腾的食物思考片刻后,决定入乡随俗,让自己的指节变得就如餐刀一般尖利,紧接着撕开了那块熟肉。 真是无上的美味,路远寒想。 他察觉到厨师使用了某种特殊的佐料,而那正是这道餐品的锚点所在,黑麂餐馆声称祂们是从断魂崖边采集到的结晶盐,每颗盐粒都在狂风下锤炼了一百遍,甚至一千遍,最后融化在烤熟的阿曼尔腿肉中,保证口感的绝对鲜美。 考虑到路远寒的体型比顾客们普遍要小,黑麂餐馆还贴心地为他送来了一份饮品,望着杯中刚刚摇匀的小鬼脑浆,路远寒沉默片刻,觉得祂们的食谱还是太包容了一点。 只有在餐馆中坐着的时候,那些满身横肉的家伙才会放下杀意,埋着头尽情进食。 毕竟黑麂餐馆的老板是个硬质化的岩浆巨人,祂一拳挥下就能将整层楼砸得轰然开裂,所有想要滋生事端的家伙都会死在外面,被一拥而上的顾客分食殆尽。 “听说克罗菲斯特带着祂手下的群魔众去跟智慧序列那帮家伙抢东西了,还特意埋伏在了监管区域以外,准备劫下舰队。”不远处坐着的镰刺族低声说道,“能被魔王看上的必然是万里挑一的好东西,也不知道它最后会落到谁手上……可以的话,我还真是想亲眼见世面,看看什么物品值得两方势力同时惦记。” 路远寒起身的动作忽然一顿。 第323章 坦途(6) 魔王克罗菲斯特, 路远寒记下了祂的名字,这应该就是战场上那个睥睨一切的家伙了,魔王的本体非常庞大, 就连圣心者集团的舰艇也不能与之相比, 因此那些执行官才会满面赴死般的肃穆。 这并不是一个好消息。 克罗菲斯特盯上的东西没能拿到手,反倒被路远寒一脚踩得粉碎,他再怎么想也不觉得那位魔王阁下会放过自己。 萨亚说过, 杀孽序列都是嗜血欲望与报复性极强的疯子, 惹到祂们的家伙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就算被折磨到神魂湮灭前的最后一刻也不让人意外, 更何况是杀孽序列中的翘楚——作为群魔众的首领, 克罗菲斯特只会比所有神、所有享受着永恒生命的存在更残忍。 路远寒不禁想道,相比之下, 他偷渡到万界之界的事都显得没那么严重了。 看起来他已经陷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 虽然路远寒暂时逃过了追捕, 但那些神祇放出的消息迟早会传到游荡者之森, 若是让杀孽序列察觉到了他的身份, 不难联想到这些家伙会变得多么疯狂。 更糟糕的是,他对那东西一无所知。 路远寒只记得有什么硬质物体碎在了他的靴尖下,两方巨擘炮火洗地的情况不容他观察目标,但那时候的触感非常清晰, 路远寒尝试着从记忆中提取出更全面、具体的信息,那似乎是……某种剔透的晶体。 难道它是什么极其罕见的宝石吗?还是说事情背后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而那东西就是通往真相的唯一之路? 仅靠现有的线索,路远寒无法推断出那种晶体的实际用途, 他完全没想到自己仅是经过而已, 就会成为那个被厄运笼罩的倒霉鬼。路远寒下意识攥紧了指节, 一种耀眼而又奇异的颜色在他的眼睛中燃烧着, 跃动着,犹如火光下熠熠生辉的琉璃,他瞳孔的纹路霎时间折射出了千万种可能,散发着摄人心魄的魔力。 正打算过来收拾餐盘的侍应生停下脚步,由衷地赞叹道:“顾客,您的眼睛真美!” 那种光华仅浮现一瞬就消失了。 路远寒对此毫无所觉,转而走出了黑麂餐馆,他降临在万界之界不过短暂的一天,接下来必须想清楚应该怎么融入这里,再做更长远的考虑。 他不可能再绕到神战现场,路远寒觉得恐怕一出游荡者之森,他就会立刻被捕获,克罗菲斯特不把他的骨灰扬飞都算是宽恕了。但此地的杀孽序列同样不是什么好应付的家伙,他刚才在黑麂餐馆时间就感受到了——除了看起来非常蛮横的存在,那些顾客都有归属,或是效忠于里德领主,或是佩戴着其他势力的袖标,独行之人反而非常罕见。 而刚才赢得战斗的银色恶魔后颈下就刻着一道“埃尔南伯德”的家纹。 路远寒不禁感到了一阵头痛,要是有情报贩子能为他介绍清楚这些本土势力就好了,毕竟谢司·维尓夏德坐在那里,下属就会自觉将整理好的文件呈递到他面前,根本不需要费心。 曾经那位尊贵的首相大人停下了脚步。 他并不是陷入了自我怀疑,而是察觉到背后有一种芒刺般的注视感。 路远寒掌握的反追踪技术同样适用于万界之界的神祇,他的视线不经意停在了旁边的烧烤摊上,就像在思考要不要再买一份厚酱鲷鱼烧,看起来非常纠结。很快,路远寒又恢复了行动,他若无其事地向前走去,不断加快着步伐,直到那道拖着两翼的影子彻底隐没在了黑暗之中。 奇怪,那家伙跑到哪里去了? 潜藏的追踪者终于显露出了自己的身型。这是个全身覆盖着深红物质的种族,祂个头高挑,六对狭长的眼睛同时扫视着附近一瓦尔的范围,却怎么也没能找到目标的下落。 “原来你在这里啊……” 随着追踪者骤然绷紧全身肌肉,一个修长的身影从他背后翻身而下,那道声音近得就像紧贴在祂耳畔磨牙吮血的蟒蛇,让追踪者不觉脖颈作颤,祂立刻沉下气开口说道: “别动手,我没有恶意,只是想确认一下刚才观察到的异常情况。” 路远寒正要下手攥碎对方脖颈处最脆弱的骨头,闻言,他不禁微微挑了一下眉毛,要说杀孽序列对同伴没有恶意,恐怕路过的魔鬼听了都要发笑。但他颇有些在意对方所说的异常情况,路远寒盯紧了面前这个可疑的家伙,阴恻恻说道: “现在交代清楚,要是让我察觉到你有哪里说了谎,我就立刻拧断你的脑袋,送到前面的黑麂餐馆当免费食材。” 追踪者听得出他没开玩笑。 这个类人生物是真心实意想要杀了自己,尽管他看起来非常弱小,却有着一种让人胆颤心惊的特殊气质,而这正是追踪者有意接近路远寒的原因。 “我是特尔希斯公会的猎头。” 追踪者向他解释着自己的身份,路远寒垂下视线,瞥到了对方手中持着的特殊物件,据追踪者所说,那实际上是用于判断其祂存在实力的一种感应装置,而祂作为这片区域闻名的猎头,正在为特尔希斯公会物色新鲜血液。 就在路远寒从追踪者面前经过的时候,感应装置检测到了一阵异常的能量波动,震荡幅度非常大,祂以前从没处理过这样棘手的情况,犹豫片刻后,追踪者还是跟上了目标。 祂认为那是路远寒有着强劲实力的表现。 炎狮——特尔希斯公会的猎头,最近已经招募了两到三批主动报名的杀孽序列,然而这是个挑剔的家伙,那些应聘者全部都没有通过祂的测试,下场自然是沦为了主考官的食粮。 虽然填饱了腹部,但炎狮仍为无法完成业绩指标而感到一阵发愁……该死的克罗菲斯特!炎狮咬牙切齿地想,群魔众的快速扩张让游荡者之森内的不少势力都受到了影响,特尔希斯公会就位列其中,那意味着无论炎狮还是更低一等的普通职员,都面临着公司裁员的风险。 为了避免下岗再就业,祂不得不将全部身心都投入到了自己的工作中,忽然出现的路远寒就成了祂眼下最好的选择。 听炎狮叙述完事情经过后,路远寒紧皱的眉头终于松开了些许。这段话逻辑自洽,听起来并不像一个杀孽序列瞎编出来的谎言,若真是企业方抛来的橄榄枝,那他还是有必要了解一下的。 “特尔希斯公会是做什么的?”路远寒首先提了一个最重要的问题,接着补充道,“你们的待遇如何,能保障得了每天三顿员工餐的供应吗?” 这家伙还真是跟别人不太一样,炎狮想道。 好在祂早就熟悉了招聘时的规章流程,炎狮从路远寒手下挣脱出来,略没好气地跟他保持着距离:“作为游荡者之森榜上前几的组织,特尔希斯公会提供着质量最优、最高效的杀戮服务,不过只有高等成员才能接到定制单,我现在招募的是公会的基础岗。你要是感兴趣的话,需要跟剩下的应聘者一起参与到公会组织的围杀中,三个工作日内会给出回复……对了,我每天九点到十一点都会在这条路上候着,要是不找我登记的话,就视为放弃了录用机会。” 听起来不像猎头,更像一个敬业的客服。 路远寒内心腹诽着,却没有在炎狮面前表现出来任何异样。 这听起来就像个普通的杀手公司,他礼貌表示了自己对特尔希斯公会不感兴趣,却被炎狮的下一句话打消了转身就走的想法: “我们的员工餐厅有着业内一流的水平,最受欢迎的肉食不限量供应,涵盖所有星系的各类珍奇物种,从亚多尔士螺到赤眼豚应有尽有,除此以外,每个月受到表彰的优秀员工还能额外获得一张潘德拉大酒店的贵宾餐券。” 看来这才是打动杀孽序列的关键所在,路远寒想。即使是他也无法抵抗这样的诱惑,更不用说那些饥肠辘辘的家伙。 仅是林边的黑麂餐馆就已经让他品尝到了罕见的美味,作为游荡者之森公认的高端场所,路远寒无法想象若是得到一张潘德拉大酒店的餐券,侍应生将奉上怎样的饕餮之宴。 “好,我会考虑一下的。” 见这个神情冷淡的家伙顺从地点了点头,炎狮不免松了口气,终于能够完成公司的业绩指标了,祂仿佛已经看到了升职加薪的前程。 炎狮倏然间侧过脑袋,有个存在感非常微弱的影子从他肩膀下飞了出来。它有着恶魔般的红瞳,以及一条带着倒刺的尾巴,观察两秒后,这个外貌古怪的生物停在了路远寒的黑翼表面,和他并肩而立。 见状,炎狮咦了一声。 祂随后朝路远寒介绍道:“这是小蝠,公会与应聘者联络用的特派专员,围杀开始的时候它会带你前往任务地点,结束以后,也将由它为你们的杀戮表现评定分数……切记,它绝不能吃!你不会想知道那些被进食欲望折磨疯了的家伙最后有什么下场的。流程都清楚了的话,我就先回公会那边了,我还是对你抱有很大期望的,新神。” 感受到肩膀倏然一沉的重量后,路远寒侧过了头,那位特尔希斯公会的猎头已经在他视线中飞快飘远,炎狮满面郁色,嘴里似乎还在抱怨着什么新来的就是难带之类的话语。 小蝠朝他露出了一个邪恶的微笑。 第324章 坦途(7) 围杀当天。 “应聘者29号, 请根据公会指引前往目标地点。”名为小蝠的外星生物对路远寒说道。此时他正忙着将几箱新鲜现杀的三角羚肉搬到后厨,闻言也只是点了一下头,放下装着生肉的箱子后, 路远寒才摘掉了套在胳膊外侧的袖标。 一起被脱下来的还有那双沾满血迹的黑皮手套, 路远寒洗干净手套,将所有工具放回原位,对着正在翻动烧烤架的泰坦族厨师打了个招呼:“维布利先生, 我有点事先走了……莱恩等会过来接我的班。” 那位泰坦族厨师没多说什么就放走了路远寒, 叮嘱他早点回来。 等着特尔希斯公会消息的期间, 路远寒没有离开游荡者之森, 索性在黑麂餐馆当了三天帮工, 他不仅手脚麻利,干活勤快, 而且从剁肉到处理食材都非常熟练。 要不是路远寒提前说过有别的事情要忙, 所有厨师都想多留他一阵。 为餐馆帮忙的好处在于可以随时享用热气腾腾的食物, 几天下来, 路远寒尝遍了黑麂餐馆的拿手好菜, 有些肉类非常符合他的口味,有些吃了则让路远寒感到一阵胃绞痛,腹泻那次他甚至产生了幻觉,看到千万只银翼小精灵在自己眼前飞舞……后来路远寒才知道, 那原来是一种从遥远星系运到万界之界的野生菌子,对于绝大多数种族而言是有毒性的。 从那以后,他就对所有食物很警惕了。 路远寒提前打听过了特尔希斯公会, 出乎意料的是这家杀手公司竟然真的广受好评, 就连对手下帮工们最严苛挑剔的泰坦族厨师一听他要去参加面试, 也认可了特尔希斯公会的实力。 既然特尔希斯公会在业界享有盛名, 这场围杀想必也不是什么好应付的。 临走前,路远寒从后厨顺了一把切肉用的刀,反手绑在了腰后,他看维布利用这把刀割开过无数个魔鬼的脖颈,就算翻遍整个黑麂餐馆,也找不到比它更锋利趁手的武器了。 “应聘者29号,请你尽快赶到目标地点,目前仅剩三位应聘者没有到场。”小蝠催促道,那家伙说着就露出了两颗尖牙,趁它还没有下嘴咬自己一口,路远寒腾空而起,跟在了这只小怪物背后。 从黑麂餐馆到目标地点并不算太远,片刻过后,小蝠就翩翩落了下去,路远寒随之收拢羽翼,打量着现场等候主考官的同一批应聘者。 事实上,在场的每个杀孽序列看起来都比他专业得多。 路远寒刚找到自己的位置,旁边那个应聘者的口器就险些划过了他的头顶。而在他的前方,还有一只满身冒着滚滚热气的火烈鸟,路远寒黑翼下残留的血迹很快就被蒸发殆尽,嘴唇干裂流血的感觉让他下意识往旁边挪了挪。 对于姗姗来迟的29号,绝大多数应聘者只是警惕地扫了他一眼,就又不感兴趣地移开了视线。 毕竟他看起来没有多少赘肉,体型和肌肉量也无法与其祂杀孽序列相比,这家伙能够活到现在还没有被猎杀,恐怕也是侥幸走了什么好运。 只有主考官炎狮清楚他当时引起了多大的能量波动,不过特尔希斯公会招募新成员的标准并不是靠祂第一印象就能决定的,究竟有多少应聘者能够通过面试,等到围杀开始就知道答案了。 每个应聘者肩膀上都站着一只小蝠,片刻后它们的两只同类飞了过来,对着炎狮说了些什么,这位主考官逐渐皱起眉头,神情阴郁地开口说道:“看来剩下两位应聘者已经弃权了,那么各位……现在就准备好杀戮吧!” 路远寒想,既然要杀戮,那么特尔希斯公会让祂们下手猎杀的目标在哪里呢? 霍然间,狂风呼啸。 炎狮此刻就站在断魂崖边,那道犀利的视线穿透了浓雾,尽管周围翻涌的气流强烈到能够吹飞巨石,却没有让祂的身型产生一分动摇:“这片雾霭后栖息着群小型飞龙,它们口吐烈焰,行动敏捷,因此被列为断魂崖最难捕杀的生物之一,而你们的任务目标就是这些飞龙——谁最后猎杀到的飞龙数量最多,就能成为这场围杀的优胜者。” 随着炎狮的话音落下,应聘者纷纷开始了议论。有些杀孽序列听说过这群麻烦的生物,自然清楚捕杀它们的难度有多大,但谁都无法违抗主考官的要求,除非祂们不想加入特尔希斯公会了。 就在场下熙熙攘攘之际,炎狮从腰侧取出某种器皿,祂将里面的液体倾洒在了脚下这一片土地表面:“这是针对嗜血飞龙的引诱剂,不出意外的话,它们马上就要过来了……” 说到这里,炎狮已经极有先见之明地闪到了一边。祂刚落地不到两秒,就有无数黑影从那片浓雾之中飞驰了出来。 那正是嗜血飞龙,这群肉食性猛兽有着让人闻风丧胆的恐怖威力,它们成群结队,朝下方俯冲过去,气势犹如铺天盖地的海啸,更何况所谓的“小型”也是针对那些杀孽序列而言,在路远寒看来,它们当中的每一个随便挥下爪都能把他拍死。 路远寒不动声色地握紧了刀。 见猎杀目标已经出现,队伍前面的几个应聘者赫然迎了上去。 能够报名围杀的都不是什么天性怯懦之辈,1号应聘者是个善于擒拿的家伙,只不过祂刚抓住落下的嗜血飞龙,就被对方倾吐出的烈焰烧着了半边身体,从祂身上散发出的肉香味一瞬间弥漫开来,越发激起了那些飞龙的残暴性。 不过片刻,蜂拥而至的嗜血飞龙就将1号应聘者掠食得只剩下一堆骨头,显然,它们并不是什么性情温驯的家畜,需要捕杀飞龙的应聘者反而成了它们口中的食物。 真是糟糕的表现,炎狮冷淡地想。 作为这场围杀的主考官,祂在旁边观察着每一个应聘者的表现,但绝大多数杀孽序列的应对都让祂感到前程堪忧。那些家伙只是依从最原始的本能而行动,毫无战斗技巧,群行的嗜血飞龙碾压祂们时就像一场毁灭性打击,接连有尸体倒下,而应聘者们还没有触碰到飞龙尾巴上的一枚鳞片。 说起来……那家伙呢? 炎狮想起了那个让祂感到危险的应聘者,祂在视野中搜寻着路远寒的身影,很快就锁定了29号应聘者。 路远寒倒是比其祂应聘者悠闲多了,他的位置在队伍最后方,再加上体型不占优势,嗜血飞龙对这个小家伙根本不屑一顾。 在前面那些应聘者血水飞溅的同时,路远寒从背后抽出了刀,那柄毫不起眼的切肉刀在他手中转轮一样旋动着,隐隐有血腥味从刃下渗了出来。他悄无声息地靠近着战场,趁着嗜血飞龙还在啃咬其余应聘者的血肉,路远寒翻身而起,那对黑翼将他一瞬间带到了高空,紧接着他放松身体,在重力牵引下路远寒猛然踏在了那头飞龙背部。 他的整条手臂紧绷如弦,将刀刃径直插到了嗜血飞龙的保护皮层下,流出的血液浸透了路远寒的手掌,潺潺地、温热地裹紧他每一根指节。 “——嗷!” 那头吃痛的飞龙愤怒地嘶吼着,却没能让路远寒停下动作。 它张开了嘴,轰然流窜的烈焰让周围空气急速升温到了一个可怕的程度,路远寒额际渗出的汗水已经打湿了他的发丝,他静下心来,察觉到视野范围中几头嗜血飞龙正在靠近这里,那些家伙显然打算帮同伴解围……但它们不会得逞的。 路远寒一下下拧动着刀刃,受害者终于无法再忍受那种鲜血淋漓、皮开肉绽的剧痛,它腾然起飞,试图将单膝跪在自己背部的家伙甩下去。 毕竟断魂崖下激荡着无尽的罡风,而它因此得名,路远寒若是不慎从高空摔落,就只剩被罡风刮得魂飞魄散一个下场。 就在巨龙腾飞之时,那些怀有杀意的庞然大物也靠近了路远寒。炎狮没从他面上看到一点紧张的情绪,这家伙仍然表现得游刃有余,他压低重心,几乎将整具身体贴在了飞龙皮肤表面,路远寒轻盈地下滑到了它的腹部,几根深黑触手蜿蜒而出,犹如绳索一般帮他吊住了全身重量。 他的行为让那些飞龙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路远寒紧贴在那头嗜血飞龙的腹部,近乎与它们的同伴融为一体,若是朝他发起攻击的话,无疑会波及到那个受害者,原本占据优势的猛兽现在俨然成了路远寒挟持着的龙质。 那些触手虽然没有割开它的皮肤,却让飞龙感到了一阵阴湿、黏滑的不适,更何况刚才造成的伤口还在潺潺流血。 路远寒已经抽出了刀,他的掌根紧抵着飞龙柔软而脆弱的腹部,毫不犹豫地捅了进去——这确实是一把好刀,能服役于黑麂餐馆的泰坦族厨师,亦能撕裂嗜血飞龙的皮肉,即使这道伤口算不得什么,一直放血也会让它虚弱而死。 但谁都拿那个犯人没有办法。 见自己始终无法摆脱这家伙,被路远寒缠上的嗜血飞龙终于感到了恐惧。 它们受到引诱剂的刺激而来,却不想真的死在别人手下,受害者狂躁、不安,试图用前爪将那该死的家伙抓下来,却只是让血流得更快更猛烈了,就在它逐渐绝望之际,一个声音蓦然在嗜血飞龙的脑海中响了起来,那人慢条斯理地问:“你想活下去吗?” ——当然。嗜血飞龙给出了答复。 “那就告诉我你们有什么弱点。”对方说道,不等嗜血飞龙震怒,那人又补充着他的条件,“我并不是要你背叛整个族群,只需要牺牲几个你的同伴,就能立刻重获自由,而且我还能帮你抓住那个撒下引诱剂的家伙,将祂带回去的话,你就能交差了……这不是很划算的交易吗?” 在路远寒的劝说下,嗜血飞龙内心确实产生了一丝动摇,它虽然蔑视着这个耍手段的家伙,却也承受不住死亡的命运。 嗜血飞龙不禁想道,即便将弱点告诉了他,等那人松开束缚以后,它就立刻将路远寒一口吞入腹中,那他当然没有办法再对其他飞龙造成伤害。于是它回应着脑海中那道声音……然而人类这种生物的尔虞我诈并不是一头嗜血飞龙能够理解的,当它将路远寒想要的情报交出去,也就是葬命之时。 它最终还是迎来了死亡。 第325章 坦途(8) 29号应聘者杀死了比赛。 从嗜血飞龙那里骗到它们整个族群的弱点以后, 路远寒就毫不犹豫下手灭了它的性命。黝黑触手从飞龙腹部伤口钻进去,在它温热的血肉中蛇一样不断游动着,潜行着……直到那颗巨大的心脏停止供氧, 让这头失血过多的猛兽彻底断了气。 飞龙已死, 那具庞大的身躯轰然坠下,正好砸在炎狮面前,溅起的血将主考官整张脸都浸透了。望着那对充满了恐惧、愤怒与不甘的巨兽瞳孔, 炎狮不禁想道, 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只有凶手本人知道答案。 路远寒并没有跟着巨龙一起摔在断魂崖边, 早在杀死对方的时候, 他就脱身飞了出去, 现在已经控制住了下一个猎杀目标。 见路远寒成功得手,其余应聘者接连效仿起了他的行为, 遗憾的是模仿者们无法复刻出他那完美、高效的杀戮, 反而激起了嗜血飞龙的怒火。 霎时间, 罡风咆哮, 烈火纷飞, 这场厮杀终于迎来了一场万众瞩目的高潮,神祇与猛兽的肉身悍然相撞,不断有黑影坠地,同时亦能看到众神陨落, 每死一个应聘者,跟着祂们的小蝠就会回归炎狮身边——那种漠然的神情就仿佛从来没有见过死者一样。 路远寒的注意力没有放在他的竞争对手身上。那头飞龙刚才交代了,它们这个族群虽然战斗力惊人, 尾巴根的鳞片下却有一块极其脆弱的区域, 若是对其下手, 就能让嗜血飞龙瞬间失去行动能力。 知道这个弱点后, 他的速度就变得快多了。 路远寒将沾满龙血的刀握在手中,猎鹰一样追逐着那些嗜血飞龙,被他追上的巨龙无不悲鸣而死,他现在掌握着全场的主动权,需要感到害怕的反倒是那些肆意张狂的家伙。 “——噗嗤!” 路远寒已经习惯了利刃入肉的声音,他没有停下行动,哪怕猎物的软肉正在他掌根下隐隐发颤,哀求的声音从脑海中传了过来,他仍然保持着一种死神般毫无波动的表情,拧动手臂,继而拔出尖刀,用那道阴鸷视线锁定下一个正在奔逃的目标。 毋庸置疑,现在没有谁能赢得过他,路远寒肩膀上的小蝠正敬业地统计着他的击杀数,17、18……断魂崖边已经快要没有给炎狮和应聘者的落脚之处了。 那些落地的飞龙虽然还没有彻底死去,气息却也微弱到了极点,不等它们挣扎着扬起头颅,就会有数道弩箭从高空疾驰而下,一瞬间穿透被人剥下鳞片的嫩肉,彻底将它们击毙。 等等,那不是我的武器吗?炎狮面色骤变。 祂刚才沉浸于观察应聘者们的表现,完全不知道那家伙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靠近了自己,又顺走了武器。 看来感应装置的检测结果确实没有问题,29号就是一个恐怖的战斗狂,炎狮想道。 在路远寒创下的成绩面前,其祂应聘者的表现都显得逊色至极。那对黑翼仿佛成了一种死亡的代表,它的主人简直是飞龙的噩梦,没有哪头嗜血飞龙想要被他近身,它们惊恐地四散而逃,从某种程度上说,路远寒分散了其余应聘者承受着的压力,以一己之力降低了这场围杀的死亡率。 除了邪恶、疯狂等特性,投机主义同样是杀孽序列的一个代名词。 就在此刻,那些应聘者抓住了局势反转的时机,瞬间转守为攻,其中不乏头脑聪明的家伙,祂们从路远寒的行为中察觉到了嗜血飞龙的弱点所在,于是魔鬼们展露出了磨尖的獠牙,祂们游荡着,狂啸着,渴望着一场鲜血的盛宴。 两矿特过后,围杀终于结束了。 除了那些已经死在飞龙爪下的应聘者,其余杀孽序列随身携带的小蝠也朝炎狮飞了过去,它们低着头围聚在一起,麻雀般叽叽喳喳地为主考官通知着每个应聘者的结果。 最引人注目的当然是29号应聘者,他的击杀数高达三十七,那些嗜血飞龙的尸体还没有凉透,渗出的血水逐渐蔓延到了路远寒脚下。 除此以外,那个有着颀长口器的家伙以斩杀十八头飞龙的成绩位列第二,再往后就良莠不齐了。炎狮对着统计名单看了一阵,祂很清楚特尔希斯公会仅招聘前几名,却还是例行公事地走了一遍流程,告知应聘者们回去等待消息。 只有路远寒被祂留了下来。 “我果然没有看错你,29号。”炎狮的面部肌肉微微痉挛着,尽管在路远寒看来颇让人毛骨悚然,但那似乎是一个微笑,“围杀的优胜者可以□□程直接入职,你还有什么需要处理的事吗?没有的话,就先跟我到公会那边报到一趟,我们现在过去应该还能赶得上公会供应的晚餐。” 路远寒还真有要处理的事,毕竟黑麂餐馆那边还没有完全离职。他让炎狮先等自己一阵,交完辞呈顺便还了刀以后才回到炎狮身边,或许是因为那份碾压性的成绩,连带着这位主考官都对他和颜悦色了不少。 “进入公会以后,可能会有同行给你使眼色看,别在意那些家伙。”炎狮骑着祂的悬空飞车一路疾行,每只眼睛都观察着不同方向,而路远寒此刻就在祂的后座上,“啊……毕竟公会内部也存在着激烈的竞争,等你以后习惯也就不会觉得有什么了。不过你是我带来的,至少在雾锡分部,不会有谁敢刻意刁难你,这是一个实力至上的地方,你得学着用拳头、刀枪去说服那些满腹坏水的小人。” 抛开最开始的跟踪行为不提,炎狮竟然表现得很正常,就像公司中一个尽职尽责的前辈,这才是最让路远寒意外的。 看来也不是所有杀孽序列都毫无理智,他想。 前往特尔希斯公会的过程中,路远寒懒洋洋打量着下方的场景。 游荡者之森的巨树仍然像是海底丛林一样黑暗而瘆人,但那片浓重雾色中逐渐浮现出了无数微小的光点,那些萤火虫一样的生物肆意游动着,而它们聚集时就变成了一条又一条蜿蜒的光路……若不是那些魔鬼永远在厮杀、吞噬着其余生物,这片异星景观倒真是让人沉醉。 悬空飞车的尾气在高空划出了一道弧线。 几个神情阴沉的杀孽序列抬头仰望着炎狮骑乘的飞车,似乎有些垂涎欲滴,好在祂们辨认得出炎狮是特尔希斯公会的猎头,魔鬼们权衡片刻,觉得还是更想保全自己的性命一点,也就放弃了寻衅滋事。 “到了!” 炎狮说着就从驾驶座一跃而下。 路远寒跟在祂身后,特尔希斯公会在雾锡的分部建立在数棵连簇、蓬松而巨大的菌盖平台上,祂们落地时,脚下的菌盖甚至会产生一阵微弱的涟漪,就仿佛行走在水面之上,但这种特殊建构并没有影响到公会建筑的稳固性。 但路远寒仍然皱起了眉,他现在对于菌类实在是有一种生理性的抵触感,只要闻到这股味道,他就会想起那些齐齐飞舞的小精灵。 为了晚餐再忍忍,他对自己说道。 炎狮带着他进了特尔希斯公会,路远寒一进门就看到了前台趴着的巨型蜘蛛,那位蜘蛛女士正在专心致志啃着一条沾满蜂蜜的蚊子腿,还有些不过祂眼睛那么大的小蜘蛛在柜台上跳来跳去,它们织出的网线已经覆盖了前厅的一片区域。 “范特西女士,请注意,你的族裔又在给公会添乱了!” 见炎狮表现得如此愤怒,那位蜘蛛女士放下祂的食物,淡淡地哦了一声,又转过头吩咐那些小蜘蛛尽量克制本能,不要再到处结网了。 范特西很快注意到了炎狮背后的那个生物,祂颇感兴趣地开口问道:“这是你带来的新鲜食材?以前没在生鲜市场见过这个物种,难道是最近刚从万界管理者联盟那边运过来的……” “不!”炎狮嘴角抽搐成了一个皮笑肉不笑的弧度,祂看起来已经无奈了,“这是刚通过面试的新成员,你最好对祂放尊重点,毕竟以后祂就是我们的同事了。” 炎狮脚步一顿,倏然转头望向了路远寒。 “对了,你好像还没有登记过名字,也不能总用29号应聘者称呼你。”炎狮低声嘟囔了片刻,又觉得带路远寒去重新注册太麻烦,继续向前走去,“不过那也不重要,等到出多了任务以后,公会自然会为你分配一个具有震慑性的代号。” 有代号的话就好办多了,路远寒想。他倒是可以将黑翼这个名字登记在特尔希斯公会的名单上,只不过萨亚知道黑翼是谁,若是魔王克罗菲斯特已经将萨亚抓捕起来严刑拷问,事情就变得糟糕了。 他由衷地希望特尔希斯公会能够抗住压力,不要屈服于群魔众的淫威。 范特西女士看起来有点遗憾,但祂仍然礼貌地跟路远寒打了招呼。直到炎狮带着他进了杀手们的窝点,同时也是发布任务的大厅,路远寒才意识到祂口中的“使眼色看”是什么意思。那些充满恶意的眼睛在他进来的一瞬间就望了过来,里面有嫉妒、好奇以及更多浓烈的情绪……但路远寒对此视若无睹。 他冷静而从容地走了过去,在接待员的指引下领了工牌,登记上招聘者(炎狮)的信息,紧接着这家伙就一溜烟跑到了特尔希斯公会的餐厅里去,让所有想跟他过两招的杀手大跌眼镜。 路远寒不禁想道,炎狮果然没有骗他——特尔希斯公会的员工餐真的很美味。 第326章 坦途(9) 距离路远寒加入特尔希斯公会已经过了有一段时间。 正如炎狮所说, 实力才是决定着杀孽序列之间阶级地位的因素,作为一个初来乍到的菜鸟,公会起初派给他的还只是清理杂草、驱赶贵族门前的乌鸦这种务, 路远寒获得的报酬低微, 只能在平层食堂就餐。相比之下,他还是更想念当时记在炎狮名下的那顿员工餐一点。 好在这种情况并没有一直持续下去。 特尔希斯公会有个高危险性的活儿让很多执行任务的杀手死于非命,祂们现在人手紧缺, 不得不将视线转移到了这些新来的头上, 公开向所有杀手进行招募。 路远寒抓住机会, 他结束了困扰着特尔希斯公会的噩梦, 因此崭露头角, 一跃成为了最受热议的新星杀手……但这仅仅是一个开端。 公会逐渐发现,无论多么困难的任务在他面前都能迎刃而解, 路远寒正在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越级晋升着, 似乎没有什么人、什么事能拦得下他的刀锋。 毋庸置疑, 这是一个为了杀戮而生的家伙。 遭到路远寒猎杀的目标数不胜数, 从游荡者之森最常见的法比斯黑狼, 再到以虐杀猎物著称的银色恶魔,他完成任务的时间从不超过当天,毕竟他还要在餐厅下班前赶回来蹭一顿丰盛的晚饭……路远寒刚来就拿下了特尔希斯公会的全勤奖,简直让他的同事们羞愧得无地自容。 只有一件让人感到奇怪的事。 那就是这个杀神并不喜欢露面, 路远寒总是独来独往,就像疾风一样匆匆将猎物带到交货地点,抛下就走, 即使特尔希斯公会要颁给他最佳新星奖, 也是炎狮替他上台领的奖。 因为路远寒一击毙命的手段以及神秘的性情身世, 公会的同事称呼他为“薨”, 毕竟那些统领着各方世界的神祇在他面前也无法免于一死。 这不是一个吉利的称呼。 但路远寒并不抗拒,毕竟绝对的恐惧才是让所有魔鬼甘拜下风的硬通货,祂们保持敬畏有助于他继续隐藏身份。正如路远寒所想,魔王克罗菲斯特正在通缉那个夺走宝物的歹徒,甚至开出了天价悬赏,外面正为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谁都想掺和进来分一杯羹。 好在群魔众还没有将这件事委托给特尔希斯公会,那或许是因为祂们还没有筛查到这片区域,又或者是因为强龙不压地头蛇……总而言之,路远寒的杀手生涯还没有戛然而止,这让他感到很满意。 “薨,这是本次任务的情况说明。” 小蝠垂下脑袋,将沾满唾液的纸卷吐到了路远寒手中。 这仍然是最开始跟着他的那只小蝠,经过近期的接触,路远寒已经知道这些家伙是特尔希斯公会专门养殖的一种小恶魔,虽然看起来毫无存在感,但它们实际上有着毁灭其他物种的能力,只不过没有公会的指令,小蝠并不会轻易下手。 而路远寒这只小蝠颇有个性,不仅跟它的合作对象一样胃口大开,以同类的五倍速耗费着公会的饲料,还会根据它自己的心情喜好,决定为路远寒分配什么样的任务。 路远寒这次分配到的任务的是劫杀一支商队,他只需要解决队伍中的某个特定目标,剩下的自有其祂杀手负责。 据悉,这支商队会于一个界点后经过断魂崖与雾锡小径的交汇处,因此路远寒提前过来蹲点,确认什么地方是最佳狙击位置。 看得出来这次行动颇受重视,特尔希斯公会为他单人配备了一种特殊子弹——灭灵。万界之界的神祇们虽然有着不死之身,但封存在灭灵弹壳中的微观物质能够在打入体内的一瞬间作用于目标脑部,使其暂时陷入灵魂湮灭的僵直状态。此时,受害者无限接近于死亡,若是不在一天内解除这种假死状态,祂就会彻底陨落,从神体到肉身化作万界之界的养分。 很显然,这种物质有着极强的危害性,因此被万界管理者联盟列为禁止走私的管制品之一,要是有哪个不长眼的家伙敢试探联盟的底线,就会被永远流放至无望界,神魂俱寂。 但这里是万界之界的暗面。 魔鬼们绝不会遵从那些繁文缛节,杀孽序列行事无所不用至极,特尔希斯公会能够搞到这种违禁品,路远寒一点都不感到意外。 反正他也只是按照公会的命令行事而已。想到这里,路远寒沉下呼吸,将自己的气息完全隐藏在了环境自然产生的细微声音中,那对羽翼俨然和他背后的无边黑暗融为一体,若是忽略他眼睛中忽然闪过的微光,还真难以察觉到这里竟然潜伏着一个杀手。 弹壳上膛,烟雾就绪,而且这具身体也处于全然适应高强度战斗的状态下……路远寒逐项检查了所有必需条件,才松下了一口气,现在万事俱备,就等着那个倒霉的任务目标来了。 值得庆幸的是,任务目标抵达的时间误差在他可控制的范围内。 此时,路远寒额际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水,那道潮湿痕迹顺着他的肌肉起伏一直滑落在地。但他的呼吸节奏仍然保持着平稳,视线透过林间窸窸窣窣的影子滑向下方,从倏然出现的商队中辨别着他的猎物。 小蝠提到过,他的任务目标应该是一个外表接近正常人类的库洛族,而这个族群耳下通常有着两根细长的触须,可以用于区别其身份。这属实是非常罕见的情况,毕竟每位神祇都以自己的原生血统为尊,而人类这种生物及其亚裔种很少能够晋升到万界之界,对于一个靠着吞噬、融合为生的杀孽序列而言,就更让人感到难以理解了。 但那不是他应该关心的。 作为大名鼎鼎的薨,他以冷血无情到一个残酷的程度而在特尔希斯公会著称,路远寒关心的只有他能够在多长时间完成任务,脱身离开,中途会不会出现什么意外状况。 至少目前看来,那支商队对于有杀手这件事毫无所觉。 路远寒垂下视线,远处那些渺小的黑影仍在前进,很快,祂们就将抵达路远寒选好的狙击地点,迎来一场精心筹划的刺杀。 他并不清楚对方护送着什么货物,但毋庸置疑,那东西受到了商队的高度重视,以至于一群满身肌肉的泰坦族骑着摩托紧随在中央那辆运送车附近,祂们视线凶恶,对危险保持着最基本的警惕,让那些觊觎着货物的小鬼根本不敢靠近一步。 库洛族,路远寒回顾着任务目标的特征,要在一众外星彪形大汉中找到那个最像人类的家伙还是很容易的,很快,他就从前边第五辆车的窗户缝隙中瞥到了对方一闪而过的影子。 ——找到了。 尽管狙击镜中呈现出的影像非常模糊,但路远寒能够确认那就是他要杀的“人”。 命运的钟声已然敲响。 而那支商队也按照计划走到了其葬身之地,毫厘不差,一切都是如此完美,狙击镜后那只血红之瞳中悄然荡起了杀意,路远寒将枪口调整至目标所在的位置,紧接着扣下扳机——砰!闪耀着强光的灭灵弹一瞬间撕裂了黑暗,泰坦族的保镖们注意到了这种异常现象,但刺杀实在是太快了,祂们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狂啸而至的子弹就已经穿透玻璃,命中了那个库洛族的脑袋。 祂的下场说是惨绝人寰也不为过。 库洛族轰然炸开的脑浆溅到了碎裂的玻璃上,正淅淅沥沥往下滑落,在祂旁边坐着的那位陌生神祇被泼了满身热血,看起来惊怒交加,似乎在犹豫该转身而逃还是帮同伴一把。 路远寒居高临下注视着他的杰作,目标已经中弹,对方所剩无几的脑袋还在蠕动,似乎挣扎着想要修复伤口,但灭灵弹中的违禁物质见效极快,那个库洛族的身体无法控制地痉挛了一秒,又或者两秒,就像死人那样倒了下去。 库洛族的死亡彻底引起了整个商队的恐慌。 毕竟没有谁想过被射中一发子弹竟然也会死,这简直骇人听闻。 很快就有见识丰富的保镖从呼啸的枪声联想到了灭灵弹,这个只存在于传闻中的杀器,祂们倏然意识到,再不进行救治的话,那这个位高权重的家伙就真的要死了。 在商队统领者的指示下,保镖们赫然分为了两部分,一队前往库洛族所在的那辆车查看情况,另一队负责保护好货物安全。 魔鬼们勃然大怒地扬起了头,试图找出狙击手的位置。遗憾的是,那人得手后转身就走,现在已经隐没在了无边黑暗之中,就算派出嗅觉最灵敏的猎犬也无法找到他的下落。 * 与此同时,特尔希斯公会雾锡分部。 路远寒已经回到了任务大厅,他的鞋尖静悄悄碾过地面,手下提着的狙击枪还带有一丝美妙的余温,但奇怪的是以往那些聒噪的家伙都不在,就连扫地的小蜘蛛都消失了……周遭寂静到了一个让人感到毛骨悚然的程度。路远寒垂下视线,仅剩属于他的那只小蝠静静蹲在桌面上,对着他开口说道: “薨,你惹上大事了。” 第327章 坦途(10) 惹上大事? 路远寒的内心一瞬间划过了无数想法, 他近来是杀了不少行事嚣张的魔鬼,将祂们拆吞入腹得连一根骨头都不剩,但能够被称之为麻烦的, 似乎就只有刚接手的这桩差事了。 难道是刚才中弹的库洛族没有死?还是这件事背后另有隐情?路远寒思考过后否决了第一个想法, 他的狙击枪例无虚发,既然灭灵弹已经生效,那家伙就绝没有再活下来的可能。 至于第二个猜测……想到这里, 他不禁望向了那只小蝠。 “简而言之, 本次的任务目标被弄混淆了, 前面跟客户结怨的是一个模拟成库洛族的达摩比尔格(音译:变态种)。”小蝠说道。 “达摩比尔格能够根据提取的一根毛发、一滴血液对特定目标进行长达两界点的拟态, 但祂们通常隐居在潮湿的地下洞窟中, 很少出来活动……除非是为了利益。而那家伙之所以会干下这样的缺德事,恐怕就是为了将我们分会置于死地。” 路远寒觉得自己大概理解了。 有人, 或者说有神在背后蓄意谋划了这一切, 只为了让他误杀某个非常重要的尊贵存在, 从而引得雾锡分部惹祸上身。 小蝠抖了抖翅膀, 看起来竟然有点发愁:“你知道派系斗争吗?入行时炎狮应该跟你讲过, 不止是杀手之间,死寂湖那边的分部跟我们有着不小的摩擦,只不过这种勾心斗角往往不会摆到台面上,直到你——大名鼎鼎的薨出现了。” “有多少客源因为你的名声而来, 死寂湖那边就减少了多少营业额,涉及利益方面,魔鬼们绝不肯吃哪怕一点小亏。” 路远寒沉默地听着小蝠叙述着事情的原委:“我们的情报系统被死寂湖雇佣的影之族入侵了, 直到一矿特前, 技术员工修好了系统, 才查清楚那个达摩比尔格的行径……但以你的效率, 被列为击杀目标的库洛族恐怕早就死透了。”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路远寒无法反驳小蝠的说法,他略感头痛地咬了一下牙,逐渐皱紧了眉头:“说吧,那个库洛族到底是谁。” 他已经做好了承担后果的准备。 “祂的真名为科洛弗·金,以上千头独角兽的价格雇佣了这支商队为自己服务,而那些家伙运输的货物也属于这位雇主。但祂的实际身份却不是一个黑市商人那么简单,公会跟情报贩子合作,将这件事追查到底才发现那个库洛族是里德领主的伴侣之一,只不过祂近期并不受宠,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领主的汉诺森庄园。”小蝠满面严肃,“换而言之,祂是领主的私有财产……薨,你杀死祂就等同于侵犯了领主的财产,祂绝不可能宽恕下你的罪行。” 伴侣之一?路远寒捕获到了关键词,看来那位里德领主拥有众多伴侣,没想到他的任务目标已经晋升成神,也免不了沦为禁脔的命运。 但他跟那个库洛族也不过是一面之缘,停留在杀与被杀的关系上,仅从那时候无意窥到的模糊影像,路远寒很难看出对方到底有着什么特殊之处,能够引起里德领主的垂青。 他确实是惹上了一个大麻烦。 特尔希斯公会再怎么名声显赫,也没有到能跟领主较劲的程度,那毕竟是统治着游荡者之森的高位存在之一,即使是公会总部也需要避其锋芒,更何况是一个小小的雾锡分部。 早在调查出科洛弗·金真实身份的第一时间,特尔希斯公会就临时中止了这场行动,遣派出去的杀手各自想办法避难,唯有路远寒这个刚执行完任务的罪魁祸首像没事人一样回到了窝点。 无论如何,他是躲不过这桩罪行了。 中了灭灵弹的受害者还能抢救回来吗?路远寒不清楚答案,但他看得出公会权衡过后放弃了自己,想让冷血无情的“薨”来承担领主的绝大部分怒火。 “你怎么没有走?” 路远寒的腿根靠在了桌角上,他仍然保持着一副波澜不惊的态度,闻言,小蝠歪了歪头:“我有必要向你阐明现在的情况,以免你被带走审讯后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将整个公会一起拖下水。” “虽然现在最出名、同时也最受宠的是天鹰族的阿玛多尼,但作为侍奉着领主的伴侣,祂们的共通之处就是脑海中刻着一种特殊的精神标记,因此科洛弗·金遭到狙击,领主同样能够感受到中弹的疼痛感。据初步计算,里德领主麾下的夜魔骑士最快会在一个界点内将你缉拿归案,你的生还概率是……” 小蝠的话音戛然而止,因为一只修长的手将它捏着后颈提了起来,它望着那个被称为薨的男人,感觉到了极端的危险。 “你想做什么?” “我没记错的话,公会和你们种族应该也没有签下什么背叛即死的契约,只是每天供应特定的饲料而已,现在祂们抛下了这家分部,看样子短期内是不会回来营业了,那你一个孑然孤身的小恶魔又要上哪里去找食物呢?” 那人的声音毫无感情,说出的话却让小蝠不由得一怔。它有点费解地沉默片刻,才反应过来对方的意思:“你想带着我逃走?” 路远寒点头应了一声。他没有杀孽序列那样的不死之身,当然不会坐以待毙,然而特尔希斯公会已经置身事外,要是想保下自己的性命,他还需要一个熟悉情报的本地生物。 而小蝠就是最好的选择。 * 两天后,腐蚀之壁。 这是由一棵死去巨树构成的高墙,它的气息虽然已经湮灭,其庞大的身躯却还矗立在万界之界的暗面,树皮因千万年的风雨侵蚀而呈现出一种特有的厚重纹理。只不过此地经常会有雷电劈下,再考虑到顺着腐蚀之壁爬行的诸多异星昆虫,即使是以穷凶极恶著称的魔鬼,也很少会到这里来。 然而很多事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样简单。 比如那面布满裂纹的腐蚀之壁,若是一个人将脑袋凑过去仔细倾听,就能察觉到里面窸窸窣窣的低语。 实际上,这是一家为魔鬼们提供临时落脚点的黑店,它的真容隐藏在树皮下,将巨树内部的空间划分成了无数隔断,能够出现在这里的都是身份见不得光的存在,就像逃犯、得罪了高官的倒霉鬼以及一些怀揣着某种意图的家伙。 置身于这家黑店,能够拦得下源自外界的绝大部分麻烦,毕竟没有谁能想得到一棵已死之树中还窝藏着诸多魔鬼。 路远寒也在其中一个隔断内部。 “薨,你现在做的事简直愚蠢至极。没有谁能够逃得过夜魔骑士的追捕,你躲得了一时,终究无法将亡命天涯的生活持续下去,更何况公会应该已经将你的基本信息供出去了……对了,你为什么要那个达摩比尔格的消息?” 小蝠虽然这么说着,却还是仰头叼住了路远寒随手扔来的一颗已经剥好的沙棘果。 这种果实是小恶魔们的心头好,它的外壳遍布着扎手的棘刺,内部包裹着的果肉却软嫩多汁,因此是一种寻常住户难以享受到的奢侈品,路远寒用尽积蓄也只买下了两小袋……虽然颇感肉痛,但路远寒若是不满足小蝠的食欲,这个翻脸不认人的小恶魔恐怕就要将他的指头咬下来了。 路远寒又从袋子中数出两颗沙棘果,拨到了小蝠面前,算作它的晚餐,而他自己则叼着一片风干腊肉,若有所思地望着隐隐渗出雷光的树皮。 正所谓债多不压身。 他连魔王克罗菲斯特和圣心者集团都惹下了,岂会因为夜魔骑士的追捕而感到食不下咽?路远寒并不清楚里德领主是什么性情,当然不会以身试险,但他同样也没打算放过那个拟态成科洛弗·金的达摩比尔格,只有将睚眦必报这一条准则贯彻到底,薨的人设才能立住。 因此他一边逃亡,一边追踪着达摩比尔格的下落。 小蝠联通着公会的情报系统,因此路远寒随身携带着它,就等同于随时可以从特尔希斯公会的内线窃听消息,而那个犯下恶行的达摩比尔格拿了死寂湖分部给的报酬,已经远走高飞了。 祂最后一次出现是在小月天,考虑到对方能够模仿其他物种的外表,雾锡分部已经放弃了对达摩比尔格的追踪,但祂的伪装并非完全没有破绽。 首先,这种拟态有着时间限制,最长只能维持两界点(即万界之界的一天),其次,达摩比尔格这个物种嗜酒如命,每天都要摄入定量的酒精,要是不饮酒就无法维持其变形能力——牧场主提到过银珠兰酒的忠实受众,其中就有达摩比尔格,只不过路远寒那时并没有放在心上。 因此要想找到那个狡猾的达摩比尔格,只要在小月天附近的酒肆逐个进行排查就好了。 路远寒定下了行动计划,只不过他现在同样位列夜魔骑士的追捕名单,他若是想要出门,就必须学着像达摩比尔格一样……改头换面。 想到这里,路远寒从狭窄的床铺上直起了身,他吩咐小蝠看好房间,自己则推门走出了隔断。这家开在腐蚀之壁内部的黑店三教九流,无奇不有,发生什么事都不让人感到意外。路远寒提前联系过一个同层的命迹师,用买沙棘果剩下的积蓄购买了对方推荐的“改命易容”套餐,随时都可以上门取用。 易容不是什么难事,若不是幻影无法适用于万界之界的众神,路远寒也犯不着请命迹师帮忙。不过改命吗……倒是有点意思,他不禁想道。 第328章 坦途(11) 圣心者集团召开了一场内部会议。 会议的主题是莫尔晶体的下落, 参会人员除了当时在场的索尼委员长及十二位执行官,还有董事会的诸多高层。 若是将众神齐聚一堂的消息泄露出去,必定会引起整个万界之界的轰动。 集团的内部会议在光之殿堂召开, 而这座殿堂位于万米高空之上, 周围遍是雷电与无尽的飓风流,只有乘坐飞行速度最快的舰艇才能抵达,因此不是千年一遇的重大事项, 圣心者集团绝不会启用光之殿堂。它看起来就像君王御用、众神朝拜的圣所, 有着震撼人心的气势, 董事会的每位代表都默然坐在银白长椅上, 而执行官们微微垂首侍立在下方两侧, 祂们连一口大气都不敢出,唯恐引起上司的怒火。 执行官之间的空地上跪着一个神祇。 祂的牙齿就如鲨鱼般锋利, 两鳍到背后遍是触目惊心的伤痕, 按道理说, 神祇的血肉修复能力相当强大, 能够在不死之身上造成这样狰狞的痕迹, 就只有惩罚罪人专用的刑鞭了。 殿堂下跪着的正是索尼委员长,悉多族的领袖,考虑到莫尔晶体的丢失祂难逃其咎,只是让祂蒙受一些肉身上的痛苦, 已经是董事会格外开恩了。 没有一个神祇开口说话,整座殿堂死寂无声,靛蓝色的血液顺着索尼委员长的伤口滑了下来, 将祂跪着的那道台阶都浸透成了海水般的颜色, 直到此刻, 终于有一个董事会成员率先打破沉默: “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我……” 索尼委员长犹豫片刻, 还是咬着牙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属下认为莫尔晶体没有遭到损毁,当时的情况非常诡异,目标在我下手前就自行逃离了舰艇,表现出了极强的求生欲,因此,它绝不可能被一个无意路过的神祇踩碎。经过近期的思考,我认为莫尔晶体中蕴藏的能量极有可能转移到了别的地方,而最值得怀疑的就是那个潜逃的家伙,但魔王克罗菲斯特必然也在寻找祂——我们必须加快行动!” 霎时间,满座哗然。 索尼委员长知道自己所言非常离经叛道,但董事会的反应还是出乎了祂的意料。 原本保持沉默的集团高层争相批判着祂,有些成员觉得祂说的不无道理,有些成员则认为索尼委员长完全是在推卸责任,这不过是一个罪人的无稽之谈,不值得再为此事投入更多精力……就在这时,中央那张白银长椅上坐着的神祇发话了: “好了,都安静些。” 随着话音落下,熙熙攘攘的光之殿堂在一瞬间又重新恢复了寂静,只因开口喝令祂们的是董事会首席,蒙斯雷恩。 祂曾经担任过万界管理者联盟的执政党领袖,在那个群神闪耀的时代,祂被称为无冕之王,足见蒙斯雷恩在智慧序列中至高无上的地位,尽管祂现在已经隐退下来,但蒙斯雷恩的威严仍然无可挑衅,因此,祂要做出什么决定,不会有任何一个成员提出异议。 “索尼委员长,念在你往日为集团做出的重大贡献,现在赐予你戴罪立功的机会。” 蒙斯雷恩悄然垂下了视线,尽管祂的语气毫无指责之意,但无论是谁,都不敢抬头直视这位至高神的容颜:“我会派遣出一位六翼天使、两位四翼天使辅佐你解决此事,务必全力追回莫尔晶体,这一次的任务不容再有任何差池。” 闻言,索尼委员长颇有些惊诧,但良好的修养让祂忍住了想要抬头的欲望,没有冒犯到那位阁下的威仪。 六翼天使,祂不免有些颤栗地想道。 并不是所有神祇晋升到万界之界以后都会坚守自己原本的阵营,既然有愿意接受管教的魔鬼,就会有智慧序列的强大神祇叛道。只不过万界管理者联盟的条例极为严苛,祂们并不接受成员擅自离开,那意味着一旦有神走上歧途,就会遭到整个联盟的围杀。 要怎样处置这些背叛者就成了一个关乎道德伦理的问题。 万界管理者联盟有着自己的行事准则,绝不可能像杀孽序列那样吃下同伴的血肉,但这些背叛者中的每一个都有着毁天灭地之能,要是将祂们全部流放至无望界,只会让那里的其余戴罪之神遭到屠杀。 最后,当时还在万界管理者联盟就任的蒙斯雷恩提出了一种合理的处置办法,那就是将背叛者转化为祂们能够使用的强大力量。 所谓天使,就是一种由背叛者洗去自我意识后锤炼而成的生物兵器,祂们拥有的翼数越多,代表着转化成天使前的实力越强。从万界管理者联盟建立到现在,仅有一位十二翼天使,四位八翼天使,而祂们均在联盟的管控之下,因此——六翼天使就已经是圣心者集团能够出动的最高规格了。 莫尔晶体固然重要,但它的下落已经不明,董事会竟然愿意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可能派出众多天使,才是让索尼委员长感到意外的。 但祂不过是一个执行任务的棋子而已。 索尼委员长没有再多说什么,低着头将这件事应了下来。这时,一道神圣光辉从殿堂内部落下,触碰到祂的瞬间伤口愈合如初,就连难以忍受的痛感也消失了,祂知道这是蒙斯雷恩阁下的赦免……片刻沉默后,一道轻微的叹息传了过来:“万界之界最近很不太平,此事不宜再耽搁下去了。” “是,谨遵您的意志。” * 与此同时,全然不知道自己被众多天使盯上的路远寒正忙着跟魔鬼扯皮。 他对命迹师的服务颇感不满意。 易容倒是很快就完成了,路远寒现在看起来就像拥有黑色长卷发的高大人马,对方为他塑造的有力前蹄甚至是贵族血统的一种体现,还有配套的燕尾服及礼帽。 要是以这副雍容华贵的扮相走出去,绝不会有人联想到他就是那个传说中的杀手薨。 但当路远寒对易容服务表示肯定,并提出要接着请对方为他去除霉运后,命迹师却表示祂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复杂的情况。 “很难办吗?”路远寒开口问道。此时他正被一圈缩小了无数倍的行星带围绕在中央,那些散发着光芒的星辰时而耀眼地亮起来,时而黯淡地沉下去,群星运行的迹象犹如一片跌宕起伏的海潮——那代表着命迹师正在工作。 尽管命迹师根本就是个非人生物,路远寒却还是从祂面上看出了一丝汗颜的意味,这让路远寒预感到接下来恐怕并不会顺利。 岂止是难办,简直是糟糕透顶了。 命迹师当然不会将这话告诉自己的客户,那些行星是祂基于自身的【观测】权柄投射出来的影像,通过调整缩小版星宿的轨道,祂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修改客户的运势,赋予对方幸运或霉运。 然而命迹师已经翻遍了万界之界相应的星辰海,也没有从中找到属于路远寒的那一颗行星。 祂以前接过不少单生意,最近因为摊上大事了才到腐蚀之壁来暂避风头,但无论智慧序列还是杀孽序列,每位神祇都有自身对应的行星……那么事情似乎只剩下了一种可能。 “你不是通过正规途径晋升上来的吧?” 此话一出,空气瞬间凝固到了冰点。 祂察觉到我不是神了,路远寒想。他的杀意远比想法来得更快,服务于特尔希斯公会的这段时间,有无数魔鬼死在了薨的利刃之下,事实证明,这些被称为神祇的存在也不过是凡体肉胎,只要将祂们的脑袋敲开,撕裂胸膛,紧接着吞服下每一丝每一缕仍在微微颤动的血肉,同样能够剥夺那种强大的力量,为神祇们带来最盛大的死亡。 对路远寒而言,他并不后悔利用杀孽序列的手段让自己变得更强。 刚好公会下发的灭灵弹还有剩余,要撂倒一个命迹师也够用了。路远寒正要使用暂停的力量,好在命迹师察觉到了他的情绪波动,及时补充道:“我能感应到你离晋升已经不远了,因此身上才会带着一股将要结茧的味道。” 祂的语速相当之快,因为从路远寒身上散发出的压迫感让命迹师下意识感到了腿软,祂毫不怀疑对方下一刻就会杀了自己。 路远寒的杀意仍未散去,但他思考片刻,决定给这见风使舵的家伙一个机会。 命迹师满脸冷汗已经流了下来,但那个阴恻恻的男人就在旁边监督着,祂不敢有任何懈怠,只得顶着压力继续观测。 祂让路远寒伸出惯用手,那截黑色锯齿状的前肢落在了路远寒的手心上,顺着他的掌纹一寸一寸抚摸过去,就像有昆虫爬行,轻微的瘙痒感让路远寒不由得挑起了眉。然而就算换了一种揣摩命运的方式,命迹师仍然没有露出轻松的神色,祂收起了手,望向路远寒的眼睛中是一副前所未有的严肃: “很奇怪,我没有办法从你的命迹中解读出更多的信息……但可以肯定的是,你跟同世界线下的其他候选者牵扯得太深,已经脱离了正常竞争对手的范畴,导致谁也无法成神。” 其他候选者? 这还真是一个让路远寒颇感意外的消息,毕竟他没能从黑暗纪的历史中看到任何希望。尽管维尔尼亚帝国在废土上建立起了一定的秩序,但再繁盛的王朝也终将走向湮灭,在这种近乎无望的情况下,谁还会想要成神? 答案似乎已经呼之欲出了。 第329章 坦途(12) 韦根·维尔尼亚, 路远寒默念着这个名字。 在路远寒作为谢司就任首相期间,韦根是性情偏执的皇储殿下,等到数十年后, 他是一个为了征伐世界无所不用的帝王, 同时满足了想要成神和跟路远寒羁绊极深两个条件。 假如世界线不曾发生变动,历史仍然在按照他所熟悉的那条轨迹继续前进,那么……无论正统皇子格斯·维尔尼亚表现得多么优秀, 韦根都会成为最后的继任者。 维度裂缝被引爆的那一刻, 路远寒只来得及暂停所有人的时间, 随后就被传送到了万界之界, 因此他并不清楚后续的事情发展, 也不知道会有多少人记得那时看到的恐怖黑洞。按道理说,谢司·维尔夏德的使命已经完成了, 他本不用再关心维尔尼亚帝国的存亡, 但命迹师却告诉了路远寒一个残酷的事实, 那就是以后还有他受的。 这还真是一个难以处理的麻烦。 事实上, 路远寒在万界之界屠了太多神, 他对所谓的神位毫无尊重可言,既然韦根这么想要,让给他也未尝不可。 这种羁绊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路远寒一时间理不清头绪,索性暂时放下了这件事, 毕竟他现在还背负着魔王克罗菲斯特和夜魔骑士的追杀,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考虑地球上的事。 他的视线转而落在了命迹师身上,那个魔鬼正打量着路远寒的面色, 被他发现后不免有些尴尬:“除了你以外, 还有谁能看得出我的真实情况?” 路远寒现在能够压制命迹师纯属走运, 但他要是在外面被察觉到了身份, 那事情就变得糟糕了,搞不好他下一秒就要成为万界之界的公敌,被所有神祇追杀到天涯海角,就算他能躲过所有落下来的攻击,也得累死在半路上。 “应该没有谁能看出来了。” 命迹师坦然说道。祂向路远寒解释了【观测】的作用原理,除了祂以外,万界之界再没有一个能直接观测到星辰海的神祇。 “我不会将这个消息泄露出去的。”命迹师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唯恐路远寒思考过后决定将祂灭口,“你要是不放心,我可以在这里以神血起誓,若有违背,存在于血液中的诅咒将会如影随形地缠上我,燃烧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路远寒对神血誓亦有所耳闻。 这是一种用于保守秘密或履行承诺的誓言,因其惨烈无比的后果而著称,说是毒誓也不为过,命迹师既然说要起神血誓,那就是愿意为他保密了。 “那就悉听尊便了。” 路远寒终于露出了一个微笑,以命迹师为他塑造的容貌做出这种表情,实在是让人神魂颠倒,然而在遭到他威胁的魔鬼看来,这家伙远比断魂崖下的罡风还要危险。 在路远寒的注视下,命迹师紧闭着眼睛,嘴中念叨起了一种晦涩难懂的咒文,很快祂的皮肤下就显露出了异样,只见命迹师全身血液沸腾一般燃烧成了通红的颜色,维持片刻后,这种怪异的现象终于平息了下去。 那代表着誓言已成,命迹师要是违背祂此刻说过的话,就只有被烧成飞灰一个下场。 命迹师霍然睁开眼,见路远寒望了过来,祂不禁往后退了一步:“对于你的运势,我实在是没办法了。你既然不入星辰海,任谁也无法篡改你的命迹……但报酬我已经吃了,你就算要我吐出来也只有胆汁。” 路远寒给出的报酬是一只千夜蚌。 事已至此,他不可能真收走命迹师的胆囊,路远寒微微皱起了眉。他走出黑店的时候停下脚步,随手将一截沾血的肉块扔进了垃圾桶……路远寒还是割下了魔鬼的舌头,以示警戒。 接下来就该去杀那个该死的家伙了,路远寒想。靠着小蝠提供的情报,他将搜查范围精确到了小月天附近的五家酒肆。 值得庆幸的是腐蚀之壁所在的飞龙站台离小月天并不远,路远寒兜中仅剩的储蓄刚好够他买一张前往目标地点的车票,再远的话,他就该被这头振翅欲飞的巨龙甩下去了。 路远寒在龙背上找了个位置坐。 现在乘客满员,巨龙已经喷着气撑起了身躯,附近有几个身材矮小的侏儒商人正在窃窃私语,尽管路远寒无意偷听,但他的听觉实在敏锐过人,侏儒们的谈话内容还是清楚地传到了他的耳中。 “前往魔卢塔窟的船今晚就要开了,祂们不敢在统辖区过多停留,恐怕就是担心领主责罚下来——毕竟魔卢塔窟是雾流之主的地盘,沙利娜敢在两界之间通商,也不怕一群夜魔骑士将整支船队扣押下来,真羡慕祂的胆量啊!” “因为夜魔骑士有别的事要忙吧?听说领主死了个库洛族的伴侣,凶手已经畏罪潜逃了,就是不知道祂这么做究竟是谁指使的……” “沙利娜的天涯号重新扩建了,据说除了最基本的货舱以外,船上还接收了一大批南边来的战争流民,沙利娜应该是打算将这群金羽族的新鲜血肉送到魔卢塔窟,作为祂为雾流之主献上的礼物。唉!要不是船上人满为患,我也想跟着天涯号到魔卢塔窟那边赚钱,现在的市场越来越下沉了,谁都想从这些底层虫豸身上大捞一笔。” 路远寒静下心听了一阵,发现这些侏儒商人谈论的是将要开到魔卢塔窟的商船天涯号,祂们的话语倒是给了他启发。 既然得罪了里德领主,那逃到祂死对头的管辖区内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想到这里,路远寒望向飞龙背部刻着的地图,他悄然记下了天涯号的停泊港所在位置,打算刺杀完达摩比尔格以后就立刻动身,带着小蝠潜入这艘商船。 “小月天站到了!该下车的赶紧滚下车——” 巨龙的怒吼震耳欲聋,到站的乘客纷纷起身爬下了龙背,而路远寒也是其中一员。 不得不承认,命迹师为他塑造的这副扮相还是颇有讲究的。人马一族血统高贵,出手大方,而且当地规模最大的肉食加工厂也是祂们名下的家族产业,因此在消费场所颇受欢迎。路远寒潜入那些酒肆都很顺利,没有谁看得出这是一个分文不剩的穷鬼,只是他翻遍了前三家店,都没能找到达摩比尔格的下落。 换作特尔希斯公会的其余成员,恐怕早就放弃了这桩吃力不讨好的麻烦差事,但路远寒是一个很有耐心的杀手。 小蝠说过那个变态种犯下罪行的潜逃日期,路远寒很快就推算出了对方抵达小月天的时间,他跟酒保们聊着天,打听从那一天起附近有没有出现什么高消费的陌生顾客。 但他注定是要失望了。 小月天称得上游荡者之森的黄金地带,附近生意兴隆,在这里工作的酒保每天忙得自顾不暇,更加没有多余精力分给往来匆匆的客人。祂们愿意跟路远寒聊天,也只是看上了他使用的身份而已,根本无法为他提供什么实质性的情报。 路远寒皱着眉沉思片刻,忽然想到了一个突破口:“有谁提到过银珠兰酒吗?” “啊!”角落里一个懒洋洋靠着吧台的酒保接下了他的话茬,只是神情不太自然,“我记得有个满面疲惫的家伙提到过什么银珠兰酒,我当时说我们这里没有那种上不得台面的低端货,祂还显得有点失望,后面又点了别的……” 终于抓到猎物的尾巴了,路远寒想。 他重点问了那家伙都点了什么酒,又将这份清单拿去其它酒肆继续搜查目标,终于确认了达摩比尔格的行动轨迹。 尽管祂出现时会使用不同的外表,从天鹰族到黏液恶魔无所不有,流窜于各个酒肆,但这个变态种每次都会点上一份爱沙提尼酒,据说它有着独特的清香,能够让所有品尝过的顾客对其上瘾,看来达摩比尔格也不能免俗。 路远寒轻飘飘吐出了一口烟。 此时,他已经筛查到了最后那家酒肆,中途还骗了个冤大头为自己买单。 缭绕的雾气让路远寒的侧脸看起来神秘而又疏离,他放下烟蒂,那点残余的火星很快就被他的指腹碾灭,路远寒转过了头,对旁边座位上略显局促的多脚生物微微一笑:“多谢款待,希望你今夜有个美梦。” 对方的脸一瞬间红透了。 路远寒从座位前起身,但这个容貌俊美的人马并不是要去艳遇,而是看到了他的猎杀目标。 那个化身成食脑魔的家伙正醉意朦胧地往外走,手下还提了几瓶要带回去的酒。路远寒不紧不慢地跟在目标身后,灯光旋转,顾客们正在狂欢,周遭沸腾的声浪掩盖住了他的行动。 就在经过酒保身边的时候,他甚至还顺了一把利刃别在腰侧。 但那个刀尖上舔血的魔鬼同样充满了警惕。 对方一出酒肆,就立刻乘坐上了雇佣的防弹飞车,旁边甚至还跟着两个具有翅膀的保镖,堪称全方位防护——看得出科洛弗·金之死让前面伪装成祂的变态种心有余悸,唯恐下一个被灭灵弹击毙的就是自己。 路远寒望着逐渐远去的飞车,他面无表情地按了一下光学投影仪的开关,俊美异族的外表瞬间褪去,那个让人胆颤心惊的怪物重新显现了出来。 他退后半步,就像潮湿无声的雾气一样融入了黑暗,在阴影中紧跟着目标所在的飞车……直到片刻后,它停在了一栋名为“潘德拉大酒店”的建筑物顶部。 食脑魔从打开的车门中走了出来。 第330章 坦途(13) 潘德拉大酒店。 路远寒刚加入特尔希斯公会时, 曾经垂涎过一段时间潘德拉大酒店的餐券。这里是众所周知的高端场所,魔鬼们眼中的极乐之地,再挑剔的食客也会因为一道招牌菜而感动得潸然泪下, 当然, 潘德拉大酒店提供的不只有餐点,还有无微不至的服务——路远寒要杀的那个变态种就住在这里。 祂有自己的名字:菲涅。 事实上达摩比尔格虽然隐居洞窟,但这个种族也没有稀缺到只剩祂一个族裔, 菲涅不过是拿钱办事, 而死寂湖分部开出了让魔鬼怦然心动的报酬, 事成之后, 祂就搬进了这间总督套房。 这里有潺潺流下的热水, 金羽织就的床榻,还有着数不清的美酒佳肴, 当然比那阴暗、潮湿而且永远不见天日的洞窟住着舒服多了。 菲涅将后颈靠在酒店内置的汤泉池边上, 舒服得叹出了一口气。 不知为何, 祂蓦然想起了死去的族长。 那个德高望重的达摩比尔格曾经提醒过这些年轻族裔, 嘱咐祂们不要轻易动用化身能力, 更不要将自己暴露在其余魔鬼的视野之中,这种天赋同样隐藏着一种危险,极有可能带来灭顶之灾。然而在菲涅看来,祂已经受够了这种痛苦的生活, 再待下去的话,就连祂自身也要沾上泥土的腐臭了……于是祂杀了族长,成为了第一个走出洞窟的变态种。 事实证明祂的选择才是正确的, 菲涅不无得意地想。尽管听闻科洛弗·金的惨烈死相后, 祂胆颤心惊地躲藏了一段时间, 但那个杀手并没有追来。 或许薨已经死了, 又或者对方觉得追查下去太麻烦了,就决定饶祂一命。 总而言之,菲涅最近过着颇有滋味的生活。 祂爱上了小月天的奢靡,爱上了每一家酒肆的特调,菲涅体验着不同身份带来的愉悦感,有时候是让所有人卑躬屈膝的大魔鬼,有时候则是充满魅力的猫女郎……权势、情欲和各种诱惑交织在一起的暗网让祂产生了世界尽在自己掌控之中的错觉,反正菲涅有的是钱,只要愿意舍下血本,就没有祂办不到的事。 “——咚咚!” 骤然响起的敲门声打断了祂的想法,披着食脑魔外皮的变态种一瞬间提起了警惕,是谁?谁会在这时候找上门来? 敲门声消失了。 菲涅从汤泉池中起身,匆匆裹了一件浴袍,靠近房门的时候顺手带上弩箭,将机簧拨到了随时都可以击发的位置,祂能够在这个尔虞我诈的世界活到现在,当然得保持小心、谨慎的作风。 片刻过后,菲涅在猫眼前停下脚步。隔着防窥用的单向镜片,祂看到了一张苍白而又虚弱的脸,对方的面庞已经被汗水浸透,就连胸膛也微微起伏着,不难看出那家伙爬了很多层楼才上来,更重要的是祂手上还提着一份热气腾腾的食物。 原来是个送餐的,菲涅想道。 祂仍然没有放下警惕,但再怎么看,门后都是个刚晋升不久的弱小魔鬼,要说这就是特尔希斯公会派遣出的杀手,未免也太可笑了一些。 就在祂迟疑之际,门后那家伙开口了,祂的声音听起来充满了焦急、疲惫以及一分不易察觉的惶恐:“萨尔银先生,请问是您预订的烧烤套餐吗……还有一份现蒸鸡肉和两瓶清酒,要是弄错了的话,我就先去送下一单了。” 菲涅回想片刻,祂从潘德拉大酒店下车的时候,好像确实是让保镖去买夜宵了,对方报上的餐名也都符合祂提出的要求。 “放在那吧。” 祂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闻言,送餐员紧绷的肩膀终于松了下来,将食盒放下后转身就走,随着那阵脚步声逐渐远去,猫眼后重新恢复了空无一人的状态。 直到此时,菲涅才算是彻底打消了疑心,推开门将食盒拿了进去。 菲涅只是化身成了食脑魔的外型,祂的口味还很正常,因此食谱上不会出现什么鲜榨脑浆之类的异物。刚才泡汤泉已经消耗了祂一部分能量,现在望着食盒,想到小月天颇有盛名的烧烤,菲涅不由得垂涎欲滴。 祂坐在桌前,很有闲情雅致地点上一支香薰蜡烛,又按下键播放着舒缓悠扬的音乐,才动手去拆食盒上绑着的带子。 但祂没想到的是,食盒在打开的一瞬间炸了。 下手者在里面放的炸药量足以轰穿整道墙,即使是体型剽悍的泰坦族也撑不过去,更何况是一个脆弱的变态种。 菲涅整具身体都轰然碎裂,迸溅的血液将汤池浸成了黏腻的深红色。热水还在潺潺地往下流,但祂能够感受到的只有刻进骨髓的疼痛和窒息感,毕竟祂体内的所有器官都在不到一秒内应声散架,血混着血,肉黏着肉。菲涅纷飞的脑袋落在地上,每瓣脑肉都鲜血淋漓,保持着最肥美软嫩的状态,就像某人一不小心失手摔烂的瓜瓤。 痛!好痛啊!自己难道是要死了吗?不,一定还有什么挽救的办法……无数惶恐、愤懑而又不甘的想法从菲涅脑海中闪过,就在这时,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从远处响了起来。 那人又出现了。 他的脚步声和之前截然不同,比起那时候表现出的怯懦,路远寒现在毫无敬畏,就像重新回到犯罪现场的凶手一样游刃有余,他越过遍地断肢血肉,检查着自己的杰作。 这个变态种还没有死,路远寒想。 这就是不死之身的强大所在,哪怕菲涅的肉身已经被炸成了黏稠的液态物质,祂的意识仍然没有泯灭,不过这对路远寒而言并不算什么难事,因为他下一步要做的就是毁尸灭迹。 若是菲涅的视觉神经没有断开,祂就会发现这个送餐员有着让人毛骨悚然的阴冷感。 路远寒停留在血泊中央,那些液体已经渗到了潘德拉大酒店的地毯下方,但他的鞋尖仍然锃亮而干净。无需他自己动手,饥肠辘辘的触手们也已经按捺不住对食物的渴望,一瞬间就从他背后涌现了出来。 它们扫荡着这间总督套房,水蛇般蜿蜒过每个角落,一块一块吃下还有残存意识的碎肉。 而路远寒自己则蹲了下去,那双杀人抛尸用的黑皮手套捧起最完整的一块脑组织,将它送到了唇边。他每一次咀嚼都能感受到舌尖上的嫩肉正在颤抖,就仿佛有个声音正在惨叫,在求饶,凄厉的程度能够让人连着做上数天噩梦。 但路远寒对此充耳不闻,殷红血水打湿了他苍白的唇瓣,就在吃下菲涅的同时,他也继承了这个变态种的权柄——【化身】。 直到离开房间的时候,路远寒仍在怀念他刚才尝到的口感。 这个变态种的肉确实甘美清甜,尤其是祂血脉中流淌着的各种酒香,刚好抵消了脂肪的肥腻,在路远寒看来,就算潘德拉大酒店将食材处理得多么完美,也不及吞食神祇的滋味一分。 路远寒并不打算清理现场。 等到保镖发现雇主的惨烈死相以后,这件事自然会流传出去,不用多久,外界就会知道薨一路追杀到了这里,震慑住抛下他的特尔希斯公会,让祂们知道自己招惹上了一个什么样的魔鬼。 尽管这样做会暴露薨最后的出现地点,但路远寒今晚就要登船走了,因此他无所畏惧。 餐桌上那支香薰蜡烛逐渐烧到了尽头,弥漫的香气掩盖了浓重的血腥味……啪嗒!一滴血液忽然坠落下来,汤池中的涟漪微微荡开,正播放到高潮的乐曲仍然倾泻而出,衬得墙壁上那行“下一个就是你”的血色痕迹越发瘆人。而凶手就隐藏在黑暗之中,他注视着这一切,也听到了保镖们逐渐靠近的脚步声,于是路远寒转身打开窗户,从潘德拉大酒店顶部一跃而下。 那对漆黑之翼飞向了无边暗夜。 * 当夜,蓝海螺港。 已经快要到达天涯号定下的起航时间,港口熙熙攘攘,到处都是小摊贩、搬运货物的水手以及看热闹的魔鬼,而那艘万众瞩目的巨船正漂浮在水面上……它确实就像侏儒商人所说的一样庞大,要容纳整个金羽族的难民也不在话下,透着金属色泽的船身浸在江水里,前端的排气管道不断冒出滚滚白雾,犹如巨兽鼻息。 “呜——” 在那怒龙咆哮般的汽笛声下,路远寒只觉得自己的耳朵都要被震出血了。 就像偷渡到万界之界一样,他现在又偷渡到了天涯号的下层载客舱,没有被船上任何一个巡逻的警卫察觉到异样。路远寒披着件覆盖全身的斗篷,整个人都掩盖在阴影之中,神情莫辨,而被他塞在怀里的小蝠已经快要被憋死了。 直到此刻,它才从路远寒的黑色斗篷下悄然探出头来,呼吸上了一口似乎渗着煤渣的空气,吸入的颗粒物瞬间让小蝠咳嗽了起来。 这是一个危险的征兆。 好在路远寒及时捂住了它的嘴,他的声音平静而又低沉到了极点,就像随着天涯号一起微微晃动的冰冷江水:“安静点,我们既没有按照正常流程买票,也没有难民身份,万一被察觉到不是金羽族的,咱们俩就得被扔进江里喂鱼。” 小蝠还想说点什么,但它转而瞥到船舷外逐渐远去的蓝海螺港,就识相地闭上了嘴,像只鹌鹑似的缩回了路远寒怀里。 路远寒对此亦有所察觉,无论是天花板上闪烁的灯光,还是脚下不断传来震颤感的地面,都让他意识到了一个事实。 天涯号起航了! 第331章 坦途(14) 这艘前往魔卢塔窟的船终于开了。 因为天涯号下层货舱惊人的负重量, 整艘船吃水极深,连带着船身内部也被一股无法挥散的寒气笼罩,现在骤然开始前进, 就像潜在水下的蛟龙终于醒了, 跌宕起伏的浪潮不断冲击着舱室,让船上每一个乘客都感到发自内心的颤栗。 好在这种颠簸并没有持续多久,天涯号的航行很快就趋于平稳, 吊灯、栅栏门以及消防栓等各种器物也不再晃动……乘客们意识到祂们即将离开里德领主的管辖区, 忍不住窃窃私语了起来。 路远寒并没有理会背后躁动的魔鬼们, 他的视线盯着天花板上的监视设备, 没过多久, 一个优美柔和的声音从中响了起来: “各位尊敬的乘客,本次航行的目的地是魔卢塔窟, 预计将在两个公转日后抵达终点, 请您保管好自身的贵重物品及储备粮, 若因看管不当而在船上发生丢失、抢劫等一系列情况, 天涯号概不负责。” “是欲望族。”小蝠在路远寒耳边嘟囔着。 那个欲望族的声音仍在持续播报, 祂的语调恰到好处,说出的每一个字都仿佛有着蛊惑人心的魔力:“船上三层分别为餐饮区、狩猎区以及物资交换区,若是有使用需求,请向警卫出示您的身份证明, 由贵宾专用通道前往上方舱层。” 听到贵宾专用,路远寒瞬间恢复了冷静。 天涯号将载客舱分为了不同层次,而路远寒所在的这一层既不是达官显贵乘坐的商务舱, 也不是船员们的休息室, 而是公共区域。 所谓公共区域就是鱼龙混杂之地, 那些金羽族难民、一部分下等仆役, 还有船上受伤患病的水手都挤在这里,至于公共区域再往下就是祂们要输送的货物了。 正好魔鬼们熙熙攘攘地讨论着,路远寒悄然听了一耳朵,据说天涯号此行运输的是煤炭、干草以及各种日用品,毕竟魔卢塔窟位于寒冷的地下,对燃料和供暖装置的需求量非常大。 公共区域的座位可谓稀缺到了极点。 这一层原本就不是载客舱,只是为了容纳难民才腾出来的整层空间,因此并没有床铺、隔板以及洗手池等各种设施,上千名乘客被限制在了狭小的空间里。 祂们摩肩接踵,甚至很难下脚走到另一端的出口,仅有的几个位置也被魔鬼们迅速抢占了。 路远寒位于公共区域外围,只是天涯号的船员从通道口走了过来,他不得不往里挪了挪,以免被对方察觉到自己没买票的事实。 “哎哟!” 被他踩到脑袋的蘑菇族发出了不满的声音,路远寒收起了腿,但他现在举步维艰,每往里面挪动一寸就要承受无数乘客的唾骂与白眼。趁着这边骚动还没有引起船员的注意,路远寒纵身而起,片刻后终于落到了一片空地上。 有着乘客们的阻挡,路远寒倒是不必再担心被船员发现了,只不过那些魔鬼之所以不敢靠近,就是因为金羽族的难民聚集在这里。 沙利娜要将这些金羽族送到雾流之主手上的事传得众所周知,因此没有谁想跟难民待在一起,要是不小心磕碰坏了,那位船长阁下怪罪到祂们这些乘客头上就糟糕了。 路远寒是第一个擅闯过来的愣头青。 他见到了那些金羽族,更确切地说,是祂们美丽而又耀眼的尾翎。 尽管这一整层的灯光都非常黯淡,犹如蒙着层隐蔽的雾气,也无法掩盖住那种夺目的颜色,路远寒望着祂们垂下的尾巴,联想到了黑市上卖出惊天价格的金羽被褥。 不同于寻常飞禽,这是一个出身高贵的种族,同样也是受到联盟保护的濒危物种。 只不过在克罗菲斯特的示意下,群魔众摧毁了那片自然保护区,连带着金羽族也流离失所,祂们没有了容身之地,不得不寻求天涯号的庇护——哪怕这样做只是落入了另一个虎穴。 即使正在逃难,金羽族仍然维持着那种喜怒不形于色的神情,只是瘦骨嶙峋的外貌和褴褛衣衫仍然暴露出了祂们现在的窘迫处境。 就在路远寒打量着这群难民的同时,其中一个金羽族也望向了他。 在金羽族看来,那些乘客都不愿意靠近祂们所在的区域,现下路远寒出现在这里,自然而然被当成了天涯号派来的船员,霎时间,金羽族纷纷朝着这个黑袍人低下了头,表现得既惶恐而又带着一分隐忍的屈辱。 “感谢沙利娜阁下……” 为首的那个金羽族表明了祂的态度,其余难民跟着絮絮低语,祂们对于船长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似乎真将沙利娜当成了什么救世主。 路远寒稍加思索,就明白了现在是什么情况。他并未开口解释,只是微微颔首,听着小蝠告诉他沙利娜的情报。 事实上,那位无所不能的船长阁下是一只带有尾钩的腹毒蝎,以至于天涯号的成员也多是昆虫纲,船上甚至还有供祂们生殖用的巢穴。根据已有情报,沙利娜原先所在的世界到处都是死亡、鲜血与瘟疫,祂费尽力气才从那个让人绝望的地狱晋升到了万界之界……然而祂的下属界很快就毁灭了,所有生命荡然无存,连带着沙利娜的一部分灵魂也被埋葬在了那里。 但这个灵魂残缺的魔鬼最后却成了闻名两岸的商船之主,足见其想要往上爬的毅力与狠辣手段。 路远寒听小蝠说完以后,瞬间理解了金羽族刚才不自然的表现。这个种族恐怕一直以来都维持着心高气傲的性情,祂们现在竟然沦落到了要低下头向虫子求助的境地,当然会觉得不是滋味。 但他没什么心情管别人的闲事。 路远寒伸手压低帽檐,挑了个顺眼的位置就往墙上一靠,开始闭目养神。 那些金羽族原本战战兢兢地候在旁边,只等这位天涯号船员的发落,现在见他什么动静都没有,难民们琢磨不透他的意思,心下猜测这人恐怕是沙利娜派来监督祂们的,索性也回到了族裔聚集的地方,跟路远寒维持着一个井水不犯河水的距离。 路远寒已经很久没有休息过了,因此哪怕小蝠还在肩膀上蹲着,他的意识仍然逐渐沉进了舷窗外隐隐传来的涛声之中。 天涯号仍在乘着浪涛前进。 他的感官神经敏锐到了一个惊人的程度,尽管双眼紧闭,路远寒仍然察觉得到扇叶转动带起的轻微气流,甚至能听清十米外那个金羽族尾巴拂动的声音,太多、太繁杂的信息涌进他的脑海,转瞬又被过滤了出去,只剩下对路远寒有用的部分。 或许是逐渐适应了航行,外面那些魔鬼变得安静了许多,路远寒紧皱着的眉头得以一点点松开,只是不知为何,他内心总有种隐约的不安感……就仿佛即将发生什么恐怖的事一样。 又过了一矿特,天涯号的船员来了。 祂们是来给金羽族下发食物的,万界之界的神祇虽然不至于饥肠辘辘而死,但要是将这些虚弱的家伙带到沙利娜那边,万一船长转手送出去的时候丢了颜面,祂们这些下属也不好交差。 早在察觉到船员靠近的时候,路远寒就躲到了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落,观察着外面的情况。 天涯号下发的食物是一种船上特供的营养膏,虽然索然无味,但胜在能够提供充足的饱腹感,金羽族从南边漂泊来的一路上受尽了苦头,沙利娜能够给予祂们食物已经是额外开恩,哪还有挑剔的道理,当即将营养膏接了过去。 然而船员的任务却不止于此。 就在金羽族啄食着营养膏的时候,那些船员宣布了一个噩耗——祂们已经分完食物,现在要带走一个金羽族检查肉质,只不过使用的方法会有些残忍血腥。 “多体谅些,你们毕竟是要献给雾流之主的祭品,天涯号当然得保证货物的质量。”船员漫不经心地说道。 祂的口器正在嗡嗡震颤,说出的话让那些金羽族不约而同感到了一阵头皮发麻,就连营养膏掉在地上也恍然无知,在饱受折磨的难民看来,所谓的检查肉质和痛苦、和死俨然是等同的关系,谁都不想成为那个被挑中的倒霉鬼。 这恐怕不是祂们自己能决定的,路远寒想。 而事实也确实如此,没有一个金羽族敢抬头直视那个负责的船员,祂们害怕得浑身直颤,船员却只是随意指了一个最近的家伙。 那个被挑中的金羽族瞬间满面惨白,祂的嘴唇哆嗦片刻,却什么也没能说得出来。 天涯号的船员毫不犹豫地带走了祂,将那颀长的脖颈往断头台上一架,金羽族在底下满面哀戚地看着同伴引颈就戮,却屏着呼吸,不敢对天涯号的做法提出任何质疑,于是满室死寂,只剩下了磨刀的声音。 “——哗啦!” 铡刀骤然落下,猛烈的力道似要就地行凶,一瞬间砍断了那金羽族的半边脖颈,滚烫的血喷涌而出,溅得到处都是,离断头台挨得最近的几个金羽族被泼了满身同伴的血,只觉得如坠冰窟……而祂的身体还在不断抽搐着,犹如被活生生拔下鳞片的鱼,然而再怎么挣扎也不过是徒劳无功。 其余几名船员按着濒死的金羽族,倒是方便了那个行凶者办事。祂毫不在意地提起铡刀,伸手从刃面上掸下一片渗着血水的薄肉,放到嘴里尝了尝,随即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恭喜,你们通过了肉质检查。” 那名船员的笑意不及眼底,却让场下噤若寒蝉的金羽族感到了极端的恐惧。这个被砍得满身是血的家伙显然很难治好了,倒不如就地处理算了,船员斟酌着就要再补一刀。 然而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某种难以理解的力量席卷了天涯号,以至于船身忽然震动起来,船员提着的铡刀脱手滑到了一旁,就连断头台上遍体鳞伤的金羽族也翻滚到了墙边……那种震动越来越大,越来越猛烈,霎时间,整层舱室都是此起彼伏的惨叫声。 无论是已经酣然入睡的权贵,还是在下方舱层挤着的众多魔鬼,都为这一刻的惊心动魄感到了满心恐慌。 毕竟这种感受实在是太可怕了。 ——就仿佛某种庞然大物的腕足从深不见底的黑暗下游了出来,紧紧缠着这艘船,即使是占据了整个蓝海螺港的天涯号,在它面前也不过是一个可以随意摧毁的玩物。 “见鬼,夜魔骑士跟天使打起来了!” 第332章 坦途(15) 此话一出, 满座哗然。 毕竟夜魔骑士的恶名祂们都有所耳闻,那是为了杀戮而生的强悍种族,想要晋升就必须得在杀孽序列一条路上走到死不可, 作为领主麾下最强劲、最所向披靡的一支部队, 夜魔骑士所到之处寸草不生,再嚣张的家伙也不想见到这群瘟神。 然而夜魔骑士不仅出现在了这里,甚至还跟天使陷入了激烈的交战, 以至于从祂们下方经过的天涯号也遭到了波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天使怎么会大驾光临?” 混乱中不知道是谁问了一句, 引起了乘客们窸窸窣窣的低语。 两种序列向来争端不休, 魔鬼同样不欢迎为联盟办事的走狗, 只不过细想之下更让人感到毛骨悚然。外面那些怪物确实是天使无疑, 难道联盟按捺了这么久,终于对魔王克罗菲斯特所为忍无可忍, 要出兵夺下游荡者之森? 没等祂们思索出答案, 在场乘客就被剧烈的震动甩飞了出去。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 绝大多数乘客对此毫无防备, 祂们重心不稳, 还在滑行的身躯撞到墙后叠在了一起,被压在下面的倒霉鬼险些内脏破裂,吐出血来,于是整个舱层内部只剩下了愤怒的叫嚷。 难道那些天使是联盟派来救下祂们的? 想到这里, 金羽族眼中重新燃起了一丝希望,这些战争流民原本表现得顺从至极,现在终于打破了平静的表象, 争先恐后想要飞到舷窗附近一睹真相, 祂们漂亮而又柔软的羽毛上沾满了同伴的血, 到现在仍然淅淅沥沥地往下滑落。 只有当事人内心清楚, 那些夜魔骑士恐怕是追着他而来的。 路远寒一方面感到胆颤心惊,他没想到自己已经逃到了开往魔卢塔窟的船上,那些夜魔骑士仍然能够锁定目标,另一方面,路远寒听到魔鬼们口中嚷嚷着的六翼天使,不免暗自思索,难道圣心者集团也来追究他的责任了? 他不能再在天涯号上待着坐以待毙了。 不过瞬息,路远寒就做出了弃船离开的决定,小蝠还是第一次听到薨骤然加快的心跳声,也意识到情况恐怕不妙,毕竟它在特尔希斯公会服役了数十年也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 路远寒下意识抓紧扶手,他的视线穿透那些膀大腰圆的乘客,在脑海中快速规划出了一条抵达出口的最短路线。 只是要想逃离天涯号远比他想象中更困难,因为现场乱作一团,就在外面天地变色、雷雨大作的同时,刚才押在断头台上的那个金羽族已经化作了血肉横流的尸体,而祂的同类正在猛烈敲打着舷窗。船员们自恃身份高贵,想要出去禀报沙利娜阁下,却被一群体重过人的杂役压得直不起身,淋漓的浆水从其断臂下迸溅而出,散发着一股让人不敢恭维的味道。 实在是太乱了! 路远寒面无表情,内心的烦躁感却逐渐明显,就在他考虑要不要对整层公共区域使用暂停的时候,事情迎来了又一次转折。 “——轰隆!” 一道裹挟万钧力量的攻击骤然从高空劈在了天涯号顶部,被笼罩在那光辉下的船员瞬间化作满地焦灰,准备紧急逃生的权贵亦不能例外,死亡的味道蔓延到了船上的每一个角落。 与此同时,舱板上产生的裂纹逐渐扩散成了恐怖的网络,它们就像上千条蜿蜒而出的蛇,游得越来越快,越来越深,直到将整个船体的内部结构都以摧枯拉朽的趋势毁灭……此时,天涯号离覆灭只差一道呼啸而过的狂风。 什么动静? 路远寒猛然抬起头来,视线聚焦在天花板上浮现出的一道漆黑纹路,直觉让他警铃大作,在所有魔鬼都没反应过来的一瞬间,他松开手纵身而出,尽可能远离了那道裂纹。 下一刻,船身轰然断裂,这头钢铁巨兽的半边残躯犹如被切开的鱼肉般缓缓沉进了江水中,狂啸的风雨从天幕下倒灌进来。 那些反应迟钝的家伙同样被拦腰斩断,流出的血浸透了天涯号所在的一片水域,怒然掀起的浪涛卷走了哭嚎着的魔鬼,路远寒落下的位置刚好贴着裂缝边缘,逃过了这天罚般的劫难,但随着视线逐渐抬升,他也看到了让人目眦欲裂的一幕。 这就是……所谓的天使吗? 对于索尼委员长的容颜,路远寒感到颇为熟悉,优越的记性让他认出了这是神战当时有过一面之缘的集团高层,但让他真正犯怵的是对方背后那些庞然大物。 所谓天使并非世人想象中那般圣洁、纯白而又不沾一丝灰尘,其真正面目说是惊世骇俗也不为过。祂们由多对覆有无数羽毛的血肉之翼构成,每片翼膜都在随着表面上眼睛的转动而震颤,当它们交叠时会发出活物呼吸般的轰鸣,展开时则能带来遮蔽整个天际的黑暗。那些眼睛,路远寒不禁想道,祂们的每只瞳孔都观测着不同方向的敌人,镶嵌在中央的巨物之瞳占据了那位六翼天使的心脏,万千眼睛同时开合,犹如群星闪耀——仅是从下方注视着祂们,路远寒就感到灵魂最隐秘的角落被一道毫无温度的的视线扫过。 寒气陡然从他背后升了起来,路远寒只觉得满心冰凉,圣心者集团竟然出动了这样的怪物,看来是真的要置他于死地。 相比之下,那些骑着幽灵战马而来的夜魔骑士都算不得什么了。 值得庆幸的是,这两方势力虽然有着让魔鬼们望风而逃的恐怖威能,但祂们应该不知道寻找的目标就是同一人,路远寒静下心分析着,只是因为联盟方违背约定俗成的规矩出现在这里,挑衅了里德领主的权威,夜魔骑士才会对其大打出手。 很好,现在还不是薨暴露真实身份的时候。 路远寒从分析情况到做出判断只用了不到一秒,刚好那两方势力正打得不可开交,连天涯号都折戟沉沙,倒是方便了他趁机逃离。 对于想跟魔卢塔窟做交易的沙利娜而言,这恐怕是个糟糕的消息,毕竟整个天涯号运输的货物都随着船身一起沉进了江底,那些活下来的家伙已是侥幸。 趁着他在的这半艘船还没有彻底沉没,路远寒悄无声息地摸到内部通道,顺了一套潜水用的呼吸装置,随即问小蝠:“你能适应水下环境吗?” “你这是什么意……” 小蝠满面疑惑,它那半句话还没来得及问完,路远寒就已经脱下兜帽,戴好潜水装备,将这只小恶魔一起放进了呼吸装置内部,紧接着纵身跃进了那泛着无边浪涛的江水之中。 路远寒首先感受到的就是刺骨的冰冷。 情况紧急,没有更多时间让他搜寻全套潜水服,因此汹涌激荡的水流直接裹挟住了路远寒的胸膛、腹沟、大腿乃至于身体每一个角落,好在以他现在这副躯体完全能够抵抗体温流失。 吞噬了无数权柄后的路远寒提升到了一个新高度,他能感受到自己正朝着某种未知方向演进,单论肉身强度,那些有着神祇之名的存在甚至不是他的对手。 路远寒在船上的时候认真倾听了欲望族的解说,他很清楚这条发源于雾迈尔高山的龙骨川没有太多支流,它一路流经断魂崖,流经小月天所在的奢靡区边缘——而龙骨川的尽头就是魔卢塔窟。因此,他只要顺着主干流一直潜游下去,就能抵达天涯号的最终目的地,那位雾流之主管辖的区域。 前提是背后那些家伙不来添乱。 路远寒从来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渴望掀起一场万界大战,照他看来,夜魔骑士和天使就应该打得两败俱伤,最好谁都顾不上管他的死活,而他也好趁机寻找回家的路。 但那该死的霉运似乎还在对他紧追不放。 察觉到目标脱离控制范围后,索尼委员长立刻叫停了己方行动。董事会在放出天使前对其植入了服从调遣的指令,因此祂对这些生物兵器有着绝对控制权。 正在激战的六翼天使一瞬间带着祂离开了夜魔骑士的火力集中区域,顺着龙骨川的滚滚江流不断搜索着那个弱小神祇的下落。 霎时间炮火连天,那些接踵而至的攻击全部落在了水面上,激起的浪涛猛烈到足以再毁灭一次天涯号,天使莅临,夜魔狂啸,现下路远寒的处境可谓危险到了极点,他一口气下潜到了极深的位置,才勉强没有被那两方势力的围攻波及。 小蝠似乎已经在高压环境下晕了过去,正安静地贴伏在呼吸装置内侧,一动不动,好在路远寒能感觉到它微弱的脉搏。 此刻,路远寒已经快要触及江底,曾经得到的那份凡蒂斯血脉让他在水下如游鱼一样自在,至于呼吸装置也是为了带上小蝠而准备的。 然而等他探查的视线扫过下方,映入眼帘的却不是沉在龙骨川底部的泥沙、水草或者动物,而是一群毫无生机可言的黑影。它们庞大、死寂,却又有着震撼人心的威势,似乎随时都会从鼻腔下发出一阵叹息。 路远寒的喉头不禁一紧,倒也不觉得意外。 毕竟龙骨川能得此名,就是因为沉在江床上的巨龙遗骸,据说那些亡骨还残存着它们生前的力量,若是能加以利用,为他抵挡一阵背后的攻击就好了。 想到这里,他加速靠近着下方的龙骨遗骸。 试探过什么没有反噬作用后,路远寒就让无数根触手速射而出,它们现在不仅有着恐怖的体型,力量也随着主人的每一次猎食而得到了强化,片刻后,触手们倒还真掰下了半截残缺的龙骨,拖到路远寒身边,将其打磨成了可供人乘坐的灰白之舟。 在路远寒的示意下,它们又顺从地制作了一面防御用的龙骨盾。 触手们可谓分工有序,主部队将盾牌撑在背后,随时调整盾牌的朝向,让受到保护的路远寒完全置于一个攻击死角,而侧翼部队承担着推进器的作用,垂下的触手在两边快速凫水,短短一个瞬息就已经游出了极远的距离。 它们的每一次行动都在路远寒的意念控制下。 路远寒侧着身倚靠在那面龙骨盾下,寒冷刺骨的江水拂过这支疾驰着的小舟,让他的发丝湿漉漉贴上满身肌肉,隐藏在呼吸装置下的一双眼睛泛着血红的光,若是忽略这副水鬼似的容貌,那……怪物们的总指挥倒也称得上天人降世。 第333章 坦途(16) 两天后, 魔卢塔窟。 魔卢塔窟只是这片领地的一个总称,万界之界暗面的绝大多数地下洞窟都是彼此联通的,有些蓄水的天然陷坑潜下去是死路一条, 有些看似平庸无奇的地方, 实则别有洞天。 比如龙骨川尽头边上的这道狭小缝隙,就有着一道细长而又曲折的颈口,需要路远寒抛下乘坐的小舟才能挤得过去。 正常情况下, 按照天涯号既定的航线行驶到魔卢塔窟, 自然不至于落到钻洞这么窘迫的境地, 只不过路远寒手上没有航道图, 能够误打误撞找到一处小窟已是非常难得。 至于要如何适应魔卢塔窟的生存环境, 快速融入此地,那是他上岸后才需要考虑的事。 “……哗啦!” 一个面色苍白的魔鬼骤然浮现了出来, 他从深水区逐渐走到岸边, 一步一顿, 以至于遍地都是湿漉漉的脚印, 而他手下还提着个灌满了水的呼吸面罩, 有个生死未知的影子静静飘在上面。 路远寒刚停下脚步,从他背后垂落的触手就自觉甩干了水,毕竟魔卢塔窟实在是个阴寒之地,他游过来的途中甚至还碰到了结冰的江面。 他在龙骨川上遭遇的危险自然不必多说。 夜魔骑士倒还好说, 似乎并不打算为了路远寒耗费太多精力,见情况不妙就回去禀报领主了,然而天使那边却像发狂了似的撵着他一路穷追不舍, 路远寒被逼得没停下来休息过……直到半个界点前, 那位六翼天使出手震塌了一处山崖, 滑坡的泥石流暂时拦下了祂们的行动, 路远寒才得以游到了魔卢塔窟。 圣心者集团之所以会大动干戈,无非是为了那块晶体的下落。路远寒思忖着,东西既然已经毁了,祂们为什么还死咬着自己不放? 他想到了一个让人毛骨悚然的可能性。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路远寒很清楚这个道理,他趁机检查了自己的身体情况,只觉吃下那些魔鬼后胃口好了不少,就连一日三餐都按时用了,却并没有感受到什么外来的力量。 现在有两种可能,第一种就是他多疑了,晶体内蕴藏着的力量跟他毫无关系,只是那些集团高层太过锱铢必较,才不愿意放过他这个毁了晶体的罪魁祸首。至于第二种可能……路远寒的视线骤然阴沉了下去,要真是隐藏极深的话,那东西的来源恐怕比他想象中还要更非同一般。 “你最好别让我抓到。” 路远寒兀自低语了一句。 然而周围寂静无人,当然不会有谁将他的警告放在心上,路远寒伸出手掌,将小蝠从浸满水的呼吸装置中提溜出来,叫醒了这只仍在蜷缩着的外星生物。 小蝠颇不情愿地缓缓睁开了眼,只不过精神萎靡到了极点,比起寒冷的地下洞窟,它还是更喜欢温暖的密林一些。 “看来我们是顺利抵达魔卢塔窟了?”小蝠张开了嘴,慢吞吞磨着两颗尖牙,“不过附近怎么一个鬼影都没有,你恐怕没有从主窟进入吧……这下惨了,谁也不知道要徒步走上多久才能找到一个提供食物、水源以及供暖装置的贸易点,你最好祈祷克罗菲斯特保佑,让我们有祂那样强劲的运势。” 克罗菲斯特保佑? 路远寒不禁想道,那位魔王陛下不灭了他都算是大发慈悲了。 他刚才游得太快,上岸后难免感到全身冻得血液僵硬,仿佛每一根指尖都动弹不得,好在路远寒已经恢复到了正常状态,当即带着小蝠探查起了附近的情况,他们两个倒是都不需要照明设备。 正如小蝠所说,这是一处非常隐蔽的通道。 路远寒顺着裸露无水的地面走了片刻,都没见到任何洞窟生物,却意外发现了一丛刚结不久的沙棘果。 见小蝠激动、欣喜,恨不得大快朵颐的情绪全部写在了脸上,路远寒便也没有多说什么,他蹲了下去,采摘了一大部分沙棘果随身携带,作为他们此行的储备粮。 要是没有其他潜在危险的话,这座洞窟倒是个不错的藏身之地,路远寒想,只可惜他终究需要食物维持自己的基本生命体征,那意味着他不想对小蝠下手的话,就需要尽己所能找到可供猎杀的生物……或者最近的一个贸易点。 魔卢塔窟下有着大大小小无数个贸易点。 正是看中了贸易点潜藏的巨大利润,沙利娜才会选择跟雾流之主打交道。 只不过因为路远寒一个偷渡客惹来的麻烦,整个天涯号刚行驶出蓝海螺港片刻就沉了,连带着那些货物血本无归,这件事恐怕用不了多久就会见报,成为魔鬼们最近的热点话题。 贸易点可谓是魔卢塔窟的生命线,而其交易商品不限于流通两岸的稀有物资、充满禁忌的知识蛊术,甚至是灵魂本身——毕竟魔鬼从不需要遵守万界管理者联盟制定的规矩。 路远寒对此很感兴趣。 “没记错的话,我们连根毛都没剩下吧?”小蝠咽下他刚剥好的沙棘果,紧接着无情地戳穿了事实,“雾市虽然没有固定的货币体系,但雾流之主的使者会见证交易进行,并为双方烙下符文……换而言之,贸易点是有监督机构在的,任何胆敢坑蒙拐骗的家伙都会被雾中伸出的阴影之手拖走。薨,就算找到了贸易点,你恐怕也得先去找份活干,拿到报酬后才能想更多的,炎狮前面把你招进公会的时候不就是这么说的吗?” “就算你不说我也明白。” 路远寒冷淡地应了一句,要不是小蝠提供的情报还算可靠,他当然不会耗费精力伺候这么个脾气差的同伴,没煮成肉汤就算不错了。 他对魔卢塔窟本身没有什么抵触感,然而前面应付那些追兵已经让路远寒感到满身疲惫,他只希望别再得罪这位雾流之主了,否则跑遍整个万界之界,哪里还有容得下他的地方? 又摸黑探索了一阵洞窟后,路远寒终于找了个地方稍作休息。 这块铺着干草的石墩虽然是寒碜了些,但也好过在那能将活人冻死的江水中一直泡着,路远寒收拾片刻,就心安理得地坐了下来,毫不觉得这种行为有愧于自己作为薨时第一杀手的名号。 正好小蝠来了魔卢塔窟后就食欲不振,路远寒索性让它趴在肩膀上休息,动手剥了几颗沙棘果给自己吃。 这种食物能够让小蝠上瘾自然是有道理的,很快,路远寒就发现果肉充满了甘冽甜美的味道,而那顺着舌尖流下去的汁水又润湿了喉咙,从一定程度上缓解了他压抑已久的烦躁感。 “记得给我留几颗。” 黑暗中幽幽传来了小蝠的声音。 闻言,路远寒正要收起剩下的沙棘果,然而就在这时,他留意到了什么不同寻常之处,迅速隐藏起了自己的气息。 只见一道忽然出现的光源逐渐靠近,那是从远处漂流而来的船队,只不过要在这狭窄的洞窟中穿行非常困难,因此那些船规模不大,篷布下掩盖着它们需要运输的货物。吸引路远寒的正是束缚着船只的漆黑链条,那种黑链似乎能够赋予使用者一种超凡脱俗的力量,以至于最前面的陌生种族仅是单手攥着,就能拖动整艘装满了货物的船。 怪异的不仅是船,还有船上那些负责运货的种族,祂们皮肤呈现出灰烬般模糊的质地,眼睛中一片黑暗,却下意识追逐着悬挂在船队前端的光源,初次见到的人自然会觉得毛骨悚然。 “那是什么情况?” 路远寒的声音压得极低,小蝠撑起脑袋,同样以一种不会打草惊蛇的口吻说道:“走运了!那是影裔族,祂们经营的黑链商会以走私违禁品为主,生意做得很大,在魔卢塔窟也称得上垄断企业,跟着祂们走就不愁找不到贸易点。” 说得倒是容易! 路远寒有心想敲开小蝠的脑袋,看看里面是什么构造。那支船队虽然没有表现出急着送货的架势,却总归比他的潜行速度要快,偷袭倒是不难,难的是跟黑链商会保持在一个适合跟踪的距离上。 船队若是在某个岔路口拐弯走了,那他们仅有的线索也就断了。 事已至此,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路远寒悄然起身,不动声色地跟了上去,考虑到那些影裔族的不确定性,他没有让孢子和船队靠得太近,尽管如此,孢子们传回视野中的影像也为他提供了不少有用情报。 随着篷布被洞窟中的气流微微揭开一角,潜伏到船上的孢子-173号看到了黑链商会的货物。那是某种盛放在器皿中的果实,容貌特殊,乍一看表面上凝结着神情痛苦的人脸,就像无数颗被斩下的渺小头颅,面部肌肉甚至还会因为船身颠簸而发生细微的变化,然而其脖颈下却是沾有土壤的根须——就在孢子靠近它们的同时,路远寒听到器皿下面传来了一阵微弱的、隐隐含着哭腔的惨叫,属实让人感到惊悚。 询问小蝠以后,他得知那应该是尖叫果,通常情况下它们只生长在大量神祇惨死之地,因其强烈的成瘾性而被联盟列为违禁品之一。 只有黑链商会这样的恶徒,才会冒着流放的风险将其带回魔卢塔窟进行交易。 等等…… 路远寒忽然感到了奇怪。按道理说,这些影裔族既然是魔卢塔窟的居民,应该早就已经习惯了地下黑暗、潮湿的环境,从其外表也可见一斑,但祂们还坚持要点上灯,让光线覆盖整支船队,这是为什么?这些家伙在恐惧着什么? 第334章 坦途(17) 有什么是被他忽略了的? 路远寒不禁想道, 他和小幅对黑暗环境适应良好,因此不需要照明设备也能正常行动,但黑暗中本身就隐藏着无数神秘而又未知的危险, 他现在置身于魔鬼统摄的地下洞窟, 更不应该掉以轻心。 就在他沉思之际,一阵窸窸窣窣的细微响动仿佛爬行般朝着船队追了过去。 路远寒的视线猛然扫下,然而那东西和黑暗融为一体, 让他很难辨别是死是活、具体是什么物种……直到它逐渐靠近光源的覆盖范围, 路远寒才发现那是一只有着狭长肢体的黑手。它露出的指节瘦骨嶙峋, 而那蜿蜒的长臂则隐没在了黑暗之中, 就仿佛永无尽头。 见黑手并不是朝自己来的, 路远寒悄然松下了一口气,耐心观察着它究竟要做什么。 它的爬行速度很快, 似乎早已锁定了目标, 直接冲着最前面的光源而去, 更让人感到惊异的是黑手落水时没有激起任何涟漪, 它就像漂浮在水面上的一层液态物质, 随着洞窟下潺潺流动的暗河快速前进,路远寒不过跟了一段航程,那漆黑的指节就已然攀附上了船队的边缘。 看来船队提防着的就是这家伙?还是说另有其人?路远寒一时间还不能下定论,但对黑链商会而言, 现在的情况可谓严峻至极。 好在那些影裔族对此早有警惕。 就在察觉到黑手存在的一瞬间,祂们立刻握紧武器,用附着火焰的长矛驱散了黑手, 那蜿蜒而行的怪物在高温下被烫得无所遁形, 极快缩回了水中。但影裔族却没有放下警惕, 全黑的眼睛扫视着附近每一个角落, 因为祂们知道那家伙迟早还会再来。 路远寒看得很清楚,黑手并没有离开,而是栖息在了船身外侧,它躲藏在船队难以观察到的死角,等待着下手的机会。 即使是神通广大的小蝠也不清楚它的来由,路远寒不禁想道,看来黑手应该是魔卢塔窟的特有生物,只有船上那些家伙才知道应该怎么应付它,但……事情真会这样轻而易举地解决吗? 黑手很快发起了再一次袭击。 与上次袭击有所不同,它抓住了船队松懈的时机,只见黑手猛然起跳,直接撞断了前面那个影裔族的腿骨——啊!受到袭击的魔鬼痛呼出声,祂下意识保护着背后的光源,黑链却意外从掌根下滑了出去,霎时间,后方一艘满载着货物的船脱离了控制,即将和大部队分道扬镳,那意味着商会将要像沉没的天涯号一样蒙受巨大的损失。 就在链条落入水中的前一刻,有个身影从黑暗中轻盈跃起,犹如凛然划过的风,及时捞起黑链,重新落在了前面的领航船上。 满船魔鬼诧异地望着这个陌生人。 千钧一发之际出手救下货船的正是路远寒,他打定主意要给商会卖个人情,因此才会暴露出自己的存在。毕竟船队要是为此耽搁了行程,找不到贸易点的反而是他这个外来者。 路远寒用手紧攥着黑链,发现那艘货船就像温驯的犊羊一样被他牵着鼻子走,毫不费力,看来这种链条确实有着不可小觑的力量。 他打量着面前的陌生种族,船队反应及时,已经赶走了黑手,只不过祂们对路远寒同样充满了敌意。那些容貌恐怖的家伙情绪激动,如临大敌一样围着他,嚷嚷得唾沫横飞,路远寒听下来却觉得困惑到了极点……万界之界不是自带跨物种沟通转换吗,怎么他现在一个字都听不懂? “好了,不得无礼!” 有个影裔族喝令出声,祂显然地位极高,其余魔鬼顺从地闭上了嘴,终于让快要忍不下去的路远寒得到了片刻清净。 那个影裔族走上前来,接过路远寒交还的黑链,紧接着对他说道:“感谢阁下出手相助,既然是我们都没有见过的种族,想必是从外面来的吧?魔卢塔窟是各族贸易的交汇之地,对异族非常包容,刚好我们这族的大多数成员口音都比较重,一时间听不清楚也是正常的,由我来跟您交涉就好了。” 一个道貌岸然之辈,路远寒想。虽然对方表现得彬彬有礼,但这些家伙能够在魔鬼的地盘上行商,靠的绝不是什么礼貌修养,不过他现在没有必要揭穿对方的伪装。 小蝠在他肩膀上冷然注视着对方。 路远寒对面前的影裔族笑了笑,他声称自己是坐船过来的乘客,然而中途遇到意外情况,船翻了,他才不得不自行寻找通往主窟的路线,至于刚才帮忙……只是顺手而已。路远寒表示,他由衷地希望这支船队能够载他一程。 这话并不算谎言,那时候夜魔骑士和天使闹出的动静惊天动地,消息想必早就传到了魔卢塔窟,向任何人稍微打听一下就能证实他所言非虚。 他耐心等着对方的答复。 闻言,影裔族的面色总算稍有缓和,只是将这人顺路捎到贸易点而已,确实算不得什么麻烦。得到乘船许可后,路远寒的视线扫了一遍堆放在舱板上的杂物,他搬走了个板凳,悠然自得地在船头坐下,那种旁若无人的态度就仿佛他才是船队的水手一样,属实让魔鬼感到汗颜。 路远寒挑的位置颇有讲究,他将自己置于所有魔鬼的视线之下,方便祂们随时监视,影裔族自然会打消对他的怀疑。 中途黑手又来了几次,却没能影响到船队的行驶。或许是商贾的天性使然,有几个影裔族盯上了打瞌睡的小蝠,问路远寒这只宠物怎么卖,被咬穿手掌后满面郁色地退了下去,察觉到这小家伙的威力颇为惊人,也就没有魔鬼再敢来招惹它了。 好在影裔族倒是履行了承诺,祂们到达最近的一个贸易点后就将路远寒放了下去,随即将船队开往了别的地方。 路远寒望着面前这处截然不同的洞窟。 尽管早就有所预想,但魔卢塔窟的贸易点还是出乎了他的意料,这里没有人使用传统的照明灯,因为遍地都是夜光蘑菇,那种蓝色光辉就像随波荡漾的潮水一样快速延展。 路远寒能听到船舶停下、叫卖货物以及各种熙熙攘攘的声音,然而浓重的雾气掩盖住了更深处的场景,它无处不在,牵动着往来贸易者的思绪,亦掌控着所有魔鬼的一举一动,直至走到近处,才能看到摆放在蘑菇平台上的商品。那些平台的规模不尽相同,既能让巨型岩浆蜥蜴放得下带来的货物,同样能够适用于不过它一根脚趾大的鼹鼠,万千种族各自为商——当然,贸易点数量最多的还是洞窟生物,它们正是支撑着整个魔卢塔窟的受众群体。 虽然路远寒现在身无分文,但他仍然打算看看雾市都有什么商品,要是能趁此找到一份合适的临时工就更好了。 “我觉得有必要提醒你。”小蝠打了个哈欠,“这里的许多商品都来自被毁灭的下属界,或者献祭仪式,因此千万不要问货物的来源……除非你想承受得知真相的风险。” 路远寒的视线不经意闪了一下。 既然下属界的东西能够流通到万界之界,就证明不同位面并非完全隔绝,要是找到那条运输货物的途径,他说不定就能回去了。 他没让小蝠察觉到自己隐秘的想法。 路远寒朝着雾市走了进去,没过多久,他就见到了两个相对而立的摊位。左侧盘旋着一条拥有数截肉结躯体的怪物,右边则是个被绳索拴着的异族少年,他面色苍白,两眼中闪烁着一种阴郁的、让人难以理解的情绪,却又以相当恭谨的姿势侍立在旁边,这种强烈的反差感属实引人瞩目,路远寒不由得扫了他一眼。 “顾客,买条深渊蠕虫带回去吧!” 见路远寒停住脚步,摊主立刻推销起了商品,那根猩红的舌头不断甩动着,显得格外殷勤。 “这是刚从下十八窟捕获的深渊蠕虫,肉质虽然是干涩难嚼了些,但它的唾液能够酿造成一种独特的蜜酒,服下后可以实现短期隐身的效果,要维持半天绝对不是什么问题。” 哦? 路远寒确实产生了一点兴趣,只不过对方报出的价格让他望而却步,直到他转头望过来,右边那位摊主才懒洋洋介绍道: “血奴,顾名思义,平时能够差遣他打打下手,缺少水源时还可以用其血液代替,不用担心对血奴的身体造成什么伤害。但他只是最低贱的那种品类,现在快要超过他的使用年限,估计是活不久了,所以随便给个价钱就能带走……要吗?” 随着话音落地,那个血奴微微垂下视线,他似乎已经习惯了被奴役者谈论生死,神情非常漠然,看起来并不想引起路远寒的注意。 路远寒身上还有一些沙棘果,用于交换血奴倒也勉强说得过去,只是他并不想多带个人上路,因此拒绝了右边的摊主。 两位摊主并没有对他过多阻拦,毕竟整个贸易点都在雾流之主的监督范围之内,没有谁敢在祂派遣出的使者眼皮下黑吃黑。路远寒又在雾市中挑选了片刻,其中有些他毫无兴趣,另一些则让他思索着要不要等赚到报酬以后买下……等他回过神时,已经站在了某个半透明的类人生物面前。 “雾灵,魔卢塔窟的违禁品贩子之一。”望着正不断变化形态的雾灵,小蝠陡然打起了精神,凑在路远寒耳边提醒道。 “祂们售卖的最多的就是美梦烟,那是一种能够让人产生幻觉的成瘾剂,吸食的家伙会在所谓梦境中得到指引与启示,从而实现自己的愿望。雾灵非常阴险狡诈,你最好保持警惕。” 路远寒若有所思地望着面前的浓雾。 第335章 坦途(18) 似乎是为了表现得更好沟通, 原本散开的浓雾逐渐聚拢成了人类的轮廓。尽管小蝠将祂描述得无恶不作,但雾灵的外表却是一个身量高挑、容貌英俊的绅士,祂打量着路远寒, 随即露出了意味深长的微笑。 “要来上一点美梦烟吗?”雾灵态度和善, 将装有美梦烟的盒子托在掌中,“通常情况下,这是被抢断货的热销款, 但是……看在你很合我眼缘的份上, 可以让你免费尝试。” 祂的手越伸越长, 缭绕着千丝万缕的雾气, 似乎想要货物将递到路远寒面前。 路远寒瞬间提起了警惕。 正如小蝠所说, 雾灵表现得太可疑了,置身于魔卢塔窟这样陌生、阴冷而又充满危险的环境, 他当然不会轻易尝试所谓的致幻剂, 谁知道他做梦的时候外面会发生什么事? “多谢, 但我不感兴趣。” 路远寒说着就往后退了一步, 小蝠说过贸易点有着监督机构, 要是雾灵打算强行卖给他,想必会得到雾流之主的惩治。 没想到竟然有人能拒绝美梦烟的诱惑,雾灵哀怨地发出了一声叹息,然而祂转瞬就打开盒子, 直接吹散了那些价值连城的货物。 霎时间,烟尘纷飞,具有成瘾效果的致幻剂随着雾气飘扬到了每一个角落, 路远寒想退也已经来不及了, 他立刻捂住口鼻, 看到周围的环境就像被水浸透的书页一样黯然失色, 随即崩塌成了满地黑水……他肩膀上的小蝠、雾灵以及整个贸易点都消失了,世界仿佛静止在了此刻,只剩路远寒一人置身于黑暗之中。 这就是产生的幻觉? 路远寒仍然保持着冷静,毕竟无谓的恐慌只会干扰他的判断。既然这是由他脑内所想构成的“美梦”,那么应该有他熟悉的事物才对。 只不过他身边现在空无一物,路远寒垂下视线,能够称得上熟悉的就只有遍地黑水了。 他在调查帝国理工学院时进入过意识海,因此,路远寒很清楚黑水意味着什么。他遵循着自己的直觉往前走去,让人感到惊诧的是尽管水面荡起层层涟漪,他背后垂下的黑翼却没有沾到一点液体,就仿佛这片死寂之地知道路远寒是尊贵的、不可侵犯的存在,极尽忠诚地侍奉着他。 服用美梦烟的人会在梦境中得到指引,实现自己的愿望。路远寒又想到了小蝠的话,他现在最想解决的有两个问题,一是摆脱追杀,二是找到回家之路,不知道梦境会给他什么样的启示。 他面前已不再是一无所有的黑暗。 路远寒踏过黑水,在崇高的血色教堂前停下脚步。他上次潜入意识海时还没有这座建筑物,它出现在了自己的精神世界中,路远寒却没有产生任何抵触感。 他毫不犹豫地推开大门,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里面轻点着鞋尖,那人年轻俊美,身型挺拔,起舞的动作标准到了极点,气质却比魔鬼还要让人感到遍体生寒。而且……对面分明什么都没有,那人却仿佛正执着谁的手、揽着谁的腰跳舞,路远寒察觉到他的步伐越来越快,杀气越来越重,就像即将赢下一场兵不血刃的战争,完全沉浸于不存在的华尔兹奏曲中,看起来优雅而又怪异。 察觉到路远寒的到来,那人终于不再跳舞了,对方转过头来,露出跟他如出一辙的面庞,只是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将他与路远寒区分开了。 “还真是好久不见。”年轻人走到路远寒面前,身体微微前倾,慢条斯理地伸出了一只手,邀请的意图不言而喻,“跟我共舞一曲吗?” 路远寒直接拒绝了。 “真遗憾,再怎么说我也是构成你的一部分,对自己的创造者这么无情,明明上次见的时候还单纯得像一张白纸。”年轻人扼腕叹息,见路远寒眼中逐渐浮现出杀意,他终于收起了这种懒散的态度,“……我们来谈正事吧。” 望着那双轻佻的眼睛,路远寒下意识觉得这家伙很不靠谱,然而接下来对方说出的话却在他内心掀起了一阵惊涛骇浪。 “自从维度裂缝以后,你的思考速度和观察能力就得到了一个跨越阶层的提升,但你有留意过储存在潜意识中的各种信息吗?”年轻人开口说道,随着他打了个响指,路远寒脑海中如有闪电轰然落下,瞬间浮现出了一幅细致到极点的投影图。 那正是他目前所在的贸易点。 只是从路远寒进入雾市,再到他因美梦烟而陷进梦境之中,发生在相邻时间节点上的整条轨迹被年轻人提炼出来,整合在了同一幅图中,以至于路远寒能看到事件的全貌。 “那是走进雾市前的你。” 年轻人指着贸易点入口的虚化黑雾,无数个影子按照路远寒那时的行动轨迹排成了一条长龙,就连他自己都不能记得这么清楚:“现在,告诉我你都发现了什么。” 路远寒留意到了很多以前不曾注意到的细节,他从船队下来时背后那些影裔族的窃窃私语,小蝠的惊慌失措,地面上不知道从何处蔓延而来的阴影……以及那无所不在的雾气。它就像一双无法被感知到的巨手,悄无声息地跟着代表“路远寒”的黑影,似乎随时都要扼断他的脖颈。 尽管浓雾并未发出任何声音,路远寒却能感受到里面呼之欲出的杀意。 “从一开始……就都错了。” 路远寒咬着牙得出了结论,流下的冷汗已经浸透了他的后背,年轻人却满意地颔首而笑,他只是不经意挥了下手,整座雾市就在一瞬间化为乌有,两人重新回到了黑水中的血色教堂。 不需要提醒,路远寒也意识到了事实。 年轻人说,他一进贸易点就进入了美梦烟的作用范围,那种致幻剂确实有着极强的麻痹效果,以至于路远寒瞬间失去了对现实的感知,小蝠连咬肩膀数口都没能叫醒他……若是有谁想要对他下手的话,他的躯壳恐怕已经不知道身处何地了。 “这倒也不怪你,毕竟没有谁能想到这里竟然提前布下了天罗地网。”年轻人懒洋洋道,他看起来一点都不着急,“我能为你做的也不过是控制你的潜意识,引导你发现真相。” 闻言,路远寒的神情骤然阴沉了下去,对于一个正在躲避追杀的人而言,没有什么是比失去意识更糟糕的了。 但这并不合理,他没有在任何魔鬼面前暴露自己的身份,即使是小蝠也不清楚他正在被两方势力追杀,谁会在他抵达魔卢塔窟的第一时间就布下陷阱?路远寒不禁思索着。 但真相仿佛隐藏在了无穷无尽的浓雾之中,让他感到难以捉摸。 “还有一件事。” 年轻人打断了路远寒的思绪:“你知道前面带回来多大的麻烦吗?就是让你落到这种境地的罪魁祸首,晶体只是能量的一种承载方式,碎了倒不要紧。但那东西非常狡猾,直接藏在了意识海中,你对自己搜身当然是没有用的。” 路远寒的疑惑终于得到了解答,原来那份能量始终潜藏在他体内,难怪魔王克罗菲斯特和圣心者集团就像疯了一样不肯放过他。 “它既然闯进来,就没有再走的道理了。” 年轻人的神情冷酷至极,终于展现出了跟路远寒完全相同的一面。他举起右手,整座血色教堂在其注视下惶惶不可终日地震颤着,路远寒看到窗外闪过了黑水翻涌的波涛,就像某种极为恐怖的事发生了一样。 狂风呼啸而至,骤然吹进了殿堂大门,无数细小的光点纷飞而来,落在年轻人掌中的时候却变得温驯如羊,逐渐汇聚成了一枚戒指。 路远寒已经猜到了,这就是隐藏在他意识海中的那股能量。 为了将它据为己有,无数神祇在交战现场打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年轻人却表现得毫不在意,他随手擦了擦戒指表面的灰尘,就将它戴在路远寒的指节上,戒指刚好契合到没有一丝缝隙:“事情也帮你办好了,剩下的就得靠你自己解决了。” “保护好这个决定着你命运的东西……” 路远寒没能听清最后一句话,因为意识海断开了连接,骤然袭来的下沉感让他感觉自己就像从万丈高空坠落的一只飞鸥——赶在摔进黑暗深渊之前,他及时睁开了眼。 周围悬浮在虚空中的缭绕雾气,从远处传来的哀嚎声,以及面前这座充满黑暗气息的宫殿无不提醒着路远寒,他已经离开贸易点了。 当然,最引人注意的是宫殿中央的存在。 祂端坐于王座之上,身型像无边的山脉那样庞大,却又如雾霭般流动不定。 那颗头颅隐没在雾气盘旋而成的漩涡深处,幽邃的冷光一闪而过,仿佛无数双眼睛正凝视着下方的路远寒。祂的血液本身就是这无边的混沌之雾,垂放的双手连接着整个魔卢塔窟,浓重的黑雾在其周身不断翻涌,就像活物一般缠绕、扭曲,转瞬消散在了那个存在的叹息下……没有一个魔鬼见过祂的真实样貌。 雾流之主?路远寒没想到绑架他的竟然就是这座地下洞窟的主宰,祂要是想取走谁的性命,只需一声令下,就会有无数魔鬼甘愿效劳。 察觉到目标已经苏醒,雾流之主默然垂下了视线,那种压制感让路远寒无法动弹。祂在意的不是一个低贱的杀手,也不是他来自里德领主的管辖区……即使是雾流之主也无法掩盖自身的觊觎,祂知道那些天使想要什么。 莫尔晶体的力量就藏在这具身躯之中。 第336章 坦途(19) 路远寒现在的处境很糟糕。 他被关在一座特殊的囚笼内部, 起初路远寒还没有察觉到异样,但当他想要离开所在位置时,那道无形的屏障就会将犯人拦截下来。 它并不是实际存在的物质, 更像是某种超凡力量使然下形成的法则。事实上羁押路远寒的正是雾流之主, 整个魔卢塔窟都是祂的领地,即使被万界管理者联盟誉为最强杀器的十二翼天使来了,也不见得能够逃脱祂的掌控。 不仅如此, 就连小蝠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雾流之主有什么意图? 要是为了将他交到夜魔骑士或天使手中, 没有必要把他囚禁在自己的王庭中。路远寒下意识分析着现在的情况, 然而越往深想, 他就越感到一阵头皮发麻……难道那该死的晶体有着他无法想象的重要性, 甚至引起了雾流之主的觊觎? 就在路远寒沉思之际,他脚下的石板倏然爆发出了一阵强光。 原本蒙灰的纹路犹如万千蟒蛇游动, 囚笼中显然发生了某种惊人的变化。路远寒虽然不知道自己究竟触发了什么机制, 却能感受到此地磁场紊乱, 气温骤然降到冰点, 有股猛烈的力量正在顺着他的鞋尖往上攀升, 就像要侵略这具身体一样。 路远寒当然不会坐以待毙。 他沉下肩膀,将全身力量汇聚在了右臂,挥拳的瞬间整条胳膊化作血肉缠结的巨大触手,猛然砸在了那道屏障表面, 后果可想而知——路远寒半边身体都被震得酸痛不已。 “不要再做无谓的挣扎了,蝼蚁。屏障无法从内部打破,等到能量提取仪式完成以后, 就会让你重归自由之身。” 雾流之主低沉的声音让人不寒而栗, 路远寒只觉得整个王庭的空气都在震颤, 他甚至产生了一种想要代替对方开口说话的冲动, 就仿佛那个魔鬼早已寄生在他的灵魂里。 看来这些纹路就是为了能量提取仪式而准备的。路远寒立刻有了判断,雾流之主的话让他意识到对方也想夺走晶体的能量,但他并不相信榨取完利用价值以后,雾流之主会好心将自己放走。 就此放下警惕的话只有死路一条。 仪式已经开启,路远寒竭尽所能抵抗着阵纹上传来的力量,他的血液却不受控制地朝着指尖流动,在那股强大的吸力下,某种能量被千丝万缕从他身上剥离了出来,化作一层笼罩着路远寒全身的淡淡光辉,而那正是雾流之主想要的东西。 路远寒松开了紧攥的手,他的眼睛中再次浮现出那种耀眼的光泽,他身上奇异的变化一瞬间引起了雾流之主的侧目。 莫尔晶体的能量果然在他身上! 雾流之主确认了自己的猜想,王座下蜿蜒而出的千万雾丝不经意泄露出了这位主宰的情绪。事到如今,祂仍然没看出路远寒到底有什么过人之处,能够在一众神祇中赢得那个物品的青睐。 莫尔晶体在万界之界早已不是什么秘密,谁都想要占有它,却很少有真正对它讳莫如深的知情者,而雾流之主就是其中之一。 那东西能够跨越时间和空间等多种维度的限制,对原本正常运行的世界而言,这种破坏稳定性的奇点无疑是一种具有毁灭性力量的存在。它就像无恶不作的星际海盗,在不同位面之间快速穿梭着,引起了一个又一个下属界的坍塌、动荡乃至于覆灭……幸存者将情况如实上报,这才引起了万界管理者联盟的重视。联盟派遣出了数支收容队伍,然而以贤才闻名的智慧序列也没能收服莫尔晶体,圣心者集团的舰队名下有一艘商船停驻在附属星球,正好碰上漂流到附近的莫尔晶体,才有了后面发生的一系列事件。 若是彻底掌握这份能量,世上一切奇迹之事都有可能发生,而雾流之主也不必再屈居于魔王克罗菲斯特之下,更不用跟里德领主计较。 “……” 路远寒垂下视线,那股磅礴的能量正撕扯着他的血肉,折磨着他的精神,想要挣脱束缚一涌而出,好在有了意识海中的收获,他现在知道应该怎样驯服、压缩并利用这份能量了。 他闭上眼睛,听到了黑水激荡的声音。 路远寒不再反抗能量提取仪式,反倒顺着它的指引释放出了潜藏的全部能量。 那阵恐怖的波动被他不断压缩变小,犹如火焰一样在他指尖上跃动着,凝聚着,直到趋近万界之界能够容纳的密度极限——轰!惊天巨响席卷了王庭的每一个角落,雾流之主错愕地望向路远寒所在的囚笼,然而那里已经什么都不剩了。空间破碎,怒流咆哮,被轰然炸开的黑洞凝望着雾流之主,它神秘、黑暗而又深不可测,就像一条通往无尽深渊的不归路,只维持了片刻就消失不见,如同从未出现过一样。 事实显而易见,雾流之主强行绑来的犯人已经越狱逃走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此时,路远寒正在经受非人的折磨。 考虑到情况紧急,他不得不引爆那股岌岌可危的能量,从打开的黑洞逃了出去,然而这是路远寒第一次使用莫尔晶体的能量,他并不清楚应该怎么设置跃迁目的地……换而言之,就连路远寒也不知道黑洞另一端通往何处。 黑洞中的时空乱流险些将路远寒打得神魂俱灭,好在穿梭过程并不长,他感觉自己在里面经历了数年的星际漂流,事实上外界刚过去不到一秒,转瞬他就重新落在了地面上。 跨越黑洞的后果就是他的长发已经垂落到了脚下,属于加西亚·安东尼奥的眼睛早就腐烂,被更新迭代后的数对血瞳取代。路远寒彻底失去了最后一点作为人类的特征,祂的黑翼逐渐收拢,苍白的面上毫无温度,两条被黑暗物质紧裹的腿撑起了整具修长的身躯。 任谁见到这个神秘、强大而趋于完美的存在,都会对祂产生崇高的敬意。 路远寒适应片刻,才重新找回了自己的语言系统。他抬头仰望着那深红色的天空,意识到自己仍然在万界之界,甚至不曾离开游荡者之森。 事实总是让人感到绝望。 但路远寒并没有灰心,他已经见证了那种能量的神奇所在。路远寒相信它既然能跨越时空,就同样能够让他从万界之界回到地球,只不过刚才消耗太大,晶体的能量再一次沉寂了,显然无法立刻为他服务。 一想到终于掌握了回家的线索,这个神情冷漠的怪物就不由得露出了微笑。 值得庆幸的是,路远寒的降落点并不是什么荒无人烟的地方,附近就有魔鬼活动的痕迹。他稍微费心思打听了一下,得知这片区域在汉诺森庄园附近,因此,只有领主的附庸以及夜魔骑士能够在此定居——这真是一个糟糕的消息! 路远寒没有急着从这里离开。 这场意外降落给了他一定的启发,路远寒并不清楚圣心者集团是怎么进行定位的,他初步推测跟晶体有关,既然那些天使能够找到他的下落,不如就将祸水引到里德领主这边,借着追捕他的天使之手除掉另一个心腹大患。 除此以外,路远寒还要考虑一个问题,那就是怎样激发出沉睡在体内的能量,打开通往地球的时空隧道。 他想起了从变态种那里剥夺得到的【化身】权柄,只要采集到目标的血液或者毛发就能实现完美伪装,现在刚好能派上用场。 路远寒没有耽搁时间,他盯上了一个在这片区域做生意的情报贩子,耐心观察了片刻。顾客前脚刚走,换上同样容貌的路远寒又折返到了情报贩子面前,说要再追加一个问题。对方倒是表现得很无所谓,告知路远寒使用增幅器就能为他解决困扰,只不过他的要求太高,只有联盟总部的天线阵列才能满足这种跨越位面的需求——“趁早死了这条心吧,监管区域是不可能放你一个杀孽序列进去的。” 联盟总部,路远寒记下了这个线索,要不是因为中途不慎闯进了神战现场,他现在也该跟着萨亚成为万界管理者联盟的一员了。 他付了报酬就要离开,然而就在这时,路远寒背后倏然传来一道略有不满的声音,情报贩子似乎磨了磨牙尖:“这点报酬还不够我塞牙缝的,就算你已经是老顾客了,也不能这么不厚道吧?” 路远寒的脚步不经意一顿。 他正赶着潜入汉诺森庄园执行计划,本来没想在这个情报贩子身上浪费时间,但事与愿违,那路远寒就只能动手了。 在情报贩子看来,时间仿佛凝固在了祂叫住那人那一瞬间,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这种渗进骨髓的寂静让魔鬼也感到了毛骨悚然。祂没来得及看清对方是怎么消失的,亦不曾听到那只手撕开胸膛的声音……直到最后一块切下来的肉也被嚼碎,死亡随着恐惧、疼痛以及如坠冰窟的寒意而来,祂才意识到自己犯下了多么恐怖的错误。 死神慢条斯理地擦干了手。 第337章 坦途(20) 雨夜, 汉诺森庄园。 一群正在清洗玻璃的仆役停下了动作,这场雨下得突然,毫不讲理地打断了它们手头的工作, 这些满头大汗的家伙只得微微振动着背后灰白色的翅膀, 重新落在了地面上。 仆役们属于隆蛾族,这是一个诞生于万界之界的种族,它们生来就有着美丽鳞翅和过人智慧, 无论走到哪里, 隆蛾族都会被奉为上宾。魔鬼们愿意重金买下一具隆蛾族的标本作为收藏品, 摆在家中, 又或者将其翅膀表面的粉尘制作成提亮膏……然而现在, 它们却干着最苦最累的活。 这是因为在领主的视察范围内,即使是一个毫不起眼的清洁工也要年轻貌美, 没有谁敢让自己污秽的容颜玷辱那位阁下的眼睛。 雨水如刀剑一般呼啸而至。 仆役们原本正打算接着清理室内场所, 庭院下狂风簌簌, 望着远处亮着灯光的高阁, 它们忽而降低了交谈的声音。 “阿玛多尼阁下最厌恶雨天, 祂若是一个不高兴,我们这些服侍的奴才都要遭殃。”有个仆役面带忧虑地说道。 “科洛弗·金有可能是祂杀的吗?按道理说,作为天鹰族近千年以来唯一晋升的神祇,祂是那样的年轻气盛, 阿玛多尼阁下参与飞行赛时比传闻中的金羽族还要耀眼,一切珍珠翡翠在祂面前都黯然失色,权力、地位以及万众瞩目的美貌……祂什么都有了, 本不应该嫉妒一个已经失去领主眷顾的闲人才对, 但凶手若不是阿玛多尼阁下, 又有谁敢挑衅领主的权威, 那不是上赶着找死吗?” “雨下得越来越大了,希望总管不要再布置什么任务了,我得赶紧回去烘干刚才浸湿了的翅膀,快点让我休息吧!” 这些隆蛾族正值一生中最天真的年纪,说起话来也口无遮拦,它们脚步轻快,对于同伴所说毫无保留,只有一个沉默寡言的年轻隆蛾跟在队伍后面,其他仆役已经习惯了它的懒散。 路远寒观察着这些美丽而又无辜的生物。 他潜入汉诺森庄园的过程倒还算顺利,毕竟没有一个魔鬼想得到竟然有人敢对领主下手。 路远寒先是混进了为领主阁下采购新鲜食材的队伍中,又顶替了一个偷懒的隆蛾族仆役,正主被他下了催眠剂,正躺在年久失修的杂物室中呼呼大睡,而他下一步要做的就是接近里德领主。 要想靠仆役之身觐见领主显然很不现实,路远寒还需要再换一次身份,他顶替的魔鬼必须有着相当高的地位,才能进入领主的寝居之所。 不出意外的话,他马上就有机会了。 路远寒若有所思地抬起了头,走在前边的仆役满面惊诧地停下脚步,因为它们遇上了前来禀报情况的夜魔骑士。 那些尊贵的骑士执着黑红长枪,盔甲下的视线毫无温度,望过来时让每一个仆役都不禁为之胆颤心惊,审视着这些无知的家伙。然而直到祂们离开,隆蛾族纷纷松下了口气,夜魔骑士都没能发现祂们要追杀的目标就在眼皮底下。 “……啪嗒!” 经过夜魔骑士刚才停留的岔路口时,路远寒手中的清洗刷忽而摔落在地。他态度自然地俯下了身,一边听着同伴抱怨他手脚不勤快,一边捡起了那柄清洗刷……以及旁边的金属碎屑。 【化身】需要的材料已经拿到了手,路远寒接下来只要等到一个合适的时机,就能顶替夜魔骑士,但他现在还需要扮演好这个下等仆役。 仆役的事情远比他想象中要多。 见到总管后,对方说这些隆蛾族还不能休息,因为阿玛多尼阁下正心情烦躁,说是饥肠辘辘,所以它们需要将厨房备好的夜宵送到那位贵人房中。这条通知简直让人眼前一黑,但它们没有拒绝的权利,只能满面郁色地飞出去前往厨房。 路远寒微微皱起了眉,突如其来的工作本就打乱了他的计划,更何况……这顿夜宵竟然还是活的。他垂下视线,送餐车内部挤满了一条又一条正在蠕动的硕大虫子,它们看起来肥美多汁,让路远寒产生了想要将其碾死的冲动。 但这些隆蛾族一点都不感到物伤其类,显然已经习惯了这种未经加工的原食材。 阿玛多尼就在路远寒前面见到的那座高阁之上。隆蛾们经过长廊时重新落地,战战兢兢地推着送餐车一路前行,它们满面惶恐,就连低声议论的胆量都消失了。 这是因为没有得到那位天鹰族的许可,任何人都不得在此地肆意飞行——上一个违背规矩的仆役已经被阿玛多尼嚼碎了脑浆。 隆蛾族仆役走进房间的时候,阿玛多尼正背对着它们,那对垂落的巨大翅膀近乎铺满了整面卧榻,祂的每根羽毛尾端都散发着浓蜜一样勾人食欲的香气,那股味道甘冽、甜美,熏得这些下等仆役晕头转向,只觉得快要醉倒过去。 “放下就滚吧。”阿玛多尼冷然道。 祂的声音同样充满了诱惑,让听者情不自禁地想要走上前去,窥看阿玛多尼的真容到底有多美丽,隆蛾族一边退出房间,一边不约而同地想道,祂能得到盛宠不是没有原因的。 路远寒本就是最后一个进房间的,他放下送餐车就走,离开时没有任何犹豫。 虽然隆蛾族毫无所觉,但他作为跟阿玛多尼的同位存在,却能感受到天鹰族那庞大身躯下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很显然,阿玛多尼正在极力压制着某种强烈的欲望。路远寒体验过饥肠辘辘的折磨,因此他很清楚,再不走恐怕就来不及了。 他走得及时,其他仆役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被轰然一声巨响关在了房间里面。 路远寒听到有人正在拍门。 它们表现得非常困惑,很快,这种情绪就变成了极端的惊恐,一个庞然大物逐渐靠近了门板,随之而来的还有那股浓烈的蜜香。它从缝隙下一丝一缕地渗了出来,犹如将要凝固的油脂,再差一点就要触碰到路远寒的鞋尖。好在这场屠杀没有持续太久,阿玛多尼带来的阴影犹如无边黑暗,飞溅的血液洒了满门,隆蛾的惨叫声完全被掩盖在了祂沉重的呼吸之下。 片刻后,室内恢复到了一片死寂,只剩那种让人感到毛骨悚然的咀嚼声。 趁着那东西还在进食,路远寒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高阁。从某种程度上讲,阿玛多尼也算是帮他解决了一个重要问题,路远寒接下来就可以继续他的计划了。 对路远寒而言,【化身】比他在命迹师那里买的光学投影仪好用多了,这种力量能够完全将路远寒的身体改造成另一物种形态。他使用的隆蛾之身倏然增高,皮肤下长出健硕的肌肉,原本天真的神情变得阴鸷而又锐利……不过片刻,一个让人闻风丧胆的夜魔骑士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路远寒重新回到了那个岔路口。 按照领主以往展现出的不耐烦性情,夜魔骑士应该禀报完了,既然对方已经离开,他也就不必担心再碰上正主。 路远寒静下心辨别着祂们走过的痕迹,得益于年轻人在意识海中的主动提醒,他现在对于事物的观察细致到了极点。步痕、灰尘以及空气中弥漫着的味道都能够提供依据,路远寒轻而易举地从中找出了属于夜魔骑士的那一条路线。 “哗哗……” 雨水蜿蜒而下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激烈,似乎要笼罩整个汉诺森庄园,骤然划过的闪电照亮了这片魔鬼的领地。 就在这时,一道修长的身影从黑暗中逐渐显现,路远寒面无表情地走了过去,他完全将自己当成了夜魔骑士,凡是经过的仆役都被那种高傲而目中无人的气势震慑住了,只觉得这位骑士格外杀气凛然,不敢多看他一眼。 他越往深处前进,周遭就越发寂寥无人。 靠近里德领主以后,路远寒发现墙壁的结构发生了某种扭曲,它们就像蠕动的血管一样不断渗出黏腻的液体,滴答,滴答……他能感受到有股强大的力量覆盖了此地,悄无声息地影响着所有靠近的生物,而这也正是他没有使用孢子探索的原因。 它们只在大多数情况下适用,碰上领主、亦或是雾流之主这样的高位存在,路远寒若是放出孢子,反倒是给了对方一个能够追踪他的锚点。 片刻后,路远寒在门前停下了脚步。 他提前敲了几声门,得到答复后才谦恭地推门而入,一个容貌英俊的男人正懒洋洋靠在桌后看书,那双眼睛狭长而又美丽,深情得让人感到心跳加速。 路远寒对此并不意外,他提前听说过了,里德领主有着一定的魅魔血统,因此无论什么种族觐见祂,都会将对方视作自己想象中最完美的模样,哪怕祂的真身是不可直视之物。若不是这样的话,里德领主也不会拥有那么多愿意为了祂而死的伴侣,更不可能驯服一个以傲慢闻名的天鹰族。 里德领主放下书籍,望向路远寒的视线锐利到了极点:“阁下深夜潜入我的庄园,难道是雾流之主派过来的间谍吗,还是说……你也想成为这里的一员?” “我有些事想跟您谈谈。” 路远寒本就没指望自己能欺瞒过去,见领主揭穿了他的身份,他索性解除了【化身】的伪装,露出一张神情漠然的苍白面庞。 里德领主对路远寒的脸并不熟悉,却认出了他背后那对极具辨识度的黑翼,祂沉思片刻,朝着那个主动送上门来的魔鬼微微一笑:“我听说过你,大名鼎鼎的薨。” 第338章 坦途(21) 果然, 路远寒的视线骤然一沉,里德领主根本没想将他置于死地。 那位尊贵的领主阁下只是静静注视着他。 “你还真是一个让人感到头痛的家伙,科洛弗背后虽然没有势力撑腰, 但我们曾经拥有过一段值得怀念的岁月, 你杀了祂就等同于剥夺了我珍藏的回忆。更何况为了将你缉拿归案,我的麾下折损了不少夜魔骑士……要等整整一百年,祂们才能死而复生。”领主忽然笑了, “你不是擅长猎杀吗?我原本打算将你用酷刑熬服以后, 再扔到魔卢塔窟去送死, 当然, 你要是真能杀了雾流之主的话那就更好了。” “但现在我改主意了。” 路远寒倏然产生了一种危险的预感, 那个英俊的男人只是站起了身,他却感觉到有某种庞然存在从高处垂涎地伸出了舌头, 那种腐败、咸腥的气息扑面而来, 似乎随时都要将他卷走。 这位领主阁下的真身恐怕比食脑魔还要更恐怖, 也更见不得人, 路远寒有了判断。 “我供养着七百位伴侣, 遗憾的是被你用灭灵弹亲手扼杀了一位,科洛弗的骨灰被我撒在了祂生前最喜欢待着的庭院中……你要是感兴趣的话,也可以加入其中,我一直都很欢迎新成员。”这个魔鬼终于暴露出了自己的意图。 这家伙疯了吗? 路远寒当然不会成为任何存在的附庸, 只是没等他拒绝,领主就朝他走了过来,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面部的血色瞳孔。 “你身上有阿玛多尼的味道, 看来已经见过祂了, 你们能够相处愉快还真是让人感到欣慰。说起来, 我竟然看不出你是什么种族, 刑族吗,还是说你是那些堕落天使的后裔?” 路远寒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 他正思索着接下来应该怎么行动,他体内的能量已经快要衰竭了,强行抽取的话恐怕只会浪费所剩无几的能量,并不适合再开一次通道……该死的,那些天使怎么还没有来! 不得不承认,里德领主呈现出的外表非常完美,祂和路远寒的距离近到了危险的程度,以至于睫毛颤动的弧度都清晰可见,换一个魔鬼在这里恐怕早就沦陷了,那种强烈的压迫感将路远寒定在了原地:“你平时就靠这双手执行猎杀任务的吗?” 领主的惊叹不是没有原因的。 在魔鬼们看来,这实在是一双修长而又无用的手,远比不上祂们的利爪,很难想象竟然有人能靠着这样瘦骨嶙峋的指节执行杀戮任务,成为特尔希斯公会的顶级杀手。 祂紧握着路远寒的左手,颇为认真地垂下眼睛,炙热的视线顺着他的指节不断游移,似乎要观察清楚这到底是一种怎样的结构。 领主的那只手,或者说那根有着湿滑触感的肢体正抚摸着路远寒的皮肤,细细密密的痒意简直让人无法忍受,就像被深渊生物缠上了一样。即便路远寒的身高超过了二十米,在领主看来也不过像个制作精美的玩具那样袖珍,因为祂的庞大、宏伟远超出了凡俗的一切想象,不能使用任何方式进行描述,任何窥探到祂真容的生物都已经化作了癫狂的血肉,这无疑是一个惨烈的下场。 “恕我直言,这里并不适合久留下去。” 路远寒倏然挣脱了束缚,他一点都不畏惧面前这个掌控着无数魔鬼的庞然大物,态度平静地叙述道: “我之所以站在这里,只是想告诉您科洛弗之死是一个能够模拟外表的变态种引起的。对方早就死了,我已经蒙受了这么多天夜魔骑士的追杀,您还想再报复下去的话,应该找特尔希斯公会,祂们才是一切事件的源头。” “你……竟然敢拒绝?” 领主的神情一瞬间变了,原本让人倍感亲切的笑颜骤然阴沉了下去。 祂的五官看起来仍然俊美,只是强烈的怒火已经让那种非人的邪异感冲出了整张脸,仿佛下一秒藏在里面的怪物就要张开大嘴,将路远寒吞下去撕扯得血肉模糊。 对方愤怒的鼻息倾泻而下,烧化了路远寒刚才所在的那块地面,而他本人轻盈地一跃退后,悄无声息地释放出了微弱的能量波动。 假如那些天使是靠晶体进行追踪的话,那他释放出的信号应该足以让对方精准定位了。 但他仍然需要撑上一段时间,路远寒想。 他不再相信自己的视觉,反倒让放出的触手进行感知,那个容貌俊美的领主不见了,高耸巨大的怪物矗立在对方原先的位置上。 很显然,这是一个以其恐怖毁灭性而闻名的深渊吞噬者,祂的身躯就像永远望不到尽头的高墙,刚才触碰到路远寒的只是无数根肢体中的一个细小分支,而祂腹部裂开的血色大嘴中长满了千万颗牙齿,一层嵌套着一层,让人无法想象曾经有多少个无辜的灵魂湮灭在了其中。 “何必表现得这么抗拒呢?繁殖本就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接受这次灌溉,你就能成为我的眷者,获得下等物种难以企及的力量与真知。” 领主的人形外表满面惋惜,然而路远寒听到的却是一阵低沉的、难以理解的呓语,他只觉得耳膜被震得隐隐作痛。就在这时,吞噬者的肢体已经朝他甩了过来,似乎想要强行让路远寒接受灌溉。 接受灌溉会有什么下场? 路远寒想到了阿玛多尼的表现,作为有着高贵血统的天鹰族,祂的神智似乎被某种邪异力量侵蚀,已经控制不住杀戮的欲望,而这一切显然跟所谓的灌溉脱不了干系。 要是里德领主能保护好所有眷者,科洛弗·金也不会被他一发灭灵弹击毙。 就在这时,千万道从天而降的惊雷劈开了领主的寝居,暴雨倾盆而下,那阵带着漉漉水汽的狂风骤然打在了里德领主身上。 破裂的窟窿后逐渐浮现出了巨大羽翼的轮廓,一个充满威严的身影从天使背后跃了下来,那正是索尼委员长,祂无情的视线打量着下方正在僵持的两个家伙。 “住手,祂是圣心者集团要带走的目标,闲杂人等不得干涉。” 索尼委员长的声音凛然中透着一丝杀意。 董事会已经下了最后通告,要是这次行动仍然失败的话,等着祂的就只有剥夺神籍转为天使一个下场,作为圣心者集团的内部成员,索尼委员长很清楚制造天使的过程有多么残酷、多么惨烈,那绝不是祂能承受得住的。 为了追捕这个狡猾的家伙,索尼委员长一行已经在万界之界的暗面搜查了数天,上次在龙骨川险些就要抓到目标了,却又被闯出的夜魔骑士打断,祂内心对里德领主自然极为不满。 不过是个深渊种族而已,祂嫌恶地想道。 里德领主不由感到了意外,祂听夜魔骑士汇报了当时的情况,还以为天使们是为了对付魔王克罗菲斯特,却没想到这群智慧序列的家伙竟然敢闯上门来,万界管理者联盟这是要自行撕毁条约吗?若是就此屈服的话,无需多言,祂也能想到自己将沦为魔鬼们当中一个多么可笑的存在。 路远寒嗅到了隐隐的硝烟味,事情正在按照他的预想进行,智慧序列与杀孽序列两方本就水火不容,谁都不会退让一步。 首先动手的是里德领主。 无数根蠕动的肢体一齐朝着对方发起了袭击,在【腐败】【灾厄】等权柄的作用下,覆盖在天使身上的羽毛迅速生出了满是蛆虫的腐臭血肉,从尾翼下淌出了黏腻的黑色液体,祂们看起来随时都会化作一滩轰然而下的血雨。 “——净化!” 索尼委员长厉喝出声,祂敢带着天使闯进魔鬼的领地,自然是有备而来。 祂随身携带的圣器中封印着蒙斯雷恩的一道叹息,那位无冕之王的位格远比深渊吞噬者要高,任何权柄在祂的叹息声下都无法生效。 随着无形的飓风扫过,正在腐败的天使一瞬间恢复如初。祂们睁开了所有眼睛,万千道蕴藏着强大力量的光柱从中骤然射出,在那个魔鬼身上烧穿了无数个窟窿。雷霆轰鸣,血水飞溅,整个汉诺森庄园都能听到领主阁下痛苦的咆哮,这些被誉为“天使”的神圣存在却丝毫不为之所动,反而朝着祂展现出了最恐怖狰狞的一面。 趁着里德领主正在跟天使纠缠,索尼委员长寻找起了目标的下落。 祂正是为了回收莫尔晶体的能量而来,但那家伙简直像条鱼一样滑不溜手,让所有追杀者都束手无策。而且索尼委员长使用的侦测仪只能接收到基准线以上的能量波动,前面几次都因为信号微弱而跟丢了目标,祂不禁想道,这一次绝不能再让目标跑了。 呼啸的轰鸣声下,雨水将地面浸透得一片锃亮,就在索尼委员长锁定目标的同时,对方也望向了祂,那道隐藏在黑暗中的身影就像一个冷眼旁观的魔鬼。 “你偷盗莫尔晶体的行为已经违背了联盟物权法第七十四条。”索尼委员长沉声说道,“劝你放下抵抗,不要再做任何无谓的挣扎,现在跟我回去认罪,还能留你一条生路。” “停下,否则我就引动能量自爆。” 路远寒的话成功震慑住了索尼委员长,祂停下脚步,不由感到非常惊疑。为了确保这次抓捕行动万无一失,祂身上带了制服罪人用的束缚装置,只不过要触碰到路远寒才能生效……对方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原来这东西叫莫尔晶体。”路远寒的眉头微微上挑,望着不远处那个神情阴郁的神祇,他倏然露出了一个玩味的笑,“我倒是可以跟你走,不过那边的战斗还没有分出胜负,夜魔骑士马上也要到了,你要怎样带着我离开?” 谨慎多疑,索尼委员长对目标有了判断。 祂意识到不说服路远寒就无法完成任务,只得耐下性子解释道:“我带了能够返回监管区域的转移石,等我们离开以后,天使自会根据指令撤离。” 随着话音落下,索尼委员长察觉到对方紧绷的态度终于有所松动,祂正要朝着目标前进,又听路远寒开口说道:“你先转过去,给我点时间考虑一下,这毕竟是关乎性命的大事。” 索尼委员长的耐心彻底耗尽了。 转身的一瞬间祂垂下视线,做好了动手的准备。只要从余光中发现路远寒有任何想要逃跑的迹象,索尼委员长就会立刻召唤天使,不惜一切代价拿下这个狡猾的骗子。 下一刻,灭灵弹呼啸而至。 飞驰的子弹曾经杀死了科洛弗·金,现在也将让这个傲慢的家伙葬送于此。 路远寒斟酌过无数次应该将它用在哪里,现在终于派上了用场。在他看来,用最后一颗灭灵弹换取转移石和对方的血液,无疑是个非常划算的交易——“多谢,你的身份我就收下了。” 第339章 坦途(22) 路远寒毫不犹豫地下了杀手。 他从来没有相信过自己以外的任何人, 即便是所谓的智慧序列也一样,路远寒要是没有击杀索尼委员长,现在被制服的就是他了。 那发灭灵弹近乎穿透了索尼委员长的胸膛, 祂虽然还没有彻底死去, 却已经陷入了僵直状态。 路远寒轻而易举就搜完了祂的身,遗憾的是除了索尼委员长提到的转移石外,这位联盟方神祇身上并没有带什么实用物品……路远寒刚才亲眼见到了圣器的效果, 他认为那很有可能是圣心者集团内部的特殊物品, 并不打算承担这份风险。 除此以外, 路远寒还带走了一张标着“索尼·奥尔蒂斯”的身份铭牌, 那上面颇为详细地记述着对方的种族、职位以及住址等信息, 倒是方便了他进行顶替。 若不是天使跟领主还在旁边打得不可开交,路远寒不会这样随意处理索尼委员长的肉身。这是他吞食的第一个智慧序列, 比起魔鬼, 剥离下来的脑组织更加口感绵软, 脑髓流出的灰质刚好中和了尸体的淡淡腥臭, 嚼起来别有一番风味, 路远寒想,要是能再加点草莓酱就更好了。 考虑到时间有限,他只食用了大脑与心脏。 仅靠这两处就能从根本上断绝对方死而复生的可能,并且为路远寒带来了一项全新的能力——【伏雷】。 剩余的尸体被路远寒转移到了角落。现在的他有着索尼委员长的外表, 还继承了对方的权柄,假如路远寒不闯到圣心者集团内部,没有谁能够辨认得出这张神皮底下是一个魔鬼。 而这也正是杀孽序列的恐怖之处。 仿佛察觉到了上司的消亡, 那些天使的动作倏然一滞, 然而祂们没有自主意识, 只是恪尽职守地执行着索尼委员长布置下来的任务, 不断攻击着里德领主。 “轰——” 骤然落下的光束击碎了路远寒脚边的石块,狂风呼啸而至,他不再停留,紧握着掌心中的转移石,将能量输送到了转移石内部。 霎时间,一股深邃而又玄妙的能量波动席卷了他,在传输矩阵的作用下,路远寒转瞬就离开了那个下着暴雨的神战现场,出现在了监管区域内部,而他肩膀上还带着一片被水浸湿的痕迹。 尽管他早就有所预想,但当他真正来到联盟管辖区的时候,路远寒还是感到了惊诧。 跟万界之界的暗面相比,这里简直是一个截然不同的新世界。监管区域没有厮杀、混乱,也没有鲜血淋漓的惨象,所有神祇都遵守着万界管理者联盟发布的条例,路远寒视线所及之处无不充满秩序。千万座银白群塔拔地而起,覆盖在表面上的玻璃犹如一面能够折射出所有罪孽的镜子,构成了联盟的建筑特色。高空飞车在轨道上穿梭,星际舰队在贸易港下有序等候……所有事情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让他感觉自己来到了一个只存在于理想中的乌托邦。 就在路远寒面前,一座震撼到了极点的银白之塔直入云霄,路远寒对此颇为熟悉,因为他在圣心者集团的巨舰上见到过这种标识。 他竟然被直接传送到了集团门口! 趁着还没有一个索尼委员长的同事见到他,路远寒离开了圣心者集团所在的区域。 智慧序列的众神将这里管理得井然有序,所有公共设施都具有轻便、高度自动化等特点,路远寒在街边的无人报刊亭刷了一下索尼·奥尔蒂斯的身份铭牌,就买到了监管区域的随身地图。 说是随身地图,实际上是可以根据使用者的种族进行调整的手环。 路远寒按了一下开关,整个监管区域的全息俯瞰图就浮现了出来,以蓝色光幕为他展现着通往各个地点的不同路线,像联盟总部、物流管理仓、圣心者集团这样的重要地点在地图上均有红色标注。 要是没有转移石的话,路远寒从一开始注册登记的时候就会被联盟拦截下来,更不用提在监管区域内部出入自由。 从他所在的地方到联盟总部仍有一段距离,路远寒买票的时候顺便查了下索尼委员长的私人账户,发现这家伙的存款竟然高达一亿四千万贡献点,按照联盟的购买力,就是要买下军舰级别的星际航船也足够了,看来集团高层确实有着超然的地位。 路远寒体验了从一无所有到应有尽有的感受,但谨慎起见,他并没有大量动用那笔巨款……万一这是圣心者集团洗钱用的账户呢? 就在他沉思之际,联盟总部到了。 在这站下车的多是为了联盟服务的官方人士,尽管种族不尽相同,但祂们身上都透露着一种理智沉稳的气质,甚至还有个在通勤时开星际会议的。路远寒看得出祂为外来侵略者的问题愤怒至极,遭殃的不仅是其在下属界的无数子民,旁边的无辜神祇也被溅了一身唾沫星子。 还好他不打算当神,路远寒想。就连打理一个帝国的事务都让他感到心烦意乱,更不用提维护整个世界的运行了。 他跟着其余乘客一起匆匆下了车。 联盟总部的风格倒是比他想象中简约大气,路远寒停下脚步,抬起头仰望着这栋建筑。 它宽阔、宏伟,看起来能抵挡得住一切足以引起宇宙灭绝的意外事故,只是安保级别也同样高得令人发指。毕竟万界管理者联盟并不对外开放参观,只有内部成员能够出入,像路远寒这样的外来者,就连靠近到一瓦尔范围内都会被巡逻的监察艇警告。 路远寒要在这种情况下潜入联盟总部,擅自使用属于祂们的天线阵列,简直是天方夜谭。 尽管希望渺茫,但也不是没有可能。 路远寒在联盟总部附近逡巡片刻,最后推门走进了家咖啡厅。据店主所说,这是那些联盟成员下班后最常来的地方,谁都无法拒绝在这个预制品盛行的时代来上一杯手磨咖啡。 若是忽略那不美妙的价格,他确实有些怀念咖啡的味道了。路远寒消费了数百贡献点,端着杯冰萃坐在窗边观望远处的大楼,就在接近凌晨时,他意外发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走进咖啡厅的正是萨亚,那个曾经跟着他一起从降临所出来的家伙。 路远寒还记得他们喝下银珠兰酒时,萨亚那种餍足而又愉快的神情,只是现在,祂穿着万界管理者联盟要求的正式服装,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成为受人尊敬的焦点,眉宇间却透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毕竟祂们的下班时间实在是太晚了。 萨亚是联盟最基层的成员,负责调和不同位面之间的矛盾,那意味着祂每天都要处理大量事务,高层只用轻飘飘抛来一个决定,为之累死累活的却是下面这些干实务的。 尽管跟祂想象中有所不同,但萨亚的工作确实对维护万界稳定有着不可小觑的意义。 祂稍微松懈下来,一个承载着无数生命的世界就有可能灰飞烟灭,为此,萨亚不得不竭尽全力做好这份工作。 “一杯清香茉莉,少甜少冰,打包。” 等待咖啡的过程中,萨亚目不转睛地盯着打奶泡的机器,注视着咖啡制作成为了缓解压力的方式,但祂还有一堆事情需要在上班前处理完,不能耽搁时间,萨亚很快就提着打包袋匆匆而出……但祂没有注意到的是,一个影子悄然跟了上来。 路远寒跟着萨亚到了祂现在居住的公寓。 这是为联盟成员特供的按揭房型,每个使用周期只需要支付原价百分之一的贡献点,对祂们而言那只是个数字而已。 室内不仅宽敞明亮,还有着柔软的沙发、扫地机器人、空气净化系统等设施,萨亚刚游动着进了公寓,就有无数服务型蜂鸟朝祂飞过来,替业主清洁着每一枚疲惫不堪的鳞片——以往萨亚都会享受它们的服务,但祂今天没有心情。 解散了那些蜂鸟以后,萨亚靠在沙发上,那条庞大的蛇尾从沙发垫一直滑到了地毯下面。 尽管工作还没有处理完,但祂现在不想考虑这些。萨亚逐渐挺直了背,通过远程控制打开墙边放着的投影球,这是智慧序列的技术产品之一,它能够在本层面与下属界之间建立连接,帮助使用者观察原先世界的运行情况,因此在一部分神祇中好评如潮。 按道理说,萨亚已经不能再随意干涉原有世界线了,但仅是这样看着,对祂来说也是一种难得的享受。 萨亚忽有所感,转头望向了窗外。 万界之界的黎明瑰美壮丽,萨亚视线一转,那对熟悉的黑翼简直让祂大惊失色。很快,敲门声从玄关处响起,萨亚满脸凝重地打开了门:“你知道外界都在找你吗?不仅是魔王克罗菲斯特和圣心者集团,现在就连联盟也得知了你的消息,前几天还在商议应该如何处理这件事,你……” 尽管外貌和初见时颇有出入,但那人看起来一点也不着急,仍然端着副游刃有余的态度,就仿佛他不是被所有势力通缉的危险分子。 路远寒什么都没有说。 直到跟着萨亚走进了无监控设备的隐私区域,他才解除了【化身】的伪装,以此试探对方的反应。 萨亚看起来还是那个总是过于严肃、却又有点迟钝的羽蛇神,但又太不一样了,路远寒想。他打量着曾经的同伴,直到空气逐渐沉寂下去,才开口说道:“你现在得到自己想要的了吗?看起来你只是从剥削者变成了一个受剥削者,这种权力倒置的滋味并不好受吧。” 第340章 坦途(23) 萨亚没有回答。 这实在是一个犀利的问题, 路远寒要不是祂曾经的同伴,萨亚会毫不犹豫将冒犯自己的家伙赶出去,但祂沉默片刻, 还是让黑翼进来了。 不管怎么样, 萨亚先让路远寒在浴室中洗了个澡,又为他下厨做了一顿饭。考虑到智慧序列平时没有进食需求,家中存放的都是有机合成食材, 萨亚对这顿饭的味道深感怀疑, 好在那人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照样慢条斯理地吃完了。 路远寒那银白长发湿漉漉一直垂到了地面, 没过多久, 公寓自带的管家助手就过来帮他烘干了头发,还善解人意地做了护理。 放在前段时间, 萨亚会很愿意听到路远寒还活着这一消息, 但祂现在只觉得头痛。被满世界通缉的犯人竟然主动找上门来, 萨亚不知道自己应该表现得受宠如惊, 还是劝路远寒尽快到万界管理者联盟投案自首, 以免牵连到祂的工作。 啪嗒!一滴刚从路远寒发间滑下的水落在了尾巴尖上。萨亚垂下视线,没有人比祂更清楚黑翼是无辜的,毕竟祂当时就在现场。 “你想干什么?” “我只是想回家而已。” 回家,如此简单的一个词却触动到了萨亚的心弦。路远寒并未提到天线阵列的事, 祂自然没有对同伴提起警惕,只是以惋惜的口吻说道:“我在联盟听说了,以前也有过想要回到下属界的案例, 然而自从晋升的那一刻就回不去了, 我们现在是真正的【界外之物】。” 路远寒微微挑起了眉, 既然他没有经历过晋升, 那么应该算不得界外之物。 就在这时,萨亚话锋一转,用尾巴指着边上正在播放的投影球:“但想要转播实况还是能够实现的,联盟的技术现在已经很成熟了,输入相应的世界线编号就可以进行观测——你的编号是多少?” 路远寒的视线不易察觉地一闪。 像他这样的偷渡者根本没有所谓的孵化期,当然不知道本应标在茧上的编号。路远寒随意挥了下手,和正等着他下一步指示的管家助手彼此相望:“不用了,现在看了也只是徒增烦恼而已。” 那人轻飘飘的态度反倒让萨亚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起初祂说要带路远寒注册成为万界管理者联盟的一员,但现在出了事,再让他露面无疑是死路一条。 “我不会向联盟举报的。” 萨亚揉了下眉心,略显疲惫地说道:“这段时间你先在家中待着,不要随处走动,公寓里有物资兑换装置,你要使用的话从我账户下划贡献点就好了,等到风头过去了我再想办法送你离开……总有一个能够为你提供庇护的地方。” 事实上,萨亚也知道这话根本经不起推敲。整个监管区域都在联盟的掌控之下,外面又有那些魔鬼,路远寒能够逃到哪里去?换一个人承受这些压力的话,恐怕早就绝望地自尽了。 路远寒同意了萨亚的做法。 他本想利用对方在联盟任职一事为自己谋取便利,却没想到萨亚竟然愿意收留自己,这才是最让路远寒感到意外的。 天色逐渐亮了起来,萨亚在旁边办公,路远寒也就没有打扰祂工作,自觉找了几本关于联盟管理条例的书看。他发现,贡献制度的诞生彻底让金银等一系列贵金属退出了市场,不同物种之间亦没有歧视与不公,任何成员想得到服务就要自发为整个联盟贡献出力量,在这种推动作用下,众神交换着彼此的劳动,使得万界之界这个庞然大物能够稳定运行下去——只不过仍有索尼·奥尔蒂斯这样的富豪存在。 萨亚带回来的那杯咖啡很快就见了底。 出门上班前,祂吩咐管家助手为路远寒介绍各种家具的使用方法,又告诉路远寒卧室边上就是休闲区,有智能按摩椅、军事沙盘等一系列设施可以供他使用,觉得无聊的话还可以用望远镜观察对面的停泊港,毕竟那里总是有停下又离开的舰队。 “对了。”萨亚忽然想到了什么,朝着路远寒叮嘱道,“你小心点,我听说被联盟封禁的灭灵弹再一次现世了,那是能够让神祇陨落的危险品,最近人人自危……任何时候都不要给访客开门,有事就让管家助手联系我。” 没想到灭灵弹的事都传到联盟了,路远寒想。 他懒洋洋应了一声,随即听到鳞片摩擦地面的声音逐渐远去,那意味着萨亚已经离开公寓,正在前往联盟总部的路上。 路远寒闭上了眼睛,他前面从情报贩子那里获得了一个颇为好用的能力【潜伏】,事实上,它跟里德领主为其伴侣打下的标记是同种性质。此刻,路远寒的身体还侧躺在沙发中央,精神却像幽灵一样附着在了萨亚的视野上,而被附身者对此毫无所觉,只是低下头看了眼时间。 7:03,萨亚搭乘上了最早的一班通勤车,祂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满面漠然地望着从窗外划过的银白群塔。 7:25,联盟总部到了,下车的乘客不在少数,萨亚经过工牌认证、面部识别等多重检测以后才进了总部大楼,明亮如昼的灯光下,源自各个种族的神祇就像潮水一样流入了不同部门,而萨亚则需要乘坐升降梯前往高层办公。 在萨亚看来,祂只是照常上班而已,但路远寒却要在短暂的时间内记下万界管理者联盟的内部结构,具体到每条路线、每一层的警力布置……这无疑是件耗费精力的事。 7:30,萨亚抵达办公场所,开始着手解决最近积压的位面事务。 作为联盟认证的调解员,祂需要负责不同世界线下两个相邻星系的关系,而事情的麻烦之处正在于此——颂流星系与天之下星系本就处于隐隐敌对的状态,稍微发生点摩擦,就会爆发一场前所未有的争端。 就在昨天,萨亚刚调解完世界线-258的矛盾,现在世界线-1937又产生了新的纠纷。 天之下的领导者乘坐星际快艇时不慎被陨石击中,而他的死亡地点刚好位于两个星系的公海交界处,于是一个阴谋论诞生了。天之下正准备对颂流星系开战,据联盟测算,这场战争的规模绝不会小,若是放任两方交战,极有可能影响到其余位面的稳定性,因此,萨亚必须想办法阻止战争发生。 9:52,萨亚终于完成了祂的任务。 联盟的调解守则中明确规定,首先,本位面神祇不得插手下属界事务,其次,调解员不能被凡人发现干涉的痕迹,萨亚只能在一定程度上制造意外变量,从而控制事情的发展。 路远寒附着在萨亚身上旁观了全程,心想祂的解决方式还真是朴素。 萨亚在天之下星系边境制造了场小型飓风,它起初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却冲垮堤坝,引起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洪涝灾害,天之下的后勤无法供应粮食,短时间内也就不会再向颂流星系开战。 问题从表面上看已经得到了解决,但萨亚还要记录每一次冲突的具体情况,并且将写好的说明提交给联盟进行审核,麻烦的是对接人员跟祂不在同层办公,因此萨亚还需要再跑一趟高楼层。 萨亚在升降梯前耐心等候着。 厢门很快就应声而开,然而就在上行的过程,萨亚乘坐的升降梯再一次停了。 数个佩戴着黑色袖标、满面严肃的神祇走了进来,路远寒能看出祂们面上的惊诧,对方似乎很意外里面竟然还有一个神,为首那个联盟成员眉头紧皱,对身边的下属交代道:“以后办事利索点,不要让基层员工打扰工作……算了。” 借着萨亚的视野,路远寒看到了对方铭牌上的职称和名字,联盟调查部·律狄克,仅从前缀就比萨亚高出了不止一个层级。 路远寒使用【潜伏】的时候能够感知到被附身者的浅层情绪,就像现在,萨亚显然有些尴尬、不安以及轻微的烦躁,但祂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为调查部的成员让出了一定的空间。 就在律狄克走进来以后,祂背后的调查部成员将一个黑色袋子用置物车拖进了升降梯。 看清那东西的时候,萨亚的心率骤然升高,只觉得身边充满了危险,因为那赫然是一具尸体——谁敢在万界之界对神祇痛下杀手?又或者说,谁拥有弑神的能力? 路远寒同样被吓了一跳。 他差点以为索尼委员长的尸体被联盟发现了,但对方已经被他切成了块,就算被调查部带回来也不可能是一具保存完整的全尸。 不过片刻,路远寒就恢复了冷静。他发现黑色袋子里装着的似乎是夜魔骑士的尸体,虽然不知道是谁杀死了祂,但能够确认的是,万界管理者联盟已经勘察过了汉诺森庄园的交战现场,这样一来,索尼·奥尔蒂斯之死恐怕也瞒不了多久了。 路远寒想,他必须加快行动了。虽然萨亚不见得能接触到这里的重要情报,但那些高层就不一样了,比如说……联盟调查部的成员。 第341章 坦途(24) 萨亚的目标楼层很快就到了, 尽管祂离开时有意控制着不要瞟到尸体,但空气中那股淡淡的腥臭仍然触动着祂每一根紧绷的神经……调查部为什么要将尸体带回联盟总部?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律狄克的视线就像刀尖一样戳在萨亚背后。 好在这只是个小插曲,接下来递交文件的过程非常顺利, 萨亚下楼时也没有再撞见联盟调查部的家伙, 这让祂不禁松下了一口气。 与此同时,路远寒从沙发上坐了起来。他将管家助手叫了过来,通常情况下, 这类智能设备联着监管区域的内网, 而且它是联盟出产的型号, 能够根据萨亚的职权查询到一些关于万界管理者联盟的基础信息, 而路远寒要查的就是调查部。 管家助手沉默片刻, 面部主板上就浮现出了无数条该关键词下的搜索信息,按照相关度将页面排成了一列长条, 让用户能够快速浏览。 虽然了解不到什么内部机密, 但路远寒还是从中提取出了他需要的情报。 作为打击违法犯罪的执法机构, 联盟调查部享有极高的地位, 祂们为保障联盟安全做出的贡献绝不是一个小小调解员能比的, 萨亚被认为妨碍公务也无可厚非。除此以外,联盟调查部的成员拥有总部大楼各层的通行权,祂们能够不受限制地行动,路远寒看重的正是这一点。 问题在于他应该怎样钓上这条大鱼。 路远寒沉思着, 从律狄克的表现来看,联盟调查部显然是将重心放在了莫尔晶体一事上,因此才会追查到汉诺森庄园。 保险起见, 索尼·奥尔蒂斯的身份以后不能再随便用了, 以免引来圣心者集团的报复。但要想顶替调查部成员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路远寒想, 祂们本就非常谨慎,即使外出也是执行任务,要是有什么办法能够让对方主动出现就好了。 路远寒的指节划过面板,退回上一页,紧接着打开了联盟调查部成员律狄克的个人界面。 资料显示,律狄克加入联盟调查部已经超过百年,祂出身于联盟最核心的下属界之一,被称为正直之鹰、秩序的捍卫者,律狄克曾经将一个又一个恶名昭彰的罪犯送上了最高法庭,让其得到应有的制裁,后面还详细列出了祂破获的各种案件……路远寒翻了半天都没能滑到底部。 他注意到了一条非常有趣的信息。 那是条广告,律狄克名下有艘贸易船在归港前遭遇了星际涡流,舰身受到不小的损伤,因此祂正考虑将这艘船转让出去,最后以竞拍的形式挂在了交易网站上。路远寒点开详情,发现目前的价格已经叫到了八千万贡献点。 他退出萨亚的账户,以访客模式重新登进了网站,并在竞价页面输入了一条信息:“一亿贡献点,必须当面验货。” * 看到这条信息的时候,律狄克正在联盟调查部办公室坐着,祂刚给下属开完一场会议,面上仍隐隐带着愠怒之色。 情报部门已经对夜魔骑士的尸体进行了分析,从其致命伤中提取到了一种名为光蚀的特定基因,只有被天使伤害的情况下才会产生这种突变。那意味着圣心者集团违背管理条例派遣出了天使,而联盟竟然对此一无所知,无疑是祂们的重大失职。 尽管莫尔晶体已经毁坏,但代表着其本源的能量仍在逃逸,律狄克不禁想道,就是不知道它最后落到了谁手中……难道是被圣心者集团带走了? 天使的威能下,普通神祇绝无逃走的可能。 律狄克已经向联盟总部申请了搜查令,等到批复下来就可以到圣心者集团走一趟了。无论如何,让对方暂时保管总好过落在魔王克罗菲斯特手中,若是让后者掌握了这种力量,那智慧序列就真要被赶尽杀绝,让万界之界沦为群魔众的天下了。 好在除此以外,最近没有别的重大案件需要调查部处理。律狄克很清楚稳定才是监管区域的常态,智慧序列以理性文明为主,并不像杀孽序列一样时刻处在癫狂之中,那是魔鬼的劣根性。 “嗡嗡!” 祂的手环倏然震动了起来。 那是律狄克设置的重要消息提醒,祂打开内容,发现有个神秘买家出到了一亿贡献点的天价,以这个价格买艘全新的星舰都够了,律狄克不免有些警惕,但祂想到青鸟号上装载着军事级别的防御系统,若是买家看重这一点倒也不奇怪。 至于对方提出的当面验货,律狄克不觉得这是什么过分的要求。 青鸟号就停在流量最大的港口,还有祂手下雇佣的一批维修工负责着这艘贸易船的日常维护,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意外。若是买家验货后很满意,尽早将青鸟号出手,对律狄克而言也是一件好事。 “12:00,8号港口。” 律狄克言简意赅地进行了回复。 万界管理者联盟采取的工作制度颇为严苛,基层成员的工作时间为8:00-24:00,不得有任何懈怠。但调查部工作性质特殊,律狄克就算出去一趟也不会被监察艇拦下来,更何况祂有自己的悬浮车,从联盟总部飞到港口用不了多久。 见对方同意了时间地点,律狄克紧皱的眉头逐渐松开,总算是有个让人心情愉快的好消息了。 祂关闭手环,继续处理了片刻工作才起身,临走前律狄克叫来了几个调查部成员:“查一下那个基层成员在哪个部门工作,带祂把保密协议签了,这件事不能再继续扩散了。” 11:30,律狄克准时离开了联盟总部。 事情正如祂想的那样,监察艇见到律狄克以后什么都没有做,只是腾出了位置,让这位长官阁下的座驾能够顺利起飞。 随着引擎启动的轰鸣声越来越大,那辆悬浮车就如一道银光划过了天际,甚至不需要律狄克驾驶,自动巡航系统就会将祂带到指定地点。尽管高空中的飞车熙熙攘攘,不在少数,但见到联盟总部的标志以后,那些载具都会自觉避让出一条路来。 律狄克垂下视线,属于港口的繁荣景象逐渐出现在了祂眼前。 贸易港是万界之界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那些舰队来了又走,为联盟带来了无尽的财富,然而宇宙并不是慷慨无私的圣人,那浩瀚的黑暗就像一片深不见底的海洋,它赐予了探索者无限的可能,同样也毫不留情地吞噬着那些生命……青鸟号能够顺利返航已经是万幸了,律狄克想。 好在那一亿贡献点就要拿到手了。 律狄克正考虑提高调查部的薪酬,从联盟下层招募新成员,毕竟这是一个要承担死亡风险的高危职业,上次调查时就有两个探员被魔鬼分食殆尽,让祂们同事的内心也蒙上了阴霾。 祂在近地层停好悬浮车,就一跃而下,朝着约定地点走去。律狄克相信对方既然看过祂的个人主页,就能辨认得出谁是卖家。 “你就是青鸟号的所有者吗?”一个低沉的声音从祂背后响起。 律狄克霍然转身,看清那位神秘买家的真容后又放下了些许警惕,不过是个常见的蒙特族而已。这一物种承担了监管区域的绝大部分职业,祂们性情温和,除了赚钱以外没有别的想法,律狄克记得总部旁边的物流站就是蒙特族开的。 祂微微颔首,示意对方望向旁边:“青鸟号就在那里,现在带你上船验货,过一阵我还要回工作地点,不能耽搁太久。” 买家沉默地点了点头。 律狄克以前听惯了下属恭维的话语,但对方显然是个不擅长沟通的家伙,一路上相顾无言,直到律狄克带着祂检查过青鸟号各层的基本情况,让船员们出来问候了遍新雇主,那个蒙特族才不紧不慢地应了一声。 这种态度俨然引起了律狄克的不满,但看在一亿贡献点的份上,祂还是忍了下来。 “我想再看一下中央控制室。” 随着话音落下,律狄克额际隐隐浮现出了青筋,但面前的蒙特族完全没有察觉到祂的情绪,只是催促律狄克尽快带路。 在罪犯眼中不可侵犯的联盟调查部探长彻底被磨没了脾气,祂满面郁色地转过了身,带着买家往中央控制室走去。青鸟号的内部空间非常宽阔,就是要容纳一千名船员正常生活也不成问题,只不过为了节省开销,律狄克没有全船供电。 周围逐渐变得黑暗、寂静,只能听到祂和那个蒙特族的呼吸声,一下又一下,就像某种事情即将发生的征兆。 “阁下既然是青鸟号的所有者,应该听说过关于星际航行的的不少事吧。” “嗯?”律狄克感到有些莫名其妙。 “据说有种刑罚是将犯了事的船员放逐到一个脱离舱上,当事人只能在黑暗中永无止境地漂流,没有燃料,也没有可以沟通的对象……望着曾经的同伴抛下自己而去却无能为力,最后在虚无中走向灭亡。没有人愿意承受这种折磨,它被称为魔鬼的残忍,联盟据此才定下了一项将罪人流放至无望界的条例。”那人慢条斯理地说着,“不觉得这种说法特别有趣吗?” “你到底想说……” 没等律狄克说完这句话,一股猛烈的力道骤然袭向了祂的脖颈——咔嚓!颈骨折断的致命伤让祂的身体瞬间倒地,律狄克的意识还很清醒,但凶手显然不会给祂恢复的机会。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那个蒙特族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庞然大物,仅是听着那沉重的鼻息,律狄克就感到恐惧如蚁潮般啃噬着祂的心脏、躯壳乃至于大脑皮层……一根冰冷的触手割开了祂的皮肤,任血液潺潺而下,律狄克却无法抵抗,俨然成为了被魔鬼剥夺一切的不幸者,最后被塞进脱离舱中,满怀绝望地注视着那浩瀚而又美丽的星空。 舱门永远地关上了。 第342章 坦途(25) 表针停顿在了12:37。 戴着这只表的手苍白至极, 死者般毫无血色,那人慢条斯理地校准时间,将拔起的表针重新按了下去, 于是表针再一次开始转动。紧接着, 联盟调查部的探长从黑暗的舱室中走了出来,祂看起来仍然严肃、冷峻而又带着一丝不近人情的傲慢。 祂垂下视线,默然打量着地面倒映出的自己, 同样的外表, 同样的神情, 就连黑色袖标都佩戴在同一个位置上……魔鬼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路远寒接入了律狄克的手环, 智慧序列的技术远比杀孽序列成熟得多, 无论打开悬浮车还是接收内网消息都能通过一体式设备实现,他滑动两下, 删除了交易系统上的对话痕迹。 他离开青鸟号的时候碰到了那些船员, 对方表现得有些意外:“律狄克阁下, 您这就要走了……还需要接待刚才那位买家吗?” “不用, 祂有事先离开了。” 路远寒撒起谎来面不改色, 也就没有人会怀疑他的说法。他让船员们继续完成拖地、修船、上润滑油等一系列工作,自己则坐进了骤然飞来的悬浮车内部,将目的地设置成了联盟总部。 靠在舒适的真皮座椅上,路远寒的精神却没有放松下来。他的时间非常紧迫, 现在有了能够进入联盟内部的身份,下一步就该确认天线阵列的位置了。 想到这里,他打开了律狄克的手环。 作为联盟的核心成员, 这位探长拥有的权限比萨亚高出了不止一个层级, 能够调取保密级别更高的资料与情报。路远寒打开联盟内网, 搜索天线阵列, 很快就发现这些装置位于大厦顶部,它们用于辐射以及接收从宇宙中传输而来的电磁波,确实算是一种能量增幅器。 然而不是谁都能够登上大厦顶部。 联盟总部外有巡逻的监察艇,内将顶楼三层列为重要机密地点,通常情况下不开放通道,无论是谁都不能违背条例进入其中。好在根据律狄克的日程安排,路远寒得知今天有一场万界会议将在顶层召开,他只要在通道关闭前潜入就好了。 路远寒内心有了规划,很快他就以律狄克的身份顺利通过所有检测环节,进入了总部大厦。 一进大厦内部,路远寒就看到了那些巡逻的警卫,祂们高大魁梧的身型让人不寒而栗。好在监视了萨亚半天以后,路远寒对联盟总部已经非常熟悉,能够轻车熟路地前往调查部所在的楼层,中途见到他的神祇无不态度友善地打了一声招呼:“律狄克探长,中午好,愿联盟今天也平安无事。” 看来这家伙还挺受欢迎的,路远寒微妙地想。 万界会议将在15:00召开,他还需要等待很长一段时间。路远寒走进调查部,根据下属的微表情判断出了律狄克的办公室位置,他步履从容地推门而入,将一切视线隔绝在了门外。 既然律狄克已经被他塞进了脱离舱中,不知道漂流到哪片荒无人烟的星海了,作为顶替身份的假探长,路远寒当然要解决对方遗留下来的工作。 他简单批复了几份提交上来的文件,还抽空看了一下萨亚的情况。 【潜伏】仍在生效期,路远寒能够清楚看到萨亚正坐在一间谈话室中,对面那几个神祇佩戴着调查部的黑色袖标,很显然,祂们奉律狄克的命令而来。中央的探员将一份保密协议推到了萨亚面前,紧接着开口说道:“为了联盟的安全,也为了你自身的前途着想,请配合我们的工作。” 路远寒观察片刻,好在调查部没有做出什么极端行为,让萨亚签完保密协议后就放走了祂,并不在意一个调解员的看法。 时间正一分一秒地流逝着。 15:40,路远寒离开调查部,用律狄克的权限按下了顶楼,紧接着升降梯飞驰而上,带他前往这栋大厦的最高处。 他看起来就像一个有公务在身的调查部成员,表现得无懈可击,藏在外骨骼下的手却紧握着执法装备。那是把流线型的燧发枪,射出的弹药能够让目标强制静默一段时间,曾经帮助律狄克捕获了数不清的犯人,现在落到了路远寒手中。 路远寒考虑得很清楚,联盟既然要召开万界会议,必定会提前布置场所,他需要做的只是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叮——” 金属门应声而开,路远寒刚走出升降梯,就有两个负责检查参会者身份的神祇将他拦了下来。他从善如流地取出律狄克的证件,视线一凛:“调查部,有点事从这里经过而已。” 能够在万界管理者联盟工作的,无不清楚调查部的地位,更何况祂们面前还是一位有着不低职称的探长,律狄克被称为正直之鹰不是没有原因的。 因此,检查员没有为难路远寒,确认证件的真实性后就将他放了过去。 路远寒收起证件,越过了联盟设置的隔离带。他已经看到了远处那道通往上方的门,只要从这些正等着开会的神祇之中穿过去,就能够抵达目的地。回家的希望近在眼前,路远寒不禁感到了一阵血液升温,就连心跳也骤然加快……但他脚下的步伐仍然不紧不慢,没有因为计划将要成功就露出破绽。 就在这时,他忽然瞥到了什么。 路远寒倏地停下脚步,因为出现在他视野中的赫然是魔王克罗菲斯特。经过那场神战之后,他对魔王阁下印象深刻,同样也很清楚祂在智慧序列的阵营中是个多么不受欢迎的存在。 那家伙怎么会出现在联盟? 路远寒内心有着无数疑惑,但克罗菲斯特充满鳞片的巨大龙尾引得地面一阵微微震颤,他迅速侧身藏在了墙角背后,冷静下来梳理着现在的情况。 魔王克罗菲斯特并非孑然一身,旁边还有几个看起来同样恐怖的超凡种族在和祂交谈,祂们低沉的絮语就像深渊下浪涛翻滚的声音。路远寒瞬间有了判断,看来万界会议邀请到的不只是联盟内部的领袖代表,还有其他阵营的成员。 就在不远处,一群来自高位神系的隐秘使者露出了嫌恶的神情,显然并不待见这群充满血腥气的家伙。 路远寒的后背紧抵着墙壁,一身冷汗悄无声息流了下来。尽管他现在使用着律狄克的身份,但谁都无法保证魔王克罗菲斯特不会察觉到他的真实身份,路远寒必须保持高度警惕。 现在是15:50。 联盟高层的常任理事已经到达,随着震耳欲聋的摩擦声,侍奉在秩序之柱下的记录官为所有参会者打开了会议室的大门。率先进入的是联盟的最高管理层,紧接着是星界视察团、隐秘使者,以及其余势力的代表……魔王克罗菲斯特正要振翅飞入会议室,却忽有所觉地转过了头,那道阴鸷的视线扫过了周围每一个寂静无人的角落。 “怎么了?”旁边的超凡种族问道。 “总觉得有只虫子在背后窥视我们,等等,这种味道……”魔王克罗菲斯特的瞳孔竖成了一道狭长的线,无可掩盖的杀意从祂裂开的嘴角下倾泻而出,“那家伙就在附近。” 正是为了探听情报,克罗菲斯特才没有拒绝这次万界会议,但祂没想到的是那家伙竟然就在眼皮底下,这实在是一个意外收获。 必须抢在万界管理者联盟之前先下手! 克罗菲斯特满面阴狠,俨然放弃了参会资格,那对硕大得能够毁灭万物的骨翼在一瞬间如无边暗夜展开,深黑翼膜震断了高处的墙柱,坠落的重物将下方无数参会者砸得血肉模糊。怒喝声、惨叫声以及众神权柄下制造出的噪音不绝于耳……场面一时间变得混乱至极,这头暴动的魔龙打破了联盟千万年以来维护的秩序,却不打算就此停手。 早在魔王动手的前一瞬间,路远寒就感受到了那股磅礴的杀意。 他脚尖着地,猛然顺着所在的这条岔路飞了出去,不断转过拐角,然而墙壁断裂、坍塌乃至于轰然炸开的声音仍然离路远寒的后背越来越近——那意味着克罗菲斯特马上就要追上他了。 要是被抓到的话,那他付出的所有努力就将功亏一篑,就连回到地球的希望也荡然无存,路远寒无法忍受这种下场。 只见他的身型逐渐拉长,黑翼撑破了【化身】那层伪装,此时的路远寒就像一个从律狄克外壳下爬出来的怪物,随着【伏雷】的力量涌现而出,无数道带着电光的雷霆之力在一瞬间从天而降。 同时使用多个权柄带来的副作用让他血液沸腾,路远寒满目赤红,骤然撞开了那道通往天台的门。 群星闪烁,狂风呼啸。 路远寒看到了浩瀚无垠的宇宙,它是如此深邃,如此美丽,同样也看到了万界管理者联盟架设的天线阵列,值得庆幸的是那些装置正在运行,倒是为他省下了不少麻烦。 然而魔王克罗菲斯特刚才闹出的动静太大,监察艇已经飞了上来,那些庞然大物就像一只只冷酷无情的眼睛,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他,毫无温度的视线让路远寒以为自己来到了开庭现场,而他就是那个将要得到审判的罪人。 面前是严阵以待的监察艇,背后则是穷追不舍的魔王,路远寒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毫不在乎那一场将要到来的狂风暴雨。 因为他知道自己就要离开了。 路远寒落在了天线阵列正前方,他的胸膛猛烈地起伏着,血液顺着那苍白的面庞滑落而下,一滴又一滴,犹如鲜红的泪水。沉寂已久的能量被他重新激发了出来,那股奔腾的热流经过路远寒的每根指节、黑翼下的每条触手——只需一个意念,通往地球的时空隧道就会为他打开。 克罗菲斯特的咆哮声震耳欲聋,似乎有谁将这位魔王阁下拦截了下来,或许是联盟高层,又或许是祂曾经招惹的仇家,路远寒并不在乎。 就在他将要离开的时候,一道神圣而又充满威严的声音从那些监察艇中传了出来,仅是听着对方的声音,路远寒就能感受到背后那位神祇的强大:“放下抵抗,将那份不属于你的力量交出来,你本拥有更多的选择,联盟可以为你提供一条通天的坦途。” 这条……坦途吗? 路远寒不禁笑了起来。 无数张神情各异的面庞从他眼前飞快划过,萨亚、律狄克,甚至是已经死去的索尼·奥尔蒂斯,这些都是被万界管理者联盟封为神祇的存在,但祂们仍然被名利蛊惑,因小事愤怒,到头来不过是一颗棋子,一具尸体,一个永远流浪的灵魂。 “不用了,我并不想成神。” 只有路远寒自己听到了这句回答,他从顶楼坠落而下,倏然张开的黑洞接住了这个不顾一切的魔鬼,裹挟着他的乱流冰冷、凌厉而又充满危险,无论是谁都不想承受这种痛苦。 但路远寒知道,这是一条自由之路。 第343章 莫比乌斯之环(1) 路远寒霍然睁开了眼睛。 没有群神的注视, 更没有那深红色的天空,看来他确实从万界之界回到了地球,这个认知让路远寒一瞬间感到全身舒畅, 就连跨越时空的后遗症也被他全然抛之脑后, 只剩下满心喜悦。 他费尽心思才回到这颗熟悉的星球上,路远寒本想找个地方休息,然而周围的一切都太过嘈杂, 无数飞虫嗡鸣般的声音争先恐后地灌进了他的耳膜, 简直让人心烦意乱。 他静下心听了片刻, 发现那似乎是……某种充满恐惧的尖叫。 路远寒循着声音望向了下方。 那些肉粉色的渺小生物正遍地奔逃, 其中一些被他踩得血水飞溅, 已经无法辨别原来的模样,剩下的不是因为肢体断裂而失去了行动能力, 就是踉跄着试图远离路远寒, 直到一根垂落的触手卷起那些浑身直颤的家伙, 将它们送到了路远寒面前, 他才发现这是人类。 只不过是基因突变后的人类。 它……他们看起来跟路远寒认知中的正常人太不一样了。 路远寒垂下视线, 那些跪伏在他掌心中的人被触手分泌出的黏液浸湿了身体,正瑟瑟发抖,可以观察到他们浑身毫无毛发,眼睛呈现出近乎全白的颜色, 以至于虹膜下方浮现出的无数根血管都清晰可见,这无疑是一种怪异的表现。 难道他离开的这段时间又发生了某种异变?还是说他只定位到了一个正确的地理位置,却穿梭错了世界线? 前者的话倒还好说, 至于后者就让人毛骨悚然了。想到萨亚在联盟负责着成千上万条不同的世界线, 路远寒的心情骤然沉了下去, 但他没有迁怒于这些无辜的人类, 尽可能平静地问道: “你们从哪里来?” 随着话音落下,那些狭长而又庞大的瞳孔眨了眨,足以表明他友善的态度。 然而就在路远寒开口的一瞬间,那些怪人僵住了,他低沉的声音就像某种极为恐怖的辐射,不是下等存在能够承受得住的。 有些人想要捂住耳朵,但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他们的眼睛中、鼻腔下乃至于身体的每道缝隙都潮水般渗出了大量鲜血,很快就流经全身,暴毙的尸体瘫倒在触手表面,就像死在粘鼠板上的啮齿生物,那些被血液浸透的眼睛中充满了对于未知的恐惧——离路远寒最近的那人则轰然炸成了漫天血雾,就像一阵烟似的消散了。 他们死了。 路远寒这才意识到人类在他面前有多么脆弱,他尚未成神都有着一种强烈到无以复加的压迫感,若是成为所谓的【界外之物】,只怕根本无法回到这个位面。 要想跟当地人类进行沟通,他必然不能维持现在这副庞然大物的姿态。路远寒放下尸体,随着全身血肉不断压缩,他重新化为人身,以谢司·维尔夏德的外表站在了地面上。 遗憾的是那些形似无毛猴子的人类死伤惨重,只剩下一个还活着的了。 “您是……神使吗?” 路远寒转头望去,那个侥幸活下来的人类正颤颤巍巍地说着话,他满身都是溅上去的血,同伴惨死时那种绝望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他却没有感到愤怒又或是恐惧。 某种强烈的情绪正驱使着他逐渐屈下膝盖,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跪在了对方面前。 狂啸而过的风吹起了路远寒的长发。 他面无表情,看起来就像一个披着漆黑铠甲的骑士,只不过这个骑士并非为了守护而生,他犯下的杀孽深重到无可饶恕,说是魔鬼也不为过,旁边那些被随意抛下的尸体就是最好的证明——但那种银白的颜色仍然美丽得让人目眩,就仿佛穿越千年的飞雪。 路远寒面前的家伙已然说不出任何话了,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神秘而又强大的存在,一切耀眼之物在对方面前都黯然失色, 除了救世主,他想不到更合理的解释。 路远寒没有回答,对方却将他的漠然当成了一种默许,表现得越发语无伦次,潸然流下的泪水顺着脸颊滑到了唇边:“太好了!我们本以为这是不被神眷顾的地狱,您能莅临……实在是太好了。” 那人的话让路远寒察觉到情况恐怕比他想象中还要糟糕,好在对方将他视作神使,无论他问什么都不会拒绝回答,为路远寒提供着一切需要的情报。 乔斯林,路远寒得知了那人的名字。 事情正如他所想的那样,乔斯林说,这是一个濒临毁灭的世界,自从那场浩劫降临,一切就开始朝着绝望的深渊坠落而下。地球的公转轨道离太阳越来越近,就仿佛有某种不可抵抗的力量正吸引着它,蛊惑着它,遭到毁灭的却是生活在其表面的生灵。烈日高悬,太阳不再是光明的代表,那颗巨大而又炙热的火球被人们称为【红恶魔】,没有人忍受得了这种高温酷刑,大地干涩皲裂,无数行走其上的人类融化成了遍地黏腻的肉汤,死去的不仅是飞禽走兽,就连植物也灭绝得只剩一部分顽强的种类……刚才死在路远寒手下的那些人,就是最后的幸存者了。 见神使面露失望,乔斯林那颗紧张不安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上,万一对方觉得这鬼地方无药可救,离开了怎么办? 他着急补充道:“但事情也没有那么绝对,曾经有群人在北方极寒之地建立起了避难所,传闻中那里有着能够抵抗高温的技术,有一个神圣而富饶的帝国,因此我们才想前往那个地方。” 乔斯林没有猜错。 路远寒已经发现了这并不是他原本所在的那条世界线,他正准备启动时空隧道,再进行一次穿梭,乔斯林提到的帝国却又引起了他的注意。 这条世界线上也有维尔尼亚帝国吗?路远寒不禁感到了好奇,要是这个帝国没有受到任何黑暗物质的侵袭,倒是还有发展潜质,一想到韦根·维尔尼亚他就觉得头痛。 “砰!” 乔斯林说着就又将额头磕在了地面上,高温烫得他险些失声叫出来,好在他忍住了。 那些死去的人中有乔斯林的同事、朋友甚至是交付真心的挚爱……但他们已经不重要了。乔斯林很清楚凡人在神面前不过是随处可见的尘埃,他必须想办法打动对方,才能为自己博到一丝活下去的希望。 对路远寒而言,一个初次见面的人并不重要,但他对这条世界线并不熟悉,还需要乔斯林继续提供情报,这才是他留下对方性命的原因。 得知对方愿意带着他前往北方,乔斯林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他毫不犹豫地从一具鲜血淋漓的尸体表面跨了过去,面带微笑,为路远寒介绍着他们原本使用的交通工具。 路远寒这才留意到旁边那些金属盒子。 说是载具,它们看起来更像是浅灰色的胶囊舱,仅在前面留出了一小块可以采光的玻璃,其余部分采取全封闭设计,表面上遍布着各种参差不齐的凹坑、划痕甚至是血迹。 乔斯林介绍道,这种载具名为方舟,他们特意将方舟底部制作成了一种能够在地面上快速滑行的结构。当然,这种出行方式也有着一定的弊端,若是遇到沟壑等地貌,驾驶者就会启用隐藏在方舟侧壁下的几条工具腿,用行走代替滑动……仅是听着他的描述,路远寒就已经想象到了方舟满地乱跑的景象。 幸存者平时的饮食、盥洗以及睡觉都在方舟内部完成,避免跟外面的高温世界产生接触,只有需要寻找水源和食物的时候才会出来行动。 但他们今天碰上了特殊情况。 黑洞出现在空中的那一刻,所有人震惊得说不出话。他们每天用餐和睡觉前都会进行祷告,祈求至高的存在降下神迹,乔斯林也是其中默念着祷词的一员,但谁都没想到奇迹真的发生了。 那无端出现的漩涡散发着神秘的光辉,众目睽睽之下,黑暗中伸出了一只修长的手掌,紧接着是那具过于庞大、却又完美得无可挑剔的身躯。这副超出正常人认知范围的容貌覆盖了幸存者脑海中的所有情绪,他们着魔般扬起脖颈,不约而同地产生了一个想法,这就是能够带他们离开的神使。 隔着玻璃探望已经不再能满足这些狂热之徒,于是他们走下方舟,争先恐后地跑向了那个正缓缓降落的存在。 接下来发生的事却残酷到了极点。 那个被尊为神使的存在没有怜悯任何人,祂落下来时的轰鸣声震耳欲聋,霎时间,最前面那几个幸存者化作了地面上血肉模糊的影子,飙出的血一直飞溅到了后来者的鼻尖。温热的触感让他们那种近乎癫狂的微笑僵住了,望着面前睁开眼睛的庞然大物,没有一个幸存者再敢靠近祂。 他们幡然醒悟,激动的情绪逐渐褪去,一股无以复加的恐惧涌了上来。 再想跑已经来不及了。 他们看到了祂,同时也感受到了祂的注视,冒犯神使的下场就是被俘虏、被屠杀,在绝望与痛苦之中流干了全身血液……但这都是罪有应得,乔斯林想,自己才是那个被眷顾的存在。 第344章 莫比乌斯之环(2) 乔斯林打开了属于他的那只胶囊舱。 路远寒望了过去, 方舟内部的空间算不得多大,仅能容得下一个家庭的正常生活,就是青鸟号的杂物间也比这地方要宽敞明亮。但正是这些毫不起眼的方舟, 让他们从高温地狱中活了下来, 而不是沦为外面那些融化的尸骨。 胶囊舱内有限的空间得到了充分应用,卧室、厨房以及盥洗室等结构一应俱全,就在路远寒打量的同时, 乔斯林轻车熟路地走到餐桌旁边, 将那盘烤得焦糊的不明物质收了起来。 “要不是物资就要耗尽了, 我们也不会想着前往北方投靠别人。” 乔斯林捡起一个已经开封的罐头, 用指腹蘸着边缘尝了尝味道, 看起来颇为满意:“太阳为方舟提供着能量与动力,但同样也带来了无尽的磨难, 我们不能再靠近它了……正如您所见, 那是杀人不眨眼的红恶魔, 每次走出门的时候, 我都能闻到死尸身上脂肪燃烧的味道, 指不定下一个融化成油的就是我自己。” 路远寒微微俯下了身,即使他已经恢复成了正常体型,仍然比乔斯林设置的门框高出一截,这样做才不会磕到脑袋。 他闻到了空气中那股弥散的味道。 见路远寒面露疑惑, 乔斯林为他解释道:“真正的食用牛早在数十年前就已经灭绝了,这种罐头加入了一种模拟牛肉的调味剂,同时保全了口感和营养两方面, 但即使是罐头也所剩不多, 橱柜中只有最后几盒了。” 随着话音落下, 乔斯林重新取出一个保存完好的罐头, 态度恭敬地递到了路远寒面前,不难看出那种讨好的意味。 “贡品就不用了,你自己留着吧。” 路远寒看起来对罐头不感兴趣,以他现在的食量,就算将外面那些死者全吃下去也未必能得到满足,更何况是一个牛肉罐头。 乔斯林的举动也提醒了他一点,这条世界线上物资匮乏,没有食物的话,路远寒迟早还是要离开此地。现在只能寄希望于乔斯林提到的避难所,路远寒沉思着,从理论上讲,北极确实比其它地区更能抵抗高温影响。 然而靠着方舟前进的话,恐怕等到乔斯林饥肠辘辘饿死的那一天都到不了北极。 相比之下,路远寒觉得自己的飞行速度更快。毕竟他仅用一根触手就能卷起数个胶囊舱,只不过人类在他的神话形态面前太过脆弱,要是带着乔斯林上路的话,他就必须控制好自己的行为,以免一个呼吸、一次垂首就让对方暴毙而亡。 想到这里,路远寒望向了那个面色苍白的家伙,开口询问道:“你觉得怎么样?” 乔斯林当然没有意见。 想起那时看到的庞然大物,他的内心仍然感到一阵无法控制的惊颤,但对方愿意提供帮助已经是格外开恩了,乔斯林想,自己作为一介凡人,哪里有资格质疑神使做出的决定? 路远寒重新走下了胶囊舱。 他能感受到干燥而炙热的气流,视线所及之处无不是颓败荒凉的景象,正如乔斯林所说,这是一个让人绝望的地狱。 在他们正式出发前,路远寒让乔斯林去搜刮了其余方舟储藏的物资。烈日曝晒下,那些死状惨烈的尸体已经被照得有些发干,看起来像飘流到海岸上的塑料袋,正散发出一股腥臭的味道。同伴微微瞪大的眼睛逐渐涣散无神,乔斯林却视若无睹,他翻了一辆又一辆停放在旁边的胶囊舱,不多时就抱着几箱罐头、水和急救物资跑了回来。 乔斯林满身是汗,接近透明的皮肤下血管涨得越发明显,但他仍然努力朝路远寒挤出一个微笑:“我已经准备好了,神使阁下。” 远离乔斯林所在的胶囊舱后,路远寒才重新恢复了那种瘆人的形态。 周围的所有事物变得极其渺小,只有大地的裂痕清晰可见,他的触手就像柔软的藤条一样伸了出去,裹住方舟,紧接着路远寒纵身飞了起来,那对黑翼下气流呼啸,狂风般划过天际,却没有让舱室里的乔斯林产生任何颠簸不适。 望着玻璃外面的景色,乔斯林仍然有种难以置信的感觉。 他的整具身体近乎压在了玻璃上,飞行带来的满足感已然让乔斯林忘记了恐惧,毕竟他以前从来没有以这种居高临下的视角观察过所在的环境。他看到了苍凉的地面,赤地千里,沟壑纵横,那些被抛弃的方舟与尸体转瞬即逝,无数条纹路就像魔鬼曾经到访过这世界的一种证明,顺着那些深黑色的裂纹,还能看到湖泊干涸后的痕迹——千年以前它或许是个碧波潋滟、牛羊成群的富饶之地,但现在只剩下一片死寂。 乔斯林微微张开的嘴唇闭上了。 现实让他认清了自己的处境,一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倏然涌了上来。 乔斯林心情沉重地转过了身,事到如今,只有那些掠夺得来的食物能带给他慰藉。乔斯林想,至少他不会饿死,有着神使阁下的指引,他一定能够找到传说中的避难所。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路远寒内心同样充满了烦躁。随着时间流逝,烈日逐渐升到了天空中央,尽管他体表有着黑暗物质覆盖,那种毒辣的辐射仍然渗透到了铠甲下面,让他的皮肤激起一种灼热难忍的痛意,汗水还没来得及流下来就已经蒸发殆尽,而胶囊舱表面也在隐隐发烫。 这样持续下去的话,他迟早会因为全身脱水而失去行动能力。路远寒逐渐降低重心,片刻后轰然落地,将乔斯林所在的胶囊舱放了下来。 他挑了一座深邃阴冷的洞窟作为落脚点。 厚重的山岩替他们阻挡了太阳直射,让路远寒和他忠诚的人类得以休息,只不过这里没有任何水源,走得深了还能看到一些干瘪的蝙蝠尸体,显然并不适合作为长期居住的基地。 路远寒推开门走进方舟的时候,乔斯林正在处理食物,对他而言那些牛肉罐头是一种奢侈品,只有饿得灵魂出窍时乔斯林才会打开罐头奖励自己。绝大多数情况下,幸存者食用的都是将树枝、草皮以及各种物质磨碎后碾轧成的薄饼,虽然卖相难看了点,但至少能为他们提供饱腹感。 见薄饼表面已经煎得浮出了焦糊颗粒,乔斯林立刻调小了火,正要转头叫家人吃饭,然而想到他们都已经死在了神使降临的那一刻,乔斯林的嘴角不由得僵住了。 他沉默着吃完了四人份量的午餐。 路远寒就坐在他对面那张沙发上,破损的扶手下露出了些许棉絮,就连坐垫也有些黯淡沾灰,让乔斯林一整顿饭的时间都在胆颤心惊,唯恐那位尊贵的神使因此迁怒于他,但对方看起来并不在意,只是耐心等着他结束进食。 午餐过后就到了交谈时间,毋庸置疑,路远寒是这场谈话的主导者,乔斯林对他的问题知无不答,即使是超出能力范围的也会一本一本翻遍方舟中的藏书,为他答疑解惑。 可以肯定的是,这是一条截然不同的世界线。产生异变的不只是地球的磁场,还有那个照耀着无数行星的巨大天体——太阳。 从乔斯林口中,路远寒得知平均每十五天就会发生一次太阳风暴。 到了那时候,太阳将释放出极为巨大的能量,让地球表面化作生灵涂炭的熔炉,爆发持续期间还会引起极光、飓风以及动物变异等一系列影响……说到这里,乔斯林已是满面冷汗,从他严肃的态度中不难看出此事的严重性:“必须得找掩体挡住自身,才能从太阳风暴中活下来。” 上次发生太阳风暴已经是十天前的事了。 那意味着他们最好在五天内赶到北极,否则就算没有找到避难所,他们也要想办法撑过一场太阳风暴,路远寒并不觉得自己的身体强韧到能够和这种程度的自然灾害相抗衡。 说实在的,路远寒已经想离开了。他并不想解决乔斯林的问题,然而就算这地方满目疮痍,它仍然是他曾经怀有留恋的那颗星球,只不过这条分支上的人类被逼到了绝路。 不到最后一刻,路远寒不想抛弃地球。哪怕他和乔斯林都很清楚,它正朝着毁灭的方向疾驰而去。 “——咣!” 餐盘碰撞叉子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让路远寒回过神来。 乔斯林近乎吃完了所有食物,只剩一点薄饼残渣沾在餐盘边缘,提醒着他死去的人已经无可挽回了。乔斯林下意识站了起来,强烈的饱腹感撑得他有些反胃,以往都是家庭成员负责收拾卫生,但现在只能由他自己一人完成所有的事……乔斯林满身疲惫地忙完以后,发现那位神使竟然睡着了。 事实上,他无法确认对方是否进入了睡眠。 因为那人只是闭着眼睛,侧过半边身体躺着陷进了沙发里,要是闭目养神也有可能,但乔斯林仍然不敢打扰到对方的休息,只得尽量放轻自己的呼吸声。 那副深黑铠甲下的身体肌肉分明,面庞却苍白到了极点,他的长发从肩膀一直垂落到了地板上,微微打卷的发尾属实引人注意,哪怕地面毫无灰尘,乔斯林都觉得这是对神使的亵渎。这时,他瞥到路远寒的眉头逐渐皱了起来,就连放在沙发上的手背也浮现出了一根根青筋。 这个发现让乔斯林不禁感到了困惑,无所不能的神使也会有烦恼吗? 第345章 莫比乌斯之环(3) 他们启程的前两天, 路远寒飞得极快,犹如从沙漠上掠过的秃鹫,即使是骤然掀起的狂风也赶不上他的速度。 路远寒俯瞰着下方的世界。 他试图找到生命存在的痕迹, 然而视野中只有无尽的贫瘠大地, 除了裂纹还是蜿蜒的裂纹,显然这个星球已经遍体鳞伤,一颗干涩的心脏正在高温炙烤下不断颤栗着。 路远寒看到了断开的河床, 枯死的牧草, 旁边还有几具匍匐在地的骸骨, 它们灰白的骨头散了架, 不知道是曾经走到这里的探索者, 还是到死渴望着一口水的困兽。 烈日正朝下方散发着无尽的热量。 作为拥有强大力量的“神使”,路远寒能够忍受这种酷烈的折磨, 在飞行过程中保持理智清醒, 但普通人类就不一样了。 随着太阳风暴降临的日子越来越近, 倾泻在地面上的辐射变得极为强烈, 胶囊舱内部正在升温, 乔斯林紧张地盯着温度计上的数值逐渐攀升到了一个常人无法经受的程度。 在这种极端的情况下,胶囊舱中放着的家具也变得滚烫无比,燃气灶在尖叫,书架上的纸页无火自燃, 掉下来砸到了储存食物的袋子……它们俨然被驯化成了红恶魔麾下的侍从,乔斯林做什么都无济于事,汗水逐渐浸透了他的身体和衣服, 甚至在皮肤表面结出了薄薄的盐粒, 他满面不可置信, 一步一步地往后退, 最终瘫软着身体靠在了舱壁上,看起来就像快要失去意识的濒死之兽。 没过多久,他就失去了对于外界的感知,那种轻盈的感觉仿佛脱离了肉身的束缚,让乔斯林感到内心一阵释然。 深邃而又寂静的黑暗中,他来到了小时候嬉戏过的那片湖。 湖水仍然像他记忆中那样波光粼粼。 乔斯林想到了小时候的事,那时世界尚未毁灭,他每周五放学以后总是恳求父母带着全家人一起到湖边野餐。 每当这时,乔斯林就会让妹妹用小腿压着野餐垫的边缘,以免蚂蚁爬到他们带来的餐盒中,而孩子总是满怀热情,一旦吃饱了,他们两个就会迫不及待地跑到湖边停靠的小船上去,欢笑着握紧划桨。微微摇晃的船身在他们的努力下渐行渐远,午后温暖的阳光倾泻在他的手臂、妹妹的鼻尖上,通过溅起的水花折射出一片耀眼的金辉。 直到现在,乔斯林都能听到浪涛翻涌的声音。 “哗哗……” 乔斯林霍然停下脚步,他看到了已经死去的人,他们满面苍白,从腰部往下全然和湖水融为一体,随着波光荡漾而微微起伏,那些没有瞳孔的眼睛注视着他,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却又和这个侥幸活下来的家伙保持着距离。 这算是惩罚吗?乔斯林不可避免地想,那些死去的灵魂怨恨着他从尸体旁边漠然经过的行为,怨恨着乔斯林掠夺了他们生存的资格,所以才要拉着他一起前往深渊。 骤然间,耀眼的星光从他面前飞快闪过。 乔斯林不由得怔住了,一道又一道燃烧的流星划过天空,它们看起来就像万千辆高速行驶着的列车,将黑暗而又绝望的世界照得如此明亮。乔斯林睁大了眼睛,那种奇异的、迷离的、本不应该出现在凡世的颜色逐渐侵染了他的情绪,让他下意识想要走进湖中——就在乔斯林迈开腿的前一刻,有人掐住了他的脸颊。 疼痛感让乔斯林下意识张开了嘴,紧接着温热的液体流进了他的喉咙,滋润着快要烧干的肺部,于是所有幻觉都在一瞬间消散不见,乔斯林的意识重新回到了身体之中。 ……是谁在帮他? 乔斯林无从得知答案,因为他实在是太疲惫了,疲惫到整个人就像一具溺死的尸体,黑暗中他只记得那种被掰开嘴唇的微妙触感。 那双紧攥着他下颌的手非常修长、冰凉,就像冷血动物才有的体温,顿时缓解了乔斯林的不适。他缓缓睁开眼睛,却被面前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吓得一激灵,险些再次磕到舱壁。 乔斯林完全没想到竟然是神使喂了他水喝。 见他已经恢复清醒,路远寒松开了手,示意他望向原先储水的地方:“饮用水已经蒸发了一部分,就连瓶身也开始融化了,我建议你最好尽快喝掉,以免浪费有限的资源。” 闻言,乔斯林立刻坐了起来,过去检查着那些饮用水的情况。尽管颇有些心疼物资,但他很清楚路远寒说得非常正确,再拖延下去的话就一滴水也不剩了,那才是真正的噩梦。 乔斯林将剩下的饮用水搬到了温度较低的角落里,又从里面抽出蒸发最少的那瓶水,转身递给了路远寒。 这一次神使没有再拒绝他。 谁都没有再提太阳风暴的事,沉默笼罩着整个胶囊舱,路远寒振着翅膀赶往北极,而乔斯林像是被那场噩梦折磨疯了,从早到晚一直抱着膝盖蜷缩在角落里,就连饭也懒得做了,只有快要饿死的时候才会打开罐头匆匆对付两口。 在抵达大陆板块的边缘前,他们经过了某个已经覆灭的国度,而这也是路远寒回归以来见到的第一个文明遗迹。 他们看得出来这里曾经是个繁荣的纪元。 然而现在,遍地都是倒下的高楼大厦、报废的机械装置,道路中央挤着无数辆排成长龙的汽车,它们的车身和玻璃布满了裂纹,一张又一张被高温融化的脸紧贴在挡风玻璃上,若是靠得近了,还能观察到死者皮肤溶解、腐烂以及化水后留下的痕迹——无人幸免于难,只剩下那些魔鬼般的热浪仍在吹拂。 尽管没能看到任何活着的人类,但这片遗迹还可以让他们搜集物资,在路远寒的督促下,乔斯林找了一些用于维修方舟的金属部件。 夜晚悄无声息地降临了。 只有这种时候,气候才会变得稍微舒服点,路远寒将方舟放在了这个国家最高的建筑物顶部,他们一前一后坐在胶囊舱的台阶上,根据夜空中星宿的位置判断着北极的方向。 路远寒静下心遥望着远方,那片浩瀚宇宙和他之间就像近在咫尺,又仿佛隔着亿万光年的距离,星空一望无际,绿色的极光如麋鹿飞驰过黑夜,那些浓墨重彩的薄雾彼此追逐着、缠绕着,最后聚成一道美丽而又璀璨的光柱。 等他转过头时,乔斯林已是满面泪水。 路远寒颇有些意外地望着他,乔斯林沉默了片刻才说,在他们的种族看来,死亡只是物质层面的湮灭,人死以后并不会归于虚无,他们会成为飘渺的、难以抓住的灵魂,永远在天上注视着后裔的繁衍生息,而极光就是其中一种具有代表性的存在。 “神使阁下。”这个外貌丑陋的人类忽然擦干了眼泪,平静地开口问道,“您能告诉我……灵魂真的存在吗?” 这个问题还真把路远寒给难住了。 按照他以往的经历来看,灵魂无疑是存在的,甚至可以将提取出的灵魂作为血肉炼成的原材料,进一步让他人为己所用,但乔斯林想要知道的显然不是这种血淋淋的真相。 望着那双充满期冀的眼睛,路远寒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漠然地点了一下头。 比起虚无缥缈的灵魂,路远寒考虑的则要更多。极光的出现意味着他们离北极已经不远了,但太阳风暴也将要来临,只剩一天多的时间可以继续赶路,而他们到现在还没有掌握避难所的消息。 他决定不再浪费时间。 路远寒重新站起了身,他仅用一只手就将乔斯林提了起来,塞进胶囊舱中。路远寒的视线逐渐沉了下来,他就像追逐极光的候鸟一样纵身跃出,那对巨大的黑翼飞过高山,飞过海洋湮灭后露出的无数沟壑,那些死在下面的深海生物犹如城市般浩大,有着让人望而生畏的恐怖外表,现在却是一地干瘪的尸体,曾经依附在其麾下的眷族也消亡殆尽……保险起见,路远寒并没有靠近那些庞然大物的尸骸。 十五个小时后,他们抵达了北极。 曾经深埋于冰川下的岩层裸露出来,构成了一片狰狞的黑色山脉,皲裂的缝隙中逸散出刺鼻的气体,就像地球最后的喘息。 无论搁浅的航船还是海豹、北极熊等生物的尸体,所有事物都蒙上了烈日炙烤后的焦黑色,但路远寒没有看见乔斯林提到的避难所,又或者所谓的帝国。 经过两小时的搜寻,他们找到了一座废弃的极地科考站。失去厚重的冰雪后,科考站的金属外壳被烤得漆面剥落,门板敞开着,曾经用于观测极光的设备摔碎在地,很快,路远寒就发现所有承载于纸面上的记载都荡然无存,它们早已化作灰烬,只有一片干涸的血迹刻在墙上,告诉到访者曾经那些人的遗言。 路远寒的视线落在墙壁表面,顺着那深红色的字迹读到了最后一句:“大气逃逸速度加快,含氧量急剧下降,我们……没有希望了。” 太阳如同一颗赤红的眼球,默然注视着他。 第346章 莫比乌斯之环(4) 比起路远寒, 乔斯林对这件事的反应更大。 事实显而易见,他追寻已久的避难所根本不存在,没有神秘的帝国, 更没有能够让人类文明得以延续下去的希望……乔斯林难以置信地冲到了科考站快要坍塌的大门前。 离太阳风暴到来还有十小时, 炙热的日光铡刀一般当头落下,让他煎熬得近乎灵魂出窍。 “不……这怎么可能?” 乔斯林目眦欲裂,他的情绪太过激动, 一转身就踢到了旁边穿着厚重防护服的尸体, 掩盖在下面的恶臭瞬间扩散开来, 即使是路远寒也捏着鼻子往后退了一步, 更不用说乔斯林了。 假如世界上只剩下最后一个人类了, 那跟灭亡有什么区别? 乔斯林倏然感到了无以复加的恐惧,他僵硬地望向路远寒所在的位置, 正如他所想, 神使那张不近人情的面庞上浮现出了错愕、失望以及某种难以读懂的情绪, 显然是觉得在他身上浪费了时间——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路远寒表现出喜怒, 乔斯林的整颗心却沉了下去, 霎时间如坠冰窟。 这不公平,乔斯林想。他抛下了那些惨死的同伴,敬神一样虔诚地无条件服从着命令,只希望对方能够带来救赎, 神使阁下要是就此离开的话,谁来对他负责? 谁来对那九十多条枉死的人命负责? 就在乔斯林有所行动的同时,路远寒也在打量着他, 经过这段时间的接触, 他已经熟悉了面前这个有些瘦弱的家伙。 路远寒能够通过乔斯林的微表情判断出他的想法, 打开牛肉罐头时是满足的, 收拾碗碟的时候则满腹牢骚,做噩梦时,乔斯林全身充满了对于未知的恐惧,仿佛下一刻就会坠进深渊……但路远寒从来没有感受到他现在这种情绪,绝望的、出离愤怒的,强烈到让魔鬼产生了品尝的欲望。 即便如此,路远寒也不会对一个普通人类放松警惕。 常年的杀戮将他打磨成了战斗兵器,乔斯林刚迈开两条沉重的腿,路远寒就召出一道雷劈了下去,炸裂的电弧近乎将那具身体烤成了灰,乔斯林无法动弹,他全身都不受控制地痉挛着,只有渗血的眼睛转了一下,从此彻底断绝了气息。 那道微弱的声音传达到了路远寒耳中:“您能把他们还给我吗?” 路远寒望着他膝盖前惨死的尸体。 毋庸置疑,这是一种糟糕透顶的体验,他对地球寄予的所有厚望都在到达北极后荡然无存,路远寒刚才又扼杀了最后的人类,那意味着这条世界线再也没有了重获新生的可能性,而罪魁祸首即将穿梭到另一条世界线上。 但事情还没到无可挽回的境地,路远寒想。他俯身朝着乔斯林的尸体伸出了手,【回溯】的力量即刻生效,已然暴毙的人类重新恢复到了一分钟前的状态。 那时乔斯林还没有轻举妄动,只是满心绝望。 很快,路远寒就发现了问题。醒过来的乔斯林看似正常,但他的神情却显得困惑到了极点,无法理解自己为何会死而复生。 他打量着自己的胳膊、小腿以及完好如初的指尖,随即望向了赐予他新生的造物主,路远寒仍然站在那里,但乔斯林的眼中没有感激,只有深不见底的恐惧——“啊!” 乔斯林下意识尖叫着,怒吼着,这个认知混乱的家伙很快就远离路远寒,跑进了仿佛要将人烫熟的阳光底下。路远寒注视着他的皮肤开始腐烂,然而里面露出的不是新鲜血肉,而是散发着浓烈气味的黑暗物质……不过片刻,乔斯林就崩溃成了一个遍地乱爬的怪物,毫无理智可言。 路远寒没让他再痛苦下去,直接给了乔斯林解脱。他的心情前所未有地沉重,乔斯林的死活并不重要,但这件事暴露出了【回溯】的弊端。 【回溯】只能实现物质层面的倒流,却无法修改已死之人的意识,像乔斯林这样受刺激的没能坚持多久就变异了……那么当初被他复活的那个孩子呢,路远寒想,他现在怎么样了? 他及时打断了自己的想法。 这条世界线彻底经他之手走向毁灭,路远寒反倒不着急走了,他从科考站内部拖了一把带靠垫的椅子出来,微微倾斜后背,在极地等着太阳风暴的降临。 那实在是一种震撼至极的感受,在粒子流到达大气层前十分钟,北极的夜晚刚刚结束,路远寒脚下的黑色山脉濒死般微微起伏着,无数道蒸腾的气浪从地底喷薄而出。骤然间,天空中央迸发出瑰美而又壮丽的颜色,犹如烈火熔金,铁树银花,撞碎的气流很快就将如风暴般扩散至全球表面,天地间只剩那耀眼的红。 无论活着的还是死去的,庞大的还是渺小的……所有事物都浸透了这层漉漉血色,路远寒只觉得那颗炙热天体正在不断靠近自己,而触碰它的代价是任何生灵都无法承受的沉重。 在它彻底爆发的前一刻,路远寒完成了跃迁。 但这次的情况同样不容乐观,路远寒降临在了深海之下。醒来的时候,他只感受到毫无边际的黑暗与寒冷,隐约有道微弱的光芒被路远寒吸引了过来,看清他的尊容后,那条海洋生物瞬间暴毙,流出的血液浸透了一片水域。 路远寒不得已化出巨大的尾鳍,游出了这条深不见底的沟壑。 潜行的过程中,他发现了无数座城市的遗骸。它们来自不同文明,有着截然相反的意识形态,最后却都沉没在了无边深海之下,一切美好事物化作泡影,只有藻类和鱼群会在这里繁衍生息。 路远寒的预感告诉他最好不要抱有希望。 直到浮出海面以后,他才得知这条世界线上曾经爆发过一场灭世的洪水,整个地球沦为了海洋生物的统治区,现世代的人类只能靠漂泊的建筑物为生。路远寒收起恐怖瘆人的形态,试图靠近那些承载着幸存者的庞大圆环——然而人类见到他之后,只将这个拥有银白长发与鱼尾的存在视作魔鬼、从水下来的噩梦,不惜在顶楼摆满篝火与鲜血淋漓的尸体来驱逐他,其愚昧程度让路远寒叹为观止。 在他观察数月以后,这个世界也迎来了毁灭,至少对人类而言是一个糟糕的结局。 “不要靠近祂……啊!” 路远寒仍然记得人类见到他时那种极端的惊恐。他穿梭在一条又一条世界线上,直到这双眼睛不会再产生任何情绪,他曾以人类身份混迹在那些濒临灭亡的社会中,为其提供帮助,但这样也无济于事,他们仍然会走向终焉。 即使路远寒用上【回溯】的力量,也只是将那些世界线变得满是怪物,他注视着命运走到既定的位置上,随后一切归于虚无。 一切都是因为该死的维度裂缝,路远寒想。 那条通往深渊的裂隙永远位于地球上方,如同观测着世界运行的眼睛,也正是它引起了所有无可挽回的灾难。 路远寒起初憎恨着它,不愿意再跟维度裂缝产生任何联系,但当他的回归重复了十次、一百次、一千万次以后,这个近乎癫狂的流浪者逐渐习惯了它的存在。维度裂缝俨然成了他精神疲惫时的锚点——只有看到那旋转着的黑洞,路远寒才能确认自己还在地球上,而不是漂流到了什么荒凉、偏远的星系。 无数次回归之中,路远寒面无表情地前进着,他见到了大雪落下时死寂的湖面、地心爆发时炽烈的岩浆,以及那些在绝望中死去的人类。 有时候,人类将他视作所有灾厄的起源。 他们恨不得将这个灭世魔王绑上耻辱柱,让他万箭穿心而死,这种强烈的情感足以将有着慈悲心肠的人变成盲目的怪物。有时候,路远寒又被他们尊为救世主,无数英雄豪杰追随在其麾下,犹如神座前最为忠诚的仆人,自愿替那位伟大主宰戴上至高神的冠冕,就是为了他付出性命也在所不辞。 路远寒开始感到厌倦了。 永无止境的时空穿梭正消耗着他作为人类的认知,路远寒不禁想道,他什么时候才能回家?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场荒诞的、没有尽头的噩梦?他眼中的世界早就已经变成了充满死亡与鲜血的地狱。 这种漠视生命的态度逐渐渗透进了路远寒的内心,让他看起来越发像是被信徒崇拜着的无名存在,就连他自己瞥到水中倒影都会感到一阵意外。 就在这颗心脏被彻底侵蚀的前一刻,他回到了属于自己的世界。 而这是路远寒的第74950458次回归。 “簌簌……” 飞扬的大雪将整个塞诺阿覆盖于其下,而这正是帝国的凛冬,一个酷烈到能将无数底层人冻死的季节。 现在的气温已然降到了零下二十费氏度,狂风呼啸,城墙上遍是冰面冻裂的痕迹,警务司设置的岗亭亮着灯,几名负责巡守的执法人员持着枪待在里面,但凡有人敢靠近塞诺阿,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开枪,将对方射杀。 虽然听起来像是在滥杀无辜,但那是陛下的命令,这群警察不照做的话就只有死路一条。 两个月前,下城区爆发了一场小型鼠疫,起初这件事并没有引起重视,但患者跑出来撞上了索兰殿下的座驾,险些伤害到尊贵的继承人,引得皇帝震怒,肇事者当天就领了死刑。 审判庭很快查出了致病源在流动人口身上,从那以后,塞诺阿就被禁止接收外来者了,谁都不敢违抗这条法令。 好在一切都很正常。 岗亭里警务司的人正在烤着火,他们满面通红,蒸汽灯嘶嘶的鸣叫隐没在了聊天声下,就在这时,一名警察忽然转头望向了窗外,神情从面带微笑变得颇为凝重,他下意识喃喃着:“……快看!那是什么?” 所有视线落在了外面迎着风雪而来的身影上。 他们辨别片刻,发现那是一个神秘而高挑的家伙,只不过他的长发和落雪融为一体,才让警察们产生了难以置信的错觉。 “——砰!” 枪声呼啸而至,接下来发生的事却让人感到如坠冰窟。倾泻而出的弹壳打在那家伙身上就像金属碰撞,劈里啪啦的声音不绝于耳,却没能让他停下脚步,又或者流出一滴血,警察们只觉得满心紧张,那……还能称之为人类吗? 直到那个陌生访客带着满身雪痕走到城墙下,伸手敲了敲门,他们才发现对方有着一双猩红的、不似活人的眼睛。 “我要见你们陛下。” 第347章 莫比乌斯之环(5) 韦根·维尔尼亚做了一个梦。 这是绯红宫出事以后的第十年, 那场烈火近乎烧毁了整座主殿,它悄然蔓延过每根雕柱、每个角落,让无数没来得及逃走的仆役葬身于此, 对帝国而言可谓损失惨重, 但没有人敢指责犯下滔天大罪的皇储,毕竟他本就是个疯子。 直到现在,韦根都能闻到那股血肉与脂肪一起被烫熟的味道, 他觉得自己从未离开过那个滚烫的刑场, 毕竟消失的不只有那些被烧死的人, 还有他的老师。 那天, 他看到了隐藏在黑暗深处的怪物。 墙根下骤然张开的裂隙像要将一切吞噬, 它是如此恐怖,韦根感到胆颤的同时又有些熟悉, 但他没有时间多想, 所有目击到“它”的人都死了, 只剩下一个神情惶恐的年轻人怔在原地。 最后那怪物以奇异的方式离开了他的视野, 就仿佛不曾存在, 即使是那些侥幸逃出生天的仆从,也表示自己从来没有见到过什么黑洞。 审判庭找到韦根·维尔尼亚了解情况时,对这部分提出了疑问,希望他能够保持冷静。很显然, 没有人相信他的说法,外界更愿意相信皇储殿下精神失常了,就连女王都遣派了几位医生过来, 定期检查他的心理健康……只有当事人承载着这份癫狂而又离奇的记忆活了下来。 至于消失的谢司·维尔夏德, 则被定性成了意外身亡。 审判庭的调查本不应该结束得如此草率, 但觊觎着那个位置的人实在多到数不胜数, 想要扳倒谢司的政敌借此引发了内阁会议的重新洗牌,他们声称帝国朝政不能没有主持者,更不应该为了一个死人停滞不前。 仅仅两个月过去,代理者就接手了以前由首相阁下处理的所有事务。 当然,他们也付出了相当惨重的代价,要知道特情处从来不允许任何人诋毁那位处长,参与到此事中的大臣接近半数都遭到了利刃血洗。 作为一个受人尊敬的政治家,谢司·维尔夏德的名字曾经传遍了塞诺阿,他摆在中央广场的雕像下放满了花篮,但这个时代发展得太快了,快到所有事物都在蒸汽驱动下更新迭代着。 第一年,无数公民沉痛缅怀着英年早逝的首相阁下,表现得如丧考妣,第二年,警务司将雕像拆了扩建议会大厦,第三年,年轻的贵族们在这里执着手翩翩起舞……等到十年过后,已经没有多少人还记得那个名字,它在历史滚滚的浪潮中悄无声息地湮灭了。 那么,三十六岁的韦根在做什么呢? 他设下阴谋,杀了远在亚尔利金的格斯·维尔尼亚,然而竞争者的死亡没有平息皇储殿下内心的怒火,就连逐渐露出老态的女王也未能察觉到这位继承人有多疯狂。 有了上届反贼惨死的案例,韦根学得非常聪明,他买通了侍奉着陛下的内务官,让对方在狄娜每天服用的药物中掺入微量紫藤花粉。这本身并不致命,真正置那人于死地的是韦根为母亲献上的贺礼——龙涎香跟紫藤花粉相遇,就会产生让人一瞬间暴毙的毒性。 如今,他才是那位尊贵的陛下。 接管了整个帝国的统治者躺在那张不容他人酣睡的卧榻上,韦根生性多疑,就连休息时也提防着潜在的危险,然而就在那夜,他却睡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好觉,完全沉浸在了那场不可思议的梦中。 梦中的他不过是一个少年,毫无城府可言地尾随着谢司·维尔夏德。 韦根不曾停下脚步,因为他实在太好奇那人到底藏着什么秘密了,直到那些恐怖的触手将他卷了起来,韦根才幡然醒悟自己面前是个多么震撼人心的怪物。 霎时间,记忆如潮水般涌了上来。 韦根陡然摔下了床,疼痛感将他的思绪带回了现实,那套睡袍已经被悄然渗出的汗水打得湿透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惊悸感电流般贯穿了他,但韦根的眼睛中毫无恐惧,反而充满了某种激动的、势在必得的渴望……事到如今,他终于搞懂了自己追寻多年的真相。 “老师,我想要成为像您那样的神。” 他知道,这注定是一条难以实现的道路,但韦根已经见到了那种能够颠覆世界的力量,又怎么可能甘心沦为一介平庸的凡人? 显赫的地位、权力、无数条代表着财富的雾钢银矿脉……什么都不能再让韦根·维尔尼亚感到满足了,他竭力搜寻着老师的下落,又让影臣彻查了首相曾经居住的宅邸,最后在尘封的阁楼上发现了两个饥肠辘辘的怪物。 这个意外发现引起了韦根的注意。 特情处的余孽被他重整成了只听令于自己的地下幕阁,他们行事谨慎,绝不会惊动审判庭与警务司,这一点让韦根颇感慰藉。 影臣禀报道:“那些生物不同于已有的任何物种,它们有着极为强韧的战斗能力,只是在虚弱状态下才被我们轻而易举地带走。从其侵蚀严重的躯体内找到了圣裁骑士的徽章,经比对,正属于十余年前失踪的那两个人。” 韦根没能再接着听下去。 望着被绑在殿前的黑暗生物,他只觉得垂涎欲滴,某种压制已久的欲望倏然间占据了他的脑海,就仿佛猎食者与生俱来的本能。 韦根让影臣退了下去,而他一步一步逼近了正不断打着颤的怪物,居高临下地俯瞰着那副恐怖、丑陋、见不得人的外表。 尽管和他心中那位神相差甚远,但韦根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他满面阴郁地俯下了身,两个黑暗生物瞬间被吸了过来,它们挣扎着,低吼着,最后却还是被撕扯着融进了皇帝陛下的体内,这份自助餐让韦根舒服地叹出了一口气,他能感受到自己的背部隆起了数个脑袋大小的肉瘤,但韦根并不在意。 既然老师圈养着这些家伙作为储备粮,那就证明他同样可以通过这种进食方式成神,韦根想道,只要他捕获的怪物数量够多,就不愁没有永生的那一天。 毋庸置疑,韦根是一个合格的帝王。 他将这个国家治理得繁荣至极,曾被视作天外之物的蒸汽灯流进了千家万户,帝国银行、柯林顿生物科技公司等庞然大物撑起了整个塞诺阿的经济市场,隆隆的列车飞驰着开到了遍是黄沙的边境之地——无论是谁,都比不过韦根在维尔尼亚帝国史上的卓越贡献。但他老了,就像所有繁衍生息着的人类一样,韦根在位已经超过了五十年,这全然是个无法复刻的奇迹,然而再多的异种生物都没能延缓他的衰老。 韦根隐隐察觉到了,自从黑洞消失的那一天起,就不再有黑暗生物诞生了。 老师,你到底在哪里? 韦根不禁想道。他现在就连呼吸都感到费劲,但仍然没有人敢挑衅他的权威,那股征伐世界的黑暗欲望灼烧着韦根的灵魂,从十三岁到八十八岁,他相信只要将全世界都掌握在自己手中,就一定能找到成神的线索。 他的视线投向了浓雾下的绝境。 帝国理工学院声称制造巨灵神这样的战争兵器已经耗费了大量人力物力,现在财政紧张,并不适合立即动用它们开战。 韦根虽然刚愎自用,却也清楚国库的情况,因此才秘密派遣了加西亚·安东尼奥作为勘探员前往蛮荒之地确认情况。他知道这家伙不是普通人类,能够完成常人无法企及的任务。 遗憾的是半年过去,加西亚仍然没有传回任何情报,就仿佛他真的被那片浓雾吞噬,没有一个人能够从魔鬼的巢穴中逃出生天。 韦根·维尔尼亚蜷缩在他的寝殿里,那些散发着热量的蒸汽管道将一切风雪隔绝在外,让这位老态龙钟的皇帝不至于被冻僵。但他的躯体实在是太庞大了,被黑暗物质覆盖的皮肉层层叠叠堆满了整座宫殿,点上熏香也无法掩盖那种腐败的气味,因此他的一切命令都由内务官代为转达。 “哒哒……” 熟悉的脚步声逐渐靠近韦根·维尔尼亚,最后在殿前停了下来。内务官恭敬而小心翼翼地说道:“陛下,有个自称是谢司·维尔夏德的人想要见您。” 韦根霍然间瞪大了眼睛。 内务官还在犹豫着,他本想说从警务司汇报的情况来看,那家伙并不像是正常人类,但陛下急促的、充满激动的声音从寝殿中传了出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呵斥道:“快!快让他进来!” 没有人敢忤逆韦根·维尔尼亚的决断。内务官立即退了下去,韦根剧烈地喘息着,他没想到自己还有再见到那人的一天。 他想起了年少时飞过眼前的银翼蝴蝶,想起了那些被布置下来的作业,想起了谢司·维尔夏德说过的每一句话,做过的每一件事,想起了将他变成现在这副模样的神秘黑洞……此刻,十三岁的韦根满面漠然地注视着他,注视着这个怪物竭力爬到了大门前,只差一步就能离开这个充满黑暗的巢穴。 那人垂下的长发从他面前滑了过去。 韦根·维尔尼亚下意识抬起了头,对方的面庞仍然年轻而俊美,和他印象中的老师如出一辙,就仿佛那人从来没有消失,也不曾离开过帝国。 他不由得感到自惭形秽,毕竟自己看起来实在是太丑陋、太引人嫌恶了,谁都无法将他跟曾经意气风发的英俊少年联系在一起。韦根正要转身逃进寝殿,前来觐见他的人就单膝跪在了殿前,膝盖触碰到瓷砖的声音让他定在了原地。 “陛下,还真是好久不见。” 第348章 莫比乌斯之环(6) 望着面前的韦根·维尔尼亚, 路远寒确实感到有些出乎意料。 他从命迹师的话中推断出了同世界线下的另一个候选者就是他的学生,也知道韦根身上黑暗物质的影响没有完全消除,必然会引起不小的麻烦。路远寒早就有所预想, 但他仍然没想到尊贵的陛下能将自己折腾成这副模样。 路远寒重新站了起来。 他一步步走进了黯淡无光的寝殿中, 韦根并不觉得老师的行为僭越,只不过他要收起满地流淌的血肉,才能为那人腾出位置。 好在路远寒及时停了下来, 他的眼睛毫无温度, 打量着名为韦根·维尔尼亚的怪物。 这位陛下一点人样都没有了, 看得出曾经有无数个人、无数头黑暗生物惨死在了这里, 那股浓烈的尸臭味简直熏得人冷汗直流, 即使路远寒的视力过于常人,也无法辨别出哪部分是他的胸膛, 哪一部分又是他的腿脚——而且无数根散发着黑气的线联通在那个庞然大物的中央, 近乎将他缠成了一个巨大的茧。 在谢司·维尔夏德就任首相期间, 路远寒曾经处理过无数人的愿望, 因此他很清楚那些线意味着什么, 它们既是帝国公民内心最真挚的声音,也是通往成神之路的台阶。 只不过韦根身上的线完全被黑雾浸透,路远寒想,看来这位君王积怨深重, 想要让他走智慧序列的途径必然是不行了。 那就只能成为一个魔鬼了。 路远寒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毕竟整个帝国都很清楚韦根·维尔尼亚的暴行,但他们恐怕也不曾想到那位至高无上的统治者竟然是一个狰狞的邪物, 时至今日, 见到过陛下真容的就只有韦根面前这个漫不经心的家伙。 望着老师那张神情莫辨的脸庞, 韦根忽然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他的沉默就像海水一样永无尽头,于是寝殿中只剩下怪物颤抖着、喘息着的声音。 从韦根鼻腔下发出的呼吸声低沉刺耳,犹如野兽摩挲着牙尖,任何人站在他面前都会感到毛骨悚然。但在回归了无数次的“神”看来,他仍然是当年那个腼腆的孩子,需要别人悉心教导,路远寒微微仰起头注视着他,忽而问了一句:“你的愿望是什么?” 愿望?韦根瞬间有些恍然,他对愿望的定义停留在小时候对着生日蛋糕定下的目标,而他现在已经是耄耋之年,却还能清楚记得当时那种极为深刻的感受。 “我…想要统治这世界,想要成神。” 韦根发自内心地说道。 他说着竟然哭了起来,那是眼泪吗?路远寒也不清楚,按道理说,能够成为暴君的人本不应该如此多愁善感,那点湿漉漉的痕迹在韦根·维尔尼亚的面上显得格外狰狞恐怖,紧接着一滴一滴坠在地面,如同融化的雪水。 就在这时,韦根那身不断颤动的皮肉下露出了一根明亮的线,它在那些充满憎恨、愤怒等情绪的黑线中显得如此突兀。 路远寒垂下视线,发现这根由韦根·维尔尼亚发出的线连接着自己。 “好,那就如您所愿。” * 塞诺阿最近有一个闹得沸沸扬扬的传闻。 据警务司传出来的消息说,有个神秘的访客带着漫天风雪被召见入宫,也不知道那人说了什么,竟然让陛下回心转意,重新解禁了整座城,和外界的贸易也恢复了正常。对于生活在塞诺阿的公民而言,这无疑是一个好消息,他们能够享受到亚尔利金送来的果实,狐狸鬃毛做成的美丽皮草,以及未经打磨的雾钢银原料——这座被低温笼罩着的城市重新恢复了活力。 对于那个访客的身份,人们心中充满了好奇,他们窃窃私语着,讨论着是谁能赢得那位暴君的信任,要知道陛下已经垂帘听政很久了,任谁都无法觐见到他的仪容。 难道那人对他下了咒?城内众说纷纭,但真相很快就不再是一个秘密。 因为谢司·维尔夏德被封为了大公。 皇室颁布的消息出来以后,满城哗然。要知道那不是一般的爵位,而是能够荫庇千百代后裔的无上荣耀,向来只有出身于维尔尼亚家族之辈才能得此殊荣,现在竟然落到了外人头上。 很快,帝国就以最高规格授予了谢司·维尔夏德大公爵位,再豪横的纨绔也不敢在那位贵族面前多喘一口气。 受封礼当天,谢司·维尓夏德骑着匹快马巡遍了全城,从第一区骑到第十四区,他身下的骏马全身漆黑,肌肉健硕有力,鬃毛下隐隐渗出的深红证明这是有着高贵血统的皇家御骑。那人一手握着缰绳,另一只手则拖着柄长剑,起初,围观者还以为那是把赤红的剑,靠得近了才发现那是因为剑刃被鲜血浸透,毋庸置疑,它的持有者——那位新官上任的大公刚杀了人,新沾到的血液还没来得及顺着刃面下滑,塞诺阿极致的寒冷就让它一瞬间凝固在了凹槽上。 这实在是让人毛骨悚然。 谢司·维尔夏德杀人了,而且还堂而皇之地走在街上,审判庭和警务司都没有来追究他的责任。 在那些充满恐惧的视线中,路远寒有条不紊地前进着,对他而言,杀人不过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倒是那把渴望鲜血的大剑在他掌根下微微颤抖着,显得兴奋到了极点。 路远寒回归维尔尼亚帝国的那一天,这把诅咒之剑就重新找上了他,犹如最忠诚的仆人,路远寒当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在塞诺阿公民看来,那把剑就跟大公本人一样极具压迫感,如同死神和追随着他的魔鬼。 好在路远寒没有滥杀无辜。 死在他手下的都是曾经享受着无尽财富的权贵,从银行家到公司高管,甚至是身份尊贵的兰彻斯特侯爵,而帝国对此采取了默许的态度。路远寒从早杀到了晚,他的剑、他的衣摆、他座下嘶鸣着的骏马彻底被鲜血染红……至于那些亡魂的财产,都被紧随在路远寒背后的警察查抄充公,那些人曾经搜刮的膏脂足够让国库恢复正常,同样能够筹备一场战争。 事到如今,能够被帝国掠夺的就只有圣堂了。 虽然都是非人物种的领地,但和犬域有所不同的是,聚集在那里的异种生物表现出了一定程度的智慧,它们不仅自诩天使的后裔,还崇拜着某种古老而神秘的宗教。 曾经有支考察队在圣堂边缘进行过观测与探索,最后侥幸逃了回来,他们在记载中第一次为这个种族进行了命名:堕落者。 某种不可名状的力量影响着那些生活在圣堂的异种生物,让它们腐烂的肉身上长出了无数羽毛,介于一种清醒与癫狂之间的状态。那些堕落者建立起了一座全是狂信徒的城市,而它们崇拜着的存在就沉睡在那不为人知的城市深处。 据说,费利·维尔尼亚建国之初,圣堂曾经派遣过使者进行交涉,但帝国并不承认堕落者同为人类,引得对方震怒,从那以后,两方就彻底没有了任何联系。 路远寒了解黑暗纪的历史,因此他很清楚,那些堕落者真有可能是人类受到辐射影响后变异的一批亚裔种,对现在的韦根·维尔尼亚而言,带有畸变基因的黑暗生物正是他需要的补品——那恐怕才是陛下想要开战的原因。 韦根想要活下去、想要成神的欲望超过了世界上所有人,任何渺茫的希望他都要夺过来紧攥在自己手中。 哪怕代价是变得疯狂。 陛下允许谢司·维尔夏德独揽大权,这个任务自然也就落到了路远寒头上。维尔尼亚帝国面临的财政问题已经得到了解决,警务司查抄的财产绝大多数流入了帝国理工学院和军工厂,而神风-Ⅰ型机的制备逐渐趋于成熟,现在进入了调试阶段。 再过半个月,这支由钢筋铁骨组成的军队就将朝着圣堂进发。 至于那些庞然大物的“灵魂”,不再完全是无辜的学生,路远寒提了一条将重刑犯纳入精神测试,并且以优厚薪酬向底层人开放招募的建议,很快就得到了皇帝陛下的采纳。 正如他所想的那样,下城区的公民宁愿死在战场上,让亲属靠着抚恤金改善生活,也不想再被街道防控部门用麻袋拖着冻僵的遗体送走了。招募信息一经发布,报名者不在少数,而且还真在这群瘦骨嶙峋的家伙中测出了契合度极高的天才,这无疑是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 此刻,战时联合军事委员会。 “大公冕下,您有宫中的消息。” 推门而入的随从官禀报着,将带有火漆的密信呈了上来。他是这场战争主翼军团的副指挥,到战委会就任前,季米特里·沃森曾是蒸汽与科技协会的理事,受着无数人的尊敬,但他现在不得不屈服于那位大公的淫威之下。 对此,路远寒只是不以为意地瞥了一眼,随即颔首示意道:“先放在那,我等会处理。” 闻言,随从官不由得多看了他片刻。 正如传言中所说,谢司·维尔夏德是个冷静而又疯狂的魔鬼,他正在那张帝国地图上一处接着一处标记行军路线以及补给点,指节触碰到的地方都被打上了红圈。更让人感到心惊的是,路远寒的判断非常准确,就仿佛他曾经亲自考察过帝国的每个角落一样。 不得不承认,仅看对方这副完美的表现,没有人会将维尔夏德大公和那场震惊全城的血案联系在一起,季米特里想,也只有他敢这样无视陛下的威严。 路远寒并不在意随从官的看法,标记完整张地图以后,他才拆开了那封密信。信中的内容显然是内务官代为转述的,对方声称陛下的情况一天不如一天,凛冬尚未结束,韦根·维尔尼亚的身体状况就又恶化了,但他不愿意松手撒开帝位……除非维尔夏德大公能够为他提供成神的希望。 路远寒想,他必须得加快行动了。 第349章 莫比乌斯之环(7) 维尔尼亚建国270年冬, 铁翼军开始了征程。 这支队伍之所以被称为铁翼军,是因为其主翼军团由数千台有着庞大身躯的巨灵神组成,那种狰狞的金属色泽让人不寒而栗。 每位驾驶者都在帝国的严格掌控之下, 绝不会产生任何纰漏。与此同时, 其余十数支侧翼军团还配备着陆军、骑兵以及远程部队等不同兵种,可谓各司其职,但所有战士都要服从最高统帅——维尔夏德大公的指挥。 巨灵神亮相的那一天, 整个塞诺阿的公民都为之而震撼。 那些充满杀气的庞然大物行走在审判庭提前开辟的通道中央, 每一步落下都会引得周围雷鸣般隆隆作响, 人们畏惧着这种恐怖的力量, 却又忍不住观望着它们前往的方向, 就在这时,弗朗西斯家的飞行器衔着鲜红的飘带掠过塞诺阿上方, 一直疾驰到城墙以外, 赫然为这场战争揭开了序幕。 “好多巨大的怪物在外面游荡!” 神风-Ⅰ型机经过街道的时候, 趴在窗边的男孩下意识嚷嚷道。 屋内的家具正在不断颤抖, 看起来随时都有砸落的风险, 女主人却顾不得管它们的死活,立刻跑过去紧捂着孩子的嘴唇,低声呵斥道: “安静,不要招惹那些家伙……” 好在巨灵神没有注意到底下这些渺小的生物, 它们按照既定的行程,来到了联通着罗特里河的港口,那里停靠着无数艘比它们还要庞大的军舰, 而这正是那位大公的授意。 谢司·维尔夏德将铁翼军兵分为两路, 主军团乘坐航船抵达帝国的边境, 重量较轻、机动性更强的侧翼军团则通过悬空艇与蒸汽列车一路南下, 三天后,他们将在法略堡要塞进行汇合。毋庸置疑,这是最快速而高效的方法。 作为军团的总指挥官,路远寒亲自监督着舰队行驶。 舰队的负责人不敢有任何怠慢,他将船上配备最好的房间腾出来,分给了这位尊贵的大公,又吩咐检查那些战争兵器的船员们每天过来汇报情况,路远寒若是表现出一点不满,值勤的水手就要全部领罚。 即使对方不这样做,路远寒也早就布置好了由孢子构成的监察网。 上到舰队顶部的桅杆在狂风呼啸之际摇晃了多少次,下至货舱里的老鼠跑到了哪个编号区域……所有情报与动向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辅佐韦根·维尔尼亚成神以后,他又将何去何从呢?路远寒不禁想道。 无数次回归让他本就寥寥无几的同理心彻底泯灭,人类在他眼中不过是天空、飞鸟又或者微尘般的存在,路远寒已经抛弃了加西亚的身份,他跟帝国的羁绊就只剩陛下一人,等到功成事毕后,他再也不想插手帝国的任何事务了。 “停手,别打了!” 外面嘈杂的声音打断了路远寒的思绪。 路远寒微微皱起了眉,孢子-079号正为他实时转播着现场的情况。 餐厅里似乎发生了什么意外,以至于一个穿着防尘服的驾驶员正跟他身边的年轻人扭打着,只见他满面愤怒,而挨打的那人嘴唇下溢出了血,却还在嚣张地大笑着,那副戴在手上的镣铐说明了他的身份——这是一个被强制遣派到战场上的重刑犯。 在舰队抵达法略堡要塞以前,这些巨灵神需要每天检查保养,使其维持在最适合战斗的状态,因此驾驶员们才得以从神风-Ⅰ型机内部爬出来,跟船上其他人一样休息放风。 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自愿上战场。 “我说错什么了?”重刑犯偏过头啐出一口混着断牙的血沫,屈膝撞在了对方腹部,将那名驾驶员踹到旁边,“不是那个疯子提议向贫民窟开放招募的话,你们这种劣等货有什么资格上船?你会杀人吗,就被骗过来找死,我看这群统治者也真是无药可救了……” 他面色阴鸷,下手时那种狠辣劲让周围想要劝架的同伴有些不敢上前。毕竟从下城区出身的驾驶员身体素质普遍达不到平均水准,未必能打得过监狱里的重刑犯。 见没有人敢忤逆自己,重刑犯越发感到心情舒畅。他朝着刚才殴打自己的驾驶员走去,然而就在这时,逐渐靠近的脚步声让他的动作倏然一顿。 船上的警卫闻声赶到了餐厅,他们随身携带着用于管教犯人的警棍,紧随其后的是一个披着戎装的男人,警卫们态度恭敬地挪开了道,让那人走进案发现场。 重刑犯下意识转过了头,对方犀利的视线让他无端感到了心悸。 即使他没有见过那位杀人不眨眼的大公,也听说过他们的统帅有着雪色长发,看来这家伙就是谢司·维尔夏德了。 他立刻换了一副嘴脸,举起手示意自己不会轻举妄动:“大公冕下,我刚才不是故意要参与打架斗殴的,是那家伙不分青红皂白就冲过来打人……我已经深刻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保证以后绝不会再犯。” 觑着那人毫无表情的俊美容颜,重刑犯只得硬着头皮奉承对方。 唾沫横飞的同时,他又怨怪起了那个经不住挑衅的驾驶员,谁能想到这点小事竟然惊动了维尔夏德大公,这下所有人都要倒霉了! 路远寒打断了他滔滔不绝的赞美。 “够了。” 那道低沉的声音让旁边的警卫都有些后背发颤,更不用说直面大公的重刑犯了,他望着对方一步步走向自己,不可避免地感到了腿脚发软。奇怪的是那人并没有带任何武器,掌控着所有人生死的统帅在他面前停了下来,下一刻,那双充满青筋的手就落在重刑犯头顶,拧断了他的脑袋。 重刑犯还没有反应过来,只觉得自己正在轻飘飘旋转,直到瞥见地上那具鲜血淋漓的尸体,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脑袋被对方提着头皮攥在了手中。 一声惊叫过后,他就彻底没有了气息。 周围寂静到了极点,就连正要起身的驾驶员也吓得僵在了原地。 温热的、殷红的血液顺着重刑犯的脖颈滑落而下,路远寒对此毫不在意,他将那颗头随手扔到一边,对着那些满面惊恐的驾驶员问道:“还有谁想跟他落得一个下场?” 没有人应声,他们都沉浸在那种恐惧而又紧张的情绪中,路远寒提前给驾驶员上了一课,让他们意识到战场有多残酷,多么不近人情。 路远寒仍然是那副平静的态度,他脱下沾到血液的手套,看都没看一眼脚下的尸体,对着身边的警卫吩咐道:“现场收拾干净,再去睡眠舱里重新找一个替补的填上他的位置。” 重刑犯的性命就像草芥一样轻贱。 毕竟真正价值连城的是那些机械造物,这些驾驶员只是被帝国选拔上来的耗材,为了预防他们在驾驶过程中意外身亡,铁翼军为每台神风-Ⅰ型机配备了两到三名替补驾驶员。 而这也是路远寒下手毫不留情的原因,驾驶员死了还可以再替换,但要是不借此整肃军纪,让这群非科班出身的家伙收敛起浮躁的心性,他们上了战场只会害死更多人。 路远寒需要的是一支绝对听令于他的军队。 原本窃窃私语的驾驶员都不再说话了,餐厅内只剩警卫拖动尸体的声音,那位统帅逐渐远去的背影就像一场不可磨灭的噩梦,扎进了他们每个人的心里。 * 三天后,法略堡要塞。 这是座易守难攻的军事要塞,它扼守着帝国南部边境的鹰喙山脉隘口,背靠高耸陡峭的黑色山脊,下方则是波涛汹涌、一望无际的索伦斯河,几条军道沿着河岸延伸而去,联通帝国腹地的补给线,为铁翼军的前进提供着极为可靠的保障。 此处水流湍急,河岸陡峭,激荡的水面下遍布着削尖的木桩与铁刺,任何想要侵入帝国境内的敌军都会被火力覆盖拦截在要塞以外,只有得到许可的舰队才能进入法略堡。 今夜,承载着那些巨灵神的舰队如幽灵一般开进了法略堡下的港口。 早在几个小时以前,侧翼部队就已经抵达了要塞,因此各军团的指挥官提前来到了港口,恭候着那位统帅阁下的驾临。事实上,他们每个人都是帝国出类拔萃的精英,眼神中透露着军官特有的冷酷、锐利以及坚不可摧,但当见到大公冕下的那一刻,指挥官们还是感到了天然的敬畏。 “不必多礼。”路远寒打断了军官们的动作,他的视线扫过那些神情各异的面庞,“黑石滩的情况侦查得怎么样了?” 他提到的黑石滩是法略堡要塞正前方的一片冲积平原,以往雨水泛滥的时候,那里泥泞难行,然而严寒刺骨的凛冬还没有过去,因此地面板结成了皲裂的硬土,倒是方便了巨灵神的行动。 只要想办法跨过黑石滩,铁翼军就能抵达圣堂的边境线。 闻言,负责侦查敌情的斥候团指挥官立即上前半步:“回禀统帅阁下,黑石滩一切正常,看起来圣堂并没有察觉到我方的动向。” “后勤总长呢?” “帝国供应的粮草、燃料以及其余后勤物资已经运输到了法略堡要塞,按照不同军团的配给量存储在装甲车内,只要前线军团跟车队保持同步行进,随时都能进行补给。” 作为最高统帅,路远寒提什么问题下面的人都知无不答,很快他就意识到这支队伍已经蓄势待发,犹如打磨好的利刃,只要他伸出手,这些人、这些庞然大物就会为他所用。 路远寒的嘴角微微上扬,自铁翼军出发以来,指挥官们还是头一次见到大公冕下露出笑意,他们不由得怔住了。 霎时间,所有视线都集中在了那人身上,法略堡耀眼的火光落进了路远寒的眼睛,让他看起来就像一个磨牙吮血的魔鬼:“那就准备开战吧,胜利必将属于帝国。” 第350章 莫比乌斯之环(8) 战争意味着什么? 鲜血、硝烟、纷飞的炮火, 以及那种永远没有尽头的厮杀。 对旗开得胜的将士而言,它是能够改变命运的荣耀,但对惨遭血洗的平民来说, 这头名为战争的巨兽吞噬了无数条鲜活的生命, 它如影随形地缠着幸免于难的人们,直到他们在绝望中窒息的那一刻才肯离开。 它既是灾难,同时也是机遇。帝国设置的军功兑换制度激起了战士们的热情, 有人靠着杀得满眼通红一路晋升到了上等兵, 也有人重伤后从马背摔下来, 被轰然走过去的巨灵神碾得血肉模糊。 直到现在, 诺曼·斯科特的手掌仍在颤抖。 他记得亲手撕开血肉的触感, 尽管诺曼本人坐在驾驶室中,但巨灵神内置的神经反馈系统仍然将那种糟糕透顶的体验灌输到了他的脑海中。诺曼只是一个连老鼠都不曾踩死过的青年, 这种巨大的痛苦让他流下满身冷汗, 就连呈现在视野中的图像也变得一片模糊……冷静, 诺曼劝说着自己, 那只是个怪物。 一个容貌恐怖的怪物而已。想到对方狰狞的獠牙, 以及对铁翼军展现出的极端仇视,诺曼·斯科特满怀惊悸的心逐渐平静了下来,不再崩溃到无法正常行动。 “8503号驾驶员,检测到您的心率过高, 已经超过了黄色警戒线,是否需要为您申请医疗救援?十秒后即将自动执行。” 毫无温度的机械音响了起来。 诺曼一瞬间绷紧了全身肌肉,扯动到背后输液管的疼痛感让他回过神来, 立刻回应道:“不、不用了, 谢谢。” 战场上的医疗资源非常有限, 因此申请救援服务需要支付与之相应的军功, 而诺曼截至现在只杀了一个堕落者,当然支付不起那高额的费用。 这是战争开始的第十三天。 铁翼军跨越了刮着狂风的黑石滩,极端恶劣的气候让一部分骑兵和其坐骑死在了黝黑的硬土上,而像诺曼·斯科特这样置身于巨灵神内部的驾驶员自然不用担心会被冻僵。在那位最高统帅的指挥下,他们很快就攻进圣堂外围,跟堕落者展开了一场大规模厮杀。 有了巨灵神的加入,战争毫无悬念。 据前线军团观察,圣堂内部按照教徒的等级划分成了不同城寨,只有最虔诚而忠实的仆从能够在沉睡之城瞻仰主的荣光,而在外围捍卫着的只是最低等的教众。它们的血肉之躯在钢铁面前不堪一击,那些堕落者再怎么愤怒地反抗,最后也沦为了被踏平的齑粉。 它们临死时还在嚷嚷着某种具有古怪音调的语言,想必是诅咒铁翼军不得好死。 作为主翼军团的一员,诺曼·斯科特的表现无疑是拖了后腿的。能够碾压敌军的战争兵器在他的控制下如同怯懦的孩子,再这样毫无作为的话,他迟早要被睡眠舱中的替补驾驶员取而代之。 失去利用价值,那就只剩死路一条。 诺曼见过那些被军法处置的家伙,他们的下场惨烈到了让人做噩梦的程度,谁都不想沦为战场上的弃兵,因此他只能强迫自己振作精神,逐渐习惯这种残酷的、毫不留情的杀戮。 有了第一个死在他手下的堕落者,很快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诺曼的右侧肩膀正隐隐作痛,因为他用巨灵神的那条钢铁之臂接连碾碎了十余个拦在前方的怪物。神经过载的酸胀感让他心跳骤然加快,额上浮出了青筋,但这个神情麻木的家伙只是咬紧了牙,就在他要推动操作杆的时候,诺曼·斯科特忽然丢失了视野。 笼罩着整个舱室的黑暗让诺曼陷入了恐慌,他没搞懂发生了什么事,毕竟他使用的这台巨灵神从来没有出过故障,他张开嗓子,声嘶力竭地呼叫着机械助手,然而无人回应。 诺曼·斯科特仿佛脱离出了世界。 就在他满面惶恐之际,他的视野又恢复了,只不过呈现在诺曼眼前的不再是血水飞溅的战场,那种耀眼的光刺得他近乎睁不开眼。 诺曼仰起了脖颈,只见无数背负着巨大羽翼的生物悬浮在不远处的空中,它们看起来神圣而又悲悯,每根羽毛都散发着淡淡金辉,让他联想到了传闻中的天使。 诺曼·斯科特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了起来,难道他刚才一直在攻击着这些天使?好在对方没有表露出任何不满,只是逐渐靠近着诺曼,强烈的负罪感让他想要撒开手,放弃抵抗,被那些温暖的生物拥入怀中。 “滋啦——” 就在这时,震耳欲聋的声音让那些天使停了下来,它们满身的羽毛开始脱落,和蔼的神情一瞬间变得痛苦而又扭曲,诺曼被吓得胆颤心惊,顿时攥紧了被汗水浸湿的操作杆。 “所有成员听我指挥,不要被敌方表现出的幻象蛊惑,保持进攻模式,受到磁场干扰的设备将在十秒后恢复正常,10、9……” 那道冷冽的声音让诺曼感到了安全。 铁翼军中没有人不知道谢司·维尔夏德的名讳,他们对那位统帅充满敬畏,却又佩服着他的谋略与铁血手段,诺曼·斯科特相信着只要大公冕下在场,就没有帝国军队赢不了的战争。 随着倒计时走到最后一秒,幻象轰然粉碎,诺曼也得以看清那些家伙的真容。 那根本……不是所谓的天使! 无数根缠绕着的肉状绳索正在巨灵神面前到处游荡,这种特殊的堕落者属实让人感到一阵背后生寒,因为它们挪动的姿态怪异到了极点,就像从世界之外而来的怪物。 前线军团有不少冲锋队都被其吊死,好在有着统帅阁下的指挥,驾驶者们已经清醒了过来,他们全力出击,弩箭、燃烧|弹就像纷飞的流星一样猛然射出,霎时间,火光冲天而起,将夜空熏烤得如同沸腾的锅炉。 堕落者死伤无数,那些巨大的绳索更是直接逃进了黑暗深处,随着窸窸窣窣的摩擦声逐渐远去,维尔尼亚帝国的旗帜被插在了这座寨子的最高处。 那意味着他们又攻下了一个重要的战略点。 考虑到军士们疲惫的状态,战委会决定在此休整过夜晚后再继续前进。 这个决定非常正确,听到通知消息的那一刻,诺曼·斯科特紧绷的那根弦终于松了下来,铺天盖地的眩晕感让他浑身虚弱,整个人蜷缩在驾驶位上,就连体温也在不断升高。 好在他失去意识前及时申请了医疗救援,诺曼不禁想道,那些死在他手下的堕落者兑换成战功应该也足够了。 铁翼军随行的医疗队颇为专业,他们将从巨灵神内部抬出来的驾驶员放在了担架床上,检查完诺曼·斯科特的身体状况后,医生先给他注射了一剂退烧药,又吊着输液瓶为他补充营养……等到那袋营养液打完,这个贫穷的青年也恢复了意识,及时叫停了后续收取费用的一系列服务。 诺曼从医疗站走了出来,狂啸而过的寒风险些将他刮倒,他这才意识到外面的环境有多么残酷,隶属于侧翼军团的士兵一直以来就忍受着这种难捱的折磨。 他唰地将防尘服的拉链拽到了最上面。 不远处生着篝火的营帐吸引了诺曼的注意,他走到附近,发现那位尊贵的大公冕下坐在篝火旁边,细腻的狐狸皮毛将那人的脸衬得越发冷酷。 路远寒满面平静,注视着跃动的火光,眼中却没有沾到一分温度,诺曼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才发现被当作燃料使用的竟然是堕落者的尸体。那些腐烂血肉的脂肪略显油腻地浮在尸体表面,已然深可见骨,而它蒸发得越多,篝火散发出的光芒就越明亮。 诺曼·斯科特怔住了,紧接着踩在冰面的左脚倏然打滑,让他跌坐在了地上。 这边闹出的动静引起了路远寒的注意。 他虽然不认得诺曼·斯科特的面孔,但那套防尘服与其过于消瘦的身躯也已经说明了对方的身份,一个应征招募计划的驾驶员。 留意到诺曼惨白的面色,路远寒猜测到了这个青年的想法,他伸手感受着篝火的温暖,对此表现得毫无负担:“觉得残忍吗?事实是神风-Ⅰ型机承载着全军的绝大部分燃油消耗,不利用这些天然材料的话,超过一半的士兵都将在凌晨失温而死……而且你知道圣堂每年要从法略堡要塞掳掠多少人牲吗?” 路远寒注视着诺曼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僵硬,他及时起身,将对方拎到了篝火覆盖的范围: “所谓人牲,就是将跟你生活在同一个国家的人类当作畜牲奴役、虐待,榨取完利用价值,最后制作成熟软糜烂的食物。” 统帅阁下说得没有错。 诺曼·斯科特沉默着垂下了头,仇恨与痛苦就是不同种族之间无法跨越的鸿沟,假如他不动手杀死那些堕落者,它们就会在某一天袭击帝国境内的公民,诺曼不想让他们蒙受这种残杀。 路远寒只是因为事情进展符合他的计划,才有心情提点一两句,很快他就将这个瘦弱的年轻人抛在了脑后。 负责搜查寨子的队伍已经完成了任务,他们靠近时就像一群从海面下浮现出来的影子。 为首的少尉捧着个被黑布紧裹的物体,将它呈到了路远寒面前,那副神秘、严肃而又讳莫如深的表现很难让人不产生探索的欲望:“这是我们在废墟中翻找出来的雕像,上面刻画着的似乎是某种拥有强大力量的存在,但……您最好不要直视它的眼睛。” 少尉叙述的声音越来越低,就连手背上也悄然渗出了汗水,路远寒从他手中接过这件被视作邪祟的物体,揭开了表面的黑布。 第351章 莫比乌斯之环(9) 看到雕像的瞬间, 路远寒就理解了少尉的恐惧从何而来,因为这东西实在是太诡异了。 它由无数扭曲的线盘旋而成,顶端遍是密密麻麻的尖牙, 看得出制作者沥尽心血, 那种狰狞的姿态仿佛下一刻就要挣脱雕像的束缚,咬下侵犯者的脑袋。 路远寒托着雕像的手掌也产生了一种奇怪的触感,从颜色上看, 它是黝黑而光滑的石刻, 摸起来却像是活着的血肉, 似乎有某种充满鳞片的动物正在他指缝间爬行、游动。 最引人注意的还是它的眼睛。 路远寒揭开黑布时, 少尉就反应迅速地转过了头, 只见雕像中央镶嵌着一对宝石般耀眼夺目的赤瞳,无比清晰地映照着窥视者本人, 就仿佛他正置身于充满血色的地狱中。 正常人见了必然要夺路而逃, 但路远寒只是加重了手下的力道。 “咔嚓!” 雕像表面浮现出了无数道狭长的裂纹, 那双眼睛中的光泽随之黯淡了下去。路远寒只觉得狂风忽起, 气温骤降, 篝火陡然剧烈地晃动着,似有低沉而癫狂的絮语薄雾一般笼罩着他,持续了片刻才不甘地散去。 “这就是堕落者祭拜的东西?”路远寒将毁坏的雕像扔进了火中,让其饱受烈焰焚烧, 随即下达了一道命令,“以后见到类似的物体全部处理掉,不要留任何隐患。” 作为掌管着整支军队的裁决者, 他的判断就是不可违背的铁律, 各军团必须严格执行, 没过多久, 正在休息的战士们就得知了统帅阁下制定的这条规则。 篝火一直烧到了凌晨。 军中规定驾驶者脱离机器的时间不得超过两小时,因此,诺曼·斯科特烤了一会火就走了,只不过他看起来颇为浑浑噩噩,他离开时路远寒留了个心眼,用【潜伏】在那家伙身上植入了精神标记,这样一来,路远寒就可以随时切换视角了。 诺曼很快就回到了巨灵神内部休息,那里有着温暖而舒适的座椅,但路远寒要忙的事还有很多。 他走进战委会的营帐中,召集各军团指挥官召开了一场战时会议,甚至不需要路远寒开口,前线军团和后勤部门就能因为燃料的配给问题争论不休。根据情报员的消息,黑石滩附近下了场暴雪,沿线道路大面积结冰,导致从帝国而来的运输车队一直无法紧随铁翼军的步伐——为此,他们必须严格控制平时的物资消耗,才能稳固这场战役的长期局势。 “那就尽快结束战争吧。” 坐在首位的路远寒忽然插了一句。 所有人都怔住了,原本激烈争辩的几个军官也下意识闭上了嘴,他们很清楚战争绝非儿戏,更不是能够通过意志决定的事。 但大公冕下不容置疑的态度就仿佛世界不过是他面前的棋盘,而路远寒就是亲自参与到游戏中的最高主宰,只要他有意结束这一切,所有问题都将迎刃而解。 “但主翼军团有很多驾驶员已经陷入了疲劳状态。”季米特里说道。 他是在场众人中唯一敢于直接表达意见的指挥官:“还有因为承受不住压力做了逃兵的情况,这种案例并不在少数,统帅阁下,我认为过于情绪化的军队并不能发挥出全部实力。” “停下来就能改变什么吗?” 路远寒直视着季米特里,那种锐利的视线就像刀尖一样戳着他的胸膛:“圣堂已经得知了全面开战的消息,等到它们彻底建立起防线,打持久战,我军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又能撑得过几个月?” “痛苦的情绪才是战士们前进的动力,这股愤怒一旦懒惰、泄气,那就彻底成了无头苍蝇——季米特里·沃森,到现在为止,你杀过堕落者吗,像战士们那样手上沾满鲜血吗?” 季米特里不再说话了。 对方的言语简直让他无地自容,其他人也像是挨了训一样感同身受地沉默着,直到路远寒揭开营帐前的幕布,让呼啸的气流涌了进来:“更何况他们比我们想象中更坚毅。” 统帅阁下这是什么意思? 指挥官们起初还不解其意,但他们很快就听到了营帐外传来的声音,那是骑兵队的战士在唱歌。 这群家伙绝大多数都是生长在帝国北境的游牧民族,性情粗犷而爽朗,那道歌声犹如一阵随风飘扬的雪沫,越来越多的战士自愿加入其中,高昂的、欢快的、充满激情的声音融进了狂风,似乎驱散了笼罩着铁翼军的低压。 天色逐渐亮了起来,那道微弱的晨光倾泻在遍地尸体上,同时也催促着他们再一次进发。 没有人抱怨喊累,铁翼军已经深入敌方腹地,他们见惯了那些惨死在铁蹄下的堕落者,也适应了同伴的猝然离世,死亡成了一种轻飘飘的恐惧,谁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落下来,他们能做的就只有竭尽全力打赢这场战争。 即使是像诺曼·斯科特这样第一次上战场的愣头青,也掌握了高效的杀戮方法。 因为在望涯坡战役中的卓越表现,他被授予了上等兵称号,那意味着诺曼·斯科特回到塞诺阿以后就可以摆脱黑暗、狭窄而又潮湿的群租房,带着整个家庭走向更美好的生活。他本该满心喜悦,但诺曼什么情绪都感受不到,疲惫如同抽空了脊髓的蛀虫,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是个重复着挥刀的屠夫,换一个人来也能做到同样的事……帝国不可能输掉这场战争。 但这次情况不一样了。 他们要攻打的城寨提前做好应战准备,不仅修筑起了防御工事,还有无数堕落者站在城墙上使用投石弩。 随着重物飞跃的声音离铁翼军越来越近,那些石块轰然砸在巨灵神表面,虽然不至于击穿装甲,却也延缓了这些战争兵器的行动。 “轰隆——” 情况不容乐观,路远寒却没有急着下达命令,他通过手持望远镜观察着敌方的动向,很快就锁定了城墙中央一群披着黑袍的异教徒,它们似乎正在举行某种祭拜仪式,各种鲜血淋漓的兽皮、内脏甚至是死婴被置放在不同教徒脚下。 路远寒还没有调查清楚那种仪式究竟有什么用途,却也知道不能放任敌方进行下去。 “骑兵队!”他握紧通讯器,低沉而又酷烈的声音传达到了每一个战士脑海中,“全力攻陷防御工事,其余军团会在背后为你们保驾护航。” “是,统帅阁下!” 铁骑疾驰而出,那些竭力奔跑着的骏马和战士们一样充满杀气。 霎时间,尘土飞扬,整片冻僵的大地都在这种无可抵挡的阵势下微微颤动着,他们毫不畏惧死亡,沸腾的热血让这支骑兵队一次又一次穿越落石攻击,就像插进敌方胸膛中央的利刃,誓要见到鲜血飞溅。 让骑兵队突破重围只是路远寒计划中的一环,至于那些正在城墙上祭拜的教徒,他另有处置方法。 路远寒纵身踩在了一台巨灵神的手掌上,驾驶者将他托到了指定位置,他的披风猎猎飞扬,扛在肩膀上的炮筒却比凛冬更残酷、更不近人情,带着火光的弹药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为满面惊恐的异教徒们送上了死亡——轰! 整片区域都在炮弹袭击下湮灭成灰,仪式自然也就被迫中断。路远寒眺望着城墙上纷飞的火光,不紧不慢地抬起手,又朝防御工事侧边的挡板来了一炮,为骑兵队撕开了缺口。 铁骑们嘶吼着冲进了城中。 防御工事一旦有了裂隙,就无法再抵挡住那洪水般的侵袭。骑兵队配备着帝国最先进的武器,碾灭堕落者对他们来说轻而易举,战士们攀爬上了城墙,将那些使用投石弩的家伙全部施以枪毙,快速控制住了局势。 这场战役的赢面彻底倒向了铁翼军一方。 遍地都是断壁残垣,硝烟弥漫的味道充满了所有人的鼻腔。 路远寒进城的时候,前线军队正在搜查堕落者的余孽,城中黑烟滚滚,凡是表现出攻击欲望的怪物都被子弹穿脑而过,仅有一个浑身直颤的家伙在他们靠近时抱着头大喊:“不要!不要杀我——” 紧攥着枪柄的士兵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任谁都无法想象,面前这个容貌丑陋的堕落者竟然会说他们的语言。 他们窃窃私语,犹豫着到底应不应该开枪,好在很快就有人将统帅阁下请了过来。路远寒穿过满身是血的战士们,靴尖停在了离那个堕落者一步之遥的位置,开口问道:“你是人类?” 然而对方满心恐惧,陷进了那种全身痉挛的状态中,路远寒只得又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 “人类?对,我是人类!”堕落者的声音仍有些颤抖,但至少可以进行沟通了,“我只是被它们掳掠到了这里,才会变成现在这副鬼样子,所有踏入者最后都会变成行尸走肉,这是主的恩赐,是不可多得的荣耀……” 它表现得颇为激动,唾沫飞溅的同时俨然张开了嘴,以路远寒的视角能够清楚地看到对方牙尖上挂着的头皮与血肉,这个自称被掳掠来的家伙显然吃过人,甚至就在不久之前。 不能再让它传播恐慌了,路远寒想。 他毫不犹豫地开了枪,打断了那个堕落者癫狂的话语。尸体赫然咽了气,紧接着枪膛下的刺刀挑开死者面部薄薄的血肉,路远寒将这张皮剥了下来,朝周围噤若寒蝉的铁翼军示意道:“不过是个侥幸学会语言的怪物而已,剥了皮也没有人类的骨骼,不足为惧。” 啪嗒! 那张鲜血淋漓的皮顺着刀尖滑了下来。 第352章 莫比乌斯之环(10) 尽管路远寒第一时间处理了那个口吐人言的堕落者, 让铁翼军继续搜城,但关于圣堂的流言仍然在军中传了开来。 谁都没有想到进入圣堂的人类会被同化成堕落者,路远寒及其麾下各军团高层对此持怀疑态度, 但不是所有人都有着明辨是非的能力。 对于那些本就处于高压状态下的战士们而言, 这条消息就像一块轰然砸进海平面的落石,瞬间激起了他们内心恐慌的情绪——他们宁愿战死在沙场上,也不想变成堕落者那种非人的模样, 被同伴冷眼相待。 察觉到将士们的躁动不安以后, 战委会紧急召开了一场会议, 严令禁止任何人再讨论那天的事, 违者军令处置。 离开帝国的这段时间, 铁翼军中的士兵们已然知道了战委会是个多么冷血无情的机构,任谁都不敢违背战委会颁布的条例。他们被迫沉默着, 然而那种黑暗而又隐秘的情绪就像潮水一样覆盖着每个角落, 盥洗室、医疗站、骑兵队临时搭建的马厩下……就连诺曼·斯科特也得知了这个恐怖传闻。 他首先感到了荒诞。 若是铁翼军打到最后全部变成了容貌恐怖的怪物, 那这场战争有什么意义? 诺曼躺在放倒的驾驶位上, 这个裹着毯子的年轻人仍然感到一阵寒意从背后升起, 整个舱室安静得只能听到他自己怦怦直跳的脉搏,诺曼不可避免地想到了那天他见到的雕像。 尽管他只是匆匆瞥了一眼,但那惊世骇俗的容貌仍然魔咒一般刻在了诺曼·斯科特脑海深处,他越想遗忘, 眼前浮现出的轮廓就越清晰。 他很清楚雕像被埋在篝火下,恐怕早就已经灰飞烟灭了,诺曼却无端感到它从未远去。那扭曲的线条、狰狞的利齿紧随着帝国军队的步伐, 此刻正潜伏在他背后那片毫无边际的黑暗中, 观察着诺曼·斯科特的行动。 它想做什么?想将他也变成那种行尸走肉吗? 诺曼·斯科特霍然转过了头, 他伸手打开驾驶室内的照明设备, 灯光亮起的瞬间,所有黑暗的、阴冷的事物无所遁形,但那里什么都没有,一切似乎只是他太过紧张产生的臆想。 机械助手的声音及时响了起来:“8503号驾驶员,现在是凌晨4:27,您是否侦查到了敌情?如遇突发状况,请立刻上报到战时联合军事委员会。” 诺曼习以为常地打发走了机械助手。 他逐渐平静了下来,关闭大灯,仔细思考着自己这段时间的状态。还在塞诺阿的时候,诺曼·斯科特隔壁曾经住着个退役军官,据说战场上极端残酷的环境很容易将人逼出各种精神问题,焦躁、压抑、情绪调节障碍——他们那时就发生过一起恶性事件。有个中尉觉得身边的战友都是围攻他的狼群,将整支连队的尸体都填在了壕沟下,诺曼的邻居被吓得当了逃兵,虽然过得颇为窘迫,却庆幸着自己捡回了一条命。 为了预防这种问题,帝国遣派了一支专业队伍随行着铁翼军,他们负责疏导战士们的心理问题,并不收取额外费用。 诺曼不禁陷入了纠结之中。 他不想将自己疑神疑鬼的表现告诉别人,但这种高度紧绷的状态严重影响到了他的睡眠,清晨号角吹响的那一刻,诺曼·斯科特只能满身疲惫地爬起来应战,持续下去,情况只会越来越糟糕。 片刻后,他终于下定了决心,打算等天亮以后就去找医生,诺曼正要将驾驶位旁边最后那盏灯关掉,然而借着微弱的光线,他忽然发现了一件事。 他的手背上覆盖着几根羽毛。 诺曼难以置信地抬起了手,这显然不是什么幻觉,揪起那些羽毛的时候一阵锥心刻骨的痛感袭来,紧接着他拉起了左胳膊的袖口,只见那大半条手臂都呈现出深黑色的痕迹,犹如烫伤般密密麻麻地隆起肿块,还有些想要挣脱皮肤束缚的异物——再过不久,它们就会演变成沾血的羽毛。 没有什么是比噩梦成真更让人难以接受的。 诺曼怔在了原地,那种反胃的感觉让他想把整条胳膊切下来,然而无论用手拔还是拿刀片刮,诺曼的行为也只是让异变的区域更加血肉模糊,并不能解决任何实际问题。 不行,不能让其他人知道自己变成了堕落者! 诺曼忍着剧痛感放下了袖子,谁都知道大公冕下统领的这支军队纪律严明,若是被察觉到身上的异常,迎接他的只会是一个无比惨烈的下场。 就在这时,那种芒刺在背般的感觉又出现了,它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更强烈,以至于诺曼颈后一瞬间起满了鸡皮疙瘩。 他动作僵硬地侧过头,壁灯的光线让那层黑暗变得朦胧而又神秘,似有无形的雾气正在翻涌,很显然,某种东西、某个无法言说的存在正靠近着诺曼·斯科特。它的庞大远非一个毫不起眼的雕像能够比拟,那种窒息感让他快要喘不上气,即使他想转身逃跑,诺曼也迈不开腿,只得在惊悸的情绪下注视着黑暗中突起的轮廓越来越近……诺曼已经看到了隐约浮现出的鳞片。 它正呼唤着他,蛊惑着这个身体瘦弱的普通人,让他情不自禁地想要走进那黑暗中去,诺曼的身体已经微微颤抖起来,他的理智却很清醒,要是被那东西引过去的话,他恐怕就要彻底堕落成一个怪物了。 必须想点办法,诺曼下意识咬紧了牙。 嘴唇渗出的血腥味从一定程度上缓解了那种癫狂,让他得以夺回身体的控制权,诺曼毫不犹豫地打开驾驶位侧壁的抽屉,取出了放在里面的枪。 ——诺曼·斯科特死了。 精神标记的消失让路远寒一瞬间睁开了眼睛,现在是铁翼军的休息时间,营帐内没有任何外敌入侵的迹象,诺曼作为驾驶员却离奇地死在了巨灵神内部,实在是非常蹊跷。 他知道最近的传言闹到了什么程度,因此路远寒没有惊动任何人,他离开营帐,循着标记最后消失的位置找到了诺曼·斯科特驾驶的那台巨灵神。路远寒如同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翻身攀爬上去,潜入舱室中查看着情况。 没过多久,他就看到了地面上那具尸体。 诺曼确实死了,击穿颅骨的弹壳瞬间要了这个倒霉鬼的性命,凶器则被紧攥在死者手中,溢出的血液一直飞溅到了驾驶座表面,看起来简直惨不忍睹。 难道是承受不住压力自杀了?路远寒没有轻易下结论,他的观察力非常敏锐,诺曼·斯科特手背上微微突起的地方引起了他的注意,路远寒挑开那些阻挡视线的衣物,才发现这家伙已经被侵蚀到了颇为严重的地步……只有那张苍白的、毫无血色的脸看起来还算正常。 看来那个堕落者说得没错,路远寒想,圣堂的力量已经渗透到了铁翼军内部,正潜移默化地影响着这些士兵,以后只会出现更多类似的情况。 好在他们离沉睡之城已经不远了。 只要在帝国赢得这场战争前不爆发大规模异变,事情就仍在路远寒能掌控的范围内。但要遏制战士们身上的异变,他就得先搞清楚诺曼·斯科特为什么成了被选中的那一个。 路远寒回想着他跟这个青年短暂的接触,他们只见过一面,除此以外再没有任何交集,而且往后诺曼·斯科特的所有行动都在他的监视下,对方表现得非常忠诚,没有任何想要背叛帝国的迹象——看来出问题的只能是那个雕像了。 为了确认自己的想法,路远寒离开案发现场,找到了之前为他呈上雕像的那支搜查队。 被统帅阁下亲自叫醒的少尉诚惶诚恐,那点朦胧的睡意彻底消散了。他说当时找到雕像的队员反应非常激烈,后来就逐渐变得性情古怪,不愿意和别人产生任何接触,最后在一场战役中消失得无影无踪,有不少人都猜测他或许是疯了。 听到这里,路远寒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情报。 看来雕像就是那个未知存在传播信仰、发展教徒的手段。铁翼军前进的过程中摧毁了不少形态各异的雕像,接触到它们的人数虽然没到一个军团的程度,但也是个不小的威胁,毕竟谁都不知道那些人什么时候会变成堕落者。 路远寒没有再为难那个少尉,他找人收敛了诺曼·斯科特的尸体,让睡眠舱中的替补驾驶员接手了这台巨灵神。 负责收尸的是皇帝陛下指派给谢司·维尔夏德的亲卫队,这些家伙都是经过精心培养的死士,只听令于大公冕下一人,因此路远寒并不担心他们会泄露任何消息。 他来到铁翼军攻陷的战略高地,俯瞰着下方成堆出现的营帐、巡逻的士兵……以及那些仿若沉睡的庞然大物。路远寒垂下视线,呼啸而过的风将他释放出的孢子带到了军营中每一个角落,它们倾听着那些人的鼾声,检查着他们的皮肤,就像这世上最完美的间谍,为路远寒找到了所有显露出异变迹象的个体,悄无声息地钻入了对方口鼻中。 很快,血肉滋养下的菌丝就会占据他们的脑海,让这些满怀痛苦的家伙得到解脱。 路远寒望向了黑暗中沉默的群山,他的视线仿佛要飞跃千万里,将那个隐藏在暗处的家伙揪出来,从圣堂一直带回维尔尼亚帝国,作为他送给陛下的献礼。 既然是礼物,当然要越贵重越好。 第353章 莫比乌斯之环(11) 铁翼军开始了最后的冲锋。 已经是帝国发起征战的两个月后, 死在他们手下的堕落者不计其数,尸体腐败后散发出的臭味熏透了每个士兵的作战服。 为此,他们付出了上百台巨灵神、两个侧翼军团的代价, 就连物资也采取限量分配的制度……满身伤痕的战士们每天只能领到一个带有零星肉沫的压缩罐头。 在这种逼近弹尽粮绝的情况下, 没有一个人会对敌方抱有同情。战争犹如挥之不去的阴霾,笼罩在他们面部、紧抿的嘴唇以及因愤怒而不断起伏着的胸膛上。 就连帝国旗帜也被血液浸透成了黑红色。 他们满面肃穆地穿过峡谷,穿过冰川, 穿过每一座战火纷飞的城寨, 最后抵达了这场羁旅的终点站——沉睡之城。 这里就是教徒崇拜着的圣地, 同时也是那无名存在的安眠之所。 然而眼前所见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因为那座城池竟然位于一个黝黑、巨大而又深不可测的天坑内部, 它看起来就像魔鬼的瞳孔,悄然打量着整个世界。铁翼军遇到过不少从帝国公民转化而来的堕落者, 他……又或者说它们已经彻底被圣堂洗脑, 认同了自己的身份。据堕落者所说, 它们信奉的主不同于世俗意义上的神祇, 不愿打扰到外界的繁衍生息, 因此才选择隐藏于地下。 而它们作为被对方赐福的族类,理应承担起守护的责任。 堕落者的言论自然被归为了无稽之谈。 路远寒没有在战俘身上浪费时间,为了尽快结束战争,整支军队一路上快马加鞭, 赢得战役后从不过多停留。士兵们不再接触雕像,朝着堕落者转化的迹象也就得到了明显遏制,但仍有一部分人满面惊恐地发现自己长出了羽毛。 这件事传开以后, 战委会立刻让医疗站发布通知, 声称这是接触到细菌后产生的一种排异反应, 等他们回到帝国以后就会痊愈。 对于没有接受过高等教育的下等人而言, 战委会安抚性的话术已经够用了。毕竟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继续欺骗自己的借口,确认过出现羽毛并不会死、也不会立刻变成堕落者以后,流言逐渐得到了平息。 现在,终于到了战争的高潮。 他们为这一刻已经等了不知道多久,等到所有强烈的情绪都化作满腔怒火。 骑兵队紧勒缰绳,机器顶端炙热的气流就像巨灵神的鼻息,作为总指挥官,路远寒所在的装甲车赫然被前线无数战士捍卫着,他们蓄势待发,只等那位大公一声令下。 路远寒望向了那片阴恻恻的黑暗。 大公冕下什么都没有说,他的动作仍然尊贵而又优雅,路远寒扣动了发令枪的扳机,疾驰而出的信号弹一瞬间飞上了天,那道纷纷扬扬的烈火照耀着每个士兵的面庞,在他们耳旁说道: ——去吧,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 铁蹄踏过地面的声音震耳欲聋,战士们紧绷着全身肌肉,如同海啸般冲向了天坑边缘,那种满眼通红的架势就像一支披靡之师,没有任何人、任何事物能够阻挡他们前进的步伐。 那个天坑看起来虽然像是无底深渊,坡面的陡峭程度却并不足以让人直接摔下去,否则堕落者也无法在里面建立起一座城市。 铁翼军顺着坡面往下行进,巨灵神头顶亮起的灯光覆盖了整支队伍的行动范围,即便如此,他们面前的黑暗仍然像是无底洞一样深邃而又瘆人,履带摩擦、碎石顺着边缘滚落而下的声音被无限放大……战士们神经紧绷,对身边出现的所有事物都保持着高度警惕,唯恐遭到敌方的突袭。 好在一切都很顺利。 直到侦察队发现那座隐没于黑暗中的城市,中途都没有发生任何意外。 而他们唯一需要忍受的就是那股越来越浓重的腐臭,属于堕落者的味道熏得战士们快要失去嗅觉,让人无法想象那里面到底容纳着多少磨牙吮血的怪物。 就在这时,远处倏然亮起了火光。 无数颗面容阴冷的脑袋从城墙边浮现而出,比起前面见到的堕落者,它们的身躯更靠近血肉畸变的怪物,每个教徒都披着深黑色长袍,手下拉着带有引燃器的巨弩。霎时间,那些淬着烈火的箭矢朝下方袭了过来,犹如一场铺天盖地的暴雨,倾泻的强光让人近乎睁不开眼。 “嗖——” 一发流箭擦着某个士兵的脸庞掠了过去,正中他背后那人的胸膛,溅到身上的血液让他遍体生寒。他知道同伴已经死了,然而战场的残酷不容许每个人有哪怕一秒的懈怠。 这个愤怒的士兵只得嘶吼着冲了过去。 越来越多身着帝国军服的铁翼军轰然倒下,没有人会记得那些尸体叫什么名字,他们悄无声息地湮灭,只为了赢得这场战争。 帝国的反击比堕落者更为猛烈,铁骑与攻城车杀气腾腾地奔往前方,侧翼军团早就做好了开火的准备,顷刻间,各种具有强杀伤性的弹药一起轰向了位于高处的敌人,炮火纷飞的声音下震天动地。 终于到出手的时候了,路远寒想。 路远寒闭上眼睛,他的意识海仍然充满了毫无边际的黑水,但他现在能够主动侵入那些已经建立的精神连接中,将它们据为己有,一个、两个……这个侵略性极强的魔鬼掠夺了数千台巨灵神的控制权,现在,所有庞然大物都成了他的利刃。 毋庸置疑,这是一支所向披靡的军队。 那些战争兵器嘶鸣着,胸膛内的引擎在蒸汽驱动下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着,它们的眼睛替路远寒扫视着城中蝼蚁,它们的心脏只为大公冕下而搏动——在无数道惊恐的视线中,巨灵神狂奔了起来,它们悍然撞上了那道坚不可摧的城墙。裂开的窟窿内遍是密密麻麻的堕落者,教徒们潮水般涌了出来,却被落下的铁蹄踩得尸骨无存,钢刃入肉的声音就像战场上激荡的乐章,彻底盖过了下方的惨叫声。 半小时后,铁翼军取得了胜利。 队伍中瞬间爆发出了热烈的欢呼声、庆贺声,有些人掌根下紧攥着的枪轰然落地,战争结束对他们而言无疑是一种解脱,那些蒙满阴翳的面庞终于露出了笑意。 他们熙熙攘攘地攻进了城内,继续完成着陛下遣派的任务……毕竟他们还没有找到圣堂崇拜着的那个存在。 路远寒正深陷在战委会众人的簇拥之中。 能够成为军团高层的无不是帝国权贵,自然很清楚其中的利害关系,维尔夏德大公带着他们赢得了战役,回到塞诺阿以后只怕要只手遮天,那时候再想跟这位统帅攀关系就来不及了。 “多亏了您的谋略,我们才能连战告捷,一举突破圣堂设置的防线。” 路远寒转过头,恭维着他的是某个侧翼军团的指挥官,那头金色卷发让对方在一众军官中颇为突出,显然是出身于门庭显赫的世家。 见麾下的指挥官心思浮躁,路远寒不由得皱起了眉,他只吩咐一句就转身跟上了部队:“还没有到放松警惕的时候,各军团随时待命。” 他这话并不是毫无缘由。 最后这场战役的进展太过顺利,以至于路远寒起了疑心。从诺曼·斯科特之死就能看出那股力量并未真正沉睡,甚至还在引诱新鲜血液成为堕落者。既然如此,对方又怎么可能放任侵略者攻打进它的领地,却没有任何反应? 见路远寒的面色骤然沉了下去,战委会成员即刻收敛起所有想法,紧随在他身后,不敢对统帅阁下的命令提出任何意见。 他们进入了沉睡之城。 越过那副尸横遍野的惨象,就能看到那些宏伟而又离奇的巨大雕像,它们栩栩如生,就像在梦中沉睡的魔物。前面探路的队伍一看到雕像就发出了警告,让后来者尽量保持视线与地面齐平,至于那些不慎与雕像对视上的家伙……他们当场就变成了无数癫狂的血肉。 路远寒面无表情地盯着那些雕像。 雕像的姿态越来越扭曲,越来越恐怖,给人以一种正在靠近下方的错觉,却没能对路远寒产生任何影响,那对赤红的眼睛仍然保持着冷静。 片刻后,搜城的队伍满脸凝重地回来了。他们的脖颈已然被汗水浸透,那种非同寻常的低压让整支队伍看起来精神萎靡,任谁都能意识到恐怕有什么事发生了。 “我们没能找到目标。”带队者倏地在路远寒面前跪了下来,嘴唇哆嗦着交代道,“这座城市非常古怪,里面只有那些不可直视的雕像以及腐败的尸体。我们想着至少要探索出城市的边缘,却发现那些黑暗正在不断逼近,就像一个靠拢的包围圈,即使打开照明设备,光线也会被它逐渐吞噬……不少队员都出现了呼吸困难的症状,我们只得从那里逃了回来。” 随着话音落下,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路远寒微微皱着眉,他的鞋尖踩在了带队者肩膀上,迫使对方将注意力全部放在自己身上。 他正要开口提问,然而就在这时,一阵怪异而又黏腻的响动从附近传来。战士们满面警惕地打量着声音的来源,很快,他们就发现它无处不在——那种充满压迫感的黑雾竟然追着搜查队跟了过来,现在整个铁翼军都感受到了胃里的挤压感,逐渐流失的空气让他们濒临窒息。 不仅如此,就连周围的温度也在急剧上升。 潮湿闷热的环境就像将众人放进了蒸笼里,在这里度过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变得无比煎熬,路远寒即刻组织全军撤退,让他们以最快速度离开沉睡之城,但事实却只让人感到绝望。 他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无法抑制的恐慌在一瞬间覆盖了绝大多数士兵的内心,有些人满面颓然着瘫坐在地,有些人选择了开枪自尽,最糟糕的下场不过是变成堕落者……路远寒置身于地狱中央,却没有受到这些情绪的侵染,他动作熟练地填弹上膛,朝着悬于铁翼军头顶的黑雾轰了一炮。 望着纷扬落下的血液,全场安静了。 原来黑雾并不是没有实质,这个认知让快要失去理智的士兵们逐渐恢复了冷静,他们仰起脖颈,通过望远镜观察着那层隐隐约约的物质,接下来的发现却让人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他们正在一个庞然大物的腹中。 第354章 莫比乌斯之环(12) 路远寒对情况有了判断。 恐怕他们在顺着天坑边缘下行的时候, 就已经浑然不觉走进了对方张开的大嘴,谁都无法想到传闻中的沉睡之城竟然在“主”的腹中,铁翼军现在成了亟需消化的食物。 黑暗仍在逼近, 犹如越绞越紧的绳索, 路远寒已经能够看到隐藏在浓雾后面的深红血肉,位于高处的雕像被压得轰然裂开,巨石砸落在地面的声音让人听得一阵胆颤心惊。 再过不久, 他们就将跟着这座城市一起灰飞烟灭。 “侧翼军团收拢队型, 退到神风-Ⅰ型机的保护范围以内。”路远寒即刻下了命令, 他的声音通过扩音装置传达到了每个士兵耳中, 其中蕴藏的杀意盖过了外面恐怖的声响, “主军团的三千多位驾驶员,现在到你们为帝国效劳的时候了, 只要突破重围, 等着你们的就是财富、权力……甚至是改变人生的机会。” 他还没有断开意识海中的连接, 顺着那些微微起伏的线, 路远寒能够清晰地感受到每一个驾驶员的情绪变化, 从代表着惶恐不安的黑灰色转变为了犹豫、忐忑。 很显然,维尔夏德大公煽动性的话语激起了他们内心深处的欲望,再怎么样,也总好过等着死亡到来的那一刻——嗡!钢刃赫然从巨灵神的两臂下旋转而出, 那道锋利的金属光泽犹如前进的信号,它们挺身而出,将逐渐退到背后的同伴保护在了钢筋铁骨之下。 接触到黑雾的瞬间, 巨灵神的利刃就像撞上了极为厚实的墙体, 让驾驶员感到整条胳膊凝滞在血肉之中, 锯齿转动的速度也慢了下来。 但他们并没有感到气馁。 因为带有腐蚀性的血液正顺着巨灵神的手臂潺潺而下, 那意味着他们的反抗已经起效了,只要坚持下去,就必然能够撕开这层困扰着铁翼军的黑暗,带着所有人逃出生天。 按道理说,黑雾的侵蚀本该让人精神失常,甚至沦丧为毫无理智的怪物。 但正操控着巨灵神行动的驾驶员却没有像诺曼·斯科特那样受到影响,只觉得有股未知的力量正在背后支持着他们。而那正是掌握着上千条连接的路远寒,他将搏杀到死的指令输送到了每一个驾驶员的脑海中,让他们热血沸腾。 这不仅是帝国与圣堂之间的战争,更是路远寒跟那个无名存在的一次交锋。 即使是退到保护范围内的士兵,也没有坐以待毙,他们辅助着巨灵神的进攻,后勤部队为这些战争兵器不断输送着弹药与燃料,将它们当成了最后的希望。 或许是他们拒不就死的态度触怒了那个存在,黑雾的侵袭变得越发猛烈,铁翼军只觉得骤然间平地刮起了狂风,对方怒啸着的声音激荡在这座城市中,有不少承受能力差的士兵都暴毙倒下,全身渗出了殷红的血液。 就在这时,路远寒的意识海倏然收到了一条接入请求。 他发现来者正是那黑雾背后的存在。 路远寒思索片刻,将对方放了进来。要知道他的意识海对任何生物而言都是极为恐怖的存在,只要他愿意,路远寒随时都可以摧毁这片黑水连接的所有意识。 获得接入许可的黑雾瞬间涌进了意识海,不过片刻,它就幻化成了一个全身充满鳞片的庞然大物,朝着路远寒游了过来。 原来它的真身是这副模样,路远寒想。望着停在面前的大蛇,他饶有兴趣地开口问道:“阁下这是打算认输了?” “你身上有其它位面的味道,想必跟我一样看中了这个世界没有被纳入万界管理者联盟的监察范围才会偷渡到此,截至目前,那个位置还是空着的。”黑雾之蛇的瞳孔竖了起来,阴鸷地盯着路远寒,“我们没有必要两败俱伤……你若是将这十万人类献祭给我,我晋升以后自然会为你指定一个无主位面,不过是多等些时间而已。” 难怪这个世界出现了韦根·维尔尼亚以外的候选者,路远寒想,原来是从其它位面偷渡过来的。 他不由得感到了兴致索然。 路远寒去过万界之界,自然知道那地方有多么无趣,偏偏无数候选者挤破了头都想要晋升,当一条世界线下诞生了神祇以后,其他候选者就无法再爬上去了,而这正是黑雾之蛇偷渡的原因。 “抱歉,我对你说的不感兴趣。” 随着话音落下,路远寒看到黑雾之蛇勃然震怒,无数翻涌着的雾气如刀尖一样朝着他刺来,却都无法靠近他身边。 路远寒表现得漠然至极,他只是抬起了手,那个庞然大物就缓缓悬浮到了空中,某种强烈的力量正从所有方向撕扯着它的身躯,任谁在这种酷刑下都会感到痛苦无比。 “不,放我离开!”黑雾之蛇嘶吼着,它发现自己对这家伙的判断从一开始就错了,那人不是跟它同等位阶的候选者,而是魔鬼般恐怖的存在。 那修长的指节就像铡刀一样落了下去。 霎时间,黑雾之蛇的意识体轰然炸成了无数碎屑,然而只有行凶者能听到它撕心裂肺的惨叫,朝着周围溢散的雾气被激荡的黑水吞噬掉了大半,仅剩下一缕虚弱的神魂飞快逃出了意识海。 事情还没有到此结束。 路远寒知道他摧毁的只是对方绝大部分灵魂,它的本体仍然囚禁着铁翼军,而他下一步要解决的就是这个问题。 整个世界静止在了他退出意识海的一瞬间,无论是那些使用钢刃开道的巨灵神,还是躲在装甲车内紧急避难的战委会高层,又或者在反抗下微微震颤的黑雾之蛇……路远寒注视着呈现在他面前的所有事物,他恢复到了神话形态,垂落的黑翼倏然振动,让路远寒就像离弦之箭一样飞了出去。 即使是万界之界的神祇也未必能承受住路远寒的攻击,更何况是一条尚未晋升的黑雾之蛇。 他的身躯撞上了那堵血肉墙,黏膜破裂后溅出的液体将路远寒浸得满身是血,他的长发、他的双手皆是一片让人触目惊心的鲜红。 路远寒只觉得裹着他的黑雾逐渐虚弱了下去,他插进对方体内的胳膊用力收紧,猛然撕开了黑雾之蛇的腹部。 耀眼的光线从那条缝隙倾泻了进来。 路远寒走了出去,打量着这个濒死的困兽。抛开别的不提,它的身躯确实就像绵延无绝的山脉一样庞大,然而那些鳞片黯然失色,伤口下流出的血液将附近的沟壑全部填满,即使路远寒不再对黑雾之蛇下手,它离死亡也不远了。 但他怎么可能留下隐患? 路远寒的神情骤然变得阴沉,对方寥寥无几的生命在他的视野中就像怀表的时刻一样清晰可见,他伸手触碰着黑雾之蛇的时间轨迹,将那根弦拨动到了死亡的位置上。 他选中的这段时间被压缩得近乎于无,路远寒再次垂下视线时,黑雾之蛇已经彻底断绝了气息,再没有任何死而复生的可能。 到此,他才算是解决了问题。 路远寒逐渐收拢黑翼,他的翅膀变得越来越隐蔽无形,直到那位被帝国赐予称号的大公重新落在地上,充满杀气的怪物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名为谢司·维尔夏德的男人。 他回到黑雾之蛇的腹中,轻车熟路地打开存储军备物资的箱子,用消毒水清洗掉了满身快要凝固的血液。 确认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以后,路远寒慢条斯理走到他原本所在的位置上,指节轻飘飘一勾,让铁翼军的时间重新恢复了流动。 巨灵神举起双臂,钢刃旋转的声音震耳欲聋,没有人察觉到自己被偷走了一段时间,他们满面震惊地注视着那道缝隙,倾泻而下的光线打破了铁翼军面前充满绝望的黑暗,沸腾的情绪一瞬间覆盖到了各个军团。 坐在舱室内的驾驶员激动得潸然泪下,他们一边哽咽,一边对着正在运作的通讯器说道:“统帅阁下……我们得救了。” “我们赢得了这场战争!” * 一个月后,塞诺阿。 这座被誉为首都的城市熙熙攘攘,热闹到了极点,因为帝国遣派的军队回到了塞诺阿,他们带回胜利的同时,还带回了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从此以后,圣堂就是维尔尼亚帝国的殖民地了。 尽管审判庭提前下令腾出位置,街道旁仍然挤满了翘首以盼的帝国公民,他们从听到消息的那一刻就潮水般涌出家门,恭迎着勇士们的归来。 那不仅是出于对战士的崇高敬意,还有对家人的担心,要知道谢司·维尔夏德提出的招募计划征走了一大批拥有卓越天赋的年轻人,他们的父母、孩子已经为此焦虑了整整三个月,只不过有些人在铁翼军队伍中看到了熟悉的、意气风发的面庞,有些人等到的却是一套冰冷的制服。 这是个烈阳高悬的好日子。 阳光倾泻在路远寒的鼻尖上,让那张俊美无情的面庞难得有了点血色。 他骑着陛下亲赐的骏马,军装前挂着的勋章耀眼得让人移不开视线,却没有人敢直视那双冷冽的眼睛。路远寒背后则是跟着他一起出生入死的铁翼军,经过战场的磨砺,他们俨然成了统帅阁下的利刃。 凯旋的队伍从街道边走了过去。 比起以前那种畏惧,人们对这位大公更多的是敬佩,他不仅将权宦们杀得毫无戾气,还带领整支军队打了胜仗。这份荣耀洗去了路远寒犯下的一切罪孽,塞诺阿现在无人不知他的事迹,他们赞美着谢司·维尔夏德,追随着对方的脚步,争先恐后为他送上数不清的鲜花与礼物。 好在很快他们就转移了注意力。 紧随在铁翼军后面的是运输战利品的车队,其中有一件非常显眼的物体。 任谁都无法忽视它的存在,因为那东西的规模巨大到了惊人的程度。它被放置在附着履带的金属板上,从高处垂落的幕布掩盖住了底下的真容,数十台装甲车用尽全力,烧得引擎一阵冒烟才能勉强拖动这件战利品,自然也就吸引了好事者的围观。 他们窃窃私语,猜测着那到底是什么。 有人说那必然是隐藏在圣堂深处的宝物,被铁翼军带回来就是为了献给陛下;也有人说那是敌方制造出的战争兵器,若是不慎见到它的真容,就会被一个恐怖的魔鬼缠上。 直到运输车队从他们面前经过的那一刻,旁观者费劲地扬起脖颈,观察着幕布底下微微突起的轮廓,才发现那东西……似乎是颗巨大的头颅。 第355章 莫比乌斯之环(13) 这个发现让人不寒而栗。 只有路远寒及其麾下的铁翼军清楚, 他们带回来的正是黑雾之蛇的头颅。那家伙的残躯已然和无边大地融为一体,即使巨灵神全力以赴也无法搬动它沉重的尾巴尖。 于是他们退而求其次,将对方的脑袋割下来, 作为战利品带回了维尔尼亚帝国。 尽管这场战争的酷烈程度远超常人想象, 铁翼军死伤惨重,从帝国出征时十数万意气风发的将士归来只剩下不到一半,但最后的结果还算让人满意。他们打赢了这场战役, 最高统帅谢司·维尔夏德的名字被登进了史册, 作为帝国史上一个无法超越的传奇——至于他们殖民扩张的性质, 也被记录官篡改成了惩治侵略者。 只有战胜方能够决定一切。 他们曾经有多么绝望, 此刻面上的笑意就有多么真挚。尽管那份死亡清单列出的名字让人遗憾, 但对绝大多数活下来的士兵而言,以后他们就将过上加官进爵的好日子, 没有人会不感到高兴。 将士们远没有像大公冕下那样宠辱不惊, 他们回应着塞诺阿公民的热情, 朝自己熟悉的邻居街坊挥舞着手臂。 队伍一直前进到了圣埃德蒙厅前。 从圣埃德蒙厅的后门走出去, 就能进入代表着帝王权力的夜萨缇宫, 然而获准觐见陛下的只有谢司·维尔夏德一人,铁翼军将战利品交给黑杖侍卫以后,就被各军团的指挥官带离了王宫附近。 路远寒坦然走进了熟悉的大厅。 他曾在这里接受封爵仪式,自然对圣埃德蒙厅印象深刻。只不过在维尔尼亚帝国看来, 加西亚·安东尼奥已经死了,如今踏进其中的是冷酷、残忍而又杀伐果断的大公。 在黑杖侍卫的引领下,路远寒先到更衣室换了一身优雅得体的礼服, 又有专人为他打理了发型, 将这位大公冕下塑造得完美无缺。 路远寒很清楚, 即使他带着满身杀气闯入宫中, 韦根·维尔尼亚也不会处置自己,但他并没有责怪擅作主张的黑杖侍卫,随手拨了一下头发,就跟着对方走进了宫中。 然而中途发生了一点小意外。 路远寒刚转过两个拐角,就听到附近传来一阵非常嘈杂的声响。随着那阵脚步声逐渐靠近,他判断宫中似乎出现了什么突发情况,以至于几名侍从正焦急地嚷嚷着:“殿下,您快点回来吧!” ……殿下? 路远寒显得有些惊讶,一张熟悉的面庞霍然从角落里冲了出来,虽然对方看起来就像个狰狞的怪物,奔跑的两腿后还拖着一条断裂的锁链,但他曾经的任务目标就是这位殿下,路远寒当然能够辨认出这是瑞德·维尔尼亚。 即使被他救回帝国,瑞德仍然没有得到解脱,那些束缚着它的锁链就是最好的证明。 路远寒将这一切看在眼中,却没有打算多管闲事,然而瑞德·维尔尼亚竟然朝着他狂奔了过来,对方的表现让路远寒产生了糟糕的预感……看来它是察觉到自己的身份了。 事实正如他的推断。 动物的嗅觉非常灵敏,哪怕路远寒换了一副容貌,瑞德·维尔尼亚照样能闻到他身上那种特殊的味道,它认出了这个冷漠的“年轻人”。 只是没等它靠近路远寒,前来追捕的侍从就追上了瑞德·维尔尼亚,他们满身肌肉,一人一边擒住了殿下用力挣扎的身体,誓要将这个麻烦带回去处理。 ——放开我! 瑞德·维尔尼亚显得愤怒至极,但它早就失去了和正常人类沟通的能力,更何况那些侍从根本没打算听取它的意见。 见目标反抗得越来越激烈,侍从眼睛中骤然闪过了一丝狠色,他们随身携带着可以供人注射的镇静剂,就是为了应付现在这种情况。随着针剂扎进脖颈,瑞德·维尔尼亚立刻安静了下来,就连意识也变得朦胧不清。 就在这时,路远寒停下了脚步。 瑞德·维尔尼亚看到不远处那人竖起手指,微笑着做了一个嘘的口型。 “您有什么事吗?” 见黑杖侍卫转过头,路远寒嘴角扬起的弧度停顿了不到一秒,就又恢复到了谢司·维尓夏德那种漠然的神情,他从善如流地摇了摇头,跟上黑杖侍卫的步伐:“没什么,只是那边太吵了而已。” 很快,他就见到了尊贵的陛下。 距离上次见面已经过了数月,韦根·维尔尼亚的情况看起来更糟糕了,他的身躯消瘦得不像话,仅剩下铺了一地的黏腻外皮,就连气息也微弱得近乎没有,若不是还能看到那根连接着自己的线,路远寒险些就要以为陛下殂了。 察觉到路远寒的到来,地面上那滩黑暗物质终于颤了颤,以一种恐惧的心情朝着他低声呼唤道:“老师……” “没事,您不会死的。” 路远寒安抚着韦根·维尔尼亚的情绪,他招了招手,即刻就有人将切好的大蛇头颅送到了殿前,只不过他们从始至终都没有说一句话,更不敢偷窥陛下的容颜。 确认周围无人以后,路远寒才放出了触手,无数黝黑的、充满邪气的肉块被他送到了韦根面前,其中一块还镶嵌着黑雾之蛇的眼睛,那颗硕大瞳孔中遍是对死亡的不甘。 熟悉的声音让韦根·维尔尼亚下意识仰起了头,路远寒正平静地注视着他:“吃下这份食物,您就能够看到那条晋升之路了。” 晋升……对,马上就要成神了! 韦根·维尔尼亚终于从疲惫而又虚弱的状态中打起精神,他花了点时间才找到自己的腿,韦根一步步爬到路远寒的膝盖前,他捧起肉块,然而张开嘴的时候他才想起来自己的牙齿已经掉光了,猩红的牙龈裸露在外,根本无法进行咀嚼。 “啊、啊!”韦根万分焦急地示意道。 见状,路远寒微微皱起了眉,他以一种略显失望的态度垂下视线,伸出的触手替他托起了韦根·维尔尼亚的面庞:“怎么会吃不下呢——这不是您梦寐以求的东西吗,陛下?” 韦根压根不敢反抗,即使他是维尔尼亚帝国的掌权者,在那人面前仍然渺小如尘埃,路远寒一根手指就能碾死他。 “那就只能让我来帮您了。” 路远寒得出了结论。 那些深黑的触手撑开韦根·维尔尼亚的口腔,将切碎的血肉灌了进去,黑雾之蛇的尸块顺着食道不断下滑,所到之处无不鼓起一块肉瘤……然而这位陛下的身躯太过庞大,让人无法判断哪里才是他的胃袋。 尽管进食的过程有些痛苦,但对韦根·维尔尼亚而言,再没有比这更好的补品了。 黑雾之蛇是比他位阶更高、更有望晋升的候选者,它的每一丝血肉都滋养着皇帝陛下虚弱的身体,起初韦根还需要路远寒帮忙饲喂,到了后面,他已经能够自发吞噬剩余的肉块,无数恐怖的触须在寝殿内漫天飞舞,却没有碰到那个被称为谢司·维尔夏德的人。 路远寒注视着面前的怪物变得越来越庞大、神秘而又难以名状,毋庸置疑,韦根正朝着不同于低维生物的方向转变。 他将是本世界线第一个神,也是最后的神。 黑雾之蛇的头颅非常庞大,即使韦根能够消化完殿内的肉块,外面仍有无数个渗透血水的箱子,因此他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完成晋升。 路远寒陪了皇帝陛下一天就告退了,他离开时看到那根代表着韦根·维尔尼亚的愿线正在逐渐淡化,变得接近透明。它跨越了韦根的整个少年,跨越了维尔尼亚帝国繁荣的蒸汽时代,它因从绝境走出的神秘人而生,最后同样终结在了他手中。 那些侍奉在宫中的下人就遭殃了。 他们知道陛下身患重病,平时都会低着头匆匆避开寝殿,唯恐触怒到韦根·维尔尼亚。 然而就在维尔夏德大公觐见的那一天夜里,整座夜萨缇宫都听到了某种巨大的、黏滑的动静,就仿佛有个渴望鲜血的魔鬼正潜伏在陛下的寝殿里磨着牙尖……那种声音无处不在,简直到了让人感到烦躁的程度。有些睡不着觉的家伙想要调查出它的来源,却被韦根·维尔尼亚的侍卫枭首示众,连具全尸都没能留下,从此再没有人敢提一个字。 那种恐怖的吞咽声持续了数天。 在此期间,帝国的所有事务都被交由谢司·维尔夏德处理,路远寒可谓大权独揽,他游刃有余地完成了皇帝陛下遗留的任务。 即便如此,朝堂还是逐渐产生了怀疑。陛下虽然已经多年不曾露面,却不容许任何一位继承者越权插手政务,哪怕是他最看重的索兰殿下也不行,如今竟然交给了非王室血统的外人,只怕是宫中发生了什么不可告人的黑幕。 外界不少猜测都将路远寒与权宦、逆贼以及阴谋家等罪名挂上了钩。 事实却跟他们的想象大相径庭。 因为就在半个月后,属于韦根·维尔尼亚嫡系的内务官通知了一件事,让整个塞诺阿的公民都得知了这个震撼人心的消息。 “陛下……飞升了!” 曾经隐藏于黑暗中的怪物终于窥见了成神的希望,他,或者说祂离开之时整片夜空都明亮如昼,那种耀眼的光芒就像悬于帝国上方的一颗星辰。满城公民奔走相告,无论审判庭的骑士、开着舞会的权贵还是睡在桥洞下的流浪汉,都见证了韦根·维尔尼亚飞升的奇景,人们震惊地仰望着那烈火般燃烧着的光团浮上了天,任谁都会感到无比夺目——祂只停留一瞬,随即消失在了骤然出现的黑洞中。 连接着路远寒的那根线终于消失了。 第356章 莫比乌斯之环(14) 维尔尼亚建国250年, 索兰·维尔尼亚即位。 索兰继任时刚满三十二岁,比他父亲当初还要年轻不少,更重要的是这位陛下饱受帝国公民的爱戴, 比起震慑着所有人的暴君, 他们更喜欢如今这位英俊、贤明而又包容一切的掌权者。 他以雷霆手段肃清了内阁中残存的派系余孽,向外界广开言路,哪怕是一个下城区孩子寄来的建议信, 索兰·维尔尼亚也会认真考虑。 除此以外, 这位陛下还跟蒙托亚、弗朗西斯等财阀集团达成了合作——索兰要求对方每年缴纳三亿以上的资助费用于扶持帝国重工业发展, 作为报酬, 其家族后裔能够直接获得参议院的席位。 毋庸置疑, 索兰是一位德才兼备的帝王。 塞诺阿公民赞美着他的同时,也对先帝飞升之事津津乐道。 毕竟那天夜里的景象属实让人记忆深刻, 就连帝国其余城市也目睹了塞诺阿上方那耀眼的光团, 外界大肆报道着韦根·维尔尼亚从前的事迹, 从他小时候的怯懦到犯下弑杀血亲的罪行……这样一个癫狂的暴君如何能得到上天的赏赐? 对于韦根·维尔尼亚最后的归处, 他们内心充满了好奇, 不少人都猜测那是一个毫无痛苦与劳累的场所,对此羡慕到了极点。 只有路远寒知道万界之界是什么地方。 他帮韦根实现了愿望,帝国事业也逐渐步入正轨,路远寒终于可以放下自己的工作了。 作为战绩显赫的大公, 谢司掌握着的权力已经到了能够威胁帝位的程度。索兰·维尔尼亚原本忌惮着这个权臣,然而还没等他想好怎么处置路远寒,那人就登门请命, 声称获得爵位以后还没有一块封地, 请求陛下赐予他卸任休养的权利。 ——这是真心话吗? 索兰无从分辨, 但对方明哲保身的态度取悦了这位陛下, 想到问题迎刃而解,他不由得微笑着问道:“你想要哪里作为封地?” “臣想要蛮荒之地。” 路远寒的答复掷地有声,却出乎了索兰·维尔尼亚的意料。他面上难得浮现出了错愕的神色,索兰有些难以置信地望着殿前那个猎鹰一样微微俯首的男人:“你确定吗?” 任谁都知道蛮荒之地是个多么酷烈的地方,那里毫无生机,更没有能够供人享受的设施条件,在那种风沙满天的情况下,能否活得下来都是一个严峻的问题。路远寒的态度却极为坚定,非蛮荒之地不可,让索兰·维尔尼亚拿他没有办法。 路远寒低调地办完了受理手续。 他离开的时候经过了菲舍尔街,曾经的首相府邸现在被改建成了一座蒸汽技术展馆,购票参观的游客络绎不绝,他们手上捧着精巧的机械造物,只见那只蒸汽鸟倏然飞起,翅膀振动的声音逗笑了这些充满求知欲的年轻人。 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和传闻中神秘的谢司·维尔夏德擦肩而过。 路远寒乘坐的车辆停了下来。 和外界的想象截然不同,除了权势滔天的地位以外,这个魔鬼在塞诺阿近乎一无所有,临时租住的公寓也马上就要到期。他将所有要带走的物品整理进了两个行李箱,又把打开的午餐肉罐头放在窗边——路远寒前段时间就察觉到了附近的流浪猫。 正式离开帝国前,路远寒留下了一封信,以及他作为维尔夏德大公的全部财产。 当然,不是谁都能够继承这份财产。 路远寒将后续事务交给了杰出青年选拔机构处理,对方负责招收那些天赋异禀、却无法承担学业费用的年轻人,只有符合条件的后来者才能阅读到这封信。他们需要完成选择:信还是财产。 选择财产的青年能够获得百分之一的资助费,以谢司·维尔夏德的富豪程度,那份资助费足够让他们过上跨越阶级的生活……至于选择了信的人,将会得到一份特殊的回报。 路远寒垂下视线,那张信纸因承载了他紧握着的笔尖而微微颤抖。不过片刻,这封信就署上了谢司·维尔夏德的落款。 他最后写道:“所谓神祇,不过是一种使自己脱离现实的力量,由心而生,也就会由心而灭。当我们仰望着高维者时,同样也有无数渺小的存在仰望着我们。当你触碰到了这份力量,从此就踏上了一条通往深渊的不归路。” 路远寒在这封信中指出了浓雾之都的位置,那里才是他本人真正的馈赠。 耀眼的阳光倾泻在了信封上。 * 对路远寒而言,找到维度裂缝并不困难。 他在无数次回归之中熟悉了维度裂缝的位置,同样能够借此定位到那座浓雾下的城市。路远寒骤然飞过了帝国的边境线,蛮荒之地仍然像他上一次来时那样狂风呼啸,吹动遍地砂砾,天幕下厚重的阴霾就如魔鬼的面纱,路远寒却不再感到烦躁——毕竟他就是从这里走了出来。 为了防止盗火者再次找到秘境,他回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设置界膜。 路远寒曾经用界膜封上了维度裂缝,现在同样能够瞒得过血脉纯正的伊舍尔人,等他们探索到附近以后只会发现秘境已经消失了,而擅闯进界膜覆盖的范围内就只有死路一条。 黑暗生物迎来了它们的王。 浓雾之都中仍然维持着路远寒离开时的模样,他垂手而立,注视着一个西装革履的青年从面前走了过去。 对方表现得跟正常人没有区别,那张脸却被黑暗物质覆盖得非常彻底,看起来颇为恐怖。就在路远寒观察着它的同时,那个怪物还在对着熄灭的手机屏幕低语:“喂?妈,周末不回来吃饭了,公司要加班……” “轰隆——” 地铁到了。 怪物熟练地走进车厢,那里挤满了和它一样行色匆匆的黑暗生物。在菌丝的控制下,它们严格执行着路远寒提前设定好的程序,就仿佛从未死去,更不曾湮灭在那段无人知情的历史中。 它们握紧扶手,视线落在了不远处那个容貌古怪的家伙身上,然而这些黑暗生物并不具有思考能力,随着疾驰的列车一路轰啸着冲进隧道,这件事也被它们抛之脑后。 路远寒搭乘上了人数最少的一班地铁。 寂静无人的车厢让他能够放空思绪,路远寒微微后仰着靠在了椅背上,他望着两侧的车门一遍又一遍打开关闭,到站的提醒声就像钻进耳中的飞虫般嗡嗡不断……直到地铁彻底停运,他才懒洋洋起身,从标着终点站的位置走了出去。 离开地铁站的一瞬间,他看见了维度裂缝。 路远寒的内心非常平静,他知道即使没有维度裂缝的出现,世界也会在某一天化作虚无,万界管理者联盟的记载中有过不少位面毁灭、流亡的例子,那是智慧生物都要面对的命运,而人类亦不能免俗。 悬在路远寒头顶上方的黑洞散发着强烈的引力,犹如深渊,亦像他的归途,让他想到了浩瀚无垠的宇宙。 曾经的路远寒需要借助外力才能攀上维度裂缝,现在他脚尖点地,黑翼就托着他的身体飞到了浓雾之都的高处。 正如他所想的那样,维度裂缝欣然接受了这个访客,经过无数次世界线穿梭的磨砺,那点疼痛感压根无法对路远寒造成影响,他走到书房中坐下,代表着历史的光点在他身边游动着、嬉戏着,却都比不上外面的光团耀眼。 那层碍事的膜终于消失了。 路远寒转头望去,他看到的景象属实让人感到一阵毛骨悚然——无数颗巨大星辰围绕着他而旋转,那些发光体的轮廓在他视野中显得无比清晰,他甚至能够感受到祂们的注视,卷帙浩繁的信息量瞬间灌输进了他的脑海,让路远寒产生了一刻的断片,才逐渐适应了这种沟通方式。 若不是路远寒已经拥有了神的本质,他早就该暴毙而亡了。 那些外来者的形态并不是常人能够理解得了的,因此祂们才会对路远寒进行改造,让他介于两个维度之间的游离态。 这种感受非常奇妙。路远寒获得了超出自身限制的高维视角,生与死,过去与将来,历史与现实的痕迹在他看来就像一条循环往复的道路,路远寒垂下视线,发现自己同时位于世界的起始与终焉。 即使是万界之界的至高神也无法像他这样理解宇宙运行的法则,路远寒想,因为祂们被限制在了更低的维度,自然逃脱不出这条无限环流。 外来者们正注视着他。 路远寒的意识分化出了无数细长的触须,它们碰到光团的一瞬间,他跟外来者之间建立起了精神连接,让路远寒理解了祂们的本质。 那是从更高维度打下来的投影,路远寒的意识顺着连接流了过去,他撕开宇宙,就像撕破了一张写满字迹的纸,从某本书籍的夹页中走了出来。 他打量着这个全然不同的新世界。 就在这时,地面微微震颤了起来,路远寒垂首望去,看到一行又一行晦涩难懂的文字正在自己脚下流淌,就仿佛整个黑暗纪经历的事从概念落到了实质。那是外来者使用的语言,祂们将观测到的世界记录在了名为【历史】的书页上,路远寒阅读着故事的同时,也看到了每一个光团附着的那些评论。 【乐乐:命运啊,结局是不是真正的那个路远寒苏醒?】 【绝望的公公55:无论善恶都发自本心,这种漠然的平等才是魔鬼的残忍之处呀】 【怪猫:小路成神之后,应该会想办法回到原来的世界,但我好奇他会不会使用回溯,把世界重新变回原来的样子】 【fei:成神了感觉也就是一个大一点的人间界,还是要为上班和口粮奔波,好社畜的设定啊】 路远寒读完了所有评论,某种复杂而又微妙的情绪正在他眼中燃烧着,让他抬头望向了那些耀眼的光团。尽管那是难以名状、同样不能被人类理解的高维存在,但他仍然保持着平静的态度,开口说道:“这个世界的毁灭就是从你们的观测开始的,但……你们同样赋予了我生命。” “那么,故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随着话音落下,路远寒将意识重新附着在了书页中,他看到一个在维度裂缝中随波逐流的物体,而那正是跟路远寒签订契约的禁书。 它被凌厉的罡风刮得遍体鳞伤,最后被维度裂缝甩出去,落进了毫无边际的黑暗之中。 这个魔鬼在黑暗中等候了上百年,终于有人将它捡走,然而那些持有者的灵魂都被它吞噬,禁书自然也就被视作了不祥之物。它被伙夫拿来垫过桌角,也遭到过猎魔人的收容,几经辗转,最后被一个名叫埃尔文·乔治的家伙买回了家。 比起将禁书据为己有,埃尔文对里面记载着的召唤仪式更感兴趣。 他搜集齐了鲜血、鱼鳞草和蓝环章鱼的胆汁等所需材料,在某个夜深人静的时刻,埃尔文低声念起了祷言: “……我祈求无名之物,无貌之渊的主宰;盘旋之树,以根须缠绕众生的魔鬼;深渊潜望者,在永恒暗潮下游曳的银白鱼尾;恶孽,恐惧与杀戮的播种者;观察者之镜,映照真实与癫狂的沉默之眼。” “请您聆听这亵渎的声音,接纳这血腥的献祭,将这个世界铸成您永恒的噩梦之庭!” 霎时间,狂风骤起,灯光如同被高维存在瞥了一眼般倏然熄灭。 埃尔文·乔治没想到对方竟然真的回应了他的祈求,潮水般袭来的恐惧让他整个人如坠冰窟。这个胆颤心惊的家伙想要转身逃跑,然而一切为时已晚……他看到了从黑洞中缓缓而来的怪物,那副美丽而又诡异的容貌让他彻底陷入了癫狂,埃尔文瘫倒在地,发颤的指节攥紧了枪柄。 “——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