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葬场加载99%》作者:大雨杨花   文案:   【世界一、二、三完结】   随着社会压力变大,每个小世界的怨气增加,渣男人数急剧上升。   快穿局不优秀员工林在云,搞砸三个世界后,终于被发配到了虐身虐心世界。   林在云看完剧本。   “你是说,我一个富家公子,被前男友搞得家破人亡,还痴心绝对,非要上赶着去当x友?最后还要为他死?用死让他意识到真心,后悔莫及,然后他毫发无伤事业有成,就因为失去爱情抱憾终身?”   系统:“唉!真是一对苦命鸳鸯?”   “我是苦命他是鸳鸯?”   林在云选择和前男友的死对头狼狈为奸。   ……   前男友:“我们就不能回到从前吗?十年感情,难道都比不上那个出生两个月的虚情假意?”   死对头:“马都不吃回头草,你吃?”   .   假装虐心影帝攻*每个世界渣但有钱受   ·   *世界②;离异高岭之花O装A攻×直球横冲直撞少年受   世界③:不够纯情攻×扫璜打非大队长受   世界④:守序善良皇子攻×野心勃勃大将军   内容标签: 都市 豪门世家 快穿 万人迷 白月光 追爱火葬场   主角视角:林在云 裴 配角:沈   一句话简介:仍不肯旧情重修   立意:爱人如养花,如果不用心呵护,花会枯萎,爱会凋零。人生中每一段感情都如疾驰列车,错过了这一班,就不能再上车。 第1章 被算计的破产贵公子(1)   夕阳洒在病房雪白的墙上,一道人影长久地坐在病床边。   青年紧紧握着病床上中年男子的手,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泪痕干在上面,眼眶红肿。   “少爷,你一天没吃东西了,”王秘书推开病房门,见他还一动不动坐着,叹了口气:“若是林总还好好的……也不愿意见到你这样。”   青年面容微微有了点表情,眉头轻轻下蹙,唇边一丝难看的笑。   “我知道,我再待半小时。”   王秘书眼中流露出一丝同情,但终究什么都没说,狠下心,关上了门。   他同情这位大少爷,谁来同情他?   林氏眼看着是不成了,资金没法回笼,还欠着银行九个亿的贷款,股价崩盘,股民恐慌之下都在外逃。   林总跳楼,成了植物人,董事会到现在还吵得不可开交,没有一个拿主意的人。   他这个秘书,恐怕不日也将失业。   “造孽。”王秘书摇摇头,走出走廊。   病房里,青年擦了擦泪痕,看了眼手表。   5:32。   【宿主别伤心,剧情里说,再过一年,你的父亲就能医学奇迹苏醒了!】   系统见不得漂亮宿主哭哭,忍不住剧透。   林在云轻嗤:“一年?”   “要不了一个月,林氏就完犊子了。”   系统吓了一跳:【什么!可是我们还得在这个世界待满两年,才能脱离,还要刷满任务目标的救赎值,让这些小世界的目标得到救赎,或者重新做人,让他们洗尽前尘……】   林在云满面愁容,漂亮的一张脸装模作样为难:“只能委屈你跟我一起在街上乞讨了。”   系统结结巴巴:【不,不委屈。】   跟着这么好看的宿主怎么会委屈!   但是很快,它警觉:【乞讨也能接近任务目标吗?】   林在云摊手:“当然不能啦。”   系统:【……要不我们扣点积分,提前脱离这个世界,下个世界再赚回来?】   林在云站起身,走出病房,进了走廊尽头的洗手间。   手伸到温控的水池,掬了点水,打理着自己。   “有道理,我还有积分可以扣?”   系统:……   【因为您之前搞崩了三个世界,目前积分余额-3000。好像不能再赊账了……】   林在云仔细端详着镜子里的脸,忧伤。   “那还是去乞讨吧。”   系统跟着悲从中来:【宿主——】   林在云叹气:“统统——”   系统:【呜呜呜宿主——】   林在云:“借我200积分。”   系统:【抱歉,您的系统暂时不在线,为您转接留言服务——】   林在云毫不意外,一边接收这个世界攻略人物的信息,一边看镜子里的脸。   镜子中,青年继承了母亲的美貌,皮肤白净,一双眼瞳孔剔透,眸光明亮,眼窝浅,密密的睫毛像个洋娃娃,鼻梁挺直,整个人憔悴忧郁,嘴唇泛白。   他眼眶还红着,几滴水珠顺着发丝滴落,贵公子的冷漠表情为他竖起屏障,却掩不住他此刻的惶然。   林在云可以给这张脸打99分满意度,扣1分免得自己太骄傲。   他在这个世界的男友,也就是攻略目标之一的陶率,多多少少沾点眼瞎。   陶率,弘光集团少东家,天之骄子,A大金融系优秀毕业生,目前已继承家业,身家排进富豪榜前列。   陶林两家是世交,陶率和林在云一同长大,长着长着,性取向就变成了彼此。   两家长辈发现的时候,一番棒打鸳鸯,反而让这对小情侣愈发情比金坚。   林在云很早就穿来这个世界,他小时候就怀疑,陶率是见色起意。   那会儿孩子堆里,都爱围着林在云玩。陶率就跟守住珍宝的巨龙,跟在林在云后头,不让任何人靠近。   他跟的时间最长,林在云也就同意了和他交往。   谁知道,渣男藏得深,两人好不容易等到了林父松口,举办订婚宴的第二天,就迎来噩耗。   陶率利用林伯父的信任,将林氏集团套进一个虚假开发消息里,市值顷刻蒸发百亿,欠下巨款。   林父绝望下,跳楼自杀。   林氏风雨飘摇,眼看就要宣布破产。   三个小时前,弘光集团表示,看在少东家与林公子的往日情分,愿意对林氏集团进行收购。   这完全就是一场算计好的商业吞并,同时,也是对林在云莫大的羞辱。   ——信任的枕边人,却推他下深渊。   如果林父还醒着,估计还能再被气死过去一次。   青年倚在洗手间里,漂亮的脸上满目绝望,想起过往,眼中又浮起淡淡雾气。   他失魂落魄地往外走,撞到了人,只木木地说“抱歉”。   被撞的人本来满面怒气,见他这副模样,又消气了一半。   唉,在医院里谁不是可怜人,谁还没有难处。这年轻人看起来,跟丢了魂似的,怕不是受了什么重大打击。   青年一路走到医院外面。   外头下着蒙蒙细雨,天阴阴沉沉,整个城市看起来也灰蒙蒙。   红色的电话亭矗立在路边。   行人来来往往,有小孩牵着父母的手,蹦蹦跳跳地喊要买新出的漫画书。   他忍着心中酸楚,进了电话亭,拨出一串熟悉号码。   他自己的号,早已被陶率拉黑了。   或许是心虚,也可能是不想这时候同他交谈,到现在为止,陶率始终没正面和他对话过一次。   电话拨通,是弘光集团前台。   “弘光前台,speaking……”   青年握紧话筒,压着痛苦,尽量保持平静:“林在云,请转接陶率。”   “好的,请稍等林公子。”   前台很有职业素养,没立刻拒绝他。   青年靠在电话亭的玻璃窗上,冰冷的触感,透过衬衣,传到脊背。   陶率。   在小孩子还不懂得什么是爱的年纪,他就一直跟着他跑。   林在云要去H市上小学,陶率就说什么都要转过去。   同一个圈子的,都笑陶率一个小少爷,非追着林家的公子转。他林在云是众星捧月的小王子,陶率就是他豢养的恶犬,什么都敢替他干。   若在古时候,陶率非得效仿周幽王,烽火戏诸侯。   ——“今天学生会又是陶会长查寝,在云在云,你就帮帮忙,让他高抬贵手吧。”   ——“我怎么帮?”   ——“你就和他说一声,他难道还不听?”   ——“阿率有自己的主意。”   ——“得了吧,哪回他拒绝你了。林公子,帮帮忙嘛!”   痛楚渐渐漫上心头,指尖隔着话筒,掐进掌心,反而令他愈发清醒。   【呜呜呜宿主!实在不行我们就放弃这个任务吧!】   林在云精神一振:“咦,回来啦?借我2000?”   系统:……   糟糕,被演到了!   【抱歉,系统已下线……】   这时,电话那头,传来礼貌疏离的前台声音。   “不好意思,林公子,陶总现在不在国内,目前无法为您转接。我已经为您预约。”   “如果您是为了林氏集团并购案,目前我公司已给出收购方案,如您同意,只需在并购书上签字即可。”   接连的绝望中,青年几乎木然下来,玻璃窗倒映这他惨白的脸,一双眼里水汽已经褪去,干涩得难受。   “他不在国内?还是不愿意接我的电话?”   真是笑话。   陶总昨天还在H城的地产经济峰会走斝飞觥,意气风发。   此时,恐怕还在H城的酒店里,不知与谁洽谈尽欢。   林氏已大厦将倾,他没了价值,人人都能踩一脚。   年少英才的陶总恐怕早就懒得应付他这个天真过头的蠢货。   前台语气没有任何变化,彬彬有礼:“抱歉,林公子,陶总真的不在国内。如果您没有别的事,这边……”   青年主动挂了电话。   他的自尊已忍耐到极限,再不能听下去。   走出电话亭,外面雨下得愈来愈大。   街上积起一个个亮晶晶的水洼,天暗下来,霓虹在水坑上一闪一亮,红红绿绿的影。   雨水顺着青年漂亮苍白的脸颊滑下去,周围人打着伞,和他擦肩,他逆着人流,走到医院门口。   不远处的街道上,一块大屏结束了广告,黑了下去。   他眯起眼睛,目光漫无目地落在那上面。   大屏幕重新亮起来,一张俊美无俦的脸出现在上面,那人衣冠楚楚,面带无懈可击的微笑,聆听对面的访谈问询。   “本次金融峰会,弘光与融和、五尼等多家企业进行了热烈讨论,对未来五年行业前景……”   那人背后,时钟刚好指到5:51。   主持人频频打趣,访谈气氛轻松和谐。   “陶总少年英才,可真是后生可畏啊。”   大雨中,青年一错不错望着那大屏幕,晶亮的瞳仁里,有什么东西,一点点暗下去。   雨幕挡住周围熙熙攘攘人潮声音,整个世界的声音似乎都和他隔了一层膜,什么都听不清。   他一步步走回电话亭。   里面已经有人在打电话。   大雨里,他整个人被淋得湿透,乌黑的头发贴着脸,脸色白得吓人,眼中没有任何表情。   打电话的人走出来,见他这副样子,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外退了几步,给他让开位置。   他走了进去。   拿起红色的电话筒。   很多年前,在他和陶率都还在高中的时候。   这里曾经有一个少年,也同他打过这样一通电话。   那是一个夏日艳阳天,林公子逃了课,躲在顶楼上,接通了那个人的电话。   ——“喂?谁啊?霍遥山……不记得,我们认识?”   那一天的林公子,还在富贵窝里躲懒,一天天的迷金醉纸,心头压不住一件闲事,不问前程,只日日地北窗高卧,惨绿少年。   一个家道中落的穷小子,是不能被他放在心上。   “您好,恒云前台,speaking…”   “我是林在云。”   “请帮我转接霍遥山。”   那一日,林公子百无聊赖,笑嘻嘻嘲笑对方的痴心妄想。   此后十年,那人考入最高学府,很快公费留学深造。中途在国外辍学,拉了两个同学,贷了一笔款,创立了后来赫赫有名的恒云集团。   自此扶摇直上,在商业界抢下一块版图。回国后,他仍不停歇,处处与陶家的弘光集团作对,竟真让他争抢下来A市地产的一块蛋糕。   商业新贵,烈火烹油。   至今已是时过境迁,雨中,电话亭,浑身淋透雨的贵公子握着话筒,在煎熬又漫长的“请您稍后”中,又回想起那个夏日。   他说的是,   ——“霍遥山?不记得,我们认识?哦,那个……我大冒险输了而已,都怪陶率,不让着我,害我出丑。你就是那个被我拉来的路人啊?”   ——“耍你?喂,被我当众表白,你应该荣幸吧。切,装什么清高。”   电话那头,清晰传来。   “我是霍遥山,有事请讲。” 第2章 被算计的破产贵公子(2)   林在云脊背又被玻璃窗紧紧贴住,爬上来一阵凉。   他没料到对方这么快便接通,脑袋里一团乱麻还没理清。   霍遥山回国以来,商业场上,传的都是他心狠手辣,少与人结交。整个A市敬他如畏虎。这样贸贸然找上他——   竟然不知是求援,还是自投罗网。   对面极有涵养,纵是电话里僵住,亦不拆穿他的失态,慢条斯理温和道:“林公子,有事?”   那语调淡淡,听不出几分阔别已久的意味,透着些许生疏,却还很客气,没丝毫火气。   隔着电话亭,鳞次栉比的高楼在雨中亮起一层层灯,分明雨愈来愈大,灰下的天幕里,丝丝缕缕残阳仍暖融融的,那暖意看着近,却落不到人身上,只觉雨越下越冷。   “我听说霍总对A市地产业有些兴趣,能给我十分钟谈谈吗?”   林在云一开口,憋了半天的热气在电话亭玻璃上,扑出一块水雾,玻璃花蒙蒙的,看不清楚他的眉眼了。   那头静得出奇,一丝杂音都无,只听见浅浅的呼吸声。   电话亭靠在马路边,这会儿已经到了下班潮,路上堵起长龙,好不容易亮绿灯,通不过几辆,又僵持在了原地。   尖锐的鸣笛声,有人开窗骂前面的人加塞,有情侣在商铺前吵架。   林在云拿手堵住话筒音孔的位置,希冀这样挡住身后那些吵闹声。   掩盖不住这里的兵荒马乱,四下里鸡飞狗跳,和那边静谧对比鲜明。   他像惊弓之鸟,惶然地忐忑起来,怕对方觉察到他窘迫处境,愈发的轻视。   那头终于开了口,声语含笑,却没多少真心。   “恒云目前不缺合作伙伴。”   说着,似就要切断通话。   林在云骤升起扑面的热意,面红耳热,淋了雨的额发下面,发起一阵冷汗。   他整张脸都窘烫起来,寻求合作,此时倒更像是求人,不得不先交底牌。   “爸爸给我留了股权,我以市场价的七成出售给恒云。只要集团能被保留下来。”   外面有辆车忽然长长鸣笛,刺耳的声穿破喧闹的长街,雪白车灯消解了霓虹,整个世界忽都静了瞬,被什么隔住耳膜,都听得模模糊糊。   那一头,霍遥山好像也说了什么,林在云没能听清。   他只能说:“抱歉。”   终于,耳朵从短暂的失音里恢复,他听到对面轻笑了声。   不再是商务式的客套语调,那笑里,半真半假藏着戏谑。   “陶率没有向你开价吗?”   林在云打了个寒颤,冷掉的衬衣粘在身上,汲取着热量:“…什么?”   对面又笑了:“林公子,以陶林两家的交情,以你同陶率的情分,轮不到霍某来横叉一脚吧?”   林在云一时发不出声,脸上热意还没褪去,又升腾起屈辱,连同着耳朵一起滚烫起来。   一开口,声音便哑了:“我不会让他收购林氏。”   对面仍是那样气定神闲,仿佛丝毫听不出半点端倪,笑笑说:“是啊,林氏崩盘,陶率早有动作,要为林公子分忧解愁。你们的股东都和陶率谈好了,难道我还要强取豪夺?”   电话那头,传来碰杯的声音。   应是朋友小酌,也只有这样的闲暇功夫,霍遥山才有空听他这通电话。   林在云脸上短暂滑过怒意,很快,又颓然下去。   股东寻求新的合作伙伴,无可厚非,陶率对他们来说,的确没什么不好。   “霍总日理万机,应该不会无缘无故听我一通废话。”越是窘困的处境里,他反而越冷静了下来:“是我的价码不够,六成如何?”   对面又微微笑了,那边声音忽然杂了起来,文件放在桌上的声音,和拔开钢笔的咔哒声。   “林公子真是不会谈生意。你的目标对你给出的商品兴致缺缺,你却一味降价,只会让他觉得——更不值了。”   不等林在云开口,他又接着说:“恒云在地产业是新客,但我和林公子却是熟人。”   林在云懵懵懂懂觉察出什么,盯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   “你要什么?”   对面叹了一声,似是终于没了继续听这通电话的兴趣,淡淡道:“再说吧。终归林公子与陶率更相熟,你去求他,比找我更放心。”   话音刚落,电话便切断。   系统一直竖着耳朵听,这会儿默默打开自己的系统背包。   【没事宿主,我还有一点积蓄,我们买个破碗,然后去沿街乞讨吧。我查过了,A市寸土寸金,这里的人一定很大方。】   林在云:“?”   【昂?不是被拒绝了吗?那我们只能去乞讨了。】系统已经接受了他之前的提议。   林在云沉默了一下,才艰难道:“统,你是在我脑子里,对吧?”   【是嘟!】统统卖萌。   “我在想一个问题。”   单纯的系统问:【什么?我帮宿主查一下!】   “蠢东西在我脑子里,会不会把智商传染给我。”   系统:【这个要具体问题具体……咦?】它隐隐约约感觉哪里不太对。   林在云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走出电话亭。   天已阴了,可远处的街灯全都亮了起来。   他在心中对系统平静道:“他不是已经提出价码了吗?”   系统:【(?o?)什么时候?】   林在云没有解释,回到医院,找到王秘书。   “我送你回家吧。”王秘书见他嘴唇发白,脸色憔悴,心疼不已,连忙道:“都这么晚了,医院里有护工看着。”   青年勉强笑了笑,眼中流露出一丝忧虑:“股东大会什么时候?”   “下周。”王秘书知道瞒不住他,低声说:“弘光那边逼得紧,一些老股东也……”   他闭了闭眼,半晌,才说:“走吧。”   王秘书开车送他到家,停在路灯下,看他往里面走。   林少在医院待了三天,再怎么年轻,身体终究吃不消的。现在回了家,有家人陪着,再大的坎,咬咬牙也还能过得去。   他驱车离开。   【最大的坎就在这里】系统严肃道。   林在云换了鞋,进门。   “哎,在云怎么淋成这样。”女人柔和但不带多少感情的声音响起,客厅里头,是调羹在碗里碰来碰去的声音。   林在云脱外套的动作一顿,还是慢慢脱下衣服,挂在置衣架上。   “阿姨。”他眸光微抬,看了眼面前满面愁容的女人,和她身旁一个男孩。   “你爸爸情况怎么样了?”   “医生说已经脱离危险,只是一时间醒不过来。”林在云一边说,一边往房间里走。   女人又开口:“这个家以后……还有你弟弟,他还在上学的,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你爸爸倒是轻松了,在那里躺着不知世事,留下这一家子,还怎么过。”   说着说着,她身边抱着蛋羹的小男孩嚎哭了起来,她又弯下腰,轻拍着小男孩的背。   林在云感觉到一阵胸闷窒息,往上走的脚步越来越慢,心却越来越焦躁。   终于,他停在楼梯转角,整个人隐在楼梯间的影子里。   “我知道了。”   他几乎下意识地说完,就推门进了房间,将门关上。   但楼下的声音依然传了进来。   “弘光,不是要收购吗?林氏现在是不行了,你弟弟又还小,换点现钱,才是实际事。”   林在云静静倚在门边,没有说话。   他已提前回答了,他知道。   他知道如果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他们住了十几年的房子,和整个林氏,都要贱卖给仇人。   他那一点点不甘心,在现实面前,根本是蚍蜉撼树,什么都撼动不了。   几个小时前那一丝屈辱,此时好像又轻如尘埃。   林在云坐在书桌边,从联系人里找到王秘书,发去短讯。   “明天我想见恒云的霍总。”   王秘书:“好。恒云的人今天来过,说不定还有谈的余地。”   林在云看着屏幕上那条信息。   右下角的状态栏,不时有信息亮一下,大都是旧友同学的关切安慰。   【霍遥山不是说没兴趣吗?】统统挠脑瓜。   林在云眸光平静:“他在等我开价。”   但太快谈成的合作,不好谈价钱。他和霍遥山都在等。   次日。   王秘书查到霍遥山的行程,他今早下的飞机,回了A市,下午在蓝云区有一场酒局。   “他前头才在H市谈成了和当地的合作,照理回不了这么快。目前都在猜测,是A市要有什么商业政策变动,他提前回总部,主持大局。”   王秘书边走边说,给林在云拿着外套,关上车门,一边不忘叮嘱:“林少,谈得成最好,谈不成也罢。早点回家。”   林在云想起家里的气氛,强打精神笑了笑:“好。”   王秘书给林在云拿了下午酒局的邀请函,两人穿过前面街道,只听前面人声喧闹,时不时有车驶过。   雨后街道,还泛着潮湿的空气。   林在云往前面转弯处走,脚步一顿。   前面,青年低调地从车上下来,戴着口罩,眉眼淡淡,正在听对面的人说话。   对面的人神情卑微,脸上带着讨好的笑:“霍总,我们这个项目真的……”   青年侧头,旁边的秘书上前挡住,礼貌笑道:“李总,我们霍总最不喜欢被人窥探行程。有什么事,麻烦提前一周预约。”   霍遥山摘下手套,听到对面街道的汽笛声,抬眼,却在那边人潮中,看到一张熟悉面孔。   和高中时一样,赫然闯入他的视线。   霍遥山没有动。   林在云也没有回头。   他一出现,霍遥山的世界又空下来,静下来,眼帘里其他人都一下子消失不见,整条街都仿佛空旷了,只看得到那一个角落。   就连路灯上一只麻雀振翅声,都好像变大了,响在耳畔。   林在云根本不敢转头。   系统:【……他会相信是偶遇吗?】   林在云:【谁?不知道。我路过。】   系统:【……】   宿主好会自欺欺人。   好在,霍遥山的目光没在这里停留太久,很快,他就转身,进了酒店。   就像根本没看到林在云。   王秘书看在眼里,犹豫道:“要不,我们还是等预约吧……”   林在云微微咬牙。   “等不了了。”   下周就是股东大会,弘光收购林氏志在必得,再等下去,就木已成舟,再没有转圜余地。   就算霍遥山讨厌被人查探行程,下午的酒局,他也不得不去。 第3章 被算计的破产贵公子(3)   酒局上,林在云到得早,不过没什么人找他,落得清净。   他站在二楼窗台边,目光一错不错,看着停车场入口的那片空旷的地面。   不一会儿,早晨霍遥山那辆黑色卡宴驶了进去。   系统:【他不是没兴趣收购吗?】   林在云:【男人说不要就是要】   系统:【原来如此(· o · ;)】   不一会儿,霍遥山携伴款款走进来,不一会儿就有人上前。   他随手从侍从盘子里拿起杯酒,淡笑,应付周围寒暄的人。   同他来的人也退进宴会其他人当中,没有缠他。   等人散去些,林在云才终于找到空隙,挤了进去。   霍遥山本来都快放下酒,往里面走,见状,又停住脚步,定定看了他片刻,一笑。   “巧了,早上才见过林公子,眼下又见。”   他把又字咬得很重,明晃晃在说,林在云把“偶遇”做得太明显。   林在云装镇定:“早上见过?”   霍遥山微微一笑,轻巧道:“哦,忘了,林公子头也不回,自然没看到霍某。”   他说话间,示意周围人散开,才神色淡淡,再度看向林在云。   “我想,我已经给过林公子答案了。”   林在云放下侥幸,干脆承认:“我是特意来找你的。”   霍遥山放下酒杯,他似乎没多少兴致,但仍保持着绅士风度,体贴林在云的为难,做了个“请”的手势。   “这边不便谈吧。”   两人正要去二楼的窗台,霍遥山又被人拦住了。   来敬酒的是启民银行的刘经理,一脸的憨厚相,不时说要给霍遥山接风洗尘。   霍遥山仍是那副矜贵的模样,客气回绝。   看到林在云,刘经理愣了一下:“这位是……”   林在云前几日才联系过启民银行,不见得刘经理这么健忘。   显然,对方是怕他而今和恒云搭上了线,怕他记仇,才装作不知情。   霍遥山微笑,含蓄平淡:“林氏的公子。”   短短一句,没有介绍二人关系。   见二人看起来也不熟络,刘经理便没继续这个话题,笑呵呵又去了另一边。   身后面的喧嚣酒热渐远,窗台边,清凉的风扑面而来。   林在云道:“霍先生,现在林氏能仰仗的只有你的援手。林氏并不是全无可取之处,在整个A市,它也曾是地产龙头企业,只要有一点喘息余地,一定能起死回生。”   霍遥山手臂搭在栏杆上,风吹得他头发卷乱,遮住脸上表情。他静静看着林在云,看他焦急地说着话,嘴唇一张一合。   这张漂亮的脸与记忆中高傲的模样重叠,许多年前那个夏天的风,仿佛也跟着一起,燥热地吹了进来,吹得心口像个风箱似的,呼啦呼啦转动。   他慢慢地说:“我对地产不感兴趣。”   林在云咬牙,知道他在撒谎。   恒云在国内第一次大动作,就是和陶率的针锋相对,花了大力气,才从弘光那里咬下来一块肉。   如果真对地产没野望,何苦费这样一番周折,还得罪了陶率这个伪君子。   但是有什么办法。现在霍遥山掌握着优势和主动权,他若真的不管,林氏必然要被吞吃瓜分,不留残渣。   林在云垂着眼:“如果弘光得到林氏集团,在国内的商业版图又将扩大,对恒云又有什么好处?”   “我想霍先生既然还愿意谈,便是林氏还有什么值得看中的东西。我已全盘托出,想不出更好的条件。烦请霍先生点拨。”   霍遥山但笑,并不说话,静静听他一口气说完一席话,仿佛又透过这番话,完全看透他的势单力孤。   半晌,才说:“八年前,霍某才中了林公子的计,纵使有意相帮,总也放心不下。”   青年终于是绕不下去圈子,瞪圆眼睛,扬起脸:“你到底——”   霍遥山亦终于受不了他的天真,手抓着栏杆,俯下身,吻上他还想说话的唇。   阳台的门早早被霍遥山关上,没人能窥见这一角风光。   霍遥山身体还半靠着阑干,吻下来只是又快又急,却不多用力,只要林在云有一点反抗,还能推开他。   冷了的风灌进领口里,青年寒颤了一下。   他要的谜底终于揭晓答案。   霍遥山吻了好久还不够,松开抓着阑干的手,想握住他肩膀。   不等霍遥山吻深,林在云终于退后了一步,侧开了头。   他衣领凌乱,只剩一张白而冷的脸,在昏暗的阳台上,静静对着霍遥山。身后面酒宴的光,些微漏出来,照开他脚下一小块地方。   霍遥山好整以暇,看着他擦拭嘴唇,微微一笑:“我不强迫人。”   林在云嘴唇动了一下,几乎要气笑了。   他明知道他没有反对的退路,偏偏还要如此这般强调一番,彰显他的正人君子之地。   “我有要求。”林在云咬了下牙,还是说了出来。   霍遥山终于露出今晚以来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眉眼也舒展开来:“我喜欢你的坦诚。”   林在云快速冷静下来,权衡了董事会的情况,缓缓说:“我要你做林氏股东,并以六个亿买下股权。保留原有部门。等一切稳定下来,我会把钱还给你,当然,到时你依然享有分红。”   他说着说着,又忍不住抬眸去看霍遥山,却见对方也在看他。   霍遥山或许也只有这点好处,谈正事的时候,他从不打断,总这样一副认真倾听的模样。   林在云稍稍多了几分信心。   霍遥山还没表态,阳台的门被人拉开。   几个人正要走进来,看到他们两人,面面相觑。   霍遥山先一步直起身,脸上又是那副温和绅士的微笑了,冲林在云示意了下,就走了进去。   林在云跟着回到酒宴,站在阳台附近的一个小桌边,还有些茫然,侍从在边上喊了他好几声,都未得到回应。   不一会儿,一个二十七八左右的人走来。   “林公子,我是霍总的秘书。”   林在云这才抬起头,露出一张戒备又惘然的脸。   那人不由得笑了。   青年此时实在好像被骗身骗心,还没得到什么实质性保证,眼里带着不明显的抵触,又有点可怜的模样。   “霍总要回恒云开个会,没来得及和林公子详谈,实在抱歉。”这人文质彬彬地解释。   林在云没说信与不信,只道:“无所谓。”   一个吻而已,倒显得他放不下。   那人明白他的顾虑,笑笑:“这个酒局,霍总本也不打算来参加的,所以才走得匆忙。”   “17:35的会,这会儿去,霍总恐怕都晚到了。实是拖不得了,没有办法才走。”   林在云听他解释得详细,将信将疑:“这个酒局很重要?”   那人又一笑:“不重要,大约是有什么别的原因,才非来一趟不可。”   不等林在云再问,他就拿出一张名片,并一张公益电影的试映邀请,递给林在云。   林在云接过,脑子里却忍不住划过网上流行的那句话。   ——男人要是约你看电影,就是想花100块搂肩搭背抱腰摸腿,甚至想第一面就睡你。   这试映更好,大约是主办方有意讨好霍遥山,想让恒云捧个场。连100块都不必出。   林在云想着想着,情不自禁笑了下,才道:“好。”   对方踌躇了一下,才又微微笑道:“林公子方便给我一张名片吗?”   林在云摸了摸口袋,没带名片,不禁赧然。   对方倒放松下来:“我是霍总新任秘书,姓李,林公子叫我老李就好。只要手机号,或者email。”   他笑着叹了口气:“我还没见霍总为谁来参加这种酒宴过。是我自己想留个林公子的联系方式,万一以后用得上。”   林在云便将email报给了他。   至于他说的话,林在云并不全信。   这种话就像是“多亏您大驾光临蓬荜生辉”,多半是客套。   但他到底年轻,也难免不为这样的话微微动容。   回到家,林在云就往楼上走。   他先翻找出股权书,一大堆有用没用的东西,都堆到边上,坐在毯上,怔看了半晌书桌上的相框。   那是他童年时为数不多的一张照片,保留到现在,照片上,父母抱着他,笑容温和。   系统:【呜呜呜呜QWQ,怎么这个世界的好人这么少,我本来还以为霍遥山是个大善人,错付了!】   林在云一乐:“这还不善,我顶多在这个世界待两年。林氏还不是要丢给他,起死回生什么的……为了显得我很有骨气。”   系统:【……】宿主刚刚看起来45?忧伤的表情是怎么回事?   林在云从书桌上薅下来一包果粒小零食,撕开袋子,漫不经心道:“六个亿买个烂摊子,霍总大气。”   系统:【你刚刚不会是在看这个吧?】   林在云:“……不然我该看什么?”   继母的便宜弟弟勉强还算懂事,知道自己闹腾,还偷偷分一袋零食过来。   “扣扣。”敲门声响起。   林在云光速收好零食,又45?仰望天空忧伤表情,开始整理收拾。   衣柜也开着,显然是挑过几件衣服,但都不满意,扔在床上。   女人敲完,才打开门,见屋里这番情景,目光很快落在他手中的股权书上。   她脸上没了昨天的温和,没什么表情:“我听陶率说,你还是没同意把股份卖给他。”   林在云低着头,将合同和几张证明文件收好。   “是,”他平静地说:“我不太能同意弘光的方案。”   女人望了他一会儿,才轻笑:“小云,你在不愿什么?觉得是陶率逼死了你爸吗?”   “和这个没关系。”   “那就是觉得陶率背叛了你们俩的感情?”她说:“你还小,把爱情看得比天都大。你爸当初不让你和他交往,你不听他的,现在,你也不愿意听我的。”   林在云抿了抿唇,半晌才说:“没有。我只是觉得弘光没有重视这次的收购,林氏如果卖给他,可能就真的分崩离析了。”   女人冷静地说:“你觉得林氏现在还能挽救?钱都被你爸扔进南山那个地里了,他害了多少人,多少人的钱都跟他一起被套牢了。”   “我实话告诉你吧,小云,你以为是陶率害死了他?是他畏罪,怕被老朋友们找麻烦,更怕牵累你,才一跳了之。他简直是个蠢货。”   “他要是死了倒还好,现在却不肯死,成了个植物人,睡在天价的icu里,死都要拖着你,耗着你。你还能供他多少天?他但凡有良心,早该死了。”   林在云抬起头。   她看着这个名义上的儿子。他脸色发白,母亲早逝,父亲自杀,家中破产,被情人算计,人生接连的打击,令他喘不过气,但他还一直表现得尽量平静。   直到此时,他才流露出不能再听下去的神色。   “我现在不想谈论这些。”   女人道:“我给了你几天时间想清楚,可惜你都用来守着那个蠢货。你就把我当成是陶率的说客,肯不肯卖?”   林在云攥紧股权书:“你和弟弟不也有股份?他就这么急不可耐?”   “我和你弟弟的股份,不够陶率买下林氏。”   “我想再和恒云谈谈,”林在云垂眼,他坐在书桌下,脸上表情被阴影罩住,总算松口:“谈不拢,就卖给陶率。”   女人沉默半顷,点了点头,重新掩上门:“好吧。”   林在云终于泄力,靠在书桌边,盯着床上散乱的衣服发怔。   门外面,小男孩又在哭,没有人哄他,整个夜晚,静得如同充满消毒水的医院,那一个个死去的瞬间。   即使霍遥山老谋深算,未必真想帮他,他也只能去试试。   他甚至怕霍遥山不给他这个上当的机会。   陶率逼得这样紧,难怪霍遥山吃定了他不敢翻脸。   好在第二天,李秘书就驱车来了林家楼下。   林在云拉开二楼窗帘,隔着窗户,看到后座隐隐约约那个身影。   霍遥山坐在那里,应该是在看杂志或者报纸。   他下了楼,李秘书替他拉开后车门,并没有给他选择座位的余地。   他只好坐在了霍遥山旁边。   霍遥山这才从报纸上抬起眼,侧头看了看他,唇角微微一翘。   “霍总笑什么?” 第4章 被算计的破产贵公子(4)   “霍总笑什么?”   林在云领教过这人绕圈子的厉害,干脆直截了当问道。   霍遥山含笑说:“这可不是我的意思,是李秘书他自作主张。可我也想不到,林公子竟没意见。”   说的是上车的事,李秘书径直拉开后车座的门,没让林在云坐副驾驶,有意让他们两个坐一处。   林在云道:“我应有什么意见?”   霍遥山将经济时报一合,倒真认认真真想了半刻,才道:“按我印象,即使不当面拉下脸,也要自己坐去副驾驶,给霍某一个下马威。”   林在云:【听起来好爽,我前面十几年就是这么过的吗】   系统忿忿:【这都是应该的!】   林在云平静说:“既然有求于人,坐在哪里都没有区别。”   霍遥山笑起来,终于收起报纸。   “我很喜欢你的聪明,”他以那样高高在上的笑望着林在云,“但很多人不爱听真话。”   林在云神色坦然,直接拆穿他的文字游戏:“比方说,你更希望听到,因为我私心里也想和你坐在一起,才默许了不反对?”   林在云:【得加钱,我现在人设是为了家业屈服的高傲阔少,甜言蜜语是另外的加钱O_o】   霍遥山却摇摇头:“不,我喜欢你的坦诚。我们只是单纯的交易关系,我帮你解决林氏的问题,你向我出售林氏的股份和你本人的一部分价值。”   林在云没有立刻接话。   他在霍遥山这里,总步步被动,以至于不得不谨慎。霍遥山不是偶像剧里仁慈的救星,亦从不掩饰其作为商人贪婪傲慢的本性。   霍遥山又露出略带戏谑的笑:“所以你领口别的这只胸针,实在多此一举。”   那明晃晃的戏谑里,没有一丝旧情残存的意味,仅是看到可笑的事,不吝嘲弄的神气。   林在云一下子攥住领口的胸针,险些想直接扯下来丢出窗外。但最终,还是慢慢摘下放进了口袋里。   那是八年前,霍遥山送他的礼物。   昨夜,他一边侥幸着对方或许记不清,又一边带着复杂心绪,将这个胸针盒翻了出来。   想不到,竟成了今日霍遥山发难的藉口。   “霍总很记仇,”他半带点报复,半是自暴自弃,“既然如此,怎么不直接拒绝我的要求?”   他本来就生得好看,今日又精心打扮,日光下,瓷白的面孔似白玉无瑕,日照生温。   此刻被逼到死路里,发起难来,全无道理可讲,发火反而像势弱,有点儿纸醉金迷江南的柔软。   不论是谁铁石心肠,只消望他一眼,总还不能十分难为他。熟悉他的人,大都深知这点,绝不与他正面交锋。   霍遥山靠在后座上,闭上眼:“我为什么要拒绝?”   林在云侧头冷冷看他,要听他说出个什么解释来。   他分明闭着眼睛,却仿佛感觉到了林在云的目光,唇角翘起来,眉头轻扬,心情大好的模样。   “我本来还担心呢,”他语调温柔起来:“怕你这八年长进了不少。想不到,林公子还是这么天真。”   林在云之前光是知道陶率无耻,却想不到,还有人比陶率无耻百倍。   听到他呼吸不平静,像在暗暗闷气,霍遥山睁开眼,又一笑。   “难道,你以为我是余情未了,才再三试探,等着你回心转意,为钱向我投怀送抱?”   林在云哑口无言,他未必没有过这样的暗想,只是霍遥山说得太龌龊。   他不肯被这般戏弄,吸了口气,道:“你现在想反悔?”   霍遥山微微一笑,跟着睁开了眼,静悄悄地望着他,看得他不禁率先移开眼。   霍遥山目光忽又柔情下来,口中说的话却恶毒无比。   “我为何要反悔?我为什么要拒绝你?你愚弄了我,八年来,没有一天悔改。”   “我回国,你不畏惧,不怕我报复,还敢在落难后找上我,要我帮忙。我若再不抓住这个时机,难道真成了正人君子?”   林在云听得明白,心里泛冷:“你要报复?”   霍遥山仍是那样笑的神气,温和的面目下,透出慢条斯理的险恶:“你欠我的不止这一点,我要慢慢清算。”   车子飞快驶过华茂大街,隔着鳞次栉比的高楼,隐隐能看到弘光大厦的面貌。   霍遥山嘱咐下,李秘书先开车到了林氏集团楼下。   林在云下车时,犹豫了片刻。霍遥山已先一步下去,替他开了车门,绅士地扶住车顶,防止他碰头。   “林公子,现在后悔,也还来得及。”霍遥山淡笑地看他。   隔着车顶一点遮挡,林在云与他目光相接,下一刻,便下了车。   他没有反悔的余地。   林在云之前就想清楚了,除了霍遥山,国内没有第二个人能扶林氏大厦之将倾。   既然他没有别的选择,现在霍遥山只不过变得更坏一点,还不影响林氏集团的利益,他没有拒绝霍的理由。   霍遥山本来不想进去,正在吩咐着李秘书如何处理。   他一转眸,便看到林在云在电梯那里等他。   霍遥山眼睫微微动了下,便忘了下一句要说什么。   李秘书提醒:“霍总,我跟林少进去?”   霍遥山不答,反手关上车门,走向了林氏集团大楼。   林在云见他过来,垂下眼,按下顶楼的电梯。   他其实看到了霍遥山在同李秘书说什么,也知道,一个收购案,霍遥山不亲自来,大抵也能谈成。   但是没有缘由的,林在云希望在董事会上,有个人能给他一点底气,去面对爸爸的那些老朋友、老股东们。   他不是一个合格的继承人,叛逆了十多年,到头来,什么都学得三心二意,经营管理更是学得不精。   他没有驭下的心思,更无商业上的雄心。但父亲并不管他是否做好准备,就将这一笔烂账的集团丢给了他。   林在云比谁都清楚,这栋大楼早就被贪腐和投机掏空,可他还非要一个善终。   霍遥山走到了他的旁边,弯下腰,看电梯数字跳动。   林在云听到他轻声说:“我本不打算过来的。”   林在云故作镇静:“你可以叫李秘书代为出席。”   霍遥山道:“是,我正是这么打算。不然,叫里里外外的人见着我霍遥山进了林氏的大楼,怕是都觉得我昏了脑子,蹚这趟浑水。”   林在云别开脸,不愿意听。   叮的一声,电梯门开,林在云率先走进去,垂眼摁住开门键。   和记忆里没有变,林公子还是那副样子,不高兴便挂在脸上,当面不会给对方什么好脸色。   霍遥山有点好笑,又有点无奈,跟着进了电梯。   看数字往上升,霍遥山才说:“可看你一个人站在这里,倒怪可怜。叫我心里过意不去,总觉得,仿佛我犯了多么大的罪。”   他嘀咕似的低声自语,又不赞成地笑了,摇摇头:“商业上的事,又不是比人头。多一个人少一个人来,还能气势上压倒对方不成。”   林在云听着听着,听出来,他是在同自己解释。   解释什么?   解释他为什么一开始不陪他来。   这样一件小事,林在云自己都没向他要什么理由,他倒在心里头转了一大圈。   看林在云笑的模样,霍遥山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也笑了,说:“你肯定是故意叫我有负罪感,在这将我一军。”   林在云都没怎么接触过形形色色的人,遑论霍遥山这样的老狐狸。   一时间被这样污蔑,他一怔,旋即皱眉:“诡辩。”   霍遥山看电梯门开了,同他往外走,压低声音,笑笑同他耳语似的,道:“还是林公子能言善辩,叫我六个亿稀里糊涂买林氏的亏空。”   林在云在这件事上,终究是底气不足,便闭口不言,快步往会议室走。   来时,林在云还满心的紧张,头一次面对这样的场合,难免怕出错。   这会儿,他满腹火气,绷着脸,倒还把董事会的老家伙们唬了下。   他一来就这样气盛,说话又急又冷,仿佛董事会谁都欠了他,好不客气。   老奸巨猾的老家伙们才想打打岔,都被他一力降十会,一针见血地戳穿,连同这些年的贪腐亏空,一并说出来。   老狐狸们下不来台,想摆摆架子,又见霍遥山坐在边上,只能作罢。   霍遥山全程只是笑,偶尔插一两句,都要被林在云抢回话头,只好老实坐在边上,自顾自玩打火机。   青年本来不大同父亲这些老朋友争辩,要不是被霍遥山激将,今日肯定也和和气气说项下来。   等闷气泄完,林在云站在股东位置上,脑子里空了一下,看着长桌上一个个地中海脑袋,又慢慢心虚起来。   他先前那副模样,连霍遥山都插不进嘴,谁敢惹他。   这会儿骤然一沉默,倒有人觉察出他的气短。   不等其他人借机说什么,霍遥山先抬眸,“咔哒”一声收起打火机,指节扣扣桌子。   “谈完了?那就签吧。”   其他人也就无话可说。   即使不是林在云本心如此,但在董事会看来,他和霍遥山是故意打配合,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除了愤懑外,他们也对这个享乐的公子哥有了点不一样的看法。   出了林氏大楼的门,霍遥山夸张地大笑,笑得林在云又红了脸。   “林公子刚才还真是少年英雄,霍某佩服。”   林在云:“你要笑就笑吧,总归我在生意场上是新手,不如你老成。”   霍遥山戏谑:“我说两句都不成,这是在生谁的气?”   林在云明白自己没有生气的理由,这无缘无故,恐怕更让霍遥山觉得他孩子气,不值得什么信任。   可刚才被霍遥山牵着鼻子走,多多少少,让一向高傲的林公子自尊不好受。   “你是故意的?”   故意激怒了他,好叫他不那么瞻前顾后。   霍遥山装傻:“故意什么?”   林在云不再说话。   霍遥山示意李秘书开车,又看林在云。   “要来恒云看看吗?”   隔着车窗,林在云看着他的眼睛,不明白他的用意。   恒云那里,林在云认识的只霍遥山和李秘书两个,要跟着谁,当然也只有跟着霍遥山。   难道霍遥山还想让他看看恒云的商业动向,了解机密?那不可能。   可林在云也拒绝不了这提议。   他从前没有认真学过商业上的知识,所以林氏这些日子处处碰壁。   霍遥山能白手起家,到而今如日中天,必是个好老师。   霍遥山看他踌躇,微笑了下:“看来林公子还记我的仇呢。”   “没有。”   为了证明根本没有置气,林在云还是上了车。   透过后视镜,看到霍遥山一双眼里的笑,林在云惊觉这样喜怒无常更是孩子气,可再懊恼,已经来不及了。   霍遥山看出他着恼,只是微微地笑:“有什么好恼的,我喜欢你天真。”   林在云听来,这便是不见血地说他愚蠢,不肯搭这腔。   霍遥山道:“你要是分外精明,我才消受不起。”   林在云吐槽道:“知道你是稳重有才干,人中龙凤,看谁都蠢得可笑,但也不用挂在嘴边。”   霍遥山被他这样大倒苦水,脸上又禁不住笑:“蠢得可笑,谁说的?依我看,我要是真心喜欢谁,那个人还是蠢些可爱。否则家庭吵架,谁都吵不过谁,日日动脑筋,真是灾难。”   林在云让他说得哑然,一会儿,反应过来:“你前脚才说过,没有旧情。”   霍遥山仍是那矜持又欠扁的笑模样:“当然,我同你打个比方。”   林在云点头:“何况我也不满足你的要求。”   他只是没经手过生意的事,可从小老师便赞他聪明,绝当不上一个蠢字。   霍遥山哈哈大笑,忍俊不禁:“你怎么还当了真,林公子,你顶多是天真。要是笨蛋,我可没有胆子把六亿交给你。”   林在云心里只当他哄小孩儿呢,仍没有搭话。   到了恒云,一上午在顶楼办公室里做观摩学生,看着霍遥山运筹帷幄,林在云才惊觉此人可怕。   这两日,霍遥山冲他总是轻轻松松的同辈人的模样,偶尔被他呛两句,亦好脾气地容他。   林在云纵使知道他在商业场上的心狠手辣,可总没有实感,并不真的惧怕他。   可真到了工作时候,整个恒云都战战兢兢,仿佛他是个吃人魔王,林在云也不免警觉起来。   只一上午,林在云就看他冷漠打回了几份方案,批得不留一丝情面。偏偏被批评的人还如蒙大赦,松了口气似的出了门。   李秘书在门口提了口气,才走进来,将两杯咖啡端进来,一杯给霍遥山,一杯给林在云。   “谢谢。”林在云道。   霍遥山头都没抬,翻阅桌上的企划书,冷冷道:“你问过林公子的口味吗?”   李秘书那口气瞬间下不来了:“不好意思,我重新去准备。”   林在云喝了一口,还成。   他说:“不用了,挺好喝。”   霍遥山拔开钢笔笔帽,顿了顿,抬眼看了下李秘书。   李秘书道:“…那一杯放了些香草糖浆和奶沫,比较甜。我听前面咖啡店说,学生比较爱喝这个配方。”   霍遥山不自觉抿唇,又撇撇嘴:“倒叫你猜着了。算了,出去吧。”   看李秘书脚底抹油地走出了办公室,林在云还捧着咖啡,没明白他们在打什么哑迷。   “猜着什么?”   霍遥山不答,签完最后一份文件,才端起桌上咖啡抿了一口。   林在云喜欢里面的香草糖浆和牛奶,早就咕嘟咕嘟喝完了半杯,见霍遥山望着他,才又坐直。   霍遥山淡淡道:“让你来观光了?”   林在云默然少顷,才说:“那我应该做什么?”   霍遥山悠悠说:“下午你坐这里。”   林在云心中一动,但还是冷静占据上风:“这……不妥吧?”   霍遥山料到他在想什么,冷笑一声:“下午都是些不重要的琐事,你想看商业机密,也看不到半点。”   林在云悻悻:“我也没说想看。”   午饭是在恒云食堂吃,这里很年轻化,五花八门什么都有,大到现切牛排小到麻辣香锅,咖啡奶茶一应俱全,水果也时时供应。   林在云在国内也参观过一些企业,都没见过这样的阵势。   互联网才刚刚兴起,人们只是靠email通讯,对世界的了解此一时彼一时。   “我有点相信你对地产业不感兴趣了。”林在云说。   霍遥山正给他介绍口味,听他乍然这样说,生出兴味:“为什么?”   林在云纠结了一下,还是坦诚说出看法:“太浪费,我爸爸和其他叔叔,都没有这样的。”   这可能就是什么新兴互联网企业的模式吧。   他们林氏的食堂很朴素……但是绿色健康!   霍遥山听他说便笑了:“早上你也看到了,要不如此,我哪里招得到人。”   林在云想不到这家伙还会反思,尴尬道:“也还好,爸爸说,企业家就是要不怒自威。”   霍遥山含笑看他:“那你怕我吗?”   林在云上午看他那样冷肃,是有点退避,这会儿,又觉得是自己多想,十足信心道:“不。”   霍遥山眸光温和地望望他,没再说话。   下午,霍遥山果然按着他坐在办公室里,做半日代理的恒云总裁。   为了像模像样,霍遥山特意脱下自己的西装,披在椅背上。随后,他坐在一边沙发上。   一个经理敲门,霍遥山说“进”。   营销部经理低着头,语速很快地说了些大致内容,然后将文件放在桌上。   林在云大致听着,的确不是什么重要的内容,这个经理看起来也没有上午那些人那么紧张。   他便默默拿起文件。   经理眼帘里乍然出现两只白皙修长的爪子,像个学生,连手表都没有,忍不住抬了下头。   这一看不要紧,办公室里,只有经理一个人吓了一跳。   “你——”   林在云抬眼,又看看霍遥山,不知怎么解释。   霍遥山倒泰然:“亲戚家表弟,来学习的,把他当我就好。”   经理迅速收起失态,没有多问。   下午,来办公室的人并不多,但这个消息还是在员工里迅速流通。   快傍晚,李秘书又进了一次。   “……总裁,要喝什么?”李秘书非常敬业,配合这两人的把戏,先向林在云问。   林在云想起上午他和霍遥山的哑迷,绷住了表情,云淡风轻:“冰美式,不加糖。”   霍遥山在沙发上看报,闻言,笑了声,对上李秘书的目光,他施施然说:“按他说的做。”   “好的,那霍总?”   林在云估摸着,应该霍遥山也是冰美式,自觉今天学到了不少,转着钢笔,气定神闲地看着霍遥山。   霍遥山微笑道:“红茶吧,这个点了,喝咖啡不利于睡眠。”   一边说,他还一边看向林在云,挑眉:“林公子勤勉,晚上还要忙工作?”   林在云不是很想和他说话,撑在办公桌上,盯着文件上那些琐碎无聊的字,似乎一下子对它们有莫大兴趣。   霍遥山起身,走到办公桌前。   阴影罩住了林在云,他抬头。 第5章 被算计的破产贵公子(5)   “什么感觉?”   林在云原以为他在问咖啡,再一想,才明白,他是问这半日总裁的体验。   尽管一开始,林在云不大乐意,还同霍遥山卖骄,说这是押他林大公子打白工。   想了想,林在云还是道:“比想象中有趣。”   霍遥山含笑:“你先前说,坐在什么位置并不重要,我倒不认可。”   林在云抬起头。   霍遥山笑望着他:“你坐在这里,纵然谁都知道你不是恒云的总裁,可也没人敢轻视你。你知道为什么吗?”   林在云想,那还不是因为霍遥山在边上看着。可他不能这么说,便顺着霍遥山问:“因为权力?”   霍遥山哈哈一笑,好像又被他的话逗笑了,轻轻瞥了眼李秘书,仿佛怕被听见似的,双手撑着办公桌,凑到林在云耳边,声音轻轻地,   “因为他们认为,我爱着你呢。”   他的声音在耳边滚了一圈,带着呼吸的热气。分明办公室里暖气融融,林在云还是被烫到似的,往里缩了一下。   林在云定了定神,才说:“那他们真是眼神不好。”   霍遥山被他这理所当然的语气惹笑,反问:“为什么我就不会有点喜欢你?说不定……”   林在云说:“我们八年没见了,霍总。”   霍遥山只是笑,抽回他手中文件,略略扫了两眼。   无来由的,林在云有种被批改作业的感觉。   霍遥山没给什么评价,放下文件,提醒他准备去试映会,走出办公室。   窗外面,天已黑下来。这里是A市的商业中枢,灯一点点亮起来,大街上商铺亮成一片,高楼大厦里还有灯影绰绰。   林在云坐在恒云顶楼的办公室里,忽然惊觉,这里的落地窗对面,能看到弘光的一角。   两个国内最富盛名的企业就这么遥遥相对,针锋相见,呈双足鼎立之势。   霍遥山回国以来,处处给陶率使绊子。   如今,他作为陶率前任,霍遥山究竟又抱着什么样的心思?   战利品,亦或是讽刺陶率的道具?   不论哪一种,还好他还有利用价值。他很清楚霍遥山对他绝无爱情,但他只要钱。   他需要钱,他要守住林氏。   林在云将桌上的纸笔慢慢收好,头顶灯光太亮,他有些头晕目眩。   李秘书恰好这时走进来,端了杯热拿铁,放在边上,喊了他一声。   林在云微微笑:“谢谢。”   李秘书也笑:“是我该谢谢林公子。”   林在云不大明白,露出些许疑惑。   灯光下,青年漂亮的脸白得发亮,他自己或许都没发现,经过半天劳累的工作,他眼底的哀伤已经减淡了不少。   李秘书说:“林公子在这里,霍总不好太苛刻。这一天里,大家都感叹霍总温柔了不少,托林公子的福。”   林在云听他这样说,不禁尴尬耳热,他自己是最清楚霍遥山对他无爱的,旁人眼里,竟把他们看作了一对。   “兴许是霍遥山今天心情好。”他草草解释。   李秘书笑笑:“林公子不相信也正常,霍总看起来不近人情,仿佛没人可爱。但是,中国有句古话,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林在云听他这样石破天惊的结论,尴尬之余,也觉好笑:“霍遥山怎么会没人爱?太多人要爱这位商业新贵了。你要替你老板做说客,也把他说得太可怜,太失真。”   李秘书一副过来人的语气:“美人笑颜虽多,都不如初恋一滴眼泪。”   林在云这下信了霍遥山的话——这些人都当他爱他呢。   就因为他在这顶楼办公室狐假虎威了半日,他成霍遥山这个暴君的真爱了。   这帮人经过半天绘声绘色口口相传,霍遥山是商纣王,他就是妲己,祸国殃民,耽误朝政。   霍纣王连奏折都给他批了,证明这暴君心里竟不是冰原一片,还有一点人性光辉。   他这时候如果再说实情,非要否认霍遥山的痴心,在他们看来,恐怕就是不懂得爱。   林在云愈想愈惊。   他中了霍遥山的计了!   他当霍遥山要教他如何经营,谁知道,霍遥山只是想让外界知道,陶率昔日情人已投入他霍遥山的怀抱,事业爱情都失意,可见陶率的失败。   坐在车上,霍遥山还在看财经新闻,无意瞧见他脸上恼意,奇道:“誰又惹我们林大公子?”   林在云说:“拖霍总的福,没有人敢。”   霍遥山凑到他跟前来,像要细细打量他,检阅他的情绪是否说谎,可一看,又笑:“你睫毛好长啊。”   林在云被他这样没头没尾一夸,闭着嘴巴,一会儿才说:“还好。总算不让霍总丢人。”   霍遥山微笑:“哦,我知道了。一定是老李在你这里乱说,害你多心。要罚他。”   林在云怕他真罚李秘书,那自己成了什么,吹枕边风的妖妃?   “你怎么就笃定我不高兴?我只是累。”   霍遥山望着他笑,口吻好像很了解他:“要是平时,你一定没这么安静。上车这么久了,也不说一句话。”   林在云气得好笑:“我累。”   霍遥山点头,又说:“可你好像不累也不乐意搭理我。”   说着,他又兀自确认:“你晚上就见过李秘书,一定是他说了我的坏话。”   林在云这会儿反应过来,又冷静道:“我高不高兴,同霍总有什么关系?私底下,还要演热恋眷侣吗?”   霍遥山笑而不语,一会儿,才说:“是同我没关系。你可不要误会。”   林在云叫他放心,绝对不会。   可霍遥山还偏偏要补一句:“你要是误以为我爱你,然后又患得患失地爱上我,那就糟糕了。”   林在云暗自咬牙,心里骂他自恋自大得可以,面上微笑:“你还不如陶率,我爱你什么?”   霍遥山不怒反笑,赞同颔首:“那我们是绝配,各取所需。你恰好需要钱,而我贪恋美色。今后谁也不会纠缠谁,没有麻烦。”   林在云闭上眼,挂上mp3,不听他说话了。   霍遥山问:“你在听什么?”   林在云发了善心,丢给他一边耳机,霍遥山听了一会儿,撇嘴。   “这种情啊爱的流行歌,我还以为只有初中女生喜欢。”   林在云要拿回那只耳机,霍遥山却举起手,挡着他,笑:“我不说了。”   短短的一段路,林在云可算清净了几分钟,终于到了目的地。   试映会在蓝河区影院进行。   天冷下来了,路灯上挂了些彩灯,是受国外电影的影响,学他们过什么圣诞。   停了许多车,看得出导演和主演咖位不小,背后能量牵牵扯扯,来了这么多人捧场。   霍遥山给他指,那边是工人代表,那边是文艺工作的同志,那边是区委宣传部,那边又是……   林在云看他们走近了,怕这样背后议论叫人家发现,忙抓住霍遥山还要指给他看的手指,往下面一拉。   对面来的人一下都站定脚步,有点犹疑。   霍遥山一怔,而后露齿一笑,很惹人怀疑地说了句:“怎么了?我卖力讨你开心,倒又惹你生气了?”   他这样抱怨又亲昵的语调,和哄无理取闹的娇蛮恋人没分别,实在令旁边人都侧目。   林在云烫手似的松开他的手,避嫌地往旁边靠了两步。   对面的人爽朗一笑,大步走来,揶揄道:“我还当是看错了人,把哪对小恋人错认成霍总,不敢上前来认。想不到啊,霍总也是英雄气短,情难自禁。”   霍遥山微微一笑:“好啊,你们这是专程来看我的笑话。”   他扭头,先冲林在云介绍:“这位是兴农银行吴总,后面是唐经理,和启民的刘经理——你上回见过的。”   刘经理还是一脸憨厚,哎呀了一声,连说不敢当:“林公子如今接手林氏,该称一声小林总了吧?今后国内,还要仰仗你们年轻人啊。”   林在云想起对方从前不冷不热的态度,心情复杂,客气地说:“刘经理太抬举了。”   刘经理仿佛看不出他的尴尬,还是笑呵呵夸了他两句,转而向霍遥山道:“霍总藏得好深,上回问你,你还装和小林总不熟。”   唐经理道:“欸,他们年轻人就喜欢搞这个,管这叫什么……”   “地下恋情。”兴农的吴总补充。   林在云看这帮年过半百能做他叔叔伯伯的人热络的模样,很不适应,接不上话。   霍遥山倒还是微微笑的,看不出什么变化,摇摇头。   “什么?我同林公子可是纯洁的老同学关系,你们打趣我,我是没办法。要是惹恼林公子,还要我赔罪。”   刘经理看看林在云,仿佛了然一笑:“霍总魅力不行,还没拿下,还怕林公子不高兴,坏了你的好事?”   几人说说笑笑,俨然已确认他们二人是暧昧进行时了。   进了试映会主会场,其他人见林在云和霍遥山一起走进来,也多有侧目。   两人找到位置坐下,霍遥山怕他又恼,凑到他耳边小声说:“我可没有说什么,是他们胡猜。”   林在云看他一副得意神气,忍不住道:“你不说,比说了还要厉害。”   这下,倒成他不让霍遥山公布关系,遮遮掩掩。   霍遥山啊呀一笑,好像见他气恼的样子就开心,要伸手捋一下他的头发,被他躲开,才说:“我可全是为了你。”   林在云知道,所以才任由他让别人误解。   霍遥山说:“这下,兴农和启民,一定肯给林公子保驾护航。其他人也企图从你这里,打通我的关系,分恒云一杯羹。”   林在云侧眸:“你什么也没损失,倒让其他人破财破力。好算计啊,霍总。”   霍遥山笑嘻嘻说:“和陶率拍拖,你什么也捞不着,还被这个恶棍骗了。倒不如同我装装,骗别人去。”   林在云不语。   霍遥山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林在云:“好像你多了解我?”   霍遥山笃信:“你在心里骂我,我比陶率还恶棍。”   说着,他又笑了:“我要是正人君子,你还不愿意和我装呢。”   林在云没法反驳,气恨笑了:“好,算你了解我。”   霍遥山沾沾自喜:“我说什么?你骗不过我。”   台上,导演发言完毕,又说了句:“今天恒云的霍总也来赏光,我还当我这老头的电影入了人青年才俊的眼,受宠若惊啊。结果我在台上卖力宣讲半天,人家光顾着和爱侣咬耳朵。”   台下都笑了。   霍遥山也有点无奈似的,俨然热恋被人拆穿的模样。   林在云一下成了视线焦点,惊觉自己方才和霍遥山窃窃私语,就像课堂上说小话,实在失礼,不由得脸耳升温。   林在云:【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系统:【猜对了。任务目标……】   导演爽朗一笑:“好了,听我废话大家都烦了,那干脆让我们投资商陶总来说两句,然后就放电影。”   林在云一惊,往他指的方向看,果然看到陶率刚刚入座。   陶率才来,还没坐下,就被导演点名,脸上表情还没收好,一下子僵住,很快温和笑道:“我可不做讨人嫌的话唠,直接放映。”   现场气氛一下子奇怪了起来。   这老导演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前脚才打趣林在云和霍遥山是爱侣,后脚又把陶率提出来,简直往人家雷区里头趟。   纵使陶率涵养很好,很快反应过来,那一瞬间的表情不自然,依然被众人收入眼中。   他们是不敢当面得罪霍遥山和陶率,可心里头,多多少少八卦。   林在云如坐针毡,垂下头,连什么时候关了灯都没发觉。   霍遥山轻声说:“你可别像那个蠢货一样失态,不然,我们俩都要被这些人笑话了。”   林在云沉默片刻,再抬眼看台上幕布,脸上表情恢复了平静。   霍遥山还是那平稳的语调:“这表情还不错。要是让人家以为你余情未了,你可完了。”   一场两个半小时一刀不剪的电影放完,林在云脑子还是混乱的,根本想不起来电影讲了什么。   听霍遥山点评题材不怎么新,有点刻板,他只是胡乱点头。   霍遥山不禁笑了:“你是怎么了?”   林在云抬起头,看到他笑的眼,心里一点点清明起来,不寒而栗:“你是故意的。”   林在云:【好无聊哦,这种故意让前任看到的把戏,小学生吗?】   霍遥山微微扬眉,不做否认:“怎么了,他把你害惨了,是他应该怕见你。你怎么还怕他?”   林在云咬牙:“你借着我,让你的对手难堪,也没比他好到哪里。”   霍遥山笑道:“你是叫他骗了感情,情财两失。我让你丢了什么?我既不骗你感情,事先说清楚只是交易,又让你拿到了钱——虽然还只是意向合同。”   林在云一下子被扯回了现实。   是,霍遥山还没正式接下林氏。今天签了意向合同,稳住了董事会,可是六个亿,还没过账。   他没办法和霍遥山撕破脸,只能沉默。   霍遥山却还不肯放过他,揽住他的肩膀,用只有两个人听到的气音说:“我们白白看了人家的电影,去敬投资商一杯?”   林在云自知成了焦点,冷笑:“你高看我了,如果我能让陶总难堪,怎么会落到如此境地。”   霍遥山静静望着他。他白着脸,一副不愿置辩的神气,浅浅的眼窝被睫毛遮掩,好像下一秒就会气得红了眼睑,可脸上表情还是贵公子悠然沉静的模样。   霍遥山不由叹气:“什么境地?林公子,你一定没吃过什么苦,才觉得眼下丢人。”   他冲他伸手,非要林在云揽他手臂,去会会前任。   “你要是怕他,让别人都知道你旧情难忘,被这般羞辱,还忘不掉这个人,那才叫难堪。”霍遥山低声说:“你若大大方方的去见他,谁能看你的笑话?”   林在云抬眼,他静静看着他,仿佛和八年前一模一样的目光,情愫翻涌,说不出的复杂。   一个人咦了一声。   众人跟着看过去,才发现是霍遥山和林公子,竟到陶率那里了,那里正围着不少人,一下子全散开。   徒留下僵坐在原地的陶率。   “电影不错,”霍遥山从旁边侍从盘中拿了杯酒,微笑举杯:“我和在云讨论,还说题材新颖,一定能拿大奖。”   陶率也是挑不出错的淡笑,微微点头,拿起面前酒杯:“弘光第一次接触电影业,肯定有很多不足,谬赞了。”   两人客套了两句。   陶率终于忍不住,错眼往旁边看去。 第6章 被算计的破产贵公子(6)   “林公子,好久不见。”   陶率神色如常,看向林在云,好似只是旧友寒暄。   林在云几乎后悔听了霍遥山的诡计,刚才也完全没听他们在说什么,一下子被两人望着,只能微笑:“是,陶总是忙人。”   霍遥山在边上,低头轻轻笑了声。   他的手臂虚搭着林在云的腰,很绅士的手势,好像借此撑着他,叫他不至于犯怯到后退。   陶率目光在那只手臂上顿了顿,才又说:“林公子对电影有什么建议吗?”   仿佛强调什么,他扭过头,淡淡说:“不只是林公子,还有霍总、刘经理你们,也都说说看。我想,导演肯定想听听你们的看法。”   座位后面,导演也在吃瓜八卦,忽然被提到,咳嗽两声:“对,对,我想听。”   林在云可一点没关注电影剧情,垂下眼睫,淡淡说:“很好,我想不到建议。”   霍遥山俯下身,去看他低下的脸,笑微微地:“可不要敷衍陶总,要实事求是。你对我那么不讲道理,在陶总面前装好人,我不同意。”   话里话外,透着抱怨和亲密。   不等林在云开口,陶率先沉了脸,眉头蹙起,打断道:“霍总,你让林公子自己说吧。”   陶率身后的秘书也道:“林公子大学听过不少电影导演的课程,他的意见对我们陶总很宝贵,霍总就不要玩笑了。”   霍遥山脸上笑意一沉,重新站直身体。   “连陶总的秘书都这么了解在云,你们还真是关系好啊。”   林在云感觉到霍遥山放在腰间的手收了一下,他深吸了口气,才露出一个笑。   “唐秘误会了,我对电影课程不感兴趣。听那几节课,是为了帮我舍友递情书,还被人家臭骂了一顿。我哪能提出什么建设性的建议。”   唐秘欲言又止。   A大当初稍微了解点八卦的人,都知道林大公子是因为想同陶率待在一块儿,才选修了电影课,成日睡觉从不听讲。   那一日教授点名,刚好叫到了林在云,问他七代导演影史,骄横的林大公子一问三不知,随口说了个上影的《哪吒闹海》,气得老教授头顶冒烟,见周围同学闷笑,心中全都了然,直骂这是谁带的跟屁虫。   他为了恋人选修这门课,却对电影一窍不通,那肯定是他爱人的失职。   陶率被同学们看,只得硬着头皮站起来:“老师,我的。”   恐同老教授当时精彩的脸色,到现在陶率还记得清楚。   唐秘本意是想帮他们回忆回忆美好过往,谁知道林在云不认了,惹得自家老板脸色更臭。   霍遥山微笑了:“噢,真的啊?那你脾气真好,我要是被这样恩将仇报,一定让那个人尝尝同样的滋味。”   林在云听他话里话外含沙射影,顿了顿,才淡淡接腔:“过去这么久,我早忘了。”   他又看向陶率,陶率也静静看着他,并不拆穿他的谎话。   他的心竟然超乎意料的平静。   霍遥山是个混蛋,可这个混蛋有一点说对了,他不欠陶率。   哪有债主怕债务人?要情怯,也应该是陶率不敢见他。   要说钱权,霍遥山领他见的都是A市金融界举重若轻的人物,陶率又有什么不同。   无非他们有一段旧情。   这周围的人,可都等着他露出情伤难忘的模样,好津津乐道一番林氏与弘光的爱恨情仇。   他若是一派为情所困的姿态,才如了这帮人的愿。   “听说陶总前些天在国外?”林在云道。   陶率笑意淡了。   他在国内,人人都知道。但弘光前台也知道,他不想接林在云的电话,因此搪塞林在云。   “也是许多天没见了,别来无恙,”林在云看着他,神色平静地像在看陌生人:“想不到陶总是在醉心文艺事业。电影拍得好,预祝票房长虹。”   陶率方才的沉稳已维持不住,别开了脸,不再看他。   “有林公子吉言,武导可以放心票房了。”唐秘书连忙接话。   林在云淡笑。   陶率才慢慢道:“林公子也是,林氏如今有你,想来也能猛龙翻身,蒸蒸日上。”   下了楼,离开放映厅,霍遥山心情大好。   谁都看得出他眉梢飞扬,仿佛是谈成一笔大生意,笑逐颜开。   “你真能让我吃惊。”他笑眯眯对林在云说。   林在云反问:“吃惊什么?”   “我还以为,你真要沉默半天不讲话。要是那样……”霍遥山皱皱眉,想到那个不好的可能性,不免咋舌,倒吸一口凉气。   “人家还以为我霍遥山的绯闻对象,实际旧情系陶率,在我跟前都情难自已。我可得陪你受难了。”   林在云冷冷道:“那你还拉我过去。”   霍遥山又笑了:“我宁愿自己受难,也不要看你对他畏葸不前。”   林在云不信他这套:“恐怕你是和他作对,拿我当筏子。”   霍遥山不否认,一笑:“也是有这个原因在。”   林在云为他的无耻气笑了:“你还真是一点都不掩饰目的。”   话音刚落,霍遥山一只手臂拦住了他,俯下身,一双笑眼,眼底神情冰凉凉的,作势要当众吻他,被他侧头躲开。   靠得太近,霍遥山能将他看得好清楚,他颤动的睫毛,紧闭着的眼,蹙紧的眉毛,无不透露着不情愿。   这双眉眼曾在他记忆里飞扬,他在国外留学的日子,看到日光,看到春天藤上的花开,都想到他。   想到他,想到他的愚蠢,他的浅薄轻狂。   “我需要掩饰什么目的?”霍遥山仍撑着边上墙壁,将他困在这狭窄的空间,话语却不带丝毫侵占性,也没半点愠怒。   “林在云,我对你从来没有任何的期待。你觉得陶率狠毒,觉得我自大,好啊,我们都不是东西。那你呢?”   “你玩弄我的感情,将它当做羞辱我的筹码,”霍遥山声音轻飘飘的,看着他脸色慢慢变白,亦不紧不慢说了下去:“你又是什么货色?”   林在云深呼吸了一下,才睁开眼,直直看着霍遥山的脸。   头顶是会场为圣诞装点的彩灯,昏黄的光照得两人脸也都暖得发黄,距离近得几乎于耳鬓厮磨。   “或许我是伤害过你,”青年透亮的眼睛冷冷的,即使被说得面色发白,仍分毫不让,“所以呢,你现在是要什么?要我道歉吗?”   霍遥山笑了下:“你会吗?”   “我可以,”他说:“我强迫过你吗,八年前,难道是我逼迫你接受我表白?难道是我瞒着你什么?”   “今天,是我逼你收购林氏?我有什么筹码强迫你?你做出一副受害者的样子,难道是我的错吗?”   霍遥山几乎要笑出声,语调又温柔下来,神情漫不经心:“你的无耻是和谁学的?”   林在云却是真的越说越委屈:“你当时难道不知道我和陶率在交往?不,你明知道。”   霍遥山哄着他似的,仍是不在意的语气,跟着他附和:“对,我知道。”   林在云冷笑:“要说无耻,你那时甘当小三更无耻。要说玩弄要说羞辱,你现在功成名就,三番五次给我希望又让我落空,你带我来陶率的主场,宣示主权给他难堪。你比谁都要懂怎么玩弄别人的感情,怎么羞辱一个人。”   霍遥山本来还在笑,一低眸,见他浅浅眼窝,有泪光隐隐了。   骂得这么凶巴巴不留情,可又生怕人家回嘴似的,他还没说话呢,就一副要掉泪的样子了。   霍遥山只好收起笑,肃了神情:“好,好吧,你说得对。原来我犯了这么大的罪。”   林在云真的不太愿意理他,又转开脸。   霍遥山哎了一声,又凑脸过去,笑嘻嘻地说:“真生气了?我说我不是东西,又没说你不是。”   林在云气恼了,泪光都屏了回去,被他这样阴阳怪气地哄着,只剩冷笑:“正好我们两看相厌,还要相互利用,也都是报应。”   霍遥山长长叹了声:“谁说我厌了?那林公子可亏了,我是色利双收,你竟然是委身求全?”   “我说不过你。”林在云神色冷冷。   “那就不要说了。”霍遥山垂眼,拇指抹掉他白净的脸上浅浅的泪痕,轻声说:“看你一说到让陶率难堪,就气得掉眼泪,我也要跟着你哭了。”   林在云偷偷抬眸瞧他,他面色平静,那里有半点要哭的样子,明明是在笑他玻璃心。   “你倒是哭。”林在云咬牙。   霍遥山哈哈大笑,又去抹他眼睛,他不得不闭了眼。   头顶,霍遥山轻声说:“我心里哭呢。”   林在云不信,但下一秒,脸上真掉下来个冰冰凉凉的东西,他伸手一摸,它就化了。   霍遥山也轻轻按住他脸上的雪花,拇指按在他的手指上。他的手冰冰的,霍遥山的掌心却干燥温暖。   “下雪了。”霍遥山抬起头,看着试映厅外的夜空。   林在云顺着目光,看到远处天空漆黑一片,几点寒星,好寂寥。   这就是A市2006年第一场雪,一开始一粒粒地落下,然后越下越大。有学生还在报刊亭外看新出的言情小说,还不肯回家,街上是骑着自行车的情侣,去地上捡雪球,互相追逐。   那是很寻常的一个夜晚。   霍遥山说:“我做了一个决定。”   林在云冷得脸青青白白,披着霍遥山的外套,也还是冷,缩在他身后面,挡着寒风。   霍遥山一站定,他的脑袋就撞到了霍遥山,自己揉了揉。   “你不能边走边说吗?”   霍遥山矜贵地笑,半天不言语,等林在云都烦了,他才说:“我要你爱我。”   林在云扬着白皙的下巴:“你忘了你说过什么?你叫我别白费功夫,上演什么情难忘的戏码。”   霍遥山哦了一声,好像全忘了早上才信誓旦旦说的话。   “我说过?有什么证据?你有录音吗?”   林在云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只有冷冷说:“你想得美。”   霍遥山笑笑:“爱是不能控制的,你不要说得太铁齿。”   林在云憋着不说话,只将手指在口袋里攥得暖和了些,才拿出一枚胸针。   “我得还给你。”   青年神情坦然,没有羞耻亦没有赌气,寒风里,摊开白皙的手指,将那枚胸针递到霍遥山面前。   霍遥山笑容淡了些:“送给你,就是你的了。”   林在云摇头:“那是因为我骗了你。我不能收。”   霍遥山面上那一点笑变得冷漠,仿佛一张面具贴在脸上。   “不能收,你也收了八年。”   林在云默了默:“你出国了,我一直找不到机会还给你。”   霍遥山冷嘲:“我也回国多时了,如果不是林氏出事,林公子也未必想得起霍某。”   青年这次倒没有辩驳,只是把胸针强行塞进霍遥山口袋里。   他早上才因为这胸针被刁难羞辱,这会儿拿出来,却不带一点难为情,并不怕再次被戏谑伤害。   “我现在还给你,也向你道歉。”   说完,林在云才把冻红的手指捂住嘴,哈了几口气,又放回口袋里捂着。   “我还有事,你要是忙就先回去吧。”   说着,他就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跑去。   雪越下越大,只这么一会儿,地面已经有了雪水。   李秘书从试映厅外走过来:“霍总?”   霍遥山从口袋里拿出那枚胸针,想丢进草垛里,手指却越握越紧。   他脸上笑淡淡的,目光落在林在云离开的方向。   “你猜他要去找谁?”   李秘书只是个秘书,没有读心术,但多多少少,通过总裁的脸色,也能猜到个大概。   “一时还真想不出来,”李秘书故作镇定:“林公子朋友多,难免这里没几个老同学老朋友。”   霍遥山笑道:“你也学会了耍花枪?说实话。”   李秘书不愿赌总裁迁不迁怒的可能性,尴尬一笑:“真猜不出。”   霍遥山瞥他一眼,摇摇头。   “他在这里认识的,非见不可的,除了陶率还有谁?你火候不够,看来还不能升职。”   李秘书但笑不语。   他就知道老板肯定要迁怒。   林在云冷得不行,撞上了面前人,先说声不好意思,然后又忍不住把手抽出来,对着嘴哈气。   一张嘴,热气和冷空气扑腾出来白雾,把眼前模糊了。   前面站了好几个人,有区领导,几个来观影的导演围着中间的人,都抬眸看过来。   他撞到的人转过身来,瞧见了他,见他鼻子都撞红了,嘴里冒着白雾,眼睛湿亮。   那人有点惊讶,轻轻唤了一声他。   “这是怎么了?”   林在云一路没停,寒风灌进嘴巴里,跑得喉咙疼,开口都说不出话。   陶率向旁边的人抱歉颔首,拉着他往里面走。   走到挡风的地方,陶率脱下西装外套,想给他披上,却见他身上已披了霍遥山的衣服,顿了顿,将外套挂在自己手臂上。   “怎么跑得这么急,”陶率温声说:“是落下了什么?”   林在云嘶了下,终于暖和了一点,才冷冷看着对方。   “陶率,你装什么?”   陶率静静看着他,沉默半晌,才微微笑道:“那就是来找我的了。” 第7章 被算计的破产贵公子(7)   林在云找他算账,被他这样一说,反倒像来叙旧情。   林在云一时语塞,陶率却仍是微笑地看着他。   全然没有心虚或慌张,满目复杂情愫,乍看之下,真是个大情种。   过往十年如一日,他总这样看他,同学都知道他们是一对,一起读书一同度过叛逆期,人生的每一段重要时刻,都留下对方鲜明刻痕,无论怎么消磨,都磨不掉习惯性的熟稔。   林在云道:“少惺惺作态,陶率,你让我恶心。”   陶率仍笑:“原是找我寻仇的,我还当自己没有那么讨你厌。”   林在云:【当渣男就要这么厚颜无耻,学到了吗统】   系统:【(· o · ;)宿主是来刷任务目标陶率的救赎值?】   林在云:【暂时没有这个计划】   陶率替他拢了拢衣领,见他避着自己,眼睫微垂,声音仍旧温和:“你对我有恨,更该爱惜自己。你若病倒,岂不是让我遂心快意收购了林氏。”   林在云咬牙:“放心,没有这个可能。”   陶率为他挡着风,在雪里单穿着衬衣,俊朗的脸冻得有点红,还是绅士风度地笑笑:“那我就放心了。”   青年溢满恨的心一下子被戳了个口,看着他和大学时别无二致的英俊眉目,又看看他手臂上脱下的西装外套。   “你现在装什么情圣,”林在云几乎用尽力气克制着,冷静说:“从几年前,不,从十几年前开始,你都是为了林氏的钱?”   还不懂事的时候,他就总维护着他。   林父严厉,林在云偏偏打小不听话,要不是陶率左一个林伯父右一个林伯父地拦着,怕是难免一顿教训。   林在云小学在H市育苗附小读书,那年附小没有风扇,只有招待所才有空调。   陶率每天下午课后给他买橘子雪糕,那时候还装在一个塑料透明小盒子里,他坐在那里挖雪糕吃,陶率就在边上帮他写今晚上的课业。   为防止被老师发现,陶率还练了他的潦草笔迹,十次总有九次蒙混过关。   要是十几年都是演技,陶公子未免牺牲太大,图谋太久。   陶率静静看着他,像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目光里没半点火气。   “问清楚这个,有意义吗?”   林在云:【意义哥。】   “你不敢说就算了,”林在云冷声道:“我父亲待你不薄,可惜碰上白眼狼。事到如今,我也不再问你缘由,从前是朋友今后是对手。生意场上,各自走着瞧吧。”   “在云。”   林在云知道得不到答案,转头往外走,听他喊他,又停住脚步。   他恨自己停住。   要是潇潇洒洒走了,他就是受害者,顶多被奸人所骗,累及家人。   但他偏偏还不能一走了之,爸爸还躺在医院里,他却同凶手在这里风花雪月。他此刻,倒成了这恶贼的同谋。   “你要说什么?”青年咬住牙一字字问。   陶率眼中柔情冷了下来,冷意不是对着林在云。他道:“就算当不成情人,你如果还信我,就不要和霍遥山搅在一起。”   他一贯姿态温和又沉静,很少有对谁明显厌恶的态度,话语里,俨然把霍遥山当成了病毒。   林在云冷笑:“我为什么信你?”   陶率也似乎有些动气,强忍下来,皱紧了眉:“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偏偏找他?你和他才认识多久?”   林在云想说他找过,可是找不上他。但下一刻,又惊觉这话太软弱,便咬紧牙关道:“我宁愿把林氏卖给霍遥山,也不给一条会咬人的狗。”   陶率静了两三秒,才轻轻笑了笑,冷静说:“你把自己也货与他了。”   青年转头,才举起手还不落下,就被陶率抓住手腕。   陶率紧紧抓着他的手,对上他的目光,心头一滞,不禁松了手。   下一秒,清脆的巴掌声,在下着雪的夜,分外清晰。   四下里那些名流巨星闲人谈话就静了一静。   本还有人在偷觑他们这对旧情人重逢。这下,看也不敢看了。   陶率抹了下有点火辣辣的脸,他那俊美面容忽然多了巴掌的红印子,显得有些滑稽。他平静道:“够了?”   如果在电影里,旧情人变怨侣,动了手就该厮打起来。陶率还是那副绅士做派,身后面,雪越下越大。   林在云走出去一步,退出陶率挡着的区域,才发觉风刮得有多厉害,连带着雪粒子一起刮,冰刀一样冻人。   难怪陶率才站这么一会儿,连带耳朵都冻红了,他挡得不声不响,林在云还当没那么厉害,一下子又忍不住后退。   陶率皱眉看着,见状,又忍不住别开脸,轻笑了声。   林公子是这样的,又怕冷又怕热,吃一点点苦都要满腹委屈。林伯父对他严厉,其实怕他将来接不起林氏的担子。   “我送你……”陶率转回头,话才说了一半,却见林在云已经走出去一大段路,大概率听不到他说话了。   观影的媒体还没散去,还在厅外笑着寒暄,忽然见外面一阵喧哗。   出于新闻人的直觉,他们都停住交谈,看了过去。   城市暗蓝色的天幕,长街都刷白,雪天里一片洁净,一群人围着一个地方。   林在云本打算去看看霍遥山走了没,扭头顺声看去。   人群中,小姑娘紧闭着眼睛,口中小声唤着什么,蹲在雪地里,抓着栏杆,动也不动。   栏杆后面就是护城河的支流。   周围人想拉她起来,被她躲开,便不敢动她,只能不停劝说。   陶率本来拿着毛巾捂脸,见状,眉头一皱,心中有点不好的预感,扔下毛巾,立刻吩咐旁边的人去叫安保。   他们这是公益电影,面向全社会监督。打的是爱心的旗帜,媒体们都意兴阑珊,哪有意外事故有爆点。   要是出了事,这里这么多记者,引起社会轰动,不知道多麻烦。   林在云站在人群外围。   安保很快到了,但呼唤无果,又不敢贸然行动,一时间亦束手无策。   他皱眉,忍不住说:“让一下。”   前面人群看热闹还在兴头,没人理他。   他只好提高声音:“张队。”   负责维持现场秩序的是弘光的保安队长。   据说从前线退下来,一张国字脸,肃穆干练。由于林在云和陶率过往的关系,以前认识林在云。   他看到林在云,皱眉走过来:“林公子。”   周围人不由得散开了一点,林在云总算挤了进去。   安保原以为他是来问陶总的事,却见他慢慢靠近过去。   小姑娘冻得脸都白了,林在云小声呼唤了两声,见对方没有反应,他伸手,轻轻在小女孩紧握的手背上一点一点写着什么。   小女孩开始颤抖了下,很快,慢慢平静。   陶率站在不远处,慢慢删掉报警电话。   系统:【前三个世界看来不是完全没用,让宿主学了点半吊子盲文O_o】   林在云:【你懂什么,这是未卜先知】   护栏附近有盲道,人群里终于有几个人疑惑地讨论了几句,冒出残疾人之类的字眼。   很快,小女孩松开手,小心翼翼抓着他的手,在他手心里写字。   他微微红了耳朵。   被这么多人盯着看,林公子后悔没戴个口罩进来。   半晌,他站起来,叫安保疏散一下附近围观人群,别再出事。   贵公子冷着脸,倒真有点怀金垂紫高不可攀的模样,其他人也不敢围着,一边讨论着一边散去。   媒体却是万分兴奋,拍了不知道多少张照片还不够,还想凑上去采访。   万幸陶率及时叫了人拦住。   扭头一看,林大公子冻得够呛的,还脱了衣服给小女孩,自己张口哈气都没白雾,冻的嘴巴都冰冰的,大约知道记者在拍,还要单手插袋,风度无损拽拽的样子。   陶率又微微笑了。   林在云弄清楚情况,是现场放烟花的时候,小姑娘不小心松了导盲犬的牵引绳,现场人太多,挤来挤去,才出了这样的局面。   要不是林公子仗义,今日发生这种事,就够陶率头疼。   好在不一会儿,导盲犬就汪汪地找了回来,林在云把地上拖着的牵引绳擦了擦,塞进小姑娘手里。   陶率不放心,又叫来几个保安送小女孩回家。   小姑娘抱着暖水袋,脸多了些血色,对面前比划“谢谢”,终于有惊无险地回家去。   林在云还在看他们离开的方向,垂在身侧的手忽然被握住。   他过了会儿才察觉到被牵住手,手指早就冻僵,捂热了点,恢复知觉,一下子有了被紧握着的感觉。   他第一反应是要甩开,一转脸,看到陶率左半边脸还红着,俊美的脸有点肿,实在和他那老派世家子弟的绅士气度不符。   林在云皱眉,不自觉轻声说:“怎么不热敷去。”   说完,他又皱紧了脸,将手抽出来,抿住唇不言语。   陶率稍有些意外,一微笑,还不等说话,又撞上林在云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势,只得将原来的话咽回,重道:“叫你看着消气好了。”   林在云冷笑了下,不搭话。往日里听惯他温和守礼,难得这样甜言蜜语,偏偏已今非昔比。   他身上外套给了小女孩,眼下,陶率总算有了机会,给他披了衣服挡风。   这时唐秘走来,似乎有什么事要汇报,欲言又止:“陶总……”   陶率对林在云道:“你也回家吧。”   外头车少了许多,只剩下一辆黑色卡宴,在积起薄雪的夜晚,路灯光照着,好像会天荒地老地等在那里。   林在云走出铁栅栏门,抬头,见此情状,不由得住步。   霍遥山站在车边,车身上已有了一层薄薄的雪。   他俊朗的面容冰冷淡漠,专注地看着手里的打火机,一下翻开,点火,又合上,仿佛爱上这幼稚学生的游戏。   “终于舍得出来?”霍遥山啪嗒一下收住打火机,黄色的火苗在他脸上亮了一下,就黑下去,留下一张雪光里冷酷的脸。   林在云道:“想不到你一直等,我以为你早就走了。”   霍遥山冷哼:“你再同老情人拖延,车都点不上火了。”   林在云笑了,看车窗上冻的雾气,想他这话不假,诚心实意说:“抱歉。我真以为你不会等我。”   霍遥山开车门,视线在他身上外套一顿,冷不丁又冒出一句。   “你还帮他。”   林在云这次是真的疑惑:“陶率?”   霍遥山唇边扯出个冷笑。   “报警不就能解决。他这次拍个聋哑人的公益电影,本来就是给弘光博好感,你倒好,替他打了个活宣传。好赚的广告,让他名利双收,怕是还让你旧情难忘,又把他当什么好心企业家。”   林在云有些不可置信:“那个小女孩?你说我不该帮忙?这和陶率有什么关系。”   霍遥山坐在车里,握着方向盘,车挡住路灯光,他侧脸笼罩在黑暗里,声音也飘忽阴沉。   “怎么没关系,谁都知道,你们两家是世交,商业上十几年的交情,”他话语恶毒,冷笑:“谁知道弘光要收购林氏是不是又一次合作求存,林董事长跳楼莫非是要赚公众同情……”   “霍遥山!”   青年寒着脸,打断他的话,安静了一下,才微笑:“你真够龌龊。”   霍遥山僵在座位上,垂下眼,还是淡淡语气:“我龌龊,有人不龌龊。还是爱心企业家高风亮节。”   他说着亦冷笑:“林公子两相对比,自然更发觉霍某面目可憎了。”   “滚——”   青年听不下去,伸手指路,再不想看见他。   两人僵持片刻,霍遥山终于关上车门,冷冷抛下一句“随便你”,扬长而去。   林在云站在原地,根本不明白怎么吵到这个境地,霍遥山喜怒不定,他也疲惫不已,拦了辆车。   车在家附近停下,因没报备,进不去小区,林在云付了车钱,自己徒步往家里走。   到家,林在云摸钥匙,手都冻僵,钻进口袋里还有点抖,几下没拿出来,他才想起这是陶率的外套。   他脱下外套,再去拿钥匙,里面门却开了。   暖黄的灯光照了他满头满脸。   女人和小男孩惊讶看他脸上有光,不知道是泪光还是雪融化。   他没有表情,走了进去。   泡了热水澡,林在云才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和系统玩了会儿五子棋,很快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次日,大雪后,阳光明媚。   林在云约了三沙金融的王经理。他仿佛要特意避开霍遥山熟悉的兴农、启民等银行,连会客地点,都挑在远离恒云大厦的咖啡厅。   林在云:【装冷漠划清界限谁不会:-D】   系统:【宿主英明】   王秘书估计他们闹了矛盾,心里担心,却也没有多问。   约的上午十点,本想着聊完还能共进午餐,将事情商定。   不想王经理到晚了半个小时,只得提前午餐。   林在云看对面心不在焉,看出对方无意帮忙,但也不甘心放弃,又提了几次。   王经理笑了:“林公子,不是我不帮你,只是三沙现在也很困难,你也知道,这两年经济没以前好,我自身难保,真帮不了。”   林在云嘴唇动了动,依然笑道:“但是如果……”   王经理哎了一声:“先吃饭吧,林公子,不谈公事。”   林在云见对面油盐不进的姿态,只好直白开口:“我公司之前同贵司有过协商,贷这笔款是合规的。”   王经理眼一抬,语气也淡了下来:“那是你爸谈的,现在嘛……如今世道变得快,钱的事,哪有你想的那么简单。小林,吃饭吧。”   林在云吸了口气,说:“请给林氏一个机会,而且我们不是早就谈好了吗?三沙现在是要毁约?”   王经理变了脸:“毁约?林公子,真要说起来,林氏的违规操作不少,谁是违约方,可说不清。你爸在这里都不一定这样铁齿,我劝你小心说话。”   林在云还没彻底摸清楚公司目前状况,只能沉默。   王经理这才接着切牛排。   “现在什么毛头小子都能当总经理。别误会林公子,不是说你,唉,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他话里的轻视并不掩饰,林在云坐不住了,微笑借口要去洗手间,才起身,却见王经理面露惊喜。   一双手从后面亲昵揽住他的肩膀,男人带笑的声音响起。   “这位是三沙的……”   王经理连忙拿出名片:“敝姓王。”   霍遥山淡笑,没接名片:“原来是王经理。”   说着,他握着林在云肩膀,让他重新坐下去。   林在云想不到会在这里遇到霍遥山,面色僵硬。想到昨晚的争执,又不知该做出什么态度。   王经理见风使舵,一点不觉得尴尬,又收回名片,客气道:“霍总怎么会在这里?”   霍遥山目光投过去,淡淡笑着,眼底却没笑意,是他一贯在商业场上的审视姿态。   “打高尔夫,路过。”   说着,他指节碰了一下林在云,有点无奈似的低声说:“小气鬼,还要装不认识?” 第8章 被算计的破产贵公子(8)   王经理惊疑不定,望了眼林在云,又看向霍遥山。   “这……两位认识?”   对方的态度,变得比七八月的天气还要快,林在云都要佩服。   “几面之缘。”他实话实说。   身后面,霍遥山还是笑吟吟,低下头,吻了下林在云侧脸,对闹脾气的女友请罪似的,声调温柔。   “别同我生气了,都是我不对。”   他简直和昨晚换了个人,林在云差点都要相信他们是在热恋。   青年接不上台词,白皙漂亮的面孔还是抗拒神色,下意识转开脸,躲了下霍遥山。   霍遥山不以为意,一吻后,才抬眸,向王经理感叹。   “没有他这样折磨人,一晚上一点音讯都没有,不听电话,不回email,我差点都要同通信管理的同学打电话查……幸好是还没有,不然,我一世英名都毁完。”   话里是怪林在云不联系,可一晚上的冷遇,都能让这位商业新贵急得发疯,何等亲密不言而喻。   王经理笑不出来,艰难道:“想不到林公子和霍总关系这么好。”   他有些怨怪林在云不早把这层关系亮出来。   不过是小情人吵架,装什么落难公子,害他看走了眼,真以为是虎落平阳。   他们这些经理,说到底是高级职工,拜红踩低见风使舵,是金融圈心照不宣的潜规则。   林在云要是早说有霍遥山的靠山,他一千个一万个不会得罪,更不要提,这事还被霍遥山撞了个正着。   果然,下一秒,霍遥山脸上半真半假的挫败敛住,淡淡看王经理。   “在云和三沙的业务,出了什么问题?”   王经理急忙道:“没什么,应该是我出来的时候,看岔了眼。我司和林氏一直是友好合作关系……这,这林公子也是知道的!”   他求助的视线投向林在云。   霍遥山仍握着林在云的肩,低下头去,征询似的淡笑:“是吗?”   他看了眼王经理,又恋人调笑般补了一句:“不许和我说谎。”   王经理拿出手帕,擦了一下额头。明明是冷天里,脸上却火辣辣的,不住冒热汗。   恒云和三沙合作不算深,但却是三沙目前最大的客户。   要是彻底开罪了霍遥山,他在金融行业哪里还有立锥之地。   林在云明白现在该见好就收,他在三沙金融面前的底气,全仰仗身旁边这个人,可他还是难服软。   昨夜里才冷嘲热讽,抛下他在雪路里,今日又作出这番情意绵绵深情气态,像哄不懂事的恋人。   “霍遥山,你到底——”   他的诘问还未发出口,霍遥山就扶着他的椅背,俯身吻了下去,堵住他后面满腹委屈的话。   椅背之间狭窄空间,猝不及防间,压下密密的吻,青年不禁闭了下眼。   待他要推霍遥山,却被吻得更深,那样重那样不知收敛的攫取,好像要抢夺口腔里稀薄的空气。   旁边声音隐约,仿佛刻意压低,有人叫了王经理离开……总归是霍遥山的人。   这里早清了场,他还以为是工作日清闲,原来是给霍总行方便。   他一开始还能扶住桌沿,到后面失了力气,只瘫软在椅子里,重重喘息,全无章法。   霍遥山的吻也慢了下来,终于松开了他,指节整理好被他扯乱的领带,又恢复正人君子模样。   林在云胡乱抹了好几下嘴唇,好像被亲乱了的波斯猫,一团负气地舔毛,把脸都蹭红,有点痛才罢休。   见状,霍遥山微微一笑,趁他不备,凑过去又在他唇边吻了下。   在他气急之前,霍总已正襟危坐,在边上闲适坐下,一只手拿起他面前的咖啡,抿了一口。   “差点坏事。”   林在云听他又恢复冷静口吻,冷笑:“霍总倒是成全了我的好事。”   当然是好事,这下,连三沙金融都知道他们关系匪浅,巴不得与林氏更进一步。   他就是这样迫不及待,要昭告天下——什么一晚上找不到人就要动用手段,什么拿他无可奈何,一副情深意切的样子,只不过要A市金融界都知道,他是他的情人。   到了人后,又高高在上。   一会儿深情款款,一会儿又冷眼看着他狼狈,时而悉心教他处理公司事务,时而又记起旧恨对他百般羞辱。   这样煎熬着他,却又让他觉得是他自己无理取闹。   霍遥山就他喝过的咖啡,慢悠悠又喝了口,脸上还是笑模样,听他发泄。   林在云知道他在想什么,更知道霍遥山根本没把自己放在眼里。   他再宣泄情绪,再气恨,霍遥山都只当他不懂事,迁就他。   “你做得对,”青年垂下眼睫,苍白的脸上没任何表情,好似终于想清楚,冷静下来,“我第一次做这样的交易,没想明白。”   霍遥山:“哦?”   他尽量要装成熟,一开口还是泄了孩子气,只能装若无其事。   “既然是交易,就不要说什么爱不爱的,也不要作出让人误会的姿态来。这一点,霍总也要明白。”   霍遥山还是似笑非笑地看他,慢慢地喝咖啡。   寂静中,霍遥山终于开口。   “好,我记住了。”   他放下咖啡杯,微微笑问:“还有什么附加条款,林公子,要不要签个合同?”   林在云当他拿自己寻开心,没好气说:“不必了!”   谁知道,不过两日,李秘书真送来一份合同,一本正经要他过目。   林在云坐在办公室里,签也不是,不签也不是,在李秘书绷紧的脸上看出点忍笑的模样。   偏偏这时候,霍遥山又打来电话,打的是内线,下面的员工都能听到。   霍遥山就装起文质彬彬绅士风度:“林公子,条款还满意吗?要不要再改?”   林在云胡乱翻了两页,挤出一句:“霍总劳心劳力劳财劳神,竟写出这么大失水准吃亏的合同。”   霍遥山在电话那头大笑。   片刻,才说:“真想见你,你生气的样子,要比平时好看。”   林在云:【土土的把妹情话,到底谁在上当】   正在乱冒粉红泡泡的系统:【……】   青年握着话筒,心头错了拍,又疑心对方甜言蜜语惯了的,不能当真。   自从三沙金融的事情解决,他们两天都没有见面。   杂志上电视里,还是常常见恒云总裁又谈下了什么国际合作,陪同某某区书记视察恒云高科技园区。   听他沉默了,霍遥山也不说话。   电话里一片紧张的沉默,林在云终于说:“我要挂断了。”   霍遥山笑说:“好。”   林在云要按下去,才听霍遥山紧接着又说:   “我想见你。”   这话他已经说了一遍,再说一遍,林在云只当他工作苦闷,没话找话。   李秘书这时说:“林公子,霍总在楼下等你吃午餐。”   林在云半信半疑,坐电梯下了楼,果然见一辆卡宴低调地停在角落里,男人靠在主驾驶座位上,在看书。   他加快脚步,在快要走近时,又慢吞吞拖慢起来。   霍遥山才要翻下一页,车窗里伸进来一只手,挡在书页上,指节莹润白皙,关节有点粉,刚好按在书上“指如削葱根”那一句上面。   他微一笑,侧过头,看到青年戴着口罩,黑色口罩几乎把巴掌大的脸完全挡住,只留下一双漂亮眼睛。   他合上书,林在云立刻收回手。   “原来书中自有颜如玉,是真有其事。”霍遥山煞有介事,一只手撑着车窗,好整以暇看他。   林在云道:“我还当你只看财经报,原来也看闲书。”   霍遥山仍是微微的笑,不言语。   李秘书替他打开副驾驶的门,他坐了进去,刚刚好霍遥山将书放在前面置物台。   林在云瞥一眼封面,这一看,耳朵又热了起来。   是他几天前发在社交平台的那一本。   他不禁看了眼霍遥山,霍遥山也在看他,目光接触,霍遥山才收回目光,握住方向盘。   “那霍某就当林公子半日司机好了,要去哪里吃?”   林在云不敢问他是否是看到自己社交平台的动态,草草报了个餐厅名。   他不说,霍遥山却状似不经意地提醒:“社交平台的背景,该换了吧?”   晚上一到家,林在云打开电脑登录脸书,来访列表果然多了个霍遥山。   他的主页背景还是大学时候和陶率的合照。两人在A大冬天冷冷的灯光下,凑在一起拍了拍立得,笑意几乎要冲破屏幕,叫屏幕外的人都感觉到两人的幸福。   林在云将鼠标拖动过去,删掉了背景图片。   第二日,霍遥山又来载他吃午餐,兴致勃勃提议他去拍大头贴。   林在云吐槽:“中学生才拍。”   顿一顿,他又问:“不是说你今天要同某某参观园区,这么早就下班?”   “哪里说的?”霍遥山转过脸来,笑着看他。   “电视里。”   霍遥山一下子抓到他的小辫子一般,得逞笑:“你看我的新闻。”   林在云恼了,转开脸,去看车窗外面,高楼大厦不停倒退。   过了会儿,才听到霍遥山说话。   “要是我说,因为要来接你,推了那个某某长官,你岂不得意?”   声音不高,林在云差点都听不清楚。   可他终究是听到了,不及反应,车窗玻璃上,他已经看到自己眼里面的笑。   “谁是小气鬼,小气到不肯使我高兴?”   霍遥山也轻轻笑了,语调淡淡:“我怕你太高兴。”   林在云本来想问为什么,再一想,肯定是因为八年前那桩事。   林公子被爱惯了,得意起来,从不顾别人死活。这段日子失势,才有点驯服蔫巴的样子。   好在霍遥山没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两人用了午餐。   因林在云实在推脱,霍遥山也忙,终究没去拍幼稚的大头贴。   这段时日,林在云也在新闻上出了风头,他在弘光电影试映会上,救下聋哑小女孩的事,被记者们大肆渲染,成了最好的电影宣传素材。   现在已经不是八十年代,遍地机遇,经济不如往昔,人们却反而更追求起传统和美德。   林公子在报纸上塑造成了心怀大爱的贵公子,又夸他子承父业力挽狂澜,一下子把他夸成商界天才、业界最后的良心。   霍遥山同他频频同进同出,自然惹外界遐想,林氏又宣布与恒云合作,一时,两家股票都涨了不少。   林在云再一次见到陶率时,是在几天后,一起B-235地块的竞标中。   “本次地块底价为一亿人民币,也就是说,每次举牌代表加价一千万……”   一番角逐后,还在继续竞争的企业寥寥无几。   林在云对那块地并不势在必得。林氏刚刚复苏过来,还欠着不少贷款,和弘光根本没有竞争之力。   可真正坐在竞争的席位上,他还是不甘。   启民银行的刘经理看出来,鼓励他:“林公子既然感兴趣,高价拿下来又有什么关系?就算弘光如日中天,难道霍总还能不怜香惜玉,坐视不理?”   林在云只是笑笑,终究还是决定放弃。   可临到最后关头,弘光却不再举牌,主动退出。   隔着长桌,林在云不禁看向弘光的位置。   陶率坐在那里,合上方案书,眼下有淡淡青色,英俊的面孔微带淡笑,同旁边的人摇头,似乎在解释临时退出的原因。   他一定说得冠冕堂皇。因为他看也不看林在云。   其他人却是了然地看向林公子。   林在云举牌。   果然,没人再与他争。   系统激动:【哇!】   林在云:【哇,意义哥又在装深情O_o】   竞拍结束,众人走出大楼。   李秘书已经等在外面,见林在云出来,就上前道:“林公子……”   “在云。”   与此同时,陶率走过来,神情温和道:“有空吃个饭吗?我有正事。”   李秘书看一眼陶率,才道:“霍总也有正事找林公子谈。” 第9章 被算计的破产贵公子(9)   陶率是从不求人的,亦从不失风度。   从林在云来到这个世界,认识这个人开始,就没有见过他失态。   “我只要十分钟。”   陶率望着林在云,目光里,竟隐隐有点恳求,顾不得李秘书在场,他又开口:“你之前不是一直想找我吗?”   林在云怔了一下,有些不自然地移开视线,沉默回绝。   陶率僵在原地。   他们多久没有好好谈过话?半个月?亦或者一个月?肯定没有太久。   他艰涩笑了下:“难道,在你心里,我还不如霍遥山这种人?”   青年仍是侧着脸,站在会场外树荫下,眼睫低垂,不屑置辩的模样,过了大约十几秒,才说:“你就非说他坏话不可吗?”   陶率被他问得定住,好像一时间不能理解他说的话,慢慢道:“什么?”   林在云别开脸,冲李秘书说:“走吧。”   李秘书拿过他的车钥匙,一会儿替他把车开回家。   两人要下台阶时,才听到陶率喊他。   “林在云!”   李秘书停住,林在云还是往下走。   陶率几步追上去,李秘书伸手拦住他,他朝着林在云道:“你还真是够天真的……你怎么不想想,霍遥山凭什么帮你!”   他的话和情敌愱忮抹黑没有两样,林在云根本不信,快步走向远处的黑色卡宴。   “陶总……”李秘书皱眉想要打断。   陶公子哪还有风度翩翩的样子,额发散乱,对李秘书发起火来:“滚开!”   李秘书不恼,平静笑道:“陶总,您旧情难舍,但也要有点绅士风度吧?林公子不想听,你就不要纠缠不放了。”   陶率看了对方半晌,他转过头,台阶下面,林在云的背影已经走得很远。   “霍遥山想怎么样?”   李秘书露出疑惑表情:“陶总,你设计林氏集团,害得林公子一夕间众叛亲离。是我们霍总仗义出手……”   陶率冷笑:“我是不如霍遥山手段高杆!他明明……”   霍遥山捏着根烟,拿打火机点燃。橙红色的火星在烟头一亮,很快又熄了下去。   他咬着烟,靠在车窗边,沉默着。   手机在车子置物台上,又一次发出消息提示的声音。   车里很快满是烟味。他垂着眼,强迫自己不去看大楼门口方向。   他看到陶率追着林在云出来,就猜到陶率要良心悔悟。   真够可笑的,什么烂事都干尽,到头来还要当好人。坏人当不彻底,善人又不纯粹。彻头彻尾的小丑,跟这种人并提,真是羞辱。   霍遥山深深吸了一口烟。   李秘书去了这么久,林在云都知道了吗……   他不能再往下想。   “扣扣。”车窗被敲的声音。   霍遥山眉头微动,转过头。   林在云弯腰站在车窗外,漂亮的脸上有点不高兴的表情。   霍遥山心中沉了下,不动声色地打开车窗。   “怎么了?”   今天难得太阳很好,青年拿手挡着日光,但还是被照得睁不开眼,卷翘的睫毛眯起,挡住一双浅色透亮的瞳孔。   车窗一开,他被浓烈的烟味呛得咳了几声,皱紧眉头。   霍遥山又将另外的车窗打开,散掉烟味。   男人轻笑了声,好像在笑林在云娇气,散完烟,又问了一遍:“怎么了?”   林在云撇撇嘴,对于霍遥山的疑问颇不想答,却还是说:“太阳很晒?”   霍遥山微笑:“我怎么知道。不是你现在外头站着吗?”   青年咬牙:“那你……”   霍遥山知道他要说什么了,眼中阴霾褪去,又微微一笑道:“我本来是要下来接你的,但看到你和旧情人叙旧,不好打扰。”   林在云噎了一下,不作声了,好像觉得理亏。   霍遥山替他打开车门,看他坐进副驾驶。   片刻的沉默后,林在云悄悄抬眼看霍遥山。   “……他非要纠缠。”   青年底气不足地辩解。其实他心里确实想听陶率说,才在门口停了下。   可终究,他还是相信霍遥山的呀。   霍遥山淡笑:“你不用解释。”   车终于开动,缓缓驶出这片街道。   林在云静静看着车窗外面倒退的林荫道,一棵棵树飞快往后飞驰。   过了会儿,林在云警觉:【别在我脑袋里扎小人。】   系统:【QAQ】   林在云:【……算了。】   系统继续扎陶率小人,又默默用数据体生成一个小人。   林在云:【气什么,我们只在这个世界生活两年。】   系统拿出一个倒计时板子,一天一天数着日子。   林在云仍如往常,一日日去林氏上班。每天傍晚,霍遥山总来接他。   偶尔也有不来的时候,那大约是霍遥山要见哪个领导长官,实在推脱不掉。但是一有空,霍遥山就会出来给他打个电话。   没多久,行业内都传遍了他和他亲密无间。恒云破天荒给林氏担保,真把摇摇欲坠的林氏集团股票又挽救回来。   林在云每每出席什么场合,名字后面必然跟着霍遥山。   听电话都有人打趣他和霍遥山,又听说R国通过同性婚姻,国内都不少名人跑去宣誓一生一世,便有好事者追问他们何时动身。   林在云不会把这种问题说给霍遥山听,霍遥山也乐得装作不知。   外人眼里他们是才子佳人一段佳话,其实只不过一个交易。   只有一天,霍遥山头一次越过交易的界限,在车里吻他,又忽然模模糊糊问他:“陶率和你说什么?”   林在云仔细打量霍遥山的表情,男人往日里总是神情淡淡,不露喜怒,这刻却有点阴沉沉,看着嚇人。   他便笑了:“你连这样的气都生。真该叫恒云员工知道,他们老板这样小气。”   他说得好冠冕,霍遥山先是皱眉,又跟着他笑起来:“学我说话。”   林在云道:“是你非要教。”   霍遥山真是个好老师,悉心教他怎样经营产业,又给他分析股市。爸爸只教过他明面上的经营,霍遥山教的是他们互联网那一套,什么操作舆论和话术,怎么在局中利益最大化,如何做局怎样骗人。   “你学得太慢。”霍遥山总这样说他。   其实霍遥山知道,他不是学不会,只是他有点可笑的天良未泯,做不到霍总这样绝情狠戾。   霍遥山凑到他耳朵边,吹气咬他耳垂,逗他痒得直躲,才又笑说:   “好了,你就告诉我吧,我一直想着这事,谈判总出神失利,觉也睡不好。”   林在云凝神注意,果然见他眼下青青的,当即道:“你没问李秘书?”   霍遥山道:“我不敢问。”   林在云不相信:“霍总还有怕的时候?”   可顿一顿,还是告诉他:“陶率没说什么,只是说你坏话。叫我小心你。”   霍遥山敛住神,仍是笑看着林在云:“那你可要相信他,小心一点我。”   林在云听他话里一股醋味,只笑看他,不说话。   四目相对,霍遥山又有点要吻他了,他伸手挡住,霍遥山就吻在他手心里。   林在云不禁说:“吃谁的醋不好?你平时洞若观火,怎么这会犯糊涂。我就是再蠢,也不会爱上仇人。”   霍遥山就着吻他的姿势,将脸埋在他的臂弯间。   林在云摸到他原本光滑的下巴,有一点点青青的胡茬,跟高中生青春期似的,有点男孩气。   他白细的手指收回去,推了下霍遥山,嫌弃说:“扎手。”   霍遥山不肯动,闷闷地笑,过了会儿,才说:“你就敢打包票,一定不爱上仇人?”   林在云不明白起来:“我和陶率十天也见不到一面,你哪来这么大的成见。”   霍遥山吸了口气,又叹气,终于最先退步:“我不能同你辩论了。在你这里,我总是输,还不如不辩。”   他年少就白手起家,每一次并购都不失手,在生意场上他总是赢家,走斝飞觥千金一掷,从来不输。   从商以来,霍遥山每一次决策都称得上豪赌,才成就如今商业帝国。可每次豪赌,他都十拿十稳。   林在云知道,霍遥山不是说不赢他,哪有老师说不赢学生。这话多半是哄他开心。   工作里,霍遥山从不哄人,只有这样私底下的时候,林在云才觉得他们好像在恋爱。   他们不是恋人,顶多一个见色起意,一个因利而合。   但李秘书老是说:“总裁当然喜欢林公子。”   又说:“他对待你不一样。”   不光是李秘书,整个恒云都好像被统一话术培训。   就连恒云的前台见到他,都立刻道:“呀,是小林总!你先稍等,总裁马上就来。”   好像笃信只要他来,不管有没有预约,不管霍遥山在不在忙,都一定会来见他。   林在云:【恋爱脑就是这样被骗出来的】   月中,霍遥山忙碌起来,连着好多天见不到人。   林在云知道,他一不见人,就是在处理公事,大概率还是保密项目,除非事毕,不然谁都见不着。   他形单影只了几天,媒体就说他们劳燕分飞,感情生变。   连公司里的实习生,都八卦看他,想从他脸上看出点眼圈红红之类的佐证。   林在云看那些报道,只觉得好笑,他们根本都没谈过情,倒先迎来情变。   谁知道傍晚,霍遥山的黑色卡宴就停在了外面。   好些人在窗玻璃边看。正好快下班了,leader才默许这消极怠工行为。   林在云踩着点下班,让围观群众们寒风里好等,终于盼到了另一位主人公。   “不是在忙?”   霍遥山静静看他走近,才一笑,脱下手套,给他把围巾系紧了点,说:“我再不回来,要被造谣个没完。”   林公子风衣外套,双手插袋,围巾也只松松绕两圈,看着很潇洒,微扬着头,压低声音笑眯眯道:“你是玩舆论的高手,还怕假新闻啊?”   霍遥山学着他歪头压低声音:“我怕什么,你不知道?”   林在云被他滑稽的样子惹笑,推他走,反而被他握住了手。   霍遥山的手温暖干燥,抓住林在云,像抓着一块冰,就要融化在他手里面。   “这么凉。”霍遥山望着他。   林在云撇嘴:“这么操心,小心提前变老。”   霍遥山大笑:“那才好,我怕要是死在你后面,还要给你处理不知道多少年的麻烦事。”   涉及生死的话题,两人都怔了一怔。   林在云先垂下眼:“走了。”   他们说好了不要爱对方,省得将来纠缠牵扯不清。无非是图年轻鲜活的时候,各取所需。   这样的关系维持几个月都不知道,霍遥山先说到什么生老病死,无疑过了界。   芳潢大道种满银杏树,此时入了冬,早已光秃秃,他们吃饭的餐厅就在一棵银杏树旁边,透过窗,一眼能看到窗外的冬景。   吃饭的时候,霍遥山一直看时间。   林在云也不说话。   霍遥山很快觉出他的不高兴,将表盘遮住,改为十指合拢,定定端详他。   林在云道:“怎么?”   霍遥山笑道:“我明白了,再着急,也就这么一点时间,我不如看着你。”   “你可以先回公司。”   霍遥山又微微一笑:“你以为我节省时间要回公司?难怪生了气。”   林在云赧然:“我没有。”   “你每次生气就皱眉,下垂睫毛眼睛难过瞪着人,好明显。”   他当然不信,又忽然叹了气:“我没有怕过人,但怕你皱眉。”   林在云侧过头,服务生刚好拿起窗边的花盆,推开玻璃,窗外面的冷风猛一扑进来,把他头发吹开。   霍遥山惯来是谈判高手,好听的话信手拈来。   他不知道应该信哪一句,便全当是哄他。   吃过饭,李秘书找来,送过来一个盒子,尽职尽责提醒霍遥山半日假期告罄。   霍遥山将盒子推给林在云。   “胸针你不喜欢,我才让人定制了它。”   李秘书道:“刚从机场送过来。林公子试试合不合适。”   霍遥山微笑:“我想是合手的,尺寸一定没有错。”   林在云打开精美的包装,里面是一块百达翡丽,镶的宝石是胸针上那一块,晶亮的细钻围了一圈,一看便知价格昂贵。   原来刚才吃饭,他一直在等这个。   戴上右手腕,果然分毫不差。   林在云看向他,他毫不意外。   “虽然是男表,我让他们做小一圈。李秘书不信,但我记不差你的尺寸。”   李秘书:“。”   霍遥山说:“今天之后到一月份,我都见不到你。我成年那天,舅舅送给我一块表,说这是男孩成为男人的标志。”   他说着,眉目温和下来:“林伯父不在,我希望你人生第一块表,是我送给你的。”   表盘上,精致的指针嘀嗒,嘀嗒。时钟的指针转了快百圈,接下来一周,霍遥山果然没再出现。   林在云和系统玩五子棋玩到了大师段位,系统输给他一百积分,立刻掉线。   直到圣诞节前夕,林在云才再次收到霍遥山的消息。   听说恒云和H市合作开发什么导航系统,什么T-158,国内首次接入互联网辅助数据。   不要说林在云,连恒云总裁办公室的人,都始终没见到霍遥山。   移动电话打不通。打到办公室,也永远都是“抱歉,霍总在开会”。   林在云被几个经理拉着去唱歌,听他们高谈阔论,什么国际形势,什么伊拉克,原油涨价之类。   听着听着便厌烦,林在云低头看时间,表针转动,他又想起来霍遥山。   怎么会又想起这个人?   他们算什么关系……大约是情人。情人亦不准确,他们还没有肉/体关系。   林在云找了借口提前离席,才发现外头下了厚厚的雪。   广场大屏上,新闻在说因暴风雪天气,所有航班停飞。   今夜是圣诞,到处放着彩灯树,一对对情侣经过商店,霓虹灯五颜六色。行人和车经过积雪,都留下车辙与脚印。   怎么会这么容易留下印记?可是不要紧,到明天雪下大了,这些印记又会被覆盖掉。   林在云一边找自己的车,一边低头摸钥匙,半天摸不到。   一个人说:“你肯定放在衬衣口袋。”   他拉开大衣,在衬衣里摸索,果然摸出了钥匙。   人群里,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他面前,又笑说:“你肯定走过了,停车位在后面。”   林在云抬头,果然是霍遥山。竟然是霍遥山。   这么讨厌的笃定语气,除了他没有别人。   “你不是在H市?”林在云疑窦丛生:“他们准你走?”   霍遥山低头,看他手指冻得有点红,脱下黑色手套。   闻言,微微笑说:“当然不准,我逃出来的。”   这当然是在逗林在云,除非恒云不行了,快要原地宣布破产,才可能发生这种事。   林在云戴上他的手套,有点大,又往里面拉了拉。   黑的皮手套,白腻的手,霍遥山垂眸看了眼,便又抬头,笑道:“想不到逃亡途中,就碰到了你。”   林在云气笑:“你把我当傻子骗。”   霍遥山接过他还回来的一只手套,不戴手套的那只手牵住他的手。   两人走到停车的地方,霍遥山才说:“我说我太想见你,就回来了。”   青年一边开车门,一边说:“上面好通情达理。”   霍遥山微笑地看他红了的耳廓,半晌,又说:“再见不到你,我一定要死了。那你呢,想见我吗?”   “谁想见一个天天说自己是麻烦的人。”   霍遥山哦了声,又说:“我不信,你一定想见我。”   林在云就知道他会这样,拉开车门,蹩脚地转移话题:“我看你早就回了A市,航班都停了,你才装作连夜冒雪回来。”   霍遥山直呼冤枉,跟着他钻进车里,看他摁开暖气。   “我跟H市的同僚买平安果,突然听到你说想见我,才买了晚上的机票飞回来,不信你问。”   说着,真要把行动电话给他。   林在云道:“我哪里说了?”   霍遥山笑起来:“我心里听见了。”   雪越来越大,吻得有点意乱情迷的时候,林在云头脑又清明起来。   “你这么多天没个音信,好不容易回来,不给伯父伯母打个电话?”   霍遥山正吻得兴头,被他一下拦住,有点无奈,又若有所思笑道:“急着见我的父母?”   林在云好心提醒,竟遭如此诬陷,干脆不跟他说了。   霍遥山大笑,只好连连道歉,才总算作罢。   次日,霍遥山回家时,又想起来林在云的话。   “遥山回来了?”   舅妈在四合院里和几人唠嗑打麻将,见到他,笑着点点头。   另一人道:“小霍最近风头无两,把A市青年才俊全比下去了,你们夫妻好福气,有这样一个内侄,将来肯定是报答你们。”   舅母温婉笑笑:“弟妹他们走得早,小霍自己顾自己,我和老陶可没有管过什么。”   顿一顿,又叹口气:“可怜霍家弟妹他们,当年要不是被林英陷害,也不会……”   霍遥山放下礼物,温和道:“舅舅不在的话,代我问好。公司有事,我先回恒云。”   舅母摆摆手,专心打麻将,又想起什么,说道:“你别跟林氏集团走得太近,那么多公司能合作,换一家吧。你舅舅在气头上,你没事少回家。”   霍遥山垂眼:“知道。” 第10章 被算计的破产贵公子(10)   男人站在滑雪场,全副武装,拿着行动电话在听,一说话,面前玻璃头罩扑出白气来。   突然身后面抱上来一个人,跟树懒似的,他就这么被带着滑下去,还不到两三米,就一起摔在雪地里。   明明挡在下面的是男人,另一个人却大喊痛,好像反而是受害者。   霍遥山摘下滑雪的头盔,笑说:“好啊,你要摔了,就来拉我下水。”   林在云拍拍雪爬起来,头盔挡住脸,只看到他扬着白皙的下巴:“谁说我要摔了?”   霍遥山只是笑,不拆穿他:“你练一天还是下盘不稳,还要学?”   林在云一面点头,一面找藉口:“要不是你教我的时候,忽然放手,害我摔下去。我也不会现在害怕。”   霍遥山举手认输:“我可说过对不起了。”   冰天雪地里,外面街上还亮着霓虹,时而红,时而绿。霍遥山坐在休息区,又想起来手术室的灯,也是这样,一时绿,又久久地红了下来。   林在云好不容易在教练帮助下,滑完了雪道,又摘下头盔,甩甩脑袋,慢悠悠凑到休息区。   霍遥山看他白白的脸摔得发红,雪里冒了满脸汗,道:“这回你要是生病,下回可不敢带你来。”   青年嘶了一口气,骤然摘了头盔,冷得够呛,给自己倒了杯温水,一股气灌下去。   水到喉咙就冷了,好像他现在是个冰人,开口都是寒气。   “不要你带。”   “还记恨我,”霍遥山垂眸一笑:“我忽然放手,不是为了让你学会滑雪?谁知道你全靠我支撑着,根本走不下去。”   林在云气恼:“哪有人教半个小时就放手?”   “半个小时还不够?”霍遥山笑道:“你要是防着我些,也不至于我一松手,就摔得半天爬不起来。”   拌嘴间,林在云的行动电话响了。   他接起来听了两句,脸色霎变。   到医院时,手术已经结束。   医生嘱咐了两句,安慰道:“目前病情恶化只是暂时,林先生一直有好转,很有希望……”   林在云一点点细细听着,脑袋里却一片空白。   这段日子像一场梦,和霍遥山重逢,医生又说爸爸情况好转,一大堆事挤在了一起,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又急转直下。   医院打电话来说病情恶化,他表情变得太明显,霍遥山不能不陪着他来。   看医生走出去,霍遥山才说:“三院的医疗水平在A市也属顶尖,林伯父肯定会化险为夷,你不要太担心。”   林在云嗯了一声。   霍遥山忍不住看他,见他脸上没有表情,垂着睫,适合微笑的唇角此刻紧紧抿住,叫人没来由心疼。   霍遥山错开眼不再看他,又道:“我认识两个专攻这方面的专家,过两天……”   他还没说完,林在云就小声道:“你能先出去吗?”   霍遥山顿了顿,才说:“好,我在外面等你。”   系统挠头:【不趁机培养一下感情?】   林在云调出系统小游戏面板:【培养什么感情?杀父仇人躺病床上,他没当场笑出声都属于敬业了。看他装得也挺累,让他出去待着放松下,我也懒得演】   系统恍然大悟,但又忍不住道:【我看目标不像幸灾乐祸】   林在云:【查一下林氏最近债资变化】   系统数据脑袋查这种东西也就是一秒钟的事,很快:【!坏男人!】   林在云:【表面和我搞纯爱,背地里还在给我捅刀子(∩_∩)好坏,我喜欢】   两个小时后,通关一局塔防……收拾好伤心情绪的林在云才走出病房。   医院走廊里没看到霍遥山,林在云出了电梯,才在这栋楼外看到对方。   夜色沉沉,A市的冬天要比往常冷得多,霍遥山站在一块公益广告牌旁边,手里握着烟。   刚点燃,烟头在他嘴边开了朵橘红色的火花,忽一亮,又一点点灭下去。   林在云走近,才看到烟盒空了小半。   系统:【(⊙0⊙)宿主你看他装得好像啊,完全看不出表演痕迹】   林在云:【(?_?;;)】   霍遥山见他出来,才按灭烟,去摸车钥匙。   他并不看林在云的脸,找到车钥匙,就往停车的地方走。   送他回家的路上,霍遥山一直没有说话。   到一个红绿灯路口,车不得不停下。   “抱歉。”   前车窗的雨刮动了,原来外面在下小雨,风一吹,一时间,淅淅沥沥,分不出是雨声,还是风吹叶响。   林在云勉强笑道:“你没有对不起我呀。”   霍遥山也慢慢笑道:“……我只是觉得,帮不到你什么。有点挫败。”   后视镜里,他的表情隐在黑暗里。   林在云看不清他,但还是安慰他:“你陪着我已经是帮我了。”   过了会儿,又说:“是陶率的错。”   霍遥山说:“介意我点烟吗?”   林在云摇摇头。   绿灯,旁边和他们一起等待的车行驶过去。   “陶率或许是有什么理由。”霍遥山一只手握着方向盘,慢慢地说:“要是有,你还恨他吗?”   林在云没开口。   过了不知道多久,霍遥山才听到他的声音:“小时候,我的琴弹得不好,和陶率一起上课,爸爸总夸他。气得我在他的乐谱书上画画,但他不看书,也能弹对。我们同岁生日,爸爸买了钢琴做礼物给他。”   “后来他学骑马,我非要和他一起,摔得直喊痛。爸爸还给他买了一匹小马驹,现在老了,还养在澳洲。”   黑暗里,林在云眼睛亮亮的,轻轻地说:“他恨爸爸什么呢?”   他的声音里全无嘲讽,好像是真心实意的疑惑,被霍遥山的问题给问住,百思不得其解。   霍遥山说:“看不出你还学过这些。”   林在云说:“一个圈子里,他们都学。还有外国流行什么,传进来也风靡。但爸爸说传统最好,十四岁以后,就不再逼着我练琴。这些年来,全都忘了。”   说着说着,他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我的确是学不会。你会不会觉得我不如陶率聪明?”   雨刮在玻璃上滑动,霍遥山在玻璃上看到他的轮廓,像一朵小小的苜蓿花,懵懂天真。   “怎么会,”霍遥山说:“我只是在想,原来你们十四岁以前就认识了。他还见过你小时候的样子。”   静了一会儿,他又道:“我认得你太晚了,认识的你太少。听你说,总觉得遗憾。”   林在云说:“也没有两样,比现在脾气差些。你要是小时候遇见我,早都被我气死掉了。”   霍遥山微微笑了一笑:“你有冲陶率发火啊?”   “当然,还要绝交,”林在云说:“我考试不及格,他非要拖我补课,要同我考同一所学校。等他讲完错题,饭堂都关了门,我又冷又饿,气得说不要理他了。”   “爸爸再三烦人通融,才给我送了我喜欢吃的盐水鸭。”   那天学校里下着大雨,他和陶率大吵一架,是他单方面骂陶率。陶率没回嘴。   零下的天,他和往常一样,在学校电话亭和爸爸通电话。寄宿时,他总要一天一个电话才不想家。   说话没有两句,他就伤心,其实是因为太饿。   爸爸怕他受委屈,一直问怎么了,他不好意思说实话,被问急了,直接拔卡挂了电话。   之后,爸爸找到了陶率,才了解情况。老师拎他和陶率去吃饭。   许多年人生,他几乎没有受过委屈。   再小一点还没有上学的时候,继母还没有来,他一个人待在家里老是捣乱。爸爸没有办法,公司开会也带着他,拼了几张椅子给他睡觉。   那时候,小孩子怎么会有睡不完的觉。心里面,一件闲事也没有,什么也不想,只觉得时间悠悠。   霍遥山一直静静听他说着,一支烟很快点完,车也停了下来,送他到了家。   “我要是早点遇到你就好了。”开了车门,霍遥山说。   林在云听他故作遗憾的语气,微微笑笑:“我可不要,小时候遇到你,不知道要被你骂多少句。”   霍遥山说:“怎么会。”   自这天后,A市彻底降温。   同时迎来降温的,还有林氏集团的股价。   要不是接连暴雷,林在云都不知道公司这么多业务都依托着恒云的担保。   现在切断联系已经来不及,恒云态度微妙变化,对地产冷遇,一大堆麻烦立刻找上了门。   一上午,林在云听了十来个电话,还没喝口水,又接来一个。   霍遥山始终不露面,要是林在云不在,恐怕林氏集团又要岌岌可危。   他白天几乎在公司里不走,深夜再去医院,人憔悴了一圈,有时候开着车,都忍不住犯困,吓得王秘书主动送他。   王秘书看得清楚,很是懊恼:“我们中了霍遥山的计了。弘光一直在打舆论战恶意挤兑,这样下去,林氏都卖不了原来价格的一成!”   林在云说:“可能他在忙吧。”   王秘书:“霍遥山在生意上什么时候手软过。但是林氏集团和他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他为了什么?”   林在云蓦然想到那天滑雪,霍遥山笑着冲他说话。   ——“你要是防着我些,也不至于我一松手,就摔得半天爬不起来。”   他压下心底隐隐不安,接过王秘书递过来的方案书,翻开来看。   “他忙起来好多天抽不出身,也没什么奇怪。”   王秘书看少东家还罔信小人,恨铁不成钢,却又听林在云迷惘开口。   “……可他为什么?”   不等王秘书这个忠臣老泪纵横直谏不讳,林在云先借口说自己累了想静静,把人赶了出去。   系统:【还是玩保卫水晶?】   林在云:【不要,我都通关了,你快下载别的。】   公司有系统处理着,肯定都是最佳方案,还不至于立即清算破产。林在云装勤勤恳恳,不得不天天躲在办公室打游戏,人都瘦了一圈。   林在云一局游戏结束,窗外已经天黑。   【小霍真沉不住气,掀桌子就掀桌子,怎么还躲起来不敢见我。】   系统津津有味吃瓜:【霍家不让他亲自处理,怕他临到头下不了手。前几天他还在非洲被支开,好像在那边搞绿化种地】   林在云:【这集我爱看,快给我也看看。】   系统给他开了个屏幕,大致看了看霍遥山这段时间的动向。   霍遥山最开始创建恒云,借助了霍家不少余热。五年过去,许多人仍在恒云高层举重若轻。   霍遥山固然有决策权,但越过管理层一意孤行,显然是天方夜谭。   更何况,这次复仇本就是霍遥山自己一力主张。   先整一下股价,再装接盘,最后内部瓦解,底价收购。这么损的招数,都快违法犯罪了,也只有从商风格一向狠戾的霍遥山想得出。   林在云和系统一起看了半小时非洲人民大团结,才依依不舍出了林氏集团大楼。   他从口袋里慢慢摸钥匙,还没有摸到,先看到路灯下站着一个人。   他也站定,不再往前走。   路灯下,霍遥山面前烟雾缭绕,不知道在这里点了多少支烟,才决定等他出来。   冷风吹得他面颊发红,有种火辣辣的痛,他在王秘书面前装作镇定,在董事会装从容不迫,好像小孩穿大人的衣服。不知不觉,他原来一直在学霍遥山。   他教了他那么多,怎么没有教他,滑冰的时候身后的人忽然松手,要如何保持平衡,滑下人生的陡坡。   霍遥山看到他动了动唇,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   下一秒,林在云好像终于被冷风吹醒悟,转过身就往回走。   霍遥山看他要走回林氏大楼,终于按灭烟,几步追上去,可临到头,也只是喊了他一声。   他僵僵站在那里,过了半晌,才慢慢地说:“你一个多月没有出现,我以为……”   “行动电话关机,家里的电话也打不通。恒云的办公室秘书说你不在,你在忙吗?”   霍遥山以为要先面对质问,却先听到他这样颠三倒四的一段话,心里一痛,哑声艰涩道:“出了点事,需要处理。”   林在云轻轻哦了一声。   他知道他在骗他,可也不拆穿,默默地跟着他走,走到车边。   霍遥山低头开车门,在车窗上,看到他站在后面,脸上有泪痕,玻璃上,那泪痕像一条细细黑黑的线。   霍遥山转过头。   他眼眶太浅,泪在虹膜里变成光,就将视线朦胧了。朦胧里,霍遥山的面孔跟着模糊,看不清楚,只觉得霍遥山好像也跟着他难过。   “原来陶率没说错。”他终于说。   不等霍遥山开口,他又冷静地说:“交易还作数吗?”   系统:【(⊙0⊙)交易当然是假的呀宿主,你忘啦,霍遥山不可能真的帮林氏集团啊】   林在云:【他来找我不就是骗我履约吗(∩_∩)父债子偿,我愿意】   可能过了有半个世纪那么久,霍遥山才说:“作数。”   林在云平静地看着他,泪光在眼里干涸后,终于看清他。   “那就上床吧。” 第11章 被算计的破产贵公子(11)   “今晨A市有小雨,出门请带伞……”   “林氏集团股价持续走低,此前,林氏集团少东家曾因救助盲女登上新闻,这一次深陷危机……”   晨间七点的新闻,从国际形势伊拉克战争,讲到以色列,讲到油价提高,然后话股市新闻,又话A市某个菜市场小贩打架,被民警及时调解。   青年紧闭着眼,脸埋在被子里,白皙的脖颈到肩头满是吻痕,深深浅浅,可见昨晚性/事激烈。   霍遥山听呼吸声,就听出他醒了,却也不说穿,只是将遥控器调到财经频道。   “插播一条最新消息,据有关人士透露,恒云集团有意在蓝云区开发互联网社群,此举引起行业内外侧目。林氏集团日前购入的B-235地块,市值大涨,大量股民清早就涌入股市,正在等待开盘……”   床边,霍遥山的行动电话一直在响,不知道谁打了一遍又一遍,不止不休。   他按了关机,倒扣回去。   这是霍遥山在蓝云区的一处住宅,没什么人知道,很适合金屋藏娇。   财经新闻播完,霍遥山侧眸,见林在云还在装睡,道:“看来我的叫醒服务还不够。”   青年呼吸明显慌乱了起来。   或许他自己也知道露了馅,却还是紧闭着眼睛,自欺欺人。   霍遥山也不管他,掀开被子,披了件衣服去洗漱。   听到洗漱间的水声,林在云才睁开眼,伸出脸透了口气,动了动僵硬的腿。   系统焦急告状:【宿主,他……】   林在云:【没事,我知道。拍小视频了是吧。】   系统:【需要我黑进去删掉吗?】   林在云:【不用。小霍还沉浸在他完美的复仇计划里^ ^人家笨笨的,当然是配合他】   系统:【……】它就多余开这个口。   洗漱间水声停了,青年慌忙又闭上眼。   霍遥山擦了手,走进卧室,见他紧闭的睫毛乱颤,眼底浮现起淡笑。   脚步越来越近。   一个吻落下来,林在云倏地睁开眼,却还是被捏住下巴,接了个漫长的早安吻。   霍遥山松开手,见他换不过气,徐徐退开。   “Morning kiss之后,果然睡公主就醒了。”   他气定神闲,更显得林在云格外狼狈。   林在云磨磨蹭蹭洗漱完,拖到七点四十分,才出洗漱室,没想到,霍遥山还在阳台边。   昨夜亲密后,这还是青年第一次仔仔细细看霍遥山,他捏着一支烟,在看昨日的报纸,英俊的侧脸没有表情……   就像昨天在床榻间,青年控制不住情动,下意识地去吻他,他还是一双冷的眼,半笑不笑嘲讽似的表情。   即使昨晚他一点没有放过林在云,从床榻到沙发,食髓知味。现在,却仍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林在云:【床榻到沙发^ ^有摄像头的地方都拍到我的脸了吧,统统帮他检查一下有没有漏的】   系统:【……我只能删不能看,这是宿主隐私】   林在云:【一想到他在办公室,还得自己检查一下小视频,把他自己的脸马赛克掉,细细看我怎么意乱情迷在上面哑哑地喊他名字,我就觉得他好色/情,好可怕。】   系统:【……我不想听】造孽,它早上为什么非要多嘴关心一下宿主。   “你不去上班吗?”青年不自然地开口。   霍遥山将目光从报纸移开,落在林在云身上,定定半顷,忽然意味深长微微一笑。   “我要是一大早不见人影,林公子岂不担心霍某不认账。”   林在云看着他:“你一定要这样说话吗?”   霍遥山将报纸合上:“不然……”他还没说完,视线在青年身上一顿。   密密麻麻的吻痕,残存着昨晚失控的证明。   他止住话头,淡淡说:“今天是我父母忌日,要去公墓。”   这便是在解释他为什么不去公司。   林在云还是第一次听他说起他父母的事,想不到戳到他的痛处,愣了下,心中不安:“对不起,我不知道。”   霍遥山微笑,不和他继续这个话题:“你要去公司吗?叫老李送你。”   林氏集团一扫前阵子的颓靡,连前台都是满脸笑意:“林总,早上好。”   恒云的互联网社群计划在业内不是秘密,从圣诞节时,就有不少人在猜,会花落谁家。   这一下,林氏集团打了个漂亮的胜仗,董事会也再没有闲言非议。   林公子初接手集团,就力压业内龙头企业,交出这样一份漂亮答卷。业内纷纷赞他是有勇有谋,独具慧眼,真可谓是虎父无犬子。   在经济时报上,难得给了这位徒有漂亮皮囊的贵公子一整个版面,说他出身豪门,天生的商业头脑,对市场具备洞察力。   其实天花乱坠溢美之词下,人人都不免揣度霍遥山和他到了哪个地步。   林氏集团已是江河日下,此次能一鸣惊人,吃下恒云的业务。   究竟是老牌企业犹有余威,还是林公子有什么不为人道的后门,人人心照不宣。   恒云集团如日中天,正在和H市深度合作。互联网社群更是其中重中之重,无异于国内未来十年的领头羊。   霍遥山竟为他这样徇私,不顾行业内外沸议,难免使人侧目。   恒云集团内部同样起了轩然大波。   霍遥山在商言商,从不把私人感情带入工作,此次破例,实在让人大跌眼镜。   林在云再打去恒云前台时,那边便道:“林公子,总裁不在。”   如果在古代,霍遥山就是烽火戏诸侯的周幽王,拿着互联网社群项目引得行业内争相角逐,最后却用来博美人一笑。   难怪恒云员工看他甚于洪水猛兽,生怕他又灌下什么迷魂汤枕边风,叫恒云这领军企业毁于一旦。   王秘书为他不平:“姓霍的好一阵歹一阵,无非是拿着林氏集团的命脉,猫戏老鼠。”   林在云:【这个NPC怎么这么聪明,每次都说大实话】   青年摇摇头:“恒云情况复杂,前些日子的事,也不一定是他授意。”   王秘书道:“恒云是他一言堂,林少,你恐怕将霍遥山想得太单纯!”   林在云略微沉默了下,才说:“是你把他想得太坏。”   王秘书无奈:“好吧,可能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林在云也明白,前阵子恒云的故意冷淡,肯定有霍遥山的推手。   甚至……挤兑林氏集团的舆论战,那并不是弘光的作风。打舆论,是霍遥山的拿手好戏。   他什么都明白,可他想不通霍遥山有什么害他的理由。   就因为年少时一句玩笑话?霍遥山还不至于这样小心眼。   既然没有理由,林在云便为他找到了藉口——他们说好了合约,霍遥山帮他保全林氏,他却还没履约。   霍遥山难免恼了,才收回对林氏集团的援手。   傍晚,林在云坐在回家的计程车上,一身应酬的酒气。   他就这样给霍遥山找好了理由……孩子气地躲进了这个理由里,给他自己找到个出口。   他打了个寒颤。   玻璃里,他的脸映在上面,路边一阵阵路灯光,疾驰过去。他瘦了许多,可这张脸仍旧美丽,好像画皮在他身上寄生,他日渐憔悴,这副继承于父母的眉眼却愈来愈生动。   他懊恼伸手挡住玻璃,不去看这张脸,怕看到里面掩盖不住的惘然。   几天,大概三天,霍遥山又消失了。   一时柔情,又一时冷遇,不让他彻底放下,又不给他个痛快。   一到家,林在云便看到了桌上摊开的报纸,是一家娱乐小报,用词极其辛辣,八卦他和霍遥山的私情。   下面还写:“林大公子前脚踹开弘光的陶总,不日就和恒云霍XX同进同出,游走于两个商业巨擘中间,手段了得。”   林在云正惊惶于那用词,便听继母劈头盖脸道:   “你才受陶率的骗,又上了霍遥山的当啊!”   林在云想不到这件事会捅到家里,这样的花边小报,集团舆论监管不到,只差八卦他们床事。   他强自冷静说:“只是商业往来,这些小报胡写而已!”   继母犹疑,忽看到他脖颈上一点红痕,想到什么可能,道:“你们上了床?”   他皮肤白,几天了那印子还没退掉。这样冷的冬天,哪里还有蚊子,他连藉口都找不到。   不等他辩解,继母道:“谁都罢了,不能是霍家人,他绝不安好心。你要是上了霍遥山的当,银行的贷款就能把这个家压死!你弟弟的学费怎么办?”   林在云道:“那我找谁,陶率?”   “国内就恒云和弘光两个企业了?还是你喜欢上了霍遥山,拿集团当借口。”   “除了恒云,谁还敢在弘光的高压下接手林氏集团?”   林在云微笑:“您也要为我想想,人人都知道弘光背后捅了林氏集团一刀,爸爸病危,我要是这时候和陶率暗通款曲合作无间,报纸要怎么写我这个不孝子白眼狼?我干脆不要在世上活了。”   这是他从霍遥山那里学到的,越是慌张,越要表现得镇定,不能让对方看出气怯。   ——要是不知道做什么表情,就笑。霍遥山真把他教会了,教成一个小霍遥山。   “……总之不能是霍家人。”继母叹了口气。   他微微笑,有点不解的神气:“你们都说我上了他的当,我也不明白,我和他犯了什么深仇大恨,值得恒云总裁苦心算计我?”   继母只是说:“他绝不安好心。”   又道:“你是要把你爸留下这点家私败完了。”   他忍不住打断:“九个亿的欠款窟窿,我败到现在,还剩一亿欠款,我哪里败得完?”   说着,他破罐破摔起来,冷笑道:“就是爸爸现在醒过来,看到这八亿的账填上,也要夸我卖身卖得好,找对了冤大头。”   他说得自己都惊怔住,悚然一惊,不知道自己怎么说出这样的话。   继母气得扬起手,可那巴掌终究没落下来,道:“我宁愿你把林氏卖给陶率,起码他和你知根知底,不至于下死手。”   林在云:【其实原剧情卖给陶率也倒大霉,继母还是把人想得太善良了(^_^)】   他不愿置辩,上了楼就躲进房间里。   靠在电脑前的桌子上,椅背冰凉地硌着脖颈,那未消退的吻痕,一个个变刺痛起来。   林在云:【小霍干啥呢?】   系统:【家族聚会】   林在云:【(^_^)我不信小报乱写的事他不知情。看来还是这两天他过得太舒坦了】   系统:【……】   虽然任务目标临时改变计划,给林氏放水,这两天过得焦头烂额,但是宿主能警觉一点也是好事……它就不说了。   林在云:【小视频呢?】   系统:【目标好像删了,不确定有没有备份】   林在云:【把你备份的发网上(^_^)装成病毒泄露。】   两分钟后,系统艰难道:【发了……我没看。】   林在云:【我相信你,你不是那种统。】   A市某饭店。   霍遥山静静看着空处,不知在想什么。   忽然,他的行动电话亮了一下。   他看着打来电话的人名,抬手遮住。电话还在响,一直没有挂断。   旁边人道:“谁啊?”   他淡淡一笑:“生意上的事。”说着,拿起电话,走出门,在对方自动挂断前,在走廊里接通。   等了两秒钟,霍遥山笑道:“怎么,想我了?”   对面没说话,只听见浅浅的呼吸声。   不等霍遥山再说什么,电话里就传出挂断的忙音。   他微微皱眉,再打回去,却打不通了。   林在云将行动电话关机,又蹑手蹑脚下楼,把座机拔了线,便回楼上安心睡觉。   系统:【……】趁宿主睡觉,偷偷瞄了眼网上发酵的小视频,数据黄黄地缩成一团。 第12章 被算计的破产贵公子(12)   “遥山,你是今晚的飞机?”   一个中年人走出来,本往洗手间去,见霍遥山站在走廊,便停住,笑着搭话。   霍遥山皱眉看着电话,没有反应。   “遥山?”那人又喊了几声,霍遥山才回过神来。   “陶伯。”   霍遥山心不在焉,没注意对方问了什么,便只是点头。   那人道:“N岛那个IT科技公司的老总,和老霍是同学,这一次,由你亲自出马,又有陈书记牵线搭桥,共建互联网民营经济生态链。恐怕,下个月就能开庆功宴了吧?等你的好消息。”   霍遥山客气了两句,又往外走,继续回拨电话。   对方关机的提示音响起,霍遥山脸色冷得吓人,回到席间,拿起外套就往外走。   “小霍这么早就去机场?”   “霍总,李秘订的是两点的航班……”   霍遥山压着心头不安:“有点急事,失陪。”   席间大笑:“这个点有什么急事?是不是红颜知己和你闹脾气,霍总要去温存?”   霍遥山脑海中闪过一双眉眼,冰冷的神情略微消融,淡笑:“我哪有这样的闲情雅致,是公司的事。”   有人想到他父母的事,明白他一心扑在事业上的缘由,唏嘘了两声,也不再阻拦,放他离开。   开出车,霍遥山把行动电话放在旁边,免得接不到林在云的来电。   然而,还不等他驱车到林家,李秘书先打来了电话。   “霍总,”李秘书有些迟疑,“网上的视频,是……我们的人发的?”   尽管早就知道霍总手段狠,但他怎么也没想到,能狠到这个程度。   前脚恒云才宣布和林氏集团合作,他还以为霍总想放林公子一条生路。   霍总这几天周旋董事会的质疑,表面上对林氏集团手下留情,原来是在酝酿这件事,这视频一爆出来,连他这个总裁秘书都懵了圈。   “我们要不要立刻公开发表声明割席,向林氏集团要求负面形象影响追损?”   霍遥山单手打方向盘,在前面的红绿灯路口停下:“什么视频?”   李秘书道:“就是网上那些……”他噎住,不知道该怎么文雅地形容出来,只能憋出一句:“没事总裁,我仔细检查了,视频里没拍到你。不过现在事情闹得太大,股东们很不安,我才深夜来打搅您。”   霍总还真是城府深沉,这种视频除了他还有谁能拍到。这会儿装不知情,这心机,怪不得人家能创办恒云集团。   霍遥山心中霎时闪过一个猜测,但他很快自己否认——那些视频只有他有,他根本就没发出来!   “到底是什么?”霍遥山看着面前红绿灯倒数的四十多秒,冷冷道:“你还有一分钟说清楚。”   李秘书只得道:“这……我把帖子转载给您吧。现在股东反应强烈,还有不少人没醒,到了白天,舆论会更失控。麻烦霍总尽快给我方案,我通知下去。”   他顿了顿,又说:“H市那边,十分钟前已经联系了我,网上的视频传播太快,林氏集团肯定压不下去。恒云得尽快抽身出去。”   霍遥山还是霍遥山,视频发出之前,连秘书部和公关部都不通知,整个恒云的公关部现在都在加班。   遥遥两座大楼,能看到林氏集团那边也是灯火通明。   只有这样雷厉风行果决,才能防止消息泄露,将敌人打得不得翻身。   李秘书佩服道:“霍总,这一次,林氏集团那些老家伙,是真要焦头烂额。”   霍遥山挂断电话,打开他转载过来的帖子。   红色论坛界面,触目惊心的一个标题后面跟着“hot”。   ——《日本小电影走进现实?近期财经新闻宠儿爆出私密视频!》   短短一小时,一千多条转载,连A大校园论坛都进行了转贴。   跟帖一片哗然。   有人带着恶意调侃恒云总裁艳福不浅,有人略带恶心地骂这视频败坏社会风气,卖身求荣,林氏集团这种企业就该早点退市。   好多人在H市的网站下呼吁抵制林氏集团。   夜色里,一辆黑色卡宴突然加速,越过前面的车。   后车车主开窗骂道:“赶着去投胎,有钱了不起啊!驾照分扣不死你!”   霍遥山只恨不能更快一点。   前面,又是一个红绿灯路口,超速拍照……来来往往的行人,车辆。   红灯。   他一拳砸在方向盘上,行动电话紧跟着急促地响起来。   李秘书道:“霍总,H市那边……”   “马上删帖,”霍遥山的声音冷得结冰,几乎咬牙切齿:“给我查,第一个发帖的人,让技术部立刻追踪。给我查!”   李秘书怔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不是我们发的?好,我马上叫技术跟进,不过霍总,H市那边催得很急,我们要不要先把和林氏集团解除合作的公告发出去?”   那边刺耳的汽笛声喇叭声响成一片,带着几声骂超速闯红灯的污言秽语,李秘书头皮麻了一下。   “……霍总,你不在聚会上?”   “先去删帖,H市那边我来沟通,”霍遥山单手抓方向盘,脸色阴沉得像要杀人,“叫法务部准备告。”   “可是霍总,再不尽快声明我们……”   霍遥山挂断了电话。   他根本听不下去,周围的喇叭声喝骂声都置若罔闻。   行动电话看不了帖子里的视频,但他已经猜到那是什么。   在监视器里,他亲手拍下的那些画面。   那个夜晚,他满含恨意,诱导着青年怎样在摄像头下流露出动情的神色,那些画面,那些失神的红着眼眶那些沙哑的时刻,咬住他肩头又哑声喊他名字的画面。   那些因为恨,为了报复而留下的,全都是青年毫无保留信赖的证据。   车窗摇下,他看到前面交警查超速。   冷风灌进来,脑海里仿佛一瞬间被一道电光炸开。霍遥山控制不住想起来,他为什么要删那些视频。   在A市下雪的寒冷的夜,那一段段拼接的视频里,那意乱情迷无暇顾及爱和恨的欲/望里面。   有两秒的画面,青年将脸抵在他手臂旁,神情冷静,完全出于理智,小声说。   “我爱你。”   他要的不正是这句话!   他精妙的复仇计划成功了,最后一环,最难的一扣也扣上了。   为什么他没有哪怕一点点快意,为什么心一直变冷,不停想起来那些故意接近林在云的瞬间。   不停想起来他笑的时候脸边那个酒涡,想起来他滑雪摔倒后泛红的脸,想起来那一夜冷风里,他痛苦的目光。   超速路口堵成长龙,一辆卡宴车门猛然开了,一个人下了车,就往前面跑。   后面的车主探头张望,举起行动电话,笑着发帖:“白水区这边堵成狗啊,有人都被堵疯魔了,雨夹雪呢,在路上走,啥急事儿这么赶趟。”   恒云效率神速,不到半个小时,网上的视频就被删光。   系统又发,又被删。   它不信邪,换了主系统的路径,偷偷摸摸发在一些冷门社区论坛。   过了十分钟,它震惊发现,自己这个端口被封禁了。   恒云主营的就是互联网,国内80%以上的网络端口与它紧密合作。   这才是李秘书一开始笃定是总裁报复的原因——除了恒云,还有谁有这么大能量,短短一小时把舆论发酵成这样?   系统:【啊啊啊啊!我上不了网了!看不了小说了QAQ】   林在云被它吵醒,摸索衣服,默默爬起来,下了床。   系统收拾好悲痛心情:【宿主怎么了,我是不是吵到你了?】   林在云抿了抿唇,若有所思:【……恒云反应这么大,不太对劲。不行,我得走】   系统:【QAQ云云,我可不可以用宿主权限上网,我被封了】   林在云:【随便。查一下霍遥山位置】   系统:【还有500米】   林在云飞快穿好外套,打开房门,却见楼下亮着灯,继母竟然还没睡。   他小心翼翼关上门,看向房间里唯一一个窗户。   系统:【……这是二楼宿主】   林在云:【真得走,你快想办法】   系统:【……】吃人嘴短,它还得用宿主权限上网。   三分钟后,系统斥巨资200积分买了个随机传送服务。   林在云打了个冷战,把外套裹紧了点,看了眼附近街道,找了个还开着的店面躲雨。   店主老神在在戴着眼镜在看武侠小说,门口风铃响,头也不抬:“打烊了。”   “叔,是我。”青年紧握着冰冷手指,一张苍白的脸有点惊惶。   夜色里,他站在店外,鼻尖都冻得泛红。   店主扶了扶眼镜:“攀关系没用熬,嗳…”   他定睛一看,放下书,走过去拉开卷帘门,“这不小林吗?多少年没来了,小陶没一块儿来啊。”   林在云勉强笑了一下,才说:“我能在这里待一晚上吗?我会付钱的。”   “客气什么,多大人了,还离家出走。”店主一副看破真相的样子,给他倒了杯热茶:“暖暖手。”   林在云喝完了热茶,店主拿起烧水壶,又给他倒了一杯。   他一晚上惊惶不安的心慢慢定了下来,坐在书架边,CD、油墨和旧书的气味扑上鼻尖。   头顶的老灯泡老化泛黄,光不太亮,只能勉强看清。   雨夹雪的夜,身体太冷,热茶反而冲得他鼻尖泛酸。昏黄的灯光慢慢变朦胧起来,模糊了眼前,一切都在眼泪光里看不清。   店主继续看武侠小说,瞥他一眼:“和家里人吵架了?”   他摇摇头。   “和小陶分了?”   他脸色难看,笑笑,轻声说:“分了。”   外面不知道哪家店还开着,破音响,传得整条街都是,在放林忆莲的歌。   那是她十年前的歌,那一年他还和陶率一同上下学,大街小巷都是她,火得一塌糊涂。   在去年的演唱会,她再次唱起“我会试着放下往事,不管过去有多美”的时候,陶率对他说“我们明年订婚吧”。   原来歌里说不盼缘尽仍留慈悲,真是一语成谶。   店主见他胡乱穿着正装,感叹:“小林也长成大人了。”   青年仍旧静静笑着,眼里的泪屏回去,只剩平静。   “我好像又把事情搞砸了,”他喃喃道:“公司……我又没有处理好。”   店主见他说得颠倒,便摆出一副过来人的样子:“工作出纰漏啦?你现在年纪还小,才觉得这是大事,此处不留我自有留我处,大不了辞职不干了!”   林家楼下。   女人气得脸色发白:“你,你真是和老东西一样龌龊!”   霍遥山一身狼狈,站在雨里,脸上全是雨水:“他在哪里?”   他抬头看二楼,那里灯火熄灭……   睡了吗?那一通挂断的电话,为什么林在云不说话。   “你现在装什么,”女人道:“老头子欠了你们家,对不起你父母,你只管把林氏整垮。拿这种手段报复人,真下作。”   他以为自己会因为被提起父母而愤怒,但那怒火却被焦躁压了下去。   他一言不发,直接越过女人往里面走。   女人拦不住他,直追在后面骂他龌龊。   来来回回就是那些词,恶心,卑鄙,下流。   他听惯了,也不觉得刺心,快步冲上楼,敲房门,身上的西装被淋湿,冷冷贴着衬衣,冷得钻进骨头里,   “林在云!”   “你睡了吗?林在云?”   没人应答,他咬紧牙,直接开门——门反锁了——他退开几步,撞了上去。   砰得几声,门猛地撞开。   里面空空荡荡,被子叠得整齐,电脑开着,蓝屏待机。   没有人!   女人冲上来:“小云你……”看到里面的状况,她脸色骤变。   霍遥山从口袋里摸出行动电话,手抖了一下,电话掉在地板上,他蹲下来,心跳得厉害,几乎要跳出喉咙,他抖着手要按报警电话,临到头,又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删掉。   继母扭头下楼,要用座机报警。   他心脏狂跳,越是这种时候,头脑反而越来越冷静:“还怕事情闹得不够大吗?”   上一次,这样越是惊慌越强装镇定,是十几年前,父亲躺在手术室里,那盏绿色的手术中的牌子,一直亮着,他坐在医院的走廊里,以为那一刻要永恒地持续下去。   也是这样一个冬夜。   女人回头看他。   他站起身,往外面走。   不能报警。警车一来,事情就再也压不住,哪怕恒云公关手段通天,也止不住报纸沸议。   今后,林在云这个名字就彻底和那些视频挂上钩,洗也洗不清。   饭局里,众人喝得酒酣耳热,脸色通红,砰得一声,门被踢了开来。   几人迷迷糊糊醉眼看过去。   竟然是霍遥山去而复返!   有人傻了眼:“霍……霍总,你现在不是应该在机场吗?”   男人一声不吭,走到桌边一个人旁边,一拳就砸了上去。   那人喝高了,大着舌头喊:“打人了,打人了,快报警!”   “哎!小霍,你干什么,那是你舅舅!”   “霍总!”   男人却又是一拳下去,椅子翻倒,两人都滚到地上。   霍遥山又爬起来,还要举拳,周围人一下子醒了酒,从后面死死拽着他。   “遥山,遥山!你发什么酒疯!”   他却红着眼尾,一张脸冰寒,一遍遍问:“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做的!”   旁边人一下子没使劲,让他挣脱开来,又是一拳打下去。酒局里一片混乱,尖叫声,酒杯摔碎的声音。   凌晨三点。   卡宴上。行动电话不停振动,不同的人打电话过来,一个个自动挂断。   男人手上缠了纱布,雕塑一样靠在驾驶位上。   李秘书再次打来电话,终于接通。   “霍总,弘光那边发了声明,舆论暂时下去了,”李秘书迟疑了一下,还是说:“航班……您没上飞机?”   许久的沉默,李秘书终于听到对方问:“陶率发了什么?”   李秘书静了一瞬,明白总裁恐怕真顾不上明天的商业谈判,这会儿再改签也来不及,只能开口。   “陶总说……”   “说接吻的画面是他们学生时代恋爱时拍的,其他是恶意剪切。他说视频里另一个人是他。”   夜色越来越冷,雨雪越来越大,行动电话里,李秘书继续说:   “两人系正常恋爱关系,他说会保留自己隐私被泄露的追责权利。” 第13章 被算计的破产贵公子(13)   华盛高尔夫球场,A市富家子弟常来这里一掷千金,一年的会员费就高达百万,出了名的穷奢极侈。   里头,一场商业小聚草草散场,陶率单手抓着大衣,几步走出来,额发上还带着汗。   守在外面的记者一拥而上。   “陶先生,您能解释一下网上的视频吗?”   “请问您对于林公子近期花边新闻怎么看……”   秘书不停阻拦记者,说着采访请提前预约,滴水不漏。   陶率在镜头面前还言笑晏晏,走到地下停车场,他表情难看:“两天后准备记者招待会。”   “好的,届时我会邀请与弘光保持良好关系的媒体,为您和林公子澄清。”唐秘书道:“另外网上……”   话还没说完,两人都看到停车场里停了辆黑色的卡宴,车牌号很眼熟。   陶率脸色骤然阴沉下来,快步走了过去。   “陶总——”   车门被狠狠踹了一脚,唐秘书没拦及时,忙道:“记者还在外面!”   男人坐在主驾驶,将烟按灭,侧过头,冷冷看着陶率。   陶率是出了名的世家子弟作派,这会儿真是气疯了,风度顾不上,小报怎么乱写也管不到,口不择言:“霍遥山,你怎么不去死?”   霍遥山看着烟缸里火星熄灭,道:“林英都还没死,我当然惜命。”   陶率怒极反笑:“他就在医院,你怎么不去杀了他,怕坐牢?你除了报复无关的人,还有什么能耐?”   “无关的人?”他打断,没有表情的脸上,有一种近乎残酷的漠然:“父债子偿,天经地义。”   陶率唇缝间挤出:“畜生。”   霍遥山冷冷道:“当初合作搞垮林氏,你也没反对。我没功夫跟你浪费,林在云在哪里?”   陶率面色一变:“他不在家?”   霍遥山看着陶率,道:“你觉得他会在哪里?”   他整晚驱车,在白水区整个翻了一遍。   路上,行人如织,一条街一条街的灯渐渐熄灭。   “我找不到他,”他慢慢说:“你和他总角之交,你应该知道。”   店主摘下门口的风铃,拿出两瓶酒,冲林在云提议。   “睡不着?我有个办法,喝酒!要是喝了还睡不着,就干脆喝到醉。”   酒过三巡,店主还懒洋洋地在倒酒。   他感叹道:“当初你逃课就来这里看武侠小说,还有新进的CD。我也不管,结果转头,陶公子就杀过来了,差点没把我这小店查封。”   青年有点醉了,听他说起陶率,也只是摇摇头:“谁叫你卖盗版CD。”   店主振振有词:“这叫节源开流。”   “你说说,哎,那陶公子怎么就这么不近人情,查封收走了我一堆书啊,说什么把你带坏了……”   “唉,我那书是有点尺度,什么男男女女男女……那也不是给你看的啊!我哪次不是给你丢本讲文明树新风的好书,你也评评理……”   林在云醉里还挺有条理,当即反驳:“那是黄暴,还好早给你收走销毁。要是赶上后来01年,你得进去喝茶。”   门外面,有车子熄火的声音,有人踏过薄雪,走过来。   店主讷讷,半晌又道:   “不说书的事,那还有你大一的时候,我说给你介绍个女朋友……哎唷我都不想说,他那干的是人事吗?把我几个进货渠道全查封个遍!我那时候也不知道你们后来会……”   林在云眯着眼睛,像听不清:“什么?”   店主好气又好笑:“你可别喝了,醉成这样。可气啊,醉了倒向着姓陶的说话!”   林在云静静笑了一下,轻声道:“他做的是不对。”   店主又眉开眼笑:“可不是,你说……”   “你也不对。”青年又说。   店主:“……我不跟你这个小醉虫计较。来的时候委屈巴巴的,说什么和陶率分了,什么工作搞砸了,这会儿又维护起来。”   林在云学着他说话,一晃头:“……搞砸了?”   店主被他的样子逗笑,嗳了声,拍拍他肩膀:“你和陶大公子到底是什么情况?真分了?你还喜欢他吗?”   青年皱紧眉,尽量去听他说话。   可对方问得太快,到底只听清楚最后一句,便轻声说:“喜欢。”   卷帘门外,两人都静了静。   然后一人伸手,敲了敲门。   “新叔叔,他在里面吗?”   里头霎时没了说话声。   过了会儿,卷帘门从里面拉起来,店主看了看,门外只站着陶率一个。   雨夹雪的天,外头冻得很。   店主虽然心里有气,但还是说:“进来吧。”   进了屋,店主回头,见陶率还站在外头,道:“怎么,嫌店小啊?”   陶率道:“当然不是。”   他顿顿,才道:“我只是来确定一下,既然他在您这里,我也放心了。”   见他仿佛不敢进门,店主简直无语。   “我不管你们小情侣吵什么架耍什么花枪,我一会儿关门回家去了。这小鬼头,没头没脑失魂落魄地来找我……既然你来了,就把他送回家去。”   陶率叹气,只能说:“好。”   他慢慢走进去,里头只亮着一盏小灯。   林在云背对着门坐着,坐在一个书架边,拿一本书挡着脸。   店主道:“你躲什么?我店小,没地儿给你躲。”   青年还是拿书捂住脸,声音透过书,闷闷的,有些迟疑。   “我记得……我好像和阿率吵架了,”他叹了口气,“你不知道阿率生气有多麻烦。”   陶率神情僵硬,喊了声:“在云。”   青年还是鸵鸟一样拿书挡住脸,把头埋下去,嘴里念着看不见我。   店主戳他脑袋,他又埋下去一点。   “等他找不到我,着急了,自然就不生气了。”他一副很有经验的样子:“你不要管。”   店主失笑,看向陶率。   陶率走到他身后,蹲下来,俊美的脸上,痛苦和挣扎交织,低声道:“我不生气。”   青年松了口气,立刻转过头,却不想和他四目相对,脸贴得好近。   林在云呆呆看着他。   陶率一下子慌了神,怕他又流露出仇恨的眼神,转开脸,哑声道:“我……”   青年却慢慢凑上去,轻轻吻了一下他侧过去的脸。   陶率猛然回过头,震惊看着他。   他声音发软,被陶率看得有点委屈:“你说不生气的。”   店主道:“说不定你们吵架是他犯了错,你怕他什么?”   他却一昂头,笃定道:“阿率不会无缘无故惹我生气。我们吵架,肯定是我又干了什么……”   说着,他眼神迷茫起来:“我逃课了吗?还是路见不平砸了酒吧,骗陶叔叔让你顶包?”   陶率喉头发紧:“没有,都没有。我送你回家。”   林在云哦了一声,老老实实站起来,跟着陶率走出卷帘门。   “新叔叔拜拜,明天没课我再来。”   店主目光复杂,嗯了声。   林在云走出门,看到雪地里,门旁的墙壁边,静静靠着一个人。   他拉拉陶率,自以为压低了声音蛐蛐:“那个人好奇怪,一直看我们。”   陶率侧耳听他说,而后顺着他指的方向,转头,和霍遥山对上目光。   霍遥山打着打火机,一点橘黄火光,映亮了他的脸,将烟点燃,漂浮起一阵白雾。   他淡淡道:“送他回家。”   陶率冷笑:“不必你提醒。”   说着,就拉着林在云往边上停着的车走。   林在云被拉得倒退着走,还冲霍遥山挥了挥手:“同学你也早点回家。”   夜色里,车子驶远了。   霍遥山看着空了的街道,脸色难看,吸了口烟,才微笑了。   “……好。”   他的家,或许也要去青年醉话里那个十年前的时间点,去寻找了。   车辆行驶,窗外夜色飞快后退。   林在云惊叹:“阿率你考驾照了?”   又摸摸座位:“都叫你不要买林肯,坐着不舒服。”   陶率下颌绷紧,心里一片乱麻,却还想着他敲门前,青年说的那句话。   他终于忍不住低声问:“在云……”   “你还喜欢我吗?”   林在云答得很快:“喜欢。”   他神情一震,英俊的脸上一时复杂,几乎像罪人无由蒙赦,透出似喜非喜的怅惘。   青年又继续微笑道:“你也喝醉啦?我们还说明年要订婚。不过爸爸不让我们出国,你劝劝他。他最喜欢你。”   陶率脸色僵住,如被泼了盆冷水。   林在云道:“我故意把你的琴谱涂花,我知道你能弹对,故意弹错是哄我高兴呢。可是就算你弹错音节,老师还有爸爸还是觉得你聪明,担心你没睡好。”   “我要是弹错,却要被说。”   他有点忧伤似的,半晌,又微微笑起来:“不过看到阿率这样厉害,我也高兴。”   陶率一直不说话,青年有点茫然起来,从后座凑到驾驶座的椅背。   “阿率?”   他好像明白了什么,举起三根手指,摇摇晃晃惯常地发誓。   “我再也不逃课了,一定和你考一所大学。”   车猛然在街道停住。   林在云猝然闭眼,被吻住了嘴唇。   陶率吻得这样深,这样急,紧禁锢着他的肩,不让他躲,一只脚还踩在刹车上。   陶率从来不是这样的,他最要风度最绅士,第一次吻他的时候都再三征询,温柔得不像话。可是现在却这么大的力气,好像要把他吻到窒息,指节紧扣着他的两肩,几乎要将他攥进骨血里。   陶率从来不这样。   他极力要挣开,却还是被紧攥着手。   他急得不行,去拍陶率的手臂。陶率终于松开他。   漆黑的夜色的车里,他眼睛里满是泪。   陶率看着他。   这样静的夜里,连远处音响嘈杂的歌,都听得清清楚楚。这条路上没有路灯,没有光源,他们看不清对方的神色。   林在云怔怔望着陶率,好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半晌,慢慢侧过脸去。   陶率靠在驾驶座上,轻声喊他:“在云。”   青年好似有点难堪,不好意思地望了下他,却还是喃喃说:“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到你不理我,爸爸生了病。”   陶率就像被施了定身术,定在原地,神情空白,和他对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说着奇怪,然后一点一点解释说:“我不想推开你的……可是梦里面,我听别人说,你害爸爸跳楼……我想听你说,你不接我的电话。你是不是不知道,我给你打了电话?”   他的泪珠滚下来了,脸色却平静得不像话:“但是梦里我一点也不害怕,我知道阿率不会这样对我。”   陶率红着眼,死刑犯被判了刑,那一点缓刑的日子终于在指缝里全漏走。他像赌徒终于失去最后的筹码,手指攥成拳,狠狠砸在方向盘上。   青年被他吓到,半天,才难以启齿似的,含着眼泪,有点难堪地微微笑了一下。   “梦里,我竟然和别人上了床。”   系统尖叫:【任务目标救赎值在下降!】   青年流着眼泪慢慢笑了:“脱衣服的时候,我在想,果然是梦,阿率不会让我这样的。” 第14章 被算计的破产贵公子(14)   林在云没带钥匙,继母开了门。   陶率脸色很差,在长辈面前,亦难以维持往日温和形象。门一开,暖黄灯光里,他才木然道:“阿姨。”   林在云踉踉跄跄往楼上走,到二楼拐角,又转过身,嘟囔道:“阿率明天见。”   楼下两人都怔住。   继母道:“麻烦陶总了,不送。”   陶率明白在这里他得不到什么好脸色,没有说话,转头下阶。   “从前陶总跟着小云喊我一声阿姨,我受之不安。你和小云已经没什么关系,今后还是叫我林夫人吧。”   陶率顿住脚步,半晌,才继续往外走。   系统:【宿主你是不是真的喝醉了qwq,现在陶率救赎值比原剧情还低】   林在云脱掉湿的外衣,只留一件衬衫。他打开电脑,看了会儿网上帖子。   他眉眼间毫无醉态,一张脸被屏幕照得冷白。   林在云:【我是在救他。】   系统:【……但是他的痛苦值在上升。】就算宿主好看成天仙,这次统也不能昧着良心点头。   林在云淡淡道:“他本就是背恩负友薄情寡义的人,已经背叛爱人,又不敢承认。还好意思问我爱不爱他。”   系统:【……宿主?】   林在云笑了下,恢复了往常的模样,认真解释:“我在救他。一个病人,不肯承认自己有病,医生怎么给他开药?”   要是陶率一直不敢面对背叛爱情的事实,两人就永远不能说开真相。   林在云会给他时间,但不会一直等他自己幡然醒悟。   系统被绕晕。   电脑上,论坛帖子还在不停刷新。   一些人惊叹陶率竟然肯牵扯其中,亦有人戏谑陶率是否旧情复燃。不少A大学生也出来作证,陶率和林在云在学校时就是公开的恋人,有过温存并不可耻。   种种风波,一下子帮林氏集团转移了大量火力。各路媒体,全都涌向了陶率。   一时,弘光集团深陷舆论风波。   一大清早,A市早报头条就给了这位商业巨子,笑话他“情陷旧知己,商场栽跟头”。   报道又暗讽二人当年亲密至此,陶率竟也狠下杀手,将林氏集团逼入绝境,可见商人冷酷本性。   弘光集团面对社会沸议,始终保持沉默。   记者中午打去弘光前台,已经是挂线不接的状态。此事给陶率带去不小的麻烦。   林在云在家里待了几天,难得清闲,和系统捣鼓了一个海外公司,匿名注册,主营互联网,明摆着和恒云抢业务。   这下,系统沉迷于和恒云的人斗智斗勇,顾不上监督宿主。   林在云趁机给自己放了个长假,谁也不见,一副为情所伤的模样,继母也不敢打扰他。   “只是怕见了面会更难过,我对以往的感触还那么多……”电话铃声响起。   一只手挂断来电。   周围其他董事侧目,其中一个笑道:“霍世侄要是还有红颜知己要应付,离场两分钟也无妨。”   霍遥山将行动电话关机,淡笑:“记者而已。”   “霍总之前不是默认铃声吗?”另一个揶揄:“说什么彩铃乱七八糟,一副老古板的架势。”   霍遥山只是笑,并不回答。   那次温存后,林在云在他行动电话里存下家里的号码,又给他设置了铃声,林忆莲的《听说爱情回来过》。   他本该换回去,却迟迟没改掉铃声。   “霍总。”李秘书走来,面有难色。   二人走到走廊。   霍遥山摸出烟,才想起这里禁烟,淡淡道:“谈崩了?”   李秘书苦笑:“N岛那个公司,已经和五尼的老总初步谈成了合作。我们的人去的时候,吃了个闭门羹。”   霍遥山道:“既然他们还没签合同,就还有谈的余地。帮我订明天去N岛的航班。”   “是,”李秘书默然半顷,才说:“要是那天您去了N岛,没有爽约,没有错过航班,IT公司本来属意我们。”   霍遥山抬眼。   李秘书硬着头皮道:“连N岛当地都已经为您准备了接风宴,您却为了……”   在霍遥山的目光下,李秘书的声音越来越沉,但还是说了出来:“他是林英的儿子。”   里面,不知发言了什么,响起连片掌声。   霍遥山道:“报复一个人,不是非要他死。”   他淡淡笑道:“事情闹太大,他要是想不开,岂不是把我也拖下了水。”   李秘书叹了口气:“话是这么说,但IT公司的合作本来十拿九稳,N岛政府都已经提前预热宣传,内部已经做好准备欢迎恒云,股东们也对此寄予厚望……”   里头掌声渐小。   李秘书说:“这次突然召开公开会议,恐怕是要问责。请您做好准备。”   果然,会议过半,忽然有记者站起来。   “霍总,这一次丢掉N岛的项目,是您商业上罕见的低级失误,给集团造成了不小的损失。请问是什么原因?”   众人哗然。   N岛项目还没落定,很多人还以为恒云板上钉钉,忽然听到记者的话,都是一脸不可置信。   在喧哗中,霍遥山握住面前的话筒,微笑道:“商场如战场,哪有十成把握?”   “霍总,新闻说您根本没飞去N岛,一直逗留A市,请问您对此有什么解释?”   “没什么好解释。恒云一向以A市业务为重心,我抽不开身,就这么简单。”   他答得缜密,丝毫看不出连续好几天焦头烂额的样子。   一个陌生面孔站起来道:   “霍总,您爽约N岛是事实。失去N岛这次的业务,对整个恒云都是重大打击。您是大老板,不在乎这三瓜两枣。但对我们小股东造成的损失,要由谁来负责?”   “霍总,您是否考虑引咎辞职?”   一位董事道:“过往三个季度,恒云财报喜人,给各位股东交出了满意的答卷,霍总功不可没啊。”   其他董事却都沉默,气氛紧张起来。   霍遥山面不改色,又淡笑道:“没有这个打算。”   记者不甘示弱:“难道恒云是您的一言堂?”   霍遥山双手交握,英俊的脸上是无懈可击的商务微笑,没丝毫破绽:“当然不是。谁希望我辞职,现在可以进行表决。”   会场一时沉默下来,没人敢站出来反对这位商业上的魔王。   他左右望了圈,又笑道:“看来我只能忝居其位。”   他如此滴水不漏,惹火了本就处于劣势的记者。   “据说,您是为了情人,翘掉当晚航班,才让N岛与恒云终止合作?”   “如此色令智昏,是您给股东们的交代吗?周幽王烽火戏诸侯,您也要为了小情人,戏耍N岛的合作伙伴?莫非真是红颜知己床/事了得,如视频中所传,令人食髓知味、流连忘返?”   霍遥山脸上的笑容消失,没有表情地盯着对方。   李秘书心中警铃大作,上前一步:“这无关本次会议内容,我集团无回答义务。”   另一记者道:“怎么没有?霍总为何翘掉谈判,总要有个理由。这位情人究竟何方神圣,还请明示。不要让股东蒙在鼓里。”   “这还需要霍总解答吗,当然是前段时间网上疯传的……”   “诸位,”霍遥山又微笑起来,看着那两个记者,像在看死人,“这是恒云的股东会议,不要攀扯无关人士。”   不等对方发难,他又叹息了声。   “霍某本来相信,清者自清。没想到,连我们集团的股东,都信了那些拼接视频。”   记者道:“拼接视频?”   霍遥山无视对方,道:“既然各位有疑惑,霍某不得不自揭伤疤。那天晚上,我的确错过了去N岛的航班,这是我的失职。”   股东们议论纷纷。   他恳切道:“但希望各位体谅我为人侄儿的心情。那天,我的舅舅遭人殴打,进了医院,我心急如焚,一直在旁陪护。等到反应过来时,当天所有航班都已经订不到了。”   记者们没料到还有这出,面面相觑。   “如何证明?”   李秘书道:“各位如果不相信,可以去查A市三院的住院记录。清者自清,谣言止于智者。”   “至于网上流传的所谓视频,初期对霍总造成巨大名誉损害,恒云将会追责到底!”   热烈掌声中,恒云的股东会议圆满落下帷幕。   在记者的追拍下,霍遥山跟着拍了拍手,便起身走出会场,对李秘书说了句什么。   李秘书很快停住脚步,传达上令:“刚才那个记者,即日起进入恒云及恒云合作企业的行业黑名单。霍总的意思,是让他早日转行。”   在家里看电视转播,林在云有些惊讶。   霍遥山这个舅舅病得还真是时候,早不住院晚不住院,刚巧就在那天晚上住院,给了霍遥山完美的借口。   这下,所谓的商业失误,倒变成了孝子证明。   沉迷在商战里的系统,被宿主的唉声叹气吵到,回过神瞥了眼宿主,吓了一跳:【云云你脸色怎么这么白?】   林在云却忽然表情一变。   青年紧皱的眉头微微松开,怔怔看着电视,漂亮的脸上流露出欣喜,好像松了口气。   很快,他又懊恼地用枕头捂住脸,恨自己控制不住为对方担心。   系统懵了:【怎么了宿主?】   林在云:【……别让我出戏。】   系统警觉,排查了一下,在房间里发现了针孔摄像头。   再一探查,竟然在桌上的手表里!   林在云:【(^^)特意放桌上,那个角度我脸最好看】   系统:【……】   探查了一下任务目标,感觉对方这会儿根本没心情注意宿主好不好看。   林在云:【(^^)你不懂,这是职业操守,细节决定成败。谁管他在不在意】   门外,传来敲门声。   “小云,你今天还是不去集团吗?”继母道。   青年抿住唇,面色苍白,脸上浮现出忧惧。   他连续请假,不敢出门,更不敢去集团。那一夜网上疯传的视频里,他颜面扫地,即使平息物议,仍觉得别人目光里带着异样。   继母没有逼他,只是让他一会儿下楼吃饭。   他关了电视,靠在椅背上,看着蓝屏的电脑,整个人没有什么精神,眼睫低垂遮住双眼。   久久不说话。   恒云总裁办公室。   电脑屏幕的监视器画面,只能看到青年尖尖的下颌,他靠在椅子上一动不动,脸上没有表情。这样的情况,已经持续了七天。   办公室气压低了很多。   汇报项目案的经理抹了把汗,以为是自己有什么纰漏:“请霍总明示。”   霍遥山沉默片刻,将手中的方案书扔回去,淡淡点出几个错误,便说:“出去吧。”   办公室又恢复了寂静。   和电脑屏幕上监视器画面一样的寂静。   李秘书尽职尽责:“明天的航班已经订好。IT公司对您上次爽约意见很大,谈判成功率不高。”   见霍遥山没反应,李秘书又说:“还有H市……虽然网上的视频不是林公子的错,陶总也认了下来。但影响不好,H市不太同意您将互联网社群业务交给林氏集团。”   霍遥山眼珠动了动。   “那就请别的公司做吧。”他轻声说。   李秘书松气:“是总裁,我这就向林氏集团发信……”   “我是说,”霍遥山淡淡道:“社群这个项目,恒云不做了。”   “霍总!”   李秘书震惊,下意识往门口看,还好,外面秘书们都在忙,没人注意。   “万万不可,”李秘书道:“恒云丢了N岛的项目,已经引起市场动荡,如果再放弃社群的合作机会……”   他说着,突然顿住,略带迟疑:“您是为了林……”   “不是,”霍遥山转了下钢笔,在面前一份材料上签字,眼也不抬:“集团接了太多项目,分身乏术。恒云接下来的重心是即时通讯,其他的都可以放。”   “和其他人没关系,”他道:“如果分歧无法解决,恒云愿意退出,给友商机会。”   他说得如此冠冕,脸上微笑淡淡。   李秘书道:“H市对恒云给出的方案没有异议,只针对林公子的丑闻事件。”   霍遥山低头看材料:“这就是无法解决的分歧。”   “为什么?”李秘书道:“总裁,那些视频不是您拍的吗?”   霍遥山握紧钢笔。   李秘书忍不住说:“还有,这份材料您已经看了三遍。”   “出去。”霍遥山道。   李秘书走出门,在门口,又不禁说:“圣诞节前,您本来该在H市坐镇,主持大局。可是一个月有二十天您都待在A市,坐凌晨的飞机都要回A市……”   “您要报复林氏集团的话,放任那些小视频疯传,不是正中下怀?”   听到钢笔放下的声音,李秘书知道自己惹怒了总裁,头皮一紧,还是道:“一直待在A市,到底是因为恒云重心在A市,还是因为林公子?”   外面秘书室,几个秘书互看两眼,默默都把头低了下去。   妈呀,李秘书这是不想干了。   霍遥山脸上淡笑冰冷:“辞呈递到人事处。总裁办公室不负责人事交接。”   李秘书叹气:“我会将您这段时间的作为,转达给陶行律陶总,也就是您的舅舅。”   说完,转身离开。   恒云的股东会议结束后,陶率亦再次出现在公众面前。   面对媒体追问,陶率微一昂头,坦率笑道:“是我的错,当初年少无知,非要阿云留下我们爱的证明。错误都在我,请各位不要再提,减少我的罪责。”   至此,尘埃落定,公众找到了别的乐子,也不再聚焦于此。   年前,林在云终于停止了漫长的休假,回到林氏集团。   林氏员工素养很高,态度并无变化,井然有序地继续着工作项目。   他投身于紧张忙碌的工作里,每天都到九点多才离开林氏大楼,似乎在靠工作麻痹自己,忘记之前的两段感情。   直到第四季度的董事会召开。   长桌上,林在云面容僵硬,霍遥山作为林氏股东之一,慢慢走进来。   股东问:“为什么第四季度财报出现明显下滑?”   林在云垂眼:“这是正常的市场波动。”   恒云那边的秘书斟酌了一下,道:“集团在G市出现重大亏损,为什么不停止那边的项目,是否有什么目的?”   林在云道:“之前这一直是我集团的吸金招牌,年后会重新评估。”   股东道:“相比前三个季度,集团股价可以说是大跳水……”   “因为集团进行了人员重组,股市波动只是暂时。”   那股东紧追不舍:“人员重组后,集团还是出现了持续的业绩下滑现象,是否说明决策出现问题?”   林在云看向一直沉默的霍遥山,终于冷冷道:“一月初股价跳水,是因为恒云集团对我司进行舆论战。”   “至于一月下旬再跌,”他停住声音,脸色煞白,但还是说下去:“是、是因为……”   长桌上噤若寒蝉,都知道是因为小视频风波。   “说一季度的计划。”霍遥山将手里的财报放在桌上,轻声打断。他目光扫过长桌上其他股东,神色平淡,却暗含警告。   秘书体察上意,道:“恒云只想着眼未来。”   林在云眼睫颤了一下,没再往下说。   很快,旁边王秘书开始阐述2007年第一季度的业务变化,和集团发展前景。   散会时,A市发布了大雪预警。   股东们出了停车场,才发现积雪已深,道路难行。   车子熄火,林在云沉默地坐在车里,司机打电话催着维修人员。   不一会儿,恒云那边的秘书走过来:“林总,要载你一程吗?”   林在云侧开脸,冷淡道:“不必了。”   周围的人越来越少,空气越来越冷。   只剩下那辆黑色卡宴一直不走。   林在云哈了下手,车里暖气坏了,司机急得不行,刚想让林总打车回去。   恒云的秘书又走过来:“林公子,让我送你一程吧。霍总自己打车走。”   青年没开口。   秘书叹了口气:“您就领霍总的情吧,他知道,您不想见他。但天色越来越坏,再拖延下去,夜路难走。”   林在云这才垂眼下车。   林在云:【小霍还是有点脑子的(^^)我还以为我拒绝一下他就真的不努力了】   系统看他冻得够呛,有点心疼:【宿主怎么不打车呀】   林在云:【统统,你思考不明白的问题,就不要思考了】   雪下得比预报得还要大,路上早就没有了车辆,黑色卡宴缓缓沿路行驶,车里暖气开得正足,青年闭上眼睛。   就在这时,一家商铺的招牌摇摇欲坠,夜色里,砰一声砸了下去!   秘书停车,想要检查,前面的拐角却迎面驶来一辆车,两车相撞,发出巨大的响声。   安全气囊砰得弹出来——   青年感觉到什么热热的液体顺着额角流下来,整个人却动弹不得。他怔了一下,身体瘫软下去。   系统紧张:【怎么了?是不是95%痛觉屏蔽太低了?!】   林在云:【谢谢你,太高了。差点没反应过来我被车撞了】   黑色卡宴后面,一辆白车骤然停了下来,后车门打开,有人冲了过来。 第15章 被算计的破产贵公子(15)   车子性能很好,按理来说,即使出小事故,也不会对人造成太大伤害。   秘书喊着“林总”,看不清后车座的状况。   电光火石,那么短的时间,霍遥山已经跑到车边,他却像捱过了一个世纪,声音都不稳。   “下车!”   他拍车窗,里头没动静。   前车车主下了车,让他们别靠近车辆,防止突然起火。随后站在路边,打报警电话。   霍遥山跟没听见一样,用力拍车门:“林在云!”   里面仍没有反应。   秘书忍着胳膊擦伤,想尝试去开车门,却听后面玻璃碎裂声。   他心下骇然,转头。后玻璃只碎了下面那部分,显然是怕飞溅伤到里面的人。   霍遥山飞快拉开门。   青年靠在座位,面色不正常的惨白,黑发紧贴在脸上,鲜红的血顺着额角,淌了满脸。   车门打开的一瞬间,他身体不受控制地抖了下。   霍遥山厉声道:“别动!”   青年像是没听到,迟钝地抬头盯着他。   他探身进去,顾不得底下碎片,伸手去撩林在云的额头,好像想看一下伤口。   一手的冷汗。霍遥山脸色难看,伸手把他抱起来,一句话都不想多说。   秘书跟着出了车,刚想说自己送林总去医院,却见霍遥山已大步抱人进了后面车里。   伤口不深,但毕竟在额头,压迫到了眉骨,林在云感觉眼前都血糊糊的,轻轻吸了口气。   霍遥山手臂僵硬,紧紧抱着他,又怕让他难受,极力放松:“别怕。”   司机已经开车往医院,大雪天,路上一辆车都没有,车子开得飞快。   林在云听到他一直说别怕,他的声音如同隔了一层厚厚的棉,时远时近,眼前也昏黑一片,耳膜一阵蜂鸣,冷汗不住沁出。   “开慢点。”身体不适下,青年声音轻若蚊蚋?。   “很快就到了。”霍遥山道,见他脸白如纸,还是妥协,对司机道:“…降速。”   林在云闭上眼睛。   霍遥山看他紧攥着手,怕他抓伤自己,去掰他的手指,却被他咬住手臂。   咬得满口血腥气,还不肯松开。   霍遥山没收回手,反而用另一只手枕住他的后脑勺,防止他觉得头晕。   青年咬得极用力,喉咙里仍旧溢出痛苦的气音,整张脸雪白,没一点血色,靠在霍遥山手臂间,几乎完全软在他怀里。   霍遥山另一只手臂几乎僵住,动也不敢动,怕用力一点都会将他碰碎。   到医院的时候,秘书已经提前通知,很快就有推床出来,从霍遥山怀里接过人。   霍遥山站在原地。   秘书这才惊道:“霍总,你的手……”   右手臂砸烂了玻璃,上面还有残渣刺进去的痕迹,鲜血淋漓。伤口处,一个深深的牙印,不断涌出血来。   他刚才竟然一点也没发觉,这会儿,痛感才后知后觉爬上来。   医生要来给霍遥山包扎,他坐在等候区,摇摇头,言简意赅:“先去看他。”   “林公子没事,刘医师在给他包扎,”医生说:“霍总要是不放心,等他包扎完,可以再做一次检查。”   霍遥山不信。   青年咬他手臂那么用力,可见有多痛。   医生只得解释:“不是我们不给林公子打止痛针,但他额头的确伤得不重,只是看着吓人。打针反而不好。”   霍遥山冷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医生:“……”   不是,到底要什么办法?送过来再晚一点,伤口都得结痂。   霍遥山那种看庸医的冷漠视线太明显,医生昧着良心说:“可能是有什么暗伤,我让护士拿点止痛药来。”   霍遥山皱紧眉。   秘书及时道:“谢谢医生,麻烦您多费心,我先跟您给林公子办个住院。”   医生看看霍遥山,又看看秘书。   得,霍总自己都懒得包扎伤口,他医者仁心纯多此一举。   医生:“走吧,前台缴费。”   林在云醒过来时,秘书守在他床边,正在压低声音打电话,似乎在处理公事。   “林公子,”注意到他睁开眼,秘书立刻挂断电话,俯身想按呼叫铃:“你好些了吗?”   林在云道:“别叫人了,我还好。”   青年透白的脸上没一点血色,漆黑的睫毛浓密,垂眼,遮住浅色的瞳孔,神情带了迷茫和忐忑,问他:“你救了我吗?”   秘书给他倒水,手一顿,脸上浮现出迟疑,而后,点了点头:“对,当时您失去意识,我只能送您来医院。”   青年怔怔看着秘书,好似松了口气,白得透明的脸,慢慢露出一个浅浅的笑,轻声道谢。   秘书躲开他的目光。   总裁交代了不要告诉林公子他来过,收钱办事,自己也没办法。   见青年想要坐起身,他连忙伸手扶,说:“总……总之我已经给您家里打过电话,今晚您先好好休息。”   林在云道:“我想下来走走。”   “好,我扶您。”   脚刚沾地,他就闭了闭眼,好像在适应眩晕,雪白下颌骤然绷紧。   秘书抬头,看到他浓密的睫毛颤得厉害,不禁道:“您再躺会儿吧。”   林在云:【痛觉屏蔽再低点,一点感觉都没了,演不出来】   系统:【90%还高啊?85%了,不能再低了】   青年蹙眉,睁开眼,脸更白了点,却一声不吭,慢慢站起来,忍着晕眩的感觉走到门口。   病房外的走廊,只有几个护士,一个医生从对面病房出来,往楼下走,那几个护士也跟了下去。   林在云看着重新空下来的走廊,终于垂眸,转头走回病房。   秘书看在眼里,心中不是滋味,轻轻喊了声:“林公子,霍总他……”又不能和他坦白。   青年却以为他有公事,松开他的手臂:“你去忙吧,我这里真的没事。”   秘书苦笑:“头都破了,怎么会没事呢?林公子,你就好好歇着,别的不用管。”   林在云嗯了一声,半晌,还是低声道:“霍遥山要是找你,你就去吧。”   秘书说:“恒云工位上离了我一时半刻,也不会运转不了。”   林在云点头,脸上却愈发忧虑,半晌,还是说:“我已经好多了,不用守着我。”   秘书将他不自然的反应收入眼底,试探着道:“您是担心霍总那里遇到麻烦吗?”   他冷淡转开眼,侧颊依然苍白没什么血气,语气淡淡:“担心他什么?”   秘书想了想两人在林氏集团的僵持,也觉得是自己脑补太多,尴尬一笑,不再多说。   林在云捧住刚刚倒的热水,冰凉的指尖被杯壁烫红,热气从茶水里翻腾出,扑在他眉眼间,将他漂亮的眼尾拖红。   秘书控制不住想到网上那些视频。   视频里,这双眼里失去焦距,溢满泪珠,苍白的皮肤薄得一吻就泛红,即使再极力自持,却仍被拖入无底的情/欲里。痴心的一张脸,滚下泪珠千百堆。   对面那个人……真的是陶总吗?   “你在想什么?”青年的声音响起。   秘书猛然回过神,为自己的联想羞愧得满脸涨红,扭头去拿水壶,不敢再看林在云。   半晌,才说了一句:“只是觉得,林总和陶总以前应该关系不错。”   秘书知道这话容易被误解,又找补:“这么多年校友,很少见。”   林在云又轻轻应了一声,却完全没有听他说了什么,兀自出神。   秘书忽然见他脸色一白,在床边翻了一番,声音有点仓皇:“我的手表呢?”   “什么手表?”   他踉跄起身,脸上霎时有了冷汗,却还是极力推开想拦住他的秘书。   秘书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他刚走到门口,双腿就一软,整个人滑倒下来,额头抵着墙,勉强撑住身体。   “林公子!”   秘书明白他恐怕弄丢了什么东西,也顾不得给总裁报信,先将他扶起来道:“没事,你说那块表长什么样子?我现在叫人去帮你找。”   苦劝不住,秘书只得扶他下楼。   什么手表比身体还重要,真搞不懂这些有钱人。   “这个霍总可以放心,三院的医疗水平在A市首屈一指。林公子如果有什……”   霍遥山静静听着,目光忽然一滞。   6号楼外,秘书搀着青年,外面还在下雪,周围漆黑不见五指,头顶的天空反而明净如洗。   他从还亮着灯的楼里慢慢走出来,每一步好像都很艰难,没走出两步,就垂着头缓了口气,脸上本就不多的血色尽褪。   连灯光都格外怜爱他,即使他出了楼,那明亮的光仍依恋追着他,在他脚下拖出细长的阴影。   霍遥山走出刘医生伞下,大步走了过去。   秘书一抬头,就对上总裁冰寒的面容,心中一紧:“霍总……”   青年身体一僵,挣开他的手,若无其事地慢慢站直,脸上表情平静。   霍遥山见他面色雪白,脱下大衣,披在他身上,系紧,心中一阵发涩,终于道:“你这是干什么?”   他绷紧脸不说话,摆明无可奉告。   霍遥山垂眸看着他,见他看都不愿意看自己,才慢慢松开手,退开两步。   “送他上去。”   秘书明显感觉到霍总语调极冷,似乎在责怪他的失职,只能辩解:“林公子找不到……”   林在云骤然伸手,轻轻拉住秘书的手臂。   ——是制止的动作。   没有多大力气,但已经是他现在能做到的极限。   秘书看着他惨白的侧颊,再次迟疑地对上总裁的目光,硬着头皮道:“落了东西,可能是在车上。”   “胡闹。”   霍遥山神色冷下来,但还是皱眉道:“什么东西?让老吴去找。”   林在云眼睫颤了下,漠然道:“没什么。”   霍遥山皱眉的神情渐渐变了,从他抗拒的语调里,觉察出异样,定定看了他一会儿,才看向旁边的秘书。   秘书飞快低头,但还是瞥了下他的手腕。   林在云垂着眼。   “这个吗?”霍遥山问。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只手表,在医院的灯光下,表盘的细钻熠熠生辉,如一件精美的艺术品。   林在云眼睫重重颤抖了一下,终于看向霍遥山,带着点破罐子破摔的意味,微笑道:“送出去的礼物,霍总要收回?”   霍遥山望着他的脸,渐渐皱紧了眉,眼底情愫翻涌,哑声道:“我是怕你看了心情不好。”   他在他面前一向没有秘密,咖啡的口味,或者对旧情人的态度,霍遥山全盘知悉,不给他留一点余地。   哪怕隔了千里,他想念他,霍遥山都知道,一次次出现在他最需要的时候,给他希望,又让他绝望。   其实他根本没想过重拾旧爱,他只是舍不得,这块表是霍遥山送给他的第一份礼物。   他教他应付诡谲的商战,给他底气去面对奸滑的董事,在他滑雪的时候松手让他跌倒,又紧紧抱住他,不让他就此痛醒,不让他逃走。   事到如今,又这样一副心痛的样子叫他难过。   林在云曾经以为再也不会有比陶率更可恨的人,现在才知道,他错了。   接过表,林在云手指慢慢攥紧。   秘书以为事情到此为止,却听重重的一声响。   精美的表盘摔碎在医院门口的水泥地上,玻璃护罩一下子四分五裂。   鲜红的宝石滚了出来,像一颗血红的泪,滚落在雪地里。   “你真的太了解我。”林在云微微笑了。   “你的东西,的确让我恶心。” 第16章 被算计的破产贵公子(16)   霍遥山侧头看着地上碎片,一时没说话,像被扇了一耳光。   秘书噤若寒蝉,从未见过霍总被人这样甩脸色,难免担心他比平日更不近人情。   但他脸上表情没有意外,只慢慢看了林在云一眼,才说:“既然看见了会痛苦,何必还要找。”   林在云仿佛解了气,带一丝冷笑:“我的东西,就是砸了,也好过被别人处置。”   “何况,”他说:“这和霍总又有什么关系?路上随便谁,霍总都要管他高不高兴?”   霍遥山听着,并不说话。他少有辩不出的时候。   即使以前他总说“我辩不过你”“我总输给你”,可那并不是他真认了输,他那副笑的样子,林在云知道,他是把他当小孩子一样看待,不想和他计较。   现在,他好像真的也不理解他自己在做什么,林在云这样一问,他果真答不上来。   过了会,霍遥山说:“随你。”   又说:“也好,”他终于笑道:“这块表本来是想叫你高兴,如今失去价值,还能一掷解气,不枉费我挑选的用心。”   林在云好像不愿意听,转开脸,往医院外面走,却被霍遥山伸手拦住。   “你去哪里?”   他抓得这样紧,比第一次吻他时还用力。那一次霍遥山根本不怕他走,甚至有意表现轻松,一派“你不愿意尽可以推开我”的架势。   那么高明也只有一次,偏偏那么一次,林在云上了他的当。   林在云想挣开,他却抓得更紧,又问了一遍:“你不在医院待着,还要去哪里?”   林在云便不挣脱了,转脸看着他,他脸上的神情,仿佛先一步预料到林在云要说什么,罕见流露迟疑。   他的表情,令林在云沉默了一下,可还是冷冷开口:“我不走,难道还要等你再想好计划,再给我一次教训?”   霍遥山料到他要说,即使神情完全僵硬下来,却依旧道:“我还没手眼通天到在医院算计你。等医生检查完,你要走,我不会管。”   秘书也劝道:“林公子,回病房吧。”   林在云笑道:“你还真是为了我好。”   霍遥山定定看着他:“不管你信不信,我没有发网上的视频。”   他还是笑,用疑问的语气道:“霍总,你一辈子有一句真心话吗?”   “有时候我也真的佩服你,”林在云说:“谎话能把自己也骗过。”   霍遥山没有表情地听着,半晌,微笑道:“也好,看来你恨透了我,再想忘记我都不能。”   他一连说了两个也好,似乎什么都无所谓,却不放手。   远处的车忽开了车灯,雪白的一长条光,在雪地和黑夜中间撕裂,显得格外冷。   林在云看他的表情也极冷,好像从来没有认识过他,缓缓道:“我恨的人太多了,轮不到你。”   又说:“松手。”   霍遥山顺从地松开了他。   林在云没想到这一次这么容易,却听他轻声说:“没有我点头,你真的能走吗?”   话说出口,霍遥山看到林在云的脸色变了。他平静地说:“看来林公子知道答案。”   “这样有意思吗,霍遥山?”林在云气白了脸:“为什么?就因为八年前那个玩笑,你丢人了是不是?”   他显然得不到回答,可还是看着霍遥山又问:“如今你如数奉还,还不够吗?”   霍遥山笑笑:“你以为我记恨八年前的事?”   他没这么想。   可他要什么,要到什么程度才够。现在,他自己都没有答案。   “我觉得有意思,”霍遥山看着青年,一字一句说:“林公子,看你现在的样子,我觉得很有意思。你看过自己现在有多憔悴吗,你没被人耍过吧?”   “陶率事事顺着你,跟你的一条狗一样,忽然被狗咬了,你恼羞成怒了?”他微微笑着,一开始失控的表情已经完全收敛起来。   “这时候八年前的爱慕者又找上你,这下完了,你又信了另一个人渣。”   霍遥山哈哈笑道:“我没教你吗?涨进跌出会被杀得片甲不留,你既然已经上当,现在跑,来得及吗?”   霍遥山从秘书手里接过伞,替他打开,挡住外面的雪,抓住他的肩,推着他往里走。   “送林公子上楼。”   秘书:“好的,霍总。”   霍遥山注意到林在云站定不走,笑着“嗯?”了声,意外一般道:“看来林公子舍不得离开霍某。”   林在云被他说得咬牙,却还是背对着他定定站着,慢慢说:“你是不是恨我?”   他看不到霍遥山的表情,只觉得空气变安静,连远处那辆车点火开走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不是因为八年前的事,”林在云轻轻说:“但是你恨我,你一开始就恨我,是不是?”   没有等到霍遥山的回答,他就在秘书搀扶下,慢慢走向电梯。   进了电梯,他转过头,终于看到霍遥山的神情。   霍遥山站在原地,楼下明亮的灯光把他的脸也照得分外明亮,他最擅长用微笑来掩饰喜怒,但那张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林在云微微一笑,不必等他回答,就全明白了。   “用爱来报复人,你比陶率还无能一点。”他轻声说:“你没被人爱过吗?”   电梯门一合,看不到霍遥山的脸了。   秘书提起的一口气差点下不来,心有余悸,他真是服了林公子。   不管这两人有什么官司,他还是头一次看到总裁这么哑口无言。   “林公子,你好好休息吧,”他叹了口气:“霍总一言九鼎,既然他说了只要你在医院做完检查,没有问题就可以走,肯定不会食言。”   系统:【宿主别生气,等到我们积分够了就跑路qwq】   林在云:【生气?(∩_∩)为什么生气啊,小霍不想监视我了,把监视器都拿走了,好心劝我在医院调理身体,还被我骂一顿,我比较担心他被气死】   秘书看着林在云睡着,才轻手轻脚关上门,下了楼。   霍遥山坐在临时休息室里,正在听电话,见他进来,亦没什么表情。   秘书便在边上等。   电话里道:“遥山,你说的这些我是真不知道。老实说,我都没想到你和小率阴了林氏集团。”   霍遥山淡淡道:“舅舅还在想那晚的事?”   电话里叹了口气:“遥山啊,我真没想到你会怀疑舅舅。要我说,说不定是林家人自己发出去的,你瞧瞧,这不就让我们舅侄离心了吗?”   霍遥山脸上流露一丝嘲讽似的冷笑,语气却仍旧平静:“我那天喝多了,您别放在心上。”   电话里又说了几句,才道:“舅舅为人怎么样,你最清楚。林家当年窃取霍氏集团机密,害得霍氏资金链断裂,这样的阴险小人,什么做不出来?不过小林不知道以前的事,你就放了他吧。”   霍遥山语气淡淡:“舅舅还有事吗?”   那边无言,只好又劝了两句,挂断电话。   秘书全程当自己聋了,等霍遥山收起电话,抬眼看来,他才尽职尽责地将林公子之前的表现一一汇报。   “然后,我让林公子把表的样子告诉我,他还是坚持要去找,我实在没有办法,只能带他下来。”   秘书脸色严肃,不动声色地给自己找补。   也不知霍遥山听没听出他的辩解,只平淡嗯了一声,道:“你这两天不用回恒云,照顾好他。工资按三倍开。走我的账。”   秘书咳了一声,一脸幸不辱命:“好的,霍总。”   至于总裁表面平静,桌子都快被抓裂了这种事,身为一个秘书,当然是装看不到。   他不愧是被恒云招进去的人才,在医院的两天,事无巨细地照顾着林在云,寸步不离,还肩负着盯梢的任务。   林在云被他烦的要命,看到他就想到他老板。   尤其是今天,陶率打来电话时,他简直掩饰不住满脸试图偷听的表情。   林在云干脆把电话放在桌上,让他一起听,说道:“你要一字一句汇报给霍遥山?”   然后就接通了电话。   秘书赧然脸红,但脚跟生根了一样牢牢站住,没有要回避的意思。   一阵沉默后,陶率道:“看来我不先开口,你是跟我无话可说的。就像我不打电话来,你也不会联系我。”   林在云坐在病床边,翻一份项目计划书,道:“你不是拉黑了吗?”   陶率道:“我是怕听了你的电话会心软。”   林在云忍不住冷笑了:“你现在就不怕?”   陶率道:“怕也没有用。”顿了顿,他又说:“你不在家,是吗?”   林在云道:“这和你没关系。别以为你帮了我一次,我就要感谢你。”   “我不敢奢望你对我有感激,”陶率说:“你还在霍遥山那里吗?”   他终于寒声道:“这不关你的事吧?”   陶率沉默片刻,说:“在云,我们见面聊,好吗?”   林在云不客气地打断他:“陶总,你是失忆了?几个月前,你还恨不得装不认识。现在,你在媒体面前大肆宣扬我和你恋爱过,真完全是为我澄清吗?”   “你要怎么说,让公众觉得我们旧情难忘,我都没有办法,毕竟你可是在帮我。可你有什么资格管我和谁在一起?你以为你是谁?”   陶率慢慢地说:“别人我的确管不了。你恨我也好,把我当罪魁祸首也罢。我是活该,但你为什么能容忍霍遥山?”   林在云道:“我容忍他?你是疯了吗?”   “你能骗别人,可是骗不了我,”陶率道:“林氏集团和恒云集团关于B-235地块的互联网社群合作还在继续,你没打算让他滚?当初事发的时候,你可是让我带着钱滚出董事会,不要出现在林氏集团大楼下。”   病房里寂静下来。   顿了一下,陶率说:“你不觉得,你对我有点不公平吗?”   过了半分钟,林在云才说:“谁会和利益过不去?你把我想得好有骨气。”   陶率追问:“那你为什么不肯接受我收购?我和他有什么分别?要是你真已经利益为重,这样的识大体,为什么连跟我见面都不肯?他能给你的,我不能给吗?”   林在云漠然道:“你要说的就是这些?”   陶率静了一下,说:“我只想告诉你,恒云和H市还僵持不下,关系已降至冰点,B-235地块的开发未必能落定。与其舍近求远,不如考虑我。你应该知道,我不会比他更过分。”   旁边的秘书怕林在云真信了谗言,忍不住出声:   “互联网开发上,没有比恒云更好的选择。未来十年,国内最有前景的就是互联网。   弘光的确是金融届老牌企业,可是我没记错的话,去年恒云和弘光同时在纽约股市上市,弘光深受金融危机困扰,连续下跌,恒云却连续十五天大涨。收盘时,弘光每股已经降到103元,而恒云收于每股193元。”   “你是……”   秘书看向林在云,挺了挺胸道:“林总可要认清合作伙伴,有的企业太会财报作假,太会骗人。”   林在云:【……】好难忍住不笑,一个王秘书一眼看穿霍遥山本质,这人又说得陶率无地自容。   系统也目瞪口呆:【弘光真的有这么差吗?】   林在云:【那是房产低迷的时候,现在弘光早蒸蒸日上了,拿低谷期贬低,强盗逻辑O.o欺负人家笨笨的,对金融还是入门新手,听不懂呢】   陶率也被气笑了。   “是吗?恒云高层不满霍遥山在社群项目上的决断,和近日反复的独断专行,已经集体愤然辞职,向董事会施压。你不知道?看来这位先生不是恒云内部人士,没什么内部消息。”   秘书懵了一下。   他美滋滋拿着三倍工资,怎么突然不是恒云内部人士了?   林在云眼睫颤了一下,侧过脸,没有说话,看了他一眼。   秘书立刻从包里搬出笔记本,上网查消息。很快,他抬头,脸色难看,冲着林在云摇了摇头。   林在云低声道:“陶总消息好灵通。”   陶率微微笑道:“谁知道呢,说不定我是危言耸听,也说不定,恒云高层有我的好朋友?”   他的声音温柔下来。   “既然你现在利益为先,应该很清楚,没有了恒云的拆借担保,林氏集团必然要破产清算……或许你不能相信,但我一定比霍遥山爱你。”   林在云淡淡道:“陶总手段高明,连恒云都插得进自己人。我和你合作,不是自寻死路?不知道谁和陶总如此相熟,连这样的商业机密都肯透露。”   陶率笑意微沉:“你不是在套我的话吧,在云?”   林在云平静道:“你活得可真累。既然谈不拢,不用谈了。”   陶率沉默少顷,才说:“不是我不相信你。”   片刻后,他微笑说:“我们要是结了婚,弘光的事,你还有什么不能知道的?”   林在云冷笑一声,抛下一句“我管你们死不死”,便直接挂了电话。   见秘书一脸犹豫,林在云冷漠道:“你听都听到了,非要通风报信,我也管不着。”   秘书一脸看穿的表情,高深莫测道:“算了,其实霍总下台也好,威胁不了林公子什么。”   林在云别过脸:“……随便你。”   系统:【( ?o ?)他真的不给霍遥山通风报信啊?】   林在云:【怎么会(∩_∩)他是想说人家心软软呢,唉,我的善良好容易被看穿哦】   陶率这通电话,还有林在云的反应,都被秘书如实带回恒云,汇报给了霍遥山。   对于陶率电话里的内容,霍遥山似乎早有预料,倒没什么意外,点开打火机,点了根烟。   听到林在云拒绝陶率,他慢慢捏紧了烟:“是吗?”   秘书道:“对,林公子义正言辞嘲讽了一番陶总,还嘱咐我一定要把这个消息带给您,免得您腹背受敌。”   霍遥山看了秘书一眼,淡笑:“添油加醋太多了。”   秘书一脸淡然:“林公子就是这么说的,可能是觉得我不至于原话复述。”   霍遥山笑了声,没说信不信,只是把烟捻灭在烟灰缸里。   半晌,他从一堆方案书下面,抽出一个文件袋。   上面印着红色的“Do not copy”字样,又竖着印了一排“confidential”,最下面印了两个红章。   秘书神色严肃,站直了背:“总裁,这是……”   霍遥山没抬眼,将打火机丢回抽屉里。   “B-235的开发计划书。”   他淡淡道:“你送去吧。” 第17章 被算计的破产贵公子(17)   林在云收到B-235的开发计划, 细细看了一遍内容。   他爸爸就是在虚假开发消息上栽了跟头,他不能不防。   计划书上,每个字都严谨清晰, 责任划分明确。即使他还是金融上的新手,也不难看出,林氏集团占了大便宜。   他看了一遍又一遍, 才抬头平静地问:“恒云的项目组和高管辞职,会影响双方合作吗?”   秘书道:“不会影响, 恒云已经完成了备案。不论谁离职,都不会影响合作。   就算执行总裁换人, 此事也已板上钉钉。”   林在云明白他的言下之意。霍遥山就算真卸任了恒云总裁, 这份合约依然有效。   或许这就是陶率说的独断专行。在恒云员工眼里,恐怕更坚信英明的霍纣王都是被祸了国。   忙完一天的工作, 王秘书泡了咖啡端进来,却见他看着座机。   “林总,再过半小时我送你回去吧。”   王秘书见林在云没反应,又喊了一声:“林总?”   林在云怔了下,才回过神:“好。”   王秘书看出端倪, 沉默片刻, 给他整理桌上散乱的文件, 说:“老赵负责对接恒云, 应该能联系上那边的人, 实在担心的话, 要不要叫他打个电话?”   林在云解嘲地笑笑:“算了。”   然而, 内忧外患的恒云还没土崩瓦解,反而是对接的老赵那边,先出了问题。   次日一早, 林在云听到急得像催命符的电话,人都还没从睡梦里醒过来,迷迷糊糊嗯了两声。   等听完对面说完整件事,他立刻醒了大半。   “林总,我们在G市的两个项目已经被叫停了,”王秘书焦急道:“股市早早收到消息,现在跌了十几个点,我们怎么办……”   他的太阳穴一阵阵痛,声音亦冷下来:“我有什么办法。”   王秘书还在絮絮叨叨,他头痛得要命,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哑声道:“别说了。”   不等王秘书再开口,就挂断电话。   他昏昏沉沉睡到下午两点,重新拿起行动电话,一看——早已没电关机,难怪一直没响过。   充上电,一连十几个未接来电跳出来。   林在云一条一条往下翻,大都是秘书和经理的电话,还有一条陶率的来电。   再次看到陶率这个名字,林在云的心情超乎寻常的平静。他曾经以为自己会恨这个人一生一世。   原来所谓的一生一世,爱和恨都没那么容易。   一会儿,王秘书又打来电话,道:“老赵也是冲动,得罪了人,给人整了。如今G市的项目无限期延期,真的没办法了吗?”   林在云垂眼:“他惹的事,让他自己解决。”   这就是没办法的意思了。   王秘书无言,叹口气,挂断来电。   林在云换了衣服,趿着拖鞋洗漱完,揉了揉太阳穴。   虽然不疼,但那里总有淡淡的酸麻感。他开了85%的痛觉屏蔽,有感觉就不得了了。   林在云:【什么病啊,脱离程序启动这么快】   系统:【绝症】   林在云:【……废话。】   他不会一直停留在这个小世界,一定时间后,主系统就会给任务者随机调一个合理的原因,用来脱离世界,比如绝症。   只是林在云没想到,这次会这么早。   林在云走到楼下,给自己倒了杯温水,苍白的脸色好转了些。   他重新打开行动电话,却在最底下翻到一条沉底的未接来电。   ——霍遥山。   恒云集团如今风雨飘摇,恒云所有高层的电话应该都处于关机状态。霍遥山怎么会突然打来电话?   不怕被记者追个没完?以霍遥山往日作风,这会儿应该满世界找不到他人。   屏幕上,黑体的三个字早已暗下去,旁边一个数字1,是来电的次数。   他想要看清这通电话打来的具体时间,眼前却越来越模糊。   在越来越模糊的视线里,屏幕上的三个字却微微亮起来——他按了回拨。   脸上湿湿滑下一条水痕,视线清晰了,他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手指又按到了挂断键。   “抱歉,您拨打的电话忙线中——”   不等他挂断,电话里先传出忙音。   继母带着弟弟在看电视,电视里的主持人保持一贯的笑容。   “接下来插播一则特别新闻。恒云集团历史首次召开不信任会议,董事会投票决定现任总裁是否卸任……”   “此消息一出,恒云股票持续走跌……”   电视上,霍遥山微笑的脸一闪而过,似乎游刃有余应付记者。   有时候世事就是这么巧合,霍遥山打来电话时,他没能接通;等他回拨,霍遥山也接不到。   林在云慢慢收起行动电话,从楼梯上站起身。   他很快无暇它顾,G市两个项目被无限期搁置,直接导致集团前期投入的资金打了水漂。   给相关人员打过几次电话,都劝他等,调查结果一时间下不来,项目还要重新评估。   态度客气又理智,很讲道理。   说来说去,就是拖着不能动工。   再硬着头皮催问,便打不通电话了。   他处处找人,处处碰壁,仿佛又回到了父亲刚昏迷的时候。   一拨打启民刘经理的电话,谈起拆借延期,对面又是推诿的口气。   “小林总,你贵人不食烟火,不知道现在人间的疾苦,市场萧条得很,启民也是靠一点点微薄的利息活。要是同意了林氏集团的拆借延期,别的企业肯定要闹的啊。”   林在云被说得面红耳热,好在他脸皮再薄,也在霍遥山这个厚脸皮的老师身上学到三分,说道:   “G市受阻是暂时的,刘经理,启民要是肯伸出援手,林氏集团没齿难忘。”   刘经理支支吾吾推脱两句,打着哈哈说:“小林总,我们启民从来不会推脱责任,但凡能延期,伯伯我肯定不会拒绝你。可市场形势不好啊。   何况,新闻里面都说,小林总和弘光集团有旧。如今放着陶总这金佛不拜,舍近求远,又是何苦呢?”   林在云听出他的试探,微微咬牙道:“刘伯伯,林氏集团一定不会和弘光有任何合作。危机只是一时……”   刘经理便敷衍:“小林总不要着急,再问问别的债券公司和信托,总有办法解决的嘛。”   再去问其他银行,每一个都表示坏账多、经济困难、放贷有压力,拿着林氏集团之前的负债风险委婉拒绝。   还好之前别的项目的现金流收回了很多,林氏集团短时间内还能维持。   他每天关注股市的消息和恒云的情况,没有喘息的时刻,王经理见了他就说:“林总,你也该多休息。”   林在云坐年前航班抵达G市,洽谈了两回,结果不尽如人意。   一个人走过来,喊道:“林总。”   原来是恒云的秘书。这些天恒云表现得很低调,据说是董事会投票出了平票,正在表决二次投票。   平票都叫人意外。   这些年霍遥山在恒云实属独/裁统治,却想不到高层的老部将们,和他离心离德。   林在云目光往他后面那辆车瞥了眼,便知道里面坐的是谁,抿了抿唇,胡乱点头。   秘书道:“林总怎么在这儿?刚才车上看到,我都没有认出来。总……别人提醒,我才发现是您。瘦了好多,工作忙吗?”   他们其实就那么短短几天相处,他却说得和气,半点不提商业上的事,好像完全是朋友寒暄。   林在云这些天听多了人情冷暖,乍然碰到这样关切,微微动容,但也不好多说公事。   “还好,集团的事没多少要我操心,都是叔叔伯伯在做。”   秘书温和点点头,受人所托又叮嘱:“要是有什么困难,大可以联络恒云总裁办公室。毕竟是兄弟企业,理应守望互助。”   林在云心道恒云的办公室电话哪里打得通,永远都在占线。   前段时间,恒云的互联网社群项目组集体辞职的事,直接见报。   股价在跌,恒云办公室的电话一直忙线。恒云集团大楼外,一堆记者都围在外面,不管谁出来,都会被他们一通盘问。   听说他们的保全部门拦了几次,差点动起了手,风雨欲来,剑拔弩张。   正因为知道霍遥山恐怕忙得很,他干脆没有找过对方。   秘书显然也想到集团的状况,尴尬地笑了下:“……过阵子就好。”   过阵子就好,林在云也拿这句话宽慰自己。无论林氏集团是个多大的麻烦,如何积重难返,他都不肯放手。   哪怕谁都劝他认命,他还是不肯死心。   想不到现在,霍遥山他们都要这样精神宽慰,经济形势果真变化太快。   林在云笑笑,转移这个话题:“你们…你怎么也来这里?也有G市业务要跑?”   秘书笑道:“林总,恒云只在H市和A市投资。毕竟是新集团,经不起动荡。”   又说:“是霍总去年答应了的商务考察,下午还有个投资推介会,走走形式而已……麻烦得很,差点被记者堵住。”   林在云眼睫垂了下去:“那就不打扰了。”   他早就猜到车里面是谁,但真的听秘书承认,心里还是重重一跳。   秘书犹豫了一下,喊住他:“林总,你能稍等我一下吗?”   林在云慢慢站定脚步。   秘书怕他又改主意,连忙往回跑。   车上,男人不知何时打开笔记本,浏览着网页信息。   “总裁,我看你猜的没错,”秘书没察觉到老板表情冷漠,感叹道:“小林总八成是叫人刁难了,哎,他不说我都看得出,我这眼光多毒辣啊。”   霍遥山摸出打火机,用手拢着火,把烟点燃了,暖的火光映在他脸上,却有点冷酷。   “还用猜吗,”笔记本屏幕的冷光下,他淡淡道:“在人家大楼外一副受了气要掉眼泪的样子,谁有他这么丢脸。”   秘书本想帮小林总辩解两句,可到底面前是大老板,便只说:“总裁,要不我去打听打听?反正考察的事也不急,您又不打算在G市投资。”   怕总裁不同意,他清了清嗓子:“毕竟吧……金融行业拜高踩低,要不是总裁你非要引蛇出洞,搞得人心惶惶的,那些银行和担保机构肯定还不敢怎么林氏集团。”   霍遥山淡笑了下:“吃里扒外。”   严重的指控,不过听出霍遥山没真的生气,秘书道:“我去问了?”   “不用,”霍遥山从驾驶台抽了张名片出来,递出车窗:“叫他替我递个名帖给G市招商的联系人。”   秘书接住名片,余光在笔记本电脑屏幕上,看到一堆林氏集团近期的消息,心里猜到了七八分。   “原来是在这里吃亏了,”秘书说:“那也怪不了林公子,人家应付商业的事都还是新手,何况这样的事。”   秘书看了眼手里的名片,道:“您递投名状,真要在G市……”   霍遥山没说话,半晌,才点点头。   才一段时间不见,他似乎又瘦了。也或许是错觉。碰到了麻烦,都不知道叫自己帮忙,这一点傻倒完全不变。   从前他想替他谈个项目,没安什么好心——那的确是个假开发地块,但当时也没想到林在云会直接拒绝。   就为了那点莫名其妙清高的坚持,非要和他算得清清楚楚。更何况如今两人形同陌路,看来,林公子是要和他一刀两断划清界限。   霍遥山将车窗摇上,透过G市灰蒙蒙的天,远远看着他和秘书说话。   他偏不让林在云如愿。   没多久,林在云回A市,刚出机场,就接到G市联络人的电话,那边态度转了个向,十分热络。   “林总你说说这误会,哎,差点让你白来一趟。年底了积压的事情太多,才把林氏集团的项目给遗漏了,现在事儿已经解决,欢迎您下次来。”   又佯怪道:“既然有那么一层关系,林总怎么不早说。我们李主任和霍总的父亲是老同学,这么多年,感情都生疏了,竟然也不知道霍总结交了您这样的少年英才。”   林在云听前面还正常,听到后面,反应过来是受了霍遥山的恩惠,当即想再拒绝。那边只当他客气,又夸两句,便将电话挂了。   此事被人说给霍遥山听,那人笑道:“你这个小朋友,生意上还是青涩得很,得了便宜非要往外推。还是老崔做好做歹拦着他,好歹劝住他了,叫他分蛋糕,倒像是让他拿什么烫手山芋。差点白费你在G市做研发中心的力气。”   霍遥山哈哈大笑:“我哪是为了他。G市的营商环境在全国都是出名的好,恒云也是等了好几年,终于等到这次合作契机。”   那人嗳了声:“霍总不要太精明,不管你承不承情,老崔可是帮你好好哄了一顿小朋友,你得请客吃饭吧?”   “那是当然,”霍遥山静了半刻,才笑笑:“你们是见多商场上的老狐狸了,可不要欺负了人家。”   那人指指霍遥山:“承不承情?请客赖不掉了。”   霍遥山道:“只是为了恒云在G市发展,霍某也赖不掉一顿饭。”   林氏集团度过这一点资金的风险期后,股价慢慢涨回正常水平,甚至比林父跳楼前还高一些。   眼看着年关将至,家里氛围也好了很多。林在云每次回家,都能看到继母教弟弟在读书。   昏黄的一盏灯,朗朗读书声,这个冷冷的家里,终于有了点寻常家庭的样子。   春节时,继母说要包饺子吃,林在云特意买了蛋糕和肉馅,还订了酒店的菜,做好三手准备。   林氏集团的员工八成都放了假,最后一天在岗,众人互道过年好、辛苦了,便都下班回家。   林在云提前了两分钟走,提着一大包东西,拿钥匙开门,却听里面呜呜哭声。   他将吃的放在桌上,继母从房间里出来。   不用问,林在云便知道了事情原委。   爸爸当初被虚假开发消息套了进去,还害得不少人把身家赔在那块废地上头,有怨气的人不在少数。   弟弟在学校受人欺负,说是诈骗犯的儿子,继母怎么劝,他都不肯再去上学。   饭桌上格外沉默,男孩道:“我要像在云哥哥一样,在公司里做事。”   继母道:“你还小呢。”   林在云觉察到饭桌上僵硬的气氛,也很尴尬,找了个工作的借口,就躲进书房。   这是爸爸的书房,从前不让别人进。自从林氏集团出事后,继母就把书房改作林在云办公的地方。   他靠在冰凉凉的木制椅背上,侧着头,冷冷的不知是什么木材,贴在脸上,一道一道,脸上皮肤一道凉一道温热。   自从爸爸出事,他就没有休息的时间,像现在这样静静一个人待着,都算奢侈。   一路不敢停地跑到现在,突然停下来,却不知道还有什么事情值得庆祝放松。   书桌应该是被继母整理过,一个没见过的红色文件夹露出一个角。   林在云懒洋洋坐着,刚要伸手,却忽然感觉窗外面亮了一下。   不知道哪里来的灯光,照到了他这二楼的窗口,影影绰绰,蒙着窗帘,有种莎士比亚剧里窗台幽静的氛围。   他看着窗帘上那一点不明显的光源,脑海里电光石火地闪过什么。   那一点思绪一旦涌上来,就再也压不下去。如同蜘蛛吐丝,一丝一丝地缠成网。   行动电话里的通话记录,早就被工作上的事情积满。   林在云走到窗边,靠着窗帘。他知道,他的影子一定被映在窗布上面,从楼下看,像一条要游出鱼缸的鱼。   “嘟,嘟……”   行动电话上,显示电话拨打了出去,开始响铃。   夜静得非常,已经是二月份,今夜没有雪,只听到沙沙的响风。   楼下面,悠远地,也响起嘟,嘟……   他啪一下挂了电话。   楼下便是长久的沉默。   书房的台式电脑发出收到新邮件的声音,大概是公事。今夜他不想看。   行动电话亮着灯,那个名字又一下一下微微发起光,黑体字写道:“霍遥山来电。”   等到六十秒后自动挂断,林在云一直跳的心才慢下来。   不到半分钟,又是“霍遥山来电”。   林在云好笑地想,至少这个人不像陶率,一分手就拉黑。   他这次没等自动挂断,直接按了不接听。   紧接着一条短信就发过来。   霍遥山:【看邮件。】   林在云盯着这三个黑体字一个标点符号,怔怔想他会发什么。   企划书?或者什么项目的合作意向书?   霍遥山事事都是商业思维,就是哄人求和,也都是给项目给钱,不外乎这几样。要不就是挑珠宝手表种种奢侈品。   一句话,他是以利换利,一毫一厘都算得清清楚楚。   和这样的人谈情说爱,就像明知道虎穴还非要进去探探虚实,难怪被大老虎吃了个干净。   林在云思绪混乱成一团,竟然忘记了刚才晚饭桌上的不快氛围,顾不上想爸爸留下的烂账。   霍遥山发了什么呢?   窗外面,噗得一声,有烟花开始放,然后就噼里啪啦地在空中绽开。   寂寥的夜,很快是一片一片噼里啪啦,像小时候爸爸带他去县镇里玩,看农妇们拿筛子摇新鲜豆子,也是这样噼啪噼啪响成一片。   林在云知道那是跨年的烟花,应该是在A市滨江区放,那么响亮,竟然一路传到这里。   他终于下定决心,坐到书桌前,打开邮件。   前面内容便让他吃惊,竟然是一份详细的互联网即时通讯计划方案,不是招商的架子货,每一页都详细得叫人心慌。   有心之人若是泄密,别的公司很快就能提前抄出一个来。   这是霍遥山自己写的,林在云看得出他的风格,冷冷的没什么赘述。恐怕,这份idea还没被送到恒云过,就先发到了他的邮箱。   系统:【原剧情里,08年恒云才开始开发即时通讯。】   林在云:【他这算商业泄密吗?小霍别把自己整进局子里吃牢饭了】   系统:【还好,这个方案还没进过恒云系统,算他个人专利。理论上不违反这个世界的法律。】   话是这么说,林在云真要是把邮箱内容传出去,也够霍遥山喝一壶。   胳膊肘往外拐,色令智昏到这个地步,身败名裂都轻。合作公司都得犹疑他是否值得信任,会不会被情人轻易地套取了机密。   林在云不再往下翻。   电话又亮了灯光,还是那一行字,“霍遥山来电”。   他接起来,气冲冲说:“什么意思?”   语调淡淡又补一句:“林氏集团又没有开发互联网的团队,你给我也是白费。”   那一头静了半晌,才说:“新年快乐。”   他的声音那么平静,好像发到邮箱的不是那样一份惊世骇俗的长文档和演示资料,只是一张普通贺卡。   林在云说:“你笃定我要这个没有用,拿你没有办法?我大可以发到网上去,国内也不止恒云一家互联网公司。”   霍遥山道:“要发就发吧。”   林在云说:“你不要以为我不敢。”   霍遥山轻描淡写:“发。我是那么小气的人吗?让友商进步,国内互联网才前途光明。”   林在云简直被他的厚颜无耻气笑。他要是不小气,世界上再也没有不大方的人。   A市有恒云一家,别的互联网公司便只能退避躲其锋芒,一点市场都抢占不到。   他们还情好时,林在云多看弘光的信息一眼,他就悠悠地报弘光的股价,好像弘光马上要破产清算。   那样的吝啬计较,林在云真不敢想谁能忍受。   “激将法?”林在云移动鼠标,快速拖屏到邮件最下面,冷笑:“巧了,我最吃激将法,现在就给你转发出去。”   霍遥山笑笑:“好啊。”   他语气不像慌张,林在云忽然明白过来,他是为网上那些视频的事道歉。   他做事一向周密,谁也无他的把柄。现在,一个现成的污点就躺在林在云的邮箱。   林在云还没有理清乱麻麻的思绪,邮件最后却忽然出现一段风格突兀的心形代码。   他没表情,把鼠标拖到邮件删除键,屏幕却突然冒出来一个磕头仓鼠,旁边冒着“求别删”的弹屏。   那个仓鼠旁边的弹屏变成一个亮亮的爱心,在电脑桌面上,像个被临时安装进来的桌宠。   霍遥山听到他笑了声,知道他拖到邮件最后了,也淡淡笑道:“转给谁了?”   林在云抿住唇,冷冷道:“陶率。”   霍遥山哦了声,有点可惜:“弘光做互联网不行。看来恒云暂时还出不了竞争对手。”   林在云听到他的自大就撇嘴,道:“你倒说说哪家竞争对手做互联网能干,我也给他们送份新年礼物。”   他还真报了几个公司名字,连同邮箱都报了,然后淡淡说:“不过也不大有竞争力。”   “老师没教过你谦虚?”林在云听不下去:“你是不是知道我不会发出去。”   那一头这次静了更久。   久到林在云以为他忘记挂断电话,他才说:“我以为你已经发了。”   林在云靠在椅背上,冷冷的木制的椅背贴住他的脖颈,他的侧颊,他忽然冷静了。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电话里,烟花噼里啪啦地响,因为有延迟,每次那嗖的一声,都要炸开两次,吵极了。   电脑屏幕上,那行代码自启动的特效已经消失了,只剩下一份长文档。   林在云道:“我不能原谅你,你也不要白费功夫。”   他答得很快,好像早就准备好回答:“那就不要原谅我。” 第18章 被算计的破产贵公子(18)   林在云揉了揉发麻的太阳穴, 感觉眼前花了一下,他眯住眼睛,等着身体的不良反应过去。   听到那边好像又说了句什么, 但耳朵仿佛被堵住,只能听到依稀的字眼。   他听不清,干脆什么也不回应, 指腹滑过一个个键,想要挂断。   霍遥山道:“先不要挂。”   沉默了下, 又说:“你还没告诉我,愿不愿意。”   系统:【恒云接下来会做即时通讯的软件, 他想邀请你加入, 先在林氏集团的电脑中测验】   林在云想,他难道真打算帮林氏集团起死回生。   这么想, 也就这么问了出来。   霍遥山果然不语。   林在云走到窗边,拉开帘子。   房子外面有一圈白栅栏,种着粉成海的蝴蝶兰,望里就是草地。A市早些年喜欢模仿香港的房屋风格,这栋房子就是那时建造。   一辆宾利停在外面, 开着车灯。   他莫名觉得外面的风一定很大, 因为霍遥山站在车旁边, 拢着手给烟点火, 好几次, 打火机都没点着。   霍遥山从前并不这样嗜烟。   林在云又说:“就算你愿意, 恒云同意吗?”   恒云高层大都是霍氏集团的旧部, 还有一些早期从弘光抽调的人手。   霍遥山终于将火点着了,打火机的光,在夜里像一亮的橘红色萤火虫, 烧亮烟头就熄灭。   “也许同意,”霍遥山说:“大不了不在恒云做,刚好我引咎辞职。”   他语气好平静,林在云不禁笑了笑,说:“对得起给你投支持票的人吗?”   他也笑说:“我也让他们赚够了。”   林在云慢慢收敛了笑,半晌,低声道:“看来你是要为我放弃家业?”   霍遥山还是微微带笑:“好像是。不会变成穷光蛋吧?”   他句句顺着林在云说,林在云脸上却没有了笑。   霍遥山握着电话,抬眼,看到亮着灯光的二楼玻璃后,青年静静站在那里。   即使隔着玻璃和一层楼的距离,也能看出林在云脸色很苍白,屋子里应该开着暖气,因此那惨白的面容,又透出点病态嫣红。   霍遥山说不上来心中为何不安。可能真的是对未来迷茫。   留学的那年,他不顾M国导师反对坚决休学创业,是因为看到了国内互联网的商机。那一天所有人都觉得他昏头,他自己却很清醒,知道一定能赚。   他现在也很清醒。   即使要放弃一手缔造的恒云……   “我想和你做国内第一个即时通讯。”他说:“就把我当个讨你厌的商业合作伙伴。我想,在生意上,我不是你最坏的选择。”   林在云低声说:“我不能原谅你。要是宽宥你,我对不起我自己。”   霍遥山心脏剧烈跳动了一下,紧接着,难以言喻的感觉涌上来,一时让他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是谈判高手,几乎是一瞬之间,就倏地意识到,林在云说的一直是,“不能原谅”。   在商业谈判里,“不能”和“不想”天差地别。   这个人从来都狠不下心,商业上总不愿意赶尽杀绝。哪怕到现在,他也不肯说恨自己。   这种想法像一根针一样扎入脑海中,刚冒头,就令霍遥山变了脸色。   冬夜的冷风吹彻,他浑身都冷了下来。   之前几个月……他都做了什么?   好一会儿,霍遥山才再次开口:“那就恨我,然后利用我。”   林在云静静听着,他视线开始模糊,但并不是又掉了泪,只是真的看不清楚。   好一会儿,他才轻声说:“我考虑一下。”   “好。”   “你要是能回答我一个问题,”林在云说:“我现在就答应你。”   霍遥山没有丝毫惊喜,眉目里反而多了不明显的紧绷,半顷,才哑声说:“你问吧。”   “看来你猜到我要问什么,”青年语气尽量平静,任由湿热的液体一点点爬下眼眶,在开口时变了调:“为什么这样对我?”   “你到底恨我什么?”   霍遥山看到他的眼泪,轻轻吸了口气,艰难道:“其实……”   “如果说是八年前那次大冒险,我不相信。”   林在云眉眼沉静:“你要继续骗我吗?”   霍遥山不可控制僵住。   林在云:【就知道他要拿这个做理由(∩_∩)不逼一把,小霍是真能自欺欺人。以后八成又要纠结】   系统担忧:【他要是说实话,宿主怎么办呀】   林在云:【我不可置信情绪崩溃痛苦不已qwq】   系统:【qwq】被宿主学表情调戏了555。   霍遥山脸色僵硬,原本想好的谎话一下忘了个干净,脑海中混乱不堪。   他终于好像妥协,道:“我有一个朋友,以前追过你,却看到你和陶率在一起。他太伤心,出门的路上出了车祸,死了。”   他说得平淡,但他向来就是这样冷静的样子,给这个故事增加了几分信服力。   青年的眼泪憋了回去,听得脑子乱乱的,张了张口,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系统:【(∩_∩)】   偷笑,第一次看到宿主碰到没预料到的情况。   林在云:【咒他自己出车祸是吧^^】   霍遥山轻声说:“这件事不能怪你——我也很清楚。不过……”   林在云道:“你迁怒我?”   霍遥山淡淡说:“是。其实想想,是他太蠢。谁说他喜欢你,你就要喜欢他?”   林在云沉默了一下,尽管心里同样这样想,但又想到这个人毕竟已经去世,还是慢慢说:“也不能这样说。”   霍遥山听出他犹豫的语气,眼中流露一丝极浅的笑意,又一点点消散。   “好多年过去了,我一直为此恨你。哪怕你什么也不知道,”霍遥山说:“我以为报复你,所有的事情都能了结。”   “但是……事与愿违。”   林在云沉默听着,冷不丁道:“你不会骗我吧?”   他道:“那是最后一次。我不会骗你了。”   这是最后一次。他不能不骗他。   难道要告诉他真相?说他一心濡慕的父亲是个渣滓,让他痛苦愧疚,一生不能安心?   霍遥山慢慢攥紧手指,捏着的烟已经烧到头,一下子烫到手指,仍没松手。   林在云好久没开口,半顷,才轻声说:“那看到我痛苦,你觉得好受吗?”   霍遥山没说话。   他打开书房的窗户,冷空气扑进来,他面色愈发苍白,屋里暖气熏出来的一点红润也褪尽。   就算打开窗户,视线仍然有些模糊,看不清楚。   “你也很痛苦,”他的声音通过行动电话,带了点沙哑,仿佛在难过,“因为你没有那么坏,是不是?”   霍遥山将灭了的烟头扔进垃圾桶,淡淡笑了下:“你是真够傻,怎么还要反过来安慰我?”   林在云被他这么一说,那点难过的情绪又散没了:“少自作多情。”   说着,又把窗户狠狠关上,挂断电话。   霍遥山靠着车门,脸上的笑一点点散去。   他要收起行动电话,却看到电话屏幕亮了光。   林在云发来一条短信:“新年快乐。”   霍遥山上了车,驶出街道,又按亮电话,看着那条短信。滨江区的烟花响了一夜,一整夜,听着烟花声,他想他。   2007年春节的第二天,A市就开始下大雪,连下了半个月,连屋檐都结了冰。   那天之后,林在云的视力又恢复了正常,没再出现模糊的情况,只是偶尔会有点耳鸣。   一场一场的雪,在爆竹声里,积满道路。   霍遥山一夜夜都来。   林在云没有下过楼,他畏冷,开窗都容易冻得脸色青白。   霍遥山就把即时通讯的进度通过邮件附件发给他,坐在楼下车里,打着电话,听他天马行空的建议。   林在云坐在书房的暖气片旁,摸了摸没什么热气的手,抱住笔记本电脑,道:“我觉得图标做成一个企鹅比较好。”   霍遥山有点疑惑:“为什么?”   林在云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因为它出生在冬天,还是雪天。你不觉得企鹅很应景吗?”   霍遥山转了转钢笔,想想也好。他并不想反对林在云。   “要不名字就叫Q/Q吧。”林在云状似一番思索后,严肃道。   “什么意思?”   林在云随口胡诌:“亲亲?”   霍遥山沉默了片刻,罕见淡淡不赞成:“换一个吧。”   林在云道:“那就叫微信吧,和短信一样,比短信更方便一点。”   系统:【啊啊啊不要啊,我不要把任务目标想象成麻花腾!】   霍遥山:“行。”   林在云:【^^】   系统:【qwq】   那一年春节,下了半个月的雪,A市都成了名副其实的雪城。   霍遥山每一夜都来,但他从不上楼。那半个月,他一直待在A市,直到董事会投票结束,他仍是恒云总裁。恒云反对他的人没有办法,只能纷纷自请离职。   之后,恒云正式宣布与林氏集团的合作。   一场一场的雪,覆盖他来时的街道。脚印变浅消失,不留一丝痕迹。   春来雪消,一整个春天后,即时通讯终于有了雏形。立夏这天,第一个即时通讯软件,被试安装在林氏集团和恒云集团两家企业的办公电脑。   林在云身体状况每况愈下,他瞒着其他人,在七院做了检查。采集细胞样本和组织样本后,又拍了片。   医生拿着检查出来的报告,劝他:“你还年轻,早发现早治疗,能最大限度提高治愈成功率……”   林在云礼貌表示会仔细考虑,接过报告单,又去另一个窗口买药。   为了安慰患者和家属,医院走廊里有很多暖心的标语和照片,但空气里浓浓的消毒水味和药味,还是给这里染上一层冰冷的色彩。   医生没法强行干预患者的选择,见他离开,只觉惋惜。   他不认识林在云,只是觉得这个年轻人对生死之事太平静,仿佛完全不放在心上。   哪怕是五六十岁的老头,躺在特护病房里,仍想要活下去。这样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生得好看,气质清贵,到底碰上什么天大的事,才对死亡这样淡漠。   “呕——”   A大讲座的洗手间,一阵干呕的声音。   外面忽然掌声如雷鸣,阵阵刺痛太阳穴。青年抓住洗手间的桌沿,缓了缓恶心的感觉,才慢慢站直身体。   恒云和林氏集团合作后,在A大成立了即时通讯实验室,给学生们提供实践机会。   这次在A大召开讲座,才刚开始,林在云就提前离席。   刚走出去,林在云就在门口看到了陶率。   他不知站了多久,一向温和的眉眼皱住,只他一个人,难得不是被三三两两的人簇拥住。   陶率定定端详林在云,沉声说:“你瘦了很多。”   林在云耸耸肩,他用冷水冲了下脸,黑发浸湿,紧贴着苍白的脸,水珠顺着额头淌下,漂亮的骨相瘦得太深邃。   “承蒙陶总关心,吃坏东西了而已。”   他疏离态度太明显,陶率心里刺痛,猜想到原因,自嘲道:“好歹我也是A大毕业,受邀回来一趟,也没什么稀奇吧?你何必防跟踪狂一样防备我。”   他没有要和陶率搭话的心思,扭头直接就要走。   陶率叫住他,说:“我真的没有想到你会和霍遥山在一起。”   林在云站定,用疑问的语气,重复他的话:“在一起?”   “不是吗?他清走恒云的老臣子,报纸上都说是冲冠一怒为红颜。其实我想你没有那么傻,在云,你猜不到那次的视频,究竟是谁做的吗?你知道我绝不会做这种事。”   林在云转过身,带点笑地问他:“你要说什么?”   陶率道:“他不可能爱上你的,很多事情你不知道。我明白你想什么,你觉得我抹黑他,不相信我,是不是?”   顿了顿,他笑容有点苦涩:“其实,我对你比他还要坏吗?没有弘光收购,林氏集团也会被其他集团瓜分蚕食。   你明知道,其实弘光表现收购意图,反而让其他公司不敢动手。”   林在云苍白的脸上因为愤怒有了点血色,他实在没什么力气,便只能平静说:“是,最大的强盗已经把林氏集团当做囊中之物,其他小土匪当然退避。”   “怎么,”他惨白的脸上慢慢浮起一丝讥讽的笑:“我要感谢你吗,陶率。”   陶率痛苦地说:“我们现在非要这样不可?以前……”   林在云打断他:“我恨我以前瞎了眼睛,没看出你是这样一个狼心狗肺的伪君子。你不要再提以前,只会让我觉得恶心。”   “我狼心狗肺,也没有霍遥山居心不良!”   林在云:【……其实吧他骂霍遥山我也不反对^^】   陶率在他的沉默里愈发心惊,拔高的声音里带了点哀求:“你不能爱他,你不知道他……”   “他那个去世的朋友吗?”林在云淡淡道:“我没有爱他,但我想,我也没有哪里对不起他。”   陶率盯着他沉默了一会儿,才慢慢说:“他是这样告诉你的?”   林在云眼睫垂下,面色几不可察地变了变,很快侧开脸,说道:“不要以为我还会相信你。”   陶率大笑,脸色却有点惨然:“你不相信我,要相信谁?弘光明明可以直接恶意收购林氏集团,我说我不想对你心软,可是难道我没给你留退路吗?”   林在云气得面色发冷:“退路?把集团卖给你?”   陶率不忍地看着他,口气也放缓:“是我说错了。”   又说:“我是怕你陷得太深,分不清豺狼虎豹。你哪怕恨我,也不要为了报复我,就去爱霍遥山。”   林在云微笑:“你把自己想得太重要。”   陶率看着他,喃喃道:“他教你难过的时候要笑?以前你不是这样。才半年,才半年你就……”   林在云道:“装作一副心痛的样子,陶总真以为自己是情圣。”   说完,他侧过身体,要从旁边走出去。   陶率看到他毫不犹豫要走,密密麻麻的痛楚爬上心头,即使是林氏集团刚出事的时候,也没有这样强烈的预感——在云真的不爱他了。   可是怎么可能呢?他们一起长大,上下学都要一起走,司机也是同一个。   林在云最烦被人唠叨,一身公子哥的坏习性,却肯听陶率的话,真考上了A大。即使之后就惫懒起来,也够让长辈们惊讶。   林伯父有时候会说:“小率,你要替我管管在云。他的性子是要吃亏的,凡事你要帮他盯着些,伯父年纪也大了,他人生还有几十年的路要走,说不定哪一天,我就……”   林在云总是发起火来,不让林伯父说起生老病死的事。   他就和林伯父相视笑笑,知道阿云其实是害怕,怕林伯父真的抛下他早早走了,就像他的妈妈一样。   然后他就会同林伯父说:“我一定看好他,不让他受骗。”   陶率背后忽然出了一身冷汗。   原来他说过这样的话……他全都忘了。他怎么会忘记,他一点点想起来林在云当时的表情了。   那时……那时他是爱他的。   陶率看着林在云快要走出这条走廊,从来没觉得这里这么黑,这么冷,一点灯光都没有,只听见隔壁大会堂掌声如雷。   “在云!”   林在云停住,在走廊尽头最后一点点路,他白衬衣的背影清瘦,乌黑的头发比学生时代长了些,疏朗俊秀,沉静得不像话,没有了从前那样意气飞扬的模样。   陶率嘴唇抖了一下,心脏一丝丝窒息的痛,像被一只手紧紧攥住,发狠似的吼道:“霍遥山再怎么教你那些歪门邪道,你也变不成那样,你做不到他那么绝情!”   “和他在一起,只会是你受他的蒙骗!他一直对你说谎,你什么也不知道,他要是真的爱你,为什么要骗你?”   林在云站在那里没有动。   陶率看着他,心软下来,心口好像忽然被扎了密密麻麻的气孔,被酸水灌进去,把血管都涨酸了,他不奢求在云还爱他,可是他不能看着他再被霍遥山骗。   他咬牙,终于说:“其实当年林伯父……”   然而,他才开口,就见林在云一只手撑着墙壁,身体晃了一下,然后倒了下去。 第19章 被算计的破产贵公子(19)   医院里, 寂若无人。   陶率站在门外,听医生讲完了注意事项,有顷, 才说:“我能看一下他的病历吗?”   医生道:“您是病人家属吗?”   见他静默,医生便了然:“抱歉,我们有规定, 病历属于病人隐私。”   病床上,青年色如白纸, 黑发散在枕间,昏睡中, 眉头仍旧微微蹙着。陶率坐在床边, 看着看着,忽然有些想不起来他半年前的模样。   他之前有这样瘦吗?才几个月的时间, 他略带稚气的脸便瘦得很俊挺,看起来极冷峻颓唐。   一种微妙的惊惧霎那就涌上心头,陶率寂然不动。   眼前,他苍白的手被护士放在被子上面,创口贴下, 一条细细的透明管, 悄没声息, 打着点滴。   手背白得不见丝毫血气, 青蓝的静脉血管, 深一根浅一根, 明显得令人惶悚不安。   陶率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害怕什么, 医院冰冷的灯光和走廊太寂静,只听得到药瓶滚落,其他病房絮絮的说话声, 那些声音冷冷的,像一个个颤动的铃铛,一直往血管里钻,连带着血也发冷着抖颤。他不敢在医生面前表现恐惧,怕得到对方欲言又止同情的目光。   直到此时,后怕的情绪才一点点爬上后背。   旁边简易桌上,行动电话一直在亮灯——有人来电。   亮起,又渐渐自动熄灭。   林在云醒的时候,陶率还坐在旁边,维持着这个姿势不知道多久。   青年脸色有一瞬间慌促,转开了脸,俨然不愿意见陶率。   陶率本来对他的冷漠态度不是滋味,现在却顾不得怅然,哑声道:“在云,我想看一下你以前的病历,要是有什么问题也好早点发现。你……”   林在云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不咸不淡道:“没这个必要吧。”   陶率心底的惶恐仍鼓噪着压不下去,强迫自己不去在意他的冷淡,道:“我没有别的意思,但是有些病前期……”   “我知道,”林在云打断他的话,“但这和你没关系。”   陶率怔了一下,头脑缓慢理解了他的意思。   他定定看着陶率,刷白的脸上淡而无厌,没有任何情绪,慢悠悠道:“陶总挺有意思的,扮热心扮得扬锣捣鼓,真叫我不明白。”   陶率的脸不可控制地僵了一下,好半天,才渐渐找回自己的声音一样:“那就现在做CT。”   老式空调嗡嗡嗡细微制冷的声音,除此之外,两人中间,只剩下寂静的空气。   陶率转过身,想去叫医生顺便缴费。   却听林在云冷寂道:“你也用不着费这个功夫。”   身后面,病床上,青年脸上微微露出一个玩味的笑。   “这样荒腔走板地唱一出浪子回头,不就是想说,你还喜欢我吗?”   老式空调的嗡嗡声变大。   陶率的背影骤然震颤,然后一寸寸僵住,紧紧抓着手里那张血常规检查报告单。   林在云轻笑起来:“我也没说不同意。”   霍遥山以前说,要是应付不了的谈判,干脆转移重点,相机而言,让对方来不及反应。   就这一件,他竟然学得最好。   他心头又一跳。   怎么突然又想到了霍遥山……现在应付陶率的怀疑才重要。   陶率慢慢转过身,一声不吭地望着他。   “其实想想,都是成年人,”林在云不紧不慢地说,脸上的笑有些冰冷:“陶公子如此积极,我们玩玩也没什么。不过不能让恒云那边知道,免得公事上难看。”   陶率怒形于色。他想到林在云说的不会是什么好话,偏偏还下贱地往下听,没料到能这样不堪入耳。   “炮友?情人?床伴?”林在云慢吞吞地说:“你高兴怎么叫就怎么叫好了。”   陶率的怒火,一望见他苍白漠然的脸,又心不由主地全散了干净。   “你也不用这样激我,”陶率压着心痛,沉声说:“反而把你自己放轻。”   说着,他走过去,替他将被角掖住。   “不愿意做CT就不做了。”   他的语调和学生时说“不想写就不写了”一样,别无二致,甚至连起伏都没多大区别。   林在云盯着他,半晌,淡淡流露丝讥意:“我把自己放轻?”   陶率抬起头,触到他隐含痛苦的目光心头一震。   这一刹那,陶率倏地又回想起来,半年前他们不是这样。走到今天这一步,从他向父亲点头,设计陷害林氏集团那一刻,就全都注定了。   他嘴唇颤抖了一下,过了两三秒,才察觉到自己一定完全变了脸色。因为林在云转开了脸,皱着眉,一副不忍心的模样。   原来全是他自作自受。   不知过了多久,陶率声音沙哑地说:“对不起,在云,我没得选。”   林在云垂眼,漠然说:“你一定比我有得选。”   入夜后,护士来查房,看了一眼桌上的电话,说:“你的电话没有电了,我帮你充上吧?”   林在云昏昏沉沉睡了一下午,这会儿脑袋还有点蒙,靠着病床,只轻轻点了点头。   充电没一会儿,就有来电。他下床去接,是霍遥山。   略过了遇见陶率的事,他只说自己在医院做常规检查。   霍遥山又细致问下去,林在云回答不上来了,便道:“盘问犯人啊?”   霍遥山道:“那我不问,报告单拍下发我。”   “我干脆告诉你好了,只有点贫血,没什么问题。”   顿一顿,林在云道:“你去找三院调我检查数据,也就是这样。”   霍遥山微微笑:“我哪能侵犯公民隐私。”   林在云将信将疑,也只是防着他去七院问人,却听他又道:“明天要请假吗?”   “不用,都说只是常规检查,一会儿我就出来了。”   霍遥山道:“好。”   挂了电话,林在云又去窗口买了药,提着白色塑料袋,走了五六分钟,才出了医院。   刚好外面路上,一辆宾利慢慢驶进来,车窗摇下来,露出霍遥山的脸。   林在云打开车门,侧头问他:“这么正巧?”   霍遥山只是淡笑:“倒想再早点等你,驾照分不够。”   他一惊,又觉得不意外,说:“一看你就不遵纪守法。”   “这么多年,我只超速过一次,”霍遥山直呼冤枉,又说:“走得这么急,现在才出医院?”   林在云心知躲不过他的疑虑,一概不理,靠着车窗吹风。   半顷,才从塑料袋里拿出那张揉皱的血常规检查单,塞到驾驶座。   霍遥山握着方向盘,靠边停车,一只手拿着报告单,眉目静穆,仔细看了片刻。   他在国外进修过临床医学,难免不从报告单上看出异常。林在云脸色有点僵,手心微微发汗。   霍遥山道:“有点贫血?”   林在云说:“我都告诉你了。”   霍遥山目光在红细胞那栏顿了顿,拧住眉,少顷才说:“做CT了吗?”   林在云一副受不了的样子,将车窗压下去,外面吹进来的风更大,将头发都吹扬开。   霍遥山道:“劳驾替我看下哪里可以停车。”   林在云睁大眼睛:“我可是病人。”   他道:“那你来开车,我去看。”   林在云纠结地权衡了一下,走几步路和开一路车,他果断选了前者。   很快,在附近商场找到个停车位,林在云双手插袋,站在夏夜的路灯旁,等着霍遥山开车过来。   明明天很热,他手指仍旧冰冰凉凉的,热不起来,身体像被扎破的塑料袋,怎么也攒不住热意。   霍遥山停好车,林在云才探头上车,便看到霍遥山在看他袋子里的药品。   药盒上全是密密麻麻的英文,他应该刚把那几盒都看完,听到车门开了,才看向林在云。   林在云翻了个白眼:“多疑鬼。”   怪不得突然将他支开,找什么停车位。   霍遥山倒从善如流:“不好意思,擅自看了你的东西。”   话是这样说,很歉意一样,林在云知道再来一次,他还是会这么干。   还好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林在云太了解他的路数,根本没买脑癌的药,都是些补充血红蛋白的保健品。   林在云道:“停在这里做什么,你有约?”   霍遥山说:“去超市。”   林在云傻了眼:“啊?今天走亲民路线?”   霍遥山慢条斯理地说:“病人就要有病人的自觉,吃点绿色健康食品。”   果然,一进超市,他就从蔬菜水果区挑了一堆红枣菠菜西红柿,又买了些红肉,俨然一副医学博士食疗专家的样子。   简直比最会买菜的阿姨都要会挑选。   林在云从货架上拿了两包垃圾食品,膨化薯片,被他瞥了好几眼,仍保持着老艺术家的从容:“国与国互不干扰协议。”   霍遥山简直是M国行为,直接撕毁互不干扰协定,把他塞的好几样零食扔了回去,还正经淡然:“现在是2007了,全球一盘棋,要有全球战略考虑,保护你方国土安全。”   林在云气笑,拍他手臂:“不许动我东西了。”   又恶狠狠说:“再这样,我一辈子都不原谅你。”   霍遥山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要买的南瓜立刻被别人挑走。   他才说:“那不好吗?”   林在云道:“难道真要杀了你泄愤,我可不为你背官司。”   停了下,他道:“即时通讯利润不可估量,就当你赔罪了。”   霍遥山低下头,明知道不应当,眼底仍流露淡淡笑意,道:“有时候,我真羡慕陶率。”   林在云听他提这个名字就撇撇嘴:“才干身家社会地位,你羡慕他哪一点?”   不论哪一点,无论谁说陶率青年才俊,在林在云心里,他都是全世界最坏的烂人。   霍遥山说:“想到林氏集团出事的时候,你第一个找的还是他。我简直妒忌他。”   吸了口气,他扭开脸,又去看货架。   他转头转得太快,没看到林在云眼里的嘲讽。   一会儿,林在云才淡淡笑说:“是吗?”   等东西挑得差不多了,排队结账。   林在云踌躇了下,说:“你肯定不能来我家吧?”   霍遥山想到他继母之前的话,苦笑:“恐怕进不了大门。”   “那你家厨房能用?”林在云又慢吞吞说:“而且我什么都不会。”   霍遥山这才想到A市的住宅都没购置过一口锅。他一直忙,哪一天都在外面和人吃饭谈商务,当然不得闲做饭。   两人只好又灰溜溜出了结账队伍。   带着一大堆家用厨具要再去前台时,超市阿姨笑眯眯喊住他们:“搬新房勒?家里有人结婚?”   林在云红了脸,当即要否认。   霍遥山侧头看了眼他神色,才准备开口。   阿姨摆摆手:“家里小妹新婚,怎么叫你们两个笨男人出来采购啦?哪有搬新房什么都只买一套,像这个玻璃杯,买两套成双成对,三套就是三生有幸啦,这个才是给人家新婚祝福嘛!   而且啊,你买两套杯子,现在超市还有活动,送一对心心相印杯垫!”   林在云松了口气,想想也是,怎么可能有人路上看到两个男人就觉得是一对,何况是一看就不爱上网的超市阿姨。   霍遥山倒很感兴趣的样子,问道:“那买别的送什么?”   超市阿姨听出他钱包一定很有余裕,一下子热情起来,拉着两人在自己负责的区域介绍。   林在云一开始还有点赧然,不太愿意和他们走太近,后面便麻木起来,半个小时,都快把全中国祝福新人的词全听完了。   什么买两个毛巾就是比翼双飞,在家用品区消费满两千块还送一对婚礼陶瓷人偶。   很快隔壁家电区的阿姨也看上这两个冤大头,劝他们新房里不能没有一个大彩电。   林在云生怕一会儿购物车都装不下,脚步不敢停地同霍遥山走。   到收银台消费四千,收银姑娘笑容可掬:“刷卡还是现金?廖阿姨说你们家里小妹新婚啊?带着消费四千的票据,可以去前面免费拍20寸新人艺术照哦。”   霍遥山笑笑,说好。   林在云走了下神,上回和人拍照,还是和陶率在大学时候的拍立的那次,只有三寸的照片,却保存了那么多年。   霍遥山转头,看到他的表情,明白他想起了什么,脸上笑容淡了点,拿出卡递给收银姑娘:“刷卡。”   收银姑娘拿出刷卡机,叮了一声,又给他们开票,抬头递过去的时候,忽然一愣:“霍总?”   又扭头看林在云:“林总?你们……”   两人没想到会在超市被认出来,又不是明星,竟然有这样的奇遇。   林在云耳根都红了,故作镇定点点头。   霍遥山倒很快反应过来,微笑道:“他比电视上好看吧?多看付费啊。”   收银姑娘一听到要钱,立马目不斜视看门口:“欢迎下次光临!”   两人出了超市,夏夜凉风习习,吹得凉爽,脸上笑还没压下去,林在云就叹了口气。   霍遥山道:“怎么了?”   林在云指指超市旁边贴着的公告,原来写着“A大合作连锁经营超市-联康校园店”。   难怪认出他们,原来是和大学有渊源。说不定今天白天A大的演讲会,小姑娘还在台下看他们。   霍遥山也跟着叹气:“写了两千字演讲稿树立精明企业家形象,全白费了。”   林在云吐槽:“谁叫你买那么多没用的东西,就为了那些消费陷阱赠品!”   霍遥山感叹:“生意上总骗人果然会遭报应,这下被人骗。”   林在云看着他去开车,夜色里,人群熙熙攘攘。这就是A市的夜晚,永远那么热闹,永远有人,到处都是欢声笑语。   在霍遥山低着头找车钥匙的时候,林在云眼里的懊恼笑意一点点消失殆尽。   霍遥山侧头说:“太黑了看不清,手机照一下。”   青年还是淡笑模样,拿电话开手电筒。冷冷的手机光照在他苍白漂亮的脸上,眼底的厌恶被光一起照出来,有种聊斋里有怨报怨鬼魅的艷丽。   霍遥山抬眸,撞见他来不及收起的表情,又若无其事转开脸,俊美的脸上神情有点僵。   林在云道:“人都要饿瘦了,你还不赶快。”   霍遥山静了静,笑笑,拿钥匙打开车门:“你不早点开手电筒。” 第20章 被算计的破产贵公子(20)   做饭的时候, 林在云深表怀疑,霍遥山却成竹在胸,自认为留学时自力更生的手艺还没退步。   不到半小时, 他就挫败。   原来做饭并不像骑自行车,即使经年累月,仍能无师自通。   “现在加一瓢水, ”林在云看着笔记本上的社区教程,不确信地指挥:“然后再炒五分钟, 浇料汁。”   霍遥山倒很干脆,他说一句就执行一句。一侧头, 见林在云远远站着, 仿佛生怕油锅爆炸,他笑道:“帮我拿一下醋。”   林在云压下紧张, 走进去几步,拿起醋瓶,试了一下距离,不够递给霍遥山,只好慢慢凑到他旁边。   霍遥山却没接过醋, 而是用那只还带一点面粉的手, 捏了一下他凑过来的脸, 没好气道:“这里不是小说, 厨房不会爆炸。”   林在云道:“陶率就……”说到一半就收住。   “滋滋滋——”   醋进入油锅, 声响刺耳。霍遥山收手, 将醋瓶放回去。   林在云慢悠悠把脸上的面粉抹掉, 反而把脸抹花,像是没看到霍遥山的神色,又说:“醋放少点。”   霍遥山看了他一眼, 少顷,只笑了下:“还不去洗脸,全是面粉。”   等菜都装了盘,林在云就去检查电饭煲的工作。霍遥山脱下西装,那上面大概全是油污,不能再穿,直接丢到篓子里。   阿托里尼的新款,林在云吐槽他暴殄天物。   霍遥山道:“下次准备围腰。”   林在云夹了一块鸡肝,淡淡笑着,没有说话。   灯光下,他的面色没有先前那么难看,乌黑眉眼敛住。隔着餐桌,霍遥山只能看到他紧绷住苍白的下颌,仿佛在隐忍什么情绪。   半晌,才听到他说:“恐怕没有下次。”   霍遥山心头一跳,那种莫名不安的情绪又一点点缠绕上来,将血管都缠紧,令心脏有种窒息的痛楚。   好一会儿,他才微笑道:“不愿意来啊?这当然随你。”   其实他看出来林在云故意提起陶率。那恰到好处的停顿,霍遥山是此中高手,怎么可能听不出欲盖弥彰。   林在云是故意刺痛他,叫他不好过。   要是这是谈判桌,霍遥山大可以起身走人。   可是感情上的输赢没有那么简单。霍遥山隐约又清晰地意识到,这一次,他要是拆穿了林在云,两人就真的完了。   至少现在,林在云还愿意说谎。   桌上是四菜一汤,羊肉菠菜、鸡肝炒西红柿、牛筋血蘑骨脂汤、红烧肉,还有一道香菇土豆,都是补气血的菜。   林在云盛汤,低下头慢慢喝了一口。他喝汤很安静,苍白的面容没丝毫血色,室内冷气开得不大,他额头却起了一点点虚汗。   还好被细碎的头发挡住,看不太出来。   霍遥山开了瓶酒,很快一杯就见了底,又倒一杯。   酒瓶上的英文说它产自73年。去年,某部门的一个朋友送给他,说是难得的好酒。现在却只觉得又凉又苦,辛涩得过分,将心尖都注进苦水。   林在云把杯子伸过来:“我也喝。”   霍遥山撇开他的杯子,目光触及他的手,连杯沿的指尖都泛白,去年还带着淡粉的骨节,现在只剩青白气色。   “明天我送你去医院,做一下检查。”霍遥山淡淡说。   “该查的都查过,你也看到了。”林在云说:“产品马上投入市场,公司走不开。”   霍遥山定定看他一眼,忽然道:“你怕我知道什么?”   林在云眉心一跳,沉默了一下才说:“明天下班后吧,白天没空。”   “好。”   微信发布前的这段日子,恒云集团和林氏集团都弥漫着紧张气氛。   林在云和霍遥山去提交材料,在A市办公大楼跑上跑下,累得够呛。中途,林在云就找了个地方坐下。   他喝了口水,苍白的脸色被烈日晒得红润,大楼里有空调在吹,呼啦啦的响声。   霍遥山将车钥匙给秘书,让对方将车开过来,回头喊林在云。   喊了几次,林在云仍坐在那里低着头,两手交握住,撑着脸,毫无反应。侧颊消瘦得厉害,从前稚气的一点肉全然不见。   霍遥山见他没有反应,走过去,“走累了?”   头顶笼下阴影,林在云抬眸,目光里流露出疑惑,半顷,才问:“事办完了吗?”   说着,揉了揉耳朵。他若无其事站起身,说:“不好意思,刚才在走神。”   霍遥山眼睫垂下:“我喊了你好几次。”   他不看霍遥山,自顾自说:“多语言版本的测试是不是快结束了,我们回公司吧。”   霍遥山的脸色彻底沉下来:“前天已经结束测试。”   林在云不说话了,垂下眼,惨白的脸,在开着冷气的室内神色也冷下来,明明是他说错了话,却反而生起气:“你至于吗?”   “先送他去医院做CT,再做一次血检。”   霍遥山对走过来的秘书道,又看向林在云,脸色仍然沉沉的,见他表情实在负屈,又渐渐没了办法。   “我只是担心,”霍遥山静了下,才说:“抱歉。”   林在云:【还好我先发制人,不然要被盘问了^ ^】   系统钦佩:【宿主真是料事如神】   林在云还是负气的样子:“你有什么资格管我?”   说着,转头就走了出去,也不再管后面的事,全丢给霍遥山去解决。   林在云坚持之下,秘书只能送他回林氏集团,安慰说:“霍总不是有意,他习惯雷厉风行,做好计划,不太会哄人。”   林在云靠着车窗,外面风吹进来,仍觉得胸闷,喘不过气。他闭了闭眼,嗯了一声。   虽然过了半年,街道上还在放《相见恨晚》,小店店主在看武林外传,行人笑闹,夏日的暑热跟着风一起钻进窗户。   天太热,穿着衬衣竟然觉得薄,一阵阵发冷。   秘书哼着“我不奢求永远”,从后视镜看到青年瑟缩了下,瞪大眼睛:“林总,你冷吗?”   因为林在云开了窗,车里没开冷气,他脑门还冒汗呢。   这种天气,普通人怎么会觉得冷。   果然,林在云摇摇头:“今天32度吧?天越来越热,还要跑审查,丢给霍遥山干好了。”   秘书笑道:“原来您是躲懒,我一会儿可得给总裁告密。”   林在云也微微笑道:“早知道不说了。”   “你说是我们相见恨晚,我说为爱你不够勇敢,我不奢求永远……”   秘书也就这么随口一说,接着乐呵呵地哼歌,车子驶入下一条小道,后面的歌声渐渐听不见。   林在云闭着眼,竟就这么在车上睡着了。   夏天这两个月像梦一样,林氏集团作为即时通讯项目的另一合作方,在微信正式投入使用后,利润巨大,股票像坐火箭一样涨,不少股民后悔不迭。   “微信”第一个版本只能发送文字和图片,但用户们依然热衷于这个即时通讯软件。   它很快取代了之前的论坛、聊天室、社区等等网上聊天工具,成为2007年互联网的一匹黑马,横空出世,引不少业内人士侧目。   采访邀请如同雪片般飞来,林在云却和霍遥山去了五台山。   听说那里的香火最灵,微信首测版本发布后,项目组就撺掇着来信一波玄学。   霍遥山本来不同意,他一个海归哪里信这个。但听说林在云的生日刚好在这两天,又听说给寿星求平安符最灵,便松了口。   他先压着林在云去当地医院做了拖了很久的CT检查,之后才带着项目组去烧香拜佛玄学保佑。   项目组一群年轻人,一路上说说笑笑,指点江山意气飞扬。林在云坐在车上,看着看着也微微笑了。   霍遥山侧头,问他笑什么。   林在云有点难为情,但还是说:“想到我大学的时候。”   霍遥山本来也微微笑着,听他说话,见他忽然顿住不说,便轻声道:“你这两天真的奇怪。”   经常莫名其妙地发呆出神,有时候又会忘记前一天的事,明明是大热天,却总看到他喝冒着热气的水。   最奇怪的是,他对霍遥山的态度出奇的好。霍遥山还有点自知之明,即使林在云好心不恨他,也绝不该有什么好脸色。   但是这些天,不论是一起出去吃饭,还是签合同,或者来五台山,林在云都没有不应。   有本书上说,手指一碰到流血的伤口就会颤抖,要直到伤口愈合才能消除恐惧。   视频门的事,就像横亘在两人中间的那个创口,谁也不去碰。   霍遥山不安中,又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惶惑的欣喜。他不敢提之前的事,林在云竟然也不问,两人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默契地相安无事。   有时候林在云上班晚了,两家集团路上有交集,还会特意叫霍遥山的秘书帮自己也带杯咖啡。   霍遥山想着这段时间的温情脉脉,嘴角不自觉又露出笑,心却莫名一点点沉了下去,不停地下沉。   那种强烈的不安感觉又涌上来,这一次再也没办法压下去,很快席卷了全身。   霍遥山开口时,竟然感到轻微战栗:“……有没有事情瞒着我?你最近很不对劲。”   林在云睁大眼睛,被他无端指控,简直冤屈:“我哪里奇怪?”   秘书在旁边道:“是挺怪,林总穿的就和我们不一样。”   办公室里冷气也不开,其他人都换上了polo衫,他还是衬衣外套,整个人清瘦又安静。   霍遥山心中模糊地划过什么。   他是极缜密的人,竟一下子抓住那电光石火的细节,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林在云已经说了出来:“我成熟懂事了啊,红枣泡枸杞,谁像你们一样。”   他说着,又微笑了:“我大学的时候,和阿率也去过A市庙里许愿,也一样的神飞气扬,还问僧人能不能保证灵,要是挂科许不许我举报他们欺诈。”   他又提到了陶率。这次,霍遥山却并不觉得苦涩。   他的话像一把刀扎进霍遥山的心口。原来心痛如绞并不是文人夸张的手法,这句话像一道闪电,一下子将霍遥山所有的困惑照得雪亮,如同刀子在他心里乱搅,搅得从心口一阵发麻的痛。   林在云转过头,笑道:“你才该去检查身体,这么一会儿,脸色突然这么难看,简直好像……”   “在云,”霍遥山打断他的话,神情僵硬,沉默了好几秒,开口的时候声音完全沙哑:“不高兴的时候,不用在我面前掩饰。”   林在云惊讶地看着他,半顷,才慢慢说:“笑也不许啊?”   车上其他人不禁噤声。   安静,懂事,喜欢笑,听话,能独当一面,内敛?   霍遥山看着眼前的青年,竟然一点也找不出半年前的影子。   半年前,下着雨的那个秋末的夜晚,在无名的电话亭里,因为负气不肯把集团卖给仇人,就冒冒失失给自己打电话的青年。   那一夜,他敢对着当时商业新贵烈火烹油的霍遥山叫价,那样骄纵锐气,哪怕亲人躺在医院里,他也不肯就此服输,非要和迎面而来的命运撞个你死我活。   就这样撞进霍遥山的网中。   短短半年。   林在云见霍遥山神情实在称得上可怕,面色有点白了,扭开脸,低声说:“算了,我不想吵。”   又垂下眼睫,极其淡漠地说:“随便你吧。” 第21章 被算计的破产贵公子(21)   霍遥山望见他的神情, 如同被人当头浇了盆冰水,血都冷下来。   他第一次和陶率去祈求菩萨保佑时,听起来那么意气昂扬, 敢戏谑此地香火灵不灵,惯纵骄矜,不怕遭哪个小心眼的神仙生恚。   如此大好人生, 那一日的林在云,怎么想的到短短几年, 人生地覆天翻,爱情面目全非。   林在云觉察到他的目光, 不肯转头, 侧颊流露出难以掩饰的厌倦,一直盯着窗外倒退的山和树, 甚至装不出往常的亲昵。   霍遥山望着他,想到前几日的温存,荒唐和痛楚一齐涌上来,神经都突突地发痛,脸部表情竟然慢慢露出个笑。   “你既然恨我…”他说出口的时候, 手指有微微地颤栗, 可是真正说出彼此心知肚明的事实, 痛苦中竟然说不出的痛快。   “何必还要委屈自己逢场作戏。”   车子停下来, 原来已经到了五台山。   在秘书暗示下, 其他人匆匆远离战场, 踏板上一下一下的脚步声, 他们全下了车。   林在云也要下车,可临车门,他又侧过身, 极其复杂地看了一眼霍遥山。   而后,平静地重复了一遍:“既然恨我,何必要逢场作戏?”   他漂亮清瘦的脸上缓缓露出一个笑,什么也不再说,跟上了前面的香客。   霍遥山垂眼,心脏被紧攥住又重跳了一下,有种失重窒息的错觉。   这里是佛寺,人世间果然有现实报。有怨报怨,血债血偿,连情债都要一样偿还。   ——恨一个人,却要用爱来报复。霍遥山,你没被人爱过吗?   医院里电梯中,那句话再从记忆里挣浮出来,无数过往的温情和眼泪的回忆交织,令霍遥山喉头发苦。   “几位香客来这边先请香……”   五台山今日天气正好,艳阳天,长香立在烟雾缭绕里,许多人跪在蒲团上。   林在云跪在人堆里,白得没有血色的脸没有表情,闭着眼睫,不知他心中此时在想什么。   前面是僧侣在念经,大部分听不懂,只听懂“南无阿弥陀佛”和一些祝祷的字眼,学业有成,事业顺利,爱情美满,平安顺遂。   香烧得白烟阵阵,拂在他的脸颊。   霍遥山侧过头,看到他睫毛微动,似要睁开眼了,抿起的唇角,流露虔诚。   他在许愿什么?公司长足吗,还是父亲健康,或者是希望恨的人粉身碎骨,万死不赎。   霍遥山猜不到,他很少猜不到他的心思。   如果真的有神灵,就让他此刻愿望成真。   林在云:【什么时候死掉进下个世界O_o】   系统:【宿主可以天天借着病装发呆装睡,偷偷打游戏qwq】   林在云:【我就是这么想的^ ^】   回程其他人先回A市,霍遥山和林在云去医院拿CT报告。   秘书开车,车里静得落针可闻。   林在云靠窗静静睡着,苍白的脸上罕见有放松的笑模样,仿佛是做了什么美梦。   系统:【啊啊啊我怎么又输了!宿主开挂!】   林在云:【^ ^我喜欢你的这种认可方式。】   霍遥山将车窗摇上去半截,免得风吹醒他,看了他半晌,忍不住想他梦到了什么。   很快他就有了答案。   林在云闭着眼睛,唇角带着温柔的笑意,无意识发出一个低低的音节。   “阿率……”   秘书握住方向盘的手一紧,明显感觉到车内氛围冷了下来。   霍遥山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有愱忮的感觉,可这瞬间,铺天盖地般的忌恨压在心口里,堵得所有感情出不去,如毒液一样侵蚀血管,透骨的酸心。   他凭什么忌恨陶率这样的小人,竟然恨他和林在云多年鸠车竹马,熟稔到梦里相见。   鬼使神差地,霍遥山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靠近林在云,吻了他的头发。   这里还没开出五台山的范围,佛祖是不是能听见,让这个吻落在他的梦里面,哪怕是报仇雪恨的梦,哪怕让他食之血啖其肉,痛快一场。   林在云被他吻醒,怔怔看着他,浅浅的眼窝里瞳孔晶亮,还有沉浸在梦里的泪光。   四目相对,青年眼底的泪慢慢冷住,变作一个冷静的微笑。   “差点忘了,我们的交易还没有结束。”   霍遥山浑身僵住,像被一把钢针一下子扎穿,却竟然完全在预料之中——早就该想到有今天。   可真死到临头,还是痛心切骨。   林在云看着他,平静道:“所以现在,是要做吗?”   霍遥山发不出声音,过于炽热的日光透过车窗,照在两人身上,刺得眼睛发酸,喉咙堵涩。   林在云垂眼:“你拍够了吧。”   霍遥山没有表情,和他视线相交,一阵空白后是窒息的绞痛,开口却无比的冷静:“我没那么想。”   林在云脸上些微血气淡去,只剩冷淡的一点笑,不说信或不信,只是说:“我不知道。随便你吧。”   他懒得去分辨霍遥山哪句话是真,哪句话假。事到如今,已经没了意义。   报复也好,欺瞒也罢。他如今命若悬丝,已没精力再周旋。   霍遥山呼吸不畅,心脏不受控制地紧缩了一下,眼下情景太荒诞,他们两个仇深似海,却竟然同坐一车,还通力合作。   人世竟然有如此怪诞的事,最荒谬的是他自己,他告诉林在云“爱不能自控”,却竟然自以为能将爱当做报复的手段。   在佛语里,这就是自食苦果,怨谁不得。   当地医院不像A市那么人满为患,工作日的下午,大厅空旷,泛着消毒水的味道。   霍遥山延迟了下午的会议,坐在等候区,看着林在云进去取报告。   来领路的是个年轻女医生,短马尾,圆脸上带着丝难掩的怜悯,对林在云道:“跟我进来。”   看向霍遥山,又问:“是家属吗?”   霍遥山听她这样的问话方式,脊背爬上一种说不上来的凉意。   这个夏天像是误入桃源的一个幻梦,股票在涨,董事会好像都归心,林在云也同他偶有温情。   生日的那天,林在云甚至和他吃了饭。   太完美的事情都那么不真实,直到此刻,那种强烈不安的预感,和以往每次商业谈判前危险的直觉一样,刺得太阳穴阵阵发痛。   霍遥山紧紧盯着医生和林在云。青年轻描淡写:“不是,同事。”   医生点头,领他进了室内。   “您目前的情况,”她斟酌了一下,将报告单推过去,等他看完,才带着难以控制的惋惜道:“不是很乐观。”   林在云平静颔首,看了眼报告单的数值,并不惊讶。   医生也不惊讶,说:“我们这边查询了一下您过往的病历,发现您很早就发现了病情,但是没有选择入院治疗,是经济上有什么困难吗?”   顿了顿,她又忍不住道:“其实我国医疗保障很完善,前期的医疗费用可以……”   “我知道,”林在云看着她,说:“如果有必要,我会考虑住院。”   医生心里简直要脱口而出“难道现在还没必要”,可她不能干预病人的选择,只能瞪着这个过于顽固的病人,僵持了两三秒,叹气:“好吧……”   她还没说完,门就被推开。   有人替她将没说出口的话说下去,声音冷得几乎结冰:“什么必要?”   仔细听的话,那声音冷得带一点颤抖,好像听到了什么完全不在预料中的事,连表情都无法控制。   霍遥山抓着门把手,望着林在云,直到现在还浸泡在医生刚才的话里,五脏六腑刀绞一样生痛。   车上那点忌恨一下子变得像前世的恩怨,轻得微不足道。   消毒水味像一把钢刀,一下子刺穿供应呼吸的管道,刺得他无法呼吸,头脑都因为缺氧生出晕眩的感觉。   霍遥山看着林在云,看着他淡漠的表情,咬紧牙挤出一句:“给他办住院。”   医生望向林在云。   林在云垂着眼,似乎不意外霍遥山会偷听,叹了口气。   “办吧。”他平静地说。   医生松了口气,表情却仍带着不忍:“你放心,这个情况不是完全没有希望。如果好好控制,至少两年内……”   她话说到一半,就看到门口那个男人神情僵硬地看过来,那眉眼间的表情难以形容,简直是让人呼吸不过来的绝望。   她不敢再往下说,匆匆登记了信息,就走了出去。   霍遥山从来没有一天像今天一样恨林在云,恨里浸透了痛,传言中恨痛交加,都没有如此激烈。   恨他如此看轻自己的性命。   头脑里一阵阵针刺一样痛,呼吸都像是带着血腥气,他不记得上一次这样失控是什么时候,耳朵里嗡嗡一片的响,心跳得太剧烈,几乎听不清远处挂号传呼病人的机械提示音。   “为什么?”他咬牙问。   林在云望着他,似乎听不明白他这个问题,平淡地说:“什么为什么?”   霍遥山极力想控制住,声音仍然止不住发抖,如果不是还死死抓牢门把,他几乎要瘫坐:“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早就知道了,为什么不住院?”   一个接一个的问题,林在云眉目又流露出厌倦的表情,对上霍遥山惊痛的视线,他沉默着不说话。   空气凝滞。   他慢慢开口:“半年前,我做了一次体检。”   半年前,这三个字一下子让空气降滞下来。   霍遥山僵立在门口,嘴唇发抖,好半天,都没说出一句话。   林在云平静道:“其实陶率说得对,集团积重难返,是我强求它活下来。”   “我不想强求了,”他目光落在面前白纸黑字的病历单上,漫不经心道:“的确有点累。” 第22章 被算计的破产贵公子(22)   医院里灯火通明, 半个科室都被惊动,肿瘤科的医生收到紧急会诊的通知后,开会讨论到现在, 还没定下主要的治疗方案。   圆脸女医生写完全院会诊的申请单,听到会议室里还在争论。   “目前我院的立体定向活检比较成熟,我是支持手术治疗, 你们说的质子束治疗和LITT,也要针对病人情况……”   主诊医师向霍遥山解释着这几种治疗方案的利弊, 对方一页页翻看桌上的病历。   从半年前开始,每个月都有一次固定检查。确诊的那一天, 正是他对他态度变化的起始点。   霍遥山抬起头, 看着面前肿瘤科的数个专家,试图从其中哪一个脸上看出希望, 他道:“如果做手术,成功率有多少?”   主治医师面露为难:“病人的情况很复杂,如果他在刚确诊的时候就住院,是很有希望的,可是……”   霍遥山太清楚这样宽慰的言辞后面意味着什么, 他定定看着对方, 目光却一时间空了, 过了好几秒, 才说:“CAR-T呢?或者引导免疫细胞……”   会诊室内一片沉默, 医师有些不落忍:“可以试试。”   在同僚们的视线下, 她还是咬牙道:“霍先生, 病人拖得太久,我们会尽全力,但请您做好心理准备。”   霍遥山慢慢翻到病历最后一次记录, 脸色也跟着难看。如果这是一份陌生人的病历,以磁共振显像的情况,他几乎可以宣判死刑。   一行字一行字地重新再看,所有的希望,都在半年前第一次确诊那天的“患者拒绝住院”里断送。   每个月的检查,后面都跟着一行“患者不同意住院”。   刀锉般的痛楚刺得锥心刺骨,他不再看病历,合上面前的册子,头脑蜂鸣一样的眩晕。   “现在转院,”霍遥山道:“转H市九院肿瘤科。”   “你们根本没有用心讨论诊疗方案,”他说着咬牙,压住控制不住的惊惧,声音越来越冷:“只会延误病人治疗。”   医生们互视,其中一个道:“我们理解您的心情。”   “但是即使转院,现在也只是增加病人的痛苦。”   霍遥山几乎从胸腔发出冷笑,他很少有这样失态,脸色铁青:“这就是X市一院的医疗态度吗?会诊了两个小时,给不出一个方案?你们这是……”   他声音像被卡在喉咙里,重重呼吸了几次,才从强烈的失重感里缓过来,眼尾一点点红了起来,终于一字一句寒声说:“你们这是草菅人命!”   医生道:“我们会和H市医院联系。如果您认为有必要。”   其实以他们的经验,到了这种时候,一般是劝病人和家属享受生活,减少痛苦。但霍遥山坚持,也只能继续医疗。   晚上九点半,公司团建的照片被洗了出来。   坐在病床边,霍遥山打开邮件里发来的照片,在五台山的香火缭绕里,青年跪坐在人群里,苍白眉眼紧闭。   当时他许下了什么愿望?   在那听僧侣诵经的五分钟里,有一个愿望是关于病情的吗?   病床上,青年沉沉睡着。他们第一次发生关系,他也是这样一直睡着,到醒还在装睡,那天早上,霍遥山也是这样看着他,等他睁开眼。   他要是有心祈求上天,病历上,怎么会有一行一行触目惊心的拒绝住院。   林在云睡醒时,懵了片刻,才从太阳穴的酸胀里回过神。   病房外有人在低声说话,是霍遥山,电话对面应该是哪方面的医疗专家,谈话里提到“飞刀”“转院”之类的字眼。   到最后,霍遥山终于问:“您认为治愈的把握有多少?”   那边不知道回答了什么,霍遥山沉默了很久,才答应,然后挂断通话。   林在云看着他走进来,两人都没有说话。   霍遥山倒了一杯水递给他,又坐下来,沉默地发短讯。   在他醒来前的两个小时,霍遥山想要问他为什么。刻意隐瞒,延误病情,到CT报告单出来的那一刻,他甚至还想要一直瞒下去。   这半年来,在那一个个下雪的夜里,他究竟有没有心,有没有真的想过未来。   可是现在,所有的问题都没有意义了。   “医生说只要你保持好的心态,治愈成功率还是很高的,”霍遥山道:“林伯父病着,很多事情还需要你主持大局。”   心里泛出的痛楚,在说话时又丝丝缕缕反刍回来,霍遥山怕自己表露出恐惧,让他看出不对,只能僵硬着表情,慢慢接着说。   “明天我们转去H市的九院,那边去年引进了最新的肿瘤治疗技术,专门针对致命性脑癌……”   他说不下去,想按住被角,却控制不了微微颤抖。   一整个晚上,一直联系九院的医师,听了病人的情况,每一个给出的回答都是不容乐观。   他宁愿对这些一窍不通,还能当这些每一个都是无可救药的庸医。要是看不懂,病历上的情况一日日恶化,绝望不会不停蔓延上来。   林在云安静地听着他说,好半晌,见他不开口,才道:“我知道了。”   “其实也不是一定要在国内治疗,”他不知道是在劝林在云,还是在说服自己:“现在出国也很方便……”   林在云又嗯了一声。   他眼睑通红,紧紧盯着林在云,近乎绝望逼问:“你会配合治疗吧?”   林在云有点想笑,因为他的语气不像是劝病人珍惜生命,反而像让犯人配合调查投案自首。   林在云:【怪不得小霍这么多年只有一个初恋^ ^谁对喜欢的人这种表情】   系统:【…很难说他现在爱你多一点还是恨你多一点】   林在云神色复杂地望着他,好半顷,才道:“当然。”   霍遥山没有表情地看他,过了半分钟,慢慢道:“不管你配不配合,我会一直陪着你,直到你痊愈出院。”   他一副不在意的表情,垂下眼睛。   H市九院提前讨论了病人情况,林在云入院的同时,也给出了一份详尽的治疗方案。   为了配合后续的化疗,他略长的黑发被剪得很短。霍遥山怕他觉得伤心,安慰他说头发还会重新长,他漠不关心地看电视新闻。   大部分时候霍遥山都待在医院里,坐在他旁边削苹果或者联系别的医院的专家。   林在云一直表现得很平静,各种治疗手段都同意配合。   如果不是病历上那些“拒绝住院”,医生都没见过这么听话省心的病人。   每天晚上,主治医师会跟霍遥山说一下他的情况,继母有时候也会来医院看望他。   忽略他日渐消瘦的脸颊,CT检查单各项数值都在慢慢好转。   霍遥山这天上午来医院,听医生说他刚做完一次保守的质子束治疗,进了病房,里面却没人。   洗漱间里哗啦啦的水声不断,霍遥山循着声音走过去。   青年一只手臂紧紧扶住洗漱台,脊背弯曲整个人靠着台面,黑发被冷水溅湿,因为恶心不停干呕,随着手臂绷直,背部两片薄薄的骨骼清晰得像蝴蝶振翅。宽大的病号服下,隐约看到瘦骨棱棱。   医生查房,在病床前挂着的病历本上记录了今天的情况,见状安慰道:“治疗过程难免有不良反应,家属可以准备一点碱性水果缓解病人的痛苦。”   霍遥山抓着门框,他背对着门口,看不清脸上表情,手指因为用力有些青白。   好一会儿,他哑声道:“借一步说话。”   林在云慢悠悠关掉洗漱间的水,溜达回了病房。   他从霍遥山带来的水果里挑了个苹果,一边吃,一边看床头最新一期的《少年Sunday》。   系统:【宿主要不要我再调高一点屏蔽?】   林在云:【没事。待在医院太无聊了,配合小霍这么多天了他还不放弃 -.- 真没办法,只能采取一点特殊手段了】   过了半个小时,霍遥山再走进来时,林在云已经把几页连载看完,抬眼看着他,神情和往日一样平静。   霍遥山坐下来替他继续削苹果,他又垂下眼,安静地翻漫画书。   书页沙沙声和削平果细微的声响里,霍遥山开口:“好看吗?”   林在云摇摇头:“没有上一期好看。”   说着,流露出遗憾的表情:“从我学生时就看它,连载七年了,竟然烂尾。”   霍遥山静静笑了笑,转开视线:“等你好了,我们就去N国玩,到时候给杂志社写信谴责。”   林在云道:“故事结局也不都是好的,怎么有你这样专断。”   霍遥山削完苹果,低着头,面部肌肉因克制情绪微微抽动,好几次都没发出声音。   他早就该放他走,从报复林氏集团那一天开始,他一直不肯放过他。到今天,还是不肯松手。   报复的时候他不松手,谁也没有办法。可是生死之事,除了相信现代医学,只有求神拜佛。   他牢牢抓住,其实什么都留不住。X市一院会诊那天说得对,他只是在延长林在云的痛苦。   霍遥山握着水果刀刀柄的手用力到发白,终于在林在云疑惑的目光里,他将苹果放在旁边。   “小时候,我捡到一只受伤的鸟,我把它养在家里。它的羽毛一天天长出来了……”   他的语气难得温柔:“可是让它再飞走,它会在风雨里面受伤。我应该放他走吗?”   今天的H市是个晴天,阳光普照的雪白病房里,林在云沉默地望着他,半晌,轻轻颔首。   青年神情沉静,视线里带着难过,轻声说:“你也留不住啊。”   霍遥山慢慢握住他放在一旁输液的手,或许是因为这阵子精心调养,他的指尖温热。   “这段时间辛苦了,”霍遥山说:“医生说恢复得很好……”   他的声音滞住,脸上难以掩盖的绝望,以至于声带都不能继续下面的话,明明知道往前走是矢尽援绝死路一条,却没有任何办法。   “医生说,”霍遥山表情微微痉挛了一下,终于将后半句话说完:“可以出院了。”   真正说出口的这一刻,他的心不停地坠下去,像是在胸腔开了个口,冷风灌彻,空了一整块血肉。明明肝肠断绝,竟然只觉得空,除了空,只有听天由命的绝望。   他又重复了一遍:“后天……不,一周后,办出院。”   林在云道:“好。”   说完这句话,霍遥山好像浑身力气都竭尽抽空,再不开口,整个上午坐在旁边陪着他。   出院这天,H市下了特大暴雨,车辆堵在桥上。陶率来看他,他正在和霍遥山说话。   住院的时候,陶率一般晚上来,不怎么撞见霍遥山。林在云也不搭理他,自己看杂志书,陶率给他倒水削水果,替他量体温。他只当陶率不存在。   刚知道这件事时,陶率还在听宏光的董事会,一下子站起来,走到门口差点跌下去。   直到现在,他还不能从这个消息里抽出来,冒着暴雨到医院,失魂落魄站在病房外面。   病房里,青年侧头和霍遥山说到某个项目的事,霍遥山垂眼,心思显然不在这上面。   林在云看了一眼门口,忽然轻声说:“之前陶率有话要告诉我,是关于你的。”   霍遥山脸色一下子煞白,心脏跳得带着太阳穴也突突地痛,看向他的眼睛,半晌:“…他说什么。”   林在云垂下眼睫,仿佛并不在意:“还没来得及说。”   霍遥山噢了声,眼底无法掩盖劫后余生的神情,脸上还维持着僵硬的微笑。   医生进来看了今天的血压和体温,便赶人:“让病人休息一会儿。”   林在云睡着后,霍遥山才走出去。   陶率道:“他现在不能出院。”   回答他的是毫不收力的一记重拳,他跌倒到走廊墙边,撞在等候区的椅子上,一阵钝痛。   旁边护士吓得想叫人,却见陶率扶住椅子,重新站起身。他抹掉嘴边的血,平静而缓慢地说:“怎么,心虚了?”   “你要告诉他什么?”霍遥山的语气冰冷。   这种时候告诉林在云上一辈的恩怨,陶率比他想象中还要龌龊。   “一开始他如果知道,怎么会找上你,”陶率说:“我早就应该告诉他。”   霍遥山怒极反而冷笑:“是啊,你早就应该,那你怎么早不告诉他,让他也好早早防备我。现在装好人,还有什么用。”   现在让他知道他爸爸和霍家的旧恨,只会加剧他的痛苦。   霍遥山冷漠地看着他,半顷,才道:“你没这个胆子。”   陶率脸色难看。   下午,护士来抽血做最后一次检查,见陶率还站在外面,好心提醒:“病人还在休息,您过一小时再来探望吧。”   陶率点点头,却没有动。   护士不理解他,抱着病历进去。   外面暴雨如注。   大学的时候,遇上这样的暴雨,陶率从不敢拖延,一定要去等林在云下课。   有时陶率来得晚,好些人讨好林公子,争着要送他回家,都不得他的好脸色。   他扬着下巴,趾高气昂的模样,太不领情,惹得其他人只好退避。   陶率来了,他才抱怨:“哪有那么多功夫等你。”   那天学校积水,闹上新闻。他好骄矜,不肯弄脏新买的鞋子,陶率背他回宿舍,他举着伞,凑在陶率耳边说话。   说着说着,伞都举歪了,雨打湿在身上,他笑声里的热气喷洒在脖颈间,痒得陶率也微笑。   今天也是这样的暴雨,陶率总觉得应该等他。   陶率坐在病房里,不知道过了多久,林在云才睡醒。   “有些事,我和阿姨一直都没有告诉你。”   一个下午的时间,陶率还是决定让他知道真相。哪怕他会恨他。   在人生最后的时间里,陶率不想再骗他下去。   病房里,仪器冰冷地滴滴答答响着。陶率的声音极慢,却仍然讲了下去:“从一开始,发生这些事,并不是你的错。”   林在云望着他,眼睫渐渐湿润了,苍白的脸上竟然没有意外。   “我其实有过这样的猜想,”青年轻描淡写地说,语言混乱,声音哽咽,“比如我以前做错过什么……或者对不起谁,或者是我的爸爸,他得罪过什么人。”   他闭了闭眼睛,有点喘不过气,好半晌,才说:“谢谢你告诉我。” 第23章 被算计的破产贵公子(23)   霍遥山来的时候, 他刚打完点滴,护士替他摘掉针头,他低头在看新出的漫画书, 心不在焉地抬手。   护士拍下他抬的那只手:“左手。”   医生收起病历本:“患者目前状态稳定,出院后还是要保持规律作息,家属也要多关注病人的情况。”   霍遥山很清楚这样的话安慰性质大于实质意义, 却仍认真听着,等医生说完, 才看向病房。   护士仍在叮嘱,他侧颊有点笑的模样, 似乎并不怎么把话里严肃的部分放在心上。   他一向不把生死大事放入眼中, 用老话说,是不食烟火, 世上许多东西他得到时太轻易,纵使失去亦不可惜。   霍遥山靠在门外,走廊只中间开了一盏灯,半个身体隐在黑暗中,病房里光煌煌, 照在脸上, 就这么不知不觉看着他。   过了半分钟才怔然回神, 慢慢站直身体。   护士替林在云将药收进袋子, 刚要放边上, 就有人接过, 她抬头, 笑道:“你们兄弟感情真好。”   重症病人到了后期,治疗起不到太大的作用,家人陪伴反而弥足珍贵。世态炎凉, 便是亲父子兄弟,也很少有人天天来探望。   霍遥山道:“沙利度胺只有两瓶?”   “以后可以再来医院开药。”护士道:“最好还是控制用药量,容易有嗜睡的不良反应。”   霍遥山颔首,林在云仍坐在原地,手里的漫画书没翻一页,僵在那里。   后面护士已经走出去,正在絮絮说着其他病人的情况,某某医生几点上班云云。   病房里静得出奇。   霍遥山垂下眼,心中一瞬间有了猜想。   林在云听到护士和他说话,心知不能再表现反常,翻了一页书,书上的字却全都花了,看不清。他伸手揉眼睛,护士回过头“哎”了一声。   “刚换的输液针,你别动!”   她话音还没落,霍遥山早已抓住他的手,固定针头。   他没受伤,眼周仍泛酸,书页被攥皱,主角大冒险的笑脸变扭曲。   霍遥山一瞬间全明白了,握住他手腕的手指像铁钳,僵了下去,却死死不松手。有很多次,很多次想过他知道真相后的表情,在决定报仇前,这件事已经在霍遥山脑海中演练过无数次。   依九年前一面之缘,他是那样孩子气又恶毒,太轻易得到人人艳羡的一切,优渥的经济条件,爱他的恋人,从不忤逆他的父亲,甚至随口一句承诺就牵走一个路过的人的心。   “谁告诉你的。”霍遥山道。   林在云转过脸,道:“看来他所言不假。”   病房里的光线过于明亮,惨白的光,将西装都照白。霍遥山说:“陶率,对吗?除了他,你还能这样信谁。”   林在云要挣开他的手,他却更加大了力气,几乎握得生疼。   青年控制不住道:“我要怎么信你?”   霍遥山怕他又乱动,把输液针碰回流,这时见他眼圈洇红,没了办法,只能松手,脱口而出:“你现在这样的状况,他……”   “看来你句句都是为我好,”林在云打断,他好一会儿没能说出口,呼吸了好几次,本就苍白的脸,更不见血色,用力呛咳了两声,才说下去:   “你打算瞒我到死?”   霍遥山僵僵看着他,漆黑的眼睛里有太多情绪,一时仿佛没有听明白,半晌,才微微嘶哑道:“不好吗?”   他是答应过不再骗他。但是这件事,他要怎么告诉他?   要是突然有一天,有个人跑过来告诉他霍正国是个卑鄙小人,霍遥山想不到自己要作何反应。   对他百依百顺的父亲,突然变成别人口中千刀万剐的恶人,难道这样让他痛苦的真相,也要说穿?   “其实我猜到,你并不真心喜欢我,但我想不通为什么。你恨我,但竟然又帮我。”   青年喃喃道:“你处处作对,也不肯真的让我走,我以为你是自尊心作祟,为了九年前的事。我想不到我欠了你。我一直在想,是不是那天我不打那个电话,后面的事都不会发生。原来你是早有了计划。”   他每说一句,霍遥山脸上表情难看一分。   没有一句可反驳,一开始,霍遥山的确正打算让林在云知道这一切。让他知道这是他父亲咎由自取!   可是现在,霍遥山丝毫没有大仇得报的痛快,五脏六腑都像是被浇了盆冰水,竟一个字说不出来,灯光下,他的脸有些战栗,难以言喻的恐慌蔓延,有什么恶兆将发生,他却毫无阻止的办法。   这不正是他的计划。   潘多拉打开魔盒,放出灾祸和绝望,后悔中慌忙关上盒子,将希望关在里面。   “别说了。”霍遥山道。   “我想过你会不会有过一个和我长得很像的恋人,你恨自己,所以恨我,我想过会不会我真的伤害过你。”   林在云道:“我不怪你骗我,天底下竟然有这么好骗的人,我不是想不到。那天晚上,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没有信。可我怕拆穿,我怕你真的骗我。”   他说着,模糊了视线,泪珠急痛滚下来,在眼里的泪,全变成病房里白的光圈。   “别再说了。”   霍遥山从后面抱住他,想要吻他,他也没有动,泪珠凝在眼睛里。他的眼窝浅,总有人说这样的眼睛装不住眼泪,一定爱哭,可是他前十几年从来不哭,他不该在医院里等,他不知道怎么去质问霍遥山。   “我害怕你,”他梦呓一样轻声说:“你能不能放过我。是我蠢,我看不穿你说的谎,你在心里恐怕也这样笑话我。”   他脸色惨白得不正常,凝在眼里的泪珠终于滚到下颌,“霍遥山,你是不是知道……”   霍遥山不想再听他说下去,垂下眼,去吻他,他的眼泪滚下来,在冰凉的脸上烫得惊人,让人觉得身体愈发冷。   他还是说出口:“你当然知道,我还喜欢你。哪怕你提醒我不要爱你,但我不是个好学生,我竟然骗我自己。”   他竟然笑,侧过脸去定定看霍遥山:“不是你骗我,是我自己。”   刚说完,青年喘了口气,还是闭上眼睛。   紧接着仪器声音嘀嗒嘀嗒急响,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护士鱼贯而入,手术刀的寒光,急救灯亮了又灭,空气越来越冷,越来越稀薄。   眼前全是雪白,白墙白灯,白的布,只有那一盏手术中的灯一直黑下去。   仪器蜂鸣一样的长响,刀尖一样刺穿了霍遥山,周围没了声音,只有胸腔的刺痛越来越清楚。怎么会变成这样,这是他要的结果吗……   汲汲营营,追名逐权,利欲熏心不择手段往上爬。   霍遥山打了个冷战。   如果当初知道是这个结果,五年前他就应该死在国外,九年前那个晚上,他早就该死了……   黑暗中,男人骤然翻身坐起。   窗外面暴雨一阵阵扑打,噼里啪啦的响,风嚎成一片,如同末日。   室内昏暗,霍遥山的表情也隐在黑暗里,他脸色急白,终于从绞痛里意识到,刚才是一个梦。   一个他一直在做的梦。   他伸手去摸床头的台灯,好几次没有摸到。他突然想起来,是林在云睡在这里那天,手滑打碎了那盏台灯。   他还没来得及换一盏。   他放弃了开灯,靠着床头,去拿电话,这一次顺利摸到,可是电话没电关了机。   霍遥山起身,去充上电。几年来,他电话从没关机过。商务上有太多事,一关机,不知道要错过哪个市长问询,哪个老总吃饭。   其实错过这些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他蹲在插座旁,看着行动电话上那个红点变绿光。   电话一亮,旁边贴的那张便签纸跟着亮出来。   来电显示是A市某某,跨省连夜打来,或许有什么要紧事。霍遥山鬼使神差摘下那张便签,摁断电话,打开电话手电筒照,光一照开,纸上的字迹清晰可见。   “记得开机,不许不听电话:P”   是他的口吻。霍遥山甚至能想到他写下后面那个:P时的表情。   他被陶率拒接那么多次电话,一定气死了,到了自己这里,还记恨着这件事。   霍遥山嘴角微微勾起,含笑里,有个悚然的想法又冲进脑海。   如果当时林在云真觉得他和陶率没有两样,不过是换人睡,何必写这张纸条。   电话还在响,这次是秘书打来。打到第三遍,才终于接通。   “总裁,目前微信的聊天系统正在被国外黑客攻击,我们的系统安全部门已经迅速响应,正在做系统修复和源头追踪……”   秘书语气焦急,显然事态严重。   “明天说。”   秘书瞠目结舌,声音竟然顿了一下:“……明天?霍总,目前各机房都在排查,系统安全濒临崩溃,大家希望您能尽快回A市主持大局。”   “我听到了。”   霍遥山语气淡淡。秘书知道,他不喜欢把命令重复第二遍,曾经有人只是在会议上走了个神,没答上话,第二天就离职。   “总裁,”秘书背后莫名冒寒颤,还是坚持开口:“我绝不是质疑您的决策,公司也相信您在H市是有重要业务,所以一直没有打扰您。但是现在情况火急,网上话题都上了热榜,舆论形势很不利。A市才是恒云的重中之重,这是您亲口说的霍总。”   霍遥山静静听着,竟笑了:“你刚才说,系统全面崩溃?”   秘书说:“是的,虽然很异常……那些黑客绕开了我们的网络监控和警报。”   暴雨的夜,暖气不知何时停了,身体冷僵,心里竟然有热流慢慢淌出来,滚过全身,不觉得暖和,只觉得热油一样烫,不自觉要战栗。   原来刚才真的只是梦。还好只是梦。   霍遥山道:“那就随他吧。”   秘书迷惑:“谁?总裁……”   还没说完,秘书低头一看,电话已经挂断。   作为C大计算机系毕业生,他一向以成为恒云的一员而骄傲,此时却觉得迷茫。   公司里灯火通明,很多人声交织在一起,用户通知、修复漏洞……每个声音都很坚定,即使深夜里,也有一种行业内战无不克的自信。   这里是恒云,是从未尝一败的行业领头羊,是霍遥山带领下辉煌的商业帝国。   可是现在,这还是他最初面试过五关斩六将想要挤进来的公司吗?   秘书放下电话,对旁边的人摇摇头:“总裁抽不开身。”   【玩够了吗?】林在云打完一把游戏,才慢条斯理问。   系统:【qwq什么呀】   林在云:【你偷看过人家内部资料,降维打击恒云,多没意思】   系统:【宿主放心,我用的国外ip,他们猜不到……】   林在云垂眼:【要是任务目标和你一样蠢就好了,统】   霍遥山这会儿不发作,估计是早就料到有今天。当初整个项目的开发,都有他参与,今时今日此时,霍遥山恐怕心如明镜。   被统身攻击的系统:【在我的律师来之前我不会说话的】   林在云退出系统的游戏页面,靠在病房的椅子上,雨还没停。   电视正在播报明天的天气预告,“明天台风或将登录H市,请市民做好防护……”   不一会儿,有人打来电话,说替霍总接他出院。   林在云拿身体不舒服搪塞,对方仔细问了情况,才挂断。   再接通时,对面人就换成了霍遥山,那边先传来的是红灯暴雨里车子鸣笛声,而后才听到:“睡不着吗?”   医院里哪里不是这个人的眼线,林在云道:“你有没有事情瞒着我。”   “比如什么?”   林在云微一笑:“还不说啊?新闻上都播了,恒云是不是出了事?”   后面车主的骂声和喇叭声震天,霍遥山找到停车的地方,一时没开口。他很少有超出掌控的事,也罕见他回答不了的问题。   恒云现在的状况,林在云应该比他更清楚。可他竟然问他……霍遥山蓦然想到那日两人在恒云食堂,他也这样问林在云。   明明心里想着算计对方,还笑着问对方害不害怕,的确够恶毒。   他笑起来:“是,股东们吵翻天。”   那天,他试探林在云是否看穿了他的险恶,料不到林在云竟当做煽情,将他当成不受员工待见的孤家寡人,好心安慰他。   如今,报应不爽,他竟然也要装这个傻瓜。   霍遥山道:“就为这个睡不着?我倒有个办法为你解决。”   林在云问:“我是担心呢。”   “怕我还能绝处逢生?”他说:“只要你现在将那封邮件发出来,明早我一定被董事会赶出去,保管你睡得安心。”   听到电话那头扑哧一笑,霍遥山也跟着微微笑:“是不是好办法?”   林在云道:“那我岂不是成了罪人,我还要留下身后名,不能死了还叫人记恨。”   霍遥山显然不喜欢这个话题,电话里只听到呼吸声,沉默中,两人都没说话。   半晌,霍遥山淡淡道:“挡住收件人,当做病毒泄露,发得举世皆知,谁又知道是你?”   小视频那次同样如此,去掉另一个人,发得全网皆知。   霍遥山知道,他不信不是自己发的那些视频。   他们一直不去碰那个伤口,流血的地方不能愈合,痛得太久,即使现在连带腐肉一起剜去,疼痛仍然像习惯一般残存。   那干脆认罪,也不算冤枉。好过让他一直煎熬着半信半疑,在“要不要相信”的漩涡里面挣扎。   “犹豫要不要恨一个人,要比干脆的恨痛苦。”霍遥山道:“别犯这种错误。”   林在云先是笑,可终于还是不说话了,电话里,一边是车子喇叭鸣笛声,一边是医院静谧。   听到他说:“陶率走了吧?”   “是又怎么样。”林在云道。   “你干脆给他发短讯,说要复合,约他明天去A大操场等你。”   林在云笑一声:“明天有台风啊。”   “这样才好,”他说:“要光是下雨,他还不至于没个司机接送。看他是爱色还是惜命了。”   “那你呢?”   霍遥山道:“我可不能回答你这个问题。”   林在云知道,霍遥山没挂断,是怕他还难过。往日里他狠不下心,这次竟然难得有魄力,恐怕霍遥山都惊讶,才这样探听他心情。   “说别人怎么不见你嘴下留情?”   霍遥山慢慢道:“这不一样。”又道:“要是让你知道答案,那太危险。”   林在云道:“那明天台风天,你还来看我吗?恒云出事,你要回A市了吧。”   他静默了会儿,才沉沉笑道:“所以你是在邀请我?”   青年一时语塞,没想到这关口还要被他反将一军,“自作多情。”   他却接着说:“既然你难得主动,我当然要来了。”   天气预报难得的准,第二天H市积水成河,狂风肆虐中,所有门窗紧闭,街道上满目疮痍。走廊早上没来得及彻底锁住窗户,一地泥泞烂叶雨水石块,临时加固了窗玻璃,好不容易守住堡垒。   林在云说有事要谈,叫陶率去A大操场等他,陶率回得很快。   「现在?」   林在云也明白谎言拙劣,还在冥思苦想个理由。   陶率又发:「你在哪里,还在医院吗,我来找你吧。」   根本没打算见他,林在云敷衍:「算了」   他真的恨陶率恨到希望这人死吗?似乎也没有。林在云垂眼,慢吞吞打字:「你别来了」   果然,陶率猜到他是恶作剧,也不再回复。   小时候港台电影里面,桀骜的男主一定有个童年相遇的青梅竹马,最了解对方冬天买饮料要拿暖柜最右边那一盒,了解对方看电视要抱枕头,亲吻时会突然吹你的睫毛……   那些电影把青梅竹马的感情渲染得至死不渝,哪怕吵到不死不休,还是会在结局的大雨中抱在一起,厮守一生。   其实人总会变,陶率太了解他,看穿他并不稀奇。可要是以前,就算他是胡编乱诌,陶率也会上当。   要是在拍电影,他现在就该不可置信,边抹眼泪边大喊“谁在乎他了”……但他实在困倦,靠在医院折叠椅上,动也不想动。   就这么和系统玩了一下午五子棋,林在云打了个喷嚏。   【是不是小陶去A大没见到我,在心里骂我呢?】   系统:【没有检测到任务目标咒骂宿主哦】   林在云:【那肯定是恒云的人在偷偷怀疑我了,快,病毒泄露一下,人家的邮箱要被黑客入侵了qwq】   系统:【……】当初应聘这份工作的时候,主系统也妹说还要客串黑客啊。   晚上六点多,监护病房的晚餐送到,青年还昏睡在椅子上,苍白侧颊不正常的红润。   护士给他量了体温和血压,发现他有点低烧,还好餐盘边有低烧药。   林在云正在系统空间追番,这下,不得不假装迷迷糊糊睁开眼睛。   窗外面台风不停呼啸,H市靠海,这场大暴雨停时,海平面又要上升,留一片狼藉。   “我想看会儿电视。”   看着他吃了药,护士抬眼,不放心道:“不要影响休息。”   林在云点头。   “据悉,目前恒云集团仍拒绝接受外界采访,”   财经频道是熟悉的美女主持人,以客观的语调,讲述下午这起新闻:“前台电话持续挂线。对于执行总裁霍遥山或涉嫌商业泄密一事,恒云方面暂时拒绝做出回应,网传邮件是否存在p图,这需要更多专业人士进行分析……”   “接下来我们连线金融专家,解答这一次霍总裁可能涉嫌的罪行……”   关怀病房的暖黄色灯光下,电视机雪白的背景,格外冰冷。   “截至本报道,A市警方已宣布正式介入本案,恒云总裁办公室一人被带走。据知情人士透露,恒云执行总裁霍遥山仍未回到A市。   官方通告称,目前仍在调查中……”   林在云怔怔看着电视里的画面,镜头对准受台风影响——暴雨中的恒云集团,保安比上一次还要多了两倍,和记者们彼此僵持着,气氛异常紧张。   隐隐听到“请问霍总裁还没回来吗”“恒云内部是否出现重大问题”的声音。   大暴雨果然来了,淋得H市成了海上的钢铁城堡,所有人都被困在这座城市里,出不去进不来。   那一次圣诞节,他说航班都停飞,却又奇迹般来到面前,数不清的过往,沉甸甸又浮现,和眼前重叠。   现在他想他,他心里有听见吗?   “小林在想什么,能不能说给我听听?”关怀病房的徐医生温和道。   “前台有人来探病吗?”   徐医生笑笑:“原来是想这个,是不是觉得寂寞啊?等台风过了,会有社工来陪小林说话噢。”   “还有我们的护士医生,都很关心你。”   这个年轻的病人甚少提要求,来探望他的人也总是那三两个,他生得惹眼,难免让人关注。好几次听到小护士惋惜地提到他。   青年耐心地问:“那楼下有没有停一辆宾利,有没有什么人来过?”   徐医生知道他问的是谁,对上他的眼,心里对那个不出现的男人有了点微词,不正面回答:“或许有?我没有注意。”   他含糊,青年便明白了,垂下眼睫,淡笑说:“恐怕昨晚就回了A市,新闻说的果然是假话。”   他要是霍遥山,当然也不会来看仇人的儿子。陶率说得对,从一开始,霍遥山根本不可能喜欢他。   他偏偏将信将疑,他不能信霍遥山,又不能不反复的试探,他要试探一个什么样的答案,才肯死心。   徐医生的声音渐远,灯光熄灭,半梦半醒睡了两个多小时,台风声音像哭嚎,暴风骤雨,天黑得像是永远不会再亮。   林在云醒来时,病房里只有仪器滴答声。输着点滴,只看到仪器上的一点灯亮。   他侧过脸,让枕头贴着脸,虹膜适应黑暗,才看到黑暗中坐着一个人。   咔嗒。   那人打开打火机,橘红色火光照亮脸,那火苗不高,黑暗中的病房却霎时间了了可见。   霍遥山。   他什么时候来的,在这里坐了多久,林在云都不知道,只觉得心惊——他在黑暗里这样看着他,在想些什么?   陶率说过他们世仇,那他恐怕是在想他的死法。可他本来就要死了。难道是为了恒云的事?   的确,恒云是霍遥山的心血,此番阴沟里翻船,他当然要找他算账。   林在云知道自己的表情一定不好看,不知是胆战心惊,还是冷漠无情。   ——明显因为他的表情,霍遥山撇了下眼,将打火机收起来,不愿意看得太清楚。   “我说要来看你的,你忘了?”他的声音很温和,好像还是去年,一切还没发生,耐心地和林在云解释。   林在云道:“你不回A市吗?”   外面一定有树木被吹断,发出好重的响。   他笑笑:“我要回吗?”   他这样平心静气,出了林在云的意外,便沉默顷刻。   才说:“那是你的事。”   霍遥山不看他的表情了,他才惊觉,原来脸上冰凉的是眼泪。   温热的泪没声息,洇湿枕头,被风干了才冷得让人察觉。从刚才开始,他原来既不是害怕,也不是冷漠,是这样看着霍遥山。   霍遥山说:“做的不是很好吗,我帮你扫了尾巴,不会让人发现。”   他安慰的口吻,没让林在云安心,闭上眼,不再看他。   【废物统,这都能留下破绽】   系统:【……】它也不能开挂,肯定要符合这个世界的常识。不然积分商城的道具岂不是会滞销。   屑宿主!   霍遥山要按呼叫铃,叫护士来换输液袋,林在云阻止了他。   “我有话想说。”   霍遥山似乎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脸色在黑暗里隐没,一动也不动。   “随便你现在恨我也好,觉得我无情无义也好,”青年说:“我从前不知道爸爸做过的事,你一定觉得可笑,我竟然找上你。”   “陶率怕我伤心,只说爸爸以前得罪过你,可是好多消息一查就能查出来。难怪你恨我,到现在,林氏集团被恒云控股,爸爸成了现在这样,我也快死了,你觉得够了吗?”   黑暗里,霍遥山看不清林在云的神色,只听到他说:“如果够了,你为什么还要来?”   这些天,他总是昏睡,难得这么清醒,台风天,整个病房里全是风呼啸的杂音,雨打得噼噼啪啪。   霍遥山没想到他不说恒云参与围剿林氏集团的事,或许他还不知道,或许陶率没告诉他,他猜不到。   卑劣的庆幸一瞬间从血管流遍了全身,却遍体生寒,霍遥山站在原地,看着呼叫铃上那冷冷的灯,他慢慢地说:“我爱你,在云。”   说出口,他才觉得恐怖,对上病床上怔忪的眼睛,他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面前是谁。   台风天怎么会这么的静,心如震雷,耳朵已经听不到声音,只剩越来越急促的心跳。   林在云看着他。那种神色,他知道,林在云不信,仿佛他说了什么可怖的事。   好半天,才微微笑了一笑。   “真好心,还怕我死得不安心……这算笑话吗,还是安慰?”   林在云说:“我应该谢谢你的好意。其实你当初就提醒过我,你对我没有感情,到现在,竟然还要你扯谎骗我。”   谁会相信一个血海深仇撕破了脸的人爱自己。这句话要是再早半年,林在云还有信的可能。   霍遥山知道他把这句话当做临终前的安慰,或者,他认为他还想要继续骗他。   一个谎话,要用无数的谎话来维持,到最后真真假假交织,哪一句真哪一句假,根本分不清楚。   霍遥山看着他,血一下冷了,头脑也终于恢复冷静,哑声笑了下,转开脸去按呼叫铃,嘴里说:“叫护士换输液袋……”   医院仪器冷冷的蓝的细光,在暴雨的天气里寂得发寒,只听到间隔很久,才发出长长“滴——”的声音,确认病人体征,那么冷,让人想到张爱玲小说里那一圈小蓝牙齿,冷冷地烧着,那恐怖的煤气火焰,将人的生命吞噬。   他太久没有睡,一定是糊涂了,他怎么突然说出这种话……   霍遥山僵站在那里,脸上没有表情,只听到心跳如擂鼓,血液跟着急促,难以言喻的恐怖流经全身。   “啪”的一声,护士走进来,打开了灯。   他从恐怖里醒过神,看护士换输液袋,终于又听到窗外面那越来越大的雨声,噼噼打在耳膜,其他声音也渐渐恢复了。   护士在问林在云感觉怎么样,林在云低声说还好,后面的话也都很平常。   霍遥山如梦醒神,一直看着林在云,听到护士问“是家属吗”,也不答话,听到林在云说话。   到灯又关了,护士走出去,病房里又只剩下那幽蓝的、仪器跳动的灯。   刚才那电光石火间听不到声音,是从人间到了地狱吗——即使是地狱,他也早该下去了。   林在云的呼吸渐渐平缓,渐渐又陷入熟睡。   霍遥山望着他酣睡的脸,在关怀病房的暖气里,他起了层薄薄的汗,惨白的脸颊也有了血色。睡得那么安然,没半点心思。恍惚里,好像看到他人生前面二十多年,都是这样没有烦恼地大睡。   那样本来欢喜满足的人生,就被精心策划断送。   这如果是一出戏剧,霍遥山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大笑,他应该快意了,如果胸腔的痛楚不是那么深,不是那么胆颤心惊。   那一点难以忽略的绝望,不知道从身体哪个部位,癌细胞一样蔓延,一呼吸,就跟着泊泊流出怆痛。   头脑钻心烫痛里脱口而出的那句话,在病房的“滴——”“滴——”声里,慢慢变冷。   冷静下来,霍遥山还是犹疑自己没有清醒,不能合眼,竟然丝毫睡意都没有。   一直到窗外面台风的声音都变小,林在云的呼吸声仍然那么平稳。   “我爱你。”霍遥山道。   怪不得林在云不相信,连他自己都半信半疑了这么久。他怎么会真的爱上他。他一遍遍骗自己,帮他是为了亲手报复他,难怪林在云不信他。   霍遥山一夜没有睡,秘书订了航班,提醒他回来处理经济法庭的事。   他长时间缺席董事会,事情进展很不妙。本来相信他的人,也都变了旗帜。   他一个电话也不接,坐在恒云顶层的办公室里,看着面前的文件,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听到有人和他汇报什么……事态紧急,他不能再想了。   霍遥山回神,从秘书手里接过汇报书,翻看着又走了神——林在云坐在这里的时候,他还防着他,桌上一直没放过什么机密文件。   所以到现在,所有文件档案还是秘书室那边送过来。   当时那么自负聪明,竟然想不到这出复仇的戏码,会荒腔走板唱到戏假情真。 第24章 被算计破产的贵公子(24)   霍遥山那边处理着经济法庭的事, 林在云也在办出院手续。   他没想到会在医院碰到陶率,隔着几个医生护士,在缴费的地方。周围还有其他病人。   那么多人, 他偏偏一下子认出陶率。   没有刻意要在人群里找,眼睛先一步看到这个人。他是习惯了先看到他。   陶率坐在等待区,回过头, 接触到他的目光,也怔住了, 随即喊了他一声。   林在云只能停住要离开的脚步,人还背对着, 听到后面护士在说台风天还出什么门, 陶率缴完费,没有办住院。   他知道自己不能一直僵站着, 终于转过身,走到陶率面前,目光短暂瞥了下他右腿的石膏,没什么情绪:“流年不利啊?”   陶率微微笑了笑,说:“你还记得A大操场那个表彰台吗, 我们那届校长搞的, 你还说一看就是豆腐渣工程。真让你说中了, 台风天差点砸到了学生。”   林在云听他这样说, 嘴角抿出一个轻轻的笑, 又很快淡了。   陶率不提他爽约的事, 他也不提, 坐在旁边,默默看着其他病人来缴费或者办出院。   陶率说:“还碰到了那次上课的老教授,他问起你, 问你现在知不知道七代导演的风格。”   “我一点都没听。”林在云老老实实说。   “猜到了,”陶率笑笑:“他还惦记着你是他教学生涯里的败笔,念念不忘,希望你还能再去听他讲讲课。”   林在云露出头疼的表情:“要不是你,我才不听课。”   话出口,两人都静了一下。   而后,陶率才说:“我知道。”   他当然知道,那天观影礼林在云说的是假话。林在云只是不想承认当时爱他。   陶率那时候还耿耿于怀,变了脸色。现在想起来,其实林在云不愿意承认,至少说明还有点在意。   “以前觉得人生有那么多大事,”陶率说:“什么都不能放下。现在想想,除了生死,也没有什么大事。”   林在云不知道他伤的情况,看了眼他右腿石膏,只能干巴巴说:“你能想开就好。”   陶率望着他笑了下,平静说:“我不是说这个。”   他们很久没这么平和地说话,林在云不太习惯。医院外,台风过境,起了稀薄的雾,秋天在风雨里来了,枫叶在雾里被风吹着,打着旋儿飞到行人前面,纷纷落在潮湿狼藉的地面。   陶率之前说的或许对,他对他真的不公平。要是他还能再活久一点,五十年、二十年……不,只要十年。   电影里都这样演,一对青梅竹马因为命运无可奈何地分离了,互相仇恨着纠葛着十年,有一天又碰头,心里却只剩下关于对方美好的记忆。   或许那时候他们都功成名就,或许那时候人到中年,比起孩子气地在乎对错,他们都看重利益得失。   于是对方在回忆里无限地美化,只剩下一声相爱太早的叹息,在某个街边的店里,他们当中一个可能会说:“要是我再成熟一点的时候遇到你……”   可是他没有那么久的时间了,没有那么多年去淡化伤口。这样看来,对陶率真的不公平。   青年忽然惊觉,他难道是在怕死吗?到这一刻,他竟然是有怕的。   关于世界,他还有那么多的事没有弄清楚,关于爱情,他还是一知半解,医院里那么多人来去匆匆,被小病折磨着活下去。   好像高中的时候月考,大家都还在答题目,他才答完选择题,却不能再写下去了,周围的人还在奋笔疾书。走出考场,谁会等他。   他人生的答卷只能写到这里停笔了。   陶率紧紧搂着他,像小时候牵他回家,那么紧,好像一松手他又会跑掉。陶率说:“别哭了……”   其实他没有哭,是陶率,原来小说里说泪痛交加,是真有这样彻骨的痛。   陶率的表情把他也惹得掉了眼泪,他曾经有那么多话想要告诉陶率,在他不接他的电话的那三天里,他是怎样创剧痛深。   他偷偷掉了好多眼泪,才能在电影首映礼那天,在霍遥山旁边,假装出坦然的笑,不像小孩子一样把伤口示人。   现在他静静流泪,却不是想要告诉陶率这些了。   病房的电视在放小时候的《天龙八部》,那么多年,他没有再重新看过,总觉得这部电视剧还是童年那样,在每天的放学后,踩着夕阳,天还没有黑,追在陶率后面……时间大把大把从指尖里流掉,从不觉得死是那么近的事。   陶率也像那部夕阳里的《天龙八部》,总还是小时候那个朦胧美好的模样。   刚才一直是陶率在说以前,此刻,他才轻声说:   “我一直以为你还是小时候那样的,陶率。现在才发现,原来你早就没有那么好了。”   陶率由他埋怨,抱着他,像是孩子时惹毛了他,就那样听他骂他,低声说对不起,眼泪一滴滴地掉在他脸上,像冰凉的一个个吻。   他说:“你要是觉得对不起我,就带我走。”   走去哪里,陶率知道他不是要离开医院,他只想要离开这里所有的人和事,回去记忆里那个地方。可能是十年前,或者十五年前。   那时,天底下最大的事是考砸了某一科,在云那么要面子,只有在他面前才流露沮丧。只在他面前,烂漫地说起未来,当然不是继承家业这么俗气的事,却也没有很大的志向。   关于未来的每个注脚,本来都应该是他们在一起。   可是林在云也知道,就算是他,也不能带他回去了。   ---   霍遥山处理完经济法庭的事,挤出时间打电话。他托了人去给林在云办出院,在H市买了环境清幽的别墅,但如果林在云想回继母那里,他也不会干涉。   经济法庭到最后只剩一地鸡毛,他在恒云影响太大,就算涉嫌侵犯商业秘密,也说不清他到底占几成责任。   他如果想继续掌控恒云,或许还有得牵扯,但霍遥山根本没有留下的意思,早就清完了恒云的股权,几乎什么也不带走。   这由他一手缔造的商业帝国依然辉煌,他竟甘心抽身而出,让很多业内人士也深感意外。   在霍遥山放弃恒云的前提下,这桩事还没有了结,只因为他要带走一样东西——微信的图标,一个小企鹅。   A市最好的律师团,只为了这只简笔画的黑色小企鹅,进行了旷日持久的拉锯战。   除了这个,霍遥山什么也不要。终于等到恒云松口。   电话里,对面踌躇道:“我去医院接林公子的时候,护士说,他已经被人接走了。”   霍遥山呼吸重了一瞬,A市入秋,冰凉的空气挤入肺,涌上来刺痛的感觉。   “说是一位姓陶的先生。”   对面回答,他才意识到自己问了“是谁”。   其实他应该猜到的。就连得知宏光对林氏集团下手的时候,林在云第一反应,仍然是给陶率打电话。   他卑鄙地偷走这份爱这么久,不肯物归原主。   难道人生的最后时刻,他还不肯让林在云走。他答应了放过他。   他碾灭掉烟,在冰冷中,又想起来不用担心屋里有烟味了——林在云不在。   重新抽出一支烟,银质的打火机一亮,白色的烟雾,在烟头的橘黄从亮到暗时,慢慢缭绕出来。   落地窗,能看到林氏集团的方向。但是林在云不在那里。今天不用去接他下班。   桌面很干净,没有文件,没有合同。冷冷映着他的影子。   以后他都不在那里。   霍遥山有一丝冷战。   自从经常待在医院,他又戒了烟。阔别已久,尼/古/丁的味道再涌入神经,带来不适的辛辣感。   整点的钟声响了,手表也跟着叮得转过指针。   他猛然剧烈抽痛了一下,怔坐在原地,慢慢回过神。还好,不是心痛到发抖,只是烟头烫到了手指。   台风过后,是连着好几日大雨。   陶率定的最早的航班回A市。   当陶家的司机接到林在云,脸上显而易见的错愕,却还保持着礼貌,很快道:“林公子。”   “你的司机好像都不认得我了。”坐在后座,林在云对陶率说。   “怎么会,他是惊喜。”陶率说。   “我真想不到,”林在云道:“你肯带我走。”   陶率说:“我还没有人渣到那种程度。”   林在云只是笑了笑,侧过头去看外面的雨景,轻声说:“你没必要一直和我证明的。”   他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说:“在云,你不能不让我说。”   他的神色在秋夜里有种难以形容的绝望,好像死刑犯还在做最后的辩诉,车中的沉默蔓延,显得这句话也凉透了。   其实他明白,他们太了解对方。不需要他证明什么,林在云可能比他自己都要了解他,只是时过境迁,回不去当初。   他的证明,更像是固执站在原来的地方,刻舟求剑。爱河已干涸了,他却还要找一个再也抵达不了的路标。   林在云说:“我只是觉得有点惊讶,你帮了我,于情于理,我应该谢谢你。难保霍遥山不寻你的事端。”   “谢谢我……”陶率静静看着他,半晌,流露出相当悲凉的笑,字字说:“我们从来没有分得这么清楚过。”   林在云道:“总归麻烦了你。”   他就是要和他算得清清楚楚,他说对不起,他就说谢谢,他进一步,他就往后退两步。   在爱情上,他吃亏太多,不能不学聪明。   “我就不能帮你吗?”陶率的声音有点轻:“生意上你不愿意受我恩惠,可是现在这个地步……”   林在云没有回答,他也终于沉默,不再开口了。   车子开到服务区,停着等前面的车通过。   陶率听电话,对面在说恒云受到调查的事,主要是霍遥山还陷在官司里,不能抽身。   等陶率挂了电话,林在云才说:“公事我不便听。”   陶率抱歉了一声,收起电话关了机,等前面收费站过完。   车载的电台却也在说“恒云近日深陷泄密疑云……”   陶率侧头,见他闭了眼睛,明白他是不愿意听,便叫司机关了电台。   “我对这些不感兴趣。”林在云说:“你也不用特意说给我。”   “在云,”陶率的侧脸隐在夜色中,仿佛克制着某种情绪,“我承认我故意让你知道,知道他现在倒楣。他这样骗你,你不恨他吗?如果今天是弘光接受调查,如果是我……”   他的语气实在尖锐,几乎有点丧家之犬的凶狠,林在云怔了一下,打断了他:“你是怎么了?”   陶率原来从不是这样,他是标准的世家子弟,不管遇到什么事都风度翩翩,只有这样温和的性格才能忍受前面十几年的林在云。   就算林在云和谁一起说说笑笑下学,他也不会生气,以前林在云总觉得他好大方,是天底下最大度的男友。   陶率永远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带笑说“难道阿云会喜欢上别人”。他太自信,无论发生什么,这十几年的感情没有旁人可替代。   陶率自知反应太激烈,俊美的面容一点点僵硬住。   车前面的雨刮不停刮动,驶上前方道路,周围都是堵车的喇叭声,在铺天盖地的哗声里,他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对不起,在云。”他说:“我……”   林在云说:“你别放在心上。”   陶率听笑了,但笑意一寸寸消失后,身体却只觉得冷。车里开了暖气,入秋的寒意仍浸入骨子里。   “我宁愿你冲我发火,和以前一样。”   林在云看着窗外,桥梁上装的是新的灯,白色横柱状,一排排亮过去,凄白的光,连桥边两三米都照不清。   “我一直在想,”林在云说:“我现在应该叫你阿率,还是陶总。”   “如果对阿率发火,他当然不会生气。”   陶率声音很低:“你知道,我爱你,”他的表情近乎于痛苦,“这件事从来没有变过。”   “当然,我一直以为我知道你。至少,我不应该是最后一个知道你的决定的人。”   林在云道:“自从爸爸跳楼那天开始,我才发现,原来我对你的了解这么浅薄。”   陶率侧过脸,用一种难以形容的复杂神情看着他,道:“你现在恨我,这个我知道。我怕见到你,怕你见到我更讨厌我。”   “可是……”   后面的车在按喇叭,催他们开快点。这么大的雨,人人都想早点回家。   “你还爱我吗,在云。”他眼尾赤红,语气却很平静,他望着林在云,又问了一遍:“我知道你恨我,但是,你愿意和我结婚吗?”   林在云没有说话。   他的神色因为痛苦在黑暗里有点扭曲,却仍然平静地说:   “霍遥山可以,难道我不可以吗?炮/友,床伴,情人,那天你不是这么说了吗?你了解我,我现在说的是真心话。”   林在云笑了一声:“想当我情人的有很多,你要先排队。”   陶率也微微笑了:“可是我比他们都有钱啊,不能插个队?”   林在云脸上的笑淡了点:“你认真的?”   “既然你可以为了钱和霍遥山在一起,在这方面,我不会比他更吝啬。婚后,弘光都会是你的。”   林在云不再说话,黑暗的后车座,只有沉重的呼吸声。   陶率轻声说:“你爱他。”   这些天的所有碎片一样的记忆浮上来,串联在一起,清晰得令人无法回避。   “在医院里,你装作冷漠地对待他,甚至好几次在他面前提到我,”陶率说:“既然这么讨厌他,为什么现在我不可以?”   林在云笑道:“你以为我不想让他伤心?我就是想让你这样猜想,然后为此痛苦。你上我的当了。”   陶率道:“原来如此,那么现在你要不要收网,把我这条鱼捞起来?”   青年侧眸看他,他脸上的表情简直平静得有点可怕,不像是玩笑话。   “那太亏了,谁知道我以后还会不会遇到更有钱的人。现在和你结婚,今后怎么办。”   “以后,”他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说:“我们还有以后?”   他语气平静,不像失控,林在云仍觉得慌乱,靠着车门,眼睛盯着外面的桥梁灯:“陶率,你冷静点。”   “我正是冷静才能这样问你,”陶率说:“你以为我疯了?”   陶率说着,摸黑就靠近他,强行去吻他别过去的脸,吻着他的唇,却察觉到有冰凉的液体滑下来。两人靠得太近,脸都被濡湿。   黑暗里,闷哼一声,陶率退开来,唇边多了个冒血的伤口,他慢条斯理抹掉流下来的血珠。   “我们订婚了,”他说:“我为什么不能吻你?”   青年别着脸,并不说话,泪痕在暖气里烘干了,又滑下来一行。   陶率望着他的泪,心里跟着他发痛,仍是平静的语气:“你不需要钱,那林伯父呢?你需要一个人照顾他。霍遥山不可能帮你。”   林在云说:“我现在要回家。”   半晌,他继续说:“之后,我才能决定要不要答应你。”   到家时雨还没停,林在云没叫醒继母,自己开了门,摸黑上了书房,从桌上拿起那个红色的文件袋。   没过多久,他重新回到陶率车上,手上紧紧抱着文件袋。   陶率没有问他文件袋里是什么,只道:“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他那样喃喃的语气,叫林在云听得鼻酸,笑了笑说:“我说要回来的,你要反悔?”   文件袋里装着爸爸挪用公款买南山地的材料。在过年那天,他就要打开看的,可是那天烟花声音好响亮,他孩子一样贪恋,贪恋这半年安稳。   从前听人说琴瑟在御,莫不静好。诗里难得写到男女婚后美满,女人说鸡打鸣啦,男人说天还没亮,不信你看,启明星还在闪光,等我去芦苇荡里射鸭射雁,为你烹调。   林在云不爱读书,这一篇却读了好多遍。   那时候年纪太小了,以为爱情真的是那样,他和陶率有一天也会变成诗里白发苍苍。   弘光卖了假消息,说南山的地要被开发,林父铤而走险,用林在云的户头买了地。   事发之后,爸爸不仅畏罪,更是怕弘光揭发此事,查账头查到他的身上,害了他一生,因此才不敢鱼死网破。   或许爸爸早就猜到对手是谁,所以什么也没告诉他,怕他去报复,怕他把自己也搭进去。   可是到头来,他还是找上了霍遥山。   他恨陶率,后来又恨霍遥山,恨到最后,竟然发现荒唐的是爸爸。可那是他的爸爸,到现在,他不知道应该恨誰。   人生二十几年,全是骗局。   陶率道:“我对你反悔过吗?”   “你说得对,”他的眼泪又掉了下来,“我死以后,总要有人照顾爸爸和阿姨。”   那个字眼明显刺痛了陶率,车里只有沉默。   就连爸爸也骗了他,那为什么不能容忍陶率骗他。反正他们本来就要订婚,陶率今天带他走,是和霍遥山彻底翻了脸,不可能再帮忙对付林氏集团。   那就没有比陶率更好的选择了,反正阿姨也说他们知根知底。   他现在不喜欢陶率吗,那他还要喜欢谁。反正十几年都是陶率,就算现在他们生疏,总比其他人要好。   陶率一直比他要聪明,说不定陶率说得对,他是恨他,但难道他就没有一点点还爱陶率?谁说的准呢。   他终于骗过自己。   林在云侧过脸,含着眼泪,冲陶率笑了一下:“其实我们还没来得及订婚,你说话不作数。”   陶率几乎是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明天……今晚就登报订婚。”   一旦见报,和霍遥山决裂也没有分别。   林在云要的就是这个保证。他怕今后陶率又受要挟,对林氏集团不利。为此,只能先逼陶率走到绝路里,逼他不能再和霍遥山合作。   陶率也很清楚,却还是欣喜若狂,车不停,他也不停吻着他,外面霓虹灯在雨水里闪闪烁烁。林在云不再流眼泪,慢慢地回吻他。   原来爱情就是各取所需。他要是早点明白这个道理,那个雨夜,早一点答应陶率就好了。   这样,就不会遇见另一个人。   陶率动作很快,两人时隔大半年订婚的消息很快在各大商报上刊登,喜结连理,佳偶天成。   林在云躲在陶率的山地别墅里,躲掉外面的物议。他们像什么都没发生,和以前一样一起吃饭,抢遥控器。   陶率有时候会问:“订了婚,我们什么时间结婚?”   林在云总是平淡地说:“我不想那么急。”   陶率便不问了,明知道他在拖延,但没有任何办法。   轮椅推进屋里,细微的声响,做饭的沈阿姨把窗帘拉开,回过头,“陶总,小林在茶室里。”   听到声音,林在云从二楼茶室走出来,靠着楼梯扶手,手里拿着苹果,安静地吃。   陶率把大衣挂在置衣架上,推到里面,一面说:“要是你不想待在国内,我们可以去澳洲走走。那里还养着我们小时候骑的马……”   说到后面,知道他又要说到结婚,林在云说:“你应该清楚,我活不了多久。”   陶率停在伸拉门的旁边,没上来,身影僵在那里。   室内烘着暖气,他慢慢把手里的苹果吃完,又说:“你问我愿不愿意,我没有不愿意。但是你呢,陶率,你爱我吗?”   陶率道:“我爱你。”   林在云只是笑,很久没说话。   从他的眼神里,陶率看出他不相信。他当然不相信,他把他的人生毁掉了,竟然说爱他。   “如果你只是觉得寂寞,不一定非要是我,”林在云终于说:“当然……或许你是想要真爱什么的,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有时候在想,或许我们都误会了。   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太长,误以为在一起很开心就是爱。没有人教过我怎么爱,我在这门课上犯错太多。陶率,我也不知道。”   说完,又走回茶室里面。   陶率一直垂眼听着,窗外面的太阳光照进木地面,明亮的反光,没有夏天那么刺目。   他是聪明人,其实他知道林在云要说什么。他爱他,林在云不相信。他爱过他,他也不相信。   报纸上一天天写商业新闻,政治格局,娱乐小报在八卦飞轮海新组合,SHE发了新专辑。   财经新闻的主持人说前恒云总裁出走恒云后,重起炉灶。恒云在A市如日中天,他便远走S市,国家正有意发展S市新兴产业。   霍遥山将从恒云带走的那个企鹅,重新放在了新的即时通讯软件上面。   商业杂志议论他是自己盗版自己,恒云也很不满,试图揪出他侵犯商业版权的由头。可惜此时还没有严苛的竞业合同,只能让霍遥山抢占市场。   真成了对手,许多人才察觉这个前总裁在生意上的冷酷。恒云是他的心血,占据他人生几乎一大半的时间,他却没有丝毫手软。   恒云集团以电脑实时通讯为主要业务,他却瞄准了手机市场。手机放不下太多的内容,最初,Q.Q只有文字传输功能,用户大失所望。   陶率看了电视,说看来霍遥山昏了头,倾家荡产地去做赔本买卖。   他试探的目光,显然是想听到林在云附和。这半年,他几乎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怕林在云反悔了订婚。   “他不是那么蠢的人。”林在云抱着漫画书,躺在沙发上,耳朵也在听电视里的财经新闻。   但自从林在云离开医院后,霍遥山做的每一桩决策的确都堪称昏聩,一误再误,大失水准。   这种话,陶率当然不会说,便只道:“恒云忙着在A市发展,等腾出手来,踩死这样一个新公司,不用多少功夫。”   林在云翻开下一页:“当然,你这几天一直飞S市,不正是在给恒云做刀,替他们打压这个竞品。”   陶率表情变了,低下头,好一会儿,道:“那又怎么样。”   “你说不谈公事,现在又关心起来了……”他停了一下,感觉到自己语气有些失控,止住颤抖的话音,才接着说:“我们马上要结婚了,你别为着这个烦心。”   林在云明白自己不能再说了,他们重新复合得太勉强,只要一点点外力,又要分崩离析。   并不是他和陶率做错了什么……也不是因为过去的事。他渐渐不再恨陶率,恨这种感情太累,他不能带着这么沉重的感情走,那样死也得不到清净。   “我只是希望,”林在云慢慢地说:“你不要变成你讨厌的样子。你以前不是说,最不齿恶意打压市场的商人吗?”   “我没有变成那样。”陶率说。   林在云静静看着他,半顷,垂下眼,继续看漫画:“随便你吧。”   顿了下,又说:“或者你是怕他。你和市监局关系好,当然有办法给一个新企业找麻烦。”   他有点嘲讽的口气明显刺痛了陶率,陶率没有说话,坐在原地,电视上,财经新闻已经播完,转到了天气预报。   “在云,”陶率道:“就算我下作,我赶尽杀绝,那也是合法的商业战略。没人能说我不对。”   “你指责我,那没有关系。我们要结婚了,你骂我两句打我两下都没有什么,”他低声地说:“但你是为着谁?”   林在云知道他们要走到这个局面。   霍遥山。这个名字横亘在中间,抹不开,哪怕装作从前那些事没有发生过,也回不去了。   他看得出,陶率一直在忍耐,一直装作不知道他发呆的时候心里在想谁,一直这样古怪维持着同居的关系,任由他拖延婚期——   或许陶率是觉得,他们总要在一起的。过去没有人插足过,或许林在云只是觉得新鲜,一时有点怅然,但他总归要重新爱上他。   林在云道:“就算不是他,你这样暗害其他人,也让我觉得可怕。”   看着陶率,他说:“阿率,你以前不是这样……”   陶率别开脸,有点要流泪的样子,却慢慢笑了,悲怆道:“你一直说我变了,其实是你放不下他。你在我身上……”   找不到他的影子。   林在云惊怔,打断了他:“陶率!”   推开门,他推轮椅出了门。   沈阿姨见他们吵完了,擦了擦手,问林在云晚上想吃什么,她趁着没落雨出门买。   林在云没胃口,但见她殷切关心,还是说了几个家常菜。   很快,家里便只剩下他一个……   林在云:【龙坑龙坑…!废物系统要你何用,打个游戏都让你拖后腿!】   系统:【qwq】明明0/7的是宿主。   就这么爽玩了一天,到傍晚,陶率才打来电话。   开口就是道歉:“对不起,在云,可能是最近公司太忙,我有点着急。你不要为这个难过。怪我心急。”   他会道歉,这不奇怪,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他们每回吵架,只要陶率低个头哄一下,风波就消弭了。   林在云道:“你还惦着啊,我早就忘了。回来吃饭吗?沈阿姨买了菜。”   陶率便笑了下,说:“好。公司楼下新开了甜品店,你要哪个口味?”   陶率是不是真的不在意这件事,林在云看不出来。可能他是真的大度,也可能他不愿意再深究。   深究下去,他要个什么结果呢?要林在云承认爱过霍遥山吗,那也没有意思。再刨根究底,说不定,订婚就这样黄了。   陶率怎么想,林在云不在乎。既然他愿意装聋作哑,林在云当然和他相安无事。   又一年的圣诞来临,林在云破天荒和陶率说想出门走走,他一直待在家里,陶率旁敲侧击他也不听。   圣诞节,他却想通了,陶率当然高兴。   陶率想送他,林在云道:“就去附近的商店买个蛋糕,最多十五分钟而已。”   陶率没开口,望着他。   林在云又说:“我想一个人走走。”   陶率才妥协:“十五分钟你没回来,我就来找你。”   林在云笑起来:“长了一岁,怎么比以前还要患得患失。”   陶率明白自己这样做有多可笑,也跟着他笑,慢慢道:“还是叫司机送你吧。”   最后还是让林在云一个人散心。   今年圣诞没下雪,山地别墅旁边修的路很好走,林在云如今身体不如从前,走了六七分钟,才看到路下面的商店。   四周挂着小彩灯,他走进去,本能觉得不太对,好像有人在看他。   店里只两个人,都是陌生的外国面孔,估计是住在附近别墅的人。   他又回头,山路隐在黑夜里,一切都影影绰绰,看不分明。   林在云挑好了蛋糕,出了商店,那种被人看着的感觉又涌上来。   他手心里冒冷汗,走到半路,倏地转头看。在山路后面,一辆宾利停在那里,掩在沉沉夜色中。   宾利没有车牌,但林在云一瞬间知道车里是谁。   他咬着牙往上面走,那辆车也跟着他往上开一点。他停住转头,宾利也停下来。   就这样两相僵持,宾利终于熄火。   隔着不远,林在云看到霍遥山坐在驾驶位,安静地靠在方向盘上,夜色太深,看不清表情。   他在这里等了多少天?林在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一直沿着山路,往有灯光的地方走,一步都不停,一步也不回头。   还没到十五分钟,陶率已经从别墅里出来,看到林在云的身影,他才停住。   八/九岁叛逆时,林在云离家出走,次数太多后,就像狼来了一样,连爸爸都懒得再哄他,反正他晚上十点之前肯定会回家。   只有陶率每一次都追出来。他往外走几步,陶率就在后面追几步。最后林在云才觉得自己博回颜面,矜持地站在路边。   陶率就去给他买冰淇淋,总算哄好了他,才牵着他回家。   林在云跟在陶率后面,眼看就要离开山路,进别墅前,他还是忍不住回过头。   山路上,只看到一条雪白的车灯光,将圣诞的夜照亮。   那么凄清的雪亮的光,竟然让人想到去年A市的彩灯霓虹。今年,说是不再过洋节,陶率告诉他A市那些彩灯全都拆了,已经没有去年的盛况。   切完蛋糕,林在云显然累了,脸上血色褪尽,陶率想让他去休息,他却说:“我们再玩一次真心话大冒险吧。”   九年前,他大冒险输给了陶率,抽到了对在场之人表白的卡牌。输了游戏,怒气冲冲的林公子负气,走出门,随便拉了个经过的人。   那人竟然真肯被他攥住袖子,回过头看着他。   此时,陶率道:“就两个人,怎么……”   “轮流抽牌,直到抽中。”   前面九张都抽了空牌。   陶率刚想叫停,林在云就举起手里第十张,上面赫然是金奖券标志。   蛋糕甜腻的味道还弥散在空气中,林在云轻声道:“我选真心话。”   ——“我选大冒险。这次都怪阿率,非要让我输,我偏不选真心话。”   ——“阿率最讨人厌,不就是想让我先说那句话……一点风度也没有。”   陶率神情一震。   隔了九年,他才听到当时想听到的那句话。   那时候,他已经爱上了他。可他还不确定,林在云对他是什么想法呢?九年前,太年轻了,年少的陶率太好面子,不敢直接表白,怕被小林公子拒绝之后朋友也做不了。   是他提议的真心话大冒险,如今,林在云终于把他当时期待的答案给了他。   陶率神情僵硬,九年前那个问题,他已经不想问,却只能慢慢开口。   “你……爱我吗?”   林在云以为自己会掉眼泪,就像那天在新叔叔的书店里,陶率一吻他,他就溃不成军。   可是竟然没有。一滴眼泪都没有。   他就这样平静地开口:“原来,我早就不爱你了。”   在看到山路上那辆车的灯光的时候,在一次次和陶率因为某个名字产生分歧的时候,在眼睁睁看着陶率变得不择手段的时候。   他不能再骗自己,这个少年时爱过的人,已经离开他的心。   ——“选一个在场的人表白?你们真的没帮阿率做手脚吗,怎么可能抽到这种牌……谁说我要耍赖,愿赌服输,表白就表白。”   ——“我喜欢你很久了,我们交往吧。对了,你叫什么名字?霍什么……噢,记住了,那以后我们就是恋人了。”   蛋糕氧化后塌软下来,餐桌边,只剩下陶率还坐在原地。   他翻开自己面前下一张牌,金奖券。   他垂下眼睛。   面前只有空气,客厅已经关了暖气,外面的寒冷一点点渗进来。   “我爱你。”   即使你已经不再相信了。   ---   08年,《色戒》在N国上映。黑暗的影院里,鸦雀无声。   女主角紧握住那钻石戒指,这件导演从卡地亚借来的40年代的古董珠宝,在黑暗里生辉,只承载一次绝望的爱。   手表和胸针上的红宝石,也是那么的明亮,亮到让人疑心,它还能照亮两个人的未来。   原著小说里,当她握住那颗钻石,她心想,旁边的这个男人是真心爱她的。为着这份爱,她放他一条生路。   ——“搂梯既窄又黑赳赳的。她听见他三步两脚地下去……”   林在云对陶率道:“上回的订婚礼物我不喜欢,你换一样送。”   正看电影呢,陶率想不到他会悄悄地说话,便也低声地问:“你喜欢什么?”   “买一块手表吧,”林在云轻声说:“我在外面等你。”   出了影院,林在云找到电话亭,慢慢拨通一个号码。   他要放过他了。   死之前,他放他一条生路。   电话没有拨通,转到了留言。   陶率回来时,看到林在云在电话亭里说了一句什么,然后挂断了电话,走了出来。   一路上,陶率说着设计师给出的款式,林在云都没有听。   此时,N国积雪未消,陶率紧紧牵着他的手,路上有人回过头,或许以为他们是情侣,露出善意祝福的笑容。   N国电影放映时,国内A市也正觥筹交错。   酒局间很多人神色复杂,恒云的高管更是早早找借口离开。   没人想到霍遥山还能回来,回到A市。恒云和弘光的主阵地都在A市,他竟然敢回来。   Q.Q推出语音留言功能后,在年轻人里流行。S市给了霍遥山不少支持,借着他促成市场经济改革,如今他是东山复起,恒云的人当然心中不快。   ——他用恒云如今的主业务即时通讯项目抢的市场,无异于打恒云的脸。   霍遥山也清楚网上怎么说。无非嘀咕他起家不正,有山寨恒云微信的嫌疑。   商业上,最不重要的就是名声。手段正不正当,他也从不在乎。他不怕商业对手恨他,他很少有怕的东西。   合作谈完,天光还亮,霍遥山沿着A市落雪的长街,慢慢往高中的路走。   在那条路上……在十年前,霍遥山刚得知家仇时,也是这样冷的天气,那一天,他袖子里藏着一把折叠刀,要去找林英。   大不了同归于尽,一个死,一个坐牢。   当时,他这样想着,旁边有一扇门开了,光一下子照了他满身满脸,他侧过头,屋里面的暖气跟着扑在他脸上。   那个少年扬着下巴,站在一室的光里,伸手抓着他的袖口,没察觉到折叠刀的存在:“哎,你等等……”   因为这一句“等等”,霍遥山等了好多年。   等到今天。   一路上人声鼎沸,突然有人喊:“抢劫!”   与此同时,一个人扑了过去,顺手扯掉旁边人的百达翡丽手表,往巷子里钻。   被抢手表的人追进巷子,后面的人大叫:“哎!追什么,报警啊!”   巷子中,霍遥山死死按住那人,试图从对方紧攥的手里抢回手表。   终于,那个抢劫犯卸力,他立刻松手,去抓掉下去的手表。   一下子没能抓住,却听到刺啦的一声,折叠刀刺进肉里的声音。   ——是十年前他没有拉住他吗,怎么这把刀还是见了血?   电话一直在响,他的视线时而黑时而模糊,听到后面尖叫一片,喊着什么“死人了”。   死……这个字眼让他心头一跳,几乎是一瞬间视线都清楚了,恢复了力气,去抓住摔在地上的手表。   抓住了。   鲜血一滴滴掉在表盘上修复的红宝石上,将指针模糊。   电话终于自动挂断,转为“滴”的一声“已为您储存留言”。   剧烈的痛楚终于后知后觉涌上来。这一次原来是被捅了刀,血染红整个衣襟。原来只是这样,左胸腔的痛苦,是因为伤口还没愈合。   等到春暖花开,伤口好转,这痛楚就不会翻翻覆覆。   山地别墅外,沈阿姨买了点菜放在冰箱里,等着林公子和陶总回来。   她出了门,又在山路上看到了那辆宾利。两年里,这辆车几乎每天都会来。   她担心是主人家的朋友,走过去,拍拍车窗,想说什么,先被主驾驶的状况吓了一跳。   男人西装和衬衣内衬上全是血,几乎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只看到两道伤口泊泊淌出鲜血,把车的内饰都打湿,血腥味扑鼻,只有在警匪片里才能看到这种亡命的场景。   沈阿姨吓得脸都白了,哆哆嗦嗦,不知该报警还是打救护车电话。   驾驶座上的人忽然开口:“窗台上的花……”   已经好多天没有换了。沈阿姨没想到他关心的是这个,退了两步,压着胆怯,道:“以前是林公子在换……”   “以前”两个字明显让男人身体一僵,原本紧紧捂住的伤口,也微微松开。   他好半天没说话,靠着车座,那种脸色,让人觉得恐惧,好像完全失去了人生当中最重要的东西,可是临到头还不敢相信。   穷途末路,竟然是形容此刻。他什么话也没说,沈阿姨劝他去医院,他也只是靠在方向盘上,看着山路的尽头。   那里雪路没消,路不好走。要是有人回来,要小心脚下。   沈阿姨道:“哎,林公子和陶总去N国散心,过两天才回来。窗台上的花一直是他来换的……瞧我这记性,林公子还提醒我这几天也要记得换。”   她这才想起来,连忙又匆匆地往别墅里走。   她没有看到,说完第一句话后,宾利里,男人又勉强坐直了。   二月份,冬天的最后一个月,空气仍然那么冷。下山的路,冷空气一直钻进窗户里。霍遥山没有关窗,他怕在暖气里睡着。   沿着导航,他开往市区。他还不能死。   但他怀疑伤口已经在好转。身体竟然有点轻快,剧烈的痛楚也减轻了,几乎没有什么感觉。只是天太冷,手指有些僵硬。   N国。   异国他乡,陌生的医生,说着陌生的语言,急救室的灯一直亮着。   陶率心跳得很快,血也跟着流,呼吸急促,他一直在签字,手术同意书,免责同意书,病危通知书,家属签名。   心几乎快要跳出来了,但是身体却僵得像是所有器官停止运转。医生在和他说做好心理准备,或许是担心他听不懂,又做了一个摇头的动作。   他用全身的力气克制住,说了一句好,走廊里人来人往。这里有N国最好的肿瘤圣手,这里有先进的医疗环境……不,在云的病一直是在九院治疗,N国不知道他的情况,他们要回国……   陶率一瞬间脑海中无数个念头,却还是死死盯着那盏绿着的“手術中”,滴滴的仪器声音,越来越凌乱的脚步声。   绿色的“手術中”慢慢变红。   医生走出来,摘下口罩。   陶率不受控制想要往前,右腿失了力,跪倒在地上,好半天,听清楚医生说:“先生,病人说想要和你说话。”   护士扶他起来,周围的光都冰冷。远远的,能听到悠长的仪器关闭的声音。   病房里,青年面色苍白,眸光却很明亮,神情安静,氧气罩上氤着白雾,挡住半张消瘦的脸。   护士替病人慢慢摘下氧气罩,就退了出去。   “阿率,再答应我一件事。”   他的声音很轻,在寂静的病房里,清晰得有点残忍。   陶率点头。   他目光平静,想要伸手,却没能抬起来。还没放下,陶率就握住了他的手,握得这样紧。   小时候离家出走,陶率牵他的手也这样紧,好像一松手,他又要跑了。其实就算陶率不牵着他,他也会跟着陶率回家的。   林在云叮嘱完遗嘱和集团股权分割的事,一部分交给继母和弟弟,剩下的捐献掉。   又确认了任务目标真的会照顾林父一家,才欣慰躺平。   系统:【准备跳转下个世界了——】   他望着陶率,隐隐约约看到对方的口型是“活下来”,他听不清楚声音,只能微微笑了下。   “今天哭了的话,以后就不能哭了,”他说:“陶率,你要活下去。”   不能像原剧情里一样一死了之。   带着林氏集团和弘光集团的烂账活下去,带着这条站不起来的腿活下去,带着余生某一天随时可能被清算经济犯罪的恐惧活下去。   长命百岁,万年负愧。   【跳转成功】   “滴——”   检测病人生命体征的仪器发出一声尖锐的长响,终于,彻底静了。   ---   那是十几年前的A市,肃冷凄清的街道,刚刚开始改/革/开/放。黑暗里,男孩一直往前走,走到路灯下,走到光下面。   陶率跟着他,有些茫然。   男孩回过头,昳丽的面容带点气恼,扬着下巴,冲他道:“不许跟着我,我要走了!”   陶率知道他说的是赌气的话,便还是跟在他后面:“在云……”   男孩又慢吞吞走了几步,终于在一个商店的拐角,偷偷回头,悄看了陶率一眼。却不想,陶率也在看他,竟然抓了个正着。   对方耳朵瞬间红透了,又扭回头。   “你一直跟着我,爸爸都不担心我了,也不出来找我……都怪你陶率!”   陶率听出他是恼羞成怒,走上去,又轻轻喊了他一声。   他终于不甘不愿,绷着漂亮的脸,停在了商店外面。   陶率特意挑了个橘子味的冰淇淋,走出商店,却见路上已经没有人。   街道上空空荡荡,只看见路灯凄冷的光。   ……   “先生?先生?”护士叫醒陶率。   夜太静了,医院走廊里雪白的光,一直照到台阶下。   护士说了一些话,最后说:“所以这几天您要尽快办理死亡证明的公证和认证……”   他被突然叫醒,呼吸急促,心跳得不正常,仿佛已经死了的人被从地狱拖回人间,身体还没忘了石磨地狱的痛楚,一直战栗,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看着外面的夜色。   这么冷的冬天,他得去找他,然后带他回家。不然,伯父该要担心了……   凌晨街道上,三三两两的人还在讨论明天去看电影,《色戒》还在放映。   「这个人是真爱我的,她心中轰然一声……」   「她听见他三步两脚下去……」   H市的酒席里,有位部长点燃烟,醉里,没头尾地说起2006年的圣诞:“恒云当时的……霍总突然要回A市。苦劝他留下,合作细节还没谈完,为了过个洋节……哎,毛头小子,沉不住气。”   “在市里不能过节,一定要回A市?”   “当时他说,要去见谁……谁来着?否则,人家不能安心呢。”   后面便是酒桌上的笑声。   这个人是真爱我的,他心中轰然一声,若有所失。但是他知道,太迟了。 第25章 霍遥山番外(1)   A市医院, 来了位浑身是血的病人。   据说是路上遇到歹徒,被捅了两刀。拖了几小时,伤口炎症反应加重, 已经出现并发症。   好在病人最后出现自救意识,勉强控制住情况恶化。   血和衣服黏连,医生们只能给他剪下来, 本来要打麻醉,但病人坚持要尽快出院。医生面面相觑, 无奈之下,转而直接缝合。   医生真怕他一会儿反应过来太疼, 起诉医院草菅人命, 反复确认他的意愿,如果痛极可以临时上麻药。   痛吗?霍遥山不知道。他握着手表, 血液流失,意识也涣散,他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事……他想不起来。   周围医疗器械滴滴答答响得不停,外面雨淅淅沥沥,滴滴的仪器声, 霍遥山忽然脑海清明了一瞬间。   电话, 谁给他打了电话?   医生劝阻不住, 只能看他翻出电话, 翻找未接来电, 血浸出纱布, 他的眼睛却比刚才还亮, 仿佛一下子有了什么希冀。   工作上他都走邮箱,没有几个人知道他私人号码,会是谁, 来找他?   终于翻到记录——来电显示“公共号码”,来自N国。   医生道:“先生,您现在需要好好休息,避免伤口进一步感染……”   他从医十几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病人,来医院的时候,身上深深浅浅血渍,问他怎么伤的这么重,也答得敷衍。缝针也不肯打麻药,也不知道是急着出院,还是急着投胎。   要说不想活,病人驱车半小时硬是清醒地自己到了医院,还给伤口做了简单处理,这样的求生意志,放在普通人里也没几个。   霍遥山看着那个“公共号码”,心头空跳了一下,立刻想点开留言,却又停住。   半晌,他抬起头,道:“办一下出院。”   林在云打来电话是想要说什么?   是陶率说了打压林氏集团的事?还是一时兴起,想骂他这个人渣一顿?   坐在机场等候室,霍遥山脑海中出现无数猜测,每一个都有些虚幻,混乱而不真实。要是当时接到电话,他又想要说什么……   这个答案倒是清晰浮现出来。   活下去。   原来周密谋筹这么多年,最后只想要这个人活着。   什么仇深似海,什么年少羞辱,曾经觉得天大的事,到了生死面前,忽然都变轻。   到他的航班了,有人来领他登机。   他沿着通道走,听到外面普通通道人声熙熙攘攘,隐约有一家人出游的笑语,还有情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谈。一对新婚夫妇在哄小孩……   已近年关。   如果不是他的报复,现在的林在云也应该和这些人一样,享受着和家人团聚的静谧时光。   或许会更早一点接受治疗,病情会慢慢好转,仍然做他目下无尘的林公子,肆意地游戏人间。   地面服务人员领这位vip乘客登机,见对方面色剧变,连忙关心,却听对方说:“我要打通电话。”   这便是要回避的意思。   服务人员道:“好的,我在前面等您。”   他不敢听林在云的留言吗?   那天陶率第一次想要告诉林在云真相,他竟畏到不敢下车,只能让李秘书去接人。   他不是怕陶率。   霍遥山慢慢滑到电话留言。   机场的航班语音已经在催促乘客登机,冬天快要过去,气温还是这么冷,机场里的大灯照亮了人群所有悲欢离合,快过年的时候,连机场都添了红色的装点。   陶率没什么可怕的,他怕的是看到林在云眼里的仇恨。   以己度人,他知道杀父之仇是什么样刻骨的恨意,他畏惧的,是林在云恨他。   “啪”的按键声后,留言开始播放,一阵模糊的电流音,紧接着,N国街头的人声跟着涌出来。还有青年的声音。   就像他第一次在电话亭里给霍遥山打电话,身后面是兵荒马乱的汽车鸣笛声,那一天的青年掩不住的惶惑,连马路上一点吵闹,都能让他神经紧绷。此时的留言里,他的声音平静倦怠。   他似乎没想到电话会打不通,浅浅的呼吸声中,沉默持续了两秒钟,他才说:“霍遥山……”   霍遥山攥紧了电话,控制不住愈来愈急促的心跳,伤口的刺痛撕扯着胸腔。   留言却结束了。   服务人员看了眼手表时间,走过来提醒:“霍先生……”她被男人可怖的表情惊住,对上他发红的眼睛,只能怔怔说:“登机时间要结束了。”   ---   从A市到N国,最快的航班也要四个小时。   霍遥山从来没有觉得这段时间这么长,草草包扎的伤口,还连带着心脏一阵阵发痛,他鬼使神差看着电话,淡黄色的光打在脸上,有种回天乏术的不详。   他戴上耳机,又按开那条留言。   “霍遥山……”   他试图从中听出一点点怨恨,可是留言太短,短促的三个字,几乎要消散在N国繁华的街头,勉强听清楚,也猜不到下一句会是什么。   N国有他过去信贷合作的银行,一落地,就替他联系人,查那通电话来自哪个区域电话亭。   这件事要麻烦到N国的电话公司,但广银愿意卖他这个人情,广银总裁听他问要多少时间,愣了一下,才笑着说:“十几分钟。”   霍遥山没想过此行目的地会是医院。   做了最坏的打算,林在云可能不愿意见他,他很可能无功而返。或者被林在云当面质问,他无法回避。   那么多种坏的可能里,竟然想不到这一个。霍遥山仿佛没听懂似的,脸色惨白,仍望着对面的人,在等一句话,叫醒这个噩梦。   N国的冬夜静得竟可以听到剧烈震颤的心跳,他控制不住痉挛站起身,踉跄了一下,摔倒在地,顾不得后面的喊声,冲了出去。   医院里,护士们正在交谈,医生摘了口罩,在收拾手术室。一盏盏灯熄灭了,一楼的灯还亮着。   夜色里,忽然冲进一个男人,护士以为他要看诊,想要提醒他,却见电梯门开了,一个医生下了楼。   “手术结束了?”她说。   那个男人竟然听懂了,侧过头,定定看了她一眼,脸色很静,他走到前台,低声说自己要探病。   护士觉得他有些莫名,那种眼神,仿佛她刚才说的是他认识的人。   要是他真的认识,肯定会来问,怎么还会去前台。   医生回答:“结束了,那个Z国的脑癌患者……”他说到一半,被前面那个男人的目光惊住,一时没了声音。   霍遥山看了医生半晌,还是扭过头,看着前台。   电梯又开了,好几个医生出来,说着下班后去哪个居酒屋,又说起最近连载的杂志。   寂静的空气里,医生听到那个男人轻声问:“那个病人,他住院了吗,现在在休息?我明天再来看望。”   他的表情几乎有些痉挛,仿佛忽然意识到什么,将她先前的话重复了一遍:“手术,手术结束了……”   他的样子吓到了一边的护士,往外退了一步,在寂静的大厅里,她说:“您说的是那位……”   霍遥山却打断了她的话,又问:“手术做完了,不是还要讨论治疗方案吗,”他终于抬头,看向一开始出来的那个医生:“你为什么下来了?”   他的眼睛里带点冰冷的戾气,那个医生发觉他身上的血腥味,脸色白了,想要打警视厅电话。   这时,外面走进人,边走边说:“C君,你去陪那个Z国病人家属开死亡报告……”   这句话像一把重锤,刹那打破了大厅里的坚冰。   男人踉跄中撞向电梯,电梯门打开,他就像被抽干了力气,下意识扑往前,却跪倒在地。   手术室里,手术灯已经灭了,周围听不到一丝声音。   霍遥山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站在这里,他看着“手術中”暗下去的灯,疑心这又是一个恶梦。   只要潜意识发现他无法再忍受这痛苦,就会让他自然惊醒。每一次梦到父母死亡,梦到林在云用厌憎的目光看着他,他立刻就能醒过来。   伤口的痛楚一点点变得像是麻痒,因为心口的痛越来越强烈,其他器官的感觉都愈来愈模糊。   如果身体也知道他不想活下去,此刻,为什么心脏还在愈发用力急促地跳动。   如果这真的是梦,现在早就应该醒了。   怎么会没有醒。   他走进手术室,站在门边,不再往前走,里面的情景依然映入眼帘。   青年躺在手术床上,乌黑头发贴着惨白的面容,那双总是有些高傲的眼睛紧闭着,嘴唇泛白,脸颊透出灰败。   站在手术床边,周围所有的声音都听不到,钻心的痛楚一点点爬上来,心脏在剧烈收缩中,跳动跟着缓慢,身体供血似乎都停住,大脑缺氧一样的窒息里,霍遥山却忽然冷静了下来。   他忽然意识到,林在云没有死。手术床上,青年神情安详,显然还在睡梦当中。   医生走进来,就被男人抓住了领口,听到他质问:“为什么不开治疗仪?”   林在云没有死。否则,怎么可能不带着丝毫对他的恨意。   “您是死者家属吗?很抱歉,我们已经尽力……”   他一开始竟然会相信这些庸医。   霍遥山想笑自己真的糊涂了,他在M大学习的临床,他怎么可能看不出,眼前的人……   头脑在窒息缺氧里一阵攥痛的晕眩,他往后退了两步,医生想要扶他,他却瘫倒在手术床前,眼睛仍然紧紧望着床上的人,好像在确认着自己的想法。   “开……”他张开口,声音沙哑得变了调:“开治疗仪。”   医生说:“我们真的很抱歉。” 第26章 霍遥山番外(2)   电话铃响起, 一只手拿起话筒。   “我是霍遥山,有事请讲。”   外面下着大雨,那是2006年的雨, 怎么到现在还在下。   霍遥山模模糊糊听到话筒对面在说什么,那声音时远时近,似乎不想让他听清。   他想问对方在哪里, 却听到自己的声音带一丝玩味:“林公子,有事?”   心瞬间像被钢水灌入后又刺穿, 被烫得紧缩,痛苦瞬间爬满了全身。   不, 他不是想要说这句话。   可是对话还在继续, 那一句句冰冷的对白里,锱铢必较, 利益得失算的好清楚,真是天生的商人。   喘不过气的窒息中,另一个声音也含笑响起。   “霍总,手段高杆啊,可是感情这种东西最难控制, 你能担保自己不会假戏真做?老陶总是怕你动了真情, 心慈手软。”   一个个字像一根根细小的鱼刺, 扎在喉咙里, 堵住氧气进不去, 可他还是听到了自己大笑的声音。   “假戏真做?”那声音比他此刻的心还要冰凉, “李秘书, 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在商场上结下的仇人,往往比战场上更仇深。”   碰杯的声音后, 他听到李秘书说:“我倒很期待林公子知道真相后,会是什么反应。”   痛苦勒紧了心脏,血液顷刻变成了身体的废料,被排斥着从伤口不停流出去。他怎么还存在着意识,是人死后的回马灯,还是游魂又爬回来人间。   心跳得那么快,仿佛也要跟着跳出身体,在烈日的暴晒下变成干尸。   “不,不要……”   “霍遥山,霍遥山?”青年喊不醒他,掐也不醒,急得不行。   霍遥山睁开眼睛,左脸还有点火辣辣的疼,他舔了下嘴边发红的皮肤,脸上没有表情。   青年心虚,慢吞吞把手收回来,交插握住,关切看着他。   “你怎么了?出了这么多汗,叫你,你也没反应。”   霍遥山靠在车座上,喘息急促,冷汗顺着额角滑下来,在冬日里,整个太阳穴冷得抽痛,一阵阵剧烈的痛楚,拉扯着急跳的心脏。   耳膜像被什么堵住,所有的声音都听不清楚。   他看到了林在云脸上的慌张,想要开口安慰,可是没办法发出声音,只能听到自己心脏狂跳,呼吸越来越沉重。   车载电台里,在放2006年最后一天的点歌,温柔舒缓的音乐,让他的心也慢慢平静下来。   他想说话,仍控制不住有些抽搐,别开脸,在车内暖气中,理智回笼:“没事……这两天,”他慢慢地说:“这两天社群的事太忙,没休息好。”   说完,他又深呼吸了一口,似乎在排斥刚才痛苦的恶梦,借着剧烈的吐气,把那些念头都赶出脑海。   青年静静望着他,眼中有不明显的担忧:“……你的公事,我不好多说。但不管什么生意,也不用这么着急。”   霍遥山扯出一个笑,仍然别着脸,盯着外面车窗飞逝的风景,好半晌,道:“先送你回去。”   他不能看林在云,他怕看到对方的眼睛,就把一切都说了出来,前功尽弃。   商场上,他一向铁石心肠,碰到的,亦无不是狠心辣手的对手。   听到林在云笑眯眯地说起今天滑冰的事,霍遥山的心无法自控地下沉,可是应答的声音却还很平稳,不露丝毫破绽。   这个人怎么能这样天真?他竟然就这样相信他,滑雪场上,他不怕他松手。甚至现在,他都不回头来看看他脸上的表情。   但凡林在云现在回头,就能看到他表情已经控制不了,难以言喻的痛楚和扭曲交织,令他看起来分外可怖。平日里的温和褪尽,车窗里倒映出的那张脸,连霍遥山自己都感到心懔。   这个人,不知道怕的吗?他难道就没有发现,坐在他旁边的,不是什么救星,而是等着咬下他血肉的怪物。   他竟然关心他这个魔鬼会不会疲惫。   这样精心布局,磨利了刀头,受害人却问他磨刀会不会累。   霍遥山想要笑,脸上的表情却还在战栗,他只能一直侧着脸,把注意力放到电台的金融新闻上面,太阳穴抽痛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青年终于觉察到他的反常,奇怪地喊了他两声,车已经停下来。   霍遥山仍然不看他,冰冷的空气里挤出一句:“下车。”   车门开了,青年又转头看了他一眼。   霍遥山知道,今夜表现得太异常,必须说点什么,打消怀疑。但是,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终于,青年轻声说:“那明天见?”   “……明天见。”恍惚间,霍遥山听到自己回答,语气里难以掩饰松了口气。他在庆幸,庆幸林在云什么都没有发现。   就这样卑劣地侥幸下去。   这份磨不灭的天真,给霍遥山开了一条生路。   他的心一直被仇恨的苦水灌满,每一天每一夜都不能合眼,但是在青年的天真里,他竟然找到透一口气的空隙。   霍遥山点了烟,车窗外,冬夜的冷风刮在脸上,被打的那一巴掌仍然生疼,他的心却前所未有的平静温和。   他似乎在痛苦里想清楚了。他当然不会放弃报仇,他还没那么昏头……可是,如果林在云没有发现呢?   只要他现在收手……或许林在云根本不会发现真相。   冷空气灌入肺,混乱的念头一个个冒出来,他的眼睛越来越亮,尼/古/丁切割着神经,他在痛苦里渐渐清醒过来。   只要林在云一天没有发现真相,世仇就不存在。这个人,依然是他昭告整个世界的恋人,他想要护着他,所以,谁也不能为难他。   金融界会为他开道,银行会对他心软,只要……   只要一天不揭穿,霍遥山情愿这样演下去。   ---   N国规定死者必须在48小时后火化,死亡证明已经开完,死者家属想要尽快带他回国。   但是有个人坚持死者还有呼吸,医院摸不准情况,警视厅的人来了,竟然也认识这人,听说是有名的企业家。   两国处于蜜月期,应付这种事,警视厅也觉得头疼,看对方没有要闹事的意思,只让医院看着办。   家属愤怒之下,和这个人出现了肢体冲突。这人也没有反应,并不还手,只是死死守在手术室里,不肯走,不肯松手。   “先生……”第三天,医生走进去,想要劝解。   霍遥山没听到对方的声音,仍然看着手术床上的人。   青年闭着眼睫,很安静,漂亮的面孔没有了生前的痛苦。那些病痛,似乎都跟着生机一起,离开了这个人。   霍遥山连着几天没有合眼,浑身紧绷,神经一寸寸发疼,脑海中的思绪前所未有的混沌,只能紧紧盯着对方。   包扎好的伤口裂开后,血又冒了出来,换掉的西装又血迹斑斑。   一种钻骨的痛从心口爬出来,爬过每一根骨头,一直蔓延到舌根,脸部神经也跟着木然生疼。   那一次他们第一次发生关系,青年也睡了很久……他也是这样,等着他醒。   可是那次,青年呼吸不均匀,眼睫毛也乱抖,让人一眼看穿,他在装睡。   这一次,怎么会这样天衣无/缝。   霍遥山在越来越混乱的念头里,又清明地抓住了什么。   这是他商场上不尝一败的直觉,他没有一刻,像现在这么恨这一瞬间的清醒。   他意识到,林在云不是装睡。   世界上,没有任何人可以三天三夜沉睡着。这颗心脏,早就停止了跳动。即使医院在他的要求下,重复了急救,监测病人心跳的仪器,仍然没有任何反应。   医生硬着头皮又说:“先生,我们理解您悲痛的心情,但相信逝者也不愿意看到现在的情况……”   男人似乎终于听到了他的声音,慢慢转过头,一直没有睡的双目里满是血丝,被痛苦染红,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恨意狠戾的目光,让医生忍不住后退了半步。   男人终于站起身,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血管都僵硬。他控制不住又跪在地上,很久没能爬起来。   ……   2009年的圣诞节,雪来得比往年都要晚。   恒云这两年并不好过,市场一点点被ZY集团蚕食,再加上去年金融危机,股价跳水,只能一步步走向落寞。   但是弘光的日子比他们更焦灼。   对于舅舅的产业,霍遥山简直像对待仇人,恨不能啖肉饮血,穷追猛打,短短两年,就把弘光从A市逼了出去。   人人议论他的狠心。   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拿到了弘光经济犯罪的证据。   二十几年前,弘光老总从林英董事长手中拿到了霍氏内部机密,构陷霍家夫妇,酿成惨案。   三年前,又卖了地产开发的假消息,害死了无数大小企业,害得林氏集团险些破产清算。种种罪行,罄竹难书。   市场监管局宣布介入调查后,一件件罪证铁证如山,弘光老总难逃牢狱之灾,被判了十年。   而弘光新任总裁同样深陷经济丑闻,在股价暴跌的舆论危机中,面临调查。   08年的金融危机后,竟然只剩下人员大换血的林氏集团还算红火。   对外扩张的ZY集团高歌猛进,却对林氏集团没有任何反应,有几次被林氏集团抢了业务,也从不做出任何反击,颇有放任的意思。   这让很多业内人士都觉得疑惑。   圣诞节的夜越来越深。   霍遥山站在滑雪场里,周围亮如白昼,他听到青年的笑声,隔着那么远,一点点飘过来。   “如果不是你突然放手,我才不会摔倒。”   霍遥山想说他怎么会放手,他一直在等他。从十一年前开始。   他一直在等他抓住他,然后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但是他的声音在梦中仍然含笑:“我说过对不起了。”   他知道这是梦。他不想醒。   雪地里,那个身影突然摔了下去,刺目的红一点点占据了虹膜。   霍遥山突然心慌得厉害,痛楚占据了所有感官,可是身体像被泼了冰水,一寸都动不了。无数凄厉的声音,如同一个个被他在商业上算计的对手的鬼魂,一个个附在他的身上,让他不能动弹。   绝望笼罩下来,他才发现周围一片黑暗。只剩下虹膜里那一片红色,像洗不干净的血,不管他怎么痛喊,怎么往那个方向追逐,踉跄跌倒,又爬过去,那片红色仍那么远,他一点点爬过去,却离那个人越来越远。   越来越远,怎么也追不上。   骨头像被打碎,被密密麻麻的痛感侵蚀,寂静的夜里,霍遥山只听到自己急促的心跳,那种跗骨之阻一样的绝望又钻了出来。   他知道,这一次,没有人再叫醒他了。   这一次,车停下来,也没有明天再见。   “霍遥山……”   那一通留言,最后一句话,他到底想要告诉他什么?   一圈圈的小蓝牙齿,在冬夜的冷风里,怎么也吹不熄。   心如刀绞,并不是真的要把心绞碎。那是一把快刀,在三年前就割了下来,直到三年后,才发现伤口一直在流血,泊泊的痛,一刻都停不下来。   一旦停下,竟然发现这颗心早就生疮腐烂,只剩下腐肉。   只有一遍遍回看过去的碎片,才能让这颗腐肉继续输送血液残渣,拖着他,苟活到现在。   可是今天,他可以不醒。   今天之后,弘光永无宁日,他也该死了。   夜越来越冷,积雪越来越深。06年的圣诞节,有人恍惚说:“你想见我,我心里听到了……”   在撕裂的痛楚中,那种商业上的直觉又冒了出来。那一通留言,经年积痛,竟然似乎在他脑海中播放了下去。   那一天,那人没说完的那句话是——   「我想见你。」   可他竟然没有听到。也没有见到最后一面。   几日后,S市某高档小区发现一具遗体,遗体上多处刀伤。但经过调查,确认没有他杀嫌疑。   警方通报发出后,人们才发现死的是ZY集团的总裁。   ZY集团临时选出新任总裁,却仍然受到舆论风波影响。   2009年,经济危机的余波未过,这一桩桩陈年旧事,经济重案……不知要天翻地覆到哪一天,日日夜夜折磨到哪一年,才能彻底停歇。 第27章 陶率番外   昨夜梦里, 陶率又梦见三中下课的钟声。   天愈来愈冷,右腿旧伤口跟着生痛,仿佛一只只虫子咬噬血肉, 他该痛醒,意识却还沉湎在这个梦里,昏昏沉沉, 不愿意睁开眼。   少年温热的吐息像在耳畔,轻轻的, 时远时近哼着歌,是林忆莲95年那张专辑。那声音幽幽, 一开始还带着笑意, 渐渐低沉,像一阵哭声……   如果这是亡魂识路, 他的死期是哪天。陶率不记得自己已经等了多久,他在等死,等一个人原谅他,让他从生不如死里解脱。   那钟声越来越近,跟着少年笑的声音一起闯进耳, “阿率, 阿率, 你这次月考卷子给我对一下……”   他这样央求的语气, 陶率从来不会拒绝他, 却听他的声音又喃喃起来:“陶率, 原来你早就没有小时候那么好……”   胸腔针扎一样的刺痛, 呼吸越来越困难,眼前光景愈来愈暗。陶率知道,他快要死了, 死前,竟然还能梦到那个人。   这三年的折磨,终于有个尽头。断裂没能接上的骨头,在冷雨里钻心的痛,即使是周身血液都在因为炎症战栗,也没有胸腔更发疼。   解脱来得太晚。是那个人到现在才肯让他死,让他来见他吗。   在药物中模糊的意识,只觉得钟声愈来愈近,几乎是重锤在耳畔,神经震颤痛苦之中,他眼珠震动了一下,想要睁开眼。   听说人死之前,会见到曾经最想见的人。是回光返照,或者走马灯,哪怕是幻觉也好,陶率想见他一眼。   “出现局部炎症,组织充血,身体有发热反应……”   “出现肺栓塞,呼吸机辅助,放松……”   “心肺复苏……等等,换除颤器……”   迟钝的意识在滴滴答答的仪器声里回笼。   他不是早就签过放弃抢救同意书?   冰凉的恐怖像一只只冰冷的小手,慢慢爬上身体的每一个器官,手术刀切割,炽白的大灯将他腐烂的胸腔器官照得纤毫毕现……他早就活不下去,这副身体,竟然还在被抢救。   手术台上,男人的呼吸急促,脸色愈来愈难看。医生还在安慰:“放心,家属说会全力救治,绝对不会放弃抢救,我们会尽全力……”   留下这条生死不能自主的性命。   偿命百岁。   ---   暴雨倾盆,雨水积过整个A大的校园,周围都是学生们的抱怨。   水卡忘记缴费,放在走廊的伞被人拿走……   陶率像个孤魂野鬼一样,在雨里面,逆着人群,一直往里面走,身体剧烈的痛楚侵蚀着理智,胸腔被电流一次次激起,心脏跳动越来越慢,却被剧烈的电流又重重刺激,尝试着恢复电活动。   周围的人脸都很模糊,他却听到一个幽幽的歌声,隔着急风暴雨,黑夜里,那歌声断断续续,轻得像随时会断掉。   当爱已成往事。   每往前走,都好像有什么在刺激他的胸腔,电流攥紧心脏,想要唤起他的求生意志。   他忘记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只听见周围抱怨声都变小了,雨声越来越大。心脏跳得越来越快,血液恢复了流动。   远远的,似乎有人在说“中断异常电活动,恢复生命体征……”   远处教学楼下,少年撑着下巴,靠着旁边窗台看漫画书,哼着林忆莲的歌,旁边的同学觍着脸道:“小林同学……”   少年瞥过去一眼,有点不耐烦。   “我送你回宿舍吧,雨太大了,陶少肯定来不了……”   少年脸上一下子露出气恼的神色,一个声音隔着雨幕传过来。   “这算不算造谣,”那是回忆里的声音,隔着那么多年的时光,温和得模糊失真:“谁说我不来。”   这样大的雨,他怎么可能不来接他。恍恍惚惚中,陶率想到,有一个晚上,也是这么大的雨……   那时林氏集团刚出事不久,暴雨笼罩着A市,那时,他怎么会在另一个城市,听什么金融峰会,媒体采访……他怎么会,没有接他的电话。   “你怎么这么晚,”少年将漫画书一合,语气埋怨,俊美的脸上却带着一点得意,仿佛早就猜到他会来,“路都不好走了。”   记忆里,陶率背着他,走进积水的校园小道,听周围水溅成一片,同学们大呼小叫,天那么黑,只有校园路灯的光,冷冷照着回宿舍的路。   少年举着伞,怕被水溅到,紧靠着他,温热的鼻息落在脖颈间,将冰凉的皮肤都激起热意。   “阿率阿率,不许告诉爸爸我挂科的事,不然我这个月又没有零花钱。”   陶率听到自己说:“你总要回家,瞒得住伯父吗?”   少年的声音天真不知忧愁。   “我才不回家,天天唠叨我。好了打住,我知道,阿率也要给老头当说客,劝我继承家业是不是?”   “我不会强迫你,但是在云,你想要做什么?”   “想做什么,”少年的语气也有些迷茫:“毕业后再想吧。反正不要当爸爸那样的老头子。”   说着,他又哼哼笑了:“而且,阿率以后肯定要进弘光吧?弘光和爸爸在地产上是竞争对手,我才不要和阿率做对手,你都不会让我。”   “是我怕你,”记忆里,陶率说:“你要改变我的决定太简单了,哪怕是商业上的决定。到那时,恐怕是我不敢见你。”   少年显然被这句话哄得很开心,笑的声气钻进陶率脖颈间,烫得发痒,好像已经烂掉的伤口突然结痂,慢慢长出新肉。   可是下一刻,那结痂的地方又被尖刀捅烂,鲜血淋漓里,看着血不停冒出来,才觉得痛入骨髓。   “陶率,你要活下去……”少年的声音轻轻的,周围的雨声已经变小,A大校园的一草一木被扭曲拉扯着一点点模糊——   只剩下少年微笑的声音,和医疗仪器幽蓝的灯,“滴、滴”的响。   “你要长命百岁。”   手术中,医生们口罩和手术帽下满脸满额的汗,看着病人再次降下去的各项生命体征,再次进入新一轮抢救。   有一个小护士忽然说:“这个病人签过放弃抢救意愿书……”   徐医生道:“家属要求抢救到底。不能不考虑家属心情。”   ---   弘光经济犯罪案,在公安机关侦查后,正式进入公诉阶段。   陶父身上牵连太多官司,他当初和林父构陷霍氏集团,又为了保守住这个秘密,用同样的手段算计林氏集团。侦查过程很顺利,有多方协助,铁证如山。   林父的事过了追诉期,霍家那边不再追究,却没有放过陶家。   很快,案子进入诉讼阶段。   陶父被判刑后,警方再次进入弘光大楼,弘光总裁坐着轮椅上了警车接受调查,被记者拍到见报,股价大跌。   尽管三天后,警方并未找到陶率参与经济犯罪的证据,此事仍对弘光业务造成了影响。   唐秘书看不懂总裁,他明明可以早点控制舆论,清散谣言,却听之任之,导致董事会不满。   他去年已经拿到了G-693地块的开发权,然而地块开发时,竞得项目的竟然是林氏集团。   唐秘书心里有个荒唐的念头……难道,人都已经死了,他还记着?难道要用这种方式偿还?   他道:“总裁,针对G-693地块竞标失利一事,李董希望您能引咎辞职。”   陶率坐在窗边,看着窗外面大雨如注,A市的夜不会暗下来,万家灯火早就点亮了。   可惜,他回不去家。   这万家灯火里,也没有他想要的那一盏。   暴雨天,细细密密的疼痛又沿着膝盖骨爬上来。他看了眼表,时间还早,他要留在公司。   “我没这个打算,”他声音淡漠:“他们可以趁早打消念头。”   唐秘书收起文件,顿了顿,又道:“您今天要早点回家吗?您的母亲来电话说……”   09跨年夜,好多人都围在A市地标建筑,等着倒计时,上传到Q.Q等等社交网络。   陶率头也没有抬,没有回答。   唐秘书便明白了,点点头,也不再说什么。   走出门前,唐秘书又顿住脚步,他想说其实当初如果不帮老陶总算计林氏集团……不,没有如果。   他关上总裁办公室的门。   跨年夜,钟声响过后,就是2010年。   电脑上的工作邮件,每个字都变得晦涩难懂。陶率静静坐在椅子上,听着办公室空调嗡嗡的响声。   这里的一切都太老,弘光集团……他要的是功成名就吗,还是为父亲掩盖罪证。   如果这些就是他要的,现在,什么都没留住,也是一场报应。   钟声要响了,那不是跨年的钟声。他不会回家。   黑夜中,似乎又有一双冰冰凉凉的小手爬了上来,爬过五脏六腑,外面在放烟花吗,他听不清,只觉得耳朵里有什么在轰鸣,带着胸腔震痛。   那是一列车,装着二十多年的记忆,碾过肺腑,将他压得血肉模糊,却还留着一张皮,让他枯坐在这里。   脑海中,那列车上有笑声语絮絮往下飘。   ——“阿率,我想好我将来要做什么了。地产真没有意思,我要做漫画家……什么?你竟然说干这行会饿死,我……”   ——“事实而已,”记忆里,陶率笑着说:“所以要不要考虑,共享一下我的婚前财产?”   少年不说话了,别开脸,假装正在专心听歌,哼哼了两句歌词。   陶率凑过去,他不耐烦地摘下一只耳机塞给陶率。果然还在听林忆莲。   半晌,陶率听到少年吞吞吐吐开口:“明年,林忆莲在A市开演唱会,到时候……”   他没往下说,陶率却微微笑说:“到时候,我再向你求婚,你得给林忆莲一点情面,不让我希望落空。”   被拆穿了没说出口的话,少年耳根微微发热,还是扭着脸不看他,却也没有反驳。   “只愿你挣脱情的枷锁,”飞驰的车上,少年靠着车窗,耳机里,女声温柔地对他唱:“爱的束缚,任意追逐……”   好半天,才听到陶率说:“我爱你。”   黑暗里,车上,桥梁灯的白光射进车窗里,照亮少年眼里一瞬间笑意。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靠着窗,轻轻嗯了一声。   “我相信你。”   噼里啪啦的烟花声,从滨江开始响亮,2010年的第一秒来临,A市万家昏黄灯火亮成一片,万成府为了迎合跨年气氛,点亮了整座大楼。   温暖的灯光,热闹的烟花响声,驱散了冰冷的回忆。   唐秘书在门外道:“不好意思,总裁现在不在……”   但办公室的门仍然被推开。   钟声响了。   窗边,烟花的光,隐隐约约映亮没有开灯的总裁办公室。电脑的光照在陶率脸上,出奇的平静。   “请配合调查南山地虚假消息案。”面前的人向他出示警官证。   记忆里,那辆列车仍然再往前驶……   驶入没有走到的那个未来。   少年在一页页漫画纸里抬头,脸上还带着铅笔灰,冲他道:“阿率阿率,过来呀,快点来帮我,有一关游戏死活过不去……”   他走不过去,因为画面已经在寸寸灰飞烟灭。   剩下那手术床上幽红的灯,占据了脑海中回忆的所有场景。   丧钟,为谁敲响了,却没有人听见。   在06年的雨夜,就被敲荡的钟,到10年才响。   ---   05年,演唱会的应援棒亮成星海。黑暗中,台上的灯有种要把人烧伤的错觉。万人合唱着“但愿我会就此放下往事,不盼缘尽仍留慈悲……”   漆黑的台下,陶率找到了青年明亮的眼睛,低声开口:“你总要答应我的,在云……林伯父也不放心你,我会一直照顾着你。”   他简直像是在提前婚礼宣誓:“什么都让着你。遥控和游戏都是。”   林在云假装听不见,抿着唇,听旁边大合唱到下一句:   “从此收起真情,谁也不给……”   陶率听到他终于慢悠悠回答:“好吧。”   “明年,我们就订婚。” 第28章 被引诱的夏娃(1)   【世界结算中——】   【任务目标陶率:改变自杀结局。救赎进度71%, 奖励2000积分】   【任务目标霍遥山:人设线变动,情感线变动……合并结算,救赎进度42%, 奖励1000积分】   【首次顺利完成世界任务,新人奖励500积分】   【任务完成度评级:C】   【积分结算:3500】   系统空间内,青年拿了个苹果, 边吃边看屏幕上翻涌的画面,这是上个世界的结局回放。   原本世界线中, 霍遥山会在报仇后越来越极端,仇恨一开始支撑他活下来, 后来成为他所有行为的原动力, 他会变成一个真正的卑鄙小人。   此时,属于霍遥山的那块屏幕上, 一个戴着微笑白色面具的人渐渐消散,画面变成五台山佛寺前,香烟缭绕中,跪在佛前的背影。   而陶率的画面从吞枪自杀,转变成了一件囚服。   “这个CG做得还挺好看的。”他点评。   林在云看都不看积分账户——扣掉欠系统的200积分, 顶多剩下300。真是触目惊心的余额。   系统倒是挺开心, 总算有了进账。   【宿主要不要休息一下?我们这里提供休息室, 24小时供水供电供网, 五星级待遇哦~】   林在云眼皮一抬, 狐疑:“这么好?”   【500积分一天~】   “……进下个世界。”他漫不经心咬了口苹果, 从面前浮现的无数电子签中, 抽出一支印着苹果的签。   【正在为您传送——】   ---   弯月挂在天空,整个星球错落的建筑,都被镀上银辉。   自从星历362年的黑暗混战结束, 人们便渴望起和平。   直到如今,各大星球仍在奥丁联邦的统治下,相安无事。   就连最崇尚武力的第七区,长街上,洋溢着新年的喜庆,丝毫不见纷争矛盾。   和平文明的光辉,将整个奥丁联邦推向历史最瑰丽的篇章。   公民福利体系的完善,人与人之间友好和谐,在伟大联邦中,人类为自己打造出没有硝烟的乌托邦。   ……忽略首都帝政厅内,正在发生流血事件的话。   银白长发的男子拧住一个人的头,冲着眼前屏幕,露出一个杀气腾腾的微笑:“OK啊,沈居说他没问题。他愿意和林少将结婚。”   “我没有……唔唔……”那人被毫不留情捂住嘴,却还是坚持举起戴着光脑的手腕,用光脑发声:「我拒绝!」   圆桌边,另一个黑发青年道:“我真没想到,你们这么夸张……热情,为了争夺和小林少将的结合权,在帝政厅打起来。”   他顿了顿:“违反了联邦法第43条,记得去领罚销罪。”   银发男子笑眯眯道:“当然。”   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他低下头威胁:“别忘了,说好了打一架,谁输谁去结婚。”   沈居欲哭无泪:“再重来一次!”   帝政厅外的等候室内,看着光屏中的画面,年轻男孩神色平静。他的冷静,让周围悄悄看他脸色的侍从们大失所望。   林在云微微仰头,靠在椅背上,透过光屏的反光,看到自己淡然的脸。   平心而论,这并不是一张让人讨厌的面孔。   尽管苍白消瘦,眉骨仍优越张扬,一双狭长的眼眸,雪白的短发凌乱洒在耳廓,如同漫画家几笔勾勒出的形象,适合高高在上出场拯救主角团,然后带着超高人气退场死掉,功成身退,成为早死的白月光花瓶,一年年地出周边圈钱。   然而,光屏上,帝政厅里的几人,几乎将他视为蛇蝎,避之不及。   为了逃脱和他结婚的命运,竟然公然违反联邦法,用武力决定谁是这个倒霉蛋。   林在云在内心微笑地戳系统:【你最好解释一下,为什么这次直接穿越到了这么晚的时间点】   之前的世界里,他都能在剧情线真正发生之前,提前十几年进入角色。   否则,一个角色的性格和习惯,哪有那么容易揣摩。一个不小心,就会被小世界的其他人物怀疑ooc。   系统装死失败:【我们积分不够稳定穿越】   林在云默然。好吧,这或许有他自己的部分责任。   光屏里的争端终于进入尾声。   帝政厅的圆桌前,虚拟成像的电子光束交织,浮现出一张被挡在战斗舱内的脸,只看得见他的灰眼睛,冷得犹如雪地中的孤狼。   “看来你们讨论不出结果,”   灰眼睛的声音,隔着宇宙里不知多少光年,被虚拟成像技术清晰传达:“再给你们五分钟,五分钟后没有人选,就由我来选。”   圆桌边,有人低低咒骂了一声。   帝政厅的智能机器人立刻给对方开了一张罚单——帝政厅内,不允许任何攻击性质的行为。   被叫做沈居的家伙踉跄着爬起来,坐直身体,低声道:“喂,你们……不就是担心今后在中央星发展受阻?要是谁都不干,可就得一起倒霉。”   他破罐子破摔,说穿了其他人没宣之于口的事实。   “都怕被皇帝陛下打击报复?你们不会真的相信那个传闻,陛下和林少将的绯闻……肯定是假的啊,他们两个都是Alpha,怎么可能!”   银发男子微笑:“那你这么抗拒干嘛?”   黑发青年打圆场:“婚姻自由是公民权利。”   “得了吧,你仗着自己是Alpha,和林少将没可能,不在待选名单里,在边上看戏看爽了吧?不愧是白惡星的混蛋。”银发男子不客气道。   等候室里,林在云通过他们的交谈,勾勒出目前自己的处境。   一位格外年轻的少将,和奥丁联邦的皇帝有着不可言说的桃色传闻。   不知为何,他今天要和一个人结婚。   屏幕上四个人,分别是第七区、白惡星、冰星、第十九区的执政官。在同年龄段,无疑是天之骄子。   而那个虚拟成像的灰眼睛男人……   “考虑好了吗?”帝政厅圆桌前,虚拟成像再次漂浮出光粒子,灰眼睛男人这一次摘下了作战头盔,露出整张脸,冷漠地看着圆桌前四个人。   远在数千光年之外,他正在星盗战场上,用战斗发泄着怒火,眉宇仍然深深皱起:“我可以直接指定你们当中一个人。但我更希望,这个人是真心喜欢他。”   圆桌上,有两人神色明显流露出少许讽刺。   这个干预着四位执政官婚姻的灰眼睛男人……   “陛下,”沈居耸耸肩,“目前看来,你认为有这个可能性?”   林在云面无表情,在等候室喝完了一整杯红茶。   灰眼睛男人,正是他的绯闻对象,奥丁联邦的皇帝。   【挺精彩的,我的姘头试图给我找个好对象,前因后果全都空白,】林在云语气莫名,【统,你来演,我给你当系统,你来做任务,你来分析一下现在的情况】   系统:【说不定绯闻是谣传……】   终于,光屏上,圆桌前有个一直沉默的青年抬眼。   “浪费够多时间了,”这是个眉目俊美冰冷的青年,黑色的军帽上,金色的军衔如鸟振翅,银质肩章,他语气也冷:   “我还要回第七区处理军政,如果少将没有意见,我乐意担任他的法定伴侣。”   话里话外,透着“赶紧结束这场闹剧”的意味。   皇帝也冷冷道:“很不错,许洵执政官。把你的第七区收拾干净,毕竟他是个爱好和平的Alpha,清理清理罪恶街区,有利于他对你的第一印象。”   黑色军帽下,青年嘴角微勾:“放心,陛下。我对恋爱没兴趣。他心里会永远保有你的位置。”   皇帝一言未发,结束了远距离通讯。   林在云拿着茶点,没有表情地吃吃吃。   【谣传?】   系统:【……你们人类真的太变态了】   进入小世界第一天,林在云围观了自己婚姻被决定的全过程。   他闭着眼,躺倒在等候室的靠椅上。这一次,没有之前的记忆,没有和任务目标有过任何接触。   他在任务目标的人生中,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手腕上,光脑浮现出一个屏幕,机械音回答着主人查询的问题:   「林在云,隶属于奥丁联邦中央星第一军团,少将军衔。就读于分化学校、Alpha特别学院,毕业后正式进入皇帝陛下直属……」   一个年轻有为的Alpha,急于结婚,婚姻对象是远离中央星的几位执政官——他想要逃离这里。   “林少将,”等候室的侍从俯身说:“陛下让我领您离开。”   他想要逃离一个人。   年轻男孩睁开眼,雪白的头发在他脸上落下交错的影,婴儿蓝的眼眸平静如海:“我知道了。”   那个人显然不想放他走,于是让人领他来到等候室,让他亲眼目睹了圆桌前的闹剧。   ——这些人抗拒他,厌恶和他的婚姻。即使今天,他能够走出帝政厅,也不会得到他想要的东西。   那个人想要让他明白的正是这一点。   那么,他想要什么?   一场没有感情的婚姻?远离中央星权力中心?看起来,没有一点好处。   等候室的门打开,走廊里,两道脚步声越走越远。沿途,侍从们低下头,不敢抬头看他的脸。   没有人看到,年轻的少将婴儿蓝眼眸中,浮起一簇簇笑意,就像游戏开始前,他终于翻找到了攻略书。   帝政厅外,悬浮车轨上,一辆辆星辰般的专车离开,飞往白惡星、十九区的空间站……   雪白的大理石雕柱环抱着帝政厅,在这恢宏的建筑外,冰面般平坦的轨道之上,交错的悬浮车光柱交缠亮起,留下星尘般渐散的尾光。   俊美的执政官低头看时间,正在等待刚确定的那位法定伴侣。   前面,终于有脚步声走来。   寒风凛冽,他抬高黑色军帽,向前看去,眸中流露一丝讶异:“你……”   林在云停住脚步。   “……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婴儿蓝眼睛的站在帝政厅的议事圆桌前,漂亮的脸上带着不明显的排斥。   侍从弯腰:“陛下有话想要对您说。”   林在云蹙眉,看着面前的光屏亮起,他别开脸,不愿意看对方。   尽管虚拟成像屏幕的光洒亮了他的脸,将他雪白的头发,都照得蓝幽幽。他却仍装作什么也没察觉,盯着空空墙壁。   “没良心的小家伙。”灰眼睛男人低声道。   林在云垂下眼睫。   他有今时今日的地位,离不开对方的提携。“没良心”的指控,不算过分。毕竟,他今天的确要离开对方,哪怕以婚姻为代价,也要走出这权势与财富的牢笼。   “陛下……”   他的目光从墙壁转向圆桌前,虚拟成像中,男人的灰眼睛温柔而冷酷,看他的神情,就像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林在云道:“许洵执政官正在等我,您要反悔吗?”   皇帝跳出机甲,背后是边远星球被战火烧得黑烟火燎的天空,和无数发光的流弹。   他将机甲中枢卡抛给后面的人,眼睛凝望着光脑,仿佛隔着数千光年,面对面地看着林在云。   “当然不会。怎么样,男孩,找到你想要的东西了吗?”他微笑:“你的真爱?”   林在云脸色僵硬:“您让我看着他们互相推脱,证明我的选择——实在错误无比,是吗?”   皇帝道:“你还有反悔的余地。第七区,那是平等者们的老窝,不适合你这样的……”   “Omega。”   最后这个词,从他口中吐出来,有种讥讽的意味。   林在云:“……”   【我不是Alpha吗?】   系统:【这……】   它谨慎思考了一下:【往好处想,如果你们是睡过的关系,那他肯定更了解你的生理构造】   林在云很清楚皇帝的意思。   星网上到处都是这个世界的背景资料。   这里分为三种人,首先是Alpha,拥有着超高战斗天赋的人种,白狮子一样威风凛凛,天生的领袖。   他们傲慢又绅士,主张相对平等——有才能的人应该引领普通人,做出正确决策,并享受特权。   其次是Beta,他们大多数从事着律师或者政治家一类的职业,煽动人心,呼吁着三大人种的绝对平等。也就是第七区居民的主要构成。   最后,Omega。温柔、美丽、善良的代名词。他们主张人类应该被分为三六九等,只有等级森严,社会才能秩序井然。   毫无疑问,80%居民由Beta构成的第七区,绝对不会欢迎一个Omega执政官夫人。   林在云忍不住摸了摸脖颈后面的腺体。   好吧,摸不出是Alpha还是Omega。   他的小动作,惹得虚拟成像里的灰眼睛流露笑意,语调也温柔起来:“只要你留在中央星,我保证,没人会发现你的小把戏。”   漂亮的白头发男孩面色沮丧,慢慢道:“或许你是对的……”   皇帝循循善诱:“是啊,你这样一个漂亮的Omega,怎么能受得了第七区环境的严酷?小鸟,你会在那里枯萎。留下吧。”   帝政厅外,执政官道:“林少将呢?”   侍从躬身道:“少将需要一些时间,决定是否出来。”   许洵唇角露出一丝冷笑,神情却温和平静:“好啊,我最多等他五分钟。”   五分钟很快到了,许洵果然不再等待,转过身,走向他的专车。   夜色中,属于第七区空间站的专车通身漆黑,透着凛冽肃杀。   “滴。”虹膜识别通过验证,冰冷的电子音道:“欢迎您,许洵执政官。”   就在这时,身后响起踏踏的脚步声,是雪地靴的声音。   许洵打开光屏的手指顿住。   身后面,雪白短发的年轻男孩慢吞吞走了出来,他心事重重,抓了抓本就乱糟糟的头发,却还是走到了许洵身后。   “你是不是忘了,”他从后面摘下许洵的黑色军帽,自己戴上,在悬浮车车窗上照了照,才接着说:“你得把我带走。”   许洵也看着车窗,黑色的窗户上,传说中那个轻浮的Alpha,皇帝陛下的金丝雀……   果然和传闻一样轻浮。他在心里淡淡点评。   第一次见面,就拿走他的军帽。虽然这里是有点儿冷,年轻男孩的脸都似乎冻得泛红。 第29章 被引诱的夏娃(2)   面对年轻男孩恶劣的态度, 许洵只是脱下大衣,为他披在身上,温柔笑笑:“怎么会, 我在等你。”   林在云悄悄抬眼,借着夜色,自以为隐蔽地打量着对方。   这个即将成为他的伴侣的人, 有一双英俊的眉眼。   他在学院里听说过,Beta都是无聊无情的机器人。可是眼前这个人……有一点不同。   经过五个小时的旅途, 到达第七区星球后,林在云愈发确定了这一点——他会爱这位执政官。   “少将, 执政官让我们再次向您确认一遍, 婚礼上您喜欢红玫瑰还是黄百合?”   年轻男孩撑着下巴,雪白的脸颊和雪白的头发, 被面前花瓶里娇艳欲滴的红玫瑰一照,眼睫五官都映红了。   他面容仍然沉肃,有意维持Alpha的高傲,嘴角却微微翘起:“我要考虑两天……算了,半天。”   对面微笑:“当然, 随时等候您的答复。”   不到两个小时, 林在云就迫不及待道:“我想好了, 还是玫瑰吧。”   “乐意为您效劳。”   种种细节, 这位执政官都格外的体贴。   他似乎特意打听了林在云的喜好, 将王邸重新装修, 变成了通体雪白的风格, 还装了两面巨大的玻璃,供林在云夜间观赏星星。   第七区以Beta为主流,但林在云抵达的第二天, 这里的街道上就装上了狛朗克游戏机——那是大部分Alpha都拒绝不了的战斗游戏。   只为一个人的到来,将整个首都城市,变成了迎合Alpha喜好的乐园。   全宇宙最年轻的执政官,俊美温柔,洁身自好,他对待这段任务式的婚姻,实在用心得过分。热忱、款款追求着林在云。   来到第七区的第三天,巨大的焰火光映亮王邸外的天空,将街道积雪都烧红。   林在云打开窗户。   整个街道上满是烟花棒,远处大厦星火点点,组成他名字的缩写。   夜风吹得他雪白头发飞扬,他一垂眸,就看到半空中悬浮轨道上,许洵坐在车中,遥遥夜空,同他对视。   许洵伸手,示意他抬头。   头顶,巨大的焰火再次映亮整个天空,许多悬浮小机器人亮成光点,沿路,飘洒玫瑰花瓣。   周围所有大厦都一层层点亮,照亮机器人的轨迹,化作绯色爱心。   在第七区的首都,这场求爱奢靡高调,不容被追求者拒绝。   林在云少将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星网上说,他从贫民窟里脱颖而出,受到一位贵族的赏识。进入分化学校后,通过层层选拔,成为了皇帝陛下的亲信。   年轻男孩站在窗台边,他的手指紧紧抓着窗沿,似乎还保持着理智,神色平静。   保持着怔然的表情,林在云问系统:【统统,按人设来说,我该不该感动呢?^-^】   系统:【不会?毕竟这个世界里,宿主之前的情史……没有上个世界那么单纯qwq】   “会不会夸张了,执政官?”   悬浮车轨上,一辆豹子外观的悬浮车停住,男人坐在后座,一条腿架在副驾驶,头探出车窗,冲前面的悬浮车喊话:   “我们是第七区,不是白惡星。”   太夸张了,第七区向来推崇简朴低调,以全人类的幸福为终生事业——这才配得上绝对平等的宣言。   连日来的高调示爱,就算执政官对那个Alpha男孩一见钟情,也太昏头。   这样的纷华靡丽,不会给那个Alpha带来任何好处,只会让居民们对这位未来的“第一夫人”产生怀疑。   ——他是否能适应Beta的平等自由主张,忍受简朴的生活呢?   许洵却维持着温柔的微笑,靠在车里,看着王邸窗边的男孩。   “夸张吗,”他道:“瞧他多高兴,跟个孩子似的。”   真让人不忍心打碎他的快乐。   只是一次不造成任何影响的小小政令,一次没有任何实质性作用的煽情浪漫。Beta大都务实沉稳,没有谁会为这种浮夸的表演动情。   “正是因为他虚荣,被上流社会捧惯了,”年轻的执政官微笑,眼底神情却冰冷,带了嘲弄,“越是虚伪,他越受用。”   上位者越不真诚的玩弄,越能让这个习惯了虚情假意的男孩感觉良好。   否则,他也不会非要四位执政官作为婚姻对象——除了皇帝陛下以外,他们显然是最地位显赫的存在。   林在云撑着下巴,靠在窗台边,看这场整个星球为他点亮灯火的盛典。   “不,我会感动的。因为我是单纯小男孩^ ^”   悬浮车上,许洵看到对方似乎在说什么,但是隔了太远,看不清。   “就为了哄他高兴?执政官,你不会真的爱上……”   许洵但笑不语,半晌,才淡淡说:“哄着他点,他才肯死。”   系统:【宿主宿主!】它正准备给宿主告密,拆穿任务目标的诡计。   林在云:“虽然正常人都猜的到,没人会对才见面三天的人坠入爱河……如果有,一定是想杀妻骗保或者杀妻骗保。”   他悠悠地叹口气,漂亮的眉目在烟火下,带了些忧愁:“不过,我还不知道什么是爱……这个人对我很好,应该就是爱我吧~”   许洵道:“当然,他不会相信我爱他。我也不需要他相信,只要他在合适的时候,回到中央星……”   年轻的执政官将黑色军帽下压,遮住眼底狂热的野心,嘴角微扬:“我的第一夫人……死在中央星。”   “这就是我起兵的理由。”   林在云:“他这么深情,这么大张旗鼓,当然是爱我的。”   “毕竟,”后面悬浮车上的男人恍然大悟,笑道:“这两天全星际都知道您爱他爱得声势煊赫,一反常态。”   再次收到中央星的通讯,林在云眉眼间明显不耐烦了许多。   他咬着粒子羽毛笔,雪白的睫毛浓密,遮住婴儿蓝的眼眸,目光落在面前的婚礼请柬上:“什么事?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以前那些传言……”   想到上流社会传闻的那些“皇帝陛下的金丝雀”,年轻男孩的心情立刻变坏。   之前也就算了,现在他有了心上人。许洵执政官……或许就是因为这些传言,才会在帝政厅对他流露反感。   他语气烦闷:“少跟我联系。”   皇帝的书记官:“……陛下提醒您小心,别掉进拙劣的圈套。”   林在云转了转羽毛笔,漫不经意:“圈套?你是说许洵执政官?”   书记官:“不敢。”他又不是没脑子,怎么可能在留下录音的通讯里,说出这种没来由的指控。   “是啊,他对我很好,”男孩满不在乎:“那你说的是谁?语焉不详。”   书记官:“……没什么,只是提醒。”   林在云懒得听他抹黑,挂断了通讯。   他丢下羽毛笔,却见许洵站在门外。   “你,”林在云顿了下,微微蹙眉:“你听见了?”   许洵说:“稍等。”   林在云这才注意到他正在处理光脑上的政务,无暇分心,松了口气。   半分钟后,许洵才抬眼:“听见什么?”   林在云当然不会自己提起刚才那个通讯,转移了话题。   许洵便道:“有个晚会,需要你和我一起出席。”   这样普通的一句话,却让对面的年轻男孩面露迟疑。   他低下头,雪白的头发阴影遮蔽住表情:“……今天吗?大概要多久?”   许洵从不回答没用的问题,直切要害:“你不方便?”   男孩漂亮的面孔僵住,不太自然,修长手指抓了抓脖颈,若有若无地,摸到了有些发烫的腺体。   【统统,政见和意识形态完全对立的情况下,^^一个全是Beta的政治晚会,突然出现了一个情热期的Omega……】   系统:【太恐怖了,你会被民众的愤怒撕碎的!快拒绝!】   林在云:【太刺激了】   年轻男孩抬头,看了许洵半晌,终于下定了决心,双手插袋,紧紧攥住兜里的半管抑制剂,摇了摇头。   “没事。”   他们已经登记结婚了,这种政治场合,他当然要和许洵一起出席。   否则,星网就会议论他们婚变,这有损许洵的政治形象。   许洵淡笑:“那就好,我会让人为你挑选礼服。我想与你跳开场舞。”   他靠近,抹掉男孩脸边被羽毛笔沾上的墨渍,目光柔情:“我很期待。”   期待这个漂亮男孩在政治场合的浅薄生疏,让媒体们嘲谑。然后他再出现,擦掉男孩的眼泪——「虽然你让我丢了颜面,我却仍然爱你」。   为了我,回到你逃离的中央星。   然后,成为执政官公正无私的政治生涯里,唯一的私心。   “期待什么?”   年轻俊美的执政官握住他的手指,含笑落下一吻。   “当然是你的耀眼夺目。”   林在云笑了下,却掩饰不住眼底隐隐的担忧。   K-391星云附近。   “三皇子殿下,最后一次警告——您还没成年,私自离开Alpha特别学校的行为——是非法的!!!”   星系喇叭里的声音气急败坏:“如果您现在非法入侵许洵执政官的第七区,执政官有权下令射杀——”   黄金狮子形态的悬浮车丝滑进入第七区空间站,一只右手伸出来,还穿着学院校服。   “别太紧张,院长。”   少年金色的短发在漆黑的光线里格外张扬,他侧头,单手打开光子枪的保险。   “我只想见见,”他微笑,翠绿眼睛冰冷:“皇帝陛下念念不忘的金丝雀。”   曾经,那人在中央星被保护在铜墙铁壁中,他当然见不到。   现在,小鸟飞出来了。 第30章 被引诱的夏娃(3)   “晚宴之前, 让三位将军陪你看表演吧,”执政官说着,又弯下腰, 在林在云侧脸轻轻吻了吻,才状似不舍退开,乌黑的瞳孔里满是柔情, “等我回来。”   “一定要去吗?”林在云刚开口又后悔,自知失言, 悄悄看了眼旁边三位将军。   晚宴前三个小时,许洵收到了K-391星云出现陌生入侵的报告。   第七区星系这几年来势力扩张, 早就引起了中央星的注意。   如今联邦的执政党派以Alpha为核心, 维持着星际稳定,但在许洵成为第七区执政官之后, 联邦议会的席位一点点被Beta占据,眼看快要和Alpha持平。   这种时候,Alpha的大本营方向,发现了异常入侵。很难不让人怀疑——会不会是中央星打算清除一下第七区的威胁。   林在云这话,跟直接说“中央星要抓你这个乱臣贼子吧”没两样, 拆穿了两边目前尴尬僵持的局面。   三位将军垂着眼, 碍于许洵的威严, 装作没听见执政官伴侣的失言。   许洵望着他, 似乎想要确认他这句话是关心则乱还是故意, 随后笑了笑:“别担心。”   仿佛保证什么, 又说:“为了和你跳开场舞, 我也会准时回来。”   林在云只好和三位将军安坐在热汀星的行宫,将阅兵当做“表演”,听着这帮老头回忆第七区的荣光。   “林少将毕业于Alpha特别学院, 只怕会觉得阅兵无聊,”一位将军欠身:“您不介意的话,我们可以领您去特调总部,看最新的战斗机甲,您一定感兴趣。”   另一位将军也微笑:“再叫上几个士兵,为少将演练……干脆搭个擂台,Alpha肯定喜欢这样的战斗场面。”   林在云没立刻回答。   一个装Alpha的Omega,他会喜欢机甲吗?当然。否则他没必要违反宪法伪装身份。   但是一个严肃的少将,面对这种将士兵们当做取乐工具表演节目的提议,甚至已经涉嫌窥探第七区的军事机密,他能意识到这很不妥吗?   他是执政官的伴侣,但并没有实权。进入特调总部,看最新战机研究——没有执政官的手令,这是非法行为。   林在云看着那两个将军,许久,漂亮的脸上慢慢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好啊。”   他的出生并不高贵,从贫民窟进入分化学校,他从未接受过系统的政治教育。踏入社会前,他又被皇帝陛下锁在中央星,几乎没人会忤逆他,所有人将他当做一个政治白痴愚弄。   “要不要设个奖金之类的,”男孩抚掌,雪白眼睫间满是笑意和期待,“这不是和古代的斗兽场一样吗?”   最开始开口的将军微笑:“是啊,都是为了讨您的欢心。”   跟在林在云身边的侍从官上前一步,低声提醒他:“影响不好。”   “那……”   见林在云似有犹豫,将军立刻道:“您是执政官的恋人,有什么不行的?整个第七区,有一半都属于您,只是调派几个士兵来表演,这是他们的荣幸。”   男孩抓了抓头发,浅薄的一点政治素养终于发挥作用,迟疑摇头:“我们就在这里看阅兵吧。”   一直没说话的将军说:“不如问问执政官的意见。”   光脑通讯链接,许洵出现在虚拟屏幕中。   听完前因后果,他道:“如果这能使你高兴,我批道手令也没什么。”   看着年轻男孩耳廓发红,许洵淡笑着结束了通讯。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事立刻从行宫传了出去,外头等着晚会的媒体议论纷纷。   许洵执政官有着Beta的一切美德,克制严谨冷静,现在,竟然为了一个漂亮男孩大开特权之门,实在令人大跌眼镜。   若不是他执政以来,第七区繁荣昌盛,这些天,恐怕光是在野党的弹劾,都能将他淹没。   “那个Alpha男孩究竟是何方神圣,能让执政官这样倾心。”   听着周围人的抱怨,金发少年从光脑里调出一张照片,拍摄时间是七年前。   那一年他还是孩子,听说父皇被一个年轻男孩迷昏了头,跟踪书记官,拍下了这张侧影。   画质模糊,也挡不住那清俊艳丽的侧脸,浓密睫毛下,那张脸足以令任何人怦然心动。   金发少年的目光从光脑上移开,落在前面走廊一个背影——   雪白短发,高挺的鼻梁和漂亮的下颌,和光脑上的侧颜完全重合。   林在云一边往外走,一边从口袋里摸索带来的抑制剂。   战斗机甲表演看到一半,他就被场上Alpha的信息素泄露影响,提前勾动了情热期。   他找借口说自己要去洗漱间,逃了出来,才走到走廊,腿都有点软,全然没有发现那半管抑制剂掉在了地上,被人群踢远。   “需要帮忙吗?”   林在云靠着墙壁,缓了缓神,听到一个关切的声音。   他抬眼,金发少年向他伸出手,俊美的眉目收起锋锐的戾气,只余绅士的斯文:“您看起来很糟糕,我可以送您去附近的医疗中心。”   林在云心头一跳,怕对方看穿Omega身份,含含糊糊嗯了一声。   这个少年却分外热情,凑上前来,翠绿的眼眸细细打量着他,像是在看自己雕塑课的作业。   Alpha的信息素一近,本就处于情热期的男孩立刻被勾动,白皙的面孔浮起薄红,连带着脖颈也泛红,额头沁出汗水。   金发少年本来还在饶有兴致观察,冬夜的风拂过,带来一缕细细的苹果酒甜香。他鼻尖一动,盯着男孩昳丽的面容,空气里的甜香愈来愈浓郁。   半晌,他慢慢侧开了头,退出去半步。   林在云听到他慢条斯理的声音。   “你发/情了。”   ---   “开房。”   “请出示身份证件。”前台道。   少年随手从林在云腰间摸出证件,丢了过去,刷了卡,就扶着他往悬浮电梯里走。   一关上房门,稠烈的苹果酒味信息素瞬间爆发,溢满了空间,侵入每一寸感官。   少年眼疾手快地打开房间智网的信息素屏蔽功能。   ——开玩笑,虽然这里是Beta居多的第七区。但是今天晚宴的Alpha也不少,这么失控的信息素溢出,不引发暴乱才怪。   林在云靠在床边,紧紧闭着眼睛,汗水顺着雪白头发滚落,流进脊背,信息素一次次勾上面前的Alpha,带来战栗的快感。   他几乎从牙齿间挤出一句:“抑制剂。”   少年摊手:“我没带。而且Alpha的抑制剂你能用?”   林在云:“……去买。”   “我不认路。”   话说到这份上,就算林在云在感情上再单纯,也明白了对方的用意。   他眼睫颤抖,勉强睁开,冷冷盯着对方:“你知道我是谁吗?”   他的信息素将空间挤满,脸上潮红一片,身体已经不受控制,却还死死抓着床角,不让自己靠近面前的Alpha。   “我知道,”少年道:“我可以临时标记。这不算什么,任何一个Alpha都很乐意帮助一个正在情热中的Omega。”   这勉强也算个办法,只是临时标记,不算发生关系。   法律规定中,Omega如果在外面临时发/情,社会义工可以临时标记,帮助对方度过危机。   事已至此,林在云重新闭上眼睛,忽然,又问:“为什么用我的证件开房间?”   “……”   【当前世界人均寿命达到了210岁,在星际法中,23岁成年,他才十八,还没成年毕业,开不了房。】系统好心提醒。   似乎从沉默中察觉到异样,压住欲望的热潮,林在云咬牙一字一句道:“我要看你的证件。”   少年慢慢打开手腕上的光脑,挡住林在云的视线,发了条信息。   「三分钟,给我办个假证。」   「三皇子殿下!你到底在干什么!这种违法的事情我不会帮忙的」   三分钟后,林在云被推了一下,从情热里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面前光屏上显示出一张虚拟证件。   【祁醒,23岁,Alpha】   “我成年了,”少年低下头,手指慢慢放在他的后颈,摸到了腺体的位置,“现在可以吗?”   Omega已经完全没有了思考能力,只能靠在他的怀里,身体烫得惊人,过了“成年”这一关,最后的理智彻底决堤。   雪白的头发被汗湿散乱在枕头上,发烫的腺体受到Alpha信息素的刺激,不断涌上快感。   在临时标记后,年轻的Omega终于难堪地别开脸,在祁醒的注视下,不受控制地释放了一次。   晚宴已经开始了两个小时。   许洵含笑接受完采访,视线落在门外。   “还是没找到林少将。”书记官道:“或许他觉得无聊,已经回去了。”   就在这时,门口的媒体一阵骚动,年轻男孩面色发红,雪白的头发被风吹得凌乱,穿过人群,完全不顾周围记者的问题,沉着脸走进宴会中心。   他刚度过第一波情热期,祁醒本来还想让他休息会儿,但一看时间,林在云立刻清醒过来,拦住悬浮车,终于赶上了晚宴尾声。   但是迟到的影响已经造成。   他冷着脸,看起来很不好接近,记者们仍然一个个围住他,不断抛来尖锐的问题。   “请问您进入特调总部的事是真的吗?”   “您对外面的流言怎么看,您是否认为自己对许洵执政官下一届选举产生了负面影响?”   “为什么您现在才到场,之前您在哪里,是在看士兵们的机甲表演吗……”   许洵皱眉,不动声色端起酒杯,旁边的书记官立刻会意,喊着“让一让”走过去接人。   年轻男孩心情糟糕,这些问题更是火上浇油,他还记得自己要维持形象,强忍着不适,被堵在门口,压着怒火喊:“让开!”   记者们见他态度这样恶劣,更不放他走。   多日的不满在这一刻积累起来,变成铺天盖地的质疑——这个被宠坏了的Alpha,他应该滚回中央星!   “之前的几个小时……”一道清亮的声音穿过宴会声潮,引去记者们的目光。   少年金色短发有些乱,俊美的脸上似笑非笑,他穿过外面的夜色,走进来,站在林在云旁边。   “他和我在一起。” 第31章 被引诱的夏娃(4)   书记官很快带林在云离开, 保安部派了几个人,一路护送着他。   人头攒动中,林在云回过头, 隔着酒宴笙歌推杯换盏,那个格外恶劣的少年摘下挡住标志性金发的帽子,走进宴会, 一下子引走了媒体的攻讦。   “您是非法闯入第七区吗?”   “擅自离开特别学院,您是否取得学院同意?”   祁醒做了个嘘声的动作, 微微一笑:“我是出来见女朋友,怎么能让学院知道?”   生来就手握权柄的Alpha, 实在太懂得怎么抢去第四权媒体的关注, 几句话间,记者们愈发迫切, 追着祁醒,远离了林在云的方向。   “您已经决定提前订婚了吗?”   “方便透露……”   一双手从后面握住林在云的肩,停住他迷茫往后退的脚步。   “看来三皇子殿下遇到了麻烦,”许洵声音波澜不惊,手指下滑, 搂住他的腰, “你易感期到了?”   年轻男孩心头一跳, 慌乱中, 低下头掩饰耳廓的热意:“……怎么?”   “有Alpha信息素。”   林在云脸色僵了一下。那恐怕是祁醒太过分, 在临时标记的过程中, 留下了残存的气味。   “……是, ”林在云硬着头皮承认下来,不自然地捂住后颈腺体,怕祁醒还在上面留下了痕迹, 指间收紧,“我们回去吧。”   他的语气带点祈求,似乎完全适应不了这样的场合,周围不善的目光,让这个漂亮男孩不知所措。   许洵脱下大衣,系在他身上,推他往书记官那边靠了几步,安抚道:“让他们送你回去。”   林在云看了他半晌,才说:“好。”   稍沉默后,又说:“抱歉,错过了和你的开场舞。”   “别放在心上。”   许洵是个温柔的伴侣,但从不更改决定。   尽管媒体们说这位执政官已经为爱情神魂颠倒,林在云却很清楚,他不会为了伴侣的不安,而提前离开正式场合。   很快,一位大将端着酒杯上前,和许洵寒暄在军校的生涯。   许洵接了杯酒,抬眸,刚好撞上三皇子的目光。   祁醒已经摆脱了媒体,坐在宴会一角,完全没有不请自来的自觉,切着手边的蛋糕,就着餐刀,慢慢吃了一口。   对上许洵的视线,他眼底冷意不减,却露出一个微笑。   许洵看到他的口型说的是,“很好吃”。   “执政官?”大将见许洵出神,压低了声音,接着说:“我们七星的成员,正在陆续受到调迁,离开权力中心……再这样下去,第七区就会彻底被边缘化。”   许洵回过神,黑沉沉的眸子里,仍然是客气的笑意:“将军,会解决的。”   大将眼神闪烁,但最终,什么也没问,只是举杯,和许洵碰了碰杯:“执政官,你知道……大部分Beta将领,和其他区域执政官,都站在你这一边。”   许洵喝了酒,坐在悬浮车上,开了车窗。悬浮车轨连绵交织,通往不同的空间站。   不合时宜地,他想起那个晚上,男孩走出帝政厅,离开黄金牢笼,走到他的身边,对他说:“你忘了带走我。”   酒意上脸,许洵却彻底清醒了下来。   他不会忘记,顶着皇帝陛下的怒火,带走这个男孩,是为了什么。   “执政官,真的要去中央星吗?”心腹犹豫地再次问他。   回中央星述职,就意味着接受迁调的安排。这样下去,执政官的权力会被一点点桎梏。保住一时的安稳,但从今以后都没了反叛的资本。   难道执政官真是成家了,那什么什么热炕头,想求个平安,不想争了?   许洵闭了闭眼睛,语调平静:“不,回第七区官邸。”   这边许洵纠结完了,那边,林在云还在深受困扰。   一被送回到许洵的私邸,他立刻试图洗掉“Alpha信息素”的味道。   然而,祁醒的临时标记还没淡去,那股霸道充满占有欲的烈日的气味,反而愈来愈浓。   就连私邸里的侍从,都察觉到不对劲,给林在云准备了两支Alpha易感期的抑制剂。   林在云拿毛巾擦拭着湿淋淋的头发,听到光脑响了,心烦意乱,只以为是许洵,没看就接通。   “哇,”少年惊讶道:“湿.身诱惑,这样下去我的易感期就要提前……”   话音未落,光脑的视频画面被直接切断。   祁醒:“……”   林在云:“你怎么知道我的联系方式?”   少年含含糊糊,不是很想说实话,被追问了三遍,才不情不愿道:“你当时……刚度过情热期,迷迷糊糊的,一直往我怀里蹭,光脑都掉下去了,我帮你捡了起来。”   林在云并不买账,撑着下巴冷了脸色,又想到对方看不到,加重语气:“然后,阁下,你偷看了我的光脑?”   “当然不是,”祁醒遗憾他穿了裤子不认人,“你自己贴到我耳朵边说的光脑号。”   下一秒,语音通讯也被切断。   祁醒不死心,又打过去,发现自己被拉黑了。   祁醒说的当然是假话,当时就是他趁着林在云意识涣散,摘下光脑,强行加了联系方式。   【青春期的小孩真是谎话连篇】   一边这么对系统吐槽着,林在云一边面不改色对许洵道:“是的,我的信息素就是太阳的味道。”   “很特别。”   许洵摘下执政官光脑,脱下外衣,见林在云还在旁边,一副想帮忙的样子,失笑:“你在干什么?”   林在云挠了挠后颈,感觉到那里又在发烫。   “电视剧里不都是这样演的吗,帮你脱掉领带和大衣,然后提前放好热水洗澡……再让小机器人做一份美味的晚餐。”   许洵不忍心打击他跃跃欲试的热情,只好松开手,让他来解领带。   结果就是越解越紧,许洵在自己被勒死之前,再次抓住了他的手指,“……我自己来吧。”   年轻男孩有点失望,却又很快催促他去洗澡。   许洵绅士又温和道:“早点睡,不用等我。”   林在云胡乱点头。   五分钟后,许洵看着被调成恒温模式的浴缸,和烫得能烧死人的开水,沉默半顷。   该怎么规劝这个年轻的男孩不要看那些害人的电视剧。   电视剧里政客完美的第一夫人都是骗人的,即使真的有,显然,他并不合适。   家用小机器人滑进浴室,收拾残局,许洵头疼地坐在边上,等待中,用光脑处理政务。   小机器人把浴室的水温调回38℃,蓝色的屏幕上还在记录另一个主人的备忘录,电子音念念叨叨。   “许洵执政官睡前需要一杯香槟,喜欢第七区传统英式菜肴,烤牛肉等……”   许洵被吵得不行,看邮件的思路全乱了,啪嗒关上光脑,开始认真思索,是否应该收回伴侣对私邸的另一半权限。   这显然不是一个绅士的做法。   何况,这个执拗的漂亮男孩只是出于好心。   夜色渐深,许洵走出浴室,换了衣服。餐桌边,林在云托着下颌,婴儿蓝的眼睛里满是期待。   小机器人站在林在云旁边,蓝色的【= =】眼睛里也充满期待。   被一大一小两双蓝眼睛看着,许洵往卧室走的脚步一顿,转回餐厅方向,拉开椅子。   “这段时间,政务太忙,”温和的执政官先解释了自己之前的缺席,“一直没陪你吃过晚饭。”   林在云:“没关系。”   实在是善解人意。   许洵拿起勺子,吃了一口面前的土豆泥烤鸡,面不改色,再次对上男孩视线,点了点头:“很可口。”   林在云:【……】   系统:【咦,宿主不是在家用机器人的做饭程序上设定了100%芥末和100%辣椒外加100%番茄酱吗?难道出bug了……】   它伸出无形的数据触角,碰了碰土豆泥,三秒钟后:【呸呸呸呕!】   林在云露出笑容:“我特意按你的口味设定的!”说着,拿起勺子,似乎也要试一下。   许洵擦了擦嘴,道:“刘将军夫人一直想请你共进晚餐,你不如试试他们厨子的手艺。”   林在云不疑有他,只当做是正常的政治外交,果然没再动桌上的菜。   【开玩笑,就算他不开口,我也会自己找借口不吃的^ ^】   系统:【受害的只有我是吗,谁给我发声qwq】   见林在云已经把桌上的晚餐抛下,开始一门心思想着在夫人外交上留个好印象,许洵笑了笑。   想起什么似的,又道:“这两天,你先不要看星网。”   “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在许洵的运作之下,第七区媒体和人民,都很不满这个娇纵的Alpha。   今晚有三皇子殿下挡挡风波,明天公众注意力回神,恐怕又要开始新一轮攻讦。   许洵浅笑:“一些小风波而已。”   林在云表面答应,眉宇间却难掩好奇。   许洵知道,有这句话,他一定会偷看星网舆论。这个年轻又在政治上太稚气的男孩,恐怕很快就漏洞百出,要含着泪回中央星去了。   想到此处,许洵心中叹了口气,又悠悠挖了一勺子土豆泥烤鸡,慢条斯理咽了下去。   【统统看到了吗,没事不要搞政治,你看他年纪轻轻的味觉就失灵了】   系统深以为然。   第二波情热汹涌袭来,林在云缩在私邸里,没有办法,解除拉黑,拨通了祁醒的电话。   祁醒笑眯眯道:“我进不了执政官的私邸。”   Omega喘了口气,知道他不是拒绝,便等着他下一句话。   果然,祁醒悠悠说:“有一辆专线悬浮车刚刚开启,坐上它,来Alpha特别学院找我。”   “你知道我不可能离开第七区。”林在云咬牙道。   少年语气像神话里诱惑夏娃摘下苹果的毒蛇,充满甜蜜:“宝贝,许洵执政官今早去了白惡星例行访问……”   “三天内,他回不来。这三天,你是属于我的。” 第32章 被引诱的夏娃(5)   祁醒步步紧逼, 任凭林在云再拨打过去,他都不接,只留下短讯“我已经回学校, 在那里等你”。   成年的Alpha怎么可能留在学校,他的年龄,显然也不够资格做教官。   林在云知道, 他是被这个没度过成年礼的家伙耍了。   临时标记还在后颈发烫,生理反应在血液里叫嚣着, 让他渴望着走出门,去找那个能够抚慰他的Alpha……   “啪”的一声, 光脑被精准砸在家用小机器人脚边,   小机器人屏幕浮现出一个【?。?】,而后机械性地发出声音:“监测到室内有情热期Omega……是否需要为您联系您的法定伴侣?”   三秒后, 林在云按住小机器人,阻止它拨打许洵的光脑,咬紧牙挤出一句:“抑制剂。”   小机器人显然还没搞懂家里怎么突然出现了Omega,迟钝了两秒钟,才举起托盘, 吐出两支Omega抑制剂。   白腻的手指在托盘上胡乱抓了两下, 没抓到。   他烦躁地抱住小机器人的脑袋, 在整个托盘上面乱翻, 抑制剂滚到了地上, 针管有防摔设计, 没摔碎。   小机器人替他捡起来, 蓝幽幽的眼睛恢复了【==】,想将抑制剂塞到他手里,却见他紧闭着眼, 雪白的眼睫上挂着泪珠,额头满是薄汗,脸上沁着红晕,紧攥的手指根本握不住抑制剂。   机械音愈发迟疑:“监测到您已经被临时标记,抑制剂暂时失效。是否需要为您联系社工?”   Omega没听清它说了什么,像只掉眼泪的小狗,只委屈凑到旁边,紧紧抱着它的电子屏幕脑袋,借此抵抗身体的本能,不耐烦又痛苦地一遍遍催促:“抑制剂……”   小机器人乱码了三分钟。它很喜欢这个新主人,就像喜欢许洵执政官一样喜欢……   现在的情况,它要做出一个艰难的抉择。   “咕咕”的声音,机器人滑过木质地板,捡起林在云摔在边上的光脑,检索了近期通讯记录,随后直接通知近期联系最频繁的Alpha:   「是社工吗?请来执政官私邸再次进行临时标记。」   祁醒走进门,对帮忙开门的小机器人道了声谢,下一刻,就被室内溢满的苹果酒味侵入了所有感官。   他翠绿的眸子里流露淡淡笑意,对小机器人伸手:“来个套。”   机器人:“……您只需要临时标记就可以。”   祁醒倒无所谓:“那就不给他戴了……”   下一秒,小机器人充满怒气地举起托盘。   混乱的两天两夜后,情热期终于彻底过去。   祁醒头发湿润,握住他雪白的手腕,低下头,落下一个吻,却被那只手打了一巴掌,头跟着侧过去,慢慢舔了下嘴唇。   “刚才不是很爽吗?”金发少年慢条斯理地说,坐直了身体,随手抓起旁边衬衣穿上,纽扣也不系,俯视着床上的人。   “现在翻脸不认人,”祁醒淡淡笑道:“晚了吧,少将。”   漂亮男孩显然还在怒火中,白皙的面孔气得发红,蓝眼睛里情/欲褪去,只剩愤怒和恐慌。   他看了眼旁边篓里的套子,脸色极为难看,开口时,颤栗得差点咬到舌头:“你怎么进来的?你不是回学校了吗?”   祁醒下了床,打开窗户,散去信息素交缠的气味,笑眯眯说:“哎,是打算回学校。你的小机器人盛情相邀,哪个Alpha能拒绝呢?”   林在云冷冷盯着他的背影,白衬衣透光,他站在窗边,能清楚看到他充满力量线条的后背,那几条细细的暧昧抓痕。   林在云道:“你到底成年没有?”   “重要吗?”祁醒侧过头,嘴角弯起:“许洵还不知道你是Omega吧?”   那语气耐人寻味,仿佛在说——你成年的正牌伴侣还没像我这样睡过你吧?   林在云还没碰到过这么嚣张跋扈的家伙,神情一点点结冰:“滚。”   祁醒走过来,精准地一把抓住他举起的手腕,阻止他下一个耳光,另一只手抓起床上的皮带和外套。   而后,少年才笑着抬头:“拿衣服。你以为我要干嘛?”   祁醒对上他婴儿蓝的眸子,在里面看到了恐惧。   怕被许洵发现?   祁醒笑意愈盛,攥住他的手腕往下压,凑到他眼睫前,轻声说:“忘了,我不该叫你少将……”   “以你和我父皇的关系,我是不是……”   紧攥住的那只手腕还在挣扎,想阻止少年的靠近,那含笑的声音,仍说了下去。   “该叫你一声,小妈?”   “啪——”   差点忘了,除了右手,林在云还可以左手打他。   祁醒嘶了声,两边脸都红了,但为了保持耍帅的样子,他装作一点也不痛,轻轻松松抓起床上衣服,退开两步。   “你的情热期就是每个月的17日到19日?我记住了。”   说着,少年从衣服里找出光脑,虹膜解锁后,在日历上设定了日程提醒。   “我的光脑也记住了。”   不等被骂,祁醒就穿上衣服,单手插袋,翻窗跳了出去。   林在云:“……这是三楼。”   系统:【没死】   小机器人勤勤恳恳把所有蛛丝马迹消灭,一天后,听到执政官回来,它立刻去开门。   许洵松了下领带,察觉到室内那股烈阳的信息素愈发浓郁。   “小云易感期还没过去?”   小机器人屏幕上只有一个心虚的【^_^】,替执政官接过大衣,挂在置衣架上。   许洵也没多想,接着往里走,经过玄关,他乌黑的眸子深了些。   除了Alpha信息素……他指节捻了下,空气中那若有似无的气味一丝一缕钻入鼻腔——   好甜的苹果酒香气。   他侧过头,看着小机器人。   小机器人抱着电子脑袋,稍稍乱码后,发出镇静的电子音:“执政官夫人昨天感到不适,邀请了一位医生到家治疗。”   大部分医疗人员都由Omega组成,即使这里是第七区,偶尔出现一两个,也很正常。   许洵唇角微抿,含笑道:“他现在好点了吗?”   小机器人以为自己糊弄住了 ,正打算继续编,就听楼上“咔哒”一声开门声。   许洵抬眼。   年轻男孩雪白的头发凌乱,刚吹干,隔着好远,风一来,就能闻到那股苹果味洗发水的气味。   他大概是怕懒,没找到睡衣,从衣柜里随便翻了件大一些的衬衣,穿在身上,正在目不转睛地浏览光脑。   鞋子也不穿,踩在木质楼梯上没声没息,雪白的长腿上,几点红痕很难忽略。   小机器人电子音僵僵的:“过敏,执政官夫人过敏了,经过那位医生治疗,已经好转许多。”   许洵眉目里已经没有笑意,神情淡淡,随手关掉吃里扒外的小机器人电源。   小机器人在关机前,绝望看着执政官向楼梯上走去,伸出一只数据手。   不等许洵上楼,就听到了林在云不高兴的声音。   “为什么都在骂我?”   年轻男孩显然已经看了很久光网,都没找到一条帮自己说话的评价,不可置信里带点委屈:“我只是迟到了两个小时……”   因为该死的情热期,翘掉了晚宴。难道这是他能控制的吗?   “这个,这个,还有这个星网论坛,都要封掉。”   许洵停住脚步,在木质地板上看到冷冷的反光,他心尖那一点突如其来的怒意和愱恨,也被瞬间冷却。   只是出于政治需要的伴侣……他没道理在意他的忠诚。   林在云一边看星网评价,一边顺着楼梯往下走,还没嘟囔完,就一脚踩空,踉跄中,险些往下摔。   许洵下意识伸手接住他,落在他腰间帮他稳住身形,手臂收紧,在他发间嗅到苹果的甜香。   ——但是腺体,并没有苹果气味,只有属于Alpha的烈阳味道。   许洵都没发觉自己表情松了些,对上他惊恐的婴儿蓝的眼睛,放轻了声音:“走路怎么不看脚下。”   林在云脸色微白,不太自然,站稳了身体后,往楼上退了几步,不敢看许洵的眼睛。   “你回来了。”   许洵以为他是差点摔下楼惊魂未定,便收起心头疑虑,没立刻问Omega信息素的事,温声说:   “是。中央星的调令,我不得不去白惡星访问两三日,听说是三皇子向陛下建议……”   他还没说完,男孩脸色更白了,拢了下掉到侧颊的发丝,打断道:“你吃午餐了吗?”   许洵没吃。   白惡星官员盛情挽留他用过午餐再走,但不知为何,他想早点回来。   或许是因为,三天前他答应过林在云,会尽快回家。   “……家用机器人没电了,”许洵说谎不眨眼,“出去吃吧。”   他再也不想吃土豆泥烤鸡了。   林在云倒也没注意到他的抗拒,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餐厅中,服务员已经端上来几道甜品,林在云仍然在走神,咬着苹果果汁的吸管,偶尔吸一口。   许洵打开餐桌边的光脑,浏览了几份政策草案和会议通知:“在想星网上的事?”   年轻男孩用力吸了一口苹果汁,没吭声,表情有点烦躁,不知道在和谁置气。   许洵叹了口气,抬眸:“早就叫你别看。”   林在云别开脸,将玻璃杯放回桌上,他漂亮的脸隔着玻璃杯里粉红色的汁水,朦朦胧胧的,看不清表情。   “我知道,”他慢慢说:“社会评价……这些都很正常。当初我既然,既然决定要和你结婚,就不该在乎这些。”   他嘴里说着不在乎,婴儿蓝的眼睛里却仍满是烦忧。   舆论这样汹涌,千夫所指,怎么可能忽视。   昨天,第七区内阁已经通知他关闭社交帐号——因为他曾经发过一本Onega作家的书,那条社交动态被民众发现,很多人质疑他亲O。   许洵看着光脑屏幕上的“xx地区新型对商政策审议”,一个字都没看进去,却不能去看面前的人。   “那么,你现在后悔吗?”许洵说:“离开帝政厅,和我结婚。”   “当然不。”   林在云回答得很快,几乎没经过思考,仿佛这个问题不需要思量,再问一百遍,也是同样的答案。   许洵笑了笑,没再说话。   几分钟后,又一名侍应生上前,端来一盘红酒炖牛肉,放下餐巾和酒杯,为他们倒酒。   门又打开,林在云循声看去,见几个穿着礼服的Beta带着乐器——是一支乐队。   最前面的人用标准的星际语彬彬有礼道:“夫人,想听什么?”   许洵喝了口红酒,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林在云随口报了个流行音乐歌名。尽管这个乐队看起来就是古典乐高雅的风格。   餐厅小洋楼上,立刻响起流行乐欢快轻松的旋律。   林在云转着面前的红酒杯,悄眼看许洵,却刚好撞上对方的目光。   他看不懂许洵的目光,那么温柔,又带着点说不清楚的怜惜……仿佛要做什么对不起他的事,又不忍心让他伤心。   或许,这就是爱?   一曲过后,乐队的人道:“您的丈夫担心您忧思过度,早就邀请了我们,但愿能为您排遣烦恼。”   林在云还专注听着,就见许洵穿过餐桌,走到他面前,弯下腰来,吻他的手心。   一枚戒指被推进他的无名指,璀璨的钻石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在乐队演奏的《婚礼进行曲》中,许洵说:“之前太仓促,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补办一场婚礼。”   林在云没想到他还记得这么小的一件事。   自从进入星际联邦时代,普通人结婚都是在星网登记,婚礼早已被扫入历史的故纸堆,成为“形式化”的累赘。   林在云本就不够坚定的心,又一点点软化下来,望着他漆黑的眼睛,小声说:“星网上会说你奢靡……酒池肉林。”   许洵握住他的手指,在他无名指的戒指上一吻,这一次没一吻即离,眼睛仍然温柔凝望着他。   仿佛在说:那有什么关系?   林在云忘了在哪里看到过,说吻手指是超越亲吻的更深一层情/欲关系,因为手指要比嘴唇更敏感。   此时此刻,这种论点似乎得到了映证——被吻的地方发烫,从无名指一直泛红,红到了脖颈和耳朵根。   许洵说:“答应我吧。”   在这求婚一样的氛围中,林在云终于点头:“好。”   年轻的执政官简直喜不自禁,站起身,扶着椅背,在众人面前就俯身吻他。   林在云还记得这里会被拍到,格外小心,却听许洵不在意的笑:   “你是我合法的伴侣,我吻你,还要向中央星打申请吗?”   许洵或许只是一句无意的调侃,却让林在云心头一跳,立刻又想到了过去和皇帝的艳闻,想要解释,却又无从开口。   许洵根本没提过那些事,他解释反而像不打自招。   可林在云终于下定决心,开口:“其实以前……”   许洵却已经站定身体,转过头,冲外面侍应生说:“一份提拉米苏。”   又转回头看林在云,绅士又温和地笑:“你喜欢,对吧?”   林在云想好的说辞全被打乱,胡乱点头。   ——算了,也许许洵根本不知道。他不希望这好不容易的婚姻有一丝一毫裂痕。   在林在云低头沉思的同时,许洵喝了口酒,在光脑上发消息。   「查查信息素是苹果酒的Omega」 第33章 被引诱的夏娃(6)   餐厅中氛围融洽, 一道不太和谐的短讯声响起。   林在云低头一看,便听到头顶男人的声音:“是谁?看起来,你遇到了棘手的事。”   林在云这才意识到表情失控, 紧皱的眉头稍稍松开,道:“不……只不过是一个限量版的模型售罄,我刚收到消息, 有些失望。”   他怕许洵继续问下去。   或许,即使知道了真相, 知道了他和祁醒发生了关系,许洵也会宽宥他, 甚至会宽慰他, 告诉他他才是受害者。   一直以来,许洵就是这样完美伴侣的形象。但林在云仍然难以开口。   许洵仿佛没有丝毫怀疑:“你可以差遣其他人, 帮你去拍卖会,或者陪你逛街。只要这能让你欢心。”   他越是这样,处处体贴,林在云越难以面对。   光脑里,祁醒发来「下个月来找我」的短讯, 删除后, 又冒出一条新消息。   「你也不想许洵执政官知道你是Omega吧?我会在特别学校等你。」   对于这场谎言开始的婚姻, 林在云比学生时代任何一场模拟战都认真。   他不敢赌许洵知道他是Omega, 不敢光明正大地准备情热期, 才被祁醒钻了空子, 受制于人。   第二个月, 祁醒被教官们押去训练场,他心不在焉,不知道为什么, 心里砰砰直跳,被其他人打得一身伤,几乎是滚下了机甲,脸上却还带着笑。   “臭小子,是不是谈恋爱了,”教官在后面臭骂:“你一个天赋定级S级的Alpha,机甲模拟战打成这德行……”   祁醒只顾往外跑,扔了校服,冲教官摆摆手,就飞似的冲出训练舱。   ……既然家庭没有给他温暖,那么父亲的情人,至少应该担起母亲的责任。年轻的Alpha就这样说服了自己。   然而,他得到的不是林在云如约来找他的消息。   ——“林在云少将?他的确经过了我们的空间站……听说他为一个Omega预约了清洗临时标记的手术。”   清洗标记。这四个字,祁醒一周前才在教科书上学过。   老师说过,Omega一般不会轻易做这样的清除手术,这不仅有极大隐患,而且意味着——手术过后,残存的药物会持续发挥作用,排斥着某个信息素,那个Alpha再也标记不了他。   只有在百年前的混战年代,才有Omega会做这种手术——和敌人矛盾不可调和,不必留着求爱的身体本能。   “叫停手术!”   “抱歉,殿下,少将已经回航,应该是手术结束了。”   滂沱大雨,将悬浮车的外车窗打得视野浑浊,灯一开,远处倾泻溅落的雨线,都变成碎钻一样明亮的光线。   林在云接了空间站的通讯:“为什么不放行?”   工作人员道:“抱歉,林少将,是皇室的指示,有位皇子殿下认为您得接受他的调查。”   林在云一只手拍在操控台,几乎要冷笑:“哪一位?”   “三皇子殿下。”   祁醒穿过工作人员,走到那辆被滞留的悬浮车外,敲敲车窗。   这里是Alpha特别学院和第七区交界的星球。   大雨里,祁醒身上校服完全湿了,金发紧贴着冰冷苍白的脸,他看不清车里的人,只看到那个人坐在主控室,一条腿放在操控台。   他什么也不想,连床上翻滚过那些情事都不想,只紧紧盯着对方:“下车。”   林在云慢慢拉下车窗:“殿下,你这是以公谋私。”   “用不着你提醒!”祁醒的手指紧紧抓住车窗降下的位置,防止他又关窗,双目发红,倾盆大雨里面,整个人狼狈至极,蓬松的金发都被雨打得贴在耳廓,“你以为……你是不是以为我爱你?”   年轻的少将靠在温暖舒适的悬浮车里,雪白的头发散乱在头枕上,目光落在主控台上,不做任何回答。   话出口,先变了脸色的反而仍然是祁醒,他听清楚自己说了什么,表情一瞬间空白,攥住车窗的手指却收紧了。   “你和我的父亲干了什么下贱勾当,你以为我会爱你?”   他嘴唇有些发抖,雨中几乎有失温的错觉,可他是Alpha,不可能被这样一场暴雨影响。   正在不停下坠失温的不是躯体。   林在云终于转过头,平静地看着他,似乎并没把他的话放心上,只说:“殿下,如你所说。既然如此,就放行吧。”   这么平淡的一句话,竟叫祁醒心脏紧缩了下。   明知道这个人就是这样浅薄放浪,他竟然……有一瞬间想过,真心地爱他。   “既然我父亲可以,”祁醒脸上没有表情,翠绿的眼珠像毒蛇吐信,透着幽冷:“我也可以吧?”   林在云托着下巴,靠在操控台,听着空间站那边传达的“抱歉暂时禁止通行”,他终于定定看了祁醒半晌。   祁醒看到他勾了勾手指,鬼使神差,凑了过去。   少年湿透了的金发还带着烈日信息素的气味,压入悬浮车的主控室,雨的冰凉被一起带进来。   林在云说话间的热气,滚在他被雨水打得冰冷的耳朵边:   “全天下的Alpha都可以,除了你——”   不等这句话说完,祁醒已经强行解锁车门,一只手臂扶住主控台,不管不顾,吻了上去。   冰冷的躯体和车内的暖气催发下,这个吻变得失控,剧烈的信息素暴动,在大雨中溢散。   “啪”一声,Alpha反手关了车门,防止信息素进一步影响整个空间站。   逼仄的车里,烈日的信息素丝丝缕缕挤压着Omega的苹果酒信息素,勾勾缠缠中,车内空气升温,随后,信息素彻底爆发。   被压在车座上,漂亮的Omega想要克制本能,别开脸,却被不轻不重咬了下耳垂,惹来本就处在情热期的身体颤抖。   祁醒一次次咬他的后颈,连舌尖偶然擦过,剧烈的快感都逼得他仰头喘息,他想要去打开悬浮车驱逐的按钮,手指却被祁醒紧紧扣住,动弹不得。   “你现在……是犯法……”   Omega断断续续的指控,并未让祁醒变色,他凑到嘴硬的Omega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蹲了下去。   紧接着,悬浮车的车窗猛然合上。   空间站收到放行指令,放林少将的悬浮车离开。   然而,少将的悬浮车并未驶回第七区,而是进入了Alpha特别学院的星轨。   系统:【任务目标说什么?】   【统统成年了吗,能听吗,】雪白头发的Omega眯着眼睛,沉思半晌:【别听了,过半小时再回来】   祁醒说的是,   ——“车上没套,我帮你。”   半个小时后,看完了一集小猪佩奇的系统回来了。   【宿……】   林在云抓了抓湿漉漉的雪白短发,腺体被舔舐得发烫,一滴汗珠顺着侧颊滚进肩颈蝴蝶骨,只觉得浑身发软,只有一个地方……   【再过半小时】   两个小时后,正在看甄嬛滴血验亲集的系统,被宿主隐隐的哭泣惊了回去,啪得就关了剧集,立刻要帮宿主开五感屏蔽。   【云云别怕我来了!】   宿主嗓子哑哑的:【不好意思,有点过头了……没事你继续看。】   系统一头雾水。   林在云再醒来,是在Alpha特别学院的学生宿舍。   看得出三皇子殿下待遇优渥,皇帝陛下当初在这里学习时,恐怕都没住上这么宽敞豪华的套房。   他一睁眼,金发脑袋就凑上来索吻,直到他喘不过气,才被放开。   身上换了睡袍,但手臂和腿间隐隐约约被吻出的红痕遮不住,彰显昨晚的疯狂。   “你在宿舍里备套?”   祁醒刚直起身,正在穿校服衬衣,背对着林在云,闻言说:“因为我约了你来。放心,除了你,没别人来过。”   林在云闭了闭眼,这种时候,他已经不可能直接回许洵那里……除了浑身爱痕,嗓子哑得一听就能被发现异常。   他能说是Omega的情热期被强迫?当然不可能。   怎么会变成这样。   “在想谁?”祁醒平淡地说,弯腰从床边捡起领结,“许洵?你还真是……”   他脸上神情淡淡,金发被窗外日光照得浅淡,显得整张脸上五官都泛着金,如同伊甸园里发现夏娃偷吃禁果的雅威。   “和我睡完,又想起另一个,”少年语气里带着少许讽刺:“昨晚说什么不能继续……早上又X求不满?”   “祁醒。”林在云冷冷打断他。   祁醒已经系好领结,衣冠楚楚站在穿衣镜前。镜子里,床上雪白头发的Omega睡袍凌乱,一条腿伸出被褥,紫红的痕迹暧昧。   “我早上有课,Omega抑制剂放在床头柜第二个抽屉,”祁醒慢条斯理将光脑戴上手腕,“中午11点我会回来。你可以选择回第七区,带着满身的痕迹……”   “或者,我会让人通知许洵执政官,有一场星际战役需要调任你前去,为期七天。”   一个枕头砸过来,祁醒头也不回,反手精准接住。他转回身,将枕头放回林在云手里,遮住白皙肩头。   “你最好省点力气……”少年俯下身,碧绿的眼睛慢慢浮现澄澈的笑意,如同初见时一样彬彬有礼:“毕竟,我们还有七天。”   祁醒说话冷冰冰,等林在云和系统打完一局五子棋,逛了圈他的宿舍,才发现桌上还温着早餐。   餐盘下压着便条:「下毒了,别吃」   林在云看这纠结的字迹,都能猜到对方做完早餐后猛然醒悟的样子。   他就着热牛奶吃完早餐,回到卧室,床上扔了几套新的衣裤,剪裁很有设计感,林在云试了两件,都很合身。   系统:【睡多了就知道尺寸了吧】   在林在云的沉默里,系统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补救:【我是说衣服!衣服尺寸!】   【你在解释什么?我知道是衣服尺寸,腰围什么的啊( ̄. ̄)】   系统赧然。它思想太肮脏了,对不起宿主!   林在云还没忘记给另一个任务目标报个平安,拿起旁边光脑戴在手腕,解锁,光脑屏幕很快浮现一行字。   「晨安,祁醒殿下。这是您今日课表……」   来到这个任务世界以来最大的危机出现了。   光脑戴反了不要紧。要紧的是,林在云在光脑里收藏了一堆不符合人设的ooc龙傲天小说。   要是被祁醒发现,他的小白花人设何去何从……   在系统的尖锐爆鸣中,林在云打开了祁醒光脑的主页。   【打赌,赌任务目标最近一条星网浏览记录,赌300积分】   系统:【宿主要倾家荡产赌?那我押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杀掉一个人”,或者“怎么骗一个Omega感情”!】   毕竟这些任务世界的任务目标就是这样子的啦。   林在云也是自信满满:【我押他搜的是“doi哪种姿势最快乐”】   一人一统捏着300积分,打开祁醒光脑的浏览记录。   「临时标记清除手术对身体有影响吗?」   「做了清除手术后,是否会有不适症状?」   「长期使用Omega抑制剂,会不会有什么副作用?」   「Omega喜欢吃什么?」   「喜欢的人不喜欢我怎么」最后这条没打完,也没搜,还停留在星网的输入界面。   林在云关掉了星网,面不改色:“好了,我们还是继续五子棋吧。” 第34章 被引诱的夏娃(7)   “祁醒!”   一个Alpha摘了机甲操控芯片, 扔在地上,愤怒道:“你是故意输给我的?”   祁醒脱下防护头盔,往储物柜塞, 拿了星卡,就往外走。   被对方拦住,他表情冷下来, Alpha焦躁冷冽的信息素压迫着周围人的神经:“看来你对自己的废物有自知之明。”   “为什么?”那人不甘:“我不需要你的施舍,你太狂妄了!”   祁醒快步绕开对方, 出了训练舱。   教官们在后面不住皱眉。   “三皇子殿下最近的模拟战全负?”   “是啊,可惜了联邦议会对他寄予厚望, 早早为他毕业后的从政之路造势, 谁知道他这么混账。”   “看来S级天赋也不过尔尔,这样的心性, 走不远的。”   Alpha优越的五感,让祁醒将身后的窃窃私语都收入耳中。   连天课表挂科不及格也无所谓,滚下机甲浑身狼狈无所谓,他只想快点结束课程,回到他的Omega旁边。   即使临时标记的余热早已消退。   但接连的结合热, 像一条细细的链条, 紧紧牵住他的脖颈。   如果这是生理信息素的威力, 能让一个天之骄子低下头颅, 难怪先辈们早有先见之明, 要让Omega和Alpha分居在不同的星球领域。   “滴滴”两声, 宿舍门解锁。祁醒大步走进去, 客厅里空空荡荡。   往里面走,卧室门开着,被褥叠得整齐, 空无一人。   祁醒慢慢定住脚步。   “真没良心。”   说走就走,也不留个信……   林在云出了书房,见客厅中睡着个人,金毛脑袋,埋在沙发里,看起来像在逃避什么现实。   “……”不知道这个人在搞什么鬼。   喝完了冰箱里的奶昔,看到祁醒还埋在沙发里,像一只大型金毛犬,林在云忍不住道:“输得很惨?”   祁醒耳朵动了一下,用S级的素养判断出不是幻听,立刻坐起了身,看着冰箱前的林在云,怔了一下,才点点头。   为了赶紧在模拟战里被淘汰,好快点回宿舍,他几乎是一路打不还手,挂了一整行零蛋。   林在云,是要安慰他?   “噢,”林在云颔首:“我在校成绩蝉联第一哦。”   祁醒:“……没事不用安慰我了。”   林在云揉了揉胃:“真没用,打个模拟战都能输惨。”   尽管祁醒也没抱多大希望能被安慰,但被追着打击,还是很不爽,不搭腔。   他瞥到林在云的动作,站起身,准备去买饭。   林在云坐下来,拨弄手腕上的光脑,双手合十,回忆什么似的许愿:“我要纸杯里的关东煮。”   祁醒顿住脚步,深吸了口气:“这里是学校,没地方买。等等,那个光脑——”   少年眼疾手快地扑了过来,攥住光脑的同时,也将Omega压在了沙发上面,四目相对,连对方雪白睫毛都看得格外清晰。   但那双蔚蓝眼睛里没有任何情/欲,显得格外冷淡。祁醒瞬间被惊醒,退开身体,抓着光脑往后面退。   “……我的光脑怎么会在你这里?”   Alpha终于意识到该心虚的不是自己,居高临下看着沙发上的人,扬着下巴:“你想偷看,想了解我?”   林在云揉了下乱掉的头发,道:“你自己丢在我手边喔。”   祁醒还没得意,又被打回原形,沉默了下,将光脑塞进裤袋。   他道:“其实你可以骗骗我,毕竟你现在落在我手里,让我更喜欢你一点,对你没什么坏处。”   林在云只对他比了个闭嘴的手势:“长难句?政治学得不错。”   祁醒嗤笑一声,看出他的躲闪,也不搭理他,在光脑上买了些丸类和豆制品,闷不吭声地戴上耳机,看关东煮做法教程。   隔着茶几,林在云怀疑:“现学?”   祁醒没好气道:“不然呢,饿死你然后被许洵找上门?我没打算真进监狱。”   说到某个名字时,他的语气明显不太好,连视频教程都没听进去,回拉进度条。   “其实你还有选择啊,拒绝我,”林在云说:“买份饭,写一张爱吃不吃的便签……”   祁醒低着头,将教程看完,才摘下耳机,说:“从星际法来说,你是我的第一个Omega,虽然没有永久标记,也存在事实关系。我有义务解决你的问题。”   “但我最大的问题就是你,”林在云终于说穿了目的:“三皇子殿下,我结婚了,我很喜欢我现在的伴侣,没有要背叛他的打算。”   祁醒嘴角勾了下。   林在云道:“的确,你在想,我已经背叛了。那是为什么,你很清楚。”   祁醒紧盯着他:“我引诱了你,勾动了你的信息素——你以为我会这么和许洵说吗?他会相信吗?不……”   金发少年脸上扬起一个标志性的阳光笑容:“他会接受一个Omega伴侣吗?”   林在云终止了又一次不愉快的交涉,靠在沙发上,抱着抱枕,用自己的光脑打星际游戏。   祁醒拔了他光脑的通讯芯片,防止许洵打视频。   这个年轻气盛的Alpha根本没谈过恋爱,就贸然接近一个Omega,当然会被信息素影响,误把生理冲动当做/爱情。   林在云实在很愿意体谅他的冒失……才怪!   他连输了三把星际游戏,表情肉眼可见的难看,将抱枕也扔了过去,冲厨房道:“强迫Omega发生关系,你真该进审判庭。”   祁醒提着星网下单小机器人送达的各类肉丸鱼丸豆制品,悠悠吐出一句:“是吗?那你怎么不送我进去。”   林在云:【当然因为我是一个心软的Omega^^】   有一句话,林在云没有说对,祁醒的天赋不错,学什么都快,关东煮这么古老的小吃,他也一学就会。   林在云暂时放下了控诉,安安静静吃他的午餐。   安静了没有三分钟,他又说:“可以不装酷吗?”   祁醒放下黑咖啡:“怎么?”   林在云:“未成年不要装大人。”   “你很在意我的年龄?”祁醒眯了眯绿眼睛,露出个笑:“这不会影响你和我结婚登记。”   林在云咽下鱼丸,对上他的绿眼睛,半晌,才说:“你至少应该对婚姻怀有敬畏心。”   祁醒愣了下,只是淡淡一笑。   “怎么,对婚姻绝望了?所以觉得就算是和我这样的Omega也无所谓?”   林在云平静道:“你只是玩玩,我看的出。这也没什么大不了,毕竟你和你父亲是一样的人。”   “别把我和他相提并论。”祁醒一字一句说。   “你们有什么区别?”   祁醒骤然站起身。   即使这个Alpha还没有成年,影子仍然整个罩住了林在云。   校服是雪白的衬衣和蓝外套,显得他整个人格外学生气,收敛了Alpha天生的侵略性,他看着林在云,道:“当然有区别,   他背叛婚姻,和你苟合。他既不是一个合格的丈夫,更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林在云静静听着,听出他压抑的愤怒,吃了口鱼丸——果然,祁醒看起来更生气了。   年轻的Alpha,这一刻才意识到眼前的Omega,是破坏了他完美家庭的罪魁祸首,引诱他父亲的元凶,是一个自甘堕落的渣滓。   他竟然在吃他亲手做的鱼丸!   林在云莫名感觉对方会打翻他的章鱼小丸子和鱼丸,坐远了些,才开口:“那你呢?”   祁醒冷冷道:“什么?”   “你破坏我和许洵的婚姻,你很高尚?你在替天行道?”   这个问题砸得祁醒愣在原地,一时没能开口,林在云已经吃完午餐。   “你和你父亲有什么不同?”漂亮的Omega紧紧盯着他,似乎在故意激怒他,   “你们都一样,迷恋同一个Omega。”   激怒效果非常好,祁醒翘了三天的课,压着他做了三天。到最后林在云已经不想吃脐橙了,真的打算报警把任务目标抓起来。   除了情事过于激烈,祁醒对他态度却变得古怪的好,甚至允许他离开宿舍,在学院里转转。   林在云不怕祁醒使诈,现在的祁醒根本没法标记他,也只能靠着信息素逞能。   在有抑制剂的情况下,他们之间顶多发生强吻。   祁醒结束课程,走进宿舍,就看到林在云撩起裤管,正在注射抑制剂。   祁醒冷笑了声:“我没打算和你睡。”   林在云不理睬他。   为许洵执政官守身如玉的梦是碎得不能再碎,至少其他方面的气节不能丢。   祁醒走到他面前,蹲下身,林在云吓了一跳,却见少年只是抓住他松了的鞋带,替他重新系了结。   “怎么不出去看看?这不也是你的母校。”祁醒说:“尽管母校出了我这么个强迫Omega的人渣。”   面对林在云的沉默,祁醒扯了扯嘴角:“我知道,你订了回第七区的悬浮车票。怎么,怕许洵起疑心?他大概早就猜到你在别人的床上……”   “够了。”   “怕我提许洵?”祁醒却紧抓不放,仿佛被触动了怒意:“林在云,你对我没什么想说的吗?你勾引了我的父亲,你害得……”   林在云道:“那你怎么不报复我?”   少年怔怔看着他,又站起身,双手插袋:“……晚上想吃什么?”   林在云却仍问:“怎么不报复我?这么恨我,那么,你现在是在做什么?”   祁醒似乎笑了声,翠绿色的眼睛在日光里浅浅的,静静望着他漂亮的Omega。   “你说得对,我对婚姻绝望。身为元凶之一,你是不是应该拯救我?给我一个……”   “一个完美的婚姻。”   少年靠在宿舍门边,面前是他魂牵梦萦了好多年的照片上的人。   他雪白的头发垂在脖颈间,身上深深浅浅是自己留下的痕迹,刚洗过澡,还披着自己的校服。   那一点难以形容的情愫涌上心头,祁醒克制不住说:“许洵已经要完了,中央星对他的弹劾不止,很快父亲就会削去他的席位。”   “Beta都是冷血无情的人渣,中央星集权拥兵,他注定要兵败。”祁醒说:“你呢,要为他守寡吗?”   不等林在云开口,他又微勾嘴角:“你不是这么纯洁忠贞的Omega吧?” 第35章 被引诱的夏娃(8)   “削爵?”林在云注意力全都在前面那句。   他的神色实在怔然, 简直好像被当头一棒,在神父面前再得不到赦免,漂亮的脸上难掩慌张。   “我不够冷静, ”祁醒陪着他蹲下身,试着去握住他的手,放缓了语气, “我不够成熟,但我爱你。”   林在云看着眼前这个绿色眼睛的少年, 他们经历过最抵死缠绵的情事,身体已经完全交融, 却还对彼此的心那么陌生。   Alpha是天生的领袖, 这位年少的皇子,也懂得引人走向他想要的歧途。   “陛下真的要肃清第七区?”   “是, ”祁醒冷冷说:“否则你以为,你失踪了这些天,许洵会不闻不问?”   少将垂下眼,雪白的发丝垂落在苍白侧颊,流露苦笑, 并不回答这个问题, 手指慢慢攥紧光脑。   在这个少年看来, 外界传闻中许洵都那么爱他, 可是如果真的是爱……为什么许洵没发觉他的那么多异样?   他受情热期折磨, 他受祁醒的纠缠折磨, 他去联邦最边界的星球做清除手术, 他刻意让小机器人做难吃的烤鸡发泄孤单的怨气。   他有那么多不懂事露出马脚的破绽,连这个学生都能发现他的心事。   天才的执政官,却始终彬彬有礼, 毫无知觉。   祁醒的确扣留了他的悬浮车,但他这两天有那么多机会,趁祁醒上课逃出学校……他没有。   他在等一个审判吗?出轨,或者引诱一个未成年的Alpha?随便什么都好,把他这虚假的婚姻打碎掉。   然而,事事依他的完美伴侣,仍然像小电影里熟睡的丈夫一样,无动于衷。   祁醒若有所悟,趁他失神,将手放在他的手指上:“他不爱你吗?所以不在乎你的消失……林在云,这是你想要的婚姻吗?”   少年还处在变声期,声音有些沙哑,却一针见血问出他一直逃避去想的问题。   “当然,”林在云斩钉截铁:“我不后悔。”   祁醒打断:“当你在考虑要不要后悔的时候,你已经后悔了,少将!”   话一出口,祁醒就想收回。因为他看到了Omega脸上的泪痕。   他不应该惹哭一个漂亮的Omega。   少年想要补救,甚至希望他像以前一样打他一巴掌,但林在云只是望着他,目光里满是他看不懂的情绪。   “你为什么不早点来,祁醒,”林在云轻声说:“如果你一定要来,为什么不是十年前。”   祁醒想说十年前自己才八岁,话到嘴边,却变成了:“现在也不晚。林在云,你不爱许洵的,是不是?”   他不听林在云的回答,坚持着自己说下去:“你只是……在表演爱他,或许你自己都没发现。你的目的是让别人觉得,你不为自己的选择而后悔,让所有人都相信你的幸福?   那为什么,不可以是我。”   系统:【哇,宿主被看出来了】   林在云:【……还不是都怪你传送时间太晚,我都不知道要不要爱许洵】   对上少年希冀的目光,林在云脸上的泪光渐渐冷了,只剩下眼底冷冷的光。   “祁醒,你很聪明,”他的声音同样的冷,“但是你错了。我爱他,如果不是因为爱他,我不会离开中央星。”   祁醒下颌绷紧,怒气盈胸:“你爱他,却和我上床?你要向谁证明你拥有了成功的婚姻,我的父亲吗?”   金毛小狗这样的怒气冲冲,和那天雨夜里一模一样,这咄咄逼人的怒火里,掩饰不住气急败坏的心疼。   他心疼他做清除手术,更心痛他沉浸在失败婚姻的伤痛里,迷恋那爱情的悲伤。   他变着花样为他做营养早餐,试图弥补自己临时标记对他的伤害,将所有的愧疚,都藏在少年人的愠怒中。   林在云望着他的视线一点点柔和下来,语气却愈发礼貌疏离。   “三皇子殿下,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不爱他?因为我对你有情/欲吗,那是因为信息素影响。整个学校里任何一个Alpha都可以这样影响我,你不明白吗,我就是这样的人。”   “不要说了。”祁醒霍然起身,往外面走。他不愿意听他这样轻蔑地谈论他自己。   林在云却仍然往下说:“你还小,什么是爱?你觉得爱是书上说的那样,轰轰烈烈荡气回肠,守身如玉舍命相随,最好一天上床八次,为了一个人毁灭一个星球……这就是爱吗?”   林在云收起抑制剂针管,将裤管拉上,站直了身体。   “我要回第七区,不管皇帝陛下准备怎么发落……是要重现古代十七世纪的断头台制度,还是怎么样,削爵流放三千里。我会陪着他面对。”   祁醒的身影一寸寸僵住:“你不能——”   “我可以。”   他的声音第一次这么温柔,这么多天以来,即使是缠绵到高潮,祁醒都没听到过他这样的语气。   “因为我爱他,所以我会和他结婚。你可以阻止林在云少将回去,但你不能阻止执政官的伴侣回到第七区。”   祁醒听到他的脚步声远了,才猛然醒神,对着他的背影吼:“你会后悔的!”   “你以为回到第七区,有什么用吗!”祁醒追在他后面,“他会逼着你回中央星!”   林在云捂住耳朵,直往前走。   从学校到空间站要三十分钟,这半个小时里,祁醒喋喋不休,气急败坏,几乎像是劝被诈骗的受害者不要转账,有种越劝越上火的砰砰心跳感。   要是心跳就是爱,这半个小时,他一定比许洵爱这个家伙,他恐怕已经爱了林在云2300次——他的心跳急促,一共两千三百次。   “父亲不会因为你就放弃对第七区的肃清,那帮Beta太放肆了,他们占据议会的席位……呸呸,我跟你说这个干什么,”祁醒道:“许洵只会让你回中央星求情!”   “到那时候,你辛辛苦苦逃离我父亲,全白费了!”   林在云在星网上查看最近一趟悬浮车的时间:“三皇子,回去吧,你频繁旷课,容易延毕。”   祁醒的唠叨被打断,神色也僵住,他看到悬浮车已经停在了星轨上。   少年神情说不出的挫败难过,金发凌乱地散落在脸上,明明早上才缠着林在云帮他梳,这会儿又像个战败的士兵一样颓败。   “或许我是受信息素影响,把性当成了爱,”   他明白林在云对他的看法,“我没有爱过人……你怕我只是玩玩吗?”   林在云进了悬浮车,隔着车窗,挥了挥手。   “…再见。”祁醒喃喃,下一秒,又恶狠狠道:“再见个屁。”   说着,就用自己皇室特权的星卡,刷开悬浮车的门,强行挤了进去。   林在云:“……”他别开了头。   但祁醒还是看到了他眼睛亮晶晶的,里面像含着泪光,被自己那些话伤到,那眼泪却始终不掉下来。   婴儿蓝的眼睛像一片海,那些碎光泪水都屏住,顺着他的呼吸,一点点忍了回去。   林在云眼中浮现疲惫:“我管不了你旷课,殿下。但你不能和我坐同一辆车走。”   祁醒还为他刚才的神情怔着,听着他说话,却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心里只剩下他又伤到他了……为了许洵,只要一提到这个名字,他就会掉眼泪。   爱一个人,应该是幸福的,怎么会要掉这么多的眼泪?   林在云说:“你可以乘坐皇室的专线。当然,即使你避嫌,许洵肯定还是会怀疑。你做的好,你毁了我的婚姻。   我只求你在媒体面前给我留一点颜面,别让他们看到,我们一起下车。”   他说着说着,却听不到旁边的声音,侧过头,对上祁醒发怔的眼睛。   他叹了口气,凑近了些,在这位年轻的皇子额头吻了一下,对方终于有了反应,耳朵瞬间通红。   他们做了很多次,可是接吻那么少。   他低低说:“下车,祁醒。”   祁醒低着头,沉默中,终于拔掉了皇室星卡,扭脸下了悬浮车。   在空间站的冷风里,祁醒知道,林在云的眼泪掉下来了,没有从那双婴儿蓝的眼睛里掉出来,而是在他的脸上流下来。   他擦拭了一下脸庞,走向皇室专线的悬浮车。   林在云的担心不无道理。   刚到第七区的空间站,外面就围满了记者——有人泄露了他的消息。   林在云正在犹豫该怎么从媒体的长枪短炮里脱身,书记官就从空间站里出来,冲他颔首。   “少将,我替执政官来接你,跟我来。”   那是许洵的书记官,这种时候,本该和许洵一起处理着严峻的政治形势,却被派来接他。   林在云跟了上去,看着对方紧皱的眉头,忽然道:“许洵会反吗?”   书记官猛然停住脚步,半顷,才接着往前走。   “少将,不会的。”   林在云无从判断这是不是实话,他也明白自己问了个愚蠢的问题,便不再开口。   书记官送他到了执政官的一处私邸,许洵抱着一条小狗,在金漆托盘似的花园里等他。   见他来了,许洵放下小狗,轻轻抱住他,温和道:“散心去了?没被外面的风波影响吧?”   “……你不必提醒我去看那些东西,”他低声说:“我都知道了。”   第七区已经黄昏,橙红的残阳光线照着许洵英俊的脸,令他脸上的诧异分外真实:“什么?”   林在云仰脸,对上他黑沉沉的眼眸,分不清他是否有一丝真心:“没什么……我是说,我回来了。”   许洵慢慢抱紧了他。   有本书里说,男主在烟雾蒙蒙的码头接女主,远远的,看到女主像一只绿色玻璃药瓶。   年少时读这篇,只觉得一句情话而已。   如今,林在云才明白,一个人一生经历过那么多困顿,到了某个时刻,一定也需要一个停靠的港湾,需要有人理解他。   许洵或许不爱他,但是那又怎么样呢,他是他合法的伴侣。这种时候,许洵就在人生的风雨港口,一只长腿的绿色玻璃药瓶冲他来了,许洵至少该怜悯他有情有义。   林在云任凭对方的指间插进他的头发,顺着发丝,轻轻拍他的脊背,就像安抚受惊的孩子。   许洵说:“只是一些谣言。你一切照常就好,看马赛,设模拟赛,或者去买些珠宝……”   他低下头,望着林在云,笑了下:“你看起来越不受影响,越光鲜亮丽,舆论才越信任我。对不对?别丧着脸,让别人以为,我明天就要上断头台。”   林在云闷闷说:“我怕和你一起死了。”   许洵被他逗笑了,俊美的脸在夕阳里,眼睫都染上残阳的橙红。   “如果陛下真的要政治清算,”执政官摘下黑色军帽,轻轻戴在他雪白的短发上,“我愿赌服输。到那时,我会让人送你回中央星。”   林在云的表情僵住,许洵却仿佛没有发现,温柔道:“至少你要活下来。”   林在云勉强弯了弯唇角。   祁醒的话再次浮现在脑海里——“他会让你回中央星!”   许洵低低的声音仿佛在诱导着什么:“第七区的媒体对你一直有偏见,我一直担心你在这里不快乐。小云,如果我真的出了事,我希望你能回到中央星。在那里……”   在那里万众瞩目地死去,成为皇帝陛下政治迫害执政官的铁证。   “在那里,幸福地过完你的一生。”   林在云道:“你想的真周到。”   “我只希望你安然无恙。”许洵说。   “你的打算要落空了,”林在云说:“我没打算走,也不打算回中央星。我会履行执政官伴侣的义务,留在第七区,直到最后一刻。”   许洵什么也没说,只是垂下眼,吻了下他的头发,像听到了孩子不懂事的赌气话,不置可否。   “你不问我为什么消失了这么多天吗?”   许洵静静笑了笑:“你不是去散心吗?”   林在云也淡淡笑笑,小狗咬着他的裤腿,祈求他的抚摸,他却只是和小狗互相盯着对方的眼珠,瞪得凶凶的,让眼泪不要太轻易地冒出来。   小狗:“……”   用星网报道的话来说——第七区沸腾了。   中央星之前频频调任的动作,早就让效忠于许洵的军官们敏感,听说皇帝准备削除许洵的席位,周边星球立刻爆发游/行。   首当其冲的,正是中央星强行塞给执政官的那个结婚对象。   记者们大书特书林在云少将的傲慢、骄纵,身上满是Alpha的坏习性,甚至以军官们取乐。偏偏许洵执政官纵容他……不,执政官一定是碍于中央星的威逼。   人言可畏,林在云看马赛的中途,主办方就来抱歉通知他——外面被群情激愤的人群堵住,让他准备提前离场。   林在云靠在贵宾席座位上,雪白的头发顺着他仰头的动作晃动。他望着眼前主办方。   “你们泄露我的消息?”   主办方躬身:“我们没这个胆子。”   他在这里看马赛三十分钟,就有这么多人收到了情报……看来恨他的人不少,只因为他成了英明的执政官的污点。   漂亮男孩微微笑了笑,没有接受主办方好心的建议,反而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   “我要看完,继续。”   主办方见他自己找死,也没了办法,退回后台。   场上马赛激烈,外面人群更是激愤。   马赛结束,林在云还没走出去,就看到有人举着纸板,写着彩色的英文“滚回中央星”。   领他走的侍从胆战心惊,生怕那些人冲破警戒线,不断催促着他上车。   然而,就在车门打开时,警戒线被冲散,人群瞬间将车门堵得水泄不通,不让林在云上车离开。   “请您正面回应强迫联姻的事——”   “听说您在中央星和皇帝AA恋,这是真的吗?您为什么要和许洵执政官结婚,是皇帝陛下的内奸吗?”   他被汹涌的人群挤得不停后退,旁边的侍从早就被吓呆了,只看见人群里无数双手,和一张张愤怒的面孔。   他是多么罪无可恕,明明可以永远在中央星的帝政厅当一只听话的金丝雀,却非要去爱一个人。   无数的质疑声音里,一只手极力挤进人群里,远远抓住他的手臂,用力吼他:“林在云,发什么愣!”   人群肩摩踵接,那只手却抓得紧紧的不肯松开,林在云被他带着强行冲出万头攒动,背后面,几十个记者还不肯放弃,追着他们,大声喊着什么。   跑过三条街道,到了街区摄像头都照不到的偏僻街角,两人才停下歇口气。   主要是林在云跑不动了,扶着膝盖,被那人撑着手臂,好险没瘫坐下来。   祁醒一把扯下侍从官服饰的帽子,又扯了口罩,看着他,又要冷笑,又忍不住生气,开口就是:“……那边可以坐。”   林在云根本不听他说什么,只觉得耳朵边都是风声,维持着扶膝盖的姿势,缓了缓。   祁醒臭着脸,从边上搬了两个废弃木头箱子叠起来:“坐啊。”   林在云刚坐下,脸色又变了。   “……又怎么了?”祁醒发誓,如果他说什么坐着不软不舒服,他一定不管他了。   好在,Omega只是恹恹摆了摆手:“脚崴了。”   祁醒蹲下身,看他穿的还是不方便跑的靴子,嘴角下抿,垂眼观察了下,握住他僵硬的那只脚踝,指尖安抚地摩挲了几下。   林在云:“……等等!”   晚了,咔嚓一声,祁醒直接给他把扭到的脚踝正骨了回去。   他吸了口气,脸色空白了一瞬间。等意识到痛的时候,祁醒已经扶着他的脚踝,脱了鞋袜,冷风里,红肿的地方被揉了下。   “痛吗?”   林在云:“不然?”   祁醒:“活该。” 第36章 被引诱的夏娃(9)   祁醒握着他的脚踝, 看伤的地方,明明是带有欲望挑逗的动作,却因少年严肃的表情, 不含丝毫情色意味。   林在云弯下腰,一只手勾起靴子,对方绷紧的下颌撞入眼帘, 完全是一副担心情人的模样。   他轻声说:“只是扭了骨头,你一点常识课都不听吗, 还如临大敌,真傻。”   确定了没有大碍, 祁醒才缓了神色, 挖苦说:“把自己弄成这个凄惨的样子,别在我面前摆大人架子。”   说着, 祁醒却没听到他呛声,抬头,对上他安静的蓝眼睛,哑了声息。   他的手抚上祁醒僵硬的面庞,柔软的指腹都冰凉, Alpha的脸却在升温。   祁醒定定望着他, 指尖还停留在他的脚踝, 却没有刚才那么安分, 一点点往上面摸。   “祁醒, 你应该感谢自己年纪小才对, ”他的手指却移到祁醒的耳朵, 用力捏了下,捏得发红,阻止祁醒更不安分的动作, “否则你第一次就是诱导标记,后面每一次都是诱/奸。”   “但是因为你还没有成人礼,我不怪你,这是我的责任。”   祁醒笑了笑:“你可以叫我负责任啊。”   林在云推开他的脸,他又跟不倒翁一样摇回来。   林在云道:“今天谢谢你。”   祁醒本来一副没放心上的神气,等他要走,才忽然说:“怎么谢?”   林在云看着他:“你要怎么谢?”   Omega的目光实在冷淡,祁醒将到喉头的话收回,道:“请我吃饭啊,我来第七区这么多次,每次都是找你,都没好好逛过这里。”   林在云便微微笑了下:“好。”   本来以为这么偏僻的地方,哪有餐馆,没想到真有一家智能化餐厅还开着。快入夜,灯火通明。   祁醒在点餐机器人那里捣鼓半天,等上菜时,都是林在云喜欢的口味。   这种小事,只有少年人会看得比天还重要。林在云喝了口红豆桂花粥,窗外面,天色越来越昏沉。   如果是十年前,他遇到今天的祁醒,说不定就会为此动情。   在学生时代,瞒着教官和导师们,悄悄跑到Alpha特别学校的操场,悄悄谈恋爱,等他们毕业……祁醒学的是机甲,刚好他学的是飞行。   窗外的冷风将林在云吹醒了。   祁醒觉察到他的神情异样,以为他是担心偷情暴露,忙道:“我找了同学代课。没人知道我来了这里,那些记者也以为我是政府官员。”   那么着急忙慌的解释,生怕他有一丝顾虑。   祁醒听到他笑了声,还是那么轻飘飘的、天真的口气:“你在说什么啊。”   祁醒“嗯?”了声,视线仍追逐在他脸上。   他喝了口热饮,手指暖和了,头脑还是冻得昏昏的,说:“难道你找我偷情,不是为了让我身败名裂?”   祁醒脸色变了:“那是一开始……”   “那你怎么不坚持一下?”林在云没来由地问:“就像……”   “就像我父亲一样。”祁醒冷冷道:“让所有人都知道,你跟我有一腿。”   林在云神情怔了一下,餐厅里暖气太足,他眼睛里一点点热气氤氲,却微微笑笑:“是。”   “因为我不是他!”祁醒咬牙。   林在云听他口气是真的要生气了,漫不经心地点点头,中止了话题。   吃到一半,祁醒去了洗手间。   等他回来,林在云说:“你去结账了?”   “……我还不至于让一个Omega付账。”   林在云闭着眼睛都能猜到十八岁少年的小心思,一开始说让他请客,中途又偷偷结账,显得好体贴好绅士。   “那本《谈恋爱的108个技巧》我也看过,”林在云说:“在Alpha校区里常年畅销,大名鼎鼎。”   祁醒还想垂死挣扎:“我没看过……”   “这么蠢的结账方式,难道你是自己想的?”   “好吧,”祁醒道:“其实那本书里只写了107个技巧。”   林在云笑起来:“你真的数啊。”   祁醒屏息,望着他笑,窗外面的风,将他雪白的短发吹乱掉了,外头悬浮车驶过的声音,一趟,跟着一趟……   林在云说:“送我回去吧。”   拦住祁醒叫车,他们走在入了夜的第七区街道。听说这里治安一般,Beta们在联邦被当做恶棍——当其他人种都受信息素影响时,总那么冷静的Beta就显得天性无情。   难怪Beta是天生的政治家,在民众面前表演煽情,却绝不会假戏真做。   钟声响了,九点整。   林在云停住步,他一定是发了疯,他竟然想跟着祁醒走。   他未必爱祁醒,可他已经害怕了再面对许洵。   他怕一遍遍再去揣测枕边人的真心假意。如果跟着祁醒一走了之,或许他对许洵的爱还能封存保鲜,不继续在猜疑里面变质下去。   他只停顿了两三秒,少年已经敏锐察觉到了,立刻转回身,拽住他后退的手臂,拉近了他。   “和我走吧。”脱口而出,祁醒才发觉自己说了什么,翠绿的眼睛一亮:“林在云,我……”   “殿下,”林在云打断了他,“第七区是军政府,你在这里大放厥词,还真是不怕死。”   “死了也好,好过活着被你拒绝。”   林在云要被他气笑,看到他难过的眼睛,又放软了声音,对这个十八岁没有成人礼的Alpha太过于纵容。   “殿下,你不能标记我。意味着你成年后每一次易感期,都只能依靠抑制剂度过。”   “那你喜欢什么气味的抑制剂?”祁醒轻声说:“橘子?草莓?我提前买好。”   林在云没挣开他的手,心里却冒出酸水,恨他的年轻和不知天高地厚,恨他这么不瞻前顾后,不看看禁区的“禁止闯入”的警示牌,非要闯进来。   便口不择言:“不是说过吗,全世界的Alpha都可以,只有你不……”   还没说完,祁醒已经低下头,吻在他的唇上。   他用力咬下去,祁醒也不松开他,血腥气顺着溢满口腔,明明一定那么痛,林在云却又闻见了祁醒的信息素——   嘴唇被咬破,竟然还能发了情。   祁醒任由他掐他肩膀,接完这个吻,才松开手。林在云太动气地推他,不察他松手,往后直退,差点跌坐,又被他扶住。   “祁醒!”   “不假惺惺地叫我三皇子殿下了?”祁醒的声音比他还要高,看他气红的脸,又怔怔说:“我不想惹你哭的。”   他没有哭,只就这样冷冷瞪着祁醒。   “殿下,失礼了,”他说:“我要感谢你,你让我发现了,原来就算发生了这么多意外,我还是爱许洵。”   他的表情那么冷,冷得好像从此就要生人勿近,祁醒还记得刚才嘴唇相贴的柔软,心里像吃了颗没有熟的梅子,又苦又酸,又为吻到了他而发甜。   “你爱他,那你怎么那么难过?”祁醒说:“爱一个人,还要掉眼泪吗?”   见祁醒还要靠近,林在云扬手。   祁醒道:“打啊,被我说中了,林在云,你为什么不肯承认,你根本不爱许洵!在媒体面前被我拉走的时候,你为什么不甩开我,在餐厅的时候,你为什么看着我出神……”   林在云却将手放了下去。   “既然你要个答案,我就告诉你好了。”   他说:“当然是为了许洵,你没听说过,吃醋是感情的催化剂吗?你是个合格的催化剂,殿下。”   祁醒果然红温了,几乎要气得跳脚,一头金毛都风中凌乱:“你别以为我会信这种话!”   “我有骗你的必要吗,”林在云擦了擦嘴唇,“或者说,我有爱你的理由吗?”   “你要说许洵对我很坏吗?并没有,他在第七区放任我的自由,你也看到了,为了我,他将这里变成Alpha的天堂。他处处顺着我,从不像你一样动不动就生气。”   “他很绅士,不是你这样看书速成带有表演成分的绅士,他从来不会在我拒绝的时候强吻我。”   林在云说完,只觉得心跳急促,鼻子发酸,却还是笑着说:“我有什么理由不爱他,却爱你?”   祁醒不说话,他也不敢看祁醒的表情,指着身后:“滚。”   他这样的疾言厉色,却只听到祁醒轻轻喊了声他。   他掉头往身后面黝黑的街道。   祁醒不走,他自己走。   林在云沿着夜里风冷的街道,顾不得辨认路,只想要快离开这里,脚踝的扭伤还在发痛。   完全是落荒而逃,脚那么痛,却竟然不跌倒,身后面一家家无人智能商店打了烊,昏昏黄黄的灯,一路地关。   第七区早就开春了,可是夜晚还那么冷。   上学的时候,他学过这是辐射冷却,也就是俗称的倒春寒。   在冷性反气旋控制下,越是万里无云的春天夜晚,反而越会加快地面的散热。   阴天雨天还不觉得冷,突然碰到了晴天,才发觉彻骨的冷。   白天出来看赛马,许洵叮嘱了他带上大衣,他那时不冷。直到祁醒来了。   身体先一步觉察到可以发出抗议了,逼得他在这个无云的春夜,差点要溃不成军。   有人从后面追上来,拉住他的手臂,被他甩开也不肯松手,反而紧紧抱住他。   “喂,”少年声音很低,“你跑反了。”   林在云闷不吭声。   祁醒脱下外套,紧紧裹住他,就这样蹲在原地抱着他,到他身上也有了热量。好一会儿,才说:“脚痛不痛啊?”   “你听不懂人话吗?”他冷着脸,捂住耳朵:“我……”   “好了好了,你爱许洵,”祁醒说:“可是我爱你啊。”   林在云给他气笑了,想骂他,又怕给他骂爽了,身体一点点积攒起热量,被冻住的眼泪反而滑下了眼眶。   他真是个不称职的执政官恋人,怕舆论倾轧,怕时局动荡,躲在一个没有成年的Alpha的外套里,走不动路。   祁醒掰过他的脸,拇指擦掉他的泪。   他以为又要被吻,皱起眉毛,祁醒却只贴过来,靠着他的额头。他的额间冰凉,祁醒的却那么温热。   “等你允许我吻你,” 祁醒说:“吹声口哨,我就会……”   少年鼻尖也贴着他的鼻尖,说话间,热气和呼吸的热气,一同涌上来,烫得他的睫毛发抖。   “吻你,”祁醒语气恶狠狠的,好像说绝不放过他似的,   “然后带你走,随便去哪里好了,让许洵去死——但是现在,107个技巧里写了,要尊重恋人的意愿。好吧,上来,我送你回去。”   祁醒背着他,街灯都黑了,一路的漆黑,昏天地暗里,他害怕祁醒说谎话,改了目的地,真的带他到天南地北去。   要是那样,他真的要被媒体追着骂死,一身污名,一辈子隐姓埋名,只能做祁醒的Omega……老天呀,他不能被祁醒标记,连Omega也做不称职。   想想都难过。   迷迷糊糊的一通乱想里,盖着祁醒的外套,他睡得暖和,太阳的信息素,和淡淡的学生宿舍机器人专用洗衣皂角的气味,徐徐的在夜风里溢散,不屈不挠要钻进他的梦里面。   等到了执政官私邸外,他被祁醒戳脸戳醒了。   祁醒说:“你怎么这也能睡着?大门口我进不去,你叫那个机器人来接你。”   林在云睁开眼,视线还没清楚,就看到面前是长长的往上的山阶,再往上是别墅的一角轮廓。   山阶乌漆嘛黑,看不到一点亮,连别墅都是黑的,没有一点家的样子。   都快十点了,许洵还没到家。   话不经思考就说了出来:“小机器人录入了你的虹膜信息……”   林在云说完脸僵了,祁醒轻轻笑了,而后故作镇定地说:“噢,这样。”   尽管祁醒没发表任何看法,但林在云还是觉得丢脸。   是小机器人犯的傻,颜面扫地的却是他,这个世界真不公平。   祁醒通过山路外的虹膜验证,背着他,一节台阶一节台阶,往上面走。   林在云想说其实脚踝已经不痛了,可以自己走。   可临要开口,看到祁醒金色的头发,在灯光下变成偏黄的银色,心里觉得神奇,他忘了想要说的话。   灯光——林在云陡然回过神。执政官私邸装的都是生物感应灯。   漆黑的山路台阶,顺着祁醒脚步,一级级的灯接连亮了,沿着亮光,渐渐照亮最上面黑沉沉的别墅。   许洵不是不在家。   如果此时此刻,许洵就坐在别墅窗边,却一直不出声,就不会亮灯。 第37章 被引诱的夏娃(10)   他放在祁醒脖颈间的手臂顷刻间收紧, 不自觉战栗。   第七区是军政府,这意味着作为执政官,许洵手握大权, 甚至有权利直接射杀擅闯私邸的祁醒……和不忠贞的他。   【^^我早就说了你们系统应该研发一个存档功能,任务目标要是这会儿死了,我直接白干】   系统比他还害怕, 随时准备着拖他脱离世界。   万一一个小世界的任务目标提早太多死掉,任务者和系统都得被处罚大量积分。   系统:【没事没事, 趁他濒死的时候我们就跑路】   林在云呼吸都重了,控制不住心跳越来越快, 额头硬生生在冷风里发了汗。   祁醒在嘟嘟哝哝什么, 他都听不清,紧张中几近耳鸣。   过了会儿, 才听清祁醒正在说:“你别怕呀,单兵作战,射程最远威力最大的K63,对上S级的Alpha,也没什么用。”   林在云怔了一下, 紧绷的神经不自觉松懈, 随即, 立刻反应过来:“你早就想到了?”   他对于私邸设计不熟悉, 但是祁醒作为皇室成员, 恐怕刚来这里, 就摸清楚了这里的所有关窍。   “为什么不提醒我?”   祁醒本来是怕惹他担心, 才出声安慰,想不到被这么质问,一晚上压着的负面情绪再也压不住, 道:“隔着这么远,就算许洵在,他也看不清楚。你怕什么?”   林在云眉头拧起,冷笑道:“你敢说你……”   “我有私心,”祁醒表情阴云密布,接着他的话,说:“我巴不得许洵知道,然后你只能跟我走。”   他巴巴地跑出学校,又担心给林在云添麻烦,临时求着同学顶课。   第七区正在戒严,他甚至不能走政治特别通道进入,掩盖身份,看着对方悠悠闲闲地看马赛,对外面的沸反盈天毫无所觉,祁醒心急如焚。   他被媒体围堵,祁醒顾不得周围戒严的士兵,生怕再慢一点,就会护不住他。   替他伸手拦着后面的人,又生怕传出艳闻,装作侍从官,记者面前,不对他有任何暧昧动作。   一晚上没得到一句好话,祁醒佩服自己到现在才发火。   他从没指望过,林在云会对他有什么深刻的爱,可是拿他当做刺激许洵吃醋的工具人……好吧,这件事他也忍了,看到这个可恶的Omega跌跌撞撞地跑进漆黑的街巷,心痛战胜了怒火。   现在,林在云根本就是故意激怒他!   “这一点私心不可饶恕吗,少将,”祁醒声音冷下来:“想多几分钟和你待在一起,怎么,你要治我死罪了?”   林在云一时没出声,额头热汗被冷风一吹,有种晕眩失重的感觉,他紧紧攥着祁醒的肩,大起大落的恐慌中,好不容易定住神,就听祁醒连珠炮似的问题。   “就算许洵知道又怎么样,他还把你当做Alpha吧?你说得对,全世界只有我和你不可能,我的父亲和你勾连……我怎么能悖伦?”   林在云:【谁缠着我一直do,鬼吗】   系统:【他的第二人格吧】   林在云拼命咳嗽,冷风呛进喉管里,他愈发说不出话,侧颊苍白,如同浸在冰水里一样没丝毫血色。   下一瞬,温暖的信息素包围上来,暖融融的,烈日的感觉,一下子将他拉出寒夜的战栗。   祁醒闷声说:“对不起。”   “放我下来。”   祁醒僵了一下,只能照做。   “你没有对不起我。”   漂亮的Omega低声道。   “但你对不起自己。要是丑闻曝光,我是没什么所谓。殿下,你却一定会被第七区就地正法。”   这时,别墅的灯忽然亮了。   两人都是一滞。   祁醒立刻挡住他,攻击性的信息素像一张网猛然扑开。   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就见灯光里,一个亮着蓝眼睛的小机器人慢悠悠滑了下来。   六目相对。   祁醒松了警戒,林在云从他身后探出脑袋。   小机器人乱码了下,电子音干巴巴道:“……执政官不在家。”   林在云敲敲它的脑袋:“删了三皇子殿下的虹膜验证。”   祁醒沉默,顺从地蹲下身,让小机器人扫描虹膜删除通行证。   小机器人却迟疑了,显示屏冒出红晕:“那……那执政官夫人,你的情热期怎么办?”   林在云压住想要站起来的金毛脑袋:“你别管,这种事情,我自有主张。”   “而且,他已经无法标记我了。”   祁醒垂下眼。   小机器人莫名感觉到一阵杀气,老老实实扫描了祁醒的虹膜。   “滴,已移除通行证。”   当夜,许洵没回私邸。   小机器人忧心忡忡,有一种人类小孩忧虑自己该被判给爸爸还是妈妈的惆怅。   “夫人,您应该让许洵执政官尽早回家。夜不归宿不是一个合格伴侣的行为。”   林在云推开凑上来的小机器人,继续看星际网站最新上映的狗血伦理剧。   小机器人缓缓浮出一个气泡:“我会为您隐瞒之前的事,但是有一个要求。”   林在云眼珠凝住,侧过头:“说。”   他骗了祁醒,其实他根本没打算让许洵知道这些事,更不要提吃醋。他也曾经十八岁,也爱过人,爱一个人,不应该是有代价的。   如果非要祁醒付出一个代价,也不应该有性命这么惨重。   小机器人:“年轻的Alpha的确擅长甜言蜜语,难免您会失守。但请试着和执政官再相处两年。”   林在云抱着膝盖,侧眼看它。   半晌,他才说:“是许洵让我走。”   如果面前是一个活人,嘴硬的Omega一定没那么容易说出实话。   “许洵执政官是担心您的处境,”小机器人伸出机械手臂,安慰地拍住林在云的手,“历史上,时局不安时,当权者的伴侣总是首当其冲。”   “星历131年,白惡星发生多起针对执政官的弹劾,□□当天,当任执政官演说中遭到刺杀,他安然无恙,伴侣却中枪身亡。”   “星历473年,第三任联邦皇帝因其对Beta不公正政令,在亚博星系巡视时,悬浮车被绑上炸药,导致其子当场身亡。”   眼看它还要继续检索星网信息,林在云笑笑:“那他还是为了我好?”   “这些都是军政分离的例子。但许洵手握军事大权,全境戒严,沾□□味的苍蝇都飞不进来。”   他轻声说:“如果我真的被刺杀身亡,说不定,反而是在回中央星的路上。”   在许洵的默许下。   小机器人又陷入计算,半顷,道:“那么,请您尽快和执政官拥有一个孩子。”   林在云愣了愣,不禁赧然耳热。   他以为小机器人是在关心他和许洵的性生活,说话声音小了很多,怕人听到似的:“那种事……是我一个人能做到的吗?”   机器人道:“的确,许洵执政官不受信息素影响,有些麻烦。”   “就算他是Alpha,”林在云忍无可忍:“我也不会用信息素让他失控,在这种无爱的欲望里发生关系。”   机器人卡壳了一下,仿佛不能理解:“您太不成熟了。”   “这个孩子会成为您掌握第七区政权的敲门砖,或许将军们无法接受一个Omega,但是星际法规定,在子嗣成年前,父母双方不得分居。”   它的气泡咕嘟咕嘟吐出计算结果:“而且,当前第七区对您的不利舆论,主要集中在对您和执政官感情问题。   如果您和执政官彻底发生关系,向外界展现婚姻恩爱,证明流言不实,物议自然平息。”   他被机器人蓝幽幽的眼睛光惊嚇,抓着抱枕,退上楼梯。   在这个机器人口中,婚姻好像只是欲望关系的樊笼,无爱的性,只为生出栓住丈夫的筹码。   机器人仍然在楼下,睁着蓝幽幽的电子眼睛,咕嘟嘟冒着气泡。   「请您尽快和执政官有一个孩子」   那种巨大的孤单渐渐变成恐惧,攫取他的心神。   私邸里连墙面都是温馨的鹅黄色,暖气开关的地方,映着暖烘烘的动态壁炉篝火4D画面。许洵说过,他可以把这里变成他喜欢的样子,他花了好多的心思,把这里变成想象中的家。   客厅没有开灯,黑暗里,只有机器人显示屏蓝幽幽的光,不停冒出白色的气泡,推荐着他最佳方案。   机器人后面,壁炉赤红色的光映红整个墙面。   「您需要一个孩子」   Omega慌乱的脚步声上了楼,小机器人才慢慢回到角落里,进入待机状态。   第一缕晨曦照亮第七区,这个以肃杀和暴力闻名星际的星系,经过一个晴朗的夜晚,起了濛濛白雾。静谧的早晨,昨夜在某地发生的血腥镇压已被清洗去痕迹。   “晨安,许洵执政官。”   小机器人接过西装和领带,“夫人刚睡着。”   许洵在外面冷风里散了散身上血腥气,闻言抬眼,半晌,才道:“你应该提醒他早睡。”   “他一直做噩梦。”机械屏幕浮现出一段视频画面,是林在云半夜又下楼翻夜宵,他一路扶着楼梯,走得东倒西歪,跌跌撞撞,机器人放了热水给他洗脸,他却不停往后退。   许洵静静看着。   小机器人吐出一堆数据后,说:“也许他产生了心理问题。我只是一个机器人,他却害怕我,认为我是怪物。”   许洵扯了扯嘴角,往里面走,走到客厅,政务光脑还在不停地振动。   晨间新闻已经快速报道起昨夜的暴乱,第七区星系的一个星球出现恐慌情绪,害怕被中央星清算,试图脱离第七区。   “昨夜,许洵执政官莅临K-32星,边境产生交火,执政官下令对叛乱分子格杀勿论,这无疑是违背了……”新闻画面快速切断,变成漫长的黑屏。   全境戒严,一级政令,第一军团已经跨过边境线。   整个第七区陷入执政官独/裁统治的恐怖,即使这位执政官的冷静英明美名远扬,但仍没逃脱军政府的铁律——行政、立法、司法大权集于一人之身,监管与制衡体系全部失控。   他不允许任何事情脱离他的掌控。   新闻画面再次恢复的时候,换了一位发言人。   许洵调低了音量,看了眼楼上卧室,确定林在云没被吵醒,才说:“你吓到他了。”   小机器人有点沮丧:“我只是给他提出了最佳方案。”   “什么方案?”许洵没放在心上,解下政务光脑,上面的血渍干涸,发出难闻的腥气。   “建议他向您索要一个孩子。”   啪嗒一声,光脑掉在了木质地板上。   小机器人没发现执政官面无表情,还在继续分析:“这可以解决很多问题。婚变传闻迎刃而解,他也会被第七区民众与政府接受。他如果觉得孤单,这个孩子还可以供他取乐。”   “有了孩子的话,您也会放弃牺牲他的计划吧。”   机器脑袋是真的不明白,如此一举多得的好事,Omega为何不采纳。   卧室外,许洵看着床上熟睡的人。   早晨气温转暖,他调低室内暖气,脑海里不再想着昨夜镇压叛乱的画面,一直盘旋着小机器人的话。   卧室里暖气太热,那人翻了个身,被褥翻开了些,雪白的头发睡得乱糟糟的,锁骨上似乎是蚊虫叮咬的红痕。   执政官闭了下眼睛,解开衬衣最上面一颗扣子,扭头去浴室冲澡。   权力和性总是互相催发……如今,他已享受权力顶峰的快感,难怪会产生,不该有的欲望。   林在云没有睡好,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下楼觅食。   小机器人做的午餐味道一般,他吃了两口,就恹恹抱着光脑看新闻。   星网上,昨天还对他喊打喊杀让他滚回中央星,今天版面突然干净了很多。   甚至有人发帖:“执政官和夫人感情甚笃,你们反对林少将,不就是在反对许洵执政官?小心第三信息与通讯军团来敲你们门。”   【谁良心发现了?】   系统:【是祁醒,帮你说话的都是中央星皇室的喉舌媒体,往上查都能查到中央星执政党的报刊机构。】   林在云回味了一下昨晚的情况,自觉并没有对祁醒口下留情。   年轻真好,怎么骂都骂不走,还主动帮情敌捏造“感情甚笃”的报道。   祁醒这样做,的确为他肃清了舆论环境,却也惊动了中央星。   中午,林在云收到中央星帝政厅的通讯请求。   对面,皇帝陛下的书记官向他问好:“林少将。”   “是为了祁醒吧?”林在云打断了寒暄,直入主题。   书记官温和道:“少将,不只是为此。陛下也希望您尽快撤离叛国者的贼窝,回到中央星。”   见林在云沉默,书记官叹气:“一旦交火,很难保证您的安全。陛下为此担心,才迟迟不处置第七区。”   “是吗,”林在云静静听完,才说:“你的潜台词是,如果我不回去,就会借着平叛,将我一起处死吧?”   光屏画面切换,灰眼睛男人出现在对面,背后是帝政厅手握权杖的黄金雕像。   “的确,”男人微微笑道:“我不需要一只背叛我的小鸟。”   林在云不由自主坐直,忍住心底里泛出的惧意,冷冷道:“您认为我怕死?”   “我希望你怕,”男人语带玩味,“可惜,你总能让别人为你不怕死。”   “……我和祁醒没关系。”   “嘘,”男人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冷灰色的眼眸里带着漠然的笑,“纯洁的小鸟,是不会说谎话的。”   “书记官还没有提是谁,你就迫不及待供出奸夫。太不稳重了,我的少将。”   林在云僵着脸,自知说多错多,紧绷侧颊,盯着屏幕,不再吭声。   男人洞悉他的想法,脸上笑意淡淡。   “你越在乎谁,那个人就越过得不好,甚至会为此丧命,这个道理,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是没有懂。”   “你不能——”林在云才说了三个字,光脑上,已经跳出“通讯结束”的字样。   他低低骂了句脏话,紧抓住雪白的头发,后颈的腺体发烫到刺痛,即使用力地揪头发,也难以忽视那里的痛楚。   那是——曾为他留下过永久标记的Alpha,留下的永久创伤。   即使逃到第七区,他仍然像被困在笼子里的鸟,撞在无形的牢笼上,自以为前方就是自由,却只是一次次在玻璃上撞得血流如注。   即使祁醒什么都不做,这一天也迟早到来。没有人比他更明白,这个皇帝的疯狂。   ---   祁醒没想到,林在云还会约他见面。   第七区风声鹤唳,街上时不时就有军队巡逻,首都大桥已经被彻底封锁。他的光脑反复弹出辖区提示——“请尽快撤出战区”。   拜托,他怎么可能走。   果然,坚持是有回报的。祁醒忍住心里暗爽,精心打扮,到了林在云约他见面的地点。   以防不备,他还买了两个套。   “殿下,我真没想到你还滞留在第七区。”   祁醒还没坐下,就听到林在云冷淡的声音,意识到对方好像不是来谈情说爱,他道:“有什么关系?等许洵兵败,这里仍然是联邦的领土。”   “有道理,”林在云道:“在那之前,如果我告诉许洵,你在第七区。想必他能在兵败前,先拿你祭旗,提振士气。”   祁醒后悔提到许洵:“……我们不能说点别的?”   他还没拿星网上舆论反转的事邀功,先碰了一鼻子灰。   林在云却先把这件事挑明:“星旗报和联邦之星为我说话的报道,是你的授意?”   祁醒扯了扯唇角,还是绷着脸:“还能有谁呢,少将。”   “谢谢,”漂亮的少将微微扬头,看着还站在原地的少年,“多亏了你,我才能和许洵顺理成章地在一起,得到民众的祝福。”   “不过,”他话锋一转,“你也察觉到了吧,我真的很困扰。你的纠缠,对我来说只是骚扰而已。如果你真的希望我快乐,为什么不能滚?”   祁醒原本热切的头脑渐渐冷却下来:“我只是留在第七区。”   “你留在这里,对我来说,就是一种压力。”   林在云低头搅拌咖啡,“明天我会告诉许洵,三皇子殿下就在第七区。相信他对这个消息会感兴趣。至少,这样能证明我对你没有私情。”   祁醒垂眼,半顷,道:“我给你惹了麻烦吗?”   其实没有,他只给他自己惹了麻烦。他们都明白,这个娇纵的Omega在借题发挥。   祁醒心里不是滋味,他有些后悔,如果他们第一次发生关系,不是建立在欺骗上,说不定,现在林在云会对他多一点信任。   至少不要把他当做破坏他的婚姻的无耻之徒。   ——好吧,虽然他真的是。   祁醒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忽略自己是第三者的真相,“你告诉许洵,只是自保,无可厚非。”   他摸着椅背,准备坐下来。   林在云怕他这副要畅谈的模样,再拖延几分钟,敏锐的Alpha就会察觉不对劲。   事实上,祁醒已经察觉了,微微抬眸,   “你为什么一直不看我?” 第38章 被引诱的夏娃(11)   林在云转头出了咖啡厅, 初春,第七区街上的雪融得干干净净。   祁醒第一次来见他的时候,这里还在用机器人消雪。想不到当时那么纷纷扬扬的大雪, 一见日光,火灭烟消,无迹可寻。   终于追上林在云, 祁醒想要拉住他的手,街边的巡查机器人立刻靠近, 拦开两人,询问林在云是否需要帮助。   「监测到危险行为, 请退后。」   祁醒只能往后退, 紧紧盯着林在云:“是不是中央星找了你,还是许洵?”   任凭他花光聪明, 也想不到林在云为何这样忽冷忽热,才稍稍融化,又竖起坚冰。   林在云不理他,一直往外走,到长街尽头, 依稀听到光川大桥那边军队演练的机甲破风声了。   Alpha不顾道路机器人的阻拦, 信息素先一步冲上来, 挡住他的去路。   “就算你是为了许洵, ”祁醒几乎用尽理智, 才能不开口就变成争吵, “至少让我确定你的安全。”   前路被挡, 林在云不能再背着身。   “殿下,”他只好微笑,“我说的还不够清楚吗?我们根本就没有任何关系, 首先,你甚至离不开学校——现在你是非法入境,你有这个意识吗?”   少年金发散乱,翠绿的眼睛里没了以往的笑,反问道:“没有关系?”   Alpha的信息素那样气势汹汹,好像被激怒的白狮子,可是又在靠近他时退避,“接过吻,上过床,这就是没有关系吗?”   “这是我最后悔的事,”林在云道:“早知道这么麻烦,我还不如找个社工。至少不会像你这么幼稚,拿爱为理由缠着我。”   少年眼中亮光黯淡,被戳中痛脚。如果是其他理由,他都能找出理由反驳,可是如果林在云真的嫌他不够稳重,他自知理亏。   “我不知道,”他道:“我爱你。”   他的声音明显没有一开始那么高,目光凝在林在云身上,一错不错。僵在原地,眼中情绪翻涌,压抑着语调,以至于开口时语气竟然比往常都平静。   “我可以离开,也可以不总是联系你。我没学到过怎么爱人,利用你的情热期,是我太卑鄙。你说得对,要是十年前,或者十年后遇到你,我一定比现在做得好。”   他低声说:“我爱你。”   “可是我不爱你,”林在云几乎是一字一句说出口,“我没有那么多时间等你十年,殿下,你刚才问,是不是有人威胁我,你想错了。”   祁醒僵立在雪化的街道上,眼珠专注地望着他,就像要用这一次记住他一生,眼睫不眨。   “要是我爱你,无论是生是死,我一定和你在一起。”林在云呼出一口气,很轻松似的笑笑:   “你没有想过吗?怕死的话,我早就回中央星求陛下放过许洵。可是我宁愿和他死在一起,也不要没有爱的苟活。”   “我活够了被信息素支配的人生,上过床,能代表什么?随便一个Alpha都能让我动情……我过够了,我要和Beta在一起。要是我真的爱你,死生契阔舍命相陪,死算什么。可我不愿意,我不愿意陪你赌命。”   说出每个字,都觉得自己在发抖,如果是实话,他应该觉得痛快。   他转过脸往光川大桥走,这次,祁醒没拦他,一直朝前走,走到军团驻扎的桥梁,他几乎双腿发软。   军团的人看到他,上前来喊:“林少将……”   他抓着那个军人的手臂,才能站定在原地,冷风把脸都吹得发冷,桥前面,一架架机甲正在试飞,轰隆轰隆的、尖锐的破风响声。   他在心里数,一声轰鸣就是一次点火成功,一架……两架……十五架机甲。   点火至少过了三十五分钟,祁醒应该走了。   那个被他抓着手臂的军人,什么也没问,只默默站在原地,看他紧咬着牙,好像在和自己较劲,总算压住翻江倒海的痛楚,那痛楚压下心头,却又从胃钻上来。   也许是习惯了祁醒的早餐晚餐,连胃也觉得舍不得。   最后是军团长联系了官邸那边,几个联络员却也摸不准,只好又曲折地找上书记官,总算通知到了许洵。   许洵来接他,他以为一定是带了一堆拍照记者,佐证执政官温情的好丈夫形象,洗刷政治上残酷的污名。   他连眼泪都擦干净了,做好了准备,许洵却是一个人来的,长风衣,普通的打扮,身上没任何军队或者政府的印记。   许洵上前瞧了他一眼,就冲军团长颔首,低声说了会儿话。   林在云坐在旁边看新兵拆下机甲的右臂装置,搽油,这课程他在学校学得最好,可是过了七年,竟然忘得干干净净。   他离许洵远远的,靠着巨大的机甲机体,免得军团长和执政官认为他有意窃听军事机密。   毕竟政治风评里,他还是中央星的人。恐怕许洵的部下,都觉得执政官中了美人计,两军对垒,竟然留着他这个细作。   被他盯着的新兵鼻尖冒汗,把机油膏挤出来太多,空气里都是难闻的气味。   林在云又想起来之前,他被祁醒扣留在Alpha学校的那几天,第四天下午,祁醒也是一身这种难闻的机油味。   回来还要亲他,他吓得要命,以为祁醒去自动化农田观察,掉进了粪水里面,躲都来不及,还是被祁醒亲在脸上。   当时还在情热期,他却没半点情/欲上头,只觉得臭死了,自己不干净了,拿抱枕扔祁醒,催着他去洗澡。   祁醒还觉得委屈,嚷嚷他不能嫌弃他,因为尊贵的三皇子殿下可是为了尽快回来,才把机油膏抹得到处都是,草草结束了机甲保养课。   他敬谢不敏,巴不得祁醒天天满课。祁醒在浴室里嘟嘟囔囔反驳,说Omega情热期,Alpha不能缺席。   那边轰隆一声,原来是一开始试飞的机甲落地,巨大的声响,烟尘散开在整个地面。   军人们灰头土脸,顾不得被烟呛了满身,爆发出巨大的欢呼。   他们试了一条废弃航线,成功落地。这意味着,他们可以在将其他空间站路口封死,从这里奇军突袭中央星的军队,减少伤亡。   新兵还在手忙脚乱地把机油膏摁回去,对那边前辈们的激动毫无所觉,融入不进去。   林在云也觉得那是另一个世界,一百米距离,却好像隔着万水千山,那些人的笑声传不过来,快乐感染不了他。   书里说手脚冰凉,痛彻心扉,其实真正的死心,心反而不觉得痛。只是觉得,一生也不过就这样子。   他自己选了要付出婚姻,离开帝政厅。   如今不服输,也只能认赌甘输。   许洵终于说完了话,走过来,静静看着他,好半顷,才道:“怎么又伤心起来了。”   林在云说:“怕死。”   许洵笑笑,见他还蹲在机甲边上,伸手给他拉:“你这么蹲着,容易腿麻。”   林在云不抓他的手,自己扶着机身站起来,双腿直直的酸疼,站不住,只觉得天旋地转,还是许洵扶了他一把。   新兵被长官叫走,识趣地给他们留下私人空间。   许洵迟疑了一下,说:“我抱你?”   林在云说:“让你的人民和士兵看到了,不知道要怎么想。”   许洵是拐弯抹角的高手,林在云这点未尽之意,他当然听得懂,便说:“你不需要关心这些人的想法。”   那边在喊庆功宴,林在云猛然醒过神,脸色苍白地看着许洵,仿佛死过了一次,亡魂又茫茫然回到身体里,慢慢说:“那我们做……”   许洵垂眸:“小机器人说的那些胡话,你别当真。”   林在云刚才是糊涂话,现在却不能更清醒,冷静地睇他,半晌,说:“连机器人都知道,只要我们有了孩子,你的政治形象又多了一个好爸爸的标签,那些谣言,也都不攻自破。”   “你不是爱我吗,”林在云神情平静:“只要舆论消解,我就有理由融入第七区的军政界。你不希望我高兴吗?”   他黑沉沉的眼睛,在机甲落地的烟雾里,仿佛有万种复杂情绪,一瞬不瞬盯着林在云。   春日暄明的阳光里,林在云听到他说:“抱歉,只有这件事不行。”   林在云笑了笑:“你不行吗,没关系,不需要你行的。”   许洵也笑了,顺着他这一句赌气的话,轻飘飘略过这个话题,回到正题:“无论外面怎么说,你都是我的爱人。这一点不会变。”   最后还是让许洵抱他走了,周围士兵都起哄,吹口哨的声音此起彼伏。   许洵手臂很稳,不像某人上次睡得迷迷瞪瞪,从宿舍沙发上滚下来,鬼一样飘进卧室里,非要抱他,搞得他也跟着祁醒摔下床。   许洵的声音也很平稳:“我一直以为,你在外面找点乐子。我政事繁忙,对你疏于陪伴,出于愧疚,我没阻止你。”   他僵硬道:“什么?”   这一次,许洵却没有装傻,挑明了道:“我很后悔放任了你,那个代我陪伴你的Omega,看来伤害你要比我更深。”   林在云伏在他肩膀上,没有开口。   许洵说:“对不起。”   今天有两个男人同他讲了对不起,一个是因为爱他才对不起他,另一个是出于不爱。   他都说:“没关系。”   当天晚上,许洵整理完政务,不经意地问:“要不要和我去K-79警卫星本部?”   林在云正在系统空间里刷消消乐,差一个通关,听到任务目标说话,手滑不小心点了重置。   【……现在是真的有点痛心了】   但他很快调整好了心态,懵懵仰脸:“我?”   许洵以为他没听明白,耐心地“嗯”了声,解释道:“我们的士兵会穿过K- 白惡星边缘星-G青星系,这部分星系联邦驻军最薄弱,只有三个军团。”   “而且警卫星环远离主战场,不会有危险。”   “我知道,但是,那不是你们的战略本部吗,”林在云淡淡说,眼睛却有些发亮,“所有兵力部署都在那里,算军事重地吧。”   许洵微微笑了下。   他清楚,许洵看起来是漫不经心随口一提,但是恐怕已经思考了一整天。   每次去警卫环本部,许洵连书记官都不带,只带两三个重用的大将。行兵贵在神速,再好的战略,都重在出敌不意。   所以许洵才那么谨慎。要是战略部署走漏风声,和自杀没有区别。   他望着许洵,在等一个回答,许洵却弯下腰,指指领口还没打好的领带。   林在云胡乱帮他打了个丑丑的结。   许洵就着弯腰的姿势,凑在他耳边,含笑说:“其他人不能擅闯,执政官夫人可以。”   说话间的热气,令林在云侧颊僵住,心却跳得太快,为了掩饰心情,他又重新解开许洵的领带。   许洵本来都已经站起身,不察下,一个趔趄,又被抓着领带蹲下,无奈道:“重新打,也不会好看的。”   言下之意,叫他别再努力了。   林在云赧然:“……那你还让我系。”   许洵道:“没有办法,电视剧上不是这么演的吗,合格的第一夫人要替执政官打好领带。”   客厅里开着昏黄的灯,许洵就在灯光里看他,说完这句,就不说了。两人互相看着,不约而同觉得这样傻,林在云先忍不住笑了,许洵也静静笑看着他。   林在云怕他这样温情的神色,这一次他的目光太认真,以至于,不能再确定是不是逢场作戏。   他连许洵真心还是假意都分不清,难道还有勇气,再犯一次傻。   许洵见他扭开脸,轻声说:“怎么了?”   “我不去。”林在云说:“那里天天炮击演习,吵都吵死人。”   许洵道:“我怕你在这里无聊。”   他温和地看着林在云。尽管他不说,言外之意还是明显。   他怕林在云又觉得寂寞,在不知道哪里受情伤,又像今天这样攥着人家军官手臂泪流满面,搞得人家军团长也害怕,经了议会和官邸五六道手续,慌忙地叫执政官来。   林在云神色一紧,却见他是笑的,不像是要追究红杏出墙,便也向他笑。   仿佛做了坏事的孩子,在遮掩罪证上,不用他教,只要他不说,林在云也绝对不说。   “我可以参加音乐会,还有雕塑展,”林在云和他列数:“刘将军夫人说,要办个呼吁平等的画展,我正打算去。难道你以为,我每天都很闲吗?”   许洵笑道:“原来你比我还忙。那我只好下次约你。”   执政官光脑已经在催,不能再耽搁,许洵站起身,拿起旁边的大衣,走到门边去了。   林在云看着他的背影,看他单手抱着大衣,垂着眼,正在虹膜解锁开门,外面就是在等待他的悬浮车,政府司机估计等了有一会儿。   许洵难得拖延,所以光脑响了一阵就不再催。   他们大概还以为许洵有更要紧的事在处理,不敢打扰。谁知道只是在等他打领带,说了几句话。   林在云想到那帮老头战战兢兢的样子,就觉得有趣,脸上不禁微笑。   这时,许洵却在临门一脚又转回了头:“小云,起居室的光屏睡前记得……”   他说一半,却停住了,定定看着林在云。   林在云绝少在他脸上看到这种表情,那么复杂。   困惑,又内疚,仿佛还有些惊讶,要是在狗血剧里,就会说:他脸上画了个扇形图的情绪,一会儿变一个样。   林在云被心里想法逗笑了,接着他的话说:“我知道,看完我就关,绝不在起居室看到天亮睡着。你说过好几次了,我记性还没有那么差。”   许洵沉默地看他,光脑又亮了一下,在催促。   林在云也催他:“还不走吗?”   许洵道:“你跟我走,警卫本部也不总是在炮击演习,大不了这几天停一停,绝不吵你睡觉。”   他从来都是从容不迫,绅士风度,从没有这样强势勒令的口气。   林在云纳闷:“怎么了?”   许洵静了一下,竟好像被他这一句反问气笑,也不说话,掉回头,把大衣往旁边放。   林在云看他走进起居室,把执政官光脑留在玄关,光一直亮着,是有人申请通讯。   里面或许有许多军机,林在云心砰砰跳,有种李下瓜田的感觉,扬声喊:“什么东西落下了?你不能先走,回头叫人来拿吗?”   把他丢在这里,和这政府机密共处一室,许洵不害怕,他还怕哪天被扣上间谍的帽子,和许洵一起被政治清算。   许洵很快出来了,大概也不放心他,手里多拿了一只纳物箱,还没锁上。   “你常用的游戏机,两件衣物都收拾好了,还有Alpha抑制剂,”许洵拿起光脑,低头按灭通讯,温和说:“自己进去看看,还有什么要带。”   外面军机火急火燎,催命一样,他这种口吻,仿佛真的要等林在云收拾好行李,度蜜月旅行一样。   “你发疯了?”林在云奇怪道:“我都说我还有好多事情,没空陪你。”   许洵抬起眼睛,不声不响地看着他,仿佛已拆穿某个顽劣的谎话,他却还在粉饰太平。   林在云感觉到脸上一冷,一行眼泪滚下来。原来他刚才那样含泪看着许洵,竟然还以为维持住了笑意。   难怪许洵要生气,他一向是发号施令的军政府独/裁者,下面的人不敢欺骗违背他,一贯尽在掌握的人,怎么受得了被骗。   今天好端端的,许洵还特意问了他要不要一起去,不像以前一样留他在原点,还回过头伸手来牵他。   他却骗许洵,说在这里也很开心,说过得很充实。   许洵的脸在玄关昏黄的灯光里,不太分明。林在云直觉他心情不好,闷声解释:“我晕车。”   这么差劲的借口,说出来林在云就后悔。   许洵却已经从玄关的灯光下走出来,冲林在云过来,脸上表情也清楚了,是有点生气,却好像在气别的什么人,或者在气他自己。   “那就乘空间站的穿梭机。”   “可是……”   不等林在云再说,许洵俯下身,吻了一下他的脸,换了一种口吻,温柔地说:“知道你忙,陪陪我吧。”哄孩子一样。   下一句,又让林在云变了脸色。   “或者,”许洵看着他,“现在,打给那个奸夫,如果你更愿意他来陪你。”   林在云不吭声。   许洵静望着他的神色,终于说:“他是谁?” 第39章 被引诱的夏娃(12)   最后, 还是林在云先起身:“我去收拾行李。”   许洵没出声,却在林在云经过旁边时,抓住他的手腕。   “不方便透露?”   “你疯了吗, 许洵,”他挣了一下,“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不松手, 林在云只能去掰他的手指,却被他拉着跌下去, 来不及站稳,许洵已经吻下来, 手臂还紧紧锢住。   过去的几个月里, 许洵总是彬彬有礼,就像将他当做一件昂贵的珠宝, 温和又疏远地束之高阁,不使用也不热络,只有一些宴会中,才取出他,向外界展示。   他已经找清楚两人关系的定位, 界限分明, 许洵却又突然跨过这条线。   许洵嘶了声, 终于松开手, 他抹了下嘴唇上的血珠, 脸上没有表情, 目光复杂地盯着林在云。执政官光脑一直亮着请求通讯的信号, 不知道多少频道正在催促,在这紧要关头,许洵只这么沉默着。   “你现在需要的不是去本部, 而是一个心理医生,”林在云没有见他这样过,冷冷道:“压力太大了吗?你真是疯了。”   许洵反问:“小云,有问题的是你。我们已经登记了婚姻,你却拒绝我吻你?”   林在云走到玄关,低头把纳物箱合上。他从后面走过去,阴影笼下来。   “你疯了?”林在云只是低声说:“你又不爱我。”   这个吻是为了证明什么?因为怀疑他出轨,所以带有侵略性地亲吻他。他的确想过和许洵接吻……但绝不是在这么轻浮的情况下。   许洵从背后看着他,乌黑的眼睛里,情绪浮浮沉沉。   “我很清醒。”   林在云侧过头:“是吗,看来你打算让我留下来,不想让我回中央星了?”   许洵一动不动。室内安静得有些可怕。   好一会儿,林在云才看到他走到一边,重新戴上执政官光脑。   那个温和绅士的执政官又回来了,理智渐渐回到他的眼睛里:“抱歉,你说得对,我好像是太紧绷了……小云,你去收拾些常用的药品。其他的日用品,在警卫本部也能买到。”   这种时候,许洵还没忘了提醒他带上药品。或许是已经拖了太久,许洵也不着急,静静等着他。   直到他走出起居室,许洵看了眼光脑时间,道:“走吧。”   警卫星到处都是巡逻的士兵。林在云的到来,让不少人大感意外。   当天夜里,战时光脑会议,就有将军忍不住道:“执政官,你让小林少将住在警卫星,是出于什么考虑?”   许洵抬眼。   另一位将军也道:“这真是个糟糕的决策。”   其他人没有说话,但也都没离开会议频道,自然是希望许洵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两位将军分别是第一军团和第三军团的长官,深得许洵重用,才能被推举出来,向许洵劝谏。   许洵摘下会议耳机,似乎并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   “执政官,”第一特别行动军团长道:“过去您希望婚姻和睦,发出了一些浪漫的政令,无可厚非。现在是战时,我想,熟读星际史的您,不需要我帮您回忆科里林顿是怎么走向兵败。”   “因为被第一夫人泄露军事机密,窃听军事会议?”许洵含笑:“那么,我们的会议,现在正在被窃听?”   正在用系统偷看任务目标动态的林在云:【……】   军团长语塞了一下,才说:“如果您继续放任下去,这种事情,未必不会发生。”   许洵不禁笑了:“是啊,科里林顿可是位伟大的政治家军事家,都拜倒在美人计下。你们的担心不无道理。”   “我们并不想冒犯您,执政官,”那个将军迟疑了一下,嘟哝道:“很多人都知道小林少将和联邦皇帝的艳闻……昨天,三皇子殿下回了中央星,又为了他动手揍了帝都星警卫部长。三皇子的身世不详……”   许洵扬头:“你想说什么?”   将军尴尬,胡子都掩饰不住脸红:“说不定,少将真爱的都不是您,而且……”   许洵想不到能被部下贴脸揣测被绿,脸上还带着微笑:“而且什么?”   不等部下回答,他先道:“容我提醒,三皇子和小云只差七岁。”   会议频道一阵咳嗽声,喝水声。他们不想说得这么直白,然而,许洵明显不打算让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许洵转了转光子笔,平静道:“放心吧,各位,我带他来正是为了大局。”   几位军团长面面相觑,耸了耸肩,并不相信执政官这番解释。无可奈何之下,他们也只能接受了许洵“昏庸”的决定。   结束了政务,许洵特意来陪林在云打星际模拟游戏,趁着死亡等待的时间,许洵闲闲把会议上的“逼宫”说给林在云,当做笑话似的。   林在云听得心头一跳,不等许洵说完,就道:“要是这样,我还是……”   “去看画展吗?”许洵笑道:“我看你不像对这么高雅的东西感兴趣。”   林在云听他戏谑的语气,就想到他给刘将军夫人发的那条短讯——“抱歉,我的夫人恐怕只对漫画热衷,和平画展对他来说有些超前,辜负美意。”   想到这个就生气,手一抖,就被许洵吃掉一个军舰。   林在云把游戏机往旁边一丢:“不玩了。”   许洵才道:“我也不喜欢。”   “你的星网百科不是说个人爱好是画画和雕塑,最喜欢的画家是波克金?”林在云不大信。   许洵瞥了他一眼,才说:“背得真好。不过那是骗人的。”   “唉,政治家,唉,第七区。”林在云摇头:“想看清你这个人,真不容易。”   许洵失笑:“真人就在你面前,你看百科做什么?”   林在云盯着他,冷不丁道:“那我就随便问问,你刚才说的‘为了大局’,是什么意思?”   许洵关掉游戏画面的动作顿了顿:“没什么,唬他们而已。”   “是吗,”林在云道:“我还以为,你对我有别的安排……”   许洵慢慢收回了手。   “比如打算邀请我共进晚餐。”林在云道。   许洵这才微笑:“是啊,被你猜到了,伤脑筋。”   【^^说话大喘气,吓唬一下小许】   晚餐时间,整个星网频道都在报道三皇子殿下的恶行。   据说,在联邦中央的议会表决中,帝都警卫部长喝了点酒,当着皇帝陛下的面,讲出了“小林少将真把自己当第七区的人了吗”这类话,用词很不客气。   连与会的其他执政官都不敢搭腔,都装作专心致志看面前的茶杯。   皇帝陛下却随和地接过话:“那个孩子就是这样任性。”   语气和煦,但明显也对林在云滞留第七区的举动不满。   议会结束,警卫部长刚出帝政厅,就被等在外面的三皇子殿下逮着了,避开粒子监控,叫身边的护卫套了麻袋,一番暴力交流。   逼着警卫部长道了歉,才放人走。   年轻的皇子还是涉世未深,警卫部长刚逃出来,立刻向帝政厅发出抗议——皇子殿下违规离开特别学校,还妄图干涉政治会议。   “机密的议会内容怎么会被殿下知道?一定是与会人员有人泄密!若不严查,中央星就要被间谍渗透了!”新闻里,这位红鼻子部长难掩愤怒。   对此,祁醒的回答是,又把帮着红鼻子部长发声讨伐小林少将的媒体挨个找一遍,尽显皇室专权的傲慢。   许洵切开牛排,微笑道:“如果不是政见对立,我倒欣赏殿下的作风。”   林在云心不在焉,闻言道:“当然了,你们都是独/裁主义。”   许洵笑了:“谁说的?我对你是民主主义。有什么不满,你现在提,我今后改。”   林在云被他话里某个字眼刺中,抬脸望了他一眼,隔着餐桌,两人视线相接。许洵说话的语调是笑的,乌黑的眼睛里却没有笑意,让林在云感到一丝恐怖。   “今后?”林在云道。   许洵放下刀叉,“差点忘了,还要活过这次劫难,才能谈今后。”   “你要反吗?”林在云看着他,低声道。   “不会。”许洵显然不想谈论这件事,言简意赅。   “那为什么要让第三军团离开驻地?”林在云知道自己的问题越了界,可今天许洵态度一直很缓和,错过了这一次,他恐怕更没机会问:“以第七区的纸面兵力,似乎也不失胜算。你会反的,对吗?”   许洵静静望着他,半晌才轻声叫他:“小云。”   “……当我没问。”   “我不会谋反,”许洵道:“我会合法地得到民众的支持。小云,我们是Beta政府,没有你想的那么可怕。说不定最后,我真的要束手就擒。”   话出了口,许洵的表情变了一下,好像在后悔说得太多,低下脸,喝了口红酒。   林在云听懂了,意思就是有“合法谋反的理由之后就会起兵”,这个合法的理由,当然就是执政官夫人遭到的政治迫害。   为此起兵,说不定许洵反而是个英雄。   但是“林在云”听不懂,便放心地笑了下。   餐后,远处轰隆隆的响声,是在炮击演习。   许洵本打算叫停,林在云道:“继续吧,这样我反而睡得放心。”   许洵不由好笑:“这里很安全,你担心什么?”   林在云抿了抿唇。   许洵从他的耳热中明白了什么,垂下眼,只淡淡笑笑:“用不着担心我,还不至于死。”   由于炮击训练,原定的室外桌球只能取消。许洵出门处理了一下军务,回来时满身硝烟气,坐到沙发里,非要抱着林在云,和他一起看星网最新的三流狗血剧。   电视里,女主角说:“是,我背叛了婚姻,那么你呢?你一开始对婚姻难道忠诚?你把我当做激怒别人的幌子,你不爱我,为什么不能放我走!”   男主角道:“这只是你的借口!你不过是爱他比我年轻!”   许洵越听越不对劲,有点想换台。   头顶温控在喷冷气,吹得两个人头发都乱了,他身上的硝烟气散得满屋都是,林在云忍不住推他走:“去洗澡。”   许洵难得被命令,怔了一下,才说:“遵命。”   刚好,他也不想看这个剧了,台词怎么听怎么别扭。   在警卫本部的日子,无论多忙,许洵每天都抽出时间回来吃晚餐。   连本部信任许洵的军官,都忍不住怀疑他真的中了美人计,要步科里林顿的后尘。   林在云一开始还不习惯,次数多了以后,也就随许洵去了。   不知道第几天,两人睡到一张床上,林在云心直跳,怕被许洵发现Omega身份。还好许洵只是抱着他,很快就睡着。   凌晨五点,外面又在炮击训练。林在云没被吵醒,他压根没睡过,一夜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旁边是Beta平缓的呼吸声。   本部的浴室只有统一分发的浴皂,橘子味幽幽散发在空气里。仿佛两人的信息素已经交融。   他睡不着,也不敢动,怕惊醒了许洵,被发现一夜失眠。   许洵睡得很沉,这样的阴谋家,睡得太沉容易出事。前几天,许洵还很容易惊醒,今天大概是事务繁忙,一沾枕头就闭了眼睛。   这些天,中央星的新闻频道还没被切断。   又听说三皇子行为如何如何惊世骇俗,某某议员公开场合议论了一句林少将和皇帝陛下的绯闻,第二天,这位议员婚外情热吻的正面大头照就出现了星网。   他把那些风言风语原封不动还了回去,难免令人侧目。毕竟明面上,他和林在云从无接触——媒体们不由得猜测,这都是皇帝陛下的授意。   林在云在炮击收尾的烟花里回过神。   在许洵的怀抱里,他竟然在想祁醒。   许洵的声音模模糊糊响起,还带着困意:“怎么了?”   林在云没有说话,侧过脸,望着黑暗里许洵的轮廓。   被轻轻吻了一下脸,许洵瞬间清醒了。五点钟,外面天空还是黑漆漆的,面前,他的眼睛却那么亮。   许洵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两人睡在一起,僵着脸想要坐起身。他柔软的指腹轻轻攥住许洵的衬衣下摆,因为慌乱,指尖碰到了许洵的手背,两人都是一僵。   他说:“许洵。”   许洵没回头。   他才慢慢松开了手指。   “你再睡一会儿。”许洵说:“我有个会……”   后面的话,湮在沉默当中。   黑暗里,摸摸索索的,是许洵穿衣服和扣皮带的声音,始终翻不到蓝色的领带,许洵放弃了,比起形象,执政官现在更想离开这个房间。   林在云道:“家政机器人洗了,在起居室的自动晒干器里。”   许洵怔了怔,嗯了一声。其实衣柜里还有其他领带,但那条蓝色的领带是林在云在星网上挑选的——他认为这有点像雷雪诺将军的胜利领带,一定会有好运。   因此,这段时间,许洵都系这一条。   沉默中,许洵终于忍不住,慢慢侧过脸,隔着未尽夜色,看向林在云。   林在云也静静望他,脸上没有任何意外,雪白的头发散乱在枕头上,一双婴儿蓝的眼睛里,除了沉寂,什么都没有。   没有失望,也没有怨怼,就像早就猜到了会这样。   “我不希望……”   “我知道。”林在云说:“是太突然了。”   许洵想,他不知道。他不知道自己拒绝发生关系,根本不是出于绅士,而是为了计划的完美实施……不能对他产生感情。   林在云沉默地看着他,终于别开视线,轻声说:“不是有会吗。”   夜色将年轻的Omega的轮廓勾勒得愈发深邃,眼窝深,鼻梁漂亮,深深浅浅的阴影落在雪白的锁骨里,下面被被褥盖住。室内的冷气吹动着他雪白的头发,静谧里,这像是一副色/情画。   画它的艺术家应该被判刑,因为这画面令人想要犯罪。   许洵定定看着他,有一瞬间,往前走了一步。他眼睫眨了一下,没有动。   最终,许洵只是走过去,吻了吻他的脸,低声说:“晚安。”   林在云笑了一下,没有说话,垂着眼睛,有点难堪,后悔自己的唐突。   “没关系。”林在云怔怔说,说完才发现许洵根本没说对不起。他咬住嘴唇,将被褥拉上去,遮住了脸。   许洵道:“抱歉,我不希望是在这种时候发生关系。现在……我们还朝不保夕,说不定哪一天,我就死了,那样对你不公平。”   谎话。   林在云说:“你说过,你不至于死。”   许洵低声道:“小云。”   他这样喊他,便是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林在云闭上眼睛。   门打开,脚步声,门又关上。   林在云又睁开眼,许洵却还站在门边,寂静的空气里,那双黑眼睛没有表情地注视着他。   那种眼神,仿佛在看某个会毁掉他整个第七区的定时炸/弹。   等许洵走了,林在云才卸了口气。他立刻下了床,收拾起自己的东西,Alpha的抑制剂他用不着,药品家里也有,衣服用不着带……   他抱着纳物箱,没来由地红了眼圈。他知道这里有监控,随便许洵看吧,他只是觉得受不了。   明明他们结了婚,可是性竟然像犯罪。   没有什么要带走的,他在这里其实根本没有属于自己的东西。   一时赌气,他就用许洵的权限,启动了回第七区首都星的悬浮车。   或许许洵开完会回去,会问别人他去哪里了……然后就会知道,他并没有表面上那么平静,那么宽容,那么能够容忍另一半对自己的性冷淡。   Omega捂住脸,脸和耳朵都发烫,又开始后悔。或许他应该现在掉头回警卫本部,装作什么也没发生。   可是悬浮车已经停了下来,回到了第七区的首都,直通执政官官邸。   林在云下了车,往私邸走,他翻不到门禁通行证,跌跌撞撞往台阶上走了几步,一路灯亮。   这一幕太像祁醒背他回来那天,他可耻地心不停跳,好像曾经挖掘到星际海盗宝藏的小孩,最终弄丢了钥匙,却还忘不掉打开宝箱那一刻的心跳如雷。   可是没有用。许洵带他去警卫本部,一定出于政治目的,他和许洵的热恋,恐怕就像祁醒的种种莽撞一样,被媒体报道得铺天盖地。   许洵教他打桌球,陪他把星际游戏通关,带他现场看炮击演习,送他礼物……谁会相信许洵不爱他。   后面有脚步声追上来,林在云却不觉得害怕。这里是执政官的私邸,谁会有这里的通行证……许洵信任的部下?   来做什么,替许洵把他带回去吗?   他蹲在台阶上,不再往上走,好像小时候玩的玻璃迷宫,被困在那个玻璃盘里的弹珠,停止了滚动,跌跌撞撞的等着把玩的主人打开迷宫的出口,将他倒出去。   随便放在哪里,不要放他在孤单的迷宫。   有人在清晨的风里轻声喊了他的名字,然后冲上来,抓住了他的手臂,紧紧抱住了他。   他几乎发抖,用力咬那条抱住他肩膀的胳膊,借此证明自己的极力抵抗。那人却不松开,反而用另一只手跟着抱上来。   “林在云……”Alpha的声音有点低,或许是因为要天亮了,周围满是日出的气息,温暖地将他包围,“我还以为看错了,你怎么会回来?我一直跟到这里……”   Omega的眼泪一下子簌簌掉下来。   祁醒低声说对不起,哪怕他根本不明白为什么要道歉。这个年轻的Alpha,只是觉得又惹得他不高兴。哪怕这样,也不肯松开手臂。   明知故犯,哪怕知道他会生气,也不想要放开他。   黑暗里,许洵的目光又一次浮上心头。林在云混乱的思绪还没有醒过神,只能说:“监控关着……”   祁醒神情一震,复杂地望着他。他也清醒了,脸色瞬间变白。祁醒低下头来吻他,不让他再改口,几乎半抱着他上了台阶,进了私邸。   角落里,小机器人自动开机,扫描了一下,道:“欢迎回来,少将……还有,”它犹豫了一下:“很抱歉,我没有删除三皇子殿下的虹膜信息。”   它总觉得,或许有一天用得到。   两人都没有理它。   气氛变得更加奇怪之前,祁醒有点懊恼地低声说:“没带套。我陪你……”   “我不想戴。”   祁醒怔了一下,之前两人即使发生亲密关系,林在云也从来不回答他关于性的话题。   以至于有时候,祁醒都感觉自己是在强迫,在进行信息素犯罪。   这还是林在云第一次回应他。   他心跳得太快,都觉得血液流得发累,想要按停心跳几秒钟,回答却快得不行,怕林在云反悔:“好。”   林在云:“……”确实想反悔了,但是这人答应太快。   次日。   祁醒懒洋洋出了浴室,从小机器人举着的托盘里接过一次性洗漱用具。   想起什么似的,他微笑着拍拍小机器人的光屏脑袋:“干得好。”   小机器人:“……”不想理。   祁醒画饼:“你放心,等联邦收拾完许洵,以后我当了皇帝,封你做我的书记官。”   小机器人的回答是:“许洵执政官会赢。”   祁醒心情很好,也不反驳,慢悠悠去洗漱室里刷牙。   小机器人待机中,蹲在卧室门外,等着给林在云说早安。忽然,它的蓝眼睛缓缓眨动了一下,似乎察觉了什么。   三秒后,小机器人飞速跑到洗漱室门口,对着祁醒着急地吐文字泡泡:“请离开!”   然而,门口已经传来虹膜解锁的提示声。   ——“许洵执政官,欢迎回家。” 第40章 被引诱的夏娃(13)   小机器人伸出数据线接外套, 却只被许洵冷冷一瞥。   “你刚才试图锁门。”   “夫人还没醒,”小机器人道:“我担心您和他发生了争执,希望你们都能各自冷静一下——先生, 你知道,我只会选择最优解,这是您最初的设定。”   许洵没有开口, 洗漱室内传出水声,还有光脑开机的电子音。   小机器人卡壳。   许洵走过去, 没敲门,直接拧开了把手。   里面铺天盖地的苹果酒味信息素溢散, 甜得让人头晕, 漂亮的Omega伏在洗漱台间,开到最大的水, 好像在掩盖他的伤心。   许洵僵在原地。   Omega白玫瑰般雪白的头发,散落在漂亮的耳垂,脖颈低垂,露出脆弱的腺体,那里红肿得不像话, 浓郁的苹果酒气味, 就从他的后颈丝丝缕缕飘散。   很显然, 这是一个如假包换的Omega。那么, 之前那个Alpha的信息素, 就来自于占有他的人。   听到门开了, 林在云仍然没有动。   系统:【宿主别怕!】   【别吵, 我在思考。该怎么出轨了还能假装受害者呢……】   系统沉默一下,还是给宿主提供了最佳方案:【哭】   【^^哭不出来,小祁越来越会了】   许洵的脚步声一点点走近, Omega雪白的耳垂上,红意尽褪,许洵严酷声名在外,他不能不怕。   面前巨大的镜面,照出身后人笔挺的黑色军装和金色军衔,冷酷异常,气氛迅速结冰般凝滞,Omega腺体甜蜜的气味都淡了许多。   “许洵……”   回应Omega的,是执政官做出的一个“嘘”的动作,镜面里,军官漆黑的眼睛冰冷。   他猫捉老鼠一样露出微笑:“好了,周围街道封锁,让我们等等那位客人回来。”   Omega惶然回过脸,眉眼满是慌张:“你不能——”   “我问,你答。”   许洵脱下军用黑色手套,抽了旁边的椅子坐下,在他的精神力控制下,身后的门砰一声关上。   “他标记你了吗?”执政官漆黑的瞳孔里没有任何情绪:“我是指,永久标记。”   第一个问题就这样出格,令林在云白了脸色:“……没有。”   “很好,”许洵微笑了下,像嘉奖做对了的孩子,“你为他留了全尸。”   林在云知道现在不能激怒许洵,额头细细密密的汗水,咬着牙道:“O用抑制剂在市面上很难买,他是想要帮我,这是个意外……”   话还没说完,精神力的空间网就令他腿软。   “你最好不为他辩白,”执政官道:“如果让我认为,你爱他,想必他会受更多折磨。”   “第二个问题,”许洵沉默了一下,才冷冷道:“戴套了吗?”   “许洵!”林在云忍无可忍,这个问题完全超出了底线,几乎是性骚扰——尽管他们是合法伴侣,但他们从未真正结合。   “A和O会有孩子,”许洵仍慢条斯理,“小云,我只是不希望带来麻烦。”   “什么麻烦,”林在云道:“有了孩子,你就不能送我回中央星?太可笑了——”   许洵手指交插,没有表情地看着他。   他心底一阵寒意,终于低声说:“……戴了。”   “Good boy,”许洵淡淡说,随即站起身,冰冷的阴影笼罩住洗漱台前的Omega,“我想你还没有搞清楚状况,还真让人头疼……”   语调就像军官在抱怨士兵执行错了命令,带着点亲昵,又隐含威胁。   “你背叛了婚姻,你私自开通了警卫本部的悬浮车道,差点引来星际入侵。前者是对我的不忠,后者是对大局的不智,”   许洵看着他惨白的漂亮脸蛋,温和道:“你犯错太多,我都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   在肃杀压抑的精神力下抬不起头的林在云:“……够了。”   【成年男人果然嘴里吐不出实话,还是小登好╯﹏╰】   “现在,”许洵叹了口气:“受害者不是我吗?小云,你在发什么火?”   系统:【滴,“哭不出来专用眼药水”已为您购买,300积分已扣除】   “我说够了,”漂亮的Omega眼里含着泪水,同样的怒气冲冲:“你把我当做伴侣了吗?我要离婚……”   不等他说完,执政官就轻吻他,后面的话都被堵住,只剩下细密幽芳的苹果酒信息素,随着情/欲上头发散。   等许洵松开他,他只能扶着洗漱台断断续续喘气,呼吸不过来的吻,让他明白,这个政治上的独/裁者,在感情里同样实行专权。   许洵抱着他,吻了吻他的耳垂,温柔道:“你把他藏在哪里?”   “怎么,”Omega垂着脸,情/欲被勾动,整张脸都泛红,语气冷漠:“您的封锁不起作用吗,连一个裤子都没穿的Alpha都找不到?”   系统:【⊙o⊙真的吗?】   他如愿激怒了许洵,黑沉沉的眼睛里没了笑意。   “那么,继续早上没做完的事吧。”许洵盯着他,微微弯起唇角。   他被许洵半拖半抱着进了卧室。   浓郁的苹果酒信息素飞散,和它一样浓稠甜美的,是Omega沙哑的声音。他昨晚已经释放了太多次,被半强迫地再次泛起春情,已经没有欢好的心思,只觉得痛苦。   【唉,我还以为小许这么沉稳,会跟我先谈谈人生哲学和宇宙,最后才进行到看看d这一步】   系统:【……任务目标想要逼祁醒自己回来。你们有过临时标记关系,祁醒一定能察觉到你的信息素】   【→_→ 】   头顶是明亮雪白的灯光,窗帘拉紧,整个房间仿佛在夜色里,只有客厅开到最大声的晨间新闻,在提醒他们——白日宣淫。   Omega雪白的头发湿润,蔚蓝瞳孔失焦地流泪,他极力反抗身体的本能,却被许洵发现,先一步按住他的唇舌,不让他咬出血维持清醒。   他紧紧咬在许洵的手指上,渐渐的,前面痛苦的快感令他没了力气,嘴唇张开,任由许洵摁住舌苔,阻止他自伤,留下晶莹的液体。   情热期被激得提前袭来,身体却先一步绝望地发现——勾起他的欲望的是一个Beta,无论是吻还是爱抚,都不能半点缓解滚烫的爱火,只能激起阵阵涟漪,却无从解决。   这是对不忠者的惩罚。   许洵看着他陷入情热期的桃色磨折,慢悠悠地坐直身体,顺手调度卧室的工作光脑,坐在一旁,处理起政务邮件。   Omega压抑地闭着眼睛,雪白的脸颊被汗湿,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许洵看着光屏,身后隐约布料摩擦的声音,激不起半点波澜,他接入警卫本部的频道。   “为了回来见你,我只能在线上参会。如果你不希望所有与会人员听到你的放荡,最好想想办法。”   执政官撑着下巴,接入频道的同一瞬间,漆黑的眼珠被扫描虹膜,泛着冷冷的光屏的幽蓝光。   系统:【喏,满足你了,沉稳成熟成年男性的自制力,果然没有立刻和你xxoo呢】   林在云:【^^】   就在这时,巨大的爆裂声从私邸外响起。   伴随着爆炸响声,和石砖接连碎裂的噪音,层层叠近,私邸几乎是光速进入了保护机制——   然而,保护的蓝色光膜还没彻底成型,短短0.3秒,一只机甲手臂,就撕裂了光膜。私邸的攻击顺势缠上那台金色的机甲,胶着的对战中,机甲在寸寸失控,右臂损毁60%,中枢损毁……   在机甲彻底被私邸的攻击系统射穿成筛子报废时,私邸的完备保全系统,也被机甲的自杀式袭击,撕开一条口子。   金色的机甲撞上漂亮恢宏的雪白私邸,电光四溅的同时,一个少年跳下机甲中枢——   光子枪蓄力完成,执政官眯着眼睛,对准了空中那个金色的脑袋。   他的右眼动态视力不错,在军校百发百中,希望不会给三皇子带去濒死的痛苦。   千钧一发之际,林在云从身后面抱住了许洵,Omega情动混乱的信息素乱七八糟地溢动,整张脸泛红,头发湿润地贴住脸颊,压不住低喘,他雪白的手臂,死死攥住许洵的手指——   许洵不需要费多少工夫,就能推开这个腿软的Omega,这短短一段路恐怕是Omega的极限。   但他眼睫不眨,就这样被紧紧抱住,手臂连带着倾斜,开了枪。   光子弹狠狠打在还没彻底罢工的私邸保全光膜上,激起一阵颤抖的涟漪。   这一枪开出前,许洵就知道要失手。   他人生中的,第一次失手。   Omega甜蜜的、压抑的喘息响在耳膜外,激起心底鼓噪的声响。   他终于低下头,垂眼望着林在云。   私邸烟尘散去,一片狼藉的灰砾里却空无一人。祁醒狠狠一拳砸在残壁上,尖锐的石头刺得指间鲜血直流。   光脑滴滴答答地急促响,警告他入侵了战区,非法攻击了第七区首脑……他将面临军事审判云云。   祁醒骂了句脏话,将光脑摔在废墟上,转头就链接皇室专线,定下路线。   在军事审判前,他会先拧下许洵的头。   飞驰的悬浮车,在星尘中速度快得惊人,逼得周围其他航线只能退避,激起一阵危机提醒。   在狭窄的悬浮车里,许洵抱着他,静静感觉到他身体因为情热期的颤抖,却没有动。   “和我结婚,不是你的选择吗?”执政官语调平静幽冷:“你需要一个能够抵抗皇帝的人,他要有权有势,我们原本是公平交易。”   林在云仰脸,完全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情热期的快感夺走所有理智,只能把所有力气都用来克制本能。   许洵见状,低下头,凑在他耳边,轻声说:“但是你,一直在骗我。”   一个满口谎言的Omega,就像教科书上说的,这种生物水性杨花,贪慕虚荣,渴望着等级森严纸醉金迷的上等生活。   “我没有进会议,”许洵轻吻他,听见他饱含痛苦的喘息,“给你留了颜面。但你又一次欺骗了我。你说他只是帮忙……”   “现在该怎么办呢?”   “离婚吧,”林在云只听清零零散散几个字眼,“我后悔了。”   ——“和我结婚,你后悔吗?”   那一天的问题,在今天终于有了答案。Omega婴儿蓝的眼睛里满是情热的水光,声音却清醒下来,一字一顿地说:“那天,帝政厅外,我不应该跟你走。”   许洵静静由他发泄,听他骂完了自己,恍恍惚惚又喊祁醒的名字,等他终于精疲力尽,昏睡了过去。   执政官打开悬浮车的车窗,航线刚好经过鸭羽星云,透明的防护罩外,璀璨的宇宙尽入眼底。   他的确推掉了会议,回到首都星来找林在云。但即使没有这件事,他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场会议。   军团已经穿过G青星系,再往前一步,就彻底进入与中央星交火的状态。   他起兵的借口……原本该在此时死在中央星的漂亮男孩,却还昏昏沉沉睡在他怀里。   剪了雪茄,点燃,许洵被尼古丁刺激的神经,一点点发痛,却丝毫没有降温冷静。   悬浮车的镜面照着他漆黑的眼睛。   难道真要被盖上谋反的罪名,做乱臣贼子?师出无名,现在宣誓追随他的几大军团,还有几个能完全归顺?   他不能心慈手软。   军官们的头颅,都被悬于一役。他靠兵乱掌控第七区政权,死在他刀口下的人,岂止百数。如果有一天在权力斗争里败落,那些追逐在后面的恶犬,更不会手软。   到那时候,他的夫人,同样要首当其冲。   许洵慢慢吸了一口雪茄。   何况,现在这个男孩厌恶他,巴不得立刻离开他,回中央星。   他大可以放任。   ---   林在云醒的时候,巨大的落地窗外,残阳如血。远远能看到巡逻的士兵,三步一哨,五步一岗,守备森严。   踢踢踏踏的声音,是新的一队巡逻兵在换班。   他被转移到了更密不透风的战区。这一次,就算他有许洵的权限,没有许洵的允许,也逃不出去。   “啪嗒”一声,他循声看去,许洵将一支雪茄按灭进智能烟灰缸里,雪茄的烟味自动被吸附。   除了剪雪茄剪下来的一片片烟叶,堆积在废纸篓,如一座小山。根本看不出许洵一整天都在这里。   室内清新的橘子香气,是Omega抑制素。难怪他这一整天睡得这么安稳,没被情/欲再折磨。   执政官光脑接通,里面,第一军团长的声音传出来:“执政官?”   许洵低头剪茄帽,咬着块薄荷糖,保持头脑清醒,含糊道:“说事。”   “第一军团也已经跨过G青星系的边界,和中央星军团遥遥对峙。如果我们再不动手,就会被镇压。”   林在云坐在床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回避,但许洵没让他走,他便不动。   腿还有点软,生理性的反应,让他还有些依赖别人。他不想一个人待着,哪怕眼前这个人是个恶棍,故意勾起他的情动,让他受难。   “我知道。”许洵好几次没点燃点火器,皱起眉。   林在云犹豫了半分钟,才慢慢走过去,蹲下来从他手里拿过点火器,将里面的火石取出来——只剩下一小块黑色的硬粉末。   林在云从底下拨出一块新的火石,硝烟味有点冲鼻,他鼻尖皱了皱,点燃火,就着许洵的手,给许洵点燃了雪茄。   许洵就这样一直静静看着他,不声不响,哪怕他动作生疏,火光刺痛了许洵的手指,也没任何反应。   光脑里还在絮絮说:“执政官,您之前说过,一定会师出有名,我们会有一个绝对正义的名号,得到星际审查联合会的审批。您承诺过!我们绝对不是谋反!”   “现在呢,那个理由在哪里?我们的士兵已经箭在弦上!他们要犯叛国罪了!”   那个理由。许洵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面前的Omega,声音温柔:“小云。”   林在云垂着头,没吭声。   许洵只能看到他发红的腺体:“我吓到你了吗?我很抱歉。但愿,你还能原谅我。”   林在云攥住点火器的手指发紧,黑色火器,白腻的指节,在细微的硝烟气里,金石燥烈,血脉偾张。   许洵眼眸的墨色深了些。   他闷声说:“是我应该道歉。但是许洵,我们离婚吧。”   许洵的手指垂下来,轻轻贴着他的脸颊,仿佛孩提时,他犯了错,就这样捂住脸,不让脸颊发烫。   “你要回中央星了吗?离婚手续也要在那里办理。”   “是。”林在云说:“你可能会觉得很可笑……绕了一大圈,我还是决定回去。也许他们说得对,我应该一辈子待在帝政厅。”   他难堪地仰脸,望着许洵:“我让你有了一段失败的婚姻吗?”   许洵轻轻握住他的手。   执政官光脑里,第一军团长一直识趣地没开口。老实讲,军团长很愿意给执政官消化一下婚变的伤痛,但是,“执政官!你该给三军一个交代!”   听着光脑里男人狮子一样的咆哮,许洵困扰地揉了揉眉心:“急什么?”   “我急?是我急吗?”军团长抓狂:“你知不知道,中央星军团已经出了边境线!”   林在云听得也是心头一跳,看许洵表情,却见对方仍然是那副波澜无惊的样子,许洵道:“是吗?要不你们交我去谢罪吧。”   显然,军团长要被他气疯,骂骂咧咧挂断了通讯。   林在云忍不住笑了,紧接着,又慢吞吞说:“我会帮你和皇帝陛下陈情……你退兵吧。”   许洵微微笑:“你要替我求情?好重的人情,价码是什么?”   林在云笑了下。   许洵温和看着他:“我辖下有一片玫瑰形状的星系,我把它送给你,好吗?如果有一天,你还想离开中央星,还有个落脚的地方。”   这份礼物太重,林在云踌躇,半天才说:“我不应该骂你。”   许洵笑笑:“你情热期了,难免有点生气。”   林在云道:“你送我的戒指,我放在了私邸卧室床头柜的第二个抽屉里。”   许洵静了一下,才说:“你又没有戴过。它什么意义也没有,别放在心上。”   所有的话都交代完,林在云才如释重负,道:“我只是觉得,应该和你说一下。”   他睇着许洵,心里有什么松了下去,“许洵,其实我不应该怪你,你本来就不喜欢我。被强迫结婚,其实,你已经对我很好了。”   他的语调又恢复了初见时的天真,许洵听不出一点怨怪,脸上仍然淡淡笑着:“傻男孩。”   林在云说得认真,执政官却还把他当孩子话,难免令他挫败:“我说真的。”   “那说真的,”许洵紧接着说:“你有喜欢过我吗?”   两人都静静的没开口。   许洵刚要主动结束这个问题,林在云才说:“我不知道。什么是喜欢?”   许洵沉默了一下,才笑:“连喜欢都不知道,就要和几个执政官结婚。”   “我换一个问法吧。”许洵乌黑的眼珠凝望着Omega。   “362年,结束了黑暗混战的第一位联邦皇帝,曾说过他后悔拿珍贵的东西换来和平。”   “当他达到权力顶峰,心中却有一座坟墓,并为此饮弹自杀。”   林在云惊奇:“你也看那部龙傲天电视剧了吗?《奥维尔的荣光》……”   许洵微笑:“这是联邦史。”   【Alpha学校不教第一任皇帝的黑历史^^军校好大的胆子】   系统:【是这个乱臣贼子自己查的……】   “如果今天我是奥维尔,你会如同他的妻子一样,用一个吻,宣告全星系,你和我生死与共——”   许洵漆黑的瞳孔里有什么翻涌,“即使你提前知道了历史。未来的某一天,当你回到我的敌对面,我会下令开炮。你会死在那里。”   Omega困惑地眨了眨蓝眼睛,但还是道:“我当然愿意和你生死与共。”   许洵的表情让他有些不安,好在,很快,许洵放松了神情,眉眼染上温和的笑意,亲切调侃:“你对谁都说这话吗?”   林在云神色一顿,低下了头,他的脸在雪茄的烟气里模糊不清,许洵看不清他的情绪。   细微的空气清洁系统运作,雪茄烟雾被吸进了机械皿中。   他漂亮的五官又清晰了,已然没有任何表情,只平静回答许洵:“不是。”   许洵没说话,只是将一张前往中央星的通行证,递到林在云面前。   “谢谢,我会为你在陛下面前美言,”林在云道:“再见,许洵。”   他站起身,在许洵的沉默里,往外面走。   “林在云。”   他走到门口,许洵突兀地叫住他。   这里军队驻扎,严防死守,如果许洵要阻止他,他就回不去中央星。同样,这里很安全。只要他不踏出去,整个宇宙里的任何伤害,都不会降临。   但许洵只是微笑了下,低低说:“我真庆幸。我们真正在一起的时间那么短。短到你并不爱我,我也还没有爱上你。”   Omega站在门边,雪白的头发阴影错落,遮掩了神情。他没有回头看许洵,只是说:“你真可怜。”   夜晚,湿润的薄雾弥散,空间站的灯光冰冷无比,无数悬浮车亮着待机中的小蓝.灯。   寂静的宇宙中,一辆悬浮车悄然进入工作准备状态,发出一声悠长的“叮——”   拿着通行证,林在云抵达空间站,刷了卡。   “欢迎您的乘坐,林少将。本次旅程终点:中央星。途径文道尔星、K90星……”   系统:【检测到新的跳转节点——完成跳转后,宿主将回到本世界所有剧情开始之前,十年前。】   林在云左右看看,也没看出有什么空间爆炸的波动。   【?这个世界不是跳转失败,才让我进入这么晚的时间点吗?】   刚进入这个世界时,他就奇怪过,系统当时的回答是积分不够,可能导致跳转不稳定。   系统:【本世界任务目标存在时间悖论。需要到达特定剧情节点,宿主才能跳转】   林在云:【加班费】   系统:【当然有额外积分奖励。跳转节点在悬浮车上,当这辆车进入中央星的星轨,就会被超远距离的粒子光束炸毁。爆炸产生的空间波动能量,足以完成跳转】   “等等——”第一军团长一只手抓着光脑,冲了过来:“林少将,别上去!拦住他!执政官命令——”   空间站的工作人员愣住,这一错神,那辆悬浮车已经停在轨道里,打开了门。   军团长吼道:“关闭航线!”   与此同时,空间站发布冰冷的提示音:“接入许洵执政官权限,本次航班即将在598秒后彻底关闭,请车中乘客尽快下车,597,596……”   手忙脚乱的工作人员:“……”执政官亲自帮他干活,怪不好意思的。   军团长吸了口气,提着的心放了下来。二十分钟前,许洵下了一级警戒政令,要求他立即将林在云带回。   为此,整个区域所有权限都给他放开,以确保他能拦下人。要是还让林少将回了中央星,他不得被执政官枪毙。   军团长走上前,见林在云仍站在星轨旁边,道:“少将,请随我回去。”   从一个男人的角度,他不认可执政官强留人的做法。但身为军人,执行命令就是他的天职。   “许洵叫你来的?”林在云小声道:“他真的发疯了吗。”   军团长隐晦地看了眼光脑,不知该不该提醒少将,他正在和执政官的通话中。   林在云却侧脸,轻轻笑了一下。   “我不走的话,他真的要做叛军?”   军团长听不懂他的话,只觉得他的神情有些难过,涉及军机,也只能说:“少将,这不是你需要考虑的问题。”   光脑里没有声音。林在云知道,许洵听懂了。   冷酷的执政官早就向军团长们许誓,他们不是叛乱。绝不能是叛乱,叛军即使一时掌控了政权,不久后也会立刻被推翻,面临绞刑的审判。   他们要有一个理由,起兵的同时,还不违反联邦法律,得到民众支持。   这个理由要天衣无缝,做成死局,最好还能在情感上让皇帝阵脚大乱。   “573,572……”悬浮车正在退回舱内,星轨即将封锁。   “第一军团第三军团跨过G青星系,往前一步就是颠覆政权,还能等多久?”   他雪白的短发在空间站过于明亮的灯光里,如同漫画家几笔勾勒,适合某个时刻闪亮登场拯救主角团,因此死掉,从此功成身退,在早死的白月光角色榜上,永远留下一席之地。   “让这么多军团背负上叛国罪,就算你自恃大权独揽,也难逃毙命。我想这件事,你一定早就准备好了,不留退路,也不容你自己反悔。”   光脑里,执政官终于沙哑开口:“回来。”   第一军团长骂骂咧咧:“这么重要的军机都告诉他,执政官,您真是……”   下一刻,四周雪白灯光大亮,所有悬浮车一一进入待命,光屏旋出悠扬的音乐,机械女音响遍空间站。   “欢迎您,执政官!”   军团长一个激灵,立刻站直了身体——不对,许洵这会儿在调度军队,根本抽不开身。他骤然抬眼,林在云已经站在悬浮车上,细微的风将头发吹起。   「执政官权限重新确认中……滴,您已接管本次航线。」   电流音里,林在云用许洵共享的权限通过了认证。   下一秒,中枢系统急促提醒他所有权限正在被撤回。   但是够了,这3秒钟的执政官特权,够这趟航班重新启动。   中枢面板,疯狂跳红灯,有人正在尝试侵入。然而最高级别的权限保护做得太好,悬浮车平稳驶入星轨。   看着那个不停跳动的红色光点,林在云低声道:“你的星际模拟游戏打得真的很烂,执政官。每次关键时刻,总是优柔寡断,做错误的决策,然后兵败如山倒。”   那么烂的游戏技术,他却还总缠着他玩,直到通关。   G青星系风声凛冽。   第三军团骤然失去指挥,陷入短暂的失控当中。   许洵捂住一只眼睛,长时间的权限控制刺激虹膜,令他右眼剧痛,身旁是一道道第三军团长紧急的传讯。   “对不起,权限已被接管!”   “对不起……”   痛楚从眼窝袭来,太过于明亮的光芒刺入虹膜,一阵阵刺痛。   悬浮车接入中央星轨前一秒,陡然停住。   林在云:【天杀的,谁干的,我的加班费!】   系统:【……任务目标目前情绪波动很大^^没事的宿主,我觉得他顶多让你很爽的同时又不能那样那样,还能锻炼一下】   林在云:……   他是以为可以跳转跑路,才跟许洵摊牌不装了,临走前耍帅一下。   谁知道一只脚踏进天堂say goodbye了,许洵还能把这趟天堂列车截停。   终于,悬浮车线内的语音系统也被暴力拆毁入侵,许洵的声音传出来。   “看来我们应该重新认识一下对方,”执政官声音冰冷疲惫,“两分钟后,会有人来接你。原地待命。”   【统统统救救救——】他不要被床上这样这样的时候还不能那样那样!   系统:【我说你跟着做,你右手边有个雨伞形状的按钮,按下后悬浮车会进入紧急手动操作模式】   林在云:【但是我不会】   只知道耍帅说出帅气的遗言,但让系统收尾的宿主,真是屑啊!   【悬浮车就像火柴头,只要进入星轨这个火柴盒侧面,产生的热量达到火点,就能自动触发粒子光束。简而言之,宿主只要全速前进就好了】   下一瞬,悬浮车爆发出浅白色光膜,所有联网设置都被截断,像一截烧到最后又死灰复燃的烟花,扑进中央星轨,带出身后一串星尘般的火花。   粒子光束机锁定的一瞬间,半个星系映亮。   “再见,许洵。”   ---   撒由那拉完,跳转成功的林在云面无表情,看着灰烟尘土里踉跄爬出来的那个人。   【破嘴,说什么来什么】   系统:【真再见了,开不开心?】   那人对头顶轰隆隆的轰炸声毫无反应,浑身戾气,紧紧抓着光脑,一遍遍尝试重启权限,阻止着什么厄运发生。他脸上满是血污,额角还在不停滑下鲜血,看不出本来面目。只有黑色的军帽,昭显他的身份。   光脑毫无反应。因为现在是十年前,执政官的光脑当然用不了。   即使如此,那人依然艰难爬出瓦砾堆,试图立刻到某个地方……找回什么。   林在云目不斜视,走到街边的自动点酒机,点了杯波旁。   点酒机biu地一声吐出电子音:“未成年禁止喝酒。已自动为您转换为一杯牛奶和五支糖果,感谢惠顾。”   林在云:“……”踹了踹点酒机,不甘地拿起牛奶和糖果。   点酒机的声音引起那个人的反应,他抬起头,隔着贫民窟飞散烟尘的街道,男孩背对着他,雪白的短发,挺直的脊背,正在烦恼地拍点酒机,试图从里面偷出一杯调制好的酒。   许洵喉头发涩,血腥气和尘烟一起呛出口。这是梦里的情景,还是天堂。   林在云侧颊鼓起,叼着一支糖果,瞥了眼许洵,慢吞吞地说:“你也是前任第七区执政官的逃兵?赶紧跑吧,一会儿新执政官的士兵就要接管这里。”   “前任?”   许洵恍然,他在战场上丢下军团,去入侵悬浮车的系统……的确荒唐,难怪会被推翻。   林在云低下头,翻自己这具十年前缩小版身体的钱袋,翻出两张零钱,只能叹气:“是啊,新任执政官许洵,你不知道吗?新闻天天都报道……”   男孩雪白眼睫抬起,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优越漂亮的眉骨,眉头上扬。   “对了,你这样看着我干什么?”   他指指自己咬住糖果鼓鼓的腮帮子,含含糊糊地说:“提醒一下,我还是未成年。要打炮请排队等几年。”   【第一次跳转没有失败,】系统说:【但是你死的这一天,他才第一次遇见你】   一切一开始就错了。他死的这天,他开始爱上他。 第41章 被引诱的夏娃(14)   “现在是哪一年?”   男孩瞥了瞥许洵:“512年, 先生。”   他回到了十年前,命运和许洵开了个玩笑。当他步步为营、机关算尽,终于亲手让恋人踏上地狱的轻轨, 却在这一瞬间,宇宙回溯,他迎头和年少的爱人撞面。   林在云转过身, 看着许洵,还没开口, 空气中精神力泛起涟漪,身后响起血肉爆裂的声音, 一个人砰一声倒地。   那是个想要在背后攻击男孩的士兵, 破破烂烂的军装,带着败军的标志。   他只顾着和许洵说话, 忽略了身后的危险,将后背暴露。   男孩回头看了眼,漂亮的蓝眼睛一弯,冲许洵道:“好厉害。”   到处是烟尘,林在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只听到他低声说:“这里不安全。”   十年前的第七区, 整个星系都因政变而沦陷进战火。贫民窟中, 时不时游荡过大量战败的逃兵, 他们被战场吓破了胆, 拿着光子枪, 沿路地闯入民居, 好一点的借住下来,品德败坏烧杀抢掠者也不在少数。   林在云将糖果和牛奶抱在手里,听到空中隐隐嗡鸣, 对许洵道:“我知道个好地方。”   许洵始终沉默,只想送他到家,一路上面对林在云不停的问话,并不透露分毫。   在这种政权交接的混乱时刻,男孩只要能安稳地活下来,就称得上幸运。   悬浮车爆炸的声音仍在耳畔回想,那种锥骨的冰冷又爬上脊背。   和他扯上关系,不会是什么好事。不论是十年前,还是十年后。   ——好吧,在看到林在云带路的目的地之前,许洵本来是这样想的。   “这就是你的安全屋?”   这看起来根本不能算一个落脚点,露天的街道上,一群面黄肌瘦的人东倒西歪。地上全是破碎的啤酒瓶、劣质烟草和塑料袋。鼾声如雷,除了血腥味就是垃圾的腐臭味。   男孩谨慎地将糖果藏进口袋里,站在街道旁,准备喝完牛奶再进去。   “这里可不会被轰炸,”他道:“靠近白惡星边缘的领空,那帮恶徒不想招惹白惡星,再安全不过。”   事实上,林在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这个时间点住在哪里,胡诌理由:“何况,我的房子被败兵霸占……”   “领我过去。”许洵言简意赅。   林在云笑笑:“你帮我吗?可你又不会一直在我身边,惹上那些家伙,只会给我找来麻烦。”   他皱了眉。   原本,他确定男孩能活到十年后。可是他的出现改变了事情的发展。从杀死那个士兵开始,一切走向都变了轨迹。   许洵终于妥协:“跟我走。”   林在云问:“你看起来比我还要凄惨,刚从战壕里爬出来吗?我可不和你去送死。”   “……我有一个朋友。”许洵停了一下,又说:“我是来投靠他的。”   多年的领兵经验,通过地形,许洵很快分辨出这是哪一个星球,领着林在云去了他在这里的住宅。   几条街之隔,是贫民窟和富人区的天壤之别。白石阑干围着一栋栋漂亮的别墅,房屋顶端隐隐竖起半透明的防护罩,将战火挡在外面。   没有钥匙,只能虹膜解锁。许洵解开门禁,靠在门边,望着男孩走进去:“如果有人来,将这个给他。”   他将军帽上的专属金衔放在玄关。   即使是十年前的许洵发现了林在云,看了属于自己的身份证明,应该也会谨慎对待。   “留在这里,直到进入分化学校,”许洵说:“然后……不要去中央星,也不要再回第七区。”   一个几乎荒唐的计划在许洵心中成型——如果这里,真的是十年前,他改变了林在云的生命轨迹,是不是也可以改变,十年后的那一天。   什么扶摇而上青云得意,什么起兵什么宏图……要是没有一个Omega的死,他就会在未来殒命,那就让他见上帝去吧。   他几乎是一字一顿:“去了分化学校,永远不要再回第七区。”   男孩将兜里的糖果放在玻璃桌上,仿佛小狗找到了新家,将自己的玩具骨头也安置下来。   “我没有钱上学。”   ——小林少将得到了贵族赏识,离开贫民窟,进入分化学校,分化成为Alpha以后,就被皇帝陛下选中,从此平步青云。   许洵身上也没有钱,但这个时代,药品军火,什么都稀缺,只有金钱最容易获取。当杀手也好,做军火贩子也好,所有不合法的来钱途径,在这一年都放开了大门。   但许洵却沉默了下来,半晌,才道:“我的运气一向不错,如果你相信,明天试试去看夜场机甲战,买K-1赢。”   他怕自己会成为那个“贵族”,推着林在云走上同一条既定的道路。   哪怕是一丝一毫的可能,许洵也不想留下隐患。十年执政,他太清楚一次决策的失误,会招致多少恐怖的连锁反应。   林在云却断然拒绝:“我不赌博。”   许洵扯了扯唇角,不知道该不该夸他,道:“我可以保证,你会赢。所以,不算赌博。”   “我很感谢你这样帮我,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男孩坚持道:“但是妈妈告诉过我,不要去赌一个可能性。”   许洵望着他的眼睛,终于还是退步:“这件事我来解决。唯一的条件,就是你一生不能再回来。不管是去白惡星、第十九区、冰星……我要你发誓。”   男孩对这里显然也没什么故土情怀,毫不犹豫举起三根手指。   “还有,”他顿了顿,继续说:“不要和许洵执政官有任何干系。”   林在云好奇:“你们有仇?”   许洵说:“算是。”   林在云也答应了,却还是疑惑:“先生,你为什么这样帮我呢?”   这双有些稚气的蓝眼睛里带着些犹疑,仿佛在揣测着什么,“……您是Beta?Alpha?只要你不说,我也不说,虽然我还没有成年,但是我也可以……”   许洵听不下去了:“够了,不需要。”   “您是怕担上法律风险吗?”   男人在室外昏暗的光线里沉默着,许久,林在云才听到他的声音。   “如果一定要一个理由,你就当作,我前世欠了你的情。”   林在云微微一笑,婴儿蓝的眼睛里带了点心照不宣的狡猾:“情人的情?按联邦法律,这个构成……”   许洵没有表情:“父子亲情。”   男孩跳脚:“你顶多比我大十岁!”   “所以说是前世。”   这天之后,没过多久,许洵就带回来一张星卡,里面存了一笔钱,够林在云用到分化学校毕业。   许洵没有说钱是哪来的,林在云也很懂得不给自己惹麻烦,从来不问,只是开着灯等着许洵回来。   许洵回来太晚,每次到家,他都早就伏在桌上呼呼大睡,雪白的头发睡得翘起两根。   有几次,许洵也恍惚,以为现在是十年后。他也曾经这样等过他。   命运那么宽待许洵,在他绝望的一瞬间,竟然给他机会重头再来。   经济宽裕后,这个房子里添置了机器人。林在云锲而不舍,让小机器人继续做土豆泥烤鸡。   面对和十年后一模一样的黑暗料理,许洵很想狠心一回,拒绝这个男孩,但面对林在云一句“我辛辛苦苦跨过半个战区买了鸡回来”,他只能老老实实坐在餐桌边。   事实上,许洵也狐疑过。   “你怎么不吃?”   男孩撑着下巴,坐在暖黄的灯光下,用天真无邪的语调说:“只买了一只鸡,钱要省着花,你吃就好了。”   许洵:“……”十几年从来没听过这种话的执政官,出生就在优渥的政治世家,只能对自己龌龊的怀疑羞愧。   第七区战火连天,去往分化学校的悬浮车轨早已经被关闭,虽然存够了钱,但一时半会儿,黑户许洵和贫穷貌美小男孩,还真没有什么办法正常入学。   许洵本想直接黑了分化学校的招生数据,不成想整个第七区都被拉进暂时黑名单。   “等明年吧,”许洵从来很冷静,重生回到十年前,有了改变未来的计划后,对于那一刻悬浮车爆炸的恐惧渐渐减缓,他的理智终于又一点点回到了头脑里,   “现在分化学校是三年制。明年改建成了七年制,会有很多精英子弟入学,对你的未来发展更有利,不是什么坏事。”   林在云道:“你怎么知道?”   “……猜的。”   男孩哦了一声,闷头继续看新买的光脑,学习机甲理论知识。   他这一点最好,即使许洵身上那么多的疑点,他也从来不问。   前面十五年在底层生存的经验,让他在政治上浅薄,却在生存上敏锐,从不主动涉足危险的话题。   到了机甲比赛的点,许洵立刻放下餐叉,将椅子推进餐桌里,准备出门。   男孩忽然道:“还有许洵执政官……”   许洵顿住脚步。   林在云没抬头,声音有些闷:“……仗不是还没打完吗,你怎么知道那个许洵一定会赢?”   “你是不是……”   “不是。”   林在云:“我还没问。”   许洵:“你问。”   林在云撇撇嘴:“你是不是和那些人认识,有内幕消息?”   青年几不可察地松了神色,淡淡笑了下:“知道这些,对你一点好处也没有。”   林在云哦了一声,在他要出门之前,又说:“我也不喜欢许洵。”   这句话让许洵沉默了下,才说:“是吗。”   “第七区本来很和平,”男孩仰起脸:“都是因为他的政变,才会变成现在这样。”   “……嗯。”许洵心道,这样也不错。   让林在云保持这样的印象,或许十年以后,他就能躲着自己,不再重蹈覆辙。   林在云听到门关了,戴上耳机,看下一个教学视频。   两分钟后,门又被打开,青年走进来,坐在了他的对面。   林在云抬眼。   许洵:“琼斯在第七区施行《33条约》,垄断了底层向上的通道,这是完完全全的Omega……完完全全的特权主义。第七区多年被外界当做黑暗之邦,与他的行径脱不了干系。”   想到林在云未来也会分化成Omega,许洵硬生生拐了个弯,才盖棺定论:“你要不要先读一些宇宙史,其实……”   “不,”男孩摘下耳机,做了个捂住耳朵的动作:“我不喜欢他。”   许洵:“好的。”   沉默良久,才又说:“他的确不是什么好人,所以,你要离他远一点。” 第42章 被引诱的夏娃(15) 陪他飞奔   转折发生在夏天。   第七区政党洗牌, 恰逢议会席位交接,许多贵族抵达战区,演讲“与人民站在一起”。   听演讲的人群里, 林在云衣着干净面目漂亮,实在醒目,就这么被贵族挑中, 塞进了战区助学名单里。   林在云回家后,玄关上只有两张星卡, 储存了足够的余额。   显然,许洵不打算再打扰他。   他收起星卡, 删掉了在这个住宅的虹膜信息, 头也不回,上了去分化学校的悬浮车。   十年后, 皇帝陛下的金丝雀要挑个驸马,四位执政官不情不愿来到帝政厅。   “抛硬币决定得了。”沈居道。   黑发执政官眼中,野望蛰伏,微笑道:“如果各位没有意见,我来做他的伴侣。”   沈居阴阳怪气:“也对, 你是最不怕政途受影响的了, 许洵执政官。”   他心里暗自腹诽, 这个靠政变上位的家伙凭何得到联邦承认, 搞得整个联邦各星球人人自危, 生怕被搞下台, 这十年来, 连Omega政权都开始喊民主。   完全就是将执政官权力割让出去的混蛋!   ……   “我不走,他真的要做叛军吗?”   粒子光束机爆发出太阳般炽烈的光,在宇宙重新暗下去之前——   “再见, 许洵。”   第一次回溯,失败。   ……   贫民窟街道。   男孩慢悠悠摸出零钱,走到点酒机前。   一个冷冽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林在云!”   林在云手一抖,零钱掉在了街道污水上,他回过头,看到黑发青年,表情古怪:“你认识我?”   一边说,他一边心痛地捡起零钱。   在男孩身后,准备偷袭的那个败军身体一僵,在暴怒的精神力下,悄无声息化成了血水。   林在云毫无所觉,弯下腰,踹了踹点酒机:“一杯波旁。”   点酒机:“未成年禁止饮酒。”   许洵冷着脸,走过来,替他取出点酒机吐出来的牛奶和糖果,盯了他半晌,才说:“现在,立刻跟我走。”   在非线性的时间里,“因”和“果”同时存在。过去、现在、未来变成一个圆,同时存在于静止的平面。   再次回到这一年,许洵也再次看到了交错的时间线里,发生过的一切。   许洵都不想问林在云为什么违背誓言,又进入帝政厅,又来到第七区……这个男孩,就是一个满口谎言的骗子。   他就不该放心让他去学校。   林在云看了眼他怀里的糖果,乖乖喔了一声:“你叫得出我的名字,我跟你走。”   话音刚落,他肚子饿得咕嘟一声,脸耳不禁一热,中二少年的壮志一下子落了地。   许洵:“……”面无表情拿出一支糖果给他。   男孩叼着糖果,双手插袋,豪情万丈:“星网电视里不都是这么演的吗,主角遇到一个命中注定的人,对方叫住他的名字,然后他们一起去拯救世界。”   “轰轰烈烈,舍命相随,毁灭一个星球……”   许洵:“不必,因为我已经替你找好了定居的地方。你就在那里老死。”   青年说得咬牙切齿,眼睛有些发红,大脑神经还在那一瞬间悬浮车航线启动的痛楚里,太阳穴都跟着抽抽地疼。   林在云露出一个笑,灰尘满天的街道里,黄昏的光线将烟尘都镀上金,他雪白的眼睫也金灿灿的,冲着许洵眉眼弯弯。   “不要吧,你看起来起码比我大十岁,就要和我私定终身……这样真的好吗?”   许洵拎着这个男孩,直接将人丢到了十九区。   什么分化学校,见鬼去吧。他到底是蠢到了什么程度,才会让这个Omega自由选择。   还是得独/裁——经历了两次同样命运,许洵执政官找回了最顺手的老本行。   林在云不得不被他拎着天天去私人训练室,学习机甲实战。   许洵其实对他很容情,一点也不严厉。但这个未成年的男孩还是受不了,完全跟不上这样高强度的训练,离家出走。   这一夜,林在云在外面分化了。   大街上满是Alpha的十九区,瞬间因为这个Omega的信息素引发暴/动。   玻璃大厦环绕的黄金街道中,苹果酒的气味浓稠芬芳,勾动起人心底里所有的恶念与暴戾。让人只想捉住这个大胆又放荡闯入Alpha领地的Omega,和他抵死缠绵,疯狂一宿……   第十九区执政官沈居得知消息时,整个人都不好了,他颤巍巍发布政令:禁止该区域内所有Alpha外出,全力追捕那个Omega!   许洵在一个街角堵住林在云,Omega一下子冲进他怀里,身体烫得发软,声音黏糊糊的:“帮我……”   许洵黑沉沉的眼睛里难得被逼的有了怒火,看到后面闻着味儿追上来的一大群Alpha。   强势的精神力瞬间封锁了整个街道,挡住那些欲望的野兽,带去雷霆万钧的压制力。   男孩滚烫的脸贴着他冰冷的军装,还有一点清醒:“别杀他们。”   许洵神情顿了下,在黑暗中,语气平静:“好。”   话音刚落,饱含杀意的精神力已飞速展开——   林在云吓得赶紧抓住他的手指,顾不得装情/欲上头迷迷糊糊了,道:“他们只是被信息素影响了!”   许洵太阳穴一跳一跳,不愿意细想男孩是怎么知道他的动作,压着耐心解释:“你要留在第十九区,就不能放他们走。”   夜色里,四周的玻璃大厦鳞次栉比,雪亮的灯光,在这玻璃之间互相映射。   在这暗淡的光线里,男孩恐惧地看着他,分化后脸上生理性的红润都褪尽,脸色变得惨白:“你要我害死这么多人吗?”   许洵垂眼:“……他们不会死。”   说完,他干脆利落一个手刀,揽住软倒下去的男孩,往街道外走。   身后,无声无息,过了三秒,淅淅沥沥的一场血雨。   白雾一点点蒸发,整个街区又洁净如洗,安静得几乎死寂。   系统:【(惊恐)】   林在云:【╰_╯这个小许太坏了,太有自己的主见了。还是毒打不够多,一点都不听人劝】   第二天,许洵正在看黑市买来的抑制剂说明书。   男孩自知闯了祸,难得乖乖趴在桌上,伸出手臂,等着他帮忙注射抑制剂,“你没杀那些人吧?”   许洵坐在灯光暗淡的一角,他的脸并不清晰,声音平稳到没有一丝波动:“没有。”   林在云这才笑了下,慢吞吞坐到了他的旁边,清了清嗓子:“其实也不一定要抑制剂……肮脏的大人,快点占有我吧。”   许洵眼都没抬一下:“我是Beta。”   “……怎么可能!”   看完说明书,许洵不太熟练地安装抑制剂针管,将冰冷的药水吸进去,看向林在云:“你自己来,还是我来?”   林在云:“恐针。”   “那就闭眼。”   许洵握住他的手臂,正要下针,又纠结了,慢慢停住手,又拿起说明书看了一遍。   三分钟后,自信不会扎错地方的许洵执政官再次尝试,针尖在男孩手臂一厘米外停住。   “……”林在云睁开眼睛,“你这样,我更害怕。”   许洵:“……你自己来吧。”   Omega撇嘴,接过针管:“没用的Beta,打个针都怕。”   许洵沉默,半顷,才笑了笑:“勇敢不是不怕。”   林在云被他分走注意力:“那总不会是胆怯吧?”   “是。”   Omega扑哧一笑,抑制剂顺利扎了进去,甚至没感觉到疼痛,他道:“大人还真会说谎骗小孩。”   许洵淡笑,望着他蓝色的瞳孔,低声道:“你长大以后就会知道,所谓的勇敢不代表不害怕,而是因为害怕那个未来,所以才要直面过去。”   “什么未来呀?”林在云笑眯眯道:“不要说得这么老气横秋。”   “答应我……”   “好。”   许洵:“我还没说是什么。”   林在云笑笑:“无论什么,我答应你。”   “永远不去中央星,不管是谁让你去,都别答应他。”许洵想起一些不太美好的记忆,充满怀疑:“你真的能做到?”   林在云失望:“就这个啊?你不应该趁机提出一些过分的要求,比如什么‘你还小我不碰你,等你成年我就xxoo’吗?”   “……少看电视剧。”   接下来的几天,林在云很配合机甲实战的教程训练,许洵替他估计着时间,再过半年,就想办法替他办19区永久居留证。   学会了机甲,不论什么时候,这个男孩总不至于饿死自己。   然而,大量Alpha失踪的消息,被各大媒体披露。各种疑点,直指向那个被Omega引发暴/动的夜晚。   当天夜里,林在云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只是非要许洵去帮他买牛奶。   许洵:“明天再——”   “不行,”男孩耍赖:“就要今天,你就去帮我买一下吧,我都要累死了。”   许洵:“在这里等我。”   林在云直接跑路,顺利被沈居执政官的亲卫逮捕。   沈居头发都愁白了两根:“未成年?”   林在云不说话,旁边的亲卫替他回答:“是的,执政官。”   沈居:“……供出那个不法分子,我饶你一命。”   男孩闷不吭声。   他不能再面对许洵,可也不愿意揭发许洵。   沈居有气无力摆摆手,感觉自己短寿了十年:“联邦法律没教,我管不了,送他去中央星,让陛下处置吧。”   “是。”   当月,十九区被人翻了个底朝天,人心惶惶乱成一团。沈居勃然大怒,下令一定要逮捕那个恶徒。   然而,整个十九区的巡逻兵倾巢出动,也没能抓住那个不知姓名的恶棍。   那个人仿佛人间蒸发,不留一点存在过的痕迹。   中央星。   议会关上门讨论了三天,最终,怀柔派占据上风:“未成年应该去学校。犯罪的不是他,他也是受害者。”   这个Omega实在漂亮,纵使铁石心肠的议员们,也动了恻隐心。   皇帝陛下更是充满兴趣,叮嘱分化学校好好照顾这个男孩。   “绝不能让他离开学校。”   林在云在分化学校度过孤僻的青春期,成年后,升入Omega学校。   皇帝陛下招揽他进入帝政厅,从此不许他离开半步。   这是对他多年前犯下错误的警告。但人人都知道,皇帝陛下对这个Omega私情尤甚。   这个漂亮的男孩,年纪轻轻已经丧失对人生的希望,他听任所有人对他命运的摆布。   当皇帝永久标记他,他才掉了一滴眼泪。   皇帝灰眼睛里满是柔情,怜惜地松开手:“小云?”   “没关系,想起了无关紧要的事。”   想起分化那一天,他躲开满城的疯狂,扑进黑窄的街巷,主动地要求被永久地标记。   他闭上眼睛,让回忆占据所有感官。在视线的黑暗里,他容忍了被继续标记。   再次睁开眼,林在云道:“我要结婚,陛下。”   “随便是谁……无论是谁。我答应了别人,绝不来中央星。我要在其他星系永久居留,再也不回来。”   帝政厅内。   沈居臭着脸:“我和林少将有仇,不可能的。陛下,不要让我们成为一对怨侣。”   几个Alpha执政官:“……我们易感期时间比较长,小林少将会不会受不了?”   众人目光移向一个方向。   青年抬起黑色军帽,扬起一个淡漠的笑:“都看我做什么?”   虚拟成像里,皇帝冷冷道:“许洵执政官,接受命令。林少将指定了你。”   青年状似抱怨:“好吧,陛下。我不会拒绝一个Omega。”   他走出帝政厅,漆黑的眼睛里,有一个计划正在慢慢成型。   身后面,轻快的脚步声在雪地里跟上来。   黑发青年侧头,脑海中有了猜测,微微一笑,流露出最绅士的神情,保证给这个Omega留下最好的初印象。   “少将?”   从他身后走向他的Omega停住步子,婴儿蓝的眼睛里夹杂着恐惧和怀念。   “你怎么才来。”   青年保持着客气的笑容:“……我刚出帝政厅,就来接你了。抱歉,久等了吗?”   “是等了很久,但是你来了,我还是很高兴。”   年轻的执政官压下眼底的讽刺,并不惊讶这个漂亮男孩的轻浮,淡笑:“我也很高兴,少将。我正需要你。”   第二次回溯,失败。   --   贫民窟街道。   男孩走向点酒机,那里却已经醉倒了一个人。   那人满脸血污,身旁都是空了的波旁酒瓶,酒气混着血腥气,在尘烟里,呛得人满眼是泪。   像这样的人,最近在贫民窟很常见,两任执政官夺权,败军接二连三地溃逃。许多士兵还没来得及成为国家顶天立地的英雄,就先在死亡的恐惧前成为逃兵,终日烂醉在点酒机旁,直到彻底被酒精麻痹,醉死街头。   林在云眼中流露出一丝厌恶,但他不确定对方是否有枪,不想发生冲突,便收起零钱,不动声色地往后退。   那人慢慢喝完罐子里的酒,才说:“我帮你点杯波旁吧。”   林在云扯扯嘴角,半笑不笑:“不用,我不喝酒。尤其是逃兵的酒。”   “我不是逃兵,”那人终于抬起头,一双漆黑的眼睛,里面好像烧着永誓不灭的火焰,“我从来没有败北过,这一次也不会。”   这听着才像话,不然他们的钱,岂不是都养了酒囊饭袋。   林在云挠挠脸,走了过去:“你叫什么名字?许洵执政官的部队马上要接管这里了,我带你……”   那人看着他,“我有一个问题,你能为我解答吗?”   林在云:“……看得出来吧,我还没有成年,还没有上学。问吧,我不保证答案正确。”   “你觉得为爱殒身有意思吗,男孩。”   “当然没有,”林在云道:“所有狂热的爱,都只是一瞬的激情。为了那短短的一瞬,放弃所有的春天,也太不值得了。”   “记住你今天的话。”那人冷冷道。   好心给他解答,还被凶一下……林在云看了眼他的腰间,没有光子枪,立刻回嘴:“怎么,你受情伤了,冲陌生人发火?”   酒精刺激着身上的伤口,密密麻麻的疼痛,但比起这些,许洵更不愿意看到面前的人。   他以绝对理性扬名星际,已经很久没体会到这种被愤怒和无力占据思维的滋味。   在林在云离开这条街道之前,许洵叫住了他,并从点酒机里取出一杯冰波旁,递向他。   大度的男孩立刻原谅了这个怪人:“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什么不重要,”他在满是尘土的地面写了几个名字,一一介绍,“沈居,Beta,第十九区执政官。”   “银越,Beta,冰星执政官。”   “楚于惶,Alpha,白惡星执政官。”   “文驹……”   林在云打断:“都不认识。”   许洵点点头:“我知道。没关系,接下来你会认识。”   林在云:“……你在开玩笑吗?好吧,一开始说你是逃兵,是我莽撞,看来你不是逃兵,是个精神病人。”   “我没有多少时间,现在我可以跟你去做个精神检查,以让你确保我精神健康,”许洵道:“之后,照我说的做。”   “做什么?”男孩歪头:“我还没……”   “你还没成年,做/爱要等几年,”许洵道:“好了,不要浪费时间。既然你一定要走向那个未来,那么,现在,我满足你。来,挑一个喜欢的。”   林在云:“……你先做精神检查。”   许洵做了个ok的手势,手里的酒罐被捏得变形。   贫民区赤脚医生真诚地看着林在云:“能不能不要影响我生意了,小鬼?”   “你这个庸医,”林在云不可置信,指向许洵:“你竟然说他没病?”   赤脚医生气得说不出话。   许洵道:“有雪茄吗?”   “200星币一根。”医生拉开抽屉,从药品底下翻出一盒雪茄。   许洵没带钱,直接解下报废的执政官光脑,放在桌上:“当废铁卖吧。”   赤脚医生迅速接过,生怕他反悔。   “抱歉,”雪茄烟雾里,许洵静静看着林在云,须臾后,才说:“我有点着急,让你误会了。”   林在云再次低头,看了看病历上的“精神正常”,才谨慎颔首:“解开误会就好。”   许洵也点头:“我没打算让你一次性接触完。”   “这样,先从沈居开始吧,”他冷冷道:“这个最蠢,很适合你。”   男孩抹了抹脸,漂亮的眉毛狠狠皱起,从口袋里拿出最后一张零钱:“医生,再检查一次。”   “不必了,”许洵站起身,精神力外放的同时,抱住瞬间软倒下来的林在云,将雪茄按灭,“时间紧迫,事不宜迟。”   “既然你无论如何都要和一个执政官结婚,”   “挑一个,培养感情去吧。”   男孩向着医生伸手求救,赤脚医生满脸冷汗,装作看不到。   那个青年……精神力的强度,绝对不属于这里。   林在云:【^^】   系统:【是不是给任务目标逼疯了……】   林在云:【没关系,马上让他知道什么叫矢志不渝】   第十九区。   人人都知道沈居执政官最近迷上一个男孩,整日掐着点下班,只为了去见对方。   事实上,在执政官私邸内,沈居:“求求你了,再给我一点吧,我再碰这最后一次,以后我就戒了,再也不碰了!”   男孩往后仰倒,雪白的短发散乱在木质地板,懒洋洋抱着游戏机:“你太菜了,我不要带你玩。”   “最后一把,”沈居忽然咦了一声:“新游戏机,你出门了?”   林在云立刻抱紧手里的游戏机:“没有。别人送的生日礼物而已。”   沈居觍着脸:“给我也玩两把,我记得这个型号有最新款的星际游戏……”   “你自己去买。”林在云别开脸。   “小气鬼!”沈居嘟嘟囔囔:“要不是你的监护人答应帮我取得鸭羽星云地带的抑制剂运输权,我就……”   “你就怎么样?赶我走吗?”男孩眼睛一亮。   沈居讪讪:“那也不至于……”   玩心未褪的执政官慢慢正色,小声说:“你明年就分化了吧?”   林在云盯着游戏机,冷漠道:“对。”   他的态度明显伤到了这个年轻脸热的执政官,但沈居沉默了半顷,仍然说了下去:“要不要考虑和我交往?你已经……”   “是啊,”男孩咬牙,“我已经快要成年了。”   说完,他就瞪沈居:“闭嘴吧。”   沈居:“……闭就闭。我开玩笑而已。”   林在云根本没在意旁边这人沮丧的情绪,他盯着游戏机,对着联机的人发出一句:「下个月5号,你还来看我吗??」   「来。」   这句话也没让林在云有任何好脸色,他皱着眉,不情不愿装可爱。   「谢谢你教我玩游戏~(^◇^)/你星际模拟游戏好厉害呀。下个月5号还来,那这个月10号来吗?」   「沈居怎么样?」   林在云:「没死」   「我是问,你喜欢他吗?」   林在云深吸一口气,发出一句:「你去死吧」   “啪”的一声,游戏机被扔了出去。   沈居正准备去捡起来玩两把,男孩已经自己慢悠悠爬起来,走过去,珍惜地重新抱住。   这个生日礼物,是谁送的不言而喻。   执政官光脑响起通讯,沈居叹了口气,出门接通。   许洵:“运输权给你了。既然他不喜欢你,那么合作结束。”   沈居垂头丧气,在对面漠然的态度里,忽然福至心灵:“哥们,你到底谁啊?听着这么耳熟呢?”   有点像某个政变上位的傻叉。   对面一句话都欠奉,挂了通讯。   沈居咂摸了一下,也认为是自己想的太多。人家许洵在第七区坐镇,哪有闲工夫到处跑。   分化前夕,林在云离开沈居的私邸,坐进悬浮车里。   车门关上。   “我不想去白惡星。”   许洵道:“可以。”   林在云闭着眼睛都知道他下一句是什么,连忙道:“也不去冰星,别的地方也不去!”   许洵还是道:“可以。”   林在云满意,躺回座位。   “但是有一天,你会要求和他们结婚,”许洵说:“与其到了那天草草了事,选一个渣滓,不如趁现在挑一个你喜欢的人。”   悬浮车里没有开灯,只有沉默的呼吸声。   男孩小声说:“我不会。”   许洵没有说话。   “你对我偏见太深了,”林在云喃喃:“难道我看起来那么爱慕虚荣,贪图荣华富贵?”   他摸了摸脸,叹气:“你是容貌歧视。”   许洵垂眸,握着雪茄,没有点燃,黑暗中,低声说:“我知道你不是。”   “就算有一天,我真的像你说的那样做了,”林在云道:“那恐怕我宁愿听天由命,随便选谁都无所谓……我早就有喜欢的人了。”   “你眼光不好,”许洵说:“我不能不担心。”   “你怎么知道我眼光不好?”   许洵:“……”经验丰富。   忽然,他若有所思,沉沉的眸光透过镜面,望着林在云,“沈居的确差劲。三皇子呢?”   “他才几岁。”林在云惊悚:“你太可怕了。”   “也不小了,”许洵终于还是点了雪茄,就近在空间站下了悬浮车,抽完一支,将烟头攥灭,在空间站雪白的灯光底下,他说:“你猜的没错,我爱你。”   “你之前还不承认!”男孩抓住把柄:“大人真是满口谎话啊,我就知道你见色起意。”   “还记得第一次见面,我问你的那个问题吗?”许洵说。   “记得,”林在云胡说八道:“你问我还有多久分化,什么时候可以做/爱。再过两个月……”   “你说过,”空间站的冷光里,许洵不容他逃避:“你鄙视为爱殒身,绝不为了一次激情,放弃所有春天。”   男孩轻轻嗯了一声,才抱怨:“但是,还没有一次激情呢。”   “那就不要有了,”许洵往空间站里面走,压着心里翻江倒海的痛苦,他反复回想前面两次的失败,才能逼着自己不回头,“永远也不要有。”   他不能永远留在这里,到了某一天,他就会消失在这个时间线。这里留下的,是另一个许洵。   一次次重复……等着这个男孩为爱殒命,然后许洵又回到原点,想起所有。   林在云没想到他会这样说,坐在车里,安静地看着他   半晌,道:“那你当初,为什么带我离开那个贫民区?”   “你干脆不要管我,我也不想遇见你。”他半发泄地说:“你不觉得你这样……很奇怪吗?”   广袤宇宙的漆黑,将一个个空间站灯火星辉点燃。在这片区域所有明亮的光线里,许洵侧过脸,克制着情绪,睇着他。   “我试过了。”   “什么?”   “有一天你会遇到一个人,他和我长的一模一样,不,我们就是同一个人,”许洵说:“他会主动,会热切地追求你。”   林在云“哇”了一声,笑眯眯问:“真的吗?我准备好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开始?”   “我不是在开玩笑。”   “……我也不是,”男孩轻声说:“我真的准备好了。哪怕只有一天,只有一次,只有一秒钟……”   “所以,”许洵打断,“你现在觉得,值得了?”   胸腔里浮上来的那种情绪,不是愤怒,不像悲伤,不是窃喜,不像痛苦。那些阴冷的幽湿的回忆一点点爬上来,令许洵觉得胆寒。   他回过头,看着仍然在车里的林在云:“为爱殒命,值得了?”   林在云望着他,终于在他的怒火里退避:“我喜欢沈居。”   现在开始,随便是谁,无论是谁,都没有所谓了,就听天由命。   许洵仍旧看着他。   空间站四周是荒凉的宇宙,他大声道:“我喜欢沈居!你没听到吗?送我回去。”   “很好,我们都可以继续往前走了。”许洵终于说。   “所有狂热的爱,都只是一瞬的激情,时间不能逆转,春天不能复原。你还有未来,和无数个春天,遇到无数个人,你不能永远困在这十年里。我也不能。”   男孩低声抱怨:“哪有十年啊……”   许洵只是说:“沈居也好。他够蠢,不会害你。他会陪你打游戏,也不喜欢工作,不会整天忙政务,把你丢在私邸里。”   回十九区的路上,林在云不怕死地试探:“真的不做吗?”   “没时间了。”   “那就接个吻,”林在云低声道:“你不能这么对我……你引我动了情,在我没见过这个世界的全貌的时候。难道不是吗?你甚至不敢告诉我,你的名字……”   他还没有说完,一片漆黑中,许洵已经越过车座,俯下头来,吻了他。   好像要不顾一切似的,这个吻里,连换气都顾不上,只听见周围都那么寂静,只有心跳得急促。   终于,许洵说:“对不起。”   他捂住心脏,不让心跳得那么快:“你吻我,哪里对不起我?”   “你知不知道我花了多少决心,”黑暗里,许洵说:“我现在又……”   “不是,不是不是,”林在云不让他往下说:“不是因为你现在吻了我,我才不爱沈居,不是因为你没克制住,全都不是。”   “就算你不吻我,我也绝不和那个蠢货在一起!他,他游戏打得太烂,”男孩眼里有了泪光,“无论他会对我有多好,我都……”   话没说完,许洵又吻了下来。   【嗨呀,爽^^竟敢和我比耐心】   系统:【……】憋住哭声,偷偷擦眼泪,怕被宿主笑话。   吻到深宵里,悬浮车停在第十九区的空间站。   许洵痛楚地望着他:“我不能——”   “你可以,我爱你,哪怕没有明天,哪怕为爱殒命。”   “没有哪怕,”许洵道:“因为你死了,我也活不下去。”   男孩红了耳朵:“……怎么这么突然甜言蜜语。”   许洵脸色难看,仿佛突然预感到了什么,“答应我……”   “我答应你。”林在云立刻道。   “我还没说完,”许洵垂下眼,“算了。等我来找你。”   “多久?”   青年冷冷道:“下辈子。”   “连下辈子都要约定了吗?”林在云装作苦思冥想犹豫的样子,“好吧,约好了,那你要早点来。”   “……”许洵被他打败了,“那从现在开始,这一生,不要等我。即使将来有一天我出现在你面前,你不要被我骗了。我们约定的是下辈子,不是今生。”   “好,”男孩轻声道,“我发誓,有一天我会忘记你。”   “多久?”许洵同样的追问他。   他伸出手指,在许洵的衬衣上写了一个期限,“就到这一天。”   “你疯了吗——”许洵说出口,才发觉这句话有多熟悉。   林在云还笑了下:“那要不要趁还有时间,去检查一下?”   空间站的灯都熄灭,黑夜已经那么浓那么深,以至于悬浮车外能看到的,仿佛只有一个个红磷起火燃烧的星星。那些星球下,睡着千万人类,万家灯火。   许洵轻声道:“你说得对,策略回合制游戏,我打得不好,总是做错决策。这一局输给你,但是下一局……下一局也输的话,我试到赢。”   一生太短了。   “无论是一千次,一万次,无论这个世界变成什么样,无论我的未来什么样,我一定会救你。”   林在云下了车,还没有走出空间站,身后面的脚步声却已经消失了。   他困得不行,打了个哈欠,去找沈居。   沈居听完他的话,怔了下,才慢慢说:“可以是可以,但你的监护人同意吗?”   “同意啊,”林在云道:“不信你去问。”   沈居打开光脑,却联系不上对方,只得道:“也行,去了Alpha分化学校,好好学习,争取得到陛下赏识。”   十年之后,帝政厅中,皇帝陛下的金丝雀要选一个真爱。   几位执政官到了圆桌前。   沈居迫不及待道:“大家都不愿意是吧?看来只能让我来……”   “他自己选。”皇帝冷漠道。   皇帝也怀疑林在云爱的是沈居,这些年,沈居有事没事就往这边跑……这对少年鸳鸯,在中央星的绯闻愈演愈烈。   等候室里,男孩看着面前五张不同的名字,代表五个不同的执政官。   沈居,银越,楚于惶,文驹……许洵。   他的手指一个个滑过去。   ——“我叫什么名字不重要。沈居,Beta……”   ——“既然你无论如何都要和一个执政官结婚……”   排除法,林在云循着记忆,将那一个个错误的选项一一排除,终于按住最后一个名字,眼眸微微发亮。   帝政厅圆桌前,“许洵执政官,把你的第七区收拾干净。”   青年摘下黑色军帽,微微一笑:“荣幸之至。”   帝政厅外,悬浮星轨,一辆辆悬浮车离开,沈居还死皮赖脸留在外面,和许洵一起等人。   林在云终于从里面走出来,目光落在许洵脸上,仿佛确定了什么,忍不住笑了。   “你终于要开始主动的、热切地追求我了吗?”   黑发青年绅士温和的假面有些维持不住:“这是玩笑吗?”   尽管他的确打算哄哄这个轻浮的男孩,但是,到底是谁在背后编排了他? 第43章 被引诱的夏娃(16)   今天要做的事至关重要。许洵取出那条蓝色的领带, 对镜子认真系好。   林在云从后面抱住他,一双还带着睡意的婴儿蓝的眼睛,冲他耍赖:“我为什么不能留下来?我愿意和你生死与共。”   许洵慢慢覆上他的手, 忽然问:“小云,你爱过我吗?”   帝政厅的那一天,林在云的那一句话到底是在说谁?他为什么会选择他?年轻的执政官心里, 这些问题像积雨的云,暴雨压着迟迟不下, 整片天空都因此阴云密布。   林在云笑起来:“我都已经和你结婚了,你怎么突然这样犯起傻了?”   他停顿了一下, 回握住许洵的手, “这一生,我一直在等你。在沈居的私邸等你来看我, 在帝政厅里等你哪一天出现。”   少年时,他太早爱上一个人。为了这个人,他把人生的期待放得那么高,以至于中间十年,全都是虚度光阴。直到这个人出现。   他轻声说:“我等了你十年那么久呢。”   被沈居求爱的时候, 在战斗中第一次受伤的时候, 甚至被皇帝标记的时候, 他都没有退避, 没有胆怯。   因为那个人说过——“将来有一天, 我还会出现, 热切地追求你。那时, 你不要相信我。”   为了这句话,林在云无论如何也不肯放弃。哪怕只是一句甜言蜜语,他也想赌一个可能性。   哪怕今天, 愿赌甘输。   许洵静静听着。   十年前,他们根本没有相遇过。   这个男孩又在借着他,回忆着谁。他已经不愿意再深想。   他终于轻笑:“我就不送你了……你上悬浮车的时候,记得给我发消息,我叫人在中央星接你。”   “好。”林在云松开手,蓝眼睛温柔地看着镜子,许洵也在镜子里和他对望着。   他婴儿蓝的瞳孔毫无阴霾,细细描摹镜中执政官英俊的面目,仿佛又看到许多年前,谁曾用这样一张脸,心痛他,心挂他,拉起他离开炮火硝烟,责骂他不该为情殉身。   今天的执政官,已经不会再责怪他耽于情爱。   那冰冷的情绪一丝丝流淌过血管,他抱着许洵的手臂有些发抖,似乎被血管里一个个细小的冰块扎得发疼。   许洵安抚地吻了吻他的手,温柔地问:“这是怎么了?”   这个人,不是他十年前爱上的那个人。他不敢承认这十年空等。   可是,他仍然愿意为他赴死。   “经历了这么多,”林在云道:“原来我还是爱你。”   许洵沉沉一笑:“是我,还是祁醒?”   男孩轻快地说:“等到了中央星,我就告诉你答案。”   脚步声,渐渐远,关上门。   “再见,许洵。”   许洵靠在沙发里,静静闭着眼睛,仿佛陷在一个醒不过来的梦里面。   脑海里,不停浮现那双蓝眼睛,那对睡着时还皱紧的眉毛,唇角的笑……执政官忽然痉挛了一下,冥冥中,他好像意识到,有什么地方错了。   滴答,滴答,时针在往下走。   某个期限,正带着绝望的气息,朝他扑面而来。   许洵抓起执政官光脑:“……去把他带回来——”   来不及了。有个声音好像在对他说,是无数个过去的他自己,那些已经消亡的鬼魂,无声在时钟的滴答滴答里,看他又行差踏错。   “放心,执政官,保证完成任务!”第一军团长道。   来不及。   许洵还是觉得心慌,终于站起身,冲出门。   中枢台,控制室,指令调度……这一生许洵没有这样惶恐过,中枢系统控制已经失灵,他等不及,砸开应急系统的保护罩,指节因钢铁碎片鲜血淋漓,滴滴答答报警信号响得急促,都没有他心跳得更快更重。   紧急拉闸,精神力几乎把等待指令的金属控制杆拧弯,才听到“叮”一声——“该条悬浮车路线已关停。”   为什么心还是这样空……许洵转过脸,在中枢室,鼻尖满是燃料和铁锈味,窗外,整个漆黑的宇宙忽然有了微光。   那是粒子光束。   “咚——”   整点钟声后,警卫星又开始炮击演习。   时钟里,那些早就消亡的记忆的幽魂,无声滚落热泪。   厚重的时间,没有能抹杀掉往事,往事的鬼魂,已经悄然爬上年轻的执政官脚底,凉透骨髓。   ……   黑暗褪去,电线裸.露的气味,轰炸过后的焦油气息,混着领带上丝丝缕缕苹果酒的气味,和那些爆炸后飘散蒸发的烟尘一同——侵入许洵的感官。   像跳下高楼,身体寸寸在时间的倾轧里碎裂,又保持完整。   没有任何痛楚,能再超过这一刻。自杀的人吞下安眠药片,翻江倒海的绞痛来临之前,和现在一样安静。   但许洵只觉得劫后余生。   贫民区轰炸后的碎骸中,动了下,慢慢爬起来一个人形,黑色的军帽,发红的眼睛,比地狱修罗更令人心惊。   林在云捡起点酒机里面的糖果,回过头。   那个人浑身是血,好像完全在时间的刀山荆棘里滚过一遍,爬到了这里,因为身体死了,所以脸上连痛色都没有。   说真的,男孩有些害怕,剩下一瓶牛奶都不敢再拿,一点点往街道后面退。   “轰隆——”   倾盆大雨噼里啪啦落下来,轰炸过后的积雨云聚集,攒了太久的雨水,带着压箱底的潮味,掉豆子一样,将整个贫民区灌透。   雷光照亮了那个人,也照亮了林在云。   原来那不是鬼,是个人。   林在云吸了口气,还是道德感战胜了恐惧:“……你是士兵?需要帮助吗?”   那人却没有理他,什么也没说,转头,往和他相反的方向,走出街道。   走出他暴雨如注的生命。   林在云好奇地看着他的背影,回到点酒机边,将剩下的那瓶牛奶拿出,拍了拍点酒机。   “我要的是酒,是酒~”   点酒机机械电子音回答:“未成年不可以喝酒。”   男孩眉眼一弯:“有人请我喝过波旁……”还没说完,他微微皱紧眉毛,脸上有些困惑。   是谁呢,真的有这个人吗?   “喂,男孩,别在那里傻站着,下一波轰炸要来了,快回安全区——”赤脚医生出来溜达,远远看到林在云,大声提醒。   林在云含着支糖果,嘟嘟囔囔:“仗什么时候打完啊。”   他和那个人反方向地走出去,赤脚医生塞给他一把伞,他没有接,淋着雨,回到他露天的安全区。   这里贫穷,肮脏,混乱。但是没关系,男孩相信总有一天,他一定会离开这里,名扬天下。因为漫画书里都这样说。   林在云才刚坐下来,有人走到他面前。   “小家伙,有人要资助你去分化学校。”   林在云抬起头,那是个陌生的老太太。   她向他解释:“听说是别的星系的贵族,他慷慨解囊,雇我照顾你。男孩,你会交好运的。”   众人羡慕复杂的视线里,林在云站起身,道:“我能知道他的名字吗?”   老妇人摇摇头,得知他没有什么行李,念叨了几句,先带他去采购了一番。   钱很快花光。   林在云有些担心:“我们会不会买的太多?”   老妇人道:“没关系,这是那位大人的要求。他会汇到账户上。放心过你的大好人生去吧,幸运儿。”   进入分化学校后,林在云引起了中央星的注意。   “他的天赋评级很不错,精神力强度很高,”   院长摘下眼镜,“简直像是被人拉着经历了无数次时间轮回,淬炼得坚韧。陛下,由他来担任亲卫,您觉得如何?”   皇帝看着监视器里雪白头发的男孩,画面里,男孩刚结束机甲课,正在擦拭湿漉漉的头发,那张漂亮的脸上,笑意张扬到夺目。   “带他来。”   机甲课实在太累了,林在云接过别人递过来的矿泉水,咕嘟咕嘟喝了半瓶,一边擦头发,一边往外走。   一路上,众人侧目,暗自议论这个男孩天赋异禀受高层青睐。   他习惯了这些注目,将剩下的矿泉水倒掉,丢进垃圾桶,免得被变态捡去喝。   学校走廊,老师正在和一个男人说着什么。那人一身黑衣,脸也被挡住,看不清楚。   连脸都看不清,林在云却觉得心砰砰跳。春日光影里,身上发的汗跟着风凉,苹果酒的香气因情动溢散。   他们要么是前世冤家,今生债还没还完。也或者,是因为他分化了——所以,终于春心萌动。   他慢吞吞走了过去。   老师看到他:“林在云,你下节课不是机甲维修与润滑理论吗?还不快去!”   林在云:“……为什么对我这么上心啊老师?”   “你自己想想,这一个月迟到了多少次!”老师说着,又看了一眼那人。   那个人站在走廊边,背对着林在云,对老师颔首,准备离开。   “喂。”林在云叫住对方。   那人停在走廊最接近边缘的地方,日光顺着他脚下,爬进大理石长廊。   “我们认识吗?”林在云眼睛微微眯住,极力想要回想自己是否见过这个人,“……算了,你认识我吗?”   那人摇摇头。   从来是学校排名第一的焦点人物,林在云没有主动搭话过谁,今天竟然还被这样冷落。   “好吧,”他笑眯眯回想《谈恋爱的108个技巧》里的撩人技巧,“那我们相爱过吗?”   如果对方说没有,他就问对方要不要试一试。   但那人说:“永远不要。”   林在云噎了一下,双手插兜,“藏头露尾的,也能进学校?摘下你的面罩,我要看看。”   “回去上课!”老师打断两人的对话,冲林在云痛心疾首:“你知不知道你日常分扣了多少……”   林在云做了个捂住耳朵的动作,嘶了声,转头往下节课的教学场地走,将唠叨责令甩在身后。   那人也背对着他,离开走廊。   他走到一半,又怔怔然回头,那人竟然也在树下面扭过头,在看他。   太奇怪了,林在云不敢再看,往教学场地跑。   课上到一半,所有人被叫停了学习。   “陛下要见这里一个学生。”   在学生们隐秘的目光打探里,林在云放下机油膏,拍拍手,自信满满站起身。   这里没有人会比他更合适。   “听说他昨天分化成了Alpha,再过一周就要升入特别学院了,”有人低声议论:“他会前途无量。”   林在云脸上不自然地流露尴尬,但他很快掩饰住,走出教学场地。   ——他分化成了Omega。那意味着他不能参与陛下亲卫的选拔。   他受人资助,走到今天这一步,怎么能因为一次分化就和帝政厅失之交臂?   “陛下,人带来了。”   林在云扬头,打量着对面那个灰眼睛男人。   男人也在看他,微笑道:“很多人向我推荐你,认为你的潜力无限。不过……”   “或许我现在太年轻,”他不卑不亢,“但您找不到比我更好的选择。”   皇帝喜欢他这个态度,笑意加深:“每周来一次帝政厅,检测你的学习成果。”   这天开始,林在云就升入了Alpha特别学院。他有陛下特许,没什么人管他,但他不敢懈怠,仍然勤勉地学习,指望有一天功成名就。   皇帝亲自教他机甲实战,他的进步突飞猛进。   “您让我觉得很熟悉,”男孩坐下休息,胡乱擦着有些发烫的后颈腺体,“好像以前有人这么教过我。”   “听说你的老师对你不错,不过,他们教你的那些东西,是学院派的糟粕。现在开始,你要忘干净。”   皇帝不以为意,甚至屈尊替他去拿抑制剂。   “你这是易感期到了吗,抑制剂放在哪里?”   还没说完,皇帝就在他的书包夹层翻了出来。那是一支Omega抑制剂。   林在云察觉到空气的安静,回过头,茫然地望着皇帝:“陛下?”   皇帝没有说话,继续翻他的书包,一支机油膏,一本《谈恋爱的108个技巧》,一本漫画书……   这个男孩骗了所有人,但他还年轻,还心性幼稚,这一点想要功成名就的决心,不应该被惩罚。   “没什么。”皇帝道,将书包丢给他:“自己去打抑制剂。”   【小许不长记性啊,竟然以为不和我产生任何关系,就能改变^ ^这不就回到原轨迹了吗。这就让他尝一下屡战屡败的感觉,等皇帝克制不住肮脏的想法,我就表示我要自由,然后和他结婚^ ^】   男孩拉起裤管,不经意般问:“陛下,我的同学要去第七区赴任,那里的许洵执政官是什么样的人?好相处吗?”   “许洵?”皇帝怔了一下:“那是谁,第七区现在是琼斯执政。他可是个刁钻的家伙。”   皇帝灰眼睛里流露笑意,“你的同学恐怕要吃点苦头。不过,如果你请求我……”   男孩僵着脸回过头,定定看着皇帝:“你说什么?”   皇帝从他神色异样中觉察不对劲,也不禁怀疑起来,打开光脑通讯,很快,第七区执政官的虚拟成像浮现。   一个鹰钩鼻精神抖擞的中年男人出现,冲皇帝谨慎地行礼,才道:   “陛下,有什么事吗?有地方星发生了暴/乱,我正要去镇压。”   “你这家伙,我早就说过特权制度行不通,”皇帝调侃,看了看林在云,才说:“琼斯,你知道一个叫许洵的人吗?”   琼斯撇撇嘴:“谁这么扫兴,跟您提起这混蛋。几年前就是他带着一群军官发动政变,差点害死了我……好在,中途有人帮了我一把,将他的军力部署泄露给了我,还帮我出主意。否则,陛下,今天您就见不到如此忠诚的琼斯了。”   皇帝笑骂了一句,才道:“这人死了?”   “谁知道,可能流亡星际吧,”琼斯道:“这人出身不错,我的制度对他没任何坏处。他竟然敢刺杀我。如果他回第七区,我会用他的头颅下酒。”   皇帝结束了通讯。   “看来是政斗的缘故,你搞混了,男孩。那场政变的胜利者是老琼斯。”   林在云:“……是啊。”   系统:【宿主……】怎么感觉宿主有种攻略被推翻的恼羞成怒。   【^ ^这样改写自己的人生,有魄力】   林在云深吸一口气,抱起自己的书包,“陛下,我今天要提前走。”   “请便。”皇帝视线幽深。一个Omega即将情热期,当然会想要尽快离开Alpha,躲在屋子里,度过最难熬的时刻。   一直注视着林在云走出帝政厅,皇帝仍然没收回视线。   之前每周拥抱中教导机甲实战时,那截雪白脖颈,那婴儿蓝眼眸里的专注,手指被握住时那不自然的僵硬……全部浮上脑海。   皇帝拿起边上喝了一半的水,慢慢喝了口。   他有了反应,但这不代表他是个禽兽……他不是欲望的囚徒,不会失去自制力,对这个Omega下手。   ——但愿他真的不是禽兽。   没人注意到,一个金发男孩靠在帝政厅的长廊中,对着那个离开的背影,按下光脑的拍照键。   “咔嚓”声后,这个漂亮的影子,永远留存在光脑数据里,永不褪色。   林在云往外走的同时,打开了光脑,搜索许洵。   跳出来的新闻廖廖——历史不会为失败者着墨。   「昙花一现!又一位军官宣布归降,许洵或将兵败」3年前。   「琼斯屡出奇招,绝地翻盘!第七区迎来彻底洗牌!」3年前。   “面临危机!前政治新星许洵逃出第七区,行踪不明!”   G青星系边缘星。青年也在读这些资讯。   二十岁的许洵到现在还没明白怎么会兵败。   他有整个第七区一半兵力支持,超过五成军官站队他,他甚至已经得到了中央星的默许,只要政变成功,他就能名正言顺执政,绝不用担心被政治清算。   历史上绝不会再有如此天时地利的政变条件。但他输了。   从三年前开始,他的人生仿佛进入另一条火车失控的轨道,无论什么样的决策,都会招致失败的结果。   他政变,被赶出第七区。他尝试纠集了一批Beta军官,被离间。他想要去中央星重振旗鼓,那些老朋友却全都有了合作伙伴,或是和琼斯为伍,或是和第十九区建立合作关系。   他哪里都回不去。   前面十几年顺风顺水,人人都认为他是军事天才。只用了短短三年,这个幻想就被打破。   这一天。   年轻的许洵静静注视着面前广场中央的大屏。   大屏上,皇帝陛下正在进行新年祝福的演讲。和往年不同的是,这一次,皇帝身边多了个眉目漂亮明亮的男孩。   皇帝向整个星际宣布,“他直接隶属于我。”   属于我。许洵唇角弯起,从这句话里察觉到了不寻常。   看来,陛下很喜欢这只金丝雀,已经到了急不可耐的地步,甚至要向外界宣示主权。   “接下来由他代我发言。”男人灰眼睛温柔地看向林在云,“去吧。”   林在云捏紧了颈间的发言麦克风,垂下眸。   系统六神无主:【怎么办怎么办,许洵要去杀许洵……不是,是未来的许洵,不对……不管了,宿主,怎么办,我们不能让任务目标这个时候死啊qwq!】   林在云:【两个许洵现在都在看大屏吧?】   系统警觉:【……云云,你不能暴露自己有轮回的记忆】   【我知道】   黑发青年点了根雪茄,似乎完全没有发现身后有人在靠近。   他微笑地注视着大屏上那个漂亮的少将。这个男孩站在明亮的帝政厅里,前途光明,将要迎来璀璨的一生。   谁若得到这个男孩垂青,想必,即使是曾经政变的败军之将,也能在中央星站稳脚跟。   他输过,这三年他一直在输,那又怎么样。只要这个男孩为他稍垂一次眼,相信胜利女神也会眷顾他一次。   只要一次胜利,他一定将一切改写。   星网上,不少人也在议论这位年轻少将:“皇帝陛下的情人……”   所有情色传闻,将这个还没能功成名就的男孩拖住,送他登上权力与舆论顶峰。   既然这位少将爱慕虚荣,恐怕只要三两句甜言蜜语,便能哄到真心。   “Sweetheart baby.”年轻许洵摘下雪茄,望着屏幕上的男孩,漆黑的眼睛里,一点点有了亮光。   野心家又抓住一线希望。   他正是这样不择手段。只要他不死,有人就注定要动荡一生。那竭力维持的安稳前程,不能因为一个人渣又一次葬送。   某人在街道后面点了根烟,也静静看着屏幕上那个男孩。   张扬鲜活的眉眼,未经历过情爱,还带着象牙塔里的天真。他一弯眼,整个世界都跟着他陷入无缘由的欢乐。   花三生三世,才留住他的笑眼。   等这支烟点完,一切都结束了。   “新年快乐。”   林在云握着麦克风,目光征询地望着旁边灰眼睛的男人,忐忑不安,怕自己发言不妥,怕出丑,男人只是回以安抚的视线。   那不是看自己的少将的眼神,看联邦的少将,绝不该充满侵略性与占有欲,如同审视禁脔。   男孩轻声道:“听说G青星系下着雪,第七区还在暴雨,尽管我和你同处一个宇宙,却不能同气温。”   【啊啊啊宿主,先别说新年祝福了,许洵他要动手了!】   “我宣誓加入联邦,无论荣辱尊严,为了一个人,我那么努力往上爬。那么今天,也希望他新年快乐。”   男孩眼睫微微上扬,他的眼眸美丽,以至于上扬便像是一个微笑,   “那个人把我从地狱里拉出来,送我新生。即使他从来不见我。我希望他看到今时的我,会觉得……一切值得。”   即使他满身情与爱的污名,这是他自己选择的道路。到今天,他不怨不悔。   如果他不进帝政厅,今天怎么能对着全宇宙,对着宇宙诸星里那个人说话,那个人不见他,他只能站得很高很高,不去想粉身碎骨的未来。   统统慌张。   天呀,宿主这说的是什么,是在鼓励许洵——干得漂亮我过得很好你快死吧?   林在云又念了一遍宣誓词:“成为一个勇敢的人,报效联邦——因为他,我才有这样的机会。功,成,名,就。”   黑暗街巷,有人笑了笑,终于将手塞进大衣口袋,抓住了什么东西。   G青星系,空旷的街道已经没有了行人,只剩头顶嗡嗡飞行的无人机,五光十色。   有人走上前,指节已经触摸到了爆炸拉环。   大屏里,男孩微笑着:“绝不辜负联邦和你的栽培,无论付出什么。我绝不胆怯。”   他轻声说:“绝不再害怕。”   画面切断前,林在云闭上眼睛,任由皇帝抱住他,在他耳边低声说着什么,温热的吐息落在他后颈腺体上,引起一阵阵战栗。   在所有的光线暗淡,大屏熄灭前,没有人看到,林在云无声动了动唇,说了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   为了证明自己的才干,从而让资助人看到,这个急于飞黄腾达的男孩,他隐瞒Omega的身份,闯入帝政厅,名利的泥潭中,他已经脱身不得。   他犯下了一个人一生能犯的最大错误。有人将他培养,悉心照料,期望他身显名扬,一生美满。   他却没能拥有美好的人生。   大屏熄灭。   系统还在着急:【云云你怎么这么认真说新年祝福啊,任务目标他……咦?】   林在云伸手捂住腺体,挡住皇帝的吻:“陛下,请自重。”   皇帝似笑非笑:“我还以为,小云刚才那番宣言,是打算认命接受了。”   林在云手指没抽开,冷冷道:“您有孩子,也有过爱人吧?您没有对他承诺过至死不渝吗?”   “如果你是在意这个,”皇帝耸肩:“那只是领养。何况,哪怕我真爱过什么人,小云,联邦法律没有规定守身如玉吧?”   系统:【怎么回事,宿主做了什么?任务目标不仅放弃危险行为,甚至还有点想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   林在云:【犯病了】 第44章 被引诱的夏娃(17) 再抗争命运   不应该是这样。全都错了, 又错了。   一个人靠在漆黑下来的街角,脑海思绪一片混乱。   如果有人现在能看到他的脸色,一定会被吓一跳, 他神情阴沉到恐怖,乌黑的眼睛里布满血丝。简直像赌徒押上所有筹码,却输得一干二净。   许洵捏瘪波旁酒罐, 怒火仍然没有一丝一毫消退的迹象。为什么他没发现……他一直秘密关注着分化学校,却没看出林在云的异样。   艰苦的生存环境, 让这个男孩伪装得都那么轻松,连他都被骗了过去。   再修正错误——已经没有时间了, 他还能重来几次?   一个人的精神力是有承受极限的, 超负荷的记忆,已经让许洵越来越难以判断局势。   再来一次……不, 他绝没有再重来的机会。   许洵眼神渐渐阴冷下来。   今天杀了“许洵”,林在云可能会在帝政厅里失去自由——但也可能,有一天他遇到真心相爱的人,发现生命可贵。   但不杀“许洵”,一定会重蹈覆辙。   已经上了赌桌, 他不能这时候……   当一个人在想“不能后悔”的时候, 他已经后悔。   如果再多一天, 再多一个小时, 他一定会飞到帝政厅外, 去见林在云。   他答应过他, 一定要去见他。可是这三年, 每一天,他都在违背约定。   如果再多哪怕十分钟,即使黑进帝政厅的通讯, 许洵也想要和男孩通一次电话。告诉这个可恨的男孩,世界上有人爱他,希望他活下来,但不是痛苦地活。   无论是一千次一万次,无论这个世界变成什么样,哪怕点燃整个宇宙,也一定要改变他的命运。   反复颠倒沉甸甸的记忆里,所有往事都模糊了,许洵已经记不清第一次吻他是什么样了。可是只有这件事,只有一定要改变他的命运,矢志不忘。   男人轻轻放下酒罐,重新握住口袋里的手持雷,走向角落的电子报刊亭。   角落里,正在翻看新一期军事报刊的年轻许洵若有所觉,慢慢摸到了光子枪:“先生?”   头顶,所有无人机突然失灵,一一往下坠。一架架医疗机飞速往中央星航道飞去,夜色里,隐隐能看到上面满是Omega医疗兵。   “请本区域所有A级以上医生到官邸待命——再重复一遍——请待命——帝政厅需要医疗援助。”   广播急促响起。   街道上唯二的这两个人都无心听广播。   有人已经紧紧攥住了引线,有人也轻轻拉动光子枪保险。   二十岁的许洵微笑:“果然有人想要我死啊,琼斯的走狗?”   没人回答他。   而广播继续:“请区域内有治疗Omega经验的医生立刻到官邸——帝政厅出现一名Omega濒死,中央星申请各星系医疗援助。”   “再重复……中央星取消申请。更新一则最新消息,帝政厅林在云少将讣告……”   年轻许洵明显感觉到黑暗里那个人僵了一下,他冷笑,光速抽出光子枪——   那个人竟然没有躲。   枪响后,有人倒地。血一点点渗进积雪的街道。这个人连血都是黑的,不知道手上沾了多少血,又负了几世的罪孽。   “不高明的刺杀。”   站着的许洵收起光子枪,准备走人。   身后,像毒蛇爬动的声音。   他莫名有些惊悚,心里有一种古怪的感觉,说不出的怪异攫取了思维。   三年里,是谁将他满盘计划全都泄露……   漆黑夜空下,许洵压着不安,转过头,想要看清那个人,那人露出脸。   许洵僵死在原地,巨大的恐惧一瞬间笼罩了他。   那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半边脸被光子枪炸得血肉模糊,只剩一只眼珠死死盯着他,像溺死而死不瞑目的水鬼,要拖人下去。   他对自己的枪法绝对自信,这么近的距离……这个人已经死了!   可是那只手还在往前面爬,要抓住他,那只眼睛还是盯着他,那张和他完全一样的脸,如同在昭示他未来的命运。提醒他,今天死的是他自己——   那个人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断裂的气管组不成音节,黑色的眼珠里几乎绝望里渗血。   “想……”   “你要说什么?”许洵牙齿都在打战,眼前的所有东西,超出他的理解范围。   他甚至觉得这是个噩梦。   那人终于用断裂的音节发出声:“想起来——”   那只漆黑的眼睛竟然滑下来一行血,那么深的怨恨,还有一行眼泪。   许洵终于在难以言喻的恐怖里后退了一步。   不管这是什么鬼东西,他要活。即使是他自己,阻碍他,也该死。   他再次举枪。   那个东西擡起半张脸,嗬嗬的气管里,竟然还有气音:“想起来,想起来——”   “想起来——去——”   “去救他,你为什么……还没有……”回溯。   那只眼珠里只剩下冷寂,像烧空整个宇宙后,熵归于零,冰冻住世界。   最后的光线中,那只眼睛盯着漆黑的街口,仿佛要看穿过时光,再重来命运。   光子枪响。   明亮的光子弹准确命中。那地方却已经没有了尸体,只剩一滩黑红的血。   二十岁的许洵茫然抬头,头顶是漆黑的夜空。医疗援助机已经一架架回航……   轰鸣声里,一架,两架,十五架落地。   许洵紧紧握着光子枪,保险栓勒进虎口,勒出血都毫无知觉。   他忘了什么?二十年的记忆,没有空白过……他怎么可能忘记过谁。   帝政厅里,金发男孩跪在血泊里,捂住那个漂亮的Omega腹部的伤口,看着面前的医生。   “不想死,就救他。”   Omega医疗兵面面相觑,不知道该不该提醒三皇子——这个人已经气息断绝。   不应该是这样。祁醒心里空落落的。他今天第一次见到这个人……父亲的新欢,霸占着这个位置,却没有给他一个家庭的人。   不应该,死在他的面前。   他的手指慢慢贴上林在云的鼻尖,似乎在探鼻息。指腹紧紧贴住这具已经开始冰凉的躯体,试图将自己的生机输送。   G青星系边缘星。   许洵沿着漆黑街道一路走,手臂一路流着血,虎口的伤口撕裂,痛楚却被麻痹,只能感觉到左胸腔心脏的震痛。   他低声重复着想起来。   “我忘记什么……”   所有记忆被一个个翻找,翻天覆地地想。究竟是什么惊天动地的事,被他遗忘,才会让另一个他自己,连死都要怨恨地盯着他,好像要用剩下所有思想,去咒他永不超生。   究竟为什么,是什么让另一个他忘记了Beta平等的理想,忘记所有政见,竟然帮助琼斯要杀他。   是什么让他连死也不能瞑目。   街上的雪正在被街道机器人清扫,地面太滑,许洵踉跄了下,黑夜里,恐惧还没消退。   他一定是忘记了非常重要的事,是哪怕死,也绝不能忘的事。   头顶,宇宙里满是星星。明亮星光,大雪中,凄冷地连成星空。   许洵慢慢站定。   街边商店,机器人在倾倒没卖出去的苹果派,苹果酒。   他慢慢转过头。   身后黑洞洞的街口,没有任何人,只有雪天呼呼风声。   许洵好像在这个街口,重新回看到自己的命运。那个善待他、一次次给他机会的命运。   让他重来,让他改写人生,让他从执政官变成一个流亡的罪犯,让他死不瞑目。让他侥幸竟能有此机遇,再次次撞上命运的枪口。   长街甜品商店,倾倒的过期苹果酒的味道溢散。   在这微妙的苹果酒气味里,许洵回想起过去的一切,他曾经成为过执政官,那些荣光,那些誓言。   那些年他因为偏见错过的一部部电视,那些他还没有陪谁通关的星际游戏。   那个还在十年前,等着他的男孩。那些情愫,他用无数个重来压下去,只一瞬间,又死灰复燃,卷土重来。   他慢慢重新打开光子枪的保险。   花了几生……他那么想要走出这十年里恐怖的轮回。现在,林在云用死让他走了出来。许洵不会再回溯,不用担心哪一天被人在街头枪杀。   头顶的宇宙满是星星。这个世界上没有了一个人,星星都觉得宇宙荒凉。   青年平静地将枪口对准喉咙。   几生几世的记忆太冗长,拖重许洵的精神。一个人不能记住这么多。   “那么,荣耀归给时间,我想保留的记忆,只有他,”拉动扳机,“一分一秒,我都不想忘记。”   ---   林在云叹了口气。   【要死能不能等我死了再死,拦都拦不住】   系统还余惊未定:【还好宿主动作更快,差点就让任务目标自刀了。真让他干成的话,起码扣两万积分。这个世界太危险了】   【说起来,我的加班费……】   系统:【还在计算中,数据太庞大,要等本世界结束再发放。】   林在云正在点头呢,身后面,有人开口:“你要点杯波旁吗?”   男孩顿了顿,在点酒机前抬起头,露出毫无阴霾的笑脸:“要喔,肮脏的大人,我还没有成年,打炮请等我几年。”   男人望着他,没有打断他的话,等他说完,才说:“好。”   男孩大呼小叫:“你竟然真的有这么肮脏的思想,逃兵。”   许洵将光脑换来的零钱塞进去,点了两杯酒。   “我的确做过一次逃兵。”   林在云鄙视道:“白费我们缴的钱,请你快快洗心革面。”   “好,这一次不会了。”他说。   两罐冰波旁被点酒机吐了出来。   “要来找你,是我答应的。”   波旁酒被男孩打开,气泡咕嘟咕嘟涌出来,辛辣的酒气浮动。他好奇地看向这个狼狈到浑身血污的男人,流露出怀疑。   ——这年头,兵荒马乱,战区精神失常的人不少。   “我没有时间和你做精神检查,我爱你,”许洵说:“我只能给你留下去分化学校的钱。你会遇到豺狼虎豹,我不能阻止这一切发生。但不要对未来失去信心。”   不要因为看不到转机,就此放弃性命。   男孩晃了晃罐子里的冰块:“要多久呢?这是交易吗?”   他蓝色的眼睛里有些狡黠的笑意:“真可怕,你还真的要等我长大啊?”   “不是交易,是约定。十年。”那人说:“十年后,我一定来找你。”   这么精确的数字,让林在云哑然无言,半晌小声说:“……其实,再三年就可以。”   许洵取出剩下的钱,和一个信封。   “十年后,将这个信封交给你爱上的第二个人。在此之前,不要打开它。”   林在云接过钱和信封,低头看了会儿,终究什么也没有问,明亮的婴儿蓝眼睛注视着许洵。   他笑了笑,“妈妈说早恋的话,会被人骗。”   “你妈妈说得对,”青年说:“所以我在未来等你。”   还有太多的话要叮嘱,可是已经没有时间。   他没有信过命运,但是现在,许洵会用前面翻覆过的每一分每一秒再求上天,无论遇到什么样的挫折,这个男孩真的能有重新站起来的勇气。   林在云微微笑了:“放心,我才不会做违背约定的逃兵。但是,你真的会等我长大吗?我怕十年之后,你根本不会出现。”   大人都很会撒谎,他的时间很宝贵。他才不要为了一罐酒,一笔钱,浪费十年的光阴,去赌一个约定成真。   许洵静静看着他。   贫民区的灰尘中,头顶阴云沉沉,阴天昏天黑地里面,两人对视。   那些曾经觉得重不可逾的信仰,要改变世界,要推翻琼斯,要执政,要起兵,要重建这个正在腐败的世界。即使是他自己,如果要阻挡这燃尽天下的野望,也要死在枪口之下。   ……都成灰烟消散。   “会。”   “已经没有任何理想,值得我向命运交出你。”   如果世界上真有气运这种东西,就用他一生政变跌宕成功的运气,再去换一次胜利,这个胜利的名字,就叫做长相厮守。   林在云将波旁酒罐放在一边,对空气轻声说:“好吧,我下注了。”   赤脚医生溜达过来:“小鬼,一个人在这里干嘛呢,还不躲去安全区?”   他扯扯嘴角,道:“医生酱,请问现在是谁在打仗呢?”   “打仗?”赤脚医生莫名其妙看了他一眼:“我们只是穷,但是爱好和平。不要乌鸦嘴。”   林在云将喝空的酒罐扔出去,被街边的垃圾桶机器人精准接住。   执政官考虑得真周密,准备和他一起去赌一个未来。   唯独没有考虑到,经过这么多次回溯,事事俱面目全非,所有的时间线搅乱成一团。   执政官亲手改写的一次次结局,早就把原本的天命都打乱了。越想改变,却事与愿违。   天纵奇才,政变的奇迹……   在梭/哈命运之前,建议任务目标先祈祷自己没变成一个傻子,还能继续走上既定的道路。   系统:【宿主干什么?这不是去分化学校的路】   林在云烦躁地抓抓头发:【……找一下这个时间线的许洵,给他送本《政变百科全书》。】   【宿主不玩了?】系统早就看出来了,宿主在这里卡bug刷积分!时间越长加班费越多,穷怕了的宿主简直恐怖,逮着许洵薅加班积分。   【不玩了,】林在云漫不经心,【……人家那么努力,再死多不礼貌。你去帮帮忙】   系统:【^ ^】   【我没有心软哦】   系统老老实实:【噢,不过不用我去帮忙。任务目标不是放弃政变,也没有变成傻子,他的命运,也没有被磨灭得泯然众人,你的担心是多余的。   之所以没有政变,是因为人家已经把第七区和白惡星执政权都拿下,就等你去帝政厅选婿了。】   林在云:“你刚才怎么不说?”   【^ ^总是觉得宿主宝宝冷冷的,难得看到有点不一样】   林在云笑笑:“怕任务玩脱了而已。既然这样……”   他捏着手里的星币,假装天真:“我就放心上学去啦。”   系统:【……】什么嘛,装好好学习的宿主是屑。明明重复的时间点他都在系统空间打游戏。   --   世情果然如许洵所说。   这个男孩进入帝政厅,来不及施展他的宏图抱负,便彻底陷入泥沼,被皇帝永久标记。   绝望里,他冥冥中想起来许洵的话,还有一个人在等他,他一直记得。   即使这样囿于尘网,他一定守信,不让那个人等空。   任由别人觉得他轻浮,林在云知道,再等等,他就要去约好的那个未来了。   ……   帝政厅外雪地里,执政官听到了雪地靴的声音,一步步走来。   他回过头,看到那个轻浮的男孩。   “你是不是忘了,”林在云说:“你得把我带走。”   许洵一笑:“怎么会,我在等你。”   林在云望着他的眉目,笑起来和十年前有些不一样,仿佛已经忘了那一年的承诺。   但是林在云知道他也没有忘。   他违背了妈妈,真的下注赌了一局。原来,他也在等着他。   “一定等了很久吧?”有十年那么久。   许洵脱下大衣,披在他的身上,温声说:“我的荣幸。”   也就五分钟而已,不久。男孩不出来的话,他都打算直接回第七区去了。 第45章 被引诱的夏娃(18)   当死期如约而至, 林在云还是紧紧扶着门,身体紧绷,不愿松手。   身后面, 执政官握着一根雪茄,雪茄的火光映在那双漆黑的眼眸里,只有一片空寂。   “去吧, ”许洵说:“回中央星。”   “好。”林在云听到自己说。   有一瞬间,他真希望自己真的够愚蠢, 永远看不穿许洵的阴谋。   就像某本小说里那样,女主角沉浸在幸福的婚姻中, 傻傻地和男主角修成正果, 上婚车的时候,她才若有所失, 抬起头,远远去看日光底下滚烫的柏油路。少年时代已像夕阳西下般远去,所有人各奔前程,傻瓜却相信爱情,走入坟墓。   ——至少那样, 他是幸福的。   林在云仍旧倚着门不动。   他在等, 等许洵一句话, 哪怕是一句谎言, 只要一句“我爱你”。   哪怕这趟婚车的终点, 永远也到不了, 只要这旅程中稍纵即逝的满足, 他还能维持住高兴的神采。   许洵终于开口了:“小云……我真庆幸。”   林在云心头微动,又听到他低声说:“还好,我们相处时间那么短, 短到还没有爱上对方。”   警卫星外,起了薄雾。雾气冷冷的,一直侵进林在云心底,他竟然笑了笑:“是啊。”   林在云慢慢松开手,往外面头也不回地走。   在学校里,机械保养他学得最好,那些零件,他曾亲手摸过千遍万遍,从无错漏。   其实他猜得到车上一定有问题。这辆车不会被其他人启动,因为这是专为他准备的礼物。   林在云在军团长的呼喊中,弯下腰,进了悬浮车。车窗外,发亮的星轨如同缎带,正指引他去往死亡。   最后关头,许洵又反了悔……他等了那么久,从天真到绝望,终于兜兜转转有结果。可是他不要了,他不要这份死前幡然醒悟的爱。   从贫民区到中央区,当初他逃不出帝政厅,却偏要反叛一回,向命运下赌注,输个头破血流。再保有最后一点尊严,林在云不想再回头,去拿庄家施舍的筹码。   他是输光了的赌徒,再回头去,让庄家庆幸他身上还有利可图。他自己都会羞惭。   黑暗里面,林在云沉默着,一双婴儿蓝的眼睛直直望着宇宙的漆黑,他要望见什么,他是否忘记了什么事。   这一生太短,他还没真正品尝过青春美好,爱情热忱,以至于死到临头,可堪回忆的,只有一双碧绿眼睛。   电视剧拍到这里,真命天子就该临危不惧,勇闯虎穴,救下危难中的公主。   可惜那是虚构情节。   悬浮车里都是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到,林在云却不肯闭眼睛,他要用这最后短短几瞬,再去回想,再去想这一生。   究竟值得吗。   “正在经过K90星……”   “正在经过K901小行星带……”   在悬浮车即将驶入中央星领空前,剧烈的撞击传来,火星四溅,竟生生逼停。   两辆车相撞的下一秒,前方星轨骤然断裂,地动山摇的爆炸火光烧亮整片轨道。   爆炸余烬中,祁醒喘息急促,来不及去细想,他快速跳下去,抓住悬浮车的轨杆,探进彻底碎裂的玻璃窗,不顾林在云的表情,任由碎片刮裂伤口,他重重吻下去。   心跳得几乎要从胸膛里迸出来,顺着这个吻,让林在云也听到,他心跳如鼓。   如果不是他追着他们跑来附近,如果他没赶上……   如果他没有打开那个信封,看到那句未卜先知的提醒。   他吻的这么深,林在云也任他吻,从来没有这样顺从,Alpha炽烈的信息素试探着,勾上Omega。   林在云终于说:“祁醒。”   他屏住呼吸,临时停靠的空间站空气稀薄,激烈的吻后,除了心跳急促,只剩强烈缺氧的窒息感。   “什么?”他轻声问,手指轻轻握住Omega雪白的发丝,借此确认对方脖颈脉搏温度。   之前那些一刀两断绝情的话,祁醒不愿意再去想。   就算林在云是利用他,从来不爱他。他当时那么生气,从第七区一走了之,回到中央星,却还是惦记着这个可恨的Omega。   可能这就是所谓孽缘。既然无论如何他一定要爱上这个人,那他再也不退避。   林在云从刚才开始发凉的身体渐渐回温。   又轻轻喊了一声:“祁醒。”   “嗯。”   林在云还是那种犹疑的眼神,静静望着祁醒,中间好像隔了几个世纪,才终于见到对方。   那世纪末的洪水末日后,还不敢相信他竟劫后余生。   “祁醒。”他又喊了一声,少年还是应了,紧紧攥着他的手,脉搏乱在一起,分不清是谁跳动这样急切。   大起大落原来没有悲喜交加,只觉得脑子空白,如被冷风吹了一夜,视线还是模糊的,看不清周围漆黑,只有面前这个人越来越清晰。   林在云再开口的时候,还是那样连名带姓地确认:“祁醒?”   祁醒沉默了一下,才轻声说:“是我啊。”   他困在悬浮车狭窄的黑暗里,透过眼前这张脸,渐渐能看清楚周围。   整条星轨那么安静,亮起的灯全灭掉,只剩下视杆细胞作用,让他看穿眼前的漆黑。原来电视剧里不是骗人,真的会有人赴汤蹈火排除万难,在悬崖边千钧一发抓住他。   许洵不在的日子,他看了那么多三流的狗血剧情,到今天才相信。   “你去哪里了,”林在云终于反应过来,侧开脸,不让他吻了,“怎么现在来……”   他们也没有分别多久,他却有恍如隔世的感觉。   怎么现在才来,十年前怎么不是这个人,等他为别人荡气回肠生死相许后已经死了心,这个人却偏要拉起他,不结束人生,再往前面走。   祁醒也不辩解,说:“我在找你。现在才找到。”   隔了一会儿,祁醒脑子清醒了,忽道:“是谁。”   是谁让你送命。   林在云不说话,他便明白了,也不再问,低下头说:“你现在要去哪里?”   Omega冲他微微笑了下,半晌,做坏事前难为情一样,压低了声音。“帮帮我吧,总不能让人知道,我还活着。”   祁醒的脸隐在黑暗里面,翠绿的眼睛也看不清晰,始终没有笑意。   “你倒痴心。”   哪怕是隐姓埋名,也要给许洵留条生的退路。要说不愱恨,祁醒还做不到那么大度。   林在云说:“我没那么无私,全是私心。”   祁醒的手指慢慢摸到了他的腺体,那里冰凉凉的,没有一丝动情的温度。他雪白的头发都往外面长,有点刺手。   听别人说,这是叛逆的标志。可是这个Omega好像一直准备着,做执政官的听话花瓶。   到现在,才听林在云微笑着说:“殿下,我不能回帝政厅,再去求你父亲帮我,对付我的上个丈夫。那太惭愧,我也不如你天潢贵胄,那么有魄力,连议员也敢打。好吧,我也不想报复他。”   “我下不了决心,为了报复他,再投身政治熔炉。”   祁醒冰冷的声音响起,呼吸洒在他雪白的眼睫,“报复?你爱他呢。”   “是啊,”他哑声笑了:“你不要替我不平。我是寸量铢称。要是我今日不死,回去了,和他在一起,天长日久消磨,保不准哪一天他忽然觉得我面目可憎,误了他的大事。”   少年放在他后颈的手指骤然紧了,令他觉得痛。到处是报警声,滴啦滴啦,远远的,好像有星际巡查队来了,那些红点正在靠近他们。   他平静地说:“我用这一条从不自由的命,换他也余生都不能洒脱,没有什么不公平。你要说——他能记得我多久?不必要多久,他来日夺权若是成功,述说丰功伟绩,少不了记我一功。”   “子子孙孙要议论他牺牲爱人,和第一任联邦皇帝同样冷血。他永远不能那么轻松地提起政变的历史。倘若他起事失败,死前,也要后悔汲汲营营一场空,让我白白送命。”   他那么条分缕析给祁醒解释,为何不要为他心痛,祁醒也安静听着,等他讲完,才说:“你一直说他,那这段义薄云天的故事里,给我留退路了吗?”   林在云还是微笑看着他,过了许久,透着点悲哀:“你来晚了,编剧已经写完了剧本。”   “那就是烂尾了,”祁醒暴力打开车门,又蹲下身,假装绅士起来,向他张开手,压下心头酸涩,向他笑道:“你拯救完他,现在,轮到我了吗?”   鬼使神差的,在这地动山摇的黑暗里,林在云将手交给他,猝然被他拉下车。   身后面,星际巡查队的警报声越来越响亮。   祁醒拉他上了皇室悬浮车专线,看也不看这一程目的地,甩开轨道上飘散的星尘尾气。   剧烈的连锁爆炸里,这片星轨终于成了废墟的残骸。   车上,林在云还在死里逃生的疲惫里,耳朵被爆炸震得发麻,毫无气力。   祁醒道:“你睡吧。”   他本来想坚持到下车,可是Alpha烈阳的信息素暖烘烘的,悬浮车像被太阳晒了一天的棉花。   那震天动地痴心绝对的戏码终于烧到头,这根火柴的火苗终于要熄灭。剩下的,是黑暗里无尽香甜的梦乡。   一觉睡醒,不知道过了多久。   床很软,肯定不是Alpha特别学院宿舍。林在云懒得动。   隐隐的,听到房间外面在放星网的电视剧……那部狗血伦理剧,许洵每天回来陪他坐在沙发上,总抱着他看,他还没看到结局。   其实这部剧的剧情一点也不好看,年轻的小狼狗勾引了寂寞的女主人,保守的女主人犹豫不定,步步退避,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要悖伦,男主人又不肯松手。   唯一的优点,大概是吵吵闹闹,不是女主人和小狗吵,就是男小三和男主人打架。在客厅里开着光网开到最大声,即使是一个人在家里,也不会觉得孤单。   林在云静静听着,又听到有哗啦啦的水声——很快又响起咔咔的切水果声。   不一会儿,甜甜热热的香气从门缝外钻进来。   外面,祁醒在嘟嘟嚷嚷:“还睡,是不是梦许洵呢?”   林在云推门出去,客厅里安装了模拟火炉,正噼里啪啦烧着光。   餐桌上,林林总总各色的餐点,甜品袋,刚买回来的关东煮,家政小机器人正端着一盘水果,往桌上放。   电视里,女主角道:“不错,我忘不掉你,但我不能和你在一起。”   林在云靠在门边,神情静静。   他想到,还好他和许洵的感情,似乎也没有那样深,还不到忘不掉的程度。   如果许洵十年前天天陪着他,陪他吃土豆泥烤鸡,陪他学机甲,陪他打星际游戏,陪他度过分化难熬的那天。   陪他看过世界盛大,向他发誓过来生爱他,真的真心吻过他,真的不顾他们是否有明天,真的在漆黑的巷子里紧紧接住过他所有恐慌。   他一定没有这么轻易,能一笔勾销。   还好,这些都没有发生过。   那一年,许洵来过,让他等他。他已经,等过了。 第46章 被引诱的夏娃(19)   祁醒还在嘀嘀咕咕揣测着, 智能厨房里,锅都冒黑烟。   家政机器人痛苦地在外面徘徊:“请交给我。”   “爬,你配给他做爱心早餐吗?”   给心爱的人做早餐怎么可以假手他机, 这点身为Alpha的风度,祁醒总该要有。   脚步声停在门口,祁醒抬头看去, 林在云站在晨曦的光里,神情沉寂, 客厅节日的灯暖黄,却照不热他。   “你醒了, ”祁醒懊恼:“怎么不叫我, 我买了……”   “只是觉得,”林在云说:“看你和机器人拌嘴很有趣。”   祁醒心道老天, 他要是知道他在门口看,就算是装,也会忍受一下这个烦人的机器人,绝不给林在云再留下他不靠谱的印象。   老天,为何如此待他!   “这是哪里, ”林在云侧头去看窗外, 濛濛的雾气, 笼罩着落地窗外所有风景, “殿下, 你得回学校。”   祁醒装听不到后面那句, 将好不容易成功的爱心水晶兔子包装盘, 塞给家政机器人。   “白细星,”祁醒说:“我想你一定不想再回第七区。饿不饿?”   林在云听到第七区三个字,还是垂了眼。   他克制着自己, 不去想许洵,去听祁醒说话,可一分神,脑海里想到的还是许洵吻着他的手,为他戴上戒指。   “有一点。”   死里逃生,他的确是精疲力尽。   祁醒不问他刚刚发呆在想什么,让机器人给他摆好了餐具,又笑眯眯说:“还好你醒得及时,不然都冷了。”   “你可以等我醒了再准备。”   “那太慢了,”祁醒说:“我已经慢了太多了。”   客厅里还在放电视,吵吵闹闹。一个英年早婚又无所事事的Omega,他的早晨往往都是从八点开始,一个人吃早餐。   林在云还不太习惯和祁醒一起吃饭,祁醒也不打算逼他适应,扭头去调房间的中控系统。   少年抓着机器人,正在压低声音问为什么室温一点也不凉快,他简直热得要死。   家政机器人:“……这是您自己的问题。”   祁醒清了清嗓子,说:“不可能,你是想说我看到他就有那种肮脏想法?我要告你的制造商起诉名誉权。”   说着,他又心虚回头,原以为林在云应该在老老实实吃饭,谁知道Omega正在怔怔看着他。   林在云想,原来活着的感觉是这样。他在外界传闻里,应当已经死了。直到“死”后,他反而活了过来。   “没关系,我不觉得幼稚,”他看着祁醒,看穿了少年的顾虑,安慰说:“我也觉得这些智能机器人有时很讨厌。比如……”   “比如什么?”   祁醒没觉察到他的反常表情。   林在云低下头,插了根吸管喝水,平静说:“有个机器人建议我和许洵做.爱,要一个孩子。”   祁醒气得一拳打在旁边家政机器人数据板头顶:“禽兽!”   家政机器人:“请不要迁怒。”   林在云却微微笑说:“你为什么喜欢我?”   祁醒立刻站直,张了张口。   本以为这个问题的回答一定是信手拈来,他这样爱他,怎么会回答不了这么基础的疑问。   “殿下……”   祁醒打断:“等一下,你给我三天。好了,你先吃饭。”   他语气几乎带了恳求,简直像是学生被临堂测验,前一天却睡过头,忘了背知识点,不得不求老师不要挂科。   吃完饭,祁醒没让林在云收拾,拎着机器人,规划了一下路线,一起把碗洗了。   水槽的水声流了不一会儿,祁醒听到客厅里换了台。   不再是那部三流电视剧,变成了新闻频道。   林在云看得很专注,关于第七区正在调兵,和专家分析,直到新闻里猝然出现许洵的脸,他身体一僵。   现场记者顶着这个小星球铺天盖地的暴雨,紧紧抓着麦,费力冲着镜头说:“这里完全被爆炸破坏,还处在污染当中,大家可以看到,空气里全都是有毒雾霭……”   而最醒目的,是画面里那片悬浮车轨废墟。大火把远处的天都烧红,这一边却狂风骤雨。   不少人站在那里,有个背影在废墟里,不肯走,跪在地上试图挖出任何痕迹,任由瓦片刺穿了手臂,精神力一寸寸将周围废墟翻开,身形狼狈。   有人在大喊:“执政官,污染浓度在上升——”   他该走,他早就该走了,可他还在那里找一个结果。   连记者都钦佩执政官夫妻伉俪情深。   林在云知道,这是政治作秀,许洵一定已经准备好利用他的死,向中央星起兵,不死不休。   这样精心的表演,就算是最高明的演员来,也绝看不出破绽。许洵竟然为他这样费心,他真觉得受宠若惊。   他静静听电视,不再追问自己值不值得,荒芜过后,心里安静得不像话。   祁醒走出来,“他该死的。”   “他棋高一筹,”林在云说:“我输得起。”   嘴上这样说,到了晚上,林在云还是睡得很不好。   第七区那一天的烟花,在梦里不停炸响,有人牵着他的手,一步步走进雪地里,走去婚车。   忽然有人从背后面追过来,大喊他的名字。林在云回过头,看到祁醒的脸。   林在云朦朦胧胧间,下意识向着对方伸出手,要跳下婚车,祁醒却突然中枪,倒在了雪地里。   林在云浑身冰冷,惊痛里,只感觉有人在身后吻他,冰凉的吻从头发落到脖颈,那个人的声音里带着微笑。   ——“小云,你忘了吗,你喜欢谁,那个人就会因为你不幸。”   他带着恨意回过头,皇帝的脸忽然又变成许洵,他的恨僵在脸上,只剩一行眼泪,怔望着这个人。   许洵淡淡说:“你给他留了全尸。”   “林在云?林在云!”   从梦里惊醒过来,林在云还没有彻底回过神。祁醒担忧地望着他。   两人没有睡在一起,祁醒坚持要睡在客房,这会儿跑过来,连拖鞋也没穿,只一件单衣,手臂紧紧抱住他,不停说:“没事了。”   林在云抓着他的手,从温热的体温里攫取到一些安全感,半晌,头脑又清醒过来。   “祁醒。”   “又要拒绝我了吗,”祁醒说:“至少这两天,让我留下来。”   他不能这种时候,留他一个人在外面。   林在云看着他,任由他看到自己眼睛里未褪尽的惊惶,任由他的手指穿过被褥,摸到脊背冷汗。   “做不做。”   祁醒嘴比脑子快,差点就点了头,不知费了多大的自制力,才说:“你好好休息。”   “我不想睡了,”林在云坐起身,丝毫睡意都没有,脸色苍白,要出去喝水,“我……”   “我去倒水。”祁醒按着他肩膀躺回去,刚要出去。   衣服被拉住。   祁醒心跳得厉害,不敢低头问他什么意思,明明还想和他走心不走肾,可Alpha的本能还是占上风。   不等林在云松手,祁醒转头,俯下身就吻了他。   他的嘴唇干裂,祁醒温柔吻着他,手指穿过他湿润的头发,下一刻,祁醒就脱掉T恤,爬上了床。   ……   做完两次,林在云觉得累了,可还是不想睡,坐在客厅里面看电视。   祁醒倒了水递给他,笑嘻嘻地说:“没办法,看来在你的心爱上我之前,你的身体……”   林在云调高了电视声音。   祁醒总算聪明了一次,闭上嘴,没往下面说,脸上还是微笑的。   林在云瞥他一眼,心想年轻人就是容易交付真心。只是得到一点软化,一晚上都是这样笑眯眯的样子。   祁醒问他:“你在笑什么?”   “我没有。”林在云矢口否认。   祁醒莫名其妙看了看他,也没有追问,还是凑到了他的旁边。   电视换了一部喜剧片,祁醒感觉不太对,转过头,林在云果然不在看电视,正在看光脑。   “在看谁?”祁醒道。   林在云不怕他问,干脆给他看,上面的确是第七区调兵的新闻。   祁醒别开脸不要看了。   “看来等不到我宰了他,他就要因为叛乱死刑。那样正好,”祁醒隔了一会儿,才接着说:“你也不用怕做噩梦了。”   “我不希望他死,”林在云说:“也不希望你死。”   祁醒听了前半句拉下来的脸,听到后半句又神采飞扬:“后面这个不用担心。”   “我不知道,”林在云垂眼说:“祁醒,我想,身为联邦下一任皇帝,你一定没有要反抗你父亲的理由。”   祁醒没有立刻回答,望着林在云。   “你该走了。”林在云说:“你一直留在我这里,哪一天事情败露,你还要不要你的功名利禄,王权贵胄。”   这个Omega句句都在替他考虑,说着话,苍白的面孔已经多了几分气色,在灯光里俊美得不像话。那双蓝眼睛,却不看他。   祁醒忽然道:“你那天突然让我滚出第七区……”   林在云警告:“你该走了,殿下。”   祁醒还是说了下去:“是你的本意吗?你真的不喜欢我?如果是,我……”   “你就滚?”   “我就等你喜欢我。”祁醒厚颜无耻轻声说。   林在云笑了下,转移话题:“中午的关东煮还挺好吃的,再做一次吧。”   “等一下,”祁醒虽然不拒绝他,也不让他逃避问题,干脆说了出来:“你说我没有反抗父亲的理由,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林在云道:“劝你好好学习。”   “他逼你做个选择吗,”祁醒道:“你不用急着否认,我心里面有答案,随便你承不承认。”   林在云道:“好,你爱怎么瞎猜,我都不管。”   祁醒静静看着他,想到他这一天里一直在看第七区的叛乱新闻,想到他关注两边兵力,想到他半夜因为噩梦不敢睡。   的确,里面大部分,恐怕是在担心许洵。那又怎么样,那是过去式。   可是,有没有哪怕十分之一,是担心着他。哪怕只有一分一毫。   落地窗外,因为一夜无云的晴朗,常年雾霭的白细星,竟然有了些许星光。薄薄的雾气散透,拨出月亮清辉。   这一次,不等林在云再找借口,再转移话题,再装作看电视发呆。   祁醒说:“我爱你,你要是问我理由……我已经试过不喜欢你了,没能做到。”   说着,他又补充:“爱你的确不太好受。”   林在云:“……那你是m?”   “但如果没有爱过你,”祁醒说:“我还不如十八岁那天就死了,也好过了虚度一生。”   “也许会有很多人……”   “很多人会反对我和你在一起吗,那没关系。”祁醒对上他的视线,他却别开目光。   祁醒将他的脸掰回来,用平生决心和他发誓:“哪怕那个人是我的父亲。无论是谁使你痛苦,我一定捍卫你,少将。” 第47章 被引诱的夏娃(20)   再次被拒绝, 祁醒却没像第一次那么气馁,拉着林在云非要出门玩。   林在云没有那样的精力,背开身, 祁醒却又从后面抱住他的肩,笑眯眯的吻他的脸:“少将,忘记一段失败的感情, 最好的办法就是开启一段新恋情。”   “就让我成为你走出失败婚姻的工具?”   林在云:“你受什么刺激了?”   之前因为一句催化剂就愤怒,现在倒像是轻描淡写提起许洵。   祁醒翠绿色的眼珠静静凝视着他:“少将, 什么刺激也没有。只不过,比起这些, 我更希望你高兴。”   捱不过少年坚持, 林在云只好遮遮掩掩和他逛白细星。   这里正值初夏,夜晚四处白雾稀薄, 只见人头攒动,人群中,有智能机器人在引路。   “两位,第一次来白细星?这里地形复杂,最好购买一个引路机器人, 只要300星币……”   林在云想不到能遇上推销, 下意识将兜帽拉下来, 挡住脸, 只露出一双好奇的蓝眼睛。   推销小哥:“……”什么意思, 星际通缉犯?   祁醒伸开手臂, 拦在林在云面前, 笑眯眯说:“我给他引路。”   他那皇室标志性的金发太瞩目,猜不到是哪个旁支皇室子弟来旅游,其他人不敢招惹, 倒让林在云躲得清净。   这样轻车熟路利用特权,谁能想到这家伙看轻王权贵胄,只想和一个不爱他的Omega,一起虚度了光阴。   “要不要试试这个?”祁醒递给他一杯粉红色的饮品。   林在云狐疑,蔚蓝的眼珠里尽管有探究,却保持戒备:“这是什么?”   “不是毒药,”祁醒没好气说,“说了就没意思了,少将,你能不能信我一次。”   林在云随手将玻璃杯放下,坐在这个小摊边:“我不喝酒。”   祁醒跟着他蹲下来,顺着他的目光往海港看:“也不是酒啊,你都成年了还不喝酒?……好吧,你不再问问?那我直接揭晓谜底,是最近流行的功能饮料‘梦曲’。舒缓心情很有效。”   少年一直嘀嘀咕咕,在本就吵闹的街道人群中,也吵得不像话。记忆里,林在云和许洵在一起的时候,哪里都很安静,静得像许洵这个人,冷血,没人性,没丝毫温情。   林在云安静地想,也许他是应该尝试一段新的感情,他把“等到许洵”视作太高的人生目标,当做美梦乐园的终点,以至于在废墟摔得粉碎时,竟然一时爬不起来。   “我就这么不值得信任?”祁醒见他不动,气得冒烟,半晌,又自己降火灭烟。   “少将,你不能因为一次爱的失败,就不相信春天再降临。”   这句话仿佛拉动记忆某个闸门,有什么要洪水爆发,却又深深湮灭——   那是没有发生过的事,无论是哪一天哪一瞬间,发誓过永远不忘。没有发生,就是从未存在,纵使记忆还有残影,也不过是梦。   “林在云……”   林在云没让祁醒继续往下推销,随手拿起玻璃杯,一饮而尽。   远处海港在驶船,引航船牵着雪白的轮船,一个个V字在海雾中出了港口。仿佛在行军棋的蓝色海面区域,有人手握雪白王棋,突破规则界限,非要直驱敌营,落定在另一方心口。   林在云记得,在行军棋的术语里,这叫做孤注一掷。   饮料的功能性开始发挥,海上薄雾渐渐变成灯光下的灰尘,祁醒的声音愈来愈低。   “它会让你潜意识里以为——已经完成某个遗憾的愿望。你的遗憾是什么,少将?”   灯光下飘舞的灰尘都被照白,安静典雅的晚宴,取代了周围热闹街市的喧嚣。   视线穿过一个个晚礼服和高顶帽,林在云抬起头,许洵若有所觉,停住与身边将军的交谈,向他微笑。   “抱歉,错过了和你的开场舞。”   许洵向他伸出手:“宴会才开始,你来得刚刚好。”   林在云恍然,原来他只剩下这一件憾事。   白细星的薄雾愈来愈浓,浓到挤出水,湿润了衣衫。祁醒脱下外套,披在林在云身上,心里并不像他表现得那么平静。   手指落在林在云的脸边,祁醒只是替他把雪白的头发拂开,“我都有决心,你也不要放弃。”   温热的呼吸落在脸上,林在云抬起头,对上祁醒的眼睛。   他凑过去,轻轻吻了一下祁醒未闭上的眼睫,在要退回去时,被祁醒揽住了腰。   “我征得你的同意了吗?”祁醒亲了亲他的侧脸,在他耳边问。   远处轮船离港,带来漫长的汽笛声,尖利悠远。   在婴儿蓝的深不见底的大海中,轮船只能靠这声音传递讯息——我要重新启航。   祁醒没有等他的回答,在汽笛声响时,在满街热声潮浪中,望着林在云的眼睛,深深吻了下来。   许洵骤然睁开眼,才醒过来,神经末梢一阵阵的痛楚,还在提醒他——这次不是一场噩梦。   雨后废墟,透着硝.烟潮湿的腥气。   “日前,据目击社报道,林在云少将疑似身亡于意外事故,联邦再次损失一位……”   广播声在雨中嗡鸣,半空中的无人机带来补给。   “执政官,”第三军团长脱下军帽,大步走来,“你知道第三军团是什么部队吗?我们如果在G青遭遇中央星部队,联邦会爆发全面战争!”   “服从命令。”   军团长冷冷盯着许洵,忽然道:“您如此乾纲独断,如果真是战略需要,我绝不推辞!但是,您是否被令夫人的死……”   许洵问书记官:“第三军团副团长是谁?”   “是柯道阁下。”   “调任他上来。”许洵说完,走向废墟方向。   “那种程度的事故,您就算找到,也是一具尸体!”军团长仍对着他背影吼道:“逆转时空?那是疯狂科学家的幌子!”   不,那不是谎话。   许洵清清楚楚记得每一次,那个男孩一次次在过去长大,球鞋的尺码渐渐不对,清晨睡醒会赖床不肯学机甲,第一次分化甚至不敢自己打抑制剂。   世界上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这一切曾经存在过,发生过。   他原来并不想走出那反复重头的十年,比起那个黑暗绝望的死胡同,他更无法接受的是现在这个未来。   中央星进入紧急会议。   一道道政令被飞快颁布。谁也想不到许洵动手会这样快,他还没取得任何许可。   所有人都以为他会按兵不动至少半个月,在得到委员会认可后动兵。   现在,这是叛变。   正在讨论怎么应对时,有位议员接到了第七区的视讯。   同僚们神色微妙,示意他接通。两边矛盾已经不可调和,但说不定这通视讯能探听到一些情报。   “夜安,各位议员,”通讯里是许洵的部下,“你们刚才是在讨论从鸭羽星调兵?哦,好主意,可以一试。”   接电话的议员脸色大变:“你……”   “我怎么知道?”那名军官笑声爽朗,带着冰冷的玩味,“当然是因为,全部听到了。”   说完,视讯挂断。   所有人心头同时浮现出一个词:监听。   信息军团隶属于许洵麾下,战时,军团只听从直属将军,很可能不会服从帝政厅命令。   这是明晃晃的威胁。   “格杀勿论!”一个议员气得胡子都快飞起来,“这个恐怖分子,是要拖着所有人去死吗?”   “他竟然敢申请调用那台最大的粒子光束机?就为了夺权?还召集了一堆疯子科学家……”   “只要稍稍煽动舆论……”   气氛激烈的会议中,一道冰冷的声音不合时宜插进来。   “舆论?各位,看来你们还没有搞清楚,新闻信息军团是谁的麾下。”   帝政厅正中央光脑,一个黑发男人取代了皇帝的影像,漆黑眼眸里毫无温度。   “许洵!你太狂妄了!”有议员拍案而起,“就算你军权在握,人民的唾沫也会淹死你!你……不怕上断头台吗?”   “你们可以继续无谓的抵抗。”   成像屏幕上,一次次弹出皇室试图重新接管线路的警告提示,许洵的影像正在逐渐模糊。   他的背后面,几个人在激动地说着“跨时代的发现”“非线性宇宙”之类的字眼。   “我再重申一次,”许洵道:“交出我想要的东西。”   有人颓然坐了下来。   “许洵,你要那个鬼东西做什么?毁灭世界不成,”一道明显软化态度的声音插入,那人慢慢道:“你的目的,不就是整个联邦?如果所有星系都宣誓效忠,就此收手吧。”   “这对你也有好处,许洵,难道你真想背上罪名,来日清算进监狱?”   许洵的影像几乎完全消失,只剩下一句话。   “调出那台粒子光束机,我就退兵。”   下一刻,光屏熄灭。   “绝不可能,”一个议员咬牙切齿,“这和投降有什么区别?先生们,你们真的敢把那种杀伤力不可估量的武器调给他?把一个开启世界末日的按钮,交给一个疯子?”   之前,这的确是整个议会的主流想法。   超大规模的光束机破坏力太强,只有一次开启机会。谁也没法保证,这个发疯的冷血执政官,会不会把炮口对准某个誓死反对的星系,来成就他铁血威名。   但是现在。   一个议员吸了口气:“在考虑他是不是疯子之前,我们是不是该先面对现实,他到底掌握了几个军团?”   议会一片死寂。   第七区街道上都带着血腥气,刚刚清洗了一波潜入的间谍,整个夜晚都静得可怕,就连婴儿啼哭都听不到。   许洵摘下光脑,走进私邸。   缩在角落里的小机器人自动开机:“晚上好,执政官。今天的菜式是土豆泥烤鸡。”   许洵漠然走到旁边,要按关机键。   小机器人机械的屏幕不断冒出另一个主人给他设定的程序。   “睡前需要一杯香槟,喜欢第七区传统英式菜肴,执政官喜欢画家波克金(几天前备注:这个是假的)。——林在云少将备注”   小机器人天真无邪地自己给自己插上数据线充电,根本没发现许洵要给它关机。   “许洵执政官,请问少将什么时候回来?关于捉弄执政官的口味,我又有了新的点子。”   许洵的手放在关机键上,久久不动。   很快,他冷得几乎有些恐怖的神情却温柔下来,声音透着坚决。   “很快。”   小机器人欢呼了一下,很快转着圈在星网上搜索出几支圆舞曲。   “执政官,等他回来,你们可以参加宴会,一起吃晚餐,像从前的绅士一样教他跳舞。您太冷落他了,这不利于你们培养感情呀。”   机器人并不能体察人类复杂的感情,当然也发现不了,执政官说“很快”时,毫无起伏。   仿佛是在说——即使那没有可能,至少还有和这个世界同赴地狱的决心。   第七区的雨愈来愈大,打湿了街头所有狛朗克游戏机,雨大到整个夜愈发漆黑浓稠深不见底,等不到天明。   白细星。   祁醒一吻结束,静静看着他,并不问他刚才接吻时那狠狠咬的一下,只是慢慢舔掉嘴唇上的血。   林在云侧开头,半晌,才说:“抱歉。”   少年静了一下,很快毫无阴霾地笑开:“不要道歉,少将。”   他的手指轻轻按住Omega要开口的嘴唇,阻止下一句抱歉。   “你在我和他之间摇摆不定,这不是你的错。”   林在云转回视线,对上祁醒绿色的眼眸,试图找出他说谎的痕迹,却看不出丝毫端倪。   那碧绿的瞳孔,此时冷静到令人觉得可怖,仿佛暴风雨来临前,格外平静的海面。   少年脸上笑容不变,完美利用年龄的优势,表现得像毫无心机,甚至还有心情安慰林在云。   “冰天雪地里,将火柴划光,只是为了自保。是我爱你不够多,让你觉得害怕。”   林在云深深呼吸,让冷空气和雾气一起灌进喉咙,才皱住眉,望着祁醒:“再来一次吧。”   不用信息素。   让他们再试一次。   第七区的圆舞曲还在哀婉地回荡,越荡越高,像一声哀叹。小机器人安静地清扫着空荡荡的私邸,等着另一个主人回来。   它顺着圆舞曲,慢悠悠地滑动进了卧室,打开床头柜的柜子,将少将留下的戒指轻轻擦拭。 第48章 被引诱的夏娃(21)   周围人声听不清楚, 只有祁醒的心跳愈来愈剧烈。   Omega柔弱甜蜜的信息素,侵入他的鼻腔和腺体,血液里有个声音在催促他:彻底标记, 这是属于他的Omega。   然而真的咬住林在云腺体时,那强烈的排斥感,再次提醒祁醒, 这个Omega竟然如此决绝,不留退路, 全盘爱上一个人。   林在云也被腺体的疼痛惊醒,目光一瞬清明, 转头看祁醒。   “你根本……”祁醒说到一半, 又咬紧牙,好半天才说下去:“离开许洵, 彻彻底底甩掉他,你根本没有这么想过。”   所以毫不犹豫做信息素清除手术,永远杜绝掉祁醒的可能性。   祁醒曾为此恼羞成怒。   他骗自己对林在云只是利用,却在得知这件事时,被愧疚心疼和愱恨压得喘不过气。这不是对受害者的愧疚, 而是对恋人的怜惜。   林在云也不是因为没有信息素才不对他动情——许洵是个Beta, 更不可能有信息素。   这只是林在云敷衍他的借口。   “要怎么样, ”年轻的Alpha挫败地抹了把脸, 语气不受控地激烈:“你才能在没有信息素的情况下, 真正有感觉?是我做的还不够?”   林在云捂住腺体, 拭掉残留的烈阳信息素的气味, 漂亮的面容,没任何多余情绪。   “够了,从昨夜开始, 你尝试了很多次。看来,我们只能靠信息素做.爱。”   祁醒低下头,安静了一会儿,才道:“我尊重你的选择。那么,你的情热期打算怎么办,还是打抑制剂?”   林在云听出他的焦躁,仍然点了头:“辛苦你帮我买三管。”   一个Omega对着爱慕他的Alpha说,情热期想要独自度过,还让Alpha来负责购买存在不良反应的抑制剂。   这就像是对着衣冠楚楚的追求者说:抱歉,他要和街头的杂碎在一起,请为他购买保护套。   祁醒气得笑了下,却还是点头,转开脸,闷不吭声盯着夜空,半顷:“放心,我不会像以前一样……用信息素诱导你了。”   林在云情热期这一天,中央星同样风雨欲来。   经过激烈的争论,最终,大部分议员终于同意了许洵的要求。   作为交换,许洵果然命令两个军团回撤驻地。紧接着,他的所有职位立刻被中央星罢免,快得连第七区都没反应过来,已改天换地。   第三军团被收回监控通讯权,第一军团亦被挟制在鸭羽星系内,确保许洵不能卷土重来。   许洵不接军团长的视讯,也未在执政官任免上露面。   他本人始终机动在外,既不表露束手就缚的降意,也似乎没有逃亡的准备。   这让效忠他的将军们都摇摆不定,找不到他的踪迹,不禁纷纷有了归顺联邦的心思。   「执政官,少将忘记带走戒指了。」小机器人慢悠悠滑出来,将戒指放在托盘,向始终不动的男人举起来。   许洵目光落在面前的光脑,上面是男孩冷冷抱着手臂的证件照。   雪白发丝被压在戴有军衔的帽子下,只露出一双蔚蓝的眼。   这是哪一年?这时候,这个男孩是还期待着那个功成名就的未来,还是已经被收入帝政厅,成为某人永远飞不出去的情人。   小机器人见许洵没反应,便小心翼翼将戒指放下,去收拾周围的空酒瓶。   它很明白,离婚前,大部分不愿意接受事实的丈夫都不可避免酗酒,即使许洵执政官英明神武,足智多谋,也逃不出这铁律。   如果林在云少将在的话,至少还有人偷偷和它说执政官坏话。不像是现在,它只能按照程序,对执政官歌功颂德。   「您可以试试一种功能饮料,它能让您在梦里解决憾事,对心理健康很有帮助」小机器人提议。   许洵漠然:“自己关机。”   第一次没能阻止林在云,第二次放任林在云在学校里被皇帝选中,第三次辜负他的信任,杀光了那些无法自控的野兽……   第四次对他发誓即使改写自己的命运,也一定要救他。第五次看着他再次陷入绝望。   一开始只是想要挽救他的性命。   一次次对自己发誓,绝对不再让他成为这辆军车上的牺牲品,就算倒置整个宇宙,也要回到拯救他的时间线。   到现在,所有时间线被许洵搞得一团糟,这一世林在云没有和他深深吻过,没有在机甲试飞的大桥被他抱走,他们的感情,乏善可陈到只有一次次晚餐。   许洵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是这个Omega的爱吗?第一世他就得到过,这一世,林在云对他的感情,怕是还不如那时候浓烈。   “无论如何,我想要救他,”许洵按住小机器人的关机键,望着墙壁:“这件事,就是我要回去的理由。”   哪怕其他什么都搞砸了,好不容易伸出野望触角的第七区,再次被联邦管辖。曾经信赖他的爱人,死前对他只有一句“好”,冷淡到不愿意多留一句遗言。   第一世在门边温情不忍的转头,在军团长面前那番近乎表白的自戕,还有那一句再见——   许洵已经不确定,这一切是不是他发了疯,太想要挽回一切,产生的幻想。   “只要他活下来,”许洵按下关机键,漆黑的眼眸里没一丝波动,“无论什么代价,都值得。”   小机器人还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非得被关掉,就缓缓黑屏,陷入沉睡。   许洵转过头,抓起桌上的中枢控制器,有个电子音随之响起——   “欢迎您,阁下。以下是光束机使用说明书,与其他小型光束机不同……最后,使用者需要确认,本光束机从未真正投入使用。一旦发生不可预测的最糟糕情况……”   最糟糕情况,或许是整个宇宙因过热而熵增,最终陷入死寂,所有存在生命或者活动的物品都将被清除。   使用者的名字将成为永世罪人。如果真是那样,至少留下这个机器人,永生永世记得林在云。   许洵目光落到最后一行,他的名字已缓缓镌刻入电子数据中。   Omega慈善医院里,祁醒沉着脸,在伴侣那一栏,签下“祁醒”两个字。   机械护士接过光屏,道:“您的爱人目前还在检查,请您尽快描述情况。”   祁醒呼吸不稳,深吸了好几口气,才道:“他正在情热期,因为……因为我当时不在家,所以他自己注射了抑制剂。”   其实是祁醒亲手给林在云注射抑制剂的过程中,林在云突然昏迷了过去。   要不是急着送他来医院,祁醒真的会去砸了黑市抑制剂老板的店。   但要是说实话,机械护士一定会问他为何不标记他的Omega。   下一秒,机械护士道:“请提供您的身份信息。您这样的行为是严重失责,需要上报进光网数据,如果达到三次,您将面临牢狱之灾。”   祁醒怔了一下,手指刚摸到光脑,就想到他还没到法定拥有Omega的年龄,“先为他治疗,不用上报,我自己去星察局。”   机械护士:“……不到三次不用去。”   “不要废话,”祁醒收起光脑,在屏幕上缴费,眉宇压不住忧心如焚,“他情况怎么样?如果有问题我……”   “恭喜您,”机械护士字正腔圆用星际语播放了祝贺词后,才说:“你们的小家庭将有一个新生命诞生。今天开始,一直到五个月后,请不要让他再使用抑制剂。”   祁醒一脸迷茫:“什么?”   Omega医生从手术室中走出来,闻言,表情刻薄起来,语气奚落。   “我早就说过,这帮Alpha顶多比Beta好一丁点。这种蠢货怎么能拥有Omega,联邦在上,我八岁都没他这么蠢。”   祁醒顾不得对方的讽刺,皱眉冷冷道:“他醒了吗?我要去看他。”   这是白细星最大的慈善医院,就近原则,祁醒才选了这里,心底却还有些担心这帮Omega的医术。   “你们有孩子了,”医生脱下手套,丝毫不客气,“恭喜,蠢货也能繁育后代,我看联邦人权还是太有保障。”   Alpha半是忧心半是焦虑的脸色变了,灯光下,奇异的神情爬上他的脸庞,不像是单纯的喜悦。   那个医生走的时候还在嘀嘀咕咕什么只有Omega才懂Omega,有这样粗心大意的丈夫,真是人生不幸……但祁醒已经不在乎了。   病床边,林在云拿着医生给他的营养饮料,插了吸管,一边喝,一边面无表情看面前光屏的育儿知识。   祁醒站在门边,看着病房灯光下Omega发冷的侧脸,竟有些不敢走进去。   【你最好三分钟内给我一个解释,不然我就把你拆了】   系统:【我以为宿主每次都戴了保护套……这是ABO世界,宿主不戴保护套,和Alpha任务目标发生关系,的确有概率出现这种突发情况。】   【我不可能留在这个世界,】林在云想关掉光屏上的育儿视频,光网ai却提醒他必须看满15分钟,【这个小孩怎么办?你来?】   系统:【……这,这个】它还是个孩子,承担不了这种责任啊!   林在云还阴着脸,一只温热干燥的手突然揽住他的肩,坐在他的旁边,和他一起专注地看光网视频。   林在云直接将光屏反了过来。   祁醒侧过头,笑笑:“现在不学的话,以后怎么办?”   “没有以后,”林在云道:“这个孩子不应该留下来。”   祁醒静了静,还是没问出那个心底里的问题,只是道:“要做胚胎清除手术的话,必须登记全部身份信息,且法定伴侣到场。”   言外之意,祁醒做不了主。林在云必须用自己的身份信息,还要叫现在正在战线上暴打中央星的许洵执政官,过来签字。   林在云:“……”   祁醒微笑了下,尽量让自己的表情不太僵硬,语气温和:“如果你不希望许洵知道……”   林在云几乎能想到他下一句是什么。   果然,连法定年龄信息都不敢拿出来的少年信誓旦旦:“我可以做孩子的爸爸。”   这么多次任务世界,林在云第一次觉得有点绝望。一种难以形容的社死感,压倒了他。   【求求你杀了我吧】   系统:【还没到任务结束时间qwq……】   第七区。   许洵已经走上星船,正在定位光束机所在的位置。   执政官光脑闪动,一则消息悄无声息发进他的收件箱。   【恭喜您,您的伴侣16分钟前在白细星Omega慈善医院检测……】 第49章 被引诱的夏娃(22)   祁醒接过机器人整理好的药, 垂眼耐心听着注意事项。   例如Omega在此期间需要补充维生素和矿物质,在婴儿诞生前,小家里应整理好婴儿床。母婴委员会每隔半年会来定时检查一次, 确认年轻的Alpha父亲是否尽责。   “今天这样的事,是严重失职,请你以后注意。”机器人说到一半, 就见祁醒往外面走,“先生, 你去哪里?”   祁醒晃了晃手里的袋子,“尽爸爸的职责啊。”   机器人紧紧抓住他的外套:“在我们评估完毕之前, 您不可以离开Omega身边。”   祁醒:“……”他挠了挠头发, 露出笑容,“这我倒是很乐意。”   五分钟后。   林在云靠在走廊边:“我不乐意。”   他披着医生给他拿的外套, 雪白头发乱糟糟落在苍白侧颊,伸手按住要拉他的机器人,格外不配合。   “我想你们搞错了,我们会清除掉这个胚胎。”   祁醒动了动嘴唇,还没开口, 医疗机器人先道:“您要剥夺一个年轻Alpha做父亲的资格吗?”   林在云:“……”他移开目光, 对上祁醒的脸, 对方碧绿的眼眸也满是无辜失望, 仿佛被伤了心, 做出一个捂住心口的动作, 还叹了口气。   “这个机械智障不懂, 你也不明白吗?”林在云笑了笑:“如果是许洵……”   “那又有什么关系。”祁醒道:“谁也不会知道。”   有一瞬间,林在云被他坚定的语气动摇。要是往前倒退十年,或者五年, 一切也许都不同。   “留下来,然后呢?祁醒,你怎么会这么幼稚,”他逼自己狠下心,冷冷道:“在官方资料上,我已经死了,你呢?你还没有成年。谁也不能做这个小孩的监护人,你让Ta做黑户吗?”   祁醒挂着药物袋子的手臂放下来,静静看着他,半晌,才想到:“我可以拜托……”   “拜托别人伪造证明?”林在云打断,尽量维持着冷冷的神情,“我才要拜托你别再冒这么大的风险,还要害一个小孩跟着你冒风险。”   祁醒辩解:“我只是提出一个办法。这条不行,我们还可以再想。”   “你不明白吗?”林在云说:“如果现在是许洵,根本不需要想什么办法。殿下,我已经厌倦了一遍遍和你重申,你根本没有真正成为一个Alpha。我们人生本来应该是两条平行线……”   “毫不相干?”祁醒接上他的话,原本还算温和的语气,被他激得又焦躁起来,“半个小时前,我们才接过吻。一天前,我们才上过床。”   说到最后一句,祁醒脸上流露一丝笑:“也许这个小孩已经把我当做爸爸了。”   不等林在云扬起的手指落下,祁醒已经紧紧抓住他的手臂,可下一秒又松了手,任由这个巴掌落下,还扬着脸,丝毫不肯再让Omega逃避,紧紧盯着他。   “许洵,许洵许洵,”祁醒道:“到底是这个小孩需要许洵做监护人,还是你!”   林在云吸了口气,简直被他气得脸色发白,扭开头不和他再说话。   祁醒气焰一顿,又矮了一截:“我的意思其实是……”   “我不关心,”林在云道:“殿下,您出生就在帝政厅,生来就享有联邦权柄。您觉得和我偷情很有趣,刺激程度超乎您十八年人生所有事,但我讨厌这种风险。我只想要一个安稳的余生,这个孩子只会是个麻烦。”   “我没有那样想,”祁醒几乎不知道从哪一句开始解释,因为没有一句是真话,没有一句他爱听的,“我没有当做偷情,我当许洵死了!”   “事实是他没有死,你的父亲也没有死,他们都好好活在世界上。”   林在云说话间,又侧开了脸,咬着牙一字一句艰难说出口:“你经历了十八年天潢贵胄的人生,当然不能理解,一个没有监护人的孩子,在联邦会遭遇何等冷眼,你一直高高在上,从没有去过第七区的贫民区吧?要怎么挣扎着往上爬,要在倾轧里面目全非到何种程度,才能达到你人生的十分之一?”   “把悬浮机器人烟花当做讨情人欢心的手段时,第七区的水沟又咕嘟咕嘟多了污染残渣。”   “我不希望这个孩子经历这样的人生。”   祁醒好久没有说话,就这样望着他,他也不动。   他们吵得这样激烈,要不是这里只有一个不联网的医疗机器人,恐怕要惊动整个慈善医院。   最后林在云站累了,回到病床边,祁醒站外边,隔着一条走廊的灯看他。   身后面,金属墙壁被涂上彩色温暖的漆,贴着各种婴儿宣传画,是医院安抚新做爸爸妈妈的年轻人惯常招数。   “喝点水。”祁醒终于倒了水,递到他手边,道:“骂累了吧?”   林在云喝到一半,听到后一句,又抬眼看他,祁醒脸上笑意淡淡,并没有因为林在云方才一通话沮丧或生气。   “其实这些,五个月后再考虑也来得及。”祁醒说:“是谁的也无所谓,只要和你有关系,我也喜欢。但如果你实在不要,我联系其他医院做清除手术。”   “别生气了,”祁醒把药盒袋子放在边上,之前那副气急败坏的样子已经缓了下来,只是还有点眼皮耷拉,仿佛好心好意出来迎接主人却被踹了一脚的狗狗,“对身体不好。”   林在云面无表情:“我没有生气。”   祁醒哦了一声,笑眯眯说:“不管你做什么选择,都只要放心告诉我。留下小孩的话,我可以提前办学院证明。不留的话,我就研究一下中止胚胎后恢复身体的医疗食谱。”   不等林在云再说,祁醒从后面袋子里摸出一个盒子,放在床边。   “回家路上我还准备了礼物……本来该一到家就给你。”   林在云道:“不需要。”说到一半,他亦觉得自己语气太激烈,垂下眼,“你不用这样。”   祁醒却还是微笑地望着他,仿佛他怎么说,都不恼怒,“不用怎么样?你还没看过礼物,没告诉我喜不喜欢。”   林在云不用看,都知道那个大小的盒子里会是什么东西,当然不肯打开。   他第一次收到许洵的戒指时,觉得无比欣喜。可是那枚戒指没戴过几次,就永远留在私邸。这象征婚姻的神圣信物,林在云不想再接过第二次。   他不动也不看,祁醒只好自己拿起来,“那我帮你打开。哇,是一枚钥匙,要不要猜猜是哪里的钥匙?……好吧,是我拥有星系的身份信物。今后那些是你的星星。”   林在云想不到这人自顾自都能说完,又好气又好笑:“我不要。”   祁醒:“那你丢了吧。”   他这样耍无赖,林在云也没有了办法。   “有没有什么想吃的?”祁醒说完,知道林在云下一句肯定是没有,便补充:“不能饿了小朋友,违反联邦法,阁下。”   林在云:“平日倒是没有见你这样遵纪守法。”   “洗心革面了,”祁醒道:“毕竟也可能要做准爸爸,不能太荒唐。”   因为这句话,林在云随口说了个第七区特产的薄梨焦糖松饼,隔应祁醒一下。   祁醒狐疑:“真的假的?之前怎么没听说你喜欢吃?”   林在云:“你在第七区才留了多久,不要表现得像很了解我。”   祁醒沉思半晌,再次挫败:“也是。”   困意涌上来后,林在云就在病房的空气过滤医疗舱中安稳睡了一夜。   天一亮,旁边的光脑就响了起来。   林在云伸手去摸,光脑掉在了地上,自动解锁弹出语音。   「许洵执政官正在全面撤军,据分析……」   「据报道,许洵执政官得到伴侣消息,正在前往某偏远星系……」   后面一句话出来,林在云去捡光脑的手臂僵住,连带着血液也跟着慢慢凝滞下来。   到这一刻,他心里唯一庆幸的竟然是,还好昨晚用什么松饼做理由,支开了祁醒。   病房外,有脚步声一步步走近,是军靴的声音。   -   中央星,帝政厅。   刚结束了被第七区兵变的阴云,整个帝政厅仍然沉浸在皇帝陛下的怒火中。显然,这个仍在强盛之年的Alpha,对于自己的权力被挑衅,分外不快。   “立刻肃清第七区!在那里部署军事基地!”   “全力搜捕许洵!”   一道道咆哮般的命令下达,一个个侍从官抱着光脑退出来。   有人慢悠悠走进来,和周围军官们微笑着点头问好。   议员亦颔首:“三皇子殿下。”   祁醒标志性的金发被晨风吹扬,他绿色的瞳孔里没有丝毫情绪,唇边却带笑,在帝政厅的长廊里静静等待。   七年前,同样的一个早晨,他在这里看到过一个Omega男孩,跑出他父亲的黄金囚笼。   那一天,祁醒向父亲打赌,他将在分化学校取得第一名的名次,他要赢得那个人,不论是以什么样的身份。   皇帝陛下严厉训斥了他,警告他不要有非分的想法。   言犹在耳。   “殿下,”侍从官走出来,善意提醒:“如果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最好不要进去。”   里面又传出垂暮的狮子一样的怒吼,有东西被摔在地上。侍从官耸耸肩:“他正在气头上。”   祁醒笑了笑,冲侍从官道:“我有事汇报给父亲,不得不进去。”   “好吧,殿下。”侍从官点头,跟着同僚们转头一起离开。   有一件事林在云说的不对。他并不是生来就享有权柄,这个世界的确疯狂、肮脏、暴力,在这个令他生恨的世界里,今天开始,他有不得不保护的人。   有一件事林在云说的对。   许洵还没有死,他的父亲也还没有死。终究是麻烦。   他向他的Omega发过誓,即使全世界向他宣战,他也会是他的战旗,永远永远捍卫他。   这个誓言,在昨天才成真。   如果林在云想要留下孩子,那么以星网互联技术,被皇帝和许洵知道是早晚的事。   祁醒走向帝政厅深处,脚步仍然悠然,语调依然含笑,手心里微微抓出精神力光刃,背在身后。   “我有不得不做的理由。”   昨夜在医院,他对未来有许多的空想……其实是许洵还是他,都没有紧要。因为这个孩子到底和林在云有关。他就抱着那些疯狂的空想,在悬浮车里幸福了一晚上。   今天就算是父亲将他诛于刃下,也没有什么遗憾。   祁醒深深吸了口气,清晨的冷空气侵入肺里,令他分外清醒。   少年时那句赌局,今天才真正开盘。   ——“父亲,如果我赢了,你就放他自由,把他交给我。”   ……   在门口,祁醒还是觉得退却,拿出光脑,思索要不要给林在云留个遗言。说起来,他还没问过宝宝名字。   ……算了。   他收起光脑,面前的门扫描他的虹膜,自动打开。   “欢迎您,殿下。” 第50章 被引诱的夏娃(23)   那是一个年轻貌美的Omega。在进入病房前, 军官就有这个预感。   空气里那细微的苹果酒信息素,是初秋的果园里,熟透却还没有掉下枝头的甜美气味。   他拿军棍轻轻敲房门, 黑色军装,映在雪白病房墙壁上,他在金属门上看到自己期待的眼睛。   整个白细星从昨晚开始的大暴雨, 此刻成为阻隔外界的最好隔膜,一个柔弱的Omega, 显然无法在暴雨中,跳下窗台逃亡。   军官微笑起来, 推开门, 以彬彬有礼的口吻道:“阁下,我们需要检查……”   回应他的只有病房里滴答的仪器声音。   凌乱的房间, 被扔在地上的药盒,强行拆开的窗户保护锁,无一不在讽刺他——这毫无意义的绅士风度,放跑了他的目标。   “该死,79号病房病人不见了……”军官拿起军用光脑:“你们其他病房情况怎么样?找到人了吗?”   林在云抓住窗户外的排水管道, 甩了下脑袋, 雨幕太密, 他看不清周围, 只能借助系统指挥, 慢慢往下爬。   【你确定下面有通风管?】林在云闭着眼睛踩了两脚, 没踩到, 【要不你来接管一下身体?】   系统:【这是违规操作qwq】   林在云一只手捂住发烫的后颈,不管有用没用,先挡挡信息素。他晃悠着摸索, 终于找到了系统说的通风管道。   他放心踩上去,手指往旁边摸,被一只戴着手套的手紧紧抓住,拉着他,往右边靠。   林在云感觉到脚底下的“通风管道”不太对劲,像踩着谁的手臂。   【统,给我一个说法】   系统:【……】   那人见他不动了,以为他终于后知后觉害怕了起来,一只手紧紧锢住他,抱着他从上面下来。   暴雨打在身上,雨珠不断变成衬衣上一道道湿痕。   那人脱下外套,罩在林在云头顶,下一刻,他才想起来可以用精神力挡一挡。   林在云抹了把脸,没睁开眼。   “找到了,退出医院。”那人拿起执政官光脑,低声说。   他一只手还紧紧握着林在云腕骨,任由医院外车灯划开雨幕,刺目的光时不时打在身上,Omega的信息素钻入鼻尖。   林在云已经知道他是谁,却仍紧抿着唇,表达抗拒态度。   他在许洵面前从来没有主张,顺从听话,当Beta冷冽的精神力包裹下来,差一点,林在云又要缴械投降。   可是腺体那里不甘心的咬痕,这一刻,发起细微的刺痛。   “你太卑鄙了,阁下。”林在云说。   许洵拉着他,也许他们正在翻过医院外的栏杆,有飞行中的微型小机器人追来,问“是否需要帮助”,林在云的膝盖接触到他的手掌,脚下是路面。   许洵说:“我知道。”   “您在我少年时闯进来,没问过我是否同意,”林在云说,道路上有清晨渐亮的街灯,洒水机器人的香气,侵入感官,提醒他又一个早晨来临,尽管天空仍然阴云密布,“现在,您又一次这么做。”   温热的灯光,在紧闭的眼皮上烧灼,林在云用不睁眼表达反抗。   “叮铃”一声,许洵推开门,商店里面烤苹果派的气味传出来。   “欢迎光临,”餐厅机器人迎上来,“这里是自助点单餐厅。”   林在云手里也被塞了份菜单,他耳朵通红,还是慢慢翻开菜单。   上面琳琅满目的餐品,旁边都没有价格。这是来源于过去某个时期的陋习,绅士们点单付费,不必让Omega望见$后面的数字。   在大厅中央,机器人乐队拉响了小提琴。   林在云重新合上菜单,脸上的红意退去,看向桌边,许洵正在为他拉开椅子。   这种家庭餐厅的灯光暖融融,桌子上还摆放着供小孩玩的玩偶,这一切都温暖,像极了林在云曾经渴望的样子。   一个完整、相爱的家庭。   “很高兴能再次见到你平安无事,执政官。”   林在云将菜单放下,这份没有价格的菜单,令他原本软化的心,又冷硬起来,“您的追人方式,还真是别开生面,军队包围医院……不愧是政变的奇迹。”   许洵侧身站在窗边,为他在杯子里倒好了西柚汁,咕噜噜的水声中,许洵道:“你要喝点酸的吗?听说怀孕期间,Omega对这类饮品情有独钟。”   林在云不意外他会得知这件事。   “那么你也应该很清楚,”林在云平静道:“孩子不是你的。”   许洵放下西柚汁的动作一顿。   林在云将菜单丢到桌子上。   “我爱上了别人。不是已经说好了吗?我们离婚吧。”   许洵紧紧攥住瓶塞,半晌,道:“我不反对这个孩子,如果不是这个意外,我不会知道你活了下来。也许我会犯下大错。”   林在云笑了笑:“你的意思是?”   他其实听明白了许洵的言外之意,因此才觉得奇怪。他们并非多么恩爱的夫妻,一直以来,只有他一个人在扮演执政官伴侣的角色。   许洵待他,和对待一件昂贵珠宝没有两样。   珠宝沾了泥水,布帛有了裂痕。以许洵的性格,应该巴不得弃之如履。   “祁醒履行不了天职,”许洵终于将瓶塞放回,语调温和,“如果你想要一个可爱的孩子,我想,私邸也做好了准备,迎接一个新生儿。”   林在云不得不提醒他:“我们应该要离婚了,执政官。”   “难道你要说,你爱上了我,”林在云紧接着说:“在你以为失去了我以后?”   许洵没有说话。   他的表情令林在云觉得惶惑,仿佛他们中间有太多秘密,所有秘密变成了一条湍急的河流,他永远也淌不过去。   “您只是对我职责上的愧疚,”林在云往后退了两步,远离许洵方向,“我们……难道相爱过吗?”   ——没有,永远不要。   许洵仍旧望着他,在餐厅烤箱细微的滋滋响声里,外面的雨越下越大。   “分化的时候,我是一个人度过的,”林在云慢慢道:“从机甲上摔下来,我也是自己爬起来。我独自打通关了星际游戏,哪怕没有搭档和目标。这么多年以来,一直如此。”   “我也想过,要是有人陪着我经历这一切,也许会不一样。”   林在云对上他的视线,他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跳动,像一团洇开的火,烧着永誓不灭的情感。   林在云道:“可惜,我的人生经验是,一个人经历这些,也并不难。你这样失去后又耿耿于怀的爱,只不过是占有欲作祟而已。执政官,您习惯了掳掠,您的爱也是如此。但爱是拯救。我们不会有什么共同语言,到此为止吧。”   说完,林在云转身就走。   许洵两步追上,抓住他的手臂。   沙漏里的银砂只剩最后几粒,就算禁锢住玻璃壁,也无济于事。   “我爱你,”许洵开口时才觉得这句话仓皇,他无法向林在云解释,“在更早之前,在你独自分化之前,我——”   林在云眼中他们才刚刚谈到离婚,才刚刚经历婚姻内最惨痛的背叛。他却已经从无数个重头里,反复爱上他。比这一世要早,那些撤销的时间线里——   “不要再拿十年前那一面当做人质,向我勒索情感了!”Omega吸了口气,咬着牙忽然冷声道。   许洵的话骤然被打断。   似乎是许洵话里那句“更早之前”,令他终于觉得疲倦,“阁下,我没有违背誓言啊。”   “我的的确确,等了你十年。”他轻声说:“难道我们还约定过别的?”   锢在臂上的手指松开了一些。   林在云冲着餐厅外微型飞行机器人大喊:“我需要帮助!”   那些机器人将劫持Omega的绑匪许洵扑住的瞬间,林在云翻过餐桌,跑进暴雨里面。   微型机器人只能控制A级以下的人。许洵不是被它们打倒的。   他狼狈倒在餐厅外的泥水里,到处是轰隆隆的机甲声,雨声,甜美的家庭餐厅推销电子音。   有一个声音,比这些都要清晰,越来越响亮。   ——“好,有一天我会忘记你。”   男孩微笑着在他衬衣上写下一个期限,“就到这一天,到太阳核心坍缩,只剩冷却的余烬。”   到宇宙毁灭这一天为止。   衬衣上,那几个字的轨迹越来越淡,就像从未存在过。   大雨淋透白细星,星系内发布出行警报。   而帝政厅外,残阳如血。   浓烈的血腥气扑出门,整个帝政厅死寂无声,只有野兽般剧烈的喘息,像气管被撕裂前最后的哀嚎。   湿濡的血浸透门前的红色长毯,雪白的金属墙壁上,有数据的蓝光丝丝跳动,似乎想要向外界发出警报——却都被某个Alpha强悍的精神力压制。   祁醒的心一直跳得格外快。   他躺在血泊里,脸上完全被血覆盖,只剩下一双碧绿的眼珠,就连眼珠也溅上血,虹膜里一片红色。   死的是他吗?   他不知道,只是觉得气管断裂般,呼吸艰难,周围的冷空气一点点侵入毛孔。   某种延迟的恐怖,像苔藓一样爬上心头。   祁醒不能去想。   他控制身体,抓着桌角,踉跄站起来,整个帝政厅在他一瞬的精神恍惚里,骤然响起尖利的警鸣——   向所有星系宣告,联邦皇帝的死亡。   Alpha僵在原地,四处飞溅的血浆将他浑身打得湿透,他知道自己得立刻走,脚却如同被鬼魂拖住,动弹不得。   那个恐怖的事实已在他眼前展开。   他杀了自己的父亲。   警报声里,外面响起脚步声,那么急促,就像他越来越快的心跳。   即使这个人残暴,自私,从未真正充当过父亲,从未与他相处,但是几千几万年来,无论哪一桩哪一件史料,都向他咆哮着,他已重逆无道,罪孽深重。   那脚步声,终于在门口停住。   难听的吱呀声里,门打开,带来死亡腐朽气息的樟脑丸味,还有整个走廊亮起的警戒蓝光。   祁醒抬起眼珠。   虹膜血色中,雪白头发的Omega站在门边,正打量着门里状况。   和七年前一样美丽,像他无数个梦里的倒影。   林在云踢开又要关上的门,道:“走啊,”他往外走了几步,见祁醒还站在原地,道:“我很冷,而且有点饿了。”   他走出空荡荡的走廊,后面的脚步声才跟上来。   和联邦警报一起炸开锅的,还有系统的提示音:【任务进度快满了。】   林在云神情一顿,有点烦躁:【知道了。】   悬浮车里,祁醒静静看着他,忽然问:“你说什么?”   Omega僵着脸,抬起婴儿蓝的瞳孔,还是那么无害:“我没有说话。祁醒,你怎么了?”   祁醒怔了一下,抓了抓头发,“我以为……我搞错了。”   他太注意Omega的一举一动,以至于对方一皱眉,他竟然误以为对方说了话。   其实之前也有这种状况,林在云有时候会突然神游发呆,仿佛在和谁交流似的。祁醒从来以为这是Omega浪漫的想象,现在,却隐隐有些不安。   悬浮车空间很大,林在云从智能盥洗池里打了热毛巾,丢给祁醒。   “全是血,脏死了。”   祁醒拿起毛巾,又凑过去。   林在云望了他两眼,还是被这鱼腥气的血臭味打败,抓起毛巾给他擦脸,冲着他的眼睛狠狠擦拭,祁醒不得不闭上紧紧盯着他的眼珠。   脸是擦干净了,头发上还是脏兮兮的,林在云推他,“离远点,难闻。”   祁醒往后面坐了一点,又慢吞吞走过来,解释道:“Omega情热期,Alpha不能缺席。”   林在云只好放任。   反正这个任务世界也不剩多少时间。   祁醒见他闭目养神,明白他不想被打扰,安静地看着他,突然问:“那个钥匙你留着吗?”   林在云从衣兜里摸了一下,挂在食指上,晃了晃。   “林在云。”   “怎么了?”林在云睁开眼,放弃了休息,准备给青少年好好疏解一下心结。   却见祁醒神情平静,完全不像是刚干了离经叛道的事寻求安慰的模样。   祁醒似乎在仔仔细细观察着他,绿色的眼睛如同兽瞳,带着难以形容的敏锐。   林在云莫名觉得有点冷,调高了悬浮车内温度。   【这个世界科技维度比较高,】林在云迟疑,【你没问题吧?】   系统应景地压低声音:【放心吧宿主,不会被发现的。】   林在云才放下心来,就见祁醒又用那种疑惑的目光望着他。   他决定接下来一直装死,不和系统说话。   “你看起来,”祁醒说到一半,仿佛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笑了笑,“其实我是想问……算了。”   说起来,这个Omega还没有说过爱不爱他。   他倒是很早就说了……虽然当时还很冒失,说得很仓促。   “我早就说过我爱你。”祁醒说。   林在云看向他,以为他是要一句爱的誓词,他却接着往下说了下去。   “那时候你不相信,我不够成熟,也说不出爱的道理。但是现在,我对我的爱无比清楚。”   靠着悬浮车的舷窗,祁醒静静看着他:“也许你没有爱上我,但可不可以留着钥匙。”   林在云轻轻握住他的手指:“我爱你。”   “我一直以为人的感情是线性的牢笼,只能一个个点亮房间,才算忠贞。因此,我才不敢承认我爱你,那是对上一个房间的背叛。但是,我现在才明白,其实爱情是蜂窝状的迷宫,我一直在里面寻找一个精神迁徙的落脚点。那个终点是你,祁醒。”   他这番早已准备好的表白,让祁醒稍稍挑了挑眉毛,有点得意:“我就知道你早就爱上我了。”   林在云松开他的手:“现在好了吧。”   祁醒道:“好了。”   不管这段话里有几分真,都让他特别高兴。   暴雨中的星球渐渐远去,悬浮车却撞上了什么东西,电火花四溅,红灯呜呜亮起来。   “陛下意外死亡,请前方悬浮车靠边暂停,进行检查——”   林在云闭上眼,祁醒挡在他面前,挡住后面的颠簸,绿色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如果你觉得寂寞,可以对我的钥匙说话。留下它吧。”   林在云笑笑:“什么?殿下,快解决眼下。”   祁醒反问:“我们还剩下多长时间?”   林在云懒得再和他解释自己真的没有说过话,也真的没打算离开——因为那是谎话。便再度闭上眼,不回答。   祁醒占据驾驶的位置,操控悬浮车撞出星轨,在剧烈的爆炸和火花声里,撞开前面挡路的星警巡逻队。   后面乌拉乌拉的警笛追上来,又慢慢变远。   悬浮车不断发出“损毁程度上升”的警报。   林在云喊了声:“祁醒?别发疯,找附近空间站。”   话音刚落,少年就切了智能领航模式,俯下身,在他嘴唇上狠狠吻了下来。   一个吻后,林在云眼睫睁开,对上少年碧绿眼珠。   “后面都是追兵呢。”林在云道。   “走吧。”祁醒说。   林在云哦了一声,靠着车座。   系统:【脱离倒计时——】   “对了,你不是饿了……”少年说着,要从衣服里翻出什么东西,声音却越来越低,手里捏着一个焦糖松饼,手一松,掉在了地上。   林在云看着系统作用下,祁醒慢慢闭上眼睛,陷入沉睡。   他拉开车窗,往外面跳出去,   身后有人在惊呼“那个人跳下去了——”“他在寻死吗”云云。   跳转节点中,林在云从兜里摸出那个钥匙,准备塞回悬浮车里,却见车窗上,不知何时被写上,   I 【爱心】 U。   他是他唯一的英雄主义。祁醒知道,他要走,去某个地方。无论那个地方有多远,但愿他知道,有一个人爱着他。   是即使杀死少年时对于父母之爱所有想象,也想要保护他,这样爱着他。但他不必为此留下,去未来。   非线性的时间里,或许有一天,还会相遇。 第51章 祁醒回归番外(可跳过)   林在云叼着薄荷糖晃出休息室, 系统空间响起声音:“宿主,有个档出问题了,需要回去处理一下。”   “咔哒。”林在云咬碎了糖, 面无表情。   系统:“……是之前的星际ABO世界,这是任务目标图片。”   林在云没发表什么看法,系统连忙又给他说了一大堆剧情, 他才说:“知道,那个非要我留他钥匙, 还在车窗上画了个爱心的目标。”   系统:“对对。”   “出什么问题了?”林在云警惕,“还在售后服务期?”   “任务目标一直在尝试通过时间线颠倒, 来复活宿主。小世界能源不够维持这种折腾了……”   林在云笑笑:“加班费?”   系统调出一个数字。   林在云一改漫不经心的表情, 神情严肃:“义不容辞!”   ……   医疗舱内。   “叮”的响声后,原本停止的生命体征, 又慢慢跳动起来。   林在云睁开眼睛,周围除了医疗机械外,空无一物,是银白的无菌室。   长时间没有活动的肢体涌上无力感,他缓了缓, 才坐直身体, 解开手腕上的医疗监控带。   【这个医疗舱耗资颇巨, 任务目标征调了上万Alpha提供精神力, 为了保证室内空气干净且精神力饱和, 投入了大笔预算。】   林在云揉了揉发酸的腕骨, 在系统帮助下, 破除门禁,往外走。   “无用功。”   他原以为外面应该是帝政厅一类建筑,又或者医疗中心, 没想到脚刚踏出,扑面而来的是棕榈树林荫道,稀稀疏疏的建筑里,飞鸟正在往天际飞——那是仿生投影。   林在云眯起眼睛。   如果他没记错,在他离开的时候,这个世界的生物链还算正常。   【宿主死后,两位任务目标反复动用高能量场,以至于这个世界能量消耗过快。游鱼飞鸟已成教科书的历史,但这个世界的时间却始终停滞。这就是宿主需要回来的原因。】   巨大的仿生全意投影下,暮色初合,棕榈树的树影投在喷泉池上,风也被模拟,缓缓摇动着树叶。   林在云深呼吸了一下,周围的精神力和信息素充沛到温暖,即使是一个重病患者,站在这里,恐怕都能精神焕发。   这太恐怖了。   为了维持住这种温暖,不知道有多少人要精神力枯竭,靠能量饮料坚持。   难怪主系统判定他没完成任务。   林在云在外面晃悠的同时,一道远距离投影缓缓降落在医疗室外。   金发少年浑身血污,不过都是别人的血。他刚要进去,又停住。   Omega温柔传统,连背叛婚姻都会觉得可耻,更何况是这样离经叛道的血腥屠戮。   祁醒换完衣服,冲掉身上的血腥气,带着阳光的笑容,解锁医疗室的门。   机械门上,刚刚浑身浴血的暴戾恣睢的暴君消失了,变成学院派的俊朗少年,手里还夹了本爱情诗集,准备念给长睡的人。   五分钟后。   将整个医疗室里里外外搜了一遍后,暴怒的Alpha控制不住精神力,砸烂了中枢控制台。   “为什么没检测到闯入者?”   “陛下……”   “我不想听解释!”   应急封锁顷刻启动。   林在云回过头,身后浮现出封锁薄膜。   在银白的投影屏幕上,浮现出“伊甸园”三个字。这是为一人创造的伊甸园,温暖,美丽,没有战争。   急匆匆的一阵脚步声如暴雨,一大堆士兵闯进来,带着“戒严”的命令声。   林在云站在原地。   投影的美丽棕榈树尽头,乱糟糟的士兵声音中,有人也僵在青灰的暮色中。   祁醒不确定那是他又一次幻觉,还是梦。   如果是幻觉,只要他一直不走过去,就不会被戳穿,他就不会察觉到虚假。   但是“幻觉”朝他走了过来。   “解释一下?”   林在云一边走,一边从士兵手上解下一个光脑,查询外界情况,“怎么搞成这样。”   祁醒神情僵硬,眼珠不眨地盯着他,看他嘴唇动了,明明在费力去听,却根本没听进去他说的话。   林在云又重复了一遍:“这个世界,怎么变成这样了?”   回应他的,是少年冲上来紧紧的拥抱。用力到好像他下一刻会消失,比野兽捕食更迫不及待。   林在云仰了下脸,感觉到久睡的身体不堪重负,“……别太热情。”   如果他没记错,这个任务目标对DO爱很是热衷。他现在可没这个心情。   “再检查一次。”   祁醒没拉着他做,但是拉着他做身体检查。   林在云一只手撑住医疗舱,尽量维持住Omega温柔平静的表情:“够了,我要出去看看。”   “看什么?”祁醒很快转移话题,“是觉得这里无聊吗?我很快让他们造机甲练习室和……”   “祁醒。”   祁醒不再说话,专注地睇着他,这样全神贯注,却根本不听他的话。   这个Alpha身上兽性未驯,能轻易犯下弑父罪行,冷血残暴令人发指。   林在云走的时候,他却没尝试强留,只是用血在车窗上画了个爱心。   林在云以为这是任务目标成长的标志,现在看来,“你还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Omega声音不高,和很久以前一样,任由他已经说爱说到声嘶,林在云还是毫不犹豫做了清除手术。   “那你教教我。”祁醒面色不变,笑容愈发灿烂,丝毫不见血污痕迹。   “早知道变成了这样,”林在云道:“我还不如……”继续安安静静死掉。   “还不如什么?”祁醒声音突然变高。   Alpha的精神力不受控制破坏周围机器,噼里啪啦的电火花中,很快响起精神力阈值警告。   林在云揽住他的脖颈,打断他的怒火,“没什么,我是想问,殿下现在成年了?”   祁醒神情一下子又温柔下来,仿佛想到了什么,翠绿的眼珠掠过迟疑,隐晦地瞥了眼医疗舱,确认着Omega体检的结果。   系统:【变脸大师】   林在云捂住他的脸,不让他往周围看,“回答问题。”   少年的手指慢慢滑上林在云腰窝,翠绿的眼眸里溢上滚烫情愫,用行动证明一切。   在情潮里,雪白头发的Omega若有似无道:“我们以后不分开了……”   祁醒抬着头,紧紧盯着他,仿佛还在确认话语的真实性。   Omega温柔的唇角扬起,一边在快感里喘息,一边道:“听他们叫你陛下……让我去看看你的治下。”   终于,祁醒道:“明天。”   等他将那些肮脏的地方收拾好,打扫出一个漂漂亮亮的中央星。   林在云一下子有点泄气。   都这么努力了,任务目标还是如此顽固,还真是麻烦。   第二天,林在云看到的果然是欣欣向荣的中央星。   巨幅电子屏上,循环播放着光鲜亮丽的政客演讲视频,街角的智能商店飘出焦糖香气,穿着分化学校校服的年轻人,在自动点酒机的荧光边,三三两两笑闹。   “你喜欢吗?”少年搂着他的腰,坐在半空中的悬浮车里,在耳边悄声问他。   林在云:“你费心了。”   根据系统提供的情报,这根本……是这个少年暴君一夜间伪造的繁荣假象。   祁醒微微笑道:“最近流行的冰上舞厅又开了三家,你要去玩吗?哦,你看过光脑,经济什么的是有点不景气……能源枯竭完全是谣言。”   林在云没有表情,手臂扶着悬浮车栏杆。   少年又凑到他旁边,语气有点讨好了,“你不相信我?我们可以去贫民区看看……”   “没有啊,”林在云笑了笑,“我只是在想,冰上舞厅听起来太冷了,有没有暖和点的地方?”   曾经几个星系分而治之的繁荣已经完全消失,只剩下祁醒治下的联邦、许洵治下的军政府和退居一隅的沈居政府。   宇宙格外的冷。   祁醒在造假方面花了大力气,一连推荐了好几个温暖如春的地方。   林在云没选择那些陌生的名字,挑了个两人都熟悉的星球。   在白细星漆黑的暮色里,无数玻璃灯被点亮,抵御寒风。   激情退去的时候,少年胡乱吻着林在云,窗外面噼啪啪寒风大响,房间里溢满了Alpha温暖的信息素。   林在云模模糊糊想到,有一回祁醒背着他回私邸,他好像设想过——如果祁醒调头,带他私奔去天涯海角,大概就是这样的场景,混乱,交欢,只有两个人。   他的心一下子又一点点塌陷,柔软了下来,伸出手臂,抱住Alpha的脖颈,听着外面暴雨狂风。林在云道:“我不想和你撒谎。”   祁醒抬眼,若有所觉,离他更近了点。   “你要骗我吗?”林在云道:“你把世界颠倒翻过来,真是太幼稚了。”   他的语气那么温柔,不像是要责难,Alpha一点点吻上他的脸。   他的手指慢慢梳进祁醒的头发,柔软冰凉的温度。听不到祁醒的回答,林在云也不生气,只是慢悠悠说:“在对我负责任之前,先学会对这个世界负责任。”   祁醒不说话,温柔地吻着他,听到他呼吸渐渐乱了,才静静说:“好。”   系统:【要脱离吗?】   林在云抓了抓头发,【……我想想。】   吻密密落在侧脸和脖颈上,腺体一点点发烫起来,林在云漫不经心从抽屉里找抑制剂。   祁醒按住他的手,似乎有话要说。   “我会陪你。”林在云道:“到把这里复原为止。”   约定好期限,就不算说谎了。   系统迟疑:【那要很久吧……】总感觉宿主又在骗加班费。 第52章 被种在边城的白玫瑰(1)   1999年, 霜雪浸掩了大庆岭的山坡,光秃秃的黄土白雪中,一条铁轨开通了, 一辆绿色的火车驶入这边远的地带。   华国政法大学高材生刑明焕,毕业后调派来这里,协助当地派出所, 扫清此地盘根错节的传销组织。   这一待,就是两年。   【宿主在等什么】   出租屋里, 几张画报被随手贴在漏风的墙,散乱满桌的杂志, 看书褶, 都翻了不止一遍。   周志国一边吃泡面,一边装作不经意地回头。   他身后, 青年靠在躺椅上,满头乌发散乱,有几缕卡在竹椅的编织缝隙,修长匀称的躯体完全陷在竹椅里,像从竹子里生出的艳鬼。   一本摊开的三流杂志, 挡住青年大半张脸, 只露出一个尖尖白白的下巴。   他穿着涤纶外套, 已经旧了, 胸口口袋上缝着铭牌:林在云。   【等一个契机】   系统:【……宿主是在逃避吗?】   周志国听到一阵摸索的声音, 连忙放下泡面, 擦了擦手, 转头看过去:“小林?怎么了……”   青年单手夹着那本杂志,露出张淡漠秀气的脸,细眉圆脸, 像一页页撕的日历上会画的美人图,亮如星的眼,薄而淡的唇。分明都是淡秀的五官,放在这张脸上,却有种稠丽的俊美。   他头发披到肩,看着却不乱,清疏疏的,脊背像秀竹一样直,乌沉沉的眼眸盯着周志国,却像在看他身后的什么人。   周志国都快被看毛了,才听到他说:“买烟。”   “我替你去买。”周志国立刻献殷勤。   他淡笑了声:“你?你偷了你爸的钱,他不是报了警吗?你出去,不怕被抓进号子?”   周志国这才想起来,自己为了和对方同居,还编了这么一档事,讪讪坐了回去。   “……想必,想必警察同志也忙,早就把我忘了。”   林在云不搭理对方,沉着脸出了门。   正如系统所说,他在逃避。   任务目标来这里援边镀金两年了,他还躲着不去见人……   前男友他乡重逢,这不算什么。   前男友功成名就还当上了刑警大队长,这也没什么大不了。   前男友是大队长,自己却深陷各种情/色传闻,和社会边缘人物不清不楚,随时有被抓起来配合一下调查的风险。   六年前和前男友分手的原因……是被抓奸在床。   那一年,刑明焕大一,深受系内导师赏识,等他毕业,大概率是去首都市局,从基层开始升迁,带着完美履历,成为下一代警界新星。   这样一位前途无量的明日之星,当着同学老师的面,为了找到失踪三天的恋人,闹得全校沸沸扬扬,最后在校领导床上找着了……   林在云三年来,一直在想一件事。   他该怎么接近任务目标,又不被任务目标当场抓获,逃避吃公家饭的命运。   系统,是靠不住的。   当初,就是系统信誓旦旦说干完这一票让任务目标对他死心,就能完成拯救任务,脱离世界。   “一包芙蓉王。”   卖烟的小店老板是个年轻小伙子,继承父业,回来看店。   他一听到这个声音,忙擦了手,低头去柜台里拿了两包芙蓉王,一包拆开,散拿出三盒,一并绑在整的那包上面。   “小林,”他期期艾艾道:“好些天不见你了,瞧你瘦了些。”   素白的手指按住烟,林在云看得出对方那一点旖旎心思,他没兴趣,却不打算退回多出来的三盒。   蠢货为色相买单,愿打愿挨,他凭什么不收。   年轻店主收下钱,见林在云要走,哎了声,又想不到合适的话题,慌忙道:“白沉这两个月怎么也不见人了?”   这个名字令林在云停住步。   大庆岭冬天的太阳凉凉洒在小店的玻璃柜面上,冷冷泛着光,令人睁不开眼。   店主差点咬了自己舌头。他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明知道林在云烦这事,说什么不好,非要提这个人。   果然,林在云转回脸,将那三盒烟塞回给他,声音淡了很多:“他的事,和我没关系。要问,你问本人。”   店主才擦过手,这会儿手心里又紧张出了汗,想追出柜台,店后面,他爸却喊了声:“小王!兔崽子,前头闲着还不来帮你老子晒烟丝,别追着那谁……”   年轻店主被老爹拆穿了心思,脸一下子红了,去后头帮忙,嘴上说:“你别说他坏话啊。”   “我清清白白的店子交到你手里,你少跟不清不楚的人攀扯。”   “他没有!”店主说了这一句,也讷讷:“以前的事,都过去这么久了。爸,你要再说,我宁愿出去打工。”   男人抽着烟斗:“以前,他干那档子事,也就是丢人,谁也管不着。如今区里树新风,打击灰产,他还操旧业,就是砸咱们大庆岭派出所的招牌。”   年轻人替他爸把烟草晾上,闷头听着。   尼古丁燃烧的烟雾一缕一缕缭绕,青年苍白的脸掩在后面,细细的眉头轻蹙,默不作声听对面人说话。   “三百,不能多了,”那人语气油滑:“小林,不是我压你价格,外头顶多也就一千块。这种事情也不光彩……何况,白沉和你又不清不楚,哥心里也犯怵。”   林在云心口一阵阵酸疼,扶住桌子,一只手虚握着倚住鼻梁,挡挡烟雾。   对方看出他表情不好,却也没熄烟,只把房里窗户打开。冷风灌进来,透心的冷。   “这样吧,小林,各退一步,三百五,就当交朋友了……”   男人话还没说完,这间宾馆房间的大门突然被用力撞开,伴随着一声正气凛然的:“不许动,把手举过头顶——”   “扫黄——”   五分钟后。   闯进来的年轻民警尴尬挠头:“不好意思,这个,那个,老板举报你们……”   男人被他们这闯门吓得够呛,长吁一口气:“没事,没事。这衰毛,把老子当什么人了。”   确定了是个乌龙,年轻民警看向坐在角落里的青年:“他……”   青年没回头,只抓着个茶杯,自顾自喝水,好像也气得不轻。   男人回头看了一眼,说:“吓着他了,您多包涵。”   年轻民警当然说没关系,又知道是自己冒失,才惹得群众也慌张,他脸皮薄,发窘地退了出去,还给两人关上了门。   外面,一个人虚虚靠着走廊,日光照得对方轮廓挺拔,普通的制服,也穿出笔挺的感觉。那人侧头,听着宾馆老板解释。   “那个年轻人长得怪好看,两个人又鬼鬼祟祟的,开房只开两个钟头,嘴里还说什么不光彩、违法,”小老板振振有词:“民警同志,我这也是防患于未然啊。”   年轻民警无语:“你说他们卖银走私,一点证据也没有?”   小老板梗着脖子:“我不说严重点,你们能管吗?”   “怎么不管?你就如实描述,我们自然有判断……”   “别说这些虚头巴脑的,我在大庆岭土生土长,这里的办事效率,我最清楚!”小老板还是那么理直气壮:“你们平时就在办公室里喝喝茶,不严重了说,根本没人管事!”   倚在走廊的人淡淡道:“再有下次,罚款两百。”   小老板一下子哑了火。   “刑队,”年轻民警跟上对方,走下这个宾馆的楼梯,“确认过了,误会一场。”   那人双手插袋,沿着楼梯走到宾馆一楼,站在营业执照下。   年轻民警还奇怪呢,对方离柜台和楼梯扶手都不沾不挨的,一低头,看到营业执照下漏进来些许天光,便恍然了。   这个宾馆又小又破,扶手不知道擦没擦过,泛着经年累月的油光。   队长洁癖,当然挨都不挨。   他跟着走到日光底下的营业执照旁边,接着汇报:“进屋人员有两名,一个是当地的混混,靠进城给学生卖点小人书和烟酒过活,也罚过几次,他这个老德行改不了,我们还是以劝导为主。另一个情况更简单,给这个混混兜售连环画书和台历,本来也没什么……”   刑明焕眼也不抬,这种甚至批评教育都用不着的小事,能劳动到他出警,要多亏宾馆老板的危言耸听。   听出年轻民警的迟疑,他象征性问:“还有别的情况?”   “对,”年轻民警说:“白沉,这个人和白沉有关系。”   刑明焕眉头一挑。   “这些连环画书和台历,东西是干净的,没什么问题。来历却不好讲,大概是因为这样,才低价售给这个混混。”   年轻民警道:“人是挺漂亮的,您前两年才来大庆岭,不知道这个人。他六年前来了我们辖区,身份证件全都遗失,白沉瞅见了,就带了人走,让他有了个落脚点。听说两个人有段感情,难怪老板误会他搞黄。”   “不过,三年前,他和白沉就断了。白沉那些事情,他应该没有参与。也可怜,受白沉的影响,他在这里也找不到事情做。”   刑明焕听出来点别的意味,瞥了眼年轻民警。   民警红了脸:“我不是帮他说话,事儿就是这么个事儿……哎,队长你要是瞧见人就知道了,这个小林他……”   说话间,楼梯上有脚步声往下走。   刑明焕抬眼。   青年淡漠俊秀的脸,朱唇略有些发乌,头发绑起来,刚到肩头,涤纶外套挂在手臂上,清清疏疏的白衬衣,黑裤,隔着老远,乍一看,像个老师打扮。   一个男人跟着他往宾馆外面走,两人正在说着什么。   年轻民警也转了下脸,道:“就他们。小林看着冷淡,其实特别好说话,队长你以后就知道了。要不是白沉的影响太坏了,咱片区没有不喜欢他的。”   这个年轻人忽然发觉到队长出奇的沉默,回过头:“刑队?”   刑明焕慢慢靠在油腻的墙壁上,警服蹭上黑色的油渍,他脸上仍没有表情。   “包括你?”   年轻民警讪讪,队长锐利的视线下,他点头的动作顿了一下,犹豫道:“那也没有。我、我对群众是一视同仁的。我们所里,就属老刘和小张最喜欢跑去嘘寒问暖,名义上是鼓励回访自主创业……每次社区访问,就属小林最配合,招人喜欢也正常呀。”   刑明焕波澜不惊:“我对招蜂引蝶的货色过敏。” 第53章 被种在边城的白玫瑰(2)   出了宾馆门, 男人还在骂骂咧咧,一个劲说回头要找老板算账。   “这种破宾馆,求着我住我都不住。老板也是心脏, 呸!”   林在云知道,对方假模假式装生气,是特意说给自己听, 让他解气。   老板压根不是真的怀疑他们有什么,只是看见了他, 为避嫌那些不好的名声,才不想做他们这单生意。   但小老板又怕针对太明显, 哪天白沉回来了, 找上麻烦,便借着民警同志赶人。   “三百五就三百五, ”林在云说:“我赶时间,你直接来家里取吧。”   “我就喜欢你爽快,”男人笑道:“说起来,你还住那里啊?你和李明他们投资什么股票,不也挣了钱, 花哪儿去了?”   林在云扫了眼对方臂肘夹着的一包芙蓉王, 没忍住, 白了一眼。   男人清清嗓子:“那个小店主, 不是对你有意思吗, 你买肯定便宜。”   二十五块一包的烟, 怎么也不会便宜。但林在云懒得和他争这个, 这里地处偏远,没有对方的路,他的生意也做不通。   人穷志短, 当年在学校时,他还有些傲气,这六年来,在大庆岭被人间烟火熬着燎着,也都磨了个干净。   连旅馆老板这样羞辱人的刁难,他也能忍。混混的贪小便宜,当然更不放在心上。   回家路上略一耽搁,是这个混混瞅见了早餐铺子开门,说要吃油条。   林在云出门匆忙,也饿得前胸贴后背,便买了八根油条。帮工叫住他:“小林!”   他回过头,“嗯?”了声。   “开业酬宾,”帮工羞涩地浅笑,“第一个买八根油条的客人,送一杯豆浆。”   混混在旁边看着,没说话。走出这条街,才哼笑:“开业半年了,还酬宾?”   林在云一口油条,一小口豆浆,不深究,说:“人家是好心,你这样说,搞得人家生意难做。”   找个借口,防止后面的客人也起哄要送东西,这不奇怪。至于为何用这么蹩脚的理由送他豆浆,大家都心照不宣,不必说穿。   混混道:“小林,不是哥哥多嘴,你太嫩了,不知道感情才是最难还的债。他今天这三瓜俩枣的讨好你,说不定在你身上指望什么回报。”   林在云装傻:“啊?”   这敷衍的,混混都要给他气笑:“得,算我自讨没趣。”   林在云不想附和对方。   他是有求于他,所以尽可能顺着来。但要他应承着对方,去贬低一个对自己不错的人,他也做不到。   烟草店店主,早餐铺帮工,可能是对他有些好感,却不至于要他为此偿付什么。   人的感情有时候很单纯,想对一个人好,是没有理由的,也不求回报。这句话,是以前白沉告诉他的。   那时候,林在云不相信。白沉还被他气得牙痒,直骂他没有良心。   “前面是你租的那个房子?”   混混不确信地停住脚步,犹疑道:“怎么围着人?”   林在云心里一沉,几口吃完了手里的一根油条,前面果然围着一堆人,他上前去,听到周围人的议论。   “打真狠啊。”   “我儿子要是这么混账,我打得比这还厉害!”   “得了吧,谁不知道你宠你家建明宠得没王法……”   后面的调侃声渐渐小了,里头的吵闹传出来。   “你逃学旷课,就窝在这种地方?”一个中年男人声音:“别拉扯老子,我非要看看,到底是什么狐狸精,这样害别人家娃娃!”   “爸!”周志国火大:“我都说了我一个人住,你不就是要我回家吗,要么你现在带我回去,要么我就跑你找不到的地方,你就留在这里等,等着看有没有什么狐狸精回来!”   里头沉默了一阵子。   混混拦着林在云:“你别进去,还好我拉你买了个油条吧,不然,啧啧……你别搞学生仔,多麻烦。”   林在云对上他戏谑的视线,道:“他说没地方住。”   “然后你就好心收留了?”混混一笑,显然不信。   林在云冷哼:“伙食他自备,打扫卫生还做饭,对我也没有坏处。”   混混这才点头。凭他这三年和林在云打交道的经验,这个漂亮的年轻人,在利益上从来锱铢必较,是个吝啬鬼,绝不肯吃亏一厘半点。   这样的人,肯无条件地给小鬼挪个住处,才是白日见鬼。决计没有可能。   说着话,里面走出人,中年男人和周志国一前一后,周边的人让开路,像积雪被热水灌开,哗啦啦散了一堆人。   人堆一松散,周志国就看到了林在云,他到底年纪轻,脸上藏不住事,方才和老爸的争执都被林在云撞见,他的表情一下变得尴尬。   中年男人回头,他再要遮掩都来不及,顺着他的目光,男人一下子看到人群里的青年。   林在云抱着手臂,他难得发一次好心,就给自己招来这种麻烦,自然也没有好脸色,在看热闹的人里,很是显眼。   周保家阅历丰富,眼睛一利,看出了猫腻,就要走上去,周志国忙拉住了他:“走啊。”   儿子的反应,更让周保家确定了猜测,面色铁青:“男的?”   眼看中年男人急了眼,要冲上来,人群一下流动起来,有人去拉周保家,有人拦着林在云,推他往外:“走走走。”   “老兄,你先别着急,这个事说不定有误会,小林人家有相好的,肯定看不上你儿子。”   这句话更让周保家脸色不好了,但好歹是站在了原地,现在社会讲法治,他本来也没想动手,只是要上去问问情况,这帮人看热闹不嫌事大,把他当抓野鸳鸯的瘪三。   “那人……”他扭头要问儿子。   人群里另一人说:“什么相好,小林和白沉早就断了。话又说回来了,两人要是真爱,周老哥,你这个当老子的,也要开明点,这种事情国外……”   话还没说完,周保家就气得脸色发白,不是为了儿子的感情问题,而是为了那人提到的另一个名字——白沉。   “白沉,那个搞诈骗的?我——”   大庆岭派出所地处闹市中心,斜对面小巷拐弯就是大庆岭政府。窄窄的一条街里,白的墙,蓝的牌子,金字镌着“大庆岭派出所”。门口停着辆车。   在周边熙攘繁华的商铺中间,很是低调。   一大早,民警们就开始处理各种鸡飞狗跳的报案,谁家的水沟挖过了界,谁家鸡走丢。   与之相比,刑明焕清闲得多,转一支钢笔,继续昨天的工作,盯他们在跟的一个境外诈骗团伙。   有民警招呼:“刑队,怎么样,宾馆那边抓到人没?”   刑明焕抬了抬眼皮,冷冷盯了对方一眼,就继续看审讯材料。   跟他一起去的民警小王道:“害,别提了,里头是小林,抓个屁。那个老板也真是,又不是不认识,瞎报警。”   “小林?他还和之前一样怕见警察?”   小王笑嘻嘻说:“可不是,我一推开门,他就背过身,怕被我看见脸?要不是里里外外查过他,这心虚的动作,搁谁都得怀疑……”   大概是警察系统里有他的什么老仇人,才这么顾忌。   “聊够了没。”刑明焕打断。   说完,刑明焕就站起身,进了里头的办公室。   几个民警对视一眼,互相使眼色。   痕检小李:“咪西咪西?”   侦查小赵:“咳咳咳?”   小王:“听不懂,说人话。”   “刑队生什么气呢?一回来火气这么大。”   “谁知道,”小王表情淡淡,还对刑明焕之前嘲讽林在云的事耿耿于怀,“朝令夕改。还给宾馆老板罚了五十块,差点给人整急眼。”   说话间,座机叮铃铃响了。   报案人说话都带着急切:“警察同志,你们快来啊,打起来了,哎,哎哟别打了!快给人扶起来!”   小王一边拿笔,一边说:“您别急,慢慢说……什么,有人找小林麻烦?”   他一只手摁着接处警记录表,心都快跳起来了,却还是紧紧攥着中性笔写下去,“目前有几个人?我们马上出警。”   有人已经穿上警服走出去,单手抓起执法记录仪,弯腰正在拿急救包。   “刑队?”   正在加速啃包子收拾东西的民警抬头,有些迷惑:“您要去吗?这不符合程序……”   “涉案人员有问题。”刑明焕没多解释,拿起警车钥匙,“你跟我去。”   民警来得很快,周志国也已经拉住了他爸,周围老百姓围着看了会儿,这时候都散光了。   林在云抹掉脸上污渍,听到旁边的人在喊“警察来了”,他转头就要走。   “警察同志,抓他!抓他!他绝对和诈骗犯有关系——”   刑明焕打开执法记录仪,冷冷走到那个还在喊的中年男人面前。   “大庆岭派出所依法处警。”   林在云听到这个声音背影就僵了下,那人紧接着道:“两个都走一趟。小李,你留下采证。”   自知逃不过,林在云吸口气,扭过头,直面命运,刑明焕却也转过头,并不看他,正盯着警车方向。   那辆蓝白的警车没亮灯,后窗贴着“严格执法热情服务”的标语,在乱糟糟黑漆麻的街道上,干净得格格不入。   两人只隔着几个人的距离,中间是六年人生。即使从高中开始早恋直到大学毕业,也不过六年,何况他大一才认识了刑队长。   如今刑明焕只当他是警服上的污点,应当也早就香车宝马,名成功就。   那些旧日情事,不过是连环画报上被反复拓印的铜版画,再如何刻骨铭心,都要褪成廉价油墨。   其实刑明焕应该感谢他。要是那一年,他真的和刑明焕继续在一起,恐怕这个正直无私的好学生不能不为他抛下前程。难免今朝,顿生嫌隙。 第54章 被种在边城的白玫瑰(3)   “队长, ”拿好两份调解协议书,小李还是忍不住道:“按规定,你这……”   刑明焕单手夹着雪茄, 烟丝燃烧的细响,在空气里无比清晰,他并不酗烟, 这会儿头脑也算冷静。   “涉案人员和我在跟的大庆岭9.14案有关,我要调审。”   “谁?”小李怔了一下, 就反应过来:“小林?他是和白沉有点关系,但那是以前, 他们早就……”   “既然知道为什么不说, ”刑明焕抬眼,雪茄的烟雾在他脸上结成蛛网, 泛着冷意,“所有和这个案子有关的人员,都要审一遍。隐瞒不报,谁能担这个责任?”   小李默然。   “还有另一位当事人,”刑明焕道:“根据治安管理处罚法第43条, 五天拘留。”   这下小李是真有些看不懂刑队了, 究竟是太过于公正无私, 还是太严苛无情?   林在云坐在调解室, 靠饮水机的位置。   这是为了让受害人能接水缓解焦虑, 从这个细节来看, 恐怕不会是刑明焕的授意, 不然不会这么照顾他。   有人走进来,将询问笔录一放。   林在云睫毛都没颤动半分,搁在膝头的左手食指, 微微蜷缩。   他做好了被询问的准备——甚至包括白沉的事,他心知肚明,落到了刑明焕手里,难免也要被盘问一番。   这些年过得潦草失意,沦落到今天,恐怕刑明焕心里也在暗暗笑话。   头顶,男人声音冷淡。   “伤情鉴定要脱外套。”   林在云沉默片刻,脱下涤纶外套,挂在左手手腕上,解开一粒衬衫纽扣。   “受伤时间。”   “8点20左右。”   林在云也记不清,看了眼墙上时钟,报了个约摸数字。   钢笔在笔录上沙沙写着,林在云忍不住抬睫,刑明焕却刚好停笔,正看着他。   那种眼神,不像是看前任,更像是看犯人,仿佛他是个不够听话的涉案人,不够知情识趣,到了审问室,坐在测谎机前,还谎话连篇,拒不承认罪行,冷得像把手术刀,将他剖开析看。   林在云知道刑明焕怎么想。   当年是他要和这位政法大学的天之骄子在一起,刑明焕待他不是不好,他嫌蜂窝煤烧热水不好喝,刑明焕总是绕很远的路替他去开水房接水。那时自行车还时髦,最好的牌子是永远牌,永远,好像诓骗新婚夫妇——你的后座永远是他。林在云也要刑明焕发过类似的誓。   后来出了那种事,刑明焕也没露愠火,只是拉着他去营业厅买了当时最新的IC卡电话,叮嘱他以后不能忽然失联。   他自甘堕落,他贪慕虚荣,谁也不亏欠他,哪怕刑明焕悲天悯人有救风尘的嗜好,天底下不幸的人那么多,轮不到他。   今时今日,恐怕刑明焕唏嘘之余,只觉他咎由自取。   林在云平和回答完了口供,有关于在大庆岭的这六年,也轻描淡写,他说,刑明焕记。   终于,刑明焕在调解室的冷光里抬头,关心似的淡淡问他:“这次冲突的起因,另一位当事人说,是你和他儿子同居。”   如此公正严明,不徇私,字字句句强调客观事实,是另一位当事人说,听不出他本人半点情绪。   林在云便也平静道:“这是我的私事。”   刑明焕一只手握着询问笔录,没有说话,慢慢转着那支钢笔。半晌,他才将钢笔笔帽合上,点点头。   “询问结束。”   就这样结束了?   林在云看着锃亮的桌面,半晌,身体才渐渐从僵硬恢复如常。   看刑明焕起身转头往外走,林在云有种死刑宣判后的释然。   他担心这么久,如今真狭路相逢,最坏的境况,原来也不过是如此。   刑明焕是公事公办,也没有要和他继续纠缠的意思。是他多虑,以为人家还记着六年前的仇,事事心虚。   “咕嘟嘟”的倒水声忽然响起,停了一下,又换了个位置,热水灯亮。   林在云心一跳,抬眼看去。   刑明焕已倒了杯水,嗒一声,放在他面前,那双沉黑的眼珠盯着林在云,静得如同深不见底的黑湖,不见丝毫波澜汹涌。   “怎么,不认识了?”   他难得这样露情绪,语气说不出是冷漠还是自嘲:“私事……你倒公私分明。”   他杀个回马枪,林在云一口气才放下又提起来,“还是分清楚好。”   刑明焕一只手咔哒咔哒翻着钢笔笔帽,仿佛很心烦,脸上却是淡淡的,没丝毫火气,闻言也颔首:“我们也没什么旧可叙。”   林在云不作声。   他又说:“那就谈公,时间紧迫,我开门见山,你认识白沉,对这个人了解多少?”   白沉。   林在云这两年尤其不愿意听人提起这个名字,更何况是刑明焕提起。   “我已经配合过这件事的调查,你可以自行查看。在找到证据证明我涉案之前,我有权拒绝回答你的问题。”   林在云看着面前那杯水,不面对刑明焕迫人的目光,“如果没有别的事,我现在可以走了吧?”   刑明焕沉沉望着他,并不答话。   林在云抱着外套,干脆走出调解室,才听到刑明焕在身后笑了声。   “你的反侦察成绩很好,”他咔哒将钢笔合上,抛进垃圾桶,“林在云,但你从来不大会说谎。”   林在云侧身站在门边,这截走廊背光,即使走出门,整条路仍是暗暗的。有一瞬间,林在云忽然想起来,那只钢笔……或许是哪一年他送给刑明焕的礼物。只不过太普通,随处可见,过了太多年了,想来,刑明焕不至于保留至今。   “那你就试试。”他平静望着刑明焕,“记得要闭环证据链,再抓我审问。”   他走出走廊。   刑明焕仍然站在调解室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痕检的小李就近进来倒水,见桌上现成有一杯,拿起塑料杯子一口气喝完。   他扭头,刑明焕站在椅子边,正静静看桌上一支钢笔。那种神色,仿佛被头顶的灯暴晒着,明明觉得热,又找不到抽身办法。   “怎么了刑队?”小李道:“漏墨了吗,叫小王帮忙修一下。”   刑明焕没回答,将钢笔插回口袋。   “区里风气不太好,你叫王密他们查一下宾馆无理由宰客的现象。”他抓起桌上那张皱掉的询问笔录。   “流言也要肃清。老虎要打,也不能冤枉了普通群众。我难得去一趟红杉那块,听了一耳朵谣言,对区里形象也不好。”   他说完,见小李还是疑惑的样子,止住话,没有表情淡淡道:“哪里不明白?”   小李挠了挠头:“挺明白……队长怎么突然管这种事,太阳西边出来了?”   刑明焕懒得理,走了出去。   杂货店旁,林在云抱着矿泉水,一口气喝了半瓶,才觉得没那么口渴。   心脏跳得还是飞快,仿佛还没从方才的对峙里缓过来,心情却先一步解放——那个混混提前把钱给了他。   林在云又在杂货店买了油和洗发水,左手腕隐隐发痒。   他指节收紧,尽量把注意力集中在洗发水背面的成分配料表,聚乙烯,香精……他反复在心里默念了好几遍,终于将焦躁感压下去。   回到出租屋,林在云堆起箱子,爬到柜子上,将刚拿到的钱塞进吉祥物存钱罐。   他抓着罐子晃了晃,只听到纸钞沙沙响,他又觉得心里不安定,倒出来一张张翻,数清楚了,才放下心。   十万,十万后面是多少个零……林在云不愿意去细想。   就像小孩拿到压岁钱,明知道买不起最近流行的变形金刚,却还是一厢情愿,为又靠近橱窗里的数字而高兴。   大庆岭早晚温差大。白天还只是干冷,一入夜,寒气钻上来,行人直打哆嗦。   街上寒风呼呼,店里在煮骨汤白肉锅,还有牛肉汤,味道飘得路上全是,豆腐煮得满是汤汁,热腾腾冒着白气。   林在云出门去缴电费,想不到肚子饿起来,他双手插进袋,摸到了钱,手心一点点出了汗,又松开来。   他安慰自己,那种东西又不是没有吃过,真去吃了,没几口又不想再吃。   上个月的电费多了周志国的开销,本来就要多缴不少。还是开源节流好。   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林在云还没走出去几步,有人追上来:“小林!”   是民警小王,羽绒服下还缩着脖子,笑笑地喊他:“这么晚了还没回家啊,要不来一起吃饭。还好……还好我眼尖,不然还没看到你。”   林在云当然严词拒绝,架不住小王再三邀请,拉着他进去。   小李几个人都在,似乎是出来吃夜宵,桌上开着酒,倒没人抽烟,烫好了牛肉,热气直从锅底冒出来。   “有忌口没有?”王密一边给他布菜,调酱汁,一边问。   林在云摇摇头。   在他和王密进门的时候,有人刚好从另一扇门出去,正在店外长廊边,一只手搁在栏杆上,背对着众人。   林在云看了一会儿,那人旁边冒出一缕烟雾——原来是出去点烟。   王密注意到他的视线:“怎么了?”   明明是队长提醒他小林在那边,他真把人叫了来,队长又出去抽烟,搞得好像多不待见小林,连同桌遥遥相对都难以忍受。   等吃完饭,他们各回各家,刑明焕在里面结账,侧头对王密说了什么。   小王不一会儿走出来,冲林在云道:“去哪里?我帮你叫计程车,晚上多冷啊。”   王密极富劝说天赋,连警民友好都搬出来,三言两语,半拉半推送林在云进了计程车,又要了林在云的电话号码,笑眯眯挥手拜拜。   看计程车跑远了,小王搓搓发冷的手,又进了屋里。   刑明焕将计程车的钱给他,也没问具体,他也不推脱,多的就当跑腿费。   店里快要打烊。   隔着只留了两盏的灯,照清楚了刑明焕的脸,正出着神,似乎想到了什么,最后仍没有表情。   林在云缴完费,拿着水电缴费单出来,计程车师傅还在外头等,说是来回程的钱都付了,催他上车。   靠着车窗,林在云望着大庆岭一成不变的街景。旧人重逢,如果是戏剧里,总该有点激荡心情。   大庆岭这六年变得太多,大大小小的麻将屋□□店都关了门,已经不是他刚来时混乱的模样。   六年时间,他在这污水里浮浮沉沉。   他原以为和刑明焕的重逢一定是伤口撕开的刺痛,想不到,两人都变了这么多,已经不是学生时代那么单纯。   刑明焕顾及他的体面,只字不提那些肮脏的事,也虑及他的尴尬,有意避着他。这样相安无事,如此事事俱全,林在云才觉得窒息。   车停了。   林在云下车,往街道里走,却见深巷里,有人指间夹着烟,站在寒风里,靠着发黑的墙面,仿佛正等着他。   听到脚步声,刑明焕抬起头,手指间的烟刚好烧到半截。他也不觉得烫痛,烟雾里,和林在云四目相对。   林在云当看不到他,要走过去了,他才开口:“局里调过你的资料,我看过了。”   林在云站定。 第55章 被种在边城的白玫瑰(4)   “这几年, 你似乎很缺钱,”刑明焕道:“却没有任何大额支出。”   林在云仍旧背对着他,神情渐渐缓过来, 甚至低声玩笑:“民生也归刑队管?”   有太多事,他怕刑明焕知道,唯独这一件还经得起盘问, 听刑明焕正在走近。他转过头,面对着对方。   “我提醒过你, 闭环了证据链,再来找我麻烦。”   他语气有些冷。   刑明焕眼眸里看不出丝毫情绪, 淡淡道:“我也要提醒你, 林在云,别做出不该做的事。”   “你是指?”他明知故问, 噙笑望着刑明焕,果然在对方脸上捕捉到一丝寒意。   “真奇怪,刑队,你现在是在做什么?如果我真的做了那种事,你现在, 就叫做打草惊蛇。如果我没做, 那你的提醒就更没有意义。”   说着, 他又笑了笑:“往严重说, 你未免徇私。”   夜色里, 刑明焕慢慢按灭了烟。   “你太高看自己在我心中的地位。只不过, 我不愿看老同学涉案, 让我们两厢难看。你如果真的涉嫌,我只有亲手抓你归案。”   他说得条分缕析,林在云也听得清清楚楚, 先前心里那一点犹疑,立时散了个干净。   本来还怀疑刑明焕是否难忘旧情,现在看来,不要说旧情,哪怕是旧恨,恐怕刑明焕也无甚留恋。如此公事公办,克制冷静,换了林在云在他的位置,也难做到。   刑明焕看出他心中所想,漆黑的眼珠里多了丝冷冷的笑意:“离开学校后,你连套话都这么拙劣。”   林在云深深吸了口气,自知已落下风,不同他再说,往租的屋子继续走。   刑明焕却又叫住他。   林在云没搭理,直到刑明焕说:“你要钱做什么?”   这个问题像毛线团的线头,在林在云心头轻轻扯了一下,令他脚步顿住,克制不住去想一些不切实际的东西。   “钱不好吗?”林在云说:“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是钱做不到的。”   刑明焕又点了烟,呼吸间,白色的烟雾将他神色盖住,声音也模糊。   “你需要多少钱?”   “怎么,你要为我筹谋?”林在云听着稀奇,两人不要说六年没见,就算中间没有隔着这经年累月,当初也算是撕破了脸。   哪怕是老同学,见面谈钱也伤感情,刑明焕倒不拘这个。   “听听嫌疑金额,才好判断性质。”刑明焕说。   林在云真后悔又和他说上了两句话。在学校时,刑明焕就是这样一个不留情面的人,刻薄起人来只抓痛点,仿佛天底下只他和林在云两个算是天才,其他人都不堪大用。   ——当然,如今这唯二两个的名额,大约还要减去林在云。   “十万,是个大案,刑队千万盯紧了,”林在云冷冷讽刺:“别错失晋升良机。”   刑明焕颔首:“多谢提醒。”   嘭的一声,林在云进屋关上了门。   今天事情太多,林在云靠着竹椅躺了会儿,才站直,将屋子里里外外打扫干净。   他不是完全不逃避刑明焕,不然这些年,也不会总躲着警察走。只是躲不开,又搬不走,只能直面这荒唐的命运。   林在云也想不到,刑明焕会当警察。这不是一条安全顺畅的升迁路,似乎也没听刑明焕说过,他有这样的理想。   纷乱的思绪,爬上脑海。林在云的目光触及柜子上那个存钱罐,又想到了白沉。   如果十年前告诉林在云,他会和这样一个人有太深纠葛,林在云一定斥之造谣。   他的人生从六年前开始被切成两半,前一半光明鲜亮到不容一丝污垢,和刑明焕在一起时,师长甚至玩笑说他比刑明焕更适合当警察,因为他没那么毒舌,不会把报案人气到。   后一半浸入污水,和白沉搅得风风雨雨,泥泞里待久了,洗不清这条性命。   窗边的污痕有点重,林在云拨开碍事窗帘,拿湿布细擦,脖子低得有点酸,抬了下脸,却见窗外面不远处,有个黑影站着。   林在云先以为是路灯,细看第一反应是刑明焕还在那里,这个念头还没成型,一种难以形容的凉意冒出来。   那人个子显然比刑明焕矮些。而且很快,又有两个人也走了过去。   窗帘拉开,屋内光出去,那人也抬头,似乎正在看林在云。对方站在黑暗里,林在云看不到他。   “啪——”   林在云关上了窗户,立刻远离了门窗边,心还在狂跳。   也许是醉汉……或者是其他租客的亲戚,也可能是过路人。   还不等他自我开解完,电话就亮了,一条新短信。   又一条新短信。   林在云盯着亮起的电话屏幕,没有打开,却已经知道了信息内容。   是放债的人。   他才冷静下来,要去关灯,门就被敲响。   外面声音很大:“同志,我是你隔壁屋的,这边水怎么停了,你是不是不小心把水关了?开开门!”   林在云没应声。   “灯还亮着呢,别装不在家啊。”   林在云只得道:“你弄错了。”   他这会儿不可能给别人开门,这里租金便宜,也太偏僻。真有什么事,报警也来不及。   但拍门声音越来越响。   外面语气越来越不耐烦,好像在问旁边的人能不能撬锁。   林在云面色发白,又感觉心口一阵阵窒疼,他勉强从屋里找了个棍子,连呼吸都困难,冷汗一点点冒出来。   外面敲门声忽然断了。   紧接着,门被撬锁。   林在云根本来不及想别的,只能望着门开,在锁落地一瞬间,外面突然爆发打斗的声音,和一阵嘈杂脏话。   风吹开已经被撬开的门,打斗声还没停,脏话已经变成哀嚎求饶。   林在云被寒风吹回神,他脑袋还是乱的,意识却先一步替他做决定,走过去拉开门。   一个人正按着那三个人打,不知道砸下去多少拳,两个人已经昏死在地上,只剩矮个子那个还在求饶。   看起来,这个人反而更像恶棍。   门开的声音,也没阻止刑明焕,直到一只手抓住他又扬起的拳头,力道不重,却将他拉住。   林在云之所以敢直接出来,是因为猜到了刑明焕在外面。   哪怕外面情况不明朗,这件事竟然又勾起那些校园时光,令他生出勇气。六年前的勇气,似乎有一瞬间爬回血管,让他忘了这些年的狼狈。   “别打了,”他看着还蹲在地上的人,“闹出了事情,你还回不回京。”   刑明焕仍背对着他,用力抽回手臂,慢慢站直。   刚才这几个人挨打中还说了不少乱七八糟的,林在云在屋里,都听到不少关于自己的编排。   不过和钱色罪相关,这些年,这样的风评同他脱不开关系,林在云听着也不觉得刺耳。   但刑明焕头一回听,恐怕还不能消化。   林在云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刑明焕垂眼:“出来买烟。”   林在云听不出这是不是谎话,烟草店确实在附近,这里动静这么大,刑明焕出于职业习惯,循声而来,很合理。   他便点头:“报警?”   刑明焕扭头,看了他半晌,才说:“我还没死。”   林在云哦了一声,道:“原来你还记得自己是警察,见义勇为就算了,还打算过失杀人?”   要不是他出来拉得及时,刑明焕这调外镀金的仕途,恐怕要变成永驻大庆岭,什么功成名就也毁于一旦。   刑明焕倒一副不在意的样子:“我有分寸。”   林在云蹲下身,看昏迷的三个人的伤口,“看不太出来你有分寸。”   刑明焕没开口,拿手机发消息,叫局里值班的来一起处理。   他并不问林在云任何问题,包括地上躺着的三个人说的什么“欠钱”“出卖色相”。   这影响了他头脑冷静,但还不至于让刑明焕疯了,对着林在云当面问出来。   “我先……”刑明焕想要走。   林在云道:“我怕他们还有人来。”   刑明焕垂着头,站在溶溶夜色里面,神情也晦暗,他似乎没听懂这句话,掀起眼帘,平静地看了一眼林在云。   半顷,刑明焕道:“我送你去派出所休息。”   林在云道:“那成什么了,一天去两次,不知道要传成什么样。”   “这里太偏僻,”刑明焕倒没在意他埋怨的语气,很快又给出方案:“我帮你开个旅馆房间,你先睡一晚,明天叫小王陪你去看别的房子。”   “我不放心,”林在云说:“就算是旅馆,就算是换了地方,好像也不保险。”   一时间,空气寂静下来。远处,有警车呜呜声正在靠近。   “那你要怎么样,”刑明焕黑沉沉的眼睛盯着他,没有任何情绪,慢慢道:“说说看。”   林在云没开口,望着巷口,警车停了下来,值班的小李从车上下来,冲他点点头。   “就这三个人是吗,”小李和另一个值班同事分工明确,一个处理地上的人,一个走来询问情况:“林先生,麻烦你和我们……”   刑明焕一只手拦住小李,也截停后面的笔录询问,眼睛仍然望着林在云,在等他回答。   林在云抱着手臂,心里的天平也还没转好,不知道该不该跟小李去派出所。去了的话,他难保自己不露声色。   大庆岭的放债人并不光是高利贷,还和境外牵牵扯扯,一环接着一环。前些年,不知道多少年轻人被推着进了境外深渊,再也没能回来。   他会和这些人扯上联系,其实是有意为之。一旦被盘问出来,接下来,恐怕是一轮接一轮更多的询问。   刑明焕平静道:“你是要我留下来陪你,还是要我带你去我家。” 第56章 被种在边城的白玫瑰(5)   有刑明焕在这里, 小李他们略做思索,便也没有细问林在云。   想是混混骚扰,刑队为人正直, 看小林遭逢这种事,当然多有维护。   收拾了现场,几人才听到林在云说:“你留下?”   两名警员互看一眼, 心头微妙。这样的事不算少,许多受害人深夜遇险, 都会提心吊胆,甚至有警察一路陪着送到家。   但是刑明焕显然和这种闲案搭不上关系。人家是公安局特别邀请的专家, 特调下来, 办查专案,今夜见义勇为, 不过是个意外。   小李当即转过头,想说自己可以留下来,让受害人安心。   刑明焕已经道:“行。”   林在云抱住手臂,点点头,苍白的面容没有多余表情。   反而是小李笑了笑:“小林好运气, 平时不见刑队这么耐心。”   林在云只垂下眼睛, 周围来了不少围观的人, 远远的, 窃窃私语声吵吵嚷嚷, 令他又想起大学那天的事。   他抬起眼, 却见刑明焕正静静看着他, 心头有一瞬间错跳了拍。   街道黑冷,唯独房间里的灯光漏出,刑明焕站在昏昏昧昧的阴影里, 两人都不说话,小李却还在继续说:“小王还说,刑队难得这么体贴人,平时……”   后面的话,在刑明焕的目光里缩回,小李耸耸肩,爬上警车,挥挥手,车辆驶出。   那道车灯远去,林在云知道小李是无心所说,他又不知道他们两个曾经认识,当然只是感叹一声。   这样一句短短的感叹,竟然有不知多大的威力,令以冷面严格执法的刑明焕也僵在原地,林在云喊了他一声,才转头进屋。   林在云才收拾过屋里,简单的折叠椅,床铺,还有隔间的洗浴间。柜子上的存钱罐,微微有些发黄的窗帘。看着简单,但很整洁。   刑明焕在门口查看被撬的锁,林在云在屋里烧水,听着水咕嘟咕嘟响起来了。   水声里,刑明焕说:“你如果不搬家,这里的锁要换,这个锁太老,贼一撬就开,我……我们警方一般推荐用最近的电子锁,还有……”   林在云听到他把锁拆了下来,正不知道做什么,一阵响,便问:“换锁要多久?”   刑明焕说:“很快。明天就能好。”   他这样笃定镇静,林在云也跟着他安下心,抱着还烫的搪瓷杯,安静看他修锁。   他又绕行屋里一圈,将边边角角都检查,连容易引起火灾的线路也不放过,蹲下身打开来查看,把几根线都重新绕了一遍。   他走到哪里,林在云就站在后面。刑明焕先觉得不自在,说:“你去睡吧。”   “我睡不着。”林在云说。   这是实话,他心里装了太多秘密,太沉太重,一闭上眼睛,各种恐怖猜想一起涌来。   刑明焕似乎想说什么,又冷冷垂下视线:“不要挡光。”   林在云分明站在侧边,没挡住后面灯泡的光,他这种责难,多少是莫须有。   这一天里,刑明焕态度模模糊糊,避着他,又几次帮他。他其实并没有多少侥幸,并不觉得刑明焕还余情未尽,只是这种夜晚,难免让林在云又想起过去。   大学那些天,开水房路远,总是刑明焕替他去。有一回新生联欢晚会,他一直在帮忙,累的一口水没喝,刑明焕拿了麦乳精给他冲热水,被朋友说惯得娇气。   他非要和刑明焕分手,其实也有惴惴不安过。这样缠绵温存,他怕自己戒不掉。   六年来,林在云从没有想过刑明焕。直到今天,那些记忆,又死灰复燃。   他便说:“那你就不要修了。”   刑明焕将电路盒关上,抬头看他。老式灯泡的光并不十分明亮,照得周围白墙都显旧。   半晌,刑明焕才说:“林在云。”   那种语调,那么冷静,仿佛看不懂他,不知道他的意思。又仿佛看透了他,明透了他只是一时感伤,故意撩拨,因此不上他的档。   林在云不吭声,往后面退了几步,耸耸肩,示意自己不挡光。   明明蹲着的是刑明焕,气势低了一筹的反而是他。刑明焕仍旧静静看着他,忽然问:“你在表现给谁看?”   “什么?”林在云道。   “要躲着不见面的是你,”刑明焕说话间,仍像审讯一样语调清晰冷漠,不容他一丝逃避,“坚持分手的是你,要装陌生人的是你。林在云,你现在仿佛是把我当做了始作俑者?”   刑明焕看着他的眼睛,仿佛要从里面剖出一个答案,哪怕连带着血,也要看清楚里面到底有没有心。   “你其实不怕他们再来人吧,我是你躲避口供的借口,你在怕什么,你自己说的出口吗?”   林在云怔了一下,没料到刑明焕竟然看出他在逃避去警局,便微微一笑:“随便你说。”   说着,扭头掀开塑料帘子,去床边坐下,将搪瓷杯里冷下来的水一口口喝完。   刑明焕把扳手摔在地上。过了会儿,又捡起来。   这一晚上,林在云睡得难得安心。   街上吵闹起来时,他下意识去摸枕头边,等意识回笼,手指已经抓住枕头下的安眠药。   林在云慢慢松开手,坐起身洗漱。   刷着牙,门被拉开,刑明焕手里抱着一本笔记本,往里看了眼,见他醒了,也没说什么,又要出去。   林在云吐掉泡沫,“你没睡呀?”   刑明焕实在懒得回答这种明知故问的问题,但往外走的脚步顿住,半顷,“正好有个案子有头绪。”   那也不至于一晚上守着。两人心里都揣着明白,但谁也不说穿。   林在云说:“吃早饭吗?我有事要找你帮忙,边吃边说。”   刑明焕冷冷看了他一眼:“昨晚的事,我本来不打算问你。既然你现在心情好转,我也就直言不讳。你和那些人,是怎么扯上关系?还有,你的钱去了哪里?你回答出来,我才能决定帮不帮你的忙。”   林在云见他如此沉着,反而松了口气,知道他是认起真来,笑笑:“就算我说谎,你也未必听得出来。”   “我会判断。”刑明焕触及他微笑的神情,转开了脸,看着窗外街上晨曦里的薄雾。   “1993年,我辗转来到大庆岭。”   这场不正式的笔录,刑明焕始终静静听着,只偶尔在笔记本上记两笔。   外面天光越来越亮,在窗帘上烫出浅黄色的光圈。有一瞬间,林在云以为他们是同伴,都实现了理想,正在交流着某个案件。   门外是熙熙攘攘人流,一门之隔,刑明焕替他将红尘滚滚拦在外面,不让其他人发现他的异样。就像六年前一样。   六年前,林在云经历那场变故,学校里流言四起,他待不下去,和刑明焕分手,不告而别。   来到大庆岭时,他没有钱也没有证件,之后,就遇到了白沉。   六年前的大庆岭,天气要比现在还冷,雪下得那么大,厚到打开窗户,只能看到纷纷雪片。   据白沉自己说,当时是见这个少年怪可怜,在商店外坐着,仿佛没地方可以去。   他自己刚好也没有归处,又挣了点钱,口袋里有闲钱就容易起冲动心思,就这么走过去,问:“要不要跟我走。”   其实林在云压根没有理他,他自顾自说了一大堆,什么不要放弃人生希望,什么活着就有转机……最后拉着人就走。   林在云那时正消沉,对理想的信念消失后,只剩拖着周围一起毁灭自己的绝望。这样一个满口正能量鸡汤的人跑过来,当然得不到他好脸色。   “我故意提出一些过分的要求,他倒也不拒绝。”   那时,大庆岭的百货商场刚开业,林在云坚持要去逛,白沉吞吞吐吐有些抗拒,又说可以给他钱,让他自己去。   林在云怀疑他是逃犯,怕在百货商场里被抓住。白沉只好叹口气,陪他去那里买东西。麦乳精、搪瓷杯,各种有用没用的装饰品日用品。   之后又去买衣服、理发,林在云不能和他一起住,白沉就带他穿过弯弯绕绕街巷,找到中介,租了房子,又去买家具。   路过大庆岭派出所外一棵老树,林在云坚持要拍照留念。白沉真没办法,这又不是旅游……最后还是跟照相馆的师傅借了照相机,省了点钱,也拍了照片。   这样百依百应,仿佛这个男人完全看不出林在云在故意刁难他,鞋子要穿最贵的球鞋,买新衣服更是全是名牌。冬装买了十多件,冬天的鞋子换了七八双,还说每种靴子不一样。   最后林在云先叹气:“你哪来的这么多钱?”   白沉说是老家拆迁款,让林在云别放在心上,这都是小事而已。   “其实他发的那点钱早就快花完了,他倒胸有成竹,仿佛在干什么很赚钱的事,还笑眯眯问我要不要再买一件,”林在云垂眼,盯着刑明焕的笔记本,“后来,我就知道了。”   刑明焕没有记这些,下意识要摸打火机,伸手到一半,停住了。   “为什么不告诉我。”   林在云有点无语:“我们分手了啊,警官。”   刑明焕没说话,还是站起身,说了句“抱歉”,走出门,倚着门边,点燃了烟,深深吸了口气。   “我没有想到他靠骗人赚钱,”林在云说:“劝过他自首。那些钱,一时间补不完也没关系,总有一天,能改过自新。”   刑明焕没有情绪地道:“十万,赎金?”   林在云道:“我要麻烦你帮我一件事。”   “我也要你帮我一件事,”刑明焕说:“这件事,你不要牵涉进去。”   林在云没说话。   “这桩案子,我们早就在跟,一定会判。不管你知不知道,我就当你不知内情。”   这多少有些透露案情,刑明焕比他更明白绝对不该说这番话。   既然刑明焕肯趟浑水,涉嫌至深,必然是非要他答应下面这个要求,才说得这样危言耸听,严逼利诱。   果然,刑明焕声音里没有任何起伏,“你故意招惹那些人,那没有关系,我会让小李他们帮你扫干净。我不管你和这个人有没有旧情,又有多少干系,今天开始,便划清界限。”   林在云道:“看来你给我的要求,我一件都答应不了。”   六年前,在大学校园,刑明焕半夜睡醒,听他说饿,去给他煮面,烟雾蒸腾里,探过脸,和他说不打算分手。   他那时不能答应刑明焕。想不到六年后,仍然如此。   刑明焕点点头,倒很平静,冷漠道:“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说着,就走了出去。   林在云也不意外。   前男友是什么样的人,他很清楚。公私分明,且得失必较。他今天和诈骗犯扯上关系,刑明焕肯和他多说这么几句,劝劝他离开浑水,已经够仁至义尽。   林在云数了数钱,正在悠悠想着刑明焕跑了,那可以只买三个包子,又省了一笔早餐钱。   脚步声缓缓站定门边。   刑明焕去而复返,站在门外半昏半昧的光线中,神色全都模糊。   “你要我帮你什么?”   林在云扬起头,看了他须臾,不知在想着什么。   刑明焕偏开目光,脚却和生了根一样,站在原地不动,等着他说。   “你不要误会,”刑明焕道:“我也是为了查案。既然你执迷不悟,我不可能放任,你对这个人如此了解,职责所在,我必须要求你配合调查。” 第57章 被种在边城的白玫瑰(6)   早餐店帮工利落给装了两袋包子, 递给林在云。   刑明焕道:“你的要求就是这个?我只给你一次提要求的机会。”   林在云将一袋给他,笑道:“你不是说,让我远离是非?怎么现在又主动提, 我倒搞不懂你了。”   刑明焕听他这样倒打一耙,也无甚可说了,在他前面付了早餐钱。   街上人流来往, 阳光照在身上很暖和,刑明焕本来想开车送他, 林在云拒绝,两人就步行去换锁店。   林在云感叹:“当初想不到你会当警察。老师说你太冷静, 很难为别人的事动感情, 更适合从事法律行业。”   刑明焕单手提着早餐袋,闻言也不说话, 拿出打火机,点了烟夹在手指里,另一只手转着打火机,像是有什么话要说,又强行压了下去。   半晌, 说:“我为什么, 你不知道吗?”   林在云笑了笑说:“我不知道啊。”   他这样, 刑明焕拿他没有办法, 垂下眼, 咬住烟, 收起打火机。   林在云接着说:“那个钢笔, 想不到你还留着。其实没花多少钱,扔也就扔了。”   前面就是锁店。   刑明焕拿下烟,突然转过头, 林在云平静地对上他的目光。   烟雾喷在脸上,林在云也没有眨眼睫,只是眯了眯眼,看不太清眼前。刑明焕微微低下头,仿佛要吻,他迟疑了半秒钟,闭上眼睛。   刑明焕道:“你冷不冷?”   林在云:“……”   他重新睁开眼,对上刑明焕近在咫尺似笑非笑的表情,知道自己被耍了。   这样戏弄的结果就是,接下来的两个小时,林在云没有再和刑明焕说一句话。   刑明焕和警局请了半天假,和他回家,给他换了锁,他在屋里听收音机,调了半天,才放到《冬日恋歌》。   刑明焕问:“要不还是换个地方吧。这里总归……”   林在云道:“这个就不要提了。”   刑明焕哦了声,将锁安装好,又在门上捣鼓猫眼,咬开胶带,在里面缠了一圈,对林在云道:“有人敲门的话,我还是不建议你从这里看,门外的人也可以看到里面,如果有人在外面用刀子戳,反而会让你受伤。可以打电话给我。”   他倒是想得周全,林在云微笑道:“等你来了,早就晚了。我也要想想别的办法。”   刑明焕嗯一声,静静看着他,忽而也笑道:“你不换地方,难免有在等人的嫌疑。我好心劝你,不要涉嫌重案。”   “你管的太宽。”林在云还记着他之前捉弄的仇,说话并不大客气。   刑明焕道:“我要是抓你,总归面子上不好看。来日回校,难免同学议论我。你要给我留条路,别让我成罪人了。”   林在云晓得他好心好意,诚意在劝,但这种口吻,仿佛林在云太不领情,全天底下只有他刑明焕一个聪明,最明白是非,最懂得明哲保身。   林在云转开眼睛,手指拨着收音机按键,一会儿换一个台,收音机一首歌还没唱完一句,又换了新闻频道。   刑明焕心里门清,他生着闷气,正在自己消化,不愿意再谈下去,偏偏要故意逗他:“你说是不是,到时,师长同学该说我什么?六年前就够丢脸,六年后……”   “刑明焕!”   他生气了,刑明焕却笑了,将手里的钳子放回工具箱里,蹲下身整理,轻声说:“我当你不会生气了,还装作云淡风轻。那不适合你,你也装不好。”   收音机卡壳,林在云会修,用力拍了两下,听声音又断断续续出来了,犹带怒火:“刑队贵人事忙,我就不送了。”   刑明焕笑一笑,不言语,将新锁钥匙放在桌子上,手指没移开,似乎在犹疑要不要自己拿走一把。   终于他还是抽回手,没碰那串钥匙,双手插袋,走到林在云面前。   “你很好奇我为何当警察,我也是不怕告诉你的。”   林在云拨弄收音机的手指停住,微微仰眼看着他。   刑明焕道:“六年前,你牵涉进权色交易,我拉不住你。那时,我没有办法,你要做什么,我的确是束手无策。”   林在云微微笑:“现在不是?”   就连早晨的笔录环节,林在云都刻意省略掉两人大学的过往,偏偏刑明焕要提,纵使已经放缓口吻,不像对旁人那么刻薄,却仍旧令林在云吃不消。   他们不适合温情回忆。   刑明焕盯着他的笑脸,也微微一笑:“我已经屡次劝你,你不肯。如果你牵涉在里面,我不会徇私,我会亲手拷你进去,让你在里面改完。你也不用害怕,无论是三年,还是十年,我陪你改,等你出来。”   这么恐怖的表白,林在云是头一回听,脸都僵了,笑也维持不下去,刑明焕却还是笑的表情,纹丝不动,一只手按在他面前桌子上。   “你爱白沉是不是,他拯救你于水火了,六年里我却没找到你,在你心里,我当然是输他太多了。”   刑明焕彬彬有礼笑的神气,盯着他变白的脸,心里并不痛快,却还要接着说:“为此,你难免要当他的共犯了,他救你一回,你肯在这个泥潭里长长久久惹嫌疑了。为了不叫你这么痛苦地活下来,我也只有出此下策。”   林在云本来淡淡听他说,谁知道他越说越不罢休,还又牵扯出白沉,好像多嫉恶如仇,便冷冷道:“你太自作多情,以为这是在救我?你怎么知道,我不愿意和他……”   刑明焕转开视线,不听,打断他的话:“那你现在处境太危难,我不能不救你。万不得已,我也只有关着你,让你脱离他的影响。”   林在云关了收音机,音乐声停,空气也跟着凝滞。   “你试试。”   刑明焕冲他笑:“那我试试。”   要不是没有钱买新的,林在云真的会拿桌上的搪瓷杯砸他。   刑明焕先好心提醒:“不要袭警。那我恐怕要提前实现愿望了。”   林在云只有无力指指门:“不送。”   不知为何,刑明焕这时的笑带了点真心,静静看着他一会儿,才转头走出去。   这样的坏心情影响下,林在云趿着鞋去烟草店买烟。   烟草店店主看到他,先是和往常一样欣喜,紧接着流露出复杂,什么也没说,替他拿好了两盒烟,接过钱。   林在云从来不在意别人对他态度变化,抱着烟盒走,店主又叫住他。   欲言又止的模样,让林在云皱住眉。   店主飞快说了一句:“有人在火车站看到白沉了。”就低下头,继续整理账本。   林在云站在街上,冷风吹得他脸也冻住,好久,他轻轻嗯了一声,没发表什么意见,慢悠悠回家去。   白沉回来,其实不是坏事。他敢回来,说明就不怕被抓。这个人路子多,人人又知道他在意林在云,以后旅馆老板那样的为难,也不会再有。   甚至大家可能还怕着白沉,又对林在云好了几分。   林在云脑海里混混沌沌,一步步走回家,把烟盒放在桌上,搬出凳子,爬上柜子,又翻出最顶上那个存钱罐。   从十块钱数到一百块,一分一毫,他又一张张数清楚。   纸币难闻的气味贴在脸边,他定下了心,垂着眼,把刑明焕的话赶出脑海里。   林在云将存钱罐放回柜子上,脚却踩空,差点要摔下凳子。   有人慌忙里接住他,中午的光线太明亮,以至于林在云根本不能装作看不清对方的脸。   白沉尴尬微笑:“那个……”   林在云吸了口气,“你来找我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白沉本来躲在外面看,这下暴露了,也只有耸肩,“我有事要来这里交接。本来过两天就该走了……想着事情,就走到了这里。”   “交接?什么事?”林在云立刻道。   白沉松开抱着他的手,往门边后退了两步。   林在云冷冷道:“白沉。”   白沉摸了摸鼻梁,俊美的面容有些悻悻:“以前还叫我哥呢。”   不过林在云这样冷淡对他,他理智上也知道很正确,便笑笑:“这种事情,你就不要问了。最近还好吗?我听说……”   “转移话题?”林在云平静道:“说说啊,你又打算干什么丧尽天良的事。毕竟我花了你的钱,难免不和你一起遭天谴。”   白沉动了动嘴唇,看他寒着脸,也不好再插科打诨,转而道:“你不要多想。最近我们公司业绩不错,你留个卡号给我。”   林在云淡淡道:“公司业绩,你倒编得出来。谁不知道你一早被条子盯上。我不要你的钱,你要是真想满足我什么愿望,就戴罪立功去吧。”   白沉叹了口气,也没说什么,只是笑笑:“真好,小云虽然在这种地方,还没忘了读书时候教的理想正义。怪不得我那时候……”   “你不要想得这么高尚了,”林在云道:“我是怕你连累我。”   “那也没办法,”白沉将一个包裹放在门口,不等林在云赶人,自己往外头走,半真半假开玩笑:“我没办法戴罪立功。”   林在云见他这样油盐不进,垂下眼睫,“不就是涉案太多?还了钱,总不至于死。总有一天会出来,总比一辈子这样好。”   白沉隔着门槛,望了望屋里布置,只是说:“简陋了些,包裹里是一万块钱。你……”   林在云气极,反而笑了:“你是一定要拖我下水不可了。”   他不愿意要白沉的钱,原因不言而明。   白沉:“……不是,你听我说完,这是我,”他顿了顿,似乎在迟疑找什么理由,半天说:“总之不是你想的那样,是干净的钱。”   “来源呢,”林在云说:“说说看。”   白沉这一刻大脑经过飞速思考,还没想清楚,腰包里电话响了。   他如释重负,在林在云冰冷的眼神里退出去,走远了,接起电话。   “……火车站,拿《参考消息》?行,我一会儿去书店买一本。”   那边又说了什么,白沉心不在焉答应,视线余光看到林在云走出来了,远远看着他。   他道:“等这边事完,我可能不干了。”   那边关怀了两句,似乎在问他什么问题。   哪怕隔着一段距离,白沉也能看清楚林在云表情变化,大概气愤他在和传销头子打电话呢,白皙的脸都气得发红,竟然能硬生生忍着,沉默看着他。   白沉叹气:“你不知道有多难办,唉,我的……我弟弟对我特别不理解。他这个人什么都好,只不过……”   那边一听他这长篇大论的开场,就知道他又要信口八百字小作文夸夸这个“弟弟”了,真是后悔多余一嘴问他,头疼打断了他。   白沉也就这么一说而已,挂断电话,他恢复了往常的笑,在林在云走过来时,赶紧道:“别把钱还我。”   林在云抱着包裹,垂着眼想着事情,半晌,说:“你以后还回来?”   “应该吧。”白沉说。   “每个月汇一笔钱给我。”林在云说:“你剩下多少,我就要多少。我需要钱,你也知道,我书没有念完,不能不为以后考虑。”   白沉和谁打电话,他不问。见他来了就挂断,想也知道不是什么好事。要么是诈骗同伙,要么是被他坑蒙拐骗的人。   林在云不想问了糟心,他还想多活几年,免得被白沉气死。   “我知道,”白沉没想到他忽然这么温和起来,“你把卡号报给我。我们……公司,一般是每个月允许一次汇款。我想,你最好攒够钱回京,这里不太安全。”   又道:“你放心,我的事不会牵扯到你。放心回京,离这里远点。”   林在云说好,冬日冷风里,两人相对站着。   白沉知道自己该走了,心里很想问林在云要一张照片,可是留着这种东西,多多少少有危险,他也就不提了,只是说:“你在打扫吗,我不打扰你,先走了。”   林在云点点头,平静看着他走。他没有告诉白沉,有人在盯着他的案子。也没有告诉白沉,关于刑明焕的任何事。   今天,刑明焕所说的一切,和他当年笑嘻嘻同刑明焕说的并无差别。   “你要是犯案,我会抓你,然后等你出来。我不会告诉你任何有关于案情的事,我不会救你。但这才是救你。”   六年以后,变成了刑明焕对他说这句话。林在云伸手进口袋,摸着IC卡,心里沉甸甸,却也松快了些。   如果他真的凝视深渊,越陷越深,没能守住本心。好像也没有那么可怕。   他摸出IC卡,穿过条街,进了电话亭,插入卡,拨通号码。   “是我,还是那件事。对,我现在有两万块。好,公共汽车站是吗,”林在云转了转手里的钥匙,电话亭的玻璃,倒映他的脸,“昨晚的警察?放心,我们不认识,估计是路过吧。”   白沉不希望他牵涉,刑明焕也不希望他涉嫌。他明白和这些传销投机分子交涉危险,但不得不做。   与此同时。   大庆岭派出所,刑明焕再次拔开笔盖。   进来拿材料的小李最先受不了,吐槽道:“刑队,一个案情总结,您这是要写多久?钢笔拔拔合合的,到底有什么不能写的?”   刑明焕:“……”他也知道自己的行为太惹人嫌疑,“拿完出去。”   说完,他终于在案情总结单子上,慢慢写下林在云三个字。   过了几秒,他又在后面添了一句,证人。   写完这五个字,刑明焕才松了气,另起一行,把白天新收集到的线索分点写上去,开始做线索总结。   写完,他看着纸上没干的墨,很想就这样收笔。   电话响了几声,应该是短信,他没有反应。   刑明焕再次拿起钢笔,在证人后面,补充了嫌疑信息。   小李再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他盯着面前的案情总结表,仿佛要用目光划掉某些字。   “……刑队,有新线索,”他道:“1月27日晚上八点和十点,在大庆岭公共汽车站、华洋宾馆分别有两笔交易。我们最好是分两组行动。”   刑明焕吸了口气,终于把案情总结收进抽屉里,不再看了,点点头:“我去汽车站盯着,老于看着宾馆。”   打完电话,林在云走出电话亭,突然听到身后一阵鞭炮声,还有烟花升空的声音。   这才白天九点多,就有人开始放炮,连绵的噼里啪啦像是枪声,热闹里透着喜庆。   要过年了。   派出所里,刑明焕第三次出来倒水,终于,在同僚们诡异的目光下,他拿起电话,走进茶水间。   十万块……刑明焕面无表情,这个金额并不让他犹豫,让他犹豫的,是林在云要用来做什么。   来日审判庭,他和林在云一起等着挨枪子儿,倒也没有大不了。   但要是旁边还有一个白沉,那就糟糕了。 第58章 被种在边城的白玫瑰(7)   大庆岭靠近边境线, 早些年很乱。如今风貌一新,仍有尾巴没扫清,灰色势力屡屡卷土重来, 也是当地一块心病。   诈骗分子狡诈,逼得急了,还会煽动受骗民众组成人墙, 阻挠办案。   一来二去,此地症结难疏。许多干部升迁前都会调任来这里, 在政治上这叫做“援边”。   一方面,这里各项条件较为落后, 另一方面人群流动性大情况又复杂。援边干部在这里坚持半年一年, 回去之后路便好走些,也算是一种变相提拔。   这一天, 刑明焕的调任书下来,他要调回京了。   小王几个人知道后,如常地恭喜两句,也不意外。刑明焕却没表态,只点点头, 收起调任书, 接着工作。   当天中午, 小饭堂里, 小李神神秘秘:“你们猜我看到什么?”   小王很想提醒他谨言慎行, 因为刑队已经从后面端着餐走来。   然而, 小李迫不及待脱口而出:“在烟店边, 我见到林在云了,他在和前几天抓的那几个高利贷点烟,看着很相熟。那天也不知是分赃不均, 还是真闹掰。”   小李说完,见同事们都尴尬不说话,左右看看:“都哑巴了?”   “刑队。”   王密硬着头皮向他身后点点头。这种没有实据的八卦,刑明焕才交代过要肃清,现在都传到警局来了,难免刑明焕觉得他们不可靠。   刑明焕没开口,放下餐盘。   “少说几句吧……”   同僚们打圆场,小饭堂立刻静了下来,只偶尔说起一些趣事,响起一两声笑。   刑明焕压根没信。流言之利,他非常清楚。比起这种不知道润色几遍的故事,他自有判断。   直到他撞见林在云,穿过一条巷子,在彩票店的街上,到处是无处可去的年轻人。   青年乌发披到肩,白衬衣,微微卷到袖口,神采微笑,顾盼间,正和旁边人说话,手指间玩着牌,好一副赌场得志模样。   刑明焕原本平静的脸,瞬间变得阴沉,却仍旧不动,立在电线杆下,望着他们。   有人正和林在云几人宣传着考察项目,林在云也是感兴趣地点头,示意往下说。他唇红齿白,又难得笑模样,很快又有几个人凑到边上,三三两两听。   然后警车就开了来,鸣笛声里,一帮人一窝蜂往外面跑。   刑明焕脱下大衣,罩在他身上,抓着林在云往巷子里面走。   后面警车声越来越远,有人在喊“那几个人,站住”,身后面熙熙攘攘……不等他说话,刑明焕就松了手。   林在云踉跄了下,还没发难,先听刑明焕冷笑了声。   “不谢谢我?”   “谢你什么?”林在云淡笑下:“我又不怕被抓。”   刑明焕一腔怒气,对上他清亮的眼,又一丝一毫冰消融解。   “我是没有想到,”刑明焕道:“原来所谓传销手段,如此厉害。能让你也受影响至深,还是因为,那个姓白的?”   他的语调太冷,完全不像是前几天还故作平静,多少有些失分寸。   林在云不明白他的用意。   要是嫉恶如仇,没必要帮他,要是存心包庇,现在更不必追问。他看着刑明焕。   “刑明焕,”林在云声音变低了,好像在迟疑,“你……”   但很快,皱住眉,接着说:“别管我。”   刑明焕望着他,街外是凛冽冬风,降温以来,街上人就变少,只有一帮仗着法不责众的人,还在发不法的传单。   这些人是谁都无所谓,怎么能是他。   “你怎么能……”刑明焕声音滞住,没往下说。   林在云的面目和六年前并无多少更改,一瞬间,好像六年前那个意气飞扬的少年,又在眼前。   旁边老旧街道飞快褪色,变成大学的银杏树,录像店,少年拿着碟片,转头喊他:“等穿上警服……”   那一天,刑明焕被逼着也发愿,等到将来,他成了大法官,就算林在云有一点点违规,对犯罪分子没有很客气,也一定找出司法解释,规整善后。   “我怎么不能?”林在云说,“我一直金钱至上。六年前,你不就知道了?”   旧日场景霎时消退。刑明焕没有声音地看他,他又低头看手里的牌,眉目极清极妍,果然适合这种纸醉金迷。   “我是不该管,”刑明焕说,“不光是现在。我一直不该管。”   他的眼睛里仿佛有把剑,林在云一对上,便觉被刺了一下,心里冒出涩意。六年前的伤口还没结痂,苦水流到今天。   “是你纠缠不放。”   这关头,林在云只能找够伤人的字眼,掩饰退意,“不要说得像你六年难忘,口口声声是我要走,那是为什么?你说对了,因为你无能为力。”   刑明焕沉默看着他,一字不发。   他便知道得逞,果然这件事是刑明焕痛点,吵架时,威力太大,肉眼可见,刑明焕神色变得难看。   “你放弃家业,不要仕途,要和我在一起,你觉得你很伟大?”林在云笑了声:“算了吧,我听着都头痛,要和你平凡琐碎过一辈子,还不如和老东西睡。”   “够了。”刑明焕终于开口,“你至少给自己留点……”   “什么,体面?尊严,”林在云冷冷道:“我看是你生在官宦家,高来高去,不知道民间疾苦了。你以为没有钱的生活,有尊严吗?你以为你输给白沉,是因为这六年吗?”   他苍白的脸上微微一笑,微微泛乌的唇畔,瞬间多了个梨涡:“其实你六年前要是说,你将来这样的前途光明,才刚毕业,就连援边镀金的机会都能轮到,我未必不肯和你在一起。”   刑明焕面色愈听愈寒,竟笑道:“那你应该告诉我,是为了不影响我,才离开学校。或许六年后今天,我还够蠢,上你的当。”   林在云叹口气:“我还真想过,不过又想到,你怕是早八百年就见过同样的把戏,我火候太差,骗不到你,还不如什么也不说,叫你始终半信半疑。你看,现在,你不就放不下?”   刑明焕眼底没有了笑,少顷,淡淡说:“我们现在都不太冷静,我先送你回去。”   “你失魂落魄是你的事,别拉上我,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林在云说。   “其实老实说,要是能重头再来,我当初一定好好和你在一起,也许几年以后,你升任,我也还能满口理想正义,目下无尘。可惜,事已至此。我只有自己给自己挑一个富贵的人生。”   林在云一口气说完,转头要走,又被紧紧抓住,他不回头,去拽刑明焕的手。   刑明焕道:“既然你是这么想的,现在也还来得及。”   林在云道:“你说什么?”   刑明焕说:“你的目的我已经明白了。钱,你知道我不缺,权,你似乎也看好我。只剩恋爱不稳定的风险,我可以请一周假,先去国外财产公证。你不必大费周章,和那些人周旋。”   林在云几乎要笑:“你让我现在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过,重新和你在一起?你好耐性,我可丢不起这样的脸。我是做错了决定,但我不后悔,我们已经完了,我不打算负愧重来。”   “我也没有让你负愧。”刑明焕说:“丢脸?和我在一起,比你刚才做的事更丢脸?”   他语气太平静,以至于林在云维持不住镇定,掰不开他的手指,只能疾言厉色:“松手,刑明焕,不然我报……”   刑明焕单手摸出电话:“报警吗,现在就打给我吧,也省了小王他们时间。”   【我当初就说这个任务目标不能当警察吧,婚后吵架的话,他又能背法条,又能拿手铐,攻击力点满了,防不住】林在云唏嘘。   系统:【什么手铐o.O是正经的那种吗】   林在云吸了口气,“你够了没有?你愿意,我不愿意,我们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和你在一起,我怕我累的很。”   刑明焕好像还要追问,林在云终于说:“看到你,我就想到六年前的事,我好不容易忘记了,放下了,你能不能不要总出现,提醒我,我曾经有过那么难堪的时候。我躲得这么远,为什么还要碰到你?”   他说得斩钉截铁,刑明焕终于慢慢松开了手。   林在云不知道自己走出去多远,兜兜转转穿过十字路口,路过卖糖葫芦的摊贩,他停下来买,周围车来人往,冬日的寒风把所有人变得臃肿,他才发现自己还披着刑明焕的大衣,因此不冷。   他蹲下来,抱着手臂,克制自己不战栗,买糖葫芦的大叔给他串好,送到他手里。   酸酸甜甜的山楂果在口腔里咬开,给他恢复了气力,眼前的世界从昏昏晃晃又变得有色彩。一支支红彤彤的糖葫芦在玻璃里面,转着,拉着糖丝,玻璃外映着他愈发乌的嘴唇,发白的脸,和没有表情的眼睛。   神话故事里说,人死后无论变成神仙还是变成鬼,从此都没有眼泪。这就是阴阳两隔,少牵绊,断情丝。   他和刑明焕,不相干最好。   白沉从书店买了本《参考消息》,夹在手里,笑眯眯走出来,远远的,就看见一个人蹲在糖葫芦架子边,闷不吭声吃着糖葫芦。   白沉踌躇了一瞬,便走过去,近了之后,就看到林在云脸上一行泪,刚好滚到嘴唇边,被他轻轻抿掉。   “苦不苦啊,”白沉跟着他蹲下来,伸手抹掉他脸上泪痕,“这个季节的山楂涩。”   卖糖葫芦的大叔:“去去去,别乱说话,影响我生意。”   林在云本来冷着脸,忍不住笑了,然后面无表情看着白沉。   白沉摸摸鼻梁,不禁反思今天出来有没有好好梳头,衣着是否帅气逼人……   “有什么好哭的,”他神神秘秘压低声音,不让摊主再听见,“山楂不好吃没关系,我请你去吃山孚。”   林在云伸出手。   白沉:“?”   “请客就免了,钱可以给我。”林在云说。   白沉嘴角抽动,无奈拿出身上剩下的钱放进他手心,“高兴了吧?”   林在云也不回答,将钱塞进口袋,手却摸到口袋里一张纸,放得很浅,应该是刚刚刑明焕抓住他时,塞进来的。   传小纸条这种小学生才会玩的恋爱把戏,林在云早就不吃这套。   白沉假装不经意地道:“我听那几个混混说,你不怎么花钱。是……”   “攒钱买房。”林在云说。   白沉勉强能接受这个解释,但仍旧奇怪:“还没有够?”   最后白沉还是拉着他去吃了山孚的寿司和烤肉,薄荷叶的气味提神醒脑,还很能缓解情绪。   白沉见他没有不高兴了,才说:“最近去过卫生院吗?”   林在云说:“你指哪一种?”   白沉道:“都说说。”   “药领了,心脏也检查了,”林在云顿了顿,“别的没有。”   白沉很欣慰:“继续保持,”说着,拿出一串佛珠,推到林在云旁边,“这个送给你。”   林在云说:“我不要。”   白沉:“为什么?”   林在云说不上来心里的情绪,抬眼看了看白沉,“我不收贵重礼物,麻烦。报纸上才提醒过,不要被骗。”   白沉郁闷:“我是那种人吗?”说着,他自己先默然,的确,他现在身份是诈骗犯。   吃完后,白沉坚持要陪他去卫生院买药,林在云坐在他车后面,风吹得头发迷眼睛,街景飞逝。   林在云从大衣里摸出那张被塞进来的纸,是一张紫红色的银行本票。   上面的签发日期是一天前,凹凸不平压印出金额:拾万元整。   他张开票据纸,上面淡淡油墨的气息扑面而来。街周围滚滚人声,叫卖声,包子肉香味和糖画的粘香,寒风凛冽,有人在游街走巷卖麻糖,吆喝一路时高时低。   车速飞快,白沉不得不提高声音问他:“刚才为什么不高兴?”   声音全都被风吹碎,听得断断续续。林在云说:“山楂太难吃。”   白沉佯怒说:“那我一会儿去找摊主算账,产品一点也不保质保量。”   “白沉,”林在云说:“你不要干那些事了。”   他沉默了一下,才说:“好吧,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就放过那个糖葫芦摊主。”   林在云便不说话了。   经过理发店,白沉忽然想起来:“你头发有点长了,要剪掉吗?”   林在云道:“浪费时间。”   白沉却停下车,扭过头笑嘻嘻地说:“你还年轻,正应该多浪费时间,虚度光阴,平安快乐到五十岁,再去忧愁人生。好,决定了,去理发。”   林在云拍掉他伸过来的手,没有好气:“那你还征求我意见。”   白沉一本正经:“你提建议,我负责决策,这样看起来民主一点。另外,我有事情要问你,卫生院那里不方便。”   林在云心里一动,对上他的眼睛,果然在里面看到一丝异样,攥着银行本票的手指紧了紧,一时没能说出话。   白沉一眼看出他的心虚,也没多说,带着他,进了理发店。 第59章 被种在边城的白玫瑰(8)   “别挡着光。”初见时, 这是林在云和白沉说的第一句话。   白沉笑眯眯道:“这路又不是你造的,凭什么管我?”   林在云憋着气,再想想, 他说的也是,自己抱着书挪了个位置,继续坐在录像厅外, 看正在放映的《无间道》。   白沉还等着这个看起来冷漠倔强的少年回嘴,毕竟几个混混都说, 这家伙怎么都赶不走,老是待在这里, 他们的“事业”都被耽搁, 吸收群众入伙交钱的速度,慢了许多。   白沉准备好了威逼利诱十八般方法, 人家却压根不搭理他。   他只好跟着坐下,说:“这里危险,有很多不法分子。”   “比如你吗?”少年棉布衬衣,乌黑的眼珠明亮,嘴边带点笑, 嘲讽一样, 平静地看了眼白沉。   白沉很坦然地给他看。   林在云感觉自己的嘲讽没到位, 还让对方莫名爽了一下, 又闭上嘴, 转回了头。   “你多大啊?”白沉没得到回答, 换了个问题:“来大庆岭没几天吧, 这里的情况,你还小,不懂里面水深。这样吧, 你叫我一声哥哥,我帮你找个落脚的地方。”   1993年1月份的冬天太冷,暖气没供应,街上随处可见裹成球的行人。酒却卖得好,因为酒精能带来些许热量。   白沉也抓着罐啤酒,好说歹说劝了半天,感觉舌头都要冻出冻疮,林在云才静静看他半晌。   白沉怕他开口就是拒绝,掌握谈判精髓,缓兵之计:“不急,我认识这家老板,你要进去看一会儿吗?里面暖和。”   林在云才点头。   白沉撑着手在前面,和录像厅老板边说边笑,余光见林在云坐在椅子上,托着下巴,放映幕布不算大,周围没有别的客人,隐隐听到什么“一人做事一人当”。   老板说:“换了个碟,动画片,他要是不喜欢,这边还有别的,叫他来挑挑?”   白沉道:“用不着,小孩子就该看动画片。”   老板笑笑,点燃一根烟,“最近怎么样?”   白沉伸手,从老板烟盒里自己拿了一根,又拿起打火机,目光仍然落在林在云那里:“还好,抓了两个‘经理’……本来组织已经让我告老还乡了,不过手痒,见义勇为上了回报纸,那边来人联系我,为了不打草惊蛇,只能回去接着干。”   录像厅老板笑笑:“找借口,你是自己想干。”   白沉转过头:“你方不方便养小孩?这一带……不大安全。要不是我得到消息早,刚刚好,他撞在我管的这一片,啧,不知道有多惨。通融一下,给他找个地方。”   “不是我不帮他,”老板说:“我问过,他没有身份证件,万一是逃犯呢?”   “他才多大啊,能干什么。”白沉不以为然:“不帮算了,我自己想办法。”   说着,他大步走过去,抓住椅背,林在云回过头,看着他。   “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乌黑的眼珠淡漠,没有情绪,闻言答:“如果是交朋友,你应该先自我介绍。”   白沉哑然,颔首:“我介绍过了呀,你可以把我当哥哥。”   林在云懒得理他,他又笑眯眯道:“叛逆青少年?学美国电视剧离家出走?哟,还瞪我,看来被我猜对了,我现在就报警,让你家里人来找你……”   “林在云。”少年不情不愿说了名字。   白沉想摸摸他的头发,被他躲开,没揉到,若无其事收回摸空的手,“正好,我独来独往,也没什么家人,看你挺顺眼,要不你就跟我走?”   “不用管我。”林在云说:“我自己……”   “说说怎么才能管你,”白沉说:“万一我能开出你拒绝不了的条件?”   “你要拐卖人口吗。”林在云问他。   白沉低下头,他面前的报纸上,果然写着警惕拐卖人口的大字新闻。   白沉还没有自辩,林在云就道:“记得把我卖到好一点的地方。我现在卖相不好,你可以花一点小钱,把我先打扮一下,市场价应该会更高。”   “好主意,”白沉顿了下,一笑,再伸手,这次摸到他的脑袋了,头发柔软,但是后脑勺的头发硬硬的,有种桀骜不驯的感觉,“这么冷的天,不想冻死你的话,是得买件棉袄。”   “那不好看。”林在云还好心给他分析怎么提高单价。   白沉道:“你是行家还是我是行家?你懂还是我懂?”   林在云便默然。   在附近的衣帽店买了两件冬衣,林在云故意又挑了好多件不同的款式,他不懂品牌,但衣服上贴着售价,便净选贵的,然后转头看白沉。   白沉耸耸肩:“怎么了?不够吗,街对面还有一家。”   他便静了下,笑笑:“这些……”   店主竖起耳朵,已经准备算价格。   “都不要。”林在云道。   白沉:“那都包起来吧。”   少年衣服换了,看起来总算没有那么单薄。白沉很满意,虽然才从任务里拿到的钱,已经花掉一小半,他倒也还能接受。   多少年和人和鬼打交道,白沉看得出来,林在云根本不相信他,故意和他唱反调,是在试探他,怕他是坏人,想要激怒他。   对付这种叛逆又防备心重的小孩,白沉自有节奏。   到了挑鞋子的时候,少年这里不满意,那里不满意,白沉一皱眉,他就说:“那你别管我,衣服钱我会还给你。”   白沉听了就头疼,只好由他去,就这样逛到半夜里,林在云才说:“你呢,叫什么名字?”   本来不该说的,但当时白沉陪他逛的头昏脑胀,脱口而出:“白沉。”   说出口,收不回来,对上白沉后悔的眼睛,少年笑了笑:“那你卖了我,我找到警察局就知道报谁的名字了。”   白沉张了张口,好气又好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好了,哪个人贩子陪你浪费半天时间。你最好不要和别人提我,很麻烦。”   天也晚了,白沉就拎着林在云去找住的地方。   他自己住的地方鱼龙混杂,过阵子,又要坐火车去境外,不可能拉着林在云一起,只能连夜找租房。   走了几条街,才找到中介还有空的房,而且不要身份证件。   白沉叫了车子,把衣服鞋子送回来,把林在云塞进屋里,说:“学生仔,你可能会奇怪,世界上怎么会有好心的大人,其实……”   “不奇怪,”林在云说:“我已经明白了。”   “什么?”这下成了白沉好奇。   少年很肯定,笑了笑,脸边露出个梨涡:“你看上了我的皮相,准备睡我,然后卖掉我。”   白沉无力摆摆手:“不要看几部美国黑.帮片就自认为很了解社会黑暗。”   这天之后,大庆岭第一个百货商场开业,白沉挨不过林在云反复提,只好和他一起去。   商场为了打响宣传度,还打出泰国人妖表演之类的噱头,听着台上那个“人妖”举着喇叭喊“可以抽一个人上来摸一下胸”,白沉扭头,见少年脸色不太好看。   “不要太纯情。”白沉说:“你自己要来,让你看,又不高兴。”   林在云没说话,只是垂着眼睛,往里面走。   买了些家具,白沉喊了几声,少年仍然在出神想着什么,漂亮的脸淡淡没有表情,在百货商场玻璃折射的阳光下,他看起来更加苍白。   “林在云,”白沉不确定地喊他名字,“怎么一直看那个照相馆,想拍照了?”   林在云嗯了一声,没有多说。   直到后来,白沉才知道,他当时是怅然若失。   一个年轻有理想的学生,发现了校领导侵害其他学生,拍下各种照片,自然是要深入虎穴,获取证据,然后向上举报,警匪片电影里,经过一番斗智斗勇,正义战胜邪恶。   可惜,他把自己搭进去,白白牺牲,校领导只停职两年,什么也没换到。   林在云来大庆岭的第一天,就遇见了白沉。   用白沉的话说,他当时愤世嫉俗,又消沉厌世,看起来好像死在哪里都无所谓。好像对这个社会全然失去信心,对世界悲观无比,实在负愧少年二字。   此时,六年后的理发店里,白沉按着林在云,非要老板替他剪掉太长的头发,还强调:“越短越好。”   林在云抵死反抗,被白沉不民主地镇压,不容他拒绝。   “这种披肩长发是哪里来的小资颓废风格,你这样的年纪,应该更锐气进取,好了,你审美不行,听我的就好。”   林在云含泪摸着被剪短得乱七八糟的头发,叹了口气:“你到底要问我什么?”   “你是不是和那些人接触了?”白沉给理发店老板一些小费,示意对方可以去外面休息。   看着老板走远,才接着说:“谁忽悠你的?算了,我就直接告诉你吧,那些混账说的什么国家项目,都是骗你的,你缺钱不会是‘投资’给了他们吧?”   白沉怕林在云觉得亏钱不安,转开这个话题:“今后离那些人远点,就当花钱买平安。大庆岭这两年安全了很多,他们要你去火车站的话,你不要去,更不要跟他们去境外。”   林在云不意外他收到消息,黑沉沉的眼珠望着他。   白沉道:“六年你都没有上当,为什么最近……”   林在云轻声说:“原来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白沉扯出一个笑:“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管。”   他现在最后悔的就是,六年前被林在云问出了名字。   林在云却很安静,完全不像两年前刚知道他做的事,反应激烈反对,此刻,只微微点头。   “那你也不要担心,”他平静说:“我没有父母,能对自己负责。你能做的事,我当然也能做。”   白沉冷冷道:“不是谁都能干这一行,你小心死在境外火车上。”   “那就死掉,”林在云说:“这两年,我一直很困惑,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坏人?好人?也许一定要我亲眼看到,才有答案。六年前我本来也会死,要是当时我死了,是不是你还不会做后来那些事?”   白沉不想听到他提那件事,神色一下子冷了,好半天,才道:“和你没有关系。等一会儿去卫生院,我会查你的就诊记录。不要让我发现,你又做出那种事。否则……”   “否则怎么样?”他叛逆,反问。   白沉面无表情:“否则我就把你卖掉,关在小黑屋里,限制人身自由。”   白沉说得凶巴巴的危言耸听,林在云却笑了一下,噢了声,“原来你是坏蛋啊。”   “现在发现也晚了。”   白沉说完,就见门外面,理发店老板怀疑看着他,似乎在思考要不要打报警电话。   林在云慢悠悠道:“没关系店主叔叔,我自愿的。”   白沉:“……够了。”不要给他越描越黑。 第60章 被种在边城的白玫瑰(9)   捡回去一个叛逆少年, 白沉不是一开始就很上心。   说白了,他忙得很,忙着生生死死, 生在大庆岭这一带,风土人情,栽培出的人才, 注定不会太心思细腻。   没两天,他就打算动身离开。   谁知道当天, 少年上吐下泻,白着脸倒在屋子里。白沉来时, 还以为是有人来找麻烦, 送林在云去了当地卫生院,就气势汹汹准备找人算账。   结果洗胃后, 医生摘下口罩,对白沉说:“是家属吗?这位患者不是第一次自伤,我们想了解一下情况。”   白沉怔住,满头雾水地跟着去办公室里,听他们说, 原以为是家暴, 不过目前更倾向于是患者自身行为, 不然的话, 他们也不会和白沉多说, 直接就报警去了。   白沉道:“不太可能吧, 我懂, 忧郁症嘛,国外有这个概念,但是他……我弟弟他平时没有这个倾向啊。”   医生和他交流了一段时间, 最终也没下定论,只是让他们兄弟多相处,没什么事的时候,一起吃吃饭,出门唱唱歌。   白沉露出头疼表情:“医生,等一下,我是真的有事……”   医生写完开药的单子,就说:“那叫他同学来,哦,对了,卫生院设备有限。你们什么时候有空,可以带他去查查心脏。看着有点奇怪。”   白沉苦笑。   他不是没有问过林在云家庭关系,在这里有没有朋友,有没有同学。林在云会回答他,但是每次回答都不一样,显然是胡编的。   “我知道了。”白沉叹口气:“先这样吧。”   出了卫生院,林在云一副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卫生院工作人员给他魔方玩,他专注尝试,乱七八糟的色块,慢慢变得有序。   白沉扯住他的后衣领,他也毫无所觉,继续转最后一面花色,脚步还在往前走,原地踏步。   “红灯。”白沉提醒。   林在云这才抬头看面前,啊了一声,说:“不好意思。”   白沉毫不留情,没收了还剩最后一面的魔方,故作严肃:“家里人怎么教的?走路不要分心。”   少年点点头,倒也不反驳,只是继续看着面前的红灯,漂亮的脸上淡漠没情绪,甚至连这个年纪的叛逆,也不见多少。   “有没有什么心事?”白沉也这么旁敲侧击问过。   少年便面露一丝踟蹰,半带惘然,然后摇摇头。   白沉当然相信,更觉得庸医害人。渐渐的,林在云头发长了,白沉带他去剪头发,他却拒绝:“麻烦。”   1993年,国内经济转型,各行各业迎来巨变,被按了快进键的时代里,他慢悠悠的,好像随时要被抛在时代浪潮的后面。   饶是白沉这样粗心,也觉得这个才十几岁的少年奇怪,身上没一点锋芒锐气,比垂暮老人还沉默。   “不行,必须剪。”白沉不由分说,立下决定。   林在云便妥协:“我自己剪。”   白沉看他绑头发也乱七八糟,于心不忍,替他将头发用温水浸湿了,对齐,咔嚓剪断。   水盆里,水和光映在他苍白的眉眼间,白沉想到某种石雕,也是这样,摸起来冷冷的,被打磨得无比光滑,看不出原本棱角,浸在水中,毫无生气。   他自己攒了些钱,拿去做了点小生意,本来准备留着,但路过大庆岭新开的蛋糕店,还是买了个蛋糕回来。   白沉问:“今天是谁的生日?”   “没有谁。”林在云说。他握住双手,放在膝盖上,似乎想要为谁祈祷,却觉得赧然,最终,只静静看着蜡烛被吹熄。   远大的前程,光明的人生,是他的前半生。他一腔意气,去对抗强权,却被巨浪打到滩头,神话里,神仙爱上人,被抽去仙骨,从此只做凡人。   白沉问他过去的事,林在云并不是故意不说。只不过,说出来难免有后悔嫌疑,难免白沉要同情他。   但他并不后悔,所以无话可说。   这半年,白沉安顿着他,无暇去“兼职”,后来才知道,那阵子诈骗团伙正在严查,要抓住是谁踩点,往外送消息。他忙着“照顾弟弟”,躲过一劫。   这些事,白沉当然不能告诉林在云。当夜,白沉来看他,抽着烟,静静想着事,林在云也不打扰,趴在桌上翻书。   “你是不是知道,”白沉说到一半,又觉得自己想多了,这种猜测太可笑了,便改口:“算了。小云,我要离开一段时间。”   林在云抬起脸,看着他,嗯了声。   这样一个半大学生,白沉不信他能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白沉也是觉得巧合,林在云这里拖延着,他刚好避开危险,难免会往别的地方猜测。   “按道理说,我应该先帮你找到家人,”白沉说:“只是事急从权,我要是不去,大概会出很多坏事。”   少年难得对他露出一个笑脸:“去吧。”   白沉受宠若惊,摸了摸脸,怀疑是自己今天格外英俊。   这一走,就是大半年。   在境外,白沉向来不插电话卡,免得被监听,也是为了其他人安全。   直到中秋节这天,他鬼使神差的,摸出IC卡,纠结盯了半天。   插卡有风险,他靠着谨慎,才能干到今天。从前,他又没牵没挂,没有谁要联系,干这一行最合适。   最终,白沉还是背着人,找了个隐蔽地方,插上IC卡,准备给林在云打通电话,说声节日快乐。   他才和国内的老谢里应外合,送回去两个被骗的年轻人,白天的惊心动魄褪去后,心脏却在此刻,越跳越快。   电话开机,跳出来十几通未接电话,都是陌生号码。白沉回拨,是卫生院。   “哦,是病人家属?我们目前正在尽力抢救……”   坐在回国的车里,白沉不停打林在云的电话,一直忙音,一直是冰冷的机械女声,然后骤然自动挂断。   为什么不接电话?他想要听听他的声音,想要说真对不起这么久一直没有再联系,想要听他说买了什么书,最近又去录像厅看了什么碟。直到最后,电话没有电,黑了下去。   白沉那一刻才知道,世上的酷刑,并不是子弹穿膛。而是爱上一个人。   那天,电视上放着新闻,某某大学教授复职,仍兼任院长,前妻死后,又娶新人。受害者们的声音穿不透媒介,森森白骨,未见哀哭。   下了大雨,整个大庆岭冷得不行。   一整个晚上,白沉握着奶奶留给他的佛珠,从来没有信佛的人,也不能不祷告,将他幸运到今天的平安,都转送给另一个人。   沿路的红灯路灯,雨里变成一只只通亮的眼睛,幽幽湿湿盯着他,看他冒着大雨下了车,手里紧紧攥着关机了的电话。   直到医生摘下口罩,再向他点头:“还需要观察两天,刀片取出来了,我们建议是……”   愤怒要到劫后余生才能涌出来。   白沉一直等着,等他醒,然后质问他。等到第三天。   他醒着,看着面前的宣传画,在宣传经济,宣传新上映的美国电影,像看无波水面,没有一丝一毫兴趣。一双亮如星的眼,深如黑渊,毫无波澜。   白沉不说话,坐在边上。他也没什么要说的,只是看了看白沉。   白沉给了他三分钟,来说说发生了什么事。他不说,白沉就要开口。   “你觉得我什么都不懂吗,”白沉说:“的确,学术上的东西,我并不太明白。忧郁症之类的词,我也是瞎听别人说的。但是有一件事,我很清楚,如果我是你,而你是我,我一定想尽办法活下来。因为我爱你。”   少年乌黑的眼睛终于有了一丝波动,迟疑望着白沉,仿佛吃力地理解他的话。   “医生说,让患者为了家人努力,为了爱人积极,是加重负担,”白沉说:“可是我也想不到别的说法。因为如果有人告诉我,为了你活着,我一定加倍生活。为什么,你不是。”   林在云安静听完,才说:“不好意思,麻烦你了。我也不知道怎么……”他说着说着,止住声音。   因为其实他知道的,他羞于启齿。   白沉想起来有一回,林在云削苹果的时候,割伤了手指,伤口很深,他都吓了一跳,林在云却没流露什么异样表情,止住血,继续咬着苹果,看连环画书。   白沉扪心自问,就算自己铁骨铮铮,也不能那么平静。   但是此时,少年眼睛里滑下来两行眼泪,很快止住,始终克制的淡漠情绪,露出激烈。   “我只是有点后悔。”   白沉问:“什么?”   林在云也自问,后悔什么。   重来一次,他要不要痛惜前途,装聋作哑,任由受害者的哭声充斥耳膜,还能专心学习,攻读学位,实现梦想,穿上警服。   那他还不如永远不穿这身衣服。即使没有这么做,林在云很确定,这样做,他才会永远后悔。   “后悔,”少年脸色慢慢苍白,眼睛却愈来愈明亮,那并不是希望的明亮,而是被点燃的情绪,“明明利刃在手,没能杀死恶龙。”   他本来有机会。在那个老东西色心起时,干脆一刀捅死这个人。可是学了十几年律令法治,他选了一条更曲折的道路。   他后悔了,后悔装作一切尘埃落定,后悔又一次忽略那些已经发生的事,后悔这样苟且着活着百年后带着一双双喊冤的眼睛死去。   “我曾经有机会,可我什么也没能做到。”林在云声调平静,眉目亦不动,看着白沉,“为了不面对这些,我一直告诉自己,尽力了。”   直到那个新闻报道,他才知道,其实他错失良机,所谓的牺牲,完全没有用处。为了苟活至今,他逃避面对事实,这样自欺欺人,胆怯的自己,更让他厌恶。   白沉深深看着他,道:“那就再来一次啊。”   “已经没有机会了,”他紧紧盯着床头柜的水杯,“那时候我是他的学生,我能靠近对方,那时候我、我有勇气,我赌得起。现在我是什么,我有什么?有些事,有些武器,只有那一瞬间的机会。”   ……   回忆帷幕拉上,林在云阖上眼。   白沉正在笑眯眯和医生打探,得知林在云这阵子的确有按时体检,好好吃药,心脏问题也有缓解,说:“多谢你们。”   林在云从口袋里又拿出那张银行本票,静静看着。   刑明焕不知道,他害怕面对的,是自己的胆怯。   如果是六年前的林在云,就算是要解救人质,也一定不会向犯罪分子低头妥协。现在,他却打算交所谓的人头费赎金,换一个平静安稳。   白沉给他买完药,转回身来,满意打量他刚剪的头发,短短的,露出尖尖的下巴,和一双黑眼睛。   “锐意进取,这才是少年。不要老是懒懒散散的,”白沉念叨,“我不在的时候,也要多去剪头发。”   林在云道:“十几岁才是少年,我又不是。”   白沉没想到时间过的这么快,感叹了两句,也就没再多说,带他离开。   出了卫生院,立刻就有人凑上来给两人发传单。   “兄弟,要不要了解一下我们这个1031阳光工程?只要缴纳200块人头费,就能当业务员,下岗不要紧,国家扶持新经济,万人创业奔小康……”   白沉冷了脸,伸手要拦,林在云却接了过来。   那张传单印刷粗糙,上面的字一堆错处,以他的眼光看,当然知道什么国家项目,都是这帮骗子唬人的幌子。   他静静地认真地往下看完。   那个中年男人还以为他有兴趣,更加热情地给他介绍:“我们这个和其他会不一样,是真心想带大家发财的,只要干活勤快,还能当小组长,兄弟,现在没钱不要紧,我给你介绍个门路,能借钱,你先借两百块入伙……”   林在云读过书,当然不信这个。但是这里是大庆岭,这里识字普及率,近年才提上来。这里一辈子背朝黄土,一到冬天,庄稼都长不出来,这里太穷了,这里离京城太远了,人们能听到的,能看到的,就是眼前这片,铅灰色的天。   就像那年大学里,所有人的眼睛,只看到他狼狈被捉奸在床,只听到那个老东西说是他蓄意设计,他贪慕虚荣,他妄图挑战权威。   他竟然指着那个素有清名的副院长,说对方不是什么君子,而是侮辱学生的禽兽。如果权威这么容易就能被挑战,世界上哪有绝望。   林在云道:“这是骗人的。”   那个中年男人脸色一下子变了,涨红了脸,愤怒地抢回传单,“你这个毛头小子,胡说什么,这是我们的事业。”   他还是说:“你看这个国徽标志,印反了。而且如果是国家项目,不可能这样满大街传。”   中年男人差点要打人,被白沉往外推了一把,还在吼道:“我看你们面善,好心带你们发财!”   白沉回过头,安慰道:“你别理这些人。他们什么也不懂,你给他们解释也没用。”   林在云却没有难过,也没有生气。他捡起来地上掉的两张传单,上面沾了泥土。   到今天,他才清清楚楚看人间。不是那么澄澈到毫无脏污,眼前这张满是错漏的粗糙印刷纸,才是大庆岭大部分人的人生。   “白沉,”林在云说:“我不应该说你。也许有些事,不怪你。”   白沉默然,只是道:“这些事你不要管,大人的世界很复杂很险恶的。”   林在云点点头:“你放心吧。”   白沉狐疑,看了他两眼。他让他放心的时候,白沉最担心。   林在云无辜地对上他的视线,仿佛六年前干出一堆激进行为的不是自己。   白沉:“这样装乖才让人不放心。”   林在云见不奏效,才又恢复往日表情,“那你接着瞎操心吧。”   白沉:“……”不是,就算他不信,能不能多演一会儿,这样装都不装了,他很伤心啊。 第61章 被种在边城的白玫瑰(10)   三十年来, 大庆岭最乱的地方,就是公共汽车站,还有现在的火车站。这里人流量密集, 各行各业鱼龙混杂,管控措施不足,成为犯罪分子的温床。   得到1.27传销组织要在汽车站碰头消息后, 大庆岭派出所一直盯着那里。   刑明焕部署抓捕路线后,超绝不经意打听:“让你照看的事, 怎么样?”   小王不明所以:“什么?”   刑明焕面无表情,半晌, 什么也没说, 只摇摇头:“算了。”   小王恍然大悟:“你问小林吗?他一切都好啊,我看他成天悠悠闲闲的, 和别人说笑,精气神也不错。没必要烦他,就没盯着了。”   刑明焕点点头,视线落在面前大庆岭电子布控图,脑海却放空着。   那天被林在云数落一顿, 他在最初的恼火失望后, 再接再厉, 差不多回过味来。   抛开个人感情不谈, 在看人这方面, 心理侧写课程, 刑明焕也从未失手。   六年前, 他被愤怒冲昏头脑后,仍然想要和林在云在一起,难道就光是因为爱?实际上, 他心底里,说不定一直在等,等林在云给他一个解释。   刑明焕自知,他对这个人的滤镜太大,难免不客观。所以他也找过警队的老前辈,虚心求教。   “一个人可以变化很大吗?以前很正直很温柔,现在很冷漠很毒舌还很堕落,和诈骗犯搅和在一起。这个人会不会是在刻意周旋,套取他们的犯罪证据?”   老前辈:“谁?”   刑明焕:“你别管。”   老前辈:“……是有可能的,我们大庆岭上一任所长,以前也是个人物,拿到过奖章,和犯罪组织斗争了半辈子,最后陷得太深,成了犯罪分子的保护伞。”   得到了如此宝贵的意见,刑明焕才醒悟——警匪斗争不能靠老经验,这种前辈的话也不可信。   林在云也觉得很怪。   他住处旁边老有几个小警察下班闲逛,搞得很多混混不敢来,他的小生意很久不开张,连传销的那帮人,都明显犹豫起来,和他接触时,都敷衍很多。   毕竟自从刑明焕来了之后,大庆岭从严办案,不能跟以前似的明目张胆。   难道这是在保护他?林在云觉得不太像,因为他的收入锐减。   显然,刑明焕在报复。   除夕之前,一月二十七日到了。   林在云没动那十万元,只把自己攒的钱兑成票。   临近年关,公共汽车站一堆回乡过年的人,疲惫的脸上看不出多少年节的喜意。   林在云围着围巾,挡住半边脸,只露出一双平静的眼。很快有人上前,问了他两句话。   他道:“买他回国的护照和所有证件。”   那人笑笑:“这事我决定不了。而且白哥在外边干得好好的,莫名其妙回国干什么?回来坐牢啊?国内的人又不懂,以为我们在犯罪……”   “难道不是?”林在云打断。   他的确准备和这帮人耐心交易,按他们的规矩办事,十万元一个人头。可是他不想听这些人的辩解。   那人耸耸肩:“你人都来了,要不要上车,跟我们去看看?免得你把钱给了我,心里头不踏实,不放心。你亲自来盯着,我帮你和经理他们说说情,开除白哥。”   林在云没忘记白沉的嘱咐,摇摇头:“我不和你们走。你们最近业绩不怎么好吧,一个人十万,还不够赚吗?”   “怎么,怕我们抓你干违法的事?”那人一笑,露出白牙齿,林在云才发现,这个说话油里油气一副早熟模样的人,也就二十岁的样子。   林在云还没说什么,他就说:“你不是在公安里有人吗?真出了事,一个电话,还不把我们老窝都捣毁了?谁敢动你啊祖宗。”   林在云寻思了一下,他竟然是有后台的人?哪里来的谣言?   “行了,车要走了,你不愿意的话,我就走了,”那人说着,看了看手表,“你的钱,我交给老沈了——你不用担心我跑路,我老家都在这里,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林在云点点头:“不担心,你要是跑了,我就找白沉。”   那人露出一副牙疼表情。   又想说什么,说:“有件事,我看你搞错了,我们业绩好得很。国内经济不好,我们才有钱赚啊。”   “这种钱也赚……”林在云顿了一下,垂下眼,没说下去。   这人倒不生气,笑嘻嘻的:“怎么了?当初祖宗你刚来大庆岭,就被人抢了钱和电话,要不是白哥瞅见了,领你走了,你现在还活的下来?现在,你教育谁呢?这个世道就是这样。”   林在云没有反驳,只平静看着对方。   他莫名生气,又瞪了林在云一眼,才扭头要跑去上车。   身后面,林在云说:“我跟你们去。”   他慢慢顿住脚步。   “算了,”他叹了口气,“车上没位置了,滚吧。”   林在云道:“不远吧,几个小时?站着也行。”   “别,”那人撇嘴:“看你也不像能挣钱的,去了也没用。留在这里过你的安生日子。”   “不是你要我去的吗。”林在云莫名,“反悔了?”   那人气极反笑,想说他不识好人心,沉默了片刻,才说:“我怕白哥知道了,真能打死我。”   “既然是带我发财,”林在云说:“他有什么好发火?”   青年眉目清俊,红色的围巾掩盖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乌黑明亮的眼,即使是这么俗气的话,他说起来,也轻描淡写,仿佛在说解题思路。   王五翻了个白眼:“你这人,怎么听不懂人话,不带你去,听不懂?你干不了,带着你,还浪费打点的钱。”   林在云说:“我自费。”   他仿佛明白了王五的顾虑,道:“你们干的事,我知道。我有个朋友,他叔叔就是被你们害死的。你说的话,我也不信。白沉问起来,也不算是你骗我,他告诉过我,你们那边很危险,那边的政府管不了,火拼起来,死人也是常事。”   王五越听越想笑:“知道还犯傻?这么想发财,还真是金钱至上啊哥们,那你倒是适合干这行。可惜,白哥警告过,不让我们发展你,我不敢犯浑,你找别人吧。”   林在云轻轻吸了口气,点点头:“好。”   王五往外走了几步,又停住。   一瞬间,他想起来很小的时候,他的妈妈似乎也教过他礼义廉耻,不要做对社会不好的事。   现在,他真的要上去列坝的车吗?   突然,公共汽车站人少了很多,隐隐约约,有一些便衣的人正在紧盯着他们。   有人忽然惊呼:“要跑了……”   王五紧绷的神经瞬间断了,冲着车上同伙大吼:“警察!”   “不许动!”   一瞬间,有几辆面包车瞬间疯了一样往外冲。有人鸣枪,乱糟糟的声音里,王五趁机拉上林在云,“既然你非要来——”   林在云条件反射,当场擒拿了王五。   王五:“……松手啊卧槽!”   林在云正皱眉,趁他踌躇,王五已经挣扎出来,也不管他了,自己追车去了。   但警察包围圈已经形成,王五最后还是被小李擒住,拼命挣扎,也反抗不得。   刑明焕这边懒洋洋抽着烟,听着抓捕行动顺利,大有收获。   转眼一看,一个人就围着红围巾,和一堆歪瓜裂枣的犯罪分子蹲在一块儿。   刑明焕闭了闭眼。   小李还以为他是在不爽放走了一辆车,道:“没事,整条线路咱们都看住了,顶多跑一两个,这回真是大收获。”   刑明焕揉了揉发痛的头,缓了缓,说:“没事,出幻觉了。”   他再睁开眼,凝神定睛一看,就和林在云无辜的眼睛四目相对。   眼前一黑。刑明焕咬牙:“幻觉有点严重了。”   三分钟后。   刑明焕示意旁边警员给林在云解手铐,警员道:“这不好吧?”   边上其他传销成员也嚷嚷:“对啊,凭什么?”   “老实点。”见他们要闹,警员立刻冷冷呵斥,把其中一个闹腾最厉害的押住,往后面塞了塞。   刑明焕嘴唇动了下,最后什么也没说,只看着林在云。   林在云一脸认可,故作严肃点点头:“别违反组织纪律。”   刑明焕懒得和他争辩,辩也辩不过他,前阵子那次对峙,刑明焕已深有心得,干脆眼不见心不烦,让小李处理现场。   林在云趁机和王五有一搭没一搭聊天:“现在相信我没有后台了吧?”   王五道:“滚滚滚,要不是你拉我一下,我早跑了。”   “你不能这样说吧,”林在云也很无奈,“他们明显早有部署,就算你上了车,也会被逼停。难道你们有枪?”   “没……”王五说到一半,警觉:“套话?”   “你看我像吗?”林在云笑了下,“我是真心想听听你们的财富经。”   王五这才松懈,和他嘀嘀咕咕说话,给他传授先进经验,吹嘘他们那个小组长挣了多少钱,给家里买了某地的房。林在云一脸感兴趣。   不一会儿,刑明焕又走过来,冷漠盯着王五:“别交头接耳。”   王五不敢说话了。   林在云笑笑:“那现在被抓了怎么办?”   刑明焕:“……”   王五见这个条子没阻止林在云问,大着胆子,又说了句:“你等着看。”   林在云哦了声:“看来你们经验丰富,已经有体系了。”   刑明焕忍受不下去了,对王五道:“在警察眼皮子底下传销,是怕判的不够重?”   众人安静如鸡。   大庆岭派出所非常重视这次抓捕行动,誓要肃清这里的不正之风,但警车开到半路,就有一群人挡在路中间,拉起横幅。   “活不下去了,要断咱们活路了!”有人混在人群里一边举手一边喊,“要逼死人了!”   刑明焕侧头,小李下车交涉。   眼看着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下车的几个警员显然有些招架不住:“胡说八道,不要妨碍办案!”   这话更激起千层浪,有人抓住小李的手臂:“小伙子,你真误会了,你误会我儿子的事业了……”   开车的小王:“又来这套!就知道骗老百姓,这帮杀千刀的。”   刑明焕冷冷:“闭嘴。”   被带上车的林在云:“看来有点麻烦。”   刑明焕冷冷:“你也少说两句。”   小王:……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林在云隔着车座,凑到刑明焕旁边,透过车窗看了会儿,才说:“那个穿黄色工装的,还有那个戴帽子的……”   他又指了两个,才说:“就这几个,肯定不是群众。混在里面喊口号,你审审。”   刑明焕没吭声,只眼神示意另一个警员去抓人。   小王道:“抓错了怎么办?”   刑明焕这才解释:“我也这么想,这四个人有问题。”   林在云顿了下,笑笑。他还以为要自己解释呢。   但外面情形还是愈演愈烈。   几个警员刚把那四个人揪出来,就听他们嚷嚷:“抓一人毁千户!抓一人毁千户啊!阳光会帮老百姓治癌症,扶持工人,你们就是看不惯我们赚钱!”   更是群情激愤。   刑明焕皱住眉,林在云也怔了下,下意识和他对看了一眼。   刑明焕面露微妙,有点讽刺:“……不要告诉我,你就打算信这个?入会治癌?”   林在云哽住:“你的重点搞错了吧,先把你眼前的麻烦解决吧。”   又没有真信,这个人真烦,天底下就他聪明。林在云心里嘀嘀咕咕,脸上也难掩。   刑明焕透过后视镜,一瞬不瞬看他脸上表情,嘴角慢慢勾起。 第62章 被种在边城的白玫瑰(11)   人墙战术僵持了五六分钟, 抓了几个人,才渐渐消停。这件事,没影响刑明焕, 其他几个警员却都心神不属。   大庆岭这两年经济的确不景气,时代剧变的车轮滚滚向前,毫无准备的普通人, 被席卷着抛上巨浪,百孔千疮。   犯罪分子看准了人心动荡, 才能次次得手。   不知道谁叹了口气,之后就再无声音。   “和我同居的那个人, ”林在云开口, “他的叔叔就是被泛康健康机项目,骗到了境外。他爸爸之后很自责, 觉得没看好弟弟,老是酗酒,耽误了药厂工作,下岗后,只靠他妈妈在纺织厂工作。他受不了家里争吵, 不去上学, 成天离家出走。”   从他刚开始说话, 刑明焕就抬起眼, 一开始不太爽的微妙表情, 渐渐正色, 最后才道:“这两年, 这些事不少。”   “是啊,所以我也想去看看,”林在云说:“知己知彼……”   “你读过几本兵书, ”刑明焕冷冷道:“还让你自信起来了?那么多人前赴后继没回来,你特别在哪里?”   被当头怼了一遍,林在云也不恼,“你没看过漫画书吗?主角拯救世界,自带buff。”   刑明焕嘴唇动了下,忍着没说话。   “没事,言论自由,你可以批评我,”林在云瞥他一眼,“喊抓人这么快,打草惊蛇,不就是怕我跟着跑了?”   他看的清清楚楚,就是刑明焕没忍住站了起来,其他人才紧急抓人。给前男友留点颜面,对方竟然完全不领情,老是让他没面子。   刑明焕:“你想多了。”   两人一拌嘴,其他人原本不太好看的表情也缓和了许多。   刑明焕道:“有必要?如果有些人觉得抓这帮诈骗犯于心不忍,还是脱了警服吧。不需要你举例说明,这些人害了多少家庭。”   林在云严肃:“你也想的太多。看来六年来,我们都不太了解对方,当初分手是对的。”   刑明焕神情一下子变了,盯了他半晌,转开了视线。   其他警员本来被刑队训得正尴尬,骤然听到这个大瓜,表情被砸得空白。   刑队的前任……他们目光微妙,看看林在云,又看看刑明焕,充满求知欲。两人却都没有接着说下去。   转移话题再次成功,林在云才垂着眼,静静出神不再说话。   刑明焕几乎有些恨他。谁听不出,他在故意转移矛盾,为了几个素不相识的人,拿出他们的旧情,堵他的嘴。   他明知道话题涉及此,刑明焕一定不会再和他辩,这一招百试百灵,竟成了他对付刑明焕的灵丹妙药。   既然他对这几个人都会心软,为什么却对旧爱这样绝情?   “我来审他。”刑明焕说。   林在云不可思议,指指自己:“我吗?你不需要遵守一下回避原则?”   刑明焕似笑非笑:“我们有什么关系,我回避谁?”   他既然坚持要审讯play,林在云也只能认栽,临时给自己叠甲:“警官,那我申请一下保外就医。”   “头疼脑热,感冒还是肚子痛?”刑明焕压根没信,“帮你买药。”   林在云做了个投降手势。   很快,白沉那边来捞人。   刑明焕直接把来的人也请进来喝茶,也不急着审,慢悠悠逛食堂。   又拎了一份红烧肉,才转头进审讯室,“啪嗒”一声开了灯。   林在云坐在里面,正在看桌子上的报纸,是警队统一订的法制日报,上面有些名字认识,有些名字太新,应该是新星。   他看得很仔细,透过这份报纸,看着前尘。   屋子里暗,开了灯才亮堂。林在云习惯了昏暗光线,眼睛不太适应,眯住眼,面前晃晃的花了一阵子。   “要审什么?”林在云说:“我还没来得及违反公序良俗,可以放了我吧?”   “放了你?”刑明焕淡淡,“给境外违法组织提供资金算不算,够关你多久?”   林在云笑笑:“我有苦衷的警官,真没违法……唉,我就说,回避原则不能改,前男友容易徇私报复。”   刑明焕将打好的饭菜放下,也懒得问他,问也问不出几句真话,收走桌上的法制日报,转身要走。   “不让看?”林在云说。   刑明焕道:“无聊的话,可以看新华字典。”   林在云被噎了一下,这不是更无聊,“怕什么,怕我看到那个报道吗?我都看完了,不就是你拒绝调任,要留在这里继续干两年。”   刑明焕吸了口气。   林在云好心安慰:“放心,我不会自作多情觉得你是因为我……”   “够了,”刑明焕道:“你现在就是在自作多情。我拿走报纸,只不过因为这是警局资源。”   林在云怔了一下,才点点头:“好吧。也是,”他又静了静,才往下说:“当初还说要当警察,没想到现在……”   刑明焕道:“你在想什么?觉得自己不能再当?”他难得语气这样严厉,林在云便不再开玩笑,拿起旁边的面包包装袋。   他往门外走,又停住,转过头来:“我写过情况说明,你是我的线人,这件事不会记入你的档案。”   林在云神情仍然没变化,看包装袋的配料表到一半,才意识到他说了什么,“但我不是。”   “现在可以延后补上程序,”外面的日光照进来,刑明焕没有看他,“你自己考虑。”   “我应该答应你,”林在云顿了下,才说:“对我又没有坏处。可是我要付出什么?你有什么条件吧?”   “当然。”刑明焕道:“所以你的选择是?”   林在云一笑:“我不能先听听你的要求?这件事对我影响有限,可你的要求却很不可控。”   刑明焕这时候才看了他一眼,很平静的笑了下:“你的理智只在对我时生效吗?看来天底下,人人都有苦衷,人人都不是坏人,人人都能得到你的理解,唯独我是不得不防。”   林在云道:“你要是这样说,谈不下去,我也只能拒绝你。”   “随你。”刑明焕也不多说,直接走了出去。   吃完饭,小王给他送了两本书来,悄声给他说:“队长还不打算放你走,翻了半天规定,犄角旮旯找出一堆条例。倒有几个人要花钱带你出去,因为手续不够,被队长推掉了。”   “凭什么?”林在云先是震惊,接着道:“怕我做不可挽回的事?”   “对了,”小王想起什么,“队长准备调一下你的就医记录,这个可以告诉你。本来不用调,不过他中午抽风,想起来你说保外就医,就开车去了卫生院。你真的生病了吗?”   林在云敷衍:“没有的事。”又抱怨:“他怎么这样啊,好过分,完全是徇私。”   这件事立竿见影。   下午,刑明焕回了局里,摘下外套,再来看林在云,沉默了许多。   林在云翻了两页书,先受不了,抬起眼,看着他道:“你有话就说。”   刑明焕摇摇头。   林在云道:“那就走。”   刑明焕道:“如果我问你六年前的事,你会老老实实,原原本本告诉我?”   林在云合上书:“会啊。”   刑明焕却沉默下来。回来之前,他刚好开车经过国营商店,想起在学校时,林在云喜欢里面一种进口糖果,他特意停车,进去买,却得知这种糖果自94年后就断了货。   营业员又给他推荐了日本的白色恋人饼干和费列罗,说得天花乱坠,刑明焕又买了牛奶,隔着超市透明的玻璃柜,他想到大学时,似乎也常常这样。   其实六年来,他原来没有一天恨过这个人。他想要的,只不过是时光倒流,回到过去,像那时一样,仍然岁月静好,安稳地待在一起。   “算了,”刑明焕说:“过去的事,我不在乎。我只有一个要求,从今以后,无论你要做什么事,都先和我商量。”   “你不要误会我是关心你,”他接着说下去,“只不过,你成为我的线人,出了事,难免影响我的仕途。”   林在云笑了下,道:“你为什么不问?六年前那件事,你不是很在意吗?当时装得好大度,不在乎我出轨,不在乎丑闻,只要继续在一起。刑明焕,你很无私吗?清醒点,你怕听到不想听的答案而已。”   刑明焕冷笑,“我没那个工夫。六年前,我在乎你。你是什么聂小倩,我能忘不掉你六年?林在云,麻烦你搞清楚状况,六年,我连你长什么样都忘了。”   林在云这才不再分辩,隔着桌子,两人目光撞到,刑明焕脸上的笑渐渐淡了,慢慢皱住眉。   “你不想问就算了,”林在云不愿意和他在这上面争吵,争到最后,也没多大意义,“不过澄清一下,我不喜欢副院长那个秃头。”   刑明焕道:“我说过,你不用解释。”他表情有一瞬间古怪,“你早就告诉过我,你想要的只不过是功名利禄,是也好,不是也罢。我只要你从今以后,斟酌人生不要冒险。”   “说得轻松。”   “做起来不轻松吗?”刑明焕道:“你要爱,显然,这很容易。你要钱还是名,这也不难。如你所说,六年前,你但凡没走,现在,我怎样前途光明,也难免唯命是从。”   林在云叹气,不再多说。   寂静的的氛围里,刑明焕踏出门。   小王探头探脑走进来,对林在云道:   “下午我们要去百货商场做个普法讲座,要不要来?买点东西。对了,牛奶是热的,现在喝吧。”   林在云意外:“这么贴心,谢谢。”他早上揉了一下胃,竟然都被小王注意到。   小王说:“这次你险些踩线,下不为例。刑队那边,我说说情,也别老对你凶巴巴的,不利于警民一家亲。”   说着,把国营商店的包装袋放下,准备走。   林在云道:“有人抗议你们抓人,刑明焕就打算强行无视?”   “也不是,普普法去,”王密说:“小李是我们所的金牌讲师,不比那帮诈骗团伙的成功学讲师差。”   林在云这才点头,而后说:“我要是有重大立功表现,刑队也不能强行看着我吧?通融通融。”   王密根本没当真,笑嘻嘻说:“那要看多重大,队长从卫生院回来后,就不太对,看谁都一肚子火,而且还特别强调要看好你。”   他眼底的探究太明显,林在云仰起脸,笑了下:“那你也去查一下,别老在我这里套话。”   “那队长不得扒了我的皮。”王密道:“你要有事和他说,不用找我,人家忙着,我找他,没你找他效率。”   林在云微微笑:“他都说了,他不是宁采臣,不想和我情未了,你还怂恿我。难不成,你真当他随叫随到?”   小王神情复杂,略略沉吟,摇摇头,深沉道:“难说。”   一出门,王密被拍拍肩膀,还没回头,就被刑明焕一个肩摔,揉着胳膊爬起来,刑明焕叼着烟,站在门边,脸色沉沉。   “难说你爹。”   王密呲牙咧嘴,拍了把身上的灰土,道:“小林说闻到烟味头痛。”   刑明焕下意识按熄了烟,扔进垃圾桶,侧过头,要往里面看,半顷,又反应过来,果然在王密脸上看到不出意料的表情。   “怎么了队长,不喜欢这个烟的牌子?”小王明知故问。   刑明焕淡淡:“我是为他掐的?他算什么,装可怜装柔弱这套,我见多了。”   又强调:“等会儿有事,有烟味不好,这种东西,我想扔就扔,还留恋不成?”   王密:“好的队长,对了小林,”他往刑明焕后面看,“百货商场带两支笔,还要别的吗?”   “麻烦了。”林在云点点头。 第63章 被种在边城的白玫瑰(12)   从业几年, 刑明焕第一次这么想杀人。   林在云神色没任何异样,甚至笑了笑,好心解释:“他骗你的, 没事,不用灭烟。更何况,我有什么理由管你?”   刑明焕僵着表情, 原要说的话,凉了半截。   林在云开个玩笑, 见对方表情很不对了,垂下眼睛, 想他也许该装作没听到, 而不是只字不漏。他没有那么平静,怕刑明焕不说话, 让场面沉默,所以才急急忙忙自己解释起来。   这种事情本就是越描越黑,他越说两人的确没关系,他不能管刑明焕,听在别人耳朵里, 越觉得两人旧情甚笃, 当然叫刑明焕不爽。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轻声说。   刑明焕道:“应该道歉的不是我吗, 要分得清清楚楚, 那就应该是我检讨。对不起, 话赶着话, 是我出言不逊, 我会自己领处分。”   林在云道:“真没什么。”   刑明焕转头走了。   林在云好像个苦药喝多的病人,麻药效里感觉不到痛,清醒漠然地做出反应后, 麻药劲退了,才后知后觉,觉得委屈。   他千错万错,错不该提起旧情,可是难道刑明焕就好好避过嫌?刚才是刑明焕背后说他坏话,到头来,只他一个人在慌张解释,他反而像犯错的那个人。   小王道:“不好意思小林……”   他放话:“我又说错了?”   两人都一静,林在云自知越说越黑,人家当他们情侣耍花枪,再不想说一句话,只想要找个地缝,昏天黑地地睡一觉,忘了那些所有不堪,不在这里出洋相。   原本要对刑明焕说的话,现在林在云算是知道,绝无可能。他自以为两人分了手,还算个知己,能有点默契,一路上都很放心。   现在也是找不到比刑明焕更好的选择,便呆在了原地,看客似的,透过玻璃门看着自己,这样辛苦经营,落得竹篮打水一场空。   最后,没有别的办法,林在云供述了送出去的那十万块,他找银行锁了账户,只要提前监控,就能顺藤摸瓜追踪到可疑路径。   据他提供的消息,警银联动,整个大庆岭派出所都忙起来,没功夫再管他,所长看了眼,放了他走。   林在云沿着大庆岭冷风的街道,一步步走过这六年里熟悉无比的路,又觉得陌生。   他是在经济转型的六年里,来的大庆岭。来时,大街小巷最热闹的是苏联解体的事,人人都穿着工装,三三两两在路边,到处都是年轻面孔,个个顾盼神飞。   那是林在云最难熬的一年,他被击碎了信念,以至于谁也不相信,觉得这个世道烂透了,他自己也烂透了。   刚来的第一天,他沿街走,被那些满是希望的脸触动,一直走到录像厅外,听着几块钱就能看的电影声音。   公共汽车站当时还有人笑问他:“哎,同志,京城来的?你们那里,干焊接几钱一个月?听说那里一低头就能捡到钱……”   林在云停住脚步,看着眼前灰扑扑的街道。   还是三三两两抽烟的人,聊天内容不再是俯拾可得的钱帛,不再是一飞冲天的机会,那些沉寂的脸,背后面灰灰的天,看不到任何锐气。   白沉,他要他永远少年锐气,这个傻瓜,在外面待久了,也不去中学门口看看,那些满脸青春痘的少年,傻乎乎又木讷,只会看着漂亮面孔脸红,才不是他要的屠龙少年。   有人上前来:“哎,先生,要不要看看我们有生按摩机,上过央视一套……”   “哪一天,哪个时间段,说不出来我就报警了。”林在云说。   那人悻悻:“哪能记得这么清楚……”见他果然拿出电话,要打110,那人骂了两句,扭头走了。   林在云攥紧了电话,逼着自己按下卫生院沈医师的号码,还没拨出去,又一个个删掉。   “嘟,嘟,嘟……”他打白沉电话,被自动挂断。   挂断了十七次,他到了家,坐下来,不再拨打。   过了会儿,林在云才去关窗户。窗边的暗渍太久,怎么擦也擦不干净,他看着心烦,沾湿了布,再次尝试擦拭。   1993年,林在云满心以为要为同学抗争出光明,他信心满满,和她们保证,只要出来作证,一定事成。   他和刑明焕在系里太出名,连严苛的老于都夸他是冰雪聪明,直觉和举证都太快,将来的犯罪克星。受害者们相信他,收集证据。   可关键证据,被那个老秃头藏在保险箱,他主动上去和校领导攀谈。他生得俊,从来是无往不利的,心里面,对刑明焕也不觉得抱歉——此事事了,刑明焕还得夸他有勇有谋。   可是虚与委蛇半天,还不等他问出那个保险箱,他就成了爱慕虚荣爬校领导床的不轨学生。   正值树新风,就是刑明焕护着他,不肯让他受处分,他也心难安。   受害者信了他,鼓起勇气反抗,却被他连累。   靠在暗渍擦不干净的窗边,青年感觉心脏紧缩得难受,嘴唇飞快发乌,眼前视线也时而模糊,时而开了广角一样,变得晃晃晕晕畸形。   药在床头柜,他站不起来,只能缓过这一阵。   亢龙有悔。他太自负,打草惊蛇。连环画报的故事里,神仙要做凡人,要经七鞭,打断了抽去了仙骨,才留在凡间。七鞭痛极,才能抽断掉桀骜的神骨,让他从此,只做凡人。   他皱着眉,忍过那一阵阵心脏酸痛的胀感,终于爬起来,从抽屉里找到药,等药效起来,闭目养神。   要不是白沉陪着他,六年前,他就死了。   可是现在,白沉又去了哪里?   -   那是白沉赶回大庆岭的第二个月,他被少年吞刀片的过激行为吓到,也不敢再干什么无间道,不干线人了,老老实实在老家务工。   苏联解体后,各种新兴思想冒出来,激烈碰撞,三天两头有人信这个教那个会,看起来是百花齐放,再一看是群魔乱舞。   白沉向来对这些最厌恶,他是坚定的无神论者,连佛也不信,但碰上了林在云,除了佛,他不知道还能找谁。   找马克思吗?马克思不管这个。   于是,少年沉着脸被他拉去寺庙里上香。他买了最长的香,旁边僧人提醒他们要跪下听祝祷。白沉已经跪下闭上眼睛,准备好好感谢佛祖他老人家,却听少年和那几个僧人淡淡分辩。   “神要是爱世人,我不跪,就不爱了吗?”   白沉睁开眼,已经麻木熟练的善后:“他没有恶意……”   “我有没有恶意,神仙一定知道,”林在云道,“我说了不算,但神如果知道,那善恶有报,让祂来报。我要看看,世界上到底有没有报应。”   两个僧人脸都给气红了,破了口戒。白沉一只手拦着他们,一只手拉着林在云往后面塞。   “不是,听我说,这个……中二少年,你们懂吧,现在小孩都这样,嘴贱,没别的意思……”   最后,浪费长香钱,两人被住持请了出去。   白沉道:“好吧,信仰自由,我们信一下道,这个也不错。佛祖老人家好像不喜欢自杀的人,但是道教就不一样了,还能给你重塑肉/身。”   本来林在云沉着表情,又被他逗得弯了嘴角,嘴唇动了动,想反驳,最后只说:“我不信这个。”   “我也不想信,”白沉说:“别看我现在这样,其实我心里也有个警察梦呢,能信这个吗?我奶奶说,人不是非要信神,只是绝望的时候,要找个精神寄托。我寻思,这种乡野方子,说不定对你有用。”   林在云轻轻嗯了一声,说:“我争取信一下。”   “算了,”白沉呼出一口气,天开始冷了,一张开口,就吐出白雾,雾气里,少年漂亮的脸也朦胧起来,白沉看不清他,“以后你就想,还有我,要是很难过,就想着我好了,想着我马上回来了。”   “你还要走啊?”林在云道:“你到底去哪里,地点也不能透露。”   “打工啊学生仔,”白沉懒洋洋地说:“不打工哪有钱花,偷电瓶车啊?”   林在云点点头:“别干违法的事。”   白沉无所谓地点点头,半路上,莫名觉得这句话怪暧昧的,像妻子对在外务工的丈夫不放心叮嘱。他自己给自己想得红脸了,尴尬地扇风,真想给自己两巴掌。   林在云:“你干什么?”   “天真热,”白沉说:“你不觉得吗?”   林在云莫名,想说明明很冷,但还是摇摇头:“那你把外套脱了吧,我帮你拿。”   “不、不用了。”白沉解释不清楚,装死。这么冷,脱了他冻死得了。   断断续续的痛苦,跟着回忆一起缓了过来,林在云死死抓着药盒,他剪了指甲,完全使不上力,手指掐进肉里也不疼。   卫生院的沈医师趁午休过来,给他抓了药泡水喝,“我建议,你还是回京,那里可能有更先进的治疗技术。六年了,我还以为……今天一看,嚯,小伙子,挺能瞒,知道对医生隐瞒病情是什么罪名吗?”   “什么罪?”林在云懒懒问,他这两年看法条少了,的确不知道。   沈医师:“等我给国家提建议,发明出来这个罪。”   林在云想笑一下,脸上却没表情,   “再这样我要给你家属打电话了,”沈医师道:“不咬手腕不吞刀片不惹事,原来是憋着坏,准备在年关来个阴阳两隔,明天除夕,你能不能尊重一下我们国人对这个节日最朴素的喜庆感情,实在不行,你明年圣诞节犯吧,洋节不犯忌讳,刚好那天我有休假,还能来搭救。”   “我才不死。”林在云说:“心脏不舒服,才给你打电话,没有别的。”   他还有事情要做,不能留下烂摊子。   六年来,他一直守着这个出租屋,仔仔细细打扫这里的污垢,就像打扫自己灰暗的人生,擦净白沉犯下的错,要把那些污渍擦去,重头做人。   可是脏的不只是这一个屋子。   沈医师收拾起工具箱,闻言道:“年纪小小,有什么想不开?我看你哥哥对你还是不错的,人生长着呢,有什么事比命都大,像我们年轻的时候,就从来……”   林在云道:“不怕苦不怕累,上得厅堂下得稻田插秧。唉,现在的年轻人,蜜罐子里泡的……”   “好了好了,”沈医师被抢词,也自知老生常谈,“医嘱你怎么不背,就记这种最下功夫。”   送了医生出门,林在云想起来百货大楼有普法讲座,没什么事,他干脆去恶补一下。   计程车还没到地方,就听那里吵闹沸腾,一阵嘈杂声音。林在云竖起耳朵,也没听清楚在吵什么。   计程车师傅倒打了个火,很有经验地给他分析:“又来了,成天搞这些没用的普法讲座,又没人听。说白了,有些人就指着这个活呢,知道是骗局又怎么办,钱都投进去了,只能执迷不悟咯。”   要是大学时的林在云,一定给师傅说一通及时止损叭叭叭。此时,他只是看了眼车窗外:“没有械斗吧?”   有的话他就不下车了,直接回程,免得殃及池鱼。   师傅摇摇头,接过车钱,扬长而去。   现场果然和师傅说的一样,气氛紧张,虽然没有拉横幅的人,却也绝对不算和谐,台上的人拿个大喇叭,压根压不住底下的人声。   小王苦着脸维持秩序,见人就拦,一伸手拦住一个人,那人道:“你们的金牌讲师,水平和刑明焕差不多烂。”   抬头看到林在云,小王摸摸鼻子:“唉,没办法,任务嘛,你要觉得无聊,可以去逛二楼。”   “没钱,只能听听你们免费的老生常谈。”林在云道。   小王知道时机不太对,还是笑了笑:“报刑队的账,就当他给你赔不是了。”   林在云也不知道小王脑补了些什么,看着人群。   这种无聊讲座,警方也是苦恼,犯罪分子不会来触霉头捣乱,所以,这里大多数的确都是普通老百姓。   看了十几分钟,不出林在云意外,普了个寂寞,台上说台上的,底下吵底下的,两边倒意外默契,谁也不干扰谁。   “如果这是刑明焕想出来的点子,帮我转达,”林在云说:“他真的很逊。还好意思看不起装可怜装柔弱,跟老百姓卖卖惨都比这强。”   小王:“……”他正和刑队保持联络,都不用转达,人家那边听着呢。   对讲机里沉默一下,淡淡说:“所长的主意,我也不大赞成。” 第64章 被种在边城的白玫瑰(13)   讲座收效甚微。   台下有人问:“后生, 你说的我也明白,天上没有白掉的馅饼。可是我老汉三十年都老老实实的,现在吃不起饭, 邻居家的儿子跟着那些人入伙创业,现在已经在市里买房。”   这话把金牌讲师小李问住,只能道:“那都是假的。”   “房本还能有假?”   “就算一开始有赚, ”小李说完,就自知失言, “最后,那些人会千倍百倍捞回去, 吸骨敲髓, 就像高利贷一样,雪球越滚越大, 直到崩盘。”   林在云听旁边的老汉说:“那我只赚一开始的,国家都这么说,肯定没有错。”   小王连忙补救:“不是,大爷,从一开始他们就会给你下套, 只要被骗进去, 就完了。”   大爷道:“可是你们不是说一开始有的赚吗?而且, 经理认了我囡囡当义女, 难道还会害我们?”   “那种人全国各地不知道有几百个义子义女, 别把你女儿也推进火坑。”小王着急起来, “我们这里有很多案例……”   “我知道, 可能是骗子,但是我们就只投一点点,五千块, 要是不行,我们就来报警。就算追不回来,我老汉也还剩五千棺材本。”   “骗的就是你们这种侥幸心理!”小王道。台上台下闹哄哄的,他声音太大,把台上小李都吓了一跳。   林在云拉了一把,道:“谁说的,叔叔这么聪明,一看就不可能被骗。”   传呼机里,刑明焕笑了声。   老汉见他唇红齿白脸上淡淡笑着,看着便很面善,本来被激起来的火气散了:“这个后生一看就是国家栋梁。”   林在云点点头,肯定了这句拉踩:“我和他可不一样,他看起来年轻,心态可没有叔叔年轻,对新事物一点接受度都没有,见到什么项目都说是骗局,自以为是救世主,要救人出深渊呢。”   小王:“我……”   “没说你。”林在云说。   老汉被哄得舒坦了,看这个年轻漂亮的青年越看越顺眼:“你有没有谈对象啊?”   “叔叔,我们年龄相差有点大。”林在云道。   老汉:“呸呸呸谁说我了,我是有个女儿……算了算了。”   “对了叔叔,你投的什么项目啊,能不能拉我入伙,我最近手头紧,也想赚一点。”   刑明焕道:“……”怎么又缺钱了,“小王。”   小王:“知道了,盯着呢。”   老汉拿出一张揉皱的宣传单。林在云仔仔细细看完,便叹了口气。   老汉紧张:“怎么了?”   “唉。”林在云摇摇头,也不说话。   警局里,刑明焕挑了挑眉,抓起警服的手一顿,放了回去,把执法记录仪也扔回原处。   小王也很紧张:“不要在我们普法讲座搞诈骗啊。”   林在云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在老汉再三追问下,才说:“叔叔,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搞错了……”   老汉:“你说啊!”   “我好像前几天看央视新闻,说这个产品的老板闝鸭子被抓了,现在情况很不好,可能会卷钱跑路。”   老汉踟蹰了下,才说:“你们年轻人记性好,看来这个入会费的事,还得想想……唉,这老板还是年轻,沉不住气。”   林在云也唉声叹气:“犯了天底下男人都会犯的错,对他爸爸做出了那种事……”   老汉:“什么?!不是鸭子吗!”   刑明焕:“适可而止。什么天底下男人。”   林在云一脸理解:“你知道的,男人很乱的,他不止闝,还对他的爸爸……总之,被他爸爸举报了,牢狱之灾啊。他爸爸和您也差不多大,也不知道他出来后,要是……”   恐同老汉沉默了,默默将已经数出来放在裤袋里的入会费拿出来,放回了皮夹。   小王偷偷走到边边,嘀嘀咕咕:“虽然红阳会是诈骗传销团伙,会长王勾鸣不是什么好东西,但这样造谣会不会……”太没下限了。   “是有点问题,”刑明焕冷冷道:“什么叫天底下男人,就算你和小李是,我也不是。”   小王:“……”真正的心寒,不是大吵大闹。   林在云听着老汉谢谢他透露内幕消息,仍然淡淡笑着,道:“叔叔,留着棺材本吧,只要度过这两年,大庆岭开发后,会有不少机会,那时,你再赔个五千进去不迟。”   “好好,真的谢谢你。”   【警告,每个世界发展不一定一样。虽然本世界和宿主待过的世界高度重合,宿主违规透露本人设不应该知道的事……】   林在云揉揉脑袋:【好吧好吧】   系统捏着惩罚规定,愁得不行:【下不为例】   【觉得好玩而已^ ^】   小王已经结束了悄悄话,走过来,转达队长的话:“天下乌鸦也不是一般黑。他劝你放下白沉。”   装哑巴的刑明焕:“……”他没这么说,他说的明明是白沉不是好鸟。   天知道他在卫生院看到那些东西,有多想立刻办手续,和对方政府取得暂时合作,把白沉抓起来。   林在云:“知道了白乌鸦。”   除夕夜的大庆岭难得消停,几个诈骗犯在派出所过年,警员小王边看电视,边守着夜。   刑队下午没什么事,提前放假下班了,大晚上又驱车回了派出所,说是落了东西。   小王给他开了审讯室的门,看他双手插袋进去,从桌子上拿了支钢笔,塞进口袋,就走出来。   小王端着碗,吐槽:“家里没笔用?”   刑明焕道:“境外跟得怎么样?”   “进展渺茫啊,虽然抓了点小虾米,但人家换个地方,照吃不误。最近他们开始用Email行骗,都是虚拟地址,抓捕难度更大。”   也不知道刑明焕听没听,只说:“年后叫大家尽快回来,只要和当地谈得顺利,后续解救工作也方便。”   小王欲言又止,想说什么,又叹了口气。   这时有人来道:“清和宾馆有情况,接警的还在继续跟进,谁有空,现在去,边走边说。”   小王放下饭碗,“我没什么事,我去。”   “得两个人出警。”   刑明焕道:“什么情况?”   “说是抓住□□易和赌牌,”那警员摇摇头,“现在越来越乱了,还是以前好,哪有这么多诈骗高利贷和乱搞的事。”   听到□□易,刑明焕皱了下眉。   小王开车,到了清和宾馆外面,报案的老板娘走出来,带他们上楼。   “上回查这种,还是小林那个乌龙。”小王显然没什么眼色,哪壶不开提哪壶。   刑明焕想到的却是六年前。   那天全校闹得沸沸扬扬,学生们面露异样,经过的地方,都在讨论,说想不到有人这样聪明,一步登天走捷径。校内bbs转疯了偷拍的现场照片,就连别的学校论坛,热帖也是接连冒出。   当时网上比较火的博客,都在说这事,讨论国家栽培的大学生,怎么就堕落成了这样。   卷入学术情色案里的那个人,上一次在bbs上热帖,还是因为和刑明焕的绯闻。   当时,刑明焕不是没有任何负面情绪,他压着怒气,假装冷静,甚至还能给林在云分析,怎样淡化影响。   好像很大度似的,说:“我没觉得有关系,你也不要太放在心上。”   林在云当时抬着眼,白净的脸上怔然了一下,就点点头:“我知道了。”   过了会儿,他又说:“那你还喜欢我吗?”   刑明焕没有立刻开口,林在云就紧接着道:“其实你来之前,我就想过,分手对我们两个都好。但是,我还是想听听你怎么想。”   林在云以为他又要沉默,但是这一次,青年很快转过头,静静看着他,神情有一瞬间温和下来,不容反驳地肯定:“我们不分手。”   林在云笑笑:“好吧。”   任务没有完成,说明任务目标并没有真的死心。   宾馆楼梯没有灯,黑黢黢,小王打着手电筒,有一搭没一搭地汇报:“报案人说进去送水果的时候,看到他们衣不蔽体,边玩牌边说高利贷的事,感觉不太对,就报了警。”   “里面的人有案底吗?”   “老板娘认识其中一个,老熟人,外号老鼠,这一带的高利贷都是他放款,有些还不上款的,就拍裸.照,或者陪他玩牌,不少年轻人被忽悠着开始接触博.彩。最后还不上钱,被骗去了境外,之后就不断被榨取价值。”   刑明焕大致了解了情况,开门时,手按在警棍上,防止这帮灰色地带挣黑钱的人反抗。   然而。   那人乌黑的头发被剪到耳朵下方,显得很秀气,一双漆黑的眼睛,脸如明月,唇微微紫乌,一只手撑着下巴,咬着张devil牌,正在翻剩下三张。   “小林手气太差,都快输没了,你们也不让让。”   林在云点点头:“就是。”   输一次脱一件衣服,老鼠看不过去,放了水,上把输了,他只解开扣子,惹得大家起哄说玩不起没意思。   刑明焕这次没有闭眼睛重新看,没有刻意否认眼前,因为这种事,早就发生过,以至于他的心里,甚至有一种荒唐的平静。   小王还在迟疑,他已经走进去,拿出警官证。   “警察。”   老鼠耸耸肩,也不意外自己被举报,道:“我们朋友,情侣,玩也不行?又没赌钱。”   “这要调查过才知道。”刑明焕没看旁边,视线不偏离一寸,只看着老鼠:“方便的话,跟我们走一趟。”   林在云撑着下巴,刑明焕越是假装看不见他,他还有点叛逆,非要整点动静,慢吞吞把牌往桌上一丢。   刑明焕面色不改,把那四张牌拣起来,“证物。”   林在云笑笑:“哦。”   老鼠叹口气,让其他人散了,自己去局子里喝口茶,这种事他是熟客,也不紧张,还有功夫冲林在云道:“明天再来玩。”   明天春节,抓不到把柄,他就不信条子有理由不放人。   走出去,小王显然也知道:“拿这种老油条是真没办法,依法办事,有时候也有难处。”   夜风里,刑明焕点了根烟,烟头橘红色的火光一亮,远处,路灯光照得很远,林在云在灯光里,慢悠悠的回家去,几个人还有人追上他,在嬉笑着什么。   “我会找到证据,”刑明焕说:“依法办案。”   他管不了林在云怎么样,也不想管,他们没有关系。但是抓他辖区这些引人堕落的社会蛀虫,是他的职责所在,林在云也管不着。   小王挠挠头,本来想说小林是不是有什么难处,但是再想想,要是他和小林一样,孤家寡人地跑来外地,处处碰壁,摸爬滚打,这里又这么乱,误入歧途也是情理之中。   刑明焕倒想起另一件事,上楼梯时,小王说的那句话。   “乌鸦嘴。”他沉着脸:“以后办案别多话。”   小王:“……”得了,这下子都怪他说是。 第65章 被种在边城的白玫瑰(14)   春节当天, 下雪了,1993冬天的雪,和这回春节一样大。录像厅换了新碟, 过完年,1999才算是正式开始。   刑明焕拒绝调任,要留下深耕, 大庆岭所长很高兴,人才难留, 既然年轻人有这份心,他也乐见其成。其他警员也暗自议论, 大庆岭到底有谁在, 刑队一年年留下。   这种问题,他们不会问到刑明焕面前, 私底下,却讨论得热火朝天。   最终,刑队和小林的那天在车上说的旧情,不胫而走,给大庆岭的雪天, 添了罗曼蒂克色彩。   就连小王来做调访时, 都忍不住问:“小林, 你和刑队怎么分手的?看不出啊, 他还说你坏话, 我就说呢, 原来那天是前任见面分外眼红。”   “六年前的事了, 记不清。”林在云说。   “他说你招蜂引蝶,是不是追求者太多,吵架了?”小王笑呵呵边说边往里面走, 转了圈,随口又问了几个问题。   “你给我们提供的那份资金流向,我们已经跟进到三个可疑账户。如果后续有情况,我们还会找你谈。另外,刑队让我转告你,离不该你插手的事远一点,他没功夫帮人善后。”   林在云:“谁问他了?”   小王:“他话多。”   “还传话,讨人嫌。”林在云道:“昨晚太给他面子,让他装到了,还证物,就他秉公执法。”   “就是就是,”小王附和,又替局里的同僚们打探吃瓜,“那你们是怎么在一起的?他追你还是你追他?”   “大过年的能不能不要提这么晦气的事。”林在云顿了顿,才说:“就听课的时候,纸条砸到了他,我和同学说老教授是秃头,他没有揭发。”   小王:“不是说太久了记不清吗?”   “昨晚稍微想起来一点。”林在云把地上散落的杂志捡起来,放回小桌子。听到小王笑了,知道他们不信,一定以为他六年来还对恋爱过程记忆犹新。   来大庆岭后,林在云真的不怎么想以前的事。   只在昨天除夕夜,刑明焕抓完人,回过头,静静看他一眼。他站了起来,刑明焕侧过头,小王给他抛了件衣服。   “明天下雪了,你早点回家。”   那一刻,过去的一幕幕又卷土重来,定住他,令他分不清今夕何夕。   “哟,最新的漫画碟,谁送的啊?”1993年的球场上,打完篮球,学生坐在看台,瞥见刑明焕手上的碟,凑上来:“喜欢你的女生?挺会挑。”   “不是,”少年刑明焕道:“白痴送的。”   坐在后面看他们打球的林在云:“……”从后面踢了一脚刑明焕的座位。   刑明焕:“聪明美丽世界第一侦探送的成熟男性伴手礼。”   他改口改得太快,同学都狐疑起来,他面不改色,老神在在,喝了口矿泉水,拿起边上衣服,冲后面道:“走了。”   同学也不惊讶,他们平时打球,学长们的女朋友也都常来,看台很多是女孩。刑明焕这样的学霸,大学不谈恋爱才不正常。   他顺着看去,林在云冲他笑了下,站起身跟上刑明焕,在后面嘟嘟囔囔:“你真应该多看漫画,学法学得没人性了。”   刑明焕忍了。   两人昨天小吵一架,林在云听说某条街上有人收保护费,跑过去伸张正义,没碰上恶霸,无功而返。   刑明焕觉得太危险,这种事应该报警。林在云歪理一大堆,两人各有道理,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林在云抓起枕头,堵住刑明焕的嘴,不让他说话,自己单方面输出。   刑明焕捂住一边耳朵,表示不认可。   林在云连夜买了个超级英雄的漫画碟,作为给刑明焕明年的生日礼物。   刑明焕一看,上面洋洋洒洒一行字,“你小时候没看过超级英雄,没有拯救世界的梦想吗?”   刑明焕:“没有。”   一句话,让林在云念他三百遍。   一路上念叨到食堂,才终于用奶黄包堵住林在云的传道,眼看他吃完一个,又要念念叨叨,刑明焕起身。   林在云:“干什么?”   刑明焕:“买东西。”   等他抓着盒牛奶回来,林在云早就转移注意力,在看今天的娱乐杂志,津津有味的模样,完全看不出有什么远大志向。   还拯救世界。刑明焕面无表情地想,他先学会别被街上装残疾人的乞丐骗,再谈这么高深的命题。   “刚刚你怎么不说话?”林在云听到他坐下的声音,抬起头,面带疑虑。   “觉得你说的对。”刑明焕掌握了先进经验,不管对方说什么,全肯定。   “那你就没有什么要补充?明明你昨天晚上还反驳,现在就这么敷衍,”少年唉声叹气,“我们现在不是在说对错,是在说你的态度。”   刑明焕:“对错也是我错,我欠考虑了,不谈这个,明天有空?”   “上午有。”林在云道:“除了看电影和图书馆以外的事不要找我。”   刑明焕转着碗里的勺子,半晌,才说:“那就看电影,你挑,之后吃个饭。”   “吃饭,和谁啊?”林在云道:“就我们两个吗,这么正式……”   “和我妈,”刑明焕道:“不许摇头,怎么,拯救世界的超级英雄,见家长就难为情?”   林在云摇到一半,踌躇起来。   “万一我们以后分手了,阿姨问起来,你岂不是很尴尬。”   刑明焕掀起眼帘,刚刚开始还维持的笑淡下去,“现在就考虑分手?”   “假设。”   “的确,有这个可能,大学恋情都命不长,你的担心很有道理,”刑明焕没有表情:“真是深谋远虑,林sir。”   “唉,我就说两个字,你阴阳怪气这么多,”林在云做出一个说不过你的表情,“爱使人盲目。你要考虑到,我们现在就矛盾重重,昨天又吵了一架,步入社会后,注定会……”   “要是有一天要分手,”刑明焕说,“那我们就重新开始。我的人生规划里只有你,就算重新走一遍追求你的路,也不算浪费。”   林在云抓重点:“你追我了吗?完全没有,明明……”   他自己觉得不好意思,没说下去。   刑明焕故作深沉:“完全没有吗?”   林在云:“……”无论说有还是没有,总感觉都是他不爽。   之后,林在云果然听他的,没有去收拾收保护费的恶霸,而是选择报警。   但那是因为,林在云找到了其他更重要的事业。   而刑明焕只以为,他终于被自己感化了,不再冥顽不灵。   他们在新年伊始的时候放碟片,靠在沙发上,看那年的一部片子。刑明焕回来得晚,正困着,看到一半就睡着。林在云生起孩子气来,假装听诊,确认目标生命体征,摸他的心脏。   手心底下的心跳从平稳,到越跳越快。林在云打算搜一下,睡着睡着心跳急促是什么病,就被刑明焕抓过手,吻了下来。   在校领导的事东窗事发后,他们基本没有一起看过电影,林在云坐在沙发上看动画,刑明焕要么在阳台上点烟,要么在厨房里切水果。   “我们还是分手吧。”林在云目光从碟片上移开,冲厨房道。   “为什么?”刑明焕走到门边,白炽灯下,望着他。   “你有一百种理由为我开解,不想牵连你?或者自觉愧疚?”林在云说:“但都不是,和你在一起不开心,看到你,我就想到那天的难堪。我想,你也是,你看到我,想到的不是我们在一起有多甜蜜,而是我和别人有没有睡过。”   刑明焕没有否认,仍然静静看着他。   “我谢谢你,不光是因为你没有在第一时间和我撇清关系,也是因为那天,只有你给我扔了件衣服,让我能不那么难走出去。”   林在云说:“但是我不想用恋爱来报答你,你开一个价格,就当买这件衣服。”   刑明焕道:“那要怎么样,你才觉得看到我不难堪,才会觉得开心。”   林在云说:“我不知道。”   刑明焕气得想笑了,半晌,才说:“有意思,你自己都给不出回答,却让我猜你的谜底。说到底,你只想分手,对吧?”   钟声嘀嗒嘀嗒走着,厨房里,水烧开了,发出尖锐的鸣声。   林在云仔仔细细看他表情。   他们虽然没分手,但是比貌合神离的假情侣更两看生厌。   一言不合就会冷战,这种诡异的相处,如果只是为了当初承诺的“永远不分手”,也太强求。   “对,我觉得没有必要了。”   ……   林在云收起思绪,见小王还没走,便说:“这两天,你们不是放假?”   “自愿加个班,”小王说起公事,原本带笑的脸略略严肃,“这帮传销犯太嚣张了,之前发发传单,我们抓人罚钱,他们还叫冤。现在,都发到学校和医院里去了,一帮未成年,一帮病人,他们也下得去手。”   林在云垂着眼,将桌上的杂志一本本垒好:“不用告诉我这些,我不感兴趣。”   “我随口说说。”小王笑笑,又叹了口气。   他的确是想试探试探,看看林在云是否有隐情,是想要从那些高利贷分子口中,骗到些消息   可是林在云态度这样坚决,小王只有作罢。   回了警局,小王推开门,见刑明焕在白板上写东西,是在做侧写。   “又有案子了?做哪个嫌疑人的侧写呢?怎么不叫李姐来。”   刑明焕:“李荷没我了解这个嫌疑犯。”   小王:“……称呼小林嫌疑犯真的好吗?好吧,您老的侧写结果是?”   “情绪状态平和,心理动机自以为是,侧写结果又想当超级英雄,”刑明焕扔下记号笔,“不用理他。”   “这位群众找谁,我们就抓谁,最大程度避免群众牵涉进来。对了,他可能还会自告奋勇,要当你的特情,拉黑他。”   小王笑道:“真假的啊?怎么想,就算要做谁的特情,小林也是找刑队吧?”   刑明焕:“拉黑我了。”   小王顿了顿,神情复杂。怪不得叫他拉黑林在云,原来是有些人已经提前被淘汰,所以也不让别人干。 第66章 被种在边城的白玫瑰(15)   春节过后, 一天天日子转暖。   林在云和那帮高利贷的人混熟了,也常常和派出所打交道。他总是一张笑脸,让做笔录就做笔录, 让留看也不抵触。   但是每到劝解,他比谁都冥顽不灵,就算是刑明焕, 也只是令他老老实实不反驳,心里面, 刑明焕看得出,他还是不服气。   他们那时为了学校外收保护费的混混大吵一架, 刑明焕说他要是搭进去, 反而给警方增加工作量。用词之犀利,林在云现在想起来, 还是心有余悸。   刑明焕并非争辩不过他,可从来也不和他置气到底。   深夜,一群人在酒吧觥筹交错,林在云借着身体原因,推拒喝酒, 坐在沙发上, 帮他们看账本。   室内青烟缭绕, 他咳嗽了几声, 老鼠忽然说:“小林, 其实我觉得, 你有点眼熟。”   林在云心中一动, 抬起脸,让他看个清楚:“难道我是大众脸?”   众人都笑了,老鼠也被转移了重点:“那这帮小子是什么, 你就是来的晚,想当年,我在A京,也算个人物。那时候你来了的话,怎么也能迷倒Z大那些姑娘。”   “那真可惜,”林在云说:“听说那个刑队长也是外调过来的。”   “他?他那时候算什么,二世祖吧。”老鼠嗤笑:“我也打听过,刑大队长大学就被绿了,全系皆知,他颜面扫地,临时转业,弃法从政。他抓咱们这么狠,是报复那个绿他的前任吧,留下心理阴影了。”   林在云严肃:“有道理。”   “心理变态了吧,我头回见到为了抓前任当条子的。”其他人也头回听这秘闻。   “好了,”老鼠醉意醒了几分,眼中清名:“明天那批货,你们好好送。”   林在云也坐直身体:“什么?”   “太危险,小林就别去了,看看账本定心,”老鼠说:“这种脏活累活,让他们几个干。”   林在云知道不能着急,容易打草惊蛇,他才不犯和刑明焕一样的低级错误。   但是,当老鼠笑着谈起六年前一件旧事,说起帮人拍裸.照,诱骗学生借贷,他还是开了口:“那些学生的家长,后来没闹?”   老鼠道:“有什么好闹的,私下赔了十几万。害得老子跑来这里,回不去京,躲躲藏藏了好几年。”   林在云笑了笑:“这样啊。”这是当初他不知道的,看来,当初的努力也不完全白费。   散了之后,大庆岭夜空明净,初春回潮,一到夜里就冷得惊人。   林在云一出门就打了两个哈嚏,捂住鼻尖,憋了一会儿,又打个哈嚏,鼻子都红了,他拒绝了旁边小弟送他回家的邀请,自己沿街走。   路边的灯坏了一半,远远能看到的一点亮光,分不清是车灯还是路灯。   林在云蹲在坏掉的路灯边,从口袋里摸索着药盒,半天没摸出来,只摸到一串钥匙,还是刑明焕给他配的那几把。   寒宵冷得他身体发僵,紧紧攥住钥匙,身后脚步声慢慢靠近,那人冷呵了声,披了件外套给他,说:“路过就撞见你,看来今早算命不准,算不上鸿运当头。”   林在云听到他的声音,才止住站起身的动作,懒得理他,和刑明焕这个人吵架,到最后十句有八句得被呛回来,越吵越生气,对方还觉得他无理取闹。   以前从来如此,要到第二天,刑明焕发觉他还在生气,才会退步。   他怎么又想起以前的事。   林在云一怔,就没听清楚刑明焕的问话,刑明焕又问了一遍:“我送你回家,还是去卫生院?”   最后,在沉默里,刑明焕猜了猜,蹲下身,平静面对着他:“就当你打了110,我现在来帮你了,走吧。”   去卫生院的路不长,刑明焕很知分寸,背着他并不说话。心脏窒息的痛感一点点减缓,耳膜不再震痛,取而代之的,是渐渐清晰的心脏跳动声。   长长的一声汽笛,远处火车站,火车开动了。林在云来时,这里还没有火车,他一路上不知被黑车宰了多少次,来到大庆岭,身无分文,那一天,他没有想刑明焕。   “这些年,我没有想过你。”青年说。   刑明焕眼眉不动,也不意外,冷笑了声,考虑到他可能身体不舒服,倒没说什么,只嗯了声。   当然了,刑明焕清楚得不得了。这个人这六年,正为着另一个男人痛心锥骨生生死死,不知天地为何物。   卫生院的刘医生都说,他被沉重的感情拖累着一遍遍死,现在才好转。   刑明焕有自知之明,自己还没有那个分量。那么这个令他牵心的人,恐怕是那个白沉。   送林在云到了卫生院,这里值班的医生见了两人,就明白了,领林在云进去。   刑明焕在外面抽着烟,烟蒂扔了三四个,才听到电话响。   是小王的电话:“刑队,查到了,那个老鼠以前在京市干高利贷,后来惹到了人,不敢继续在大城市下手,就躲来了这里。那时,他们给学生放贷,等受害者还不上时,就骗他们交入会费,去境外挣钱,或者博.彩。”   刑明焕道:“知道了。你们看着抓。”   小王答应一声,听到他那边有服务电子音,道:“刑队在卫生院?”   刑明焕按灭烟蒂,目光仍然落在亮灯的走廊和一个个玻璃窗口。旁边贴着卫生标语,还有取药窗口的提示。   等他看完,才想到这里就是这六年来,林在云来得最多的地方。如果两年里他来过一次,也许就会更早碰到林在云。   “那边有些人,”小王欲言又止,“算了。”   刑明焕却已经知道小王要说什么,因为不一会儿,林在云走了出来,还没走到他身旁,就被几个热情的大爷大妈拉住,给他絮絮叨叨。   刑明焕扔了烟蒂,走过去,听清楚他们说的话。   “年纪轻轻的怎么生病了,看不起病也没关系,我们有办法……”   这个熟悉的开场白令刑明焕冷了脸,林在云也要拒绝,刚伸出手挡开,就被塞了张印刷纸。   “只要练这个,病就会好了。”大妈热情地给他介绍,青年苍白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稍稍摇头。   “信不信求个心理安慰,反正也没有坏处。”大爷说着,就找下一个目标去了。   林在云低下头,准备看一眼手里的宣传单,就被一只手抽走。   他抬起头,看到刑明焕,“看看而已。”   刑明焕不知道该不该信他。情感上,他总是偏向他,但是理智上,又觉得不该再放任他。   “你知道自己在与谁为伍吗?”刑明焕道。   林在云一听,笑道:“你吗?”   “我担不起。”刑明焕道。   林在云也不恼,跟着他走出去,因为前面挡着个人,风都被挡着了,夜路不那么难走,林在云还有心情看刑明焕的脚印,踩着脚印往前走。   “我相信你一定有理由,所以无论你说不说,我都有心理预期。”刑明焕说:“但是无论是什么样的理由,你也知道,我永远不会理解。”   “当然,”林在云叹气:“我也没让你理解。”   他们本来就不同,这一点,就连刑明焕都很清楚。即使两人热恋时,刑明焕也看得分明,他绝不涉足的领域,是林在云绝对想要探个天翻地覆的天地。   只是,当初刑明焕以为只要他够容忍,总能磨合到两人完全一致。   “是为了帮谁吗,是为了找到什么真相,又或者你干脆只是要抓住那个衣冠禽兽的把柄,所以六年前,你身败名裂,”刑明焕说:“我为你痛心。但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你甚至不告诉我。”   “我知道,”刑明焕不等他回答,就开口,眼睛冷冷看向他:“你觉得我不够高尚,也许我会阻止你,甚至我可能怕你有危险,干脆破坏掉你的计划。你怀疑对了。”   林在云慢慢停住脚步。   刑明焕深深望着他,他面无血色,神态却依然平静,病气萦绕在眉宇间,但眉眼闲适。   “所以,我们分手没什么问题。”林在云说。   “是啊,你做的对,不然,你现在还在受我的折磨,我们道不同,不相为谋,”刑明焕道:“你甩了我,轻松了六年。可惜,上天待你最不仁慈的就是,让你再次遇到我。”   林在云摸了摸耳朵:“也没有那么严重……”   “有,”刑明焕打断了他的话,冷道:“我很幸运,又碰到你。六年前我太蠢了,你要走,我就放你走,为此,六年来,我每天都在后悔,而你为别人动情的时候,没有一天想过我吧。”   林在云被他说得哑然,笑笑,并不说话。好像被抓住干了坏事,说不出辩白。   刑明焕一见就知道了答案。   林在云:【明白了,刑明焕重生之黑化版】   “我会把这六年的感受,都让你体会一遍。”刑明焕道:“从现在开始。”   林在云道:“是吗,我们分了手,过去了六年,你还念念不忘?”   他要不要表现得慌张一点……但是总觉得人家一身正气,做不出违反公序良俗的事。   刑明焕淡淡道:“念念不忘?你还真高看自己。”   五分钟后,坐在车上,到了刑明焕家,林在云看着面前的房子,陷入沉思。   如果同居也算是报复的话,那他一定已经折磨了白沉很久。   咔哒一声,刑明焕点燃了打火机。   林在云转过脸,还在等他的解释:“不是说先送我回家吗?”   刑明焕沉默了一下,才说:“没空。”   林在云:“那我自己回去。”   刑明焕锁了车门,说:“在我想到报复方法之前,你不能离开我的视线范围。”   “我真的会报警的。”林在云说。   刑明焕点点头:“好,你报警吧。” 第67章 被种在边城的白玫瑰(16)   房子并不像小说里男主角一样奢华, 绿树环绕,外面的小道还停着一堆自行车。   林在云还没下车,刑明焕靠在车边, 握着烟,也不着急,气定神闲等着他, 笃定他一定不走。   其实刑明焕有什么资格让他不走,只不过是猜想着, 也许这六年,还没把当初少年情爱消磨。林在云想着, 便不愿意跟他下去。   刑明焕点了烟, 有人骑着自行车经过,笑呵呵和他打招呼:“小刑。”   刑明焕应了, 说:“这么晚还出门,局长。”   “酱油用完了,老婆叫带一瓶回去。”   寒暄完,刑明焕才说:“在这里越等,看到的人越多。我想, 你也不太喜欢这么高调?”   林在云道:“我们没有同居必要吧, 我也没犯这么大的罪过。”   刑明焕便平淡笑了笑:“你怎么会犯错, 是我错了, 现在, 我亡羊补牢。”   开车不知道多远的路, 徒步走回去, 林在云也不愿意,只好和他去。   房子里处处都冷清,一双拖鞋, 桌子上一只杯子,表彰一类随意丢在边上一个纸箱子里。林在云只好脱了鞋进去,窗户外有几枝花早于春天开着,他回过头看刑明焕。   刑明焕也在看他,此时才错开眼。   如果六年前那件事没有发生过,也许他们毕业后,就经历着这样的人生。   买一个不算高调奢华的小房子,窗外种着严寒开的花,有时候,林在云坐在花的影子里看书,有时,刑明焕带回来一些工作琐事,两人坐在沙发上商量,各执己见也没关系,总归刑明焕要让着他。   刑明焕有些分不清楚,现在究竟是他梦里,还是前尘六年才是一场噩梦。   但林在云一开口,就拉回现实:“我就在这里借住一晚,明天我还有事。”   刑明焕冷静道:“什么正事,催收债款?我看这种小事,劳动不到你的大驾,老鼠没有手下吗,你能有什么用。”   “起一个人数上的作用。”林在云一笑,知道他是又气又怒,口不择言,更不肯和他美美与共,“你看谁都愚不可及,难道你自己够聪明?我们不是一路人,你怎么连这点都看不清。”   “我看的清。”刑明焕道:“你也未必清醒,离开我,你找的下一个人,在你为难时,他在哪里?如果这就是你六年留在这里的理由……”   “那你呢。”林在云说:“你留在这里,真爱上这里的风土人情?”   刑明焕静了一下,忽然笑了,竟道:“为了你,你想听我这么说吗?可惜,我还没这么愚蠢。”   林在云道:“自作多情。”   他还是微笑:“还好我只是自作多情,不像有些人,为情所困,到这般境地,如此叫我看了境况,倒叫我生愧,早知道如此,当初不放你走好了,好过你现在这样。”   他在口才上向来人才,林在云不和他在这里分高下,只说:“那你还真容易后悔。早知道,无能才喜欢说这种话。”   “难道你没有早知道吗,”他用洞悉的眼静静看林在云,仿佛猜出什么,又像只是闲谈,“比方说,早知道六年前没有好下场。”   林在云和他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还好他很快去买拖鞋和其他一些日用品,下了楼,脚步声隔着门,渐小了。   房子里开了暖气,难怪熏暖了外面一树早开的花。林在云开了电视,是大庆岭当地的频道,正在放普法宣传,过了一会儿,就到了动画片的时间。   刑明焕这时才回来,推开门,一看客厅,便笑了。   林在云道:“笑什么?”   “没什么,夸你童心未泯。”   林在云太知道他阴阳怪气,这当然不是真夸他,是笑话他还看动画片,多少幼稚,难怪看不清现实情况。   刑明焕开了卧室灯,冰箱里没什么吃的,他买了饭菜回来。也不计较林在云说他只顾省事,要是真从开火开始做饭,不知要到猴年马月,那时早就把林在云饿死了,还管精致不精致。   林在云熬着不睡,喝了几杯水,抱着本连环画书,靠在沙发上看,看完一本,又看下册。   他要坐早车回去,不然,难道真住下来和刑明焕藕断丝连不成。   刑明焕也不理他,把碗碟放进碗槽,进了书房。   刑明焕对这太有经验,两三点时,再走出来,果然见他已经睡在沙发上,连环画册盖在脸上,挡住客厅灯光,睡得不知道黑天白日。   大学时,林在云从花鸟市场买了只小鸟回来,刑明焕一看就说这是病鸟,养不活,也是吵了一架。之后小鸟真的病了,那更加一发不可收拾,林在云非说怪他,情人节拉着他没回家。   吵到最后,林在云也累了,换了鸟食就睡。睡醒之后,又忘了昨天的气性,拉着他要去打听打听京市的兽医。   刑明焕有时候真羡慕他,无论天大的事,总能一困就睡得着。   他冷冷盯着沙发上睡得毫无知觉的人,明明就是在等这人睡着,现在,又恨不得把人叫起来。   把人叫醒问问他这个年纪怎么睡得着,问问他知不知道,这六年他一直在找他,为什么不爱惜他自己,为什么明知道两人相处一地,却躲着不见。   他这么多年为了他忘不掉又恨不得,难道还要体谅他救苦救难苦海慈航不成。管他有什么苦衷,有什么不得已,他有哪怕一次告诉过他刑明焕吗。   脑袋里各种想法打架,最后刑明焕也莫名睡沉了。   林在云醒的时候,发现自己在卧室床上,而非沙发上,十分惊骇,莫非他有了个梦游的症状?   转头一看,刑明焕也睡在旁边,一时变成万分不安,怀疑是否昨夜荒唐,令两人斩不断理还乱。   看着看着,林在云又收起心思,自觉不至于。如果昨夜他说出什么荒唐之言,做出什么惊世之举,恐怕今早没这么平静,刑明焕一定盯着他到他醒,严刑盘问。   外面鸟鸣啾啾,头蒙在被子里时,林在云还以为是什么鬼叫声,梦里面鼻尖冒汗。现在看着刑明焕,那让人气不打一处来的样,林在云觉得可以辟邪,这房子应当没有什么鬼。   重新见面后,两人两句都没有就话不投机,林在云还没这么平静过,叹了口气。   不想这时,刑明焕说:“叹什么气?”   林在云以为他醒了,不敢说话,再一看,他还闭着眼睛,一句梦话而已。   “有些人睡死了比活着顺眼一点,不敢想你要是挂在墙上会有多顺眼。”林在云说。   刑明焕睁开眼。   林在云:“我是说昨天看的书里,那个反派。”   也不知道刑明焕信不信这个解释,林在云看他翻衣柜,忽然福至心灵:“我不是睡在客厅?”   刑明焕果然面不改色说:“谁知道,你自己来的。”   林在云狐疑:“我自己?”   “不然?我抱你来的?”刑明焕笑:“现实一点,你自己半夜择床,迷迷糊糊就敲门进来了。”   林在云知道他在说谎,但又找不到拆穿的办法,只好瞪着他,表达不认可。   可惜刑明焕对这种魔法攻击最擅长应付,将脸转开,说了句“就知道你不认账”,便自己去洗漱了。   林在云百般自我怀疑,只好也爬起来。   小说里经常是一睡百恨消,林在云却不犯这样的错。他有多恨白沉故意玩失踪,多恨白沉走去歧途,刑明焕就有多对他愤懑。推己及人,此刻刑明焕拿着剃须刀,他是不敢进去,怕血溅五步。   刑明焕都懒得说他,但还是又说:“幼不幼稚,不是今天有事?”   林在云拿昨天买的日用品洗漱,擦了脸,听到刑明焕还没走,仍站门外,指节轻轻扣着门框,仿佛在等什么。   等林在云要走,他才说:“我和你去。”   林在云说:“这就不用了,我们还是保持距离吧。”   “什么距离,”刑明焕说:“你从我家里走出去,任你有千张嘴,再会骗人,人家也不敢让你真刀实枪冒死。不怕秋后算账吗。”   林在云觉得他话里有话,估量一下,便道:“你要是想叫别人以为,我和你千丝万缕情分匪浅,那不必这么费心思,谁都这么想。”   刑明焕道:“既然和我有关,那我更要去了。”   这句话一说,林在云忽然不说话了。刑明焕想了一路,才想起来,同样的话,仿佛哪一次说过。   那时他们刚恋爱,偷偷摸摸不敢让人知道,到处在说经济转型,大街小巷风气一新,而他们恋爱还保持老旧一套,先去吃饭,沿着老街逛了一圈,然后去看电影,连接吻都没有,只在最后拉了一下手。   当时那么纯情,刑明焕倒有点后悔,那时没有亲过他,或许六年里,他早和别人先体会情爱乐趣了。   越想越烦。   林在云莫名其妙看他脸越来越臭,道:“车开慢点。”   刑明焕一踩油门,林在云心有余悸拉上安全带:“好吧,你停一下,我坐后面去。”   “不乐意和我死?”刑明焕慢了速度:“你放心,我更不愿意。”   那一年光拉了拉小手的恋爱,现在看,可笑得不得了。知道刑明焕父亲任职,林在云听得半懂不懂,其实根本不知道是什么官,但还敢信心满满夸下海口:“我不会因为这个嫌弃你分手的。”   刑明焕想起来都想笑,那时却很感动,明明这辈子都挺顺利,莫名被林在云说得好像谈个恋爱很艰难,难得有个人不嫌弃他家世太煊赫,肯抛开门第之见,简直有种罗朱式追求真爱的自我感动。   于是他带林在云见家长那天,也是百般安慰,非要相陪。林在云还以为是什么龙潭虎穴,结果也只是吃了顿饭,聊了聊天。   那天刑明焕也说“既然和我有关,我不能不去”。可是当时与今天,境况大不相同。   到了某个看不出异样的破旧居民区,林在云熟门熟路找到地方,摸清高利贷暗号,抱走新的账本,刑明焕越看脸色越变,简直是警察跟着线人来抓犯人了。   林在云:“怎么一副这种表情。”   刑明焕道:“只是想不通,康庄大道你不喜欢走,地狱无门,你非要试试深浅。难保你不是真喜欢干这行。”   林在云倒真的思考了三秒钟,竟有一点认可:“不好说,我真的很爱工作。你的钱,我昨天放在沙发的连环画册里了。”   如果说本来,刑明焕还只是表情不太好看,这会儿就真是阴云密布。 第68章 被种在边城的白玫瑰(17)   这件事终于是以刑明焕善后告终。   林在云以为他又要凶巴巴训话一顿, 早已经拿棉球塞耳朵,淡定应付。谁知道,刑明焕问他办完了事没有, 他点头,拉着他去吃了早餐。   吃饭的时候,他们还闲得下来, 并不怎么争执吵架,难得能好好相处。大概这就是刑明焕找他吃饭的原因。   早餐店靠着街边, 风尘都扑进来,刑明焕主动坐在外面些, 这点风度他自然有, 林在云也不阻止他。人家刑队自然有一百种话术,辩称这样坐的道理。   “在报纸上看到一个周姓男子跳楼, 我一直在想,他死前在想什么,”林在云说:“之后偶然遇到他侄子,说无处可去,也是我那时没动脑筋, 便让他留了下来。”   刑明焕拿调羹挑着小馄饨, 听到最后, 知道他在说和周志国同居的事。   那些事, 还用得着他说, 刑明焕早就查得清清楚楚, 当下, 便只应了一声。心里却有那么几分微妙情绪,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偏偏这档口, 解释起这么件小事。   倘若林在云要复合,他是不想同意,不过也不会伤一个群众的心,只能先装作答应,今后再找机会说清。   谁知道林在云只这样起个头,便抬起头说:“虽然我也想过一了百了,不过既然今天活下来,便不能坐视不理。他叔叔卷进的传销组织,白沉涉嫌的罪行,既然让我看到了,没有不管的道理。”   刑明焕正等他解释完提些过去情怀,想不到等来这一句,一时脸上又僵住,半晌,才说:“报纸上看到一个陌生人,都能让你挂心,你还真奇怪。”   这批评比林在云想象中轻得多,小馄饨的热气里,两人隔着层白雾,看对方表情都不太清晰。   刑明焕又低下头:“不用和我说,我不阻止你。”   林在云以为他昨晚说得那么决然,自然怕他干出什么过激举动,如今得他保证,也还将信将疑。街边风尘和叫卖声不断,林在云道:“伯母身体还好吗?”   问出口,就觉得唐突。既然分得干干净净,还关心人家家里面做什么。   “好。”刑明焕答得干脆。   想也知道儿子几年不回去,哪有父母不催。林在云对他的回答不以为然,却也没说什么。   刑明焕洞悉,便说:“前天打了电话,她倒支持。”   林在云想不到他这也看得穿,心里面说他坏话,全被他看清楚,红了脸耳,不再多说,侧开脸,假装看街上行人:“那是伯母深明大义。”   “也不全是,”刑明焕说:“我同她说,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回去。毕竟我们分了手,再见到你,你还老是对我阴阳怪气……”   “贼喊捉贼。”林在云不能不转过头来,“哪里是我?”   刑明焕微一笑:“她也不信,说是我三句不合就说话不留情,任谁都受不了。说我没点担当,碰了钉子就想走,要是因为在这里没钱,让我爸给我,非要感化了你,才能回京。这下好了,调任书也没了。”   林在云听第一句还点头,越听到后面,越是赧然,“好了。”   “什么好?”刑明焕说:“你以为,我会编这样的话吗?我正发愁,早知道不打这电话了。”   林在云道:“这也不能怪到我。”   “怎么不怪你?”刑明焕却说:“要是让我早点知道你在这里,她也能早点死心,不觉得我还能追到你。”   林在云想说什么,可他句句长辈,根本没有辩驳的办法,只好道:“这也是伯母的不对,应该给你恋爱自由。”   刑明焕仍是微微一笑,不言语了。   他从来搞不懂刑明焕,六年前或许有些了解,那时候,这人完全是金牌律师的样子了,谈起时事总是冷漠口气。平时看新闻,林在云倒是很感怀,他却冷静得可以,就是天大的惨事,也不忘提醒林在云一句晚上在哪里吃饭。   那时候还和他打球,只不过林在云很快就放弃,被刑明焕恨铁不成钢,丢到观众席。   现在想来,林在云觉得少年时的确爱得乱七八糟的,他要是刑明焕,只恨斩不断理还乱,巴不得躲旧情人躲得远远的,刑明焕竟然不躲不闪,以此人之刻薄,不知酝酿着什么天大阴谋。   想也惧怕,干脆不想,林在云继续和老鼠等人吃饭打牌,打牌钱输光了,就用白沉的。有时候半夜里,他也给白沉打个电话,总是打不通。   二月份的第二周,林在云早晨醒来,电话里躺着个未接来电,一看是白沉,再打过去,对面已经关机。   林在云心里想着还不如干脆点失踪,好过这样不上不下叫人在意。却总算知道了这个人没有死。   林在云渐渐在帮这帮高利贷查账的事上,有了些心得。对于和刑明焕的关系,他辩称是对方纠缠,不知道这帮人信不信。   每周刑明焕都送他去卫生院买药做血检,然后也不放他下车,直接带他回自己家。   林在云抗议无效,就当是临时旅馆,甚至每周这天,都带好了日用品和零食。   刑明焕看他这样就无言,买了一大堆零食塞客厅里。林在云见状,也就两手空空不带什么东西了。   刚来的时候,房子里还没什么多余家具,一个二月份下来,零食袋、连环画书、碟片机、收音机一应俱全。   仿佛又回到大学时,六年时间那么长,长到林在云都把过去的事忘光。   清早两人都睡得昏天地暗,昨天各忙各的,话都没说几句。刑明焕先醒过来,问:“我的大衣你看到了吗?”   “右边那个柜子里。”林在云拿被子蒙住脸:“厚死了,我的衣服都放不下。”   刑明焕哦了一声,意识还没彻底清醒过来,因此没什么反应,过了会儿,才睁开眼睛,坐起身去穿拖鞋。   低头系扣子的时候,刑明焕已然完全清醒,忽然想起来方才说的话,便说:“下次扔沙发上,不然找不到。”   林在云:“……谁管你。”   这种琐碎家常又太亲密的事情,刑明焕是从不上心,自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林在云却还是有些避嫌。   这些天老鼠给一个混混小头目放了贷,本来是要叫其他人去催缴,架不住其他人要么拉肚子要么出了事,只剩下林在云。   林在云道:“这是小事。”   老鼠便交给了他。   他办得很漂亮,恶声恶气寸步不离地盯着,人家知道公安的刑队也注意着他,又不敢下黑手,最后折腾一番,把款交上。   经此一役,老鼠才放心。一次酒后,老鼠又忆往昔,说起过去。   “唉,以前在京市,我也是有人罩着的,怎么会沦落成这样?当初我专门帮人给一群漂亮学生放贷,这些学生急着要钱去赎照片视频,最后还不上钱,也没什么背景。我再说有工作机会,最后还能捞一笔……”   林在云道:“听起来确实是好差事。”   老鼠摇摇头:“找的本来都是没背景的,不知道怎么,六年前惹到了人。现在,也就这样了。”   林在云微微笑笑,并不说话。   “你不是想试试去接手外面的业务吗?”老鼠说:“明天的火车票,去不去?”   林在云:“明天?”   “有事啊?有事就算了。”老鼠说。   林在云的的确确踌躇了半分钟,才说:“没事。”   散了场,林在云先给白沉打了通电话,没通。再给刑明焕打电话,倒是接通,显然那边还没下班,滴滴答答的文件打印声。   “什么事?”刑明焕说。   林在云还没想好说什么,总不能说没事,便说:“你有空吗?”   “不够明显?”刑明焕说:“两小时后有。”   林在云道:“谁有空等你。”   刑明焕:“那算了。”   林在云挂了电话,找了个空荡荡的面馆吃晚餐,边吃边看路边买的报纸。   还没吃完,电话又响了。   刑明焕:“哪里?”   林在云报了地址,没几分钟,就见一个人迎头从面馆外面走进来,坐在他对面。   “不是有事找我?”刑明焕说:“看起来,也不急。” 第69章 被种在边城的白玫瑰(18)   老鼠他们第二次运货, 现场被警察抓了个正着,中途出了点差池,好在顺利捉人。   多方堵截, 才拦住资金流向。小李两人轮番盯梢,还没撬开老鼠等人的嘴,此事就被连番登报, 大肆张扬。   境外知道了老鼠等人被抓,一时风声鹤唳, 盯着的几个地方瞬间没了可疑人员,往来交易也停了下来。   小李等人愤怒, 刑明焕一言不发, 进来就一个电话,打到报社, 报社还在打着哈哈,说是想赞颂一下英雄,刑明焕讽刺人向来刻薄,几句话便令对方讷讷无言。   表面上撤了报道,私底下含沙射影的报道还不少。   刑明焕最在意的, 倒不是这件事, 而是境外是否会对国内最近去的人有所警觉。   他正烦着, 往常工作都失水准, 小李就来说, 老鼠招了一部分口供。   另一边, 白沉咬着烟, 笑眯眯和其他人来接新人,在几个脑袋里精准找到林在云,他面无表情摘下烟。   有那么一瞬间, 他很想掉头就走。   “这个人面熟,我来搜身吧。”他指指林在云。   其他人没觉异样,林在云听到声音,抬起头,向他微笑了下,想不到有这番奇遇,一来就遇见白沉。   白沉沉默地带他到一个小房间,上下打量他,他大大方方地将手指从口袋里拿出来,倒很痛快:“搜吧。”   白沉压住滚到舌苔的脏话,忍辱负重:“你……”   “原来你们是偷渡啊,”林在云见他不搜,又把手指插回口袋,“怪不得回不去。白费我还特意去拍个证件照,根本没有用上。”   白沉道:“要是没遇到我,你准备怎么办?”   刚才其他人被搜身想反抗,都经了一顿打,看着便是杀鸡儆猴。若不是白沉反应快,难保林在云什么境遇。   “那我运气不错,”林在云坦诚:“我也有准备。”   “什么准备?”白沉一追问,见他难启齿的表情,便知白问,大概率不是什么想听的话。   他吸口气,道:“你还是别说了。”   林在云倒也为他考虑,抿唇笑了下,没接着往下说。   半夜里,诸事毕,林在云熟悉了这犯罪组织情况,对传销话术也是一副深信不疑模样,他生得天然讨巧,不像反骨,提前就被放走去洗澡。   白沉夜色里和他碰面,他拿毛巾盖着湿的头发,抱着衣服,还不知道往哪里去。   白沉道:“没有单人宿舍,只能合住。”   顶着周围一堆摄像头,白沉听着周围打招呼的声音,亦无反应,领着林在云走。   走到没了摄像头的门口,林在云才说:“我还以为你会高兴。”   “高兴什么?”白沉道:“哦,我是该高兴,这么蠢的人,总不多见。”   “我也想过别的办法,可是近来风声紧,他们并不放你,”林在云说:“这里难道是龙潭虎穴,我来也来不得。”   “你心知肚明。”白沉说:“你在做什么,我也心知肚明。非要我说穿,那我们都不好过。”   他很少有这么冷厉,林在云却愈有理由。   “要是不危险,我来也没什么。要是危险,我哪有不来的道理。你没有看过动画片吗?手无寸铁时固然会怕混混,但是只要有一线机会,为什么不去拯救世界?”   “不看,”白沉不吃他这套:“你先救救你自己吧。救你自己走,给我瞧瞧。”   林在云和他辩得累,也不辩了。坐在台阶上,阶凉如水,头顶飞机轰鸣声,还有广播隐隐的磁电音,一阵阵在空气中波漾。   人类孩童时有飞翔的梦想,可是和天空作伴的飞机,却是为了战争,夺走孩童的性命。人间所有事,都这样不能两全。白沉怕他死,可他不来,死的是白沉还有更多人。   “医者不自医,我来拯救你,关我自己什么事?”   他这样振振有词,白沉一看就头疼,“有什么事来找我,除了必要时间段,其他时候别乱跑,寸步不离跟着我。”   林在云听他这样的口气,好像找了个大麻烦,笑道:“好。”   老鼠等人招供后,牵连出六年前政法大学的事。   时间久远,许多报道已不可查。只知道当年有名学生试图自杀,舆论都说是学业压力导致,但也有迹象表明,自杀学生曾向校方举报副院长不当行为。   此事最终被以保护学生为由息事,而那时,林在云找了上去。不知道他说了什么,自杀学生改过一次说法,便留下了这份举报不当行为的记录。   衣冠太重,而真相往往很轻。迷雾里,也只有声音能被传达。他一件件脱掉衣冠,探寻真相,赤.条条离开学院,也不过是如神话里被抽了仙骨的神,前途未卜,在浅滩撞个头破血流。   林在云来大庆岭的第二年,大庆岭有一批学生毕业,毕业典礼也是成人礼,校方准备了礼物给这些将要步入成年世界的孩子。   林在云想起来他十八岁刚好错开了毕业与开学,既没有毕业礼物,也没有成人礼物,不免感叹运气不好,生日生得不对。   白沉听了,不动声色叫小弟去打听,打听出怎么个事,原模原样地准备了,想看林在云惊讶的表情。   林在云第一反应却是:“可我早就成年了。”   白沉道:“那又有什么关系,幼童懵懂,青年又将步入太沉稳壮年,壮年又走向暮年。唯有少年朝气蓬勃,你总沉沉郁郁,不爱说笑,要是这个礼物能使你永远少年,不枉费我辛辛苦苦挑选。”   他这样正经,林在云也只好吹了蜡烛,许了愿望,收下礼物,弥补遗憾。   那天本来还要拍照,但照相馆太远,林在云自己拍了一张,留作纪念。   要是白沉知道他少年时,在干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恐怕肠子都要悔青。   看完口供记录,众人也很感叹,六年时光,足够一个十几岁的年轻人步入青年,从意气风发到心智成熟。可是六年来,受害学生们的人生,永远停留在伤痛里,不能前进。   小李道:“提交给京市那边吧,跨省了。”也就不再多说。   刑明焕在外面夹着一支烟,烟灰缸里已经不少烟蒂。   他一直在找这样一个真相,即使没找到的时候,也说服自己——一定有什么理由。其实就算没有苦衷,他一样这样开脱。   现在,刑明焕宁愿林在云没半点理由。   通过分析文本,刑明焕很快从近日诈骗窝点的消息里,找到了林在云留下的谜底。   负责破解的同事百思不得其解,想不到让刑明焕看出端倪,只当是巧合。   那夜在面馆,刑明焕就问过,“你以为那帮诈骗团伙是蠢货?让你轻轻松松传递信息出来?我绝不同意。”   其实他同不同意,都没有用。   但林在云还是道:“谁也看不出来,但你一定能看出来。”   “我对这方面并不精通。”刑明焕冷冷说:“你高看我,我还有自知之明。”   “你不精通破解暗号,”他一笑,有点做坏事得逞的得意,因为知道下面的话一说,刑明焕一定没法反驳,竟莫名提前开心,“但世界上,我相信没人比你了解我。”   刑明焕果然不说话了。   纵使他没这个自负的胆量,却也绝不会想要否认这一点。林在云猜也猜的到,他一定哑口无言。   联系境外警方和华人商会后,很快有了结果。   几年来,第一次有机会捣毁那几个诈骗窝点,小李等人都很激动。但不知道哪一步泄露了消息,又上了报纸。   不少传销分子犯罪分子闻着不对,连夜跑路,投了钱亏完了的人也发觉异样,要个说法,一时全都乱成了一团。   刑明焕程序都没走,强行押了报社主编审,审完才补程序,狠狠吃了个处分。   这里乱了,境外也收到消息,狐疑起来,内部有信息泄露,最先被怀疑的当然是新来的人。   经理拿着水烟壶,慢悠悠把众人看了一圈,鼻子嗅了嗅,好像要嗅出那个内奸。   “究竟是谁不想让大家发财?”   没人说话。   经理叹了口气:“那只能审啊。”   几个新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林在云见其他人神情,便明白大概要严刑逼供。   他还没开口,就见门开了,外面狂风骤雨一齐扑进来。白沉伞也没打,进了门,就道:“不是我来管吗?”   经理一时没说话,只是笑笑。   两人皆知今日此事不能善了,听外头春雷阵阵,暴雨如注,室里气氛愈发压抑。   白沉扫过众人,在林在云脸上停了停。林在云知道他的意思,无论如何,但凡有心,这时候也不能站出来。这条命既然是他救的,就该他来决断。   经理冲旁边点点头,眼见有人要被带走,林在云道:“等等。”   白沉同时也道:“稍等。”不想慢了一步,两道声音插在一处,经理扭头找了找,才找到林在云。   林在云既然开了口,就没有理由再沉默,他要么不说话,既已涉嫌,再躲下去,反而牵累人。纵使六年前,他也没有欠过谁的情,如今欠了白沉的情,已经攒钱想要向罪犯交赎金,就算偿不尽,总不能叫他生生世世为白沉偿情。   要是为了还白沉的情,他今天叫别人顶罪,从今以后天地之间,他没有理由做人。倒不如六年前死了干净。   便说:“无论是不是我做的,既然你要逼供,我都担责。”   白沉道:“既已有结果,交给我吧。”   经理笑着摆摆手:“我有人选。其实他不说,我也怀疑。有这样胆魄,猜也猜的到是哪几个。”   “现在找到了人,我也解了一桩疑惑。” 第70章 被种在边城的白玫瑰(19)   处理内鬼的车颠簸上路, 迷药开始发挥作用。   梦里面,林在云又梦到了第一次见白沉的那天。   谁都不想招惹这个麻烦,偏偏白沉笑着走过来, 弯下腰,问他名字。那天的电影究竟放了多久,已经记不清, 录像厅里的电风扇一直转啊转,白沉在前面点着烟, 和老板说着话,目光无意中向他看过来。   “难道看着他死?”   “哪有那么多善心要发。”   视线里有过纠结, 犹豫了那么久, 才终于一时好心。放映机里在放十几年前的电影,奇丽的动画也上演到暴雨夜, 主角手握长剑,腹背受敌,看不到前路,只看到白茫茫的雨。   还没有放完,白沉就带他走。   梦里面, 林在云忽然觉得很对不起刑明焕。也许有一瞬间, 他贪恋过这种像家人又并非家人的感情, 所以无论白沉是什么样的人, 穷凶极恶还是利欲熏心, 误入歧途还是一条道走到黑, 他还是狠不下心。   刑明焕说的是对的, 他不适合做这一行。   车一路驶,他一路乱梦。   副院长给他机会,重头来过。梦里听到这话, 他却愈发惊怒,要杀要剐,不过一身污名,刑明焕是不会信那些的,只要一个人信他,他什么也不损失。   竟然将他视作怯弱少年,诓他放弃。   教学楼的风和雨,打得噼里啪啦。几个中年男女来学校又哭又闹,要得赔偿,便带着孩子回家,放弃了证言,交出了证据。   林在云望着一切,仿佛爱丽丝误入兔子洞,一走出校门,渐渐忘了前事,忘了自己为何要如此涉嫌,怎么犯下弥天大错,竟然敢挑战权威,以至于人人异目看他。   空虚的感觉变成了饥饿,半夜里,他坐起身,心里知道这里是梦境,却又仿佛刚从一场噩梦里醒过来。旁边,少年刑明焕看他一眼,去给他做夜宵。   刑明焕的背影走进厨房,变成虚幻的光影。那一眼目光,却令林在云久久不动。   哀怜又痛心的眼神,好像眼见他陷入泥潭,便好心好意不提那些事,免伤他自尊。可他没有做错,为何要怜他?既然不信他,为何不放他走?   十八岁的林在云只觉得灰心,恨不得时光倒流,他也不分辩,也不求饶,以恶制恶。他想着刑明焕一定相信他,却想不到刑明焕替他低头,替他向学校述情。   这个梦越做越昏沉,梦里他都辩不过刑明焕,更觉得受屈。   他不后悔,便有恋人替他后悔心痛,他不自怜,便有恋人为他生怜,仿佛他处处行差踏错,连不后悔也做不了主。   刑明焕自有他的道理,那他便处处是错。他没有亲眷,那谁都把刑明焕当他生命的一部分。刑明焕替他求情,他便等于为自己求情。刑明焕怜他,他便处处可怜。如此想来,更觉悲凉。   梦境一层层碎裂,林在云看到梦里的自己终于咬紧牙关,对着刑明焕说:“我们分手吧。”   那些受害学生亏欠养恩,怕连累家庭,不敢再告,被带回去。副院长太会挑选人,看中了哪些孩子不受爱怜。   那他也不连累刑明焕,也绝不受其怜,绝不使自己也落入亏欠人情的境地。   开车的人听到林在云梦中说着什么,也不在意,在一条没有灯的街停了车。   有人上来,道:“没你事了,白哥来处理。”   司机点点头:“拍视频。”   “放心,这个利落。”   林在云半梦半醒,知道自己是要死了。那部没看完的电影,主角最后不也是只求速死。他已回头无路,亦只求速死。希冀死后,刑明焕能解开暗号,捣毁窝点,放这些或被逼或被骗的人回去。   那人打开了录像,绑住他的手,捂住嘴,什么也没说,塞进后车座,车子开得又快又急。   跌跌撞撞地穿过了隧道,车窗外渐渐有星火,泼天盖地的大雨接连地下,天地都被雨线连成一片白幕,车灯破开雨夜。   终于,车停下,开车的人拉着他下车,其他人在后面录像,雨打在地砖上,噼里啪啦响,嘈杂的声音被雨声隔开,只隐约听到“好了没有”“又加价”之类的字眼。   迷药劲还没彻底过去,青年深一脚浅一脚被拖到桥边,他乌黑的头发湿透了,睁不开眼,只有嘴唇在微微动。   冰冷的海水浸入感官,下一刻,一个温热的吻覆上来,林在云想要睁开眼睛,但睫毛密密被海水黏住,失温的感觉攀上来,与此同时,呼吸一点点通过亲吻渡过,就像连呼吸也从此交织在一起。   白沉抱着他上了船,点了支烟,一边打电话,一边脱下他湿掉的衣服,冲旁边人道:“把你衣服脱了。”   小弟认命,脱下衣服。   白沉不知道他们用了多少迷药,但也猜的到林在云一时不会醒,给他披上衣服后,便只是不说话地抽烟。   很快有人道:“海关打点好了。”   远处海上探照塔照来强光,在这炽白的光线里,白沉静静望着他,心里倒没有很舍不得。   这些年,分别也是常事。林在云每次打来电话,他都接不到,而他打过去的时候,林在云大概都已经睡了。   通讯永远相错,能看到的,也只有来电记录而已。   他没有迷信过神明,奶奶送他佛珠的时候,他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向上天祷告。   探照灯移开,照向另一片海面。   如果世上真的有神灵,也会垂听信徒的声音。请保佑他,无论他遇到什么样的险阻,都化险为夷,请保佑他,不论曾面对过世上什么样的狂风暴浪,都平安返航。白沉睁开眼睛,松开合十握住的佛珠,站起身,准备下船。   迷药还没过,晕晕乎乎里,林在云微微睁开眼睫,视线还不分明,接天雨幕,他喊了一声白沉。   白沉有些意外,回过头,蹲下身,故意沉着声音:“怎么,难受?头痛?你该的,受着吧。”   “我不要剪头发买衣服和鞋子了,你回来吧。”他轻声说,没头没尾的,“打你的电话,打不通。”   白沉笑了笑:“怎么乱七八糟说起胡话了,你这个……真是小孩子,自身难保,跑来救人,谁要你牺牲,晦气,你要是死了,岂不是说明我唯一一次祷告都不灵。”   当地老人说起犯错误的小朋友,总是半带责怪又无奈地说“你这个孩子”,白沉小时候调皮,但他猜,林在云小时候一定是叫人省心的,一定没被人说过笨蛋。   林在云也糊涂了,好像隐约也知道自己说的话颠三倒四,迷药还令他脑袋混乱,分不清今夕何夕,分不清梦和现实,便安静下来,听着甲板上的雨声,安静地看着白沉。   白沉知道他的未竟之语,便说:“你先回去吧,等这里事了,我再来和你算算账。多亏你,国内警方介入后,我的特情工作也算是要失业了。”   林在云微微笑了下,这一句倒听懂了,但是不回答。做了坏事被发现一样,有点心虚,便只是微笑。   白沉一支烟烧到了指头,按灭,准备走了,临走还和小弟说了两句,煮了姜茶和止痛药。扭头一看,林在云早就又睡了过去。   真叫人生气。   有了把叛徒沉海的视频交差,林在云顺利被送回了国。   两地警方合作,捣毁诈骗窝点后,不到一年时间,大庆岭的传销邪教组织亦被连根铲清。   林在云偷偷再去卫生院时,已经没有了说“练功就能好”的人,他买药的时候,还便宜了十几块。   迎来千禧年世纪之交,大庆岭的经济也在慢慢复苏。转型阵痛的七年,余震令无数人失意,2000年到来之际,借着大庆岭传销案告一段落,另一桩旧案,也在笔录里被重提。   林在云很不愿意再回京市,对于七年前举报事件,配合调查的态度也并不热络,显然不想再趟浑水。   对此,京市来取材料的警员们很无奈,刑明焕洞若观火,知道他是怕又好心坏事,不免奚落他:“还嫌命长吗?”   当时在境外出事,好险刑明焕没直接杀过来,但此后林在云就被盯得死死的,出门吃个面也被看着。刑明焕美其名曰,说是依法保护证人。   京市同事道:“那你不帮我们劝劝证人?”   刑明焕劝不了,他和林在云都说不上几句话。白沉回国后,从前的误会解开,才知道白沉早就被发展成特情人员,刑明焕更没了理由,再留下来。   京市的调令早就下了,他还不走。   林在云不再卖连环画书,每天悠悠闲闲,提前过上养老生活。白沉拿他没办法,也说不过他,嘴上说要和他算总账,真回来之后,也只是揉了一把他的脑袋,说了一句添乱。   林在云就举起表彰,证明自己是有功之臣。   周志国冒险来找他,被下逐客令也不走,林在云只好随他。白沉对此很不爽,真恨不得替林在云打一顿这个小孩,好叫他知道苦头,别老是缠着人不放。   这样追求人真的很烂。   午饭时间,白沉寻思着这人该走了,结果周志国心安理得自己拿好了碗筷。   看林在云,林在云也一脸平静无辜:“我管不了。”   白沉:“……”早知道烂在外面不回来了。   吃着饭,不知道怎么说到了时事,周志国道:“报纸上说,政法大学有个教授牵涉进了诈骗案,有受害者出来作证,不过没什么证据,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远在天边的事,关心这个做什么?”白沉道:“你当务之急是赶紧滚回去读书,别老是黏着小林。”   下午,林在云和白沉去看电影,大庆岭的电影院很小,放映机质量也不太好,整个影厅就三四个人。   今天上映的片子海报都贴在外面,大部分是引进,林在云在一堆片子里,看到一部熟悉的宣传海报——正是他见到白沉那天,在录像厅看的那部。   时隔多年重映,上面的颜色仍然鲜亮,宣传画上,少年高举宝剑,鲜红满地,他紧闭双眼,头顶乌云压城,如世界末日之景。   林在云道:“我们看这个吧。”   白沉买了票,同他找了个位置坐。开头便是一段叮叮当当悠扬的音乐,乌云摧城,雷鸣闪电,无数走兽丧命,婴儿淹埋在暴雨巨浪中,画面里一片死寂。   一长者道:“你为何惹是生非!”   少年道:“难道我看他们伤人吃人,到处都是吃人的妖魔,哪里有什么神佛!”   “是,可是我只在乎你!你这个孩子……我怎么维护你?还不认错。”   幕布里,少年手持宝剑,斩妖救人,编钟音效阵阵急促,他双眼噙泪,不住回头,看黑沉沉的人间。   “想要杀我,你恐怕法力有限,”少年冲暴雨中道:“我肯灰飞烟灭,只要你勿伤此地一人。我这一身非轻,乃天上星宿转世,今日我舍身与你,只求你还人间太平。”   那把宝剑割破喉管,鲜血扑涌出来。   有人抱住他,在雨中哽咽,眼泪滴滴落在他眉心,他死仍睁着的眼,终于闭上。   白沉见周围也没有其他人,这个动画片他也不感兴趣,就低声和林在云咬耳朵:“你要回京市吗?”   林在云说:“回去做什么。”   白沉没料到他这样说,一怔后,只笑了一笑,没再言语。   影片已近尾声,七年前,林在云只看到这里,就被白沉拉走。   然而,就在这时,鲜红又染上城池,乌云再次蔽日。妖魔怎么会信守诺言,不再滥杀无辜。   一次低头,次次低头,逼死了少年一个人,往后还有千个万个人死。那少年于是死而复生,再闹魔窟。   七年来,林在云躲着不敢回京市,怕面对旧人旧事,怕被勾起回忆,怕失败。即使顺利协助捣毁大庆岭这里的诈骗窝点,他也并不觉得自己真的有功。   他舍了大好前程,云端跌坠,也不肯放弃举报和证言,只求这能成为弱者的武器,永远威胁着那些魑魅魍魉,不再肆无忌惮伤人。   可他要是不回去,巨浪仍然滔天。   白沉看出他有心事,提前出去,买了小吃等他。   他心事重重走出来,悠悠叹口气。白沉瞥他一眼,懒得说,这么装模作样的叹气,明显是叹给自己听。   林在云见他没反应,清了清嗓子,又叹了口气。   白沉:“吃不吃糖葫芦?”   “吃。”林在云顿了顿,感觉这时候再叹气不太好,只好跟在白沉后面。   “你不要叹气给我听,”白沉专注看着糖葫芦小贩拉糖丝:“我不要求你明哲保身,只要你对我坦诚。”   三月份,春光渐暖,糖葫芦的糖丝扑鼻,日光照得人暖融融的,林在云转过脸,看着大街上人头攒动。   本来他应该害怕,但是因为不是一个人,所以也并没有什么畏惧。 第71章 被种在边城的白玫瑰(20)   京市白雾里, 铁轨传来细微的震动,少年的脚感觉到了。那远处正迎面而来的汽笛声,带着湿润的雾, 淹没其他感官。   听说某市除恶扫黑取得显著成效,昨天的新闻也说光明必将战胜黑暗。那么,他的白天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一个人很快在脑海里浮现, 那人神采飞扬,对他许下承诺。但很快, 那人的声音和面容也消散。   他踏上铁轨。   *   两天后,林在云和刑明焕再次回到京市, 完善证言后, 案件进入闭合证据链的环节。   林在云深知此事要进展顺利,离不开刑明焕帮忙, 同刑明焕约法三章。   案件办理中,两人当然是通力合作,绝不藏私,互不欺瞒。但此事毕后,也不必互有亏欠, 再藕断丝连。   刑明焕睨他, 倒微笑:“宽心吧, 我绝不影响你的私人感情。”   车上, 林在云靠着窗, 外面的风刮进来, 他听到刑明焕打了打火机, 咔哒一声,却没有烟味。   他道:“什么私人感情?”   刑明焕没说话,林在云转脸, 才看到他始终静静看着他。打火机咔哒合上,火苗熄灭,车里又陷入黑暗。   外面下了大雨,刑明焕送林在云去临时居住的旅馆。路口红灯,车就停在这档口,前不去退不回。   “说破太没意思,”刑明焕说:“我认栽,七年来,你人生最重要的时刻,不是我,到如今,看到你有新爱,我是祝福的。”   话说得这么滴水不漏,在漆黑狭窄的车里,格外冷沉。林在云听他这样说,也没有话可讲。   到了旅馆外,林在云下了车,进了门里,回过头,刑明焕的车还停在雨里,车窗里隐隐看到打火机打亮,点了橘红色的烟头。   原来只是为了点烟才没开走,而不是因为想看着他进去。   整理口供,收集证据,这是一项大工程。当地合作的记者多方来打探,舆论的战场同样焦灼。刑明焕处理这类东西,得心应手,也应付惯了,省了林在云不少麻烦。   林在云很快发现,这个案子最大的麻烦在于,当事人大多数已步入社会,不愿意再牵涉,愿意作证者廖廖,几无一人。   十几封邮件,警员十余次拜访,皆无功而返,历时一个月,只收到一封匿名回信。   这让许多人灰心丧气。盯梢副院长的警员忙活了两周,那个老狐狸却不动声色,似乎早有知悉,每天除了工作,便是吃吃饭打打牌,没任何异样。   他们空有抱负,这下被现实打了个昏头转向,在瓦砾滩头尝尽挫败。   林在云有过失败经验,这次格外沉得住气,先收集材料,再让刑明焕在合作的媒体报刊里曝光。   许多人拒绝出庭作证,对于过去也讳莫如深,林在云吃了几次闭门羹,就转而以匿名信箱投递为主。刑明焕倒不想打击他,却的确也收获甚少。   京市连着下大雨,盯梢的同志不得不停,刑明焕有理由送林在云回家,看雨刮器在窗前滑动,两人都没有说话。   沉默中,林在云闻到空气里淡淡的烟气,想是刑明焕和谁在车上说过话,关着窗,烟味没散。   刑明焕先开口了:“我父母有点想见你,我回绝了。是我当初没说清分手的事,也让他们误会到了现在。”   他现在的语调冷静,说话亦平铺直叙,“当年确是我旧情难舍,心怀侥幸。不过后来早也忘了,只是工作忙,忘了和他们说一声。要是有人问起你,你直说实话便是。”   林在云点了头,见车子停在旅馆屋檐下,要下车。   刑明焕不发一言,跟着下了车,靠在车门边,拢手点完烟,侧眼看着他下来。   林在云走到里面去,再回过头的时候,刑明焕才说:“你这里一时半会儿,事搞不定。我不能总跟着你。我准备先回大庆岭交接,走完程序,今后我们大概也少见。”   话里话外,像在说从此不见了一样。   林在云不想比他先露出舍不得,“知道了。”   刑明焕笑了一笑:“这正合你意了吧,反正我们勉强相看,也是两厌。如果不是为了查这些事,你都懒得找我。当然了,我也没有见你的兴趣。这大半个月,我才发现我早厌倦了,也并不爱你。你要和我约法三章,才好笑,其实我根本不打算和你纠纠缠缠下去。”   说罢,就上了车,扬长而去。   这样的大雨夜,难得让林在云想起来过去。   刑明焕有次回家,两人头一回分开,他正睡得迷迷糊糊,刑明焕一个电话杀过来,半夜两点多,什么话也不说,只一味喊他名字,林在云林在云的,把他喊烦了,外面的雨噼里啪啦,刑明焕的声音隔着电话,模糊不清。   林在云夹着电话,一只手抓电话线,说:“到底什么事?”   刑明焕说:“我爱你。”   就为说这一句话,凌晨扰人清梦,林在云气得大骂他一通,要挂断。刑明焕倒听他骂,叫他等等,别挂电话。   林在云以为要说正事,聚精会神,准备听听刑明焕这趟回家,他的家人是否赞成他们在一起。   谁知道,刑明焕来了一句:“我睡不着,想听听你的声音。”   年少时爱得稀里糊涂,也难知道未来变化。林在云隔着雨幕,看黑漆漆的街道,回过神时,刑明焕的车早已看不见尾气。   经过不懈排查,警员很快联系到了给副院长做过帮手的人,进入盘查审问。   林在云每天看一遍信箱,终于收到一封邮件。地址没有匿名,大致描述了发信者亲人当年受侵害的经历,还有一些医院检查报告。   这次重大突破,令所有人都振奋不已,循着地址去拜访,却得到了受害人已经卧轨身亡的消息。   此事一见报,在整个京市都引起轩然大波,舆论干预下,这次调查格外顺利,大大推动了进度。林在云却始终未说话。   看着受害者家属,他亦没有说节哀顺变,走到灵堂,看着正中间黑白少年遗像。他想过死,白沉非要他活下来,他因此觉得白沉多管闲事过。   可是现在,他还是觉得活着好。如果要靠一个孩子的死,来推动案件,那么他所谓的伸张正义的理想算是什么。   林在云走到黑白照片前,沉思了一会儿。他的记忆太多,一时间想不起来对方的名字,七年前,他一定承诺过还对方公道。可是死后的公道,当然不能算数。   【用一下道具】   系统:【这个世界都要结算了,确定要用上个世界的奖励,特殊道具回溯之镜?】   【游戏道具不就是用来使用的?】   系统提示“已使用”后,周围的布置开始变化。   林在云睁开眼,眼前已经不是灵堂,自己仍然坐在车上,正准备和警员们去拜访那个来信人。   他叫警员调头,先去了铁轨。道具使用后,少年自杀的时间被延后到了今天,顺利被救了下来。   尽管如此,但警车呜呜救人的动静太大,仍然引来大量采访,许多人开始关注这个案件。   警员还在絮絮叨叨教育着少年珍爱生命,林在云也板着脸,不时点头,就差来两句“就是就是”。   刑明焕打来电话,听着情况,真想拆台,全世界谁都有资格说爱惜己身,这个人到底哪来的勇气,也敢说这句话。   隔着电话,听到林在云说:“死解决不了问题,要是一死真的能百了,这么好的办法我会不用吗?”   正在劝解的警员无语:“你也闭嘴。”   调查愈来愈深入,警车铁轨救人被报道,引起公众注意后,越来越多的受害人联系警方,提供证词。   与此同时,林在云临时居住的旅馆被骚扰,负责盯梢的警员也被追尾,一系列意外接连发生,背后之人的警告昭然若揭。   刑明焕办完手续,回到京市,也不急着回局里,就在机场打电话。连着几个电话,骚扰便被收拾了,各类事故也一齐停了,一时又恢复风平浪静。   他家里情况甚复杂,解决这种事,还不在话下,也不向林在云邀功,继续回去当值。   待那个自杀未遂的少年向警方提供完证据,整件事终于被正式开展调查,进入司法程序。   多名证人证词,外加证据链,法官和陪审团一致信服,重判此案。   之后,进一步推动了这个世界校园不公乱象防治机制的完善。   林在云不打算留在京市,这座城市给他留下的美好记忆,远远没有其他阴影多。   他收拾行李,发现有东西落在旅馆,便去取物,顺便退房。   一进了房间,漆黑一片,林在云按开灯,却见刑明焕正坐在沙发上。他惊了下,才想到这个房间是刑明焕替他订的,他也给了对方钥匙,方便案情交流,只是刑明焕从来没来过。   灯开,刑明焕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辨认一般,说:“你怎么来了。”   林在云也不想和他分辩这本来就是自己住的房间,只说:“退房。很快就走。”   刑明焕哦了声,静静看他收拾房间里的东西,问:“我能帮你什么?”   难道还叫他帮他收拾行李吗。林在云听着好笑,便摇摇头:“你坐着吧。”   听出来刑明焕喝了酒,林在云还关心了句:“你开车来的吗?”   刑明焕说:“打车。”   林在云不再多问,整理完行李,就要走。   刑明焕道:“你爱上别人了?”   林在云顿住脚步,不想和一个酒鬼计较,因此没应声,只靠着门框,听他说。   “我失去你了?”刑明焕这趟问句并不十分疑问,反倒很清晰笃定,甚至称得上平静:“我来晚了。”   林在云转过头,他便说:“可是本来,不是我先来的吗?” 第72章 被种在边城的白玫瑰(21)   林在云看出他一定喝了酒, 也不想和他置气,便顺着他说:“是你先的。”   刑明焕才不再紧抓着他,退了两步, 靠在柜边,柜上收音机沙沙的,没调对频, 刺耳电流音,“你回来找什么?”   林在云想他是醉糊涂了, 这会儿不放人,倒好像多不愿意自己走, 便笑笑:“找到了, 正准备走。”   花了几秒钟,刑明焕才仿佛有些迟疑:“走?”   “你喝醉了, ”林在云体谅他这段时间也辛苦,难得好脾气:“去睡吧,我自己走。”   他第二次说走,刑明焕才明白,仍然静静看着他, 漆黑的眼, 没半点惊讶, 平静道:“好, 我送你。”   那像什么话, 他去哪里, 刑明焕就去哪里, 明明分了手,外人眼里,总还觉得他们还要在一起。林在云还不至于要借用刑明焕的名字, 故意让人误会。   便说:“没这个必要。”   但刑明焕坚持要送,林在云只能道:“你醉成这样,醒醒酒再送我去车站。”   刑明焕同意,走进盥洗室,却又把门拉开来,林在云道:“又怎么了?”   “你不会又一句话不说,走得很远吧?”他果然醉得糊涂了,说话间,没以往那么气定神闲,带着点质疑,竟然道:“你又要去哪里?”   林在云还没想好,总归要和白沉先说一声,至于目的地,如果他决定暂留下来,当然是挑没去过的城市,消磨光阴。   这一眨眼的迟疑,在刑明焕眼里,却有别的意味,他道:“算了,我现在就陪你去。”   “不是说了让你先醒酒,”林在云说:“一会儿就有人送醒酒汤来,你去洗个脸。”   好说歹说,刑明焕才进了盥洗室,门还是半开着,时不时,刑明焕就问一句话,林在云漫不经心地回答。   等刑明焕出来,林在云还托着下巴,百无聊赖拨收音机的频道。老式收音机没有几个频道,要调对频,才能收听节目。   大概林在云运气有点背,大半天也没瞎猫碰上死耗子,调不到一个台,只有沙沙的杂音。   人世间的爱,无不是常常失落。也许某个频率的数字对了,可是那一瞬间另一个频率的数字又谬之千里,永远不同频,也传达不到讯号。   他见刑明焕走来,便说:“你去睡吧,不要等我。我今晚不走了,等你明天睡醒。”   刑明焕仍同意了,仿佛他提什么便是什么,无任何主张反驳,却在林在云松了口气之际,问:“我们同睡吗,还是你要和我回家?既然你说要等我,为防意外,还是我看着你先睡。”   他这会儿如此精明,林在云都怀疑他是装醉,但沉沉酒气又掩盖不住。   “难道我还会食言?”   刑明焕未答,态度很明了。   林在云拗不过他了,被他带着倒在沙发里,抱着枕头,听收音机不知怎么跳出声音,放出首歌。   林在云无话说,刑明焕却笑了,在屋里徐徐暖风里,埋头吻他的头发,手臂绅士搭着沙发,语气又不那么尖锐了,仿佛两人刚刚只是情浓时吵了一架,还和大学一样,只要刑明焕退让两三步,便事过境迁,“我没有不信你。”   “嗯,我知道。”林在云深知和一个醉鬼是讲不通的。   分明就是不放心他,怕他不告而别,可刑明焕言之凿凿不承认,林在云没办法,只有闭眼装睡。   刑明焕方才还酒意上脸,倦意正浓,此刻却兴致正高,手臂离开沙发,轻轻拂开他耳朵边的头发,一会儿问他热不热,又问他会不会冷了,又说沙发太小。   林在云说:“闭嘴。”   刑明焕哦了声,果真不再说话,却还温柔梳着他的头发,丝毫没有要睡的意思。   他清醒时,林在云说不过他,这时候难道还怕他吗,便恶狠狠又说:“哑巴了?睡又不睡,还打扰别人休息。”   刑明焕怔了一下,踌躇两秒,才道:“我到底能不能辩解?”   林在云道:“你不要强词夺理,难道我不让你说话?”   刑明焕醉里被绕得满头雾水,cpu没运转好,沉默了好一会儿,想不透,干脆不再想,陪他靠在沙发上,听收音机咿咿呀呀放起不知哪一年的戏曲,乒乒乓乓一阵走阵声。   “你记不记得,”刑明焕说:“上回你说要去看某个展会,只是可惜票价太贵时间太晚,你抽不出空……当时我们还没在一起,我说给妈妈听,她还以为你是我喜欢的女同学,还训了我一顿。”   林在云说:“说什么胡话。”   刑明焕奇怪了:“你不记得?你还说下次再有机会,得等三四年,难得有这方面的专家……就几个月前,你怎么忘得这么快?”   那起码是七八年前的事。林在云本来想笑,这人酒量好,难得醉,竟然把今夕何夕都搞混,当现在是猴年马月。只可惜他没有录像机,能录下来,给刑明焕改日看看糗态。   刑明焕知道他在笑他,也不生气,语气还是温柔的:“其实你当时一皱眉,我就想说我能解决。好险当时没夸海口。你当时坐在靠窗边,手里拿着一本连环画书,正好翻到石猴出世那页,我心里想,你怎么还看这种卡通画,但是之后,就去报刊亭买了很多漫画书……你说我没有追过你,那不尽然,其实那时,我就喜欢你。”   林在云听他稀里糊涂地说,听着笑笑,很快,又敛了笑容:“不务正业,光这种事,记得最清楚。”   他把这样一件小事都说得如数家珍,林在云难免怀疑,从前种种,刑明焕究竟有没有举重若轻泰然放下。   “怎么能不记清楚,我第一次被训得那么冤枉。”   “伯母为什么说你?”林在云听听笑话。   “她说我一点也不懂得追喜欢的女同学,”刑明焕微笑地叹气,“只不过刮风下雨逃一天课,难道是天大的事?票她来买,假叫我爸来请,叫女孩子皱眉头,一点也没有风度。”   林在云猜得出,当时刑明焕一定是万分憋屈,莫名其妙被当做不解风情,“那你当时怎么不这样追我?”   刑明焕又微微笑笑:“本来是想的,谁知道,你根本用不着,我故意惹你生气,你也顶多气我两天。”   林在云听他的笑话,却听到自己的笑话,笑容愈发消失,“你不要说了。好啊,现在总算说出你的真心话,刚才表现得多不舍得我,全都忘了你说过的话了?”   刑明焕道:“我说什么了?”   林在云没推开他,只有背开脸,模仿他的口吻说:“你以为你是聂小倩,能叫谁念念不忘回火坑?还有,不要自作多情,什么约法三章……”   刑明焕听他故意学人的语气,笑笑:“不可能,你编排我。”   林在云想不到他喝醉还这么气人:“我编排你?要是我有录音证据,一定现在放给你听。”   刑明焕说:“证据在哪里?”   林在云无力摆摆手:“你厚颜无耻不认账,我哪来录音。”   “不是我不认账,”刑明焕说:“我说你自作多情?我说我没有念念不忘?天底下要是有这样的事,就叫我……”   眼看他张口要发誓,林在云才转过脸,道:“我们早分手了,我可不要你对我发毒誓。”   刑明焕望着他的脸,本来带笑的嘴角,却渐渐沉下去:“你说分手,是因为和我在一起不开心。现在,你和别人在一起,又高兴过吗?”   林在云说:“你说白沉?”   刑明焕道:“我不想和你谈到别人,但是这几年,你待他,和待我,难道公平吗?”   他的语气沉沉,没了刚才的温柔,显然这番话压了太久。   七年前,刑明焕不知道自己做错在哪里,他事事退步,从不红脸,从不生气,纵有心结,也从不放到台面上给他难堪。七年来,刑明焕亦反思过,当时想得还不够开,也许给了林在云压力。   可是白沉又有哪里优于他,事事隐瞒,要说压力,要说伤心,难道大学时,他会错得更多吗?刑明焕死也不信。   “不公平,”林在云道:“那时我不知道,相爱不一定是快乐的事,单觉得我们在一起很不幸福。但是分开后,反而更痛苦了,对吧?还好,都过去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心脏却砰砰直跳,怕刑明焕再说出什么话,令他又心存侥幸,生出旧情。   还好,刑明焕总算睡着了,反驳不了他。   林在云轻手轻脚拿开刑明焕的手臂,提着行李走出去,走到楼梯间,他顿住,想回头看一眼,但还是没转身,径直下了楼。   洗清了往日冤屈,林在云悠闲了一阵子,和白沉说了一声,就跑去珠市,给自己放假。   白沉那边忙着合作肃清大庆岭的残存组织,唯有每个月的假日,得空跑来看林在云。来不了两天,就被林在云嫌弃捣乱轰走。   刑明焕醒了那天的酒后,就守了诺,果然一刀两断,不再出现在他跟前,步步升迁,留在京市。   有时在电视里出现,铁面无情,行止得宜,完全没有那天喝醉了不讲理的样子。   林在云在珠市找了份编辑的工作,写写时事报道,跟跟疑案。01年,珠市发生一起骇人听闻的预告杀人案,所有媒体都极尽渲染受害者的特征,以博人眼球。   从凶手预告开始,就有无数闪光灯追逐,最终凶手在极高的关注度下,将受害人残忍杀害,再次引来秃鹫追逐流量。   林在云采访了受害者生前的朋友亲人,多番查证,终于对实行犯有了眉目,投递给当地警局。   连着好几天走访,他只想找个路边店吃一碗面,背后面有人按喇叭,他以为是什么无良司机。   回过头,刑明焕按开车窗,喇叭按了好几声,高调得忽视不了。   林在云只好上车。   刑明焕道:“碰上我这样的好心人,载你一程,你也是命好。”   林在云说:“少自吹自擂了,你来这里是?出差?”   “当然了,难道还为你吗?”   林在云比了个停的手势,拿出移动电话,按开录音机:“来,再说一遍。”   他是吃了刑明焕不认账的亏,不能不防。   刑明焕想说什么,憋住了气,扭开脸,看车窗外霓虹灯闪烁,不开口。   “原来你没忘那天喝醉了发的胡话,”林在云敏锐觉察,当即算账:“你不是要发誓?清醒着再说一遍。”   刑明焕道:“忘了。”   “要是忘了,你怎么知道我指哪一天哪一句?”   刑明焕车接他到餐厅外,最佩服他这种时候的侦查能力,只好承认:“是有点印象……大致上。但记得不清。”   点了菜,热腾腾的艇仔粥,配两盏叉烧滑蛋,林在云道:“来了大半年,我才知道这里有家这么好吃的店”   刑明焕看着手机,闻言,稍抬眼,“这家有名的很,是你压根没注意过。”   拌嘴上他最厉害,林在云才不和他辩,一盏滑蛋很鲜,又上了一盅蟹粉饭卷。   等到吃完,整条街已经华灯初上,夜幕低垂,漆黑的夜空,不见一颗星,唯有满街霓虹和大屏的光最为夺目。   刑明焕送他归家,一路都堵车,一直红灯,塞路上一塞就是半个钟头。   林在云道:“别在这种事上耍浪漫,困死了,让我回去睡觉。”   刑明焕乍一听还莫名,再一顿,就反应过来:“我还能控制珠市堵车?让红灯一直红,车流一直堵,好让你永远留在我这里不回家?我倒希望,我真有这么神通广大。”   林在云道:“明明上个路口,你加速一下,就能赶上绿灯,也不会被堵在这里。”   “开那么快,我赶着投胎吗?”   刑明焕反驳也合情理,林在云挑不出错,只好罢休。   车里暖气太足,夜路又静,等红灯的过程中,林在云不自觉合眼睡着。   等刑明焕推醒他,轻声说“到了”,他望车窗外一望,天边已然白了,这个气候,起码也是早晨五点才能白天。   “这么一段路,你开了一晚上?”   林在云拿开身上披的衣服,不知道该说刑明焕开车稳健,还是慢如龟速,比初学者还要差劲。   刑明焕不反驳,说:“堵车。”   林在云才不信,珠市这两年才发展,深更半夜,哪来这么大车流量,要堵一整个晚上,才从餐馆到家。   刑明焕替他开了车门,林在云下车,眼尖瞥见旁边垃圾桶里有一堆烟头,再看一眼刑明焕。   刑明焕道:“真的堵了一晚上。”   林在云将信将疑,上楼去,闻见脖颈领口有烟气,气知刑明焕又骗他。   不知道刑明焕在这里点了多久烟,才能让衣服都沾染烟味,盖他身上都留痕。   刑明焕欲盖弥彰,又发来短信:“一到家我就叫醒了你,倒得不到你半句谢。”   到家的路顶多二十分钟,中间几个小时,林在云都懒于拆穿,只回复:“出租车都比你靠谱。”   上了楼,林在云打开灯,拉开窗帘,准备把挂在阳台的衣服收下来。   楼下面,车还停着,刑明焕靠在车边,打着打火机,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不动,像座雕塑。   林在云一低头,就能看到他在楼下等着他。无论世情变化,天涯海角。 第73章 刑BE番外   再收到林在云的消息, 是七年后,当初他们一起租的公寓,打来电话说发现他们有东西没拿走, 让刑明焕去取。   刑明焕沉默半天,才应了一声。对方以为他为难,便说如果不需要……刑明焕打断:“需要, 辛苦收好,我来一趟。”   出了停车场, 刑明焕暗骂自己多余。   为了一个早就分手的人,眼巴巴开两个多小时车。七年, 那人结婚生子了都说不定, 他还跑来睹物思人,还真讽刺。   进了公寓, 出租人问刑明焕有没有带行李箱。   刑明焕怔住,对方一看他表情,便叹气:“唉,我这里有一个空的,你用来装行李, 东西挺多的。你当初长租好几年, 我也就没回来看过, 上一任租客也没去过地下室, 现在才发现有东西没拿走。”   刑明焕道谢, 对方又说:“当时和你同住那个人呢?我还记得他, 眼睛总是笑眯眯的, 说不定有他的东西。”   刑明焕道:“如果有他没带走的,我寄给他。”   这是假话,他根本不知道林在云现在的地址, 寄也没地方寄。   下了地下室,刑明焕一看,全是漫画书和光碟,还有十几本书,和一沓没有用的信纸信封。几个买家具送的搪瓷人偶,和七年前正火的歌星海报。   不用区分,全是林在云的,他可没这种闲情逸致。   收到一半,刑明焕便很厌倦,翻那两本漫画书看,边看,边在心里点评。无聊的英雄漫画,幼稚的小孩子供向,没营养的恋爱漫……也只有林在云每次都反反复复看。   他早已经决心。   三年前,到处找不到林在云后,他便已决定从此不再为一个消失的人挂念到死,既然对方选择走,他也绝不再反复锤打那扇永不打开的心门。   他看完一本,就将地上的信纸也收到箱子里,没拿稳,飘下去一张。刑明焕弯下腰,刚要捡起来,却见上面有字。   先看到的是最后一句,刑明焕一行行往上看,一点点辨认出这是林在云的笔迹。   大学时,他笑过他的字迹像小孩子,工工整整,像机器人的印刷字,林在云便模仿了他的笔迹,每个“了”字都往里钩。   “不知道多少岁的刑明焕你好呀,我是18岁的林在云。你现在应该已经二十多岁,或者三十多岁了吧?我想你不会第一时间来收拾这些东西,但一定也不会直接丢掉。”   “我们第一次说起幼儿园学的第一个字,你学的是人,我学的是世界。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原来世界这么大。我要离开京市,去世界上一个很远的地方,那里距离你很远,距离过去很远。”   “二十多岁的刑明焕,实现从前的梦想了吗?一定已经是厉害的法官或者律师。二十多岁的我还会想念你吗,我不知道。”   “这些天,我感觉心脏很不舒服,不想要离开你。去火车站订票,屏幕上跳错了日期,风很大雨很冷,说分手的时候,你是不是被我吓到了,你在想自己又哪里做错。这些天,我一直在想过去的事,我想我要走了。”   “十八岁的我还没有忘记你,你呢,二十多岁,三十多岁的时候,你忘了我吗?你有了新的人生吗?”   刑明焕看到最后,仿佛看到少年坐在桌边冥思苦想的样子,要怎么好好安慰他,要让他知道他也不愿意分手,还要夸他厉害,但又不能让他又想起他,不能让他余生都惦记着他。   公寓外临街,刑明焕来得早,这会儿街上已经醒过来,有车轮碾过的声音,有汽笛声和沿街早餐摊子声音。   那无数的声音里,只有这个公寓空空的,没有早晨某人不愿意起床蒙住脸瓮声瓮气的“再睡一分钟”。   原来已经七年,怎么那个声音还在心间那么清晰。   刑明焕继续往下翻,等到整条街苏醒,已经两个多小时,九点多了。   他把一封封没发出的信看完。好像信徒求解人生中最怨愁的谜底,翻遍经书每一页,神像却不言不语,除了一页页的“放下”,什么也不回答。   他回答心里面那个人,我忘记你了啊。要不是房东打电话,早就把你忘的一干二净。   驱车经过东山地铁线附近的街道,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人潮,一到年节,这里就人挤人,平时也不见世界上有这么多人。   刑明焕被堵在路上,一间间数街两侧的商店,有的挂着录像带出租的牌子,有便利商店,有游戏厅。那间美容店原先是拉面店,他和林在云还去吃过。   他在这空茫茫的清晨,蓦然想起来,七年前一个早上,林在云难得和他说过,再去吃一次那家拉面店。   那家店还开着吗?当时林在云问他,他正为学校里的事心不在焉,随口说:“开着。”   冷空气透过车窗侵入肺腑,刑明焕靠着车座,深吸了口气,肺腑之痛反而加剧。好像一场春寒迟来,所有热量全都散尽,只剩透骨的冷。   他已经决心,像忘记一个单词一样,把一个七年毫无音讯的人忘干净。为何那些声音,还像鬼魂,阴魂不散,缠绕着心口。   他们第一次吃那家拉面时,电视上在放《铁臂阿童木》,这部节俭经费的动画片竟在全球热映。林在云和他说,再过几年,阿童木就要出生了,到那一天,一定要和他一起重看这一集。   刑明焕并无干部子弟的毛病,亦不觉得这种日子有什么值得纪念。   “如果不这样纪念,4月7日就是一个普通的日子。人一生只有三万多天,遇到你之前的六千多天,全都虚度。遇到你以后,也许我哪一天就死了。这中间短短几百几千天,每一天都要有价值。”   刑明焕听不得他说死,他还敢往下说:“说说而已,难道我真的明天就死了?”   “再说我就亲你了,”刑明焕噙着笑,隔着面馆热腾腾的白雾,故意威胁:“我真的亲了……”   车上,刑明焕睁开眼。   记忆里的声音还在继续,后面的热吻,却戛然而止。   “二十几岁的刑明焕,每一年我会写一封信,给十年后的你。直到有一天,我也忘记了你。我们已经相隔着万水千山,这封信,也要不知多少年以后,才能抵达。”   “如果世界上有一种思念能够跨越时间和空间,那一定是在动画片里。如果有天真的许准我有这样一分钟,和你同时思考。你会想我吗,我会想你吗,除了世界宇宙人类星辰,那一分钟,你有什么话想要告诉我?”   “而我想要告诉你,今生今世直到如今,我仍爱着你。”   我仍爱着你。刑明焕在心里无声的说。   做下离开京市的决定,刑明焕第二天便启程。   某某地有了像是林在云的消息,他便连夜跑过去,到头来乌龙一场。   又说浙地某个老同学见过他,刑明焕向上申请调去,组织关系麻烦了半年,好不容易到地,才知道那个同学不过是随口吹嘘。   这样的事,七年前刑明焕就经过十几次,因此,倒还算平静。   可是林在云到底在哪里?   十八岁的林在云,在学校花丛里也会迷路睡在秋千架,二十几岁的他,难道真的要跑到天涯海角去吗?   辗转各地,终于没地方可以再找。刑明焕终于等到了阿童木出生这一天。03年4月7日,电视台重播了《铁臂阿童木》。   刑明焕一边打电话,听着各地不知真假的消息,说是找到了人,一边看电视。   老朋友听到片头曲,开玩笑说:“也许他真的穿越天空,飞到群星的彼岸去了。”   刑明焕没什么反应,他已经在不断的失望里,积累了经验。因此对于这一次大庆岭的消息,也并不多相信。   与其说他还在寻找他,不如说,只是不想承认今生无法再见,一直麻痹着自己。   在大庆岭,刑明焕终于得到确切的消息,林在云曾经在这里居住过,但是后来,他踏上境外的火车,没再回来。   他走过的街道,他住过的屋子,他和另一个男人拍过的照片。刑明焕一页页翻相册,里面大都是空白,他的日记也只记到了98年。他的存钱罐空空荡荡。   有关于他,居住过的痕迹,少到像一场无法辨认真伪的梦。   刑明焕拒绝了当地给他收拾出招待所的好意,静静坐在林在云曾住过的屋子里。已经入夜,这里仍不静,外面狗叫得心烦。   离开的六年里,每一夜他是怎么入睡?他为谁流过眼泪,他有没有一分钟思念过他。刑明焕得不到解答。   事后,老朋友得知消息,旁敲侧击,劝他节哀顺变,这样的案例太多,恐怕凶多吉少。   刑明焕朦胧中,隐约觉得他们好像已经结了婚。只有亲人恋人,配得上节哀顺变,才能让亲朋好友来吊唁。即使他们已分了手。   他还是放弃了从法。那条康庄大道在眼前,锦绣前程已铺陈,可那个美好世界白茫茫一片,看不见他想见的那个人。   追查境外犯罪组织的日子里,刑明焕经常做梦。   梦里面,林在云还是十八岁的样子,在秋千架的花丛里熟睡着,有时候又推开他桌案上所有笔录调查记录,红着眼睑冲他喊“为什么你不来”。刑明焕没有办法了,只好说:“我一直在找你啊。”   他本是做了了断,这下又无穷尽做着这个人的梦。一开始,还只是梦着他们过去恋爱时的事,他在球场上进了球,回过头去看观众席,林在云托着下巴,微笑地看着他,口型好像在说不许装酷。   后面的梦便没有剧情了,只是林在云一直问他为什么不来,说这里好黑好冷,问他什么时候来救他,问他是不是忘了他。那么委屈,那么伤心。刑明焕被他问得没章法,一时间也忘了是他先提的分手,是他要走,只好道歉了。   梦一醒,连质问也没有了,漆黑的深宵里,刑明焕一时间分不清梦和现实。或许梦里反而更好过。   捣毁传销组织那天,刑明焕没有去庆功宴。   一个个受害者被送回来,名单上检索了一遍遍,还是翻找不到那个名字。   那天晚上,刑明焕又做了梦。   这一次,梦里不再是黑漆漆的,不再是林在云一个人。周围有了明亮的棕榈树,在教室里,他还是少年时的模样,被叫起来,就笑着质疑起某个章落的解读。   刑明焕撑着脸,转笔坐在他后面,心想这人比他还爱装酷。   “没关系的,”少年转过头来,忽然安慰他一样说:“我不会死,就算死了,我也一定还会回来。哪吒也削肉还父,物质不灭,死也不过粉碎罢了。”   “粉碎回到宇宙,你天天都正见到我,春天湿润的泥土,夏天的风,秋天大街摊子里焦甜的气味……我都和你一起感受。”   梦做到这里就停了。   刑明焕翻身起来,打扫屋子,在放存钱罐的柜子里,一本书掉下来,两张纸飘到地上。   他捡起来。   “三十岁的刑明焕,好久没有给你写信。我是二十二岁的林在云。中间四年,不多赘述,亦太冗长。”   刑明焕已知道,那四年里,他想过死,掉过眼泪,恨过什么人,不信善恶有报,一心只求粉身碎骨,不留在这个浑浊的人间。   “度过而立之年,你是否对人生有新感悟?十八岁我揣测你此时功成名就,不过现在,我想即使你没有功成名就,也没有关系。世界可爱,原谅我不祝三十岁的你永远快乐,你总是太理性,我希望你有一双为弱者流泪的眼睛。好吧,我知道,你一定在心里嘲笑我,不好听的话就不许说了。”   刑明焕刚要说,一双这样的眼睛,带给他什么好报,赔了前程搭进性命,究竟……可是还不等更激烈批评,就被林在云提前嘟嘟囔囔堵住了后话。   “天底下只有你一个聪明人,只有你懂得明哲保身吗?要活着也很简单,你不要成天说我。二十二岁,我是否还爱着你?我爱你,但只许今生,不许来世了。”   轻描淡写,他就到这里停笔。   活着很简单?这么简单的事,做不到的一定是天字一号的笨蛋。   刑明焕蹲下来,将掉下去的书捡起。书封上的字一时模糊着,这里的夜晚从来没像今天一样安静。寂静里,有车驶过,带出些许蜂鸣的回音。   在这极静的空气里,那蜂鸣声越来越大,刑明焕听到他朗朗笑着喊他,刑明焕。   在公寓沙发上,他正在小睡,刑明焕给他捂着手指,过了会儿,低头亲了一下。他好像觉得痒,动了动眼皮。刑明焕按住他的眼,欲盖弥彰不准他醒。   林在云顿了顿,还未说话,嘴角先扬起,清晰地唤他:“刑明焕。”   故事里妖怪被叫出了真名,就只能束手就缚,刑明焕只好放下手,道:“有蚊子咬你的手。”   *   刑明焕知道,他已做了了断,决意死了。他愿意一生一世相信,林在云还在世界上某个地方活着,呼吸着,有鲜活的笑脸,明亮的眼,那个地方太远了,远离了他,远离了过去,也许就叫做天涯海角。   有一天,当他亦物质粉碎,就能抵达那个地方,和十八岁的林在云重新遇见,在少年光阴的树荫花丛里,躲开了命运,自主地人生。   那时他不是高干子弟,不必一遍遍和林在云讲那些大道理,也能闯入暗巷,和他逞一时意气。   如果天真的允准他有一分钟,同时和林在云思念着,如果思念也能穿过时间空间和生死,愿他知道,他仍爱他。 第74章 白HE番外   03年经济渐步入稳定, 白沉也在边境线外发展正好。   换作别人,恐怕适应不了当地鱼龙混杂的环境,和无政府的混乱。白沉经验老道, 把控住了局势。   当地政府一直投鼠忌器难以彻底管控,一部分原因是经济太差,还不禁枪, 以至于牛鬼蛇神横行。   这两年,在国内外努力下, 终于建立起一条贸易线。   为写出详实真切的报道,林在云就职的报社收到邀请, 飞去当地, 实地采访和考察。   坐当天最早的航班,林在云到了地方。下了大雨, 他鼻塞了半天,耳朵边还有些嗡鸣,前面有人按开车灯,喊他两声,他才听清楚, 循声看去。   那副笑眯眯的表情, 就算模样有了变化, 眉宇添了伤疤, 再过些岁月, 林在云也一眼能认出来。   “怎么这副样子, ”白沉噙笑:“垂头丧气, 碰上什么坏事了?”   林在云道:“就在跟前呢。”   白沉指指自己:“我啊?我可什么也没干,没有这样冤枉的。”   林在云这会儿本来该在休假,在家里睡觉。要不是白沉这里只匀出三天, 给他们走访,他大可不必昏昏沉沉地来,在飞机上还半寐半醒。   他也懒得和白沉斗嘴,又不是当初年纪小的时候,他才不给白沉笑话他的把柄。   白沉撑着车窗,看着他笑。   拿出要用的证件,又和同事把设备搬上车,林在云坐上车,却见车上只白沉一人,问:“你做司机?”   “不要觉得荣幸,”白沉说:“其他空着的人技术不好,摔了你碰了你,又耽搁不知道多少天。”   林在云道:“荣幸?我是怀疑。”   白沉摇摇头:“我不和你计较。”   沿途先穿过一排茂密的绿叶树木,渐渐开始有人烟,随处可见荷枪实弹巡逻的哨兵。若没有白沉领着,恐怕要过不少关卡。   雨刮不停动,窗玻璃依然模糊,看不清外面景象,只透过铅灰的天,隐约觉得肃杀。   林在云问:“你确定安全吗?我暂时还没有死的计划。”   白沉嘴角笑意一敛,从后视镜里瞥他,显然嫌他说话太晦气,呸了一声:“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林在云说:“封建迷信,一会儿陪我录一下采访。”   白沉道:“叫别人陪你,我有事。”   这方面林在云倒没什么讲究,爽快答应了。   但临到头,来作陪的还是白沉。   他一来,其他人都不自在,林在云没好气说:“怎么还是你来,不是有事吗?”   白沉道:“不识好人心,其他人要我来,提前一个月,我也不一定有空。”   顿了顿,他接着说:“我是不放心,不能百分百保证没有事。你就当我不存在,不干扰你。”   有这么尊佛跟着,安不安全暂且不论,林在云明显发现,买当地纪念品,价格骤降了十倍。   等初步采访录像做完,已经晚上十点。白沉先领他去吃饭,再去落脚的酒店。   车上林在云就睡了,闭着眼,靠着车窗。   白沉调高车里空调温度,关小了电台声音,再一想,又觉得空腹睡觉不好,回过头,准备叫醒他。   他睡得沉沉,白沉一时看出了神。   一路上各种配枪的士兵青年,他看在眼里,也一定知道这里情势复杂。否则,白沉不至于全天陪着,充作来回司机。   真不知道说他天真,还是说他太放得下心,好像知道白沉一定不叫他落进险境,睡得像孩子一样,毫无心思。   白沉真的想把他叫起来,吵他好梦,也让他知道知道世道险恶。   到头来,还是任劳任怨,把人全须全尾送到酒店。   白沉替他盖了被子,准备走,大衣下摆却刚好被他压住。   想推开他,又怕吵醒他,白沉只好蹲下身,等着他再翻睡过去,好脱身。   这下,林在云却忽然安安分分,不转来转去翻身了,紧闭着眼睫,呼吸均匀,手指抓着他大衣下摆,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白沉盯着他的睡脸,很想看清楚他是不是故意作对,可他睡得那么安静,简直比醒着的时候沉静温和一万倍,没法往坏里想。   第二天,林在云醒的时候,白沉哈欠连天,一直抱怨:“以前怎么没发现你睡相这么好,一动不动。明明以前老辗转反侧还踢被子……”   林在云怔了一下,才说:“污蔑。”   白沉笑一笑,知道他要面子,不往下说,问道:“吃什么啊,我叫人去买。”   外面还吵轰轰的,这么温情,林在云有点不习惯。   白沉借浴室洗漱,里面水龙头在放热水,外面刚雨过天晴,缕缕清透的日光穿过窗帘,落在床头柜。   林在云看一眼时钟,已经十点半了,他难得睡这么久,简直把工作当度假,安心得有些可怕。   好多年前,白沉也这样哈欠连天守着他到天亮,怕一个没看住,他又不知道想出什么新奇找死的点子。斗智斗勇,白沉渐渐也有了经验,也能睡个好觉。   有时候,林在云半夜睡醒,视线还没清晰,迷迷糊糊看到白沉,又起了困意,继续睡到天亮。   那时睡在一起,心思倒很无邪。林在云当时意志消沉,当然不想风花雪月。白沉更是把他当小孩子当弟弟,没任何歪心思。   现在境况不同。   几乎同时,林在云和白沉都有了些微妙念头。   白沉拿冷水洗了把脸,心道出生啊,他怎么可以有这种龌龊的联想。   林在云很坦然,见白沉出来,便问:“你要补觉吗?”   白沉说:“陪你回来吧。”   三天工作很快结束。   走前,又下了大雨。白沉和林在云去照相点拍了照片留念。   等师傅冲洗时,林在云趴在桌台上,目不转睛看屋里的电视机。白沉目不转睛看他。   白沉来时喝了点酒,雨天路滑,是叫另一个手下开的车,人和车都在等着,不必催促,两人都知道又要分别。   照相店里很昏暗,点着一盏煤油灯,不知道是外面雨天乌云黑,还是真的已近黄昏。   寂静的空气里,谁都没率先开口。一张张照片冲洗出来,唰唰的声响中,林在云低声说:“你帮过我,情理上说,我也该回报你。”   白沉坐在靠近店门外的座位,点了烟,烟雾沉沉笼着脸,看不清表情,“那就争取长命百岁,好好报答我。”   林在云道:“我没有开玩笑。”   白沉笑笑:“我也没有啊,不然你想怎么回报?救命之恩以身相许好不好?”   他语调轻松,是真的没有当回事,林在云不想理他,借着煤油灯的光亮,看桌上冲出来的几张照片。   白沉道:“走前还生气,老是生气容易生病。”   “你想得美,谁为你生气,”林在云道:“我真是想不通,当初怎么就跟你走了,平白欠你人情。”   白沉笑眯眯说:“说明你慧眼识炬,知道我不是坏人。”   没有见过这么自卖自夸的人,林在云捂住耳朵,说:“是我当时昏了头。”   照片全都洗了出来,师傅替他们装好,递给林在云。白沉替他提着设备包,准备送他出门上车。   外面雨下得淅淅沥沥,一道没声的闪电骤亮,一下子映亮他的眉眼,他垂着眼睫,没头没尾说:“也不是不行。”   白沉没听明白:“什么行不行,走了,我送你。”   林在云不理他了,拿过设备包上了车。   坐在回程飞机上,林在云检查包里的东西,翻到多了本笔记本。   没名字,但翻开一看,就知道是谁的本子。   第一页就画着一个Q版小人呼呼大睡压着人袖子不让人走,看神态,明显画的是林在云。旁边还写小字:“粘人精。”   林在云看一页都要气死了,再往下翻是万万不能。   一想到白沉竟如此小心眼,只不过一夜没睡,都要斤斤计较特意记下来,林在云后悔不迭,深悔走前还说什么报答。   偏偏飞机一落地,白沉忽然回过味来,立刻打来电话。   “什么也不是不行?以身相许吗?你要是有这个意向,我可以考虑考虑。”   林在云道:“你想多了,不要脸。”   白沉也估计是自己想多了,但也不觉得不好意思,还是笑笑说:“怎么这样,电视里还说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我两次救命之恩,怎么想都……”   “还有一句话是无以为报,所以来世做牛做马结草衔环,”林在云道:“你等来生吧!”   “这不好吧,”白沉犹豫,“连来生也要相许吗?我还没想过这方面……”   林在云挂了电话。   白沉也就随口一说,他并不真的打算求图回报,也不真的打算要林在云许不许今生。   少年人生那么长,太早太早确定了心意的话,就少了太多可能性。   白沉情知,他自己未必没有那方面的情愫,但林在云有他的人生,用什么报答来框住他爱的可能,也实在没有风度。   长夜风雨可以共渡,但黎明后,他的坦途人生,不一定非要同行。   白沉坐了回去。   他可以等,等到林在云见过人生千百种精彩,确认过心意,也不算迟。   *   另一边,下了机场,林在云仍纳闷。   明明好感度显示很正常,怎么这个人一点歪心思也没有?难道真的是兄弟情吗? 第75章 遇见他如春水映梨花(1)   建昭十九年春, 裴小将军初领帅印,出征漠北,五战五胜, 立名扬威。   时,七皇子受顽奴挑拨,私随圣驾, 临漠北,险遇刺, 受裴将军相救。坊间传闻,经此困顿, 七皇子奉裴将军如座上宾。   亦有皇子拉拢军中, 裴骤辉以家训为由,不参与诸皇子站队, 远离皇权斗争。   御花园中,各花分开,姹紫嫣红,粉作一片云霞盛景。   少年手垂金盆,拂弄水中梨花, 漫不经心, 听着仆从报趣事, 眼睛却盯着金盆前那只雏鸟。   鸟羽白如雪, 在前些天皇家围猎中, 被他三哥打伤, 他以生辰礼物为由, 讨要下来。但小鸟始终蔫蔫,从不叫唤。   “七弟,你说这个裴骤辉, 怎么就这么难拉拢。”   青年浅黄龙纹服饰,头戴玉冠,分花而来,一坐下,就端起桌上茶杯一饮而尽,大倒苦水。   “孤亲自去三回,他要么称病,要么就是摔断了腿,要么就是有不可推的族事云云。好啊,孤叫李胜德去,这个百灵军师,这次都不灵了,连内门都没进,喝了一肚子茶水,就被请出。你说说……”   少年微微笑了下,脸边显出个梨涡,接过仆从递来的布巾拭手。   太子气不打一处来,郁闷道:“你还笑话我。”   “哪有,”林在云说:“我是笑这只小鸟。”   太子不信,顺他指的方向看,见那只病歪歪的小鸟,正啄着金盆上的牡丹红漆,仿佛把那当成真花,在上面觅食。   “笨鸟,”太子摇头:“怎么这也能认错。”   “是啊,”少年悠悠说:“太子哥哥怎么也被假象蒙蔽,还不如我的一只小鸟,及时清醒。”   “假象?”太子一笑:“你要是要替裴骤辉说情,说他并非推脱不见孤,大可不必了!”   林在云说:“谁替他说情,三哥也说他不好,我当然听你们的。”   太子一听,更是来气:“还有这个老三啊,他眼里还有没有孤这个太子?水患拨款,他要揽下,这下户部是他的铁桶一块了,这还不够,他还将孤的人……”   说到一半,太子住了声,转回头,见少年撑着脸,静静听着他说,眼里毫无杂质,金盆里水波粼粼,梨花飘漾,映在眉眼里,富贵不知忧愁。   太子哽了下,生硬中断了这个话题,说道:“刚才御书房议事,孤也顺耳听了一嘴,你要去幽州?怎么没告诉我?”   “不是大事,快则十天,慢则三月,不必知会太子哥哥,便没说。”   林在云道:“你也知道,父皇担着心,叫别人去犒军,怕你们又要瞎猜。我去最好了。”   尽管皇子们都已成年,正值兵强马壮盛年,对太子之位并不服气,底下暗流汹涌,朝堂各立党派。但这些腌臜斗争,并不放到林在云眼前讲。对这个年少一些的弟弟,太子亦有怜意。   只因他既无皇后嫡出的尊贵,亦无齿序为长的正统,更无民间朝堂山呼的拥护,竟还在这场漩涡里,偶得几个兄长少许亲情。   太子冷哼:“你去犒军,也好。省的老三成天往兵部跑,怎么,他以为他在幽州虚领过行军总管,和那帮部曲就有情分可以讲?裴骤辉这个人,哪里都令人生厌,这人却有一句话说对了,老三若是得势,天下黎民就遭殃了!”   林在云说:“裴将军都说是玩笑了,你又乱讲。传出去,三哥要怪我了。”   “三哥三哥,”太子忍无可忍:“那是三哥亲,还是二哥亲?白费我前些年每次去地方,都给你带好吃好玩的,千里一骑给你送荔枝,到头来,落得你什么好话没有,全是老三老三。”   “能这样比吗?太子哥哥越大越活回去,”林在云气定神闲,“我不受你骗,今天说了你好,明天朝堂上你和三哥拌嘴,又要拿我出来说。”   太子哽住:“我哪有!”   “哪里没有了,裴将军都和我说了,上回……”   翌日。   七皇子受命,代天子犒军。恰好,裴骤辉亦要回幽州部署,一道随行,一切从简。   许多眼睛都盯着他们,要看看坊间传闻是否属实。都说七皇子因那场遇刺,与裴将军颇有私交,可是二人几乎从无甚密的交往。   这一次,他们仍然失望了。   七皇子出了宫门,上了车马时,裴将军早就一匹快马,先行一步,连面都没见,更遑论嘘寒问暖。   倒是沈家探花郎,冒春寒料峭,大清早就候着车马,同林在云讲了好一会儿话。   清河沈氏,七皇子生母便出身于此,本朝对外戚并不严苛,因此沈公子仕途还算顺利,年少已官拜二品侍郎,勋贵之家簪缨世胄,不外如是。   林在云掀开轿帘,撑在窗边,看他细细嘱咐仆从搬东西,打点上下,道:“哪就这么兴师动众,你又小题大做。”   沈子微回过身,姿容清俊,神态温和,语调亦毫无愠气:“幽州天干气寒,春日时冷时热。京城四季如春,最是养人。殿下在京中都勤请太医,若不多准备,不知到了幽州,成什么光景。”   他辩经道理一套一套,林在云头疼,捂住耳朵:“叫裴将军怎么想,八成把我当成娇惯贵胄,到了幽州,简直让我无地自容。”   “殿下管他想法做什么,”沈子微平淡说:“君臣之道,没有君为臣想之理。君忧,臣劳;君辱,臣死。是他裴应照没有为臣之道,竟丢下殿下一人,先去幽州。若使我说,就该严惩……”   “谁许你说了,”林在云说:“父皇都许他不循臣礼,你少多话。”   沈子微默然,道:“也罢,若要其亡,必使其狂。”   “你闭嘴罢,”林在云合上轿帘,“没有一句中听的话,你才没有为臣之道。”   过一会儿,又探出头:“那个青梅多搬一些,倒不是我爱吃,是我的小鸟贪嘴。”   沈子微颔首:“好。”   不论外界如何众说纷纭,七皇子到了幽州,便依令犒赏三军,代天子慰劳部曲。   幽州路远,太子与他通信不便,林在云很快觉得无聊,要出营帐。   士兵拦他:“将军有令。”   “哪位将军,也有胆子管我?”林在云笑吟吟说,倒不真的生气:“小心我和太子哥哥说。”   “裴将军。”士兵道:“将军说了,殿下搬出太子殿下亦没有用。近来突厥情势复杂,边关生变,不利于殿下游玩,请回营帐。”   “他啊,”林在云说:“你叫裴应照自己来说。”   “将军忙于军务,待得空,便来看殿下。”   林在云道:“好他个裴骤辉,连我也敢敷衍。太子哥哥所说不假,他真是目空一切,竟敢……”   “竟敢什么?”   一道声音远远响起。原来是清晨操练的士兵们回来了,步声如雷,军纪严明,除了甲胄声,无其他杂语。   一人立在幽州春光里,初春风寒,那人披了银甲,长眉入鬓,从一道士兵中走出来,抬眼,瞥了下林在云,就放下长枪,脱了头盔,露出脸。   “殿下安分不了几天,又生麻烦。”   林在云一时没立刻作声,半天,才说:“哪里又麻烦了?你说在京中不能找你,我连朱雀大街都不来。裴骤辉,你不要太过分。”   裴骤辉平静道:“臣是为殿下想。太子有请,臣不见,太子有气量,不会计较。换作殿下,怕要气上多少天。”   林在云道:“原来你对太子哥哥评价这样高,怎么当面不说,倒在我面前美言,倒让将军这样的忠君之臣,没受太子哥哥青眼。”   他说完,就回了营帐。   那只病鸟还病歪歪缩在金笼里,林在云摸摸它,它也不动。   随行仆从怕七皇子生气,道:“殿下久在宫中,有所不知。裴将军待谁都不假辞色。有一回三皇子任职幽州,纵马闹市,被裴将军连人带马地掀下去。陛下还赞他临危不惧,有功于民,叫三殿下去御书房训了好几天。”   “怪不得三哥讨厌他。”少年正在气头上,捏住鸟羽毛,和病鸟互相瞪着,“他就仗着父皇是明君,来日……来日,太子哥哥三哥和六哥,没有一个对他有好话,他且等着瞧吧。”   说到后面,他气焰渐小,就算知道话会被传到裴骤辉那里,他也不怕说。   “我看他猖狂到几时,到时候人头落地,不要说我不救他。”   仆从无奈,他敢说,他们还不敢听,纷纷低下头去。   话传到裴骤辉那里,他不动颜色,只侧头说:“夜里转寒,送几个炭炉去。”   “殿下说,要是给将军带话,不要忘了带一句,今天裴应照不去负荆请罪,以后都不要找他了,他也绝不见你。”   裴骤辉泰然颔首:“那最好。”   营帐外,磨磨蹭蹭偷听的少年:“……”   鼓动皇子来慰劳一下将士展现皇恩浩荡的仆从:“……将军不是那个意思。”   少年带着一肚子气转头就走,什么慰劳将士,什么君臣情深,他不进去骂一顿裴骤辉,就是皇恩浩荡。   不等他回自己的帐篷,有哨兵快马而来,高举战报。   “报——敌袭!”   议事主帐立刻打开,几个将军都走出来,裴骤辉侧了眼,看到了没来得及走的林在云。   火光憧憧,裴骤辉皱眉,似要说什么,但周围人多,他叫了几个甲士送林在云回帐,便头也不回走了。   他不说,林在云也知道他要说什么,咬牙道:“放心吧,我绝不踏出营地半步,绝不再累将军。”   裴骤辉脚步微顿,仍走出营帐。   建昭十九年,皇子遇刺,当时裴骤辉首次领军,就碰上这种凶险之事,要是皇子真的受辱,他刚拿到的兵权帅印尽付尘土,难逃一死。   十五岁的少年将军单骑下漠北,终于从贼子手中,救回小皇子,明珠还帝。说来惊心动魄,其实中间只隔了一晚。   那一夜发生了什么,只有裴骤辉和林在云知道。 第76章 遇见他如春水映梨花(2)   夜深露重, 林在云和系统玩行军棋,到半夜还没睡。外面鼓声重重,有人忽掀开营帐, 道:“将军让我带殿下回城。”   林在云装作才被叫醒,困意朦胧道:“不就只是几个突厥小队骚扰游击,裴骤辉又小题大做。”   “请殿下随末将来。”说罢, 那人又松了帐,退到外面。   帐中, 少年一张猫儿脸,一点灯, 火光映亮眉眼。随他来的仆从已在候着, 怕他还没睡醒,轻唤了两声“殿下”。   “到底怎么了, ”林在云问:“外面冷,我不想走。”   仆从不疑有他,七皇子本来就是受娇惯的性格,受不了来来回回周折,也属正常。便道:“听说是前线混乱, 有不少逃兵。为免伤及殿下, 将军传令先护殿下回去。”   林在云出了帐, 春衫太薄, 仆从又给他系了斗篷, 道:“殿下此行, 本就只为犒军, 既出这种变故,干脆回京城吧。”   林在云还没说话,那年轻将领先瞥来一眼。夜深, 林在云只看清那人冷冽的侧脸,莫名很像裴骤辉。   “你看我做什么?”   那人道:“没有。”   他不认,林在云偏犯了脾气,询问仆从:“他刚才看我了,是不是?”   仆从自然唯殿下命是从。   得了别人佐证,少年得意再去看那人,就有了点扬眉吐气的意思:“还不认账,众目睽睽,你躲得掉吗?还不说,为何这样看我?”   将领想不到他如此,这下不再看他,目不斜视望着前面车马:“觉得此话有理,边关苦寒,殿下是该回京。天高日暖,才养得起殿下千金之躯。”   【他是不是在阴阳怪气我o.O】   系统:【检测了一下,好像是的?.?听起来明明是为宿主好啊】   笨蛋统统听不出,仆从先发觉这人目无尊卑:“放肆,殿下要走要留,也容你们这些武夫置喙?”   那人拱手告罪,又问:“殿下现在上车?”   “头发还没束,你这般催促成何体统,”仆从道:“裴将军的兵都这么不通礼数?”   林在云笑了声。众人都看他,他便板起脸,装做没笑,严肃点点头:“就是,裴骤辉怎么教的。”   【网络烂梗害我,裴骤辉看看你带的兵:P】   系统:【和任务目标一个德行】   那将领无话可说,大概也觉得他们主仆不讲道理,高高在上,也不再辩,自去车马前等着。   仆从细细给他梳了头发,林在云也任其浪费时间,等束好金冠,裴骤辉都策马回营了。马蹄一停,远远便听到问:“殿下还没走?”   “还在梳头。”   “等他。”   要真的情势危急,裴骤辉哪有这么好说话,任他慢悠悠束发。他就知道,幽州兵强马壮,怎么可能前线告急,只不过托辞,裴骤辉不肯见他而已。   看出他不愉,仆从低声说:“回城也好,软床锦铺。这里风吹日晒的,沙尘满天。既裴将军好意相送,殿下顺水推舟就是。陛下问起来,也是他裴骤辉执意如此。”   林在云沉着脸,走到候他的车马前,道:“马车太简陋,换一辆。”   裴骤辉抱臂,远远看他半晌,对部下说:“牵我的马送他。”   “可是……”   “不过半个时辰,耽误不了什么军机。”裴骤辉道。   部下一怔:“来幽州的皇子,从没有这样……”   “那几个什么心思,人尽皆知,”裴骤辉说:“难道给他们养尊处优,让他们赖在幽州不走。”   “至于殿下,”裴骤辉顿了顿,“他自己会走。”   部下觉得哪里不太对,又一时找不出什么异样,只好领命应是。   重新铺了软垫的马车,里面还放了熏香暖炉,裴骤辉的追月被牵过来,系上缰绳。林在云再挑不出错,被仆从扶了上去。   那个将士替他赶马,才不到几分钟,仆从就掀开轿帘:“殿下说太快了,颠簸。”   “他要如何?”   仆从想了想,便说:“自然是牵马回城。路这样陡,若摔了殿下,谁担责任?”   将士听得皱眉:“那要走到什么时候?战事告急,殿下忍一忍罢!”   少年探出车窗,撑着手看他:“当年裴骤辉牵马走了一夜,都没有你这样抱怨。他是怎么告诉你的?是不是叫你尽量依我?才这么一件小事,你就违抗将令。”   将士无话可说,下了马背,牵着缰绳走。   【他怎么不再反驳一下,再反驳一下我就假装没理不刁难了。这样搞得人怪害羞的,好像我真的很刁难╰_╯。】   系统:【他觉得你说的对,将令难违】   林在云仍撑着车窗,夜风寒凉,车里熏香气暖,幽幽往前面飘散。   他悠悠道:“真是奇怪,皇子命你不听,搬出裴骤辉,你倒遵命。莫非,幽州真的只知裴将军,不识天子?”   “并无此意。”将士道。   少年拨着熏香炉上的明珠:“那你是听裴骤辉的令,还是听我的命?”   “唯君命是从。”   “调头,我要回去。”林在云说。   将士只是哄哄他,没料到他还真拿着鸡毛当令箭,发号施令起来,劝了几句,林在云不听,将士停在原地,陷入僵持。   “我替太子哥哥看看,幽州到底姓什么。”林在云笑眯眯说:“三位皇子军中历练,都在他这里栽跟头,他是要反啊。”   “殿下越说越荒唐,”将领收紧缰绳,咬牙道:“回去便是。”   刚刚梳头等他半天,他不说不走,现在又威逼起来,摆明了故意找把柄。要是今天不送七皇子回营,不知道他回京,要污蔑成什么样。   营地,几个逃兵被抓回来,跪在校场,风声肃穆。   一场激战后,不少伤员被送回,空气里满是血腥气,大旗被扛进来,也染了不少血污。   自从裴骤辉掌兵幽州,此地固若金汤。莫州兵败后,不少散兵游勇也被收编进来,平时还不见异样,一到紧要关头,这帮游兵扰乱军纪,煽动溃逃,其心可诛。   裴骤辉不急着斩人,擦拭银枪,估计着时辰,约莫送七皇子的车早就走远了,才道:“处置吧。”   部下犹疑,将军态度古怪,他也不敢胡乱猜量,却总觉得将军连夜送七皇子离营,是不愿意对方看处置逃兵的血腥场面。   马车里,林在云碰着病鸟,啾啾逗它,心里面并不像表现得那么得意。   裴骤辉摆明了和他划清界限,他才来幽州多久,还不及他兄长们十分之一,就要被裴骤辉遣走。   他很少掺和政治军事,也清楚自己的政治定位,是皇帝展现君威以外的父爱的雀鸟,皇权倾轧斗争,也轮不到他。这是头一次,他主动向父皇请命,来幽州犒军。偏偏裴骤辉不解风情,恐怕,还觉得他麻烦。   越想越生气,林在云戳着鸟嘴,忽然被它啄了一下,听它低声低气叫了一声,还带着病气,好像很不满他老是戳它。   “对了,还没有给你起名字,”林在云低声说:“裴应照,应照,叫你照照如何?我难得还能离宫,你比我可怜,金笼也飞不出去。”   “回营了,殿下。”将士冷冷道:“下车吧。”   林在云也不计较他的态度,抱着暖炉和鸟笼下了马车。   追月冲他咴咴叫了声,似乎还记得他,他伸手摸了一把追月颈部的鬃毛,它亲切地蹭了蹭他的手。   将士:“……”平时拽得不行别人碰都不能多碰一下那匹马呢?掉包了?   林在云惦记着赶紧回营,看看裴骤辉走没走,来不及多说,匆匆道:“追月后蹄有旧伤,刚才好像撞到了,你快牵去给马夫看看。”   说罢,提着鸟笼,金冠白衣进了营地。仆从追在后面,还在叮嘱:“有泥水,殿下等一等。”   说是皇子犒军,将士冷眼瞧着,简直像是他们将军尚了主,公主屈尊锦鞋下军营,连一点泥水也沾不得衣。   还不如那位三皇子,还知道装一装礼贤下士,吃苦耐劳,给追月洗了半个月毛毛。   林在云听人说,裴骤辉在校场,放下暖炉,抱着鸟笼,走了百余步,才找到地方。他腰间悬玉牌,将士不敢拦他,只说要通报将军,他趁守门将士不注意,闯了进去。   里面草屑飞扬,肃杀寂静,寒芒高高举起,在林在云走进来一瞬间,凄厉的叫喊骤然拦断。十几个头颅落地。   血像一匹红练,直飞出来,溅落在林在云衣摆,一股腥气。   酷刑还在继续。   少年下意识抱紧鸟笼。笼中小鸟瑟瑟收起羽毛,眼一翻已经倒了下去,只能从抖动的鸟脚看出是在装昏。   还没有死的逃兵凄喊求饶,已被斩落的头颅死死瞪着眼睛,倒转着,直直看着林在云。   裴骤辉端立高台,并不看他,冷冷道:“不要行刑了,直接处斩。”   林在云后悔丢了暖炉,只好把小鸟抱出笼中暖手。手还是冰凉,但已经积蓄出些许勇气,道:“裴将军,我不想回城中。既然父皇派我犒军,没有我独自享乐的道理。”   裴骤辉瞥他一眼,没有说话。   林在云道:“我不是同将军商量。将军领军劳苦功高,但我既虚领职位,亦有权旁听军务。”   被他紧紧抱住的小鸟:“……”淦,你是有骨气了,能不能松开手指再说话。死皇子不死鸟鸟。   裴骤辉冷冷笑了下,竟道:“好。”   旁边部下默哀。太子、三皇子都来过幽州,没一个敢拿虚职置喙军务,唯恐惹祸上身。七皇子有什么经天纬地的军事才能?恐怕是少不知事,更不知明哲保身。   折在将军这里,也不知道要吃多少苦。   林在云道:“将军处置逃兵,我本不该置喙。但此刑太酷,请将军给个痛快。”   裴骤辉漠然望着他。   满校场火光里,唯独他衣白胜雪,金冠齐整,误闯进这修罗地界,仿佛京中梨花竟开到苦寒关外。   裴骤辉没有答他,却还是让行刑者加快了动作。   林在云跟着他出了校场,他顿住脚步,道:“殿下不是说,不会给末将惹麻烦?”   林在云:“哪里又麻烦了?”   裴骤辉明白了,只要他自己不觉得麻烦,就不算麻烦。这样辩理的话,他永远没有错。   “臣一介武夫,不和殿下辩经。”裴骤辉道:“殿下在这里,就是麻烦。”   “所以你自己一个人跑来幽州,也不等我,”林在云说:“你就是烦我过来。那你怎么不直接拒绝父皇?”   裴骤辉抱着手臂,隔着满营憧憧火,冷眼瞧他,风吹动他的头发,显得他格外没底气,仿佛受尽委屈。   几年前,裴骤辉上过当,现在可不受他这样的假象骗。   “殿下要军功还是要民心,还是要帝眷傍身,”裴骤辉说:“我没有阻止的理由。但幽州气候干寒,战事多舛,实在危险。臣分不出心思,注意殿下安危。”   “说来说去,你还是怪我当初受掳,给你惹了麻烦,”少年听不下去了,“裴应照,天底下怎么有你这么小心眼的男人?我真是糊涂了,竟然还替你说好话。怪不得太子哥哥都说你讨人厌。”   “殿下现在知道也不晚,”裴骤辉道:“正是如此。”   他这样无耻起来,林在云还真是没有一点办法,“我一定和太子哥哥说……”   “太子自己来了也是一样的。”裴骤辉道:“臣正是惹人厌,心胸狭窄,讨厌麻烦。尤其是殿下这样的麻烦精。遇到殿下,臣就没有安宁一日,实难消受殿下抬爱。”   他明明都在说他自己不好,林在云越听越不高兴,“谁抬爱你了,那是二哥三哥他们,人家也不是看你这个人好,是看重你的兵权。我自己喜欢待在幽州,待在这里,和你有什么关系?你不敢回了君命,只敢叫我走,裴应照你……”   “那臣就回了君命。”裴骤辉道:“一封奏折回京而已。” 第77章 遇见他如春水映梨花(3)   天底下一定没有比他还忍辱负重的人。在裴骤辉那里装得若无其事, 转头,又连夜找二哥帮忙。   少年咬着笔杆冥思苦想,要怎么才能说服太子, 替他拦住裴骤辉,万万不可告状到父皇那里。   他靠在塌上,拿毛笔逗着小鸟。裴骤辉这个人, 言出必践,既然说不让他久留幽州, 那一定早就有所动作。   可他现在又不想走。   和裴骤辉低个头,说说好话, 奉承两句大将军?那更不好。他堂堂七皇子, 还要不要面子。   随林在云一起来的仆从进来,见他一晚上没有睡, 还心不在焉地喂鸟,不禁心疼道:“殿下,裴大将军到底和你说了什么?你昨晚到现在都惦记着。京中王侯世家,那些贵人进宫,没有一个说他好话, 都说他天生煞星, 亲缘淡薄, 活生生灾星。像这样的人, 要是他出言冒犯殿下, 必然是他不应当。只待回京禀奏陛下……”   “也没有这么严重。”林在云幽幽叹口气, “就算告诉父皇, 父皇一定不偏帮我。”   “就算是天大的事,殿下也该好生休息。”仆从替他放下头发,沾了水梳洗, “就是整个幽州城,都没有殿下千金之躯要紧啊。”   帐外,裴骤辉顿住脚步,神情微冽,将手中物扔给了部下。   部将手忙脚乱接住,小心翼翼捧着:“将军,我替你送?”   裴骤辉已大步走远,丢下一句:“扔了。”   部将心中啧啧,这种话将军说说也就算了,他要是信,转头七皇子和将军都得拿他是问。   紧接着,又听帐中隐隐说话声。   “太子哥哥说民为重,君为轻。如果不得民心,泱泱盛世,也不过二世而亡。一身何贵,能和黎民比较。这样的话,从此不要说了。”   仆从被他一本正经的样子逗笑了:“可陛下是真龙天子,殿下是皇子,千秋百代,万寿无疆,要是为一个武夫伤了身体,他万死难辞其咎。殿下这不是折煞了将军吗?快把这碗牛乳喝了,早些睡去吧。”   林在云深沉地摆了摆手:“什么万寿,回头回宫,叫太子哥哥教你,要是我真的活到一万岁,那就是老妖怪了。”   仆从刚想说太子殿下何等尊贵,怎可屈尊,就听帐外有人分帘走进来,边走边通传。   “裴将军麾下校尉王明,见过七皇子殿下。受将军命,送一物与殿下。”   林在云微微皱眉:“父皇手谕?叫我回京?谁许你进来的,还不出去……”   他的慌张简直难以掩饰,仆从当机立断,为主分忧,上前一步:“殿下还在洗漱,王将军稍候。”   王明知道昨晚被这个小皇子戏耍的同僚经历,等他梳头等了小半柱香时间,转头,还被人家威逼利诱放鸽子。   眼看他故技重施,王明立刻道:“末将还有事,东西放在这里。将军在突厥王子帐中翻得此物,甚是明亮,昨夜言语冒犯了殿下,特赠之赔罪。殿下若不想要,扔了便是。”   说完,脚底抹油地离开。   林在云制止了仆从替他打开的动作,自己翻开布包,抓住锦盒,指尖轻轻摩挲锦盒上的漆绘,神情不算愉快。   “他这是什么意思?什么突厥的破烂,也敢送来哄我高兴。”   仆从道:“将军有心赔礼,无论轻贵,都可见殿下高风亮节,连大将军也心生仰慕。听东宫的宫人说,当年三皇子在塌上养了大半个月,裴将军都没去过,太子殿下当时还称赞他是孤臣义夫。”   林在云听得笑了:“他倨傲罢了,怎么又证明他是孤臣了?不许说他好话。”   仆从应是,心里却想平日里沈公子讥讽裴将军,殿下也没少辩驳,这会儿装模作样,好像多不待见这个人,也不知道能冷脸几天。   锦盒打开,里面是一支碧绿莹润的束发簪子。一般只有男子弱冠之年,由长辈束发时相赠。果然水头光亮,触手生温,若非战利品,必然上供进宫。   林在云昨晚拖延时间,仆从拿梳头给他遮掩。裴骤辉倒是听在耳里记在心里,去杀突厥锐气,还不忘借花献佛。   这还孤臣,简直没有比他更知道哄人高兴的奸人。   “光秃秃的,这么难看,我可不要。”林在云道:“还不如三哥上回送我那支,雕了个小鹿头,霎是可爱。”   帐外士兵装听不到,林在云看他们两眼,也知道他们一定报信给裴骤辉。   他就故意要说给他们听,把裴骤辉贬损了一顿,意犹未尽,才去睡觉。   中午,裴骤辉又来了一次,听说七皇子睡着,不便打扰,远远望了望。   士兵低声说着早晨的情形,裴骤辉不变颜色,走上近前,将帐中香炉熄了。   不知道点的什么香,闻着脑清目明,一定不利于眠。七皇子休息,也没人记得熄掉熏香。   “他不喜欢就不喜欢罢,”裴骤辉不以为意,“西域贡品一小半都在他的私库,就是把突厥王帐的夜明珠都搬来,也未必得他一句好话。”   士兵笑笑:“殿下倒不完全是不喜欢礼物,话里话外,是说将军不好呢。”   裴骤辉也淡淡一笑:“天底下他喜欢的人太多,谁都是好人,反而能令他讨厌的人少之又少。”   还没说完,帐内,林在云呼吸轻了些,似乎要被他们说话声吵醒了,裴骤辉住了声音,走出营帐。   等日上三竿,林在云看完小鸟,又去转了圈校场,溜溜达达回了帐,发现信纸不见了。   再去问,仆从说以为他已经写完,便趁早叫人发信回京给太子。   林在云一想到早晨写信时,还记着裴骤辉的仇,全是怨怪的话,不免担心。   果然不过几天,太子就义愤填膺回信,说一定替他参裴骤辉,绝不轻饶了这个逆臣。   “他裴骤辉算什么东西?平时视我和老三如无物,也就罢了,他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敢找你不痛快。要不是他蒙受父荫,三代忠孝,天下人才济济,谁当不得这个大将军?”   “小七放心,之前二哥是给他面子,这次定让他栽个跟头。”   不等林在云阻拦,就听说金殿上,太子和三皇子搜罗罪证,狠狠参了裴骤辉一本。皇帝震怒,彻查下去,却没一件属实。两位皇子一时偃旗息鼓。   当天早晨,主帐议事,林在云感觉裴骤辉目光似笑非笑,一直若有若无看着他。他忍无可忍,抬头去看,裴骤辉又端坐将位,神容严肃,听着部将演练沙盘。   林在云还以为自己多疑,等议事结束,众将退去。   裴骤辉才道:“殿下,好记仇。臣受教。”   林在云确信了,裴骤辉就是一直在看他笑话。他和太子哥哥告状,转头赔了夫人又折兵,搞得京中两党讪讪,能让裴骤辉受什么教?阴阳怪气,讨厌至极。   一回帐,林在云就写信把太子埋怨了一顿。   他说说裴骤辉也就罢了,太子掺和什么,还和三哥搅在一起。   太子人在京中,莫名其妙被七弟说了一通,很是无辜。他分明是给七弟出气,才稀里糊涂和老三商量,到最后反倒都怪上他了。就连七弟也是小儿女情态,又说起裴骤辉的好话,全然忘了此人的狂悖。   “七弟,裴骤辉能得父皇重用,不是怪你吗?当时你得以生还,父皇当着众臣,封他大将军,民间都传他明珠还帝……父皇是爱屋及乌,为着挂念你,才屡屡嘉奖这个替他取回明珠的裴骤辉。你当时要不偷偷随父皇出宫,哪来后面的事。”   皇帝连年病重,愈发忌惮几个皇子正值盛年。即使早早立了太子,历史上有几个太子安然继位?   老皇帝不得不为他的幼子考量,太子能顺顺当当继位最好,若是不能,一直旗帜鲜明站队太子的幼子,总也要有个倚仗。裴骤辉兵权在握,无论谁得登大宝,有他支持,七皇子便不至于下场凄凉。   托孤之心,就连太子亦不能不黯然艳羡。从前,他也怜爱七弟,不说破罢了。   林在云哪管太子的委屈,连主帐议事也不去,躲着裴骤辉走,深感丢了颜面。   裴骤辉倒找上门来,在帐外堵住他。   “殿下眼下乌青,不得好睡吗?”   “有你什么事?”林在云道:“我明日便回京了,不用见某些人,心中高兴,当然睡不着。”   “臣让人护送殿下。”裴骤辉神色不变,仿佛听不出七皇子话里意思,“山遥路远,殿下珍重。”   他这样态度缓和,林在云倒平白难过起来,好不容易离京一趟,都没怎么好好相处。下回再见,要等裴骤辉一两年后回京述职。   “你巴不得我走?”   “没有,殿下。”裴骤辉替他分开帐帘,示意他进,“原来殿下是为此事蹙眉。臣实有苦衷,边关苦寒,殿下不走,臣难定心。”   “太子哥哥和三哥都能在幽州待半年三月,你怎么不拿这话说他们?”   裴骤辉静静一笑,也不反驳,仿佛被林在云说中了。   幽州天干气冷,帐中却点了暖香。仆从出去打水,没人侍候,大将军上道,替七皇子解了发冠,放下头发。   林在云撑脸逗鸟,理所当然等着他替他梳头发。   裴骤辉道:“既然簪子殿下不喜欢,不如还给臣。”   林在云就知道话一定会被传给裴骤辉,却想不到他这样厚颜无耻,“送出去的东西,将军还想要回去?要是你实在缺簪子送人,我库房里多的是。”   裴骤辉淡笑,重新拿出一个盒子:“殿下生气什么?臣重新寻工匠打了一个。先前的难看,不留在殿下库中碍眼。”   【他故意误导我的,好过分】   系统:【就是】   少年也知道脾气发早了,憋了半天,没再说一句话,抓抓头发,蔫蔫拿小鸟出气,一直戳小鸟羽毛。   裴骤辉只有这一点点好,也只有这一点最不好。太子他们,廷辩时和裴骤辉各执错对,裴骤辉是绝没有好脸色的,就算当面让谁下不来台,裴骤辉也顶多说句“得罪。”   唯独待他,避嫌之余,却不那么冷厉。只要他肯避着裴骤辉,就像今天一样,主动要回京,那裴骤辉便体谅他没有坏心,肯好好哄他。   林在云越想越烦,一时忘了装糊涂不干政,竟低声道:“你这样和我避嫌,是不是因为我和太子走得近,你……你不愿意被视为太子一党?” 第78章 遇见他如春水映梨花(4)   四下俱寂。   林在云发问, 又自己退怯:“算了,你当我没有问。”   裴骤辉道:“不是。”   林在云一时没有说话,他怔怔看着裴骤辉, 分不清是对方真的回答,还是幻听。这样的问题,裴骤辉从来不理, 就算他年纪还小什么也不明白的时候,裴骤辉都对他守口如瓶。   何况他们才吵过一架, 缘何裴骤辉忽然对他这样温存。可见是幻觉。   裴骤辉见他自己踌躇了会儿,就陷入沉默, 也不知道低着头在想什么, 便耐心等他想通。   谁知道,少年毫无反应, 淡淡道:“将军的顾虑,我很清楚。”   裴骤辉道:“我顾虑什么呢?”   林在云咬牙:“你懦弱,你怕站错队。你要是真的淡泊名利,干脆解甲归田,何必既要兵权在握, 三代簪缨, 又要远离政治中心, 连我都……”   “连你都怎么样?”他还是笑的, 接着问。   林在云倒被他问得哑巴了, 脸耳红了一片, 垂下眼睫, 拨桌台上的匣子,将那支簪子拿出来,半天, 才说:“你心知肚明,何必拿我捉弄,好像我非要见你似的,幽州京城车马劳顿,全都是我自己……”   “不是,”裴骤辉道:“殿下以为,幽州犒军这样的大事,真的是殿下一意主张,便能事成?”   “难道不是?”隔着烛火,林在云悄然抬睫看着他,心跳得有些快:“要不是我和父皇说,就是三哥来了。”   裴骤辉道:“那就是我头疼了。”   他果真流露出一丝苦恼,叹口气,仿佛三皇子是什么洪水猛兽,臭不可闻。林在云被他这副样子逗笑了,又连忙收起笑,皱住眉:“不要说三哥坏话。”   “我没有啊,”裴骤辉轻笑:“是我也想见殿下。所以陛下问起犒军人选,便想到了殿下。”   林在云要问那为什么非要他回京,裴骤辉已经洞悉,先一步道:“不敢诓骗殿下,边关情势复杂,实在危险。如果是三皇子来,也就罢了,让他吃点苦头,也好。但殿下又是何必呢?沙尘戈壁,条件艰苦,听说连替你梳头的梳子也找不到,殿下又不通骑射,没有什么将才……”   “后面的话,你非说不可吗?”林在云连忙打断。   裴骤辉淡淡笑了下:“殿下不想听,那就是末将说错了。”   林在云不是要他认错,但他想要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怎么能要求裴骤辉能理解。归根结底,他是皇子,他是将军,君臣纲常,也唯有如此而已。   他平日里最不肯受屈,这会儿骤然沉默,倒真显得受了天大的委屈,还不说出来,好生可怜。   裴骤辉道:“平白无故,怎么又伤心起来?”   他淡淡地答:“听你说话就烦。”   裴骤辉还是笑:“殿下要听奉承话,我倒可以说殿下颇有雄略,只怕殿下又多心,怪我阳奉阴违。”   林在云明知道这个人哄不了两句,就恢复原形,竟然指望他狗嘴吐象牙,不听也就算了,听他说完,真是一肚子气,不大高兴,别开了脸:“我要睡了,你走吧。”   裴骤辉道:“可惜了,本来还想趁今夜有空,教殿下骑马。”   他一定是故意,林在云完全看破他了,瞪着他,他微微笑,蹲着望着林在云,像在听候王子发落。   他明明知道,这句话早一点说出来,就早一点哄好人,偏偏到林在云意兴阑珊了,他又装作无奈,好像是林在云自己不要去的,不能怪大将军不好好赔罪。   林在云已经上他太多次当了,这次就算是忍,也绝不屈就,便咬着牙,一字字道:“我骑射不行,不劳将军了!”   “怎么算劳,”裴骤辉道:“殿下聪慧,一定一教就会。”   他既然给了台阶,林在云就准备下了,他却又道:“不过殿下累了,困了,我还是走吧。”   林在云道:“裴应照!”   “臣听命。”他道:“殿下又有什么指点,一次说来,臣悉听尊便。”   “你无耻。”林在云冷笑:“你不要以为我还是当年……你明明是拿我寻开心,真当我不敢治你的罪?”   “殿下有什么不敢,”裴骤辉终于收起那副淡笑的样子,道:“那就治臣不敬之罪,罚臣替殿下牵马拉弓。”   林在云在骑术上的确不通,裴骤辉倒没说错。他不像几个哥哥,总来军营里晃悠,从小就养在深宫里,老皇帝年事已高,便渴望起从未有过的亲情,太子他们都是塞给皇子所教养,唯独七皇子,是老皇帝亲自教读书识字。   几个哥哥或是出京或是建府,只有太子留在东宫,而他更得殊宠,留他在锦绣堆里小心教养,不让他沾半点权谋诡计。   当初三位皇子随军,独独七皇子被留在京中,本来是皇帝不忍心他受边疆风霜之苦,谁知道小皇子舍不得父兄,自己偷偷跟着去,还遭了一劫。   有前车之鉴,这回,要不是有裴骤辉为他分说,皇帝绝不愿意幼子再来边关。   太子四岁就在马背上学射箭,林在云是比不得了,就连军营里的士兵们,也没有比他更笨拙。   追月温湿的鼻子轻轻拱着他衣袖,都不敢大步跑,生怕摔着他,他仍然眼花头晕,不到十几息,就攥着裴骤辉衣袖,吵着要下来。   裴骤辉很有耐性,他要下马,就伸手扶着他下,他又要骑,再扶他上去,替他牵着马缰,绕着营地走了半圈。   小孩子骑小马,也不像他这样。也就裴骤辉迁就他,真的肯教他半晚上坐在马背上,牵着他走。   把巡逻的士兵也看傻了,不知道这是耍什么花枪,要骑不骑,要牵不牵,将军还很有兴致,叫人换了新鞍,笑笑地问殿下:“怎么样,学得有成效吗?”   这样学,有成效才见了鬼。   林在云不肯低一头,梗着脖子道:“你松手,我不要你牵,我自己可以。”   裴骤辉假模假样问了几句殿下安好,反复确认,才说:“那我松手了?”   “松。”林在云道。   他松了马缰,追月以为是要跑的讯号,果真往前面营地跑起来,风刮在脸上,林在云紧抓着缰绳,心都快跳出胸膛,身体控制不住后仰,听到后面裴骤辉道:“回来,追月。”   追月听他语气,就知道闯了祸,老老实实停下来,慢吞吞踱到营地外。裴骤辉打了下蔫蔫的马脑袋,才抬起头,看着林在云。   刚才他差点摔下马,这会儿脸还是白的,望着裴骤辉,有点要算账的意思,半天不说一句话,眼睑红了一圈。   “它不敢摔着殿下,还以为和殿下玩笑,”裴骤辉轻声说:“吓到你了,是不是?”   “没有。”林在云嘴硬:“我好的很。”   裴骤辉道:“殿下有魄力,但是吓到我了。末将失察,使殿下受惊。”   林在云原以为以裴骤辉平日作风,一定要半笑不笑笑话他笨,教半天,还是离不开别人替他牵马。没想到他这样轻声讲话,不仅不笑话他,还同他道歉。   本来还不是很委屈,这下知道裴骤辉对他抱愧,酸酸的感觉便全涌上心来。   “你还知道……”他说到一半,止住声音。   裴骤辉扶他下来,防他踩空,听他说一半就不说了,也不细问,只是说:“臣知道。来日有机会,臣叫别人教殿下。我没有教过人,既怕教不会,又怕惊了殿下。”   他知道什么,他要是知道,就不会说出叫别人教他的话来。   林在云甩开他的手,“你走吧!”   裴骤辉道:“送殿下回去,我就走。”   “我不要你,有的是人为我鞍前马后。”   裴骤辉望着他,道:“那殿下还抓着臣衣袖做什么?”   林在云沉默片刻,才松开手,说:“走罢!”   “殿下言行合一,臣却做不到,”裴骤辉道:“就算殿下松手,臣还是不放心,不送殿下,臣万死难辞。”   林在云听得心里软软涩涩的,知道裴骤辉这是低头了,可终究是因为方才他惊了马,裴骤辉对他抱歉而已。这和太子哥哥拉他偷溜出宫,被父皇罚抄书,太子问心有愧给他买糖画人偷偷携来,是一样的。   他宁愿不要他愧疚。太子哥哥这样待他,因为他们是兄弟。裴骤辉呢,这算什么,难道他还要多一个好哥哥吗?   裴骤辉叫别人牵了追月走,护送他回营。他一路沉默,裴骤辉干巴巴讲了两句笑话,他也不说话。   “殿下。”   “你现在不要和我说话。”林在云道:“我恐怕要迁怒你。”   “那就迁怒臣,”裴骤辉道:“君忧臣劳,情理之中。”   林在云真是烦死他君君臣臣兄兄弟弟父父子子了,一句话也不想和他讲了,堵着耳朵就往营帐走。   裴骤辉在后面停住脚步。   “臣有事诓骗了殿下。”   林在云就知道,这个人,欺他瞒他,实在可恶。   “你现在说也晚了,”林在云冷笑:“你也说了,我不是太子,没有那么好的气量,容不了你冒犯。”   “殿下不能谅解,臣也要向殿下坦白,”裴骤辉平静道:“臣并非担心殿下受不了边关苦寒,才催促殿下回京。是为臣自己私心。”   林在云道:“好啊,你还敢说,什么私心?”   “诚如方才所言,臣不能教殿下骑马。半夜过去,臣亦不敢松开马缰,唯恐殿下摔下马背。追月通人性,绝不会颠簸殿下,臣仍不能信任,此为不智。换个人来,绝不至于像臣一样,瞻前顾后,束手无策。”   “殿下在边关一日,臣便不能不担心殿下安危。排兵布将,不能不有所顾忌。臣一死事小,却不能不挂心臣若是死,殿下陷入危难,谁来救援。如此事事不能不以殿下为先,百般为难,不敢冒险,更不敢中了突厥贼子调虎离山之计,前些天已纵他们一次,怕他们突袭营帐,如此一忍再忍,一却再却,今后每一次都不得不一退再退,要退到何种程度,臣才能心安,不挂心殿下?” 第79章 遇见他如春水映梨花(5)   裴骤辉自知今夜步步是错, 不该回答林在云党派之争,更不该辩解,仿佛他对七皇子不只是问心有愧。   可话已出口, 就像剑已出鞘,绝没有再收回的道理。他便定在原地,看着少年转回头来。   林在云从他说第一句话开始, 就没再往前走了,等他说完, 有点难为情,又转过脸看着裴骤辉。   裴骤辉知道他是消了气, 默许自己送他回营。   “那只鸟还没养好?”裴骤辉一面送他, 一面问:“你明天走,把它也带走, 这里养不了它,麻烦。”   林在云撇撇嘴:“麻烦不了你。”   “我还是头一次见要喂露水还离不了人的小鸟,”裴骤辉说:“你议事都要带着它。宠物随主人,其实说你不禁边关苦寒,也不算我说错。殿下和殿下的小鸟, 都吃不了什么苦。”   前几次议事, 林在云在袖中藏着小鸟, 军候还没汇报两句, 小鸟就啾啾叫。众将面色各异, 等候将军处置, 谁知道, 裴骤辉仿佛没听到,示意军候继续。   众将表面不显,背地里, 都议论大将军偏私七皇子,未必不是向太子投诚。太子和七皇子虽非一母同胞,却同气连枝,同进同出,关系紧密。   大将军若是站队太子,那圣人百年之后,自然该是太子天命所归。若是裴将军有意推年少的七皇子为君,纵使他声名不显,气郁体弱,也难免不能事成。   幽州民间,已有这样风言风语歌谣传唱。裴骤辉不想和林氏皇族有太多牵连,如今,也由不得他了。   这样的流言,被部将传到了眼前,裴骤辉只一笑了之。   他怎么可能偏私?只不过是洞悉了京中党派林立,真正有争一争储君之力的,仅仅太子和三皇子而已。   六皇子闲云野鹤,尚有朝臣支持,林在云远离庙堂,政治命运和前朝的南山郡主无甚差别。一时受父兄怜爱庇佑,金尊玉贵,钟鼓馔玉富贵养着他,待改朝换号,若能留得性命远去封地就算善终。   这样的小雀一时闹腾几下,难道大丈夫还要计较严惩?几声鸟叫,又不是不让军候汇报。惹得小鸟掉眼泪,才是真的大难临头。   幽州城外,夜色如洗天空明净,偶尔有几只鸟飞回林,一阵扑簌声。   七皇子不难讨好,只要和他说清利害,便不至于真的刁难。他不缺少怜爱,便更懂得爱人谅人。裴骤辉和他分说清楚,就是真的要避嫌到底,如陌路般,他一定也能体谅。   但他既然和太子如胞生兄弟般,三皇子就不能和他善了,他不争,自然有人争。皇权斗争,从来你死我亡。   裴骤辉从前不想管,现在是没办法不管。   林在云可不知道裴骤辉心里怎么想,他背着手,慢吞吞地走,拖慢这趟归程的时间。   裴骤辉很快走到前面去了,又顿住身,道:“殿下脚疼?”   林在云:“……没有。”憋气地跟了上去,不再一步并作四步走,走了几步,还是负气:“裴应照,太子哥哥说你讨厌,果然不假。”   裴骤辉道:“殿下一天讨厌臣三回,臣亦无法。”   一顿,紧接着说:“回京后,代我问太子安。”   林在云心不在焉嗯嗯两声,前面半句自动翻译成狗叫,过了会儿,才转脸看着裴骤辉。   裴骤辉眼睑不动:“又待如何?”   林在云道:“替你问好太子哥哥?”   “是又如何。”裴骤辉说:“不愿意就罢了。”   林在云抓了抓没束的头发,又怀疑裴骤辉意有所指,又怕是自己想太多,曲解人家忠臣良将,老老实实哦了一声。   裴骤辉真是被他笨死了,补充一句:“等我回京述职,再亲自拜访太子。”   林在云这才说:“你要投名太子哥哥呀?为什么,你不是目下无尘,谁也拉拢不了你吗?”   裴骤辉没有理他。   好在,这种问题,林在云本来也没有指望他会回答。   回营的路,林在云心情不错,方才阴霾一扫,便万里放晴。主要是因为裴骤辉答应他,一年后回京述职,在京城多待些时候,再教他骑马。   要说完全不生裴骤辉的气,七皇子没有那么好的气量。不过,他也不和这个“小小武将”斤斤计较。   裴骤辉送他进了营帐,才靠在营地篝火边,望着远处夜空。几位皇子谁继位,都没有差别。只不过太子继位,也许对这个亲如胞弟的小皇子留情。   不求粉身碎骨永不相负,富贵一生,让他无虑,也就够了。   篝火连营,吵闹不已。林在云半夜里迷迷糊糊被吵醒,手指火辣辣的,好像是骑马时抓马缰太紧,擦破皮受了点轻伤。   他在心里又把裴骤辉抱怨了一顿,才迷迷糊糊继续睡,一晚上老是梦见裴骤辉噙笑吓唬他,说要把他丢在突厥,再不管他了。   林在云上回坐在裴骤辉的马背上,要追溯到建昭十九年春,被掳那一次。   那时裴骤辉比现在还凶巴巴的,他见到对方,还以为是来杀他的敌将。   那夜塞外月色如雪,那些突厥勇士喝醉了酒,东倒西歪在地上。   裴骤辉单骑黑衣,停在他面前,道:“七皇子?”   少年虽然年岁尚轻,却不露怯色,镇定对答后,道:“你们要拿我威胁父兄,打错了主意,我死也不让你们如意。”   裴骤辉眯着眼睛:“死?你是应该死。”   他隐瞒不报随军,惹出这么大的祸,裴骤辉压着火气追了一夜,才赶上突厥扎营,对他没一点好脸色,翻身下马,替他解困。   林在云道:“你是要处死我,还是拿我当人质。”   裴骤辉吓唬他:“大殷的皇帝不退兵,当然是处死你。”   林在云便不说话了。   裴骤辉年纪也轻,拉着他走出去,见他认错态度良好,既不像三皇子那些贵胄一样哇哇哭掉眼泪,也不倨傲盛气凌人,便放缓态度:“殿下上马吧,我送你走。”   林在云道:“我沿路所见突厥勇士,皆语言不通。你既能同我说话,军衔想来不低。我马术不精,受掳于此,令边关将士受我牵累,有愧于人。前朝太子死以殉国,我也引颈就戮,甘愿受死罢了。但求你三件事。”   春夜寒凉,裴骤辉抱剑,故意要给他长个记性,拎着他坐上追月,也不解释自己是来救他,道:“说说看。”   “我一死无关边关将士。请留我遗书,勿使父皇迁怒。”少年抱着追月马头,有点怕摔下马背,说话都抖,目光紧紧追着裴骤辉。   “不行不行,”裴骤辉假装突厥口音,用蹩脚口吻说:“我们和大殷水火不容,信使不通。”   林在云果然呆住了,没想到这样一件小事亦不能被通融,愣愣看着裴骤辉,想说什么,又无言可表,只能道:“那你杀我吧。”   裴骤辉哈哈大笑,黑衣少年难得有这样情绪外露,追月亦被感染,加快了步子。   林在云抱着马颈,方才说“甘愿受死罢了”的坚毅早就飞到九霄云外,直道:“君子可杀不可辱!”   裴骤辉翻身上了马背,扶着林在云坐正,抓住马缰。少年头也不敢抬,风火辣辣刮耳朵,他睁开眼,看一眼飞快晃动的地面草原,心飞快跳。   夜风太凉,在突厥受困一夜,又被吓唬一通,七皇子体弱不足,当晚便发起高烧,得知裴骤辉其实是来救他,他又气又恼,烧糊涂了还不忘威胁裴骤辉,说要给父皇告状。   裴骤辉带他找医馆,药也喂不进去,头疼极了,皇帝太娇惯幼子,这种时候还嫌药苦的人,裴骤辉也是头一次见。   最后没有办法,裴骤辉咬着蜜饯,强行喂他喝了药。   当时林在云烧得昏昏沉沉,很多事情记不得,但偏偏记得裴骤辉吓他的时候噙笑的样子,一记仇便是好几年。裴骤辉被他翻旧账翻怕了,进宫都躲着他走。   喝完药之后,他们碰到突厥小队,裴骤辉一人挑翻了那三十几个突厥勇士,拎他上了雪白马匹。他晃得难受想吐,裴骤辉方才还气定神闲,一下子又阵脚大乱,想回头再抓个大夫来看看,却被林在云抓住衣袖。   “马跑太快了,头晕,”少年轻声说:“我们走着回去吧。”   裴骤辉当时一定是鬼迷心窍,明明突厥追兵或许就在身后,却竟真下了马背,牵着马,护送七皇子回幽州驻地。   听闻突厥王帐中,有两颗夜明珠,是稀世奇珍,能照夜如昼,光泽夺目,是一位勇士从虎穴里夺得,献与大王。   大殷的皇帝也有这样一颗明珠,养在深宫,不经风雪,未见红尘污浊,曾遗落在关外,又被大将军虎穴取回,还于君王。   此事在朝臣中未被流传,但几位皇子却心知肚明。即使裴骤辉不站队,这段明珠还帝的往事,也令他近乎于太子党,他和林在云再避嫌,也洗脱不了干系。   -   营地天光大亮,仆从替林在云收拾行李。   “殿下此行是代天子犒军,没必要在这里受苦,太子殿下也催着您回京,今日便走吧。”仆从都替林在云高兴。   林在云托着脸,哦了一声,从匣子里取出一个剑穗,拿在手里看了一会儿,微微笑道:“你去送给裴应照,叫他不许不佩戴,不许弄丢,看到便要想起我。也不能弄脏,否则唯他是问,绝不轻饶。”   仆从原话说给裴骤辉,其他几个部将面面相觑,忍笑半天。   要用剑,哪有不弄脏剑穗的。照七皇子的要求,那将军还是趁早请罪罢。   裴骤辉神态自若,接过看了两眼,中肯评价:“有点丑,不像尚物局的手笔。”   仆从道:“殿下一番好意,将军若用不上,还回来就是。”   裴骤辉收起剑穗:“丑是丑,勉强也能用。”   已经和林在云一起坐在回京马车上的系统:【阿嚏,谁骂我。】   为了省点积分,它没有听宿主的从系统商城买个剑穗,而是自己勤勤恳恳看教程编了一晚上!   宿主有它这样一学就会的天才统,真是宿主的福气。 第80章 遇见他如春水映梨花(6)   御花园里, 林在云蒙住眼睛,把玩手中金珠,迟迟不拉弹弓。   宫人笑话他:“殿下, 要是怕准头有失,干脆摘了蒙眼布,睁着眼睛打雀, 省的殿下心疼金丸。”   林在云也不恼,果然摘了蒙眼睛的布, 不太好意思地笑了一下:“算了,我还是不练射术了。要是我练得百发百中, 没有我垫底, 六哥就要被父皇训斥懒怠。他最怕训。”   仆从都不想拆穿,他还百发百中?百发一中算他运气好。   被宫人们纷纷笑话, 他烦恼地抓抓头发,不等他板起脸装生气,有年轻武将打扮的人走来,向他行礼。   “裴将军问殿下安,顺道让末将带个小玩物, 供殿下赏玩, 排遣无聊。”   林在云将锦袋里的金弹珠随手塞给宫人, 走上前, 故作矜持:“什么不值钱的东西, 呈来看看。”   自他回京, 裴骤辉一月送一次礼物, 上上回是一枚雕出梨花盘龙的玉佩,上回是一位画师,为七皇子作画两幅。还往东宫送了份厚礼。   一来二回, 众人心中雪亮,这位手握重兵剑履上殿的大将军,终于选了站队。   林在云只知道,裴骤辉被他骂清醒了,总算不那么糊涂,迟迟不回应太子哥哥的示好。   年轻将领示意仆从上前,将手中物举起,掀开盖布——   一只绿色鹦鹉,正转着黑溜溜的眼珠,一看到林在云,就喳喳叫道:“万福,万福,殿下万福!”   林在云扑哧一笑,将弹弓塞给宫人,去提金笼,手指逗逗鹦鹉,道:“好会耍滑头的贼鸟,谁教的它,阿谀奉承,我绝不轻饶。”   “殿下饶了将军吧,”年轻将领见他方才笑了,也松了口气,“听说殿下在京中寂寞,那只小白鸟伤好了,殿下还不愿意放走,将军特意寻来这只学舌的贼鸟,讨殿下一笑。”   林在云笑容淡了些:“他倒费心,也消息灵通,我放不放走一只鸟,他都要打探打探。这长安城,竟然是他裴应照的私宅了不成?”   年轻将领低下了头:“将军只是听说。”   林在云不言,仆从替他接过金笼,冲那将领道:“礼收下了,退下罢。”   等人走了,林在云才说:“大将军忧国忧民,如今连一只鸟都要忧了,”   仆从道:“一只畜生能得殿下青眼,锦衣玉食供养,是它八辈子修来的福气。如果不是殿下心善,向三皇子讨要下这只鸟,救它一命,哪还有今天。裴将军懂得什么,竟敢为此冒犯殿下,粗俗武夫,不知礼数。”   林在云伤感散了大半,被她说得微微笑了一下:“这话说得就太袒护了,就算我不开口,三哥也不是滥杀无辜的人。”   他再看那只碧绿鹦鹉,端详一阵,再听它说了几句吉祥话,又浅浅笑了:“裴应照肯教得它这么谄媚,算他还识相。提它和照照在一处,都养在我殿中。”   仆从应是。   林在云看着她走,再回过神,树上落花落了满身。宫人要为他拂去,他摇摇头:“算了。”   树木生得这样高大,满树花开,身在高天,也只不过浮萍落花,身不由己。拂它再去尘土里做什么。   宫人一默,不禁轻声道:“将军远在关外,不知殿下两难,有些话,何必放在心上。”   林在云道:“他洞若观火,是我身在迷局,反而看不清楚了。再养照照两个月,就放它走吧。”   朝堂之上,风云变幻,太子党的言官弹劾三皇子,治理水患竟放任手下贪墨,使千里江堤,溃于蚁穴。皇帝震怒,命太子彻查。   三皇子叫屈,说是遭人陷害,喝得酩酊大醉,竟然在下朝后,将那个言官打了一顿。满朝哗然,群情激愤,一份份弹劾折子如雪片,送去皇帝案前。   皇帝一气之下,要幽禁老三去凤阳。此地偏远,一去不知归期,被流放自杀者也不在少数。   林在云一大早就知道了这个消息,仆从们担心他又寝食难安,他尽量表现得若无其事,还拿三哥送的金丸弹弹珠,漫不经心,倒让宫人们放下心来。   午后,太子来看他。   他撑着头,正在喂鹦鹉,头发未束,披了满身,浅金睡袍,显然才刚午睡小起。   太子一进来,不等他说话,就笑眯眯自己挑了个位置坐:“七弟怎么又新得一只鸟?若真的喜欢,孤叫手下搜罗奇珍,给七弟寻去。”   林在云看他一眼,也懒得说他不让人通传,道:“养两只都劳心劳力,太子殿下让我多活几年吧。”   太子沉默了一下,才笑笑:“好吧,那想来破例多养的这只鹦鹉,送的人,在小七心里分量,要比二哥还要重要了?”   林在云撑着脸,喂鸟喂得困,也懒于回答这种问题,拿指头轻轻压着鸟嘴,哄它说话。   宫人代他答太子:“是裴将军送来的,殿下起名叫‘不值钱’。”   太子笑道:“好敷衍的名字。小七怎么好像在生我的气,也不理人,鸟都要排我前头了?”   他直接说破了,林在云也平静道:“太子殿下无事不登三宝殿,平时也不见得来看我,今天忽然来了,倒好像做贼心虚。要在我这里讨什么,讨个保证,不生你的气,好使你心安理得?”   太子看他继续逗鸟,淡淡笑道:“孤既然敢来见你,就没有什么心虚的。老三自己做事落下话柄,性子又急,你看他可怜,觉得他受陷害受牵累,可他是皇子啊,受万民供养,锦衣玉食。”   “他既然揽下治理水患的事宜,就该做好。今天说他纵下贪墨,确是冤枉了他,父皇难道不知道吗?父皇知道,仍然震怒,就是因为老三没那个能力,还非要贪功冒进。你要替他推责,凭什么?”   林在云不再喂鸟了,静静听着,道:“政治的事我不通,你也不必特地说给我听。我只不过说了几句,太子倒要把我驳得哑口无言了。这里不是廷辩,太子要找人辩论,找错了地方。”   太子冷冷道:“你是没有说什么,但你什么也都说了。你劝服了裴骤辉,来投靠孤,孤当你是想通了。”   “你可怜老三,怎么不可怜可怜孤,孤是太子,满朝文武,却说他老三的好,孤十岁代天子监国,受他们教诲,算不算他们半个门生?在太子之位,民生上,孤哪一日不勤勉,政事上,孤哪一件事做错过?父皇偏心你,我没有怨言,但是老三过分了!”   “太子殿下!”仆从拦在太子身前,阻止他说下去:“殿下要午睡了。”   “让他说,”林在云说:“他是太子,你有什么资格拦他,他今天就是要把这大殿打砸了,我也无可奈何。”   太子沉默了半晌,才说:“七弟今天对我有怨,我也不冷静,言语有失,七弟不要怪我。我不碍你的眼,改日再来看你。”   林在云刚才也生气,现在见太子先低了头,又先一步红了眼睑,掩饰地转开头。他眼眶浅,一红眼睛就要掉泪,只有在裴骤辉面前,他格外好面子,死也不肯红眼圈。   “如果没有什么事,太子不必特意来了。”   太子道:“小七是要和我生分了。”   半晌,又说:“也好,如今情势危险,说不定哪一天形势翻覆,我不牵累七弟。待来日,我再同七弟罚酒赔罪。”   说罢,转身就走。   林在云垂眼。仆从上前替他揉着头,道:“殿下这几日不得好睡,午睡都惊起,梳梳头发,解惊厄吧。”   林在云说:“叫你吓到了吗?二哥平时不是这样。”   “奴婢知道,”仆从道:“殿下怎么不告诉太子,其实殿下是牵挂太子安危,也牵挂三皇子。谁受害,殿下总不能安枕。”   【难道我不是熬夜打保卫水晶才睡不着吗o.O原来还可以这样说】   系统:【明天保卫萝卜关服维护,宿主终于可以好好睡觉了qwq】   林在云淡淡道:“说与不说,没什么区别。我也不是为他担心。”   仆从轻轻叹了一声。   次日,裴大将军回京述职,推拒了接风洗尘的一班人,只身进宫来。   皇帝召他湖中亭议事,屏退左右,说到一半,却听见远处有笑语。   原来是七皇子,和他的仆从抛球玩,将谢的梨花影里,鲜衣乌发,笑声涟涟。   裴骤辉多看了一会儿,皇帝道:“老二稳重,老三有才干,老四八面玲珑,老六仁善,数下来,朕没有不放心的。独独小七,朕每每想到他,都五内不安。”   “七皇子也知事了。”裴骤辉收回目光,平静说:“陛下不必太忧虑。”   皇帝叹了口气,笑道:“罢了,分田的事,也议得差不多。爱卿心不在这里,走吧,昨天小七还和老二吵了一架,恐怕这会儿心里还委屈,也代朕去看看。”   裴骤辉不推辞,行礼告退。   林在云玩球累了,仆从正替他擦汗,问他要不要喝点什么解暑。   他正要回答,却望见一人分花而来,疑心是幻觉:“那是……”   仆从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便行礼道:“大将军。”   裴骤辉端详他神情,见他气色红润,除了眼下乌青,眉宇并无太多烦忧,才道:“殿下万安?”   林在云踟蹰道:“你不是最早七月才回京述职?”   “有些急事,提前回京,一并奏报。”裴骤辉简短解释后,道:“同僚在京中新开了酒楼,邀臣捧场,臣左思右想,都寻不到人赴约。殿下肯赏脸吗?”   林在云听他口气,好像没人相陪似的,不禁道:“可以是可以……”   到了酒楼,林在云才觉受骗,这里一人没有,分明是提前包了酒楼清了人,可见裴骤辉才不是一时兴起无人相陪,是早有预谋。   他气结,直接要走。   裴骤辉说:“臣心有苦闷,不得解,诓骗殿下,实非本愿。殿下生臣的气,也是应当。”   林在云一时无言,半顷,才说:“天底下还有裴将军想不通的事?我倒要听听。”便慢吞吞坐了下来。   裴骤辉静静一笑:“当然有,臣也是凡人,怎么会事事俱全。殿下金尊玉贵,陛下视若珍宝,本应该无事可虑,如今,殿下不也常蹙着眉吗?”   “说你的事呢,”林在云急忙道:“怎么又扯上我。”   【0帧起手,偷袭我老人家,怎么防^ ^ 】   好在,裴骤辉没继续说下去,提起太子和三皇子的嫌隙,再叫林在云发愁,而是直接换了话题。   “不如殿下陪臣玩个游戏,行酒令,谁输,谁便说一件生平乐事,好解忧愁。”   林在云单手撑着脸,看桌上酒杯,笑道:“将军提刀弄杖,这样腐儒风雅的游戏,怎么赢我?”   裴骤辉也笑笑:“那我便喝酒以代。”   “不行不行,”林在云说:“既然说了要说生平乐事,你不能躲懒。”   裴骤辉笑道:“好罢。”   飞花令,一杯酒一句诗,以春为题,到第三句,林在云一时没有接上。   他想了一想,说道:“要说乐事,小时候生辰,三哥说要替我猎一头白鹿,我不许他,他只好把那头鹿养在后山竹林。被父皇发现了,骂他没有礼法,打了他两板子。我跑去帮他罚抄书,抄到一半就睡着了,他还替我出宫,买了宫外的点心,天蒙蒙亮就回来了……”   他年纪小,抄得慢,根本没有帮上什么忙。三皇子却说他帮了大忙。   实际上后来想想,稚子字迹怎能相同,三哥大概率没有用他誊抄的那两张。   都说三皇子目无礼法,林在云也知道他偷溜出宫不对,可是他又带宫外的话本子,又带点心,只为了哄七弟开心,林在云总不能揭发他。   裴骤辉问:“陛下发现了没有?”   “当然没有。”林在云说:“不然还算乐事吗。”   只是当时在皇子所里无忧无虑一睡到天明的日子,终究不可长久。   裴骤辉便说:“这件不能算。”   林在云不服:“为什么?”   “你说的时候,一点笑意也没有,”裴骤辉说:“倒一副难过的样子。要是这也给你算数,也太偏袒你了。”   他说得这么有理有据,林在云哑然,讷讷解释:“当时是开心的呀……”   可裴骤辉铁面无私,不让通融,林在云一连说了好几件,才被勉强过关。   第二轮飞花令,林在云又输了,气得说不玩了,裴骤辉说:“难道殿下十几年都找不出两件乐事,输不起吗?”   激将法,好啊,林在云偏偏就吃这一套,冥思苦想,终于道:“还有太子哥哥,有回读到北魏史,他偷偷和我说,等他当皇帝,便如此效仿,与我共参大议,手足同治。那是小时候的孩子话了,但他还跑去问夫子,如何同治,吓得人以为太子在暗示什么,连夜便告老还乡了。太子哥哥不坏,后来还叫人再去请老夫子,不过夫子如今含饴弄孙,才不理他。”   裴骤辉说:“那究竟这两人,谁对殿下更重要呢?”   林在云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嘴唇动了动,脸上不多的酒意尽褪:“裴应照,你放肆。”   裴骤辉道:“臣是放肆,罚酒一杯吧。”   玩了半个时辰,林在云总算赢了一回,憋足劲要刁难裴骤辉,无论他说出什么快乐的事,林在云都一定摇头说不算不算。   谁知道,裴骤辉说:“臣该送殿下回去了。”   林在云呆了一下,提醒道:“你输了。”   “是,臣输了,”裴骤辉道:“不过臣输不起,想不起多少乐事,先欠着殿下。”   林在云终于知道,太要面子的人是永远赢不过厚颜无耻之人的。 第81章 遇见他如春水映梨花(7)   几轮行酒令, 小皇子喝得太多,酒量不敌,便被牵着鼻子走, 裴骤辉哄什么是什么,问什么答什么。春雨纷纷,他犯困起来, 撑着脸努力想听清裴骤辉的问题。   “那么,既然殿下更爱太子, 究竟到何种地步?殿下也说爱重臣,似乎不然。”   裴骤辉说得泰然, 林在云还没想通自己何时说了太子比三哥重要, 又被下一句带着走。   他烦恼道:“要不是我说你好话,二哥早就收拾你了。”   裴骤辉道:“臣受教。”   少年恼羞成怒:“廷辩参你的事, 不是我叫太子哥哥做的。你少把账算在我头上,天底下讨厌你裴应照的人那么多,还不需要我挑拨,你好好想想得罪了多少人!”   裴骤辉一笑,好像很意外他解释这一段:“我知道。”   林在云定定看着他, 也不确定他到底明不明白, 他黑沉沉的眼珠也静静看着林在云, 一错不错。   他说话就是这样, 半真半假的, 总说知道, 仿佛他真信林在云每一句话, 真的肝胆相照心意雪亮,可林在云稀里糊涂撞上去,又发现他似乎并不懂得, 那样平平淡淡,说一句“殿下不要自寻烦恼”。   飞蛾撞灯罩才撞到死还不清醒,林在云再笨也没有那样笨。太子待他手足之情而已,都不忍心和他吵架。可裴应照就喜欢让他生气,有一百种方法能让七皇子高兴,裴骤辉偏偏选第一百零一种。   “大将军的话,我是一概不信的,”林在云轻声说:“和你玩这个游戏,算我吃亏,我不知道怎么分辨你的假话。”   “臣没有对殿下说过假话。”裴骤辉说。   林在云不和他辩了,晃晃悠悠要下台阶,裴骤辉从后面抓住他,道:“臣送殿下回去。”   春雨淅淅沥沥,入春来,最后一场雨,他走得东倒西歪,只能由裴骤辉背着回去。裴骤辉真有君臣本分,打伞都很照顾他,偏向他。   这样待他好,林在云反而觉得心酸,他喊:“裴骤辉。”   雨里面,他喊得很小声,裴骤辉也听到了,道:“殿下?”   他糊里糊涂又乱喊一通裴骤辉的名字,裴骤辉还以为他有话要说,耐心等他,最后无奈了,也不再应他。   林在云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裴骤辉又不理他,只好嘟嘟囔囔骂他混账。说话间热气喷洒,雨水冰凉,呼吸便显得滚烫。   裴骤辉敷衍:“好,臣混账,好,放肆,决不轻饶。臣如此冒犯,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他才说到一半呢,少年气结,捂住他的嘴,不让他说。   就算是裴应照自己,也不可以说这种话。七皇子就是这么不讲道理,独断专行。   顺着手臂一起涌来的,不是酒气,而是衣襟上日久熏香的香气,少年骂人的话也颠三倒四说来说去只有那么几句,裴应照真是有点烦他。   他这样骂别人,到底有什么威力?兔子急了都知道咬人,他连句脏话也憋不出,偏又喜欢挑衅裴骤辉。   裴骤辉真是懒得说他,说轻了他傻乎乎的听不出,说重了他又伤心。真是烦人。   “陛下还说殿下和太子大吵一架,现在看来,怕是太子殿下单方面生气。臣实在看不出,殿下有吵赢太子的本事。”   林在云过了两秒才从酒意里反应回来,“你眼拙!”   裴骤辉很意外,以为他醉糊涂了,听不出嘲讽呢:“眼拙是自谦,哪有骂人的。”   林在云没吭声。   裴骤辉转过头,一看,他早就趴在肩头不声不响睡着了。   裴骤辉也怀疑自己,到底为什么要和这种笨蛋争执,显得他也很愚蠢。   半睡半醒里,林在云凑到他耳边,小声说:“裴应照,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裴骤辉哄孩子睡似的,敷衍哄着:“宫闱秘事?说来听听。”   “没错,”少年肃色:“其实我——”   在他停顿这几息里,裴骤辉连“其实我是女儿身”这种大逆不道荒唐话都补出来了。   谁知道,他卖完关子,就嘟哝说:“我的确希望你偏帮太子哥哥。但如果有危险,你就不要管他。”   裴骤辉嗯了一声,他又说:“其实我……”   等不到下文,他又沉沉睡去。裴骤辉无法,大逆不道捏了下他的耳朵,他偏开脸,转了一边接着睡。   裴骤辉送林在云回宫,宫人提灯来接。   林在云顺从跟着宫人走了几步,又回过头,夜雨和宫灯里,模糊地望了望裴骤辉。   裴骤辉都来不及看清楚他的表情,他已转回去,走得远了。   次日廷辩,太子党和三皇子党正唇枪舌战。林在云在底下逗鸟。   宫人端来点心,道:“太子殿下吩咐,说殿下您早起迟,用不上早点,先吃些糕点。”   林在云绷着脸,不搭理,专心喂鸟,还记着太子的仇,不管送来什么珍馐美馔,他都不原谅太子。   裴骤辉意外地多看了他一眼。想不到七皇子突然如此有气节,不好哄了。   宫人压低声音:“太子殿下后悔和殿下争执,也不得好睡。昨天冒雨来找您,听说您睡下了,悔了一夜,淋湿了都没换衣服,魂不守舍,真的知错了。”   林在云沉默了一下,都有点心软,又察觉到裴骤辉似笑非笑打量着这边,似乎料定了他不生太子的气。   他只好一咬牙,说:“太子哪有错,这种话不要说给我听。淋不淋雨,也是他自己糊涂,身边人也糊涂,和我有什么关系。”   宫人是真没法,只得回去复太子命。   林在云又后悔。   他话说得这么重,一定伤太子的心了。都怪裴应照。   裴骤辉那边笑着喝茶,不言不语,看着就让人讨厌。   就在这时,那边有个武将冷哼。   “臣一介武夫,不懂委婉,便直言不讳了!盐铁论辩,事关国本,三皇子才干出众,但前头犯错,太子处事得当,又恐怕太求无咎,反失去灵活。诸位大人争论的,本来,各有道理。”   “但方才,张大人竟然提到七皇子。我从未见过廷辩有人藏袖逗鸟,如此荒唐。难道张大人是想说,一只无知雀鸟,也能议一议国事?恐怕,稚子肩弱,扛不起来吧!”   林在云被点名,众人侧目,他也不生气,老老实实将“无知雀鸟”交给宫人,带出殿中。   六皇子在他身旁,有些不高兴:“胡说什么。”   林在云还安慰六皇子:“也没说错呀,不值钱又没读过圣人书,的确无知。”   六皇子噎了一下,想说那个武夫说的哪里是鸟,明明是七弟你……想想也罢,憋回解释,道:“就当说的是你的鹦鹉吧。”   小七没听懂才好,听懂了不知道得多震惊多伤心。   裴骤辉听了一耳朵,眉目淡淡,起身告退,皇帝便提前结束了廷辩。   众臣退出去。   忽听得一声哎哟,那武将不知怎么摔了个结实,众臣看过去,他面红耳赤,慌忙爬了起来。   裴骤辉抱着手臂,懒洋洋立在一边,道:“大人脚下看路,这么不当心。”   殿中剩下的几个皇子也看过去,没什么反应。反而林在云笑了下。   太子起身,觍着脸赶走六弟,坐在一边:“什么好笑的,说来孤也听一听。”   林在云别开脸:“不就在跟前吗?”   太子知道他奚落自己可笑,来道歉还端着架子,只好装作听不明白:“七弟,你昨日去哪里了?我本来设了画舫酒席,要好生赔罪,几次寻不到你。”   林在云撇嘴:“太子嘴上说得好听,我哪里敢让太子赔罪,自然是我千错万错,也没有太子的错。”   太子叹气:“我也给三弟求了情,定不让他去凤阳。你消消气罢,我就是有天大的错,气坏了你的身体,也不值当。”   就为这事,幕僚还当面骂他这个太子心慈手软,匹夫之仁,成不了大事。纵了三皇子这一次,是养虎为患云云。   太子也很烦恼。   幕僚说的容易,动动嘴就好,让他们来哄好七弟试试呢。说什么送点花鸟七皇子就不生气了,好像他的七弟是一个头脑空空的绣花枕头,随便两句好话就能哄骗。   林在云不说话,默默吃糕点,又听太子蹩脚找话题,终于受不了,低声说:“等裴应照走了再说。”   太子奇怪:“又和裴卿有什么关系?”   林在云不好意思说,他昨天还信誓旦旦,说是裴骤辉眼拙。   太子和他冷战两天,都忍不了,好不容易和好,实在惊喜,又给他送了一大堆奇珍异宝。   裴应照故意叫人来问七皇子:“几块糕点几句软话,就把殿下的心都哄软了?知不知道,太子府幕僚议事,都怎么说你?”   林在云:“……”还用他裴应照来通风报信吗,猜都猜的到,肯定捶胸顿足怪太子不该放过三皇子,你看七皇子稚子天真,不就是太子随便两句好话就别别扭扭和好了吗。   【这种行为,就是那种人家本来高高兴兴的,他非要跑过来说‘知不知道某某背地里说你坏话’,假装好心,实际上就是想看你气哭。】林在云和系统评价。   系统恍然大悟:【我还以为他真的在好心提醒宿主】   林在云呵呵,装作不高兴,赶走了裴骤辉的人,又和太子闹了两天别扭。   太子莫名其妙,不得其解,通过七皇子的宫人那里旁敲侧击打探,才得知是自己这边出了内鬼,给七弟报信。   气得太子找裴骤辉校场操练。裴骤辉一点也没客气,借着切磋,收拾了太子一番。   太子脑子活,当天,就跑去和林在云卖惨,这里伤那里痛的,搞得林在云很担心,帮忙上药,又请太医。   眼见太子唉声叹气好像伤得厉害,林在云忍不住怨怪裴骤辉:“他太放肆了,一定要罚他。”   太子:“就是就是。孤说没有用啊,七弟你去找父皇,好好削削他的官。”   林在云迟疑了一下,说:“政治的事我是不通的……”   太子爷也不计较,说:“那就打他五十大板,当初三弟犯错,不也是这样罚吗?”   “这个……”   太子狐疑起来,看了林在云两眼:“你到底是真的想罚,还是劝孤宽心呢?”   林在云面无表情:“我看,太子哥哥伤的也没有那么重。太医不都说了吗,养两天就好。平白无故,倒叫我替你担心,把我当什么了。”   怕他真的生气,太子只好道歉,也不敢继续装伤诈病,把七皇子宫中的鸟都喂了,香炉都倒了,干完活才走。   一到夏日,皇帝又提起简朴治家,要诸皇子以身为则,以史为鉴,时时警醒。   林在云主动遣散一批仆从,给了一笔钱,叫人好还乡。   没有人守夜,他连着好多天睡不着,熬到天明才敢睡,不得已翘了廷辩。   系统:【宿主,我们这样天天打保卫水晶,会不会太玩物丧志……】   裴骤辉听说七皇子怕黑,没人守夜,竟然荒诞到整宿不睡,冷冷道:“陛下年年行宫避暑,也未见多简朴。”   皇帝:“……裴卿谏的有理,今年,今年就不去行宫了。”   宫人绘声绘色把“裴将军直言谏君”的场面说给林在云,林在云哭笑不得,表面还要摇头:“这个裴应照,太放肆了。”   【^ ^ 虽然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但是这次裴骤辉也没说错呀,自己兴建行宫,就不说简朴了】   廷辩之后,裴骤辉算算日子,该回边关了。   他去了趟京城的慈安寺,供了盏长明灯,正好撞见小和尚们编灯。   “编这个好学吗?”   住持道:“不难,香客要自己编一盏的话,买一柱香就好。”   入夜,皇帝召裴骤辉议事,见他提了盏兔子灯,不禁问;“不是有宫灯吗?”   裴骤辉和老皇帝下棋,百无聊赖,淡笑:“博人一笑,当然要花样精巧。”   老皇帝笑笑:“原来裴卿是心有所念了,说来一听,朕若是听着合适,一旨赐婚,也做个媒人。”   裴骤辉落子,吃了老皇帝的棋:“陛下是怕输棋,转移话题吧。”   翌日,裴将军离京。林在云好睡早起,参与廷辩。   京城天黑得早,少年却不那么怕深夜里魑魅魍魉。慈安寺里,长明灯在佛前盼他长生,金殿中,兔子灯为他守夜。   风波恶,人间险,有人护他如松柏。   老皇帝看在眼里,心情复杂。 第82章 遇见他如春水映梨花(8)   夏日炎炎, 京城热得砖都发烫。   宫人煮了白豆蔻熟水,给七皇子解暑。七皇子日渐长成,也到了该束冠的年纪。   林在云推脱了几次, 老皇帝看他的神情愈来愈古怪,几乎将对他和裴骤辉的怀疑写在脸上。   本朝不好龙阳之风,但前朝有断袖分桃典故。达官贵族, 太阳底下无鲜事。   皇后办了几次赏花宴,海棠花都开谢了, 七皇子仍未定亲。他是皇帝年岁最小的皇子,定亲却最迟, 任由皇帝怎么催促, 他都用年纪推脱。   身为皇子,万民供养, 不贪恋儿女私情,一心扑在朝政子民上,本来很受朝议大夫们赞扬。人人都说,七皇子声名不显,竟然是个真正有仁善之心的君子。   这种怀疑, 终于在林在云旷了赏花宴, 又偷偷跑去幽州时, 达到了顶峰。   裴骤辉呈了长长一份奏表, 替七皇子解释, 说他体谅边关将士辛苦, 来巡察边防, 实是爱民之心。   皇帝既有疑心,又怎么容他分辩,叫了人将七皇子带回, 看在宫中。待定亲完婚后,便叫他直接去封地。   “陛下说了,要给殿下一处气候温暖水土丰饶的封地,再封亲王。我就知道,陛下最爱怜我们殿下。”   “还有那沈家小姐,同殿下真是般配。沈家公子,和殿下也是一同读书的,总角之交,如今在朝中当值,户部肥缺,实权在握,顶好的名门。若不是这样,皇后娘娘也断断挑不上沈家……”   林在云喂着小鹦鹉,打断了宫人闲谈,“我没有见过她,怎么能和她在一起?”   宫人一愣,笑道:“殿下是担心这个呀,沈家出了名的家风清正,忠君事主。对待殿下,也一定是一片赤诚。”   “我和她哥哥认识,她便一定喜欢我吗?”林在云说:“还有气候温暖的封地,父皇是铁了心,要叫我远离边关,在江南温柔乡里,醉生梦死。”   几个新进宫的小宫人都笑:“殿下真奇怪,把好事说得这样伤心。”   林在云说:“照照呢?”   “喂好了食,正带着晒太阳。”宫人答:“殿下爱花爱鸟,若是封地去南常,再好不过。那里是江南重地,又富庶。”   林在云道:“我答应了裴骤辉,要把照照放回山林。你叫人放它吧。”   裴骤辉替他牵着马,逛幽州夜市时,和他说人死后会变成小鸟。他身在樊笼,不得自主,那就听裴骤辉的吧,放小鸟飞走。   宫人应是,替他整理发冠。一到夏日,他格外惫懒,饮食不振,瘦了一些,原本还有点孩子气婴儿肥的脸,便一下子有青年的模样了。   宫人不禁道:“殿下仁爱,又生得秀美,和谁般配不得,也是该定亲。”   林在云道:“这件事就不要再说。”   看出他不高兴,宫人便叫人端来解暑糕点,说:“都是太子殿下吩咐的。太子殿下看着沉肃,其实很体贴人呢,去查户部的账,还不忘照顾殿下。”   林在云拿起一块糕点吃,也不笑,蹙着眉,吃一块糕点,就越发蹙得紧。   最后,他终于站起身:“父皇该下朝了,我去见他。”   皇帝果然在御书房,除秉笔太监外,还有一人身穿红色官袍,呈奏政事。   林在云一见那人,便停住脚步。   皇帝道:“小七来了,侍卫没规矩,也不通传。”   “难道儿臣来,还要三传六报,才能见父皇吗?”林在云道:“那儿臣可不敢打扰了。”   “都要定亲的人,还说这么孩子气的话,”皇帝笑笑:“这一点,你就不及子微。”   沈子微回过头,和他见礼:“殿下。”   皇帝看着他们两人,微微笑道:“沈卿,前朝外戚势大,朕还没有许哪个皇子和世家有姻亲。你可明白?”   沈子微看了林在云一眼,才向皇帝道:“臣愿为殿下鹰犬,万死报君。”   “不必沈卿万死,”皇帝道:“一世也就够了。沈家的忠心,朕最放心。待到七月,挑个吉日就……”   “儿臣不愿意,”林在云本来顾忌沈子微在场,忍着不发作,眼见老头还说上瘾了,终于干脆摊牌:“父皇如果喜欢乱点鸳鸯谱,月老瘾上身,闲厩五坊多的是猫儿狗儿,等父皇指婚。”   皇帝面露怒容。   沈子微伏身下拜:“陛下恕罪,臣前些日子触怒殿下,殿下还记着臣的仇,并非抗旨。”   林在云道:“你也不必帮我遮掩,和你沈侍郎没有关系。要是为了一桩婚事,父皇要赐死我,我不如死了痛快。”   “朕看是阖宫上下纵坏了你,”皇帝勃然:“死?你以为由得你吗,你是皇子,一死说得轻松,你的仆从,你的母族,沈家,还有裴骤辉,还有你养的那只鸟,不过都来幽冥陪你罢了。”   沈子微道:“陛下息怒。”   林在云咬牙:“你凭什么这样对我?”   “朕怎么对你?”皇帝从御案后站起身,已见岁月风霜的两鬓中间,仍见威严:“朕给你擢选名门之后为皇子妃,千里挑,万里选,给你挑封地。太子伴读也是皇后摘选,朕亲自叫沈子微进宫来陪你读书,为的是什么?世家支持你,裴骤辉也忍得你,你有什么不知足?”   林在云不肯跪,道:“父皇总算说了,我要什么世家支持?你叫太子哥哥如何自处?”   他说出如此悖逆之言,皇帝却只是冷笑:“你现在和朕说起这些道理了?你是大殷的皇子,婚姻大事,从来也不是你个人的命运。你穿的、用的,哪一个不是仰仗你是皇子,江南最好的百来个绣娘给你缝一件衣裳,明珠系靴,你以为,没有朕干预,能有你的今天?”   皇帝既训了他,便不可能再让他反驳,继续紧逼道:   “你宁死不受朕旨,大可以效扶苏太子,也不过是添多少哀魂陪你去了。到了地下,朕也不会忘了给你指一门好亲事,指一个贤臣,生来死去,一定不让你孤零零一个,死得孤单。”   沈子微跪在殿前,微微抬眼,望着七皇子身影。   七皇子已低下头,不言不语了。   御书房大闹后,沈子微陪林在云上林苑射猎。   林在云糟透了的心情,稍微好了些。   沈子微性情温和,又了解他,他惹怒夫子时,总是沈子微替他背锅。   见林在云表情没那么难看,沈子微才说:“殿下骑射一向不太好,去了幽州两次,精进不少。”   林在云说:“少提裴骤辉,提就心烦。”   沈子微默然,半晌才说:“臣没有提,是殿下自己想到了。裴将军救命之恩,殿下爱重,也无妨。   只是天下偌大,愿效死殿下的贤才,多如过江之鲫。裴应照,又有什么特别?”   林在云拨箭,没有说话。   沈子微转过头来,静静看着他,等不到他回答,才说:“沈家的确与三皇子交好,但那是我父叔。我不同,殿下难道,连我也信不过吗?”   林在云说:“我没有不信你呀。”   沈子微便又说:“赐婚之事,我尽力为殿下斡旋。但今日什么求死的话,殿下再不要说了。君忧臣辱,君辱臣死。殿下若忧愁,实是臣耻辱。殿下若求死,臣也不过备一口棺材罢了。”   林在云放下弓箭,看着沈子微,心里模模糊糊明白,又觉得别扭,低声说:“父皇说的陪死之类的话,你怎么当真?”   “陛下不说,臣也不能独活。”沈子微道。   林在云说:“你待我好,我是知道的。我心中,也将你当做三哥六哥一般,什么君臣,你不要把那套纲常放在心里,我也没有放在心里。”   沈子微便没再说什么,垂下眼,为他挽弓。   有沈子微帮忙,赐婚的事缓了下来。   太子查户部贪墨,陪林在云的时间少了很多,他在宫中寂寞,唯有一只鹦鹉陪他说说话。   便星夜盼着裴骤辉七月回京。   七月份下一场绵绵雨,湿湿热热,连下了四五天。驿站车马少了不少。   裴骤辉不喜欢排场,回京未告知部僚,单独向天子汇报。   这事瞒不过林在云,但老皇帝不让他旁听,还赶他早点去睡觉。   “儿臣也愿意为父皇分忧。”林在云不死心,提着兔子灯扶着门。   隔着灯火憧憧,裴骤辉瞥了他一下,说:“殿下关心边关,不是坏事。陛下恕他赤诚之心吧。”   议事议到一半,老皇帝又想到封地的事,道:“南常,南常不错。”   林在云道:“又热,又没什么好吃好玩的,要去,父皇你自己去。”   “没有规矩。”老皇帝又沉下脸。   裴骤辉道:“臣家中就在南常北道,去过几回,是太热了。纵使殿下仙骨无寒暑,也怕那里乏闷。”   老皇帝倒真的犹豫起来,倒不是暑热无聊之类的问题,难道还真当七皇子孩子一般,这点小事还要操心吗?   他担心的,是裴骤辉说裴家就在南常附近。   老皇帝严肃想了想:“那相阳如何?气候适宜,交通发达,官场清正,不用小七烦心。”   裴骤辉看看林在云,林在云还是撇撇嘴,不太乐意。   “相阳很好,”裴骤辉顿了顿:“不过前朝太子封地在相阳,自刎于此。龙殒于阳,早已编成戏曲,实在有些……”   “算了算了,”老皇帝不等他说完,就先否定:“忘了晋朝太子这事。”   连说了几个,皇帝也烦了:“太子封地都没有他这么麻烦,哪来这么挑挑剔剔。裴卿,你也不要装了,冠冕堂皇说一大堆理由,还不是看他传眼色。你们在朕跟前都敢打暗语,无法无天了。”   裴骤辉道:“建邺不错。”   林在云还没开口,皇帝先道:“太子都没有封地建邺。小七……”   林在云就是个政治笨蛋,听这话,也知道不对劲。   皇帝事事拿他和太子比着,只有比太子更优更好,什么时候还考虑过,规格有没有越过太子。   现在连老皇帝都犹豫,说明此地政治意义非同寻常。   林在云连忙道:“我还小,不急着封地。”   一听他说这话,老皇帝就来气:“都束发了,还拿年纪推脱。由得你这样躲事?就建邺吧,今日拟旨,明年三月,滚到你的封地去。”   林在云还想说什么,裴骤辉已道:“陛下圣明。”   这下,顾不得这是在皇帝跟前,林在云气冲冲道:“裴应照,你乱说什么!”   裴骤辉道:“末将一个臣子,哪能置喙。是陛下圣心决断。”   这里要不是御书房,林在云早就要骂他混账,偏偏皇帝在跟前看着,林在云只好委屈应是。   议完事,皇帝单独留下林在云,屏退左右太监,招了招手:“小七,来父皇这边。”   林在云还记着他威胁自己的仇,不动,道:“父皇威重如山,儿臣不敢近前。”   皇帝哭笑不得,轻轻说:“你这个孩子,只记得父皇对你说重话,一点也不记好。”   林在云心里仍有别扭,可听老头语气这么酸溜溜的,也不好再僵着,慢吞吞走过去。   老皇帝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摸了摸他束发的金冠,说:“裴卿的意思,朕知道。你不要怪他,朕也不是受他激将。他担心的对啊。朕都没有想到……小七,他是担心你啊。”   “算了吧,”林在云说:“他哪里考虑过我?我怎么和太子哥哥说。本来三哥就让他烦。”   老皇帝笑笑,眼角的皱纹也和蔼了许多,半晌,又深深叹了口气:“你顾虑太子,又顾虑老三。世界上,哪能事事如你的愿?”   林在云心里骂着裴骤辉多事,哪管老皇帝伤春悲秋,敷衍说:“儿臣只是觉得,父皇有时候,是偏心了些。”   “我偏心你吗?”老皇帝又笑了一下:“你既不是储君,也不执掌一方军队。岂知是偏心你呢?”   “裴应照,他胆子大啊,他敢想朕百年以后,太子登基,或者老三……朕也不敢想的事。”皇帝轻轻说:“小七,你要何去何从呢?真的当你二哥的臂膀吗?只怕你力薄,担不起这个风口浪尖的位置。”   林在云只听前半句,不禁怒道:“他混账,父皇千秋万岁,他竟敢……”   老皇帝失笑:“你二哥不是教你,没有千秋万岁吗。”   林在云知道,也知道父皇年迈病重,那个日子越来越近,所以他才不肯承认。此时一想,眼眶又热起来,低低道:“父皇。”   他先前那么牙尖嘴利的,说赐婚就要求死,现在小鹿似的,又温驯起来,老皇帝也跟着他伤心:“你几个哥哥,谋事缜密,朕都放心。唯独你,朕每天晚上批完折子,想到你,都要担心得不能成眠。朕年少时北伐突厥,交通西域,不是昏君。朕知道,不该留你在京城直到现在,早就该早早叫你去封地的。”   “儿臣不孝。”林在云说。   “去建邺吧,”老皇帝说:“朕方才本想叫小七靠在膝头,梳一梳头发,摸摸你的后脑发丝是否生得齐整,不再反生。抬手才发现,小七已经不是垂髫稚子,已是翩翩少年了。”   出御书房的时候,裴骤辉正逗着宫人提来的鹦鹉,一副闲适模样。   林在云红着眼圈,看他就恼火,也不理他,从宫人手里抱过鹦鹉,就要下台阶。   裴骤辉道:“陛下劝好殿下了吗?”   “裴应照!”   “臣在。”   林在云受不了他装模作样:“你竟敢害我!”   裴骤辉淡淡道:“要说惹殿下伤心也算害,臣确实负愧。”   “你……”   裴骤辉紧跟着说:“自古以来,潜龙在邸,和殿下同样处境的皇子,好一些,幽禁罢了,差些的,鸩酒白绫,死不得清静。殿下劝臣不要独善其身,早日谋生路。殿下的生路在哪里?”   “太子哥哥不会让我那样,”林在云也知道理由蹩脚,他就是讨厌裴骤辉,“你又算什么,我的封地,容你决定吗?”   裴骤辉道:“既然殿下也知道是陛下的决断,领命就是。冲臣发火,也没什么。平白伤心做什么?大不了,再去和陛下发发脾气,殿下要说放肆?反正殿下也不是第一回了。”   林在云瞠目结舌,半顷,道:“你怎么比沈子微还讨厌。”   竟会辩他,有这样的力气,怎么不去廷辩上使,也不至于满朝说他裴骤辉狂妄。想到这里,更是委屈。   “总归你们都是对的,我什么都是错的。反正太子到时候,也是怪我。”   裴骤辉缓了缓,说:“既然是臣的提议,和殿下有什么关系?”   接过兔子灯,他送林在云回殿。一路宫灯泼泼洒洒,映亮两道红砖碧瓦金阶。   林在云消了一半气,虽然还发愁,但更惦记裴骤辉是不是马上又要走。要他主动和裴骤辉说话,那他颜面无存,只能慢慢拖慢脚步。   裴骤辉道:“臣已知僭越,罪当万死,来世为殿下当牛做马,变成一只大乌龟,驮着殿下过河就是了。殿下大人大量,不要和臣计较。”   林在云忍不住笑,又绷住表情:“谁要你油嘴滑舌了?”   “肺腑之言,殿下当臣油滑好了。”裴骤辉说。   林在云消了心结,便说:“我也不怕太子哥哥疑我。只是瓜田李下,我怕我自己立身不正。我知道前程未卜,便决定不累及别人,赐婚我不要,沈子微效死,我也不要。   只是如今,封地建邺,恐怕我再也洗不清了,我不就青山,青山就我,难免朝堂有人投靠我。难道,我还真的不管那些人一家老小吗?”   裴骤辉静了静,说:“臣家中三代忠良,臣也怕到臣这里,就有负祖辈。”   林在云说出心结,又有了笑模样,转过头笑吟吟问他:“负什么?你还不够忠良吗,大将军,你连太子拉拢都不理。”   “不够,”裴骤辉说:“殿下若知臣心思,一定也骂臣忤逆贼子。”   林在云真的好奇起来,一时忘了伤心:“你快说来听听,我不告诉父皇。”   裴骤辉说:“唯有这件事,臣只有瞒殿下到死。”   林在云气结:“裴骤辉!”   “臣在。”   “你现在瞒我,就是乱臣贼子行径!”   裴骤辉道:“那臣也是被殿下逼上梁山。”   林在云:“……又和我有什么关系?你不要乱说。”   裴骤辉笑笑:“殿下不生气了?”   鹦鹉滴溜溜的眼睛转转,张口就来:“殿下万福,殿下万福!”   林在云也不回答裴骤辉,只是抱着鸟笼,站在夏宵夜色里,停在殿前长阶上,回过头,居高临下地看了眼裴骤辉。   裴骤辉见他微微笑了,手指轻轻挡住鹦鹉嘴巴,抛下一句:“你的鸟和你一样,只会花言巧语哄骗人。”   裴骤辉还来不及给自己辩白呢,他就上阶进殿,身形隐进夜色。   不一会儿,殿中宫灯初上,裴骤辉知道,殿下要安寝了。 第83章 遇见他如春水映梨花(9)   裴骤辉深夜造访。太子一怔, 旋即,便明白了,点头:“请他进来。”   裴骤辉向他投名后, 太子党在军部便顺利布局,凡有空缺,裴骤辉也稍稍提携。   但太子很清楚, 这一切不过是看在七弟面子上。裴骤辉此人性情古怪,难以看透, 连他这个太子,有时也不免忌惮。   周围幕僚面露异色。   在治国之策上, 他们与裴骤辉分歧太多, 必不能合。只不过如今同效太子,勉强合谋。   府中解暑寒冰已经被搬走, 外头淅淅沥沥下着夜雨。裴骤辉大步流星走进来。   太子和谋士下着棋,道:“坐。是为了七弟吧?封地的事,我已晓得。将军不必特意来一趟,我要是连七弟都容不下,也就不配为人君了。”   “七皇子有倚仗, 对太子殿下也是好事。”裴骤辉说:“殿下仁善, 不会为难他。”   太子这才抬起头, 看了看他, 一笑。   “七弟怎么样?”   “殿下若只是关心慰问, ”裴骤辉说:“七皇子心情尚好, 身体也无大碍。但如果殿下是问, 他今后的前途,那该问殿下自己。”   “你想要说什么。”太子落棋。   裴骤辉道:“七皇子少不经事,不知殿下与三皇子已势同水火。为殿下参奏三皇子的那个言官, 被三皇子打了,他也心存不安。不然,不会几次想去赔礼探望。”   “要是真让他带去的太医,细细诊问,查出什么,怕是坏了殿下大计。”   太子丢下棋子,笑一笑:“你要孤放过老三?”   “臣是希望殿下放过七皇子,”裴骤辉淡淡:“他伤心起来太麻烦。一时哄好,哪天回想,不知又要怎么难过。”   兄弟阋墙,从不罕见。三皇子母族势强,才名远扬,又建有战功,太子不能不先下手为强。   若非上回,林在云实在恼怒,太子有点慌忙,绝容不得老三安稳至今。   太子叹了口气,又无奈笑笑:“他爱多心。其实,孤和老三的事,和他有什么关系?”   裴骤辉侧头,雨停了,小院里月色如雪。   只要林在云一天不和两个皇子划清界限,他的地位荣宠,都要为人所利用,不能脱身迷局。要保下他,就不得不和他一起泥沼沉沦。裴骤辉洞若明镜。   三十年前,裴家满门忠烈,守疆战死北原。裴骤辉蒙受父荫,年少受封,心中始终警惕朝堂,冷眼观火,不参与任何党争,不愿重蹈覆辙。   如果不是建昭十九年的春夜,少年趴在他的马背上,抓住他的衣袖,无助惶惶,稚子可怜。他一时恻隐,从此,就是六年的心有挂碍。林在云怜爱救下的小鸟,他又何尝不是,怜其力弱势薄,忧其殒身庙堂。   爱怜之深,忧怖之切。   这样的心思,他不愿林在云知道。   人尽皆知他祸心,连陛下也几番敲打,叫大将军进宫弈棋,暗含警告。偏偏林在云还无知无觉,不仅不离他远些,反而总来幽州找他。   太子紧接着说:   “孤这个当哥哥的,再爱怜他,都是手足之情。裴将军,你若有心,孤大可以装作不知道,成全了你,又有何妨?就当做,孤是民间哪个富庶田庄的少爷,与裴卿友人相交,舍妹天真烂漫,交给旁人,也没有友人放心。”   幕僚们收拢棋盘,没明白两人的暗语。裴骤辉却听懂了,垂下眼睑。   太子目光锐利,直望着他:“可是你敢吗,裴应照。你要是没有胆量,就不要干涉他的事,让他苦海难度,全了你伪善的好心。”   裴骤辉道:“臣是伪善,太子又是什么?”   一谋臣立刻怒道:“休对太子殿下无礼!”   “太子明知三皇子有怨,仍留七皇子在京,为你臂使。”   太子不怒,反而笑道:“你替他不平?可惜孤没有个真妹妹,否则,许给大将军,也不怕六军不能为我所用。英雄难过美人关,大将军是英雄,为红颜一怒,孤能体谅。”   在秋狩的路上,太子把这事当笑话,讲给林在云听,微微一笑说:“裴将军心有所悦,来太子府,警告孤不能叫那人伤心。他气盖天下,孤本还怕他有谋逆之心,不敢用他。这下,倒放心了。”   林在云也笑:“他喜欢谁?”   太子笑而不答,只说:“七弟,父皇御驾亲征突厥,孤监国那年,你曾被抱来母后宫中,年少体弱,不胜可怜。每回孤下朝,你就冒雪来,几个弟弟里,也只有你真心待我。有时候,我也在想,如果我不是太子,只是个富户儿子,人间又有多少事,比我的七弟更重要?去年错过你的生辰,是我不对。”   林在云听他突然说起旧事,懵懵懂懂的嗯了声,说:“当然是太子哥哥不对,还好有三哥陪我。”   太子晦涩的视线在他脸上停了停,转开了:“老三是待你好。”   林在云听他语气淡淡,说不上来的心情复杂。夹在太子和三皇子中间,林在云当然希望他们和平共处,可他连裴骤辉都说不过,更不可能说服两个哥哥。   他没立场叫太子手软,又没能力让三哥退步。只能寄希望于两人稍稍顾及他。他在太子面前说三哥好话,太子一定不高兴。   “怎么又沮丧起来?”太子打量他的脸色,微笑地问。   林在云放下轿帘,不看太子:“没什么,只是觉得,叫太子哥哥为难了。”   太子想一想,一笑,明白了,驱马靠过去,重新拉起轿帘,单手扯住马缰,打量林在云的表情,说:“没有的事。因为你,老三都对我客气了不少。说来,七弟是孤的福星才对。”   他说得一本正经,林在云不禁笑了。太子才又说:“不说了,走,祭天完,我去打只兔子,烤来给你。”   林在云知道他在转移话题。既然太子哥哥不愿意谈三哥,他也就顺着说:“好啊,不许叫侍卫帮你。”   “孤当然亲力亲为。”   最后,还是叫侍卫帮忙,才打到了野兔。太子很是尴尬,林在云笑眯眯揭短。   “太子骑射退步了,”老皇帝道:“倒不及老三。”   篝火边,众人神色难辨。   三皇子先笑道:“我当然比不过二哥。鹿比兔子大,更好找。让我给七弟寻小兔,我恐怕也要空手而归。”   他说得轻松,又一派俊朗洒脱的样子,紧绷的气氛缓解不少。太子亦淡淡笑道:“三弟太自谦了。”   林在云赶紧打断:“父皇真过分,太子哥哥好歹猎了几只野禽,我才是真的一无所获。要说我无能,就直接说罢,还拐弯抹角,借着太子哥哥来影射我。”   皇帝道:“都听听,朕敢说他吗?还没说他连着三年没有猎物,他就先怪上朕了。”   周围人都笑,三皇子说:“我的猎物,有一半是七弟的功劳。”   “他是替你弯弓,还是为你射箭?”   “没有七弟鼓励,我手软眼花,一只也射不中。”三皇子说。   林在云可不吃这套,抱着膝盖靠在篝火边,看太子的侍卫烤兔肉,说:“胡说八道。”   三皇子轻轻笑了声,说:“七弟不好骗了,还是小时候可爱,说什么信什么。给个鸵鸟蛋,你孵了半年小鸡。”   少年面红耳赤,还想争辩,太子喝着酒,也微微笑了。   这两年,林在云很少看到他这样笑,仿佛诸般心事解,又变回那个会在雪天给他系披风的太子,一时间,忘了反驳三皇子。   等其他人都笑,他才恼羞成怒:“都不许笑。”   夜风凉极,猎物最多的三皇子取得金刀,乐师作钟以悦王侯。几个皇子拿猎物和金叶子做赌注,下行军棋,输家喝酒。   林在云输了几次,三皇子代他饮酒,解下一袋金叶子放在桌上。   林在云不高兴了,推说不玩。   他就是输不起,太子和六哥虚长他年岁,经验丰富,一点也不懂人情世故,也不让让他,害得三哥喝了那么多酒。   六皇子还没意识到问题严重性,太子道:“怎么不玩了?下一盘小七一定能赢。”   林在云半信半疑,一试,果然赢,再试,又赢,才又眉眼带笑,思忖道:“我也有些军事天赋。”   系统:【太子放水放得有点过分了……】   【人家笨笨的,看不出来是放水呢】   六皇子煞风景:“太子,你这步棋太臭了吧,下在这里才对——”   三皇子:“观棋不语,六弟这也不懂?”   六皇子悻悻,被几个人瞪得摸不着头脑。   秋狩三日,抛开了京中明谋暗斗,党派之争,林在云简直快乐得不得了。书信里,裴骤辉也能看出他的雀跃。   太子和三皇子怎么想未可知,但这种山林打猎、夜晚放歌的闲时,对林在云来说,比京城的日子,要轻松太多。   裴骤辉就看不得他太高兴,故意在信里泼冷水:“也不见殿下能猎得什么。”   放在平时,林在云早就洋洋洒洒几百字反击他。   太子和三皇子难得同坐一桌,偶尔还同仇敌忾,攻击六皇子不给林在云放水。有了共同的敌人,太子看老三顺眼不少。   这种兄友弟恭的气氛中,林在云大度放过了裴骤辉,回信写:“错矣!我是不想六哥垫底。” 第84章 遇见他如春水映梨花(10)   “都和你说了, 太子哥哥许我养,”林在云气恼,踱步跟在三皇子身后, “就是真的出事,也和你无关。”   秋狩过后,他还替三哥说好话, 为了让父皇消消气,替三哥赔罪。今天却已下定决心, 要和三皇子一刀两断。   三皇子指使仆从拉走笼子,有些头疼:“太子那是许你吗?”   分明是知道他和父皇一定不能同意, 便让他们来做这个恶人。   林在云道:“太子许了, 父皇也没说不同意,你又管闲事。快把小豹还给我, 不然我明日就去参你!”   三皇子明知道他说的这两个人,一定也怕他危险,不敢让他养冰天雪地猎场里捡来的幸存小豹,却又不敢赌。   万一父皇也装聋作哑,禁不住他这般央求, 最后, 还不是自己得罪他。   “参我的人还少吗?不差你一个。”   三皇子气定神闲。   林在云追出来急, 头发没束, 外衣也不披, 离了行宫的暖意, 脸耳冻红:“士族还传你贤名, 裴骤辉说的没错,你这个人……”   “我这个人怎么?”三皇子挂着笑,打断道:“七弟, 你叫裴骤辉帮着太子对付我,现在,还好意思提这个人。有时候我真想看看,你到底有没有良心。”   林在云被戳中痛处,一时气弱:“我没有。”   三皇子将令牌丢给仆从,再看林在云,笑便冷冷:“你去幽州一回,裴骤辉忽然转了性,投靠了太子。我没有本事,你们三个同气连枝,我自然识趣。”   “我不要小豹了,”林在云道:“你抱去吧,只要偶尔让我看一看。”   他不敢再和三皇子争执小豹的事,只好忍辱负重,退让了两分。   三皇子果然也不再提裴骤辉和太子,对仆从说了句回府开门,脱下披风,披在林在云身上。   “回你殿中去,里面暖和。”   见林在云仍旧提不起兴致,全无神采,三皇子一笑:“还生我的气吗?”   林在云闷闷道:“没有。”   他哪敢,一会儿某些人又要旧事重提,旧账重算,全都赖他偏心太子哥哥。   三皇子道:“可惜,我本还打算带你上清和山,养一只白鹿,当你明年的生辰礼物。”   林在云半信半疑:“又要拘在竹林?我这一次可不帮你抄书。”   “十年过去,我自然有精进。”   林在云很快明白,这是完全的假话。   他们没带护卫,在深秋的山上,遇到野狼。   三皇子只通骑射文墨,真论起武艺,实在是绣花枕头,为了护住七弟,通身狼狈,一身金线玉绣行头,白白糟践。   林在云陪他在山上猎户家包扎,三皇子兴致勃勃说,他早打点好了,那头白鹿今后就养在这里。   行宫离建邺不远,林在云大可以常来。   “七弟高兴吗?”   三皇子问:“其实这么多年了,我也不知道,你是否还喜欢这些。我们兄弟,的确生疏了不少。”   林在云道:“当然高兴,你记得这么久。怕你多想,我才陪你来一趟。其实我心里面,你和太子哥哥是一样的。”   三皇子静静一笑,没有回答,手臂伤口包扎后,血止住,才觉得痛楚。他面无改色,道:“高兴就好。”   林在云想起来,裴骤辉离京前,叮嘱他远离三皇子。   林在云心里不是没有芥蒂。   裴骤辉再讨厌,也不会胡说八道。   大将军都说三哥有异心,他也想过,这个以士族贤名与才学战功立足朝堂的青年,是否早已经视兄弟如仇敌。   现在,猎户木屋外寒风冽冽,屋里柴火温暖。火光照暖发黑的墙壁,也照暖了少年的脸。   “将来,太子哥哥做个明君,还有三哥辅佐,武功有大将军开疆拓土。我如果待不惯建邺,就来找三哥。三哥的封地远在云都,冬天渡河太冷,那我就每年春天来找你玩。”   三皇子用未伤的那只手,往火里加柴,没有说话。   “幽州水土肥沃,李子最好吃,到那时,我叫裴骤辉进贡京城,再带来给三哥。”   他说到了裴骤辉,便笑了:“我本来一直很害怕未来,害怕父皇渐渐老了。可是有大将军和太子哥哥,还有你……”   “够了。”三皇子打断。   林在云沉默,停住不再说,神情却困惑,看着三皇子,不知道哪里得罪他,有些抱屈。   三皇子道:“你到底有多愚蠢,多天真,才说出这样的话。”   屋里这样静,只听到柴火噼里啪啦,林在云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他哑声说:“那你是真的要和太子作对。裴骤辉没有说错。”   三皇子看了他一眼,才道:“我和他作对?”   “难道不是?”少年靠近火堆,火烧得太旺,以至于无风的室内,他的黑发都攀着脸拂动,眼如星子暗淡,只剩一个火苗摇摇曳曳。   “我和太子交好,你连我也恨吧?”林在云说:“你怪裴骤辉帮太子,其实是怪我。”   “是,”三皇子竟然痛快承认,漆黑的眼睛平静地看着他,毫不退避,“不应该吗?”   “应该?什么是应该,他是东宫,是太子。”   他没有往下说,但意思很明白。他没有偏帮二哥,父皇既然立了太子,那么再生事端,只不过劳民伤财,兄弟阋墙。   “那你呢,”三皇子说:“处理朝政,我有没有一件不如太子?水患我有过失,但是否尽力安置流民?太子查账逼得老臣要自尽,闹得满朝沸沸扬扬,父皇怎么不罚他?还有你,父皇防着我们几个皇子交好朝臣,你却能和沈子微同进同出,和裴骤辉私情尤甚。”   “要说能力,太子哪一点好过我?要说支持,满朝士族,谁不说我贤德?你现在说起了应该。你我同非嫡非长,你却偏帮太子,难道应该?”   林在云被他说得有点怔然,他一直知道三皇子对他有怨怼,可竟然这样深。   他轻声说:“我是问你为什么谋篡太子之位。”   三皇子道:“我就是在告诉你为什么,父皇如果不给我掌兵,不让我抱有期待,如果那么多人不曾认为我能争一争那个位置,倾力支持我。今天,我大可以和你一样,去封地一走了之,闲听山水,放鹿林中。”   林在云道:“现在难道不可以吗?”   三皇子又望了他一眼,这一次,声音不再激烈:“太晚了,七弟。”   这一番话对林在云打击太大,他懊恼地……在系统空间玩了三天新出的双人消消乐。   太子来找他,替他喂小鸟,还平白无故被他瞪了一眼。   太子深感委屈:“我帮你喂鸟,还喂错了?”   “谁叫你喂了,小鸟不会积食吗?”   林在云自知迁怒。只是,三皇子说的话,实在伤人。   他也不禁替三哥抱屈,一时觉得太子哥哥这副笑眯眯的样子,衬得三哥好可怜。一个天潢贵胄,一个却失意落寞,都是他的哥哥,他却不能为三皇子拉拢谁。   太子被这样乱怪一通,只好放下鸟食,摸摸鼻梁:“老三说你了?”   “你又这样提他,好像他很坏。”林在云说:“都是你,三哥才会伤心。”   “好吧,”太子叹气:“都怪孤。本想告诉你,父皇同意让你去封地前,在幽州住三四个月。既然小七生我的气,那我就不说了……”   “一码事归一码事,”林在云连忙说:“你快说。”   太子还是淡淡笑着,也不坐,就静睇他坐在石桌边。   深秋里花都凋败,他面容雪白,像是整个长安城接天蔽日,暖风熏熏,生出朵不识世故的富贵鲜花。   林在云伸手逗鸟,太子便伸手摸他的头发,温声说:“去了幽州,不要急着回京。就算待到明年三月,直接去建邺,也没关系。”   林在云吐槽:“那裴骤辉会觉得我烦人。”   “他同意,”太子说:“你放心待着,要是他待你不好,尽可以告诉孤。”   林在云抬起眼,道:“那也不行,走之前,我还是想和太子哥哥见一面。”   太子笑笑:“都束冠了,还这么孩子气。就算是兄弟,也不可能常常相守日日相见。别的都依你,只有这件事,你要听裴骤辉的。”   “去了幽州,就不要回长安。”   林在云懵懵懂懂,嗯了一声,还是有些不舍:“那我什么时候能再见太子哥哥?”   太子不答,怜惜摸他发丝:“几个兄弟都去了封地。老三又多疑。这些年在京城,小七很寂寞吧,陪哥哥也够久了。不差朝夕。”   到了幽州,林在云不复高兴,立刻吵着要走。   裴骤辉这个人,不见的时候想他,真是行也思君,坐也思君。在记忆里美化无数遍,只记得那一夜朔风连营烽火,少年单骑救他的英姿。   真的见了,林在云又和他八字不合,完全相处不好,一见面就争吵。   裴骤辉不顾惜殿下舟车劳顿,多么辛苦,竟然不带他去街上看花灯节。   说什么军务繁忙,又说“殿下既然累,就该好好休息,瞎跑什么”。   林在云找了几个人评理,个个都帮大将军当说客,劝殿下沐浴休息。   林在云没办法,只得搬出太子:“我告诉太子,你待我苛刻,我要回京。”   裴骤辉放下战报,看他,半晌,也不知道想了什么,叹了口气,说:“我陪殿下就是。”   幽州秋日花灯节,大街上难得这么热闹。边关民风豪放,随处可见手艺人拉弹着不知名乐器,放歌向心上人求爱。   裴骤辉知道七皇子爱凑热闹,可是人潮汹涌,一不小心弄丢了殿下,他难担其责。   便只好伸手挡着人,护着林在云往前面走。   林在云这里看看,那里晃悠,全没有目的性,只单纯出来玩而已。   裴骤辉在他旁边,被不少人认出来,许多人躲着他们,不敢冒犯。   林在云觉得无趣,推推他:“你能不能和善一点,把人都吓走了。”   裴骤辉道:“那殿下才安全。”   “不许叫殿下,我这是微服私访。”   裴骤辉想一想,问:“那叫什么?”   林在云气结:“你连这个也要问吗?木头脑袋,只会打仗,真不知道平时廷辩,那些腐儒书生怎么能忍得了你,和你辩经,多半说不通。”   裴骤辉受教,道:“所以叫什么?”   林在云闷不吭声,半天道:“那你继续叫殿下好了,谁管你。”   裴骤辉颔首,不再问。   集市里有人在卖花,老板吹得天花乱坠,少男少女围在旁边,听得心驰神往。林在云也悄悄藏在人群里,听老板讲最中间那一朵鲜妍的花。   “这是凤凰木开的花,只有极南之地南沣才能采得。京城位于天下中枢,距离南沣,有两千里地。而幽州气候寒冷,距离南沣,更是八千里之遥!”   老板说得红光满面,感情饱满:“八千里地,一匹快马跑死也跑不到,大多数人一辈子也到不了那么远的地方。我也是机缘巧合,得到此花种子,想方设法种植。”   “谁能射中这三十个靶子所有红心,我就把这盆花送给他,还附赠一袋种子。”   林在云这时候倒自觉,老老实实扯了扯裴骤辉,说:“你来。”   裴骤辉道:“殿下不自己试一试?”   林在云梗着脖子,硬充意气:“我是让给你表现机会。”   裴骤辉也不反驳,走去付了箭钱,拿了小弓和木箭,轻轻松松射满靶心。   周围阵阵欢呼叫好,裴骤辉下意识看向林在云,却见他正在和一对少年男女说话,完全没看这边。   裴骤辉:“……”放下弓,倒要去听听他们说什么话。   林在云笑眯眯说:“没关系,不用钱。既然你们这样相爱,给我讲一个你们的故事,就当酬劳。”   少年男女红着脸道谢,又支支吾吾说了些什么。   裴骤辉听得不耐烦,等他们说完,目送他们走。林在云冲他神神秘秘道:“他们过几日就成亲,这花种就送给他们吧。”   裴骤辉道:“那殿下出来一趟,什么也不要,空手而归?”   林在云双手抱胸,笑眯眯说:“虽然我不知道幽州习俗,想来今夜的花灯和花有什么寓意,处处都是。难道我还真的和百姓抢这些兆头吗?那我成了什么人。”   “那殿下怎么叫臣去射靶。”   “你这样一整夜绷着脸,好像我的护卫,死气沉沉。”   林在云说:“我不缺礼物,只是希望你不要像个地狱恶鬼,冷着面孔好生吓人。你刚才射靶时,意气风发,又专心又轻松,我知道你是为我用心,便很高兴,有没有奖品都无所谓。”   裴骤辉蹙眉,半晌,才无奈笑了下:“好罢。殿下爱民如子,臣本该高兴。”   回程,林在云被一个小姑娘拦住,送了一花蓝的花,布下盖着种子。他问:“怎么送给我?”   小姑娘道:“你生得好看,我喜欢你。”   林在云目光穿过人群,落在远处一个人身上——裴骤辉被他叫去,买两个糖画人和画纸灯笼。   “哥哥已经有喜欢的人,你还是收回吧。”   小姑娘道:“那你就送给你喜欢的人。”   林在云道:“他恐怕不喜欢花。”   “你不是幽州人吧?”小姑娘老气横秋地说:“献花再赠君花种,希望花常开不败,我心上之人百岁无忧。这样的心意,谁都不会讨厌。”   林在云想不到被一个小少年教育,脸热不已,抱着花篮,忘了再拒绝。   等裴骤辉回来,看他怀里鲜花,便明白了,说:“殿下讨人喜欢。”   林在云却后知后觉,瞥了裴骤辉一眼,说:“你在幽州多少年?”   裴骤辉顿了顿,说:“许多年了,记不清。”   那裴骤辉当然知道,今夜节日是为有情人准备,连献花也是小儿女表白的把戏。   亏他还傻乎乎缠着裴骤辉陪他,难怪那些将士都一脸复杂,仿佛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难怪裴骤辉推说军务,非要他搬出太子。   难怪裴骤辉射靶时候那么故意耍帅,他故意装作不看,就是不想让裴骤辉太得意。   “所以,”林在云小声说:“意图何为?”   难道裴骤辉是悄悄地示爱他,故意仗着他不知道幽州习俗,表明心迹。   裴骤辉不说话,林在云也不说话。   两人就这么默默走了一路,面红耳热。到夜风吹凉衣襟,裴骤辉的手指才碰到他的手指,他蜷了一下手,便松开,任裴骤辉牵住了。   幽州寒星点点,柔情似水,佳期如梦。 第85章 遇见他如春水映梨花(11)   三哥给他带的话本里面, 总讲到一对有情儿女,受家族阻拦,人间不能相守, 便双双化蝶,飞去神仙洞府。   林在云觉得,幽州, 就是书里的神仙洞府。父皇和太后不能同意的事,他都能尽兴, 自由自在,什么都不受拘束。   他不通军事, 纵然裴骤辉带他议事, 大多数时候,他也只是听, 并不干涉。每回议事后,裴骤辉就陪他提着鸟笼,去周边逛逛。   幽州往外百里,就是突厥王帐了。   林在云听说,裴骤辉的亲人就是埋骨突厥大军箭下。裴家人少年从军, 竟然无一生还。   将军府仍权倾朝野, 大将军剑履上殿, 赞拜不名, 人人艳羡裴骤辉万人之上。林在云却觉得他可怜。   太子哥哥教他弯弓射箭, 谁会教裴骤辉, 三哥为他偷带话本和糖渍青梅, 谁为裴骤辉准备。   他被人爱过,知道被爱的滋味,便不害怕爱人。   即使他们都说, 裴骤辉生而克亲克友,大将军又老是离他远远的,他也不害怕。   裴骤辉拈起棋子,说:“训练有素的将才,在沙场被包围能临危不惧,突破重围,这是奋勇;   一文不名的小卒,面对千军万马,而己方弹尽粮绝,能野草填腹,悍不畏死,这是血勇。”   他沉吟一下,才笑说:“有时候,殿下棋风太孤勇。”   林在云下棋输给他,本就生气,一听他叽里咕噜冷不丁评价起自己了,忿忿道:“我知道,你笑话我有勇无谋,下棋的智慧不如你。”   裴骤辉笑笑:“军棋里有两枚王棋,两军分河对垒,王不身先士卒,一腔孤勇,怎么能杀入对方王帐。”   他落子吃掉了林在云的王棋,说:“殿下勇有余,却无棋拱卫,难免万箭穿阵,片甲不留。”   林在云丢掉棋子,装作没输:“没意思,谁要玩这个。”   明明是他非要下棋,现在说不玩的也是他。这样耍赖,裴骤辉也只好长个教训,下回不再赢他了,“既然臣赢了棋,殿下答应臣一件事。”   “我那是让着你。”林在云说。   裴骤辉道:“那作为交换,臣也许殿下一个条件。”   林在云这才点头。   裴骤辉道:“王校尉上回被殿下说了两句,心中难安。臣估计,他也反思得差不多,是不是可以叫他回营帐?”   裴骤辉治下严明有纪律,却不乏和大将军相左的意见。   往往裴骤辉还没有表态,林在云就托着下巴,一副不高兴的样子,看着那个唱反调的将领,好像对方提的是什么祸国殃民的计策。   王校尉和大将军争执,在分兵问题上争辩不下。走出门,就被七皇子嘟嘟哝哝说他吵。   大将军还附和:“是有些聒噪。吵到殿下休息了?”   王校尉悲愤。他还没说七皇子那只鹦鹉叽叽喳喳,竟先被嫌弃,大将军也是非不分。   他一怒之下,告假几天。几天过去了,王校尉怕七皇子记恨他,不敢回来了。   裴骤辉只好来帮忙问问殿下。   用裴骤辉的话说:“殿下不会和你生气。”   王校尉不信。大将军当七皇子涉世未深,当他天上星宿人间无咎,绝不会记一个凡人的仇。这种不客观的评价,王校尉难以认可。   林在云早忘了这事,点点头,答应了裴骤辉,说:“那你现在就欠我一个情。”   裴骤辉说:“再欠几个也可以。”   “不行。”   欠一个还有些旖旎,他又不真的要裴骤辉还。欠几个,真把他当成当铺债行了。   “为什么?”裴骤辉不解。   这个裴骤辉,如此的不解风情,林在云只好让让他,说:“我又不要你多欠我,只要你记我情,不要忘了我。”   裴骤辉这一次沉吟更久,才开口:“那殿下浪费了一个条件。”   “你做不到?”林在云问。   “这个容易。”裴骤辉说:“就算没有这局棋,我也一样忘不了殿下。”   这样的甜言蜜语,林在云本来不信,可裴骤辉说得平静,毫无波澜,仿佛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他便将信将疑,讨价还价:“那下辈子也是。”   裴骤辉笑笑,收捡棋子,并不说话。   林在云后悔问了,早知道裴骤辉不回答,他还不如不问。   这当然不是他的错,全都怪裴骤辉。待他回京,一定和太子告状。   林在云一顿,道:“太子哥哥今天也没有来信吗?”   裴骤辉仍垂着眼:“如果有,我会告诉殿下。”   林在云感觉他的表情变得很淡漠,显然不愿意继续这个话题。   如果是其他事,林在云就不再说了,可事关太子,林在云还是道:“你有没有事情瞒着我?”   裴骤辉没开口。   “裴应照。”林在云道:“我要你将京中近来的事,一一告诉我。”   系统:【我已经传给宿主了qwq宿主没查收吗】   【给他一个坦白从宽的机会^ ^ 不能一下子就打死人家呀】   裴骤辉说:“没什么要事。秋狩后,太子勤勉,一直在查治贪腐,三皇子在府中求佛问道,醉心山水。京中时兴一种紫苏浆茶,倒可以叫人带个二两,供殿下一试。”   林在云看了他一会儿,从他脸上看不出异状,反被他微笑一看,问:“殿下不信我?”   被他问住了,林在云只好说:“没有,我信大将军。”   他信大将军,便一概不问。   等林在云得知,京中风云变幻,太子被查勾结士族,陷害老师,窜通内宫意图谋反,还是营中一个小士兵带回的消息。   如此重案,街知巷闻之时,就是已尘埃落定,即将清算。   果然,不到傍晚,废太子的诏书天下皆知。   裴骤辉在营帐待到深夜里,一件事一件事地议,埋在军务里,终于走出来。   秋雨绵绵,深秋的幽州,寂寥寒冷。这里远离京畿,十几年苦寒,不曾听闻天子,只知将军。   裴骤辉不愿意此时见林在云,可他再躲,又能躲到天涯海角么,只好牵了追月回城去。   林在云没在将军行辕,也不在城中宅邸。   裴骤辉下了马,问了守城士兵,才知道七皇子在城箭楼。   那楼没有哨楼高,没有烽火楼安全,没有王府舒适,这样凄风冷雨深秋天气,大将军要是不来,七皇子真的敢一夜宿在这里,孤单单想心事。   裴骤辉把追月系在下头,顺着梯子台阶上去,坐在最后一级台阶上,解了酒壶,喝了口酒。   林在云还以为他上来讲大道理,想不到他不吭声,喝起了酒,倒比自己更沉得住气。   “太子被诬陷,你知是不知?”   裴骤辉说:“殿下人不在京畿,怎么确定是诬陷?”   林在云不想和他辩,愈辩愈错,一气道:“何必转移话题,你身在庙堂,有何变动,瞒得过你?是不是诬陷也罢,只有一件,你骗了我。”   裴骤辉道:“那臣知与不知,在殿下心里,也早就和诬陷太子之人同罪论处。不,那人如果是殿下手足,殿下心有不忍,便罪轻一级,臣无论知与不知,都是知情不报,更要罪加一等。一加一缓,臣倒成了害殿下伤心的千古罪人。”   林在云道:“你要是无辜,大可以直接告诉我,我绝不冤枉好人。”   “话里话外,你要我相信,是三哥谋害太子,好,我信你,既然你知情,连是何人所做都一清二楚。那天我问你,你为何不说。”   裴骤辉还是不看他,冷冷道:“说又如何?殿下要快马回京,和太子同担罪责,一齐幽禁,全了你们义薄云天手足之情?荒唐。”   “裴应照!”   “臣在,”裴骤辉道:“臣送殿下回府休息。不日,殿下便前往封地,不必过问政事。”   林在云想不到他赶自己走,怔怔看着他,一时腹中千般委屈,无从说来。当时多欢欢喜喜来幽州,无知无觉地过花灯节,现在,就有多心灰意冷。   可是裴骤辉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既然说要他直接去封地,那幽州就不留他了。   “我可以走,”林在云也学着他冷冷地说:“我要你救太子。你既然投名太子,今天不能坐视不管。”   裴骤辉本来不想说话,见他眼里泪意闪闪,简直受尽委屈还不说,不免心生怜意,蹲在他面前,夜色里,抚住他侧脸,刚好有温凉的液体滑进手心里。   裴骤辉只得说:“好。”   秋雨潇潇,林在云也睡得沉沉。夜色深沉,裴骤辉牵着追月,让林在云坐在上面,沿着沿街商铺挡雨的地方走。   林在云一睡不再想心事,裴骤辉却仍在想着心事。   他今天哄骗了殿下,却不能哄骗一生一世。人生在世,许多事不能两全。   林在云梦里面,雪下得白茫茫的,离京前,太子摸着他的头发,眼带怜意,要他答应哥哥,去了幽州,不再回长安。   如今想来,也许太子早知道,这个储君之位,他坐不长久。不见刀光剑影的斗争里,却还记挂着林在云。   记挂着怕他见不得兄弟阋墙,怕他伤心,也怕他真如裴骤辉一语成籤,牵涉近来,便是一生动荡。   还好小七是笨蛋,看不懂太子眼里怜惜和舍不得他,也听不明裴骤辉话里有话。真的过了两个月无忧无虑的快乐时光。   梦里雪愈来愈大,梦外秋雨淅淅沥沥。   林在云看到垂髫孩童正在勤政殿外,捏一个雪人。   宫人唤他:“七皇子,太子要是见到您这样单衣在外面玩雪,一定要责怪我们了。”   “不许他牵连无辜。”孩童一笑,哈出一团白气。   皇帝北御突厥,太子监国,刚一下朝,听说七弟在等他,连口水都没喝,就来见七弟。   谁知道,一来就听到这样的冤枉,太子道:“孤不牵连无辜,牵连七弟,算不算无辜?”   林在云说:“不算无辜。”   孩童说:“不算无辜。我就是在等太子哥哥。”   太子领他往暖阁里走,脱下大氅披在他肩上,听他絮絮叨叨说夫子的白胡子,还有御膳房的烤鸡。对了,还有刚刚捏的那个雪人,照着太子捏,一定惟妙惟肖。   这么丑的雪人,哪里像太子,像御花园池中那只大乌龟还差不多。   太子端详了一下,才说:“有七八分神像吧。待孤筑一个冰屋,留存下来,给后人观赏。”   林在云知道,这是哄他高兴呢。   但是孩童时不知道,便信心满满,吵着还要再去捏几个,一齐放进冰屋里,好流芳百世。   太子忙道:“外面冷,别捏了……一个才算孤品,多几个便不值钱了。”   其实,那时林在云也只是说说而已,他也怕冷。太子说的有理,他遂欣然采纳。   林在云梦得乱七八糟,稀里糊涂,一会儿梦见小时候,一会儿又梦见太子教他拉弓射箭。   又梦见太子被贬幽禁,坐在庭中,遥遥一见,太子若有所觉,望着眼前,唤了声小七。   他说了好多话,一会儿怪太子,一会儿又怪三哥。最后终于说:“我叫裴骤辉帮你。”   坊间总说,自从那一夜突厥惊魂,大将军待七皇子私情尤甚。林在云宁愿真的是这样,他哪怕利用这份私情,也一定要救太子。   隐隐约约梦里,有人喂他吃蜜饯,又灌了好大一口苦药。   林在云醒时,梦里泪痕未干,眼前灯影重重,听裴骤辉说:“殿下先休息吧。去封地的事,不急。”   军医在收拾药箱。   林在云听到自己心跳一阵快过一阵,砰砰地,他想,他原来是生病了,难怪裴骤辉忽然又温声低语起来,把他当孩子一样哄。   也只有这时候,裴骤辉一定什么都许他。   林在云说:“我要你拱卫太子。”   裴骤辉不答。   烛灯烧了一夜,烛泪都烧干,滚下一颗热泪,滴答一声。   裴骤辉才垂下眼,在他侧脸轻轻吻了吻。   林在云听到他在耳边说:“那臣为殿下做一回乱臣贼子就是。” 第86章 遇见他如春水映梨花(12)   林在云梳头的宫人说, 殿下容为国表,若是仪容不端衣冠不整,便有失体统。   国无礼法则荒, 君无臣民则亡。他循规蹈矩十几年,三哥拉他逃出宫,他也不肯。他没有一天背离过礼法。   可是今天, 为了救太子哥哥,他不能不舍了曲礼严规。   裴骤辉摘下簪子, 放他的长发落下玉冠,借着如豆灯火, 望着他的容颜, 低唤殿下。   他别开脸,裴骤辉才低下头, 在他闭上的眼睫上,轻轻吻了一下。   这一次,裴骤辉才唤他的名字。   他本来该高兴,那一天花灯节,他等着裴骤辉明悟, 可裴骤辉却守着那条线, 绝不踏过。   皇帝的女儿尊贵, 天下只有一个男子可以唤其名讳, 那便是尚了公主。   裴骤辉永远也不明白了, 那一日他的心意, 和太子哥哥无关。   芙蓉帐暖, 夜雨凄凄。   林在云撑脸窗边,懒懒任仆从梳头发,叹了口气。   仆从道:“殿下。”   他们一定也觉得他伤心难过, 其实没有,他只是觉得空茫茫的。今后,都叫裴骤辉以为,他是利用私情的人,两不相欠。   “没什么,”他说:“是我和他提的,我也愿意。难道,还要反过来怪他吗?”   说着,又叹了气。   系统:【呜呜呜qwq太子也一定不愿意宿主这样】   【唉,小裴好君子哦,这都不趁人之危,亲了两下,就和衣而眠。】   系统:【……】   裴骤辉一进来,就听他叹气连连,原本稍霁的神情,又淡了下去。   便接过仆从手中金玉梳,替林在云束发,描点眼眉。   铜镜里,林在云看不到他的脸,只听到他的声音从头顶落下:“殿下还有反悔的机会。”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林在云说:“只要你守诺,我又怎么会失信。”   裴骤辉淡淡一笑,没说什么,替他束了金冠,端详镜中他的脸色。   林在云心里莫名不痛快,想要说他才不是为了太子哥哥委身,他还没那样自轻。   可他又没有这样说的底气。他怕裴骤辉当真来一句,那便不拱卫太子了。   有求于人,裴骤辉看轻了他,他亦只能无话可说。   裴骤辉道:“殿下总穿白衣,今日难得换了颜色,很好看。”   林在云试探着道:“等太子哥哥复位,我便穿它,同你去随便什么地方。就算是……就算是我舍我的王权富贵,你抛你的宏图伟业,粗茶淡饭,耕田织布……”   他还没有说完,裴骤辉就说:“殿下,护卫太子的事,我已知道。不必再提。我自然会做。”   林在云哑然,便点点头,道好。   裴骤辉不想他再提太子,反复提醒两人在一起,只是因为他想救太子。   他也不想提,叫裴骤辉更加疑他。那就不提。   裴骤辉动作很快。   次日,就听说太史令密奏皇帝,“帝星飘摇”,暗指废太子受人陷害,社稷不稳。   林在云喝着茶,眼线就来了,给裴骤辉汇报进展。   那人望了林在云一眼,似有顾虑。   裴骤辉道:“无须瞒殿下。”   那人便将京中太史令一系列动作,一一说来。   又提及他们汇笼太子旧部,预备一同上书,以求大理寺彻查废太子案。   林在云始终偏开头,坐得远远的,小声和仆从说话,逗鹦鹉。   他才不听,省的裴骤辉的部下,都觉得他有意利用大将军。   恐怕他们都这样以为,裴将军高风亮节淡泊名利,全为了他,掺和这一滩泥水里。   等那人走了,裴骤辉才说:“又生气?”   林在云专心喂鹦鹉,冷冷淡淡说:“下次这种事,你干脆出去说。以免你的部下,还要给你打眼色,提醒你防隔墙有耳。”   裴骤辉想一想,明白他气恼什么了,便自己端着椅子坐过去,笑吟吟看他喂鸟,凑他脸边:“原来生这样的气,好没道理。”   “你现在知道也晚了,”林在云说:“太子和三哥敬着你畏着你,我却没那样大度,不仅不讲道理,还喜怒无常。但你既然答应了我救太子,不能不应我。”   裴骤辉含笑听他说,才来得及给自己辩一句:“那是新来的,当然以为殿下和臣有隔阂。但我几时避着殿下议事?”   林在云道:“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利用你私情。”   “哪里添得一个也字?”裴骤辉疑道:“是谁这样胡说。”   林在云才说:“那你也不要当我面说了。我不爱听你们那些事,全是阴谋诡计。”   裴骤辉说:“好。”   “也不许嫌不值钱吵,它只是一只鸟,你竟然和它计较。”   早晨鹦鹉一直叫唤,裴骤辉怕吵到林在云,叫仆从拎出去。   鹦鹉通人性,骂骂咧咧被提溜了出去。裴骤辉本就不爽这鸟日日夜夜跟着林在云,便和它吵了两三句。   等林在云醒的时候,鹦鹉委委屈屈,一句话也不说了。   林在云心有戚戚,连他也说不过裴骤辉,何况是他的鸟。   裴骤辉道:“好吧。”   “好后面还要添个罢字,这样不情不愿,你干脆不要答应我。”   裴骤辉道:“好。还有什么要求,殿下都说来,免得今后我又犯忌,白白被殿下冷言冷语,好生不解。”   林在云听出他戏谑,转开脸,忽又闷闷说:“星象之说,虚无缥缈。真能救太子吗?”   裴骤辉说:“殿下不信臣吗?”   他又这样问,他已经骗了他一次,却还要他信。林在云还是说:“我信你。”   【每次问到回答不了的问题,就用信任问题来转移话题,o.O这种男人不能处】   系统:【回答的话,就算是笨蛋宿主,也会发现不对劲。】   “那个裴骤辉!”一个官员怒道:“他到底想干什么 ,说什么拱卫圣人,调兵驻扎京畿三百里外,要求大理寺复查废太子与士族书信。这是为臣之道吗?”   朝堂上,气氛凝结。   皇帝病重,虽未罢朝,却也无力处理朝政。   东宫空悬,一时间,群龙无首。   裴骤辉不像是拱卫太子,倒像是……有了反心。   沈子微静静望着大殿上雕梁画栋,听同僚喊他,便说:“大约是为太子平.反。”   “这种鬼话,只能哄哄三岁孩子吧?不,三岁孩子也哄不住,现在,幽州民间都传唱天命在野,他裴骤辉之心,谁人不知?”   沈子微未言。   这样的鬼话,连孩子也骗不住。偏偏骗住了他的殿下,哄住了殿下留在幽州。   那裴骤辉便有了勤王的借口。   通州玄州码头,已有水师战船驻扎,两个关口同时为幽州运送补给。一路,可直驱长安。   如果真的是为太子,这苦心筹谋,没有十年经营,怎么能成就宏图霸业。   难道裴骤辉能未卜先知,提前知道十年以后太子被废?不过是狼子野心,借机生事。   “沈大人!你如此缄默不言,难道也做了那贼子同党!”   沈子微恨不能将那个利用殿下的贼人碎尸万段。   可是殿下,心中究竟是怎么想的?他究竟知不知道,裴骤辉是个什么样的人?   如果殿下是贼子同党,那他沈子微,又是哪一党。   天色青青,又要下雨。   幽州连日雨,浇得满街伞开。   林在云掺和不上军务,迷上幽州酒肆的青梅酿。   他问过裴骤辉几回太子的事,裴骤辉避而不谈,只让他放心。   他不是笨蛋,也会忧心。可是如果逼问,那裴骤辉恐怕彻底觉得,他为了太子利用自己。   林在云只好装作不在意,成天折花问酒,不问军事,快快活活,不去在意那些明谋暗斗。   只要他不再提太子,裴骤辉便待他很温柔。有时,也会教他骑射,为他猎物烤兔,也会忘了带令牌,匆匆回来。   像天下最寻常夫妻,靠山林猎物生活,平淡却也温情。   裴骤辉穿街过巷,找到林在云时,满街伞都已经稀稀拉拉。   林在云打着伞,在商铺屋檐下,伞向外倾,蹲着看檐下小花。   噼里啪啦雨水如豆,那朵花安安稳稳在他伞下,映得他低眉仁目,分外柔情。   裴骤辉顿住,林在云已听到他脚步声了,抬起眼:“我午睡烦心,出来走走。”   裴骤辉道:“下回叫护卫陪你。”   林在云说不清心里复杂的感觉,便冲他笑一笑:“好。”   裴骤辉送他在府邸休息,沿途三步一哨,五步一岗,幽州风声鹤唳,难免也有风言风语,入他的耳。   林在云跟在裴骤辉身旁,轻声说:“你担心我回京。”   裴骤辉说:“京中不安稳。”   不安稳是因为谁,因为太子吗。是谁在潼关汇兵,是谁扣留江南漕粮关口文书。幽州街上,都在排勤王的戏目,唱着哪一折反戏。   林在云道:“我想走的话,你也拦不住我。我信将军,但将军信我吗?”   裴骤辉停住步,回头望了他一眼:“信。”   秋已深,院中草木凋零。   君臣相信永不相负,本来是多温柔的话。   林在云不愿意认为,大将军会用这样的话来诓他。   若是那样,裴骤辉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君子,恶鬼?诗书礼义,读到了哪里?   林在云不愿意将他想得这样不堪,便笑微微点头:“好。” 第87章 遇见他如春水映梨花(13)   光是相信着裴骤辉, 林在云仍旧惴惴。   裴骤辉每天见很多人,很晚才离营,不到天亮又去议事。幽州风声鹤唳, 戒备森严。   有时,林在云站在楼上远眺,看到烽烟滚滚, 那是大军回营了,军旗猎猎地响, 难免让人想到,这朱红旗帜, 是否有一天, 要插上京畿城墙。   裴骤辉不和他说任何事,林在云自己猜度, 心事重重。   裴骤辉吻他,察觉到他分心,便问:“在想太子?”   林在云道:“不是说不提吗?”   裴骤辉仔细端详他,说:“实在担心的话,我送你去京中, 远远看一眼。”   林在云吃了一惊, 分不出裴骤辉是真心还是假话。   如果有意谋反, 裴骤辉去京畿, 和束手就擒没有分别。   难道真的是他错怪了裴骤辉。   林在云心先软了两分, 说:“也不要那么麻烦。”   裴骤辉笑笑说:“怕麻烦我?”   这种话说出来, 也只有裴骤辉这么恬不知耻。   林在云一哽, 硬强撑说:“不是,怕麻烦太子哥哥。他正烦心,我还跑去见他, 白白给他添麻烦。”   裴骤辉哦了一声,又说:“还以为殿下是挂记臣。”   林在云悄悄看他,怕他真的伤心,却见他眼底一弯笑,洞若明镜,显然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林在云自知越说越容易叫他高兴,一时气闷,干脆什么也不说。   裴骤辉才说:“不是哄你的,如果你实在挂心,见一见太子,也无妨。”   林在云心一跳,装不经意地拣匣子里的玉佩,定了定神。   “之前,和你打听太子哥哥情况,你不是总不让我问吗?”   裴骤辉道:“对啊。”   对什么对,林在云被他敷衍,只好挑明说:“所以现在为什么可以?”   难道是裴骤辉苦海回头,已和京畿通了气,做个忠君爱国的好臣子。那再好不过,算他机敏。   裴骤辉道:“没有办法。殿下神思不属,衣带渐宽,臣也只好舍命陪君子,瞒着陛下,陪殿下去见一见废太子。”   林在云才知道他竟然是想违抗圣命,气道:“谁要你抗旨了?”   裴骤辉看他挑了半天玉佩,还没系挂好,道:“那殿下想个法子,哄自己高兴。”   “你少说几句我就高兴。”他说。   林在云站起身,走到门边。外面部将催了好几回,等大将军去议军务。   他道:“你去吧。”   说完,林在云才发现自己声音冷冷,不像是叫裴骤辉去,更像恼恨。   他又有什么理由生气,难道叫裴骤辉耽误军机,专程和他赔罪消气。   听不到回答,林在云倚门回身,裴骤辉仍坐在座上,静静看他。   “怎么不走。”   裴骤辉道:“我现在可以说话了?”   “谁不许你说话,”林在云说:“别冤枉人。”   裴骤辉指节落在桌上,慢悠悠思忖,目光不移地打量他,好像要看清楚他的心思,“罢一日议事,也不会天塌地陷。我陪殿下走一遭吧。”   “都说不要。”林在云说:“你读没读过兵书,一日荒兵百年遗害,谁要你陪。”   裴骤辉微微一笑,不作声。   林在云知道他读的兵书自然多,打的仗也多,从没有停过一天军务,也没有罢过一日操军。   今天这样破天荒的,大概是裴骤辉也觉得,他多思多虑,不得不匀点时间开解他。   裴骤辉越这样善察人心,林在云越心涩,转过头,倚门看外面。   “抗旨是死罪。我不要你陪死。只要你没有异心,就当我多疑好了,不用费心管我。日久见人心,我不是不相信你,只是你要给我时间。”   他真心实意对裴骤辉道:“你觉得我不相信你,但是换成第二个人,我绝不求他搭救太子哥哥。你不让我问太子的事,我就不问,你也不要再提了。只要你问心无愧,我也绝不疑你。”   裴骤辉这才说:“好吧。那我去了。”   林在云嗯了声。   等裴骤辉走远,他倚着门,才静静出神。   不到半柱香,裴骤辉就折了回来。   林在云还没收敛表情,神色一片空白,只能定定看着裴骤辉。   裴骤辉也看着他,半顷,说:“倒不是为了陪殿下,只不过,我也是凡人,我也想躲懒一天,不理军务。”   林在云这一次不再推他走了,只点头,道:“随便你。”   幽州府外种了花树,秋日落花萧萧。裴骤辉脱掉外衫,重新挂回去,都抖落了不少花瓣。   林在云不明白裴骤辉为什么回来,总归是哄哄他吧,或者是裴骤辉真的想偷懒。   不论什么原因,裴骤辉如此为他顾虑,总归没有错。   仆从提醒他,把花灯节的种子撒进土里。他就打着伞,提着鸟笼,在边上看,边看边学。   裴骤辉给他挖土,冒着小雨丝,衣衫淋湿。他才蹲下身,把那袋种子种好,仔细叮嘱裴骤辉:“等我离开幽州,你也照看好。”   裴骤辉:“殿下要种,怎么偏偏辛苦臣。”   林在云没话反驳,撇撇嘴:“这就算辛苦,又不要你闯龙潭虎穴。”   “就算是龙潭虎穴,为殿下探一探,也没有什么。”裴骤辉紧接着说。   林在云笑一笑,没有说话,也不完全把这话当真。   如果情话蜜语都能当凿凿誓言,那天底下全是有情郎,哪还有负心人。   他对裴骤辉,没有那么大的宏愿,不要这个人为他死,只要一点真心。   裴骤辉罢了军议,惹得流言纷纷。   部将怕他优柔寡断,被众将推举来,冒死进谏。   “大将军,七皇子本心不坏。但多少英雄气短,都是败在情之一字。”   部将不敢说太明白,裴骤辉却听懂了,看着水烧开,侧头笑道:“小声点,别叫殿下听去了。你自己胡说,到时候,他全都怪我。”   部将本来确实怕七皇子听到,但裴骤辉这样情态,他反倒意气之下,大了胆子,忍不住苦苦劝说。   “将军,我难道是说七皇子不好吗?前朝数不尽风流人物,赵王是何等明君,不也是求恋长生贪图美色,败了国祚。明珠无罪,但……”   裴骤辉微一笑:“你想说,赵王何等明君,都难过美人关,落个亡国下场。我也难免兵败山倒。”   部将道:“属下正是担心这个。如果将军决定做个忠孝之臣,就不应该继续演兵,使京畿忌惮。”   裴骤辉没在意:“我心里有数。”   林在云喝着熟茶,听裴骤辉讲军营大乱,都说他要英雄气短为美人折腰了。   裴骤辉说得一本正经:“赵王虽然亡国,也和文姬做了一对亡命鸳鸯。殿下却不愿意臣陪死,这样算下来,臣实不如赵王英雄。”   林在云放下茶碗,听了想反驳,一时又不知怎么辩,又气又好笑。   “谁要你陪死,我又不想死。你能不能盼我些好。”   裴骤辉见他笑了,才说:“殿下噩梦连连,喝了安神茶就去睡吧。”   他低声说:“你不用特意哄我开心。”   裴骤辉惊讶:“原来殿下这就高兴了?”   林在云说不过他,将勺子丢回碗里:“我不像你这么小气。当年的事被你记恨那么久。”   “没有记恨殿下。”裴骤辉说。   林在云当然不信。   裴骤辉微笑:“真的没有,那时候,我还没有那么坏。”   “现在呢?”林在云将信将疑。   “我回答不了,但并不是因为记殿下的仇。”裴骤辉说。   “那因为什么?”林在云靠在椅子上,借着编窗一条条漏光,他看不清楚裴骤辉的表情。   裴骤辉说:“殿下要臣一个保证,还是一句真话。”   “有何分别?”   “臣如果向殿下保证,不论今后如何变心变节,绝不违背这个保证。如果是真话,臣便向殿下坦言。”   林在云一听即知他有异心,是在试探自己,只能咬牙一字一句道:“我要你说一句真话,你到底有没有骗过我。”   “有或没有并不重要,”裴骤辉说:“太子难救。殿下如果实在舍不得,就随臣去探望一面。”   “裴应照。”   “殿下既然要听真话,”裴骤辉道:“臣就直言。太子既废,三皇子实不配为君。臣并非一人谋反,而是天下共愤。陛下征讨突厥,通西域,建行宫引温泉,功过同论,也实非……”   “裴应照!”   裴骤辉这一次却没有顺着他,闭嘴低头,而是冷静看着他:“我早就说过,殿下年少,有些事听了伤心,何必非要一句真话。”   林在云半天不说话,看着裴骤辉。   裴骤辉在他眸光下,垂了眼睑:“臣胡说而已。”   “将军直抒胸臆,当然不是胡话。”林在云说:“你说得对,是我愚蠢,误信小人。”   裴骤辉倒不生气,淡淡笑道:“正所谓臭味相投,臣实是小人,但殿下如果大人大量,就不会和臣字字计较了。”   林在云起身。   裴骤辉道:“殿下就算要离开幽州,也先休息一晚。否则,你也只不过回封地被软禁,去不了京畿。”   林在云想不到,他这么卑鄙。   裴骤辉神情不改:“我可以帮殿下,见太子一面。但殿下如果不配合,想来是傲骨铮铮,不需要我帮。臣当然不敢贸然相助。”   林在云只好先去休息。   但他心中难平,只能闭眼装睡。   裴骤辉立门边,等了半晌,说:“我又没说不搭救太子。有人还说他不小气。”   林在云睁开眼,气恼道:“你反复无常,我无话可说!”   裴骤辉笑笑:“我年少的时候,也和殿下一样,少思虑,反而坚定,狠得下心。活的越长,牵绊越多,越优柔寡断,反复无常。殿下以后就知道了。”   “所以多少将才最出名的战役都在年少时。等年老时,师友恋人尽付尘土,再无牵挂,却又没有了清明的头脑。我的父亲也曾是扬名大殷的将军,一场败仗,多少尸骨埋黄沙。”   “殿下,你和我说过话本里江山美人的戏码。可是你知不知道,有些事,实非人能选择。”   “我不想知道,”他不看裴骤辉,“好像你反复变卦都是为了我。你要是真的为我,就早早死了那条心。”   裴骤辉道:“那臣实负殿下,无话可辩。”   过了一会儿,林在云才听明白了他的回答,怔了怔,一时没有说话。半顷,转过身,闭着眼继续装睡。   裴骤辉听他呼吸,就知道他半点睡不着,静静坐在边上。   林在云本来安慰自己,裴骤辉,小人而已。他才不为这种人耗神。可是越想,越难平,心砰砰直跳,愈跳愈快,简直伤心。   裴骤辉道:“省点力气,越骂我越睡不着。”   “谁骂了你,不要自作多情。”   裴骤辉轻轻叹了口气。   明明叹气的是他,林在云却又睁开眼,满目难过。   系统:【唉!】   林在云奇怪:【你叹什么气?】   系统数据摇晃,正为他们吵架伤心,当即忍痛耗费巨资,买了八款游戏,在系统空间一字排开:【没事的宿主,我再也不说你玩游戏是玩物丧志了。】   林在云莫名,不知道它又脑补了什么,【不想玩。昨天打了好久没通关,心痛到现在。破游戏。】   系统不语,只一味地申请未成年统退款。 第88章 遇见他如春水映梨花(14)   既然答应了林在云, 裴骤辉便不食言。   一整夜,他摸着追月的鬃毛,马槽里的食物吃完了, 追月打了个响鼻,蹄子在干草上踢踏。这匹马从父亲没死的时候,就已经属于裴骤辉。   属于他的东西不多, 裴家只是个空壳。裴骤辉知事时,家中已经人丁稀落。他曾经发誓, 要做天下的英雄,不追随在任何人马后。所以掌兵后, 每一日, 他步步算计,将幽州变成他的城头堡, 有时候,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汲汲营营,究竟为了什么。   属于他的东西不多,金钱利禄, 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先生教他礼义廉耻君臣纲常, 裴骤辉也一点没听。   先生会上战场吗?   如果先生上战场厮杀, 就会知道所谓的天子, 所谓大义, 在刀枪面前根本不堪一击。如果皇帝不坐中帐, 不让小卒挡死, 不牺牲将士,上去拼杀,天下早就换主人了。   裴骤辉听到马在喝水, 水声里,他头脑清明了一瞬。   既然他决意冷眼旁观王朝覆灭,当时就不该答应林在云,就不该追随太子。   如今太子大势已去,身为囚力不逮,他更不该答应林在云,要救太子。   既然和林在云说清楚,他意已决,便不应该又承诺什么最后一面。   这么多不应该,裴骤辉也糊涂了,看着追月,忽然觉得天冷了,仿佛是冬天已临。可是心口幽幽热起来,泊泊为谁流着血。   “为什么?”他对着追月问了出来。   问题问出来的一刻,有个答案飞快划过脑海,又消失了。裴骤辉站起身,松开系住追月的缰绳,牵马出来。   他听到殿下醒了,仆从正在打水,来来往往的声音,细声细语的慰语,人影憧憧,灯火复明。   林在云梳洗完出来,裴骤辉已经牵着追月,等在外面。天还没亮,寒风凛冽,不知道裴骤辉等了多久。   林在云想当没看到他,他却先开口:“我只安排这一次。殿下若不愿见太子,今后也不要求到我这里。”   林在云僵着脸,冷冷道:“难道非你不可吗?”   裴骤辉平静道:“还有谁,沈子微吗,还是陛下?如果有其他人选,殿下又怎么会容臣如此无礼,再三放肆。”   林在云心底一点点寒意冒起来,眼前男人漆黑的眼眸深不见底,黑发遮掩了大半神情,所有情绪像游鱼,在海草里游弋,永远看不清全貌。   但他却将他洞彻了,知道他已无路可走。   就像一局围棋,他的子已一步步被裴骤辉和其他人吃尽,围追堵截,败势尽显。裴骤辉拿着一枚棋迟迟不落,端详他的表情,只要落子,就能将他退路堵死,裴骤辉却更爱观赏此刻的仓惶。   裴骤辉果然从他的表情里看出来,微微一笑:“我不愿使你伤心,但你知道,我说的是实话。”   “你怎么让我见太子?”林在云不再看他,尽量让自己只想着太子,不再想他,将他当一个臣子,或者当一把刀,随便什么也好。   他不能再想着裴骤辉的千好万好,又面对现在的裴骤辉。   “等看守的守军去忙别的事,防守松懈,殿下自然能见到太子。”   裴骤辉说得轻描淡写,林在云又问:“你怎么调虎离山?”   裴骤辉还是笑:“我当然有办法。”   他不便回答,林在云就不再问。管裴骤辉有什么移山倒海的诡计,都和他不相干。   从前谁和他说裴骤辉不好,他都不信。沈子微总说裴骤辉坏话,什么君君臣臣,听得耳朵疼,林在云都不放在心上。   不在乎君臣纲常的何止裴骤辉。他又不是为了兵权喜欢谁,既然敢爱,他就不怕收不回来。   可是现在,这种天真坦然的想法,却在动摇。他不怕裴骤辉不爱他,但裴骤辉骗他。只有这一点,他不能原谅他。   悄悄回京的路上,阴雨绵绵,果然是快到初冬时节,往南走,天也不见回暖。林在云坐在马背上,昏昏沉沉,等看到曦光下的长安城,已经不知过了多少天。   他心口不舒服,知道是系统开始安排脱离。开了百分百屏蔽,还是恹恹贪睡。   裴骤辉安排副将跟着他,见他神色不好,只当他担心太子,不住安慰他,最后叹一声:“殿下这样忧心,将军也不放心。”   林在云想笑话他身为裴骤辉的部将,竟然这么不了解这个人。笑还没挂上眼底,又觉伤感。   他和裴骤辉交往甚密,过从极深,又有多了解这个人。   也许,现在,沈子微正在京里听着他的笑话,暗暗笑他识人不清,羊入虎口,错信奸臣。   部将道:“大将军现在不动兵,却潼关演兵,仿佛要佯攻,使京中守备军尽集中于北门。无论他是不是要谋反,如今也都骑虎难下。这也只不过,为了让殿下见太子一面。”   “他本来就狼子野心,天下没有人能制他。你把他想得太好。”   部将笑一笑,道:“就算是这样,也没必要潼关动兵啊。打草惊蛇,反受其害。”   林在云说:“我不了解军事。”   他总这样的话应付惯了的,听到不想听的东西,他全都说自己不了解。   从前,太子和裴骤辉,都没少败给他这样的敷衍。分不清他是真的天真不懂,还是装不明白。   部将却没眼色,还给他解释说:“战场上千变万化,一步废棋就可能满盘皆输。将军铤而走险,怎么会不知道其中利害。只不过殿下这些天日渐清减,夜不能寐,使人挂心。将军恐怕也心烦意乱,不知道如何是好。”   “哦。”林在云说。   部将本来说得声情并茂,见他别开了脸,哑然失笑:“殿下还是生气。”   林在云说:“我和他没有你想得那么好,也没到君臣相得的地步,攀不到疑不疑的高度,也不至于生他的气。只不过合作而已。他今天帮我见太子,来日他谋篡身死,我也少不得为他说情,留他全尸。”   部将还开得出玩笑:“那要全倚仗殿下了。就算留不得全尸,留个衣冠冢也好。”   林在云自己先说的,但是别人说,他又不舒服:“你胡说什么?”   “如果将军是个分不开私情与军事的人,早就死了。将军没有保荐过人,可是殿下相求,他便保太子党人,殿下不提,将军也不能放心,佯攻京师,开通港口补给,浪费几天军机,只不过是为了殿下稍稍疏散心结。”   林在云伏在马背上,转回头去:“你到底要说什么?”   部将当然想说,将军是真心推举殿下。   少年的脸靠在追月雪白的毛上,没任何表情,乌黑的眉毛静静垂着,连天奔波,金冠下长发披开,夜风里拂动,那双眼睛格外像裴将军,如果只看眼睛,一定有人以为他们才是兄弟。   裴骤辉的眼睛黑不见底,沉沉令人觉得可怖。   他的眼睛也很黑,是黑白分明,除了孩子,便只有死人有这样的眼神,天真得近乎有些发凉。   部将脱口而出:“江山易舍红颜难负。恐怕将军是襄王有意。”   林在云笑一笑,这一次倒有几分真心被逗笑:“他要是知道你背后这样编排他,一定要发落你了。”   部将道:“可是……”   “你也说他不受私情蒙蔽。他也许有那么几分喜欢我,可我好像没有那么重要的分量,”林在云说:“天下江山,同我相较,他似乎也分得清轻重得失。”   部将还想说什么,他已经扭开头,看着远处长安城渐褪的夜色,吹着风,不再听下去。   部将本来想说可是今日将军的军事部署,实在是一团乱麻,看不出什么缜密聪明,难道是失心疯。   但林在云态度明了,他只好不说。   太子幽禁后,住处由禁军包围。   受裴骤辉佯攻影响,防守全都集中到了城门口,倒让林在云混进来顺利不少。   太子府人悄悄给林在云打掩护,他想好了,见到太子哥哥,就说出他的计谋。   裴骤辉帮他最好,到时他自有办法让太子复位。   裴骤辉不帮他,他就去找沈子微,去建邺。建邺是重城,不少世家都在那里发源,底蕴深厚,既然成了他的封地,他手握的筹码,一点也不比三哥少。   皇帝没有教过林在云政治,这些,全是他在裴骤辉旁边看着,自己琢磨的,对或不对,还要太子哥哥教他。   裴骤辉总说他天真,嫌他的谋略简单,容易被敌人一眼看穿,笑话他阴谋诡计半点不通。他学得跌跌撞撞,在这条路上,太缺少经验,的确学不到裴骤辉龌龊。   林在云全都想好了,可是太子不见他。   只有这一件,林在云没有想的到。   “为什么?他怕连累我?我都不怕,他怕什么?”   废太子府人说:“殿下实在不应该冒这么大风险回来。”   林在云不依不饶:“他要是不见我,我偏偏不走。叫父皇罚我好了。”   仆人只好又去传话。   不一会儿,出来回话说:“太子殿下说,不怕连累你,只是怕应付你。”   林在云本来正伤感着,为兄弟情深不想连累而心酸,听到这一句,简直要转身就走。   “我就知道,”林在云冷笑:“从前给我赔罪,他早就烦了。那也没有关系,见见而已,不用他应付。”   仆人再去,又回话说:“太子说,七皇子最容易伤心,见了面,只怕他应付不来殿下的眼泪,到时不知道说什么好。还是不要见了。”   林在云就这样被拒之门外,来不及怒,仆人又递给他一封信,送他上了马车,推他出城去。   信上倒是太子笔迹,好言好语,生怕他一怒之下,真干出什么大事,好话相劝:“孤心里想着小七,总会再见的。现在你来,反而坏事。”   这种哄人糊涂的话,林在云被骗太多次,早就不信。   他坐在马车上,车夫也是裴骤辉的部将,驱马声,长安街上叫卖声,嘈杂一片。   可是就算他们全都骗他,他也怕这一次是真话。怕太子真有什么退路大局,需要隐忍。只好再信太子。   林在云一怒之下,找到罪魁祸首,“都是裴骤辉。”   可是怪完裴骤辉,他心里还是很难过。这一面不见,下次再见太子,是什么时候?他要去封地的话,一生一世,无召不得回京了。   如果裴骤辉真要起兵,天下又会是什么光景。   这些,父皇一点没有教过他,只教他无忧无虑地生活,远离朝堂。他什么也不明白,难怪裴骤辉也总觉得他是笨蛋,怎么教,他也不明白。 第89章 遇见他如春水映梨花(15)   部将给裴骤辉汇报了情形:“之后, 殿下不肯随末将回来。”   “他要如何?”裴骤辉道。   部将道:“也许殿下心结难解,对将军心有芥蒂。”   这不是奇事,全天下对裴骤辉心有芥蒂的不知多少, 他可以不在乎那些凡夫俗子的攻讦。他在乎的人很少。   裴骤辉没有多说,抛下句“不必管他”就起身离开。   幽州虽稳,但战事一起, 周边城池顷刻便会成为要塞。情势火急,他不可能再去顾惜儿女情长。   长安凶险, 林在云要留就让他留罢。建邺繁华,林在云不肯去, 难道还押着他去。   说一千道一万, 他花空心思,林在云不领情, 算他白费苦心。   “不必管他。”裴骤辉顿住脚步,又强调了一次。   部将跟着停住,不明所以:“是。”   是什么?   真不管了吗?   那个夜晚,少年惊惶的眼睛又一点点在脑海里晃荡,那个天真的声音又慢悠悠响起来:“我们走着回去吧。”   但裴骤辉其实是救不了他的。他有他的父兄, 即使他从未涉足皇权斗争, 但裴骤辉既然要推翻旧的世界, 就一定要将里面一切打碎掉。   即使是一盏漂亮的琉璃灯, 从来只用来照明长夜, 在打碎的过程中, 也难免粉身裂骨。   裴骤辉一步步往营帐走, 每走一步,越说服了自己。   太子的党羽皆被肃清,回天乏术。就算他曾经想过, 就效忠太子,免得某些人伤心,如今也不可能了。既然林在云执迷不悟,他更不应该再跟着优柔寡断。   他一退再退,再退,要退到什么时候?再退一千步,真的放下兵戈,和太子一样做阶下囚,皇帝和新帝,哪一个会放过他?   林在云糊涂,他也糊涂吗?   部将再次莫名其妙停住步,看向再次停下来的裴骤辉:“将军?”   初冬风冷冷拍在脸上,将裴骤辉吹醒了,他不再往前走。   他忽然明白,其实是他的错。建昭十九年那个春夜,他不该单枪匹马去救他,不该因为不耐烦喂他喝药,不该心软顶着追兵牵马和他走了一夜。   自从他救了他,便不能放下他。这个人生生和他牵绊在一起,如此生长数年,如同埋在树根里的血肉,扎根结果,生在一起。要是林在云死,难道他又真能活吗?   要是如此洒脱,一开始,他就不会向太子投名。   林在云在长安逗留了七天,这里就下了七天凄风冷雨。天黑黑沉沉,就算是白天也阴着,到处凄凄凉凉,连卖炭老翁的歌声也像烧裂的木材,听着令人心生哀伤。   林在云想起来他的小鹦鹉,还养在裴骤辉那里。他不能跟裴骤辉的部将走。   好不容易裴骤辉放他来长安,他再回去,就真的再也见不到太子。   可是他不能不带走小鹦鹉,那是裴骤辉送给他的,他从日暖天高养到天寒地冻,那么悉心照料,不能便宜了裴骤辉。   他站住了,一时间不知道往哪里去。城门口是巡逻的卫兵,他混不出去。废太子那里,没有裴骤辉帮忙,他也进不去。   进退两难。林在云只好安慰自己,那只鹦鹉本来就是裴骤辉的,他不要了。   他的花也种在幽州,他的鸟也在那里,他的心也难免挂在那里,受着煎熬。   少年淋得湿透,黑发黏着苍白的脸,孤魂野鬼似的游荡。   长街还是那条三哥带他纵马过的长街,那栋朱楼是太子带他去过的酒楼。   秋天三哥还打赌说明年秋狩,一定给他顺顺利利猎一只小兔,否则负荆请罪来见他。   林在云努力想要回想读过的所有书,春秋左传四书五经,哪一本里写了解答。父皇说以史为鉴,所有谜题都有答案,可少年在里面撞来撞去,还是迷惘。   “什么人,敢闯王府!”   卫兵持戟挡他,骤亮的雷光里,林在云看清楚,头顶是三皇子府的匾额。   他穿过两条长街,走到了三哥府外。   他找不到的回答,三哥一定知道。他想不通的相残,三哥一定是想透了,才会下手。   卫兵本来以为是来乞讨的小乞丐,见这个少年不走,不免皱眉,道:“不要怪我没有提醒你,现在世王不在府中,待世王回来,你挡在府前,必然被板子打得皮开肉绽。”   林在云道:“我要见他。”   原来三哥已受封世王。千帆过尽,当时在御书房外受训垂泪的少年,在朝堂上被太子党质问到面红耳赤的青年,如今一定扬眉吐气。   卫兵道:“世王不见客。”   林在云身上没有证明身份的凭证,他也不能暴露身份,否则混进京城,难逃罪责。   他只好说:“我托世王为我养了一头小鹿,就在行宫山上。今日山风不停,雨也大,树折石滚,我担心小鹿,想请世王带我看看。”   那卫兵显然不信,旁边另一个人却说:“世王是养了一只鹿。”   两人踌躇间,有人从夜雨里冲出来,一把拉住林在云,往街上转头走。   卫兵“哎”了一声,不知该不该留人。   但三皇子的确说了不见来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卫兵喊了一声,见那个少年被带走没回头,便继续站岗。   一头小鹿而已,就算真的死了,以世王坚忍心性,也不会放在心上。   林在云被强拉走,挣扎了下,没挣开,不禁道:“裴骤辉!”   那人一身黑衣,夜色里看不清面目,和他一同淋着雨,他不用看清,也知道是谁。他又气又恨,心里恨谁,自己也说不清楚,只好冷冷道:“你好大的胆子,还敢来长安。”   结果裴骤辉声音比他还冷:“殿下,送死有很多种办法,不是非要连累别人。”   林在云道:“连累谁?你吗?你放心!所有罪责,我担得起,绝不扯出将军。”   裴骤辉道:“不必你来攀扯。你出现在三皇子面前,他自然知道是我帮你,到那时追根溯源,我在京中所有,都被殿下剿得干干净净。”   “既然你这么怕死,还来长安做什么?不怕官府捉了你,好叫幽州太平?”林在云立刻道:“你干脆承认好了,你……”   “承认什么?”裴骤辉转过脸,看着他,冷雨里面,一双漆黑的眼格外亮,“承认我放不下你吗?你想的太多。反而是你,要不要承认,你留在长安,只不过是拿你自己做人质,逼我不敢起事。”   “我没有。”林在云脱口而出。   裴骤辉微微笑了下,笑意也冷起来:“有也好没有也罢,你要送到三皇子面前,任人鱼肉,只不过求死而已。我倒是有个求速死的办法,也省的殿下如此菩萨心肠,在这个世道受折磨。”   他很少对他说这么重的话,林在云一时怔住了,被他拖着往街里走,一路喊着“裴骤辉”,裴骤辉都不松手,紧紧抓着他。   这条街他们上次经过,还是他喝醉了,裴骤辉背着他回宫门。那一次他和太子吵架,伤了心,裴骤辉千里迢迢回来哄他高兴,他心里是明白的。   少年叫道:“你松手,是我瞎了眼,求了你,从今以后我们两不相干,我要回父皇那里,各走各的路。”   裴骤辉蓦然停住,林在云差点撞上他,他仍紧紧抓着林在云的手腕,发出声冷笑。   “陛下?我光知道你天真,可是到了今天,你还在指望父兄庇护你吗?我看太子的确是大错特错,忍你让你护着你,倒叫你如此看不清世界,他要死倒是一了百了,留你这个遗物在这里,谁来容你忍你护你?我恐怕也没有这样的本事。”   林在云听他咒太子死,本来对他的三分不忍三分担心,全都消散,低下头咬他的手,要他吃痛松开,奋力要和他一刀两断。   只恨没有真的刀,砍不断这只手,叫裴骤辉紧紧攥住了他,分也分不开。   裴骤辉任他气恨,他越生气,裴骤辉反而痛快:“你今天才恨我吗?今天才明白吗?你求我帮太子,有没有想过,我根本不可能……”   他想说他不可能真和哪个皇子君臣相得,他父亲的下场就是他的来日,狡兔死走狗烹,除非他肯交出大权受一遍剐,否则,哪来的善终。   他少年就发誓绝不重蹈覆辙,为此冷眼观火多少年,偏偏被林在云拉下水。   可是温热的液体落在手上,裴骤辉噤了声,后面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   一滴滴掉下来的不是雨水。雨那么冷,激不起战栗。   裴骤辉不怕他张牙舞爪,可是他不说话不反驳了,裴骤辉却退却了,低声说:“你这样还想去见三皇子?比起我,你只会更恨他,更爱他,他几句话,你又要难过死了。世王府好进,你到时候再想出来,有那么简单吗?说你送死,哪一句说错了?”   “你哪里会有错,”林在云说:“你松手。”   裴骤辉默然,只好松了手指,看他要走,又喊了一声。   林在云真的不理他,他解下衣服,追上几步,说:“下着雨,你要送死,我送你去。我还能看一出兄弟阋墙的戏,你也不要拦我。”   他举着外袍挡着雨,几步就越过林在云,任林在云怎么加快脚步,都甩不开他。   林在云真的生气了,扭过脸,怒视他,却和他肩上鹦鹉对了个眼。   鹦鹉歪头。   裴骤辉把鹦鹉藏在衣服里带来,解开外袍,小鸟就飞出来,跟他们也淋了点飞雨,冻得不行,都叽叽喳喳不出来,哈啾打了个喷嚏。   林在云一时忘了发火,呆了一下,伸手握住小鸟,抱在怀里面捂着。   半天,他才想起来要赶裴骤辉走,可一声“滚”说出来,已经没多少威力。   裴骤辉道:“滚到哪里去?不是要去三皇子府吗,又不去了?”   林在云憋了半天,好不容易想出反驳的话,谁知鹦鹉在他怀里温暖了,就又聒噪起来,学着裴骤辉说话:“又不去了?又不去了?”   他被一人一鸟搞得语言组织零落,只好捏住鸟嘴。   小鸟还冻冻的,瑟瑟发抖往他手心里靠。   【这和夫妻吵架打小孩有什么区别,太没人性了】   系统:【……】总感觉这只鸟抢走了自己的地位。 第90章 遇见他如春水映梨花(16)   一路, 林在云跟着裴骤辉走,冒雨找到躲雨地。   屋檐滚滚落雨。天青得发沉,云像压在窗外。   裴骤辉生火时, 林在云抱着膝盖,在边上晾身上湿透的衣服。   裴骤辉回过头,他不动, 裴骤辉坐近了些,吻了下去。衣衫褪尽, 放在噼里啪啦的火炉旁烘干,水气缕缕散开, 鹦鹉蹲在屋门边, 歪头看他们。   林在云半眯着眼睛,裴骤辉正在吻他的头发, 温热的呼吸,在发间缠绕。   他的手指落在裴骤辉脸上,因为光线昏暗,视觉失灵,只剩下触感清晰。这张脸, 即使看不清楚, 他也记得分明。   他摸索, 裴骤辉也任他从眼睛摸到鼻梁, 轻轻对他说:“我爱你。”   长安风声鹤唳, 草木皆兵, 他们只有这一个夜晚, 来躲开命运围追堵截。雨啪啪打在台阶青苔上,群鸟在雨中叫唤。   林在云知道,意乱情迷里, 裴骤辉自己恐怕都不清楚自己说了什么。他爱他,这不一定是假话。可是裴骤辉再爱他,还是有太多东西排在他前面,他改变不了裴骤辉。   天冷得结冰,身体却滚烫,一个个吻里,裴骤辉什么也没有解释,林在云明白他为难。   他不能回头,既然已经起事,反了王朝,不可能再被诏安。   戏本里写将军爱上公主,便舍了江山,闲云野鹤,却从来不写后来。后来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只剩公主的哭声在幕布后回响,这样的最后一幕,从来不在台前上演,只在史书里重演。   裴骤辉终于停住吻他,定定望着他。   林在云闻见一丝酒气,或许裴骤辉是喝过酒来的,单身匹马来敌营,裴骤辉已经不是少年将军,恐怕没有少年时的勇气,要靠酒热壮胆。   裴骤辉道:“你和我走吧。”   林在云这下确信,裴骤辉真的喝了点酒,这会儿酒意上头,竟然说出这样的话。不让他去建邺,竟然让他跟他一起谋反。   醉鬼最麻烦,讲道理又讲不过,林在云想说什么,裴骤辉好像猜到他的回答一定是拒绝,便又作势要吻。   林在云只好撒谎骗他:“好,我和你走。我们去哪里?等你打下长安,我一定声名狼藉了,难道还要留在这里吗?”   裴骤辉倒是真的认真思考起来,半晌说:“你喜欢哪里?”   林在云一时真答不上来。   他根本没想过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不能为了裴骤辉,去抛下父兄。   裴骤辉替他想:“幽州天太干,你好像不大喜欢,除了我在的时候,你并不高兴,总是恹恹的。燕州吧,燕州好。”   说着,裴骤辉笑了下:“就像现在这样,你不高兴时,便皱着眉看人。”顿了下,他轻轻说:“你这样看我,我便没有办法。”   林在云不是不高兴,只是没有想到,裴骤辉连这样的小事,也如此注意。   连太子都抱怨他往幽州跑,是爱上那里的风光。裴骤辉却看出他并不怎么留恋风景。   这样洞彻他,他看着裴骤辉时,裴骤辉又将他看得多么仔仔细细。   他一直不答,裴骤辉便敛了笑意,静静看他,说:“你不想和我走。”   林在云矢口否认:“我没有。”   【为什么感觉npc越来越敏锐了O.o是不是加了程序,技术进步了】   系统:【有吗?没有吧,主系统没有更新呀】   裴骤辉静静笑了下:“你的确没有想过和我在一起。”   “你喝醉了。”林在云说:“明天再说吧。”   裴骤辉反问:“明天?明天我不得不走,你绝不会和我走,也许等我睡着,你便又跑去三皇子府,或者跑去太子府,或者在这个长安孤零零一个人走,等着他们一个斗死了另一个。你觉得我负你吗,可是你的父皇,你的哥哥,哪一个又不比我重要的多?”   林在云听着听着,胸膛里有种泠泠的笑,涟漪着,泛到了嘴角:“你说得对。”   他推开裴骤辉,去拿烘干的衣袍。   裴骤辉从后面抱着他:“怎么,等不到我睡着,现在就要走了?”   “是,”林在云说:“你提醒了我。当初是你叫我离你远点,叫我最好不要出现在你的面前,不要给你添麻烦。叫我离开幽州。我总一厢情愿来见你,麻烦了你。”   裴骤辉迟疑起来,想要回想,却先否认:“我骗你的。”   “那你现在是不是骗我?”林在云转过脸,看着他的眼睛,“你知道,我分不清。”   裴骤辉仍然不松手,目光紧紧望着他。好像他说了什么足以剜骨的话,以至于裴骤辉不能回答。   林在云去掰他的手指,怎么也掰不开,火堆已经熄灭,屋里渐渐冷起来,裸/露的皮肤一阵阵战栗。   裴骤辉就这样看了他半晌,没头没尾地说:“我答应你。”   系统积极道:【宿主宿主,你之前问裴骤辉死不死了谋反的心,他现在……】   【那任务目标不就死了吗?笨蛋统统。 ̄ ̄】   林在云装作听不明白,嗯了一声,仍然试图让他松手,全然把这当醉话。   裴骤辉怔怔看着他,想要再说什么,让他明白,手指越抓越紧。林在云吸了口气,抬起头,喊了声:“裴应照。”   裴骤辉不理他。现在要是应他,他一定让裴骤辉放手。   林在云见他装听不到,好气又好笑,半顷,才说:“我不是为了太子。”   “太子也并不排在你的前面。你当这是打仗吗,什么都要争个头名。”   林在云不再掰他的手,知道这会让他更觉失去,抓得愈发紧。于是干脆抱膝坐下,和他四目相对。   “你在酒楼里问我,太子和三哥,谁对我更重要。我说过,其实我希望你偏帮太子。”   裴骤辉说:“我知道。”   “其实我的确希望你偏帮太子哥哥,但如果有危险,你就不要管他。其实我的确……”   林在云将那天的话重复了一遍,那一夜他说到这里,没有再往下说。   裴骤辉也当他是醉糊涂了,话颠倒说了两遍。   他抱膝静了会儿,才将剩下的话,隔了无数个日夜,慢慢说完。   “其实我的确将你看得比太子哥哥重要。我对不起太子哥哥,但如果真有那一天让我选,我希望你活下来。”   他说完,才如释重负,看着已熄的火堆,又在心里对太子说了一句对不起。   太子待他这样好,如兄如父,为他放过了三哥,为他几度心慈手软,落得今天这样的下场。   他恨裴骤辉,其实恨他自己。十年零落,负尽兄友。   长安天明,裴骤辉仍然抱着他,紧紧闭着眼,不知要睡到什么时候。   林在云拿开他的手臂,他眼皮下动了一下,还好没有醒。他睡得这么安稳,这么难得,林在云不想惊醒他。   雨过天霁,整个京城泛着水气。皇宫砖瓦经年累月,被雨水一刷,便褪去了辉煌,显出腐朽的痕迹。   昨夜,废太子党涉嫌结党谋逆,一个个被砍了脑袋,雨水冲刷掉血水,还是一股腥味。   裴骤辉本来想带林在云去刑场亲眼看看,让他明白求三皇子没有用,要求死,现在进刑场还能求个痛快速死。   林在云在长安无其他地方可去,便又回了皇宫。   他曾经把这里当樊笼,竭力想要走,兜兜转转,又自己回来。裴骤辉说得对,他根本离不开这里。   皇帝仍然病着,见到他,没有问裴骤辉的事。林在云也没有替太子求情。   皇帝知道,他不会说出裴骤辉的下落,他也清楚,父皇旨意已下,君无戏言,不会为一个儿子舍掉君威。   “你见过废太子了?”皇帝一边修剪盆花,一边问。   林在云眼睫垂了下,瞒不过父皇,他没有否认。   皇帝将剪刀扔下去,不怒反笑:“朕猜到了你要见他。想必,有人还帮了你。小七,你到底站在哪一边?”   “是我私下要见,和其他人没有关系。”林在云说。   “其他人是谁?太子?还是另有其人……”   他捡起地上的金剪,剪去一缕头发,不等皇帝说完,先开口。   “太子幽禁,不能见人。儿臣并未破禁,只传了两句话。抗旨是死罪,父皇要杀,我没有怨言。以发代首,悉听尊便。”   皇帝道:“既然知道是死罪,你怎么还敢回来?不跟着那个另有其人,去亡命天涯?难道是贪恋皇宫富贵,舍不掉这里的安稳?”   林在云抬起头。   “我既然是皇子,怎么能在这个时候,为了儿女私情,抛下长安百姓不顾。”   皇帝望着他,过了会儿,竟笑了笑:“从来只听说过天子要殉国,你把自己看得太重要。就算你为私情一走了之,史书也未必记得你。”   “但我记得长安。”他低声说。   这偌大京城,青史滚滚,要记也是记太子和三皇子夺嫡,要记也是记皇帝年少英明年老昏聩。史官最多写到这王朝由盛转衰繁华腐朽,绝不会写到一个从未踏足朝堂的影子。   或许一句“七皇子云”,就是上面所有注解。   这是他的政治命运。   裴骤辉看得清楚,其实他自己也心中雪亮。   但跟着裴骤辉走,看着天下大乱,他实难做到。他不是为了太子放弃裴骤辉,只是红尘可怜,他不能抛却。 第91章 遇见他如春水映梨花(17)   沈子微叹了口气。   这是林在云回来后, 听到他第七次叹气。   林在云忍了又忍,还是说:“你要是觉得辛苦,不用陪我。”   水患灾民涌入京外。   先前太子查贪污太严苛, 逼得好几个老臣上吊,以至于官场混乱,京城失序。现在太子又被废, 一时间,没有人主持大局。   如果林在云不回来, 又赶上战乱,这些灾民, 不知谁来安置。   沈子微也清楚这一点, 但仍旧紧皱着眉:“世王既然独揽京中权柄,便该负责。轮不到殿下……”   “你年纪轻轻, 怎么好像那些老学究腐儒。”林在云头也不抬,挑了药,塞给宫人,叫宫人按例抓给疫民。   “三皇子太忙,我帮他分担, 也没有什么。”   沈子微顿了顿, 说:“殿下还记恨世王?”   林在云道:“你这么闲, 还不去疏散灾民。枉你读这么多年圣贤书, 眼下疫病横行, 民不聊生, 你还要为三皇子向我求情, 还真是个忠贞臣子。”   沈子微没吭声,领命去疏散灾民。   沈家效忠三皇子,这是事实, 林在云提及,他也没什么可以反驳。   他的确有私心。   但不是为三皇子。   沈子微抱着伞,撑开来,走出药棚。   如今太子被废,三皇子又是陷害太子的主谋,裴骤辉更是狼子野心,在幽州虎视眈眈。   殿下曾经挂心的人,如今一个个都背弃了他。天底下还值得信任的人,五指张开,殿下还能数到几个。   前面灾民在领粮,仆从提醒沈子微,轿子出不来城,要步行回城。   沈子微回过头,隔着细细雨幕,看了一眼林在云。   殿下不信任他,当他是三皇子的同党。可是现在,殿下也唯有依靠他。   仆从接过披风,帮沈子微拿着,抬起头,却见沈大人微微笑了,神情极度平静温和。   不知沈大人是否因为看到灾民有所安置,疫病有所缓和,欣慰而笑。仆从心中暗暗想着,顺着他目光看去,看到七皇子的背影。   经过半个月开仓放粮,发放药材,请城中大夫支棚医人,惶惶的民心终于安定。   林在云拢着袖,听大夫讲着此疫病症结,手指摸着袖中小鹦鹉,被轻轻啄了一下。   他脸色一变。   大夫跟着变色,以为说错了什么:“殿下有什么看法?”   林在云:“……没有。”   小鹦鹉长大了些,袖子藏不住它,他只有用手按着,鹦鹉才不会飞出去。这种事情,当然不能让旁人知晓。   否则,谁都当他幼稚。   大夫就这样满腹疑惑离开。   “一只畜牲而已,殿下倒放在心上。”   沈子微疏散完灾民,将这一幕看在眼里。那只丑鸟是谁所赠,沈子微一清二楚,所以更加不爽。   林在云:“怎么一个两个都和鸟过不去。”   沈子微皱眉:“还有谁?”   林在云没答,转移话题问他城中情况。   不答就是回答,沈子微瞬间明悟,脸色不太好看,后悔自己多嘴问这一句。   林在云也知道他猜到,后悔自己表现得太异样,反而欲盖弥彰。   两人气氛僵硬中,一声“报——”打破平静。   林在云迫不及待叫那个士兵进来汇报。   他不能继续和沈子微单独相处,沈子微太清楚他所思所想,就算此人知进退懂礼节,不会说破叫他难堪,他也不能不尴尬。   “八百里加急,幽州起兵!”那士兵下马就拜下去,高高举起战报。   【来了来了】   系统也很激动:【好耶,快脱离了,完成这次任务,宿主有没有想玩的游戏?我请客!】   皇帝病重,京中士族纸醉金迷,三皇子忙于处理废太子党羽。眼下这封战报,唯有面呈七皇子。   久久等不到七皇子的回答。   士兵心中惴惴,不禁怀疑京中防守薄弱,两方兵力悬殊,以至于皇子都失态。   沈子微望了望林在云,拿过战报,放在一边。   “下去吧。”   林在云回过神,道:“我去找三哥。”   “殿下。”沈子微看他快要走出去,情难自禁,唤出了声。   已经开口,沈子微也就不再犹豫,低声道:“天寒地冻,去建邺的路好走。等到春来,泥土软和,马车难行。”   林在云怔了一下,看向沈子微。   沈子微道:“殿下为何不走?臣家中世代忠君,势必要与圣人共进退。如果殿下是担忧陛下,大可放心,忠臣虽没有几个,倒还不至于叫陛下受叛军挟制。”   “我为什么要走?”林在云反问他。   沈子微清明的眼眸流露惘然,很快变为复杂,摇了摇头:“臣不明白。”   不等林在云说,他先一步道:“如果是为了见一面裴将军……待来日时局定了,想必,裴应照也不会不见。”   林在云笑了笑,头一次发现这个只会死读书的家伙如此愚钝,道:“你怎么这样想,我现在做什么,你都觉得是为了裴骤辉。我还以为你很了解我。”   沈子微抿了抿唇,道:“臣失言。”   林在云不是想听他请罪,当即想给他解释。   沈子微却说:“既然殿下认为臣算个知己,那就让我猜一猜,殿下不肯离京的原因。”   林在云抱着手臂,提着鸟笼,等着他能说出个什么道理。   他们小时候同在太学读书,沈子微也总不许他开口,非要猜一猜他想要什么。   说什么殿下金尊玉贵,不能叫人随意领会心思,否则有失体统。   他只不过要个风筝,或者有时要个冰酪,沈子微猜到天边去,猜什么社稷国本疆土边城,急得林在云拍开他的手,自己去御膳房拿。   这样的把戏,他们从小玩到大,林在云现在不是孩子了,明白当时沈子微是故意逗他生气。   沈子微望着他的眼,道:“殿下当然是为了百姓。”   林在云说:“你又猜错了。你就没有一次猜对过。或许你沈子微想当名臣,所以一直指望我心怀社稷,爱民如子,是个明君,好让你找到伯乐,青史留名。我也希望你这么看待我,但你总有一天会发现的,我只不过问心有愧。”   “愧疚?”沈子微这一次真的不大明白了,顿了好半晌,才说:“如果是太子,我倒能理解。他身负社稷,自当以黎民为先……”   林在云:“……只许太子哥哥担责吗?”   沈子微望着林在云,几乎要将他看得透彻,似在思量他的分量,而后摇头:“殿下自己还年少,懂得多少天下大事?我不指望殿下是明君,只希望殿下平安。”   “沈子微,你小时候没有这么讨厌,”林在云道:“你那时还说要拥立我。”   “如此篡逆之言,殿下也当真。”沈子微说。   林在云大失所望,想不到他这样食言,立刻往外走。   京师动兵,战船一辆辆停靠港口,江南的补给一日紧过一日。   秋衫换下,京中落雪纷纷。   皇帝病中清醒,也问:“怎么还不去封地?”   不喜欢建邺吗,那就去南常,那里正温暖,就算只穿春衫,也不会使殿下感到寒冷。沈子微劝他。   说多了,林在云不爱搭理他们,只和袖里小鹦鹉说话。   这只鹦鹉送来时,还只会说“殿下万福”,现在多学会了几句,跟着林在云在水患灾民里跑来跑去,天天叽叽喳喳“好些了吗好些了吗”。   有时,看到沈子微来,它还会灵性地叫“笨蛋笨蛋”。   沈子微不能不怀疑,这背后有奸人指使。   林在云有时想给它原来的主人看看,鸟随新主人,不值钱现在何等聪明。到底谁才是天真的那一个。   不过想来,裴骤辉也不愿意听他说这只笨鸟。   大将军的兵马已到临安,箭随时从城外飞进来。   有时火光冲天,林在云迷迷糊糊以为是叛军打了进来,宫人说只是新年烟花,他才又合衣躺下,却怎么也睡不着。   沈子微和守城士兵说着话,正说到城外营中新兵器赶制,眼角余光,便瞥到一个人慢悠悠晃到城箭楼下,往上走。   长安的城箭楼修得比幽州漂亮、宽敞,林在云坐在上面,看着夜空如洗。   沈子微爬上来,轻轻拍了下手上尘土。   林在云侧过脸,看到是他,便平静又转了回去。   沈子微本来还微微笑着,瞬间敛了笑,淡淡说:“殿下很失望?可是除了我,还有谁能来。”   少年抱着膝,叹气:“你要来就来吧,别总是阴阳怪气。”   “臣坦言罢了。”   沈子微说:“废太子幽禁,三皇子脱不开身,陛下还在病中。哦,还有裴骤辉,他更来不得。”   林在云转过脸:“和裴骤辉又有什么关系?我留或者走,都非得和他相干?”   “哦?那殿下是希望他来,还是希望他不来?”   林在云差点被他绕进去,回答之前险险收住:“与我无关。”   “看来殿下是希望他来,毕竟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从前将军一年回来述职三次,殿下还非要往幽州跑。何等君臣情深,臣自愧不如。”   林在云气笑了:“我要是说,希望他不来。你就要说我是心有不忍,怕他来了长安,被当场拿下押入天牢,受尽酷刑砍了脑袋,便舍不得他来。是吧?”   沈子微一本正经道:“看来殿下才是臣的知己,将臣揣摩如今深刻。大将军绝不能被砍了脑袋,但是沈子微太讨厌,最好叫陛下将这个人贬黜,天涯海角去,别叫殿下看了烦心。”   林在云别开脸:“我无话可说。”   “当然,殿下只和大将军言无不尽,”沈子微说:“大将军以殿下的名义清君侧,殿下是不知道,还是默许?”   “裴应照潜入长安,殿下知情不报,又有何理由?殿下……”   “沈子微。”林在云冷冷道。   沈子微这才又笑了:“生气了?”   林在云捂住耳朵:“都说你稳健,我看,你是越来越捉弄人。”   小时候,沈子微还只会故意阻止林在云说话,歪曲他的意思,看他着急。现在,惹人生气的本事愈发见长。   林在云已在裴骤辉那里修炼了不坏之心,还是被沈子微打破了平静。   沈子微道:“殿下不必忧心。前头已经闯了这么多祸,被贼人利用这么多次,也不差以后几件。”   林在云:“……谁说以后还会有。你这是安慰人吗?”   沈子微道:“臣只会这样安慰人。”   林在云怕他再来一句“不如大将军会哄殿下”,连忙捂住他的嘴,不让他再往下说。   沈子微还是那样笑看着他。   这样笑,即使沈子微不说,林在云也知道他的意思——殿下怕臣提到谁?   林在云放弃:“随便你说罢,我行的正坐的直,不怕你说。”   沈子微笑笑:“我没打算说谁,殿下。”   他说着,从怀中拿出一柄短剑,拔出鞘,刃身如雪。   “殿下安心睡吧,别烦心了。臣守着殿下,不会让乱臣贼子或者裴骤辉靠近殿下半步。”   林在云本想笑他一个文臣,剑用来防身也罢,怎么挡得住裴骤辉。   可见他神情平和,知道他此时不是玩笑,林在云便改了口:“谁要你守着了?你手持宝剑,沉沉看着我,我还怎么睡。”   沈子微道:“那殿下习惯习惯。”   林在云憋出一句:“不要愚忠,什么君臣纲常,都没有性命重要。君辱臣死这种话,你千万不要当真。”   系统:【对啊,不然任务目标早早死了,积分也早早殉了】   【唉】   沈子微道:“陛下既然选我为殿下分忧,我自当竭力。”   林在云沉默了几息,才说:“那都是小时候的事。”   “但臣的心没有变过。”   林在云真怕他和裴骤辉搏命,可听他这样说,还是耳热:“我明白。子微是直臣。”   沈子微说:“和那个没有关系。”   林在云不能再问了,否则,沈子微真的敢说狂悖之言。   “不论是什么原因,我不需要你以命相护。”   沈子微沉默。   多年前,赏花宴,皇帝为林在云选伴读,十来个世家子弟,聚坐花间。   一个个都俊秀有礼,天资灵秀,随便点一个都是天之骄子,在世家大族亦有神童之名。   沈家碍于外戚之故,素来低调。沈子微便独自坐在偏僻处,静静饮酒。父亲教他忠君。忠于哪个君?太子吗?   太子仁善,但沈子微不觉得他争得过三皇子。跟着太子,沈家早晚被清算。   少年沈子微正静静思索,就听周围声音都安静。他抬起头,那个被皇帝爱重的小皇子已站在面前,蹙眉望着他。   他拢袖起身:“殿下。”   少年皇子看了看他手中酒杯,显然以为他独坐角落是受了排挤,在这里喝酒解闷。   沈子微懒得解释,行礼后,便准备找个理由离席。   少年皇子想了半天,终于想到如何安慰他:“沈子微,我记得你,你的词写得好。”   远处,皇帝道:“那便叫他为你伴读。”   林在云怔了怔,微微点头,然后才向沈子微道:“那你便和我来吧。以后不要一个人喝酒了。”   沈子微抬眼,应是。   父亲教他忠君。当年沈家正是押对了站队,才能世族簪缨。从龙之功,谁不眼热。   他其实也不信什么君臣纲常。   但是只有一个人,会和他说,不要把君辱臣死之类的话当真,他的性命也很重要。   十多年了,这个人现在还是这么说。   沈子微只能说:“好。”   他将短剑放下:“殿下留着防身。”   林在云要不要他效死,他都只能以死报君。但他不是非要林在云知道,增添殿下心中的负担。   长空里,鹰飞入林。夜已深。   在太学读书时,这时候,沈子微就该替他整理书箱,送他回宫。   林在云说:“你的性命很重要,你不要看轻。小时候,我只有你一个朋友。连太子哥哥都知道,我总是和你在一起。你要是死了,我也会难过。”   沈子微听他说完,才说:“那是什么时候开始,殿下不再只有臣一个朋友,多了一个裴应照。”   少年笑了笑。   “子微去外地履职,我虽然舍不得,但知道你总会回来。但他常在幽州,有时候,他也会寂寞吧?”   “这样想多了,我便总是想着他。我不希望父皇偏心,可我自己待子微,也这样不公平。他常远在千里外,子微却近在眼前,我便不能不挂心他。”   沈子微静了半顷,才微微一笑:“原来我不想离开殿下,考取功名做京官,反使我失了先机。”   林在云装听不明白,扭头看城箭楼下,万家灯火,夜风料峭,吹动连街明灯。   沈子微道:“殿下不明白,就不明白罢。”   这件事上,沈子微容他装傻。   可叛军捷报一日日来,传得越来越近,从七日脚程,变成了一日一封。   沈子微终于挡在宫前,不再让林在云躲他。   雨落纷纷,滴滴答答浸湿宫瓦。   沈子微撑伞,为他挡雨,道:“殿下今日还要躲着臣,臣便长站宫前,殿下躲一日,臣一日不走,在这里站死也罢。”   林在云被他说笑了:“我没有躲你。”   “那殿下何时动身……”   少年扭头就走。   “殿下!”   林在云伞也不接,生怕被沈子微拉住,进了宫中。他也不想躲沈子微,可是一见面,这人就催他离京。   【任务还没做完,怎么能走 ̄ ̄】   系统:【就是就是,这届任务目标一点也不懂事】   细雨下了一天,越下越大,沈子微就真的站了一天。   林在云催人去赶走沈子微,惊动了皇帝,沈子微才不得不离宫。   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林在云无法,和沈子微摊牌。   “我知道,子微是担心我,但我怎么能走?”   沈子微不理他故扮忧愁,道:“殿下如果缺车马,沈府可以借两辆。”   “不是这个不能,”林在云说:“太子哥哥说过,我身为皇子,岂能不顾大局……”   “这句话说的是三皇子,废太子没说你。”   “……”林在云无言,“太子哥哥怎么连这个也告诉别人。好吧,但我也不能真抛下百姓不顾吧?”   “灾情得以控制,你还有什么不放心?就算裴骤辉野心勃勃,你放心,此人阴险,倒也爱惜声名,做不出屠城之事。”   林在云说一句,沈子微辩一句。   要论廷辩,林在云当然辩不过他,只好躺回竹椅:“随便你说。”   沈子微头疼,怎么也劝不动他,道:“你心中到底有什么挂念?我已将话说尽,再重复,殿下也觉得烦。殿下说问心有愧,何愧之有?”   林在云不作声。   沈子微当他是胡诌的理由,冷下声音:“看来是谎话。”   “子微,”他低声说:“我没怎么离开过长安。”   “我知道。”沈子微说:“所以对殿下而言,建邺一定比长安有趣。”   “是啊,在长安,我只能在宫墙里游荡。有时候,太子回来,会给我带些新奇物件。有时三哥偷溜出去,也不会忘记我。我一年年等着你,或者等着太子哥哥,不知不觉,我也已经束发了。”   林在云说完,便安静了下来。   沈子微心里一涩。   他只顾着劝殿下走,却戳中了殿下的心事。这长安城四四方方的天,殿下看了十几年,早就看腻了。   就算小时候豪情壮志地说过什么,要永远留在长安,恐怕殿下如今,只把这里当做一个精巧的金笼。   沈子微道:“殿下心中之辽阔,比三皇子所见之天地更宽广。”   “你是文臣,想哄骗人,是不输给裴骤辉的。”   林在云冲沈子微笑笑,没说信不信:“你心中有一杆秤,太子应当如何,天子应当如何,一个从来碰不到政治军权的皇子又应当如何……谁殉国,谁称臣,谁不必付太沉代价,做阶下囚,笼中雀,谁亡国也不该死,谁又该万死难辞,你算得清清楚楚。可是哪有那么多锱铢必称?”   “你真的算得清,我该付多少代价,才算干干净净,不欠人间分毫吗?”   沈子微骤然抬眸:“殿下!”   林在云道:“你和裴将军总说我天真,其实天真的是你们。长安飘摇,我不准备走,你也不用再劝。你在我心中,没有那么重的分量。”   他不想对沈子微说得这么绝情,可不这样说,他实在拗不过沈子微。   沈子微终于死了心,望着他,什么也不再说。   十几日后,叛军兵临长安。   黑云压城,冬天难得有这么大的雨,带着碎冰,刮得人面生疼。   老皇帝年高病昏,三皇子浴血杀敌。   事到如今,林在云已不再想和裴骤辉争辩,三皇子登位,是否真的是黎民不幸。裴骤辉和他从来各有道理,谁也说服不了谁。   他手握宝剑,走上城墙,遥遥望见军前一骑,便知是裴骤辉。   没有太子帮他,没有三哥扶他,他只有紧紧握着沈子微赠他的短剑,与裴骤辉对峙。   “父皇肯传位给我,我肯舍掉王权。但我有一个条件。”   他将话说给士兵,士兵跑去阵前传话。   远远的,裴骤辉没有应答。   他在城墙上,裴骤辉要放箭,避不开他。   所以裴骤辉沉默着。在等一个战机,也许有一个老太监,不许他胡闹,强行带他下去,也许他自己知道怕了……   隔着太远,林在云看不清楚裴骤辉的神情,只能通过系统转播。   终于,大军阵前,裴应照挥下了手。毫无犹豫,背后弓兵弓箭举起。   两军对垒,他如果答应殿下的什么条件,便是一败。士气不能这样消耗,一退再退,一败后便是再败。   他不能跟着一步步错。   林在云很欣慰。   任务目标完全跟着剧本走,太懂事了。 第92章 遇见他如春水映梨花(18)   暴雨如注, 情势焦灼。朝臣在争执,百姓也惴惴不安。   既改变不了裴骤辉决定,林在云也不想在最后出什么意外, 装作勉力听朝臣谏奏,维持京中调度。但事到如今,早无力回天, 只等城门大开,江山易主。   他没在系统空间里挂机, 而是去长安街上,看了看情形。   天子脚下, 繁花依旧, 卖风筝的卖糖糕的仍在吆喝,枣摊成衣铺比邻而立。他布衣出来, 卖糖葫芦的摊主将他当哪家稚弱少年,笑容可掬问他要不要买两串。   尽管偶尔,行人眉宇里也有王朝更迭的忧虑,但一纵即逝。天下之大,怎会私一人一姓, 江山改朝, 除了读书人愤慨忧愁, 其实青山依旧, 世情不变。   林在云经过枣摊, 买了一袋子。晒干的枣子格外甜, 他边吃边走, 听人说熟茶好喝,也跑去买一碗。   系统:【宿主是怕下辈子没有钱可以挥霍了吗qwq】   林在云怎么可能承认。   【不是,每个世界光顾着做任务, 都没发现你们把小世界做得这么真实,不过npc怎么都不关心任务目标,没人注意到这边正在演虐恋情深吗?】   系统老老实实信了:【小世界本身是存在的……说来话长。宿主放心,鉴于我们之前几个世界,表现良好,马上能脱离虐身虐心分部,回到总局了。】   林在云见忽悠住了系统,便继续逛长安城。   将一袋子碎银用完,他也看完了半个长安。   现实世界中,他死前,也喜欢在游戏里挂机,偶尔还能发现一些游戏制作者的彩蛋。   比如现在。   “若非圣人兴建行宫,强开西域,十几年战事不断,使匹夫尽于矢刃,怎么会惹了天怒,天灾人祸不断,水患不止?”   林在云边吃枣子,边跟着人群听中间那个男子慷慨激昂。   “事到如今……”有个书生犹豫,不敢说悖逆之言。   那男子却立即道:“事到如今,唯有人君祭天,平息天怒,才能止患。”   众人哗然,生怕惹祸上身,纷纷散走。   男子刚要遁入人群,却见人群中还有个少年没有走,拎着半袋子干枣,安静立在人潮里,慢悠悠望着他。   好在,少年并未准备报官,只平静一瞥后,就转身,跟着人群,往长街另一头去。   林在云没料到裴骤辉动作这样快,这样不留退路。不只要兵力纸面力量的悬殊,还要舆论威逼,要人心所向。   回到皇宫,沈子微也在。   他亦已知民间荒诞的传言,神色沉沉,并不表露,只如往常一样,和林在云交谈战事。   雨停,时辰不早了。   林在云送他出宫,提着兔形状的长灯,满地水洼被照得明光温暖。   沈子微落后他半步,望着他的背影,唤了声殿下,想要劝些什么。   林在云先他一步开口:“那天我对你说的话,有些重了,不要生我的气。”   沈子微一怔,旋即道:“我不会。”   少年提着宫灯,背着一只手,老气横秋地转过身来,面对着他,微微笑道:“子微是聪明人,不要做蠢事。来日青史上,我还想看子微做个名臣。”   沈子微道:“殿下这时候再来劝,是否晚了?”   林在云还是微笑的,只蹙了蹙眉:“我不要你殉。”   沈子微听他说破,也懒得装了:“殿下自己要留美名,却让臣做逆臣。”   少年赧然,但还是说:“你答应我吗?”   他这样问,沈子微不能不答应他。   从小时候,沈子微便每件事都应他,他要爬上城箭楼看星星,沈子微明知道京城没有星星,还抓了袋萤火虫,诓他是星子。他不要赐婚,沈子微也为他斡旋。   也许从很久以前就错了,他怎么能什么都答应他。   沈子微回府,洗漱,合衣卧下。   这些年历历在目,他自认为算无遗策,到如今才发现步步是错,为时已晚。   仆从道:“沈大人,天亮了,去廷议吗?”   廷辩里,七皇子最不爱听腐儒争辩礼法,可每回都来。也许只是想见一个人。   就像他,每回廷辩,也只看着殿下一个人而已。   “车马备好了,大人。”   幽州天寒路远,车马劳顿,殿下金尊玉贵,何必亲自去。   多少次,被裴将军避而不见,殿下仍乐于和他解将军的字句,从其中只字片语里,看到问圣人安后面,偶尔也跟着问诸皇子安。   说什么礼贤下士,怎么不见殿下广纳贤才有此雄心。   如此情深义重,沈子微不能不触目惊心,五内悲凉。   裴骤辉的士兵攻破城门,是夜明灯俱寂,繁华长安,一夕家家户户家门紧闭。   只有一处火光冲天,烧得天也通红。   走卒大喊:“废太子府走水!”   兵马最前面,一人勒马停住,立刻道:“去救人。”   裴骤辉眉眼发冷。   废太子死不死,都没有关系。但不能现在死,否则,林在云该怎么想他。   追月呦呦叫了两声,略感不安,仿佛预感到了什么,马蹄焦躁踏着地面。   裴骤辉想它是想见林在云了,便拍了拍马头,准备直接去皇宫。   林在云收到消息后,便一直等在太子府外,眼看火势不灭,他咬牙冲了进去。身后宫人惊呼,想拉住他,却只扯住他腰间玉佩。   烈火熏出浓烟,少年边走边喊哥哥,听不到回应,只有周围断壁残垣被火烧出响声,一声声愈来愈激烈。   火烧灼衣袍,他却不觉得害怕,愈快步往里面走,呛得不住咳嗽。   喊不出太子的名字,但只要太子听到他在这里,一定会出来救他。无论他困在世界上什么地方,太子不会抛下他。   少年敢孤身去幽州,去战火最乱的地方,因为这个世界上,太子永远记得他,不会忘了他。   他终于走到内室了。   太子的尸身就在那里,也安安静静等着林在云。   他走过来的时候,那么坚定,丝毫不怕火势之大,好像天下哪里都是坦途,俯拾之间就是生路。   现在,林在云却发现,他被困在绝路里,不能进,更退不出去,只能站在这随时烧塌的危楼,眼睁睁看着眼前这一幕。   他不会认错,那是太子。说要给他的雪人建一座冰屋的太子,是教他拉弓,教他击鼓扬歌的哥哥。   他想往外走了,屋外房梁骤断,坠在面前,挡住去路,火烧得皮肤烫痛,呼吸堵滞。   林在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进这个噩梦,周围烈火熊熊,墙瓦烧成畸曲的漆黑枯干。这里不是废太子府,分明是传说中阿鼻地狱。   他误踏入这里,一时胆战心惊,只想要往外面跑,又一根房梁掉下来,差点砸到了他。他一惊,不是怕自己死,是在惊如此巧合。   天下怎么会有这样的巧合,他每往外走一步,便有房梁烧得掉下来,挡住去路。难道是火越来越大了吗?   是太子想要见他,想要留他。   那天晚上他们说好了的,太子哥哥要一直想着他,一直想见他,然后总有一天,天上人间,还能再见。   林在云生在皇家,从来不信什么命运神佛,可今天有这样的奇缘,他不得不信,真的是太子鬼魂犹在,正在内室看着他,等着他。   那他便不能转身就走。   少年惴惴不安,回过身去,看那具尸首,惊疑不定,慢慢又走进去。   他渐渐辨认出来,那的确是他的哥哥。   什么人君祭天,东宫不是被废了吗,怎么那尸首刀剑加身,千刀万剐,令他险些不敢认出。   林在云走到尸首前,此刻眼泪才怔怔爬下来,像一只小虫子,爬到了下巴,他觉得痒,忍不住笑了,又一瞬间僵住。   外面有人在喊他的名字,谁这样放肆,太子府也敢喧哗。   林在云不愿再去想那是谁。   那是谁有什么重要的,太子等了他这么久,他还没有好好说说话。别人再好,他也不能忘了太子,否则,太子又该怪他没良心。   那个人的声音越来越大,好像正在越走越近。   原来天底下,不怕死的人这么多,烈火熏得黑烟冲天,还有人敢闯。   也许这里不是阿鼻地狱,而是天上极乐世界,只要禁一遭烈火焚身,就能解脱。   裴骤辉被外面的房梁挡住,进不得,只能叫人扑灭火,喊着林在云,叫他趁现在出来。   可少年只是抱着太子尸身,默然垂泪。   裴骤辉无法,只好冒火冲进去,伸手去拉林在云:“和我走……”   少年仿佛此时才觉得烈火烫痛,痛喊起来,目光触及到裴骤辉,一时间面目俱变。   他的眼睛里没有恨,只有惊惧,下意识躲开了裴骤辉的手。   裴骤辉的到来惊醒了他,令他彻底痛醒了,火焰冲天烧得眼泪都干了,他呛得发不出连贯的声音,只能剧烈咳嗽后,夹一两声痛喊。   裴骤辉僵住了手,不敢再去强行拉他,怕他更畏,躲往烈火更深处。   我是来救你的。裴骤辉想说。   也许真的这样说了出来,因为林在云向他看了一眼。   除了惊惧和怀疑,什么也没有。没有恨也没有爱,好像眼前是吃人的妖鬼,是洪水猛兽。   裴骤辉一辈子被无数人这样看过,唯独没有想到林在云这样看他。   不能再等了,火已经越烧越大,再等下去,谁都出不去。裴骤辉只能叫部下打昏了林在云,强行带了出去。   深夜一场暴雨,火渐渐灭了。   皇宫寂寂,城头已改换了王旗。圣人却始终没有反应。   部将背着七皇子回皇宫,打着伞,听着少年绵长的呼吸,知道他没有死。   可是活真的比死容易吗?   部将不敢深想。将军怎么说,他们就遵命行事。   也许就连大将军自己,也还没想出一个解法。将军从火场出来后,也不处理烧伤,怔怔站在长街上,叫他们送七皇子回宫,好像是刚做完一个极凶险的噩梦,脸上还带着梦里死前的震恐。   --   林在云再次睁开眼时,宫殿里点着一盏微弱的灯,一个宫人也没有。   他慢慢爬起来,轻手轻脚走出宫殿,才想起来忘了梳头。宫人说过,皇子仪表是一国之表,不能披头散发像个痴儿。   可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少年赤着脚,走在黑暗里的皇宫。这条路他走熟了,小时候他去见父皇,人生中第一次记住的路。再长大些,太子监国,他也走这条路去等太子。   现在是建昭哪一年?在那金殿中,等着他的是父皇,还是太子。   林在云猜了一会儿,就不再猜。无论是哪一个,都不会不管他。见他这样衣裳凌乱,头发未束,慌慌张张跑过去,就算是仁善如太子哥哥,也一定会训斥他。   他烦恼地走进漆黑的金殿,殿里一个人也没有。   他走进寝宫,父皇睡在那里,呼吸沉重。   林在云坐在旁边,静静听着这个垂暮老人愈来愈缓慢的鼻息,轻轻喊了一声:“父皇。”   还是没有人答他。   今天怎么这么奇怪,他无论喊谁,谁也不回答他。   少年忽然愣住了。除了父皇,还有谁,是谁不应答他,他呼唤了谁千百次,那个人都沉默地躺在火场里。   是谁呢。   林在云支着头,慢慢想了起来。他靠在父皇床边,又轻轻喊:“父皇?”   老人的呼吸渐渐停住了,安详的睡容也停住了。   林在云伏在床边,安静地等了一会儿。他在等谁,谁也不会来。   这天底下,无论如何都会记得他、会救他的人,终于都死了。他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往何处去。   他的手指滑下去,从金靴里取出短剑。   宝剑上镶着宝石,刻着一句诗,是沈子微送给他防身的剑。林在云辨认上面的刻字,终于认出,是“千秋百代,万岁无忧”八个字。   原来沈子微也和那些腐儒一样,以为天子能有万万岁,永远也不死。   林在云想着太子教过他,没有人能千年不朽。他自觉比沈子微聪明了一次,微微笑了下。   当日沈子微说,要手持宝剑,不让任何人靠近殿下。   今天,终于没有人靠近他。他抽开宝剑,静静倒在父皇榻边。 第93章 遇见他如春水映梨花(19)   林在云醒的时候, 黑发青年正沉沉望着他,那种眼神,他从未在别人身上见过。   父皇怜他年幼失亲, 他结交的都是洒脱狂放的士族,没有谁会露出这种沉痛的神情。即使有,这样的情绪, 也不该展现在七皇子面前,使他担心。   他想坐起身, 但浑身骨头像被火烧过,一阵剧痛。刚一动作, 就连带着脖颈和肩一起疼。   黑发男子坐在他身旁, 掖住被角,却不和他说话, 而是侧头问那些大夫模样的人:“除了三天一服,此药还有别的要求吗?”   几个大夫本来在收拾药箱,闻言,其中一个向林在云看了眼,才说:“没有了, 后期情况稳定, 可以调整到七天一服。”   男子微微点头, 这才对林在云道:“救回你的命, 他们花了不少心思。你想死, 倒不难, 只是医者仁心, 你要替他们考虑考虑。”   林在云道:“是你救了我?”   男子一怔,似乎在思忖,半晌道:“你可以这么认为。”   “我是怎么受的伤, 我已经忘了,”林在云抿了抿唇,怕他觉得自己赖账,连忙说:“但我是殷朝七皇子,你救了我,这样的恩情,我一定报答你。你叫什么名字?待我回长安,便……”   男子望着他,神情随着他的话几度变化,说:“我们之间谈什么报答。”   林在云被噎住,他隐约觉得这话不对劲,仿佛他和这个人有什么深情厚谊。   但对方深情款款看着他,他又不好意思反驳,只能说:“难道,你我素昧平生,你却早已将我当做知己?”   男子从配剑上摘下一个剑穗,递给他看。   “你忘了吗?”   林在云接过剑穗,对着天光比照,在剑穗中心,看到了他自己的小字绣名。   那人温和地看着他,丝毫不介怀他忘了他,说道:“我们策马巡猎时,你意外摔下山崖,我请了十几位闻名的神医,才救回你。我不图报答,从前,我们很相爱。”   相爱?   如果是别人说这句话,林在云一定不信,只觉得对方图谋不轨,想凭救命之恩,叫他以身相许。   但是这个人不像坏人。   好吧,林在云有些相信,也许坠崖前,他爱这个人。可惜如对方所说,他忘了。   “我是有点头疼,记不太起来一些事。”林在云道:“也许我……”   那人说:“没关系,我会一点点讲给你听。”   这个地方叫做幽州,是夏朝的都城。   那人是夏朝的皇帝,姓裴,字应照。   林在云对这个名字的确很熟悉,更信服了对方的说辞。   他身体还没有恢复,每日精力不济,还需要继续服药。除了恢复身体的药,裴骤辉还特意给他准备了糖丸。   “我的哥哥将来也会做皇帝,也许那时,我们两国能互通商贸。”   裴骤辉神情一顿,将手中竹卷放下,过了半顷,才说:“你还记得多少?”   其实林在云的记忆很连贯,他记得父兄,记得给自己守夜的小宫人,甚至记得三哥送给他的一只鸟。   但他不敢这样说,怕裴骤辉多想,以为他故意只忘了他。   便说:“也没有多少,只记得哥哥他们。别的……的确有些记不大清了。”   裴骤辉才神色稍缓:“慢慢会想起来的,别着急。”   林在云不再说这个话题。   刚才有一瞬间,裴骤辉表情太阴沉,完全变了个人,他不想再看到裴骤辉这样。   “那我们以前是什么样的?”他转而另起话题。   裴骤辉合上卷,“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要我教你骑射……你坐在我的马背上,我的马很听话,不会颠簸。但你还是很怕,对我说,让马跑慢些。”   林在云大窘:“这个就不用回忆了!”   裴骤辉微微一笑:“当时我也觉得,你怎么这样多事。”   林在云:“……你凭空编造污蔑我。”   “没有。现在想想,你没有碰过骑射,当然会忧惧。”裴骤辉说:“我要是多耐心教教你,你就不会怕了。”   他神情那么温柔,简直比太子哥哥还要宽和,还要忍让,林在云真的被他感动,道:“我会尽快想起关于你的事。”   裴骤辉说:“这个不用太着急,你的身体恢复,对我来说最重要。”   林在云忍不住说:“也不光是为了你,我自己也想快点想起来。我也不想忘记你。”   裴骤辉愣了一下,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他脸上,太过于光亮,令他的神情都模糊不清。   只听到他说:“好。我也会一直陪着你,直到你想起来的那一天。”   这一等,就等到了初秋。   林在云伤势好转了一些,勉强也能在周围转转,不必裴骤辉再喂他喝药。   裴骤辉和他说,幽州有赏花节,当天姑娘们会顺着河流放走花灯,祈愿来年顺遂。有情人若是送对方花,便是示爱。   林在云听得神往,但他自知伤势未愈,出去乱逛会让裴骤辉担心,便光是听,并不提什么要求。   裴骤辉却说:“要不要去看看?”   幽州街上果然很热闹。   林在云跟在裴骤辉后面,看满街灯火憧憧。飞镖摊子射箭摊子,还有专供文人骚客解谜的铺子,都摆满了鲜花。   在人群里面,裴骤辉忽然伸手向他,回过头,向他解释:“人太多了,万一走散……”   林在云默默把手给他,也不反驳这个理由有多蹩脚。   裴骤辉轻轻将他的手指扣住,这才说:“这样就不怕走散了。”   林在云问:“我们以前来过这里吗?我觉得好熟悉。”   在裴骤辉牵着他这一刻,他心跳如擂,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情绪如此激荡,这究竟是爱还是愤慨,好像这个人对他来说太重要,他忘了,心还没忘掉。   裴骤辉说:“来过,很多年前。那时候我想给你赢到世界上最美的花,但是你不愿意接受,转送给了别人。”   林在云不记得了,只能任他说,半信半疑:“我这么坏吗?”   裴骤辉笑笑:“你只是不愿意接受我的花,算什么坏。”   说完,他从身后面变杂耍似的拿出鲜花,说:“现在,你愿意接受我了吗?”   林在云脸耳通红,莫名觉得脸发热,心跳快得不正常,接过了花,还是不知道说什么好,磕磕绊绊道:“以前,一定是有什么误会。”   裴骤辉哦了一声,又笑了下:“所以,你那时候就已经爱着我了吗?”   林在云后悔失言,连忙转移话题:“太阳好大啊天好热。”脸耳都跟着发热。   裴骤辉道:“现在是晚上。”   林在云:“……”   还好裴骤辉没有不依不饶,说:“前面那个飞镖摊……”   林在云忽然说:“应该是吧。”   “什么?”裴骤辉不明所以地转过脸,望向他。   满街灯火在风里晃动着,照在他脸上,风神秀彻,明亮的一双眼不闪不避,尽管耳廓通红,他仍然说:“应该是吧,以前,我就已经……”   不等他说完,裴骤辉就侧过头,吻了下来。   林在云的心跳愈来愈快。   有情人接吻,不应该是幸福的事情吗?   为什么这一刻,他的心里如此痛楚,好像他真的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忘记了眼前的人,对他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光是忘记一个人,也会这样痛苦?   这个吻漫长得他的思考都中断,只听裴骤辉在他耳边说:“不要再离开我。”   林在云不再深想下去。   随着天气渐渐变冷,林在云的伤情反复,裴骤辉常常天不亮就照顾着他,折腾得好几宿睡不着。   林在云也问过,他是怎么会伤得这样重。   裴骤辉说是那个山崖太高,他一时没有勒住马,险些粉身碎骨。   那这总归是他的错。他明知那是悬崖,却还纵马往前跑,当然会九死一生。   裴骤辉说:“是我没有叫住你。”   伤势一恶化,林在云就开始做噩梦。有时候,他梦见烧红整个天空的大火,梦见一个少年在火光里凄厉的哭喊,梦见匕首落地,溅了满地的血。   还来不及看清楚梦里那些面目,他就会冷汗涔涔地惊醒过来。   裴骤辉紧紧抱着他,不停地说“只是梦”,吻他,安慰他,温柔得让人心碎,几乎比他更痛苦,好像深受这个噩梦折磨得是裴骤辉。   他当然知道只是梦,却还是满头大汗,接下来怎么也睡不着。   一闭上眼,就是那个少年凄厉的声音,就是那条满是血的走不到尽头的宫道。那到底是谁,为什么在他的梦里不放过他。   林在云睁着眼,望着头顶的梁木。   裴骤辉想说什么,他控制不住道:“我不想睡,你不要再说了。”   裴骤辉静了下。   林在云深感懊恼,他是因为身体状况迁怒别人。要是让太子哥哥知道,他这样乱冲别人发火,一定会摇头晃脑说父皇纵坏了他。   “抱歉,我……”   “小七睡不着吗,”裴骤辉说:“那我讲故事给你听,也许听着听着,你就觉得困了。”   林在云知道,他不想让他道歉,但仍然道:“我不该对你发火,是我的问题。”   “不是,”裴骤辉拂开他的头发,“这不怪你。”   裴骤辉坐起身,从案上拿了本书。桌上只有兵书,裴骤辉假装作话本,边编边讲。   讲他在山林里打虎,死里逃生,讲他抱一只雪豹归林。讲将军爱上了公主,要美人不要江山,和和美美归隐山林。   讲他父母死在皇家的皇权争斗里,他发誓不追随任何人马后,要手握权柄,要掌握命运,绝不把刽子手的权力交给别人。   “他只有那匹马,整个天下,真正属于他的只有这么多。后来又多了一个人,那个人傻乎乎的,他叫他走,那人却总是跑过来。那个人养一只鸟,还要起他的名字。斩逃兵关这人什么事,他也要掺和求情。廷辩被人骂了笨蛋,这个人也听不出来……”   “就是这样一个人,这么天真,却点燃了天下的烽火。我已经决定,要为太子效力,可是阴差阳错,太子被废。其实如果拿整个天下来换他的命,我愿意。”   男人合上书。   榻上,少年早已经熟睡,呼吸均匀,面色红润,不再做噩梦,也许正梦到在山林间追逐白鹿,抱起小豹。   “我拥有的只有他一个人,为此牺牲什么,有什么关系。”   “但我现在才明白这一点,殿下。”   一整夜,林在云的梦里面,梨花落得纷纷扬扬,越落越多,一片白茫茫的世界。   这白茫茫的梦中,林在云看到一个少年正手握金丸和弹弓,对准树上的鸟。   金丸是三哥送给他的,弹弓是太子给他做的,宫人们正在给他加油鼓气。   他却抛下弹弓,说:“我不练了。”   其实他只是不想打树上的鸟。   宫人们的哄笑声里,他涨红了脸,蹲下身捂住耳朵。忽然,那个少年的神情茫然起来,喊了声“哥哥”,然后他站起来,往梨花落的方向跑,边跑边哭喊哥哥。   林在云看到那里忽燃起熊熊大火,便想叫住那个少年。   等等,那里危险……   那火光里,突然浮现出裴骤辉的脸,裴骤辉拿着一把镶宝石的短剑,一剑刺了下去。   林在云惊醒过来。   他第一时间想把这个噩梦说给裴骤辉,但是裴骤辉却不在。   他起身,走到窗边,窗外白茫茫一片,和梦里一模一样。   林在云伸出手,那些雪白的东西落下来,顷刻被手的温度融化。原来是下了一夜的雪。   幽州银装素裹,又一年冬。   林在云从梦中惊惧回过神,记忆有所松动。   替他守夜的那个宫人曾经说过,初雪的天,她们家乡的老人总会给孩子做红糖糍耙吃,热热糯糯,吃了之后,往后一年就无病无灾,平安长大。   难得裴骤辉不在,林在云心意微动,便没通知门口的卫兵,自己悄悄溜了出去。   他不会做糍耙,但幽州繁华,他跑了两条街,终于买到了现成的两份。   一份他自己边回去边吃,另一份留给裴骤辉。   雪已经小了很多,林在云沿街走,并未发现身后有人跟着。他留恋街巷的新鲜空气,故意拖慢脚步,听他们市井闲谈。   一个卖鱼的摊子前,几个人正在吃茶聊天。   “自从殷朝覆灭,都说林殷皇室无一生还,废太子被乱民暴/动杀死,三皇子被处斩……但反夏复殷的那帮余孽都说,还有一个皇子活在人间,他们打着为七皇子夺回正统江山的名号……”   后面的话已经听不清。   少年怔怔听着,一时间无法将那些字眼联系在一起。   什么处斩,什么覆灭。是他听错了吧,明明太子哥哥和父皇,还在长安城等着他,等他养好了伤,裴骤辉就会送他回去。   他很喜欢幽州,因为裴骤辉在这里陪着他。可是他总要回长安的呀。   他生在那里,人生十几年都在那里,他不能总和裴骤辉在一起。裴骤辉故意叫人说这些话,骗他长安已经覆灭,不就是怕他走。   林在云不停找着理由,心里又一个个推翻。手里的糍耙掉在雪地里,红糖慢慢溢出来,像是一滩凝固的血。   骗他的吧。   林在云转过头,想往回走,想装作没有出来过,他要回去倒头就睡,做噩梦也好,他还没有睡得清醒。长安分明仍然在八百里外,等着他回去。   他往前走,可是记忆已经一点点从后面追上了他。   他站定了,眼泪爬满了脸。   原来接吻的时候心跳得那么快,是他还没忘了,他恨眼前这个人,他怎么能和这个人拥吻下去。   一行卫兵一直跟着他,见他转过身,便挡在他的面前。   林在云冷冷看着他们。   其中一个领头的看他表情,便明白了,垂下眼道:“属下王明,奉命护卫殿下。为确保殿下安全,请您尽快随我们回去,不可踏出幽州。” 第94章 结局一:死遁   裴骤辉有时很忙, 他也并不打扰。   他既然忘了前尘,那便裴骤辉说什么是什么。   幽州林边那片花,裴骤辉说是他种的, 他总觉得陌生。裴骤辉说,那是因为他们分开过一段时间。   林在云喜欢听裴骤辉说从前的事,只有这时候, 他才觉得,也许他们相爱过。否则为何裴骤辉在他面前, 他的心里却并没有爱火。   他不是没有想过,裴骤辉也许是骗他的吧?也许他们素昧平生, 只不过萍水相逢。他就这样傻傻信了什么半生情牵, 难道谁都能骗他,捏造出一段勾心断肠的情缘?   就算全天下的人都能骗他, 可是他的心不会骗他。看着裴骤辉,心底里克制不住泛出的痛苦,足以证明裴骤辉没有说谎。   林在云听裴骤辉说,裴家满门忠烈,曾为前朝征战, 最终马革裹尸。这种心酸的心情, 是为了年少时的爱人, 银枪出生入死, 隔着数年忧虑吗?   如果相爱注定要痛苦, 也许是他情愿为这个人一生一世的伤心。   林在云仍僵立在闹市中央。   这段时光一幕幕闪回, 他前面是银甲的卫兵, 冷厉的脸和强硬的声音。他想起来了,父皇叫他去幽州犒军,裴骤辉也是叫这些人强行送他走。   裴骤辉一直没有变过。   他花了这么久, 来看清这个人,来看清自己有眼无珠。红尘翻覆,故人长诀。   那些卫兵又一次道:“殿下,我们护送您回去。”   --   王明校尉守在外面,垂眸肃立,注意着里头的动静。   周边还有贼党作乱,裴骤辉拖了再拖,不能不走。走前,特意吩咐:“跟紧殿下,不能让他踏出幽州半步。”   今晨,殿下出门,他就叫了人悄悄跟着。   听到那些人讲前朝,王明校尉就知不妙,可是再去驱赶那些人,已经来不及。他只能先稳住林在云,再叫士兵快马去追裴骤辉。   好在,林在云似乎并没有想起来,短暂的流泪后,很快笑着对他说,天太冷,飞灰迷了眼。   随行侍从托着大氅上前,林在云道:“辛苦你们挂记我的安危,我也没什么事,那就回去吧。”   王明低下头:“不辛苦。”   他笑一笑,也不多说,接过手炉,果然一步步往回走。   雪堵幽州,车马难行。   裴骤辉一时赶不回来,王明校尉和其他卫兵神经紧绷,生怕一个没留神,殿下就不见了。   林在云却如常翻看裴骤辉的兵书,看到不明白的地方,便拿笔记下来,留待裴骤辉回来再问。   薄薄一本书,这段时日,已满是他和裴骤辉的字迹。裴骤辉怜他年少,还有玩心,也并不真的要他读懂,只供他解闷。   今天,林在云才第一次仔仔细细读下来,慈不掌兵,情不立事。   他越读越觉得冷,读一遍,便想到裴骤辉。再看到裴骤辉在上面的注解,那一行行字,回答他天真的问题,已经不觉得柔情,只剩齿寒。   书被翻得卷页,每一页都满是裴骤辉的影子。他做噩梦睡不着,裴骤辉也捧着这本书,给他讲虚构的故事。   日日夜夜光阴,读下来,林在云的心仍在悸动,一边发寒,一边又有热气一丝丝冒上来。   门外大雪纷飞。   王明校尉听到“滋啦”一声,探身看过去,见里面的火盆忽窜起高高的火苗,一本兵书躺在里面,很快烧得只剩残页。   林在云的面目在火光后面,时明时暗。   烧了书,那股寒意才慢慢散尽。   直到半夜里,林在云听到声响——裴骤辉回来了。有人压低声音,正在对裴骤辉汇报着今日情况。   回得这样快,一定是有人给他通风报信,催他尽快返程。   很快,脚步声愈来愈近。林在云闭上眼。   那人停在门边,隔着屏风,目光落在他身上,仿佛并未发现他的呼吸不匀,睫毛轻颤,只静静看着他装睡。   长久的寂静。   林在云以为裴骤辉走了,刚要睁开眼睛,面前却落下一道阴影。   裴骤辉弯下身,将一样东西放在他的怀里,然后用锦被盖住。   “等你醒了,就来找我。”裴骤辉说。   门终于关上。   林在云摸到了怀里的东西。是沈子微送给他的那一把短剑。   他那一夜用这把剑殉国,裴骤辉许是怕他再回想到那些事,将它藏了起来。   剑柄上刻着万岁无忧,他不要一万岁光阴,也不想变成永生不死的老妖怪,可是人生短短十几年,原来亦不能无忧。   裴骤辉的恨消尽了,裴家陷入阴谋暗害的旧案,也算是大仇得报。无论当年是哪一个皇子害了裴家,令老将军尸骨无还,如今,裴骤辉得尽天下权柄,雪了恨销了仇,人生得意事已尽。   就算这时候,被林在云杀了解恨,裴骤辉想来是甘之如饴。   林在云抱着短剑,坐在窗台边。窗外面半夜飞雪,窗里面一灯如豆。他的心也和微弱的灯火一样,飘忽不定。   是他要裴骤辉效忠太子,才激怒了三哥。是他要太子容情,才害得太子受制于人,终陷囹圄。太子被废,裴骤辉看清形势,决定反,一步一步,是他推动。   子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他而死。幽冥之中,深恩负尽。林在云算不清楚,他是否偿尽了罪债。   裴骤辉要他去报仇,可是他该向谁讨债。   林在云想了半个晚上,才抱剑起身。   他游魂似的,穿过花间长廊,满身风雪,进了内室。裴骤辉靠在榻上,似在熟睡。   睡得那么沉。   林在云进门时,故意弄出很大的声响,裴骤辉亦没有醒。   林在云走到近前,听着裴骤辉平缓的呼吸声。他只要拔出剑,就能替父兄雪恨。   这样近的距离,就算找不到这个人真心的位置,插不进心口,也必然一剑封喉。   林在云拔出短剑,深深插了下去。血好像溅在他的脸上,凉透了心。活人的血应该是热的,怎么脸上满是冷意。   凉凉的液体顺着脸滴滴答答往下淌,刺目的红占据了视线。   那平缓的呼吸声戛然停止,就像那一夜,父皇的呼吸止住,偌大的宫殿,只剩下他心跳如擂,只剩他孤零零一个。   林在云不喜欢独自留在这样的深宵里,父皇和皇兄们去打仗,留他一个人,他受不了这样的孤单,冒险跟着跑去。   现在又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原来裴骤辉也没有那么厉害,一把凡铁,就把这个人杀掉了。林在云松开手,短剑落地,他茫茫然后退,那把剑上,血仍在流。   他满身被溅的血,滴滴答答跟着他淌。他往外走,血也一路蜿蜒。   林在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走,他应该留在原地,欣赏仇人被杀的惨状。可他一步也不敢停,滴滴答答的血,在耳膜不停震响,他捂住耳朵,那些声音仍然无孔不入。   有人在身后面叫喊着他,小七,殿下,七弟……那些鬼魂的声音渐渐如泣如诉,好像在逼问他,在为谁流泪。   在幽州失忆的几个月,他一直做这个噩梦。梦里面太子的鬼魂紧紧跟随着他,问他为什么不报仇,太子流血的脸,父皇紧闭的眼,梦里面无数的哭喊和满目的血。每到这时候,裴骤辉就会紧紧抱住他,一遍遍安慰着他,拿起某一本兵书,临时编一个猎户耕织的故事。   现在,这个梦又卷土重来。   林在云踉跄着跑出花间回廊,下一个回廊,却又出现了太子的鬼魂,远远看着他。   他不敢走近,转过身想往回走,裴骤辉就在背后,染血的匕首上,还泊泊流着血。   林在云骤然惊醒,极力喘息,想要驱散恐惧,有人倒了水递给他,紧紧握住他的肩,试图让他平静下来。   他抱紧怀里短剑,满脸粘稠凉湿的液体,半是汗半是眼泪,被夜风吹得凉透,黏着黑发糊在脸边。   裴骤辉见他表情空白,心跟着紧揪住,只能不停低声安慰着。明明是数九隆冬,却跟着他出了满额满脸的冷汗。   林在云辨认着裴骤辉,“你——”   裴骤辉哑声道:“我不放心,过来看看你,听到你梦中呓语。你又梦到了太子?那只是梦……”   林在云才意识到,刚才只是梦。裴骤辉将短剑还给了他,他就在杀与不杀的挣扎间,做了场噩梦。   梦里面的绝望,却不及此刻万分之一。   林在云只觉得五内俱冷。原来他是不希望这个人死的,他手里握着利刃,却连剑鞘都拔不出来。   他看着裴骤辉,竟然说了出来:“我怕杀了你。”   这世上,第一个教他的是父皇,后来是太子教他礼义,再后来裴骤辉教他骑射。他凡有不解和困惑,已经习惯了问他们,哪怕现在,他仍改不了。   裴骤辉道:“你没有杀过人,当然会怕。”   这世界上,他唯一杀过的人是他自己,他欠了太多人,以至于不能确定,是不是有资格拿起这把剑。   沈子微为他殉死,自然是他的错。如果当初,林在云没在赏花宴上同他结交,以沈子微的才干,乱世之中,一定也能建功立业。   太子因他而心慈手软,死得凄凉。   父皇到死仍记挂他,忧心他,以至于不能合眼。   他现在再杀裴骤辉,群龙无首,天下再陷入征伐混战,看着黎民百姓刚经历灾患,再受战乱之苦,就是他要的结果吗?   还要死多少人,流多少血,他才能看得清山河间白骨累累。无论是多天真的人,要看清世界,都不该付这样重的代价。   林在云推开裴骤辉,走了出去。   裴骤辉只能紧跟着他,怕他再做出伤害自己的举动,心痛强忍,恨不能他杀自己而后快,又怕再提死字,更刺激他脆弱的精神。   林在云从来没有觉得这样冷过,长安十年也没有下过这样的大雪。难怪太子哥哥说,幽州苦寒,怕他住不惯。   他抱出那一本本兵书,扔进火堆里,里面一页页他自己的笔迹,裴骤辉的注解,都被火舌越烧越短,终于一字一句不剩。火久久不熄,林在云才从这焚书的火里,感到一丝温暖。   裴骤辉帮他将书抛进火盆里,免得他被火舌烧到手,看他神情淡漠,仿佛完全不在意那些情书字句,裴骤辉明白,他真的全都想了起来。   所以一丝一毫的爱也没留下,只剩恨和恶心。   “这些天,我早就想回长安。”林在云终于说。   裴骤辉静了片刻,才说:“我送你回去。”   “怎么回去,”林在云说:“我总想回长安,但是怕你在幽州寂寞,我不敢提,也怕你多心。”   他说得很平静,就像在说别人的事。如果是从前,这样的话,他决计说不出口,一定要耳热脸红到垂眼不语,才敢点头承认喜欢。   现在,那些说不出口的心事,好像轻如鸿毛。   “其实想想,是我以己度人,打扰了你。”林在云道:“我早就该回长安了。裴应照,你能送我回去吗,我要回那个有父皇和太子哥哥的长安。我拿王位和你交换,我不要你的性命,也不要你爱我,我只求你把那个长安城还给我。你可以吗?”   裴骤辉僵坐在火光边,火舌烫痛了脸,却不足心痛千分之一。   “那天我本来想和你说,你要天下吗,我不要,只要你不伤百姓,爱民如子,如今太子哥哥失势,父皇迟暮。是谁来做皇帝,其实没关系。我只有这样一个条件。”   林在云沉默了一会儿,才笑笑:“你好好做皇帝吧,我不杀你,跟着你起事的那么多人,他们要活,你不能不顾他们的命。”   不等裴骤辉说话,他轻描淡写说:“我也不想再见你。”   裴骤辉道:“我不能放你走。你恨我也好,不如现在就杀了我,但我绝不会让你这样走。”   这样生不如死地离开,这样生死不知地去天涯海角。   火盆里的火,渐渐熄了,只剩黑色余烬。   林在云疲倦至极,连日噩梦,他的眼睛却异常明亮,仿佛那一篇篇兵书燃尽的火,仍烧在他眼中。   他任由裴骤辉一遍遍向他保证,一定会将长安城恢复成原来那样,把天下都变得繁华,等到时局稳定,就算是将江山给他,也没有什么。   只求他不要折磨他自己。   林在云其实一句也没有听进心里。   从前裴骤辉流露出一点两难的神色,他便先心软了。他来犒军,裴骤辉说顾忌他安危,他便肯走。   可是现在,即使裴骤辉也是这样心痛如绞,他却提不起波澜。   林在云道:“为了见你,太子哥哥最后那段时间,我没有陪着他。我不想为难你,我不要你还给我长安城,你能不能把那段时光还给我。”   裴骤辉咬牙道:“殿下。”   林在云先笑了,替他说:“世界上没有时光倒流之术,也没有起死回生之药。裴应照,你说什么都答应我,其实,你也没有办法。”   “当时我很想见你是真的,”林在云一字一句说:“现在看到你,觉得恶心,也不假。”   裴骤辉如长剑贯胸,一时一句话也说不出,紧紧看着他,半顷,才道:“也好。”   林在云看向他,几息后,明白了他的意思,微微笑道:“觉得我恨你,也好过什么也不在乎?可是,要是我恨你,就该不顾一切杀了你,哪管得了天下苍生。”   裴骤辉听着,神情不改:“爱和恨,我都不指望。只要你有一点挂记,够你长长久久活下去。不要你多记得我一分,但也不能少厌我一点。只要你还想活,活得比我久。”   幽州的新年来得比往年晚,一直到雪停,积雪也消融,街头巷尾,才响起鞭炮声。   林在云被拘在这里,连长街也出不去,只能撑伞将树下那一丛花,移栽到没有雪的土壤。   那是他第一次和裴骤辉逛幽州花灯节时,收到的种子,这么快就开出花。   裴骤辉曾说这是无病无灾百岁无患的寓意,如今才一年光景,却经这么大的风雪,花也蔫蔫败败。   他忽然想起来很小的时候,父皇也曾经陪他们在御花园里种过一棵小树,是波斯使臣来朝时,带来的种子。为表两国永结邦好,他和太子哥哥一起种在了御花园中。   太子哥哥挖土,他埋种子。太子哥哥一点也不抱怨他偷闲,还叫宫人给他拿梅子解暑。   林在云很想再回长安,看看那棵树,是否在风雪里无恙。他一直那么怕黑,太子哥哥就在那棵小树上挂着宫灯,小时候他只要想到那棵小树,寂静的宫中的夜晚,他也不觉得冷,不觉得黑。   后来宫人给他守夜。再后来,裴骤辉送给他兔子灯。   那都是后来的事,在一开始,一直是太子哥哥护着他,陪着他。现在,他什么也不剩下了,他和裴骤辉不能在一起,也没有了哥哥,世界上爱他的人,他爱的人,都和这丛花一样凋零。   今天幽州新年,城门开着,迎离人回乡。   林在云从马厩里牵出追月,他只会骑这匹马,只有追月不会颠簸他,不会故意让他摔下去。   他紧紧抓着马缰,风在耳边刮得震痛,他纵马往城门外面跑。   身后面,无数的卫兵在追赶他,呼喊他。   他催促着追月,追月也和他一样焦急,越跑越快,他的手指紧抓着绳,被磨出血痕。他知道,他要跑回长安城了。   世界上有没有一匹快马,跑得快过时光,能留住光阴,让他回到建昭十九年春那个雨夜,他再也不要偷偷随军跑到塞外,他要留在京城,等着太子哥哥他们回来。   那个春夜的雨那么大,等太子哥哥和三哥他们回来,他要痛哭一场,告诉他们,那天的雨,是怎么将他淋到高烧不退,系住他一生的心结。   他用了半生去回报那个春夜,救他出突厥的那个少年将军。还尽了眼泪,偿够了爱恨。   现在,他又是那个心里从来不记挂某某的垂髫稚子了,外面卫兵重重,重兵把守,他跑不远,他要离开的不是这个幽州城。   他要离开这一年的雪和雨,回到建昭十九年的长安,那里鲜花着锦,艳阳高照,少年太子面目在阳光下温和,三哥正举着枣子唤他来试甜不甜。   追月精疲力尽了,慢慢停下来。   林在云下了马背,再往前走,一颗石子咕咚咕咚滚了下去。滚下断崖,许久听不到回音。   裴骤辉骗他,说他摔下断崖,才身受重伤。   如果幽州城外这悬崖峭壁,真的能让他洗尽前尘,重头活过,他肯付世上最昂贵的代价,即便是性命。   前面是长安,他一生想离开长安,现在,他要慢慢地走回去。   --   那天,裴骤辉追进断崖下。暴雨如注,本就陡峭的山崖难行,王明校尉不得不当机立断,命令士兵们回撤。   他们虽没有放弃寻找,但心里明白,悬崖陡坡,又赶上暴雨泥沙,殿下和将军,十死无生。   朝中有林氏宗亲幼子继位,大臣们尽心辅佐,风波定,人间太平。   无论多浓墨重彩的爱恨,经这暴雨倾盆,泥沙销骨,都只剩渺渺几人茶余饭后的挂记。   又一年春,男人背着殿下的尸骨,回到幽州。那只是一副躯壳,不再存有灵魂,可他不能让殿下留在那泥沙里面。   他寻遍名医,传说生死人肉白骨的神医,亦将他视作疯子,拒之门外。   裴骤辉拥有的世界,只有这一个人这么多。现在这个人也死了,他没有要时光倒流,没有要起死回生,只不过要名医施救,将这个人还给他。   谁也不应答他。   即使他名声在外,又有兵马相胁,普天之下,竟然没有一个人能救救他。   裴骤辉又回到很多年前,那个祈求神佛不应的夜晚。他以为自己走了很远的路,以为他已经拥有了很多东西,他真的当做他已足以改变很多事,掌握一切的命运。   原来,他耗了这么多年,还在原地。死生契阔,与子成说。可是在生和死面前,他要怎么独下幽泉。   长安有名寺,裴骤辉在那里供奉一盏长命灯,供了这么多年,神佛仍不闻不问。   裴骤辉一直走,问遍名医,问巫蛊之术,他听说东海有仙山,吃下仙药就能和亡魂相见。   多年前的无能为力,又一点点幽冷地回到这个久握权柄的大将军身体里。   他走了这么远的路,原来只不过要回到十年前,那个人在他的马背上,目光明亮看着他,轻轻和他说,我们走吧。   东海之东在哪里,仙山之远有多远。秦皇一生没有找到的地方,裴骤辉知道,他走不到了。   长安纷纷落雪。   夫妻抱着孩子出来赏梅花,见城外梅树下,有个人形,背着背篓,被积雪掩埋,看不见面目。   女人遮住孩子眼睛,牵住孩子的手,到别处去,“小云,我们不看梅花了,去买糖糕吃好不好?”   孩童没觉察异样,笑咯咯应了,忽指着雪中一只绿色鹦鹉,道:“小鸟!”   女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看到一只鹦鹉和一只雪白的小鸟,鹦鹉正叽叽喳喳叫着“殿下”,飞去天边。   天边雨雪初霁,已经放晴,云层散开,露出晚霞,骤放辉光。 第95章 结局二 笑拍群仙手 几度落红尘   裴骤辉收到急报, 没有立刻回幽州。他扫清匪患,命大军扎营,才骑着追月, 慢慢往回赶。   依那些江湖郎中的话,那副药配合伤药服,只要两天一次不间断, 林在云便想不起过去。   这两天,听林在云抱怨药苦, 他一时恻隐,换了津甜的补药。   他不能这样诓骗他一辈子, 总有一天, 林在云会想起来。裴骤辉只是希望,这一天再晚一点到来。   幽州城热闹如往昔, 白雪皑皑,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书房。   裴骤辉解下甲胄,有意逃避去见林在云,便直接走进了书房。   林在云就坐在里面, 捧着本书, 正安安静静看着。   部下向裴骤辉汇报的是“情绪激动泪流满面”。   但此时, 在林在云的脸上, 看不出一丝悲痛的影子。   林在云抬头, 望见了他, 还微微笑了一下。   裴骤辉见他神态温柔, 眉眼顾盼,和前些天没有什么区别,全然没有恢复记忆, 才说:“怎么坐在这里?”   林在云道:“无聊,来看看你的书房。倒是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早?不是说两河匪患难剿,我还以为,要过好多天,才能再见你。”   他说得有些埋怨有些撒娇,好像怪裴骤辉总出门,从来不好好陪他。   裴骤辉有千百种理由,给自己辩解,却还是深刻认识到错误:“抱歉,过些天,等到新年,我就能陪你去长安。”   林在云静了下,才笑一笑:“没关系呀,你不要顾惜我。我什么时候回长安都好。”   抛下大军,独自跑回来,这样的行为实在越界。   裴骤辉也不是头一次,十年前他一时鲁莽,也曾丢下皇帝百官,独自骑着追月,追了一夜,追到突厥扎营的地方。   木已成舟,裴骤辉也不急着走,坐到林在云旁边,打量他看的书。不过是一本杂书而已,讲的是著者和他妻子婚后的生活。   裴骤辉正陪他往下看,突然意识到林在云很久没有翻下一页,转过脸,林在云正静静睇着他。   那张脱去稚气的脸上没有了笑意,漆黑眼眸沉静,仿佛看透了裴骤辉的心思。   裴骤辉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雪后的幽州那么静,静到裴骤辉都僵住。   他不能不怀疑,林在云已经忆起前尘,也许下一句,就要声泪俱下,质问裴骤辉为什么骗他。   然而,林在云仍然是那样温柔的语调,带些天真的漫不经心和好奇:“你怎么一直看我?是不是还有事要忙,你去吧,我等你回来。”   裴骤辉下意识点头,林在云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   “没关系,”林在云说:“以前,我也总是等着太子哥哥回来。只要能等到,要等多少天,都没关系。裴应照,你认识我哥哥吗,从前,我有没有和你提过他?”   裴骤辉别开了脸,想要否认,却听林在云温柔道:“一定提过吧。我这么喜欢你,怎么会不带你认识二哥他们。你说过,我们很相爱,我相信,二哥也一定很欣赏你。”   裴骤辉道:“只是,太子怕我负你。”   “你担心这个吗,那过些天,和我去长安,当面问哥哥同不同意。”   林在云说:“他一定早就默许我们两个了。否则,如果二哥反对我们在一起,我恐怕没有胆量抛弃父兄,和你夜奔。”   裴骤辉想到太子说过,倘若他们只是寻常百姓,嫁妹妹给他也无妨。   即使失去了记忆,林在云仍能这样笃定,太子不会让他为难。可见这十几年人生,太子恐怕从未不许过林在云什么事。   林在云在裴骤辉面前挥了挥手:“出什么神,你要是不急着回军中,就帮我锄一下院前土。”   裴骤辉不是蠢货,部下既然汇报林在云情绪异样,明显有反常行为,就说明对方一定想起了某些事。   现在,林在云表现得越正常,越若无其事,反而越蹊跷。   林在云抱着书,白皙的脸被日光照得没血色,他侧过头,看着窗外被积雪掩埋的花:“今天雪好大,花都败了。我不好意思麻烦别人移栽,还好你回来。”   裴骤辉顺着他的视线,果然看到那些花蔫蔫的,便说:“好。”   林在云道:“你好像有话要问我?”   裴骤辉说:“是。”   林在云垂下眼:“问吧。”   裴骤辉转过头,脸上带了丝笑:“你不好意思麻烦院中仆从,那怎么还要麻烦我?”   林在云怔了一下,想不到他问的是这个,半顷,才露出一个浅浅的笑:“你不算别人。”   裴骤辉也噙笑,日光里,面目温柔:“那我没有别的要问了。”   裴骤辉在院里冒雪吭哧吭哧锄土,雪积得太深,冻住了花土,他废了好大力气,还没挖开多少。   林在云在茶室中等着煮水,视线落在壶上袅袅白烟,耳边是院中锄土的声音。   有那么一瞬间,林在云也以为,他真的过上了寻常的生活。   什么王权富贵,早已是前世,他现在是红尘最普通一个过客,裴骤辉也不过是人世一个凡夫俗子,在外面耕田,没有天下没有兵马没有皇位,还可以靠庄稼织布生活。   如果他什么都不记得。偏偏他什么都记得。   他不能忘记,那熊熊烈火里,他曾经那么畏惧裴骤辉。以至于即使忘尽前尘,再见到裴骤辉,还是会因为恐惧而心跳急促,连接吻也不敢闭眼。   林在云将手放在煨茶的炉上,还是觉得寒冷。   明明曾在火场里濒死,复生过来,竟然手脚冰寒,可见他早就只是一个鬼魂。裴骤辉拘住了他的魂,令他死也逃不掉那些噩梦。   林在云在街上失态那一刻,那些闲聊的百姓被卫兵们驱散。那个吃茶聊天的男人,走的时候,将一包东西塞给了林在云。   林在云认得那个人,他从前去找太子,总能见到太子和幕僚们议事,那人就是其中一个。   那人故意将民间组织的事,说给他听,就是想看看,他还有没有为太子报仇的心气。要是被裴骤辉发现,那人难逃一死。   所以林在云不能暴露丝毫异样。   那包药粉里只夹了一个字条,“剧毒,如不能毒杀贼子,可自尽求全。”   要是林在云下不了狠心,不愿下毒杀裴骤辉,至少也不必在贼子这里受辱,宁为玉碎,不要瓦全。   咕嘟咕嘟,水煮开了。   林在云掀开盖子,从怀里拿出那包药粉,洒了进去。   他小时候,宫人常常给他煮白豆蔻熟水,夏天放入冰块,最是解暑。他总馋冰水滋味,守着看宫人煮,自己也就学会了。   这时,裴骤辉从外面走进来,雪天出了汗,笑吟吟说:“你要栽到哪里去?幽州都下了雪,哪里都开不了花。”   林在云回过神,说:“先收进屋里面,用盆土养着吧,能活就活。”   裴骤辉哦了声,道:“你在煮什么。”   “豆蔻熟水,你喝不喝?”林在云说:“要放凉以后才回甘,现在太烫,我在等它凉。”   “没听说过,”裴骤辉说:“这么冷的天,怎么煮这个,一听就是那些文人雅士附庸风雅的东西,还不如白水。”   林在云微微笑道:“你不喝就不喝罢,净说扫兴的话。就你最不附庸风雅,天下只你一个聪明。”   裴骤辉蹲下来,从他手里接过扇子,跟着扇风:“我常在幽州,没听说过长安这些新鲜物,殿下带我开眼界。”   林在云侧头问:“你真的没有喝过呀?”   “真的,”裴骤辉说:“幽州有酒就不错了,谁有心思准备这么复杂的东西。”   林在云便接着问:“幽州哪里有冰?”   这可真的难住了裴骤辉。林在云不让他驱遣部下,非要像普通人一样去找,他只有一家家酒铺看。   酒家见他们只看不买,怀疑是同行找事,挥手驱赶。   裴骤辉只好拉着林在云在房梁上看,揭开瓦,透过缝隙,看哪家酒肆有冰桶。   好不容易找到一家,裴骤辉好说歹说,才从店家那里买到了冰桶。   就是行军打仗,也没有这么周折过。   裴骤辉道:“为什么不能让别人知道?”   林在云想,因为裴骤辉的部下里难免有精通医毒之人,若让他们一看,下毒必然露馅,万事俱休。   嘴上却说:“我想和你多逛逛幽州。这样一件小事,就难住你了吗?”   裴骤辉不觉一笑:“这个容易。”   冰桶丝丝寒气,两个人轮流抱着,都觉得冻手。   裴骤辉回过味来,笑看向林在云:“明明是你自己要求多,怎么是我上人家房梁偷看,又是我抱冰回去。我不能依你了,你得答应我点什么。”   林在云哈着冰冻的手,道:“你提条件就是了。”   裴骤辉说:“只怕殿下力有不逮,有些条件,应不了我。”   林在云不受他激将:“顶多绫罗绸缎,珍宝美玉……”   “我不缺这个,”裴骤辉停住脚步,黄昏长街上,雪光照得两人影子很长,“你今天见了谁?”   “你。”林在云说。   裴骤辉愣了一下,道:“除了我,你……”   “除了你,你还希望我见谁,希望我想着谁?”   裴骤辉哑然,笑一笑道:“好吧,那便只想着我一个吧。”   林在云还没笑他贫嘴,裴骤辉先说:“不过,这个不算殿下应了我的条件。我要换一个条件。”   “你提就是。”林在云说:“纵使我现在给不了你,等回长安,我……”   “现在就能给,”裴骤辉说:“我要殿下一个吻犒劳。”   林在云脸上的笑僵住,半晌,淡淡说:“这还是在街上,我难为情,回去再说。”   裴骤辉却说:“殿下忘了?从前我们坠入情网时,殿下总爱和我在人群喧闹处亲昵。不然私底下两个人,殿下更容易害羞。”   林在云说:“总归我现在忘了所有,你编排我两句,我也听不出。”   “原来殿下不信。”裴骤辉慢慢说。   林在云垂下眼,明白裴骤辉生疑,故意在试探。   可是让他想起一切后,再去亲吻仇人,实在违心。   裴骤辉抱着冰桶,一时不知是雪夜太凉,还是怀里的冰丝丝寒气,寒透了肺腑。   林在云的沉默令他愈来愈看清楚,那个他不愿意面对的事实。   ——面前人已经恢复记忆。   林在云不是演技精湛的人,他生在皇家,没有需要他曲意逢迎的人,自然连装也装不像。他恨谁,就一定装不出亲密。   裴骤辉说:“你想起来了。”   林在云道:“想起你吗?没有。你说我们相爱过,坠入情网,你说的这些,我一丝一毫都不记得。”   他不承认,裴骤辉没有办法,甚至庆幸他没戳穿窗户纸。   林在云慢慢地走在前面,幽州万家灯火,华灯初上,裴骤辉跟在后面。   忽然,林在云停住脚步。   裴骤辉也停了下来,静静等了一会儿,见他没开口,裴骤辉才出声。   “我以为你还会多忍一会儿,继续虚与委蛇。你恨我,我当然痛心彻骨。但你如此委曲,我更为你不好受。索性,你就让你自己好过些。”   林在云道:“大将军,我想起你了。”   裴骤辉说:“我知道。”   “可我真的不记得,”少年垂睫,温柔地慢慢说:“我不记得我爱过你。你说我们同游过花灯节,这个我记得,但是我那时候,有说过,我爱你吗?”   “我只是不了解幽州习俗,误收了你的花。在那个小女孩告诉我,花是示爱之意后,我就把花转送给了别人。”   “你编撰我们相爱,”林在云轻声说:“现在我想起来了,都是假的。”   不是。他真心爱过他,那时的心情,无法作假。   裴骤辉道:“我知道。”   林在云背对着他,脸被冬夜冷风刮得痛,一滴眼泪都流不出,便平静说:“那你知不知道,我今天见的是什么人?”   裴骤辉说:“我。”   “还有别人,你不是知道吗?”   裴骤辉微笑了下:“忘了。还能有谁?”   林在云也笑了:“也许有人叫我杀你,我正在筹谋。”   裴骤辉说:“怎样筹谋,今天回去,睡梦中勒死我,叫我做个长舌鬼?那太花力气,还是下毒容易。”   林在云心一跳,道:“你多虑了。”   裴骤辉道:“我也这么想。你又看了什么旧情人成深仇人的话本,故意唬我,我配合你,怎么倒把你吓了一跳。”   林在云答不出话,裴骤辉说:“走吧,我们回去。你的豆蔻水该放凉了。”   林在云这才呼出一口气,冰天雪地里,说话都带白气:“好。”   书房一灯如豆,林在云差使裴骤辉用冰桶冰镇豆蔻水。   按以前宫人的做法,大概要花一柱香时间。   裴骤辉怕他无聊,从柜里翻出行军图,展开来下军棋。   不一会儿,林在云就快要败下阵,裴骤辉不动声色放水,绞尽脑汁让出城池阵地,却还是挡不住林在云送子。   林在云静瞧了会儿,忽一笑,问道:“你这样一退再退,要退到哪里去?”   裴骤辉说:“这是我的策略。”   “什么策略?”林在云微笑:“我从没有见过这样行军打仗的,退到函谷关,再退缩王棋后。从前,有个人和我说,行军要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若是一退再退,一忍再忍,必然英雄气短、兵败山倒。”   “那个人不够聪明。”裴骤辉说。   林在云听他天花乱坠讲这一步步让棋的良苦用心,什么诱敌深入,什么示敌以弱。全是胡说八道。   林在云撑着脸,禁不住微笑了下,他的笑僵在脸上,因为想起什么,很快又流露一丝悲哀。   说到兵法,裴骤辉指给他看:“舆图这个地方,就是突厥。我家人死在那里,总有一天,我会打下它。”   林在云说:“说得轻巧,我不信你能百战百胜。”   “神仙也不能,”裴骤辉说:“但听说陕南有女神庙,战前祭拜便能获胜。如果殿下能战前许我吻,我能百战百胜。”   林在云本该别开脸,不听他说下去,可此时偏偏定在原地,维持着苦笑。   林在云明知道,他从来都这样,说好听的哄人,哪一句真哪一句假,谁也分不清。   “净说大话。”林在云轻声说,“熟水冰镇好了,我不和你贫嘴。”   裴骤辉点点头,要去倒水,忽然站定,说:“我还欠着殿下一件事。”   林在云问:“什么?”   裴骤辉说:“和殿下行酒令那次,我输给了殿下,说好了要说生平一件高兴的事,我赖掉了。”   林在云看着那冰镇的豆蔻熟水,正冒着寒气,心里也跟着发寒,听他说起那个犯醉的夏夜,又心热起来,控制不住酸楚。   “你欠着罢,我不像你那样小心眼。”   裴骤辉说:“我还给殿下吧。我生平乐事,的确有一件。”   大败突厥吗,又或者战无不克。林在云猜得到,这个人没有什么情调,大概也不会有什么真心快乐的事情。   裴骤辉接着说了下去:“建昭十九年春,突厥烽火连营。”   林在云怔了一下,忽然知道他要说哪一件事。   “那天晚上,如果那帮突厥人当时醒过来,如果那天的雨再大一点,也许那人情况会更糟糕……那么惊心动魄,很多次回想,都觉得上天眷顾,让我护住了他。”   “后来我有负此心,所以行酒令输时,我说不出这件事。但每当我想到,我没有看着他死,便感觉到命运容情。”   林在云微微笑,别开了脸:“这算什么快乐事。”   他任由泪珠一点点滚下来。   裴骤辉说:“这不算的话,我只有继续欠着殿下。”说着,慢慢喝完了冰镇的豆蔻熟水,才说:“夜深了,殿下回去休息吧。”   他放下冰镇豆蔻水的碗。   --   殷朝亡后,新朝也很快换了主人。   中原逐鹿,烽火不休,不知过了多少年,终于有个少年将军举起军旗,战无不克,带着一群散兵游勇,竟然也能大败正规军。   人间王朝代代消亡,而青山如旧。   经常上山的樵夫里面,有个传闻,说山中有山鬼,青衣乌发,面若少女,一直痴痴等着情人,他的情人却迟迟不来。   樵夫们常常能见到他山泉濯足,游荡在青山里面,不肯踏足山下红尘。不知他曾为谁跌进过红尘,痛彻过,以至于不肯再来。   林在云:【谢邀,下山就被各种做媒说亲,只想静静度过这个世界最后一点点时间等死】   “凡人只能见他一面,因为见山鬼消耗的是精气,这一面过后,就是永诀。”酒铺老板说得言之凿凿。   少年将军放下酒碗,听得将信将疑:“神神鬼鬼的,哪来这么多传说。我打仗从来不拜神佛。”   酒铺老板瞪他:“毛头小子懂什么!”   少年将军嗤笑,放下酒钱,扬长而去。   几天后,少年吃了败仗,被仇家追杀,重伤掉进河里,顺着河流而下,狼狈地滚到了青山山泉下。   系统:【救完这个任务目标碎片就能脱离世界了】   林在云:【使命必达】   重伤中的少年将军勉强睁开眼,见到有人青衣撑伞,犹疑立在河边,望着他,似乎透过他,在看着很久以前的一个人。   青衣,山鬼?   山鬼轻声喊他:“裴……”   少年将军:“……”他姓楚好吗。   本来伤势就重,一气之下,少年差点一命呜呼。   林在云给他草草包扎了伤口,就准备赶人。   少年却莫名喊这里痛那里伤,坚称伤没好全,不能下山,死赖在青山不走。   林在云道:“你知不知道殷朝。”   少年迷迷瞪瞪:“二十年前那个短命的王朝?”   “对,我就是殷朝早就死掉的皇子,是鬼,救你是为了吸食你的血肉,夺舍你。”   少年欣然大喜:“夺舍何意?是要与我肉/身永不分离?”   林在云:“……不夺了。”   少年装傻又度过一月,赖着林在云不肯走。   次日再醒来,山中小屋,却已经没有了林在云的影子。   他忍着旧伤未愈,站起身,在屋外找了一圈,想要大喊,却又不知道林在云的名字,只能喊着山鬼。   始终得不到回答。   少年回到屋中,看到木桌上放着一个丑丑的剑穗,他拿起剑穗,怅然若失。   传说中,山鬼被情人负心,他和情人约定在青山上相见,情人却久久不来,害他空等。   有人说,那是因为情人早就死了,山鬼毒杀了他,所以永远也不会再见。 第96章 现实世界(1)   晨间新闻。   财经新闻频道主持人正在报道, 一位商业新贵离奇破产,公司市值因内部机密泄露,蒸发百亿, 自杀身亡。   男人穿着黑衬衫,切好了水果,将溏心蛋放在盘子里。他眉目温和, 仿佛满怀着爱意,精心为谁准备早餐。   桌上有份财经报纸, 封面人物赫然是他,旁边写着“启星医药集团:寡头格局已成定局, 狼性文化引争议”。   男人将报纸收起来, 打开除湿机,轻手轻脚走进卧室, 将床边的拖鞋放在暖气片上——梅雨季节,昨夜阴雨绵绵,小云不喜欢潮湿的感觉。   他倒了杯温水放在床边,看了眼时间,8:05。再过一个小时, 他就该去公司了。每天早晨, 他总是很忙碌, 比处理公事还要紧迫。   亲手准备早餐, 烘暖小云的衬衫, 将一天的行程安排好, 报备回不回来吃午饭, 咖啡和热牛奶都备好……这些事本可以假手管家或者保姆,但是一个称职的Alpha丈夫,当然更乐意自己做。   忙完一切, 已经35分了,他再次走到卧室,轻声喊了两遍“小云”,熟睡的恋人终于醒了,迷迷糊糊问“几点了”。   卧室的小夜灯还开着,窗帘没拉开,暖黄色的灯光照在那张刚睡醒的脸上,密密睫毛下,漆黑的眼珠,正迷迷糊糊看着他。健康血色的脸。这一切都让他心中柔软而愉悦。   他是如此珍惜这段婚姻,以至于如此周密,不想让爱人产生一点不适。   “八点四十,你再睡会儿,但不能不吃早餐。我先走了,晚上我会回来。”   没有回答。男人也不生气,低头印下一个早安吻:“别生我的气了,小云。”如果手下看到他此刻的样子,一定惊讶于这个暴君的温柔耐心。   “我不该伤害你的朋友,”他看着林在云,悠悠开口:“其实,仔细想一想,他是个善良的人,一定不想因此影响我们之间的感情。你和我闹别扭,我无可奈何,但你总不能让他背个离间感情的负担,让他愧疚。”   林在云道:“不是要走?”   男人无奈:“好,你要我走,我就走,有什么事随时打我电话。”   启星集团大楼。男人走进去,一路有人喊他霍总,他走进总裁电梯,又看了眼时间。再过半个小时……算了,小云还在生气,还是再过一个小时,打个电话回家吧。   其实正常的婚姻,朋友怎么能比爱人重要呢?怎能为了朋友而冷落爱人。小云总是分不清这一点。但他也没有办法,只有等小云想通。   要是那位朋友肯出来,劝劝小云,也就好了。可惜这不可能。   这段恋情从13年开始,到现在已经12年,从论坛ins时代到今天,霍遥山自己都觉得惊奇,他怎么会无缘无故爱上一个Beta,爱得这样深,这样卑微,不舍得放手。   结婚七年,霍遥山明白了一件事,爱是恒久忍耐,两个人相处不是靠同频默契,而是靠互相包容。他喜欢小云偶尔惹出来的一点小麻烦,也许别人看来那很可笑,但在他眼里不过是夫妻情趣。   七年夫妻如果相敬如宾,反而失乐趣,小云愿意偶尔刺激刺激感情,找两三个嫌疑出轨对象,也只不过是想引起他的注意。   每当闹出这样的新闻,霍遥山就知道——哦,他最近太忙工作,对爱人欠缺陪伴,爱人在闹脾气了。这很可爱。如果不是捉奸在床的话,他会觉得这个小游戏更有意思的。   早晨开了个高层小会,刘总监提交了新药制作成本曲线预测,这是二次复核。   霍遥山不大满意,却没说什么。十点多是他情绪最平静的时间,毕竟九点才见过恋人,十一点又可以通电话,他实在很难不愉悦。   会议结束后,秘书留下,将一份U盘放在桌面,犹豫着喊了一声“霍总”。   霍遥山知道里面是什么,抬眼,点点头:“我会看,出去吧。”   他不急着欣赏U盘,而是拨通家里电话。   林在云接通。   霍遥山问:“怎么不说话?”   “你希望我说什么?”   冷淡的语调没让霍遥山失望,只轻描淡写问:“晨间新闻看了吗?”   “真让人惊讶,那位企业家不是势头不错吗,突然就破了产,穷困潦倒,跳了楼。还好我提前叫你抛了那家公司的股票,不然,你就跟着他亏本了。这样看来,离开我,你怎么行?”   林在云开口:“我只是在画展和他说了几句话,你反应过激,我无话可说。”   霍遥山疑惑:“什么意思?难道你怀疑是我做的,怎么可能,启星和那家公司从无业务交叉,我有什么必要?”   “谁做的,谁五雷轰顶。”   “我死了你怎么办?”霍遥山反问。   “你先写好遗嘱,遗产留给我,就可以放心了。”   霍遥山笑笑:“哦,好,我会的。”   虽然通话不欢而散,但霍遥山依然心情不错。   打开U盘,插入电脑,屏幕上播放起一段昏暗视频。一个男模被人打断了腿,应该是视频的电流音,画面里有滋滋响声。   霍遥山很为对方可惜。插足别人的婚姻,当然会被报复,虽然他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不清楚是谁干的,不清楚对方视频里经历了什么,心里还是很同情对方。毕竟是小云喜欢的人,他很难不留情。   这份视频,为霍遥山提供了一个上午的好心情。   家里。   林在云吃完早餐,看了会儿娱乐节目。上午时间,霍遥山可以在集团看家里监控,他不会做什么挑衅对方。   从昨晚开始,手上就多了一个手环,里面放了什么?窃听器?定位器?林在云不想多猜,无论是什么都是多此一举。   毕竟,类似的礼物,霍遥山已经给他准备了很多。整个A市,他走不出一百米就会被发现。不过没关系,他喜欢这种在天罗地网里找缝隙的乐趣。   比如说昨晚与谁热吻过,醉到天旋地转跌跌撞撞,对方主动,他不拒绝。直到保镖赶来。   明知道和他在一起没有好结果,还是有人前仆后继,他逢场作戏。也许霍遥山也恼怒,表面倒看不出,一大清早还继续准备爱心早餐,看起来十分大度。   他欣赏这种沉稳。   2025,这里是现实世界,时间流速恢复了正常。他很珍惜这次重生。即使小世界里的人物们,在现实世界出现,他亦能接受。   蝉鸣声越来越吵闹,市中心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的蝉鸣,专家说求偶行为减少会导致蝉群逐步消亡。在这个格外闷热的夏天,它们又无休无止叫了起来。   林在云坐在书房里,打开电脑。靠窗的地方是一棵极高的银杏树,蝉叫细细密密。他登录电脑账户,在论坛上查看前几天发的帖子。   “前任离开了,好低落,如果可以开始一段恋情的话……”   底下已经有许多回复。   “我也刚失恋,可以认识一下吗?”   “好巧,刚好在A市,楼主的联系方式就是主页的那个吗?”   “总觉得前几天见过这家伙,说不定是钓鱼的,天天来这里骗感情,喂,他可没说是主动分手还是被分手啊……”   当然是被分手啊。林在云面无表情的想,毕竟前任们大多数来不及通知他,就被迫“离开”。霍遥山不会给他留出分分手的时间。   中午,慈善拍卖会。   记者追问:“霍总的婚姻状况一直颇受关注,请问您爱人真的在同您闹离婚吗?”   “这和本次拍卖无关……”秘书阻拦。   霍遥山很平易近人,笑笑:“夫妻情趣,让大家见笑了。”   记者不甘:“听说您爱人还和别人保持密切关系,为一个十八线模特买了别墅……”   “爱人有资助贫困男孩的爱好,我倒不算反对,”霍遥山无奈:“有爱心是好事。只要适度,我不介意。”   记者们还没胆大到故意捣乱。   本次拍卖,霍总提供的拍卖品是一架钢琴,据说是他和伴侣初遇时因此结缘,因此提问才围绕他的感情纠纷,想探知他们是否婚变。   拍品最终被霍遥山自己拍下,慈善拍卖圆满结束。   提问蜂拥而至:“今天拍卖会圆满结束,您最终选择拍回这架钢琴,是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特殊意义的话……”   眼前灯火辉煌,慈善拍卖现场的衣香鬓影、名流聚集,渐渐消散。过去如荧幕亮起,在脑海放映。   霍遥山从不相信一见钟情。所谓的钟情,大概只是荷尔蒙冲动下见色起意,这种一时的激情只会导致悲剧的婚姻。   他是霍家唯一的继承人,惯于表现谦和绅士的作风,骨子里却傲慢专制,因此人生十多年,他眼高于顶,从不与任何人产生亲密联结。   从有意识开始,他总是做同一个梦,梦里面下着梅雨季酸潮的雨,街边有DVD机店,放映着某一年的罗曼蒂克,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有个人在他梦里面反反复复出现,他看不清对方的脸,记不得对方的声音,只记得那模糊的清亮的笑声,恋爱似的语调眼神。   如果是前世有情,约定了不忘记,为什么他记不清?如果没决定永世不忘,为什么这个梦反反复复。霍遥山一向认为自己的人生规划清晰,是一条笔直的道路,可是路上突然出现这一团迷雾,他不得不耗费精力,尝试解开。   即使解开世上最难的谜题,他仍解不开梦里清晰的痛感。   直到十七岁的夏天,他背着书包,梅雨季潮湿粘腻的小雨里,他沿着满是便利店和书亭的小路,经过红绿灯路口,等待家庭司机。   这里有什么?蝉鸣,暴雨天,下班的中年人低沉絮絮叨叨的声音,成人夫妻在报刊亭里闲话。这些声音,组成了听到耳朵起茧的日常背景,不再算是噪音。红灯25秒后,霍遥山就会踏出这片乱糟糟的街区。   在这日常的琐碎声音里,忽然出现不日常的音符。来自那家回收旧乐器和影音设备的小店,工人拖来一架二手钢琴,有个人侧头,一边和店主交谈,一边摸琴键。   那人背对着他,看不清脸,隔着太远,听不清声音,只听见店主笑了笑。和梦中一样,他永远看不清对方。可是内心却忽然有情潮海啸。   他喜欢有证据、有推理的结论,往后人生十二年,他都没能为自己那一刻走上前,找到合理的推理过程。   ——“你好。我们以前见过吗?”   少年回过头,看到霍遥山的一瞬间,眼底有一丝疑惑,很快消散。   拍卖会现场。   霍遥山思绪回笼,淡淡笑道:“支持慈善事业是一回事,不过拍卖过去的美好回忆,我还不大舍得。初遇那天,爱人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真是个拙劣的搭讪开场白。是我主动追求的他,为此做出一些努力,也很值得。这架钢琴,就是我们相爱的证明。”   “相爱十二年,这在普通人中也很少见……”   “是啊,这种感情真让人羡慕。”   男人就是这种奇怪的生物呢。   林在云收起遥控器,换了台,不再看慈善拍卖会。   即使恋人出轨,感情消失,只要保留一张薄薄的婚姻证,他就会拼命证明两人仍在相爱。   心里面恨透了背叛,却微笑着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若无其事处置了他的情人,又扮起模范丈夫。   这种一边埋地雷,一边被对方一步步拆除的游戏,最让人期待的,明明是有一个地雷拆除失败而爆炸的那一刻。可是霍遥山却总是一副“这里是禁爆区”的样子。真让人挫败。   酒店套房里,少年洗完澡出来,披着浴巾,倒在沙发里抱住他。   “看什么电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我叫祁……祁眠。你呢?”   “网友111。”   少年歪头,懒洋洋又无辜地一笑,将脸埋在他的肩上,轻轻扯开衣服纽扣。   “网名也算名字吗?好不公平啊,我都把我的名字告诉了你,你却……”   Alpha炽烈的信息素慢慢涌上来,似有些情动了。   “你难道是真名?”   少年笑眯眯:“当然啊,我一看就是天真无邪不会撒谎的好男孩,你还不相信我吗?”   林在云:“那这也是我的真名。”   感觉到他吻得有些不老实,林在云说:“下午五点前我要离开。”   “为什么啊,”男孩不满,一双混血的绿眼睛一错不错盯着他,“不要告诉我,你还有父母门禁。”   “不是,结婚对象五点下班。要偷情的话,早点回去不容易被发现。”   金发男孩脸色有点僵硬:“开玩笑的吧?”   “就是这么回事。”   他眨眨眼睛:“所以现在我是小三?”   林在云沉默了一下。   可能是小六。   下午五点。   林在云坐在别墅客厅,翻看一本书,尽管心思不在上面。   拨通内线电话,让管家送来牛奶。霍遥山才转头看他,看出他心不在焉,微微一笑:“在想什么?”   “你今天回来得很早。”   “刚好没什么事。”霍遥山平淡回答。   他不愿意深入这个话题,林在云却偏偏追问:“今天不是有慈善拍卖,还有招标会吗?”   霍遥山还是淡淡笑着,那副一向漫不经心气定神闲的面容,流露出一种难以捉摸的神色。林在云一向听惯了他说爱,发誓什么一生一世,少见他这样的表情,仿佛有些生气了,在那副笑眼里,露出一点尖锐刻毒。   静静看了他一会儿,霍遥山才说:“那么,你希望我回答什么呢,我照做就是。”   林在云撑着下巴,笑眯眯地问:“你这么习惯说谎吗?”   “这个问题由你来问我,似乎有失公允。”霍遥山说:“下午两点你去了哪里,去见了谁,一直到三点二十,都做了什么,为什么换了衣服。这些你能够回答我吗?”   “去了超市,见了售货员,买了食物,不小心泼到咖啡,在附近的试衣间换了衣服。还有别的问题吗?”   霍遥山微微笑笑:“没有了。”   习惯了恋人的顽劣之后,霍遥山聪明懂得此时追问下去,只会得到糟糕的结果——比如恋人破罐子破摔,直接详细叙述出轨过程。   真相不会比谎言更好听。   深夜,熄了灯,霍遥山俯下身,吻了吻他的脸。他没有动,没有睁眼,呼吸均匀,仿佛真的睡着了。   霍遥山没有继续吻下去,只是静静躺回床的另一侧,隔着各自一条手臂的距离。   窗外,一楼花园里还亮着恒温灯,灯光反射过玻璃,在二楼天花板上浮动着光影,望着那隐约的浮光,霍遥山听到身旁人的呼吸逐渐平稳了。   他侧过头,林在云的睫毛不再动,身体也放松下来,这一次是真的熟睡。之前装睡,只是对他无声的拒绝。   霍遥山明白,但不会拆穿。他太了解他,哪怕只是睫毛微微的颤动,都能令霍遥山顷刻觉察。   梅雨季,连空气都粘稠,蝉鸣愈拖愈长,如果这是蝉的求偶方式,午后的蝉鸣甜腻躁动似热恋,到了深夜,仿佛热情耗空,只剩死前的疯狂。   他不会再追问林在云,下午两点到三点二十分,那一个小时用在了哪里。爱人已经给了他合乎逻辑的完美剧本,逛街,超市,咖啡,更衣室。 第97章 现实世界(2)   “所以你们没有孩子?”少年那双翠绿色的眼珠, 一错不错望着林在云,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近乎深情的错觉。   他刚洗完澡,湿漉漉的金发贴在脸上, 像只听话的大型犬,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侵略性,毫不掩饰问话目的:“或者说, 你们很少发生关系。你不爱他。”   林在云目光落在窗外阴沉的天色,语气平淡:“不爱的话, 为什么要结婚。”   少年眼巴巴看着他,双手紧紧锢住他的腰, 表情却格外无辜:“结婚……原因有很多种啊。比如资产, 名利,外貌, 或者刚好合适。不一定就是爱情吧?如果你已经找到了真爱,为什么还要和我在一起?”   林在云模仿他的语气,哄小孩一样敷衍:“偷情,原因有很多种啊,比如你的脸, 体力, 身材, 配合程度, 安全。”   少年本来还微微笑着听, 过了会儿, 才扭头拿起遥控器, 将房间温控调低。   酒店巨大的落地窗玻璃,映着他的侧脸,紧抿的嘴唇。他显然不喜欢这个回答。   窗外乌云沉沉, 仿佛就压在玻璃外面,将祁醒的脸也映得有些阴沉。   “你不用这么严防死守吧,宝贝,我又不是要名分。你很清楚,我只要过程而已。配合这个过程,说点好听的都不行吗?”   林在云端起温热的咖啡,喝了一口,继续坐在床边看新闻:“过程,过程就是这么廉价。你决心做这个情人前,难道没有心理预期吗?谈爱,有点玷污这个字。”   祁醒赌气从后面抱住他,咬他的后颈,蒙住他眼睛,捣乱不让他继续看新闻,干脆拆穿他:“不要说得好像你很有原则,你要是真把爱情看得神圣,还会背叛婚姻?”   “这是两回事。”林在云倒没有让他松手,任由他抱着,又安抚说:“不过要是不喜欢你,我也不会再和你出来。”   “可是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祁醒微微松了松手,“我都已经把我的一切,全部告诉了你。之前撒谎报假名是我不好,你就当可怜我吧。”   “林在云。”   祁醒笑起来,多了点真心实意模样:“今天还是要三点就走吗?不要,多留一会儿不好吗。就说你约了朋友购物,或者出门路上堵车。你非得那么早回去不可?”   “你没有一点情夫自觉吗,”林在云终于扯开他挡着眼睛的手,叹了口气,“生怕不被发现。”   祁醒唇边仍带笑:“你说你的前任们下场都不好,我要看看,我是不是也下场凄惨。”   “会的哦,”林在云半真半假吓他:“说不定蓄谋一场车祸,或者你突然确诊精神疾病,亦或你的家族突然出现丑闻……等你后悔,已经来不及抽身而退,只能退出生物圈了、”   祁醒听得一直笑,根本不当回事:“喂,现在是法治社会好不好。说真的,不开玩笑,今天陪我吃晚餐好不好,看在我够听话了,我知道附近有家很棒的餐厅,主厨刚从D岛回来,做鱼一绝……”   电话突兀响了起来。   祁醒的脸色沉了下来。   “喂?我知道了,在外面,我会尽快到,不必你来接我。”林在云声音平静,和电话那头讲话:“见朋友?不,我是一个人出来的,只是在家里无聊。”   挂断后,林在云说:“我要回去了。”   “又是他?”祁醒说:“你不觉得可笑吗,每次都是这个时间,你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被他叫走……你不会真的信吧!今天你说好多留会儿,就因他查岗,又要走?”   “下次。”   “没有下次,”少年提高声音:“要是想要忠诚于婚姻,我们就不要再见面了。”   林在云置若罔闻,穿好衣物就走了出去。   门关上,隔绝了少年僵硬又愤怒的脸。   “回来了?”   书房里,霍遥山放下文件,笑容温和,看不出丝毫异样:“今天外面很热吧?先喝点冰镇柠檬汁。下次出去提前告诉我,省的打乱你计划。家里有司机,你却总要自己开车出去,我总不放心。”   林在云喝了口柠檬汁,嗯了一声,不打算真的承诺什么。   “还记得上学的时候,你爱听的歌,我都放学后拷给你,”霍遥山说:“第一次有人用校园广播站给你示爱,我把那个人揍了一顿,你说我幼稚。十二年了,你的口味倒是没有变。”   “是啊,冰镇柠檬汁很好喝,我一直很喜欢,劳你一直记得。”林在云靠着桌边站定:“不是说要去见顾行长?突然说起那么久以前的事,我早都忘光了。”   霍遥山笑了笑:“你记性不好,还好我记着。”   和顾行长及其夫人的会晤,定在一家私人餐厅,听说主厨做鱼堪称一绝,环境也幽静清雅。   席间,顾行长赞不绝口,称贤侄有眼光,不只是选餐厅好,选爱人同样。   霍遥山不禁微笑:“分不清是夸我呢,还是夸小云。”   顾行长说:“有什么分别,贤侄,你惧内的名声可是传开了。那天慈善拍卖会,明明还有个晚宴,你非说爱人催你回家,抛下市长他们一众人。夸你不如夸你爱人,还能叫你受用吧。”   旁边行长夫人似觉得有些失分寸,笑说:“人家小夫妻两个,要你多嘴。”   林在云听着,已经明白那天“没什么事刚好早点回家”是霍遥山的托辞。   谁又不是说谎,林在云不想说破,便微笑说:“不知道他那日忙,光想到有场电影,要他一起看。都怪遥山,他拒绝我好咯,非要听话回家。”   霍遥山无奈地笑笑:“听听,就是听他的话也不行呢。”   出了门,顾行长就感叹那些婚姻破裂传言不可尽信,恐怕是艳羡之人故意搬弄是非。   行长夫人看着夜色里并肩离开的两人:“真相爱的话,不用这么刻意恩爱吧。”   走在路上,林在云感觉到手被牵住了,挣了一下,霍遥山倒是立刻松手。   林在云转过头来看着他,他张了张手:“前面有红绿灯,我怕你低头想着别的事,忘了停一停。”   红灯过了,霍遥山又说:“对了,今天的鱼味道还不错吧?我想你临时回来,说不定是拒了谁的约会,特意订了这家餐厅补偿你。”   林在云才走到马路对面,他的影子一直跟在后面,保持着不远的距离,进一步就能牵手,说话也不疾不徐,温和冷静。   他什么都知道。窃听?跟踪?他对他的行踪了如指掌,却什么也不说,带着他来吃饭,席间还能谈笑风生,一副惧内又恩爱的姿态。   林在云在红绿灯旁站定,霍遥山也跟着停住,慢条斯理给他理了下有些乱的衣领,还是风度翩翩的神态:“家里厨师做的不合你口味,已经换了。你若是想要换换口味,我们可以经常出来逛逛。”   别墅里引蝉的两棵银杏树,昨夜也被移走,换了两棵香樟。那躁动的蝉鸣立刻稀疏许多。   接下来一个月,霍遥山将办公地点固定在了家中。   梅雨季,连续雨天,也像是在阻止林在云外出。   他的手机照常收到短信,常常是祁醒发来的,例如社团某某活动,某某展会里有棵樱花树,又或者深夜骑自行车时,突然看到一颗很亮的星星。那些自由散漫的生活,离他很远,祁醒似乎意识不到这一点,毫无边界地向他分享着这一切,似乎要把那自由的边界,一寸寸侵入他的人生。   连续一个月的雨终于停了那天,霍遥山也不得不回到集团工作,出了点问题,须得他主持大局。   那位破产跳楼自杀的企业家的追悼会,也终于开了,尸体已火化,到场来宾不多,只几个商业上的朋友,还有一两个亲友。   林在云送了束花,就回了家。   霍遥山也刚脱下外套,站在玄关处换拖鞋。   “去了追悼会?”   林在云不喜欢他如此稀松平常的口吻。小世界一切都可以当做是假的……可这里是现实世界。   霍遥山没得到回答,便抬头,看他一眼,语气温和。   “你好像又对我不大高兴了,真奇怪,我又犯了什么错?”   “不是你做的吗?”   林在云打开冰箱,看里面还剩什么食物。   霍遥山露出惊讶的表情。   “我?做什么?我只是个商人,违法的事一向不碰。不必把我想得那么坏。”   “何况,”霍遥山接着说:“如果你如此富有同情心,就不会和他走得那么近,平白无故连累了他身后名声。”   冰箱里已经没多少食物,只剩两盒酸奶,一盒虾。   “是你过分紧张,”林在云说:“这么多年来,我没提过分手或者离婚,你还是疑神疑鬼。”   霍遥山没答。   林在云回过头,看着他。   霍遥山才笑了一下:“做生意,如果等客户违约才抽身,就太晚了。信号一露头,就要先手出牌。”   林在云笑起来:“你讲点道理好不好,虚构对方要违约,就自顾自掀了牌桌,哪有你这样做生意的。”   他一脸无辜的样子,走过来,从后面抱住林在云:“要是我猜错了,那就算他命不好。生意场哪有十拿十稳,向来风云莫测,说不定哪一天,死的是我呢?我都愿赌甘输,你怎么能替他迁怒我?”   林在云推了推他,他这次却不松手。   “张妈没采购,冰箱里没吃的,陪我去吃新开那家日料。”   “谁要陪你。”   霍遥山笑笑:“那我陪你好不好?”   桌上,手机亮了一下,新消息提示音。   霍遥山漫不经心看了一眼,有意无意说:“你最近收消息很频繁,哪家保险推销盯上了你?”   林在云走去把手机拿起,是祁醒的消息。   “银行理财短信而已。”   “是吗,”霍遥山扬眉:“理财要谨慎点,露了马脚,容易连本折利。”   吃完日料,经过一条长街,林在云要大学时那家蛋糕店的甜饮,霍遥山只好去买。   他坐在椅边等,忽然察觉有人在看他,抬头,祁醒站在人群不远处,熙熙攘攘人潮里,金色的头发很显眼。   祁醒没走过来。林在云也没动,低头继续看消息。   等霍遥山回来,两人便坐车回家。   夜景在车窗外飞快流逝。   再次见面是五天后,下了大雨,霍遥山去了公司,祁醒又发短信约见面。 第98章 现实世界(3)   一进酒店, 林在云还没看清人,就被紧紧抱住,少年像只大型犬, 声音闷而委屈:“你那天装不认识我。”   “你还真是没自觉。”林在云淡淡说。   祁醒像是被呛了下,语气立刻冲起来:“我哪没自觉?你不找我,我不是一句话也没抱怨、一通电话也没打?你和他一起, 我即使看到了你,也没靠近, 更没叫你……我都这样了,你还要我怎么自觉?”   他说着瞪过来, 像被冤枉, 又带点不服气,“我在街对面站了那么久, 就想看看你不回消息,是不是和他在一起……后来我都走了,我都忍住了。”   “我真的很想你。”   他顿了一下,声音低了点:“……可我也没打扰你吧。”   林在云推开祁醒,将外套搭在套房沙发上, 灯光下, 他的眉眼极冷。   祁醒怀里一下子空落落的, 只能站在原地, 想不到会被推开, 还是一脸茫然看着他:“我都说, 那天是……”   “还要怎么打扰?”   林在云抬眸, 语气冷静:“突然出现在我和他约会的过程中,出现在我面前,你已经越界了。”   祁醒忍不住反驳:“我没跟着你, 也没和你说话——”   “你的存在,”林在云打断:“本身就是风险。第一次见面那天,我说的够清楚,我暂时没有离婚打算,也不会让自己处于风险关系里。你也同意,只在这个房间里见面,只在手机里发消息,不在对方的现实留痕迹。”   祁醒抿着唇,自知理亏,可是少年气盛,不肯低头,眼里扬着孩子气的火焰:“怎么,你怕他知道?还是怕丢人?”   “我怕不确定,”林在云淡淡说:“生活,工作,声誉,婚姻,都要可控。你擅自出现一次,就可能有第二次。这一次是街上,人来人往,他没有发现。下一次是哪里?启星门口?还是干脆来我家里?”   祁醒被他的话刺痛,越往后听,心里越冷。声音更低,还是忍不住替自己辩解:“我没有。那天我看到他走了,去替你买东西,我才忍不住远远地……”   “忍不住,就别碰这种关系。”林在云打断了他的辩驳:“你搞清楚了吗,这是出轨。你打算怎么样?渐渐光明正大,还是要名分?我喜欢聪明的情人,实在没时间慢慢教你,该怎么偷情。”   “好了。”祁醒懊恼地不想再听,抿紧了唇:“够了,我不再找你,只等着你的电话,可以了吧?你不要反复强调——”   “不必了,”林在云将房卡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这段时间的相处,你还算让人开心。到此为止。不要再给我发消息。”   “什么意思?”祁醒红着眼眶,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要断了?就因为我远远看了你一眼?我……我那天只是路过而已,你一定要这么绝情吗?”   林在云拿起外套,点点桌上的房卡:“你来负责退房带走,我不想留痕迹。”   他穿上外套,走到门口,停了一下,声音仍然平静:“不管是路过还是故意,我不想再见到你。”   祁醒看着那张房卡,冷笑:“你还真会计算,开房我来,退房也是我来,你随时都可以抽身。”   窗外面大雨倾盆,酒店房门被关上。祁醒闭了闭眼睛,用力砸了一下门板。   沙发上放着礼品袋,里面是他精挑细选的一枚袖扣,但林在云甚至没有打开,完全无视。   他自己都觉得好可笑。   *   林在云低下头,闻了闻手臂间的西装外套。   这个情夫一点也不乖,特意喷了那么浓的古龙水。套房里待了一会儿,他立刻脱了外套,可是上面还是沾了味道。   就这么穿着回去吗?还是扔掉?出门还穿着外套,回去只剩下衬衫,似乎更惹人多心。   就在他思索时,一辆黑色奥迪停在路边,车窗摇下,露出家庭司机的脸:“林先生。”   他坐进车里,看着司机:“谁叫你来接我的?”   “霍总今天提前回来,见您不在家,就叫我来接您。我原以为要等一会儿,霍总说您去买东西了,大约要到三点。没想到这么早便接到了您。”   林在云面无表情听着,过了会儿,才笑了笑。   家里除了那两棵香樟树,又新添了门禁系统,进门出门都有记录。   林在云进门,随口问了句。霍遥山合上财经杂志,温和解释:“最近不太平,我也是为了你的安全。”   “霍遥山。”   “换香水了?”霍遥山放下杂志,淡淡看他:“DIOR的古龙水,很少见你用。”   林在云平静看着他:“你不是说我出门购物吗,刚好买了这一款。怎么,有什么问题?”   霍遥山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微微一笑:“原来如此。”   他用他警告他的话,回敬还给他。明知道那句“大概三点回来”是在嘲弄他连出轨都如此固定时间,却不动声色,原话返还。   其实霍遥山一点也不生气,甚至觉得这样带点刺的回击可爱。要是林在云真的回避话题,或者沉默心虚,他反而会担心。   一向不肯低头的人,若突然肯服软了,要么是换了人,又或者是很受伤,要么是决定结束两人这段关系,所以低不低头不要紧了。   无论哪一种,霍遥山都不太能接受。与其如此,还不如被呛两句,反正他也习惯了。   只要眼前的人真实存在。   隔着一扇门,林在云将西装外套丢进衣篓。   只要眼前的世界真实,什么样的生活方式,又有什么关系。   入冬时,启星集团发起慈善捐助活动,扶助了市里的孤儿院。捐款外,还请孩子们到CEO家里做客一天,体验一下“完整温馨的家庭生活”。   林在云不反对,只是问:“你确定?”   霍遥山道:“不可以吗?你要是那日有事,便取消这活动。记者那里,营销部来处理。”   “没有事,你如果觉得合适,可以。”   “当然合适,”霍遥山静静看了他一会儿,答非所问般地说:“你很多天没去购物了,我也抽出时间来‘陪’你,还不能证明我们婚姻温馨,家庭幸福?”   林在云真搞不懂他。   有时候觉得他也许不是全知全能,也许根本没发现祁醒,断了关系是自己白操心。有时候,他又含沙射影,好像什么都明白,只是不说穿。   周六,车载来九个孩子来别墅。   霍遥山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拿了个礼物盒给他,含着笑眼说“孩子们有礼物,你也有”。   打开看,里面是一枚钻石袖扣。林在云道谢,霍遥山说:“记者来的时候你可不要这么生疏,别人还以为我苛待爱人。”   记者在草坪上拍他们夫妻和睦,陪孩子做陶艺,踢足球,还问到了孩子们关于梦想的问题。   有个男孩问霍遥山:“你是大老板吗?”   “不是。”霍遥山敷衍,一直望着草坪香樟树下的林在云,目光一错不错。   “那你有很多很多钱吗?”   “一点点。”   “那他是喜欢你,还是喜欢你的钱?”男孩悄声问,自以为很隐秘。   霍遥山听了微微一笑:“小云,孩子问问题。”   林在云真后悔没再坐远一点:“钱。”   霍遥山忍不住抱怨:“记者在拍。”   “没你准许,谁乱发新闻。”   霍遥山哑然点点头,又看向男孩:“他说喜欢我。”   男孩疑惑。   “毕竟我会一直很有钱。”霍遥山说:“他害羞了,才这么说。”   陶艺活动结束,回客厅时,林在云才说:“教坏小孩。”   刚好有个小女孩跑过来,差点撞到他,霍遥山眼疾手快拦住:“小朋友,做完陶艺要去先洗手。”   小朋友乖乖走了,霍遥山说:“我还有更教坏小孩的,怕你不想听。”   林在云已经想到他要说什么,只怕他真要说出口,只能打断:“别太无耻。”   霍遥山一脸冤枉:“我什么都还没说,你就判我无耻。冤假错案率太高了吧?”   “冤枉不了你。”   霍遥山从善如流:“那你太了解我了。”   慈善活动结束后,更教坏小孩的活动就开始了。霍遥山抱着他放在洗漱间台上,低下头好像要吻他,他没有躲,霍遥山却停了下来。   “孩子们现在应该都睡了吧。如果我们也……”   “我们不会有孩子。”林在云说。   霍遥山笑了笑:“我是说,如果今晚做梦,你想要梦什么?今天真美好,你一直在我身边,哪里也没有去。”   “梦未来吗,我对未来没有概念。”   霍遥山圈住他的腰,终于吻下去,吻的动作温柔,却密不透风,似乎要把这些年来容忍过的所有“过错”,全都用亲吻清理干净。   “那就梦过去,梦我们初次见面。只要你不梦见别人,什么都好。”   在密不透风的吻里,林在云脑海中滑过很多个过去。每一个都看起来刻骨铭心,好多面孔求他一生一世也不要忘记。他要是全都答应,就没有办法过自己的人生。   霍遥山惩罚性地咬了咬他的嘴唇:“又在想谁?”   他这次很诚实:“谁也没有想。”   谁也不想,他只是在一个个忘记。   *   开春后,林在云又开始收到消息。   上一个闷热粘稠的夏天回结束,蝉声会在入冬之后消失。可是新的一年,蝉声又会来。专家总说蝉要因为蝉声消失而灭绝了,但每年总还有那么几只□□。   霍遥山移栽了银杏树,也没办法彻底让蝉鸣消弭。   凌晨四点,早春的香樟树还没抽芽,但蝉卵已经被暖流催醒。半晚无梦,林在云睁开眼睛,听到一声极短的“滴”声,像是从很远又很近的地方,钻入耳廓。   手机屏幕亮了,蓝光将漆黑的室内照亮了些。霍遥山闭着眼睛,似在沉沉睡着。   他起身倒水,目光不经意地掠过暗下去的手机。   又一声轻响,屏幕又亮了。祁醒发来的短信。   “西圆酒店,32l321室。”   “我想见你。”   林在云握着水杯,没有喝水。其实他真的不喜欢有风险的关系,但是如果他不回复,祁醒似乎就决定这样一直换着号码打扰他,直到他心软为止。   太年轻气盛的小孩就是很麻烦,招惹了就很难甩掉。   林在云再次拉黑新的号码,将手机反扣放回去。   黑暗中,霍遥山不知何时睁开了眼。   “需要我帮你处理一下你的狗吗。”   林在云顿了顿,没想到霍遥山会直接说出来。看来祁醒烦到的不止他。   他不说话,霍遥山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又重新闭上眼:“我可以不管。至少别让电话打到家里。”   “你好像很清楚,”林在云说:“不如你再说得很清楚一点。”   霍遥山说:“没有那个必要。我不喜欢做没好处的买卖。我没有和你离婚的打算,有些事拆穿后,会觉得尴尬的不会是你。这点自知之明我倒有。”   “那我们要一直这样演下去吗?”   “我没有演,”他平铺直叙:“也许你觉得我是爱惜颜面。但我的确拿你没有别的办法。一开始,我是很困扰,做了一些你不大喜欢的事。但如果你坚持,我可以适应一下这种相处方式。”   “这么宽容?”   他沉默,半顷才反问:“反正你新买的香水,也没有一款能持续超过三个月,不是吗?”   专家说蝉鸣是蝉求偶的方式,每到盛夏,银杏树上就挂满嘈杂盛大的鸣叫。他没法隔绝全世界引诱的噪音,但新鲜感褪去,夏天过去之后,他们的婚姻关系仍然那么牢不可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