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副本唯一指定清道夫》作者:Philoso   文案:   宇宙的尽头是考公。   李维考公考成了清洁工。   名牌大学,博士毕业,月薪三千。   法学专业,入职后他和犯罪分子的唯一交集是清理犯罪现场。   他的工作内容包括但不限于去除凶手和受害者留下的异味、污渍、指纹,清除遗留的危险物质,让环境恢复正常……   是货真价实的、不掺半点水分的真·清洁工。   多年后,一起毕业的同学在简历上写自己精通编程、建模、机器学习算法。   李维在简历上写,自己能熟练挑选专业清洁剂清理血液,了解如何处置危险废物,熟悉各个地区的法律法规,心理承受能力强,尊重客户隐私。   偶然间看到李维简历、正在为国家挑选合适的里世界探索者的攻:……   “就他了。”他果断拍板,又挑剔说道,“不过这人的证件照照片开美颜了吧?活人能长这么帅?”   李维:是的,就这么帅。   可惜清洁工这份工作不看脸,入职多年,归来月薪依旧没变。   **   不知从哪天起,联邦各地开始出现被官方定义为“里世界”的异象。   普通人被迫面对各种恐怖的怪物,恶人蠢蠢欲动,犯罪率和死亡率呈指数上涨,警方束手无策。   联邦政府暗中招募愿意去蹚浑水的能人异士。   但是有传闻说,最终他们只找到了一个人。   某天,正当里世界的普通人绝望之际,一个左手拎着清洁工具箱、右手举着消毒剂的男人出现在了副本内。   此人显然既不是玩家也不是Boss,眼里没有恐惧,全是工作。   他出现在这里的目的只有一个——搞卫生。   别人打怪他收尸,别人推理他擦地,别人副本通关了,回头一看:   嚯!刚才还血淋淋的房子变得像新的一样!   但你最好不要打扰他。   否则——   男人放下清洁工具箱,摘掉手套,面无表情地用箱子里的零件拼出一把M4卡宾枪。   ……麻袋里的怪物尸体就是你的下场。   ====   阅读须知:   1.低魔非典型无限流,现实世界:副本=1:1,架空西方国家,风格偏好莱坞片场爆米花片,一包子弹副本鲨穿,就图个刺激,不要联系三次元。   2.强强,位高权重政府官员x把西装焊在身上的清洁工(写作清洁工读作野生特工),经典搭配干活不累,俩人都是好人。   3.主剧情,感情戏也不少,没有副cp,受是脸好身材好的180+法式甜心大帅哥,追他的男同能绕地球一圈,理论知识丰富而且一点也不纯情,能接受这一口的进。   4.灵感来自游戏Crime Scene Cleaner但文内剧情及设定与该游戏无关,欢迎收藏,角色卡已付费商用。   内容标签:强强 惊悚 无限流 业界精英 爽文 轻松   搜索关键字:主角:李维,威廉·德莱顿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正文完】里世界,但时代变了!   立意:努力工作,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第1章   其实就连李维本人,都不太确定自己是怎么倒霉到今天这个地步的。   十八岁进入名校,二十四岁获得PhD学位,二十六岁,在犯罪现场做保洁。   若是钱挣得多也就罢了,毕竟行业不分高低贵贱,顶多专业不对口,旁人惋惜说你这八年书白读了。   ——结果李维拿的还是法律规定的最低薪资,一月下来,到手不到三千块。   这下谁看到他都得惊叹一句,兄弟,你是踩完缝纫机刚出狱吧?   好人不至于混成这样啊!   也就是最近联邦犯罪率高,各大新闻媒体忙着报道频繁发生的命案,否则凭李维的人生经历,他早晚能在社会版块混个小头条。   但反过来说,高犯罪率意味着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犯罪现场,李维的本职工作顿时迎来“行业风口”,清洁工们从过去的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变成天天有活干,忙得李维都想裸辞再海投简历,换个至少阳间一点的新工作了!   实在不行干完今晚这单就辞职吧。   接连四个晚上被工作电话吵醒、差点升起鲨人之心的李维心想。   他穿好防护服,戴上手套、面罩、和防护眼镜,向站在场地外围的两个警察出示了一下证件,然后便提着装满清洁工具的箱子,翻过印有“犯罪现场禁止跨越”的黄色围线,进入面前的独栋公寓内。   受害者早就被拉去医院或者火葬场了,李维通常并不关心自己的工作场地曾经发生了什么——那是警方需要关注的事,而哪怕李维读大学时学的是联邦法律专业,现在的他也仅仅是个普通的清洁工而已。   然而这次,当他的脚步跨过入户门时,却忍不住停顿了一下。   原因无他——暗红色的血液正如悬挂着的丝线一般,从客厅的天花板上汩汩流淌下来,短短片刻功夫,便已经在洁白的羊毛地毯上汇聚成了一小滩。   ……虽说理解有些人急着收拾凶宅摆脱阴影的心理,可是这凶案现场未免也太新鲜了吧!!   李维隐藏在防护服下的嘴角抽了抽,一时心生疑虑:受害者早被搬走了,人也不是刚死的,警察肯定检查过全屋,确认没问题了才让清洁工过来收拾房子。   那这血怎么还在流?阁楼里储存的血包洒了?   他放下工具箱,走到血泊旁边,仰起头盯着天花板看了几秒钟,很果断地做出决定——   搬个梯子爬上去看一眼阁楼里是个什么情况。   没必要叫人帮忙,尽管眼前的场景看着瘆得慌,但李维入职两年多,经历过的恐怖片画面数都数不过来。万一真是血包洒了,大惊小怪的岂不很尴尬?   而且他不是很想和别人交流。   一旦交流深了就得解释自己为什么年纪轻轻大学毕业跑来做清洁工,李维饱经社会摧残,羞耻心有限,但是他懒。   十分钟后,头顶的血液仍在流淌,只是从哗啦啦地流变成了滴答滴答地流,李维默不作声地找来一把家家户户花园中都有的梯子,顺着梯子爬到通往阁楼的活板门附近。   他用戴着手套的手抚摸了一圈活板门的边缘,确定这扇门从内部被锁上了以后,毫不犹豫地抄起房间角落摆放着的灭火器,怀着深夜加班的暴躁心情,咣咣两下用灭火器的金属外壳把轻薄的门板砸出一个洞。   再把头伸进洞里一看——   一具尸体横躺在阁楼里,睁着大而无神的双眼,脸颊离李维的头只有不到五厘米的距离。   李维:“……”   警察!警察你们走的时候不小心把受害者落下了!   他表面不动声色地和尸体对视几秒钟,实则心脏狂跳,手心出了一层汗,好悬没直接从梯子上滚下去。毕竟见惯血腥场景是一回事,突然面对死亡的同类是另一回事……   半分钟后,他慢吞吞地回到地面,踩着比刚才更加软绵绵的羊毛地毯,掏出手机拨打报警电话。   其实现在外面就站着两个警察,但尸体的冲击力太强,李维把这件事给忘了。电话很快拨通,他简单描述自己遭遇的情况,随后便开始了体感中十分漫长的一段等待。   等待的过程中,他的大脑乱糟糟的,一会想着联邦警察果真像网上说的一样废物,连受害者的尸体都能落下,一会又想着尽快辞职,这倒霉工作真是一天也干不下去了……   防护服太热,李维心想反正都这样了,干脆把帽子和口罩一摘,露出被汗水打湿的卷曲黑色短发和一双琥珀绿色的眼睛。   他低头发望着自己的手发呆。   白色的橡胶手套上沾了点受害人的血,指腹间互相摩擦时,有种异样的滑腻感。   李维冷不丁想到,这血一点也不像是死了一段时间的人流的,那具尸体仿佛刚离开人世没多久。   那凶手呢?房子里一个人都没有,又是谁杀了他?   从窗外传来的震耳欲聋的警笛声打断了他的思绪。李维叹了口气,拿防护服干净的地方擦了擦汗,走出门准备应付警察问话。   回答完基础问题是凌晨四点,李维终于被赶到案发现场的联邦警察放走了。他嫌今晚实在太晦气,于是刚走没多远就把身上的防护服脱下来扔进垃圾桶,接着摇摇晃晃、头重脚轻、一瘸一拐地走到路边打了辆计程车,回到自己居住的廉价出租屋。   他本以为自己会睡不着,结果一沾枕头就累得失去了意识。   ……又在两个小时后被吵醒了。   有人在外面大力敲打出租屋的铁门,大声喊:“联邦警局,开门!!”   李维慢半拍才意识到他们敲的是他的门。   没办法,他居住的地方都是些三教九流的角色,上到混社会的、下到小偷小摸应有尽有,李维是整栋楼里最遵纪守法的人,以往都是他躲在屋里听警察暴打别人家的门板。   他们不会是敲错门了吧?   此时他还存着一点侥幸心理。   但很快,这点侥幸心理就被打破了。李维还穿着睡衣坐在床上发呆呢,为首的警察一脚踹开老旧的防盗门!七八个身穿防弹衣的特警眨眼功夫涌了进来,满脸严肃紧张地将黑洞洞的枪口对准李维的要害。   “放下武器举起双手不要抵抗!!”   不是,哥们!   就好像真的会有人敢在这种情况下抵抗一样!   李维缓缓将手从被窝里抽出来,小小一个动作让旁边的警察按着扳机的手指都往下沉了几毫米。   等到确认了他手里什么东西都没有,一群人抵着他的肩膀、反剪他的双手将他按在床上,特警队长走过来揪着他的黑发强迫他仰起头,用另一只手掏出照片对照了几秒钟,吹了声饱含戏弄意味的口哨,说道:   “是他。长得真不错,可惜是个杀人犯。”   李维:“?”   他震惊的睁大眼睛,条件反射地绷紧背上的肌肉,在如临大敌的警察包围圈中勉强维持着平和的语气问道:“不好意思,请问我杀谁了?”   “……”   “我觉得你们可能误会了。”特警队长把手松开,李维侧着头靠在床单上,绞尽脑汁地组织语言,“我今晚遇到了一具尸体,第一时间报警了,我不是杀他的人,否则我为什么要呼叫你们的同事?你们检查过凶器和指纹了吗?我想见一见分配给我的律师,谢谢……”   他甚至说了“谢谢”。   尽管几个小时以前他还在心中大骂联邦警察是群废物。   可能这就是报应吧,特警队长打断他的话:“你才误会了。我们要找的人就是你,拉克·李维,别废话,老老实实跟我们走。”   后面的队员给李维戴上手铐,簇拥着他走出筒子楼。李维用余光看到有几户人家偷偷拉开窗帘打算看热闹,他却也无心在意这些了……上了警车之后,坐在他身侧的警察掏出注射器往李维的手臂上扎了一针,他都懒得问他们给他注射的什么。   随便吧,狗屎联邦,狗屎工作,草全世界。   他故意很嚣张地对手握武器、警惕地观察他反应的警察笑了笑,很想竖个中指,却在下一秒便失去了意识。   又双叒叕一次睁开眼睛,是在不知多久以后。   头顶的白炽灯晃得人眼睛生疼,李维被手铐铐在椅子上,前方摆着一张固定在地上的金属长桌,除此之外,他所在的房间里什么都没有。   没有人、没有窗户、没有摄像头、或者别的可供交流的东西。   他用力挣了下手铐。   挣不开,很合理。   但是就没人来解释一下他被锁在这的原因吗???   时间无声流逝,再度沉默地忍耐了许久之后,李维终于受不了了,倦意涌上大脑,他麻木地放松身体,后背顺着椅背往下滑了一点,瘫在椅子上很艰难地伸了个懒腰。   正在这时,有人推开前方唯一的一扇门走了进来。   李维迅速转过头,看到一个年龄大约在三十岁上下的青年。此人身形高而瘦,金发蓝眼,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五官深刻,凌厉的眉毛中间夹着两条浅淡的皱纹,嘴角却是微微上翘的。   不过那副冷淡的笑容也没能拉近他和旁人的距离。他穿着一身剪裁得当、一看就价值不菲的正装,双手插进黑色外套的口袋里,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以一个吊儿郎当的姿势斜靠在椅背上的李维,过了一会慢条斯理地说道:   “在我的想象中,你会更加有教养。”   教养也得看对谁,明明是你们先不干人事的!   想到自己深夜加班却被指认成杀人凶手带到这个鬼地方,李维心中噌地火起。他干脆哼笑一声,动动放在桌子底下的脚趾,对陌生男人说:“你的人半夜把我叫醒,连鞋都不给机会穿,就差将我洗干净再绑好送到你的床上了。”   他一点也没有遮掩自己此刻衣衫不整的狼狈现状的意思,仰脸看着对方,坦荡而嘲弄地问:“请问您还指望我怎么有教养——尊敬的长官?”   男人见状笑意未变,只是轻轻挑起眉。   作者有话说:   结尾出场的人是cp,男主全名是拉克·李维乌斯(Lark Livius),混血,李维是简写,也可以认为他姓李叫维,纯架空世界观,NPC有中国人名也有外国人名,是篇不需要带脑子看的爽文。 第2章   拉克·李维。   男人回想着安全局分析师交给他的厚厚一沓资料,纸面上写满了李维的生平,看上去中规中矩。   年纪轻轻的名校毕业生,放在外面很优秀,但在天才云集的国家机器面前却不值一提。令分析师们反复研究和讨论的是李维毕业后这两年的经历——   他们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一个身高1米84、体重浮动在标准线附近,常年锻炼身体保持着健康体魄,头脑灵活,受到过精英教育,还有一张足以在审美正常的人类中间无往不利的脸的人,怎么会甘心当一个普普通通的清洁工?   就算是犯罪现场清洁工,那也改变不了工作本质啊!   这都21世纪了,说一个人脱离低级趣味,谁信?   因此分析师认定李维一定别有所图。   威廉·德莱顿也怀抱着类似的想法。   以往的经验让他准备好去面对一个狡猾不驯、且从骨子里渗透出邪恶的家伙,李维出言挑衅在他的意料之中,只是方式嘛……   “或许你习惯了肉体交易,也有获利的资本。”   他慢悠悠地说着,眼神一寸寸碾过李维英俊却难掩疲惫的脸,“但我对此毫无兴趣。”   被固定在椅子上的囚犯并未露出受到冒犯的表情,只回以“您说什么就是什么吧”的微笑。   成长经历和自尊程度不匹配。   有点意思。   德莱顿抽出双手,摘下手套,拉开李维对面的椅子,同时给出直白简洁的命令:   “坐正。”   这还没完。   “把你的脚收回去。外面的人,给他送一双鞋过来。”   啧。李维挂着假笑问:“您都这么正直了,就不能再给套衣服吗?这位尊敬的不知名的长官?”   他还穿着睡衣呢!   “暂时没有那个必要。”   男人目不斜视地坐到椅子上,   “我是威廉·德莱顿,你可能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   德莱顿的坐姿笔直、规整,就和他扣得严严实实的衬衫纽扣一样整齐,双腿膝盖自然向前,骨节分明的手指交叉在一起、搭在金属长桌的边缘。   新鞋很快被送过来,李维将脚伸进去,发现大小刚刚好。   ……故事的发展越来越变态了。   他暗忖。   主要是他想破头也想不出,自己身上除了美色和二两腰子,还有哪里值得一个明显位高权重、连警察都能指挥得动的上层人士觊觎。   如果仅仅是为了让他背杀人犯的锅,德莱顿根本不用亲自出面。   所以接下来不会真的跨越到18+吧?   但他只是个从小到大都生活在和谐法治社会的26岁纯洁男大……男清洁工而已!!   李维又有点汗流浃背了,他第N次怀念起自己质朴的大学时光,和眼前的威廉·德莱顿比起来,就连他导师的褶子脸都显得眉清目秀。   你永远不知道自己的人生会光速滑进怎样的低谷。   想到这,他顿觉索然无味。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退一步海阔天空,人在屋檐下该低头时就低头,而且德莱顿手里有枪……   李维在心中默念一百遍静心咒,舔舔干涩的嘴唇收起笑容,换成货真价实的恭敬口吻说:   “我确实不认识你,德莱顿长官。能否请您帮我回想一下,我究竟是什么时候得罪您了?”   老天保佑别是18+!   坚持住啊法治社会和清水网站!   德莱顿仍然紧盯着他:“说来话长……联邦政府有份工作,目前很缺人手。”   画风突变——变成了Boss直聘。   李维战术后仰,惊讶地与德莱顿对视。   后者做了个更加出乎意料的动作:他起身走到李维身后,弯腰用钥匙拧开了李维手铐上的锁。   钥匙链哗哗作响时,李维都有点糊涂了,但一头雾水并不影响他的行动。   手铐彻底脱离手腕的瞬间,他倏然暴起,像一头惊醒的狮子般快速旋身压制住德莱顿的后背,另一只手从对方的腰间抽出手枪,枪口直指德莱顿的后脑!   德莱顿戴着耳机。   外面的人听到动静,传来混乱的响动,千钧一发之际,德莱顿对耳机里的守卫说:“没有事!你们原地待命!”   “明智的选择,长官。”李维说道。   “你也是。”德莱顿一动不动,语气一如既往地镇定,李维看不到他的脸,也不确定他这会是不是装的,“不要意气用事,把枪放下。”   “……”   “劫持我有什么用?这里是联邦安全局总部,你难道还能插上翅膀飞走不成?”   德莱顿说的对。   李维的额头上冒出细汗,但他并不后悔——都到了这个地步,他还能更倒霉吗?爽一时是一时。   而且德莱顿不是要招聘?   这怎么不算是身体力行地向新老板展示员工技能呢?   “是这样的,长官。”李维换成双手持枪,不仅没收手,反而将枪口往前递了递,“在我想象中,您会更有教养一点——对我说‘请’。”   “……”德莱顿被气笑了,几秒钟后,他用隐隐带着不耐烦的语气说,“请你后退,放下枪,重新把自己绑起来,李维先生。”   李维垂下手说道:“态度一般,但学得挺快的,也许我是个好老师。”   德莱顿不顾形象地翻了个白眼。   年轻人。他暗骂一声,一把抢回自己的自卫枪,拍打着大衣坐回椅子,问李维:“你在哪学会用枪的?”   联邦不禁市民持枪,只要申请和登记就行,但去靶场练枪是个相当烧钱的爱好,李维不像是有这份资产的人。   “我只会一点。”李维含糊地说,“小时候我父亲带我玩过。”   资料上说李维的父母在他上初中的阶段出车祸去世。   那可真是很久以前的经历了。   一想到刚才是个十年没碰过枪的新手拿枪指着自己的头,饶是德莱顿也有点后怕。他不作声地等这段后背发麻的感觉过了,才问:   “你喜欢枪吗?我这么说,是因为你的新工作没准会用到。”   李维反问:“你到底需要我做什么?”   “告知你之前,你需要签一份保密协议,违反协议会被视为叛国。在你了解工作的细节后,哪怕你拒绝加入,我们也会派人监视你一段时间,可能会影响到你的正常生活。”   “你们已经影响到我的正常生活了。”李维被他的话勾起了好奇心,本着来都来了的心理在纸上唰唰唰写下自己的名字,“我签完了,你现在说吧。”   某种程度上是个守规矩的人。   德莱顿看着李维的动作心想。   “你听说过里世界吗?”   李维摇头:“电影设定?”   “不是电影,是现实。”德莱顿说,“普通人不知道,世上其实存在恶灵这种生物。”   “……”李维抱起手臂,神情逐渐变得有些微妙,“抱歉,我是个无神论者。”   “跟你的信仰没关系!”德莱顿用中指指骨敲了敲桌子,加快语速说,“你还记得你昨天晚上的工作地点吧?当时那栋公寓里只有你一个人,阁楼上却冒出了一具新鲜的尸体,你就没动脑子想过是谁杀了他,又是怎么避开你的视线把他塞进阁楼里的?”   “我想过。”李维诚实地说,“我还想过你们为什么明知道我不是杀人凶手,却非说我是。”   “……底层联邦警察的保密等级不够高,里世界的秘密不能对他们讲,我只好临时找了个最有说服力的理由。”   李维说:“我成为犯罪嫌疑人,有案底之后还能考公吗?”   德莱顿:“……”   他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李维,李维摊开手,做了个“请您继续”的手势。   “那人之所以出现在阁楼里,是因为他生前进入了里世界,又在里世界遭到了杀害。”德莱顿说,“不知你发现没有,最近联邦的失踪人口数量和犯罪率增长得很快,以上都和里世界有关,里世界的恶灵会抽取现实中的人类,以填补里世界的职位空缺。”   “什么职位?”   “比方说有个恶灵需要厨师,它就会在现实中随机抓取一个厨子。进入里世界的人类只能按照恶灵的规矩做事,若是他们违背恶灵的规则——”德莱顿停顿了一下,说道,“大部分情况下,会死。”   李维猜测说:“少数情况下生不如死?”   德莱顿颔首:“你明白就好,所以我们急需能够进入里世界调查和施展救援的人。”   李维感觉更荒诞了:“为什么是我?没有别的人选了吗?你们的警察、军队、特工……”   说着说着他渐渐反应过来:“里世界的恶灵不需要这些职业,他们进不去?”   “没错,恶灵很精明,此前我们尝试了大部分手段,伪装成其他职业、甚至真的换了工作的便衣警察,不行;退伍士兵,不行;打两份工的间谍,依然不行。”   李维:“……”   德莱顿说:“然而你的简历提醒了我。里世界肯定需要清洁工。”   一个清洁工不管去什么地方,都非常合理。   其他职业做得到吗.jpg   “如果你接受这份工作,联邦安全局会与你签合同,我们无法保障你的生死,但会尽可能地为你提供一切你所需要的后勤、装备、训练……你将得到花不完的金钱,这样你起码能在活着的时候过上不错的生活。”   李维思索片刻,问道:“我能拒绝吗?”   德莱顿直视着他的眼睛,缓慢说道:“你可以。但我恳请你再多考虑一下。” 第3章   道理很简单,往大了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响应国家的征召也是分内之事。   往小了说,里世界随机抽取幸运职业,命中李维的概率并不低,与官方合作后,他至少能掌握一定主动权。   坐在这个位置上的德莱顿见多了傻子和疯子,生怕李维是个听不懂人话的奇行种,将利害全都捋了一遍,李维听完,最终答应配合安全局试试看。   “……总的来说不是个无药可救的坏蛋或傻瓜。”   德莱顿走出审讯室时,对他从事文职工作的副官说道,   “胆子大,好在不拿枪(指着自己人)的时候行事还算有条理,尽管会做些无意义的意气之争,但年龄摆在这、倒也正常,相比之下算是听话的类型了。他的父母都是联邦人吗?”   “是。”副官立马回答说,“他的父亲是白人,母亲是黄种人——姓李,所以他有两个常用名,一个是拉克·李维乌斯,另一个是李维。”   “这么说,他不习惯别人叫他‘拉克’。”德莱顿若有所思,“我记住了。”   副官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审讯室的门,他的长官是出来了,另一位却还在里面坐着呢。   “我们接下来要让李维先生暂时离开还是……”   “让他睡吧。”   德莱顿说道。   刚才李维和他聊到一半时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可见确实困得不轻。   德莱顿坐在那略微等待了一会,把这倒霉蛋的睡姿从头到脚欣赏了个遍,见对方丝毫没有醒来的意思,垂在眼尾的像被打湿了似的软趴趴的黑色卷发都快和浓重的黑眼圈融为一体了,显得怪可怜的——他这才良心大发,决定放任李维一觉睡到自然醒。   安全局内的其他人就没有这种好事了。   “让人拟一份正式雇佣协议,把我们刚才谈好的内容加进去,剩下的先空着。找个最近不忙的外勤教官,尽快对拉克·李维进行能力测试。以及令后勤部门看看有什么适合他带进里世界使用的武器。”   德莱顿雷厉风行地将手下指挥得团团转,   “对了,再给他准备一身衣服。”   副官速记笔记的动作一顿,以为自己听错了:   “长官,准备什么?”   “衣服。”德莱顿又重复了一遍,“最好能配他那双新鞋,把他身上的睡衣扔垃圾桶。”   之前不让李维换衣服确实是“暂时没有必要”。   万一话不投机,人直接滚蛋了呢?   但假如李维即将成为安全局的一员,考虑他穿得好不好、体不体面就很有必要了——德莱顿在这方面有些强迫症,常规场合下他见不得人衣衫不整。   尤其李维的身材还很好,无论多贵重的衣服套在他身上都不算浪费。   多了一项按照李维的三围定制西装的任务的副官:“……”   行吧,上司说什么就是什么。   他任劳任怨地分配工作去了。   三天后,N市联邦安全局总部训练场。   收到消息的李维溜溜达达地走进来,一只手插在西装裤的裤兜里,另一只手在熟悉的清洁工具箱里拨弄来拨弄去,脸上是兴致盎然的表情:   “这里装的都是你们制造的武器吗?”   “你别碰!先别碰!”   坐在试验台旁边、长着一张很有味道的黄种人面孔的短发军需官用力踹了一脚地面,带滑轮的靠背椅轱辘到李维身边。   他啪地一下,将李维的手从箱子里拍开,“外行人不要随便对我的宝贝动手动脚。”   李维:“……这不是我的东西吗?”   军需官抬起头瞪了他一眼:“等我讲解完才是你的东西。”   “好吧,好吧。”李维从善如流地收回手,“我该怎么称呼你?”   “我叫韩泽。”军需官冷冰冰地说,“你刚才碰的不是武器,是洁厕灵,它旁边的瓶子里装的才是催淚瓦斯。”   李维低头一看,箱子角落果然有两个一模一样的小蓝瓶,左边的瓶子上面印着威猛○生的品牌标志,右边也是。   李维:“……”   李维:“万一我面对恶灵的时候拿错了怎么办?”   在战场上对着敌人喷洁厕灵,杀伤力不大,侮辱性极强!   韩泽:“那我会怀疑你的智商,你摸一下就会发现二者的手感不一样。”   “所以我又可以摸了是吗?”   李维卷起左手的衬衫袖子,露出带有流畅肌肉线条的小臂,将手伸进工具箱,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那两个小蓝瓶,发现催淚瓦斯比洁厕灵摸上去更粗糙一些。   但关键时刻还是有可能拿错吧?   他瞥了一眼军需官气势汹汹的脸,没把这个问题问出口。   “你的大部分清洁工具现在都是一式两份,一份有杀伤力,另一份没有。”韩泽说,“因为进入里世界以后,你肯定要观察一段时间形势再考虑出不出手,在这个过程中,如果你清洁工的工作没做好,就有可能被恶灵逮住干掉。”   李维点点头,正要问他其他几样武器的用法,威廉·德莱顿推开训练室的门走了进来。   “我的参谋长说她看到你往这边走了。”   他的目光在明亮的屋内环顾一圈,湛蓝的眸光闪烁了一下,定在李维身上:   “谁教你这么穿衣服的?把袖子放下去……还有你的西装外套去哪了?它又不是用来装饰椅子和衣架的,请你让它时刻待在该在的地方。”   他倒是学会了对李维说“请”。   但李维仍然莫名其妙!   “谁会管我穿什么?”   “你如今代表着联邦的形象。”德莱顿一本正经地说道,“你也不想让里世界的恶灵以为我们是个毫无礼法的国家吧。”   李维:“……”   他茫然地转过头,发现军需官韩泽正在偷笑,意识到李维看他以后又迅速收敛笑容,垂着脑袋假装发呆。   “我知道了。”这点小事对李维来说不值一提,他随口应下,问德莱顿,“你找我有事?”   两三秒钟后,他又在德莱顿与韩泽的注视中补了一句敬语:“长官?”   “是的,你有新工作了。”德莱顿说,“我很想给你提供更多和平锻炼的机会,可惜时间不等人,你这几天准备得怎么样?”   休息得不错,但要说使人脱胎换骨,那纯粹是扯淡。   李维回答说:“我读完了安全局收集到的和里世界相关的资料。”   只有很薄的一小摞,他一个晚上就看完了。   “有个教官带我进行了体力测试,他说我合格了。”   体测后,这教官还忍不住问了李维一句:当犯罪现场清洁工真的有这么锻炼身体吗?   “我去上了几节基础技能的培训课,但是上面发下来的和‘信息收集与分析’、‘谈判技巧’、‘道德规范’、以及‘爱国教育’相关的教材我都只粗读了一小章。”   李维双手支撑着身体靠在桌子上继续回想:“别的就没什么了……哦对。”他打了个响指,“我还看了几本无限流题材的网络小说。”   不得不说,小说比教材好看多了!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美人和恶鬼在生死关头谈恋爱的情节,感觉里世界变得一点也不可怕了呢!   德莱顿边听边点头,没有对混进来的网络小说做任何评价:“不错,你很擅长阅读。”   “确实。”李维笑眯眯地说,“我是所有清洁工里学历最高的、和所有学历高的人里混得最差的。”   “你倒也不必这么贬低自己,在我看来你有很多优点。”德莱顿说着说着低头看了眼腕表,“到时间了,你该出发了。”   李维站直身体,拿起桌上的清洁工具箱,问道:“去哪?”   “本市的花园区检测到了里世界的切入点,安全局的外勤人员会开车将你送到目的地。”   李维上次见过的副官匆匆走过来,把他落在临时卧室的西装外套和领带塞进他的怀里。   “外套口袋里有麦克风和摄像头。”德莱顿说,“我们争取在你进入里世界后依然保持联络,这样有助于总部的技术人员远程向你提供帮助和建议,我们也能通过你的行动,了解更多和里世界相关的内幕。”   “所以我的行动目标是什么?”李维问,“救人?”   “不,是保护好你自己,尽可能地活下去。”德莱顿肃然说道,“你还是个新手,我们也在实验一种新模式,当各方各面都成熟以前,要尽量避免无谓的牺牲。”   李维眨着他在阳光下显得格外透彻的绿眼睛,耸了耸肩:“遵命,长官,我争取活蹦乱跳而不是一动不动地从里世界出来。”   ……   花园区离安全局总部不远,外勤从车库里开出一辆低调的黑色轿车,穿戴整齐、拿好装备的李维坐进去,只觉得没过多久就抵达了目的地。   而且周围的景色正变得越来越眼熟。   他转着脑袋巡视片刻,问司机:“这不是我上次没来得及清理的犯罪现场吗?”   就是害他半夜被警察当成嫌疑人抓起来的那个!   “您没认错,李维先生。”司机说,“接连杀害了两个人类之后,生活在里世界中的这栋房子里的恶灵仍未满足,附近的街区又有人失踪了,受害者还是您认识的对象。”   李维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沉声问道:“是谁?”   “您的邻居,三井先生。”   “……”   李维维持着严肃郑重的表情,实则悄悄松了口气。   ——他和三井的关系不能说互相看不顺眼,只能说是非常差。   既然被拉进里世界的是仇人而非朋友,李维就没那么紧张了。他换了个更加闲适的姿势,摸着下巴望向窗外,琢磨起了万一三井在里世界中给他找茬该怎么办。   **   三井谦做梦都想不到,自己能有这么倒霉。   他是个厨子,在花园区和皇后区交界处的一家寿司店工作,今天下班时,他路过被警戒线围起来的凶案现场,没忍住靠边停车看了会热闹,正打算找人八卦一下受害者的死因,却不想忽然间眼前一花——   周围的警车和路人消失不见,一个穿着老式管家服装的中年女人站在扩大了好几倍的洋房别墅面前,板着脸对他说:“三井先生,恭喜你获得服务查尔斯爵士一家的工作机会。”   三井:“……”   然后他就被困在这鬼地方走不了了!!   中年女管家邀请他前往厨房,为伟大的家主查尔斯做一顿寿司,面对如此诡异的场景,三井没敢拒绝,战战兢兢用已经准备好的食材捏出几个惨不忍睹的海苔包饭。   查尔斯爵士是个穿着打扮十分上流的老白男,看上去人模人样的。坐在书房中浅浅品尝完三井做的饭后,他皱了皱眉,饱含深意地说:“我认为你没有发挥出你应有的水平……我是个宽宏大量的人,因此这次就算了,但如果你胆敢再敷衍我两次,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了。”   说完他转头问女管家:“负责收拾房子的清洁工找得怎么样了?”   “已经找到了,先生。”管家恭恭敬敬地回答,“您要马上见他吗?”   “当然。”爵士背靠在天鹅绒靠背椅上说,“顺便把其他几个员工都叫过来,让他们互相认识一下。”   话音刚落,书房外传来规律的脚步声,三井谦惶然地转过头,就见一个西装革履、外表英俊得非常突出的熟人,拎着工具箱率先走进大门。   他顿时失声叫道:“怎么是你!”   作者有话说:   不要问作者为什么清洁工要穿西装,作者也不知道,请去询问威廉·德莱顿。 第4章   这的确是李维第一次进入里世界。   过程相对来说还算顺利——寡言少语的外勤司机将车停在一个隐蔽的路口,指着路边不起眼的下水道说:   “那里就是我们估算出来的里世界切入点。   “你也知道安全局有专业的分析师团队,尽管目前的样本数据还不够多,但我们有充分的理由相信,这里的恶灵需要、或者至少不介意一个清洁工前往他的领地,因此有百分之八十的概率,只要你从这跳下去,就能进入里世界。”   李维:“……”   道理他都懂,然而哪个好人走下水道穿越?   这是忍者神龟片场吗?   他慎重地问道:“剩下的百分之二十概率是什么?”   “是您跳进下水道以后什么都没发生。”   外勤司机正色说,“不过不用担心,我带了绳子,随时可以把你拉上来。”   ……根本不是上不上得来的问题吧!!   李维差点绷不住表情。他将手从西装裤口袋里抽出来,左右望了望周围,确认没有人以后走到下水道旁边,试探性地踢一脚上面的盖子,又求证了一次:“只能用这种方式进入里世界吗?”   司机双手交握在身前,每一根头发丝都写满了正经:“抱歉,样本数据有限,其他办法还在研究当中,我们也不想的。”   李维有充分的理由怀疑该外勤司机和摄像头后面的分析团队正在看热闹。   但他还是半蹲下来,接过对方手里的L型撬棍。   一分钟后,井盖被打开。   司机鼓励地看着他。   李维:“……”   他深吸一口气,拎起工具箱,绷着脸往前迈步。然后就在失重感传来的一瞬间——   他发现自己来到了一栋古老却奢华的庄园门前。作为繁华大都市背景音的汽车引擎与鸣笛声不见了,周围安静得可怕,头顶阳光明媚、晴空万里,脚下是生机盎然的草坪,然而眼前的景物却蒙着一层宛如褪色老照片般的滤镜。   “就是那种恐怖片最常用的色调。”李维很快得出结论,“比如经典电影之一《闪灵》。”   现实中的安全局总部,指挥中心。   一个戴着耳机坐在电脑前的技术人员捕捉到李维的声音,没忍住用力捶了下桌子,振奋说道:“太好了!他成功进去了,麦克风也能用!”   “还不到庆贺的时候。”威廉·德莱顿站在众人前方,背对占据指挥中心一整面墙壁的最大一块屏幕,简短说道,“问问他,能不能听到我们说话。”   技术人员呼叫李维的名字:“拉克·李维先生?”   “我在。”李维很快给出答复,只不过音响里夹杂着滋滋啦啦的电流声,像是有些接触不良,“信号一般,但我能听见你们,你们应该也能听见我,我现在站在一栋很有钱的别墅面前……摄像头打开了,你们能看到吗?”   “看不到。”德莱顿瞥了眼空空如也的大屏幕,快步到技术人员的麦克风旁,“你确定你开机了?”   “嗨,德莱顿长官,原来你也在!我还以为你有很多别的工作。”   里世界中的李维和他打了声招呼,低头看向摄像头,“绿灯亮——我确定我开机了。”   德莱顿蹙眉,李维又说:“我不是色盲,你们测试过。”   “没人说你是。”德莱顿面不改色、淡淡说道,“严肃一点,李维先生。不要再和我们讲话了,免得恶灵发现异常——你只要负责听就行。   “把没用的摄像头收好。它有自检程序,等你把它带出来后我们再研究一下,争取弄清楚是哪里出了问题。”   “我也不想说那么多话……”李维收起摄像头,望着前方的庄园喃喃说道,“也许你没看出来,但我现在很紧张。”   “他的心率很平稳。”一个技术人员小声说,“和他体检的时候差不多——等等,心率突然加快了?!”   李维的心脏狂跳。   因为一个身穿管家服的中年女人没有一丝前兆、突兀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她的身高只到他胸口,但面色惨白、眼神异常阴沉,从李维的视角能够看到她梳得一丝不苟的黑色发顶和佩戴得整整齐齐的领结。   德莱顿会喜欢这款手下的。   他苦中作乐地想。   “清洁工?你到得比我想象中快一些。”管家打量着他,冷冷说道,“恭喜你获得服务查尔斯爵士一家的工作机会。”   多说多错。   作为一个里世界萌新,李维牢记安全局的告诫,结果直面恶灵的压力时不小心遵守过了头,嘴里下意识冒出一句:“谢谢。”   说完他就后悔了。   这不合时宜无处安放的礼貌!   恶灵管家第一次收到被绑票的人类的感谢,不由得怪异地多看了他一眼:   “我还没来得及查看员工手册。你叫什么名字?”   “李维,拉克·李维。”李维调整心情飞快报上姓名,顺带打听道,“这家主人的名字是……?”   前方刚刚转过身,背对着李维准备带路的管家,闻言头颅调转180度,仿佛立在树梢上的猫头鹰一般,直视着李维的眼睛漠然说:“正常情况下,你没有资格得知主人的名讳。”   这一刻李维的心率直逼120!   但是下一秒,他听见管家说:   “不过看在你对我说‘谢谢’的份上,爵士的全名是查尔斯·爱德华·伯恩。跟我来,他要见你。”   **   “查尔斯·爱德华·伯恩。”   指挥中心里的技术人员按键盘时,手指都快出现残影了,“联邦的历史上有过几个有记载的查尔斯·伯恩,但他们的中间名都不是爱德华,也没有在N市生活过。”   “难道我们想错了?里世界中的恶灵其实不是人变的?”   “还不能下定论。”德莱顿说,“N市有多少名叫查尔斯的人?被登记失踪和死亡的也算,从这条线开始查。”   技术人员输入“查尔斯”,电脑屏幕上顿时跳出了密密麻麻的无数条信息。   “太多了……这是个过于经典的名字。”他滑动鼠标,额头上生出一层薄汗,“我们需要一点时间。”   德莱顿看向李维的实时生命体征检测数据,上面的“心率”一项已经渐渐平稳下来,但他仍然记得几分钟前,一群身经百战的专业人士因为李维突然变化的心跳,和那句莫名其妙的“谢谢”而人仰马翻的混乱场景:   “尽量加快速度,女士们先生们,只有找到恶灵的真实身份,我们才有可能想出应对他的办法。   “毕竟我们派去里世界中的新手清洁工恐怕坚持不了多久。”   **   但其实李维适应得还不错。   他只是没有和会jump scare的灵异事件打过交道,普通的恐怖片场景和压抑的气氛还真吓不到他——毕竟也是在人才辈出的犯罪现场走过来的人了,里世界目前只是滤镜而已,景色总体而言还算清新怡人,哪有现实中糊满血和人体组织的卫生间可怕。   管家带领他沿着一条铺满青石的长道穿过修剪整齐的花园,来到由米黄色石墙构筑的庄园主体门前。   “跨过这道门,里面就是你的工作场所。”女管家说,“具体清洁标准待会我会告诉你,现在我们要去书房。”   二楼的书房正对大门,李维抬起头,看到里面站着两男两女,其中有个男人正是与他互看不顺眼的邻居,三井谦。   “怎么是你!”三井谦克制不住地叫了一声,脸上的恐惧变成了嫌恶。   查尔斯爵士坐在办公桌后,见状感兴趣地问:“你们认识?”   一股凉气从背后袭来,三井谦打了个哆嗦,不敢不回答:“是、是的,我们是邻居,他住在我隔壁。”   “很好,既然你们都成为了我的雇员,我希望二位接下来能够好好相处。”查尔斯爵士温文尔雅地说,“向同事们介绍一下你们自己吧。”   没人开口。   李维扫过他左边做园丁打扮的男人,和右边的两个身穿家政服的女人,主动说道:“我叫拉克·李维,负责清洁工作。”   话音落下,两个女人同时露出了有些微妙的神情,年轻点的姑娘还隐晦地向他投来一道同情的目光。   三井谦赶紧接上:“我叫三井谦,是新来的厨师,幸会。”   “詹森,园丁。”身形矮壮的黄毛男人只给出了名字。   年长的女性说:“我是保姆,名叫唐怡。这是我妹妹唐安,她是女佣。”   唐安面色苍白,向李维露出一个小小的笑容。   李维也对她笑了笑。   “很好。”查尔斯爵士拍拍手说,“你们彼此认识了,休息时间结束,该回去干活了。”   好简短的入职欢迎仪式!   一群人像缩头的鹌鹑般老老实实走出书房,园丁詹森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三井谦惴惴不安地向看上去最面善的唐怡和唐安打听:   “劳驾,请问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地狱。”姐姐唐怡吐出两个字。   三井谦汗毛倒竖!   唐怡趁着管家不注意,抓紧时间叮嘱:“你们最好老老实实干活,先熬过一天,等熟悉环境了再说。”   三井谦哆嗦着嘴唇问:“厨师的工作很难做吗?”   “其实还行……”唐怡的视线飘向李维,“一般来说,打扫这栋房子才是最难的。清理得太慢或达不到标准会受到惩罚,所以这里更换清洁工的频率特别高。”   不用想也知道前面的清洁工都去哪了。   三井谦闻言大松一口气,转而幸灾乐祸地看向李维,但李维这会已经彻底适应、找到了熟悉的节奏。他镇定地点点头,拎着工具箱径直走到管家面前,用恭敬却又不是很恭敬的语气问道:   “我应该从哪开始?”   守在书房门前的管家抬起头,仔细看了看李维无比阳间的、足以登上大荧幕的脸。   “就从阁楼开始吧。”她慢慢说,“那里昨天刚死过一个厨子。”   作者有话说:   三井:???   李维:不会刷恶灵好感的安全局特工不是好清洁工。 第5章   现任厨子三井:“……”   人生中第一次直面生死,感觉到了被针对,但是不敢怒也不敢言。   李维就更不打算开口了——管家那句话不一定是针对三井,但一定是在敲打他们所有人。哪怕像唐怡和唐安这样不是第一天进入里世界的人,听到“死”字之后脸色都变得不太好看。   “还愣着干什么。”管家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说,“每天晚上十点,查尔斯爵士的长子会来检查你们是否完成工作,现在不努力,小心到时候挨罚。”   话音一落,几个人类顿时作鸟兽散。李维拎着工具箱慢吞吞地往阁楼上走,走到一半他见附近静谧无人,也不像有鬼的样子,于是胆大包天地按着耳机说:   “你们刚才听到她说的话了吧?查尔斯爵士有个儿子。”   “谢天谢地!他还活着,也没缺胳膊少腿!!”   指挥中心的专业人士比他焦虑多了,听到李维的声音是既担忧又狂喜,简直宛如一群初次看到婴儿独立行走的宝妈。   虽然假如李维中道崩殂,联邦安全局还能去找下一个倒霉蛋,但架不住投入成本摆在这里,李维在里世界得到的新情报关系到无数人的业绩,若是有的选,再黑心的老板也希望员工死前把活干完。   德莱顿举着麦克风冷静地说:“是的,我们听到了,技术人员已经缩小了搜查范围,将查尔斯·伯恩的身份定位到有家室的人身上。你那边情况怎么样?”   “我在往阁楼走。”李维边走边注意周围,免得遭遇恶灵贴脸,“目前除了管家的头能旋转180度之外,我没遇到特别灵异的场景。”   指挥中心里有人充满求知欲地问:“是上下转还是前后转?”   他的同事们:“……”   “你们干嘛用那种眼神看我?这点不重要吗?”   “是前后转。”李维听见了,说道,“你们还让我注意什么来着?哦,里世界的地形。地形和现实中有显著差别,现实中的公寓只有一层,阁楼在天花板上面,但我现在已经上到里世界别墅的三楼了,每层楼大概有三到四个房间吧……这房子真大。”   路过一扇扇紧锁的门时,他小心地放轻脚步,压低了声音。   德莱顿关掉麦克风,转头让手下记录:“死在里世界的尸体也许是被就近投放到现实的。我们有没有可能按照他的描述建立一个查尔斯爵士别墅的模型?”   “暂时不太行,先生,信息实在太少了。”   “朋友们,我要进入阁楼了。”李维的手抵在通往阁楼的门上,“祝我好运。”   他猛一用力,推开活板门。   时刻关注他动向的德莱顿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李维好半天都没说话。   现实中的技术人员们也不敢说话,纷纷用眼神交流:这是怎么了?   撞见恶灵了?   正在对峙中?   德莱顿将音响音量调到最大,敏锐地捕捉到了胶皮手套的摩擦声。   “……李维先生。”他打开麦克风说,“你在干什么?”   “换衣服。”   防护服已经穿好了,李维有条不稳地套上手套,阁楼的角落有一面落满灰尘的镜子,此刻倒映出了他调整手套时手指有节奏地张合的动作。   德莱顿一再告诫自己,面对非科班出身的下属时必须要有耐心:“你的周围有什么?描述一下。”   “血。”李维无动于衷地说,“很多人和动物的血,还有一些难以辨认的动物残肢和骨骼碎片。味道闻上去还行,没到会让我呕吐的程度。”   “……”   “难怪管家催我抓紧时间,这里确实很难收拾,她可真好心。阁楼的墙角还有一面镜子,镜子旁边摆放着许多纸壳箱与杂物,镜子后面——”   李维抓住镜框往后看了一眼,顿了顿,说道,“是只死猫。”   指挥中心里有人举起手:“报告长官,十分钟前花园区的社交媒体上刊登了一则寻猫启事。”   “……让它的主人节哀。”   德莱顿说。   分析师见缝插针地说道:“李维先生,接下来你只要尽量完成你的本职工作、并随时将你的发现汇报给我们即可,我们会尽一切努力,将你和其他受害者从恶灵的领地中拯救出来。”   李维随口说了声“谢谢”。   然后他掏出专用的生物酶清洁剂,开始处理阁楼中随处可见的血浆蛋白,等到干涸的血迹快速溶解了一层之后,他用管家提供的吸水力很强的拖布擦一遍地,再上漂白剂清理犄角旮旯和污渍比较顽固的地方。   尽管视觉冲击力不小,但一切都回到了熟悉的节奏!   期间窗帘被风吹得抖动,镜子哗啦哗啦作响,李维权当没看见。   干他们这一行,最忌讳的就是自己吓自己。   **   “也不知道李维那边能不能撑住。”   做女佣工作的妹妹唐安下午负责给查尔斯爵士端茶送水,这不是一份很难的工作,就是心理压力比较大。查尔斯爵士休息时,她趁机跑出来透气,遇到了工作是保姆的姐姐唐怡。   唐怡忧心道:“上一位清洁工第一天就受到了惩罚,埃里克那个魔鬼认为他没有认真干活。”   埃里克·伯恩,即每天晚上十点过来验工的查尔斯爵士家的小兔崽子。   “问题是谁能适应得那么快!”唐安愤愤不平,“我们还好,只要按照规矩做事,就不会频繁撞见恐怖的场景,可是清洁工无论如何也避不开吧。”   “嘘,小点声。”姐姐唐怡紧张地左右看看,担心唐安的抱怨被神出鬼没的恶灵听见,“俗话说人各有命,你别只顾着他,你自己的工作完成了没有?”   “完成了。”唐安缩缩头说,“今天下午查尔斯爵士一直在忙,没空理我。你呢?”   保姆唐怡的任务是照顾爵士家最小的孩子,朱莉。   唐怡苦笑:“朱莉跑没影了。她最近心情不好,身边发生灵异事件的频率越来越高,跑了倒好,我实在不想去找她,等到天黑再说吧。”   **   阁楼的面积不大,李维很快将表面收拾出来,乍一看成果斐然。   他估计缺少专业用具的普通人清理一下午顶多是这个水平,恶灵再怎么周扒皮,也难以在他的工作效率上挑毛病,就干脆放下清洁剂和拖把,转而去和听着鬼片BGM提心吊胆了一小时的安全局后勤交流信息:   “你们查出谁是查尔斯·伯恩了吗?我要怎么做才能干掉他?”   “你确定现在应该考虑的是如何干掉恶灵?”   麦克风前的技术人员看了眼自己的上司,震撼地问,“你不打算先关注一下阁楼里的窗帘和镜子吗?”   “我不知道,我以为你们想让我杀死他呢。”   李维走到窗户旁,用戴着手套的手摸摸帘布,又掀开它往外看了一眼:“窗帘很普通,会动是因为开了窗,室外的景色一切正常,不过有边界,边界以外全是雾气。”   “雾气圈出来的区域就是恶灵的领地范围。”德莱顿开口,“我们接触过一个从里世界跑出来的人,他说里世界的边缘有出口,危急情况下你可以尝试以这种方式逃生。”   这个知识点在安全局的里世界科普小册子里也有,李维心不在焉地问:“那位幸运儿后来怎么样了?”   “死了。”德莱顿说,“恶灵标记了他,然后当着他家人的面将他拉回里世界,残忍地杀害了他。”   “……不幸中的不幸。”   李维摘下一只手套,揉了揉太阳穴。   “我说过这是一份很危险的工作,李维先生。”德莱顿的声音冷淡、平稳,“但目前看来,你干得不错。”   李维玩笑说:“德莱顿长官,我感觉你是那种很会给手下喂甜头的上司……”   话未说完,他身后的镜子忽然传来一声脆响!   李维骤然扭过头,就见一个梳着金色长发的小姑娘出现在了镜子里面!她稚嫩的脸蛋堪称天真无邪,嘴角向上勾起露出洁白的牙齿,然而她的身体却趴在地上,四肢扭曲得如同某种节肢类动物。   注意到李维看向她,女孩发出一声不似人类嘶吼:“区区一个清洁工,你敢动我的玩具!!”   我什么时候动你的玩具了?!   李维战栗戒备之余感到了深深的迷惑之情,他不准备同恶灵争辩,绷紧身体接连后退,打算一言不合直接离开这片是非之地——简单来说就是逃跑,撤退。   正常人是不会在没有桃木、黑狗血、圣水、和十字架的时候与恶灵决斗的!   但糟糕的是女孩的动作比他想象中更快。   只听“哗啦”一声,镜面被打碎,镜子中的恶灵四肢并用地爬出来,抓起被李维收敛好的猫咪尸体,愤怒地吼道:   “我的玩具!!”   李维:“……”   靠!猫又做错了什么!   虐待动物的人以后会成为连环杀人犯!   哦,她已经是了。   那没事了。   女孩像一只愤怒的猩猩般向他扑来,李维条件反射地抄起手边的拖把,将沾满血水的一端用力拍在对方头上。   只听“砰”的一声。   恶灵毫发无损。   未能击穿敌人护甲!   好在这当头一棒令女孩愣在原地,李维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活板门旁边,正要开门下楼,一股成年男性也无法正面抗衡的巨力从小腿上传来——   女孩抱住他的腿,将他生生拽倒在地,不仅不让他走,还张嘴欲咬。   结实的防护服眨眼间被她撕扯成碎片。   这咬下去还得了?!   李维头皮发麻,想也不想地再度抄起拖把,一只手像对付烈犬般抓着她的头发向后用力一拽,另一只手趁恶灵吃痛之际将木头杆打横塞进她嘴里!   紧接着他一脚踹到恶灵胸口,勉强拉开距离,在工具箱里匆忙摸索几下,找到疑似印着威○先生的小蓝瓶,对着恶灵的头脸就是一通乱喷!   女孩的金发上本就沾了红色的血水,眼下又多了蓝色的洁厕灵。   李维见状一怔。   恶灵万万想不到这样的发展,也傻了。   李维心想:好熟悉的扮相,没准可以去漫展cos小丑女……   呸,他果然拿错瓶子了!!   早说了这个设计在紧要关头不靠谱!   见鬼的催淚瓦斯。   耳机里有人叫他的名字,李维没理会。他冷着脸从工具箱底部抽出一柄约有三十厘米长的军用短刃,同时拿出箱子角落装在小型气密罐中的、看上去和湿巾一样的浸满了麻醉剂的抹布。   恶灵吐掉拖布杆再度扑上来,李维不退反进,抬手拿抹布紧紧按住她的脸,随后举起短刃毫不留情地刺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   李维:呼,自己吓自己。   恶灵:到底谁是连环鲨手?? 第6章   很难说这一刻谁更像恶灵。   真正的恶灵小女孩仰躺在地板上不断挣扎,沾满不知名毛发和血污的小手牢牢攥住李维的手臂、往相反的方向使劲,李维只觉得自己被她抓住的那块地方仿佛是用大力关上的汽车后备箱门狠砸了几下,尖锐刺骨的疼痛让他眼皮直跳、满头冷汗。   但即便如此,他依然像个冷酷无情的鲨手一样半蹲在地上,左手拿浸满麻醉剂的抹布牢牢捂住女孩口鼻,右手高举军刀捅进女孩的胸膛——   刀尖处存在清晰的阻力,如同扎入了一块钢板。   恶灵吃痛,刹那间挣扎得更加用力,面容扭曲,眼眸猩红,涎水横流,活像是要马上给李维来个壁咚,再将他整个人物理意义上地吞吃入腹!   饶是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应付,李维还是再一次被她拽到在地,他气喘吁吁地翻了个身,从背后勒住恶灵的喉咙,把固定在她胸前的刀柄往深处按,口中断断续续地胡言乱语安抚说:“好女孩……放松点,很快就要结束了……”   不知麻醉剂和军刀哪个起了作用,大约过了十几秒钟,恶灵的嘶吼声渐渐减弱,动作幅度也变小了。李维怕她装死,又等待片刻才警惕地慢慢松开手,见对方仍然一动不动,总算松了口气、浑身脱力地瘫倒下去。   ……   激烈的扭打声和人类的喘息声一齐消失了。   德莱顿心中始终有不好的预感,他连着呼唤了两次李维的名字:“李维先生?拉克·李维?”   前两次无人回应,他正打算叫第三次,李维低沉的、带着些许颤抖的声音才终于响起:   “活着。”   德莱顿微不可察地放松了一点点。   “你还好吗?”他问。   李维爬起来检查身上的伤:“恶灵这么厉害怎么不去参加奥运会?我的胳膊现在疼得像断了一样,如果是在现实里都要去叫救护车了。”   德莱顿正在头脑中重新评估李维的能力和胆量,闻言下意识说道:“救护车很贵,以你的现有资产状况来看应该叫不起。”   李维:“?你调查我的存款?”   德莱顿反应过来自己说错话了,轻描淡写地找补:“考虑到你已经是我们的人了,现实中你应当联络安全局,或者直接找我。”   李维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你们不是要给我发工资吗?我马上就有钱了。”   心态稳定,语言逻辑维持着正常水平……甚至在直面恶灵以后依旧很乐观,单论抗压能力超过了99%的未经训练的普通人。   德莱顿脑筋转动着,说道:“的确如此。说回正事吧——刚才那只恶灵,她死了吗?”   好问题。   李维瞥了眼难得安静下来、如玩偶般安详地在地上躺尸的恶灵。   恶灵本就不用呼吸,麻醉剂有用是因为她咬李维的时候主动吸了好几口抹布。   因此很难说她死没死。   如死。   “她不动了,身体保持原样。”李维说,“我有种直觉,物理手段只能杀她一时,杀不了一世,也许过段时间她就能醒过来,伤口也会愈合。”   德莱顿颔首:“所以还是要针对领地的主人,找出维系他存在的核心。”   所谓的核心就是指让死人变成鬼、而不是直接下地狱的事物。   “这和我们一开始的思路一致。”   不过那时主要是安全局担心,李维同恶灵对上后活不过三秒。   难听的话就没必要说了,德莱顿继续:“你还有其他发现么?没有的话,我让人来指导你包扎伤口。”   李维:“没有……哦,有一条,我的防护服报废了,德莱顿长官,多亏你送我的那套质量很好的衣服让我避免了赤身裸体。”   德莱顿高高扬起眉,过于活跃的大脑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李维第一次收到西装时遵照他的要求对着镜子,漫不经心地将其穿得板板正正的场景。   “我还需要杀伤力更强的武器,以及更换它们的外包装。”   李维一边用完好的手臂收拾工具箱里的杂物,一边抱怨说,“等出去后我要和那个叫韩泽的军需官‘聊一聊’,你们堂堂联邦安全局,专门对付里世界的部门,给我配备的都是什么玩意?   “催淚瓦斯,麻醉剂,辣椒喷雾……我的敌人又不是街头混混!好不容易有一瓶装了神经毒剂的香水,还只能用一次,都不如电影里演的有用。”   现在面对他明里暗里的嘲讽,安全局的人都不敢反驳。   有能力上前线完成任务的人是活爹,活爹说什么都是对的。   “……当然因为电影是假的。”德莱顿回过神,按着鼻梁说,“而且我们也不确定什么样的武器能够被带进里世界,太夸张的肯定不行,否则我就命人教你开坦克了。”   李维眨眨眼,想象了一下自己闯进里世界炮火洗地的场面,真情实感地说:“我想学开坦克。”   德莱顿笑了一下:“等你出来再说。”   他盯了半天铺满数据的屏幕,感觉眼睛有些酸涩,便从怀里掏出一幅低度数的眼镜戴上,然后关掉与李维对话的麦克风,对指挥中心里的其他人说:   “帮他调整状态,尽量让他身上的伤不影响行动,我去看看查尔斯·伯恩的身份有没有调查出结果。”   ……   很遗憾,将近两个小时过去,技术人员依旧没能在浩如烟海的档案中查到查尔斯爵士是谁,于是李维依靠医生的远程指点收拾好自己,自力更生地从恶灵小女孩身上翻出一张纸条。   纸条上是保姆唐怡写下的日程时间表:   【朱莉的一天   早上7点起床   中午12点午睡   晚上9点睡觉】   看看,每天保持十个多小时的睡眠,睡醒后还能玩猫,这是多么幸福的鬼生!   话又说回来,原来查尔斯爵士的小女儿名叫朱莉。   李维将情报分享给指挥中心,再看一眼墙上的钟表——几番折腾过后,时针已缓慢走过数字“7”。   再过一个多小时,朱莉就应该去睡觉了,紧接着十点钟,查尔斯爵士的大儿子会来查岗。   然而朱莉目前是薛定谔的死,不用躺在床上,直接陷入了长久的沉眠,这可怎么办?   李维想了想,拎着恶灵的身体离开了阁楼。   **   唐怡快要急疯了。   最近朱莉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反复无常,时不时上一秒还好好的,下一秒就用她的超能力搞出一些血腥灵异的场景吓唬人,唐怡被她折磨得精神衰弱。因此今天下午,当朱莉自顾自地跑出去玩躲猫猫时,唐怡没有立刻动身寻找她,而是反复安慰自己不会有事,随后便犹如故事中把头埋进沙子的鸵鸟般,享受着进入里世界以来罕有的安宁。   结果她没想到,这都快八点了,朱莉竟然还没玩完,也不知道跑去了哪里!!   若是负责验工的埃里克在十点钟发现朱莉没有去睡觉,唐怡就死定了!   她连晚饭都没来得及吃,火急火燎地在平时朱莉喜欢玩耍的地方转了好几圈,也没找到女孩的踪迹。路上她遇到刚从餐厅走出来的三井和妹妹唐安,连忙冲上去询问,但他们也都说没看到过朱莉的身影。   完了。   唐怡绝望地想。   可能朱莉是故意的,她对自己不满意,就想用这种方式换个保姆。   面对唐安关切的询问,唐怡不愿说出实情让妹妹担心,然而她刚佯作无事地与他们分别没多久,就忍不住躲进空无一人的餐厅中,捂着脸泪流满面。   近在咫尺的死亡阴影令她浑身发颤,恐惧得不能自已。   正在这时,前方响起一道有点耳熟的声音。对方用轻松的语气说道:“太好了,原来你在这!我找了你半天……这是你负责的恶灵吧?她打扰到我工作了,我只好把她送回你手里。”   唐怡茫然地放下手,抬起头,在朦胧的水光中看到了新来的清洁工,拉克·李维。他还是穿着那件很显身材的西装,只不过衬衫的袖口上沾了点暗红色的污渍,手里拎着的东西也从工具箱变成了一个……一个……   呃。   死恶灵。   朱莉被他拖在地上,胸前插了把刀,眼睛紧紧闭着,仿佛她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不愿面对这个残酷世界的小女孩。   凶手则关切地望着唐怡,皱紧眉头问道:“她要在九点钟入睡吧,你看她现在的样子和睡着了有区别吗?”   唐怡:“……”   区别大了,哥们!!   作者有话说:   假如角色说出对李维的真实评价。   德莱顿长官(不情不愿地说出粗鄙之语):……有点涩(被划掉)他有吸引人的一面。   唐怡/朱莉:太可怕了!!! 第7章   俗话说,死都死了。   事已至此,不如先吃饭吧。   李维将朱莉放在长椅上,走到冰箱旁边寻找能填饱肚子的食物——也许里世界中有那种喜欢欣赏人类在饥饿中挣扎的恶灵,但好在查尔斯爵士不是这个类型。   他雇佣李维等人的动机很单纯:   都来伺候我、给我打工!   不好好干就换人,你不干,有的是人愿意(?)干!   因此尽管不发工资,查尔斯爵士却很贴心地包吃包住,为他的人类仆人准备一日三餐,员工餐的水平自然比不上恶灵的正餐,但好歹能填饱肚子。   今天诸位男仆女仆的晚饭是三明治。厨子三井第一天上班,巨大的压力让本就不高的厨艺雪上加霜,实在抽不出精力为同僚提高生活质量。   李维看了眼冰箱里夹着两片生菜的干巴面包,嫌弃地“啧”了一声。   不是他挑剔,当年他上大学时吃的健身餐都比这丰盛!三井谦到底是怎么在饭店干了这么多年还没被投诉的?   罢了,生活所迫,不同的工作要忍受不同的折磨……受伤的手臂上传来钻心的痛楚,李维反复催眠自己当没感觉到,默默将三明治拿出来,打算就着水咽下去。   他钻进冰箱觅食的时候,唐怡缩在餐厅角落默默观察他。   等到李维坐下,唐怡积攒了半天勇气,终于犹犹豫豫地开口问道:“李维先生,请问朱莉身上这把刀……是你的吗?”   李维忙着咀嚼干巴面包,不作声地点点头。   唐怡:“师傅,不好意思问一下,您是做什么工作的?”   李维喝了一大口水,将嘴里的食物咽下去,平静地回答:“你看到了,是清洁工。”   可是谁家清洁工出门随身带着三十厘米长的刀子啊!!   唐怡的表情扭曲了。她见李维多少能沟通,不像是一言不合马上要暴起鲨人的样子,就小心翼翼地继续询问:   “那、那您能把这把刀收回去吗?”   看在咱们同事一场的份上,收了神通吧!   李维三两口吃完三明治,随意地用纸巾擦了下嘴,将手臂舒展开搭在长椅的靠背上,露出一小截包扎得不是很规整的绷带,略带忧愁地望着恶灵说:   “但是我担心拔出刀后她会醒。”   唐怡:“??!!”   她虽然震惊得难以言喻,却没有抬腿就跑,李维认为这位临时同事心理素质挺好的,于是多解释了两句:   “我现在不确定麻醉剂和刀哪个起了作用,也不知道她愈合这种致命伤需要多久,要是我拔了刀,她在半夜醒过来——那我们两个今晚吃的恐怕就是断头饭了。”   唐怡打了个哆嗦。   但不是因为断头饭,而是:“你还带了麻醉剂。”   李维:“……”   他两手一摊,无可奈何地说道:“是的,这也是清洁用品之一,具体原理我很难跟你解释。”   安全局暂时不让他把雇佣关系摆在明面上,免得恶灵通过特殊手段发现端倪后,一脚将他踢出里世界,或者更惨一点——你小子是人类政府派来的间谍?来人啊,给我扒皮分尸以儆效尤!   李维将之戏称为他和安全局之间有一段见不得光的“地下恋情”。   唐怡不能理解,但大为震撼!   这一刻她想了很多,比如《电锯惊魂》的凶手和贞子打起来谁能赢,连环杀手与鬼魂的战斗力究竟谁更强……然而晚上十点钟的验工环节始终如达摩克利斯之剑般悬在她头顶,驱使着她不管不顾地对李维说道:   “查尔斯爵士的长子埃里克是个彻头彻尾听从他父亲命令的小变态,我必须得先把他糊弄过去再说,你能不能拔了刀,再分我一点麻醉剂?”   等朱莉快醒了就立马上麻药。   听上去是个好办法,李维却摇了摇头:   “失去意识的恶灵不会呼吸,高挥发性的麻醉剂不起作用,注射麻醉剂的针管又扎不穿她的皮肤。”   唐怡白着脸问:“那怎么办?”   李维走过去按住刀柄:“你说得对,无论如何先活过十点吧。我要拔刀了,你帮我按住她。”   唐怡这才注意到他手臂带伤:“天啊……你没事吧?”   “小问题。”李维摇摇头,用膝盖固定住朱莉的下半身,等唐怡抓紧恶灵的上半身,他单手握着刀柄向上一拽——   餐厅内响起令人毛骨悚然的摩擦声。   唐怡睁大眼睛,不忍直视地别过头,喉咙滚动了一下,想吐。   李维镇定地擦好刀,将其插回工具箱里。   “好了。”他说,“你记得给朱莉换一件衣服,表现得轻松点。如果她真的醒了,八成会来找我报仇,你告诉她冤有头债有主,把我睡觉的房间指给她看,就没事了。”   唐怡竟然从他此刻的语气里听出几分与他的行为不相符的温和,她抬起头,李维正盯着她的眼睛,神态文雅而认真,甚至有点像大学校园里正在讲题的学长:“你记住了吗?”   “……记住了。”唐怡讷讷说道,大脑被搅成浆糊,全然遗忘了要向李维道谢。   李维也不介意,安慰地按了下唐怡的肩膀便快速地离开了餐厅。   他走后,唐怡集中注意力,抱着朱莉飞奔回卧室,为恶灵小女孩洗净身体又换了睡衣。   时间很快来到十点。   唐怡同往常一样放下故事书——死恶灵显然是听不进去故事的,但是为了表现出一切正常的样子,她愣是对着空气和尸体念了一个小时的经,感觉自己变得越来越神经病了——给“陷入香甜梦乡”的朱莉掖了掖被角,关掉台灯,走出卧室。   爵士的长子埃里克·伯恩已经到了。   唐怡对他有偏见,觉得他是老变态生出的小变态,然而公正地说,埃里克其实是个很有古典风味的帅哥,他金发碧眼、唇红齿白,身穿一件花里胡哨的深蓝色贵族晚礼服,因常年板着脸,总给人留下一种他在不高兴的印象。   “你来晚了。”他对匆匆走下楼的唐怡说。   唐怡认为他长得没有李维好看。   “是的,对不起。”她垂下头,“我想给朱莉讲完一个故事。”   埃里克问:“朱莉睡着了?”   唐怡回答:“她睡得很沉。”   妹妹唐安听出她的声音有几分古怪,不禁担忧地瞥了她一眼。   “我要去看看。”埃里克环顾一圈,“你们在这等着。”   他大步流星地上楼了,唐安压低声音问唐怡:“你没事吧?”   唐怡情不自禁地看向李维,清清嗓子说道:“没事。”   旁观的三井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小声说:“没家教的人在哪都招蜂引蝶。”   唐怡以为他在骂自己,拳头一紧,气道:“你说什么?!”   李维怕他们吵起来惊动恶灵,在三井开口前踩了他一脚,紧接着口头拦住还要发火的唐怡:“没事,他说的是我,我们两个之间有一点私人恩怨。”   三井被他踩得倒抽一口凉气,冷笑道:“你怎么不把你干过的缺德事告诉他们?”   又对在场的其他三人说:“你们别看他长得人模狗样——其实他是个同性恋。”   唐怡:“……”   她顿时露出了无语的表情,问道:“就这?”   李维笑了,他笑得实在英俊,让人不禁开始思考这张脸以后会便宜哪个男性同胞。三井气得直跳脚:“我没说完呢,他不仅是个同性恋,他还……”   话没说完,恶灵埃里克走下楼。   三井一下噤声。   “干得不错。”埃里克淡淡对保姆唐怡说,“朱莉很少有这么听话的时候。”   那可不。唐怡心想。   孩子不听话,多半是欠打,打死了这不就听话了吗?   ……   她在心中狂敲木鱼,埃里克走向女佣唐安,问了问查尔斯爵士今天的日程,唐安老实答了,又轮到园丁詹森与厨子三井。   詹森的活动范围在庄园的大门之内、主建筑物之外,尚且接触不到里世界的边界。埃里克检查花园时,李维借着这个机会仔细观察了周围的环境,记住了几个以后可能会用到的细节。   三井的工作则没什么好说的。他在厨房中的表现一言难尽,查尔斯爵士对他不太满意,表示如果明天还这样,就剁了他换个新人。   听到埃里克转述的三井冷汗涔涔,垂着脑袋连连表忠心。   最后就只剩下李维这个清洁工了。   人人都知道他的工作不好干,因此他成为了恶灵的重点关注对象。埃里克领着他们走上阁楼,脑海中回想起朱莉最近的一些血腥的“小爱好”,面无表情地看了眼若无其事的李维,用力推开头顶的活板门。   扑面而来的消毒水味冲得他愣了愣。   只见地板上几乎一点血迹都看不见了,杂物堆放得整整齐齐,墙角的镜子碎了,但碎掉的镜片被摆成花圈的形状、反射着明亮的灯光,光辉中间是一只已经僵硬了的猫咪尸体。   恶灵:“……”   好圣洁的猫,感觉下一秒就能上天堂了!   他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对李维说:“下次不要干多余的事。”   李维虚心求教:“那我该怎么处理尸体?”   其他几个人类闻言,皆侧目而视,恶灵埃里克倒是对李维有点满意,难得和煦地说:“你可以联系管家,让她帮你把尸体扔到现实世界。”   李维追问:“然后呢?我要如何称呼那位管家才能显得礼貌一点?”   恶灵埃里克浑不在意地说出了罕有人知的管家名字:“她叫伊芙琳。”   ……   联邦安全局,指挥中心。   一个技术人员捧着咖啡杯坐在电脑前,听到“伊芙琳”的名字后,随手输入字母并按下回车键。   几分钟后,映入眼帘的档案让她差点将一口咖啡喷到键盘上,她匆忙转过身,大声对德莱顿说:“长官,我找到他们了!!”   作者有话说:   恶灵:holy cat!   唐怡:奇怪的育儿经增加了……   三井:他不仅是个同性恋,他还——   德莱顿:还怎么了?把话说完。   李维:还和联邦安全局展开地下恋情。 第8章   李维曾经为了适应新工作速读一些解谜无限流,其中甭管主角是男是女是人是鬼,总要先收集信息再得出一个惊世骇俗的结论,然而他场外开挂,把中间的步骤省略了,就直接快进到了惊世骇俗。   安全局的分析师说:“你们还记得六年前的那场惊动了联邦调查局的杀人案吗?”   她本想卖个关子,但德莱顿的表情一如往常,声音却凸显出了一点不耐烦的意味:“米勒女士,时间还早,没到你和你朋友分享助眠小故事的时候。”   “……哦,对不起。”   里世界和现实之间没有时差,晚上十点多依然长在工位上的分析师讪讪道歉,不敢反驳德莱顿对时间早晚的错误认知:   “六年前,N市有一位名叫伊芙琳·伯恩的企业家,建立了一个奢侈品珠宝公司,该公司以高端首饰和定制服务著称、面向顶级富豪市场,公司的名字来源于她虚构的一个珠宝匠,叫做查尔斯·爱德华。”   里世界中旁听他们开会的李维吃了一惊,问道:“查尔斯·伯恩爵士不是真人?”   “不是!”分析师激动地拍了下桌子,“所以我们顺着这个名字往下查时才一无所获!”   “恶灵领地真正的主人是管家伊芙琳·伯恩。”   德莱顿一锤定音,“我要见到她的全部资料,立刻、马上。”   “正在整理中!……伊芙琳·伯恩,生于1973年,出生地点是联邦N市,她的父母已死亡,丈夫病逝,女儿病逝……女儿的名字是朱莉!!”   “好极了。”李维说,“我一开局干掉了Boss的最重要的人。”   德莱顿严厉地纠正他:“她不是人,甚至不一定死了。我直白点说,你最好不要有负担,眼下我们可没空找人给你做心理辅导。”   安全局的老员工在他的疾言厉色下噤若寒蝉,指挥中心里只回荡着李维一个人懒洋洋地回应:“我开玩笑的,长官。有点幽默感吧。”   “……”德莱顿稍稍沉默了一下。   几秒钟后他无视了李维的发言再度开口,语气略微缓和:“先不谈朱莉。伊芙琳·伯恩做了什么?”   分析师们为他的态度变化惊奇地对视一眼。   其中一人汇报说:   “1990年,伊芙琳·伯恩毕业于联邦大学商学院,主修市场营销与管理学。毕业后她在多家跨国公司担任高级管理职务,最终决定创业,于是创办了‘CE珠宝公司’——C和E就是她虚构的珠宝匠,查尔斯·爱德华的姓名首字母缩写。   “这家珠宝公司始建于1998年,公司成立后,伊芙琳迅速打入N市上流社会,2005年,她使用已故合作伙伴埃里克的名字,建立了‘埃里克投资管理公司’……”   德莱顿说:“长子埃里克也出现了。继续。”   “埃里克投资管理公司被起诉过很多次。”分析师对着屏幕念,“有人认为伊芙琳为了获得高额回报,不惜不惜采取非法手段操控市场……她的确是个不择手段的人,2015年,伊芙琳涉嫌操控股市、使用虚假财务报告洗钱,涉及金额超过3000万。   “2017年,她的珠宝公司因竞争对手曝光原材料采购链的不合规操作导致公众声誉大跌,她,呃,她贿赂和恐吓举报者,派人暗杀调查记者……直到2018年,也就是6年前,《N市时报》头条报道了‘伊芙琳·伯恩为维护公司利益致使十数人遇害’,她的名声自此跌到谷底。   “伊芙琳被指控杀人,联邦调查局介入其中,她再无路可走。报纸上说2018年的10月29日,她在她主持的珠宝展现场引发了一起爆炸、和她的竞争对手同归于尽了。”   听到这,李维不禁感慨道:“好疯狂。”   黑心资本家的执念,恐怖如斯。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些信息真的能在里世界收集和推断出来吗?   到底谁能慧眼如炬地一眼看出查尔斯爵士是管家伊芙琳奉献了半辈子的公司啊!!   感觉半本书的剧情都浓缩在这里了。   好在开了挂的人不用动脑,李维脱了外套,只穿着衬衫和长裤躺在查尔斯爵士——现在看来很有可能是管家伊芙琳分配给人类雇员的单间宿舍里,像个事不关己的吃瓜群众一样听着安全局内七嘴八舌的讨论声。   德莱顿问:“朱莉的身份有特殊之处吗?”   “目前来看,没有。伊芙琳·伯恩的女儿朱莉早逝,给她带来了许多伤痛,或许是出于怀念,她让朱莉在里世界中复活了。”   “复活成会虐杀猫咪的怪物?”德莱顿不置可否,“但愿这是她真心想要的。”   李维望着天花板插嘴:“看来里世界的核心要么和朱莉有关,要么与管家伊芙琳的公司有关。”   “没错,我们还需要再筛查一下,不过这回速度会快得多……”   李维听到德莱顿那边传来有节奏的走动声,随后是推拉门的声音和室外的汽车鸣笛声——德莱顿似乎是拿着麦克风一个人离开了指挥中心。   “我让人调整了接收频道,现在只有你和我了。”   德莱顿站在指挥中心外的露天阳台上,望着远方N市中心的繁华夜景说道,“你感觉怎么样?今天白天的经历还在你的承受范围内吗?”   “嗯?”李维一个鲤鱼打挺坐直身体,撑着单人床的床沿问,“我记得有个人说过没空做心理辅导。”   “我为那句话向你道歉。”德莱顿干脆地说,“你是个新人,但我总是忘记这一点。”   李维轻哼一声:“我就理解为你在借机恭维我了,长官。”   “不是恭维,你用词不当——我又用不着讨好你。”   德莱顿仍然居高临下,下半句话却话锋一转,“但实话实说,我很庆幸我在无数份档案中第一个注意到的人是你。”   “你为什么注意到我?因为我的长相?”   “……”   说开了就有些不合适了。   德莱顿转移话题:“三井谦,你的同僚。他和你有矛盾?”   “有。”李维抽出床头柜上的纸巾,边叠小船边说,“一方面他看不起同性恋,另一方面,他对我有点误会。怎么,你觉得他有问题?”   “……不,没什么。”   德莱顿闭嘴了,李维却不打算放过他:“所以您了解我的一切,包括我的生平和性取向,我却还对您一无所知,德莱顿长官。公平起见,您应该对我讲讲您自己吧。”   他把纸船扔向空中,自娱自乐。   耳机的另一端安静了片刻。   “这个问题,现在谈还太早了,李维先生。”德莱顿淡淡说,“我试图了解你,是为了帮助你在里世界活下去,而非出于其他原因。但俗话说,纸上得来终觉浅,你的能力远比档案中的记录优秀,你的心态也比我设想中稳定,因此我认为,我们今晚的交流可以到此为止了。”   李维一把抓住从空中掉落的纸船。   他重新躺回床上,用没受伤的手将纸船放在枕头边,仿佛抚摸小动物似地摸了两下船脊,略带散漫地对德莱顿说:“心理辅导这么快就结束了?谢谢你,长官,我会按分钟付钱的。”   “用不着。”德莱顿低头看了眼手表,“现在是凌晨十二点半,你该准备睡觉了,顺带一提,我猜你肯定把衬衫的袖子挽了上去——”   他说得没错。   李维不习惯过于紧绷的布料的束缚,洗漱时就把衬衫两条袖子全都挽到了手肘位置。   “——不过算了,反正我也看不见。”德莱顿说,“晚安,李维先生。明天早上睁开眼睛的那一刻,你会再听到我的声音的。”   **   第二天上午七点,李维准时睁开眼睛。   “早上好,李维先生。”德莱顿果然在,“你的手臂好点了吗?”   “没有,它疼得我睡不着觉……开玩笑的,其实还行。”   李维走进卫生间洗了把脸,精力充沛地对着镜子问,“今天的任务是什么?”   指挥中心的通信专员接过德莱顿的话头:“首先是去厨房接收你的外卖。”   李维:“?”   通信专员:“自从你昨天得知了陷入里世界的每个人类的姓名和职业以后,我们就让花园区警察将这些人加入了重点关注名单。随后我们发现,园丁詹森,他并不是一个登记在案的失踪人口,因为每隔几天,他就会前往各大超市进行采购——”   李维恍然:“他负责替恶灵买东西?”   “对,你们的生活日用品就是这么来的,恶灵可能通过某种方式控制了他,亦或者他选择与恶灵同流合污……总而言之,他从来没报过警,也不曾向外求救。   “今天早上他来到花园区北侧的超市取走了一个包裹,我们的人捕捉到他的行踪后,在不引起他注意的前提下往购物袋里塞了一些你没准能用到的小玩意。”   李维:“……比方说?”   “比方说一把被拆成零件的格羅克19手枪,待会我们教你怎么拼。还有两个弹匣,三个加强的注射针,以及几个微型爆炸裝置。这回的装备应该和电影里演的一样有用了吧,李维先生?”   作者有话说:   李维(快乐地装弹):好起来了,女士们先生们!! 第9章 (加500字)   安全局在哪里跌倒就要在哪里爬起来,永远不向敢于指责他们没用的人低头。   李维一想到自己呼呼大睡时有人负重前行、连夜赶工,就格外诚恳地道了声谢。   打工人在哪里都不容易!   他穿戴整齐后走进厨房,厨子三井谦正在满头大汗地忙碌,身边放着詹森今早从现实世界取回来的购物袋。   李维扒开袋子边缘往里看了一眼,三井立刻瞪着他说道:“你要做什么?”   “我看看他们买的东西,你忙你的。”   李维一边快速清点安全局偷渡进来的特殊道具,一边明知故问,“这堆日用品是谁送过来的?管家伊芙琳?”   “不知道,我进厨房的时候它们就在这了。”三井没好气地说,“反正不是我买的,我手机没信号,也没办法离开这个鬼地方。”   李维:“那你打开袋子看过吗?”   三井:“当然没有!该死,你能不能别乱动了?!不想活了就滚远点!”   他精神压力巨大,昨晚没睡好觉,因此脾气异常暴躁,面对李维威胁性地把菜刀剁得咣咣响。   但他也不敢真的和李维动手,一方面李维比他高了大半个头,隐藏在布料下的线条流畅的肌肉看上去能把别人的脑袋当球踢,另一方面,他也担心员工间的争执会引来恶灵的关注。   所以当李维故意挑衅、将塑料袋的两个把手系出一对可可爱爱的兔耳朵时,三井气得嘴唇哆嗦半天,干脆转过头,眼不见心不烦。   李维趁机将手枪零件等危险物品拿出来塞进怀里。   然后他走进此时空无一人的员工餐厅,对现实世界中的通讯专员说:“我准备好拼乐高了。”   “……好的,李维先生。”   通讯专员干咳一声,忍不住咧嘴笑了笑,但没敢笑出声,怕被德莱顿发现,   “鉴于你是个连持枪证都没有的新手,我们选择了一款可靠性和易操作性都比较高的手枪,也即格羅克19。它有十五发弹匣容量和六个部分的组件,分解和组装都比较简单,不需要专业工具。   “现在,第一步,你要安装枪管,我们给每个部件添加了编号,免得你认错,枪管的编号是A1,首先将A1放入滑套,卡到正确的位置,你应该能感觉到它对准了……接下来把复进簧组件压入滑套前部的凹槽,另一端固定在枪管下方的卡槽,复进簧的编号是B2。”   越来越像乐高了。   李维的手和大脑协调得很好,因此动作飞快,两分钟不到,他把滑套往枪身上一套,然后按照通讯专员说的,将滑套往后拉,只听“咔嚓”一声。   “好了,你拥有了一把属于自己的枪。”   通讯专员讲这话时的语气就仿佛在对小朋友说‘太好了你有了一个布娃娃’,“按一下扳机,扳机好用吗?没问题的话可以装弹了。   “包裹里还有一个枪套,你最好把它系在腰上,平时不用的时候记得拿外套下摆遮挡住。”   李维一一照做。   十分钟后他收拾好餐桌,其他人陆陆续续走进门。   唐怡和唐安这对姐妹同步打着哈欠,连黑眼圈都一模一样,宛如两个生无可恋的丧尸,园丁詹森跟在她们身后,也装出一副刚睡醒的样子,但李维知道他不到六点钟的时候去了趟现实世界,这副表现就显得有些虚假了。   李维端着餐盘坐到詹森旁边。   后者迷惑地看了他一眼。   “你好,我叫李维。”   李维礼貌地对他点点头。   “我知道,你昨天自我介绍过。”   詹森不想和李维交流,捧着饭碗埋头苦吃。   对面的三井重重放下刀叉,端着餐盘坐到离李维最远的位置,看他的口型,应该是骂了一句挺脏的话。   姐妹里的姐姐唐怡本想趁着吃早饭的功夫,和李维商量一下朱莉的事,结果餐桌上的气氛如此凝重、如此符合里世界的调性,她斟酌了半天终究是没敢开口。   沉寂的用餐时间结束后,查尔斯爵士的长子埃里克出现,给每个人安排了任务。   他一走,园丁詹森当即起身离开,可谓将孤僻的人设贯彻到底。   李维拎着他的工具箱跟在詹森后面。路过保姆唐怡身边时,唐怡突然抓住他的手臂,小声说:“我觉得朱莉快醒了……”   “我知道了。”李维紧盯着詹森的背影,迅速对唐怡说,“半小时后我去找你。”   唐怡松了口气:“好,我们在二楼朱莉的卧室见。”   即便只和李维相处了一天,她却已然开始信任对方的能力,遇到危机时会不自觉地想去找李维商量。   不过李维也有自己的事要忙,唐怡不关心、更不愿意关心李维为什么忽然对园丁詹森升起了兴趣——她怕她会不受控制地脑补出一些充斥着血腥暴力的限制级镜头。   不不不,唐怡,你怎么能怀疑你的好心同事是个杀人狂魔呢??   你是个保姆,他待会还要帮你“处理”你的工作对象呢!   ……   同样怀疑前方即将发生限制级镜头的人是三井。   然而他想象的是另一种18+。   面对因为得到李维的见面保证而松了口气唐怡,他忍无可忍地说:“这种人不守规矩、轻浮、傲慢、毫无社会责任感!除了那张脸,还有哪里值得你们看重?”   沉浸在思绪中的唐怡茫然抬头,诚恳地反问道:“你不觉得他身上有比外貌重要得多的东西吗?”   刀、恶灵.jpg   人家是个连环杀手耶!你却只关注他长得好不好看!   三井谦不会是个深柜吧?   唐怡陷入了迷思。   三井谦:“……”   都没救了!   他愤愤走远,研究中午的菜谱去了。   另一边,李维不远不近地缀在园丁詹森身后。他没有刻意隐藏自己,所以不一会詹森便回过头,警惕地问道:“你的工作区域不是在楼上吗?跟着我做什么?”   “我只是想去前面的洗手间。”李维若无其事地回答。   这条走廊的前方的确有个卫生间,李维加快脚步来到詹森身侧,余光注意到詹森默默绷紧肌肉、握住了拳头。   而后就在经过卫生间大门的一刹那,两人同时动了!   詹森举起拳头砸向李维的面颊,李维则没有任何犹豫,直接抽出手枪!   大人,时代变了,还是你亲自变的!   詹森:“……???”   面对本不该出现在里世界的黑洞洞的枪口,他的拳头顿时僵在空中,如同被施展了定身咒。   李维多年没碰过枪,也是人生中第一次实施绑票,却不妨碍他表现得像个老司机一样,轻微往卫生间的方向侧了下头,对詹森说:“进去。”   走廊寂静得可怕,詹森一脸震悚地举起双手,木然推开男厕所的门。   李维用枪指着他的后背,按照耳机里来自安全局的悉心指点,说道:“去趴到墙上,别让我再重复第二遍。”   如果唐怡有幸旁观这一幕,李维在她心目中的形象恐怕这辈子都改变不了了,当然,若是三井看到了,李维又会成为一款很新潮的变态。   所幸詹森不是他们两个当中的任何一个。他用手撑着卫生间的瓷砖,背对李维低声问道:“你是什么人??”   李维不动声色地将工具箱扔在地上,换成双手持枪——在肾上腺素的作用下,他的掌心有点冒汗了:“当然是清洁工,否则查尔斯爵士怎么会雇佣我?”   詹森没能从他的声线里听出任何异样。   事实上,李维的声音在黯淡潮湿的环境中显得尤为理智、冷酷,仿佛他清晰地知道自己正在干什么,并且也曾经做过无数次类似的事:   “我很喜欢我的工作,詹森先生,但你影响到我集中注意了。今天早上我起床时,注意到你离开这栋建筑,去了某个地方。”   “……”   “我建议你给我个全面的解释以缓解一下我的好奇心,否则——”   李维拉开了手枪的保险。   “别开枪!”詹森猝不及防下抬高声音,下一秒又压抑着说,“冷静点,别开枪,我这就告诉你……里世界有个出口,在庄园的外面。”   这点基础常识李维已经听说过了。   他冷漠道:“然后呢?他们肯放你走?”   “不,我是替恶灵办事的。”   詹森没想到他竟然对里世界的出口不感兴趣,只好继续说,“恶灵前往现实世界需要付出一定的代价,所以更喜欢让人类为他们跑腿。”   “你怎么不趁机逃跑或者报警?”   “因为我会死。”詹森直言说,“恶灵会找到我、杀了我,管家伊芙琳为我演示过,他们不愿意去现实世界,并不代表不能去。”   李维想起德莱顿口中那位侥幸离开里世界,却被恶灵标记后死在自己家中的倒霉蛋。   “他说的应该是实话。”   现实中的德莱顿也想到了同样的事,   “问问他管家伊芙琳有没有某些独特的偏好,或是特别重视的事物。”   李维依言询问,詹森想了想,不确定地说:“她的房间里似乎有一个保险柜?但我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   人们对里世界的了解太少,令人困惑的细节还有很多。   然而就在李维打算刨根问底时,变故突生!   只见本来轻掩着的卫生间门被突如其来的风吹得嘎吱嘎吱转动,随后“砰”的一声锁死,李维身后的马桶和浴缸倏然间开始向外喷吐浑浊的液体,暗红粘稠的鲜血从詹森面对的墙壁上凭空流淌下来,有“人”蘸着血,在洁白的瓷砖写了一行硕大的字母:   “你会付出代价!!”   李维盯着这行字看了半秒钟,飞一样地反应过来:   朱莉醒了!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朱莉又睡了!(x)   李维:我是个100%的良民……   安全局:没有人比我们更懂得如何模仿连环杀手。   李维:……但一直没能找到正确的工作。 第10章   早饭结束后,保姆唐怡一回到朱莉的卧室、看到空空如也的床铺和仿佛被台风摧残过的家具物品,心脏就猛然咯噔一下。   坏了,朱莉醒了!   她见恶灵的伤口没有愈合完全,还以为对方不会醒得这么快!   那李维怎么办??   唐怡转身就想去警告李维朱莉醒了,但她急急忙忙刚走出没两步,又醒悟过来,去了也没用:   看朱莉这副出离愤怒的样子,八成是一睁眼就咬牙切齿地去找李维报仇雪恨了,自己走路的速度哪比得上恶灵开挂?等找到李维的时候饺子汤都凉了!   而且万一朱莉复仇成功之后仍不解气,打算杀几个人类来安慰自己受伤的心呢?   这个喷不了,因为人家的心脏真的受伤了!   一时间,唐怡越想越惶恐,整个人如坠冰窖。   但她却不知道不仅恶灵开挂了,李维其实也有开挂,只不过他的一部分挂对他本人稍微有点缺乏信心。   “——砰!”   里世界枪声响起的瞬间,现实中的安全局指挥中心里,有人握着鼠标的手跟着抖了一下。   联邦内部有调查数据表明,枪支使用不当导致的误伤事故通常能占到枪支伤害事故的5%到10%,造成事故的鬼才中,又有一大半是缺乏足够培训的新手。   那些没摸过枪的人可能会想,不就是瞄准加按扳机吗?有什么难的?   但实战中的变故实在太多了,由于持枪姿势不对导致被后坐力打伤大拇指的,手一滑枪掉到地上走火给了自己一发子弹的,忘了枪膛中还剩一枚子弹结果误伤友军的,以为子弹卡住于是对着枪口检查最后成功自杀的……   若是李维没死在恶灵手里却展示出了以上操作,就算他侥幸活了下来,他们部门也将成为安全局下个季度的热门笑话。   然而拍板决定为李维提供枪支的威廉·德莱顿看上去却并不紧张。   他正在督促文档记录员写下恶灵的“复活”时间:   “从受到致命伤到再度醒来,疑似需要近12个小时。”   写完这句话,他才转头对房间里的其他人说:“在我看来李维先生的持枪姿势很标准,所以你们干好自己手头的工作之余,完全不用去操心他的大拇指。”   “可是长官——”   “没有可是。”德莱顿用他的蓝眼睛一一扫过指挥中心里的每一位工作人员,不容反驳地说,“我知道你们当中有些人看不上拉克·李维,质疑他的身份和能力。”   “……”   “但如今他是安全局的人而且身在前线,你们唯一该做的事就是相信他。这么浅显的道理还要我教?”   “……”   话音落下,指挥中心里再无人开口,大家纷纷埋头苦干,只有电脑音响和耳机中回荡着从里世界传来的交战声。   李维开枪时当然没有崩到他自己。   因为新手和新手是有区别的,正如人与人也是有区别的。   血字出现在墙上以后,他当机立断,对詹森说:“跑!”   而詹森根本用不着他提醒,连滚带爬地冲到卫生间的门边,疯狂拧动门锁:“让我出去!让我出去!!”   门锁纹丝不动。   男人扒着门板滑跪到地上,满脸绝望:“见鬼,打不开!”   “让开!”   李维粗暴地将他拽到旁边,抬手对着门就就是一枪!   “砰!”   子弹打到门板上,却并没有穿透或弹开,反而像是钻进了一团淤泥里。与此同时,恶灵朱莉发出一声宛如水壶烧开般的咆哮——   她被激怒了!   本来想留着李维一命,像猫抓老鼠般慢慢折磨的!   霎时间,天花板上的白炽灯变得明灭不定,雕花窗玻璃和门板簌簌颤抖,就连铺得整整齐齐的地砖都被掀下来两块,李维身后的水龙头再也承受不住压力,咣当一声爆开,他却腾不出精力回头去看——只因正前方有一只苍白消瘦的小手,硬生生地从杯口大的浴缸下水道里挤了出来!   “我靠!我靠!!”   园丁詹森眼睁睁看着浴缸里的手先是伸向空中,随后手肘弯曲、在浴缸表面360度抚摸了一圈,仿佛是在寻找目标。他吓得魂不附体,问道:   “这是朱莉??她怎么突然发疯了?!……等等,我知道了,她是冲你来的!”   确实。李维防备地举着枪,表情阴沉地说道:“我杀了她一次,她可能对我有点意见。”   詹森:“???”   兄弟你再说一遍?   不用李维重复,直面自己黑历史的朱莉用行动证实了她的恨意。她将浴缸砸得稀巴烂,带着一身水渍湿淋淋地爬进卫生间,甩了甩头,对李维森然一笑。   李维向她连开两枪!   “砰!砰!”   第一发子弹打偏了,朱莉嘶吼着扑上来,李维眼睛眨也不眨地开了第二枪,这回精准地命中恶灵的肩膀。   “啊啊啊啊!!”   “有用!”詹森躲在马桶旁边,见朱莉吃痛,激动地说道,“再给她一枪,打头!!”   谁不知道打头,那是说打就打的吗?你当玩游戏呢。李维喘了口气,正要继续瞄准,朱莉高高跳起、竟然爬到了墙壁上,紧接着她沿天花板蹿到詹森头顶,一跃而下!   这小东西还会挑软柿子捏!   詹森大叫一声,用力挥舞起手边仅有的马桶搋子,朱莉对他露出狞笑,夺过马桶搋子凶狠地按到了詹森的脸上!   卧槽!   先不说会不会窒息,这也太恶心人了!   李维控制不住地露出了惨不忍睹的神情。朱莉和詹森纠缠到了一起,前者身形小而灵活,他担心误伤詹森、一时不敢开枪,便将手枪插回腰间的枪袋,再度抽出插在工具箱底部的军用匕首。   然后就在朱莉死死按住詹森脸上的马桶搋子不放的时刻,他直接把刀捅进了她的后脑勺!   朱莉顿时松开手,张开锋利的指甲挠向李维,李维后退两步,等她从詹森身上下来后,单手抽出手枪又是一枪!   “砰!”   ……   尖锐的枪响过后,卫生间终于迎来了寂静。   朱莉睁大眼睛,有点茫然地注视着李维,像是想不通为什么仅仅是报复一个清洁工而已、居然还能翻车两次。   只听“噗通”一声,她倒在地上不动弹了。李维走上前,将詹森脸上的马桶搋子拔下来,什么都没说。   詹森狼狈不堪地捂着喉咙猛烈大喘气咳嗽了一会,好不容易稍微缓过来点,再睁开眼睛看看周围:   朱莉趴在地砖上,“死状”惨不忍睹,原本装潢华美的卫生间眼下一片狼藉,天花板、吊灯、墙壁、马桶上到处都是血迹,浴缸底部也被砸得粉碎。   只有拉克·李维提着枪,端正地站在乱象中间,除了西装有点破损和褶皱之外,堪称毫发无伤。   他甚至能转头去参加一场宴会。   詹森顿时说不出话了:“你,我,你……不管你是干什么的,总之谢谢。”   虽然怪是被李维引过来的,但他救了自己一命也是事实。   李维摇头。他还处在遇到致命危险时的兴奋状态,因此并不觉得后怕,只是简单地说:“你帮我看着点朱莉,我出去看看情况,顺便找个人过来帮忙。”   詹森深知两人已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忙不迭地答应。   李维走到门边,试探着拧了下门锁。   好消息是这回门开了。坏消息是他情急之下忘了自己手臂带伤,这会肾上腺素的镇痛效果降下去了,仅仅是拧动门把手的动作就把他疼得一个激灵。   李维放下枪,痛苦地抹了把脸。   好考验人的工作!三险一金再不高点能说得过去吗?   他要去楼上确认保姆唐怡的生死,路上匆匆向安全局汇报了战斗结果,但也没来得及细说。上到二楼后,他见到唐怡呆呆地站在朱莉的卧室门前,犹如一只失去了世俗欲望的卡皮巴拉。   “唐女士。”   “李维!!太好了你还活着!”唐怡差点喜极而泣,“难道朱莉没有去找你?”   她没听见枪响。   看来这栋房子的隔音效果很好,或是朱莉做了什么,将声音给挡住了。   李维心念一动,说道:“找了,不过我现在不太方便把她带回到你面前,你跟我去看一眼吧。”   唐怡:“?”   她惶恐地跟在李维身后,心中对接下来将要看到的画面已经有所预感。然而在推开男厕的门以后,她还是立在原地、深深震撼住了。   “——你们刚在这拍了一部丧尸电影吗?”   “差不多吧。”李维笑了笑,将唐怡推进卫生间,转身关门。然后他说道:“时间紧迫,我宣布一件事。”   唐怡心想,太好了,你要告诉我们你是个正义的连环杀手吗?   詹森心想,太好了,拉克·李维一定是个深藏不露的驱魔师吧!   物理驱魔也是驱魔!   李维猜不到他们的想法,边整理思路边说:“你们也知道我是个清洁工。”   “……”   “因此收拾卫生间、掩盖战斗痕迹的工作就交给我来做。唐怡,”他对女孩说,“朱莉下次醒来时,肯定会去找其他恶灵告状,所以12小时之内,我们必须找到离开里世界的方法,我希望你和你的妹妹帮我个忙,想办法将管家伊芙琳引开,我得进入她的房间,寻找一个保险柜。”   唐怡振奋又糊涂地问:“可以,我尽量,但为什么是管家而不是查尔斯爵士?”   李维说道:“我有我的情报来源,管家伊芙琳才是这片里世界的主人。”   这下连詹森的脸上都浮现出了意外和动容的神情:“道理我都懂,可是你到底是怎么办到的??你不是刚来一天吗?”   **   现实世界。   一群人正在拍手为李维的胜利叫好,德莱顿并没有阻止他们庆贺。他坐在一把旋转靠背椅上,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不点燃而只是放在指尖夹着,目光落在近处的虚空中。   听到园丁詹森的话后,他轻笑一声,自言自语道:“怎么办到的?好问题。我们姑且也是有一点用处的……   “干得漂亮,李维先生。” 第11章   得益于过往的工作经历,李维很快将一团乱麻的卫生间收拾出来个雏形。   他不指望一切恢复原样,只要在十二个小时内不会引起偶然路过的恶灵的注意就行。   接下来要做的事是去调查管家伊芙琳的房间,李维从唐怡的妹妹唐安那打听到,最近查尔斯爵士与伊芙琳似乎有很多事要忙。   “我们这些人类被困在里世界中哪也去不了,听詹森先生的意思,擅自离开里世界还会被恶灵‘记仇’。”   身为女佣的唐安性格比保姆唐怡内向一些,说话细声细气的,但很有条理,   “恶灵却没有被困住,他们只是居住在这,轻易不会前往现实世界。   “住在不同领地的恶灵之间应该是可以互相联络的。我这几天时常能见到查尔斯爵士给人写信,而詹森先生从未替他送过信,既然查尔斯爵士写信的对象不是人类,就只能是另一个恶灵了。”   她说得有道理。   总结下来就是,查尔斯爵士和管家伊芙琳近期忙于恶灵外交,不确定有何目的。   李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问:“你们知道恶灵在现实世界中买东西的钱是从哪来的吗?”   作为最有发言权的人,园丁詹森耸耸肩说道:“绝大多数现金都是从死人身上收集来的吧,以员工的换新频率来看,足够用了。”   多缺德啊,人死了也就算了,还要向最后一任老板贡献出自己的钱包!   现实中的情报分析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人说:   “N市警局肯定把不少恶灵犯下的案子当成了普通的抢劫杀人案。”   德莱顿抱起手臂,指挥副官道:“卡特,一会去给N市警局总局打个电话,向他们索要全部的发生在半年之内、且尚未抓到凶手的匪徒凶杀案记录。”   命令下达,安全局指挥中心的一部分人顿时如同严丝合缝的齿轮般飞快运转起来。   里世界,李维想问的问题都问完了,万事俱备,只差引走恶灵。   唐怡绞紧手指、紧张地看着妹妹唐安,唐安安慰她说:“没事,我有把握。”   其实她屁大点把握也没有,“查尔斯爵士最近不是忙着写信吗?只要我们把他写到一半的信藏起来,他肯定会叫来管家伊芙琳一起找。”   这个计划简单粗糙、漏洞百出、风险极大。   然而大家都是普通人,情急之下难道还能想出什么精心设计的天才方法不成?   只能拖一时是一时,有没有命活到明天,全看李维是否可以抓住伊芙琳的把柄。   **   计划定下来以后,当然是执行得越快越好。   中午十二点,除了女佣唐安之外的所有人皆待在员工餐厅,唐安由于要服侍查尔斯爵士用餐、吃饭时间会比其他人晚一个小时。   姐姐唐怡吃到一半,放下筷子站起身,对其他人说道:“我吃饱了,需要上楼休息一会。”   李维和园丁詹森都清楚她要去干嘛,只有三井谦看看她餐盘中的剩饭剩菜,不高兴地问道:“唐小姐,请问我做的饭有那么难吃吗?”   “没有。”唐怡不想在这种时候和他争论,敷衍地说道,“单纯是我胃口不好。”   三井看出她在撒谎,皱眉说道:“如果我的饭菜有哪里不合你心意,你应该指出来,而不是联合你的朋友一起抵制、孤立我!”   念到“朋友”这个词语时,他转头看了眼坐在一排的李维和詹森,指向意味很明显。   结果与他有宿怨的李维还没说什么,詹森咔嚓一声摔下盘子、莫名其妙地说道:“谁孤立你了?这个屋子里有三个人用筷子吃面,只有我用刀叉,我还觉得你们孤立我呢!”   “你——”   三井谦正要反驳,李维微微一笑打断他:“就算我们嫌弃你做饭难吃又怎么样?”   他张开一条手臂做出请大家看的姿势,很无辜地说:“每个人都觉得不好吃。你真以为当初你应聘的那家餐厅不招收你,是因为它家的男性主管在追求我?”   “……”   嘶。   本来打算趁乱离开的唐怡听到这,脚步不由自主地停顿了一下。   好瓜。不愧是脸好身材也好的帅哥,连八卦都如此劲爆!   “真的假的?”詹森诧异地问,“那你接受人家的追求了么?”   “没有。”李维漫不经心地说,“实不相瞒,追我的人能从N市南排到N市北,但喜欢同性又不是不挑。”   唐怡“噗嗤”笑出声,眼见三井的脸气成了猪肝色,怕他原地爆炸耽误正事,连忙说道:“我走了,你们聊。”   “我也走了。”   李维放下筷子,面前的餐盘倒是干干净净,他并没有浪费粮食的习惯。   “想开点,三井先生。实在接受不了自身无能的话,就还是当我在背后说过你的坏话吧——虽然我通常只当面说。”   哈哈,杀人诛心!   詹森咧嘴一笑,神清气爽地拍拍李维的肩膀,跟他勾肩搭背地走远了。   餐厅中,三井手握成拳浑身发抖,咬牙切齿地对着空气咒骂了半天,几分钟后竟然放下手头的工作跟着李维走了:   豁出去了!   今天就算是被恶灵惩罚,他也要想尽一切办法给李维点颜色瞧瞧!   ……   李维路过大厅,亲眼看到管家伊芙琳被查尔斯爵士请到了书房。这说明他们的前期计划奏效了:   唐安将信纸的位置告知姐姐唐怡,中午吃饭时,唐怡提前离开餐厅、去爵士的书房偷走信纸,然后等查尔斯爵士回到书房发现物品丢失后叫来管家伊芙琳,最后一步就是众人随机应变合力周旋,尽量将时间拖延得久一点,以等待李维那边传来好消息。   背负了好几条人命的李维静悄悄地用电动开锁枪打开管家伊芙琳卧室的门。   一眼扫过去,这是个摆满了昂贵饰品和珠宝的房间,很多疑似价值连城的首饰被简简单单地堆放在书架上和抽屉里,任谁看到这一幕都想不到,住在这的恶灵居然不是女主人而是管家。   不过伊芙琳生前是个珠宝商,死后又是恶灵领地的主人,事情就变得很合理了。收集珠宝对她而言是兴趣爱好,重要却也不是特别重要,她真正重视的东西是公司、权力、利益……   可能还有女儿朱莉。   “你找到保险柜了吗?”德莱顿语调平平地问道。   “你回来了?”李维按了下耳机,“之前我好像听见有人夸我‘干得漂亮’,然而等到我想要的确认一下的时候那个人却不见了。”   德莱顿:“我一直在,李维先生,我听到的内容包括但不限于你毫无意义地用你的情史刺激三井谦,但我并不觉得你特地找我过。”   李维对他的后半句话充耳不闻,一边迅速翻箱倒柜寻找保险柜,一边笑道:“得了吧,有人追我算什么情史,又不是亲一下就会被锁的小说网站……你有洁癖?”   德莱顿没说话。   “你真有洁癖?”李维惊讶地问,“那你结婚了吗?”   “没有。”德莱顿停顿了一下,提醒他说,“这是工作场合,你应该说点别的。”   “我只是很好奇什么样的女人会得到你的真心……”   德莱顿打断他,叫他的全名:“拉克·李维。”   “我找到保险柜了,长官。”   李维收放自如,掀开衣柜中的帘布面色沉凝地说道。   德莱顿无声地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你的工具箱里有个解码器。”   “暂时不用。”李维单膝跪在保险柜前说,“朱莉的生日是哪天?”   “……”德莱顿瞥了眼指挥中心的分析师,后者眼观鼻、鼻观心地汇报了一个日期。   李维将日期输入保险柜的密码锁,一秒钟后,他看着亮起绿灯的电子屏幕说道:“成功了。”   德莱顿:“保险柜里有什么?”   “公司合同,法院传单。”李维快速整理面前的一大摞打印件,“这是……当年试图揭发珠宝公司阴谋的记者的资料?看来伊芙琳的确早就做好买凶杀人准备了。”   “还有呢?”德莱顿身体前倾,追问道,“目前这些东西对变成恶灵的伊芙琳来说似乎没那么重要。”   “确实,她已经是板上钉钉的犯罪者了,除非——”   李维缓缓从文件中间抽出一张病历单。   他用两三秒钟速读完病历单的内容,肃然说道:“除非当年的案件有隐情。德莱顿,我找到一张朱莉的诊断书,伊芙琳·伯恩的私人医生断定朱莉患有缺陷多动障碍和情感障碍,并且有极大可能在成年后发展为反社会型人格障碍。   “她虐猫、欺负其他孩子、严重缺乏同理心……七岁时她用枕头闷死了和她吵架的同学,伊芙琳花钱买通受害人的父母,把这件事给压下来了。”   “……”   情报分析员对照了一下时间线,对德莱顿说:“伊芙琳·伯恩声称朱莉在七岁时因病去世了!”   “她在说谎。”李维沉着脸说,“朱莉没死,伊芙琳将她送进了一家保密严格的私立疗养院,然而朱莉已经体会到了折磨人类的乐趣,她从未放弃杀人。”   德莱顿问:“伊芙琳每次都替她掩盖下来了?”   “没错。为此她耗费了大量的时间和金钱,连公司的资金链都差点被拖垮。当用合法手段挣来的钱不足以抹消朱莉的犯罪证据时,伊芙琳·伯恩开始尝试歪门邪道。”   李维读完最后一个字,合上文件起身说道:“难怪管家伊芙琳给其他两个恶灵分配任务,却从来不管朱莉,任由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而朱莉又表现得最为易怒和凶残……”   话未说完,房间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李维第一时间按住手枪,就见三井谦像个吃多了的土拨鼠一样站在门前,呆愣愣地问道:   “你在干什么?”   作者有话说:   李维:我只是很好奇什么样的女人会得到你的真心[撒花]。   德莱顿:不好意思,不是女人[白眼]。 第12章   “……是你,三井。”   三井谦对李维的威胁性也就和绿豆差不多大。见到来人是他,李维的手都快要从枪身上拿开了,结果下一秒,头发花白的查尔斯爵士拉扯着保姆唐怡从三井背后走了出来。   他的左手手臂赫然幻化成了一条粗壮的黑曼巴蛇,遍布墨绿色细密鳞片的蛇躯在唐怡的脖子上紧紧缠绕两圈,嘶嘶吞吐蛇信之间露出寒光凛冽的蛇牙,仿佛随时会在人质身上戳出个双孔插座!   “拉克·李维,啧啧啧。”   恶灵状似遗憾地摇头说道,“员工手册上说你只是个普通的清洁工,而手册从不出错,所以我很好奇,是什么让你在来到里世界的第一天就敢进入主人的房间偷东西?   “要不是三井告诉我,唐怡和唐安的小动作有你在背后指使,我没准都不会往这边想……难道你是那种特别自信的人,觉得自己注定要拯救世界?”   李维面无表情地看了眼三井。   三井心虚地转过头——他其实对李维和唐怡等人要做的事一无所知,只是尾随着李维路过书房时,正好撞见了暴怒的查尔斯爵士和吓得瑟瑟发抖的唐怡唐安姐妹。   “我再给你们一次机会,谁看见了我放在抽屉里的信?!”   查尔斯爵士立在阴影中,额角青筋毕露,眼里布满了红血丝,犹如一头即将择人而噬的怪物,“你们只有三秒钟的思考时间,三秒钟后,我要清除这栋房子里的所有人类,三、二、一——”   倒计时还未结束,站在查尔斯爵士身后的管家伊芙琳若有所觉地回过头,森冷的目光与路过的三井撞了个正着。   眼看自己要被卷入其中,三井的大脑因恐惧而变得一片空白,嘴上结结巴巴地说道:“我知道、我知道!肯定是李维干的,别杀我!”   话一出口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   对李维的厌恶让他不假思索地把锅扣在了李维头上,问题是三井连这口锅里装着啥都不知道!   唐怡和唐安本就苍白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查尔斯爵士见状问道:“李维在哪?”   管家伊芙琳环顾四周,半晌指着前方的走廊说:“我能感觉到他往这个方向走了。你们先去抓人,我把园丁带上来——毕竟杀鸡也得有猴子在场旁观才有意思。”   ……   以上是一群恶灵和人类齐聚在管家房间的缘由,某种程度上,三井误打误撞说出了真相、还坏心办好事地救了唐家姐妹一命。   不过直到他亲眼见到李维和被打开的保险柜,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小子居然真有这么胆大包天!   可是为什么?谁给他的勇气?总不能是愚蠢到连命都不要了吧?   三井谦的心中充满了费解,李维却理都不理他,对查尔斯爵士说:“我不想和小喽啰说话,你的主人伊芙琳呢?”   缠在唐怡脖子上的黑曼巴蛇嘶嘶两声,查尔斯爵士试图装傻:“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找伊芙琳·伯恩!她去哪了?躲在自己的手下和女儿身后不敢露面?”   李维没看到伊芙琳的身影。   唐安鼓起勇气喊道:“她去外面找詹森了!”   李维点点头,在所有人和恶灵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刻,他抽出手枪、转身对着房间的窗户连开数枪,然后站在一地碎玻璃中间向窗外喊道:   “伊芙琳·伯恩!!我们来聊一聊!你不用再躲着了,我了解关于你的一切,包括你那为了填补漏洞快要倒闭的公司和你的杀人犯女儿!”   寂静。   连唐怡身上的黑曼巴蛇都被震得静止不动了,一时间,门前站着的生物好似全变成了雕塑。   几息之后,窗外忽然狂风大作,将李维解开两颗纽扣的衬衫衣领吹得簌簌作响,他不得不抬起手臂挡在眼前、接连后退几步,紧接着,一道阴影猛地出现在他的背后!   “你是在威胁我吗,清洁工?”   那是一只比成年人类还高的巨大蜘蛛,头部却长着管家伊芙琳的脸。她抬起一条锋利的附肢,长满丑陋黑毛的前端离李维的额头仅有不到一厘米的距离。   相比之下,像个穿山甲一样爬来爬去的朱莉简直算是小儿科!   果然越菜的人越爱玩。   “看看,看看,你原本是一个多么好看又有礼貌的年轻人啊。”   蜘蛛柔声说道,“逞英雄是会付出代价的——你无路可走了,把枪放下,我可以让你死得轻松一点。”   恶灵身上有股难以形容的腐臭味道,让李维想起了停尸房。他屏住呼吸稍微往后仰了仰,镇定地说道:“别急,你不好奇枪是从哪来的吗?”   “我从不好奇没用的东西。”伊芙琳说,“你或许运气很好,也有一点能力,但是无所谓,你根本伤害不到我——相反,你将要带着那些被你挖掘的秘密死在这里,警察会把你的死亡归为抢劫,谁也不会知道我的女儿做过什么。”   “真的吗?”   这句话不是李维说的。   现实中,德莱顿打开麦克风问道。   凑得离李维很近、感知能力又超出常人的伊芙琳听见了,不禁勃然变色:“什么人?!”   李维指指藏在耳洞里的耳机,耸肩说道:“抱歉,是一群比较高级的条子,看来我们都被缠上了。”   “不可能!”伊芙琳难以置信,“里世界内外怎么能做到适时通讯?这里又没有信号!”   李维:“你知道的,咱们联邦政府总是有一些不可告知于民的特殊手段。”   “……”   伊芙琳的表情彻底沉了下来:“警局不会管的,你们就算把消息透露出去也没用。”   “你是指你花钱收买的那些人吗?”   李维抬手挥开悬在他头顶的蜘蛛腿,语气轻松地说,   “我告诉你了,耳机对面是一群高级条子,说得再明白点,这群无孔不入的家伙来自联邦国土安全局——   “在这个国家里,你找不出任何一个比他们权限更高的部门了,因此买通一百个警察和法官也白搭,只要他们想要让你张嘴或闭嘴,你的身体永远不由你自己掌控。”   “……”   他说的是实话。   安全局在普通人眼里,就是一台不择手段地碾压一切的冷血机器。   于是哪怕是里世界的恶灵也失去排面地被威胁住了,简直倒反天罡!   伊芙琳的面色变了几变,收回触肢压抑着愤怒问道:“你们究竟想怎么样?!”   “里世界的朱莉是你捏造出来的,现实中的朱莉还活着。”   李维说道,“无论你将她藏在哪,安全局早晚能把人翻出来。”   伊芙琳信了。   她不得不信。   “拉克·李维!!”伊芙琳咆哮一声,连脚下的地面和碎了满地的玻璃渣都在随着声音颤抖,“你们敢动她一下!”   李维被迫退到窗户旁边,扶着摇摇欲坠的窗框,吐出通常属于邪恶大反派的台词:“冷静点,伊芙琳,她是个杀人犯,你难道还指望联邦放过她吗?   “这样吧,我们来做个交易,安全局需要一个恶灵卧底来帮助我们探索里世界,你配合我,我去说服安全局留下朱莉的性命。”   他看了看管家伊芙琳,还有已经放开唐怡、疑似失魂落魄的查尔斯爵士:   “但这里的恶灵实在太多了,要不你们自杀吧,只留下一个人就行。   “我不喜欢你,伊芙琳。查尔斯爵士对我的朋友动手动脚。而恶灵朱莉杀害猫咪、还听不懂人话。我要求留下那位话很少,又擅长做事的‘长子’埃里克·伯恩。”   “……”   这才是真正的见鬼说鬼话。   伊芙琳的表情变得异常恐怖,几乎可止小儿夜啼。过了许久,她无比憋屈地说道:“我是这片里世界的主人,我死不了,只能陷入沉睡。”   “是的,我知道。”李维点头,“想要杀死你就必须摧毁维系你存在的核心,也即你的力量源泉。你的核心无非是你的公司、朱莉的罪证或是她本人,若是安全局查处你的遗产、公布你女儿的罪行、再一枪结果她,你自然就烟消云散了。”   “……”   “但我们不打算那么做,你应该为你的所作所为赎点罪。”   李维拍拍伊芙琳的肩膀——大概是肩膀的位置,“所以让埃里克与我们合作,然后睡觉去吧,伊芙琳,别让安全局发现你偷偷醒着。我只是个打零工的清洁工,其他人可没有我这么好说话。”   **   半小时后,N市花园区的警笛声连绵不绝,十几辆警车封锁了里世界出口所在的街区,安全局的工作人员忙着安抚唐怡等人、顺带与他们签写保密协议。   算是半个政府雇员的李维无所事事,却也不能马上离开,医疗应急专员在救护车上帮他重新包扎了伤口,一个心理医生在旁边逼逼叨叨,检查李维的精神在受到惊吓后有无异常。   “我没事,真的没事,你不如去帮帮那几个倒霉蛋,我看他们要得PTSD了。”   李维说的是正在小声抽噎的唐怡,披着毛巾发抖的三井,和范进中举般一会大哭一会大笑的詹森。   心理医生头也不回地说:“那不是我的工作范围,我只负责你。”   啧。脱离险境后头昏脑涨、浑身酸软的李维慢吞吞地撑起身体,说道:“行,那我去看看他们。”   他为了躲避心理医生走到其他受害者身边,但很快发现这是个坏主意——唐安见到他,拿手肘怼了姐姐唐怡一下,说道:   “别哭了,快看,救了我们的那位安全局特聘清道夫过来了!”   妈耶!   他刚否认说自己不是政府特工,清道夫又是谁想出的中二称呼!   李维脚步顿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尴尬地向两个泪眼婆娑的姑娘颔首致意后,赶忙转身往旁边走。   结果三井一看是他,瞪圆了眼睛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几秒钟后一口气没上来,嘎一下抽了过去。   安全局的工作人员见状,神色怪异地瞄了李维一眼。   李维:“……”   他恍惚又寂寞地站在原地思考人生,没过多久,身后传来低沉的汽车引擎声。   一辆纯黑色的迈巴赫穿过花花绿绿的警车,停在李维面前。后座的德莱顿按下车窗,对他说道:“上车,李维先生,我们该走了。”   作者有话说:   正经的背靠国家的主角:我相信国家。   不正经的背靠联邦的李维:你们恶灵生前也都知道,俺们联邦向来大缺大德……   旁听的德莱顿:[托腮]你说得对,你开心就好。 第13章   这是一辆漆面光滑、线条流畅、车身上没有一丝尘埃,仿佛刚从车场提出来的新车,每一个零部件都散发着浓郁的金钱气息。   李维打开另一侧的车门,撑着车顶问:“好久不见,德莱顿。你新买了一辆车?”   他是第二次不加敬语直呼德莱顿的姓氏了。   “是新车。”   非工作场合德莱顿懒得纠正他,强调了‘新’,却没说是自己的,“上来吧,我送你回家。”   多贴心啊。李维丝毫不打算推拒,大大方方地坐在德莱顿身边,前方的司机沉默地点火,过了片刻,德莱顿问道:   “你感觉如何?”   李维实话实说:“我是那种脱离危险后才能感觉到后劲的人。”   “所以?”   “所以现在头有点晕、腿有点软。”   德莱顿没忍住笑了一下,从黑色的长风衣外套里掏出一张银行卡,递给李维说:“这里面是你的工资,希望能够安慰到你。”   发钱发得这么痛快的老板很难让人讨厌,李维接过银行卡,左手随意地捋了一把鸟窝似的黑色卷发,右手十分灵活地将卡面从食指转到小拇指,脸上是一幅快乐但又不是很在乎的散漫表情。   德莱顿的目光先是落在李维最近几天疏于打理的发梢上,紧接着缓慢移动到了他系得松松垮垮的领带和半敞开的衣领中间。   或许是混血的缘故,年轻人的肤色并不苍白,而是带着点健康的小麦色,于是锁骨凹陷的位置和白衬衫的对比就更加鲜明了。   德莱顿本意是受到强迫症的影响、想帮李维把扣子系好。   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关注点发生了意料之外的偏移。几息之后,德莱顿恍若无事地垂下眼睫,盯着自己的皮鞋尖说:   “我想提一个比较冒昧的问题。”   “你要知道真正有礼貌的人是不会说这种话的。”   李维笑着说,“不过您发工资,您随便问。”   德莱顿:“据我所知你在两年前拿到了芝城大学的PhD学位,你的导师和你的学校都曾对你发出工作邀请,然而你拒绝了手上的offer,也没有去任何一家企业或政府部门应聘,直到今年你才找了第一份工作……就是犯罪现场清洁工。   “为什么?”   李维认真思索了一会,说道:   “其实大学的专业是我乱选的,我妈去世前很希望我读书读到高学历,以后当个律师或者法官,但是你也看到了,我根本不是个认真严谨的人,法律条文对我来说也没什么意思,因此毕业后我实在不想找工作,就gap了一年。   “结果后来发现就业形势太差,各行各业都只要应届毕业生,我今年投的几份简历石沉大海,又急着赚钱吃饭,刚巧看到网上的小时工招聘信息,就直接上岗了。”   他的这番话很有逻辑,情理上也说得通。   然而德莱顿一个字都不信。   他感觉今天在李维口中问不出实话了,便干脆转移话题:“你如今体验过真实的里世界,是否还愿意继续与安全局进行合作?”   李维露出了困惑的表情:“我们不是签过合同了?”   “是,但如果你认为风险太大,不想再冒生命危险,合同也可以作废。”   李维皱起眉,试探问道:“你们找到更合适的人选了?”   “……找不到。”德莱顿按住眉心,语气在李维听来很诚恳,“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   “那你还问?”   “我问了,然后寄希望于你不会改变想法。”   李维被逗笑了,觉得德莱顿的性格真的很有意思:“你放心,至少我目前是愿意继续合作的,至于以后……以后的事谁都说不准。”   “很好,既然如此,你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可以提出来。”德莱顿说,“接下来我说说关于你的安排——”   “等等,”李维打断他,“我现在就有个需求。”   车窗外,烧红了半座城市的夕阳倾斜着照射在李维的脸颊上,给那双清澈透亮的琥珀绿眼眸镀上了一层璀璨的金边,他向德莱顿的方向侧过身体,上半身微微前倾,德莱顿甚至能够看清他毫无瑕疵的皮肤上的一点不起眼的绒毛。   他的声音也因着年轻显得柔软而充满温情,只不过人们往往由于李维的行事作风而认识不到这一点。   “我听说工作的人多多少少应该了解自己的上司。但我在网上查不到你的名字,德莱顿长官,你介意给我点提示吗?”   “……”   “德莱顿?”   德莱顿猛地惊醒,不动声色地同李维拉开距离,伸出一只手说:   “请递给我你的手机。”   李维将手机解锁后交给他,德莱顿低头,边输入网址边说道:   “百科上查不到安全局保密等级高的官员很正常,这是安全局内网,我已经帮你注册了账号,你每次登录时需要输入密码,并进行面部和指纹识别。”   李维好奇问道:“密码是什么?”   “你的生日——可以改。”   “谢谢。”李维托着脸颊看德莱顿打开键盘、输入数字,“干你这份工作必须记住所有手下的生日?”   “不,没有那个必要,李维先生……我记得你的生日是因为我最近经常翻阅你的档案。”   德莱顿将手机还给李维,“现在你能够查看在你权限以内的所有信息了。”   李维接过手机,看看车外。   “快到了。”德莱顿说。   事实上,司机为了给他们的交谈留出充裕的时间,已经在同一条路上兜了好几圈。   “你该准备下车了,我会让人将你接下来几天必须要完成的事项发到你的工作邮箱里。”   两分钟后,迈巴赫停在了熟悉的老破公寓楼下。李维走下车,正要同德莱顿告别,却见到司机熄火后走出驾驶室,帮德莱顿拉开车门。   然后德莱顿也下了车,将车钥匙递给李维:   “这辆车是给你买的,我注意到你缺个代步工具。”   李维真切地一愣。   没等他组织好语言,德莱顿继续说:“不客气,我希望金钱能够成为我们合作的基础。时间很晚了,我该走了,以后再见,李维先生。”   说完,他对李维点点头,没有半点留恋地转身就走,看样子是要和司机结伴依靠双腿走回家了。   李维:“……”   他大为震撼!   这种震撼难言的心情一直持续到他来到自己居住的出租屋门前。李维心不在焉地掏出钥匙插进门锁,楼道里有人听到钥匙碰撞的声音,推开门问:   “李维……?我靠真的是你!!你回来了!”   李维抬起头,迎面走来的是他的闺蜜、住在同一层楼的另一位住户,小梅。   “嗨,小梅,是的,我回来了。”   “太好了!”梳着高马尾的棕发女孩跑过来给了李维一个拥抱,随后松开手后退两步,上下打量着李维说,“难得见你穿西装。你没事吧?我听人说三井失踪了,你被一群条子带走了,他们都以为是你……”   小梅指指三井家的房门,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李维一乐:“我要杀他还用得着等到今天?”   他拉开防盗门说道:“进来坐会吧。我没事,这几天没回家是工作去了,三井也活着,我下班途中看到他被一群警察拦住了,可能得晚点才能回来。”   他的单身公寓空了四五天,一开门,空气中散发着一股发霉的味道。李维随手将门钥匙与车钥匙扔到客厅的沙发上,小心翼翼地挤过快要连在一起的橱柜和茶几,走到窗户旁边拉开窗帘,再开窗通风。   小梅在他身后探头探脑,注意到停在楼下的迈巴赫,问道:“那是你同事的车?”   犯罪现场清洁工开二十多万的豪车听上去还挺奇怪的。   李维摇头表示:“是我的雇主买的。”   小梅捧着一瓶养乐多吸溜吸溜边喝边问:“男雇主还是女雇主啊,长得好看吗?”   李维很公正地给出评价:“男的,长得不错,主要是气质出众。性格偶尔有些烦人,但对除了他未来的结婚对象之外的其他人而言无伤大雅。”   “嘿!”小梅当即一拍桌子,“我认识的一个姓李叫维的帅哥刚巧缺个男朋友!”   而小梅的梅是五月的May,身为一个会因为“没人爱我”而破防的典型白女,自打认识以来,她为李维的人际交往操了太多的心。   李维倒在沙发上,闻言困倦地眨眨眼,反应了两秒钟后才无可奈何地说道:“别瞎说,人家是个正经人。”   “你不正经吗?”小梅掰着指头反问,“学历高,长了一张明星脸,身材好到走进健身房直接羡煞旁人,而且还单身不乱搞——天啊,我要是喜欢男人,我早就爱上你了!”   李维说:“但你喜欢女人。”   小梅挺胸抬头,很骄傲地说:“没错。”   “德莱顿也喜欢女人。”   “噢……怎么会这样,你确定吗?”小梅失望地咂咂嘴,站起身说,“没关系,世上总会有好男人的,大概吧。我看你困得不行了,就先走一步,有事需要帮忙记得叫我。晚安,甜心。”   “晚安,小梅。”   李维冲她挥了挥手。   小梅离开后,他又在沙发上瘫了一会,然后凭借顽强的毅力爬起来,摇摇晃晃地走进卫生间刷了个牙,再半闭着眼睛走回卧室。   路过客厅的落地镜时,他的脚步停了下来,想起自己到家这么久竟然忘了换衣服——难怪浑身不得劲,有种别样的累。   镜子里面西装革履的青年冷冷注视着外界,片刻之后,他抬起手臂,干脆利落地整理了一下脖子上的领带。   非要描述的话,这幅动态形象无与伦比的出众。   但李维很快就绷不住了。他咧开嘴角笑出了声,拿手指轻轻弹了一下镜面,自己骂自己说:   “衣冠禽兽。”   接着他也懒得换衣服了,走到床边跌倒在枕头上,习惯性地伸手从床头柜中掏出一片安眠药塞进嘴里,下一秒便陷入了黑沉的睡眠。   李维睡着以后,茶几上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提示他收到新邮件。   “亲爱的李维先生:   安全局为你布置了训练和补课,如果你没有其他安排,请在明天早上八点驱车前往附件中的地址。   诚挚问候   威廉·德莱顿”   作者有话说:   此时的德莱顿还在跋山涉水走回家的路上。 第14章   晚上十点,德莱顿迈着规律的步伐走进家门。   这里是位于N市城北的东河区,在地理位置上与李维所在的花园区呈夹角,两个区中间有一条河流,是贯穿N市的帕特森河。   东河区生活设施齐全,邻居大多是中产阶级和白领,因此治安还算说得过去。   德莱顿的住所是一栋依河而建的独栋平层公寓,有一个包含了开放式厨房的宽敞客厅、一间主卧室、一间书房、和一间客用浴室。   进门以后,客厅的另一端是正对河景的透明落地玻璃墙,玻璃墙外有个悬挑的私人露台,理论上,德莱顿可以坐在露台上,与人边享用晚餐、边欣赏城市夜景——   但他从来不曾有过亲密到这种程度的约会对象。   他的公寓就和他的人一样规整、干净,几乎不存在生活气息。   今晚的月亮很明亮,将窗外的帕特森河映照得波光粼粼,就连屋内也落了一层白霜,因此德莱顿没有开灯。他脱了鞋,换下外套,挂好后收进手边的衣柜里,正要去卫生间洗漱,电话铃忽然响了起来。   安全局打来的工作电话不管几点都得接。德莱顿按下接听键,走到冰箱前给自己接了一杯冰水,低头小啜一口,说道:   “这里是威廉·德莱顿。”   “晚上好,威廉。”   对面是德莱顿的上级,联邦安全局的副局长朱诺。   她今年六十有五,是从安全局内部一路晋升上去高管,地位和权力非比寻常,堪称能够在联邦呼风唤雨的大人物之一。   “我听说你招收了一个新人。”   她的语气不算严厉,但也说不上和蔼,“今晚任务结束后你把他送到家里去了?你现在回家了吗?”   “我刚到家。”德莱顿回答。   “刚到?你的司机说你八点就回家了。你没打车,又是徒步走回去的??”   该死。安全局不愧是情报机构,消息真灵通。   德莱顿暗骂一声,迅速想了几个借口,又觉得糊弄不过去,最后只能干巴巴地说:“……我想散散步,结果走着走着走忘了。”   “忘了你还可以叫车?”   副局长朱诺嗤笑一声,“我真替你的新手下感到担忧。说不定哪天他一觉醒来正打算去上班,却发现自己的上级因为非要深夜独自走回家而遭到恐怖分子绑架,还登上了热搜头条。”   德莱顿无言以对。   朱诺深吸一口气,平静地说道:“下次别再干这种事了,否则我先提前把你的脑袋打掉。”   德莱顿:“……我知道了,长官。”   “退一步说,你就不能拽着那个名叫拉克·李维的新人一起散步?我看他未经训练都比你能打。你应该不讨厌他吧?毕竟你送他一辆车,还给了他……”   朱诺打开李维的档案,高高扬起眉,说道,“内网的B级权限。一个新人,B级权限,相当于专项行动组的组长了。你比我想象中更大胆,威廉。”   “我很缺人。”德莱顿说,“里世界的威胁又刻不容缓。”   “是的……不过对你来说,里世界的出现也是个前所未有的机遇。”   朱诺若有所思,“和我们相比,你还非常年轻,你得把握住它,所以各方各面都不能出错——你很信任拉克·李维,如果他背叛了你呢?”   德莱顿慎重地说:“我认为他不是那种人。”   “好吧,既然你相信自己的判断,我也不会多说什么。”朱诺说,“安全局为他安排了课程,由内部培训机构负责,明天他要和其他学员一起上课,这些你都对他说过了吧?”   “我给他发了邮件。”德莱顿回答。   “很好。”朱诺满意地点点头,随口给德莱顿戴了顶高帽,“联邦的未来终归是要担负在你们这些年轻人头上,早点休息吧,威廉。”   “您也是,长官。”   德莱顿挂掉电话。   然后他深深叹了口气,觉得与朱诺聊十分钟比同李维聊一百分钟还累。   他走进卧室,将手机放在床头柜上充电,脱掉衬衫和西装裤,换上他祖母给他买的一套淡红色的印着麋鹿图案的圣诞睡衣,将旧衣服叠好放进洗衣篓,再走进卫生间洗漱。   一切都有条不紊、一丝不苟。   卫生间镜子里的男人紧抿嘴唇,戴着一幅低度数的黑框眼镜,镜片下方有着不明显的黑眼圈。   ‘……退一步说,你就不能拽着那个名叫拉克·李维的新人一起散步?’   朱诺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了一刹那,又很快消散。德莱顿漱口,放下水杯,擦干净脸,走出卫生间,平躺在双人床的一边。   十分钟后,他陷入沉眠。   **   然而第二天早上,李维并没有如人们所期待的那样前往安全局。   原因很简单,早八点他还没睡醒。   这一觉他一直睡到了中午太阳晒屁股的时候,睁开眼睛的一刻,李维还有点发懵,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   他抱着枕头翻了个身,眼睛没睁开,先习惯性地捞起手机看了一眼,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好家伙,3封紧急邮件,16个未接电话!   联邦总统失踪了也不过如此!   普通上班族看到这一幕得当场窒息,李维也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他如同被人迎面浇了盆凉水般打着激灵恢复清醒,盘腿坐直抹了把脸,先点开最前面的邮件。   第一封信是德莱顿昨晚发的,让他今天早上八点去安全局报道。   李维切出邮箱界面看了眼现在的时间——中午十一点半。   痛苦面具!   哪有提前十二小时发早八通知的!   李维用力揉了揉自己的头发,又去看剩下两封邮件。第二封信和第三封信都来自安全局的一个名叫“国家密码学院”的附属培训机构,听上去就很高大上。   该机构让李维抓紧到学校报道,还说与他同期的学生和教官都在等他。   “……”   不是。   这又何必呢?!   他不是个外聘的清洁工吗?   怎么还要和安全局根正苗红的内部学员一起上课?   而且你们又不缺学生,到点了就开始呗,干嘛非得等迟到的人??   李维“咚”地一下把脸埋进枕头,对手机屏幕竖起中指。   果然班没有一个是好上的。   但他也不急着回复邮件,相反,既然都已经十一点半了,李维觉得安全局应该不介意他再多迟到一会。   趴在枕头里闷了几秒钟后,他懒洋洋地翻了个身,继续查看未接来电。16个未接电话里有13个被系统自动备注为“社区服务”,另外三个是李维没见过的陌生号码。   他想了想,点开陌生号码,回拨。   第一次没打通,被对面挂断了,李维锲而不舍地回拨了第二次。   这回有人接电话了。德莱顿压低声音、怒气冲冲地说:“拉克·李维,你有什么事?我在开会。”   “对不起,我要向您请假,长官。”   李维的声音还带着起床后的沙哑,语气分外无辜,“今天上午我不能去安全局报道。”   “……你怎么了?”   德莱顿看了眼站在会议室前方、举着扩音器滔滔不绝的情报官,向左右两侧的陪同开会下属打了个‘不用管我’的手势,略微弯腰皱起眉小声问,“你生病了?”   “可能有点。”   李维含糊说道——万万想不到,都毕业这么多年了,他竟然还有装病逃课的一天,“我昨晚睡过去了,才看到你发给我的邮件。”   “没事。”德莱顿眉头紧蹙,“也是我没仔细提醒你。本来安全局通常会提前三天到一个星期通知学员课程安排,但是你没有那么充裕的时间,下次进入里世界不一定是在什么时候。”   “我理解。”李维说,“那我今天下午过去?”   “这样最好。”   德莱顿停了一下,又问,“你的身体不受影响?”   “睡了一觉感觉好点了,应该没问题。”李维无声地打了个健康的哈欠,“我去洗个澡。对了,德莱顿,那些备注是‘社区服务’的电话是安全局打来的?”   “没错。”   “我就知道……下次有事我还是打给你吧。”   “你怎么知道这是我的号码?”   “我猜的。”李维笑眯眯地说,“这世上会给我打电话的人,除了诈骗犯以外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德莱顿张了张嘴,正要开口,讲台上的情报官说:“……下面有请防御部副部长、兼里世界专项小组组长威廉·德莱顿先生汇总和讲解近期的各项工作。”   “我要开会去了。”德莱顿加快语速,“你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了。”李维单手解开穿了一晚的西装和衬衫的纽扣,赤裸着紧实的胸膛和小腹说,“下午见。”   德莱顿没接他的茬,直接挂掉了电话。   李维也不在意,哼着歌走进浴室洗了个战斗澡,出来后刮完胡子,对着镜子撩起半长的头发研究了一下发型,最后得出结论——影响不大,头发长长一些顶多让他看起来侵略性更小、更可爱一点。   也许不是什么坏事。   他胡乱擦干脑袋,从衣柜里翻出自己放了两年、碰都没碰过的毕业典礼时穿的西装套在身上,然后转着房门钥匙和车钥匙走出家门。   楼道尽头敞着门做饭的邻居小梅见他路过,在煎鸡蛋的滋啦滋啦声里喊道:“嗨,帅哥,你去上班?”   “没错。”李维从她放在门口的面包袋子里抽走两片面包,“谢谢你请我吃早餐,我走了。”   “等会!”小梅跑到门边对他说,“你雇主停在楼下的那辆车到现在还没走!”   李维举起车钥匙示意了一下:“因为他把车送给我了。”   小梅:“???”   “我昨晚没说?不好意思,可能当时太困了。拜拜小梅,时间紧迫,下班再聊。”   “我靠,他送你一辆车,你还敢说你们两个之间清清白白!”   小梅扒着门框睁大眼睛,“今晚你一定要告诉我你们是怎么鬼混到一起的!!”   李维冲她摆摆手,来不及反驳,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下楼,钻进迈巴赫的驾驶位。   接着一脚油门飙到安全局总部。   抵达守卫森严的大门口时,他的卷发刚好被风吹干,荷枪实弹的卫兵就见一个陌生人驱车靠近,将半敞开的车窗摇到最大,随后抬起墨镜,让镜框架在凌乱的发丝中间,顶着蔚蓝的天空与明媚的阳光露出一张过于年轻英俊的脸:   “劳驾,请问去密码学院应当往哪边走?”   作者有话说:   李维:有事长官,无事德莱顿。   LL从城南撩到城北,而某人开大会还接电话!我哭死。 第15章   德莱顿在稀稀拉拉的掌声中走上讲台。   “感谢大家在如此关键的时刻参加这次会议。”   他简单地、公事公办地扯起嘴角笑了一下,但眼神和笑容基本不搭边。   “过去的一个月内,我们于联邦境内记录到至少9起恶灵袭击事件,其中80%以上的受害者失踪或死亡,虽然事件仍在封锁范围内,然而互联网和社交媒体上已经出现了零星的传言……我们必须在短时间内决定,究竟是继续封锁消息,还是逐步引导舆论,避免爆发恐慌。”   台下有人交换着视线窃窃私语,德莱顿视而不见,说道:“我认为有必要提高公众警惕性,减少非必要的伤亡,即通过建立一个循序渐进的告知框架,引导人们……”   “德莱顿先生,我听说过你。”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打断他的话,“你年仅三十岁,却能够坐到国土防御部副部长的位置,可谓前途无量,也许十年后你能够成为联邦安全局的局长,但那毕竟是很久以后的事了……眼下,判断民众该不该了解里世界,是公共事务办公室的责任,而不是你的责任。”   这是在指责德莱顿管了不该管的事。   台下的窃窃私语声渐渐增大,德莱顿冷冷扫过几个明目张胆交头接耳的人,等他们不自觉地噤声后,冷淡地说:“我知道了。”   他丝毫不受影响地开启下一个话题:“里世界专项小组的工作方向有两点,一是对陷入里世界的受害人实施紧急救援,二是开发并测试针对恶灵和里世界的特殊装备。   “目前这两项工作都已经初见成效,在行动组新成员拉克·李维的帮助下——”   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似乎是等着人们提出意见或反驳。   但会议室里一片沉寂,很多其他部门的人压根不知道李维是谁。   于是德莱顿按了一下PPT遥控器的按钮,身后大屏幕上出现了李维的高清证件照和档案。   这下人们有反应了。   李维从长相到学历再到工作全都是槽点,德莱顿顶着一群中老年人的纷纷议论,镇定地说道:   “他为我们争取到了一位名叫埃里克·伯恩的恶灵卧底。恶灵能够离开固定领地,与其他同类进行交流和‘串门’,因此拥有一个卧底等同于说,我们已经找到了深入恶灵社会的敲门砖,并有望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逐步清晰里世界的成因,从根源上解决威胁。”   “他是怎么做到的?”有人忍不住问,“他不是个清洁工吗?”   “犯罪现场清洁工。”德莱顿纠正说,“技术部尚未开发出能在里世界正常工作的录像设备,但好在我们有音频——这是李维先生与恶灵伊芙琳之间的对话。”   他点开录音,李维的声音在会议室中回荡:“‘……在这个国家里,你找不出任何一个比他们权限更高的部门……现实中的朱莉还活着,无论你将她藏在哪,安全局早晚能把人翻出来。’   “‘我们来做个交易,安全局需要一个恶灵卧底。但这里的恶灵实在太多了,要不你们自杀吧。’”   会议室里的听众:“……”   你别说,你还真别说!   好牛的临场发挥,这犯罪现场清洁工有点东西!   之前指责德莱顿多管闲事的老头神情微妙地问:“他是在骂我们吗?”   德莱顿回答说:“我认为,李维先生使用了一种符合事实且极有效率的说法。”   老头不甘心地扭过头,看向坐在他身边的安全局副局长朱诺,显然想要让朱诺为他站台。   但朱诺嘴角噙着一丝笑意,一本正经地点头:   “有道理,效率确实很高。”   然后她带头鼓掌,对其他人说:“让我们欢迎有天赋的新人的加入,这种别开生面的人才引入或许会为安全局带来许多积极的改变。”   掌声如雷霆般响起,朱诺身侧的老头一脸尴尬,台上的德莱顿面色不变,边整理发言稿边心想:   ——你们对犯罪现场清洁工的胆量一无所知。   也不知道这位成功在安全局上下刷出存在感的“有天赋的新人”,能不能赶上今天下午的训练课……   **   李维将车停在安全局的公共停车场,走进一栋据说是“国家密码学院”的教学楼、楼上却没有任何标识的建筑物时,刚好是下午一点。   几个看上去与李维年龄相仿的年轻男女结伴经过走廊,人均身着正装,男性一律是短发或板寸,女性的发型也都很利落,迎面走来时给人以朝气蓬勃、英姿飒爽的感觉。   他们正在叽叽喳喳地交谈着上午的课前测试结果:   “我的‘密码学基础’拿了A+,但我的‘情报学’只有A……”   “别提了,A还叫‘只有’?”   拿了好成绩的女孩子哈哈笑起来,转头问同伴:“今天下午是什么课?”   “‘紧急应变’,包括自卫、逃生技巧以及危机管理。”   一个黑人青年粗声粗气地回答,“听说这次的教官不是安全局退役的外勤特工,而是一个名叫韩泽的军需官。”   “——是他?”   听到熟悉的名字的李维不禁插话。   黑人青年闻声抬起头,见到李维之后微微一愣,再瞅瞅自己的同学,有不少人盯着李维的脸,露出了“哇哦”的表情。   “咳咳。”他用力咳嗽一声,勉强板起脸问道,“你也是这期的学员?我上午怎么没看到你?”   “我向上面请了假。”   现场的气氛太积极,李维没好意思说自己睡过头了,“我想跟你们一起去教室,带我一个吧。你刚才说教官是韩泽?他不是军需官吗,为什么会负责教授自卫和逃生技巧?”   “韩泽可不是普通的军需官。”一个浅黄色头发、脸上长满雀斑的男生很积极地同李维搭话,“一般的专项小组根本请不动他,听说他最近忙着跟进某个秘密任务。”   那肯定是“里世界”了。   李维心想这臭脸技术宅还挺有来头:“他到底是什么人?”   雀斑男生兴奋地说:“你绝对想不到!有传闻说他曾经是活跃在东南亚和北美州一带的顶尖杀手,后来马失前蹄、被安全局逮到了……”   “你们在背后议论教官是不是不太礼貌?”   队伍里有个男青年忽然开口,扬起下巴对李维说,“尤其是你,你是上午迟到的人吧?”   迟到是事实,尽管背后有很多特殊因素。李维眨眨眼,好脾气地说:“不好意思,让你们白等了一会。”   其实只等了两分钟。男青年卷起嘴唇,露出一个稍显恶劣的笑容,伸出手说道:“我的代号是猎隼。”   啊……?你们还是没出茅庐的学员呢,这就有特工代号了?   和给空荡荡的新建文件夹起名有什么区别?   李维迟疑了一下,说道:“我叫李维。”   清道夫的称呼别人叫一叫也就罢了,自己说出来实在考验脸皮。   李维脸皮不薄,却也不是厚在这个方面,此刻他由衷地希望做一个不合群的人。   “李维。”猎隼抓住他的手,五指缓缓用力,轻声说,“这里不是像你这种人能够随便糊弄过去的地方。”   李维的手骨被猎隼捏得生疼——好在不是之前受伤的那只手。   下一秒,黑人青年冲到他们两个中间,把猎隼推开,厉声说道:“学院禁止学员私下斗殴!”   “我只是向新同学打个招呼而已,看把你吓的。”   猎隼用大拇指摩擦了一下嘴唇,笑道,“你们在这闲聊吧,我去上课了。”   他拍拍黑人青年的手臂,大摇大摆地走远了。黑人青年恼火地望着他的背影,半晌转过身,正要安慰李维,却发现李维的绿眼睛在暗处显得有些幽深。   但很快,李维叹息一声,露出带着点无奈的微笑摇了摇头,差点让黑人青年以为自己刚才看到的一幕是他的错觉。   “走吧,伙计们。”   李维将一只手插进长裤口袋里,招呼剩下的人,“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在‘宽和’的教官和‘友善’的同学之间度过一段愉快时光了。”   作者有话说:   安全局副局长:让我们欢迎有天赋的新人的加入!   学院同学:这里不是像你这种人能够随便糊弄过去的地方。   副局长:?   同学:……?   李维:[狗头] 第16章   “你别跟猎隼一般见识。”   在前往教室的路上,雀斑男生对李维说,“他不是针对你,而是针对冥王星……”   “稍等。”李维控制不住地打断他,迷惑地问道,“‘冥王星’是谁?”   雀斑男生指指黑人青年:“就他。”   李维:“……”   老实说还挺符合人物形象的,果然只有起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代号,问题是,“你们每个人都有代号吗?”   安全局这么潮?什么潮人社区?   “是啊。毕竟每期学员都来自不同的部门,又只相处几个星期,以后还不一定能不能见到面,大家可能都觉得记代号比记名字简单一些。”   雀斑男生嘿嘿一笑,指指自己,   “比方说我,我是军队的情报官预备役,代号是麻雀,刚才那两个女生也是军方的,但跟我不在一个师。   “而冥王星和猎隼要都加入中央情报局……中情局是个小地方,所以他们两个之间的竞争关系更强烈,冥王星的人缘比猎隼好,猎隼看到他上来和你搭话,估计是有点受刺激了。”   李维听得心中啧啧称奇,想起自己当年读大学的时候,学院里也是如此卧虎藏龙。   读书期间他交过几个不同专业朋友,如今他们不是在世界数一数二的大公司工作,就是创业或继承家产富得流油,只有李维的简历独树一帜、在低调中透着一丝诡异。   好在双方因为生活圈缺少交集,早就不联系了。   麻雀打快板似地飞快介绍完自己和其他学员,眼神倏然锐利起来,笑着说道:   “虽然猎隼是个自大的傻瓜,但他有一个观点是对的——安全局的密码学院严进严出,一般人想来还来不了呢。”   他探究地看着李维,小声问:“你是怎么办到的?”   第一天就迟到、旷课,居然还没被开除!   麻雀怀疑李维来头不小。   李维略作思索,指着远处的安全局总部大楼说:“你看到那栋楼了吗?”   麻雀点头。   李维说:“如果现在天上掉下来一颗导弹,把它炸没了,我就失去了长期雇主。”   麻雀:“……”   他想笑,没敢笑。   一时间却恍然大悟:原来李维是安全局的自己人?而且听他的意思是已经入职了!   要知道其他人都得先接受训练,等合格了才能拿到offer,像李维这种反过来的情况不说绝无仅有,但也绝对罕见,只能说明李维身上有远超常人、不可取代的优势。   想到这里,麻雀与李维交谈的语气变得更加热情,脑子里已经开始畅想一些三流小说剧情了:   比如待会教官对李维另眼相待,猎隼忍无可忍上前挑衅,却被扮猪吃老虎的安全局内门弟子(?)按在地上摩擦……   他和猎隼之间倒没有什么仇怨,也不存在竞争。   然而代号是麻雀的人讨厌代号是猎隼的人,有毛病吗?   没毛病!   ……   结果教官的确区别对待了,猎隼也的确上前挑衅了,事情的发展却和麻雀想象中截然不同。   因为教官韩泽似乎对李维有着很深的意见。   今天他没再穿李维印象中那套实验室里的白大褂,而是换成了浅蓝色的衬衫和黑色长裤,腰间明晃晃地别着一把手枪,让李维想起麻雀提到的信息:   韩泽以前是个让联邦无比头疼的职业杀手。   “你们中的绝大多数人都学习过反侦察与反监视的基本原理。”   韩泽一进教室门便开口说道,   “谁能向我复述一遍?”   在场的精英们纷纷举手,只有李维没动。   韩泽盯着他看了几秒,勾起嘴角冷笑说:“很好,看来除了一个人之外,其他人都是好学生。”   猎隼毫不犹豫地打小报告:“他上午翘课了,先生。”   韩泽张了张嘴,李维赶在他出声前幽幽说道:“韩先生想必清楚我翘课的具体原因,要不是现在是在课堂上、我又签了保密合同,我真的很想与您‘仔细’聊一聊洁厕灵与催泪瓦斯的事。”   他在“仔细”这个单词上重读了。   房间里一多半的学生闻言看过来,心想:你们认识?   不是说韩泽身份特殊,并非普通的军需官吗?   而且洁厕灵又是什么黑话??   “……你说到这种程度已经违反合同了,傻瓜!”   韩泽火大地骂道,“等着挨处分吧!”   “还有你们这群白痴,”   他面向其他学员,无差别攻击,“你们以为背得下课本显得你们很聪明吗?我告诉你,实战不会应用也是白搭,真正的敌人动手前不会给你在心里数一二三条原则的机会!”   学生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自己在哪得罪他了。有几个人,比如猎隼,认为他们是被李维牵连了,李维回头和麻雀小声讨论时,看到猎隼在桌子下方对他竖了个倒立的大拇指。   ——骂人骂得还怪有礼貌的。   李维趁韩泽不注意,回了个翻白眼的鬼脸。   猎隼气得单手握拳锤了下桌子,坐在旁边的哥们连忙抚摸他的后背。   韩泽把所有人损了一顿,平复心情后转身去取打印纸,没看到他们的小动作:“接下来我要你们抽签分成两组,一组是十二个追踪者,另一组是三个被追踪者。   “安全局联合N市警局圈出了西港的两个街区,供我们进行教学活动。这几天你们可以抽空去熟悉一下环境,但我不会告诉你们活动展开的具体地址。   “三天后,抽到被追踪者身份的人,到我这里获取目标地点的信息。   “我会提供目的地设施的出入口、摄像头位置、安保巡逻路线等情报,不过你们只有十秒钟的读题时间——这考验的是你们捕捉重点的能力与速记能力。   “然后你们要尽可能地以最快的速度抵达终点。   “至于追踪者,你们对被追踪者的任务目标一无所知,但可以采取任何方式来寻找、阻止和抓捕被追踪者。   “成功抵达目的地的被追踪者、或者抓住被追踪者的追踪者将得到最高的分数。   “听懂了吗,精英们?”   “……”   简单来说就是三个人跑、十二个人追,为了学分他们都插翅难飞。   学员们陆陆续续地点头,猎隼举起手问道:   “长官,为什么是三天后而不是今天?”   韩泽嘲笑说:“因为安全局里有人认为,你们当中的某人是个刚转学的宝宝,需要一段时间来适应环境。”   “他说的是谁?”麻雀低声问。   李维正要回答,韩泽不耐烦地说道:“没有别的问题了?那就过来排队抽签!”   这期课程只有15个学生,他们挨个走到韩泽面前拿走一张纸条,角色很快就分配完毕了。   韩泽还要再说点什么,却突然接到一通电话。他冷着脸敷衍地“嗯嗯”应了几句,放下手机后也没宣布下课,直接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教室。   安全局遇到突发事件、将教官临时叫走这种事时有发生,但眼下还不到放学时间,大家仍然老老实实坐在椅子上。   片刻后,聊天声渐起,麻雀攥着纸条挪到李维身边,喜滋滋地对他说:“中了五分之四的概率,我是十二个追踪者里的一个。”   沉思中的李维不作声地将纸条摊开给他看,那上面赫然写着:被追踪者。   “嘶,”麻雀战术后仰,“你运气不好,我觉得被追踪者的任务难。”   “——是吗?”猎隼刚巧路过李维身后,听到麻雀的说法后居高临下地插进了他们的对话,大声重复道,“‘被追踪者的任务难?’”   后排有个女生听到了,转头说:“不一定。12个追踪者和3个被追踪者,只有抓到被追踪者的追踪者才能拿高分,换句话说,追踪者与追踪者之间是竞争关系,反倒是被追踪者,假如他们的目的地一致的话,就可以展开合作。”   猎隼一脸“我说什么来着”的表情,轻蔑地瞥了一眼麻雀。   麻雀只是不喜欢“被追者”的身份,觉得那样压力太大,倒不是真的想不到这些。他不忿地站起身,预备要呛猎隼几句,张嘴前却悲催地发现自己比对方矮了半个头。   身高啊身高,你怎么能这样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他咬紧牙关,正打算暗搓搓地垫起脚尖,旁边同样比他高了半个头的李维也站了起来,心平气和地对猎隼说道:“你认为被追踪者简单?好啊,我和你换。   “但是你务必要小心。   “我会找到你,抓住你——”   他比出枪的手势,食指尖抵在猎隼胸前,口中‘砰’地一声,“杀死你。”   猎隼眉梢一跳,就见李维很温和文雅地笑了一下、露出一颗有点长歪了的虎牙,那双野兽似的绿眼睛里却凶光毕现:   “怎么样,来玩吗?” 第17章   李维与猎隼交换了角色卡。   反正教官也没规定不能这么做。   他们互相放狠话的时候,其他学员都在围观,几乎没人觉得私下约架不好,反而还有几个跃跃欲试地想要加入其中一较高下。   “你要出名了。”   下午进行常规训练时,麻雀对李维说道,   “这里的风气就是这样,如果你向对手低头,他们不会觉得你守规矩、懂礼貌,反而会认为你是个孬种。但你要是能把猎隼那种刺头踩在脚底下,所有人都会记住你的名字,未来说不定还会顺手帮你的忙。”   李维正在戴着安全局出品的几十万一台的AR设备进行逻辑分析和高压环境训练,闻言摘下装备说:   “你们不是不记人名吗?”   “那也取决于具体是谁。”麻雀扑过来夺过李维手里的设备,“轮到我了,让我看看你的‘高压模拟’拿了多少分……我去,怎么这么高!”   专业对口呗。   所谓的“高压环境模拟”就是要求学员在各种恐怖或危机的境遇中总结情报并做出决策,李维刚从里世界的大风大浪中脱身,心态稳得一批。   他和麻雀击了下掌,在万众瞩目中走到训练室的角落坐好。   人们都很好奇他要如何在三天后的活动中逮住猎隼,李维心中有一个大致的想法,不过他得先征求某人的意见。   毕竟万一出事了,上面得有个担责的。上司通常不就是起到这种造型上的作用吗?   他猫着腰,心不在焉地用一只手的手指卷额角的头发玩,另一只手藏在桌子底下掏出手机给德莱顿发短信:   “晚上好,德莱顿,你下班回家了吗:)”   现在已经是晚上八点了。   但联邦社畜仍在加班。   德莱顿坐在防御部副部长的办公室里,收到消息后下意识地回头,透过身后的玻璃窗看了眼外边的天色。   然后他坐在旋转椅往回转了半圈,盯着办公桌角的联邦国旗沉思片刻,回信:   “你有什么事?”   李维在屏幕上敲敲打打,几乎没怎么犹豫和思考,就仿佛和工作中的顶头Boss聊天是全天下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上次你送我回家,作为回报,这次我想请你坐我的车回家。”   德莱顿心想你的车还是我送的呢。   他是个习惯在工作中与同僚和属下保持边界感的人,正要拒绝,手机又震动了一下。   “From李维:如果你不想暴露住址,我可以将车停在你家附近,然后我们一起散个步什么的,顺便聊点工作上的事?【恳求emoji】【撒花.jpg】”   “……”   这人是在“卖萌”么?互联网有这个说法吧?   德莱顿费解地看着黄豆表情包上水汪汪的大眼睛,实在没法将它和李维本人联系在一起。   他又斟酌了半天,问:“你下课了?”   李维给他发了一张在桌子下面比耶的照片。   德莱顿的手边还放着读到一半的文件,此刻已然彻底被副部长阁下遗忘了。他注视着屏幕上的照片和表情包,开始放空大脑地转笔,一圈,两圈,三圈,转到第三圈时,他啪地一声搁下笔,回复说:   “我将在十分钟后离开安全局。”   发出去以后,他不禁为自己的莫名其妙动摇了原则感到一阵些微的后悔,可惜短信不存在撤回功能,李维秒回:   “【好耶.jpg】我去总部楼下等你!”   冒冒失失的年轻人。   德莱顿心想。   他敏锐地注意到,李维提到了工作,说明对方可能有事相求。   但明明是求人办事,有必要表现得像是要请人约会一样吗?   从李维的熟练程度来看,德莱顿怀疑有不少人曾经被他的这一套哄得迷迷糊糊,到最后连自己答应了什么都不记得。   不过假如尺度适当的话,也算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了。   德莱顿一面琢磨着李维找他能有什么事,一面拾起桌上的文件,将它们摞整齐后塞进文件袋,随后披上大衣和围巾,夹着纸袋坐电梯下楼。   圣诞节快要到了,N市的天气日渐转凉,德莱顿很喜欢冬天的一点是,大家总是在降温后自动自觉地与他人拉远距离。电梯里的乘客肃穆地沉默着,没人上来打招呼或者问他怎么回家,德莱顿很享受这种难得的宁静。   但有些人注定与众不同。   李维靠在安全局总部大楼门口的柱子上,百无聊赖地翻看着一本小册子。   他就像不知道冷热似的,哪怕在二十摄氏度以下的温度里依然挽起袖子敞着衣领,听到门内传来脚步声,他小幅度地侧过头,神色间有种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冷漠,直到见到德莱顿以后,他才露出笑容,于是那种冷漠顿时如阳光下的冰雪般消散了。   “嗨。”年轻人大步走过来,打破了宁静的氛围,当着旁人的面抓住德莱顿的手握了握,热情得好像下一秒就能来个贴面礼,“我们走吧,车在停车场。”   德莱顿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往侧边走了一步,命令说:“你带路。”   李维从善如流地走在前面,主动帮德莱顿拉开车门:“请。”   等德莱顿坐好后,他灵活地钻进驾驶位,问道:“我们去哪?”   德莱顿说:“东河区的河岸,你知道在哪吗?”   李维点点头,按下汽车的启动按钮。他开车速度很快,但很稳,德莱顿发现他开车时不喜欢说话,也不同于其他人会放首歌听什么的。等到了目的地之后,李维将车停在河畔的一处停车场,问德莱顿:   “到这行吗,长官?”   “可以,谢谢。”   德莱顿推开车门。   李维紧随其后。   “你吃晚饭了吗?”他站在河堤的人行道上问,“安全局能不能叫外卖?”   德莱顿看了看他,没有回答,裹紧外套很冷淡地说:“我建议你有事直说,李维先生。”   被戳穿的人并不觉得尴尬,只是乖巧地、略带腼腆地笑了笑,说道:“好吧,我能申请在城区内使用狙击枪吗?”   德莱顿背靠着河堤栏杆,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要干什么??”   “在城区内使用狙击枪。”李维口齿清晰地重复说,“密码学院的教官韩先生安排了一项教学活动,他说我们可以使用‘任何’方式寻找、阻止和抓捕我们的对手。”   “???我知道。”德莱顿说,“他的措辞或许不够严谨,但并不意味着你能借此机会谋杀你的同学。而且你什么时候练习过狙击枪?”   “上中学的时候。”李维回答。   “不行。”德莱顿断然说道。   他完全不打算理会在他看来异想天开的李维了,沉下脸大步沿河岸往公寓的方向走去。李维倒着走在他前面,对他说:   “我的父亲莱纳·李维乌斯是个狂热的枪械爱好者,在我三岁那一年,他瞒着我妈,教我用他收藏的猎枪和实弹打易拉罐,后来他在打猎时摔断了一条腿,从此变得行动不便,就转而去带我练习狙击枪了。”   理论上,在联邦购买狙击枪和其他枪的手续并没有什么不同,很多靶场也有专门的长距离射击场。   所以李维那位脑回路清奇且武德充沛的父亲虽然疑似违反了儿童保护法,却不算是非法持枪。   这是李维第一次主动透露自己的过去。德莱顿心念一动,停下脚步,李维的故事却戛然而止:   “总而言之,比起手枪和步枪,我更熟悉狙击枪。而且我没想过谋杀同学,它不是用来打人的。”   德莱顿态度软了一些,仍是说道:“不行。”   “你想看我射击吗?”李维邀请说,“如果我的精准度很高,你就再考虑一下?”   “……”   他抬起左腿架在河畔的栏杆上,左手臂的手肘支着左腿的膝盖,右腿微向后撤,再抬起右手臂假装自己端着一杆长枪。   当然,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这个动作刚好能凸显出向内凹的腰窝、曲线清晰的臀部、和紧绷的大腿。   李维对此心知肚明,他促狭地笑了笑,说道:“我真希望这里站着一个笔直的姑娘,或是喜欢我这一口的男人,那样事情就简单多了。”   “……”   德莱顿的心脏砰砰直跳。他的手在大衣口袋里握成拳,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嗤笑:   “很遗憾,我不是这种人,让你失望了。”   “我知道你不是,开个玩笑而已,应该没有冒犯到你吧?”   话虽如此,李维的脸上却真切地浮现出几分失落。他抬手想要整理一下领带以掩饰情绪,伸到一半才反应过来自己今天没戴领带,于是可怜巴巴地放下手,转过身趴在栏杆上望向黑漆漆的河水。   德莱顿几乎要出言安慰他了。   李维却忽然握住他的手腕,说道:“快看!”   德莱顿吓了一跳,忘了把手腕从李维的手里扯出来,匆匆站到李维身边问:“怎么了?”   李维指着河面说:“水上有鸭子!”   德莱顿:“……”   他时常独自在这条路上散步,对左右两侧的景色了如指掌,却是第一次注意到河里的小动物。   一大一小两只毛绒绒的鸭子慢悠悠地贴着岸边,从金色的路灯下游过,李维口中发出了召唤小狗似的嘬嘬声。   德莱顿冷眼旁观,发现两只鸭子都不理他,终于忍不住幸灾乐祸地笑出声。   李维不满地看着他,德莱顿却笑得停不下来,过了一会,他紧抓着栏杆,依靠深呼吸恢复了平静,对李维念出一个地址:   “西港区先锋路201号,是一家名叫银岭射击中心的靶场,明天晚上八点半,我在那等你。”   **   同一时间,西港区。   月上中天,海平面与高楼之间的交界变得模糊不清,空气里弥漫着经年不散的海盐、机油和混凝土的味道。   在一片铁锈色的巨轮阴影中,几个货运工人醉醺醺地走出宿舍,准备赶往集装箱码头。然而一道突如其来的尖叫声打破了港口的宁静:   “死人了——!有人能帮忙报警吗,死人了!!”   下一刻,暗处有未知的生物伸出手,从背后捂住了发现尸体的人的嘴巴。   “嘘。”   他说道,“码头上从没死过人。是你看错了。”   鲜血四溅。 第18章   新的一天,李维从睁开眼睛的那一刻起陷入忙碌。   早饭来不及吃,他拿起昨天晚上准备好的预制三明治冲出房间,闺蜜小梅今天早班、正在锁门,见状问道:   “你终于想开了,转行去做男模了吗?”   李维多年不早起,困得浑浑噩噩,小梅说的话从他的左耳朵进右耳多出,他呆滞半响后忽然抬起手摸了摸腰间,发现自己忘带枪了,于是又一声不吭地回去取。   小梅困惑地看着他的背影,自言自语嘀咕说:“这是怎么了……?”   没事摸腰干嘛?   腰疼?肾疼?   等李维从床头柜里翻出安全局给他的那把格羅克19,再走出公寓时,小梅已经离开了。他驱车前往安全局,老老实实地上了一天课,好在不算浪费时间,无论是理论课还是实践课都对他有很大的帮助。   下午六点,韩泽宣布下课,李维顶着他犀利的目光第一个走出教室,拒绝了麻雀和其他几个同学去酒吧潇洒一晚的邀请,径直开车来到花园区的里世界出入口。   下水道依旧是那个下水道。   只不过如今外面有安全局的人守着,里世界也不能轻易拉人进去。   李维一眼认出守在路边的人是上次送他到这的安全局外勤,于是十分自来熟地上去搭话:   “晚上好,你们这两天工作忙不忙?”   他在下午刚练习过如何悄无声息地接近目标,正在偷偷摸鱼玩手机的外勤竟然没注意到他,以至于被他的声音吓了一大跳,差点掏枪:   “什么人?!……哦,是你。”   认出李维后,外勤鬼鬼祟祟地收起手机说:“拜托了,千万别把这件事告诉德莱顿。”   又狐疑地问,“你来干什么?”   “里世界的恶灵已经在监狱里蹲三天了,”李维说,“他答应合作了吗?”   外勤:“……”   他们需要一个恶灵卧底来帮忙打通里世界的关系,把李维送进其他恶灵的领地。   该卧底就是李维上次遇到的查尔斯爵士的长子,埃里克·伯恩。   起初埃里克不大配合,总想用谎言糊弄过去,一会这个办不到,一会那个也办不到,但联邦安全局的审讯师不是吃白饭的,两天半过去,埃里克就像做不出来高数题的大学生一样,已然被训得老实多了。   外勤实话实说:“他答应了,总部可能打算晚两天、把他嘴里的情报掏干净了再告诉你。”   李维点点头,俯身压低声音说:“我现在进去和他聊一聊行不行?”   外勤:“?当然不行,我们有规矩的!”   李维默默指了指他的手机。   那意思是,规矩就是用来打破的。   外勤:“……”   一失足成千古恨,他妥协说道:“进去可以,但我肯定要向长官报备,不可能替你瞒着。”   李维身为特聘清洁工,接触恶灵卧底埃里克本就或早或晚的事,只是他目前算是实习期的新人,安全局总到最后一步才想起他来。   德莱顿足够重视李维,然而他只是一个人,难以顾及到方方面面。   所幸李维是个很懂得为自己争取权益的人。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他对懊恼万分的外勤道了声谢,正要掀开下水道盖,外勤拉住他说:   “等等,这回不用了,里世界有人在,我打声招呼,让他们叫恶灵放你进去。”   还有这种好事?   李维站在车前等待片刻,见外勤拿着对讲机叽里呱啦地讲了一堆,下一秒,眼前景色一变,他再度站到了查尔斯爵士的府邸前。   然而这一次,管家伊芙琳陷入沉睡,无法用她180度旋转的脑袋瓜来迎接新人了。   埃里克·伯恩成为了这片领地的傀儡领主。李维见到他时,他正亲自在花园里给两棵无人打理的绿植浇水。   听到身后传来的动静,他猛地回过头,一双浅蓝色的眼眸瞬间变成鲜红色,嘴唇也卷了起来、露出两排锋利的獠牙。化身为吸血鬼恶魔的埃里克向李维咆哮道:   “出尔反尔的畜生!!你们承诺过给我时间休息……”   说到一半,他才意识到来者并不是安全局的审讯员,却没有因此松懈下来,反而更紧张了。   “……原来是你。”   他的老式礼服裤后面控制不住地伸出了一条暗红色的恶魔尾巴,紧紧缠绕在他的腰上,那双红眼睛防备地看着李维,沉声说道,“你毁了我的一切,竟然还敢回到仇敌面前。”   李维对恶灵埃里克的新外观感到十分惊奇,但不妨碍他掏出手枪威胁对方:“恶灵杀人放火,付出代价不过是自作自受。   “我上次见你时以为你是个老实听话的家伙,希望你不要破坏我对你的好印象。”   恶灵脸色铁青,表情扭曲,一言不发。   李维问道:“我看安全局的人在外面守着,审讯结束了?你已经没用了?”   “没有,他们给了我十五分钟的自由活动时间。”   埃里克愤怒地说道,“我不想将它浪费在你身上,你到底有什么事?”   李维说出了他要打听的内容:“里世界领地的面积有多大?你能靠近现实中的西港区吗?”   西港区就是密码学院教学活动的举办地点。   那里毗邻海洋,有一条绵长的海岸线,坐落着联邦东部最大的国际港口。   又由于人流量大,工业设施和仓储密集,工人来来往往,导致西港区治安较差,黑手党活动频繁,是毒品交易和走私的重灾区。   李维是个很善于钻空子的人,具体体现在——对付里世界时,他满脑子想着借用安全局的帮助,如今要面对密码学院的同学了,他就开始琢磨起能不能更好地利用里世界的工具恶灵了。   想想看,恶灵领地有两个神奇的特点,一是空间大小与现实不符,意味着李维没准能通过里世界,实现在现实世界中的快速移动。   二是恶灵可以召唤现实世界中特定职业的人类,并且每个领地里,都有一本名叫员工手册的小册子,上面记录着人类的职业姓名。   当前这本手册上就写着:   倪玉兰,安全局参谋长。   艾薇·库克,军部审讯官。   蔡响,安全局特工。   ……   拉克·李维,犯罪现场清洁工。   其中“犯罪现场”的前缀似乎被人强行涂抹掉了,变成了一个模糊的黑块。   员工手册是忙完手头工作、跑来凑热闹的参谋长带过来的。   她向李维解释说:“恶灵和恶灵领地分等级,等级越高的恶灵越厉害,员工手册上显示的内容也更详细。接下来我们肯定会遇到高级恶灵——但好在埃里克有办法帮我们遮掩一二,是不是,埃里克?”   恶灵埋头浇花,发出一声冷哼。   “他闹别扭了。”参谋长拢起汉服的长袖、拨弄了一下后脑勺的发簪,旁若无人地说,“从军部调过来的审讯官手段有点狠。”   埃里克闻言顿时破口大骂:“她就是个变态!!”   又是畜生又是变态的,看来这两天安全局带给他的心理阴影得有足球场那么大。   李维没接触过审讯,参谋长倪玉兰得知这一点后笑道:“你该学一学的,说不定哪天能用到。”   不过教学任务不归她管,她继续说正事:   “埃里克得到了领地主人的授权,能够简单修改我们这里的员工手册上的信息,删掉一些不重要的描述,等他前往其他恶灵领地后,就能用这本手册上的内容,覆盖另一本手册上的内容。”   比如一个高级的员工手册上本来会显示:   拉克·李维,犯罪现场清洁工,与安全局签订了特聘协议。   等到埃里克去卧底一番,将两本员工手册对接,就相当于成功用U盘病毒入侵了计算机的系统。   另一本员工手册上的内容会短暂地变成:   拉克·李维,清洁工。   尽管时间不会持续太久,却也足够用了。   恶灵埃里克又哼了一声,无能狂怒道:“狡猾。”   但没办法,谁让领地的主人伊芙琳偏偏有个杀人犯女儿,还被李维拿捏住了?   参谋长不理他,问李维:“你之前说过要去西港区吧。需要埃里克帮你做什么?他的领地最远能够辐射到花园区和西港区的交界处。”   ——足够了。   李维思索了一下,对埃里克说:“后天早上,我要你帮我找出花园区所有国家密码学院的学员。”   “国家密码学院的学员”怎么不算是一种职业呢?   恶灵能够将厨子和清洁工抓到里世界,当然也可以标记学生。   埃里克皱眉道:“你要我把这些人困住?”   “不,不用。”李维简短地回答道,“你只要把他们的大致位置报告给我就行了。”   **   李维离开里世界时是晚上八点十五分。   八点半,他准时抵达约定好的靶场。   德莱顿习惯早到,已经在空无一人的院子里等待多时了。他正要询问李维训练结束后去了哪里,李维却目不斜视地经过他,走到架在约有大腿高的水泥台上的狙击枪前。   “雷明顿700?不错。”   他一边打量着面前的狙击步枪,一边快速脱下西装外套,随手将衣服扔给身后的德莱顿。   德莱顿条件反射地接住,开口说:“你……”   后半句话没能讲出口,因为李维明显不打算与他交流。   年轻人背对着他,单膝跪地,目光沉凝。   带着笔茧的手指稳定地搭在了狙击枪的扳机上,就仿佛这一幕曾经重复过千百遍一样。 第19章   德莱顿不得不承认,有些人生来就要与硝烟为伍。   看李维调试狙击枪简直是一种享受。他控制呼吸、调整瞄准镜、设定射击点,就像是在维修一件珍贵的艺术品,扳机在他的指尖下如同某种柔软而乖巧的小动物……   “砰!”   沉闷的枪声响起。德莱顿自觉地担任观察员,拿高倍率望远镜看了看,说道:“目标未中,偏右1.5米,略高0.2米,左侧风速现在约5米/秒,注意修正风偏。”   他一直以来出任的都是文职工作,从未在战场上与真正的狙击手合作过,但没吃过猪肉好歹见过不少猪跑,也学习过相关的理论。   李维的第一枪没打中,这叫试射。   在正式任务前或训练中,试射是非常重要的一个环节,目的是确保武器、弹药和瞄准系统状态正常,并及时根据环境条件对射击参数进行微调。   “收到,风偏调左6刻度,高度减低1刻度。”   李维的声音很低,近似自言自语。他重新调整瞄准镜,这回动作比上次更加熟练了。   如同陈旧的记忆在他的身体中苏醒了一样。   “砰!”   又是一声枪响,雷明顿700的前段冒出一点微不可查的火光。   这一次,正中目标。   李维长舒一口气,松开手指,肩膀也垂了下来。他的精神紧绷了一整天,到此刻才真正放松:   “怎么样?我虽然比不上你们队伍里专业的神枪手,但也不算太差劲吧?”   他很自然地从德莱顿的怀里拿回外套,说道:“谢谢。”   德莱顿沉默不语。   李维瞅瞅他严肃的脸,有点拿不准他的态度,试探着问道:“所以后天我能用这把枪吗……?”   “你觉得呢?”   德莱顿反问,   “如果出了任何意外,谁来承担责任?是你还是我?”   李维听这意思,似乎是不行了。本来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如今东风被人拦腰截断,他的绿眼睛一下子黯淡下来,脸上浮现出几分焦躁、委屈和失望。   德莱顿觉得他的情绪变化挺有意思,像是因为得不到圣诞礼物、马上就要扁着嘴对父母哀求撒娇的小孩子似的。   一个连恶灵都敢威胁的人,身上还有这么幼稚的一面吗?   过了年就即将迎来31岁生日的安全局副局长突然产生了一丝诡异的心软,但该讲的话还是要讲,而且为了掩饰自己的心软,他有意加重语气:   “不管你接下来打算说服我亦或是恳求我,总之别说那种‘一人做事一人当’之类天真的话——你做不到,任何人都做不到,我终究还是要替你收拾烂摊子,即便如此,你也要因为和别人赌气争个第一,冒这种没必要的风险?”   李维定定地看着他,片刻之后抱起手臂说:“这不是‘没必要的风险’。你只是不够了解我,把我当成了学会一点肤浅的皮毛就忍不住出去炫耀的青少年。”   “叫我‘长官。’”德莱顿说,“你给我了解你的机会了么?我倒觉得你把我想象得太好了。”   他拿出手机,点开刚收到的最新一封邮件,展示给李维看:“你去里世界找恶灵聊天的时候也没想过先和我打声招呼。怎么,那时我们是陌生人,现在你又把我当成会无条件支持你的父亲了吗?”   这段话其实算不上严厉,更不用和那些经常无理由地通过大骂下属来发泄情绪的军官比了,然而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李维的气势一点点弱了下去。德莱顿看得出来,他不是放弃争论了,只是一时间提不起力气。   “有烟吗?”几秒钟后,年轻人突兀地开口问。   德莱顿注意到他搭在外套上的指尖正在微微颤抖。   他回想着李维的体检报告,摇头说道:“我戒了。”顿了顿,又放缓语气说,“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李维重复了两次,但面颊毫无血色,鬓角也出了一层冷汗,显得半点都不具备说服力。他将外套搭在水泥台上,对德莱顿说:   “我们谁更不信任对方这个话题待会再讨论,我得去一下卫生间。”   还想着“讨论”呢?德莱顿又好气又好笑,都不想说他,果断道:“我扶你去。”   “不,你留在这,我自己能行。”   李维很坚决地拒绝了,用力挥开德莱顿伸过去的手臂。   德莱顿注视着他跌跌撞撞跑向靶场厕所的背影,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水泥台上的狙击枪,随后不假思索地选择了跟上去。   他走到卫生间门口时,听到里面传来哗啦啦的水声,和隐隐约约被水声覆盖过去的呕吐声。   德莱顿收回搭在门把手上的手,想了想,背靠着门板等待了一会。   几分钟后,呕吐声渐歇,只余水声,德莱顿敲了敲门,李维边洗脸边说道:“厕所不是我家开的。”   德莱顿不由得笑了一下,推开门。   李维佝偻着腰趴在水池边缘,手臂、头发上和脸上全是水。他抬起头,面色依然很苍白,但表情比之前好了一些。   两个人透过脏兮兮的镜子对视。   李维的眼角有点红,就像哭过了一样,不过德莱顿知道他没有。   也许是PTSD?焦虑症?心身障碍?会和什么有关?   德莱顿没问。   这种场合显然不适合打破沙锅问到底,他不想把自己和李维的关系搞得太僵。   半晌,李维说道:“安全局也没把我放在眼里。”   比如和恶灵相关的情报,谁都没想过主动通知他。   这是说回刚才的话题了。他趴在水槽上,半眯着眼睛,说话时带一点呼噜,像只受伤后打盹的狮子:“我就不在意,德莱顿长官,我习惯了,你也该学着像我一样宽宏大量点。”   “……安全局并不是轻视你。”德莱顿心情复杂地说,“这是个过于庞大和臃肿的机构,很多反应迟钝的人要过很久才能意识到你的存在意味着什么,你待久了就会发现,绝大多数人远比你想象中愚蠢。”   他走上前将李维搀扶起来。这次李维没拒绝,靠在他身上哼笑说:“包括我在内?”   气氛缓和,某人开始撒娇了。德莱顿懒得回。   李维快速把手上的水抹在德莱顿的外套上,后者强忍着没松手,气得青筋直跳:“士兵,别逼我将你的脑袋塞进马桶里。”   李维漫不经心地说:“那有什么,你把你的衣服脱下来给我,我洗完再还给你。”   他们肩并肩走到厕所外面,李维正要穿过靶场直接离开,德莱顿叫他的名字:“李维先生,你忘了拿走你的东西。”   “什么?”李维回头,看到水泥台上的外套,“哦,谢谢。”   “还有这把雷明顿700。”德莱顿扬了扬下颚,示意说,“箱子在那边,它是你的了。”   “……?”   李维诧异地看着他,德莱顿说道:“记住你承诺我的话,不要将枪口对准任何一个活人——我前途正好,还不想陪你一起蹲监狱。”   **   接下来的24小时,李维的心情就仿佛冬日的晴空般阳光明媚。他将装有狙击枪的箱子藏在床底下,计划着有时间去租个大点的房子,最好能腾出一个小屋来存放武器。   但是搬家之前肯定要通知住在隔壁的邻居兼朋友小梅。   正好小梅在某天晚上对他说:   “你最近好忙,周末聚餐去不去?有我和马茨,可能还有马茨新交的朋友。”   马茨是李维大学毕业“堕落”之后认识的狐朋狗友之一,两人平时交集不多,只有小梅牵线时才偶尔约着一起出去玩。   “去。”李维打算在聚会时告诉小梅他要搬家的事,“你们定好时间和地点以后提前通知我。”   “好的,李维先生。”   小梅肃穆地点点头,用德莱顿常用的称呼把李维吓得心脏重重一跳,她却一点没察觉,哀嚎说,“完啦,咱们中的最后一个自由职业者也变成需要打卡请假的上班族啦……!!”   李维没多解释。   他和安全局的地下关系轻易不能透露给任何人。   ……   一整个白天和夜晚转瞬即逝。   星期三,N市仍旧是个好天气,头顶万里无云,风也不大,李维很满意。   教官韩泽在临时建立的同学群里宣布游戏开始。   然而这期学员中不乏擅长计算机的人才,为了防止刚出家门、自己的定位就被人追踪到,谁都不会傻乎乎地随身带着手机。   唯有两方人马能够掌握每个学员的实时定位,一个是开了里世界挂的李维。   他相当于能够看到地图上不断移动的红点,每个红点代表着一个目标,只不过红点下面没有名字——恶灵得把人类拉进里世界后,才能通过员工手册得知对方的姓名。   所以理论上,李维得挨个验证谁是追踪者、谁是被追踪者。   另一方能够纵观全局的大佬是官方。每一个学员的胸前都别着特制的摄像头,他们玩大逃杀的时候,安全局的官员只要不忙,就能走进监控室,坐在屏幕前围观小孩们一较高下。   但是能坦然来凑热闹还不怕被骂的人也不多,因此开局到场的要么是职位够高的、要么是权力够大的。   德莱顿职位够高、权力够大,却不是一个喜欢上班摸鱼的人。今天他难得出现在监控室里,其他几个年过半百、深谙劳逸结合的养生之道的老头老太太见到他还惊了惊:   “威廉,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快坐。”有人为他拉开椅子,“你来得正好,游戏刚开始。”   “谢谢,我只是来看一眼。”德莱顿彬彬有礼地说道,目光快速在前方的三排大屏幕上巡视着。   旁人注意到他的视线落点,一拍脑门说:“我想起来了,你们部门的新人是不是这期密码学院的学员之一?”   德莱顿点点头。   “那孩子名叫拉克·李维乌斯对吧?他是个外行人,拿不到好成绩很正常,你别要求太高了。”   德莱顿对手下的评价标准向来严苛,同僚怕他失望,提前打预防针,“让我看看,哪个屏幕是我们的李维乌斯先生?”   德莱顿沉默地指了指左上角。   同僚顺着他的手指一看,霎时间爆了粗口:“我靠,他这是干什么呢?!”   作者有话说:   李维名字的正确叫法其实应该是李维乌斯先生(Mr.Livius)或者李先生,德莱顿喜欢叫李维先生,算是个颇具情趣的昵称吧(摸下巴) 第20章   德莱顿抽空过来围观“游戏直播”,最主要的原因是他担心李维前天射击后状态不好,和“狙击”这个行为有关。   尽管事后李维解释说,他只是从早忙到晚累过了头,过度疲劳也的确会导致低血糖或神经系统失调,但德莱顿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   上次李维和他在河边散步时提到了自己的父亲,“狂热的枪械爱好者”,莱纳·李维乌斯。德莱顿找机会再次调查了一下此人,发现他是个出生于上个世纪的“隐士”——   1970年,莱纳·李维乌斯诞生在联邦西南部州的一个偏远小镇上。20世纪末,手机和互联网还不够发达,他留下的纸面记录寥寥无几,德莱顿搜索到的唯一一则关于他的报道是,1984年,莱纳·李维乌斯曾经在小镇举办的一场狩猎比赛中获得了冠军。   除此之外,他没有参过军,没读过大学,没有过犯罪记录,从未申请过贷款或信用卡……直到2004年,儿子李维到了上小学的年纪,他才去镇上申请了孩子的延迟出生证明,并补办了一张驾照。   听着似乎低调得不像话,也不太负责任,哪有等孩子六岁了才去办出生证明的?   但在早些年的联邦偏远地区,这种事其实很常见,通常是当地政府管理不够严格,当事人又由于交通不便、意识不足等原因未能及时登记。   然后就是2012年,李维14岁的时候,莱纳和妻子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驾车回家,因视线不佳和一辆大货车相撞,二人不幸当场身亡。   李维的母亲名叫李秋珊,以经营祖辈传下来的茶馆为生。她留下的官方记录相对比较多,但都是些按部就班的成长轨迹,看上去平平无奇。   ……   总而言之,李维的背景简单而干净。   他也没有别的亲人,14岁到18岁期间,他一直生活在政府安排的寄养家庭。成年后的李维申请了芝城大学的本科,靠着助学贷款和奖学金拿到学士学位,又在读博期间还完了欠债,过上了自由独立的生活。   多么励志!   励志得不像联邦人,估计是母亲的基因在发挥作用。   无论如何李维都不应该能够藏下什么大秘密,然而德莱顿难以自控地去审视他、分析他,而且越是与李维相处,就越觉得他的身上到处都是不算危险、却令人抓心挠肝的谜团。   **   如果李维能听见德莱顿的想法,他会直言说自己没有自虐倾向。   若是每次开枪都得吐一吐,他早就转职去做个良民了,哪能成天在这和安全局鬼混?   德莱顿认为他是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人,但其实李维没有理想,只想报复——此时此刻,他脑海中唯一的念头是把他看不顺眼的家伙挨个揍一顿。   以猎隼为代表的被追踪者,目的地在西港区。   西港区和花园区中间隔着一条河流,就是流经德莱顿家门口的帕特森河,从花园区到西港区有一条常规路线,是横跨帕特森河的高架桥。   眼下有人伪装成路政检查官,在桥头布置了“临时检查点”、筛查每一辆过桥车辆。不用恶灵埃里克汇报,李维也能猜到干出这事的肯定是他的同学之一。   ——结果埃里克说那边有两个被标注为“国家密码学院学员”的“红点”。   那就是同学之二。   追踪者为了得高分,在寻找被追踪者的同时还要提防其他追踪者来抢人头,因此不会选择大规模的合作,但是如果有信得过的朋友,组成两到三人小队会比单干稳妥一些。   麻雀也来问过李维要不要加入他的队伍,不过他已经有个队友了,李维又只想抓猎隼,便没在一起行动。   封桥的两个人或许是麻雀和他的队友,也可能不是。   李维希望不是,因为这个策略显然是在为其他人做嫁衣——被追踪者只要不傻,就绝不会再走这条路了。   河上有许多来来往往的游艇,成为了更好的选择。   一艘白色的露天游艇缓慢沿着靠近花园区的河岸滑行,几个支着钓竿的年轻男女趴在甲板上,边吃烤肉边喝啤酒,还大声放着音乐。   恶灵埃里克说:“你有个同学藏在那艘船上。”   李维吃了一惊,举起望远镜盯着游艇看了半天,也没认出甲板上的哪一位才是自己认识的人。   伪装达人啊!   这肯定又是一个追踪者。   其他人同样各显神通,有雇佣无人机的,调监控的,试图入侵安全局网络摄像头防火墙的……   只有李维貌似什么都没干,却第一时间确定了猎隼所在的位置。   原理很简单:尽管“红点”下面没有名字,但他昨天晚上放学时就让埃里克开启定位,在属于猎隼和其他两个被追踪者的“红点”上作了标记。   问题在于,恶灵拥有的毕竟是在领地内寻找特定职业的超能力,而不是一张活点地图,所以埃里克得每隔一段时间开启一次超能力,先确定属于猎隼和其他两个被追踪者的点,然后歇几秒钟,再开一次,揪着这三个特定的点,看它们刚才往哪边移动了。   每个点在埃里克看来长得又都一模一样,稍微放松就容易混淆和看花眼。   因此一晚上过去,差点没把恶灵熬上天堂。李维怕他偷懒或故意坏事,狠狠心抱枪跟他一起熬——   多不容易啊,谁家开挂还是个力气活呢!   好在昨晚的付出得到了回报,今天埃里克睁着两只说不清是熬夜熬红的、还是天生那么红的眼睛,熟练地将猎隼的方位告诉了李维。   李维掏出一张N市的纸质地图,在上面用记号笔打了个“叉”,拎起狙击枪就走。   恶灵埃里克这会烦李维烦得不行,按理说应该消极怠工,但是昨天晚上两人付出了太多心血、沉没成本太高,他一想到自己都这么努力了李维还是拿不到第一名,就感到痛不欲生!于是主动在耳机里督促说:   “你能不能快点走?我帮你盯着目标。”   李维:“?”   他莫名其妙道:“你着什么急?”   埃里克脱口说道:“你要是不打败他们,对得起……”   我吗?   “对得起你自己吗?”   这话有点说不通,他连忙打补丁,故作不屑道:“你真正的对手是里世界的恶灵,现实中这几个菜鸟还不是轻轻松松就解决了,别让我瞧不起你。”   李维:“……”   旁听的安全局官员:“……”   醒醒,傲娇已经退环境了。   德莱顿身边的人不禁问道:“拉克·李维差点杀了他,他对李维的好感度怎么仿佛还挺高的?”   奇了怪了!   不过能让恶灵配合也是种能力,没人觉得李维开挂不合理。只要他不将恶灵暴露在其他学员面前,和借助一个计算机天才的帮助有什么区别?   别管黑猫白猫,能够抓住耗子的才是好猫。   ……   另一边,李维来到猎隼所在的街区的一栋视角优良的大楼楼顶。   他打开行李箱,组装零件,在天台边缘架好狙击枪,透过高倍镜盯紧了视线尽头的目标。   猎隼身穿夹克衫,头戴棒球帽,正鬼鬼祟祟地躲在公共电话亭里打电话,可能是要联系河边的同伴,想办法渡河前往西港区。   不过李维不打算给他从容安排计划的机会。   吵闹的小鸟就该乖乖待在笼子里面。   14岁以前,李维时常和父亲前往新州的山里打猎。   那时他捧着比自己矮不了多少的狙击步枪,也是像现在这样,先确认附近的环境,随后躲在草丛中,屏住呼吸,将枪口对准目标——   只是眼下出现在瞄准镜里的不再是动物,而是猎隼停在电话亭外的黑色丰田。   “砰!”   第一枪打中了轮胎。   周围没有人,于是李维等待几秒钟后,调整角度开了第二枪。   “砰!!”   这一次,轿车的油箱轰然炸开,尖锐的警报声响起,火焰和热浪直冲云霄!   电话亭里的猎隼陡然愣住!   作者有话说:   安全局:说好的新人呢? 第21章   爆炸的声浪席卷而来,猎隼弯腰护住头部,第一反应是有人找到他了。   但是怎么可能呢??   他从昨天晚上开始就做好了万全的准备——那时所有人都要在密码学院的教室集合,领取教官韩泽下发的摄像头和比赛规定。   规定上除了一些安全上的讲究之外,主要强调游戏始于第二天早上八点,每个学员都处在摄像头的监控下,禁止提前跨河前往西港区。   然而说是禁止提前跨河,却没说禁止提前布局。   聪明人都能想到这是什么意思:真正的大逃杀从他们离开教室的那一刻起就拉开了序幕,今日教室中的见面是他们最后一次暴露在阳光下,谁要是敢在晚上回到常规住处,就等着被人蹲守到明早八点然后第一个出局吧。   倒是很符合现实中的逻辑,真被盯上的人哪还敢回老家啊。   猎隼不仅没回家,更是先下手为强:他设法在每个同学的身上安装了定位器和窃听器。   按理说大家离校后肯定会检查全身,把没用的个人物品丢掉,再换一套新的。但万一存在义务教育的漏网之鱼,他岂不是能白占个大便宜?   有这种想法的猎隼当然也会严格检查自己携带的各种东西。他身上的衣服、鞋、电子产品、背包……一件没敢留,全换成崭新的以后,他在没有公共摄像头的公园角落蹲了一晚上。   这种情况下,谁会找到他?谁能找到他??   枪声响起时,猎隼毛骨悚然,他甚至怀疑对方不是密码学院的学员,而是一个真正的杀手,自己这是被卷入黑手党火拼或是恐怖分子的袭击了!!   他在电话亭里僵立片刻,见四周安静得可怕,第三颗子弹的到来似乎遥遥无期,于是小心翼翼地打开门,从缝隙中挤了出来。   在这个过程中,他意识到注视着这一切发生的安全局没有给出任何警告。   说明此刻正举着猎枪端详鸟儿的人的确是他的同学之一。   会是谁?   对方藏在哪?   汗水顺着猎隼的额角流淌下来。他仰起头,在几个视野良好、能被当做狙击点的楼顶环视了一圈,恶狠狠地喊道:   “不论你是谁,有种下来和我决斗!”   猎隼很清楚,和真正的抓捕恐怖分子的行动不同,他的同学不能真的杀了他。对方想要抓住他,就得露面,到时双方都站在阳光下,胜负尚未可知。   ——这手段不够光明正大,但是在规则规定的范围内,也还算有效。   然而他的对手并不急着收网。猎隼像个傻瓜一样对着空气连着喊了好几声,除了迎来路人惊恐诧异的注视外,没得到半点回应,仿佛人家已经走了,根本不屑于下来与他对峙。   猎隼看着前方烧得红红火火节日气氛浓厚的代步车,咬了咬牙,心中却松了口气。   他打心底里期望这位不知名的瘟神离开了,或者假如他有机会走进闹市区、混入人群中,对方就再难以向他开枪。   殊不知安全局的官员正在议论:“猎隼心急了,拉克·李维根本没走远。”   “新人的枪法不错,心态也稳。”有人羡慕地对德莱顿说,“他才26岁?你捡了个好苗子。”   另一个人正在翻看李维的档案,嘴上嘟囔说:“清洁工?见鬼,哪里来的这么厉害的清洁工?东方扫地僧吗?”   德莱顿微笑不语,脸上是一种很傲慢的谦谨。   同事试探道:“我正好缺个狙击手,不然你把他借给我们部门历练两天……?”   德莱顿板起脸严肃地说:“夺人所好可不是礼貌的行为,谢尔曼先生,他是我的人。”   “他和安全局签的合同。”同事仗着一把年纪耍赖,“要是他同意了,就能为我打工。”   “……你可以试试,看他会不会答应。”   德莱顿摆出一幅稳操胜券的姿态,说完这句话就不再开口了。   而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他紧紧抿起嘴唇,眉眼间多了几分不悦。   听不到他们争论的李维显得很有耐心。   他慢条斯理地收起狙击枪,低头亲吻了一下枪管的中间部位,将它塞回箱子里,拿出手帕擦了擦手。   然后对着安全局的摄像头,用双手比了个大大的心。   “啧啧啧!!”   “噫!不愧是年轻人,有我当年的风范。”   “帅是帅,但他演给谁看呢?万一没有观众怎么办?”   屏幕前老头老太太们难得活跃,目光全都聚焦在李维那块屏幕上,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什么中老年追星团。   只有德莱顿注意到了那个吻,想起前天晚上李维单膝跪在靶场的水泥台前举枪射击,心尖上忽然泛起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痒意。   他眨眨眼,靠着咳嗽把痒意压下去,举起手边的一次性纸杯喝了一大口水。   “你没事吧,威廉?”   “没事,谢谢您。”   他冷静地说道。   喝水时,德莱顿的眼睛定在屏幕上,金色的睫毛被屏幕光反射得根根分明,深蓝色的虹膜倒映出李维前方的画面。   李维正跟随着猎隼来到帕特森河的河岸,恶灵埃里克比他还急,接连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别吵。”李维不客气地命令说,“没让你说话的时候不要开口。”   “嘿,我以为我们现在算是战友了!”埃里克不高兴地说,“你再磨蹭下去,猎隼过了河,我就追踪不到他了。”   李维一面爬楼梯前往提前选定好的射击点,一面问道:“因为你的等级不够高、领地不够大?恶灵的实力强弱和什么有关?”   “我都对你们安全局的人说过一遍了……主要就是取决于生前的怨气大小和杀人数量。”   埃里克不情不愿地回答说,   “伊芙琳等级不高是因为她虽然做了很多坏事,但要么假他人手,要么是替女儿朱莉掩盖罪证,她的死也是心甘情愿的自杀,所以能变成恶灵就不错了。   “我可提醒过你了,我们是所有恶灵里面最菜的,能将领地扩张到整个花园区,还要仰赖于这里没有别的强大恶灵,要是你哪天碰见其他妖魔鬼怪,别以为他们像我和伊芙琳一样好解决……”   恶灵埃里克喋喋不休,李维无情地打断他:“停。我知道了。”   他趴在一栋烂尾房里布满灰尘的地面上,透过望远镜观察着猎隼的行迹,忽然又想起一件事:“其他两个被追踪者呢?你还记得他们的点吗?”   埃里克:“……”   埃里克:“……”   他沉默了几息,怒道:“你问我那么多问题,还指望我关注这些?!”   李维说:“我以为你能更有用一点的。”   埃里克气得恶魔尾巴像鞭子一样啪啪乱甩:“拉克·李维!!”   “嘘,别说话,我要开枪了。”   李维话音落下,埃里克再怎么生气,也只好在沉没成本面前闭嘴。李维弯起眼睛无声地笑了笑,看到猎隼一头扎进河里,靠近了那艘坐着帅哥美女、飘荡着烤串和啤酒香味、在河面上来回游荡的游艇。   哎,这么多艘船,猎隼偏偏挑中了有追踪者卧底的那一艘,看来他今天是真倒霉。   ……   猎隼也心想,他今天是真倒霉。   原本一切安排得好好的,偏偏自己被个胡乱开枪的疯子吓了一跳!对方射了两枪之后不知道跑去了哪里,徒留猎隼一路上心惊胆战,生怕被围堵在哪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犄角旮旯。   自信心突然被打破,猎隼难以避免地陷入了他曾经瞧不起的“猎物”心态:他疑神疑鬼,看谁都像是隐藏在暗处的猎手,精神高度紧张,和空气斗智斗勇。   直到靠近河边他才终于放松了一点,也有心情用新手机联系另外两个追踪者了:   “你们到哪了?不,别等我汇合,TM的,我这边出了点意外。”   “……我没被抓到,你们两个都好好的,我怎么可能被抓?我已经过河了,你们再想别的办法吧,就这样。”   猎隼挂掉电话。   他留了个心眼,没说出自己的真实情况,以防信息从“友军”那泄露出去。   然而千防万防,没防住“借来”渡河的游艇上有个身穿深V长裙的长发“美女”,是他的同学假扮的!!   假扮“她”的还是个男人!   猎隼看着对方身上的假胸惊呆了,高处拿着望远镜的李维也惊呆了。   但震惊不影响李维调整枪口,瞄准船体接近水线的位置。   一枪!   甲板剧烈晃动了一下,举着烤串挥舞的学员和左闪右躲的猎隼同时扑倒在地。   两枪!!   游艇进水开始下沉,猎隼大吼一声“是他!他还跟着我!!”,然后慌不择路地跳到河里,往西港区方向游去。   抱着救生圈的学员顾不上掉进河里的烤串,高声追问:“喂!你在说谁?!是谁开的枪??”   没人回答他。这名学员望了望猎隼的背影,实在舍不得放过这个好机会,于是又挣扎着往前游了一段距离。   结果一发子弹落在了漂浮在他前方的啤酒瓶上,将玻璃打得稀巴烂。   含义很明显:后退,那是我的猎物。   作者有话说:   李维(突发奇想决定装个逼):[比心] 第22章   李维打完这一枪,火速收拾东西拎起箱子就跑——   没办法,再不追上去,等猎隼跑到了西港区,从视野里消失了乐子可就大了。   所幸猎隼被男扮女装的同学刺激到,不敢靠近附近的船只,只得吭哧吭哧在水里硬游。他久经锻炼,身体素质好,哪怕在刮着北风的十二月份进行冬泳,咬咬牙也撑过来了,还越游越起劲,抵达岸边时头顶直冒热气。   李维叹为观止,心想朋友,有这种精神你做什么都会成功的。   除了遇到我的时候。   他早就租好了一辆快艇,将其提前停在岸边的一处隐蔽地带。开快艇是个挺小众的技能,李维不会,所以船主也在船上。   船主边开船边对李维说:“快艇很好开的,和开车差不多,你看,先点火,等发动机降到位了再推离合,船就往前走了……”   不到一分钟,李维来到对岸。快艇的租金他已经付过了,二人好聚好散,另一边,过河的桥离他太远,桥上的两个同学没注意到动静,倒是巡视河道的无人机嗡嗡飞了过来。   李维掏出手枪朝天开了一枪。   无人机见势不对转头就走,李维向它们挥了挥拿枪的手、并拢食指和中指做了个简单的飞吻手势。   然后他又拎着十多公斤重的狙击枪,紧赶慢赶地往猎隼冬泳的区域跑,活像还有十分钟就来不及打卡的上班族。   接近目的地时,猎隼刚好上岸,李维停在远处喘着粗气,看他拧干衣服上的水、哆哆嗦嗦地重新穿上,再次感慨了一句——太不容易了。   堪比考研考公。   他琢磨着要不要在此时出手,因为接下来进入西港区的范围后,就没有里世界外挂了,只能靠他自己。   而李维的追踪技能一半来自小时候的狩猎经历,另一半得指望最近三天上过的理论课:   通俗地说,就是约等于没加过点。   他对自己缺乏信心,恶灵埃里克也催促说:   “你快上吧,再不上让他跑了怎么办?”   “等等,我再观察一下。”   李维主要是想知道其他两个被追踪者会不会跑来和猎隼汇合。他心中有几分赌的成分,毕竟如果能将三个人一网打尽,今天的活动就可以提前结束了,岂不是美滋滋?   结果猎隼似乎完全不打算联络同伴。   李维观察着观察着……感觉他好像彻底丧失了躲开追踪者的自信。从花园区到河畔的这一路上,猎隼用尽了一切力气和手段,他本以为自己成功将李维甩开了,那两枚射向游艇的子弹却成为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现在的猎隼已经不觉得自己能够获胜了。他失魂落魄,大脑乱成一团,机械性地活动着双腿往目的地的方向移动,等着身后那位可恶的猎手玩够了再给出最后一击。   李维:“……”   这就是从未受过打击的天之骄子吗?   其实他还挺能理解的,因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也是猎隼这样的人,甚至比猎隼更天真——意气风发、无所顾忌、肆意挥洒天赋。直到从偏远地区的小镇走向大城市,又从世俗意义上的成功者变为失败者,他才终于在无数个辗转反侧的夜晚学会了一件事:   别把自己看得太重要。   只有抛开自尊,将最肤浅的一些东西呈现给世人审视,任由他们评判、猜忌、诋毁,你才能够因着没有更底层的地狱可去,而一步步向天堂攀升。   ……   猎隼不够坚强,正如过去的他。   德莱顿听见李维用一种无聊而失望的口吻说:“如果我能够三次命中他、却放过了他,算是把他抓住了么?毕竟真实情况下他早就死了。”   旁观的安全局官员们对视一眼。   德莱顿为避嫌没开口,和他关系较好的一位同事说:“我觉得可以。”   其他人议论道:“确实,每个人擅长的领域不同,没必要非得考验近战能力……”   “那我去通知一下韩泽。”   见他们确认了新规,游戏结局已定、剩下的赛程基本没什么可看的了,德莱顿走到监控室角落,给李维发送了一封邮件:   【你为什么生气了?】   李维的回复来得依然非常快,让德莱顿怀疑他是那种手指和脑门上各长了一台手机的新世纪人类:【?】   德莱顿:【我在监控室看到了你捕捉猎隼的过程,也听到了你刚才说的话,你的语气在我看来是生气了。】   李维:【我没有,长官。】   德莱顿:【撒谎是种不明智的行为,也许我足够重视你,也比你想象中更加了解你。】   这是回应了李维在靶场中说过的那句“安全局没把我放在眼里”。   几公里外的李维不禁笑了。他沉思着揉了揉剧烈运动过后泛红的脸颊,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给德莱顿发了个emoji:   【狗狗眼.jpg】   德莱顿正要继续追问,李维发来消息:【今天晚上要一起出去吃饭吗?‘撒花.jpg’】   李维:【到时我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事,亲爱的德莱顿长官。】   德莱顿呼吸暂停,下意识抬起头左右看看,就仿佛担心有人看到这封邮件似的。   然后他又垂头重新读了一遍,确认自己没看错以后,短时间内斟酌了好几种回复。   拒绝?   可是这是一次难得的与李维拉进关系的机会。   答应?   却又显得有些……不合适。作为李维的上级,无论是从哪个角度看,他都不该接受这个容易模糊两人关系界限的邀请。   特别是李维向来不介意公开自己的性向,相貌还极其出众,一旦旁人产生了下流的猜测,未必会波及到德莱顿,却一定会影响到他。   一分钟后,德莱顿打字:【等你回来再说。】   他刚点下发送键,监控室的另一端传来惊呼,伴随着椅子倒地的声音:   “那是什么东西?!”   “倒放一下!监控视频能倒放吗??”   德莱顿闻声猛地回过神,快步走到屏幕前拉住同僚:“怎么了?”   同事头也不回,急促地解释说:“拉克·李维追着猎隼来到港口附近,有一个……一个怪物从海里爬上来,差点将猎隼咬死!!”   身在现场的李维看得要比他们更清楚点——猎隼当时走不动了,正靠着海岸线附近的集装箱休息,李维架好狙击枪,准备随随便便在他周围打一枪,等到符合“放过猎隼三次”的要求后就功成身退。   结果伸向海洋深处的一条木制栈桥底下,突然钻出来一个浑身长满了水草的“人”!   它以极快的速度向毫无防备的猎隼爬去,伸出海带般的触手扣住了猎隼的四肢,随后张开黑洞洞的、看不到牙齿和舌头的口腔,咬向猎隼的肩膀!   一口下去,血肉从骨骼上脱落,犹如夏天时人们嗦了一口快要融化的冰激凌。   猎隼的惨叫和李维的心跳同时狂乱地炸开,安全局总部的监控室乱作一团,德莱顿第一时间叫来自己的副官,准备前往事发地点。   水草人轻而易举地扣住不断挣扎的猎隼,正要换一条胳膊咬,李维直接将扳机按到底——   “砰!砰!砰!”   三枪中有两枪命中了。他用的是.308口径的温彻斯特弹,枪口离目标只有一二百米,子弹理论上足以打穿轻型装甲车辆的外壳,然而水草人看上去却只受了轻伤——它发出咕噜咕噜的嚎叫,松开绑在猎隼身上的海带,灵活地滑到海里,转眼间不见了踪影。   李维怔怔望着它离开的方向,感到一阵后背发凉。   几秒钟后,他飞速收起狙击枪再拔出手枪,小心翼翼地靠近猎隼。   猎隼瘫倒在地,意识仍然清醒,疼得直哼哼,他周身弥漫出的血腥味和海腥味让人头皮发麻。   “你坚持一下,”李维蹲在血泊里对他说,“安全局的人马上就到。”   “是你……”   猎隼少了一条手臂,竟然还是认出了李维:“你跟在我后面……”   “我没料到这里有怪物。”李维低声说。   “你……你救了我的命。”猎隼抬起完好的那只手,颤抖着抓住李维的手臂,“那是……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可能和里世界有关。”李维按住耳机,对恶灵埃里克说,“埃里克,你能听见我说话吗?”他们之间的通话不受距离限制,“我刚才看到——”   “李维!拉克·李维!”埃里克打断了他,简直是在咆哮,“我知道你遇见了什么,快离开那!不想死就躲得越远越好!!”   李维一愣。   正在安全局总部指挥救援的德莱顿也是一愣。   下一秒,监控室里属于李维的那块屏幕“啪”地暗了下来,从音响中传出的汹涌的海浪声则冲击着每一个人的耳膜。   ……   李维发现自己拎着装有狙击枪的行李箱,站在码头上。   天色昏沉,海鸥发出凄厉的啼鸣,灰蒙蒙的巨轮紧贴着渡口。   前方的栈桥上乱糟糟地聚集着一群水手,有人在喊:“清洁工呢!!游轮上的清洁工去哪了?”   李维迟疑了一下,见无人响应,缓慢地举起手。   这清洁工也只能是他了吧……   喊话的人大步流星地走到他面前,挑剔地打量着他,问道:“远航的行李都准备好了?箱子里的就是吧?”   Emmm,李维又迟疑了一下,无声地点点头。   “那还磨蹭什么!”船员推搡他的肩膀,“快点上船!”   李维:“……”   他拎着狙击枪走上前方巨轮的甲板,心中充满了迷茫。   你们知不知道你们把什么人放上了船?   我又是怎么来到这个鬼地方的?? 第23章 游轮清洁工(二)   这是一艘七层高的中型游轮,名叫“深蓝奇迹号”。李维攀登舷梯时粗略地扫了一眼,估计它能容纳几百名乘客,对应的就是接近三位数的船员。   乘客似乎都已经上船了,几十个船员却集中在码头上,李维走出一段距离后仍然勉强能听见他们的对话声:   “关于那个合同的内容……”   “我们的工资……”   “……是真的吗?”   什么真的假的?雇佣船员的合同还分真假?难道是工资太高或者太低了?   李维伸出头想要听得更清楚点,码头前方的一个不知是副船长还是水手的人瞪了他一眼,挥手说:   “没你的事,快上船,赶紧去房间把行李放好,然后到二层甲板上和其他几个清洁工分配下工作。”   咦,竟然不止一个清洁工?   仔细想想也是,这么大的船,若是只有李维自己肯定忙不过来。   问题在于作为里世界,船上的人林林总总加到一起,数量也太多了,包括其他清洁工在内的工作人员,以及几百名乘客,究竟谁是恶灵谁是人类?   这和李维上次遇见的情况一点都不一样。   上次管家伊芙琳招募的几名人类清楚地知道自己正在为恶灵打工,他们战战兢兢,时刻想要逃跑。   还有像三井那样第一次进入里世界的新人,脸上的恐惧是装不出来也压不下去的。   然而今天,李维观察了自己见到的每一位船员,觉得他们就和普通打工人一样,面对即将到来的船上生活、略带紧张却也充满骐骥——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海里跑出的水草咬掉了同学的手臂,失血过多的猎隼又在眼皮底下消失不见,李维八成要以为船是通往缅甸的,而自己只是遭遇了诈骗呢!   被迫进入里世界加班什么的,一定是错觉吧,哈哈。   他黑着脸在一层甲板上转了一圈,找到写有“清洁工”单词的房间,敲了敲门。   门开了,里面的人见到李维后,露出惊讶的表情,礼貌说道:“客房在楼上,先生,您是不是走错了?”   “深蓝奇迹号”游轮的船员舱集中在一层和二层甲板,与上面几层的客舱分开,以便于员工通勤。   这人是把李维当成乘坐游轮的游客了。   李维摇头说道:“我是新来的清洁工。”   对方更加诧异,看着李维的穿着打扮犹豫了一下,侧身让出道路说:   “你好……呃,我叫马杰尔,也负责船上的清洁工作。”   船员舱是两人一间的上下铺,床铺对面有个小沙发,沙发挨着独立卫浴,门后是个顶到天花板的大衣柜,能用来放行李。   房间很小,李维一眼就看全了,他没急着将手提箱塞进衣柜,而是问马杰尔:“你住上铺还是下铺?船上有卖日用品的地方吗?”   马杰尔闻言挠了挠头。他是个面相老实的中年人,皮肤上尽是体力劳动者的风霜痕迹,手指粗糙,皱纹深刻。   听到李维的问话后,他指着床说:“船长没有给工作人员分配具体的房间,都是谁先到谁先选,隔壁还有两个清洁工的舱室,我来时都已经满人了。这间屋子是我先来的,就选了上铺,但你如果实在不想住下铺,我们也可以商量一下。”   李维无所谓地说:“没关系,我住下铺就行。不过我的行李没带齐,得现买。”   马杰尔张开嘴,脸上明晃晃地写着疑惑:清洁工穿西装打领带前来报道也就算了,哪有人贷款上班,第一天到公司先花钱的??   李维心想我又不是走常规招聘入职,这都得怪你们里世界的领导半路抢人、做事不够地道。   他试探着问道:“或者我现在下船买?”   “恐怕来不及了。”马杰尔皱眉说,“船马上就要开了。”   啧。李维咂了下嘴,心中并不意外。   马杰尔又说:“你缺什么东西?不然我借给你。”   李维向他打听:“我们这是去哪?要在海上航行几天?”   “你,你连要在海上待几天都不知道??”   马杰尔瞠目结舌,还以为李维是在开玩笑。   李维随口敷衍几句,他才勉强接受了如今的年轻人大多不靠谱的设定,说道:   “深蓝奇迹号所在的游轮公司主打出远海,帮助N市的有钱人脱离城市喧嚣、领略自然风光,我们这一趟行程要往大西洋的深处去,至少在海上停留半年多。”   半!年!多!   而他连一条多余的内裤都没有。   李维看了看自己装着管制物品的“行李箱”,陷入了沉默。   ……   十分钟后,他来到位于四层甲板的商店,刷卡买了几件用于换洗的衣服和生活日用品。反正这份钱回去以后能走公账报销,因此哪怕船上的价格比外面高了好几倍,李维花起来依旧一点都不心疼。   但是商店货品齐全并且能刷卡这件事还挺神奇的。   里世界不是与外部隔绝吗?   李维为此特地掏出手机确认了一下——SIM卡无信号,符合里世界的设定。他收到的最后一条消息是德莱顿发给他的邮件:   【等你回来再说。】   “……”   游轮商店的店员正在替李维打包货物,她也将李维当成了乘客,见李维盯着屏幕一动不动,问道:“您是和您的爱人吵架了吗?”   李维心思一动,顺着她的话说:“是的,是我的男朋友。我们两个……有点观念上的冲突,他不肯跟我出去约会,我一气之下就跑到了这艘船上。”   店员同情地说道:“您正好可以借此机会放松一下,我们有很多乘客都是在生活中遇到了各种各样的烦恼之后,决定远离世俗,在大自然中寻找心灵的净土。   “为了迎合众人的需求,船上布置了信号屏蔽器,无论是在近海还是远海,您随身携带的电子产品都没有信号。但是您也不用担心耽误重要的事,我们拥有覆盖全船的WiFi网络以及卫星电话,您需要的话随时都能使用。”   ……那你们还怪贴心的嘞!   李维愈发觉得这次的里世界设定足够完善,连手机打不了电话都给出了理由,普通乘客说不定就这么被糊弄过去了。   难道乘客是受骗上当的人类,船上的工作人员是恶灵?   可是西港区最近有失踪过这么多人吗?联邦警局和安全局就一点都没注意到?   李维想了想,问道:“我现在能连WiFi给我的男朋友发一条告别语音吗?”   “当然可以。”店员亲切地说,“密码是八个8。”   李维:“……”   他装模作样地输入密码连上网络,然后得寸进尺地给德莱顿发去一条视频通话邀请,店员停下动作注视着这一幕,面带露出八颗牙齿的标准微笑,没有阻拦。   十几秒钟后,视频电话居然真的被打通了。   手机铃声响起的那一刻,现实中的德莱顿正站在港口,远处是呼啸而过的救护车和警车。昏迷的猎隼已经被带走了,李维不知所踪,前方灰黑色的海浪狂乱地拍打着礁岩,卷起一个又一个深邃可怖的漩涡,正如此刻德莱顿愤怒到极点的心情。   N市西港区,离安全局总部这么近的地方,存在一片恶灵的领地,他们却对此一无所知。   没有失踪人口,没有死亡报告,沿海地带船来船往,风平浪静,欣欣向荣。   但是怎么可能呢?   难道今日怪物袭击猎隼和李维,是有史以来的第一例吗?!   铃声响起,手机屏幕上跳出拉克·李维的名字。   德莱顿心脏重重一跳,立刻选择接通:“你……”   “亲爱的,”李维打断他,用温柔中带着点委屈的口吻说道,“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德莱顿懵了一下,看看李维身后的背景,问道:“你在哪?你背后的画面有点模糊。”   “模糊吗?”李维光明正大地调整了一下手机摄像头的角度,“这样呢?”   “还是看不清。”   “有可能是信号问题。”游轮店员得体地插言说道,“海上的WiFi毕竟比不过城市里的网络。”   “说得也是。”李维笑了笑,重新将摄像头对准自己,“你听到了,亲爱的,我已经上船了。”   船。里世界的船。   德莱顿瞬间想明白了前因后果。他能够听见店员的声音,因此猜到李维更换称呼是事出有因。   类似的戏码他见别人演过成千上万次,换成随便哪个同事,德莱顿都可以配合得天衣无缝——本该如此。   他打开录屏,忽略心中因着那句“亲爱的”而骤然升起的异样情绪,说:“就是你上次提到的那个……叫什么名字的船?”   “我说过的事情你总是记不住,有时候我真的怀疑你到底还爱不爱我——是深蓝奇迹号,威廉,我要去远海,没准得在半年后才能回来。你有什么想要对我说的吗?”   屏幕上的李维对德莱顿微笑,眼里有一丝藏得不是很好的忧虑。   这让他看起来像是童话故事里爱而不得的英俊王子。   与之相对的是,德莱顿看似高不可攀、无动于衷。   他静默良久后,才用冷淡中夹杂着少许柔和的语气说:“我当然爱你,李维先生,不要总是质疑这些没用的东西。   “我注意到你离家前连衣服都没带,让我不禁开始担心你离开我之后根本无法独自生活。”   “我不是故意的,主要是想你想忘了。”李维小声嘟囔说,“但是别担心,我可以在船上买。”   里世界能买东西,还能上网打视频电话?   德莱顿一面思考一面说道:“我改主意了,宝贝,下船——我觉得我们有必要再谈一谈。”   他叫着昵称,却声音强硬,不容拒绝,船上的年轻人霎时间紧张起来,条件反射地抬起头看向店员:“我……”   “抱歉,船开了。”店员为难地说,“我们无法为了您一个人耽误几百名乘客的行程,实在不好意思。”   “对不起,对不起。”李维难为情地两头道歉,将通话调成语音模式,拎起行李箱和购物袋小跑出了商店,“你听到了,我没办法,我还以为你再也不想看见我了——”   他走到无人的甲板上,突兀地换成了低沉平静的语气:“长官。”   德莱顿敏锐地问:“身边没人了?你使用的是游轮WiFi?他们有没有可能监听我们的对话?”   “怎么,‘长官’就不能是个情侣称呼吗?”   这通电话大概率要在安全局小范围内公开,德莱顿正要提醒李维正经一点,李维却说道:“对不起,是店员先误会了我们的关系,我知道你无意与我同流合污。”   “……”   这时他不再像是童话里的王子了,倒变成了在公共交通中自觉躲在车厢角落的流浪汉。   反差太大,德莱顿一时不确定自己该说什么好,李维却没意识到这一点,直接讲起了正事:“船上的人太多了,不可能都是失踪人口,你有什么看法?”   “……我们暂时还没查到‘深蓝奇迹号’。”   德莱顿转过身,对远处的手下做了个“持续搜查”的手势,“港口当局记录的船舶登记信息中,从来没有出现过一艘名叫‘深蓝奇迹号’的轮船。它要么是从私人码头出发的,要么就是一艘幽灵船,我正在申请查看卫星影像。”   “哇哦。”李维没想到连卫星都出动了,“会有结果吗?”   “不一定。”德莱顿给出的答案很保守,“恶灵埃里克也提出他的看法。”   “他是怎么说的?”   李维想起埃里克在他遇到危险时大喊的那两句话,补充说,“替我谢谢他,让他努力保持善良之心,否则我就要去找那位军部的美女姐姐学审讯了。”   德莱顿:“……”   他无视了李维的俏皮话,继续说:   “埃里克提到了一种名叫‘表里融合’的现象,说是当恶灵领地的主人濒临失控时,里世界的能量会向外溢出,进而波及到现实世界。   “但这种情况极为罕见,埃里克也只是听说过,却从没见过,我们‘说服’他努力尝试进入你所在的区域,为你提供帮助,然而游轮的主人很有可能处在神志不清的状态,无法回应同类的‘敲门声’,你最好不要抱太大期望。”   “‘表里融合’,所以海里钻出的怪物才会无缘无故袭击猎隼?”李维问,“叽叽喳喳的小鸟还活着吧?”   “很幸运地保住一条命。”德莱顿回答,“离N市最近的班歌基地为此派出一艘军用潜艇,眼下潜艇正在城市边缘巡逻,等着怪物再露头时给它扔一发鱼雷。”   李维:。   他抱怨道:“听上去除了猎隼,就属我最倒霉,跑到这个鬼地方也就算了,还得现买内衣内裤……”   德莱顿关掉录音,说道:“我在等你回来,李维先生。你欠我一顿晚餐,和一个秘密。”   轮船甲板上,李维脚步微顿,绿眼睛里流露出几分不可思议的神色:“你是认真的?”   “我是。”德莱顿低头整理一下袖口,慢吞吞地说,“我本想发短信告诉你的,不过现在说也不迟。”   同流合污?   何必说得那么难听,就好像那邀请有多卑劣,他德莱顿又有多高尚一样。   ……   李维回到船员舱,将新买的衣服塞进衣柜里。   室友马杰尔催促说:“快点吧,船开了,我们要去甲板上集合。”   “这里分老员工和新员工吗?”李维问,“我是第一次上船。”   “我也是第一次,听说游轮为了前往远海,组织了一回内部大换血,将一些老船员换成了新人。”   李维挑眉问道:“你的意思是以前这艘船只在近海航行?可是换成远海岂不是更需要有经验的船员?”   而且他连海员证都没有,这是可以说的吗?   马杰尔耸肩说道:“估计是有人不愿意去吧,游客还好说,都是出来享受的,但对船员而言,去远海又苦又累又枯燥,如果不是缺钱,谁想干?”   说完,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李维的新衣服上。   等等,这哥们似乎不缺钱,仿佛是出来体验生活的大少爷。   李维:“……”   他干咳一声,将狙击枪塞到床底,对马杰尔说:“走吧,我们去甲板。”   外面的天色愈发昏沉,海面起伏不定,视野中的陆地逐渐模糊,随后凝聚成一条宛如地平线般的黑色细线,水鸟惶然地在空中滑行,找不到半点着落。   船上的公共区域总共有六个清洁工,其中一个相当于小队长,负责给他们安排工作。   “楼上的客房和餐厅不归你们管,由其他人来负责。”他顶着海风说,“你们只需要清理走廊和甲板。”   李维得调查里世界,因此行动区域越大越好,他主动说道:“我可以负责走廊。”   马杰尔通过之前短暂的交谈判断李维的性格还不错,于是紧接着说道:“我跟他一起。”   小队长点点头,对剩下三个人说:“那我们四个每天清洁甲板。你们都是第一次上船,跟我来,我告诉你们该怎么做。”   果真大换血了。光是六个公共区域的清洁工里就有五个是新人。   李维摸着下巴看小队长用高压水枪冲洗甲板上的污垢、灰尘或海盐残留,身后忽然响起一阵震耳欲聋的音乐声。   是迄今为止一直没露过面的乘客。   远洋航行的游轮为了避免游客中途感到无聊,一般会在船上设置各种各样的娱乐设施,“深蓝奇迹号”上有酒吧、图书馆、健身房、泳池、小型观影厅和一个赌场,除此之外,晚餐时间还有表演人员献唱或献舞,游客也可在餐厅外的甲板上举办露天宴会。   眼下有人打开了宴会厅的扩音器,沉闷的鼓点顿时盖过了海鸟的哀叫,五颜六色的探照灯在灰蒙蒙的大海上如彩带般飞舞,看上去混乱而魔幻。   四层甲板的边缘并排站了一群人,扶着栏杆居高临下地俯瞰着李维和其他几个正在干活的清洁工。   他们衣冠整齐,高矮胖瘦不一,表情各异,却不知为何有种相似的怪异而冷漠的气质。   有那么一刻,李维感觉他们好似一排站在地狱门口的树梢上审视着死人的乌鸦。   马杰尔见他停下脚步,也回过头向上方望去,半晌怔然说道:   “这群人干嘛要用那种眼神看我们……?”   **   李维起初以为,船上的乘客是被骗进里世界的人类,可是目前来看,商店店员和清洁工都还比较正常,反倒是乘客身上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   他们甫一登场就给人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阴影。   傍晚时分,马杰尔与李维来到上层的客舱中,按照规定,他们要在早晚各清理一次每一层的走廊。   马杰尔紧紧跟在李维身后,生怕落单,李维用吸尘器清扫走廊中的地毯,他就拿着消毒喷雾和抹布擦拭扶手与各个接触面的表面。   “你怎么了?”李维问。   “你不觉得奇怪吗?”   吸尘器的声音盖过了他们的对话声,不用担心屋里的人听见,马杰尔凑到李维身边,指指周围的房门,“这群游客哪里有游客的样子?他们好像互相认识,总是集体行动,要么就都待在房间里,要么像我们下午看到的那样,站在甲板上做出一些怪异的举动……”   说到底人家只是看了他们一眼而已,马杰尔未免有些太过敏感。   李维说道:“以后还要在船上待半年,只能尽快适应咯。你为什么要来做这份工作?”   “缺钱呗,还能是为什么?”马杰尔搓了搓手,“我老婆治病需要花钱,孩子上学也需要花钱,其他任何工作都比不上深蓝奇迹号给的时薪高。”   “确实,”李维不动声色地说,“公司和我们签的合同挺有意思的。”   “是吗?”马杰尔显得有些不解,“不就是普通的雇佣合同?”   看来清洁工的合同没问题,他们几个人也确实不曾在码头上与船长沟通。   那当时船下的几个人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边思考边工作的过程中,时间过得很快。   清理完几条走廊以后,李维将吸尘器放回杂物间,跟着马杰尔回到宿舍。   截止到目前为止,一切正常。   然而里世界的正常即为最大的不正常,更何况按照恶灵埃里克的说法,这还是一片濒临失控、快要波及到现实世界的领域。   失控在哪呢?   李维向马杰尔打了声招呼,拎着行李箱走进了浴室。以防万一,他要清点一下手头的装备:   今天出发前,箱子里装有一把狙击枪和20枚子弹,雷明顿700采用的是内部弹仓设计,自身还容纳了五发子弹,也就是总共有25枚弹药。   李维在激烈的校园活动中用掉了八枚子弹。   说明他还有17次对着恶灵施展阿瓦达索命的机会。   此外他还有一个与狙击枪配套的消音器,一把拥有15发子弹的手枪,一个和手枪配套的满弹弹匣与消音器,再就没别的了。   17次加强版阿瓦达和30次比较草率的啃大瓜。   火力不足啊。   李维非常忧心。   但是没办法,这回恶灵埃里克要是进不来,安全局很难给他提供补给,他就只能自力更生、省吃俭用了。   晚上十一点,船员舱熄灯,马杰尔睡下。   李维连船舱WiFi,给德莱顿发邮件报了一句平安,得知安全局仍然在紧锣密鼓地检索“深蓝奇迹号”。   他们也没能查到船上的这几个船员的来历——马杰尔等人都是非法移民。   他八成是在同李维说谎:马杰尔在联邦未必有妻子和孩子,只是除了“深蓝奇迹号”之外,其他的雇主见他没有签证,年龄又太大,都不愿意雇佣他。   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德莱顿讨论到十二点多以后,陷入困倦的李维渐渐失去了意识。   然后是凌晨两点。   朦胧中,他听见身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船员的房间是长条形,天花板极低,上下两张床板钉在墙上,挨得很近,李维侧身时肩膀几乎能够碰到上铺。   就在这比棺材大不了多少的空间里,有一双湿漉漉的手伸了进来。它在床尾摸索了几下,掀开帘布,如同黏腻的水蛇般滑向李维的身体……   当它快要触碰到李维的手臂时,枕头边的手机屏幕突然亮起,德莱顿给李维发了条信息,问道:   【你睡了吗?】   被震动惊醒的李维睁开眼睛时还有些恍惚,他打着哈欠拿起手机,余光却瞥见床边站着一具高高瘦瘦的身影。   有人进入了船舱!!   霎时间,一股凉气从脚底直蹿脑门,李维猛地直起腰,结果忘记了上铺与下铺间的距离,脑门不小心撞到床板,疼得他发出一声闷哼。   听到动静的马杰尔本该醒来,此刻却睡得像头死猪。   而房间里那道高高瘦瘦的身影则无声地从腰间抽出一柄匕首。舷窗外的海平面反射进来的月光,将刀锋衬得尤为雪亮,宛如床边升起的一弯新月,他朝李维扑了过来,李维挤在床板的夹缝中间避无可避——   恰在这时,海上升起巨浪,游轮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卫生间里的杂物叮叮当当掉在地上,黑影猝不及防地扑倒在李维身边,刀尖擦着李维的大腿插进了棉被里!   李维见状反身从枕头下抽出手枪,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也不确定自己瞄准的究竟是哪个部位,反正是胡乱开了一枪!   枪声被轮船引擎与杂物落地的声音所掩盖,黑影捂着伤口瘫倒在地,下一秒又快速爬了起来,踉跄着逃出舱门。   李维喘了两口气,放下枪,先将那把差点让他断子绝孙的匕首拔出来扔到地上,然后滚下床,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门外。   走廊里的白炽灯明灭不定,深红的地毯上看不出血迹,两侧的房门均紧闭着。   那人不见了。   什么情况?!   他单手背在身后藏着手枪,光脚站在门前,仿佛凶神恶煞的门神似的又等待了一会,见周围确实没有动静,只好先回到了船舱内并锁好门。   室友马杰尔依然保持着婴儿般的睡眠。   李维爬到上铺给了他一巴掌,顺带试探他的呼吸,确定他没死也丝毫没有醒来的意思,便坐在床铺对面的沙发上,面无表情地给德莱顿回信:   【醒了。】   德莱顿:【你生气了?】   这人怎么通过文字也能看出他生没生气?   李维费解地揉揉鼻子,心中的火气消下去不少,将刚才发生的事大致讲了讲,接着问:【你找我有什么事?】   德莱顿:【……我本想告诉你,西港区的码头在几天前发生了一起没有受害者的凶杀案,然而现在看来,还是你的遭遇比较诡异。】   【一点也不诡异,袭击我的是个普通人类,事实上,我觉得这艘船上的绝大多数人都是普通人。】李维打字,【我打中他了,明天早上就能见结果。‘没有受害者的凶杀案’是什么意思?】   德莱顿言简意赅:【几个醉酒的工人回宿舍时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尖叫,有声音大喊“死人了——!有人能帮忙报警吗?”于是他们报了警,警察赶来后却没有发现任何受害者。】   李维:【醉鬼的口供可信?问号.jpg】   【不大可信,但我由此想到,“深蓝奇迹号”上的几百个人失踪或死亡却无人发现,可能和这件事有关。】   这一点连再度困得小鸡啄米的李维都没能想到。他对德莱顿的精力和联想能力产生了深深的佩服之情——有些人年纪轻轻能够获得成功,绝对是有理由的。   半分钟后,德莱顿又发来一条消息:【港口是西部黑手党的地盘,明早我会派人去和他们的老大聊一聊,你先休息吧。】   李维:【#%7@^&*……】   他眯着眼睛发过去一串乱码,放下手机头一仰,倒在沙发上睡着了。   ……   第二天清晨,李维被室友马杰尔的一声惨叫吵醒。   “发生了什么?!这把刀是哪来的?李维你为什么要睡在沙发上??”   马杰尔连滚带爬地下床,跑到舱门边,惊恐地注视着李维。   李维的腿抽动了一下,睁开眼望着天花板呆愣两秒钟,将挡住眼睛的黑色卷发撩到脑后,哑着嗓子对马杰尔说:“开灯。”   马杰尔“啪”地一下打开灯。   李维晃晃悠悠地走到卫生间门前,问道:“几点了?”   “六点半。”   只睡了四个多小时,难怪。李维扶着门把手静立片刻,深吸一口气,说道:“我晕船。想吐。”   马杰尔慌乱地目送他走进卫生间,趴在马桶前。   几秒钟后,里面传来冲水声。   马杰尔:“……我有晕船药,你需要吗?”   没来得及做丝毫准备就上了贼船的李维:“……要,谢谢。”   他刷完牙,吃了半片晕船药,过了十几分钟后感觉好多了,困劲却也上来了——这种镇静类型的药物通常有安眠的副作用。   很难说晕船和困得想死究竟哪个更痛苦,李维徒劳地洗了把脸,行尸走肉般挪出卫生间,马杰尔看着他年轻俊俏的脸蛋心生同情,忍不住说道:   “我们这些人是没办法,你又何苦来遭这个罪。”   李维半闭着眼睛压下胃里翻涌的酸水,笑道:“我也没有别的路可走。”   休息不好导致晕船是件很正常的事,李维告诫自己忍一忍。   马杰尔搀扶着他,两人爬到餐厅去吃早饭。游轮空间有限,船员和乘客吃饭的地方没有分开,李维坐在最角落的桌子往面包上抹黄油时,能感受到来自一些游客的若有若无的目光。   倒是个接近“恶灵(待确认)”的好时机。   “你要小心,离他们远一点。”马杰尔压低声音说,“有钱人说不准会有些奇怪的癖好。”   李维瞥了他一眼,有意缓慢舔过指尖上的黄油,敞着能俯视到胸肌和腹肌的衣领,垂下眼睫困倦地说道:“那不是更好吗?我还挺好奇他们会来找我说什么。”   他熟悉人性的上限和下限,知道自己现在看上去比平时更脆弱,更能激起部分人的怜悯,和另一些喜欢征服强者却又能力不足的人的“偏爱”。   马杰尔一脸“没想到你居然是这种人”的表情。   下一刻,一个面色苍白的男人走到他们身后,冷冰冰地对李维说:“你叫什么名字?”   **   “我们见到了西部黑手党的二把手,白狮。”   文质彬彬的副官杰弗里·卡特站在码头的空地上,向德莱顿报告说,“他不大愿意配合。”   “然后呢?”德莱顿心不在焉地摆弄着手机问,“告诉我,你设法说服他了。”   李维的名字在屏幕上若隐若现。   副官偷瞄了一眼,说道:“我没办法,实在没有别的路可走了——于是白狮变成瞎了眼的狮子,进了N市警局。他说西港区的码头最近确实时常‘闹鬼’,西部黑手党的老大害怕影响生意,便想方设法地将消息压了下去。”   “‘深蓝奇迹号’呢?他有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白狮否认了,长官,不过他说我们可以去问一问‘星穹游轮’这家公司。”   **   “询问别人的名字之前应该先自我介绍。”李维靠在椅背上仰着头说,“我以为这是最基本的礼貌。”   苍白男人定定俯视着他,半晌伸出手:“我叫藤原龙一,是‘星穹游轮’的CEO。很高兴认识你……这位美丽的年轻人。”   李维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硕大的“硬壳蜜糖”单词浮现在了屏幕上,藤原龙一扫了一眼,问道:“那是谁?”   李维给德莱顿回了条消息,轻描淡写地说:“是我的男朋友。”   **   德莱顿将“星穹游轮”的消息转发给了李维。   李维回复:【别吵,亲爱的长官,我在勾引这家公司的CEO。】   德莱顿:??? 第24章 游轮清洁工(三)(1w营养液加更)   很难说是不是广大仙人跳无限流小说为李维提供了灵感,让他看到疑似副本Boss的人时,第一反应是跃跃欲试。   但也可能是这艘船上的有钱游客看上去实在太典型了——他们就像是无数电影里会出现的那种经典款没人性的资本家,泳池泡美女,上岸抱美男,干啥啥不行,剥削第一名,满脑子转悠着如何才能让自己更加名正言顺地被吊上路灯。   因此自称是‘星穹游轮’CEO的藤原龙一走过来的一瞬间,李维难以避免地想到了《五十度灰》、《大开眼戒》、《桃色交易》……   不过鉴于这是里世界,真正的发展没准是《汉尼拔》呢?   和《汉尼拔》比起来,前面的主角们起码活下来了!   从这个角度上说,李维发给德莱顿的那句“勾引”,不仅是一句用来调戏上司的玩笑,更是他对未来“美好”的祝愿……   放下手机时,他仿佛不经意间按下了通话键,然后将手机屏幕朝内塞进了衣兜里。   接下来安全局能不能从他和藤原龙一的对话中捕捉到有用信息,就全看缘分了。   藤原龙一是个讲究人,微微含胸做了个“请”的姿势,彬彬有礼地对李维说:“我们去甲板上聊一聊吧。我对你很感兴趣,李先生。”   说话间,他冰冷的视线扫过李维的身体,如同两道X光。   和曾经接触过的一些或猥琐或觊觎的视线不同,李维觉得自己在藤原龙一眼中似乎并不是活人,而更像一个好看的花瓶,或是一幅漂亮的画。   “我看到了你与我们公司签的合同。”藤原龙一说,“你是个犯罪现场清洁工。”   他说的是里世界的员工手册!!   藤原龙一果然是恶灵!他是里世界的主人吗?   李维心思急转,佯作警惕地说道:   “合同?可是我从来没有应聘过游轮公司。实不相瞒,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放上船的,你们先别报警,更不要把我扔进海里——我听说有些人会这么对付偷渡者——我愿意补票,等回了陆地就走,绝不纠缠……”   他假装自己是个误入里世界、对恶灵一无所知的普通人,藤原龙一打断他:“いいえ、いいえ(不,不),你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星穹游轮是个合法公司,我们也从不会对无意中做错事的人动用私刑。”   这位苍白瘦削的公司高管扯起嘴角,对李维笑了笑,和蔼地说道:“我可以与你签一份正式的雇佣合同,不仅不收你的钱,还会给你发工资。你喜欢船上的生活吗?昨晚休息得怎么样?”   李维想起了凌晨时分的那场袭击。   藤原龙一清不清楚这件事?袭击者是否是他派过去的?   “我觉得这里挺好的。”李维违心地说,“就是太阴了,天气阴,人也阴——我指心情。”   藤原龙一走到甲板上,背对着李维,面向一望无垠的大海:“我反倒认为海上的空气比陆地上好很多,人少一些,欲望也会少一些。你知道吗,李先生?我能够嗅闻到各种各样的欲望的气味。”   他吸吸鼻子,指着下层甲板说:“比如他们,他们渴望金钱,想钱想到发疯。”   “还有些人热爱美色,尤其是干净的、高级的、充满生机的……”   藤原龙一转过身,走到李维身前,意有所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李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至于你,你的气味比较特殊,我辨别了很久。”藤原龙一说,“你在期待爱,也在恐惧爱,为什么?”   他忽然抓住李维的手腕,低头用力嗅了嗅,李维差点条件反射地抬腿、用膝盖顶到他鼻血横流,但藤原龙一变态得相对收敛,很快松手,自言自语地说:   “‘杀人犯、同性恋、杂种的孩子’……这是什么?”   李维瞳孔一缩,脑海中迅速闪过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幅他本以为自己已经遗忘了的场景:   【“杀人犯、同性恋、杂种的孩子真讨厌——”   一群孩子笑嘻嘻地围在年幼的李维面前念着童谣,有人毫无征兆地将他推倒在地,把他的头按到泥洼里,天真而好奇地问:“你会在上课时幻想杀掉文森特老师,然后对着他的尸体勃|起吗?他是不是你最喜欢的类型?”   脏水涌进鼻腔和口腔,肺里的空气越来越稀薄,耳膜嗡嗡作响。   “我们应该扒光拉克·李维,将梦露的照片绑在他的眼睛上,假如他口不出来就不放他走,这样说不定能治好他的坏毛病……”】   “李先生?”藤原龙一面带假笑,亲和地问道,“你还好吗?”   旧日的画面消失了,成年这么久,李维早已不再受少年时期的往事影响。他紧抓着栏杆,镇定地回答:“我晕船。”   “别担心,人是一种适应能力很强的生物,晕船用不了多久便能克服。”   藤原龙一说,   “你愿意接受我提供给你的工作机会吗?因为我能感受到,除了爱以外,你还渴望许多世俗之物,譬如金钱、地位、权力……这些东西,星穹游轮公司都能给你。”   李维反问:“那我需要付出什么?”   “你是一个犯罪现场清洁工,我希望你能够维持这艘船的干净与祥和。”   藤原龙一终于说到了重点:“不知你有没有察觉,这艘船上似乎有股黑暗的力量。”   最黑暗的力量不就是你吗?!   李维心中腹诽,拿不准对方是在玩哪一套。   “如果你能保护好自己,并且做到以上两点,让游客们度过一个愉快的假期……半年后返程时,星穹游轮会满足你的一切要求。”   说完,藤原龙一话锋一转:“若是你发现自己做不到,也不用太过担心。你可以去寻求任何一个乘客的帮助,不过在那种情况下,你可能就不得不付出一些诸如外貌、身体之类的代价了。   “祝你好运,李先生。”   他往船舱中走去。   李维冲着他的背影喊:“我不想干!让我回家!”   “せっかくだから(机会难得),回是肯定回不去的,还请好好享受吧。”   “……”   李维对着他的背影比了个中指。   看来这次的恶灵是个愉悦犯,比起动用物理手段强迫李维屈服,他们更想看到李维主动低头恳求。   没关系,他理解,有钱人的寻常乐子都享受过了,因而难免有着各种各样的怪癖……吗的这也太怪了!   要是子弹有用,他今天就要把藤原龙一送去三途川往生!   **   海上的风浪越来越大,浓云仿佛是要整片倾塌下来。李维扶着把手回到餐厅,能感觉到乘客们注视他的目光又一次发生了变化。   从单纯的感兴趣……变成了某种势在必得的期待。   看来藤原龙一已经与他们通过气了。   没准这群阔佬私底下还开了赌盘,赌李维第一个求靠的人是谁呢。   不愧是变成恶灵的资本家,就是比普通人会玩。   李维冷笑一声,招呼室友马杰尔离开。马杰尔察觉到气氛的变化,却又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他黝黑质朴的面颊多了几分愁容,总是看着李维欲言又止。   上午,李维打扫卫生时重新捋了一遍目前的情报:   “深蓝奇迹号”游轮属于“星穹游轮”公司,“星穹游轮”公司的CEO藤原龙一是这片即将崩溃的里世界中的恶灵之一,他告诉李维,船上有股“黑暗的力量”——指的很有可能就是昨晚来到李维的船舱中袭击他的人。   这个人是藤原龙一的手下吗?   李维认为不是。   首先,那家伙很菜,实力和每天坐在电脑前的社畜差不多,大约只相当于0.3个恶灵朱莉。   其次,藤原龙一与其他乘客很明显是在看与自己不相干的热闹。假如此人是藤原龙一的手下,袭击是藤原龙一安排的剧本,乐趣便少了很多。   所以这名夜间袭击者八成只是一位普通船员。   那么他到底是谁?又为何要针对李维?   李维找到其他几个清洁工,直言问道:“今天有谁因伤病请假了吗?”   清洁工小队长回想了一番,说道:“有,是一个名叫詹有的水手……你问这个干嘛?”   李维说:“我想去探望他,他住在哪?”   他的工作完成得又快又好,小队长很欣赏他,因此半点不吝啬地将水手詹有的房间号告诉了李维。   李维走到詹有的宿舍门前。   他敲了敲门,没说自己是谁。   无人响应。   问题不大。李维直接用从前台那偷来的钥匙拧开门锁,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格局,上下铺中的上铺属于詹有,李维走过去一看,床单上有明显的血迹。   但詹有人不在。   ——他受了枪伤,回来休息半个晚上,托室友请了病假,然后失踪了。   李维检查了他的床和衣柜,获得的信息并不多。   詹有是个穷人,省吃俭用,衣服快要穿烂了也不舍得扔,藏在枕头下的手机甚至是老式翻盖手机。   这种手机连不了WiFi,本地只保存了一封未发送成功的短信,内容是:   【妈妈,我上船了,船长说只要我按照他们说的做,半年后就能领一大笔钱,到时候我们再也不用打黑工了。】   划重点,“船长说”。   李维将詹有的手机揣进兜里,转身往位于六层甲板的驾驶舱走。   路上他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机,与德莱顿的通话早结束了,安全局那边什么都没说。   没说最好,李维现在浑身戾气,实在抽不出空闲与人谈心。   走到驾驶舱门前时,他背靠在门边,侧头往舷窗里看了一眼。   船长、大副、二副、三副都在,还有两个水手,总共六个人。   李维想了想,敲门大声说道:“船长先生,轮机长说特级套房的空调似乎出了问题,让您过去看一眼!”   谎言张口就来,船长不疑有他,边开门往外走边问:“叫我去干什么?我又不会修空调。”   “毕竟是特级套房。”李维说,“怕客人等着急。”   “也是,我去旁观一会能显得咱们比较重视。”船长整理了一下制服,随口问道,“是哪个房间?”   “——阴间。”   “咔嚓”一声,李维打开保险,将手枪顶在他的后背上:“你对水手詹有说过什么?他今天失踪了,是去哪了?”   船长愣住,几息之后急道:“你冷静点!!”   “我很冷静,”李维单手扶着他的肩膀,将枪口往前送了送,“你恐怕不知道,我在十几岁时就顶着杀人犯的名头了。   “告诉我,藤原龙一与你做了什么交易?詹有为什么要袭击我?快说!!”   “轰隆”一声,水桶粗的闪电劈在浓墨似的海面上。   要下雨了。   船长很崩溃:“藤原龙一……他是我的上司!我们之间当然是雇佣关系!至于詹有,我想起来了,詹有……他是那个高高瘦瘦的船员,有个年纪很大的母亲,我对他说,只要他能随便讨好哪个有钱的乘客,人家从指缝里漏出来的黄金,就足够他吃好喝好地活上一辈子了……我只说了这些啊!别的再没有了,我发誓!”   “他人呢!”李维将船长按在船舷上,让他的半个身体趴在外面,“詹有今天请假去哪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船长连着说了三遍,惊雷声盖过了他的尖叫,大雨如瀑布般倾泻下来,眨眼间笼罩李维全身,他的头发贴在面颊上,琥珀绿色的眼睛亮得惊人,湿透的衣服裹着修长有力的身躯,和当年那个会被人按在泥洼里的孩子一点都不一样了:   “你什么都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留着你的命?”   “等等!”   船长哆哆嗦嗦地趴在船舷上,他能感觉到,李维是真的敢杀人,和那些嘴上叫嚣的毛头小子完全不是一码事……而且偏偏赶上打雷下雨,没人会听见声音出来救他。   “你饶了我,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们和公司签的合同没有法律效力!马杰尔、詹有、你、其他新来的船员,要么是偷渡进联邦的黑户,要么没有海员证,你们随船出海是非法的!公司不用支付你们的工资,合同上写的钱数再多,你们也拿不到!”   “……”   船员们出发前在码头询问合同真假的谜团解开了。   合同上的工资数字很高,大家喜出望外、难以置信,在得到船长等人的保证后一股脑地上了船。   却不知道自己只是最廉价的免费劳动力。   李维意外,却也不是很意外。人们总以为越兴盛的公司越大方,殊不知一些人越有钱越抠。   但了解了这件事,对他有什么帮助呢?   揭穿星穹邮轮公司对社会底层人士的骗局,能否对已经成为恶灵的藤原龙一造成伤害,进而摧毁里世界?   恐怕很难。   李维觉得藤原龙一根本不在乎这些。   而且攻击猎隼的水草人至今不见踪影,水手詹有也消失了,西港区时常“闹鬼”、发生“没有受害者的凶杀案”,却不见大批量被卷进里世界的失踪者亲属集体报警……   李维想着想着,突然听见船长“咦”了一声:   “那是什么?”   雨还在下,豆大的雨点打在甲板上再反弹起来,散落成蒸汽般的薄雾,视野内能见度极低。李维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眯起眼睛,看到有一个似人非人的东西在甲板上爬行……   然后钻到了一楼的走廊里。   包括李维在内的六个清洁工都住在一楼,两天下来,李维与他的同事已经处出了几分萍水相逢的友谊,他当即收回手枪,对船长说:   “为了你好,别把这件事说出去。”   紧接着匆匆坐室内电梯来到一楼。   他前脚刚迈进走廊,便听见自己的宿舍里传来室友马杰尔的惊呼:   “什么玩意……你怎么进来的?走开!走开!救命——”   只见一条比成年人还高的、长得犹如鲶鱼般的生物竖在床前,用两只鱼鳍扒住床沿,想要往马杰尔的身上爬!   马杰尔蜷成一团、抄起手边的书本驱赶它,面对这儿戏似的攻击,“鲶鱼”瞪着黑白分明的鱼眼,张开粉嘟嘟的厚嘴唇,露出了与人类别无二致的憨笑。   马杰尔被吓得直翻白眼,一声尖叫正要冲出喉咙,李维抄起行李箱,“咣当”一下砸在了鱼头上!   趁着鱼还没反应过来,他抓紧把手更换角度又砸了一下!   “邦邦”,鱼头发出了好听的声音。   鲶鱼迟钝地转过身,李维看到它的鱼鳍就像人类的手一样分成了五瓣,面颊上的触须来回甩动,吧嗒嘴的动作仿佛一个正在咀嚼食物的老人。   须臾,它又一次掀开嘴唇,里面是密密麻麻的一千多颗牙齿。   马杰尔缩在床上喊:“李维,小心!”   小心不了!恐怖谷效应犯了!   李维总觉得自己看到了一个长着一千多颗牙齿的面目慈祥的老太太。   幻想中的画面让他痛苦地闭了下眼,在鲶鱼袭来的瞬间,他难以忍受地当着马杰尔的面抽出了手枪! 第25章 游轮清洁工(四)   子弹有限,李维不敢多用,很小心地瞄了一会才对准鲶鱼精大约是胸膛的位置开了一枪。   结果就在这时,船身猛烈摇晃,李维身体不稳,射出的子弹擦着鲶鱼的眼睛弹射到了沙发里!   该死!!   他在惯性的作用下踉踉跄跄向后倒去,鲶鱼抓住机会扑了上来,用两只湿润光滑还带着海腥味的鱼鳍抓住李维的手臂,不知为何,李维在它那张扁平的鱼脸上看出了愤怒的情绪,它张开嘴,牙齿像刷子的毛刺,口腔是一种血红而鲜嫩的颜色,仿佛餐盘里的刺身,甚至能够让人食指大动。   然而李维觉得自己接下来的一个月都不想吃鱼了!   他艰难地抬起手枪,对准鲶鱼的血盆巨口,后者用鱼鳍与他角力,同时伸出细长的鱼须勒住李维的咽喉,还要把其他几条更加细小的触须往李维的口鼻和耳道里伸——   “砰!”   千钧一发之际,李维勉强用食指的指尖勾下了手枪的扳机。   鲶鱼的身体抽搐了一下,跌倒在地,鱼尾啪嗒啪嗒拍打着沙发。   李维被鱼须拽着、被迫俯下身,先是一头撞在卫生间的门板上,然后又滚到对面的衣柜边,感觉自己像个在狭窄的轨道里旋转的保龄球球瓶。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来不及起身,就着侧躺的姿势双手举过头顶,对准鲶鱼的嘴又开了一枪!   咣当一声,鲶鱼被甩到舷窗所在的墙壁上,鱼鳃急促地开合几下、呼吸速度渐缓。   李维却差点被它勒得直接见到自己太奶!   他眼前发黑,手枪掉在地上都没工夫去捡,颤抖着双手胡乱将缠在脖子上的触须拽下来,脸上糊满了不知是雨水还是生理性泪水的透明液体。   过了半分钟,也可能是一分钟。   李维翻了个身,放下捂着喉咙的手,摇摇晃晃地扶着衣柜撑起身体。他捡起枪,退出弹匣检查了一下子弹的数量,确定自己还剩11+15(新弹匣)=26颗弹药之后,将枪身插回腰间的枪袋。   紧接着他一言不发地走到鲶鱼旁边,扒开它的嘴往里看。   室友马杰尔惊呆了!   最开始他将李维当成了体验生活的大少爷,后来觉得这位少爷竟然主动招惹藤原龙一,实在过于天真、不够明智。   结果此时此刻才发现,过于天真、不够明智的人原来是他自己……   他抓着被角,犹如一只冬眠起床时见到棕熊和老虎在自己家门口搏斗的松鼠,过了好一会才颤声问道:“你……你在干什么?”   他本以为李维不会回答他,但李维比他想象中好说话。   “我不确定是不是我看错了……”李维皱眉望着鲶鱼说,“它向我扑过来的时候,我好像看到它的嘴里长了一张人脸。”   马杰尔掏掏耳朵,怀疑自己没听清:“一张什么???”   人脸。   当时鲶鱼对着李维“啊”的一下,活像是要人帮它检查核酸,李维不可避免地近距离目睹了它腥臭的口腔内部。   鱼嘴不同于人嘴,是个长条形的桶状结构,李维看到它的食道里有个东西,起初他以为那是被它吞下去的另一条鱼,但是当他被触须勒的眼前发花时,有一刹那却灵感爆发,觉得……那是个人。   有人卡在鱼腹中,正抬头顺着鱼的口腔望向外界。   听懂李维所说的话的含义后,马杰尔猛然打了个哆嗦。   他恨不得拿被子盖住脑袋,紧紧贴在舱壁上问道:“这怪物吃人了??我们该怎么办?”   李维按着额头思考了片刻,问道:“你有刀吗?”   “没,没有。”马杰尔结结巴巴地说,“上船前要安检的,不允许携带管制刀具。”   说完这句话,他不由自主地看向了李维别在腰间的手枪。   “……”   不对劲!这里有个法外狂徒、漏网之鱼!   李维蹲在鲶鱼身旁叹了口气,马杰尔绞尽脑汁地说:“等等,我还有办法,让我想想……有了!昨天晚上袭击你的那个人留下的匕首!”   李维恍然。   水手詹有带来一把短匕,受枪击后没能将其拿走,眼下这把匕首被马杰尔收在了衣柜的抽屉里。   晕船加窒息,李维差点把这回事给忘了。   他决定为鲶鱼做一个剖腹手术,看看它肚子里到底有什么东西。   马杰尔听闻李维的计划后,表现得非常抗拒和恐惧,一点都不愿意围观,但李维自己忙不过来,于是他终究还是迫于室友的淫威成为了壮丁。   ……   一刻钟后。   鲶鱼“袒胸露腹”地瘫在甲板上,马杰尔看着眼前的场景目瞪口呆,几秒钟后手脚并用地冲进厕所,“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李维留在原地,将水手詹有的身体从鲶鱼的肚子里刨了出来。   严格来说,这一幕只是诡谲,却称不上血腥。   因为鲶鱼腹部的刀口并没有流出多少血,而詹有身上最严重的伤是李维留给他的枪伤,除此之外,他看上去几乎完好无损。   此刻他闭着眼睛,呼吸平稳,不着寸缕,皮肤表面湿漉漉的,有在水里泡久时留下的皱纹。   李维试图叫醒他,拍打着他的脸呼唤了几次都没能成功。   过了一会,室友马杰尔从卫生间里走出来,显得比詹有更加虚弱,靠在门板上问:   “接下来怎么办?”   他已然变成了李维的应声虫,李维说什么他就干什么。   李维很快做出决定:“我们先将詹有抬到沙发上,然后把这条鱼的尸体扔进海里。”   马杰尔惊惧地瞥了一眼詹有:“不让他回自己的宿舍吗?”   李维拒绝了:“我想留着他再观察一段时间。”   他给鲶鱼的尸体拍了张照,随后与马杰尔合力抬起它、扔进了波涛汹涌的大海。   鲶鱼落海的一刻,李维顶着大雨伸头向船舷外侧看了一眼,只觉得海洋深邃莫测、起伏不定,远方漆黑的海浪犹如某种虚假剧目的布景,在那幕布后面,则隐藏着无数见不得光的、不可名状的事物。   ……   回到船舱后,李维进卫生间洗了把脸,但没换衣服。   他的外套和衬衫早就湿透了,然而外面的雨太大,又随时可能出门,换了也是白换。   他倒是有心把外套脱下来拧干晾一晾,只是确认过湿透的白衬衫的透明程度以后,酌情选择了放弃。   此外,鲶鱼在李维喉咙上留下勒痕还在,而且愈发红肿,看着有些吓人……和难以形容的怪异。   李维对着镜子研究了半天,发现衣领无论如何都挡不住那些痕迹,便也随它去了。   等收拾得差不多了,他拿出手机,给德莱顿打了个电话。他本来是想打语音的,但手指冻僵了之后,触屏变得不太好使,语音通话键按了两次都没反应,反倒是视频通话的按钮亮了起来。   算了,反正里世界有WiFi,不用白不用。   电话飞一样地被接通了。   李维听见对面传来直升机螺旋桨的轰鸣声,他调低音量,戴上一个耳机,费解地问道:“你在干什么?”   “工作。”德莱顿简短地说,“我们正在调查‘星穹游轮’公司,警局申请不到搜查令,我只好采取一些非常手段。”   他站在一处偏僻地区的柏油路面上,昂贵的皮鞋踩在泥水里,身后的副官为他举着一柄黑伞,头顶有三架直升机盘旋在细密的冬雨中,不远处时不时响起几声枪响。   李维瞪大眼睛:“你们和港口的黑手党开战了?”   “你也知道‘星穹游轮’公司和西部黑手党是一伙的?”德莱顿说,“还不到开战的程度,我只是想请该公司的董事长出来聊一聊。”   他嘴上与李维交谈,却始终紧盯着前方的战局,等到武装直升机将属于邮轮公司和黑手党的几辆越野车逼停在桥头,他才低下头,目光落到手机屏幕上。   然后德莱顿微微一怔。   这种对方明明穿着衣服,他却不知该往哪里看、视线落到什么地方仿佛都不够礼貌的感觉……十分罕见。   “你没事吧?”   德莱顿心中的忧虑突然又变得浓厚了几分——李维是个坚强有力的人,这点毋庸置疑,但他却似乎总能在别人稍微不注意的时刻把自己搞得特别狼狈。   就像是在危机四伏的大自然中放养一头狮子,你本以为它足以保护好自己,它也确实活得很潇洒,只不过今天招惹毒蛇、明天对付狼群……起初你没注意到,当你慢慢记住它时,才发现它的身上过去每一天都带着伤。   上午,李维和“星穹游轮”的CEO藤原龙一对话时,德莱顿忙着安排人手包抄恶灵的老家。   因此尽管藤原龙一的威胁令人恶心,中间还涉及到“杀人犯、同性恋、杂种的孩子”这三个互不相干却有着明确指代对象的字眼,但德莱顿没能抽出空来询问李维要如何解决这个麻烦。   他相信李维短时间内不至于应付不了,也设想了很多种后续发展,然而其中绝不包括——绝不应该包括眼前这一幕。   “藤原龙一对你动手了?”   德莱顿并未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和眼神比平时更加暗沉。   身后副官感到一股凉气袭来,打着伞的手不经意间抖了一下。   “藤原龙一?我不确定是不是他……”李维说到一半才反应过来德莱顿指的是什么,“哦,你说我脖子上的伤?”   他碰了碰红肿的部位,疼得倒抽一口凉气:“这要是藤原龙一搞出来的,你就该去调查他过往床伴的死亡记录了。”   画面里的青年穿着湿透的衣服,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背靠着镜子半坐在洗手台上,英俊如雕塑般的面孔上逐渐多了几分嘲弄藤原龙一和德莱顿的笑意。   就是这种漫不经心到近乎傲慢的微笑,让别人以为他从没遇上过什么大事。   他还有心情询问德莱顿:“你是怎么想的?你觉得他对我干了什么?说出来,德莱顿,我想听。”   德莱顿生气了,他不喜欢拿别人可能存在的伤痛开玩笑:“拉克·李维。”   “你一不高兴就叫我的全名。”   李维露出了失望的表情,听话地从洗手台上滑了下来,靠着墙向德莱顿讲了讲之前发生的事。   ……   鲶鱼怪物,鱼腹中幸存的船员。   德莱顿沉思片刻,说道:   “我也有情报要告诉你——藤原龙一成为了恶灵,但他明面上并没有死。‘星穹游轮’公司仍然在他的掌控之下,几个与他有过合作的旅游业龙头表示,藤原龙一会及时回复工作邮件,进行远程办公,有时他们还会线上聚会。”   “难怪这艘船上的WiFi如此流畅。”李维说。   “是的,这是问题之一,里世界和现实世界间通讯本不该流畅到这种程度。”   德莱顿说,   “安全局目前的技术做不到,恶灵也不行,然而这是一个快要崩溃的、‘表里融合’的恶灵领地,所以藤原龙一才能一边出远海,一边远程维持公司的运转。”   李维突然想到一点,问道:“你们能不能追踪游轮网络,直接找到深蓝奇迹号的所在地?”   “……我们当然能,理论上,直升机已经冒雨在你的头顶转了十多圈了。”   德莱顿无奈地说,“它没看到你,你看到它了吗?”   李维摇头。   这说明里世界和现实之间依然有隔膜。   “还有问题二,”德莱顿继续说,“藤原龙一的合作者说,藤原龙一每隔半年会消失一周左右,他对外放出的解释是,俗世纷扰,他需要闭关静心。   “在这一周时间里,哪怕是‘星穹游轮’公司的董事长都联系不上他。”   “闭关静心?胡说八道。”李维一个字也不信,“是不是里世界的网络每隔半年就要断一周?”   德莱顿:“我不确定,但你恐怕要时刻做好断网的准备。”   真是太难了。   弹药补给有限,通讯不方便,四面皆敌。   李维说:“实在不行我就去和藤原龙一睡觉,起码比被鲶鱼怪吃到肚子里强。”   德莱顿隔着屏幕深深望了他一眼:“你应该对自己和我有点信心,李维先生,我们一定会在那之前找到藤原龙一的弱点。”   **   挂掉电话后,雨一直在下,船舱广播表示天气恶劣、下午所有活动暂停,工作人员也可回到宿舍休息,于是李维换衣服上床小睡了几个小时。   再不补觉他的大脑都快停摆了。   晚上十点钟左右,李维睁开眼,发现宿舍里的灯关着,舷窗外也是漆黑一片。   他习惯性地摸了摸枕头下的枪,正要起床,却感觉到身侧有人在注视着他。   转过头一看,室友马杰尔抱着刀,站在他的床边,姿势和那天潜入卧室袭击他的詹有一模一样! 第26章 游轮清洁工(五)(二合一的加更,感谢塞瓦略斯的深水)   李维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他完全没怀疑过马杰尔,对方看起来就是一个老实巴交的中年男人,胆子小,晕血,这辈子做过的唯一一件值得一书的事,就是和乡里几个兄弟结伴从南方偷渡来了联邦。   两人在一起工作时,马杰尔偶尔会聊到他的过去。   他没直说自己是偷渡来的,不过却向李维表示他不打算在联邦定居,像他们这样的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往往是打完工赚到钱就回家乡,他喜欢大城市的繁荣,但忘不了老家华丽的房屋、混乱的街道、热闹的节日、熟悉的美食……   他说他一开始没打算来北方,然而他的弟弟在偷渡时遇到了不靠谱的蛇头,被对方抓去强|奸、勒索赎金。   马杰尔交不起赎金,于是尽管明知道这条路上风险重重,还是为了钱、为了弟弟的命横穿戈壁。   他想过偷和抢,曾经跟着两个老乡闯入一个联邦人的家,拿走了他们摆在明面上的食物和钱包。   但是当老乡尝试偷车时,马杰尔害怕了。   他就是这样一个没有能耐的人,只有被逼得走投无路了才会爆发出些许决断力。   他对李维说,N市是个难得的好地方,风景秀丽,气候宜人,冬天不冷,夏天不热。联邦人有钱,小费给得大方,治安比南方好,可是这里的人会出于乐趣,用土枪瞄准边境线上的偷渡者,就仿佛他们不是人,而是跑到自家院子里的未登记的阿猫阿狗。   联邦终究不是他的家,等他挣到了钱,他要回家。   一字一句发自肺腑,真诚恳切。马杰尔甚至转着弯地用自己的经历提醒李维:   人心险恶,与其为了钱和藤原龙一那种高高在上的上流社会人物搅和到一起,不如脚踏实地找个靠谱的班上。   当然,后来李维当着他的面拔了枪,又细细讲解如何用盐水与小苏打清理地上的血迹,他就再也不这么想了。   鬼知道李维和藤原龙一究竟是谁盯上了谁?   “这不都是清洁工的常识吗?”李维说,“另外你不要用热水,热水会使血液中的蛋白质凝固的。”   马杰尔:“……”   见鬼的常识。   他也是清洁工,他怎么不知道。   综上所述,马杰尔主意不多,心眼也不多。李维几乎将他当成了半个自己人,睡觉前还托他守着点门,免得有人借前台钥匙进来。   谁能想到他会抱着刀站在床头?!   这一遭快要把李维的血吓冷了。他当场拔枪,质问道:“你要做什么?”   没想到马杰尔磕磕绊绊地说:“我,我害怕……宿舍的灯坏了,轮机长说是天气问题,修好需要一段时间,可是詹有还在我们的房间里……”   说着说着,他的嗓音里竟然多了几分哭腔,李维看到他拿袖子抹了把脸,不知道是不是在擦眼泪:   “我就想拿着刀做点防备。”   李维将信将疑地问:“那你为什么要站在我床边?”   “因为我想叫醒你。”马杰尔绝望地说,“刚才外面有动静,我太害怕了,担心自己应付不了,正要喊你的名字,你就醒了。”   李维:“……”   他拿着枪下了床,让马杰尔走在前面,两人一前一后来到舱门边。   屏气凝神地倾听了一会后,李维问道:“你听见什么声音了?”   “好像有人大喊大叫,在走廊里奔跑,然后敲了一下我们的房门。”   马杰尔说,“我问是谁,他没回答我。”   李维将马杰尔按到门板上,隔着他的身体握住门把手。   这是为了防止马杰尔与外面的人里应外合偷袭自己。   马杰尔也知道李维在怀疑他,苦涩说道:“我发誓我说的都是实话……”   门开了,他一下子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紧张地望向泛着应急指示灯颜色的昏暗走廊。   外边空无一人,安静得诡异,连引擎声都消失了,仿佛游轮已经在大海上停止了航行。   总比钻出怪物强。   马杰尔刚松了一口气,李维推着他走了出去。   “——你确定吗我觉得这不是个好主意!!”   “嘘。”李维揽住马杰尔的肩膀,用他挡着枪,缓慢地沿着走廊前进,中途他将手机塞到马杰尔手里,对他说,“帮我打开手电筒。”   微弱的光芒照亮了他们前方的方寸之地,在暗红色的地毯上留下一块椭圆形的光斑。   游轮的甲板近似长方形,每层只有一条中间走廊,走廊的尽头各有一扇通往室外的门。   李维和马杰尔的宿舍位于相对靠前的位置,但此刻他们正按照马杰尔所说的声音传来的方位,往船的后侧走。   左右两边的宿舍门密密麻麻、挨得很近,全都紧闭着。   出门时李维确认过,他的左手边,也就是船头的方向,是没有人的。   然而走着走着,他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了轻柔的刮擦声。   细微,且谨慎。   那是有人看不见路,拿手指摩擦墙壁壁纸,确认自己所处的位置时发出的声音!   李维抓住马杰尔的肩膀,猛然停下脚步,马杰尔正要开口,李维眼疾手快地捂住了他的嘴。   几息之后,后方的人幽幽说道:“怎么不走了?”   ——是住在他们隔壁的另一个清洁工,名叫艾迪。   李维缓缓用大拇指关上手枪保险,马杰尔却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不轻,愤怒地说道:   “你有什么毛病?大半夜吓唬人好玩吗??”   他举起手机,照亮艾迪的脸。艾迪笑嘻嘻地看着他们,苍白的面颊上长满了雀斑,嘴唇在灯光下发紫:   “你们才奇怪呢,这么晚了,还停电,出门干嘛?”   “我——”马杰尔一时语塞,看看身侧的李维。   李维说道:“我们在屋里听到有人敲门,是你敲的?”   “不是。”艾迪说,“我不会干这种无聊的事。”   李维通过他的表情判断他说的八成是真话,但他依旧没有放松警惕:“走廊里有跑跳声和呼喊声,你听见了吗?”   “我不仅听见了,还知道发出声音的人是谁。”   艾迪说,“楼上那个叫詹有的水手,他今天不是请病假了吗?他和他的室友都是萨瓦帮派的成员,走廊里喊叫的人就是他的室友。”   ……   经过一番对话,李维才了解到,船上的这一百多名船员,还根据自身的来历分成了几个队伍。   据艾迪说,游轮的工作人员大换血以后,80%的新船员隶属于“萨瓦帮”与“勒加帮”,因为他们分别来自南部国家“萨瓦”和“勒加”。   剩下的要么是以船长为首的老船员,要么就是李维这样哪边都不沾的散人。   艾迪也是散人,但他喜欢与人聊天,清洁工小队长老骂他偷懒不干活,还威胁说要扣他的工资。   聊天也有聊天的好处,至少消息足够灵通。   “詹有在今天下午就不见了。”   艾迪对李维和马杰尔说,“他的室友起初以为,他是找地方休息的时候被大雨困住了,结果到了晚上,人也没出现,他的室友不同意在游轮内进行初步排查,非要动员大家全面搜索、一口咬定说詹有是遇害了。”   马杰尔打了个激灵。   这件事他不知道——詹有的室友在晚餐时间大闹了一场,而那时的李维在睡觉,马杰尔忙着守夜不敢出门,两人的晚餐吃的都是提前买好的三明治。   眼下詹有失踪的事闹大了,失踪者本人却躺在他们的宿舍里!   他那个状态吧……不能说死了,但肯定也不算特别好。   而且詹有身上还带着李维留下的枪伤,虽然事出有因,却不太好解释。   绝大多数人听完都得寻思,人家与你无冤无仇,为什么要半夜跑来袭击你?   至于后来詹有被鲶鱼怪吃掉、又被李维救出来的情况就更离奇了!连三岁的小朋友都不会轻易相信!   马杰尔怀着微弱的期望问道:“他们不能调监控吗?”   只要监控录像证实了是詹有先动的手,李维和他在舆论上就有斡旋的余地。   然而艾迪摇了摇头,说道:   “停电了啊,游轮的备用发电机只支持导航、通讯系统和紧急照明,想要调监控起码得等到来电之后吧……说起来,詹有的室友已经够着急的了,你们怎么好像显得比他还急?”   李维的心脏沉重地跳动了一下。   每个人小的时候,大概都玩过拿手电筒照脸装鬼的游戏。   此刻艾迪带着不合时宜的微笑的面孔,在灯光下就如鬼魂一般。   李维不动声色地说道:“你在暗示什么?我可还一句话都没有说。”   马杰尔也意识到自己快露馅了,连忙找补:“我是害怕,难道你遇到游轮停电、船员失踪的事以后不害怕吗?”   紧接着,他倒打一耙:“你胆子这么大,是不是知道什么和詹有相关的内幕?”   “……”   至此,对话陷入了僵局。艾迪怀疑李维和马杰尔,李维也觉得艾迪身上有着明显的异常,关于詹有的“遇害”言论更是为本就晦暗难明的气氛蒙上了一层阴影。   詹有的室友为什么坚称詹有不是失踪了,而是死了?   或许他知道詹有深夜袭击李维的事,并且认为詹有被李维反杀了?   那么他刚才在李维宿舍的门外敲门,是想要替“疑似被反杀”的詹有报仇吗?   就在这时——走廊尽头的金属门被推开了。   飓风和水汽一齐涌了进来,伴随着凌乱嘈杂的脚步声,领头的人举着强光手电筒和喇叭,一进走廊便喊道:   “全船搜查!有人失踪了!所有人都醒一醒,配合搜查工作!!”   “他就是詹有的室友,我们都叫他AJ。”   艾迪低声说道。   听上去像是球鞋的名,AJ也的确长了一张鞋拔子脸。   他的手电筒能从走廊的头照射到尾,李维顿时感到眼前一亮。   眼下还不到睡觉时间,船员们陆续从房间中走出来,有人问:“你们还没找到詹有?”   “没有。”AJ冷冷说道,“上面几层都找过了,就只差这边。”   一个船员没好气地说:“他难道还能藏在我们和棺材一样大的宿舍里?我看你是疯了,动用这么多人力物力,詹有是你的室友还是小情人啊?他不会是被你缠得受不了了,被逼无奈跳海了吧?”   走廊里响起一阵猥琐的哄笑声。   AJ的脑门上顶出几根青筋,突然之间,他从背后拔出一把菜刀,毫无征兆地在调笑他的船员身上划出一道血口!   “笑什么笑!”他厉声喝道,“你们是要和‘萨瓦帮’对着干吗!!”   受伤的船员捂着伤口跪倒在地,一边惨叫一边骂道:“你敢捅我?你死定了,AJ!!”   “哼,就算是你们‘勒加帮’的老大说这话,我都不会怕,更何况是你。”   AJ冷笑着大手一挥,对身后的人群说,“给我查!每个宿舍都检查一遍,我就不信了,他们还敢杀了詹有不成?!”   走廊顿时一片混乱。“萨瓦帮”的船员拿着冷兵器,将手无寸铁的其他人一一压制住,推开宿舍的门便往里闯。   马杰尔紧张得手心冒汗,抓着李维的衣角小声问:“现在怎么办?”   凉拌。   趁着前面的人还没检查完,李维迅速退回自己的宿舍。   他检查了一下詹有的状态,对马杰尔说:“给他穿上衣服。”   马杰尔懵了懵,问道:“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被当成那种会无理由地扒光别人的变态。”李维冷声说道。   随后在马杰尔忙碌的时候,他拎起手提箱,走到人声鼎沸的走廊中,单膝跪在地毯上,干脆利落地拿出狙击枪。   马杰尔不经意间回头看了一眼:“……!!!”   卧槽!   “你要干什么?!”   “东方有句老话叫擒贼先擒王。”李维边更换低倍率夜视瞄准镜边说道,“AJ的状态不对劲,他砍人的时候丝毫没有犹豫,而且刀上有血,我估计他今天晚上动过不止一次手。”   “你,你要杀了他?”   马杰尔的声音都变调了,“这把枪又是从哪来的?”   李维没理会他的第二个问题:“我不打算杀他。”   他专门拿出狙击枪只有两个理由:   第一,狙击枪的威慑力比手枪大。   第二,贸然靠近AJ会引发混乱,而在超过50米距离的低光环境中,他用自带夜视瞄准镜的狙击枪比用手枪打得准。   不过想要精准地造成伤害,又不至于杀死目标,需要非常非常细致的操作。   【“你的子弹从那头野猪的肌肉中穿过去了,没打中它的内脏和骨头。”   李维的父亲对年幼的李维说,“而无论是野兽还是人,只要能在大自然中生存下来,就一定是坚强的,不致命的伤口终究会愈合——所以下次记得瞄准要害。”】   只要不打中关键部位,AJ就不会死。   李维准备控制子弹穿透他的小腿。   AJ背对着李维站在走廊尽头的宿舍门前,红外线的点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身后,一点一点缓慢移动着,可是谁也没有注意到。   大约过了十秒钟。   马杰尔不敢再看下去了。他手脚冰凉,死死盯住面前的詹有,脑海中控制不住地冒出李维失败后他们两人的下场。   也许他会求饶,也许他会拿起刀与这群人拼命,但无论如何都再也不能回头了……   “砰!”   加了消音器的枪声显得很沉闷,有点像气球爆炸发出的动静。   李维松开略微僵硬的手指,活动了一下手腕。   AJ低下头,愣愣地望着自己的小腿,眼中浮现出一抹诧异的神色,在倒下去的那一刻,他忽然变得一点都不狂躁了,而是显得很无辜、很迷惘。   走廊里安静得就如同有个黑洞,将声音都吸走了一样。   李维在这片异样的安静中,平静地开口说:“你没死,詹有在我手里,他也没死,我们能坐下来好好聊一聊吗?”   他在赌。   赌热武器的威慑力足够高,赌这群人还没疯,而且猜不到他的子弹数量相当有限。   他赌赢了。   **   底层甲板展开帮派混战、并最终被李维这位突然冒出来的散人控制住局势时,上层甲板正点着上千根蜡烛举办宴会,火光温柔,乐声靡靡,衣香鬓影,谦谦君子,觥筹交错,一派祥和景象。   “藤原先生,十分感谢您能邀请我上船,这真的是一次让人难忘的别样体验。”   有人举起酒杯说道,“祝‘星穹游轮’公司的生意能够越来越好!!”   掌声雷动,藤原龙一起身与在场的人干杯,谦虚说道:“我不过是运气好,抓住了机遇而已,诸位谬赞了。目前深蓝奇迹号才刚启航,更有趣的事还在后面。”   众人交换了一个隐晦的眼神。   新来的乘客问道:“有趣是指……?”   藤原龙一卖了个关子:“哈哈,您以后就知道了。眼下游轮上的用电和网络稍微受限,但用不了多久,上层甲板的电力就会恢复的,至于网络嘛……对各位来说,网上的新闻哪有船上的新闻有意思,如果想玩手机的话,又何必来到这里呢?”   宴会厅里的人纷纷点头,藤原龙一勾起嘴角,露出了矜持而满意的笑容。   不一会,一个身穿燕尾服的青年走到藤原龙一身边,附耳说道:“先生,1066号房间的艾迪·约翰逊来找您。”   “让他进来!”藤原龙一高声说道,“底下有新消息吗?”   住在李维隔壁的清洁工、满脸雀斑的艾迪踱着小碎步走进宴会厅,垂下头说道:“是‘萨瓦帮’的AJ。”   “哦,AJ动手了?这么早?”藤原龙一兴致勃勃地问道,“死人了吗?等等,先别公布结果。”   他回过头,向餐桌旁的男男女女说:“女士们先生们!临时赌盘,内容是今日是否会有第一位死者出现!现在可以下注了。”   话音落下,服务生端着餐盘在宴会厅中来回走动,人们写下数字,再将写有数字的纸条扔到餐盘里。   等待的过程中,座位离藤原龙一比较近的一个人嘟囔说:“这才出海几天啊,死人的可能性不大吧。我压没有,出五万。”   藤原龙一本人并不参与赌博,只是双手十指交叉放在桌上,耐心地欣赏着这一幕。   又过了大约五分钟,服务生端着餐盘回到角落,开始计算赌金的数额,藤原龙一对艾迪说:   “好了,你讲讲事情的经过吧。”   艾迪口才很好,绘声绘色地描述起来。   但他并未立刻公布结果,而是从一切的起因说起:   “詹有失踪了,失踪前他对AJ说,他找到了一条新的来钱快的途径。”   **   “他说船上有个乘客暗示他,有钱人喜欢刺激的、平时接触不到的东西和事。”   被狙击弹穿身而过、幸运地保住一条命的AJ躺在床上哼唧,“萨瓦帮”的老大反复回味着别人向他转述的、横贯走廊的“惊人一枪”,一边猜测着李维的身份一边点了根烟,在其他帮派成员的簇拥下对李维说,   “詹有就想着在船上闹出点动静,然后去管获得了乐子的阔佬索要小费。”   李维挑眉问道:“你的意思是,有乘客想看他杀人,他就动手了?”   就算乘客是恶灵,干出这种事属于释放本性,但詹有可是活人,活人活得这么阴间?   “萨瓦帮”老大眉眼阴沉,吞吐了一会烟气才说:“乘客顶多是暗示了一下,绝对算不上故意教唆。有钱人精明得很,怎么会留下那么大的把柄……我说实话,纯粹是詹有那小子想钱想疯了。”   没人不喜欢钱,这艘船的船员当然也都是为了钱才来打工的,只不过背井离乡的偷渡客,往往到了挣不到钱就活不下去的程度。   “萨瓦帮”老大继续:“昨天早上他对我们说,星穹游轮公司不打算给船员发工资,让我们联合起来抗议。这话没头没尾、又空穴来风的,谁会信他?藤原龙一那么有钱,还差区区几万联邦币?   “我们都笑话他,觉得他是异想天开,要用这种方式讹公司一笔赔偿。詹有发了会疯,见没人理会,也就偃旗息鼓了。没想到当天下午,他对室友AJ说出了自己的计划——他要找个无帮派的散人演一场自相残杀的戏,把自己当成猴,去逗大老爷们笑一笑。”   **   “詹有嘴上说着要演戏,实际却真的动手了。”艾迪说,“他幻想着只要他闹出的事情越大,得到的钱就会越多,经过一下午的观察,被他选中的袭击对象是住在1064号房间的拉克·李维。”   “我记得他。”   一位乘客插嘴说,“他的长相可能不如明星好看,但那种野性难驯的气质很吸引人。他是做什么工作的来着?”   “犯罪现场清洁工。”藤原龙一早有准备地回答。   “可惜了,”乘客摇头,抿了口红酒,“他更适合出现在拍卖行里,不会就这么死了吧?”   “没有,先生。”艾迪垂头说道,“他反击成功了。”   乘客吹了声口哨,明显更感兴趣了:“带劲,我喜欢。”   一个压了几万块钱在“死人”上面的乘客急切地问:“詹有呢?他死了没?”   “也没有,女士。”艾迪说,“拉克·李维留了他一条命。”   “哦……”   在几声失望的叹息声里,对李维有“好感”的乘客说:“他还挺有正义感和原则的,朋友们,简直是21世纪的人类里面最稀缺的类型了!”   戏谑的笑声起伏不断,艾迪等他们笑完了,手舞足蹈地说道:   “拉克·李维将受伤的詹有关在了自己的宿舍里,结果他的室友AJ以为他死了!AJ是‘萨瓦帮’的二把手,他的第一反应是,詹有自不量力地挑衅‘勒加帮’,却被‘勒加帮’的人给杀了!”   笑声更大,一个年轻人拍着桌子叫道:“蠢货!”   “可不是嘛。”艾迪面带笑容点头哈腰地说,“于是AJ就带人去了二楼,名义上搜索失踪的詹有,本质上却是去找‘勒加帮’的茬。   “‘勒加帮’的首领不在,去找轮机组成员询问电力系统什么时候才能修好了,剩下的十几个成员群龙无首,被AJ捅了几刀之后老实得不行,因此很遗憾,两边人没打起来。”   藤原龙一回想了一下,说道:“詹有是不是还躺在拉克·李维的房间里呢?”   “是。”艾迪点头说,“AJ搜查完二楼,仍不解气,带着一批人冲到一楼……”   “李维要挨揍了吧?”有人说,“别处无所谓,但愿他那张脸能完好无损。”   “他毫发无伤。”   艾迪终于讲到了结尾,“‘萨瓦帮’与他对谈之后,决定给他个面子,将这件事轻轻揭过,表示一切都是场误会,所以今天无人死亡。”   “……”   有那么一会,宴会厅安静得如同枪响后的走廊。   乘客们面面相觑,皆感到惊讶、不解和无聊。坐在首位的藤原龙一轻轻皱起眉,问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抱歉,先生。船舱太黑了,AJ又离我太远,我没听见他们的谈判过程。”   艾迪恭敬地说。   作者有话说:   艾迪:当时子弹“嗖”地一下飞过去,AJ就躺了,我是真没看清也没听清。 第27章 游轮清洁工(六)   哪有什么谈判过程,不过是热武器在负重前行。   “萨瓦帮”老大每说一句话就要看一眼李维的手提箱,仿佛里面藏着一枚随时会爆炸的核弹:   “好了,该说的事我都说完了,现在该谈谈你了吧?”   他的意思是,李维是谁,上船有什么目的,李维心知肚明却答非所问地说:“我对你们和‘勒加帮’之间的冲突不感兴趣,只要不闹出人命,你们不打扰我,我也不会干涉你们。”   “萨瓦帮”老大闻言略松一口气:怕就怕李维是个爱多管闲事的正义分子或野心家,以为自己手里有枪便当起了太平洋警察,不让干这不让干那,到时候搞得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相比之下仅仅是要求不死人,根本不算什么大事。老大面色和蔼地说:“放心,谁也不想闹出人命,大家都是出来混的,知道活着不容易。”   见双方基本谈妥了,李维站起身准备离开,临行前“萨瓦帮”的老大敲敲烟蒂,说道:“等等,我还有一件事想不通,李先生。按照你和AJ的说法,詹有在昨天晚上去你的宿舍袭击了你,受伤之后跑回到二楼,第二天下午他又为什么再次去到了你的宿舍?是你把他带走的吗?”   李维推门的动作顿住,斟酌了一下利弊,转身说道:“我可以告诉你原因,但你不一定会信。”   “你说。”“萨瓦帮”老大做了个请的姿势。   马杰尔憋了很久,按捺不住地说道:“一条比人还大的鲶鱼生吞了詹有,还跑到我们的房间想要吃我,李维拿刀剖开鲶鱼的肚子救了他!”   “……”   “萨瓦帮”老大听完神情不变,问李维:“你为什么要和一个傻子组队?”   “他说的是真的。”李维说,“你看,我早说你不会相信的。”   “……”   发现李维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以后,老大面颊上的横肉抽搐了几下,敷衍地说:   “好的,我知道了,你们走吧。我老家有句谚语,叫‘鞋匠只管修鞋’,翻译过来是指,‘人们应当做好自己分内的事,不要插手他人的事务’。   “我待会要去找‘勒加帮’聊一聊,AJ伤了几个人,就算我放过他们,他们也不会放过我,你懂我意思吧?”   李维耸肩说道:“你们玩你们的,祝交流愉快。”   说完,他爽快地在一群帮派马仔的注视下离开了船舱。   跟在他身后的马杰尔激动得不行,手脚都在颤抖:“天啊,我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我们简直像在演电影一样!”   李维纳闷地问:“你在你的家乡没见过街头混混和飞车党吗?”   联邦以南的几个国家的治安是出了名的差。   马杰尔愣了一下,说:“……有,但我们那的帮派成员一般不装x。他们干这种高风险职业,领五险一金和加班费,还正常双休。”   哦,原来是“淳朴”打工人和《教父》的区别,那没事了。   **   现实世界。   德莱顿站在审讯室门外,问副官:“李维先生的电话依旧打不通?”   副官摇头:“是的,长官。”   从今天傍晚时分开始,表里世界就断联了,星穹游轮公司的人给CEO藤原龙一发邮件,也没有得到回应。   奇怪的是,公司内部人士并不感到着急,按理说眼下还不到藤原龙一每隔半年进行“闭关静心”的时间,但是藤原龙一过去偶尔也会突然失联,大家都习惯了——   自从这位作风古怪的CEO上位以来,公司业绩蒸蒸日上,于是董事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无论藤原龙一做了什么出格的事,都只当没看见。   老板跪求金牌销售别走.jpg   “据说藤原龙一曾经是个尽职尽责、严谨敬业的人。”   参谋将一沓资料递给德莱顿,   “六年前,也就是2018年,他出任这家公司的CEO,当时N市近海旅游业不景气,藤原龙一积极推行内部改革,力图扭转局面,然而,他的变革触动了不少人的利益,招致了许多不满的声音,而且公司的业绩未见起色,让他的处境变得很艰难。直到某一天,情况突然发生了转变。”   “2018年……”德莱顿深思说道,“上次我们遇到的恶灵,伊芙琳·伯恩,被指控恶意杀人,然后在2018年的年末自杀了。”   两者之间可能没什么联系,他只是突然联想到了。   “星穹游轮公司的生意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好起来的?”   参谋:“具体时机不可考,不过我们监听了公司的内部通讯,同时入侵他们的网络系统、获取到了一些文件和交易记录,这些财务记录与客户和供应商名单显示,星穹游轮公司同N市的许多显贵,保持着长期友好交往的关系。”   简单来说,藤原龙一人脉惊人。   N市及周边城市的任何一个有名有姓的人物,似乎都是他的入幕之宾,他们对乘坐游轮前往海上这项活动爆发出的热情,就宛如陷入消费主义陷阱的人类追捧奢侈品,宁愿为了一张价格虚高的船票付出一切。   正常人永远也想不到其中的原因。   N市警局曾以为,星穹游轮公司涉及到一些和走私、毒品交易相关的业务,他们顺着这条思路往下调查,理所当然地没能查出结果。   好在德莱顿了解的内情比警局更多。   ——这是李维的功劳,但如今他却身陷里世界,生死不明。   “你们这是犯法的……”被抓到的董事会成员瘫在椅子上,发出痛苦的呻吟,“就算是安全局……也不能……唔!”   德莱顿说道:“容我提醒你,你今晚开车超速了,警局有充分的理由逮捕你。”   董事会成员:“……”   他超速是因为谁啊!   要不是有人在屁股后面追,他何苦开飞车?!   德莱顿俯瞰着他,眼神中没有丝毫面对同类的情感:“如果你不肯配合,我们不会动你。”   下一句话却是:“安全局会放走你,然后监视你的每一条通话和邮件、你妻子的每一条通话和邮件、甚至是你正在上学的儿子对他的同学和老师说的每一句话。   “其中某些行为可能超出了《情报监视法》的规定范围,但是不用担心,若是真的不小心做过头了,我们事后会向公众道歉。”   “……”   德莱顿淡淡问道:“你确定你的家人不介意因为你而沦落到长期受监控的地步,并且他们全都清白无辜,从未有过任何比超速更严重的违法行为吗?”   “……”   董事会成员冷汗涔涔,半晌问道:“你想……知道什么?”   “‘深蓝奇迹号’。”德莱顿说,“这艘船到底是怎么回事?藤原龙一此刻是不是正在船上?”   “深蓝奇迹号”几个字一出,董事会成员仿佛搁浅垂死的鱼一般猛烈地挣扎了一下:“我、我从没听说……”   德莱顿打断他:“想想你的家人。”   “为了我的家人我才不能说!”董事会成员冲德莱顿吼道,“藤原会杀了我的!!”   “你害怕他?”德莱顿追问,“他的权力压过了董事会?”   董事会成员抖着嘴唇说:“不,你不明白……他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他了。”   德莱顿冷不丁问道:“他变成了魔鬼?”   “魔鬼?是的,魔鬼。这里的魔鬼不是形容词,而是事实。”   董事会成员眼神发直,陷入了回忆,“他以前就很厉害,后来变得更厉害了,如同能够看穿人心。我们跟着他去海上度假,他能精准地说出每一个人心中藏得最深的欲望。”   海洋犹如一面镜子,将所有人扭曲丑陋的面孔映照得纤毫毕现,从那一天起,他便开始恐惧大海,乃至于到了一望见波澜起伏的海面、就恶心欲呕的程度。   德莱顿:“他是什么时候获得的这项能力?”   “……我不知道,我不能说!!”董事会成员的衣领被汗水浸湿了,“你们能保护我一时,保护不了我一世,等藤原回到陆地上,我和我的家人都会死!”   “而我们,可以从源头解决问题!”   德莱顿不耐烦地抬高声音,盖过了董事会成员的嚎啕声,“我们的人正在那艘船上,否则你以为我是如何知道‘深蓝奇迹号’的存在的?!”   董事会成员被镇住了。   德莱顿身体前倾,抓住他的胸襟部位,用恢复平静却更加危险的语气说道:“告诉我藤原龙一干过哪些破事,否则若是我的人回不来了,我就把他的命算在你的头上。   “——你不会想体会那种后果的。”   **   里世界,一夜过去,网络仍未恢复。   但日子还要照过,大雨断断续续下了一晚上,清晨,清洁工团队的小组长组织李维他们清理甲板上残留的盐水。马杰尔拿高压水枪冲洗着地面,有一搭没一搭地同李维聊天:   “船上不是没有WiFi了吗?你在看什么?电影?综艺节目?”   李维一手拿手机,另一只手拄着拖把,目不转睛地回答:“下载到本地的网课。”   马杰尔:“?”   我靠,工作之余仍不忘学习,这是什么清洁工逆袭改变人生的典范??   21世纪“联邦梦”要在这艘船上实现了吗?   李维没撒谎。他看的真是网课,只不过是安全局的教学录像——科技在进步、时代在发展,密码学院培养特工的流程也跟着与时俱进,连帮助外勤在家自学的这种离谱的线上课都搞出来了。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李维干脆把教学视频当成未剪辑的动作片来看。   马杰尔大为震撼,片刻后却说道:“你确实应该努努力,早点换一份工作,在我看来你就不该和我们混在一起。”   “工作哪分高低贵贱。”李维不以为然,“我觉得当个清洁工挺好的,难道除了我之外,其他那些穿西装的家伙就全都很体面吗?”   马杰尔腼腆地笑了笑,接下来要说的话让他有点不好意思:   “但我觉得你是个难得的好人……等会,别反驳我,听我说完。来联邦的这一路上我见过很多人,其中有警察、军队、政府官员,他们是这个社会上代表好人的群体,可是我并没有觉得他们有多好。   “我的弟弟是个偷渡者,蛇头勒索他的时候,边境警察视而不见。在我的老家,很多黑邦成员杀人,却比大公司的老板讲道义。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底层人无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没有人关心和在意,而你救了詹有,放过了AJ,愿意听我讲这些没用的话……你是个好人,李维乌斯先生。”   李维不由得换了个姿势,撑着拖把抬起头,认真地观察着马杰尔那张饱经风霜的脸。   “你有没有做过哪件让你后悔万分的事?”马杰尔问。 第28章 游轮清洁工(七)(2w营养液的加更)   李维盯着他看了两秒钟,说道:“有过。”   但他没说具体的事件内容。   “你看,我能从你的表情中看出,你在为自己做错的事而痛苦。”马杰尔重新举起水枪,“只有好人才会辗转反侧,坏人呢?他们只需要睡一觉,然后什么都过去了。”   “我不太认同你的结论。”李维慢慢说,“你还算不上了解我。”   马杰尔被逗乐了,面颊上毫无阴霾,高高兴兴地甩着水枪说:“天啊,你在说什么话!我不了解你多正常,好朋友之间不都是一点点熟悉起来的吗?再说了,我承认你身上的秘密比我多,但你也不是完全了解我。现在我给你个机会——我告诉你我家住哪。”   他掏了掏口袋,拿出一个早就准备好的纸条,塞到李维手里。   李维摊开纸条一看,上面是详细到门牌号的住址。   “这是我妈妈的房子,”马杰尔说,“她生下我之后和我父亲离婚了,又与我的继父生了我的弟弟和妹妹,如果你有机会来我家,我可以带你参加亡灵节,吃我们家楼下特别有名的一家卷饼和仙人掌汤……嘶。”   他忽然吸了口气,皱眉低头看向自己的食指。   李维问道:“你的手怎么了?”   “吃饭的时候被海鲜的钳子戳了一下。”马杰尔浑不在意地吮着伤口回答,“不要紧,就是沾上海水的盐粒时会有点疼。”   **   下午,李维本想找机会去上层甲板看一看,结果船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萨瓦帮”的老大被一条成年人高的墨鱼袭击了!   据说那场面比李维遇到鲶鱼怪时更加恶心,半透明的巨大墨鱼趴在甲板上,凸起的黑色眼瞳注视着前方,头部七八条光滑黏腻的触须让人联想起克苏鲁神话中的古神。   更糟糕的是,本该卧床修养的AJ正躺在那条墨鱼的腹腔里,粘稠的墨汁时不时盖过他的口鼻,眼看就算不被墨鱼消化掉、也快被淹死了!   “萨瓦帮”老大自称是从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人物,什么没见过,却差点被一条吃人的鱼吓得魂飞魄散。   后来他回忆说,主要是墨鱼半透明的外皮包裹着人类的场景实在太诡异,仿佛是生化实验现场,又像是某种故意将人折磨致死的酷刑。   不过好在他身边尚有四五个兄弟,众人鼓起勇气、合力按住墨鱼,“萨瓦帮”老大想起李维说过的话,掏出菜刀将墨鱼鱼腹剖开,等黑水流干净以后,将昏迷不醒的AJ捞了出来。   故事的结局是好的,过程却凶险万分,萨瓦帮老大经此一役更加佩服李维了——一般人是真没有面对这一切的心里素质!   捅开墨鱼鱼腹的那一刻,他这辈子都不想吃海鲜了!   偏偏船上的大部分食材都是海鲜。去吃晚饭时,他盯上了自助餐盘里所剩无几的鸡肉,然而“勒加帮”的老大记恨AJ带人捅伤他的人、还在公开场合大放厥词,于是借此机会给“萨瓦帮”首领找不痛快。   一个“勒加帮”的成员故意打翻了“萨瓦帮”成员带给老大的饭菜,随后一句话不说,直接扬长而去。   当天晚上,两个“勒加帮”成员和三个“萨瓦帮”同时失踪。   李维却难以抽空处理和干涉这些事,因为他的室友马杰尔手上的伤口突然开始发炎、化脓,从原本只是一条细线的大小眨眼间扩张成了一个红里透白的血洞,还能透过血洞隐隐看到里边泛着黑金色的怪异纹路。   马杰尔及时买了创可贴,吃了消炎药,可是两者并未起到太大的作用。   接近午夜十二点时,他捧着手指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去上厕所回来以后,将假寐的李维叫醒,说道:   “我觉得我后背上又疼又痒,自己又够不到,你能不能帮我挠一挠?”   李维点开手电筒,手指隔着衣服按住马杰尔的背部,触碰到对方所指的位置时,指尖突然僵住。   马杰尔无知无觉地说:“对,就是那!帮我挠两下,谢了。”   李维顿了顿,放下手,说道:“你把衣服掀开,我看一眼。”   马杰尔照做了,困惑地问:“怎么了?”   “……”   在手机手电筒惨白的灯光的照耀下,他的后背上赫然是一道看上去已经溃烂许久的刀伤,伤口边缘的血肉外翻,露出层层叠叠的鲜明肌理,而其下方包裹着的并不是更深层的皮肉,反而是黑金色的鱼鳞。   仿佛是鱼的身上套了一层仿真人皮。   李维起了一手臂的鸡皮疙瘩,马杰尔还在催促他:“你说啊,到底怎么了?”   他忍不住自己主动去够背上发痒的地方,李维抓住他受伤的那只手,拉过来一看——血洞里出现的果然同样是鱼鳞。   眼下属于鱼的那层皮肤正在宛如活物般蠕动着,鱼鳞的边缘不断翘起又落下,像是在呼吸,也像在努力挣脱束缚。   马杰尔的伤口痒得他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他握紧拳头,头转到90度,依然看不到坐在他身后的李维,于是眼球也拼了命地往右后方斜视:   “李维,你为什么不说话了?”   “……”   马杰尔的眼睛太用力了,李维看到他的虹膜和瞳孔组成的圆形逐渐从中间分裂了两半,现在他的眼白中躺着双黄蛋般的两个大小形状各异的眼珠,其中一个是人眼,另一个是鱼眼。   “李维?李维??”   李维说不出话。   他陡然意识到,出现在船舱中的鲶鱼怪和墨鱼怪并不是从海中爬上来的。   它们本来就在那,藏在每个船员的身体里面。   两分钟后,李维将马杰尔带到卫生间的镜子前。   马杰尔呆呆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两个瞳仁在眼球上乱窜。   过了一会他问道:“我这是生病了吗?”   李维艰难地说道:“我怀疑,我们遇到的鲶鱼和墨鱼,是从詹有和AJ的体内钻出来的。”   马杰尔打了哆嗦:“可是除了痒之外,我什么感觉都没有……等等,会不会这其实是一艘被诅咒的幽灵船,而船上受伤的人会变成怪物??詹有和AJ被你打伤了,我的手指被海鲜划到了,还有今天晚上失踪的几个人,都是在帮派火拼中流血的家伙!”   他猛地回过头,盯住李维被鲶鱼鱼须勒过的脖颈问道:“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劲?”   李维刚想回答说“没有”。   他是混到船上的人类,而非恶灵,身体不会发生严重的变化……   然而就在他开口之前。   脖子上的伤、胸膛、手臂、双腿,倏然一齐瘙痒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即将破土而出。   **   痒中还泛着细密的疼痛。   李维头一次这么认真地穿衣服。他用已经烘干的西装将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裹住,不露半点皮肤,然后抓住马杰尔的手臂,对他说:“我们走。”   马杰尔惊慌失措地问:“去哪?船上有医疗室,我们应该去找医生吗?”   李维冷笑道:“医生能治这种病?”   “那你想干什么?”   “去上层甲板。”李维揣上手枪和狙击枪,以防万一还带上了匕首,“船上的乘客知道得肯定比我们多。”   马杰尔张口结舌。   李维下定决心时强势得可怕,他没来得及说出反驳的话,就被带着走出船舱,来到电梯前。   走进电梯后,李维首先按下7楼的按键。   他打算从上往下走。七层甲板上有健身中心、游泳池、水疗室和一个巨大的观景平台,很多乘客都喜欢坐在这一层,边享受边闲聊。   结果他按下数字7后,电梯却没有反应。   李维紧接着按了65432——全都一动不动。   电梯停运了。   “为、为什么?”马杰尔结巴着问,“晚饭的时候电梯还是好使的。”   “说明他们知道下层甲板的船员身上发生了什么,又不想让我们用这些‘微不足道’的小疑问去打扰他们。”   李维干脆地放弃了电梯,往位于室外的舷梯走去。   今夜是个大晴天,明月高悬,海平面安静得像一块水洗过的深蓝色宝石。   轻柔的海风将李维柔软的发丝吹得微微扬起,马杰尔借着皎洁的月光,看到他的喉结不自觉地滚动着,脖颈上的伤痕在衬衫的领口间若隐若现:“你……”   “怎么了?”李维闻声转过头,眼神明亮,瞳孔忽大忽小,额角带着一层细汗。   都是因为身上的每一处皮肤又疼又痒、生生忍出来的。   马杰尔很能理解这种感觉,他摇了摇头,同情且心有戚戚地说:“没事。”   爬到三楼时,前方的道路被堵住了,李维用力踹了一脚栅栏上的铁链,骂道:“该死!”   “也许我们能找到钥匙……”   马杰尔话未说完,头顶传来清洁工艾迪的声音:“我有钥匙。”   李维抬起头,看到艾迪趴在四层甲板的边缘,手里晃着一串小小的钥匙链:“你们接住。”   他松开手,钥匙掉了下来,李维眼疾手快地拿稳。   “所有乘客都在八楼,那边有个宴会厅。”艾迪加快语速说,“通往八楼的楼梯在七楼观景平台的对面,那有几个守卫。你们还会路过驾驶舱,船长与副船长们也都是藤原龙一的人,你要小心。”   李维边开锁边问:“你为什么会有钥匙?”   艾迪咧嘴笑了:“因为我是鱼群里的叛徒,负责给斗鱼的人讲故事。”   “斗鱼?”   李维心想这是可以说的吗?   恶灵也和直播平台合作拿广告费?   可是作者没分到钱啊!   “是斗鱼!斗鸡斗鸭斗蟋蟀的斗鱼!”   艾迪说,“他们等着欣赏你们自相残杀呢,今天晚上萨瓦帮和勒加帮不就打起来了吗?我听藤原龙一说,这次的热闹比之前来得早,可能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也许这一批船员不能再用了。他似乎正在为此发愁……”   最后一句话说到一半时,一个黑影出现在了艾迪身后。   李维思维一震,正要出言提醒,黑影没有丝毫停顿地将艾迪从四楼推到栏杆外!   艾迪甚至没反应过来,噗通一声落入海中,转眼间被船体边缘的水浪淹没了。   惊雷随之在李维的头脑中炸响,他手握成拳、下意识做了个倾身捞人的动作,不知不觉间呼吸停顿,然后,杀死艾迪的人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是藤原龙一。   他优雅地扶着栏杆对李维说道:“船员就像机器,运转久了,总会有出错的那一天。不过不必担心,我还能选择恢复出厂设置,或者换一批新的机器。”   “……你疯了??”李维匪夷所思地压抑着情绪问,“这么随便杀人,你不怕被发现?”   藤原龙一露出诧异的表情,反问:“我什么时候说他们是人类了?”   他指着李维身后的马杰尔说:“小心些,李先生,你误入此船,有所不知,你正在与怪物为伍。他们早晚有一天会将你吞噬殆尽,而我与其他乘客对你的承诺始终有效。”   “你说什么呢?!”站在下一个台阶上的马杰尔怒气冲冲地嚷嚷道,“你骂谁怪物?我……”   “我明明……”   “是……”   他的声音越来越涣散,最后变成了一种闷雷般的声响。   我明明是个人啊。   有着一双金色瞳孔、身上长满了黑金色鱼鳞的海妖蜕下人皮,向李维微笑起来。   **   “‘深蓝奇迹号’……确实是个难以再现的奇迹。”   董事会成员断断续续地向德莱顿吐露实情,“当初,公司的资金链断了,付不起船员的工资,藤原龙一于是辞退了一批老船员,雇了几个从南方偷渡来的新人。   “这群新人在海上遭遇了海难,据传闻说死了一大半,一个清洁工主动跳海了,还有好几个船员被迫喂了海鱼。公司上报了船毁事故,我本以为要倾家荡产地打官司,没想到几天后,藤原龙一对我说,‘深蓝奇迹号’完好无损地回来了。   “他说,船员们为了工资的事找他的麻烦,但他想办法处理了,现在这群人都很听话,可以重新上岗。   “不过事故已经上报了,藤原龙一撤销记录之后,将‘深蓝奇迹号’转移到了一个空壳公司名下。   “他还对船上的设施做出了一些修整,加大了资金投入,显得很有信心,那时我们都不知道他的自信是从何而来。有一天,我路过船厂,突发奇想决定去看一眼‘深蓝奇迹号’如今的模样,结果……”   董事会成员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白着脸说:“我看到一个浑身缠满水草的人从海里爬出来,露出了事故中跳海的清洁工的脸!”   德莱顿的副官杰弗里·卡特听到这里,惊讶地说道:   “什么?你的意思是,水草人是船员,船员才是恶灵,乘客反倒是进入里世界的‘玩家’了——等等,长官,我懂了,变成恶灵的船上清洁工袭击猎隼时,被拉克·李维先生的子弹击中,导致船上有个工位缺人,所以李维先生才被当成替补拉进了里世界!!” 第29章 游轮清洁工(完)   董事会成员没听说过里世界,但能看出安全局是有备而来,因此自暴自弃,将自己了解的内容全都抖落了出来。这些离奇古怪的密辛被掩藏了太长时间,都快把他给逼疯了:   “是的,船员变成了怪物,他们仇恨我们,更仇恨藤原龙一,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没法伤害他。   “藤原花了半年时间慢慢摸索,不仅发现了如今的船员不会死,还找到了一种方法,能够将他们重新变成一张白纸。   “他给这种现象起了一个大家都能理解的名字,叫做‘恢复出厂设置’。那些怪物会忘记自己是怪物,忘记曾经去过海上、遭遇了海难,他们就像普普通通的工作人员一样,心甘情愿地为了钱,给公司打工。”   德莱顿的声音里藏着一丝厌恶的情绪:“即便如此,藤原龙一仍然不满足,是吗?他邀请那些权贵去海上参观什么?猎奇?让人们参观活人是怎么被他逼成恶灵的?”   董事会成员舔舔干涩的嘴唇,摇头说:“藤原龙一从没‘逼迫’过他们,他不会承认的。   “他说,人压抑久了,就会因为不见天日的环境与永远得不到满足的欲望发疯,越是弱小的存在,越会以为身边举世皆敌。   “一切都是船员们自己想象出来的,不作为的公司、冷血无情的资本家、假合同、来自乘客的暗示……这都是子虚乌有的事。他什么都没做,那些孱弱的人便会对着同类举起屠刀——”   “斗兽场。”德莱顿听懂了,“恶灵不会死,罪魁祸首又得不到惩罚,于是这场野兽争斗的戏码就可以永远持续下去。”   董事会成员被他的语气惊得瑟缩了一下。   “说不定还有赌金,这些年来藤原龙一可没少洗钱。”   一旁的副官沉吟说,“难怪李维乌斯先生上船之后引起了他的注意,对他们来说,一直看同一群人自相残杀也是会无聊的吧,这种时候引入一个新人,能给逐渐麻木的感官带来新的刺激。”   德莱顿轻哼一声,面色不变,只有眼底酝酿着风暴:“除了船员之外,藤原龙一还杀过多少人?”   董事会成员条件反射地辩解说:“他没动手杀过人。”   潜意识里他仍然不想让公司沾上这种世俗的恶名。   连向来见多识广云淡风轻的副官,都被他的侥幸心理和三观惊到了,忍不住问道:   “你不会觉得船员的死与你们无关吧?”   董事会成员艰难地改口说:   “他没杀过几个人……船上的怪物不能算人,不过码头上的船工偶尔会目睹‘深蓝奇迹号’靠岸,我不知道原理,但那艘船有时候是隐形的,也有的时候能被人看见,藤原龙一有那么一两次,派人去处理过目击者,以免幽灵船的说法引起港口管理部门的注意。”   德莱顿:“还有。”   “没有了,长官,真的没有了……”   “10月8日。你是否还记得这个日期?”   德莱顿低下头,随手翻了下资料,“那天晚上你对你的妻子谎称出差,实际却与朋友来到皇后区第七大道上的405号公寓。需要我继续往下念吗?”   软弱的眼泪顺着男人的面颊流淌下来:“我,我,请别把这件事告诉我的妻子……深蓝奇迹号上的船员以人类的身份死去时,也会出现在码头上,直到他们再度回想起自己的身份、变成怪物爬进大海……”   “啊,我知道了!”   恶灵埃里克的声音忽然从安全局的内线中冒了出来,   “那片里世界的主人忘记自己是恶灵,失去了对领地的控制,所以被判定成‘人类’的尸体会被里世界自动抛到现实中去!   “但是从他的领地范围来看,这只恶灵应该很强啊?怎么会混得这么惨?”   德莱顿皱眉:“你是从哪冒出来的?”   “我一直都在,眼睛长在天花板的家伙。”埃里克不满地哼哼,“所以你就是李维的那个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上级咯?安全局的大官?感觉也没什么特别的……”   德莱顿把耳机摘下来扔给副官,继续对董事会成员说:   “死去的船员短暂地出现在码头,被路人看见报了警,这就是‘没有受害者的凶杀案’的由来?这一部分目击者,藤原龙一是如何处理的?”   董事会成员张了张嘴,小声说道:“交给港口的黑手党处理。”   处理的方法用脚指头想也能想明白,无外乎就是那几样。   德莱顿气笑了,讥讽地称赞说:“真是个手眼通天的人物,黑白两道都能吃得下。”   董事会成员飞快地说:“这都是藤原龙一做的,与我无关。”   德莱顿轻蔑地瞥了他一眼,见问题问得差不多了,大步走出审讯室。   恶灵埃里克蹲在自己的领地里揪着花瓣嘀嘀咕咕:   “活人做的事往往比死人恶心。我都能想到西港区恶灵领地的主人是怎么崩溃的了,谁受得了一遍遍经历死亡,还要展示给不同的人看?   “而且恶灵往领地外跑本来就是一件很冒险的事情,除非遇到了必杀的仇敌,我们轻易不会前往现实世界,结果呢?领地主人神志不清,恶灵一个个被当成人类扔了出来,再这么下去,表里世界都要完蛋了。”   副官按住耳机问他:“表世界会怎么样?”   “Boom。”埃里克晃荡着尾巴耸耸肩,“城市会像烟花一样被炸上天——我开玩笑的,我哪知道!我又没见过!!你们当这种事跟番茄酱一样每天都能见到吗?”   “……”   话虽如此,埃里克的发言还是给众人敲响了警钟。   “恢复出厂设置”的次数越多,里世界离彻底崩溃越近。   然而藤原龙一为了捞钱,绝不会放过这条销金窟。   一旦现实世界与里世界融合,即使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N世界与西港区会遭到灭顶的攻击,安全局都无法任由其发展。   这都赶上恐怖分子挟持客机袭击双子塔了!!   眨眼之间,得到消息的国家安全委员会召开紧急会议,连远在首都H市的总统都被惊动了。   安全局、联邦调查局、中情局、海岸警卫队等多个机构的情报被整合,即将动员海军舰艇在目标海域设置封锁线,同时组成反恐联合特别行动小组——   “直升机在哪?”兼任组长的德莱顿问,“我要跟着一起去深海。”   “威廉。”安全局副局长朱诺不赞成地说,“东方有句古话,叫‘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然而我们现在除了等待李维先生的消息并尽快做出反应之外,别无他法。”   德莱顿边套防弹衣边说,“否则就只能等到里世界彻底崩溃的一瞬间,用导弹将与现实世界融合的船和人一起消灭。”   到时船上的人类乘客和李维当然也会死。   “这样做不行吗?”副局长朱诺问。   “风险太大。”德莱顿摇头,“如果事情和我们设想中的不一样,表里世界融合实际上是一种规则上的冲突,那艘船出现在现实世界后不到一秒钟,西港区就被毁灭了——遇到这种情况该怎么办?”   朱诺无言以对。   一个海军军官问道:“也就是说,我们现在只能将无损战胜恶灵的希望寄托于一个误入里世界的新人身上?”   他的口吻里似乎含着点焦虑和不满,德莱顿百忙之中回答说:“没有这位新人,我们再过一年也不会发现藤原龙一做了什么。”   “我不是那个意思……”   海军军官沉默了一会,喃喃说道,“说真的,他要是有能耐把这个大麻烦给解决了,就再也不是新人了——他足以拿到一枚十字勋章。”   另一个人说道:“即使没成功,我们也会给他颁发紫心勋章。”   紫心勋章通常被授予因战斗受伤或牺牲的军人。   德莱顿没有理会他们的对话,自顾自地登上停在码头空地的直升机。   海上风浪未歇,无论是乘坐快艇还是飞行器前往深海,都有着极高的概率遇到危险,不过人们已经顾不得这些了。   通讯信号会受到距离影响,离得越近越有可能联系上李维,他们得告诉他船员才是真正的领地主人,让他想办法杀死恶灵,或者暂时安抚对方的情绪,减缓表里世界融合的进程。   假如能够捕捉到“深海奇迹号”因里世界结构不稳而暴露出来的那一刻,就更好了,哪怕无法派人上船,也可以空投点热武器和补给之类的东西。   恶灵埃里克同样在努力——只不过和西港区的恶灵相比,他实在太菜,撬了半天的门,估计人家都没听见。   **   艾迪落入海中,马杰尔变成了海妖。   一刹那,船顶的探照灯照射向深海,李维看到漆黑深邃的海面上飘荡着数不尽的尸体,月光随着海浪碎裂成一片金灿灿的月牙,每一弯破碎的月牙里,都勾勒出了一张或年轻或沧桑的面孔。   那是许多个艾迪,许多个马杰尔,许多个AJ……   他们的死亡无人知晓,只有大海记录了一切,海鸟落在重重叠叠、罐头似的尸体上休憩,啄食身下的血肉以饱腹。   藤原龙一离开了,回到了属于他的船舱和王座中,也与其他人类共同享受这碗饕餮盛宴。   海妖走到李维身边,与他隔着一个身位,趴到栏杆上,望着海中的景象笑着问道:“你喜欢你看到的这幅场景吗?”   某种明悟和愤怒相交织的漩涡将李维卷入其中,他没有转头,而是攥紧了马杰尔白天交给他的、写有家庭住址的纸条,冷淡地说道:   “不喜欢。”   “不喜欢的也没办法。”马杰尔的声音化为时而高昂、时而尖锐的絮语,钻进李维的耳朵,海里的无数具马杰尔的尸体一齐张开嘴,异口同声地说道:   “我们已经——”   “我们已经疯——”   “我们已经疯了——”   “欢迎来到魔鬼的世界。”   转眼间,身体内部涌起热浪,仿佛有一把炽烈的火焰从神经末梢燃烧到了大脑。   李维感觉到自己正在向下坠落,落入了属于人类马杰尔的回忆当中。 第30章 边境杀手(一)   李维满头冷汗地深吸一口气,挣扎着从狭窄的硬板床上坐起身。   睁开眼睛后的前几秒钟,他的身体里依然残留着那种令人恐惧的下坠感。马杰尔金色的眼睛紧紧盯着他,如同两口深邃的井,李维透过他不似人类的虹膜看到了与联邦截然不同的风景——   那是整齐排列的农田,连绵起伏的深绿色山丘,在炙热的阳光下显得热情洋溢的彩色建筑和四通八达的皲裂道路,教堂削尖锐利的穹顶笔直地指向天堂,足底是空荡荡的十字路口,与废弃的市政广场上雕梁画栋的拱门。   那是马杰尔的家乡,一座被音译为“安特克拉”的城市。   李维在城镇边缘的小旅馆中醒来,眼前的房间极为简陋,床架掉漆,墙板上沾着可疑的水渍,枕头与棉被皱皱巴巴,空气里弥漫着发霉的味道。   旅馆的老板娘不会说联邦语,两人只能用简单的手语交流。   通过询问老板娘,李维才知道自己究竟跑到了什么地方。安特克拉,拉丁美洲第二人口大国的边陲小城,他以前从未来过拉美地区,更不可能凭空想象出如此真实的场景,所以这回要么是身死道消后穿越了,要么是恶灵马杰尔放了什么大招。   至于为什么不是脱离里世界后被人抢救到了国外——只能说天上不会掉突然掉下这么离谱的馅饼。   而当他走进旅馆的公共卫生间时,手臂上忽然传来一阵刺痛。李维不由得仔细小心地掀开衬衫的袖子,然后毫不意外地看到,自己的胳膊上生长出了一两片新鲜干净的鱼鳞。   目前暂时还看不出鱼的品种。   呵呵。   李维重新系好袖口,面无表情地望着脏兮兮的镜子,心想:   Fuck,他就知道世上从来没有眷顾到他头上的好事!   他仍然停留在里世界,而这片里世界的领主显然是马杰尔。   就是不确定“深蓝奇迹号”游轮和游轮所在的海域是不是也属于马杰尔?里世界的崩溃是因为马杰尔失控了吗?   恶灵船员们的怨念直指“星穹游轮”的CEO藤原龙一,无论怎么看,解决麻烦的关键都在他身上。   然而李维要如何做,才能让马杰尔清醒过来,放他出去对付船上的邪恶资本家?   李维反复思考许久,认为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是先找到马杰尔再说。   “安特克拉”是马杰尔记忆中的故乡,李维手上有他留给自己的家庭住址。他拿着写有街道门牌号的纸条找到老板娘,老板娘明白他的意思后,用半生不熟的联邦语夹杂着手语问:   “请问您要做什么?您是从北方来的帮派成员吗?”   她说:“安特克拉是一座难得平静的小城市,我祈求您能够手下留情。”   李维哑然。   他穿着一套价值不菲的西装,又随身带着枪——狙击枪不见了,估计是换地图的时候掉在哪了,但手枪还插在身上——老板娘因此把他当成了该国家最具特色的“民营企业家”、即无处不在的贩毒集团的打手。   这里的毒枭足以和政府军队分庭抗礼,堪称割据一方的豪强,历史上曾经发生过许多起著名的官方拿毒贩无可奈何的案例,比如警察历尽千辛万苦抓住毒枭的儿子,结果当地黑手党全副武装,炸开了监狱的大门,将警车堵在道路中央,威胁政府若是不放人就干掉人质。   为避免发生更多流血事件,国民警卫队只得放人,这一丑闻传出去以后,举世震惊。   所以也难怪生活在这种环境中的马杰尔等人宁愿冒着生命危险偷渡联邦,李维不在移民局工作,更不是联邦总统,无意评价他们的行为,他只想尽快解决问题。   他现场编造了一段从联邦来到“安特克拉”探望朋友的经历,旅店老板娘半信半疑——也可能是没听懂。   但过了一会,她还是屈服在了李维誓不罢休的眼神下,嗫嚅着说:   “亚历杭德罗·马杰尔是我的大儿子。”   李维吃了一惊:“您是他的母亲?”   “是的。”女人局促地比了两个数字,“我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小儿子在上个月失踪了,小女儿今年才五岁,如果阿莱(亚历杭德罗的昵称)不小心冒犯到您了,我愿替他向您道歉……”   “您误会了。”李维打断她,“我冒犯到他还差不多,但愿他能原谅我,放我离开这个鬼地方——算了,不说这些了,他人在哪呢?”   “他……”女人正要回答,楼下传来年轻人的声音,用西语说:“妈妈,你在和谁说话呢?”   “阿莱!!”女人紧张地抬高声音,“这里有个联邦人要找你!”   年轻人噔噔噔跑上楼,于是李维见到了这个时期的马杰尔的样貌。他看上去大约有三十岁出头,身穿T恤短裤,趿着一双人字拖,长得浓眉大眼,脸上还没生出皱纹,肤色也尚未被海上的太阳和风摧残成烤棉花糖的颜色。   “妈妈。”他对着女人叫了一声,又转过头看向李维,戒备地用联邦语问道:“你是谁?”   这是又双叒叕忘了自己已经变成恶灵了?   李维斟酌了一番,说道:“我叫拉克·李维,来自联邦。我想和你单独聊一聊。”   马杰尔心有不解,但还是跟着李维进入一个空房间。   等到房门虚掩上以后,李维说:“我认识你,你的弟弟在偷渡时被蛇头抓住,他们向你索要赎金,你打算去联邦打工挣钱救下你的兄弟,然后带着剩余的钱返回家乡……”   他说到一半时,马杰尔忙不迭地冲上来,想要捂住他的嘴:“别说了!我妈该听到了,她还不知道这回事!!”   李维轻巧地避开他,马杰尔扑了个空,回头狐疑地问:“你又是怎么知道这些的?你和那些绑架我弟弟的郊狼是一伙的?”   郊狼,就是指那些专门领人偷渡的蛇头。   正所谓有需求便有市场,梦想着离开家乡的人数不胜数,蛇头们的生意便也红红火火、独具规模,还衍生出了无数黑话。   李维曾在新闻上看过一篇针对人口走私犯的匿名采访,被采访的对象也提到了“郊狼”的说法,它特指那些领人跨越位于山丘或沙漠上的国境线、偷渡到联邦境内的人,而伪造证件或开着藏有偷渡者的卡车过海关的人则不叫这个名字。   藏在卡车里偷渡,比靠着双腿翻山越岭更简单、更安全,因此价格更贵。   “安特克拉”地区的人没钱,马杰尔的弟弟选择了最便宜的偷渡方式,现实中的马杰尔也是如此。   李维说:“我和郊狼没有关系,我是你的朋友。接下来我会告诉你我的来历,你爱信不信——我来自未来,那时你是个水手,我们是在船上认识的,船上有一些坏人,你遇到了危险,我想救你,结果却穿越时空跑到了这里。”   他省略了“里世界”、“恶灵”等不好解释的内容,打算先观察马杰尔的状态再慢慢展开。   但即使只说出一半真相,也足够离谱了。   失忆且年轻的马杰尔难以相信他的话:“这是电影剧本吗?你在拍摄真人秀?”   “我说的是真的。”   李维一想到自己身上的鳞片和船上的状况就心烦意乱,“你有没有哪一刻感觉这个世界特别虚假?”   马杰尔瞪着他,几秒钟后说道:“你疯了,我建议你去医院,再见。”   他转身就走,李维揉着太阳穴叹了口气,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马杰尔越走越快,却难以甩掉李维,过了一会他难以忍受地停下脚步,气急败坏地问:   “我还有很多事要忙,你到底想要从我身上得到什么?钱?我们家里一点钱也没有了。”   他棕褐色的眼睛里装着为生计所苦的愁绪和暴躁,李维想了想,说道:“你有什么愿望吗?我可以帮你达成,比如救下你的弟弟?前往联邦?报复某个仇人?”   是不是说达成死者的遗愿能够让恶灵安息来着?   就算改变不了现实中的过去,在梦里爽一爽也有益于身心健康。   马杰尔不知李维满脑子都是换着法让他安息的念头,他抱起手臂讽刺地问:“你是灰姑娘的仙女教母吗?”   李维:“你想玩女装cosplay也行,我豁出去了。”   马杰尔:“……”   他被李维噎得无话可说,伸手指向前面的一栋房子:“你要有能耐就帮我要账,他们家欠我两万比索。”   这时当地人的平均家庭月收入只有一万出头,两万比索是很多钱了——尽管只相当于不到一千联邦币。   李维看了他一眼,也没确认真假,径直走向马杰尔指着的房子,用力锤了锤房门。   门开了,他走了进去,五分钟后,屋里传来一声不起眼的枪响,又很快归于沉寂。   再过三分钟,李维拿着二十五张价值一千比索的纸币走到马杰尔身前,将钱摔在他的手心里,冷冷说道:“多的五千是利息。”   马杰尔:“……”   他上下打量着身穿高档西装却活像个匪徒的李维,提出了和他妈妈一模一样的疑问:“你是哪个大毒枭的手下吗?”   李维绷着脸回答:“你能不能不问这么侮辱人的问题?我宁愿送他们去见上帝。”   马杰尔隐蔽地松了口气。   李维催促他:“好了,你还有什么愿望?我们提高效率、抓紧时间。”   马杰尔:“……”   好怪啊!!   圣诞老人都没这么好心!   而且谁家的圣诞老人或仙女教母是个一言不合美式居合的西装暴徒?拉美特色童话故事吗?   后知后觉的荒诞感和不知所措将马杰尔淹没了,他眨了几下眼睛注视着李维,强撑出来的气场一点点衰落,半晌捂住嘴清清嗓子,尴尬地说:   “我没有别的愿望了,谢谢你。”   没想到下一秒,李维举起手枪对准他的胸腹!   马杰尔吓了一跳:“喂喂喂!把枪放下,有话好好说!”   “我们在未来都是交换家庭住址的朋友关系了,你还跟我客气什么?”李维端着枪说,“下一个愿望,说。”   马杰尔:“……”   他敏锐地察觉到李维并不是真的想要伤害他,稀里糊涂又哭笑不得地说:“呃,好吧,对不起,让我想想。”   真是见了活菩萨了,这也能强买强卖的?   马杰尔的五官逐渐组成了宇宙猫猫头的表情包,片刻后他犹豫着说道:“我、我需要去银行兑换一点联邦币……要不你陪我去?”   靠!他心想,我像是一个约同学手拉手去厕所的中学生!   “……”这在中学生看来可能有点幼稚,但对社畜而言,一切都无所谓了。李维面不改色地放回手枪,说道,“走吧。”   眼看快要抵达离家最近的银行时,跟在马杰尔身后的李维说道:“你是不是已经联系好偷渡联邦的郊狼了?”   马杰尔顿时绷紧了身体。   李维假装没看到,继续说:“我给你钱,替我买一张‘门票’,我陪你去。”   作者有话说:   李维,一款很凶恶的联邦神灯。 第31章 边境杀手(二)   强买强卖!这才是真正的强买强卖!!   马杰尔不想答应:   “什么?!我很感谢你帮我要回了欠款,但是你也不能一直跟着我吧?而且你是联邦人,回自己的国家还要走偷渡路线??”   李维不理会他,举着手枪对马杰尔灵魂深处的那个、不知是否能够清醒地听见人话的恶灵说:“你要是不想让我帮你,不如直接杀了我。”   说这句话时,他的语气中多了几分肃重和阴郁:“这不是你的领地吗?”   然而马杰尔似乎并没有察觉到异样。   再次面对枪口的质朴拉美小伙满头问号:   哥们,说清楚点,谁杀谁?   “我还是觉得你应该去看看医生。”   他木然说道。   黑发绿眼的青年闻言,用一种他看不懂的复杂眼神扫了他一眼,半晌吸气、吐气,说道:   “……行吧,你开心就好。”   马杰尔刚要放松,李维说:“比起一起行动,你更偏好我藏在暗处、等你遇到了危险时再冒出来?”   马杰尔:“???那是什么意思?”   李维:“就是从贴身保镖变成时隐时现的小精灵,考虑到你还想让我cos仙女教母,这是否证明了你对童话故事有种别样的偏爱?”   天呐!   马杰尔自认是个脾气挺好的人,也要被这鸡同鸭讲的对话搞疯了。他一时气血上涌、脸涨得通红,扑上去揪住李维的领带,把人拽到自己面前:   “谁喜欢童话?!我之前用灰姑娘举例子是因为我五岁的妹妹!!”   李维被他拽得踉跄了一下,举起双手耸了耸肩,敷衍地说:“对不起。”   马杰尔余光瞥见他手里的枪,不由自主地又偃旗息鼓了:“……没事。”   “你想跟着就跟着吧,”他憋了口气说,“但我说的不算,领队的郊狼才是老大。”   **   此行的郊狼给自己起了一个化名,叫肥膘。   他长得膀大腰圆,满脸横肉,鼻梁上架着一副倒三角形的墨镜。出发之前,他不肯与李维见面,要通过社交软件确定李维的可靠性:   “订金理论上是1200块钱,等到了联邦境内,你还需要再支付给我3000块。我做的是正经生意,和那些会勒索客户的骗子不一样,如果你第一次没有偷渡成功,我们会再试一次,而且不收取额外费用。”   听上去甚至挺讲究的。   然而肥膘的下一句话就变味了,他对李维说:“本来行程已经定好了,你非要临时加进来的话,得加钱。”   李维问:“加多少?”   肥膘:“订金三千,尾款七千。”   “他怎么不去抢?”旁观李维与肥膘对话的马杰尔怒道,“我上次询问他的时候,一万联邦币都够从更南边的萨瓦跨越好几个国家进入联邦了!”   “你们就知足吧。”肥膘对马杰尔的质问不以为然,“如今干这行的都涨价了,不信去问问别的郊狼,他们涨得比我更多。猜猜看是为什么?”   不等李维说话,他自问自答:   “一方面是国境线上的墙被加高加长了,但这不是主要原因。最关键的是,今年边境的贩毒集团增加了抽成比例——海湾集团控制着‘塔毛利帕斯’州的雷诺沙地区,塞塔斯管理着西边,从他们眼皮底下经过时,你要是敢不付钱,他们立马就会杀了你。”   李维打开了手机里的地图软件:“你会带我们走西边还是东边?”   “东边,具体路线我不能告诉你,那是机密。”   肥膘回答,“路上可能会遇到各种意外,警察和军事检查站也会管我们要钱的,还有辗转途中供你们休息的安全屋,这都是成本。”   说的倒也是。   李维是人生中第一次参加这种活动,全世界有过类似经历的人恐怕都寥寥无几。   就如同正在读大学的李维无法想象成为了犯罪现场清洁工的李维的生活一样,和平地区、富庶家庭出身的人,也不能理解那些拖家带口横穿雨林和沙漠,差点饿死、淹死、在车厢里憋死、被蛇头绑架、受当地警察强|奸的人——当他们望着地平线上平等地照耀着所有人的日出时,心中在想些什么。   前半程的队伍里,包括李维和马杰尔在内,总共有七个人,剩下的五个来自南方国家,是一对夫妻带着三个小孩,其中最小的孩子只有七岁、手里拖着一个比他重一倍的手提箱。   肥膘等他们所有人都钻进一辆灰色的面包车以后,伸手管李维要定金:   “其他人都付过了,只有你是最晚报名的。”   李维身上没有现金,他连行李都没带:“我能用值钱的东西做抵押吗?”   这和提前说好的不一样。   郊狼为了避免被查到,通常只收现金,而且是不会突然贬值的联邦币,连比索都不要。   肥膘的表情阴沉下来。但他观察了一会李维的外表和衣着,忽然问道:   “你在联邦有没有亲戚或朋友?”   李维颔首,肥膘说:“那等你到了联邦,让他们替你付钱也行。”   还有这种好事?   李维和马杰尔对视一眼,心中都有些困惑。   坐在他对面的一家五口里的丈夫低声说:“进入联邦以后,他会把你关在安全屋里,你不给他钱,他就不会放你走,郊狼都是这么干的,有时还会翻倍收钱……但你也没有别的办法。”   原来如此。   没用的知识又增加了。   李维浑不在意地点了点头——反正他是在里世界,车到山前必有路,后面的事等到后面再说。   马杰尔则感到一阵不安。   他的弟弟也是被蛇头扣下的,听说拿不出钱的人下场会非常惨烈。   李维在联邦真的有亲人吗?又为什么一定要冒险跟着他一起走?   他仔细观察着李维的表情,却难以透过那张平静的面孔看出对方到底在想些什么。   ——这家伙总不会真是从未来穿越到过去拯救他的朋友吧?!   马杰尔已经过了无条件相信陌生人的好意的年龄。拉美地区鱼龙混杂,普通人开车上下班都有可能无缘无故地遭遇枪击和抢劫,他生活在一个贫穷但还算质朴的家庭,对意外和惨剧有所耳闻,只是从未亲眼见过,而李维……   他看上去就像是从那个繁华却冷漠的世界中走出来的人。   李维会不会是一个从联邦逃出来的通缉犯?或是南方国家派去刺杀联邦高官政要的杀手特工?   面包车摇摇晃晃地在土路上行驶时,马杰尔脑洞大开。   李维则本着既来之则安之的精神,掏出手机继续看安全局的教学视频。   马杰尔问:“你在干什么?”   提问时,他总觉得这副场景有点熟悉,仿佛曾经发生过一般。   李维头也不抬地回答:“上网课。”   马杰尔:“……”   马杰尔:“师傅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李维实话实说:“清洁工。”   马杰尔气得踹了他一脚。   对面的孩子被逗得咯咯笑了起来,她的母亲先是捂住孩子的嘴,过了一会又小声说:“你们两个关系真好。”   马杰尔脸红了。   他认为他们两个算不上朋友,不过没有特意去纠正女人的话。   快要到中午时,面包车经过了椰子种植园、几座桥梁和一间小卖部,抵达了他们此行中遇到的第一个检查站,七八个警察坐在一辆篷车里,副驾驶位置上的肥膘回头说:   “当我叫你们蹲下的时候,你们就蹲下,蹲得越低越好……好了,蹲下!”   车里的几个孩子一下子趴了下去,缩在座位的空隙中抖成一团,他们的妈妈趴在他们背上紧紧揽住他们。   李维放下手机,闭了闭眼,跟着马杰尔一起挤在车座边缘。   警察过来敲窗,肥膘借着握手的机会往他手里塞了一笔钱。   于是面包车得以继续前进,几秒钟后,肥膘说:“好了,可以起来了。你们不用害怕,这边的警察和军队不会管事,等靠近了联邦再担心吧。”   又过了四十五分钟,许多辆面包车汇合到了一起,他们穿过郁郁葱葱的玉米地和香蕉园,行驶到了一条潺潺流淌的小河边,李维听到了音乐声,有一群脸上涂着油彩的街头艺人正坐在草丛中演奏,口中唱着节奏欢快的西语歌,街边的小商贩用炭火烤猪,猪皮上面插满了世界各国的小国旗。   车停了。肥膘说:“这里是营地,你,”他指着马杰尔,“你可以下去吃饭,剩下的人老老实实坐在车上。”   这是因为只有马杰尔是本国人。   马杰尔问李维和一家五口:“你们要吃点什么?我可以帮忙带回来。”   财不露白,同行的夫妻皆摇头,丈夫拿出饼干和水递给孩子们,肥膘分了他们一瓶罐头。   李维对马杰尔说:“我要一份牛油果taco。”   马杰尔比着OK的手势下了车,肥膘和司机走到离车不远的地方吃饭和抽烟。   卖taco的地方很近,但马杰尔已然走在违法犯罪的路上,孤身一人行动时难免有些紧张。等餐的过程中他不由得想到:   若是没有李维在,以他的胆量,这次的行程不知要比现在难熬上多少。   我怎么会这么没用?   他一面唾弃自己的软弱,一面情不自禁地为李维的出现和陪伴感到由衷的高兴。   想到李维是联邦人,可能从没吃过这边的美食,他对小摊老板说:“你们有仙人掌汤吗?也给我来一份。”   就当是请朋友了。   然而当他迈着轻快的步伐,拿着两个热乎乎的卷饼和塑料杯回到车内时,却只看到了瑟瑟发抖的一家五口。自己的行李留在原位,本该守着行李的李维则不知所踪!   马杰尔的神情瞬间变了,连他本人都没有注意到,他的瞳孔里闪过了一道冰冷的暗金色光芒:   “我的朋友人呢?”   女人抖着手指向外面:“刚才肥膘问我的女儿多少钱一晚……您的朋友听完,拉着他往那边走了,我们没能拦住……”   这家人的女儿看上去才十岁左右。   马杰尔又要抓狂了。他没想到人能低劣到这种程度,更没想到李维居然会为一个和他毫无关系的同行者出头,他急得额头冒汗,原地转了两圈,咬牙说道:“我去看看!” 第32章 边境杀手(三)   李维决定和肥膘“聊聊”的时候,并没有想太多。   比如要是没了向导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再比如若是肥膘看他不顺眼、中途把他卖了怎么办——都里世界了,谁管这些啊!   里世界的主人是马杰尔,既然他拿枪指着马杰尔的头都没突然暴毙,威胁一个人渣蛇头算什么?   而且就算有很严重的后果,他也不想忍。   因为李维清楚地知道肥膘不是在口嗨。嘴上对一个十岁女童说出“多少钱一晚”这种话已经异常过分了,更糟糕的是,肥膘真的干得出来,不止是他,国际特赦组织出过相关报告里说,每十名妇女和女童移民中就有六人遭受过性暴力,以至于一些准备好偷渡的女性甚至会提前进行长效避孕。   还有最可怕的,是里世界的肥膘还没来得及对小姑娘动手,现实中的他则可能早就得逞了。   马杰尔有旁观到这一幕吗?   李维认为答案是“有”。   这里是他经历的过去,假如肥膘不是这样的人,他没必要想象出如此恶心的情节。   不过也没准是恶灵马杰尔在试探李维,或者故意给他们的“副本”增加难度,那更好了——李维宁愿现实是和平的坦途。   他走到河畔的小树林里,对肥膘说:“我不建议你把目光放在能做你女儿的孩子身上。”   肥膘叼着烟,起初还以为李维要对他说什么重要的事呢,闻言差点笑出声:   “你以为你是谁,联邦警察?管到老子头上了?都TM自身难保,一分钱拿不出来,还敢在这逞英雄?”   他放下香烟,向李维的脸吐了一口带着腐烂味道的烟气,面颊上的横肉拧紧,挤出一个狰狞的冷笑:“我看你是活腻歪了。”   话音落下,身后的灌木从中走出了两个举着冲锋枪的壮汉,看得李维又想叹气了:   冲锋枪才是手持枪械中的近战王者啊!想当初,他在“深蓝奇迹号”上的时候要是有一把MP5,何至于趴在地上拿狙击枪赌命中?   每分钟800发子弹的射速, 200公尺的有效射程,哪个怪物不听话就把它变成蜂窝煤!   当然前提是他还有许许多多个备用弹匣……   李维嘟囔说:“我真的不喜欢用手枪。”   他最不擅长的就是近战和使用没有枪托的手枪。   偏偏现在只有一把手枪。   李维又想起了他从“深蓝奇迹号”跑到拉丁美洲的过程中丢了狙击枪的事。   跨地图到底是什么原理?里世界的范围不可能有这么大,所以他此时是在马杰尔编造出的幻觉中吗?那如果他坚信自己手里有一把无限子弹的冲锋枪,能不能梦想成真?   李维怀着美好的希望站在原地努力想象了半天,手中依然空空如也。   可恶!   又是唯心主义战胜唯物主义的一天。   李维一动不动地站着,在心中对着写有“阿莱·马杰尔”的纸片人拳打脚踢。   肥膘问道:“你嘀咕什么呢?现在知道害怕了?晚了。”   他让两个举着冲锋枪的手下走进点,说道:“跪下向我求饶,等到了联邦以后给我五万赎金,再把车上那小姑娘送到我手里,我就当今天这事没发生过。”   白日做梦。   李维扯起嘴角说:“Fuck you。”   肥膘:“?你再说一遍??”   李维一字一顿地重复:“Fuck you,人渣,我要阉了你,然后把你丢进联邦监狱,让你尝尝受害者的滋味。”   肥膘没想到他能头铁到这种程度,震撼地看向自己的手下,而就在他转头的一瞬间,李维猛地旋身扣住其中一人的手腕,强迫他面向队友按下冲锋枪的扳机!   这种情节在电影里很常见,实际操作起来却颇有难度,冲锋枪的后坐力和对抗的本能让一号打手用力扬起枪口,李维经验不足、也没能按住他,子弹先是打中了肥膘的膝盖,紧接着沿草地、树干和天空扫出了一个巨大的扇形,噼里啪啦的声音犹如鞭炮般喜庆——   这是一把全自动冲锋枪,弹匣里的30枚子弹转瞬即逝。   最后一枚子弹脱离枪膛时,小树林恢复了寂静,然而打手二号毫发无损,肥膘只是受伤躺到了地上。   河水里的鸭子不慌不忙、习以为常地顺流而下。   不就是枪战吗?多大点事?   类似的场景每天都在这片土地上演。   人类却没有野鸭看得开,作为一个货真价实的亡命徒,肥膘此刻的反应不是痛呼或求饶,而是凶狠地抽出了别在外套内衬里的手枪:   他要和李维拼命!   就像草原上的鬣狗,哪怕硌断了牙,摔折了腿,也要吊在猎物身上撕扯到最后一刻,除非大自然宣判其中一方死亡,否则这场以生存为名的狩猎绝不终止!!   人生苦短,能够经历几次与同类生死相搏的时刻?   和面对恶灵时不同,肥膘的外表是个人类,李维考虑到种种因素,原本只打算给对方一个值得铭记的警告。   更酷烈的手段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因为折磨与杀死看似和你一模一样的生命绝非是一件容易的事,有人在电子游戏中都不愿虐杀NPC,也是出于同样的道理。   况且李维曾经深刻地、用他的整个青少年时光牢记了被当成杀人犯、以及成为常人眼中的异类是多么的痛苦和羞耻。   尽管玩笑说要将怪物打成蜂窝煤,但他一点不想重温那种感觉。   然而,肥膘身体力行地告诉他,你面前是一个奉行达尔文主义的、和守序截然相悖的世界!   手下留情的人才是异类!   命悬一线巨大的恐怖和刺激又一次笼罩在李维的头顶,将他赤裸裸地推向脚下的野蛮之地,文明社会花费二十多年才塑造出的外壳轰然崩塌,一时间,他忘记了这里是里世界,也忘记了法律和道德的约束。   某种刻在骨髓中的狩猎本能从他的灵魂深处醒来,他想起自己这些天看过的安全局教学录像,也回忆起了来自父亲的谆谆教诲:   【“我再说一次,下次记得瞄准要害。”   “头,颈,胸,腹。”   “不要犹豫,扣动扳机。”   “放过猎物是在自找麻烦。你还没强大到足以宽宥其他生灵的程度,拉克。”   “学着爱上这种生命从你指尖流逝的感觉……他们死了,意味着你还活着。”】   往日的声音和影像让李维的瞳孔微微放大,乍一看上去宛如两口深绿色的潭水。他抽出手枪瞄准的动作从来没有如此迅捷、如此果断,以至于显得之前用狙击枪瞄准同学和船员的那几下就跟闹着玩的一样。   枪口对准了肥膘的头颅。   【他们死了,意味着你还活着。】   “砰!”   肥膘人如其名、软绵绵地倒了下去,打手二号端着冲锋枪,发出一声猩猩般的大叫,条件反射地开火!   李维早有准备地往侧边的树干后面闪躲,流弹擦过他的肩膀,刮走一条血肉,他也只略作停顿便不受影响地转过身。   【不要犹豫,扣动扳机。】   “砰!”   打手一号这时慌乱地举起双手喊道:“我投降!我投降!别杀我!!我的儿子还在等着我回家!”   他说的是西语,李维听不懂,却能看懂他的表情。   无论是哪一种动物,无论它们智慧与否,濒死前的神情都是那样相似。李维此前从未想过一个走私人口的蛇头麾下的打手,也会在临死前露出野鹿一般的,满含悲痛且纯洁无瑕的眼神。   【放过猎物是在自找麻烦。你还没强大到足以宽宥其他生灵的程度。】   李维弯腰捡起地上的冲锋枪,从死去的打手二号身上抽出一管新弹匣,换好后对准打手一号。   后者注视着他,眼眶发红,嘴唇颤抖,过了半天才用半生不熟的联邦语说:“求求你。”   “……”   几息之后,李维说:“把你身上的武器和防具全都拿出来,丢给我。”   弹匣,刀具,防弹背心。   打手一号小心翼翼地将它们罗列在地上。   李维评估了片刻,说道:“你可以走了。”   打手一号没想到李维会放过他,差点愣住。   李维朝旁观树干开了一枪,暴躁地骂道:“快滚!别让我再看见你!!”   等人连滚带爬地跑远了,他走上前,正要捡起地上的装备,肩膀的伤口处的疼痛忽然加倍袭来,李维猝不及防、急促地喘了两口气,咬紧牙关脱下沾血的外套一看:   本该是子弹擦伤的部位生长出了一条淡蓝色的鳞片。   ……什么原理?受伤越严重,离变成人鱼越近?   那如果他最后不是人了,还能离开里世界吗?   但奇异的是,鳞片长出来以后,肩膀便不疼了,李维活动几下手臂,感觉自己仿佛没受伤一样。   姑且算是坏消息中的好消息吧……   李维穿上防弹背心,收起弹匣,再将西装外套套回去,整理好之后他一转头,发现马杰尔站在略显混浊的河水边,撑着树干不知旁观了多久。   见李维望过来,他开口问道:“你为什么要放过肥膘的手下?”   “我想放。”李维回答。   马杰尔低头看向肥膘的尸体:“那又为什么要杀了他们两个?”   “我想杀。”   李维将逐渐开始折磨他的、有关“杀人犯”的情绪压在脑后,反复告诫自己这是里世界,抱起手臂飞快地说,“趁我还能忍着恶心站在这和你聊天,你能不能把要问的问题一口气说完?”   马杰尔愣愣地抬起头,似乎是吓呆了,又如同在想别的事。   半晌,他问:“郊狼死了,我们怎么去联邦?”   李维心中也没底,但他说过要帮马杰尔达成愿望,那么在彻底变成一条莫得感情的咸鱼以前,他都不会放弃:   “我带你们去——司机不是还活着吗,他知道路,我去和他聊一聊,想想办法。” 第33章 边境杀手(四)   司机正在一个小仓库里与两个陌生人聊天,他们身边放着砍刀和几条弹匣,烟气与酒气弥漫在狭小的空间中:   “……有钱人在哪都能活得很舒服。我从南边过来的时候,渔夫用卡车轮胎上的木筏载着我,从一个国家来到另一个国家,天气晴好,风景秀丽,和在欧洲的水城又有什么区别?   “像肥膘那样的郊狼,因为和毒枭的关系好,就可以随意使唤这里的男男女女,谁也不敢告密。刚才我看到他带着车上的一个男人走去小树林……”   “男人?你确定是男人?”坐在司机对面的人惊奇地问道,“肥膘换口味了?”   “谁知道呢?”司机耸肩,“不过那男的长得确实很不错,而且估计是个受过教育的白领,口音文绉绉的,还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后面的话没来得及说出口,仓库的门“嘎吱”一声被推开了。   他们议论的两个对象一起走了进来,前面的青年逆着光,看不清表情,但果然如司机所说,在大热天穿着长袖长裤,和标配是老头背心大裤衩的本地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的手里拖着什么东西。司机眯起眼睛观察了一会,才意识到那是一具肥头大耳、异常眼熟的,宛如麻袋般的尸体。   仓库霎时间安静下来。   司机毛骨悚然,身体不敢有大动作,手指一点一点地挪向座位旁边的砍刀。   然而青年很快单手举起了冲锋枪。   “……”   十分钟后,司机和另外两个男人抱头蹲在墙角,李维让他们讲述偷渡的流程,司机抢着回答说:   “汽车还要再往前开三十几个小时,穿过北面的峡谷,沿着高速公路抵达M城,然后会有新的郊狼给你们带路——这是长线作战,肥膘只是整个流程中的一环。”   李维下移枪口,问道:“你的意思是,你并不知道怎么进入联邦?”   司机咽了下口水,摇头:“我,我只是开车的。”他又急迫地补充,“但至少我熟悉前往M城的路线!我会配合你,把你们拉到那里去!”   李维看向其他两个人:“他们是谁?”   “是肥膘雇佣的营地看守。”司机回答,“我发誓,这两个狗崽子什么都不知道,嘴巴也很严,绝不会把你的事往外说。”   李维不置可否地向他们招了招手。   等到营地看守战战兢兢地靠近后,他说道:“你们替我把肥膘的尸体处理一下,我告诉你们具体该怎么做。”   营地看守:“……”   尸体还要处理?不是直接扔到河里就行了吗?   然而李维是个经验丰富的讲究人:   “炎热的自然条件会加速尸体腐败,血液会污染地下水,吸引野生动物,对环境造成影响,所以……嗯。”   所以才有犯罪现场清洁工这份职业。   更重要的是,他得让营地看守参与进处理尸体的过程,这样他们为了自保,才不会轻易告密,比司机的口头保证可靠得多。   不过他没把后面这条核心原因说出来。   听完李维保护环境论的司机:“……”   我淦,好像遇到那种逻辑自成体系的比较高端的变态了!   他惶恐地看着李维指挥两个营地看守,飞一样地在小树林深处挖了个坑,放进尸体后还撒了点石灰减少异味,展现出了稀薄的人文关怀和丰富的自然情怀。   紧接着那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西装青年回过头,平和地说道:“好了,我们继续上路。”   司机不敢不从,匆匆忙忙地钻进驾驶室,一脚踩下油门。   车上的五口之家尚不清楚外面发生了什么,女人紧抱着自己的女儿,茫然问道:“肥膘不和我们一起出发吗?”   “不。”司机板着脸,想也不想地回答,“他往地下走了。”   “往地下……?”   “我是说,他有别的工作!”总之这辈子是跟不上来了,“你TM闭嘴吧,老子——”   “嘿。”后排的李维敲了敲他的椅背,脸色不太好看,“注意礼貌,车上还有未成年。”   司机:“……”   他换成自己能够夹出来的最温柔的口吻,说道:“路上请别说话,好吗?我需要集中注意力开车。”   女人抖了抖,看看他又看看李维,沉默地抱着孩子躲进了阴影中。   她不知道李维对肥膘做了什么事,因此也没向李维道谢,但李维并不是为了获得他人的感激才让肥膘成为天然化肥的。   接下来的十几个小时,除了上厕所和加油之外,面包车始终在路上行驶。李维挤在角落,怀里抱着装有冲锋枪的黑色编织袋,双眼直勾勾地望着窗外,指关节发白,嘴唇上毫无血色。   “你还好吗?”   太阳快要落山时,马杰尔小声问道,“我这里有没开封的仙人掌汁,你要不要喝一点?”   李维摇了摇头。   他不敢说话,怕自己一开口就吐出来。   马杰尔担忧地拍拍他的后背,问司机:“我们今晚不停吗?”   “不停。”司机透过后视镜看着李维,粗声粗气地回答说,“正常的行程就是这样,一口气开到M城,中间没有安全屋。”   他在某种意义上挣得也是辛苦钱,三十多个小时不眠不休,疲劳驾驶,每次跑完都豁出去半条命。   马杰尔问:“歇一晚上会怎么样?”   司机板着脸:“会错过在M城与我们对接的郊狼,让他们发现异常。”   马杰尔还想再问,李维蜷起身体拽了一下他的袖子,令他闭嘴。   马杰尔闭嘴了。   汽车继续在崎岖的土路上颠簸,窗外偶尔闪过灰蒙蒙的老旧建筑,但在大多数时间里,映入眼帘的只有一望无际、荒无人烟的戈壁,远方黑紫色的天穹下,时而冒出几座奇形怪状的灰色山峦,马杰尔出神地凝望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它们不是长在地上的山,而是挂在天上的云。   ——他已然离开了家乡,前往北方和联邦,前路上再也不会有“安特克拉”那样绿意盎然的可爱土丘了。   月亮升起来以后,李维倚在窗户上小睡了十多分钟到半个小时。他做了一场混乱的噩梦,梦里是女人和孩子的哭喊,男人的求饶,枪响,以及海妖的歌声。醒来后,他的额角与玻璃接触的地方被撞得生疼,嘴里泛着一股熟悉的铁锈味,他伸出手在袋子里摸索,想拿出一瓶安眠药,结果却触碰到了冰冷的枪柄。   月光下泛着银光的武器外壳让他霎时清醒过来:   “几点了?”   “凌晨三点。”司机说,“你们有人想上厕所吗?”   车上七岁的男孩举起手,和他的同龄人比起来,他简直安静得像个哑巴。他的父亲对司机说:“我们要去。”   于是司机将车停在高速公路的道边。男人抱起孩子往戈壁深处走,司机抽着烟叮嘱他们:“别走太远,小心遇到郊狼或者美洲狮。”   美洲狮一般会出现在偷渡者间流传的恐怖故事里:人们顶着夜色趟水过河时,偶尔能听到身后传来婴儿的哭泣声——那要不是孤魂野鬼,就只能是饥肠辘辘的美洲狮了。   但狮子到底存不存在,也不好说。   因为见过的人基本都死了。   比美洲狮更可怕的是路上遇到的人。   一家五口里的男人带着儿子下车小便,李维趁机打开窗户,呼吸着夜晚的新鲜空气,总算把杀死肥膘后就没完没了地冒出来的反胃感压下去了一点。   他正要劝马杰尔去休息片刻,前方忽然传来汽车引擎声。   站在车头抽烟的司机像个受惊的野兔般跳了起来,叫道:“是警察!”   他蹿上车,对李维等人说:“你们原地坐好,关上窗户。”   又冲外面的父子喊:“别尿了,上车!”   男孩抽泣了一声,他的父亲捂住他的嘴,替他提好裤子。两人猫着腰挤进车厢后排,不一会,警车停在他们前方,两个警察举着手电筒下了车,粗暴地敲打驾驶位的车玻璃。   肥膘死了,第一次负责拿钱和警察打交道的司机显得很紧张,半是自言自语半是提醒大家:“嘘,嘘,别出声。”   然后他用力摇下车窗,讨好地说道:“晚上好,先生们。”   一个警察将手伸了进来。司机正要递钱,却发现他扭动手腕、让手电筒的光芒射向了后方的乘客位。   一家五口又一次缩到座位底下,马杰尔抱住膝盖、垂着脑袋,李维靠在车窗上双眼紧闭,假装睡着了。   司机捏紧现金,喉咙里挤出一个疑问的单音:“长官……?”   警察们不理会他,手电筒惨白的光柱先是落在女人和孩子身上,随后又在李维的面颊上徘徊了一会。   “一千比索不够。”   良久,外面的人说,“你这次运的是上等货。”   “上等——?”司机迷惑不解的语气听起来有些滑稽,“您指的是?”   “一个完整的家庭,还有一个体面人。他们都没少交钱吧?”   “什么?!”司机万万想不到还有这种说法,带着荒诞的表情说道,“他们不给我钱!我没有那么多钱。”   钱都在肥膘那。   肥膘呢?   死了。   警察露出了礼貌的微笑。他举起一只手,手中垂下几条晃来晃去、银光闪闪的手铐:“原谅我们的冒犯,或者你们再想想办法。”   司机小心地问:“两千行不行?”   “三千。”对方斩钉截铁地说,“我和我的同事一人三千,总共六千,然后你们就可以走了。”   司机僵硬地坐在那,痛苦地盯着手铐。几秒钟后他回过头,对李维说:“喂,我真的拿不出六千块,你看该怎么办?” 第34章 边境杀手(五)   “哟,”警察从司机的语气里察觉到端倪,“他是你的头儿?怎么坐在后面了?”   “不是,不是,我只是问一问。”   司机出了一身汗,低声下气地说,“我真的拿不出来钱……”   马杰尔见状将手伸向口袋,征求李维的意见:“要不我来?”   李维之前帮他要回了两万五的欠债,他留给家人一万五,自己出门带了一万。   李维心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对他点点头。   马杰尔抽出四张纸币,塞到司机手里,司机说:“这是四千。”   还差两千呢?   李维:“你能拿出两千。”   司机:“……”   行叭。   他从钱包里掏出一卷皱巴巴的纸币,数出两千块,和马杰尔给他的四千叠在一起,交给警察。   他们交流的时候,两个警察就在旁边嘻嘻哈哈地看热闹,手电筒的光一会指着司机,一会指着李维。钱到手后,其中一人说:   “这不是能拿得出来吗?记住了,今晚什么都没发生。别想着告密,否则就是自找麻烦。”   司机连连点头,迫不及待地启动汽车离开,走出很远还能听见警车为了吓唬他们故意按响的喇叭声。   车里无人说话,每个人的心情都很沉重。李维靠在车门上闭目养神,然而没一会,耳边却突然又响起了那两个警察的对话声。   “……就像猎杀某种爬行动物一样。偷渡的老鼠,囤了一堆过冬的粮食,早知道应该多要一点的。”   “我想打电话给我的兄弟,让他们在前面的路口守着,反正这群人去了联邦之后也不会再回来了,那些钱还不如留给我们。”   “你看到那女人了吗,只知道缩在座位底下哭,跟没长嘴似的,但凡她能求我两句,或者主动做点什么……”   声音是从哪传来的?   李维睁开眼睛左右看了看,没见到人影。他用手指堵住耳朵,发现自己仍然能听清警察说的每一个字。   “……”   这是什么里世界虚拟魔法环绕声影厅?他转头,勉强心平气和地寻问马杰尔:   “他们怎么得罪你了?”   李维的声音在寂静的车厢中显得很突兀,司机颤抖了一下,不知为什么缓慢地踩下了刹车,仿佛对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有所预感。马杰尔却瞪大双眼,迷惑地问:“谁?”   “那两个警察,”李维说,“你能不能让他们闭嘴?”   邻座的女人又哭了,主要是被李维吓的——这种情况下说出前言不搭后语的话,简直就像被生活折磨出了精神问题。   马杰尔也慌了:“谁闭嘴?车上也没人说话啊??”   淦,你一个失忆的恶灵还自导自演上了!   李维受不了了。他诚恳地建议:“下次想让我报复谁就直说。停车!”   司机歘地一下将刹车踩到底,李维拉开车门,把手枪递给马杰尔,让他留一把武器防身,自己则拎起冲锋枪往回走。司机看着他的背影,颤声说:“我就不倒车了,在原地等你!”   李维比了个一个OK的手势。   刚走出没两步,他又停下脚步,回头冲马杰尔喊:“还有没有别的要求?我不想再跑第二趟了!那两个警察一定要死吗??”   “……”   一家五口和司机抱紧安全带,瑟瑟发抖地看着马杰尔。   马杰尔在众目睽睽下百口难辩:“不是,他是圣诞老人,但我没许愿,我的意思是——”   李维:“喂!快一点!我要节省时间!”   马杰尔只好艰难地将头伸出窗户,大声回答:“没有别的要求,你看着办就行!”   李维走远了。马杰尔对车里的其他人尴尬一笑,司机想说“你那朋友是不是该去医院看一看”,但思前想后还是没敢说出口。   他们坐在车内苦等,李维一路大步快跑,在警察们没完没了的逼逼声里回到警车所在的位置,不等对方询问“你怎么又回来了”,他举起枪,苦口婆心地说:“俗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下次不要再为难穷人了。”   你们对穷鬼的可怕之处一无所知。   “……”   十分钟后,他用手铐将两人铐住,一个塞进了后备箱,另一个放在前后座中间的空隙里。   “我不是故意的,我在我自己的国家还是很敬重警察的。”   剧烈运动后,腹部又多了两片鱼鳞的李维喘着粗气关上车门,“记住我说的,待会要诚心诚意地向‘亚历杭德罗·马杰尔’忏悔至少一百次,这样等到明天白天有人路过的时候,你们才能得救。”   后备箱里的警察嘴上被绑了根绳子,说不清楚话:“呜呜呜呜(你叫亚历杭德罗·马杰尔’)?!”   “我不是他。”李维按住后备箱的门,“我的命也在他手上,所以听话,懂吗?”   “咣当”一声,他合上了后备箱。   脑中的警察对话BGM也停止了。   活着好难,唏嘘!   他把空弹匣扔到戈壁深处,将新缴获的装备和一万多比索塞进塑料袋,勤勤恳恳地沿着高速公路跑回面包车。   坐稳后他深深吐了一口气,见车上的每个人都在看他,就问道:“看我做什么?走吧。”   “……”   司机又心想:收过路费的都被反打劫了,能不能把我那两千比索还给我……   但他仍旧没敢问。   几小时后,天亮了,十几个小时后,天又暗了,李维从没在这么小的面包车里度过这么漫长的时间,他几乎快要习惯了每次抬起手臂时都会撞到另一个人的感觉,相比之下,偶尔的饥饿和车内愈发浑浊的空气也算不上多么大不了的事了。   第三天的凌晨四点多,东方的天空变成了胭脂色,司机沿着峡谷上方的一条细瘦的草地小径,将车停在木制桥梁的桥头,对他们说出了振奋人心的单词:   “我们到了。”   他的声音很沙哑,眼里布满了红血丝,表情并没有因为完成任务而变得轻松下来:“前面就是M城,肥膘在这里有一个安全屋,但那栋房子的房东不让用手机,怕你们暴露位置。”   这些天李维一直在看教学录像,他用这种方式转移注意力,司机是注意到他用手机比较多才强调的这一点。   “你们可以去洗个澡,坐在马桶上上厕所,再吃点热乎的东西……安全屋的房间很简陋,没有床,大家都是拿着垫子睡在地上,不过也比车里好一些。”   包括李维在内,一车人此时全都蓬头垢面。能洗澡是个无与伦比的好消息,李维问:“和肥膘对接的郊狼是谁?”   “我只知道他的代号是‘刮刀’。”司机说,“刮刀负责将你们从M城运到联邦,跟我来。”   他领着李维和马杰尔往城里走,一家五口也想跟上来,结果司机说:“不,你们是另一边的。”   丈夫问:“抱歉,什么意思?”   “政策变了。”司机说,“你们的国家过境和申请庇护的手续更难办,出发前肥膘没说过这件事吗?”   丈夫面色一变:“他没说过!他只要我们付钱,说一切交给他就行。”   司机耸了耸肩,同情却又不是很在意地回答:“那完了,我不确定他具体要怎么办,现在也联系不上他了。反正‘刮刀’是不管你们——他收钱少,只带那些容易偷渡和留下来的人。”   “那我们……我们……”   “你们就在M城里转一转吧。”司机摆手说,“因为郊狼卷钱跑路而逗留在这的偷渡者特别多,没准你们还会遇到你们的老乡呢。”   “……”   一家五口完全被从天而降的噩耗打懵了,李维为此把他身上的绝大数现金都塞给了他们。   里世界的钱嘛,给了也就给了。   马杰尔同样留下了一千比索。丈夫和妻子感激得不停鞠躬,马杰尔让开了,说道:“肥膘是被我们解决掉的,因此你们去不了联邦、也有我们的一部分责任。”   妻子愣了愣,在女儿的小声呼唤里回过神,想起肥膘留下的最后一句话,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对李维说:“谢谢。”   等他们结伴走远了,李维瞥了眼马杰尔,问道:“满意了?”   马杰尔挠头,咕哝说:“和我有什么关系。”   “最好不要和途中遇到的任何人产生感情。”司机回头提醒他们,“否则分开之后或听闻对方遇害消息的时候,会很痛苦。”   李维拿出仅剩的两千多比索,塞到他手里:“闭嘴,收好。”   司机一愣。   “抽点好烟吧。”李维说,“一路上你都快把我呛死了。”   “……难伺候的讲究人。”司机接过钱,一咬牙说道,“咱们不去肥膘的安全屋了,我知道一处好地方,这就带你们去享受一晚上。”   **   现实世界。   直升机悬浮在浪潮汹涌的海面上空,仪表盘上的数字不断变化着,突然之间,有人摘下耳机,对德莱顿汇报说:   “当前海域的低频电磁波波动模式转换为周期性了,局部的信号干扰也在好转——里世界的能量起伏正在趋于稳定!”   “他成功了?”   德莱顿的第一反应,是李维在里世界中取得了成果。   三天时间匆匆流逝,安全局始终观测着“深蓝奇迹号”游轮所在的位置,然而无论是恶灵领地的主人,亦或是船上的人类乘客,都悄无声息地藏在暗处,对外界的窥探不理不睬。   有人提议让12000公里外的核潜艇往这边扔一发“三叉戟”导弹。   若非“深蓝奇迹号”离陆地城市太近,这条建议差点就被通过了。   德莱顿很想说我知道你们很急、但你们先别急,在他看来,只要李维的尸体尚未被抛到西港区的码头,事情便不会糟糕到无法挽回的地步。   然后,就在刚才,人们收获了数日以来的第一个好消息:恶灵领主的状态正在好转!表里世界融合的趋势减缓了!   直升机上的技术人员和士兵同时露出了“感谢上帝”的表情,紧接着,每一个人,不管他们有没有戴着耳机,都清晰地听到了回荡在海面上方的缥缈而悠扬的歌声。   “请为我哭泣,在这淡淡的忧愁里,为我哭泣……”   声音传进耳膜的一瞬间,德莱顿不顾旁人阻拦,冲到直升机的门边向下望去。   只见海面上凭空出现了一艘宛如海市蜃楼般若隐若现的巨轮!!   “给我望远镜。”德莱顿抢过同僚手里的望远镜,在游轮上搜寻,没过多久,他便注意到了自己想要寻找的人:   李维坐在从三楼通往四楼的楼梯边缘,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装有狙击枪的行李箱掉在甲板上。一只长满黑金色鳞片的海妖趴在李维身边的船舷上,悠然摇晃身体,轻轻哼着歌:   “世间万物都为我的遭遇感到遗憾,除非他心怀愧疚、罪无可恕……”   “尽管生命已经耗尽了我的全部心力,我仍然不会停止爱你……”   我将永远把你放在我的心里——   放在我的心里——   **   “德莱顿?”   李维有那么一刹那产生了幻觉。   他看到德莱顿乘坐的直升机像一只嗡嗡嗡叫唤着的苍蝇似地飞在他的头顶。   但等他眨了下眼睛,再甩甩头,那副玄妙的画面便消失不见了。马杰尔走在他身侧,一无所觉地询问司机:“你要带我们去哪?”   作者有话说:   结尾的歌词来自寻梦环游记插曲,西班牙语歌《La Llorona》。 第35章 边境杀手(六)   “我们是在接近那个最著名的、被誉为毒品仓库的街区吗?”   李维问,“似乎是叫‘特佩托’还是什么名字来着?”   “没错。这儿本地人喜欢吹嘘说,‘如果你熟悉环境,还能找到合适的人,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什么东西是不能在‘特佩托’的贫民区买卖的。’最新的好莱坞大片,保护动物,可/卡因,或者A/K47,应有尽有。只有在这个地方,偷渡者和牙医之间毫无区别。”   司机拿棒球帽将自己的脸遮挡起来,问道,“你以前来过?”   “当然没有,在遇到我身边这位马杰尔先生之前,我这辈子都没想过拜访拉丁美洲。”   李维好奇地环顾着眼前的街景:一栋紧挨着一栋的低矮水泥房,房顶被刷成了黄色或蓝色,街边到处都是用五颜六色的帐篷支起来的小摊,破旧到给人一种他们卖的东西绝对不会超过五块钱的错觉。   还没等他看清那些花花绿绿的摊贩正在出售什么商品,就被大/麻/烟的臭味呛得打了个喷嚏。   他捂住鼻子瓮声瓮气地说:“别告诉我你要带我们去享受的是这种‘乐子’。”   “不是,不是——我也得能买得起才行。”司机连连否认,“你讨厌这股味道的话就离他们远点,我们要去后面的一条街,靠近死亡女神圣地的地方。”   “诶呀,”马杰尔惊喜地问,“这里的人也信奉死亡女神?”   司机被逗笑了:“你们是一个国家的人,这有什么好惊讶的?”   他向不明所以的李维解释:“死亡圣神是一个恐怖而仁慈的骷髅女神,她的起源可以追溯到美洲大陆被发现以前。犯罪分子和普通市民来到她身边,祈求恢复健康,找回丢失的物品,或是找到被绑架的家人。她对他们一视同仁——你有任何不想跟上帝说的话,都能够对她讲出来。   “打个比方,你的表哥进监狱了,你献上一个祭品,请她帮忙,她就会帮你。对她来说,你是谁或者你问了什么都无所谓。”   李维听得津津有味:“介绍得真好,你应该转行去当导游的。”   司机被捧得不好意思了:“哪有正经的导游敢带普通游客参观‘特佩托’?这是这座城市最肮脏、最混乱、最有激情的地方,它是M城的心脏。看到那边的广场了吗?那是康塞普西翁教堂广场,阿兹特克最后一位王室领袖、最伟大的战士烈士‘库埃特莫克’在这里被俘,广场上有一块牌匾,写着‘奴隶制从此开始’。”   李维问:“你为什么知道得这么多?”   “我小时候想当个历史老师。”司机耸了耸肩,“结果后来我成为了奴隶——金钱的奴隶。”   马杰尔说:“你现在去当老师也不迟。”   “不,已经太迟啦……我早就学不进去东西了。”司机叹息说,“目前我唯一的梦想是攒够了钱,去到联邦的亚桑州帮人盖房子,听说那的建筑工人比我在南方割一个月甘蔗挣得还多。”   聊着聊着,他们依靠双腿走到了目的地。   “到了!这边都是旅店、同性恋酒吧、夜总会和各种性|交易场所,千万不要满脑子想着放松、然后被当地人骗了,他们会向你兜售毒品的,我们最好老老实实住店,其他事别看、别听、别问。”   李维跟着司机走进一家破旧、但还算整洁的小旅馆。   “一个房间。”司机说道。   旅店前台:“你确定?我们没有家庭房,每个房间最多睡两个人。”   “确定。”司机掏钱,“他们睡床上,我睡地板。”   “停,你躺地上谁能睡着?”李维阻止他,对旅馆老板说,“再加一个房间,我们出钱。”   司机嘿嘿一笑,眼神既羞涩又狡猾。上楼时他为自己辩解说:“我有多少钱你们也都看到了,这不是没办法嘛……你们歇你们的,晚上找地方去喝杯酒,明天早上再出发。”   **   李维洗了多日以来的第一个热水澡。清水冲走了灰尘和疲惫,但他躺在旅店标间坚硬的单人床上时,依旧觉得浑身不得劲。   马杰尔在浴室奋斗时,他无意识地用指尖抠弄着手臂上的鳞片,心想:   恶灵马杰尔生前应该没来过“特佩托”。按照正常的流程,他会跟着肥膘抵达M城的安全屋,随后与下一个名为“刮刀”的郊狼前往联邦。   这次由于李维的参与,肥膘死了,他们的行程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可是如果马杰尔不熟悉“特佩托”,这里的景色为什么还能如此真实?   难道它并不是根据马杰尔的记忆生成的?   随着思考,困意渐渐涌了上来,李维侧躺着小憩了一会,快要彻底失去意识时,马杰尔洗完澡走回房间,开关门的声音将他惊醒了,他飞快地放下衬衫的袖子,挡住胳膊上的鳞片。   马杰尔看出他的困倦,说道:“你去睡一会吧,我看着行李和隔壁司机。”   李维盯着他,问:“你以前来过‘特佩托’吗?”   “没有。”   李维又问:“这里是不是有什么特殊之处?你需要我替你干什么?”   “……你又开始了?非得这样吗?”马杰尔坐在另一张床的床沿,双手抱头,“我又不是因为你能帮我的忙才和你做朋友的,你让我觉得我们两个的关系是场交易。”   李维诚实地说:“不是交易,是胁迫。”   马杰尔:“?”   “总之你再好好想想,”李维和他确认,“你在去联邦的路上还有没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马杰尔:“……”   他瞪着李维,把枕头扔到李维身上,“睡觉去吧你,再不闭嘴我要生气了。”   李维哼哼两声,盖上被子,脑子里依然转悠着各种念头,他以为自己会失眠,但前几日的行程实在过于劳累,没过几分钟,他便陷入了梦乡。   大约五六个小时后。   旅馆的小窗户外传来“咣当”一声闷响。   李维睁开眼睛,缓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自己人在何方,他从床上爬起来,透过脏兮兮的玻璃往外看去,见到一群人集中在旅店楼下,包围着什么东西。   发生了什么事?   他抱着枕头,迟钝地盯着人群看了一会,中途有人离开了,于是包围圈露出了小小的空隙,李维透过空隙,望见了属于人类的半截手臂。   手臂上套着的衣服有些眼熟,李维曾在司机身上看到过。   又过了几秒钟,人们陆续散开,李维这才得以看到手臂的全貌——全貌就是手臂,后面本该连着身体的地方什么都没有。   有人把司机的胳膊砍了下来。   卧槽!!   李维和他脖子上的汗毛同时清醒了。他跳下床,一边穿鞋一边喊:“马杰尔?亚历杭德罗?阿莱??”   人不在。   李维最开始看到临床是空的时,还以为他去了卫生间,结果卫生间也没人,唯一的线索是房间门上贴着的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to李维:我与司机去喝酒了,你醒来后可以到酒吧找我们。”   离谱!你们是什么人工智障NPC吗,稍微一不注意就会偷偷作死的那种?   李维抄起衣服冲出房间,逮住旅店的前台问:   “刚才外面是什么动静?”   “听说有人在附近的酒吧里得罪了‘特佩托的拉乌尼翁’,他是M城最大的黑手党的领导人,也是个以殴打、折磨、谋杀、肢解和敲诈闻名的刽子手。”   前台压低声音,“上周,他的手下在健身房砍死了几个人,将尸体埋在了牧场里,警察几乎抓不到罪证,你和你的朋友们要小心些,离他远一点。”   来不及了,其中一人已经被卸得只剩一条胳膊了,不知道另一半身体是否还健在人世。   李维人麻了。他借了旅店的座机,给司机打过去,前两次没打通,第三次,有人接通后,在电话的另一端说:   “拉克·李维?你的朋友在我手中。”   “……”   李维问:“你指哪个朋友?”   要是只有司机,他就再考虑一下去不去救人的问题。   “两个都在,”对方幽幽说道,“一个半死,另一个暂时还完好无损。你似乎是个很擅长交朋友的人,他们两位都对你的个人能力充满了信心。”   “……他们冒犯到你了?”李维说,“我能不能先替他们道歉?”   “道歉没用,他们惹到的人是‘拉乌尼翁’的大儿子的男朋友K先生。”电话对面的黑手党成员声音喑哑,“你的这位司机朋友,喝醉后质疑了K先生的男性功能,K先生只是命人剁了他的一条胳膊,而不是第三条腿,已经很仁慈了。”   李维:“……”   他勉强说道:“好吧,算是我朋友自找的。不过你们该砍也砍完了,该教训也教训了,为什么不顺手把他们放了?”   对面人笑了:“阁下是个爽快人,比那些只会哭哭啼啼或破口大骂的人强多了。实不相瞒,我们老大很欣赏你这种人,我这里有个发财的机会,你要不要听一听?”   李维不想听:“你说。”   “你和你的朋友们要去联邦吧?顺路帮我们运点东西怎么样?等到了联邦境内会有人接应,给你们每人一大笔钱。”   “……”   李维听懂了。   这是要他们帮忙贩毒。   边境的毒枭时常会找肥膘这样的人口走私犯进行合作,双方偶尔各取所需:   毒贩花钱购买运毒的“骡子”,因为他们知道,郊狼比他们更加熟悉偷渡进入联邦的路径。郊狼则不介意多赚一笔外快,因此与毒贩一拍即合。   不过也有一些时候,“骡子”是被迫的。   毒枭只给出了两种选项:要么加入,要么死。   “如果我不想干呢?”李维问。   对面的人划开打火机点燃雪茄,漫不经心地说:“——那就对你的朋友们道‘永别’吧。”   “等等。”李维心中带上痛苦面具,沉声说,“先让我和你们那边叫马杰尔的人商量一下。”   虽然理论上是要“商量”的,然而等马杰尔接到电话,他却没忍住端着话筒起身咆哮道:“M城最大的毒枭!!我想不通他们什么时候得罪的你!你不会只是看他们不顺眼吧?公主殿下?”   马杰尔:“什……”   “我早告诉过你想报复谁就直说!我又不是心理医生,猜不到你的想法!你是从来不说人话的狗血小说主角吗?!再说了,谁TM能想到你压根没来过‘特佩托’还会在意这里的黑手党?你就那么想看自己的老家血流成河?行,我让你看,这次需要我杀几个人,嗯???”   马杰尔:“呃……”   他被骂得灰头土脸、缩成一团不敢说话,过了一会李维自己冷静下来了,说道:“你老实待着,我去想想办法,找人聊一聊。”   司机只听到了李维的最后一句话,感动得泪流满面,对马杰尔说:“他肯为了你在‘特佩托的拉乌尼翁’面前想办法,你有这样的兄弟,这辈子也值了!” 第36章 边境杀手(七)   当地黑手党有着丰富的砍人经验,为了确保人质掉了几根手指头或者几条胳膊腿以后仍然能够活蹦乱跳的,他们还专门请来了医生,为司机包扎加打麻醉,麻醉用的药物是一些来源不明的芬太尼。   司机能怎么办?司机只好哭着说谢谢,要不是遇到了好心的毒贩,他这辈子都付不起如此昂贵的诊费。   “我真羡慕你,能有一个……无论发生了什么都陪着你的好哥们。”   药物让他陷入了熏熏然的状态,瘫在椅子上傻笑说,“那可是‘拉乌尼翁’,11年前,初出茅庐的拉乌尼翁在夜总会花了六秒钟,一口气杀了十三个人,几天后,在M城附近的一个小村庄里,一个孩子看着他父亲的尸体被埋进了黑土地,于是他向南走出家乡,再也没有回头。”   马杰尔问:“你小的时候生活在M城附近?”   “不是我,是我曾经交过的一个好朋友。”司机说,“他出生在‘特佩托’,见证过人间的所有恶行。他总是对我讲,这片土地是有灵魂的,它……”   马杰尔下意识地接道:“‘它就像病毒,在人们的血液里传播。贫穷的浪漫,神圣的罪孽,死亡女神注视着一切——你能感觉到它在你身体里流淌,如同城市人行道上成千上万的大步走过的回声一样。’”   “哦,你也听过这句话?”司机乐呵呵地说,“可能每个国人都是这么想的吧。”   “……我不知道。”马杰尔困惑地捂住头,“我完全不记得自己是在哪听到的,但你一说,我就发现我能跟着复述出来。”   “管他呢。”司机闭上眼睛,“人的脑子一向这么神奇。”   马杰尔追问:“你的那个朋友后来怎么样了?说不定我见过他。”   “他死了。”   “……节哀。”   “不,我一点也不伤心。”   司机慢吞吞地说着,面容宁静,呼吸迟缓,药物让他的世界变得静谧而柔和,仿佛有一只温暖的手抚平了他紧绷的神经,“他活着的时候,我们结伴乞讨、偷窃,在火车站里和一群满脸烟灰、酒气熏天的男人住在一起。   “然后,忽然有一天,我的朋友不想过这样的日子了,于是清晨,当我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被绑在椅子上——就像现在这样。   “他拿着刀片,模仿丛林中古老的野人部落,在我被砍掉的那条手臂上绘制图案,让我给出一个愿意为我付钱的人的电话号码。”   “……”   “当年我很幸运地摆脱了他,只是在手臂上留下了一些永远也去不掉的疤痕。那些疤痕总让我想起他,结果今天,手臂也没了,哈哈!谁能想到这世上还有人如此彻底地告别了过去呢?”   淦,好地狱。   马杰尔跟着干笑了一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司机甩着空荡荡的袖管,感慨说:“所以我真的很诧异,你哥们居然没有掉头就走。他简直是个难得一见的大好人。”   和他的变态前好友相比,确实。   马杰尔垂下头思索了一会,成功把自己说服了,神情复杂地点点头:“你说得对……以后有机会的话,我会回报他的。”   **   回报的前提是先从毒枭手里活下来。   李维说他会想办法,然而他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出什么和谐靠谱的好办法。   讲道理,M城的黑手党要是那么好对付,哪能和当地政府僵持数十年、接连熬走三四个无能为力的市长?   这和让刚出新手村的勇者挑战关底Boss有什么区别??   抓耳挠腮了许久之后,李维认为盲目蛮干是行不通的——不好意思,这回个人能力真的到头了,他也不能在里世界混个五六七八年,等到一统江湖了再做任务——自己还是应该从甲方的想法出发,更深入地揣度一番马杰尔究竟渴望达成哪些愿望。   首先,恶灵马杰尔目前是失智状态。他行为受限,因此才需要拐弯抹角地找李维帮忙。   那么除了恢复神智之外,马杰尔还想得到什么?   李维代入了一下,认为如果是他的话,他就算死,也要拉上“星穹游轮”公司的CEO藤原龙一当垫背的!   马杰尔恐怕没有圣父到会放过一个在他活着的时候拖欠工资、等他死了还要把他当成挣钱工具的冷血动物,问题在于,藤原龙一凭什么能活到今天?   马杰尔为何不在变成恶灵的第一时间杀了他?   答案只有一个,就是马杰尔动不了手。   藤原龙一通过某种方式保护住了自己和船上的有钱游客,马杰尔只能眼看他不断重启轮回,在清醒和混沌之间反复沉沦,直到彻底陷入疯狂。   李维不确定藤原龙一究竟使用了哪种方法,但马杰尔只要还留有半分神智,就一定会寻找反抗破局的手段。   M城的“特佩托”,马杰尔生前从未踏足过的“特佩托”,会是他的一次见缝插针的尝试吗?   李维由衷地希望答案是“是”。   倒不是因为他全心全意为马杰尔着想。   而是假如马杰尔压根没想这么深,只会显得被迫努力替他达成心愿的李维像个忙忙碌碌地为弱智擦口水的傻瓜!   ……   这个傻瓜眼下来到了“特佩托”的圣地,死亡女神的居所。   李维记得司机说过,“无论你是谁,只要献上一个祭品,请她帮忙,她就会帮你”。也许那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对话,但李维急病乱投医,还是决定把它当成线索来试一试。   在民间的神话传说里,死亡女神是个身穿长袍、携带着镰刀和王冠的僧侣骷髅,天主教会和福音派的牧师将她视为异端,然而有所需求的人们依旧崇拜她。   古时候的信徒们只敢在家中偷偷祷告,不过步入21世纪以后,她的信徒数量不断增加,终于有一天,一位追随者在“特佩托”地区为她修建了真人大小的雕像和神龛,这也是全国第一座用于供奉死亡女神的公共神龛。   李维刚走到那条街道附近,就看到了身穿金色礼服的死亡圣神雕像,她站在一个简陋但整洁的橱窗里,用她空洞的白色骨质眼眶俯视着行色匆匆的路人。   教堂里已经有人在祈祷了,某种直觉击中了李维,让他感觉自己没来错地方。他走进去,纠结了片刻,逮住一个落单的老妇人问道:“劳驾,我是第一次来,应该怎么做?”   老妇人抬起头看了看他,指着站在鲜花、蜡烛、和壁画中间的雕像说:“你只要放下贡品,跪在神像面前,念诵《死亡天使》中的神谕就可以了……你会说西语吗?”   李维摇头,老妇人和蔼地说:“那也不要紧,女神会透过你的语言感受到你的心。”   真的假的,但愿如此。   李维也没带贡品,可谓将白嫖贯彻到了极致。他绷着脸,学其他人的样子跪坐在软垫上,双手合拢,闭上眼睛,在心中默默说道:   “尊敬的女神,我想帮助我的朋友。”   “他叫做亚历杭德罗·马杰尔,是在您的注视下长大的孩子。海洋带走了他的生命,他的灵魂却没能前往另一个国度。您能否帮助他达成心愿?我将为您献上您所需要的祭品。”   他将自己的要求接连重复了三次,周围静悄悄的,没有任何灵异事件发生。   这是很正常的。   首先,大家都讨厌白嫖的人,其次,要是女神突然回应他了,他才会觉得这个世界或是自己的精神出了问题。   可是话又说回来,里世界和恶灵的存在说明世界本来就有问题,那么死亡女神不搭话,该不会是因为听不懂联邦语吧??   李维刚在脑海中产生这一念头,就听见前方传来一道缥缈的女声,用他没接触过却奇异地能够理解的语言说道:   “我能听懂。”   “……”   李维猛地睁开眼睛,发现四周的光线变得极其黯淡,黑暗处近乎化为了虚空,眼前只残留着祭台上的一小块视野。死亡女神的雕塑陡然间宏伟了无数倍,她瘦削的骷髅脑袋比李维的整个人还大,两个黑洞洞的眼眶里闪烁着幽光。   “人类……此前还从未有人类接触过神明。”   她打量着李维,声音穿透李维的耳膜,将他的颅骨和脊椎震得发麻,“你身上有我喜欢的味道,却也带着令我厌恶的气味。前者来自我的信徒,后者——”   她没往下说。   李维晃了晃脑袋,在愈演愈烈的危机感的催促下仓促开口:“我是您的信徒的朋友。”   “我听到你的话了,我听得懂联邦语。”   死亡女神不紧不慢地说,“亚历杭德罗·马杰尔,一位里世界的领主。你比他弱小得多。”   “是的。”李维咬了咬牙,“可是我想帮他。”   “可以。向我献上祭品。”   女神果然如传说中那般来者不拒。   李维问道:“什么祭品?”   “取决于你需要何种力量。看到你面前的黑蜡烛了吗?”   黑色蜡烛被摆在一堆彩色蜡烛中间,死亡女神低语,“它代表着保护和复仇。很多毒贩会点燃它们,让自己免受敌对帮派和执法部门的伤害。”   “我不需要自保。”李维挺直脊背,坚决不肯多花一分冤枉钱,“我的朋友会保护我。我只要能够杀人的力量——那些被我杀死的‘人’能不能成为祭品?”   里世界的NPC算人吗?   女神笑了,她的笑声犹如从古老的蛮荒年代劈开时空炸响的雷鸣一般,让人打心底里泛起恐惧,李维眼前的事物正在随着笑声颤抖。   “可以。只要达成了相应条件,被献祭给我的人类在现实中也会死亡。祭品将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拿去换取你的力量,另一部分为你的朋友解决他当前面临的‘困境’。”   李维心思一动,问道:“您指的是藤原龙一?马杰尔到底为什么会被他牵制住?”   死亡女神的声音里多出了警告的意味:“那人手里有一件来自里世界深处的信物,但这不是你该了解的东西。”   李维识趣地闭嘴了。   其实他还有很多疑问,比如死亡女神听上去很熟悉里世界,她为什么可以在里世界中回应祈祷?这是普遍情况,还是马杰尔做了什么导致的个别现象?死亡女神是自古以来一直存在的,还是随着里世界的出现一起冒出来的?   不过女神显然不想回答他了。   他只好在对方的指点下点燃一根不祥的黑色蜡烛,女神最后留下一句话:“在你达成目标前,它会指引你。”   指引?怎么指引?   不等李维细问,他就被一脚踹出了这个神秘幽邃的空间,回到了灯火通明的小教堂。突如其来的眩晕感让他闭着眼睛缓了好一会,得亏仍然跪在软垫上才没有在众目睽睽下摔倒。   再睁开眼睛时,他的视野里多了一缕漆黑色的烛光。 第37章 边境杀手(八)   “喂,我都说了这么多了,你也该讲讲你自己了吧。”司机踢踢马杰尔的裤脚,问道,“你为什么想去联邦?”   马杰尔不想说。他没嗑药,精神状态不如司机那么奔放,眼下他们还身陷囹圄,司机却表现得像在“特佩托”度假一样。   好在黑手党觉得他们手无缚鸡之力,只把他们锁在屋子里就不管了,马杰尔被亢奋的司机磨了半天,最后勉勉强强地说:“我要攒钱,救我被蛇头绑架的家人。”   “哦,这种情况不多见,但也不少见,你的亲人运气太差了。”无能为力的人总是把生活中遭遇的噩梦归为运气,“绑架他的人是谁?没准我认识,还能帮你说两句好话。”   “他——”   马杰尔刚想回答,思维突然恍惚了一下,许多混乱的记忆碎片涌进大脑。他捂着头闷哼一声,在剧烈的头痛中整理了片刻,不确定地说道:   “我好像记错了,我弟给我打过一个电话,说他已经得救了。”   【“阿莱,谢谢你的钱。”被折磨得只剩下皮包骨的青年顶着边境的漫天黄沙,站在加油站的电话亭中和马杰尔通话,“他们终于肯放我走了。”   “……”   “我不想去联邦了,我要回家,我想念妈妈和爸爸,想念妹妹,想念安特克拉的农田和玉米地。你跟我一起回去好不好?”   马杰尔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不行,你先走。”   “阿莱。”青年的声音里多了一丝痛苦,语无伦次地说,“我需要你,我需要你,求你了,别抛下我,他们给我注射毒品,我的头很晕,妈妈看到我之后会哭的。”   “……”   “阿莱?”   “我知道了。”马杰尔依然记得那一天从码头涌进自己鼻腔里的海腥味,“别担心,你先回去,我会往家里寄钱的,我找到了一份特别好的工作,是星穹游轮公司,你听说过吗?他们同意让我上船做船员。”   “在联邦做船员比在边境帮黑手党走私毒品挣得还多?‘特佩托的拉乌尼翁’对我说,我这样的人最好的下场就是成为运输毒品的骡子。”   “别听他的,当船员至少没有生命危险。好了,你现在唯一该做的事就是乖乖回到家里,让爸爸妈妈放心,我在船上的时候可能没法及时回复消息……”】   “原来你去过联邦?”   司机听完,傻乎乎地问,也不觉得有哪里不对。   “没有……不,等等,我好像真的去过。”马杰尔抱头苦思,“前两年我在凤凰城的工地干活,那的太阳又毒又辣,把人的皮肤烤得像树皮一样往下掉。后来我跟着一个本地人坐车去了东部,来到N市,N市有个繁华的海港,星穹游轮公司在那招募船员……”   司机问:“然后你就上了船?”   马杰尔的语气渐渐变得肯定:“然后我就上了船。”   **   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   李维站在M城的大街上熟悉自己的新技能。黑蜡烛的光焰存在感很高,却并不影响他的视线,而他只要在心里默念目标的“名字”,比如:   拉乌尼翁的大儿子的男朋友K先生。   他的眼前就会浮现出此时此刻K先生所在的位置,他周围的环境,安保布局,甚至是他接下来的行动安排等等。   堪称世上最全面的暗杀指南,连安全局的后勤都细致不到这种程度。   李维仅需要做一件事,就是选择合适的时机,在合适的地点收走人头,并安排好撤退的后路。   但这难道很容易做到吗?!   和傻瓜游戏最大的区别是,死亡女神没有给出路线引导和详细的步骤,李维也不像游戏角色那样,能够一键施展出毫无差错的招数。   保镖的反应更是比游戏npc丰富多变得多。   打个比方,就算有人给了你一把狙击枪,并且告诉你,联邦总统明天会在某地进行公开演讲,你还不是八成只能在他摇头晃脑时打掉他的半只耳朵?   情报是情报,计划是计划,实操起来和这二者基本不相关。   然而哪怕李维真心实意地觉得这份外挂的力度还不够大,他也只能被赶鸭子上架地冲了——中途他试图说服女神再加点码,于是买了一份KFC套餐供在神像前。   结果女神冷冷俯视着他,仿佛在说:   你看我能吃这玩意儿吗?   “……”   怎么,死掉的鸡不是祭品?它明明香喷喷的。   李维郁闷地啃着鸡翅,在工作人员怪异的视线里走出教堂,将鸡骨头扔进垃圾桶后整理一下西装,想了想,将黑蜡烛标记的目标锁定在“拉乌尼翁的大儿子的男朋友K先生”上。   柿子要先挑软的捏。而且他想先把马杰尔和司机救出来再说。   拉乌尼翁的儿子不一定只有一个男朋友,甚至不一定只有男朋友,K先生可以借着他的名头狐假虎威,他却没怎么把自己的“亲爱的”放在眼里。   李维在烛光的引导下来到酒吧。   这是个双层小楼,一楼都是正在蹦迪的普通顾客,二楼的包间里有三个打手,出入口有摄像头。   理论上是个很简单的任务,只要注意动手的时机,不要让他们有机会向外通风报信就行。对专业人士来说,教训‘拉乌尼翁的大儿子的男朋友K先生’的主要难点其实是如何面对黑手党的后续报复,但既然李维接下来还要对拉乌尼翁的大儿子、乃至于拉乌尼翁本人动手,这条困扰就无所谓了。   李维只能算半个专业人士,他观察了一会,脑海中逐渐有了想法。   他的想法是掏出手机,打开安全局的网课,搜索:   如何在人流量巨大的酒吧中不引人注意地暗杀多个目标。   答曰:避开目击者,使用大规模杀伤性武器。   废话。   李维继续搜:   如何制作土炸药。   如何在引爆炸药时避免炸到自己和无辜者。   ……   算了感觉炸药不太现实。   还是换个关键词吧:如何伪装成同性恋酒吧的服务生。   ps:不用伪装同性恋,这个已经是了。   ……   之前端着狙追捕猎隼可比这简单多了!因为猎隼始终在移动,并非待在一个密封无窗的小房子里,周围也没有站满了彪形大汉!   况且李维当时并不打算杀死猎隼,猎隼同样没有想要杀死他。   那是个可笑的、虚伪的、有人兜底的游戏,就如同李维这些年来庸庸碌碌地度过的每一天。   他眼前的黑色烛火闪烁着,似乎正在嘲讽他:只是献祭几个罪有应得的人,就让你手忙脚乱不知所措了?   李维的双手和后背出了一层汗。他在心里提问,却不知道自己在问谁:每一个在这里被我杀死的人,现实中都会死,还是只有被我挑选出来献给死亡女神的人才会死?   万一他不小心误伤到了普通人呢?   烛火微微亮起,李维从中感知到了答案:女神从不嫌祭品数量多,所以不管是否无辜,他们都会死。   她的力量已然笼罩了这片区域,是马杰尔召唤了她。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拉美人,他的血脉里承载着这片土地上的文明与血腥,智慧和野蛮同时在他的身体里流淌,无论他去到世界的哪一个角落,这份家乡留给他的印记永远不会消失。   李维呢?   他现在是女神选定的收割祭品的镰刀了。   武器没有选择权,只有让自己变钝的权力。   十分钟后,他关掉网课,现学现卖,通过一番成功的话术搞来了酒吧的酒水盘,端着一堆玻璃瓶敲响包间大门。   然后他小心地将门锁死,确保不会有任何一个人误入进来。   又过了五分钟,三个打手和K先生倒了一地,李维搜索完他们的犯罪记录后,再挨个补刀。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烛火无声地问,“你在增添没必要的难度。”   “我乐意。”李维说,“而且女神应该甄选一下她的信徒和祭品,我给她买肯德基的时候她不屑一顾,怎么轮到活人就不挑了?”   “……”   “难道是我误会她了?”李维杀人的动作一顿,“其实女神不挑食,主要是肯德基的鸡有问题?”   “……”   “自找麻烦。”烛火无视了肯德基的广告,给出评价,“你还没有强大到足以任性妄为的程度。”   “你也不是第一个对我说出类似的话的人。”   李维收枪站起身,下意识地摸摸鳞片,在脑海中对烛火说,“切换下一个目标。”   **   马杰尔听到隔壁传来酒瓶摔在地上的声音。   司机正在打鼾,被惊醒后大声问:“发生了什么?”   “我估计是李维来救我们了。”马杰尔扶他起来,“准备走。”   “你怎么知道?”   “因为……”马杰尔的脑子里闪过一幅李维和鲶鱼怪搏斗的画面,“他很厉害,而且他肯定不会同意帮助毒枭走私毒品。”   “嘿嘿,太好了,我也不想干这种事。”司机身上的药劲还没过,美滋滋地说,“他怎么说服K先生放过我们的啊?”   “通过在K先生身上打洞。”   “啊?”   “唉,你别问了,我们两个等外面安静了,就躲远点,找个安全的地方,免得给他添乱。”   司机糊里糊涂地点点头,过了一会又说:“我觉得……你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是吗?”马杰尔心不在焉地回答,“我只是想起了一些事。”   他推开门,踩着K先生的尸体穿过包间,搀扶司机走向通往酒吧后门的防火通道,期间司机还在好奇地问他地上的尸体是什么玩意、为啥看着那么像尸体。   马杰尔:“因为就是尸体。”   司机高兴地一拍大腿:“诶呀,这尸体可真尸体!”   “……”   “卧槽,等会,他们真死了??李维干的?卧槽?”   “……”   “他这么牛x?!我和敢于对拉乌尼翁的儿子的男朋友动手的人坐过一辆车??”   马杰尔叹了口气:“是的,多亏有他在。”   他心中闪过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不愧是死亡女神加犯罪现场清道夫的强强联合,效率就是高。   咦?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而且是不是有哪个联邦语单词说错了?   母语是西语的马杰尔用力挠了挠头。   “看来咱们运气好。”   司机用完好的手臂揽住马杰尔的肩膀问道,“对了,你还没说,你想起什么事了?”   “哦。”马杰尔转回注意力,“接着我们前面聊过的内容——我想起我上了船,却没料到那是一艘鬼船。   “一个叫做‘詹有’的水手被魔鬼蛊惑了。他听说我们的老板藤原龙一不打算发工资,于是怂恿他的室友AJ和另外几个船员去威胁船长。”   “他做得对啊。”司机说,“连咱们的黑手党都不拖欠工资呢,不然谁给他卖命?”   “问题是在争斗中,我的室友去劝架,却不慎被推下海,成为了船上的第一个死人。几天后,他身上缠满水草爬了回来,要向我们索命。”   那是没有李维的,真实的世界线。   马杰尔的室友是头号牺牲者,也是最无辜的一个,在李维上船以前,他每次都以相同的姿势和表情,当着马杰尔的面坠入深海。   然后,暴雨中全身裹满水草爬上甲板的尸体就成为了阿莱·马杰尔最深的噩梦。 第38章 边境杀手(九)   没人知道死人是怎么变成恶灵的。   水渍在甲板上蔓延,倒映出一双双混沌的眼睛,鱼鳞在地毯和墙皮上摩擦,留下湿滑的黏液,狭窄的走廊里时常响起“啪叽、啪叽”的轻响,当你经过转角时,能看到怪物拖着它长长的尾鳍向前挪动。   你不敢发出声音,即使你知道它们曾经是你的同类。当你呼唤它旧日的姓名时,它会转过身来,用凸起的眼睛望着你,泛着水光的嘴唇一张一合,露出几颗凌乱的牙齿。你不确定那是否是个笑容,可是当它在因电压不稳而闪烁的白炽灯灯光下缓慢地向你爬来时,你无法留在原地等它靠近,你逃走了。   你跑得跌跌撞撞,气喘吁吁,耳边回荡着“啪叽、啪叽”的声音,它跟在你的身后,柔软的躯体在陆地上蠕动,保持着和你近似的步调,你不由得开始想象如果自己跑不动了,被它吞下去会变成什么样子。   它的牙齿会像梳子一样刮过你的身躯,把你犁成一块麻麻赖赖的人肉条,然后你落入它黏黏糊糊的胃里,被包裹得密不透风,宛如陷进一坨黑色的烂泥,这时若是有人剥开鱼腹,将你救出来,就会看到——   “TM的!”尝试杀了一只怪物的船员破口大骂,“鱼的肚子里是詹有的头!我好不容易杀了它,切开鱼腹一看,詹有的头歪在那看着我,眼珠子还会动……!”   就会看到你也成为了鱼的一部分。   **   “妈呀,”司机说,“恐怖故事。”   “你才反应过来?”马杰尔无语,“就是很吓人,我胆子本来不小的,可这换成谁都顶不住。”   “辛苦你了。”司机同情地拍拍他的肩膀,捋着剧情问,“所以起初是船员为了工资和船长起了冲突,在你的室友偶然落海、变成水鬼以后,灵异事件堂堂登场,人们便开始大战恶灵了?”   马杰尔摇头:“其实是多方混战。人在杀恶灵,恶灵也在杀人,这两点没什么好说的。   “除此之外,恶灵和恶灵之间会互相争斗,它们缺少一个足够强大的‘首领’。你见过大鱼吃小鱼吗?我见过,一条鱼把另一条鱼吃进肚子,腹腔鼓得比怀孕还大。也有一些鱼吃了人,结果人死后变成了新的鱼,从前者的嘴里钻出来……”   司机打断他:“停停停,我不想听了,好恶心。”   “听听而已,恶心什么。”马杰尔说,“人还在杀人,因为我们都被船上的怪物吓疯了,我和其他幸存的船员要求船长拨打求援电话并立刻返程,但他和几个老船员顾及藤原龙一的命令,迟迟下不定决心。   “当时船上还有一些游客,事情尚未闹大,游客们不清楚下层甲板发生了什么,如果中途返程,他们肯定会投诉游轮公司要求退款。”   司机大为震惊:“游客竟然也是怨种。”   “谁说不是呢。”马杰尔唏嘘地说道,“死了七八个人的时候,我们总算和船长达成了一致,结果回程途中,游轮的发动机却出了问题,船长顶不住压力,用卫星电话联系藤原龙一,藤原龙一说会派人来处理,几天后,两架运输直升机飞了过来,将数量不多的乘客接走了。   “船长问藤原龙一,剩下的人该怎么办。   “藤原龙一让我们再等等。”   司机问:“等到后续了吗?”   马杰尔回答得很平静,就仿佛他已经接受了结局:“没有。”   **   市场关闭后的“特佩托”街头有一种令人难忘的美,尤其是今天晚上,在黎明到来前的几个小时,一轮硕大的满月悬挂在纯净的深蓝色天空中,皎白的月光映照着狭窄的街道和两侧摇摇欲坠的混凝土建筑,在这些建筑物的钢百叶窗后面,仍然站立着许许多多坚持上夜班的人,李维身后不远的地方,墙上挂着一条横幅,写到:   “以此纪念特佩托的妇女、战士和工人们。”   几个街区之外,扎根在这座城市血管中的犯罪集团的首领长子一家正在自己的豪宅中沉睡。   李维神情凝重地蹲在一个破旧的土坯后面,视野中的黑蜡烛不断闪烁,那意思是:快点动一动,你收割祭品的速度远远落后于女神下发外挂的速度了。   “我觉得这个任务有点难。”李维小声和它争辩,“他们家的保镖能填满两个足球队,院子里到处都是摄像头和红外感应设备,而我只有一把安装了消音器的手枪。”   那不是正好吗?   黑蜡烛非常拟人地低笑,用人类无法发出的声音表示:你把他们都干掉,就足够达成女神的要求了。   问题是我觉得他们会把我干掉。   李维沉下心,深吸一口气,尽量放轻脚步靠近前方那栋整片地区最为奢华的建筑。他需要先切掉电闸,尽管这意味着有敌人靠近、会让院子里的保镖警惕起来,但豪宅的周围设有高墙,顶部还安装了通电铁丝网,他要是不拉电闸,连门都进不去。   安全局的网课说遇到这种情况应该求助后勤。   那也得有后勤啊!!你们别太离谱!   好在黑蜡烛帮他标注了电闸的位置。李维拿着捡来的石头咣咣两下把配电箱砸得稀巴烂,确定它短时间内修不好后,抓紧时间翻墙跃过围栏。   他还算轻巧地落进了一片半人高的灌木丛里。   前方是个陡坡,坡下有露天泳池和一大片修剪得当的草坪,目标的房子在草坪尽头,透过黑蜡烛的火光,李维能看到目标从床上爬起来,先是安抚了睡在身侧的女人——他果然不止有男朋友——然后走到卧室门口和保镖对话。   李维听不到他的说话声,但想来无非是在问外面发生了什么。   与此同时,训练有素的安保团队也在快速行动。两人去检查配电箱,剩下的人全副武装、分成几个小队,在院内和豪宅内巡逻。   这次如果能顺利完成任务,李维觉得自己以后无论做什么都会成功的。   他在大腿上蹭了蹭手心的汗,拿出手枪,避开摄像头和感应器,在植物的掩映下缓慢地向目标靠近。中途遇见几个落单的保镖,这回李维没有余力去判断对方该不该死了,他瞄准头部,尽量一击毙命,解决完毕后还得把尸体搬到草丛里,免得被人发现。   前几次下手的时机都很精准,就在李维以为自己可以一路摸进目标的房子时,意外发生了:   保镖带了警犬!!   黑蜡烛标注出了人,却没有标注出狗!   当一只德牧毫无征兆地从角落里窜出来,向李维发出几声响亮的吠叫时,李维的心脏差点从嗓子眼里钻出来。他的枪口对准了大狗那黑黝黝的眼睛,却没能按下扳机。   杀狗也来不及了,几个保镖闻声靠近,人狠话不多,直接开枪!   ……   正当李维以为他要和人类的这一辈子彻底告别时,他发现自己回到了院墙外的土坯边,身体犹如被卡车碾过似的哪哪都疼,被子弹击中的地方长出了鱼鳞,满月仍旧悬挂在头顶,角度丝毫未变。   黑蜡烛嘲讽他:不是说不用女神的保护吗?   李维:“……”   他在心中对蜡烛竖起一根中指,没来得及询问它做了什么,俯身面向草丛狂吐。   蜡烛等他吐完了,说道:“女神帮你倒流了里世界局部地区的时间。你又欠了女神一个人头,不用谢。”   李维擦完嘴,扶着墙抗议说:“你为什么不标注那只狗?”   “狗是好狗,人是坏人。”   蜡烛回答。   “狗又做错了什么?”   “……”   “或许清除坏蛋对你来说太难了。”蜡烛蛊惑他,“你不如拿着枪去街上干掉几个普通人凑数,女神不会介意的。”   放屁。李维沉下脸,数了数枪里的子弹个数,再看看和他记忆中一模一样的保镖布局,说道:“再来。”   第一步,用石头砸掉配电箱。   第二步,翻墙。   第三步,干掉前进路上的三个保镖。   第四步,等狗狗经过这片区域后再行动。   这次他成功来到建筑物的一百米内,旁边有个小一点的佣人房,李维用力握紧手枪,径直走进佣人房,把头埋在男洗手间的水池里:   “呕!”   “呵。”烛光晃了晃,大概是在鄙视地哼笑,“我以为你要对仆人动手。快点吧,外面还剩好多人呢。”   李维手握成拳用力敲了两下水池台边缘:等我吐完。   一分钟后,他抬起头,和刚脱下裤子准备小便的男佣面面相觑。   五分钟后,他穿着男佣的衣服,拎着水桶和拖把走进豪宅。   一刻钟后,他杀死了两个保镖。然而第三个保镖踩到拖布滑倒了,刚好躲过了李维的子弹,他在摔倒的同时举枪连射,顺利地干掉了过来查看情况的另一个保镖,并误伤了李维。   李维又回到了围墙外的土坯边。   这回他没吐,而是很疲惫地抹了把脸,问道:“咱们能不能换个更新的存档点?”   蜡烛:哪有那么好的事。   “还继续吗?”   继续!   第一步,用石头砸掉配电箱。   第二步,翻墙。   第三步,抚摸小狗(?)。   ……   当房子里的保镖冲上来时,李维眼疾手快地踹了一脚拖布防止对方滑到,然后才扣下扳机。   半小时后。   “差不多了。”黑蜡烛在替他计数,“目标的卧室门口有保镖,屋里有一男一女,隔壁房间还有两个小孩。你挑三个解决掉就够了。”   李维没说话。   蜡烛:“行了我知道你肯定选保镖,我替你标注了……等等你又要吐???”   李维拄着拖布跪倒在水桶前,密集的鱼鳞几乎从他的小臂覆盖到了手指尖:“呕!”   蜡烛:“……”   等到吐完了,李维拎着枪走向前面的房间。走廊里有两个保镖,他没敢细看、生怕反胃感再涌上来,垂着脑袋羞答答似地一枪一个快速解决,紧接着用力踹开卧室的门。   床上的女人经验丰富地缩在角落一言不发。毒枭的儿子心知无路可退,大大方方地站在落地窗前说道:   “你很厉害,M城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人物,谁请你来的?你知道我的父亲是谁吗?他们支付给你的东西,我父亲都能给出双倍,如果你肯收手放了我……”   李维不等他说完就开了枪。   血液飞溅在窗玻璃上,宛如一柄出鞘的镰刀。   “好啊,好啊。”蜡烛见证了全过程,啧啧说道,“你的祭品,女神已经收到了。”   ……   马杰尔哼起了歌:   “死亡女神会将你带走,所以不要哭泣,不要哭泣……尽管生命已经耗尽了我的全部心力,我仍然不会停止爱你。”   “我在船上听过和唱过这首歌。”   他对司机说话时,瞳孔彻底变成了金色,扇子般的鳍从他的手肘、后背和腿部生长出来,   “那时只剩下我一个活人,我躲在广播室里,除了跟随音乐哼唱以外什么都做不了,歌声让我想起家乡,人们在身上涂满了彩绘、围着篝火载歌载舞,雨后湿漉漉的人行道闪闪发光,我的邻居佩洛普在我对面出售骨制饰物,她货架上的骷髅天鹅仿佛是古代的船只,细长的桅杆和桅杆上的帆松散地折叠着,女人和孩子们推着手推车在我面前慢慢走过,推车里摆着五颜六色的薄煎饼和糖霜纸杯蛋糕……   “这片土地是有灵魂的。”   “她告诉我,被郊狼绑架、成为运毒品的骡子不是我弟弟的错,登上深蓝奇迹号不是我的错,变成怪物更不是船员的错,于是我对甲板上的怪物说,再坚持一下,我们回去找有罪的人复仇。”   “可是你们失败了。”司机梦呓般地说。   “我们会成功的。”马杰尔闭上眼睛回答。   ……   深蓝奇迹号的海妖发出一声宛如哭泣般的哀鸣,海浪在他的歌声中立起一道又一道高大宏伟的水墙,随后轰然砸落。   他在剧烈晃动的船只中弯下腰,将尚未恢复清醒的李维搀扶起来,直升机上有人急匆匆地问:“他要干什么?!” 第39章 游轮清洁工(后续)   “你很不错。虽然不管是杀人前的犹豫还是杀人后的呕吐都怪丢脸的,但起码动手的时候还算利落。”   朦胧间,李维听见黑蜡烛在他耳边说,“女神缺少一个长期向她献上祭品的代行者,你愿意成为我们的人吗?”   李维花了两秒钟理解了它表达的意,思,虚弱但礼貌地拒绝了:“滚,不去。”   “哈!还挺有操守,就是不知道能坚持到什么时候。”黑蜡烛说,“女神赋予你的标记和局部时间倒流的能力你不想要了?这可是每个暗杀者梦寐以求的技能。”   李维怀疑地问:“它们在现实中能用?”   “唔,会有一些局限性,毕竟表世界有自己的规则。”蜡烛回答,“但它依然是个难得的超能力,你会成为想杀谁就杀谁的人类之王。”   “谢谢,可惜人类不是猴子,能杀人的人未必能称王。”李维说,“我欠的祭品已经还清了,你要是没有别的事,就从我的脑子里走开。”   “好吧,倔强也是一项难得的品质……我等着你再次来向我祈求帮助的那天。记得在家里摆上一尊女神的神像,有需要的时候,跪在地上,点燃蜡烛。”   黑蜡烛说完,李维的视野中烛光大盛,火焰燃烧到最炽烈的一刹那,只听“啵”的一声,宛如水泡炸开,它消失不见了。   ……   李维发现自己回到了深蓝奇迹号轮船上。   游轮正在疯狂摇晃,让他恍惚间以为自己变成了炒锅里的那盘菜,海妖马杰尔与其说搀扶着他,倒不如说拽着他的胳膊,把他往上层甲板上拖行,但奇怪的是,李维并没有感觉到有哪里传来磕碰的疼痛。   他艰难地低头往身下看了看,然后恍然大悟——原来在拉丁美洲陪马杰尔做梦时长出来的那些鱼鳞还在呢!   悲报,他马上就不是人了。   但是致敬传奇耐磨王。   “马杰尔!阿莱!!”他顶着狂风转过身,用力抓住马杰尔湿滑的手臂,“你要带我去哪?我身上的鳞片……我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海妖闻言停下脚步,回过头。   “我的朋友。”这几句话他是用西语说的,听上去有种别样的真诚,“你是我这辈子遇到过的最美好的偶然,你是我的生命里、除了父母和兄弟姐妹之外最重要的人。”   李维:“……”   他听不懂马杰尔在说什么,但能判断出对方大概是在说好话:“谢谢?”   “我是认真的。”   海妖换回了联邦语。他的眼睛和人类的眼睛本来有很大差别,不过此刻其中闪烁着属于人的情绪,看上去竟然多了几分符合李维审美的妖异的美,“你帮了我很大忙。我从家乡来到联邦,直到死亡时一直是一个人,死亡的到来曾经让我觉得解脱,如果不是后面又发生了这么多事……”   他沉默了一会,再度迈开脚步。   李维心想哥们咱们能不能换个姿势……   “你是怎么当上领主的?”他平躺在甲板上问。   海妖拽着他,边走边回答:“依靠吃掉同类。恶灵的世界没有那么和谐,起码我们不讲究团结合作。最大的鱼一定是靠着吃掉小鱼成长起来的。”   李维听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用嘴吃’的吃?”   海妖低头微微一笑,露出了锋利的、隐隐带着血丝的獠牙:“是的。”   嘶。   李维避开视线:“……藤原龙一又是怎么回事?”   “他能活下来是运气好,而且有钱。”马杰尔说道,“我们当年在海上厮杀完,决定一起去找他复仇,结果他随身带着一块据说是从联邦黑市拍卖会里买来的玉佩,他买的时候也不清楚那块玉上携带着神秘的、来自里世界的力量,只是觉得上面的花纹好看而已。   “有那块玉在,我们就没法动他。此外,藤原龙一手里还有我们出海前签的合同,那几张无用的废纸是恶灵的执念,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   “我能。”李维立刻说,“毁掉合同你们会死——会消失?”   就像只要杀死现实中的朱莉,恶灵伊芙琳便会随着里世界一起湮灭一样。   恶灵和人都需要存在于现世的寄托。   “你果然不是第一次接触里世界了。”马杰尔好奇但不是很惊讶地看看他,“你是联邦的人?他们让你故意混上船来杀我的吗?   “算了,别和我说这些了,我不在乎。不过你有一点讲错了,不是毁掉合同我们会死,而是藤原龙一按照合同的内容、把工资发到我们的家人和朋友手上,我们才会死。”   原来如此!里世界竟然还会有这种情况。   “深蓝奇迹号”上的恶灵之所以怨念难消,是因为藤原龙一无底线的欺骗和利用,想要不被他们缠上也很简单,只要藤原龙一能够真心悔过弥补就行。   然而人又哪能轻易放下到手的利益呢?   藤原龙一发现恶灵奈何不了他,于是不仅不打算给钱,还决定把死人拉出来替他打工。   他伪造了几个私人账户,每次轮回结束时,都会假装忏悔,往这些虚拟账户里打钱,等到脑子本就不清醒的恶灵信以为真地“安心离去”,他再把这些钱都收回来,并烧掉旧的合同,草拟出新的合同。   然后他就能召唤出几十个什么都不记得的“新船员”。   李维满脑子都是问号和省略号:“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这是恶灵能相信的操作?”   “他的玉有问题。”马杰尔阴沉地说,“如果不是死亡女神帮我恢复清醒,他说什么我信什么,被他卖了还要替他数钱。”   那可不,这句俗语从来没有这么贴切过。   李维问:“你又是怎么想到向死亡女神求助的?”   “我曾经信仰她。在我的家乡,很多人都和我一样信仰她。”   马杰尔简单地说,“现实中,来联邦的路上,我和司机聊过几天,他是个还算不错的人,至少比肥膘那个畜生好多了……司机对我说过的一句话,总是在我的脑海中回荡。他说‘死亡女神注视着一切——你能感觉到它在你身体里流淌,如同城市人行道上成千上万的大步走过的回声一样。’   “忘记自己是恶灵的时候,我总是回想着这句话。我觉得她会听到,她果然听到了。”   “她确实听到了。”李维说,“她还给了我一根蜡烛,让我闲着没事就去替她杀两个人。”   “你答应了吗?”   “没有,我不杀人,这次为了你破戒了。”李维顿了顿,说,“你最好换个话题,我一想起这事就恶心。”   马杰尔说:“我知道,所以我才让你躺着,那些晕船的人只能躺着,起身会更严重的。”   李维:“……”   居然是出于这种理由拖着他走吗?!   他生无可恋地说:“谢谢你,你真贴心。我身上的鳞片你能不能也顺带帮我去掉?”   马杰尔眨眨眼:“如果我说‘不’呢?”   “……”   李维的眼神暗了暗,马杰尔恍若未觉,自顾自地说:   “那是我的力量保护你时,在你身上留下的痕迹。人类有两种在活着的情况下转换成恶灵的方法,一是在里世界中作恶,二是里世界的领主不愿放他走。”   李维将手伸向腰间,缓缓说道:“我当人当得很快乐,也很珍惜我们之间的友谊,因此我建议你再考虑一下。”   “我会的。”海妖似乎想笑,又拼命忍住了,于是他弯起眼睛,嘴角却垂了下来,表情介于快乐和难过之间,“开个玩笑而已,别掏枪,你这样让我有点害怕。”   “你都吃过那么多同类了,还会害怕枪口?”   “我……”   马杰尔没来得及说完,他们的斜上方传来了藤原龙一的声音:“拉克·李维,亚历杭德罗·马杰尔,你们好。老实说,我没想过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马杰尔的神情瞬间凝固。   藤原龙一站在船舱前,态度依然不温不火:“马杰尔先生,你是来找我复仇的,我能理解。李先生,你呢?我自认不曾亏待你,你何苦非要与怪物联手,把自己也变成了怪物?”   李维没回答,马杰尔却像受到挑衅的豹子一样呲出利齿。他的咆哮声惊起一阵强烈的海啸,藤原龙一不得不紧抱住栏杆,略显狼狈地说:   “你们以为我只有一种自保的手段吗?未免太天真了!!”   话音落下,海平面翻涌得更加剧烈,这回不是炒菜了,简直是在颠勺,李维躺在台阶上,望着45°角倾斜的天空喃喃说:“日你大爷的藤原龙一,我想吐。”   是错觉吗,他为什么看到有几架轰炸机仿佛物理超度的天使般在乌云里面盘旋。   沉吟片刻后,李维伸出手,对其中一架飞机比了个大拇指。   **   “他比了个大拇指!!”现实世界中的观察员激动地说,“他还活着!”   “废话,闭嘴吧。”随队伍蹲守了十几个小时的德莱顿疲倦地说,“这种事只要是个长眼睛的人就能看得出来。”   **   “你知道你们这些穷人失败在什么地方吗?”   藤原龙一抱着栏杆说,“富人永远团结,而你们永远只会内斗。最开始,是谁杀了船上的船员?是谁害死了你的室友、那个身上长满了水草的清洁工?是我吗?不是!   “我没伤害过你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是你们自己,只看到一丁点利益就迫不及待地踩着其他人往上爬,如同见到了骨头便去撕咬同类的狗。”   随着他的话语,海洋里数不尽的尸体正在聚合,他们疯狂地吞吃嘴边的每一寸血肉,逐渐越长越大、变得愈发丑陋,终于,被缝合到一起的尸块中间生长出了一条条畸形的肢体和数不清的眼睛,它盯着站在六层甲板上的马杰尔露出狞笑。   “我只是对他们说,杀了你能成为这片领地的领主。”藤原龙一说,“你的那些同伴,下层甲板上正在自相残杀的船员们,詹有、AJ、乱七八糟的我记不住名字的帮派……他们总是那么‘听话’。”   马杰尔的牙齿咯咯作响,一半是因为藤原龙一的话,另一半是他在竭力控制海水,将水里的怪物压制下去。   李维捂着嘴从台阶上爬起来,推了他一把:“你去当你的领主,我负责干掉藤原龙一。”   “你杀不了他。”马杰尔下意识说道,“他已经快要彻底变成恶灵了,如果你用恶灵的手段吞噬了他,你……”   你就同样做不回人类了。   “我知道。”李维板着脸说,“身上长出鱼鳞的时候我也是这么以为的。”   每多一片鳞片,他都在想,待会真的变成无药可救的咸鱼该怎么办。   但黑蜡烛问他是否要拿普通人做祭品以换取更小的代价时,他依旧选择了拒绝。   ……   察觉到李维的想法后,海妖轻声说:“你不适合里世界。”   李维睨了他一眼,显得很冷漠地拎着手枪往藤原龙一那走。马杰尔猜到他为什么不说话,闷笑一声说:“尤其不适合待在我的领地——毕竟你还晕船。”   海里的怪物不耐烦地推了一下船舷,马杰尔回过头,脸上的笑意迅速冷却。   血腥味和海腥味同时弥漫开来,他张开嘴,上下颚的夹角慢慢变大,两排牙齿如钢针:“我的外卖也到了……吃完饭就送你出去,速战速决吧。”   **   李维做过的最坏的打算是沦落为咸鱼,但是动手之前,他打算甩干盐分再挣扎一下。   他绑架了一个游客,把人拎到藤原龙一面前说:“里世界的员工手册在你那吧?”   之前藤原龙一用员工手册查看了李维的身份信息,让李维误以为他才是领地的主人。马杰尔这领主当得实在太失败了,整个一光杆司令。   藤原龙一笑道:“你要做什么?你不会以为用乘客便能威胁到我吧。”   没想到李维在乘客耳边低语几句,乘客先是露出了犹豫的表情,随后在李维的催促下走到藤原龙一身边,一脚踹了上去。   他边踹边举起双手说:“我按照你说的做了!别开枪!!”   藤原龙一猝不及防跌倒在地,睁大眼睛瞪着李维说:“你……!”   剩下的上百名乘客缩在观景平台里,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这一幕。   “看来富人也没你说的那么团结。”   李维蹲下身,对藤原龙一说,“我要你用员工手册开门,放一只小狗进来。”   作者有话说:   小狗埃里克:?   这里的小狗是puppy那种偏可爱的称呼……不是骂人话。 第40章 以上副本(完)   藤原龙一猜到李维口中的“小狗”是来杀他的,因此不敢答应。   其实他在船上还有几个人类手下,只是绝大多数普通打工人看到外面群魔乱舞的场面之后都不敢再上前了,他也拉拢了一些立场反复横跳的恶灵,这些恶灵现在投身大海,忙着和马杰尔玩大鱼吃小鱼。   藤原龙一本人也不以武力值见长,于是当李维鼓动乘客窝里反时,他的手中竟然无牌可用,花费数年时间建立的豪华帝国一夕倾塌。当一个服务员躲在角落里放冷枪、子弹命中李维却没能取得任何效果、反而被李维转身逮出来一枪击碎了膝盖骨时,藤原龙一终于忍不住对乘客喊道:   “你们看不到头顶军方派来的直升机吗?!你们以为我死了,登上这艘船的游客能够事不关己、安然无恙?!”   角落里有人说:“我家在上面有关系,而且我在上船前还以为这只是一次普通的游轮之行。”   “放屁!!不了解的人难道会花高价拍下船票?你们是花了一万元去洗澡却不敢对妻子承认自己有外遇的懦夫吗?!”   藤原龙一的眼睛变得通红,“我能闻到你们身上的贪婪和恐惧,我对你们是什么样的人看得一清二楚!”   他不该说这句话的。乘客们霎时间想起了藤原龙一的超能力,以前大家是“同道中人”,被他知道点隐私也没什么,可是如今藤原龙一快死了,若是他打算鱼死网破,把自己的秘密泄露出去该怎么办?   想到这里,暗处有人不作声地握紧了从餐厅顺走的刀叉。   ……   就连李维都没想到,他不是最想让藤原龙一当场暴毙的人。   突如其来的袭击带走了藤原龙一的一只眼睛,李维重新掌控住局势后,他捂着脸趴在地上嚎叫,一会咒骂袭击者,一会祈求李维:   “我看得出来你是个好人,你不想杀人,你对变成恶鬼的人都那么好,帮帮我,帮帮我……”   好人李维却注意到了他在一番折腾过程中露出的、挂在脖颈上的玉佩。   “得来全不费工夫。”他伸手将玉佩拽下来,稀奇地打量几眼,“你是从哪弄到这玩意的?”   藤原龙一满眼绝望,不肯回答——主要是他知道得不比李维多,一切都是巧合。李维说:“你不愿意说也无所谓,反正安全局最擅长调查这种破烂事了。”   他站起身,忍着恶心,对准藤原龙一开了一枪。   藤原龙一倒在地上,烂泥般抽搐着。   李维说:“我知道你死不了,这一枪主要是为了解气。”   他想了想,又按了一下扳机,问道:“你不是让我坚持不住了就去上层甲板求人吗?我忘了你原话是怎么说的了,要不你再重复一次?”   藤原龙一两条腿都中枪了,用手臂撑着甲板扑过来咬他,李维侧过身闪避时,听到不远处传来了熟悉的声音——他口中的“小狗”,恶灵埃里克穿着燕尾服和小马甲,满脸嫌弃地走过来,抱怨说:   “这家伙是恶灵领主?他看上去没有我的妹妹朱莉聪明。”   你还瞧不起人家?藤原龙一压榨船员挣大钱开赌场时,你都只能挠门呢。   李维指指海里涮锅子煮虾滑和鱿鱼须的马杰尔:“这是个越俎代庖的假领主,那边的才是真正的领主。我还没要到员工手册,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感觉这边的领地拒绝我的态度不是那么强烈了,就心想领主是不是清醒了,于是用力敲了下门,没想到会直接跌到船上……”   埃里克说着,顺李维所指的方向一回头,看到马杰尔后倒抽一口凉气,“我的妈呀。”   他是个恶灵,因此一眼看出了战场的本质:“他们在内斗?难怪领主的掌控力时强时弱,这个叫藤原的人还能操纵本应属于领主的员工手册。”   李维问他:“你和朱莉他们为什么从来不打架?”   总不能是领地太穷了,没什么好争的吧?   “我们不一样。”埃里克摇头说,“我、朱莉和查尔斯爵士都是被管家伊芙琳创造出来的分|身,永远也不可能取代她成为领主。然而深蓝奇迹号这艘船明显是所有船员共有的,领主只是他们选出来的船长兼首领而已。”   “对恶灵来说哪种情况更好一点?”   “当然是深蓝奇迹号!”埃里克想也不想地回答,“恶灵多力量大,谁想当光杆司令?”   李维若有所思地问:“也就是说比起吃掉藤原龙一,你更想招募他成为打手?”   埃里克从他的问题中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他瞅瞅李维手里的枪,与地上动弹不得的藤原龙一,原本激动的眼神忽然变得清澈,期期艾艾地说: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没法招募他啊大哥,那边的领主是自打出生起就有那么多手下,你明白吗?换句话说他们是一体的,吃来吃去还是那些人。我和你前面这个人连话都没说过,他顶多来我的领地做客,但我肯定不会招待他的,也不可能和他联手做坏事……”   李维:“……”   他维持着面无表情,实则听得头昏脑涨,强忍着想吐的欲望。   埃里克觑着他的表情,小心翼翼地问:“你真让我吃了他?我变强不要紧吗?”   李维按住太阳穴,显得很不耐烦地说:“别在我面前吃。”   埃里克顿时向李维敬了个军礼,尾巴一阵乱甩:“保证完成任务!”   说完他又小声辩解:“其实我们吸收同类能量的方式可以很文明的……”   那不也是汉尼拔吗?!高端的食材偶尔能够采用复杂的烹饪方式?   李维摆摆手让他快点走开,埃里克于是拖着不断挣扎的藤原龙一往角落走。   另一边煮火锅的马杰尔却遇到了意外。他分神和藤原龙一争抢员工手册的控制权,放邻居埃里克进门,结果却被食材抓到了可趁之机,只见海里的肉丸进行了一个翻滚的大动作、差点把深蓝奇迹号撞翻!   海浪掀到最高时,游轮和平面几乎有了将近四十度的夹角,船上的乘客下饺子似地往一侧滑落,李维很幸运地卡在了一处固定的挡板上,埃里克就比较倒霉了,他吃饭吃到一半,像个台球般在甲板上撞了一圈,从一个洞掉到另一个洞,气得他大喊:   “你们都是一家人,能不能不要再打了!”   没人理他。   海上血肉横飞,红的白的浇得到处都是,李维紧紧闭着眼,不愿面对残酷的现实。   经此一役他怕不是能通过航天局的滚筒洗衣机测试了,但也没准以后只要看一眼海边轻柔的波浪就会犯恶心……   正在这时,天上的轰炸机在几公里外的位置扔下一枚炸弹。   马杰尔望了望天空,大概能看懂他们的意思:   ——让游轮撤远点,换我们来试一试。   倒也不是不行……反正热武器杀不死恶灵,削弱也只是一时的。船上的船员被藤原龙一控制了太久,有点认不清谁是老大,马杰尔逐渐失去了耐心。   他转身挥了挥手,用海水将深蓝奇迹号推远。   几枚被命名为“鱼叉”的AGM-84反舰导弹霎时间如天火般坠落。   “轰!轰!轰!”   导弹撞击在了虚幻的屏障上,那是里世界和现实世界间的隔膜,但即便热武器的火力在穿越隔膜时受到了削弱,它们的余波仍然让海浪为之震颤。   船员形成的肉团缩小了一圈,成百上千具尸体同时发出哭嚎,天空中的轰炸机见到攻击有效,毫不犹豫地又扔下来几枚导弹,大有将里世界夷为平地的气势。   “轰!!”   剧烈的爆炸让几公里外轮船上的人都不由得尖叫出声,马杰尔却冷淡地旁观着这一幕。等到他认为船员们受的教训差不多了,便张开五指召唤出员工手册——   自此,里世界领地的控制权终于再一次完整地回到了他手上。   而就在马杰尔作为领主、神志清醒地回归的一瞬间,里世界和现实世界彻底分开,现实中的武器再也无法触碰到里世界一分一毫,轰炸机上的人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海面上的游轮消失得无影无踪。   有个军官第一次见到这场面,愣愣地问道:“这就结束了?我们到底是赢了还是没赢?”   起码对李维来说,他是赢了。   游轮恢复了平稳,海妖马杰尔答应把他送到西港区的码头,放他下船。船上的船员现在老实如鹌鹑,谄媚得不行,一会端茶一会送水,硬是把李维这位前清洁工捧成了游轮VIP客户。   但李维还是想下船。   这每隔五分钟清空肠胃的日子真是一天也过不下去了。   埃里克躺在阳光明媚的观光平台的躺椅上消食,见状说道:“你跟我去我的领地,从那边走不是更近吗,何必非得……”   话没说完,马杰尔强势地挤进他们中间,打断了埃里克。   “你以后想要出海的时候可以联系我。”他说,“我的领地从西港区的码头一直辐射到大西洋深处,下次这艘船绝对不会晃了。”   李维平躺在躺椅上,闭着眼睛投降:“求求你饶了我。”   “好吧。”马杰尔遗憾地说,“等你没有心理阴影了再说。”   李维问:“你不怕我回去后将你的弱点告诉安全局,让他们想办法干掉你吗?”   “你帮助了我,要是真的杀了我,我也认了——你替我支付了唤醒女神的祭品,我的死亡就当是献给你的祭品。”   海妖耸肩,“不过你会那么做吗?”   “说不准。”恶魔埃里克翻了个身,尾巴在空中指指点点,“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哪怕今天不死,未来也要替他打一辈子工……”   马杰尔抓抓脸上的鳞片:“打工对我而言无所谓,只是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你可能找不到我。”   李维闻言睁开一只眼睛:“你要去做什么?”   “我想往里世界的深处走一走。”马杰尔回答,“我很好奇那枚玉佩的来历,还有死亡女神与里世界的联系,但这种事只能自己去探索,没有人会为你讲解。”   “那枚玉佩……”李维刚想说我不能留给你,海妖抢答:“你留着吧,它在自保和对付一些实力不强的恶灵时挺有用的,但似乎也需要充能。”   李维点头:“我之后研究一下。”   马杰尔继续说:“另外我还听说,今年或者明年,里世界即将举办一场盛会。”   “我也知道!”埃里克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对李维说,“你记得查尔斯爵士写过一封信吧?他就是要替领主伊芙琳打听盛会的事。”   李维:“打听出什么结果了?”   “信没来得及送出去。”埃里克摊手,“被你拦下了,你忘了?”   李维:“……”   马杰尔笑道:“我有机会去找人问问,了解详细情况后再回来告诉你,或者给埃里克发邮件。”   船上的网络随着表里世界的分离已经不能用了。   哥们靠谱。李维对马杰尔道谢,马杰尔却不肯接受他的谢意。   海妖看了看李维手腕上露出的鱼鳞,说道:“你和我们不一样,好人不会变成恶灵,回到现实以后,这些鳞片会慢慢脱落。   “不过如果你不介意,可以试着留下一两片,它们上面残留着我的力量,遇到紧急情况时,你只要掰碎它,我就会感觉到,若是离得近的话,我会过去找你。”   “谢谢。”这句话李维说得很诚恳。   马杰尔摇头,起身说:“接下来你们在船上休息吧,想去哪里都行,船上的食物、饮料、酒水、娱乐用品剩了很多,随便你们用,藤原龙一为了照顾有钱人,配的都是顶级货。”   嘿嘿。埃里克咧嘴一笑,对李维说:“我想喝红酒,我想吃烤肉拼盘,我想去做马杀鸡。”   他完全理解自己是借了李维的光才能享受到这些,因此走到哪都拉着李维。偏偏李维晕船,吃完晕船药后还犯困,中途趴在按摩台上差点睡过去,留下一群恶灵按摩师对着他长满鳞片的后背手足无措——   谁来教教他们这要怎么处理?用砂纸抛光能行吗?   ……   慢吞吞地航行了三天后,“深蓝奇迹号”总算到港了。   埃里克吞食了藤原龙一的力量,又胡吃海塞了半个星期,眼下濒临进化,不等靠岸就跑回自己的领地睡觉去了,留下李维一个人,带着上百名饱受折磨、还触犯了联邦法律的游轮乘客,面对前来迎接的安全局大部队。 第41章 间章(二合一)(3w营养液加更)   老实说,如果不是李维的身体硬件条件影响,过去几天的游轮生活真的挺爽的。   他也算是体验了一把被资本主义腐蚀的生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睁开眼睛后随机挑选一样娱乐设施,甚至还乘坐据说最近才配备的微型潜艇到几百米深的水下参观了一圈,以至于当德莱顿看到李维衣服缝隙中露出的鳞片、问他船上发生了什么时,李维很轻松地回答:   “我去cos海王了,鳞片是装饰品,过几天就掉了。”   德莱顿:“……”   他亲眼看到李维活蹦乱跳地出现在西港区码头时,心情已然放松了一半,见到李维还有精力开玩笑以后,紧绷了将近半个月的神经终于彻底放松了。   他们站在人声鼎沸的渡头旁,头顶晴空万里、阳光普照,是入冬以来难得的好天气,海鸥四处盘旋鸣叫、计划着整点薯条,警笛声和对讲机声时不时响起,海平面上还有不少快艇在周边水域巡逻。   “深蓝奇迹号”停靠在里世界,依然不断地往下走人,每个乘客都是突然浮现在码头上,大部分人精神萎靡,面对警察的询问,要么一言不发、要么神情激动地要求找律师,还有个别几人情绪崩溃坐地大哭、或状若疯癫地四处乱跑,很快便被原地控制起来。   “真麻烦。”李维听见一个率领警员封锁街道的警队指挥官说,“这次逮捕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我一想到他们的律师团队就头疼,接下来恐怕要有的忙了。”   快艇上的警察隶属港湾大队,此时就没想那么多。他们驾驶小船在理论上被“深蓝奇迹号”占据的位置来回巡游,发出没见过世面的声音:   “好奇怪啊,它明明应该停在这,我们为什么接触不到呢?空间重叠?平行宇宙?量子力学?”   李维看了一会,感觉像在旁观草地上的哈士奇撒欢,不忍直视地转过头。   德莱顿注意到他的脸色不太好,问道:“你是不是累了?可以回去休息的。”   “我不需要参加战后会议,汇报一下自己在游轮上的经历和造成的伤亡之类的?”李维敏感地问。   “如果你指的是藤原龙一的死,问题不大。”德莱顿说,“他活着带来的价值远不足以弥补他生前犯下的罪孽和造成的损失,哪怕在安全局内部都几乎没人提倡将他保下来,更不要提法律和公众舆论了……唯一可能存在的争议点是,他死后,旁人很难再找出一种制衡恶灵亚历杭德罗·马杰尔的有效手段——杀死马杰尔的办法真的只有‘让藤原龙一诚心忏悔’这一种吗?”   “是吧。”李维眨了眨眼,“反正阿莱,唔,我是说马杰尔本人是这么说的。”   “……”德莱顿看了他一眼,说道,“你在除我以外的人面前时,最好表现得和他疏远一点。”   李维:“我知道,但你是我的直属上司,我觉得对你隐瞒我和恶灵的关系可能会造成严重的决策失误。”   比如浪费精力左右手互搏之类的。   “如果你因此信不过我,那我认为我们还不如趁早散伙。”   德莱顿抿起嘴唇,不假思索地说:“不,我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我从来没怀疑过你的立场。   “所以目前你只要回去写个书面报告就行,有事我会联系你。”   “哦……”李维拖长声音,发现德莱顿后脑勺上的金发有几根翘起来了,衣领也皱巴巴的,大概最近忙得没功夫管理形象,“可是这回死在我手上的人不止有藤原龙一,我是不是得写很多份报告?”   德莱顿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我为了打败魔王拯救公主招惹了一位不喜欢吃炸鸡的女神。”李维一边说着,一边没忍住伸出手,从德莱顿的背后帮他捋了下头发,德莱顿摸摸后脑勺,却没来得及顾及李维这个略显冒犯或者说亲密的动作,而是震惊地听着李维继续陈述,“她强迫我干掉了几个拉美的毒枭,我发誓我不是故意的。”   德莱顿匪夷所思地问:“你不是跑去大西洋了吗???怎么能和拉丁美洲扯上关系?”   “从地理位置的角度说,你乘船经过墨西哥湾就能抵达马杰尔的故乡。”李维回答,“但我们没走水路,走的是梦路。”   德莱顿:“???”   “吾好梦中杀人。”李维说,“一个星期前,我在马杰尔的梦里陪着他从安特拉克跑到M城的‘特佩托’,向位于圣地的死亡女神寻求帮助,代价是为她供上人牲。”   德莱顿已经快要听不懂李维口中的发展了。他愣了两秒钟才问:“你杀了谁?”   “毒枭拉乌尼翁的大儿子和他的男朋友,还有他们的一群保镖。”   德莱顿松了口气,又提了口气:“……但是,你是怎么做到的?”   “女神帮了点小忙。”李维回答,“她的黑蜡烛……我猜是死亡天使一类的家伙,很想说服我转行去做她麾下的刽子手。”   德莱顿藏在口袋里的手条件反射地握了握拳:“你没答应吧?”   李维耸肩:“没有,我对杀手这一行不感兴趣。”   德莱顿的手松开了。   他没意识到自己的小动作,皱眉思考了一会,仍旧充满了不解:“死亡女神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地球的神话传说难道是真实的?除了死亡女神之外,里世界还有没有别的神明?”   李维同样纠结过这些问题:“我不知道,接下来我们可以慢慢调查。”   确实。   德莱顿略微镇定了一些,说道:“她有没有说现实中的人会怎么死?你在里世界杀了他们,他们在现实中会暴毙吗?会不会有人知道人是你杀的?”   毒枭的儿子死了,毒枭本人可还活着,万一他定位到李维,悲痛欲绝之下打算跨国复仇,事情就麻烦了。   李维摇头:“女神什么都没说,我觉得她不是很愿意和我交流,你有时间的话帮我查一查吧。那根蜡烛临走前还让我在现实中摆一尊女神的雕像,说我有需要时可以向她祈祷。”   德莱顿有点抓狂——时间挤一挤总是有的,大不了熬几天大夜,但他很讨厌这种强大、对身边人威胁程度高、又不受控制的力量:   “我会处理的,M城的事你暂时不用担心。至于女神的雕像,你想要,我会帮你找一座,不过我认为我们最好不要把希望寄托在她身上。”   李维也是这么想的,欣然说道:“我只打算以防万一。”   德莱顿在脑海中捋了半天日程表,将行程排得密密麻麻,过了一会才又劝道:“你去休息吧,记得关注下邮件,局里若是在各项事情上有了进展,我都会派人通知你。”   李维点点头,无事一身轻地转身要走,但刚走出没几步,德莱顿忽然伸手拉住他:“等一下,我才想起来,你是不是第一次杀人?”   李维动作一顿,回头看他,德莱顿紧盯着他的眼睛观察了片刻,若有所悟地说:“你是不是不太适应?”   他暗中责备自己居然把这事给忘了,斟酌道,“安全局有专门的心理医生……”   “算了吧。”李维打断他,“我不想看医生,过两天就好了。”   他想挣脱德莱顿的手,但安全局年轻的长官用力按住他的胳膊:“听我说,我能理解你的感受,我也杀过人。”   李维略微诧异:“我以为你是文职?”   “文职也会遇到危险状况,只不过没有你们经历得多罢了。”德莱顿说,“你不想见心理医生也行,可以对我讲,我有临床心理学的博士学位和联邦心理学会认证。”   这下李维是真的惊讶了,果然毕业后从事本职工作的人才是少数:“厉害。”   “我的档案里写了。”   德莱顿的身份保密等级相当高,但他当初为了降低李维的戒心特地开了绿灯,“你可以试着信任我。”   “……我会的。”李维从他手里抽回自己的胳膊(德莱顿说了一句“对不起”,然而仿佛并没有特别为自己的失礼感到抱歉),犹豫半晌,被美色所惑,半是同意半是拒绝地说,“等你有空了我们再聊。”   “我随时有空。”日程表排到下下个月的人回答,“那么,下周一见?”   李维算算时间:“嗯……没问题。”   吧。   “到时我给你打电话,或者开车去接你。”   德莱顿趁热打铁,当着李维的面掏出笔记本记了一笔,这件事就算定了,“以及,这次行动的战利品归你,常规工资下周到账,上面似乎还打算给你记一笔功勋,只是暂且不确定具体能申请到哪一种奖章。”   奖章?什么奖章?   李维差点以为德莱顿要给他按一朵小红花呢——他在乡下上中学时,老师会用小红花奖章奖励好学生,可惜那时的李维从来没有得到过哪怕一朵。   “是军队的战斗荣誉或卓越贡献勋章。”德莱顿提醒他,“如今知晓里世界存在的人越来越多,你的地位和重要性也会随之升高,说不准哪天能转到明面。”   李维心想他总不能代表安全局参加里世界相关的新闻发布会,否则恶灵岂不是能够通过进入里世界的人类认识他了?   “现在说这些还太早了吧。”   德莱顿不置可否:“你做好心理准备就行,剩下的是我的工作。”   **   有一个靠谱老板的好处是,工作来了他是真的顶在前面。   接下来的几天,李维硬是没受到安全局的半点打扰,休息得彻彻底底。他回家睡了一天一夜,等到晕船带来的天旋地转感消失之后,就开始回复社交软件。   再不上线,他的一些狐朋狗友都要以为他去见上帝了。   谁让联邦人的生活就是如此丰富多彩,前有名校硕士为救兄弟抢银行,后有高中化学老师铤而走险卖白粉……对不起串戏了,总而言之,小人物由于缺乏承担风险的能力,生活中总是充满了意外,没准哪天便会成为民生与治安的又一笔注脚。   甚至于说,李维目前住的这栋公寓楼里,有一半人曾经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进过警局。   大家对违法犯罪和生死离别都习以为常了,一个十分抽象的、人们自发组织的大楼委员会还给消失的三井举办了追悼会——压根不管人家到底死没死。   当他们打算为失踪半个月的李维举办同样的追悼会时,邻居小梅站在一楼大厅,举着写有“李维没死”的牌匾,用大喇叭喊:“你们谁要敢为了免费的小礼品来参加活人的追悼会,我就连续一个月往你家门上泼红油漆!我说到做到!”   “……”   服了服了。   打算趁机给教会打广告的大楼委员会偃旗息鼓,居民们也歇了占小便宜的心思。   不过楼里有不少人是真觉得李维死了,他们私底下偷偷抹眼泪,心痛于世上又少了一个帅哥。   李维回家的那天,偶然在楼梯间里遇见了从来没说过一句话的同层住户,对方看到他差点吓得断气,指着李维的鼻子嗬嗬了半天,挤出一句:“死人复活了!”   ……不是,离家半个月而已,就不能是没死吗??   你们究竟经历过什么?!   感觉以这栋楼中居民的抽象程度来看,此地早晚有一天会进化成里世界。   搬家,三天内一定要搬家。   李维休息好后便开始收拾东西。中途他听说了那场没能举办成功的追悼会,跑到隔壁向虽然有社交牛逼症、却不失为一个好朋友的小梅道谢,顺便问道:   “他们都说我死了,你为什么能坚定地相信我没事?”   小梅抹着眼泪说:“因为我觉得绑架你的人看在美色的份上也会多留你几天……”   李维:“……”   “不过后来我就不这么想了。”小梅说,“有个穿西装的男人找去了我工作的地方,对我说你没出事、只是临时被公司派去出差了,还让我保密——你到底换了什么工作?不会有危险吧?”   李维:?   德莱顿居然让人去和小梅打招呼了?   一个忙成狗的安全局官员能细心到这份上?   要是你们下次早点到,能在小梅举“李维没死”的牌子时冲出来阻止她就更好了……   他感慨了一秒钟,回答说:“还是清洁工,只不过雇佣我的是一家,唔,算是世界五百强的大公司吧。”   而且是国企(?)。   “太好了!”小梅既羡慕又替他高兴,“这样你就可以挣钱搬出这个鬼地方了。”   “是的,我最近在收拾行李。”李维坦然说道,“你的工作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不好不坏。”   小梅在打工时是个颇为勤恳的人,然而她要替不负责任的上一辈还债,自打高中毕业就没攒下过一分钱。   李维了解她的家境,说道:“上次你说周末聚会,我没来得及参加,这回又到了周六晚上,我们出去放松一下?先说好,我挣钱了,我来请客,马茨他们愿意来的话我也请。”   “好啊!!爱你!”小梅顿时两眼放光,一捋头发风风火火地说道,“我去问问他们有没有时间!”   普通人的快乐就是这么简单,比游轮上满脑子想着吃人和挣更多钱的富豪好满足多了。小梅澎湃的激情感染了李维,他哼着歌回到即将与自己告别的出租屋,关上门后才反应过来他忘了管小梅索要那块写着“李维没死”的牌子。   算了,反正以后也不会有它出场的机会了,下次再说吧。   ……   晚上洗澡时,李维的身上脱落了一块鳞片。   听到硬物和瓷砖磕碰的声音时,他还当是金属水管老化掉零件了,一低头见到淡蓝色的、贝壳大小的鱼鳞卡在下水道口,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心理作用下,他长满鳞片的地方顿时一阵发痒。   李维克制着像是扣弄结痂的伤口一样撕扯其他鳞片的冲动,想起马杰尔说的话,弯腰捡起鱼鳞,决定把它洗干净后塞进衣兜随身带着。   另一方面,他的皮肤表面剩下不少鳞片,后面几天若是人走到哪、鳞片叮叮当当掉到哪,还挺麻烦且引人瞩目的。   要在短时间内给自己树立一个迷恋海洋生物的人设吗?可是李维现在见到鱼就烦。   走一步看一步吧。   他小心地擦干身体,走出浴室后咽下几片安眠药,躺在床上刷了会租房中介的信息,没过多久便陷入了梦乡。   周末到来时,李维飞快选好了新家地址,效率极高地签了合同。房子位于东河区——李维上次送德莱顿回家的途中,路过河边的公寓区,感觉那里的风景和社区环境很不错。   然而河景别墅的租金对他来说还是太高昂了,有点不值得,所以他退而求其次,选择了靠近学校的一栋相对老旧的房子。   它的好处是独栋,幽静,大小合适,自带一个花园,没事可以种点花花草草,如果哪天养了狗,狗还能够在院子里撒欢。   坏处是破。房东很久没收拾过了,部分装修和家具都要换新,中介帮忙请人整理的话要价很高,李维现场看过之后,决定自己来。   生活早晚有天会把每一个独居人逼成电工、木工、油漆工、园丁……   清洁工就算了,那是本职。   李维又花了一个白天去超市和亚马逊进行采购,网购时,他顺便给自己买了n套颜色不同的西装和长袖长裤的衣服。   作为能在接近0度的冬天穿短袖的硬汉(?),他终究是在一身鱼鳞面前屈服了。   周六傍晚,李维放下收拾到一半的新房,穿着皮夹克和牛仔裤出门,去订好的酒吧和朋友聚餐。   喝酒不开车,开车不喝酒,李维是走路去的。   他抵达目的地时,其他几个人已经到了,好友小梅自不必说,坐在她旁边的人是马茨,一个年纪不大却留着长发、胡子拉碴的摇滚青年,性格不咋靠谱——李维周围就没有太靠谱的人,靠谱的人不至于混成这样——不过人品还算可以。   “恭迎我们当中最先暴富的人,李维乌斯先生!!”   马茨在酒吧混乱的音乐声里抖着腿,大呼小叫地用餐叉敲打酒杯沿,“嘿哥们,换了新衣服?很不错嘛。听说今天你请客,我看你没来,先点了两杯酒,你不会介意吧?”   点都点了,现在才问?李维翻了个白眼,摇了摇头,马茨笑着凑过来给他倒酒:   “来!喝一杯!庆祝你乔迁新居!”   酒杯哗啦啦地撞在一起。马茨对面是小梅的姐妹,名叫温妮,是个圆脸蛋的可爱姑娘,李维认识,也见过几面,这次是他主动让小梅邀请她来的,因为他感觉小梅对人家似乎有点意思。   他单身久了,也习惯了,但小梅和他不是一种人,她很依赖人与人之间亲密的感情关系。李维尊重每个个体的生活方式,有可能的话,他当然希望自己的朋友能够活得幸福快乐。   酒过三巡后,大家开始聊天。   马茨用薯条沾着番茄酱,随口说道:“你们看新闻了吗?最近港口那边又出事了。”   小梅:“看了,吓人,西港区断断续续封了半个月,是不是黑手党打起来了?”   “听说和黑手党关系不大。”马茨故作神秘地说,“我在网上看到了一些可怕的传言——有人在海上目击到了UFO和外星人。”   “噗咳咳咳!”   李维呛得差点把嘴里的酒喷出来。   “真的!”   马茨以为他不相信,掏出手机要给他看社交网站上的讨论帖,“他们还拍到了照片,可惜让官方给屏蔽了。越是屏蔽越有猫腻,咱们政府是什么德行,你当了二十多年的联邦人还不了解吗……”   李维捏着鼻梁不想说话。   不好办呐同志们,这回哥们也变成政府的走狗了。   “我听说了!”   温妮趴在桌子上兴致勃勃地说,“有人将发生在全国各地的灵异事件和N市近几个月的乱象结合到一起,说联邦政府隐瞒了一件大秘密,就连敌对政党的党魁都出面了,我估计某些大人物们怎么也要给出回应了吧。”   “她是小报记者。”小梅趁机对李维耳语,“特别敬业,偶尔敬业得让我害怕。”   李维掩饰地喝了口酒。   谢谢,听你这么说,我也有点害怕。   正在这时,酒吧的DJ关掉音箱,前台兼任调酒师的老板打开了吊在天花板上的电视。   “重大新闻!”他高声说道,“我觉得你们都应该看一看。”   下一刻,德莱顿略显失真的脸出现在了屏幕上。   “卧槽。”小梅拉住李维,震惊地说,“他不是那天去我单位,向我汇报你平安的西装男吗?”   李维:??? 第42章 醉酒   小报记者温妮耳聪目明,闻言转过头好奇地问道:“什么西装男?你们说的是哪一位啊?”   德莱顿并不是官方发言人,像他这种级别高却又没升到局长副局长的情报局官员,通常很少上台露脸。站在镜头前的是一个李维不认识的女人,德莱顿坐在角落,手中拿着平板、头也不抬地打字,乍一看比路人还路人。   李维在桌子底下踹了小梅一脚,小梅清清嗓子,若无其事地说道:“开玩笑的,我看错了,刚才走过去的一个人长得有些像李维的清洁工同事。”   等到温妮和马茨不感兴趣地收回视线,她又猛猛盯着德莱顿看了几眼,越看越心惊:像啊,真像啊……可恶,明明就是一个人!   她到现在还记得,那天她正在超市收银,一个身披长款大衣、戴着黑框眼镜的金发男人拎着一桶牛奶走到她面前,很礼貌地问:“你好女士,请问它是多少钱?我没找到价标。”   小梅帮他扫了一下条形码:“12块钱,先生。”   “你们收现金吗?我有20的现金,不用找零了。”男人一面掏钱,一面透过镜片观察着小梅的脸,过了一会他问道,“你是不是有一位名叫李维的朋友?”   “是的。”小梅诧异地抬起头,“您认识他?”   “我是他的同事,他给我看过你的照片。”   “哦!”小梅没多想,打起精神说,“没错,我们关系很好,很高兴认识你。但他最近不在家,我也不确定他去哪了,他失踪得有点突然,让我担心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他没事,公司派他出差了,可能没来得及告诉你。”男人说,“你不会把这件事往外说的吧?因为我觉得他大概暂时不打算让人知道这些工作上的调动。”   “我不会说的。”小梅做了个往嘴上拉拉链的动作。   男人颔首,温和而疏远地说:“谢谢。”   “您住在附近吗?”小梅帮他把牛奶装进袋子,“我在这家超市上班,但是从来没见过您。”   “不,不,我住的地方离皇后区比较远,今天是偶然路过。”   小梅依旧没多想:“好吧,祝您度过愉快的一天。”   男人放下钱,提起牛奶,半个字不提自己叫什么名字:“你也是,女士。”   ……   今日的小梅再回想起这段对话,一时懊恼得捶胸顿足。电视上的德莱顿没戴眼镜,画面清晰度也不高,但小梅天生擅长辨认人脸,想装作没看见都办不到。   她抓紧酒杯,压低声音问几个朋友——重点是李维:“这是哪个部门的公开声明啊?”   “看墙壁上的字母和标志,是联邦安全局。”   温妮预感即将有个大新闻,紧张而又激动地说道,“居然还是直播!我长这么大都没见过安全局的直播,要变天了要变天了!”   马茨心不在焉地问:“难道三体人来入侵地球了?”   “嘘。”李维说,“听发言人怎么说。”   “你们好,我是联邦安全局的副局长朱诺·汤普森,感谢大家的耐心等待,今天我们将通过这次新闻直播,向全体公民说明一项正在影响国家的特殊事件,请保持冷静,仔细听取即将发布的声明。”   酒吧里静悄悄的,每个人都仰着头,专注地望着朱诺·汤普森严肃的面孔。   “在过去的几个月里,联邦面临着一种罕见的威胁,我们称这股威胁为‘里世界’,其中的实体,被命名为‘恶灵’……”   看来是马杰尔闹出的动静太大,政府发现瞒不下去了,于是安全局的副局长出面,干脆将里世界的存在公开了,虽然只是部分公开吧——   李维听了一会,感觉朱诺给出的有效信息很少,空话很多,她有意将恶灵与连环杀手、黑手党等普通犯罪分子画上等号,除了讲少数人会被恶灵盯上、安全局联合多个相关部门已紧急启动防御机制以外,基本没提什么有用的内容。   不过也可能是演讲稿的篇幅不够。   朱诺说,他们接下来将在官网和社交媒体上放出一些安全建议。   “…… 若你察觉到任何异常现象或感受到不寻常的心理压力,请及时联系当局。安全局设立了‘里世界专项行动组’,为了更好地处理威胁、保护公民,组长与秘密成员的身份暂时不便透露……”   “听上去怎么跟国内多了个大型恐怖组织似的。”小梅听到一半时说道,“我见到恶灵之后打了举报电话,会呼啦啦地赶来一队手持十字架和圣水的特工吗?”   李维呢?   他依旧是犯罪现场清洁工?   可是普通的清洁工哪有出差出半个月的必要,总不能是随队进入里世界,对着恶灵现点现杀现清理?   打扫卫生有那么重要么……   小梅想不通。   “你见不到恶灵吧。”马茨举着手机翻网友的讨论,“安全局说它们生活在‘里世界’,轻易不往外跑,偶尔绑架人类替他们干活,不配合的人会死——这不是缅北吗?”   李维:“……”   “网上的信息都爆炸了,一堆人下单驱魔道具,还有人提到了无限流小说。”马茨说,“小说里有两种人比较容易活下去,一是脑子好使的,二是长得好看的。完蛋了,我两样都没占。”   “起码比电影里的丧尸好一些。”温妮咬着手指忧心忡忡地说,“恶灵咬人后应该不传染。”   “也比前两天的L市山火好一些,”马茨努力保持乐观,“不会烧到我家。”   “还比几年前毒气泄露好一些。”温妮接道,“不会随空气扩散。”   “比……”马茨还想继续类比,李维不得不开口:“停一停,停一停。”   就算想用这种方式减少恐慌,也请对里世界放尊重点吧!   小梅比马茨和温妮知道得多,这会肚子里装满了问题,都快把她憋死了,她挑了最安全的一个问李维:“所有恶灵都吃人吗?”   李维谨慎地说道:“不一定。”   马茨争辩道:“可是安全局说它们杀人啊!”   李维:“它们长手了,可以用手杀。”   “……好像你说得对。”马茨沉思,“小说里还有一种情节——”   “别管你那小说了!”李维头疼地打断他,“反正跑不掉又打不过,你进入里世界后最好老老实实等人来救。”   “都听李维的!”怀疑李维进过里世界的小梅帮腔,“他脑子好使,长得好看,一看就是小说主角!”   “……”   “有道理。”马茨总算偃旗息鼓了。   酒桌上恢复了寂静,直到他的手机屏幕再次亮起,“咦?有自称去过里世界的人发帖,说一位疑似安全局特工的人救了她的命。”   “什么玩意?”李维一把将他的手机抢过来,“让我看看。”   “你别急,我还没读完呢!”马茨凑到他身边,“我好像看到了‘清道夫’的单词?”   李维痛苦又无助地遮住眼睛,目光顺着狭窄的指缝阅读屏幕上的内容:   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里世界清道夫……   可以了可以了,脚趾开始抠地了。李维将手机还给马茨,说道:“你们聊,我去门口透透气。”   “我也去!”小梅灵活地跟了上来,李维没有拒绝。   他们穿过人群走到酒吧门外,小梅欲言又止,不确定自己该从哪问起。   李维吹了会夜风,等脸颊上的热度散了,指着门内的电视说:   “那位确实是我同事。”   小梅吞吞吐吐道:“您这500强的工作真挺强的。”   “说来话长,”李维叹息着说,“我签了保密协议,之前问他我能对朋友透露多少信息,他说他得先去查一查。”   估计查透彻后发现小梅还算可信,于是德莱顿路过超市时就顺便泄了个底,帮李维报了句平安。   恰在此时,新闻画面边缘的德莱顿打完最后一个字、放下平板,李维的手机立刻提示他收到了新邮件。   【From 德莱顿:   你搬家了,有时间看新闻吗?   附件里是这几天的少许进展,请抽空了解一下。】   不愧是情报局,消息好灵通,李维今天刚把一半家具运到新家,德莱顿就听说了。而且什么事啊这么快就有进展了,你们都不休息放假的吗?   李维随手点开附件的文档,下一秒,被映入眼帘的一箩筐内容震得战术后仰:   首先是M城那边,献祭给死亡女神的毒贩们在最近几日陆续死亡,死法不一,无论是警方还是拉乌尼翁都没能查出阴谋与他杀的痕迹。   其次,李维的行动报告审核通过了,藤原龙一的死被归结为意外,无需向事发时在场的人追究责任。   接下来,“深蓝奇迹号”的百名乘客已经陆续完成初次出庭,法官判断有足够证据对他们进行起诉,后面将是漫长的审判期。   最后是李维新鲜出炉的成就勋章。勋章与其配套的证书正在邮寄到家的路上,德莱顿可能担心李维没见过,还附了张照片,它的外观类似于橡树叶簇,边缘有十二个棱角,理论上只颁发给在联合行动中做出杰出贡献的军事人员——   但谁敢说李维参加的不是一场军事行动呢?先问炸在海上的导弹同不同意。   ……   以上就是德莱顿在安全局直播发表声明期间,整理出的“少许进展”。   李维看看日历,再看看邮件,再看看日历,本来不打算当着小梅的面回复的,但他实在忍不住:   【你的一天有四十八个小时吗?】   有心的观众会看到,电视屏幕角落的金发男人再度拿起了平板。   【我只负责统筹,这些事不全归我管。】   李维:【但你肯定要和局里开会商量今晚的发言稿——我在酒吧的电视机里看到你了。】   【酒吧?你去了酒吧?】   【现在是周六晚上,德莱顿长官,我去酒吧合情合理,反倒是您,‘3x狗狗眼流泪.jpg’】   德莱顿换了个姿势,翘起一条腿、用膝盖抵住平板,镜头下的表情庄重严肃,丝毫看不出他在与人聊天:   【看来你和你朋友说开了。】   【你都跑到小梅的面前买牛奶了,我当然要告诉她你是谁。好了,不打扰你工作了,晚点再聊。】   李维的这条消息发出去以后,电视里的人按灭平板,恢复了规整的坐姿,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台上的副局长。   熟悉德莱顿的人就知道,他这是开始放松走神了。   毕竟铁打的人也是会累的。   **   晚上十一点多,德莱顿终于离开了安全局总部。作为在场唯一一个步伐稳定、剩余精力还算充沛的人,他混在一群垂着眼皮摇摇晃晃的同事中,轻松得到一众羡慕的目光。   这个点连司机都下班了,告别同僚后,德莱顿坐进代步车的驾驶位,正要将手机扔到副驾驶,忽然瞥见了李维发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晚点再聊。】   晚点再聊……?   熬夜使人反应迟钝,德莱顿盯着这几个单词看了一会,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手不知什么时候脱离大脑控制,自发地按了通话键!   他一时手忙脚乱,正要火速挂电话,李维那边却选择了接通:   “嗨?”   年轻人的口吻里带着一股恰到好处不惹人烦的轻微醉意,懒洋洋地说道,“我以为你今天晚上没空理我呢。”   “……”德莱顿的大脑也宕机了。路灯透过树梢,在车前盖上打下一小块光斑,他靠着座位,沉默地举着手机,半晌问道:“你找我有什么事?”   李维乐了:“不是您给我打的电话吗?”他横躺在新房子的双人床上,对天花板说,“但我确实有事,长官,明天是星期日,后天是星期一,星期一晚上是我们的约会时间,然而你还没告诉我地点在哪。”   德莱顿:“?”   他鹦鹉学舌般地重复:“约会?”   “嗯哼,我当那是个约会邀请,而你是邀请的发起人,所以我等着你安排具体的见面地点。”   李维的声音似乎渐渐变得有些迟疑,“难道它不是约会?”   “它是……对不起,不是,等等。”   连着改口了两次后,德莱顿告诫自己要清醒一点,焦躁地按住额头,把垂下来的几根金发捋到脑后,“我认为你喝醉了,李维先生,我不是你今晚在酒吧里遇到的追求者、或是你的哪一位前男友。”   “你是威廉·德莱顿。”   李维含糊地说,“我向我的朋友们介绍了你——看,电视上的大官,尊敬的德莱顿先生,他坐在那张国旗下面给我发短信呢。”   紧接着他话锋一转,问道:“亲爱的威廉,你会喜欢上男人吗?”   德莱顿宛如一脚踩空,瞬间失去了声带。 第43章 烛光晚餐   李维一觉睡到了周日中午十一点。   他睁开眼睛后习惯性地捞过手机,发现屏幕上有一段持续四十分钟的通话记录,显示是在凌晨零点左右被对方挂断的。   “……”   等会,他的确记得自己在睡觉前接了德莱顿的电话,但他们两个真的聊了这么长时间?说的什么玩意,四十分钟都够讲完联邦历史了吧??   李维揉着太阳穴走进卫生间洗漱,期间不断划开手机确认时长,心中充满了费解。   半小时后,更多关于昨晚的记忆逐渐浮现出来:他从酒吧走路回家,看到有人一边大喊“里世界是上帝降下的末日洪水”一边快乐地裸奔,流浪汉躺在街边向每一个路人陈述自己从小怕鬼,远处传来短促的枪响和警车的鸣笛……   而他走进院墙,锁好门窗,在酒精的刺激和环境的渲染下感悟到了一条真理——人要及时行乐。   于是他接起德莱顿的电话,啪地一下戳穿窗户纸,问出了困扰他许久的问题:“亲爱的威廉,你会喜欢上男人吗?”   德莱顿既不像同性恋也不像异性恋。   他更像是无性恋,会和自己的工作结婚的那种。   李维想象不出德莱顿谈恋爱的样子,德莱顿与他的性格底色截然相反,李维在很小的时候就意识到,自己对同性的关注远大于异性,尽管他一度由于旁人的排斥而愤恨于这一点,但与此同时,从未缺少过的追求者让他很清楚如何发挥魅力成为焦点。   德莱顿则是一个按部就班到让人觉得无趣和冷漠的人。他将所有事物严格地摆在框架里,以至于李维第一眼见到他时,认为他极度傲慢、难以相处,只有那张脸能算作优点。   如今李维对德莱顿的初始印象基本全被午夜散步和买牛奶推翻了……他愈发对德莱顿的反应充满了好奇,好奇一个年纪轻轻手握大权的人,辗转在处理不完的公务中间,遇到私事时究竟会想些什么。   或者应对李维的人际关系、性向、和毫无征兆的提问,对他来说也是公务的一种?   德莱顿在侧写李维的性格时有预料到这一幕吗?   他会暗中窃喜、沉着应对还是感到困扰,甚至是厌烦?   出于这些疑问,李维总是忍不住去逗弄他一下。他觉得自己应该是有点喜欢德莱顿的,这份好感源自外表,随着察觉到某人性格的反差而加深,不过总的来说,不算特别深刻。   假如德莱顿义正词严地表示他绝不会喜欢男人,反正他们早就知道李维是个放荡不羁的人,那么事后相处起来也没什么可尴尬的。   所以德莱顿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很晚了,我的头脑不太清醒,我们可以周一见面时再谈论这个问题。”   既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接下来德莱顿询问李维对安全局发布会的看法,李维比他更不清醒,直言说安全局嘴里有用的话还不如茶杯里的茶叶多,后面又不知怎么讲到了政治和党派——这部分主要是德莱顿在说、李维在听,然后李维说,等他以后有了养狗的机会,要把上面发给他的勋章当狗狗玩具。   德莱顿听得笑出了声,他似乎一点都不介意。   后面聊了什么李维想不太起来了,那时他半梦半醒,也不确定德莱顿是真实存在的,还是自己在做梦。他忘了吃安眠药,以往遇到这种情况总会失眠或在睡到一半时醒来,然而大约是喝醉了的缘故,昨晚一切都安宁得不可思议。   ……   周日的白天就不太安宁了。   托安全局发布会的福,网上的各种和里世界相关的新闻如井喷般涌现,每个人都在谈论相同的话题,公园里有牧师发放免费十字架,教堂门口排起了长队,哪怕是李维搬家的时候,运输家具的师傅都对他说:   “也不知道政府指定的里世界清道夫是一个人还是一群人,到时应该向谁求救?万一有骗子冒充怎么办?”   李维:“……”   虽然但是,清道夫已经成为正式称呼了吗,你们有没有考虑过当事人的心情。   不过他估计这股里世界的热潮不会持续太久。一方面是联邦人民久经考验,另一方面,里世界不至于像流感一样波及到绝大多数人,随着更多规章制度的出现,它在常人眼中很快会变为一种普通且罕见的治安问题。   更细节的引导和安排,就让德莱顿他们琢磨去吧。   李维没有在互联网上浪费时间。他花了一下午的功夫放置家具、清除花园里的杂草、给新买的几盆植物浇水,自此,新房子终于有个人住的样了。   第二天是星期一。   李维仍在放假,不用去安全局打卡上班,但他接了N市警局发来的清理小型犯罪现场的私活——以免太久不干本职工作,被里世界的员工手册当成职业特工。   四个多小时后,他收工回家,洗了澡吹了头发刮了胡子,在深色的毛衣外面套上一件浅色的西装外套,拿起他准备好的小礼物跳下台阶,钻进车库。   德莱顿给出的地址离李维的新家不远,开车只要十多分钟。   结果按照导航走着走着,李维发现前方出现的并不是商业街,而是居民区,出乎意料的既视感在见到一条熟悉的河流时达到顶峰,他不由得将车停在路边,点开地图重复确认了一次。   事实证明,他没走错。   德莱顿并非订了一家位于东河区的小餐馆,而是直接将李维邀请到了他家里。   “……”   直到开车抵达一处米白色的围栏前时,李维依旧沉浸在吃惊的状态中。德莱顿衣衫整齐、连领带都一丝不苟地走出房门,穿过前院,为李维打开院门,李维如同蜗牛一般小心翼翼地将车停在一片红砖地面上。   “我停在这可以吗?”他按下车窗伸头问道。   “你想停哪都行。”德莱顿回答。他站在原地等着李维下车,态度严正得活像他们即将进入的不是他的家,而是总统居住的白房子。   李维捻了捻兜里的鳞片,抓起副驾上的礼物盒,一下车便将盒子塞给德莱顿:“这是给你的。”   “谢谢。”德莱顿接过,“里面是什么?我能拆吗?”   “拆吧,它是你的了,我没准备特别贵重的礼物,只是抽时间画了几张画。”   德莱顿闻言瞥了他一眼,拉开丝带,解下包装纸,从礼物盒里拿出一个手掌大小的笔记本,本子的前几页是李维拿铅笔画的二头身速写,风格偏欧美的讽刺漫画,画上的德莱顿是个金色头发、蓝色眼睛、翻着白眼看向外界的傲慢小人。   “画得很好,我很喜欢。”德莱顿先是夸赞了一句,然后说,“这张画上的我看上去不太讨人喜欢。”   “不讨人喜欢”是个委婉的说法,画上的德莱顿一看就是个三流反派。   李维耸耸肩:“没办法,我们那种初遇的方式很难给人留下好印象。难道以前没有人给你留下过非常直白的负面评价?”   德莱顿眨了下眼,平淡地说:“有,但我不在乎。好相处意味着好欺负,你也知道在安全局好欺负意味着什么。”   他想收起本子,李维提醒他:“你往后翻,后面还有。”   德莱顿面无表情地低下头,边翻页边说:“我有让你生气到需要画很多幅画来嘲笑的程度?”   然而下一张是他站在路灯下微笑的身影,寥寥几笔却显得温馨而自然。   “我干嘛要给惹我生气的人画很多张画?那是我喜欢的人才有的待遇。”李维说,“所以难看的只有第一张。”   “……”   德莱顿又往后翻了几页,手指紧捏着本子的边缘,再次说道:“谢谢,我很喜欢你的礼物。先进屋吧,饭菜都已经准备好了,只有烤箱里的东西还需要五分钟左右才能出炉。”   李维简直想挠头:“你平时自己做饭?”   “不。”德莱顿否认了,“但我的祖父是个厨师,我从小跟他在厨房锻炼过。”   天,德莱顿居然还有祖父,他居然不是从石头缝里叫着“king never cry”蹦出来的。   李维心中好奇到发痒,跟在德莱顿身后左顾右盼。他们经过门廊,进入装修十分现代化的室内,德莱顿去到卧室,将李维送给他的绘本放在了床头柜上,他似乎不打算脱下西装换成居家服,李维心说这人不会睡觉的时候都穿着正装吧?   或者压根不睡觉,修仙成联邦超人。   他瞄了一眼卧室中露出一角的衣柜和平整如酒店的床铺,问道:“需要我帮忙吗?”   德莱顿说:“我去看下烤箱,你可以帮我把厨房里的盘子端过来。”   于是李维走进了厨房,环顾四周,他本以为德莱顿做了一套经典白人饭,结果出现在他面前的却是两盘很有湘菜风味的小炒,一碗疑似普罗旺斯杂烩的炖菜,以及香喷喷的油炸甜品。   烤箱里的半只烤鸡也熟了。   德莱顿白天甚至还得上班,这才是真正的时间管理大师!换成别人,李维都要怀疑他叫外卖了!   “你是穿着这身衣服做的饭吗?”李维端起盘子,望着德莱顿劲瘦的腰问。   “不是。”德莱顿回答,“我有睡衣,换上西装是因为……从小养成的见客习俗。我的母亲在这方面很敏感。”   他放下烤鸡,顺手帮李维拉开椅子:“你要喝点什么?白兰地?我记得你前天去了酒吧。”   “什么都行,可乐和白水也行。”李维笑道,“我不挑。”   德莱顿思量地看了他两眼,去酒柜里取出一瓶没开封的红酒。   客厅有一面透明的落地玻璃墙,正对帕特森河,河对岸是一片商业街,此刻灯火通明、游人如织。李维坐在紧挨玻璃墙的餐桌旁,若有所思地观察着德莱顿在朦胧的灯光下、显得挺拔而稳定的背影。   过了一会,他说:“你不用把我当成客人,穿睡衣也行,我不介意。”   德莱顿闻言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僵了一下才说:“下次吧。”   ‘下次’是个有趣的说法,和‘晚点再聊’差不多。李维脸上的笑容扩大了一点,德莱顿见状握紧酒瓶的瓶颈,不做声地咬了下舌头。   他更换话题:“未来党当前面临的最主要的困境是党内理念存在严重分歧,中产阶级选民对较为激进的提议反应冷淡。”   李维:“?”   “我们前天晚上聊过的。”德莱顿说,“你问了我问题,然后就睡着了。”   他从李维的表情中看出端倪:“你不记得了?”   李维诚实地摇头:“我问你这个干嘛?”   他这辈子除了票选总统的时候,从不关注联邦政治。   “我也不知道。”德莱顿说,“你的想法很多变,我时常无法理解你在想什么。”   李维一遍纳闷一边笑:“你指我是个怪人吗?”   “不。”德莱顿盯着他的眼睛,马上回答,“我没有这个意思,对不起。”   “你最近道了很多次没必要的歉,显得过于有礼貌了。”   “我依稀记得,是你叫我对你说‘请’的。”德莱顿将手按在刀叉上,慢慢说,“刚才的画也说明了,你讨厌在安全局总部居高临下命令你的我,而此时此刻,你又认为我过于有礼貌了,这就是我为什么说,你的想法很多变……偶尔会让我感到困惑。”   李维看着他,叉了一块鸡肉放进嘴里咀嚼着。   德莱顿一动不动地等待着他的回答。   半晌,李维咽下鸡肉,说道:“面对我讨厌的人,我只要求他们在我面前保持最基本的礼貌。”   德莱顿的小拇指轻微地抽动了一下。   “至于其他人……”李维又插了块鸡肉,“取决于他是谁。朋友之间不需要礼貌,而那么一两个人,我可能会接受他们的某些非常不礼貌的行为。”   他用虎牙咬住下嘴唇,露出笑容。   他确实知道怎么成为视线的焦点。   德莱顿的目光几乎要定在李维的脸上了。有那么一刻他身体前倾,仿佛想要做点什么,但河对岸的上空突然炸开一朵烟花,绚烂的光影将洁白的桌布切割成碎片,德莱顿骤然清醒过来。   李维问道:“今天过节吗?”   “我不知道。”短短几秒钟,德莱顿出了一身汗。   李维拿出手机搜索了一下,说道:“好像是有个新开业的商场在组织节目。我以为听到里世界的消息后,大家会对这些娱乐行动失去兴趣。”   德莱顿不以为然:“越是混乱的时代,人越疯狂。”   确确实实。   又一朵五颜六色的烟花在夜空中炸开。   李维侧头撑着下巴欣赏烟花,另一只手垂在桌子底下,不动声色地去勾德莱顿的手指。   后者只觉得手心一热,随后好似全身的感官都集中在这一点微小的触碰上,身体的其他部位眨眼间融化在了灯光里,大脑中尚存的理智努力将其归为一场意外,却遗忘了自己还能够收回手。   一顿饭吃的食不知味,心不在焉。   德莱顿几次想出言询问李维的心理状态和过往经历,又碍于气氛没能开口。   吃完甜点后,晚餐告一段落,德莱顿终于下定决心,这回无论如何也得干正事了。他叫道:   “李维先生。”   正在帮他清洗餐具的李维回过头。   “你……”   话未说完,严格来说只来得及起了个头,他的手机和李维的手机同时发出急促的嗡鸣——   是安全局的紧急通知!!   德莱顿霎时将自己要说的话咽回肚子,擦干净手三步并作两步回到手机前,解锁屏幕看了一眼。   李维问:“发生了什么?”   德莱顿蹙起眉,说出一条让李维意想不到的发展:   “军需官韩泽背叛安全局、跑进了里世界。   “我们需要要动身去抓人了。” 第44章 鸳鸯列车(一)   李维是第一次参加安全局会议。一个大约只有三十平米的正方形房间里站满了愁眉苦脸的人,两扇窗户被窗帘遮挡得严严实实,唯一的照明用具是挂在墙上的大屏幕反射出的白光,屏幕上前军需官韩泽的脸上带着平静的微笑,如今怎么看怎么嘲讽。   黑暗中,不知是谁低声说:“当年我就不赞同把他招进来。一个活跃在东南亚的杀手,哪怕曾经是黑榜第一,哪怕在制造武器方面卓有天赋,他与我们也不是一条心——野生的狼装的再乖巧,早晚都会回头咬人的。”   另一个人冷哼说:“现在马后炮有什么用?”   “你听不懂人话吗?我不是说了我当初反对?有人听我的?你们都觉得拿捏了他的父亲便能让他乖乖听话,但那老头已经83岁了,说不定哪天就一命呜呼,韩泽压根不在乎他!”   李维倾斜身体,压低声音问德莱顿:“韩泽的父亲还活着?”   “活着。”德莱顿嘴唇微动,小声回答,“他的父亲名叫韩志勋,以前担任过陆军中尉,去年得了阿兹海默症,现在正在H市医学中心接受治疗。”   “他和他的父亲关系如何?”   “很不错。”德莱顿说,“韩泽在H市买了房子,每年放假时都会过去和韩志勋小聚。这次他的叛逃的确出乎意料……”   “你们当中谁派人去医学中心盯着韩志勋了?”参谋长倪玉兰问,“H市有没有里世界存在的痕迹?”   德莱顿反应很快地接话:“你担心他被恶灵带走?”   参谋长倪玉兰点点头:“我们至今仍然不知道韩泽究竟与接应他的恶灵做了什么交易。目前仅有的线索是一名外卖员,他告诉我们,韩泽塞给他一大笔钱,给他戴上头套,蒙住眼睛,利用他外卖员的身份往某地的里世界传递了一些密封好的信。   “等到双方达成一致,韩泽便动身离开N市,监控捕捉到的最后一幕是他进入N市地铁站。”   李维:“……”   继无处不在的清洁工之后,传奇外卖员也出现了!   “恶灵为什么会放外卖员进到里世界?”他问道,“他们宁愿吃外卖都不想找个厨子?”   许多人抬头看向他,暗中观察着会议室里的新成员。德莱顿将手按在李维身后的椅背上,这是一个足够明确、又不会显得过于亲密的维护姿势。   有几个人友善地对李维笑了笑,一些人不感兴趣地移开视线,少数人的眼神阴森黏湿、让人联想起热带雨林中的蛇。   仅凭他人对待自己的态度,李维就能分辨出德莱顿在安全局的势力分布。   “你所说的是问题之一,目前还没有答案。”参谋长倪玉兰既不热情也不冷淡地回答,“有两种猜测,一是恶灵领地的主人口味比较特殊。”   没准人家沉迷于外面的新鲜感,就喜欢吃外卖呢?   “二是韩泽进入的里世界空间出于某种原因不方便做饭。”   德莱顿敲打着手指思考道:“你说韩泽上了地铁之后就失踪了?各个换乘站点应该都排查过了,假如没漏下哪个镜头,他会不会始终没下车,而是登上了一条里世界的列车?”   李维接道:“地铁上确实没法做饭,车上什么职业的人都有,普通人很容易被拉进里世界,最近的地铁线路上死过人吗?”   德莱顿:“不一定只是地铁线,N市的地铁通往火车站,全国的火车线路最好都排查一遍。”   “那我们就要同时联系交通管理局、铁路客运公司、和联邦铁路管理局。”   有人不满地说道,“而且你有没有想过,韩泽熟悉安全局的上下结构,甚至还帮助你们制造了和里世界相关的一系列设备。”   德莱顿低头看了眼手表,刻薄地说:“时间有限,我不想听废话,你是什么意思?暗示是我给韩泽指路、让他背叛安全局进入里世界的?”   “我没那么说。”对方立刻否认,“但我们得到的情报没准是他放出的烟雾弹。”   “如果我是你,就会坐在屏幕前找到韩泽出地铁站的证据再夸夸其谈。”德莱顿说道,“否则去医院里和老年痴呆的韩志勋作伴,都比在这说话有用。”   李维噗嗤一声笑出声。   会议室的其他人经过专业训练,轻易不会笑,于是屋子里只有李维边乐边满不在乎地解释说:   “根据我对德莱顿长官粗浅的了解,他应当不是骂人,只想建议您去医院守着韩泽的父亲,没准能瞎猫碰上死耗子,找到除了地铁之外的第二条线索呢。”   他在“第二条”上重读了。   哑口无言的官员:“……”   会后他和同党抱怨:“一个德莱顿已经够烦人了,又来个没有眼色不敬上级、在泥巴里滚过的混球,安全局真是要完了!”   **   “他肯定在背后骂我们呢。”周围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德莱顿的话依然维持着攻击性,语气却逐渐缓和下来了,“你不用和他计较,他要不了多久就会去养老院颐养天年。”   李维满不在乎地说:“我计较什么,我们以后都见不着面。”   “那就好。”他们结伴出了总部的门,德莱顿大步流星地走向汽车,“参谋长会安排专门的人联系交通局,导出近期的事故记录,韩泽通过各种渠道见过、联系过的人、以及他的动机也在排查当中,这些事不归我们管,我打算先去找恶灵埃里克聊一聊,你要跟着一起去吗?”   “当然。”李维做了个夸张的‘请’的姿势,拉开车门,“我和韩泽有旧怨,迫不及待地想问问他究竟为什么看我不顺眼。”   “他也是你讨厌的人?”德莱顿露出一点笑意,钻进副驾驶问道,“你也给他画了张画?”   “是。”李维说,“你想看吗?”   本以为李维会给出否定答案的德莱顿愣了愣,嘴角下沉了几分。   “你想看吗?”李维若无其事地又问了一次,“想看的话我拿不出来——我还没来得及画呢。”   “……”   德莱顿看着李维,李维看着德莱顿。   接下来的一路上都没有人再开口。   **   “地铁……?”恶灵埃里克被叫醒,困倦地揉着眼睛说,“这才过去几天,你们又遇到麻烦了?”   “是的,你呢?”李维上下打量着他,“吸收藤原龙一的能量之后有什么变化吗?”   “有!”说起这事埃里克就兴奋了,“我多了一个社交技能和一个控制技能,前者能让其他恶灵更愿意给我开门,后者是当我吸一个生物的血时,能暂时让它为我所用。”   这是什么天选间谍、恶灵背刺者!   李维感慨说:“还好我当初认识的第一个恶灵是你。”   埃里克没听出他的潜台词,很骄傲地竖起尾巴:“你现在才知道?跟我说说谁找你们茬了?我去教训他们。”   他的自信心空前膨胀,李维暂时乐见其成,把韩泽进入地铁站后失踪的事讲了讲,埃里克说他先去探探路,然后一转身的功夫就消失不见了。   德莱顿始终默不作声地旁观着他和李维对话,等埃里克离开后对李维说:“这次进化后,他的活动范围似乎变大了一些。”   李维回答:“上次在船上遇到的海妖对我说,强大的恶灵可以借其他恶灵的领地做跳板,去到里世界深处。”   “不够强的恶灵呢?”   “我不知道,马杰尔没说,如果他们真的有火车的话,也许是坐火车吧。”   一刻钟后,埃里克回来了。他先否认了李维的猜测:“我找到了你们说的地方,但这绝不是正常恶灵会乘坐的火车!倒贴我钱我都不会去的!”   李维和德莱顿对视一眼:“什么情况?”   埃里克捂着胸口心有余悸地说道:“首先,这片恶灵领地的面积不算大,但它的的确确是一条铁路,跨越了很长的距离,乘客能一路从N市出发、抵达北方的联邦边境。   “途中它经过若干个现实世界的火车站,N市地铁站是其中之一,人类很容易误入,因为领主并没有设立进入领地的门槛,换句话说,只要站在合适的空间交界点上,谁都能去到里世界——一般火车还得买票,它连车票都不需要!”   所谓的“空间交界点”就类似于李维最开始跳的下水道,是表里世界在维度层面上离得比较近的点。   “那岂不是有很多人被困在里世界的列车上?”   这是李维的第一反应。   “有不少。”埃里克肯定地说,“不过他们上车的时间和地点很分散,有些人甚至不一定是在联邦境内误入的,筛查起来会很困难。”   这就是远距离交通工具的优势了,相比其他固定地区的领地,列车更不容易暴露,若不是韩泽这次招呼都不打一声地突然离开,人们大概得在很久以后才能发现它。   问题是,韩泽又是怎么知道火车的存在的?   这就要从他的人际关系上着手调查了,目前安全局还没有给出结果。   德莱顿对李维说:“看来韩泽打算逃离联邦。”   “理论上有这种可能,”埃里克皱着脸回答,“但他逃跑的时候难道还带着他的恋爱对象?”   李维没听懂:“和恋爱对象有什么关系?”   埃里克终于说到了让他带上痛苦面具的重点:“因为上车的乘客必须遵守车上的规则……而规则是每个人都得找到属于自己的‘伴侣’,若是特定期限内没能完成列车规定的伴侣任务,就会受到越来越严重的惩罚。”   好在他是个恶灵,推开“门”上车后发现形势不对、车厢里的人投来的目光简直如狼似虎、仿佛要立刻扑上来将他生吞活剥时,便吓得立马原路返回了自己的领地。   李维:“……”   敢情还有强制相亲!   在生命威胁面前,找个名义上的临时伴侣似乎并不困难。然而埃里克提到了“伴侣任务”……这又是什么玩意?   三天牵手,五天啵嘴,一个月上床?   “我没来得及细问,但肯定没那么简单。”   埃里克失魂落魄地说,“恶灵也要遵守其他领地设置的规则,这是礼貌,所以我没敢多待……见鬼的礼貌!怎么会有恶灵在自己的领地设置这么猎奇的规则??它要在家里开impart吗?!单身招谁惹谁了?我既讨厌男人,也讨厌女人,为什么没有恶灵审判庭之类的机构替我把这种过激自由主义挂上绞刑架?”   李维:“……”   等等,你一个长得活像是魅魔的恶灵乱说什么呢?!   埃里克是真心讨厌社交和强制相亲——可是这次由不得他退缩,李维需要有人配合他扮演“伴侣”,登上列车寻找韩泽的下落,并解救其他乘客。   恶灵闻言惊呆了,指着自己的鼻子问:“我?和你?你确定?”   他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绷紧肩膀警惕地看向一旁的德莱顿。   德莱顿无视了他,板着脸,声音还算平稳地问李维:“你坚持要去吗?”   “列车没有规定职业,推给别人也行,但我们的部门专门负责管理里世界。”李维说,“我不去,接下来安全局的某些人就有理由限制你的权力。”   而德莱顿作为主管施展不开手脚,李维也别想轻松。   他们两个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李维给出的理由德莱顿并非想不到,只是若是李维抗拒这份工作,他也不会强制要求。   眼下他思索片刻,颔首说道:“你和埃里克一起上车,倒是便于相互照应,不过他能通过吸血、控制其他生物配合他行动,你们两个成为搭档有些浪费战力。”   埃里克:“……”   是吗?浪费吗?   能咬人又不代表爱咬人,你们考虑过他的心情吗?   无人在意。   李维挑眉问道:“那你打算让谁来配合我?随机抽签选择一个不幸的安全局特工?”   “特工可以,但我想找个陌生人来你恐怕不会愿意。”   德莱顿轻描淡写地说,“我去。” 第45章 鸳鸯列车(二)   安全局一般不要求文职出外勤,但也从来没有规定说文职不准出外勤,紧急时刻哪怕是战斗力只有一鹅的程序员没准都要抄着键盘上去拼命,身先士卒的老板永远比遇到危险往后缩的家伙讨人喜欢。   而且这次的工作听上去不会危及到生命,只有失足和失身的风险。   一日后,李维准备妥当,和德莱顿由列车即将经过的现实世界地点进入里世界,埃里克从他的领地出发,走另一条线路,双方在车厢里汇合。   “我有一点紧张。”等车的时候,李维对德莱顿和耳机里的后勤说,“万一车上的景象不能过审怎么办?”   后勤安抚地说:“没关系,我们在您和德莱顿先生随身携带的行李里放了一些必要的安全措施。”   李维:“?”   “……她的意思是,你有热武器、麻醉弹、镇定剂、死亡女神的神像和向她祈祷的黑蜡烛。”   德莱顿站在距李维半米远的位置,目视前方说道。   不久,里世界的列车隆隆驶来。安全局联系地方警局做了疏散工作,此刻站台上只有李维和德莱顿两个人,他们就如同对异象一无所知的普通人一样,等到面前总共拥有十多节车厢的火车停稳后,好似无知无觉般地走了上去。   李维选择的车厢里有九个乘客,其中八个人两两搭配、坐在一起,唯一落单的是个毛发凌乱、身上散发着难闻气味的流浪汉。   空座位有很多,李维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德莱顿坐在他的对面,过道的另一侧是一对对坐着聊天的男女,两人一边貌似亲密地小声说话,一边偷偷观察着他们。   几分钟后,火车启动。   车厢前方传来女人的笑声,可能是她的伴侣讲了个笑话、把她给逗笑了。笑声并没有让车厢内的氛围变得轻松,相反,人们看上去更紧张了,前排的流浪汉起身走到李维的座位旁,粗声粗气地问道:   “新来的?”   “什么?”李维装作茫然的样子,“我确实刚上车。”   流浪汉问:“对面这个人和你是什么关系?”   他指的是德莱顿。李维斟酌了一下,说:“他是我的同事。怎么了?”   “太好了。”流浪汉的视线在他们两个中间徘徊,“你们有人当中愿意做我的伴侣吗?”   李维露出了恰到好处的震惊表情,过道另一侧的情侣发出窃笑,女人说道:“别想了,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他们不可能接受你的。”   男人接道:“哪个正常人会和一个十天没刷过牙的人接吻?”   流浪汉勃然大怒,转身向他们咆哮:   “我是无辜的!我没有做错任何事,是我的伴侣背叛了我!!那xx只是为了一顿外卖就放弃了我们的感情,去当3号车厢肥头大耳的傻x的舔狗!其他人也不肯做我的伴侣,我失去了一切,夜晚只能睡在地上、没法洗澡、吃着难吃的猪食……”   他回过头来,恳求地看着李维和德莱顿:“你们两位谁来可怜可怜我,做我的伴侣,我保证会配合你达成考核标准,绝不拖后腿……”   眼看流浪汉几乎要在众目睽睽下给两人下跪了,德莱顿沉着地问:“你们到底在说什么?这辆列车是怎么回事?”   “你们误入了里世界。”车厢里有人说,“我们都是不小心上了车,结果再也回不去了。列车长是个恶灵,它规定车上的每名乘客都必须拥有一位伴侣,没有伴侣的人会逐渐失去权利,直到连‘人’也算不上。列车员会将那些牲畜不如的家伙赶下车,放任他们去死。无论你们在外面有没有交往对象,如果不想沦落到这种地步,就忘掉旧日的情缘,尽快找个伴侣脱离单身吧。”   “看看我,选择我!”流浪汉急切地说,“我熟悉列车的规则,我能带你过上好日子!”   “其他车厢没有落单的人吗?”李维问,“只要车上的人数是双数,不就能两两搭伙?”   过道另一侧的男人笑道:“没那么简单。列车员会随时测试你们的感情,确保两人真心相爱,假如一对情侣没能通过测试,评级就会降低,生活品质也会随之下降,若是下次测试时能挽回还好……”   他的伴侣接道:“不然评级一路降下去、被列车长判断为情感破裂,两个人就都会变为单身。”   “流浪汉和他的前伴侣评级一直很低,堪堪维持着没分手的状态。”另一位乘客说,“他的伴侣受不了苦日子,跟一个前段时间刚上车的乘客跑了。”   “我没有做错任何事……”流浪汉捂着脸流泪,“他答应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抛下我……上车前我是他最好的兄弟……”   太惨了,太惨了。   李维摆出心神不宁的样子,说道:“谢谢你们,先让我和我的同事考虑一下。”   “不着急,列车长允许新乘客单身到今天晚上12点。”   一个穿着制服的列车员忽然推开车厢门走了进来,他的外表和人类差不多,只是眼神显得死气沉沉,“晚餐是免费的,新乘客和四级情侣一起用餐,你们可以去餐车,也可以叫外卖。”   车厢里的乘客紧张地看着他,流浪汉满眼愤恨,但列车员只低头望着李维和德莱顿:   “12点前,你们要找到任意一名列车员登记伴侣,感情测试将发生在随机时间、随机地点,因此请务必选择真心相爱的对象,并时刻牢记你们的身份。”   “登记伴侣时需要经过测试吗?”德莱顿问。   “不需要。”列车员冷冷说,“然而根据我的经验,每一对抱着侥幸心理去登记的虚假情侣都会为自己的谎言付出代价,唯有真正的爱情才能经过考验。”   说着,他看向车厢中的几对情侣,他们纷纷摆出甜蜜的样子,或是拥抱、或是牵手。   列车员又瞥了一眼委顿在地的流浪汉,说道:“他是最鲜明的例子,你们要引以为戒。”   “……”   等列车员离开后,李维借口参观列车,和德莱顿走到车厢之间的通道内。   “好变态的规则。”他摇头说,“难怪埃里克只是看了一眼就跑了。”   “我联系不上埃里克。”德莱顿蹙眉说道,“和安全局之间的通讯是正常的。”   李维听出他语气里的怀疑,宽慰说:“等会我们挨节车厢找一找,也许他正忙着适应规则。”   埃里克的下落先不谈,伴侣登记和感情测试才是目前的重点。   德莱顿快速掐指算了一下:“排除餐车和卧铺,如果每节车厢按十个人算,火车上的常驻乘客大约有八九十人,相当于一个小型社会了。列车长会驱逐长期找不到伴侣的人,每到一个站台,又有新的乘客上车……那些被驱逐的人去哪了?”   “其他乘客认定他们下车后没能回到现实世界、而是死了,也许亲眼见过那些人的尸体。”   李维思考着说,“按理说里世界有出口,但铁路是个横跨数千公里的长条形空间,他们就算知道出口的存在,也来不及在渴死饿死之前找到它。”   为了活下去,乘客只能遵守列车长订下的规则。   “今晚11点时,我们去找列车员登记伴侣。”德莱顿做了决定,“在那之前先找到埃里克,顺便向其他乘客打听一下‘感情测试’具体是什么模式。”   李维低声说:“或者我向女神申请帮助,直接干掉列车长,从列车员口中逼问出韩泽在哪。”   德莱顿:“你确定吗?”   “我不确定。”目前李维可没有拿得出手的祭品,“但是我和你‘登记伴侣’听上去就像是在中世纪尝试登上月球。”   进度未免太快了,他们下车之后是不是还得找个地方办离婚?   “你怎么想?”   德莱顿目光笔直地注视着李维的脸,背后用力攥了攥大拇指,告诫自己应该在提出合理建议时表现得坦荡一点。他平静地说:“我认为我们可以暂时遵守规则,收集更多线索,尽量降低你需要向死亡女神付出的代价。”   然而尽管理智肯定了这种方法的正确性,有那么几秒钟,他却觉得面颊火辣辣的,仿佛自己正怀着某种龌龊的思想,打算趁人之危、行不轨之事!   李维没发现德莱顿一瞬间的情绪变化,只简单地点头说道:“你不介意就行。”   “我不介意。”德莱顿继续说,“不过为了维持……长期稳定的关系,避免我们在这次行动中互相冒犯到对方,我认为最好提前做一些规划。你最能多接受到什么程度的亲密互动?”   他伸出手,手臂悬在李维的腰间,没有触碰下去:“如果偶尔发生类似的接触……”   “揽上来。”李维打断他。   德莱顿差点没反应过来,李维干脆拉着他的手臂扣在自己的后腰上:“你完全可以用点力,我又不会坏。”   “……”   德莱顿沉默地按照李维的要求绷紧手臂,五指严丝合缝地按在脊椎连接着尾椎的一小块位置,他能感受到血液的涌流和再往下延伸的略微隆起的弧度,两人之间的距离不知不觉拉进了,李维背靠着火车的墙壁,上半身随着德莱顿的力道轻轻后仰,作为致命处的脖颈坦然暴露在了空气中。   德莱顿表情不变,眼神仍然钉在李维的脸上,只是喉结不起眼地滚动了一下。   他说:“我可能还需要抚摸你。”   “那就动一动。”李维说,“我没问题。”   放在他背后的那只手开始缓慢地上下移动,起初它如同给小动物顺毛一般轻柔地捋着他的脊骨,但没过多久,它便目的明确地转着圈、反复揉搓着腰窝。   李维闭上眼睛,觉得痒似地又往前挺了挺腰。   “也许我将不得不当着其他人的面亲吻你,李维先生。”他们几乎贴在一起,德莱顿附在他耳边低声说道,语气居然异常地有礼貌,“我很抱歉,你随时能够拒绝,但在危机时刻,我不一定有机会征得你的同意。”   李维用鼻腔哼了一声。   德莱顿猜测这是接受的意思。   “至于更进一步的。”   说到这里,德莱顿停顿了一下。李维睁开眼睛,颇感兴趣地等着他说出一些粗鄙之语,比如把“亲吻”换成一个F开头的动词、并表示李维依然“可以中途拒绝”——听着还怪刺激的。   但显而易见的是,德莱顿并没有他脑补的那么下流。   “更进一步的再说吧,”德莱顿极具绅士风度地收回手,后退了一步,“‘运气好’的话,我们不必发展到那种地步。”   **   “你们是新人?准备去登记伴侣?唉,登记是最简单的一步,你们想象不到这辆火车上的规矩有多可怕。”   寻找埃里克的途中,他们在其他车厢遇到了热心的老乘客。   他的伴侣去卫生间了,他就老老实实地坐在卫生间门口等待对方,一步都不肯往远处走:   “列车员向你们提到过‘感情测试’,对吧?测试成绩分为两个部分,50%是平时分,另50%是考试分,和大学绩点差不多。   “平时分取决于列车员对你们日常状态的观察,这些恶灵神出鬼没,经常会在意想不到的时刻出现在你身边,比如眼下我的恋人去上厕所了,如果我不在这等着她,而是去别处休息或者与人聊天,就会被认定为感情不和、遭到扣分。   “考试则是每隔一段时间、我们要向某一位恶灵考官证明自己和伴侣真心相爱。它们倒是没规定具体的证明方式,只是恶灵与恶灵的口味不一样,判断爱情的标准比雅思口语考官更加难以捉摸……据我所知,目前还没有必拿高分的方法,最多只能保证及格。”   李维有所预感地问:“保证及格要怎么做?”   热心乘客臊得脸通红、捂嘴小声说:“就是当着考官的面……挑战审核的底线。”   “……”   “一般人办不到啊!!”乘客痛苦又绝望地说,“哪怕结婚多年,没点特殊爱好也不好意思在别人面前干这些事,所以车上那几对过得滋润的人,咱们实在模仿不来!”   “……”   更进一步的话题这不就讨论到了么。 第46章 鸳鸯列车(三)   几个车厢都找遍了,每一名乘客都混了个脸熟,却既没见到埃里克,也没发现韩泽的踪迹。   “难道我们上错车了?”李维甚至产生了怀疑,“但是这里的确是里世界。”   “而且也不见列车长对我的身份有所表示。”德莱顿同样困惑不解,“我以为是因为埃里克修改了员工手册。”   如果埃里克没上车,德莱顿理论上应该会遭到恶灵的攻击,现在列车风平浪静,说明员工手册的问题被解决了,可是埃里克人呢?   现实中的安全局也毫无头绪,唯一能够肯定的是,埃里克目前不在他自己的领地。   怀着这些难解的疑问,时间很快来到半夜11点。火车上的社会等级森严,位于最底层的乘客无疑是失去伴侣的单身人士,他们不被允许睡在床上,刚分手不久的人可以去睡座位,而长期找不到另一半的人就只能向列车员领取一块毯子、睡在地上。   洗漱也受到了限制,一开始是不能洗脸,然后是洗头、洗澡、刷牙……   在车上单身越久,越没人样,也越不容易找到对象,即便是刚上车的新乘客,都更愿意和同样没经验的其他新乘客组成“伴侣”,毕竟登记时哪怕不需要考核,也要表现出情侣的样子,除非别无选择,否则谁愿意和脏兮兮的家伙亲近?   像是刚上车时遇到的流浪汉,基本已经无力回天了。李维去餐车吃饭时又一次看到了他,他蜷在一节空荡荡的车厢的座椅中间,表情麻木、眼神空洞,对往来路过的其他乘客不做任何反应。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一车厢之隔的餐车,午夜时分,这里依然亮着灯,一些情侣坐在座位上说说笑笑,连空气似乎都散发着狗粮的味道。   “新人和四级情侣一起用餐。”柜台后的列车员说,“无论是点餐还是叫外卖,都不能选取超规格的菜品、以及甜点和零食。”   “外卖什么时候能送到?”   “列车下次到站的时候。”   那都得猴年马月了。   外卖可能算是这些生活枯燥而凄惨的乘客偶尔的调剂吧。   德莱顿说:“我们在车上吃,顺便问一下,要去哪里登记伴侣?”   餐车的列车员评估地看了看他和李维,回答说:“我这里就行。你们要现在登记吗?”   “等吃完饭的。”李维拉住德莱顿的手,“走吧,我们先去看看有什么吃的。”   菜品也分等级,最低级的、提供给单身人士的饭呈现出米黄色的糊糊状,狗看了都不吃,难怪流浪汉说这是猪食。   “那边的酒柜里有一瓶啸鹰赤霞珠干红葡萄酒。”   德莱顿逛到了高档餐厅的一边,“现实中的平均价格是两千多联邦币,车上有人能点这个?”   李维抬起下巴示意他:“看那边。”   高档餐厅里此时正坐着两对情侣,一对男女,一对男男。他们在暧昧的灯光下有说有笑,若不是旁边站着一脸死人相的恶灵服务生,初来乍到的旁观者恐怕都意识不到这是里世界。   “他们在考核中拿到高分,提升了等级?”德莱顿思忖,“有什么特殊之处或者互动的窍门吗?”   “别想了,新人还是考虑点实际的问题比较好。”他们身后传来一道青年男性的声音,语气里有种惹人生厌的指点味道,“你们能在第一个星期保证自己不掉级就不错了。”   李维回过头,只见一个相貌普通的男人坐在餐桌旁,怀里搂着一位小鸟依人的女人,他们正在你一口、我一口地互相喂对方吃小番茄。   “我叫汤姆,这是我的爱人黛儿。”男人指着对面的座位邀请说,“要不要坐下来聊聊?”   “亲爱的,不要嘛。”名叫黛儿的女人在他的臂弯里态度夸张地撒娇,简直像在演戏剧,“我不想让别人打扰我们的二人时光。”   汤姆立刻给出回应:“没关系的宝贝,我最爱你了,只是和他们聊会天而已。”   黛儿不依不饶地问:“你要如何证明你是‘最’爱我的?”   李维注意到,随着黛儿的话,车厢里的几个恶灵投来了若有若无的注视,而汤姆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憎恶和厌烦,说话口吻却依旧充满了柔情蜜意:   “今天晚上让你在上面?”   “就这么说定了。”黛儿捧着他的脸吻了上去,两人眨眼间亲得难舍难分,李维和德莱顿大为震撼地站在旁边,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   良久,汤姆喘着粗气拉开距离:“对不起宝贝,先亲到这吧,我要窒息了……你们两个新人还站着干什么?坐下吃饭啊?”   李维:“……”   他心情复杂地拉着德莱顿坐在这对“情侣”的对面,问道:“你们认识那几个坐在高档餐厅里的人吗?”   “认识。”汤姆说,“你们要在车上待一段时间,也会熟悉这里的每一个人,我们就和生活在同一栋楼里的邻居差不多。十一点钟方向那对男女是列车上的模范情侣,男的英俊、女的温柔漂亮,别人模仿不来。”   黛儿拿纸巾点着嘴角,故作娇羞地小声说:“亲爱的,你面前这两位长得也很英俊。他们都比你好看,我却一心一意只爱你,说明我们的感情最纯粹了,你说对不对?”   听到这种明着贬低自己外表的话,汤姆几乎要绷不住表情了。他的嘴角抽动了几下才勉强挤出笑容,干巴巴地回答:“是的,有你爱我是我的荣幸。”   眼看他们俩又要卿卿我我地搂在一起,李维抓紧时间问:“那边那对同性恋呢?”   汤姆赶忙和黛儿拉开距离,说道:“他们两个就更有名了。你今天有没有见到一个马上要被赶下车的流浪汉?这对同性恋中的一人以前和那流浪汉是一对,听说他们上车前是好兄弟,约好了要搭伙过日子,没想到后来兄弟倪强、劳燕双飞,其中一人性命难保,另一个不要脸的却进了高档餐厅,可见兄弟是不能变成妻子的。”   “但妻子可以变成兄弟。”黛儿见缝插针,不放过任何秀恩爱的机会,“我是汤姆最合适的伴侣,也是他最好的兄弟。”   李维直接无视了交流中的废话,反正那是说给恶灵听的,不是讲给人听的:“‘不要脸’是怎么说?他们应该才成为伴侣没多久吧?”   汤姆恶趣味而讥讽地笑了一下,一时间看上去就像在课堂上讲荤段子的中学生,或是见到有人比自己更加不堪时的幸灾乐祸:   “他为了过好日子,甘愿给伴侣当狗。注意,我说的可不是形容词——他们两个玩得特别开,有天晚上我去上厕所,听见他们的卧铺隔间里传来狗叫声……”   黛儿听不下去,打断他说道:“亲爱的,快到十二点了,我们该去睡觉了。”   “好吧,今天就聊到这。”汤姆挽着伴侣的胳膊站起身,“很高兴认识你们,但愿你们下周还能来餐厅吃饭。”   他们离开了,其他几对情侣也陆续前往卧铺车厢。高档餐厅中的模范异性情侣在柔和的烛光中探讨人生哲理,有种琴瑟和鸣般的优雅。同性情侣中,流浪汉的前兄弟兼男友钻到了覆盖着桌布的桌子底下,不知道在干嘛。   德莱顿观察了几秒钟后,礼貌地移开视线。   李维对他说:“我们去登记吧。”   “我在想韩泽,你可能不清楚,他有性厌恶障碍,对性行为和亲密接触有强烈的抵触和恐惧。”德莱顿说,“如果他真的上了这辆列车,那究竟是为了得到什么东西,才宁愿付出这么大的牺牲?”   **   “拉克·李维和威廉·德莱顿,恭喜你们成为一对。希望你们对彼此忠实,不管是好是坏,是疾病还是健康,都能爱护、尊重对方。”   列车员说完,递给李维一张分数表,“这张纸会记录你们的平时分,弄丢弄坏要找列车员补办并扣5分,私自篡改扣二十分,你们的卧铺在七号车厢,里面有常规日用品和洗漱用具。”   李维揽着德莱顿的脖子挂在他背上,下巴搭在德莱顿的左肩,像个热恋中的毛头小子一般接过分数表说道:“好的。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了。”列车员一板一眼地说,“你们可以去休息了。”   德莱顿转过头,鼻尖不经意间擦过李维的面颊,李维没躲,而是冲他眨了眨眼睛,说道:“走吧。”   他们学着其他人的样子黏黏糊糊地来到卧铺车厢,又结伴去卫生间打理自己。感情测试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开始,但想来恶灵也是要体谅脆弱的人类在过了十二点之后没精力去做爱做的事的——搞不好那些逗留在餐厅的人都是出于这个目的。   不过有人绞尽脑汁地摸鱼、就有人带头卷分数,个别几个卧铺的单间里传来人类的喘息和尖叫,李维和德莱顿路过时不禁面面相觑。   “别管这些了。”德莱顿有些尴尬和恼火地推了李维一把。   “其实我还挺习惯的。”李维说,“过去我住的房子隔音特别差,上下楼无论干什么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德莱顿不擅长在这种小事上和人计较:“回去吧,今晚我们可以戴耳塞。”   “不,我的经验是不能忍着,否则这群没素质的人会越来越过分。”李维大步走向叫得最响的单间,用力锤了两下车门。   几息之后,里面的动静果然小了不少。   德莱顿向李维比了个大拇指:“我记住了,下次交给我。”   李维却在思考另一个问题:他的睡眠质量向来不好,这次的列车卧铺却是非常奇葩的双人床——你很难想象火车上会有双人床,但恶灵领主为它的狗屁规则付出了太多。   而且说是双人床,其实也就只有两个寻常火车卧铺的宽度,一对成年男人躺上去,手臂都没有活动的空间,翻个身绝对会把另一方吵醒。   这要怎么睡?   李维看着床发呆,德莱顿贴着墙角换衣服。他脱下外套外裤,换上列车员备好的睡衣问李维:   “你在想什么?”   李维说:“我的睡相不太好。”   “没关系。”   等李维磨磨蹭蹭地换好睡衣,德莱顿已经侧躺在双人床的一边,深蓝色的眼睛沉静地注视着他。他揉了揉额角,轻手轻脚地爬上床,也面向德莱顿侧躺下来。   两人中间隔着大约一乍的距离。   德莱顿提醒说:“小心恶灵的测试,我觉得我们之间离得稍微有点远。”   “远吗?”李维预感到他们今晚不用睡觉了,“我的睡相真的不好,可能会影响到你。”   “你介不介意换一个方向?”德莱顿问,“背对着我,然后往后靠一靠。”   李维听话地翻了个身,结果差点床上掉下去。他不得不向内侧挤了一点,又很快感觉到从身后传来的属于另一个人的体温。   “这样可以吗?”他问。   德莱顿应了一声。半晌,他从李维的背后伸出手臂,环住了后者的小腹。   “睡吧。”他抱住怀里的人,用气声耳语说,“不行的话我们再调整。”   李维的胸腔咚咚响,不知是谁的心脏在跳。   他不确定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   清晨。   李维被推门声吵醒了。一个列车员不敲门便走了进来,问道:“你们要预定早餐吗?”   德莱顿慢半拍地醒了,眼睛还没睁开,却十分自然地亲吻地一下李维的发梢,质问说:“你们每天早上都会来叫人起床?万一我们昨晚运动到凌晨怎么办?”   “因为我知道昨天晚上什么都没发生。”列车员面无表情地说,“你们要预定早餐吗?”   “要。”李维说,“两份。”   他换了个姿势,从被德莱顿拥在怀里变成平躺着环住对方,恶灵列车员将一切看在眼中,走时既没提加分、也没提扣分。   “我受不了了。”李维转身用脑袋拱了拱德莱顿的脖颈,低声说,“这样下去我要精神衰弱。”   太变态了,太扭曲了,太抽象了。   为了适应无处不在的监视和考核,列车上的人会变得越来越不正常。   李维现在只想把列车员和列车长吊起来抽。   “你昨晚醒了几次,做噩梦了?”德莱顿问。   “有点。”李维含混地回答了他,德莱顿没当回事——干他们这一行,做点噩梦太合理了。   “我们今天再把车上的人筛一遍,”他说,“顺便打听一下列车长。”   李维同意了。他们收拾完毕后出了门,却马上听说了一条令人震悚的变故。   昨天半夜,在高档餐厅用餐的异性模范情侣中的男人,死了。   现实中死了人当然是件大事。   列车上死了人也是大事,重点却不在死者,而在活人:   模范情侣中的女人因为这场变故,变成了单身。 第47章 鸳鸯列车(四)   早餐时,列车中萦绕着古怪的氛围,失去伴侣的女人没有出现,即便如此,人们依旧窃窃私语,用眼神互相暗示,犹如在谈论某个见不得人的话题。   “要我说,肯定是哪个女人出于嫉妒杀了她的伴侣。”汤姆咀嚼着鸡蛋说,“她们得不到的人,也别想让别的女人得到。”   “亲爱的,你可真明智。”黛儿柔声说,“我们仇恨她,结果杀的却是她的丈夫,而不是她本人,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们爱她呢。”   汤姆“呃”了一声,说道:“那你是怎么想的,宝贝?”   “我觉得是车上的男人杀的,出于嫉妒。”黛儿微笑说,“他们以为那位可怜的家伙死了,自己便能取而代之。”   即使是汤姆也要承认黛儿说得有道理,男人们肉眼可见地蠢蠢欲动,哪怕是已经有伴侣的人,在面对一个外貌优秀、性情出众、而且曾经位于“社会顶端”的女人时,都忍不住会产生借机上位的想法。   没准她有拿高分的诀窍呢?   就算没有,和她做伴侣,不比同现在这位浑身都是缺点的伴侣搭伙过日子强?   尽管他们在登记伴侣时对列车员承诺了要“忠实于彼此,不管是好是坏,是疾病还是健康,都能爱护、尊重对方”,但是,人们早就发现了漏洞——恶灵不懂人心,它们只在乎一对对情侣表面看上去是否恩爱,对那些潜藏在皮囊下的阴暗想法一无所知、或知道了也无所谓。   所以有了出轨或撬墙角的念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只是僧多粥少,失去伴侣的女人只有一个,单身和打算趁乱勾引一下的人却有一大堆,万一出轨得太明显,被恶灵判断为和现任伴侣情感破裂,却没能与新人在一起,那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失败的代价太大,程度很难把握,因此有伴侣的人暂时按兵不动。   寥寥几个单身的男女却管不了那么多了,列车员不允许光明正大地打架,但自从死人的消息传出来起,短短一早上,列车中已然发生了五六起口头上的争执与暗算。   大家忙着观察局势、计算利益,于是一时间竟无人在意那男人是怎么死的。   除了李维和德莱顿。   “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李维向熟人打听,“我们想去看一眼死者的尸体。”   汤姆问:“你们两个当中有人是警察?看上去不太像。”   “不是,但我的伴侣是犯罪现场清洁工。”德莱顿介绍说,“他能帮忙处理尸体和血迹,免得咱们看了犯恶心。”   “原来还有这种职业?”汤姆恍然,“我支持你们,我一点也不想见到死人,之前车上有个人得了抑郁症,在火车停靠站的时候卧轨自杀了,那副场面我这辈子都不愿再去回想。”   “死者的尸体在12号车厢,列车员打算等到站后再把它扔下去。”黛儿接道,“死亡原因大概是吃了什么过敏的食物吧——喻姗,就是死去的男人的伴侣、那名模范女人,说她老公睡前上了一次厕所,然后再也没回房间,她在男卫生间的门前等待着,直到一个列车员走来告诉她,她的伴侣死了。”   “可怕极了。”汤姆漫不经心地评价说,“对一个女人来讲,这是多大的噩耗?”   “说得太对了,亲爱的。”黛儿附和,“她将不得不在一堆歪瓜裂枣里选一个不那么恶心人的伴侣,简直是天大的噩耗。”   “你一定不希望我死。”   “当然,汤米,我爱你,正如你爱我……”   这对情侣一边隐晦地嘲讽和辱骂对方,一边亲密地拥抱在一起。   李维咽下最后一口早餐,站起身说:“你们继续,我和威廉去12车厢看看。”   他们手拉着手离开了,汤姆望着两人的背影,讽刺地说:“这俩人昨天还是同事呢,今天就温馨上了,呸!”   哪有什么两厢情悦?不过是尚未丧失卖力演戏的心情罢了!   他低头看向与自己面和心不和的黛儿,心中的烦躁之情愈发强烈。   **   “伴侣死了,活下来的人却连悲伤都不用表示,而是要抓紧时间寻找下一任伴侣,列车长对‘爱情’的认知已经扭曲到了一定地步。”   李维说道,“你觉得这次的死亡事件正常吗?”   “意外身亡的概率很小。”德莱顿回答,“但还是要看过尸体才能确定。”   12号车厢内空无一人,尸体被横放在座椅上,四肢僵硬、嘴唇青紫、瞳孔放大,嘴边有唾液干涸的痕迹,但并未发现红疹或喉部水肿。   “身体表面没有明显的伤痕,”德莱顿半蹲在尸体旁说,“比起过敏性休克,倒更像是癫痫。”   李维:“你说他的伴侣喻姗能不能知道他是否有过癫痫史?”   “可以问一问,但她说不知道的话,我们也没法得出什么有效结论。”   毕竟列车上都是些追求分数的表面搭档,哪怕是公认的模范情侣,相处时也未必有真心。   李维来回摆弄着尸体,过了片刻忽然注意到一处异常:“这是什么?”   只见尸体的脚腕上贴着一张不起眼的创可贴。   “等等,让我来。”   即使是看似微小的细节,也可能存在危险,德莱顿推开李维的手,小心地捏着创可贴的边缘将其撕下来一点,看到死者的皮肤上有一道已经结痂的划痕。   ……   “有点不对劲,我似乎在哪见过类似的操作,但是一时想不起来了。”德莱顿凝视着创可贴上的商标说道,“帮我关注一下列车员的动向,李维先生,我得联络后勤。”   他走进车厢的卫生间,李维站在门口守着。   几分钟后,德莱顿打开门,把李维也拉了进去。   他开门见山地说道:“为了调查韩泽叛逃的目的,安全局将和他有关的人物全都筛查了一遍,韩泽曾经的同行,黑榜第三的杀手,代号盲杖,真实姓名和长相不详,性别也不详,但有记录说,他最喜欢的暗杀方式是使用添加了蓖/麻毒素的可降解环保创可贴。”   拥有该特点的创可贴比较小众,德莱顿捕捉到那一串商标字母后立刻有了联想。   李维反应很快:“你的意思是,死者中毒了?”   而这辆淫/乱的列车上除了下落不明的韩泽外,居然还有另一位职业杀手!   你以为它是R级片,结果它确实是R级片,亲爱的杀手朋友们你们是不是走错片场了……   “我不确定,蓖/麻毒素的确有导致急性癫痫的概率,然而我们现在没法做尸检。”德莱顿按着额头说,“所以这是个没有证据的猜想,只是有必要提高警惕。”   好消息是假如火车上真的有杀手,尽管他们不认识杀手,杀手目测也不认识他们,否则就不会选择用创可贴杀人。大家依然站在同一水平线上。   坏消息是疑点又多了两个:代号是“盲杖”的杀手与韩泽是什么关系,又为何要杀死模范情侣中的丈夫呢?   当天中午,死者的伴侣喻姗终于出现了。她的状态看着还不错,虽然脸上带着点焦虑,却显得既不悲痛、也不绝望,几个单身人士不论男女、都对她展开了热烈的追求,她没有答应任何一人,仅仅是温和有礼地表示自己会考虑的。   这种不急不躁的态度为她赢得了许多赞赏,追求者们纷纷表示女神果然有女神的样子,哪怕落魄了仍旧很有涵养。   “我要是她,就会时刻保持警惕。”汤姆说,“说不准有人想要冒着风险绑架她,逼迫她和自己成为伴侣——比如那个快要被赶下车的流浪汉。”   他看向被他谈论的当事人,流浪汉也来到了这个车厢。别的单身人士使出浑身解数追求喻姗时,他缩在角落,犹犹豫豫不敢上前。   “怪猥琐的。”汤姆评价说。   “你快看喻姗面前的追求者。”他的伴侣黛儿说,“那两个人昨天不是已经决定要去登记伴侣了吗?”   “估计是打算随便试试,不成再去登记。”汤姆兴致勃勃道,“可惜目前还没有任何一个有伴侣的人敢去和喻姗搭话……咦?!”   他看到李维和德莱顿向喻姗走去。   “他们是昨天才上车的新人!”汤姆激动地说,“刚登记就遇到了这种事,果然马上按捺不住、想要去捡漏了,我就说情侣相处时的氛围感都是装出来的,这俩人叫什么名字来着?”   “左边的人叫拉克·李维,右边的人叫威廉·德莱顿。”黛儿回答。   汤姆有些诧异:“你记性真好。”   “那当然。”恶灵推着小推车从他们身边经过,黛儿报菜名似地说,“亲爱的,我能背下你的生日,你爸爸的生日,你妈妈的生日,你祖母的生日……”   列车员走远了,她立马住嘴,继续远远地围观喻姗那边。   李维在喻姗对面坐下。   女人惊讶地看看他,又看看德莱顿,问道:“你们有事吗?”   “我们听说了那个不幸的消息。”德莱顿公事公办地说,“请节哀。”   喻姗笑了笑:“你们还是第一个对我说节哀的人。”   “我们昨天才上车。”李维说,“你呢?”   “快一个月了吧。”   “你的前伴侣和你是怎么认识的?你们关系好吗?”   “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辆列车上,关系还算可以吧,起码比其他人好一些……你问这个干什么?”   李维身体前倾,低声说:“我们怀疑他是被人谋杀的。”   按照“夫妻中一人死亡、多半是另一人所为”的定律,喻姗是头号嫌疑人——虽说这条规则在列车上应当不成立。   喻姗听完,居然面色不变,反问道:“你们是什么职业,从哪看出来的?”   德莱顿说:“我的伴侣是犯罪现场清洁工,见多了凶案现场,我是个心理医生,平时喜欢阅读推理小说。”   “那你们两个还挺搭的。”喻姗左右看了看,“我是联邦调查局的警员,在追踪一名犯罪分子的过程中不小心上了这辆车。”   李维满脸惊讶,心中也确实没料到这样的发展。他用余光瞥了一眼德莱顿,追问说:“什么类型的犯罪分子?”   喻姗说:“理论上我不能告诉你们,但是到了这个地步,没必要再遵守调查局的规矩了……那人是个连环杀手,在H市先奸后杀了16个人,被我所在的行动小组称为鸳鸯。   “联邦调查局锁定他之后,他慌忙逃上一辆列车,我追在他身后,却没想到这辆车和异空间连接在了一起,后来我才了解到,原来这种拥有特定规则的异空间被称为里世界。”   一个月前,里世界存在的消息还没公布。   李维问道:“你上车后抓到鸳鸯了吗?”   喻姗遗憾地摇了摇头:“他的伪装向来很出色,就像鸳鸯的羽毛一样。我和一名陌生乘客达成合作、结为伴侣,打算先活下去再慢慢将鸳鸯揪出来,没想到他反过来盯上我了。”   “你觉得你的前伴侣是被鸳鸯杀死的?”德莱顿问。   喻姗的脸上浮现出了困惑的表情:“难道不是吗?你们刚才说他是被人谋杀的,说实话,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是缺乏证据。”   李维:“你检查过尸体没有?”   “检查了,像是食物过敏。”喻姗回答,“可惜我和他不熟,不知道他有没有和我一样的过敏史。鸳鸯大概想往我的食物里放过敏原,却被我的伴侣吃到了。”   “你们两个和我说过话,之后也要小心些。”她叮嘱说,“鸳鸯冷血无情,动手杀人时极有可能会波及到无辜者。”   “谢谢。”李维对她露出笑容,“我还注意到死者脚踝上有一道擦伤。”   喻姗说:“是,前天他走路的时候被餐车边缘划了一下。”   “你知道贴在伤口上的创可贴是从哪来的吗?我也想去买几张。”   “应该不是买的。”喻姗回忆说,“前天晚上我们在车厢里散步,那个单身时间最长的流浪汉撞见我们,递给了他一张创可贴,说是从现实中带进来的。”   ……   李维他们同喻姗聊了将近半个小时,周围的单身者们怒目而视,认为这两个人占着茅坑不拉屎。   还有诸如汤姆之类吃不上螃蟹的人也很嫉妒,暗中诅咒李维和德莱顿被列车员扣分。   可惜直到双方散伙,列车员都未上前制止,令看热闹的人大失所望。   李维没有理会围观群众,再次找了个厕所单间,拉着德莱顿躲进去,说道:“喻姗觉得死者的死因是过敏。”   “不无可能,在某些罕见的情况下,过敏性休克或许没有明显的红疹或喉部水肿。”德莱顿谨慎地说,“但我依旧坚持我的观点,死者要么死于癫痫,要么死于毒杀。”   “喻姗不认识杀手‘盲杖’,所以不会往可降解创可贴的方向想。”李维说,“我们这趟行程真是越来越乱了,接下来还得去查查流浪汉。他递出了那张创可贴,但他不像是‘盲杖’——‘盲杖’是榜上有名的专业杀手,八成是为韩泽来的,流浪汉的上车时间太靠前了。”   然而他的话说早了。   还有更乱的呢。   这天下午,黛儿的伴侣汤姆再也忍受不了另一半的明嘲暗讽,偷偷摸摸给喻姗塞了张纸条,约她在浴室见面。   结果他去浴室等了半天,没等到喻姗,却被人套上麻袋暴揍了一顿。   揍他的人自称是“里世界清道夫”。   得知这条消息的李维:“???”   作者有话说:   LL:谁抢我游戏ID? 第48章 鸳鸯列车(五)   德莱顿:“自从发布会之后,‘清道夫’这个代号就出名了。网上有很多讨论帖,网络安全部门跟了一段时间,发现大多是些毫无逻辑且过于夸张的猜测,某种程度上有助于我们掩藏真正的救援行动。所以……”   李维怀疑地问:“你们不会在背后推波助澜了吧?”   “没有。”德莱顿飞快地给出了否定答案。   李维抿起嘴唇严肃地盯着他,德莱顿有些心虚地凑过去亲亲他的鬓角,又快速直起身转移话题:“总之后来上车的人把里世界的相关消息传出去后,谁都有可能用‘清道夫’的名头做事。”   打人的或许是喻姗的其他追求者。   汤姆本人其实不肯承认自己被打了,因为那会引出他出轨的真相,受到恶灵的惩罚。   他坚称他只是在浴室里滑了一跤,不小心摔晕了,“里世界清道夫”的说法是当时路过浴室的流浪汉的前男友传出去的。   “我正要去洗澡,恰好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从浴室里出来。”   流浪汉的前男友怯怯说道,“他是个男人,蒙着脸,比我高了半个头,说他是安全局的特工,上车来维持秩序的,让我不要多管闲事。”   “真的假的,我有那么霸道?”李维小声嘀咕。   “你放屁,我单纯是摔倒了,根本没看到所谓的清道夫!!”汤姆气得发抖,“诬陷我对你有什么好处?你这满口谎言的骗子、小人、该死的卖屁股的……”   “先生,请你停止侮辱我的伴侣。”流浪汉的前男友的现男友冷声说,“否则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此处的人际关系比较复杂,流浪汉的前男友的现男友,我们暂时称呼他为“狗主人”吧——毕竟汤姆说过,他的卧铺经常在半夜传出狗叫声。“狗主人”是个相貌普通的青年男人,体格不算强壮,但他看人的眼神凉飕飕的,哪怕是在大白天也有些渗人。   “玩爱死爱慕玩的。”围观群众中有人吐槽。   流浪汉的前男友依偎在“狗主人”怀里,对他投去依恋的目光。汤姆厌恶地看着这对狗情侣,转头对自己的伴侣黛儿说:“别听他们乱吠,我们走。”   李维和德莱顿躲在车厢角落里,旁观了全程闹剧。汤姆经过他们的座位时,德莱顿拦住他,问:“你真的晕过去了,没看到打你的人是谁?”   汤姆正在气头上,骂道:“傻x,关你什么事?”   他要伸手推人,李维眼疾手快地一把握住他的手腕,五指用力,说道:“冷静一点,别怪我没提醒你,像我这样的犯罪现场清洁工有的是力气和手段。”   他用的是玩笑的语气,目光中的警告意味却很强烈,汤姆与他对视了几秒钟,在清晰地感受到骨头上传来的疼痛后,从心了,憋屈地说道:“对不起。”   李维松开手。   汤姆拉着黛儿脚步匆匆地走远。   德莱顿抓起李维刚才帮他拦下攻击的手,放在掌心里捏了捏:“谢谢,李维先生,你没事吧?”   李维摇头。列车员从旁走过,德莱顿顺势将人拽过来,让李维在自己的大腿上躺好。   列车员离开了。   德莱顿一下一下捋着李维半长的黑色卷发,俯下身悄声说:“流浪汉的前男友在瞎编,他的说谎技巧一点也不高明,眼神快要飘到天上去了。但汤姆并不无辜,他的确有出轨的想法,而且是被人用钝器打伤的。”   这两个人都没说实话。汤姆的动机很好理解,只是不想挨罚而已,可是流浪汉的前男友又为什么要捏造出清道夫的说法?   他一点都没意识到自己胡说八道的时候,真正的‘清道夫’就在旁边坐着呢。   李维很舒服地躺着,若有所思地说:“他肯定目睹了一幕很特殊的场景。”   德莱顿揉揉他的脑袋,用另一只手将一根薯条喂进他嘴里——最近他们见多了类似的互动,已经习以为常了:“无论他看到了什么,都不可能告诉我们,走吧,这边的线索到头了,我们去找喻姗和流浪汉。”   ……   寻找流浪汉的途中,德莱顿收到了安全局传来的新情报。   是有关H市的连环杀手鸳鸯的。   “联邦调查局将‘鸳鸯’的身份信息发过来了,这是一个桃色敲诈团伙,起初是一男一女两个人,分别针对不同性向的群体,后来其中的男性失手杀人进了监狱,团队中的女性抛弃他、换了新的队友继续行骗。   “然而从那天开始,每隔一段时间,她的男队友就会意外死亡,她又很快能找到愿意听从她命令的新人。   “调查局认为是鸳鸯——真正的、唯一的鸳鸯,接连杀死了她的几任队友并将犯罪现场伪装成了意外事故,因此一直在派人追查她的下落。”   安全局的后勤说完,李维立刻开口:“喻姗是怎么说的来着?”   喻姗说,那人是个连环杀手,在H市先奸后杀了16个人。   李维清晰地记得,她用的是联邦语中男性的“他”。   一个负责追踪犯罪分子的联邦调查局探员,难道会记错目标的性别?   显然不可能。   “——喻姗是鸳鸯。”德莱顿说出了结论,“她听到你怀疑她的伴侣是被谋杀的,便故意装成警察,想要骗取我们的信任。”   却没想到李维和德莱顿也是内部人士,直接顺藤摸瓜地扒了她的马甲!   其实若她不主动提起鸳鸯,他们很难怀疑到她头上。   这简直是聪明反被聪明误的典型案例。   李维再往下推:“喻姗的伴侣死了,她又对我们说,鸳鸯是杀死她伴侣的凶手……从她的前科来看,她恐怕真的动手了,只是‘盲杖’抢先一步,用创可贴给她的伴侣下了毒。”   而鸳鸯对盲杖的暗杀手段一无所知。   否则她就会把责任推到对方身上。   “鸳鸯为什么要杀死她的搭档和伴侣?”   德莱顿认同李维的推理,却想不通这一点,“在这辆列车上,伴侣的死亡对她有什么好处?她有强迫症?”   “分析师认为鸳鸯控制搭档的速度和强度有些反常。”安全局的联络官不确定地说,“她的第一任搭档,唯一没有死亡而是进了监狱的那位,曾经透露说鸳鸯是邪教信徒。”   邪教?   李维想起了自己随身携带的死亡女神雕像。   以前的邪教多指犯罪团伙,但是自从里世界出现之后,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了。   神明不仅真实存在,还会告诉你她听得懂联邦语,而且不吃炸鸡呢!   难道‘鸳鸯’喻姗手里也有一件和死亡女神的黑蜡烛差不多的道具?   她能长期在列车上拿高分是道具的作用,伴侣的死亡,则是成为‘模范情侣’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你能不能试着问问死亡女神,喻姗是否得到了神明的帮助?”德莱顿对李维说,“提问要是也得消耗一条人命,我们就不问了……”   话未说完,一个列车员突然向他们走了过来!   李维正在翻找背包里的死亡女神雕像,德莱顿见状,果断往前一扑,挡住背包的同时将他按在火车的墙壁上,眼睛眨也不眨地吻了上去。   李维怔住了。   他僵在德莱顿的身体和墙壁的空档间,先是条件反射地闭了下眼,然后又睁开,往恶灵列车员的方向看去。德莱顿按住他的脖颈,稍微退开几毫米,说道:“与人接吻时要专心一些,李维先生。”   李维的眼珠转了回来。   德莱顿继续说:“张嘴。”   李维张开嘴,大脑仍旧没反应过来,有些发懵,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德莱顿轻轻啃咬着他的下嘴唇,温热的呼吸打在他的脸颊上,放大后的面孔依然显得很斯文,仿佛学者在钻研某个哲学问题。   细微的痒意和疼痛从唇上弥漫开来,狭小的空间中,呼吸声逐渐加重。   李维开始回应德莱顿,背包掉到他们脚下,德莱顿一脚踩了上去。   两人之间再无空隙。   列车员走了。   德莱顿带着不易察觉的遗憾松开按在李维后颈上的手,撑着墙壁站直身体。   李维舔了下发麻的嘴唇,默默打量着他。   “对不起,没事了。”德莱顿说,“我说过我可能来不及……”   李维不等他说完,歪着头倾身亲了上去,因为德莱顿退步后离他有点远,他还轻微地垫了下脚尖。   “列车员又回来了。”他低语说道,像小动物贴贴似地摩擦着德莱顿的唇瓣。   德莱顿僵了一个深呼吸的功夫,张开手臂抱紧面前的人。   列车员来来回回——到饭点了,他们要往餐车送餐。   李维不去看它们,眼睛里只倒映着与他唇齿相贴的德莱顿,和车窗外不断流逝的风景。   风景里的人沉溺在他镶着金边的浅绿色眼眸中,几乎怦然心动。   良久,他们终于分开。李维把头埋在德莱顿的肩膀上平复呼吸,问道:“没有列车员了,刚才我们要做什么来着?”   好问题,德莱顿难得思考了半天。   然后他艰难地从脑海深处挖出了上个世纪埋下的记忆,回答说:“喻姗是鸳鸯,我们要提防她,还要去问流浪汉递给喻姗伴侣的创可贴是从哪来的。”   流浪汉眼看要被赶下车了。列车员给他下达了最后通牒,若是他无法在列车抵达下一站之前找到伴侣,就要被流放到铁轨上等死。   得尽快找到他才行。   李维弯腰捡起地上的背包,在心中向死亡女神道歉:不好意思,我们不是故意把您扔到地上的,无视您和黑蜡烛、跑到一旁接吻也是事出有因、迫不得已、全是演技……   女神听没听到不好说,反正道完歉的李维很坦然。   他正要起身,却发现座位底下藏着一坨灰色的东西。   “这是什么?”   是打包好的假发、胡须和化妆品……? 第49章 鸳鸯列车(六)   这套装备一看就是伪装成流浪汉用的道具。   粗糙,但是足够用了,人们不会盯着一个邋里邋遢的人看个不停,社会底层无论在哪都是被无视的对象。   “我们带着它,去问问‘流浪汉’本人知不知道这件事。”李维说道。   **   “我不知道!!”流浪汉瞪着面前的假发和胡须,一幅受到了侮辱的表情,“这是有伴侣的人琢磨出来的恶作剧吗?我都要死了,他们还非得和我玩这一套?”   德莱顿问:“你怎么会这么想?”   “因为不是第一次了!!”流浪汉痛苦地揪着头发说道,“在这辆车上待久的人都生病了,不正常了,你们懂吗?我只是找不到伴侣而已,既没有犯罪,也没有伤害到其他人,可是在他们眼里我就是十恶不赦,那些有伴侣的人路过时都要踩我一脚,以彰显自己的高贵!   “之前有人挂着劣质的假胡子模仿我说话,嘲笑我,卡着外面的门栓把我堵在卫生间里,如果不是那个叫喻姗的女人放我出来,我可能就要睡在卫生间里了!”   李维:“喻姗帮了你的忙?”   鸳鸯有这么好心?   “是的,她的确是个难得的好人。”流浪汉叹息说,“在我遇到的所有人当中,只有她愿意正眼看我,和我说话。那时她的伴侣还没死,她也不怕被恶灵针对,我差点以为她要喜欢上我了。”所以他在今天早上才围着喻姗转,“当然,你们两个人也不错,要不我们试试3p?没准列车长不介意呢?”   “……谢谢,但是不用了。”李维板起脸严肃地拒绝说,“我们比较介意。”   “你们两个还挺保守。亲过了吗?做过了吗?”流浪汉说,“我理解,我刚上车时也是这样,我的前伴侣让我亲他,我在脑子里把我这辈子看过的黄片全都过了一遍,还是下不去嘴,现在我只觉得那时候的自己太矫情了,假如再给我一次机会,哪怕是对着一根钢管,我都……”   眼看他越说越激动,李维打断他问道:“你被人关进卫生间、又被喻姗救下,是哪天的事?”   病态的憧憬带来的亢奋消失了,流浪汉的神情重新变得麻木,回答说:   “大概是三四天前,喻姗和她的伴侣在车厢间散步,我记得她将我放出来之后,说了一句‘谢谢你的创可贴’……我至今没想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你用过xx牌子的可降解创可贴吗?”   “没有——那是什么脱裤子放屁的鬼东西?”   流浪汉不像在撒谎。   含有蓖\麻毒素的创可贴不是他给出去的。   三四天前,有人将他锁在卫生间里,假扮成他的样子,布下了针对喻姗伴侣的杀招。   这个人八成就是‘盲杖’或是‘盲杖’的同伙。   然而流浪汉并不知道是谁干的,列车上无人承认,而且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似乎“模仿失去伴侣的单身人士”已经变成了一种歧视他们的潮流。   **   另一边,汤姆回到卧铺,将“狗主人”、流浪汉的前男友、无辜的李维以及德莱顿骂了个遍,黛儿敷衍地附和着,汤姆总觉得她的眼里装满了对自己的嘲笑:   让你出轨,现在偷鸡不成蚀把米了吧?活该!   “宝贝,我真的没有主动去约喻姗,是她勾引的我。”   汤姆勉强压着烦躁的心情解释说,“我一进浴室就被人打晕了,你不该关心我吗?没准是有人在针对我!”   “我关心了呀。”黛儿把玩着干净的指甲,头也不抬地说,“亲爱的,头还痛不痛了,我帮你吹吹。”   话是这么说,她却不见半点行动的意思。   傻x!都是大傻x!她肯定找到下家,要抛弃我了!   出轨的心虚和对失去伴侣的恐惧让汤姆情绪失控、坐立难安,他在心中诅咒黛儿、诅咒喻姗、诅咒列车上的所有人,过了一会,他起身僵着脸说道:“我去上个厕所,你要跟我一起去吗?”   “我不去了,亲爱的。”黛儿冷淡地说,“反正哪怕独自拉屎被列车员抓到,也扣不了几分,你只要小心点、别再莫名其妙地被人推进茅坑里就行。”   汤姆又暗骂一声,大步走出逼仄的卧铺。   他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是人之常情,他笃定这辆列车上的每个人都有类似的想法。而且他和黛儿之间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爱情,他们是被迫在一起的,他渴望脱离她,难道不正常吗?   他唯一的错处只是失败了而已。   如今他一想到黛儿便犯恶心,想到在床上和列车的各个角落发生过的亲密行为也恶心,他不愿听到任何来自伴侣的声音,不愿看到那些成双成对的人,如果有可能的话,他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孤独终老。   他躲在卫生间里,大逆不道地幻想着自己失去伴侣成为单身后将过上怎样的快乐日子。虽然会死,可是死前大约的确是快乐的,他甚至开始羡慕自由自在地徘徊在各个车厢中的流浪汉——   要是可以体验一次流浪汉的生活,再变回拥有伴侣的汤姆就好了,这样他既能够喘口气,又不至于被赶下车。   他在卫生间里发了会呆,实在无事可做,更不想回去找黛儿,便打开卫生间的工具箱翻来翻去。   以前他从没做过这么无聊的事,但眼下只要不让他面对黛儿和其他人的目光,干什么都行。   ……   几分钟后,汤姆从抽屉里找出了一套假发和假胡须。   套装里塞着一张纸条,上面写到:   当你看到这张纸条时,说明你和我们抱着相同的想法——拥有伴侣和爱情的日子快要让人无法呼吸了,我们宁可成为流浪汉。顺从心意做你想要做的事,假如担心被发现,可以先想个办法将真正的流浪汉关起来。   汤姆反复读了两遍,先是感到不可思议:哪个正常人能干出这种自寻堕落的行为?   随后却是抑制不住的心动和振奋。   他琢磨着,看样子有很多人干过类似的事,说明列车员不管、或者被抓到的几率不大。他只要戴上假发和胡须,想独处多久便能独处多久,不用在意伴侣,也不必关注列车员是否从旁经过……这和上了天堂有什么区别!   等汤姆回过神时,他已经不知不觉间装扮好了。   卫生间里有一面镜子,他对着镜子调整体态,然后趁着没人注意,在卫生间门口的地面上滚了两圈,让自己看上去更加狼狈。   这样应该就可以了。   他暗中思索。   反正没人会在意单身者。   准备完毕后,他迫不及待地往后面的车厢走去。途中遇到的人们果然无视了他,只偶尔投来厌恶鄙视的眼神,他不仅不生气,还满怀窃喜。   因为这群傻子只看到了表象,根本不知道他有多快乐!!   汤姆越走越快,路过拥抱的情侣、接吻的情侣、互相投喂食物的情侣,他怜悯地看着他们,就像在围观一群被迫发情的动物。   十几分钟前,他和他们还是一样的,都在为追求分数更高的完美爱情不择手段,十几分钟后,他却觉得自己脱胎换骨了。   就在这时,他听到有人叫他:“是你?这是我们的卧铺单间,你为什么要来这?”   谁会和流浪汉说话?   汤姆转过头,看到了流浪汉的前男友。他与“狗主人”站在不远处,惊讶地望着汤姆。   糟了,碰上“熟人”了!   汤姆连忙低下头,胡乱嗫嚅了两句,打算离开这片是非之地。   然而刚走出没两步,他却听见身后传来了狗叫声。   ……狗叫声?   汤姆迟疑地回过头,看到一只丑了吧唧的野狗从“狗主人”怀里钻了出来,冲他吠叫不止。   等等——这里为什么会有一只狗?   狗主人真的养了狗??   所以人们听到的那些叫声是狗发出来的?他们没在玩爱死爱慕?!   还没等汤姆想明白这个突然和谐起来的问题,他忽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噗通一声跌倒在地上。剧烈的疼痛从身体各处传来,他忍不住抱着膝盖发出哀叫。   “狗主人”收回一根不知从哪拿出来的可伸缩的拐杖,走过来扶起他,阴恻恻地说:“你也太不小心了。”   “没事,没事。”汤姆低着头,着急脱身。狗主人说:“不好意思,我这儿有一张创可贴,我帮你贴在伤口上吧。”   他不由分说地将创可贴拍在汤姆身上。   汤姆只觉得伤口处传来刺痛,但他来不及在意这点小事,那只狂躁的狗又在向他叫了,还要冲上来咬人,他以为是自己的气味不对,怕被流浪汉的前男友认出来,慌张地起身往另一个车厢跑去。   跑着跑着,他捕捉到了流浪汉前男友的哀求声:“……你就不能放过他吗?”   放过谁?   狗主人冷酷地回答:“他可能是我的目标、一个叫韩泽的人,接近我们是为了试探我到底是不是他认识的人,我的导盲犬和手杖已经暴露了……”   汤姆没再听下去。   他听不懂“狗主人”说的那些话,就好像从他伪装成流浪汉的那一刻起,由于观察事物的角度发生了变化,世界也跟着变了。   列车上的单身者并不可悲和可鄙,拿了高分的情侣们生活在另一座围城中,流浪汉的前男友没有他想象中那么无情无义、更不是每天都在和狗主人玩奇怪的play。   狗主人倒是没什么区别,一如既往的变态,只是疑似换了个赛道——他养的那只狗性情急躁、眼歪嘴斜、冲人叫唤的时候口水滴滴答答往下淌,该不会是生病了吧?   想到这里,汤姆忽然感到一阵头晕和恶心,贴着创可贴的伤口上的灼痛感愈发强烈起来,仿佛有一把火焰顺着他的血管流向四肢百骸。   他挠了挠创可贴周围的皮肤,心想,头晕肯定和刚才的伤口无关,但我昨天晚上不会被人打出脑震荡了吧。   一想到这件事他就来气。   有人对他说,喻姗在人前公开夸奖过他,说他对伴侣有耐心,是个好男人。这在汤姆看来,就等同于是明确的表白了——否则你一个单身女人,干嘛评价别人的伴侣呢?   他听说这件事后飘飘然了一下午,晚餐时抓住机会给只能吃猪食的喻姗递了纸条,梦想着英雄救美、走上人生巅峰。   结果却被人摆了一道。   汤姆不知道是谁打了他,他到现在也没怀疑过喻姗,因着慕强和看重外表的本性而对这位公认的“模范情侣”之一有着强烈的好感。   他甚至觉得喻姗在昨晚去找他了,只是迟到了一步,没料到他会遭人暗算。   她一定还是喜欢他、想要和他成为伴侣的。   ……   “滚开。”   喻姗居高临下地对他说。   “我说滚开,你听不到吗?!蠢货!”   她脸色铁青地踹了汤姆一脚,随后焦躁地大步走进卫生间,汤姆注意到她的手臂上有被动物抓伤和咬伤的痕迹,那是她失态的根源。   喻姗受伤了?   难道是被狗咬的?   汤姆联想到了狗主人养的那只疯狗。   他感到不寒而栗,又对接下来发生的事感到好奇,于是钻进卫生间旁的座位中间等待了一会。   半晌,喻姗推开门走出来,两只手上蘸满了水、胳膊上的伤口都搓红了。她脸色灰败地原地踱了几步,口中喃喃自语:“为什么……为什么要告诉我,我被感染了、却没有能力治好我……我要下车,我要去医院打疫苗,我要下车!!放我下车——!!!”   车厢中回荡着她癫狂的喊声,汤姆吓得又往里缩了缩。   喻姗没理他,然而当一个列车员经过她身边时,她倏然暴起,面色狰狞地勒住恶灵的脖子,厉声说道:“放我下车!否则我就杀了你!!我死了,你们都别想活!”   汤姆惊呆了。   此时的喻姗看上去能打十个他。   列车员却不为所动,淡漠地说:“这位女士,请镇定一点。”   喻姗镇定不了。她本想拿汤姆当祭品献给神明,换取下一段衣食无忧的生活,却没想到狗主人那混账让他的伴侣半夜遛狗,一人一狗撞破了她的仪式现场,狗还把她人给咬了!   谁能想到这对同性情侣的高分有一半是靠着共同养狗拿到的?   严格来说,人们知道他们是靠狗,却没想到靠的是货真价实的狗!   喻姗本想报复回去。   她没立刻动手,是因为狗主人的伴侣、也即流浪汉的前男友在公开场合下提到——里世界有一位清道夫,此时很可能正在这辆车上。   今天白天,所有人都在悄声谈论“清道夫”这个代号。喻姗听他们说得头头是道,不像假的,一时间便犹疑起来,怕自己撞在枪口上,也怕流浪汉的前男友背后有靠山。   谁最有可能是安全局派来的清道夫呢?   她将车上的男男女女审视了个遍,连差点被她献祭掉的汤姆都没放过。李维和德莱顿也在她的回想之列,但她认为李维长得太好看,笑起来又太甜了,甜得不像话,没有特工那种冷酷无情的感觉,威廉·德莱顿则更像是象牙塔里的书呆子、或是上门推销保险的。   ……   算了,有神明的信物在,不管对上谁,她都不会轻易吃亏。   结果时间来到下午,她信仰的神明告诉她,狗主人养的那只狗有狂犬病,她被感染了,没法治,除非立刻去医院打疫苗。   不是,这合理吗??   先不说狂犬病在联邦已经很罕见了,狗主人为什么要把一只病狗留在身边,他就不害怕吗?   喻姗难以置信,可她不信也得信,神明没有理由骗她。   当初她为逃避联邦调查局的抓捕上了车,眼下却要为如何下车发愁了。   **   被狂犬病的消息逼得暴走的喻姗抓着列车员人质往人多的地方跑。   她深知自己一个人干不过车上全部的恶灵,因此必须将事情闹得越大越好。   然而恶灵似乎也察觉到了动乱的源头,恰在此时,车厢内的广播说道:“叮叮咚~爱不是私人的奢侈品,而是服务于社会的工具,欢迎大家乘坐‘鸳鸯号列车’!请携带好您的随身物品,配合列车员进行阶段考核。”   “该测试不仅关乎您的幸福,更会影响到整个列车的稳定!通过者将继续您们的旅程,朝幸福的终点迈进,未通过者,我们将为您提供进一步指导,或重新考虑您与伴侣的关系。”   “愿真爱指引您前行!”   话音落下,列车犹如在一瞬间从死物变成了活物。   隔壁车厢的李维刚点燃黑蜡烛,正要握紧手枪,就听见他面前长桌上的茶壶唱歌一样激情澎湃地用咏叹调说:   “来吧,跳起舞来——向我们证明你的爱!!” 第50章 鸳鸯列车(七)   “女神在上,你这是跑到什么鬼地方去了??”   李维视野中的黑蜡烛闪烁着,无声地说道,“噫恶,好不知廉耻的规则,这不应当是我负责的范畴,你去找女神的神庙买根红蜡烛吧,它掌管爱、欲望和激情,再见。”   “等等——!!”李维喊出了声,“现在这种情况你要我去哪买红蜡烛?帮个忙吧,我们都合作过一次了!”   “好吧,你要杀谁?”蜡烛问,“我考虑考虑。”   “我不杀人,我要找人。”李维回答,“你不是很擅长在里世界定位目标吗?”   黑蜡烛干脆利落地灭掉了:“再见。”   李维:“……”   他把黑蜡烛和神像扔回背包,对德莱顿说:“没有祭品,它不肯干活。”   “那就算了。”德莱顿果断说,“我们跟上喻姗,她要下车,我们也下车,既然找了两天都没能找到埃里克和韩泽,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了——他们在列车外的里世界。”   人们总是会下意识地忘记,轨道也是列车的一部分,它承载的空间要比车厢大得多。   而且列车员每时每刻都在散播一个观点:失去伴侣、无法融入社会、最终被赶下火车,是这个世上最残酷的惩罚,从下车的那一刻起,你就等同于一个死人了。   然而它们的说法真的是事实吗?   不管是不是,普通的乘客几乎没法去验证,因为活生生渴死饿死的代价太严重了,比起虚无缥缈的自由和缺乏物质条件的广袤空间,还是顺应列车的规则往上爬更现实一些。   例如汤姆,他所能做到的最离经叛道的事,也只不过是假扮成流浪汉而已,倘若有人告诉他,戴上了假胡须之后再不能摘下来,那他绝不会去尝试。   即使对李维和德莱顿来说,下车的风险也很大,物资匮乏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万一他们判断错了,韩泽其实藏在列车上,只是他们没找到呢?   比死亡更可怕的,是死后成为别人嘴里的乐子。   好在埃里克也失踪了,他没理由无缘无故藏在列车上不冒头,在车下的可能性就增加了。   李维本想开挂确认一下,但无奈黑蜡烛不肯配合,因此只能赌一把。   ……   “停车!放我出去!!”   喻姗劫持了列车员,往车头的方向走,打算逼停列车。   她并没有想太多,作为一个可以靠着特殊道具拿高分的玩家,此前她压根没仔细研究过车上的规则,列车员反复强调下车的危险性,喻姗就像学校的混子一样左耳朵进右耳多出。   她潜意识地以为下了车就能离开里世界呢!   列车长为了维持秩序开启了阶段考核,绝大多数人都被迫秀起了恩爱,但对失去伴侣还确诊了狂犬病的喻姗来说无所屌谓,她仿佛一只失去理智的比格犬,边跑边大叫:   “警察!有警察吗?我要下车!不对,里世界的特警叫什么来着?清道夫?清道夫先生,清道夫女士——你该露面了吧?!”   一对情侣正抱在一起亲热,“我喜欢你春水般的眼睛,喜欢你柳叶似的眉毛,喜欢你蒜头一样的鼻子”……喻姗拎着人质列车员、从他们中间挤过去。   “喂!你干什么!”两个人被迫分开,对喻姗怒目而视,喻姗抬起一条腿踩在车座上,回头对他们比了个中指:“男的夸人的话都是复制粘贴的,他今早给我递了情书,现在装什么纯爱。”   “???”   情侣中的女人不敢置信地看向自己的伴侣,她的伴侣差点跪下:“我没有,你别听她的,等会,我能解释,列车员,先别扣分、别扣分——!!”   ……   “我要讲述一个能证明我和我的伴侣之间爱情的故事。”   一个女人拥着另一个女人,如同做presentation般打开了笔记本电脑上的PPT——里世界没有网络信号,但本地应用还是能用的,“那是在我们上中学的时候,她帮我骂走了一个打着追求我的旗号欺负我的男同学……”   路过的喻姗一把抄起笔记本电脑,砸在车窗上:“别讲了,讲的什么玩意,老娘骗过的男男女女多得数不过来,我一眼看出你是个直女,你怀里抱着一个姬佬,她在那既甜蜜又痛苦,你还以为她是委曲求全、为了配合恶灵演戏呢?”   “???啥?”   ……   “我的伴侣是个瞎子,他养的狗还咬人。”流浪汉的前男友说,“但我依旧爱他。”   “Jesus,这我真没看出来。”喻姗有点震惊地停下脚步,退了回来,打量着‘狗主人’问,“你看不见?难怪心理变态到养一只有狂犬病的狗。”   狗主人的表情扭曲了一瞬:“你说什么?你骂谁的狗有狂犬病?”   喻姗以为他是装作不知道,毫不客气地指着站在他身边的流浪汉的前男友说:“而你,胆小怕事、忘恩负义,什么锅配什么盖,祝你们百年好合。”   流浪汉的前男友听傻了:“你疯了?”   喻姗翻了个白眼,正要离开,狗主人忽地抬起手杖砸了过来!   他的手杖尖竟然冒出了一把几厘米长的、闪着寒光的利刃!   “不许侮辱我的狗。”他阴沉地说,“我的狗属于我,你有什么资格评价他们?”   喻姗一闪身、灵活地躲过狗主人的攻击:“你说——他们?你的伴侣也是你的狗?”   她转头问流浪汉的前男友:“就这样你还能忍着和他过日子?”   流浪汉的前男友垂头小声说:“能拿高分……我喜欢给他当狗。”   喻姗给他比了个大拇指。   尊重,祝福。   但这次的阶段考核,狗主人应该拿不了高分了。喻姗比他想象中要厉害得多,危急时刻他完全顾不上流浪汉的前男友,挥舞着盲杖在狗的指挥下听声辨位,和把餐刀当做飞镖的喻姗打作一团。   车厢里霎时间鸭飞狗跳。   窝在道路尽头的另一对普通情侣见势不对,手拉手蛄蛹着从车座底下爬走了,桌上的茶壶望着他们蠕动的屁股评价道:“姿态一致、同甘共苦,加五分……”   而盲杖和鸳鸯两个人都是专业人士,此刻越打越惊疑:   对面的到底是什么人?   清道夫?又一位黑道上的杀手?   “你……”   狗主人无视扣分的通报,单手架住餐刀,想问喻姗是否也是为韩泽而来,然而正在这时,汤姆捏着自己的喉咙,摇摇晃晃地走了车厢!   他还戴着假发,胡子掉了一半,整个人看上去既滑稽又狼狈:“你们谁看见我的伴侣了?”   没人理他,汤姆干呕了几下,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用力拽住流浪汉的前男友:“喂!看没看见我的伴侣!!考核开始了,我需要我的伴侣!!”   流浪汉的前男友结结巴巴地说道:“你、你没死?”   汤姆用力推了他一把,扶着车座喊:“黛儿?黛儿??你在哪?!这次要是不及格,我和我的伴侣就要被判定成‘情感破裂’了!!”   他被蓖|麻毒素和恐慌折腾得神志不清,过了一会才意识到流浪汉的前男友的话,以及面前正在上演的生死搏斗。   “发生了什么?”利刃擦着他的面颊飞过,他傻乎乎地问道。   流浪汉的前男友却说:“你刚才说什么?这次不及格就会被判定成‘情感破裂’?”   “……对,”汤姆回过神,“广播说的,你们没听到吗?”   列车广播果然更改了规则:“我们注意到有一些乘客忽视伴侣的情感需求,将个人利益架设在情侣关系之上,对列车社会的平稳运行造成了严重影响。   “因此,本期感情测试的机制将从‘平时分x50%+考核分x50%>总分的及格线’变为‘双通’,即,只有平时分和考核分均达到及格线以上,才不会被判定为‘情感破裂’。”   流浪汉的前男友听懂之后,面色微变。   这回当盲杖且战且退、逐渐靠近他时,他咬紧牙关扑了上去,用力抱住盲杖的脚大喊:“我来保护你!”   盲杖挣扎了一下,竟然没挣开!   喻姗见状响亮地嘲笑了一声,扔下他们往车头跑去。   “……”盲杖闭上眼,流浪汉的前男友正要向他道歉,解释自己抱上来的原因,盲杖却高高举起他的手杖,借着当前的姿势,漠然捅了下去。   鲜血四溅。   血液和脑浆溅在汤姆掉了一半的假胡须上,尸体的眼珠子被挤了出来,滚落到汤姆脚边。   他傻眼了。   几秒钟后,他猛地打了个哆嗦、一跃而起,对列车规则的恐惧忽然一扫而空。   “杀人了!!杀人了!”   他连滚带爬地冲出车厢,对那些缠绵的情侣喊道,“有人死了——!”   可是人们仿佛没听见一般,仍在柔声絮语、小意温存。   “我爱你。”一个男人紧紧握着伴侣的手说道,“哪怕车上有个连环杀手,我也会坚定地挡在你面前。”   女人抖着嘴唇说:“哦亲爱的……”   “真情流露,加五分。”茶壶说。   汤姆心中充满了绝望,他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了:“狗主人在另一个车厢杀了人,我亲眼看到了,你们听不懂吗?!”   他拉住那对趁乱表白刷分的情侣:“流浪汉的前男友死了!!”   情侣中的一人瞥了他一眼,说道:“滚开,我们是有伴侣的人,和你这种单身的渣滓不一样。”   “qnmd,我不是单身,我有伴侣……”   汤姆拽下胡须和假发,骂骂咧咧地往前走了几步。   随后他噗通一声倒在地上,口吐白沫,四肢抽搐,捂着喉咙发出“嗬嗬”声。   蓖|麻毒素生效了。   意识浑浊之际,盲杖走过来,蹲在地上摸索了一会,撕掉了汤姆身上的创可贴。   “效果不错。”他自言自语地说。   下一秒,黑洞洞的枪口顶住了他的后脑勺。   “列车上这么危险,你不该杀掉自己的人形导盲犬的。”   李维说。 第51章 鸳鸯列车(八)   “……”   盲杖僵立半晌,长叹一声,扔掉武器,举起双手。   “先是那女人,再是你,你们这群人都是从哪冒出来的?”他无奈地问。   李维没回答。   中了蓖|麻毒素的汤姆躺在地上,欣慰地发现车厢里的人终于有了反应。   可惜不是正常反应。   “你手里拿的枪是玩具吗?”   一人问李维,然后对其他人说,“我在列车员那看过类似的玩意,可伸缩、可震动、能喷水……”   李维不等他说完,飞快地对准列车坐垫开了一枪。   “你想试试?”他问那“可伸缩可震动能喷水”的人。   对方:“……”   他看了看毛絮乱飞的软垫和举着双手一脸无语的“狗主人”盲杖,后知后觉地露出了惊恐的表情,“不想!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好消息,好消息,面对近在咫尺的热武器,联邦人民的求生本能终于又重新占领了高地!   人们开始往座位底下钻,而盲杖看似一动不动地跪坐着,实则在暗中给他的导盲犬下指令。   几息之后,那只疯疯癫癫的杂毛导盲犬俯身从行李架上绕到李维背后,呜呜地呼噜两声,在德莱顿的“李维先生,小心!”的提醒中跳了下来!   李维反身闪避,为了防止误伤乘客和离狗不远的德莱顿、捞起桌上的茶壶扔了过去。   幸运的是他砸得很准。盲杖的导盲犬大约只有成年人的脑袋那么大,一瞬间犹如火星撞地球,它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摔得晕头转向,哼哼唧唧努力了几次也没能爬起来。   不幸的是盲杖趁机反击了!他借着跪地的角度从小腿处抽出了一柄匕首,向后划出一道180度的弦月,逼退李维后,再用另一只手摸索着捡起掉在脚边的手杖。   然后他侧耳听了听声音,抬起手杖果断对准呼吸声传来的方向刺了下去!   李维堪堪闪开,差点被这一下穿成人肉烤串。手杖尖擦着他的手臂划过,刺破外套后和他身上的鱼鳞摩擦,带起一阵金石相击的声响,盲杖听到以后面露困惑:   “什么东西?你还穿着盔甲?”   脱口而出的疑问并不妨碍他猱身而上、飞快地用匕首展开第二击,以免李维抓到开枪的机会。   他的近身搏斗技巧极其高超,哪怕双目失明,也能精准地用手杖架住李维持枪的手臂。两人从车厢头一路打到车厢尾,一排排长桌上摆放着的瓶瓶罐罐稀里哗啦掉了满地,当盲杖快要靠近车厢门时,他的狗响亮地吠叫一声,盲杖于是停下脚步,举起手杖,用上面凸起的部分勾住头顶的行李架,在李维扣下扳机的同时用力一拉,把自己拽到了空中!   紧接着,他落到了李维的背后,横起手杖勒住李维的喉咙,笑道:“怎么感觉你束手束脚的,难道是怕伤到其他人?看来你不是黑|道上的人,随便哪个杀手都比你狠。”   李维面色微沉。   他不接话,硬是拿手臂上的鳞片抵住脖颈前的刀,在“咯啦啦”的刮鱼鳞的动静里反身对盲杖的身体开了一枪!   盲杖发出一声闷哼,收回手杖和匕首,捂着伤处蜷缩成了虾米,李维正要开第二枪,车厢内忽然响起了尖锐的警报声:   “请尊重考核规则,遵守车厢内秩序!再重复一遍!请尊重考核规则,遵守车厢内秩序!   “列车长检测到有人恶意破坏公物、对他人的生命财产造成严重威胁,现已启动强制措施、维持列车社会的稳定,请所有乘客抓紧时间,回到伴侣身边,互相支持、互相倚靠、安抚彼此的情绪,任何落单的乘客都将受到严格的管控……”   李维的手指已然搭在了扳机上,然而就在这时,他脚下的地毯骤然翘起边角甩动了一下,把他掼倒在地!   有人体会过被地毯胖揍的感觉吗?   反正李维是第一次见。   柔软的布料包裹住他的四肢,无论他如何挣扎,都仿佛漂在水里,有种使不出力气的感觉,前面的盲杖和他的地位差不多,被两扇窗帘和一个餐盘吊起来打。   混乱中,正在试图控制导盲犬的德莱顿冲过来抓住李维的手,说道:“他没有落单,他的伴侣在这里!”   李维感觉到地毯压制他的力道减轻了一些。   他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环住德莱顿的脖子粗暴地往人脸颊上亲了一口,既是表达感谢、也是为了降低列车的警戒值,然后他就着这个挂在人身上的姿势举起枪,要再去瞄准盲杖。   盲杖活像十字架上的耶稣一般被窗帘吊在空中,招呼他的狗说:“过来,‘酸糖’!”   导盲犬跑到他身边,用嘴接过一小管注射器,熟练地往慌不择路的路人身上捅去。   你被小狗杀死的概率绝不为零!   盲杖听到路人伴侣的尖叫,知道狗成功得手了,便指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说:“列车员?列车员!我要和这个刚变成单身的人登记成为伴侣!”   李维:???   他不假思索地连按数次扳机,子弹倾泻而出,而列车不在意盲杖手动更换伴侣的操作,却因感受到自身的秩序受到挑战,又一次向李维发起攻击。   德莱顿不得不与李维空着的另一只手五指相扣,同时歪过头,尽量使用不会干扰视线的角度和他接吻。   李维能够感觉到近在咫尺的呼吸和体温,他有些走神,德莱顿察觉到了这一点,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他的舌头,拍拍他拎着枪的手。   那意思是:我亲我的,你打你的。   李维:“……”   他只好竭力尝试一心二用,被德莱顿带着站起身,一面缓慢地往前移动,一面时而冷不丁地开枪。   盲杖气喘吁吁地脱掉外套,露出里面嵌了子弹的防弹衣。他中了几枪,受了伤,但不是特别严重,暂时还不影响行动。窗帘将他扔到地上,他抓住自己新鲜出炉的“伴侣”,威胁地命令说:“走!”   “伴侣”低声啜泣着,不断回头看地上的尸体。盲杖扳过她的头,导盲犬在前方带路,他们一瘸一拐地跑进了另一个车厢。   李维和德莱顿紧随其后。   “不知道喻姗能不能在这种情况下逼停列车。”   前进的过程中,德莱顿说道,“如果她失败了,我们有可能跳车吗?”   李维望着窗外景色向后流逝的速度评估了一下:“……我应该可以,我的鳞片能起到一定的防护作用,到时我抱着你,你垫在我身上。”   德莱顿看了看他刚才为架住盲杖的匕首而被磨掉鳞片露出血肉的小臂,什么都没说。   讽刺的是,一旁的茶壶听到他们的对话,说道:“感情到位,故事情节动人,加五分。恭喜两位暂时在本次考核中跨越了及格线!请继续保持!”   李维一巴掌把它抽到地上变成陀螺。   茶壶说:“袭击考官,扣五分……”   德莱顿飞快地扭头亲了李维一口。   茶壶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李维又给了它一脚。   茶壶暴怒:“袭击——”   德莱顿拥住李维的后背,从他的额头亲到鼻尖、再到下巴和手背。   茶壶发出尖锐爆鸣:“加分——不对,扣分,不对,加分——”   疑似烧干了CPU。   李维忍不住对德莱顿笑了笑。他们不再理会它,快速跨越五六个车厢,冲进了紧挨车头的第一节车厢,这里眼下有三个人正在对峙:   “鸳鸯”喻姗,杀手“盲杖”,和“盲杖”捡来的路人伴侣。   喻姗的目光钉在威胁力最大的盲杖身上,心情复杂地问:“你杀了你的伴侣,换了个新的?”   “那算什么伴侣?他还不如我养的导盲犬重要。”盲杖从容地说道,“这辆车的规则极端过了头,但它某种程度上也是对的——结成伴侣有利于维持系统内部的稳定,而破坏稳定性的威胁的确来自失去伴侣的单身者,比如你,和蔑视规则的法外者,比如我。”   “那我们呢?”   走进门的李维插进他们之间问道,“我们两个是什么类型?”   喻姗与盲杖一齐看了过来。   李维吹了声口哨,拽起面无表情一脸严肃的德莱顿的手臂,给他们比了个双人版的爱心。   盲杖看不见,但他的狗被秀到了,夹着尾巴叫了起来。喻姗抽抽嘴角,脑海中渐渐冒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   “盲杖是黑榜上的杀手……那你们又是谁?”   “不重要。”李维说,“你是单身,为什么不会受到列车的攻击?”   “我有我的手段。”喻姗说。   其实还是靠她信仰的神明。   “我听说你们是一路打架打过来的,怎么做到的?”   李维现场给她演示了一下——他含住德莱顿的指尖,在后者陡然间变得柔和的神情里对盲杖开枪。   盲杖听到枪响,扑倒在座椅中间,忽然灵光一闪,气急问道:“你是传说中的那位‘清道夫’?”   见了鬼了!这合理吗?!   喻姗眼见自己猜测的答案变为现实,蹲在另一排座位上,沉痛地抱住脑袋。   “……难怪你不动普通人。”盲杖躲在掩体后继续说,“你是为了解决里世界的恶灵上了这辆车,还是安全局派你来抓韩泽?无论如何,我们目的一致,你和我之间又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不如合作?”   李维慢吞吞地说:“也不是不能考虑……这样吧,我们先推选出一个人进入驾驶室,让列车停下再说。”   他等同于在说,除非你们自愿送死,换其他人活命。   否则没有合作的可能。 第52章 鸳鸯列车(九)   车厢里安静了片刻。   每个人都在思量目前的局势,李维问喻姗:“你为什么急着下车?”   “你问盲杖,”喻姗没好气地说,“他养的病狗咬人。”   形势比人强,盲杖很斯文地表达自己的不满:“就算我的狗咬了你,你凭什么说他是病狗?”   喻姗气笑了:“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来!哦,我忘了,你看不见。无所谓,反正我下了火车能去打疫苗,而你的狗过两天就要病死了,你现在和我狡辩也没用。”   盲杖没再回复。他有点不安地来回抚摸导盲犬的后背,感受着小狗亲昵的回应和拉风箱似的粗喘,过了一会说道:   “喂,那边的清道夫。”   李维:“嗯?”   “我的狗在你看来得病了吗?”   李维挑起眉,喻姗奇怪地问:“你真不知道?”   “这是我养它的第七年,此前它一直很健康,除非有我的命令,不然也从不伤人。”盲杖沉着脸说,“那天晚上我去洗澡,我的伴侣(流浪汉的前男友)在浴室门前遛狗。‘鸳鸯’,当时你也在浴室?我的狗为什么会攻击你?”   “呃。”不肯在相当于半个警察的李维面前承认杀人未遂的喻姗支吾了一下,说,“我干嘛要告诉你?你的狗咬我,难道会是我的错?”   “肯定是‘你们’做了什么,”盲杖捂着伤口,脸色灰败地靠在车座上,像是一下子被抽空了力气,“我的伴侣没有说出真相,他隐瞒了我两件事,一是我的狗生病了,他肯定看得出来,但却提也不提。二是我的狗咬了人,他也没说,只说汤姆在另一间浴室里被人打了一顿。”   “很简单,他害怕你,只想通过讨好你来息事宁人。”李维说,“说出真相,你会怀疑他没照顾好狗,然而他又担心狗咬了喻姗、喻姗会回来报复,于是故意在第二天的上午提到‘清道夫’。”   “他怕我是对的。”盲杖说,“我杀了他。”   喻姗望着车厢棚顶小声说:“前一天你们还是这辆车上的‘模范情侣’——之一。”   盲杖扯起嘴角:“你不也是?”   喻姗哑口无言。   这俩杀夫证道的凶残人士遥遥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升起了相同的想法:现在看来,真正的模范情侣另有其人,一边亲热一边和别人大打出手的操作也太可怕的……   李维问盲杖:“你上车的目的是追杀韩泽?”   “没错。”事已至此,盲杖坦然回答,“韩泽还在道上混的时候,我就和他有仇,七年前、也即2018年,我们几个黑榜排名靠前的杀手都接到了相同的任务——买家要我们去暗杀一个名叫‘三井高志’的日裔商人。   “这本来是各凭本事的事,但韩泽却破坏规矩、被三井高志反过来收买了,他将我们的情报泄露出去,又在关键时刻背叛,我的眼睛便是在那次任务中被他毒瞎的。”   “三井高志”是谁?   安全局的情报员在系统里输入他的名字,汇报说:“三井高志是个名声很好的房地产商人兼慈善家,他在联邦的日裔商人团体中有一定地位,他们都非常尊敬他,时常在公开场合称赞他的信义。”   三井这个姓氏有点耳熟。   李维打开麦克风问:“他和我的邻居三井谦是什么关系?”   “稍等,我们暂时没查到他的家庭成员……但他认识西港区游轮杀人案的真凶藤原龙一,两人曾多次在商业板块记者的镜头下亲密交谈!!”   李维没想到自己还能听到‘藤原龙一’的名字。也就是说,三井高志很有可能和里世界有关,而韩泽早在七年前,便与相关人物打过交道。   那么,他加入安全局会不会别有目的?这次的背叛兴许同样是因为里世界?   又是2018年……   德莱顿心想。   他们遇到的第一个恶灵伊芙琳死于2018年;藤原龙一在2018年出任“星穹游轮”公司的CEO;2018年,有人耗费重金,购买房地产商三井高志的项上人头,韩泽却不知为何选择了出卖同行,后来他摇身一变、成为了安全局的后勤顾问。   另一边的盲杖继续说:   “这些年来韩泽躲在安全局里,父亲也受到联邦当局的保护,我找不到机会对他动手,直到最近,我收到可靠消息,说他即将登上一辆前往联邦北部边境的列车。”   “是谁告诉你的?”李维问,“安全局发现韩泽私自离开后立刻就开始行动了,而你上车的时间比我还早一步。”   “我有一个线人,”盲杖回答说,“他与我合作过很多次,我从没怀疑过他。”   “那你现在应该怀疑一下了。”旁听的喻姗吐槽说,“在我看来这就是一起针对你的阴谋,韩泽知道你在追杀他,故意将你引上车,让你和安全局的人两败俱伤。眼下你的狗被传染上了狂犬病,你又马上便要落到那位‘清道夫’手里了。”   盲杖嘴硬说:“谁落谁手里还不一定呢。”   他和喻姗呛声的时候稍微坐直了一点,李维看到他露出脑袋尖,立马开了一枪。   盲杖顿时老老实实卧倒在座位上不说话了。   李维再对喻姗发问:“你的代号是鸳鸯,这辆列车叫鸳鸯号,你们是什么关系?”   “重名的关系。”喻姗说,“你不会以为我是列车长吧?我要能是列车长,至于过得这么憋屈?”   “我可不觉得你憋屈。”盲杖说,“如果不是我怀疑你的伴侣是韩泽,因此杀了他,你大概是这辆车上舒坦的人。”   喻姗才知道这回事:“你——什么?”   她反应过来以后面色陡变:“难怪那天‘清道夫’过来对我说,我的伴侣是被谋杀的……等等,他是被你杀死的,那我的祭品怎么办!!”   “祭品?”盲杖兀自不解,李维却听懂了:喻姗手里果然有特殊道具。   而且她信奉的神明竟然愿意先发货再收款,但有时先用后付、贷款消费也不是什么好事啊!   等到卡里没钱时就傻眼了!   喻姗万万想不到,盲杖横插一杠,导致自己突然变成了欠债的。李维不清楚她偿还不了祭品会有什么后果,但喻姗显然承受不起代价。   她的选择是,对盲杖出手。   只要杀了盲杖,她既能报狗咬之仇,又能偿还献给神明的人祭!   先用后付的自保buff还没过,列车不管她是否是单身,且盲杖没想到她会发疯,于是她先发制人,在两人交手的过程中顺利地占据了上风。   盲杖作为主武器的手杖被她击飞,打着旋落在李维身侧。   导盲犬见主人遇难,不管不顾地扑了过来!   犬吠和人类的嘶吼尖叫掺杂在一起,车厢内乱作一团,几个列车员见状试图进来阻止,李维果断合上列车门,将盲杖的手杖插到门把手中间。   忽然失去了武器的盲杖:“???你们是一伙的?!”   喻姗不答,一脚踹到他的胸口上。   导盲犬扑向她的脸,被她扯了下去,盲杖趁机爬起来,将匕首捅进她的肩膀。   喻姗嘶吼一声,拿手指拧住盲杖的喉咙。   他们贴在车窗上扭打,看上去比情侣更加亲密,简直快要负距离接触了,李维拉着德莱顿贴边越过两人,花了几分钟时间,却没能撬开第一节车厢通往驾驶室的门,眼看机会稍纵即逝,他只好冒险拿出了一枚手榴彈。   “轰——!!”   小范围的爆炸让扭打中的两个法外狂徒投来震撼的注视,集中在另一节车厢的列车员更加狂躁,驾驶室里却空空荡荡,连个人影都没有。   列车长不在?   李维来不及惊讶,在德莱顿的指挥中握住鲜红色的紧急制动阀。   车厢猛然间剧烈晃动,轮轨摩擦时发出的声响犹如鸟类在旷野上引吭高歌,列车的行驶速度以一种不科学的方式快速降低,李维能够感受到自己身体被惯性推向前方。   他没抓稳制动阀,一不小心跌倒在地,随后列车居然再度开始加速了。   “不要放开制动阀!”   德莱顿喊道。他用一只手抓着扶手,另一只手握紧李维的胳膊,把人从地上拽起来,“你没事吧?”   李维摇了摇头,东倒西歪地勉强站住,又一次用力拉住阀门。   仿佛整片天地都在震颤。灯光忽明忽暗,车头外的景象逐渐变得模糊不清,铁道周围的植被一点点扭曲成了大片大片的色块,李维注视着这一幕,感觉有哪里不对。   “我们是在停车吗?”他转头问德莱顿,“我怎么觉得……”   速度好像越来越快了?   德莱顿没回答。他的脸色不太好看,观察半晌后说道:“不是加速,是相对速度变了。我们的旁边还有另一辆列车。”   坐过火车的人应该都有过类似的经历。其他列车从一侧的铁轨经过时,会给人一种自己所在的列车速度发生变化的错觉。   李维他们目前就是这种感觉。一辆彩色的列车迎面驶来,呼啸而过,如同他们脚下的列车的双胞胎姊妹。   难怪叫它做“鸳鸯号”!   鸳鸯鸳鸯——这片里世界里,同样的列车总共有两辆!!   韩泽与埃里克怕不是在另一辆车上! 第53章 鸳鸯列车(十)   问题来了。   这辆车上的乘客怎么前往另一辆车?总不能直接跳过去吧,这又不是某个被香料腌入味的国家!   李维抓着制动阀,一时松手也不是,不松也不是。好在没过多久,对面列车也停了下来,两辆车的车尾对着车尾,车头之间拉出几百米的距离,中间隔着青灰色的砖石站台。   寂静。   站台上一个人都没有,也没人出面指挥。   下车还是不下车?   第一个做出反应的人是失去退路的喻姗。她扔掉沾了血的高跟鞋,光着脚退到门边,摸索了几下之后按住开门按钮,大步流星地来到站台上。   “嘿!”   她双手掐腰,向另一辆列车喊道,“车上有人吗?你们是什么情况?”   火车上的一群成双成对的情侣趴在车窗上,像是在展示柜里住了一辈子的宠物猫一般惊奇又畏惧地看着这一幕。   良久,另一辆车上有人回话:   “我们是绝对自由的,没有那些莫名其妙的规矩,但这里不允许有伴侣的人上车!”   和这辆车上的规则居然是反过来的!!   话音落下,仿佛是沸水浇在了蚂蚁窝里,被感情测试折磨得苦不堪言的人们纷纷变了脸色,一些人当场决定要下车,列车员竟也不阻止:   “我们从一开始就说过,我们只对车上的乘客负责,下了车以后生死不论,后果由你们自己承担。”   单身能有什么后果?以前怕被赶下车是担心自己饿死,如今难道另一辆车上能不给饭吃?   ——都说结婚与否是人生大事,现在一看果然如此。   绝大多数人面对重大决策时难免犹豫不决。   等到包括李维和德莱顿在内的十多个本就单身、或决定“离婚”的人在站台上站稳后,对面的列车上走下来一位列车员,举着小本子核对乘客的名字。   “你叫马库斯·卡特,是个销售员,单身。”   “你是玛格丽特·杰拉德,但你结婚了,杰拉德是你丈夫的姓氏。对不起,我们不允许有伴侣的人上车。”   名叫‘玛格丽特’的女人慌张道:“可是我的丈夫不在这片里……里什么来着?”   “里世界。”李维出言提醒。   “是的,我的丈夫不在里世界!”女人感激地冲他笑了笑,回头继续说道,“我在上一辆车上一直被算作单身!”   “你要为你的丈夫守贞?”列车员冷冷地问,“不好意思,我们不接受你这种类型。”   女人涨红了脸:“什么?我只是不想和陌生人鬼混!等一等,等一下,我可以把我的姓氏改回来的!”   列车员已经走到下一个人面前了。   李维习惯性地侧过头,和德莱顿咬耳朵:“它拿的是员工手册,看来我们这回总算来对地方了。”   德莱顿还没来得及回答,前方的列车员却像被踩到雷区一般敏感地看了过来,厉声质问道:“你们两个在做什么?!”   这种程度的交流也不行?   李维往旁边撤了一步,与德莱顿拉开距离,满脸无辜地说:“我在和同事说悄悄话。”   “不许用脸贴脸的方式说悄悄话。”列车员冷声说道,“乘客之间的交流要保持合适的社交距离。”   李维:“但我祖上有四分之一的革命老区血统,我们那还流行贴面礼呢。”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列车员不耐烦地说,“你要是接受不了,就回到另一辆车上。”   原来如此。所谓的“没有莫名其妙的规矩”,指的只是和另一辆车的规则不一样罢了。   这下李维和德莱顿成了列车员的重点关注对象。   “拉克·李维,你与威廉·德莱顿在上一辆车上是伴侣关系?”   “他们是的!”有个之前找不到伴侣的单身人士抢答,“还有后面几个人!”他连指认了五六个人,“这些人都有过伴侣!那个名叫喻姗的女人甚至是得分最高的!”   无耻。   德莱顿瞥了小人得志的单身人士一眼 ,他的眼神把对方吓了一跳、下意识地闭嘴了。   盲杖拄着手杖牵着狗,一脸阴郁生人勿近:“我们只是为了自保,我都不记得我的伴侣叫什么名字了。”   他后来新换的伴侣也下了车,站在人堆里不说话。   列车员点点头:“我理解。只要分手了就能上车,然而你们务必注意,彼此不要再过度亲近了。”   喻姗和盲杖闻言暗搓搓地偷瞄(听)李维与德莱顿,在他们看来,这俩人可不像是演的。   公款恋爱,啧啧。   李维在这一群闲极无聊的人和列车员的关注中换了个位置站着,这下他和德莱顿中间隔了整整十个人,哪怕打开摄像头广角,两人都没法同框了。   德莱顿冷着脸,看上去不太高兴,但其实他在认识李维之前常年维持这个表情。   接下来排队上车的过程中,李维一直低头玩手机,德莱顿则不停地回头找人,他看一眼李维、收回视线、过了一会、看一眼李维、收回视线……   倒也不是担心,只是习惯了在意对方的一举一动。   这个动作被他做得极其自然和隐蔽,好似常人看风景,因此没有引起列车员的注意。   通过审核的人们陆续登上火车。   盲杖想找李维谈谈追杀韩泽的事,但他担心“密谈”会引来列车员的阻止。   新的列车显然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人与人之间几乎不说话,没有眼神交流,车厢安静得宛如图书馆,大家都在做自己的事。   连长时间的面对面聊天都会被视为某种寻求伴侣的前兆。   这样的环境……   说实话,死了人也不会有人知道。   喻姗慢条斯理地从刚才在站台上揭发她的单身人士的太阳穴里抽出小刀,花了一秒钟时间抱着对方的脑袋、将它轻柔地放在车窗上。   死者仿佛只是靠着墙睡着了。   喻姗松开手,整理了一下裙摆,离开了车厢。   全程她都没说过一句话,也没有超过五秒钟以上的亲密接触。   现在她还清了祭品。   该考虑如何下车了。   然而当她路过卫生间时,一只手忽然从角落伸出来,举着电枪抵在了她的后背上!   轻微的电流声响起,喻姗露出惊愕的表情,猝不及防地单膝跪倒在地,凶手经验丰富且冷酷无情地打开电枪的开关又补了一下,失去意识前,她看到的最后一幕画面是一张还算英俊的亚洲人的面孔。   这是谁?   她不认识。   但有人认识。   这是失踪多日的安全局军需官韩泽!   韩泽已经在列车上等待多时了:“鸳鸯”喻姗听李维和盲杖讨论了半天他们与韩泽之间的恩怨情仇,只当自己是个局外人,却没想到韩泽是为她来的——他想要得到的是喻姗手里的特殊道具!   自从2018年起,韩泽便开始筹备探索里世界的计划。当时全世界都没几个人知晓、或敢于确认里世界的存在,里世界本身也尚未成型,而更像是一个正在孵化恶灵的胚胎,房地产商人三井高志就在那时说了一句话。   他说:“韩先生,如果它真的存在,那将是人类的蓝海。”   为了这句话,韩泽放弃杀手的职业,假装听从家里老头子韩志勋的劝阻,弃暗投明加入了安全局。   有偌大一个国家情报部门做后盾,不管怎么说,都比单打独斗效率高。   他谋划了六七年时间,只为成为里世界相关部门的负责人,然而关键时刻,威廉·德莱顿从天而降,抢过了部门主管的身份。   韩泽:?   行吧。他安慰自己。有前科的人拿不到管理层的职位也正常。   不过他总能捞到个调查员的身份吧?   韩泽给德莱顿和德莱顿的上级发送过几封自荐信。   这些自荐信大多石沉大海、杳无回音,有回信的则表示“在考虑了”,让他耐心等待。   韩泽以为这把稳了。   结果没过几天,德莱顿宣布他找到了合适的调查员人选,是一个名叫“拉克·李维”的纯外行。   韩泽:“???”   他至今仍然想不通,除了清洁工的职业外,安全局究竟还看上了李维的哪一处优点——论单兵作战能力和战斗经验,甚至是与安全局的配合程度,他哪里不比门外汉强?   到头来,老子兢兢业业为你们打了六七年的工,连上桌吃饭都不配,就只配当个后勤?   机关算尽一场空的韩泽心态略崩。   他冷眼围观李维在安全局格格不入,只等着这自不量力的新人命丧黄泉、或者被德莱顿开除。   然后两个副本过去了,李维混成了正式员工。   是可忍、孰不可忍!!拉克·李维一巴掌,威廉·德莱顿更是两巴掌!   韩泽清晰地认识到,有李维在,德莱顿吃到了培养没有后台的门外汉的甜头,接下来也只会寻找类似的新人,安全局的“里世界专项行动组”内很难再有他的一席之地。   那就没必要在安全局耗着了。   他反手掏出了计划失败时的备用选项:献祭祭品太猖狂导致惊动了联邦调查局的“鸳鸯”。   “鸳鸯”手里有一件他很感兴趣的道具,而且刚巧已然逃进了里世界,韩泽提前打听好了里世界的环境,设计引来了针对安全局追兵的盲杖,坐等鸟儿自投罗网。   ……   但计划又一次没赶上变化。   “鸳鸯号”列车有两辆。   人与人之间最遥远的距离是,我在这辆车,你在那辆车。   “鸳鸯”喻姗在另一辆车上活得太滋润了,不肯过到这辆车上,但韩泽有性厌恶障碍,万万不可能前往对面。   他只能等喻姗过来。   他等到了。 第54章 鸳鸯列车(十一)(修)   但是韩泽暂时没法逼问喻姗将道具放在哪了。   因为这辆列车的规则是人与人之间不能进行亲密接触,严刑逼供显然也是一种亲密接触,搞不好在另一辆车上还要被算作爱死爱慕,他只能暂时将昏迷的喻姗关在卫生间里,卡着列车员的警戒线、每隔一段时间过来搜查一遍。   这次他仅仅是简单地搜了个身,没找到特殊道具,却翻到了喻姗的手机。他拿着手机走进车厢,找了排座位坐下,点开收件箱、社交软件等内容快速浏览,几分钟后,一个许多年前的转账记录引起了他的注意。   金额是五千联邦币,不多,备注写着:给玛丽安·喻(喻莲)。   喻莲是谁?   韩泽想了想,又一次打开相册,找出私密相册,去卫生间拿喻姗的人脸识别解锁。   私密相册里有张合照,照片上是两个年龄差了五六岁的小女孩,稍微大一点的孩子是喻姗,她梳着短发,五官俊秀,眉眼锋利,下巴微抬,眼神里写满了桀骜不驯,旁边的女孩虽然是混血、长得却没她好看,垂着脑袋,一幅怯生生的样子。   两人姓氏相同,可能是同父异母的姐妹。   韩泽打算待会用喻莲这个名字去试探一下喻姗。   另一边,时间倒退回刚上火车的起始点。   盲杖抱着狗缓慢地在车厢里移动,寻找韩泽的踪迹。中途他碰见了拿手机玩俄罗斯方块的李维,经导盲犬提醒、很警惕地在原地站几秒钟,结果李维打游戏打到关键时刻,仿佛没看见他一般头也不抬。   盲杖倾听了一会,忍不住和他搭话:“你的搭档呢?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他从认识李维和德莱顿起,就见两人成双成对,现在李维单独坐在这里,他还有点不适应。   “我不知道。”李维冷淡地说。   刚才李维一上车,就给德莱顿发了几条信息。   列车员只规定了交流距离,却没说人与人之间能不能用手机聊一些亲密话题——毕竟内部通讯是安全局的专利,其他人没有。李维半是试探规则、半是逗人玩地打字:   【德莱顿长官,你在哪?‘亲亲.jpg’】   【我先说我在干嘛——我在跟踪鸳鸯和盲杖,免得他们乱杀人。好消息是盲杖已经没有世俗的欲望了,我看他只想杀了韩泽,再带着狗下车养病。坏消息是喻姗急需一个祭品,她信仰的那位邪神大概也不吃鸡肉。】   【要不这样吧,德莱顿长官,我从车头出发,您从车尾出发,谁找到了韩泽或埃里克就通知对方,然后我们在中间的车厢汇合,怎么样?】   【顺带一提,有个典故叫鹊桥相会,不知道您听没听说过。】   【不过考虑到您从没出过外勤,万一发生某些诸如开枪打到自己之类的意外就不好了,所以还是我去找您吧,您就站在原地、不要走动。‘撒花.jpg’】   ……   【威廉·德莱顿?】   【你没收到我的消息?】   【威廉?】   等了半天,就在李维担心对方出事时,德莱顿回复:   【稍等,我在忙。】   好吧,也许是安全局那边有新情报。   李维耐心地等待了一会,期间在车厢里转了转,做了点筹备工作,为转移注意力还忙里偷闲地玩了半局游戏,盲杖的靠近让他放下手机说道:“这辆车的乘客之间不是不能聊天吗?”   “我说两句话就走。所以你们真的只是同事?我听说像安全局这种部门通常都不允许办公室恋爱。”   李维冷下脸,这些天的愉快心情随着德莱顿的沉默和盲杖的话一扫而空。   他不客气地说道:“和你有什么关系?”   盲杖也不生气,反而笑了笑,双手拄着拐杖坐在李维对面,用多了三分口音的联邦语说:“你要知道,很多杀手都是退役后的特工,我在我的家乡、西伯利亚的冻土上,见多了像你这样刚入行的小朋友。你的搭档入职时间更长吧?他看上去比你熟练一些。”   “叮叮咚。”   俄罗斯方块的BGM欲盖弥彰地再度响起。   盲杖心想,有时候避而不谈正是最明显的在意。   他想起一些年少轻狂、无疾而终的往事,自顾自地说:“人家不理你,说明戏演完了,你要是个聪明人,就最好早点清醒过来,从中抽身。”   说完,他向李维点了下头,起身继续寻找韩泽去了。   李维望着他的背影发了会呆,胡思乱想了半分钟,最终把盲杖说的话团吧团吧扔到脑后,转头盯着威胁程度更大的喻姗。五分钟后,他耐心告罄,又一次发信息:【长官,我要出发了。】   【不,你先不要过来。】   发生了什么?   李维等不了。他当即起身往德莱顿所在的车厢走去,远远看到德莱顿安全地坐在座位上,这才松了口气,隔着几排位置坐下,打字说:   【我来找你。】   【李维先生。】哪怕只是文字,都能感觉到德莱顿的态度严厉了一些,【听话,不要过来,暂时也不要再给我发消息了,这是命令。】   为什么?   李维心中疑窦丛生。他打了几个字,又删掉了,从背包里拿出了海妖的鳞片和手枪。   其实上个副本的遗产除了这些之外,还有个藤原龙一用来保护自己免受海妖伤害的玉佩,李维将玉佩给了德莱顿,因此他本以为对方不会先于他遇到危险。   现在是什么情况?德莱顿被人劫持了?那你倒是眨眨眼啊?   听命令是不可能听命令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的,他举着枪,缓慢地靠近德莱顿的身影。   当走到与德莱顿的座位平齐的位置时,他猛地上前一步,转身低头看向德莱顿的脸。   令他动作顿住的是,对方的身形仍旧是李维熟悉的身形,面孔上却不再是威廉·德莱顿的五官,而是变成了一个与李维有七分相似的,本应早已化为灰烬、只是偶尔出现在他噩梦中的面孔。   是李维的亲生父亲,莱纳·李维乌斯。   ……   车轮与铁轨的撞击声突然变得刺耳,李维的食指悬在扳机上方两毫米处微微发颤,他倒抽一口凉气,惊得后退了两三步,枪口先是往下一沉,又被他强行抬起来。   他在莱纳·李维乌斯活着的时候从来不敢忤逆对方,更别提用手枪瞄准了,但眼下的场景明显不对劲。   “德莱顿?”   他定了定神,叫道,“威廉·德莱顿??”   “莱纳·李维乌斯”站起身,表情里混合着些许不满,向他伸出手。   他大概是刚打完猎,皮靴底粘着的雪水在波斯地毯上洇出深色的痕迹。   李维打了个哆嗦,沉寂多年的战栗感在脊背上苏醒,一时不知道是该开枪还是下跪。   下一秒,温热手掌突然贴上后颈,德莱顿的声音带着不容错辨的担忧,贴着他的耳廓震动:“李维先生,我让你别过来……你的瞳孔在扩散。你还好吗?”   “……!!”   李维急促地喘息了两下,抑制住干呕的冲动,闭上眼睛再睁开——莱纳·李维乌斯消失不见了,德莱顿的脸出现在他面前。   “李维先生?”德莱顿伸手搀扶了他一下,但不知为何,下一秒又放开他,任由他跌倒在火车的座椅上,“你看到了什么?”   李维没有马上回答。   他愣愣地仰着头,注视着德莱顿的蓝眼睛,在对方的眼神中感受到了强烈的宽慰。和其中蕴藏的情感无关,单纯是因为莱纳·李维乌斯是一双绿眼睛,二者有很大的差别。   还好是错觉。   他吐了口气,四肢放松下来,垂在软垫上的手指却依然难以自控地抽搐,凌乱的心跳也没缓和。   半晌,他扶着坐垫坐直了一些,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说道:“这辆车是不是有问题?我认错人了,把你当成了一个熟人。”   “什么熟人?”德莱顿神情难辨地问道。   “有点难以启齿。”   准确地说,是非常难以启齿。   李维尽量用轻松的语气说,“我刚才几乎把你认成我死去的父亲,但你们长得一点都不像。”   “……”德莱顿点点头,缓声说道,“我知道了。我也遇上了一点异常状况,看来这辆列车不让人们靠近,触犯规则会引来惩罚,比如将你,唔,将你试图近距离接触的人,认成某个令你畏惧的对象。”   李维:“……”   他头皮一麻,问道:“发消息也不行?”   “或许主观上想要亲近就不行。”德莱顿叹了口气,“我差点就中招了,好在你给我的玉佩帮我挡了一下。”   他拿出玉佩递给李维:“你带着吧。”   李维小心地推开他的手,起身说道:“算了,它需要充能,我至今不确定充能的方式,因此没有生命危险的情况下,能省着用就省着点用。”   德莱顿问:“你是在暗示,你想我的次数会比我想你的次数多吗?”   李维怔了怔:“?”   德莱顿执拗地问:“否则我为什么会比你省呢?”   话虽如此,李维仍是拒绝,德莱顿争不过他,又怕再被规则针对,只好把藤原龙一的遗产放回怀里。   似乎是为了防止李维再认错人,他拿出一幅眼镜戴上,但即便是这样李维也不敢再浪了。他老老实实地看着窗外,小声说道:“我去找列车长聊聊。”   “李维先生。”德莱顿欲言又止。   李维能猜到他想说什么,他们两个之间积累的关于他的疑问越来越多了,可惜现在不是谈话的好时机,他让德莱顿负责处理韩泽,自己则往列车驾驶室的方向走去。   作者有话说:   嗯,爹是反派(。)长官早晚要对付老丈人的。 第55章 他们的童年(一)   “我们真的能通过他人的爱来消解与生俱来的孤独吗?”   列车长坐在镜子前,用粉扑拍打着脸颊,轻声说道,“一群人为了融入集体疯狂地迎合他人,误以为走下列车就是面向死亡,只有戴着虚假的面具遮挡住面孔才能得到片刻喘息。然而鼓起勇气逃避去了另一辆车的人也不总是快乐的……   “死灰复燃的爱会带来恐惧,这种恐惧永远无法得到理解,曾经的战友一面审判着被迫出逃的同类的纯洁性,一面宣称自己选择的高贵,将关注点放在脱离实际的教义上,却对那些发生在眼前的痛苦视而不见。”   恶灵埃里克缩在墙角,假装自己是个偶然路过的礼貌听众。   这些天,他被列车长当成了树洞,每天不是讨论哲学,就是亲眼见证列车上的人类在扭曲的社会制度下表现物种多样性。   渐渐地,他从完全理解不了列车长在说什么,变得偶尔也能产生些许共鸣了。   但彻底理解是不可能的,毕竟列车规则是列车长定的嘛,你整点阳间的规则,说不定就能多碰上一些正常人呢?   先试探人性再指责人性卑劣,是不是哪里有问题?   列车长曾经也是人,人真是复杂的生物。   被伊芙琳制造出来的“二代恶灵”埃里克心想。   生前被各种隐形的规则约束,死后同样不得解脱。   列车长夸赞他共情能力很强。   埃里克连连谦虚,然后趁列车长不注意,偷摸修改员工手册。   列车长似乎不太在意这些事,员工手册放在那里,“她”十天半个月也不看一次,搞得埃里克都有点愧疚了。   他纠结了一下,考虑到李维和德莱顿的信息已经被自己修改完了,不至于受到波及,就含糊地提醒说:“车上好像混进来了一些危险角色。”   列车长微微垂下头,扬起嘴角露出笑容。   “她”有着一头温婉的金棕色长发,五官和喻姗有三分相像,没化妆时的样貌很秀气,但没什么攻击性,甚至会让人觉得好欺负。“她”说话的嗓音也细弱又柔和,且总是刻意低着头,以遮掩住对女孩而言过于明显的喉结。   埃里克总要恍惚一下才能反应过来列车长是个男人。   尽管他留长发、穿着裙子,名字叫做玛丽安和喻莲。   “谢谢你的提醒,但是没关系。”喻莲柔声说,“我知道他们想要做什么。”   他开始往嘴唇上涂口红,是会被戏称为吃小孩的那种最鲜艳的红色。   埃里克呆呆地看着这一幕,过了一会问道:“那你想要做什么呢?”   “‘我想要做什么’?”   “是啊,你让你的姐姐喻姗进入自己的领地,又不告诉她你已经变成了恶灵,你还放任一群杀手伤害你姐姐。”   埃里克重复问道,“你想要做什么?”   喻莲涂口红的动作微顿,轻巧地用另一只手将金发掖到耳后,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淡淡说道:“我只是想再看她一眼。”   “……”   与此同时,李维正在思考如何穿过层层叠叠的守卫进入列车长室。   有领主在的车厢果然不一样,十步一岗五步一哨,列车员的眼睛瞪得像铜铃,谁靠近都盯着看。   李维在前方的第二节车厢里遇到了另一辆车的流浪汉。   这哥们不知该说他运气好还是不好,被好兄弟一脚踹了,吃不好饭睡不好觉,提心吊胆过了半个月的苦日子,结果列车上死了一堆人,他活着。   而且他到现在都以为帮助他的喻姗是个好人,盲杖是个被他兄弟看上的运气很好的捡漏王,他的兄弟虽然人品低劣,但是能在另一车上活下来也不错,以及李维和德莱顿之间是纯洁无瑕的同事关系。   “谢谢你和你的同事。”他对李维说,“我那时都想过卧轨了,要不是你们陪我说了两句话,我根本坚持不到今天。你的脸色不太好啊,那个同事呢?他怎么不在?”   李维回想起刚才发生的事,脸一白,心有余悸地说道:“我们要避嫌。”   “放心吧哈哈哈。”   来到新环境的流浪汉发出爽朗的直男笑声,“我听说生出真感情才会被列车规则惩罚,普通朋友偶尔说几句话、是不会突然变成爱情的——连种子都不存在的东西哪能凭空长出来?   “倒是有乘客会向列车员举报朋友间的正常互动,垃圾在哪都有,我呸,他们那是嫉妒。”   刚被幻觉棒打鸳鸯的李维:“……”   真感情?甚么真感情?   在上一辆车是演戏,在这辆车是聊天软件里胡说八道试探规则,你一个列车而已,懂个毛线球的真情假意?   他做贼心虚地回过头,见德莱顿没有跟在自己身后,听不见这句话——德莱顿当然不会跟在后面——这才跟着扯了下嘴角,心思一动,问道:“你和其他乘客聊过了?”   “对,这辆车上的人都挺好的。”   哥们又开始发好人卡了。   “那,”好人李维把他往角落里拉了拉,压低声音问道,“如果我想进入列车长所在的一号车厢,你有什么办法吗?”   “你要见列车长?”流浪汉吃了一惊,他左右看看,说道,“有个人告诉我,急救室也在一号车厢,要是有人遇到了突发意外,就会被抬到里面去,但你可不要想不开,我只是随便说说。”   “谢谢。”   李维拍拍流浪汉的肩膀,正要离开,流浪汉一把拽住他:“等会,你要干什么?”   李维看着他不说话,流浪汉咬咬牙,悄声说道:“我对麸质食物过敏,吃了之后看上去很严重,不过没有生命危险。”   这回李维是真心感到诧异了:   “你要帮忙?为什么?”   流浪汉局促笑了一下:“我死里逃生,总觉得应该做点好人好事回报世界,你别问,问多了我要后悔了……你做的是好事吧?”   “如假包换。”李维露出笑容,尽量让自己显得特别真诚。   流浪汉被他闪了一下,忽然理解了喜欢甜妹的人的心情:“兄弟,你从小到大一定很受姑娘的欢迎。”   “没有。”李维否认说,“她们大多能看出我是个同性恋。”   “啊……啊?”   流浪汉一愣,被李维抓到零食车旁边:“来,我请你吃,你要哪个?”   ……   十分钟后,流浪汉倒在地上,嘴唇青紫,脸颊、脖颈和手臂上长满红疹,说他命不久矣都有人信。   李维假装路过,惊得原地跳起,大声喊道:“这是怎么了?快来个人帮帮忙!!”   车厢里的人本来在各干各的,闻声看了过来,有人说道:“他不是今天刚上车的乘客吗?”   “是的,我在另一辆车上见过他。他的好兄弟跟人跑了,后来被人捅了一刀,死在过道上,血流了一地……”   死了?谁死了?   流浪汉本来佯作昏迷,听到其他人的议论声,猛地睁开眼睛,想要问话,喉咙却因过敏反应肿得发不出声音,只能呜咽似地哼哼。   谁死了?   他的前兄弟不应该在另一辆车上过好日子呢吗?   “真死了,听说是伴侣干的,好在动手的人够狠,人一下就没了,不至于太痛苦。”   你们在说什么?   他本该感到解气或者满不在乎,可是真切地听到故人的噩耗时,心脏却忽然一紧,等到回过神来时,眼角不自觉地多了两道水痕。   他蜷在地上,忘了配合李维演戏的事,无声地流泪。   有路人见了,停下脚步,闷声招呼李维说:“走,我们把他运到车头的急救室。”   “那是列车长的房间。”一个乘客不赞成地说,“规则说不允许我们亲密接触……”   “人都要死了,你还管规则?”李维打断他,“我们走。”   满口规则的乘客尴尬地沉默了,又有几个人围过来,帮他们抬起流浪汉的手脚。大家一齐走到守门的列车员面前,谁也没有后退,李维说:   “他需要急救。”   列车员看看他,再看看聚在一起的人,说道:“只能进去两个人。”   “我来。”李维自告奋勇,“我有急救经验。”   你不是犯罪现场清洁工吗?确定不是收尸的经验?   熟知他职业的列车员满头问号,但流浪汉抓紧李维的手不放,看来是指定了收尸的人选,列车员便也随他们去了。   人类好奇怪。   李维顺利地进入车头。   他将流浪汉妥善地安置在车厢边缘,小声说:“放心吧,我保证你能安全下车。”   流浪汉红着眼睛摇头,不知是在表达什么意思。李维安慰地拍了拍他的后背,握紧手枪继续往前走。   车头的空间比他想象中要大得多。   走着走着,灯光愈发黯淡,前方出现了一面几乎占据了一整个墙壁的落地镜,梳着金棕色波浪卷发的“女人”身穿深绿色的束腰长裙,坐在雕花木凳上,背对着李维面向镜子,认真地给自己画着眉毛。   有只棕色的卷毛幼犬趴在镜子边的狗窝里,旁若无人地咬骨头玩。   “你来救人?”他边画边问,“把病患放在那就好了,等治疗完,我会放他回去。”   李维举起枪,直言说:“我不是来救人的,我是来杀人的。”   列车长闻言,动作变也不变,先是有条不紊地将左边的眉毛画完了,然后才慢吞吞地说:“能杀人的家伙太多了,这辆车上有的是,肯救人的却寥寥无几,我还以为你和其他人不一样。”   李维听他话中有话:“为什么这么说?你认识我?”   “不。”列车长微微转过头,侧脸在昏暗的灯光下有几分朦胧,“我懒得关注那些职业啊头衔啊之类的东西,在我看来,它们都很虚伪,人类真实的一面只有在深入接触后才能看得清。   “比方说你。你有个严厉、强势、冷酷的父亲,他毁灭了你,也塑造了你。如今你看着你的爱人,那个名叫威廉·德莱顿的男人时,是不是偶尔会感觉,过去留给你的烙印依旧留在你身上,直到死亡都深可见骨、无法磨灭?”   李维用力咬了下舌尖,沉下心,不为所动地问:“你是在说我,还是在说你自己?”   “我们的童年是近似的。”列车长抬起头,原本寡淡的眉眼在妆容下变得如画卷般浓烈,他竖起手指,抵在红唇上,说道,“嘘,别反驳,我看得出来。”   幼犬细细地叫了一声,仿佛在呼唤长辈。   李维的视线为此偏移了短短一瞬。列车长见状,目不转睛地微笑着问道:“你的父亲训你的时候动过手吗?” 第56章 他们的童年(二)   喻姗做了个关于童年的梦。   她已经有很多年没梦到儿时了,因为不是那种会被困在往事中的性格。这么多年过去,她仿佛一直停留在叛逆期,别人越不让她干什么,她越铆足了劲往离经叛道的路上钻,她的母亲和父亲离婚之前,说她天不怕地不怕、早晚出事,后来她果然没走正途。   人变坏不能赖环境。   所以喻姗无论是骗人的时候,还是杀人的时候,都不会狡辩说‘我变成这样是因为我曾经过得不好’——那是软弱无能的人才有的辩词,真实情况是你坏就是你坏,放什么狗屁!   她活得好着呢!   喻姗有一个父亲,两个母亲,和一个弟弟以及妹妹。   她的亲生母亲生下她没多久便和丈夫离婚了,连孩子也没要,喻姗记事早,觉得她做得挺对,毕竟这位被自己叫做父亲的男人是个有着极端控制欲和家庭暴力倾向的,反自然科学、反人性的基要派信徒,而女儿长大以后杀人放火,没好到哪里去。   犯罪基因可能是会遗传的。   但它没有遗传给喻姗的弟弟。他是喻姗的父亲和再婚的妻子生下的孩子,性格如他的母亲一般内向、腼腆,喻姗记得自己曾经抱着皮球和社区里的野孩子们疯跑,小小的喻连只是坐在旁边看着。   “你过来一起玩呀。”喻姗大大咧咧地邀请他。   “……我怕他们打我。”喻连说。   “家里的死老头又对你动手了?”喻姗皱起眉,气得踹了一脚皮球,“我打不过他,但我能打过这群孩子,你不用怕,谁欺负你,我帮你揍谁。”   老头子年纪大了,只会说些“世俗学校会腐化儿童”、“现代医疗是撒旦的阴谋”、“堕胎违背神的旨意”、“女性应当顺从男性”、“同性恋是犯罪”、“科学家、教师和医生该死”之类的疯话,年幼的喻姗天生反骨,一概不理,以为只要她长大,变得强壮起来,就不必畏惧任何人、任何事。   然后十四岁那一年,她的父亲喝醉酒,被她胆大包天的驳斥激怒,拿着家用灭火器砸她的头,喻姗无力反抗,逃进厕所里锁上门,被近在咫尺的死亡阴影吓得浑身发抖,当喻连的哭声将男人引走后,她裹着睡衣光着脚,翻窗户跳到大街上,再也没有回家。   她跑了。   后来喻姗再回想起改变她命运的那一天,总觉得弟弟喻连是故意哭出声的。他知道父亲讨厌看见男孩子哭,尤其厌恶喻姗身为女孩、性格效父,喻连却这也不敢干、那也不敢干,而且居然背着父母偷穿姐姐的裙子——   打!   改不过来就往死里打!   喻姗猜到父亲拿着灭火器往喻连的房间走是去干嘛了,但她没有如她承诺的那样,在自己长大以后保护弟弟。   她头也不回地抛弃了她仅有的亲人和童年的梦魇。   十多年后,喻姗长大成人,回想一生,发现她一件好事没干,不过好歹活得没心没肺、快快乐乐的。她每年以各种不易追查的方式给弟弟转一些钱,唯一一次线下见面时,喻连告诉她他改了名字,喻姗说好吧,从那天起,她是全世界第一个愿意主动叫他喻莲和玛丽安的人。   **   李维又开始现学现卖了。   德莱顿让他多学学怎么让恶灵按他的想法做事,或直接逼问出如何杀死对方,李维学了,总结下来就两条路线——要么以理服人,要么“以理服人”。   喻莲也不是海妖马杰尔那种武力值特别高的类型。李维盯他盯得紧,期间他想偷偷召唤外面的守卫,被十步之外打得快、十步之内又快又准的子弹阻挡住了,按理说肯定还有别的反抗方式,但他只是很优雅温婉地坐在椅子上,对着李维笑。   李维不禁问:“你不挣扎一下吗?”   喻莲摇头:“别误会,不是不想,而是有规则限制。你刚巧卡在一条底线上,我的能力发挥不出来。我杀了你,自己要付出很大代价,何必呢?而且我讨厌你,又不到想要看到你死的程度。”   还有这种好事?李维见状,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很礼貌地说道:“那我们来谈一谈吧。我说过我是来杀人的,你有什么遗言吗?”   “这么直接?”喻莲笑道,“我看你明明是个挺浪漫的男人,怎么一点都不怜香惜玉?”   李维耸肩说:“很遗憾,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喜欢的类型最近刚巧往我嘴里硬塞了一些折磨人的手段。”   德莱顿若是在场,又要暗骂他张口就来了。   喻莲的笑容变淡了一些。   “你想问出我的执念是什么,然后杀了我?”他说,“不巧的是,我向来习惯忍受折磨。这样吧,我问你几个问题,你认真回答我,然后换我来告诉你我的过去,你再从中推断出杀死我的办法——或者你非得浪费时间的话,也可以先试试你喜欢的人教给你的手段再说。”   “别看我这样,其实我学得很认真。”李维诚恳地说,“他夸我是个好学生,既然你说你的过去和我相似,那你喜欢别人摸着你的头夸奖你吗?”   【“干得漂亮,拉克。”   莱纳·李维乌斯揉了揉男孩的黑色卷发,“你这次比之前有进步。”】   李维抬起枪管,让冰冷的金属划过喻莲的耳廓,最终抵在对方的颈动脉窦上,感受着枪口下的脉搏震动逐渐变得失去规律。   “我看到一种据说很好用的方法,他们处理测谎仪都失效的对象时一般是这么干的——”   9毫米口径楔进喻莲的下颌与椅背的缝隙,“制造可控的窒息循环,让每次缺氧的时机都正好卡在记忆区失控的临界点上,当你在濒死的那一瞬掉进回忆的深水区,又好不容易挣脱出来时,我就会对你说……”   李维倾身凑到喻莲前方,耳语道:“干得漂亮,玛丽安。你是个好女孩,这次比之前有进步。”   “……”喻莲的瞳光有些涣散地望着他。   下一刻,李维忽地收回手:   “但还是算了,我不打算对陌生人说太多甜言蜜语。”   他擦了擦枪管,靠回椅背对喻莲说:“你有什么问题?问吧。”   喻莲注视着他,过了一会再开口时,竟不小心磕绊了一下:“我,嗯,还是之前那个问题。你的父亲打过你吗?”   “没有。”李维回答,“我是他的儿子,是他的家人,他很少对‘我’动手。”   他在最后一个“我”字上重读。   “相反,他经常鼓励我,夸奖我,满足我除了不听他的话以外的小愿望。”   “但他会折磨别的生物,包括一些大型动物。”李维的语气很平稳,“他给我看它们的反应,教我明白了万事万物在痛苦和死亡面前一律平等。”   喻莲认真地倾听着,眼底渐渐浮起一层晶莹的水雾:   “可怜的孩子……愿上帝保佑你。”   他轻柔地说,“我的父亲打我,也打我姐姐,其实他更喜欢我的姐姐喻姗,但她是个女孩,他看不起女人。”   李维嗤笑一声。   喻莲继续说:“他信教。耶稣基督是童貞女所生,因此女人不能接受性教育,要在婚前保持纯洁,婚后不可避孕。我的姐姐听完他的话,说她长大以后每个星期要睡一个好男人,睡完杀掉,再找个新的。”   “emmm,”李维谨慎地说,“你的父亲在放屁,但杀人是不对的。”   喻莲笑了笑:“我知道,可是她是我的姐姐,所以我支持她。她也始终在支持我,我想穿裙子,她瞒着父亲把衣柜里的裙子偷渡给我,我想改名,她向她的朋友介绍我时,只说她有个妹妹。”   他问了第二个问题:“有同龄人欺负你吗?不,这个问法不太对,请让我纠正一下——你孤独吗?”   “……”   李维揉了揉额头,骂道:“这都什么破问题?你大学是什么专业的?”   “?”喻莲说,“我没上过大学,我的父亲鄙视现代教育,但我在空闲时读了很多书。”   “好吧。”原来没上过学,那就理解一下吧。李维妥协了,“孤独是一种主观感受,我不孤独,不过严格来说,我被社会拒绝过很多次。”   “大概是上中学的时候。”他勉强翻找着记忆,回答说,“我在一个小地方念书,镇上只有不到两千人,那时我什么都不懂,一些孩子听说我会给动物剥皮、制成标本,跑过来骂我。   “后来我申请到外地的大学,离开了家乡,那差不多是我过得最快乐一段日子,金榜题名,意气风发,周围都是讨人喜欢的朋友。”   李维沉思说。   “但是我没找专业相关的工作,又去做了清洁工。”   “该怎么说呢……我已经习惯了出于各种理由被人瞧不起。”   他省略了很多细节,快速概括完后无所谓地摊开手。   喻莲有那么一刻想要宽慰地握住他的指尖,但李维马上端起枪。   于是喻莲重新坐了回去,说道:“我杀了我的父亲,后来就在隐姓埋名地生活。我骗喻姗说父亲还活着,我不清楚她为什么不回来杀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因此恨她。”   李维若有所思地说:“所以你的父亲死了,你的执念只剩下‘鸳鸯’……你给自己的领地起名叫鸳鸯号列车,坐在帘幕后欣赏乘客的丑态,喻姗却不知道列车长是你?老实说,刚看到规则时,我还以为有人被催婚逼疯了呢。”   “我谈过几次恋爱。”喻莲垂下头,抚摸着喉结说,“结果都不太好。我爱的人从不爱我,追求我的人总是别有目的,有时我问自己——我们真能通过他人的爱来消解与生俱来的孤独吗?”   他问李维:“经历曾经的一切后,你依然相信爱,也能够毫无保留地去爱一个人?那个人是威廉·德莱顿?   “诚实地回答我,这是最后一个问题。”   李维站起身,不说话。   喻莲碰碰他的手指,说:“追在你身后的名为‘过去’的野兽,如今放过你了?”   李维低头望着他,沉默了几秒钟,眼眶周围染上一点红色:“从来没有。”   “……我知道了。”   连李维这样的人都逃不开阴影,喻莲释然地叹息说,“无论如何,你和你的伴侣——对不起,同事?仍旧是我见过的最可爱的人之一。你回去吧,有人抓到了我姐姐,她可能要出事了,杀她亦或是救她都随你便。”   杀了喻姗他也会死。   他等同于将选择权交给了李维。   李维人在车头,却说:“喻姗暂时没事,绑架他的人是韩泽,但车上除了我的同事之外,还有一个和韩泽有仇的杀手,以及一个追着‘鸳鸯’跑来的联邦调查局探员。”   喻莲惊异地捻捻耳朵上的耳坠,笑道:“不愧是里世界清道夫。”   李维黑着脸:“停,不许在我面前叫那个代号。”   作者有话说:   和长官连麦呢。联邦调查局探员是个不算伏笔的伏笔,LL安排的,下章写。   喻莲口中的爱不单指爱情,泛指人性。   李维和德莱顿擦了点真爱的边,既不迎合列车社会的规则也不刻意规避,是车上难得的正常人(?),所以喻莲没法动手,这点下章会讲,怕有人问就在这里提前说一下。另一方面他也确实挺喜欢李维的,李维是他理想中的自己的样子。   LL今天又挤出一点过去(拍拍) 第57章 鸳鸯列车(十二)   喻姗憋了一口气,从关于童年的梦中清醒过来。   她惊恐地发现自己正在被人移动。   威廉·德莱顿和盲杖抓着她的手脚,把她放在一节车厢的座位上。   “……这女人下手也太快了,我都怀疑我们谁才是杀手,两三分钟过去她就杀了个人。”盲杖说,“我们真能用她钓出韩泽?”   德莱顿:“假如喻姗身为一个诈骗犯,尚未愚蠢到在第一个回合把自己身上的重要物品交出去,韩泽也不是因为闲得无聊才绑架她的,那我们这么做就有效果。”   喻姗:“唔唔唔!!”   她的嘴被胶带粘住了,说不出话,盲杖瞥了她一眼,说道:“醒了,要不要再打晕一次。”   “别做多余的事。”   盲杖哼了一声,郁郁说道:“不要命令我,我不是你那毛绒绒傻乎乎的手下。”   德莱顿莫名其妙地问:“你在说谁?”   这两个形容词是形容李维的?   “拉克·李维。”盲杖回答,“我遇见他时,你不理他,他就坐在座位上耷拉着耳朵。”   德莱顿脑补了一下盲杖描述的场景,又想笑又无语:“他能掀开你的脑壳。”   “我知道,但这和他留给我的印象不冲突——西伯利亚的熊也是毛绒绒的。”   德莱顿:“……”   不愧是战斗民族。   盲杖继续说:“等到解决了韩泽以后,我猜你们不会放过我,无所谓,如果我被逮捕了,是我技不如人,但你们必须帮我治疗我的狗,它是无辜的。”   “听上去你很了解政府部门。”德莱顿猜测道,“你是你们国家的安全局出身?”   “不是,但我的前女友是。”盲杖不想多聊这个话题,“她骗了我,临死前才告诉我她不爱我——你们都是些骗子。”   “所以你也觉得我欺骗了李维?”   “没错,他闻上去和你就不是一类人。”   喻姗又“呜呜”两声,德莱顿撕开她嘴上的胶带,问:“你要说什么?”   “我听不下去了,我才是感情专家。”喻姗说,“不用怀疑,你和你的同事都是男同,而你,”她对盲杖说,“你是失去老婆以后绝望的鳏夫。”   “……”   盲杖看不见,仍是伸出手抓着喻姗的脸把她嘴上的胶带粘了回去。   喻姗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德莱顿重新撕开胶带,说道:“你现在知道韩泽是冲你来的了,我不问你把他想要的东西放在哪了,我只问它究竟是什么?”   喻姗嘴巴生疼,眼看他要一言不合再把胶带贴回去,识相地叫道:“我说!我告诉你!是一块从街边小贩手里买到的邪神石碑。   “那小贩自称是迦南人的后代,认为石碑雕刻的是巴力神的化身,我本来没当回事,只想买个旅游纪念品,结果当天晚上却梦见了一只长得像青蛙的丑猫。   “我从来没见过、也想象不出世上还能有那么丑的猫,因此它一出现,说自己是神,我就信了。它问我要不要与它合作——它给予我力量,我向它献上祭品。我心想,为什么不呢?”   这块石碑就是韩泽处心积虑渴望得到的特殊道具。   能够和神明沟通的事物应该很难得。   李维先通过海妖马杰尔,从里世界和死亡女神搭上线,这才可以随时随地用超市买来的黑蜡烛“上达天听”,否则要是换个人来,女神理都不会理。   德莱顿眼下一心四用:和喻姗对话,听李维与列车长交谈,接收整合现实中安全局给出的情报,还要提防临时队友盲杖、及隐藏在暗处的韩泽。   他缓慢地问道:“你和邪神做了交易,为什么不去面对你真正的敌人?你每年给你同父异母的弟弟转钱,就从没想过送你的父亲进监狱,帮助喻莲脱离糟糕的生活环境?”   “……”   喻姗的表情一下子变得防备且冷漠。   半晌,她说道:“送他进监狱?我恨不得杀了他。然而神像做不到,它掌管生育和自然,一切伤害皆出于爱——有目的的爱也是爱。而我对那男人连一丝爱都挤不出来。”   德莱顿指出:“你可以自己动手,你刚杀了一个人。”   喻姗张了张嘴。   正在这时,火车车轮与铁轨摩擦,“嘎吱”一声,慢慢停了。   又到站了。   一个头发花白、满脸皱纹,至少得有八十岁的亚洲老头裹着厚重的羽绒服站在站台上,列车停稳后,他一步三晃地扶着车门把手往上爬。   盲杖对神啊鬼啊之类的信息不感兴趣。   几个同车厢的乘客议论到了老人,他无聊地旁听着,心中琢磨这老头得亏没被分配到另一辆情侣车,不然真是晚节不保……然后忽地听到德莱顿命令说:“你去阻止他上车。”   “为什么?”   盲杖纳闷地问,“我说过了,我不是你的手下。”   “你不想死,就去阻止他上车。”德莱顿加重语气说,“他是韩泽的父亲韩志勋。十分钟前,我接到安全局的汇报,韩志勋伪装成阿兹海默症,在自己身上绑了二十公斤的高能炸药,医院的安保和警方无能为力,所以我让他们将他放进里世界。”   盲杖:“???”   他跳了起来,怀中的导盲犬也跟着吠叫:“你十分钟前就知道这件事了,还能坐在这里和我们聊天?”   德莱顿镇定地说:“危机可能发生在任何时刻,而我已经做出最合适的应对了。”   盲杖无言以对,只觉得指挥官的工作确实不是人干的。他用家乡语骂了句脏话,放下狗,拎起手杖,往老人所在的车厢跑去。   如今喻姗的面前只剩下德莱顿了。   她说:“这是韩泽的调虎离山之计。他猜到你为了降低损失,一定不会让自杀式袭击的韩志勋留在现实世界,但你在里世界的帮手有限,没了李维和盲杖,你要如何应对他?”   德莱顿不急不慌地说:“你的下一句话肯定是让我帮你解开手脚上的绑带。”   喻姗被他噎了一下:“我是为你着想。”   德莱顿带着公式化的微笑点头:“不劳费心。”   喻姗恨得牙痒痒。   然而德莱顿看上去真的不紧张,甚至可以说目中无人地和她聊起了韩泽:“韩泽的父亲韩志勋是联邦的军人,老来得子,他始终认为是自己忙于工作,对儿子疏于管教,导致韩泽成为了杀手。当年韩泽在东南亚地区活跃时,中情局怀疑韩志勋替韩泽打了掩护,但是没能找到证据。”   喻姗不想理他,却又实在好奇:“那他是真得了老年痴呆,还是装病?”   “一半一半吧。”德莱顿回答,“他若是完全清醒,可能会采取更理智的手段。”   列车外的站台上,盲杖堵着车门不让韩志勋上车,却也不敢靠得太近。   忽略身上的炸弹的话,韩志勋看着就像个普通的患病小老头,不断向车厢中探头探脑,满怀希冀地问:   “我的孩子呢?请问你认识他吗?他说让我在这等他,可是他人呢?”   简直闻者伤心,见者落泪。盲杖听得有点心软,说道:“韩泽只是在利用你,他根本……”   话未说完,韩志勋毫无征兆地从怀里抽出一把水果刀,往他身上捅去!   盲杖疏于防范,没听见风声,等到犬吠后再反应也晚了,被刀子戳了通透!   他捂住伤口,踉跄着跌倒在火车门边。韩志勋老当益壮,眨眼间跨过他往车内蹿。   离谱!   盲杖浑身发抖,一半是疼的,一半是气的。他带着满身血爬起来,追在韩志勋身后,要趁列车没开动把他赶下车。   途中他拉了几个列车员,难得气急败坏地吼道:“他都这样了,你们不管?!”   列车员于是也跟着追。   车厢里变得一团乱,喻姗不信任德莱顿的武力值,担心火烧到自己身上,急得不行:   “你就算把我放开,我也跑不出里世界……”   “姐姐。”   喻莲的声音突然响起。   喻姗僵住了。   她想回头,又不敢回头。喻莲温柔地说:“姐姐,好久不见。”   喻姗一想到喻莲也被困在里世界、或是某个更残酷的可能,就克制不住地牙齿打颤。她问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喻莲失笑:“我是列车长,我不在这,还能在哪里?”   “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爆炸了。   喻姗在剧烈的震动中站起身——她这才发现自己手腕和脚腕上的胶带不知何时被喻莲解开了:“怎么回事?!”   “不用担心。”喻莲说,“别人的恩怨,就让他们自己处理去吧。”   **   一个小小的猫咪雕像掉在了德莱顿的手边。   它果然如喻姗所说,丑得令人印象深刻。   喻莲是随手扔出来的,意思很明确:   你们谁爱抢抢去吧,别打扰我们姐弟聊天。   德莱顿不确定李维是怎么和喻莲谈拢的——他和李维连着通讯,但只听到李维回答说“从来没有”,然后安全局就汇报说韩志勋跑了。   紧接着,盲杖去追携带炸药的韩志勋,喻莲出现将喻姗带走,扔下了众人想要的邪神雕像,李维仍然不见踪影。   德莱顿伸手去够雕像。   一个前几分钟来到过道对面的乘客倏然掏出手枪,指着他说:“把它抛过来。”   是韩泽!   他终于出现了!   兜兜转转,先是喻姗为了躲避联邦调查局进入里世界,随后韩泽得到消息,和列车长做了交易,混上车寻找喻姗的踪迹;   与此同时,他钓出和他有仇的盲杖,在上车前设法让盲杖的导盲犬感染了狂犬病毒,让盲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混淆视听、阻碍安全局追兵;   盲杖杀了几个无辜者;得了病的狗将病毒传染给了喻姗;   韩泽的父亲韩志勋常年被软禁在H市的医院,这回通过特殊渠道搞到了炸药,以自杀式袭击的方式脱离联邦的掌控,并来到鸳鸯号列车和现实交错的固定站点,上车帮助韩泽。   德莱顿捋了一遍事情的经过,举起双手问韩泽:“你和列车长做了什么交易,让他放你留在车上?”   “我找警方和记者将他父亲干过的事公之于众,法院撤销了对他生前故意杀人的判决。”韩泽说,“这么明显的事情,安全局查不到?”   “因为调查的重点不在这上面。”   “确实。”韩泽冷笑一声,“有利可图的事才值得深究——把那雕像给我。”   德莱顿不理会他的威胁,继续问:“列车长不知道你的目标是喻姗?”   “就算他一开始不知道,后来也知道了。”韩泽说,“他精明着呢,只是不想管而已。喻姗是他唯一的亲人,却把他扔在狼窝里,自己跑到外面过上了逍遥快活的日子。他能不恨她吗?换成是谁都会心生恨意。”   德莱顿不置可否:“喻莲杀了他的父亲,进了监狱?他是怎么死的?”   “吸毒过量。”韩泽轻声说,“他死得很惨,而你,威廉·德莱顿,你若是不配合我,我保证你会死得比喻莲凄惨一万倍。”   德莱顿笑出了声。他放下手,好整以暇地问:“你以为我是如何当上安全局的副部长的?我难道没有做过惨死的心理准备?”   “不要再拖延时间了!”韩泽不愿大动干戈,但实在等不下去了,他扣下扳机,“把雕像给我!”   “砰!”   危急时刻,有人扑了过来,将韩泽按倒在地。   子弹打偏,擦过来者的肩膀。   此前始终从容不迫的德莱顿面色微变:“李维?!”   李维没有回答他的余裕,和韩泽扭打在一起。   德莱顿见状,拿起雕像往另一个车厢跑,免得给他们添乱。他边快步前进,边对耳机说道:   “埃里克?!你不应该是在我这边吗?”   李维去说服喻莲时,埃里克就解放了,本该作为后备战力待在附近的。   “不好意思,我分身乏术!我才应李维的要求过来帮盲杖!”   埃里克喊道,“韩志勋上车了,要是炸药爆炸,所有人都会死!”   该死,盲杖居然对付不了一个83岁但带着20kg炸药的老头!   虽然这组合本身就很离奇!   而列车已经重新启动了,德莱顿往目前空无一人的车头走,要故技重施去拉制动阀。   每一个人都忙得不可开交,问题是,似乎没人考虑到李维打不过韩泽的问题……大家都对他抱有充足的信心,却没想过韩泽好歹是当年的亚洲第一呢!   又一次被韩泽摔在地上时,李维已经有些恼火了。   韩泽更烦,按着他的脑袋说:“你简直阴魂不散。”   李维打不过但不肯放弃,一脚踹过去:“同样的话……送给你。”   韩泽交叉双臂挡住他的腿,顺手往前一拽,再度把人撂倒在地:“我混江湖的时候,你小子还不知道在哪呢。联邦政府有什么好?你以为我父亲是得了老年痴呆才住的院?”   他用力钳住李维的脖子,俯身低声说:“他是住了院后才得了痴呆。你要是一直替他们干下去,早晚也会变成那样。”   李维充耳不闻,咬紧牙关和对手角力。韩泽骑在他身上,靠着体重压制他,冷漠地注视着他的脸逐渐因缺氧而涨红。   突然之间,李维转过头,断断续续地说道:“你……等什么……我都……快死了!!”   Fuck韩泽和联邦政府!   韩泽的心脏重重一跳,第一反应是李维在耍诈,然而一个对他而言十分陌生的女人跳了出来,捡起韩泽的那把被李维打掉的枪,指向他们。   是黛儿。   “联邦调查局。”她说,“举起双手。” 第58章 鸳鸯列车(完)   哪来的联邦调查局探员?!   连盲杖都不知道这回事。   喻姗曾经谎称说,自己是追踪鸳鸯的联邦调查局探员,而事实证明,她是鸳鸯本人。   那么,车上不是应该没有“探员”这号人物吗?   但其实有的。   且这个人实际上不是黛儿。   ——是汤姆。   **   若干天前,现实世界。   “……我要是抓到了鸳鸯,马上就能升任主管。”穿着带有联邦调查局标志的POLO衫的汤姆从新闻发布会场地中走出来,向同事吹嘘说,“说真的,能有多难呢?她甚至不是连环杀手,只是个依靠美色诱惑男人和女同性恋的诈骗犯。”   “话不能这么说。”身边的老探员不赞同,“别小看鸳鸯,她远比一般的诈骗犯危险。十几条人命不是巧合,我们还没弄清楚她是如何筛选目标、让受害者心甘情愿地听从她的命令,甚至是奉献出生命的。”   “我听到了一些内部传闻。”另一个探员说,“安全局那边好像要公布一项重要消息,没准能改变我们对许多案子的判断,鸳鸯案或许也是其中之一,你们不觉得它很古怪吗?”   老探员对汤姆说:“总之你要是认为‘不过是个诈骗犯’,那最好祈祷自己别成为她的下一个目标。”   汤姆点点头。   但从神情来看,他并不服气。   ……   数日前,现实。   身穿便服的汤姆说道:“我发誓我找到了和鸳鸯相关的线索。”   “你该不会是出去约炮的时候听床上的人说的吧?”朋友哄笑说,“别白日做梦了,傻瓜。”   汤姆郁郁地一口气喝干了杯子里的酒。当天下午,他拉住调查局里的负责打印文件的文员:“黛儿,黛儿!”   近日他在追求这位姑娘,原本以为凭借自己的工作和长相能够手到擒来,结果黛儿对他并不感冒。   “打扰一下,你先别走,我不是来邀请你吃晚饭的,我要说的事和‘鸳鸯’有关。”   汤姆知道,黛儿并不甘心一直当个可有可无的文员,“我发现了线索,然而局里要求行动时至少要有两名探员以确保安全和合法性,你愿意陪我一起去吗?”   黛儿抓着打印纸犹豫了一会,终是点点头。   ……   数日前,里世界和现实世界的交错点。   汤姆不肯说他是如何打听到这个地方的,因为消息来源虽说不是床伴,却也没好到哪里去:“我们在这附近找找看,鸳鸯上了列车,也许站台上的工作人员对她还有印象。”   黛儿说:“那边有个过路人撞到了一个盲人养的导盲犬。天啊,小狗好像受伤了,真可怜。”   她想要走近点看一看,汤姆拽住她的胳膊,不耐烦地说:“别管没用的,我带你出来,你就要听我指挥,明白吗?”   他们与盲杖擦肩而过。   ……   几十个小时前,里世界的列车上。   “其实我不是联邦调查局的探员,但汤姆是。”黛儿警惕而困惑地望着前方的李维和德莱顿,“你们两个是怎么看出来的?”   “我的老天,我没看出来。”李维向她确认,“他真是个警察?那副傻瓜德行是装出来的?”   黛儿竭尽全力把笑容憋了回去:“不,我认为他没有特地伪装他的言行……呃,它们平时也很具备迷惑性,只是在上车后被规则扭曲得变本加厉了。”   李维沉默了,看向德莱顿,意思是:恁们联邦调查局咋有这种人?   关系户吧,一定是关系户。   德莱顿因为是在李维面前,而对和自己无关的政府部门的草台班子生出了莫名其妙的羞耻,他的目光尴尬地往旁边移了移,对黛儿说:“我们猜测汤姆是怀疑喻姗,才约她去浴室见面……”   黛儿脱口说道:“那你们也太高看他了。”   李维:“……”   德莱顿:“……”   黛儿反应很快:“所以喻姗有问题?她是鸳鸯?”   “你能意识到这一点就足够了。”德莱顿快刀斩乱麻,只当没有汤姆这个人,“有新情况的话我们会通知你。”   “最好别告诉汤姆。”李维补充,“他还没有汤姆猫可靠。”   ……   数个小时前,里世界的列车上。   没有汤姆猫可靠的汤姆独自行动时,因不幸撞见了盲杖的狗而死于蓖|麻毒素,也算是为正义事业牺牲在一个强大的敌人手中了,没准还能登上联邦调查局的荣誉墙呢。   黛儿则跟着其他单身者来到另一辆车上。   李维路过她身边时留下一句话,让她随机应变。   之后的发展让人目不暇接,黛儿应变得很及时——她在关键时刻跳出来,把韩泽唬了一跳。   韩泽没料到黛儿的出现,更没看出她是个文员,面对手枪一时束手束脚。李维抓住机会,在热武器的远程威慑下和他打了个平手,顺利将时间拖延到了另一边的德莱顿进入车头、拉下刹车阀。   火车再度开始减速。   大势已去。   倘若列车长喻莲站在韩泽这边,他尚能挣扎一二,但喻莲已经不想管这些杂事了。韩泽能感觉到,喻莲和李维聊过之后,求生欲望变得相当有限。   或者说他本来也没多想活。   他的目的就和他自己说的一样,只是打算见见喻姗而已。   如今他见到了,也聊过了——   “我只有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不回来替我们杀了父亲?”   喻莲斜坐在列车顶上,侧面吹来的风将他的长发和裙摆吹得猎猎作响,“他对你其实没有特别差,你依然爱他吗?”   “不,一点也不。”喻姗绷紧面颊,郑重地回答,“我不回去,单纯是因为……我做不到。我害怕他,玛丽安,长大的象仍旧挣不开小时候挂在它脚上的镣铐。   “如果你过得不好,我说不定还能鼓起勇气,但是等到我自认有能力时,你也长大成人,不再受那男人的控制了。”   “……”   “对不起。”呼啸的风将喻姗的道歉声吹散到里世界的各个角落,“我很抱歉。”   喻莲不作答,只握住她的手,两人的手背交叠在金属车厢盖上,眼前是连绵不绝的黛色远山和含着薄雾的溪流。   “你呢?”   过了片刻,喻姗问,“最后一刻痛苦吗?”   “其实还好,只是一瞬间的事。”喻莲轻声回答,“监狱附近没有医院,他们带着我坐火车去城市就诊,我依稀记得车厢有节奏地、好似永无止息地颠簸着,失去意识前看到的景色就和现在这一幕类似——反倒是死后变成恶灵的日子很无聊,人们来来去去,只有我留在列车上,好在偶尔也能碰见一两个有意思的人。”   “……比如?”   “比如那个叫拉克·李维的人和他的伴侣吧。”喻莲想了想,说道,“其实他们不是在爱情的方面让人印象深刻,尤其我认为李维受限于过去,不会主动沉迷得太深,他选择的人又过于理智了。”   喻姗:“所以他们不会在一起?”   喻莲:“我不知道,你才是情感专家。你怎么看?”   喻姗左手比零,右手比一,做了个套圈的姿势:“我的专业看法是,运动会分泌多巴胺,多巴胺会滋生爱情。”   喻莲脸红了,又忍不住大笑。   喻姗就是想逗他笑。喻莲曾经生活在很保守的环境里,因此一个无聊的荤段子也能让他笑出声。喻姗等他笑完了,问道:“你的想法呢?”   喻莲说:“他们能在各种规则——包括我设定的,世俗约定的,亦或是他们自觉遵守的规则面前不卑不亢地生活,我觉得这很难得。”   喻姗明白他的意思。   喻莲一直渴望成为一个有能力为自己而活、也不伤害他人的人,一个能够担负起责任的真正强大的人,当这样的人站在他面前时,列车上的那些扭曲的规则所衍生出的力量便无计可施了。   因为喻莲潜意识里相信他们能够获得胜利。   可是作为他的姐姐,喻姗从来没有起到表率作用。   一股热流忽地涌上眼眶,喻姗咽下喉咙里的酸涩,说:“我快死了。”   喻莲垂着头:“我知道。”   “我犯了很多错误,但我还是想要一个体面的死法。”喻姗说,“你能让我在你的世界离开吗?”   喻莲没说喻姗死了他也会死,温柔地回答:“可以。”   火车在轰隆轰隆的震动声里驶向远方,火车上的人再也不能回到家乡,但谁又假定了他们一定愿意回去呢?   总有些人,像是喻莲和喻姗这样的人,会因时光不会逆流而感激。   **   李维说:“想死的人可以坐在车顶聊天,我们想活的人需要考虑得就多了。”   韩泽到底还是发现了黛儿是个半桶水,和李维兑到一起都装不满一桶。他暴跳如雷,拎着武器追着他们砍了三个车厢,把李维可见处的皮肤上的鱼鳞都剃干净了、头发也裁短了半截。期间火车在减速,埃里克忍辱负重地咬了韩志勋一口,让韩志勋主动将挂满了炸药的羽绒服脱了下来。   结果韩泽心狠手辣,不顾众人死活,启动了炸药上的倒计时!   埃里克拎着20kg重的烫手山芋,人都傻了,关键时刻,德莱顿抢过炸药背心,先是按照正常思维往前走了几步,准备断开车厢中间的链接、驾驶着车头去无人地区迎接爆炸。   然后他忽然反应过来,脚步顿住,对埃里克说:“你不是不会死吗?”   埃里克:“……”   “是的,但是……”   “你去。”德莱顿不由分说地将炸药塞给他,“我可以死,但死在这里会让人觉得安全局的指挥官是个白痴。”   埃里克悲惨地发现,他自己也认为德莱顿说得对。   恶灵不要替人类打工,会变得不幸。   他磨磨蹭蹭地走进驾驶室,正要牺牲小我成就大我,却听见“咔哒”一声。   是坐在驾驶位上的喻莲合上了口红盖子。   他抿了下重新变得盈满了血色的嘴唇,倚靠在姐姐喻姗的肩膀上,头也不回地说:“把炸药放在那就行——你可以回去了。” 第59章 间章:幼犬   里世界崩溃了,埃里克很惋惜:   “这条铁路横跨联邦南北,要是能保留下来,应该能有很大用处。”   那也没办法——就像你不能叫醒装睡的人一样,你也无法强行留住一个不该活着、而且决定用死亡来埋葬一切的人。   不过喻莲和喻姗还是给这个世界留下了点东西:一群重见天光后激动得东奔西跑上蹿下跳大哭大叫的幸存者,一份来自“鸳鸯”的犯罪自白书,一个丑到无法直视的猫咪雕像,以及一个失意的男人和他83岁的老父亲。   好吧,是留下了很多东西。   韩泽被抓住以后就不发疯了。他任由反恐部的警察将他绑起来塞进警车里,临行前对李维说:“新人,你还有得练呢。”   正在旁边拿关羽刮骨疗毒的精神揪着剩下几块残存鱼鳞的李维:“……”   他装模作样地左右看了看,问道:“你们有谁在下车时看见一颗牙齿吗?是我给这位先生打掉的,谁看到了请还给他,谢谢。”   韩泽用力冷哼一声,在警察的推搡下闭上了说话漏风的嘴。   “他好烦。”李维望着逐渐远去的汽车屁股说,“以后有机会我一定要再揍他一顿。”   德莱顿假装没听见。   “德莱顿?”李维揉了揉皮肤,说道,“我后背的肩膀上好像还有几块够不着的鳞片,你能不能帮我看一眼?”   “等到它们自然脱落不行吗?”   “都到了这个地步了,我想收拾得干净点。”李维说,“你先告诉我有没有,等回家后我自己处理。”   德莱顿无法,只好趁着其他人不注意,扯开李维的衣领往里看。   看完这一眼,他马上收回视线,板着脸说道:“好像有。”   李维:“……”   他被逗乐了:“‘好像’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乱动了,我没看清。”   “那你再看一眼。”   “这是公共场合,李维先生。”   “讲点道理,德莱顿长官,我只是让你看我的肩膀,又没有让你看奇怪的地方,我们在列车上的时候你可不是这样的。”   李维凑近他小声说,“你有哪个地方没摸过?摸过也是看过了。”   德莱顿被这句话惹恼了——近距离相处时他每天能因为各种理由和李维生至少三遍气,只是列车上环境危险、能忍则忍:“你过来。”   他拽住李维手臂上没受伤的地方,把人拉到偏僻的地方:“你自己脱衣服,还是我帮你脱?”   说实话,德莱顿一生气,李维就想笑。他用虎牙咬了下嘴唇,勉强抑制住笑意,一本正经地说:“您请。”   德莱顿很想揍人,却再一次意志坚定地忍住了。他伸手帮李维解开两颗扣子,将衬衫褪到一半,看了看他的肩膀,说道:“是有几片鱼鳞。”   李维努力回头但看不到:“具体在什么位置?”   “这里。”德莱顿伸手在鳞片上按了一下,李维一面觉得有意思一面却渐渐失去耐心:“我没感觉到,亲爱的长官,您能用点力吗?我们本来可以速战速决,如果不是您不知为何扭扭捏捏……”   话未说完,德莱顿用指甲划过鳞片和皮肤之间的缝隙,带来尖锐到直窜脑门的、仿佛挠到了痒处的刺痛感,李维打了个激灵,倒抽一口凉气,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这回有知觉了,李维先生?”德莱顿揉捏着那几片鳞片和它们周围的皮肤,冷淡地说道,“还用我再示意一遍吗?”   不等李维回答,他再度不轻不重地拿指尖划了一下,李维连着哆嗦了好几次,躲闪着抓住他的手:“不用……嘶,不用再示意了,长官。”   对于某些人来说,为达目的撒娇求饶就像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但是必要时刻,德莱顿的自制力很强。   “我之前就想说了。”他不紧不慢地翻旧账,“你将藤原龙一的玉佩留给了我,但实际上你比我更需要它,我希望下次再遇到这种情况时,你能更多地考虑自己。”   李维:“……”   德莱顿问道:“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这是哪年的事,长官。”   他皱着眉毛假装努力思考的样子实在很可爱,总是让德莱顿联想到盲杖的形容。   德莱顿原本在下车前反复提醒自己要注意社交距离,要考虑李维的心情——之前李维把他的脸认成了莱纳·李维乌斯,又和喻莲话聊了那么长时间,德莱顿担心他留下心理阴影——然而,前面说过,李维的想法在他看来向来难以捉摸,且一贯在他的忍耐底线上来回跳跃。   “你慢慢想。”他说,“我还能举出十个你不听命令、顶撞上级、私自行动的例子。”   “没办法,谁让我是你从大街上捡回来的,廉价盲盒总是没有定制款符合心意。”   李维只是随口一说,德莱顿闻言却评估地瞥他一眼,在心中把他偶尔说过的偏向于自我贬低的话、和他向喻莲粗略描述过的童年经历结合在了一起。   紧接着,德莱顿想起自己初见李维时的第一印象:成长经历和自尊程度不匹配。   简单来说,李维的低自尊,或者用不专业但更直白的说法——“自我憎恨”,不像是一个幸福家庭出身、名校毕业、屡屡能在生活中获得爱与成功的人所能拥有的。他会使用打趣甚至蔑视自我的方式来消解别人的攻击性,尽管对自己的外表和能力有着相对客观的评价,却不认为他人会对他身上的优点给出积极的回应。   比如李维知道他长得很好看。   但他利用外貌的思维源头并不是他长得好看会令他被爱,而是这将给他带来觊觎、羞辱和污蔑。他选择了接受并同化,率先将自己性客体化,以确保行动和心理上的主动权。   所以每当李维主动撩拨时,德莱顿作为一个正常人类,尽管有所动摇,却更想问: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这是你真正想要的吗?   你口中的“喜欢”和我们描绘的“喜欢”是否是同一种含义?表达了积极健康的情感?   莱纳·李维乌斯当年到底做了什么?   而且——   “只有机器人是定制的,李维先生,我很讨厌听到这种说法。”   德莱顿故意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礼貌、却更加不近人情,“你在质疑我的选择。”   李维不说话了。   ——而且德莱顿在列车上时就发现了,比起温和的鼓励以及模棱两可的安慰,他其实更偏好被强硬对待。   “请过来一点,你的衬衫需要整理。”   李维在德莱顿的命令下乖乖地走了过来,无伤大雅时的听话和关键时刻的不听话形成了鲜明对比。   自我保护倾向可能导致过度依赖和拒绝亲密关系的现象。   德莱顿思考得头疼。   这又不是在写毕业论文,面对的议题越有可挖掘的地方越好,他宁愿李维的内心能够简单些,就如同看上去的那样,是个热情明媚无忧无虑的年轻人,前方还有着金灿灿的大把年华。   他伸出手,没有立刻去整理李维的衣服,而是为了缓解自己的头疼,干脆去揉弄谜题的脑袋。这是列车规则带来的惯性作用,粗而不硬的黑色卷发手感极佳,毛绒绒这个词简直是为它量身定做的,只可惜发尾如今被韩泽裁短了一截,有时间应该去修一修。   李维也没在意他的手,而是低头去系衬衫纽扣。   正当他专心致志地扣着扣子,德莱顿的手也没来得及放下时,一道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   “长官,我们在里世界的边缘发现了一只幼犬……呃,对不起打扰了!我们不是故意的!!”   德莱顿:“……”   他收回手揣进大衣口袋里,无言地心想:太经典了吧?   有着棕色卷毛的幼犬从来者怀里跳出来,跌跌撞撞地走向李维,李维认出这只狗曾经趴在喻莲脚边,大概是喻莲变成恶灵后偶然捡到的。   “嘬嘬嘬。”他顿时不管扣子了,也不在意别人看到刚才的画面会脑补什么,只顾着蹲下身逗狗,小狗大概真的很喜欢他,没一会便在他的指尖下翻开了肚皮。   远处有女警员频频眺望过来,大概是被这和谐的一幕激发出了母爱。而德莱顿只想叹气。他对前方的愣头青特警说:   “狗留在这里就行,你可以回去了。之前你看到的……”   “我、我不会说出去的!”愣头青紧张得直结巴。   德莱顿说:“你和谁讨论都行。”   他转头看向李维,带着不加掩饰的疲惫说道:“我们刚执行过一个任务,待会也许要去见心理医生。如果任务内容不保密,你们早晚会了解到内情,说不定还会遇到类似的情况。”   愣头青肉眼可见地从慌张变得敬畏起来:“我知道了,长官。”   他走时对李维敬了个礼,看来也听说了某人不肯承认的代号。   李维点点头,微微一笑,用突然冒出来的大佬气场把人家唬得一愣一愣的。   等愣头青走了,他抚摸着幼犬的后背,回头问德莱顿:“我们真的要去看心理医生?”   “当然不用。治疗什么呢?我们两个之间的习惯性亲密行为吗?安全局又没有同性恋诊所——我只是为了打发他走随便说的。”   德莱顿已然意识到,李维身上的问题不是普通心理医生能解决的了。   因此他决定再放开一些:让李维走近他,他也能借此机会靠近李维。   “带着狗上车吧,李维先生,我们该回家了。” 第60章 间章:购物   李维搬了家以后,两人的住址离得非常近,开车只需要走十分钟。   所以顺路是真的顺路。   他没多想,上了德莱顿的车,动身前看到站在路边的黛儿,还和她聊了几句:   “你感觉怎么样?”   “我没事。”黛儿比了个okay的手势,“他们让我过两天去参加体能测试,然后去匡提科接受培训——我能转外勤了!”   “恭喜。”   “谢谢,这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虽然这么说不太合适但我很庆幸汤姆当初拉不到别的同僚、于是找上了我。”   李维干咳一声。   黛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转移话题:“但我听说盲杖跑了。”   论武力值,瞎了眼的盲杖远不如韩泽,不开挂的情况下,李维可以和盲杖打得有来有回略胜一筹,而韩泽能同时吊打他们两个。   但盲杖善于暗杀和逃跑。   自从眼睛看不见了,他便分外惜命。在列车上被八旬老汉韩志勋捅了一刀后,他和埃里克联手将炸药从韩志勋身上脱下来,再然后,他就抱着狗不见了踪影。   联邦调查局差点以为他是失血过多死在了哪个犄角旮旯里,怀着兴奋的心情翻了半天,没找到他的尸体,这才遗憾地宣布他大约是活着跑路了。   十天后,宾西市郊外的宠物公墓里多了一个崭新的墓碑,碑的正面刻着一只潦草的导盲犬,背面写了一行小字:我生命的一部分随你埋葬在这里。   有个戴着黑色墨镜的人在墓前停留了一上午,后来墓地的管理人再也没有见过他。   时间回到现在。   李维把喻莲留下的小狗放在汽车后座上,在它软绵绵的哼唧声里问德莱顿:“如果我要养它的话,用不用提交申请?”   “理论上你要去市政厅申请狗牌。”德莱顿说,“流程和别处一样,你要给它体检、接种疫苗、植入芯片、买保险、送它去上学……但目前还有更加迫切的问题,你的家里有狗狗用品吗?”   李维实话实说:“我的家里连人类用品都不太全面。”   他才刚搬家,就遇到了鸳鸯列车的事,自己的东西都没安排明白呢!   德莱顿:“那我们最好先去一趟超市。”   李维想说我自己去就行了。但驾驶位上的德莱顿不由分说地将车停在路边,拿出手机导航最近的宠物友好超市。   中途他说道:“你可以查查我们需要买点什么。”   ……“我们”?   哪来的“我们”?   难道这只狗算是安全局的公共财产,只是寄养在自己家里?   李维对德莱顿从恪守距离到突然主动的变化感到纳闷。他没能参悟德莱顿能写出一篇心理学论文的复杂想法,因此只能将其归因于鸳鸯列车的后劲还没过,德莱顿习惯了做什么事都两人一起。   好吧,刚巧他也不介意。   巧克力色的卷毛小狗迈着小短腿往李维怀里钻,把李维的衣服扣子当奶嘴吸,目测已然展露出拆家的前兆。李维任由它用乳牙和口水折磨可怜的衣扣,在德莱顿开启了导航后问道:“你来给它起个名字?”   “什么?”德莱顿透过后视镜瞥了他一眼,“它是你的狗。”   “但我不会起名,也没养过别的动物。”李维半真半假地说,“要是我来起的话,我就要叫它大黑了,等它长大懂事后肯定会怨我选的名字不好听。”   德莱顿认真回答:“我认为狗狗不会考虑这些,你只要给它起一个它能记住的,而不是Venkatanarasimharajuvaripeta或Wolfeschlegelsteinhausenbergerdorff之类的,就没有问题。”   李维:“?”   他们面面相觑。   几分钟后,两人抵达了超市。   李维抱着奶狗,德莱顿推了一辆购物车。李维边走边说道:“需要狗窝,狗粮,玩具,尿垫……”   德莱顿走到宠物专区,每样东西都拿了两件。   “我的家里也放一套。”他解释说,“也许我哪天会突然……”   恰在此时,他们身边路过一对情侣,女性对男性说:“我早就告诉你多准备一套宠物用品,省着我带咪咪在你家过夜时还得现买。”   “……打算养狗。”德莱顿坚持把话说完。   李维神色微妙地挑了下眉,没接话。   路过的情侣望了他们的购物车一眼,女人小声说:“看看人家!”   “……”   “鉴于你送了我一辆车,我不知出于什么理由、带汪汪在你家过夜时,会把狗窝一起带过去的。”李维说,“所以你不买也行。”   “……”   德莱顿紧握着购物车的把手,抿起的嘴唇能替代压缩机。   但他也没把狗窝放回去。   购买完宠物用品后,他们又逛到了蔬菜区和生活区,李维需要买点速食填充新家的冰箱,免得回家后没饭吃。   不过他和德莱顿两个人在这种地方就比较显眼了。虽说刚从里世界出来,没来得及打理个人形象,但有的人单凭气质也能在人群中脱颖而出。   喻姗曾经说德莱顿“像是象牙塔里的书呆子、或是上门推销保险的”,这属实是因为当时德莱顿伪装得还算成功——他若是不含胸驼背垂着脑袋藏在李维身后,任谁看到他进退有度的举止、不闪不避的视线、和讲究规整的穿着,都能确认此人不简单。   假如换个时代,他走在街头能被称上一句贵族老爷,放在现代也会被人当成典型的WASP精英。   至于李维,他给人的感觉就和他的性格一样混沌,不同的人可能会给出不同的评价,但无论如何,你会觉得他外表张扬、行为放纵、乃至于在细品过后有些危险。   不过今天他一路抱着和他有着同样卷毛的奶狗,狗在他怀里舒服得直打呼噜,于是危险性被大大削弱了,讨人喜欢的一面则以无与伦比的增长幅度再创新高。   谁会讨厌抱着可爱小狗的阳光系大帅哥呢!   总结:回头率百分之九十九。   有人明明第一次从李维身边走过去了,几秒钟后忽然感觉有哪里不对,又绕了一圈转回来,盯着他俩再看一次。   也有人比较直接地上来搭话:“狗狗很可爱,你们是明星吗?”   得到“不是”的答案之后也不会尴尬——只要继续夸狗就行了。   小狗趴在怀里,懵逼地看着时不时有人过来打招呼,然后对它一顿乱夸。   给孩子夸得都不好意思了,扒拉着自己的长耳朵,将头埋在李维的臂弯里。   出超市时他们还遇到了销冠。收银台前的姐姐很喜欢李维的狗,又发现他们疑似同性情侣且都是短发,就推荐李维买几个可爱的发圈:   “这种大耳朵的狗狗吃饭时耳朵可能会掉进饭盆里,所以在饭前可以用发圈将它们的耳朵系到头顶上。”   李维闻言扒起小狗的耳朵试验了一下。   突然被撩起耳朵的狗:?   耳洞灌风.jpg   人类被萌到了,果断转身回商场里挑发圈。   采购的过程中又被店员问:“你们是收养了一个女儿吗?”   ……   逛街结束后,天都快黑了。   他们买的东西装了满满一后备箱,又往后座上塞了一些,这才装得下。回家的路上狗都困了,躺在李维的大腿上睡得天昏地暗,人类却还得打起精神处理各种事。   德莱顿说:“已经很晚了,如果你回家还要收拾东西,不如先在我家里休整一夜。”   来了。李维暗忖。“不知出于什么理由带汪汪在你家过夜”的场景这么快就出现了!   列车惯性恐怖如斯。   鸳鸯列车的几个晚上,他们一直挤在一张狭窄的床上,说实话,体验还可以。德莱顿的睡相就和他的人一样规整,而且他控制情绪的能力极佳,哪怕睡不好或被人吵醒了,也不会发脾气,有时李维甚至不知道他醒了,因为德莱顿一句话也不说,等到李维自己从惊醒的状态中调整好,重新陷入半梦半醒的状态时,他才为了腾出空间挪动手臂的位置。   那时李维才意识到——哦,哥们原来没睡死。   这情绪稳定的,牛啊。   有一次他半夜醒来,通过呼吸判断德莱顿也醒了,便翻了个身,近距离盯着德莱顿的脸,想知道他会不会睁眼睛。德莱顿在他的注视中坚持了大约半分钟,然后眼球转动、睫毛颤动,以一个非常逼真的进度缓慢“醒来”,阖着眼用鼻子蹭了蹭李维的额头,又躺了回去。   李维看得想笑,不过在他真正笑出来以前,他就再次睡着了。   德莱顿也不问李维为什么睡不好觉,似乎不在意,又仿佛在等着李维哪天主动向他解释。   从这个角度上说,他很能给人带来安全感,分寸维持得恰到好处,但也有一部分人,可能会觉得他过于冷淡和无聊了。   ……   该想法截止在李维亲眼目睹德莱顿从他深色的衣柜里抽出一件淡红色的麋鹿圣诞睡衣和浅蓝色的格纹睡衣,并指着前者说“这是我的,另一件是你的”。   小狗躺在新买的狗窝上睡觉,李维对着睡衣陷入了迷思。   几秒钟后,他蹲下身掀开幼犬的一只大耳朵,小声问:“你说他怎么会是这种审美?”   买了格纹睡衣却不穿,坚持要穿粉色麋鹿,这一定是真爱吧?   狗疑似睡死了,不给半点反应,李维将它的耳朵盖回去,帮它拉一拉身上的毯子,钻进客用浴室换睡衣。   另一头的德莱顿还在对着镜子下决心。   他的耳朵已经红透了,但考虑到只要李维以后时常出入他的家,早晚会见到他的睡衣和他祖母的神奇品味,那么长痛不如短痛。   德莱顿一边想着工作上的难题给耳朵降温,一边换上睡衣。   他拖延得太久了,外面传来有节奏的敲门声。   李维问道:“你在吗,德莱顿?我发现你家没客房。”   上次他到德莱顿家吃晚饭,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都没察觉这一点。   “是的!”德莱顿扬声说,“我把另一个房间改成了书房。”   所以他家只有一个卧室,但神奇地有两间浴室。   李维问:“那我和狗都只能睡在你的卧室吗?”   德莱顿快速扫了一遍房间,确定没有不该出现的东西出现在明面上,随后走到门边,打开门说:“你睡在卧室,我睡书房或沙发。”   李维的目光在他身上转了几圈。   德莱顿能感到他该死地关注麋鹿的傻瓜笑脸和大红鼻子。   “……我的祖母很喜欢可爱的动物和鲜艳的颜色。”德莱顿加重语气,试图转移李维的注意,“她不喜欢我这栋房子的装修,因此几乎从未来过。”   李维闻言露出了笑容。   德莱顿看着他高高扬起的修长浓密的眉毛和深邃眼窝里的洋溢着笑意的眼睛,继续说道:“如果她认识你,肯定也会喜欢你的。”   作者有话说:   注:Venkatanarasimharajuvaripeta和Wolfeschlegelsteinhausenbergerdorff都是真实的名字,前面的是印度语,后面是德语,我没有在瞎编,但不要问我怎么念,也不要给狗起这种名字。   WASP:White Anglo-Saxon Protestant的简称,是指盎格鲁撒克逊新教徒裔的、富裕的、有广泛政治经济人脉的上流社会美国人(摘自百度百科) 第61章 间章:狗和猫   客人睡床,主人睡沙发,合情合理。   但德莱顿的房子很大,他的床也很大,睡下两个人加一条狗都绰绰有余——而且他们又不是没在一张床睡过。   李维也很确信自己不会吵到德莱顿,之前对方被他弄醒是因为列车上的床太小了,轻轻动一下都宛如八级地震,相比之下,德莱顿家的床即使躺了两个人,中间也隔着太平洋,不存在谁打扰谁的问题。   “你确定你要在沙发上睡吗?”李维这回问得很正经,以免德莱顿产生误会,“我们可以睡在一张床上,稍微离远点。”   “是的,我不介意。”   用‘很乐意’的说法会显得别有用心,直接拒绝又像是在嫌弃,德莱顿花了半秒钟选了个中性词,然后回答说:“我不去卧室的原因在于,我今晚本来也要在书房待到深夜,最近几天积累下来的工作和邮件实在太多了。”   他打开平板,给李维看屏幕上密密麻麻的红点。   “你先去睡吧,在里世界时你的工作量比我大得多。”   那确实,李维揍完盲杖打韩泽,中间还和列车长喻莲谈了个心,脑子和身体都没闲过。他遏制不住地打了个哈欠,说道:   “我不锁门,你做完工作可以到床上来睡。”   德莱顿点点头,李维这才往卧室的方向走去。   ……   第二天早上,李维抱着枕头在被窝里伸了个懒腰,闻到一股烹煮食物的香气时,才猛然反应过来这不是自己家。   他一下子从床上跳了起来,踩着拖鞋顺着香味游荡到了客厅的开放式厨房。   德莱顿正在煮锅前忙碌,李维堪称呆滞地看了他一会,问道:“你在干什么?”   很恐怖!这是一觉醒来上司会变成家庭煮夫的规则怪谈吗?   假如是一般的恋爱小说,男主大概会宠溺地说出“亲爱的,我在为你做早餐”之类的甜言蜜语。   但德莱顿百忙之中却伸出手指了指自己的脚边,说道:“给它做饭。”   李维闻言绕过灶台,看到他家的卷毛小狗蹲坐在地上,眼巴巴地瞅着沸腾的煮锅,李维靠近后,它飞快地摇着尾巴跑过来贴了一下,然后转头继续看锅。   “它在早上七点醒了,挠着沙发要饭吃。”德莱顿描述时语气毫无波澜,不知是真的不在意,还是已经看破红尘了,“我起初以为它要上厕所,就把它带到卫生间,它当着我的面啃拖布。我把它从拖布上撕扯下来,擦干净嘴,带它去吃狗粮,但它打翻狗粮碗,躺在地上装死。而当我撕开零食袋子时,它马上就复活了,并且开始大喊大叫,你还在睡觉,我不想让它吵醒你,于是告诉它我可以给它煮点吃的,它才终于安静下来。”   李维:“……”   原来不是规则怪谈,是魔童降世。   他低头看了眼小狗天真无邪的面孔,再看看德莱顿的黑眼圈,问道:“你昨晚没睡?”   其实睡了。半夜两点钟左右,德莱顿忙完,走进卧室看了一眼,李维抱着被子睡得正沉,他就没去打扰,转而去了沙发。   万万没想到睡沙发的报应是七点会被狗叫醒。   睡了五个小时也算睡,但德莱顿略作思索,改用春秋笔法说道:“没怎么睡。”   李维心中顿时充满了愧疚!他弯腰拍了下狗头,指着小狗的鼻子说:“不许欺负人。”   而后把德莱顿从厨房推走:“你去休息一会,我看着锅。”   德莱顿走了两步,身后传来“吧嗒吧嗒”的爪子拍打地板的声音,是李维边等肉煮熟,边蹲下身陪小狗玩玩具。清晨的阳光透过落地窗,打在人类的发丝和幼犬的绒毛上面,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灰尘微粒,仿佛童话故事里实现愿望的精灵。   德莱顿不自觉地站在原地看了一会。   ……   早上吃完饭,李维告别德莱顿,先回了趟家,随后带着狗去体检和注册,他没有德莱顿那么忙,但为了以防万一,这些工作还是越快干完越好。狗狗的品种他填了“拉布拉多贵宾犬”——没准还混了别的,性别是男,年龄大概在四个月……   最后是姓名。   李维点点笔尖,写下“Tob”。这是个人名,不过他选择它的缘由完全是音译:   让你咬德莱顿家的拖布!   以后就叫托布(拖布)吧!   狗狗托布丝毫不知它就这样开启了与人类相伴的一生,还在无知无觉地咬着狗玩具。它正在长牙,喜欢咬东西是正常的,工作人员尽管被糊了一手口水,看它的眼神依然充满了怜爱。   等到能办的工作都办完,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李维带着有点晕车的小狗回到家,把它放在院子里,松开狗链说道:   “去吧,托布。”   刚来到世间仅四个月的生灵眨眼间蹿了出去。   李维则关上院子的门,拖出一把椅子放在建筑物门口的水泥台上。远离里世界的危机后,迟来的疲倦涌入大脑,他倚靠在椅背上,有那么一会什么都没想,一动也不动,只是单纯地感受着涌入鼻腔的青草气息、耳边的鸟鸣、以及托布的身影。   他绿色的眼睛变成了映刻这一切景色的画布,身躯和挺拔茂盛的夹竹桃一样,成为了草地与灌木丛之间的点缀,人类世界的喧扰和焦灼消失不见,只剩下依靠阳光和雨露便能活下去的生灵,李维为这些简单的需要感到由衷的满足。   歇息了片刻后,他拍拍手,叫道:“托布!”   小狗很聪明,已经能够从李维的语气里判断出“托布”是在叫它了。它扇动着耳朵,犹如矫健的马驹般高高跃起再落下,跳过李维还没收拾整齐的花园,跑到他的身边,发出稚嫩到像是不熟练的叫声:   “汪呜!”   李维将它抱到怀里,回忆起自己小的时候也曾想过养狗。莱纳·李维乌斯喜欢打猎,他们曾经在联邦西北地区的大雪中穿行,松针隔着十多年的时光扎得李维脚踝发痒,猎物出现时,他冻僵了的手指头黏在扳机上打滑。   那头长相怪异的“野鹿”在低头啃食苔藓,白汽从鼻孔往外喷,李维想要欣赏它进食的一幕,然而莱纳·李维乌斯的手掌突然包裹住他扣扳机的食指,下一秒,枪托在后坐力的作用下狠狠撞上锁骨,耳鸣还没来得及消散,他就看见一团棕色的影子在二十码外蹬腿。   “他想跑,可惜慢了半步。”   男人掰开李维僵直的手指取回猎枪,弹壳掉进雪里滋滋作响,血液渗进冻土,散发着一股松香的味道。   见李维呆住了,年长者抓住他的后衣领往前拽:“过去摸摸他眼睛吧,拉克,没凉透的时候还是软的。”   而今早已成年的李维轻轻碰了一下托布的眼睛。   果然比死掉的动物更软。   他心想。   **   时间匆匆流逝。   休息了两天后,托布拿到了自己的狗证,也习惯了新家。李维带着它去安全局打卡上班,得知他们依然在审韩泽。   这位前亚洲第一杀手的嘴巴异常严,不管是物理攻击还是精神攻击都无法从中撬出话来,他的人际关系同样干干净净,既没接触过不该见的人,也没去过值得深究的地方。   不过盲杖曾经给出了“三井高志”这个名字。三井高志是个名声斐然的亚裔商人,地位很高,安全局不敢贸然接触他,担心打草惊蛇,就只能顺着边边角角的动向逐步调查。   除此之外,李维现在手中有了三样从里世界得到的道具。   一是死亡女神的雕像和配套的黑蜡烛。   二是藤原龙一的玉佩。   三是“鸳鸯”喻姗在西亚地区的小摊上买到的丑猫雕像。她说这只长得像青蛙的丑猫是巴力神的化身,巴力本是迦南人的主神,但由于古代时期盛行圣妓(有男有女)与人祭等疯狂的仪式,再加上宗教竞争,这位原本正派的神明在很多神话传说中就渐渐演变为了邪神。   巴力神的起源暂且不论——这只猫究竟是不是巴力还难说呢——它的行事风格倒的确比死亡女神更狂野些。   首先,它允许信徒赊账,将先用后付的现代制度玩得十分流畅,一点也不在意是否会养大使用者的胃口。   其次,它还会主动招揽部下。有天晚上,李维正在家里陪托布玩拔河游戏,被他扔在茶几上的丑猫雕像突然开始打摆子,从翡翠色的眼珠里渗出沥青状的黏液。   藤原龙一的玉佩在李维的口袋里发烫示警,他飞一样地抽出手枪,托布很勇敢地站直身体向雕像吠叫。   下一刻,一只小小的猫爪按在了枪口上。   “先别开枪。”丑猫用粗哑的声音说道,“我是从远古时代穿越而来的神明,正在寻找回家的道路,你是否愿意和我签订契约,成为魔……”   李维“砰”地一枪击中它流淌黏液的眼睛,自言自语说:“硬的,看来是凉透了。”   丑猫:?   “你串戏了。”李维冷酷无情地举枪指向它的另一只眼睛,“今天不是疯狂星期四。”   “做我的信徒,报酬很丰厚的!!”丑猫发出尖叫,“你会连续三十天梦见被圣妓追着结婚!!”   这是什么死宅临终前产生的幻觉。从不缺少追求者的李维冷笑:“我不愿意。”   丑猫:“那你就会成为圣妓。”   “……”   李维点燃黑蜡烛,把丑猫雕像放在上面烤,说道:“我将它献祭给你了,不用谢。”   然后他全副武装地提防了一个晚上,无事发生。   第二天一早,他拿着那三样道具走进安全局,决定主动向上级报告猫在他家里开窑子、还要把他卖进窑子的事。 第62章 不就是圣妓吗(一)   某不愿透露姓名的里世界清道夫已经变成了安全局的新晋红人。   李维走到哪里都有人和他打招呼:   “嗨,李维乌斯先生,嗨,托布。”   “昨天休息得怎么样?”   “德莱顿长官在三号会议室,走到这条路的尽头向左拐就是。”   李维抱着托布走到会议室门口,德莱顿正在与人讨论后续的调查方向:“……筛查喻姗的银行卡和信用卡消费记录,看她在2015到2020年间去过西亚的哪个国家,联系中情局,让他们派一个可靠的特工去当地黑市打听打听,但是不要提关键词,更不要引起相关人士的注意——中东最近有发生过什么大事吗?就让人以为我们是为了石油去的好了。”   “……”   那还蛮真的嘞。   “以及三井高志。”德莱顿没看到李维,专注地翻阅着平板电脑上的资料,“他名下的‘三井国际资本’将大笔资金投入到了制造业、房地产和能源领域,房地产这一块值得注意,既然他早在2018年就知晓里世界的存在,那很可能会提前开发一些隐蔽的场所以利用里世界的资源。   “中情局还透露说他的企业在东南亚参与了军火走私与非法金矿的开发,通过在泰、缅等地的影子公司操控市场……”   底下突然有人闷咳一声。   德莱顿的声音小了下去,先是看看咳嗽的人,再抬起头环顾一圈。   然后他捕捉到了单手插兜靠着门板听他发言的李维。   德莱顿停了一秒钟,不引人注目地稍微坐直了一点,问道:“有什么问题?”   没人开口。   李维举手说道:“我有一个问题。三井高志知道我们在调查他吗?”   “他和韩泽接触过,韩泽落网后,他很难不有所反应。”德莱顿回答,“但他不会轻举妄动,毕竟牵一发而动全身。”   这就涉及到一些隐晦的政治交锋。   安全局能够确定三井高志手脚不干净,三井高志也猜到安全局知道他手脚不干净。   然而联邦政府内部并非铁板一块、更不代表绝对的正义,中间可操纵的灰色地带太多了。   所以作为一个成功的商人,三井高志不会马上站出来表明态度或逃跑,而是销毁证据,清理风险,制造混乱,操作舆论,贿赂官员。   假如安全局的调查工作进行得太明显、太激进,给他带来了过大的压力,那就会发展成狗急跳墙,鱼死网破,花钱资助反对派,造成社会动荡,甚至是雇佣杀手暗杀相关部门的主事人。   目前安全局不希望在证据不足时发展到后面这种情况。   “因此我们尽可能低调地收集证据,争取收买或策反他身边的关键人物,查他的税收和财务漏洞,避免过度施压。”   以上是德莱顿定下的基础行动策略。   ……   会议结束后,德莱顿穿过熙攘的人群,走到李维身边:“你今天怎么过来了?不是对这些不感兴趣吗?”   李维是懒得关注一帮人为了自身利益扯皮的过程,只想了解结果,所以每次都直接去看德莱顿给出的省流版结论。   “和我有关我就感兴趣了。三井高志会派人来暗杀你么?”   “比起暗杀,他更有可能抓住我的错处让我下台,你遇到危险的概率比我大,他们若是得知你的身份,兴许会通过铲除你来警告我。我建议你枪不离手,每次回到家都先检查一遍房子。”   “我现在就是这么做的,恨不得枕着它睡觉。”   李维掏出手枪给德莱顿看,“但昨天晚上还是出了点意外。”   德莱顿骤然紧张起来。   “发生了什么?”他上下打量着李维,“你受伤了?”   “没有,比那更糟。”李维严肃地说,“有一只猫要强迫我去烟花场所打工。”   “……?”   十分钟后,他们回到了三号会议室,只不过房间里换了一拨人,一群穿着白大褂的研究人员对着摆在李维跟前的丑猫雕像议论纷纷。   “我们理性地探讨一下,为什么它会威胁李维乌斯先生去做圣妓?喻姗女士为什么没有受到同样的威胁?”   李维:“……”   “不好意思,他没有恶意,只是不太会说话。”另一个人连忙打圆场,“鸳鸯应该只是没进行到这一步,她在力量的诱惑下直接答应成为雕像的信徒。”   德莱顿的副官恍然说道:“鸳鸯的那些死去的合伙人!雕像对李先生说,‘你会连续30天梦见被圣妓追着结婚’,鸳鸯的合伙人也许就对应着圣妓,他们听从鸳鸯的命令,而三十天一过,便被献祭给了神明。”   “这么说来,难道李维乌斯先生拒绝雕像的要求后已经成为了某种意义上的圣妓,只剩下三十天的寿命?死亡女神怎么说?她不管吗?”   李维:“……”   他完全不想插话。   他们明明是在讨论一个很严肃很危险的话题,听起来却愈发诡异。   德莱顿皱眉问道:“之前局里研究这台雕像的人呢?他们没有任何反应?”   “呃,确实没有 。”   众人交头接耳了一会,一位勇士提出了自己的见解:“这位神明对信徒和圣妓的颜值是有要求的吧……不论是鸳鸯,鸳鸯的搭档还是李先生,长相都远比常人优秀,而局里的研究员……”   此时的镜头在他与同僚的秃顶和眼镜上给出了特写。   可恶,好有道理!   德莱顿看向李维,李维回以无辜的眼神,半晌,德莱顿头疼地问:“女神对此有什么看法?”   ……   “女神说服务器繁忙,请稍后再试。”   黑蜡烛快速地闪烁着,“不是我说你,你把女神当成什么了?你知道能够和女神对话是多大的殊荣吗?几千万的信徒里有几个人能做到?要不是看在那只海妖的份上,我根本不会理你,结果你每天要么试图白嫖,要么拿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侮辱女神……”   “怎么能叫侮辱?”李维跪在雕像前抗议,“首先,炸鸡是人类社会的美食,其次,这只猫自称是神明,我把它献给女神,我的衷心日月可鉴。”   “……下次不要再做这种事了。你是初犯,我只原谅一回。”   黑蜡烛的光芒变得暗沉,仿佛生气了,“神与神的关系错综复杂,最好的局面是井水不犯河水、互不打扰,你的做法稍有差池,就会引发灾难。”   李维软硬不吃,敏锐地反问道:“里世界的灾难?”   “你当里世界的灾难不关现实的事!”   蜡烛的火光剧烈地膨胀了一下,“算了,我不和你争这些,你只要记得对女神放尊重些就行了,否则挨了神罚也不要怪我没提醒。”   它大概觉得自己威胁得很严厉,而李维心想,他都这么放肆了还只是口头警告,女神虽然不肯赊账,但确实大度。   “我可能等不到挨神罚的那天了。”   他收起表情,语调平平地说道,“那只猫说我只能再活三十天。”   黑蜡烛:“——什么?!”   李维将丑猫的威胁讲了讲,黑蜡烛先是松了口气(“原来‘三十天’是你猜的,不是它直说的。”),随后又勃然大怒:   “巴力神的圣妓?!凭什么?”   “它难道不知道女神考虑让你成为我们的代行者?你等等,我去问一下女神。”   它气势汹汹地灭掉了,李维却没有从黑蜡烛营造的异空间中脱离。他只好跪坐在软垫上发了会呆,五分钟后,蜡烛重新亮起。   “……威胁是真的。”它郁郁发言,“都怪你不肯答应我们,这事涉及到另一个神明,女神管不了。”   “那雕像真是巴力神?”   黑蜡烛嗤笑:“呵,它和我一样,充其量只能算是巴力一部分力量的化身。”   李维思考了一下,又问:“它这不是逼良为娼吗?”   这辈子,李维都没想过能把该词的表面用意放在自己头上。   “哼!确实!一点节操都没有,真给神明丢脸!!”   李维:“成为圣妓会发生什么?三十天后我会死?”   黑蜡烛沉默了一会,说道:“你也知道,在文明尚未启蒙的年代,圣妓需要完成某些工作,比如赐予信徒祝福、主持丰收祭、进行圣婚仪式等等,若你不去完成你的职责,也许会死,也许会遇到更加糟糕的、我无法和谐地描述出来的场景,与此同时,你的魅力值会大幅提高。”   不等李维发表意见,它率先咒骂一声:“垃圾!混账!只会摆弄这些庸俗的东西!”   它不是为了李维,而是出于私人喜好——尽管同样是18+,搞暴力的却瞧不上搞涩情的,搞涩情的也瞧不上搞暴力的。   人(神)之常情。   骂了几句之后,蜡烛稍微冷静了一点:“你不用担心,事情尚有斡旋余地。”   “你不是说女神不能出手吗?”   “是的,但我可以给你一些建议。”   黑蜡烛放慢语速,尽量让李维“听清”它所表达的每一个字,“三十天不是最后期限,然而你拖延得越久,‘圣妓’的标签在你身上就越明显,因此,你要抓紧时间前往东方,沙漠里的富庶之城,寻找一个被称为‘法官’的男人,他有办法替我们解决你遇到的麻烦,你对于里世界的困惑没准也能在那得到解答。”   **   沙漠里的富庶之城指的是名为‘杜拜’的城市。   “飞往杜拜的航线已经安排好了,你随时可以出发,中情局驻扎在当地的特工会为你提供情报和帮助。”   德莱顿说道,“为了防止突发意外以及来自三井高志的刺杀,你这次需要用到一个假身份,名叫谢利,也是混血,工作是cleaner。”   李维:“清洁工?”   “是清洁工,但不是普通的清洁工,而是在有组织的犯罪中负责清除有罪物证、处理尸体或证人的清洁工。”   见李维露出诧异的表情,德莱顿解释道:“这种灰色地带的中间人身份能够降低接触对象的警惕心,更方便你在西亚的混乱地区活动。假身份的细节路上说,你还有什么别的疑问?”   李维问:“我的狗怎么办?”   德莱顿当着其他人的面承诺:“我会帮你照顾好它。”   会议室里的人们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没听见。   李维疑心他们有个讨论八卦的小群,专门把他和德莱顿踢了出去。   不过话又说回来,德莱顿的言行举止都在君子之交的范畴内,他和李维的互动顶多算是事出有因(鸳鸯列车)的好嗑,却不会被人脑补到下流的层面。   在政府机关的同一个办公室工作,就是得考虑一些有的没的。   李维的想法转了几圈,说道:“我随时能动身。”   此前他仅仅休息了一个星期,却也不敢多作拖延。   天知道“圣妓”的标签会搞出什么幺蛾子! 第63章 不就是圣妓吗(二)   “欢迎来到杜拜!!你是第一次乘坐私人飞机吧,记得在局里给我们打好评。”   机长和空姐帮李维把行李搬下飞机。   “我们只能送你到这了,接下来你要自己打车去酒店,绝大多数当地人都会说联邦语,不用担心沟通问题,但我听说你身上有一些……在寻常网站上难以过审的状况,而杜拜是个宗教国家,在公共场合过度亲密是犯法的,所以尽量不要与人牵手、拥抱和接吻——倒也不是说你不能犯法,你肯定会犯法的,不过因为这种理由被警察抓住进了局子就太尴尬了。”   说完,机长向李维挥了挥手,转身回到飞机上。   站在停机坪草地上的李维:“……”   西亚地区的风夹杂着沙砾,吹得他刚修剪完的短发四处乱飞,天空高远而深邃,泛着神秘的幽蓝色,正午时分,鞭子似的阳光炙烤着大地,远方的沙漠深处折射着海市蜃楼的水波。   李维在被晒到粘稠的空气里往机场外走。   这是他第一次离开美洲,来到陌生的大陆,周围的一切都很新奇,当地人的衣着与他一般无二,脚步匆匆,对游客视若无睹,街道宽敞而空旷,见不到太多行进中的车辆,出了机场,映入眼帘的是一些错落有致的土黄色平房,再往前走才能看到一些三四层高的小楼。   城市的周边地带并没有李维想象中繁华。   他提着行李箱,不甚熟练地用异国的APP打了一辆车,几分钟后,他的面前出现了一辆外形奇特的雪佛兰Bolt。   车里没人。   这是一辆无人驾驶出租车。   头一次见到这种高科技的李维新奇地绕着车身转了两圈,正要转到第三圈时,车窗自动摇下,机械合成的人声从里传来:   “你该上车了,谢利先生。”   谢利是李维的暂用假名。   “你是AI吗?”李维拉开车门问道,“今天的气温是多少度?”   “19到28摄氏度,湿度较低,天气晴朗。”   合成音说,“但是你误会了,我不是AI,而是你的搭档。自我介绍一下,我为中情局工作十年了,你可以叫我A3,我负责带你寻找那位能帮助到你的、代号是‘法官’的人。”   李维坐进车后座:“你是男是女?为什么不露面?”   “因为我听说过一点关于你的事。”   A3回答,“我正在执行一项危险的任务,安全局将你派给我,本就打乱了我的计划,结果他们又说,每一个见到你的人都会无可救药地爱上你,虽然听上去挺扯淡的,但是为了避免出差错,我还是决定在路上隔着摄像头观察一下情况。”   汽车启动了。   “谁告诉你的?胡说八道。”李维抬高声音说,“我的确遇到了一点小麻烦,不过还没严重到那种程度,飞机上的空姐空少和机长同我相处时一切正常。”   A3:“也许只是专业素养阻止了他们。这样吧,我们来验证一下,待会我将车停在公园门口,你试试在十分钟内能收到几个电话号码。”   李维:“?有这个必要吗?”   “有。”A3坚持说,“我要确保在你的状态发生变化时第一时间做出反应,比如今天没人给你留电话号码,明天有三个人,后天有十个人,这就意味着你身上的诅咒越来越严重了,懂吗?”   李维欣赏“诅咒”的说法。   “好吧,不过你要更改一下判断标准,即使没有那只猫的诅咒,以前偶尔也会有人主动上来和我搭话。”   A3:“我就当你不是过度自信……”   “你好帅哥!”外面突然响起敲玻璃的声音,“我注意到你是一个人!要一起去吃个午餐吗?”   A3:“……”   “拒绝她。”特工说道。   李维对着窗外连连摆手,用口型说“我有男朋友了”。   汽车重新启动。   “看吧。”李维摊手。   A3不理他,喃喃说道:“局势很严峻,没必要再验证了,诅咒的效果比我想象中更可怕。   “等等,天啊——你一定得避开旅游景点,你有意识到最近是什么日子吗?”   李维看了眼日期:不是节假日,不是黑色星期五,不是疯狂星期四,一切正常。   “麦加朝觐季!!”   低沉的机械合成音发出爆鸣。   李维闻言,条件反射地抬头,往远方灰黄色的地平线方向看去。   他琥珀色的虹膜倒映着一颗烧红的铁球,那是沙漠上的太阳。   而在李维的视线之外,一条条通往这颗铁球的蠕动的公路,承载着成千上万辆大巴、皮卡、和老旧轿车挤向圣地,车顶捆着褪色的毛毯和水罐,男人们裹着皱巴巴的白布袍,女人们身披黑纱,像被焚烧殆尽的纸屑,密密麻麻填满街道,汗味混着沙尘黏在空气里,有人跪在路边给磨破的脚底贴胶布,收音机断断续续地念着经文。   “很多人会把杜拜当成中转站。”A3沉声说,“大量的朝圣者在这座城市短暂停留,你务必要小心,万一被打成异端邪说或引起国际纠纷……”   李维擦擦额角的汗,说道:“我尽量。”   然后他和A3终于见到面了。   自动驾驶出租车停在一栋浅黄色的民居前,A3穿着短袖和沙滩裤,一边抽烟一边站在二楼的阳台上俯瞰李维。   他是个三十五六岁的青年人,黑发黑眼,鼻梁高挺,眉骨分明,略带几分鹰隼般的凌厉,皮肤呈健康的小麦色,胡须修剪得干净利落,泛着青筋的手腕上挂着两串略显俗气的金手串。   而一看到李维,他噔噔噔后退了三步,“哗啦”一声拉起阳台帘子,远远问道:“我听说东方有个名叫兰陵王的将军,每次上战场时都会戴面具,你能不能也戴一个?”   李维:“……”   他皱起眉,又好气又好笑地问:“为什么?”   “我怕我会爱上你。”A3躲在窗帘后缓缓回答。   “……”   “这不是表白也不是骚扰,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你的脸让我觉得危险。你长得很不错,这也是诅咒的效果?”   “我一直长这样。”   “啧。”A3咂了下嘴,拉开帘子,走下楼,给李维开门。   他始终十分专业地垂着头,不去直视李维的脸,以防自己莫名其妙地中招:“进来吧。你怎么会中这种奇怪的诅咒?”   “说来话长。”李维开始考虑要不要真的去搞个面具了,“我急着找一个名叫‘法官’的人,你有什么线索吗?”   “没有,我在杜拜待了三年,从未听说过这号人物。”A3走到茶几旁坐下,将抽完的香烟按进烟灰缸,“他是情报贩子,还是专门应对超自然现象的魔法师?”   “现实中有魔法师?”   “我一无所知,但里世界和恶灵都冒出来,还有什么不可能发生的呢?”   A3思索片刻,说道,“也许我们应该想个办法将他钓出来。你的工作是犯罪清洁工——”   “犯罪现场清洁工。”李维纠正。   一词之差,天差地别。   他是合法的。   “……我是指你的假身份。”A3说,“犯罪清洁工作为中间人,很适合出入一些机要场所,假如你能在杜拜的上流社会圈子里打出名头,‘法官’也许会主动找上门来。”   术业有专攻,李维决定听从十年老特工的建议:“有道理,你有什么门路吗?”   “多的是,杜拜只有这方面足够令人满意,你在哪都能见到大人物——你听没听说过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   好长的名字,李维决定以后再遇到,就管此人叫“长名字”了。   他回答:“不认得,他是谁?”   A3:“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是杜拜的石油大亨,明天晚上,他要在棕榈岛举办一场关于国际能源的慈善晚宴,反正手头没有别的线索,你可以试着去参加一下。”   **   一天后。   李维站在落地镜前整理领带,德莱顿的声音传入他的耳中:“一切都还顺利吗?”   “不好说,目前‘法官’杳无音信,中情局的特工A3决定将我引荐给一个中东的石油商人。”   “我听说这件事了,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你可能要替他干一些脏活。”   “还好,谢利这个身份的职责也仅仅比我的正经工作多了收拾尸体的一步。”李维挑完领带,开始选择外套,“你觉得我穿哪个颜色的西装好看?”   “黑色。”德莱顿说,“但是不能配你现在这条领带。”   “你怎么知道我戴的是哪一条?”   他们只是语音通讯!   “我认为我对你的喜好已经有了一定了解……不过你确定你要往好看的方向穿?”   俗话说人靠衣装马靠鞍,衣服对人类的颜值是有加成的,而李维如今不缺加成,只缺逆向加成。   当然,这个逆向加成不是指不穿的意思。   “我试过了,奇装异服和穿正经衣服差不了多少,前者还会吸引到一些原本没注意到我的人。”   李维最终按照德莱顿的建议选择了黑色五件套——黑西装,黑衬衫,黑领带,黑手套,黑皮鞋。   全身上下只有眼睛带一抹鲜亮的绿色。   他对着镜子拍了张照片,发给德莱顿,德莱顿那边很久都没有回话。   李维也不在意,提着工具箱走到门外。   A3正靠在车门上等他。李维出现时,特工照例不去看脸,视线在他的中下半身转了一圈。   然后他忽地抬起手捂住口鼻,侧过头,安静地凝滞了一会。   远在大洋彼岸的德莱顿若有所感,问道:“发生了什么?”   “……我不知道该怎么向你形容。”李维捏了捏眉心,慢慢说道,“我全副武装,身上一丁点皮肤都没露,而我的搭档似乎对着我流鼻血了。”   德莱顿:“???”   这才只过去了一天而已! 第64章 不就是圣妓吗(三)   情况的确变得越来越严峻了。   前后加起来不到五天时间,李维身上的诅咒已经发展到了会冷不丁给人强烈暗示的程度,A3说他难以描述那种突如其来的冲击力,但是“令人印象深刻”。   “平时还好,稍微注意点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他在前往长名字的慈善家,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的宴会途中说道,“而且你的外表不是毫无侵略性的类型,一些对男人不感兴趣的家伙可能还会感觉自身魅力受到了挑衅。”   李维抱起手臂戴着墨镜坐在副驾驶,像个冷酷无情的鲨手一般面无表情。   换做平时他起码会笑一笑,心情好或者面对喜欢的人的话,还能凑上前打个趣,但眼下这些举动显然不合时宜。   开车的A3瞥了他一眼,继续说道:“我大概介于这两种人之间,既能感受到你的吸引力,又会有种微妙的被挑衅感……然而刚才那一幕是另一种感觉,我的某一部分的感官被强行放大了。你碰过毒品吗?”   李维冷冷说道:“没有。”   A3耸肩:“我也没有,但我猜激素失衡的状态都差不多,我心跳加速,气血翻涌,幻觉丛生,连着颈椎的脑神经如同触电了似的。”   遥远的安全局,有人向同僚分析说:“这名特工好像已经被影响了。”   “再看看——档案中说他本来就风流不羁、荤素不忌。”   德莱顿用手指敲打了几下桌案,问道:“中情局怎么选出了这样一个人?他愚蠢无聊的俏皮话只会影响我们的判断。”   “A3特工足够精明,也很忠诚。”手下公正地回答,“他在中东驻扎了五年,和一半以上的富豪保持着良好的关系。”   另一边,A3说道:“冒昧地问一句,你喜欢男人,对吗?我在考虑待会要如何向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介绍我们。   “他表面是慈善家,实则是操控中东油价的黑手,流经他手里的钱财往往比子弹更加肮脏。但他信任我,我曾经帮助他处理过中情局的监视——其实我们是有意向他卖了个破绽,从那以后,萨米尔经常向我分享他的生意内幕。”   德莱顿依旧在一下一下敲着桌案,仿佛那是野人的头盖骨。   李维没理会A3话语中的暧昧暗示,问道:“萨米尔最近遇到过凶杀案?”   “是的,所以我才能将你引荐给他。”   A3遗憾地说,“就在你抵达杜拜的前一天,他的一个亲信的尸体在奇迹花园中被发现了,全身裹满黑石油与金箔,胸口刻着阿拉伯文的‘叛徒’。事关重大,萨米尔派人将尸体运走,但一直没来得及处理——死者是个贝都因人,萨米尔希望能够平息沙漠部族的愤怒,将这件惨事揭过。”   贝都因人是生活在沙漠中的神秘部族,他们以游牧为主,逐水草而居,文化独特,历史悠久,类似于当地的少数民族。   李维问:“萨米尔和贝都因人合作?”   “据我所知,他们各取所需。”A3回答,“萨米尔毕竟是个慈善家,需要帮助弱者以彰显自己的仁德,而生活在沙漠深处的贝都因人与现代社会脱轨,有些人即便受到神明的教化,依旧渴望得到世俗的财富,因此他们一拍即合。”   ……   “你就是卡迪尔先生为我请来的犯罪清洁工?欢迎。”   卡迪尔是A3的假名之一,这不重要。名字很长的石油大亨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年龄在五十岁上下,鹰钩鼻,鼻翼两侧是刀刻的法令纹,无名指上戴着一枚能砸死人的金戒指。   他的住宅和他本人的穿着一样透露出夸张的奢华,客厅大得足以停下直升机,沙发上铺着货真价实的白虎皮,茶几镶满碎钻,窗外是人造瀑布和无边泳池,池底铺着纯金马赛克,水一波动就晃得人睁不开眼。   李维庆幸自己戴了墨镜。   他向石油大亨微微倾身,问道:“您需要我为您做些什么?”   “——在我向你发布任务之前,你为什么不能先把你脸上的墨镜摘下来呢?我不习惯男人在我面前遮着脸,这让我觉得他们不怀好意。”   不愧是刺客兄弟会的诞生之地。   李维心中腹诽。   一旁的A3帮他说话:“他的脸受伤了,医生说最近不能见光。”   为了打消雇主的顾虑,李维稍微抬了下墨镜,然后只听咣当一声,正在给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斟酒的女仆不小心打翻了杯子。   “对不起,对不起……”   女仆连连道歉,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无视了她,鹰隼般的目光紧盯着李维颧骨上的一条两厘米长的伤口。   片刻后,他说道:“可惜了阁下的这张脸。”   “无所谓,我又不靠脸吃饭。”李维松开手,墨镜重新滑落到他的鼻梁上,“现在您愿意说说您遇到的麻烦了吧?”   老头在光可鉴人的大厅中踱起步来:“我的一个合作者被人杀了。你不是侦探,我也不需要你为我调查他的死因,你只要将尸体处理得足够干净,给贝都因人一个说得过去的借口,让他们别再没事来找我的麻烦就行。   “至于报酬,你不用担心,我对有功之人一向大方,你喜欢黄金吗?给你一把镶嵌钻石的黄金A、K47怎么样?”   他拍了拍手,立马有人拿着托盘,盛装着这前所未有的组合,来到李维面前。   墨镜都遮挡不住财富的光辉了。   李维被闪到了,扭过头说道:“成交。”   “很好,我喜欢干脆的人。你们若是没有别的事就可以走了。”   “等一下,”A3拦住他,“阿勒马克图姆先生,我想向您打听一个人,您听说过‘法官’吗?”   “我只在法院里见过他们。”老人头也不回地说,“我要去参加宴会了,祝你们度过一个愉快的晚上。”   ……   “也许他知道‘法官’,只是不想告诉我们。”A3愤愤不平地倒了一杯酒,说道,“这老头一向谜语人。”   李维端着酒杯,心不在焉地观察四周,挡住脸以后,诅咒的效果被削弱了一点,他们坐在角落里,宴会场上基本没人往这边看。   “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对里世界感兴趣吗?”他问。   A3小口小口地抿着酒液:“怎么?你怀疑这帮人和超自然力量有关?”   “他给我发了死者的照片,看上去不太像普通的仇杀。”   李维刷着手机相册说道。   照片上的尸体躺在五颜六色的花丛中,优美的人造景观和覆盖在他身上的黑色原油形成鲜明对比,细碎的金箔散落在尸体表面,反射着不祥的暗红。   A3凑过来看了一眼:“但是贝都因部族的历史可比里世界的诞生时间漫长多了,尽管他们喜欢扯些宗教上的东西,和里世界却不是同一码事,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也说了,让你不用关注死者的死因,你最好听他的。”   李维不置可否,收起手机说道:“我去看看尸体,你在这等我吧。”   “嘿!”A3站起身,拉了一下他的手,“你真的要这么认真吗?你是来寻找‘法官’的,帮助萨米尔又不是你工作的重点。坐下来喝一杯吧,聊聊你自己,我也想分享一些我在工作中遇到的故事……”   李维将墨镜掀起一点,露在外面的眼睛盯着A3看了几秒钟,说道:   “闭嘴。我很忙。”   他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留在原地的A3红着脸,掩饰地喝了口酒。   **   “中情局怎么会选出这样一个人?最近裁员裁过头了?”   德莱顿的评价堪称刻薄,但他没当着李维的面说出来。   李维正在检查尸体。有名字很长的石油大亨的命令在,守卫并不阻拦他。   由于湿度较低,尸体尚未腐烂,再加上及时被人塞进了低温存放室,这时候的外表基本没变。   他俯下身,仔细地端详着死者的皮肤,之前看照片时,李维就觉得那些洒在它身上的金箔颜色不对劲,近距离观察时,它们显得更加奇怪,就仿佛……   被血浸过一般。   以及写在尸体胸前的“叛徒”单词。   死者背叛了谁?   贝都因人还是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   靠得越近,尸体上的腥臭味越明显,不是尸体本身散发出来的,而是那些和石油搅拌在一起的金箔的味道。   又过了半分钟,李维在尸体的屁股上找到了一个伏在沙漠里的骆驼纹身。   他用戴着手套的手戳戳纹身,拍了张照片,问安全局:“这个图案有什么含义吗?”   “给我们一点时间,中情局的情报库里没有。”   联邦中情局专门在海外兴风作浪,他们没见过骆驼纹身,要么代表骆驼纹身不重要,要么说明它背后的组织藏得非常深。   李维还想问问关于特工A3和石油大亨的事,但就在这时,负责看守尸体的守卫推门走了进来:   “时间到了,联邦佬,哪怕有阿勒马克图姆大人的准许,你也只能在停尸房里待五分钟……”   话未说完,他看见了李维的脸。   停尸房灯光昏暗,李维为了能够看得更清楚摘掉了墨镜,守卫进门时,他正要抬头,一只手按在另一只手的手腕上,准备脱下手套。   两人静静地对视了几秒钟。   守卫忽地说道:“在我的国家,同性恋是非法的,但如果你愿意,我可以随你搬到联邦,住进你家。”   你怎么还连吃带拿?   李维正要拒绝,守卫的表情骤然扭曲,向他咆哮道:   “你对我做了什么?你对我做了什么?!你这魔鬼,我从来没喜欢过男人!!”   他疯狂地扑了上来,举起拳头要揍李维,但视线不停地往李维的嘴唇和下半身瞟。   李维:“……你在看哪?”   回过神来的守卫畏惧又绝望:“魔鬼!”   魔鬼也很不情愿啊!!   李维抽空戴上墨镜,抓着停尸台闪躲,无可奈何地试图解释,然而恐同使人失去理智,守卫一个字也不听,高高举起电击棍,坚持要将李维扭送到警察局和宗教审判庭。   死亡女神的黑蜡烛这时还跑过来添乱:   “我每次见到你时,你都这么倒霉。经过丑猫事件,我反思了一下,适度的赊账或许是有必要的。”   “别吵。”李维在一堆尸体中间穿梭,抽空说道,“我忙着呢,你挡我视线了。”   “你先听听我的提议。”黑蜡烛说,“我准许你随时使用一些基础技能,等遇到了需要杀人的大单时,你再一口气付账。”   不仅先用后付,还能分期!   李维都快心动了,只是他始终不肯向人祭低头,于是敷衍道:“再说吧。”   “你真是油盐不进!”黑蜡烛直冒火,“我看你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李维不答。不远处的守卫面目狰狞,电击棍带着停尸房的冷风重重砸下——   一具裹着金箔的尸体突然坐直,一口咬了上去。   李维猛地急刹车,站在另一具尸体前,目瞪口呆地看着这离奇的一幕。   尸体咬穿了守卫后背上的皮肉,还在继续深入,牙齿与骨骼摩擦,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守卫忍不住哀嚎出声,手里的电击棍仍然在惯性的作用下往李维的头上落。   黑蜡烛冷哼一声,对李维说:“放松,就当我送你一张体验券。”   话音落下,某种深邃、浩大的力量笼罩了李维,黑蜡烛并未操控他的身体,只是给予他引导,而他以人类几乎无法拥有的反应速度侧身闪开守卫的攻击,同时抬手握住守卫的手腕,一推再一拉——   电击棍落到李维手里,并重重敲打在尸体的头上。   尸体吃痛,松开嘴,守卫踉踉跄跄地跌倒在地,回头惊怒地望着他们:“这是……”   李维不等他说完,轻巧地在他的脖颈上按了一下。   守卫立马晕了过去。   李维再回过头,抽出手枪,将枪口塞进尸体大张的嘴里。   “砰!”   尸体也躺了。   “你看,这不是很简单吗?完全是你自己做到的。”黑蜡烛说道,“你总是畏惧正面与人争斗。”   李维极其用力地深吸了一口气。   “这是怎么回事?”他推了推墨镜,问道,“现实中尸体为什么会动?我没有不小心跑到里世界吧?”   “你自己研究去。等下次遇到危险时,我会再来——你的很多毛病都应当趁早改改了。”   蜡烛熄灭了。   李维静立半晌,打开与安全局的通讯,开门见山地说:“我遇到了僵尸,那个印着骆驼纹身的人尸变了。”   作者有话说:   目前诅咒的魅力还处于能够用意志力抵抗的阶段。 第65章 不就是圣妓吗(四)   “不对劲,沙漠里一定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东西。”   正常来讲,死人当然不应该变成僵尸!   然而黑蜡烛不肯告诉李维这一切和里世界的联系,恶灵埃里克又是个懵懂无知的笨蛋,李维只能自己调查。   会动的尸体吃了一发子弹后沉寂了下去,李维把它关在停尸房里,锁好门,将昏迷的守卫搬出来放在门口。   按照丧尸文学的流程,下一步守卫也要变成怪物了。李维担心这一点,却不能一直守在他身边,只能将中情局的特工A3叫过来。   A3在宴会上喝酒喝到一半,接到李维的紧急召唤,连忙气喘吁吁地赶过来,惊讶地问:“怎么回事?谁袭击你了?萨米尔的地盘上还有人敢动手?”   李维指指守卫:“他看到了我的脸。”   “噢……”A3望向守卫的眼神顿时充满了同情,“可以理解。但我听说你还遇到了别的?”   “情况很复杂。”李维含混地说,“总之你能不能帮我看着他?我担心他醒来后发疯,如果他是清醒的,也别让他去和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告状。”   “包在我身上。”A3向他打包票,又问,“那你要去干什么?”   “完成石油佬的工作。”   李维一面说着,一面往身上塞武器。诈尸的敌人激起了他的警觉,A3给他带了几把大口径的武器,他一股脑地装备起来,活像要去和哥斯拉搏斗,   “情况我差不多了解了,贝都因部族派到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身边的人死了,死状凄惨,他们希望讨个说法,我就去给他们一个说法,平息‘意外’带来的风波。”   “就是这么回事,没人关注死因,息事宁人才是重点。”A3说道,“他们想要钱,你就给他们钱,反正萨米尔有的是金子。”   “万一他们想要萨米尔交出凶手呢?”   A3笑道:“那更好办了,随便搬出一具尸体,编个故事应付过去。你和N市的警局合作了很多年,N市也是个混乱的大都市,你肯定见过不少离奇又邪恶的仇杀。”   “说得对。”李维应了一声,“我走了,你守好他。”   “我还会帮你打听‘法官’!”A3大声说,“等事情结束了,我们可以找个小酒馆喝一杯!”   李维闻言停下脚步,侧过头,似乎有些心动。   他的侧脸在诅咒的作用下,在灯光的映照中近乎完美无瑕,激励着A3再接再厉:“留个私人联系方式吧,我现在只有你的工作邮箱。”   李维犹豫了一下,摘下墨镜向他走过来,眼神在灯光下显得清澈而诚挚,就好像这辈子都没说过谎似的,他伸出手,温和地说道:   “好吧,手机给我。”   A3闻到了不知从哪传来的血腥气与石油味,他常年和这两种味道打交道。在他看来,这是多么富有神性的动作啊,会让刀尖舔血的人联想到了死神的片刻垂怜,继而想要亲吻他的黑手套,想跪倒在他的西装裤下祈求……   他老老实实地递上手机,李维在键盘上打字时,他面带微笑,一刻也没有移开视线。   十几秒钟后,李维将手机放回去,用法语说道:“下次见。”   A3:“你听到我的心跳声了,下次见。”   而等李维出了门,他收回目光,脸上还带着熏熏然的醉意,就地蹲下来,伸出手检查昏迷的守卫。   很快,他在守卫的肩后发现了尸体咬出来的伤口,齿痕清晰可见。   丝丝缕缕的冷酷与审视重新爬上男人坚硬的面颊,他点燃香烟叼在嘴上抽了一口,透过缭绕的烟雾,仔仔细细地检查完守卫全身,随后掏出一把崭新的手枪,塞进守卫的手中,又扶起那只拿着枪的无力的手,将枪口对准手的主人的太阳穴。   “砰!”   守卫头一歪,死去了。A3将手伸进他的腋下,拖着他走下楼梯,来到户外的隐蔽处,将尸体塞进面包车的后备箱。   紧接着,他拨通了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   “……是我。”他说道,“我觉得有必要汇报一下,安全局派来的清道夫似乎发现了‘黑沙议会’的成果……我当然也不想!妈的,但我有什么理由拦他?这和我是否对他有好感没关系!”   对面的人说了几句话,A3听完,回道:“我明白了。计划照常进行,有个守卫被尸体咬了,为了防止他把消息传出去,我灭了口。拉克·李维那边我会盯着,他本人年纪轻轻、不难对付,但那诅咒确实有些麻烦,简直无差别攻击……   “尸体为什么突然醒过来了?我不知道!我他妈是个特工,又不是贝都因部族的巫婆。没准是被拉克·李维吸引了,否则为什么不早不晚,偏偏是他来检查的时候醒?”   A3边说边坐进驾驶室,开着车往沙漠深处走。   他要找个没人的地方,让沙鼠和秃鹫啃咬守卫的尸体,掩盖住咬痕,造成守卫自杀的假象。   这对中情局的特工而言是必修课。   然而A3并未注意到,本该走远的李维正站在附近一栋小楼的三楼,隔着玻璃和望远镜注视着他的背影。   之前李维要来他的手机,在输入手机号码时,点开了安全局传来的窃听程序。   为避免当事人发现,该程序现在已经安静地自动删除了。   A3和陌生人的对话,李维听得一清二楚。   关键词:黑沙议会,贝都因部族的巫婆。   A3对死者诈尸这件事早有预料!他只是没想到,尸体刚巧会在李维来到停尸房的时候动起来。杜拜的水比想象中更深,A3会是谁的人?   李维回想起特工手上的那两个俗气的金手镯。   ——它们和石油大亨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的土豪审美如出一辙。   “他的忠诚并没有中情局所宣扬的那样经得起考验。”   德莱顿说这话时,心中有种既满意、又恼怒的感觉,他依然克制着不让李维察觉,以至于语气显得干巴巴的,“幸好你及时看出来了。”   窃听程序是李维提前让安全局准备好的。   “因为我有点在意他的金手镯和他对待人命的态度。”李维说,“他一直在劝我不要深究,不要卷进当地人的纷争,暗示我只是普通的势力斗争,他越这么做,我越好奇里面是不是有什么隐情。   “如果他和石油大亨是一伙的,贝都因部族与他们也许是合作的关系?一方提供资金,另一方提供能够让尸体复活的技术?毕竟他提到了巫婆。黑沙议会可能是指三方联盟,也可能是沙漠里的某个神秘的组织。死去的人被视为叛徒……他背叛了黑沙议会?那骆驼纹身是不是这个意思?   “中情局知道他们的特工转职成为了死灵法师吗?”   “……”   李维的问题让安全局陷入混乱、难以回答。德莱顿倾向于暂时不与中情局通气:   “这是他们的疏漏,假如他们发现手下的特工叛变了,第一反应肯定是灭口,然后装作这事没发生过。我们若想得到道歉和赔偿,就得拿到确凿的证据,而且A3活着还有稳定局势的用处。”   简单来说,德莱顿希望A3能落在安全局手里,而不是由中情局清理门户、打乱他们迄今为止的布局。   接下来,李维要顺水推舟,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去沙漠里打发被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得罪的贝都因部族,看看能不能找到新的线索。   他走到一半时,抛尸完毕的A3赶了过来,从特工的言行举止上完全看不出他刚杀了人。   “我陪你去吧。”A3热情地说道,“我比你更熟悉沙漠里的这些驼民。”   驼民是贝都因人的外号之一。A3怀疑李维看到了诈尸的场景,因此要跟着他,打消他心中的疑虑,避免他看到更多不该看到的内容。   但是一见李维,脑海中的另一部分感情就占据了上风。一路上他对着李维嘘寒问暖,殷勤得不行,让地球另一端的德莱顿无比厌烦。   还不如让中情局把人埋了!   这个念头刚升起来,便被德莱顿的理智掐灭了。   他听着A3向李维介绍沙漠民族的习俗:   “……骆驼赛跑是这边的传统活动,最早是贝都因人在节日庆典或部落聚会时举行的娱乐,如今已经成为了国际级的体育项目,有完整的产业链。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在杜拜周边买下一个比赛场地,投资创立了著名的‘黄金峰骆驼大奖赛’,总奖金高达5000万联邦币,连皇室成员都会前来观赛……”   李维:“萨米尔和贝都因人约好在看比赛的时候谈判?”   “没错。”A3说,“这是为了表达对贝都因部族的重视。萨米尔作为大奖赛的主要投资人,有个异常豪华的VIP包厢,贝都因部族的女酋长会带领她的几个副手与保镖前来出席,比赛结束后,如果谈判顺利,他们就会离开,若是出了意外——”   “会发生什么?”   “我不确定。”A3摸摸下巴,兴致盎然地说,“我还没遇到过这种事。每一次,萨米尔都会提前派人摆平麻烦,等到正式谈判时,就只剩下其乐融融的表面功夫了。这次你是他选定的中间人,战争还是和平,要由你来决定。”   他仍然极力让李维相信,说服贝都因部族是件非常简单的事,李维因此愈发警惕,这种警惕心在他们驾驶着越野车抵达沙漠中一处空空如也的土房时到达了顶峰。   “没有人。”李维检查完房间,对A3说道,“这是什么地方?”   “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给出的坐标的确是这里。”A3拿着纸条说道,“我们再等一等,可能接应的人还没来。”   李维抽出了手枪。   “冷静点!”A3不想和李维动手,他一看到李维的脸,心脏就化成了一滩甜水,“我向你保证这里没有敌人!”   “我认为……”   直升机的引擎声打断了李维的话。冲锋枪在金灿灿黄沙上扫射了一圈,十几个蒙面大汉冲进土房,为首的人说道:   “谁是阿勒马克图姆雇佣的清洁工?”   李维闭着嘴,A3也没说话,蒙面人不耐烦了,命令道:“把这两个人打晕,带去酋长那里。”   “……”   好凶残的沙漠民族!   黑蜡烛蠢蠢欲动,李维压下反抗的冲动,说道:“一定要打晕吗?你们千万别摘掉我的墨镜。”   “少废话!”蒙面人说,“去把他的墨镜摘了!”   真是又荒谬又倒霉!!   谁能想到世上会有这样的、放在一个人身上极其合理、却又不同寻常的诅咒呢?A3不禁大声咳嗽以免笑出声,李维在一群人的推搡中瞪了他一眼,于是A3开口说:   “我真诚地建议你们别去看他……”   晚了。   一个人伸手打掉了李维的墨镜,但他的动作在做到一半时就不由自主地变得轻柔。有人屏住了呼吸。小小的、破旧的土房里忽然针落可闻。   完了。   A3心中生出了些许混杂着兔死狐悲和幸灾乐祸的情感。   然后,他的后脑勺上挨了一闷棍,失去了意识。   ……   若干个小时后,A3悠悠转醒。   沙丘像凝固的巨浪,围出一片低洼的硬土平地。十几顶羊毛帐篷扎在生锈的输油管道旁,帐篷顶耷拉着太阳能板,电线乱糟糟缠在骆驼桩上。   他的四肢被绑住,固定在水井的金属盖上面,身后停着三辆改装皮卡,车斗焊了防弹钢板,轮胎纹里还卡着边境铁丝网的碎屑。   李维呢?   A3艰难地抬起头,呸掉嘴里的沙子,寻找“同伴”的踪迹,几分钟后,他在风传来的欢笑声里发现了端倪。   “谢利先生,您喜欢这个镶金的牙刷,还是这个镶钻的牙刷?以及这是Frette的毛巾、爱x仕的坐垫、迪x的香薰,如果有感到不满意的地方,您随时可以提出来……”   A3:“……”   为什么他还在外面当骆驼,有人已经成为贵宾了??   作者有话说:   习俗都是编的,不要代入现实 第66章 不就是圣妓吗(五)   其实李维的境遇并没有A3听到的那么潇洒。   沙漠民族的确有着重视客人的传统,又由于该部落的收入十分开源,大多数创收项目都写在刑法上,偏偏他们不承认部落传统以外的任何法律,除了本部落的酋长外,也不服从任何政权——逻辑自洽了——所以大家伙都富得流油,随便拿出来招待李维的日用品皆有名有姓的。   然而严格来说,李维只能算是半个客人。   他们帮他把墨镜戴了回去,此刻他坐在覆盖着黑金双色骆驼绒毯的皮质沙发上,吹着奢侈的空调,两只手却被绑在扶手上动弹不得。   一群部落成员飞快地定好了“客人”喜欢的用具,留下一堆李维叫不出名字的名牌,然后便退出帐篷,留下一个身穿白袍、裹着头巾的独眼男人翘着一条腿坐在李维对面,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匕首。   他们中间的绿松石矮几上摆放着咖啡杯,李维抬了下下巴,问道:“不请我喝一杯吗?”   只听一声铿锵有力的脆响,独眼男人手里的匕首在咖啡杯上敲出一个豁口。   李维看得眼皮跳了一下,很想问这杯子值多少钱。   但独眼男人没让他开口。   他说:“从现在起,你每说一句废话,我就剁掉你的一根手指。贝都因部族向来重男轻女,我们能有一个女酋长,是因为她足够强大,而且向来说一不二。”   李维:“她在旁听我们的对话?”   独眼男人走过来,向李维冷笑一声,接着高高举起匕首,如闪电般劈下!   匕首眨眼间穿透李维的掌心,将他的手骨钉在了粗糙的驼绒上!!   “……!”   这一刻,李维用尽全身力气才没有痛呼出声,汗水立刻顺着他的鬓角流淌下来,连墨镜后的睫毛都挂满了水珠。他弓起后背,疼得眼前发黑,两条腿绷得紧紧的,恨不得踩穿沙地。独眼男人一点点缓慢地抽出变成血红色的刀刃,微笑着轻声说道:   “深呼吸……吐气……不错,是个爷们。你的手会恢复的,这只是个警告。”   他坐了回去,有人上前帮李维包扎伤口,往他的手背上涂抹厚厚的黑色药膏。   过了几分钟,生理性的眩晕终于逐渐褪去,李维抬起汗湿的头,哑着嗓子问:“这一刀……只是因为我问了一个问题?”   或是“对男人不感兴趣的家伙可能感觉自身魅力受到了挑衅”!   他苦中作乐地心想。   “你又问了一个问题,我欣赏你的勇气。”独眼男人说,“好吧,答案是,第一,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得罪了我们,而你是他派来的中间人,第二,你设法让见过你脸的人对你产生好感,我的部族因此蒙受了耻辱。”   李维勉强扬起嘴角,断续地说:“那你们的耻辱……来得也太轻易了一些,可见其尊严本身也称不上稳固。”   “哼。”   独眼男人被他损得面颊抽动了一下,却没再动手。   敷在李维手背上的不知名药物起了作用,穿透骨骼的伤口很快不疼了,还泛着丝丝凉意。   感觉有点像是往血肉中间塞了坨龟苓膏。   疼痛一消失,受制于人的恐惧和愤怒也消散了七八成,李维突然有点后悔。   ——后悔刚才在剧痛袭来的一刻没有拒绝黑蜡烛的先用后付邀请。   真是无孔不入、防不胜防。   他闭上眼睛,对自己讥笑一声,心情懊丧到了极点,动作却半点没耽误。黑蜡烛亮起光芒,火焰幽微,像一个兴奋到情不自禁压低声音的人:   “我在你的记忆里翻到了安全局的近战教程,是时候来应用一下了……”   一滴已经冷却的汗水顺着李维的脸颊滴在他的大腿上,反射出了独眼男人放松警惕的面孔。就在这一刹那,他不顾伤口手握成拳,绷紧腰腹向后仰倒,用力一脚踹翻了矮几!   咖啡壶滚落到了红白相间的沙地上。   独眼男人被矮几边缘撞到小腿,站立不稳、踉跄着单膝跪倒在地,李维趁机用左脚的皮鞋狠狠踩住他的脚踝,右脚精准地踢向他的手腕,把那作孽的匕首击飞到了数米之外!   “你……!”   独眼男人没想到会发生这种变故,扶着沙子又惊又怒,李维依然绞着他的下半身,不让他起身,同时侧翻下坠,利用全身重量扯松右侧扶手。   穿过了骆驼皮的铆钉扎得并不深,靠着魅力诅咒得到的奢侈环境到底帮了李维一个忙,金属杆脱离沙发扶手的瞬间,他攥住凸起的金属砸向独眼男人的脑袋!   独眼男人在强烈的震惊中偏头躲闪,铁钉划破他肩膀上的袍子,扎穿了他的骨头。   “呃!!”   不是,说好的能力是魅惑呢??   李维在打斗时连墨镜都没摘——黑蜡烛瞧不起丑猫,连带着丑猫给予的技能也不屑于利用。而李维自己注意力全放在感受肢体的运用上,同样没功夫思考这些。   钉子钉入敌人的肩膀还不是结束。   黑蜡烛掌管复仇,复仇的要义是血债要用命来偿!!   李维陷入了玄妙的境界,不作犹豫地扑上去,用膝盖顶住独眼男人的胸骨。   他左手腕上的铐环卡住对方下颌,右手带着半截金属杆从背后锁喉,双腿钳制住独眼男人腰胯形成三角绞,独眼男人挣扎着抓向几米外的匕首,指尖距离刀柄还剩不到一米时,李维猛蹬前方的立柱,借力后拉——   颈椎错位的闷响被帐篷门口的风铃晃动声掩盖。   女人的暴喝声将李维从杀戮状态惊醒:“住手!!已经足够了!”   “……”   僵持几秒钟后,李维松开手,后退几步。   失去意识的独眼男人“砰”地一声砸在地上,溅起一滩沙尘。   黑蜡烛发出只有李维能感知到的叹息:“没死成……这小子脖子硬,命也硬。你欠我一个人头,拉克·李维。”   它没说的是,李维是它见过的最优秀的苗子。   除了心理因素导致的优柔寡断之外,从身体素质、智商、到学习能力,李维基本没有短板。   黑蜡烛在现实中受到诸多限制,能发挥出多少实力完全取决于使用者。   丑猫和它一样,这就是为什么前者从来不去找长得不好看的信徒——里世界还好说,现实中找了也没用。   而李维不仅天赋比别人好,他还会自发地努力!要不是之前每天端着手机看网课,如今哪来的抄作业的模板!   对黑蜡烛而言,李维就相当于一个放着不管也会升级的SSR,因此它的原则一变再变,最终成为了连过去的自己都不认识的模样。   李维却还视若无睹、不当回事!   ……   李维一想到他不慎落入合同陷阱、从此欠了死亡女神的账就气闷。他将黑蜡烛疑似催债的话当做耳旁风,安静地站在原地,观察着走进帐篷的贝都因部族女酋长。   几个高大的沙漠战士将他团团围住,酋长冷声说道:   “我的兄弟姐妹向我称赞你的英俊和美丽,却没想到你竟然是这种人。他不过是捅了你一刀,你干嘛要杀了他?”   李维不说是黑蜡烛的锅,只反问:“我若是中途收手,他会放过我吗?”   “——不会。”   酋长倏地一笑,摆摆手,让氏族成员们将独眼男人拖走,又对李维说道:“你是个强大的战士。摘下墨镜,让我重新认识你。”   “你确定?”李维没动,“我不想引起混乱。”   “我对自己的意志力有信心。”酋长环顾四周,说道,“谁认为自己经受不住考验,现在就转过身去!”   “……”   有几个人默默后退几步,闭上双眼。剩下的绝大多数人为了向酋长证明自身的能力,或是纯粹地对李维感到好奇,皆一动不动。   李维抬手按住墨镜腿,又问了一遍:“你确定?”   酋长深深看了他一眼,沉声说:“我确定。”   于是李维用缠着染血绷带的手将墨镜取了下来,泄愤般地随手扔到一旁:   “看吧!随便看,神爱你们所有人!职责所在,想让我帮忙向死者传话的,也可以一并说出来了!”   作者有话说:   今日知情者的迷思:真的是圣妓吗? 第67章 不就是圣妓吗(六)   最近没完没了的倒霉经历激怒了李维,不过他的最后这句话还是含着点小巧思的。   “帮忙向死者传话”听上去像一句威胁,然而主持与亡者的沟通仪式,怎么不算是圣妓的职责呢?   甭管他怎么做到的,你就说做没做吧!   之前黑蜡烛曾经模糊地说过,“若你不去完成你(圣妓)的职责,也许会死,也许会遇到更加糟糕的、我无法和谐地描述出来的场景”,李维逆向思考:如果他打着擦边球完成了一些圣妓的工作,没准就能拖延死亡到来时间呢?   什么?你说不一定会死,还有第二种可能?   不不不,李维不愿去想。   人总不至于倒霉到那份上的!相信自己!!   摘了墨镜也是妥协的结果。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顺带还能验证一下目前诅咒的效力,但愿酋长的意志力真如她所说的那般坚定。   李维摘下墨镜后,在心里默数:   一秒钟,两秒钟,三秒钟……   他数到二十个数时,酋长用一种仿若无事发生的语气说:   “我知道了,你可以把墨镜戴回去了。”   李维松了口气。   太好了。语言流畅,吐字清晰,虽然反应速度有些慢,但感觉神志还是清醒的。   他诚恳地说道:“这其实是个诅咒,我正在寻找消除它的办法。”   对信教者而言,诅咒的概念并不陌生。酋长微一点头,说道:“来人,招待我们的贵客。我知晓你身负重任,谢利先生,但今天时间很晚了,你又舟车劳顿……”   她绝口不提真正让李维“劳顿”的是什么事,   “明天白天,我会亲手为你斟上咖啡,到那时,按照贝都因部族的习俗,无论身为客人的你提出什么请求,我们都将尽力而为。”   这里有必要再强调一次,贝都因人真的有这种习俗,因此她的话语不可谓不清醒,可见受到的影响不算严重。   然而话音落下,至少有三四个看上去和服务行业完全不搭边的人站了出来,一副浑浑噩噩的样子,要响应她的话去“招待贵客”。   酋长:“……”   李维:“……”   这是干嘛?以色事人吗?   “你们回来!”酋长喝令一声,转头对李维说,“不好意思,我们就不打扰你休息了。”   她来时气势汹汹,撤走的样子有点狼狈,主要是那几个意志力不够坚定的手下一步三回头,搞得大家都很尴尬。   走到帐篷的入口时,酋长又想起一件事:“你的朋友被拴在外面。”   她指的是A3。   “不用担心,我们也会给他安排地方过夜。”   不让两个人待在一起的原因很简单,是怕李维和A3若是联起手来策划对部落不利的行动,他们难以应对。   荣升成为真正的座上宾的李维得到了和A3对话的机会。   他在特工难以言喻的眼神里呼啦啦地带着一群侍从走出帐篷。天色昏暗,A3第一眼把李维手上的绷带看成了阿拉伯人的白袍,于是问道:   “你这是成功入赘了吗?”   李维还没说话,旁边的一群男男女女像是感觉有趣似的,发出了银铃般的笑声。他们仿佛对待一个酷炫的珍稀动物般围在李维身边,积极地满足他的各种要求,一旦与李维隔着墨镜对视就会突然噤声,等到李维移开视线后再飞快地跑到亲友身边叽叽喳喳,分享自己的感受……   A3看得酸得不行。   更可怕的是,他不知道自己更加羡慕哪一边。   “酋长答应与我们谈话,但是要等到明天。”李维拍拍他的肩膀,“你先跟着他们去休息吧。”   A3点了下头,随即被人牵着走到另一座帐篷,觉得自己像一头路过的骡子。有个五十多岁的大叔给他扔下一床干硬的毛毯,A3趁机问道:   “白天发生了什么?”   大叔头也不抬地说:“你是说他们带你回来之后?有几个孩子替你的同伴求情,但我们的兄弟死在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手中,给你的同伴求情就是背叛了部落,因此安全队队长愤怒到无以复加。”   “然后呢?”   “然后就在刚才,他去为难你的同伴,却没能达成目的——你的朋友是一位强者,先生,我们通常鄙视那些依靠外貌和言语投机取巧的家伙,但你的朋友是个例外。”   A3若有所思,试探着问道:“你们会想要留下他吗?”   “那要看酋长和长老会的想法。”   A3:“据我所知,他已经有男朋友了。”   同性恋的话题在这里是个不大不小的禁忌。对方铺床的动作停顿了一下,问道:“你们两个是一对?”   A3咬了下舌头,有那么一刻很想给出肯定答案,但他心中有个冷冰冰的声音在提醒他:注意你的立场。   “我不是。”他说,“我和他也是在半路认识的。”   对方看出了A3的犹豫,哼笑一声,说道:“你嫉妒他的男朋友?”   A3露出恰到好处的尴尬:“我都不知道他的男朋友是谁,而且我喜欢女人。不过显而易见的是,哪怕没有诅咒,追求他的人也不会少。”   对方见状,垂下头,背诵起了经文:“‘他从你们的同类中为你们创造配偶,以便你们依恋她们,并且使你们互相爱悦,互相怜恤……你们怎么要与男性交接,而舍弃你们的主所为你们创造的妻子呢?其实,你们是犯罪的民众……’”   他一边絮絮念叨着,一边往酋长帐篷的方向离开了。   A3猜到他要去和酋长汇报李维是个同性恋,且私生活混乱、难以为部落所用的事。   特工故意说了一些模棱两可的话,引导保守的当地人往这个方向想——李维若是和贝都因部族联合起来,对他不利。   然而话一出口,他的感情和理智却背道而驰,令他既懊悔又痛苦。他在帐篷中枯坐了许久,数次拿出手机想要联系什么人,却最终没能做出决定,只无声地骂了句“该死”,然后握着小小的十字架躺在床上,把脸埋到带着骆驼味道的毯子里,辗转反侧到天亮。   李维对A3的纠结一无所知。   他拿回手机后,坐在月光明亮的戈壁上刷了会社交媒体。沙漠深处信号不好,屏幕上的加载圆圈转到第三分钟时,李维放弃了,他用没受伤的手戳戳屏幕,给德莱顿发了一条消息,写到:   “沙漠的晚上很冷,星空明亮如你所在的N城闹市,周围什么都没有,我与石头相伴。”   等待文字发出去的过程中,李维无聊地托着下巴,想了想,慢吞吞地又打了一行内容:   “想念你。”   发送。   黑色的圆圈转了几圈,屏幕右上角代表信号的图标暗了下去。   这是成功还是没成功?   李维刷新了几下,见信号始终没恢复,只好放下手机,闭上眼睛。   ……   地球的另一端,联邦正在迎接夜晚。   夕阳沉进帕特森河,天空变成了绚烂的深紫色,车流尾灯在沥青路面上拖出红痕。李维的信息钻进收件箱时,德莱顿正背靠玻璃窗审视着办公桌上的几块光斑。   他的头脑中挤满了与生活无关的复杂议题和冰冷的利益交换。古旧大楼内的灯光一扇接一扇亮起,宛如一台正在灼热的蒸汽中换挡的巨大机器,被蒸汽炙烤着的人类们坐立难安,一会接打紧急电话,一会捧着厚重的文件、在窄小的空间里进进出出……   突然,德莱顿的手机发出了两声嗡鸣。   他小幅度地侧过头,盯着手机屏幕,仿佛在观察一个苏醒的怪物。发送信息的人是中情局、调查局、还是白宫?无论如何,他已经组织好了语言。严谨的、清晰的、中肯的,他的敌人绝无可能抓住把柄,他的友人则永远能够从他这里得到想要的。   然而,屏幕上浮现的文字比德莱顿打好的腹稿,比他久经锻炼的任何一种表达都更加散漫、混沌、和富有攻击性。   “Miss you.”   身边的喧闹陡然静止了。   他的大脑尚在分析这几个字母,紧接着,上一条消息犹如不可抵挡的洪水般裹挟着画面冲进他的视线,他透过木头桌上的刻痕看到了金黄的沙丘,空中八九分的月亮和漫天星光,星光底下有一位茕茕孑立的故人……   没等这位幻想中的故人转过头来对他开口,副官说道:“长官?先生?”   德莱顿飞快地按灭屏幕。   副官不疑有他,问道:“有什么紧急情况吗?”   “没有。”德莱顿定了定神,回答,“我们刚才说到哪了?”   **   第二天早上,李维梳洗完毕后,随着侍者来到酋长的帐篷。   双方的隔阂好似不存在一般,女酋长开门见山地说:   “我们有两件事要谈,一是石油大亨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的要求,二是你身上的诅咒。先说前者吧,你看过死者尸体了吗?”   “看过了。”李维立刻说,“他的死状有些不同寻常。”   “只是不同寻常?”酋长尖锐地笑了一声,“看来萨米尔是派你来息事宁人的。但我不打算如他的意,我们不缺钱,也不缺人——我就直说了,我们的兄弟死于一场失败的仪式。”   李维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   酋长问:“你们听说过黑沙议会吗?”   听说过!   他在窃听A3和未知人士的对话时,A3提到了“黑沙议会”!   但A3眼下正坐在他身边。   李维不动声色地看过去,见A3也是一副迷茫的表情。   装得还挺像。   李维又学到了。   他慢慢说道:“抱歉,我不知道。”   “你们什么都不知道,还敢往大漠里闯?”   酋长换了个姿势,撩起黑发,靠在织金软垫上笑。   李维也扬起笑脸:“请求您为我们介绍一下吧。”   “……”   酋长沉默片刻,捂着额头说:“不,你先别笑。解决诅咒之前,在我的部族里,你不许当着任何一个男人或女人的面笑。我要说什么来着?”   “黑沙议会。”李维旁边的A3开口。   “没错,黑沙议会。”酋长说,“这是一个由中东石油大亨、欧洲军火贩子、和南亚人口走私头目组成的跨国联盟,能够横穿沙漠的贝都因部族也是其中的一环。每年的麦加朝觐季,各个势力借着人流掩护来到沙漠中心,杜拜顺理成章地成为了灰色资金的中转站。”   李维板着脸问:“您为什么愿意同我们说这些?”   酋长:“因为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表面是石油大亨,实际上却是黑沙议会在杜拜的代理人,他以修缮寺庙为名,在扎耶德清真寺的黄金穹顶内建造密室,用以提供议会密谈的场所。   “死者是我派去参加这次会议的贝都因部族代表。我们自成一国,统治着城市以外的沙漠,萨米尔本该给予他最高等级的尊重,结果他却让我们的人裹满黑沙死去!贝都因人绝不会原谅他的侮辱!!”   李维继续板着脸追问:“黑沙究竟是什么?”   “——是浸泡过骆驼血的沙子。”   酋长回答,“沙漠民族崇拜骆驼,对我们来说,骆驼的奶能解渴,肉能填饱肚子,皮能制衣,毛能织帐篷,粪便可作燃料,尿液能用来护发。它们的血是种高贵的象征,被骆驼血浸泡过的沙子可以代替神明降下神罚。”   听上去她透露了很多,信息量很大。   然而却一个字都没提死人为什么会诈尸。   李维便也装作被他们蒙在鼓里的样子,说道:“所以你们受到了严重的冒犯,不能轻易接受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求和。”   酋长面色缓和下来:“当然,亲爱的朋友,请你替我转告他,除非他将一半的黑沙所有权转让给我,否则这事没完。”   不明真相的人很容易将她话语中的“黑沙所有权”理解为某种抽象的权力分配,她本人也在尽可能地造成这种误会。   但李维第一时间产生了另一个想法:   黑沙是死人会动的直接原因,目前,该资源主要被掌握在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手中,而贝都因部族想要借着这次机会改变现状!   黑沙议会怕不是也分成了两个派系,一边支持城市代表,另一边支持沙漠代表。   贝都因部族的酋长敢于提出异议,说明他们有了开战的底气。   那么一个对内情“一无所知”的中间人兼犯罪清洁工,啊不是,犯罪现场清洁工,参与其中又有什么意义呢?   “你必须要阻止他们开战。”   A3在中场休息时走到帐篷外低声说,“战争的代价太大了,我们承担不起。”   李维拒绝了他递过来的烟,说道:“可是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不可能同意酋长的要求。”   “因此我们得在两边讲价,直到让所有人都满意。”   这背叛了中情局的特工表现得冠冕堂皇,到底有什么目的?   李维拿不准A3的立场,短促地笑了:“我不擅长让人满意,从小到大,我只学会了如何让所有人都不满意。   “你看,如果我不是个同性恋,借由我身上的诅咒,我们很轻易就能得到部落的好感。”   多可怜啊!A3听完,望着李维脸上强挤出来的笑意,心中霎时充满了从未有过的柔情和怜悯。   “你能做到。”他安慰说,“我也会帮忙的。”   休息了一会后,他们回到帐篷。   李维遵守酋长的命令收起笑脸,戴着墨镜,只差拿头巾把脸蒙住了,然而偷看他的人依旧一个不少。   酋长一想到李维的性向,姑娘们的向往,还有男人们私底下的那些谋划——他们要打着神明的旗号“纠正”和“惩戒”同性恋,确切地说,特指李维——就头痛欲裂。   “你身上的诅咒是从哪来的,要如何才能消除?”   李维说:“我需要寻找一个叫‘法官’的人,您认识吗?”   “咦?”   酋长一个激灵,按着扶手坐直说道,“你指的是难道沙漠里的那位法官?” 第68章 不就是圣妓吗(七)   总算有“法官”的消息了!!   李维再怎么情绪稳定也忍不住一阵激动,倾身问道:“您指的是谁?”   随着他的动作,周围兵荒马乱,一群忠心耿耿的卫兵慌乱地挡在酋长前方,高声叫道:“停下!不要再往前了!尤其是脸!!”   李维:“……”   他的头退了回去,手臂仍然伸在前面,卫兵紧张却不是那么紧张了。   酋长仿若无事发生地说:“黑沙议会有一位法官,我不确定你指的是不是他。多年以前,议会刚成立时,我们需要有一个足够公正的人来帮助各个势力协调关系,法官就是在那时出现的。”   李维:“出现?他不是你们选举出来的?”   “严格来说,算是自荐。”酋长说,“当时的部族统治者还不是我,我也是听人转述。”   【2018年的八月份。帐篷里闷热异常,三个男人围坐于圆桌旁,苍蝇绕着骆驼皮地毯打转。】   “一个男人,比我父亲高一点,头顶大概在这个位置。”   酋长比划了一下。   “他在议会成员交谈时闯了进来,身穿一件牛仔外套,随身带着老式温彻斯特步枪。”   【“我的人今晚就能接管港口……什么人?!谁让你进来的!!这里不是给游客开篝火晚会的地方!”   “我不是游客——‘法官’。你们可以叫我法官。”   强烈的阳光透过帐篷缝隙射入,映照在陌生人的黑发上。   黑沙议会的创始人之一,一个瘦小的南亚人颤声问道:“你是怎么进来的?外边的看守呢??”   “死了。”法官回答得很直接,“但我没有恶意。我来这里是为了解决你们之间的问题,我注意到你们正在结成联盟,不过很多时候,交易背后最需要的并不是金钱,而是平衡。我可以为诸位带来平衡,让你们各得其所。”   年轻的石油大亨、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转动着他的金戒指,问道:“我们凭什么要相信你?”   “当一个人真正了解自己的猎物时,他就能决定猎物的命运。”法官回答,“我不是来征得你们同意的。这是通知。”】   “然后他就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成为了黑沙议会的法官。”酋长说,“早年他几乎渗入到了议会的各个方面,每个势力的动向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但他也确实尽到了责任,作为一个‘法官’维持住了议会的稳定发展。”   连A3都没听说过这样一个人物,大为惊奇地说:“萨米尔那老头果然没说真话,他说他不认识法官。”   “我们轻易不会向外人提起。”   酋长摇摇头,“近些年来,法官出现得次数越来越少,也不大管事了。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并不喜欢他,觉得是他阻碍了自己的势力一家独大,你在萨米尔面前提起法官,当然不会得到什么好脸色。”   李维问:“既然他不露面了,我要怎么才能联系上他?”   “这好办。”   酋长一拍手,“你来的正是时候,半个月后,黑沙议会的代表们将在黄金穹顶举行会议,商讨新一年的发展,法官届时也会出席,我可以帮你送一封信,这样他一出现,就能帮你解决问题。”   半个月啊……   李维面色凝重地思考了一会,向酋长确认道:“不能再早点吗?”   “不能,这不是由我们决定的。”酋长回答,“我最多再帮你问一问他是否有能力处理诅咒,免得你浪费太长时间。”   “好吧。”李维勉强同意了,“请您一定要帮我问一问。”   酋长:“好说,你也别忘了向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转告我的要求。假如他不想在会议上闹得太难看,就尽早给我答复。”   ……   现在李维有了一堆线索和一个任务。   总结一下,首先,贝都因部族和石油大亨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都隶属于一个名叫黑沙议会的组织。   该组织藐视世俗法律,杀人如切瓜,还在秘密研究让死人诈尸的技术,但其内部却也拥有一定的秩序,各个势力在法官的协调下,维持着岌岌可危的平衡。   然而法官近些年来不再关注议会,于是盘踞在丰饶绿洲之上的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凭借天时地利占据了主要资源,贝都因人及其他成员对此不满已久。   半个月后,黑沙议会将在寺庙内的密室中举行会议。前些天,贝都因部族派去参加会议的代表惨死在杜拜的奇迹花园,被发现时全身裹满黑石油与浸泡过骆驼血的沙子(当时被李维认成了金箔),胸口刻着阿拉伯文的‘叛徒’。   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想要息事宁人,而贝都因人的女酋长则打算借着这个机会向其讨个说法。   李维必须要在中间进行调和,否则双方就会开战。   与此同时,浸泡过骆驼血的沙子被当地人称为黑沙,是举行仪式的道具,能够代替神明降下神罚。   李维认为这沙子有古怪,是两个势力起纠纷的主要原因。   中情局的特工A3替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遮掩黑沙的秘密,双方之间很可能有一些见不得人的金钱交易。   最后是重中之重——他半个月之后才能见到法官!!   到时丑猫的诅咒得严重成什么样子!   李维都不敢和女酋长提这件事,担心她会为了安全,让手下把他关在哪个不见天日的地窖里。   半个月,半个月。   李维在帐篷里团团转了半小时,下定决心尽快完成女酋长和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之间的沟通任务,搞清楚黑沙与里世界间的联系,然后立马避世隐居,在没人的地方躲到法官出现为止。   他对A3浅浅讲了能说出口的计划,A3表示赞同,于是两人打算避开下午最热的时间段,一吃完晚饭便驾驶越野车回到杜拜。   晚饭是在两个不同的帐篷吃的,李维的待遇比A3高,伙食也更加丰盛,只是他心情沉重、食欲不振,哪怕面前摆着在沙漠中十分奢侈的山珍海味,也没能吃下几口。   不过水不能不喝——沙漠里实在太干太热,不喝水人会噶。   李维小口啜饮着侍从端给他的白开水,时而能感觉到从周围投来的灼热目光。   他此前经常因为各种或好或坏的理由成为众人焦点,但“焦”成这个样子确实还是头一回,粘稠而密集的眼睛光明正大地萦绕在身边,让本就令人不适的空气变得如同砂纸一般充满涩意。   李维坚持了几分钟后,难以忍受地放下水杯,说道:“谢谢你们的招待,我要走了。”   他站起身,不知是不是动作太快的缘故,眼前忽然像低血糖似的天旋地转,视野边缘微微发黑。   一个侍从走过来搀扶住他,低声说道:“您小心些,不要着急……我带您去休息一会吧。”   他的语调里蕴含着某种诡谲的暗示,李维心生警惕,挥开他的手说:“不,我要去找我的同伴——卡迪尔?卡迪尔??”   A3并不回应,也许是不在附近,没听见李维呼唤他的假名。短短十几秒钟,眩晕的症状更加严重,李维几乎站立不稳,旁边的侍从半是引导半是强迫地将他拽出帐篷。   三四个青年手持武器挤在帐篷口,其中一人问道:“你不是下药了吗?他怎么还醒着?”   “他没吃多少东西,好在喝了水……酋长和其他人没发现吧?”   “没有……快过来帮忙,我们将他搬到南边,那里有一栋已经废弃的仓库……”   后面的话李维就听不清了。   他昏昏沉沉地躺在地上,感到有人再度往他的嘴里灌了点水,随后掐着他的口鼻逼他咽下。他的脚踝和脚后跟和沙地摩擦,却没有太明显的触感……   【“起来,拉克。”   有人轻轻拍打他的脸颊,“别再装睡了,我能看到你的眼泪。”   “……”   “你要任由这种事发生在你身上吗?别人欺负你,羞辱你,你就只会躺在地上哭?难道你指望我帮忙?我很失望。再说一次,快点起来。”】   “我没有…停下……停下……”   李维双眼紧闭,沉浸在梦境里,断断续续地让和他对话的人闭嘴。   下一秒,耳边突然响起黑蜡烛的声音:“你是让我停下吗,小没良心?”   WTF——   李维瞬间睁开眼睛——意识中的眼睛,又惊又怒地问:“怎么回事?!”   “你被绑了。”黑蜡烛幸灾乐祸地说,“我没想到,不能在全年龄网站上演的剧情这么快就要出现了。”   李维的神志恢复了一些,勉强将现实中的左眼张开一条缝隙。他所在的废弃仓库光线昏暗,邪恶的人类们还没发现李维醒了,有人将他的双手绑在头顶,另一群人进进出出,端来各种用具。   WTF!!   李维问黑蜡烛:“他们要干什么?”   黑蜡烛:“你问我?作为一个成年人,你不知道?”   我不想知道!!!   李维要抓狂了。   他转过头,艰难地用脸颊碰了碰自己的手臂,欣慰地发现西装外套还完整地套在身上。   要知道他曾经是个很不喜欢正经穿衣服的人。但是经历过皮肤表面长出鳞片、和今天这出意外后,李维不禁打心底感慨:   衣服果然是人类文明的底线。   我爱西装,西装爱我,旁人一刻也不能将我们分离。   文明的底线尚未丢失,接下来就要和剥夺自由绑住双手的绳子作斗争了。李维暗中挣扎之际,他旁边的人手捧经文,用一种狂热的口吻念道:   “你们怎么要与男性接触,而舍弃你们的主所为你们创造的妻子?你们是犯罪的民众,但主必定赦宥一切罪过,他是仁慈的……向主求饶,以便蒙主怜悯,而若不思悔改,一犯再犯,心上的黑点就不断扩大,直至心被黑点吞噬……”   念诵了几遍以后,男人放下经文,说道:   “时间到了。我们该劝他向主忏悔罪过,他的不幸遭遇正是他本人犯错的结果。”   话音落下,几个同样狂热、同样贪婪、同样被欲望支配的人走上前,向李维伸出手。   WTF!!!   绳子还没解开,李维往后闪了一下,不得不开口说:“等一等。” 第69章 他们的童年(三)   “你醒了?”   “是的。”李维尽量维持着平和的语气,“我认为大家应该冷静一下,坐下来好好聊聊。”   同时他在心中催促黑蜡烛:“想想办法!想想办法!!”   一连说了两次,可见他心中的急迫,黑蜡烛不紧不慢地回答:“我确实有办法,但你还欠我一个人头。我也不是那种不讲道理的蜡烛,看到前面这群人了吗?他们思想僵化、意志力不够坚定、作恶多端,每个人死三次都不足惜,刚巧适合给女神当个零嘴。”   “……”   女神的口味挺奇特的啊。   李维抽了抽嘴角,好声好气地说:“人家想杀我,我也不是不肯下死手,法律上这都算正当防卫。但你不觉得我在这里杀了人,逃出去会比较困难吗?”   黑蜡烛身为金牌辅助,很相信李维的能力,狂妄地说:“有我在,你怕什么?”   李维深深、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抬起头看看周围,发现事情的发展和他想象中还略有不同——严格意义上说,这一群绑架犯并不是跑来开impart的。   也许假如李维缺少反抗的能力又不肯低头,时间久了,在诅咒的作用下,他们会忍不住做一些违背祖宗的决定,但起码目前为止,为首的人坚定地认为李维是被魔鬼附身了,而自己即将替天行道、物理驱魔。   站在李维面前的中年人面孔上混杂着挣扎和厌恶,对其他人说:“魔鬼在说话,企图诱惑我们。信道的人们啊!与同性交往乃是一种秽行,恶魔惟愿你们互相仇恨,并且阻止你们记念真主,向我保证,你们不会屈从!”   “主啊!我求你保佑我等免于恶魔的恶罪!”   空旷的仓库里响起震耳欲聋的低吟。   “我们当用石头掷死魔鬼!!”   一群人拾起地上的沙子往李维身上扬。领头的人很快制止了这种无意义的行为,说道:“不止是石头,非常情况要采用非常手段。”   他捋了捋胡子,从身边的铁盘上拿起一根生锈的铁钳,对李维说:   “你认罪吗?”   李维沉默片刻,露出笑容,平静地问:“我犯了什么罪?”   他只是说了这一句话,对面的人却被激怒了,横眉立目地骂道:“狂悖之人!!主禁止人们奸淫、作恶和迫害,主说,‘你们怎么做那种丑事呢?在你们之前,全世界的人没有一个做过这种事。’”   “爱是丑事?”   “没错。”对方冷酷地回答,“舍妇女而以男人满足性欲,根本谈不上爱。你生病了,朋友,魔鬼感染了你,让你与真神对立。”   李维虚心求教:“若我谨遵神的旨意,哪怕像你们一样作恶和迫害别人,将来也能得到幸福吗?”   “你——”   “我从小接受神明的教导。”李维打断他,说道,“我曾视我的父亲为神明,对他给予的一切全盘接受,我也遇见了两位真正的神,一者令我做圣妓,一者指我做屠刀,因此无论是杀人还是与人苟合,都有确切的经文可以依照。   “唯有爱——不沾罪孽、不沾欲望。神从未指引我爱谁,那是我自己选择的。”   “一派胡言!!”   梳着大胡子的中年人气得发抖,旁边有一个看不过去的年轻人冲了上来,夺过铁盘里的刑具,自告奋勇地说道:   “我来与这不知悔改的恶魔计较!”   “等等……”中年人要再叮嘱几句,然而被“圣妓”、“罪孽”、和“欲望”的说法挑逗起火气的年轻人已然按捺不住。他狞笑着举起铁棍,并未注意到自己的面容有多丑陋,脑子里转悠着更加残忍、更加刺激的想法:   信奉异端的圣妓,本就是供人取乐的。被魔鬼诱惑的人不值得同情,他若是不情愿,那一定也是在装模作样!应当遵照主的旨意,摧毁他、占有他,让他再也不能说出经文以外的污言秽语!!   他扑到李维面前,由于冲得太快还差点绊了一跤,余下有看热闹的人,也有懊悔自己犹豫不决、没能第一个吃上螃蟹的人。   只有领头的中年男性心中泛起了一丝丝不安。他将其归咎为担心酋长发现,于是嘱咐说:“下手时动静小点。”   贝都因部族的年轻人没有回答他,回答他的人是李维:“我知道了。”   那双琥珀色的眼眸里,忽然亮起两簇漆黑的火光。   “死亡女神也被视为LGBTQ+的圣人和保护者。”   黑蜡烛的光焰拉得很长,犹如在拖长声音讲话,“我们还会为同性伴侣举行宗教婚礼仪式呢。你如果看中了哪个对象,不如在杀完人、献上了祭品之后,给他一个吻吧?   “但是更多的就不行了,我看着难受,你去找红蜡烛说说情,让它保佑你们性生活和谐……”   李维没认真听黑蜡烛的话。   他掰断了自己的大拇指,将双手从牢固的绳结中拯救出来。   身披长袍的青年站在他面前,假如抛去罪恶的话,他面对李维时的表情堪称虔诚。神圣的烛光照耀着冰冷的铁器,李维想到了一首儿时常听的老歌:   “Knows everybody's disapproval……We were born sick,you heard them say it.(深知世人容不下我们……人们说,我们生来有罪。)”   很久很久以前,李维跟随父亲莱纳·李维乌斯来到偏远地区的小城镇生活,在那之前,他接触过的唯一成年人只有父亲,他从未受到过普通人的教育,也对人类社会的常识一无所知。   因此直到上了学,李维才发现自己和其他同类格格不入。   什么是礼仪?什么是良知?什么是道德?什么是法律?   弱肉强食有罪,同类相杀有罪,但打着审判名义的欺凌无罪。   野蛮有罪,无知有罪,然而潜规则下的利己主义无罪。   年长者们无视他,或用一种看着怪物般的、怜悯而惋惜的眼神远远注视着他。同龄人手拉着手把他推到泥水坑里,天真地发问:“拉克·李维,你为什么和我们不一样?”   我不知道。没人教导我。我才明白我生来所接触的一切都是罪恶。   “你伤害小动物,喜欢男人,长相也奇奇怪怪,这是不对的。”   人类孩童应当是纯洁的、守规矩的、良善的,唯有我赤身裸体,将阳光下的所有东西摊开给别人看。   “一个没长大的杀人犯和同性恋,还是个没人要的小杂种……他的这辈子都完了,我赌他以后肯定会进监狱。”   “愿主保佑他,阿门。”   十岁出头的李维躺在雨后的泥坑里大哭了一场,从此相信错在自己,否则为什么世上的每一本书、每一条道理、每一个好人都在指责他?   莱纳·李维乌斯也不安慰或解释,只是说道:“我从未教导你哭泣,你的软弱令我失望。”   神灵的圣像崩塌了。年幼的李维不知道该信奉谁。   他曾经塞着耳机躲在空教室里窥探外界,前方摆着陈旧厚重的法律条文,小小的MP3里传来悠扬的音乐声:“带我去教堂吧!!我会像狗一样将你的谎言奉若神明,在你面前陈述我的所有罪孽,而你大可磨刀霍霍,赐予我永恒的宁静……主啊,让我把生命献给你……”   孩子们在晴朗的天空下沿着平坦的操场打闹,成年人们坐在五彩缤纷的花圃旁边交谈。   远方的地平线上坐落着好似母亲怀抱般的山峰,洁白的云朵在挺拔青翠的山毛榉上方积聚。   在这样一个祥和明媚的午后,首次接触人间的拉克·李维联想到了死亡。   **   “咔嚓”一声。   时年26岁的李维拧断了圣徒的脖子。   作者有话说:   歌词是著名的《Take Me To Church》,有改编。 第70章 不就是圣妓吗(八)(二更)   “你想通了?太好了!”   黑蜡烛激动得不行,有种看到长歪的树苗终于回归正途的欣慰感,滔滔不绝地夸赞起来,“你看你前面这祭品死得多艺术!他的头盖骨能够承载更多更有价值的东西,哪怕当花瓶也比生前装着脑子强,还有他的颈椎,可惜被你折断了,不然那美妙的弧度刚好能充作椅子靠背……”   “呃。”李维动手途中被他的描述激起一起恶寒,“差不多可以了。”   你以为不涉黄就能在正经网站过审吗?   心里一点数都没有!   “确实。”黑蜡烛很好说话,“下一个祭品更香。”   它上头了——李维眼里的火焰陡然盛大,几乎占据了大半瞳孔,他纯净的虹膜倒映着一张张恐惧失态的面庞。   “看到你前方的绳子了吗?拿起它。”黑蜡烛的语气近乎是在哄孩子,“然后缠上去,轻轻缠上去,像给小狗缠上项圈,像给马儿系上缰绳,不要害怕,神会原谅你。”   李维照做了。   中年人的脸泛起深紫色,喉咙里挤出嗬嗬的声音。   他看着李维,李维看着他,奇怪的是,这一刻他们感到了同样的害怕。李维并没有松手,手臂青筋暴起,但他额头生出一层细汗,面颊上的绒毛在灯光下颤抖。他的嘴唇哆嗦着,小声安慰地说:   “别怕……别怕,你会见到神的。”   中年人在绝望中闭上眼睛,停止了呼吸。   后方传来风声。   黑蜡烛的意识先一步传来:“闪开!”   李维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动了。   他松开绳子,向前扑倒,身后举着砍刀的男人击中了中年人的尸体。   刀刃和骨骼摩擦,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活人的惨叫和咒骂混作一团。   黑蜡烛帮助李维屏蔽掉外界的声音,在他耳边放起了熟悉的歌声:“世上没有比我们罪恶更纯洁的东西了。   “只有在疯狂与绝望的盛景中,你我才能被称之为正常人……我才能够洗轻你身上所谓的罪孽。”   汗水顺着李维的鼻尖落在地上,他的眼眶一阵酸涩。又一个人倒下了,死于被他们亲手拿过来的铁钳,腥甜的味道充斥着夜空,但李维一点也没闻到。   他的脑海中只有若干年前的那个静谧的午后,泥水坑倒映出的天空显得蔚蓝而深远,被同龄人推搡着跌倒在地的一刻,牢牢刻印在李维记忆中的其实并不是那几个欺负他的孩子。   而是路边盛放的野花。   李维至今仍然记得,他侧过头,以仰视的角度看着花瓣在微风中小幅度颤动的景象。他以为自己嗅到了花香,感受到了属于春天的暖阳与熏风,三月的空气融化了冻土,远方喀斯喀特山脉上的积雪在他的身下汇成溪流,小镇宁静质朴的土地温柔地环抱住他。   但其实没有。   其实没有,可是野花的模样还是清清楚楚。   所以歌声响起时,李维也闻不到血腥味。他依旧是那个躺在花坛下的孩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摇摆的花瓣,心里想着:天气真好。   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   “快了。”黑蜡烛向他承诺,“这不是还剩下两三个人吗?外面有个跑去报信的,先处理他。诶呀——那是不是你的枪?”   枪在敌人手中。那人连滚带爬地跑到木头箱子后面,举起手枪瞄准李维,但是不幸的是,以李维受到过教育来评价的话,他的瞄准姿势和对敌态度简直一团稀烂,李维曾经被莱纳·李维乌斯指出的错误全都能在此人身上找到。   受指点和指点别人的感觉果然是不一样的。   李维从刑具的托盘里拿起一柄小刀,掂量两下,随意地扔了出去。   敌人受到惊吓,子弹“砰”地一声打中了天花板。李维趁着他因后坐力仰倒的间隙大步靠近,夺过手枪。   “谢谢你帮我保管它。”   热武器到手了。李维转过身,瞄准外面的报信者。   第一枪打偏了。听到枪响的人吓得差点跪坐在沙地上。   黑蜡烛说:“你的手枪技术得练啊。杀得越多,打得越准,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李维的两只手全都隐隐作痛,左手昨天被酋长的近卫捅了一刀,麻药劲已经快要过去了,右手刚才被他自己掰断了手指,眼下虽然把脱臼的骨头推了回去,可大拇指还是有点不听使唤。   他拿左手按住右手,举起枪又打了一次。   “满分!”黑蜡烛不吝夸奖,比当年莱纳·李维乌斯给的情绪价值多得多,“我就说多打有用……你不会要吐吧,先别吐,屋里那几个还没杀完。”   李维一言不发地转身往回走,去收拾残局。   黑蜡烛满意极了!   它掰着指头算今天入账多少、消耗多少……恐怕利润没那么高,但是快乐!   诶呀呀,一群打着神明旗号行龌龊之事的贱人,活着玷污社会,还是死了干净。   它高高兴兴地算账去了,李维却不能休息,废弃仓库外的汽车引擎声由远及近,他拿着武器出门一看,A3驾驶着越野车姗姗来迟。   “我正到处找你,听到枪响才发现你跑这里来了,你不会和贝都因人打起来了吧……我草。”   A3不小心踩到了血泊里,再掏出手机打开手电筒一看,好家伙,人间炼狱!   “他们怎么得罪你了?”   话一出口,A3惊觉自己说了一句废话。   深更半夜,荒郊野岭,一群饥肠辘辘的野蛮男人,一个被诅咒的“圣妓”……原本会发生什么事,根本想都不用想,A3绝不会将几个贝都因人的目的往好的方面猜,和谐社会的普通人被保护得太好了,见到的最残忍的画面不过是R级电影,然而他是个在战乱地区活跃的特工,人类能做出多么难以描述的恶心事,A3一清二楚。   他的心中瞬间升起了庆幸和惊惧。庆幸是因为他无论如何还有着一丝底线,所以不希望看到李维成为受害者,惊惧则是因为地上的这一堆尸体。   原地调节了半分钟后,A3在沙地上蹭掉鞋尖的血,燃起打火机点了根烟,问李维:“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他越来越把李维当回事,交流方式也从一开始见面时对后辈指指点点,变成了遇事先征询李维的意见。   李维站在石头墙旁边歇息片刻,说道:“清理仓库,掩埋尸体,然后就当从未来过这个地方,撤出沙漠。”   “哦……”A3通常不需要遮盖死亡现场,一时间竟然无从下手,“我们从哪开始?”   李维在烟气里呛咳一声,问:“今晚是什么天气,有风沙吗?”   A3去查询近期的风暴预警了,李维拿随处可见的沙土吸附周围过于明显的血迹。   又过了数分钟,A3汇报说:“好消息,杜拜的气象局说几个小时后沙漠里会刮大风。”   “那好,风向是怎样的?我们把尸体搬到沙丘附近,之后就祈祷一阵风吹来,把所有痕迹都盖住……”   收拾完尸体和血迹后,两人合力打了几袋沙子,原路返回时,A3开车,李维将沙子倾倒在车轮压出的车辙上。   他们往城市的方向驶去。   ……   半个小时后,贝都因人的营地。   被李维揍过一顿的独眼男人走进女酋长的帐篷,说道:“卡西姆和他的朋友还没回来。”   “他们去干什么了?”   “不知道。他只说今晚天气很好,想要出去走走。”   “是的,今夜沙漠中的星光很明亮,主指引着信众。”   酋长若有所思地注视着茶几上刚摘不久的鲜花,随风颤动的花瓣上还带着露水,宛若黯然伤神的眼泪。   “我们的客人呢?他们离开了?”   “两个人都走了。”   “车是往哪边开的?”   “北边。”   “去检查一下车辙。”酋长下令说,“看看他们中途有没有去过别的地方。”   独眼男人带人检查了一圈,回来说:“车胎留下的痕迹很清晰,他们的确是一路向北走的。”   “奇怪……”   酋长喃喃自语。茶几上的花朵抖动得愈发激烈,滑落的水珠在洁白的地毯上洇出湿痕。   起风了。 第71章 不就是圣妓吗(九)   贝都因人发现了部落成员的失踪,但却没能找到他们和李维两人产生的交集的证据,又由于凌晨时分沙漠中刮起了大风,他们也失去了外出考察战斗痕迹的最好时机。   风沙平等地掩埋了一切有罪或值得申辩的故事,天刚蒙蒙亮时,李维乘坐的越野车抵达了城市边缘。   石油大亨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派人接待了他们。他正忙着筹备两天后的骆驼赛,那是在黑沙议会的会议之前存在的最大一场盛会,他和贝都因部族的酋长将在骆驼赛举办时进行终场谈判,如果谈不拢,会议现场就会变成战场。   “……她什么都告诉你们了,还向我索要50%的黑沙份额?做梦去吧!既然你们都知道情况了,那我说得直白点,做梦来得还比这更快一些!我没功夫与她浪费时间,就这样吧,两天后她若是仍然执迷不悟,就看看最终会迎来什么结果!”   老人留下这样一句话后便离开了,他倒没有为难李维和A3,显得行色匆匆、但心情很好。   “怎么回事?”李维望着他的背影问,“之前他不是很想息事宁人吗?如今为什么又突然同意开战了?”   贝都因部族的酋长固然是在狮子大开口,不过她在等着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讨价还价,开局时当然会给出一个相对夸张的数字。   没想到后者改变了主意,态度强硬到狂妄。   A3抽着烟,没说话,他最近烟瘾都加重了,可见压力不小。   良久,他对李维说:“肯定是有什么东西给了萨米尔底气。我们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吧,朋友,你肯定注意到了异常——这里的尸体会动。”   当初停尸房里的贝都因人诈尸咬人,被李维撞了个正着,A3将受伤的守卫灭口,却没能处理掉同样在场的李维。   李维以为他会在沙漠中动手,还提防了一阵,结果A3全程都很老实,就好像之前暗中搞事的人不是他一样。   眼下他甚至提出了谈话。   没有上帝视角、也不确定A3立场的李维很难理解他内心的挣扎,那种介于理智和感情之间的拉扯,还有对强者的惺惺相惜……   但凡李维身上只有诅咒,或只有实力,他都不会纠结成这个样子。   A3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说道:“接下来我告诉你的事,你绝对不能向别人说,最好对着安全局都保持沉默。你没开启通讯吧?”   李维开了。   但他动用建立在魅力值之上的演技说道:“没有。”   “……”   A3观察他的脸,认真琢磨了半天,信了:   “故事有一点玄幻。起因是当年黑沙议会的几位创始人,联系上大漠中的贝都因人,要建立一条横穿沙丘的走私通道。他们顶着恶劣的天气,在人迹罕至的地区长途跋涉了很长时间,正当要抵达向导手册中记录的绿洲时,却偶遇了沙尘暴。”   哪怕是在科技发达的现代社会,灼热贫瘠的沙漠依旧是名副其实的死亡之地。   身披长袍与头巾的贝都因人常年居住在戈壁深处,能够在复杂陡峭的峡谷荒丘间如履平地,是西亚地区最好的沙漠向导;黑沙议会的成员各个财大气粗,车辆、卫星电话、汽油、饮水……专业设备一样不少。即便如此,他们也无法保证自己一定可以平安地走出这片了无生机的神明遗弃之地。   风暴袭来时,向导几乎放弃求生了,每个人都感觉到了强烈的绝望。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在他后来的日记中写到:   “……沙子像长鞭般抽打我的面颊和手臂,我以为我快死了,冷酷无情的自然即将埋葬我们的野心和财富,而我甚至不能像《基督山伯爵》中的法利亚神父一样,为这世上的其他人留下点什么……”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大概是未来的石油大亨一生中说出的最有社会责任感的话了。   结果风暴结束后,他们没死。   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撤回了一条社会责任感。   “萨米尔看到了一头白色的骆驼。”A3说,“这头骆驼受伤了,趴在黄沙中间,伤口中流淌出石油般漆黑粘稠的血。贝都因人自称驼民,因此认定是神派出骆驼拯救了他们,风沙平息后,一群人将骆驼运回营地,给它治伤。   “然而数日后,骆驼还是死了。议会的创始人们分别带走了‘救命恩驼’的一部分,其中贝都因人分到了驼皮,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带走了尚未干涸的驼血。”   好家伙,最后的晚餐是分食耶稣是吧。   李维听懂了:“驼血造就了黑沙?”   “没错。萨米尔机缘巧合下,带走了最有价值的东西。”A3点点头,“几年后,他成为了著名的石油商人,中情局认为他的崛起过程很蹊跷,于是派我前来调查。”   说完长长的一段话后,A3喝了一大口水,李维看着他,冷不丁说道:“萨米尔给了你多少钱,让你决定背叛中情局?”   A3差点被水呛到:“我——咳咳,什么?!你怎么知道??”   “你的手镯太显眼了。”   A3闻言,低头瞪着自己的手腕上的金子:“你注意到了,好吧,但是听我说,这是个误会。”   “你替石油大亨掩盖黑沙的真相。”李维无动于衷地指出,“你杀了停尸房门前的守卫,是什么让你放弃了将我也一块灭口?”   “……”   A3目瞪口呆,几秒钟后像火烧屁股一样跳了起来:“你为什么会知道??哦,手机!”   死去的心动回忆突然开始攻击他,   “我想起来了,该死,你从我们进沙漠前就开始怀疑我,却一句话也不向我说?”   李维纳闷地反问:“我都怀疑你了,又怎么会告诉你我在怀疑你呢?”   “你误会了!!”   A3原地踱来踱去,用力拿手抓着头发,低声说道,“我从未背叛中情局。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以为我是他的人,实际上是我让他这么以为的,我表现出一副被金钱打动的样子,时刻戴着这些愚蠢的金子,就为了能显得更有说服力。”   李维挑起眉,不做评价。   A3深知自己的话可信力度不足,只好继续:“你当我为萨米尔掩盖黑沙的秘密……其实真正不想把这个秘密暴露出去的人是中情局!   “所谓的驼血其实是近似于神血,黑沙疑似能让里世界的力量降临到人类尸体上,萨米尔发现这件事后,要用黑沙组建不死军团征服西亚,先不说他的理想能不能实现,驼血肯定是个好东西,我们不能让别人发现它,又要将其据为己有。”   他说的很委婉,但假如德莱顿听到这句话,一定会勃然大怒。   因为即使A3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他的话在联邦内部的政客耳朵里也表达了另一个意思——中情局决定独占这份好处。   如果不是李维恰好由于诅咒前往杜拜,他们在把黑沙搞到手之前,一点风声都不会透露!   然而安全局内、德莱顿掌管的部门才负责应对里世界,A3的上级主管不仅不一字不提,当德莱顿主动问起时,他们还遮遮掩掩、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与此同时,中情局给A3下达的命令是,必要时他可以做出牺牲、处理掉一切阻碍。   因此A3杀死守卫后,跟随李维前往沙漠,当几个心性不正的贝都因人绑架李维时,他就在远处看着,没有第一时间上前阻止……   李维死在贝都因人手中,对中情局而言是最好的结果。   不止少了竞争对手,还有恰当且正义的理由对贝都因人实施“复仇”。   后来A3向酋长辞行,开着越野车离开部落,行到中途实在承受不住良心的折磨,又半路折返,去寻找李维的踪迹。   不过向李维叙述时,他隐瞒了自己差点见死不救的真相,只说他一发现李维不在,就去动身寻人了。   而实际上,只有真实的情况才能解释,贝都因人为什么没有立刻发现部族里有人绑架了李维——因为在他们的视角中,李维跟着A3平安离开了!   ……   情报展开到这里,李维基本已经理解了一切,可惜德莱顿暂时不知道中情局在后面挖的坑,联邦此时是深夜,指挥室里只有值夜班的几个分析师发出的清浅的呼吸声。   他们听到断联一个晚上的李维和A3的对话,听到他们谈论中情局的谋划和昨晚的危机,不由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几秒钟后,一个新人问道:“我们要去叫醒德莱顿长官吗?”   旁边的老员工捂着脸尖叫:“什么?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你们居然没有叫醒他?快去,他肯定不会因为被叫醒而生气,但要是明天早上才听说,就完蛋了!”   地球的另一端,李维又想起一处细节,问A3:“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身边那位贝都因人的代表是怎么死的?”   就是诈尸小哥。   A3默了默,随后破罐子破摔地说:“你怀疑是我杀的?但不是,我接触不到黑沙,萨米尔防得很严,我引导他的一个白痴亲戚下的手,人死后萨米尔气得够呛,又不想浪费资源,便拿尸体泡了黑沙。”   李维仍旧理解不了职业特工的思路:“可是你杀他的理由呢?”   而A3理解不了李维为什么理解不了。他渐渐激动起来,争辩说:“他死了,萨米尔与贝都因人打起来,黑沙议会不再铁板一块,我们才有机可乘!!”   “而你之前还对我说战争的代价太大了,我们承担不起。”   “那是场面话!”A3忍无可忍地高声说,“我承认那时我不够信任你,但场面话你总是听得出来的吧?”   李维不回答,只摇头。   他转身想要离开,A3抓住他的手臂,恳求他别走:“你在这里待久就知道了,所有人都是这么做的。”   李维扳开他的手指,冷淡地说:“我不干。你还想过杀了我,这可不是一句‘不够信任’能解释得了的。别把其他人当傻瓜。”   真当闭嘴不说旁人就发现不了?   “——我爱你!我也爱我的祖国,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联邦!”   李维扯起嘴角,点了下头:“确实,中情局会为你感到骄傲的。”   A3无言以对,只能留在原地,目送李维走远。   事到如今,李维来到中东的目的已然完成了一大半。贝都因部族的酋长答应不管她和石油大亨谈判结果如何,都会帮李维联系法官,这样诅咒是百分百解决了,只要等到半个月后就行。   撞见和黑沙有关的情报则是个意外支线。   黑沙议会的成员们和浑水摸鱼的中情局没一个好人,好好的朝觐季眼看要被他们搞成丧尸围城了,李维若想阻止,最好的办法就是毁掉石油佬储存的黑沙。   萨米尔会将黑沙和驼血藏在哪呢?   李维和A3都想弄清楚这个问题。然而道不同不相为谋,除了李维之外的几方人马都想将黑沙据为己有,便注定了行事方式的差别。   既然该知道的都知道了,接下来就没必要再和A3一起行动了。反正真要发现了驼血,A3为了让中情局吃上独食,也不会通知李维。   成年人的社会真是太复杂了。   李维身心俱疲,卷发和鞋里全是沙子与血。他用头巾将自己蒙得严严实实,找了一条空旷无人的街道,蜷在一堆闪闪发亮的商店橱窗边给德莱顿发信息:“你有什么想法?”   他估计德莱顿睡着了,不指望马上得到回话,结果德莱顿秒回:   【我在前方杜拜的飞机上。】   李维:【?】   德莱顿:【揉刺猬肚皮.gif】   德莱顿:【抱歉,按错了,这个软件有表情包的自动提示。】   德莱顿:【我很快就到,你不用在意中情局,他们当中的很多人和疯狗没什么区别。你完全可以将我的话转达给那位特工先生。】   这是在针对A3不让李维将他们的对话告知安全局。   李维不禁笑了一下,德莱顿接着说:【你打算休息吗?】   李维:【不。】   【如果你短时间内不想睡觉,就为我讲一讲杜拜的风土人情,你现在在什么地方?】   李维:【我不知道,我没看导航,也许是个商场。】   【商场边有什么有趣的东西吗?】   李维抬头观察起来。   他短暂地遗忘了昨晚发生的事以及乱七八糟的现状,专心致志地打字:【我看到了许多花花绿绿的小旗子,有一群亚洲中老年游客在旗子下面拍合照,每个人都很开心,商场门前有个喷泉但并没有在运行,天空被楼房分割成六边形,阳光很晒,年轻的游客背着迪士尼玩偶包……】   作者有话说:   A3:我爱你!!   德莱顿(垂死病中惊坐起):五分钟内给我一张前往杜拜的机票。 第72章 他们的童年(四)   心情沉闷时最忌讳一个人什么都不干,只胡思乱想。   德莱顿心知这一点,却没有明确指出来,而是像朋友间的日常聊天般寻找一个个和普通人生活贴近的、能够占用脑子的话题,尽量让李维的思维跟着他走,不去琢磨那些严肃又容易钻牛角尖的问题。   好在李维也足够配合,他们从商场结构聊到中东美食,又从中东美食讲到德莱顿近些年来出访过的国家,最后风格一转,落到了他本人的家庭和事业上。   李维问他接下来要如何应对中情局的背刺,德莱顿不想功亏一篑、又绕回现实,就回答说:【没什么可担心的,中情局的部分官员固然愚蠢,但他们的智商下限远没有我的父亲夸张。】   成功勾起李维的兴趣后,他干脆展开讲述:【我的父亲一生中从没完整地看完过哪怕一本书,他唯一的优点是继承了我祖父的沉默寡言,但我的祖父不说话是因为他不善言辞,我父亲常年闭着嘴,是因为他的头脑空空如也。   20岁那年,他在我的祖父母的荫庇下成为了一名警员,三十年后,他在祖父母的鼎力支持下依旧是一名警员,唯一产生变化的是他的肚子。他的肚子越来越突出,以至于我的母亲忍无可忍,在一个酒足饭饱的下午和他离了婚。】   李维发了个惊叹的表情包——难怪德莱顿偶尔提到他的祖父母,却从来不说起父母。   【这些事你无法在同事口中打听到,他们只熟悉老一辈的功勋,如果将来有回忆录的话,我肯定也不会写在里面,所以只有你知道。】   【我的母亲是个中学教师。她指挥班级就像在指挥军队,每个孩子都必须按照她的想法行动,但她喜欢长得好看的人,于是在年轻时和我自由散漫的父亲结了婚,此后的几十年里她都在后悔和满意之间徘徊,直到我父亲的肚子涨到比她怀孕时还大。】   【你应该记得我和你刚认识时曾经劝你穿西装。如果你不幸见到我的母亲,她会用更加令你惊叹的方式达成这个结果,我的祖父常年畏惧我的母亲、在我出生前对我的祖母说,“如果这孩子遗传了他父亲的脑子和他妈妈的性格,那就足以成为《哈姆雷特》、《李尔王》、《马克白》和《奥赛罗》之外的第五大悲剧之《德莱顿》了。”】   李维:草(一种植物)。   他说:【而你遗传了你父亲的外表和母亲的智商?】   德莱顿:【谢谢你给我留情面。】   李维咧开嘴角差点笑出声。德莱顿的文字风格和他本人一样正经,李维分辨不出他究竟是在描述事实,还是在认真地逗乐子。   【不过我的祖父母和外祖父母都是很好的人。那天你带着托布来我家里,我说我的祖母会喜欢你,这是个客观事实。托布长大了一点,我将它在草坪上奔跑的视频发给祖母,她说托布让我家蓬荜生辉。】   之后他们又聊了一会狗,重点在于托布打了几针疫苗、长到多大、还记不记得“外出打猎养家”的李维。   李维不确定他是在哪个具体的时间开始犯困的。德莱顿从联邦前往杜拜,哪怕飞机直飞也要将近十二小时,因此他帮李维订了一个隐私性强、地广人稀、目测格外奢华的酒店。   新奇感让李维闭上眼睛睡着前,心里想的全是同一酒店的皇家套房里那传说中的24克拉纯金iPad。   简直和石油佬承诺的镶嵌钻石的黄金A、K47有异曲同工之妙了。   ……   坐在安全局专机上的德莱顿放下手机,废了很大劲才抑制住火气。   和心情愈发放松的李维不同,他越是整理昨晚发生的事,就越能察觉其中的凶险。   而这份凶险明明是可以规避的!   A3亲口说,他找到李维时,“看到李维安然无恙,地上躺着六七具尸体,于是松了口气”。从李维被绑架到这六七个心怀叵测的绑匪死亡,到底过了多长时间?中间有太多模糊不清的东西了,在德莱顿看来,这就是一场有计划的谋杀。   他气得在飞机上干坐了半小时,期间没有和任何一人说话,免得把愤怒发泄到其他人身上。乘务员端来的香槟被他一口喝净了,下属见到他的样子也不敢上前触他霉头。   只有小狗托布趴在德莱顿身边的座位上,因为起飞降落时的不舒服而不断发出呜咽。德莱顿心不在焉地抚摸着它的脑袋,承诺说:   “你很快就能见到你的父亲了。”   等到托布安静下来,他收回手,打开电脑,新建邮件,收件人是白宫的国家安全委员会,想了想,他还抄送了一份、发给国防情报局。   【尊敬的总监女士:   我希望能借此机会,与您分享一些当前我们在情报共享与合作方面遇到的问题,这些问题可能会对国家安全产生潜在影响。在近期的协调过程中,我们发现某些信息流通出现了显著的滞后,且部分关键信息未能按预期及时传递给相关部门……】   涉及到敏感的情报泄漏和权力斗争时,邮件的措辞必须非常谨慎,以免引起不必要的冲突,或者让自己处于危险境地。   整理资料证据和斟酌邮件的内容花了几个小时,期间德莱顿一口饭也没吃,只喝了点水。乘务员没能推销出飞机上的餐饮,德莱顿头也不抬地指着托布说:   “不用管我,给它准备一点狗粮就行。”   又过了四五个小时,李维睡醒了,告诉德莱顿他要离开豪华大酒店,去搜集一下关于黑沙的线索。   德莱顿:【等等,你受伤了吗?拍照片发我一下。】   李维:【?为什么?】   德莱顿:【我在向白宫打小报告。】   中情局想要利用李维的死名正言顺地插手沙漠,他就用李维的大难不死博取其他人的同情。   好正当的理由。李维纠结了一下,回复道:【但我没受到太严重的伤,你还是直接在邮件里说贝都因人强/奸未遂吧,比较能突出我的心灵创伤。】   【……】   这是睡醒后恢复精神了,还是在故意模糊事情的严重性?   德莱顿仔细分析,觉得两种可能性都有。   他将石油大亨的一些人际关系发给李维,让他能够找到合适的黑沙相关的信息来源。过了一会,李维比了个“收到”的手势,顺带发过来一张左手摘下绷带后的照片。   【贝都因人捅了一刀,我报复回去了,剩下的都是未遂。】   伤口离愈合还有很遥远的一段距离,疼是不太疼的,但看上去颇为凶残,如果是吃饭时欣赏照片,会严重影响食欲。德莱顿盯着照片磨了几下后牙槽,心中的愤恨之情更加浓郁。   终于,在杜拜当天的深夜,德莱顿降落到了沙漠的绿洲。他在24小时内几乎没怎么休息,但依靠咖啡和怒气保持着精力,随行的副官杰弗里·卡特强打精神跟在他身后,随时都要无助地睡死过去。   “你找个地方睡觉去。”德莱顿无意折磨部下,“订一个六小时后的闹钟,如果有紧急情况,我会给你打电话。”   德莱顿身上或许有很多缺点,不过他至少足够让人放心。副官不用担心他会突然为爱进化、变身超级英雄、孤身闯入敌营,因此很快说道:   “好的,长官,您也注意身体。”   他打着哈欠头重脚轻地离开了。   德莱顿考虑到李维因为身上的诅咒不方便吃饭,在呼叫专车的同时叫了两份外卖。   连托布都困了,趴在他怀里打鼾。   接近和李维约定好的地点时,德莱顿无情地将狗摇醒:“不要再睡了,你的父亲正在等你。”   托布睡眼惺忪地爬起来,四只脚困得站不稳,耳朵和头顶上的毛东倒西歪,尾巴倒是率先摇了起来。   德莱顿很满意,给它喂小零食,帮它把耳朵毛捋顺,小声说:“好孩子,我希望你能给莉莉留下一个好印象。”   免得他以后不再把你托付给我。   小狗听得半懂不懂,茫然抬头:谁是莉莉?   但德莱顿不再对它讲话,而是照着单向可见的车窗整理自己的衣领去了。   汽车驶入酒店院内宽敞的街道,停到一栋独立的房子前。   德莱顿打发走司机,对李维说:【我到了。你准备好了吗?】   李维:【准备好了。】   于是德莱顿进入门内。套房卧室的床上鼓起一个小山包,李维从头到脚罩着棉被,听到开门的声音,慢悠悠地转过身,瓮声瓮气地问德莱顿:“这样还会被诅咒影响吗?”   已经预备好直面诅咒的德莱顿:“……”   他实话实说:“虽然引人注目,但不会。”   毕竟谁会爱上一床被子呢。   “你不热吗?”   “热,可是我怕床单太薄,不起作用。”   李维躲在被子里说,“我闻到了香味,你带了吃的?”   “我给你带了外卖。”   德莱顿一手提外卖袋、一手抱着托布站在原地,“我也没来得及吃饭,本来计划和你一起吃……不然我再去订个房间?”   “我在想,不然你试着看一眼,然后告诉我诅咒效果如何。”   “应该不轻。”德莱顿没忍住说,“中情局的特工都向你示爱了。”   “这你也听说了?他的爱情纯度还不如夫妻走出离婚法庭时流下的眼泪。”   李维从床上跳下来,披着被子走来走去,有点紧张地问,“你到底要不要看?”   德莱顿不自觉地抱紧托布:“我……”   然而他一用力,哪怕是很乖巧的托布也不乐意了。小狗“汪”了一声,从他怀里跳下来,啪叽一声落在地板上,摇着尾巴四肢并用地向李维冲去。   它还记得李维呢!   李维罩着被子看不到外面,只能听到声音,懵道:“什么动静?你把托布带来了?”   下一秒,托布炮弹般撞上了他的小腿!   严格意义上说,四个月大的托布已经不能算是“小狗”了,它有将近20斤重,骨骼修长有力,跳起来能扒到李维的腰,放在宜家也是个大号玩偶,起码能卖15刀。   李维被它撞到,本来通过岔开腿保持住了平衡,结果后退时又踩到了棉被的边缘。   这下神仙来了也站不稳了。   一系列事故发生得极其迅速,李维仰面跌倒在床上时还有些茫然,心想托布真是一只好狗,小小年纪,从体重到记忆力都是这么出色。   “嗷呜嗷呜!!”   托布拱进被子和李维贴脸,德莱顿急急忙忙走过来,掀开被子问道:“你的手要不要紧……”   后面的话自动消音了。   李维忙着安抚托布,小狗兴奋成了残影,他花了挺大劲才让托布伸长舌头喘着粗气蹲坐在床上,再一回头,德莱顿僵硬地站在床边,像个雕塑。   手里还提着外卖。   外卖袋子和德莱顿的个人形象不太搭。他今天穿了一件深蓝色的西装,打着暗红色的领带,领口的三角形板板正正,显得极其正式。眼下他的表情也不能说是失态,而更像是受惊时的怔忪;   李维很喜欢他挺直的鼻梁两侧的那对下弯的眼角,它们中和了德莱顿严肃的脸部轮廓,让他真心微笑时显得英俊又不至于冷血无情,有时还会让他看上去内向且敏感、使李维心软,但如今这双眼睛里简直空茫一片,半点智慧的光芒都没凸显出来。   完了,不会被诅咒弄傻了吧?   到时他上哪赔给联邦一个新的安全局官员?   要不他自己升职顶上去吧。   李维一边转悠各种念头,一边伸手在德莱顿眼前晃了晃,绷紧神经关切地问:   “你还好吗?”   德莱顿不答。李维将额头的黑发捋到脑后,倾身拍了拍他,他不做反抗地靠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用手抱紧外卖。   李维又问了一遍:“你还好吗?”   “我……”德莱顿磕巴一下,移开视线,望着虚空说,“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我认为我产生了幻觉。”德莱顿用掌心锤打了两下自己的脑门,语无伦次地说,“我真的不知道,你别问了。”   李维搬过来一把椅子反着坐下,手臂搭在椅背上,拆开一盒快递,拿勺子舀了一勺沙拉,喂到德莱顿嘴边。   德莱顿乖乖张嘴。   能吃东西就是没事。李维趴在椅背上笑眯眯地问:“你看见什么了,让你觉得是幻觉?”   “……薰衣草色的、水波般的夕阳。”德莱顿过了好一会才回答,“有人被夕阳笼罩着。”   李维又喂了他一勺沙拉。   德莱顿看着他手上的绷带,渐渐回过神来:“勺子给我,我自己来。”   李维将外卖盒举到头顶,说道:“你先告诉我,被夕阳笼罩的人是谁?”   德莱顿欲言又止。他不说,李维就不还给他餐具,德莱顿也不争抢,双手放在膝盖上,半晌抿着嘴露出笑容,上前亲了亲李维的面颊。   “是你。”   他答道。   作者有话说:   德莱顿:怪了,我怎么晕乎乎的 第73章 他们的现在(五)   德莱顿病入膏肓。   证据是他本该在天亮时联系副官,但完全把这事给忘了——他和李维面对面,花了很长时间才吃完晚饭,德莱顿喝了一些酒,说了不少话,然而当第二天他回想起来时,却又觉得自己一件有用的事都没提。   他本来应该询问李维的伤口和心情,聊一聊无人关心的石油大亨、黑沙、与法官,或至少也该不着痕迹地打听一下李维是如何看待A3的,结果呢?他说了什么?   “……我认为犯罪现场清洁工这份工作很有趣,很自由,我在十几岁的年纪一定会喜欢上你的工作的。大学毕业之前我从来没考虑过从政。”   “那你以前打算做什么?”李维切割着牛排问道,“成为科学家?”   德莱顿摇头:“你太高看我了。中学时我想去当个话剧演员。其实我并不偏好演戏,然而有个自称是百老汇星探的人邀请我去面试,我一度信以为真,并以为自己在这方面天赋惊人。”   “哦,我知道!”李维感兴趣地抬起头,“是不是那种先给你拍一堆照片,称赞你有天分,然后声称只要你交钱就能帮你内推的套路?”   “是的。很明显的骗子,对吧?但我上中学时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花了几千联邦币才认清现实。”   德莱顿垂下眼,起身帮李维倒酒,蜡烛的火光随着他的动作摇摆,“我的母亲精神紧张,对我实施密不透风的保护,但愿你不会笑话我——十一岁以前我看到电影中的亲吻镜头都会挡住脸。”   李维没笑,而是单手顶着下巴,绿眼睛眨也不眨、专心致志地凝视着他,如同在倾听一场重要的国会演讲。   不过凭借德莱顿对李维的了解,他听总统讲话也不会比现在更加认真了,德莱顿在他眼中看到了倒影的自己。他坐回座位抿了口酒,在辛辣、眩晕和血液沸腾的感觉中问道:“你也遇到过这种骗子?我以为在我举报过之后,他们就被警察抓走了。”   难为他在这种情况下说话,还能维持着有条不紊的语气。   就是句子的数量比平时多太多了,因为他实在想要得到李维的回应,李维一旦移开视线,他就忍不住做点什么以引起对方的注意。难怪人们说智者总是沉默的,一旦说得多了,十句话里至少有八句都会显得像个白痴!   他刚才说的都是什么玩意?怎么会有人在喜欢的人面前揭自己的短?   “……忘了上面那段话吧,李维先生。”   李维依旧不表态,仿佛沉浸在思绪里,瞻前顾后、自觉失言的德莱顿说,“我今天晚上的状态不太好,我不是故意想要表现得像个笨蛋——”当然了,谁会这么干呢?“也不是要绞尽脑汁地吸引你的注意,”停下,威廉,这句话就不必说了,“但是你这样看着我,让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太愚蠢了,威廉·德莱顿,太愚蠢了。   “Don't look at me,please。”   德莱顿突兀地伸出手,按住面前人的眼睛。   等到李维要开口询问时,他又一次站起身,微微歪着头,在看不到李维双眼的角度吻了下去。   “……”   我只有在和他亲吻的时候才能闭上嘴,不再说蠢话。   ——德莱顿花了一晚上时间,意识到了上面这条可悲的现状。   **   “你的形象挥之不去、占据我的脑海~我只想拥有你的爱~我对你的爱超乎想象~啦啦啦啦~想不想留下来~”   清晨,李维小声哼着节奏感强烈的口水歌晃进了卫生间。他唱的是若干年前《滚石》杂志评选出的百大单曲之一,尽管歌词和曲调都很俗,但迷之洗脑,“想不想留下来~你为什么不躺下~永远永远永远永远厮守在一起~”   唱完一段,李维转过头,镜子里的青年双眼亮晶晶的,脸上带着感知到好事将近似的笑容。   真有这么高兴吗?   李维荒腔走板的歌声停顿了一秒。   是的,真有这么高兴。   下一秒,他端正表情,用打着绷带的手举起刷牙杯,仿佛是握着麦克风一般换了首歌唱:“所有人都明白你的美,所有人,但除了你……亲爱的,只有你能照亮我的世界,你轻抚头发的动作让我神魂颠倒,然而在你低头微笑时我却看得出,你不知道你有多漂亮……”   “咔嚓”。   刷完牙洗完脸的李维走出卫生间,给躺在套房的另一张床上思考人生的德莱顿拍了张近景照片。   “你不知道你有多英俊~”这里李维自己修改了歌词,“如果你可以看见我眼中的你,就会了解我为什么会拼了命地喜欢你,我真的不敢相信——你居然不知道你有多英俊!”   “汪汪!”BGM里还有托布的叫声。   李维随着歌声转了一圈,薅起桌上的装饰用假花,抵到德莱顿的鼻子底下,另一只手举着手机又拍了张照,问道:“亲爱的长官,我能将你不露正脸的相片发到ins上留作纪念吗?假如我的朋友问起,我不会告诉他们您是谁。”   BGM暂停,德莱顿在金灿灿的朝阳下仰起头,理智随着李维的靠近飞快消褪,脸上却露出了和昨天轻吻李维时一模一样的、克制中带着情不自禁的微笑。   “随便你。”他不假思索地说。   “谢谢您。”李维放下花,捞起他的手,吻了一下手背,说道,“我去研究待会吃什么。”   德莱顿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走到套房的客厅,李维还在唱: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害羞,当我凝视你时,你总是转头避开,除了你以外,所有人都看到了你的美——”   “亲爱的,只有你能照亮我的世界,”   德莱顿下了床,挠一挠托布的脑瓜顶,小声跟着唱了起来,“你轻拂头发的动作让我神魂颠倒,然而在你低头微笑时我却看得出,你不知道你有多漂亮——这就是为什么你如此美丽!”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的是李维抱着狗从床上爬起来,将头发撩到脑后的一幕。   “你发ins了吗?”   唱完最后一句话的德莱顿抬高声音问。   “发了!”李维回答,“你可以上去看看有没有需要修改的地方。”   他猜测德莱顿一定调查过他在各个平台上的私人社交账号。   德莱顿调查是调查过,却也不曾了解到详情,只是得到过一句“审查合格”的答案而已。他掏出手机,先下载这个他从未使用过的朋友圈软件,然后注册账号,将昵称修改为简简单单的姓名首字母缩写“W_D”,随后开始在浩如烟海的陌生信息里搜寻李维的账号。   正如许许多多实名上网的联邦人一样,李维的ins昵称是他的大名的拼音:LIWEI。他大概长则半个月、少则三两天会上传几张照片配文或一段短视频,最古早的内容能追溯到大学本科时期——李维发过一张他与几个同学聚会时的合影,照片上的年轻人穿着衬衫、毛衣和牛仔裤,在镜头前略显腼腆,和现在对比起来老实得不像话。   德莱顿用新注册的账号给这张照片点了个爱心。   他始终觉得,李维有时对其他人的过度迎合或过度坦率,是防御性低自尊的一种表现形式。换句话说,德莱顿认为李维天生的性格并没有那么活泼外向且浪荡,他为这份讨人喜欢的“成长”付出了很多难言的代价。   因此,大学期间的李维应该是他难得放松下来、展现真实自我的时刻。   德莱顿继续往后翻。毕业后的一年里,李维没有发过一张照片,2023年,也即一年后,李维上传了一张在他上中学时和母亲李秋珊拍的合照,配文是:   “悼念。”   这是什么日子?李维父母的祭日不在这一天吧?   德莱顿仔细看了看照片,记住日期。   再往后,频繁出现的就是打了码的工作现场照——李维成为了一名光荣的犯罪现场清洁工;同朋友们去酒吧喝酒——小梅女士不愧是好闺蜜,每一次都会出现;偶尔去其他娱乐场所,或孤身乘车去公园等自然风景秀丽的地方散步。   总体而言,李维的记录欲和分享欲还蛮强的,难怪他今天早上忽然决定上传德莱顿的照片。   这张照片也是他的ins上最独特的存在。   德莱顿翻了半小时历史记录,没有找到任何一张目标明确的个人人像,似乎比起人类,李维更习惯拍摄风景和动物,哪怕是在与朋友聚餐时,他发的也是酒杯或酒吧环境。   而今早他近距离俯拍德莱顿坐在床头的照片,露出了德莱顿的下颚、身穿浴袍的上半身、和放松地搭在被子上的修长手指。   没有配文,没有提起德莱顿的名字。   但某种蕴藏其中的亲密和暧昧已不言自明。   德莱顿的账号成为了第一个给这张照片点赞的人。   而后他收起手机,走去换衣服、洗漱、喂狗、吃早餐。期间聊了一些无趣的工作。上午,无趣的工作在持续进行,李维扔下他去追踪黑沙,德莱顿坐在酒店大堂的咖啡馆里,拿着平板电脑处理邮件。   他在阅读邮件时拿耳机放了歌。   歌词唱道:“他整天温暖我,对我微笑。我可以对他说‘我爱你’吗?真希望我能确定自己该说些什么。   “我感觉到的是爱吗?如此强烈、如此深刻、如此真实。   “如果失去你,我是否能痊愈?”   “……我感觉到的是爱吗?”   他问自己,我感觉到的是爱吗?   “总归不是诅咒。”   德莱顿合上电脑,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接着之前的聊天内容,在手机屏幕上敲完信息的最后一个字,点击发送。   “Miss you,too.”   收信人:拉克·李维。   作者有话说:   剧透小剧场:   另一边不知为何拿着李维手机的A3:(看到德莱顿的信息)这是谁???   本章三首爱情小曲(……)一是《can't get you out of my head》二是《What makes you beautiful》三是《could this be love》可配合bgm食用,体会当事人的快乐心情[比心] 第74章 不就是圣妓吗(十)   李维的心情大起大落。   他以前从来不知道,看到一个人明显地喜欢自己是这么快乐的一件事,毕竟收到表白又不稀奇(咦),A3对他说“我爱你”的时候,李维心知诅咒占大头、A3的个人品德占小头,因此什么感觉都没有;   以前也有人宣称爱他的方方面面,假如这份表白是正面且真诚的,他多半会在断定两人不合适后礼貌拒绝,起初年纪尚小时,心中还会有些惊喜、自得和羞涩,后来这些情绪起伏也不见了,就只剩下公式化的应对方式。   他也曾经在冲动的驱使下热烈地追求过几个人——否则一开始欺负他的孩子们根本不会发现他是个同性恋。这些人有好有坏,贯穿了他人生的各个阶段,但无一例外的是,李维或是被拒绝了,或是在对方回应以后、经过短暂的交往、热情迅速冷却。   最后同样是李维主动提出分手。   问题究竟出在哪呢?早年互联网上关于回避型人格障碍的测试特别火,李维跟风了解了一点,然而他脸皮很厚、很少害羞、没有社交障碍、也从不忽略自身的优点。贴标签失败了以后,他想,他可能只是不够喜欢。   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投入太深的感情,那些由灯红酒绿和热烈的气氛烘托出的爱大抵掺了点真心,可是他从来畏惧一锤子定音的买卖。“爱”是个多么沉重的单词啊!排除掉灵魂深处的虚荣和无聊,这世上哪来的一见钟情?   他们面对他,轻易地说出爱恨,将来漫长的时光又该怎么过下去呢?   不过和毫无道理的恨不同,深厚的爱可以慢慢培养,所以李维不介意仅凭一点肤浅的喜欢同人在一起,甚至为了掩盖自己内心深处的对爱的怀疑,他总是更配合、更迁就,竭尽全力寻找对方身上那份令他悸动过的优点。   他的某一任临时交往对象(交往时间过短,因此不足以被称为前男友)在分手时指责李维,说他喜欢的只是一份华丽的衣裳,而不是披着这件衣裳的人本身。李维恍然大悟,在分手第二天去听这位临时交往对象的哲学课,并买了一堆板砖似的大部头。   和文明人谈恋爱的好处是,即便分手也足够体面。   可是放在德莱顿身上,一切又有所不同了。   他能理智地接受分开,若无其事地继续生活吗?如果是德莱顿脱下李维所爱的衣裳,证明了他完全是另一种人呢?   李维稍微设想了一下,不禁打了个寒颤。   他无法接受德莱顿失去“衣服”。那无异于亲眼目睹宝珠蒙尘、圣徒自甘堕落,李维得亲手将自己心中寄托在德莱顿身上的一部分挖出来,才能痛苦地承认,时移世易,那件衣服已经不在了。   他爱的依旧是衣服。   但他的爱真的不包括穿衣服的人吗……?   若答案是否定的,在明知道德莱顿收到诅咒影响的情况下,他干嘛要高兴得又唱又跳?难道他只是愿意看到一个冷漠傲慢的人为他低头——那么德莱顿和A3有什么区别?   李维不知道答案。   他不知道的还有,他本来从不期待别人对他说“爱”,太过简单乏味的爱让他难以自控地生出轻蔑,就像一个耄耋之年的老人听到孩子们叽叽喳喳地议论着死亡。   但假如是威廉·德莱顿一直也不说,且心中去掉诅咒后、就不存在哪怕一丁点值得炫耀的爱了呢?   李维不确定他能忍受多久。   ……   前往工作地点的路上,李维差点在脑内编写完一本《论爱情》。他的心情不像早上那样高兴到反常了,一半在为黑沙烦恼,另一半在怀疑德莱顿清醒后会不会讨厌他——毕竟理智的人通常会厌恶令自己失控的东西。   但是。李维心想。这又不是他的错!   是德莱顿自己要来的,而且来之前又不是不了解诅咒的存在!   公正的人不会因此迁怒李维,然而李维恰恰希望对方受到感情支配变得不公正。“爱”果然是一样矛盾的事物,他怎么能一边要求一个人走出既定的程序,一边却奢求他不犯任何错误?   很好,《论爱情》有了新的一卷。   李维用力拍拍额头,恳求他的脑子干点正事。   不过他的大脑有着不同的想法,大脑说:   “我只是想偷个懒。你发现没有,烦恼爱情要比烦恼现实轻松得多,因为爱情与生活不兼容,你思考爱情就能逃避生活,在爱情面前,当你难过时,你有正当的理由自怨自艾、借酒消愁、像个精神病人一样发疯,当你快乐时,你同样可以发疯,旁人永远会理解你、支持你,这比需要理性的工作强多了。”   所以它不肯去处理更复杂的内容。   “问题是我还在工作!!”李维冲他的脑子大吼,“你难道要我在工作时发疯吗?”   “……”   为什么不呢?   于是李维戴着头盔、护目镜和军用面罩,穿着装满弹匣的战术背心,犹如龙卷风般狂暴而情绪不定地在安全局给出的一众情报线人间掠过,每当被他一顿胖揍的受害者指责他为何不按套路行事时,李维视情况用被变声器改变过的冷冰冰的声线回答:   “我失恋了/我恋爱了/我在纠结我爱的人爱不爱我。”   效果好得惊人,大家一下就认为他的举动情有可原了。   当他闯进石油大亨的第n+1个老婆的亲戚的豪华别墅中时,撞见了正在和对方密谈的A3。   李维没理会A3,照例用不太合规矩的手段从被殴打人嘴里打听出了一则讯息。   这则讯息和他之前得知的内容拼在一起,汇合成了一条极其重要的情报。李维站在原地花了几秒钟时间慢慢整理,忽然听见附近有人问:   “好久不见,亲爱的,你这是怎么了?发生了什么?我们能好好谈一谈吗?”   他转过头,提起枪,透过深色的护目镜看到A3敞着花衬衫的前襟,斜斜依靠在别墅的石柱上,摆了个颇为耐看的pose。   不是,哥们,我都穿成这样了你还能认出来呢?   某种程度上来说,A3也是个不拘表象、能够欣赏内在的人……   李维无语地将黑色面罩往上提了提,搬出固定回答:   “因为我为爱情所苦,在纠结我爱的人爱不爱我。”   这句话放在这的意思是,“我有喜欢的人了,请你别他妈再缠着我”。   但他还是低估了诅咒的效力。A3听到他的话非但没失望,反而一脸惊喜地凑了过来:   “你有喜欢的人了?问题不大,你能喜欢上别人就能喜欢上我,我们出去找个地方散散心吧,我知道有个地方夕阳特别美……”   他将手搭在李维的枪柄上,来回摩擦两下,李维一用力,挥开他的手臂:   “走开,否则我就开枪。”   他大步离开,A3小跑着跟在他身后:“你何必这么冷淡?你们又没在一起!给我个机会吧!!”   李维走得更快了,然而就在这时,手机传来震动声,他用戴着露指手套的手拿出一看,是德莱顿发来的一行没头没尾的字母:   Miss you,too.   李维停下脚步,倒吸一口凉气。   一瞬间的心跳加快脸颊发热后,他捂住上扬的嘴角努力思考:什么情况?诅咒的效果有加强版余韵?   也是,A3锲而不舍的追求已经验证过这一点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特工趁他站住走神的时机冲了上来,伸长脑袋一目十行看完屏幕上的文字:“谁在这种时候给你发信息……你说你喜欢的人就是他?这是谁???他是做什么工作的?他怎么一上来就给你发miss you?不知检点!”   李维:“……”   作者有话说:   其实诅咒没余韵,长官是真爱,A3也不假() 第75章 不就是圣妓吗(十一)   A3是倒着看的,所以看错了,其实先发miss you的人是李维。   但拿到情报的李维懒得理他,直接关掉手机,走出别墅,骑上他斥巨资租来的一辆黑白相间的兰博基尼摩托车(不愧是杜拜),在有节奏的轰鸣声中启动引擎,光速消失在了道路尽头,只留给A3一个意气风发的背影。   A3呆呆地望着李维融化在热腾腾的阳光里,心脏狂跳,眼神失焦,好半天都动弹不得,只觉得自己像是恋爱电影的主角一样,已经沉浸在爱情的蜜罐中不可自拔了!!   然而幸运或不幸的是——恋爱电影的主角实际上另有其人。   另一边的威廉·德莱顿终于想起了被他遗忘的忠诚的副官。   副官杰弗里·卡特向来是个稳重的人,可是这一次,他被上级扔在人生地不熟的国家、苦苦等候提前说好的联络,生怕自己错过关键信息因此不敢走远,又担心打扰到长官的行程所以不敢主动打电话,整整一天吃不好饭睡不好觉,简直和盼望着客人上车的骆驼祥子一样命苦。   结果年轻靠谱的德莱顿长官为什么没找他呢?   忘了!!   你怎么不把自己的职称落在联邦?   老实人也是有脾气的,德莱顿联系他时,他忍不住夹枪带棒地刺了几句,德莱顿自知理亏,口头安慰没有,但给了点物质补偿,顺便把自己嫌弃无聊没用、扔给副官的几样重复性文书工作要了过来。   于是当天晚上,副官无事一身轻、可以去旅游胜地潇洒,德莱顿又得加班。   他带着防辐射眼镜,伴着游泳池的水声,坐在五星级度假酒店的沙发上埋头狂写,潮水般的废话从他的键盘上涌出。做这种工作根本不用动脑子,在文档旁边开个小窗看电影都行,但德莱顿显然也不是那种会在工作时看电影的人——   因此他的脑内CPU全用来想李维了。李维的笑脸藏在字母的每一个边框中,德莱顿每打一个单词,就能顺着它想到李维对他说过的话,十分钟后,他打完了文档的第一段,双眼落在自己产出的狗屎文学上进行错字审阅,思维却飘忽不定地支配着他的手拿起手机,打开ins。   李维的账号今天没更新。   这很正常,毕竟他在忙。不过他发的上一条帖子已经有了几个点赞和回复,最前排的是小梅,她发了个鬼脸,问道:   【天啊!你被盗号了?】   李维抽空回了她一个黄豆大笑,表示自己正在出差,小梅在上次结伴喝酒的时候了解到了他的工作内容,识趣地不再发言。其他人和李维没那么熟,倒是没评论,但这张图片的点赞数量比之前的风景照片多了好几倍。   看来默默关注李维的人有不少,炸弹落在鱼塘里,惊起一滩鸥鹭。   德莱顿不知不觉间琢磨得入神,很想顺着网线看看那些点爱心的都是什么人。要是这些人能留个评论就好了,他就可以点击头像进入他们的主页……   过了一会,德莱顿发现由于李维和他的账号互关了,点赞后面跟着的黑色others(其他人)居然能点,点开之后屏幕上弹出一个窗口,里面包含了所有点赞人的ID。   好奇怪的隐私分享判定!德莱顿觉得这样可能会造成一些腥风血雨,但无所谓,他又不是软件的设计者。另一方面,他也没有使用非法手段获取他人的信息。   但某种心虚之情还是随着他点开第一个人的主页时渐渐生成。他望着那人发在公共平台上的照片发了会呆,外面忽然传来了摩托车的低吼声。   德莱顿在这一瞬间关掉了ins,懊悔中又混合着点道德上的解脱感。他到底为什么要煞费苦心地得知那些人的信息?怀疑李维?不,不是,他只是在患得患失和独占欲的控制下将李维身边的一切当成了假想敌而已!   李维一无所觉地走进门,脱下头盔和战术背心。德莱顿为自己没来得及实施的想法而感到罪恶,主动问道:“今天顺利吗?”   “顺利极了,你肯定想不到我碰见了谁。”李维坐到他对面说道,“我拿到了黑沙的情报,也碰见了A3。他和我们想到一块去了,到时候恐怕还得和中情局窝里斗。”   A3!德莱顿差点把他给忘了,厌恶道:“阴魂不散。”   “是啊。我今天遇到的最后一个线人,是石油佬投资创立的骆驼赛的管理人。”   李维掀开一点面罩,喝了一大口水,德莱顿在旁边随着他的动作换了个坐姿,“他和前面几个线人分别透露了几条信息,拼合起来就是,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雇佣了一批杀手,要生造尸体,为他将来的黑沙帝国打下地基;   “而且他还有个非常创意的想法,你肯定想不到——他要利用本次骆驼赛的赛程名次传递刺杀指令!”   德莱顿差点没听懂:“什么意思?”   “你知道,他要在骆驼赛上和黑沙议会的其他势力洽谈黑沙的分配问题,假如谈不拢,双方便会开战。   “但萨米尔决定先下手为强,赶在骆驼赛还没结束的时候,就把所有不听话的人全杀了,将议会变成沙漠皇帝的一言堂。   “然而谁是‘不听话的人’还有待考证,该如何在谈判进行途中、定好谁该死之后,当着人家的面通知杀手呢?萨米尔一拍脑袋,说,‘诶,我有一计’。”   李维竖起一根手指,“他先将每个骆驼编上号,然后在比赛时给特定骆驼下注,药剂师将为他选定的骆驼注射微量兴奋剂,确保目标骆驼精准冲入前三,这三只骆驼就对应三个该死的人。”   杜拜土豪真是太有创意了,德莱顿感到匪夷所思。   若是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要杀的人不足三个,或是兴奋的骆驼跑到一半满场撒欢摆烂怎么办?   有些人不就白死了?   不过下一秒,德莱顿想通了:   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根本不在乎无辜者的性命。他选定这种杀人方式不是因为其效率有多高、运行起来有多精准,而仅仅是因为有趣。   “……”   德莱顿沉默下来,房间中的气氛一时有些沉闷。   半晌,他调整好心情,再度开口:“石油大亨要在骆驼赛上杀人,就一定有专门负责收尸的人。他们会将尸体运送到储存黑沙的地方实施仪式,只要跟踪这位收尸人,便能找到黑沙。”   只是这样一来,肯定会有人死。   提前找出收尸人、从他嘴里审出黑沙的下落也不现实,否则A3早就做到了。   李维用手指耙耙头发,说道:“我再想想。”   德莱顿点头。   他也得想想。   李维又说:“先讲点轻松有趣的事吧——A3刚巧看见了你给我发的信息,他以后应该不会再尝试邀请我了。”   德莱顿知道A3受到诅咒影响、对李维有过一场表白,李维不觉得A3是真心的,因此认为德莱顿也不会在乎这点小事。   德莱顿的思维还没转换过来,听得愣了一愣。   紧接着,他放在身边的手一下子握紧了,神态间也充满了防备:   “刚巧”看见了我给你发的信息,不会“再”尝试邀请你???   也就是说之前邀请过李维一次,被拒绝后依然抓住机会偷看李维的手机?   诅咒的时间和距离哪有那么长!A3分明是喜欢李维又道德感低下,即使李维疑似有了恋爱对象,他也丝毫不介意见缝插针地当个第三者!   这一刻,德莱顿隔着万水千山精准地看破了特工的心思。   真正的情敌竟在我身边。   **   德莱顿人生中第一次坠入爱河,又受到工作干扰,难免抗拒表述自己的心情,他不明说,李维就把德莱顿对A3的强烈厌恶当成了对中情局的厌恶。   举办骆驼赛的那天,李维要尽可能地在无辜者受伤或死亡前,找到石油大亨钦定的收尸人。他难以关注中情局特工的动向,就对德莱顿说:   “要是他出现了,你能不能派人帮我盯着他?最好别让他来打扰我。”   德莱顿:“……”   他牵着托布的犬绳,回想着A3证件照上的愚蠢样貌,面无表情地承诺道:“没问题,交给我。”   派人是不可能派人的。   他的副官曾经庆幸德莱顿“不会突然为爱进化、变身超级英雄、孤身闯入敌营”,然而如今他唯一能够感到欣慰的事,恐怕只有中情局严格意义上来说不算“敌营”了…… 第76章 不就是圣妓吗(十二)   骆驼赛还没开始,赛道周围嘈杂的喧嚣声已然此起彼伏,人群如潮水般涌动,来自世界各地的观众们纷纷举起手中的小旗,欢呼声、喝彩声交织在一起,赛场边缘的铁丝网被阳光晒得发烫,几十多头骆驼站在起跑栏中,头上系着红色的缰绳,驼峰上披着五颜六色的罩衣,脖颈像弹簧般扭来扭去。   一片混乱中,李维试图混进赛场员工所在的工作区,他所面对的两项最严峻的困难,一是天气炎热,尽管当地人有防晒的需求,仍然不会像他一样里三层外三层裹得像个北极熊,有人可能要问了,骆驼赛的骑手呢?他们应该会穿很多防具吧?   不好意思,为了人类的安全、顺带给骆驼减轻压力,如今的比赛已经全面改用机器人当骑手了。李维发现这一点时,心中的震撼之情难以言喻——什么赛博朋克骆驼赛!   不过这样一来,比赛的可操纵性也变得更强了,他们甚至不需要专门的药剂师去给骆驼打兴奋剂,只要为机器人设置一些额外的功能、并进行远程操控就行了。   坏消息,科技的进步使李维更难找到安保漏洞。   他在激烈的赛场音乐中走进空调房,保安是个欧洲人,穿着短袖短裤,看到李维的装扮后诧异地问:“兄弟,你这是得了皮肤病?热不热啊?”   最外面是白色防护服,中间穿着防弹战术背心,里面是普通西装的李维镇定自若地回答:“不是有空调吗?而且也没办法,我是工作需要。”   “哦,你干什么工作的?工作证有吗?”   “有的,有的。我是他们请来的清洁工。”   李维从行李箱里拿出一个安全局临时伪造的小卡片递给保安,转过头面向摄像头,摘下口罩又很快戴了回去:   “一个骆驼赛而已,查得这么严干嘛?”   “谁知道呢!”守卫不知为何对这从没见过的陌生人有一点好感,仿佛遇见了知音一般抱怨说,“不过你知道比赛投资人是谁吗?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欧洲的富豪有被害妄想症,走到哪都带着一堆保镖,沙漠里的土豪估计也差不多,反正有钱没处花,不如升级安保咯……   “咦,系统识别不了你的身份卡。”   他纳闷地瞪着电脑屏幕,过了一会站起身,想去找上级报告这件事,李维叫住他:“别急,说不定是卡了。”   “但是……”他们让我及时汇报你这种没有第一时间被系统审查通过的人。   李维将脸上的护目镜掀起来,凑到屏幕边说道:“我帮你看看。”   他是故意的,越来越严重的诅咒生效了,保安迈出去的一条腿又收了回来,盯着李维的眼睛看个不停,把自己没说完的话都给忘了。李维和他闲聊了两三分钟,保安体感也就过去了十几秒。   相对论在这一刻立了大功。   当电脑屏幕上跳出绿色的合格提示时,保安还有点意犹未尽。   李维放下护目镜,提起行李箱,简单地打了声招呼后便小跑进入屋内。   没办法,眼看他要变成男版富江了,再拖延下去,恐怕人性经不起考验。   工作区是一栋独立的二层建筑,一进门,映入眼帘的是低调奢华的瓷砖墙壁和宽敞明亮的大厅,室内喷泉哗哗流淌,密集高大的绿植遮挡住了从防盗窗照射进来的紫外线,走廊里到处是摄像头,每个房门都自带密码锁,人不多但显得很忙碌。   好在无人在意路过的李维,他目标明确地直奔机器人骑手们的控制室,要赶在杀手得知骆驼赛的名次并动手之前,搞清楚石油佬今天决定杀谁。   收尸人也肯定藏在那附近。   然而不知是天气太热了,还是李维穿太多了,即使中央空调呼呼吹风,墙壁上的温度计显示室内温度只有24度,李维却觉得空气粘稠到能够扯出丝来,他往前迈步要比平时用力无数倍,即便如此,双腿依然像是陷在一块半固态的石油桶里。   ……刚才在室外时,他还没有这种感觉。   **   德莱顿抱着托布坐在看台上,举着望远镜观察四周。   他的举动并不算突兀,因为骆驼赛的场地非常大,看台上的每一个人都带着或大或小的望远镜,只不过此刻比赛尚未开始,大家仍在找座位、四处乱窜、或激动兴奋地和朋友聊天。   有钱人的包厢不在这,在对面的另一处看台。那里视野更好,包厢是单人单间,有沙发和直播的大屏幕,隐私性很强,外面的人基本看不到里面发生了什么,十分方便杀手干活。   眼下比赛和黑沙议会的谈判都没开始,杀手也没就位,德莱顿寻找的是A3的踪迹。他曾经给白宫发邮件以向中情局施压,效果颇为显著,A3承受的压力越来越大,烟瘾随之越来越重,德莱顿很快在吸烟区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A3戴着一顶宽檐牛仔帽,穿着T恤和沙滩裤,微微佝偻着腰坐在花坛后面抽烟,他的胡须缺乏修理、稍显凌乱,但给人感觉依旧是个很有味道的地中海帅哥。   ——这句话不是德莱顿说的,要他说的话,A3更像一只鬼鬼祟祟的大号老鼠。   A3在干什么?   他和李维一样,在盯着不远处的工作区小楼。和李维不同的是,他孤身一人,缺少支援,因此决定后发制人,先确定李维的行动之后,再去争抢黑沙。   没过多久,他看到一个身穿防护服的人提着清洁用具走进目标建筑。   这人一定是拉克·李维!!   A3一跃而起,掐灭烟头,往小楼的方向跑去;看台上的德莱顿见状也动身了,他兜了个圈子,绕到看台边缘,找到来回踱步的志愿者,指着A3说道:   “女士,打扰一下,我偶然看见他偷了包厢里的游客的东西。”   志愿者吃了一惊,顺着德莱顿的手指看向A3。   一方面,德莱顿西装革履,言语礼貌,表情严肃,不像在开玩笑或说谎。   另一方面,A3跑出了卡其脱离太的气势,终点还不是厕所,没注意到时还好,注意到以后一眼望过去、确实有点诡异。   包厢里的可都是贵客,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要是弄错了就把人放了,再给点补偿。志愿者向德莱顿道谢,跑去联系场地保安。   一群彪形大汉气势汹汹地向A3走去,德莱顿双手插兜,慢悠悠地缀在后面。   A3被按住时一脸懵逼:“喂!喂!轻点!你们抓我干什么?”   “有人举报您偷东西,请配合我们走一趟。”安保队长说,“如果调查完监控,证实您是无辜的,我们会给您免票,并奉上价值一千迪拉姆的补偿礼物。”   骆驼赛的门票加一千迪拉姆不是个小数目,安保队长没有命人搜身,也不算侵犯游客隐私,这个补偿可以说是很大方了。   然而A3哪有多余的时间浪费在调监控上?要不是他随身带着枪,倒宁愿保安们上来搜身呢!   到底是谁这么缺德,诬陷他偷东西?   在这种关键时刻,对方肯定是故意的!   保安们缩小了包围圈,A3咬咬牙,先是假装成一副老实样子,然后突然弓腰撞向保安腹部,趁对方吃痛松手时抽出胳膊。他不敢掏枪暴露身份,只能用手肘猛击另一人喉结。保安们没料到“小偷”下手这么狠,包围圈瞬间被撕开缺口。   特工如同一尾灵活的鱼,从大汉们中间挤了出去。   保安立刻掏出武器跟上,A3跑向观众席,同时拿出裤兜里的信号干扰器,场馆广播在干扰器的作用下发出刺耳噪音,受惊的骆驼群扬起漫天黄沙,看台瞬间陷入混乱。   “让开!让我过去!”   A3用阿拉伯语大喊着钻进人群,保安们被惊慌的游客冲散,只能徒劳地挥舞对讲机。   提前守在安全通道出口的德莱顿皱了皱眉。   A3人品不行、但好歹专业素质过硬,普通的安保团队根本难不倒他。德莱顿无声地深吸一口气,单手抱着昏昏欲睡的托布,另一只手解开西装扣子,掏出枪套里只在训练场上扬威过的手枪。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但愿未来的他不会为今日的决定后悔。   怀里卷毛小狗闻到火药味,竖起耳朵发出低吼。   “乖,不是给你的零食。”德莱顿挠了挠托布的下巴,低声安抚一句,随后在A3靠近时一脚踢翻了旁边的饮料车。   轰然倒塌的冰桶挡住A3去路,飞溅的可乐在沙地上滋滋冒泡。   A3没认出德莱顿,跑路途中紧急刹车,气急败坏地喊道:“让开!”   德莱顿甩了甩沾上可乐的手,慢条斯理地说道:“中情局现在招人都不测智商么?偷东西这种借口能拖住你四分钟,虽然是意料之中,但仍旧让人失望。”   “……!!威廉·德莱顿。”   A3闻言眯起眼睛,认真地打量着德莱顿。   他脑海中的情报储备不足以让他认出联邦政府的每一位官员,不过德莱顿如今因为里世界而风头正盛,且和中情局有正面冲突,A3不仅在电视上见过这张脸,还听上头痛骂过此人的名字。   “威廉·德莱顿和下级在里世界的列车上伪装同性恋情侣,抢走联邦调查局的工作,去抓捕由人家负责诈骗犯!”中情局的老头说,“这小子竟然好意思向白宫举报我们枉顾国家安全进行内部权力斗争!”   以前他怎么从没发现好像有哪里怪怪的。   A3心想。   威廉·德莱顿的下级是李维,那和他伪装同性恋情侣的人是……?   拉克·李维??!!   A3震惊地说道:“那个给李维发骚扰短信的人是你!”   德莱顿冷淡地回答:“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的白痴让你产生了幻觉?”   “呵,无所谓。”A3捏住拳头,“无论是黑沙还是李维,我都不打算让给安全局。现在给我走开,否则我要动手了。”   德莱顿不动,A3笑了笑,说道:“德莱顿先生,你看上去就是那种从小到大都按部就班的人,李维怎么可能喜欢你?他喜欢你还不如喜欢一根木头。你的父母长辈听说你出柜的事了吗?你不会都不敢告诉他们吧?”   德莱顿低下头,对托布说:“你听懂他的狗叫了?”   托布:“汪!”   A3的目光不易察觉地在小狗身上定了半秒,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怕狗。   德莱顿为什么要带狗来看骆驼比赛?他是不是知晓他的弱点了?   正当A3犹豫不决之际,德莱顿突然抬起拳头,照着他的脸砸了过来!   “李维先生喜欢谁是他的自由,无需你的谦让。”一拳不够,德莱顿脱下西装外套扔到一旁,再来一拳,“你的道德水平和爱情观让我感到恶心——离我们远一点。” 第77章 不就是圣妓吗(十三)(补1600字)   你们体会过在工作时被隔壁部门职位比你高、但没你能打、据说性格强势、但从来君子动口不动手的情敌一拳锤在脸上的感觉吗?   很魔幻,真的很魔幻。   A3挨了一拳头后,第一反应是懵的,根本没反应过来,倒也不是觉得德莱顿会忍气吞声,不过他以为这种文职的报复手段是什么样的?   ——职场打压,背后打小报告,在李维面前咬耳朵说对方的坏话(这条不一定,取决于谁能在李维面前说上话,如果A3可以的话他也会这么干)、再执着和卑劣一点就用些普通人接触不到的非法手段等等等等。   反正不是当场来一拳,然后趁着A3震惊之际再来一拳。   别的不说,你干这事符合你政坛新秀的身份吗?   万一被人拍下来发给政敌和家里人怎么办??   若干年后,人家说时任安全局局长的威廉·德莱顿先生此生最著名的战绩,是在杜拜的骆驼赛场地和情敌大打出手,只见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红旗招展、人山人海,德莱顿先生先是邦邦给了情敌两拳,把情敌给打傻了!   但那情敌也不是吃素的!原来此人乃是中情局的高级特工,见状先是原地翻滚,躲开德莱顿的拳头,而后眨眼功夫从怀里掏出胡椒喷雾——轻易不能用枪,用枪的话事情就闹大了——对准德莱顿的脸!   结果就在这时,旁边的狗忽然狂吠着冲了上来,特工的致命弱点遭到攻击,条件反射地后退半步,却因踩到地上沾满可乐且尚未融化的冰块,脚一滑、仰面栽倒在地!   这个破绽足够致命。   德莱顿长官尽管从未上过战场,却有着丰富的理论技巧!当然,他的理论技巧在未经训练的情况下多半也施展不出来,可是人是动物,动物天生会打架,不会打架说明没被逼到份上,关键时刻,德莱顿抄起他的高级羊毛西装外套,扑上去蒙住特工的脸,抬腿精准踢中对方膝窝!   A3也不甘示弱,两腿一抬将德莱顿带倒在地,两人霎时间扭打在了一起,从东边打到西边,又从西边打到东边,就连年仅四个月大的托布都加入了战场,帮助德莱顿打压A3;   路过的女性游客本来要经过这条路上厕所,见到两个帅哥和一只可爱小狗状若疯癫的战争场面,愣是尖叫一声没敢往里进!   五分钟后,托布龇着牙堵在特工的退路上,A3不得不踉跄着撞开另一侧的铁门,发现里面是骆驼的饲料仓库,比空气中的浓烈气味和粉尘更加可怕的是,这是一条死路。   仓库内的斗争细节由于缺少监控录像而无从为人所知。   不过史载,本次战斗最终出乎人们意料、以威廉·德莱顿先生的大获全胜告终,当保安们循着狗叫赶来时,只看到德莱顿穿着脏了两个色号的白衬衫,单膝跪在地上给一只欢快地摇着尾巴的大狗擦爪子,A3横躺在地面上,四肢摊开呈大字型,活像死了一样,头上仍然盖着皱巴巴的西装外套,昂贵的面料上面糊满了动物的口水。   我们也不知道德莱顿长官在这一天是否受伤。   考虑到职业特工的战斗力,他全身而退的可能性比较小,但无论如何,他顶着凌乱的金发、单手抱起狗、向保安出示证件、随后拎起西装外套、大步走出仓库的样子都足够帅气。   那么脸上和身上的一点微不足道的、差不多会疼个十几天的伤口与淤青便也不重要了。   毕竟对雄性生物来说,帅以及战胜同性才是摆在第一位的事情。   ……   再给李维一百个脑子,他也想象不到德莱顿和A3打架的场面。错过一手现场资料实在是太让人难过了!幸好他现在还不知道这回事。   李维正忙着干正事。   也不能说德莱顿和A3干的不是正事——他俩的架往大了说,那是为了黑沙的归属,为了安全局和中情局的荣誉,为了联邦的稳定而战!   但李维的工作要比这种正事更正一点。   没有A3的干扰,他顺利地摸到了机器人骑手控制室所在的走廊。前进的时间比他预估的更加漫长,因为空气的粘稠感正在加重,逐渐到了难以忽略的程度。   一路上他并未太仔细地观察周围。   主要是现代的办公区普遍大同小异,没什么好看的,这栋沙漠建筑顶多比其他牛马打工的场所更豪华一些。   值得一提的是,李维路过了两三个同样的灭火器箱,连箱体表面的刮痕都一模一样,像是一个巨大的、比走廊更宽的坚硬物体硬挤过来时划坏的。他戴着抗菌医用口罩,但鼻腔里依然弥漫着缓慢趋于浓郁的腐臭味。   走廊里干干净净,不见半点垃圾,这种足以让李维梦回犯罪现场的味道究竟是从哪传来的?   希望只是尸体。   在这个越来越玄幻的地球上,只有冰冷的不会动的死尸能带给李维一丝丝心灵上的安慰。   控制室在走廊尽头的最后一间房,李维将手按在门板上时,天花板上的空调出风口发出“噗嗤”一声脆响,有透明的水珠落在了他的手套上。   “……”李维动作顿住,过了几秒钟,他做好心理准备,抬起头。   天花板上什么都没有。   然而出风口漏水形成的水渍的形状乍看上去像一只站立的骆驼。   错觉吗?   李维盯着水渍看了一会,把存放在行李车里的梯子展开,顺着梯子攀爬到靠近天花板的位置,用毛巾和吹风机处理干净水分,再将便携式喷漆摇一摇、精准地喷到骆驼图案上面。   管你是什么玩意,专业的清洁工容不得丝毫污点。   做完这一切后,他还打算退回去清理灭火器箱上的划痕,大不了给铁箱抛个光,然而正在这时,一个佝偻着腰的老人推开控制室的门,震撼地问道:   “你在干什么?”   “工作。”李维不动声色地回答。   “谁让你干这些的!”老人不高兴地嚷道,“快进来,我都等你半天了,这里有几袋垃圾需要由你带走!!”   李维没动,老人一手拽着控制室的门把手,另一只手在空气中挥舞:“来呀,来呀。”   李维略略斟酌了一下,问道:“里面的垃圾是活的还是死的?”   老人:?   垃圾还分活的死的?   不就几个外卖盒、塑料袋、和水果皮吗?   他愣了一下,转念想到了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叮嘱过的别的事情,虚心求教道:“如果是活的呢?”   李维:“要加钱。”   “死的,我保证是死透了的。”老人心想这大概就是专业人士吧,讲究忒多,不过包揽的业务也确实广泛,“你放心吧,有别人负责杀……我是说,收拾垃圾,你只要把垃圾带走就行。”   李维点点头,推着小车走进控制室。   驼背老人慢吞吞地挪动着步伐跟在他身后,脊椎隆起的弧度宛若山丘,灯光将他的影子歪歪扭扭地打在墙壁上,简直如同某种不存于世的怪物。   然而李维没有回头。   他看了看控制台上吃到一半的盒饭,问老人:“尸体在哪呢?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尸体指的不是我,难道是你?”   汗水霎时间顺着老人的额角流淌下来。   不愧是上面请来的收尸人,从打扮到行为再到言语都这么吓人!他用袖口擦了擦汗,偷瞄着李维的脸色,干笑道:“您真会开玩笑……尸体当然不在控制室里,得等到阿勒马克图姆先生给出指示再说。”   **   另一边,黑沙议会的谈判正式开始。各个包厢的电视机上亮起视频会议的窗口,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本人漫不经心地抚摸着趴在他身边的金色骆驼,啜饮着从外地运来的新鲜椰子水。   他并不着急,因为收尸人发信息说她还没到场。   “有点迷路。”对方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明明在控制室门口打了标记,现在却找不到标记的位置了。” 第78章 不就是圣妓吗(十四)   赛场上,骆驼们在人类的欢呼声中竞技,人类也在为了自己的欲望争斗。   贝都因人率先说道:“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你当年取走了黑沙,又统治议会这么多年,是不是应该给我们一个说法?”   萨米尔转动着他的黄金戒指笑道:“你们不与我争夺权力,难道是因为不想吗?”   石油真是个好东西。   他心想。   一座城市可以靠着它积累启动资本,一个人也能依靠像它一样的存在称霸沙漠,可惜资源总有耗尽的那天,所以转型是必然的。杜拜曾经依靠它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成为了贸易枢纽,那么他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呢?   他也有着得天独厚的地方,即他和里世界的距离,比所有人都更近。   神明早在里世界降临之前便给出了预兆。   而他是唯一把握住机遇的人。   当初四个势力分走了白骆驼尸体的各个部位,其中拿走骨头的人最没用:这人是来自东南亚的人口贩子,有一年,他得罪了“法官”,因为他在法官面前大谈特谈绑架儿童的技巧,结果看似身无牵挂的法官居然有一个儿子。   为了平息法官的怒气,人口贩子被迫交出骆驼的骨头。   倒数第二没用的是拿走驼肉的欧洲军火贩。军火贩回家之后,本来要向妻子和儿女炫耀自己的奇遇,结果却没想到坨肉难以长期保存,他拿出存放驼肉的器具时,只见腐烂的血肉上面长满了凸起游动的蛆虫,碎骨间还缠着半透明的黏液,女儿被吓得嚎啕大哭,军火贩连忙将肉扔给妻子养的狗。   后来吃下驼肉的猎犬生下了几只畸形的幼崽,它们的头率先从母亲的体内钻出来,其上没有眼睛,皮肤表面覆盖着骆驼睫毛般的白色绒毛,脚掌粘连,牙床增生出两排弯曲倒钩的利齿。   军火贩只看了一眼,便将狗崽掏出来摔死。此后他精神气大减,绝口不提沙漠中的遭遇,后来他又感染了肺结核,每天佝偻着腰咳出血痰,再呸地一声吐到街边,原本年轻丰满的面颊逐渐凹陷,眼皮肿得像两只蚕蛹。   他还总是喝酒醉到大哭,逢人便说自己对不起妻子女儿,然而问他究竟做了什么时,他却一言不发。   愿神保佑他……   剩下的便是拿走驼皮的贝都因人,和拿走驼血的石油大亨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萨米尔听闻军火贩的遭遇后,认为白骆驼的遗物十分珍贵,却不是常人应当接触的东西,于是他悉心保存驼血,静待时机。   2018年的一个深夜,萨米尔梦见了一栋矗立在沙漠中的洁白小楼,有一群穿着石油公司制服的无脸人影,在布满盐晶的走廊里抬着白骆驼的棺材行进。   第二天早上,他孤身一人驱车前往沙漠,寻找梦中的地点。路过后来的骆驼赛场地时,萨米尔不知为何认定这里就是他在梦中看到的沙丘,于是他办理相关手续,联系房地产商和建筑工人,在这个地方修建了一栋和梦中一模一样的白色小楼。   然后从竣工的那天起,他便开始日日夜夜盼望着抬棺队伍的到来。没人能够理解他的执着,只有萨米尔自己知道,他有多么欲壑难填——   上一个愿望好不容易得到满足,马上冒出来的却是下一个愿望,他的财富如滚雪球般越积越多,可是神啊!他的成功与明智还没有为世人所知,这条路到底走到何时才是尽头!   2019年,法官拿走了人口贩子手里的骆驼骨,随后便很少出现在人前了。   只有每年黑沙议会在麦加朝觐季开会的时候,他才会短暂地回到沙漠中,完成他最初的承诺——在起初的七年里为黑沙议会主持公道。   2018年是他成为法官的第一年,2025年是七年中的最末一年,也就是说,今年(之前是2024,已经跨年了)将是法官最后一次做出“裁决”。   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厌恶法官已久。   但他并不打算做些什么。   《孙子兵法》说,“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兵之形,避实而击虚。”   法官这人,恰如城墙,萨米尔摸不清他的底细,因此直接对法官动手是下下策,他完全可以用其他手段逼得法官无计可施。   比如解决提出问题的人,没人向法官告状,天下不就太平了吗?   所以,他需要一个人来带走尸体…他需要一个人来带走尸体……需要一个人来带走尸体………   某天深夜,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梦见自己站在熟悉的、布满盐晶的走廊中喃喃自语,抬着棺材的无面人从他身边走过,棺材的边角划破了墙壁上的消防栓,发出钢筋掉落在泥土路面上一般的沉闷响声。   其中一个无面人转过头,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   萨米尔下意识地眨了下眼睛,下一秒,这道人影与他脸贴脸、站在他面前!   虚无缥缈的幻影中传来了轻柔的女声:“你想让我帮你带走尸体?”   萨米尔并不害怕,反而感到一阵激动:“是的!我愿将那些死人献祭给你们!”   “我们不需要人类的灵魂。”女人说道,“你将死者交给我们是种浪费,正如黑沙放在你的手里,也是一种浪费。”   “什么意思……?阁下说的黑沙是指那些驼血?它们迄今为止的确只是被放在仓库里落灰,因为我不清楚该怎么使用。但我发誓我绝无浪费宝物的想法!您愿意告诉我它的正确用法吗?”   女人说:“等你醒来时就知道了。”   ……   萨米尔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小白楼空无一人的走廊里睡着了。他苍老的手脚被月光晒得冰凉,头顶的消防栓上有棺材摩擦留下的痕迹。   梦里的场景是真实的。   萨米尔欣喜若狂。   回到家后,他掐死了一个男仆,将仆人的尸体埋在浸透了黑色驼血的黄沙里,认定终有一天,死者会睁开眼睛,犹如古埃及法老身边的殉葬者、或是秦始皇的兵马俑一般,成为听从他命令指哪打哪的忠心耿耿的阴兵!   后来里世界逐渐为人所知,消息意外走漏,贝都因人听说了这件事,也要过来分一杯羹。萨米尔当然不愿意,这才有了一系列的纠纷和仇恨。   **   “比赛开始了。”   驼背老人说着,在塑料椅子上蜷缩着坐了下来,他的牙齿几乎掉光了,口舌像一个黑漆漆的山洞,山洞深处卡着一口红黄相间的岩浆,每当憋不出的时候,他就会发出呼哧呼哧的响声,紧接着倏然爆发出来:   “咳咳!咳咳咳!!呸!”   他把痰吐在纸巾上,撇撇嘴,对李维说:“是结核,老毛病了,放心吧,不传染。”   真的吗?我不信。   李维抬起手,将鼻梁位置的口罩捏紧。   老人没话找话:“我以前也见过和你一样的收尸人,那时我都叫他们清洁工。一晃多少年过去了?咳咳咳咳……”   “我也喜欢叫自己清洁工。”李维闷声说,“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军火商,看不出来吧,哈哈。”   老人举起指甲紫得发黑、如同做了美甲的右手,比了个大拇指,“老子当年纵横欧洲!”   李维不想听军火贩子吹牛逼。他一面想着真正的收尸人怎么还不来、万一不来了他上哪找黑沙,一面随口打听:   “你听说过法官吗?”   “当然听说过!他第一次露面时,我还在场呢!”   老人瞪大眼睛,为了取信李维滔滔不绝地描述起来,“年轻时我身高一米七七,法官比我高了一个脑袋,黑色头发,绿色眼睛,脖子上挂着望远镜,皮肤很糙,有晒痕,一看就是常年野外行走的人,他走路很轻,很安静,像个猫科动物。我还记得最最清晰的一件事,就是别人的枪茧通常长在右手食指,因为要去扣动扳机。”   年迈的军火商比了个开枪的姿势,“但他的茧子在右手中指!你猜是为什么?”   他卖了个关子,想要引起李维的注意,可见八成常年缺乏与人交流的机会。然而李维怔怔地望着他,一点反应也不给。   老人只好揭露谜底:“他的食指断了。这家伙只能用中指扣扳机!”   李维的后背忽然生出一层汗水。他问道:“你知不知道法官的真名是什么?”   “嗐,不知道。”老人摇头,“他神秘得很,从来没提到过。”   “那他的长相……”是不是和我有七八分相似?   冲动之下,李维差点直接摘下口罩,让军火贩看他的脸。   对方描绘的人分明是莱纳·李维乌斯!   可是莱纳·李维乌斯死了多少年了?!   这个世界上难道能有从外表到习惯、再到手指的残缺都如此相似的两个人吗?   还是说眼下就像之前在鸳鸯列车上一样,是遇到了幻觉?   正在李维汗流浃背头脑风暴之际,老人再次咳嗽几声,困惑不解地说:“好热啊……没开空调吗?楼里怎么这么热?你在这等着,我出去看看。”   他起身要走,李维满脑子都是莱纳·李维乌斯,这会恨不得将军火贩吊在天花板上,再用海姆立克急救法把他知道的东西全倒出来。   “你先别走!”李维伸手去抓他,“再和我说说法官!!”   然而他的手只抓住了一片粘稠的空气。   老人毫无预兆地倒了下去,佝偻的脊背蠕动着,隆起的幅度越来越高,最终变成了驼峰的形状!   “孩子!我的孩子!”   他一边发生变异一边疯狂扭动身体,发出嘶哑的哀鸣,“求求你原谅我!!”   李维冲上去扳过他的脸,猛地深吸一口气——现代以长睫毛为美,骆驼为了遮挡风沙,就有着扇子似的睫毛,而人类的睫毛本来没那么长,可是老人的睫毛此刻却长到仿佛两扇门帘、能够直接盖住眼睛!   “啊!啊!!为什么我看不见了!!”   他伸出手去抓挠眼皮,李维尽量固定住他,问道:“你干了什么?你的孩子怎么了??”   “啊啊啊啊——死了!全死了——”   老人兀自尖叫,李维喘着粗气从包裹里拿出一管镇定剂,注射到他的静脉里:“回答我!!”   “咳咳咳……咳咳……”   在镇定剂的作用下,老人逐渐咳嗽着恢复了冷静。   李维见状,又问了一次:“你干了什么?”   老人张了张嘴:“我……”   不知从哪传来“咔嚓”一声脆响。李维竟然透过老人的脑袋,看到了一幕画面:   女人躺在床上,和一个年轻英俊的小伙子缠绵……男人突然从门外冲进来,举起床头柜上的花瓶砸向两人……   小伙子翻窗跑了……女人举手求饶,男人仍不解气,继续挥舞花瓶碎片……   女人倒在地上不动弹了,几天后,小女孩跑进来,看到女人腐烂的尸体,仰起头嚎啕大哭……   男人抱着女孩安慰,转头将妻子的尸骨喂给家里的狗……   他与另一个女人再婚,新婚妻子怀孕了,生出的孩子却没长眼睛,脑袋堪称是生着五个孔洞的大肉球,身体覆盖着湿漉漉的白色毛发,嘴唇里包裹着尖锐的牙齿……   男人惊骇欲绝,吓得一把掏出新生儿,将其掷在地上摔死,然后在警笛的环绕声里发狂地跑出医院……   “我的孩子。”老人睫毛颤动,低声说道,“我有一个亲生女儿,是我妻子生的,我害了她们。”   他断断续续告诉李维的话,和萨米尔的认知一样,即他将腐烂的骆驼肉带回家,吓到妻子女儿,狗吃了骆驼肉,生出畸形的幼崽,妻子一病不起,他也日薄西山。   李维看得出来,他没有说谎。   在军火贩的认知中,事情的真相就是这样。那李维看到的那些掉san的画面又是什么情况?   究竟哪一边才是真实的?   此外,现实中怎么会发生这么灵异的场景?   或者说,他此时真的还在现实世界当中吗?   **   另一边,无脸的女人蹦蹦跳跳地在无穷无尽的走廊中前进,她边走边在空气中写字:   【哥们,谢谢你上次教给我的用水标记目标的方法,好用是好用,就是我留下的水渍不小心被现实世界的清洁工给擦掉了,现在的清洁工也太敬业了,下次改用油漆吧……你有什么恢复的办法不?】   【噢噢,先这样,再那样,然后再这样,我大概记住了,谢谢哥们!你实在太靠谱了,简直不像是人类变成的恶灵——哥们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我作为神的分|身,帮你一两个小忙还是还是轻而易举的。】   【没有?只是如果遇到一个叫拉克·李维的人,就帮你照看一下……他是你什么人啊?朋友?好吧,好吧,我争取,真是的,明明是一条鱼却天天惦记着人类,你要去拍LGBT版美人鱼吗?对不起,我开玩笑的,不要骂我……】 第79章 不就是圣妓吗(十五)   为了验证自己是不是进入了里世界,李维单手按着啜泣的军火贩老人,另一只手拿出手机给德莱顿打电话。   里世界本该没信号,但电话却打通了。德莱顿说道:“李维先生?”   “是我。”李维问道,“你在骆驼赛的场地里吗?”   “在,我一直在,发生了什么?”   “你那里有信号吗?我怀疑我进入了里世界。”   德莱顿皱起眉,检查了一遍手机信号,回复道:“我和你的联络,你和外界的联络,以及我和外界的联络,都一切正常。你又遇到灵异事件了?”   “……很难讲。”李维低头看看被他控制住的“骆驼人”,实话实说,“除非这里的人是核废水喝多了,否则肯定有哪里不对劲。不过我没看到A3,你是不是把他拦下来了?”   “从结果上来说,是的。”   “你一个人是怎么办到的?”   德莱顿清了下嗓子,没有立刻回答。   李维从中听出几分端倪:“有什么不能说的?来吧,告诉我吧,就算你不说,我出去之后也会知道的。”   德莱顿不太好意思说,但李维好意思卖萌,拖长声音说道:“求求你了——”   “我和A3打了一架。”德莱顿投降,语速飞快地说,“他怕狗,有托布在旁边助阵,我打赢了。”   打了一架???李维和挨打的A3一样大为震撼!接下来他对着德莱顿一顿吹捧,想从对方嘴里套出更多细节,但德莱顿觉得打架丢人,打赢了也不值得炫耀,因此严防死守,一个字都不肯透漏。   李维被好奇心折磨得抓心挠肝,差点连莱纳·李维乌斯的消息都给忘了。   不过他们没能放松太久。危机迫在眉睫,收尸人不出现,里世界的阴影若隐若现,德莱顿挂掉李维的电话之后,决定冒险去找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本人聊一聊。   他在几个假身份之间犹豫了一会,选择伪装成A3的上司:一个讨人厌的中情局官员。中情局早就和石油大亨眉来眼去过了,A3是他们的第一重保险,万一A3失手,没搞到黑沙,他们还有第二种策略,那就是和萨米尔进行合作。   外人冒充中情人可能容易暴露,但安全局官员冒充中情局官员,也就是一个人拿左手假装右手的事。   萨米尔热情地接见了德莱顿,简单的身份认证和寒暄过后,他开门见山地说:“我知道你们想要黑沙,我也不是不能将黑沙交给你们,我甚至还能帮助你们对抗周边的一些国家——但前提是,联邦要支持我统治沙漠。”   德莱顿:“……”   他显得略作沉吟,其实是差点卡壳,因为思维还停留在李维那边的玄幻片场,结果没有怪物,没有恶灵,只有刻在DNA里的中情局官员与中东土豪的py交易现场。   萨米尔的“理智”让德莱顿感到惊奇,他在接触到超乎常人的力量后竟然没想着和向全世界宣战,而是按照惯常的思路去削弱对手、策划政治和社会联盟。   这说明了什么?萨米尔足够明智吗?   不。仅仅是人类既不能想象出从未见过的东西,也从不渴望认知之外的利益。   太阳底下无新事,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和德莱顿见过的千千万万个自认为领先时代的野心勃勃的人类没有任何不同。   ……   太阳底下有新事。   挂掉电话的李维眼睁睁看着蜷缩在地上的军火贩阖上眼睛,身体抽搐了一下,停止了呼吸。   紧接着,他像触电般抖动起来,指尖攥着发黄的衣领,呕出大块大块的血痰,李维怕他吐到自己身上,匆匆忙忙地后退几步,就见他生着长睫毛的眼皮向上一翻,露出泛着血丝的眼白!   前方的荧光灯管突然熄灭了。   控制室里陷入黑暗,只能听见怪异的、仿佛是不会呼吸的人强行模仿活人时发出的声音:   “呼……呼……”   声音越来越近。   李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抄起梯子挡在身前,转过身去摸索房门把手,几秒钟后,细微的吧唧嘴的动静从身后传来。   是军火贩在啃梯子。   那场面活像没长牙的人用嘴唇嗦棒棒糖,他啃得津津有味,在金属梯上面留下了一层黄红相间的口水。   李维只瞥了一眼就收回视线,没敢看得太仔细,他手指稳定地拧开门锁,露出被安全出口指示灯照亮的走廊,然后放轻脚步,快速地移动出控制室,再轻轻关上门。   “咔哒”一声。   房门被关严了。   李维松了一口气,放松神经转过身,却见离他只有两三米远的地方,赫然站着一个安安静静的小女孩!   女孩的手里抱着洋娃娃,板着精致的小脸,仰起头一动不动地看着李维。   她不动,李维也不敢轻举妄动,只用余光看到,旁边的控制室的门在一眨眼功夫,从简约冰冷的写字楼装修风格变成了温馨甜美的家居风格。   两侧的白墙上也多了浅绿色的印花墙皮,脚下的地板上还铺着隔音地毯。   这是某个人的家里。   再直白点说,是军火贩的家里,因为没过多久,女孩怯生生地问李维:“里面是什么声音?是不是欧文又在吃妈妈?”   这是人说的话吗?   李维花了一秒钟的时间反应过来‘欧文’是他们家养的狗的名字。他想了想,谨慎地摇头说道:“不是,是你的父亲。”   “我知道了!”女孩一拍手,露出笑容说,“他在给弟弟接生!”   她跑了过去,不等李维阻拦就拉开门,叫道:“父亲,弟弟怎么样了?”   映入眼帘的却是跪在地上舔舐金属梯子和血痰的军火贩。他四肢着地,后背隆起的幅度乍一看上去像是有人往他的身体里塞了一根和脊椎垂直的棍子,这跟棍子撑起了他的皮肤,并且还在继续向上生长。   “啊啊啊啊!”   是个人都难以接受这幅画面。女孩吓了一跳,发出尖叫,把洋娃娃扔到地上,转身就跑。   李维想要抓住她,手指却从她的身体中穿了过去。   这是一道幻影!   而军火贩的后背恰在此时被里面的东西顶破了!李维退到走廊的墙壁边缘,看到一只似人非人、似狗非狗的生物带着满身羊水,从中爬了出来,它的样貌十分丑陋,本该长着眼睛的地方一片平坦,口中发出细弱的哀叫。   李维头皮发麻,想也不想地抽出武器,然而有人比他动作更快——军火贩咳嗽几声,头都不抬地将这从他身体中爬出来的小怪物高高举起,一把摔在地上!   只听“啪叽”一声,像是史莱姆掉在了地板上,一个活物在李维眼前被摔成了烂泥!   我靠!   李维还没缓过神,军火贩绕过地上流汁的内脏,四肢并用地向他扑来!   李维仓促间打了两枪,子弹犹如击中虚影,从军火贩的身体中间穿了过去。他不敢赌这玩意攻击自己时也会是个影子,只能转身就跑。   楼道中灯光闪烁,白炽灯亮起时,是沙漠中小白楼的样子,熄灭时又变成了军火贩的家。   李维绷着脸冲向消防通道的水泥楼梯,军火贩紧跟其后,他后背上的驼峰又一次长了出来,畸形的轮廓影子打在楼梯转角处,四肢撞在水泥台阶上,发出骰子筒摇晃似的咔啦声。   楼梯是环形的,李维走完一半,调转方向时,腥臭的味道几乎喷在他脸上,军火贩突然将他那张布满皱纹的长脸从上方栏杆的空隙中间探了下来!   李维打了个激灵,脚一滑,从楼梯中部滚到一楼平台。   这个巧合救了他的命。   俗话说得好,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栏杆卡狗头,军火贩愁得一时挣脱不出来,只能甩着脖子发出惨叫,李维揉揉摔得发疼的膝盖,最后回头望了他一眼,抹着冷汗往一楼大厅的安全出口走去。   大厅中一个人都没有,之前的工作人员和保安也不见踪影,正当李维的手要接触到小白楼的玻璃门时,他的手机震动起来,屏幕上的来电显示是德莱顿。   他为什么这时候来电话?难道外面也发生了紧急情况?   李维匆忙接起电话:“德莱顿?我这边遇到了怪物,你要是不急就等会再说……”   “李维先生,”德莱顿打断他,惯常的平淡无起伏的声线掺杂着信号干扰的沙沙声,“我知道发生了什么,请安静一点,有一句话我一直想要对你说,我担心今天不说出来,就来不及了,我们永远没有机会了。”   李维不知不觉停下脚步。   这种话不像是德莱顿的风格,但关心则乱,李维心中生出些许不好的预感,沉声问道:“怎么了?你遇到了危险?等我过去!”   “没有……沙沙沙……李维先生,请一定要听我说……沙沙沙……”   德莱顿的声音变得越来越遥远,越来越急促,“我……沙沙沙……你……听不清吗?信号不好?该死……!李维先生?李维先生?拉克·李维!!你能听见我说的话吗?来不及了,听我说,我爱——爱爱爱LLLLLove——”   “哗啦!!”   一声玻璃被砸成碎片的巨响。   李维呆滞地举着手机,慢半拍地扭过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是军火贩挣脱栏杆,要偷袭打电话打到忘记危险的李维,却在冲刺途中被某种透明的东西绊了一跤,在杠杆作用下像炮弹般飞到半空,一头撞烂了小白楼的玻璃门。   外界温热的阳光倾洒下来,清风拂面,空气中的粘稠感一扫而光,李维这才发现他的手机屏幕上压根没有来电显示和通话记录,一楼大厅中的人们忙忙碌碌,还有几个游客在拉着保安打听这栋建筑是干什么用的。   但军火贩确实撞碎了玻璃,以至于周围的人全都看呆了,过了差不多半分钟的时间,才有人尖声大喊:   “帮忙啊!快来人帮忙!!这里有个老人摔倒了!”   谁家老人摔倒能把玻璃撞碎啊!   这是老人还是老牛??   虽然疑点重重,但大家目前来不及关注这些,热心群众七手八脚地将军火贩抬上担架,救护车呼啸而来,再呼啸而去,带走患者,留下一屁股尘埃和账单。   也没人注意到差点被肺结核老人单杀的李维。   李维留在现场看了会热闹顺带平复心情,等到军火贩被带走了,他找到一个角落坐下,托着下巴摆出思考者的姿势陷入了沉思。   什么情况?   手机上没有通话记录,说明刚才德莱顿差点向他表白了,实际却是他的幻觉?   那他摔疼的膝盖和差点被防护服捂出热痱子的身体也是幻觉?   可是他的膝盖还在疼啊!凭什么只有德莱顿的表白是假的!   李维恨恨地磨了磨牙,要再给德莱顿打个电话。   结果这通电话却没能打通。   他又去联络安全局和德莱顿的副官,副官杰弗里·卡特接到他的电话后犹如见到了乘坐七彩祥云的救星,感激涕零地喊道:   “李维乌斯先生!!感谢上帝!局势有救了!”又对同事说,“是他!的确是他!!他在脱困后主动联系我们了!”   李维问他发生了什么,副官飞快地回答:“您、德莱顿先生、以及中情局的A3特工断联了很长时间,我们认定你们在骆驼赛场中遭遇了难以想象的危险,现在您给我们回话了,德莱顿先生那边却仍然没有消息……”   李维不等他说完就站起身,往外面的观众席跑去。 第80章 不就是圣妓吗(十六)   德莱顿起初并没有察觉到异常。   拖延时间是他的计划之一,因此他花了点精力和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虚以委蛇,假装对代表联邦接受合作的决定感到心动。   “……这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答应的承诺,但如果你真的有能力‘稳定’局势,我们当然也可以考虑支持合适的盟友。”   萨米尔并不意外:“看来你至少不排斥这个想法。”   “不是排斥,而是现实问题。”逐渐找到熟悉的感觉的德莱顿拿出典型的官僚口吻,既不肯定也不直接否认,“你知道联邦内部派系众多,不是每个人都会乐意去尝试新鲜事物。”   “如果我能让他们同意呢?”萨米尔的语气充满自信,“黑沙足以让任何国家运转顺畅,我的影响力也能够让沙漠中的国家安定——或者陷入混乱,我可以是联邦最好的朋友。”   哎,“朋友”的说法就是因为这种人才变得越来越不值钱。   德莱顿故意露出一丝不耐烦的表情:“好话谁都能说,阿勒马克图姆先生,我需要切实的证据,我需要你向我展示‘黑沙’带来的稳定、秩序、可控的影响力——如果你只是一个石油大亨,那你和其他人没有区别。”   越是普通的人越渴望与众不同。   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无法容忍平庸,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证明他的确有超出常人的优点,这可能和他的家庭背景也有关系。他出生于阿勒马克图姆家族的一个远支,该家族曾是中东某国的王室之一,在上世纪的权力斗争中逐渐边缘化,最终沦为一个无实权的贵族分支,他的父亲穆罕默德·阿勒马克图姆曾是家族中一个无足轻重的旁系成员,年轻时依靠家族的余荫在政府中担任过次要职务,但随着时代变迁,他逐渐失去影响力,最终在商界寻求出路,经营小型石油贸易。   萨米尔的母亲法蒂玛则是一个传统商人家庭的女儿,出身富裕但没有贵族血统,她在商界颇有手腕,但在家族内部始终被视为外人,所以儿时的萨米尔地位尴尬,是个常年被忽视的边缘人。   德莱顿一看到他的家庭背景,就猜到萨米尔的本质既傲慢又自卑,他看不起普通人,却在被他视为同一阶层的贵族当中抬不起头,因此尽管他野心勃勃,却又畏手畏脚,谨小慎微,注重权威。   联邦政府恰好是这邪恶的权威中的一部分,德莱顿在萨米尔面前是有优势的,石油大亨会热衷于向他证明自己,以融入其中。   果然,萨米尔点了跟雪茄,抽了几口,缓慢地说:“我可以让你看看黑沙的成果。”   德莱顿有点紧张了。   这里是杜拜周边最大的骆驼赛场,观众席上坐着几万人,要是黑沙是丧尸病毒,那地球明天就上演生化危机或者WW3。   萨米尔真是个疯子。   但德莱顿还是面不改色地按着酒杯问:“怎么看?”   这是一次反向试探,他表现出的冷酷和镇定符合萨米尔对更上位者的想象,后者露出了满意的微笑,更加亲切地说:“不用担心失控,我提前做好了万全的风险防控措施,您只要看着就行了。”   遗憾的是,他的保证只成功地让德莱顿的紧张程度更上一层楼。这时德莱顿已经开始考虑联系附近的联邦驻军了,离这最近的是一所空军基地,其中驻扎着几千名联邦士兵,若是以保护联邦方人员(例如他自己)的名义、能在三小时内抽出小股安全部队特遣队,夸张是夸张,可是总比失控强……   萨米尔又说:“我联系了前联邦特种部队组成的私人军事公司作为最后的保障。”   我预判了你的预判.jpg   德莱顿抱起手臂,身体往后一仰,靠在柔软的椅背上,心中短暂地掀起惊涛骇浪。   保障的力度越大,萨米尔要搞的事越严重。他雇佣了相当于军队的私人佣兵,接下来能打算干什么?   这个问题很快有了答案。   ……   下午一点二十分,不远处的黑岩山脉附近,离骆驼赛场再往东南约七十公里的地方,几个来自北方的工程师正顶着烈日,在干燥的戈壁地区检查海湾国家的输水管道。   天空晴朗无云,风沙也不大,这一天和其他工作日没有任何不同,唯一的区别是担负着跨境运水重任的地下水管道略有堵塞,一名最有经验的老工程师认为是管道的某个弯折段被沉积物堵塞了,所以他们要挨个检查检修口的水流排速,确认哪一处地点流速最慢,再清理其中的堵塞物。   然而年轻的工程师们工作欲望并不高。他们热得满头是汗,陷入了心浮气躁、半梦半醒的状态,检修口的流水看上去沁凉无比,他们就躲在粗壮的管道打下的阴影中,比赛谁能用嘴接到淌出的水流而不至于弄湿面颊。   突然之间,事情发生了变化。侧头张开嘴、面带笑容地望着出水口的年轻工程师看到头顶液体的流速越来越慢,逐渐从清澈透明的颜色变成了深邃沉重的黑,眼见那黏黏嗒嗒的未知液体要落在嘴里时,他猛地直起腰,踉跄着后退几步,结结巴巴地询问怒气冲冲赶过来的老工程师:   “那是什么东西……?”   话音落下,出水口的黑色液体眨眼间变回了清水,远方却响起了步枪子弹脱离枪膛时的哨音。   枪声慢慢密集起来,几个工程师呆愣地站在输水管道旁,看着北面的沙漠里扬起冲天灰尘。   没人会傻到以为这是在放节日庆祝礼炮。   不是,这就开战了?   哪里来的战争?   德莱顿同样觉得不可思议,这个世界上最不合理的事情发生了——就在半个小时前,萨米尔宣称他利用无人机和反坦克导弹控制了海湾国家的输水管道,某海湾国家的特种部队迅速反应,但在接近战区时遭到“会动的尸体”伏击,造成了两位数的伤亡。   收到消息时,赛场上的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意气风发,对德莱顿说:“你们想要秩序?让我向您展示铁锤下的秩序。”   这里有很多说不通的地方,比如当地政府外交政策以中立著称,默许武装组织在边境活动已经严重损害了它的国际声誉;再比如萨米尔的所作所为军事成本过高,难以和平收尾……   但萨米尔就是干了。   他的欲望膨胀到了超乎常人想象的程度,让事发经过显得极为荒诞。   很快,又过了两个小时,这两个小时对许多人来说就像做梦一样。萨米尔麾下的不死军团化整为零遁入山脉,向西北方向进发,与此同时,三发火箭弹拖着长长的尾焰坠落在骆驼赛场地的边缘,给这场再无人关注的比赛点缀上了绚烂的烟火。   “我就知道他肯定策划了个大的,否则不会突然放弃和贝都因人和平谈判!”   中途苏醒过来的A3语气激烈地对德莱顿说,“他早就计划掀起战争!放我离开,我要去联系我的上级!”   “不行。”德莱顿说。   “Fuck!”被绑起来的A3挣动了一下,问道,“李维呢?我要和他说话。”   “不行。”德莱顿更加冷漠地说。   A3口中冒出一连串粗鄙之语。   简单地发泄完情绪之后,他转而试图对德莱顿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战争已经开始了,你不可能控制一切,我们必须上报,然后让那些吃干饭的大人物来决定究竟是进行直接的军事介入、迫使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停止进攻,还是按照以往那样选择其中一边下注——你他妈的总不能什么都不做!”   他说着说着又急了,用力踹了一脚地面。   德莱顿罕见地没有立刻给出回答。他在犹豫中沉默了一会,问道:“你不觉得有哪里奇怪吗?”   “奇怪?你是说萨米尔开战的举动?确实离奇,但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假如战争中有任何一种理智的行为,那它就不会是战争。”   “我指的是这一切变动像做梦一样……算了。”德莱顿下定决心不再和A3争辩,“总而言之,你现在去测智商还来得及。”   A3:“?”   他差点没意识到自己就这么轻易地被德莱顿骂了,几秒钟后他恼怒地问道:“所以你不肯放开我,也不打算通知联邦?”   德莱顿不答,转身离开。   A3在他身后挣扎:“*#@&#¥(一连串粗鄙之语)德莱顿!你是个懦夫!等回到联邦后,我要起诉你腐败、叛国!!李维不可能喜欢你这种人,别做梦了!!”   “……”   德莱顿此时此刻无比思念李维,不止是因为李维能够打击到一个傻子,还因为他并不确定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对是错:   在没有任何可靠证据的情况下,他认为这场战争涉及到了某些阴谋,因此不准备第一时间上报。   当然,如果一切正常,联邦在几个小时后便能通过当地的新闻联播知晓这回事,但那样就太晚了,他们会损失先机和很多不够道德的利益,为此,德莱顿不一定会被解职,却绝对会遭到弹劾、影响仕途。   那他干嘛要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不知道。   非要说的话,就只是“直觉”。   过于违反常识的重大决定让德莱顿难得有些心神不宁。   他在回去见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的路上给李维打电话,李维很快就接电话了,他说他正在黑蜡烛的帮助下对付几个武装分子,很快就能过来,在德莱顿听来,他的语气和声音一如既往地热情和甜蜜,不过又似乎略微(只是略微)甜蜜过头了……   “我支持你的一切决定,亲爱的德莱顿长官,不用在意别人的想法,毕竟中情局的特工是个傻子。”李维说,“另外我想告诉你一件很重要的事,等我们见面时再说吧。”   德莱顿的心跳漏了一拍:“等会——”   他没来得及说完,李维就挂了电话。   德莱顿盯着冰冷的手机屏幕。   做梦的感觉更严重了。   他在其他人注意不到的时刻掐了自己一把。   很疼。   无论如何,和李维聊天顺利地稳定住了德莱顿的情绪,哪怕是当他回到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身边,看到了一台伫立在骆驼跑道上的、宛如坦克般的土黄色M109自走炮时,他也没有太过惊讶。   只是自走炮,而已。   其实德莱顿这会的第一个想法是,他没准可以用自走炮弹药箱上的黄铜扣件做个项链或戒指,应该很有纪念意义。   emmmm。   事已至此,他们还能说和做些什么呢?   贝都因人在当天夜晚实施了反击:九点钟刚过,沙尘干扰了雷达信号,袭击者点燃机房并切断电力,周边无人机的监控系统瘫痪了将近15分钟,在这十五分钟里,六名贝都因人剪开外围铁丝网,用燃烧装置破坏电力设备,导致城市的部分地区断电。   除此之外,几辆军用卡车在公路被三角钉扎破轮胎,两位数的武装皮卡包围了车队,蒙面人用机枪逼停车辆,杀死试图报警的士兵,抢走了物资。十点出头时,沙暴暂歇,发电站持续着火爆炸,雷达站彻底损毁,补给车在燃烧中倒塌,贝都因人带着抢获的物资撤离,铺着沙砾的柏油路面上只留下车辙和弹壳。   战场正在扩大,搞不好周边的国家也会加入进来,A3又一次让为他送饭的人给德莱顿带话:   “你到底有什么打算?这样下去我们都会死在这场毫无意义的战争中。”   而德莱顿此时正坐在前线附近的一栋破败民居的帐篷里,借着火光拿刻刀在黄铜扣件上雕刻李维的汉语名字。几个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的手下举着步枪站在他周围,负责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他的打算就是没有打算。   一切都太奇怪了。   德莱顿所说的奇怪,甚至包括他自己。外面每过一段时间,就会响起比雨点还要密集的枪声,他却有心情坐在这里做手工,还觉得李维那方方正正的名字出现在黄铜片上好看极了!   但他却没再给李维打电话和发短信。   不知为何,电话里李维的声音对他失去了吸引力,比起和李维聊天,德莱顿更愿意想象李维目前待在一个和平的地方,并会在不远的将来和他见面。   到那时他就可以把他亲手做的黄铜项链送给他。 第81章 不就是圣妓吗(十七)   天刚蒙蒙亮时,李维仍未出现,鱼肚白的天空下只回荡着彻夜未眠的当地雇佣兵的祈祷声,晴朗的天气已经开始让人心生烦躁了,因为弹药和物资运输车在一半月光一半日光的照耀下一览无余,它们像是爬过沙丘的蚂蚁列队,提醒着不愿面对现实的人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   萨米尔又一次派人来催促德莱顿通知联邦,他的主要目的是让德莱顿说服联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最好再能来点支持,但完全支持也不大可能,正如德莱顿所说的那样,“联邦内部派系众多,不是每个人都会乐意去尝试新鲜事物”……可是如果军事控制能够晚点到来,那也足够了。   和德莱顿不同,萨米尔觉得自己很清醒、很理智。   他为这场崛起之路策划了无数年,自从亲眼见过匍匐在日光下的白骆驼,他便坚信自己此生必定会做出一番事业。   德莱顿一直在找借口拖延。他以身体不舒服为由躺了几个小时,但是看守的枪都快要顶到托布的后脑勺上了(他们竟然用狗来威胁他),为了避免彻底耗尽萨米尔的耐心,他只能坐在电脑前,打开文档,登录账号,花十分钟跳过异地登录的身份验证……   好消息是,时刻守着他的人不太擅长联邦语,也不喜欢阅读长难句,连德莱顿敷衍地拿大篇幅记录自己的想法、写下“假如能够度过平安这段莫名其妙的经历,我此刻最大的愿望是以后仍有机会和他面对面说话”这种句子都没能发现。   也有个坏消息是,清晨时分,A3趁着守卫睡觉时挣脱束缚,跑了。   战争开始后,他中情局特工的身份就瞒不住了,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本来更重视德莱顿,无所谓一个小喽啰的下落,但或许他察觉到了些许端倪,认定德莱顿不会主动替他拉拢联邦,于是就又找到A3,给特工提供了一点逃跑的小帮助。   A3获得自由后,一定会联系中情局。   到时为了得到萨米尔手里的黑沙,联邦提供武器支援,导致海湾局势彻底失控,成则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实现他的野心,成为新的沙漠霸主,败则内部分裂,权力崩溃,引发世界范围内的连锁反应……而失败的可能性远远大于成功。   这多扯淡啊!   导火索不是可再生新能源,不是致命武器,就仅仅是一盒被骆驼血泡过的沙子!   无论它有多么神奇的力量,它也只是沙子,如果没有人为赋予的一切,沙子在沙漠里本应该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   德莱顿因A3的逃跑而背腹受敌、焦头烂额、绞尽脑汁地想着如何控制局势不让战争继续扩大之际,李维的视角中,事情的经过却有所不同。   受伤的军火贩被救护车拉走,李维收到安全局的求助电话走出工作区的小白楼,正要前往观众席寻找德莱顿时,黑蜡烛出声说:   “你刚才又进入了里世界。”   这个“又”字就很灵性。   李维停下脚步问道:“你怎么不提醒我?”   “我是你的合作者,又不是你雇的保姆!”黑蜡烛的火光往上蹿了一下,“而且我嗅到了同行的气息,这片区域有其他神的一部分力量,我担心引起她的注意,你被那丑猫盯上已经够烦了,再多一个我真的要受不了。”   李维:“你都没有鼻子,是怎么闻出来的?”   “那是个比喻好不好……我感知到的。”黑蜡烛想了想,补充说,“不过你不用太担心,我看她没有恶意,军火贩向你扑来时,你正在和德莱顿打电话,她帮你挡了一下,否则你就要挨打了。”   李维稍作回忆,想起当时的军火贩的确是在偷袭他的途中、违反物理定律地飞向半空,一头撞碎了玻璃。   但李维一点也没察觉到附近有“神”:   “她长什么样子?是掌管什么的?”   “是个没有脸的女人,我不知道具体掌管什么,她就出手了一下下,除非去问女神,不然我看不出来。”   李维还想问,和白骆驼相关的灵异事件到底是怎么回事?带走驼肉的军火贩究竟有没有杀死妻子?   但黑蜡烛只负责暴力,捞不着祭品的活它一概不管,美其名曰“培养合作者的自主能力”。李维要与它争吵,指责它对合作者“漠不关心”,然而突然之间,三枚火箭彈宛如坠落的天火般砸在沙丘上,观众席的一角眨眼间消失在升腾的烟雾中。   李维还没反应过来,两个做典型战场装扮的雇佣兵发现了他,向他喊道:   “你是来看比赛的平民还是工作人员?怎么这个时候了还待在这?”   我不在这能在哪?   要知道十分钟前附近还热热闹闹的,救护车刚走!   可是当李维再看向观众席,席间却空空荡荡,赛场上只剩余温。他愣了半天,心中难以置信的情绪都快冒出来了——这又双叒叕是里世界?人只是站着一动不动也会被拉进里世界?   你们里世界未免太随便了?!   好在德莱顿的失联有了解释。而这两个雇佣兵暂时看不出是被拉进里世界的活人,还是恶灵或NPC,李维试探地问道:“我错过撤离的队伍了,你们能带我一程吗?”   雇佣兵们互相对视一眼。   诅咒生效了,其中一人向李维招了招手,说道:“上车。”   “谢谢,谢谢。”   车是皮卡车,后面的货仓里堆放着乱七八糟的武器和干粮。   李维依旧穿着他的防护服,挤在干粮中间,和出于防止他搞事的目的也坐在车厢里的其中一名雇佣兵聊了一路,得知这两人是从西面的国家来的。   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雇佣他们在骆驼赛场周边放哨,但更重要的工作萨米尔不敢外包,因此这几个雇佣兵算是小时工,现在已经干完活没事做了,又觉得转身就走不够油钱,于是留在附近看看有没有外快可捞。   李维跟他们聊得哥俩好,中途在他们的支持下抽空换了一身更方便行动的迷彩装备,只是他依旧把脸挡得严严实实,因此得到了新的外号——通缉犯。   还不如清道夫呢。   “‘通缉犯’!你要去哪?”驾车的雇佣兵抬高声音问道,“我们在下个路口就到站了。”   你大爷的。   开车的人有特权,李维问:“你们要去哪?”   “黑岩山脉下的一个镇子。”驾驶员说,“那儿有条公路,像是能作为补给线,我们顺道去看看有没有活干。”   自由职业者的日子真难啊。李维整理了一下脸上的黑色面罩,说道:“我也去。我要找人,哪有人我去哪。”   “你要找谁?”   李维的声音不自觉地柔和下来:“一个重要的人。”   司机吹了声戏谑的口哨:“爱人?”   “还不是。”   “以后就是了。你们可是在战场上活下来的一对,除了死亡之外,还有什么能将你们分开?”   真会说话,原谅你瞎给人起外号了。   其实李维没指望在这里找到德莱顿。德莱顿八成会选择留在石油大亨身边,问题在于李维不知道萨米尔眼下在哪。   他得去向消息灵通的家伙打听。   半小时后,皮卡车沿着公路进入村庄。路口没有镇民,却站着几个背着书包戴着眼镜、好似大学游学队伍、却又衣衫褴褛的人,他们一看到皮卡车,便激动地冲上来问李维等人去不去杜拜市区,得到否定答案后满脸写着绝望。   这些人是附近的管道工程师。他们被火炮和枪声吓得惊慌失措,急着回到“文明地区”,结果路上遇到的车辆要么位置不够,要么不愿意带上他们。   他们也给李维带来了东南方的消息:萨米尔派人控制运水管道,将几个工程师赶了出去,不让他们继续指手画脚。   一个年轻的工程师说“白天时,水管里的水突然变成了漆黑的、石油般的粘稠液体”。   这种瞬间的变化不太合理,让李维想到,他可能是一下子从现实世界跑到了里世界,看起来两个世界的地理位置完全重合,没有经验或不够唯物、再或者没遇到超自然事件的人,哪怕进入了里世界也意识不到。   甚至这里的里世界有可能是蜂窝煤式的。无形的空间中遍布着大大小小的孔洞,人们从这个洞进来,十分钟后又从另一个洞出去,在里世界和现实世界之间穿梭却一无所觉……   李维紧接着想到,蜂窝煤似的里世界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这场战争随时有可能波及到现实世界!   举个例子,你挨打了,想要求助或反击,但你怎么知道你现在联系的政府或军队/派兵镇压的武装势力是里世界的NPC,还是现实中的活人?   假如打你的是里世界的恶灵,结果你不小心掉出里世界,求助对象变成了现实中的驻军,他们赶到现场,打的又是哪一边?   这一刻李维和德莱顿的想法同步了:开战的消息越晚传出去越好!   目前时间才过去不到24小时,现实中理论上应该一切太平,而如果有人——比方说A3吧,给中情局打电话汇报了战争,导致现实里的人对局势造成误判,那么混乱就会像滚雪球般越来越大。   眼下李维已然对事情的根源产生了怀疑。   即,传说中能让借用里世界的力量让尸体复活的黑沙,它真的存在吗?   ……   几个管道工程师不敢靠近雇佣兵,又受到诅咒影响,仿佛树袋熊似地缠着看上去最好说话的李维。   李维听见他们和镇民交流完回来,窃窃私语地讨论战局:   “听说有一群不死人袭击了国家的特种部队……”   看来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到底还是制造出了他的僵尸军团。   李维一想到这人在里世界搞僵尸政变就想笑。   他恰好打算去验证自己的猜测,就说道:“我要去不死人出现过的地方看一看。”   “我们也去!我们也去!”   工程师们疯狂举手,不肯和李维分开,“不过路上可能会有危险,我们最好再拉上几个人……”   “带上我们两个。”之前的两位雇佣兵转了一圈,没找到活,干脆对李维说道,“不死人的说法也太荒唐了,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说不定搞到了一批很好用的致幻剂,我们去现场检查一下有没有化学成分残留。”   这是位经验丰富的唯物主义者,而且大概率是活人。   一个工程师却说:“其实不一定是假的……你们听说过黑沙吗?”   话音刚落,李维借着身高优势,拎鸡崽子似地单手拽起了他的衣领:“你从哪知道的黑沙?”   工程师脱口说道:“我祖上是贝都因人!只是在城市中工作!……我们这一支部族为了更好的生活环境,很早就离开沙漠进入城市了。”   原来如此。   贝都因人连城市中的边缘化分支都通知到了。   李维一时产生了很多想法,在他思考时,刚才被他拎起来的工程师面带羞涩,过了片刻小声问道:   “不好意思……你能不能再来一次。”   李维:?   再来一次什么?   “就是,那个,再把我拽到你面前一次,我好像有种特殊的感觉,但不太确定……”   李维:“……” 第82章 不就是圣妓吗(十八)   生活中处处是受虐狂,只是要有一双善于发现的眼睛。   李维冷酷地拒绝了管道工程师“再来一次”的提议,转身带着这群人往山里走去。   传说不死人士兵化整为零进入山脉、向北进军,两个雇佣兵对着地图研究了一会,圈出几个地点,说从战略的角度出发、它们是最有可能残留黑沙的地方——假如“黑沙”确实存在的话。   “所以说黑沙到底是什么东西?你们两个干嘛神神秘秘的?”   李维勒令贝都因部族出身的工程师不许向其他人科普黑沙的神奇之处,工程师以他马首是瞻,哪怕在同伴面前也一个字不提,因此雇佣兵和其他工程师愈发好奇,抓住各种时机打探了一路。   贝都因部族的工程师苦不堪言:“别问了,别问了,等看到它你们就知道了。不过……”   他偷瞄了李维一眼,低声说:“那肯定是个宝贝。”   雇佣兵嗤之以鼻:“奢侈品出的几万块钱的衣服和包还是宝贝呢,放在沙漠里顶用吗?你得说出它有什么实用价值,城市里长大的鸡崽。”   “它——”贝都因工程师刚想开口,不远处的李维精准地瞥了他一眼。   这一眼隔着深色护目镜,并不严厉,却让他心脏怦怦直跳,转眼间忘了自己要说的话。   “我没准是坠入爱河了。”工程师悄悄对同伴说。   同伴很纳闷:“那人身材是很好,可你以前也不喜欢不露脸的覆面系啊……你以前都不喜欢男人,你的祖上甚至是恐同的贝都因人!”   “所以我做了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   “等会哥们,先别急着做决定,你要不先在TikTok上刷几个擦边视频,看看是不是自己觉醒了新xp呢?”   他们坐在皮卡车车厢里埋头刷了一会覆面系肌肉男的短视频。   良久,贝都因工程师说:“不不不,我对这些人一点感觉都没有,他们要么太油腻了,要么肌肉锻炼得太夸张了,我只喜欢他。”   同伴们的反应很统一:“完了,完了,完了兄弟你真的爱上了!!”   听得清清楚楚的李维:“……”   开车的司机还在那叫他的外号:“通缉犯先生!你觉得我们下个路口往哪边转比较好?”   我散排到的都是些什么队友?   李维沉痛地抱着脑袋研究地图,几秒钟后回答:“向左吧!你之前分析说左右两边都有可能有黑沙,但左边是运水管道经过的地方,我怀疑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可能打算利用那些水管。”   否则他不会派兵赶走工程师,工程师们也不会恰好在进入里世界时看到水管中的水流由清澈变黑的一幕。   对诅咒的力量一无所知、正在信誓旦旦地向同伴出柜的贝都因工程师闻言骤然回过头:“难道说——”   难道说石油大亨打算将黑沙引向城市?   就如同许许多多的电影反派一样,萨米尔不再满足于僵尸军队,而是要建立属于他的僵尸帝国??   工程师猫着腰走到李维身边,尽量压低声音,却难掩慌张、担忧、和激动地说:   “这样会造成很大的动乱和伤亡!我们有没有机会阻止他?我们肯定有机会的吧!你们三个是雇佣兵(他把李维当成和另两个雇佣兵一伙的了),有武力;我们是管道工程师,有技术。大家强联合,不仅能破坏管道、阻止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的阴谋,没准还能得到一部分黑沙!”   这确实是个很应景、很合适的小队。   此处应有爆米花电影到达高潮时的BGM。   但在他身后,BGM戛然而止,其他几个不了解黑沙的工程师莫名其妙地嚼着口香糖看着他的背影,互相问道:“他们在聊什么呢?听不懂。你们听懂了吗?”   “没有,不过似乎比《美国队长4》刺激。”   李维若有所思地望着贝都因工程师红光满面的脸,半晌问道:“你为什么想要得到黑沙?”   “我不——”   “别否认,我看得出来。”李维一字一句地说,“告诉我原因,你为什么想要得到它?”   “……”   贝都因人沉默了一会,面带羞耻,干巴巴地说:“我说了,你别笑话我,或者认为我在投机取巧。我发誓,我觉得它能帮我发几篇顶刊论文。”   “……”   哦,原来不是为了统治世界啊。   李维深吸一口气,和蔼地说:“我们等会再聊这个问题。”   接下来,汽车又往前走了一小段距离,随后上了山,在坑坑洼洼的石头道路上行进了约一刻钟,雇佣兵司机的开车技术很好,然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某一刻他脚踩刹车,熄灭引擎,拉上手刹,推开车门,跳到平地上,对其他所有人宣布:   “前面没路了。”   贝都因工程师第一个从车厢里蹿了出去,李维紧随其后,剩下的人问道:“黑沙长什么样?我们要注意哪些痕迹?”   沙漠地带的山也光秃秃的,李维站在只零星长着几根干巴植物的不毛之地上说道:“不要走太远,小心遭到敌人的伏击,看到类似石油的东西就及时汇报。”   眼下他们像一群渴望石油到疯魔的联邦大兵,在人迹罕至的郊野中嗅探。   有几个工程师很快因太阳的暴晒而失去了寻宝兴趣:   “哪怕真有石油摆在我面前,我也宁愿躺在没有战争的海边遮阳伞底下喝可乐,而不是为了虚无缥缈的宝贝跑到山里受罪。”   雇佣兵们不说话,其实也怀抱着近似的想法,只有贝都因的工程师不顾炎热的天气,踩着碎石一脸着迷地往山脉山脉深处走。   原因很简单,他听说过黑沙,还知道黑沙有什么作用。   “我能感觉到它就在前面!”   他站在荒地尽头向李维他们喊,“再坚持一下!我们会见到奇迹的!”   然而他的同事们懒洋洋地揪着野草不想动弹,雇佣兵担心遇到天黑后出来捕食的鬣狗或狼,也不愿离车太远,就只有李维跟着他,又往前深入了一段距离。   随后所有人都听见了一声尖叫和两声枪响。   带着武器的雇佣兵率先向声音传来的地方跑了过去,手无缚鸡之力的工程师们紧随其后,他们却没想到,自己赶到现场后,见到的是李维和贝都因工程师的争吵:   “袭击我们的只是一只饥肠辘辘的野狼……”   “那是个不死人!你没看到他在直立行走吗?!”贝都因工程师声音尖锐,脸上还残留着惊惧,“他过来的方向肯定有黑沙!”   “你现在还在想着黑沙?”李维上下打量他,“发论文有这么重要?”   贝都因工程师推了李维一把,后退到远处说:“不关你的事。”   “……”   “你们呢?”他看向其他人,“你们有人要跟我去寻找黑沙吗?”   李维背过一只手,向雇佣兵们比了个手势。一名雇佣兵说:“我跟你去,你总得需要个保镖吧。”   结果走到贝都因工程师身边时,他骤然出手,将其按在地上!   贝都因工程师发出疯子似的大叫,不断翻滚挣扎,看上去十分吓人,要不是知道他的人品性格如何,他的同事都想给他拉去做药检了!   雇佣兵沉着脸问李维:“你们刚才到底被什么东西袭击了?”   李维不禁苦笑:“在我眼里真的是野狼。我给了它两枪,打中了,但它还是跑了。”   “跑不了多远。”另一个雇佣兵说,“要不这样吧,我跟你沿着血迹过去看一眼它的尸体,你们留在原地等我们。”   太阳渐渐落山了,天空越来越昏暗,视线所及的地平线上泛着一种可怖的荧光蓝。有一位年纪大点的工程师打了个寒颤,对李维说:   “尽量快点回来。”   恐怖片最忌讳的分头行动出现了。   不过也没有别的办法,前面没路,总得有人留下看着车和发疯的贝都因工程师。李维和雇佣兵2号轻装上阵,只拿了两把步枪,循着血迹往前走。天黑得特别快,等他们走到尸体旁边时,山路上已经伸手不见五指了。   李维空出一只手,打开手电筒,照亮前面灌木丛里的一个漆黑的“山包”,对队友说:   “就是它。你觉得它是什么?”   雇佣兵2号神情凝重地盯着尸体看了一会,他的手有些发抖,不像李维的手那么稳定。   片刻后,他回答:“不死人。”   “……而且我觉得它还在动。”   李维一下子皱起眉,结果雇佣兵2号大笑:“我开玩笑的!你害怕了吗?好吧,别生气了,其实是我有点害怕,但这玩意怎么看都是狼。”   他小心翼翼地端着枪走过去,踹了“山包”一脚。   “是狼!妈的。”他朝尸体吐了口唾沫,又抬起枪口对尸体开了一枪,“是狼!死透了!我就说不死人的传说是假的,这他妈又不是在里世界!”   嘿,这可难说。   李维靠近看了看野狼的尸体。   的确是狼。   雇佣兵2号彻底放松了,问李维:“我没说错吧?……话说你之前的两枪打得真准,正中要害,平时是枪械爱好者?不想回答就算了。走吧,回去了,他们该等急了。”   “稍等一下。”   李维将手电筒交给队友,蹲在地上拢了一捧沙子,把沙子和野狼新鲜热乎的血搅在一起。   雇佣兵2号:“……这是你的个人爱好?”   “不是。”李维说,“你看这像石油吗?”   “像个屁。”雇佣兵2号说,“像我家猫吃坏肚子时拉的屎混了猫砂。”   “哦,是吗?”李维站起身,抢回手电筒,“你拿着这坨屎,去问问那个贝都因人,在他眼里这东西是不是黑沙。”   自作自受的雇佣兵2号:“……那你呢?你要去做什么?”   李维肃然回答:“我想通了一些事,现在要去拯救我深陷敌营的爱人,顺便解决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   “你们不是恋人未满吗?而且解决萨米尔只是顺带工作???等一会——你究竟是谁?”   李维转过身,背对雇佣兵2号摆了摆手,闷声说道:   “名字不重要,但比起通缉犯,我宁愿听你们叫我清道夫。”   他走了,留下雇佣兵2号呆立一会,一锤脑袋说道:“清道夫……里世界指定清道夫!该死,我之前怎么就没想到呢?!” 第83章 不就是神仆吗(十九)   雇佣兵2号将“猫砂”和李维的消息带回到众人之间。   贝都因工程师果然如李维猜测的那样,将狼血和沙子的混合物当成了石油状粘稠液体的黑沙,即使雇佣兵2号晃着他的脑袋逼他承认这只是堆“猫屎”,工程师仍然不肯改口。   另一方面,“清道夫”的出现也让大家议论纷纷,主要讨论的内容是——里世界在哪呢?咱也没看到啊?   只能说人们目前为止对里世界的认识还是很局限的,总觉得要突然发生点大事才能“进入”里世界,而且里世界和现实世界之间必定有着很大的差别,就像突然从现代社会穿越到中世纪一样。   如果李维在场,只会表示“nonono”。   但他不在,因此人们讨论了半天,得出的结论是:李维肯定是来中东度蜜月的途中遇到了意外事件,顺手拯救了世界,否则他就不是联邦的里世界清道夫,而是联合国的里世界清道夫了!   呃……也行吧。   李维的身份在一些人眼中变得越发玄奇,他本人却很质朴地忙着赶路,这里离前线已经非常近了,远处升腾起的黑烟即使在夜色下也清晰可见,空气里弥漫着农村烧荒的味道,但显然要比烧荒危险得多。   在此,找人变成了一个技术活,李维没法一边大喊德莱顿的名字一边四处问人,事实上,他连探头都做不到,因为有狙击手趴在屋顶制高点上“点人”,交战的另一方利用无人机引导炮击进行反击,现在是凌晨,太阳公公都下班了,可见大家的战斗欲望是真的很强烈。   “我想开挂。”李维趴在土坑里用商量的语气对黑蜡烛说,“祭品先赊着,行不行?”   “不行。”黑蜡烛回答,“不是赊账的问题,是那个无脸的女人正在看着你。”   李维猛地回过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却没看到任何人影。   “你确定?”   “我骗你做什么?总之你先低调点,她可能觉得我作为异端入侵她的地盘了。”   李维只得又在土坑里蹲了将近半个小时,感觉每分每秒都很煎熬。当一枚燃烧弹点燃十米外的窗帘和木门时,他实在按捺不住,摘下脸上的护目镜,伪装成了难民,靠脸混进了鬼知道是哪一方的推进队伍。   一般人干不出来这事。   “你越来越疯狂了。”黑蜡烛精神奋发地说,“不考虑顺道杀几个人吗?”   “闭嘴吧,这些人根本不知道他们在为什么而战。”   战争是一个奇特的三位一体的构造,首先,它本质上是原始的暴力,应被视为一种盲目的自然冲动;其次,它充满了概率与偶然,使其成为灵魂的某种自由活动的具现;最后,它作为政治工具的从属工具,又归属于了纯粹的理性。   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对外扭曲事实,强加了一些历史民族荣誉感和利益纠纷,将自己塑造成了绿洲上的英雄,但只要是对他手上戴着的一大串金子有印象的人,就不会相信这套话。   贝都因人作为被攻击的一方,在这场战争里或许是无辜的,不过起初,他们同样也想得到黑沙。   因此没有任何崇高的、值得为之牺牲的理由,当人们分析战场时,自以为了解其本质,可是当交战双方英勇地捐躯时,谁又能去了解他们呢?   李维低声说:“我不想成为战争的胜利者。”   这是一场不该存在的战争。   他褪下面罩,逮到一个落单的士兵,按住对方的肩膀问道:“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在哪?”   对方本来举起枪试图扣动扳机,但在看清李维的一霎那手指忽地僵住了,仿佛感到了莫名的震慑,这种震慑并非恐惧,而是一种无法言喻的吸引和敬畏……犹如面对某种超越理解的存在。   “啊……”黑蜡烛心想,“当我们讨论圣妓时,往往更加注意下流的那一部分,却忘了他们名义上也被称作神的仆人。”   现在,神的仆人要开始他的布道了。   士兵听话地指了一个方向,李维说:“带我去见他。”   “可是……”   “没有可是,你在前面带路。”   他们走出掩体,来到硝烟弥漫的街道上,看上去并不像是得到了哪些至高神明的启示——带路的士兵手无寸铁,脸上充满了迷茫,穿着灰突突的迷彩服、端着冲锋枪的李维跟在他身后,手腕上缠着的磨损的绷带在他身后拖出长长的一条尾巴。   少许朦胧的天光照耀着这两个人,勉强算是增添了几分神圣的感觉,但无论如何,比起举行祭祀或是进行一些原始的性活动,倒更像是要枪决战俘。   “喂,你们两个这是……”   房屋里的军官爆发出一声愤怒的咆哮,在看到李维后声音却一下子沉寂下去。李维把头盔也摘了下来,扔到一旁,站在平坦的空地上说道:   “我要去找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你们谁想跟我来?”   犹豫、困惑、渴望……你能在这黎明降临时分感受到种种情绪,半晌,之前出声暴露位置的军官表现出一副无畏的样子,大大咧咧地站了出来,威胁说:   “我要把你撕成碎片。”   话是这么讲,他却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动作,连枪柄都没抬起来。   随着有人带头,越来越多的人从战壕中走出来,对眼前发生的事感到不解的同时,又有种莫名的兴奋。他们排成一条整齐的队列,沿着火光往太阳升起的方向走,如同东方古代受到法术驱使的死者、要在赶尸人的带领下魂归故里,这一幕太过离奇,以至于很多人清醒之后都忘得一干二净,或者单纯地将其当成了一场梦境。   渐渐的,连战场边缘都受到了影响。德莱顿听到外面传来的声音时,正在数公里外的一栋屋檐下对着电脑编写他的“战场日记”敷衍看守,顺带凭借他高超的谈判技巧问出了A3往哪个方向跑。   然而他被看得严严实实,再怎么巧舌如簧也没法凭空飞出去逮人,这让他分外暴躁,上到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下到空中飞过的无人机都被他用超出守卫理解能力的比喻讽刺了个遍,只有托布幸免于难。   但托布也没能睡好觉。   战场上的枪炮声把它吓得紧贴着德莱顿的腿吠叫了一晚上,德莱顿习惯性地安抚它,每一次都卓有成效,然而今天早上,托布又一次快速地甩动着尾巴向外大叫,德莱顿抚摸它的脑袋、劝它安静时,托布却没有听话,而是不管不顾地跑出了房门。   “托布!”   德莱顿惊得心脏狂跳,来不及征得守卫的同意,就那么顶着枪口跟了上去……他没有挨子弹,而是撞到了阳光,残破的废墟上躺着几朵沙漠雏菊和马齿苋,灰绿色的植物茎叶随着晨风摇摆。他此时才意识到,枪声已经停下来了,几个不满二十岁的小伙子本来负责看守这片地方,但他们现在全都望着同一个方向,犹如祷告。   于是德莱顿也望向那个方向。   起初他没敢辨认。晨光熹微,空气里的火药味还没散尽,几乎所有人都是困倦又麻木的表情,他们的衣服和灰尘融到一起了,伤口也不分明,远远看去像一群灰色的石雕,风一吹就会散成沙砾,德莱顿需要仔细观察,才能看出他们属于哪个阵营,每张面孔之间又有什么分别。   紧接着,德莱顿察觉到有人在笑。一辆黄褐色的货车停在石头垒砌的平台上,有人抱枪站在车厢旁,和其他人一样,也是灰扑扑的。他头发里夹着尘土,脸上和身上沾着褐色的血迹,隔着老远就能让人想象到那种迎面扑来的灰尘的味道,但他面颊红润、笑意盎然、眼睛写满了直观的爱,简直如同在寡淡无味的生命里刮过的一场无从想象的飓风。   “德莱顿!”   李维抱着拼命摇尾巴的托布,含笑向他招了招手。   德莱顿忘记了响应,也忘记了呼吸。   他能体悟其他人的感受,理解他们为什么乖乖跟在李维身后。这不能称之为欲望,而是对生命和生活的欲求,想想看,你站在一辆极速通往死亡的列车上,靠着所谓的荣耀与胜利麻痹自己,然后突然之间,你看到车窗前有一个明媚的年轻人,就仿佛所谓的神迹,你不由自主地想象着脱离残酷的现状、融进那种平和美丽的生活……这样假使阳光照耀在他的身上时,也会等同地照耀在你身上。   “德莱顿!”   李维又叫了一声,见德莱顿仍然没反应,只好走过来换了种称呼:“威廉。我一直在找你,还好我找到了。”   爱也是欲求。你渴望借由另一个人体会某种从未接触过的生活,让自己的灵魂通过体悟而趋于完整,又因为你是如此地热爱这个人所带给你的一切,你无法忍受任何可能会降临在对方头上的、将要剥夺他光华的磨难。   即,我希望你能永远幸福、平安、快乐。   无论未来将要如何发展,至少此时此刻,德莱顿产生了这样的想法。他伸手在裤子的口袋里掏了掏,拿出那个雕刻得有些粗糙的黄铜扣件,交到李维手上。   上面有李维的名字。   他想说点什么,但周围陌生人的注视与母语让他感到一丝紧张——或许还有羞涩。   于是他只是在李维伸手接过黄铜扣件时,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清的音量轻轻说了一声:“Je t’aime.” 第84章 不就是圣妓吗(二十)   这回轮到李维反应半天了。他会法语,这是他为数不多能够熟练运用的第二语言,更何况Je t’aime是基础到不能再基础的短句。   然而过了一会,他出乎德莱顿预料,既不高兴也不尴尬地恍然说道:“哦,我差点忘了你被诅咒影响了。”   等会……?   德莱顿脱口而出说道:“这和诅咒有什么关系?”   李维很自然地将德莱顿递给他的项链挂到脖子上,然后耐心地解释说:“你现在有清醒一点吗?我觉得以你的意志力应该能抵抗一下(德莱顿:?),总之能听懂我说的话就行了,我们目前是在一个里世界当中,这个里世界……”   他看看周围,见没人打算扑上来绑架他,就继续说:“……的特点是任何了解黑沙并且想要得到它的人,都会越陷越深。一开始我看到A3给我的照片——就是一个贝都因人死在奇迹花园的那张图,我的第一反应是他们在石油上面撒了金箔,我还想过这里的黑手党挺有艺术细胞的。   “后来我亲眼见到了尸体,依然没有察觉到明显的异常,不过因为A3和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讳莫如深的态度,我怀疑尸体可能哪里有问题,直到……”   德莱顿为了证明他神志清醒,抢答道:“直到守卫进入停尸房,与你产生冲突。”   “是的。他进入停尸房,与我产生冲突,我们争斗的过程中,尸体复活了。”李维说,“由于这个巧合,我以为黑沙和不死人确有其事,直到前段时间我才想到,如果当时出现那一幕是因为守卫不知从哪听说了黑沙的秘密呢?要是只有我一个人,也许尸体永远也不会变成僵尸。”   他的这段话进展太快,德莱顿卡了一下,慢吞吞地问:“你的意思是,只有知道黑沙存在的人、才会激活某种‘特性’?”   李维纠正他:“不是‘特性’,是想象!我怀疑这是一场盛大的集体幻觉,相信黑沙的人如同迷信者,将生活中遇到的每一个孤立的偶然事件当成它存在的证据,里世界出现后,他们在幻觉中越陷越深,同时对外‘传教’,于是越来越多的人被卷入其中……但是真实情况是,神不存在,黑沙也不存在。”   德莱顿欲言又止,但李维没给他机会:   “再具体点解释,我们先假设一个前提:   “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当年在沙漠里什么都没遇到。毕竟那时里世界尚未出现,没有所谓的日光下的白骆驼,没有那场杀死骆驼、分尸神明的黑沙会议——他们侥幸从沙暴中活了下来,却被狂暴的大自然吓疯了。”   常年生活在城市堡垒中的人无法想象自然界的伟力,和生死关头巨大的震怖。那从灵魂深处响彻的钟声带来的余韵让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等人无法安寝,他们通过虚构一场神迹,来确认自己仍然活在世上。   还有另一种可能是,劫后余生的萨米尔狼狈地回到家族中,难以向本就瞧不起他的兄弟姐妹们说明自己煞费苦心却一事无成,于是他尝试编造了一起有着神话传说意味的经历,这样他就不是“创业未半、在探索走私通道途中失败折返”,而是“出行时偶遇来自神明的指示”了。   不管怎么说,萨米尔编纂的故事取得了出乎意料的成功,他自己也从中汲取到了勇气和信心,正所谓谎言重复一百遍之后就会变为真相,到后来,可能连萨米尔本人都相信当年真的发生过一起这样的奇迹。   至于黑沙明明是骆驼血浸泡过的沙子,为什么会长得像石油……   “那八成是因为当初负责为萨米尔完善这个故事的人手边恰好有石油。”   李维说道,“石油在中东是个有价值和代表性的东西,萨米尔又是个狂热的黄金爱好者,所以他的下属一拍脑袋,决定将这两种意象排列组合一下,就变成了黑沙。”   然后这个聪明又机灵的下属当然是死了。   后来即使是萨米尔最亲近的人,也只知道那天萨米尔亲手掐死了一个男仆,将仆人的尸体埋在浸透了黑色驼血的黄沙里(第七十八章 萨米尔的自述也是这样),但其实死去的人大概率不是什么男仆,而是替他编故事的倒霉蛋。   此人不幸成为了黑沙的第一个牺牲品,再之后,还有无数个人步他的后尘。   黑沙,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东西,先是成为了神的遗产,随后又变成了潘多拉的魔盒。   军火贩也为构建该魔盒做出了突出贡献。   他杀死了他的老婆,任由妻子的尸体在床上腐烂,却非说那是骆驼肉,结果他编的故事也有漏洞——他说“(驼肉)腐烂的血肉上面长满了凸起游动的蛆虫,碎骨间还缠着半透明的黏液”(第七十八章 ),可是传说中拿走骆驼骨头的人是人贩子,军火贩手中哪里来的“碎骨”?   可见石油大亨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的确是他们当中最有脑子的一个。   但在里世界诞生之后,事情又有了变化。   黑沙原本确确实实是完全虚构的,然而里世界根据人们的描述、想象、和信仰,生成了足以以假乱真的集体幻觉,每一个听说过黑沙、或是对异常有所“期待”的人,都会在步入里世界后看到相同的场景。   因此,再明智的人也难以挣脱魔盒形成的漩涡了,李维亲眼看到尸体爬起来咬了守卫一口;紧接着A3确认守卫身上的伤口后枪毙了他(这个伤口很可能不存在,只是他们三个人以为它存在);   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得知黑沙能让尸体动起来以后欣喜若狂,认定是自己多年的努力有了成果——尽管站在上帝视角上,很难找出一件他努力做了又不缺德的事。   他不再担心贝都因人的反击,转而开始策划战争。   就连远在联邦的中情局官员和路过的贝都因工程师都没能幸免,前者没见过黑沙,但出于对麾下特工的信任和对德莱顿部门的嫉妒,成为了黑沙最为坚定的追随者之一,后者只是像千千万万个绝望的科研者一样想发个顶刊论文而已……却恍惚间看到水管里流出了黑色黏液。   最终李维想通了前因后果。他并不渴求黑沙,轻易地从集体幻觉中走了出来,那几个雇佣兵则对黑沙一无所知,所以他们看不到袭击人类的不死者,只能看到饥肠辘辘的野狼,贝都因工程师眼中却是另一幅场景。   以上假设基本说得通,只有几处细节值得推敲。   一是“法官”。   李维为了让法官帮忙解除诅咒才来到沙漠,贝都因部族的女酋长告诉他,法官在2018年主动找上黑沙议会,但如果和白骆驼相关的一切都是虚构的,那他为何要成为法官?他从人贩子手里拿走的骆驼骨头又是什么东西??   现在李维怀疑法官是莱纳·李维乌斯,因此很抗拒分析和法官有关的内容,并且他还没来得及把这事告诉德莱顿。   二是德莱顿,他似乎半点都没受黑沙影响,要说他作为一个负责相关内容的政客,不想要黑沙是不可能的,李维估计是丑猫的诅咒更胜一筹,把他的思维和大脑都给占满了。   ……   “黑沙根本不存在”是个相当重大的猜测,然而德莱顿思索了一会,无动于衷、不着边际地说道:“可是神是存在的。”   针对的是李维那句‘神不存在,黑沙也不存在’。   李维:“……”   李维:“我说的不是里世界的神,你怎么回事?你是不是还是脑子不清醒?”   ——不是不清醒,是对李维无视他的表白耿耿于怀。   德莱顿板着脸制止李维拿面巾挡脸的动作,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越是相信奇迹的人,越会见证奇迹。”   他说,   “不过黑沙不能算奇迹,只能算是个魔鬼……或者说,人的欲望才是魔鬼。A3去联系中情局了,我得通知联邦、阻止他们轻举妄动,免得让我们在明天早上的新闻头条上变成国际笑话。”   《联邦人特有幻觉:以为中东的里世界也有石油,派兵赶到却一无所获》   想想还挺地狱的。   李维没忍住笑了一下。   德莱顿更生气了。   他冷淡地说:“为了保持脑子清醒以便及时领悟您的高见,我要去工作了,你就留在这爱干嘛干嘛吧。”   李维:“?”   他完全没搞懂德莱顿发脾气的理由,争辩说:“我也要去工作,我还要去见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从源头解决里世界的麻烦呢!”   德莱顿向前移动的脚步顿住,回头问:“有危险吗?”   “还好吧,”李维说,“你要是担心我身上的诅咒影响到你,我就晚点回来。”   德莱顿的拳头忽地一硬。   他努力安慰自己还不是时候,略感无力地说道:“不,你要早点回来,我有话……算了,你一见完萨米尔,就立刻来找我……等等,还是不对,我同国内打完电话,马上过去找你,你给我站在原地等着,不许乱跑!”   说到后面他简直气急败坏,走路时用力到皮鞋敲在沙地上也能发出咚咚的声响,等他走远了,李维依然满头雾水,问身边的路人:“他怎么突然不受诅咒影响、开始对我生气了?钢铁般的意志力能做到这种程度?”   被诅咒硬控的路人:……   不懂,别问,这边还在流口水呢。 第85章 不就是圣妓吗(完)   提问:如何让人们从一场狂热的集体幻觉中清醒过来?   首先要魔法对轰。这点李维很在行,在诅咒日益严重的当下,他只需要露出一张脸,就能吸引绝大多数人的注意,再说两句话,一群人就会三观跟着五官跑。   其次要给位于源头的罪魁祸首几个大比兜。罪魁祸首之一自然是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他作为位高权重的幕后指挥官,本来不用上前线,但多年的自我欺骗终究留下了一些负面影响——萨米尔明知道白骆驼的救赎是他杜撰出来的,却居然也坚信奇迹会在他遇到生命危险时降临到他的头上。   可能他觉得,假如他没有表现出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别人就会轻易拆穿他的谎言。真正有底气的人不会做到这种程度,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就像一个将角色的固定属性刻到DNA里的cosplay玩家,一旦ooc了便心惊肉跳,担心旁人看出他不是角色本人。   所以他住在离关押德莱顿的前线不远的地方。   停火的消息早在李维出现时就传进了他的耳朵。一个忠心耿耿(又没正面撞见李维)的参谋建议萨米尔立即撤退,这是对“逃跑”的婉转修辞,但萨米尔拒绝了,还把这名参谋呵斥了一顿:   “不管他用什么手段控制了前线的军队,只要我一声令下,黑沙军团依然会听从我的指挥扭转战局!”   其实最主要的原因是,他没地方可跑。   去过沙漠和戈壁的人都知道,什么叫做一望无垠、寸草不生、行进困难、不适合人类生存,萨米尔比参谋明智的地方在于,他能想象出自己跑出去以后轻易被抓到,然后蹬腿挣扎的样子,因此直接拒绝了这项提议。   不过他也没有彻底放弃。   他提前安置了两名狙击手,认为只要拉开距离就能有机会开枪,但当李维走进那栋长得有点像汽车旅馆的小楼时,两位狙击手谁都没有扣动扳机。   近处的埋伏就更不可能成功了。   李维一路上始终担心群众会失去理智,为了争夺他(这个说法有点羞耻)而大打出手或结成同盟,让萨米尔趁乱逃跑,但萨米尔不清楚这一点,混乱也确实没有发生。   李维站到他面前时,他清晰地认识到大势已去,近乎绝望。   “黑沙……”   李维才说了一个单词,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粗暴地打断他:“别说了!我不想听!”   “黑沙不存在。”李维才不管他想不想听,坚持说完,“现在每个人都知道这件事了。”   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要冲上来打他,被两个说不清是保护主子还是保护李维的人拦了下来,李维不觉得一个年过半百、养尊处优的老头能威胁到自己,但他很好奇为什么萨米尔也不受诅咒的影响。   如果说德莱顿一开始凭借丑猫的诅咒战胜了对黑沙的渴望,后来又依靠钢铁般的意志力抵抗住诅咒并且朝李维发了一顿脾气,那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凭的是什么?   没等李维想通,萨米尔的视线落在他背后,忽地眼睛一亮,大声喊道:“救救我!我就知道神不会放弃我的!快来救救我!!”   石油大亨的话引发了一阵骚乱,因为他言之凿凿、注视的地方却什么都没有。   人们惶然地面面相觑,李维也回头看着空空如也的地面,问:“你在和谁说话?”   “你认为我在撒谎,嗯?你觉得我这些年来讲的故事都是编的?”   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呸”了一声,痛骂道,“你错了!神是真实存在的!她指引了我!你们这些大不敬的人,早晚有一天会遭到神罚!!”   他盯着刚才眼神落脚的地方,表情狂热中混杂着见证救赎的喜悦,口中不断念诵经文,显然断定神是为他而来。   跟在李维身后的人们更紧张了,这种时候提到神,就和说电梯有鬼一样吓人。   他们自发地让出了一大块空地,免得冲撞看不见的神明,安全起见,站在包围圈中央的李维也想离远点,就往左边移动了一步。   结果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的视线也往左边动了动。   咦?   说起来,之前萨米尔是不是用了人称代词“她”?   电光石火间,李维想到一种可能,问道:“你眼中的神是不是一位无脸的女性形象?”   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心中一惊,第一反应是否认。   奇迹就像保护动物,仅在稀缺的时候才有价值,如果不需要先知和教皇的指引,人人都能看见神明,那么所谓的神和人又有什么分别!!   人群再次骚动起来,萨米尔意识到他沉默了太久,基本等同于默认李维的说法,只得又惊又怒地问:“你怎么知道?”   李维:“我不仅清楚她长什么样,我还认为她是跟着我过来的……”   萨米尔拒不相信:“你撒谎!”   李维一挑眉,大步从房间的左边走到最右边。   萨米尔的两只眼睛跟着他从左边转到最右边。   李维又走回左边,萨米尔不想看他,可是视野里的无脸女人像一缕轻烟,随着李维的脚步飘荡。   寂静。   在铁一般的事实面前,任何争辩都显得无力。   几秒钟后,石油大亨崩溃地摘下手上的黄金戒指砸到地上:“为什么?为什么???谁能帮我杀了这个人,我给你一百万联邦币!”   一百万…人群中有人动了动,但另有声音说:“神看着呢。”   神看着你。   角落里,祷告声不知不觉响了起来,起初如同不起眼的水滴,随后渐渐汇成溪流,又席卷成为了汪洋:“……奉至善、慷慨丰富的神之名,我祈求破晓的主庇佑,免遭祂的创造物的伤害,免遭黑夜笼罩时的伤害,免遭破坏关系的制造纷争者带来的邪恶……”   “一千万!!”萨米尔喊,“谁能带我离开这鬼地方,我愿向他分享我的一半家产!”   有人面朝李维身后的空地跪下了。   他们的额头接触地面:   “祈求神庇护,免遭嫉妒者嫉妒时的伤害,免遭潜伏的教唆者的毒害,主啊!在你复活众仆之日,求你保佑我免遭你的惩罚……”   “每个人的欲望都是千姿百态的,所以我没有具体的形象。”   在整齐划一的祷告声里,一道轻柔的女声传进李维的耳朵,“他们想要的东西截然不同,而且并不总是坏事。”   李维闻声转过头,却没有看到女人,而只见到了一只站在光晕中的白骆驼。   “您好。”他迟疑地打了声招呼。   “你也好。”骆驼威严地给出回应。   她的态度让李维有些拘谨:“呃,我能问问题吗?请问你为什么要跟着我?之前你是不是救了我一命?”   “是的,因为你的朋友为我提供了帮助,作为回报,我答应他照看你。”骆驼回答,“那位恶灵的名字是亚历杭德罗·马杰尔。”   原来如此!   竟然是里世界的人脉起了作用!   李维大感惊奇,追问道:“我很久没收到他的消息,他最近怎么样?”   “他很好,相比之下,你似乎一直陷在麻烦里。”白骆驼言语直白地指出,“不过你比他心情好,这也算是优势吧。”   李维:“……”   他只是今天心情比较好而已!怎么说的好像他一直在傻乐一样?   “你陷入到了里世界当中,”   骆驼分析说,“这点问题倒不是很严重,你已经发现了关键点,即这只白骆驼的形象,实际上是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编造出来的,这片里世界由所有相信黑沙存在的人的集体幻觉构成,一旦这个谎言被戳破了,只凭萨米尔自己撑不起他幻想中的‘奇迹’,用不了多久,里世界的危机便解除了。”   而现实里的小范围战争控制得非常及时,没有继续扩大,沙漠很快能够重新迎来平静。   “此外……”骆驼走到李维身边嗅了嗅,“你身上有股别的神的臭味。”   “你对自己的认知很清晰!”黑蜡烛仿佛被戳中痛脚般跳了出来,“我隔着老远都闻到你身上的骆驼饲料味道了!”   “咦,还真有,我只是随便诈一下而已。”白骆驼摇头晃脑地后退几步,“本来想随便拉个信徒入伙的,既然这样,那我不和你争了,人类的欲望无穷无尽,我不着急。”   李维觉得她的表达方式有问题。好好的传教搞得像传销似的,连最初那种神圣又严正的气氛都消散了!   “等会。”见她这么大方,黑蜡烛的火焰也平息了一点,“他身上有个诅咒,你有办法解决吗?我的上级说祂不方便干涉,让李维去寻找法官寻求帮助,可是直到现在法官也没出现……”   “你说什么??”   白骆驼突兀地打断他,“祂让他去找法官?”   她看向李维:“你知道法官做了什么吗?”   李维沉默。   骆驼又看向以虚影的形态悬浮在李维身边的黑蜡烛:“你也不知道,都没向你的上级打探清楚,就敢跟着他跑进沙漠?”   黑蜡烛被她略显古怪的态度激怒,低声咆哮道:“有什么问题?反正你也能替我们解答。”   “是啊,反正我也能替你们解答,”白骆驼刨了两下蹄子,阴阳怪气地说,“主心骨还在就是好,走到哪都有底气,我就不行了,连定位现实中的地点都得向一只海妖求助……”   李维忽地出声:“莱纳·李维乌斯拿走了骆驼的骨头,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听到他直接叫出法官的名字,白骆驼一下子噤声了。   作者有话说:   LL不是对德莱顿的表白没反应,他是工作脑占据高地,没时间反应。   (德莱顿:所以是我的错,不该在这时表白?)   (确实不应该,但他没忍住)   (下次再搞大点)   (“下次”也就在几章之后吧) 第86章 间章:创神日   良久,她用梦呓般的语气对李维说:“仔细一看,你和他长得有点像。”   李维露出了带着点憎恶和不耐烦的表情:“是的,可能是有点像,所以他到底干了什么?”   “……”   白骆驼吞吞吐吐了半天,咬牙说道:“你是马杰尔的朋友,朋友的朋友也是朋友,我可以把这个秘密告诉你,但如果时候证明你和法官是一伙的,我就……我就……”   她“我就”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有力度的威胁方式,最后只能抑郁地说:“你有没有想过,里世界的神是怎么诞生的?”   “神”为什么会出现?   早在初次遇到死亡女神并上供炸鸡的时候,李维就思考过这个问题:死亡女神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地球的神话传说难道是真实的?除了死亡女神之外,里世界还有没有别的神明?   最虔诚的信徒可能会说,神诞生于人类之前,创造了这个世界,但唯物主义者和进化论的拥簇者又有着不同的看法。   现在,一只被冠以“神”的名号的白骆驼给出了自己的答案:“我们不讨论现实宗教里的神,比方说上帝、安拉、佛祖……只说里世界的神,也就是我和黑蜡烛的上级,祂们诞生于人类的信仰,因此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人创造了神。”   这是个不太新鲜的观点。   在如今信息爆炸的时代看过许多网络小说的李维内心毫无波动。   白骆驼继续说:“具体的诞生原理我不能告诉你,因为很久以前,有个人就像你一样,好奇、友善、充满热忱,他打听到造神的办法以后,来到沙漠中心,费尽苦心地达成了所有的条件,在曾经混沌未明的里世界见证了神的降世。然而正当初生的神明要向他表示感激时——”   他取走了支撑骆驼的骨头。   李维默默地想。   “他掘走了神的根基。”白骆驼说,“那本该是我力量的源头,是和这根蜡烛的上级等同的存在,现在祂名存实亡,只剩下我和几个虚弱的兄弟姐妹留存于世。”   “我的女神呀!真的假的?”   黑蜡烛惊讶地问,“他是怎么办到的?人类和神,哪怕是初生的神,也不是一个等级的生物吧?再说里世界是神的大本营,那他岂不是在你家里把你爹妈给绑架了?”   “……”白骆驼无从反驳,无精打采地说,“差不多就是这样。我能有什么办法?我只是神明的一点微不足道的力量的化身罢了。”   太可怜了。   李维安慰她说:“别难过,至少你不是莱纳·李维乌斯唯一的受害者。”   骆驼打了个响鼻,像是一声抽噎:“一想到他可能还迫害了其他神,我的内心就好受多了。”   “?”   李维问:“你刚才说你还有别的兄弟姐妹?难道你们联合起来也战胜不了莱纳·李维乌斯?”   白骆驼反问:“首先,你能不能不叫他的名字?”   李维不情不愿地耸肩说:“主要是我不想管他叫父亲。称呼‘法官’的话,又显得我很尊敬他似的。”   结果白骆驼目瞪口呆,仿佛刚意识到李维和法官长得像意味着什么:“你——你是他的——”   “儿子。”   看来这头骆驼不太喜欢思考,李维只好把话说破,免得在后续的交往中埋下地雷,“对不起,人类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目前来看神也是。”   骆驼陷入强烈的震惊,张开嘴不动弹了,就好像rua到一半的毛绒绒突然变成了没长大的食人怪兽。   片刻后,她的眼神逐渐险恶,似乎在考虑绑架李维以威胁法官,李维抓紧时间在她动手之前强调:“我们的关系一点都不好,我以为他死了至少十年了,最近几天才发现他原来还活着。”   哦,听上去确实父慈子孝。   骆驼勉强收起了她危险的想法,回到初始话题:“不是打不打得过的问题,法官很狡猾,我们根本抓不住他,也拿他没办法。经年累月之下,我的兄弟姐妹几乎放弃了,比如有只外貌独特的猫已经沦落到在东南亚地区招摇撞骗的程度。”   “原来那丑得要死得猫是你的同事!!”   黑蜡烛骂出了李维的心声,但紧接着它说道:“你快把它的诅咒收回去,再让它滚远点,别影响到李维替我卖命。”   周扒皮麾下的可怜马仔李维:“……”   白骆驼:“……”   世界真小。   怪不得黑蜡烛的上级死亡女神给出的提示词是“法官”,敢情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幕。   “我可以帮你。”她说,“我听说死亡女神有白蜡烛、黑蜡烛和红蜡烛,白色代表好的情感,黑蜡烛主复仇,红色蜡烛象征爱情、欲望和激情。   “按理说,我们也应该分别掌管生育、丰收、战争、律法等方面,但由于作为力量源泉的神的根基被法官取走了,缺少管理者的我和其他几位神明分|身的分工,并不像死亡女神的蜡烛那么明确。   “我们都有欲望相关的权柄,只是猫更偏向于肉体,我更倾向于精神,因此它施加的诅咒我能够代为处理。”   而且他们比死亡女神更加依赖从人类身上汲取到的信仰。   所以丑猫宁可赊账也要和鸳鸯狼狈为奸,到处搜刮祭品。鸳鸯死后,它立刻不择手段地绑定了李维,就算李维不肯变成下一个鸳鸯,也会在死后沦为祭品为它续命。   这些内容白骆驼都没提,给己方留了面子,也避免了暴露弱点和激起李维的怒气。   “我不需要回报,毕竟猫有错在先。”她诚恳地说道,“但贝都因人是不是替你向法官寻求帮助了?我想请你假装诅咒没被解决,帮我们把他引出来。”   李维的身份先是令她警惕,随后又给她提供了报仇雪恨的新思路。   睿智的死亡女神八成也是这个目的:   李维在沙漠当中能够完成三件事,一是解决诅咒,二是为白骆驼引出法官,三是确定立场,防止白骆驼恨屋及乌、把李维和法官打成一伙的。   可谓一箭三雕。   白骆驼越想越激动,都快忍不住半场开香槟了。   可是莱纳·李维乌斯会上当吗?   李维想起很久以前,对方教导他在狩猎时布置陷阱的场景。   莱纳·李维乌斯是个战术专家。他擅长洞察一切生物在面对最原始的需求时做出的种种反应,再根据这些反应组织适当的进攻。   “……可以试试。”   李维心神不宁又模棱两可地说,“正好我也想知道他这些年来变成了什么样。”   “好极了!我们现在就出发,争取打他个措手不及!”   白骆驼摩拳擦掌,李维差点没跟上她的思路:“等等,你不需要做准备?现在还不到黑沙议会邀请法官出面的时间点呢!”   “他肯定早就到了。”白骆驼肯定地说,“而且依照我的经验,准备得越多,越会被法官抓到漏洞,不如直接出其不意、乱拳打死老师傅。”   “……”   没毛病,看来她是真和莱纳·李维乌斯交过手。   行动进展得太快,居然这就要和莱纳·李维乌斯见面了,李维心慌意乱,勉强维持着表面的镇定说:“好吧,我跟你走。”   白骆驼又招来一头骆驼,让李维骑在它的背上,沿里世界的小路往杜拜市区的方向奔袭。黑沙议会的会议地点是一所由萨米尔投资修建的教堂,他们抄近路,绕过了许多人类和车辆无法经过的区域,很快便看到了洋葱头似的教堂尖顶。   此时如果他们有上帝视角,就会注意到一个黑发绿眼、蓄着工整的连鬓短须的中年男人正坐在教堂内的黄金密室中书写什么东西,李维踏进市区范围的那一刻,他刚好写完最后一个字,随后收拾纸笔,走出密室,来到一架提前安置好的狙击枪前。   他的周围一个人都没有。   枪身隐藏在一片绿植中,枪口正对着教堂入口处的小门,若是李维来过这里,会惊奇地发现此处的视野是那么得天独厚,就仿佛当年的修建者特意在这留下了一扇狙击快乐窗似的。   然而连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都不知道这回事。   如今的莱纳·李维乌斯有许多种攻击手段,但他仍然最喜欢用枪,这是刻在骨子里的习惯,很难改变。   他一丝不苟地检查了枪膛和各处零件,用矗立在三百米外的木桩进行了调整试射,这也是习惯,其实他的眼睛早就进化到用不着瞄准镜了。   剩下的时间,他在等待中观察着春季的绿洲上生机勃发的场景,短暂地联想到了一个曾经还未长大的孩子。   那是一个男孩,长得和他有八九分相似,但除了这份长相之外,他与莱纳·李维乌斯哪哪都不一样。   起初莱纳·李维乌斯用一只手就能托起他,然后他长到了莱纳·李维乌斯的小腿,再然后他的脑袋尖够到了成年人的腰间、胸口……   记忆到这儿戛然而止。   现实取代了记忆。   熟悉又陌生的青年踏着郁郁葱葱的乡间小道走向教堂,他的表情很平静,俊秀的眉眼间一派温和,四肢舒展,不带丝毫紧张情绪。   成年后的李维身上,有种令莱纳·李维乌斯厌恶的、由和平社会培养出的气质。   他没再多想,俯身将手指搭在扳机上。   瞄准镜扫过李维胸前那枚小小的黄铜项链,停顿了一下,紧接着对准了青年光洁的额头。   扳机缓慢下沉。   时间流速在一刻似乎变慢了,莱纳·李维乌斯其实并没有想太多,他的心情正如同李维伪装出来的表象一样平静。   然而就在他开枪的前半秒,一种常见于西部地区的、名叫“黄喉蜂虎”的美丽候鸟蹦跳着发出警告似的啼鸣,随即,一枚子弹穿过行道树的间隙,擦着李维的头击中了教堂的围墙!   这枚子弹不是莱纳·李维乌斯发射出去的!   除了他之外,李维身后还跟着其他追杀者!   莱纳·李维乌斯终于有了几分惊讶之情。   他料到了李维的到来,料到李维身边埋伏着他的仇人(神),但唯独没想过有人会抢在他前面对李维动手。   沉思了一小会后,莱纳·李维乌斯调整狙击枪,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定位到了这位陌生的杀手。   对方看上去是个亚洲人,亚洲人大多聪明谨慎又不失果敢,常出英杰。   不过莱纳·李维乌斯从不因惜才而手下留情。   确信自己瞄准完毕以后,他干脆利落地扣下扳机。   “砰!”   弹壳弹出来的瞬间,一条生命在这片土地上消逝了。   死者不是莱纳·李维乌斯,不是李维,不是设想中的任何一人。   是第三方。   这人是从哪冒出来的???   不等李维想明白,化身为黄喉蜂虎的白骆驼大声喊道:“他跑了!法官跑了!该死,他知道他只有一次趁我们不注意、攻其不备的机会,将这次机会分给另一名杀手之后,他就放弃了!” 第87章 间章:嘿嘿(补了二百字)   短短几分钟时间,局势瞬息万变。   白骆驼要用李维引出莱纳·李维乌斯,莱纳·李维乌斯的反制手段简短粗暴,即对着李维开枪,逼得他背后的保护者不得不露面,一般人显然干不出这么丧心病狂的事情,毕竟万一保护者失手了、或者没那么在乎诱饵的性命,他岂不是亲手杀死了自己的亲人?   但莱纳·李维乌斯就是这么做了,而在他做出这个冷血无情的决定时,另一名杀手恰在此时对李维开了一枪,千钧一发之际,莱纳·李维乌斯有两个选择,一是枪击已经暴露的白骆驼,二是帮助李维干掉杀手。   他选择了后者。   这让白骆驼感到十分惊讶,直到李维气喘吁吁地快步跑到莱纳·李维乌斯之前所在的狙击点时,她依然想不通对方的思路,嘟囔着说道:   “既然他不惜伤害你也要解决我,又为什么突然向那边的杀手开枪呢?这不矛盾吗?难道说他对你还残留着几分父子之情?”   李维紧绷着面颊和嘴唇,免得泄露出情绪。和莱纳·李维乌斯的这场短暂的交锋不出意料地落入下风,让他一下子有了莱纳还活着的实感,愤怒、失望和烦躁同时在他心里翻腾,只是不想对白骆驼发火,才强忍着闭嘴不说话。   但白骆驼提到父子情,他立马出声讽刺地说:“你要是个胜券在握的猎人,就不会过多在意偶然脱手的猎物。他大概觉得和我们相比,那边的杀手更有威胁力吧。”   白骆驼变成的鸟儿也不生气,在窗棱上蹦蹦跳跳、嘀嘀咕咕。   李维不去看她,低头一寸一寸审视过莱纳·李维乌斯刚才站立的地方。   “法官有留下什么痕迹吗?”白骆驼问。   “……没有。”李维冷冷说道,“他比兔子都灵活,这些年是只顾着锻炼腿脚吗?也是,他不管怎么说都上了年纪,为了避免被亲生儿子拔掉氧气管,只能尽量跑快点。”   白骆驼心很宽,她已然习惯了失败:“放平心态,至少他没从我们这里捞到好处。”   “呵。”   李维扯起嘴角讥笑了一声,带着肉眼可见的沮丧,垂着脑袋在教堂走廊中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过了一会他问白骆驼:“法官每年都要出面帮助黑沙议会主持公道,你就从来没有趁着这个机会逮到过他?”   “我年年守着他,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要留在沙漠?”   当然也是因为黑沙议会的哥姐们给的祭品实在很香。   白骆驼说:“但他每次只派几个无关紧要的人替他传话,他本人其实从不露面。”   今年想来如果不是贝都因人在信件中提到了李维,他也不会亲自赶回来。   太狡猾了,太可恶了,李维在头脑中对着莱纳·李维乌斯的形象拳打脚踢。   可惜脑补不能解决实际问题,思忖许久以后,白骆驼惋惜地说:“算了,看来到底还是要等到下次机会……等到里世界的那场聚会。”   李维心思一动。   这已经是他第三次听说这件事了。恶灵埃里克和马杰尔全都提到过,但他们对此一知半解,恶灵们大多认为这场聚会极其重要,却说不出它重要的理由。   眼下总算有个消息灵通、给情报又大方的人(神)了。   李维问:“什么聚会?”   “今年六月份刚好是里世界和现实世界接壤的一周年。”白骆驼回答,“你也知道恶灵是一盘散沙,他们没有政府,缺少一位威望足够的统治者,对待人类的态度更是各不相同,但他们又生活在同一片混沌的世界,这样的日子持续久了会出问题,因此恶灵们自发地决定选择一天……”   李维:“发布《独立宣言》?”   “凑在一起商议大事。”白骆驼坚持说完了,“具体是走什么主义的道路取决于他们能不能选出一个统治者,以及这个统治者有没有文化、上没上过学。哪怕是隐居避世的恶灵和神明都会尽可能地出席见证这次聚会,所以法官肯定会到场。”   聚会的入场券堪称身份实力的象征,难怪埃里克他们在菜得抠脚的岁月也要写信拉关系、争取搞到一张。   李维听懂了,起身说道:   “我们争取保持联络,在几个月后的聚会到来之前做些准备。不过现在我得走了,外面那个不幸的杀手还在等人替他收尸,而且我才想起来自己在行动之前似乎忘了通知上级,他明明有严格地要求我站在原地不动……”   说话间,他转身扶了一下墙壁,却不小心碰到了黄金密室的开门机关。   只听“轰隆”一声,隐藏起来的半米厚的石门缓缓敞开,露出了内里大约有七八平米大小的空间。   莱纳·李维乌斯明显在这待过。他留下了一件沙黄色的防水外套、一顶挂在椅背上的宽檐毡帽、和散落在桌子上的半盒火柴。房间中的蜡烛已经熄灭了,但木桌中央摆放着一张纸条,上面墨迹未干。   纸条写到:   【你仍然有两条路可走。】   这是莱纳·李维乌斯留给李维的话!   “他是什么意思?两条路分别指什么?”白骆驼变成的彩色小鸟迫不及待地飞了过来,“嘶……他不会是在暗示你,你可以跳反站到他那一边吧。”   在李维看不到的角度,小鸟暗中举起了翅膀。   要是李维流露出追随莱纳·李维乌斯的意图,她的一巴掌就要呼下去了!   结果李维看了纸条两眼,忽地抽出手枪,瞄准了旁边的防水外套。   白骆驼:“???”   下一秒,她眼睁睁看着李维将外套当成法官,泄愤似地清空了一管弹匣!   “他总是这样!看似宽容地给予选择权,但其实这两条路里包含一个他认为正确的选项,再掺杂一个他认为错误的选项,而如果你选错了!”   李维没说选错会怎么样。   等这管弹匣打完,他还想换下一管,白骆驼察觉到李维疑似被亲爹的友好建议激怒、情绪濒临失控,连忙指挥:“别冲动,想想高兴的事,想想高兴的事……你来见莱纳·李维乌斯前,心情不是很好吗?”   李维要把烛台往地上砸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白骆驼谆谆诱导道:“为什么?”   李维静立了一会,放下烛台,调整呼吸,心不在焉地抬起手摸了摸脖子上戴着的黄铜扣件。   白骆驼也瞥见了那条样式奇特的项链。她若有所思地扁扁嘴,说道:“送给你项链的也是个神奇的家伙。你们两个都很奇怪,人类总是通过对比获得快乐,在我看来,你并没有比其他人得到更多东西……但前段时间,你可能是整座城市,不,整片沙漠地区最快乐的人了。”   李维的注意力被转移了,回头问道:“有那么夸张吗?”   “有。”白骆驼肯定地点点头,“我看得出来,你一点也不想要黑沙。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一些世俗的欲望,渴望成功、渴望金钱、渴望爱…然而那时的你,在我眼中内心一片空白,就好像……”   “我拥有了我想要的一切。”   李维哑着嗓子接上。他弓起后背,一点点蹲下身,把头埋在膝盖里。   “可是现在莱纳·李维乌斯回来了,我身上的诅咒也不在了。”   白骆驼吃惊地问:“难道你想留着那个诅咒?”   “我不想。”李维闷声说,“其他人喜不喜欢我关我屁事,我只想要让我喜欢的人喜欢我。”   就算是受到了魔法的影响、让这段感情远不能被称之为爱,他们也绝无可能建立一段稳定的关系,他仍旧感受到了那种在举世灾难下生出的近乎疯狂的满足和快乐。   假如这样的日子能够持续一辈子该有多好?   但莱纳·李维乌斯回来了,威廉·德莱顿将会离开,他要失去一切。   哪怕这些糟糕的事只发生一半呢?如若莱纳·李维乌斯躺在棺材里,李维相信他的情绪不会有太大起伏,他可以用漫长的平静的时光来习惯现状,而不是带着一身狼狈走向战场,还要向一个死人证明他过得很好、背离莱纳·李维乌斯的道路是正确的、他没有做错选择。   草!   李维揪着头发把头埋得更低了。   白骆驼听出他的语调有点颤抖。   她茫然四顾,然而在场的黑蜡烛和丑猫都在装鸵鸟,这些垃圾同事真是一个都指望不上!   “那什么……”她清了清嗓子,说道,“你在意的人是威廉·德莱顿?这根本不成问题呀,人们被激起欲望,为了黑沙打得头破血流的时候,你知道他在前线做什么吗?他满心满眼想的都是你,根本腾不出地方塞事业心和野心,你是他唯一在乎的人和事,是他被欲望填满后头脑中的全部……”   李维打断她:“那是因为丑猫的诅咒。”   白骆驼语塞,恨不得伸翅膀抽丑猫一巴掌。   你说你没事在两情相悦的小情侣间搞啥迷情剂!造不造孽啊!   关键这人还是法官的儿子!   你就一病猫,还撩起老虎的胡须来了!   丑猫把它的蛤|蟆脸埋在臂弯里不吭声,白骆驼也想不出词了,只能惆怅地看着李维花了会功夫自己调整好,面无表情地往教堂外的花园走。   他要去看看那边的杀手尸体,再给德莱顿打个电话告诉他自己在什么地方,有可能的话顺便请几天假——他实在不想面对与过分礼貌的德莱顿共处一室的尴尬场景。   俏皮话更是一句都说不出来。   走出建筑物后,李维正要拿手机打电话,却看到前方的小径上停着一辆黑色轿车。   这周围是教堂的管制区域,非工作人员禁止入内,车辆想要进来简直难如登天。   估计是中东地区宗教领域的哪位大人物吧。   李维瞥了一眼,也没在意,边走边低头输入电话号码。然而当他远远经过车头正对的方向时,鸣笛声响了起来:   “嘟!”   司机见他没反应,接连用力按喇叭:“嘟!嘟!嘟!嘟!”   谁这么有勇气,不怕被宗教法庭抓起来吗?   李维茫然地抬起头,就看到这位蔑视司法、勇气惊人的司机——威廉·德莱顿先生,先是踩了一脚油门,果敢地冲上草坪,在灌木丛前无路可走以后,他拉开车门,跳出驾驶室,大步流星地向李维走了过来。   “你要去哪,李维先生?世界末日来了我恐怕都联系不上你。”他一上来就遏制不住地紧抓着李维的小臂,“我说过让你站在原地等着、不许乱跑,以及我依稀记得我名义上还是你的上司,你就不能至少有一次听从我的命令?”   李维张了张嘴,想要解释点什么,但德莱顿没给他机会。这位常年坐办公室,但因散步和与情敌打架而身体素质超绝的文职官员,用不容置疑的态度将李维拎到轿车旁边、塞进副驾驶车厢里,接着“砰”地一下砸上车门,满意地拍了两下手。   “我有急事,人我先带走了。”他对傻眼的白骆驼说,“你知道该怎么联系他,有什么事以后再说。”   他姑且对白骆驼点了下头,算是礼貌致意,随后坐进驾驶室,伸手在李维的衣兜里摸索两下,翻出一个丑猫雕像,扔垃圾似地扔到白骆驼脚下,打开引擎,扬长而去。   丑猫吃了一嘴狗粮,在地上阴暗爬行。白骆驼:“……”   造孽啊! 第88章 间章:路上   轿车在倒出草坪、尝试掉头回到路上时,后备箱中途发出一声重物撞击的闷响。   呆坐在副驾驶上李维被这声动静惊得回头看了一眼,问道:“后面装了什么东西?”   “尸体。”   德莱顿目视前方回答。   李维频频回头,又去观察德莱顿的脸色:“尸体??谁的尸体?”   “杀手的。”德莱顿简练地说,“你不在的这段时间,我打了几个电话、让人过来收拾残局,只花了不到半个小时,然而一回头就发现你不见了。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的手下告诉我,你骑着一只白骆驼往东北去了,我想到你们可能要来查看萨米尔留下的黄金密室,就将托布交给我的副官代为照看,并管当地人借了一辆车,靠近寺庙教堂的花园时,教长、穆夫提和几个志愿者大声嚷嚷说有人死了——我差点以为那个人是你。”   李维:“。”   短短几句话里蕴含着大量信息。   德莱顿不提他当时混乱、震惊、难以言表的心情,继续说:“等我靠近后才发现死者是一位来自亚洲的职业杀手,我想到他可能是个突发神经病的路人,但更可能是被韩泽背后的三井高志派过来对你动手的。   “这名杀手一定跟在你身后蹲守许久了,只是始终找不到出手的机会,因为你身上的诅咒严重影响了他的判断,直到白骆驼帮你去除诅咒,他才终于清醒过来,想起自己的本职,着急忙慌地开了一枪。   “他的尸体旁边还残留着弹壳。有人在他开枪暴露位置之后用一发子弹结果了他,这个人是你吗?”   李维摇头,情绪再度沉了下去:“不是。”   德莱顿瞥了他一眼,说道:“我想也不是。从射击的角度和时机来看,开枪的人坚定、冷血、丝毫不在意人命,杀人对他来说和在猎场里击中一头鹿差不多。我担心这个人不打算停止杀戮,就设法驱散了围观人群,将杀手的尸体转移到了后备箱里,之后我一直在担忧你的安危。   “现在你能就不辞而别和寺庙中发生的事,给我一个解释了么?”   李维捻着坐垫没有马上回答。   德莱顿也不催促。他开着车一路往东走,很快出了城市,逐渐靠近人烟稀少的波斯湾海岸线,附近一派荒凉,黄沙漫天,沙海连接着大海,浮光掠影的建筑物像海市蜃楼一般,在远方影影绰绰。   路上消磨的时间一长,李维心中的不安感愈发强烈,勉强开了个玩笑做掩盖:“我们都要走到另一个国家境内了,刚才路上还有个墓园,你是要来这抛尸、顺便把我也埋起来吗?”   德莱顿平静地说:“依照联邦军法,你罪不至此。然而从的个人情感上出发,我的确很想对你做点什么。”   “?”   “基于对人权的尊重,你可以提前做好心理准备,李维先生。”   “呃……嗯??”   德莱顿是认真的?   李维没想到他会给出这种答案,从喉咙里挤出两个迷惘的单音,警惕地握住了车门把手。   接下来的几分钟,他没能抽空琢磨和莱纳·李维乌斯有关的事,全部脑细胞都用在分析德莱顿待会的操作上了,毕竟此人看上去是个按部就班的人,举止却往往出乎意料……他的心脏也随着车厢内的沉默反复颠簸,有那么一会,李维望着街道上的沙石,很想跳车一了百了。   不过最终他还是老老实实地坐在车上。   “我们到了。”   德莱顿将车停在一个被小山环抱的栈桥边。这是一片私人领地,道路被封死了,其他人进不来,海边的沙地上伫立着一栋浅蓝色的木头房子。景色很温馨,气氛很吓人。德莱顿让李维把为了防身带在身上的黑蜡烛留在车后座上,然后说:   “现在只有卫星才能监控到我们在做什么了。”   见鬼的卫星。李维徒劳地抓着未解开的安全带,不肯动弹。德莱顿上下打量着他,问道:“你手上的伤还没好,这样不疼?”   李维摇头。   德莱顿将车门拉大:“请下车来。我目前是在邀请你,李维先生。”   太恐怖了,目前是邀请,过一会显然就不一定了。李维的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贴着车皮滑到地面上、恨不得和车座融为一体,过程中没说一句话,仿佛变成了哑巴。   他不着痕迹地往后缩,德莱顿就主动上前一步,拉起李维的手说:“让我看看你左手的绷带。我记得房子里有个急救箱,跟我来。”   德莱顿没太用力地拽着李维进入了海边的小房子。他拿钥匙拧开门锁,窗前风铃摇晃,老旧的棕褐色地板嘎吱作响。急救箱被放置在客厅的茶几上,德莱顿洗完手后走过去,拿出碘伏、伤药、和绷带,头也不回地说:   “过来,坐到我前面。”   李维试图说服他:“其实伤口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德莱顿放轻声音:“我不想将命令重复第二遍。”   李维顿了一下,接着很大声地叹了口气,用这种方式表达不满。他磨磨蹭蹭地靠近德莱顿,坐到沙发边,德莱顿帮他挽起袖子,手指仿佛羽毛般划过他小臂内侧完好无损的敏感皮肤。   李维后背上的肌肉拉扯起来,很快又刻意地保持松懈。   德莱顿小心地拆开绷带,先检查伤口情况,确认没有感染的迹象后,有条理地用碘伏清洁了周围部位,然后将无菌敷料按到伤口上。   在这个过程中,他尽量不与李维产生肢体接触,但李维仍旧精神紧张。屏住呼吸看他完成最后一个步骤后,李维松了口气,要把自己僵硬到快要失去知觉的手从德莱顿手中抽出来。   但就在他手指微动的那一刻,德莱顿机敏地攥住了他的指尖。   “先别动。你的身上还有其他伤口吗?”   “没有了。”   李维对天赌咒发誓,然而德莱顿似乎并不相信他的话,自顾自地伸手提起李维的衣领,要把上面的扣子解开。李维的脑袋“嗡”地震了一下,用右手按住他的手背问:“你要干什么?”   德莱顿抬头看他,冰川似的眼睛里是一片混杂着关怀、试探和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的复杂颜色。   李维稍微用力,没能把德莱顿的手卸下去,又不愿真正和他起冲突,就放软语气加了个敬称:“长官?”   结果德莱顿听他这么叫,反而往前倾斜身体,一条手臂撑在李维大腿旁的沙发上,问道:   “你在寺庙里遇见了谁?从寺庙中出来以后,如果我没去找你,你准备去做什么?”   苍天在上!   李维早晚要和德莱顿聊到莱纳·李维乌斯的问题,但他一点也不想在这种场合下谈。一方面是李维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可能永远也做不好,换句话说,这属于逃避),另一方面就涉及到了德莱顿的第二个问题:   诅咒,他们之间的关系,甚至包括了当前不好解释的“互动”。   “我不想谈。”李维抱起手臂硬邦邦地说。   但其实他抗拒的念头没那么强烈,更多是赌气。   不知德莱顿听没听出来。   年轻的长官用惯常冷静自持的语气说:“那就先让我为你做检查——你总得在两件正事中间选择一样。脱衣服吧,李维先生,待会我们还得洗澡。”   “……?”   李维震惊地看着他,德莱顿挑眉说:“有什么问题,你不认为你在沙地里打滚好几天了吗?托布都比我们两个干净。”   他说得对。   李维身上的衬衫是昨天换的,今天就已经被汗水浸到发硬了,衣领、袖口、口袋等等每一处缝隙都变成了沙子的领地。他用眼神和德莱顿对峙了片刻,但德莱顿不肯退让,于是他只能边解开纽扣,边尽量安慰自己:   洗澡是一项正常活动,洗澡前脱衣服也是。   掀起下摆时,稀碎的沙砾顺着被晒得滚烫的肌肤滑落,李维小幅度地打了个哆嗦,用布料盖住自己的表情。   德莱顿单膝跪坐在旁边,安静而耐心地注视着李维缓慢地将衣服团成团、塞进洗衣篓,自己则一下一下漫不经心地解着脖子上的领带。   等他终于把领带摘下来扔到沙发上时,李维的上半身除了一条黄铜项链之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项链的挂件垂在胸口间,随着呼吸起伏,冰冷的金属迅速被越来越高的体温捂热。赤身裸体让人羞耻,而与面前衣冠整齐的德莱顿相对照,更让人生出惭愧之情,李维咬着牙、下意识地想要握拳,德莱顿及时伸手将他的刚上完药的拳头捋开了。   “放松。”他没有抽回手,攥着李维的手指温和地说,“让我看看你。”   有什么好看的?   李维僵硬地靠在沙发背上,想找回他在其他人面前的坦然,假如他不把德莱顿当回事,也不将自己当回事,那么赤裸着上身或其他部位根本无关紧要。   可是德莱顿不是其他人。   此前一直埋藏在身体内部的热量开始升腾,李维面颊充血,而且很快出了一身汗,德莱顿的眼神起初像切割黄油的刀一样掠过他的体表,带来宛如被砂纸打磨似的尖锐的幻痛。   但他很快注意到,德莱顿的眼睛里没有一丝一毫让人不适的情绪……这很难形容。   人们注意到裸漏在外的同类身躯时,时常会流露出道貌岸然的鄙夷、居高临下的兴致盎然、或是难掩猥琐的欲望,李维总能看到以上三种情感(比如酒吧里的路人看第三方),如果德莱顿用类似的眼神望着他,他大概会觉得很幻灭,但德莱顿没有。   李维能看出德莱顿在忍耐。忍耐让他不露声色,呼吸声几近于无,过了几秒钟,他开口问道:“你认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李维盯着地面上的一小块阴影说,“我不知道。”   “你知道。”德莱顿肯定地纠正他,“第二个问题,你认为接下来发生的事意味着什么?”   李维听到了自己越来越急促的喘息声,胸肺间泛起火辣辣的刺痛。   “我不知道。”他防备地垂着头,加重语气强调。   德莱顿似乎隐蔽地长叹了一声:“好吧,你不知道,但是我让你脱衣服,你就脱衣服了?”   不是你让我听从命令吗?   李维想笑,扯起嘴角却没能发出声音。他含糊地抱怨了一声,突然转过身、用食指把德莱顿半开的衣领拽开,一直拉到前胸位置。   “要上就快点上。”他粗鲁地说,“搞这么麻烦做什么。”   德莱顿猝不及防地扑向前,及时用手按住沙发垫才没有倒在李维身上,李维顺势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亲,带着某种奇怪的绝望情绪将手指按在了腰带上。德莱顿撑住身体俯视着他的动作,脸上渐渐出现明显的怒气:   “我们再确认一次,李维先生,你知道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对吗?”   “不然呢。”李维平躺在沙发上,用鞋尖蹭蹭德莱顿的小腿,“我成年快九年了,也不是个傻子。放心吧,你草我不犯法。”   德莱顿一把按住他乱动的手——脚没办法,只能随它去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想和你做这种事,是因为我爱你。我爱你,和诅咒、工作、你的性别、你的职业、你的能力和性格统统无关,现在没有诅咒了,我可以很确定地说,我依然爱你,想和你一起生活,想和你共度一生。”   “然而你爱我吗,李维先生?”   李维在他的目光中僵住了。   “起先我疑心自己得到了否定答案,”德莱顿说,“你对我的表白没有表示,我几乎要放弃了,但是又像个不自量力的毛头小子一般安慰自己说‘也许是场合不对’,我决定再尝试一次,尽管你似乎不准备给我机会。可是当我们来到这件滨海小屋时,你却又同意跟我上床了。”   他带着自嘲讥笑了一声,喃喃说道:   “Tu es une énigme(你是个谜团).”   李维舔了下干涩的嘴唇,眼眶发热。   德莱顿的喉结随之滚动了一下,冷静地补充说道:“而我像个强|奸犯。”   他靠着顽强的意志力,打算从沙发上爬起来,给两人找个台阶下:“总而言之,可能是我误会了,非常抱歉,我希望我的感情没有对你造成困扰……”   李维抬脚勾住他的膝窝,刚站起身的德莱顿一下又跪了回去:“??”   下一秒,李维撑起上半身,环着他的脖子吻上他的嘴唇,德莱顿的腰不自觉地塌了下来,两人的胸膛紧紧依偎在一起,中间夹着那枚黄铜项链。   良久,李维发丝凌乱、满头热气地松开手倒到垫子上,侧头喘着气说道:“你不是强|奸犯,我觉得我们有必要继续。”   “……是吗?”德莱顿脸上多了几分莫测的情绪,“那么你是如何看待我们的关系的?”   李维瞪着他:“非得说得这么明白?我衣服都脱了!”   “你的裤子还没脱。”   李维气得解开半松的腰带,三两下把长裤踢到地上,然后给了德莱顿一个挑衅的眼神。   他的眼圈还有些泛红,德莱顿早就看出他应该是哭过——大概率是在寺庙时发生的事。不过这些眼下都不是特别重要了,李维的心情有所好转,从他神采飞扬的眉眼就能看得出来,他细密的睫毛上沾着点水珠,那是汗水形成的雾气。   过电般的冲动顺着德莱顿的脊椎流窜。   “我爱你。”他又一次宣布,“但如果我今天没听到你说这句话,待会就会有一场‘战争’。我保证我会让你说出口的,李维先生。”   他面前不着寸缕的年轻人状似驯顺地说:“我等着呢。”   说完转身走进了浴室。 第89章 间章:还在路上   德莱顿从浴室中走出来时,李维不知从哪翻出了一罐啤酒,正裹着浴巾坐在床上啜饮。他身上肉眼可见的紧张让德莱顿有点想笑,又有点难过,这显然不是一个应该出现在情侣之间的问题,假如他们足够信任和了解彼此的话,他不至于到现在都不清楚李维在寺庙里遇到了什么:   “你知道如果你不想继续,或是觉得我的行为令你不适,我们随时可以停下来讨论清楚再说,选择权在你。”   “不不不。”李维一口干了啤酒,将捏扁的金属罐扔进垃圾桶,“你一定要继续,我发自内心地希望你继续,我这样主要是因为……哎。”他耸了耸肩,说道,“因为我第一次决定和什么人上床。人在面对没接触的事情时感到紧张也是不可避免的。”   德莱顿扶着门框大吃一惊:“你?第一次??”   “嗯哼。”李维仰面躺了下去,然后翻了个身,侧头望着德莱顿,“你别多想,我身体健康,就只是……抗拒。中学时有一群贴心的女孩听说我是同性恋后,邀请我去参加她们的女子单身派对,说会上有从大城市来的著名脱衣舞男,我都没敢去。”   德莱顿更加吃惊:“中学???”   “是啊。”李维笑了,“小地方的开放和保守程度都远远超出城市居民的预计。”   他不想再谈论这个话题了,对德莱顿说:“因此我只有理论知识,现在轮到你分享你的经验了,长官阁下。”   “……”德莱顿揉着太阳穴走到李维身边,“我有什么经验可分享?我的母亲严格规定我仅能在婚后进行性行为,你觉得我会在这种小事上反抗她的权威、惹得她大发雷霆吗?所以很遗憾,我也只有理论知识。”   他们面面相觑。   沉默了几秒钟后,李维噗嗤一声乐出声,故作忧心忡忡地问:“可是我们还没结婚啊,这可怎么办?”   “眼下去结婚也来不及了,奥利弗·克伦威尔在处决大不列颠的国王前曾经说过 ,‘急则不顾法’。”   德莱顿引经据典地说,“如果我的母亲理解不了,那就随她去吧。”   他俯下身,试探性地亲吻李维的额头,随后一点点向下,李维嫌他慢,用膝盖往他的下半身顶了顶,问道:“刚才那个大放厥词的人哪去了?”   德莱顿压住李维的膝盖:“不要乱动。你说你抗拒接触,我们两个又都没有前例可依,为了避免情况变得更糟糕,第一次最好慢点。”   “但是这也太慢了?!”李维被他亲得发痒,忍不住笑,抬手抱住德莱顿的脑袋,“等一下,等一下,让我来。”   他反身坐在德莱顿身上,胡乱咬了两口,说道:“这种节奏比较好。”   “……你确定?”德莱顿急促地喘了一口气,狐疑地问,“你又是怎么判断的?”   “我不知道,电影里都是这么演的。”李维轻轻在德莱顿的胸膛上拍了一巴掌,“我是个活人,亲爱的,我的武力值比你高,要是感觉不舒服了,我会跑、或者像这样损伤您伟岸的自尊心……”   德莱顿不说话了。他腰腹用力,将李维从自己身上掀下去,嘴上和手上的动作果然加快了不少,事实证明,聪明人将理论教学转换为实践的能力往往十分惊人,李维很快就没有笑话别人的精力了,汗水顺着他的发丝流进眼睛,带来生理性的刺痛,视野模糊一片,有某种可以和痛苦比拟的、让人上瘾的饱胀感渐渐在灵魂深处蔓延开来。   太奇怪了,太陌生了,太充盈了,他的一切都在由别人所掌控,而这是他自己选择的。   “你感觉怎么样?”德莱顿贴着他的耳朵出声,声音却像沉在水里一样模糊不清,“李维先生,你还好吗?”   “德莱顿……”李维张开嘴,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他刚才一直忍着没有叫出来,或许依然是只有在德莱顿面前才会出现的、不合时宜的羞耻心在作怪。他的嗓音又轻又哑,含着点哽咽似的咕哝,以至于不得不仰起头,利用胸腔共振才把后面的话说清楚,“德莱顿……威廉。”   德莱顿为这突然改变的亲昵称呼而下意识沉了沉腰,换来李维惊呼般的抽气声。   “你感觉怎么样?”德莱顿又问了一次。   李维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他可能说了“没关系”,也可能是“求你继续”,无论如何,当引擎彻底被点着的那一刻,他把头埋在枕头里,发出了一声货真价实的颤抖着的啜泣,意识则彻底融进了一片未知的白光里。   几分钟后,大脑恢复清醒时,李维发现德莱顿半躺在旁边,用关切的眼神看着他。他们今天说了太多次“你还好吗”以及“感觉怎么样”,再重复下去就有些怪异了。他制止德莱顿开口,掀开被子蒙住脸,平静了一会才伸出手,给对方比了个大拇指。   德莱顿不易察觉地吐了口气,总算露出笑容,说道:“看来我不会被归到那种特别失败的男友列表。”   “就这方面来说,你是个天才。”李维板着脸,“可惜没法写进简历。”   德莱顿难得俏皮地对他眨眨眼,谦虚地说:“过奖了,我认为是我们两个比较合拍。”   剧烈运动后肌肉的酸胀感尚未褪去,李维咬住舌尖,心底又开始发痒。他目光左右游移了一下,对德莱顿招了招手。德莱顿听话地凑到他面前,他毫无征兆地在德莱顿的颈窝里咬了一口,疼得德莱顿“嘶”了一声。   “哦,对不起,我本来打算咬在偏下面的位置,不小心失误了。”   罪魁祸首一本正经地说,“你知道的,没经验嘛,但愿明天不会有人注意到这个牙印。”   其实他用力不算重,第二天什么痕迹也不会留下。德莱顿伸手摸摸被咬到的位置,说道:“我不介意。我做好任何心理准备了,李维先生。”   李维没听懂:“什么准备?”   德莱顿说:“最糟糕的一种可能是,关于我滥用职权、权色交易的敏感议题会登上明天早上的互联网头条。”   他说这话时脸上居然还带着几分笑意,导致李维愣了两秒钟才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你觉得我会有意向媒体曝光我们的关系,制造与你相关的丑闻?!”   “你误会了。”德莱顿察觉到李维的怒气,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我并不是指阴谋的始作俑者是你,而是假如有人站在你的立场上,指控我利用职务之便对你进行威胁、胁迫,甚至性骚扰……”   “我会澄清。”李维冷冷说道,“还是说你希望我有别的做法?”   “我宁愿你从中获利,也不想你因此而受伤害。”德莱顿镇定地回答,“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做好了克服我们在一起后有概率发生的任何事件的准备,我愿意为此承担一切后果,只要你不受影响。”   他指指脖子上的牙印:“假如你想用这种方式公开我们的关系,我绝无异议。”   不等李维回应,他又起身说:“事实上,我还做了一项准备,本该在我们……进行某项运动前拿出来的,但是我当时心中充满了不确定,难以把握你对此事的看法……”   李维看着德莱顿披上睡衣、走出卧室转了一圈,回来时手里拿着一个小盒子。   “我说过我一路上都很犹豫。”   德莱顿说,“对已经拒绝表白的人纠缠不清,会显得人既愚蠢又讨人嫌,然而我记得在杜拜酒店里时,你看上去很高兴,我也很高兴,所以这是那时候冲动之下的产物。酒店门前有个商场,你还记得吗?我去那逛着逛着就入迷了,连杰弗里(可怜的副官)都不知道我给自己买了一样东西。”   他在打开盒子前停了下来,似乎在解释了这么多话以后,依然有些不好意思。李维抿着嘴,和他对视了一眼,伸手把盒盖掀开。   里面躺着一枚戒指。   你很难想象,在如今人与人的关系总是如蜻蜓点水般一闪即逝的社会里,还有人会拿戒指当定情礼物。   万一第二天太阳升起时,他们就分手了呢?   “你不需要把它看得太重要。”德莱顿及时说道,不想让李维有心理负担,“只是买了不送人,放在那也是浪费。”   “……谢谢。”李维握紧戒指盒,差点组织不出语言,“谢谢,我很喜欢。”   他当场就戴在了右手上,德莱顿手里拿着一对戒指中的另一个,低头想了想,用更加慎重的语气说:   “还有一个问题。你觉得我们之间的关系要公开吗?”   进度超乎想象,李维头晕目眩——也没准是之前累的。他扶着脑袋,沉思了半天,问:“公不公开有什么区别?”   “联邦政府机构规定禁止直接上下级关系。”德莱顿字斟句酌地说,“因此公开的话,会有一些困难,然而不公开,其实风险更大。如果第三方发现并提前曝光,容易制造前面提到过的丑闻,影响更严重。”   李维盘膝坐在床上,托着下巴问:“你需要我辞职吗?”   “不。”德莱顿立刻回答,“绝不。”   “可是我也不想看你辞职——你前途无量。”   “你也一样,李维先生。我有一些计划,只是得花时间来一步步实施。”德莱顿说,“你可以通过合理晋升的方式达到与我平级的位置,之后我们再寻找可靠的媒体、逐步对外公开。这次回到联邦后,和我身在不同派系的安全局局长会来拉拢你,为了打压我而许你高官厚禄,你千万别因为顾及我而拒绝他……”   李维受不了了,太超过了,德莱顿对未来的安排和期冀跨越了某个极限,他被从前路照进来的光晃得惊慌失措,在情绪涌上大脑和鼻腔前用自己的嘴堵住德莱顿的嘴。   “再说吧,威廉,再说吧。”   他堪称急切地脱下德莱顿刚穿好的睡衣,“我不像你想得那么长远,东方有句古话,叫‘人生苦短,及时行乐’。”   “我并不是非得将你和我绑定在一起,”德莱顿说,“我只是……”   “你只是想看到我流泪,却不想要我在难过时哭。”李维打断他,露出笑容,脸上在运动时留下的泪痕早就干了,化成一种紧绷的触感,这种感觉同样缠绕到了他的心脏上,“来吧,我也做好准备了。” 第90章 间章:祭日   德莱顿是个天才,各种意义上的。李维一觉睡到大天亮,清晨懒洋洋地窝在被子里、摆弄着戒指和项链不想起床,德莱顿的体力精力未必比他旺盛,但却有着雄健的自制力,因此李维睁开眼睛时,他已经做好了简单的早饭。   “来吃饭,别的问题可以到路上说。”   德莱顿走到床边掀被子,把正在编辑ins的李维从床上拖起来,“你在干什么?你把之前发的帖子设置成隐藏了?”   “是的。”李维回答,“你昨天不是说现在不宜公开么,保险起见,我将和你相关的所有内容都改成仅密友可见。”   “密友”只有德莱顿一个人,而“所有内容”意味着李维账号上和德莱顿有关的帖子已经不止一条了——他在睁开眼睛后做的第一件事是提起黄铜项链、对着面向大海的窗户拍照。项链扣件位于图片的正中间,蔚蓝色的背景还加了模糊,任谁都能一眼注意到。   “我想记录一下,”李维问,“设置了隐私后这样做还有风险吗?有的话我就不干了。”   “没事,你发吧。”德莱顿摇头,“你想做什么都行,有危险我会告诉你。”   他在餐桌旁边坐下,给李维的新帖子点红心,接着对手机屏幕出了会神。   不论是对李维还是对他来说,昨天一下午兼晚上发生的事都全无实感,像做了个远超想象的美梦一般柔软而恍惚。正因如此,德莱顿才会早早起床。他起先无知无觉地望着身边人的睡颜看了五六分钟,然后突然惊觉,世界明明还是那个世界,却有很多地方变得不一样了。   一年以前,他的人生计划里从来没有另一人的空间,一切都井井有条,仿佛安全局的内部报告般整齐且空洞,德莱顿向来不以为意,在这条据说通往辉煌的道路上如流水线生产的机器人般前进,旁人幸福琐碎的生活好似徘徊在远处的风暴,难以博得他半点注视。   直到李维出现,让他首次在深夜辗转反侧时望向另一条路……一条他从未关注过的道路。等到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伸脚在那条路上试探,四处搜寻可靠的资料以修改自己原本的行进路线,这是多么疯狂的举止呢?风暴在靠近。他的生命追逐着一道身影,向高耸的悬崖呼啸而去,既是在攀登,也是在坠落。   可是当事人并不觉得这有多疯狂。他循规蹈矩地任由自己坠入爱河,正如他曾经循规蹈矩地生活。眼下那些规划和设想的东西正在走向现实,德莱顿驻足回头,才发现他已走出那么远。   “你在想什么?”李维切割着盘子里的煎鸡蛋问。   “没什么。”德莱顿回答,“在想我爱你,这点你早就知道了。”   “哦。”李维吃饭的动作一停,“我也爱你,你同样应该早就知道了。”   吃完饭后,他们简单收拾了行李,开车回到市区。德莱顿那老实巴交又忠心耿耿的副官杰弗里·卡特当场牵着狗迎上来,激动地说:“谢天谢地,你们总算活着回来了!”   李维转头看德莱顿:你怎么向别人解释我们失踪的?   德莱顿目不斜视,用两三句话打发掉副官,将后备箱里的杀手尸体交给相关负责人,紧接着又去见了目前被关押在联邦驻外军事基地的萨米尔·阿勒马克图姆。此人在短短一天内遭到了三次暗杀,被折磨得死去活来(物理),有两次暗杀来自知名不具的中情局。   传闻他躺在ICU里时仍然念叨着黑沙,向每一个医护人员讲述白骆驼踏着日光拯救他的故事,或许相比睁开眼睛面对残酷的现实,他宁愿沉浸在濒死前的荒唐幻梦里。   医院中因此传出了一些迷信的谣言,许多人惴惴不安,又听说,贝都因人靠着神明的庇佑逃过一劫——曾经他们只求在沙漠里自保,于是带走了骆驼的皮毛,然而随着时间流逝,皮毛再难以满足人心,作为贪婪的代价,神明在最后一次保护他们之后收回了奖赏。   听上是个寓教于乐的童话故事,然而,真相是李维这边控制得足够及时,部落里只有少数人参战,战士们清醒过来以后回到家乡,问询酋长,然后惊骇地发现本该放在那的驼皮消失得无影无踪。   它毕竟是上位者编造出来的虚假的东西,又怎么会存在呢!   即使里世界和神明的阴影离开了,引发战争的最初的漩涡依旧潜藏在人们心底。   以及“清道夫”的名号在沙漠地区昙花一现,引发的热议和争论迅速被当局压了下去。   这些都不是李维能够干涉的事了。   他只惊讶于萨米尔三死三活的顽强生命力。德莱顿解释说:“我们有努力抢救——不过也是为了套出点情报,顺便和中情局对着干。再过一天,他就不一定还能活着了,中情局急于灭口,A3估计也坐不住,这人不说人品如何,起码实力过得去。”   李维揣摩了一下,问道:“你和A3打了一架之后,关系有所好转?”   德莱顿瞬间沉下脸:“这辈子都好转不了。”   “……”   随后是坐飞机回国,路上又消磨了十二小时。李维之前在海滨小屋睡足了觉,在这十二小时里和狗重修父子关系,成功教会了托布“坐下”、“握手”和“换一只手”。   德莱顿则小憩一觉,紧接着给十分看好他的安全局副局长朱诺发邮件,旁敲侧击地问中情局到底能不能吃到教训。   朱诺告诉他,教训是有的,国家安全委员会已经给出了回信,承认A3及其上级存在“故意令情报流通出现滞后”的行为,只是德莱顿要把“威胁国家安全”的帽子扣上去,中情局则试图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模糊他们这么干的缘由,因此双方还在扯皮。   与此同时,A3指责德莱顿以权谋私——借职位之便给李维发暧昧短信,还找借口和他打了一架,在他口中,德莱顿与他产生冲突,完全是出于私人恩怨。   德莱顿反驳说短信是无稽之谈,根本无人承认,A3纯粹是受到诅咒影响、看谁都是情敌,自己胡乱脑补出了一场大戏。   两人于是又隔着安全委员会展开了骂战,甚至在当日的时政报纸上,以严肃且省略的形式占据了一小块位置,说是《安全局官员与中情局特工就冲突责任问题产生争论》云云。   隐身的当事人李维看热闹看得津津有味。   毕竟他身负诅咒,他能有什么错呢?   时间飞逝,飞机刚落地没几天,N市正式步入新一年的三月份,天气转暖。   自从回到联邦,李维就没再和德莱顿约会过,当中有很多理由,一是德莱顿很忙,非常忙,什么处理中东后续、和中情局对骂、暗中诱使政敌上钩以协调李维的职位、调查三井高志派来的杀手、以及开会、开会、没完没了地开会……   他每天十二点睡,六七点钟起床,周末基本不休息,活得像个陀螺,以至于在里世界待着的时候竟然能等同于放假了!   恐怖至极。   二是李维很闲,非常闲,但要避嫌。他后来才知道,德莱顿是这么跟副官杰弗里·卡特解释那天的海边小屋之行的:   “我在黄金密室附近被一只落单的恶灵绑架了,拉克·李维先生将我救了出来。”   白骆驼:?   丑猫:?   黑蜡烛:?   那恶灵在我们三个的眼皮底下绑架的你,是吧?   可惜安全局缺少能通灵的人才,这口又黑又黄的锅只能由里世界背下来了,后来德莱顿假装不经意地在同僚面前提到,李维救了他一命,但某些行为“损伤了他的尊严”,两人在回国前有了一些口角。   谁也想不到,他要提升李维的职位来给两人的关系铺路。   这操作最大的问题是是否值得,许多人会在建立亲密关系时考虑得失,比如我为他/她付出了这么多,到底能不能回本?我自己损失的利益,谁来赔给我?他/她的社会地位提升了,我以后该怎么拿捏他/她?万一他/她背叛了我,我岂不是血亏?   德莱顿却一点都不往这些方面考虑。他的安排在某种程度上堪称笨拙,同事都是些老油条了,绝不会料到一个事事精明的人会机关算尽地给别人做裳。   因此他的对手轻易相信,他和李维的盟友关系的确有所不稳。   第二天,局长的亲信找上门来,向李维递出了橄榄枝。   “——你愿意在不忙的时候帮我们培养一些和当年的你一样,有希望进入里世界的人才吗?”   看看,连“当年”都用上了,就好像李维是入职十年的老员工似的,但那分明是去年的事!   正在遛狗的李维看向前方拦路的陌生人,问道:“你们想让我去当教官?”   “你也清楚我们人才储备不足,很多事总不能让你一个人忙……”   说话间,局长的亲信低头看了眼李维牵着的幼犬,和他怀里抱着的一箱刚买到手的啤酒与派对用具,冷不丁卡了一下,然后面不改色地继续,“而且我们认为你已经有资格建立自己的队伍了。”   李维被逗笑了,故意问:“我建立自己的队伍?那德莱顿怎么办?”   他习以为常地没加敬称。   局长亲信将这点当成了两人关系不好的佐证,说道:“你救了他的命,他却心生怨言,足以说明他为什么在局里不受欢迎了。”   托布“汪”了一声,想要往前冲。李维握紧狗绳,不冷不热地说:“是吗?我都不知道他人缘不好。”   “那是因为你很少来局里,又没有与其他人深交。”局长亲信笑道,“德莱顿树敌无数,他最大的毛病是不懂变通,在有些事项上过于傲慢和强硬,比方说将处置里世界的权力牢牢锁在自己手里,坚信与里世界的斗争能靠怀柔手段而不是主动进攻来解决,正如当年主张修建马其诺防线的贝当……”   这是个颇为严重的暗喻,他没再说下去,只充满暗示地看了李维一眼:“你是目前探索里世界的第一人,深受神明青睐,迄今为止却也被他排除在核心之外。”   我只是懒得997去开你们的无聊会。   李维心想。   “所以呢?”他掩藏着发自内心的不耐烦,问,“你们能给我什么?”   “权力,地位。”局长亲信为了拉拢他,很大方地示好,“还有你教过的学生,他们自然而然会支持你。”   **   “这倒是给我省了不少事。”德莱顿听到李维的转述后深思着说,“我也想培养一批能系统化地在某些不算危险的地区实施救援的外勤,只是一直抽不出时间。你帮他们把关的话,我就不用担心会发生一些过于草台班子的意外了。”   此时是半夜十二点。   德莱顿下班后,两人短信联络、暗号接头、在李维的小屋里“私会偷情”,得亏住得近,不然德莱顿今晚不用睡了。   李维有一下没一下地吹着派对哨子,问他:“你什么时候能忙完?”   “你有事吗?”德莱顿在脑海中捋了一遍日程表,“我随时能空出半天……一整天。”   “不是太大的事。”李维回答,“过两天是我母亲的祭日,我想带你去见她一面。”   德莱顿:“……??!!” 第91章 父母(一)   德莱顿的长远安排起了效果,李维半是对未来有所期待、半是补偿对方般地决定借着这个机会多分享一些过去,而他的过去确实相对复杂、与常人不同。李秋珊死后被埋葬在李维少年时期生活的小镇,镇子的位置极其偏僻,他们要先乘坐两个小时的飞机到隔壁州的首府,也即李维上大学的城市芝城,再从机场往南开两个小时的车,抵达名为“戈康”的地方。   德莱顿很重视这次行程。他在李维收到安全审查结果与正式晋升调令时假装受到冒犯、大发雷霆,光速推掉了几个没用的会议:   “你们给他安排新工作时为什么不通知我?我的计划全被打乱了!”   局长派系的一名高级指挥官难掩得意地据理力争:“长久以来,除了拉克·李维先生之外,安全局和联邦调查局零散派去处理里世界麻烦的外勤总是取得不了预期的成果,你总不能一直霸占着我们的清道夫阁下,阻止他将成功的经验分享给其他人,耽误人类探索里世界的进程和联邦的发展机会……”   权力斗争本没有对错,但道不同不相为谋。德莱顿对他的话左耳进右耳出,下班时间一到拎包就走,说道:“随你们便吧,只是将来不要后悔。”   指挥官以为他在口头逞强:“你也是,德莱顿!”   德莱顿继续说:“这周末我就不来了,下周一我也请假,除非遇到十万火急的事,否则不要给我发邮件。”   政敌:“?”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德莱顿竟然主动休假了!   他难道是在用这种方式对局里表达不满?   李维升职对他的打击有这么大吗……?   “大受打击”的德莱顿一到家就给李维发短信:【工作已经安排好了,明天早上我们在哪见面?】   十分钟车程外的李维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起身,招呼托布:“托布,托布,过来!你想不想见威廉?就是之前带过你一段时间的……嗯,叔叔,金头发蓝眼睛,偶尔戴眼镜的那个。”   托布甩着尾巴拿热烘烘的狗头拱李维的手,它脸上的卷毛长长了一些,垂在嘴筒子两侧宛如小老头的胡须,小小年纪就显得上了年纪,李维捧着它一顿揉搓,把小老头变成潦草老头以缓解激动的心情。   要是他和德莱顿天天腻在一起,没准这会已经在考虑分手了(x)。   但德莱顿忙于工作,李维又得考虑避嫌,两人一个多星期没正经见面了,哪有热恋期的情侣能忍受七天不见的!俗话说,一日不见都如隔三秋了!   冷静下来后,李维回复德莱顿:【八点半,在N市机场候机厅,我会带着口罩和围巾。】   由于抵达目的地后要去墓园,着装上不能太鲜亮,李维选择了他之前穿过的黑色正装,又翻出一条颜色黯淡的围巾。   托布以为他们马上能出去玩,高兴得团团转,结果李维对它说:“乖,睡觉去,明天要早起。”   小狗:?   不出去玩?那你现在为什么要兴高采烈地照镜子试衣服?   人类可真奇怪。   第二天一早,李维抱着狗冲出家门。他提前两小时起床,仔细收拾了发型和衣着细节,以至于因为没睡好觉而带点黑眼圈,幸好天生丽质,这点小瑕疵可以忽略不计。   德莱顿与他出于某种类似“罗密欧与朱丽叶”的警惕心理,分别前往机场,各自买了自己的机票,又在候机厅里汇合。   李维看到了一个打扮得像《傲慢与偏见》里的达西般的人——德莱顿大概把他衣柜里最讲究的一套衣服拿出来穿在身上了,连他为了遮挡面部戴着的浅色变色镜片眼镜和相对朴实的黑色软呢绅士帽,都没能压下那种“我家境殷实、而且将在某个重要场合中出席”的郑重感。   “哇哦,哇哦。”李维连着感慨了两次,坐在德莱顿身边说,“你要在我的家乡引起轰动了,他们这辈子都没见过你这样的人。”   “你觉得我穿得不太合适?”德莱顿推了下眼镜,探寻地问,“等到了芝城我还可以换。”   “不用了,我喜欢,很好看。”李维弯腰亲了亲他,说道,“你不用管镇上其他人的看法。”   德莱顿敏锐地察觉到,李维提到“其他人的看法”时神情冷淡,似乎有些讨厌“戈康”镇里的部分居民,考虑他在青春期时曾经遭受过来自社区的歧视,这种抵触情绪似乎也不难理解。   不过用不了多久,德莱顿就会发现情况比他想象中更复杂。   航空公司允许符合规定的宠物进入机舱,托布需要在笼子里待两个小时,作为一只见过世面的勇敢小狗(这可是在里世界出生的狗),它在飞机起飞时不吵不闹,赢得了周围乘客的一致好评。   李维则抽空把德莱顿送给他的戒指戴上了。   之前他给这枚戒指中间穿了根绳,挂在自己的脖子上,免得被熟人看见,出了N市之后,只要不往最上层的政府机关走,基本不会有人一眼认出很少上电视的德莱顿,反倒是芝城说不定有不少人认得李维,但谁也不知道李维如今在做什么工作,因此他可以放心大胆地向别人介绍德莱顿说,“我现在不是单身,这是我的男朋友”。   德莱顿对此毫无异议。   比起浪费大量口舌解释自己的工作和职位,只需一句“我是李维先生的男友”就能结束开场白的世界实在是太简单快乐了。   飞机落地后,他们立刻登上提前租好的轿车,往“戈康镇”的方向走,计划是先在戈康镇的汽车旅店放下行李,然后去墓园祭拜李秋珊女士,中途有时间的话就在镇子里逛一逛,明天下午回芝城,周一德莱顿多请了一天假,他们还能去李维的大学转一转。   戈康镇位于森林和河流交汇处,地势偏远,镇上居民不多,只有一千来人,进镇的公路坑坑洼洼,年久失修,雨雪过后更是泥泞不堪,好在进入主街之后,能看出城镇内部的基础建设还算可以,商店和加油站零散地坐落在河岸边,教堂的红砖小楼在阳光下也有几分气派。   德莱顿不认识路,是李维开的车,经过某个城镇边缘的十字路口时,有个头发稀少、裹着黑色头巾、鼻子又红又大、眼睛向两个方向分开,让人联想起童话故事里的老妖婆的中年女人坐在一张小马扎上,忽然指着李维喊道:   “你回来了!魔鬼的儿子回来了!!这次你又要杀死谁?”   李维一只手臂撑在敞开的车窗上,冲她比了个中指。   “她是谁?”德莱顿奇怪地问。   “无关的路人。”李维说,“她是个疯婆子,脑子一直不太好使,总是诅咒别人死,我们小时候管她叫报丧女妖。那时她的长相能比现在好看点。”   他们继续前行,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外来车辆,从街道两侧的店铺和民居中走出来。   再次经过一个没有红灯的十字路口时,有几个看上去将近三十岁的青年男女大喇喇地站在街道中央,张开双臂拦住他们的车。   李维被迫踩下刹车,用力按动喇叭,其中一个男人向同伴比了个手势,让他们继续拦车,自己则走上前,弯腰仔细打量着李维的脸,片刻后问道:   “你是李维?当初那个李维?”   “是我。”李维面无表情地回答,“你是?”   “雷诺兹,我比你大一岁,和你在一所学校读过书,你还记得吗?那边是劳伦、艾米丽、杰森,我们几个过去都是同学,都认识你。”   名叫雷诺兹的男人依次介绍完同伴,抬头望了一眼副驾驶上的德莱顿,对李维说道,“我没想到你还会回来。”   “我住一晚上就走。”李维说,“现在你能让开路了?”   “——当然,欢迎你回家,李维。”   雷诺兹还想和李维握手,但李维没理他,径直启动汽车引擎。   德莱顿透过倒车镜看到,雷诺兹和其他人站在原地目送他们离开。   “这群人,”他斟酌着问,“和你关系不太好?”   “每个镇上的人和我的关系都不太好。”李维做了个无可奈何的动作,用简单平直的语调扔下一枚炸弹,“说来话长,我其实是被我母亲收养的。”   “……?”德莱顿满头问号,惊得脸上失去了表情,“你的档案上不是这么写的。”   “我们这儿实在太偏了,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民风淳朴’。”李维说,“我也不知道我妈是怎么说服警察局给我登记的,但反正,明面上,我是她和莱纳·李维乌斯的孩子,而实际上,我母亲从未结过婚,更不可能生下孩子,她是在莱纳·李维乌斯抛弃我之后收养我的、和我没有血缘关系的监护人。”   德莱顿:“???”   他直起腰,摆出一个更加郑重的姿势,转头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的亲生母亲是谁?莱纳·李维乌斯什么时候抛弃了你,李秋珊又为什么会选择收养你?”   “说实话——我不知道。”   李维在汽车旅馆的院子里停车,“我从有记忆起,就只在家里见过我父亲一个人,我的亲生母亲从未出现过,莱纳·李维乌斯总是说‘我生下你’、‘你继承了我的血脉’,导致我在上学学习生理知识以前,一直以为我是他自己生的。”   他短促地笑了一下,说起李秋珊:“我母亲……我养母的身份也很奇怪。她是个亚洲人,但是你也看到了,这么偏僻的地方,在几十年前,连黑人都很少见,更别提亚洲人了。她的来历是个谜团,镇上的人并不喜欢我父亲和我母亲,连带着恨屋及乌地讨厌我。” 第92章 父母(二)   “讨厌”是个比较委婉的说法。   李维将行李搬进他们的房间,德莱顿紧跟在他身后,手捧一些零碎的东西以及帮他牵着托布,汽车旅馆的建筑是环形的,每一间屋子的窗户都正对着走廊,德莱顿看见有个上了年纪的男人趴在其中一间屋子的窗户上,透过窗帘的缝隙注视着他们,被德莱顿发现后,他匆忙后退,拉紧窗帘,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   诡异。   “我们真的要在这里住一晚上?”   德莱顿向李维确认,“现在时间尚早,我们可以在探望过李秋珊女士后,趁着天还没黑,开车回到芝城休息。”   “但我想找人打听一下莱纳·李维乌斯和我的母亲。”   李维打开行李箱,拿出日用品,“你知道我的档案上写着莱纳·李维乌斯在2004年,也就是我六岁的时候给我补办了出生证明;大概是九岁到十岁期间……具体年月我不记得了,他带我来到戈康镇,那时他就不太管我了。   “他把我送到学校,然后整天不见人影,我独自上学、放学、用他留下的钱买东西养活自己,并且逐渐和生活在我家附近的母亲熟悉起来。”   德莱顿问:“你的出生证明最开始没写你母亲的名字?”   “没有。”李维摇头,“也是后补的。”   这显然不合法,李秋珊女士真是个钻空子的人才。   德莱顿大感头疼:“我记得你的档案上还说,他们在2012年……”出车祸去世。   听他提起父母的死亡,李维想要掀开被子坐下的动作停了下来,捏着下巴陷入回忆当中:   “我该怎么跟你描述这件事呢……?先说结论吧,我确实以为莱纳·李维乌斯死在那一年。2012年,我和妈妈的关系已经变得非常好了,就像真正的母子一样,我在镇上的中学读书,她五天当中起码有四天会来我家照顾我,莱纳·李维乌斯则至少半年未曾露面,有一天,我记得那是个雨夜,我放学回家、和我妈讨论学校的社团活动,报丧女妖……就是我们之前遇到的那个疯女人,忽然拍着我家的门板说,我父亲回来了。   “他在镇子外面,要求我去见他。我母亲坚持陪我一起去,于是我们冒雨走出家门,开着车上了公路,一直走一直走……有个不经意的瞬间,车灯照出一道人影。他站在公路中央,向我招手,我不想去,但是他显得十分焦躁,我猜测他心情不好,不敢拒绝他,于是磨磨蹭蹭地下了车,往他那边移动。   “走到离他约有手臂那么远的距离时,莱纳·李维乌斯张开嘴,要和我说话,雨太大了,我能看清他的动作,但听不清他的声音,我要靠近他,然而突然之间——”   14岁的李维只听见瓢泼大雨中传来“嘎吱”一声,像是沉在水下的橡胶轮胎和柏油路摩擦的闷响。   一辆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极速行驶的货车擦着李维的身体,将莱纳·李维乌斯撞飞出去了。   他能感觉到货车带起的风从面前刮过,理智却完全没反应过来,站在原地呆呆望着这一幕,结果下一刻,又发生了一件极其怪异的事:   李秋珊开着她的代步车,撞向了货车。   “后来事情变得更混乱了,”李维说,“我没找到现代联络工具,顶着雨徒步走了将近一个小时,回到镇上叫人过去帮忙。他们检查完车祸现场,告诉我莱纳·李维乌斯、我母亲李秋珊、和货车司机全都没救了,警察局无意深究,直接把它定义为意外事故,我对他们说事情的真相不是那样,但警察劝我承认是我在危机时刻头脑混乱、不小心记错了。”   “……”德莱顿紧紧皱着眉说,“我很抱歉。”   “其实还好,”李维宽慰地说,“他们在确认一切正常后,将我父母的尸体送进焚化炉,然而两年后,我辗转在孤儿院和寄养家庭期间,我母亲回来了。”   德莱顿:“???”   “你看,我一般不向别人讲述我的过去,就是因为不好解释,而且我也不了解事情的真相。”李维摊开手,“14岁时我父母双亡,16岁时,我妈活了,带我离开戈康镇,前往芝城居住,但她的身体一直不好,在我18岁申请上芝城大学的那一年,她因病去世,不过临走前我们花了很长时间互相陪伴,所以那时的我不是很难过。”   德莱顿恍然想起一件事:“你在ins上发了你和你母亲合照的那一天,不是官方登记的祭日,而是你母亲第二次真正离世的日子?”   李维笑道:“你注意到了?没错,就是那天。”   真是太离奇了。   德莱顿完全理解了李维为什么总是吞吞吐吐、不提他的家庭。莱纳·李维乌斯留下的阴影只是一方面,乱七八糟的谜题更是重量级,而且在这个漫长的故事里面,每个人的操作似乎都能让他们进局子蹲几天,警方和政府部门也不知所谓,的的确确称得上“民风淳朴”。   李维愿意如实告知身为安全局官员的德莱顿,极大程度上凸显了此刻他对德莱顿的信任。   德莱顿正要问李维,你母亲死而复生后,你没问她是怎么回事吗?两人即将去探望的戈康镇的墓地,究竟是2012年的还是2016年的?   李维望着围绕双人床转来转去的托布,忽然吸吸鼻子,收起轻松的表情说:“你有没有闻到一股臭味?”   经他提醒,很少出外勤的德莱顿这才注意到,房间里确实有股不易察觉的腐烂味道。李维将床垫掀开,气味顿时变得更明显了。托布对着床板叫了几声。   两人对视一眼,德莱顿说:“床底。”   他们合力将老式木床的床板一块块挪开,然后德莱顿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木板下的储物空间里躺着一层密密麻麻的各种鸟类的尸体,羽毛和残肢像搅拌均匀的泥巴一样糊在地板上,拼成了一个红白相间的单词:   “恶魔”。   这已经脱离了恶作剧和整蛊的范畴。李维看清单词的内容后,霎时间冷下神色,加重语气对德莱顿说:   “我去和旅店老板聊聊。”   “等一下,这是他们干的?”德莱顿难以置信,“你确定?”   “不然呢?”李维抽出手枪,“我猜是我们在路上遇到的那伙拦车的小混混将我回来的消息通知了旅店,他们就想出了这种办法来吓唬我们。”   “但是……”德莱顿欲言又止。   他想说,正常人应该很难在短时间内捕杀这些鸟类,搞不好其中有什么隐情,或者甚至是和里世界有关。   然而李维受到过去的影响,正在气头上,坚持己见。德莱顿只好跟在他身后,打算及时阻止他的过激行为,以免发生意外。   李维用枪托砸碎旅店老板房间的玻璃,将手伸进室内打开门锁,把之前躲在窗帘后偷窥他们的男人拖到自己的双人间:   “这是怎么回事,嗯?谁指使你干的?”   他把旅店老板的头按在床板上,指着床底的鸟类尸体说,“过了这么多年,你们还要用这种方式来‘欢迎’我?”   旅店老板看看他手里的枪,再看看地上的“恶魔”单词,脸上浮现出了夹杂着恐惧、厌恶、憎恨、快意的表情:   “不关我的事,我劝你把枪放下,我已经报警了。”   “不关你事?这是你的房子,出现这些动物尸体,你敢说不关你的事?”   “是的。你有什么意见,就去对警察说吧。”   话音落下,外面传来警笛声,德莱顿伸手按在李维的手臂上,安抚地捏了两下,李维收起手枪,嘲弄地说:“我都不知道戈康镇出警的速度能有这么快。”   他松开对旅店老板的桎梏,走到墙边抱起手臂,旅店老板躲得离他远远的,时不时看一眼存在感很高的德莱顿。   几分钟后,足有四个全副武装的警察端着枪,小心翼翼地靠近房间,为首的人刚一进门就准备指挥手下把李维按住,站在门边的德莱顿注意到这一点,将他拦了下来,问道:   “这里没有明显冲突,你们不先问问发生了什么事吗?”   “你又是谁?!”   警察举着枪,瞪起浮肿且带着血丝的眼睛,留意到德莱顿的打扮后微微吃惊,嘀咕道,“有钱人?大城市的有钱人来这做什么?”   不等德莱顿回答,他粗声粗气地说,“我警告你,不管你是谁,胆敢干扰警方工作,就要做好被一并逮捕的准备。”   李维再次露出了嘲讽的神情。德莱顿看出他有反击倾向,提前指着床底的鸟尸说:   “李维先生发现了这些尸体后和旅店老板产生争论,我认为这是消费者的正常诉求。”   然而警察们似乎把他当成了热心肠的路人,反复说道:   “你不明白,这件事和你无关,拉克·李维在镇上长大,他有前科,我们比你更清楚他是什么人 ,让开,先生,再重复一次,这件事和你无关,我们需要逮捕他——”   德莱顿终于不耐烦了。   他本来对同为公务员且时常合作的警方有着更多好感和容忍度,但他职位太高,平时碰见的都是精英中的精英,根本遇不到这种乡下小地方出来的难以沟通、似乎听不懂人话的傻子。   “停。”   他凭借常年身居高位的气势简单地喝止了几人语无伦次的杂乱对话,用戴着戒指的那只手牵起李维的手,说道,“我们是一起的,如果你们要逮捕他,就同时逮捕我吧。”   四个警察和正在告黑状的旅店老板惊得一下子把嘴闭上了,李维则没忍住笑出声。   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问题是当事人并不认识德莱顿,德莱顿暂时也不想引起安全局的注意,所以他只坐实了有钱人的身份,警告那名要过来给他们戴手铐的警察说:   “我有专业的律师团队,你最好想清楚再做事。”   “……”   警员们被德莱顿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派头所摄,一时拿不准他的身份,手里的两枚手铐到底也没派上用场,规规矩矩地请他、李维和旅店老板三人“到警局一叙”,签了份书面保证,然后就把他们给放了。   也没探究旅店床底的动物尸体是什么情况。   走出小小的地方警局时,德莱顿依然能感觉到人们投射在李维与自己身上的那种险恶的视线,仿佛一旦抓到他们的把柄,这些人就会毫不犹豫地动手,而站在警局门前的一名镇民看到两人手指上成对的戒指后,清晰地骂了一声:   “表子养的贱货。”   李维要掏枪,身后的警察一下警戒起来,骂人的镇民则撒腿就跑、转眼间消失在街道拐角。   “你看到了,”李维放下手,对德莱顿说,“这就是我长大的地方。”   德莱顿什么都没说,默默握紧了他的手。   旅店是不能待了,刚放下的行李还得重新搬出来。李维正考虑实在不行就如德莱顿所说,今晚回到芝城休息,结果中午带头拦路的小混混中的姑娘艾米丽突然出现,带着点犹豫邀请李维说:   “我目前独居,你们两个要不要去我家住?”   她也看到了李维手上的戒指,诧异地说道:“你们结婚了?恭喜。当初我们邀请你来参加女子单身派对,你没来,我还以为那群男孩在说瞎话,你其实并不是同性恋。”   因为她的这几句话,李维同意了她的邀请。   他和德莱顿回到旅店,把检查过后确认完好无损的行李搬上车,李维问跟着他们的艾米丽:“镇上发生了什么?我还以为时代进步了、再加上多年不见,他们就算没把我忘了,对我的态度也能稍微好点,怎么却反而好像变得更差了?” 第93章 父母(三)   艾米丽想了想,用了一个万能回答:“说来话长。”   她从自己家的冰箱里拿出冰镇威士忌,给李维和德莱顿倒上,随后点了根烟,边吞云吐雾边说道:“你有一点讲错了,李维,我们忘记谁也不会忘记你。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还不错,”李维嗅一嗅酒杯,没有马上下口,“我离开戈康镇,去读了大学,博士毕业后找了一份工作……”   “你读了博士!”艾米丽惊奇而赞叹地说道,“天啊,你真厉害!”   “还好?”   “不,天呐,你让我震惊,没别的意思,我不是说过去的你看上去不像会读书……你可能是镇上学历最高的人了,其他和你年龄相近的同学基本都没读大学,像我,高中毕业后就去工作了。”   她的态度让李维有点不自在:“我母亲生前比较重视学历。”   “母亲?”艾米丽露出疑惑的表情,过了一会反应过来,“哦,你指的是李阿姨。她是个好人,要不是当年……”   那场车祸。   “车祸”显然不是个阳间话题,说顺口的艾米丽匆匆住嘴,尴尬地吸了一大口烟。   翻滚的烟圈在她和李维中间膨胀,李维见她沉默,就问道:   “你连车祸的事都记得?”   “这么小的镇子,过去只发生过几件大事,谁能忘呢?”艾米丽说,“你可能不知道,我们上学期间讨论最多的话题就是你,除此之外也没别的东西可聊。”   她转头对德莱顿说,“李维刚转学到我们镇上的时候,只有这么大点,”她的手在大腿旁边按了一下,“他长得特别可爱,我们都很喜欢他。”   李维没说话,德莱顿意味不明地反问:“‘喜欢’?你们用什么方式表达喜欢?”   “你碰见了一群不友好的警察。”艾米丽咕咚咕咚灌了口酒,借着酒精获得勇气后,顶着德莱顿犀利的视线,镇定地说,“但你觉得镇民一开始就像今天这样对待他?不,不是的。   “以前学校里的女生们排着队要给他送礼物,也有几个男生想和他交朋友。”   她面向李维,直白地说:“但那时是你有问题,你承不承认?”   由于莱纳·李维乌斯从来没教导过李维什么是现代社会的“正常”,他的言行举止和三观就像丛林中的原始人一样,在很长时间里与周围格格不入。   也许不能称之为“有问题”,但确实是个问题。   李维安静了一小会,点了下头,说:“我承认。”   艾米丽本来咄咄逼人,见他这个样子又有点后悔。她本意不想与李维敌对,然而人们自知有错、心怀愧疚时,面对愧疚的对象,反而更难低头。   “……后来又出现了斯利安老师的事,情况就一路恶化。”她的语气缓和了一些,语速也放慢了,“镇上有些人,尤其是学校里的孩子做得太过分了,我现在回想起来,觉得很糟糕。或许今天说这些已经晚了……对不起。”   李维:“我记得你没参与其中。”   “哦,我是个对发生了什么心知肚明的旁观者,我们每个人都是。”   德莱顿敲了敲桌子,问:“斯利安老师是谁?”   艾米丽瞥了李维一眼,认为李维可能不想把这些过于隐私的往事分享给伴侣,就说:“这件事不是那么重要……”   李维打断她,对德莱顿解释:“是我们小学的数学课老师,我初来乍到,他对我很有耐心,我很敬重他,就在他过生日的时候送给他一个我亲手制作的鸟类标本,结果他患有动物尸体恐惧症,在收到我的礼物的当天晚上自杀了。”   德莱顿:“……???”   这世上真有如此巧合又倒霉的事?   李维继续说:“斯利安老师还留下了一封遗书,详细描述了那具标本带给他的阴影,因此警方没费什么功夫就结了案。后来遗书的内容不知怎么被公开出去,于是人人都知道了我喜欢我的男老师、为他杀了一只鸟、然后把他害死了。这就是所有后续螺旋上升的冲突的起因之一。”   德莱顿:“……”   他拧起眉毛,尽量克制着不轻易发表评论,罕见地往嘴里塞了根未点着的香烟。   **   2007年。   “……将二十四只黑色的鸟烤成一张馅饼,馅饼刚一被打开,鸟儿便纷纷唱起歌说,   ‘这难道不是一道好菜吗?快去将它呈上国王的餐桌!’”   教室中空无一人,九岁的李维哼着童谣,踮起脚尖,用沾着血的双手小心翼翼地将刚做好的鸟儿标本塞进数学老师斯利安先生的手提包里,面向它鞠了一躬,自言自语说:   “希望您能喜欢。”   他并未注意到,教室门外有一团蠕动的影子,正如沸水般膨胀和皱缩。里面传来重重叠叠的、异样的低语,仿佛是乐器的嗡鸣:   “杀……机会……杀了他……”   男孩走出教室,一脚踩在影子上,无事发生。   操场上有个比李维大一岁的孩子抱着篮球注视着他,苍白而狭长的眼皮下投射出挑剔的目光。狗腿在旁边压低声音说:   “就是他!我亲眼看到艾米丽给他送了礼物……”   “闭嘴。”孩子喝止狗腿。少顷,等李维靠近后,他叫道:   “喂!新来的!来一场1v1?”   “不了!”李维头也不回地小跑向校园门口,额头上的黑色卷发在空气中蹦蹦跳跳,“我父亲在等我,我必须去找他完成今天的功课,Au revoir(再见)!”   “他说什么?”   “呃,好像是法语,‘滚蛋’的意思吧,大概……”   **   艾米丽不安地在沙发上扭了扭,低声说:“孩子们那时根本不懂,都是大人说什么,我们信什么。只因为你给男老师送了生日礼物就断定你是同性恋,这多荒谬呀?可是我直到你几年后没来参加女子单身派对的时候,才察觉到不对劲。”   李维平静地说:“但在这点上,你们没有判断错。”   艾米丽飞快地说:“祝你们幸福。”   她觑着德莱顿的脸色,想搞清楚这个寡言少语、不好接近的外来客对这场对话有什么想法,但德莱顿挺直脊背坐在沙发上,冷着脸一言不发,连眼神交集都吝啬。   李维问她:“2014年我离开戈康镇,到现在有十多年了,这十年里你们还在惦记我?”   “不,听我说,其实和你无关。你走后,戈康镇大概享受了四年宁静时光。”艾米丽回答,“2014年到2018年间,大致没发生什么事,我父母在这期间去世,我父亲得了喉癌,我母亲悲伤过度,两人前后脚离开了,我继承了他们留下的房子和商店。”   李维公式化地说:“我很遗憾。”   “没什么,没什么……和你的遭遇相比,这些不值一提。”   话虽如此,艾米丽一边抽烟一边动作激烈地给自己灌酒,看上去并不是毫无触动。很快,她面颊发红,红里又透出不健康的蜡黄,像被葡萄酒腌透的软木塞,语调里也多了三分醉意,“2018年后,镇上出现了一些怪事……我不好形容,总之是一些极其恐怖又诡异的现象。   “起初人们没当回事。你还记得凯茜阿姨吗?就是开音像店的那个老太太,2018年,她独自开车去城里进货,在公路上遇到了大雾,汽车侧翻,滚下山坡,警察赶到后,发现事故地点和2012年的车祸地点是一个地方。”   李维已经习惯了2018年这个关键转折点:“你指的是我父母死亡的那场车祸?”   “是的。”艾米丽神情复杂地说,“凯茜阿姨死后,有人说是鬼魂作祟,但是大多数人都不信。”   “不是鬼魂。”李维摇头否认。   开玩笑,莱纳·李维乌斯还活着呢!至于他妈妈,他妈妈李秋珊才不会变成恶灵。   艾米丽不知内情,却也理解他不相信是鬼魂作祟的部分理由,转移话题说:   “之后每隔一段时间,镇上就会出现异象。有时会引发严重后果,导致人们受伤或死亡,也有时只是吓人一跳。   “越来越多的证据证明了这不是某人的恶作剧,而是货真价实的灵异事件,你在警局遇到的鸟类尸体就是这么回事。   “所以你明白了吗?如今还留在戈康镇不肯离开的人,包括我在内,每个人的神经都绷得很紧,他们不是特意针对你,而是你的回归点燃了火药桶的引线,七年时间,恐慌一刻未停,正常人都要被逼疯了,警局束手无策,毕竟你不能指望那群拿着枪的傻瓜去处理牧师的工作,我们的牧师也无能为力,只有在事后主持葬礼的份,如果我是你,就立马离开这,再也不回来……”   艾米丽的语速越来越急,脸红得要滴血,李维在她喘气的时机插话:   “你们为什么不搬家?”   艾米丽露出惨笑:“原因很复杂,以前是出于各种各样的理由,不过你知道,人的脑子里有根弦,一旦这根弦崩断了,做出的事就丧失理智了,七年过去,目前还坚守在家乡的人们只有一个共同的想法,那就是无论我们面对的是什么,都要和它死磕到底。”   ……   下午,李维吃完午饭,走在戈康镇的街道上,问德莱顿:“你相信她说的话吗?”   “为什么问我?”   “因为我的个人喜好严重影响了我在这些事上的判断力。”李维回答,“当初我年纪太小,很多细节也记不清楚了,只能由你站在旁观者的立场上给出评价。”   “恐怕我也很难做到公正。”   德莱顿弯起嘴角,但轻松的表情只持续了几秒钟便沉了下去,“我的立场就是你的立场,李维先生,现在我强烈地厌恶镇上的每一个人,但如果你问我艾米丽撒没撒谎,我的答案是,她说的应该是真话,而且她对你怀有愧疚,只是这份愧疚来得太迟了一些。”   “算了,别在意这些,我们先去妈妈的墓地吧,然后既然这回不方便联系安全局,我就去把埃里克叫过来帮忙,让他看看是不是里世界的问题。”李维揽上德莱顿的后背,“我妈妈是个非常好的人,过去她手把手教我汉语,给我起了‘李维’这个名字,告诉我哪些事是正确的,哪些事是错误的。”   “她能接受你的性向吗?”   “能。她一点也不保守,我看过的第一部关于同性恋的电影就是她推荐给我的。不知道她的房子与茶馆还在不在,以前我经常躲在她家的阁楼里喝奶茶……”   说话间,一道狭长的、不似人类的鬼影趴在昏暗的林地间注视着他们。   黄昏将近。   戈康镇起雾了。 第94章 父母(四)   “所以你们是把我当成第二只托布了吗?”   恶灵埃里克捧着联络器不满地说,“我平时要给人类打工、替你们做各种实验就算了,你们偷偷度假还要拉上我?讲道理,为什么人类谈恋爱需要保密?我听说后代很重要,难道是因为你们两个在一起后生不了孩子?”   “嘘,小点声。”李维将大致情况介绍了一下,说道,“与孩子无关,你就说你能不能帮忙吧,不帮也行,但不要告诉安全局我们联系过你,更别对其他人提起我和威廉的关系。”   埃里克故意说:“关系?什么关系?”   李维:“埃里克……”   埃里克:“你得说明白点,我是个恶灵,我对人类的繁衍过程一无所知。”   李维的语气严厉起来:“埃里克!”   “啧。”   埃里克犹豫了一会,不情不愿地哼哼说,“好吧,我可以过去看一眼。但是我得先找个借口请假,然后横穿一大——片里世界空间,这是我第一次独自出远门,过程中可能遇到各种意外,你们要有耐心,多等我一会,我争取在明天天亮之前赶到那个什么什么戈康镇……”   李维等他絮叨完才把电话挂了。   下午四点钟左右,他和德莱顿抵达了位于戈康镇边缘的墓地,李维拨开密集的杂草和小树丛,看到前方被苔藓盖住的石碑时眼前一亮,叫了一声:“妈妈!”   紧接着回头向跟在他身后的德莱顿招手:“来,威廉,就是这里。”   “这是李秋珊女士下葬的地方?”德莱顿环顾四周,感觉林地间弥漫着墓园特有的阴凉气,“我以为你会更愿意让她留在芝城。”   “我也想,但是2016年,她在第二次死亡时没有留下遗体。”   李维带来一个硬毛刷,将墓碑上的植被和灰尘扫落下去,“我收到芝城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的第二天,她躺在病床上,断断续续地说‘时候到了,该离开了’,当天晚上我带着刚买完的药回到家时,就发现她不见了。”   怪了。德莱顿沉吟着问道:“请原谅,我有个疑问,鉴于她之前‘复活’过一次,你确定她这回彻底离开你、离开这个世界了吗?”   “我想是的。”李维轻轻抚摸了一下墓碑边缘,“她在2014到2016年间经常向我强调,这次假死回来是个意外,下次告别就是永别了……妈妈,向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   他卡了一下,竟然没好意思在母亲面前说出‘爱人’这个单词,“上司,兼搭档,兼最重要的人,之一。”   德莱顿落在他背上的目光烫得他不自在地换了个姿势,几息之后,德莱顿平和地纠正说:“现在不算上司了,有一些职位调动,但我们的确是搭档,是战友。   “你好,李女士,很高兴认识你。”   李维向他笑了笑,坐在墓碑旁小声说:“还有这是我养的狗,托布。近些年发生了很多事,妈妈,很抱歉我过了这么久才回来看你,我已经毕业了,读的是你喜欢的法律专业……”   德莱顿牵着狗,笔直地立在墓碑前,听着李维的声音,分神想到:从李秋珊女士的行事风格来看,她让李维学法,没准是为了更好地钻空子。   一刻钟后,德莱顿听李维讲大学趣事听得入迷,时不时插两句话,但随他们一起来的小狗托布有些坐不住了。它用湿漉漉的鼻子拱李维的后背,耳朵收拢到脑后,尾巴贴着地面扫来扫去,德莱顿制止它,说道:   “可能是想上厕所了,我带它往林子里走一走。”   李维起身:“我也去?”   “不用了,你留在这陪你妈妈多聊会天,”   德莱顿牵着托布迈过地上的一团纠缠的枯枝,向李维摆了摆手,“我们马上回来。”   “——多么贴心的21世纪好爸爸。”李维等他走远了,转头对墓碑说,“刚才忘了告诉你,妈妈,我猜我有点爱他。”   另一边,德莱顿牵着托布边走边教训说:“你打扰他做什么?他正忙着陪伴你的祖母。”   托布:“呜……汪!汪!”   它警惕地弓起脊背,先是挡在德莱顿身前,冲着一个方向叫唤,紧接着又用力抓地,想把德莱顿往那个方向拽。   “托布?”   德莱顿倏然警觉起来。   他先将狗绳在手臂上缠了几圈,然后从大衣内侧抽出自卫手枪,打开手机手电筒,往漆黑一片的密林里照。   手电筒的光柱在盘根错节的树木和藤蔓上投射出形状不规则的光斑,德莱顿来回扫射的几圈,没看到任何可疑的存在,但他思索片刻后,还是决定保险起见,先撤退再说。   “托布,我们走。”   德莱顿举着枪,牵着托布一步步后退。林地间安静得可怕,除了他脚踩树枝和落叶的声音以外,什么动静都没有。   托布不知不觉间夹紧了尾巴,德莱顿用余光瞥见这一幕,想要呼唤李维,又担心自己小题大做,或是给李维带来危险。   “继续走,托布,听话。”   为了防止托布蹿出去跑没影,德莱顿紧紧攥着狗绳,他还得低头看着地面,以免被石头和树根绊倒,导致他很难全神贯注地关注周围。   忽然之间,托布不知看到了什么,吓得呜咽一声,原地后跳,连滚带爬地退到德莱顿脚边,德莱顿心脏猛地一沉,高举手枪,定定地注视着前方被草丛覆盖住的沟渠。   双眼逐渐适应昏暗的光线后,草丛中间露出了一张古铜色的脸。   有“人”大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躺在低洼处仰望着他。   ……   德莱顿不打算靠近。他对自己的战斗力心中有数,只沉静地打开保险,准备开枪。   正在这时,后方传来李维的声音:“威廉?我等半天还不见你回来,就过来找你了,怎么回事?你遇到了什么?”   “李维先生……小心点。”德莱顿轻声说,“前面有东西。”   “?”   李维也看到了地上的人脸,他飞快抽出手枪,将德莱顿拽到背后,一步步缓慢地往那个方向靠近。   但在前进了一段距离后,他冷不丁停下脚步,长舒了一口气,松懈下来说道:“没事,威廉,是面具。”   “面具?”   “对。”李维将那个十分丑陋的古铜色面具捡起来,拍掉上面的灰尘,说道,“有人把它挂到了石头上,看着就像个人头。”   “但我瞥见它有眼睛……”德莱顿说到一半住嘴了,因为面具上的确画着一双直勾勾盯着人看的深绿色眼眸,和它丑陋的其他部位难看得相得益彰。   事出有因,德莱顿倒不为自己的错认感到尴尬,只纳罕地分析说:“这张面具上眼睛的位置没留孔,戴上它的人要怎么视物?”   “谁知道呢?可能这就是为什么它现在没人要了吧。”李维甩甩面具,不在意地拿它当飞盘逗了两下恢复活力的托布,“走吧,天黑了,我们回镇上。”   **   天黑了,李维和德莱顿还没回来。   艾米丽推开房门,点上廊灯,正要去问问邻居有没有看到他们,却突然注意到,前院被橘黄色的路灯照亮的草坪上,有几道麻杆似的瘦长影子。   它们只有影子,没有实体,并不随着光线角度的变化而变化,维持着固定的形状,宛如活物般慢吞吞地绕着院子游荡,时而露出清晰的轮廓,时而融进黑暗当中,仿佛是在寻找什么东西。   艾米丽呆滞地望着它们,只觉得像是坐在了冰桶中,汗毛直竖,从头到脚散发出阵阵寒意,当其中一道影子往她家的进门台阶上移动时,她倏然”砰”地一声砸上门,背靠着门板大口大口喘着气,然后她又想到了什么,抬起双手捂住嘴巴,屏住呼吸,眼里迅速浮现出一层惊恐的泪水。   你们在找什么?   她想问。   这座小镇已经什么都不剩了。   **   2007年,李维将标本送给老师的第二天。   几个警察站在李维的家门口抽烟,其中一人不耐烦地问:“那小子还没回来?”   “学校已经放学了,老师说他早就走了,可能是看到我们在这守着,不敢进门。”   “怪胎。”领头的警长轻嗤一声,“他父亲莱纳·里维乌斯呢?”   “不在家。这男人不知是做什么工作的,成天游荡在外,留个小孩自己照顾自己。”   “怪胎一家,也没有女主人。”警长迈开腿,绕着李维家的房子转了两圈,“不过他们家还挺有钱的,嘿,那是西点军校博物馆中展出的那把乔治·华盛顿用过的配枪吗?”   警员抬起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向李维家二楼的窗户:“确实有点像,也许是定制的仿品。”   “把热武器挂在儿童触手可及的地方展览,这就是为什么他们家能养出一个虐待动物的小疯子、一个未来的杀人犯。”警长回头说,“可怜的斯利安,他是个好老师,我的女儿很喜欢他,结果他却被一个鸟类标本给吓死了……”   话未说完,墙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警长瞬间转身举起武器:“谁在那?出来!”   “咚咚咚”,脚步声正在远去。   “应该是拉克·李维回来了!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警察们顺着院门鱼贯而出,追在前方奔逃的小小身影后面。   李维跑得气喘吁吁,拐过道口后一头扎进某人家的院子,捂着胸口胆战心惊地躲进了院中的杂物间。他蜷缩在一堆生锈的除草装置里面,几秒钟前,他的手里还攥着一只新鲜的动物尸体,今天他选择的不是鸟,而是野兔,逮到这只兔子花了他一晚上的时间,这才是他到家晚的原因。   莱纳·李维乌斯会赞扬一场成功的狩猎,但李维很少能得到他的夸奖,一方面是因为莱纳·李维乌斯要求很高,另一方面,李维实在缺乏天分,他的父亲逐渐开始对他感到失望。尽管李维努力调整自己、尽可能地去讨他的欢心,莱纳留在家中的时间依旧越来越少。   而与之相对的是,斯利安先生的确是个好老师。他和善、热心肠、奉行鼓励教育,李维上学时每取得一点进步,都会获得他的称赞,于是小孩飞一样地沦陷其中不可自拔,为了证明自己值得这份(人人都有的)称赞,他很快做出了一个或许不符合本心、并且超出个人能力的决定:   他要将他能够狩猎到的最好的猎物送给斯利安先生。   长着翅膀的鸟儿难以捕捉,算二等,李维对第一份礼物很有信心,相信就算是莱纳·李维乌斯也不会批评什么。随处可见的野兔就有些低级了,他提着兔耳朵回家时感到很忐忑,担心老师不喜欢,因此决定这次多附一封信,说明他下回会争取搞到更有价值的动物。   结果没有下回了。   李维提前设想过很多种情况,唯独没料到斯利安先生会死,代表正义的警察找上门来、将他视为间接杀人的凶手。   他抱着兔子完好无损的尸体坐在院墙外,大脑一片空白,警员们的对话钻进他的耳朵,难以组合成句。有那么一刻,他轻轻将兔子放在草坪上,指望它能站起来活动一下,让僵冷的身躯重新变得柔软温热,以证实他没有做错什么事,但兔子甫一落地便横躺了下来,用红彤彤的眼睛嘲笑他的妄想。   李维做了他唯一能做到的事,那就是逃跑。他跑到别人家里,将兔子的尸体扔进姹紫嫣红的花园,躲在杂物间中拼命用地上的沙土擦掉手上的血迹,擦着擦着他开始哭,无声地呼唤莱纳·李维乌斯的名字,呼唤仅有的一位能从这境遇中把他救出去的人。   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但莱纳始终未曾出现。李维吓得发抖,他小的时候胆子太小了,任何未知的事物都能让他害怕,包括眼前这个运转着陌生规则的世界,他可能在心中设计了上百种求饶的方法,下一刻,门开了。   年轻的女人站在门外朦胧的光晕中,歪着头好奇地打量着他,用李维听不懂的语言说道:“我叫李秋珊。你是谁?躲在这干什么?” 第95章 仇敌(五)   艾米丽靠在门板上,死死凝视着脚下。她不知道该使用什么武器,也不知道大门的阻挡有没有用,如果外面是一位暴徒,她可以举起刀枪或躲进浴室床底,但她只看到了影子……人要如何对抗影子!   现在,那道靠近门边的影子过来了。   艾米丽怀疑自己听到了虚幻的脚步声。她伸手去够放在衣架边的雨伞,手指哆嗦得握都握不紧,然后她低下头,看到一个椭圆形状的、大约是脑袋的黑色阴影从门底的缝隙中一点点挤了进来。   这不是影子!真正的影子会弯折到外面的门板上,怎么会贴着地面钻进屋里!!   艾米丽快要吓疯了,她三步并作两步后退到客厅中,抄起玻璃杯砸了过去,没有用,不属于屋内任何人的影子越来越长,仿佛是在生长,艾米丽又砸了两个杯子和一个烟灰缸,泪水夺眶而出:   “救……救我……”   “艾米丽?艾米丽!!”   李维手握成拳,大力捶打着她家的房门,“你没事吧?我要进来了!”   他粗暴地撬开乡下老式门锁撞进屋里,艾米丽泪眼婆娑地捂着嘴站在客厅中央:   “……李维?”   “发生了什么?”李维环顾四周,没看到除艾米丽之外的第二个人。   “影子,影子!”艾米丽说道,“刚才外面有几道影子!有一个钻进屋里来了,你们没看到吗?”   李维和德莱顿全都摇头,随着他们的出现,地板上也变得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了。艾米丽颤抖地深吸气再缓缓吐出,疲惫地跌倒在沙发上,说道:   “那可能是结束了。没事了,把门关上吧,谢谢。”   德莱顿问道:“是你之前提到过的灵异事件?”   “没错,它们又开始了。”艾米丽将酒杯满上,一副要灌醉自己的样子,“这回只是吓唬吓唬我,但下次就不一定了……会死的……所有人都会死……所以要先下手为强……”   李维伸手按住她的酒杯,让她先别喝:“‘先下手为强?’你们有应对的计划了?”   “没有。”艾米丽红着眼睛说,“但总要想个办法,这样下去不行。你们从李阿姨的墓地回来了?”   李维点头。   “那就赶紧离开这吧。”艾米丽说,“明天一早就走,戈康镇不值得你留恋。”   李维用一种听不出情绪的声音说:“我认为你们需要帮助。”   艾米丽神情怪异地看着他,半晌说道:“可是为什么呢?当初也没人帮你啊。”   ……   同一时间,戈康镇的另一端,包括旅店老板、拦车的青年雷诺兹、和坚持逮捕李维的警察在内的十几个男女挤在汽车旅店的房间里,围绕着昏黄的灯光沉默不语。   良久,旅店老板一拍桌子,哑着嗓子开口说:“你们现在还觉得是巧合吗?嗯?你们现在还觉得是巧合吗??他一回来,噩梦立马就降临了!……他是来享受我们的痛苦和恐惧的!而且不只有他,他居然还带了一个陌生男人,真他妈让我恶心。”   “你认为他们两个是那种关系?”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不安地问,“但电视上的同性恋都是娘娘腔,李维和他的同伴看上去挺正常的……”   “那是变性人,不男不女的那种。”雷诺兹嬉皮笑脸地说,“同性恋是另一码事。”   “诶呀,太复杂了,总搞些没必要的概念。”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说,“在我们那个年代,只要统一把他们归类为怪人和神经病就行。”   “时代在发展嘛……”雷诺兹叼着烟去够桌上的打火机,注意到旁人的目光后又补充了一句,“但是确实,专家们纯属吃饱了撑的没事干,我赞同。”   桌边的警察收回视线说道:“李维身边那家伙很有钱,可能是他的资助者。”   “你是说他们之间有金钱交易?是包养关系?”   “我不是这个意思,白痴!你的脑子除了下三路以外,不能装点别的东西吗?”警察不耐烦地说,“李维是个魔鬼,但他在人间活动需要人类的东西,比方说金钱、地位,这些世俗的产物需要有人给他提供才行。我想说,他身边的男人是他的信徒、他的追随者,就像去教堂捐钱的大款一样!”   “那不还是性交易吗。”之前说话的人嘟囔道,“他俩还戴着戒指呢,社会变化真大,以前神父找小男孩需要偷偷摸摸的,现在他们都可以结婚了。”   警察猛翻白眼,坐得离他远了点。   “我懂你的意思。”雷诺兹说,“他很有钱,但是是个普通人,我们可以用他来要挟李维。”   “或者从他嘴里逼问出李维的弱点。”旅店老板阴郁地说,“我受够了,不管你们是怎么想的,我反正已经做好了杀人的准备。”   灯光照映着一张张惨白失措的面孔,有几个人听到他的话后面色陡变,但谁也没有出声反驳。   “那就这么定了。”警察起身说道,“他们今晚住在艾米丽家?”   “是的,艾米丽收留了他们,这女人心太软了。”   “心软是好事,如果她不提供落脚点,导致李维离开戈康镇,我们上哪儿结束这一切?走吧,趁他们睡觉的时候动手,雷诺兹,你是个好孩子,你和艾米丽的关系挺不错的吧?等快到的时候,你让她给我们开门。”   雷诺兹点头应是。   他们各自拿起武器,顶着夜色沿伸手不见五指的小径往艾米丽家的方向走,路过学校时,一人拿手肘捅了捅雷诺兹的腰,问他:   “听说你和李维是同学?”   “是。”   “他上学时除了杀了你们的老师,还干过什么坏事?”   雷诺兹回想了半天,含糊地说:“拒绝我的打球邀请算吗?”   “哈哈哈哈!真的假的,你还想过和他一起玩?和一个小怪胎?”   雷诺兹飞快地说:“没有,当然不可能,我就是看他不顺眼,想给他个教训,可惜他忙着搞他那些古里古怪的活动,拒绝我了,让他逃过一劫,后来我们在学校门口堵住他,马库斯把他推了个跟头,他躺在地上翻不过来身,像个乌龟一样,我们还编了顺口溜……”   与此同时他脑海中浮现出的一幕场景是,李维和他说了“Au revoir”的那天,他回到家,借来邻居的电脑,在网上搜索这句话的意思,得知它不是“滚蛋”而是“再见”,于是他将这句短语记了将近二十年,甚至在李维回来的前一天晚上,他还梦见了那个一切尚未发生的下午。   同行者的笑声打断了雷诺兹的回忆:   “……你们真有勇气,他后来没报复?”   “没。”雷诺兹回过神来,回答说,“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其实挺听话的,呃,我是指,孤僻,上学时不和任何人说话,一放学就跑回自己家或者是他的邻居李秋珊的家。”   “我嗅到了阴谋的味道,他肯定是从那时起就策划着毁掉整个小镇了。”   “……大概是吧,我觉得也是。”   “我们要杀死他,这是唯一的机会,只有杀了他和他的同伴,戈康镇才能恢复平静。”   雷诺兹咽了下口水,附和地点了点头。   ……   德莱顿在莫名的心惊中睁开眼睛,看了眼时间。   此刻是晚上十点,放在大城市中还早得很,加班与混迹声色场所的人都没来得及回家,街道上车水马龙,然而在偏远地区的小镇就不一样了,天一黑,街道上连路灯都没有,商店也不开门,上床睡觉才是正经事。   他和李维睡在艾米丽家的客房,口头上的计划是第二天天一亮就走,至于出了镇子以后会不会带着大部队杀回来就是另一码事了。   不趁夜离开主要是因为镇外的公路过于颠簸,意外频出,而且假如他们要解决问题,最好的办法就是先直面问题。   醒都醒了,德莱顿下了床,准备去一躺卫生间。李维翻了个身,跟着坐起来,说道:“我在门口等你。”   卫生间和客房中间只隔着一条过道。   “也许没这个必要……”   “走吧,就当我是恐怖片看多了。”   他们结伴来到走廊,德莱顿打开卫生间的灯,拍了拍李维的肩膀,走了进去,留下李维打着哈欠来回踱步。   上厕所的过程中没发生什么意外。   眼下不是生物钟定下的睡觉时间,德莱顿洗着手,短暂休息过后的大脑越来越清醒,逐渐开始回想一天中遇到的各种事,从艾米丽口中寻寻觅觅的人影,到李维母亲的墓碑,再到他捡到的古铜色面具,以及大约是他错觉的戴着面具的人……   正在这时,德莱顿意识到镜子里的场景有些不对。   镜面倒映出的画面中,在他身后的卫生间的角落,站着一道人影。   德莱顿猛地回过头,幅度大得差点扭到脖子。   他的背后空空如也。   他再看向镜子,那人依旧站在角落,身材又高又瘦,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连帽衫和牛仔裤,脸上带着德莱顿白天捡到的那顶古铜色的面具,面具上的眼睛空洞地朝向前方,半长不短的深色头发湿漉漉地垂在脑后。   看着像个混迹街头的连环杀人犯。   德莱顿将手伸向腰间,却没能摸到手枪。   ——他上厕所时没带枪。   “……李维先生。”德莱顿转而摸索向墙壁上的吹风机,口中尽量安稳地叫道,“李维?”   外面无人应答,更糟的是,镜子里的人影因他发出声音而一步步向前移动。德莱顿又回了一次头,依然没能凭肉眼看到它。   “李维?”他抬高声音,摆出防御的姿势,缓步移向门口,同时紧盯着镜子里人影的动向,“李维!”   带着古铜色面具的人向他伸出手。   德莱顿果断掷出吹风机以吸引敌人的注意,没有在狭小的空间里和向内开的卫生间门多做纠缠,而是以对一个公务员来说十分敏捷的身姿从侧方半敞开的窗户翻了出去。   当然,卫生间有窗而且开着,是因为这是二楼。   但德莱顿相信他起码能平安落地。   ……   李维听见了水池台上的物品被碰到地上的声响。他敲了敲门板,问道:“你今天这么困吗?明早还是我来开车吧。”   室内无应答。   李维等待了几秒钟,加大音量:“威廉?威廉·德莱顿?亲爱的长官,你在里面吗?”   他拧了两下门把手。   锁住了,打不开。   但是德莱顿根本没必要锁门。李维又拧了几下,动作渐渐急躁,最后“咣当”一声踹向卫生间门:“德莱顿!”   睡在楼下的艾米丽被惊动了,走上楼梯问:“怎么回事?”   “门锁了,威廉还在里面!钥匙呢??”   “什么?”艾米丽满身酒气、睡眼惺忪,“卫生间门哪有钥匙?是不是卡住了?”   她的手机恰在此时响了起来。   “呃……是雷诺兹的电话,不好意思,我去接个电话……”   “别管电话了!Fuck——我要把门踹开!”   “你踹吧,无所谓。”   艾米丽耸了耸肩,走到一边按下接听键,“嗨,雷诺兹,我喝多了,这么晚了你找我干嘛……什么???等会,你再说一遍?”   她捂住话筒,酒醒了一半,惊恐地回头看了一眼李维,然后噔噔噔下楼前往客厅:“等一下,雷诺兹,我完全不知道这回事,是的,他们在我家,但我没法——不,你们要干什么?我冷静不下来!”   “出来,做不到就出来。”雷诺兹粗声说,“我们在你家门口。”   “见鬼,狗屎。”   艾米丽小声骂了两句,披上外套推开家门,镇民们果然集中在大门外,放眼望去黑压压的一群。   “你们疯了。”艾米丽打了个哆嗦。   “这是唯一的机会。威廉姆斯他们也来了,我让那小子守着后门,确保万无一失。”旅店老板拎着电锯说,“那两个人在楼上?你不想加入就让道,事后我们会感谢你提供了房子……”   说着说着,他话音渐落。   因为看到李维从艾米丽身后的建筑中走了出来。   “——我的同伴,威廉·德莱顿不见了,托比也闻不到他的气味。”   他逆光站在客厅的灯投下的阴影中,轻声问,“你们把他藏到哪了?”   “……”   院子里一时无人应答,有人脱口说道:“威廉姆斯得手了?”又立即闭上嘴。   李维看了看他们,手指抽搐了一下,勉强说道:“我不管你们是怎么做到的,但他与我们之间的仇恨无关,你们有什么阴谋诡计可以单独冲我来。”   角落的警察像是觉得有趣似地笑了一声,说:“你这话讲得实在有点天真,李维乌斯先生,既然你把他带到了戈康镇,他就不可能独善其身。”   他握着枪,靠近李维、试探地拍拍他的脸,啧道:“没想到你还是个情种,那就好办了,我们找个地方好好‘谈一谈’吧。”   **   德莱顿跑到了漆黑的街道上。   环境明显不对劲。   “有人吗?”   寂静。   德莱顿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谢天谢地,他没带枪,却带了手机,但手机卡没信号。确认自己联系不了任何人后,德莱顿打开手电筒和摄像头,在周围照射了一圈。   半分钟后,他意料之中地寻找到了目标。那个导致他深夜陷入里世界的罪魁祸首躲在一棵大树后面,似乎正打算伺机吓他一跳。   你休想。   德莱顿平复呼吸,迅速回想着脑海中的谈判技巧,转动手指上的戒指,用接近耳语的音量叫了一声:“李维。”   这句话近似祈祷,他没指望得到回应。   但大树后面的人影动了一下。   德莱顿并未错过这个细节。   他呼吸一滞,突然想起卫生间里也是在他呼叫李维之后,对方才向他靠近的。   “……李维?”   这回德莱顿叫得稍微大了点声。   树后的人影迟疑半晌,慢吞吞地探出头。 第96章 仇敌(六)   “拉克·李维?”   德莱顿忍不住向前走了几步,被手机摄像头拍摄下来的人顿时如同受到惊吓般缩向黑暗。   “等一等,我没有恶意!”   德莱顿站在原地喊,但那人踉踉跄跄地跑进了黑暗深处,这下好了,局势调转,无论他和李维是什么关系,德莱顿为了离开离开这鬼地方,只能选择跟上去。   好在面具人跑得不算快。德莱顿发现和他的身高腿长相比,他奔跑时的步伐非常小,而且每迈出一步就要犹豫一下,像是人突然来到昏暗的环境中看不清脚下的路、在寻找落脚点一样。   德莱顿没来得及多想,快速追着面具人跑到道路尽头,环境中的光越来越亮,在经过某一条看不见的线后,眼前豁然开朗。   德莱顿辨认出自己来到了李维妈妈的墓地所在的密林中,从光线的明暗程度和角度来判断,此时应当是早上或下午。   面具人来到这处地形凸凹不平、杂物也多的野外后,动作反倒变得灵巧了许多,他像兔子似的跳到了墓碑后,德莱顿见状停下脚步,转着手指上的戒指耐心地说道:   “我真的没有恶意,你叫什么名字?”   躲在墓碑后的人不答话。   德莱顿又说:“我能过去吗?”   他等待了两三秒钟,然后一步一步缓慢地接近墓碑,走到离墓碑只剩下半米远的距离时,德莱顿正要开口,前方忽然传来一道哨子似的尖锐风声。   面具人手里攥着一把厨刀,向他劈了下来!   德莱顿仿佛吓呆了一般立定不动,只听“咣当”一声,刀锋擦着他的手臂重重砸在墓碑顶上。   “别,碰,她。”   面具人一字一句地低声说道,   “她与我们之间的仇恨无关。”   他的嗓音像被砂纸打磨过一样沙哑,但依稀还残留着青少年特有的稚嫩,吐字也不清晰,听上去有很长时间不曾与人正常交流过了。   德莱顿心中陡然生出不详的预感,说道:“你误会了,我不是来找李秋珊女士的,我是来找你的。”   面具人闻言侧过头,过了一会安静地问:“什么事?”   “Well,”   问得好,德莱顿头脑风暴了一圈,模仿政府办公人员的语气将疑问抛了回去,“请问你是拉克·李维吗?你的父亲是莱纳·李维乌斯,母亲是李秋珊?据我所知,你的这两位直系亲属在2012年去世,也就是……”   德莱顿故意拖长声音,听到面具人接道:“去年下半年。”   德莱顿的心脏沉了下去。   破案了,站在他面前的是2013年的李维。德莱顿之所以在开口前认定他的父母不在了,是因为假如李维口中的李秋珊在世,应当不会让养子变成这幅半个野人半个连环杀手的样子。   往好的方面想,他此刻正在里世界,也许眼前15岁的李维并不是真实存在的,而是他想象出来的?   但他要怎么才能回到现实,见到真正的李维?   “我是联邦卫生与公共服务部派来的调查员,负责管理失怙未成年的安置、寄养、收养和相关福利,”   德莱顿张口就来,眨眼功夫给自己编了一套有名有姓的身份,“戈康镇在我的管辖范围内,我听说你的情况后,就决定过来看一眼。”   面具人说:“你现在看到了。”   那意思是,你可以走了。   “稍等,我有些疑问。”德莱顿假装在身上摸索了一会,说,“抱歉,我出门太急,没带纸笔。”   面具人对他的表演无动于衷。   德莱顿继续说:“你之前提到的,‘我们之间的仇恨’是什么意思?”   “……”   “你在寄养家庭中与养父母的关系融洽吗?他们有没有过身体虐待,或是忽视你身上的某些健康风险的迹象?今天是工作日?你按时上学吗?平日里食物和衣物是否充足?”   “……”   “如果问题严重到一定程度,我们会启动保护性调查,预备更换你的寄养家庭,并将你目前的家庭成员告上法庭。李维先生,你沉默是因为你需要帮助吗?”   “……”   面具人终于张开嘴,说的却是:“李维,姓氏是李,名字是维。不是‘李维先生’。”   德莱顿惊奇地看着他:26岁的你可从来没纠正过这一点!   假如是里世界的幻觉,怎么会出现这种ooc的情节?   “我知道,只是我个人偏好这种叫法,你介意吗?”   少年摇了摇头。   “好吧,李维先生,感谢你的理解。顺带一提,我注意到你在我们交流的时候一直戴着面具,如果方便的话,你能把它摘下来,让我确认你的身份吗?”   “……”   里世界中15岁的李维是个小哑巴,无论德莱顿如何追问,他都只偶尔回复一两句话,其他时间就仅是孤零零地站在那,两只精瘦的手臂垂在牛仔裤两侧,裤脚下露出修长的脚踝,像是桶状麻袋中间插进去的一根沉默生长的竹子,对外界的动静毫无反应,最后德莱顿无可奈何地停下交流的打算,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你戴着的面具挡住了眼睛,要怎么看路?”   “……”   “我看不见,先生(sir)。”李维回答,语气和长大后的他叫长官(sir)时有点类似。   德莱顿花了将近一分钟的时间,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摘了面具也看不见”的意思。   **   2025年,戈康镇。   李维双手交握,坐在谈判桌上,态度还算平和:“我现在坐在这里,有一半是因为我轻敌,说实话,我没想到你们有能力做到这一步。”   “我们也没想到你能找到一个伴侣。”旅店老板沉着脸说,“你给了他什么好处?魔鬼也有爱人的能力吗?”   无人注意到李维交叠在一起的手指正因过度用力而颤抖。他被心底翻涌的情绪激得精神高度亢奋,恨不得掐着在场的每一个人的脖子,把他们抡到墙壁上,用最极端的手段逼迫他们说出德莱顿的下落,面上却云淡风轻地说:   “讨论这些有什么用?你们难道还能发表学术论文不成?直接谈正事吧,各位,我要求放了我的同伴。”   “你没资格同我们讲条件。”   在场的警察说道,“如果你想让威廉·德莱顿活下去,就老老实实按照我们说的做。”   站在人群边缘的雷诺兹不由得偷瞄了李维一眼。这是他们的原定计划之一——要么从德莱顿口中问出李维的弱点,要么用德莱顿来要挟李维,众人原以为后者的威胁力没那么大,却不曾想到李维居然真的异常在乎德莱顿的性命。   他不该暴露出这一点。   魔鬼会因人的爱而受制于人。   雷诺兹紧接着想到,这里面其实还有一个更加严重的问题……旅店老板和警察似乎已经把这事给忘了,正沉浸在拿捏仇敌的愉悦当中,可是雷诺兹难以忽视,那就是威廉·德莱顿根本不在他们手里。   艾米丽家二楼卫生间的窗户开着,屋内一片狼藉,受命堵着后门的几个镇民不见踪影,因此无论是戈康镇这边,还是李维,都认定是他们使用了某种特殊的方法将德莱顿带走了,然而,若是事情的真相不是这样呢?   假如戈康镇里有个邪恶的第三方势力,一切阴谋诡计皆出自它手,却被镇民当成李维,又被李维当成了镇民呢?   假如李维是无辜的,他今晚会在镇民的暴行下遭遇什么?   假如李维并不无辜,当他发现威廉·德莱顿实际上不在镇民手中时,又会发生什么?   想着想着,雷诺兹不寒而栗,他发觉自己不愿看到任何一种即将发生的后果,但是太晚了。   他绝不能当着小镇所有居民的面说出那句话:   自始至终,李维可能什么都没做。   ——特别是在他们过去“什么都做了”,此刻又真正“什么都没做”的情况下。   ……   被镇民和武器包围的李维也并不完全相信自己的推测,以及仇人的一面之词。他尝试过向黑蜡烛求证:   “德莱顿真的被他们绑架了?”   蜡烛只回了一个单词:祭品。   没有祭品,一切免谈。   李维狂怒之余冒出了一个念头:“……我早晚把你掰成两半吊在路灯上。”   无论如何,此路暂时不通,李维又去问镇民:“你们不让我见他,我凭什么相信他在你们手上?绑匪勒索时至少还能提供肉票的语音信息。”   他看向群众中的联邦警员,讽刺一笑:“尤其是你,你是个警察,不会连这都不懂吧。”   “那就要看你有多在乎他了。”警察冷静地说,“实不相瞒,我们不敢让你见他,免得你略施小计就把他给救出来了,不过我倒是可以向你保证,如果你再拖延时间,待会肯定能听到他遭受折磨时的惨叫。”   李维十指紧握,闭上眼睛。   黑蜡烛散发出的凄冷黯淡的光芒,此时在他的视野中竟显得分外柔和:   祭品。   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给你十个数字的时间,然后他们会取走威廉·德莱顿的一只眼睛。从今往后,他就只能用仅剩的一只漂亮的蓝眼睛向你表达爱意了……说不定更能激起你的怜惜之情呢?十,九,八……”   李维忍无可忍地打断倒计时,问道:“你们想要我做什么?”   “为你多年来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旅店老板大喊,“将你对戈康镇做的一切施加在你自己身上!!”   周围的一圈人跟着他喊:“付出代价!付出代价!付出代价!!”   警察在他们的呼喝声中举起一根被篝火烧得通红的铁钳,伸到李维肩膀偏上的位置,温和地劝导:   “别反抗,想想你在乎的人。”   祭品。   祭品。   拉克·李维!   你要忍到什么时候!!   黑蜡烛想要像上次在沙漠中一样控制李维的身体,然而李维任由仇人施为的意志出乎意料的坚定。黑蜡烛无法理解,李维坐在椅子上,漠然注视着面前红得发亮、宛如太阳碎片般的金属缓慢下沉,直至隔着布料贴上他的皮肤。   人群中的雷诺兹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仿佛听到了人类的血肉在火焰上滋滋作响的声音。被他们称为恶魔的人显然留有痛觉,他没有呼喊或求饶,但在烙铁落下的一刻,雷诺兹看到他弓起脊背,抓住桌子边缘的手指用力到指尖泛白,骤然浮现出的冷汗和生理性的泪水一齐顺着眼角滑落,随即消失在脖子上凸起的青筋之间。   警察松开铁棍时,李维蜷缩在桌子边,悄无声息地将被汗水打湿的脑袋埋在臂弯里,雷诺兹以为他被过量的痛苦剥离了神志,不禁底气不足地建议说:   “要不我们休息一会……”   “不行。”旅店老板冷酷地说,“迟则生变。”   “但我们不是要杀了他吗?”   “是的,我们在逼问杀死他的办法,你看不出来吗?”   “……”   李维趴在桌子上,疼得眼前发黑,呼吸轻缓。黑蜡烛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你有病?这年头已经不流行圣父了。”   “我有病。”   李维在心中承认说,“只有他们对我造成伤害,我才能下定决心杀死他们,否则我总觉得……我做错了事,我犯下了不可挽回的错误,我和莱纳·李维乌斯是一类人。”   “……”   缓了一小会后,疼痛暂歇,他撑着桌子爬了起来:“帮我定位德莱顿,我马上给你祭品。” 第97章 仇敌(七)   德莱顿站在那,难以相信自己刚发现的事实:   15岁的李维说他看不见东西。   所以他在不熟悉的地方跑不快,还带着一个不露眼睛的面具。   但是李维在童年和青年时期视力都非常好,他不可能受到过不可挽回的眼部损伤,德莱顿拒绝去思考一些过于残酷和超自然的情况,他迈着故意加重的步伐走到李维前方,说道:   “让我看看你的眼睛。”   李维要张嘴拒绝,德莱顿没给他机会,强硬地说:“李维先生,理智点,我不会伤害你!”   他面前的年轻人僵在那,摆出随时会逃跑或反击的防御姿势,精准地面朝德莱顿,磕磕绊绊地说:“不,不用,我不需要……”   德莱顿很想保持耐心,但他忍不住,在李维还没说完的时候,他就伸手握住了李维的手腕,后者吓了一跳,打了个哆嗦,条件反射地举起刀。德莱顿说:“就算你今天砍死我,我也要检查你的身体状况。”   他心知李维比起害怕受到他人的伤害、更担心伤害到别人。果然,听到他这么说,李维举着刀犹豫了半天,到底还是没动手。   德莱顿攥着他的手腕说:“我现在要摘掉你脸上的面具。”   15岁的李维小幅度地吸了口气,又像是不愿暴露自己的羸弱似地迅速闭上嘴,德莱顿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感受到自己手掌的位置,然后缓慢地将古铜色面具摘了下来。面具后的脸孔有着德莱顿熟悉的五官,但年轻得可怕,且比他想象中更加苍白瘦削,突出的颧骨和眉骨将那双凹陷进去的绿眼睛衬得愈发大而无神。   “……”   德莱顿压抑着怒气,已经完全遗忘了这是在里世界,他按住李维硌得他手生疼的肩胛骨,追问说:“你住在哪?算了,这不重要,我先带你去医院。”   “不……别!”李维终于急了,挣脱德莱顿的手说,“你会被他们发现的!他们会伤害你!”   “他们是谁?!”   “这个小镇!小镇上的每一个人!”   “为什么?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我、我不知道。他们不喜欢我,我也也不喜欢他们,这是我们之间的仇恨,和你无关,我不想将陌生人牵扯进来。”   “李维先生,”德莱顿强调说,“你现在还是个未成年,他们这是在虐待儿童,违反了联邦法律。你的眼睛看不见,也是他们干的?”   “……不是的,不是他们。”他听见年轻人惴惴不安地回答,“我……我妈妈去世了……我在她家的阁楼上呆了几天,阁楼上没有光,我什么都看不见……但后来就习惯了。”   心因性失明。   德莱顿心想。人在面对压力或重大打击时有可能会视力下降,和生理上的损伤无关,完全是心理作用。   话虽如此,在带领李维用专业医疗设备检查身体之前,德莱顿不敢轻易下结论,他坚持说道:“你需要去看医生。我马上叫人过来,不用担心小镇居民,他们根本不值一提。”   这话说得有点不像是正经政府官员了,但李维和本地特色黑警斗智斗勇多年,缺乏对正常好人的认知,德莱顿暂时也无意纠正。   他拿出手机,正要拨打安全局的电话,忽然想起自己是在里世界,而且是2013年。   2013年的德莱顿在干嘛?   他19岁,刚考上大学,蒙祖荫过得还算不错,但手里一丝权力也无。   这只是个小问题,更大的问题是,理论上,里世界本该没有信号。然而,德莱顿拿出他从现实世界带进来的手机,尝试给家里人打个电话时,却打通了。   “你好,这里是萝丝·德莱顿。”   是德莱顿的祖母!   这不科学,德莱顿知道恶灵能够构建幻境,海妖马歇尔就曾经将李维拉进了他虚构的M城,但15岁的李维从来没接触过德莱顿的祖母,这通电话为什么能有人接?   他满怀疑虑地试探着说道:“奶奶,是我,威廉。”   “威廉?”电话对面正夹着手机修剪鲜花的老人尾音上翘,“你不是在上学吗?什么时候换电话号码了?”   “我在用别人的手机,”德莱顿说,“我可以证明我的身份,14岁时我和我妈吵架,策划离家出走,被你和爷爷发现了。”   “威廉……”萝丝停下手中的动作,声音柔和了一些,“发生了什么事?你遇到麻烦了?”   “我没事,”德莱顿分神瞥了一眼李维,注意到小孩正竖起耳朵偷听,“但有个未成年的孩子需要帮助。”   他简单地说明了李维的情况,“我不能在戈康镇停留太长时间,所以希望您能找个可靠的团队来这照顾他到2014年。”   按照成年李维的说法,2014年时他母亲李秋珊离奇复活,先不管她是怎么做到的,起码到那时,李维的安全和生活就有保障了。   远在国外度假的萝丝·德莱顿闻言紧紧蹙眉,对凑过来的丈夫做了个“是威廉”的口型,随后慢慢说道:   “我不太理解,威廉。那孩子是你的什么人?如果你想要照顾他,为什么不直接带他离开?”   “情况很复杂。”为了不让李维听到后面的话,德莱顿走远了一些,“您知道我从来不对您说谎,他对未来的我而言是非常重要的人,但我不能带他走,因为据我所知他在16岁以前一直呆在戈康镇。”   “你让我和你爷爷更困惑了,威廉,你的意思是,你预料到这个人在未来会和你成为朋友?”   “差不多。我不是在说胡话,我需要他平安活到26岁,不过您只要能帮我找人照顾他到16岁就可以了。”   其实有可能的话,德莱顿更想设置成26岁,但一是他消费的不是自己的钱和人脉,二是不够尊重成年后的李维——李维肯定不愿意走到哪都被陌生人盯着,哪怕这是为了保护他。   三是德莱顿还没摸清现状,倒也不必一上来就安排十年计划。   “……”   电话的另一边安静了片刻,萝丝说:“你的爷爷去找人了,他认识一些可靠的安全团队,我会付他们两年的钱,让他们照看那孩子到有人接手为止。”   这事对有钱有渠道的人来说太简单了,就算德莱顿讲了个玄幻故事,萝丝依然决定先完成他的请求再说。   “谢谢,”德莱顿松了口气,“太感谢了,您不知道这对我有多重要。对了,安全团队最好别暴露身份、引起上面的注意,他们能伪装成普通的外来镇民吗?”   “当然,问题不大,小事一桩,但我需要你给出更详细的解释。”   “奶奶。”德莱顿放软声音,“我会解释的,只是您得等一段时间……等到2025年。”   “?”萝丝被他逗笑了,“12年后?哪有一拖拖这么长时间的?你没对那孩子做什么吧?”   “您怀疑我犯了错误,在补偿他?”   “我对你的人品有信心,相信你不会主动犯罪,然而也不是不可能发生一些意外。”   “我发誓我没有。”   “好,那么等你过暑假回家了,我能从你口中得到答案吗?”   “不能,奶奶,我那时都不会记得这件事。”   “……只能等到2025年?”   “没错。”   萝丝深呼吸再缓缓吐出,揉捏着鼻梁说:“好吧,如果你能做到无愧于心,我可以等。”   德莱顿感激而郑重地说道:“谢谢。”   “不客气,亲爱的,反正你是在做好事……还有其他需要帮忙的地方吗?”   “让安全团队过来的时候带着医生——此外就没有了。”   德莱顿挂掉电话,回头寻找李维的身影。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做法有没有用,但还是做了,并且决定向李维交代个大概。   可是墓碑旁边哪还有李维的身影??   这孩子竟然趁他打电话求助的机会跑了!四面皆敌、眼睛又看不见,他能跑去哪?   德莱顿第一时间想到了李秋珊的家。他给萝丝发短信,让安全团队来得越快越好,随即大步往镇上走去。   **   2025年。   李维撑着桌子,在心中对黑蜡烛说:“我杀死的人都归你,你立刻马上帮我定位威廉·德莱顿。我要他平安无事,否则你休想让我再上供任何一个祭品。”   “放心吧。”黑蜡烛的态度是前所未有的甜蜜,“有什么仇怨是血债血偿解决不了的呢?”   它说得对。   李维昏昏沉沉地心想。   这段持续了十二年的仇恨的联结早该结束了。   疼痛和愤恨支配着他的身体,仿佛要将他的五脏六腑灼烧殆尽,当头顶散发着红光的烙铁又一次落下来时,李维抬起手,硬生生顶着温度握住了它的中间部位。   人群中传来了一小声惊呼,旅店老板高声说:“你不在乎那个德……德莱昂了?”   看,你甚至记不清楚他的名字,又有什么资格判断我在不在乎他?   李维哼笑一声,无视从背后袭来的攻击,夺过金属棍,本能地寻找到了离自己最近、也最缺乏防备的人,然后将棍子烧红的一边捅进了他的眼睛。   “啊啊啊啊——”   那画面在视觉上有点像用火焰烤化黄油,惨叫声在耳畔炸响,李维却听得不是很真切,他的脑袋上挨了另一个人的闷棍,身体踉跄了一下,也不觉得疼,只是心不在焉地琢磨着:被捅的这人死了没有?   他急着上交第一份祭品,以保住德莱顿的命。   半秒钟后,躺在地上的人抱着脑袋哀嚎不止,受伤的眼睛里流出血泪,李维恍然大悟:没死。   于是他推开路上的障碍物,弯腰将金属棍拔出来,再用力插回去,拔出来,再插回去……重复了三四次后,黑蜡烛说:   “可以了,他死了。但祭品还不够。”   不用它说,李维也知道不够。他拎着染上另一种红色的铁棍,寻找下一个目标,随着他的左右巡看,人群近乎整齐划一地后退了一步,只有一个人没退——是刚才用烙铁烫他的警察。   对方好整以暇地坐在桌边,平举着手枪,说了几句话。李维不在意他所说的内容,这些年来,他听过太多好的坏的言论,放在此刻都无所谓了,因为你不用和将死之人计较。   他走过去,在警察开枪的瞬间一脚踹翻桌子、挡住飞来的子弹,同时将铁棍砸向对方头顶。但这样做还不足以杀死一只顽强的猎物,所以你要撕扯它,折磨它,直到它的生命力随着血液流尽为止。   李维故技重施,用铁棍捅向仇人的头,但这一次,对方的经验更丰富,成功躲了过去,那好吧,面对狡猾的猎物,你要小心了,你须得比它更狡猾才行,李维假装手滑,扔掉铁棍,挨了几拳,警察气喘吁吁地举枪顶着他的脑袋,要向其他镇民展示自己获得了胜利。   在它试图拽着李维转身的时刻,李维骤然暴起,绞掉它的手枪,将它的头按进旁边的火盆。   干的漂亮,拉克。   猎物兼仇敌在他手中挣扎呼救,他保持着这个动作,无聊地望着火焰一点点吞噬它的面孔,角质层像遇到高温的塑料般皱缩成一团,油脂融化滴落,空气中散发着令人恶心的气味,就在这时,李维想到一件事,于是他将半死的敌人提起来,说道:   “他叫德莱顿,不是德莱昂。”   “啊……啊……”   “我再问一次,威廉·德莱顿在哪?你们放了他,我放了你们。”   猎物不答,口中说起无关的话题:“救……救我……”   李维只好把它放了回去。   但没关系,他还有很多次提问的机会。   **   2013年,德莱顿来到李秋珊家的院墙外。   他一眼看到有几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正围着墙角转圈,当即喝问道:“你们要做什么?!” 第98章 仇敌(八)   一个身心健康的人永远想象不到折磨瞎子的乐趣。   德莱顿看到他们在庭院中绕来绕去,时不时捡起地上的石头扔到房顶上,每当砸出“咚”的声响时,就会凑在一起叽里咕噜嘎嘎大笑,从熟练程度来看,明显不是第一次干了。   “李维!”有人抬头喊,“你在吗?我们下来玩捉迷藏?”   真不知道“捉迷藏”有什么可笑的,但他们又笑了起来,还有人蹬着阳台和管道,想往房顶上爬。李秋珊家的屋顶有根烟囱,德莱顿很快意识到,那个烟囱是直通阁楼的,这对住在阁楼里的人来说是个糟糕透顶的设计,爬墙的人边行动边喊:“出来,李维,不然我们待会就往你家里扔垃圾。”   德莱顿走过去质问:“你们在干什么?”   几个流里流气的青年先是因为他严厉的语气和正式的穿着退缩了一下,但能干出缺德事的人一般也不懂得敬畏权威,其中一人见德莱顿是单独来的,立刻恢复了先前的状态,嬉笑着问道:“你谁啊?李维的daddy?”   他们包围在德莱顿身边,作势要上来推搡他:“滚蛋,臭同性恋,别多管闲事,这是我们的地盘。”   德莱顿摸了摸他在路上捡到的一把小刀,第二次后悔出门时没带着手枪。   不过动手前他还想再套两句话:“你们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了吧。”   混混们对视一眼:“不是。你有意见?心疼你的小男朋友了?”   德莱顿无动于衷:“‘捉迷藏’是什么意思?李维看不见,你们逼他躲起来,然后吓唬他?”   不知为什么,他提问时想起了艾米丽的遭遇。   李维在无数次被迫‘捉迷藏’时感受到的恐惧或许就和艾米丽等同。   “我们陪他玩而已。”一个黄毛青年吊儿郎当地说,“除了我们几个愿意大发善心,你看镇上的人在他父母死后谁还理他?”   他们再度发出哄笑,向德莱顿挥舞拳头。德莱顿很难不感慨世上的人渣竟有这么多:“除此之外呢?和我说说看,你们还干了什么?”   “哦,你想报警?没用的,别浪费力气了。”   德莱顿淡淡说道:“看来你也清楚自己做的事见不得人。”   黄毛被激怒了:“你说什么?!”   德莱顿的神情更加轻蔑:“要是你不这么觉得,就说出来,向我炫耀。”   “我们做过的事多了,但这都是为了驱邪!”黄毛和他的同伴嚷嚷道,“拉克·李维在2007年操纵魔鬼杀死了学校的老师,镇上的每一个人都知道这件事!”   “我没有!”房子的二楼传来李维短促的喊声。   “撒谎。”黄毛阴沉地说,“他先是虐杀山林里的动物,后来仍然不满足,就放出他的影子去折磨村民的影子。”   德莱顿:“——折磨村民的影子?你在讲梦话?”   “哈,你不信?但是大家都看到了,雷纳家的旅馆受灾最严重,李维刚到戈康镇的那一年,影子们一到晚上就互相群殴,把雷纳的父母吓得睡不好觉,没过多久他们就病死了……”   “群殴?你之前说的是单方面的折磨,”   德莱顿没被黄毛卖惨的话打动,敏锐地问,“而且假设你所说的影子是我理解中的影子,你们是怎么从一个没有五官的黑色不规则形状中辨认出李维的?”   黄毛噎了一下,冷笑说:“我看出来了,你是站在魔鬼那边的人。”   德莱顿:“我也看出来了,任何与你们秉持不同想法的人都会被归类为错误的一方。若干年前据说被动物标本吓死的斯利安老师,你们真的仔细调查过他的死因吗?”   “别跟他废话了!”一个混混说道,“他是来找茬的,揍一顿就老实了。傻逼同性恋,你以为戈康镇是什么外地人能随便过来嚣张的地方?”   黄毛笑道:“李维躲着不出门,我们干脆来给这个路过的体面的‘好心人’一个终身难忘的教训。”   “是‘终生难忘’。”   德莱顿破罐子破摔,打定主意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也要让这几个人为他们的所作所为后悔,因此还有心情纠正他的发音。   李维跑到了一楼,隔着门板喊道:“你们别动他!”   “不,你躲在屋里,千万别出来。”德莱顿说,“这里交给我。”   真是活得久了什么都会发生,他竟然有朝一日能在李维面前说出这句话。   “哦,sugar daddy不想让他的小男孩受伤。”黄毛阴阳怪气地说,“你们演‘泰坦上号’呢?”   “是泰坦尼克号。”德莱顿叹了口气,“我一想到李维先生不得不在他漫长的青少年时期和你们这种人待在一起,就觉得上帝在决定人类命运时一定是瞎了眼。”   可惜如果讽刺有用,世上就不会有自甘堕落的白痴了,混混们接二连三地向他扑了过来。   德莱顿不甚熟练地闪开第一个人的攻击,另外两个人马上将他夹在中间,千钧一发之际,李维推开了李秋珊的家门:   “你们放过他。”   “李维先生……”   刚抽出小刀的德莱顿下意识地开口想要劝他回去,尽管对手的拳头离他的腹部只有咫尺之遥。   然后,幸运的事情发生了——一辆经过防弹改装的奔驰SUV带着早高峰踩点上班的气势冲到他们面前,在飞扬的尘土之中停了下来。   车门打开,身着西装、面戴墨镜、嚼着口香糖的高挑女人跳下驾驶位,左右看了看,明知故问道:“你们当中谁是李维先生?”   她赶到冲突现场的阵仗着实惊人,混混们拿不准她是来干嘛的,纷纷停下打架的动作,德莱顿趁机后退两步,指着李维说道:“这位就是。”   “谢谢,”女人友好而不动声色地对雇主点了下头,“我和我的家人因为工作的缘故,计划在戈康镇居住两年左右,联邦卫生与公共服务部的人告诉我,这里有我的一位远亲,姓李。所以你们这是在……”   太好了。   德莱顿由衷地想到。   他刚才用套话消磨了足够多的时间,安全团队也来得相当及时。   紧张的神经松懈下来后,他轻笑了一声,对混混们抬起下巴示意说:“这些人常年恶意干扰李维先生的日常生活,我路过看到时想要阻止,他们却对我动手。”   “哦?”女人捏了捏拳头,扬起嘴角问,“还有这种事?”   黄毛混混们此刻终于反应过来,只觉得今天诸事不宜,日常活动进行到一半,先是出现一个莫名其妙帮李维说话的陌生男人也就算了,这开着豪车的所谓的远亲又是从哪冒出来的??   “你他妈想要干什么?”   女人冷冷一笑:“替你们的家长和学校教育你们。”   接下来发生的事可谓惨不忍睹。   几个乡村流氓哪能是专业人士的对手?他们原本还轻视女人的性别,结果没过几分钟就被揍得大呼小叫、满地找牙。正经的安保公司不会在法治社会当场噶人,但要让人短时间内疼得生不如死可太简单了。   刚过五分钟时,黄毛还在放狠话,说女人再不停手,他就要去拉人报警。   十分钟后,他滚在地上求女人放过他。   女人没停,因为德莱顿和李维没给她停手的暗示。   十五分钟后,黄毛和他的同伴躺在地上哼哼,女人看看李维,再看看德莱顿,那意思是:   还打吗?到极限了,人要过去了。   德莱顿比了个暂停的手势,蹲下身问几个混混:“你们能长记性吗?”   不待他们回答,他自言自语说:“从我(十二年后)的个人经验来看,不会。”   他摇摇头,站起身对女人说道:“先这样吧,谢谢你,我们找个地方谈一谈李维先生的事,顺便让医生过来看看他的眼睛。”   “如果他们报警……”   “我来解决。”   德莱顿说完转过身,少年李维迷茫地站在家门口,这一次,出于对德莱顿的担忧,尽管听到了许多代表暴力的声音,他却浑身颤抖地紧握住门把手,既没跑、也没找地方躲起来。   德莱顿说:“没事了,我们能在你家的客厅中暂时停留片刻吗?”   李维沉默了一会,点点头,后退几步让出进门的道路。   德莱顿走进客厅,开门见山地说道:“我很在意你的安全,但是无法留在戈康镇照看你,所以这位女士和她的家人会在接下来的几年中做你的‘监护人’。”   为了避免李维感到混乱,他没说出安保团队的真实工作。   李维抱着膝盖缩在沙发上,欲言又止。   德莱顿安慰说:“别担心,即使敌人的数量再多一倍,你的‘监护人’也能应对。一旦有人让你不舒服了,你就告诉他们。”   李维眨了下眼睛,踌躇地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你对所有孩子都这样吗?”   不。   我确实尽可能地公平待人,对好人友善,对坏人冷酷,但你永远与旁人不同。   德莱顿沉思许久,选择了避重就轻的说法:“这是我的工作,我努力做到尽职尽责,问心无愧。”   李维仿佛有些失望,又松了口气:   “谢谢你。”   “不客气。”德莱顿装作没看出他脸上的那一丝失望,起身说道,“你们待在这互相熟悉一下,我去想个办法让当地警局闭嘴。”   安保团队的女人问道:“这孩子喜欢你,德……D先生,你不多留一会吗?”   德莱顿注意到李维扣弄着坐垫,无神的绿眼睛里流露出了不易察觉的期待,嘴上却说:“不用,他有很多事要忙。”   “是的。”德莱顿狠心说道,“抱歉,我真的不能停留太久。”   有人在2025年等他,否则他就将戈康镇彻底犁一遍了。   “你去吧。”   李维想起德莱顿抓住他的手臂时,他感受到的对方戴在手指上的戒指,释然说道,“我非常感谢您的帮助,先生……你是个好人。”   “我希望我是。再见,李维先生。”   “——再见。”   但15岁的李维确实不认为,他有生之年还能再次见到这个不知长相也不知姓名的D先生,因此在他心目中,此次告别即是永别了。   他和自称叫做茱丽叶·李的女人以及她的“兄弟姐妹”一同在戈康镇生活了一年多,期间在医生的照料下,视力逐渐恢复正常,2014年下半年,德莱顿和安全团队签订的合同到期了,正当茱丽叶·李打算联系雇主时,李秋珊忽然出现,表明自己是假死,提出要带李维前往大城市。   李维同意了。   从2007年到2014年,他在小镇居住了七年。   两人离开戈康镇的前一天,几个被茱丽叶及其团队打压了一整年的镇民,结成团伙埋伏在小镇出口处的唯一一条公路上,但是无论这群人具体准备做什么,他们都没能成功……因为公路上闹鬼了,团伙中的一人事后语无伦次地说,自己不小心撞到了一个开车的老太太,然而谁也没看到他口中的轿车和老人的尸体,便只当他是喝多了。   李维和李秋珊顺利走出戈康镇。   四年后,2018年,戈康镇音像店的店主,一个名叫凯茜的老人,独自开车去城里进货,在公路上遇到大雾,汽车侧翻,滚下山坡,她本人因伤势过重,还没来得及被送进医院,就不治身亡了。   2018年到2025年是整整七年,七年间留在戈康镇的镇民一直饱受灵异事件的折磨。   2025年年初,李维为了祭拜李秋珊,同威廉·德莱顿回到故土。   ……   德莱顿走出警局的那一刻,第一次在视野中看到了传闻中的黑蜡烛。   “费了挺大劲才找到你。有趣,这么有趣的里世界构造可不多见,难不成是法官特意挑选的地方?” 第99章 仇敌(九)   德莱顿停下脚步: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李维先生呢?他没事吧?”   “当然是因为他支付了足够多的祭品。不付出,就没有收获,你是个成年人了,应该能明白这一点。”   德莱顿握了握拳头,说道:“带我回去。”   “你不好奇这里发生了什么吗?15岁的李维可是对你一见倾心了,你要是在这陪着他,又有知晓未来的优势,说不定能比你在12年后过得好。”   “李维从没对我说过你有这么多话——带我回去。”   “啧。”   黑蜡烛似乎对他有些不满,但是看在李维和祭品的份上,还是引领着他一步步往戈康镇附近的林地深处走。换一种情况德莱顿得担心它是不是要杀人抛尸了,但他此时没有别的选择。   德莱顿的镇定让黑蜡烛感到更加无趣。   走了一段路后,它主动问道:“你有什么想法?”   德莱顿就在等它的这句话:“2013年的戈康镇不是里世界的幻境,对吗?我确实回到了过去?”   他的语气里犹带一丝不可思议,因为想想看,这可是时光隧道!假如里世界有这种功能,人们岂不是随时能在两个时代穿梭?   时空悖论呢?科学原理呢?总不能用量子力学来解释吧?   黑蜡烛莫测地回答:“是,也不是。我猜你还没看过你自己现在的样子。”   德莱顿闻言拿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前置摄像头中他的脸和上半身都没有问题,但当他用闪光灯照射到脚下时,霎时间明白了黑蜡烛想要他看到的内容:   他的两条腿的膝盖以下的部位,不知何时从人类的肢体变成了某种灰黑色不透光的物体,时不时还会融进环境阴影,有种走着走着“我脚呢?”的恐怖感。   由于身上的西装裤也是黑色,此前都没人发现。   德莱顿盯着它们看了一会,冷静地问道:“这是为什么?”   “因为你既是回到了过去,也是进入了里世界。”黑蜡烛悠悠回答。   它打了个哑谜,德莱顿没上钩追问,而是迅速回想起了之前让他产生既视感的一幕:   戈康镇的混混们‘邀请’李维玩‘捉迷藏’,李维看不见他们,正如艾米丽看不见那些游荡在她家院子里的影子人。影子人们转来转去,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而被困在房间里的艾米丽恐惧、绝望、无能为力……   “过去的戈康镇对未来的戈康镇而言是里世界。”德莱顿喃喃说道,“镇民们的所作所为在多年后折磨到了他们自己。”   “你们人类不是有这样一句话吗?叫恶有恶报。”黑蜡烛懒洋洋地说,“多有意思。”   “但是戈康镇在李维初到的一两年里遭遇了一些灵异现象,”德莱顿移动着他的两只不像脚的脚走路,“难道他的父亲莱纳·李维乌斯料到里世界会出现后,故意挑起争端?”   话一出口,他便觉得不对。因为这不符合他根据李维描述对法官进行的侧写,莱纳·李维乌斯可能干了很多坏事,但他干坏事时不会具体到今天去吓唬这家人、明天去折腾那家人,这种小节他根本不屑于管。   黄毛混混提到了2007年的旅店中的影子……群殴……   2025年的李维为黑蜡烛献上祭品,杀了一些人……   德莱顿低头看向自己的脚。   少顷,他问道:“未来的戈康镇,对过去的戈康镇而言也是里世界……?我变成这样,是因为我相当于一个离开里世界的恶灵?两个时间点不是单方面的对应,而是互为表里??”   黑蜡烛的火光中突然染上了一层朦胧的血色。   它仿佛是在笑,笑着问道:“聪明人。那么最后一个问题,源头是什么?”   好一个没头没尾的提问。德莱顿的大脑却自发地给出了答案:是在2007年死去的学校教师斯利安先生。   谁杀死了斯利安?   只要能弄明白这个问题,也就看穿了一切的开始和结束。   **   2025年,戈康镇。   李维披着德莱顿的大衣外套坐在汽车旅馆的房间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着烙铁,几个戈康镇的居民半死不活地蜷在角落,都有呼吸。   毕竟李维不是什么反社会杀人狂魔,他干掉了几个站得靠前的和打头的,听黑蜡烛说祭品够用后就停手了。   黑蜡烛消耗了一部分力量去寻找德莱顿,自己又昧下一些,具体多收了几个人头,李维没问,也不在意。反正他没把凑热闹的镇民全杀了,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其他镇民暂时没动静,不过搞不好警局会出动、待会还要继续血流成河,李维也就懒得处理伤口了,他顶着一头半干的血靠在床头发呆,过了一会还是想不通,苦口婆心地问道:   “你说你们为什么就非得绑架德莱顿?不能只针对我一个人吗?而且你们明明没绑到他,却强行假装自己绑到了,这样除了能让我情绪失控多杀几个人之外,还能有什么好处?”   “……”   一群比他狼狈得多的人挤在墙角瑟瑟发抖,李维每提出一个问题,他们就哆嗦一下,仿佛李维手里拿着个远程滋啦滋啦放电的小玩具似的。   “我真搞不懂你们这群人,我从一开始就理解不了你们,如果人类通过思维方式来区分种族的话,那我和你们的确是两个物种。你们说我杀了斯利安老师,说我虐待动物,好吧,假设这些事都是我干的,那你们驱邪的方式为什么是通过模仿‘我’做过的事来恐吓我?我杀人,你们也杀人?”   有人鼓起勇气说:“我们没有……”   “我说有就有!”李维突然抬高声音,用力锤了床单一拳,“我看看,那边那个叫雷……”   “雷诺兹。”雷诺兹看出李维在望向自己,咽了下口水,主动站起身,“杰克·雷诺兹,我比你大一岁。”   “我知道,你之前拦车的时候说过你大我一届。过来。”李维向他招手,“你肯定参与过当年那些围绕我展开的社会实践小活动,告诉我,你们都干过什么?”   “雷诺兹!”人群中因为在李维大开杀戒时躲得够远、而侥幸逃过一劫的旅店老板趴在地上喊,“别配合他!”   李维举起铁棍,老板立刻闭嘴了。   雷诺兹压抑着惶恐不安,低声说:“我、我一般只是站在旁边看着。”   李维笑着问他:“好看吗?”   雷诺兹的头摇成了拨浪鼓。   李维坐起身,走下床,把不断挣扎的旅店老板拖到空地中央,说道:“你每说出一件你们干过的缺德事,我打他一下,你不说,我揍你。”   雷诺兹哀求地看着他,但李维不为所动,片刻后,雷诺兹避开旅店老板的视线,侧过头说:“我听说有一群人往你家里扔过垃圾和燃烧瓶,还强行拉着你玩捉迷藏……但他们已经受到教训了,李维!他们早在十多年前就——”   李维举起铁棍,重重敲打在旅店老板的膝盖上,雷诺兹的话被旅店老板的痛呼声打断了。   他吓得面如白纸,不敢再辩解。   李维直起腰问:“还有呢?说点我不知道或记不清的。”   “……他们杀死了一窝小鸟!我亲眼看到的!”雷诺兹紧闭着双眼说,“詹姆、扬、劳里……主要是他们三个,要拿动物的血和尸体绘制驱魔法阵,但我不清楚他们最后将法阵布置到了哪里!”   李维心中一动,觉得似乎在哪见过由鸟类尸体画成的法阵。   几个呼吸后他回想起来了:他刚与德莱顿抵达戈康镇的汽车旅馆时,在床底发现了用鸟类的羽毛和血肉写成的“恶魔”单词!   你们被灵异事件折磨到精神衰弱的起因不会是自作孽吧??   人要言而有信,雷诺兹说出了一件李维不知道的缺德事,李维干脆利落地又奖励了旅店老板一棍子,然后提起他的衣领,问道:“你听清楚了没有?用不用他再重复一遍?现在到底谁才是魔鬼?”   旅店老板疼得面颊抽搐,几秒钟后向李维吐了口带血的唾沫,说:“你害死了我爸我妈。杀了我,李维,杀了我……你当初就是个杀人犯……现在还在犹豫什么?”   李维踹了他一脚,挠了挠被血痂粘在一起的头发,困惑地问雷诺斯:“我什么时候害死他爸妈了?你继续说。”   “……”   雷诺兹大致讲述了发生在2007年的影子打架的事。   后面他又提到2014年镇民策划的埋伏,与2018年发生在音像店老人凯茜身上的车祸。   李维将旅店老板的骨头当成木鱼来敲,边敲边笑道:“你们还想拦着我和我妈,不让我们离开?你们除了绑架威廉·德莱顿之外,还想过伤害我妈妈李秋珊?”   旅店老板短暂地失去了意识,在场的镇民噤若寒蝉。   “对不起。”雷诺兹这辈子说过的“对不起”都没有今天多,“对不起,真的非常非常对不起……”   李维张开嘴,正要说话,耳边突然响起恶灵埃里克的声音:“李维,我到了,这地方好奇怪。卧槽……?你在干什么??” 第100章 仇敌(十)   李维转过身,惊奇地发现埃里克和现实之间的次元差不见了,他此刻正站在旅店门口呆呆地看着李维,手里还拿着一根草莓味棒棒糖。   李维问:“糖是哪来的?”   “……路过小镇的杂货店时拿的。”   “付钱了吗?”   “没有。”   “太好了,给我来一根。”   有点不对劲,但说话的人的确是李维,于是埃里克压下怪异的感觉走进屋,将没拆封的苹果味棒棒糖递给对方:   “我一到戈康镇就发现自己能接触到人类世界了,太奇怪了,虽然我总共没活过几年,但有生之年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我的本能告诉我前方没什么危险,街道上也没人,我就出来了——或者说‘进来了’?正好路边有家杂货店,去店里逛一圈倒是没花多长时间,不过我没想到你这边是在……呃。”   他嗦着棒棒糖,纠结地看看躺在李维脚下的旅店老板,问道:“你要转行了吗?以后不和安全局合作了,从里世界清道夫变成黑暗世界清道夫了?”   “没。”李维踢踢旅店老板的小腿,又拍拍旁边发抖的雷诺兹,解释说,“这都是我的旧怨。”   “哦。”埃里克似懂非懂,“你看上去伤得挺严重的。”   “有些是别人的血?”   “那,你需要我帮忙吗?我多少专业对口。”   “不用。”李维拒绝了,“他们盯你盯得很严吧,你还敢做坏事?小心和你的创造者一样长睡不醒。”   “说得就好像你做坏事不会受罚似的。”埃里克嘀咕说,“但是按照你的性格,你对他们动手肯定是事出有因,所以我假设我帮你的忙是在做好事?他们能把你招惹成这样,得犯了多少错?”   李维不置一词。   “德莱顿呢?”埃里克又问,“他怎么没和你待在一起?”   “因为这群人招惹我的方式是让威廉失踪。”   “嘶……我去!”   嚼着棒棒糖的埃里克总算找到了“好人发疯”的原因,震撼得差点硌到牙,他小心翼翼地觑着李维的脸色,摆出义愤填膺的样子说,“天啊,太坏了,怎么能这么坏?比我这个恶灵都坏,真是人不可貌相。你先别着急,我帮你找找他。”   李维面无表情地说:“我向死亡女神献祭了祭品,黑蜡烛已经动身了。”   “——什么?你杀人了?!”   “有问题?”   “呃,没有。我是个恶灵,能有什么问题?干得漂亮,不,其实也不能这么说……”   埃里克前言不搭后语地吐出一连串人类语,踮着脚尖走到门口,“你继续,我帮你望风。”   他抓着自己的恶魔尾巴默数数字,期待德莱顿快点出现,过了一会,外面亮起了几盏异常明亮的车灯,埃里克的思绪被打断,抬起头一看,立刻反身回到屋内,向李维汇报说:   “有人来了!看着像警察,我就说旅馆的院子亮着灯,在晚上太明显了,你要不要赶紧换个地方?我可以去帮你引开他们。”   李维回答说:“他们不是来执法办案、调查情况的,而是来杀人的。埃里克,你去帮我看一眼他们有没有携带重火力,有的话,尽量帮我销毁掉。”   “普通的热武器呢?”   “那就不用管了。”   “没问题。”   时间紧急,埃里克拍着胸脯打了个包票,随后眨眼间变成了一只黑色的果蝠飞出房间。李维看到之后快步走向窗台,诧异地对他的背影喊:   “你是什么时候学会这个技能的?”   “前两天!”埃里克得意地说,“我还没来及汇报,你是第一个知道的人!”   “……”   所以你就这么把新技能摆出来炫耀了,都不考虑留几个底牌吗?   李维又觉得好笑,又有些感动,心想难怪埃里克爱吃草莓味棒棒糖,原来不是肉食动物。他打算待会切几个苹果,拿去喂蝙蝠。   至于冷不丁看到活人大变蝙蝠的其他人嘛……   镇民们听到警察来了,眼里原本升起了希冀的目光,这下又笑不出来了。   太可怕了,太魔幻了!   他们到底招惹了什么人?   为什么偏偏是他们??   两三分钟后,警车包围了旅馆,李维躲在窗帘后面,看到有一个穿着打扮比普通镇民讲究不少的中年男人迈下警车,在一群举着防暴盾牌的警员的护卫下,对着喇叭说道:   “李维,我知道你在里面,你可能没见过我,但我在很久以前就听说过你的名字。12年前,也就是2013年,戈康镇来了一位姓名缩写是W·D的‘卫生与公共服务部’调查员,你还记得这个人吗?”   李维不答,男人等待了片刻,继续说:“他说根据《儿童虐待预防与处理法案》,调查员可立即联系当地儿童保护服务机构,申请48小时紧急监护权转移,然而向联邦法院提出诉讼的话,事情未免闹得太大,且根据《收养与安全家庭法案》,那个名叫朱丽叶·李的女人前来照看你是合情合理的……因此,我们最终默许了这个结果。   “但是现在来看,你被骗了,我们也被骗了。那人根本不是什么调查员,你遭到了一伙犯罪分子的洗脑,成为了他们当中的一员,受到蛊惑,走向歧途。”   放屁。   这种冠冕堂皇的话纯粹是摆出来看的,事情的真相和具体打的什么算盘每个人都心知肚明,李维懒得理会。不过他的思维短暂地被对方所说的内容带回到了12年前——他还是第一次听说当年那位调查员的姓名缩写是W·D。   那岂不是同德莱顿一样?他这辈子和W·D有缘吗?   可惜德莱顿不在,他还得听讨厌的人念叨:“我很心痛于我们最终走到了今天这不可挽回的一步。你仇恨戈康镇的居民,觉得是他们夺走了你的爱人,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的也仇恨你,因为这些年来你对我们施加了数不清的恐惧与伤痛……”   就在这时,一只比人头还大的蝙蝠从黑暗中飞了出来,像是慌不择路般地冲到男人面前,用翅膀猛猛扇了他几个巴掌,然后在警卫瞄准开枪之前迅速地掉头飞走了。   “???”   蝙蝠的出现给警局队伍造成了一定混乱,人们惊恐地围在男人周围,七嘴八舌地问:“您没事吧,布里奇斯先生?刚才那是什么东西??”   “没事,没事。”男人捂着火辣辣的面颊连连摆手,“只是被光惊到的畜生而已。”   李维带着嘲弄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大概是因为你们对它施加了数不清的恐惧与伤痛吧!”   “拉克·李维,我不准备和你争论,在我看来,今天晚上,你和镇民都跨过了一条不该触碰的线。”   布里奇斯边说话边揉脸,被蝙蝠抽过的地方越来越烫,简直就像肿了一样,他努力集中注意力,“他们是杀人未遂,你是至少剥夺了三条人命,其中还包含一名警察。我本来应该立即逮捕你们所有人,但是出发之前,我又忽然想到了两句老话,一是‘人各有命’,二是‘有始有终’。   “当仇恨像滚雪球般卷到今天时,我已经不想分辨你们的对错了,不如就让一切终结在太阳升起之前吧。我不会让人抓捕你,而是给你和你的仇敌提供武器,以及一个公平决斗的场所,你们将要如同18世纪的贵族一般,为了荣誉而战。   “如何,李维,你是怎么想的?”   李维:“我注意到你带人包围了旅馆,实际上没有给我选择的权力,警官。”   布里奇斯捂着脸,心情因旁人看过来的目光而变得越来越烦躁,他不知道自己的脸肿成了什么样,但想来不会太好看,离他最近的手下抿着嘴唇,似乎在憋笑——笑个屁笑,要不是有那几个镇民人质,哪用得着这么麻烦,直接一发榴彈炮过去,什么都解决了。还是赶快处理完这堆破事,然后回家上药吧……   “你就说你同不同意吧!”   他不耐烦地吼道,“否则我们就现在冲进去抓你!你以为你能逃得过吗?”   “冷静点,警官,你像个摔了一跤之后大哭大闹的小男孩。”李维说,“角斗场地在哪?”   “一个你肯定熟悉的地方,”布里奇斯按住脾气说,“即当年不幸被动物标本吓死的数学老师的家,镇民担心老房子闹鬼,因此近些年来它一直空着。正所谓从哪里开始、便从哪里结束,你觉得怎么样?”   李维无所谓地回答:“可以。”   五分钟后,他用手肘卡着一直很配合他的雷诺兹的脖子走出旅馆。   布里奇斯信守承诺地扔给他一把满弹匣的手枪。   六七个警察端着衝鋒枪把他赶进离这不远的斯利安老师家的院子,等到李维的身影消失在阴森破败的院墙内,布里奇斯立刻捂着脸转过身催促说:   “快快快,快开火,把你们那些手榴彈啊RPG啊全都扔进去。”   “什么?可是李维身边还有个镇民人质?”   指的是雷诺兹。   “死一个人已经比死一堆人好不少了!那可怜的孩子是魔鬼杀的,和你们也没有关系!别再犹豫了,这是命令,快点开火!”   好吧。   面面相觑的警员们转过身,去寻找他们带来的那一台RPG。然而意外又发生了:   “先生,这台火箭炮坏了。”   “坏了?怎么可能??我们过来的时候它不还是好好的?!”   “可是现在真的用不了了,炮管被人用石头砸烂了,就连弹药也……”   “蠢货!连看东西这点事都做不好!!要是让我发现是谁干的——”   不等他说完,另一个警员不太尊敬地打断了他:“报告长官!李维进去很长时间了,我们不用派人守着他吗?”   布里奇斯气得双眼通红,暴躁地张开双臂大骂了几声:“妈的!妈的!我只是想要一鼓作气从源头解决掉这个麻烦,有这么难吗?!给我一把枪!”   他夺过警员手里的衝鋒枪,顶着肿成猪头的脸,带着几个忠心耿耿的手下冲进了前方的黑暗。 第101章 仇敌(十一)   前面的李维刚走出没几步远,就听见有人叫他,声音由远及近:“李维?李维先生!”   李维还没转身,心脏就砰砰跳了起来:“威廉!”   果不其然,威廉·德莱顿从房子后面快走了过来,步伐近似小跑:“我没事了,这里发生了错位,我被带到了另一个时空,没有阴谋,没有敌人,具体情况我们待会再讨论,你这边如何?”   他说话的时候李维连连点头,听完问道:“你吃棒棒糖吗?”   “我……什么?”   “棒棒糖,苹果味的,但我这个刚开封了,我去让埃里克给你带个新的……”   话没说完,德莱顿直接从李维手里拿过棒棒糖塞进嘴里,心神不宁地问:“埃里克到了?人是他杀的?”   “是我杀的。”事已至此,李维镇定地回答,“总共死了四个,其中有一个人是警察,我有证据证明是他先对我动的手,但是我们过一会再谈论细节,先离开这。”   他在前面带路,德莱顿立刻跟上,含着糖果模糊地问:“为什么?这是哪里?”   “斯利安先生的家。”   “——是最开始自杀的那个男老师的家?”德莱顿拽住李维的手臂,“等一下,我有事要对你说,我发现戈康镇的时间线是对称的,你将2014年到2018年想象成是对称轴,2014年往前的七年和2018往后的七年互为里世界和表世界,举个例子,2025年的镇民频繁遇到灵异现象,那是因为他们窥见了2007年的影子,那时的你刚来到戈康镇,他们对你所做的一切都反馈到了他们自己头上;   “再比如发生在2014年的没有受害者的车祸,和死在2018年的老人;还有,2013年,有人帮你寻找到了一伙合适的监护人……”   “‘有人’?”李维挑起眉毛,“‘一伙’?”   “一伙”能用来形容监护人吗?   德莱顿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用错单词了,他咬碎棒棒糖杆上残留的一小块糖渣,拎着塑料杆说:“几位监护人。”   李维:“所以你认不认识这位姓名缩写是W·D的好心调查员?”   “我不确定。”德莱顿模棱两可地说,“但我想他安排的监护人应该减轻了戈康镇上的某些不良风气,使得2013年的下半年变得相对和平,因此总体而言,从2007年到2014年,镇上的冲突是逐渐减轻的,2018年到2025年,里世界带来的阴影却对称地反了过来,在逐渐加重。”   “……是的,是的。”李维注视着德莱顿的眼睛轻声说,“他请来的那一伙‘监护人’帮了我很多忙。你是想说,我又来到了最初的节点?2007年自杀的斯利安先生,不止死在那时,同样也死在今天?”   “没错。”   “那么是谁杀了他?我吗?”   “现在你可以亲眼看到了。”德莱顿说,“时间线上的不同节点之间应当是有联结的,有的人能顺着那种联结接触到不同的时空,但我猜在大部分情况下,人们见到的只是影子。我们可能改变不了过去,并且将要见证一个不合心意的结论……在此基础上,你仍然想要了解吗?”   李维点头:   “我做好心理准备了。”   他望向德莱顿空着的手里攥着的一样东西,“你拿着什么呢?”   “哦,面具。”德莱顿举起李维在母亲去世、自身失明的青少年时期戴过一段时间的古铜色面具,“我在路上看到的,顺手捡了起来。”   ……   2013年,十五岁的李维得知德莱顿走远了,马上会有医生过来给他治眼睛。他怀揣着许多难以言明的思绪,习惯性地走到母亲的墓地边,想了想,没像上次一样继续往前,而是将脸上的面具摘了下来,抛向前方即将褪色的黑暗:   “Adieu(永别了)。”   2025年,德莱顿在黑蜡烛的引导下走出阴森孤寂的小树林,路上被半陷在泥土中的面具绊了一跤,他一愣之下没有像上次一样被吓到,而是弯腰将面具拾起:   “好久不见。”   ……   李维从德莱顿手里接过面具,有点纳闷于这个陌生又丑陋的东西为什么总是出现,他思索片刻,在面具的眼睛位置戳出两个洞,感觉顺眼了一些,然后鬼使神差地把它戴在脸上,对德莱顿说:   “走吧,我们去斯利安先生的家里看看,但要小心那些警察。”   德莱顿与戴着面具的李维对视,在短暂的停顿过后点了点头。   另一边,布里奇斯警长气喘吁吁地冲进屋里:“给我搜!遇到可疑的人立即开枪!!”   他面前的地板腐烂发黑,墙纸大片脱落,窗框油漆全剥光了,碎玻璃渣子像尖牙般嵌在窗洞里,霉味混着灰尘直呛鼻子。布里奇斯对这样的环境厌恶到了极点,一想到曾经有人死在这,他更觉反胃,见手底下的警员都去搜索那些适合藏人的地方了,他干脆往唯一一处看上去还算干净整洁的房间走。   但布里奇斯不知道的是,那是当年房屋的主人斯利安先生自杀的书房。   此时此刻,走廊中漆黑一片,不见月光与星光,书房的门洞里却散发着幽幽光亮,仿佛有人正点着台灯,坐在夜色下书写:   “……新来的学生偷偷送给我一个鸟类标本,他放在我的手提包里了,我到家才发现,不然我肯定要和他说一声谢谢。这个标本做的非常非常精致,我询问了镇上的商店,他们都说本地买不到,应该是我的学生自己做的,简直不可思议!听说李维的父亲是个猎人,这也许是他的家传技能……   “亲爱的,我思念你,我真的无时无刻不想回到你的身边,但是戈康镇需要我,我计划在这座美丽又偏僻的小城再待一年左右,等会我就把这封信寄出去,在那之前,我想和你分享一下我在学校当老师时遇到的趣事:   “有个叫劳里的孩子调皮得就像一岁大的小猎犬,他和他的同伴总是在街道上疯跑,有着令人羡慕的精力;艾米丽告诉我,她们会给老师按照受欢迎程度排名,我问她我是不是倒数,她不肯说实话;雷诺兹交了一些……不太合适的朋友,我不确定我是不是该干涉一下,后来想着再看看吧,也许他的好朋友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混账;   “以及拉克·李维,你肯定会喜欢他的,他漂亮得就像个洋娃娃,会说法语(他祖上好像是混血),既听话又腼腆。天知道我曾经还以为他在我夸奖他时垂着脑袋是对我有意见呢!我真是个傻瓜。   “但我觉得有些大人和孩子谈及他时的态度不太对劲,给我点时间,我再研究研究……”   “亲爱的,昨天的信已经寄出去了,可是我实在忍不住想和你聊聊今天的发现。有个孩子对我说,他们畏惧和疏远李维,是因为有人看见以及听见李维身边偶尔会出现说话的影子,那些影子叫着‘杀……杀死他……’之类的单词。   “理智上,我并不相信他们的话,认为这可能是缺乏科学知识的老一辈镇民在胡说八道,但是成年人们鬼气森森的表情和孩子们信誓旦旦的描述,依旧让我产生了些许恐惧之情……   “我原本打算去和他说声谢谢的,今天白天却完全把这事给忘了,现在我回到家中,对着摆放在桌子上的标本回想这些天的经过,越想越感到愧疚……他付出那么多的心血为我制作了礼物,我却在为一些空穴来风的话而惴惴不安!   “明天我一定找到李维和其他人说开这一切,愿上帝保佑我。”   写完最后一个字后,坐在书桌前的满身书卷气的男人放下笔,带着心满意足的神情伸了个懒腰。   然而当他垂下手臂时,动作却突然僵住了。   有个举着冲锋枪的人影站在门外,如收音机卡带般磕磕绊绊地说:“你……没死……怪物……”   “你是谁?”斯利安仓促站起身,惊恐地问,“你在说什么??”   人影缓慢靠近:“怪物……标本……杀……”   “不,不,别杀我,你是什么东西?前些天是你在跟着我的学生??离我远点,我警告你,你再敢靠近一步我就报警了——”   “斯利安先生!”李维的声音从书房另一端传来,“蹲下!蹲到掩体后面!!”   “谁……”在说话?   斯利安转过头,茫然地望着窗外影影绰绰的古铜色面具。   与此同时,布里奇斯警长也看到了李维,他条件反射地扣动扳机。   冲锋枪的子弹在房间中扫射,打碎了窗户与台灯,穿透了桌案和书架,栩栩如生的鸟类标本掉在地板上,被人类的血液浸透……   直到李维和其他几个警员忽略了立场冲突,一齐闯进书房,按住发疯的布里奇斯。   “你要干什么?再过来几个人!小心,布里奇斯警长正在攻击自己人!”   “放开我!放开我!”布里奇斯不断挣扎,“你们没看到吗?斯利安还活着!是我杀了他!”   “——他承认是他在2007年杀死了斯利安先生。”德莱顿从不远处走了过来,握住一言不发的李维的手腕,“我认为我们与警局的对立可以告一段落了,接下来应该尽快结束这场闹剧,逮捕所有涉事人员,找出真相、肃清内敌。   “当然,你们有权力表示反对,但我向你们担保,那样的话,后果会更为严峻。”   话音落下,门外传来汽车引擎声,一辆熟悉的防弹奔驰SUV停在斯利安家的院子里,戴着墨镜的女人走下车,左右看了看,如很多年前那般故意问道:   “你们当中谁是李维先生?” 第102章 仇敌(完)   当前的场景是,由私人雇佣的安全团队包围了警局的队伍,警局的队伍又包围了斯利安老师的家,布里奇斯警长瞪着李维,警员们瞪着德莱顿,书房里犹如狂风过境,一片寂静。   良久,一个职位略低于布里奇斯警长的警察站出来说道:“我们不能这么做,必须有充分的事实和证据证明嫌疑人实施了犯罪,而我们并未看到布里奇斯警长射击受害人的场景,甚至就连受害人也,呃,你们两个人又……”   “我看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突然站了出来。比李维大一岁的同学雷诺兹郁郁说道,“我看见布里奇斯枪击了斯利安先生。斯利安先生受伤了,但他活在18年前,独居,因此我们现在叫救护车也来不及了——应该说,我们都知道他早就死了,他的死亡是既定事实,所以因果关系就是,布里奇斯杀死了斯利安。”   “小兔崽子!”布里奇斯警长破口大骂,“注意你说的话,小心祸从口出!下次你和你那群狐朋狗友犯事的时候再遇见我,我一定要……”   “没有下次了。”德莱顿打断他,对其他警察说,“你们等什么呢?难道需要我报警才能出警?”   “……”   几个原本就对布里奇斯警长有点意见、只是不想担责任的警员互相看了看对方,其中一人拿出手铐,铐住前上司,很礼貌地对李维和德莱顿说:“我们需要完整了解事情经过,能请你们到警局提供正式证词吗?”   另一边的镇民也捕的捕、抓的抓,除了伤势最重的旅店老板进了医院,其他轻微挂彩的人都得去警局报道,这比保安亭大不了多少的总部建筑从未如此热闹拥挤过。   一个被关进拘留室的女人抓着栏杆,颤颤巍巍地问外面的守卫:“请问我们到底犯了什么罪?为什么要把我们关在这里?我们应该是受害者呀?”   卫兵说:“女士,有证据表明你们涉嫌谋杀约翰·斯利安,并且在2007到2014以及2018到2025年间通过超自然手段对其他镇民的身心安全造成威胁。”   “——胡说八道!你是认真的吗?斯利安已经死了18年了,而且那不是拉克·李维干的?”   “有证据表明,这些罪状和李维先生无关,女士。”   “我有不同意见!你关错人了,放我们出去!!布里奇斯警长呢?我要和他说话!”   “布里奇斯先生不再是警长了,他在你隔壁,女士。”   “……”   又有人问道:“那你又是谁?我从来没见过你。”   “我来自县政府警长办公室,先生,由于本次案件的主要犯罪嫌疑人是布里奇斯前警长,镇警局已经被临时接管,案件将最终由州检察官决定是否起诉,严重情况下,可能导致你们的警局解散或重组。至于你们,你们会被关进马里恩联邦监狱,和一群重刑犯共同生活十到二十年时间。”   “……”   拘留室安静下来,恐惧逐渐爬上了意识到靠山倒塌的镇民的面颊。半晌,一个看上去受过教育的人用卑微的语气开口说:   “行行好,为我们讲解一下前因后果吧,我真不记得我伤害过斯利安。”   “我也是!”   其他人七嘴八舌地附和。   “你们真的不知道凶手是谁?”卫兵问,“我以为只有真凶的同谋才会热衷于集体诬陷一个好人。”   “您的指控太过分了!”   “是吗,但是有证据表明……是布里奇斯警长杀死了斯利安先生(拘留室里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吸气声),据我所知,在斯利安先生被谋杀的第二天,就有传言说他是被标本吓死的,这天晚上,警察还去了年仅九岁的拉克·李维的家,对不对?”   “呃……”   “在斯利安先生仅仅留下一封写给妻子的信的情况下,谣言究竟是怎么传出去的呢?”   “这、这可能是个误会。”之前提问的人结结巴巴地说,“他在信上提到了李维、阴影……”   “但显然指的不是李维先生的标本带给他的阴影。”   “我不知道。”镇民果断说道,“我压根没亲眼见到那封信,都是别人告诉我的。”   “谁告诉你的?”   “我不记得……”他说到一半,在卫兵暗藏深意的眼神中想起了自己的处境,改口说,“不,等等,我记得,是西蒙。”   “你放屁!”拘留室中的另一个人喊道,“明明是安东尼娅同时说给我们两个人听的!”   “——什么?”安东尼娅说,“好吧,我也没亲眼见过信,是凯茜阿姨告诉我的,她死在2018年。”   把责任推到死人身上真是个好主意,说完这句话,她给了其他几个同伴一个轻蔑又得意的眼神。   “你说的是音像店的老板凯茜?”卫兵回想了一下,“原来如此,难怪她遭了报应,不过你们每个人都遭了报应,所以她在路西法面前应该不会觉得特别不公平。”   “警官,瞧您这话说的,就算我们在这件事上误会了李维……”   “戈康镇的警局也没干什么好事,对吧?他们深知自己能力不足很难找到凶手,小小一个戈康镇又不会有人来给死者伸冤抱屈,于是干脆就定性为自杀草草结案了。”   有人面颊抽搐了一下,重复说道:“在这件事上,是我们误会了李维,布里奇斯警长……布里奇斯那老头罪孽深重。但我们对此一无所知,不该承担杀人的责任呀。”   “除了斯利安先生的死之外,还有证据表明……”   镇民们现在一听到这几个单词就害怕。   “……你们当中的某些人要为音像店凯茜阿姨的车祸和死亡负责。”   “为什么?!”   “因为有证据表明,她的死不是你们以为的那样和李维有关,她是被2014年堵在出镇公路上的那些人撞死的。”   “你疯了,警官?她是2018年才死的!”   “是的,里世界,很神奇吧?你们在2007到2014年间遇上的各种灵异事件,也和你们在2018到2025年间做过的缺德事有关,反过来说,镇民在2018到2015年遭受的精神折磨,和你们在2007道2014年做过的各种行为有所联系。恶有恶报啊,女士们先生们,我头一次如此具体地见到这句话的实例。”   “一派胡言!你简直是个疯子,县政府怎么会派来你这种人?我们要求上诉!”   “哦,德莱顿先生说,‘任何与你们秉持不同想法的人都会被归类为错误的一方。’看来的确是这样。”   “德莱顿,那个有钱佬——该死,我懂了,你们收了他的好处。”   “嗯……”卫兵耸肩,“有证据表明,贪污受贿的实际另有其人。多年来,戈康镇政府混乱无序,管理不善,连最基本的职责都无法履行,且与当地不法分子沆瀣一气,纵容犯罪行为,令诚实守法的公民常年生活在恐惧之中。”   镇民人都傻了,说话的人气得声音发抖:“我们也是诚实守法的公民,生活在恐惧中的明明是我们!!”   “可你们大概算是自作自受?如果你们今晚没有尝试绑架德莱顿先生并利用他来杀死李维先生,根本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之前颇有几分急智的安东尼娅大声说:“李维杀了好几个人,凭什么我们要进监狱,他却能逃过一劫?”   “唔……主要有两个原因。”卫兵有问必答,好脾气地说,“一是有证据表明,他在你们攻击他并对他造成严重伤害后才实施的反击,因此属于正当防卫,二是你们还从来没了解过他毕业后选择的工作吧?非常不明智,女士们先生们,非常不明智…他其实受雇于联邦政府,负责清理一些,怎么说呢…和里世界相关的小问题,具体情况我不便多言,因为我知道的也不多,这属于国家机密。总而言之,他有权在遇到里世界危机时采取一些极端手段。”   “……你是说,他成为了联邦政府的清道夫?”   “我没那么说,我不清楚他担当了什么职位,有可能是蚂蚁,也可能是大象,这是机密。”   “但我们和里世界到底有什么关系?”   “诶呀,你们同我聊了半天,为什么连这点事都听不明白?恶有恶报啊伙计们,戈康镇即是里世界,你们每个人都是恶灵!”   “???我们凭什么被剥夺人类身份?这、这、这、这他妈是谁规定的?”   “李维先生,当然还有威廉·德莱顿先生,以及县政府。”   “威廉·德莱顿又是什么人?!!”   卫兵闻言,陷入了长久的思索。   许久以后,他说:“这是机密。”   “这也是机密???”   “是的,机密中的机密,我毫无头绪,而你们谁要是不小心多说一个字,没准就会死在监狱里。”   安东尼娅勉强保持镇定:“你在开玩笑?”   “没有,今天我开的唯一一个玩笑,是叫你们‘伙计们’。”   “……”   无人发笑,拘留室中安静得针落可闻,被关押的镇民面如土色,一副刚得知自己命不久矣却得罪了主治医师的表情。   “可是,可是……你会不会弄错了?联邦的大人物为什么要来这小地方?”   “人家来祭拜母亲。”卫兵诧异地说,“难不成还能是专门为了解决你们?恕我直言,就算你们从道德败坏的人类升级成了无恶不作的恶灵,也没重要到这种程度。”   “……” 第103章 间章:报丧女妖   另一边,德莱顿和县政府派来的调查员相谈甚欢。   戈康镇与几个小型社区及村落平级,再往上是县政府,县政府之上还有州政府,通常来说,除非涉及重大联邦法律问题,县政府很少会与中央高层官员进行直接交涉,这种罕见的状况让调查员压力山大,聊天期间一直在旁敲侧击:   你们搞完戈康镇会不会继续搞我们啊?县政府需要被审查吗?大佬能不能给个准话?   德莱顿用三言两语打发过去,就是不给明确保证,让县政府为了息事宁人加大示好力度——换句话说就是提高工作效率。   “高度机密”属于万能托辞,地方官员对案件的详细情况只知大概,执法人员需要配合工作、但不能干涉;就连安全局内部也只有“绝对必要”的人才能获知行动的具体内容,这是传说中的“Need-to-Know”原则,即不同部门之间的情报是相互隔离的,至于谁才是绝对必要的人……嗯,目前就两个,一是李维,二是德莱顿,恶灵埃里克不算人。   中间他们还谈了谈布里奇斯警长贪污的问题。   这也是桩“旧事”了:德莱顿在机缘巧合下回到2013年,为了15岁的李维能在戈康镇稳定生活两年而使用虚假身份和当地警局谈成了一笔交易,其中涉及到某些无法写在纸面上的金钱与权力保障,德莱顿只是给出了暗示,但他对制度的了解和对人性的把控堪称降维打击,让本就德行有亏的布里奇斯警长以为他得到了上层的保护、能够“安全”地套取公款而不必受到惩罚。   后来李维顺利离开戈康镇,迎来新生活,十多年后,布里奇斯警长和他的几个腐败同僚在捞钱这件事上越来越肆无忌惮、心安理得,最终留下了确凿的违法证据,这两件事从明面上看和德莱顿没有任何关系,他也不存在被指控钓鱼执法的风险,如今命人整理布里奇斯警长贪污的罪证时,还能感慨一句:   “我第一次见到敢于正大光明地和国税局对着干的罪犯,谁给他的勇气?”   李维和调查员都在笑,前者是真笑,后者是陪笑。   又过了一个白天,到周日晚上,这事差不多就告一段落了,县政府急于送神,专门给李维和德莱顿配了一辆车,将他们载到北方的芝城,后续各种内部清算、派系争斗、审判和打官司等等,虽说重要,却也没什么全程参与的必要性。   不过临走时发生了一件挺玄妙的事。   李维出镇时再次碰见了被称作“报丧女妖”的丑陋女人。她依旧坐在十字路口,盯着地平线上的夕阳,脸颊和鼻头被阳光晒得通红,注意到李维后,她叫道:   “魔鬼的儿子!”   李维示意德莱顿停车,按下车窗对她说:“我妈妈是李秋珊,她不是魔鬼。”   “你可以选择你的立场,但你不能改变你的血脉和宿命。”女人说,“正如这一次,被你杀死的那些人注定会死,我早已听见来自过去的丧钟的鸣响。”   李维本不想理她,脑海中却忽地灵光一闪,问道:   “你早就知道这是里世界了?”   女人答非所问:“我早就知道这是一片被神遗弃的土地。”   李维追问:“那是什么意思?你说我是魔鬼的儿子,指的是我的父亲莱纳·李维乌斯是魔鬼,或者说恶灵?你认识他??他到底是什么人?”   女人静静地注视着他,过了一会,忽然落下眼泪:“我不认识你的父亲,但我认识你的母亲,她是慈悲的圣灵,如同玛利亚一般……曾经试图打破这可怕的时空囚笼,将一个孩子带走,啊……她成功了,以雨夜的死亡为代价,以脱离这个世界为代价…魔鬼的分离…外来者…盛会…神明…我看到了,我看到了一切,不,不要靠近我,不要过来,放过我,求求你,放过我,啊啊啊啊——”   她声音颤抖,语速愈来愈快,说到最后仰头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没等李维反应过来,就倒在地上不动弹了。   李维一愣,打开车门跑到她身边试探了一下鼻息,对德莱顿说:“有呼吸,脉搏微弱,意识模糊,我们马上送她去医院?”   德莱顿也下了车,帮李维抬人:“走。”   为避免救援不及时,他们在乡间公路上开出了德意志高速的架势,一个小时后,仍然昏迷不醒的女人被送进了芝城医院,急诊医生经过初步检查,认为有可能是脑血管问题、头部外伤、或是癫痫后遗症。   李维留下电话号码,支付了费用,德莱顿在他忙碌时去订了附近的酒店。两人差不多有四十多个小时不曾休息了,再这样下去得猝死。   周日晚上七点钟,李维办好住院手续,走出医院,来到酒店,德莱顿订了两份外卖,正坐在房间里等他。   吃饭时李维边打哈欠边问道:“你觉得她的话是什么意思?”   德莱顿在今天白天和县政府的人聊了一整天,这会困得头点地还强撑着,半天才慢吞吞地回答:“……我不确定。”   “她说她认识我的母亲,但我从来没听妈妈提起她。”   李维若有所思地说,“我妈妈是个独来独往、不在乎别人看法的女人,镇民对她的坏印象永远不会影响到她本人,班茜(爱尔兰语中‘报丧女妖’的音译)的名声很不好,但妈妈不会因为这个理由向我隐瞒她们的关系。”   “也许……也许她只是不知道怎么向你解释。”德莱顿困出了气泡音,“毕竟那时你还是个孩子。”   “是的,有道理,你先去洗漱吧,我不着急睡觉,可以排在你后面。我在想,班茜说,‘她成功地带着一个孩子离开了,以雨夜的死亡为代价,以脱离这个世界为代价’……”   【14岁的李维只听见瓢泼大雨中传来“嘎吱”一声,像是沉在水下的橡胶轮胎和柏油路摩擦的闷响。   一辆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极速行驶的货车擦着李维的身体,将莱纳·李维乌斯撞飞出去了。   他能感觉到货车带起的风从面前刮过,理智却完全没反应过来,站在原地呆呆望着这一幕,结果下一刻,又发生了一件极其怪异的事:   李秋珊开着她的代步车,撞向了货车。】   德莱顿宛如行尸走肉般地移动向卫生间,中途还差点被地毯边缘绊了一跤。李维转着酒店办公桌上的铅笔,自言自语地猜测说:“那时候,她突然发现,这是一个好机会——离开戈康镇的好机会。   “因为不知为何,人们并不能在戈康镇特有的里世界时空中,找到和‘发生在莱纳·李维乌斯身上的车祸’对称的一撇。”   李维父母遇到的那起诡异的车祸发生在2012年,与之对应是2020年,但李维询问的好几个人,都说2020年不曾有过类似的事故。   卫生间里的德莱顿听见了,问道:“所以这场车祸不受因果干扰,成为了里世界的‘出口’?”   “我妈妈大概是这么想的。”李维说,“班茜说她成功了——在那场车祸中活下来的我于两年后离开了戈康镇。”   “但是你妈妈死后又活了,你的父亲到现在还活着,这事就很奇怪。”   洗漱完毕的德莱顿走回床边,就地一躺,   “我还想到一点,戈康镇的居民这些年来无论遭遇了什么事都不搬走,或许是因为他们走不了……里世界通过各种方式将他们困在原地,直到我们的到来补上对称轴的起始与终点……班茜这才能够跟着我们被送进医院,犯罪的镇民也能被转移到其他地方受审……”   “你说的对。”李维点头赞同,“戈康镇太特殊了,莱纳·李维乌斯绝不是随便选的。”   “可是他没料到你会在这遇到李秋珊女士。”   “还有2013年的W·D先生——威廉,W·D真的不是你或者你的哪位亲属吗?……威廉·德莱顿?”   得不到回应的李维走到床边细看一眼,摇了摇头。   某人困到刚一沾上枕头就睡着了。   ……   近两个小时车程外的戈康镇。   李维父母出车祸的那一条公路旁,树丛掩映下的荒地里,躺着一具尸体。   戈康镇昨晚出了大事,眼下县政府的车一辆接着一辆,狭窄幽僻的乡村道路从未如此繁忙过,然而路过的人们却对光天化日的尸体视若无睹。   假如李维在这,并且注意到了它,就会发现它有一头海藻般的黑色短发,青白惨淡的面孔上的五官,和莱纳·李维乌斯如出一辙。   忽然间,尸体的手指抽动一下,睁开了眼睛。   **   第二天早上,李维又问了德莱顿那个问题:“W·D和你是什么关系?”   “听上去是我姓名的首字母缩写。”德莱顿用叉子戳弄着早餐,“问这个做什么?”   “你还有一天的假期。”李维托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看着德莱顿说,“我在考虑我们究竟是留在芝城逛一逛我的大学,还是一起去见见你的亲人——W·D先生在2013年的所作所为八成会令他们产生很多疑问。”   德莱顿与镇政府调查员讨论布里奇斯受贿案时,李维也听了个大概,他动脑子想一想,就猜到W·D先生在势单力薄且人生地不熟的场合肯定动用了某些“家族势力”。   “老实说,我对和父母相关的话题产生了一点阴影,”德莱顿回答,“好像只要一涉及到他们就总是在加班。”   而且没有加班费。 第104章 间章:大学   李维被逗乐了:“那是我爸妈,你的父母总不至于也这样。”   “你绝对不会想要见到我的父母,现实中的折磨依旧是折磨。”   德莱顿低头摆弄两下手机,“至于我的祖父母——”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自2024年的圣诞节过后,这俩人就一直在明里暗里地指责他说话不算话了。   敢情是在等待他承诺过的在2025年一定会给出的解释呢!   有这种毅力和耐心,干什么都会成功的。   今天早上睡醒后,他给老两口发了条信息说,自己现在随时可以和他们讨论2013年求助事件的前因后果,不过在那之前,他要向家里公布一件更重要的事:   【我或许找到了那个即将和我相伴一生的人,他是个男人。】   此前他有做过一些铺垫,但不曾详细明说,发完这条消息,德莱顿就没再关注手机,因为人在面对冲击性新闻时往往很难保持理智,即使是思想足够开放的人,也难免会出于对亲人的关心和爱护提出质疑。   更重要的是,这些质疑对德莱顿来说无足轻重,任何人、包括祖父母的干涉都不会改变他的决定,他的亲人也了解这一点,所以德莱顿打算为双方设置一段“冷静期”,等回到N市再给祖父母拨打视频电话,然后等到一切都安排好了,再邀请李维去祖父母的家。   至于父母……   无所谓了,nobody cares。   眼下既然李维提问,他就抽空查看了一下另一边的回复。   饶是对家人很有信心,此刻德莱顿心底依旧不可避免地有几分不确定的情绪,紧接着,他看到他不善言辞的祖父说:   【感谢上帝,原来你喜欢人类!我们白花好几年时间来接受你和文件袋之间的感情了!】   十分钟后:【我要和你的祖母出门庆祝了,威廉,等你有余暇了,就让我们见见这位打破了冷战格局的可敬勇士,不过不用太着急,毕竟我和你祖母即使是作为封建糟粕的异性恋,也知道情侣之间是要享受约会时光的。】   “……”   有必要把“我们对你脱单这件事老怀大慰,震惊和感动的程度不亚于看到有人拯救了地球,然而不要有压力,啥时候见面都行”说得这么清新脱俗吗?   “他们喜极而泣、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我们。”   德莱顿若无其事地放下手机,“但是这次来不及了,我的祖父母退休后常年待在欧洲,就算立刻买机票回国,也赶不上这一回假期。而且前面发生了太多事,你真的不要紧?”   李维耸肩说:“忙起来才能不让我多想。”   这就是谈恋爱为数不多的好处之一了——他和德莱顿每天都有数不清的废话可说,留给思考的空间寥寥无几,尽管显著降低了工作效率,却也有助于身心健康。   德莱顿说:“你还有伤。”   “不值一提。骑自行车时被轮胎卷进去都比这伤的重。”   德莱顿露出了不太满意的表情,语气忽然严厉起来:“我不喜欢你对待受伤的态度,李维先生,我听说你任由一个长得像骑着驴的盗版圣诞老人的家伙把烧红的烙铁按在你身上。”   李维回想起当事人的长相后,装傻的神色差点没绷住,磕巴了一下才说道:“……什么时候的事?谁说的?”   “怎么?你要否认?”德莱顿反问道,“如果你不否认,情报的来源就不重要。我记得你大学的专业是法律,李维先生,它除了教导人们偷税漏税的方法之外,应该也告诉了你该如何自保,现在,请问,本州编号776.012的法条是什么?”   “……当一个人合理认为有必要采取此类行为以保护自己或他人免受对方即将实施的非法武力侵害时,其使用或威胁使用非致命武力是正当的。”   德莱顿敲敲桌子,强调其中的一个单词:“即将。”   意思是李维完全可以在对方伤害到他之前动手。   “可是我需要祭品。”李维飞快地说,“换句话说,我需要杀人,不管他们是好人还是坏人,都至少要死一两个,这就不算‘使用非致命武力’了。虽然同一条法条还说,‘若个人合理认为使用或威胁使用致命武力是防止自己或他人即将遭受死亡或重大身体伤害,或阻止即将发生的暴力重罪所必需,则其使用或威胁使用致命武力是正当的。’但烙铁肯定不算。”   德莱顿深思说道:“假如我遇到了危险,你会为了救我而不择手段?包括在极端情况下杀死无辜者?”   李维面色发白,然而很确切地回答:“——是的。”   他很清楚自己如今在心理上无法承受失去德莱顿的后果。   德莱顿闻言点点头,平静地说:“我很感激,但我恐怕你高估——或者说低估了自己。这世上有很多人能够为了自身利益大肆杀戮,但我并不认为你是其中之一。”   李维要开口反驳,德莱顿比了个暂停的手势:“听我说完,假设你确实会为了各种理由剥夺无辜者的性命,那你就不应该伤害你自己,一个人不可能既伤害他人,又伤害自己,否则他就是个傻瓜。而你是个受过教育的聪明人,李维先生,你会选择哪一边?”   “……”   “好了,我们更进一步说,如果你已经下定决心杀人,那么就必然会伤害他人,因而没必要再给敌人伤害你的机会;而你若是不打算杀人,说明什么?说明你有权使用‘非致命武力’,阻止‘对方即将实施的非法武力侵害’。这就是‘人身防卫’法条生效或不生效的两种情况。”   德莱顿在讨论这个话题期间吃完了早餐。   他用纸巾轻点嘴角,问道:“你还有什么别的问题吗?”   李维有种回到了大学课堂的感觉,老老实实说:“没有了。”   “很好,我有。”德莱顿放下纸巾,戴上眼镜,“我认为我们应该采取某些方式来避免其再次发生。”   “避免什么……?”   “难道随便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的疯子都能在你身上留下点痕迹?”德莱顿语调上扬地说,“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要是还有下次,你觉得我们是不是应该提前决定个惩罚措施,李维先生?”   李维紧紧闭着嘴,一言不发。   德莱顿:“亲爱的?”   “……随你。”李维揉着头发妥协了,“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长官——我们该去退房了。”   **   上午,他们牵着托布结伴去参观了李维的母校芝城大学,算起来,李维自从毕业后就没回过芝城,读博的最后一年他也几乎不在学校,有事线上联系老板,没事假装看不见老板的邮件,只在年末去学校做了答辩,所以他有很多年都不曾旧地重游了。   德莱顿问道:“你在上学期间有参加什么俱乐部或者兄弟会吗?”   李维回答:“我做过的最有集体精神的事是住宿舍。”   “……”   话虽如此,李维上大学时的确交过几个朋友,后来还把他们的合影发到了ins上面。   在踏过附近的公园、前往主校区建筑的途中,一个穿着格纹棉衬衫和牛仔裤、长相清秀、略微过劳肥的亚洲男人将他们拦了下来:   “李维?你是李维吗?”   和面对戈康镇的人不同,这回李维一眼就认出了故人:“贺明达?”   他瞬间换了一门语言:“真的是你,你怎么在这?”   “我上班啊哥们!”名叫贺明达的年轻人满脸激动,他也戴着眼镜,但和德莱顿戴眼镜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我在这附近上班,卧槽,好久不见,你回芝城了?”   “我路过,”李维说,“顺便回来参观一下。”   “诶呀,我请你吃饭——请你们两个吃饭?”贺明达挺腼腆地瞄了一眼站在李维身边的德莱顿,“这老外能听懂咱俩说话吗?”   德莱顿:“……”   “听不懂,”李维面不改色地说,“你随便说。”   德莱顿:“……”   这两个人叽里咕噜说什么呢?   “哦那就好。”贺明达松了口气,“那我们是不是换成联邦语更方便一些……这位是你的朋友?”   后半句联邦语德莱顿听懂了,他和贺明达握了握手,自我介绍说:“叫我威廉就行。”   “你好你好。你们忙不忙,今天星期一吧,这是来出差?”   “算是。”李维点头,“你呢?”   “我们远程办公。没事儿,你不用管我,难得回来一趟,有时间的话咱们找个地方聚一聚。”贺明达一拍脑门,“对了!上公开课的教学楼旁边新开了一家咖啡馆,你还记得我说的是哪吗?就是当初看烟花的草坪对面,你和米尔顿差点亲上的那个地方——”   “什么?”德莱顿问,“对不起,你说什么?谁差点亲上谁?”   他显得颇为咄咄逼人,又带着与理工科技术宅格格不入的气质,贺明达犹如见到了老板,兴奋之情瞬间冷却了一些。   李维忍不住笑:“这里还有个姑娘的事……米尔顿的女朋友是我的朋友,他以为我插足他们之间的感情,提出要和我决斗——决斗的方式是比赛背诵Y州法规,但他的专业是计算机!”   三个人开始往咖啡馆的方向走,德莱顿问:“为什么他要做这么不明智的事?”   “米尔顿是个讲究公平的‘傻瓜’。”贺明达说,“比别的他觉得胜之不武。”   “然后他在我们都不清楚他是闹什么别扭的情况下,从零开始挑灯夜战了几天?”李维问,“五六天还是一个多星期?反正不眠不休、住在图书馆里,更不幸的是中间我和他女朋友还去了趟酒吧,一边痛饮一边听他的女朋友抱怨自己的男朋友不愿意陪她……”   贺明达笑出了公鸡打鸣的声音:“全世界都知道你和艾蕾娜之间清清白白,只有他被蒙在鼓里!”   “那能怨我吗?”李维摊手,“我以为你们告诉他我是同性恋了。”   贺明达闻言瞥了眼德莱顿,见他毫无反应,态度更放松了:“我们也以为你对他说了——每个人都以为别人告诉他了。这都得怪米尔顿整天两耳不闻窗外事,只顾低头写代码。”   “结果决斗的那天,米尔顿因为疲劳过度晕倒了,”李维说,“我就站在他前面,下意识捞了他一把,他差点亲在我脸上,把我吓了一跳……”   “你吓得将他推进池塘里了。”贺明达说。   “我是想让他女朋友接住他!”李维争辩,“但我慌乱之下推错方向了!”   “往好的方面想,米尔顿落水后就清醒了,也知道他的女朋友不是你的女朋友了。”   他们两个一齐大笑起来。   李维问:“米尔顿现在做什么呢?他进哪个互联网大厂了?”   “哦,我听说他去了YMX,工作一段时间后接受了学校的offer,回来当助教了,待会说不定还能碰见他呢。”   贺明达向李维挤挤眼睛,感慨说,“真的像做梦一样,艾蕾娜受伤住院后,我就以为……唉,没想到我们几个还能有重聚的一天。” 第105章 间章   几人坐进了咖啡馆。   “艾蕾娜怎么样了?”李维将托布拴在咖啡馆门口,点了杯拿铁,问贺明达,“我记得医生说她伤得不严重。”   “不严重,只是古怪。”贺明达说,“她到现在也说不清楚当初为什么要跳楼,心理医生说是抑郁症,可是她自己不觉得……好在只是摔断了一条腿。米尔顿陪她做了几个月的康复训练,但她的右脚仍然有点跛,所以没法再从事田径运动了。”   李维略带伤感地沉默了一会。   贺明达继续说:“当时正赶上毕业,每个人的状态都不好,你不在芝城,我忙着投简历,艾蕾娜和米尔顿吵了好几次架,差点分手,最严重的一次——”   “米尔顿把我们的聊天群给解散了,FB之类的社交媒体账号也注销了。”李维叹了口气,“我后来才发现。”   “是的。”贺明达苦笑,“我想不通他为什么能那么绝情,一气之下也不再联系你们,直到前两年,我才听我的同事说,一个叫米尔顿·哈耶克的高级软件工程师从西海岸那边的YMX公司离职,回到了芝城大学当助教——感谢领英——但我还没遇见过他,也不知道他教的是什么学科。”   “我先把我的联系方式给你。”李维掏出手机,“你下午有空吗?我们找人打听打听米尔顿在哪?”   贺明达扭了下身体,犹豫道:“他可能不想见到我们。”   “只要能确认他活着就够了。”李维冷静地说,“毕竟现在的地球越来越危险。”   “说的也是。”贺明达被说服了,“我们去找计算机科学系的行政办公室问问。”   结果他们到了地方,一提米尔顿·哈耶克的名字,得到的答案是“没这个人”。   “你确定他教的是我们系的课程吗?”办公室里的人边查看电脑屏幕边问,“不同院系的助教是独立管理的,他们不是正规教师,不会出现在全校级的公共职工名单中,我们的数据库里没有‘米尔顿·哈耶克’这个人……不然你们去中央行政办公室问问吧?”   话音刚落,一个西装男走了进来,见到围在咨询台前的李维和贺明达,问道:“你们是来干什么的?”   “这两位先生向我们打听米尔顿·哈耶克。”办事员问,“您认识他吗?”   “认识——但他不是社会学系疯子中的一员么?你们为什么要跑计算机系打听他?”   贺明达惊讶道:“社会学?在我的印象里,他是个程序员。”   西装男说:“每个行业的人都梦想着变成码农,但偶尔也有码农自甘堕落、转去别的行业。这位哈耶克先生去研究当今社会学的热点话题了。”   “什么热点?AI?种族歧视?性别?”   “是里世界,先生们,不要在这浪费时间了,去你们该去的地方吧。出门左转五百米,有一栋大楼……”   李维回想了一下,插言道:“‘奥古斯特俱乐部’?”   贺明达补充:“我们是这的毕业生。”   “哦!”西装男诧异地看看他们,“原来如此,就是奥古斯特俱乐部,那栋建筑里的几间空教室被他们租下来当活动室了,你们在那边应该能找到想找的人。”   ……   走出计算机系的行政办公室后,贺明达犹然不可思议地说:“米尔顿那小子竟然去研究社会学了!”   “他要是真爱计算机,也不会和我比赛背诵法条。”李维吐槽说,“我看他纯粹是为了挣钱才选的这门专业,一旦挣够了钱,立马就跑去干别的了。”   “合理。”同样是为了挣钱成为码农的贺明达瞬间理解了,“不愧是精英级别的大厂员工,年不到30实现财富自由。”   始终默默跟在李维身后的德莱顿听完全程对话,问道:“米尔顿·哈耶克先生对里世界产生兴趣,会不会和你们刚才提到的艾蕾娜女士有关?”   这是职业DNA一动,又要开始被动加班了。   李维闻言摸着下巴陷入了思考。一旁的贺明达有点怵德莱顿,德莱顿不开口还好,他能假装对方不存在,德莱顿一说话,他顿时像听到老板提问一样抢着不让话掉到地上:“你是说…呃,艾蕾娜跳楼的事?其实我们都觉得她当时压力太大了。”   德莱顿问:“你们有没有遇到过某些不太寻常的现象,现在回想起来感觉不合常理?”   “嘶……”   贺明达在与生活搭边的事情上反应迟钝,精力和智商都放在工作研究上面了,平时连家里丢了东西都发现不了。听到德莱顿的问题后,他煞有介事地抽了口气,然后装成冥思苦想的样子,频频给李维使眼色:   兄弟,救!咱们遇见过灵异事件吗?没有吧?   “没有吧……”李维竟然也不确定,“那时候每个人的精神状态都不太好。同学写毕业论文写到发疯,在学校里大喊大叫,声称要开枪自杀算吗?”   德莱顿:“……”   “哦,我记得有人说在图书馆里撞鬼了,”贺明达说,“但我觉得比起里世界,更像是喝多的遇上了嗑大的。”   “计划在上台面对校长领毕业证的时候羅奔呢?这个的确不合常理。”   “还有两天写完七千字的草稿,对我们来说也是一种不太寻常的现象……”   李维和贺明达你一言我一语,说到最后,德莱顿的表情在李维狡黠的注视下,从认真倾听变成了“=_=”:   “多么超乎想象又丰富多彩的校园生活。你还对我说你‘做过的最有集体精神的事是住宿舍’,李维先生。”   李维:“因为我们几人作为一个团体中的个体,半点都不具备集体精神,所以时常陷入极端个人主义的无序竞争,甚至偶尔演变为一种近乎分裂主义的内部冲突。”   “意思是我们经常吵架。”贺明达憋笑,“除了我之外,他们几个脾气都不好。”   李维摇头:“别听他的,我上大学时脾气可好了。”   “得了吧,你就在不熟悉的人面前装成特别温和的样子,搞得那些学弟学妹天天跟在你屁股后面找你问问题……你朝我摆手干嘛?”   试图阻止贺明达将正常的同学互动描述成‘风流韵事’的李维无可奈何地放下手,得到了德莱顿好笑的一瞥。   “哥们,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李维按住贺明达的肩膀,把他往旁边拉出一段距离,换成贺明达的母语问,“你感觉我和威廉是什么关系?”   “同事兼朋友……?”贺明达一头雾水,“话说回来,我还不知道你现在做什么工作呢?”   “这点以后再说。”李维说,“那是我男朋友。”   “……”   几秒钟后,贺明达的脸绿了,磕磕绊绊道:“我是不是…你们…你不早说…我的意思是……”   “好在他不像米尔顿、是个行走的醋坛子。”李维拍拍贺明达,“但咱们还是谨言慎行,我请你吃饭。”   “不用了,不用了。”   贺明达疯狂挠头,再切换回联邦语时,对德莱顿说:“李维上大学时可腼腆了,平均每天和别人说话不超过一句。”   德莱顿:“……”   **   三人一狗走进奥古斯特俱乐部。   有个女孩站在建筑物门口发传单:“有人想要加入BSI边界研究项目吗?我们会定时举办和里世界相关的讲座、研讨会、以及实验讨论,有时也会放映某些与主题相关的电影或纪录片……”   “你好。”李维上前问,“你们这里有没有一个名叫米尔顿·哈耶克的人?”   “哈耶克教授?”女孩抬起头,热情地说,“他在!今天刚好有他的讲座,你们想听吗?”   李维和贺明达对视一眼:“讲座什么时候开始?”   “已经开始了,你们感兴趣的话,可以前往前面的106号房间。”   事到临头,贺明达又有点犹豫了,拽拽李维的衣服说:“要不算了,李维,他一直没联系我们,就说明不想见我们。”   “但你不亲眼见到他,又怎么能确定他还活着呢?”   贺明达张口结舌:“可是,他在做讲座啊?”   “也许有人冒名顶替,这种事我见得多了。”李维推了他一把,“走吧,我们过去看一眼。”   贺明达在前面踉跄行走,心中充满了恐惧和好奇:该说不愧是学法的人吗?李维去做了什么工作,能经常见到冒充他人的现象?   他没注意到,落在后面的李维压低声音对德莱顿说:“待会就能确定米尔顿和里世界有没有关系了。我希望没有,否则我们就得连着加两次班,却拿不到一分加班费。”   “不要紧,如果情况不紧急,我们可以先回N市,再以公务的名义飞回来。”德莱顿停顿了一下,又说,“我更奇怪你是怎么做到‘平均每天和别人说话不超过一句’的?”   李维语塞:“……贺明达数学不好。”   “他不是学理工科的亚洲人吗?”   “对,但是数学不好。”   “……”   米尔顿·哈耶克是个棕发棕眼的白人,相貌英俊,气场很强,容易给人留下固执、自信、不好沟通的第一印象。   意料之外的是,他是个很受欢迎的学者,讲座进行到一半时,教室里坐满了人,座椅后面和走廊中也站着密密麻麻的听众,本次讲座是有关里世界的,但演讲的内容却和李维所熟悉知识的截然不同,甚至可以说,他讲的东西李维一点都没听说过。   “……里世界,这个词最早由某些神话学家和都市传说研究者使用,指代一个隐匿在我们现实之下,但遵循不同规则的世界。但在学术语境下,我们或许可以给它一个更严谨的定义——在现行社会认知框架之外,但可能通过特定条件进入或感知的现实维度。   “从社会学的视角上看,现实的稳定依赖于人类的集体共识,法律、身份、货币等事物,都只不过是建立在认同基础上的虚拟现实,而如果出现足够极端的情况,例如国家崩溃、身份彻底消失、群体认知瓦解等等,个体便可能进入一个与主流现实完全不兼容的边界,这是否意味着,有人已经身处里世界,只是我们无法察觉?”   德莱顿没听懂,问李维:“他是什么意思?”   在李维回答“我也不知道”之前,前面的一个听众回过头,不满地说:“你们来听讲座都不提前做功课吗?这可是由米尔顿·哈耶克教授提出的21世纪最伟大的理论,我们人类能否战胜里世界,全看该理论是否能够得到联邦政府的重视!”   贺明达的评价姗姗来迟:“怎么听着这么像民科呢?” 第106章 异世界无限直播(一)   幸好这句话用的不是联邦语,不然他们就要被周围的粉丝听众围殴了。   李维小声说:“我们是路过,对里世界很感兴趣,你能不能向我们介绍一下这位教授和他的理论?”   听众看看他(的脸),又看看跟在李维身边一脸渴望的托布,退让地嘟囔说:“好吧……该理论的名字是BSI,全称是‘边界研究项目’,据我所知它的创始人并不是米尔顿·哈耶克教授,但是哈耶克教授将它完善并发扬光大了,他从五年前便开始做相关探索……”   “五年前?”贺明达忍不住插话,“五年前米尔顿还在通宵背诵法律条文呢,里世界也不存在——或者说起码在大众的认知中不存在。”   听众眼睛一瞪,说道:“你在道听途说什么?哈耶克教授曾经的专业是计算机!”   “哦,确实,但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李维打断他们的争论:“他是什么时候从计算机转到这个BSI项目的?”   “他一直在研究,与团队进行私下研究,免得遭受联邦政府的迫害。”   听众不满地回答,“去年政府迫于压力向公民透露里世界存在的真相后,哈耶克教授便在投资者的支持下站了出来,回到母校宣讲他的研究成果。”   突然被指控迫害了男朋友的前同学的德莱顿问:“什么研究成果?”   “别以为我听不出你语气里的嘲讽,你觉得空有理论知识,他能吸引到这么多人吗?”   听众张开手臂示意德莱顿去看人满为患的阶梯教室,“待会他就会向我们展示实验过程了!”   “真离谱。”贺明达小声对李维说,“除非米尔顿在大厂当程序员的时候像我一样,每天都在接需求、等需求改、等需求被砍、等新需求、然后等着发工资,否则他就不可能闲到有时间研究里世界。”   “听上去你们确实还挺有时间的。”李维说。   “嗯……也许他花在写代码上的时间很短,但是其他时间还要开会呢?”   德莱顿问:“在你们印象中,米尔顿·哈耶克是个喜欢哗众取宠的人吗?”   李维摇头:“当年他很务实,我不觉得他会到处宣扬自己研究里世界研究了五年,五年前我们还在上学,这话熟悉他的人一听就知道是假的。”   “有趣,我们等下再看看他会展示什么实验。”   恰好此时台上的米尔顿·哈耶克说:“……接下来就到大家最期待的环节了,我要通过一场实验来证明,‘边界理论’能够帮助人们寻找并控制里世界。现在我需要三名志愿者,谁愿意配合?”   教室里几乎每个人都举起了手,米尔顿敲打手边的电脑键盘,说道:“感谢各位的支持,公平起见,我们随便在网上找一个随机数网站……”   “他要找托了。”贺明达肯定地说,“就像魔术表演一样,看似随即选择,其实90%都是提前内定。作为一个程序员,他搞这种东西简直不能再简单了。”   李维没说话,其实心中也抱着近似的想法。很快,一对面善的男女被召唤上讲台,第三个人的座位号即将出现,米尔顿看了眼电脑屏幕,叫道:   “第157号!坐在157号座位上的人是谁?”   他抬起头在人群中寻觅,157号已经非常靠后了,所以他的视线投向了混乱拥挤的教室后方……倏然间,李维和贺明达闯入了他的视线。   米尔顿·哈耶克一下子怔住了。   他们无声地对视了片刻,米尔顿身边被“随机选出”的志愿者维持着兴奋激动的表情,小声说:“哈耶克教授?哈耶克教授?米尔顿·哈耶克!”   讲台上的米尔顿霎时间回过神,心神不定地举起麦克风:“不好意思,各位,第157号志愿者……”   就在这时,贺明达做出了一个出乎所有人预料的举动——他对刚站起身的157号说:“我非常崇敬哈耶克教授,给你一千联邦币,请你把这次当志愿者的机会转让给我。”   157号经验不足,没想到会遇到这种事,冷不丁面露无措,一个疑似管理员的中年人立刻举起喇叭:“不好意思,先生,你在破坏讲座的秩序,我们不允许现场交易行为,请即刻坐下以免被强制请离教室……”   “两千联邦币。”贺明达身高不高,长相也很柔和,此时却异常坚定地举着手,“三千联邦币,我现在就转账,难道这些钱也不够?”   管理员打手势示意保安控制局势:“和金钱的多少没关系,米尔顿·哈耶克教授的研究不是为了钱,你在玷污学术场所的纯洁性——”   “请你上来。”米尔顿握紧麦克风说,“我只破例这一次,今天可以有四名志愿者。”   管理员:“但是……”   “只此一次。”米尔顿强调说,“以后若是有其他人效仿,保安绝不会留情,听懂了吗?”   听众和管理员都不说话了,贺明达与157号走上讲台。   米尔顿并不看他们,从一个金属箱中拿出几个类似VR眼镜的装置,说道:“这是几个在市面上买不到的、尚且处于研发阶段的机器,其原理很复杂,在此不加赘述。我只讲解一下它的功能,你们有人看过直播类的无限流小说吗?”   观众席上的李维唰地一下举起手:“我看过。”   他是第一个举手的人,声音很大,把其他人都镇住了,米尔顿定定地望着他,说道:“那你肯定知道这一类小说里有两个主要角色,一是玩家,二是观众。”   李维问:“所以只要戴上这些眼镜,志愿者们就会成为里世界的玩家?”   “不。”米尔顿否认了,“成为玩家太危险了,我们不会让志愿者面对任何可能危害他们自身的风险,戴上眼镜后,他们会成为观众,通过观察与发弹幕的方式,影响里世界的发展。”   教室里一片哗然,米尔顿抬高声音:“这是近期最显著的研究成果,我骄傲地向诸位宣布,BSI团队已经申请了专利,毫无疑问,这项发明将带领人类走向新纪元,在座的每一位都将见证时代的变革。”   观众席上响起了掌声,米尔顿将眼镜分发给几个志愿者,又对贺明达说:“我们没准备多余的实验设备,你先用我的……”   他的声音被淹没在此起彼伏的讨论声中,李维问德莱顿:“联邦最先进的科技能做到这一点吗?”   “在我的印象里,不能。”德莱顿抱着手臂回答,“但既然我都不知道联邦政府迫害过米尔顿·哈耶克教授和他的BSI团队,也许我也并不像我自以为的那样了解里世界。”   “……米尔顿大概率是被骗了,或是被威胁了。”李维假装没听见德莱顿的讽刺,“正常情况下他不会干这种事。”   “李维先生,”德莱顿加重语气,“我以前从没想过你还会出于感情、为诈骗团伙中的主犯开脱。”   李维问:“你的这句话是出于感情的吗?”   德莱顿:“什么?”   李维:“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亲爱的威廉,我刚对贺明达说过你从来不会乱吃没道理的醋。”   “我,”德莱顿猝不及防地卡了一下,“这不是吃醋,你误会了,我不在乎你们上学期间的关系,以及哈耶克先生曾经有过女朋友,从心理学的角度分析,他有62%的概率不是同性恋,但是有80%的可能知法犯法……   “算了,那句话是出于感情。你怎么看待他拿出来的眼镜?”   “……”   “哎呀。”李维忍不住咧嘴一笑,拉着德莱顿的手站起来,“走,我们离近点看。”   米尔顿·哈耶克宣布的实验成果太惊人了,这会连阶梯教室的过道上都站满了人,大家纷纷举着手机录像,一个站在前排的女生边录像边大声问:   “哈耶克教授!我有一个问题!您说过戴上眼镜的人会成为无限流小说中的直播观众,那么玩家是谁呢?谁负责出演该剧目?”   米尔顿·哈耶克举起麦克风:“我要澄清你的误解,女士,这不是一场戏剧,也不是游戏,而是货真价实的里世界,我们将要看到的、被称作‘玩家’的人,是我们的同类,是一群误入里世界的受害者,若是我们不及时采取有效手段为他们提供帮助,他们就会死。”   德莱顿在人们惊恐的喧哗声中评价说:“如果他们不扯这些和直播相关的东西,只是说自己能联系上里世界里的人,可信度会比现在高一点。”   李维:“那可就没意思了。”   “哈耶克教授!”又有人问,“您是说有很多人正在面对生命危险?我们为什么不能联系当局?”   米尔顿说:“因为政府不可信,我已经不是第一次回答这个问题了,该国家的政府、政策和目前采取的应对里世界的措施毫无可取之处,下一个。”   李维低声说:“我多么希望我只是个清洁工,就可以在这种时候简单地微笑附和、而不是成为被骂的一员了。”   德莱顿:“?”   “哈耶克教授,为什么你一定要做成直播的形式呢?我们不能直接联系里世界的玩家,告诉他们,我们是他们的同胞,能够为他们提供帮助吗?”   米尔顿:“不行,具体原因很复杂,我不打算向你们表述过多的科学原理,以免造成理解困难,简单地说,就像很多无限流小说的设定一样,只有高维度生物才能平安地观测与改变里世界的发展,并且不会付出任何代价,这台机器的作用之一是帮助人类隐藏身份,如果你不小心暴露出你只是个普通人,就会被拉进里世界成为玩家,明白了吗?”   “万一志愿者暴露了呢?”   “不可能,我们设置了许多屏蔽词,违禁的内容根本发不出去,好了,提问时间到此为止,我身后的大屏幕上会出现当前几位志愿者目睹的里世界中的景象,你们的疑问将在接下来的实验过程中得到解答。”   李维抽了抽嘴角,对德莱顿说:“这不会是一场VR真人秀吧?”   尽管成本略高,但只要成为网红兼救世主,马上便能回本了。   德莱顿回答:“不无可能,不过假如他们要让几百个智商高于平均线的观众忽略其中的逻辑错误,就不能设置学校、游乐园之类的常见地点,得在剧本开场时扔下一枚炸弹……”   话未说完,教室里有人惊呼:“快看,炸弹!他们要往总统头上扔炸弹!”   德莱顿:“……?” 第107章 异世界无限直播(二)   此总统非彼总统。   米尔顿的助手向人们介绍该里世界的背景——甚至有背景,简直像是什么小说游戏的文案一样:   “这是被我们捕捉到并用于实验的里世界之一,我们给它起了个简单好记名字,叫做‘星际1号’,因为它发生在未来社会。   “我们已知里世界是建立在无序思维上的能量合集,因此它可能呈现出各种形态,将其归纳成寥寥几个符合人类常识的固定模板是相当不明智的,‘星际1号’就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特例。   “它的背景设定有别于现实,故事发生的年代、星球、国家、社会制度、领导人等等,皆为虚构,其主要存在两个对立阵营,一者被称为联邦,另一者被称为帝国,联邦和帝国处在战时状态,具体细节我们待会再说。   “每个里世界都存在所谓的‘恶灵领主’,有时它们是单独的个体,有时也会是一个社群,解决恶灵领主是彻底消除里世界威胁的关键,你们会注意到,联邦政府的清道夫就是这么做的。与之不同的是,官方和民间派出的常规救援队通常以寻找里世界的出口并转移受害人为主,这可能是由于二者的能力有所差别……”   “咦?”李维稍微站直了一点,“他这一部分的讲解有点专业了。”   德莱顿低头说:“我让人查查他们的情报来源。”   “……BSI团队有先进的技术、丰富的理论知识、和充裕的资金,所以我们的目标是效仿那位清道夫阁下,从源头解决问题。此前我们的系统自动锁定了‘星际1号’中的四名‘玩家’,并设法说服他们配合弹幕对里世界展开探索。   “第一位玩家名叫鲁道夫·A——所有人的姓名都做了特殊处理,以免打扰到他们的现实生活。鲁道夫·A进入里世界后,成为了帝国的皇子之一,目前负责指挥帝国第九舰队,他的长姐,帝国的皇太女,是战争中的舰队总司令。   “第二位玩家名叫安娜莉丝·B,是帝国第九舰队的一名舰长。   “第三位玩家名叫米娅·C,是联邦军队中的情报官。   “第四位玩家名叫艾伯特·D,是联邦政府外交官。   “这四个人,目前集中在被命名为α星域的前线地区,故事起源于联邦总统——星际联邦前任总统与第四名玩家、外交官艾伯特·D前往α星域时遇刺身亡。”   话音落下,大屏幕上出现了四份模糊的影像。据说是因为里世界信号不好(这倒是真的),BSI团队只能做到这种程度。   助手说:“志愿者们现在可以发弹幕了,注意不要暴露自己的人类身份,否则就会被拉进里世界。”   “照这么看,弹幕能起到的作用不大,每个玩家都有自己的想法。”李维对德莱顿说,“看来他们是要拍短剧,我们这些观众主要起到一个炒热气氛的作用。”   果然,即使包括贺明达在内的几个志愿者热火朝天地向四名玩家提出各种问题,得到的解答却相当有限。   目前最愿意配合他们的玩家是米娅·C,然而,尽管里世界分配给她的身份是联邦情报官,但作为误入里世界的人类,她实际上却对那些情报一问三不知,连隔壁的总统遇袭事件都不清楚。   此外,艾伯特·D作为最后一个见到总统的人遭到调查,被软禁在前线的一艘飞船上;   帝国皇子鲁道夫·A忙着应付他不近人情的皇太女姐姐;   帝国舰长安娜莉丝·B还在对着一堆乱七八糟的按钮摸索如何开飞船。   他们起初对弹幕的出现表现出了一定热情,随后发现志愿者们的提问对现状毫无帮助,便各自忙自己的事去了。   半个小时后,米尔顿举起麦克风说:“里世界的突破不急于一时,我相信各位还有很多事要忙,今天的讲座先到此为止吧。不过请放心,我们的团队必将持续关注里世界的动向,为每一位陷入危险的人类同胞提供帮助,关于星际1号的直播录像也会分时段放在BSI的官方网站上。”   他又说了两句场面话,期间助手走上前,将几个志愿者手里的VR眼镜收走,听众们尽管不乐意,但也确实没法整天耗在这,于是陆续带着激动或失望的表情离开教室。   贺明达走下讲台时,显得犹豫且困惑:   “你们看到没有?直播的视角是第一人称,我和被关在飞船上的艾伯特·D聊了一会,感觉很奇怪,就好像我正在和脑子里的另一个人对话似的。”   李维问:“摘下眼镜后你还有这种感觉吗?”   贺明达摇头:“没有了。”   李维加快语速说道:“我依然秉持相同的观点,那四名玩家与他们周围的场地都是假的、是布景,BSI是个拍真人秀捞钱的诈骗团伙,米尔顿上当受骗,成为了被资本放在前台的宣传大使。”   贺明达第一次遇到成本这么高的陷阱,已经有点动摇了:“你确定吗?今天拍照录像的人有很多,他们要在互联网上出名了,万一真的是里世界呢?”   李维看了眼德莱顿:“这样吧,威廉,你先带着托布回N市,我与贺明达跟着米尔顿,免得他们卷钱跑路。”   德莱顿干脆利落地说:“没问题,回去以后我会立刻上报这边的情况,你要小心,BSI没准雇佣了专业的打手。”   贺明达差点没跟上他们的节奏:“什么?向哪里汇报?如果是骗子的话,我们不用报警吗?”   李维笑眯眯地拍了拍德莱顿的肩膀,小声说:“这位就是警。”   ……   德莱顿买了今晚飞N市的机票,赶往机场前抽空去医院探望了一下处于昏迷状态的“报丧女妖”班茜,还帮李维在芝城大学附近订了酒店。   李维与贺明达则在讲座结束后找上了米尔顿。   “米尔顿!你不认识我们了吗?”   米尔顿本来想假装没听见,但BSI团队的其他人问他:“那两个人是谁?”   米尔顿只好回答:“是我的大学同学。”   “他们也是芝城大学的毕业生?”   团队中的一个高个子、面颊修长、脸蛋凹陷、长着三角眼、气质有些阴郁的男人走了过来,向李维伸出手:“你们好,我叫魏纳,是BSI项目的投资人之一。”   李维故意装出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说:“我叫李维,这位是贺明达。我们和米尔顿是相交多年的好友,结果他转到这么有意思的行业却不告诉我们!”   米尔顿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魏纳却饶有兴致地问:“真的吗?你们喜欢哈耶克教授的讲座?”   “说实话,我们没太听懂。”贺明达老老实实地说,“但那个直播设备很厉害。”   “哦,你是志愿者之一。”魏纳经助手提醒,恍然说道,“感觉怎么样?”   贺明达谨慎地说:“非常真实。”   魏纳听出他的言外之意,笑道:“你一开始觉得像假的,对吧?没关系,很多人都怀疑我们造假,说我们是疯子,但真相摆在那里,时间长了,这些人慢慢都会信的。”   李维问:“星际1号是你们接触到的唯一一个里世界吗?”   “不是。”魏纳轻描淡写地说,“我们的技术遥遥领先,目前已经掌握了近十个里世界的定位,不过能够进行即时联络的暂且只有星际1号。”   “你们要如何帮助那些受困的玩家呢?”   “一方面是借助群众的力量,比如举行类似今日的讲座,另一方面,我们斥巨资雇佣了专业的智囊团队,他们当中有很多人是智库成员——眼见为实,李先生,如果您二位有时间的话,可以留下联系方式,你们与米尔顿·哈耶克教授是好友,BSI团队将破例邀请你们近距离旁观我们改变里世界的过程。”   李维努力地扬起了一个受宠若惊的微笑:“谢谢。”   他从助手那接过纸笔,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又问道:“我们能邀请了不起的哈耶克教授出去喝一杯吗?”   “恐怕不行。”魏纳不出意料地替米尔顿婉拒了,“里世界的危机刻不容缓,米尔顿是我们当中最熟悉原理的人,他需要时刻把关,请你们谅解。”   “听上去很辛苦。”李维说,“他还有时间陪他的女朋友吗?”   魏纳看向米尔顿,米尔顿硬邦邦地回答:“不劳你费心。”   李维笑了,走过去拥抱了他一下,诚恳地说:“别闹脾气了,尽快联系我们。”   米尔顿僵在原地一动不动,魏纳仰头大笑,看似潇洒却仍然难掩阴沉地拍了下他的后背,意有所指地说:“你有一群好朋友。”   ……   “我改主意了,”贺明达说,“魏纳一看就不是好人,米尔顿肯定被他控制了。”   “我在上去拥抱的时候给米尔顿塞了一台新手机,里面存了我的电话号码。”李维回答,“但愿他能找到机会联络外界。”   贺明达震惊地说:“我靠!你这技能点加得有点东西,是你男朋友教你的还是你自己学的?”   李维:“威廉给过我他们部门的内部学习资料。”   “太强了,太强了。”贺明达兴奋地蹦哒了几下,“三日不见刮目相看,兄弟未来可期。你先去酒店休息吧,我得回家处理工作,要是他们联系你了,你出门时一定要叫上我。”   李维比了个okay的手势。   他本以为米尔顿会先一步给他发短信,结果星期二的凌晨,魏纳拨通了他的电话,告知他“里世界”的最新进展:   “你还记得‘星际1号’世界里的四名玩家吗?安娜莉丝·B不肯听从我们的指挥,得知身为皇子的鲁道夫·A的身份后,非要和他扮演情侣离开前线,因而在昨天晚上受到了上级的惩罚,就在刚才,她没能挺过去,死了。” 第108章 异世界无限直播(三)   李维和贺明达连夜赶到魏纳发来的地址。   天刚蒙蒙亮,魏纳抱着手臂站在会议室中,本就阴沉的脸色在清晨的冷光下显得更加不好看,工作人员向他汇报说:   “我们已经将事发过程和录像上传到了官网。”   贺明达难以置信地问:“安娜莉丝·B真的死了?”   “是的,我很遗憾。我们尽了最大的努力,但是第九舰队舰长的身份带来的压力将B女士压垮了,她的求生本能让她不择手段地寻找脱离战场的方式。”   “这可能导致你们被起诉。”李维说,“你们承诺自己会比救援队做得更好,但是才过去一个晚上,人就死了。”   他语气里流露出的漠然让魏纳多看了他一眼:   “然而这并不是BSI团队的问题。我们同时也在寻找里世界的出口,只是没来得及找到而已。任何人处在这种情况下,都没法成功帮助安娜莉丝·B活下来。”   贺明达打了个圆场:“我朋友的意思是,网友得知有人遇害后,肯定不会太理智。”   “没关系,我们花高价聘请了律师团队,之所以留下直播录像和文字记录,也是为了防止人们对BSI产生误解。我们是一个不盈利、纯公益的学术救援组织,如果不是要跨过联邦政府设置的信息屏障、帮助普通人增进对里世界的了解,我们根本不会在芝城大学内做宣传讲座……”   任何费尽心机吃到了流量红利的人说他不想要这份流量,都是在瞎扯淡。   李维不想浪费时间了。他打断魏纳滔滔不绝的公关说辞,问道:“米尔顿在这吗?我们能不能去看一眼直播录像,顺便在场地里逛一逛?”   “哈耶克教授忙碌了一晚上,应该已经休息了。你们两人随便想去哪都行。”魏纳看似大方地说,“BSI成员无事不可见人,我们问心无愧。”   他越是坦荡,李维越能肯定其中有猫腻,最大的漏洞就是——   “我见过很多次陌生人死后,旁观者会有怎样的行为,这里的工作人员表现得太淡定了。”   李维走进空无一人的卫生间,压低声音说,“我赌一盒哈根达斯,安娜莉丝·B没死,或者说,出演这个角色的演员只是杀青了。”   “那真是很高的赌资了。”贺明达下意识说,“你见过很多次陌生人死???”   “死后,死后。”李维强调,“我学法的,这不是很正常吗?”   真的假的?   别人学了法律之后是在直播网站上现场连线,你学了法律之后连线连到了犯罪现场?   贺明达摘下眼镜,用力揉了揉眼睛,最终选择相信自己的老朋友:“你是想表达,他们按照提前规划好的剧本,策划拍摄了一个虚假的‘里世界远程救援直播’?”   “是啊,这不比直播小狗吃饭有意思。”   “我宁愿看小狗吃饭。”贺明达诚实地说,“我刷直播是为了解压,不是为了关注越看压力越大的社会热点。但是你说的对,直播里世界的噱头太大了,假如剧本和演员不翻车,他们能赚得盆满钵满。”   李维冷笑:“而我不打算给他们这个挣钱的机会。”   “你还有别的证据吗?”   “有,威廉的手下已经查出约瑟夫·魏纳的真实身份是欧洲失信人员,个人担保、恶意拖欠社保、逃税、违规分红……能干的不能干的他都干了,不知道是怎么逃过的法院执行令和破产程序。”   贺明达深吸一口气,由衷地说道:“你们两个效率太高了,我现在觉得我跟着你们做什么都能做成——接下来你要怎么办?”   李维答道:“先想办法把他们的剧本搞到手。要是米尔顿仍然不联系我,咱们就去网上看一下有没有人找到了剧本中穿帮的地方。”   “有点难。”贺明达皱起眉说,“里世界的场景非常模糊,视角还是第一人称,他们是故意的!”   “肯定是故意的,我都能想象到,身为一场真人秀却不能利用演员的脸来吸粉,对导演来说是件多么痛苦的事,他们设定成第一人称视角时绝对经过了一番艰难的挣扎……”   刚说完这句话,他的手机便震动着提醒他收到了一条新短信。   米尔顿:【来三楼。】   “我们要过去吗?”贺明达紧张地问,“会不会是个陷阱?”   “有可能,但是是陷阱也不要紧,”李维打了个响指说,“我带了帮手。”   这个帮手指的不是不见祭品不撒鹰的黑蜡烛,而是恶灵埃里克。德莱顿可以坐飞机飞回N市,可怜的旧时代恶灵却要徒步靠11路翻山越岭地走回去,李维见他跋涉得实在太艰难,就建议他在芝城附近休息两天,权当放假。   结果正如同李维度假、差点在小镇里杀个七进七出一样,埃里克也没能逃过加班的命运。   “你绝对是把我当成第二只托布了。”   收到李维的联络时,埃里克抑郁地说道。   “别管那些了,”李维正色说,“在你看来芝城附近有领主吗?”   “没有吧?我没注意,你又遇到怪事了?这日子过得也太精彩了……”   李维打断他:“少废话,去帮我吓唬一个人。”   “干嘛?我现在可是吃公家饭的恶灵。”   “放心吧,安全局不会抓你的。”李维三两句介绍完当前的情况,“你帮我拦住BSI团队的人,要是能让他们见识一下什么是真正的里世界,就更好了。”   天生是恶灵、但从没被允许做过一件坏事的埃里克眼睛一亮。   没有人比他更懂什么是真正的里世界!   (大概)   ……   一刻钟后,李维与贺明达来到三楼。   米尔顿正隐约带着焦虑地在走廊中来回踱步,一见到他们,他立刻推开身侧的门说:“快进来!”   等到房门关严,他顿时不再遮掩表情和音量,拧着眉毛重重问道:“你们两个为什么会在这?”   “我们还想问你呢!”贺明达绷起脸颊厉声说,“你这些年来到底是怎么回事?艾蕾娜呢?你们分手了?你为什么要为了这劳什子的BSI项目放弃你在西海岸的工作?”   米尔顿·哈耶克沉声道:“不要用指责的语气对我说话,你们什么都不知道。”   “你是因为你没有告诉我们!”贺明达的情绪渐渐激动起来,“我不明白,我和李维当初是究竟哪里得罪你了?要是你不想和我俩做朋友,当初就不要主动上来搭话!”   “……”   米尔顿的皮肤很白,因此眼眶和鼻尖上的一点红晕就变得格外显眼。但他仍旧维持着冷漠的神色,说道:   “如果我说我们不再是朋友了,你们两个可以马上离开吗?”   站在房间角落旁听他们对话的李维开口:“不会。我会揍你一拳,然后向你提出决斗。决斗是友情的起点,也是友情的终点,你认同吗?”   “……”   米尔顿表露出的情绪太糟糕了,贺明达不由得放柔声音说:“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困难?那个叫魏纳的家伙威胁你了?哦,忘了说,托李维和他在政府工作的男朋友的福,我们已经知道魏纳是个欠钱不还的经济犯,以及BSI团队其实是在编故事拍真人秀了。”   米尔顿张了张嘴,迟来地露出了一点受到震撼的表情。   李维见缝插针地说:“所以你不用担心我们被卷进解决不了的麻烦里。”   “我没担心。”米尔顿嘴硬说。   “好吧,你没担心。”贺明达一推眼镜,从善如流,“那么这个麻烦到底是什么呢?”   “……我要先纠正你们一下。”   米尔顿沉默半晌,疲惫地叹了口气,“BSI团队的确是在造假,但他们没有在编故事——发生在‘星际1号’里世界的故事是真的。”   “嗯?”   李维的注意力集中了起来,有那么一瞬间,他让米尔顿感受到了难以形容的压力,“展开讲讲,这是怎么回事?”   米尔顿抿起嘴唇:“首先,魏纳是个狡诈无情的骗子,但BSI团队不能算是诈骗团伙,起码不完全是。他们确实搞到了一些先进的技术和关于里世界的情报,至于我和他们之间的关系……你们还记得当年艾蕾娜跳下教学楼伤到腿的事吗?”   李维:“当然。”   贺明达:“记忆犹新。”   米尔顿:“她始终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跳楼,腿伤给她带来了很大打击,让她的精神状态变得愈发不稳定,以前我们经常吵架,但并非是不爱对方了,吵架和打闹只是我们的日常行为模式中的一种,就像代码中的异常处理机制,它并不意味着程序崩溃,而是一种正常的运行方式,我们总能找到解决方案,让程序继续运行——可那一次我们却真的分手了。   “我还记得我和艾蕾娜在聊天群里争论对错,希望能够得到你们的支持,但是重点其实并不在这场争吵,我直觉有哪里不对劲,却说不出来。   “艾蕾娜的状态让我感到恐惧,她时常睡不好觉,我也是,因为她会做梦和梦游,梦游时她仿佛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嘴里念叨着我听不懂的话,做出各种古怪的行为,梦醒后她完全不记得发生了什么,当我向她描述时,她控制不住地大发脾气,事后又向我道歉。   “最严重的一次争吵过后,我们分道扬镳,有几个月没再见面。大概过了半年多,艾蕾娜突然出现在我公司楼下,向我寻求帮助,她说她的灵魂被困在了一艘宇宙飞船上。”   说到这,米尔顿暂停了一下,给两个倾听者留出消化空间。   李维问道:“是‘星际1号’里面的某一艘飞船?” 第109章 异世界无限直播(四)   “是的,但我和艾蕾娜直到2023年才听说里世界的事。”   米尔顿叹息说,“在那之前,你们想象不到我们找了多少家医院和世界著名的精神科医生,艾蕾娜梦游的症状越来越严重,已经影响到了她的日常生活。她逐渐开始分辨不出现实和梦境,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有时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   李维问:“她以为她是谁?”   “‘星际1号’世界中的帝国第九舰队舰长,安娜莉丝·B。”   米尔顿回答。   贺明达惊讶道:“可是BSI团队的剧本说安娜莉丝·B是第一个死去的人……艾蕾娜没事吧?!”   “她还活着。”米尔顿点了下头,“我们尝试过各种科技手段、却没能取得成果后,认为唯一能够帮助艾蕾娜摆脱飞船的方式,就是改变安娜莉丝·B的死亡命运,然而艾蕾娜无法控制她的梦境,每一次梦游,安娜莉丝·B都会因触犯军法而死。”   李维:“艾蕾娜只能看到安娜莉丝·B的视角?那另外三个‘玩家’的故事线是从哪来的?”   “先别急,我还没讲到。”米尔顿说,“2023年,我们遇到了BSI团队,他们不知从哪听说了艾蕾娜的遭遇,对我们说,这世界上还有另外三个人也遇到了近似的情况。这三个人分别就是‘星际1号’故事里的帝国皇子鲁道夫·A、联邦军队情报官米娅·C、和联邦政府外交官艾伯特·D。   “四个人,四个视角,面向的是同一场星际战争。BSI的总负责人——不是你们见到的魏纳,而是一个自称叫千代的女人,将我们集合到一起,总结了所有人已知的信息。   “我不确定自己该不该这么说……但目前来看,星际1号其实是个糟糕的爱情悲剧合集。帝国与联邦关系紧张,联邦总统在奔赴前线求和的途中遇刺,与之同行的外交官艾伯特·D遭到软禁,慢慢爱上了每日为他打扫房间的女佣,战争后期该女佣被调到后勤舰,那艘飞船被己方投射的远程武器误伤,女佣不幸死亡,艾伯特·D得知此事后吞枪自杀;   “舰长安娜莉丝·B因其主动提出与第九舰队指挥官鲁道夫·A私奔而被处刑,这个故事你们已经知道了;   “联邦的情报官米娅·C则是严重失职,在工作上屡屡出错,差点酿成严重后果,幸运或者不幸的是,她遇到了联邦第24营飞船左翼的一名乐于助人的中尉,这位中尉后来成为第一个占领战略要地太空港的人,结果却在功成名就之后与新任总统的女儿闪婚了……米娅·C一怒之下将情报卖给了帝国,交易败露后死亡;   “剩下的帝国皇子鲁道夫·A,由于和下属的不正当关系以及消极避战的绥靖态度,始终被排除在权力核心之外,一年后,帝国战败,统治者阶层开始进行内部清算,鲁道夫·A成为了替罪羊,之一。”   李维若有所思地问:“也就是说,这四个人最后全都死了?”   “皇子鲁道夫·A可能没死,其他人的梦境都在循环,只有提供这个故事的人做梦还没做完。”   “……”   看了一整年的梦境连续剧也是挺不容易的。   李维摸摸下巴,问道:“艾蕾娜现在怎么样了?”   米尔顿忧心忡忡地说:“大部分时间她都昏迷不醒,我找了一位在我外出工作时替我照看她的护工,BSI团队找上门来之后,我们搬到了芝城,团队负责人说他们会尽力帮我们解决问题。   “2024年,联邦政府公布了里世界的存在,我提出我们应该向官方机构寻求帮助与合作,但是魏纳和其他几个管理人员表示反对,我们的关系从那时起就变得有些僵硬,后来,他们看上了我的学历,打算让我替他们在芝城大学做宣传,说实话,我极其厌恶这份工作,可是为了艾蕾娜……”   “他们是在骗人,除了故事是真的,那些设备、演员和理论全是谎言。”贺明达捏了捏鼻梁,“哪怕是为了你自己的名声着想,你都不应当站到台前。”   “我没有办法!”米尔顿红着眼睛,语气激烈地抬高声音说,“艾蕾娜在他们手上,他们也是唯一能接触到里世界的人!”   “——不是。”   李维说。   米尔顿:“什么?”   李维:“我说‘不是’,他们不是唯一能接触到里世界的人。”   说完这句话,房间门外忽然传来“砰”一声巨响。   贺明达打了个寒颤,问道:“我们被发现了?”   “可能是。”李维镇定地说,“但是不用担心,我也能接触到里世界,我安排了‘人’手。”   **   埃里克啃着从戈康镇顺来的一兜子苹果,自言自语说:   “一个好的恶灵不该随意干扰现实,这就像赌博和毒品,沾上一点就难以摆脱,直到某天控制不住地跌进深渊——你作为一个恶灵,去到了现实!那就完了,彻底完了,恶灵的一些,比方说我们的身体,还有美好的品德,甚至是灵魂都会被毁掉……”   “但是!这里不是我的领地,我没法将他们拉进里世界教训,李维又让我帮他的忙,我是不得已而为之,神啊,不管你是谁,你应该不会怪我吧?”   吃完一个苹果,并且向不存在的神明忏悔完毕之后,埃里克将苹果核扔进BSI研究室的垃圾桶。   一个正在埋头观察数据的穿着白大褂的研究员猛地打了个哆嗦,抬起头问同事:   “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别管声音不声音的了!”同事兴奋地说道,“快看,我们的设备刚才有反应了!”   “真的?”   研究员滑动着椅子的滚轮来到同事身边,望着电脑屏幕惊喜又困惑地说道,“可是这台设备不是用来检测里世界能量的吗?以前都是近距离待在那几个会做梦的实验对象身边时,它才会记录数据。”   “哦,对哦,我还以为我们的技术进步了。”   “有吗?”   “我不知道,没有吗?”   两人面面相觑,几秒钟后,同事渐渐反应过来,脸色一白,说道:“实验对象不在附近,这台设备却检测到了里世界的能量波动,说明什么?”   “我觉得我们最好不要自己吓自己……”   恰在此时,埃里克吃完了第二个苹果,把苹果核扔进垃圾桶。   “我听到了!”同事大叫一声,“我听到声音了,像是有东西落到了铺着塑料袋的桶里!”   研究员恍然大悟:“垃圾桶!!”   他马不停蹄地推到垃圾桶旁边,指着果核问:“你吃苹果了?”   “我没有,不是你吃的吗?”   二人再次在沉默中对视。   片刻后,研究员抖如筛糠地说:“跑。”   他们尖叫着冲出房门:“救命!有恶灵!!恶灵过来找我们了!!”   然后在楼梯口遇见了正要前往三楼抓捕李维等人的保安们。   最前面的打手被研究员撞了个跟头,差点滚下楼梯,后面的队伍也是人仰马翻:“有毛病吧!你们要干什么?”   “是恶灵!恶灵来了!”   “胡说八道!恶灵在哪呢?”   埃里克吃完了第三个苹果。   他想了想,把苹果核扔到了一个不好好穿裤子、露出小半个屁股的“潮男”的屁股蛋上。   “啊,草!”潮男发出一声惊叫,“有人用湿手摸我的腰!”   “放屁,”站在他后面的男人赶紧反驳,低头看了一圈后说道,“看,不是我,是苹果核。”   潮男:“哪来的苹果核?不是你扔的?”   “是恶灵!”研究员惊慌失措,“我们也遭到了苹果核的攻击!”   保安队长精神一紧:“你确定吗?万一是有人恶作剧呢?”   研究员的同事简短道:“我们检测到了里世界的能量数据。”   保安队长见状果断说道:“那这肯定不是普通的苹果核,所有人提高警惕!”   被苹果核打到屁股的潮男痛苦道:“我是不是要死了???现在叫急救车还来得及吗?”   埃里克吃完了第四个、也是最后一个苹果。   但是他不想扔掉这个苹果核。戈康镇是个罕见的奇迹,在那里,恶灵可以无痛前往现实,埃里克这才得以实现他鬼生中的第一次零元购,从今往后,他仍然能从李维或其他安全局工作人员手中得到苹果,但那些苹果永远不会是他亲手从超市中挑选出来的……   想到这里,埃里克将苹果核放回袋子。   没关系,他还可以用其他方式彰显里世界的恐怖之处。   比如,比如——   呃。   埃里克原地转了两圈,抓耳挠腮了十秒钟,最后选择变成超大个的果蝠,忍痛从自己身上揪下几根最长的毛发,扔到现实之中。   但凡他的毛短一点,或是保安队伍里的人稍微粗心大意一些,都发现不了这次“恐吓”行动。   所幸人类们注意到了。   凭空落下的深色毛发又确实有那么一点吓人。   **   李维听说埃里克用苹果和头发赶走了BSI团队的人,不禁露出了“地铁老人手机”的表情。   一时间他都不知道该怎么评价,幸好BSI专业了、却没完全专业,这要是换成几个胆大的傻子,埃里克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人类从他面前经过了!   他暗下决心,以后还是不要交给埃里克太过重要的任务,让他快快乐乐地过一辈子算了……同时口头上夸奖说:   “干得漂亮。”   埃里克洋洋得意:“没有人,比我,更懂,里世界。”   李维无言以对。米尔顿和贺明达不明真相,仍然对恶灵怀有单纯的畏惧,后者小心翼翼地问:“你在和谁说话?”   “里世界的同僚。”李维说,“我目前为安全局工作,先生们,网上最有名的那个C开头的单词所代表的角色,在IP地址、行为模式、语言一致性与其他各个方面,依据适用的法律及证据标准,其数字身份与我的现实身份存在不可分割性,实为同一主体。”   米尔顿:“什么玩意?”   贺明达:“简单点,说话的方式简单点,我和米尔顿可都是学理科的,我还是个外国人。”   “我就是传说中的那位清道夫。”   李维不情不愿地回答。   “现在可以带我去看看艾蕾娜了吗?” 第110章 异世界无限直播(五)   艾蕾娜与其他三个被BSI团队称作“实验对象”的人,目前都住在芝城的一间疗养院里。   前往疗养院的途中,李维和德莱顿沟通了一下事件进展。   德莱顿说:“BSI的这次讲座随着安娜莉丝·B的死亡已经在互联网上引起了不小的讨论度,所谓的智囊团队确实在尽可能地安抚安娜莉丝·B的情绪,然而角色的命运是被安排好的,所以她注定会不听指挥、一意孤行,最后悲惨地死去。   “他们的剧本经过了精心设计,为了避免被网友找出漏洞并最大程度地吸引流量,BSI对每个角色都进行了一定程度的艺术加工,除了少数持怀疑态度的观众之外,大部分人看完直播录像与BSI团队的公告后,都认为安娜莉丝·B的结局是咎由自取。”   “不出三天,BSI的官网肯定会放出众筹链接。”李维说,“安全局调查到这个团体的背后主使了吗?”   “看你如何定义‘主使’了。”德莱顿坐在办公室里转了两下圆珠笔,“魏纳是BSI摆在明面上的最大漏洞,也是他们放出的诱饵、以及献给政府的业绩,如果我们现在逮捕他,其他人马上就会化整为零地消失,等到风头过了再改头换面、重出江湖。”   李维开玩笑地问:“你对这份贿赂一点都不感兴趣?”   德莱顿回答:“感兴趣,我对起诉它很感兴趣。在他们诬陷我迫害你的朋友之后,这份迫不及待地想要逮捕罪魁祸首、然后将贿赂罪加入起诉列表的兴趣达到了巅峰。”   李维:。   你还记着这件事呢?   旁听的米尔顿:“等一下……”   米尔顿:“他说的那个人是我?”   贺明达反应过来以后“噗嗤”一下笑出了声,悄悄说:“你在台上大骂清道夫和政府相关部门不靠谱的时候,李维和他的男朋友就在观众席上听着……”   米尔顿想象了一下当时的画面,耳朵立刻红了,脚趾也在暗暗抠地:“我没有‘大骂’——对不起,真的非常非常非常抱歉。”   他一连说了三个“非常”。   “没关系。我理解你的难处。”德莱顿礼貌地说,“无论如何,我的建议是再等一等,安全局的技术人员正在做两件事,一是渗透BSI团队的后台系统,找到他们的剧本、原始视频、和拍摄基地,二是调查他们的情报和技术来源。   “BSI能够在里世界尚未浮出水面的2023年找到你们,说明他们很有可能与安全局长期追踪的一个以三井高志为首的犯罪组织有关。”   三井高志曾经与安全局的技术顾问韩泽达成协议,还派出过杀手试图暗杀李维。   李维提醒说:“米尔顿告诉我,他们曾经见过一位名叫千代的女人。”   德莱顿“啪”地一下将圆珠笔敲在办公桌上:“太合理了,我知道这个人。三井千代,在嫁给三井高志的大儿子之前名叫阿琳达·蓬耶。我得走了,这件事很快能出结果,你们注意安全,时刻保持联系。”   ……   艾琳娜静静躺在床上,对外界毫无反应。   BSI的人对米尔顿一言不合带着李维和贺明达离开研究基地、跑到疗养院的行为感到不满,正常情况下肯定要进行干涉,但是他们受到果蝠埃里克的惊吓,短时间内自顾不暇,导致李维这一路上畅通无阻、顺顺利利地见到了自己的老朋友。   “BSI有给你提供什么切实的帮助吗?”李维问米尔顿。   米尔顿回想了一下:“他们最近研究出了一台检测里世界能量波动的设备。”   这玩意安全局也有,早就不新鲜了。   李维问:“还有呢?”   “还有讲座上提到的VR眼镜。其中有三个是假的,目的是配合BSI雇佣的‘伪志愿者’作秀,但我拿给贺明达的那一台是真的,它能连接到艾蕾娜等人的脑电波,向现实中的人展示他们在梦中看到的画面。”   这倒是挺有意思,虽然有着诸多限制,但也算是直播里世界的画面了。   骗子与高手同在民间。   贺明达恍然:“难怪我感觉场景代入感特别强,差点以为自己误会BSI了!不过当时和我对话的人究竟是星际1号中的角色艾伯特·D,还是现实中做梦的那个人?”   米尔顿:“是现实中的人。”   咦?   贺明达察觉到有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出来,李维深思片刻,替他归纳:“也就是说,他告诉我们的信息,实际上是他从角色艾伯特·D的视角得知的故事情节?他和角色之间有交流吗?”   “没有。他们做梦的时候不具备任何操纵身体自主行动的能力,相当于一个长在角色身上的摄像头。”   “所以艾伯特·D与其他三个角色的人物背景、想法、以及做某件事的真实目的,其实是未知的?”   米尔顿捋了一下,回答说:“是这样。”   李维点点头:“我知道了。除了与这些无法改变现状的人沟通之外,BSI还采取过其他救援措施吗?”   “没有了,”一提起这件事,米尔顿就生气,“他们不想损失自己人,从来不考虑将救援队送进里世界,只一味地建议艾琳娜他们作为高维度的生物,应该学会控制低维度的角色。”   李维看看身边昏迷不醒的艾蕾娜:“高维低维……这说法有点罕见。”   贺明达一拍大腿,猜测道:“他们不会真想搞出小说里那种无限流直播吧?这次是在试探受害者亲属和公众的态度,一旦人们慢慢接受将里世界娱乐化,下次边看热闹边发弹幕评价的对象就不一定是提前拍好的剧本了。”   李维不置可否。灾难剥削,自古有之,无非是换了多种包装和形式,不过贺明达的话让他忽然间有了一个新的想法。   他先去联系黑蜡烛:“一盒炸鸡,把我送进这片里世界,办不到的话我就去找别的神了。”   黑蜡烛:“???”   它想起李维的若干条人脉,忍辱负重地问:“……什么牌子的炸鸡?”   “麦麦或者肯爷爷,二选一。”   黑蜡烛不太想答应,尽管这事很好办:“我告诉你,这次的情况不一样,你不能身穿到‘星际1号’里世界。”   这根蜡烛在现实中待久了,越来越紧跟潮流,连“身穿”的说法都学会了。   李维问:“为什么?”   “我不能说,事情很复杂。总而言之,你得像这几个人一样魂穿到某个角色身上……然后面临的困境也和他们相同,你无法向神寻求帮助,最终陷在泥潭里难以脱身。在我看来,你最好不要管他们,或早或晚,总会有别人过来处理。”   李维奇怪道:“别人是谁?”   黑蜡烛不耐烦地说:“没有别人,我是瞎编的。”   “他/她什么时候会来?”   “我都说了我是瞎编的,你还问!”   “好吧。”李维不问了,“那么成交吗?我给你买炸鸡,你把我送进去。”   黑蜡烛气得直冒肝火:“谁要你的破炸鸡!没事别来烦我。”   意思就是李维想动身的时候再去点火。   李维从善如流地熄灭蜡烛,收起死亡女神雕像。紧接着,他给德莱顿打电话:“你们能不能搞到和BSI近似的脑电波读取技术?”   德莱顿反问:“你要做什么?”   李维说道:“他们直播救援,我们也可以,但他们是假的,我们是真的。”   德莱顿隐蔽地深吸一口气。   他望了一眼会议室中霎时间激动起来的安全局工作人员,对李维说:“你有把握?”   “我没有。”李维笑了笑,“可是我是做这份工作的,本来也不能放着他们不管,这次只是多了一个直播的流程而已,如果真出了意外,连死亡记录都有了。”   德莱顿在同事的欢呼声和鼓掌声里,摸了一下垂在衣服里侧当项链的戒指,在略微失衡的心跳中声音稳定地说:“好吧,我们来配合你。”   **   一个星期后。   克丽丝·萨尔维是芝城大学公共政策学院的一名在读硕士,她的研究方向和里世界有关,因此顺理成章地关注到了最近尤为热门的一条新闻:   一个名为边界研究项目、缩写是BSI的团队,在校园内部举行了几次讲座,然后通过营销手段成功将自己推上了社交媒体头条。   她的教授在课堂上将这次事件当成教学案例来分析:   “今天我们来研究一个正在发生的现象,在全球面对里世界危机的背景下,商业势力是如何利用公共恐慌制造英雄叙事、并借此机会实现政治与经济目标的……   “你们注意到了吗?BSI将自己塑造为‘人民的英雄’,而官方机构要么无能、要么腐败,这样做的目的是削弱政府公信力,合理化他们提供的‘独家内幕’……   “官方机构将在什么时候反击?你们认为他们会采取哪些应对措施?”   克丽丝在论文中写了几种她预测、或者说建议的反击方式,包括信息战、加强平台监管、与釜底抽薪切断BSI团队的资金链等等,随后便和同学们翘首期盼教授的内幕消息。   结果内幕消息没等到,先等到了直播预告。   安全局的“国家异象事务署”发布了一条简单冰冷的公告,说他们将在今天中午十二点准时开启“星际1号里世界”救援直播。   BSI的救援行动宣传得热火朝天,却没能取得什么实际的进展,如今安全局坐不住了,居然站出来打擂台了!   克丽丝顿时饭不吃了、作业也不写了,花了一上午时间刷新人们的各种议论,十二点钟一到,她迫不及待地打开国家异象事务署给出的直播链接。   直播间里的画面和她想象中的却不太一样。   与BSI放出的视频也有所区别。   ……究竟哪边才是真实的? 第111章 异世界无限直播(六)   李维骤然睁开眼睛。   他的身体自发地从陌生的床上爬起来,他的灵魂透过躯体上方的两颗孔洞向外窥探,先是随着头部的移动打量了一下周围环境,然后心想:“这是哪?我是什么身份?”   没有人能够回答他。   黑蜡烛亲口承认它进不来这个地方,让李维不要找它帮忙。现实中的人类可以用BSI团队发明的设备看到李维透过角色身体看到的东西(什么套娃),也能发弹幕和他讨论,但是李维自己都弄不明白的事情,他们更加摸不着头脑。   李维感觉他目前就像一个被固定在棺材里的人。他此时的身体——那具棺材壳,走进卫生间进行了简单的洗漱,接着对镜子修剪眉毛、刮胡子、化妆……   佚名同志是一位精致男子。   李维头一次体会到“精心打扮”是什么意思。   他本人在男性群体中算是个难得的讲究人,但他这回的身体显然超出了普通讲究的范畴,李维眼睁睁看‘自己’用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工具在脸上和皮肤表面涂涂抹抹了将近一个小时,才心满意足地回到舱室。   并小心翼翼地穿上了一件不算特别合身的女仆装。   李维:???   这是给他传送到什么宇宙来了?   ……   与此同时,芝城大学的学生克丽丝·萨尔维正在探索安全局的直播间。   “弹窗上有几个重点提示,一是救援人员的身份对外保密,人们可以称呼他的代号C……这不就是清道夫?   “二是救援人员使用特殊方法进入了里世界,和其他受害者一样,他目前尚未确认自己的身份,也无法控制角色的身体,只能先自救再去帮助别人——咦?BSI没说过这些事啊?   “三是游客只能看视频,不能发弹幕,‘有任何想法或建议请给相关部门发邮件’……这是为了确保进入里世界的救援人员不至于受到无关信息的干扰,能够及时通过弹幕与现实中的团队进行沟通?”   她扫了一眼社交平台上的讨论,一些人在抱怨直播间内没有评论区,另一些人则表示官方直播的画质居然要比BSI的直播录屏清晰。   确实。   克丽丝·萨尔维同样注意到了画质问题。BSI的录屏说是糊成了马赛克也不为过,安全局这边虽然糊,但勉强能看清角色的五官,相当于1000度近视和500度近视的区别,再加上李维“魂穿”的这位哥们对镜化妆化了一个小时,现在所有观众都对他长什么样印象深刻了。   克丽丝觉得该角色年龄大约在二十岁左右,长得还不错,眼睛大,骨相俊秀,可塑性强,只是疑似患有容貌焦虑——有必要连眼皮上的一颗小痣都用粉底遮得严严实实吗?   她更没想到这人会去穿女装。当对方从衣柜里掏出一件样式颇为复古的长裙往身上比了比、随后面朝穿衣镜微微一笑时,克丽丝的思维震了一下,脑回路瞬间跑偏到了某些LGBT+的情感类影视作品上。   变装皇后?飞船上有演出?   从他期待雀跃的表情来看,不会要去见自己的男朋友吧?   紧接着,她就看见那位“魂穿”到角色身上的救援人员,用观众能听到的心声说了一句:“女仆装不合身,‘我’可能是个职业间谍。”   嗯?   嗯???   克丽丝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大悟!   没往这个方向想的原因主要是思维惯性太强大,她最近听到的关于‘星际1号’的讨论,都是安娜莉丝·B与鲁道夫·A之间的爱恨情仇。网上的最新消息是,星际1号中的NPC用鄙夷的语气透露说安娜莉丝·B其实结过婚,有个在后方等待她回家的丈夫,然而结婚并不妨碍她和上级鲁道夫·A发展出某些不清不楚的关系。   为此,鲁道夫·A的姐姐,帝国的皇太女大发雷霆,在下令处死安娜莉丝·B的同时接连几天都在教训无辜的弟弟,闹出了更多笑话与花边新闻。   其他两个玩家的人设也是一个赛一个drama,导致克丽丝光顾着吃瓜,都快忘了“星际战争”这条背景设定了。   间谍似乎确实要比变装皇后合理一些。   那么他效忠于哪个阵营呢?   李维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他的新身体大大方方地穿着裙子移动出了卧室,来到一个陌生的机器前方。这可能是女仆要做的工作,但身体明显不会操作,他对着机器屏幕上的一堆按钮发了会呆,大概在思考它们的作用。   出于一些神秘的职业经验,李维很快辨认出他面前的是一台智能空气净化装置。   他在心中琢磨道:“左边是空气质量检测结果,有二氧化碳、微生物、挥发性有机物等各个指标,右边的图标大概是在提示过滤系统需要进行维护?一般来说要更换滤网,防止灰尘、皮屑、细菌堆积……星际时代的操作可能会更简便?或许机器人能够代劳?”   身体一动不动,对他的想法毫无反应。李维也不意外:   艾蕾娜和其他三个人在梦中尝试过各种方法,比如费尽口舌去说服身体拿起一样东西或者做点别的,统统不曾得到回应。   躯壳里也许并不存在第二个灵魂,它只是一个按照固定轨迹行动的傀儡。   提前做好长期奋斗的心理准备的李维心态很平稳。几秒钟后,身体左右看了看,李维注意到走廊尽头有一个穿着作战服的人正在注视着这一边。   他不经意间想到:再不解决这台机器,‘我’的间谍身份有可能暴露。   下一刻,李维感觉到身体的指尖随着他的脑电波震动抽搐了一下。   他突然能够控制这具身体了!!   李维精神一振,来不及回想事情是怎么发生的,手指已经按在了空气净化装置的屏幕上。他下意识点开了过滤系统的维护界面,前方跳出一红一绿两个按钮。   按红色还是绿色?   正常人都会选绿色。   但李维不正常,或者他此时的身份很值得推敲,无论如何也不是个普通人。他果断按下了红色键,远处立刻传来了震耳欲聋的警报声,走廊尽头穿作战服的男人快步走过来,粗暴地将他推搡到一旁:   “你要干什么?!”   李维茫然——是真茫然地说:“维护过滤系统……”   他的声音很柔和,听上去雌雄莫辨。   穿作战服的男人破口大骂:“该死,没人告诉你今天过滤系统所在的区域禁止通行吗?维修机器人出动,触发警报了!”   “对不起,我不知道。”   “滚开,别在这里妨碍工作!”   李维完全不清楚自己该往哪滚,就在这时,他又一次失去了身体的控制权。他的两只手自发地提起裙摆,在踩着高跟鞋的情况下一路狂奔,东拐西拐,在李维彻底失去方向感时停在一个无人的长廊前。   有人在这里等他。   这个人是鲁道夫·A。   **   现实中的芝城疗养院里,几个安全局的技术人员正在观测李维和其他四个人的身体状况,忽然之间,其中一个人摘下VR眼镜大声说道:   “鲁道夫·A的梦境发生变化了!”   鲁道夫·A是一个不幸的皇子,不幸在晚出生了几年。他的姐姐就像天底下所有上位掌权者一样,冷酷、多疑、自恋、神经质,鲁道夫的性格与他姐姐相反,优柔寡断且敏感,时常在一些重大决策上面犹豫不决。   他的人生道路为这种性格特质所圈定,无论是作为安娜莉丝·B的爱情故事里的第三者,还是作为宇宙战场上的指挥官,他的存在感都不是很高。   故事本来进展到了帝国战败,鲁道夫·A什么都没干却成了替罪羊战犯,每天在监狱里过着吃糠咽菜生不如死的日子,现实中做梦穿越到他身上的男人前几年过得还行、近几个月都快被逼疯了。   结果李维进入‘星际1号’世界后,见到了鲁道夫·A。   鲁道夫的视角中,时光倒流,他也见到了他。   这是鲁道夫原本没经历过的事,他的命运轨迹被改写了,现在他的梦境和李维处在了同一时间线!   另一边的芝城大学研究生克丽丝·萨尔维看到,李维面前出现了一个陌生人,她没能立刻认出这是鲁道夫·A,因为此前BSI给出的视频太模糊,但很快,直播间里又多了个新的窗口,标题是:   【鲁道夫·A的视角】   两个人居然见面了!   这可是BSI花了一个多星期也没能做到的事,难道受困者马上就能被救出去了吗?!   克丽丝先是感到一阵激动,冷静下来后又意识到自己想得太简单了。   安全局的公告说:【困在里世界中的人目前无法控制角色的身体。】   果然,鲁道夫·A表现得一点也不像是见到了脱身希望的倒霉蛋。他看上去完全是个真正的皇子,生活优渥却不受宠,也没什么权力,因此显得温和、疲倦、略带颓废。   他对李维的身体说:“你不怕死,竟然真的来了。安娜莉丝这次给出的条件是什么?”   李维一无所知。   他连自己的身体目前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只能等着它自动给出答案,然而又是一个闪神的功夫,他发觉自己陡然间又获得了身体的控制权!   不是,哥们?! 第112章 异世界无限直播(七)   直播间里,李维的镜头正对着鲁道夫·A,鲁道夫·A的镜头也正对着李维。   每一个观众都能看到,有着一头深色长发(是假发)的清秀女仆明显地卡了一下,似乎不确定接下来该说什么。鲁道夫露出了疑惑的表情,但没有多想,而是安慰道:“没关系,贝拉,慢慢说,我知道你们的境遇很艰难。”   【这皇子人还挺不错的?他在BSI那边都快沦为谐星了。】   坐在芝城大学宿舍中的克丽丝看到她加入的一个聊天群正在讨论星际1号的发展。   安全局开启直播的时间尚短,人们暂时还没来得及去质疑它与BSI录屏在一些里世界基础设定上的差别,关注点大多放在对李维当前身份的猜测上。   克丽丝也是如此。   她听见皇子鲁道夫·A提起安娜莉丝,立刻想到李维之所以要化妆打扮成女仆,是因为他是安娜莉丝·B派来联系情郎的信使!   这位化名为“贝拉”的信使在原本的故事里不知为何没能见到鲁道夫·A,导致安娜莉丝·B孤立无援、受伤死亡。   如今他们两人汇合了,安娜莉丝·B是不是有希望活下来了?   有。   问题在于,克丽丝看到聊天群里的人说:【我怎么感觉贝拉忘词了?】   可不是吗,台词压根没给到啊!!   李维磕磕绊绊地回复鲁道夫·A:“是的,我们现在的境遇很艰难……”   他完全是在重复后者的话,大脑高速运转了几轮之后,干脆咬着牙剧透说:“安娜莉丝快死了!”   鲁道夫·A却一点也不惊讶。他点了点头,伤感却冷酷地回答:“我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本来就有风险……她不肯处理掉她的丈夫,却要求我给出承诺,这不可能。”   好离谱的发言,小三在威胁伴侣解决原配?   李维大为震撼。   但生活还要继续,他在心中捂了把脸,感觉自己像狗血剧里的红娘——鲁道夫视角中的“女仆”抬起头,急切地说:“可是只有安娜莉丝活下来,你们才能谈条件,你先救下她,再慢慢商量别的事,这样不好吗?”   “……”   鲁道夫露出了意外的表情,思索片刻后,他用食指轻轻挑起李维的下巴,颇为暧昧地凝视了她一会,说:“我没想到你还是个理想主义者。”   李维:“……”   他维持着仰头的姿势,心想,不愧是皇子,当第三者都这么理直气壮,我只是建议你好自为之、不要等安娜莉丝死后沦落到进监狱捡肥皂的下场,怎么就理想主义了?   好在鲁道夫似乎没有调戏“女仆”的意思,很快就松开手,疲倦地说:“我尽力吧,但是不保证能做到,毕竟我姐姐她看我看得很严……你还是让安娜莉丝想办法自救为好。我给你指一条路,这个消息目前只有少数人知道——联邦现任总统遇害了。”   话音落下,李维刹那间失去了身体的控制权。   你大爷!   他的身体紧紧抓着裙摆,紧张地垂头低声说:“什么?!”   “我明白,我明白,你肯定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这世上还有什么比‘一个试图安抚局势的总统在前往战区的路上遇害身亡’更巧合而恐怖的事呢?”   鲁道夫·A充满感慨地摇了摇头,“联邦封锁了消息,事故已经发生三天了,我们今天早上才得知这件事,尊敬的陛下和我亲爱的姐姐此刻可能正在讨论该用什么姿势公开这个秘密,你去替我将这件事转达给安娜莉丝,也许能够改变她的处境。”   李维的身体快速地点了下头,提起裙子转身要走。   就在这时,高大温吞的皇子叫住他:   “等一下,贝拉。”   身体停下脚步。   鲁道夫·A漆黑的影子投射在金属地面上,将他的声音衬托得格外沉凝:“你今天好像忘了使用敬称。”   “……殿下。”身体回过头,抿起嘴唇轻轻一笑,“抱歉,是我太紧张了,殿下。”   “你以后靠近帝国的大人物时要多注意这方面。”鲁道夫·A说道,“安娜莉丝和你一起长大,她不需要你使用敬称,并不代表其他人也会原谅你的冒犯。”   李维的身体向他行了一礼,然后飞快地跑远了。   **   李维趁着双脚自动寻路的功夫向现实中的安全局汇报说:   “我刚才有两次能控制身体了,但是不确定是因为什么。”   他的眼前很快飘来一条德莱顿发送的弹幕:   【是在你使用空气净化器和与鲁道夫·A对话的时候?】   李维:“没错,很明显?”   【不,不算明显,你的演技没问题,只是你每次突然控制身体时都会愣一下。】   “我下次争取不愣,但没法保证,毕竟就算是开了三十年车的老司机突然握住方向盘,也得花几秒钟分辨东南西北。”   李维的脚仍在自顾自地狂奔,“‘我’这是要去见安娜莉丝·B了?你们对目前的剧情发展有什么头绪吗?”   总结一下,这具身体名叫贝拉(有可能是个假名),性别男,当前皮肤女,贝拉和安娜莉丝·B是青梅竹马,长大后成为了安娜莉丝·B与鲁道夫·A之间的信使,安娜莉丝·B疑似想要让鲁道夫·A对外承认他们的特殊关系,但鲁道夫·A认为,安娜莉丝·B应该首先和她的丈夫离婚。   到这里都是普通的“我爱你你不爱我”的伦理道德戏码,非要说的话,就只有鲁道夫·A挑下巴那一段有点奇怪,也不知道他和贝拉关系如何,清不清楚女仆掏出来比他还大?   但接下来,皇子的行为就很有意思了:   他将一个在帝国内部只有少数人听说的重要战时情报告知了信使。   “联邦总统遇刺身亡”,这条背景设定李维早就了解了,心中毫无惊讶之情。按照梦境的发展,总统死亡的消息早晚会传遍宇宙的每一个角落,并且成为战争全面爆发的导火索。   安娜莉丝·B是帝国第九舰队的一名舰长,鲁道夫·A为什么认为将这个消息告诉安娜莉丝·B能够救她一命?   李维猜不出来,安全局也猜不出来。   他们目前知道的太少了。   李维的身体跑进了卫生间,用水洗了把脸,他的手撑在洗手台边缘,不住地颤抖。   【恐惧。】   德莱顿说,【或许‘你’在间谍这份工作上是个新手。】   “也没准‘我’是被鲁道夫·A的教训吓了一跳。”   李维看着镜子里陌生的自己。身体在静默了一会后,止住颤抖,摘下假发,开始卸妆。   他卸得很快,没过多久便露出原始的五官,那张年轻柔和的面颊上毫无血色,一片惨淡。   随后他在单人床上坐了下来,双手交握在一起,盯着甲板发呆。   焦虑,紧张。   原因不明。   李维无事可做,只能和德莱顿聊天:“‘我’为什么不去找安娜莉丝·B?”   【安娜莉丝·B在另一艘飞船上,你们是同属第九舰队,而不是在同一艘舰船,可能他急于将消息传达给安娜莉丝,却过不去。你可以试试能不能控制身体。】   “控制不了,”李维说,“鲁道夫那边什么情况?”   负责关注鲁道夫·A的工作人员回答:【他回房间看新闻去了,只是注意力不太集中,半小时才翻了一页。】   “他看的是什么新闻?”   【前线局势。】   “你们转译一下,给我也看看。”   【……】   工作人员征得德莱顿的同意后,照着从鲁道夫·A的视角看到的电子屏幕打字:   【星际新闻联合通讯社报道,帝国历954年8月4日,联邦总统即将启程前往边境前线,以缓解当前的对峙态势……随着双方舰队在边境地区的军事调动不断增加,联邦议会内部关于加强防御还是推动谈判的讨论愈发激烈,而总统的这次行动,无疑是向宇宙发出一个信号:在战争的阴影笼罩之前,和平的窗口仍未关闭。   与此同时,帝国外交部发言人回应称,帝国方面已注意到总统的行程安排,并“保持密切关注”。但有分析指出,尽管总统的到访象征着联邦政府的善意,边境地区的局势仍充满不确定性,任何突发事件都可能成为失控的导火索……】   李维突然问:“外交官艾伯特·D那边有没有说过,是谁动手杀死了联邦总统?”   【没有,他本人被当成嫌疑人软禁,无法得知外界的任何消息,唯一的自由只有精神上自由,我的意思是,他选择了和女佣谈恋爱。】   李维在心中痛苦地挠了挠头。   又过了十分钟,他的身体终于站起身,从衣柜深处翻出一件小行李箱,再从行李箱里掏出一身规整的男装套在身上。   收拾妥当后,他走出门,沿另一条路前往舰船的交通枢纽。   星际时代的舰船在规模上几乎相当于一座小型城市了,李维的身体走到售票窗口,对面前的AI说:“我要购买一张前往交易区的船票。”   摄像头倒映出他的脸,他看上去稚嫩得就像一个在读大学生。   数秒钟后,人脸识别通过,AI说:“购票成功,费用已在您的信用卡中扣除,祝您度过一段愉快的行程,巴特·兰多特(Bart Landolt)先生。”   【安娜莉丝·B不在交易区。】   现实中的工作人员对李维说,【你的身体要去见别人!】   “可是脑子并不知道它要去见谁。”李维说,“我们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不知不觉看了一下午直播的芝城大学学生克丽丝·萨尔维冷不丁被逗笑了,感觉这位清道夫先生是个挺有意思的人。 第113章 异世界无限直播(八)   李维有了一个新名字,叫做巴特·兰多特。   这个名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没有按照正常的行程前往另一艘飞船去见安娜莉丝·B,而是莫名其妙地来到了交易区,并在这里见到了一个李维从未见过的人。   “有人泄密,帝国知道总统遇害的消息了!”   他的身体一进门就急切地对着舱室里的人说道,“我们没时间了,可是我还没有找到可以信任的人,你让我取代的那名女仆,她的身份非常奇怪,情况变得越来越糟糕了,我……”   “等一等,冷静点,你慢慢说。”坐在昏暗房间内的男人端着啤酒杯,轻声说道,“发生了什么?”   李维的身体激动地屏住呼吸,说道:   “女仆贝拉是第九舰队指挥官与一名舰长之间的秘密信使。”   “——什么?”   “今天下午,我见到了二皇子鲁道夫,他告诉我帝国上层正在讨论什么时候公开联邦总统的死讯,并让我将这条情报转达给一名叫做安娜莉丝的舰长……”   “天啊!”接头人露出了震惊的表情,“我以为贝拉只是一名普通的飞船清洁人员!你在鲁道夫面前暴露了吗?”   李维的身体说:“大概,没有。”   对方松了口气。   身体继续说:“鲁道夫与那名舰长之间似乎有一些暧昧,我不太确定,他说什么让那名舰长解决掉她的丈夫再和他确立关系。”   “可怜的丈夫。”接头人笑了,“他哪能竞争得过一个皇子呢?”   身体耸了耸肩,勉强扯起嘴角:“我能换个身份吗?我不想当丘比特。”   “恐怕不行,我们没有那么多选择,听着,兰多特,联邦这边还能控制住局势,帝国当中也有一些向往和平的人,战争不会马上爆发,但是绝不遥远了。我知道你的本职工作不是干这个的,你缺少相关经验,但我还是建议你尽快在帝国内部找到一个地位足够高、且没受到基因污染的人,再将总统牺牲前签好的协议交给TA,这是目前最重要的事。”   身体叹了口气:“我争取。”   “协议在你手上吗?”   “当然,我将它放在了一个谁都找不到的地方。”   “那就好。”接头人沉思片刻,说道,“你该走了,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我接到调令,将要前往后方。你自己多保重。”   李维的身体点了点头,转身走到门口。   就在这时,接头人叫道:“稍等,兰多特!我得确认你将协议藏好了。你把它放在哪了?”   身体一愣,然后缓缓回过头。这绝不是一个合格的情报人员该问出的问题,但接头人只是面带微笑坐在原地,似乎并不觉得哪里不对。   李维透过身体的双眼,看到接头人翘着二郎腿、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背后倚靠着什么东西,起初他还当那是座椅靠背,然而仔细一看,才发现所谓的“靠背”连接着接头人的脊椎,他的屁股底下空无一物,整个人都被这玩意悬吊在空中。   “靠背”的另一端则潜伏在阴影中,几乎占据了舱室中的大半空间,这才是此地显得如此逼仄的原因。   在尚未看清阴影中事物的一刻,李维的身体转头就跑。   可是太晚了。   李维听见身后传来了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动静,像是人类的皮肤在粘稠的液体中间移动,巨大而畸形的影子投射在前方的门板上,李维的手指离舱门把手仅有一尺之遥。   紧接着,只听“噗嗤”一声,锋利的骨刃洞穿了他的胸膛。   **   李维从熟悉的,属于女仆贝拉的床铺上睁开眼睛。   他的身体有条不紊,好似无事发生,他的意识一片混乱,甚至还残留着死亡前一秒钟的幻痛:刚才是什么情况?他被藏在飞船上的一个异形似的怪物杀死了??   说好的‘星际1号’是爱情片,结果变成了谍战片,好不容易接受了谍战片的设定,结果你告诉我其实是灾难片?!   现实中也是兵荒马乱。谁都没想到李维会遭遇剧情杀,安全局的弹幕如潮水般流淌而过:【你没事吧?】   【你感觉怎么样?】   【死亡会有什么后果吗?】   “据说我会在里世界越陷越深,认知主体逐渐从现实中的身份过渡到里世界的身份,直到彻底忘记自己是谁。”李维平复心情,说道,“但这都是短期效应,只要脱离‘星际1号’就好了,所以我们还是先来聊一聊之前发生的事吧。”   他在交易区和接头人展开的对话不长,但信息量很大。   首先,它揭示了李维当前身体的部分背景:   【我们最开始想得简单了,巴特·兰多特不是安娜莉丝·B和鲁道夫·A之间的信使,他实际上是一名遭到赶鸭子上架的联邦间谍,只是很巧合地取代了信使的身份。他对安娜莉丝·B的了解可能还没你多!】   “她不认识安娜莉丝·B,也不清楚她和鲁道夫·A的关系,因此他在面对鲁道夫时完全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李维心道,“我能控制身体是因为我们状态一致?”   【或者你能做得比他更好。】德莱顿说,【两次控制身体都是在你优势比他更大时发生的。】   若真是这样,那可太难了,要知道目前受困里世界的四个人都是普通人,而他们“魂穿”的角色设定则一个比一个特殊,就拿艾蕾娜来说吧,她怎么可能在开飞船这件事上取得比安娜莉丝·B更大的优势?   整个地球上都找不出做得到的人!   【但还是有希望的,】一个参谋说,【我们会从一些细节上着手尝试……】   “这个问题我们以后再慢慢讨论,”李维说道,“接头人还提到,他们的目的是阻止战争,我的手里掌握着总统临死前签订的协议,该协议能够改变当下的局面,不过我必须在帝国高层中间找到一个值得信任的人——基因污染是什么意思?接头人是出于这个原因,才变成了怪物?”   【应该是。】   “好吧,我现在成了一个没人认识,却肩负着阻止宇宙大战希望的人。”   李维感受着自己的身体缓慢地从床上爬起来,“接下来一切都要从头开始了,对不对?我要化妆、去激怒空气净化器、去见鲁道夫、再去面对怪物,不知道这一次能不能让哪一步发生变化。”   按理说,他们的好朋友艾蕾娜死去活来N多次、故事的情节却毫无改变,李维极有可能也陷在类似的循环里。   然而当身体从床上坐直后,李维发现自己又双叒叕能控制它了!   【快快快,先不要管为什么,搜索你周围,看看有没有身份信息之类的东西!】   安全局的参谋急的一批,【巴特·兰多特有个箱子吧?他的男装是从箱子里抽出来的,去翻他的行李箱!】   “我像个变态。”   【如今你就是他,他就是你,你翻自己的东西,怎么能叫变态呢?】   “……”李维翻了个白眼,走向地上的箱子,“箱壳上放着一本飞船地图——这不是‘我’的东西,是贝拉的。她在地图上标注出了空气净化器的位置,和与鲁道夫·A约定好的见面地点,‘我’取代了贝拉后,大概是想搞清楚她为什么要标记这两个地方,因此才会在化完妆后来到空气净化器前。”   【然后警报响了,‘你’敏锐地认识到‘过滤系统所在的区域禁止通行’,与贝拉标记的地址之间有所关联,绝对是故意设置的,所以‘你’跑到了这个地方,见到了等待许久的鲁道夫·A。巴特·兰多特真是个聪明人!】   【不聪明他也做不了这份工作。】   **   克丽丝·萨尔维在吃晚饭,她的朋友端着手机看直播,看到这里迷惘地问她:“你跟上他们的思路了吗?”   “跟上了。”克丽丝回答。   “好吧。”朋友嘟囔说,“你、巴特·兰多特、贝拉、清道夫、安全局……你们都是聪明人。只有没我没听懂。我是笨蛋。”   **   李维蹲下身,打开箱子:“这里有他的电子身份证件和换洗的衣服,以及一本纸质笔记本,里面写着‘基因污染’。‘基因污染,特指由一种外星高适应性寄生种——虫族——所引发的人类基因寄生与异化过程。’   “‘虫族最早在Z-9恒星系边缘被发现,目前经一些列试验证实,它们是一种具备蜂巢思维的复合意识体,其幼体通过孢子或体液传播,能够渗透人类免疫屏障,快速嵌入宿主基因组,启动异化程序。’   “‘被虫族寄生的人类并不会意识到自己被寄生,他们的行为举止与其他人无异,常规的生理检查也难以察觉到基因病变。然而,随着寄生深入,宿主体表会逐渐生成异常坚硬且畸形的外骨骼结构’……这是我看到的,那个接头人的身上就长着这玩意。”   李维翻过一页,继续读:“‘虫族整体智能偏低,更多依赖本能驱动扩张和繁殖,但是宿主人类保留了部分原有记忆与逻辑能力,能照常使用语言、履行社会职能,甚至维持家庭关系和职业身份,这些被寄生者将不惜一切手段‘协助’同类寄生其他人类’。”   他读完这句话后,过了几秒钟,不知是谁发了一条弹幕:【这是个恐怖片。】   【确实,被虫族寄生的宿主保有人类智慧,能正常工作、交流、维持秩序,会主动隐瞒感染迹象。说不定直到一整个地区的人都被寄生了,外面的人才会有所察觉。笔记本上还有其他内容吗?】   李维又翻过一页:   “‘当你看到这段话时,你可能已经遗忘了被寄生的事实。请仔细检查自己的身后是否存在疑似不属于人类的结构。如果没有,请将该笔记本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并在六小时后重新阅读前文’。   “你们知道最可怕的是什么吗?”他合上笔记本说道,“最可怕的是,上一次死亡前,‘我’活了超过六个小时,却没有读过这本笔记,巴特·兰多特确实可能被寄生了,只是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参谋们被李维的话吓了一跳。   但他们很快反应过来:【你肯定没有被寄生,因为杀死你的凶手是一只虫族,笔记上说‘它们是一种具备蜂巢思维的复合意识体’,若是接头人察觉到你是它的同类,它就不会攻击你了。】   “有道理。”李维点点头,“那我还用自查吗?”   【……你还是自查一下吧……】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等到李维确认一切正常后,自他重新苏醒以来,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   身体的控制权始终牢牢掌握在李维手里,他就是巴特·兰多特,巴特·兰多特就是他。   紧接着需要考虑的是,下一步该做什么?   接头人这条线可以pass了,从外骨骼的规模看,他早就没救了。李维也不清楚该如何防治星际虫族,只好暂时随它去。   “我唯一的选择是去见安娜莉丝·B。”李维说,“除了谈恋爱和婚内出轨之外,她也许会知晓鲁道夫·A是否可信,以及一些关于联邦总统遇害的内幕。”   【而在这条线上,你了解的讯息远多于‘巴特·兰多特’,所以你成为了身体的掌控者!】   **   若干个小时后,李维终于见到了艾蕾娜的“魂穿”对象,也是第二位重要角色。   安娜莉丝·B看着面前的陌生男人,疑惑地问:“你是谁?找我做什么?”   李维面带微笑,审视着她的脸,试图从她的面孔上找到属于艾蕾娜的痕迹:“您好,我叫巴特·兰多特,鲁道夫殿下让我来向您传递消息。” 第114章 异世界无限直播(九)   安娜莉丝·B是个恋爱脑。   这是所有人在看过艾蕾娜的梦境后达成的共识,不知为何,她对皇子鲁道夫·A有种超乎寻常的迷恋,宁愿放弃当前的婚姻和事业,也要和鲁道夫在一起。   听到李维的话后,她甚至没有询问自己派去的信使贝拉去哪了,而是抓着李维急切地问道:“他是怎么说的?”   李维不动声色地说:“殿下需要您做出决定。”   他这回记住了要用敬称才能不露馅。   “什么决定?”   “殿下的原话是,‘我们之间的关系本来就有风险,她不肯处理掉她的丈夫,却要求我给出承诺,这不可能。’”   确实是原话,只不过是上一周目的原话。   安娜莉丝·B闻言丝毫没有怀疑,只痛苦地捂住额头:“该死,他不想担责任,我能理解。但事已至此,他多少也应该考虑下我的处境吧!”   什么处境?出轨的处境吗?   即便在伪装的身份上做到了完美无缺,李维依然缺乏面对渣男渣女的生活经验,他不确定该从哪个角度开始套话,只能cos逢年过节劝和的亲戚:“殿下不是这个意思……”   “你懂个屁!”安娜莉丝神情激动地打断他,“你今年多大?!”   “呃。”   事实证明,干涉别人的感情生活会遭雷劈。李维回想了一下巴特·兰多特的身份证,回答说,“23。”   “职位?”   李维保持微笑:“我只是殿下身边的一名小角色……”   “那就别对我指手画脚。”安娜莉丝咄咄逼人地说,“我有军衔,无论如何都是个舰长,而你仅仅是在扯着皇子的大旗狐假虎威!”   她骂的是鲁道夫的信使,和魂穿巴特·兰多特的李维有什么关系。李维站姿都没变,装作没听见:“抱歉,长官,殿下还让我告诉您一件事。”   安娜莉丝打量他几眼,态度缓和了少许,轻哼一声说道:“你比之前的那些鼻孔朝天的‘皇家信使’正常一点,难怪年纪轻轻就能在皇宫里出头……殿下说了什么?”   一直视线微垂的李维抬起头:“联邦总统在赶往前线的途中遇害身亡了。”   安娜莉丝面色陡变。   **   【她好像从来没检查过自己是否被寄生,难道连帝国的舰长也不知道虫族的存在?】   一个参谋分析说,【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她已经被寄生了,虫族的本能是扩张和繁衍,被寄生者尽管保留着人类的外表、记忆、和思维,但他们的行动目标却变得截然不同,假如一些高智商的个体,打算更好地掩护混入人类社会的同类,TA就会考虑将幼体放置在一些关键人物身上——比如帝国的皇子。】   他在暗示安娜莉丝·B渴望与鲁道夫·A结合,是因为虫族想要寄生后者!   可是安娜莉丝看上去一切正常。   她听到总统死亡的消息后,震惊地扑到李维面前,李维则被参谋的话刺激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恨不得后退到墙角再套个防护服。   “协议呢?”安娜莉丝不顾李维的退缩,按着他的肩膀问,“他们按照计划签订停战协议了吗?”   “我不知道。”   这是一句谎言。   李维说话时暗暗担心安娜莉丝会突然伸出一根导管往他身体里注射孢子,他的新身体在武力值上和德莱顿差不多,跑都跑不快,“我没听到消息,可能是没来得及。”   “我知道了,你可以回去了。”安娜莉丝干脆地说,“替我向殿下表示感谢,我会尽快联系他的。”   说完,她心神不宁地离开了。李维望着她的背影,问弹幕:“她要去做什么?”   关注艾蕾娜梦境的安全局员工回答:【不知道,她在移动,她还在移动……我没法快进,等她停下来了,我们再告诉你。】   “鲁道夫·A那边呢?”   【他的时间线跟着你走,这次没等到贝拉,他回家躺了一会,结果被他姐姐抓去开会了,会议内容就是讨论要不要将联邦总统遇害的消息公开,皇帝本人尚未拿定主意,他的智囊团分成两个派别,各执一词。】   李维揉了揉太阳穴:“距离战争爆发还有多长时间?”   【不好说,安娜莉丝的死亡是一个关键节点,而这一次,她可能不会死。】   “要是我们能获得虫族的视角就好了,而且我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李维一面冥思苦想,一面来到走廊中,就在这时,他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   “巴特·兰多特!”   他回过头,看到了一个不认识的人……紧接着,身体的控制权又转移了!   原因很简单,巴特·兰多特认识对方。   “查理?”   身体自动开口,“你在这做什么?”   “我还想问你呢!”   此人的年龄和巴特·兰多特差不多,都在二十岁出头,外表清纯可爱,一笑起来就让人心生好感,“这里是帝国舰队……你跟我来。”   他们快速转移到一处隐蔽地点,查理稍微放松了一些,说道:“我是在这边工作,但我记得你应该去主舰那边,跑到左翼来干什么?你的接头人在交易区吧?”   李维的身体冷淡地回答:“我也有工作。”   “我可以帮忙吗?”   “不能。”   查理并不生气,咧嘴一笑,拍拍李维的肩膀:“好样的,这才有点专业的样子了,我还记得两个星期前你什么都不会,连混进宴会给我们的人送文件都手抖。年轻人成长得真快呀……”   李维的身体忍不住讥讽说:“你比我还小一岁。”   “哈哈!”查理挠挠脸颊,“但我接受训练的时间比你长呀。不说这些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过两天我就要回联邦了,他们同意我去库克斯副司令麾下第24营当一名小兵,如果打仗的话,我就要直接上战场了。”   ……   “联邦库克斯副司令指挥的24营?”现实里有人说,“我怎么觉得有点耳熟——对了!是联邦情报官米娅·C!她的男朋友就是第24营飞船左翼的一名中尉!”   “进行人脸对比。”德莱顿命令说,“看看查理在米娅·C的梦境中有没有出现过。”   ……   李维的身体惊讶道:“你不做间谍了?”   “嘘,小点声,没错,我不干了,战场上有更需要我的地方。”   查理显得很高兴,于是李维的身体祝福他说:“但愿你能活下来。不过最好的结果还是没有战争。”   查理不以为然:“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这一点永远也不会改变的。走吧,难得见面,去我那里喝两杯,我请你。”   李维的身体有一丝心动,却仍是拒绝了:“不了,我还有事要忙。”   查理笑道:“放心吧,我当过你的老师,有我把关,你怕什么?”   “可是……”   “没有可是。”查理揽着李维的肩膀说,“跟我来,我住的地方离这不远,前面是普通人的生活区,你经过的这一片属于高端宅邸,左右两侧都是帝国军官的豪宅——”   “我真的很忙,没心情喝酒,下次再说吧,查理。”   李维的身体暗中使劲,想要挣开查理的束缚,但查理只是看上去长得可爱,实际上力气大得惊人,“你不知道我的任务有多紧急。”   “是的,我不知道,因为你不肯告诉我。”查理再次扬起笑容,眼中却毫无笑意,“你不信任我吗,巴特?我是你的老师,曾经教给你那么多东西,你却不信任我?”   “这不是信任不信任的问题!”   “那是什么原因?不要软绵绵地推我,用点力气,和我对抗,让我看看你除了嘴变严实之外还有什么进步……”   这两个人快要表面勾肩搭背、实则各怀鬼胎地打起来了。   但是和李维没什么关系,他就是个看第一人称电影的。   眼见剧情发展到了高潮,李维正嚼着不存在的爆米花琢磨人物关系图呢,忽然看见安全局的弹幕说:   【查理是米娅·C的男朋友!】   李维一晃神,问道:“谁?”   【一个在工作上屡屡为她提供帮助的年轻中尉,战争期间因战功而名声大噪,在功成名就之后与新任总统的女儿闪婚了。问题在于,米娅的男朋友和查理长得并不完全一样,我们是在进行了五官及行为的对比之后才发现他们是同一个人!】   李维:“也就是说,查理刚对我说他马上就要回国了,而他回国之后改名换姓地潜伏在一个自己国家的情报官身边——米娅身上有什么值得他觊觎的地方?”   【不好说……你小心!】   这句下意识的警告是因为查理在搏斗过程中手里拿着一管注射器,要往李维的身上扎。   他成功了。李维的菜鸡身体捂着手臂后退,既疑惑又愤怒地瞪着查理:“你做了什么?你给我注射的是什么东西?!”   “我、我不知道,”查理怔了怔,放下拿着注射器的手,“这不重要。”   李维的想法和弹幕几乎同时冒了出来:   【他被虫族寄生了!】   那管注射器中是虫族的幼虫,查理不清楚自己被寄生了,但他在下意识地为虫族繁衍后代!   下一秒钟,李维取得了身体的控制权。   他在混乱之中果断反手缴械、夺过还在发呆的查理手中的注射器,将针头捅进对方的皮肤,把注射器中的不明液体清空。   查理低头看了一眼手臂上的出血点,先是夸了一句“这招不错”,再抬起头问李维:“你知道这是什么?”   李维简单地说:“你被寄生了。”   “……”查理不笑了。他转头摸了摸自己的后背,“我没感觉。”   李维说:“被虫族寄生的人类并不会意识到自己被寄生。”   “是的。”   查理安静地原地站了一会,说道,“我原本打算在明天回国。你有枪吗?”   李维摇头。   “我有一把。”查理说,“在我的大腿上,被大衣盖住了,你将它抽出来……然后用枪口对准我。”   李维照做了。   查理说:“开枪吧。被寄生的人救不回来。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李维问:“你认识米娅吗?”   查理歪了下头:“那是谁?”   李维认为他没有说谎。   查理目前还不打算潜伏到米娅·C身边。   他的手指压动扳机,感慨却也有限地说:“再见。”   “砰——”   遥远的远方,星河彼岸,沉睡在巢穴中的虫族虫母触角微动。   就在上一秒钟,它损失了一个孩子。同时,它的本能告诉它,繁衍失败了。   这种事罕见,却不是第一次发生。不知为何,在个别几个人类身上,它们无法播撒后代。   【土壤里已经有了种子……】   它发出一声所有虫族都能听到的叹息,在骨翅的嗡鸣声里陷入了沉眠。 第115章 异世界无限直播(十)   与此同时,芝城医院里,报丧女妖班茜平躺在病床上,闭着眼睛喃喃说道:   “土壤里已经有了种子……”   路过的护士问:“她在说什么?她是不是快醒了?”   “不是吧,她一直是这个样子,”另一个护士回答,“医生也说不出原因,我们还讨论过她该去教堂,而不是来医院。”   她们说说笑笑地走远了,病房里的班茜眼皮剧烈颤动,口中念念有词:“我看到新的空隙正在形成……我们距离四分五裂、步您后尘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您应该过来看看目前的情况,告诉我们还能做些什么……哦不,虫母、飞船、战争,我迷路了,前方是星空……您在哪?我为什么找不到您了?您能听见我的呼唤声吗——李秋珊!”   吐出李维养母名字的那一刻,班茜猛然喘着粗气睁开了双眼。   **   【你还好吗?】   安全局用最大号炫光字体打出了这行弹幕。   每个人都看到查理给李维注射了不明液体,从李维身体的反应来看,他成功了,那么后果呢?   被虫族寄生的“玩家”会忘记自己被寄生的事吗?他们还可以看到弹幕吗?死后能不能再复活?复活时状态会不会刷新?解决了“星际1号”里世界后,寄生状态应该不至于影响现实吧?   问题实在太多了,而且每一条都很关键。   李维将查理的尸体拖进废弃物垃圾桶,心中涌动着复杂的情绪——他很想给查理一个体面的葬礼,但是条件不允许——抽空回答:“说实话,我什么感觉都没有。”   【你发烧吗?恍惚吗?还记得笔记本上写的是什么吗?】   “我非常清醒,不仅记得笔记本上的内容,还想起了我之前忽略的事。”李维合上垃圾桶直起腰,“虫族具备蜂巢思维?那是不是每一位个体都知道我杀死了它们的同族?”   【这取决于“星际1号”是如何定义蜂巢思维的,大部分情况下它指的是一个种群,可以被视为单一的有机体,所有个体共享相同的思想、观点和目标,就如同是受到大脑操控的节肢。记忆并不一定被包含在共享的范畴之内,因为笔记本上说虫族这种生物本身智商不高,它们的思维能力取决于被它们寄生的个体,如果两个虫族分别寄生了一个人类和一只鸡,鸡该怎么同步人类的记忆呢?它的大脑处理不了那些信息。】   李维沉思着点点头:“所以我不用担心一出门就遭到潜伏着的虫族刺客的袭击。”   【是的,除非你做了什么激怒它们整个族群的事。我们又想到了一条论点,你还记得上一次你见到接头人时的经过吗?他比你都清楚你此行的目的、问你将和平协议藏到了什么地方,你刚才碰到的查理却什么都不知道。】   李维:“emmm……你们说的对,我又意识到一个问题——接头人知道得太多了。他是个虫族,他认识我,熟悉我的工作流程,还想从我这里拿走协议达成他自己的目的,假如今天我不去找他,他就可能有所怀疑。”   弹幕猜到他的下一步行动,飘过一串若有所感的省略号。   李维锤了下脑袋,懊恼地说:“我不想做这件事,但我得去杀了他,否则后患无穷。”   【有道理……】   好消息是,死去的查理给李维留下了一把枪,让他能够继续清理“异变的旧日战友”。   李维藏好枪,在登上前往交易区的交通工具时仍然很费解: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难怪恐怖游戏的主角一般碰不到热武器,一旦碰到了,故事就会走向另一条路。   安全局的参谋说:【这两个地位很高的情报人员都被寄生了,以小见大,联邦的情报机构变成了什么样子,我想都不敢想。】   飞船的舷窗倒映出李维的脸,他看着那张逐渐熟悉的洋溢着青春气息的面孔,说道:“所以巴特·兰多特只接受了两个星期的训练便孤身一人来到帝国,内忧外患,他是无路可走了。”   杀死查理的时候,若是这具身体有意识,他会想些什么呢?   李维没有再思考下去。走下运输舰时,他左手抱着一沓文件,右手抓着枪藏在文件后面,这具身体的外表十分文静,看着就像那种会坐在大学校园的喷泉边看书、一看一整天的类型,因此他没有引起任何人的警惕。   很快,他来到接头人的舱室前。   李维敲了敲门。   门开了。   他像上一次一样冲了进去,高声说道:“有人泄密,帝国知道总统遇害的消息了!我们没时间了,可是我还没有找到可以信任的人,你让我取代的那名女仆,她的身份非常奇怪……”   接头人关上门,背对着李维走向座位:“冷静点,你慢慢说。发生了什么?”   “查理死了。”李维举起枪,“我很抱歉。”   星际时代的热武器安静、便捷、环保、没有使用门槛。   李维一直按着扳机,直到弹匣自动清空为止,接头人的身体和与他连接的巨大的外骨骼在空中犹如触电般颤动,他为了掩盖两人交谈声而播放的音乐恰在此时轻柔地哼唱了一句:“如果我能走自己的路,我会到达天堂……”   子弹打空了。李维放下手,握住身后的门把手,做好了局势有变随时撤退的准备。接头人倒在血泊中,虚弱地挣扎了几下,用气声问道:   “……你是背叛了联邦……还是被寄生了……?”   李维关掉音乐,说道:“是你被寄生了。”   接头人闻言,用沾了血直打滑的五指撑住地面,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抬起头。   他终于注意到了那个不知在他身后挂了多久的外骨骼。   “啊,是我。”   迫近的死亡使他仅仅做出口型,却发不出声音,但李维读懂了他突然恍然大悟的表情,两人在灯火昏暗的舱室中默默对视了片刻,在几下记录着生命余晖的呼吸过后,接头人眼含泪水,头一歪,死了。   李维长吁一口气,收起失去子弹变成摆件的枪,在房间里转了几圈,寻找补给品。   【你动手前没想过套两句话之类的?】   “想过。”李维的回答朴实无华,“不过虫族的外骨骼给我留下了一点阴影,我觉得还是偷袭比较保险。”   若是给对方反抗的机会,他这具德莱顿水平的身体很可能打不过它。   几分钟后,李维没能找到他手里这把干掉了两位“友军”的神圣之枪的弹匣,但从接头人的抽屉里找到了一把新的手枪。此外,尽管接头人将房间收拾得很干净,他还是看到了一份刚送来不久、尚未来得及处理的情报记录。   “艾伯特·D在总统遇害后遭到软禁,他们想要尝试从他口中打听出更多细节,然而迄今为止不管是面对测谎仪还是吐真剂,艾伯特给出的回答都是他对‘刺杀的起因、经过、结果’一无所知。   “神奇,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外交官……他还在和女佣谈恋爱吗?”   【是这样的,你可以说艾伯特·D不务正业,能力水平堪忧,是个草台班子出身的外交官,但你不能说他是渣男,无论循环多少次,他和女佣之间的感情依旧刻骨铭心。】   好吧。在这样一个动荡不安的世界,能有稳固的爱也算是好事了,大概。   李维往后翻,又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安娜莉丝·B——疑似帝国反抗军的首领。”   【什么?】现实里,一群人飞奔到投影着直播画面的大屏幕前。   “是真的,”李维指着文件示意,“这里说从帝国历xxx年开始,她就秘密投身于对抗当今皇帝的事业,虽说几次刺杀行动都出于种种原因失败了、或干脆胎死腹中,但她设法联系上了帝国的二皇子,将鲁道夫·A拉到了他们的革命战船上。”   【殿下何故谋反?】   李维结合情报猜测说:“鲁道夫·A兴许也认识到有皇帝和皇太女在,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出头了。然而性格所限,他在夺权这件事上又不是很坚定,时常犹豫不定,担心自己会成为帝国的罪人。”   【结果没过几年,他果真成为了战败国的替罪羊。】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有些事要么不做,要么做绝。   “他厌恶安娜莉丝的丈夫。”李维说,“两人原本是同学,却在多年后反目成仇。鲁道夫·A认为安娜莉丝的丈夫是一个出尔反尔、反复无常的小人,他不愿意和这样一个人共事,因此建议安娜莉丝除掉对方,但是——安娜莉丝的丈夫是个跨星系的贸易公司的股东,还是反抗军的投资人,安娜莉丝觉得鲁道夫·A给出的理由不够充分,始终不同意放弃这条资金链。”   他回过神来:“‘我们之间的关系本来就有风险,她不肯处理掉她的丈夫,却要求我给出承诺’……他们搞反动派就搞反动派,有必要把话说得这么暧昧吗?”   【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们的关系确实危险,也确实需要承诺。】   李维:“……”   他问道:“安娜莉丝现在走到哪了?我赌一根香蕉,她、她的丈夫与鲁道夫·A三个人里面至少有一个人被虫族寄生了,如果我猜错了,等我回去就把这根香蕉送给埃里克。” 第116章 异世界无限直播(十一)   李维可能注定要给埃里克买香蕉了。   因为安娜莉丝抵达目的地后,说的第一句话是:“我丈夫的尸体你们已经处理好了?”   隔壁正在勤勤恳恳地处理接头人尸体的李维,听到弹幕的转述后一愣。   “处理好了,还能怎么办,宇宙这么大,随便找个地方把他扔下去,然后就说遇到抢劫犯了。”   对面的人说,“谁能想到他这么有钱,还会被联邦收买呢?”   “这和他有多少钱没关系,只是他的忠诚出价不高罢了。”安娜莉丝平静地说,“好在如你所说,宇宙这么大,死一两个人很正常,你们争取揪出和他联络的那位联邦情报官,找不到也无所谓,我们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这就是为什么你今天会来找我们?”   “没错,我收到一条确切的消息,联邦总统死了,我们在帝国议会中的布局应该稍微更改一下方向……”   接下来都是些缺乏实际意义的政治讨论,联邦总统是毋庸置疑的鸽派,她的遇刺将给帝国内部的主战派与主和派的局势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间接导致了原本时间线上安娜莉丝一次又一次的死亡,这一次她提前察觉到了头顶的危机即将降临,于是决定先一步做出调整、寻求出路。   如果她及时选对阵营,那么就有可能活下来,但她这条线和虫族基本上没什么关系了。   “所以我们为了搞定这片里世界,需要从根源解决掉虫族?”   李维杀死接头人后,进入里世界这么长时间以来,总算有功夫坐下来好好研究一下自己的行动计划,而不是被一个接着一个的危机推着走了。   他坐在接头人的椅子上,说道:“迄今为止我没有看到任何一个疑似恶灵的生物,总不能是虫族的首领吧?它们有首领吗?”   【就算有也不符合我们对恶灵的定义。】   “而且我是第一次用别人的身体探索里世界。”李维若有所思地张合五指,“为什么会这样呢?‘星际1号’与其他里世界难道有什么区别吗?”   遗憾的是,安全局也无法解答他的疑问。现实中,已经有人针对两个直播间的不同之处对BSI团队提出质疑,但是鉴于时间还没过去多久,舆论尚未发展到一边倒的程度,有不少观众提出各种理由给他们辩护,安全局的人潜伏在浑水当中,等着BSI的幕后指挥者露出马脚。   三井千代那边倒是有一些线索。   她是三井家族长子的夫人,曾在多年前和李维的大学朋友米尔顿见过一面,因此在海平面上漏出了背鳍。安全局派人接触了她,但她否认自己和BSI有关联,嘴上滴水不漏,手上的财产也很干净,她几乎不参与三井家族明面上的商业活动,每年唯一的任务就是撒钱,除了常见的买买买之外,还会搞一些打水漂的天使投资或者花大笔金钱做慈善,是个远近闻名的好心人。   2018到2025年间,她曾短暂地资助过联邦国家航天局的一个“监测宇宙微波背景中的异常冷斑”的项目,有人猜测这些冷斑是宇宙之间互相“撞击”留下的痕迹。但该项目需要长期投入,却很难获得实质的科研成果,因此没过多久就被叫停了,只在内部数据库中留下了不起眼的一笔。   然而,他们当中有一个刚毕业的实习生,在其他地方工作了几年后,发表了一篇论文,题目是:   《宇宙裂隙的扩张机制,与裂隙多重化对宏观时空结构的潜在威胁》   作者认为宇宙空间中存在着一些相位不稳定的区域,或者说裂隙,它们可能会呈现出类似于平行宇宙的特征,如果这些不稳定的裂隙数量越来越多,宇宙主结构的连续性就会遭到侵蚀,宇宙整体的时空张力将呈指数下降,诱发不可逆的结构断裂与信息坍缩现象。   乍一听上去很复杂,但在里世界已经成为常识的2025年,翻译成普通人话就是,里世界是宇宙裂隙,它会导致世界末日。   有关世界末日的预言并不稀奇,从《圣经》诞生的那一天开始,每隔几年就会有人跳出来大喊,“世界要毁啦我们快跑吧”,科技越是发展,危言耸听的言论越是层出不穷,所以这篇晦涩难懂的论文并没有引起任何水花。   又过了一年,论文的作者加入BSI团队,成为了研发部门的主管。   只要聚焦于他的履历,再结合米尔顿的说法,就不难发现三井千代其实从未停止这方面的研究,她的公公三井高志做梦都想着利用里世界大发横财,但她的危机感似乎要比长辈更强烈一些。   “星际1号”必然是她的一次大胆尝试。   只是李维和安全局想不通她在实验些什么。   此时此刻,干掉接头人后,李维的人身安全获得了保障,探索却也陷入僵局,因此他决定先尝试达成这具身体的心愿:   找个可靠的帝国高层,把联邦总统死前签好的协议交上去,换取宇宙和平。   首先,这名帝国高层得是个鸽派,其次,Ta不能被虫族寄生。   于是,皇帝和皇太女作为主战派被排除了,议会结构太过复杂,权力也不大,李维思来想去,觉得最靠谱的竟然是二皇子鲁道夫·A以及和他没完没了地拉拉扯扯、关系比谈恋爱还要玄妙的安娜莉丝·B。   魂穿到鲁道夫·A身上的“玩家”趁着洗澡的机会仔仔细细观察了自己的身体,向安全局保证说他没被寄生。   安全局问:“你为什么那么肯定呢?”   玩家回答说:“鲁道夫自恋,他在浴室里摆了四面镜子,每次洗澡时都会三百六十度欣赏自己。我很确定他不是为了防范虫族,因为我在听说虫族的存在后也没法控制身躯——像他一样爱上一具不属于自己的男性肉|体实在是太艰难了。”   为了照顾隐私从来没去旁观过洗澡过程的参谋们:“……”   真是辛苦玩家了。   不过不管怎么说,鲁道夫·A仍旧是个(变态的)人类。   李维设法通过安娜莉丝和他约定了见面时间,然后他故技重施,利用空气净化器的警报引走警卫,和鲁道夫·A在熟悉的走廊中碰头。   “我有一张总统在死前签署协议。”李维开门见山地说,“眼下联邦政府尚未换届,协议仍然具有法律效益。”   然而问题来了。   鲁道夫·A是个失败的野心家,他根本就无法在关键时刻下定决心。听到李维的话后他瞬间慌了神,说道:   “我凭什么相信你?你有什么方法能证明……”   话未说完,鲁道夫的动作卡了一下。   是“玩家”上线了!!   几年来他第一次成功控制身体,一时间激动得四肢发软,勉强撑着墙壁才没有倒下:“我能动了?我可以说话了?天啊!!”   李维不得不扬起笑容,耐心安抚和鼓励了他一会。又过了十分钟,玩家终于冷静了一点,上前抓着李维的手说:   “你能给我一张清道夫的签名吗?”   李维:“……”   现实中的互联网上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喊叫:“可恶!我也想要他的签名!!”   “不知道他的真实长相是什么样,有没有巴特·兰多特好看,但无论如何我都很喜欢他,希望有朝一日当我遇到危险时能是他来救我,而不是BSI那样的业余诈骗团队……”   安全局再次庆幸他们没有开放官方聊天室和游客弹幕权限。   否则直播间会变成什么样子?   李维礼貌推掉了签名请求,让玩家争取长期掌握身体的控制权——洗澡的时候除外——然后同安娜莉丝展开合作。   他则需要去找出被巴特·兰多特藏起来的协议。   一旦产生了“找出协议交给鲁道夫·A”的念头,李维顿时开启了自动代理模式:没办法,他是真的不清楚自己的身体究竟把协议藏在哪了。   他到现在连巴特·兰多特在成为间谍之前是什么身份都不知道,能够一上来便打破僵局全凭专业对口。   他的身体兢兢业业、任劳任怨,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行为逻辑有哪里奇怪,下定决心将砝码压在二皇子身上后,效率极高地上了运输船,往联邦边境的一座人迹罕至的太空港前进。   这座太空港在和平时期是交通要道,战争期间便成为了战略要地,假如没有李维的干涉,查理未死、而是潜伏到米娅·C身边,两年后他会以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中尉身份第一个闯进这座补给点,继而获得联邦军人的最高荣誉。   如今战争将至未至,太空港中空无一人、鬼气森森,一侧的金属甲板反射着从远方照耀而来的恒星光芒。   李维的身体走下运输船,正要前往储物区。   一群全副武装的联邦士兵忽然冒了出来,将他团团包围!   这回神仙来了也打不过了。李维放弃思考、捧起不存在的爆米花,身体停下脚步,似乎有些茫然地定了一会,慢慢举起双手。   几秒钟后,士兵调整队列,其中一人往包围圈中间扔下一个圆盘。圆盘很快发出蓝光,蓝光中间是一个李维认识的人的投影。   米娅·C说道:“巴特·兰多特,我听说你杀死了你的接头人和老师。不管你是出于什么理由,我只问一个问题——你还记得你是谁吗?”   李维的身体保持着投降的姿势,反问说:“你在怀疑什么?”   米娅·C回答:“并非怀疑,而是肯定。你被寄生了,寄生你的生物操纵着你杀死敌人,凭借我们无法探知的手段与帝国高层结成盟友,再指使你前来获取协议,你自己却一点也没察觉到异常。” 第117章 异世界无限直播(十二)   意识空间中的李维一下子打起了精神:   谁是寄生者?我吗?.jpg   “米娅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这是他最搞不懂的问题,“她那边是什么情况?”   米娅·C,一个长期以来水平堪忧、问啥啥不知道的混子情报官,原本在战争线与虫族线中毫无存在感,却在此时突然冒了出来。   安全局本来指望藏在她身上的玩家成为下一个取得身体控制权的人——有现实里的一群战术专家帮忙转达信息、互通情报,替代个还不如古早言情小白花女主的里世界NPC岂不是轻轻松松?   但不知为何,连鲁道夫·A身上的签名哥都成功了,米娅·C和在隔壁蹲大牢的外交官艾伯特·D却一点进展都没有。   这不科学啊!艾伯特·D到死都没离开过软禁他的牢房,因其与女佣之间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而被现实中的网友赐了个外号,叫恋爱哥。恋爱哥、混子姐竟然比签名哥的进度慢,这合理吗?   如今混子姐终于露出了她的峥嵘一角。   互联网上一片哗然,安全局也懵了,面对李维的问题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只能围在屏幕前观看接下来的发展。   米娅·C的投影挥了挥手,让联邦的士兵上来控制住李维的身体。   被十几架枪口指着,身体一动不动,任由士兵将他绑好,再把他推搡到一间舱室中。他表现得和李维一样困惑:“你的意思是我被虫族寄生了?”   “宇宙里不只有虫族这一种外星生命。”   米娅回答,“寄生你的是另外的存在,它们的特点是潜伏期很长,而且不会带来任何显著的生理变化,与虫族保留宿主的意识和记忆、并潜移默化地改变宿主的基因不同,这种寄生者拥有独立的意识,因此它们需要花费漫长的时间去观察和模仿我们的行为,以便它们在获得身体控制权后更好地隐藏自己。”   巴特·兰多特问道:“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米娅说:“我有我的情报来源,另外我还可以告诉你一件事——我的身上也有一位寄生者。”   李维战术后仰,假如他有身体的话,这会鸡皮疙瘩都竖起来了。   米娅的投影笑着说:“我和她相处了一段时间,有时我甚至能够感受到她的存在。它们可能和虫族一样,通过某种手段共享了种族的目标和想法,但我设法向我身上的寄生者隐瞒我所知道的事,让她始终处在潜伏期,没法出来控制我的行动。”   说完她停顿了一会,以便巴特·兰多特消化她的发言,大概过了五六秒钟,米娅再次开口:“你猜怎么着?没准现在它们正在倾听我们交流呢。”   “!!!”   现实中的互联网上一时间全都是感叹号。   可不是吗!成百上千万的人都在透过她与巴特·兰多特的耳朵与眼睛听着和看着呢!   这种感觉就像《楚门的世界》里面本不该知晓自己被围观的角色突然张嘴和观众对话似的,有种难以形容的惊悚。   “见了鬼了!!”安全局的参谋长倪玉兰感到匪夷所思又大为光火,在会议室里边踱步边说道,“她为什么能知道这么多?”   德莱顿抱着手臂说道:“我们只能猜测一个科技高度发达且时常面对未知外星物种的社会,已经有了系统的应对寄生生命体的经验。”   当然,也许人类不该被归为寄生者,起码他们自己不这么认为——受害者又不是自愿进入里世界的!   网上顿时冒出了一大批指责米娅思想阴暗、恶意揣测受害者、故意拖慢救援进度的人,但也有人认为米娅作为一名联邦情报官……另一个联邦的情报官,站在她的国家与种族的立场上,完全称得上能力出众、恪尽职守。   巴特·兰多特问道:“你对我解释这些,不是增加了寄生者了解你并控制你的风险吗?”   米娅回答:“我若想说服你相信我、成为我的盟友,就必须承担风险。而且它们能通过刚才的对话了解我什么呢?它们知道我们的舰队调动与部署模式吗?我信任哪些人,又在怀疑谁?资源与后勤是如何分布的?我的立场是什么、接下来要做哪些事?”   她拉开自己书房里的座位,坐到巴特·兰多特对面,从容说道:“比方说我派人堵住你的这场军事行动,它们就不知道。”   李维:“……”   场外观众和安全局:“……”   可恶!   但现实中的人类也不是一败涂地了,李维忽然想起一件事:“米娅·C原本的结局是什么来着?她遇到了被虫族寄生的查理,查理在获得战功后,和新一任联邦总统的女儿闪婚了,米娅将一条重要情报送至帝国,交易败露后因叛国罪而死。”   当所有角色的身份像洋葱皮一般被剥开后,这件起初乍一看上去平平无奇的“有了新欢忘旧爱”的情节,细思之下就变得恐怖起来。   因为它意味着虫族借着战争成功地入驻了人类社会的权力上层,有人——这个人是米娅,意识到危机后试图向外寻求帮助,却迎来了死亡。   表面上看,这场星际大战的战胜国是联邦、战败国是帝国,然而实际上,胜利者有且仅有虫族!   此时的米娅尚未料到她的结局。她也有自己的局限性,没人能做到永远神机妙算、未卜先知。   巴特·兰多特活动了一下被绑住的身体,问米娅:“你希望我做些什么?”   “你应该心里有数。”米娅说,“我知道你是谁,尽管你做了一些伪装,但我还是能够认出你——先别接我的话,我不想让我们身上的寄生者听懂。”   现实互联网上的骂声再创新高:“谜语人滚出里世界!”   米娅听不见,就算听见了也不在意:“做你需要做的事,确保自己不被控制,你能办到吗?”   巴特·兰多特谨慎地说:“我争取。”   “光是争取可不够。”米娅点了点桌子,“如果不能给我百分之百的保证,你就将你未完成的任务转交给我,我来替你做,到时你无事一身轻,回到和平地区当个快乐闲人。要是哪天不幸被‘夺舍’了,我会派人送你一程,但假如你幸运地过了一辈子,意识的主体始终是你自己,那我保证不会侵犯你的人身自由、逼迫你做任何事。”   巴特·兰多特:“也许我告诉你之后,一踏出这个门就会死。”   米娅:“你不信任我的话,我也没办法,我们就只能继续僵持下去。我个人的建议是你再好好想想,你曾经有着光明的前途,即使回到联邦,不再从事之前的工作,也有机会施展抱负、实现理想。”   巴特·兰多特不说话了。   现实中有人急了:【完了,他不会心动了吧?!】   李维说:“米娅想知道他把协议放在哪了,但是,如果巴特·兰多特将协议的下落说出口,我和米娅身上的玩家也能听见,我们还知道他们的下一步行动肯定是取得这个协议,到那时我们不就可以操纵身体了?”   巴特·兰多特仿佛听见了李维的声音,几乎是在同一时间问道:“万一我说出协议的下落后,我们身上的寄生者苏醒了呢?”   米娅闻言轻轻一笑,角落里有几个举着枪的士兵将枪口放了下去。   巴特·兰多特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剧烈挣扎了一下,惊惧且愤怒地说:   “你在试探我!”   “我当然要试探你。”   米娅十指交叉,慢条斯理道,“虽然我愿意相信此刻你没有被寄生者控制,但是依然存在许多需要额外提防的状况,比如你是个愚蠢的人,看不出这场对话的危险,我一提问你就要告诉我答案,那我不得不担心情报已经泄露了;再比如你背叛了联邦,故意用假消息来糊弄我……”   巴特·兰多特发出一声冷笑。   米娅说:“那几把枪里填装的是纳米麻醉弹,我只是要阻止你说出答案,而不是直接杀了你。”   巴特·兰多特:“我要说谢谢吗?”   米娅耸了耸肩,放柔声音,用温和的口吻说:“这是战争,朋友,我也不想的,可是战争就是这个样子……回去吧,回到和平社会,你本来也没必要强迫自己适应战场。”   巴特·兰多特垂下头,面露沮丧。   他的气质之中还残留着刚脱离校园不久的青涩感,作为谈判老手的米娅观察着他的态度变化,心中逐渐有了把握。   果然,年轻人纠结着张开嘴:“……我该怎么把协议转交给你?”   米娅拍了下手,愉快地说:“明智的决定,你要想出一个不会被你身上的寄生者解读出来的、只有我们才能够破解的传递信息的方法。我给你——”   她看了眼时钟,“我给你半个小时的时间思考,够吗?”   巴特·兰多特沉默地点点头。   米娅和联邦士兵们站在原地不动,巴特·兰多特左右看了看,问道:“你口口声声说不会侵犯我的人身自由,但实际上我永远也摆脱不了囚犯的身份?”   米娅沉吟片刻,说道:“我们可以退到门口,让你放松一下,不过容我提醒你,舱室里有监控。”   巴特·兰多特:“那也比你们堵在这让我透不过来气强。”   米娅看他的眼神像在看一个闹脾气的小孩子。她让士兵们陆续离开,最后一个出门的人带着她的投影盘。   眼下房间里只剩下巴特·兰多特一个人了。   李维猜测他可能会想办法逃跑,或者遵从米娅的要求。   【还有一种离奇的发展是他决定隔着身体和你对话。】   李维正想说就算巴特·兰多特在纸条上写字留言了,他也得操纵身体才能回复,而现在每个人的所思所想都如此扑朔迷离,要取得控制权哪有那么容易。   结果下一刻,他的视野一黑。   发生了什么?巴特·兰多特闭眼睛了?   李维被困在身体里,缺少知觉,看着纷纷扬扬飘过眼前的问号弹幕,心中充满了茫然。   好在半分钟后,门外的联邦士兵听到异常声音,带着米娅的投影闯进舱室。   于是,现实里的人也能透过米娅的眼睛看到李维身体的遭遇:   他倒在地上,双眼紧闭,七窍流血,嘴唇发紫,眼看就要不行了。   这才过去不到两分钟。米娅第一个回过神来,大声喊道:“——给我急救装置!你们快去叫医生!!这里有人自杀!” 第118章 异世界无限直播(十三)   要不是米娅无比肯定说李维的身体是自杀,安全局差点以为巴特·兰多特得了什么危险的急症。   因为没道理啊,谈判谈得好好的,米娅的态度也说得过去,接下来还有许多条路可以走,大不了收拾包袱回老家,何必寻死呢?   “或许在他看来,被寄生等同于没救了,即使顺着米娅·C的要求交出协议、然后在永无止境的监视中苟且同生,他也会成为自己国家社会当中的一枚不定时炸弹,与其在求生欲的支配下一步步退让,不如直接自己结束生命……”   参谋们只能这样猜测。   生命诚可贵。   可若是不能自由地活,至少我还能选择自由地死!   李维的意识被关在黑暗中,估摸着米娅正在派人抢救他,他没立刻死,但怕不是也活不了多久了,因此抓紧时间问:   “协议呢?协议怎么办?”   【可能,只是说可能,他将它交给了一个值得信任的人。】   “但是这根本说不通。”   巴特·兰多特连米娅都不信任,他还能信任谁?   如果他有可以信任的人,至于走到这一步吗?   又或者说,他已经不在乎什么联邦、战争、与任务,只想一死了之结束受限于人的生活,令米娅和其他野心勃勃之辈急得跳脚却无能为力?   正所谓我死后,哪管它洪水滔天。   无论如何,这具身体带着神秘协议和李维的满腹疑问踏进了坟墓,但李维的里世界之旅并未结束。   他只是又双叒叕回到了起始点。   嗨!贝拉的房间!嗨!熟悉的女仆装!嗨!巴特·兰多特的行李箱!   恢复行动能力的李维痛苦地揉了揉脸,坐在床上陷入了沉思。   【我们不能再轻易让巴特·兰多特控制这具身体了。】   自杀这招太狠了,李维都没反应过来他是怎么死的,就算不怕死,他也会永远被困在轮回里。   不过毕竟是在直播,安全局为了营造积极乐观的气氛,鼓励说:【没关系,这些事以后再考虑,我们这次救下安娜莉丝之后,先解决掉查理和接头人,接着把米娅按住,然后再让巴特·兰多特去寻找协议。】   “我现在觉得和巴特·兰多特有关的谜团太多了,”李维说,“全世界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协议在哪,不管我们前期准备得有多充分,了解多少信息,只要来到寻找协议这一步,就必然得交出身体的控制权。”   刚休息完赶到现场的德莱顿发言了:【你在怀疑什么?】   李维:“我就是想不通——联邦那个叫艾伯特的外交官还在谈恋爱?”   【嗯哼。】   “他真的一点正事都没干?另外三个人都有隐藏设定,他呢?”   【事实上,总统死后,针对艾伯特·D的测谎和审问从未停止,而且相当严格,但无论是现实中的安全局专家,还是里世界联邦的一大群测谎师,都没能找出他有隐瞒事实的迹象。】   不愧是没出轨没小找三只是阴差阳错恨海情天的恋爱哥,含金量还在上升。   玩家到底为什么抢不过他?因为谈恋爱时不够投入吗?   李维看出是德莱顿在打字,于是放弃了质疑的想法,转而低头盯着身体的手指,摸了一下平时戴戒指的地方,意思是:我很想念你。   现实中的德莱顿绷紧了面颊,看着比平时更加冷漠和生人勿近。   李维仿若无事发生地继续说道:“我不想按部就班地将协议交给鲁道夫了。如你们所说,让巴特·兰多特控制这具身体的风险太大,我们在前两次见过了帝国和联邦的高层,这回我想试着去和虫族聊聊。”   安全局的通讯员上线:【风险太高了。上次你没被寄生,并不代表这次也能逃过一劫,而且巴特·兰多特的笔记本上说,虫族只具备繁衍本能,智商不高,你可能没法和他们交流。】   确实,这的确是个问题。   但李维不乐意穿新鞋走老路。他折中了一下,走一半的老路,先去救下安娜莉丝,告诉她联邦总统死亡的消息,这样在战争彻底爆发之前,有帝国的反抗军在前面顶着,他就有时间去做别的了。   离开安娜莉丝·B的房间时,他不出意外地见到了查理。   这回巴特·兰多特没再跳出来和查理打招呼。李维看着那张被他扔进过一次垃圾桶的面孔恍惚了一下,查理快步走上前,板着娃娃脸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李维:“我们到隐蔽的地方说。”   走到角落后,他压低声音,直截了当地说:“你被寄生了。”   查理:“?”   他的第一反应不是查看身后,而是要掏枪指向李维——这回和上次不一样,上次他拿着注射器偷袭李维却被抓了个正着,再强大的心理暗示都比不过眼前的事实,因此人类的意志占据上风,查理选择让李维杀死他。   眼下他刚见到李维,听到寄生的说法后条件反射想的是:你小子才被寄生了,要倒打一耙偷袭我吧?!   然而他去寻找武器的手摸了个空。李维早知道他把手枪藏在哪了,趁着查理对他缺少防备时先一步出手,在查理火冒三丈的注视下后退出一段距离,优哉游哉地把玩着保险。   查理气得冷冷一笑,说道:“看来实战才是最好的老师,你进步显著,我要退居二线了。”   “不好意思。”李维这句道歉主要是为了上回那一枪说的,“我说真的,你被寄生了,不过不用担心,我也被寄生了,所以我不是来杀你的,我现在想去和虫族的首领聊聊,你有没有办法帮我这个忙?”   查理:“?”   “不用担心”用在这种地方合适吗?   李维拿走武器却不开枪,展现出了诚意,查理有点相信寄生的说法了,他仔细检查了一番身体,再转过头时表情变得异常阴沉。   “你也被寄生了?同一种生物?”   他问道。   “别管我了。”李维说,“正常情况下你要怎么处理?”   “是处理我身上这东西还是身后事?”查理反问,“和平年代有和平年代的办法,跑出国,跑到一个人类都没有的地方,或者主动申请入驻寄生共管区,接受监控与研究,运气好的话能获得一点基础人权……战争时期的方法就简单便捷多了。”   他望向李维拿着的手枪,问道:“我们谁来开枪?”   “谁也不会开枪的。”李维坚决地说,“我要去见虫族首领。”   “去做什么?”查理觉得很荒诞,“你能说服它把它的孩子收回去吗?它们有没有对话的思维能力都不一定,而且目前联邦和帝国间的局势这么紧张,第一个被寄生者又出现在联邦境内,帝国没准还不知道这回事,我们只要稍微流露出脱离前线的意图就会被当成间谍——好消息是我们确实是间谍,太棒了,帝国军队白得一个三等战功……”   李维只是安静地看着他,查理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底气不足地说道:   “相信我,死亡是最好的结果,你能选择自由地去死,已经比战场上的绝大多数人都要幸运了。”   “我不想死。”李维简短地回答。   “你……”查理欲言又止,过了一会踱步说道,“我不是宇宙生物科学家,我不知道该怎么和虫族对话,我甚至不能确定它们是否拥有一个符合你想象的首领,但我懂得一件事,那就是如何激怒整个寄生种族群——你要去破坏它的已有资源、繁殖进程、或者潜在进化方向,这样哪怕它是个智慧生物制造的AI,也会给出反应。”   李维问:“虫族选定的进化方向是人类?”   查理点头。   李维:“假如我手里有一管虫族的孢子,我决定将它注射给蟑螂……”   查理:“呃……唔,蟑螂其实是一种生命力顽强的物种,即使在星际时代也能泛滥成灾,但它们智商堪忧,所以虫族的集体意识大概会很不高兴……”   “那太好了。”李维伸手摸摸查理的口袋,从他兜里掏出注射器,“这管孢子我就先拿走了,谢谢你,查理。”   查理大为震撼:“???它为什么在我口袋里,你为什么会知道??”   李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也没归还手枪,随意地摆了摆手,便转身踏上了寻找蟑螂的道路。   留在原地的查理傻乎乎地站了一会,嘟囔说:“‘我不想死’,说得就好像别人一心求死似的,半路转行的傻瓜总得撞几次南墙才会认识到此路不通。”   他闭上眼睛,语速渐渐变得缓慢。   “还拿走了我的枪……”   深色的血液从他的口鼻中流淌出来,如果李维看到这一幕,就会发现查理的状态和上周目自杀的巴特·兰多特一模一样。   没过多久,这个短暂摆脱死亡命运并告别了李维的年轻人便安静地坐在船舱角落不动了。   另一边的李维成功地找到了一只活蹦乱跳的小强。   它显然极具求生欲望,在李维脚下挣扎不休,李维踩着它的触角,将注射器的针头扎进它的身体。   无数个光年之外,沉睡的虫母霎时间睁开了“眼睛”。 第119章 异世界无限直播(十四)   严格来说,那些漂浮在宇宙里的光辉透明的网状物并不像是人们熟悉的、能够被称之为眼睛的事物。   虫母从它的巢穴中移动出来。和其他长着硬甲的虫族个体不同,它没有一个完全固定的形态,看起来仿佛是由无数微小的光点和细丝组成,这些光点和细丝像水流一般流动、弯曲,宛如淌过电缆的信息瀑布,当李维将孢子注射到蟑螂的身体中时,虫母体表的那些用于传递信息的神经网络猛然泛起浅黄色的涟漪。   帝国的星舰上,生命体征刚消失不久的查理重新开始了呼吸。   假如这里有一台X射线机,人们就能看到查理的心脏上此刻正紧紧缠绕着几根漆黑色的“藤蔓”,这些藤蔓强行吊着那失去生机的器官上下跃动,继而让与之相连的机体的其他部位产生了“活着”的错觉,并再次开始工作。   但是,被虫母发射的信号催生出的藤蔓坚持不了多久。   虫族的文化之中也有着地府、冥河的意象,跨越了生死界限的灵魂永远也不可能返航,所以医学奇迹是不存在的,它必须抓紧时间。   查理站起身,在星舰的走廊中奔跑,几分钟后便找到了尚未走远的李维。   李维则看到查理满脸是血地站在自己面前,双眼向外散发出不似人类的柔和光芒。   “?”   朋友们,你们相信光吗?   【这是虫族的首领?】   还是奥特曼?   直面发光尸体的李维毛骨悚然,回过神来以后立刻举起手枪质问:“查理?查理?!你是谁?你对他做了什么?”   “查理”摇了摇头,一字一顿地说:“他是,自杀的。”   说话时,它张开嘴,用舌头一寸寸舔过牙床,像是在感知口腔的结构。   等到再开口,它的声音就变得流畅了许多:“我记得你,你在上一次杀死了两名‘虫族’(这里使用的是另一种语言,但李维听懂了),这具身体想要在你身上留下种子,却失败了。”   现实中关注直播间的互联网网友被接踵而至的变故震懵了:“‘上一次’!它说‘上一次’!!它竟然能记住时光倒流前发生的事?!”   这不应该是玩家的特殊能力吗?   虫母继续说道:“我因此察觉到,你们和我们一样,都是从‘完整的世界’(依然是陌生语言)进入‘气泡’的生命。我猜你是打算和我对话,但我不理解你为什么要采取——”   它低头看了看满地乱爬的蟑螂。   “为什么要采取这种方式。”   李维:“……”   他在震惊中陷入了沉默。   关于这一点,我很难向你解释。   所幸弹幕单方面打破了李维的尴尬:【它所说的“完整的世界”指的是现实,“气泡”指的是里世界……这话的意思难道是,虫族是和我们有着近似经历的智慧生命,而且它们也能在死后回到过去,所以虫族的首领才能知道你在上一次死亡前做了什么?】   太不可思议了。   虫母的这番话究竟是里世界NPC/恶灵编出来的瞎猫碰上死耗子的设定,还是说它们真的是诞生在另一颗星球、甚至是另一个世界的文明?   如果是后者,那么“星际1号”乃至于所有里世界的意义一下子就变得复杂微妙起来了!   安全局眨眼间进入了戒严态势,直播间的观众们发现,直播延迟骤然从绿色蹿成了红色,原本流畅且只是略有模糊的画面迅速退化成了马赛克PPT。   发言人站出来道歉,说服务器受到了未知敌人的攻击。   社交媒体上顿时听取骂声一片。   未知敌人个屁,敢不敢承认政府进行人工干预了!!   与此同时,“外星人”、“虫族”、“星际文明”等关键词以坐火箭般的速度登上了热搜。   李维这边倒是没受什么影响。经过短暂的斟酌与商议,他对虫母说:   “我们将‘气泡’称为里世界。进入里世界的只有我们当中的极少数个体,我的行为和言论只代表我自己,不代表任何整体。”   “放心,我理解你们对个体和群体的定义与‘虫族’不同。”虫母回答,“我进入过许多气泡,它们将数不尽的文明切割成碎片,我得以从中获得许多知识,因此我多少能够想象你们松散混乱的社会结构。”   李维:“‘它们将数不尽的文明切割成碎片’是什么意思?”   虫母:“你们难道刚接触到气泡?以前也从来没有遇到过来自其他文明的遗民或先知吗?”   李维:“我们对事物的定义或许有所不同,如果可以的话,请你介绍一下‘遗民’以及‘先知’。”   虫母相当人性化地捏着下巴沉吟了一会:“嗯,这很复杂……三言两语说不清楚,我只能大致概括一下。   “宇宙的时间和空间本来是完整且连续的,可是出于某些原因,它会‘生病’,生文明病。就像我现在控制着的这具身体,你想象文明腐蚀他的内脏器官,在他的躯体内部生成一个个小的气泡,这些气泡起初并不会危及到他的生命,但是随着时间流逝,它们的数量会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到最后身体无法承受,崩解成了碎片,那些在这场浩劫中活下来的生命,我们将其称之为‘遗民’。   “遗民的数量不多,他们失去了家乡,只能四处漂泊,在宇宙的各个角落短暂停留。有些热心肠的移民会将自己的文明积攒下来的知识告诉当地人,这些当地人便成为了‘先知’。”   “砰”地一声,有人推开了安全局临时指挥室的门。   闯进来的人是报丧女妖班茜。她如同疯子一样摔摔打打、大声喊叫,时而念叨着“飞船”、“星空”等字眼,门口的警卫头疼地说:   “抱歉,女士们,先生们,这里是医院,我们没能拦住她……”   德莱顿心思一动,加快语速说道:“让她进来。”   “可是,长官,我们不知道她的身份。”   “没关系,我认识她。”   德莱顿转过头对联络员说,“帮我向李维先生转达一个问题,就说……‘报丧女妖’会不会是先知?”   【“报丧女妖”会不会是先知?】   李维的视线扫过这条弹幕。   他来不及细想,问虫母:“里世界对时空造成的损伤无法被治愈吗?”   虫母:“很难。”   “你们现在处于什么阶段?”   “这是我们探索的第一个‘气泡’。”虫母回答,“但是我们很幸运,许多年以前,有一批遗民经过我们的世界,为‘虫族’培养了一代又一代先知,所以我对气泡的了解比你们多——不用反驳,我不傻,我能看出来。”   好吧。   李维吞下原本的说辞,问:“我接触过很多里世界,但这是我第一次遇见除了人类、恶灵、和NPC之外的种族,我们为什么会进入同一个‘气泡’呢?”   虫母没听懂,困惑地说:“‘恶灵’和‘NPC’是什么?”   文化壁垒终于出现了。李维试图解释“邪恶的人类在死后堕落成了鬼魂”,NPC则是一些不重要的路人角色,虫母听得直摇头:   “我不知道,我没听说过,我也从未见过‘恶灵’,在我看来,这(星际1号)是属于我们世界的气泡,‘虫族’内部流行人类在宇宙中生存、战斗、繁衍的星际文化,因为我们曾经见过人类遗民。我不清楚你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我也不想再纠结这些了,时间有限,这具身体犹如得病的世界一般,眼看要坚持不下去了。   “我希望你们能够退出气泡。”虫母用它发光的眼睛注视着李维,坚定地说道,“你们是外来者,如果不是你们一次次死亡、循环,搅乱气泡中的时间,‘虫族’早就征服这片星系了。”   李维本想说“我们也不是故意的”,但另一个让他更加在意的念头占据了上风:“征服?你们消除里世界的方式是征服其中的人类文明?你不是说这类文化在你们那很受欢迎吗?”   “没错。”虫母发出一声舒适的叹息,“我们表达喜欢的方式是令二者融为一体。从今往后,‘我们’就是‘它们’,‘它们’就是‘我们’。”   李维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要尊重种族差异……   少顷,他说道:“我们也不愿意待在这,问题是我还没找到离开的办法,等我找到了,立马带着我的同伴走。”   虫母听到这句话便心满意足了:“尽快。”   话音落下,查理胸腔中的藤蔓迅速枯萎,有节奏地跃动着的心脏失去支撑、瞬间停滞,李维眼前的娃娃脸人类霎时间仿佛被拆掉发条的玩具般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他眼中的光芒熄灭了。   李维僵在那,小心地开口呼唤了他几声,确定虫族的首领已然正式离开后,他走上前,将查理的尸体打横抱起来。   “我真的很想知道星际时代的人类该如何举办亲朋好友的葬礼。”   李维走到垃圾桶前。   “反正肯定不是这样。”   他第二次将查理的尸体扔进了垃圾桶。   然后在心中问道:“接下来怎么办?”   【稍等,班茜有话要说。】   德莱顿回答。 第120章 异世界无限直播(十五)   和班茜交流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她在住院期间被诊断出来的精神疾病能塞满一张草稿纸:精神分裂、双相、分裂样人格障碍、癫痫、分离障碍、妥瑞氏综合症合并强迫症状……   今天她突然清醒,能够睁开眼睛下床走动了,但又没完全清醒,睁眼后干的第一件事是“越狱”——她竟然从一屋子安全局派给她保镖的眼皮底下,跨越千山万水找到了德莱顿所在的临时指挥室!   这显然足以证明她不是一个普通的疯子。   德莱顿听完虫母的描述后,认为班茜很有可能是一名先知。   而李维的母亲李秋珊在那个有色人种受到歧视的年代定居联邦乡下,莫名其妙地雨夜驾车驶向大货车迎来死亡,又莫名其妙地于2014年复活,她告诉李维,“假死”是一场意外,2016年的分别即是永别,此后果然再也没有出现过。   报丧女妖班茜说,李秋珊“以脱离这个世界为代价,打破时空囚笼,将一个孩子带走”。   “脱离这个世界”的说法放在平时,可以被当作是对死亡的委婉表达。但是在听过虫母口中对“遗民”定义后,德莱顿有了新的猜测:   李秋珊会不会是一位来自其他世界的遗民?   她故乡的环境以及文化背景或许近似地球,然而那颗星球被里世界摧毁了,她坠落在联邦北部的森林中,见到了熟悉又陌生的人类,同时也感受到了迫近的危机……   “你还记得李秋珊吗?”德莱顿问班茜,“她第一次出现在戈康镇时是什么样子?”   班茜回想了一会,露出静谧的微笑,回答说:“她是个天使。”   这答案可太抽象了,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参谋提议道:“你会画画吗?不然将你当年看到的画面画出来?”   幸运的是,班茜还真的会画画。她向工作人员要来水彩纸、颜料、画笔、和调色盘,一点也不拘谨地抢过德莱顿的椅子,坐稳后提笔就画。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人们大致能够辨认出她画的是什么东西了。   坏消息是,她的画比她的话还抽象。   水彩纸上是一个站在绿意盎然的山坡上,身穿现代短袖短裤、扎着单马尾、左手拎着一把闪烁着电光的长剑、右手高举燃烧符箓的女人。   这是哪门子的天使???   参谋长倪玉兰瞥了一眼,乐了:“嘿,还是个道家修士!”   德莱顿:“……”   触碰到知识盲区了。   他问了倪玉兰一个自己都觉得荒诞的问题:“这种修士在你祖辈的家乡很常见吗?”   倪玉兰:“我不知道,我只听说建国后不许成精,而且李秋珊也不是咱们世界的人吧?”   说得有道理。   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干,德莱顿不想亲自向班茜搭话了。他给倪玉兰抛了好几个暗示的眼神,倪玉兰忍着笑走到班茜身边,一边心想李维没看到德莱顿的表情真的很亏,一边柔声问道:   “请问李秋珊女士手里拿着的是什么?她有超能力吗?”   班茜不答,像小孩子一样跺着脚说道:“我透露给你们的秘密已经够多了,走开,我要见李维,剩下的话我要对他说。”   这回用不着德莱顿指挥,倪玉兰就自动自觉地说:“我们遇到了一个很特殊的里世界,李维需要帮助。”   报丧女妖班茜那张丑陋的面庞上忽然散发出了某种智慧的光芒。   她说:“飞船、虫母……你们跑到别人家的世界里了,一群傻瓜!”   **   【按照班茜的说法,这种情况相对罕见。我们此前接触到的都是地球文明衍生出的里世界,你将宇宙想象成一瓶气泡水,里世界就是气泡水里面的一颗颗气泡,因为我们的文化里有天堂地狱、天使魔鬼的概念,里世界之中才会诞生出神与恶灵。】   【但是这一次,我们遇到的是另一瓶气泡水里的气泡,虫族的文化与地球截然不同,它们应对里世界的方式也与我们大相径庭,我们想要退出里世界的话还是得从自己的角度来,即寻找里世界的出口,或者从源头解决问题。】   可是没有恶灵领主的话,源头会在哪呢?   李维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   随即他又望向前方的舷窗,看着漆黑的宇宙空间倒映出的影子,无声地询问自己:   ‘我’究竟是谁?要去做什么?   “我得回一趟贝拉的卧室。”   思索了片刻后,他下定决心说道。   【为什么?你不是已经到处检查过了?】   “可能还有我没有注意到的遗漏的线索。”李维边快速行动边说,“其他几个人都一切正常吗?”   【是的,安娜莉丝·B和鲁道夫·A已经快要谈拢了。米娅·C那边不太好判断,她的防备心过重,反侦察能力也强。恋爱哥还在谈恋爱。】   李维在甲板上狂奔,他要赶飞船:“米娅先放着她不管吧,我也没什么好办法,说不定用不了多久她会知道查理死了,以及我还和虫族的首领聊了会天,然后她就会带着士兵在哪个地方埋伏我,待我一露面,就将我以背叛人类的罪名逮捕。”   【她肯定盯着哪个情报节点呢,无非是早到和晚到的区别,但一定会来找你。】   安全局难得言之凿凿,或许这就是同源机构之间的惺惺相惜?   一个小时后,李维以最快的速度冲进贝拉的房间。   他没遇见埋伏,看来米娅的情报网也没有那么发达。李维稍微松了口气,锁上房门后巡看了一圈,走到床边,躺了下来。   “每一次我都是从这里睁开眼睛。”   他自言自语地说道,“但是第二次和第三次,我都很快地掌握了身体控制权,起身后要么检查房间,要么直接去寻找安娜莉丝·B。   “有一个只有第一次去过的地方被我漏掉了。不,严格来说,不是疏忽,而是我有意避开了它,因为我不熟悉化妆品也不会化妆,冒着无法掌控身体的风险、在卫生间浪费整整一小时是件毫无收益的事情。   “可是如果巴特·兰多特在卫生间里藏了东西呢?还有他的那堆化妆品,会不会能够揭露他的身份?”   李维说着,大步走进卫生间,将摆在镜子前的手提包里的瓶瓶罐罐全都倒在了洗手台上。   一张化妆品的宣传单随之飘落。   上面是该品牌的广告词:   “欢迎回到过去的时光!”   这句话大约是在说,本款产品可以让消费者重返青春。   然而放在能够通过死亡重头再来的玩家头上,却怎么看怎么奇怪。   李维将广告词团成一团扔进垃圾桶,拿出一支口红,在面前的镜子上写:   “你是谁?”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尝试和巴特·兰多特对话。   但却无人应答。   李维继续写:“巴特·兰多特(Bart Landolt)是谁?”   鲜红色的字母浮现在了镜面上。现实中的德莱顿望着大屏幕,忽然出声:“等一下,我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名字。”   “有吗?我怎么不记……”   参谋长倪玉兰说到一半住了嘴,猛地抓住一个手下问道:“不对,艾伯特的全名是什么?”   手下纳闷地答道:“艾伯特·D?”   “我指的是他的全名!D代表什么?”   “呃,道尔顿吧,没错,他的全名是艾伯特·道尔顿(Albert Dalton)。”   倪玉兰微微张开嘴,回头看向德莱顿,德莱顿一巴掌拍到自己的脑门,抢过联络员手里的VR眼镜,痛骂道:“见鬼!我之前为什么没想到?”   报丧女妖班茜坐在德莱顿的椅子上拍手咯咯笑。   德莱顿顾不上管她,对李维说:   【李维先生,巴特·兰多特(Bart Landolt)就是艾伯特·道尔顿(Albert Dalton),这两个名字的区别只是更换了字母的顺序后再多加了一个‘e’——联邦总统死后,被软禁的人是虚假的外交官,真正的外交官、真正的艾伯特·D,是你!!】   所以隔壁那位假“艾伯特·D”无论是面对测谎仪、药物、还是人工审讯,都能毫无破绽地坚称自己什么也不知道。   他唯一的工作就是老老实实待在监狱里顶替艾伯特·道尔顿、或者说巴特·兰多特,让后者能够脱离总统死亡带来的政治风暴、到外面完成任务。   这也是为什么玩家始终控制不了身体!   他完全没想过“艾伯特·D”最应该做的事就是什么都不做!   而巴特·兰多特身为跟随总统来到前线的外交官,见证了总统的死亡,他手里拿着总统临死前签订的协议是一件多么合情合理的事情,情报官米娅·C则是少数见过“艾伯特·道尔顿”照片的人,因此她在逮捕巴特·兰多特之后,对他说:   “我知道你是谁,尽管你做了一些伪装,但我还是能够认出你……你曾经有着光明的前途,即使回到联邦,不再从事之前的工作,也有机会施展抱负、实现理想。”   至此,鲁道夫、安娜莉丝、米娅、“艾伯特”、以及巴特·兰多特,这五个人的身份全都联系到了一起。   李维用纸擦掉镜子上的巴特·兰多特,改成了艾伯特·道尔顿。   “回答我,艾伯特·道尔顿。”他在心中默念,“我们进入这个本来与我们没关系的里世界,是不是因为你?”   说完这句话后,他的神志恍惚了一下。再睁开眼睛时,垃圾桶里广告宣传单被捡了回来,铺展在洗手台上,上面用眉笔写了一句话:   “驱虎吞狼”。 第121章 异世界无限直播(十六)   李维轻轻放下宣传单。   他对着镜子说道:“我现在理解他在上次遇到米娅时为什么要自杀了。”   那些矛盾之处全都有了解释……巴特·兰多特知道寄生者能够使时间倒流,因此与其逃跑或者遵守米娅的要求,倒不如直接重启!   他要利用“玩家”改变人类被虫族全面寄生和统治的未来。   从这个角度上说,即使他和米娅的目的都是战胜虫族,他们在观念上却是水火不容的两类人,米娅的主张较为保守,倾向于用传统的方法治疗寄生者的痼疾,巴特·兰多特却意识到米娅的做法很难成功,虫族的寄生能力过于强大,终究会实现它们的野心,于是他另辟蹊径,想出了一个绝对会遭到大部分人激烈反对的计划。   “驱虎吞狼”。   【所以兜兜转转,我们还是要打虫族?先不说5个玩家vsN个虫族有没有胜算,哪有开战前夕脑子和身体不统一的?这难道是将领站在几十公里外指挥的索姆河战役吗?】   面对安全局的锐评,李维也觉得自己应该和巴特·兰多特展开一番详谈。   哥们!你的计划是不是太草率了?万一你找来的不是老虎而是小猫咪怎么办?   而且老虎它凭什么帮你打狼呢?   就在这时,巴特·兰多特控制着身体开口了。   “我们总结出了域外寄生者的两种特征。”   他一上来就说重点,   “一是人类仅能被一种生物寄生,只要寄生体在我们的体内占位,虫族便会遭到排斥。二是你们都能在死后使时间倒流,但是——但是,”   他强调说,“虫族的蜂巢结构使得它们被视为一个整体,只有虫母具备较高的智力和指挥能力,也只有它的死亡才能触发时光倒流,虫族群体能否有效扩展,很大程度上依赖于虫母的生存与运作。   “它是整个虫族群体的神经中枢,因此我们发现,尽管有能力利用自杀来逆转时间,虫母却不愿意冒险,时间倒流意味着它必须放弃当前积累的指挥经验与战场优势;此外,虫族个体的记忆不共享,只有虫母具备完整的群体记忆,一旦它选择倒流,复杂的信息汇总机制将会受到干扰,使虫群陷入混乱状态。   “最后是虫族的进化压力——虫族生存策略是优先保证繁殖与扩张。频繁使用时间倒流的手段会打乱生物周期,导致种群整体效率降低。   “所以,虫母会尽量避免死亡,这就是我们面对虫族时的优势。”   巴特·兰多特说完这段话便把身体的控制权交给了李维。   李维:“等等,你能说话?那我们刚才为什么要写字交流?”   巴特·兰多特:“我只是想告诉你,一定要写字的话可以用眉笔,请放过我的口红。”   李维:“……”   他咳嗽一声,将水池里的化妆品塞回化妆包,慢慢说道:   “你一开始也没想过‘驱虎吞狼’的计划吧,你仅仅是打算拖延时间而已。”   最初的四个玩家“魂穿”的角色身份都非常特殊,他们是巴特·兰多特所能接触到的、尚未被虫族寄生的最复杂的几个人。   米娅足够谨慎,“艾伯特”处在无数人的监视之下,鲁道夫和安娜莉丝的关系另有隐情、且巴特·兰多特伪装成贝拉时能够时刻关注他们的动向,更妙的是——安娜莉丝·B特别容易死。   这样的话,虫母若想进一步发展族群,就必须找出人群中是谁在搞破坏。   于是它派出查理,潜伏到米娅身边……   “但是我记得起初每个人的死亡节点都不一样,安娜莉丝死后,其他人的时间线还在继续往前走,鲁道夫更是一直活到战后。”李维问镜子里的人,“难道他们所处的时空还不是同一个?”   “是同一个。”巴特·兰多特回答。   李维:“那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   始终显得很冷静的巴特·兰多特抬高了声音:“我不知道!”   正当李维纳闷他发火的缘由时,他再次控制住了情绪,“我的意思是,上学期间我的物理成绩很不好。”   李维:“。”   哦。   正统文科生。   巴特·兰多特痛苦地说:“不要在意这些细节了。其实原本我只打算利用你们来阻止联邦和帝国之间的战争,这场人类内战是导致虫族趁虚而入的罪魁祸首。”   “没错,如果我是你们,我也会做这四件事。”   李维若有所思地说,“一是研究寄生者的能力和弱点,争取找出潜藏的感染者,二是引入其他非致命寄生体来避免虫族的寄生,三是尽可能阻止战争、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四是运用时光倒流的机制控制虫族的势力。”   他叙述“一二三四”时的口吻和巴特·兰多特说话的语气竟然有些相似,以至于后者听完后露出了笑容:   “是这样的。与此同时,在你到来之前,我要避免被虫母发现,否则尽管时间能倒流,它还是会记住我,并在接下来的循环中率先将我解决掉。”   第一个周目时,虫母尚且不认识李维,巴特·兰多特去见接头人,故意表现得像个菜鸟。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李维:“你没能成功?”   “暂时没有。”巴特·兰多特耸了耸肩,“蝴蝶效应太麻烦了,就算我有四个重启键(四个玩家:?),事情的发展仍然经常脱离掌控。   “你的到来就是个意外,我不想被寄生,风险太大了,无意冒犯,但假如你是个稀里糊涂地控制了我身体的傻瓜,我比山还高的待办事项里又要再填一样麻烦……”   李维:“好在你上了双重保险——你的真实身份,和藏协议的地点。”   巴特·兰多特点点头又摇摇头:   “这不能算保险,我不是故意设置的,时局如此。你和另外四个人不一样,他们是我提前安排好的,我有做心理准备,而你是突然出现的,我当时有点慌了……”   李维好奇问道:“真的假的?”   这位长了八百个心眼子的外交官可不像是沉不住气的人。   “当然是真的,我骗你干什么?我手里没有别的人选,只能让你寄生在我身上。幸好你不是个稀里糊涂的傻瓜——你肯定是专业的,你是你们的政府派来救人的人吧?”   巴特·兰多特认真说道,“你收集信息速度非常快,这次还做到了我一直没做到的事:安娜莉丝和鲁道夫总算肯合作了。”   “那是因为鲁道夫身上的寄生者控制了他的身体,否则他们两个一个多疑强势,另一个优柔寡断,还有的磨呢。”   李维说,“不过听你这么说,我忽然有了想法,有句老话叫‘团结就是力量’,我理解你之前尽可能地隔离寄生者和被寄生者是因为不信任我们,但如今,我们和你们是一根弦上的蚂蚱——”   巴特·兰多特抢过身体问:“蚂蚱是什么?”   “不重要,”   星际时代的蚂蚱是死光了还是改名了?   “我是想说,我们五个人、对不起,十个人,为什么不能坐在一起,共同商定你们世界的将来呢?”   巴特·兰多特张了张嘴。   李维操纵着手捂住嘴,夺回头部的控制权后说:   “先别反驳,其实寄生者是利益不相关的第三方,唯一的目的是脱离这个世界,我们完全可以做谈判的担保人,有我们在,你不用担心这五个人里有任何一方出尔反尔,其他人也是如此。”   “……”   这便解决政治层面上最古老的一个安全困境:   即,当各方建立互信时,合作能带来最大利益,但风险在于一方可能背信弃义、损人利己。   因此,政治本质上是一场博弈,参与者需在合作与对抗之间权衡取舍,用策略维护自身利益,灵活应变,无法始终坚持单一立场。   而有了作为第三方的玩家的参与,背叛的可能性就足以被忽略不计了。   巴特·兰多特睁大他本来就圆溜溜的眼睛,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李维说:“我还剩最后一个问题,你是怎么把我们拉到你们的世界的?”   巴特·兰多特不答,仍旧沉浸在震撼中。   李维自讨没趣地说:“好吧,你不知道,你物理成绩不好。”   “是的……不,不是,”巴特·兰多特条件反射地说到一半改口了,“关于这个问题,我可以给你个提示——你的族群中怕是出了叛徒,如果他们不主动往这里发信号,我不可能找得到你们。”   **   “BSI团队果然没干好事。”   安全局里有人义愤填膺地说,“他们大费周章地做这些实验到底有什么目的?”   李维不知道,也没功夫关心。   因为他要作为巴特·兰多特的背后灵去开星际国际会议了!   万万没想到,李维成为公务员以后参加的第一次政府会议居然是在这种场合……   但是话又说回来,某些人肯定不能乖乖听从巴特·兰多特的安排,直接前往约定地点,同一群邪门歪道敞开天窗说亮话——说的就是虚假的混子姐、真实的卷王米娅·C。   为了能让这位姐配合工作,李维还得去实施一场绑架。   现实中心急如焚的吃瓜群众们忽然发现,安全局直播间的网络又好使了。   作者有话说:   李维:上一周目吃的亏必须得在下一周目报复回去。   安全局薛定谔的网络:让大家看看俺们清道夫有多靠谱。 第122章 异世界无限直播(十七)   “克丽丝!快起床!里世界的直播又开始了!”   刚肝完综述、睡得迷迷糊糊的克丽丝·萨尔维在室友的呼声中睁开眼睛,先是看看外面的天色,再看看眼前散发着朦胧光芒的电脑屏幕,含糊不清地问:“什么情况?现在几点了?”   “早上七点钟。”   室友动作麻利地打开克丽丝卧室的电灯,“我记得你昨天说要把这次直播的过程当成论文素材?”   克丽丝一个激灵清醒了:“对对对,我睡过头了!!谢谢你叫我——直播开始多久了?”   哪是睡过头了?分明熬穿了。   室友瞥了眼克丽丝的黑眼圈,安慰说:“放心,网络刚恢复。人家挺好心地断联十二小时让你休息,结果你也不利用啊。”   “我利用了,我这不是抽空写论文来着。”   克丽丝冲进卫生间洗了把脸再返回卧室,室友饶有兴致地翻阅着社交媒体,指着手机对她说:   “这一晚上发生了不少事。安全局放出了一个公告,大意是说服务器真的受到攻击了,虫族不是外星人,政府也没背着我们偷偷接触地外文明,虫族首领提到的‘完整的世界’和‘气泡’都是里世界设定。咳咳,采访一下,作为一名公共政策学院的硕士生,你觉得这份公告的可信度高吗?”   “不高。”克丽丝断然说道,“但是无所谓,肯定会有人相信的,这些人在没有外星人的时候坚称科技发展是因为受到了外星人的指点,等到外星人真的出现了,他们又会说那都是有钱人放出的烟雾弹。”   室友哈哈大笑,克丽丝坐在电脑前,刷新直播间:   “也不知道我们不愿透露姓名的清道夫先生的进度如何了……我去,这是在干什么?”   **   巴特·兰多特即将完成他人生中的壮举:   在手无缚鸡之力的情况下,捕获一位在职联邦情报官。   行动时李维忍不住吐槽这具身体的能力严重限制了他的发挥,巴特·兰多特很不高兴,一有机会就抢过身体控制权说:   “我是个外交官,又不是散打冠军或者相扑运动员,你还想要我怎么样?”   正要在米娅的必经之路上放置电子干扰器的李维差点从高处掉下去:“手!手!你抓紧!算了还是我来吧……你想说话的时候只单独控制嘴行不行?”   “哪能那么精准?不如你来试试?”   李维小声说:“我来试的话你连这个电子干扰器都安装不上。”   巴特·兰多特反唇相讥:“说得好像我没提供帮助一样,之前是谁从黑市里买来你需要的设备的?难道是你凭空想象出来的?”   现实中的德莱顿听不下去了,提醒说道:   【LW先生,你的年龄比他大好几岁。】   时年27岁的李维就闭上嘴不说话了,结果过了一会,看不到弹幕的巴特·兰多特按捺不住问道:“你怎么了?”   李维:“我挨骂了。”   “谁骂你?”   “一位可亲可敬的上级。”   当他是在说反话的巴特·兰多特愤愤不平:“这也太严格了,你又没做错事,我的国家有句谚语,叫‘管太多的人当不了大官’……”   说到一半,他看到前方金属材料上映出一个嘴角勾起的人影,“我在笑?不对,是你在笑,你在笑什么?”   “我笑某人升职的希望被你斩断了——不对,我只控制了嘴,别松手,先别松手,兰多特!”   李维说晚了。   身体的另一位控制人毫无默契地放松了身体,他们从梯子上滚了下来。   现实中的德莱顿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再次进行“高空作业”时,李维谨慎了许多,成功布置完埋伏后,他拍了拍手,说道:   “接下来就只需要将米娅引过来了。要是查理在这就好了,他肯定能帮上忙。”   巴特·兰多特半天没回话,李维过了两秒钟才想起他和查理的师生关系,马上道歉说:“对不起。对于查理的遭遇……我感到很遗憾。”   “不用道歉,”巴特·兰多特勉强笑了一下,眼中泛起只有和他共用同一具身体的李维才能够隐约察觉到的水汽,“虫母记住他了,他必死无疑。不说这些了,我们走吧。”   十分钟后,米娅·C走出她的办公室。   混子姐是个奇人,她谁都不信任,从来不和任何对象推心置腹,附在她身上的玩家不知道她在想啥,她身边的一堆手下也揣测不出她的真实想法,人们已经习惯了她按照自己的节奏完成工作,并时不时下达几条看似天马行空、事后又被证实颇有成效的命令。   但是,一个人可以什么都不说,却总要做事。   玩家猜不透米娅的行动轨迹,确认她几时几刻出门这点小事还是能做到的。   安全局立刻收到提醒,米娅动身了!   另一边的李维迅速派飞船系统自动推送一条临时广播:“中控区检测到微量幅射泄露,请第4号安全小组立即前往检查。”   这条广播的内容不是重点,关键之处在于,以米娅小心谨慎的性格推测,她在听到广播提示后,不会冒险前往中控区查看情况,却也不会放着不管。   “她调出了中控系统的能源流图。”   李维压低声音转达弹幕的话,“大部分舱段能量流动稳定,但中控区的热量数据确实比往常高了一个小数点——这是我们设计好的。”   巴特·兰多特:“然后呢?她往哪里走了?”   “西北方向,是侦测总览台。”   那是一个能够确认战舰内部各处数据的全息观察平台,也是舰桥的下层附属单元,由于靠近飞船的动力核心,安保等级极高,却日常空无一人。   “好极了,和我们预测的差不多,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她很快就会踩进陷阱。”   然而,故事的发展永远没那么简单,不出意外的话,马上就要出意外了。   米娅确实要前往侦测总览台,结果她走到半路时,脚步停了下来。   就好像冥冥之中感受到了什么似的!!   【她驻足,站在原地观望中,我们祈祷她能够继续往前走……不好,她转身了,她和附近的保安说要联系中控区的安全小组!】   要是让米娅察觉到有人想绑架她就完蛋了!他们再也不可能抓到她落单的机会。情急之下,巴特·兰多特抢过身体的控制权,直接掏出一台李维不会用的高科技通讯器,给米娅发送语音通话邀请。   远处的米娅停下同安保的交流,低头拿出“手机”。   她看了一眼陌生的来电提示,思索片刻,对保安挥了挥手,边往走廊深处走、边按下接听键。   “我是艾伯特。”   巴特·兰多特豁出去了,“你是查理的直属上级米娅·库珀吧?我有话要对你说。”   【米娅正在往侦测总览台的方向移动,她身边的人越来越少了!】   米娅避开闲杂人等,故作无知地问:“哪个艾伯特?”   巴特·兰多特:“艾伯特·道尔顿。你绝对听说过我的名字……”   趁他说话时,李维小心翼翼地控制住他的两只手。   突然变成用脖子夹着手机的巴特·兰多特声音停顿了一下:???   米娅:“你到底是谁?”   巴特·兰多特歪头努力夹住手机:“去年十一月份我担任总统特别助理和战时外交策略顾问,起草对内对外宣言,今年三月我随总统进入前线,负责联络联邦军方代表……”   与此同时,他狠狠瞪着自己的手:你要干嘛??   李维向他打手势:你负责拖延时间,我去解决米娅。   紧接着,他操纵着双腿往安全局转达的米娅所在位置狂奔。   控制着上半身的巴特·兰多特拿回手机,对空气比了个倒立的大拇指,尽量平稳地说:“三月末我转入第九情报局接受基础训练,两个星期后总统遇刺,我在你们眼中变成了失踪人口。”   “看来你还活着。”米娅对发生在巴特·兰多特身上的混乱一无所知,“你找我有什么事?”   “我受不了这种躲躲藏藏的日子了,我没有背叛联邦,但我不想再继续执行任务了。”巴特·兰多特说,“我们找个地方见一面吧,我将总统死前签好的协议交给你。”   米娅在空无一人的船舱里站定:“为什么是我?你信任我?”   “不,我不信任你们任何人。”   早就摸清米娅性格的巴特·兰多特顺着她能接受的答案说,“但是查理临死前向我推荐了你——他被寄生了,我打不过他,他是在我面前自杀的。”   米娅闻言陷入了沉默。   许久之后她才再度开口:“他是个英勇的战士。我知道了,我可以和你见面……你现在在哪?我听见你那边有脚步声?”   巴特·兰多特拍了一下大腿,让李维轻点跑:“我躲在居民区和交易区,你不用管。”   “好吧,”米娅说,“我们约定一个地点,你等一下,我来决定。”   汗水顺着巴特·兰多特的额头流淌下来。快到了,他们就快抵达米娅所在的走廊了,只要李维能打她个措手不及……   好巧不巧,就在这时,飞船广播响起:   “中控区辐射泄露警报已解除,再重复一遍,中控区辐射泄露警报已解除……”   米娅左耳听着头顶的飞船广播,右耳保持着和巴特·兰多特的通讯,眼下她的两只耳朵同时捕捉到一高一低的广播声:   “中控区辐射泄露警报已解除。”   她翻找地图的动作一顿,反应了大约三秒钟的时间。   三秒钟后,她按住耳机,用惊讶到变调的声音问:“你在飞船上?!我们在同一艘飞船上??”   巴特·兰多特为什么不提前说明这一点?   他心里有鬼!   米娅果断转过身,要去按墙壁上离她只有几步之遥的警报,电光石火之间,李维冲进走廊,没有丝毫延迟地与巴特·兰多特交换了身体控制权,并按下了麻醉枪的扳机。 第123章 异世界无限直播(十八)   巴特·兰多特:“她晕过去了?”   李维:“是的,我们成功了,星际时代的麻醉枪真好用。”   巴特·兰多特:“不只有麻醉枪,我还轻微下调了氧气含量,这样人们就会感到突如其来的头晕和站立不稳……事实上我现在就有点头晕和站立不稳,怎么回事?”   李维:“???”   他发现视角在晃动:“兰多特?别慌,放松,把身体交给我。你控制了腿,你为什么要控制腿?把我控制权给我,你放松一点,别跪,控制权给我,我让你放松神经不是让你放松膝盖,把控制权给我,撑住,撑住,别跪——见鬼!”   他的身体双膝一软,跌坐在地上。   李维单手撑地,保持着仿佛求婚般的姿势,茫然问道:“……为什么会这个样子?”   巴特·兰多特:“我说过氧气含量下降了,你还占着嘴不停地说话!”   李维不肯接受:“我觉得是你紧张了,而且你的身体缺乏锻炼。”   巴特·兰多特:“别吵,闭嘴,我要将米娅带走,鲁道夫和安娜莉丝已经到了,该死!”   李维闭上嘴,控制着剧烈奔跑后有些酸软的双腿站起来,走到米娅身边:   “我们往哪走?”   “第58号太空港。”巴特·兰多特疲惫地叹了口气,“你不知道在哪,我来带路。”   结果他说的就是上个周目米娅威胁巴特·兰多特、让他交出协议的地方。   李维这时才反应过来一件事:   巴特·兰多特没有最近几次重启的记忆?   他和其他弱小可怜又无助的本地人一样,一旦时光倒流,记忆便会回复到初始版本?   但是不对啊,这样的话巴特·兰多特要怎么使用他的四个重启键?   如果他无法得知每个循环的不同走向,重启不就没意义了吗?   李维和安全局讨论了一会,快要抵达目的地时,他问巴特·兰多特:“你在我到来之前,是不是采用了某些方法,将不同做法导致的不同发展告知了过去的你?”   这句话的意思是,比方说,巴特·兰多特知道安娜莉丝·B死后时间会倒流,于是他在安娜莉丝死前,将1号行动会导致A结果的流程记录下来,时光倒流后,恢复成一张白纸的巴特·兰多特设法找到这份没有跟着一块重启的记录,在搞清楚前因后果后去尝试2号行动。   这种情况和“巴特·兰多特拥有全部循环记忆”之间的不同点在于,前者的经验和感受是不会积累的,所以尽管他完成了很多工作,本质上却仍然是那个只训练了两个星期的菜鸟间谍兼年轻外交官。   也所以,他承认在遇到李维时感到慌张,回想起查理的死亡时会流泪,战胜了米娅后会控制不住腿软,想必在他的感官中,自己周围发生的一切都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变得面目全非,昨天的亲友变成了被虫族寄生的敌人,原本简单易懂的时局转眼间波涛汹涌,而居高临下指点命运的人恰恰是他自己。   岁月从不宽以待人,无论他能否适应,都只能适应。   听到李维的问题后,巴特·兰多特的表情有一瞬间变得不太自然。   类似于竭力掩盖的弱点被人当面指了出来。   他问道:“你是怎么发现的?”   李维说:“我来过第58号太空港,就在上一次时光倒流之前。”   巴特·兰多特恍然大悟,半晌说道:   “我就猜到我在这件事上瞒不了多久。破绽太多了,我自己还意识不到。不过真相其实很简单——”   他指了指头,“我为了从事这份工作,往脑子里放了一个神经纳米仓。”   “?”李维问,“外交官这么卷?”   “可不是!”   李维只是开玩笑,巴特·兰多特却捂着脑袋抱怨开了,   “真的很卷,联邦的执政党去年为了拉选票,又多设立了一门通用语,我只能赶鸭子上架临时补课,帝国更是封建糟粕繁文缛节数不胜数,如今局势紧张,光有学历不够,毕业前还得完成两年轮训……我的笔试成绩稍微有点不理想,只拿了第二,于是就想了些填充简历的办法。   “他们通过‘神经丝轻链多肽’往我大脑的海马体里放置了一个辅助记忆的神经纳米仓,平时它处于休眠态,不会影响正常认知,但可以通过特定方式唤醒。   “如你所说,我本来如同这片宇宙中的芸芸众生一般,永远不会察觉到时间的倒退,然而有一天,我发现我大脑中的神经纳米仓被唤醒了,有人往里塞了一段对未来发展的简述……这个人是我自己。”   狠人啊!   有这种找工作的决心,哪怕在21世纪你也不会失业的。   李维充满敬畏地问:   “在那之后你每次都会给过去的自己留言?”   “确实留过不少次,但应该不是每次。”巴特·兰多特说,“有些时候找不到机会,或者你的到来让情况发生了变化,反正我不记得你有来过第58号太空港。”   “所以你不认识我,在你印象中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没错。”   “那我突然控制你的身体,走进卫生间写字……”   “吓了我一大跳,我说过了,你不相信。”   李维感慨地“啧”了一声:“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没关系。”巴特·兰多特小声咕哝,“至少我们两个在大部分时间里配合得挺好的。”   **   现实中,渐渐弄懂了人物关系和剧情的克丽丝的室友说:   “我怎么觉得这两个人的关系有点好嗑呢?”   克丽丝迟疑道:“呃……这不好吧……”   几秒钟后她说:“确实好嗑。”   “是吧!”室友高兴地掏出手机,“希望他们都能好结局,我今晚就能在某红色网站上看到同人文了。”   得到了美好祝愿的李维走进第58号太空港的仓储间,提前赶到这的鲁道夫·A的替身签名哥已经摆好了他们要坐的桌子椅子,安娜莉丝抱臂在旁边看着,表情逐渐微妙:   “……我现在相信你不是他了。”   哪有养尊处优的皇子任劳任怨当勤杂工的?   在现实中就是个普通社畜的签名哥憨厚一笑,不以为意地说:“谁让咱们到的早?闲着也是闲着,而且我想给我的偶像留下一个好印象。”   安娜莉丝噎了一下,怀疑地问:“你偶像是谁?”   签名哥的神情骤然亮了:“就是这次救我于水火的人!请允许我给你讲一讲我们星球上的伟大救世主清道夫先生……”   弹幕:【为了清道夫本人着想,你还是别说了。】   “咦?这段不能播吗?好吧。”   误以为其中涉及到什么战略和保密信息的签名哥歉意地对安娜莉丝说:“不好意思,他们不让我讲这个,不过待会你就能见到清道夫本人了!”   于是李维一进门就感觉到了两盏宛如探照灯般的注视。   “……”   又怎么了?   “清道夫先生!好久不见!!”保留着重启记忆的签名哥兴高采烈地向李维招手。   站在他身侧的是“艾伯特·D”,此刻正向李维和巴特·兰多特微笑点头。这位能跑出来一趟也不容易。   李维身后的米娅恰在此时悠悠转醒,一睁开眼睛,左边是疑似背叛了联邦还给了她一枪的巴特·兰多特,右边是帝国俩高层,角落跟着个冒名顶替的假外交官。   身经百战的情报官心都凉了半截:“你们要干什么?!”   人都到齐了。   李维板着脸,拉开椅子坐下:“开会!第58号太空港和平峰会,现在开始!”   “……”   克丽丝的室友捧着早餐,说出了众多吃瓜网友的心声:“这解决里世界危机的方法和我想象中的也不一样啊?”   人家都是解密的解谜,打架的打架,轮到你们,怎么还在里世界开上峰会了?   若是李维听到大家的疑问,八成要驳斥一句:我难道没解谜、没打架吗?   这不就是多出一步结尾款的步骤!   他作为现实世界的代表主持会议,直接读弹幕上由安全局的公务员紧急起草的文案:   “本次会议由地球联合代表团(?)发起,旨在为联邦与帝国之间长达数年的边境冲突寻找一条非军事的解决途径。与会者共十人,五位现实世界代表,包括我本人与四位高级谈判官(另外四个玩家:??),三位联邦议会特派代表,两位帝国无授权发言人(远在天边的帝国皇帝:???)……一切对话都将被我方记录,并由百万观众见证。”   李维照本宣科地念完,以为有人会笑场。   结果没有。   每个人都很严肃,米娅似乎有很多话想说,但憋着没说,安娜莉丝看上去要抡起锤子打架,但她也端端正正地坐在那没动。   这场离谱的会议竟然按照规定流程走下去了。   后面是漫长的各方陈述、提问、和辩论的时间。   巴特·兰多特在这样的场合下神奇地做回了他的本职工作。他是个优秀的外交官,这点毋庸置疑,李维虽然再次被迫接触了他从没接触过的新职业,但他背后有另一个联邦做后盾,也显得游刃有余,几个小时以后,哪怕是对寄生者心怀偏见的米娅都说不出反驳的话来了。   “目前来看,展开合作是合情合理的。”她不情不愿地说,“不过在投票表决与签保证书之前,我还剩下最后一个问题。   “巴特·兰多特,”米娅看向李维,“我问你,总统被虫族杀死前签好的协议在你那里吗?”   李维点头。   米娅说:“我们几个人需要亲眼看到这份协议,因为它是通往和平之路的捷径,也是本次会议的根基。”   巴特·兰多特始终不说话,李维只好拍拍大腿,低声叫他的名字:“兰多特?他们想看一眼协议,你是不是可以把那玩意拿出来了?”   “好吧,朋友。”   巴特·兰多特轻轻应了一声,下一刻,李维感觉到自己的脑海中突兀地响起一声嗡鸣。   “哔——”   声音由远及近,如尖锥般刺穿他的神经,但由于这会控制身体的人是巴特·兰多特,李维并没有感觉到疼痛。   他只看到鼻血落在了自己的西装裤上面。   嘀嗒,嘀嗒。   缓慢晕开的深红色液体仿佛绽放的花朵。   “协议的数据编码在我大脑中的海马体里。”   巴特·兰多特冷静地用手背抹了把脸上的血,说道,“你们马上就可以看到了。”   米娅见状眉梢微动:“他们给你安装了神经纳米仓?据我所知,启动它不就等于死亡吗?” 第124章 异世界无限直播(十九)   “这是联邦的一项新技术,通过将加密的数据片段储存在人类大脑中、以达成最高级别的保密和防止篡改的效果。”   米娅向其他慌乱又不明所以的人介绍,“一般来说,使用者会选择特定的意识模式和生理密码,来唤醒与导出神经纳米仓中的信息,唤醒过程通常是不可逆的,一旦被激活,神经纳米仓释放的电冲击将破坏神经区域,烧毁附近的大脑组织,所以……”   她扭头望向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的巴特·兰多特。   其他人也一齐看了过来。   巴特·兰多特点点头,说道:“她说的对。”   “可是为什么??”   签名哥跟上了谈话节奏,这会震惊难言地问,“对不起,道理我都懂,但你的最终目的是保住协议,直到合适的人、合适的时机出现,对吧?那为什么不能直接公开协议,反而要防止它被人发现?”   “因为联邦总统并未通过议会和军部授权,而是以个人身份秘密接洽、谈判并签署的协议。”   另一侧的“艾伯特·D”低声说,“如果不能在情势成熟的情况下由足够有话语权的势力公布,就可能会被联邦政坛扣上‘越权伪造’和‘私人妄议国是’的帽子。”   “不是可能,是一定。”米娅说,“你们知道协议一旦泄露,会去哪吗?军事安全部,再来是议会安全委员会,然后它就会被篡改、或者彻底消失了,像总统本人的死亡一样,没有告别,没有记录,没有真相,有人能靠战争获利,不希望和平降临。”   安娜莉丝冷哼一声,接道:“协议暴露以后,他们就有借口清洗总统路线,强行军管,发动大规模反间运动,就好像谁不熟悉这一套似的。”   签名哥:“……”   不好意思,我不熟悉。   “艾伯特”总结说:“这份协议太重要了,不能被任何错误的人、在任何错误的时间、用任何错误的方式揭露,否则它不如不存在。”   “……换句话说,神经纳米仓是唯一的办法?”   “那倒也不是。”巴特·兰多特说,“没有哪条路是绝对正确、且一定要走的。”   时局中的人站在布满迷雾的十字路口,只能且行且看,直至听见上帝的脚步声穿越重重事件,然后一跃而起,去抓住祂的衣角。   是非功过,皆要留待后人评说。   巴特·兰多特流出的鼻血渐渐止住了。他倚在靠背上,抓握着扶手,主要是对李维说:“我还有一点时间,你有什么问题都可以问。”   李维没有马上回应。他感觉自己浸没到了一段混乱的碎片化记忆里,人类的大脑是台极其精妙的机器,海马体位于内侧颞叶,起到了存储记忆的作用,眼下它被神经纳米仓释放的电信号激活,向李维展示了一幅幅或许连巴特·兰多特本人都不记得的画面:   【“总统阁下,您找我有什么事?”   年迈的女人坐在镶着金边的红色软垫靠背椅上,身旁是联邦情报局的高级指挥官,她的身影被窗外星港的光影勾勒出轮廓,布满皱纹的面颊上是一种混合着鼓励和期待的神情。   “艾伯特·道尔顿先生,你的老师向我推荐了你,他说你在学校读书时成绩优秀,分析复杂局势的能力远超同龄人,而且即使在压力下也能保持冷静与克制。”女人温和地说道,“请你慎重考虑我的问题,你愿意为了联邦的未来,为了尚存的和平希望,献出你的一切——包括你的自由意志,你完整的记忆,以及必要时……你的生命吗?”   年轻人猝不及防之下一脸懵懂地回答:“我愿意。但是,为什么?”   “我即将秘密前往α星域完成一项工作,需要一名陪同我到前线的外交官……”】   【“总统阁下!总统阁下!”   飞船在猛烈震颤,女人倒在地上,满头是血,颤抖着抓住巴特·兰多特的手:“离开这……不要管我,我注定会死,也早就做好了准备。将这份协议带出去才是最重要的……请牢记你的使命,道尔顿先生,你的生命不只属于你自己……”   年轻人深深地凝望了她一眼,紧接着仓皇转身跑出房间。】   【“我选错了人。”   边境一颗小行星上的地下避难舱里,巴特·兰多特抖着手在日记本上写道,“绍尔大公不可信,他是个骗子,战争要开始了,我必须尽快想出弥补的方法来……该死,我没有任何办法!他们当初就不该把这个任务交给我!如果老师推荐了别人就好了,我现在也不用待在这鬼地方,而是会在联邦首都享受平静祥和生活……   “米娅·库珀是位卓越的情报官,她向我透露了一些寄生者的特点,或许我应该抽空研究一下……”】   然后是另一天的日记:   【“到处都是无人机。今日再度更换藏身地,这是本月的第五次。舱壁外时有低频炮声震荡,但我已学会不再被打断思绪。”   “东南方的帝国避难所遭到了联邦的空袭,死了不少平民和采矿工人,空袭发生时没有警报,只有一闪即逝的光线,随后大地开裂,泥土、火焰与人体残骸混在一起,落下时无声无息。我趴在一道坍塌的壕沟里,看着外面的帝国士兵被大气压反复碾碎,他们的盔甲熔化在白色的泥土中,面孔模糊不清。”   “他们是敌人。也曾经是学生、孩子、兄弟姐妹。他们连协议的存在都不知道。”   “我无法记录他们的姓名,只能记下这一瞬间的荒谬。战争将每个人变成可以接受的牺牲品,而我们只是在这些牺牲之上堆砌胜利感——假如这还能被称作胜利的话。”】   【“这是我的责任。这是我的罪孽。”】   【“我找到办法了!谢谢你,米娅!对不起,米娅。”】   日记本转眼间消融在火海中,画面如同书本,在逆流的时间长河中向前翻动。   【巴特·兰多特在一张小床上睁开眼睛。   这是他告别总统后的第二个星期。他走进卫生间,用清水打湿面庞,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劲。   对了!协议!   他花了半小时重新复查纳米存储节点的状态——它仍然沉默、稳定,没有任何异常响应。   只是多了一些冗杂的部分。   “艾伯特·道尔顿,我是未来的你,接下来你要做的事有以下几点,第一,尝试接触帝国的二皇子鲁道夫·阿尔布雷希特……”】   【巴特·兰多特在一张小床上睁开眼睛。   “艾伯特·道尔顿,我是未来经历过这段循环的你,请相信我,吸取我的教训,不要在其他地方浪费时间,接下来你要做的事有以下几点……”】   【巴特·兰多特在一张小床上睁开眼睛。   “艾伯特·道尔顿,我是未来经历过无数次循环和无数次失败的你,不论你相信与否,你都只有一条路可走。”】   【巴特·兰多特在一张小床上睁开眼睛。   ……   李维在一张小床上睁开眼睛。   他去见了安娜莉丝,随口讲出联邦的机密,然后凭借娴熟的技巧从查理手中拿到虫族的孢子。   他将孢子注射给蟑螂,和虫母面谈,而后回到贝拉的卧室,径直走进卫生间,用口红写了几个硕大的字母:   “你,是,谁?”   “……”   巴特·兰多特愣愣地与镜子里的“自己”对视。   “回答我,艾伯特·道尔顿。”   “……”   “——这一切是不是因为你?”   他听着陌生存在的诘问,不管如何在大脑中挖掘翻找,都只有一片空白的记忆和若干可在法庭上作为罪状的自我陈述。于是他开口说道:   “我们总结出了域外寄生者的两种特征。”   就将一切交给天意吧。   以及他不是故意的:   “你的到来就是个意外,我不想被寄生,风险太大了……”   “真的假的?”寄生者半信半疑。   “当然是真的!”他既是辩解,也是庆幸地说,“你收集信息速度非常快,这次还做到了我一直没做到的事。”   “我有个想法。”寄生者不紧不慢,“有句老话叫‘团结就是力量’,我们来做谈判的担保人,怎么样?”   “……”   “兰多特?”   “兰多特?别慌,放松,把身体交给我。”   “兰多特,你在我到来之前,是不是采用了某些方法,将不同做法导致的不同发展告知了过去的你?”   “兰多特……”   “艾伯特·道尔顿,我是未来经历过无数次循环和无数次失败的你。   “不论你相信与否,你都只有一条路可走。   “请配合你身上的寄生者,在正确的时刻杀死你自己。”   “兰多特,他们想看一眼协议。你是不是可以把那玩意拿出来了?”   嘀嗒一声。   巴特·兰多特低下头。   看到鲜血落在了自己的大腿上。】   【帝国历956年9月14日   今天是战争正式爆发的两周年。   我躲在流亡者的医疗点里,一个大约七岁左右的小女孩被抬出来时,身上还盖着本破旧的星际语入门书。我忍不住看了一眼,封面写着:“第一课:如何介绍自己。”   我蹲下来,帮她把那本书合上,放在她胸前。起身时,我发觉自己无比想念学校长廊外柠檬树落叶的声音,想念清晨食堂里过熟的咖啡和刚烤好的面包。   我想念语言、名字、和说出“我是谁”的权利。   我想回家。】   记忆戛然而止。   巴特·兰多特对李维说:“我的工作完成了,你们可以回家了。”   作者有话说:   “政治家自己无法创造任何事物。他必须等待,直至听到上帝的脚步穿过重重事件,然后一跃而起,抓住上帝的衣角。”是俾斯麦说的。 第125章 异世界无限直播(完)   李维遽然大喘了一口气。   “你们看见了吗?”他下意识地问现实里的人,“刚才那是巴特·兰多特的记忆……”   话没说完,他听见巴特·兰多特问:“什么记忆?”   李维顿时感到有点尴尬,沉默了一会才心情复杂地说:“应该是你大脑中的神经纳米仓被激活了,里面有一些时间反复倒流时期的记忆。   “最开始是你被联邦总统选中,参与到这个计划中,然后总统遇袭,你独自离开,经过短暂的筛选后,选择将协议交给绍尔大公。”   此时第58号太空港的舱室中只剩下了他们,其他几人前往走廊中,体贴地为李维和巴特·兰多特留出空间,让两人能够进行最后的谈话。   巴特·兰多特窝在椅子上,不加思索地说:“绍尔大公不可信。看来我是受到教训了,这句话被写在神经纳米仓给出的提示的第一行——其实你也认识这个人,他是安娜莉丝的丈夫。”   李维:“嗯?就是那个开局因为收了联邦的钱而得罪了帝国反抗军、被安娜莉丝秘密处理掉的人?”   “是。”巴特·兰多特低笑一声,“他是个满口谎言的投机者,我早就该意识到一个肯为金钱背叛祖国的人,心中根本不存在任何道德廉耻。第一次我相信了他,结果是什么?”   李维等待了几秒钟,突然反应过来这是一句问话,而不是反问句。他说道:“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说服你帮助他的,但结果是协议没能起作用,战争爆发了。”   巴特·兰多特点点头:“我一点也不意外。然后呢?”   “然后你躲藏在战区附近的避难所里,记了一些日记。战争很残酷,你受到了不少冲击,但你从未放弃寻找达成和平的办法。”   李维看了一眼舷窗外漆黑的宇宙空间,说道:“那些个避难所的环境就和第58号太空港差不多……可能要更破旧一些。”   事实上它们差很多,第58号太空港目前完好无损,墙壁金属在夕阳的照耀下熠熠生辉,而巴特·兰多特写日记时所在的避难所藏在一处废弃的矿井下方,地表建筑早已被炮火剥离,尸体堆得比废弃材料还高,空气中弥漫着的是一股毫无希望的人间炼狱的味道。   但李维不想说出这些,让气氛变得过于沉重。   “你认识了米娅,”他继续说,“她告诉了你关于寄生者的知识,让你产生了许多个大胆的想法。”   巴特·兰多特哈哈大笑:“真的吗?连你也觉得大胆?”   “吓我一大跳。”李维引用他的话,“后来你成功了,你让第一个寄生者附在了最为保险的米娅身上。”   巴特·兰多特在日记里写到:【谢谢你,米娅!对不起,米娅。】   也许那时的米娅已经快死了,也许巴特·兰多特成功征得了她的同意,但不管怎么说,他是以朋友的被寄生和死亡为代价,重新回到战争之前。   【巴特·兰多特在一张小床上睁开眼睛。】   “接下来就是一次次的循环,你放弃了绍尔大公这条路,但我猜测,他却使你认识了安娜莉丝,你渐渐发现安娜莉丝是反抗军的首领,正在尝试将鲁道夫皇子争取到她的阵营……其实这部分记忆我没有看太全,我只知道再过几个轮回,就轮到我上场了。”   李维说完便闭上嘴,将控制权让给了巴特·兰多特。   几息之后,巴特·兰多特问:“我有做过什么软弱或者卑劣的行为吗?比如逃跑之类的……”   “从来没有。”李维斩钉截铁地回答。   “那还挺出乎我意料的。”巴特·兰多特怔怔说道,“我现在特别想回家,看来昨天的我比今天的我坚强。”   【我蹲下来,帮她把那本书合上,放在她胸前。   起身时,我发觉自己无比想念学校长廊外柠檬树落叶的声音,想念清晨食堂里过熟的咖啡和刚烤好的面包。   我想念语言、名字、和说出“我是谁”的权利。   我想回家。】   李维张了张嘴,却没能挤出声音,反倒是和他共用一个身体的外交官摸了摸前胸,纳罕地问:“好奇怪的感觉,是你在难过?”   “……”   “你在为我难过?”   “……”   巴特·兰多特等了半天没等到答案,慢慢说道:“你该高兴的。虽然我不记得我是如何将你们拉过来的,但我很确定,这次会议结束后,你们就都可以回去了,我猜我的行为给你们的世界造成了很多困扰——对不起。”   李维终于找回了他的声音:   “如果不是我们这边有内鬼,你想拉也拉不了。这件事以后再说吧,我想知道的是,这就结束了?其他人愿意回去的可以回去,可是你不需要我帮忙处理虫族吗?”   巴特·兰多特惊讶地问:“你想留下来帮我们打仗?”   “不,我没想——我不介意,你呢?”李维一连改了好几次口,差点咬到舌头,“你的想法是什么?”   “我的想法是你应该回去。”巴特·兰多特说,“用不了多长时间,和平协议就会被联邦与帝国携手公布,到那时,内战的阴影便结束了,新的体制会取代旧的体制,向往和平的人会取代掀起战争的人……”   李维能够感受到心中的憧憬与希冀,他们都渴盼着看到那一幕,   “至于我们和虫族的斗争,那将是人类与另一个文明之间的竞争,是宇宙层面的生存竞赛,它会持续很久很久,我相信远比虫族首领想象得要久,因为它严重低估了人类的团结、智慧、与反抗侵略的决心。你没必要陷在这场漩涡里,也该对另一世界的人类抱有信心。”   “我现在能确认你的本职工作是外交官了。”   李维说。   “但我是以朋友的立场说出的这段话。”巴特·兰多特回敬道。   随后他们都笑了。李维扬着嘴角,胸腔里怀揣的却依然是沉重而酸软的情绪,他不知道此时自己的笑容是来源于谁,难过的感觉又是发自哪个灵魂。   “我很高兴认识你,”他郑重其事地说,“这段经历对我而言意义非凡。”   “我也很高兴能认识你。”巴特·兰多特笑着说,“我向你保证,哪怕我经此一役后失去了记忆、失去了感知、甚至是失去了性命,我也不会忘记你对我的帮助。   “好了,煽情的话到此为止吧,我有些困了,希望一觉睡醒时,你们已经平安离开了——另外,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在睡前播放一段我曾经反复听过很多次的前总统的演讲。”   “什么演讲?”   “嘘,你听。”   李维的身体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电子播放器,按下上面的箭头。   上了年纪的女人那坚定、沉稳、克制、饱含悲悯的声音自音响里面传了出来:   “亲爱的联邦公民,盟友与朋友们:   “今夜,我怀着沉重的心情在此讲话。   “就在几个小时前,我们最后一支外交使团离开了帝国边境,在那之后,和平谈判的大门被彻底关闭。许多人问我,这是否意味着战争将至,我必须坦诚地说:我们已然站在战争的门槛之上。   “我们曾竭尽全力避免这一刻的到来。无数信使穿越星域,文字被一遍遍修改、言辞被一次次斟酌,只为在火药味尚未点燃之前,用语言挽救理智。此时我要向你们说明,我们为何如此坚持和平。   “这并非软弱。这是因为,我们见过战争,我们知道战争不是旗帜的飘扬,不是舰队的远航,不是振奋人心口号一遍又一遍地在空中回荡。战争是真空中破碎的呼吸,是荒芜死寂的星球,是流离失所的孩童与庇护站里数不清日夜的沉默哭声。   “人类不能再有一次这样的战争。   “因此我将尽我所能……”   ……   六个月后。   联邦新一任总统正式上任,安娜莉丝与皇子鲁道夫携帝国反抗军占领了皇宫,第二天,两个国家的领导人在第58号太空港见面,签署了《第58号和平协定》,并各自对外发表了一篇简短的讲话。   “人类不能再有战争。   “因为你们或许已经听说了这件事——我们所有人,无论出生在哪片恒星下,无论说着什么样的语言、有着怎样的信仰或制度,都面临着名为‘虫族’的终极威胁。   “今天,两个国家的首脑与代表,在第58号太空港就‘人类共同的敌人’这一主题展开谈话,都同意了团结合作的必要性。我们在此呼吁与重申人类命运的共同体,我们可以有分歧,可以有制度的不同、疆界的划分,但我们不能忘记:我们是同一种生命,在同一个宇宙中渴望生存与未来……   “已有前仆后继的忠志之士与不具名的帮助者,向我们证明了人类只能沿这条路走下去……”   “如果我们必须作出牺牲,那么至少不该带着同族的血走进历史……”   “愿在风暴过后,人类仍有家可回,有语言可讲,有未来可望。”   也愿这未来是共同的。   巴特·兰多特蜷在椅子上,含着笑容睡着了。   李维在另一个世界睁开眼睛,脸上犹有泪痕。   天亮了,他们都到家了。   作者有话说:   兰多特回忆也播出去了,李维听到的和看到的与外面的人听到的和看到的是一致的[撒花]。 第126章 间章   床头的紧急按钮响起,一大群医务人员冲了上来。   “他们醒了!”   值班医生一边检查李维的瞳孔反射,一边温和地呼唤他:“先生,你能听到我说话吗?你知道自己现在在哪里吗?”   李维抬手把他们推开:“去检查别人吧。德莱顿?德莱顿!”   德莱顿像摩西分海般从人群后方钻了出来,迅速地将其他人赶走,拉紧病床旁边的帘子,坐在李维身边问道:“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我很好。”李维接过他递来的水,“其他人呢?艾蕾娜醒了吗?”   “醒了,不用担心,你的朋友米尔顿·哈耶克与贺明达在照顾她。”   李维点了点头。他的身体酸痛得不像是一直躺在床上,倒像刚跑完马拉松,喉咙也火辣辣的疼,见他这个样子,德莱顿让他躺回去休息,主动分享起了各事项的进展。   他从李维最关心的部分开始讲起:“大概是由于神经纳米仓和通讯设备的原理比较特殊,后者以采集脑电波活动为主,因此我们借助你的‘眼睛’看到了巴特·兰多特的记忆。人们不会忘记他做过的事,对BSI团队的控诉也已呈上法庭,最主要的几个管理人员会在接下来的几天里逐一被逮捕,罪名是绑架、蓄意伤害、精神操控、非法集资、灾难欺诈、造成公众恐慌、散播虚假广告等等。”   人类群星闪耀时.jpg   “你的朋友米尔顿·哈耶克作为站在台前的宣传者,可能会陷入一些的麻烦,好在艾蕾娜·帕塔奇女士可以证明他受到了BSI团队的胁迫和误导。”   李维将帘子拉开一个角,往外看了一眼,米尔顿与艾蕾娜坐在另一张床上,两人蓬头垢面地紧紧相拥、泪流满面,仿佛苦情剧里演了八十集终于迎来HE大结局的男女主,医生和护士在旁边不停地试图分开他们。   德莱顿也看到了这一幕,说道:“帕塔奇女士和其他几个受害者均有不同程度的身心创伤,不过这些伤害终究会随着时间流逝慢慢被治愈。”   “太好了。”   李维发自内心地说。   “我们接下来争取试探出BSI团队的真实目的,”   说到这里德莱顿的身体又往下压了压,防止外面的人听见,“虫族的首领提到了‘遗民’和‘先知’,解开了我长久以来的一大疑问——你的父亲莱纳·李维乌斯,和三井高志及以他为首的团体,究竟是怎么在2018年左右开始为里世界的出现做准备的?”   李维握住他的手,也靠了过去,窃窃私语地问:“你觉得他们见到了一位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遗民’?”   “是的,这种可能性最大。”德莱顿小声说,“报丧女妖班茜说过要与你谈一谈,她藏着许多秘密,你可以趁机向她打听一下……”   就在这时,外面有人毛手毛脚地拉开帘子,说道:“清道夫先生是在这边休息吗?”   李维一下子抽回搭在德莱顿手背上的手,德莱顿也光速直起腰,两人同时意识到他们目前的姿势有些不合适,李维皱起眉思索要不要辩解,德莱顿则露出了愠怒的表情,质问道:   “这是谁??你们为什么不拦住他?”   副官苦着脸:“长官,他是杰拉德先生,就是附在鲁道夫·A身上管李维先生要签名的那位。他,呃,医生说他现在处于激素和代谢紊乱的状态,情绪有些不正常,我们有尝试过用较为温和的方式拦下他,但……”   签名哥像蚯蚓一样一拱一拱地爬过障碍物、蛄蛹到床边。   副官摊手,李维和德莱顿都惊呆了。   不过签名哥站定后还算老实。他一脸委屈地对李维说:   “你之前送给我的签名不见了。”   李维:“……”   多正常啊!里世界的签名能带进现实么!   签名哥眼巴巴地看着他们,德莱顿见状叹了口气,往旁边挪了挪,说道:“你们聊吧。”   结果他的大度引发了混乱不堪的后续,李维刚在纸上写完签名,再一抬头,发现前方围着一群人,打头的是贺明达和米尔顿,他们搀扶着走不稳路但满脸笑容的艾蕾娜,后面跟着另外三名受害者以及他们的亲朋好友,还有打着维持秩序的名义过来看热闹的安全局员工。   一见李维望了过来,七嘴八舌的问候声顿时响起:   “你感觉怎么样?那个什么什么纳米仓没对你造成影响吧?”   “电冲击刺激的是巴特·兰多特的海马体,李、嗯、李先生的身体肯定没事……”这是差点叫出李维名字的艾蕾娜。   “谢谢你救了我们,我是魂穿到艾伯特·D身上的人,我也想要一张签名!”   李维伸手指着他:“等等,你是艾伯特·D?”   病房略微安静了一瞬,对面的小伙子紧张地点头:“没错,是我。对不起啊,我一直都没能帮上忙。”   “没事,正好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李维严肃地说,“其他三个人的恋爱故事都有隐情,你呢?临走前你有没有问过那位假艾伯特,他和女佣到底是什么关系?”   众人好奇地集体看了过去,小伙子局促地回答说:“我问了,他说他们是真爱,还说反正被关在牢里什么都干不了,不如谈恋爱……”   “……”   不愧是恋爱哥!!   外号是不会叫错的!   李维忍不住无语地笑了一下,人们见他笑了,更加热情地围上来:“阁下,你看新闻了吗?网上都在讨论这次救援行动。”   “给我个签名吧,要是能合影加互关X账号就更好了……”   “外星人真的存在吗?你们这次是不是去到银河系以外?人类的下一步计划会不会是太空移民?”   “听说米尔顿·哈耶克是您的朋友,请您不要包庇罪犯……”   “我们想请您来我们家里吃饭,您以后还会继续直播里世界的救援过程吗?”   “巴特·兰多特的结局是什么?他会死吗?您是怎么看待他的?”   这帮人简直是不专业的记者和粉丝的结合体,李维敷衍过了其中大部分毫无营养的问题,只纠正了一个人的话:   “我理解你的情绪,但在警方尚未调查、法院尚未裁决之前,任何人都应被视为无罪。据我了解,米尔顿同样受到了BSI团队的胁迫与欺骗,具体情况应由司法程序来判断。”   而在听到最后一个关于巴特·兰多特的问题时,李维尽管有所准备,心情仍然沉了下去。   “医院里有几个全程观看了直播的神经内科专家,”   说话时他为求确认瞥了一眼藏在帘子后面的德莱顿,见德莱顿点头就接着说,   “他们经过讨论后认为巴特·兰多特——或者称呼他的真名,艾伯特·道尔顿,不会马上死亡。我的意思是,海马体遭到破坏会造成永久性记忆缺失、短期癫痫、人格错乱、甚至是最严重的脑死亡,但是,”   他做了个吞咽的动作以压下情绪,“他不一定会死。”   病床周围安静了下来,每个人都静悄悄地注视着李维,有些人的眼神中蕴藏着怜悯——不仅是对兰多特,居然还有一部分是对李维的。   李维说:“至于我怎么看待他……无论我们以后有没有机会再见面,他都永远是我的朋友。”   四周更安静了。德莱顿的副官杰弗里·卡特趁机说道:   “好了,各位,你们该回去休息了,我们即将要离开医院、给真正的病人腾出空间,请让一让。”   李维看向德莱顿:什么情况?   德莱顿给他发了一条短信:【这里人太多了,你还能撑住吗?能的话我们坐专机回N市休息。】   天才的提议!李维一点也不想在医院里多待,当即从床上爬起来,扶着扶手来到走廊,贺明达和米尔顿跟了出来,贺明达说道:   “等等!留个电话号码吧?等艾蕾娜养好了身体,我们去N市找你玩——如果你不嫌麻烦的话。”   “欢迎!”李维直接掏出手机拉了个聊天群,他的大学好友群兜兜转转又回来了,“只要不工作,我就一直很闲。”   米尔顿轻哼一声:“这话说的,谁不工作时不闲?”   李维拍打他的后背:“至少我有闲工夫的时候不会去背诵法条。”   贺明达笑道:“你是不用背,你现在的工作和法律也不搭边啊!清道夫太酷了,兄弟……但我听说你还有个副业?”   “不不不,严格来说,我的副业才是主业,主业才是副业。”   李维揣好手机,看到德莱顿从病房里走出来了。   贺明达没听懂,意识到他们要走了,追问道:“所以你的主业是什么?”   “Cleaner。”李维回答。   “?”以为他在说“清道夫”的贺明达稀里糊涂地问,“那副业呢?”   李维一本正经地说:“也是Cleaner。好了,我们要走了,下次见!”   德莱顿搀扶住他的手臂防止他站不稳摔倒,贺明达望着他们的背影,佯作愤怒地对身旁的米尔顿说:“他是在逗我玩吗?欺负我母语不是联邦语?”   米尔顿·哈耶克勾起嘴角:“有没有一种可能,Cleaner除了‘清道夫’的意思之外,还有一个最基本的含义?”   “——你是说清洁工?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两个小时后,李维回到了N市。   德莱顿让手下去检查外面有没有专门过来堵他们的记者,李维问道:“为了采访安全局?”   “为了采访你。”德莱顿说,“你没有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大名人吗?无数人想知道你的真实姓名和长相,从救援直播进行到一半的那天开始,我们每天要删掉成千上万条自称认识你的骗子散布的谣言。”   更不用说四名受害者成功获救后,“清道夫”单词一夜之间在各大社交网站变成了热门标签。   其中包括某红白相间的同人站……不过这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李维感到一阵头疼:“我还没来得及看。这样会不会影响到我们的后续安排和日常生活?”   “我不确定。”德莱顿回答,“请原谅,因为信不过别人,我邀请了两位专业人士来做我们的保镖……容我向你介绍我的祖父母,萝丝女士与斯托姆·德莱顿先生。”   李维迅速扭过头,看到一男一女两位衣着得体的老人,此刻正站在停机坪旁边的草坪上,面带微笑向他们挥手。 第127章 间章   李维看傻了。   好突然!他刚顺着里世界的烟囱爬出来,没洗澡、没梳头发、没换合适的衣服,男朋友的家长这就杀到飞机门口了!!   这一刻他困意全消,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起来:   德莱顿在很久很久以前说过他的祖父是个“不善言辞”的厨师,似乎并非虚言。俗话说得好,脑袋大脖子粗、不是大款就是伙夫,斯托姆·德莱顿两样职业全占了,果然也长得人高马大、气势非凡。他顶着一头灰白微卷的头发,眼睛是淡蓝色,五官粗犷,长得和德莱顿不太像,穿着一件相当接地气的格纹衬衫,外面套了一件皱巴巴的毛衣。   德莱顿的祖母则是一个美丽高挑、端庄内敛的老太太。她的金发浅而柔顺,盘发干净利落,仿佛是和德莱顿在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蓝眼睛显得睿智清澈、定定地望着飞机上的窗户。李维不知道她是什么职业,但是从她优雅干练的气质和穿衣风格来看,她当年肯定不是社会中常见的普通家庭主妇。   李维没忍住踩了德莱顿的皮鞋一脚。   “你居然不提前告诉我!”他小声控诉道,“我们在天上飞了两个小时,我本来能用这段时间梳洗和换衣服的!”   德莱顿小幅度地吸了口气:“……没有必要,我不提前说就是担心你休息不好,我请他们过来有一小方面是因为他们想来见你,但最主要的目的还是让他们过来帮忙——作为好奇心的代价。   “听我说,李维先生,你是刚从前线下来的伤员,你不用做任何准备,本来就应该由他们来迁就你,而且名义上我的祖父母是来探望我的,如果你为此兴师动众,在其他安全局员工眼里就太奇怪了。”   李维翻了个白眼,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我希望给他们留下一个好印象。”   “你认为他们在浏览了最近新闻之后会怎么看待你?”德莱顿说,“他们没觉得我拖了你的后腿、‘为无恶不作的联邦政府工作的亲孙子’迫害了‘正直的人民英雄’就不错了。”   “……”   话虽如此,李维还是不可避免地感到一阵紧张。   他两手空空地跟着机组成员走下飞机,心不在焉地听着安全局的同事逐一告别、离开机场,等到大部分人各自回家了以后,德莱顿的祖父斯托姆·德莱顿总算带头迎了上来:   “威廉!好孩子,好久不见,你从居住在白宫的怪兽的血盆大口中活着回来了!”   “他不喜欢总统,也不喜欢绝大多数政治人物,见不到的时候要骂一句,见到的时候要骂两句。”   德莱顿上去和祖父拥抱前,抓紧时间向李维解释。   李维:“……”   原来“为无恶不作的联邦政府工作的亲孙子”不是瞎说的吗?!   老头和德莱顿打完招呼,转过头,与李维对视了两秒钟,突然间仿佛一个在路上偶遇了明星的人似的,睁大眼睛叫道:   “你一定是那位……一定是那位……”   “你一定就是威廉的同事吧。”祖母萝丝无情地将老头推开,“不好意思,我的丈夫有些不善言辞。”   斯托姆还没演够,特别兴奋地对妻子说:“快看,萝丝,他是清道夫!传说中那位清道夫!”   萝丝:“是的,我们都知道了,你挡路了,傻瓜……李维先生,如您所见,我的丈夫特别崇拜你,我们想请你来我家小坐一会,不知你有没有时间。”   做戏做得真全套。李维点头:“我的荣幸。”   萝丝笑了,向他和德莱顿招手:“跟我来,车停在那边。”   他们走进停车场,祖父斯托姆老当益壮,比李维更快地上前一步拉开车门,李维立刻听到了熟悉的哼唧声。   “嗷呜——汪!汪!”   “托布!”   小狗……已经长成了半大小子的小狗托布跳了下来,扑到李维身上拱他的胸口、舔他的脸。李维揉搓着热烘烘的狗头,问德莱顿:   “连狗都接过来了?”   “是的,”德莱顿回答,“我的祖父祖母住在乡下,那边有一堆可供居住的房间、大片农场和田地、以及许多种类的动物,我觉得托布会喜欢的。”   “他肯定喜欢。”李维抱着狗钻进轿车。   关上车门隔绝了外部的窥探以后,斯托姆和萝丝显得放松了很多。李维正要自我介绍,前者一边开车一边粗声粗气地开口了:   “老天爷……我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历,李维先生——我能叫你李维吗?请你不要介意,我这辆上个世纪诞生的老破车第一次接待像你这样的大人物,我指不是那些夸夸其谈的政客,也不是来推销商品的资本家,我在网上看到你冒着危险救了很多人,非常非常了不起,你能看上我的孙子让我感到受宠若惊,尽管他的外表和个人能力都很优秀,但他毕竟生活在一群道貌岸然的小人中间,说不定哪天就被污染了……”   萝丝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你话太多了。”   “有吗?”   “有,闭嘴。”坐在副驾驶的老太太转过头,温和地对李维说,“你不用管他,斯托姆向来口无遮拦,得罪过不少人。我们都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你,不过威廉说你刚醒,这次见面会不会太突然了,没有打扰到你吧?”   “完全没有。”李维说,“我本来也打算去他家里,或者邀请他来我家。”   “可怜的孩子,你在里世界待了那么多天,又累又辛苦。我们准备了晚餐,有手工面包,搭配橄榄油和香草黄油,还可以搭配奶酪,以及威廉偏爱的蜂蜜与无花果。   “我拌了沙拉。斯托姆做的迷迭香烤全鸡、红酒炖牛肩肉、和南瓜豆腐烩饭是他的拿手菜,你有忌口吗?没有的话一定要试试这几样,当年就连国宴上的顾客都对斯托姆的手艺赞不绝口。”   李维差点听饿了:“斯托姆·德莱顿先生曾经是国宴的主厨?”   “请叫我斯托姆。没错,我和萝丝就是在宴会上认识的。”祖父回答,“那时的我是个愣头青,除了做菜什么也不会,萝丝比我厉害多了,我没法明说她是干什么的——因为我到现在也没太搞明白,总而言之,她地位比我高、挣得比我多、长得比我好看,我对她一见钟情、却从来没想过她会爱上我。”   萝丝又拍了他一下:“没人关心我们是怎么在一起的,斯托姆。”   “我知道,我只是想表达威廉成功继承了我的运气……”   有斯托姆·德莱顿这位“不善言辞”的老头在,前往农场的一路上从未冷场过,李维几乎插不上话,德莱顿更是习以为常地躲在角落里摸狗、假装自己不存在。   时间过得飞快,眨眼间,一个多小时过去了,斯托姆将车停在漆黑原始的泥土停车场中央,从储物箱里拿出手电筒:   “欢迎来到亚伯农场!”   “亚伯”在拉丁语中是树的意思。   萝丝说:“李维,威廉,跟我来,我带你们去你们今晚住的地方,你们先休息一会,我和斯托姆还有一些晚餐的收尾工作。”   德莱顿问:“不用我帮忙吗?”   “不用,我们是来照顾人的,不是来被照顾的。”   萝丝领着他们走到一间轮廓简洁的独立乡村小屋门前,它的外墙由旧木板搭建,颜色略显灰暗,房檐上悬着一盏老式煤油灯,柔和的光线照亮了门口凸凹不平的石阶和几丛生机勃勃的野草。   门内却是另一番景象——卧室的布局紧凑而现代,房间正中央是一张双人床,床上铺着浅灰色的棉麻床品,墙面刷成米白色,挂着两幅极简风格的画,除此之外,空调、书桌、电视、咖啡机……乱七八糟的家具家电一应俱全。   “你们是喜欢住在这里还是我们那边?”   萝丝指着旁边更大的主建筑说,“我们卧室旁边有一件客房,总体而言会比这边宽敞一点,但我猜你们年轻人更注重私人空间,不愿意和我们挤来挤去。”   德莱顿同李维对视一眼,说道:“就这里吧,谢谢你,祖母。”   “谢谢。”   李维也道了谢,牵着托布走进门。小狗兴奋得摇着尾巴四处撒欢,但李维没功夫陪它冒险。   他得火速去洗个澡。   德莱顿举着手电筒出去转了一圈,回来之后隔着浴室的门板对李维说:   “他们没有养狗,但养了两头猪、一只羊、两只鸭子、还有三只鸡。”   李维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我也很震惊,我还当他们只是来N市度假的……自从萝丝退休后,他们每年都会更换不同的城市旅居。”   德莱顿弯腰摸了摸托布的脑门,“算了,再说吧,我的祖父母想住哪和我们没关系,不过等到明天天亮了,我们可以带托布去认识一下农场里的猪和羊。”   托布如同听懂了一般绕着他的腿转圈。   李维想了想,说道:“他们两个比我想象中……活泼。”   德莱顿不在意地说:“我说过你不用担心任何事,他们早就被我的亲生父母锻炼出来了。”   李维严重怀疑,德莱顿是萝丝与斯托姆夫妻俩在大号无药可医之后练的小号。   洗完澡后,他和德莱顿去隔壁帮忙,德莱顿的厨艺其实挺不错的,然而放在斯托姆老爷子面前就有些不够看了,李维刚一进门,便差点被扑面而来的食物香气熏得一个踉跄。   他的胃很给面子地蠕动起来。   “请坐,多吃点!这都是天然、安全、健康的食物。”   老爷子稳定地端着偌大一盘热气腾腾的炖牛肉上了桌,“你们喝酒吗?我要开一瓶威士忌,来庆祝李维在里世界面对凶恶的敌人、以及威廉在现实中面对BSI团队的那些奸邪小人取得的胜利!” 第128章 间章   李维完全理解了德莱顿为什么能说会道却不爱开口,能喝酒却轻易不碰酒精。   精力旺盛且热情友善的祖父斯托姆·德莱顿绝对起到了表率作用。   这顿饭吃的人心满意足,李维分享了他在工作上遇到的和德莱顿有关的趣事,萝丝则原原本本地将2013年发生在戈康镇的往事告诉了李维:   “……他给我打电话,让我找人照顾一个未成年,尽管他的电话号码、所处的位置和声音都对不上,但我们不至于认不出从小养大的孩子,所以哪怕内心很疑惑,我们还是照办了,免得耽误紧急情况,与此同时,我连夜从地球的另一端返回联邦,前往威廉的大学确认他的安全……”   “抱歉。”李维说。   萝丝比了个暂停的手势:“停,需要道歉的人不是你,是某个不把话说明白的人。”   正在陪祖父喝酒的德莱顿:“……对不起。我当时不确定自己能不能说出‘我来自12年后’这种话,再说你们又没听说里世界,解释起来也太麻烦了。”   “是啊,我们什么都不懂,但你可真信任我和你祖父的能力,”萝丝毫不客气地说,“万一我们没照顾好李维怎么办?他那么小,又是一个人待在龙潭虎穴里,雇佣兵将戈康镇居民的行为报告给我们之后,我们差点就要下定决心收养他了!”   李维差点呛到:“咳咳,什么?”   “慢点喝,再来吃一个奶酪吧,你是上前线的人,不像威廉只需要坐在办公室里。”斯托姆把一大盘子奶酪端到李维面前。   萝丝还在数落德莱顿:“看看你做的好事,我们要是真的收养了李维,他就成为了你的长辈,12年后该轮到你傻眼了。幸好那名雇佣兵的头目对我说,她听你提到李维尚有亲人在世,一年后会来找他,我们这才没有立刻去研究收养程序……”   德莱顿举双手求饶:“是我的错,谢谢你们,以后我争取把话说得更明白一点。”   萝丝:“争取?”   “在没有保密条例和意外风险的情况下。”德莱顿滴水不漏地回答。   萝丝扭过头不理他了,向李维抱怨:“多无趣的一个人,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忍受他的。”   李维憋着笑说:“我爱他,他在我眼里没有缺点。”   “哎呀,真甜蜜。”萝丝笑道,“我对你说这些是因为我觉得你会想了解当年发生了什么,没有人愿意被蒙在鼓里,哪怕是以‘为了他好’的名义。此外,我们请雇佣兵保护你时出于种种原因调查过你,希望你不要介意。”   讲真,李维的父母一个比一个神奇,普通雇佣兵很难调查出个所以然来。   李维诚实地说:“我不介意,我感谢还来不及。”   “既然戈康镇的罪孽已经被解决了,这件事就让它过去吧……”   晚饭过后,李维和德莱顿回到他们的小屋睡了个好觉。   第二天清晨,他们是被农场的鸡叫声吵醒的。   “我不理解他们为什么要养鸡。”德莱顿睡眼惺忪地晃到卫生间洗漱,“难得退休了,结果鸡叫的比我上班时的闹钟还早。”   “你这两天请假了?”李维边给托布倒狗粮边问。   “请了,我在调整我的工时,争取能做到每周双休。”德莱顿说,“以前即使放假我也没有特别想做的事,不如待在安全局,但现在不一样了。”   李维蹲在小狗的饭盆旁边摇头感慨:“蓝颜祸水,联邦衰败是因为我。”   德莱顿:“?”   天没大亮他们就出门遛狗了。太阳还没露头,灰粉色的雾霭弥漫在粗黑笔直的地平线上,田野一片深绿望不到边,草叶上沾着露水,每呼吸一口都有凉气钻进鼻子,冻的人浑身一激灵。   托布开始在绵软的草地上肆无忌惮地百米冲刺。它飞奔起来像头小鹿,四只脚同时离地,扇子似的耳朵上下拍打,给人一种它马上便能嗷呜嗷呜嗡嗡嗡地飞上天的错觉。   李维观察片刻后,理智地说道:“飞不起来,我看到他的肚子上沾满了泥,今天晚上得给它洗澡了。”   德莱顿宽容地说:“如果不让他上床,说不定能拖到后天再洗。先让他自己玩吧,我带你去看看后面的猪和羊。”   前往猪圈与羊圈的路上,他们路过了鸡棚。   李维同德莱顿探讨:“三只鸡是怎么叫出千军万马的气势的?”   德莱顿:“好问题,我们应该去问问互联网上骂人最凶的网友。”   昨晚刚下过一场小雨,越往农场深处走,道路越泥泞。李维穿的是黑色战地靴,这会还算轻松,德莱顿就惨了,得时刻低头注意,免得泥水被甩到裤腿和鞋帮里。   也因此,李维比德莱顿先一步注意到了猪圈里的异常。   “威廉,”他拍了拍德莱顿的后背,“我看到一只猪已经醒了,另一只猪为什么还在圈里躺着?”   “实不相瞒,我不知道,我对畜牧业一无所知。”德莱顿一脚深一脚浅地靠近猪圈,“不过人有早起晚起的区别,也许猪也有。”   李维小跑着来到躺倒的那只猪旁边,在看清眼前的事物后到抽一口凉气。   “怎么了?”德莱顿警觉地问,“邪恶的农场滋生出了里世界,有一只猪变成恶灵了?”   “……比那更糟糕。”   李维回过头,说道,“去叫萝丝和斯托姆吧——这只猪妈妈生小猪崽了!”   事情就是这么巧。   德莱顿的祖父母养了两只“库尼库尼猪”,这是一种来自南半球的小型猪,有着深棕色的毛发、芭蕉似的身材、和两只三角形的尖耳朵。农场的前任主人在冬去春来的时节给其中一只发情期的小母猪配了种,三个多月之后,猪妈妈在人们熟睡的6个小时里生下了四只毛绒绒的小猪。   “天啊……”闻讯赶来的斯托姆趴在猪圈的栅栏上,“兽医的确告诉我们库妮的分娩期就在这几天,但我从未想过你们两个刚来,她就生了宝宝。这是在欢迎你们呢!”   李维对那几头在干草堆上滚来滚去的猪崽怦然心动:“我能进去看看吗?”   “当然可以,我给忘了。”   老爷子拍拍脑袋,手忙脚乱地来开猪圈的门,李维小心翼翼地来到侧躺着休息的猪妈妈身边,德莱顿紧跟在他身后。留在外面打电话的萝丝说:   “兽医已经在路上了,我们是第一次养猪,最好请他过来给库妮看看身体。”   “应该的,应该的。”斯托姆头也不回地连声说道。他弯下腰,单手抱起一只只比他的手掌大一点点、但却能满地乱跑的小猪,摸了两把后塞给李维:“你来抱抱它。”   李维:“!”   他两只手生疏地端着温热的猪崽,被硬控在了原地,德莱顿刚想笑,斯托姆又捞起一只塞到他手里:“你也抱着。”   德莱顿:“!!”   他们两个肩并肩、抱着活蹦乱跳的猪崽,瞪眼看斯托姆蹲在猪妈妈身边查看她的状态。半晌,李维轻轻抚摸着小猪的后背,问道:“这只生了宝宝的‘库尼库尼猪’就叫库妮吗?”   “没错,是不是很好记?”   “好记是好记,不过就像管人叫‘人’一样,似乎有哪里不对……”   兽医来去匆匆,检查过库妮的身体后,说她壮得像头牛,什么毛病也没有。一般库尼库尼猪每胎会生6到12只猪崽,但库妮是初产,只生了四只也可以理解。   幸好她只生了四只,否则农场的动物数量就要超标了。现在它也足够热闹了,李维和德莱顿冲回房间拿了两片抹了黄油的面包与火腿,再回到猪圈旁边,边无意识地咀嚼食物,边盯着刚出生的小猪喝奶。   一上午时间很快被消磨殆尽,李维几乎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他情绪中的每一条沟壑都被干草堆上的猪崽熨平了,脑海深处只存在着远离世俗的新奇和喜悦。   中午时分,隔壁真正邪恶的黑山羊跑出来散步,它溜达到李维和德莱顿身后,仰着头观察了他们一会,仿佛经过了深沉的思考,然后一口咬上德莱顿的外套衣摆,反复咀嚼起来。   “放开……放开!”   了不起的安全局高官不得不同它拔河,狼狈地轻拍它的脑袋,“这不是你能吃的东西!”   羊才不管呢。它热衷于品尝任何自己够得到的事物,吃完了昂贵的外套,它又看中了香喷喷的猪崽和托布的大耳朵,并挨个咬了一口,等到将农场的生物得罪了个遍后,它走到李维身边撒了泡尿,若无其事地走到山坡上吃草去了。   “坏羊!”差一丁点被滋到腿的李维下了定论,“难怪山羊象征撒旦。”   青天大老爷!   德莱顿无比认同他的观点。他们牵着托布走到远处,避开了山羊留下的排泄物。托布吐着舌头喘气,拿头拱李维的手。   “你还没玩够?”李维怀疑地问。   托布汪汪呜呜地叫唤,让人类陪它玩:你们看了一上午小猪,一点都不重视狗狗!   “那好吧,我再陪你玩会飞盘。”自觉理亏的李维找了块石头原地坐下,将狗玩具扔到空中。   托布快乐地跑远了。   他们玩了大约有二十分钟,李维受不了了,捏住小狗的嘴筒子说:“我们先回去吃顿饭,吃完再说。”   托布发不出声音,只能拼命摇尾巴。   “我就当你答应了,你也该歇一歇了……”   李维和德莱顿打着哈欠回到萝丝和斯托姆·德莱顿的小屋,前者一看见他们就笑了:“有这么累吗?”   “只能说我的精力比不上羊和狗。”   德莱顿把被羊吃了一身口水的衣服扔进洗衣机,走进厨房帮忙。李维插不上手,就靠在门框上说:“但是很有意思。”   “我想也是。”   斯托姆粗声粗气地说,“你们在城市里长大,每天过的都是狗屎一样的日子。这不一定是最好的时代,却一定是最坏的时代,人心千变万化,社会动荡不安,还有里世界的威胁如达摩克利斯之剑般悬在头顶上。   “因此我和萝丝决定买下一间农场——网上科普说,人类的恶念会催生出恶灵,你们又是从事这份工作的,见惯了那些表里不一、两面三刀的混蛋,即使面对同事、邻居、好友……也会发生意外。   “然而动物不会欺骗我们,大自然不会,山就是山,水就是水,积雪融化成溪流,野花盛开,猪崽呱呱坠地,它们长大以后,将会漫山遍野地游荡,品尝农田里刚长出来的香喷喷的庄稼……   “你们在这里可以放下负担。哪怕山羊成了恶灵,它也变不了撒旦。因为只有人才行。”   斯托姆在土豆上挤了一大坨红艳艳的番茄酱,“没有什么可忧心的了。” 第129章 一些主线   李维在农场住了两天。   两天后他们回到N市,不是因为安全局召回了德莱顿,而是因为他们迫切地需要李维。   “李先生,说好的帮我们训练新人呢!!”   远在农场陪托布玩飞盘的李维:“……有这回事吗?”   “有啊!有的!!”联络人声泪俱下地说,“您忘了您当初和局长签了协议吗?”   提到安全局的局长,李维总算想起来,德莱顿曾经有个神秘的计划,是通过他的政敌将李维的职位提到和他平级的位置,以便公开两人的情侣关系。   在这样的前提下,安全局局长成为被鱼饵钓上来的大鱼。他想将李维拉拢到自己身边,于是给李维安排了新人教官的工作,让李维替他打工并交出里世界情报的同时、能够培养出自己的班底。   严格来说,那时候的安全局将教学任务交给李维,算得上是互利互惠,局长也不傻,没想占他的便宜。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李维去乡下度了个假,在芝城举办了一场里世界直播,眨眼间全国出名了!   虽说普通人不知道他姓甚名谁,可稍微有点钱权的人一查一个准,李维再也不是只活跃在亚文化论坛里的都市传说了,而堪称成为了官方处理里世界问题上的代表人物。   举个例子,某亿万富翁十分珍惜自己和家人的性命,他在看过直播后,给认识的军政界大人物打电话,指名道姓说,如果他们以后不小心遭了恶灵,安全局一定要派拉克·李维乌斯去救,不能是别人,因为其他人不靠谱。   难办啊……资本主义社会,有钱人就是天,而在供需关系里则是被需要的一方占据着天然的优势,于是李维哪怕什么都不做,他的地位也随之水涨船高。   到头来,安全局教学任务带来的加成就变得可有可无了。过去的他说不定有必要亲近和拉拢新人,可是如今即便他不去上课,年轻人们难道就不崇拜他了吗?   说不定还会因为见不到大名鼎鼎神出鬼没的清道夫而变得更上头呢!   他去上课的话,好好的课堂则有可能变成混乱的粉丝见面会现场……   考虑到种种因素,李维不太想回应安全局发来的加班请求。但对面哪肯放过他这块香饽饽,一再许以好处,让他去给新人做个表率,李维拗不过他们,只好不情不愿地踏上了返程之路。   接下来的半个月,他和局里商量好了教学计划,答应他们每周去“国家密码学院”上三个小时的大课,其余时间,他要么到局里找德莱顿“约会”、顺带关注各个事件的调查进展,要么去接点私活——俗称摸鱼。   第二周的周末,他在学院上课时收到了一条通知:   报丧女妖班茜准备好见他了。   这事之所以拖到现在,是因为班茜的状态十分不稳定。李维从“星际1号”世界出来的那天,班茜也跟着他们来到N市,他本来应该在飞机落地后直接去找她谈话的,但是她的解离性障碍与癫痫再度发作,不仅遗忘了自己要做的事,身体还出现了间歇性的抽搐与痉挛。   医生不建议李维前往病房探望她,担心他会使班茜联想起李秋珊,进而受到刺激。   李维只好每隔几天发一封邮件,打听班茜的病情有没有好转,终于,主治医师给李维打来了电话。   当时李维正在给一群年龄和他相差无几、甚至比他大了好几岁的学员讲解里世界神明的特质:   “你们好,又见面了,好消息是今天的我不像上次那么紧张——上次是我第一天当老师,现在是第二天,我有了丰富的工作经验,因此决定在PPT里塞点重量级内容。本次课堂要讲的是,里世界的神明。”   阶梯教室里响起了零星的笑声和惊呼声,李维不理会他们,只当是在教育一群大白菜,继续说:   “先强调一点,我们所说的‘神明’,并不是你们在现实世界的宗教课本或传说中认知到的至高无上的神祇,祂们并不住在天上,也不是牧师睡前闭眼祷告的那种善良老头。   “这些里世界的神明源自人类的集体潜意识与长久累积的情绪——信仰、恐惧、愿望、欲念……可以说,是人类创造了他们,但反过来,他们又支配着人类的命运。   “神明很少亲自出现。我只见过一次死亡女神的本体,其余大部分时间里都在和一根蜡烛打交道,它是死亡女神一部分力量的化身,你们在里世界说不定有机会见到它的兄弟姐妹、即其他颜色的蜡烛们,不过不要心存侥幸,根据我的经验,见到神明的分|身会变得不幸,我将不幸的程度分成了几个等级,目前最高等级是‘丑猫’。请记住图片上的这只丑猫,它会随机指认一个长得好看的人,强迫其成为神妓——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   就在这时,叮铃铃的电话铃声打断了李维的课堂。   给安全局的学员上课时没有不能接电话的规矩。李维当着学生们的面按下接听键,对面的医生说道:   “班茜醒了。”   李维:“!!等等,我马上过去。”   正期待着教授展开讲述成为神妓的经过的学员们:“???”   医生你罪大恶极!这堂被中断的课后面能抽空补上吗QAQ   比起上课,李维更加重视班茜。他撂下一句“提前下课”之后匆匆走出教室,即将离开教学楼时,竟然还碰见了一位熟人——   是曾经与他一起上过几天培训课的……忘了叫什么名字的同学。   李维根本没注意身边的路人,是对方叫住了他:   “李维!”   李维闻声回过头。   “好久不见,呃,我听有人说,里世界的那位‘清道夫’是你。”   李维反问:“你听谁说的?”   对方支支吾吾答不出来,过了一会又问:“所以真的是你吗?”   李维:“是我。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了。”   李维急着赶路,转身就走,同学隔着一段距离向他喊道:“我看了直播,你干得漂亮!加油!”   李维摆了摆手,没做停留。半个小时后,他跑进了医院,德莱顿是从另一处赶来的,此刻正在和医生交流,盘膝坐在单人床上的班茜维持着入定的姿态,见到李维后精神一振:   “你来了!”   “你好。”李维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她对面,“威廉告诉我,你有话要对我说。”   “是的,是的,我想同你谈谈你的母亲。”   班茜殷切地说,她洋葱似的鼻头在灯光下红的发亮,古怪得近乎有几分可爱,“你知道的,她是一位遗民。”   李维问道:“我妈当初为什么从来没对我说过这些事?”   班茜警惕地看了眼一旁的德莱顿,李维见状补充说:“只要是我能知道的,都可以告诉他。”   “……你母亲觉得没有必要。”班茜缓缓说道,   “遗民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智慧生命,他们是独立的个体,有着不同的性格和志趣,其中有一些是人类,有一些外表看上去和人类很像、却不是人类,还有一些无论是外表还是本质、都和人类毫无关系。   “李秋珊就不算是纯粹的人类——她来自一个文化以及科技体系、皆与地球天差地别的世界,那里的人自称仙人后裔,能够催动灵气呼风唤雨、御剑飞行。”   阅历丰富的李维惊奇地问:“像是仙侠小说里的修真者?但我从来没见过她动用过超能力。”   “她的很多神奇的技能都无法在我们的世界里使用。”班茜回答,“原因是我们这没有灵气。不过她的身体素质仍然比普通人强上很多,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灵气会锤炼仙人的身体’,所以戈康镇的人别想欺负到她头上。”   提起戈康镇的居民,她轻蔑地嘎嘎笑了两声,随后安慰地拍打李维的手背:“好孩子,不怕不怕……”   李维怀疑她忘记了他的年龄,也忘了戈康镇的糟心事已经被解决:   “我不害怕。你还没说,她为什么觉得没必要对我讲这些?”   “你太小了,李维,而且你母亲认为万物有灵、生命会自己寻找出路……旁人仅能给予适当的指引,却不能永远替受困之人解决困境。”   李维轻声说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班茜点头:“因此她从来没想过成为英雄,去拯救别的世界。”   “她的家乡发生了什么?她为何会成为遗民?”   “发生了可怕的事——说实话,异常可怕。”班茜打了个哆嗦,佝偻着腰、颤颤巍巍地说道,“她说在她的家乡,每隔九十九年,被选中的修士会进入名为‘无相’的秘境,人们在秘境之中吸收远比外界蓬勃的天地灵气,以期早日渡劫飞升、成就大道。然而他们并没有意识到,‘无相’其实就等同于我们认知中的里世界,仙人对飞升的渴求催生出了秘境之中虚伪的天道,所谓的仙界实则是无数飞升者的意识编织出的集体幻觉,真实的宇宙早就被无数个九十九年蛀成了空壳。   “等到距离天道最近的大能们终于反应过来、精神狂乱地给后人留下‘莫要筑基’‘碎婴可活’的血书时,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第130章 还是一些主线   这要是换成个普通联邦本地人,估计都听不懂班茜在说什么,幸好李维近些年来没少看乱七八糟的网络小说。   班茜自己也不懂,不过她在和李秋珊相关的事情上,记忆力出乎意料的好。   “一颗星球、一个世界变成了碎片,正所谓‘明还日月,暗还虚空’。”   她完全是在复述李秋珊说过的话,“仙人的后裔失去了他们的家园,但许多修士活了下来,散落到各个世界,他们原本就非常擅长适应极端环境,你母亲说即使没有世界末日,那些足够强大的仙人后裔也会在雷电中洗澡……”   李维:“渡劫。”   班茜:“哦,对,是这个词。”   “……他们已经习惯了复杂多变的世界规则。”李维若有所思地说。   毕竟都搞仙侠了,谁还在乎牛顿的棺材板?蒸沙烁石燃虏云,沸浪炎波煎汉月;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这些没准都是写实呢!   “所以当条件恶劣但灵气充裕、并且连接着所谓‘仙界’的秘境出现时,谁也没有生出警惕心。”   哪像力量体系平平无奇、科技也不算发达的21世纪,窗帘动一下人们都要高呼见鬼。   德莱顿靠着强大的理解能力跟上了李维和班茜的对话,此时问道:“这么说,李秋珊女士没有死?”   李维眼睛一亮。   班茜摇头晃脑地说:“当然没死,普通的车祸怎么能杀死她呢?一开始,她只是打算在我们的世界暂住几年,看看能不能遇到同样遗落到地球上的同族。   “修士的亲缘观念十分淡薄,往往独自隐居闭关成百上千年,既不在意宗族、也不在乎种族——他们那似乎仅存在一个人种,只有修炼天赋好坏的区别。直到世界毁灭后,仙人后裔们才渐渐有了关照来自同一个世界的兄弟姊妹的概念。   “环游地球的过程中,李秋珊路过戈康镇,捡到了你,李维。用她的话来说,这是缘分,她在花园中捡起被李维猎到的野兔,做了美味的红烧兔肉和麻辣兔头,吃得心满意足,因此决定为这孩子做点什么。   “‘一只兔子,值得用知识来做交换,前者填饱肚子,后者充盈头脑。’她说道。于是李秋珊在戈康镇住了下来,她没有特意彰显自己的特殊,而是尽量让自己能够低调地成为溶进大海里面的一滴水珠……   “在这期间,我们互相认识了。”   班茜盘着腿慢慢说,“我是个疯子。每个人都这么说。精神病会遗传,我的妈妈也是个疯子,我从小就不正常。我能看到别人听不到的东西,听到别人看不见的声音,触摸到别人感知不到的色彩,我说‘爸爸,我吃了一口影子,它尝起来像金属’,他给了我一巴掌,对面的窗帘在看我,它讨厌我不闭眼。”   李维下意识地回过头,瞥了一眼病房的窗帘。   班茜注意到他的动作,再次嘎嘎大笑起来:   “你看什么呢,傻瓜!哎呦,真是个傻孩子,放心吧,窗户不会吃人的——通常不会。   “没有人能理解我,除了李秋珊,她愿意听我说这些,我告诉她‘头顶的天花板裂开了,有个独眼的巨人扒着缝隙往里看’,她回答我说,‘那人说不定只是想给你递罚单,因为你的思想超速了’。   “收养你之后,她不能再辟谷,每天都要去商店买菜,路过我家时,我们就会抽出一小会时间,隔着栅栏聊天,她问我今天遇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我对她说起张牙舞爪的太阳、倒立行走的城市、和翻滚了亿万年的鸡蛋,作为回报,她会向我描述她的家乡。   “‘我觉得你没有走火入魔,也没有疯。’有一天,她说道,‘你描述的很多东西都在我的家乡出现过,我认为你只是看得太辽阔、感知得太遥远,你将头伸出了盒子,其他生活在盒子里的人永远也没办法想象外面的场景……’”   班茜的声音渐渐小了,她发出了呜咽似的动静,呓语道:   “我记得。我记得她说过的每一句话。”   “……”李维犹豫了一下,问道,“妈妈认识我父亲吗?”   这句话可以说是很奇怪了。   班茜很快回答:“不认得,他们两个从未见过面。李秋珊曾经想过找你父亲谈话,但莱纳·李维乌斯很少出现,每当他回到戈康镇时,李秋珊就会遇到不得不离开的情况,仿佛有某种奇特的力量将他们分隔开了。”   李维紧接着追问道:“她有没有评价过莱纳·李维乌斯?比如这个人来历特殊、或许也是遗民之类的?”   班茜摇头,肯定地说:“他不是遗民。李秋珊没说过这样的话。”   李维有些失望,他父亲身上的谜团仍未解开:“好吧。然后呢?她在戈康镇居住了五年,2012年发生了一起车祸,你还记得这件事吗?当时雨下的很大,你跑到我家,对我们说‘莱纳·李维乌斯回来了’。”   “我记得。”班茜回答,“李秋珊发现她和莱纳·李维乌斯总是错开,我又住在主路边上,她就让我帮她守着,一旦看到李维乌斯的踪影,就立刻跑去叫她。”   李维想起上次他回到戈康镇时,班茜也是坐在离主路最近的十字路口,一动不动像雕塑似地盯着长满杂草的柏油路面。   这个习惯的养成竟然是因为李秋珊。   可是李秋珊早就不在了,班茜再也等不到那个会在买菜途中停下来和她聊天的“外星人”。   “2012年的那天,下雨,玛雅人说是世界末日。”   班茜总在奇怪的地方记性超群,“我不敢回到屋里,害怕错过莱纳·李维乌斯,就躲在屋檐下听广播。当播音员念诵玛雅文明的文稿,说到‘世界末日将要降临,吞噬所有堕落的族群,现有宇宙终究会归于湮灭,长纪历的伟大循环亦将画上句点’时,我感觉到有雨水砸到了我的头上。我抬起头,看到莱纳·李维乌斯站在雨帘后面,远远望着我。   “我吓了一跳,马上起身跑到李秋珊的家,她不在,我意识到她一定在你家里,便又去敲你家的门。   “在那之后,你们开车出发了,我等呀等,等呀等,等了好几个小时,你回来了,带着有关那场车祸的悲剧消息……可怜的孩子……”   班茜的鼻子更红了,充满同情地看着李维,李维控制不住地前倾身体,大声问:“为什么?莱纳·李维乌斯为什么会被货车撞到?妈妈为什么要开着轿车撞向那台货车??”   “李维先生!”班茜摇摇欲坠,德莱顿迅速上前分开他们两个,“你小心些。”   “抱歉。”李维深呼吸,向班茜道歉。   后者却似乎被他吓到了,泪眼婆娑地说道:“你是谁?你在对我说话吗?对不起,我听不懂,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的手指变成了鹦鹉,它们要飞走了!!神啊…上帝啊……”   她开头说的几句话还算有条理,后面就变成了无意义的嘶吼、尖叫、和胡言乱语。李维以为班茜害怕自己,便试图安抚她:“没事,我不会伤害你,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李维,我妈妈是李秋珊……”   德莱顿快步走到呼叫器旁,准备向外面的医生求助。   正抓着被子往墙角缩的班茜猛地扔出枕头,砸到德莱顿的后背上。   “不要别人!!不要!”她喊道,“这个秘密只能告诉李维!”   李维握着她的手问:“我在这里,班茜,是什么秘密?”   “李维乌斯……这个世界上,有两个莱纳·李维乌斯。”   班茜声音嘶哑,“我看到…2012年的雨夜,其中一个开着货车杀死了另一个……”   李维和德莱顿面面相觑:“这怎么可能?”   班茜不答,继续说道:“李秋珊目睹了车祸,她意识到灾难…熟悉的灾难正在这片土地上酝酿……她无法救下所有人,却能救下一人,只要她在离开这世界的途中带上一个孩子,他的命运就会被改变……”   李维:“遗民有更换世界的方法?妈妈曾经想带着我一起走?那我最后为什么还是被留下来了??”   “能够在家乡毁灭后活下来的生命都有离开的办法。”班茜咕哝说,“奇形怪状的飞船驮着遗民在星星之间穿梭,寻找一个又一个临时落脚点,仙人后裔也不例外……她想带你走,帮你脱离这个摇摇欲坠的世界,可是你走不了。你的身体中流淌着那个男人的血。”   李维若有所感:“莱纳·李维乌斯?”   “没错。”   李维满怀怨恨地问:“他凭什么那么特殊?你知道我的亲生母亲是谁吗?”   “是莱纳·李维乌斯。”   “对不起,我问的是我的母亲。”   “是另一个莱纳·李维乌斯。”   李维的满腔怨愤转眼间变成了硕大的问号:“?”   他还没反应过来,班茜又说起了李秋珊:   “李秋珊在那场车祸中离开了,走远了,本来再也不会回来,但她的交通工具出了意外,让她又一次迫降到原点…她选择回到戈康镇寻找你,然后定居在繁华的城市中休养生息,等待着下一次起航。”   李维回想着他与李秋珊在芝城度过的愉快时光,难过地问:“她不会再回来了吗?”   “傻孩子,普通人的父母也是要走的,天下哪有不散的宴席!”   李维舔了下干涩的嘴唇,说道:“可是我想念她。”   班茜清醒而温柔地说:“我也是。” 第131章 做不被定义的猴子(一)   病房中安静了一小会,李维正伤感着,突然间又想起了之前让他满头问号的问题:“对了,班茜,你前面提到的第二个莱纳·李维乌斯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班茜干脆地说,“我还没看到。”   她似乎是通过用眼睛“看”来了解很多并非发生在她身边的事情的,这样虽说不受地理位置的限制,但也缺少证据和求证渠道,再加上她有时还会因为精神疾病生出一些幻觉——即便李秋珊说的是真的,班茜既没有走火入魔、也没有疯,可是她的能力依旧不受控制地往她的大脑里塞了数不清的无效信息,让人们从她那获得的情报的准确度大打折扣。   比如她告诉李维,这个世界上有两个莱纳·李维乌斯。   万一她认错了人,把一个只是长得和莱纳·李维乌斯比较像的家伙当成他了呢?又或者万一她看到的仅仅是莱纳·李维乌斯在车玻璃和镜子中的倒影呢?   不管怎么说,两个莱纳·李维乌斯自攻自受生下一个孩子这种事还是太离奇了。   哪怕世界毁灭的前兆是科学的磨灭,它也不能、至少不应该以这种方式。   李维撑着额头摆出思考者的姿势,坐在病床边思考人生,德莱顿又问了几个零碎但重要的问题:   “里世界一定会导致世界末日?它出现的缘由是什么?这种趋势会持续多长时间?可以被减缓或逆转吗?”   世界末日听起来很可怕,不过与星球和宇宙的寿命相比,人类的一生短暂如朝菌蟪蛄,若是里世界将使得地球在亿万年后迎来毁灭,这和“每天喝水会让人在一百年后死亡”之类的废话就没区别了。   “每一位遗民的诞生都代表着他们世界走向了末日。”班茜慢吞吞地说,“因此对遗民来说,‘里世界’肯定会导致世界末日,可这是否能够说明茫茫宇宙中不存在任何一个反例呢?我想不能。”   好比记者去问列车上的乘客能不能买到春运的车票,每个人的回答都是“可以”。没买到票的人根本不会上车,正如幸存下来的文明不会有流落到各个世界的遗民。   李维越来越觉得班茜简直清醒得吓人——除了在莱纳·李维乌斯独自生孩子这件事上。   他问道:“也就是说我们还有希望?”   “真是个蠢问题!”   班茜跪坐在床上,用力往李维的头顶拍了一下,“我不知道里世界为什么会出现,也不知道人类还剩多少时间,但哪怕是得了绝症的人都有希望,何况是我们!你不去遏制它的蔓延,寻找拯救世界的办法,难道还能指望天塌下来的时候有高个子顶着吗?”   李维捂着头不说话了,有种面对神经兮兮(物理)的家长催你考前再努力一下的错觉。   德莱顿挡在他前面说:“李维先生已经做了很多事……”   班茜掀起层层叠叠长满皱纹的眼皮:“我对李维说这些话就是因为他已经做到了很多事。我为什么不对你和其他人说?因为说了也没用。”   德莱顿:“……”   没用?我吗?   李维在旁边轻轻咳嗽,给德莱顿使眼色:   班茜的攻击性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强?她是不是累了、或者身体有哪里不舒服?   有可能。   德莱顿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决定结束今天这场谈话:“女士,时候不早了,我和李维先生先走一步,待会医生会过来为你检查身体。”   “我不想见医生!我不想检查身体!!”   班茜大幅度地挥舞着枕头,“他们要杀死我身体里的血细胞!”   唉。   这种情况下,旁人真的很难相信她的精神没出问题。   或许这种介于聪明与疯狂之间的状态才叫做智慧。   李维摇着头按下了墙壁上的呼叫铃,身穿白大褂、戴着口罩的医生很快走了进来,说道:   “病人失控了,我需要给她注射一针安定。”   她在护士的簇拥中准备好注射器针头,弯腰对准班茜的血管,班茜则拼了命地向后躲,用枕头挡在自己和医生中间,大声喊:“不要碰我,不要碰我,你不是医生!你是谁?离我远一点!”   一个护士小声说:“病人以前也有不认人和发狂攻击的症状……”   李维本来抱着手臂站在病房角落,以便给医护人员们腾出空间。听到班茜与护士的话后,他心神一动,走过去说道:“请让一让,我来给她注射吧,她熟悉我,不会轻易攻击我。”   医生瞥了他一眼,没有答话,反而压低身体加快动作、想要控制住不断挣扎的班茜。   李维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医生,病人很害怕,你能暂时后退吗?”   女人沉默不语,被李维攥住的右手臂绷紧了肌肉与他角力,另一只手则飞快地举起注射器扎向班茜!   班茜发出一声尖叫,闭着眼睛将枕头挡在针头前,锋利的注射器尖端划破布料,棉絮如雪花般漫天飞舞。   李维倾身去抢夺“医生”手里的凶器:“威廉!叫保安!”   不用他说,德莱顿已经在联系安全局了,伪装成医生的杀手见状并不恋战,扔掉注射器后三步并作两步地爬上病床,掏出了手枪。   “班茜!闪开!”   班茜四肢并用地爬到床尾,德莱顿将她拽到自己身后,李维扑到床上抱住杀手的腰,用头顶向对方的小腹,两人顿时滚做一团、撞破了紧挨着病床的玻璃,从二楼跌到室外。   窗户被撞碎时,杀手开了一枪,所幸她的动作被李维打乱,子弹只击中了悬挂吊瓶的金属杆。   病房里响起了护士们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安全局的人迅速赶到,控制住了局势,开始筛查杀手是从哪混进来的,原本的医生又去了什么地方。德莱顿冲到窗边,手指紧紧按住窗台,寻找李维的身影。   李维摔得不轻,但是还能走路,他从地上爬起来,看向杀手,对方是个黑发棕肤的圆脸南亚女人,眉心点着一颗红痣,看上去和蔼可亲。   李维想起了三井高志的大儿子的妻子,三井千代。   三井千代疑似BSI团队的实际掌控者,要利用“星际1号”来达成某个不可告人的目的。她在结婚之前最常使用的一个名字是阿琳达·蓬耶,阿琳达在梵语中有“摧毁敌人者”的含义,意味着她是一名强大的女战士。   ——也代表着她曾经常年生活在南亚地区。   李维决定赌一把。他冷不丁问杀手:“你和三井千代是什么关系?”   女人弯起嘴角,露出一个冷笑。   她的手枪在掉下二楼的过程中脱手,坠落到了草丛里,眼下离两个人都很远,去捡是绝对来不及的,所以李维才能气定神闲地提问。   而且二楼的狙击手马上也要到位了。   结果女人不急不慌地抬起右手,摘掉了医用手套。   她的掌心覆盖着一层宛如护甲般的金属,金属的中间部位竟然藏着一个黑洞洞的枪口!   这是哪里来的机械战警?21世纪的科技有这么发达了吗??   “叫我阿琳达·蓬耶。”   女人说道。   话音落下,她弯曲了两次食指,只听一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高压电流流过线圈的声音从枪口内部传来,紧接着,带着微光的子弹便冲出了枪膛!   早在她活动手指时就开始闪避的李维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这一击。   他满头冷汗地望着远处的女人:   阿琳达·蓬耶竟然亲自跑来动手了?!   2025年豪门贵妇的日常娱乐活动难道是当杀手吗?   好在即使贵妇的爱好进化了,科技也没有背着李维偷偷进步——阿琳达·蓬耶虽然往自己的胳膊里塞了把枪,但这把枪目测只能单发、不能连发,能够容纳的子弹数量也十分有限。   她只开了一枪便停了下来,趁乱爬上一辆摩托车,再转过身,挑衅似地对李维招招手:   “有种就跟上我,清道夫。”   李维:“……”   有种没种都得跟,总不能让游到眼前的大鱼跑了!   他沉着脸对德莱顿挥了挥手,表示自己先行一步,随后钻到来医院时驾驶的代步车,启动车辆,在引擎的轰鸣声中追上前面的摩托。   一大一小两辆交通工具在平缓的车流中疾驰。   李维忽略从两侧传来的喇叭声,目不转睛地盯着阿琳达·蓬耶的背影,心中不断思索对方的行事目的。   阿琳达·蓬耶是来暗杀班茜的?她发现班茜是一名先知,不想要让安全局得知里世界的情报、从而阻止他们的各种计划和实验,于是前来实施灭口?   走着走着,李维觉得前方的道路渐渐眼熟起来。   他在N市居住了两年,平时基本不city walk,去过的地方相当有限,让他眼熟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他在这附近住过。   阿琳达·蓬耶来到了花园区!李维还是个全职犯罪现场清洁工的时候,租住的公寓就在这里!   他霎时间升起了警惕心,没过多久,阿琳达·蓬耶的摩托车沿着熟悉的道路继续往前开,转过一个李维来回走过千百遍的拐角后,停在了老旧的公寓楼门前。   他们回到了李维曾经居住过的地方。   李维的第一反应是掏出手机,给仍然住在这里的好友小梅打电话。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或按‘1’留言。”   “小梅!”李维按下留言键,“你在家吗?在的话马上离开,越快越好……”   “她听不见你的留言。”   阿琳达·蓬耶闻声回头说道,“这栋楼已经被里世界吞噬了。” 第132章 做不被定义的猴子(二)   这就是出名带来的坏处了。   李维毫不怀疑,阿琳达·蓬耶早在确认他的身份后,就把他的个人信息调查了个底朝天,以前的家庭住址是最容易获得的,因为人搬走了,不需要加密,更别提当时他还有个姓三井的邻居——三井谦。   安全局并未找到三井谦和三井高志之间的血缘关系记录。   但万一是被三井家族给隐藏了,或者三井谦活了三十多年突然发现异国他乡的同姓哥们成了大老板,脑子一热决定跑去拉关系呢?   ……   阿琳达·蓬耶站在公寓楼门口说道:“你若想帮助你的朋友,就进来吧。”   说完她率先转身,往楼道里走去,李维长期做好了随时进入里世界的准备,见状毫不犹豫地跟在她身后。他推开了嘎吱作响的金属门,前脚刚一踏在灰蒙蒙的瓷砖地面上,就感到前方迎来了一阵带着草木清香的微风。   映入眼帘的竟然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   李维差点以为自己回到了萝丝和斯托姆·德莱顿的乡下农场。   他没看到楼梯和墙壁,阿琳达·蓬耶说的是实话,整栋公寓楼都被里世界吞噬了,这片里世界呈现出了没有受到过任何人工改造的大自然的特征,植被异常茂盛,绵软的草地之上流淌着潺潺溪水,耳边回荡着虫鸣鸟叫,头顶隐约能看到被树木的分割成块的蓝色天空。   阿琳达·蓬耶站在离李维十几米远的一块树桩上,李维回头看了一眼,见出去的路已经消失了,她又没有动身的意思,就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你要做什么?”   “我还以为你在里世界无所不知、一眼就能找出恶灵领主以及消灭它的方法呢。”   阿琳达·蓬耶调侃地说,“大名鼎鼎的清道夫该不会是个普通人吧?”   李维心平气和地耸耸肩:“我确实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特殊之处。”   他这么说,阿琳达·蓬耶反倒不乐意:“不要妄自菲薄,至少你长得怪好看的。而且哪怕你徒有虚名,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我可以告诉你一些关于这个世界基础情报,免得你死得太快。”   免费的情报不要白不要,李维彬彬有礼地说:“请。”   女人飞快地笑了一下:“我们将这片里世界称为‘桃花源’。”   连名字都有了?   “等一下,”李维打断她,“它和‘星际1号’一样,也是你们的实验道具?”   阿琳达·蓬耶滴水不漏地说:“不要说得那么残忍。里世界都是自然诞生的,我们只是在一旁观察、看它会逐渐发展成什么样子而已。”   “你们是怎么发现这些里世界的?”   李维说到一半,想起了一件事,“哦,我知道了,三井高志是个房地产商。他搜集用户信息,确认里世界的出现后却隐瞒不报?”   阿琳达·蓬耶:“隐瞒不报应该不犯法。”   李维冷笑说:“养蛊制造恶灵和引导里世界伤害普通人就犯法了。”   后者指的是BSI团队给星际1号世界的外交官巴特·兰多特发信号,令艾蕾娜等人成为玩家的事。   “BSI团队被告上了法庭,蓬耶夫人,你是因为缺人手才亲自出山的吗?”   阿琳达·蓬耶对李维的嘲讽无动于衷:“我爱干什么干什么,别人管不着。你还想不想听‘桃花源’的设定了?”   李维面无表情地闭上嘴,站在石头上的圆脸女人微微一笑,继续说:   “你还记得你的邻居三井谦吗?他在他的公寓里自杀了,成为了恶灵。   “桃花源的领主就是他。他规定每一个被抓进里世界的人都能拥有一小块居住区域,每人每天必须完成三个随机任务,白天你可以离开居住区、做任何你想做的事,太阳落山后,若想活命就一定要回到位于居住区的房子里。最后一条警告是,你在任何时刻、任何地点,都可能会遭到森林中野生动物的攻击。”   这是李维第一次在开局前拿到介绍,他环顾四周,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我今晚要住在哪?”   附近也不像是有建筑物的样子。   阿琳达·蓬耶扬了扬下巴,示意李维转头看他的右后方。   一条粗壮的藤蔓从树梢上垂了下来,尽头绑着一卷纸质手绘地图,地图中间夹着一枚古老而质朴的指南针。   李维:“……”   好原始的里世界,和星际1号简直天差地别。   “我期待你在你的朋友死前找到桃花源的出路。”   阿琳达·蓬耶撂下这句话后,身姿灵敏地掀起道路上的树枝钻进了密林。李维得先用随身携带的小刀把被藤蔓绑住的地图解下来,动作比她慢了半拍,等他快步走到分岔路口往里看时,阿琳达·蓬耶已经不见踪影了。   他只好先研究手上的地图。   地图显示,‘桃花源’似乎是一座岛屿,四面皆有水源、但目前不清楚是咸水还是淡水,岛上有树林,有矮山,有沙滩,看上去面积不小。   林地中部有一个红点,旁边用铅笔写着:“你在这里。”   西南靠近水域的地方有一个红圈,标注是:“你家在这。”   地图的四角缺少比例尺,李维判断不出红圈离红点实际有多远,保险起见,他决定先动身去红圈所在的位置看一眼。   阿琳达·蓬耶说他们白天可以离开居住区,但必须要在24小时之内完成三个任务,李维没找到自己的任务,地图上没写,因此他猜测,这三条任务被放在了红圈里。   如果夜晚的住所是完好的,任务也不难完成,李维就会尽快动身去寻找公寓楼里的幸存者。   他检查了一下背包里的通讯设备,为了节省时间、只简单地给现实中的德莱顿报了个平安,随后立刻结合地图与指南针,往红圈的方向移动。   路上他担心自己受到野生动物的攻击,因此时刻保持着警惕。   脚下的草地柔软得像是久未踩踏的苔藓毯子,踩上去还会冒出微凉的湿气,灌木丛两侧有高过膝盖的芭蕉类植物,叶面宽大得几乎能当伞用,叶脉粗壮,边缘还有被撕咬的痕迹,一切的一切都说明,这里的环境近似热带雨林,不曾受到任何文明的驯化。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实乃动植物的天堂、恐怖直立猿的地狱。   一想到三井谦生前是个岛国出身的东亚社畜,他在死后变成了逃避到热带雨林的恶灵,似乎也很好理解。   而比起大型野兽,李维更担心毒蛇、蚂蚁、蚂蝗、寄生虫之类看上去不起眼的生物,看过求生综艺的人都知道,这些一点也不可爱的小家伙往往能在一瞬间对人造成致命伤害。路边偶尔出现一些空心的枯木,敲上去发出低沉的回响,他本能地加快了脚步,不愿在这种可能藏着蛇或虫巢的地方多耽误一秒。   幸运的是,李维在抵达红圈之前都没遇到什么危险,让他猜测要么是三井谦设定的热带雨林没那么写实,要么是自己仍然处于新手保护期。   中途他还通过步数大致测算了一下地图的比例尺。   他记下自己从红点出发的步数,一边走一边数,一百、两百……直到看到地图上标注的某处水源。他差不多走出了七百五十步,平均每步六十厘米的话,意味着他走了大约四百五十米。   然后他低头看了看地图,红点到水源之间差不多有四厘米长,大概就可以估算出地图上每一厘米,实际上等同于一百一十米左右。   当然,这种估算方法误差非常大,但李维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了。   ……   红圈所在的位置沿海。   穿过最后一段森林时,里世界的太阳正好走到了头顶,晌午时分,李维足履下的泥土逐渐变得松散干燥,枯枝和树叶变少了,取而代之的是细碎的沙砾。他拨开一丛低矮的灌木,眼前倏地豁然开朗。   海滩。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出人意料的开阔地,阳光像被打磨过的金属一样,从高处倾斜而下,洒在宽阔的白沙滩上。沙粒细而干净,踩上去几乎没有声音,往远处望去,海岸仿佛静默的龟甲,一直延伸到岛屿的西南边缘,尽头是被潮水打湿发黑的礁岩。   毗邻沙滩的海面则一望无际,颜色深沉。海风带着些许植物腐烂的腥味从潮湿的林子里刮来,吹乱了李维额前的碎发,浪花轻轻拍打着陆地,节奏稳定得像是在催眠,但是李维却无法放松。   原因很简单:   他没看到建筑物。   难道是走错方向了???   李维按捺住些许焦躁的情绪,正要抽出地图仔细检查,余光却瞥见东北方向、和海滩的直线距离大约有一公里多的半山腰上有个人影。   对方也发现了他,正在向他招手。   是小梅!!   这可太惊喜了,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李维马上露出笑容、大幅度向她挥了挥手,然而他很快陷入了第二个难题:   他该如何与住在山上的小梅交流?   手机打不通,对讲机送不过去——那座山看上去一点也不好爬,走过去再走回来,估计天都黑了,还有可能遇到危险。   正当李维琢磨着要不要在沙滩上写字时,他看到半山腰处传来了闪光。   小梅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对准了阳光晃来晃去。   是摩斯电码!   李维飞快地在脑海中翻译信号:   两短一长三短——ITS。   然后是三组复杂的节奏——MAY。   “我是小梅”。   他不由得惊叹地低笑了一声,掏出镜子和手机,回信:   “我是李维。我刚到。在找房子。”   小梅很快给出答复:   “没有房子。要自己建。简陋的帐篷也行。否则会死。”   李维翻译完这句话后,迎着海风抹了把脸:淦!   他对英年早逝的三井谦生出的少许同情,在此时全部都烟消云散了——这位老邻居即使变成了恶灵,也还是一如既往的讨厌!! 第133章 做不被定义的猴子(三)   李维不知道小梅和其他居民第一天来到这座海岛上时是如何生存下来的。   平地起高楼显然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就连仅仅是一只果蝠的埃里克都知道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   大多人应该是像小梅一样,找到了被规则承认的天然庇护所。   那么问题来了。   李维被分配到的居住区位于海边的沙滩上,此时距离人类在该海滩摆摊卖奶茶与租赁摩托艇还很遥远,他上哪去找凭空冒出来的休憩点??   三井谦绝对是故意的。   李维看了看天色,见时间还早,果断给远方的德莱顿打电话进行场外求助:“我遇到了一点微小的困难……”   五分钟后,他介绍完了目前的情况,安全局也陷入了沉默。   德莱顿问道:“你找到你的任务表了吗?”   “找到了,它被压在一块鹅卵石下面,最顶端写着一行字——猴子生存指南。”   李维抖抖手里的纸,   “也不知道猴子这个称呼是只有我有呢,还是所有人都有呢?”   德莱顿:“。”   李维继续说:“标题后面跟着三个任务,第一个任务是收集五片大叶植物,第二个任务是收集十条绳子,第三个任务是修建庇护所。”   翻译一下就是,先在纸上点一个点,然后再画一条线,好了,恭喜你,你已经学会画画了,接下来你需要在十分钟内画出一头栩栩如生的霸王龙。   “……确实不合常理,难度很高,但如果它只要求庇护所而不是正经房屋的话,还是有可能实现的。”   德莱顿与参谋交流了一会,快速说道,“你父亲有没有带你在野外露过营?”   每次提到莱纳·李维乌斯,李维都会精神一振:“你想问我会不会搭那种简易的斜顶窝棚?我见过,但是没亲手搭过。”   现实里有个安全局的员工小声嘀咕:“长官只是提了一句露营,他怎么知道我们要说的是斜顶避难棚?”   同事压低声音:“因为默契呗,他们两个配合的时间也不短了,我听说其他部门的人一直想插手,最近更是屡次提出借调,但长官严防死守,愣是没让他们找到机会……”   德莱顿从高处瞥了他们一眼。   窃窃私语声立刻停止了。   “见过就好。”德莱顿说,“斜顶避难棚不难搭,你应该能在两个小时内完成,局里的野外求生专家会告诉你具体该怎么做。我们还派人围住了那栋公寓楼,可惜恶灵领主在你进去之后封死了入口,否则我们直接塞进去一架武装直升机,事情就简单多了。”   李维:“……”   三井谦可能是知道你们有武装直升机,才不敢放人吧。   他和野外求生专家商量了一下,决定先寻找理想的搭建点。为了防止庇护所在涨潮的时候被水淹,窝棚不能太靠近海岸线,离森林近一些也方便取材,最理想的角度是面朝东南方向,可以避开海风,周边还不能有明显动物足迹和粪便。   李维观察到潮水线上方有一块隆起的沙丘,后面是一丛低矮的灌木,看上去刚好背风。   就是这了。   确定了地点后,他拿着小刀回到树林,花了半个小时,砍下两根大约两米长、手腕粗细的死木,又切割下来一些巨大的芭蕉叶和藤蔓。   将这些东西运回庇护所后,他的三个日常任务已经完成了俩,就只剩下最后的搭建工作了。这一步是重中之重,安全局的野外求生专家很担心他的动手能力不过关:   “你最好能找一棵结实的、倾斜的树干或者两棵并列的小树,然后将你刚才砍下来的长木头,用藤蔓或树皮绑在离地约一米高处,也就是大约到你大腿根或屁股的位置。   “绑好了吗?绑好之后你摇晃一下,看它稳不稳定,接下来你需要把一些长树枝呈四十五度角斜靠在横木上,让它形成一个斜坡,再将芭蕉叶覆盖到斜坡上,注意,一定要从下往上搭,否则下雨的时候雨水流不下去,会把你的房子冲垮的。”   李维忙碌了将近一个小时。   工工整整、可容一名山顶洞人酣睡的窝棚拔地而起。   这就是华夏速度!(大雾)   “不错,对缺乏经验的人来说已经算快了。”野外求生专家夸奖说,“你那里几点了,还有多久黑天?不要浪费时间休息,你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一是给自己打个地铺。用草、树叶、树皮等东西在地上铺一层垫子,越厚越好,中间可以加一层树皮或扁石来隔潮。”   又过了半个小时,李维单膝跪在地上,把最后一片芭蕉叶塞进缝隙。他站起来检查,窝棚低矮,勉强能钻进去躺下,无论如何总好过暴露在夜晚的森林中。头顶的天色慢慢开始泛黄,海风逐渐变得湿冷,他擦了把汗,倒在芭蕉叶堆成的床铺上长舒了一口气。   总算是熬到了今晚。   然而,在太阳彻底落山前,他不能就这样躺着不动了。   因为即使是原始人也是要吃饭的。   李维随身带着几板压缩饼干和巧克力,不去觅食也能生存很久,但他缺少淡水,而且等到与其他幸存者汇合了,这点食物肯定不够,所以他得去查看一下周边环境,为将来做准备,再捡点干树枝,好在黑天后生火来避免野兽靠近。   休整片刻后,他挑了一根形状姣好的木头做火把,拿打火机点燃最上面的干树皮,沿海滩与树林的分界线往小梅所在的山丘方向行进了一段距离。   明天他要穿越这片密林寻找小梅,但今天的李维不打算走太远,一方面是因为他想看看在海滩上能不能捡到椰子、贝类等大自然的馈赠,另一方面,随着晚霞的降临,某些受到夜色眷顾的生物也在蠢蠢欲动——   李维听到了几不可闻的摩擦草地的莎莎声,伴随着呼哧呼哧的粗重喘息。   “可能是野猪。”   野外求生专家的声音有些沙哑,表明他压力很大,“不要惊叫或逃跑,保持冷静,慢慢往海边的方向后退。”   李维握住枪,按照他说的做了,与此同时他心想,藏在林子中的真的是野猪吗?   阿琳达·蓬耶说,太阳落山后,若想活命就一定要回到位于居住区的房子里。   听上去,夜晚的里世界极度危险。   但她紧接着告诉李维,人们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都可能会遭到野生动物的攻击。   白天的恐怖直立猿面对热带雨林土著尚有一线生机。   那么晚上逼得人类不得不待在庇护所里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   李维一步一步退到了沙滩中间。此时太阳还没完全落到地平线以下,血红色的夕阳打在他脚边,将他的影子投射到漆黑昏暗的森林中。   野外求生专家听不到声音,以为他脱险了:   “如果野猪没有攻击你的迹象,就说明你离开了它们的领地……”   “没有。”李维轻声说。   “什么?”   “它不打算放过我。我能感觉到,它正站在阴影中看着我。   “那不是野猪。”   说完这句话后,李维就没再开口,他沐浴在夕阳下,缓慢地退回窝棚附近,直到坐进庇护所里,紧绷的神经才悄然放松。   刚才在树林边发生的对峙仅仅持续了几分钟,便让他出了一身冷汗,手臂不住打摆,仿佛遇到了刻在DNA里的天敌一般。   好在在事发之前,他就已经收集到了足够多的木柴,李维缩在避难棚里,咬牙控制着颤抖的指尖,用附近的鹅卵石和干燥的木头摆了个三角形的火堆。   然后他将写着“猴子生存指南”的任务便条撕成几块,拿打火机点燃,放在火堆中间。   此时将庇护所安置在背风处的好处便显现出来了,火苗迅速升腾,越烧越旺,如利剑般驱散了黑暗中的魑魅魍魉,给人带来无尽的温暖与安全感。   李维这才恢复了交流能力。他对德莱顿说:“我怀疑夜间游荡在海岛上的是另一种生物。”   德莱顿问:“你觉得它们有实体吗?”   “可能是有的。”李维说,“我现在真后悔自己进入里世界的时候没有驾驶一台武装直升机。”   否则驱散魑魅魍魉的就不是火光,而是南无加特林菩萨了。   不过他只是随口一说,没指望实现这个过于脱离实际的梦想。   吃过晚饭,夜幕彻底降临,李维在窝棚里蹲守了一小会,没能在火光照亮的区域发现什么妖魔鬼怪。为了节省体力,他很快倒在草垛上坠入了浅眠。   第二天清晨,太阳一露头,李维就爬了起来。   他担心时间不够用,今天的工作非常多,首先要搜集淡水、再点火烧一点干净的开水,免得被河流里的寄生虫攻击。   靠近淡水水源的路上,李维幸运地撞见了一颗椰子树。这起偶遇令现实中的野外求生专家欣喜不已:   “你可以用椰子水来过渡。”他说,“椰汁天然无菌,口感清爽,缺点是含糖量高,长期大量饮用会导致腹泻。我有个好办法,你取下椰子之后,将椰子壳当成烧水的锅,这样短期内就不会缺水了。”   “天才。”李维不吝夸奖。   “我是不是天才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能不能做到。”专家说,“你会爬树吗?这是最经典的取椰子的方式。”   李维:“emmm。”   专家自觉说:“还有一个办法,这些椰子挂的高不高?你可以试着用长树枝把它们捅下来,再或者做个绳梯……”   李维打断他:“我会爬树,我只是在想,万一遇到蛇了该怎么办?”   专家昨天晚上被“野猪”刺激到了,如今仔细一思考,也觉得棘手:“里世界的蛇攻击性可能要比现实中强,你还是用树枝捅吧……这样安全一些。”   结果不幸的事发生了,这棵树上的椰子或许还没太熟,长得特别结实,李维捅了半天也没捅下来,专家舍不得珍贵的椰子壳,问道:   “要不你还是爬上去试试?”   反正就算有蛇,折腾这么半天也吓跑了。   同样舍不得椰子的李维应了一声。他将背包扔到脚边,翻出一根绳子,将其一端绕住左脚背,另一端绕到右脚背,打结成圈——这样绳子就能在他张开脚时夹住光滑的椰子树干了。   随后他双手环抱住椰树,双脚蹬住树干,手脚并用,很快便来到了高处。   专家顿时产生了一种指挥大佬玩家的喜悦之情:“好极了!接下来你只要找一个容易得手的椰子……”   “等一下。”李维绷紧声音说道。   专家心脏重重一跳,以为他又遇见了危险:“发生了什么?”   “我好像看到山丘中间有个东西。”李维挂在椰子树上,眯起眼睛,眺望着远方说。 第134章 做不被定义的猴子(四)   “有什么东西?危险吗?”野外求生专家紧张地问,生怕李维没遇到恶灵,却死在他的指挥下。   李维回答说:“我看不太清楚。什么情况下森林中间会有一大片不长树的地方?”   专家头脑风暴:“可能是沼泽地?或者自然灾害?我是野外求生专家,不是野外专家,但在我看来原因可以有很多。”   “如果这片空地面积很大而且边界非常清晰呢?”   “那确实有些古怪……通常是人类活动造成的。这块空地距离你有多远?”   “不远,在小梅那座山的山脚下,等我吃完早饭,顺道过去看一眼。”   李维卡在椰子树上,用小刀砍下来两颗椰子,等它们掉下去以后,再爬下树,抱着椰子们回到住处。   “这玩意比我的头骨硬。”他评价说。   不过椰子壳不用全扒掉,拿小刀挖出一个洞,就能把椰汁倒出来喝了。接触空气的椰汁容易变质,李维干脆就着他的干噎压缩饼干,把将近700ml的一整个椰子全干了,这下人是一点不饿了,只是容易想上厕所。   他正要询问专家拿椰子烧水的具体操作,德莱顿问道:“你收到今天的每日任务了吗?”   哦,对,椰子水喝得太爽了,李维都忘了他还有任务要完成了。他走到海滩上转了两圈,很快在一块石头底下发现了新的纸条:   【猴子生存指南(二):   恭喜你学会了制造工具!但这只是进化的第一步。以下是你今天必须要完成的工作——   任务一:生火(被横线划掉)制造原始武器   任务描述:利用木棍和石片制作一根长矛。   任务二:与同类汇合、传播生存知识   任务描述:年龄稍大的猴子应当负责讲解生火、捕猎和工具制造的方法,其余猴子则通过观察和实操进行快速学习。   任务三:探索周边环境   任务描述:有了安全的住所和武器后,你开始好奇,究竟是什么东西在威胁猴子们的性命。太阳落山后,一个人走出庇护所,等待至少十分钟。】   德莱顿问:“这张纸条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李维答道:“我的窝棚正对这个方向,我没看到有人接近,也许恶灵趁着我睡觉和取椰子的时候把它送过来了,也有可能它是凭空冒出来的。”   纠结这个问题没有意义,因为他不可能一整天待在原地不动,只等着任务刷新。   德莱顿也想到了这一点,不再询问,转而说道:“这次任务的风格和昨天不大一样。”   确实。   纸条上新增了任务描述,李维刚到的那一天还没有这些啰哩啰嗦的话,除此之外,第一个任务后面跟着的“生火”单词被划掉了,就好像布置任务的人发现李维已经会生火了,于是连忙把这步跳了过去。   最后是任务三。   阿琳达·蓬耶明确说过夜晚不能离开庇护所,李维昨天晚上老老实实待在窝棚里睡觉,果然没出什么事。   然而今天的任务却让他在太阳落山后一个人走出庇护所等待至少十分钟??   这不是找死吗?   里世界会发布必死的任务吗?如果不完成会怎么样?   一切问题的答案都是未知的,李维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他打算先完成“任务一”和“任务二”,石矛比较好办,在他们分析里世界时插不上话的野外求生专家又精神了:   “说实话,石矛非常有用,它是生存防线的一部分,你有枪,但子弹数量有限,就可以用石矛来应付绝大多数情况。接下来我告诉你该怎么做,首先你要找一根笔直的、坚硬的、会让小孩子看到之后欣喜若狂的木杆。”   李维这两天净找木头了,宇宙的尽头是木工。他砍下一根大约有他身高那么长的木杆,问道:“然后呢?”   “然后找两块形状合适的石头,把其中一块砸出尖锐的角度,再用藤蔓将石头绑在木杆上……”   李维按照他说的,很快做出了一柄挥舞起来虎虎生风的长矛。   现在山顶洞人有了原始武器!   任务二则与李维本来要做的事重合了,收拾好庇护所里的物品后,他带着石矛和背包,往小梅所在的山头走去。   俗话说,望山跑死马。   意思是山看上去离得很近,其实赶到山脚下要花很长一段时间。李维动身前是上午,他起得足够早,因此忙碌了半天,林地的草叶上仍然带着清晨的露水。   求生专家让他不要因为眼前的美景而放松警惕。   很多人都是在逐渐“熟悉”了陌生的环境后才遇到的危险。刚开始他们提心吊胆、不敢放松,一有风吹草动便战战兢兢,令敌人无从下手。等到自觉熟悉了环境,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能消失了,反而给了敌人可趁之机。   李维一只手提着石矛,一只手攥着小刀,小心翼翼地踩过铺着厚厚落叶的地面。   但人类没有猫科动物的肉垫,哪怕他每一步都尽量放轻了,脚下依然时不时传来枝叶碎裂的微响。   靠近早上偶遇的椰子树时,他想检查一下,之前为了下回来取椰子做的标记还在不在,就往椰树的方向走了几步。   突然之间,前方的灌木猛地一颤,大片灰绿色的影子在低矮丛林里一晃而过,李维条件反射地停下脚步。   “呼哧……呼哧……”   与昨天傍晚截然不同的沉重粗粝的喘息声从草丛中传来,李维嗅到了一股难闻的泥腥和汗臭味,他屏住呼吸、缓慢倒退了两步,将石矛横在身前,下一秒,一头浑身鬃毛如锥子般炸起的黑棕色大型动物从树丛里暴冲而出!!   这回是真正的野猪!   它的獠牙在阳光下泛着冷光,上面还沾着点没啃完的椰子壳,李维意识到了什么,但没来得及细想,那股野生动物特有的腥气已然扑面而来!   地面甚至在微微震颤,他猛地侧身一闪,堪堪避开了正面撞击,同时用力将手中的石矛打横刺出,尖锐的石头擦着野猪的肩膀划过,带出一道血线,却只是激起了它的凶性,而并没能使它立刻退却。   野猪吃痛,怒吼着拐了个圈,动作迟缓了一瞬,李维抓紧机会,拔腿狂奔,边跑边飞快寻找可以攀爬或躲避的地形,森林间乱石丛生,一块凸起的岩石映入眼帘,他咬紧牙关冲了过去,三两下攀上半人高的石头。   野猪咆哮着追来,试图用獠牙顶翻石头,却因为地势受限而没能得逞。李维气喘吁吁地盯紧下方的巨兽,手指慢慢伸向别在腰间现代武器。   野猪感受到了从人类身上传来的威胁,獠牙躁动不安地刨着泥土,仿佛下一秒就要再次发起冲锋。   李维知道自己不能继续拖延了。   他迅速抽出了手枪,几乎在同一时间,野猪一跃而起,暴虐地扑向岩石!   狩猎时绝对冷静的意志占据了李维的头脑,他在野猪跃起、胸膛暴露的刹那,扣下了扳机。   砰!   枪声在林间炸响,惊起一片鸟群。   野猪胸口一颤,仿佛撞到了一堵看不见的墙,随即失去动势,重重摔倒在岩石下。它挣扎了几下,四蹄剧烈抽搐,溅起大片泥土,很快没了动静。   李维没有立刻滑下石头。他保持着半蹲的姿势,枪口对着野猪方向,凝视了整整半分钟,直到确认它彻底失去生命迹象,这才慢慢挪下岩石,靠近那具庞大的尸体。   近距离看,野猪比他想象得更加壮硕,鬃毛又厚又硬,獠牙泛着暗淡的黄光,胸口中弹的位置血肉模糊,黑红色的血液慢慢渗出,在地上形成一滩污渍。   李维转身扒开野猪藏匿的树丛,看到里面有半个被啃得稀巴烂的椰子壳。   他低声对现实中大气都不敢喘的人们说道:“这里是它的糖水铺,我才是后来的。”   “……幸好你有枪,枪法也足够好。”野外求生专家庆幸地说,“成年雄性野猪非常危险,正常情况下,一名人类单凭近战武器,几乎不可能做到正面击杀。”   紧接着,他话锋一转:“好消息是我们有猪肉吃了!!”   直立猿是这样的。   “尽管失去了一枚珍贵的子弹,但你获得了食物、皮革、骨头、甚至是兽油,你最好花半个小时进行初步处理,把能带的肉带在身上……”   感谢莱纳·李维乌斯,这些操作李维真的会,专业又对口了。   具体处理野猪尸体的步骤为了过审、在此不多赘述,李维尽可能快速地取下剥了皮的臀部、背部和大腿上的猪肉,装到用藤条编织的简易袋子里,免得弄脏他的背包。   剩下的肉太沉,贪心不足地全都背上会坏事的,李维干脆把它们留下来,当做大自然的自助餐,谁爱吃谁来。   收拾完野猪后,他加快步伐,继续前进。大约一个小时后的正午时分,李维抵达山脚,来到了那片奇怪空地的边缘。   “——这里有个坑。”   他深思着对德莱顿说,“它让我想起了陨石坑,只是没那么大,坑底像被打磨过一样光滑。”   德莱顿问:“里面没有积水吗?”   “没有。”   “那可能是最近形成的。你先与小梅汇合,然后看她那里有没有什么线索。”   行。   李维开始负重爬山。   漫长的一上午终于要过去了,他在爬山的过程中隐约看到有蛇的影子,但这些蛇被野猪的气味震慑,没有选择靠近。   李维平安地来到半山腰的山洞。   等待多时的小梅正坐在山洞口,焦急又担忧地搓手。她看到李维后陡然打了个激灵:“你总算到了!我一直害怕你在路上遇到危险——天啊!你身上有血!!”   李维摆摆手:“不是我的血,是野猪的,我给你带了点上门礼。”   小梅:“?” 第135章 做不被定义的猴子(五)   见朋友时带一串猪肉有毛病吗?   没毛病!   唯一的问题是这是在里世界。   小梅目瞪口呆:“你为了吃猪肉专门去狩猎野猪?”   以前也没发现李维有这么野啊?   “那倒没有。”李维想到他的任务二要求向其他人(猴子)讲解生存方法,保险起见,他仔细描述了自己采集椰子和杀死野猪的过程,“你也知道我的工作,我是来救人的,威廉帮我找到了一位野外求生专家,我在他的指点下遇到了一颗椰子树,结果这颗椰子树吸引来了附近的野猪……”   在他平实无趣的讲解下,小梅很给面子地不断发出惊呼声,最后庆幸地说道:   “幸好你带了枪,否则就完蛋了。”   现实里的专家自觉反思:“我应该提前想到野猪这种牙口很好、足以破开椰壳,又很聪明的大型动物会对清甜可口的椰汁感兴趣。”   “是我没注意到野猪留下的痕迹。”李维不打算让他一个人承担责任,“除了野猪之外,还有什么其他动物能吃到椰子吗?”   “……”专家思考了一会,回答,“猴子?”   李维:“?你是在说我还是真正的猴子?”   “呃,是真正的猴子,李维先生。”专家尴尬地说,“还有像果蝠之类的生物也能咬破椰子的外壳。”   “那不就是埃里克吗?”另一个安全局的工作人员说,“我不是专家,但我同样知道恶灵会吃椰子。”   专家:“……”   你们有病吧!   “对了,埃里克已经在路上了。”工作人员插嘴,“我们告诉他桃花源有免费的椰子吃,他就答应过去看看。”   最符合人设的一集。   李维非常期待埃里克的到来,会飞的果蝠在这片危机四伏的雨林中变得前所未有的可爱:“他什么时候能到?”   “今天下午吧,最迟今天晚上,毕竟他一向走不快,桃花源还有一名领主,可能会把他拦在外面。”   好在埃里克有个技能,是说服其他恶灵领主给他开门——也不知道在其他领主死活不愿意开门的情况下,这个宛如吃掉小红帽奶奶的大灰狼一样的技能会不会起效果。   不管怎么说,李维估计他们都得拉扯一段时间。   他收回注意力,对小梅说:“我们可以边处理猪肉,边交换情报。”   正午快过去了,他们还没吃午饭,李维决定生一堆火,烤熟今天要吃的肉,把剩下的部分挂在山洞口风干。这样他的第二个任务也彻底完成了,因为讲解生火和工具制造的部分都包含其中。   他手里干着活,问小梅:“公寓楼里发生了什么事?有个人告诉我,三井谦自杀了?”   “是的。”小梅压低声音,咽了下口水,“你还记得他以前在寿司店工作,有一天不小心在下班路上掉进了里世界吧?”   “当然记得。”那是李维接触到的第一个里世界,“后来我不是把他救出来了吗?”   “对,他一回来就把自己关进了公寓里,我们从来没见他出过门,还以为他搬走了,他似乎也没有亲人和朋友,寿司店的老板说他们早就把他辞退了、自那之后再也没有见过他。”   李维心中生出了一个猜测:“他在自己的房间中自杀了?”   “说实话,我不清楚。”小梅苦笑,“我一直在忙着上班,除了超市收银台的工作外,我还找了一家酒吧上夜班,当服务员。”   李维皱了皱眉,关切地问:“你有急着用钱的地方?”   “噢!没有,有的话我肯定会找你们求助的,我可不是那种抹不开面子的人。”小梅一摆手,“我不缺钱,打两份工是为了攒钱——我想向我的女朋友求婚。”   李维一愣:“恭喜?”   “谢谢你,但这些事以后再说吧,我这回能不能平安出去见到她还不一定,唉。”小梅叹了口气,“里世界出现的那天,我刚从超市下班,带着一堆打折的临期食品回到家,准备去上夜班,结果我才拎着袋子走进家门,一眨眼就发现自己掉进了热带雨林。   “因为你最近上了新闻嘛,我就经常关注里世界的消息,所以立刻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当时地上有张纸条,写着三条任务,第一条是让我寻找地图上的庇护所,第二条是找吃的,第三条是在庇护所里睡觉。   “我一看,自己手里还有从超市带进来的临期食品——”   “等会。”李维忍不住打断她,“你进入里世界时带了吃的?”   “对,就在那呢。”小梅指了指被她放在角落的白色塑料袋,“里面有几瓶啤酒和可乐,以及火腿、面包、饼干、沙拉……沙拉快要坏了,我抓紧时间全吃了,其他东西还剩不少,你拿点吧。”   穷鬼竟是我自己!   李维大受震撼。   “我也觉得我运气挺好的,要是没有这些东西,我一天都活不下去。”小梅说,“而且庇护所离我进入里世界的地点也不远,我发现了这个山洞之后,立刻把它据为己有,然后再也没有走远过。”   李维问:“你的每日任务呢?”   “在这呢。每天早上都会有新的纸条出现在山洞洞口,我把它们留下来了,一些任务是让我从果树或藤蔓上采摘可食用果实,我不确定哪些可使用,就把能摘的都摘了,但是放在那不动,反正我有别的吃的。   “它还让我捡鸟蛋,利用树枝、藤蔓和大树叶搭建简易遮蔽物……捡鸟蛋的那天我几乎失败了,我不会爬树,也找不到有鸟蛋的地方,还差点被毒蛇攻击。后来我成功吓跑了毒蛇,捡到了一颗小树上的鸟蛋,蚂蝗却趁机咬了我一口。”   小梅给李维看她腿上的伤口,“我看求生综艺里说酒精能驱赶蚂蝗,就往它身上倒啤酒,它才松开嘴,第二天我的腿一直在流血,止也止不住,感觉就像来了生理期。”   李维:“……”   听上去也十分凄惨,只是小梅常年承受生活毒打,不太容易情绪崩溃。   但她的遭遇还是和李维有区别:“我今天的每日任务很奇怪,你见过类似的情况吗?”   李维将自己的任务纸条展示给小梅看,小梅皱眉看完,摇了摇头:“没有,任务从来不让我晚上出门,我一看外面漆黑一片,自己也不会乱走。”   “你做得对,夜晚的雨林里可能有别的危险。”李维揉揉太阳穴,“算了,我们先吃饭吧。”   遇事不决,来都来了,孩子还小,大过年的,都不容易。   他的野猪肉快要烤好了。烤架是用干燥的树枝搭成的,他蹲在火堆旁,用刀柄轻轻敲打肉块,确认表层已经开始收紧。   上午还活着的猪肉很新鲜,滴下来的油脂落在火焰里,发出“滋滋”的响声,一股炙热的肉香弥散在潮湿的空气中,李维和小梅说话时,定时翻动肉块,让火候尽量均匀。野猪不像家猪,经过了肉质的筛选,他没指望烤得多美味,只求把表面的细菌和寄生虫尽可能杀死。   终于,当猪肉表皮变得焦脆,冒出干爽的油烟,李维判断它可以食用了。他用小刀挑下一块五花三层,凑近鼻尖闻了闻,又小心地尝了一口,咸涩、焦苦,还有一股野性的膻味,但能吃。   小梅的声音从山洞里传来:“……我有调料。”   这哪是荒野求生啊?这不是美食节目吗?隔壁小孩都要馋哭了!   李维熄灭篝火,走到山洞口,把小梅搭在上面的叶帘放了下来,挡着猪肉的味道,免得引来附近的野兽。   小梅拿出蘸料和面包,还开了两瓶可乐。   怎得一个爽字了得!   吃完了午饭,小梅说:“你带回去一半猪肉和一半我买的吃的吧,相当于咱们两个做交换。”   李维点点头:“不急。我这里有个对讲机,你拿着。”   这样他们就不用再折腾摩斯电码了。   “还有一件事,这座山旁边有一个圆形的大坑,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哦,我看到了。”小梅说,“我以为是雷劈的,难道不是吗?”   “雷电劈不出来这么大的坑吧,那都赶上我们住的单身公寓的面积了。”   李维琢磨了一会,无果,说道:“时间还早,我帮你把今天的任务做完,然后回海边。”   小梅一上午都在等待李维,任务还半点没做,帮助她的过程同时也是顺带探索周边的过程,而且小梅的任务和李维的不一样,看着比较简单。   第一条,用火烹饪、对食物进行消毒。这条在烤野猪的时候已经完成了。   第二条是尝试种植,第三条是尝试驯养附近容易驯化的小动物。   这两个任务都带着“尝试”单词,说明只要把种子种下去、把动物崽子圈起来就行了,今天不需要考虑后续能不能成功的问题。   李维又制作了一根石矛,把它交给小梅,他们两个举着矛,背着包,像两个雄赳赳气昂昂的早期直立猿一般走出了山洞。   “这个任务流程倒很像是人类的进化史。”   现实中的德莱顿思考着说,“从基础的生存,到定居扩展,生火,制造工具,制造武器,捕猎,种地,圈养牲畜……”   “是‘猴子生存指南’,所以是猴子进化史。”李维边赶路边说,“我看到前面有香蕉,我们可以种香蕉吗?”   “……”专家难以确定他是不是在玩梗,于是他接了一句,“猴子可以,至少该试试。”   会议室里的其他人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专家:“……”   好难啊!融入集体好难啊!!   “真的可以,请相信我,野生香蕉有很多籽,你选那些果实饱满、外表发黄、没有被虫子咬过的就行。”   种地很简单,毕竟目前不需要它真的发芽。李维和小梅摘下几颗香蕉,把它们的种子埋在半山腰湿润的土壤中,往上面浇了点水。   养殖就难多了。首先要找到一个攻击性不强的动物,其次它还得带崽。为了达成这个目标,他们花了一下午时间在林地间转来转去,总算赶在黑天前捕捉到了一只豚鼠。   “这能养吗?”小梅怀疑地问。   “凑合吧。”本来想抓只鸡,但不知为何运气不好,死活没碰到野鸡的李维说,“给它随便找个地方圈起来,先完成任务再说,如果晚上它跑了,那就随它去。”   豚鼠说你们礼貌吗?   他们紧赶慢赶、给懵逼的豆豆眼豚鼠修建了一个小窝。任务完成的一霎那,李维看了眼时间,说道:“我得回去了。”   小梅向他表示诚挚的感谢,给他塞了好多饼干。   李维背着猪肉和饼干往回走,回去的路因为熟悉了,走起来要快一些,但也许是天色渐晚的缘故,李维总觉得空气的质感变得和之前不一样了。   埃里克(果然)也没赶到。   快步行进完一半的路程时,李维渐渐感到后背发凉,仿佛有什么东西藏在密林中注视着自己,他努力遏制着回头的冲动,直到走到森林边缘时,才猛地转过身——   一个顶天立地、慈眉善目的巨大佛陀雕像矗立在鸟雀惊起的森林中央,一足盘起,一足自然下垂,低首侧身,右手轻触面颊,呈沉思冥想状,眉眼低垂,一动不动地凝望着他。   那是深坑所在的位置。 第136章 做不被定义的猴子(六)   再仔细看,李维发现这座佛像原来不是低着头——其后方连接着身躯与首级的脖颈中间断开了一条几厘米的缝隙,它的头颅在重力作用下自然下垂,看上去就仿佛是面带悲悯地为世间哀悼一般。   但还没等李维看明白这佛像的脖子为什么断了,一眨眼功夫,巨大宏伟的雕像消失了,眼前只剩下了虫鸣鸟叫都不见之后寂静到古怪的森林。   错觉吗?   李维用力眨了几下眼睛,视野中依然空无一物。   然而看到佛像的那一瞬间生出的心悸感却残留在脑海当中,李维不自觉地摸了摸胸膛,问道:“埃里克还没到?”   “他跟领主暗中较劲呢。”工作人员说完,忽然觉得不对劲,“你问他做什么?”   平时李维不是能单刷绝不组队吗?   李维走进庇护所,把随身行李放下,长叹道:“实不相瞒,我刚看到了一个让我有点头皮发麻的东西。”   工作人员的心顿时像在冰柜里冻了十年一样凉:这世上居然还有能让李维感到害怕的事?这家伙不是面对外星生物妖魔鬼怪杀人魔头都能面不改色的吗?   “你看到了什么?”   “一座比热带雨林的树还高的断头佛像。”李维忧心忡忡地说,“它只出现了几秒钟就消失了,给我的感觉和昨晚被专家当成野猪的事物有点相似。”   ……这回轮到东方恐怖了?   安全局的员工们面面相觑。   “三井谦信佛吗?没听说过,不过东亚地区信佛的人有很多,阿琳达·蓬耶似乎也有可能是相关人员。一般而言,佛像本身在佛教体系内是被用来供奉和表达尊敬的,但话又说回来,佛像的脖子断了肯定不代表好事……”   他们分析了一通,也分析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再去请佛教专家。德莱顿问李维:“你那里黑天了吗?”   “快了。”   随着时间流逝,李维心中紧张的情绪愈发强烈。他先从背包里掏出死亡女神雕像和黑蜡烛,想了想,把这俩没用的玩意放在一边,下一秒,又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玉佩和三枚鱼鳞。   这两个东西都有一定年头了,是李维上次出海时获得的自保道具,前者能抵挡伤害,后者能召唤海妖马杰尔。   李维将玉佩挂在脖子上,左手紧紧攥着鱼鳞,随时准备把它捏断——直觉告诉他,今晚不同于以往,必然有场恶战。   一刻钟后,太阳渐渐沉入了地平线。李维以前从没发现天黑时恒星走得有这么快,他不断深呼吸以平复心情,等到最后一点光芒被海平面吞噬时,世界瞬间坠入了黑暗。   正常情况下,肉眼完全看不见太阳以后,天空还会有一段发亮发蓝的时间,被称作暮光或者余晖。   可是里世界的天黑不存在过渡,就好像太阳不是去了星球的另一面,而是被人拿走了,或是被什么东西给吃掉了。   李维起身说道:“我要出发了。”   埃里克一时半会到不了,既然如此,早死晚死都是死,长痛不如短痛。   他如临大敌的态度让安全局也跟着提心吊胆,野外求生专家说了句“保重”,话音落下才发现只有他一个人出声,其他人要么闭眼画十字架祈祷,要么盯着电脑屏幕发呆,部门的最高指挥官威廉·德莱顿不知何时一个人走到了阳台上,点了烟却不抽,显得稳定中带着点慌乱、慌乱中却又依然稳定。   专家模糊地想起有人提到,李维和德莱顿在工作之外有私交。   现在看来,他们的关系应该特别好,否则以德莱顿的性格,是不会表现出这么明显的坐立不安的……   另一边,李维不习惯向神明祈祷,所以他揣着自己的全身家当,低头亲了下手上的戒指,然后直接冲了。   甫一踏出庇护所的“门”,李维便察觉到了“异常”。沙子冰冷,细碎地嵌进了鞋缝,李维站在漆黑的沙滩上,耳边是浪潮翻滚的声音,视线之外,一切都是模糊的黑。提前点着的篝火不知不觉熄灭了,手机手电筒的光芒在他脚下形成了一小块死白的斑点。   他设置了倒计时,打定主意一满十分钟便立刻退回庇护所,因此双眼紧盯着屏幕上小小的数字。   09:59……   09:58……   09:57。   时间走得太慢了。   从背后涌来的海风带着潮湿的咸腥气味,吹得人皮肤发疼,其中一股气流混杂在其中,打在李维的后颈上,反常地带着温热和柔和的触感。   就像有个生物站在他身后似的。   李维没有回头,甚至在琢磨着要不要打开音响,放个“好运来”。   09:32。   李维听到安全局那边有人断断续续地问:“你……情况怎么样……?”   “还活着。”李维小心地捏了捏别在身上的麦克风,不确定对面能不能听到,“就是天太黑了,我什么都看不见。”   信号突然变差了,联络员的声音显得含糊不清:“看……回去……”   “什么?”李维下意识问。   “回去!!”   震耳欲聋的声音猛然在耳机中炸响。   “回去!”   “回去!!!”   “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区区????就该老实待着……”   不等它说完,李维骤然把耳机拽了下来,扔到地上踩碎。他的耳朵猝不及防下被震得嗡嗡响,连海浪声都听不见了。   09:01。   嗡——   耳鸣从左耳贯穿了头颅,李维一只手捂着湿漉漉的耳朵,另一只手高举手机,想要看看附近有什么东西。   仍旧一无所获。   一道闷雷从头顶划过,短暂地照亮了天空,李维觉得头顶影影绰绰划过了什么东西,下一刻,大雨倾盆而下。   “轰隆!!”   闪电随着瓢泼大雨落在脚边,李维不得不将手机揣回外套内侧的口袋,收起手机前他看了眼时间:   08:37。   这才过去不到一分半。   头大的雨水劈头盖脸地砸在身上,李维弯着腰,想找个避雨的地方,他回过头,发现自己的斜顶窝棚上面积满了水,水流下滑的速度都赶不上雨水积攒的速度,这样下去那几片芭蕉叶子早晚会被压塌的。   “轰隆!”   又是一道响雷。李维借着雷电劈开天地的光芒,看到断了头的佛陀雕像正矗立在森林里。   然后眼前又暗了下去。他喘着粗气,谨慎地往前挪了一步——说实话,李维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他只是觉得不能就这么傻呆呆站着挨浇。   结果他一脚踏进了水里。   涨潮了。海水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淹没到他的脚边,李维怔了半秒钟,旋即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跑,海浪声、风雷声、还有一些说不清是什么的声音,在他耳边交织成了密不透风的网,李维跑得跌跌撞撞,心脏加速跳动,冷汗顺着后背滑下,好似被什么冰冷的触手触碰过一样。   不能停。   如果停下,未知的存在就会像野兽一样扑上来,将他撕成碎片。   李维深呼吸,抬起脚踩进湿软的沙滩,鞋底陷进去,拔出来时发出细微的吸附声。   回去!   头脑中有个声音在嘶吼。   快回到安全的地方!!   但是不行,现在过去了有五分钟吗?可能还不到。李维没有余力计算时间,只能跑一步,再一步,黑暗仿佛有了重量,压在肩膀上,压在胸口,连呼吸都变得艰难,但李维强迫自己专注于脚下,不去看也不去想周围那些潜伏在暗处的东西。   海就在身后。海水的腥味越来越重,潮湿的空气像冰冷的绳索般缠绕在身上。   忽然间,耳边传来一声短促的水声。   它出现了。   它动手了!!   李维只觉得有一股从天而降的伟力将他压到在地,海水刹那间将他劈头盖脸地淹没,李维透过腥咸苦涩的海水,看到了远方垂着脑袋的断首佛像,脸上带着平静而又诡异的笑容……   他身上的玉佩表面滚烫,在闪烁了几次光芒之后四分五裂,成为了失去光泽的玻璃渣。   李维来不及管它,趁着海水尚未涌进鼻腔,他捏碎了海妖马杰尔的鳞片。   紧接着,意志一点点被剥离,视线在黑暗中断裂。   他听见心跳的声音在水中回响,沉闷、迟缓,像是某种倒计时的钟声。   01:25……   **   不知过了多久,李维剧烈地咳嗽着,睁眼前先从喉咙里吐出一口咸涩的海水。他撑着地面坐起身,掌心触到的并不是柔软的沙粒,而是冰凉坚硬的金属地板。有人蹲在他身边,见他醒来,欣慰地说:“好久不见。”   熟悉的金色瞳孔,熟悉的长满鳞片的皮肤。   是马杰尔!!   真是好久不见,感觉起码有大半本连载小说那么久了。李维撩起滴水的头发,问道:“你是怎么过来的?”   “我收到了你的求助信息。”马杰尔认真回答说,“这段时间我学会了一个新技能,可以将鳞片转化为分|身,再将本体的意识转移到分|身上面,虽然实力没有本体强,但我怕你这边来不及。”   哇哦。   李维上下打量着马杰尔,由衷说道:“你真可靠。”   不像某个果蝠,当年就只会挠门,现在还是只会挠门。   “人——恶灵总是要进步的嘛。我以前什么事都做不好,现在总要有点变化。”   马杰尔用锋利的指甲挠了挠脸颊,抿起嘴唇腼腆一笑,看上去又有南美洲小年轻的影子了。   然而他的眼神却是强者的眼神,即使在陌生的环境中依旧冷静、机敏、锋锐。   “我一过来就看到你溺水了,可是你旁边就是陆地。”   “陆地?”李维环顾四周,“你指的是这里?”   他记得海上小岛与沙塘,记得海浪,记得在水中窒息的感觉,此时此刻,他眼前的景象却完全违背了常理。   只见他们上方有一扇透明的穹顶,外面是深蓝色的海水,无数细小的气泡在黑暗中升腾,仿佛整座建筑都沉在海底。偶尔有巨大的阴影在穹顶外划过,带起一阵沉闷的水流声,李维却根本看不清那是什么。   “我不是从这个地方坠海的。”   李维慢慢站起来,脚步有些虚浮,“你可能太久不上岸了,忘了海底不算陆地……”   地板尽头立着一扇厚重的舱门,门边红色的指示灯时明时灭,隐隐传来低沉的电流声。   不等李维靠近,这扇门像是知道有访客了一样自动向两侧打开,有个机械女声柔和地说:   “欢迎来到‘第二进化节点’,检测到您已满足需求,请问是否激活当前科技树?” 第137章 做不被定义的猴子(七)   什么玩意?   李维一愣,转头问马杰尔:“你见过类似的情况吗?”   马杰尔保持着警戒,蹙眉回答说:“我去过的里世界一般都以魔法为主。”   “这里也以魔法为主,陆地上还有佛像呢。”结果水里却是这玩意,“我要过去看一眼。”   马杰尔担心房间里有危险:“我跟你一起去。”   然而李维一路畅通无阻,马杰尔走到金属门旁边时,却被机械女声拦了下来:“当前生命体尚未满足进化条件,警告,请不要继续前进,否则将启动清除措施,再重复一遍,请不要继续前进……”   “她不让我进!”   马杰尔停下脚步,抬高声音说,“你小心一点!”   “没事,里面不算大,你站在那等我就行。”   李维打量着眼前的房间:这是个半透明的六边形机房,房间正中央有一张孤零零的操作台,上面摆着一台散发着幽光的电脑屏幕,大量的电缆宛如粗壮的黑蛇般从墙壁、天花板、地板的各个角落延伸出来,密密麻麻地汇聚到电脑屏幕的下方。   他沿着脚下的一条发光小路走到屏幕前方,看到上面写着:   【欢迎「李维」来到第二进化节点。   检测到「李维」已满足「生火」、「烹饪」、「制造武器」、「捕猎」、「传播知识」、「种植」、「畜牧」……   「李维」尚未满足「确定永久营地位置」、「扩大住处和仓储」、「布置简易陷阱」、「展开岛屿大巡查并绘制地图」、「战胜由██引发的自然威胁」……   「李维」已达成关键节点「直面黑暗」:每一个智慧生命都恐惧夜晚,只有敢于走出温暖的居所,直视这危机四伏的长夜,你才有可能在将来的某一天战胜它。   恭喜你满足激活当前科技树的前置条件,可激活「青铜时代」。激活「青铜时代」节点将解锁「原石高炉」、「工匠棚」与「青铜工具」,可制造「铜斧」、「铜矛」、「青铜农具」、「战车」、「畜力运输车」……   警告,进化永远伴随着风险,激活「青铜时代」节点有可能引起██的警惕。请问是否继续?】   李维:?   他研究了半天,发现眼前的屏幕只能选择“是”和“否”,没有其他界面,没有详细讲解,也没有游戏客服。   而他唯一看懂的东西是,今天(昨天?)的第三条任务帮助他满足了「直面黑暗」这个节点,否则他就会普普通通地被大海淹没,而不是跑到这么个神奇的地方了。   海岛上那场瓢泼大雨会是“由██引发的自然威胁”吗?   被屏蔽的██指的是小岛内部的断首大佛,还是李维惊鸿一瞥间看到的藏在云层中的事物?   每一条问题的答案都是“不知道”。但李维需要立刻做出决定:到底选不选择进化?   不是,这还用选吗?   李维昨天做梦都想要一台武装直升机,如今虽然只有青铜器,但也比山顶洞人的木头棒子强吧!   他想都不想地选择了“是”,虽然屏幕上说“激活「青铜时代」节点可能引起██的警惕”,不过就算不激活科技树,他们也得东躲西藏,那么与其担心被未知的敌人无知无觉地一脚踩死,倒不如担心被敌人满怀警惕地干掉。   起码后者还有名有姓呢。   话又说回来,三井谦的里世界居然是这种风格,看来以前下班后没少玩游戏。   屏幕上亮起了耀眼的光芒,几秒钟后,文字变换:   【当前已进入「青铜时代」。   恭喜「李维」获得「原石高炉」与「工匠棚」,请尽快决定它们的位置。本进化节点任务已全部完成,即将彻底关闭,倒计时10:00,9:59……】   怎么又是十分钟倒计时啊!!   李维本来想再研究研究“第二进化节点”里面的设施的,见状只好跑出房间,对守在门前的马杰尔说:   “快跑,这里要关门了!”   马杰尔一个鲤鱼打挺——真·鲤鱼打挺,直起腰说道:“什么?我们要往哪里走?”   “我猜我得回到岸上。”李维说,“你能将我送上去吗?”   海妖露出了温和的笑容:“小事一桩。”   回去的路要比来时顺畅舒服多了,不知道马杰尔是怎么做到的,李维从百米深的海底浮到海岸,既没感受到水压,也不觉得缺氧,他只看到头顶的水域从一片漆黑变得隐约可见幽微的光芒,终于,在某一时刻,他被马杰尔拽着钻出了海平面,眼前霎时天光大亮。   “咳咳,呸!”   李维吐了两口海水,爬到沙滩上,一抬头便看到了自己前天搭建的斜顶小屋。   它经过一夜风吹雨打,竟然没散架,嫩绿的芭蕉叶上仍然残留着晶莹剔透的水珠,在阳光明媚的白天甚至显现出几分可爱来。   李维的背包和猪肉也待在原地,没被野生动物叼走,他见状快步走了过去,将一只躲在窝棚里避雨的蜥蜴捡起来扔进丛林,低头翻出一板巧克力叼在嘴里,顺带查看自己包内还有没有备用的通讯耳机。   上了岸的马杰尔则显得有点不自在。他趴在沙滩上,下半身浸在海水里,问李维:“你待会还要往陆地深处走?”   “是。”李维回过头,纳闷地问,“怎么了?你现在只能游泳,不能走路?”   “不是。”马杰尔欲言又止,片刻后鳞片泛红、小声问,“你有多余的衣服穿吗?”   “……”   哦。   海妖身上长满了鳞片,李维都没注意到他没穿衣服。   但是坏了,他没带多余的衣服!!   五分钟后,李维从森林走出来,递给马杰尔几片用于遮挡关键部位的芭蕉叶。   野人数量加一。   当马杰尔磨磨蹭蹭地给自己编草裙的时候,李维找出了耳机和对讲机,向远方的德莱顿与小梅报了平安。   他失联了半个晚上,通讯器和监测生命体征的仪器全在暴风雨中被摧毁了,安全局的气氛越来越沉重,不过人们多少还是相信李维会活着回来的,德莱顿同样如此,他一言不发地坐在办公室里,旁人询问他接下来的打算时,他只说“再等等”。   一等等到天亮,等来了李维的好消息。   德莱顿骤然站起身,靠背椅在反作用力下撞到身后的墙壁,发出一声巨响。他无视了翻倒的椅子,大步流星地走到电脑前,正好听见李维说:   “……事情就是这样,多亏马杰尔及时赶到,不然我就被淹死了。我和马杰尔现在要去森林深处看看,究竟把「原石高炉」和「工匠棚」放在哪里好。”   他的语气一如既往,让德莱顿不禁悄然松了口气。   一个分析师问:“听上去不用考虑海岛上是否有矿的问题,你不能直接把它放在沙滩旁边吗?”   李维说:“可以,但是森林中的佛像刚好能看到海滩方向。”   太阳升起后,断首佛像所在的位置只剩下一个深坑,佛像则不见踪影,李维一想到沉海前看到的那一幕,有个平时看不见的存在始终低着头、微笑地注视着自己,就觉得后背发凉。   他甩了甩手里的地图:“里世界给我的地图上也没标注坑和佛像,有可能是专门针对我的陷阱,所以我决定走远一点,至少绕到佛像背后再说。”   分析师想了想,感觉有道理,于是闭嘴了。   德莱顿认为他现在应该避嫌,却又控制不住地想要和李维说话,他问了另一个听上去十分合理、不会被人当成没话找话的问题:   “你今天还有每日任务吗?”   一听到他的声音,李维便露出了笑容,察觉到他表情变化的马杰尔瞥了他一眼。   “有。马杰尔在一块礁石的缝隙里找到了任务纸条,标题是‘猴子生存指南(三)’——看来里世界知道我没死。第一个任务是‘冶炼铜块’,”   李维念道,“‘猴群用粘土和石头搭建原始高炉。通过燃烧木炭产生高温,将铜矿石冶炼成铜块,然后多次冶炼,提纯和提高铜质纯度。’”   “听上去还蛮科学的。但是一个人被当成猴子,并且能够凭空搭建原始高炉,本身就不讲科学。”   分析师评价说。   李维继续:“第二个任务是‘制造铜制工具’,‘利用冶炼得到的铜块锻造铜矛、铜斧等工具,铜制工具比石器更锋利耐用,大大提高了猴子砍伐木材和开垦土地的效率。猴群即将用青铜农具开辟新的农田,用铜刀加工木材,建造更加精细的建筑。’”   “这该不会是你明天的任务吧?”对面的人说,“下一步是建房子和开垦田地?一两天能完成吗?”   “肯定不是按部就班地来,只是不知道哪一步会被省略。”李维说,“第三个任务是制造用于捕获猎物的陷阱,这个简单,不要求真的抓到猎物,我待会抽空完成就行。”   两个小时后,太阳完全升了起来,李维和马杰尔从山的西南方绕到了东北方。   这边阳光正好,李维爬到高处,确认附近没有莫名其妙的大坑或其他古怪的事物,就对树下的马杰尔说:   “我想把原石高炉和工匠棚放在这里,但是……”   但是周围树太多了,而且到底要怎么建?   结果他一句话还没说完,低沉的嗡鸣声响起,无形的力量席卷而过,前方几棵遮天蔽日的乔木无声倒下,藤蔓自动断裂,灌木和苔藓在潮湿的空气中原地蒸发,顷刻间让出一块空地。   紧接着,山体小幅度震动、显露出闪闪发光的铜绿岩层,石块悬浮到空中,自动组装成一口粗犷的青铜矿井,井口四周有着用兽骨加固的装饰,旁边一座原始熔炉轰然成型,它由灰褐色的泥土砌成,炉膛未经人类操作、已然升起幽蓝色的火苗。   李维差点没反应过来,左右看了看,条件反射地说:“似乎还缺个工匠棚。”   炉膛喷了口气,像在笑话他心急。   下一秒,一排由巨型棕榈叶和兽皮编制的工匠棚拔地而起,内部摆着简陋却齐全的工具架和石制工作台。   空气中弥漫着金属与湿泥混合的味道。阳光倾斜着照射在小小的工作台上,那是文明的第一缕火光。   正当李维被这难得一见的场景吸引之际,几只猴子——几只真正的猴子灵巧迅捷地从山上跳了下来,无视附近的一人一鱼,自顾自地钻进工匠棚,拿起制造青铜用具的工具。   然后它们转过头,用圆溜溜的棕褐色大眼睛注视着李维,那意思大约是:   客人,您要制造点啥? 第138章 做不被定义的猴子(八)   今天是阿妮卡入住这间公寓的两周年纪念日。   尽管这栋楼里装满了不容于世的疯子、满口谎言的骗子、每天都在上当受骗的傻子、倾家荡产的赌狗、早归晚出的混混、不能吃的鸡和鸭……但对来自贫穷的第三世界国家的阿妮卡·拉赫曼来说,这已经她这辈子住过的最好的地方了。   如果不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意外进入了傻x里世界,阿妮卡本来打算在两周年这天买个小蛋糕,糊到她的仇人邻居家的地毯上、给大家一个惊喜的。   眼下“惊喜”是给不成了,她还得在邻居的眼皮底下挨猴子的欺负。   “滚开!他妈的,离我远点!!这是我的口香糖,只剩下一块了,还给我!!”   比人还贱的猴子们吱吱叫唤着,趁阿妮卡不注意,把她藏着的最后一点食物偷走了。   她住在小岛的东边,这里有一片被黑色火山岩环绕的海湾,地势陡峭,步行困难,另一侧则是茂密阴暗的热带密林,树藤交织,很多植物带有尖刺、毒液和强烈的刺激性气味。阿妮卡不敢往雨林深处走,她亲眼见到住在公寓三楼的一个半大小子德米特里仗着自己身强力壮,决定孤身一人前往森林中探险,结果被什么动物咬了一口,勉强跑回来之后血流不止,还吓得满嘴胡话、发起了高烧,到现在都没好。   德米特里确实身强力壮,换成是阿妮卡自己,她怀疑她已经噶了。   雨林之中危机四伏,生活在海湾附近、缺衣少食的几个人类只好望“林”兴叹。   阿妮卡嘴馋,有随身带着零食的习惯,但这点零食放在当下还不够塞牙缝。她只好在潮水涨落期间去寻找礁石中藏着的螃蟹、小鱼、海龟、贝类等生物,来勉强填饱肚子。   其他人也盯上了这块风水宝地,天一亮就跑过来和阿妮卡抢吃的,她的邻居、名叫布丽吉塔的老太太更是缺德,自己眼神不好、手脚也不利索,干脆鬼鬼祟祟地跟在阿妮卡身后,时刻准备捡漏。   阿妮卡烦得不行,两人每天都要因为这事大吵一架,每到这时,布丽吉塔便一屁股坐在石头上耍无赖,大声喊:“你杀了我吧!我知道你讨厌我,你干脆杀了我,让大家看看你的真实嘴脸……”   阿妮卡恨不得往她的老脸上扇一巴掌。   没这么干主要是为了节省力气。   物资短缺加剧了本就存在的邻里矛盾,前几天阿妮卡发现,她藏在树洞里的零食被人偷走了。   她气得火冒三丈,当即指认邻居布丽吉塔是小偷。   老太太拒绝承认,说她讹诈,阿妮卡忍无可忍地要去搜邻居的身,眼看两人要打起来了,其他住在附近的人闻讯赶来,站在一旁看热闹,森林里却忽然跳出一只贼眉鼠眼的猴子。   这猴子呲起牙,对着人类们啸叫一声,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后举起一只手,手里抓着阿妮卡的零食,洋洋得意地炫耀了一圈,然后飞快地爬上树、荡着树藤不见了踪影。   “……”   破案了,小偷竟然是只猴子。   从那天起,阿妮卡便和当地的猴子们结下了仇恨,当然,她和邻居布丽吉塔的矛盾也没消失,因为她不肯对布丽吉塔道歉,这老女人向她索要的赔偿她也不愿意给。   猴子的出现让本就痛苦不堪的里世界生活雪上加霜。   它们似乎有着森严的等级制度,其中的猴王盯上了住在海湾旁边的人类,派麾下的猴子们通过种种威胁或暗示性的行为,向他们传达“圣谕”:   外来者若想不受打扰地居住在这里,就必须向猴王俯首称臣。   开玩笑!   不过是一群猴子而已,谁愿意点头哈腰地去伺候它们?一个兼职过动物园清扫工的青年本来要答应的,结果他到了猴群一看,下位的猴子要给上位猴子找吃的、抓虱子、供它们嬉戏取乐,几只公猴子似乎还对他有着别样的想法……   第二天,小伙子就白着脸,再也不肯去了。   猴子们发现人类不乐意后,瞬间变了脸色。   阿妮卡以前从来不知道,动物的面孔上也会出现堪称邪恶的表情。猴群中的大猴子望向他们的眼神让人不寒而栗,当天下午,几个结伴去做任务的人回来一看,自己好不容易搭出来的帐篷被猴子们用石头砸得稀巴烂,上面还被淋上了臭气熏天的迷之液体。   而这只是个开始。猴子们不放过任何戏弄人类的机会,它们凶狠、狡猾、灵巧,总是突然冒出来又突然消失,不断试探着人类们的能力和底线。   就在昨天,布丽吉塔蹲在湿滑的礁石上捡吸附在石头表面的牡蛎时,一只猴子猛然冲了过来,跑到她背后推了她一把。   它们要杀人!!   目睹了这一幕的阿妮卡尖叫一声,下意识地捡起鹅卵石砸向猴子,然后飞奔到布丽吉塔身边,拉住她的手。   布丽吉塔跌进汹涌的海浪里,眼皮被石头划出一道伤口,还摔断了右脚脚踝,若不是阿妮卡伸出援手,后果不堪设想。   第二天,行动不便的布丽吉塔躺在窝棚里,大半天都没动弹,猴子们则记恨上了胆敢破坏它们乐趣的阿妮卡。   偷她的零食只是第一步,阿妮卡心知肚明,后面还有更可怕的遭遇等待着她。她没有食物,为了完成任务和填饱肚子,只能继续前往危险的海边与丛林,猴子们随时可能出现,在她不注意时捅她一刀,看着她在剧痛和绝望中死去……   阿妮卡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办。   除了向猴群屈服之外,她似乎已经无路可走了。   ……吗?   “阿妮卡!”   之前被公猴子盯上的小伙子托马斯从外面回来,小声呼唤她的名字,“阿妮卡,你能不能跟我出去一趟?”   按理说,阿妮卡应该对身边的雄性生物抱有警惕,不过如今大家都是一根绳子上的可怜蚂蚱,她对托马斯的印象也不错,便问道:   “发生了什么?”   “我看到西南边有一些奇怪的信号,像是人类发出来的。”   阿妮卡惊讶地问:“你不会打算接济陌生人吧?”   “大家都是邻居……”托马斯顿了顿,又补充说,“万一他们能接济我们呢?”   阿妮卡是个悲观主义者,认为希望不大,但是她今天的任务做完了,明天的一日三餐还没着落,猴子随时将如潮水般再来,事情总归不会变得更糟糕,于是她点点头,说道:   “好吧,我跟你去看看。”   托马斯面露感激。   真是个天真的年轻人。   放在电视剧里面,这种人多半是第一个死的。   阿妮卡脑子里转着这些有的没的的念头,心不在焉地跟在托马斯身后,大约过了两个小时,他们走出将近三公里——这已经算快了,路上的植被不太密集,多数情况下不需要停下开路。   然而他们没有见到任何人类的踪迹。   阿妮卡担心遇到猴群,不想再往前走了:“就到这吧,一会天黑了,我们该回去了。”   “可是我看到的信号弹就在前面。”托马斯不甘心地说,“可能马上就要到了,我们再往前走一小段路……”   “没准你看错了呢?”阿妮卡试图说服他,“公寓里的住户哪来的信号弹?”   托马斯满脸失落:“我们一直在被猴子欺负,我还以为这次能有机会反击了。”   “会有机会的,”阿妮卡安慰说,“我们回去之后和大家商量一下,制造几个陷阱——上帝啊,见鬼!!”   说曹操、曹操就到,一只猴子忽然扒开灌木丛走了出来!   阿妮卡和托马斯吓得魂飞魄散,以至于没注意到,这只猴子和他们曾经见过的猴子之间,仿佛有着一些不同之处。   比如面前的猴子系着草裙、毛发梳得一丝不苟,看面相居然有几分文雅……   它仰头望着阿妮卡和托马斯,做了个“请”的手势,见这两人没反应,不耐烦地挠了挠头,转头“吱”了一声。   几秒钟后,树上飘下来一张任务纸条。   还没等阿妮卡看清上面写着什么字,猴子把纸条翻了过来,拿背面冲着他们。   纸上写到:   【跟着猴子工匠走,免费领取青铜武器和农具。】   武器?武器!   在思维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阿妮卡浑身一震,整个人都清醒了。   这对饱受猴群困扰的人来说,简直是雪中送炭!   但是话又说回来,带路的工匠也是猴子,而且纸条上的描述看着就像“扫码领免费鸡蛋”的诈骗信息。   到底要不要跟上去?   阿妮卡陷入了痛苦的纠结。   ……   半小时后,嘴上说着不要、身体却很诚实的两个人类小心翼翼地跟在猴子工匠身后,来到了李维建造的工匠棚。   他们望着前方热火朝天的景象目瞪口呆。   烈日透过层层树冠洒落在工匠棚上方的棕榈叶上,几只赤裸着上半身(?)、穿着简易草裙的猴子正在各自的位置忙碌,熔炉里的火焰稳定燃烧,皮制吹风机有节奏地鼓动,石头锅中的青铜液体不断翻滚。   一只猴子用铜钳夹起锅柄,迅速将里面的液体倒入模具;第二只猴子将冷却成型后的青铜放在石砧上锻打,锤子敲击金属的声音密集有力,听上去比阿妮卡和托马斯的未来还要明亮;第三只猴子将制造完成用具绑在木头上,用兽筋紧紧固定;最后一只猴子负责进行质检。   这居然还是流水线作业!!   人类一败涂地。   工匠棚的角落堆放着新成品,有斧头、锤子、锄头、长矛、弓箭、陷阱。年幼的小猴毛还没长齐,就学会了反复从一旁的水缸取水,再浸模、冷却、清洗残渣。   工具架上的空位逐渐被填满,棚内温度越来越高,但没有猴子说话(?),只有火声、锤声、水声不断交替,所有猴子工匠的动作都熟练而迅速,棚外的人类们只能看着,片刻后为了展现属于人类社会的文明,自动自觉排起长队。   阿妮卡在队伍里认出几个比较眼熟的人,毕竟大家都是公寓的租户。   “你们是来领武器的吗?”   “没错。我记得你叫阿妮卡吧?阿妮卡·拉赫曼?你现在住在哪里?”   “岛屿的最东面。”   “哦,我们在西南。”住户忧心忡忡地说,“我们那的大型生物比较少,但是蛇特别多,要是有陷阱,被毒蛇咬到的可能性就降低了一些,还能抓几条蛇烤着吃……”   “你知道这个猴子工匠棚是怎么回事吗?”   “我毫无头绪,只是巧合地跟着猴子过来的。这群猴子都很友好,帮了大忙了,可惜工匠棚只能生产冷兵器,要是有个坦克或者直升机什么的就好了。”   可不是嘛!阿妮卡被住户的玩笑话逗得笑了一下,又很快收起笑容,低声说:   “但其实不是所有猴子都是好猴子,托马斯可以为我作证,我们遇到了一群流氓猴子,它们差点杀了我的邻居……”   她并未注意到,在她讲到流氓猴子时,一个路过的猴子工匠放慢脚步,高高竖起耳朵。   几分钟后,这只偷听的工匠猴冲到山上,找到了站在远处旁观事态发展的李维。   “吱、吱吱!”   猴子说不了人话,就手舞足蹈地比划,一会指向正在与公寓住户聊天的阿妮卡,一会指指岛屿的北方。   李维看得半懂不懂,但若有所思:   大部分人都被安排到了岛屿南面,所以才能在一天之内走到工匠棚。那么北面呢?岛屿北面有什么?   他决定与自己的前邻居们聊一聊。 第139章 做不被定义的猴子(九)   “攻击人类的猴子和猴王?”   李维听完了阿妮卡的描述,问道,“你觉得它们是普通的猴子吗?”   “应该是。”   阿妮卡的语气有些忐忑,主要是她认出了李维,想起李维曾经也住过这间公寓,但两人不熟,她只依稀记得李维被警车带走过——这对公寓住户来说太常见了,十个人里有九个人有案底,剩下的一个是比较机灵、违法犯罪的时候没被抓着。   还有传闻说李维干掉了三井谦,一度让大楼里讨厌三井谦的住户们欢欣鼓舞。   这大概是联邦贫民窟特有的松弛感。   不过这条传闻后来被小梅辟谣了,原来李维和三井谦失踪是因为他们进入了里世界,“从恶灵手中成功生还”如今属于可以拉出去吹牛的谈资,当事人没准还能把它写进简历里,以证明自己吃苦耐劳、生存能力强、而且足够幸运。   ——李维这回又遇到了里世界,的确够“幸运”的。   但他不是搬走了吗?   难道是抽空回来探望朋友,结果陷在原始森林里出不去了?   倒霉到这种程度,他是怎么活到成年的?   阿妮卡心中转悠着乱七八糟的念头,以压过和气场强大的帅哥对话时的紧张。   李维尚未意识到自己的形象在常人眼中已经变得不好惹了,昔日懒散中带着点自甘堕落的气质早就被生死关头的刺激打磨得一干二净,眼下只要他专注思考或行动,连安全局的参谋也不敢轻易打扰。   “你们总共有几个人?先试试用冷兵器和陷阱能不能遏制住猴群。”   他说道,“不能的话就先坚持一下,今天时间不够,明天、或最晚后天我会过去帮忙。”   “谢谢。”阿妮卡抱着青铜长矛回答,“我们有六个人,其中有两个受伤了。”   李维详细地询问了伤员的情况。他给了阿妮卡和托马斯几颗退烧药,让他们带回去交给那个不知是被水蛭还是蚂蝗咬伤的倒霉蛋,惨遭猴子偷袭摔断腿的老太太布丽吉塔就没有什么好的治疗方法了,伤筋动骨只能静养。   他又把所有人召集起来,教他们使用武器和陷阱的基本技巧,免得野兽没逮到、先痛击自己的大脚趾。   这个流程他在一天内重复了七八遍,前前后后见了二十多个人,可谓成果斐然。当然,公寓的住户数量远大于此,其他人可能住得比较远、没看到信号弹,或是心怀疑虑不敢靠近,李维也不算太着急,毕竟这才是工匠棚建好的第一天。   他更不指望所有人都能老实听话。公寓里卧虎藏龙,下限极低,人各有命,有些人偏要找死,那就随他们去,当是给地球减负了。   ……   傍晚时分,李维看了眼天色,估计今天不会再有人来领工具和武器了。   他的每日任务中有一个是“分配20个青铜用具”,早在上午便完成了。   小梅的任务里有照顾被种下的香蕉种子和豚鼠(这百斤大老鼠竟然不跑,而是随遇而安地待在原地没动,仿佛知道跟着两脚兽有吃的似的),所以只在清晨跟着李维过来看了一眼工匠棚,然后就匆匆回去了,下午她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再次跑来围观了一会,晚上豚鼠要吃饭,她又走回去,步数直接上万,日子过得十分充实。   李维的任务则全部围绕着工匠棚。   他有种强烈的预感——自从在海底开启了第二进化节点后,他的主要工作就和科技树绑定了。   没准将来他还会再遇到第三进化节点、第四进化节点、第五进化节点……   可是推动猴子(人类)进化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难道这片里世界存在必须要用强大的武器才能够战胜的敌人吗?   “目前来看,海洋里还算安全。”   李维回到庇护所时,马杰尔抱着几条鱼上了岸,把掏干净内脏的鱼串起来交给李维:“我绕着小岛游了一圈,没看到大型海洋生物,也没见到不同寻常的建筑,陆地上更是平平无奇,只有现实中常见的动植物。或许如你所说,一切都要到晚上才会有变化。”   李维很快下定决心:“我们今晚出门试探一下。”   天还没黑,另一边,阿妮卡与托马斯兴奋地回到驻地。   在这进化节点指认的沟通全靠吼的青铜时代,阿妮卡扯着脖子对其他人喊道:“你们快过来!我和托马斯找到了好东西!!”   人们陆续从庇护所中钻出来,狐疑走到她身边,老太太布丽吉塔不能动,颤颤巍巍地伸头问:“有吃的吗?”   “没有。”阿妮卡翻了个白眼,“只有长矛和陷阱。”   “但我们不是有石矛和石斧了吗?”住得最远、但白天会来海边捡食物和钓鱼的罗莎问。   说实话,他们制造武器的能力可能还不如真正的原始人,石矛与其叫它矛,倒不如说是石锤,石斧则又钝又笨重。   猴子从来不把这两样武器当做威胁,因为娇弱的直立猿根本打不中它们。   “和我们做的石矛是两码事,这是真正削铁如泥的宝具。”   ‘削铁如泥’是略有夸张了,不过无人在意,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津津有味。   阿妮卡压低声音,生怕猴子听见,“我们在森林里遇到了一个生产青铜用具的工匠棚……”   她一边讲述自己与托马斯的奇遇,一边将李维分给他们的两根长矛、四把匕首、以及几个各式各样的陷阱摆在礁石上。   “我们只能拿得了这些。”托马斯插话,“其他东西可以过几天再去领,反正工匠的产量很高,李维说足够岛上的所有人用。”   罗莎好奇极了,闻言立刻说道:“下次我想去。”   阿妮卡点头说:“那就你和阮文霖去。”   阮文霖是住在附近的亚裔。   “我有个想法,你们也知道,生活在森林里的那群猴子最近变得越来越猖狂了,每天傍晚它们都会在晚饭时间过来偷我们的吃的,但是今天我们有了武器和陷阱,完全可以给它们一个‘惊喜’。”   不远处的老太太布丽吉塔翻了个身,小声嘟囔说:“好啊,狠狠让它们‘惊喜’一下,就像你当初计划往我的家传地毯上糊蛋糕一样,我简直快‘惊喜’死了。”   阿妮卡没听见,环顾其他人问道:“你们觉得怎么样?”   当过黑道老大女人的罗莎和有过持刀抢劫案底的阮文霖第一个响应,摩拳擦掌道:“好主意!!”   性格略微有些软弱的托马斯犹豫了一下,也答应下来:“聪明的动物都懂得欺软怕硬,我们的确应该给它们一个教训。”   事情就这么定了。   人类们在空旷的海边避开猴子的监听,商议了作战计划,紧接着迅速展开行动。   复仇的动力是无穷的,阿妮卡忙碌了一天,但一点也不觉得疲惫,她只要握着新武器,就能感到力量不断地涌上四肢,说来也奇怪,明明青铜制品在现代社会是落后的产物,如今却成为了文明的象征,让生活在雨林中的几个人类重新拾起了身为智慧生物的自信心。   臭猴子,等着瞧吧!人类花了几百万年进化到食物链顶端是有理由的!   天色微暗的时刻,万事俱备。太阳沉入树顶,阴影正逐渐扩张,阿妮卡匍匐在密林中,屏息等待着。   几天过去,猴子们熟悉了人类的生活习惯,人类也记住了猴群的行进路线,他们在距离阿妮卡住处几十米的通路上设置了两处绊索陷阱,又在靠近托马斯营地的方向挖掘了覆盖着落叶的简陋尖桩陷阱,还在几个陷阱的侧翼路径上安装了用藤条固定在树上的滑索落石。   其中绊索与滑索落石都是工匠棚的产物,尖桩陷阱则是最近几天托马斯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手动挖出来的。   眼下阿妮卡和阮文霖手持短矛与匕首,埋伏在陷阱区附近,罗莎坐在篝火旁烤鱼做诱饵,托马斯藏在树后,随时准备放落石打击。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阿妮卡的心情躁动不安,她反复告诫自己要耐心等待。猴子们和人类一样,不喜欢夜晚行动,所以它们必然会在太阳落山前现身。   大约一刻钟后,树梢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遇到猴群后几乎快要把这声音刻进DNA里的阿妮卡精神一振:来了!!   她的左手紧握着青铜短矛,指关节用力到发白。前方三十步外,那几只可恶的流氓猴子又出现了,它们没有立刻靠近罗莎,只在林间晃动着身影,跳上跳下,发出短促的叫声。几秒钟后,一只猴子用长尾挑动塞在庇护所角落的塑料袋,装着两颗薄荷糖的铁壳滚了出来。   阿妮卡的心在滴血。   她的生命之源、她最后的甜食……   算了,这都是必要的牺牲。   这只猴子也不吃糖,只是好奇地舔舐着铁壳表面,并且学着人类的样子站在庇护所上方撒尿,还将吃到一半的果核扔得到处都是。   阮文霖同情地看了眼阿妮卡。   “准备。”阿妮卡握着拳头低声说,“大部队来了。”   每个人都在等着第一根绳子被拉动。   打头的猴子证明了作案环境很安全,于是猴群开始分开行动,一部分悄然向罗莎靠拢,另一些则从侧翼攀上树,绕向林地左侧。阿妮卡微微转头,确认那边的落石已经就位,托马斯的右腿压着绳索,只要猴王的副手再往前一步,他就能动手。   下一刻,陷阱响了。   “咔”的一声,远处树干上坠下的石块砸穿地面,猴群大乱,尖叫声此起彼伏,两只猴子直接倒地不起,剩下的还没反应过来,阿妮卡趁乱从灌木后冲出,矛尖直指正试图逃窜的一只大猴!   她情急之下刺歪了,没能完全击中目标,只是划过了大猴的肩背,但也足以让它哀鸣一声,望着阿妮卡手里的武器、露出人性化的吃惊眼神。   就好像它没想到人类的武器突然变得有效果了。   阿妮卡冷冷一笑,憋屈了三四天的心情总算畅快了,篝火旁的罗莎也不再当诱饵,而是起身把火堆推倒,引燃旁边早就准备好的松枝。   火光升腾,照亮前方混乱的战团。   “左边!”托马斯大喊一声。阿妮卡转过身,看到三只猴子正往营地角落扑去。   她并未犹豫,有了经验后果断将矛尖刺入最边缘的猴子的腹侧,那只猴子动作停顿了一下,跌在地上再没爬起来。其余两只猴子被阮文霖驱赶到了陷阱里,陷阱的盖板塌陷,它们跟着掉了进去。   猴王在树顶大叫,尾巴甩动得极快,但没再指挥反扑。它观察了一小会,发出三声急促的命令,树上的猴子纷纷后退,撤入林间,很快不见了踪影。   森林重新回归了寂静。   人类又一次成为了食物链顶端的统治者。   然而这样的日子能够持续多久呢?   “它们还会回来的,为死去的同胞报仇。”托马斯望着猴子们的尸体面露不忍。   阿妮卡没回答,只是摸了摸腰间备用的匕首,把它压得更紧了一些。 第140章 做不被定义的猴子(十)   猴子们在猴王的指挥下惊慌失措地逃回驻地。   几只受伤的猴子躺在地上疼得直打滚,其他猴子或是失魂落魄地蹲在树梢上发呆,或是想起死去的同伴,拿头撞树、不断发出哀嚎声,往日平静的森林乱成一团,常人听到猴群发出的声音都不敢靠近。   猴王无视了眼前的乱象,气得浑身发抖。它先是将几个抓着树藤荡过来安慰它的近臣全都打跑了,过了一会又拾起地上的石头,砸向旁边正在给好朋猴找虱子的无辜猴子,无辜猴子猝不及防之下被打得头破血流,瑟瑟发抖地跑到树后躲了起来。   “吼!”   猴王冲着猴子们咆哮,手握成拳用力捶打树干,“吼!!”   其他猴子很快集中到它身边,臣服在它脚下,猴王状若癫狂地嘶吼了一会,忽地双目猩红、落下两滴眼泪。它挥了挥手,几只猴子捧着死去的同类的残肢来到林地中央,将它们埋到土壤和树叶中,又在树叶上面摞放了几块小石头。   做完这一切后,猴王再次咆哮了一声。   它得到了回应。猴群们不约而同地发出尖锐刺耳的鸣叫,同时呲牙咧嘴、捶胸顿足、手舞足蹈,猴王在臣民的附和声里指了指海岛北面,猴群的呼喊声顿时更加响亮了。   于是猴王跺了下脚,抓起树藤,往北方奔去。一群青壮年的猴子跟在它身后,剩下的老弱病猴留在驻地,刚生产完的母猴一面轻轻摇晃着困倦的小猴,一面睁大湿润的双眼、望向头顶深邃神秘的星空。   它的目光里含着对这片天空深切的恐惧,与向往。   **   另一边,李维早在天还没黑前,就在马杰尔的帮助下潜进了海底。   他这么做的理由是:“我上次离开庇护所时引起了岛上的一些未知存在的注意,但它们似乎只在夜晚出现,如果我们提前藏进深海,它们就有可能发现不了我们。”   马杰尔愿意陪他试一试。因此吃过晚饭后,一人一鱼便离开了海岛,李维顺带去“第二进化节点”看了一眼,见到那里如今只剩下了一片突兀的空地。   他们在水中潜伏了半个小时,下午六点钟左右,恒星的最后一缕余晖消失在弧线形的天际线下,李维拽住马杰尔的小臂,指了指北方。   他在水里不能说话,会吃一嘴盐巴。   马杰尔点点头,拉着他往北游,没过多久,李维估计他们已经来到了断首佛像的背后,便试探着浮到靠近水面的位置。   这回没有了“由██引发的自然威胁”,头顶不再是阴天,漆黑的夜空中布满了密密麻麻、宛如灯光下的碎钻般的星辰,只看一眼便让人头晕目眩。   李维只向上瞥了一眼就低下头,因心中莫名其妙升起的强烈恐惧而不敢再多看。他游到岸边,望着前方嶙峋起伏的黑色礁石,小声对马杰尔说:   “这儿应该就是阿妮卡他们住的地方,再往北走,说不定能遇到她和托马斯提到的猴群。走吧,我们先上岸。”   他穿着白天刚被风吹干、晚上又湿透了的衣服走进树林,让湿寒的海风吹得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为了防止第二天感冒发烧,李维驻足拧干衬衫下摆,再从密封塑料袋里取出提前准备好的打火机和火把。   火光驱散了周身的寒意,却没能彻底照亮森林深处的黑暗。   马杰尔走在他身边,鱼鳍状的耳朵动了动,低声说:“我听到前面有动静。”   李维也听见了。他熄灭火把,比了个“嘘”的手势,弯腰潜行、缓慢地移动到声音传来的方向。   ——然后他便看到了猴群混乱、猴王发怒、最终猴王带着猴子往北前进的场景。   猴子们的夜间活动结束后,李维合上前方的灌木丛,拍拍马杰尔,再指指猴王离开的方向。   意思是:我们跟上。   然而森林里的人类在没有代步工具的情况下,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跑得比猴子快,鱼更加做不到。   李维走着走着就发现自己跟丢了,他和马杰尔像两只没头苍蝇似地在森林里转了几圈,除了意识到雨林里的动物、包括野猪和蛇类,似乎全都反常地有着在夜间休息的习惯以外,没能找到任何值得注意的东西。   最后还是野外求生专家亦未寝,被安全局从床上拉扯起来,通过联络器幽幽说道:   “你们不要急着乱跑,站在原地聆听十到十五分钟,猴群经常会发出声音提醒同伴,此外还应注意树叶的摆动、地上果实掉落的情况、鸟类的反应……”   一只本该休息、却受到惊吓猛然起飞的斑鸠扇动翅膀,发出扑扑的声音。   李维立刻行动起来:“在那边!!”   “看,我说得对吧。”专家摊开手,“虽然这片森林里的猴子不正常,又是工匠又是土匪的……但鸟还是普通的鸟。”   李维向他到了声谢,以最快的速度冲到斑鸠起飞的地点,映入眼帘的是一个位于北方沙滩附近的巨大地下洞穴,洞口大约有三四米宽,是个半圆形,内部洞道缓缓向下倾斜,墙壁上布满风蚀和水蚀的痕迹,局部还能看到钙质沉积形成的细小钟乳石。   这地方的隐蔽程度相当高,若是没有猴子带路,李维可能在附近游荡一个晚上都发现不了,可是一旦注意到它,又仿佛是突然间被某个在地底沉睡已久的怪物盯上了一般。   “我不太建议你马上深入洞穴。”   很爱紧张的野外求生专家这次也不出意外地紧张了,“我记得你都没有备用光源,只带着一根火把、一台手机和一只手电筒,万一电量用光了,后果不堪设想,而且你带食物了吗?导航?用于做标记的反光胶带?急救包?防寒铝膜?待会缺氧了该怎么办?你知道每年因为探索洞穴失联死亡的人有多少吗?”   李维说:“没事,马杰尔和我一起去。”   有小马公主在,至少他不会缺氧。   专家急了,暴论道:“可是鱼在陆地洞穴里能有什么作为呢?恐怕还不如果蝠!”   旁听他们对话的马杰尔挑起眉:“果蝠?我想起来了,当初你身边的确有一只长着恶魔尾巴的恶灵,他去哪了?”   “他在外面进不来。”李维真诚地说,“你不要听专家的话,我相信你,如果真的发生了什么意外,就全靠你了。”   马杰尔不答,只默默抓紧了手中的武器。   假如忽略他身上的草裙和闪闪发光的金色眼睛的话,这一幕还是很霸气侧漏的。   李维不再废话,拎着背包缓慢地走入地底,他的脚下是湿滑的岩层,表层覆盖着一层灰白的石粉和碎石,踩下去会发出细微的声响。   这回李维不敢再节省照明器械的电量了,他一面期待着工匠棚的科技有朝一日可以从青铜时代进化到电气时代,一面高举着手电筒,笔直的光束在前方晃动,照亮了起伏不平的沟槽和一柱柱低垂的钟乳石。   走了大约十分钟,好消息是没遇到分岔路口,坏消息是洞穴里的地势变得更加陡峭了。李维能听见自己沉重的呼吸声在石壁之间回荡,马杰尔不需要喘气,因此他走起路来几乎没有动静,像个移动的幽灵。   说实话,还怪吓人的。   李维回头看了他一眼,打破寂静问道:“你觉得猴王带着猴子来到这里,是为了做什么?”   “求助?”马杰尔歪着头想了一会,回答说,“猴群中的很多猴子身上都有利器造成的伤口,我猜它们和阿妮卡等人产生了冲突,结果被青铜武器与陷阱打败了。”   “可是这样一座山洞里能有什么样的求助对象?”   李维慢慢移动手电筒,观察着头顶钟乳石的形状,“我们已经走了很久了,还没见到猴群的踪迹,山洞的规模有些超乎我的想象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自然形成的。”   “难道你认为它和第二进化节点一样,也是——等等,”   马杰尔说到一半,伸手拦下李维,放轻声音,“你快看前面。”   他的眼睛比人类的眼睛更加适应黑暗。   李维又往前走了将近一百米,才弄明白了马杰尔指的是什么:   远处的洞穴内出现了一个封闭的大型空腔,空间大约有二十米宽,十几米高,顶部呈弧形拱顶,岩壁光滑,像是被人工处理过似的,整齐得不自然,平台的中央有一块半人高的石台,石台边缘篆刻着层层叠叠、宛如蕾丝裙摆般的古怪深红色图腾。   李维猜错了,这里和第二进化节点是两种截然相反的风格。   他小心翼翼地蹲下身,跪坐在从斜向下的隧道进入空腔的入口处,屏住呼吸,俯瞰着前方的景象,十几只青年猴子正围绕石台缓慢游走,它们佝偻着身体,低垂着脑袋,一声不发,安静得如同一群披着猴皮表演默剧的人。   领头的猴王趴在石台中间,身体一会起一会伏,李维观察了好一会,才意识到它是在磕头。   它在向黑暗中的不知名存在磕头行礼!   猴王磕的每一下都极其用力,鲜血很快顺着它的额头流淌下来,它的眼睛就和之前流泪时一样红,皱巴巴的猴脸扭曲成一团,口腔中的牙齿被它自己磨得咯咯作响。   就这样重复了十多次以后,它仰头长啸,双臂高举,其他猴子闻声齐齐停下动作,其中两只瘦子抓着一只受了伤的小猴的双臂,来到石台前。   猴王见状闭上嘴,放下手,转过身。它走到小猴身前,用手指一寸寸抚摸过它稚嫩的面颊。   当小猴乖巧地闭上双眼之际,猴王从身后抽出一块锋利的石片,骤然割断了小猴的喉咙!!   滚烫的鲜血洒到它的头脸上,它深深呼吸,大声吼叫,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嘹亮,到最后宛若一阵刮过地下洞穴的风暴,让墙壁和地面都为之震颤!   下一刻,猴王又猛然沉默下来,再度对着黑暗俯首下拜。   李维总算看懂了。   猴群在祭神!   它们想要通过这种方式战胜获得新武器的人类?被它们祭拜的对象能够给予它们什么?   李维很快得到了答案。   再度起身的猴王身躯膨胀了一整圈,它心满意足地回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烁着睿智和残忍的光芒。   这场人类与猴群间的斗争,以一种李维从未设想过的方式升级了。 第141章 做不被定义的猴子(十一)   李维和马杰尔在猴群发现他们之前,以最快的速度退出了山洞。   “原来如此……难怪海底有个第二进化节点。”   李维只惊讶了一小会就捋清了思路,   “不管三井谦究竟是不是恶灵领主、他又藏在什么地方,这片里世界中都肯定存在两个对立阵营,其中一个每天给人类发布‘猴子生存指南’,鼓励我开启进化科技树,还把一群真正的猴子培养成了动手达人。   “另一个势力则通常在夜间活动,往陨石坑里塞了巨大的断头佛像,强调纪律、热爱宵禁,一旦看到有动物在晚上出门便会呼风唤雨施展气候魔法。   “在这种前提下,小岛的北面住着另一群没有成为工匠的猴子。它们和被抓上海岛的人类成为了对手,原本占据上风,但是人类从工匠猴那拿到了更加先进的武器和陷阱,猴群损伤惨重,于是报仇心切的猴王做出了一个可能需要它付出代价的决定。”   北方的猴群肯定早就发现了地下洞穴,否则不会在战败的当天晚上就摸黑赶过去祭神。   那它们当初为什么不向神祈求获得更强大的力量?   只会有两种原因,一是需求不高,二是风险大于收益。   德莱顿猜测两种情况都占了:“这座岛上似乎没有擅长爬树的大型生物,猴群缺少天敌的威胁,所以没必要通过牺牲同类的方式来增加脑容量和肌肉。”   “而且猴子变聪明之后消耗的能量也更多了,岛上的食物未必够它们吃。”求生专家说,“这就是‘聪明猴有聪明猴的烦恼’吧。”   他的冷笑话没能引起任何人的笑声。   “现在最重要的是,猴子已经变强了。”马杰尔转过头,看向李维,“它们占据地形优势,岛上的人类单靠冷兵器恐怕很难获胜。”   海妖的眼睛里闪过一道暗芒,抬起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姿势:“我在天亮前过去把它们干掉?”   “幸好这次没再直播。”求生专家小声嘀咕,“否则我们肯定会激怒动物保护组织。”   “也不是不行……我说的是我们联手解决掉猴子。”李维思索说,“不过这样做会不会引来那个站在猴群背后的存在的报复?”   “所谓的神吗?”马杰尔皱起眉,“我不知道它是真正的神,还是里世界领主设置的‘概念’一类的东西,但无论是哪一种,在领主处于全盛状态时,外来者都很难与其抗衡。”   “你也不行?”   马杰尔斟酌半晌,谨慎地说:“可以试试,只要不惜代价。你希望我这么做吗?”   李维吸了口气,果断说道:“不希望,谢谢你。威廉,我打算和马杰尔去叫醒阿妮卡他们,趁着天还没亮、带着生活在那片区域的六个人转移到工匠棚,免得他们在睡梦中遭到猴群的攻击。”   “确实,你们应该抓紧时间了。”德莱顿快速说道,“猴子们提高了智商,学会了记仇,因此不会轻易善罢甘休的,它们发现海边的仇敌消失不见了以后,一定会追踪人类留下的痕迹。早晚有一天它们会找到工匠棚、找到生活在这座海岛上的所有人,将有可能威胁到它们的生物杀死,再统治整个岛屿。”   人类也不是没干过类似的事。   所以当务之急除了召集岛上的公寓幸存者、告诉他们即将到来的猴子危机之外,就是寻找剩下几个进化节点了。   假如己方人均一台坦克,超越原始社会,实现步坦协同,想必一切困难都将迎刃而解。   ……   阿妮卡等人被李维叫醒时,人还是懵的。   “天没亮,你是怎么过来的?!”   “嘘,小声点,我不想让黑暗中的存在听到我们的声音。”李维拿着手电筒,音量小得近乎耳语,“你们有麻烦了,森林里的猴子打算报复回来,这次它们要下狠手。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路上再解释,快走,我们不能留在原地。”   “去、去哪里?”   阿妮卡无措地从草甸上爬起。   “工匠棚那边。”李维说,“那个叫托马斯的男人呢?除了他,这里还有谁比较有力气?你们负责掺着行动不便的老人,带上行李,马上跟我走。”   “可是……”   “想活命就别犹豫。”李维加重语气,“懒得动的人干脆留在这等死吧。”   众人对视一眼,阿妮卡说:“别忘了,武器是他分发给我们的。”   这句话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心有疑虑、担心李维会害人的罗莎与托马斯放下了担忧,合作搀扶起老太太布丽吉塔,罗莎笑眯眯地撩起头发说道:   “我早就想去工匠棚看一看了,没想到机会来得这么快。”   放在平时,老太太布丽吉塔准要损她两句,但此时此刻她每走一步都要“哎呦”一下,实在挤不出多余的嘴来说话。   阿妮卡与阮文霖去照顾发烧但已经快好了的德米特里。   六个人亦步亦趋地跟在李维身后,马杰尔的长相异于常人,李维担心他留在自己身边会加重其他几人的防备心理,便请他在前方带路。   “我们一定要从森林里走?会不会遇到危险?”   阮文霖环顾四周,“我还以为那群猴子受到教训了。”   德米特里含糊地说:“畜生就是畜生,不长脑子。”   李维说道:“恰恰相反,正因为它们聪明到学会了记仇,你们才不得不深夜搬家。从森林里走是为了防止被发现,植物是最好的掩护。”   阿妮卡紧接着问:“你刚才提到的……不想惊扰的黑暗中的存在是指什么?恶灵?”   “没错。”李维简化了疑问,用更容易被理解和接受的方式解释了当前的现状,“猴王为了替死去的猴子报仇,向恶灵祭拜,获得了超能力。”   “我操!”阮文霖骂道,“猩球崛起?”   “差不多。”   “那怎么办?”布丽吉塔惊慌失措地问,“我们是不是完蛋了?”   “离完蛋还有很长一段距离。”李维说,“你们老老实实在工匠棚附近躲着,我来想办法。”   罗莎问:“你为什么要帮助我们?”   “因为我是个好人。”李维停顿了一下,将手中用于开路的小刀挽了个刀花,“哪来这么多问题?”   六人小队短暂地闭嘴了。   然而他们的队伍里有伤员,行进速度极慢,每个人的小心思又贼多,一会老太太走累了不想走了,一会德米特里惊慌失措地说他看见了野猪,李维很快烦不胜烦。   他抽出手枪,拉开保险,问德米特里:“野猪在哪?正好加餐。”   “我靠!你有枪!你把枪带进了里世界!不要用枪指着我!”   德米特里抱头鼠窜,李维等他跑累了,吹了一口不存在热量的枪口,心累但面上不显地问:“野猪的问题解决了?”   “……解决了。”   李维又望向看到枪以后突然站得笔直的老太太:“你的腿也好了?”   “好了!”   “那就继续走吧,我们尽量在天亮前赶到工匠棚。”   唉。   等到他们抵达工匠棚时,天果然亮了。李维让猴子工匠们替废物人类找块临时住处,他自己要回庇护所看一眼,说不定今天的“猴子生存指南”会对现状给出一些建议。   “请等一下。”阿妮卡拉住李维,“我们今天必须留在这里,那每日任务怎么办?”   每日任务的纸条都是在太阳升起的时刻发放到每个人的驻地的。   李维摆了摆手,匆匆说:“去找马杰尔登记姓名,他会帮你们取过来。”   马杰尔又是谁?   阿妮卡茫然地转过身,看到了一张仿佛是从游戏里跑出来的、长着星星点点的鱼鳞和人类五官的面孔。   “啊!!”   嗯……雨林之中美好的一天,从此起彼伏的人类尖叫声开始。   **   李维在回“家”的路上遇见了眼圈青黑、抱着豚鼠的小梅。   “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的养殖场好像莫名其妙地扩大了。”她走在李维身边,对李维说,“有一大群动物跑到了豚鼠的圈里蹭吃蹭喝,白嫖我摘回来的野生香蕉。它们好像都是被这个小家伙吸引过来的。”   豚鼠情绪稳定地趴在小梅怀里,对自己究竟要跟着人类去哪这件事漠不关心,现实中的求生专家说:   “首先我不是动物专家,不确定我说的是对是错,其次,豚鼠科中的水豚似乎确实被称为动物界的老好人,它们性格温顺,几乎没有攻击性,喜欢群居,适应能力强,很多动物、比如猴子或鸟类都会爬到水豚身上乘凉和休息,但水豚从来不介意。   “最后,不管你手里的抱着的是不是水豚,我都觉得它吸引了一堆小动物这件事不太科学,比起研究其中的原理,我更建议当成里世界专属迪士尼特性来处理。”   “……”   那你说这么多是讲废话呢?   面对摄像头拍纪录片的后遗症?   “我要养着它们吗?”小梅犹豫着问,“食物和场地目前还够用。”   李维想了想,回答:“先养着吧,说不定有用。”   万一开启第三进化节点的要求之一是扩大养殖规模呢?   一小时后,他拿到了今天的任务表。   上面写到:   【恭喜你的族群赢得了一场战争!可以开始进行社会管理,并实施首领制度了。以下是你今天和将来必须要完成的工作——   任务一:扩大住处和仓储(长期任务)   你的族群成员在战争过后失去了珍贵的土地,你需要指挥他们修建新的家园,这次你应该吸取教训,寻找靠近河流、避风背阴的平坦处,清理场地,搬运木材,建造更大、更稳固的房屋,并在周围布置简单的防御工事。   任务二:修路(长期任务)   俗话说,想要富、先修路,你最好提前规整营地周边的路径,为美好的明天做准备。   任务三:钓鱼   多么晴朗的天气啊!看看前方平静的海面,你为什么不试着出海钓几条鱼来吃呢?运气足够差的话,除了鱼,你什么都有可能钓上来。】 第142章 做不被定义的猴子(十二)   海风卷着咸腥的潮气吹拂过海岛东岸,浪花拍打礁岩、发出沉闷的回响,密林中,一支庞大的猴群正悄然逼近人类聚居地。   走在最前方的猴王体型魁梧、眼眸猩红,后背的毛发上生着几颗白斑,它蹲坐在林木的阴影中,看到周围凌乱的打斗痕迹和猴子们留下的血迹时,眼中迅速闪过一道怒火与仇恨。   它们到了!人类就在前面!   这里是猴群的领土,是它猴王统治的地方,人类不经过它的允许,在沙滩上搭建帐篷、升起火堆,还与讨要贡品的猴子们刀剑相向,令它的子民回归了永恒的黑暗。   人类理应受到血的教训。   猴王伸出手,缓慢地拉开面前的芭蕉叶。   出乎它意料的事情发生了——营地空了。   火堆已经熄灭,那些由植物搭起来的庇护所大多完好无损,里面却空无一人,地面上有拖拽和奔逃的痕迹,一些食物散落在地上,正在被海鸟啄食。   有几只猴子见状,想要跑过去跟海鸥抢食。   它们通过前些天的土匪行为,已然牢牢记住了人类的食物有多好吃。   猴王却在怔愣之后陡然发出一声咆哮。它捡起人类遗落的帽子,狠狠砸在地上,馋嘴的猴子顿时不敢动弹了。   猴王独自走进人类的营地转了一圈,再出来时,它的手里拿着不知是谁遗落在原地的青铜长矛,勾起嘴角,露出了一个堪称残忍的笑容。   随后,它抬起一只手臂,五指张开,指向四面八方——这是命令。   几十只猴子霎时间分散开来,奔入密林、攀上山坡、跳入小径,像一张缓慢张开的巨网,沿整座海岛铺开。   它们即将一寸寸地在这片土地上搜寻,直到找到那几个杀害了它们同胞的人类为止。   **   海岛的另一端。   即使李维不是钓鱼佬,也知道纸条上的这句话对钓鱼佬来说是极大的冒犯。   ——诅咒谁运气差钓不上来鱼呢!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马上就联系潜水员往钓竿上挂鱼,给你涨涨见识(大雾)!   不管怎么说,任务最好是要完成的,目前还没人敢体验不做任务的后果,李维也不例外。他用对讲机向小梅和马杰尔交代了自己的行程,让他们和安全局的人合作,争取把岛上的公寓居民——简称岛民——安排得明明白白,自己则做了个竹筏,准备出海。   竹筏制造起来不算难,24小时在线的专家说:“你先去砍个十根竹子,整齐排列后往中部打孔,横着再摆一根竹竿,用藤蔓把它们绑到一起……”   他的教程是越来越简略了。   李维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了钓鱼的准备工作,除了竹筏之外,他还做了个钓竿,钓线是细藤,鱼钩是海边捡的贝壳碎片,原材料简陋到了极点。   但是这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说希望今天的潜水员给点力吧。   上午九点钟,李维抱着一块石头出发了。顺着水流漂出大约五六十米后,他低头看了看水深,感觉差不多了,便把绑着藤蔓的石头扔下去当手刹,随后抄起他的纯天然钓竿,挂上做钓饵的牡蛎肉,过起了鲁宾逊的奇幻漂流生活。   听说新手不管做什么都有加成,说不定他在钓鱼方面有天赋呢?   怀着美好的畅想,李维端坐在海上,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五分钟过去了。   三十分钟过去了。   一个小时过去了。   李维昨天晚上没睡觉,海上的天空又这么蓝,太阳这么晒,空气这么温暖……他渐渐能感觉到自己的上下眼皮正在打架,大脑如同灌了铅般停止了运转,而灵魂裹挟着思维、迫切地渴望脱离身体的束缚。屁股底下的竹筏还在来回摇晃,就仿佛回到童年时代,坐着秋千,迎着微风,一点一点靠近天堂——   手中的鱼竿忽然动了。   已经老僧入定似地坐在竹筏上睡着了的李维猛地睁开眼睛,一脸懵地望着面前的海面。   他是谁?他在哪?他要干什么来着?   鱼竿又动了一下。   睡迷糊了的李维连忙手忙脚乱地站起身收线。他的纯天然环保鱼竿上没有卷线器,只能整个抬起来才能看见究竟是什么生物咬了钩,所幸钓线也不长,这样都能钓上来鱼,可见今天的潜水员真的很努力……咦?   不是鱼?   李维看着前方放在密封袋里的充电宝愣了一下。   潜水员你挂错了东西潜水员!!   但是别说,充电宝在当前情况下挺有用的。这难道才是任务纸条上的那句“除了鱼,你什么都有可能钓上来”的真意?可到底是什么原理?   李维心情复杂地将充电宝放在一旁,想了想,感觉不亏,于是决定继续钓。   这回他等了将近两个小时,都到吃午饭的时间了,鱼竿才抽风似的甩了一下。   有鱼!像是真的鱼!   补完第二觉的李维睁大眼睛,紧紧拉住钓竿,和水下的生物角力,他担心自己做的鱼竿不够结实,会被另一头的生物扯断,还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拉扯,一会往左、一会往右,时不时趁着对方不注意,冷不丁向上一提。   僵持了接近十分钟后,钓竿另一端的生物终于浮出水面。   他骂骂咧咧地说:   “不愿意开门就不开门,把我挂在钩子上是怎么回事?亏你还是个家大业大的恶灵领主,也太没礼貌了吧!!”   然后他一抬头,和李维对视了个正着。   李维:“……”   李维:“埃里克???你进来了?”   “哦,李维?原来是你。”   埃里克成了落汤果蝠,头发和衣服全都耷拉在脸上与身上,他趴在李维的竹筏边缘,没精打采地说,“我不知道,我还以为是领主主动把我放进来的,又为了报复我、往我身上塞了条钩子……那到底是什么玩意?和我的尾巴缠在一起死活解不开。”   李维向他示意自己手中的鱼竿,无辜地说:“我在钓鱼。”   埃里克难以置信地问:“你钓鱼为什么能把我钓进来??”   “我不知道,我还在研究。”李维说,“刚才我钓上了一个充电宝,现在我有了一个想法,可能这片大海连接着现实中的公寓、以及其他里世界空间,我可以通过这种方式把外面的东西搬运进来。”   “咦?”埃里克抬起头,深思了片刻,问道,“你们的公寓能停进航空母舰吗?”   “……”   完了,这孩子已经被安全局带坏了。   先不提离谱的航母,李维还不确定自己猜测得对不对。他说:“我要再钓一会鱼,你先去岸上找其他人汇合吧。”   “怎么去?”埃里克甩掉头发上的水,望着几十米外的岸边说,“我不会游泳。”   “你不是长翅膀了吗?”   “我的翅膀被水打湿了,得晾一晾才能飞起来。”   “……”   或许是李维无语的神色太明显了,埃里克恼羞成怒道:“我浑身湿透飞不起来怨谁?!谁把我当成鱼钓来钓去的??我看你根本不会钓鱼!今天你一条鱼也不会有的。”   “不好意思,我认识一条鱼,无论如何都会有鱼,而且没有我你一辈子都进不来。”   李维伸出手,问道,“上船吗?”   埃里克:“……上。”   不过竹筏的面积对两个成年人来说还是太小了,埃里克一爬上来就自动自觉变成了直径几十厘米长的蝙蝠,站在角落张开翅膀,吹海风快速晾干自己,李维为了平衡坐在竹筏的另一端,闭着眼睛继续钓鱼。   半晌,他的呼吸声缓缓拉长。   埃里克狐疑地瞥了李维一眼,嘀咕道:“这是来钓鱼的还是来睡觉的……就这样还能把我钓上来,真是见了鬼了。”   又过了两个小时,埃里克觉得自己快干了,正要试探着起飞的时候,鱼竿抽动。   李维有了经验,眼睛还没睁开,手臂先往上提。   一台平板电脑“哗啦”一声乘风破浪地掉在了竹筏上!   李维已经习惯了,埃里克却看呆了,几秒钟后他回过神,嘎嘎大笑:“这就是传说中的钓鱼佬除了鱼什么都能钓上来吗?不对,我看你连钓鱼佬都算不上。”   李维不理会他,捡起平板翻来覆去看了两眼,按下开机键,这年头的电子设备都防水,平板电脑竟然真能开机,李维注意到屏幕上的账户名,对现实中的安全局说:   “这好像是三井谦的东西。”   安全局傻眼了:“我们找遍了他的出租屋都找不到,你直接从海里钓出来了?”   这不科学!!   李维也觉得不科学,但是不重要,没准是三井谦变成恶灵之后怕丢人、把他的个人用品藏起来了:“你们帮我破译一下开机密码,我再钓两个小时,如果没有其他有成果,我就回去了。”   求生专家建议说:“你不如24小时在这钓鱼,我看效率挺高的。安全局在公寓门口堆满了武器,就等你去钓呢。”   李维:“……”   他说道:“我争取。”   旁边的埃里克跃跃欲试地要起飞,李维瞥见他抖毛的样子,灵光一闪说道:   “埃里克,你要不要试试往高处飞?”   “为什么?”   李维向他描述了自己在几天前的雨夜看到的场景:“……所以我怀疑天上有类似断头佛像的、用于监视或管理海岛的事物。”   “那我飞上去不是找死吗?你每次让我做的事都能要命。”   话是这么说,埃里克仍然听话地扇动翅膀飞向高空。   李维估计自己一时半会上不了鱼,便放下鱼竿警惕地关注着他的动作,时刻准备向小马公主求援。   埃里克越飞越高,很快在肉眼看来从一只巨大的果蝠变成了米粒大小。   就在这时,他停了下来。   李维看到他在云朵下方盘旋着飞了两圈,显出一副很困惑的样子,没过多久,他垂下头、张开嘴,使用某种方法将自己的声音隔着上千米远清晰地传到李维耳边:   “这不是天,李维。难道你们没人发现吗?”   高空中的埃里克变化成长着蝙蝠翅膀的人,抬起拳头敲了敲头顶的“天空”。   “这分明是堵墙啊。”   他对李维说。 第143章 做不被定义的猴子(十三)   埃里克为了证明自己说的话,在那面长得和天空一模一样的“天花板”下面抠了半天,最后还真的让他抠下来了一小块淡蓝色的“墙皮”。   李维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头顶毫无瑕疵的天空,试图找出人造的痕迹,却始终一无所获,当埃里克捧着足球大小的发光物体回到李维面前时,他仍然沉浸在震撼之中不可自拔。   很难形容这种荒诞中夹杂着一丝茫然、茫然中又混合了几分惊惧的感觉。   埃里克将天空碎片捧到李维面前,问道:“你要不要来摸一摸?”   李维瞪着它手里的“墙皮”,片刻后又忍不住抬起头看天:“你是从哪里抠下来的?”   埃里克挠了挠头,四下寻觅了半天,说道:“我也忘了。这块壁纸和整片天空比起来实在太小了,离得这么远应该看不见缺口的地方。”   李维继续问:“你撕下……你抠下……嗯,你弄下来这层东西之后,外面是什么?”   埃里克回答:“应该是墙,但我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材质。”   这下尘埃落定了,公寓居民原本以为自己穿越到了无人海岛,结果情况一变,原来大家即使成为了野人,却仍然住在房子里面呢,哈哈!   现实中的人们顿时激烈地讨论起来,李维坐在竹筏上旁听了一会,眼见太阳西斜,他打了个激灵回过神,戳戳埃里克的翅根说:   “走吧,我们先回去。”   埃里克自觉起飞,抓着与竹筏相连的藤蔓往岸上拖,李维问他:“那太阳又是怎么回事?有人往墙壁上装了一块大屏幕?太阳和云朵的移动其实是在播放视频?”   埃里克吭哧吭哧地拉竹筏:“我觉得是。”   李维若有所思。   难怪,他之前还吐槽过海岛的白天和黑夜之间没有过渡,现在回想一下,可能人家到了晚上直接把屏幕给关了,那当然是瞬间黑天……   三井谦到底为什么要设计这一切?   李维前所未有地好奇起了恶灵领主的目的,他发现自己并不是特别了解这位曾经的邻居兼仇人。   或者说,在这栋公寓里,了解三井谦的人几乎没有,认识他的绝大多数人都只是因为三井谦的言行而或多或少地讨厌他。   今天李维钓到了三井谦的平板,但平板里的内容被加密了,李维这边没有专业的破解工具,现实中的人又接触不到平板,因此他们只剩下两条路可走,一是从三井谦的个人信息中推测出他可能设置的密码,二是等到海岛的科技树进化到了一定程度,也许会有暴力破解的办法。   这两条路都不是一朝一夕便能走通的。   李维只好暂时搁置三井谦的问题,转而去关注岛民们的发展,他一回到陆地,马杰尔就对他说:   “猴子们在今天中午袭击了西北方向的几个人类,有个小姑娘遭到围攻、受了重伤,她的母亲和几个成年人将她从猴子的包围圈中抢救出来,跑到靠南的海边求救,西南的居民又将他们领到了工匠棚。”   李维立刻问道:“重伤?医疗用品够用吗?”   “你的男朋友指挥小女孩的母亲和邻居做了急救,说她若是能撑过今天晚上,就还有救。”   饶是在气氛紧张的时刻,突然听到马杰尔吐出“男朋友”单词的李维仍然克制不住地呛咳了一声:“嘘……”   他先看了眼自己身上的麦克风开没开、开的又是哪个频道,然后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和他的关系?”   马杰尔瘫着脸说:“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我以为你们已经结婚了,结果别人甚至不知道?你们在搞什么名堂?另一方不想出柜?”   “不是这么回事,说来话长。”李维清了清嗓子,把跟在他们身后摸不着头脑的埃里克拎了过来转移话题,“这是埃里克,你们以前见过面。”   抱着天空碎片的埃里克:“?”   他空出一只手和马杰尔握了握手,说道:“你好,看来自从上次分别后,我们两个都变强了不少。”   可见越菜的“人”越好意思说大话。   马杰尔与埃里克寒暄完,转过头继续对李维说:“如果你遇到了情感方面的‘问题’,可以来找我。”   他咧开嘴角,露出锋利的牙齿,笑眯眯地说:“你也知道海妖在爱情故事里都有着什么样名声。”   比如边唱歌边将背叛的男人拉进深海砍个几百刀什么的。   李维既感动又哭笑不得。他再三向热心的小马公主道了谢,转头趁着没人注意,和通讯另一端的德莱顿开玩笑:   “你听见阿莱的话了吗?”   阿莱是马杰尔的母亲称呼他的昵称。   “我当然是永远都站在你这一边,但你面对他的时候记得要小心一点,威廉。”   “我会的。”德莱顿镇定地说,“其实亚历杭德罗·马杰尔说得有道理,我正在考虑公开,里世界打乱了我的计划……等你回来我们再详细商量一下。”   李维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他看到受伤的小姑娘为止。   猴群造成的伤害触目惊心,使人切实理解了“野兽”的概念,女孩的母亲握着她的手,坐在简陋的床铺边不住地流眼泪:   “我只是走开了一小会,去完成今天的任务,那群该死的猴子就冲了上来,对她又抓又咬……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报复回去?什么时候能让这群畜生付出代价?”   猴子与人类之间的仇恨升级了,哪怕是同情猴群的托马斯看到小女孩的惨状后,都说不出劝母亲放弃的话,然而猴子工匠们没日没夜地加班,却也只能生产出供给每个人装备的武器、盾牌和盔甲,连防御工匠棚的栅栏都是小梅带着其他人手动修建的。   “这样下去不行。”   李维巡查完工匠棚后,对几个管事的人说,“今天晚上我想想办法,看能不能找到第三进化节点,明天白天,如果我分身乏术,你们就找个可靠的人出海钓鱼……我也不确定有没有机会钓上安全局放在公寓门口的武器,但总归还是要试一试。”   “钓上武器”的说法听上去很离谱,不过在场的几个人表情都很严肃。时间紧迫,人们为了活命,只能尽量做好力所能及的工作。   李维问安全局:   “你们觉得开启下一个进化节点的条件是什么?”   安全局那边嘀嘀咕咕商议了半天,早就出结果了,德莱顿说:   “假设我们将人类社会整体的进步划分到五个方面,分别是智慧、科学技术、社会制度、基建、和人文思想,在智慧这方面,你们已经远远超过青铜时代的人类了,而且你不用特意去做什么就能证明这一点——   “你们平时用语言来交流,能够熟练掌握复杂的运算,可以轻易理解如何使用手中的工具,等等。假如进化节点里的设备足够聪明,它就会判断你们所有人都满足进化的条件。   “‘科学技术’是指的是工匠棚的产物。社会制度,你们目前姑且算是民主的,但什么样的社会制度才算先进?恐怕没有绝对的定论,因为先进本身是一个相对的、价值导向型的判断,通常依赖于时代背景、价值观、社会目标,所以我们略过这点不谈。”   德莱顿的手指夹着笔转了两圈。   他继续说:“然后是基建,‘猴子生存指南’正在敦促你们快速达成这一部分的目标,从小梅女士的养殖经历来看,你不用太过关注它,里世界有自己的快进键。”   他一本正经地说到“快进键”的时候还挺搞笑的。   李维笑了:“最后就只剩下人文思想了?”   “思想的进步同样也是人类的进步。”德莱顿说,“在这个猴子能够向神祈祷、并举起先进的武器对你发起冲锋的世界,你要如何证明自己与猴子有所不同?”   李维盯着面前的篝火陷入了沉思。   当物质和力量全部趋于平等、乃至于荒谬时,人类是否只剩下了“思想”这一块立足之地?   人性到底是什么?   我们究竟靠什么来维系人之为人?   或许是自我反思与道德、或许是对弱者的包容与怜悯,或许是牺牲精神与责任感,再或许是对美和意义的追求……   无论如何,文明的起源永远是点燃火把、直面未知的黑暗。起初人们探索世界、命名星辰、讲述神话,火光是工具,也是意义之源,燃起了生命对宇宙和自身认知的渴望;后来他们围炉而坐、熔炼金属、筑起城墙,火光是权柄,也是秩序之基,支撑起疆域、制度与语言的边界;再后来,他们竖起灯塔、书写法典、讴歌理性,火光是引导,也是信仰,在照亮内心的同时,塑造了善良与正义的道标。   火的形态变换了很多次,但它始终象征着人类对混沌的回应。   李维看了看他面前的火堆,又望了一眼被他放在沙堆上的天空碎片,想了想,随手将那块发光的事物扔进火里。   这就是李维作为一名人类,对里世界做出的回应了。   ——他会带领着所有幸存者回到现实。哪怕成为了生活在动物园里的猴子,也要争取做一只不被观察和定义的猴。   当天空碎片在烈焰中融化的刹那,森林中的断首佛像保持着微笑的神色,双眼却流淌出两行血泪。   一支粗壮的深绿色藤蔓从它断裂的脖颈内生长出来,将摇摇欲坠的佛首顶掉了,并在半空中开出一朵洁白无瑕的花朵。   夜视力极好的埃里克往那个方向望了一眼,不确定地说道:“李维,我觉得我们应该过去看看……佛像的体内似乎有东西。” 第144章 做不被定义的猴子(十四)   李维也看到了顶破佛像外壳的植物。   它在黑夜中散发着莹莹光芒,像是由白玉雕刻而成的艺术品,象征着出淤泥而不染的纯洁和自然,某种程度上甚至比垂首微笑的佛像更具神性。   李维当即说道:“走,我们过去看一眼。”   动身之前,他先抬头望了望闪烁着无尽星芒的夜空。   而今他有点能够理解过去的自己为什么不敢仔细观察这片星空了。和神秘学无关,纯粹是一种恐怖谷效应,它和李维熟悉的天空如此相似,却又截然不同,一旦投以视线、凝神思考,便不禁产生了疑问:   我们究竟生活在什么地方?   这还是人类熟悉的那个世界吗?   星空不语,只单单回以亿万道冰冷的星芒。如果宇宙并不存在,它们会是什么东西呢?大屏幕?探照灯?亦或是天花板外面的生物观察这座岛屿生态缸的眼睛?   李维在又一次从心底油然而生出的恐惧中停止了深思。他压低声音对身边的两个恶灵说:   “小心点……我们不开灯,从森林边缘绕过去。”   马杰尔问:“这次不用走水路?”   李维:“佛像的头掉了,我怀疑它们暂时看不到我们了。”   尽管他也不知道‘它们’指的是什么。   他试探着向前迈出一步,森林里宛如活物般的黑暗蠕动了一下,虽说依然携带着极强的压迫感,却没施展出货真价实的攻击手段。   警报解除。李维对马杰尔和埃里克招了招手,小心翼翼地沿着森林和沙滩的交界线、往佛像的位置走去。   另一边,时值深夜,安全局的办公楼却和里世界的星空一样灯火通明。   角落里的技术人员摘下耳机,举起手汇报说:“报告长官!我在早年的一篇和三井高志有关的报道里看到了年少时期的三井谦!”   德莱顿抬起头:“你确定是他本人吗?”   “确定,五官对比通过了,报道里提到的一些细节也和我们掌握的资料对得上,这时的三井谦大约在十五岁左右,三井高志也很年轻,地方报纸给他们两个人拍了一张合照,新闻标题写的是——《房地产大亨出资设立青少年自主适应力培养基金,主要用于支持收容机构开展‘社会模拟训练’,提供‘更符合真实世界需求的成长环境’》。”   旁边的同事问道:“什么意思?三井高志干了什么?”   “听上去似乎是一个社会实验项目。”技术人员迟疑道,“报道中的文字写得很官方,说是使用一套日程密集的生活训练系统,来帮助问题青少年学会‘面对各式各样的压力’,‘在变化的环境中建立行为自适应’,。”   “这能通过卫生与公共服务部的审查吗?”同事惊讶地问。   “……不仅通过了,甚至还是儿童局资助的。”   真是越查越有、敌在内部、我们中出了一个叛徒。   技术人员放在键盘上的手指都快敲出残影了:“我查到了儿童局的档案,‘青少年行为适应研究项目’面向的群体是12到17岁的青少年,优先选择长期漂泊、多次转寄养或有轻度纪律问题记录者,对其实施半封闭式教育’——就连国家心理健康研究所也为它们提供了研究许可和数据评估支持。”   意味着什么?   “三井高志可能不是一个普通的资本家……他的背后至少站着一位或数位我们政府当中的高官政要。”   在场的公务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都觉得意外但又不是很意外。   一个人小声问德莱顿:“怪不得三井高志像个泥鳅一样难抓。我们还要继续往下查吗?”   “查。”   德莱顿戴上了眼镜以示重视,他的语气一如既往,“三井谦曾经被送进了这个项目?但我记得他不是孤儿?”   “三井谦的确不是孤儿,他的父母是上个世纪的一代移民——他们主动联系上三井高志,让他帮助三井谦接受‘教育’。”   德莱顿闻言,眉梢微动。   三井谦的父母来自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移民潮,他们搭乘着最早期的工作签证,从亚洲边缘的一座小渔村,搬到了联邦东南方的工厂城。   三井谦的父亲三井诚在一家汽配厂做模具工,挣血汗钱,数十年如一日地穿着灰蓝色的连体工装,早出晚归,不善言辞。   ——是真不善,不是德莱顿祖父的那种不善。   他的母亲名叫三井和子,曾经在养老院做护工助理,后来转行到一家日式便当店打杂,每天骑着破旧的自行车,肩膀一高一低,颈椎永远像乌龟一样向前伸。   在三井谦的记忆中,他们家是标准的老式移民住所,外观干净、但永远带着一股陈旧木头和酱油混合的味道,墙上挂着日历与佛像,客厅摆着一张漆黑的矮桌,矮桌边缘是瘦小的男人、瘦小的女人和同样瘦小的孩子,他们说话轻声慢语,客气得近乎僵硬,即使是在饭桌上,也很少会有眼神交流。   三井谦在学校里总是与同学格格不入。公正地说,他的确是那种不讨人喜欢的小孩,他和他的母亲一样碎嘴,却像他的父亲一般不会说话,总是表面一套、背后一套,喜欢指出别人的错误,可是从不自我反省。   而且他并不聪明,只是有些死记硬背的本事,在成绩还过得去的阶段,时常自以为是地把这一点当作优越感的来源。他没有朋友,也不渴望获得友谊,因为他在他看来,别人都不够理解他,尽管他自己从未试图去理解过别人。   他并不能满足父母对家族后代的期望。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即便猴子通过努力,学会了模仿人类生活和做事,它们依旧是些愚蠢的动物。三井谦其实并不觉得自己是猴子——或许其他人才是不正常的,他这样想着。   然而他任劳任怨、老实巴交的父母有着另一套想法。   三井谦从未设想过后来发生的场景,他对他的父母所知寥寥,正如他对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则也是模糊一片,他只记得那是个阳光明媚的星期三,推销员提着篮子上门,手里拿着的不是厚重的《圣经》,而是薄薄一张纸,上面写着“青少年行为适应研究项目招生简章”。   文字透露出的内容已经够奇妙的了,更加古怪的是,他的父母在了解了项目的内容后,几乎没有犹豫,五彩缤纷的宣传册被放在漆黑的矮桌上,边角整整齐齐,三井谦的父母一页页地翻过去,纸张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   他的母亲用一种暗含期待和喜悦的口吻询问推销员:“这是真的吗?你们真能让他好起来,成为一个正常人?”   推销员挑剔扫了三井谦一眼,仿佛在评估他的价值,然后温和地说:“我们会尽力。你们姓三井,对吗?我的老板也姓三井,说不定你们祖上还是一家人呢。”   三井谦忍不住回过头,避开推销员的视线,客厅壁龛里的佛像躲藏在缭绕的烟气后面,垂首微笑与他对视。   这是他对家庭最后的印象了。第二天天还没亮,三井谦就被他急着上工的父母送到了陌生的建筑前,从那天起,他再也没有与两位怀着殷殷期盼的长辈见过面。   ……   李维绕着圈,走到了巨大的佛像身体后方。   他看到了一道覆盖着厚重苔藓的石门,石门上挂着生锈的、足有成年人手腕粗的铁链,铁链旁边有个ipad大小的电子屏幕,屏幕中间裂了一条缝隙,勉强能看清上面有一行字,写的是:   第三进化节点。   第三进化节点竟然在佛像里面!   “看来里世界中的两个对立阵营都知道彼此的存在,也一直处在冲突当中。”   马杰尔一边说着,一边举起他三叉戟形状的武器,往铁链上用力一戳。   只听“叮”的一声,链条最粗的地方应声而碎,马杰尔急促地喘息了几声,催促李维和埃里克:“快,我们进去。”   埃里克眨眼间变成了一只巴掌大的幼年果蝠,从石门的缝隙中钻到佛像内部,几秒钟后,他喊道:   “还算安全,只是有点怪……进来吧!”   怪是怎么个怪法?   马杰尔帮忙撑着门,李维一点一点挤了进去。   佛像内部的空间异常大,李维以为这里会很空洞,结果映入眼帘的场景堪称拥挤:   几百只猴子正在数百米高的空间中忙忙碌碌,它们有的穿着古希腊式的长袍,有的穿着古代盔甲,有的西装革履、系着领带,甚至还有猴子套着宇航员似的外套!   这群猴子正在执行的工作也不尽相同,一些猴子举着刀和笔,上下奔波,绘制着壁画,壁画内容大多是猴群的发展史,李维望见其中有几个熟悉的人类的身影(包括他自己);还有一些猴子摆弄着算盘、计算器和秤砣,在地面上制定货币和等价交换体系……   它们沉浸在特殊的世界中,即使被关在佛像里面,似乎也不觉无聊和憋闷。   李维等人的到来打破了猴群无忧无虑的平静生活。   它们逐渐停下手头的工作,其中一只猴子脚步轻快地跑到李维身前,用一双天真无邪的纯黑色眼眸注视着他,几息之后轻轻拉起李维的手,无声地说:   跟我来。 第145章   李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猴子的手和人的手很像,只除了两点,一是猴子的手心比人的手心更烫,二是猴子的手很粗糙、而且毛绒绒。当看不到这只手的实际样貌时,李维的脑子有一半在说,看这五根手指,这就是人的手!   他的另一半脑子则反复强调:   人的手不是这样的,人的手不是这样的……   那感觉就像走在前方的小孩子突然得了重病、变成了怪物。   李维也听见了发生在安全局中的对话,他隐约有一丝猜测:这宛如生态缸般的海岛和生活在海岛上的猴群是否与三井谦认知有关?   三井谦觉得自己与身边的其他人格格不入,因此在海岛上生存和斗争的就只是猴子,而不是人类?   阿琳达·蓬耶是三井家族的一员,她是不是早就知道三井谦与三井高志的关系了?她为什么不去隐瞒三井谦的存在,反而引导李维进入里世界,拐弯抹角地将这件事透露给李维和安全局?   ……   前方的小猴蹦蹦跳跳地领着李维来到佛像深处。   李维路过了上班族猴子、艺术家猴子和口若悬河地演讲拉选票的猴子,他经过猴子们的身边时,它们纷纷转过头,视线随着李维的移动而移动,挂在高处的猴子举起火把和灯盏,底下的猴子仰起头、眼睛里倒映着某种介于野性和人性之间的光,让李维感觉自己像是走进了一个诅咒般的童话世界。   少顷,小猴停下脚步,鞠躬张开手臂行了一礼,请李维等人继续向前走。   道路尽头是一颗佛头。   李维差点以为自己看错了,一颗栩栩如生、大约只有人头大小的佛陀雕像的头,被被一束微光流转的藤蔓悬吊在黑暗中,四周簇拥着五彩斑斓、充满生机的植物。   柔和的白色光芒铺洒在佛首的面颊上,使得它的微笑多了几分神圣慈爱的味道。它静静地用缺少瞳仁的眼眸注视着李维和猴群,断裂的脖颈下方,本该连接着身躯的地方,却是一片若隐若现、不断旋转的星云。   眼前的场景太过诡异,李维走到发光植物的边缘就不肯再靠近了。   于是前方的佛首突然开口:“我知道你在思考几个问题。‘第三进化节点里面怎么会出现佛像?这座佛像是站在哪一边的?外面的佛像断了头,里面的佛像失去了身体,这是不是意味着它们两个是对立关系?’   “你猜对了,外乡人。第三进化节点就在这,就在你脚下,你的努力没有白费,你来到了正确的地方,而我大致相当于为第三进化节点服务的人工智能,被外面的家伙镇压了很久很久,久到我都快忘了自由是什么感觉。   “现在你肯定在怀疑我说的话是真是假,来吧,向我提问,只要是我能回答的,我绝不隐瞒。”   它竟然会说话,而且坦诚得不可思议。   李维仍然站在离佛首有一段距离的地方,谨慎地说:“我没见过你。”   “的确如此,你去过第一节点或第二节点了吧?”   佛首微笑地晃了晃头,它说话时的语气抑扬顿挫,仿佛是某xxxxGPT在后台配的音,的确很像人工智能,“第一节点有我的兄弟,第二节点是我的姐妹,正所谓随缘示现、万千法相,它们皆是我的化身。”   李维:“他们没有像你一样同我说话。”   “因为它们的工作不是与来访者聊天。”佛首回答,“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你若想启动第三进化节点,就必须按照我说的做。别紧张,我并不会威胁你去干一些违背本心的危险的事,其实我们合作过很多次了,你还记得那些纸条吧?”   “猴子生存指南?”   “对!”佛首高兴地说,“它有没有帮上忙?绝对有,毕竟你们成功活下来了。”   “你希望我们活着?”   “当然!站在我们这边的猴子越多越好!”   佛首晃悠了一下,示意李维去看那些生活在佛像内部自娱自乐的猴群,“它们多健康、多睿智!比外面那些野蛮生长、不学无术的流氓好多了!”   李维身后的埃里克小声对马杰尔吐槽:“这老头要求还挺高的,可是不管怎么说,它们也只是猴子而已,谁会指望猴子风流倜傥、学富五车呢?”   马杰尔抱着手臂努努嘴,回答说:“这群猴子取得的成就比岛上的人类高。”   “那倒是……”   “你感到不适应,说不定是因为你对自己的要求太低了。”   换成别的恶灵,借着李维和安全局的势早称王称霸了。   埃里克:“?”   “我和另一个家伙势同水火。”   两个恶灵偷偷拌嘴的时候,佛首继续说,“我们的力量此消彼长,所以它会尽一切努力、去阻止猴群社会取得进步,我与它的目标截然相反,它越不让猴子们做什么,我就越要鼓励猴子去做。你们急着找我,是不是遇到了麻烦?”   这点没什么好隐瞒的,李维直接说出了猴群和岛民之间的纷争。   佛首听着听着,露出了人性化的愤慨表情:“居然会出现这种事,我都没有听说过……真是可悲、可叹,难怪你们需要开启第三进化节点,好战胜那群原始而又野蛮的生物。稍等,让我向你展示激活科技树的条件。”   话音落下,它被周围的藤蔓拖拽着升到空中,脖颈的断口处嵌入了一块隐藏在植被后方的圆形石台。   与石台相连后,它的神态重新变回了充满神圣和慈爱的笑容,洁白的嘴唇微动,口齿清晰地说:   【当前正处于「青铜时代」。   欢迎「李维」来到第三进化节点。   检测到「李维」已满足「村落秩序形成与分工」、「扩大住处和仓储」、「青铜工具普及」、「制作船只」、「抵御掠食者攻击」、「布置简易陷阱」、「建设简易道路」……   「李维」尚未满足「建立早期政权与法律」、「制造车辆」、「普及电力与通讯」……   「李维」已达成关键节点「仰望星空」:你直面了世界的真相。   「李维」已达成关键节点「抉择」:你选择了你的道路。   恭喜你满足激活当前科技树的前置条件,可激活「铁器时代」……】   “铁器时代不够用。”李维忽然说道,“我已经学会了热力学原理,我还能制造蒸汽机,我要直接快进到工业革命。”   佛首好似没听见:【恭喜你满足激活当前科技树……】   现实中的德莱顿说:“再试试。问问它知不知道热力学定律,能量守恒、熵增和绝对零度不可达。”   李维复读:“需要我给你背诵热力学定律吗?能量守恒?熵增?绝对零度?你真的是个人工智能?我看那边的猴子科学家已经利用蒸汽动力驱动机器实现了车间的机器化生产,是不是?”   佛首保持着微笑,嘴里说出的话却渐渐卡了:【可激活「铁器」——可激活「工业化」——可可可可激活——激活失败。序列错误,你无法证明你满足条件。】   “我能证明。”   李维敲敲耳机,等待了十几秒钟后,在伟大的搜索引擎和教科书的帮助下,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提起一根树枝,往地上写:   F=ma。   ——力学的基础。   Maxwell方程组。   ——电磁的根基,万物互联的起点。   卡诺效率公式。   ——热机与电机效率的极限。   理想气体方程。   ——蒸汽、内燃,所有热机的原理所在。   哈伯法反应式。   ——氮气与氢气合成氨,这是人类通过智慧扩大粮食产量、养活数十亿人口的方式。   还有高斯定律、法拉第感应、安培–麦克斯韦定律。   再往后,是质量与能量的等价公式,是时间膨胀,是 GPS 和宇宙飞船的相对论框架。   普朗克公式、薛定谔方程、不确定性原理,它们辐射出了半导体、激光、核能。   香农熵定理,信息论的奠基石。   DNA双螺旋,生物密码的钥匙。   感知机模型,人工智能的起点。   ……   佛首始终没反应,也不说这样到底算不算是“满足进化的条件”,李维只好越写越多。   他从佛首前方的花圃倒着写,边写边后退,一路用公式、原理和简单的绘图填满了佛像内部的地面,高处的猴子最先举着灯爬了过来,它好奇地挂在墙壁上读完李维写下的内容,毛绒绒、皱巴巴的脸上渐渐浮现出了些许震撼和难以言喻的复杂神情。   它悄无声息地转过身,向同伴招了招手,另一只猴子困惑地挠挠头,从同伴那接过灯盏,沿着陡峭的墙壁靠近……   慢慢的,聚在半空中围观李维书写的猴子的数量愈来愈多。   它们敬畏地看着李维下笔,当李维为了凑数写完一个复杂的证明公式时,上方甚至响起了零零散散的掌声。   听到声音的李维抬起头,被这幅演唱会现场似的景象吓了一跳。   但他很快定下心神,隔着写满了算式的巨大的“草稿纸”,问挂在阴影中的佛首:“这回的证明足够了吗?”   佛首:【……恭喜你满足激活当前科技树的前置条件,可激活「信息化时代」。激活「信息化时代」节点将解锁「自动灌溉系统」、「工业兵工厂」、「自动化工具臂」、「精密机械制造」……】   听到这里,李维垂下写字写到酸软的手臂,长舒一口气。   高处的猴群仿佛感同身受一般欢呼喊叫、热烈地鼓起了掌!   “谢谢,谢谢你们的支持。”埃里克帮李维回应这些自带荧光棒的“粉丝”。   佛首:【警告,进化永远伴随着风险,激活「信息化时代」节点必定引起██的警惕和敌意,你将无法回头。请问是否继续?】 第146章 做不被定义的猴子(十六)   这是李维第二次见到来自进化节点的警告。   上一次进入青铜时代时,它说的是“有可能引起██的警惕”,这回就变成了“必定引起██的警惕和敌意”,李维虽说早有心理准备,但仍是有些好奇——被挡住的单词究竟是什么?之前除了猴群以外,他没见到什么敌人,██是暂时没有行动呢,还是说其实已经出现了、只是藏在暗处没有露面呢……?   无论如何,提高科技的好处都远大于坏处。落后会挨打是永恒的真理,实力强大才拥有选择权。   李维回道:“是,激活「信息化时代」。”   【当前已进入「信息化时代」。   恭喜「李维」获得「电力基础」,解锁「发电机」、「照明设施」及「自动化设备」,获得「工业兵工厂」,解锁「半自动步枪」、「装甲运兵车」、「通用直升机」……您的战争力指数显著提升了,社会体系将在武力的制约下由松散部落迈向条理化运作。本进化节点任务已全部完成,即将彻底关——】   “等一下。”   ‘关闭’的单词还没说完,佛首的双眼忽然亮起,“结束了?有关进化的部分都搞定了?”   “搞定了。”李维往侧边站了站,用身体挡住地面上的公式和定理,“刚才不是你在和我说话?”   “是我,只不过是我的另一个脑子。”   佛首从石台上飘了下来,抬头环顾一圈,奇怪地问道,“这群猴子聚过来干什么?”   李维耸耸肩:“大概是觉得我们交流的过程很新奇。”   “哈哈。”佛首轻笑一声,不再深究,转而专注地凝望着李维,“现在你有了强大的力量,可以带领你的手下去找那群野蛮的牲畜复仇了,但是,我并不鼓励战争,从今往后,你应该带领猴群迎向更好的生活,我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你们那充满希望的未来了。”   “谢谢。”李维颔首,“但我们只有铁器,根本算不上有多厉害。我要去哪才能找到后面的进化节点?”   被藤蔓系在黑暗之中的佛首并未察觉到李维实际上不“只有”铁器:“别心急,路要一步步走。”   “好吧,感谢你的帮助,山洞里的这群猴子我可以带走吗?我很缺人手。”   “当然。但是请牢记,猴子只有接受过教育才是智慧生物,否则将是一群猪狗不如的动物。”   佛首说,“你会为了战胜外面的家伙,替我约束猴群吧?”   李维问道:“它们不能自己选择读书学习或者做别的事?”   佛首面颊上的阴影变得深沉了一些,双眼眨也不眨地盯着李维,一字一句地说:“猴子不努力,就会沦落为毫无价值的牲畜。记住我说的话,你也不想它们变成森林里猴群的样子。”   李维假装自己没有察觉到异样,恍若无事地说:“你说得对,我会帮忙的。”   佛首闻言露出了充满关怀和慈爱的笑容:“去吧,我将永远做你们最坚实的后盾。”   ……   “李维先生,”德莱顿呼唤离开佛像内部后一直显得若有所思的李维,“你试一试在三井谦的平板电脑上输入密码120306。”   李维回过神,问道:“120306是什么?”   “是三井谦被他的父母移交给‘青少年行为适应研究项目’时的日期。”   李维试着输入六位数字,屏幕上跳出“密码错误”的提示。   “不对,不是这个。”   “再试试582419。”   “这又是什么?”   “是三井谦的父母搬家后的门牌号。”   李维输入数字的手指停在半空:“他的父母还活着?”   “是的。”德莱顿回答,“‘青少年行为适应研究项目’曾经发生过一起意外事故,一个接受训练的孩子食物过敏、死在了训练中心,项目的负责人被迫离职,该社会实验不了了之,三井高志给每个家庭返还了一大笔钱,让他们对此保密,三井谦的父母收下了这笔钱,没有去接他们的儿子回家,而是前往联邦一座小城市的郊区开启了新生活。”   李维发出一声诧异的单音:“嗯……我依然讨厌三井谦,但他还挺倒霉的。他虽说不讨人喜欢,但也没做过什么特别严重的坏事?”   德莱顿不太熟悉三井谦,只记得对方嘲讽过李维的性向,因此没有给出正面或负面的评价。   李维感慨地摇了摇头,输入582419。   锁开了。   “有意思,他知道他的父母抛下他之后去哪隐居了。”李维说,“他记下门牌号的目的是什么?等到将来出人头地了去探望他们?还是说……”   有朝一日,让他们以另一种见血的方式追悔莫及呢?   “你们派人去寻找三井谦的父母了?”   “是的,专员已经在路上了。”   德莱顿考虑向来周全,李维不再追问,低头快速审阅着平板电脑里的内容。   很快,他找到了几句放在便签里的随笔:   【有两群猴子,全都生活在一座慈悲的、名为社会的机器里面,这台机器外观柔软,运行精密,目标单一,是为了排除所有不适合机器节奏的零件。】   【奇妙的是,猴子之间也有分层和对立。上层的猴子被媒体、教育、和法律驯化成为了文明猴,最擅长的事情是进行自我审查,低等的猴子则愚蠢又野蛮,与猪狗不如的畜生没什么两样。】   【更奇妙的是,这两群猴其实都被喂养在同一只看不见的手底下。这只手掌控着食物的分配、声音的传播、以及谁被关进笼子,它有两副面孔,一会对着上层的猴子大声赞美,一会向底层的猴子索要报仇,它声称自己负责“维持秩序”,可是真正的秩序只是持续生产听话猴子的链条。】   【于是文明的猴子活得焦虑又苛刻,总担心自己不努力便会掉队;野蛮的猴子则持续性暴躁、永无止境地陷入混乱,被当作不合格的样本反复研究和干预。在这期间,手的面孔始终保持着温和,宣布支持它的一方将获得更好的未来。】   【猴子只是猴子。它们坚信困境来自于彼此。】   ……   【这些话不是我说的,是一个大约能被称作是我的朋友的人对我讲的。她死了,死因是食物中毒。】   【她活着的时候向我讲述了很多事,我曾经以为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我以外的人全是猴子,遇到她之后,我才发现我错了,我也是只猴子,因为无论她说了多少,我都无法改变自己的想法——我坚信我的困境来自于我的父母。】   【所以我是猴子,一只野蛮又愚蠢的猴子。我向邪神供上祭品,当我足够强大时,我会去杀死那两个人,为当年的我报仇。】   【阿弥陀佛。】   “你们可能去晚了。”李维读到这里,骤然开口说,“三井谦的父母恐怕已经死了。”   手刃亲生父母后,他的生命里再无追求,因而选择了自杀。 第147章 做不被定义的猴子(十七)   德莱顿说:“给我十分钟时间,我会告诉你结果。”   李维不置可否,继续将手中的平板电脑屏幕翻过一页。   突然之间,他目光一凝:   【今天我偷偷查看了‘青少年行为适应研究项目’的档案,本来是想探究朋友的死因,没想到却发现里面有一些特殊内容,不太理解,在此记录一下。】   【编号:A-5   特殊分类:██   代号:双面佛   描述:一个二位一体的存在,有别于普通恶灵,祂并非人类死后的灵魂,而是某种概念性的存在。祂源自三井高志阁下的一道灵感。   有一天,三井先生在家中花园散步之际,忽然间想起一事,对陪伴其身边的大少爷说:“崇真,你相信这个世界上存在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吗?”   大少爷不解摇头,三井先生说:“我曾经见过这样一个人,他的母亲是一位美丽的法兰西女郎,上世纪一十年代,欧洲正值战火纷飞的岁月,这位女郎为逃离战争,远赴联邦,并在我们脚下的新大陆诞下一子。   “若干年后,孩子长大成人。他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也不曾与母亲相处过,原来女郎刚生下他没多久、就因为产后并发症去世了。这个孩子从福利院的院长那里听说了母亲的故事,随后自学了法语,前往欧洲寻找亲缘,却一无所获。   “在长大成人和寻亲的过程中,他始终以为自己是独生子,可是慢慢的,他产生了一种错觉,有个声音在他心底呼唤他,不停地呼唤着他的名字,还要指责他、否定他,说他待人接物的做法是不正确的,是邪恶的。   “他吃了药,去看了心理医生,但常规的治疗方法都没有起作用。终于在某一天晚上,他从睡梦中惊醒,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的床边站着一个人。那人长得和他一模一样,有着黑色的头发和琥珀般的绿眼睛,只除了一点不同——他的脸上写满了震惊和恐惧,那人的瞳孔中却充斥着兴奋与狂热。”   大少爷问道:“这是多重人格吗?”   “或许。”三井先生回答,“也有可能是编造出来的恐怖故事。”   大少爷:“您是从哪听说这个故事的?”   三井先生:“我见过故事的主人公。他拿着名片上门,说是对公司的一处地产投资感兴趣,我们浅聊了一会,他显得运筹帷幄、气势非凡,口才也很好,在谈生意的间隙,他向我讲述了前面我提到的内容,紧接着对我说,他早晚会去解决多出来的那个人,还让我猜测他是他们之中的哪一位。   “我问他,你们两个有什么区别?   “他笑着对我说,大概其中一个是好人,另一个是彻头彻尾的坏蛋。”   大少爷:“这太荒唐了,您是怎么回应的?”   三井先生:“我说我希望你是个坏人,因为好人大多谈不成生意。青年大笑,说他的确是坏的那个,我们相谈甚欢,不过第二天,他就消失不见了。我派人询问他居住的旅馆,旅馆老板告诉我,他来时是一个人,定了一个双人间,服务生曾经看到有一对毫无区别的双胞胎从他的房间里走出来。   “你觉得这可能吗,崇真?他们会是同一个人分裂成的两部分吗?”   大少爷磕磕绊绊地说:“我、我不确定……太不可思议了……”   “是啊,太不可思议了。”三井先生悠然笑道,“但是在另一个世界,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   大少爷:“讲故事的人叫什么名字?”   “大约是莱恩,或者是莱纳。”三井先生说,“我记不太清楚了。”】   李维凝视着“莱纳”几个字母,沉默了很长时间,久到德莱顿都察觉到不对劲了,问道:“李维先生,你还好吗?”   “……我没想到第一次听说我祖母的故事是在这种场合。”李维面色古怪地开口了,“难怪莱纳·李维乌斯会教我说法语。Le monde est plein de merveilles(世界充满了奇妙之处)。”   德莱顿:“??你的祖母?她还在世吗?”   “恐怕不在了。”   李维又往后翻了一页,但便签后面依稀再没什么值得重视的内容了。   “让我算算时间线。”   他说道,   “莱纳·李维乌斯声称我的祖母是1910s年代的法兰西人——他要么数学不好,要么在某些地方撒谎了,即使这位女士出生在1910年,到今年她也有115岁了,我们怎么可能是三代人??更何况三井高志说的是‘这位女郎为逃离战争,远赴联邦’,那她在上世纪一十年代起码有二十岁了……简直一派胡言。”   德莱顿:“嗯……”   他斟酌了一会,慎重地说:“按照我的经验,任何事一旦涉及到你的父母,都不能用常理来推断。”   李维:“。”   虽然但是,也有道理。   他一时间无言以对,只好先将三井谦的便签复制粘贴保留下来,并安慰自己:“莱纳·李维乌斯果然是个精神病。”   “但他不一定是多重人格障碍。”德莱顿轻咳一声,“我记得,报丧女妖班茜也说过,这个世界上有两个莱纳·李维乌斯。”   李维勉强按捺住痛苦面具!   为什么!   为什么非要提醒他莱纳·李维乌斯同时担任了生父和生母的事!   为了逃避这种非人的折磨,他维持着若无其事的表情转移话题:   “我猜进化节点中被挡住的单词是‘神明’。双面佛的代号非常明显、指的就是里世界的佛像,不过这里有个很有意思的关键点——双面佛的灵感来源于三井高志,然而这片里世界的恶灵领主是三井谦,三井谦有一个充满哲思的朋友,在前面的便签中提出了一些独特的、有关猴子和幕后掌控者的论点,她似乎在暗喻联邦社会的不平等与阶级对立其实是出于某种结构性的……”   德莱顿不得不打断他:“李维先生,后面的内容不能播。”   李维忍不住笑了:“好吧,好吧,那双面佛呢?它的概念经过了三井谦的润色,如今相当于社会、嗯,我是说,里世界的幕后黑手吧,一面拉拢野蛮的猴子,一面鼓动精英猴子,口头上说的当然还是自由进步热爱和平的那一套,但是话又说回来,我们能按照它说的做吗?支持它?给它投选票?不太行吧?”   德莱顿:“唔。”   李维:“要不投反面的那个?似乎也不行,诶呀,真难选,主要是这两个选择都太糟糕了,一个坏得十分明显,另一个坏得鬼鬼祟祟,难道就没有第三条路可走吗?”   现实中,明明吹着冷风空调,会议室里的温度却渐渐上去了。德莱顿拽松领带,解开两颗衬衫的扣子,特意回头看了一眼房间的大门是不是关严了:   “你想做什么?”   李维吹了声口哨:“我没有别的意思。诸位请看,我有武器,我有人,我的面前恰好有一面被焊死的天花板。”   他诚恳地说:“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换成是你们也会想要试一试的。”   “……”德莱顿环顾会议室里的所有人,说道,“为了将里世界的受害者救出来,清道夫这么做是合情合理的。”   座位上顿时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附和声:“对对对。”   “理解,我们理解。”   误入其中的野外求生专家:“你们在说什么?”   “——要做不被定义的猴子。”   李维抽出手枪,子弹上膛,他转身望着随他离开佛像内部的猴群,“你们是想继续之前的工作,还是去跟我们干一件有意义的事?”   猴子们困惑地望着他。   李维用枪口指了指头顶的“天空”:“我们把这片天捅出一个窟窿,看看会发生什么事。”   安全局会议室里,有人小声嘟囔:“他的祖母是攻占了巴士底狱的法兰西人,他的养母是来自玄幻世界的华夏人,这很合理。”   野外求生专家:“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   李维率领着猴群回到驻地。   随着科技树的加点,工匠棚焕然一新,李维赶到时,正好撞见人类和其他生物聚集在崭新的兵工厂前,生产所需的矿石、稀土、和高热量燃料从山体深处开采出来,巨大的钻具沿着自动轨道缓缓前进,喷焊设备、铣床、与冲压台高速运转,由中控系统统一调度的制造流程严丝合缝、络绎不绝地将人们所需要的产品传递到原本的工匠棚附近。   之前忙得不可开交的工匠猴眨眼间失业了,此时正失魂落魄地站在金属轨道前,和傻眼的人类们一起围观科技进步带来的后果。   李维挤过他们,询问站在最前方的小梅:“怎么样了?”   “你回来了!这是你做的吗?太厉害了,简直到了恐怖的程度!”小梅敬畏地望着眼前的工厂,“不过我算是知道工业革命的利弊了,刚才有一只瞬间失去猴生价值的猴子想要自杀,被托马斯拦了下来。”   “反思的内容可以等到我们打了胜仗再说,自杀的猴子在那?我去给它找点事干。”   李维转了一圈,找到工匠猴们,让猴子与人汇合。   然后他听从德莱顿的建议,去兵工厂里翻出一台大屏幕,将屏幕拖到众人面前,快速打了几行字:   “人皆生而自由;在尊严及权利上均各平等。   人各赋有理性良知,诚应和睦相处,情同手足。   不分种族、肤色、性别、语言、宗教……”   抄完《世界人权宣言》中最重要的几条后,李维扔掉键盘,转而拾起埃里克递过来的一米多长的步枪,往地上一戳:   “走吧——是时候去打倒那些叫我们猴子的家伙,并从猴子变成人了。” 第148章 做不被定义的猴子(十八)   猴子:?   人类:???   它们用同样的呆滞眼神望着李维,可见生物之间的差别大概真的没有想象中那么大。   李维也觉得自己的步伐迈得可能有点夸张,然而一股来自祖先的神秘力量……呃,是说一种别无选择的趋势迫使他必须这么做。毕竟三井谦的平板便签中透露出“双面佛”有两幅面孔,换句话说,半夜盯着李维看的断首佛像、和在第三进化节点中碰见的佛首,实际上是同一个存在。   进化节点本身没准是第三方,或是针对佛像的反制措施,然而李维目前确确实实是通过佛像接触到了第三进化节点,说明佛像要么完全控制住了反抗自己的存在,要么也已经察觉到了李维的威胁、正在实施压制。   无论是哪种情况,李维最好都不要拖延太久,否则他在第三进化节点通过卡bug获得的优势终将渐渐被抹平。   所以面对眼前还没反应过来的猴子与人,李维催促道:   “还愣着干什么?你们谁会开飞机?”   “……”   史载,桃花源的猴子在公历第一天找到了淡水水源,并标记了安全饮水区,学会从果树或藤蔓上采摘可食用果实。   公历第四天,它们尝试生火。   第五天,它们学会了制造刀具。   第六天,一只猴子学会了用火烹饪食物。   第九天,它们联手造出了第一把原始武器。   第十天,它们完成了播种和家畜养殖。   第十二天,它们防御了掠食者的攻击。   第十三天,猴群发现了金属矿产,并计划着手试验开采和冶炼。   它们拥有了早期政权,发展出了教育,进行了大规模的基础设施建设,社会中出现了职业分工和交流贸易,有了字母表和书写系统,开始记载法律、历史和知识,建立了正规的学校来教授数学、天文、医药和工程学,向同类传授冶金知识、木工技艺和农业科学……   在第N天,猴群发明出了蒸汽机、电力和自动化技术,引发了工业革命。大规模的机械制造、化学发明和先进的交通推动了社会飞跃。   第N+1天,勤奋又充满智慧的猴子拥有了工厂、铁路、飞机、电话等现代标志性技术,正式进入近代社会。   第N+2天,道路、运输工具与飞行器持续建设,猴群进行了内部动员。   第N+5天,第一台飞机诞生了,猴群首次实现载猴飞行。   报纸上是这样说的:   《猴子飞近“天花板”!——我们触碰了命运的穹顶》   【今日清晨,6时42分,“桃花源”南部试飞场传来激动猴心的消息:猴子们历史上的第一架高空飞行器成功升空,并在飞行至离天空仅剩一百三十米的高度后安全返航。   “它比我想象的更安静,更巨大,也更……冷漠。”   ——二号飞行员,无花果·泰山中尉在成功落地后拿手语说道。   此次载人飞行的成功,象征着一个时代的转折点,市民们在试飞场外自发聚集,许多小猴子首次仰望那片它们早已习以为常的蓝光穹顶,眼中燃起从未有过的好奇与渴望……】   “为什么最后开飞机的会是一只猴子!!”   茂密的、已然变得不再原始的原始森林中传来了人类的抱怨,“这么酷炫……我是说,这么重要的工作明明应该交给人类来做!”   李维不为所动:“人家是经过训练的飞行员,你是吗?”   对面的人类一噎,片刻后不服气地说:“猴子懂什么飞行……它们在几十天前连字母都不认识,无花果·泰山中尉,可恶,这种奇奇怪怪的名字竟然也能登上报纸。”   一旁的埃里克说:“几十天前不识字根本不成问题,人家如今都培养出好几个科学家了。”   猴子们的时间线就是这么牛逼。李维之前还在为谁来驾驶飞机和直升机这种高端交通工具头疼,即使他自己赶鸭子上架,满打满算也只有一个人,公寓里的住户群魔乱舞,李维轻易不敢放他们上天,一时愁的都想去问莱纳·李维乌斯是怎么分裂出两个自己了。   结果第二天天一亮,一只年轻的猴子荡着树藤落到他面前,翘着尾巴敬了个礼,叽里咕噜地表示它会开飞机。   李维都震惊了,要知道前一天兵工厂才造出第一台小型直升机!   “我们,很快,练习。”猴子笔直地蹲在地上,比划手语,“你不用为此担心。”   随后它证明了这一点。李维看着它坐进直升机,在驾驶舱里比了个大拇指,眼睛里闪烁着自信的光。   这让李维生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俗话说,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我还不会开飞机呢。”   安全局:“等等,不会吧?你想要向它们学习飞机驾驶?但是它不是人啊??!要不你再考虑一下吧?说不定猴子的教程对人类不适用呢?”   李维亲眼见证猴子驾驶员乘坐直升机飞到雨林上空盘旋了一圈。   他很快下定决心:“事急从权,我去问问它。”   史载,桃花源的人类首次向猴子求教。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一天后,李维和他的猴子老师熟悉了起来,得知它模仿人类的称呼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叫做“无花果·泰山”。   后来无花果·泰山阁下的大名登上了晚报,李维想称呼它为“一号飞行员”,却被它给拒绝了。它认为自己并非第一个触碰天花板的猴子:   “是你告诉了我们真实的天空是什么样子,你和你的同伴才是一号飞行员,我与其他猴子都是后来者,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就请称呼我为‘二号飞行员’吧。”   二号飞行员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熟悉和爱上了天空,它时常在太阳刚升起的那一刻离开地面,等到夕阳西下时再返航,那时它会恋恋不舍地注视着远方的地平线,用毛绒绒的食指往电子屏幕上敲出字母,对身后的李维说:   “连虚假的晚霞都这么美。我不敢想象真实的夕阳会带给我多大的震撼。”   “你一定会看到的。”李维回答。   第N+7天,猴子组建了一个12猴(其实是10猴加两人)的技术团队,他们的任务是侦测及定位天花板的最薄弱处,为了达成这一目标,兵工厂专门生产出了一辆地面合成孔径雷达车,以及六架无人机。   “我上次见到类似的玩意还是在《红色警戒》里。”   这是某公寓居民的锐评。   第N+8天,兵工厂全力生产炸药。   傍晚时分,他们遭到了流氓猴子的袭击。猴王自觉与人类之间有着深仇大恨,大约是想打他们个措手不及,所以出现得非常迅速。   它们曾在东边的营地里捡到人类落下的青铜武器,误以为人类的科技还停留在“咣当咣当”打铁的阶段,因此志得意满、战意高涨,有几只猴子穿着铜罐头做成的盔甲,配合着被血祭激发出的凶性,简直像是传说里的维京海盗。   它们以为自己将迎来一场必胜的战争。   然而,当猴王率领众猴翻过山丘,看见树林掩映下、冒着热气的钢铁厂房时,气氛就变得有些微妙了。它抬起手臂,示意众猴止步,紧接着耳廓微动,倾听着从前方传来的它从未听过的声音——那是低沉、稳定、带着某种机械独有的冷酷无情的轰鸣。   下一刻,大地轻轻颤动,仿佛有一只巨兽正在深山老林中缓慢苏醒,猴王眼睁睁看着一台涂有迷彩的主战坦克从工厂腹地开了出来。   “?”   正在指挥坦克行进的岛民,阿妮卡,并没有注意到“老朋友”们的到来。   科技进步后,之前被猴子抓伤的小朋友受到了救治,阿妮卡每天忙着做各种上天的准备工作,心思早就不在流氓猴子身上了。   “这台坦克是谁点的?有什么用?又不能飞,真是浪费时间!!”   她“砰砰”敲打着钢铁巨兽的外壳,“谁点的?站出来!别敢做不敢当!”   一个公寓居民扭扭捏捏地举起手,小声问道:“你不觉得它很帅吗?”   确实帅啊,见鬼。阿妮卡不由得再次借职务之便摸了摸坦克的身躯,佯作不屑地说:“不觉得,华而不实——我要把它退掉。”   “别退!先别退!我们最起码试射一次吧,求你了!”   “……”   “……”   阿妮卡妥协了:“我要进去参观,这一炮只能让猴子或者李维过来打,免得你们坏事。”   他们去请示李维,李维同意了,然后他跟着欢乐的人民群众钻进坦克,调整炮口,瞄准远方的地面。   藏在森林中的猴群一阵骚动,猴王挥了挥手里的铜矛,试图稳住阵脚。   几秒钟后,寂静的林地间响起一声锐利刺耳的尖啸。   火炮轰然炸响,热浪卷起泥土与树叶,一小块土坡瞬间被夷为平地。   “哦哦哦哦!!”   旁观的人类们高举双手大声欢呼。   真是群刁民。   过了把手瘾的李维掀起坦克的盖子,打算爬出来,底下的刁民们还在起哄:“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来个屁。李维摆摆手,让兵工厂赶紧把这台没用又占地方的坦克收走,与此同时,三架战斗机呼啸着掠过营地上空,尾焰拉出一道炽热的黄线。   它们没有开火,只是路过,却在坦克的加持下,成功地让流氓猴子当中胆子最小的几只当场抱头鼠窜,把铜盾一股脑丢进草丛里。   猴王不甘心地咆哮了数声,也没挽回族群一泻千里的战意,剩下的猴子们再顾不上什么仇恨与荣耀,撒腿就跑,比它们当初来时还快。   那个用火打铁的年代,仿佛仍在昨天。   又好似已经过去太久太久了。   第N+10天,工程组、飞行组、运输组、固态高能炸药、自动导航爆破无人机、空中引爆平台皆已备齐,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李维钻进了他最初进入里世界时梦寐以求的武装直升机里,带着十几个公寓居民,拿起对讲机说:   “我们马上出发。各位准备好了吗?” 第149章 做不被定义的猴子(完)   几个小时前。   “计划是在天亮的那一刻开始行动,因为夜晚很危险。”   德莱顿说,“你们的工作量又很大,所以白天时间很紧。”   “我们再来对一下。”李维坐在点着电灯的帐篷里转着笔,低头查看自己手里的笔记,“行动总共分五阶段:第一阶段是天幕结构扫描,第二阶段是运送飞行平台和设备上山,第三阶段进行定向爆破或激光熔孔,第四阶段确认穿透,第五阶段尝试飞行穿越。   “第一阶段从凌晨五点半开始,派出无人机升空执行红外与声波扫描,目标是找出天幕表面张力最小、厚度最薄的区域。预计扫描时间为四十分钟,但要考虑到早晨湿度大、气流不稳,可能会干扰数据,因此我们准备了一组备用频段和信号中继器。”   “如果云层太厚怎么办?”德莱顿问。   “那就低空飞行,用对地雷达和热成像补充数据,在牺牲精度的情况下也能保证基本判断。”   德莱顿点了点头,李维继续说,“第二阶段是七点整开始运输设备,出发点是阿妮卡她们东侧营地的中转点。我们要用三台运输车,每车运一套设备,剩下的人背负控制台和能源模块,总共预计耗时一小时十五分钟。”   “这段最危险。”副官杰弗里·卡特插话,“山坡地质不稳,昨天晚上刚下过雨,滑坡的风险很高。”   “那场雨八成是佛像安排的。”李维冷哼一声,“我们的动静越来越大,它想装作看不见都不行。”   德莱顿:“它不能在白天出现,所以要通过天气来阻止你们,记得调整路线避开泥石流区域,让设备走东侧机动坡,那里的坡度比较小,只是藤蔓过多,你需要提前一小时派出清理队开路。”   “‘提前一小时派出清理队……’我记下了。”   李维快速在笔记本的空白位置补充备注。   “然后是第三阶段,九点开始正式钻孔。激光钻预计持续工作三小时,期间能源需求是每小时三十千瓦,热量会导致气压发生变化,我们设置了两组冷却单元进行轮替作业,来避免设备过热……为了防止突发爆炸,或者天花板的结构能够自我修复,我们还准备了三架爆破无人机作为备选,携带的是定向聚能炸药。”   “不用太担心。”副官说,“埃里克把天花板抠下来一块也没发生什么事。”   “小范围是这样的,谁知道大范围的破坏会导致什么结果?”   “如果上方有电磁干扰或反制机制——比如主动信号屏蔽呢?”德莱顿问。   “那我们的信号会先进入断续状态,这是报警信号之一。”李维翻过一页,“那时候就不能继续加热了,得由外围小组来判断是否可以安全重启,我们测试过两种……这个缩写的全称是什么来着?哦,对,高频穿透编码,理论上能保持10秒钟的数据缓存,免得意外发生时反应不及时。”   副官:“这些工作都是猴子做的?”   “大部分是。谢天谢地,我们的公寓楼里还有两个工程师,让技术团队中的人猴比例不至于显得太难看。”   李维说,   “第四阶段是判断是否穿透,如果仪器检测到压力突变、温度骤降、光谱变化等三项中任意两项成立,即初步判断成功穿透,若确认成功,则第五阶段立即展开。   “第五阶段是由两架小型无人机携带测试模块飞入裂口,三分钟内自动返航,超过时间即视为失联,在证明外界安全以前,我们不会轻易派人上去。”   副官:“但是你也没有回头路可走。”   “是的。”李维顿了一下,合上笔记本,抬起头,“破坏了天花板之后,我们和双面佛就再也不能相安无事地于同一个屋檐下共处了,无论是前进还是后退,都要面对前所未有的危险。”   德莱顿:“最坏的情况是你们在十二个小时没有完成切割。”   “到时就是瓮中捉鳖。”   李维捧着笔记本站起身,帐篷外风声有些大了,帆布震颤着,像有什么东西在缓缓靠近。   德莱顿沉默了一下,说道:“你在紧张吗?”   李维没笑:“我很难不紧张,有很多人跟在我身后,如果我做错了决策……”   “那也是我们所有人的责任。”德莱顿低声说,“我会始终站在你身边。”   “——我要动身了。”李维习惯性地低头亲吻手指上的戒指,“你也不用担心我,威廉。我不是去打仗,只是去敲天花板的门而已。”   **   一切按照计划行事。   天色破晓时,岛屿北端的山林间亮起了三处灯光,猴子与人类伴着履带车发出的嗡鸣声、一言不发地沿着被雨水泡软的泥地前进,无人机在轻薄的晨雾间穿行,被小梅养了好几天的豚鼠蹲在履带车上,托马斯拿吃剩的燕麦片逗它:   “你想要吗?过来让我摸摸你。”   “快走。”阿妮卡催促他,“我们到的越早,越能更快离开里世界。”   “知道了知道了,真想不到我在有生之年里还会经历这样的日子……”   李维尽可能地考虑到各种突发情况,但还是有他忽略的地方。八点左右,一个公寓居民在泥坡上滑倒了,备用能源单元恰好撞在了岩石上,猴子工程师检查完,判断它们不得不换装整套冷却管线,这让整个队伍延误了将近一小时。   九点四十七分,钻孔开始。湛蓝色的天空泛起一圈透明的涟漪,仿佛它突然变成了三千米下波涛汹涌的海洋。   “我的老天……”   李维驾驶的直升机里,有人趴在窗户上喃喃感慨。   “气流不稳!‘椰子’工程师说上方气流不稳,注意避让!!”   这是人类在翻译手语或阅读屏幕,替没法说出人类语言的猴子传话。“椰子”工程师是一只有点秃顶的猴子,它的脖子上系着一根领带,手指从未离开过应急终止按钮。   六个小时转瞬即逝。   坐在机舱里的人无所事事,却又难以放松,天花板的厚度似乎永无止境,切割的过程慢到让人心生绝望。   小梅养的豚鼠和动物大军竟然也跟着登上了甲板,眼下这些老实又萌萌的动物成为了智慧物种唯一的安慰,其中一只肥胖的野鸡由于抱起来手感太好,还遭到了刁民的争抢。   李维坐在驾驶位,头也不回,视线始终没离开过天空。这是他此生第一次如此认真、又如此敬畏地观察蓝天,时间久了,那种深邃的幽蓝甚至让他感到头晕目眩。   下午四点左右,对讲机里传来声音:   “椰子工程师说,‘传感器监测到剧烈的热压变化与上升气流,无人机释放的荧光微粒被吸入裂口,三十秒后自动追踪粒子丢失——这意味着上方是开放空间,不是固态表面’。   “女士们先生们,我们马上要成功了!”   有些恍惚的李维坐直了身体。   “你们系好安全带。”他对乘客们说。   下午四点四十,直升机悬停在距天幕不到两百米的位置,发动机和螺旋桨在密闭的穹顶下低吟,如同敲门者的呼吸。   机舱里没有人说话。   “天塌的时候,总会塌。”德莱顿轻声说。   夕阳的光芒很强烈,那是人造光,因此灿烂到无法想象的程度,李维的正前方,有一个好似纸张被打火机点燃时冒出的光点正在扩张,周围的空气扭曲震颤,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巨大的眼睛,即将缓缓睁开。   然而,就在裂口将要完全成形的那一刻,夺目的阳光忽然熄灭了。   一如既往,没有过渡,没有预警,像是宇宙中的火焰被一只无形的手一把掐灭了。整个世界陷入了诡异的蓝黑色寂静之中,就连引擎的轰鸣声似乎都被夜晚的幕布盖了过去。   紧接着,直升机里所有的生物皆能看到,海岛的地面开始震动,起初只是轻微波动,然后迅速演变成剧烈的摇晃,生机盎然的山林被看不见的巨手掀开,泥石流咆哮着冲下坡谷,海水不规则地暴涨倒退,海岸线附近上升起了数十米高的巨浪。   小梅用力抓紧安全带,收回了视线,在贯穿天与地的呼啸声中,大声喊:“幸好我们提前上了飞机!!”   岛屿要崩溃了。   下一刻,他们看到了祂。   世界的尽头——那个人们曾经以为只是背景贴图的地平线处,一尊遮天蔽日的佛像从雷霆闪烁的风暴中浮现出来,它长着双头双面,四只手分别持着剑、轮、蛇、火焰,它的两张脸一喜一怒,缺少瞳孔的眼睛一片空洞,却又仿佛看穿了世间万物。   这不是佛,也不是人类能够理解的东西。   哪怕是埃里克和马杰尔,在祂的面前也相形见绌。   直升机上的武器系统瞬间启动了,李维压下从灵魂深处泛起的战栗、一声令下,两架挂载机炮的攻击型无人机从侧舱飞出,对着佛像释放火力,爆炸、火光与闪电交织成疯狂的回响,直升机剧烈地颠簸,埃里克化成果蝠、飞到外面,帮助他们稳定机身。   马杰尔负责保护其他几架直升机里的人。   另一架飞机里的人类通讯员冲着对讲机吼道:“快走!不要管祂,我们冲出裂口!!”   “用诱导弹!试试诱导弹!!看看能不能把后面的风暴拉开!”   李维感觉自己明明是飞在半空中,却好似漂荡在海浪上,直升机像一艘无助的小船,正在穿越一片完全失控的海域,向前方仍在燃烧的破口冲刺。   远方的佛像勾起嘴角,面露轻蔑,高高举起了审判的武器。   正在这时——   直升机的舱门猛地被飓风撕开了一条缝隙,下一秒,那些人们曾无数次在营地边喂食、抚摸、进行游戏的动物们,毫不犹豫地跳下了甲板。   肥胖圆润的豚鼠抱着闪光弹,坠向佛像的眼睛,表情和平时一样,依然平静到近乎呆滞;彩色的热带鸟振翅高飞、掠过火焰与雷霆,翼尖拖出一道缤纷的轨迹,引导佛像的手掌偏离方向;巨蜥踩着倾斜的机舱壁一跃而起,咬住迎面而来的剑锋,在阻挡了它片刻之后坠入深渊……   它们没有语言,也不如猴子与人聪明,却仿佛早已知晓这一刻会到来。   命运全都安排好了——渴望自由的灵魂终究会奋力一搏。   前一刻还抱着豚鼠的小梅看傻了眼。   她并未给它们起名字,此时连呼唤都叫不出口。   “回来……回来!!”   她只能徒劳地挥动手臂,这样喊。   短短十几秒的混乱成为了整支队伍逃出生天的窗口,通讯员声嘶力竭:“加大火力,加速,加速——!!”   “推力最大!现在!”   李维眼前一黑,短暂地在来自四面八方的冲击中失去了感知。   然后。   穿越裂口的刹那,耳边的怒吼、爆炸、和天灾,全都远去了。   映入眼帘的是太阳——那颗真正的恒星,正沉落在泛着蓝光的弧线后方,其光芒透过大气与尘埃,呈现出了肉眼从未见过的颜色,那些被折射、被撕裂、被拉长的千万层光纹交叠在一起,形成了无声燃烧的天之海洋。   李维安静地观赏了一会,忽然想起一件事,立即转头寻找其他直升机里的猴子驾驶员。   几秒钟后,他看到了“无花果·泰山”。佝偻在驾驶舱里的猴子掀开头上的防风镜,手指按在玻璃上,目不转睛地望着前方的夕阳。   随后它扭头,向李维比划手语:   我,看到了,真实的世界。   谢谢。   它融化在了阳光里。 第150章 间章   李维眨了一下眼睛,又眨了一下眼睛。   他发觉自己回到了地面,身后是完好无损的公寓楼,周围哪还有直升机的影子?他的身下只有一块大石头,操作台的位置则空空如也,其他人的遭遇和他差不多,“直升机”乘客们的屁股底下垫着一条长木桩,各自抱着乱七八糟的东西当安全带,脸上了写满了茫然。   就说里世界哪来的疯狂进化的资源,敢情是又玩幻觉这套!   一大群黑西装乌泱泱地涌了上来,抬担架的抬担架,做检查的做检查,李维从石头上站起来,立刻被人拉到一边:   “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身体不适?”   “没有。”李维把靠的太近的几个人推开,四处寻找德莱顿的身影,“你们的上司呢?”   “他在外面等你,这边人太多了。”   一个姑娘对李维笑了笑,为他指了一条路,李维立刻沿着人群的空隙来到公寓楼后方,德莱顿正倚着墙壁,望着前方的花坛出神,听到脚步声后,他毫不犹豫地迎向李维走了过来。   李维注意到他正上下打量自己,就笑道:“我没事。非要说的话,这次的里世界给我感觉和之前不太一样。”   德莱顿一边寻找他身上有没有隐瞒不报的伤口,一边问道:“哪里不一样?是好的方面还是坏的方面?”   “我是第一次走‘安全出口’,而不是让整个里世界彻底消失,”李维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任由他扫视,“也就是说,领主三井谦依然活着?我们出来的时候突破了一道屏障,无花果·泰山和其他猴子在我眼前不见了,但直升机是假的,说明它们很可能回到了里世界,埃里克和马杰尔也在里世界……我们现在能联系上他们吗?”   德莱顿答道:“暂时不能,信号中断了。你说得对,这次的情况有所不同,里世界目前处在极其不稳定的状态,可是并未消失——除了恶灵之外,谁都无法得知它的内部正在发生什么。”   “阿琳达·蓬耶也没出现。”李维说,“接下来怎么办?等?”   “等。埃里克和马杰尔有自保的方法,应该不会有事,等他们回消息了,我们再考虑下一步应对。无论如何,公寓中受到波及的居民都已经被解救出来了……”   德莱顿说着,想去牵李维的手,在这个过程中忽然注意到李维手上的戒指:“你把它戴回去了?”   “什么,哦。”李维低下头,“我忘了,我这两天习惯这么干,”他低头亲了下戒指,笑眯眯地说,“毕竟风浪那么大,我又不信神,干脆就用这种方式祈求一切顺利。”   德莱顿抿着嘴唇,愣愣地盯着李维看了一会,似乎一时没反应过来。   李维继续说:“可能有人注意到了戒指,我是不是应该去发表个声明?”   “不!”德莱顿脱口说道,过了几秒钟补充,“不用,正好,我一直在考虑公开,我是说,时间也差不多了,如果你不介意——”   李维:“我看上去像介意的样子吗?你可以像我们刚认识时那样表现得独裁和粗暴一点的。”   “……”   德莱顿沉默了几秒钟,笑了:“不行,对待潜在的罪犯和所爱之人不能是一码事。我很感激,李维先生,我大概难以向你描述我此刻的感受,你再一次完好无损地出现在我面前,即使我不信上帝,也要忍不住感谢某些冥冥中的存在了。”   “Je t’aime de tout mon c?ur.(我全心全意地爱你。)你在哪里我就会回到哪里,”李维自然而然地牵起他的手,“我们回家吗?”   “回去。”   德莱顿抓紧李维的手,亲了亲他的鬓角,“托布肯定很想你。”   **   里世界。   风雨大作。   埃里克变成蝙蝠蹲在马杰尔的肩膀上,大声喊道:“船要翻了!船要翻了!往左打舵!!”   “……你做过船员还是我做过船员?不懂开船就闭嘴。”   马杰尔咬紧牙关,操纵着小小帆船的风帆,他们所在的空间已然沦为一片汪洋,船体在风暴中疯狂摇晃,危险倒是危险不到哪里去,只是身边的同僚尤其聒噪,马杰尔忍耐了半天,忽地想起一件事,   “我们为什么要坐船?你有翅膀,我会游泳,为什么不能是你上天、我入海?”   埃里克像一只尖叫鸡:“因为我的翅膀被打湿了飞不起来,我又不会游泳!!”   马杰尔:“……”   安全局长久以前养着这么个玩意是图什么?   图它吃香蕉的时候会自己扒香蕉皮?   当吉祥物吗?   海浪再一次猛地打来,帆船差点侧翻,埃里克张开翅膀按住马杰尔的头:“往左!往左!我看到了,左边安全!”   马杰尔:“闭嘴!”   风暴之眼在他们头顶咆哮,天色早已不是黑夜那么简单,整个里世界像一只失控的瞳孔,正在塌缩成无数碎片。马杰尔曾经是一位一度濒临失控的恶灵领主,因此他猜测,眼下这种情况,三井谦……大概率是没救了。   也不知道这片里世界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   远处,那尊多面佛像的身影仍在翻涌的云浪中若隐若现,四只手掌散发出千万道足以毁天灭地的神光。哪怕隔着水浪,祂的注视依旧让人感到脊背发冷。   李维等人在祂眼皮底下逃跑成功,祂快要气疯了。   将里世界中所有生物杀死之后,祂一定会不择手段地去追讨外面那些胆敢蒙骗祂的老鼠!   “我们要完蛋了。”埃里克安详地闭上眼睛,倒挂在船舷上,“不过这辈子头一次见到神明发怒,也算是值了。”   马杰尔冷冷说道:“你自己完蛋,我才不会完蛋,这只是我的一个分|身,祂有能耐就去找到我的本体。”   埃里克嘴角一抽:“……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所以只有我面临生命危险?”   “你又没问!”   马杰尔叹了口气,放弃和埃里克交谈,专心死死抓住风帆的绳索,调整角度,尽量朝着风暴薄弱的边缘靠近。   然而佛像的气息越来越近。   海浪犹如接到命令般高高扬起!   这一刻,马杰尔几乎准备放弃埃里克、自己脱身了,但是下一秒——   一束如刀锋般的光芒自云层之上、从虚空之中笔直斩下。   马杰尔抬起头,霎时间愣在原地。   他们头顶的空间仿佛画卷一般被不知名的事物揭起,露出后方无边无际的漆黑色虚空,自黑暗中浮现出来的,是一艘形制古老、恢弘无匹的宇宙飞船。   它不像人们想象中的飞船那样有着金属的外壳和流线型的圆润构造,而是整体呈飞檐翘角、雕栏玉砌之态,仿佛一座腾空的世外天宫。这座“天宫”的上方悬浮着数十枚璀璨耀眼的符文,仿佛与空间交缠的锁链,两侧则飘荡着赤色云幡,云幡上书写着埃里克和马杰尔看不懂的古篆。   舰首处有一尊龙首麒麟身的雕像,正在随着飞船的进入缓缓睁眼。   它看向下方翻涌的怒海与双头四手的佛像。   佛像也抬起头,望向它。   船上有人。   那人的长相与地球人似乎别无二致。他瞥了眼里世界的景象,转头对站在他附近的另一人说:“听某人的说法,还以为此处会是世外桃花源。怎么会变成这幅样子?”   另一人淡淡说道:“末日到来,终究无可避免,哪有什么避世仙境?”   前面的人长叹一声,双手背在身后,自言自语:“先世避秦时乱,与外人间隔,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罢了,罢了,我们走吧,没必要在此逗留。不过这小小的空间碎片与下面那虎视眈眈的佛像又该如何处理?”   另一人说:“摧毁便是,举手之劳——在我等的科技面前,祂也只能算是一只颇为凶猛的猴子。”   话音落下,飞船下方伸出一只比马杰尔的帆船粗壮数十倍的炮筒,炮口周围的光芒开始汇聚凝结。   佛像横眉立目,举起四柄看似无坚不摧的武器,鼓动风浪、嘶吼着冲了过去。   结果一束赤金光柱轰然落下!   风暴和海浪陡然静止,万事万物失去了声音,里世界好似凝固成了一张相册里的老照片。   马杰尔和埃里克看呆了,飞船却没有进入或停留的打算,相反,舰首的龙首麒麟身雕像的双眼渐渐闭合,两侧云幡收拢。   它莫名其妙地出现,将一位里世界的神明轰得半死不活,又要莫名其妙地走了。   马杰尔张了张嘴,压低声音问道:“为什么?他们是从哪里……”   话未说完。   一道沙哑的女声打断了他。   “等一等!”   蓬头垢面、身穿防水迷彩服套装的阿琳达·蓬耶站在一艘桨板上,不知从哪个角落冒了出来。   “等等!”她无视了马杰尔和埃里克,抹了把脸上的海水,仰头朝飞船喊,“你们是来自其他世界的遗民吧!我来自地球,我想和你们做一个交易!!” 第151章 间章   飞船并没有因为阿琳达·蓬耶的话而停顿。   一个身穿长衫的人双手背在身后,站于船首,望着大海、风暴和虚空引吭高歌:“百二山河,几阵干戈,桃园盛世,梦说南柯……其言那里是风魔?醉了由他!倒大江湖,也避风波!”   埃里克:“什么意思?他在说啥?”   没想到飞船上的人听见了,低头答:“我说,这险固山河终究逃不过乱象,桃花源是梦里才能有的呀。关于末日的预言哪里会是疯话呢?但事已至此,喝醉了之后、一切都由他去吧!偌大的江河湖海,也自有躲避风波的办法。”   埃里克受到惊吓、一下子收起蝙蝠耳朵,远处的阿琳达·蓬耶高声道:“若是你们愿意伸出援手,地球的末日就不会到来,桃园盛世也能够永远存在了!!”   飞船上的人摇头,很惋惜地说:“哪有这种好事?我们做不到。”   阿琳达·蓬耶:“可是你们轻而易举地阻止了双面佛?!”   飞船上的人哈哈笑道:“你听到我同伴的话了,因为祂尚且是只小猴,待到有朝一日,祂成为了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混世魔猴’,到那时即便是我们,也无法再像今天这样来去潇洒。”   阿琳达·蓬耶:“可是……”   飞船上不曾露面的另一人打断她,对同伴说:“你同她说这些做什么。人各有命。”   “我不忍呀。”前面的人回答,“天地不仁,我们当年也是这样走过来的。”   “……”   另一人默然半晌,抬高音量,对阿琳达·蓬耶说,“不是我们不想帮你,而是实在做不到,否则那些流浪的遗民里面,总会出现几个四处救世的圣人……以后你就知道了,两个再怎么相似的文明,其本质也是不同的,外来者的帮助会导致你无法想象的、更加糟糕的后果,因此求人不如求己。”   “他说得对。”前面的人接道,“以后不要再想法设法吸引我们过来了。”   降临派竟在我身边!马杰尔转头看向阿琳达·蓬耶:“你做了什么?”   阿琳达·蓬耶不答,飞船上的人好脾气地解释:“她——我姑且判断她是一位地球上的女子,她想来便是下方那座双面佛的造像人之一。至于制造██之法(这个词在场的人类没听懂,听着不像是地球语),实为吾等所授。”   他说话的腔调怪怪的,马杰尔反应了半天才听懂:“是你们将制造神明的方法教给了阿琳达·蓬耶和三井高志?你们路过地球时认出了双面佛,所以特地跑过来看一眼?”   三井谦的平板电脑里提到,双面佛的概念源自三井高志和他的大儿子三井崇真的一场闲聊。   这便是在明示,桃花源里的神,和白骆驼一样,也是人造的。   埃里克补充说:“你们不是不能‘帮助’我们吗?向坏蛋传授技术就不算数了?”   “唉,尔等内部争斗,与我何干。”   飞船上的人面露无奈,“昔年有一位遗民,于末日之后偶经地球,只在你们的一方大陆上驻足三日,便为我等引回。其后他言于我等,彼时他与你们相谈甚欢,故而留下一个概念——只是概念而已。此概念究竟会化为何种模样,终归要看你们的文明有怎样的特征。”   马杰尔身上的鳞片都要竖起来了,追问说:“什么概念?”   飞船上的人瞥了眼沉默不语的阿琳达·蓬耶,笑道:“文明作骨、情做血肉,可塑日月。”   文化水平不足的马杰尔和埃里克商量了一会,说道:“意思是以文明作为根基,再加上足够激烈的感情或情绪,便能制造神……?这算什么概念?这不是说得很直白了?”   飞船上的人反问:“你凭什么将‘日月’理解为你们所谓的‘神明’?假如一个文明根本没有‘神’的概念呢?”   “可是除了神,他们还能制造出什么?”   飞船上的人沉思片刻,说道:“我依稀记得,某一文明利用情的可感染性,和文明结构的传播路径,制造了宛如病毒般的寄生手段。”   马杰尔一脸困惑不解,与安全局绑定的埃里克却忽然想起了李维在上个里世界经历的事:   “你说的是‘星际1号’的虫族……?它们的寄生方式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改造出来的???”   飞船上的人:“啊?啊,也许吧,实不相瞒,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想来我等所用的翻译器,该换新版本了,一遇到专有名词,它就卡顿……”   “……”   飞船上的另一人渐渐不耐烦了:“夐先生,我们该走了。”   “是的,是的,你说得对。”   话音落下,被称作“夐先生”的人竟然立刻就不再理会下方的阿琳达·蓬耶、马杰尔、和埃里克了。他回到船首位置,这回换了首歌唱:   “诗酒社,水云乡,可堪醉墨几淋浪,画图恰似归家梦,千里河山寸许长——起帆,走喽!”   “我想问最后一个问题!”阿琳达·蓬耶突然开口,“末日降临时,你们能不能带走一个地球人?她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   “强求不得……强求不得。”   夐先生重复说了两遍。在他漫不经心的回应声里,悬浮于虚空之中、只探出半个舰身的庞然巨物开始缓慢后退,金光闪烁的群楼飞檐间显露出了精密的半透明能量管道,船尾的桅杆上也升腾起了如烟似绸的云气,几秒钟后,这些白色云气凝聚成为一张仿佛要刺穿天地的宏伟风帆。   “嗡——”   这是飞船引擎在发出低频共鸣,听上去就好似被唤醒的编钟。   紧接着,整艘舰船化作一道煌煌金虹,划破里世界最后的风暴云层,冲入了正在迅速塌缩的虚空裂口。   在舰尾留下的光痕消失的同时,裂缝刚巧闭合,天空和云层看上去完好无缺,一切都在眨眼之间归为寂静。   埃里克露出了怔然的表情。   马杰尔却没有愣神。就在飞船消失的刹那,他猛地举起的三叉戟,召唤出一道蟒蛇般的水浪,击打向远处的阿琳达·蓬耶:   “你究竟有什么目的?为什么要找上李维?!”   水浪却在即将击中阿琳达·蓬耶时,如同撞上了一面墙壁,哗啦一声被挡了下来。阿琳达·蓬耶面不改色地说:   “没有清道夫帮忙,双面佛哪能被激起情绪并真正诞生?祂若不诞生,我又怎么吸引来这群遗民?”   马杰尔的第一个想法是,难怪双面佛在神明当中菜得很,原来祂还是个宝宝。   第二个想法是:“制造‘神’时需要的情绪有这么简单?”   阿琳达·蓬耶微微一笑:“简单?”   她指指不复存在的海岛:“生活在岛上的猴子相当于一个文明。”   她又指指天空:“你们的突破是一个文明的破茧与落幕。”   最后她放下手,问道:“达成这一切很容易吗?我说实话,如果清道夫不认识你们,他早在进入里世界的第一天还是第二天,就会死于溺水。”   埃里克哼了一声:“你把李维想得太简单了。”   阿琳达·蓬耶:“不,我若是低估他,根本不会冒着风险找上门……到此为止吧,我说得够多了,清道夫帮了我的忙,但他成功救下了公寓居民,我还白送了你们这些情报,我们扯平了。”   呸!   情报是送的吗?   假如阿琳达·蓬耶有的选,她绝对不会让马杰尔和埃里克听到她与遗民之间的对话!   见多识广的马杰尔不上当,举起武器说:“你想走?”   “我想走,而且你拦不住我,三井谦会放我出去。我当年帮他找到他的亲生父母,为的就是今天。”   阿琳达·蓬耶说完这句话后,身影果然在慢慢变淡。眼看她要顺利地离开里世界了,马杰尔再度招来几道水浪,同时质问说:   “这片空间要崩溃了,三井谦会迎来第二次死亡,你也不在乎?”   然而这里毕竟是三井谦的领地,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马杰尔又只是个分|身,他的攻击最终没能起到效果。   阿琳达·蓬耶淡漠地回答:“我在意的人不多。很遗憾,三井谦并不是其中之一。”   话音落下,她消失得无影无踪。   马杰尔想要联系李维、让他在现实中堵一下阿琳达·蓬耶,却发现通讯器没信号,顿时气得发出一声冷哼。   “我们也走。”他对埃里克说,“你回去之后,记得把我们今天听到的内容转述给李维。”   埃里克变成人形,问道:“你呢?你要去做什么?”   “双面佛没死。”   马杰尔呲出利齿,阴郁地说,“遗民把祂打残了,我要趁祂病、要祂命。”   那可是神啊,哥们!   再菜也比普通恶灵强到不知哪里去!   埃里克敬畏地看了他一眼,嘟囔说:“有理想……我就不跟你去了,你加油。”   马杰尔转身要走,临行前冷不丁又想起一件事,回头说道:“你一直跟着安全局,也听见了那女人和遗民之间的对话。”   “对。”   埃里克不解地应了一声,不确定眼前这位越来越牛逼的大佬打算说什么。   马杰尔金色的眼瞳紧紧盯住他,缓声道:“里世界是你生存的必需品,对现实而言却是天灾。换句话说,李维他们拯救世界的那天,你和我就会死。”   埃里克闻言剧烈地打了个哆嗦:“你说这些干嘛……你不会想拉我对付李维吧?我不干!”   “为什么?”   “他们随时能杀死我,只是始终没动手而已,我能活到今天还不算运气好吗?”   埃里克绞尽脑汁地试图劝说马杰尔回心转意,   “而且我实力不强,脑子也就那么回事,别的恶灵都在李维面前翻车了,我对上他压根没有半点胜算。   “再者说,里世界的兴亡是全体恶灵的责任,天塌下来有高个顶着,没必要轮到你我……   “嘿,我是认真的,李维和你的关系不是挺好的嘛,别看他不说,其实他可在意你了,威廉·德莱顿——就是安全局头头——提出的那些针对你的阴谋诡计全被李维挡了回去……”   本来想试探下埃里克立场的马杰尔听着听着,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差不多行了,你以为我看不出李维喜欢德莱顿?”   “呃。”埃里克噎住,在心中大声谴责李维秀恩爱不看场合,“他喜欢德莱顿,却还能为了你驳回德莱顿的提议,可见他更喜欢你……”   马杰尔狂翻白眼:“停。不用再瞎编了,我不准备与李维为敌——他在我尚且以为自己是个人类时帮助过我,令我永远牢记我曾经是什么样子。至于你,记住你说的话。”   他向埃里克点了下头,纵身一跃跳进大海,消失在了雪白的泡沫里。   果蝠与鱼分道扬镳。 第152章 间章   李维正盘着膝坐在德莱顿家的地毯上画画。   他画的是一群Q版猴子在山洞里工作的场景,收拾屋子路过的德莱顿看到了,问:“你还是忘不了它们?”   “是的,但是也还好。每个生命都有属于自己的结局,所以重要的应该是过程。”   德莱顿定定地看着他,过了一会说道:“这种自我安慰的方法还不错。”   李维笑了笑,低头吹干净橡皮擦留下的碎屑,然后快速地翻了下他用来画画的小本子,本子上面已经积累了很多人物,有恶灵、有里世界的NPC、也有现实中的朋友。   但出现的最多的人还是德莱顿,坐在电脑前的德莱顿,河边散步的德莱顿,以及SSR级别的在农场中被小羊啃衣服啃到无可奈何的德莱顿,等等。   都是李维利用碎片时间画的。   德莱顿也看到了纸页上连环画一样的自己。他走到李维身边,心中犹豫了一瞬,最终与李维肩并肩靠在一起的想法占据了上风。曾经连衣服褶皱都难以忍受的安全局长官选择忽略形象问题,直接盘腿坐下:   “我祖母为我们两个买了新衣服,我叠好放进衣柜里了,你看见了吗?”   “呃。”李维的表情有一瞬间变得很奇怪。   他看见了。就在今天早上,各种意义上吃饱喝足、一觉睡到大天亮的李维拉开德莱顿卧室中的衣柜,看到里面放着两件宜家鲨鱼同款形式的毛绒连体睡衣。   睡衣还包括鲨鱼帽子、鲨鱼尾巴、鲨鱼拖鞋,从头到脚武装齐全。   “她觉得这套衣服很可爱。”德莱顿干巴巴地说,“如果你不喜欢也不要紧,我非常理解……”   “不,我很喜欢。”李维立刻说,“替我谢谢萝丝。”   德莱顿松了口气   “还有一件事,”他拿出手机说道,“你的X账号认证通过了(一个和微博差不多的APP)。”   这是安全局上下讨论了将近半个月后才做出的决定——为之前始终保持神秘的清道夫阁下创建一个被官方承认的个人社交媒体账号。毕竟经过“星际1号”的直播,有些事已经瞒不住了,与其让本就不大聪明的乌合之众胡乱猜测、听信谣言,倒不如将喉舌掌握在自己手中。   做下这个和推特治国一样开天辟地(并不)的决定后,众人又开始讨论李维的个人账号该怎么运营。   “清道夫身份特殊,或许我们应该找个专业的公关团队……”   “可是联邦总统能躺在床上发推文,清道夫为什么不行?他的发言总不至于比总统说的话更具影响力。”   “2025年了,我认为普罗大众更喜欢具备个人魅力的鲜活个体——或者说人设,而不是那些死板的陈词滥调。”   “说的好听,但其实除了需要拉选票的政客之外,谁会在乎普通人喜欢什么、想要什么?我们考虑的是风险、风险!这个国家内部胡乱说话的人已经够多了!”   “那再多一个又能如何呢?”   “……”   回到现在,李维好奇地问德莱顿:“你是怎么想的?你站在哪一边?”   “我站在你这边。”   德莱顿瞥了一眼李维,抬起手帮他整理衣领,免得昨晚奋斗过的痕迹露在外面,“这是你的账号,你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旁人没有资格代你做决定。”   李维想起他手机里的一堆照片,促狭地笑了:“你确定?我想发什么就发什么?”   “我看过你的ins账号。”德莱顿不以为意地说,“风格完全没问题。”   “我发布新推文之前不用和你打招呼?”   面前青年的绿眼睛像两潭阳光下的湖泊,德莱顿没忍住凑过去亲亲他的耳朵,小声说:“不用……只是作为你的伴侣,我出于好奇心询问一下,你不回答也不要紧——你现在有想要发出去的内容吗?”   “有,我先登录上去看一眼。”   李维从德莱顿那拿到账号和密码。他的主页内容不多,只有三条推文,都是别人替他发的,但账号的关注数和每条推文的点击数已然相当惊人。   “我以为我的热度过去了。”   “你想多了。”德莱顿说,“公寓事件前几天还登上了新闻。”   李维揉了揉鼻梁,不太适应成为名人的日子。他点开第一条推文,上面是李维自己画的Q版自画像,旁边有个箭头和一行小字:   “是的,这就是清道夫摘下面具后的样子。”   “哦,怪不得他们前几天把我的画要走了,原来是用在了这里。”   李维翻了下评论,大多数人在友善地向他打招呼、问他能不能不发简笔画而是发真人照片、以及和他打听各种里世界相关的内容。   少数人发来了辱骂、调情、广告和诈骗信息。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李维无视了好的或不好的评论——主要是太多了,他根本看不过来——点开下一条推文。   这种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发了什么的感觉还挺罕见的。   下一条推文是别人给他拍的从桃花源世界出来时的照片,没露脸,只有去掉头之后的身体,看上去风尘仆仆,颇具为人民服务的感觉。   底下的评论画风却很奇怪:   “隔着紧身T恤能看到腹肌,手部有疤痕。”   “深色半截袖下面是手臂的肌肉线条……我好了,不愧是清道夫(留口水.jpg)。”   “再来点,求求了,再来点真人照片。顺带问一句,为什么不露脸?”   李维:emmm。   他又往下翻了半天,才在一堆列文虎克当中找到正经评论。   德莱顿面无表情:“社交媒体是这样的,没办法杜绝,只有在你宣布自己不是单身时,情况才会有所好转。”   真的吗?   李维憋着笑,点开第三条推文。   这条推文的内容竟然是托布。   棕褐色的卷毛大狗对着镜头露出傻笑,浑然不知自己成为了狗界名人。   宠物推文下边的评论变得和谐多了,大家纷纷称赞狗狗可爱,有一些人思维比较敏捷,问李维进入里世界时这只狗在由谁照顾。   李维抬起头:“他们发布托布的照片时没有征求我的同意。”   德莱顿:“可爱的小动物会获得绝大多数人的好感,所以发出去一般不会出错——公关的人通常只考虑这些,因此我还是认为,账号掌握在你自己手里比较好。”   “你是对的。”   “如果你觉得不舒服,可以把照片删掉。”   “不用了,我自己也会发托布的照片,我只是不喜欢他们做事之前不通知我。这是谁的主意?”   德莱顿报了个安全局同事的名字,李维摸了摸下巴,露出沉思的表情:“你介意我下次见到他时把他骂一顿吗?”   有仇必报清道夫.jpg   “完全不介意。”德莱顿立即说,“其实我已经教训过他了,你再骂他一顿会让他们下次做事时更加深思熟虑。”   多么替人考虑啊。   李维笑眯眯地比了个大拇指,注意力重新回到社交软件上。他在自己积攒的一箩筐照片里翻了翻,最终下定决心,临时拍了张此刻戴着戒指的左手的照片,传到X上面,并编辑推文:   【放心,有人会替我照顾托布。】   点击完发送键后,他的另一只手和德莱顿的手交叠在一起,放在两个人的膝盖中间。   李维一歪头,与德莱顿脑袋撞着脑袋、肩膀贴着肩膀,问道:“你说我这样发会不会有什么严重的后果?”   “不会。”德莱顿稳定地回答。   他也拍了张两个人的手的照片,随后打开自己一片空白的ins账号,发了上去。   “好了,让我们看看第一批聪明人什么时候才能发现这个秘密。”   李维闷笑,笑了一会后倒在德莱顿身上,把脸埋在他的颈窝里:“我都不知道你还会耍这种手段,不愧是邪恶的安全局官员。同事那边呢?”   “处理好了。”   德莱顿一句不提过程有多艰难,“不用担心,21世纪的正常人根本不会在乎你喜欢男人还是女人。”   虽说思想保守的古董和歧视却不自知的家伙大有人在。   李维趴在德莱顿的身上,后者的草莓色睡衣布料挡住他的眼睛,他的大脑在黑暗中短暂地陷入了一片空白。   “我不确定。”   静默了一会后,他语气飘忽地说,“人生那么长,你不担心自己将来后悔吗,威廉?”   德莱顿的手紧了紧:“我不会后悔的。”   他的声音非常笃定,“我必须要告诉你,很多人都说过我是个无趣的人,李维先生,具体体现在当我确定某件事时,我几乎永远不会改变它,包括我对你的爱……尤其是我对你的爱。所以——”   他忽地停顿住,喉结滚动了一下才继续:“假如你有一天决定离开,请你务必提前通知我,给我一点准备和适应的时间,这对我而言是件异常艰难的事,超越了我所能承受的极限,我很可能留在原地走不出去……”   李维不等他说完便倾身吻了上去。   德莱顿的蓝眼睛里竟然隐隐有一层水光。   “我很害怕。”他在李维起身时喃喃说道,“你无数次面对生命危险,而我除了等待什么也做不到。公开这段关系以后,至少我能在人前戴上戒指,向我们共同的神明祈祷了。”   李维说不出任何话来。他抱住德莱顿,把人按在地毯上,开始脱彼此的衣服,掉在他们旁边的手机不停地嗡嗡震动,冒出一条又一条新消息提示,有的是X上的评论,有的是朋友的短信……李维统统视而不见。   世界是一场永不停歇的暴雨,他们在狭窄的屋檐下相拥。   回过神来的德莱顿在李维的放任下逐渐掌握主动权,他们回到床上,亲吻、抚摸,倾听从灵魂深处传来的心跳声。   “……我爱你。”   激烈的情绪抵达顶点时,李维环住德莱顿的脖颈,第不知多少次吐出真心话。   “我也爱你。”德莱顿亲吻他的面颊,心情沉重地回答,“你永远也想像不到这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第153章 间章   李维发出去的推文在互联网上引起了四级地震,现实周边地区略有震感。   原因是他不是流量明星,也不立单身酷哥人设,大家虽然好奇他的感情生活,却不觉得年近三十的男青年谈段恋爱有啥见不得人的。   于是评论区风平浪静:   “坏消息,帅哥已婚。”   “清道夫不仅养了狗,还结婚了,我也会汪汪汪,我能加入这个家吗?”   “哇,好幸福,祝两位长长久久。”   “戴着另一枚戒指的姑娘眼光真好!!”   李维回复最后这条评论:“不是姑娘。”   网友:“???”   如此迅速丝滑的出柜即使是在2025年也不多见,有人不死心地点开李维的主页,发现上面没带彩虹旗啊,就问:   “不是姑娘,那是人吗?”   惨遭开除人籍的德莱顿:“……”   无论如何,清道夫这个称呼在互联网上逐渐有了比较鲜明的形象,李维用小号的时候偶尔也能看到大家的讨论。后来他时不时会发一些不会暴露隐私的生活碎片,成功地慢慢将自己融入到了广大普通寻常的认证账号里面。   反倒是现实一度风起云涌。   毕竟德莱顿的工作单位是个对恋爱关系比较敏感的政府机关,所以柜门开得“略有”艰难。   一开始他只是在手上戴了戒指,没过两天,立马就有人来咨询这枚戒指是怎么回事。   “你结婚了?”   安全局副局长朱诺眼神犀利,语气却很平和,因为德莱顿的势力越来越大,某种程度上已经堪称局里的第三座山头了,和当初那个需要依附她才能和局长掰手腕的青年精英不可同日而语,“我先说声恭喜,但我记得这种情况需要报备——还是说你报备了,只是我错过了?”   “抱歉,长官,是我没来得及解释。”   德莱顿的语气倒是和以前一样,带着淡淡的恭敬和礼貌,“我暂时没有结婚,这枚戒指是个礼物。”   “原来如此。”朱诺的神色缓和了一些,“看来你做出决定了?对方是什么人?”   德莱顿轻描淡写地说:“其实您也认识。”   朱诺:“?”   她开始在脑海中排查德莱顿身边的适龄女性,刚排查到一半,德莱顿补充:“您前两天还关注了他的X账号。”   需要在此说明的是,安全局副局长朱诺,位高权重,年逾50,平时忙得连自己的丈夫都懒得理,更遑论登录社交媒体关注别人了。   她的上上个关注对象是联邦总统。   上一个自然是可亲可爱的清道夫阁下。   那时的李维还没在自己的账号上发过照片。   副局长只是为了公事才点的关注。回想到这随手一点时,她指尖颤抖,声音都变了调,有那么一刻还以为是自己误会了:   “是李维?你没爱玩笑?我在问你戒指的另一个主人是谁,你告诉我他是拉克·李维??”   “是的,您了解我,我不会在这方面开玩笑。”德莱顿镇定地回答,“我提前查看了局里的规章制度,没有哪一条规定说我们不能在一起。”   朱诺的脸扭曲了。   她站在原地调整了起码半分钟,期间德莱顿一言不发、耐心等待。半分钟后,朱诺说:“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最近。”   这是谎话。德莱顿不能让其他人知道他和李维早在李维升职前就在一起了,那样会引起比同性交往更恐怖的舆论风暴。   “您也知道之前我和他有点不对付。”   这更是谎话,但是在别人眼里却还蛮真的。德莱顿一手提拔上来的手下不会出去乱说话,其他部门看不透罐头里的实际情况,只能根据盒子上的配料表瞎猜,德莱顿本就滴水不漏,关键时刻再透露出去一点言语,旁人立刻能脑补出一场大戏。   要不然安全局局长也不能见缝插针地去拉拢李维。   朱诺曾经是偏向于相信他俩关系不好的,还私底下劝解过德莱顿——她觉得德莱顿是犯了年轻人的傲气,看不得同龄人在某些方面比自己优秀,然而作为上位者,怎么能如此意气用事呢?清道夫的重要性需要强调吗?你不拉拢他,他就跟别人跑了!   她劝导完了,德莱顿也好声好气地答应了,回去之后却仍旧我行我素。朱诺一度恨铁不成钢,认为德莱顿不成器,和他的关系也冷淡下来。   万万想不到事情会发展到今天这样。   现在朱诺一回想,不对啊……很不对啊!!   你们俩的关系真的是不好吗?   不好的话能突然变成情侣?   宿敌是不可以成为恋爱对象的!   下一句话,朱诺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们两个不对付……他能接受你送的戒指?”   你自己听听这合理吗?!   德莱顿面不改色地说:“我经过了反思,认为您说得对,当初是我过于傲慢。”   你搁这演《傲慢与偏见》呢!   朱诺一个字都不信。   但她转念一想,德莱顿演了一场大戏,对她来说有什么损失吗?   似乎没有。   比起局长,德莱顿更加亲近她,德莱顿和李维的关系虽说有那么一点……不同寻常,但清道夫也不算是正经的打工人,而更像同安全局展开合作的雇佣制。   朱诺能(从李维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敬上级不开组会的态度)感觉出李维并不忠于安全局,甚至不忠于联邦政府,这种人在联邦其实并不罕见(?),好在有德莱顿这个坚固的连接点在,才没有发展出民间的超级英雄团队、或暗中给安全局添堵的独行侠。   时间过去这么久了,李维始终没能被取代,朱诺很确信他身上是有点东西的。   若是当年的德莱顿没能慧眼识珠,情况不知会变得有多糟糕!   因此朱诺越深思越感觉……德莱顿和李维的关系挺好的,堪称强强联合,也不失为一种政治联姻——古代人都派公主去和亲,德莱顿眼下就相当于安全局的公主。   但前提是必须要保持稳定。   当天晚上,德莱顿收到朱诺的邮件,内容只有一句话: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在世人的见证下举办婚礼?】   这样清道夫就彻底变成自己人了!   德莱顿:“……”   可见政客的立场就和他们的道德底线一样灵活。   副局长朱诺不是带来风暴的主要对象。和朱诺不同,安全局里有另一群人,无论如何也不希望李维与德莱顿和好乃至于更进一步,这群人便是以局长为首的势力团体。   几天后,德莱顿确定了伴侣的消息渐渐在安全局内部传开。   他的下属心知肚明,只觉得太好了,上司终于要公开了,这份狗粮总算不再是部门特供了!他同一阵营友人朱诺激动却又怀着隐忧,他的政敌则抓耳挠腮、一头雾水。   “等着瞧吧,肯定有猫腻。”   有人在咖啡馆休息时,对同僚说道,“否则有什么好遮掩的?”   也不乏一些满怀恶意的揣测:“说不定是长得丑或者上不得台面,各方各面难以见人。”   又过了几天,李维接管自己的X账号,发的第一张图片是【戒指、手.jpg】。   网友尚且在看热闹,安全局的各位就不同了。大家定睛一瞅:这戒指怎么有点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   究竟在哪见过呢……   第二天一早,德莱顿来上班时脚步轻快,容光焕发,心情肉眼可见得愉快,与同事接洽时,脸上的笑容甚至带着点真心。   他戴着戒指的手就那么明晃晃地放在办公桌上,思考时还会下意识地转几下。   政敌:……   政敌:????   他们宁愿相信德莱顿是抢劫了清道夫的戒指,也不愿承认这两个人就这么在一起了!!   不然当初坚信李维和德莱顿闹翻了、去撬墙角的行为怎么算?   小丑竟是我自己!   八级飓风从这时起席卷了整个安全局,政敌一派差点失去理智。   当天便有员工匿名举报德莱顿涉及滥用职权、行为不当、性骚扰和利益输送。   安全局的监察部门迅速展开审核,召唤当事人与目击者面谈,同时查阅官方通讯记录以及李维的升迁记录。   德莱顿坦坦荡荡地去审问室里坐了一下午,情绪稳定,有问必答,无论面对多过分的问题也不曾失态,在与李维接触的时间线上滴水不漏,一口咬定他是最近才转变了心意。   “你们之前关系不好,你告白的时候不担心挨揍吗?”监察部门的人问。   “不止挨揍,我做好了一切最坏的准备,包括坐在这里面对你们。”   德莱顿说道,“对我而言,这些全部都是值得的。”   他的下属说:“这两个人平时根本没接触,更别提在办公室卿卿我我了。你们知道的,李维压根不来上班,他一上班,就说明要进入里世界了……德莱顿是因为喜欢李维才推他成为清道夫的?不可能,假如我珍惜爱护一个人,我怎么会让他从事这种危险的工作?”   官方的通讯记录里面也什么都没有。德莱顿和李维又不傻,不会拿官方账号聊私事,至于私人通讯,由于目前还没立案,不能随便查。   最后是李维的升迁记录。   档案显示,德莱顿从没主动提拔过李维的职位,李维能有今天的身份地位,一部分原因是他确实做出了突出贡献,另一部分则要归功于德莱顿的政敌!   这又是什么玩意!滥用职权和利益输送的不会另有其人吧?   而且德莱顿也是真有勇气,干了一堆破事之后激情告白居然还成功了,世界果然奇妙,人生有着无限的可能(确信)。   安全局的监察部门越查越有,最后肃然起敬,认定这两人的关系过于离谱,导致不像演的。   德莱顿的政敌:“……” 第154章 依旧是感情戏   明面上的风暴变成了暗潮涌动。   政敌派越想越气——他们和副局长朱诺一样,怀疑是德莱顿主导了这一切,无论德莱顿和李维究竟是不是真爱,己方肯定都沦为了笑话。   是可忍、孰不可忍!   那几天局长上班时无缘无故发火的频率上涨了三十个百分点,导致闲杂人等路过他身边时都绕道走,然而他除了发发小火,一时间也没什么太好的报复方式,只能像匹躲在村口的郊狼一样,等着德莱顿哪天出门做事时放松警惕、再冲上去撕咬两口。   他的手下却没有局长本人的耐心和明智。   只能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而且世界是个巨大的草台班子,只要活得够久,在哪里都能遇见傻逼。   “你说什么??”   局长听到手下汇报时,正在转笔的手猛地一顿,“你们干了什么?”   “不是我。”前来打小报告的手下连忙说道,“是我听见了扎卡里和惠特莫尔在咖啡厅吃午餐时的聊天……”   局长‘砰’地一下摔下笔,咆哮道:“说重点!!”   “他们说要在互联网上公开清道夫与威廉·德莱顿的不正当关系!!”   安全局局长倒吸一口凉气。   他瞪着眼前踌躇不安的手下,过了一会问道:“这事是一般现在时,还是将来时?”   “呃,可能是过去完成时……”   “你们疯了?!”局长暴躁地站起身,“谁来教教我,这么做有什么好处?”   “大概,扎卡里和惠特莫尔认为,群众会相信这两个人利用性关系谋取职务利益……”   听到这里,局长发出一声响亮的冷笑:“然后德莱顿顺势在媒体面前做出澄清,和他的小情人一举成为互联网热门CP?”   您还挺懂的嘞。   手下不敢说话。   局长:“愣着干什么!让那两个人把公开的信息给我删了!再学不会闭嘴就滚出安全局!”   手下连滚带爬地挪动到门边,局长忽地再度叫住他:   “等会。清道夫在里世界中有没有违规过?”   “……这不好说,长官,一方面德莱顿先生的管理向来严格,很少有情报泄露出来,另一方面,涉及到里世界的规定往往是比较灵活的……”   局长:“有没有那种和德莱顿相关的?”   手下沉思了片刻,说道:“他们两个在一辆列车上扮演过情侣,德莱顿先生送了清道夫阁下一辆车,除此之外,有一次他们在中东遇到了一名中情局特工,那名特工似乎和德莱顿先生有一些小冲突。”   “他妈的。”局长骂道,“这两个人肯定早就勾搭上了。”   手下唯唯诺诺。   局长说:“你先走吧,我再好好想一想。”   **   由于局长最终并未阻止蠢蛋下属在互联网上乱说话,一个消息慢慢传开了。   ——清道夫的恋爱对象是某个政治人物。   某些新闻网站还发了一些口吻暧昧不明的分析,内容大略是“安全局外勤人员是否可卷入政治斗争?”之类的“中立话题”。   消息发酵到一定程度后,论坛中迅速有了讨论帖:   【u/curiosity:有人知道清道夫的男朋友到底是哪个部门的官员吗?   风言风语传得到处都是,应该有点实锤了吧……   lordpunt:显然是谣言。   Lovesuglychild回复lordpunt:未必,是谣言的话清道夫应该第一时间站出来澄清,而不是放任其发展。   lordpunt回复Lovesuglychild:笑死,谁质疑谁举证,人家又不是没有别的事可干,为什么要出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Pizzahut:你们不要吵架,因为我是真的好奇,清道夫似乎也没特地藏着他的男朋友,我天天看他各种秀恩爱,发完狗就发老公,怎么过去这么久了,还是没人知道他男朋友是谁……我狗粮都快吃饱了。   Capital-9:我记得他有次回应网友说,男朋友是个正经人,互联网都不太会用的那种,但是看聊天记录完全看不出来。   Nikki回复Capital-9:我懂,因为他男朋友会陪他疯哈哈哈哈,清道夫卖萌的时候他老公会模仿。我看到的时候心想,哪里来的学人精!   Capital-9回复 Nikki:感觉他和他男朋友挺甜的,但又很怪,莫名有一种清道夫手把手教第一次学会做人的机器人谈恋爱的感觉……   Uberaire:所以联邦政府内部有哪个以机器人著称的官员吗?性别男,年龄应该和清道夫近似吧。   ABC:神他妈以机器人著称。   freeze:不会用互联网,没准是个老头。   Uberaire回复freeze:不!我不信!!清道夫看身材就是个帅哥,帅哥的对象肯定也是个帅哥!!   Booboo:清道夫的同龄人,按40岁以下算吧,这样其实就不剩几个了,毕竟身居高位的政客都是老头老太太。说起来,我想到一则旧闻,之前安全局公布里世界存在时,新闻里是不是短暂地出现了一个年轻帅哥?   Lionfire回复Booboo:我记得!我还收藏了一篇新闻,让我回去看看。】   政治圈同人女恐怖如斯。   半小时后,同人女凯旋:   【Lionfire:找到了。他的身份让人扒出来过,全名是威廉·德莱顿,在维基百科上有几行很短的介绍。   Krank回复Lionfire:牛啊,这还能扒出来,你们做什么都会成功的。我去看了一眼,这个人今年31岁,职位不低,在政客里算是相当成功的吧?   tinydickdoctor:看看照片。   Lionfire回复tinydickdoctor:没有照片,哥们特别低调,要不是天生丽质又恰好被摄像头拍到了,根本不会有人关注他。】   又过了半小时。   【Booboo:家人们……你们想象不到我发现了什么……我在ins上面搜了一下和威廉·德莱顿相关的昵称,本来啥都没查出来,但是就在快要退出app时,本人忽然间灵光一现,在搜索框里打出“威廉·清道夫”,你们猜怎么着?   Lionfire:……卧槽。   Uberaire:万万没想到清道夫的代号还能做姓氏,不愧是人工智能,敢于起这种离奇的id!   ABC:又从机器人变成人工智能了?   tinydickdoctor:看看照片!!!   Booboo:小屌医生别急,这就来。】   下方附上几张照片。   其中最明显的除了id,便是戴着戒指的手的合照。   【Lionfire:卧槽!卧槽!!   Pizzahut:麻了,这两个人在这考验网友呢?   Booboo:前面有人说对了,帅哥的男朋友还真是个帅哥,起码经过了新闻相机的验证。   Pizzahut:威廉·德莱顿不爱发ins啊,这主页比我钱包都干净。   Lionfire:想想看,这样一个人会被清道夫带着发“sweetieeee——”。   tinydickdoctor:萌!!!   Pizzahut:不仅萌,还有点恐怖了,感觉清道夫成功把一个AI调/教成了奇怪的样子……】   十分钟后。   【Lovesuglychild:不对劲吧。威廉·德莱顿是安全局的高级官员,他和清道夫是伴侣,那岂不是证实了外勤人员卷入政治斗争的谣言?】   **   李维刷论坛刷得津津有味。   读完网友的讨论后,他转头看向被荣获AI称号的德莱顿,后者坐在电脑前,戴着眼镜板着脸,一本正经地回复邮件。   “威廉。”   他叫道。   德莱顿挑眉抬起头。   李维给他比了个爱心:“爱你。”   德莱顿卡了一下,过了几秒钟认真地说:“我也爱你。”   李维笑得停不下来。他走到德莱顿身边,问道:“我们是不是应该抽空对外做个声明了?”   “是,但我有点好奇局长究竟在想什么。”德莱顿推了下眼镜,“这种攻击手段不痛不痒,不像是他会做的事。”   李维一针见血地说:“估计是他的哪个手下自作主张。”   “有可能。”德莱顿赞同地点点头,“不过以我对我的对手的了解,他应该会派人阻止,而不是推波助澜……这件事交给我,你不用担心,过两天你可能要接受一个匿名采访。”   “关于我们两个的关系?”   “没错。”   “有草稿吗?”   “没有,你想怎么说都行。”   李维若有所思地说:“我发现你总是对我不做任何要求。这算是相信你自己,还是相信我呢?”   德莱顿愣了愣,回答说:“相信我们?”   见了鬼了,他真可爱——李维低头亲亲德莱顿的发顶,说道:“没问题,我会好好回答大家的疑问的。”   三天后,李维顶着德莱顿的祖母萝丝买的鲨鱼睡衣头套,站在了媒体面前。 第155章 秀了一整章的恩爱   主持人大为震撼:   “虽然我来之前听说这次的采访是匿名的,但我没想到是这种匿名方式……”   播音室中光线柔和,背景是简洁的蓝灰色,李维又穿了一身衬得他整个人肩宽腰细腿长的深色西装,本来是如此严肃正经的场景……当事人却偏偏戴了个毛绒绒的鲨鱼头套。眼下鲨鱼的两只椭圆形的大眼睛直愣愣地盯着镜头,有种清澈的愚蠢。   主持人和李维面对面坐着,中间隔一张小圆桌,桌上放有两杯茶水。   李维目前的状态显然是不能喝茶的。   主持人甚至不确定他能不能看清脚下的路。   “那么清道夫先生,晚上好,感谢你来参加这次采访。”主持人忍不住咳嗽一声,“众所周知,你现在是联邦鼎鼎大名的‘超级英雄’,也是一场政治风暴中被放在聚光灯下的当事人——这段时间对你来说应该不算太平静吧?”   “其实还好。”李维的声音隔着头套有些发闷,“毕竟媒体与网友的讨论暂时没有形成里世界。”   真形成了就坏了!主持人发出一声尬笑,语气轻松地说道:“大家都很关注你的个人生活,假如你不介意的话,我想要代替广大好奇群众问几个问题。第一,你的男朋友真的是网上扒出来的那位安全局帅哥官员威廉·德莱顿吗?”   鲨鱼头套大幅度地上下点了点:“是他。”   “哦哦!”早就得知了内部消息的主持人佯作激动,“你们两个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是我第一次进入里世界之前。”李维说,“当时我正在街头流浪,威廉突然派人绑架了我,把我带到他面前,问我有没有兴趣接一份工作合同。”   主持人:“……这段话是真的?你没有在开玩笑吧?”   “其中有部分假话,你可以猜猜是哪一部分。”李维翘起腿,把手搭在膝盖上,“我对他的第一印象非常不好,毕竟我是流浪汉,他是社会精英,我讨厌社会精英。”   “但是安全局给我的档案上写着你有PhD学位——具体学校和专业就不说了。”主持人低头翻了翻桌子上的纸,“所以流浪汉这句是假话咯?”   李维正色回答:“博士也可能失业,我说真的,只要你选个垃圾专业就行了。”   “……咳,有道理,那我猜不出来你说的哪一句话是谎言了,而且你今天还是一只鲨鱼,嗯,察言观色的任务就交给观众和网友吧(李维发出轻笑)。不过接下来的问题你必须得说真话,否则我们的采访没法继续,你同意吗?同意?那么你刚才提到你对威廉·德莱顿的第一印象很差,我可以理解,任何情况下我们都不会喜欢上一个莫名其妙给自己分配工作的人,而且这份工作还具备相当的危险性。   “接下来的问题可能有些犀利,清道夫先生,你为什么要接受这份工作,又是在什么时候对你的上级产生了好感呢?”   “我先回答第一个问题,大部分是出于责任感吧,我认为在这种大范围的天灾面前,我如果不进到力所能及的努力,早晚有一天也会被卷入其中。”   李维顿了顿,“小部分是因为威廉给的实在太多了。”   “啊——”主持人拖长声音,“哪种给法?是金钱上的,还是大家比较关注的那种?”   鲨鱼猛地扭过头:“他长得特别好看,你难道不承认吗?”   主持人:“你刚才还说你讨厌他!”   鲨鱼缓缓回过头,恢复了平静的语气:   “我讨厌他与我觉得他长得好看不冲突,‘英俊’是个客观形容词,如果换个场合我肯定去要他的ins账号,然后发现他根本没有——是的,网友找到的那个ins账号是我后来提醒他,他才注册的。   “他就是这种正经到不可思议的人,所以很遗憾,没有钱权交易,更没有刺激的色|诱,他只是给了我超出我预想的工资,还在我成功解决了第一个里世界之后向上面申请、送了我一辆车。”   “哇哦,什么型号?这是可以问的吗?”   “迈巴赫S580。”李维回答,主持人低头翻手机,李维及时补充,“市场价是19万左右,我帮你们查过了。”   “哦,那确实是一大笔钱,但是又没有我想象中贵?不管怎么说,你每次都需要冒着生命危险,而且这是一次性的,容我确认一下,你不是每次解决里世界危机后都能拿到一辆新车吧?”   李维笑道:“不,不是,只有第一次,后来我就领死工资了。”   “那确实不多。”主持人转向摄像头,“资料显示高级雇佣兵的年薪在20万到50万之间,若是遇到高死亡率的任务,一次性的任务奖金就能达到十万,即便如此,还是有很多人不愿为了这十万块钱冒险,毕竟……死了就是真的死了。”   李维耸了耸肩,主持人继续问:“你还没有回答我的第二个问题呢,清道夫先生。”   “我想起来了,你问我什么时候喜欢上了我的上级。”   李维想要摸摸下巴,却只摸到了鲨鱼头,于是他顺势用戴着戒指的手挠了挠鲨鱼鼻子,   “大概在他不算是我上级了的时候?具体时间点我已经有点记不清了,我们两个的关系是在一次次合作中慢慢变好的,突然有一天,我发现他留给我的印象不再是有点讨厌的社会精英,而变成了公正、睿智、可以依靠和信任的对象,那一瞬间,我意识到,‘哦,他不是我曾经以为的那种人,原来我关注他是因为我对他有好感’。”   他有意模糊了时间线。   其实李维对德莱顿产生感兴趣的时间点要比他成为游刃有余的清道夫早得多,大约能够追溯到他第一次发现此人是个与众不同的人机的时刻。   说实话,假如德莱顿是个阳光开朗的普通帅哥,他没准还不会有什么感觉呢。   主持人不知为何,竟然从李维的鲨鱼头上看出了一丝柔软的情绪。   好了!知道你们两个很爱了——连滴水不漏的头套都挡不住从话语和姿势流露出的情感!   他抽了抽嘴角,有意问了个严肃的问题:“你们的关系需要向安全局通报吗?”   “需要。”鲨鱼优雅地靠了回去,“威廉刚表白完就去报备了,我什么都没来得及做。随后这个过程经过了安全局的审查程序,你们就算不相信我,也应该信任组织。”   你没来得及做啥?主持人用力清清嗓子:“其实人们比起审查,可能更相信你。你认为同性情侣在安全系统中是否会面临额外审查或偏见?”   这是个看似平常、实则略有引导性的提问。   李维不打算跟着主持人攻击安全局的某一方,他今天不涉及政治立场:“我相信现在的制度已经在逐步保障每位同性恋员工的隐私与尊严,这应当是一场关于程序规范的讨论。”   真是条滑不溜秋的鲨鱼。主持人在心中“啧”了一声,斟酌半秒钟后换了个轻松的话题:“那你们下班约会的时候会谈论工作吗?”   “尽量不。威廉和我的工作都很忙,我们两个能抽出共同的空闲、一起享受私人时光是件很难得的事。”李维说,“所以除非是特殊情况,否则谁提工作谁挨罚。”   主持人好奇地问:“罚什么?做家务?”   “哦,不是,是别的惩罚。家务主要是威廉在做,他在这方面有点强迫症,你没想到吧——”   “我没想到。”主持人由衷地说,“一个安全局的高官竟然会主动做家务,那你负责干什么?”   这次李维沉思得更久了一点。   主持人:“?”   李维:“……”   主持人:“???”   李维:“…………”   李维:“我相信我的存在能让威廉保持心情愉悦。”   主持人:“所以?”   李维:“所以我坐在那里,抱着狗。”   “……”   主持人:我算是彻底看出来了,这人今天就是来秀恩爱的。   吃了一嘴狗粮的主持人恶向胆边生,语气转为郑重地问道:“有人说你们的恋情遭到曝光是一种政治武器,你是否认为有人刻意这么做,以打击你或威廉·德莱顿先生?”   李维换了个坐姿,鲨鱼头往前倾斜了一点,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在这件事上,我认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判断力,我也尊重公众关注的权利,但我更希望大家理解,我和威廉两个普通的成年人,就像所有人一样,在规则之内试图拥有一点属于自己的生活。”   主持人:“是的,我发现网友们真的很关注,你介意他们嗑cp吗?”   “这个嘛……”李维调整了一下手指上银光闪闪的戒指,“我想阻止也阻止不了,对不对?等到这次节目播出后,他们又有新素材了。”   主持人大笑:“好吧,正主不在乎,你们听到了没有?可以开始写鲨鱼和机器人的同人了!但是要在此说明一下,我仍然不建议偷窥式地消费私人生活……”   “是的。”李维接道,“底线是不能触犯法律。”   “我在这里替受到保护的群众诚挚地感谢你和德莱顿先生。”主持人伸出手,“你们为了民众安全做出了无与伦比的努力与牺牲。”   “谢谢。”李维同他握手。   主持人的下一句话霎时间轻松起来:“我还要替一部分人感谢你们在感情生活方面的‘大度’。最后一个问题,我觉得问出来之后可能会被威廉·德莱顿先生投诉,但我还是想说,你有没有后悔过?你有没有想过假如你和一个身份不那么特殊的人在一起,可能会更轻松?”   “完全没有。”李维认真回答,“我无愧于心。认识他、以及同他在一起,是我此生最幸运的事之一。威廉,如果你看到了这段采访,也请记住我说的话。”   他说完,主持人立刻带头鼓起了掌,台下也响起了其他工作人员的掌声。   本次采访到此为止,又过了一段时间,李维才听说了这段采访在社交媒体上引发的讨论结果,而那时他手头上已然有了新的任务。 第156章 Hitch&Shoot(一)   “约会app?那是什么?”   N市某狗狗公园,李维一边和托布玩拔河一边抬起头,迷茫地看着站在他前方的安全局工作人员,后者尴尬地咳嗽一声,瞥了眼不远处仿佛在看风景的德莱顿,下意识地压低声音,小声对李维说:   “你知道的,就是那种左滑右滑、匹配不同对象的社交软件——你难道没玩过?”   李维:“没有。”   工作人员怀疑是因为德莱顿在场他才这么说:“那假如,我是说假如,你在遇到德莱顿先生之前急需脱离单身状态,你会怎么做?”   李维更迷茫了:“找个人来人往的地方待着,等着对我感兴趣的人主动上来跟我搭讪?”   工作人员:“……”   他仔细看了一眼李维的外表,悟了。   李维仍然不解:“可是我为什么要急着脱单?急着脱单和使用社交app有什么关系?线上交友难道能比线下直接要电话号码更迅速吗?”   “算了,你和别人不一样,对不起,当我没问。”   工作人员痛苦地抹了把脸,说道,“是这样的,我们遇到了一个难题,可能和里世界有关,就想请你来看一下。”   李维上次处理里世界相关的事件,还是埃里克跑出“桃花源”后、向他们汇报阿琳达·蓬耶的行动。   自那之后,李维就得知了几件事:   一是造神的方法。飞船上的人说“文明作骨、情做血肉,可塑日月”,所谓“日月”在有信仰的国家就变成了神明。若干年前,一位来自飞船的移民降落到地球,偶遇了三井高志,他与三井高志相谈甚欢,于是主动分享了这个不算秘密的秘密。   此人在地球上待了三天,三天后便乘坐飞船离开了,又过了一段时间,李维的父亲莱纳·李维乌斯主动上门,要与三井高志结交。   他向三井高志诉说了自己的生平,提到他有一位来自欧洲的母亲,且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随着年龄的增长,莱纳·李维乌斯逐渐开始怀疑,他的体内存在另一个截然不同的自我,而其中一个早晚有一天会去解决掉多出来的那个。   他的描述给三井高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李维认为莱纳·李维乌斯借此机会,从尚且懵懂的三井高志那拿走了制造神明的“配方”。   而前者的叙述催生了后者的灵感,让三井高志决定塑造双面佛,阿琳达·蓬耶参与了这个项目,接触了李维的邻居三井谦,三井谦自杀后,阿琳达·蓬耶想要利用双面佛来呼唤路过的飞船,因此故意出现在报丧女妖班茜的医院,引导李维跟随她回到公寓,进入“桃花源”。   这便是故事的始末了。   ……   二是阿琳达·蓬耶呼唤飞船的目的。   她有两个打算,最主要是寻求帮助——以三井高志为首的人群显然也听说了世界末日的消息。   在飞船上的人明确表示地球人只能自救后,阿琳达·蓬耶迅速提出了第二个请求:“末日降临时,你们能不能带走一个地球人?她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   这个孩子对阿琳达·蓬耶来说一定非常重要。   安全局相信她指的是她和三井高志的大儿子三井崇真生下的女儿。新闻曾经报道过,小姑娘先天有疾,长到了七八岁仍然听不懂人话、也不会说话,三井崇真向媒体表示他们打算生二胎,但不知为何直到今天仍没有结果。   阿琳达·蓬耶想把自己的女儿送走。   她绝不是唯一产生这种念头的人。   想想看,一个有钱有权又缺乏足够社会责任感的房地产大亨,在听说了世界末日的消息后会怎么做?   拯救世界?   光是产生这个念头对三井高志而言都过于善良了,他压根没往这边想过。   有选择能力的人选择了逃跑。   他走后,哪管身后洪水滔天!   因此三井高志的目标,在获得了足够多的信息之后,就很明晰了。   他会尽一切可能自保,打造一艘21世纪的诺亚方舟。   **   李维听到里世界的单词后,将玩具塞进托布嘴里,拍拍它的后背,说道:“去!去找威廉玩。”   等托布摇着尾巴跑远了,他问工作人员:“什么情况?”   “……我们目前还不能确定。”   工作人员拿出平板电脑,给李维看资料,“最近市面上出现了一个爆款app,功能和普通的社交软件差不多,用户能够将自己的照片和资料上传到这个平台上,系统会自动给你推送不同人的卡片,你可以点开卡片查看他们的信息,然后根据喜好做出选择——左滑是不喜欢,右滑是喜欢,当双方都选择了右滑时,代表匹配成功,你们两个人就可以在线上聊天了。”   李维露出了“有趣、但是太麻烦了”的表情:“这种app有很多吗?”   “很多。”工作人员说,“毕竟普通人一辈子都不一定能遇到旁人来搭讪的情况。”   李维眨眨眼:“那它为什么能成为爆款?”   “哦,广告打得多,再加上算法优秀吧,而且它的app设计上还附带了一些娱乐性,你看,这里有个以联邦西部为背景的像素小游戏。”   工作人员点了下平板,屏幕上立刻出现了一个像素酒馆,酒馆里有些五颜六色奇形怪状的小人在来回移动。   “我们现在处于游戏模式,这里是匹配大厅,里面的这些人就是你会刷到的匹配对象,你可以点击他们。”   工作人员选择了其中一个小人,对方的卡片瞬间跳了出来。   李维问:“接下来就是左滑或者右滑?”   “对,但是这是游戏模式,普通模式下你可以随便滑,游戏模式不行,它做出了限定——选择左滑拒绝的人会受到轻度惩罚。每个小人都有一个状态栏,只有你自己能看到,左滑会为小人添加不同的debuff,这样当怪物入侵西部小镇时……”   “还有怪物?”李维忍不住惊奇地问。   “呃,是的,这是个功能设计得比较全面的游戏。”工作人员说,“debuff多的角色更容易死。”   “死了会怎么样?”   “其实不会怎么样,毕竟它是个约会app,我猜设计者只是为了使用这种方式推动某些人走出舒适圈。”   李维不置可否,身体后仰了一些,不再看屏幕而是问道:“它和里世界有什么关系?”   “我们得知有一些该app的热门用户失踪了。”   工作人员切出软件,给李维展示了几张照片,上面几乎全是俊男美女,“这些人曾经被软件公司选做推广,也就是说,软件用他们来吸引新用户。”   李维:“他们本人知道这件事吗?”   工作人员:“可能知道,也可能不知道,这些人的照片会被系统推送到新用户面前,然后迅速获得大量的‘喜欢’,你在app页面里能够看到喜欢自己的人的数量,所以我想部分使用者应该很享受这种因美貌而受追捧的感觉。”   李维:“但这不是他们失踪的理由,我觉得在不伤害他人的前提下满足虚荣心没什么大不了的。”   工作人员顿了一下,略显尴尬地回答:“是的,你说得对。”   站在离他们几米远处的德莱顿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托布也是。李维向他们挥了挥手,加快语速对工作人员说:“总之我会抽空研究一下,这个app叫什么名字?”   “——叫‘盲配’。你只要去应用商城搜索一下就能看到了。”   **   当天下午,李维躺在沙发上研究刚下载的约会app:“性别、年龄、宗教信仰、政治倾向……”   德莱顿敏感地抬起头:“你在注册账号?”   “我总得上去看一眼。”李维在屏幕上一通乱点,“上传照片……审核失败了?系统竟然强制要求露脸。”   德莱顿坐直身体:“你确定?你要把自己的照片发上去?”   “我不确定,你让我想一想。”   李维切出app,想去看看网上有没有人讨论这个问题,结果论坛上的网友们全在嗑机器人x鲨鱼的cp,节目明明已经播出了好几天了,热度依然居高不下,人们试图从李维的鲨鱼头套和他的每一处微小的动作及语气,分析出他的心理。   俗称抠糖。   当然,由于当事人已经公开出柜了,糖多到根本不用抠,光是李维在镜头前的表白都能让看完视频的观众带着姨母笑入睡,因此这种抠糖行为更像是同人女饥饿多年后延续下来的“恶习”。   李维在热门贴集合里中了半天,才找到一条讨论“盲配”app的帖子。   内容也没什么特殊的,就是讨论约会app里的快餐式感情太多了,想要认真找伴侣的人流落其中无处下脚、四面楚歌。   还有些人管右滑匹配的过程叫“决斗”,管单方面的“喜欢”叫“通缉”。   因为app设计的西部酒馆小游戏里就是这么叫的。   李维翻完之后很确切地对德莱顿说:“我不打算上传我自己的照片。”   德莱顿的心情立刻上扬了十个百分点。   “但比起让安全局替我编造一个假身份……我意识到我们有现成的失踪人口可以利用。”   李维胆大包天地说,“我拿莱纳·李维乌斯的照片顶上去怎么样?” 第157章 Hitch&Shoot(二)   德莱顿意识到李维对莱纳·李维乌斯的态度已经转变了很多。   曾经他因为童年时期的特殊经历产生了很深的心理阴影,非必要情况下根本不会谈及自己的父亲,如今却不仅能坦然聊起和莱纳·李维乌斯相关的事件,还学会开玩笑和玩梗了!   总觉得把自己亲爹挂上恋爱软件挺地狱的,但既然不会有任何一位母亲受到伤害,那应该也无所谓吧……   另一方面,李维和莱纳·李维乌斯长得很相似。按理说两个莱纳·李维乌斯应该生出一个缩小版的自己,然而大概是由于基因的表现型不同,当他们两个(三个?)站到一起时,还是能够很清晰地分辨出区别的。   正常情况下不会有人将李维当成他的父亲。   但李维用莱纳·李维乌斯的身份注册“盲配”app时,刷脸的身份验证被通过了。   旁观的德莱顿:“。”   李维说:“看,这样我们就省去了办假|证的功夫。”   他飞快地将自己的主页设置好,然后便进入到了app内部,软件本身操作起来很简单,一上来就是其他用户的靓照,由于李维设定了自己是同性恋,因此首页出现的都是男性。   几秒钟后,他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一旁的德莱顿问:“这是什么意思?”   “哦,软件提示有人右滑喜欢了‘我’。”李维边研究边说,“但我没开会员,看不到对方是谁。”   屏幕右下角有个类似消息提示的红点,一开始显示的是5+,代表有五个以上的人在看到李维的主页后选择了右滑,短短几分钟后,5+变成了10+,没等李维摸透app的功能,10+迅速涨到了100+。   “这么多人?”李维自己都惊讶了,“不愧是热门app。”   德莱顿对这种社交软件的评价很低:“你和莱纳·李维乌斯根本不是一个人,系统却识别不出来,可见照骗的可能性有多大。比起在互联网上寻找伴侣,倒不如多花点精力关注现实。”   李维有不同的意见:“有些人的工作根本接触不到陌生人,利用交友平台总比去夜店方便……你看,它还有交朋友和找工作的功能,至少不是所有用户都是来寻求短期刺激的。”   德莱顿不置可否。他盯着李维手机屏幕角落不断变化的红点,问道:“我们怎么才能知道这个数字的真假?”   “买会员。”   李维点开充值界面,“嘶”了一声,“这是我见过的最昂贵的会员。算了,我去随便右划几个人,看能不能和其他用户聊一聊。”   他回到首页,像个莫得感情的机器一般随手右滑卡片,还没划出两个,就匹配到了一个已经右滑他的对象。   对方是个男人。   是个梳着金发大波浪穿着紧身豹纹裙的男人。   对话框刚出现一秒钟,李维便收到了来自此人的消息:   【口口?口口口口口。】   这里的口是少儿不宜的意思。   李维:“……”   德莱顿发出一声轻哼,重复李维的话:“至少不是所有用户都是来寻求短期刺激的?”   “算了,我感觉和这个人聊不出来什么有用的东西。”李维关掉对话框,正色说,“我去看看有没有理智保守一点的人。”   等他回到app首页时,屏幕右下角的数字已经变成了1000+。   李维大受震撼:N市及周边的男性同性恋有这么多??   假的吧?   哪怕是深知自己长相出色的人,只要不是明星,都很难在生活中遇到如此直接的对于外貌的肯定,李维稍微有点理解人们使用这种app的理由了。他打起精神,吸取教训,翻了半天陌生人盲盒,最后选中了一个年轻漂亮、梳着短发打着眉钉、直视镜头显得桀骜不驯的男生。   他估计对方收到的点赞也不会少,所以没准会了解app的某些内幕。   李维这次右滑没有立刻匹配聊天。   说明对方暂时没刷到他,或者选择了左滑。   但是五分钟后,李维收到了app的提示:“恭喜你有新的匹配对象!”   提示框里赫然是眉钉少年的照片。他使用的昵称是拉尔,年龄是21岁,档案中没有提到自己的学历、工作以及任何严肃的东西,明显是个前来寻求乐趣并且不打算给出任何承诺的情场玩家。   李维很快收到了拉尔发来的消息:“我看到你通缉了我。什么意思?”   他使用的是酒馆游戏模式的说法!李维略作斟酌,回复:“你在说什么?”   拉尔:“新人?”   李维:“我刚下载这个app,你是我第二个匹配到的人。”   拉尔:“哈哈,真的吗?”   拉尔:“我开了会员,看到你通缉我了,你是所有人里长得最好看的一个。通缉就是右滑的意思,你还没玩过酒馆模式吧?”   李维:“没有。”   拉尔:“你应该试试,酒馆模式比普通的匹配好玩刺激多了,人人都想和我决斗,我一天能收到几百条通缉。”   李维记得安全局的员工说过,“决斗”等同于匹配聊天,“通缉”就是右滑。拉尔的语气很明显是在炫耀,李维问道:“你使用这个app很长时间了吗?”   拉尔:“没错。”   李维:“给我讲讲酒馆的规则吧,谢谢你。”   拉尔:“其实你自己点开研究一下就懂了。”   拉尔:“但反正我闲着没事,跟你大致说说吧。酒馆模式不按兴趣或标签推荐陌生人、也不显示全部的个人信息,通常情况下十到十五个人为一局,所有人都会被拉进一个实时的互动大厅里,每个人的昵称底下都标注着两条信息。   “一个是危险程度指数,它和你在普通模式下的滑动频率与聊天偏好等信息有关……具体是怎么算出来的我也不清楚,官方提到了大数据还是什么玩意,反正我看不懂,你只要知道危险指数越高越厉害就行了。”   这个年轻人有种理直气壮的无知。   “二是醉酒程度。和上面那条固定属性不同,它是个临时buff,你在酒馆中行为越激进,它就越高。   “具体玩法挺多的,我懒得说,你一会自己去看,总而言之,拒绝决斗邀请的人和在决斗中落败的人属性会越来越低,到最后打不赢酒馆里出现的怪物,又没有人愿意救场的话,你就出局了,危险指数也会下降。”   李维大致听懂了。   普通模式相当于单机,收到再多的喜欢也只有自己知晓,而酒馆模式有属性和打怪的设定,就像联机游戏一样,会给获胜者带来额外的成就感。   app通过这种方式促进用户活跃度,用户会为了提高“危险指数”而不断地加大自己在普通模式下的滑动和聊天频率。   此外,长得好看的人显然具备先天优势。   换句话说,一个在酒馆模式下屡战屡胜的人,八成有着优秀的外表,而且是个天天泡在社交网络中的海王。   李维:“救场是指什么?”   拉尔:“就是酒馆里的怪物会无差别攻击所有人,有能力战胜它们的可以选择自保,也可以去救想救的人。救人越多难度越大,我有一次帮了四个,难度差不多翻了四倍吧,这四个人后来都给我发了他们现实中的联系方式。”   这也太……   李维不知该如何形容,但他差不多能想象出拉尔沉迷社交软件和酒馆模式的理由。   他问道:“你后来和这几个人中的某一位交往了吗?”   拉尔:“我只挑好看的人,去他们家里。但是他们都没有你好看,你早晚有一天会成为酒馆模式中的大佬。”   李维试探着说:“可是我只想找人发展长期关系。”   拉尔迅速回了个问号:“?”   拉尔:“你今年多大?27岁?不是72岁吧?”   李维:“和年龄无关。”   拉尔:“你信教?”   “不,我只是不习惯,再说吧。”李维说,“你认识其他酒馆模式的大佬吗?”   拉尔:“算不上认识,只是听说过。有个昵称是维特的家伙,男女都约,他在酒馆模式中的胜率非常高,不过他最近不怎么上线了。”   维特是安全局搜集到的失踪用户之一!!   恰好拉尔又发了一条内容:“你真的应该试试酒馆模式,它绝对会带给你特殊体验。”   李维回答:“我会的。”   他沉思着关掉聊天框,转头对德莱顿说:“里世界会不会在筛选酒馆模式排名靠前的用户?”   “有可能。”德莱顿打开电脑,“我让人尝试入侵app的后台数据库看一看。”   “你猜怎么着?我收回我之前说的话。”李维说,“别的社交软件也许是正常且合理的,但这个叫做‘盲配’的app绝对有问题,它在塑造某些极度沉迷欲望、风险、和快餐式社交的人。”   德莱顿转头亲亲他的面颊,说道:“我也收回我的话,毕竟我从未了解过市面上的约会app——以后我大概率也不会用到它们。不了解的人没有评价权。”   “有些事还是不了解为妙。”   李维说着,点开了酒馆模式的界面,屏幕上立时出现了一个头戴宽沿毡帽,身穿浅蓝色牛仔衬衫和棕色马甲,下半身是直筒牛仔裤,脚踩高筒靴的像素小人。   此时,他屏幕右下方的数字已然涨到了1500+。 第158章 Hitch&Shoot(三)   这都要仰赖于老而弥坚的莱纳·李维乌斯。   此时此刻,数公里之外的联邦西部,午后的阳光像钝刀一样压在地面上,公路两侧是起伏缓慢的荒原丘陵,燥热的风吹过,卷起稀稀拉拉的尘土,一个黑发绿眼的中年男人背着行囊,站在笔直的高速公路旁。   他比李维上传到盲配app上的照片看上去年长一些,因为李维和安全局手里只有他十多年前的留影,那时的莱纳·李维乌斯没留胡子,显得比现在年轻许多。   他在等待一个合适的过路人。   没过多久,远处传来汽车引擎的轰鸣,初夏时节的太阳让空气泛起微微涟漪,灼烫的气息随着逐渐放大的黑色方块蔓延到眼前。那是一辆桑塔纳,车主将车停到路边后伸出头,询问道:“你需要帮助吗?”   “是的。”莱纳·李维乌斯拎起背包,弯腰问道,“你能顺路将我送到高速尽头的F城吗?”   “当然可以,上来吧。”车主晃了下头,示意莱纳·李维乌斯将背包放进后备箱,等到后者坐进副驾驶后,他问,“你是来做什么的?”   “我是个考古学家。”莱纳·李维乌斯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某知名大学的工作证,“前段时间我听同行说,F城有了振奋人心的新发现,和一个诞生在公元前1200年到公元1300年间的古文明有关。人们在墓穴里找到了疑似陪葬品的神像,而我恰好对美洲原住民的信仰感兴趣,所以过来看一眼。”   他十分擅长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伪装成常年待在象牙塔中的大学教授时,一举一动都非常逼真。   车主信了,说道:“我记得前段时间的新闻好像提上了一嘴,但我不熟悉这个领域,你还是自己去看吧。”   莱纳·李维乌斯说:“谢谢你,你愿意送我一程我已经很感激了。”   “嗐,反正也是顺路……”   汽车一路前行,莱纳·李维乌斯紧盯着前方的道路,时不时拟人地与车主交流一两句。一个多小时后,城市轮廓在地平线处若隐若现,他忽然开口说:   “稍等,我和同事约好在城外见面,你把我放在这里就行了。”   “你确定?”车主诧异地问,“这儿离F城还远着呢,而且天黑后你就很难遇到经过的车辆了。”   “不用担心,我说真的,你把我放在这就行了。”   车主拗不过莱纳·李维乌斯,只得将车停在路旁,莱纳·李维乌斯好人做到底,下车时还坚持给车主塞了一百块钱:   “你拿着它吧……我真的非常感激,谢谢,一路顺风。”   车主推辞了几次后美滋滋地收下钱,心中感慨地想:真是个好人啊!   荣获一张好人卡的莱纳·李维乌斯站在原地,目送桑塔纳走远,片刻后自言自语道:“这边怎么会冒出里世界……真是浪费我的时间。   “不过算了。”他对车主的背影说,“祝你好运吧。”   反正他不打算掺合这滩浑水,倒是能通过车主的下场判断里世界的风格与严重程度。   另一边的车主则在将车停到F城的加油站后,随手掏出手机,点开了一个APP。   屏幕上赫然出现了“盲配”两个单词。   他哼着歌,没有点开酒馆模式,而是随意地刷了刷推荐页出现的姑娘,正打算给一个定位离得很近的女孩点赞并试试看能不能约她出来时,车窗外有人敲玻璃:   “喂!我们老板说这里不能长时间停车!”   车主抬起头,还没来得及解释自己歇会就走,忽然借着灯光看到了敲窗人的脸。   ——对方长得和之前坐他车的“考古学家”一模一样。   强烈的荒诞感击中了车主的大脑,他摇下车窗问道:“你是怎么突然从城外来到城里的?难道我刚离开你的朋友就到了?”   对方纳闷地问:“你说什么?”   “是我呀,一个小时前你坐了我的车,还给我塞了一百块钱呢!”   车主迷惑极了,“别开玩笑了,难道你是双胞胎,兄弟还恰好在F城的加油站里工作?”   对面的男人没答话,脸色却不经意间沉了下来。   车主不知为何感觉后背发毛,登时游戏也不玩了,加油也不加了,果断放下手刹脚踩油门,一溜烟地驶离加油站:“随便吧,我走了,你们忙。”   第二个莱纳·李维乌斯站在昏暗的灯光下,阴沉沉地目送他离开。   静立半分钟后,他转过身,拾起了放在角落的扳手,上下掂量几下,大半张脸藏在阴影中,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就在这时,一个加油站的员工叫道:“莱纳!这边缺人,过来帮下忙!”   青年于是走到灯光下,面孔上的表情竟然是迷茫而痛苦的。过了一会,他放下扳手,用轻松且柔和的语气说:“我知道了!来了!”   ……   安全局。   夜色已深,灯火通明的大楼里,局长望了望窗户上自己的倒影,问下属:“德莱顿今天不在?”   “他在家中远程办公。”下属局促地说,“因为要‘平衡工作与家庭’。”   局长轻嗤:“我还当他野心勃勃,没想到就这点水平。”   “也许他要和清道夫讨论如何应对新出现的里世界。”   下属顿了顿,忍不住问道:“您为什么要特地将‘盲配’app的情报递到清道夫面前呢?难道是为了,呃……”   自从上次不幸掉进德莱顿布置的陷阱、当众出了个大丑后,局长一直想要扳回一局。   他放任手下公开李维与德莱顿的关系,逼得李维不得不戴着鲨鱼头套接受媒体采访,在通过公开表白获得民众支持的同时,也把自己和德莱顿推到了万众瞩目的风口浪尖上。   当然,如果李维在这里,就会向局长解释,他压根不是被迫的。   在大庭广众下表达对伴侣的爱不爽吗?爽死了好吧!   李维的占有欲获得了强烈的满足。   像安全局局长这种孤寡老登是不会懂的。   他只想着如何给政敌全家找点麻烦:“为了在必要的时候把当初他们在里世界伪装情侣、以及约会app的情报一起公开出去。证明真爱存在很难,若要证伪还不简单?   “等着瞧吧,我早晚要把因私废公与行为不端的帽子扣在威廉·德莱顿的头上。”   **   或许局长并不完全是在胡说八道。   李维愿意证明,某人偶尔的确行为不端——在他研究酒馆模式时,德莱顿看得愈发恼火,最终伸出的罪恶的爪牙,李维负责玩游戏,德莱顿负责取悦他。   导致李维一时心猿意马,看了好几遍规则都没太看明白:   “等一下,亲爱的,先别碰我,我在读这行字写的是什么,嘶……”   李维头一次知道好人也能有阅读障碍。   他匆匆关掉规则书,一面回应德莱顿的亲吻,一面点了屏幕上的“匹配”单词。   不管了,先随便玩一局。   app里面的牛仔像素小人很快走进了名为酒馆的互动大厅,它身边挂着“莱纳”的昵称,危险程度指数并不低,足有一万出头。   德莱顿在动手的间隙低声说:“你没划几个人,也没太聊过天,说明除了这两样之外,危险指数还和别人的点赞挂钩。”   “毕竟酒馆模式下的右滑被称作通缉,莱纳·李维乌斯有一千多条通缉,这恐怕得是得罪了全世界人才有的待遇。”   李维说完,点击屏幕去查看其他人的数据。   结果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匹配大厅里没有一个人的危险指数低于10万!   只有可怜巴巴五位数的“莱纳·李维乌斯”混在其中,旁人一眼就能分辨出来他是个萌新。 第159章 Hitch&Shoot(四)   怎么会这样?   李维和德莱顿对视了一眼,说道:“点赞数量不可能只起到这点作用,我怀疑它应该有个函数算法。”   类似于将别人对自己的右滑数、自己对别人的右滑数、以及匹配聊天的频率结合到一起,辅以不同的参数来形成一个完整的公式。   “没错。”德莱顿观察了一下匹配大厅里的其他人,认为李维面临的局势有点棘手,“我们先退出,把危险指数刷高点再开另一局?”   “不要紧,我先试试。”李维打起精神,“你觉得会有问题吗?我总不至于打这一次游戏就进入里世界?”   德莱顿欲言又止:“通常当这种说法出现的时候……”   “我们称之为flag。”李维肯定地点点头,“但是你又吐槽了它,因此flag就不会应验了。”   “……”   玄学在德莱顿那行不通,此人是个务实派,他只担心李维会遇到危险。李维在他一错不错的注视下稀里糊涂地玩了一局,总算大致摸清了游戏玩法。   简单来说,就是通过拉尔提到过的激进行为来提高代表临时buff的“醉酒程度”。   可以做的事包括但不限于与不符合偏好的人互动、参与系统发起的小游戏、使用种种方法促使别人给出回应等等。   李维所在的这局游戏里就有个哥们,坚持不懈地给所有人发自己的半裸照。   李维被他骚扰了两轮,忍不住回消息说:“你这么干真的有用吗?”   “你是新人?刚来app吧?”   对面回复得很快,“管他有没有用呢,我又不是来玩游戏的,只有在酒馆模式下才能随便和陌生人聊天,哪怕有一个我匹配不到的人愿意和我出去约一晚上,我也赚到了。顺带一提,我是意呆利人,玩完这局游戏后,你愿意跟我出去吃个披萨吗?”   李维:“……”   不愿意,谢谢。   意呆利人风评被害!   他无言地关掉聊天框,没过多久,又收到了来自同一个匹配大厅里的另一个玩家的私信:“科姆的醉酒程度上涨了,是不是你回他的消息了?”   科姆就是半裸男。李维老老实实答道:“我回了。”   “哈哈,没关系,我就是想告诉你,别信他的话,科姆每次都在用相同的话术骗新人,你多玩一段时间就知道了,我也被他骗过。”   李维:“所以给别人发照片是有用的?”   “有用,如你所见,别人回他的消息会帮他增长醉酒程度,假如所有人都对他不感兴趣,就会触发‘连续私信10人未被回复仍不退场’的舔狗成就,醉酒程度涨得更多,因此算是稳赚不赔吧。”   “……”李维问道,“那为什么其他人不这么做?”   对方发了个笑脸:“有很多人都会发照片,我个人不发是因为我不喜欢,对我来说太暴露了——没有指责其他人的意思。”   “然后他就可以跟在发照片的人后面赚一波回复和好感。”德莱顿冷酷无情地说,“我也没有指责他的意思。”   诶,刚才的茶香怎么变成了醋味?   李维笑眯眯地放下手机,问道:“你有什么建议吗?”   “我上网查了一下酒馆模式时快速提高醉酒程度的攻略。”   德莱顿向李维展示电脑屏幕上的网页,“完成挑战任务给的奖励是最多的,其他几种方法只是聊胜于无。但挑战任务难度很高,对危险程度指数和醉酒程度都有要求。”   李维两手一摊:“算了,反正这一句无论如何都赢不了,先看看他们是怎么玩的吧。”   接下来他就成为了一个纯粹的观众,躲在角落里看热闹,酒馆里则群魔乱舞,有人发照片结果是拿网图诈骗被揭穿了,有人在群聊中公布自己的真实信息,有人滔滔不绝、试图掌控全局,还有人同时和七八个人聊天却一不小心串频了……   德莱顿觉得很荒诞:“这样到底有什么意思?”   “不知道。”李维回答,“但人类的兴趣本来就是多样的。”   人各有志,如若不是一类人,那就没必要强求理解。   大约一个小时后,酒馆中人来人往,部分人玩到一半退出,也有新玩家临时加入,这漫长一局终于快结束了。   李维都要等睡着了——别人的八卦只是刚开始看着刺激,看多了便觉得不过如此。就在这时,手机中传来的震动让他精神一振:   怪物出现了!!   此时全场属性最高的人竟然是科姆,看来半裸照居功甚伟。他的醉酒程度足有1000+(李维只有3点),配合上20万出头的危险程度指数,让他成为了当之无愧的酒馆第一人,他的像素小人戴着一条骚包的绿色花领巾,手里拿着一条马鞭,站在酒馆的大门口,显得威风凛凛。   而李维操纵的像素小人则躲在酒馆角落里,模糊的五官上挤出了一个惊慌失措的表情,李维一想到它的名字是莱纳·李维乌斯的“莱纳”就忍不住想笑。   几秒钟后,酒馆大厅的地图略微缩小,界面边缘泛起一圈模糊的黑影,四角的灯光迅速变暗,只剩中心区域还维持着微弱的昏黄。短暂的过场动画结束后,一道似笑非笑的渗人音效响起,下一刻,李维看到酒馆大门轻轻晃动,两只像素怪物悄无声息地从阴影中探出身来。   第一次见到这一幕画面的人可能觉得有些吓人,但老玩家早就不在乎了,还想一键跳过剧情。   之前散发着绿茶香气的兄弟战力排第二,此刻他好人做到底,很热情地向李维解释:   “怪物的名字叫做‘欲望共振体’,分为不同的类型,每种类型除了长相不一样之外没什么太大区别,应该是随机刷新的……它们的实力和所有玩家总共的危险程度指数挂钩,也就是说一局匹配到的玩家越厉害,最后出现的怪物数量就越多,能力也越强。”   李维问:“我们这一局算什么水平?”   “中等吧,你的危险指数比较低,让怪物变简单了,所以酒馆模式下大家都希望能匹配到几个新人。”   但是对新人来说可没什么好处。   李维心想。   老玩家对新人能骗则骗,到最后“欲望共振体”无差别攻击所有人时,他们是否愿意出手保护新人,也全看个人人品。   那么问题来了。   热衷于给大家分发福利的科姆,会好心地帮助其他人吗?   群聊里弹出了科姆的消息:   【刚才答应和我出门吃披萨的人,过来站到我身后。】   “……”   三个像素小人犹犹豫豫地走了出来,绿茶兄向李维解释说:“这也算是常见情况,毕竟没有好处的话,人家凭什么无缘无故帮助你呢?”   李维问:“但是他一口气约了三个人,这样不要紧?”   绿茶兄:“哦,哈哈!他又不会同时和这三个人见面!我的意思是,大部分情况下不会。而约会文化本来就允许你在确定关系前和不同的人进行短期交往,他只能算是把人们默认的规则摆到了明面上。”   “万一有人不想参与呢?”   “那就像你一样拒绝,然后死掉咯。”绿茶兄无所谓地说,“反正只是个游戏而已。而且科姆也会遇到骗子,比如对方约好了和他见面,结果出了酒馆就再也不回消息了,他也没什么别的办法,对不对?”   李维难以评价,只好一言不发。另一边的科姆大概还是有点想要在新人面前逞英雄的,居然又给他发了一条消息:   “嗨,宝贝(这个称呼让李维和德莱顿的拳头同时一硬),我发誓我没有别的意思,也许我们可以哪天见面,交个朋友?”   李维:“不好意思,我有男朋友了。”   有男朋友你玩个屁的约会软件!!   对面发来一长串骂娘话,都被系统屏蔽了。   李维心如止水地关掉聊天界面,平静地看着自己的像素小人被冲进酒馆的怪物一巴掌拍死。之前表现得很和善的绿茶兄也没出手帮忙,仅仅是忙着自保,另一头的科姆和绿茶兄联手杀死怪物后,还跑到李维小人的“尸体”旁跳了两下,像在炫耀。   “心理年龄不超过五岁。”李维给出评价。   德莱顿比他更刻薄:“他让我觉得联邦的这一代人要完蛋了,幸好他是个同性恋,不然下一代也完了。”   李维差点笑出声。   不愧是“不善言辞”的祖父一手带出来的传人。   游戏结束后,李维没理会乱七八糟的消息提示,先去看了一眼“莱纳”的危险程度指数,结果十分不幸——他现在连一万的数值都没有了。被怪物杀死后,有一个相当于网游的死亡掉级的惩罚,因此他的危险指数一降再降,如今只剩下了可怜巴巴的九千。   有必要将属性刷高一点吗?   可要是最后被拉进里世界的不是他,而是莱纳·李维乌斯呢……?   李维思索着如何坑爹时,又双叒叕收到了来自绿茶兄的消息。   原因是脱离酒馆模式的12小时内,同一局的玩家仍然可以互发私信,以便大家和感兴趣的人交换联系方式。   绿茶兄:“OMG!!OMG!我看到了你的照片!你长得这么好看,危险程度指数怎么能那么低?而且之前在酒馆里时,你为什么不主动把照片发出来?”   酒馆模式下的玩家是看不到对面的长相、身高、体重等信息的,整个档案都被屏蔽了。   这才是真正的“盲配”。   对自己的外表有信心的人会爆照,反过来说,不发照片或遮遮掩掩的人通常自信心不足、觉得自己的外表吸引不到别人。   李维懒得回他,但是想了想,还是说道:“我刚下载app。”   “对不起,我不知道,天呐。”绿茶兄显得语无伦次,“科姆会后悔的,你需要我帮你报复他吗?”   李维:“不用了。”   绿茶兄:“你可以看看我的档案,也许我们可以哪天去咖啡馆见一面?我的兴趣爱好和你完全相同……”   李维不等他把剩下的内容发全,就关掉了“盲配”软件。   他有种在灯红酒绿的菜市场听村口大爷吹了一个多小时牛皮的疲惫感。   德莱顿说:“也许不一定非得手动提高危险程度指数。我让人写一个能自动滑动和聊天的程序?”   科技拯救生活啊!!   李维拍板说道:“就这么干吧。”   **   与此同时,联邦西部。   莱纳·李维乌斯2号正在加油站忙碌。   这份工作很无聊,时薪也低,同事还很不友好。如果有选择的话,他宁愿去干点别的。   但是没办法,数月前,他在戈康镇的路边醒来,身无分文,手边没有任何能够证明身份的证件,甚至不太记得自己姓甚名谁。   出于种种原因,他没有选择进入戈康镇,而是从联邦中部开始了流浪生涯,随后搭乘好心人的车辆一路向西,赶在夏季到来之时抵达了西南部的某一个州。   途中他结识了专门给偷渡者办假证的蛇头,拥有了自己的驾照,又拿着这份证明在F城边缘的加油站找到了一份勉强糊口的工作。   如果辞职,他不知道他还能去做什么。   因为截止到目前,他只回忆起了姓名和一些模糊的经历——他似乎去过世界上的很多个地方,比如曾经骑着骆驼横穿雪原与沙漠,乘坐一叶扁舟跨过风暴与大洋……很多经历说出来旁人都不会相信,莱纳·李维乌斯2号自己也觉得有些夸张,就犹如做梦一般。   过去的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我有父母、妻子、和孩子吗?   他们又藏在地球上的哪个角落?   他一点都想不起来。   然而潜意识里,他从不觉得自己有个双胞胎兄弟。   他甚至没有往这个方向设想过。   直到昨天晚上,莱纳·李维乌斯在加油站上夜班,出租车司机出现在他面前,对他说:“你是怎么突然从城外来到城里的?一个小时前你坐了我的车,还给我塞了一百块钱呢……难道你是双胞胎?”   那一刻,莱纳·李维乌斯毛骨悚然!   他头皮发麻,手脚冰凉,汗毛根根直立,大脑中的每一根神经都在叫嚣:   他来了!!他来了!!!   另一个莱纳·李维乌斯,就在F城的外面!   我们要碰面了!他知道我的存在吗?!   ……以及为什么会有另一个莱纳·李维乌斯?   莱纳·李维乌斯2号还没想清楚这些个问题的答案,手指已下意识握紧了扳手。   只能活下来一个。   他们两个之中只能活下来一个。   就像现实与里世界。   ……   莱纳·李维乌斯2号沉着脸回到了加油站。   他的性格有些软弱(李维:?),沉默寡言,缺乏主见,又特别好说话,几个加油站的老员工很快习惯了一有麻烦便推给他。   之前叫他过来的年轻人嬉皮笑脸地说:“你来了,莱纳,那边有个顾客手机坏了付不了钱,你去帮他看一下,实在不行就想个处理的办法吧,我实在是走不开。”   其实他根本没有工作要忙,只是想找个地方玩手机罢了。   2号简单地点了点头,好脾气地答应下来,甚至向提出无理要求的同事微笑了一下。然后他走到收银台旁边,外面的顾客立刻迎了上去:   “嘿,你能帮我个忙,看看我的手机吗?我打开这个app之后屏幕就卡住了,怎么也动不了,还没法关机……”   2号低下头。顾客的手机屏幕上赫然是“盲配”APP的酒馆界面。 第160章 Hitch&Shoot(五)   “这是什么?”   2号指着顾客的手机问。   顾客抹掉胡子上的食物残渣,咧开嘴说:“你没听说过吗?是最近特别热门的一款社交app,叫盲配。”   2号:“社交app是干嘛的?”   “这你都不知道?”顾客靠在收银台上,凑近2号,先是略带猥琐地左右看了看,然后压低声音说,“你在这种软件上面,能约到免费的姑娘。”   说完他嘎嘎笑了起来,2号无动于衷地低下头摆弄着顾客的手机,后者见他没有捧场,像是要挽回尊严似的补充了两句:   “我开玩笑的,主要是我年纪也不小了,是时候考虑找个长期恋爱对象、过点稳定的日子了,你说是吧?”   莱纳·李维乌斯2号不答,只一味地对着手机捣鼓,他从来没学习过如何维修电子产品,也不清楚顾客的手机究竟出了什么毛病,但不知为何,这台刚才还一点反应都没有、活像一块贴图板砖的手机,到了他的手里就变得异常听话。   屏幕上的酒馆npc重新开始活动,玩家的像素小人们也激动地走来走去,唯一不和谐的地方只有房间里的灯光,暗得像个风蚀残年行将就木的老人。   顾客并未注意到异常,还在滔滔不绝地说:“我把头发染黑了,然后在年龄上做了点小修改,让人以为我今年是三十岁,这样说不定会有年轻一点的小姑娘对我感兴趣,其实我这么做也不算是骗人吧,只是单纯不想和老太婆出去喝咖啡而已,人之常情……”   2号关掉盲配app,打开顾客手机的NFC功能,往收款机上贴了一下。   付账成功。   顾客:“哦,这就好了?狗屎,浪费我半天时间。”   他也没想着向2号道谢,正转身要走,2号忽然开口:“等一等,为什么?”   顾客一愣,回头说:“什么为什么?”   2号是真心感到不解:“你为什么要用这种态度去尝试寻找和自己相伴一生的爱人?”   “我——”顾客没想到他会“质疑”自己,猝不及防地磕绊了一下,“我……”   当然是因为他本来也没想与人共度一生!   婚姻和家庭不过是政府为了维持社会稳定塑造出的谎言,看穿谎言后决定享受自我,怎么就低人一等!   顾客张了张嘴,本来是要发怒的,却在注意到莱纳·李维乌斯的身高和手臂上的肌肉后退缩下来,差点脱口而出的骂娘话也变成了:   “你以为我想吗!还不是因为现在的社会就是这个样子!不提高警惕的人早晚会上当受骗,你拿别人当真爱,别人拿你当提款机,你拿对方当初恋,对方不知睡过多少个人,我又改变不了现状,只好随波逐流……”   他说着说着说不下去了,瞪了2号一眼,怒气冲冲地拿着付完款的商品走出加油站:“都特么什么年代了,还有人相信童话故事。”   2号被人怼了,也不生气。   他只是有点迷茫:   顾客一直在抱怨社会。   所以如今的时代真的很烂吗……?   下一刻,加油站外面传来了枪响。   好吧,可能真的很烂。   几个老员工娴熟地躲到掩体后面,还有心情在紧张刺激的“爆竹声”里聊几句天,谁都不打算出去多管闲事。2号原本也不想做出头鸟,但当他靠着收银台滑坐在地砖上时,突然又想到:   刚才的顾客才出去不久。   他会被卷进枪击吗?   他还活着吗?   2号纠结了一会,小心翼翼地从柜台后爬出来,猫着腰往门外走。   之前把工作推给他的同事店员看到这一幕,睁大眼睛叫道:“莱纳!你疯了?你要去干什么?!”   2号向他比了个“嘘”的手势,继续向外挪动。   在枪声最为激烈的那一刻,他用带着些许颤抖的手指轻轻推开加油站的门。   磨砂玻璃门一点点敞开……就在夜风涌进来的一霎那——   门外好的坏的喧嚷声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   2号怔了怔,又等待了几秒,紧接着猛然用力推开门!   在这一刻,他几乎有种自己会撞见一些离奇古怪的事件的预感。   但是没有。   或者说,离奇古怪的事并未发生在他的身上,而是发生在了与他一尺之隔的外界。   刚走出加油站商店的顾客和远道而来的枪击犯,在2号的注视下凭空不见了。   **   时间回到半个小时前,莱纳·李维乌斯……莱纳·李维乌斯1号,在F城郊外搭好了帐篷,生起炉子,准备进行夜间休息。   虽说他在大部分时间里不干人事,但姑且还算个人类,到了晚上也是要睡觉的,而且他睡前还会冥想。   他喜欢找一个安静的、不容易被打扰的地方,坐在垫子上,挺直脊背,闭上眼睛。   然后他的思维便会随着冥想的深入一点一点蔓延开来。   就像是水母的躯体一般,张开、合拢、再张开。   往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深入。   他看到了一望无际的荒原、连绵的雪山、清澈的溪流。   还有在荒原上跌跌撞撞奔跑的人。   道路的尽头有一座酒馆。   里面是温暖的篝火,和推杯换盏的过路客。   其中包括骗子、抢劫犯、嫖客、赌徒、小贩、流浪汉……   倏然间,酒馆的大门被推开了,漫天风雪一齐涌了进来。   所有人同时向门外望去。   莱纳·李维乌斯看到了逆着光站在泥水中间的怪物们。   从左到右依次是“羞耻”、“暴露”、“沉迷”……   没等莱纳·李维乌斯将它们的外表一一看清楚,怪物们扑了上来!!   酒馆中眨眼功夫鲜血四溅!   莱纳·李维乌斯一下子睁开眼,长舒了一口气。   他知道自己刚才感知到的是里世界。他与里世界之间始终有种奇妙的联系,就如同母与子,有时即使不亲自进入里世界,他也能感受到在那些个空间中正在发生什么。   这项特异功能曾经为他提供了许多帮助,今天也不例外。短暂的休憩过后,莱纳·李维乌斯坐在火光中,开始思考他在冥想时看到的内容。   酒馆代表什么?   过路客(被拉进里世界的普通人)是如何筛选的?不同外形的怪物又暗藏哪些含义?   莱纳·李维乌斯暂时有点摸不着头脑。但是无所谓,反正他离得远,他不会进入里世界。   ……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钟表的时针逐渐接近午夜。   莱纳·李维乌斯看到即时更新的本地新闻报道上说,城内某某加油站发生一起持枪抢劫案,但犯人和受害者皆下落不明,报案人也说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会和里世界有关吗?莱纳·李维乌斯思忖着,饶有兴趣地抿了口酒。   他身边摆着一台银灰色的收音机,里面传来夜间广播播音员低沉而温和声音:“深夜十一点五十三分,欢迎回到《午夜之后》,我是各位不眠的朋友,杰森·摩尔。此刻的你,是刚下夜班?还是在第三次滑错人选之后,终于关掉了那个粉红色的‘盲配’图标?”   “我总在想,我们为什么这么沉迷于配对?是因为寂寞、刺激、亦或是害怕错过?”   “你看,今天的app会告诉你谁看了你的照片,谁愿意和你‘冒险’,甚至……谁对你说出‘今夜不回家’,我们以为自己在掌控选择,然而反复滑动的每一根手指,都在把自己送进一个由算法和皮囊编织的梦境。”   “‘爱’在这个时代成了一场博弈,一场欲望和人性之间的豪赌。而我们就像渴望赢到大奖的赌徒,明知道几率渺茫,却依然不择手段地一轮接一轮下注。”   “有时候我在想,也许真正的配对,不是屏幕上的匹配成功,而是凌晨十二点,你关掉手机,终于听见自己的心……”   “心……沙沙……心跳……沙沙……”   莱纳·李维乌斯猛地回过神!   他意识到有哪里不对劲!!   里世界的中心明明在F城深处,怎么会波及到距离城郊还有五六十公里的他!   见了鬼了!   此时往俗了说,莱纳·李维乌斯脑海当中唯一的念头是:哪个刁民在害我。他原地起跳,顾不上收拾帐篷和行李,只来得及翻身拿起摆在枕头边的猎枪与长刀。   随后他眼前一花,身上的穿着瞬间变成了牛仔衬衫、马甲、牛仔裤和高筒靴。   头上还多了顶贼骚包的帽子。   实际上并不讨厌这身穿搭,但是很厌恶遭人陷害和控制的莱纳·李维乌斯:“……”   他发出一声冷笑,挽了个枪花,将长刀插回腰带。   恰在此时,一个胡子拉碴、样貌猥琐的中年男人踉踉跄跄地跑了过来,一看到他立时叫道:“你不是加油站的店员吗?怎么也进来了?!我知道了,我被拉进里世界肯定是你害的!!”   嗯?   莱纳·李维乌斯挑起眉,毫不犹豫地用手中左轮手枪的枪口对准了来者的额头:   “我原谅你的瞎眼和冒犯。有什么忏悔的话都到地狱里说去吧。”   “咔嚓。”   扣动扳机的声音响起。   莱纳·李维乌斯的眼前出现了一行提示:   【你向凯勒布发出了‘决斗’邀请,请耐心等待对方回应你的爱意~】   莱纳·李维乌斯:“???” 第161章 Hitch&Shoot(六)   “决斗”和“爱意”并列到一起,莱纳·李维乌斯还是第一次见。   他又按了一次扳机,耳边的提示音亲切而热情地说:【您的爱意已经传达到了哦,请勿重复发出决斗邀请~】   什么鬼东西。   莱纳·李维乌斯抽抽嘴角,把枪放下,抽刀出鞘。   对面的加油站顾客这时才终于反应过来,心说好好的小伙子,怎么突然黑化发疯了!   他吓得撒腿就跑。   莱纳·李维乌斯眼疾手快地扑上去,一脚将人踹倒在地。他还就不信邪了——天底下哪有和谐到不许人们互相攻击的里世界?又不是少儿频道!   顾客倒在半融化的雪水里,头发和胡子上沾满淤泥。   莱纳·李维乌斯手里有刀有枪,他不敢反抗,只能翻了个身、狼狈求饶:“对不起,对不起,是我认错人了,有话好好说!”   话音未落,莱纳·李维乌斯反握刀柄,高举起刀,捅向他的大腿!   这一回的攻击凑效了。   顾客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嚎,左腿血流如注!   莱纳·李维乌斯听见系统提示音说:【恭喜您通过坚持不懈的努力,强制令对方感受到了您的爱意~醉酒值+5。】   醉酒值又是个什么东西。   莱纳·李维乌斯皱起眉,感觉自己错过了一大段剧情。顾客瘫软在他脚下,一边抽泣一边拖着残腿往前爬行,莱纳·李维乌斯原地等了一会,待到顾客爬出半米远之后,他弯下腰,曲起一条腿,单膝下跪,把人拖了回来。   “我说让你走了吗?”   顾客涕泪纵横,破口大骂!   莱纳·李维乌斯充耳不闻,再次举起刀,对准了猎物的胸口。   但当他要用力下捅时,手腕却被一股未知的力量拦截在了半空中,丝毫不得寸进!   莱纳·李维乌斯瞳孔一缩,系统提示音嬉笑道:【非会员用户每天只有一次强制让他人接受爱意的机会,请耐心等待对方回应,或者等到明天再尝试吧~】   “……”   莱纳·李维乌斯被气笑了。顾客缩在深红色的雪水中啜泣,莱纳花了几秒钟平复呼吸,拍了拍他的脸颊,说道:“明天见,假如你能活下来的话。”   说完他站起身,环顾四周。里世界的景色和他冥想时看到场景的几乎一模一样,远方是绵延不断的雪山和灰绿色的草地,近处有一条泥土小径,上面带着凌乱的车辙,不知通往何方。   莱纳·李维乌斯将顾客扔在原地,抬腿沿小径跋涉而去。   **   李维又注册了一个新的“盲配”app账号。   原因很简单,他不想提高“莱纳·李维乌斯”的危险程度指数。   “这人已经够危险了,”他对德莱顿吐槽说,“他的数值一加强我心里就瘆得慌,哪怕是假的也不行。”   德莱顿对此表示理解,于是李维拿自己的华夏姓氏开了个新档案,但仅仅上传了一张模糊不清的照片,且不含任何个人介绍。   这一类僵尸账号理所当然地无法得到其他人的关注。   为了通过右滑匹配以及聊天提高危险程度指数,安全局的数据苦工们只好回应甲方的要求,写出了一个从每一串代码中流露出猥琐气息的程序,尽力去“骚扰”其他用户。   李先生的危险程度指数增长得十分缓慢,但的确在稳步提高。   24小时后,这个开了挂的账号的基础数据终于突破了五万大关。   数据苦工跑来找德莱顿倒苦水了:“五万基本是僵尸号的极限了!这个app似乎有动态算法,在发现我们连续不停地右滑、匹配上的人数却特别少时,它就自动降低了右滑的占比,提高了聊天的系数,换句话说,我们通过右滑获得的提升越来越少,当危险指数达到5万后,每右滑一百次带来的提升差不多已经无限接近于零了!”   “每右滑一百次?”德莱顿抓住了盲点,“N市有这么多人?”   “哦。”数据苦工说,“我们把男女老少地理位置的限定全解除了,‘李先生’理论上能匹配到全联邦乃至海外上至到80岁下至18岁的全部用户。”   “……”   听着怪变态的。   “但是!”数据苦工强调地提高声音,“这里面愿意右滑我们的人屈指可数!您就不能让您的伴侣放个高清大头照上去么?哪怕是死亡角度也行!”   德莱顿不答,只轻轻睨了下属一眼。   你自己听听你说的话,合适吗?   后者立刻偃旗息鼓了,小声嘟囔说:“好吧,我明白,清道夫阁下不方便抛头露面做这种欺男骗女的事……我们再想想办法。真不知道到底是谁天天不上班,泡在约会软件上面,从早到晚与人聊天,把危险程度指数刷得那么高,让我们徒增麻烦。”   否则五万岂不是就够用了?   数据苦工满腹怨气地离开了,但他没想到的是,当天下午自己便不用再努力了。   ——因为提高账号能力的重担落在了号主本人身上。   ……   进入里世界的前一秒,李维还在和德莱顿讨论联邦的治安问题。   “你有没有觉得最近走极端的人越来越多了?”   他刚在新闻上刷到F城的抢劫案,费解地问,“X上清道夫的账号每天都能收到上百条骂我的评论,理由千奇百怪,但这不是重点——我不在乎别人对我的看法。然而互联网上的趋势仅仅是社会风气的缩影或者说先锋,我甚至觉得现实也受到了影响,这难道是由于我改行之后看多了时事新闻,以至于陷在信息茧房里面了?局里有统计数据之类的东西吗?”   “有。”德莱顿肯定地回答,“你的感觉没有错,分析报告指出就在里世界出现之前和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人们的思想及行为普遍发生了一定变化。”   “里世界出现之前?”李维敏锐地问,“你的意思是不能将这种变化归结为里世界带来的影响?比方说大家普遍缺乏安全感,担心灾难会降临到自己头上,因此在思想愈发保守的同时偶尔会触底反弹,做出一些极端行为……”   德莱顿谨慎地说:“事实上我们正在研究究竟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是人类社会的变化导致了里世界的诞生,还是里世界的诞生带来了人类社会的变化?目前很难界定,因为二者出现的时间都是模糊的。”   李维若有所思。   德莱顿:“恶灵与神明,这两种生物存在的基石是极端情绪,而极端的情绪、偏激的思想、再加上恰逢其时的振臂一呼,几乎可以在任何时代做成任何事。”   李维:“世界大战?”   德莱顿:“那是最典型的例子。我们再看看里世界,它已经达成了一条要求,还在缓慢地酝酿剩下两个部分。”   这段对话使李维的心情变得更加沉重。   他本想登上盲配app看一眼自己账号的危险程度指数涨到了多少,此时却念头一转,点开盲配图标旁边的视频软件,打算继续查看昨晚发生在F城的持枪抢劫案新闻。   “昨天深夜十一点三十分左右,一起持枪抢劫案在第五街与橡树大道交汇处的一家加油站内发生,一名蒙面男子试图威胁加油站的顾客,却在连开数枪后消失不见,受害者同样不知所踪,本报记者采访到了加油站的员工,他是整起案件唯一的目击者……”   随着主持人的叙述,视频中出现了莱纳·李维乌斯2号高清无码的面孔。   李维被骇了一跳,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   恰巧2号也在此刻望向了镜头。   他深绿色的瞳孔犹如两道通往未知的隧道,李维与他隔着屏幕对视上的瞬间,大脑仿佛敲钟般嗡了一声!紧接着,他的眼前浮现出了幻觉似的景象:   雪山、森林、坐落在山坳中的小村庄、破烂却繁荣的酒馆……   这是联邦西部。   这是里世界。   趴在房间角落的托布忽然吠叫不止,德莱顿若有所感地转过头——   李维当着他的面,消失在了空气里。   ……   再睁开眼睛时,李维发现自己骑在一匹疯跑的骏马的马背上。   没有鞍鞯,没有缰绳,他的两只手紧紧抓着马儿的鬃毛,双腿夹在不断起伏的马腹上,被颠得活像是西红柿炒鸡蛋里的鸡蛋碎。   什么情况!!   李维甚至无法说话。他一张嘴,刺骨的狂风能径直灌进他的胃里,周围也不见可以寻求帮助的对象。   里世界现在是白天,李维的眼前一亮又一黑:他不会骑马!更别提高难度地驯服野马了!!   接下来在马背上坚持存活的三十秒钟,如同三十年一样漫长。   李维一时都怀疑他要交代在这了。   就在他疯狂调用本能、伏低身体努力调整重心之际,耳中冒出来一条提示:   【您是否要消耗机会向‘野马’强制表达爱意呢~?】   李维:“???”   他一个愣神,结果差点从马背上掉下去。那一刻李维心脏狂跳,当下也不在乎什么人兽……啊呸、反正是公序良俗了,果断选择‘是’!   【野马接受了您的爱——太好了!它现在是您忠实的奴仆了!】   李维身下的动物奔跑速度越来越慢,最后渐渐停了下来。   马背的人却忍不住为里世界系统的说辞皱起眉。 第162章 Hitch&Shoot(七)   李维紧张地伏在马背上等待了几秒钟。   他的骨头都快被颠散架了,全靠半僵的皮囊强撑着,这会既担心耳边的提示音是陷阱,又实在难以继续坚持。几个呼吸的功夫过后,见马儿始终一动不动,他小心地控制着因为用力过度而酸疼的四肢,从马背上滑了下来。   马儿抖抖耳朵,回头舔了舔他的手掌,眼睛里闪烁着温驯依恋的光。   李维想起几分钟前它疯跑的样子,还有里世界系统的说辞,即便是才刚劫后余生,心头依旧浮现出了几分阴霾。他抚摸着无辜小马的鬃毛缓解心情,低头看向自己的穿着。   此刻他穿在身上的自然不再是瘫在德莱顿家的沙发上时的那件睡衣,要真是睡衣,和野马搏斗完之后他怕不是就得衣不蔽体、难以过审了。   里世界自动统一了着装风格。   李维现在穿的是一件会被德莱顿斥为非主流的深棕色牛仔大衣,下半身配着浅褐色长裤与马靴,给人感觉非常适合骑在马背上,然后突然抽出手枪无缘无故地对着什么人开上几枪。   莱纳·李维乌斯会喜欢这种具备地方特色的扮相的,在李维的记忆中,他以前每到一个新地方就要玩几天cosplay,可能这样有助于魔鬼融进当地人群吧。   话又说回来,莱纳·李维乌斯为什么会出现在新闻镜头里?   他是不是又在策划什么阴谋诡计?   李维开始在身上翻找与外界联络的通讯器。然而很快,他动作一顿:衣服换了,他随身带着的通讯器也不见了。   与此同时,他找到了里世界下发的新手装备——一条马鞭,一把左轮手枪,以及一把约30厘米长的腰刀。   “我”是什么人?   李维想起了“盲配”app。假如安全局判断正确的话,以这个社交软件为蓝本生成的里世界大概率是以联邦西部作为背景,进入里世界的人则会融入他们在社交软件上构建的半虚拟身份,换句话说,就是变成酒馆模式下的像素小人。   但是问题来了,李维只熟悉“莱纳”的账号。   他还没来得及研究自己的号呢!   不用app也穿越进里世界、怎么想都是莱纳·李维乌斯的错!   李维因为联系不上德莱顿而满腹怨气。他重新回到马背上,艰难地调整了一会姿势,对马儿说:   “你知道城镇或村落在哪吗?慢慢往人多的方向走,尽量走稳一点。”   也许接受了人类强制爱的马就是比较聪明、能听懂人话吧,反正李维这什么也不了解的骑术新手成功地让自己的坐骑缓慢地移动起来。   一个小时后,他看到了一座被群山环抱的19世纪小镇。   说是小镇,其实还不如21世纪的村庄,土路坑坑洼洼,车辙纵横,马粪和尘土混成一股独特的味道,道路两侧的木头建筑门口挂着破布招牌,李维认出它们分别是杂货铺、铁匠铺和理发店,杂货铺的窗户上贴着撕了一半的通缉令,纸边卷翘,看不清上面的内容,十字路口的水井旁边拴着几匹汗湿的马,一头老骡子正低头咀嚼废报纸。   李维经过十字路口时便从马背上滑了下来。   这回他的动作比上次潇洒流畅了很多。   站稳后,他扶着马背大声问:“有人卖马鞍吗?”   “有!”   后面的农庄里,有人扯着嗓子回应,“稍等一会,我在修栅栏!”   于是李维靠着马等待了五分钟,五分钟后,农庄的主人边擦手边走了出来:“你要买马鞍?跟我来,我屋后有几副,旧的便宜点儿,新的是上个月才做好的,还没用过。你要哪一种?”   “旧的就行。”   李维牵着马,跟着他绕过屋侧的草垛,穿过鸡舍旁的泥地。屋后是一间敞开的木棚,挂着马鞍、缰绳和零碎的皮革工具。   男人走过去,指着其中一个马鞍说:“这副结实,扣带是牛皮的。”   “哪个便宜?”李维问,“我能赊账或者用马来做抵押吗?”   本来以为他是个有钱人的农庄主人立刻挑起眉。他回头上下打量着李维的穿着,明显是觉得李维的衣服和消费水平不匹配,片刻之后他轻哼一声说道:   “在赌场把钱花光了?亏得你只是失去了马鞍,还没到光着身子回到镇上的地步。”   李维难以解释,只好尴尬地笑了笑。   农庄主人用叽里咕噜的口音说:“这样吧,你将马放在我的马厩里,再留下一个名字,等你有钱了,可以回来支付寄存费和马鞍的费用,要是你不想要它了,直接来跟我说一声,我给你买马的钱。   “不用担心我赖账,路过的旅客经常把马寄存在我家,这样他们就能放心大胆地去镇上闲逛了。或者你去别人家打听一下我克莱夫的信誉,我的名字在整片山区都是响当当的!”   “行。”   李维无可无不可地答应了,“我叫李维。”   “……等会,你是李维?”农庄主人忽然露出了惊疑不定的表情。   李维反应很快地问:“是,怎么了?你听说过我?”   不应该啊?他这个号根本没玩过酒馆模式?   “哈哈,没什么,只是你的名字有点特殊而已。”   农庄主人讲话时眼神闪烁,一看就是在说谎。   李维假装没发现,笑眯眯地说:“是很特殊,因为我跟我母亲的姓。”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突然想起仓库里还有个马鞍,能便宜卖你,你在这里等我,我马上去取!”   说完,农庄主人不等李维回答便脚步匆匆地往农庄深处跑,李维想了想,抽出腰刀,不远不近地缀在他身后。   农庄主人惊慌失措,没发现李维在跟踪自己,他一路来到住宅附近,与一个丰腴的中年女人碰了面,慌张说道:   “安,快去治安官办公室!找治安官,让他多叫几个人过来!”   名叫“安”的女人慢半拍地抬起头,问道:“为什么?你没事吧?”   “我没事,但是说不准马上就要有事了……外面有个顾客要买我们家的马鞍,他留下的名字是‘李维’!”   女人倒抽一口凉气:   “李维?通缉令上的那个被全国通缉的李维?”   在这个没有电子网络,信息传播靠纸张、口口相传和火车邮递的年代,连他们这种小镇都听说的通缉犯得是全西部知名的“大人物”了。   农庄主人不安地说:“是,我估计是,你先去找治安官,我再想办法和他周旋一会。”   “天啊,我们该怎么办……亲爱的,我这就出发,你一定要小心些,千万别与他产生冲突,你可打不过一个神经病……”   “好了,快去!”   女人提起裙摆转身要走,李维往前迈了一步,从藏身的阴影中现身:“我建议你还是别急着走,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请问我的通缉令上写了什么?”   “……”   农庄里响起了两声整齐划一的尖叫。   过了一会,李维用腰刀和左轮手枪让两位里世界NPC冷静了些许,农庄主人颤颤巍巍地说:“你……有话好好说,不要伤害我的妻子。”   李维简直冤枉!   他礼貌地放下手枪,没等对面两位受害人松一口气,他又从腰上解下来了马鞭。   “不好意思,我也只是为了自保。”他坦诚地说,“现在你们能告诉我通缉令是怎么回事了吧?”   农庄主人一通解释,他的妻子在旁边补充,一刻钟后,李维总算了解了前因后果。   通缉令是在里世界的若干天前被联邦制法官送过来的。   联邦执法官是对19世纪的一种流动性很强的警察的称谓,他们有点类似后来的FBI,专门负责重案要案。   能被联邦执法官盯上的罪犯自然也不是小角色。但奇怪的是,对方送来的通缉令上没有李维的照片,只有他的名字、罪行和悬赏金。   名字是李维。   罪行有点奇怪,说的是假冒身份,窥探、私通、欺诈上万人。   李维一听就懂了。   假冒身份或许指的是他用莱纳·李维乌斯的账号注册了“盲配”app,窥探不用说了,他的号在安全局数据苦工的帮助下无限右滑,要不是为了绕过软件的机器人检测、程序员在脚本里加上了等待时间以模拟真实用户的操作,他在24小时内“窥探”到的何止上万人!   不过正常人一般干不出这种事。   所以里世界大概也是第一次见。   私通——这是指李维的账号同时与多位用户匹配聊天。在19世纪就相当于反复写信与多名男性和女性建立关系,简直世风日下,道德败坏!   欺诈则指的是李维的账号与人聊天时用了AI。   没办法,为了节省人工成本提高效率嘛,不寒碜。   到头来,这几项罪名单拎出来似乎稀松平常,可是一旦一齐摞到李维的头上,再加上“上万人”的统计数字,就显得异常恐怖起来了。   正常用户每天也就右滑个一两百次,即使坚持不懈地使用了100天软件,且闲的发慌、只右滑不聊天,也顶多划出个一两万人。   而“盲配”app上线还不到一个月!   李维不禁怀疑,自己头上的欺诈罪名其实还代表着里世界恶灵领主对于上当受骗的怨念……   好吧,他认罪了,但伏诛是不可能伏诛的。   “我的悬赏金是多少?”他问。   “……无价。”农庄老板哑着嗓子说,“州政府说谁能抓住通缉令上的人,就可以提出一个愿望。无论是想要土地、官职、女人、还是金银财宝,他们都能帮忙实现。”   “啧。”李维问,“死活不论?”   “死活不论。”   “我知道了。”李维点点头,和蔼地说,“其实你们认错人了,我不是通缉令上的人。”   农庄老板和他老婆猛点头:“我就说嘛!您看着就是个好人!原来都是一场误会,我们不会再去报官了,您是不是也能……把我们放了?”   “不行。”李维回答,“从今天起我要借助在你们家,租金我会照付的,你们两个当中必须至少有一个人待在我的视野内,如果另一个人报警……我是说,去找治安官了,那么他的另一半就危险了。懂了吗?”   农庄老板苦涩地说:“懂了。”   “好。”李维将马鞭缠在手腕上,拉着农庄老板站起身,“镇上有酒馆吗?我们去喝一杯吧。”   走出农庄的那一刻,他听到系统提示音在他耳边说:   【新手教程:你可以尝试用马鞭把这两个人抽一顿,出其不意的艾斯爱慕能够获得对方的爱意并提高您的醉酒值哦~】   李维:?   手腕上的鞭子突然不干净了。 第163章 Hitch&Shoot(八)   农庄老板就见身边这位看上去便十分不简单(指装备齐全、气质潇洒、长得像主角)的青年忽然转过头,用复杂到难以形容的目光看了自己一眼。   他的心脏也跟着颤了颤——和爱意没啥关系,主要是担心李维出尔反尔,为了自保将他们夫妻俩就地掩埋。   “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   李维坚决地扭过头,缠着鞭子的手腕像军训那样紧紧扣在大腿根部。   这是个全年龄向的故事,他一辈子都不会用鞭子抽人的!   ……   然后仅仅过了半个小时他就破戒了。   事情还要从他和农庄主人走向酒馆开始说起,使用过盲配app的人都知道,酒馆是个重要的地标性建筑,一切刺激或诡异的事情都在这里发生,所以李维为了节省时间,干脆直奔目标。   他的行为在农庄主人克莱夫看来,就是江洋大盗狂得没边了!全城上下挂着他的通缉令,他仗着上面没有他的照片,慌都不慌,还敢去酒馆喝酒呢!   一想到站在自己身边的是这样一位法外之徒,克莱夫便不敢起什么歪心思了。李维问什么,他就老老实实答什么。   李维一边观察四周一边问:“最近镇上有发生奇怪的事吗?”   他本意是想问克莱夫有没有见到其他被拉进里世界的人。   他们的行为举止肯定和npc有着显著区别。   然而话一出口他便意识到,自己忘记考虑时代背景了!   19世纪末期的联邦刚结束南北战争,正处于边疆时代的尾声,若用三个词来概括此时联邦西部的氛围,则必然是粗犷、混乱与快速变化。   随着铁路的扩展、淘金热、以及土地法案的实施,大量移民涌向蛮荒之地,小镇因矿产、铁路、牧场、和贸易而生,每天涌进来的举止怪异的陌生人数不胜数。   司空见惯的本地人根本不会认为这件事值得关注!   果然——   最奇怪的事是你来了。   克莱夫心中腹诽,嘴上粗声粗气地说道:“没有。人多的地方还是一如既往的乱,酒馆门口几乎每天都有械斗,东边那支匪帮你知道吗——你可能不在意。”   这位可是被全国通缉的诈骗犯,没准匪帮都是李维的受害者呢!   “他们和南边的矿工有一些冲突,双方都觉得镇子是自己的地盘。偶尔为了妓|女出头的牛仔和流浪枪手也会参与其中大打出手……哦,我想起一个最近比较有名的家伙!”   他还真的在努力动脑子,“前段时间,有个外来枪手,自称是从东边来的猎人,他长得不错,枪法也很漂亮,因此受到不少女人的追捧,但他似乎忙着找人,理都没理那些献殷勤的对象。”   李维有“猎人”ptsd。   这也要拜莱纳·李维乌斯所赐。   一瞬间他的汗毛都炸起来了,敏感地问:“长得不错的猎人?你见过他吗?他长什么样子?”   “没见过,但是听别人说过。”克莱夫粗略比了一下,“他大约有六尺二,黑头发,绿眼睛……”   他越说语速越慢,到后面直接汗流浃背了。   不对啊?   黑发绿眼的俊小伙,这不就是他面前的李维吗??   李维也汗流浃背了。   莱纳·李维乌斯和他竟然进入了同一个里世界!怪不得对方会出现在新闻采访里面!一切的倒霉遭遇原来都是有前兆的……   李维被亲爹吸引了注意,没来得及回复农庄主人克莱夫,后者恨不得当场投个骰子,让苍天帮他判断“万人诈骗犯”李维和“芳心纵火犯”流浪枪手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   就在这时,前方传来一阵喧嚣,打断了两人震惊之下的沉默。   一个流里流气的青年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边挥舞拳头边吼道:“是你!你抢了我们老大的女人!”   克莱夫下意识地说:“他指的应该是匪帮老大。”   “没错。”流氓青年往地上呸了一口,要过来推搡李维,“我们老大本来和安娜姐过着浓情蜜意的日子,结果你一来,安娜姐连老大写给她的情书都不读了,也不去找其他客人,满脑子只想着你这个混账……”   世上最不幸的事情发生了——他把李维当成了莱纳·李维乌斯!   这几十年的年龄差你们是一点也看不见啊!   与此同时,李维听见系统提示音用幸灾乐祸的语气说:   【恭喜你,有用户对你表示了喜欢~你可以选择开通VIP成为赏金猎人,以查看对方的档案信息,假如你在时限内不理会或拒绝对方发出的示爱,你将受到轻度惩罚~   温馨提示:轻度惩罚并不一定是真的“轻度”哦,你有可能遇到短期失明、身体失控、出现幻觉等等状况,请谨慎做出选择~】   李维:“……”   首先,最容易做出的判断是:眼前的混混青年是来自现实的受害者之一。   对方不知怎么操作的,在进入里世界后竟然加入了匪帮,而且非常有代入感地来帮匪帮老大教训吸引妓|女的流浪枪手来了。   真是很有生活。   此外,系统对不接受对方的示爱或者说决斗邀请的惩罚非常严重,李维不确定“短期”是多长时间,所以能答应决斗……啊不,示爱的话,还是答应为好。   只要尽量下手轻一点就行了,大概。   李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刀和枪。   他沉思了两秒钟,带着诡异的表情缓缓解下来了手腕上的马鞭。   ……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如果对面是个NPC,李维绝对会选择用刀枪,可既然是现实中的活人,那鞭子比较安全,不容易出人命。   救命。谁来救他的命和他的节操。李维深深叹了口气。   殊不知他对面的青年正沉浸在窃喜中。   此人是最典型的那种用约会app来约x的人,平日里专挑性格软弱、好驯服的小姑娘下手,自觉靠着日益丰富的经验总结出了一套理论——   好欺负的人遇到危险时的第一反应总是犹犹豫豫、不敢下狠手,等着敌人先出招,把杀手锏留到后面。   因此只要一开始把人给打懵了,他们就没有后续反杀的机会了。   他进入到里世界后,起初也慌了一段时间,后来机缘巧合下靠着拍匪帮老大的马屁捞到了金饭碗,顿时扬眉吐气、狐假虎威起来。   每隔一段时间,他便假借匪帮的名义到镇上闲逛,一看到疑似刚进入里世界的人,就上前开“示爱”,“示爱”的原理他也差不多摸清楚了,其实就是决斗,对方不接受邀请时,你不能动手,除非使用每天一次的“强制爱”,决斗的胜利者能获得醉酒值,决斗的次数多了还能把对方变成自己的爱人——写作爱人,读作仆人。   不过目前为止,混混青年没能成功让别人“爱”上自己。   因为人类的抗性比NPC高,NPC又比动物高,换句话说,想要驯服人类是件很困难的事,青年虽说有这个贼心,却在浩大的工程量面前败下阵来。   他倒是打算驯服一个NPC。   最近他已经盯上了镇子里的某个年轻女孩,若不是李维恰好跑到了他的面前,他这会应该是在和那女孩示爱的。   李维的性别和外形不在他往常的守备范围内,一个又高又壮的男人,不好对付。混混青年就是没忍住贪了一下:   看看这人年轻又漂亮的脸蛋!生长在和平社会的顺直白男应该会很傻很天真吧?   李维拿起鞭子的举动更是让他感到一阵意想不到的狂喜。   接受了决斗邀请却连刀和枪都不敢用,果然是个傻白甜!   ……   只能说,此人犯的最致命的一个错误,就是把李维当成了直男。   李维选择接受示爱。   他怀着沉痛的心情,在对面青年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刻,猛地举起鞭子抽了下去!   唉,你说你为什么偏偏要跟着匪帮误入歧途呢?找点正经工作不好吗?   “啪”地一声,火焰似的鞭梢打在混混青年的手臂上,后者一愣,在突如其来的变故中傻眼了,过了几秒钟才感觉到火辣辣的刺痛顺着神经末梢传到脑髓。   不对劲!   他愣了,李维可没愣。决斗还没结束呢,他怎么也得打到系统给出判定才行,前两鞭子主要是为了让对方失去反抗能力,免得情急之下,青年掏出手枪,那就难以善终了。   因此李维用了近九成的力道,把混混青年抽得发出了尖锐爆鸣!   系统说:【用户在你狂风暴雨的鞭打下,心中萦绕着未散尽的喜悦之情。】   刚想道歉的李维:???   不是,哥们!   听你叫得挺惨的,你怎么还享受起来了?!   李维犹豫了一下,放小力道轻轻抽了一鞭。   系统:【用户的心情逐渐低落。】   李维:……   受不了了!   他一只手捂着额头,挡住不忍卒读的表情,另一只手维持着不大不小的力道,专挑混混青年身上皮糙肉厚的地方打,实在是既怕对方不疼,又怕对方爽到。   大约五六鞭子下去之后,嗷嗷惨叫满地打滚的混混青年瘫在地上不动了。李维也收了手,走过去摘下他身上的刀与枪。   系统说:【恭喜你在爱情的战场上获得胜利!醉酒值+5,与你匹配的用户对你产生了微弱的臣服之心。】   李维:“……”   他带着发自灵魂的疲惫走出几步远,实在没控制住又中途停了下来,回头对混混青年说:“我知道你喜欢这种玩法,但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正在平复肉体创伤的混混:?   谁喜欢?我吗?   冷不丁吃到一个大瓜的围观群众们:???   自忖了解李维身份的农庄主人克莱夫心情更加复杂!   地上这混混该不会是李维私通欺诈的对象之一吧……?   为什么总感觉像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呢?! 第164章 Hitch&Shoot(九)   李维感受到了来自里世界深深的恶意。   他捡起混混青年掉在地上的帽子,戴在自己头上,主要为了挡住脸,让接下来见人的时候没那么羞耻。   农庄主人克莱夫默默看着他的动作。   良久,他问道:“所以你不认识地上那位……?”   “不认识!”李维压低帽檐,全力撇清关系,“鬼知道世道为什么变成了这副样子。”   克莱夫深以为然。   “自从有了金矿和铁路之后,一切都不一样啦!从世界各地赶来的投机者像蝗虫似地涌了进来,你要找个讲理的人,比找颗金子还难。”   他们走进了大门吱呀作响的酒馆。   “以前我家门口荒得能听见狼嚎,现在满街都是靴子声、枪声、还有狗屁不通的东部口音。”克莱夫一屁股在凳子上坐了下来,“人心也跟着变了,兄弟姐妹各奔东西,亲朋好友反目成仇,更别说夫妻了,男男女女都活得像豺狼一样,盯着对方身上那点值得觊觎的东西——哪还有什么狗屁的爱情!”   “说得好!”吧台后的酒吧老板擦拭着玻璃杯,捧场道,“可别让楼上的妓女和嫖客听见。”   “哈!”   克莱夫嗤笑一声,转头问李维,“你是要和我们这些老古董坐在一起,还是上去放松一下?”   酒吧老板跟着好奇地看向李维,李维则心不在焉地回答:“我不去,我结婚了。”   克莱夫惊得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你结婚了???”   “是啊。”   李维本来想给他们展示自己手上的戒指,结果一摸才发现,戒指居然不见了!!   也怪他骑马和抽鞭子的时候顾不上摸手指,脑子里一直想着里世界和莱纳·李维乌斯的事,就始终以为贴身的饰物还待在原地。谁能想到里世界不止把他的睡衣扒了,还将他的定情信物没收了!   李维的脸色瞬间变了。   进入里世界的时候他没生气,被其他人当成莱纳·李维乌斯挑衅的时候他没生气,听系统玩荤段子的时候他也没生气,情绪稳定得堪比卡皮巴拉,谁见了都得说一句不愧是见多识广的清道夫。只在这一刻,在他发现德莱顿送给他的礼物不见的一刻,李维心脏重重一跳,胸膛中陡然生出一股邪火。   接下来的半分钟里,他仍然四处寻找戒指的踪迹,同时气得指尖发抖,几乎恨不得当场用手枪将罪魁祸首打成蜂窝煤!   克莱夫被他身上的恐怖气势骇得闭上嘴不敢说话,酒吧老板连连给他使眼色,无声询问:这家伙是什么人?   克莱夫踌躇了半天,终于下定决心,准备用口型告诉酒吧老板李维的名字。结果李维就在这时开口说:“有人偷走了我的戒指。”   他的语气极其压抑。   酒吧老板的注意力立刻转移了,八卦地问:“是婚戒?”   “没错。”李维沉着脸说,“它本来放在我身上,但是最近发生了一些事……我没来得及关注,然后它就消失不见了。”   问题在于,戒指是被藏在了里世界的某个地方,还是让恶灵领主拿走了?   如果是前者,那硬找还是有希望找到的,但假若是后者,除了尽快找到里世界的解决之道并将领主逼出来以外别无他法。   这片里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维快速回想了一下“盲配”app的玩法,首先酒馆模式下有两个数值,一是危险程度指数,二是醉酒值,这两个数值理论上会影响到战斗力,五万的危险程度指数不算高,在一众沉迷酒馆模式的闲人里面其实还有点低了,不过李维刚才和混混青年“决斗”的时候感觉挺轻松,他尚且不确定其中的原理。   是对方的危险程度指数比他更低,还是说战斗力代表着其他东西?   比如……按照里世界的思路来看,也许危险程度指数越高,对方越容易“爱”上自己?   想到这里,李维都忍不住要打冷颤了。   领主的设定着实恶毒,不仅对失败者实施精神操控,还非要恶心一把获胜的人。他的猜测不一定正确,但如果是对的,当初没把危险程度指数刷太高反倒是件好事了,否则他抽完混混之后,系统提示万一是【与你匹配的用户对你产生了强烈的臣服之心】,可就太糟糕了!   另一方面,他的醉酒值最好能提一提。   “战斗力”的提高是把双刃剑——毕竟里世界还有怪物的设定。在app里面,每局结束后都有个战斗轮,决定胜负的便是危险程度指数加上醉酒值。   也就是说,李维要在做出某些疯狂行为的同时,尽量避免让人爱上自己。   ……不是,这也太难了(?)。   李维陷入了长久的思索。   但是干了!   多难也要干!他这回若是不把偷走他戒指的恶灵吊起来打,以后不如跟德莱顿姓!   因为德莱顿不能打。   恰在此时,酒馆楼上传来“砰”的一声巨响。   一楼没有喝醉的客人不由得抬起头看向天花板,或困惑地相互对视,酒馆老板紧紧蹙眉,恼火地说:   “又是她们招惹来的人。”   这里的“她们”指的是妓|女。在由移民潮导致的快速发展与混乱的阶段,性别不平等是件严重的社会问题,许多来自穷苦地区的女性和死了丈夫的寡妇缺少谋生手段,又没有社会资源,被逼无奈之下只能以此为生。   克莱夫有妻有子,自认是个正经人,从不与妓|女打交道,而且他之前一不小心招惹到了李维,此刻打心底里不愿惹事,屁股本来牢牢固定在椅子上。   但是坐在他身边的李维闻言却喝了一大口啤酒,擦擦嘴说道:“我去看一眼。”   酒馆老板当即拍板:“太好了!那就拜托你了!”   “……”   克莱夫只好跟上去。   他一时怀疑李维是因为喜欢多管闲事才能诈骗到一万多人——这大概也能算是职业素养吧。   他们踩着摇摇欲坠的木质楼梯来到二楼,看到有四五个人正挤在狭小的走廊中对峙,李维有点看不懂局势,便开口问道:   “发生了什么?”   “关你屁事?”其中一个颧骨发青的男人冷冷地问。   李维抱起手臂,肩膀倚着承重柱露出笑容:“我看你们缺个法官,我刚好对法律略有了解,不如来替你们做个裁判?”   不得不说外貌攻势无论在哪个年代都有用处,他的笑脸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一个正站在角落抬起手臂、挡在另一个姑娘身前的女人很快回答:   “是杰克逊。”杰克逊就是颧骨发青的男人,“他和我的姐妹吵起来了,还想要动手。”   “我没有!”杰克逊阴沉地说,“我在尝试帮助你们,真是愚不可及!”   “那算什么帮助呢?”女人鼓起勇气说,“你只是想要给自己找点乐子罢了!”   杰克逊的手一下子握成了拳头。   他还有个同伴,长着有点凶恶的吊梢眼,站在一旁抽烟,表情显得很阴冷。   最后一个在场的人大约是妓|女请来的保镖,是个年轻小伙子,毛还没长齐,稚嫩的脸蛋上带着慌乱和迷茫,明显不确定自己该做什么。   李维大致判定出了立场。   他先对吊梢眼男人说:“不好意思,室内公共场合,你能把烟掐了吗?”   对方乐了,故意吐了一大口烟圈,问道:“你有病?”   李维的仇恨全系在恶灵领主身上,听到别人骂他也只是笑了笑。   站在楼梯口的克莱夫见状打了个哆嗦,心说真是不知者无畏啊……!   李维转头问两个女人:“谁来行行好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前方的女人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缓慢地讲述起了前因后果。   杰克逊是她的姐妹的一位客人。   平心而论,他长得不错,称得上小帅。数天前,两人第一次见面时,杰克逊进了房间,没有给钱,也没有上床,而是坐下来开始聊天。   聊的什么内容呢?   讲古。   他从联邦的历史讲到世界历史,说完世界历史说起了当前社会的困境,信誓旦旦地预言了女人的生活会越来越好,就这么科普了两个小时之后,他抬起屁股走人了。   当了两个小时陪聊的姐妹:?   这人究竟是来干啥的?   不过那时她对杰克逊的印象挺不错,毕竟人长得好看,而且19世纪西部能说会道的知识分子很罕见,牧师、教师、医生等等都是地位较高的职业。   三天后,杰克逊又来了。   姐妹专门为他留出了几个小时的空闲时间,替他准备了廉价的茶水和点心。杰克逊口头上道谢,实际看都没看桌子上摆着的东西,简单的寒暄过后,他开始了今天的话题。   内容是他的个人爱好。   几个小时转瞬即逝。   姐妹一直在认真倾听、努力给出自己的意见和想法,杰克逊表现得很礼貌、很疏离,只是偶尔会突然问出一两个和她相关的问题,诸如:   “从没上过学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你平时会动脑思考吗?”   “无意冒犯,不过你有没有想过换一份更体面的工作呢?”   姐妹并不觉得冒犯——她平时遇到过许多比这冒犯得多的情况。她很有耐心也很坦诚地一一作答了,而在大部分时间里她并不需要说话。   等到这一天的谈话渐渐收尾时,杰克逊照例要起身离开,姐妹望着他的背影,没忍住说道:“抱歉,先生,你还没给钱呢!”   男人愣了半天,反应过来以后张了张嘴,尴尬地笑了一下,说:“下次吧。”   行吧。   姐妹心想。   虽然干我们这行的一般不允许赊账。   之后又过了一个多星期,也就是今天,在这期间杰克逊从没露面,也没有托人联系过姐妹,姐妹都快把他给忘了,结果杰克逊忽地带着一个朋友出现在她面前,刚进屋便扔下了一枚炸弹:   “你觉得我们是什么关系?”   姐妹:“?”   能是什么关系?   干她这一行的最忌讳爱上客人。   况且客人也不爱她呀。   “你愿意成为我的女朋友吗?”杰克逊向她伸出手,“我可以带你离开这里。”   姐妹沉默了一会,实话实说:“可是你还欠我的钱。”   一旁的朋友投来诧异的目光,杰克逊不禁恼羞成怒:“我们又没上床,我凭什么要花钱?!”   姐妹更加困惑:“所以你的意思是等我成为了你的女朋友,你就能免费上我的床了?”   “当然不是!”   杰克逊面露头疼,对朋友说:“她没文化,又是个妓|女,根本不了解情况,我今天一定要带她走,你帮我个忙。”   姐妹吃了一惊,马上说道:“我不想走!”   于是双方产生了冲突,年轻的保镖及时赶来,拦住吊梢眼男人,杰克逊则挨了姐妹一拳。   然而保镖不是吊梢眼男人的对手,杰克逊挨打也只是由于猝不及防。   在李维到来以前,战场基本是一边倒的。   而李维越听越觉得不对。   杰克逊怎么也像是从现实中穿越进来的人呢……?   他扫了一眼在场的两个男人,向身后的克莱夫伸出手:“有白手套吗?给我递一只。”   克莱夫:“……您要做什么?”   “看不出来?”李维轻飘飘地说,“我要向他们发出决斗邀请。”   感谢对方送出的刷醉酒值大礼包! 第165章 Hitch&Shoot(十)   李维为了失踪的戒指在里世界学雷锋做好人时,现实世界,德莱顿恰巧也在转动手指上的戒指。   坐在他对面的人是安全局的审查官。   头顶的白炽灯灯光像消过毒的纱布一样笼罩着他们。   “抱歉。”   相对沉默许久后,审查官率先开口道歉,“我们也不想走到这一步,但目前的情况就是这样,你和清道夫先生之间存在某些难以忽视的问题。”   “‘难以忽视的问题’?”德莱顿面无表情地重复他的话,“我不觉得。即便我们是同性情侣,也真心相爱。”   “当然,”审查官立刻说,“有关部门向来尊重工作人员的个人情感选择,性别与性取向从不构成审查的判断依据,我们始终支持自由和平等的原则。”   德莱顿微微扬起嘴角。   他不像李维每次微笑时都给人春风拂面的感觉,他的笑容冷淡、讥讽、高高在上,与他面对面的人往往会在他的注视下感到无地自容。   但局里的审查官很冷静,淡定地继续说:“问题在于你们的言行和上报内容不一致。我查阅了你们的行动记录,发现你和清道夫曾经在去年的一辆跨境列车上伪装成了情侣,那也是你唯一一次进入里世界。”   德莱顿:“跨境列车?鸳鸯号列车是里世界中的一辆从联邦南部前方北方边境的火车,所以你在暗示什么——我借助亲密关系获取情报、其中还牵涉到了外国间谍?”   审查官:“请不要对本次内部调查进行过度揣测……”   德莱顿打断他:“这样想来,我还真的与不少外来移民打过交道,其中不乏一些敏感国家的人,哦,甚至还有个CIA特工,你们有得查了。”   他讥诮地说:“不如先去问问那个CIA是不是双面间谍?”   “……”审查官维持着平稳无波的语气问,“是的,我们调查了这名在当时的任务中代号是A3的特工,他向我们提出了一条很有趣的说法,他说清道夫先生与某人进行了内容暧昧的私下通信,并指认接收和发送信息的另一名对象是你,德莱顿先生。”   他说的是李维中了丑猫的诅咒,在沙漠中和德莱顿半确定关系那次。   德莱顿再次肯定了审查官是有备而来。   他背后站着的人想都不用想,一定是安全局局长。   “我无话可说。”德莱顿回答,“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他可以指认任何人。”   “那他为什么不指认别人,却要指认你呢?”   “因为我和他有私人矛盾。”   “私人矛盾是怎么来的?”   “这和本次调查的目的有关系吗?”   审查官看着德莱顿,德莱顿看着审查官。   德莱顿的蓝眼睛在灯光下冷得像漂浮着冰川的海洋。   审查官的指尖轻叩桌面两下:“清道夫先生在里世界的表现极其出众,但安全局曾接到举报,说你多次在任务结束后与他维持联系并且从未上报。”   德莱顿问:“什么叫‘维持联系’?我现在和你坐在同一间屋子里,请问我们是在约会吗?”   “不要扯远话题,德莱顿先生,你不能一直用这种话术与我兜圈子——我们不要再浪费彼此的时间了,直接敞开天窗说亮话吧,有鉴于不止一处疑点和匿名举报,我在此询问,你和清道夫之间究竟是彼此选择,还是双向利用?你们之间究竟是否存在不合理的交易?”   政敌扣的帽子很大,德莱顿眼睛眨也不眨、不为所动地说:“你们会用相同的流程讯问一对异性情侣吗?”   “……”   审查官不禁感到一阵头疼。   他在拿到威廉·德莱顿的名字后,便预感到接下来要有场恶战。德莱顿年纪轻轻,能做到今天的位置上,已然从各个角度说明了他是个不好惹的人,饶是审查官手握资料做了充分的准备,面对德莱顿东拉西扯滴水不漏的回应,仍是有种力不从心的感觉。   不过时间还长着呢。   持久战的精髓就是拖,拖到猎物疲惫不堪,总会露出破绽。   审查官低头看了眼资料,再开口时话题变成了:“我听说清道夫先生这次进入里世界是因为他在使用一个约会app?你在这件事上能将工作和感情关系区分开来吗?”   德莱顿转动戒指的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李维在他面前消失的那一瞬间的场景依然历历在目,他每回想一次,便觉得从心底泛起深深的无力和焦躁,每当他用理智将会影响到行为举止的焦躁感强行压下去时,无力、担忧、疲惫就会占据他的全部感官。   “我申请休息。”   他忽然说道,“我不是犯人,应该有中场休息的权利。”   审查官仔细地观察着他的表情,想从中看到一些伪装或表演的痕迹。   但德莱顿是真的累。   他两天一晚没睡,强撑着坐在这,冷淡地对审查官说:“我还要一个本子……李维先生送给我的那个画满了画的本子。”   审查官说:“我们还在调查……”   “把它还给我。”德莱顿一字一句地下了命令。   他到底是安全局的高级官员,审查官不由得转过头,透过单向可视玻璃窗,望向房间外的人。   几秒钟后,一个大约是秘书的人走进来,递给他一个黑皮小本。   审查官翻了两下,将本子转交给德莱顿。   德莱顿接过,道了声谢,将本子一页一页往后翻,等翻到李维画的自己、德莱顿、和托布一家三口坐在农场里喝下午茶的画面时,他的指尖悬在空中。   审查官就见他愣了会神,然后两只手抓住本子的边缘,将脸深深埋在本子的间隙里。   戒指在他的左手中指上闪烁着晶莹的光。   “……”   几秒钟后,审查官说:“清道夫先生……你的爱人正处在危险之中,我们理解你的心情。”   德莱顿维持着埋脸的姿势一言不发。   审查官接着说:“但这是我的工作,也希望你能体谅一下。请问你的爱人什么时候送给了你这个绘本?”   “……”   **   李维将克莱夫递过来的白手套扔到杰克逊和吊梢眼男人面前。   “来吧,既然你们要强行带走这位女士,而我则站在她们那边,那就来决斗吧。”   “你简直是个疯子!”杰克逊不可思议地问,“你以为你是谁?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然而很快,他目光一凝。   因为里世界的系统说:   【恭喜你,有用户对你表示了喜欢~你可以选择开通VIP成为赏金猎人,以查看对方的档案信息,假如你在时限内不理会或拒绝对方发出的示爱,你将受到轻度惩罚~】   这个人不可能是吊梢眼男人,他是个NPC,那就只能是面前表现得像个西部影视片主角的李维了!   该死!   杰克逊认为李维是来半路截胡的。   他是最早一批被拉进里世界的受害者之一,经过一段时间的历练后,基本已经总结出了在里世界刷醉酒值的几种方法。   其中效率最高的就是让其他真人或NPC“爱”上自己。   危险程度指数越高做到这一点越简单,使用文明或暴力的手段都可以,里世界对爱的定义十分模糊,而约会app的用户其实们也不甚明了——到底什么是爱?   在越来越人心浮躁的年代,真的还存在“爱”这种美丽到近乎虚伪的词汇吗?   杰克逊的工作是电影制作人。作为一个文艺工作者,他其实思考过“爱”的命题,而作品就像一面镜子,能够倒映出自身的不足,譬如说,在创造出了一些模板化的完美爱情故事之后,杰克逊其实隐约能感受到自己与他人相处时的傲慢、自我、以及自命不凡。   但他认为这是有原因的。社会意义上的成功和对头脑及知识的自信,令他获得了心理上的优越感,他喜爱夸夸其谈、又好为人师,这些性格上的缺点皆隐藏在他还算出挑的长相下,让他在异性群体间广受欢迎。   他从不隐瞒自己交往过很多女人、也几乎不打算发展长期关系的事实。他的许多朋友皆是如此,既缺少建立一段稳定生活的能力,又无法忍受长期单身的生活。听到有人单身超过一年时,他甚至感到不可思议,认为对方可悲又可怜。此外,与app上的姑娘约会时,他经常居高临下地评判那些以前追求他的对象。   上一个姑娘太肤浅,无法听懂他说的那些云里雾里的抽象哲学话题。   上上一个姑娘太沉默。   再上一个又过于活泼、以至于显得不检点了。   杰克逊并非不相信爱情,但是,这世上究竟有谁值得他去爱呢?   一个里世界19世纪的妓|女当然更加不能满足他的标准。诚然,对方长得很好看,身材丰满,有种结合了温柔与泼辣的特殊气质,可是她没上过一天学,连字母都写不全,还是个里世界的NPC。   杰克逊不爱她,却想要让她爱上他。   他需要那点可怜的醉酒值,他不想死在里世界。   起初他没打算使用暴力手段,毕竟是文明社会出来的人,身上还披着一层道德和绅士的皮,他费尽口舌,耐着性子与NPC交流,希望她能识相一点,接受他的“追求”。   但她出乎意料地拒绝了。   一个19世纪的妓|女,拒绝了来自21世纪的成功人士的求婚。   多么不可思议!   杰克逊惊讶极了,如果是在平时,他说不定会更仔细地观察对方,并在这个过程中产生一些稀薄的感情,对他来说这就是爱了——假若好奇算是爱的话。   然而他的脚下是里世界的土壤,他呼吸着随时会令他死亡的空气。   杰克逊没有拖延下去的耐心了。他雇佣了一个最近认识的矿工,要求对方帮他将妓|女绑架走。   常规手段无法唤起爱情,他只能使用特殊方法。   最后的最后,她会爱上他。他们会有一个好结局,就像所有大团圆电影末尾演的那样。   ……   李维的白手套“啪”地一声,打在了杰克逊的脸上。   把他从一场白日梦里打醒了。   “我有爱人,他不止一次向我表述过爱,我知道什么是爱。”   李维说,“你说你爱她,打算带她走?嗤,别开玩笑了。”   “……”   杰克逊看看吊梢眼男人,再看看李维身后的克莱夫,简单判断完战斗力后,对空气说道:   “系统……恶灵领主,不管你是什么东西……我要使用我那张技能卡!” 第166章   李维第一次听说里世界还有“技能卡”这种东西。   他顿时升起了警惕心,稍微后退两步,挡在两个姑娘与杰克逊中间。NPC们本来不明所以,见状也紧张起来,数秒钟后,李维在一片连呼吸声都十分明显的静寂中,听见系统用轻佻的语气嬉笑着说:   【用户使用了技能卡——“聚光灯症”。】   【聚光灯症:他渴望被理解,他渴望被看到,他无法理解别人,他无法看到别人。强制吸引周围所有单位注目技能使用者10秒,同时将感情具象化为光场。】   头顶不知从哪里忽然打下来一道光。   这道光柱笔直地笼罩在杰克逊的头上,有那么一瞬间,将他映照得意气风发。   他用一只手捧着相机,另一只手插在风衣口袋里,头顶金棕色的短发被打理得一丝不苟,俊秀的五官组合成标准微笑,面前的闪光灯连成一片,背景是夜幕下模糊的彩色布景:   “谢谢大家前来捧场,谢谢!”   他年轻气盛的面颊上带着因激动而生出的红晕,   “在此我想向你们粗略地介绍一下,我这次拍摄的电影想要表达的内容——即死亡并非是生命的终点。没有任何一个活人知道人死后究竟会发生什么,宇宙中充斥着无数选择,有一些超乎个体、凌驾于你我之上的宏大的情感,让我们的灵魂得以延续下去,比如自由,比如文明,再比如爱……”   倏然间,只听一声脆响。   灯光如玻璃般被打破了,散落到空间的各个角落,一个披头散发的怪异生物扑到杰克逊面前,嘶吼着发出不似人类的声音:   爱   “爱?你有资格谈爱?你这虚荣、卑劣、无耻、自私的混账,满口仁义道德,却从没爱过任何一个具体的人,你还好意思说爱?!”   人前的杰克逊惊慌失措地后退了一步。   “保安?保安!”   太迟了。怪物一跃而起,用锋利的爪子掐住了杰克逊的喉咙,它张开花瓣状的口器,对准人类的口腔、眼眶、鼻孔、和耳道,毫不留情地深入,再深入,直到它的整个躯体与身下的那一坨皮囊融为一体……   然后它转过头,讥笑地着看向李维,用眼神说:   你是下一个。   21世纪制片人的幻象消失不见了,李维仍然站在19世纪的酒馆二楼,技能卡生成的光场在这里形成了一片神秘的领域,领域内站着李维和一只奇形怪状的怪物,克莱夫、吊梢眼男人、以及两个姑娘站在光场外,惊恐地看着这一幕。   杰克逊呢?他真的被怪物给融了?   可他不是技能的使用者吗?   这只怪物又是从哪来的?是技能自带还是……它原本就藏在“暗处”,一被光照射立刻便显现了出来?   李维不及细想,前方的怪物用四只生长着倒刺的蹄子踹了一脚墙壁,如闪电般袭向他!   一个姑娘捂着嘴发出一声尖叫,提醒李维:“小心!!”   李维迅速抽出手枪,但他担心流弹会伤害到附近的无辜者,在开枪之前选择了先退到相对宽敞的空间,结果才后退没两步,他的背部竟然撞上了一堵空气墙——   光场不让作为决斗对象的他脱离战场!   只因耽搁了这么一小会,从怪物身上传来的,混合着酒精、香水、和烂肉味道的气味已然扑面而来,李维仓促之下扑在旁边被圈进光场的一小截窗台上,勉强躲过了这一击。   怪物踏着蹄子,从口器里伸出的触手般的长舌抽在空气墙上,发出“哗啦”一声巨响。   紧接着,它像撞到了玻璃的猛兽一样,回头发出被激怒般的咆哮。   “吼!!!”   光场外,吊梢眼男人见状吓得浑身一哆嗦。他转身想跑,结果克莱夫堵在狭窄的楼梯口,克莱夫被事情的发展惊呆了,愣在那半天没反应过来,吊梢眼男人就以为他和李维是一伙的,这人略作思索,在生死关头做出了一件相当没品的行为。   他回头绑架了那两个姑娘,拿小刀胁迫她们往前走,威胁克莱夫说:   “快点让开!你不让我就捅死她们!”   作为一个在西部的荒野上定居多年的朴实农民,克莱夫从没想到人能无耻到这个地步:“你放开她们,我不拦你。”   “你他妈……”   “砰!”   吊梢眼男人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声枪响给打断了。   李维手里的左轮手枪正在冒烟,这是左轮特有现象,由于结构设计,弹巢与枪管之间有缝隙,部分火药气体会从这缝隙中喷出。   刚才他射出了一枚子弹正中怪物的口器。   经过长时间的锻炼,他近距离之下的手枪枪法也是越来越准了,和当初的他早已不可同日而语。   可是怪物也不是当年那种和果蝠埃里克一个水平的怪物了。   它正中了一枪,竟像是无事发生一样,仅仅是甩了甩头,便又一次原地刨起了蹄子!   仿佛物理攻击对它没有效果!!   李维只得在闪避的间隙拼命回想盲配app酒馆的设定,他不确定自己此刻面对的敌人和游戏每局结束时出现的怪物究竟是不是同一种,而游戏中怪物的名字叫做欲望共振体,玩家的危险程度指数与醉酒值越高,越能提高攻击力,保护自己躲过死亡的收割,其原理是欲望共振体畏惧人类的正面情感、或者说爱。   嘶。   好俗套的设定。   再说你确定你这约会app搞出来的感情是真爱吗?拿鞭子抽出来的爱?约x约出来的爱?   不过无论李维内心怎么吐槽,此时此刻他都只能尝试顺应规则。   他这辈子最多也最正面的情感全都寄托在了德莱顿身上。   往常他随身携带的不只有德莱顿送给他的戒指,还有两人在一起生活和约会时捡到用到的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比方说托布的零食和玩具啦,绘本和画笔啦,德莱顿偶尔会吹一吹的口琴啦,李维主动讨要过来的德莱顿拿毛线编成的手串啦,等等。   然而,这些东西要么不在睡衣口袋里,要么随着他进入里世界的过程跟着戒指一起消失了。   李维的身体里装满了对德莱顿的爱,可是他的手边却拿不出一样能够代表他们感情的东西!   眼看楼梯口的吊梢眼男人与克莱夫正在对峙中一点点往下挪移,在光场中狼狈打滚的李维心下一横,抽出短刀,生生往自己的手臂上划了一刀。   鲜血刹那间涌出。   李维从左轮手枪的转盘里卸出子弹,用自己的血浸泡它们,情急之下指尖都有些发抖,口中喃喃自语:   “威廉,威廉……我爱你,求你帮帮我,好不好?”   怪物从光场的另一端奔向他,李维屏住呼吸,将子弹挨个填回去。   然后就在怪物撩开长发露出口器的时刻,他猛地转过身,对着敌人的喉咙开了一枪!!   这一次,枪口冒出来的烟雾是鲜红色的,攻击凑效了。   与此同时,一张纸从李维的头顶悠悠飘落,纸上画的是他和德莱顿与托布坐在农场里,享受着大自然的新鲜空气,以及斯托姆爷爷为他们准备的丰盛下午茶。   李维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接住了这张纸,看着上面被金子般的光芒映照出的画面,出了一小会神。   随后他也没管画是从哪来的,用大拇指蹭了蹭上面沾到的血,郑重其事地将它塞进了衣服内侧靠近胸口的位置。   ……   现实世界。   德莱顿只觉得手里的绘本震动了一下。   其中一幅简笔画在他的注视中缓慢变淡,最后连带着纸张一块蒸发了,就如同绘本本来没有这一页似的。   德莱顿心中一惊,当场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对面的审查官迎上去问道:“发生了什么?”   “里世界有动静!”德莱顿粗暴地将他推开,“我要见我的副官我的参谋长我的手下,这是性命攸关的大事,你们无权将我拦在这里!”   “里世界不是你一个人的任务,安全局的其他团队也在努力工作……”   审查官的话没能说完。   因为他头一次在德莱顿脸上见到如此恐怖的眼神,就好像面前向来以公正冷漠、稳定傲慢而闻名的男人第一次脱下了他用道德和自制力塑造出的外壳,露出了摇摇欲坠的内部结构。   “滚。”德莱顿说。   审查官不禁往旁边移动了一小步。   他刚一让开路就后悔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德莱顿大步流星地走出房间,门口的几名同党成员面面相觑,其中一人小心翼翼地问:   “调查还要继续吗……?”   “废话!”审查官喝道,“我们有局长签发的调查令,一旦他走出指挥室,就把他带回来!”   “顺带一提,互联网上似乎有些和清道夫有关的风声……”   “那是我们的人放出去的消息,你不用管。”   同党成员只好闭嘴了。   **   里世界。   李维在怪物身上用了三枚沾血的子弹,第三枚子弹发射出去时,对方发出一声濒死般的呜咽,而此刻光场形成的空气墙渐渐变得不那么稳定了,怪物一头撞上去,竟然将光场撞出了一个豁口,它犹如奔逃的羚羊似地从豁口跳了出去,眨眼间失去了踪迹。   李维跟着它跃出光场,犹豫了一下,选择往酒馆一楼走。   楼下的吊梢眼男人正在和克莱夫僵持。   李维放轻脚步,走到楼梯中间。他将左轮手枪架在手臂上,顾不上还在渗血的疼得火辣辣的刀伤,无声无息地将枪口对准位于他斜下方的吊梢眼男人。   “砰!” 第167章 Hitch&Shoot(十二)   如今的李维用枪口瞄准人类时已经不会再感到紧张和痛苦了。   认识德莱顿的这段时间里改变了很多事,多到李维自己都难以一一数清,其中有一些并不是德莱顿的功劳——或者说,并不是直属于他的功劳,他从不像老师或医生一样教导李维如何改变自身的小毛病,即使偶尔提出来,也更像是来自情侣的抱怨,比如:   “李维先生,你在冬天只穿一件衬衫还挽起袖子到处跑,可能会得关节炎,我们以后就不能冒着雨在桥边散步了。”   李维想象着等他七老八十了和德莱顿手拉手在河边漫步消磨时光的场景,立刻把袖子放了下去……从手肘位置放到了小臂位置。   “可是我真的不冷。”他商讨说,“不然我每变老一岁,就把袖子放下去一点,这样就不怕年纪到了身体承受不住了。”   德莱顿:“……”   他又好气又好笑,和自己的强迫症斗争了半天,忍耐着说:“好吧,随你。”   李维现在的牛仔外套袖子就挽到了小臂,但他想着,等到出了里世界,就把袖子放下去。   否则德莱顿会看到刀伤。   子弹脱离了枪膛,精准地击中了吊梢眼男人的肩膀,他惨叫一声松开怀里的两个姑娘,农庄主人克莱夫见状立刻冲了上去,和吊梢眼男人扭打起来。   不过与李维的那精准到有如神助的一枪相比,这俩人打架活像斗鸡,左一拳右一巴掌,操作猛如虎,伤害约等于零。酒馆里的其他顾客早就跑了,但也没跑太远,只是站在门外兴奋地围观——在法律与秩序缺失的地方,决斗近乎演变成了一种文化,枪战斗殴因无人管理而被赋予了浪漫的色彩,李维开枪打中吊梢眼男人后,屋外的群众里甚至有人发出了欢呼和口哨声。   “漂亮!好枪法!!”   李维的手枪枪法也不是从一开始就这么好的。   努力练习起初是为了活命,后来变成了某种独具乐趣的习惯,它源自许多个陪着德莱顿一起去安全局上班的早上。李维离开里世界后一般不需要工作,但德莱顿每天都得去办公室打卡,某天李维睁开眼睛,看到德莱顿正站在穿衣镜前整理领带。   美人正梳妆啊!李维一只手抱着被子,另一手撑着头,默默欣赏了一会,然后问道:“你想让我陪你一起去吗?”   “想。”德莱顿毫不犹豫地回答。   于是李维从床上爬起来,走进洗手间冲了把脸,随手披上一件衣服,钻进德莱顿的副驾驶。德莱顿说这种感觉很奇妙:   “你知道我们都生活在塞满了人类的社会里,但我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我们生来不是一个人。”   李维趁着等红灯的时机亲了下他的面颊:“我还会等你一起下班,所以你永远都不是一个人。”   “……啊。”德莱顿转了一下方向盘,目视前方说,“但是这样不太好,会让我控制不住地对你产生依赖。如果有一天你不在我身边了,我该怎么办?”   李维笑着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办,要不我们从现在开始祈祷我们永远也不会分开吧。然后我明天也会和你一起,后天也会和你一起……这就代表着上帝听到了我们的祈祷。”   德莱顿露出了猝不及防的、有些狼狈的表情,他在安全局的停车场停下车,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转头看着李维,眼睛里是一种近乎醺然的情绪。   旁边的李维别好手枪,回过头说:“我爱你。”   他的绿眼睛在阳光下带着彩虹般的金圈。   接着又一次倾身吻了上去。   ……   里世界。李维走到吊梢眼男人和克莱夫中间,抬起脚用力一扫,直接将前者掼倒在地!   男人的喊叫声和女人的赞美声霎时间连成一片!   酒馆老板在吧台后面鼓掌:“了不起!!”   “过奖了。”李维对他点了下头,低头问吊梢眼男人,“你和你的同伴,那个叫杰克逊的男人是什么关系?”   吊梢眼男人捂着枪伤,疼得满地打滚:“他只是我的雇主!我缺钱了,找他拿一笔钱,此前我不认识他,我说的都是真的!!”   李维抽出刀子,在他的身边半蹲下来,把玩着刀柄说:“把你知道的,有关他的细节都告诉我。”   “我说,我说!”   吊梢眼男人生怕刀片落在自己的眼睛里,“杰克逊·洛克自称是来自东部的杂耍剧场导演,要来我们这边寻找写剧本的灵感,他看上了玛丽与珍妮,想把她们带去当演员……”   “玛丽”和“珍妮”是妓女们给自己起的假名,所谓的杂耍剧场则是在电影院还没普及时、播放电影短片的场所之一,这其实是个穿越者胡编乱造出来的bug,因为历史上第一台活动电影放映机目前还没出现呢。   “我觉得当演员总比在西边当妓女好,就想着帮她们一把。”   胡说八道,真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李维的刀子深深插进了吊梢眼男人的大腿,他在男人撕心裂肺的惨嚎中微笑着问:“你说的是真话吗?”   “真话,真话,啊——”李维转动了一下刀柄,“是假话!!杰克逊·洛克那家伙……一看就不像什么好人,这两个女人落在他手里……下场可想而知……我也没办法,我也受到了他的胁迫,有天晚上他告诉我,他手里有一份杀手锏,那是我的Boss、矿场老板送给他的礼物……”   矿场老板?   这又是谁?   李维抽出刀子,在吊梢眼男人身上蹭了蹭血,说道:“麻烦替我介绍一下你们老板吧。”   吊梢眼男人失神了好一会,才慢慢说:“我们老板……在矿井里挖出了联邦西部的未来。”   **   “爱!在这个迷茫而又混沌的时代,只有爱才能引领我们走向未来!”   现实世界,莱纳·李维乌斯二号坐在加油站的收银台后面,无聊地打开了收音机。音响里传出男主持低沉有力的声音。   “深夜十一点五十三分,欢迎回到《午夜之后》,我是各位不眠的朋友,杰森·摩尔。今天我们要探讨的问题是,自我。   “午夜时分,对着镜子,你们有没有认真回想过,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查尔斯·库利在他的‘镜中自我’理论中提到,‘我不是你以为的我;我不是我以为的我;我是我以为你以为的我。’换句话说,我们对自己的认识,并不是孤立产生的,而是通过想象别人如何看我们来构建的。   “这个‘别人’具体指的是谁?你最在乎谁的看法,又希望得到谁的认同?每个人的心中想必都有答案。看看你的枕边,是谁躺那里陪你度过冰冷的漫漫长夜,是谁让你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而你再定睛一看,他/她真的停留在你身边吗?也许你只是产生了幻想——我爱你的,并不是你真实的模样;也不是你在我心中的模样;而是我在你的爱中感受到的,我自己的模样。”   ……   在宛如绕口令般的社会心理学理论的熏陶下,2号有些困了。他撑着头的手一松,额头飞快地向下沉,就在即将接触收银台的一刹那,他猛地清醒过来,睁大眼睛抬起头。   他在前方的玻璃挡板上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我是我以为你以为的我。’   倒影中,有另一个莱纳·李维乌斯提着刀和枪,在狂风暴雪中踽踽独行。突然,他抬起头,与2号对上了视线。   ……   ‘我爱的,是在你的爱中感受到的我自己的模样。’   “埃里克呢?我要见埃里克!”德莱顿大步流星地走进指挥室,“时间不等人,三个小时之内我们要集中所有人手、想办法突破里世界对现实世界的封锁,联系上李维。”   “长官?”他的副官杰弗里·卡特惊讶地抬起头,“您不是……”   被关在调查室里吗?   “您要见埃里克,审查官和监察部门的其他人可能不会同意。”   “管他们去死。”德莱顿冷冷说道。   他近乎衣衫不整地站在下属们面前,额发因短时间的奔跑而显得有些凌乱,外套不知丢到哪里去了,袖口甚至有颗扣子没系上。   但指挥室里的每一个人都用敬畏的眼神注视着他,他的到来如同给大家注射了一针强心剂,人们终于有了主心骨,不必在困难面前惶然不知所措了。   “我这就去联系埃里克,申请让监察部门放行。”   “这是里世界24小时之内的能量数据……”   “德莱顿长官,我们找到了一个疑似突破口的地方,是一个夜间广播,主持人最近讨论的话题和‘盲配’app高度重合,广播的频率和里世界的频率也有些近似。”   “好。”德莱顿拍了拍手,等到指挥室逐渐安静下来后,他说,“谢谢,谢谢你们所有人,在这个艰难的时刻,愿意留在这里。”   副官杰弗里·卡特说:“不必道谢,长官,我们只是想要在正确的人的领导下做正确的事。”   德莱顿向他重重一点头。   “李维先生和深陷在里世界中的受害者们都正在等我们,所以我呼吁你们每一个人,团结一心,尽最大的努力,坚持到最后一刻——可以做到吗?”   “是,长官!”   德莱顿:“好,各就各位,先将夜间广播主持人的主持人的资料给我看一下。”   **   ‘我爱的,是在你的爱中感受到的我自己的模样。’   轻柔的声音在李维耳边响起,仿佛错觉一般,没等李维听清就消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系统提示音:   【你英俊又冷酷的模样给克里斯·劳伦斯】是指吊梢眼男人【留下了深刻印象,从你捅了他一刀的那一刻起,便如毒蛇一般蜿蜒缠上他的心脏。他明明知道你薄情寡义、心如铁石,却仍一头撞进你设下的深渊——哪怕四肢百骸尽碎、灵魂灼烧成灰,也甘愿为你俯首称臣。从今往后,你一句冷语,他便痛彻心扉;你一个眼神,他便醉生梦死,即便你让他遍体鳞伤,令他夜夜梦回时泣不成声,他依旧爱你,爱得无可救药,爱得死去活来……】   够了!差不多得了!!   李维恨不得堵住自己的耳朵。   不要再念了!你搁这凑字数呢!!   而里世界的系统不为所动,坚持说完:【……仿佛这世间所有的苦难都因你而生,却也唯有你,能赋予他生的执念。   恭喜你,获得了克里斯·劳伦斯的爱——他现在是你的奴隶了~   醉酒值+10……要小心,畸形的爱犹如水潭,可是会倒映出深渊的。】   原来你也知道啊!!   正要去见矿场老板,却莫名其妙地多了个NPC“奴隶”的李维陷入了淡淡的崩溃。   而且他注意到,系统没提他获得了决斗的胜利。   说明电影制作人杰克逊·洛克还活着。 第168章 Hitch&Shoot(十三)   杰克逊的确还活着。   怪物跃出光场,逃到了屋外,它一路风驰电掣,在荒野中疾驰,即使是途中野兽经过时发出的脚步声都会让它受到惊吓,并发出防御性的低吼。   终于,在狂奔了将近一个小时后,它爬上了一座雪山的半山腰,在积雪中刨出一个被树藤覆盖的山洞,钻进去蜷起身体,开始呕吐。   “呕……”   努力了十分钟后,它成功吐出了一个湿漉漉的人类。   这个人类就是杰克逊·洛克。   杰克逊只觉得自己仿佛从名为死亡的母胎中离开、再一次见到了太阳。他倒在干冷的草垛上,四肢酸软,像一只刚出生的小马驹,窝在母马身下不停地咳嗽,被冻得瑟瑟发抖。怪物急急忙忙跑到外面,捡来干燥的柴火和枯藤,小心地摞在草垛上面,过了一会,也不知它是怎么操作的,篝火被点燃了,杰克逊感受到了温暖,他重新活了过来。   “你……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杰克逊注视着不远处忙前忙后的怪物,迷惑地问。   怪物没有回答他。它仍然沉浸在焦虑当中,一会跑到山洞口巡视周围是否安全,一会又凑近杰克逊、嗅闻他的身体状况,当它的口器尖端怼到眼前时,杰克逊控制不住地瑟缩了一下。   为了弥补这个失误,他马上开口:“谢谢你救了我。”   怪物那缺少五官的脸安静地正对着他,杰克逊难以从中分辨出任何属于人类的情绪。   他不禁咽了下口水,发挥出此生全部的社交技能,干巴巴地说:“我没想到你会出现。这张技能卡是矿场老板送给我的,说什么它很适合我,让我在生死关头使用,你认识这个人吗?不认识?好吧。技能卡的确救了我一命,但他从来没说使用技能卡之后,你会出现……我以为这个技能只是针对我的匹配对象的。”   怪物在他身旁弯起四只蹄子趴了下来。   它温顺的表现让杰克逊感到一丝安心,于是劫后余生的人类没话找话、继续说了下去:“我来到这里是因为一个愚蠢的app,叫‘盲配’,你知道吗?它简直是这个社会——我指的是21世纪的社会——人类阴暗面的集大成者,你能在这里找到所有人性中最丑陋的部分,因为它在试图扭曲人与人之间最宝贵的情感。”   说着说着,杰克逊又找回了倾诉欲,他本就是个好为人师、希望别人能够认同自己和理解自己的人:“它会把在茫茫人海中寻找爱人称作通缉,将匹配之后的沟通和交流称作决斗,一旦某一方坠入爱河,他就成了另一方的奴仆。但真正的爱应该是平等的,哪怕二者之间存在差距,高位者也不应该以爱的名义戏弄和控制低位者,否则那就不是爱,而只是一种权力了。你是怎么想的?哦……我忘了你不能说话。”   杰克逊遗憾地瞥了眼怪物。   它刚才救了他,因此他迫切地想要得到它的赞成,至少令它觉得他不是个坏人。另一方面,倘若倾听者既听不懂,也难以给出反馈,连个AI都不如,那么输出观点的人实在享受不到几分乐趣。   杰克逊不由得回想起了他过往的一些约会对象。   她们空有美貌,大脑却宛如摆设,里面没有半点思想,一辈子都懒得思考,永远指望别人,人云亦云……   杰克逊每次结束约会后,都会告诉她们自己今晚过得很愉快。   然而实际上,他听着姑娘们的笑声,心中充满了无趣,一点也瞧不起对方。   怪物也是这样的……可它毕竟救了他。杰克逊看待它,犹如看待一条忠心耿耿的狗,他再一次温和有礼、风度翩翩地说:“谢谢你,我真的很高兴能认识你。”   怪物伸出几条长舌,轻轻舔了舔他的手。   杰克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但这一回,他压抑住了本能、没有闪躲。   **   李维很轻易地找到了矿场老板。这都是他的新晋马仔,吊梢眼男人“克里斯·劳伦斯”的功劳……前矿场员工为爱弃暗投明,主动提出帮李维跨过封锁、抵达自己的前任老板身边。   旁听他们讨论的农庄主人克莱夫惊呆了。   他理解不了,这是为什么!!   李维和吊梢眼男人在酒馆里打了一架,吊梢眼男人忽然就爱上他了?你们的xp都这么怪的吗??   还是说李维其实是个男巫,对吊梢眼男人施展了魔法,所以他才能成为受到全国通缉的诈骗犯……   不过即使是克莱夫也要承认,李维的建模,和他们这群歪瓜裂枣的人类摆在一起,看起来就像扶贫。更别提此人身手矫健、精通枪法、一举一动都是和外貌等同的帅气潇洒、心肠也不赖。虽说通缉令还挂在墙上,但他好歹冒着生命危险从怪物手里救下了两个姑娘,单凭这一点,克莱夫就佩服他,对他的印象也改观了。   吊梢眼男人与那一万个李维的受害者一时误入歧途或许情有可原,嗯。   李维并未意识到克莱夫态度的变化。   以至于当克莱夫主动提出帮他引走一伙矿场的守卫时,他发出了惊奇的声音:“嗯?你确定你要帮忙吗?”   克莱夫深吸一口气,若无其事地说:“别小看我,这有什么难的?”   李维:“那你跟我去见矿场老板……”   “算了!”克莱夫急忙打断他,“咳,两个人看着太显眼,你还是一个人去吧。”   太难了太难了,这对一个老实农民来说实在太难了!   李维怀疑他是打算趁机脱身,跑去报警。   不过也无所谓了。他说:“那就拜托你了。”   化名珍妮的姑娘同样想要帮忙,李维看她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就劝她好好休息,克莱夫又给酒馆老板塞了一笔钱,托他照顾她们。   “我和玛丽在这里等你回来。”说话时珍妮想要去握李维的手,但李维默默小幅度地避开了。珍妮想起危机时李维似乎说过他有恋人,抱歉地笑了笑,收回手说,“你的爱人,他也会等你。”   这句话的分量对李维来说远比珍妮想象中重。   他趁着夜色动身了。兵贵精不贵多,整个队伍只有三个人,半小时后,三人在矿场附近分开,克莱夫要去引开守卫,李维叮嘱了他一通,最后说:“我不会再骚扰你和你的妻子了,看在我一直没有伤害过你的份上,你能不能尽量等我与矿场老板谈完,再去找本地的治安官报警?”   克莱夫一愣,半晌又好气又好笑地说:“我根本没想过将你的身份告诉别人,你竟然是这样揣测我的!你以为我会让治安官来抓你,但你还是决定放我走?”   李维耸了耸肩:“我总不能杀了你,或者……让你‘爱’上我。”   克莱夫打了个冷颤:“你是认真的?”   “开玩笑的。”李维隔着帽子揉乱自己的头发,推了他一把,“快去吧,抓紧时间。”   克莱夫深深看了他一眼,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开了。李维则继续潜行,吊梢眼男人像提线木偶一般在前方带路,一旦少了克莱夫的插诨打科、活跃气氛,吊梢眼男人的异样就变得格外明显。   李维拒绝这样的“爱”。   他一想到德莱顿可能会变成这幅样子,便油然而生出一股心惊肉跳的感觉。其实德莱顿并不是一个特别能在亲密关系里提供安全感的类型,因为他的本我藏得太深了,人格又过于健全,总给人一种琢磨不透之感。   换句话说,就是不好掌控。   由于看不透他,想要与他建立亲密关系的人便容易患得患失,这不同于李维前期与人交往时因情绪变化而导致的多变,德莱顿更像个多面体,每次展现出来的角度总是截然不同的。   但李维从不怀疑。   他相信的是某种比性吸引力更深层次的东西……他相信德莱顿永远能够控制住自己,做出有底线的、符合道德标准的、正确的决定。   这比世上一切有关爱情的承诺都更加难能可贵。   所以他不需要德莱顿变成木偶。只有当威廉·德莱顿是个鲜活且自由的人类时,李维才会真心实意地爱上整个世界。   ……   德莱顿安排好了本次支援行动的细节。   至此,他坚持清醒的时间已经接近48小时了,副官见他面色不对,赶紧替他搬来一把椅子,德莱顿蜷在椅子里面闭目养神,但当又一张绘本中的简笔画消失不见时,他还是若有所感。   从怀中掏出本子一看,不见了的是两人初见时,李维给德莱顿画的最丑的那张肖像画。   德莱顿捏了捏鼻梁,没有与人提起这件事,毕竟说了也没用,只会徒增恐慌。他阖上眼睛,有那么一刻希望自己能梦见李维。   不需要李维与他见面,只要能平安、自在、潇洒、让所有人都瞩目地生活着就可以了。   **   除了平安之外,李维的确做到了后面三点。   他举着两把左轮手枪,像个刚出院三天的神经病,在吊梢眼男人的带领下冲进了矿场老板的居所。   由于19世纪中末期的联邦西部还没完成城市化进程,即使是大老板也要与民同乐地住在荒郊野岭里,李维朝天放了两枪,惊起一堆鸟雀,住在低洼地带的矿工们从沉睡中惊醒,听见高处传来李维的声音:   “我和你们的老板有点私人恩怨,不想死就离远点!!”   “……”   倒也没那么忠心。   很多人闻言干脆一翻身,又睡过去了。   与此同时,正独自一人在矿坑中行走的莱纳·李维乌斯忽地动了动耳朵。 第169章 Hitch&Shoot(十四)   矿场老板住在矿区附近的独立小屋里,与矿工拥挤简陋的住处不同,这栋房子还带着围栏和花园,乍一看上去几乎像是东部的富人区了。   李维一枪打烂门锁,带着吊梢眼男人向内冲锋,门口有两个保镖,李维让吊梢眼男人帮忙解决——他真是怕了系统的爱情独白和决斗判定了。   结果吊梢眼男人百依百顺却心有余而力不足。他拿着自己的枪,开了两枪,一枪打在门口的衣服架上,架子倒了下来,把他砸了个跟头,流弹像特么三维弹球一样四处乱溅,差点让李维出师未捷身先死。第二枪倒是命中了……只不过是命中了其中一名守卫的帽子和头之间的空隙。   李维想不通,那么大一个脑袋,他怎么就能精准地击中这么刁钻的地方??   依靠舔狗的计划才刚开始实施就这样破产了,李维冲上去抓住吊梢眼男人的手,砰地一声朝前来了一枪,后来觉得效率太慢,姿势也怪引人误会的,就一把将手枪抢了过来,同时命令道:   “去帮我把门关上,然后站在门口,别进来碍事!”   中枪的守卫满脑子问号,倒在地上的前一刻还指着吊梢眼男人问同伴:“这不是我们的人吗……?”   “以前是。”李维抬脚将他的武器踹飞,并俯身闪过对面扔过来的刀子,“他现在误入正途了。”   说话间,李维从门厅前的黑暗处走到灯光的照耀下,看到他面孔的一瞬间,倒地的守卫脱口说道:“原来是你!你又回来了……?”   不等李维回答,另一名守卫阴郁地说:“你瞎吗?他们两个只是长得有点像,实际上是两个人。”   李维的心脏沉了沉,有种靴子终于落地的感觉。他正要问守卫们莱纳·李维乌斯是不是来过,前方忽然传来一声枪响——   子弹竟然从虚空中冒了出来,射向李维!   这一枪发射的距离非常近,李维根本来不及反应,他花费千分之一秒思索了一下究竟是怎么回事,都已经做好认栽的准备了,身后却又传来一股巨力!   吊梢眼男人没有听从李维的命令,在千钧一发之际,将他推到一旁。   子弹当场洞穿了吊梢眼男人的胸膛。   李维陷入了震惊,透明的空气中传来隐隐约约的轻笑声,李维当即举起枪,喝问道:“谁在那?!”   笑声消失了。   李维僵在原地,等待了大约两分钟左右,一张画着肖像画的纸不明缘由地从空中翩然落下。   他用余光瞥见了这一幕,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右后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李维的手心出了一点汗,他毫不犹豫地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开了一枪!   “砰!!”   房间中响起的却是两道枪响,因为对方也开枪了。   李维却奇迹般的毫发无伤,他惊奇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臂和肩膀,犹豫着向前走了两步。   一个蓄着灰白色胡须的中老年人的身影逐渐从空气中浮现出来。他倒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绣着繁复花纹的外套上面慢慢渗出鲜红色的血迹。   李维的子弹击中了矿场主人的肺。   他从喉咙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声响,一边吐血一边睁大眼睛瞪着李维,过了片刻,他伸出一只保养得当的手、颤抖着抓住李维的裤脚。   李维单膝跪地,问道:“你还记得杰克逊·洛克吗?”   矿场主人收紧五指,呕出一口带着碎肉的血沫,无声点了点头。   李维加快语速问道:“他的技能卡是从哪来的?你为什么能隐身??你从矿井里挖出了什么东西?”   矿场主人张开嘴,用力朝李维“呸”了一口。   “……不想说算了,我可以自己去看。”李维将他的手指从自己的腿上掰下去,站起身,“你没有传染病吧?”   “嗬……嗬……”   矿场主人死死盯着他,过了一秒钟,他恍然大悟、像是看清了某个秘密,紧接着露出了一个略显古怪的笑容,随后头一歪,死了。   里世界的系统在李维耳边说:   【恭喜你在决斗中获得胜利~你继承了“矿场主人”的遗产,技能卡“幽灵档案”。   幽灵档案:你喜欢隐瞒,你喜欢撒谎,你戴着不同的假面活在世上,你以欺骗感情和挑拨是非为乐。使用技能卡后可暂时隐身,并吸引目标攻击/追踪错误的对象。】   嗯?   这个技能卡看上去比矿场主人用出来的效果更强啊?   是因为他使用的时候受到了限制,或者没发挥出技能卡的真正实力吗?   李维正疑惑着,系统又开口了:   【错误,不对,你不是欺诈型用户,与技能卡不匹配,再次识别用户档案,姓名:李维,性别:男,身高……不对,不对,错误,你不是李维,错误,该用户不是李——】   系统的声音戛然而止。   李维弯腰从地上捡起之前飘落的德莱顿的画像,揣到口袋里,和之前捡到的另一张画放在一起。   他奇怪地问系统:“你在说什么?我不是李维,谁是李维?”   难道是系统把他错认成了莱纳·李维乌斯?   这东西有这么白痴吗?   他连着问了几次,系统都没有响应,过了一会,农庄主人克莱夫在门外喊:“李维?李维!你还活着吗?”   “活着!这边搞定了!”   李维高声回应,于是克莱夫小心翼翼地推开门,从门缝挤了进来。他的动作毫无意义,因为等到进门之后定睛一看——尸体。   跨过这具尸体再往前——还是尸体。   克莱夫有点傻眼了。他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卑微地说:“我以为你一般只骗人、不杀人……”   “问题在于眼下不是一般情况。”李维收好枪,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克莱夫干咳一声:“我想要证明我没去找治安官。”   李维闻言露出了笑容,走过去和对方重重握了一下手,说道:“谢谢。”   “不客气。你从矿场老板嘴里问到所需的信息了吗?”   李维摇头:“没有。我恐怕只剩下一条路了,那就是找个人带我进入矿洞,亲眼看一看里面藏着什么东西……”话未说完,本应归于死寂的独栋小别墅里又双叒叕传来了声音,李维才刚把枪放下,这下只好又。   他不耐烦地厉声问:“谁在装神弄鬼?滚出来!”   一个瘦削高挑的年轻人从矿场老板的卧室中走到客厅。他的身上披着一条白色床单,除此之外不着寸缕。   李维发现对方看上去有点眼熟。   ——是他用莱纳·李维乌斯的账号,在盲配app上遇到的第一个匹配对象,昵称叫拉尔。   “拉尔?”   李维下意识叫出了他的名字。   “你认识我?”年轻人挑起眉,有种色厉内荏的感觉,“看来你也是酒馆玩家,我就知道,我们两个匹配过吗?”   “没……不,算是匹配过一次。”李维说到一半,中途改口了,“当时只聊了两句话,你肯定不记得了。”   “不可能。”拉尔上下打量着他,“正常情况下,我肯定会记得你的长相的。你造假了?”   “我没放太多照片。”   “原来如此。”拉尔总算将目光从李维身上移开了。他环顾四周,突然注意到了地上的尸体,精致而稚嫩的面孔上迟钝地浮现出恐惧,再开口时,他的声音都变了调,“发生了什么??你杀了他们?!”   李维反问:“你没听见声音吗?”   拉尔支支吾吾地说:“我……我吃了点药,然后睡着了。”   药肯定也不是正常的药,李维一听就懂了,他小幅度地叹了口气,放缓语气说:“我就不问你在这里做什么了。矿场老板死了,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年轻人语无伦次地说:“你杀了他,不如你来告诉我?”   “好了,你先别看尸体。看着我,我说看着我,听见没有!”   李维一声怒喝,令拉尔的眼神落在他身上,“集中注意力,我先问你几个问题。第一,你知不知道矿洞里有什么?”   他本想从难到易地从拉尔口中挖出点情报,并不指望对方一上来就能给出答案,结果拉尔抬起头,很乖巧地说:“知道啊。”   李维吃了一惊,马上用表情催促他,拉尔却不急不慌地坐下,缓了片刻后,不着边际地问:“你有恋人吗?”   没等李维开口,拉尔笑着说:“我猜有,所以我问你我们两个有没有匹配过的时候,你的第一反应是否认。哼,你的伴侣知道你瞒着他私底下玩约会app么?”   李维也没生气,反倒乐了:“你都不认识我,倒质问起我来了?”   德莱顿不仅知道,还陪他一起玩呢!   “你这种人我见多了。”拉尔郁郁寡欢,停顿两三秒钟后补充说,“因为我也是这种人。”   李维若有所思。拉尔继续说:“然而在里世界,你若是还想脚踩多条船,可就要小心了……‘我爱你的,并不是你真实的模样;也不是你在我心中的模样;而是我在你的爱中感受到的,我自己的模样。’你能听懂这句话吗?听不懂也没办法,我的语文学得不好,更不会给人当老师。   “总而言之,我听别人说,话里的意思就是,如果你的爱是正面的,你的爱人不会有什么要紧,如果你的爱是负面的,你的爱人就会因你变成怪物。”   李维蹙眉说:“但是他不在这片里世界。”   德莱顿此刻正好好待在现实中的安全局呢,哪会和怪物扯上关系? 第170章 Hitch&Shoot(十五)   “你确定吗?”拉尔反问。   涉及到德莱顿的事从来不是小事,李维的目光一下子犀利起来,拉尔被他看得瑟缩了一下,闭上嘴不说话了。   李维又一次强调道:“他不在里世界,他很安全。我失踪得比较突然,但他……”说到这里他皱了下眉,“他应该能调整过来,然后安排人手想办法找到我。”   这话对普通人而言就有点离谱了,拉尔撇了下嘴角说:“随你怎么想吧,没想到你们还挺在乎彼此的。”   他的意思是李维和德莱顿明明两情相悦,却跑来玩约会app,李维懒得解释,只是说道:“我有我的理由。你呢?”   “我也有我的理由。”拉尔挑衅地眨了眨眼:“只有在这里才有人喜欢我。”   李维露出了意外的表情,公正地评价说:“但你长得很好看。”   “彼此彼此……不过美貌没什么用处,对吧?我小时候从来没意识到这一点,直到长到青少年,才逐渐偶尔有人夸奖我的外表。”   少年人低头用脚蹭了蹭地毯,“而我从来没有因为长得好看受到任何优待,反而活得很艰难,如果外貌是我唯一的优点,且这项优点带给我的全部优势只有这些,那这个世界也太烂了。”   面对这种充斥着大量个人情绪的发言,无论怎么回应都不太合适,李维斟酌了一下,选择了不置可否。但有时沉默也是一种回应,拉尔说:“你看上去混得挺成功的。有爱人,大概也有事业,那为什么还要出轨——床事不合?”   男人绝不能承认这方面的不行,前一秒还紧紧闭着嘴的李维开口说:“没有,不存在的,我们在任何时候都很合拍。”   李维在夜生活上一向很热情,毕竟他的亲生祖母大概率是个法兰西人,刻板印象不可取,然而个别情况下也很能说明问题,德莱顿甚至觉得自己可能时而招架不住这种过分的“热情”。   “我们明天早上需要早起……”   “我知道。”李维趴在他的胸膛上,支起一条手臂撑着脑袋,笑容很灿烂,“可是医生说适当运动有助于睡眠。”   “你又失眠了?”德莱顿想从床上直起身来,却动弹不得,李维的两条腿夹在他的腰窝上,从德莱顿的角度刚好能看到他肌肉绷紧的光裸的小腿和棱角分明的脚踝,“去看医生了?怎么没有对我说?”   “因为最好的医生现在正躺在我面前。”   李维低下头亲吻他的胸口,额前的碎发将德莱顿的心脏蹭得一阵发痒,“有什么好的建议吗,亲爱的长官?”   有,就是有关那个早起的问题……   德莱顿脑海中冒出了微弱的辩驳声音,很快又在激素的影响下消失不见了。他抱着李维滚到雪白绵软的被子里,支起身体看着李维仰面笑到弯起了眼睛,忍不住发自内心地说:“你长得真好看。”   “是吧,虽然我在遇到你之前,从来没有觉得外表给我带来过任何好处,但我很高兴你能喜欢这张脸。”李维与他十指相扣,突发奇想问道,“说起来,如果我换了一副长相,你还会爱我吗?”   德莱顿指出:“这像是在偶像剧里才会出现的问题。”   李维乐不可支:“我就是随便问问,你也清楚我现在从事的工作很危险,还不能换人……假设有一天我没死,只是毁容了怎么办?”   德莱顿堵住他的嘴唇,含糊地说:“我会亲你。直到你停止询问这种问题。”   李维不会有事的。   德莱顿始终坚信着这一点。   ……   拉尔的笑声打断了李维的思绪:“性生活和谐真的很难得,你知道吗,我约会的时候发现百分之八十的男人都阳痿,但愿你们不是其中之二,毕竟我还挺喜欢你的眼睛的,你的虹膜乍一看是绿色的,在灯光下却又泛着点蓝。”   他大大咧咧地披着被单走到椅子上坐下,“然后来说说矿洞吧,联邦西部的矿洞里有金子,这点不用多说,是个人都知道。但矿场老板发家却不是因为金子,他睡不着觉的时候向我透露了一点——矿洞里有特斯拉。”   “特斯拉?”李维下意识重复,“不好意思,你指的是哥斯拉?”   “不是!”拉尔挑起打了眉钉的眉毛,手舞足蹈地解释,“是特斯拉那种玩意,不烧油的车……”   “电车?”李维更加迷惑,“矿场老板从矿洞里挖出了电车?”   “没有车,只是电!”   “电?呃,闪电?电池?发电机?新能源?”   说到“新能源”时,拉尔打了个响指:“没错,就是新能源。”   李维:“……”   原来拉尔说的“外貌是他仅有的优势”是真的。   这孩子没感受到世界的优待该不会是因为受教育水平太低吧。   “好的。”李维很有耐心地说,“所以矿场老板在矿洞里发现了一种崭新的能源,让他觉得自己挖出了联邦的未来,这还挺合理的,幸好不是特斯拉或者哥斯拉。但技能卡又是怎么回事?系统还提到了‘欺诈型用户’……”   他的声音说到后面越来越低,拉尔依然敏锐地捕捉到了:“原来你是欺诈型?”   李维反问:“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你说呢?我是酒馆模式的老玩家,里面的每一条规则我都研究过。”拉尔说,“角色分类在官网的设定集里,我记得总共有五种人,每种人能够获得的技能卡各不相同。首先是控制型,他们有个技能叫红绳套索,具体能干什么我不清楚。然后是暴露型,技能叫聚光灯症……”   “我见过!”李维反应过来,“聚光灯症能形成光场,召唤出一个怪物。”   杰克逊的技能就是“聚光灯症”。他和李维展开决斗之后,两人到现在还没决出胜负。   “是吗?既然你活下来了,对方应该不是敌人?”   “你想错了。”李维把袖子往下扯了扯,挡住受伤的手,“他才是靠着这个技能才活了下来。”   拉尔陡然想起李维是个杀了一屋子NPC的猛人。   他睡前喝了酒,又被矿场老板劝着吃了点药,睡醒之后脑子仍旧不清楚,情绪始终飘飘悠悠,落不到地上,就比如此刻,他应该是恐惧的,却在害怕到想要流眼泪的同时傻笑了一下:   “哦,我忘了!你别伤害我,放了我,我把我知道的全告诉你。”   李维:“……我本来也没打算伤害你。算了你不要思考了,刚才说到哪了?第三种人是什么?”   “欺诈型。”拉尔是真喜欢玩酒馆模式,连无人在意的游戏设定都记得清清楚楚,“技能是‘幽灵档案’。”   这个技能李维也见过,死掉矿场老板就有一张。   “第四种是迎合型,技能名叫‘敌意缓冲’;第五种是冷静型,技能是‘真相视野’。”   “好吧。”李维点点头,“除此之外呢?技能效果?它们和矿洞的联系?”   “不知道,不知道。”   拉尔抱着膝盖惶然说,“app官网里没提。你要杀我了吗?”   “等会再说。”李维说,“怪物呢?你知不知道在酒馆模式下每一局游戏结尾出现的怪物是什么设定?”   “欲望共振体?”拉尔回答,“它的实力和所有玩家的危险程度指数有关,官方说,它是该局所有用户行为的聚合产物,人们沉迷、羞耻、伪装、暴露……于是欲望共振体出现在了大地上。”   李维说:“我懂了。”   其实他云里雾里、半懂不懂,但拉尔明显也说不出什么别的有用的东西了,“我没有其他事情要问,你可以走了。”   坐在他对面的年轻人震惊地问:“你竟然不杀我??”   李维额角青筋直跳:“我为什么要杀你,我都说了我不会动手……少磕点药吧!”   “我又不是故意的。”拉尔被他吼了一句,委屈地说,“矿场老板让我吃的。”   “他让你吃你就吃?!”   “是啊。”拉尔说,“他是在里世界唯一爱我、对我好的人。”   李维无话可说。   他一扭头,发现农庄主人克莱夫居然还在,而且听完了全程对话。   “……”   这人存在感这么低的吗?   想了想,李维试探着问:“你听懂我们说什么了么?”   “没有。”克莱夫在李维的枪口下努力让自己显得很真诚,“什么官网什么能源……这一定是你们行业的黑话吧哈哈哈我一个词都没听懂……”   李维又想叹气了。他把拉尔拽过来,塞到克莱夫手边,说道:“克莱夫,替我照顾一下这个色盲小废物。”   克莱夫:“我?”   拉尔:“色盲小废物?”   “没错,你们两个相依为命吧,我要去查看一下矿洞。”李维对克莱夫说完,又对拉尔说,“我相信你的废物状态在你药劲过了以后就结束了,但色盲是永恒的——你到底为什么能从我的眼睛里看出蓝色?”   撂下这句话后,他一秒钟也不停顿地转身离开了。   克莱夫望着他的背影,欲言又止:   “可是真的有点偏蓝……难道我同样看错了?” 第171章 Hitch&Shoot(十六)   “德莱顿长官……德莱顿长官!!”   副官连着叫了好几声,德莱顿才回过神。他转过椅子问道:“怎么了?”   副官纠结地说:“没什么特别紧急的事,只是您似乎一直在思考。”   是的,德莱顿今天的话格外少,虽然他平时也不是个健谈的人,但为了随时随地掌控局势、至少从来不吝啬与人沟通,今天却不仅沉默,甚至可以说有些反应迟钝了。   副官认为他是没休息好。   这很合理,里世界的局势越来越严重了,盲配app持续不断地捞人,失踪人口数量每天都在上升,尽管安全局已经控制住了研发团队,各大平台也下架了这款应用,但它短时间内发展出的用户数量依旧极其客观。   能够看到后台数据的人会感到很不可思议——我们身边竟然有这么多人在尝试通过社交网络寻找灵魂的栖居之所吗?   大家每天早起、上班、上学、健身、旅游、或辗转在各式各样的娱乐场所,看似品味着不一样的人生,实际上却共享着同一种孤独?   本应起着缩小物理距离的作用的互联网眼下也是一团乱麻,同情的,批判的,幸灾乐祸的,浑水摸鱼的……李维进入里世界的消息不知被谁泄露出去了,于是德莱顿的部门又多了一项任务,就是关注互联网上的舆论。   要不人家警察在办案过程中怎么都讲究保密呢?   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带来社会压力可不是开玩笑的。个体用户习惯在缺乏上下文的前提下做出判断,群体情绪则在反复传播中被不断放大,而不具名的叙述者,则往往比官方渠道更容易赢得信任。   德莱顿看着屏幕上刷新出来的新一批热词,没有说话。   “‘政府掩盖真相’、‘双重标准’、‘内定特权’……”情报官把舆情报告投到大屏幕上,语气又低又平,“不到二十四小时,相关话题的浏览量就已经破亿了,一开始人们的关注点还在清道夫先生为了公务不得不使用约会app上面,各大媒体也以调侃和玩梗居多。”   当时X上有个热门投票,内容是:【清道夫奉旨“出轨”、在某约会app上右滑时,威廉·德莱顿会吃醋吗?   A 必然会。   B 不会,因为右滑的人选是他们两个一起选出来的。   C 右滑的人选是他们两个一起选出来的,但该醋还是会醋。】   选A和选C的人数一度遥遥领先。   然而事情再发展下去就变得不一样了。网友的节奏有多好带那是懂得都懂,在有心人的引导下,仿佛一转眼的功夫,社媒主页的帖子就变成了:   【还奉旨出轨呢……只有我觉得他们两个是奉旨做戏吗?】   【小道消息,德莱顿和清道夫在一次任务中伪装过情侣,怕不是从那时候开始吃到权色交易的甜头了。】   【他们两个早就勾搭上了?和安全局发布会上给出的时间线也不一致啊,安全局什么时候变成威廉·德莱顿的一言堂了?】   读到这里,德莱顿合拢电脑屏幕,闭上眼睛,脸上多了点不耐烦的神色。   会议室一时陷入沉寂,只剩下风从空调出风口吹过时均匀的轻响。   “……我们是不是要准备发声?”情报官低声问,“照这个趋势,再等就来不及控场了。”   德莱顿摇了摇头:“发声只在两个条件下进行,第一,足够证据表明信息是恶意伪造,第二,我们有能力公开全部事实而不波及更多未解锁的风险点。最重要的是,还需要另一个人进行配合。”   “另一个人”指的当然是李维。   李维目前不在,德莱顿缺乏澄清的动力,事实上,他觉得对手的手段未免太下作了,连他跟着反击都显得有些掉分。   但安全局的伦理办公室不这么想,他们使用各种通讯方式轮番轰炸,命令德莱顿过去接受审查。德莱顿的一个参谋说:“这是典型的通过舆论辅助政治斗争的操作,过去的一个最有名的例子是水门事件,当时的联邦总统本人并未直接指挥入侵民主党总部的行动,但媒体追着爆料,民众情绪越烧越高,最终他被迫辞职……”   “我不会辞职的。”德莱顿平淡地说,“辞职无非是为了保住体面,我不在乎这些东西,况且局面也没糟糕到水门事件的程度。”   “我们也不向控制互联网的舆论方面分派人手?”   “不用,我们首要的目标是救人,救不出陷在里世界中的受害者,一切都是白搭。”   参谋慎重地点点头,闭上嘴不再发言了。人们继续忙碌,德莱顿的工作更多,但他闭上眼睛之后,忽然有点不想睁开,一种莫名其妙的、他从未体会到过的孤独骤然笼罩在了他的头上,这感觉是如此盛大而浩瀚,犹如宇航员踏出飞船,飘向一望无际的深空,他的眼前是那颗仿佛触手可及的蔚蓝色星球,然而事实上,火焰、树梢上的枝桠、人间的谈话都离他如此遥远。   他爱的人不在他的身边。自他们互相认识的那一天起,两人从未断联过这么久。   常言道,习惯的养成需要21天,那么习惯一个人的陪伴要多久?   德莱顿之所以总是走神,就是因为他控制不住地开始想象李维在里世界是什么样子。安全局已经大致推测出了里世界的时代背景,因此李维大概率会穿着一件牛仔风衣、戴着一顶高顶宽沿的黄褐色帽子。   他需要在腰间别两把手枪,最好再加一把刀和一串马鞭。   无论他降落在怎样艰难的境地中,都能很轻易地化险为夷。   毕竟李维在德莱顿的印象中就是一个任何情况下都保持着积极乐观的心态,且能够寻找出困难的解决之道的人。他曾经亲眼见证他跨越了青少年时期的挫折,征服了里世界的列车、荒原和沙漠,这次也是一样的,李维会前往盲配app设定下的酒馆,找出罪魁祸首的名字,追踪那些凶险神秘的怪物,躲过来自敌人的子弹……   他会成为里世界的救世主。   而威廉·德莱顿永远会像一面坚盾一样为他守住后方。   ……   杰克逊·洛克依赖地抱住了怪物那长长的、像马一样的脖子。   他倒也不是故意表现得这么娇弱的,但是没办法——换谁突然陷落在雪山中面对一头愤怒的灰熊,都会眨眼间变成柔弱可欺的小可怜。   进入里世界的这些天,他不止一次遇到危险,身边的怪物是他唯一的依靠。怪物有很多个优点,例如沉默寡言但善于倾听,有时还会展现出非同一般的智慧,当杰克逊发觉怪物和他一样喜欢斯蒂芬金的科幻作品,甚至能模仿其中的一些桥段时,他简直欣喜若狂。   “天啊,你看过书!!原来你能使用人类的文字,只是不会说话罢了!上帝啊……”他冲上去给了怪物一个拥抱,语无伦次地夸奖说,“你是个天才!”   怪物像是感到羞涩似地低下头,轻轻甩了甩垂在口器两侧的黑亮的鬃毛。   而且在杰克逊看来,智慧只是它最微不足道的优点之一。如果说什么东西在里世界最有用,那无疑是力量,怪物很强,起码比杰克逊强,随着时间的流逝,它还在变得越来越强,杰克逊记得他们起初被迫在雪山中躲藏、依靠拣拾山下的野果、狩猎野兔、或是去城镇里偷东西度日,而现在,怪物已然进化到可以和灰熊单挑了!   下次再遇到他的决斗对象,获得胜利岂不是轻轻松松?   【这都是你的功劳。】   战胜了灰熊之后,怪物伸出染血的舌头,在地上写,【你希望我变强,我就变强了,你想让我变聪明,我也聪明到能够与你平等对话了。】   说实话,它的长相着实不够美观。杰克逊在它伸舌头写字时避过头,过了一会才谦虚道:“谢谢你,但我其实没做什么。”   他以为怪物在说场面话。   没想到怪物摇摇头,继续写:【我说的是真的。在这个世界上,两个相爱的人之间存在着奇妙的联结。我是我以为你以为的我,我爱的是在你的爱中感受到的我自己的模样——你希望我变成什么样子,我相信你希望我变成什么样子,我就会渐渐变成这副样子……】   杰克逊不知不觉间松开了抱着怪物脖子的手。   他死死盯着地上的字母,语气古怪地问:“两个相爱的人?”   没错!   怪物刨着蹄子热切地回答。   ——别开玩笑了!!   只是一只和人类半点不搭边的恶心生物,在这胡说八道些什么!   杰克逊很想这样说,然而倒在地上的灰熊尸体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眼前的怪物有多危险。他的身体冻结在原地,僵了片刻才勉强若无其事地说:“说起来,我都忘记问了,遇到我之前,你一般待在哪、做些什么呢?”   他祈祷怪物告诉他自己是被技能卡召唤出来的。   结果怪物回答说:“我从你使用盲配app开始就陪伴在你的身边,一直一直注视着你,只是你看不到我而已。   “我变成怪物是因为你呀,你不记得了吗,亲爱的杰克逊?”   话音落下,杰克逊注视着前方正对他五官的口器,陡然出了一身冷汗。 第172章 Hitch&Shoot(十七)   “你是说你什么都知道,包括我来自另一个世界,在玩一款约会app……”   杰克逊说这话的时候仍然感到不可思议,但令他绝望的是,怪物点头了。   他以为自己在和一个“星期五”似的的野人共同生活,并且时而为自己受到过的教育和文明熏陶感到骄傲,却没想到人家对他的过往经历心知肚明,他精心表演出的礼貌、涵养、甜言蜜语、和夸夸其谈顿时成了笑话。   “你都了解哪些东西?”他扑上去抓住怪物的肩膀,后者感到不适地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我的匹配对象?我说过话、给过的承诺、做过的事?我都没有告诉过你的全名,我叫——”   【杰克逊·洛克。】怪物低下头,快速地写到,【性别男,双性恋,身高1米81但实际上我认为只有1米79或78,基本不健身,时常喝酒和抽烟,没有孩子也不想要孩子。你在一所技校毕业,因为本科读到一半时放弃了,你没有信仰、也不关心政治。尽管你嘴上说着对长期恋爱感兴趣,实际上你只能接受短期恋爱,你的兴趣爱好有社交、泡吧、摄影,你主张人权和女性主义,但对你来说这些内容只是口号的一部分,你从没想过将他们落到实处,就像你电影的主人公总是由于过于虚伪而遭到诟病……】   “够了!我说够了!!”   杰克逊用力将怪物推开,制止它继续往下写,“你和那个毫无用处的app,你们是一伙的!”   怪物用它没有五官的脸安静地注视着杰克逊。   杰克逊因恐慌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放我出去,我要离开这个鬼地方……”   【可以啊。】怪物一面用肢体动作安抚他,一面在地上写,【我们跟着你一起寻找出去的办法,好不好?】   杰克逊愣了愣:“‘我们’?”   怪物点点头。   它用四只蹄子支撑着身体站起身,庞大的身躯轻微地抖动着。杰克逊眼睁睁看着那些不似人类的灰白色肌理中间出现了一道暗红的裂缝……   然后又一只带着淡红色血水的马蹄从它的侧面伸了出来。   怪物用五条腿站在地上。   它张开嘴,疑似对杰克逊笑了一下,一瘸一拐地用它的五条腿在地上走了走,还跳了一小段踢踏舞。成功地保持住平衡后,它抖动的幅度更大了。   这次是第六条腿。   杰克逊快要看崩溃了。他回过神,疯狂地后退到山洞边缘,手指紧紧抓住了背后凸起的石块:“停下来……快停下来!你们到底是什么东西?!”   “是爱呀。”怪物迈着六条腿踱步到他身边,喉舌深处发生共振,竟然吐出了含糊不清的声音,“我是所有你宣称爱的也爱你的人的合集,我是这些人从你的爱中感受到的生成的模样,你难道不喜欢吗?”   杰克逊冷汗涔涔,说不出话。   “承认吧,承认你爱我。”   怪物用头蹭他的脖颈,“这就是你经年累月的爱堆积出的成果。”   “……”   杰克逊突然想起他还有个爱好,是看恐怖小说和都市怪谈。他经常在油管上搜索朗读现实向恐怖贴文的博主,听他们用意味深长的口吻讲述那些网友分享的细思极恐的小故事,其中不乏一些因爱生怨的文章,只是杰克逊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成为故事的主人公。   如果有机会离开里世界的话,他没准可以匿名分享出这段经历,然后再将其改编成剧本,拍摄一个类似《录像带谋杀案》那样的电影……   怀着恐惧、茫然、不知所措、又认为自己命不该绝的心情,杰克逊对怪物露出他这辈子最孱弱、最无害的微笑,小心翼翼地后退一步拉开距离。   然而他忘记了他们眼下正站在雪山半山腰的一处悬崖峭壁的山洞里。   并且由于太害怕了,他在与怪物交流的过程中不停地后退拉远距离,怪物原本将他安置在了非常安全的地区,但他一步步地、出于自我的意志,来到了深渊边缘。   目睹他将要掉下悬崖的怪物张开口器,伸出舌头,想要把他拽回来。   杰克逊却将它的举动误认成了攻击,仓促间又飞快地退了半步。下一秒,天地旋转,他听见了风声、鹰啼、还有从怪物口中发出的一声短促的哀鸣。   为什么会这样?人类茫然不解,面朝天空坠向了荒芜的原野。   ……   李维前脚刚迈进矿场,就听见里世界的系统说:“恭喜你在决斗中获得胜利!遗憾的是你没能获得杰克逊·洛克的爱,因为他一不小心离开了这个世界~”   从系统的语气就能听出,所谓的“离开世界”肯定不是指平安回到现实。   李维脚步一顿,听不出喜怒地问:“发生了什么?”   躺赢是很好没错,但他想要的可不是这种躺赢,杰克逊也压根算不上他的敌人。   系统意料之中的没有回答,李维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躁动。   不知道为什么,他越靠近矿场就越心烦意乱,听见系统的话后,本就不稳定的情绪更是雪上加霜,仿佛冥冥中有一种直觉在告诉他,矿场里有个很重要的人。   跨过了矿工居住的临时营地后,他就进入了矿场的范围,夜幕低垂,明月高悬,雪山环抱的山谷里寒气逼人,朦胧的星光照亮了坑洼的矿道和堆积的碎石,木制矿井架在风中吱嘎作响。   李维用余光能瞥见远方营地篝火发出的红光。   这个点,矿工们早就下班了,再黑心的老板也不会冒着损失大量劳动力的风险让人连夜工作,除了他之外,矿场里理应一个人都不剩才对。   想到这里,李维放轻脚步,悄无声息地又往前走了两步。   然后霎时间,前方传来一声沉闷、宛如水球破裂般的声响。   李维毛骨悚然、拼尽全力向着前方矮身一扑!   子弹擦着他的发丝击中了他身后的水槽。   这种感觉是如此熟悉,只不过曾经的李维往往是一旁的看客,他会安静地旁观着莱纳·李维乌斯调整猎枪、装填子弹、等到合适的时机到来之际、轻柔地按下扳机。   你必须得承认,猎杀生命这件事由莱纳·李维乌斯来做,仿佛就多出了几分艺术性的美感。这大概是因为他目标坚定,下手干脆利落,从不犹疑,比方说此时此刻,他想必也认出了李维——   “砰!”   第二声枪响在夜空中炸开,李维几乎是凭借本能翻滚到了一块巨石后方。   碎石溅起,在他刚才所在的位置留下一个焦黑的弹坑。   作为李维的亲生父亲,莱纳·李维乌斯根本没想过手下留情!   “我给过你选择,拉克·李维。”   中年男人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语调里没有一丝一毫故人重逢的波动,“上次在教堂遇见你时,我救了你一命,对你说‘你仍有两条路可走’,可是事情仍然发展到今天的地步,这完全是你自己的责任。”   李维屏住呼吸,紧贴着石块,大脑飞速运转。声音的方向表明莱纳位于他的正前方偏左,距离大约五十米,处在一个废弃的矿车旁,但以莱纳的狡猾,他绝不会在开口的瞬间还停留在原地。   果然,第三发子弹从完全不同的角度袭来——右侧的高台。   李维早有预料,在莱纳话音刚落时就已经开始移动。子弹击中石块的边缘,石屑如雨点般洒在他的肩膀上。   “性格决定成败。你从小就不是一个强硬的人,尽管在很多方面卓有天赋,却患得患失、优柔寡断。”   莱纳的声音再次响起,这回从更远的地方传来,“我尽可能地培养你,但一直与我对着干的人,是你。”   李维知道莱纳在激怒他,试图让他暴露位置。他的心情出奇的平静。   没有什么阴影或恐惧能够存续一辈子。   所有人都将有跳出桎梏直面自我的一天。李维的幸运之处在于,因为有了戈康镇的经历,他解脱得格外迅速和彻底。   要相信这世上有好人,要相信无论爱藏匿得多隐蔽,它总是存在的。   李维闭上眼睛,回忆着刚才那几声枪响的细节。莱纳的射击节奏,换位的时间间隔,甚至是他呼吸的细微声响——长久以来的训练终于派上了用场。莱纳此刻正在重新定位,寻找最佳的射击角度,老猎手有个习惯,在连续射击后,他会短暂地停顿,重新评估猎物的状态。   这个间隙通常持续十五秒。   李维在心中默数着。   十一,十二,十三——   他猛地将身上的牛仔外套脱下,用力朝左侧抛出。   “砰!”   枪声如约而至,子弹精准地击中了衣服。与此同时,李维已经贴着地面,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滑行而去!紧接着,他瞄准莱纳·李维乌斯所在的方向,抬手就是一枪!   莱纳·李维乌斯发出了轻笑。这笑声总算有了一点父亲对儿子的赞赏的意思,可是谁都知道父子两人当下已再无温情可言。   李维听见莱纳·李维乌斯漫不经心地说:“使用技能卡,‘真相视野’。”   他竟然有技能卡!   不过也不奇怪。李维心想。莱纳·李维乌斯进入里世界就好比鱼见到了水、牛羊见到了草原、比格见到了茅坑……   基本犹如回到快乐老家。   他攥紧手里的枪,正要试探莱纳的技能“真相视野”的作用,莱纳·李维乌斯却惊讶地主动开口了:   “我说怎么好像有哪里不对……你不是拉克。”   男人的声音骤然冷了下来,或者说,他的声音居然能比之前开枪的时候更冷,“‘我不是你以为的我;我不是我以为的我;我是我以为你以为的我。’……   “威廉·德莱顿。初次见面,久仰大名。你在试图蒙混过谁?”   “现实世界”,德莱顿猛地睁开眼。   他坐在充斥着喧嚣声的指挥室里,身边空无一人。 第173章 Hitch&Shoot(十八)   我为什么会坐在这?   其他人呢?   德莱顿的脑海中刚冒出这个念头,就听见李维在他耳边温柔地说:“别紧张,你很安全。”   “李维??李维先生?!!你在哪?”   李维仿佛听不见他说的话,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别紧张,你很安全。”   “别紧张,你很安全。”   “别紧张……我希望你平安无事。你知道我‘需要’你平安无事,所以相信自己,你在现实世界,你很安全。”   “……”   随着这几句话的循环往复,德莱顿的思绪渐渐由混乱恢复了平静。他瞥了眼自己在玻璃窗上的倒影,紧闭双眼缓了一会,再睁开眼睛时,身边从无到有地出现了许多人,这些人就像是一直待在会议室里、从未离开过一样,对发生在德莱顿身上的插曲恍若不觉,毫无间断地继续着之前的话题:   “里世界的能量持续上升。”   “接线员收听到了来自N-93号区域的报警电话,失踪人口数量已经翻倍了。”   “监察部门又向我们发送了一封紧急邮件。这次需要回吗……德莱顿长官?”   德莱顿静静看了他们了片刻,平淡地回答:“不回,放着不用管。”   “可是如果他们派特工过来强制执行调查程序呢?”   “你有枪吗?”德莱顿反问。   下属一愣,德莱顿说:“你没有,我有。”   他掏出一把手枪,放在前方的桌子上:“还有谁带着武器?”   会议室里稀稀拉拉地举起几只手。   德莱顿:“遇到紧急情况可以开枪,这是命令,一切后果由我承担。”   局势已经恶劣到要在安全局内展开枪战的程度了吗!!下属还想说点什么,德莱顿却走到一旁坐下,闭上眼睛不再回应了。   任谁都能看出他今天的状态很不对劲。但出于对威廉·德莱顿这个人的笃信,大家仅仅是充满困惑地互相对视一会,便各做各的事去了。   ……   里世界,李维莫名其妙地对莱纳·李维乌斯说:“你说谁是威廉·德莱顿?”   这人终于因为年纪太大而老眼昏花了吗?   莱纳·李维乌斯冷哼一声:“爱情于你而言如此重要?拉克·李维的自我认知对你来说就这么难以自拔?简直荒谬,联邦安全局应对里世界的最后一道防线也不过如此……我真想给你一面镜子,让你看看你现在的外表,威廉·德莱顿。别再装傻了,事实是你早就进入了里世界……”   “砰!!”   子弹擦着莱纳·李维乌斯的发梢落入虚空!   李维沉着脸说:“威廉很安全。”   莱纳笑了一下:“是吗?那你究竟在慌什么呢,拉克?”   不得不说,德莱顿“虚构”出的李维很像那么回事,莱纳·李维乌斯即便知道他是假的,依然会时不时忍不住用对待李维的态度去对待他。   “我没慌。”李维面无表情地回道。   莱纳·李维乌斯正准备再次讥讽德莱顿两句,却突然察觉到有哪里不对——他身后传来了轰隆隆的机械声响,那是矿车轮轴与铁轨摩擦发出的刺耳尖啸!   铁路在1825年开始商业化应用,矿山铁轨系统又比客运铁路发展得更早,到了19世纪中后期,使用铁轨运输矿石已然是种非常常见的工业技术。   经验老道的猎人猛地回头,只见一辆装满矿石的重型矿车正以惊人的速度向他驶来,“李维”却不知何时消失在了原地。   该死!!   黑暗严重遮蔽了视野,莱纳·李维乌斯抬手射击,子弹射向矿车的方向,但为时已晚。李维吊在矿车的后方,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一双泛着绿光的蓝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视着莱纳。   电光石火间,后者在矿车即将撞击的瞬间高高跃起,摔在了疾驰的矿车上!   李维没想到莱纳·李维乌斯竟然能躲开。矿车奔驰不歇,他抬手摸索身侧,一秒钟后抽出了一尺长的腰刀,毫不犹豫地刺向莱纳的心脏!!   在隆隆作响的矿车前进声里,莱纳·李维乌斯用几不可闻的音量说:“你曾经连只兔子都不敢杀……原来是所有勇气都留着发挥到我身上了。”   李维双手持刀,单膝跪在矿车边缘,居高临下地问:“你不是说我不是拉克·李维吗?”   莱纳在千钧一发之际扭转身体,用猎枪的枪托格挡住李维的刀,金属与金属碰撞,火花四溅,莱纳借力后退,同时抬脚踹向李维的腹部。   “因为我又有点不确定了。”他喘了口气,仰头看着李维说道,“威廉·德莱顿了解你到这种程度,嗯?你让他了解你到这种程度?”   李维用左手抓住莱纳踹过来的脚,右手的腰刀再次挥出。莱纳不得不松开猎枪,恰在此时,矿车撞到碎石,在铁轨上颠簸了一下,两人就这样纠缠着摔在了疾驰的矿车底部。   即便摔得头昏脑胀,李维仍要刺莱纳·李维乌斯一句:“我和你没话说。”   矿车在倾斜的轨道上越滑越快,车身剧烈摇摆,李维趴在车沿上,试图稳住身形,但莱纳已经从后方袭来,他的拳头带着多年战斗经验积累的狠辣,如重锤般落向李维的后背!   李维猝然转身,腰刀在月光下划出一道银芒,莱纳向后仰身避开,但刀尖还是在他的下颚留下了一道血痕。   “不错。”莱纳·李维乌斯用大拇指抹掉血痕,“看来你这些年没有彻底荒废,但是还不够。”   他从靴子里抽出一把短刀,两人在狭窄的车厢中再次扭打在一起,钢铁碰撞声与呼啸的风声犹如死亡交响曲般在空旷的矿场上方奏响,李维一个翻滚躲过莱纳的横扫,同时用脚蹬住车壁,整个人像炮弹似地撞向对手,莱纳被撞得后退几步,险些跌下矿车,   但这一撞也让李维失去了平衡,他的身体向车外倾斜,莱纳·李维乌斯抓住机会,一把抓住李维的衣领,准备将他推下矿车:   “结束了。”   李维却朝他露出一个年轻人特有的意气风发的笑容。   莱纳·李维乌斯怔了怔,李维反手拽住了他的手,向车外施力。   父子俩时隔二十余年首次十指相碰,却是在这种场合。   李维:“父亲没有参与过孩子的生,总该在他的死之中留下一席之地。”   莱纳·李维乌斯想说我怎么没参与过你的生……!然而突然间,他眼前一黑——对他而言正在倒行的矿车驶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矿洞。   坡势愈急,车速愈快。   只听“当啷”两声脆响,李维和莱纳同时扔下手中的武器,紧紧抓住身侧的扶手。   当前这种前进的速度已经不允许他们继续搏斗了,乃至于是生是死,都要交给天意。   金属撞击岩壁的回音在矿洞中久久回荡。   李维看不清前方的道路,几乎以为自己失去了意识,半梦半醒间,他隐约见到威廉·德莱顿坐在柔和的光线里,手中捧着一沓眼熟的绘本。   金发蓝眼的青年正在不疾不徐地欣赏绘本上的画作,伴随着某种喃喃自语:   “你知道我想看到什么和不想看到什么,李维先生。”   “我想看到你战无不胜,却不希望你在刀光剑影中留下伤痕。”   “我想看到你身边环绕着亲朋好友,却不希望你在过去的泥沼当中越陷越深。”   “我想看到你始终站在正义的一侧,与罪恶分庭抗礼,却又不愿你因凝视深渊而承受煎熬。”   “我想看到你将每一项技能磨练到炉火纯青的境界,却又不愿有那么一天你真的需要动用它们。”   “我想看到你最终征服里世界,却始终恐惧着你在踏入其中后就此音信全无。”   “……”   “我想看到你爱我。”   最后这句话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在寂静的房间里久久回荡。   德莱顿低下头,用指尖摩挲着绘本的纸页,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李维的脑海中有成千上万句话想说,却说不出口。他站在黑暗中,看着德莱顿从绘本上撕下一页,将其对折,扔向前方的空气。   “不用着急。”他说,“我会在安全的地方等你回来。”   李维的心脏一下子落到了实处。   他睁开眼,呛咳着看向四周,入目所及处尽是破碎的木板和散落的矿石,矿车已经彻底解体,车轮还在远处缓缓转动着,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李维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前胸。他的衣服内侧的口袋里多了一张纸,是绘本中的一页,上面画着16岁的戴着古铜色面具的李维和三十岁的回到过去的德莱顿。   此刻他浑身酸痛得仿佛被马车碾过,左臂传来阵阵刺痛,应该是伤口在坠落的过程中崩裂了,但所幸并无大碍。   其实是不会有大碍——因为他知道德莱顿一定在某一处等待着他。这种确信不知为何,甚至变成了类似唯心主义的规则,令他一路单枪匹马地坚持到了现在。   矿洞的最底层比李维想象的要宽敞,四周的岩壁上闪烁着诡谲的磷光,将这片地下空间照得忽明忽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腐朽和潮湿的味道,夹杂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腥甜气息。   不远处传来一阵低沉的呻吟声。   莱纳·李维乌斯正趴在一堆碎石旁,缓缓支撑着地面坐起身,中年人的额头上又多了一道血痕,衣服也撕破了好几处,但他的眼神依然锐利如鹰,与李维对上目光的一瞬,他条件反射地伸手摸向腰间,紧接着停顿住——猎枪在坠落中丢失了。   李维也在寻找自己的手枪和腰刀,不过很快,两人都不再关心武器的问题了。   整个矿洞开始震动起来。   起初只是轻微的颤抖,仿佛从远处传来的雷声,然而震动很快变得剧烈,岩壁上的碎石簌簌掉落,发出清脆的回响。   李维警觉地看向莱纳:“这是怎么回事?”   莱纳·李维乌斯的脸色多了少许凝重,他盯着矿洞深处那片更加幽暗的区域,慢慢说道:"是里面的东西被惊动了。"   “什么东西?”李维追问,“矿洞里的新能源?”   “新能源……”莱纳看了看他,说道,“你不知道里世界自古以来以哪样事物作为养分么?” 第174章 Hitch&Shoot(十九)   不知道。   李维的答案是这个。但要让他在莱纳·李维乌斯面前承认自己消息不灵通是不可能的,他的大脑高速运转,思索着过去收集到的情报,好半天没说话。   莱纳也不知道看没看出来,紧盯着山洞深处一言不发,仿佛能看见什么李维无法察觉的存在,震动愈发强烈了,连脚下的地面都开始微微摇摆,良久,李维扶着墙壁,试探着说:   “‘文明作骨、情做血肉,可塑日月’?”   这是当年外来的遗民告诉三井高志的话,莱纳·李维乌斯大概率又从三井高志那获得了这条信息。   如果要问里世界的养分是什么……最有可能的答案就是“文明”或者“情绪”,其中文明是个固定存在的事物,情绪则会随着智慧生物的活动源源不断地被生产出来,所以李维觉得,后者八成是正确的选项。   果不其然,莱纳·李维乌斯说:“这是你现想出来的吗?”   李维:“……”   甭管是什么时候想出来的,你就说对不对吧!!   “伊莉拉·沃桑·达雷斯是量子信息动力学专家,兼任银河边缘研究站的首席引力建模师。她曾经说过一句话,”莱纳说,“‘情绪不是智慧生命的缺陷,而是其最原始且最强大的能量源。任何学会驾驭它而非压抑它的文明,都将踏上新纪元的门槛。’”   李维:“……”   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觉得很难评。首先,莱纳是个看上去和科学完全不搭边的家伙,他只适合出现在荒郊野岭当中扮演野人,其次,他们眼下正站在19世纪中叶的某个偏远小镇边陲的矿场里,谈论什么量子啊银河啊引力啊……都格外违和。   几秒钟后,李维干巴巴地问:“伊莉拉·沃桑·达雷斯是哪个星球的人?”   “她不是人。”莱纳回答,“她是一只虫子,他们种族的名字叫做希尔扎克,起源于重力较小、地壳多孔的类硅星球,祖先为掘洞昆虫。若干年前,希尔扎克还是个原始的母系部族,遗民光顾了这颗星球,伊莉拉·沃桑·达雷斯横空出世,在遗民的帮助下,利用‘文明作骨、情做血肉’的理论,塑造出了在星系中所向披靡的寄生方法……”   李维听着听着反应过来:“伊莉拉·沃桑·达雷斯是虫母?!”   “没错。”莱纳察觉到他语气有异,难得惊讶地问,“你见过她?”   “见过,我们还说过两句话。”李维板着脸说,“你又是什么时候接触他们的?”   莱纳·李维乌斯这些年到底跑了多少地方?怎么好像哪里有大事哪里就有他?   莱纳看看他的脸色,说道:“我没见过他们。说来话长。几年前我打算追查李秋珊的下落,顺着她留下的踪迹找到了一艘游荡在银河系附近的飞船,船上的人告诉我李秋珊不在,有可能是不小心通过虫洞跑到其他星系去了,他们得知她最后出现的地点是地球,于是数年来一直徘徊在地球附近。我顺带向他们打听宇宙的情况,一个叫‘夐’的男人大致介绍了‘希尔扎克(虫族)’的概况,说‘希尔扎克’和地球是他已知的两个正在面对里世界危机的文明。”   这条线也连起来了!   李维默默想到。已知李秋珊的家乡沦陷之后,她剩余的族人乘坐着一艘仙舟飞往宇宙,按照仙舟上的人和莱纳·李维乌斯的说法,这艘船上一共下来两个人,且都降落到了地球,其中一人结识了三井高志,另一个人就是李秋珊。   李秋珊收养了李维,用特殊的方法离开了地球,却没能回到仙舟,因此她的族人停泊在银河系,等待着她的回归,在这个过程中,仙舟仿佛许愿池里的王八一般不停地被各种人召唤,先是寻找李秋珊的莱纳·李维乌斯,后是降落在原始森林海岛上的阿琳达·蓬耶。   真名是“希尔扎克”的虫族则是另一条线。李维机缘巧合地在星际1号里世界中与他们碰了一面,两个文明之间实际上没什么交集,虫族遇到的是另一群遗民,这些遗民让虫族内部诞生了和“人类”(至少巴特·兰多特等人看上去是人类)有关的文化,也让名为“伊莉拉·沃桑·达雷斯”的虫母领会到了情绪的重要性。   2025年的地球文明还是个尚未彻底走出母星的宝宝,另一个时空中的虫族已然称霸宇宙了。   但在里世界的威胁面前,众生平等。   至于莱纳·李维乌斯寻找李秋珊的缘由,则不可能是什么好事。   当初莱纳·李维乌斯出于某种目的,带着李维来到戈康镇,事实证明,戈康镇的地理位置果然得天独厚,但莱纳的计划却被三个人一块破坏了——第一个人是打小便有主意的李维,第二个人是回到过去的德莱顿,第三个人就是大发善心收养李维的李秋珊。   倘若莱纳寻找李秋珊不是为了报复她,李维愿意把自己的名字倒过来写!   他冷着脸看向莱纳,恰好莱纳·李维乌斯也在看他。   两个人没能对视太久,因为山洞深处的存在渐渐不耐烦了。   也是可以理解的。它之前搞出那么大动静,结果这俩人反倒当着它的面聊起来了!   不给里世界Boss面子是吧!   黑暗深处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   那不是任何野兽能够发出的声音,而仿佛是千万种情绪混杂在一起的嘶吼。愤怒、绝望、仇恨、恐惧……所有人类最直接、最具爆发力的情感仿佛都在这一声咆哮中爆发了出来!   “我们为什么总是在谈爱?”   莱纳·李维乌斯轻声自问自答,“因为情绪是种能源,而爱能轻易唤起最为激烈的情绪。”   于是约会app“盲配”应运而生。   李维陡然感到一阵讽刺——人们往往说参杂了利益的爱是不纯粹的,可是现在,和情绪挂钩的爱切实地变成了利益的一部分。你还有什么可批判的呢?   一个庞大的身影从矿洞深处缓缓现身。   李维情不自禁地抬手捂住额头,他的神经系统一阵眩晕,眼前的东西的形状在不断变化着,时而像一团扭曲的黑雾,时而凝聚成某种类似人形的轮廓,但始终保持着令人作呕的蠕动状态。   它的表面闪烁着病态的红光,犹如无数双愤怒的眼睛在黑暗中凝视着一切,李维甚至能从它身上感受到不断散发出各种情绪的“味道”。   苦涩的悲哀、灼热的喜悦。   它在万众欢呼的扭曲期待中诞生。   李维借着矿洞中的磷光注意到,这堆情绪凝聚体的身上缠绕着无数粗重的铁链。那些链条深深嵌入它的躯壳,另一端消失在矿洞的深处。每当它试图向前移动,铁链就会绷紧,发出令人头昏脑胀的金属摩擦声。   里世界的矿工们开采的竟然是这种东西!!   技能卡呢?欲望共振体呢?它们都是它的衍生品吗?   “进入里世界后我一直在寻找它……”莱纳·李维乌斯既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李维听的,“原来藏在这种地方。”   怪物再次咆哮,铁链被拉得笔直,它拼命想要挣脱束缚,虽然无法完全脱身,却已经能够伸出部分躯体,裹挟着浓郁黑雾的触肢如闪电般向两人袭来!   李维视野一花。   浓郁的情绪的味道涌进鼻腔,他仿佛回到了14岁的雨夜,莱纳·李维乌斯的尸体倒在血泊中,李秋珊无缘无故驾驶着轿车冲向货车,李维跪在柏油路面上望着这一幕,雨水像泪水一样倒流进眼睛里。   恐惧如潮水般淹没了他,他的双腿不受控制地发软。   旁边的莱纳不知是不在攻击范围,还是太不当人了压根不受情绪影响。他跑向一旁的矿轨车,那是矿工用来运送矿石的小车,里面还残留着一桶未盖紧的煤油。   莱纳·李维乌斯猛地伸手掀翻油桶,煤油泼洒在湿润的岩壁与轨道上,浓烈的气味瞬间充满矿道!   下一刻,他拔下自己腰间的点火装置,用力往油上砸去。火光腾起,将触肢逼退了片刻,也烧断了这片区域积聚的情绪雾气,李维仿佛走进了通向现实的缝隙,连忙扶着墙壁大口大口地喘息起来。   “往上!爬通风井!”莱纳·李维乌斯指向一侧因年久失修而裸露出的垂直通风井,那是早年为了抽出瓦斯修建的,如今只剩破旧木梯和松散井架。   李维并未第一时间动身,而是单手捂着口鼻、注视着燃烧着的矿道和挣扎的怪物:“你想用火蒸发它?它的情绪会顺着空气流上矿道,直到点燃整片矿区。”   他不知道莱纳有没有其他底牌,也不知道战胜了怪物之后是否能够回到现实——理论上这怪物只是产品,生产它的邪恶资本家还没露面呢。   但李维知道将它放出去会有什么后果。   人们会在极端情绪的引导下走向暴乱,无论是NPC还是现实中的人,都将因此受伤或丧生。   “那你有更好的办法?”莱纳反问。   李维不答,脱下外衣包住自己的下半张脸,转身冲向另一边的转轨口,那里堆着些用作加固矿道的铁锭与麻绳。   “……和小时候一样。”莱纳·李维乌斯最后看了他一眼,转到相反的方向走向通风井,粗糙木桩刺进手掌,他像是没感觉到一样缓步往上爬,“总想着既要又要,后果就是一无所得。”   李维几乎听不见他的声音了。   情绪在矿洞中回荡,像有无数人在他耳边低语:   “你早该死在14岁那一年。”   “你活着永远是个拖累,给你身边的人带来伤害。”   “爱是种幻觉。没有人真正爱过你。”   这不是李维的想法。   是许许多多个使用盲配app的人在灯红酒绿的喧嚣和肉|体碰撞的激情之间发出的心声。   如果爱在名利的倾轧和浮世喧嚣之下依然存在,谁还能说清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且有何种高贵可言呢?假如人们发自心底的渴求着它给灵魂带来的完整,这灵魂同魔鬼又有什么区别!   缺氧和怪物施加的压迫感令李维的心跳一会急促一会缓慢,变得毫无规律,但是忽然间,一股风突然从头顶涌了下来,冷冽的寒意如同鞭子抽散了他的幻觉。他低头一看——那怪物咆哮挣扎着,却暂时无法追上他。   与此同时,被李维放在胸口位置的几张简笔画正在发烫。 第175章 Hitch&Shoot(二十)   莱纳·李维乌斯慢悠悠地爬出了通风口。   矿场里已然是另一番景象,浓稠的乳白色灯光仿佛鱼汤一般萦绕在黄褐色的裸岩间,将整个空间渲染成了一种病态的暖色调,列车轨道蜿蜒如黑线,穿越层峦叠嶂的木梁,从莱纳·李维乌斯的脚下延伸到远方的高地,在那高地之上坐落着一道道枯树似的人影,他们足下生根、凝固在原地不动,充满恐惧地低头凝望着站在矿坑中心的莱纳。   他们是在这片矿场工作的矿工。   其中有黑人、黄种人,还有其他来自世界各地的被尘灰和疲惫模糊了面目的男人与女人。他们想必对矿场里的存在心知肚明,因此听到了动静以后,忙不迭地从木板床和稻草垛上爬起来,既担忧旁人发现“金矿”的秘密,又害怕矿坑深处的怪物会爬上地表。   莱纳·李维乌斯本不该出现在这,所以他的存在即是一种沉默的预兆。   有什么脱离掌控的事情发生了。   我们该逃跑吗?   可是又能要到哪里去呢?   矿场老板死了,没人能够回答牛马的疑问,沉默如同沉重的帷幕,覆盖着这片高地,只有通风管道的低鸣在空旷中徒劳地回响。   然而,在这片由恐惧凝固而成的枯树林后方,更广阔的、浸没在昏沉光雾中的矿坑边缘地带,在繁荣而混乱的西部小镇上,还有更多的人从沉睡中惊醒,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源自矿坑深处的悸动所牵引,茫然无知地望向矿场方向。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鼓起勇气问莱纳:“你看到地底的生物了吗?”   这应该是现实世界的人。   莱纳·李维乌斯一面辨别着,一面无所谓地点了点头。   仿佛水滴落进了沸腾的油锅,人群轰然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其中一个矿工冲着莱纳喊:“你是怎么毫发无伤地爬出来的?”   另一个矿工说:“我感觉好冷……像是回到了下矿洞的时候,你们难道不冷吗?”   “天怎么还不亮,这个时间的天应该亮了吧?”   天也许再也不会亮了。莱纳斟酌了一下,不知是出于兴趣还是怜悯之心地公布了部分真相:“清道夫在地底,那个情绪聚集体被激怒了。”   普通NPC不清楚清道夫是谁,对玩家来说,这句话则有两种理解方式,一是怪物失控了,清道夫在尝试解决,二是怪物的失控恰恰是清道夫造成的。   话音落下,莱纳借着油灯散发出的粘稠的光芒,看到矿工中间有几个人露出了惊疑不定的神色。   令他惊讶的是,仅仅过了几秒钟,这几个来自现实的人便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太好了,清道夫在的话,我们有可能有救了!”   联邦普通民众对李维的信任度超出了莱纳的预想!   其实李维有一点想的对,那就是莱纳·李维乌斯的确是个不怎么接触现代科技的人,他自持看透了人间百态,比起深耕城市文明,倒更喜爱与荒野走兽为伍——所以他自然不会知道,德莱顿领导下的三分之一个安全局为了稳固清道夫的支持度花了多少宣传费。   德莱顿要是把这笔钱花在自己头上,副局长朱诺的座位如今说不定就是他的了。   金钱买不来公平和正义,但没有钱,却想要个公平公正的名声可太难了!   但是话又说回来,在李维身上投钱的确很有用。他名副其实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常看恐怖电影的人都知道,人类一旦开始作死内讧,杀伤力能有多大。   可以说只要李维在执行救援行动的时候其他受害者能老实待着,任务就成功了一半。   莱纳·李维乌斯情绪难辨地望着面前几个人一通讨论后,决定呼吁NPC们暂时撤退到小镇,等环境安全了(清道夫拯救了里世界后)再讨论接下来的安排。   矿工们本不能随意离开矿场,但生命威胁悬在头顶,他们都是劳苦的社会底层人士,原本也缺乏选择的余地,见有人带头做出决定,立刻怀着法不责众的心理纷纷响应。   于是矿区出现了难得的大撤退景象。无数条细窄幽深的峡谷中间逐渐浮现出星星点点移动的光斑,那是矿工头顶的矿灯发出的微光,它们从每一条缝隙中流淌出来,汇成了一股股缓慢而坚定的浊流,流淌向正在复苏的小镇。   然而这场沉默的撤退很快被另一种动静打破了。   最先发出异响的是第四支矿道——一声尖锐刺耳的嘶鸣猛然划破夜空,随后便是矿工的惊叫与奔跑声。接着,像是连锁反应般,各个峡谷中也陆续响起金属碰撞与呼喊的回声。   “是欲望共振体!”   一个来自现实世界的酒馆模式玩家认出了混乱的源头,“见鬼,这些东西为什么会冒出来?!”   莱纳·李维乌斯潜藏在人群中间,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欲望共振体究竟是什么东西?   它们出现得这么快,就好像一直藏在人们周围似的……   等等。   周围的空气似乎更黯淡了。是欲望共振体带来的影响?   不,不对,正因为空气变得黯淡了,欲望共振体才显现出来!!   它们的的确确始终跟在人类的身边!   想通了这一点之后,莱纳·李维乌斯骤然回过头,更加仔细地观察欲望共振体与人类间的关系。   很快,他又飞一样地有了新的发现:   欲望共振体和人类的数量差不多……?   这片里世界的设定是每个人都拥有一个对应的欲望共振体?   既然如此,欲望源自情感,情感又依靠爱来调动,那么欲望共振体实际就等同于——   爱人???   **   现实世界,F城。   莱纳·李维乌斯二号坐在加油站的收银台前,无聊地刷新着“盲配”app的首页。   他的斜上方,悬挂在天花板上的电视机不断切换频道,传来新闻播报和脱口秀的声音:“截至今晚九点,联邦中西部地区又有三人因交友程序副作用失踪,疾控中心表示,这一里世界传播路径可能与酒馆模式有关,安全局已将‘盲配’列为潜在国家级风险应用,假如你使用过该app,请尽快注销账户并卸载……”   “芝城今日再次出现大规模对峙事件,一边是呼吁联邦政府‘为盲配app使用者提供心理支持’的进步派团体,另一边是要求‘清查一切潜在威胁并建立集中隔离区’的行动组织,冲突开始于口头争执,一度升级为肢体冲突,有示威者投掷燃烧瓶和石头,目前已有12人被捕,市政府称将对涉事人员追责。”   “你知道现在的孩子怎么约会吗?不是通过酒、音乐或者真实的眼神——他们滑几下屏幕,然后就掉进了一个叫‘副本’的深井里,有人回得来,还有的人呢?谈恋爱把自己谈死了,哈哈!”   “关于‘清道夫失联、疑似进入里世界’及其与高级官员德莱顿先生的私人关系持续引发广泛讨论,政府发言人在例行记者会上重申,相关人员均为自愿参与行动,恋爱关系已于今年四月份正式备案,符合《国家安全人员行为守则》第22条规定,但多份内部行动日志显示,两人过去在多项任务中互动频繁,部分通讯记录至今未能完整公开……”   很无聊。   人们每天就过着这样荒唐且混乱的日子,像铁锅边缘的蚂蚁一般兜着圈原地踏步?   他失去记忆以前也是如此吗?   二号不想再听下去了。他让同事关掉电视机,手指再次在app上滑过一页。   屏幕上出现了熟悉的照片,ID是“莱纳”。   二号如同照镜子似地盯着屏幕上的脸,自言自语地问:“你呢?你又在庸庸碌碌地忙些什么?”   他伸出拇指和食指,将照片放大,继续说:“我依稀记得我们两个之间曾经有一段特殊的关系,没准还有过一个孩子……这个孩子现在哪呢?”他摸了摸自己的胸膛,“这里装着的情感是爱吗?   “或许是的。”二号若有所思,“爱之,则欲其死。”   说完,他将手机揣回怀里,起身看向收银台外侧。   他的同事们缩在角落惊恐而无助地注视着他。   在他和同事中间,躺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   是深夜电台《午夜之后》的主持人,每天晚上自称“不眠的朋友”的杰森·摩尔。若干个小时前,二号请假出了趟门,再风尘仆仆地赶回来时,手边就多了一个随身挂件。   同事震惊地问他这是怎么回事,二号老老实实地据实回答了:“我怀疑这个人和里世界有关,多亏了安全局在前面带路——他们本来比我先一步找到杰森·摩尔,但行动小队的指挥官、电视上最近经常报道的那个清道夫的男朋友威廉·德莱顿好像被杰森·摩尔推进了里世界,我怕他们看管不住他,就想办法把他抢了过来。”   同事:“???”   你为什么能用良民的语气说出如此刁民的话?!   此刻杰森·摩尔依旧无法脱身,他的嘴上贴着胶带,连话都说不出来。二号对他的身份不感兴趣,只是用温吞认真的口吻问:“你能不能把我送进里世界?那边有我想见到的人。”   杰森·摩尔看着二号手里拎着的菜刀,冷汗一下子流了满脸。 第176章 Hitch&Shoot(二十一)   莱纳·李维乌斯(1号)怀着微妙的心情,跟着矿工大部队回到了镇里。   当然,其他人并不是如此悠闲的姿态,而完全是逃难逃回来的。欲望共振体如狼群一般环绕在周围,肉眼可见地跃跃欲试,莱纳认为它们没有组织进攻的理由并不是畏惧人群,而是在等待某个时机。   这个时机或许和里世界的恶灵领主有关,也没准与盲配app的设定有关。   ……   城镇里的居民被惊醒了。   一扇扇木屋的窗户内侧迅速亮起昏黄的灯火,像一双双在夜色中猛然睁开的眼睛,急促的门轴吱呀声此起彼伏,很快被更响的人声盖过——脚步声、呼喊声、孩童被惊醒的哭嚎声,全部都搅和在了一起。   “维克!你们怎么突然回来了!”   女人裹着披肩冲出房门,在灰头土脸的男人堆里寻找熟悉的面孔,他的丈夫很快从同伴中间挤了出来,紧紧拥抱住妻子:   “我没事,是矿场出了点情况,我们先进屋,锁上门再说,外面不安全……”   同样的对话发生在许多人之间,莱纳慢悠悠地穿过城镇的主街,长靴被路过的行色匆匆的矿工溅了一脚泥水,他也浑不在意。人们团聚的急切、咖啡的热气、孩子的哭声、劫后余生的低语,这一切构成了温暖又混乱的人间烟火,而包围着眼前微弱烟火的,是那些在暗影中耐心蛰伏的、蠢蠢欲动的异类。   莱纳·李维乌斯边前进边清点着欲望共振体的数量:“一只、两只、三只、四只……”   事实证明,他之前高估了敌人,不是每个人都“幸运地”被分配到了一只怪物爱人。大约一半以上的NPC无此殊荣,他们有家可回,无论走出多远,镇上都有一盏单独的灯、仅仅是为了他们而点亮,于是羁旅的人有了牵挂,欲望即便不蓬勃发展,灵魂也是充盈的。   那么站在领奖台上的人就是少数本地街溜子和盲配app的用户了。   从怪物的规模来估算,现实中的失踪人口真不少。   莱纳有些咂舌。   顺着主路一路向下,尽头是镇上的酒馆。莱纳推开门走了进去,映入眼帘的是混乱的大堂,半夜三更,坐在这痛饮的人意外的多,其中有八九个人一看就来自现实世界——那种自内而外散发出的安逸气质绝不是19世纪的劳工们所能拥有的。   看来酒馆在盲配app里是个地标性建筑,要不然怎么有这么多人聚在这呢。   从矿场回来的人混入其中,和他们交换情报。   莱纳·李维乌斯听到了“清道夫”、“酒馆模式”、“每局游戏”之类的字眼。   其他人默认NPC听不懂、现实世界进来的人都是酒馆模式的老玩家,谈话时根本不避着旁人。莱纳默默旁听了一小会,很轻易地了解了关键信息:   酒馆模式下的盲配app,每局匹配快要结束时就会出现怪物。若想战胜欲望共振体,最重要的属性是危险程度指数和醉酒值,这两个数值会显示在每个角色的身旁……   听到这时,莱纳下意识瞥了一眼自己视野的右上方。   紧接着他瞳孔一缩:那里竟然不知不觉浮现出了一个提示框,里面显示着两个鲜红的数字!   他的危险程度指数“足足”有一万!!   其他人都是五万到十多万不等。   莱纳·李维乌斯:“……”   这不对吧。   其他人很快也注意到了人堆里混进了一个萌新,忍不住惊奇地问:“你的危险程度指数这么低,为什么会进入里世界?”   “属性太差很容易死吧,难为他活到现在。”   “说不定是刚被拉进来呢?”   莱纳·李维乌斯:“……”   他在里世界化身危险代言人的时候,这帮人怕不是牙还没长齐。   坐在他身边的人视线继续下移,看到了莱纳身前的第二行数字,顿时发出一声“卧槽”:“出bug了吧,你的醉酒值怎么这么高!!”   这也说来话长。   莱纳·李维乌斯可不是进入里世界后就直奔矿场了的。数日前,他在野外强行捅了加油站的顾客一刀,自那时起便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他的儿子李维会在用鞭子抽人时带上痛苦面具,莱纳可不会——他只会见一个抽一个,见两个抽一双。   和那名倒霉的顾客分开后,他一路南下,顺着车辙进入了匪帮的地盘。   匪帮是个什么生态,懂得都懂,莱纳前脚刚踏进营地,还没等模仿人类进行一个亲切友善的交流,就被匪徒团团围住,后者威胁他交出身上值钱的东西并说明来意,否则就一枪送他去见上帝。   不过在美式居合这一方面,莱纳·李维乌斯是专业的。   在上帝的见证下,战斗的过程过于血腥残忍,可能对某些人来说还有些涩情,此处就不再赘述了,总而言之,结果是匪帮死了四个人,除了外出不在营地的逃过了一劫(其中一个混混青年没逃过,被李维揍了一顿),剩下的人全部无药可救地成为了莱纳的奴仆。   更直白点说,是“爱”上了莱纳。   简直是一场可怕的impart。   莱纳的醉酒值也在他横征暴敛、欺男霸女、坐拥三千后宫的同时涨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高度。   对比酒馆里的其他人,毫无疑问,遥遥领先!!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莱纳·李维乌斯身上。   且由于他们不了解莱纳的战斗力,想不到他能单挑匪帮的一群人,每个人的想法都是:这个人到底对npc做了什么啊……!   太变态了吧!超出人类范畴了吧!!   莱纳:。   即使他是一个精通人性的伪人,也不太能看出来为什么这些人面向他的表情一会充满敬意、一会又写满嫌弃。   他迅速放过了这项疑点,转而思考下一个问题:醉酒值究竟是如何提高战斗力的?   他很快得到了并不是特别令人满意的答案。   **   另一边的李维仍然停留在矿洞里。   莱纳走后,他调头前往矿洞中的岔口,试图寻找其他出路,没过多久,他便看到不远处搁置着一辆小型矿轨车,车轮还完好地扣在铁轨上,旁边堆着几块尚未运走的金属材料和几卷麻绳。   轨道的尽头有一个势头极大的斜坡,下方是早年间被封存的旧矿坑,常年在这片矿区工作的矿工都知道这一带曾经发生过严重塌方事故,如今坑口早已掩埋,地表也被标注为不可进入的死亡区。   但斜坡轨道却仍然保留了下来,铁轨锈迹斑斑,在黑暗中一路延伸向深处,仿佛一道通往地狱的脐带。   李维只瞥了一眼,就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如果他借助矿轨车的重量、加上金属材料和下坡的重力,说不定能在短时间内将矿坑中的怪物拖拽进更深层!   然后逸散到地表的情绪能量或许便可以减轻许多?   “你觉得这可行吗?”   他舔舔嘴唇,询问德莱顿。   黑暗之中无人回应。   李维略感失落,又有一丝安心:断联意味着德莱顿是安全的,没有像莱纳·李维乌斯说的那样进入里世界。   衣服夹层中的几张纸页持续不断地散发出热量,为冰冷黯淡的地下环境增添了珍贵的暖意。李维差点以为自己是在阳光明媚的春日里工作了——但也只是差点,他奔向矿车,单膝跪地咬住绳头,将麻绳的一端打结,牢固地绑在矿车把手上。   做完这一切后,他又跑回金属材料前,把它们一块块搬上矿车。这些铸铁块简直像是穷苦人民的命运一样沉重,李维的手臂在搬运的过程中发颤,雪上加霜的是,后方的怪物也在蠕动着靠近,李维能听见它在移动时发出的声响,犹如几百人在同时哭喊、欢笑、忏悔、咆哮。   空气中的温度越来越低了,莱纳·李维乌斯之前点燃的火焰早就熄灭了。   李维甚至不得不每隔一段时间就把手伸到胸口的位置暖一暖,感觉自己活像是卖火柴的小女孩。   童话故事里的小女孩在点燃火柴后看到了充满希望的幻觉,李维也是如此。有那么一会,他在有如实质的情绪波动中短暂地闭上眼睛,扶着墙壁跪倒在矿车边缘,眉毛和眼睫上飞一样地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但他的意识却并不觉得寒冷。   他看到德莱顿坐在亮如白昼的办公室里向他伸出手,对方面容模糊,声音缥缈,只有眼神中的关切一如往常:“你还好吗,李维先生?”   李维抬起头,体会着那只手一寸寸地抚摸过他的脸颊,带来令人心悸的舒适感。德莱顿俯下身,在他耳边轻声说:“再坚持一下。拜托了,你一定可以做到的。”   “……”   李维吐出一口气,睁开眼睛,弯腰捡起绳子的另一端。   他必须靠近怪物,将绳子系在它的身上。   而此刻,怪物正拖着漂浮的铁链,缓缓蠕动至斜坡入口附近。   那些铁链并不是真实的,只是构成怪物的一部分,否则李维就能找到铁链的另一端,对它做点手脚……他的脑子里转悠着乱七八糟的念头,脚下却没停,汗水渗进眼睛,李维也来不及擦,于是他睫毛上的霜冻越来越严重,已经到了影响视线的程度。   情绪的冲击力宛如海潮般一次次击打着他的胸腔与视觉,他几乎要看见死去的人影从怪物身体里爬出来。   当二者的距离不足三米时,怪物像是早有准备,一条裹着黑雾的触肢猛地甩来!   但李维同样熟悉野兽狩猎时的习性。   他在黑暗中好似能视物一般伏下身,触肢擦着他的后背抽过,炸开一片酸甜苦辣的情绪余波,李维的身躯不由自主地摇晃了一下,趁着怪物还在抽回触肢的瞬间,他扑向了怪物身侧那根最粗的铁链的主链!   德莱顿站在光里向他微笑,蓝眼睛当中覆盖着一层亮晶晶的碎钻。   李维没有意识到那是泪水。   他把绳索在链条缠绕处打了两道环结,用力拉紧,绳子摩擦着铁链咯咯作响,他知道自己只有一秒钟的时间,于是松手就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回轨车边,整个身体重重撞上铁轨边的卡钩。他抓起轨车把手,猛地将其推出——   载满铁块的轨车轰然启动,开始沿着斜坡加速滑下,拖着那条与怪物相连的麻绳! 第177章 Hitch&Shoot(二十二)   绳索被迅速拉直,铁链发出一声轰然巨响!   怪物猝不及防地失去了支撑,它发出一声不似人类的尖啸,愤怒、恐惧与痛苦混杂的精神波动席卷整个通道,连地上的碎石块都跟着震动起来,李维更是膝盖一软,跪坐在坑道边。   但重力已经接管了战斗。   轨车咆哮着冲入深坑,拖拽着与之相连的怪物,后者疯狂挣扎,甩出数条触肢试图缠住岩壁,但强烈的冲击力依旧让它的身体一寸寸地滑向深渊。   最终,绳索断裂的瞬间,怪物整个跌入旧矿坑,碰撞声如闷雷般在矿道中回响。   随后是一片死寂。   李维坐在旧矿坑的边缘,灵魂仿佛飞升到了另一个世界。   意识空间中,他站在通往德莱顿办公室的走廊上,两侧的窗户外绿草如茵、风景如画。   李维的身体完好无损,衣服也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他欣赏了一下玻璃窗倒影中的自己,认为这一身好看得有些过于端正了——牛仔帽的边缘平齐得像是绅士帽,前胸的浅蓝色围巾换个颜色堪比领带或者红领巾,棕色的马甲扣子系得一丝不苟,连腰带、枪袋、和靴子上意义不明的金属链都呈现出了对称图形。   谁家牛仔会穿成这样啊!   除了德莱顿之外,没人会喜欢的。   李维纠结了半天要不要尊重德莱顿的审美和强迫症,最终轻微地将帽子往旁边拨了拨,其他地方则保持原样不动。然后他挺直脊背,大步向前方的办公室走去。   推开门的一刹那,白色的光涌了出来。   李维眯了眯眼睛,没有后退。等到这一波暖洋洋的光芒消散了,他看到德莱顿坐在办公桌后面的转椅上,正望着房间角落里的摆件发呆。听到李维开门的动静后,他头也不抬地说:“出去。我没说过你们可以进来。”   李维左右看看,问道:“‘你们’指的是谁?”   德莱顿猛地转过头,速度快得李维担心他扭到脖子。   “你。”   他愣愣地看着李维,“你为什么会在这?”   “我也不知道。”李维张开手臂做出拥抱的姿态,往前走了两步,“我甚至都不清楚这是哪里,反正应该不是现实世界?但我能认出你是威廉·德莱顿——爱我的那个威廉·德莱顿。快别坐在那瞪着我了,怎么,你不欢迎我?”   德莱顿一下子站起身,带滚轮的椅子重重撞在后方的墙壁上,但谁也没有理会它。他大步流星地走到李维面前,先是仔仔细细地将李维从头打量到脚,随后一言不发地伸出手,用力给了李维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这次的肢体接触不含任何旖旎感,完全是头挨着头、胸膛紧贴着胸膛,两人之间几乎没有一丝一毫的缝隙,连空气都无法插入其中,李维几乎有种他们两个融为一体的错觉。德莱顿的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柔软的金发摩挲着他的脸颊,他的后背能够感受到从对方的鼻腔里涌出来的急促而又温热的呼吸,还有那两只手掌的温度和不知从谁的胸腔里迸溅出来的凌乱的心跳……   真的很温暖。李维有种想要打哈欠的冲动。   他垂下肩膀,让自己放松下来,同时一下一下轻轻地拍打着德莱顿的后背,这一刻李维很想哼一首摇篮曲,不只是唱给德莱顿听,也是唱给自己听。   令他惊奇的是,当他这么想着的时候,歌声就真的响了起来。   是李维曾经听过的一首俄语歌,轻柔的男声幻觉一般回荡在天花板与地面之间。   “用我们共同编织的襁褓带上我、珍爱我、包裹我,”   “还记得那天晚上,我遮住你的眼睛,在祖母门前,还有楼梯间,”   “我们一起走下去。”   “公园、争吵、爱情、回忆录、情歌……”   “我想与你永远在一起,求求你,记住我。”   办公室的窗外不知不觉下起了大雪,鹅毛似的雪花覆盖了刚才还生机盎然的大地,天空布满了浅灰色的阴云,但办公室中依然萦绕着淡淡的暖意。   李维转头亲了德莱顿一下,问道:“这里究竟是哪儿?”   德莱顿抱着他的手臂松开了一些。   不过李维仍然看不到他的正脸,只能听到他有些沙哑的声音:   “是我的办公室。你不是来过吗?”   李维明知故问:“所以你没有被拉进里世界?”   “……”   德莱顿不答,摇篮曲恰到好处地哼道:   “我伴着鸟鸣送你回家,你在我膝上入睡。”   “我穿过一整条走廊、敲响奶奶的门,你仍在沉睡。”   “‘不要醒来,亲爱的宝贝,’我对你说。”   不要醒来。   因为外面的世界风雨如磐。   “那我之前对付里世界怪物的时候怎么听到有个声音让我‘再坚持一下’,还有人给我送来了这几张画?”   李维从怀里拿出沾着血污的连环画,一本正经地问,“原来它们都是别人递过来的?”   德莱顿板着脸,把画从他手里夺走。   李维:“等等,这是我画的……”   德莱顿:“你送给我了。”   他皱起眉,抿着嘴唇、用力拿手指蹭着画纸上的血,眼睛不断地在李维身上扫视,李维知道他想找到自己身上受伤的地方,就说:“我没事,说实话,之前有点事,但是一来到这就全好了。”   “……这是里世界,怪物没死,危机也没结束。”德莱顿终于承认了,“你进入里世界后,我因为一些舆论问题需要接受安全局的审查,审查的过程中出了点意外,我也被拉进了里世界。”   李维面色微变。   外面雪下得更大了,李维听到了哨子般的风声。   他回过神,打了个哆嗦,紧张地追问道:“审查是怎么回事?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德莱顿摇头,安慰地说:“冷静点,什么事都没有。我和局长发生了一些冲突,但都在我的掌控中。变故出在我派遣的一支队伍找到犯罪嫌疑人后传回来了一些数据,安全局其他部门的人未经我的允许对其进行了解读,结果里世界的能量外泄了。”   李维暗骂一声,说道:“只有你一个人受到了波及?”   “是的。”德莱顿说得轻描淡写,“因为我要去给他们擦屁股,一不小心离那股能量太近了——不过这是好事,进入里世界的人越少越好。”   这回轮到李维瞪着他了,德莱顿见状,补充说:“安全局里80%的人都是弱智,我都不敢想象他们被拉进里世界后会发生什么,相比之下,还不如我亲自出马,至少我能帮上你的忙。”   “你帮到了。”李维低声说,“我之前不停地回想起我们在一起相处的细节,它们给予了我力量。”   德莱顿露出了微笑:“其实那些事是我在想。”   “——什么?”   “你没发现回忆的细节里总是会冒出我的视角吗?”德莱顿说,“进入里世界后我获得了一张能反复使用的技能卡,名字叫‘红绳套索’,它的能力是将我和我所爱的人绑定在一起,我看到技能描述后,立即就决定对你使用了,然后我们的一些思维、感受、随身携带的物品等等,都可以通过技能共享。”   李维一时都不知道先问哪一个问题了:“你有技能卡?你是控制型?嗯,这倒也对……不对,所以你的技能只是绑定?那我们现在的情况又是因为什么?”   德莱顿假装没听见“控制型”的说法,也没看见李维身上整整齐齐的“牛仔风格正装”:“是这片里世界的设定——‘我是我以为你以为的我,我爱的是在你的爱中感受到的我自己的模样’。套用到我们两个身上,就是我能够确定你希望我待在安全的地方,而你知道我希望你毫发无伤……”   “所以我从矿场老板的子弹和怪物的攻击下逃过一劫,”李维喃喃说,“你则坐在‘安全局的办公室’里。”   “不仅如此,前一段时间我甚至不记得我进入了里世界,你的执念太强了。”   “那不应该是你相信我有那么强的执念吗?”   “但也要你本身有才行,换句话说,我们两个人的想法需要正确地重叠。”   这要求也太高了!   而且如果一对情侣嘴上说的和真实的想法对不上,反而会引发极其糟糕的后果。   李维越往深处想越觉得庆幸,却也不是很意外。   他从不怀疑德莱顿的爱。像是德莱顿这样正直、清醒又坚定的人,当他开口谈爱的时候,假如这是一方战场,那么另一个人应当很清晰地明白,自己已经占据了上风。   自此他便能依靠着“爱”这一神秘莫测又恐怖绝伦的事物,去操纵德莱顿的情绪、乃至于灵魂了。   只是李维从来没这样想过而已。   他仅仅是再一次凑过去亲了亲他爱的人,温和地说道:“谢谢你,威廉,我该走了。”   “……”   德莱顿也不说让李维留下,尽管外面的风雪那么大,连豺狼虎豹都会下意识眷恋温暖的屋檐。   “我还会回来。”李维保证说,“你知道我会回来。”   “我知道。”   德莱顿点了点头,“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作者有话说:   歌词改编自Rauf & Faik 演唱的《Колыбельная》 第178章 Hitch&Shoot(二十三)   里世界的怪物已经被解决了,至少短时间内无法再出来影响人,地表的危机却尚未结束。   原因有两个,一是欲望共振体的存在,二是李维始终没有见到恶灵领主。   他在战后凌乱的矿洞隧道中睁开眼睛,被冻得倒抽一口凉气。   好冷!!   意识世界有多暖和,里世界就有多冷。   再抗冻的人也受不了如此极端的反差,李维裹紧衣服拔腿就跑,哪怕站都站不稳,脚步仍然移动得飞快,十分钟后,他回到了矿洞的通风口,艰难却坚定地一步步从地下爬了出去。   外面的空气比之前稍微清透了一些,从浓稠的鱼汤变成了偷工减料的预制鱼汤。   矿场如今空无一人,只余死寂,李维望着眼前的场景愣了一会,脑海中正想着究竟要如何回到镇上,远处忽然传来了一阵清脆的马蹄声。   被李维强制驯服的那匹野马犹如一道黑色的闪电,从丘陵中间疾驰了出来!   它的背上还披着农庄主人克莱夫家的马鞍,李维吃了一惊,问道:“谁让你来的?克莱夫回家了?”   马儿听不太懂也不会说人话,仅仅是停在李维的身前,低下头、用温热的鼻尖拱李维的手。   李维摸摸它的头,翻身上马,他的骑术约等于零,不过现在也没有时间训练了,只能靠人与马的默契行事:“我们需要回到镇上,越快越好……驾!”   马儿转过身,顺着来时的道路飞奔。   一开始李维坐都坐不稳,在地底被冻成冰棍的四肢硬生生挂在扶手和缰绳上面,全靠蛮力把自己固定在马背上。跑了大概一半的路程后,他才渐渐适应,学会了顺着马背起伏的节奏稍微放松身体,也没有那么颠屁股了。   从矿场到镇上这一段路,马鞍上的铁环把他的手心都磨红了。   下马时李维出了一身汗。他也来不及休整,“马不停蹄”地环顾四周,一眼便注意到了道路尽头点着灯光、在黑暗中显得风雨飘摇的小酒馆。   他大概猜到眼下的局面对应着酒馆模式的哪个阶段了。   ——游戏快要结束了,欲望共振体带来的危机也将抵达高潮。   不过和app中的背景板设定不同,里世界的战斗不再只发生于人与怪物之间,而变成了某种更加复杂、更加混乱的情况。   **   酒馆里的人正在尝试组织起一个针对欲望共振体的防御措施。   作为最有应对里世界危机经验的人,莱纳·李维乌斯选择了冷眼旁观,酒馆里昏黄的煤油灯把众人照得像一张失焦的旧照片,嘈杂的争论声渐渐汇成了两道清晰的声音——高个、下巴永远刮得一丝不苟的泰德·哈里森,以及卷发蓬松、眼线晕开的蒂娜·罗萨里奥。   前者是个老练的推销员,经常在交友软件上游走,擅长说服别人,后者是个情感博主,喜欢把自己的感情经历当故事讲给粉丝听,两人挺身而出、决定带头指挥大家在清道夫到来之前尽量撑住。   他们根据每个人的能力大致分配了任务。   泰德有一张聚光灯症的技能卡,和失足跌下雪山的杰克逊一样,这项技能其实是个索敌技,可以一下揪出藏在暗处的欲望共振体。   他自陈负责指引方向。   蒂娜的技能则与德莱顿相同,是红绳套锁。   但德莱顿用红绳套锁绑定了李维,自己变成了居住在阿拉丁神灯里的许愿精灵,蒂娜的技能却被开发成了截然不同的模式——她的手里握着三条真正的红绳,绳子的尽头牵着三个像狗一样在地上爬行的人类。   其他人:“……”   蒂娜挨个瞪回去:“看我做什么?他们是自愿的!”   好叭,你是主人,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听她的意思,这几个被红绳牵住的人能够辅助战斗,还可以帮她分担伤害,不考虑视觉污染和道德冲击的话,堪称攻防一体化的优秀输出。   另一个总爱在盲配app上炫耀自己人脉广的维克多,机缘巧合下捡到了一张可以降低怪物的攻击欲望的技能卡“敌意缓冲”,他负责掩护蒂娜。   剩下的人各有各的神奇小道具和千奇百怪的背景,反正大家能在里世界中相遇,个人素质和幸运值肯定至少有一样跌到了低谷。里世界为他们配备了基础武器,即刀和枪,但有些人的子弹早在这些天里用完了。酒馆老板见他们如此乐观积极,愿意提供部分火力支援,即便如此,武器的数量依然捉襟见肘。   泰德和蒂娜的计划是在门口组织一次反击,把怪物稍微逼退,争取一点喘息空间。   他们起初认为这不是什么太难的事,毕竟酒馆模式下的玩家们基础属性很高,任谁都在app里作为高手玩家装过那么几次逼,虽说进入里世界后不可避免地遭到了现实毒打,但熟悉场景和设定足以让人重拾信心。   说不定他们根本用不着清道夫来救,直接打赢了怪物离开里世界了呢!   怀着美好的畅想,酒馆的破门被推开一条缝隙,潮湿阴冷的雾气涌进来。泰德深吸一口气,高达80的醉酒值让他的“聚光灯症”格外明亮,从他眼中射出的光晕穿透雾气,瞬间锁定了门外三个扭曲蠕动的轮廓。   “左边两个!右边拐角还有一个!”   他声音紧绷,技能卡的光晕因为情绪波动而剧烈晃动着。   “上!”蒂娜厉声下令,扯起红绳向光晕边缘一个动作稍慢的影子冲了过去,维克多在一旁咬着嘴唇,努力集中精神释放出安抚欲望共振体的波动。   旁观的莱纳·李维乌斯无聊地换了个姿势。   他断定这群人的水平还不如七岁的李维。   三个菜鸡怪叫着冲出门槛,雾气浓得呛人,后面的人举起枪试图打掩护,又担心击中自己人,枪口在黑暗中反复游移,活像战地记者手里的摄像头。   人家让你shoot(射击),不是让你shoot(拍照)啊!   后方支援不稳定,前方的dps也称不上靠谱。蒂娜的三个忠心耿耿的“爱人”缠住了一个欲望共振体,维克多本来认真从旁辅助,却忽然在某一个瞬间,觉得眼前的欲望共振体有些眼熟。   它长得很像他在现实中的男朋友!!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辅助一下子分神了,欲望共振体轻蔑地瞥了他一眼,发出一声刺耳的、仿佛无数低语和尖叫糅合的咆哮。   下一秒,维克多捂着流血的耳朵跪倒在地,压力顿时来到蒂娜这边,三个“爱人”面对突然混乱的攻击节奏手忙脚乱,蒂娜只觉一股混乱的拉扯感顺着红绳传来,让她差点摔倒。   “慢点,慢点!”她喊道。   泰德回头冲酒馆里的人吼:“开枪!”   他倒也有几分血性,挥舞猎刀砍中了扑来的另一个怪物,刀刃陷入黏稠的躯体,发出令人牙酸的噗嗤声,几乎拔不出来。对面的怪物反手一挥,泰德立刻发出惨叫,手臂上多了几道深可见骨的血痕,吓得他连滚带爬地往回缩。   枪声稀稀拉拉地响起。   莱纳·李维乌斯被这宛如情景喜剧的场景逗笑了,他身侧的一个人手里的左轮手枪哑火了,正满头大汗地疯狂扣动扳机,莱纳好心地提醒:“别按了,再按下去要炸膛了。”   这人瞪着他:“你懂个屁!我是枪械古董收藏家!”   莱纳也不生气,无辜地摊开手。   酒馆门外,更多的影子从泰德猛烈晃动的光晕边缘涌出,带着浓烈的、令人作呕的情绪气息扑向人群。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太多了!顶不住了!”   崩溃只在一瞬间,先锋军霎时间丢盔弃甲,面色铁青地转身冲向扇象征着暂时安全的酒馆木门,泰德在前,蒂娜殿后,最后一个被红绳拴着的人几乎是摔进门里的。   “哐当”一声,门板被死死合上了。   几乎在同一时间,沉重的撞击声如同擂鼓般响起!一只由数不清的、细小扭曲的肢体融合而成的利爪在门关上的最后一瞬挤了进来,又被厚重的门框死死卡住,它不甘心地抓挠着内侧的门板,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刮擦声!   “该死!该死!!”   咒骂声此起彼伏,离门最近的人被喷了一身木屑,简直面如土色、头脑中一瞬间都冒出了走马灯。   眼看场面已经混乱到难以收拾的地步了,莱纳·李维乌斯终于站起身,从身边的人手里夺过那把哑火的手枪,花了两秒钟修好,再漫不经心地走到门前。   他弯下腰,将枪口对准卡住的怪物,正要开枪。   远方传来“砰”的一声!!   怪物的爪子眨眼间瘫软下去。   有人比他快了一步!   莱纳猛地抬起头,眼睛一眨不眨地望向窗外,技能卡“真相视野”无声启动。   然而,他没能判断出是谁开的枪。   数十米之外的深沉的夜色中,李维若有所思地垂下手。   枪是他开的。   但是就在扣动扳机的一刹那,他敏锐地察觉到,附近还有别的什么人正在俯瞰着这一切。他开枪时暴露了自己的位置,于是对方注意到了他。   ……   假如在小镇之中圈出一个三角形,酒馆在三角形的其中一个顶点,李维在另一个顶点。   第三个顶点上站着莱纳·李维乌斯二号。   此时此刻,他看了看酒馆,又望了望李维所在的方向,逐渐露出困惑的表情。 第179章 终曲(一)   二号没见过李维。   他进入里世界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杀死莱纳·李维乌斯,冥冥中的直觉告诉他,自己和莱纳·李维乌斯之间必有一死,他之所以失去过往的记忆与身份,也是对方干的好事。   但他不熟悉里世界,性格也偏向于随波逐流、随遇而安,这点和莱纳·李维乌斯截然相反。只有在杀死另一个自己这件事上,二号算是彻底下定了决心,但究竟要怎样做,或是做到何种程度,他根本没有头绪。   因此刚一进入里世界,二号就开始迷茫了。   这个世界为什么这么古怪又这么变态?矿场上硝烟弥漫,冰冷的铁轨在黄褐色的大地上纵横,马蹄声伴着汽笛鸣响,通缉令卷着广告宣传单像振翅的雄鹰般飞向天空,流浪的穷苦人在泥巴里打滚,土匪扬眉吐气,女人和孩子颠沛流离,暴发户与幸运儿推杯换盏,爱人口是心非……   火车在二号面前碾死了人。对方是自愿躺在铁轨上的,看都没看二号一眼,二号抬腿迈过血红色的枕木,尚未走出几步,就见到秃鹫飞下来啄食新鲜的尸体。   他还看见举着标语罢工的工人同荷枪实弹的治安队在泥泞的十字路口对峙,资本巨头包下整节头等车厢与议员密谈,无家可归的移民向西、向北、向梦境奔波,传教士站在马车上挥舞着《圣经》布道,掘金者背着锄头翻山越岭,罗宾汉审判罪犯的绳索悬挂在橡树上,罐装鸦片糖浆散发着诱人的清甜,天花、霍乱随着邮报扩散……   21世纪呢?   中南美洲的年轻人抱着孩子穿越沙漠,科技寡头包场硅谷私宴向政客游说,无名的子弹,罐装止疼药,候选人站在巨型LED前,挥拳、承诺、煽动,伴随着彩带、枪炮、人潮。   ……   二号逐渐又有了熟悉感。他心想,太阳底下果然无新事。   除了换过油漆的招牌、升级马力的机器,余下的贪婪与盼望、恐惧与反抗,都在同一条漫长的铁轨上周而复始地轧过。   血迹尚未干透,列车又一次呼啸而来。   难怪世上会有里世界和恶灵。   二号若有所悟。   进入城镇后,他还看到了李维的通缉令。   这张通缉令是完整版,上面详细列举了“李维”犯下的种种罪行,二号看得心惊胆战:什么人能诈骗到一万多人啊!太可怕了!   这绝对是个Boss级别的人物。   他特意避开了贴着通缉令的位置,寄希望于自己不会遇到对方。   同时他想——李维,LI WEI,Livi。这名字有三种写法,还怪好听的。有这样一个好听的名字的人,若能是个好人该有多好?   但他也承认,在如此不堪的社会,一个怀着切实的好意、且勇于付出行动的人,要么成为圣徒,要么沦为魔王。   **   李维开枪打中了欲望共振体后,酒馆里陡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欢呼。   没有人在意莱纳·李维乌斯装逼装到一半被打断了,大家只考虑自己:“一定是清道夫赶来了,我们有救了!!”   有个本地NPC好奇地问:“你们口中的‘清道夫’到底是谁啊?”   众人七嘴八舌地回答:“宜家鲨鱼!意思是既顾家,又能打。”   “是超级英雄!”   “政府特聘救援专家!”   “男人中的男人,特工中的特工……”   “是一只混血卷毛拉布拉多的主人,家里还养了一个联邦政府官员。”   “……”   好像有很多奇怪的东西混进去了。   NPC一头雾水地问:“清道夫应该只是个代号吧,他真名叫什么?”   一下子把兴奋的穿越者们给问住了。   莱纳·李维乌斯又回到了座位上,一言不发地想:叫拉克·李维。   这是他亲自取的名字。“拉克”的意思是鸟,是云雀,带着一种轻松愉快、勇于冒险的意味。“李维乌斯”这个姓氏则是“蓝色的”、“好胜的”意思,因此拉克·李维,理应是一只意气风发的蓝色鸟儿。   不知为何,在很久很久以前,莱纳对拉克·李维的降生也是有过期待的。   但那距今真的太久远了。   李维为什么会出生呢?   可能还要从莱纳·李维乌斯的母亲说起。   莱纳年轻时,逢人便说他的母亲来自欧洲,为躲避10年代的战乱漂洋过海来到联邦,后在此结婚生子。   以上不是完全的真话,却也不是完全的假话。他从未见过自己的生母,对这位神秘女郎的一切了解都来自邻里和口述,和多年来的亲身调查。他的母亲曾经有过无数个名字和无数份档案,莱纳·李维乌斯只能挑选出其中可信度比较高的一些内容,将其作为历史真相盖棺定论。   女人的名字是让娜·露西尔·德穆瓦耶。   1890年3月6日,她出生在法兰西北部的图卢兹市,父亲是个贵族出身的退役宪兵,母亲是个美丽温婉的家庭教师。   1908年她前往巴黎,在一所戏剧学院学习舞台艺术,后来加入了一个小剧团,在蒙马特登台演出多年,很多陈年报纸上还能找到她浓妆艳抹、大放异彩的照片。那时她最常饰演的,是笑容妩媚、眼神狡黠的轻喜剧女仆,观众席上不乏绅士赞助人专为她而来。   由于容貌姣好、谈吐得体,让娜·露西尔·德穆瓦耶活跃于上流社交场合,曾与多国外交人员交往。   一战爆发后,她放弃演艺事业,以红十字志愿护士的身份奔赴前线。   然而,有心人从战后的考据中不难看出,志愿护士这个行动自由的身份实际上是在掩护她真正的使命——为法兰西第三局搜集德军调动与补给线的情报。   数十年前的莱纳·李维乌斯费尽心思,翻到了战败国的档案,上面说她精通德语,记忆力惊人,常在几分钟内将整张军用电报默记于心。   1915年,她接受训练,化名“玛尔乔娜·李维乌斯”,授命进入德占区执行任务。她曾踏足过卢森堡、梅茵茨与慕尼黑,在贵族宴会中觥筹交错地试探,在药品货单中寻找有关战争的蛛丝马迹。随后,时间很快来到1916年6月,让娜·露西尔·德穆瓦耶被派往一项高风险任务:潜入德军后勤线,确认一批正在秘密调动的列车是否与即将到来的总攻有关。   她最后一次被确认出现在6月4日的科布伦茨,在一间铁路餐馆里与一名化装成军医的男子共进晚餐。几小时后,她登上一辆开往梅茵茨的夜车,随身只带一个医药包,和一卷报道凡尔登战役惨烈事态的报纸。   火车进入普法尔茨森林地区后,失去了与外围联络站的所有通信。   三天后,法兰西第三局截获了一段来自德军后方医院的加密无线电,其中提到“玛尔乔娜·李维乌斯下落不明”,但这段电报再未出现后续内容,法兰西情报机关也拒绝公布细节,仅在内部备忘录中写道:“任务中断,操作者身份注销。”   后来百分之八十的考据这段历史的专家们均认为,她在火车上遭人识破身份后、被迫投身莱茵河,一身热烈而美丽的衣裙沉入水下,凝固成了一面亡于战争角落的无人知晓的墓碑。   剩下的两成历史学家相信她还活着,却也觉得她或许被软禁至战争结束,最终改名换姓、归隐尘世。   ……   多年后的莱纳·李维乌斯再次重温女人的这段履历,却产生了一个离经叛道的想法。   他认为让娜·露西尔·德穆瓦耶,或者说玛尔乔娜·李维乌斯并没有死,更没有受到当局的软禁。   ——她失踪是因为进入了里世界!!   想想看,在她活跃的年代,她驻足的土地正在经历什么:   北方的凡尔登战场被后世称作绞肉机,仅在1916年便吞噬了逾70万条生命,平均每分钟就有一名士兵倒下;索姆河畔的炮火轰鸣了整整四个月,开战首日,英军便折损近六万将士。从马恩河到阿拉斯,从伊普尔到香槟,无数小镇在地图上被彻底抹去,唯余炮火反复翻犁过的灰色焦土以及无边无际的墓碑森林,火车与汽车昼夜不息地将士兵、弹药运往前线,返程的车厢里却只装载着沉默的空盔甲与染血的毯子。   而这还不是结束。凡尔赛合约签订后,某位功勋赫赫的元帅说出的话宛如谶语:“这不是和平,是休战。二十年的休战。”二十年后,战火果然重燃,铁蹄再次越过边境,那一辆纵横大地的时代列车仍在运行,但这一次,车窗紧闭,目的地是奥斯维辛,是达豪,是没有归程的终点,异族人、异见者、女人、同性恋、抵抗者……一一躺在铁轨上。   人类的故事周而复始。   那么里世界出现在21世纪,自然也能出现在19世纪和20世纪。   文明、冲突、情绪的爆发和大面积的死亡,将一个路过的可能并不无辜的女人拽进了完全陌生的异度空间。   让娜·露西尔·德穆瓦耶,成为了里世界的受害者,之一。   然而她并没有死去。 第180章 终曲(二)   让娜·露西尔·德穆瓦耶肯定活着,因为她在数年之后生下了莱纳·李维乌斯,所以这里又出现了一个可能很关键的问题,即莱纳·李维乌斯的父亲是谁?   李维乌斯是让娜工作时使用的假名,莱纳直接继承了母亲的姓氏,说明父亲要么不重要,要么是某种……介于存在和不存在之间的状态。   莱纳用了很长时间才想通这一点。   一切都要从李维的出生开始倒推。   李维是谁生的?   莱纳·李维乌斯和莱纳·李维乌斯。他很少回忆李维出生的过程,不过偶尔沉浸在睡梦中时,大脑会自发地敦促他重温那种刻骨铭心的感觉:就仿佛一个人,身处冰天雪地中的温泉,温泉以外白茫茫一片、皆是无边无际的残酷世界,对这个人而言,仅有的热源,仅有的安全场所,就只是浸泡着身体的这一汪小小的泉眼而已。   在这个比喻里,未出生的李维是泡在温泉里的人,莱纳·李维乌斯是热气腾腾的池水。   孩子的出生宛如站在池水的视角,感受着他脱离自己密不透风地包裹着他的身躯,他迈向前方危机四伏的凛冬,并永远地带走了池水的一部分。   当然,一定有人又要问了,生出李维的究竟是一号呢,还是二号呢?   很难说,毕竟李维的呱呱坠地没走常规流程,大概也许是一半一半吧。   下一个问题,为什么会有两个莱纳·李维乌斯?他们又为什么能违背生理常识地生出孩子?   来自修真世界的遗民会告诉你,古语有言,阴阳合德,万物化生。   一号与二号一者为阴、一者为阳,一者为善、一者为恶。他们相生相克,二人之中仅能留存一人,但是相互接触时,却可谓天雷勾地火、久旱逢甘霖……总而言之,能生孩子,会生孩子。   这可能就是天道的玄妙之处吧。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遁去其一,所谓的“一”是指自攻自受……呸,扯远了。   反正李维的出生是该道理。   而两个莱纳·李维乌斯的不同属性就更好理解了——遗民们说得玄乎,其实翻译过来只用一句话,他们一个象征里世界,另一个代表着现实世界!   里世界与现实,即为宇宙的阴阳两面。   当年让娜·露西尔·德穆瓦耶误入里世界,凭借着出色的个人能力逃出生天,随后横跨了半个地球和无数年的时空,降落到了大洋彼岸的联邦。   职业所限,她绝不会与任何异性人类生出后代。   从她体内挖走血肉的不是人,而是里世界。   莱纳·李维乌斯的“父亲”,是里世界本身。   换句话说,他的体内从一开始就流着半阴半阳的血,随着时间的推移,两种力量之间的互斥越来越强烈,终于有一天,莱纳·李维乌斯分裂成了两个相同又不同的个体。他们杀戮并“结合”,最后迎来了李维的诞生。   李维是人类与里世界的孩子,让娜·露西尔·德穆瓦耶是他真正的祖母。   不过和莱纳·李维乌斯不同的是,阴阳两种血脉在李维的身体里并不是对半分的。他从出生起就更像人类,里世界的特征则极为稀薄,正如莱纳同他的母亲长得其实并不完全相同,而李维的五官与让娜几乎是从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一战时的法兰西人若是有幸看到21世纪的李维,甚至会以为曾经舞台上那位风姿绰约、红极一时的美人踏过时光的缝隙又回到了人间。   谁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人类的基因本就无比复杂和强大。   岁月匆匆流逝,几十年一晃而过,莱纳·李维乌斯成功杀死了自己,李维作为人类的小孩一天天长大,世人沿着错综复杂的命运轨迹蹒跚前行,然后平平淡淡地重逢在下一个十字路口。   那就是现在。   此时此刻。   莱纳·李维乌斯几乎想要微笑了。他也确实笑了起来,酒馆里的其他人不明所以,呆呆地望着他放下枪,伸手从背后的口袋里逃出一足根有婴儿小臂粗的洁白如玉的骨头。   离他最近的人脸都要扭曲了:哪个正常人会随身带着这么大的骨头啊!!   该不会是人骨吧……?   莱纳才不管别人怎么想,我行我素地将骨头放在身前,双手按在桌面上,眼神变得异常专注。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从火与风中走出的存在,掌管死与光的主宰,你曾在亚伯拉罕头顶燃烧、在约伯耳边低语,你在沙漠中行走,令岩石裂开、敌人下跪。”   骨头忽然震颤了一下。   细若发丝的金光逐渐从莱纳的手掌下方扩散开来。   他对异象象早有预料,面色平淡、话音不停:“听我说话,睁开你的眼,看清我是你的选者,以你留下的骨为器,燃起你的意志和烈焰——降临吧,鲁赫曼。”   这段大逆不道的祷词可以直译为:别TM睡了,快来帮老子的忙!   天底下没有任何一个宗教的信徒敢于这样和自己信奉的神明对话,同样的,哪怕再怎么不拘小节的神明,也不会回应如此命令式的召唤。   可是莱纳·李维乌斯的祷告偏偏有效果!   话音未落,不知名动物的骨头表面浮现出一层幽微闪烁着的经文,空气变得灼热、凝滞,地板下方仿佛有无形的沙尘在涌动,死寂的骨骼开始缓慢生长,从婴儿臂粗逐寸延展、开裂、扭曲、蜕变,竟如节肢动物般一点点生出新的枝杈与脊棱!   十几秒钟后,最初不过几十厘米长的白骨,在莱纳掌下已然如权杖般挺立于地!   旁边的普通人们看傻了眼。   同胞又偷偷进化不带我——怎么还有人转职成了魔法师啊,这不科学!   远方的李维透过望远镜和酒馆的窗户看到这一幕,心中却有了明悟:   “骆驼的骨头。”   是莱纳·李维乌斯的战利品之一。   这根骨头堪称神明的脊梁,莱纳利用沙漠文明和各部族的情绪塑造出了白骆驼以后,使用不道德的手段窃取了它,从那以后,白骆驼与丑猫沦为只余神性的空壳,实际力量则十不存一。   在这样的情况下,莱纳·李维乌斯自然不会像李维一样、每次干点啥之前还得和黑蜡烛讨价还价并考虑为死亡女神供上炸鸡,你都说不清楚莱纳和骆驼骨头到底谁是主子谁是信徒,神明的力量在他手中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连里世界的恶灵领主都无法斩断他们之间的联系。   他也不需要准备祭品。骨头是从里世界雪山脚下的一只野鹿的尸骸上取得的,可谓零成本、无添加、自然又健康。   召唤出神骨之后仍然不是结束。   白骆驼与丑猫是神的两个分|身,它们的上司既可以称之为巴力,也有一个真名,叫做鲁赫曼。祂掌管生育、天气、季节、和战争,因此莱纳·李维乌斯握紧白骨权杖,指着前方的木门说:   “我要这门外变成苦寒地狱。”   他话语的余音尚未在温暖的室内消散,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便骤然降临了。   风从门缝中倒灌而入,不带一点预兆,紧接着是倾盆大雪。板条铺就的人行道,拴着马匹的廊柱,挨家挨户昏黄灯光下晃动的人影,远处起伏山丘的模糊轮廓……这一切,连同声音、气味、温度,全部都吞没进了突如其来的暴雪当中,苍白的雪片凝固成了一堵咆哮着移动的白色高墙,打着旋涡的冰晶在狂风的鞭挞下疯狂舞动。   温度在直线坠落。房屋的木质墙壁因急剧收缩而发出的呻吟和爆裂声,远处的钟楼被冻雪压垮了半边棚顶,发出闷雷般的巨响。   千钧一发之际,李维听见农庄主人克莱夫大声呼喊他的名字:   “李维!来这边!”   李维顺着声音回过头,立刻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眨眼功夫堆积而起的积雪,冲向屹立在风雪中的建筑。   克莱夫家的主屋是这片土地上唯一一座砖砌的房子。   “我在密苏里当过石匠,这栋房子是我自己一块一块亲手砌出来的。”   克莱夫一边解释当前时代十分罕见的砖房的来由,一边举起手中飘渺不定的油灯,他的手臂和声音都在颤抖,“神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确实该问问神。”李维沉着脸回答。   酒馆里的莱纳·李维乌斯第二次举起白骨权杖。   他指着门外的欲望共振体说:“我要你们两两结合、生下后代,从此听从我的命令。”   暴雪中的场面一时混乱到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大的怪物生出小的怪物,欲望共振体的幼崽们才刚起身,便对着莱纳俯首称臣,它们的“父母”也有样学样……   李维的心脏沉到了谷底。他很想说,至于吗?   抛开个体之间的仇怨,这不只是一个普通的里世界?莱纳搞出这么大的动静,难道是疯了不成?   李维拍掉身上的雪,飞快地环顾四周,寻找有可能改变现状的事物……少顷,他从克莱夫家的抽屉里找出了几根五颜六色的蜡烛。   吗的,死马当成活马医了。他抄起其中一根蜡烛,手腕一抖,烛芯上便出现了熊熊燃烧的火焰。   有戏!   在克莱夫震惊的视线里,李维将所有蜡烛全都点燃,也不进行半跪祈祷了,直接面朝半空中微微扭曲的空气说:“黑蜡烛?黑蜡烛!!紧急情况!”   【听到了听到了……你小声一点,我又不是聋子。叫一下我就来,这种事难道光彩吗?】   死亡女神的化身给出了回应。 第181章 终曲(三)   “局势严峻。”李维说,“我很急。”   他转身让出半个身位,使黑蜡烛能看到农庄外的景象,黑蜡烛只瞥了一眼就说:【卧槽。】   黑红色的火焰瞬间膨胀到占据了整个空间,就仿佛黑蜡烛惊骇到将自己的“眼睛”按到了窗玻璃上。   【对方要开启神战不成?这人难道疯了吗?】   李维深以为然:“从理性的角度来看,他一直不正常。”   【领主呢?这个世界的领主去哪了?再这样下去里世界会撑不住,我建议你马上想办法阻止他!】   李维:“联系你就是我想到的办法——你不是象征着保护与复仇吗?能不能在这场风雪中庇护住其他人,再帮我战胜莱纳·李维乌斯?”   黑蜡烛陷入了沉默。   它平时是个没长嘴但话很多的蜡烛,擅长捧哏和阴阳怪气,还很有身为死亡女神家族成员的集体荣誉感,假如李维用激将法让它帮忙,它十有八九会应下(该收的祭品却半分不少),剩下的一成情况通常是真的办不到。   良久,李维听见它弱弱说道:【你的对手拿着的是神明的骨头……】   “我知道。”李维打断它,“我还见过那位神明的其他部分,如果我们现在联系上它有用吗?”   【没用。】黑蜡烛回答,【莱纳·李维乌斯拿走了骨头之后,剩下的就只是一个空壳罢了,它无法控制自己的力量,也不能决定这份力量该向谁效忠。】   停顿了片刻后,它有些颓丧地说:【你唯一的选择是暂时撤退,我看看能不能将你一个人单独转移出里世界。】   “稍等。”李维拒绝了,“我不打算离开里世界,但你能不能帮我将威廉·德莱顿送出去?我需要他在现实世界配合我。”   黑蜡烛吃了一惊:【你确定?】   “我确定,祭品先赊账,等有机会了再补。”   李维这么上道,黑蜡烛都有点害怕了,担心李维是做好了这个账再也不用补的准备——人死在里世界了嘛,欠的债自然跟着随风而逝。   风萧萧兮易水寒啊!   它劝导道:【你可千万不要想不开。】   “和想不想得开有什么关系?”李维莫名其妙,“你快一点吧,再拖延下去原本有用的办法都超出有效期限了。”   见鬼的有效期限,难道你还真有想法?   黑蜡烛琢磨了半天,也没看出李维到底是心有成算,还是预备以死明志。它考虑再三,以防万一说道:【行,莱纳·李维乌斯这人,无论如何不能放任他继续猖獗下去,我去转移你的小情人,你在这里等我,先别急着动手,待我回来以后再一起定计划。】   你一根蜡烛懂什么计划?李维奇怪地瞥了它一眼,应道:“好。”   黑蜡烛行动的效率惊人。李维蜷坐在农庄的厨房里,一边研判局势,一边静候消息。窗外的暴风雪来如狂飙、去若疾风,雪幕暂时停歇,可近一米厚的积雪已将门板吞没一半。哪怕镇民的木屋暂时没被压垮,他们也几乎推不开沉重的门板,更遑论携家带口逃离这块是非之地。   欲望共振体却不受极端天气和积雪的影响。   暗夜里,它们迈着轻盈的步伐,三三两两地游荡在结着冰晶的雪面上,透过从家家户户的房屋里涌现出的灯光,人们能够捕捉到巨大或矮小的影子,前者如花岗岩雕像般无声地滑行,后者拖曳长长尾鳍,在雪地里留下蜿蜒深沟。   幸运或者不幸的是,它们的目标只有李维,以及另一个潜藏起来的敌人,因此不会无缘无故地伤害其他人。   农庄主人克莱夫和他的妻子安躲在前厅的窗台下,眼睁睁地看着一只半人高的欲望共振体靠近了院门。   只听“咔哒”一声。   厚重门栓上传来轻轻碰撞声。   欲望共振体伸出细长的手指,拨弄两下门锁,下一秒,一只湿漉漉的触须探入门缝,挑开门闩,金属上的冰屑顿时簌簌落下,犹如伤口上被剥落的血痂。   克莱夫无能为力地屏住呼吸,他的妻子发出了几不可闻的啜泣声。   怪物钻了进来。   它漆黑的鳞甲上面映出了灯芯火苗的幽红色,在昏黄光线中泛起潮湿的金属光泽,两只苍蝇般的复眼凝视着虚空,细长的鼻翼般器官轻轻抖动,几秒钟后,它曲起自己的一双过分纤长的前肢,关节“嚓啦”一声折出匪夷所思的角度,随后俯下身,踞伏于地面,尾鳍拖曳着外来的泥水,在地面上巡视起来。   它看不见近在咫尺的两个人类,那双眼睛仅仅是对装饰品。   克莱夫紧紧握着妻子的手,注视着怪物在他的家中搜索。欲望共振体伸出触须,探入衣柜,一件衣服一件衣服地查看,像个欣赏漂亮裙子的小姑娘,偶尔它会抽出其中的某一件,放到鼻前嗅闻,当感到不满意时,又混不在意地将其甩到一旁。检查完衣柜后,它紧接着将注意力投向了燃烧着熊熊火焰的壁炉,炉火炽烈,然而它的鳞甲在火舌舔舐下却毫发无伤。   欲望共振体在克莱夫的家中总共待了十分钟,克莱夫却觉得仿佛过了一个世纪。   终于,那怪物挺起胸膛,转身面向门口,向外走去。   它认定自己要寻找的人不在这里。   克莱夫目送着它爪尖摩擦着松木地板、缓慢地穿过侧门,他的胸腔被恐惧压得咯咯作痛,几乎怀疑路过的欲望共振体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妻子的啜泣声被他死死捂在肩窝。   又过了十几秒钟,似人非人的怪物消失在了月光与雪幕交织的银蓝夜色里。   冰冷的北风灌进屋内,克莱夫长舒一口气,膝头一软,差点跪倒,妻子捂住嘴,无声流出眼泪。窗外,其他欲望共振体的影子依然在进行着无休止的巡游,而在相隔数道墙壁的厨房里,李维闭上眼睛,放下手中的猎枪。   他不确定自己孤军奋战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好在没过多久,黑蜡烛便传回来了好消息:   【我将威廉·德莱顿送出去了,他正在联系安全局,这是你们的联络器。】   一个小小的黑色金属元件掉进了李维的掌心,李维戴好麦克风和耳机,里面传出德莱顿一如既往稳定的声音:   “李维先生,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可以。”李维瞬间站起身,“时间紧迫,我有一个想法,不知道具不具备可行性。”   “我也有一个想法。”德莱顿沉声说,“这片里世界的背景时间其实选得很好,19世纪的联邦正是技术飞速发展的时代。”   蒸汽机驱动世界,跨洲铁路贯通东西,摩天楼的铁骨第一次刺破天际。   钢炉沸腾,报纸飞印如雪,电报线路像蛛网一般延伸到四面八方。   金融风暴方兴未艾,股票行情翻涌如潮,夜色被电流炽烤成白昼。   进步的洪流裹挟希望和贪婪,滚滚奔向新世纪,资本与知识第一次将‘文明’这个单词写得如此明亮而锋锐。   ——而文明,是神诞生的基石。   人类能够创造神。莱纳·李维乌斯做得到的事,李维又有何不可?   李维说:“巧了,我们的想法是一样的。你认为突破口在什么地方?”   德莱顿:“稍等,我正在和安全局的参谋们讨论……你知道在1884年发生了什么吗?”   李维摇头,给出否定答案。   德莱顿迅速公布了谜底:“历史上那位交流电感应电动机的发明者在这一年抵达了联邦。”   “……你指的是‘尼科·特兰斯基’?”   “没错,是他。”德莱顿短促地吸了口气,加快语速说,“若干年后,他会提交他第一项关于感应电机的专利申请,然后接受银行家与电力公司的赞助,在科罗拉多泉附近搭起一座临时实验站,用来验证‘地球和电离层的谐振’理论。科罗拉多泉位于落基山脉腹地,在你——”   “就在我所在的小镇旁边?”李维不敢相信地接道,“还能有这么巧的事?”   “说明天无绝人之路。”德莱顿露出微笑,“我们查阅了地图,里世界的小镇应当是普韦布洛,或是利德维尔,历史上它们本应由于银矿衰退而转向铁路和木材生意,但是,恶灵领主捏造出了一个新能源——情绪,因此小镇的矿业并未衰落,反而蓬勃发展。两个城镇与科罗拉多泉之间有一条名叫‘丹佛?里奥格兰德’的窄轨铁路,火车每日在其上往返,从小镇到科罗拉多泉只需要半日时间。”   李维的声音卡了下壳:“……你的意思是,我要去科罗拉多泉找尼科·特兰斯基本人?”   “是的,你一定要想办法完成这项任务,这是我们切入文明发展的最便捷的道路。”德莱顿说,“需要注意的是,历史上的尼科·特兰斯基对外界极其警惕,想要进入实验站必须经过律师柯蒂斯的引荐,你最好随身携带一张电报纸带,史料证实尼科·特兰斯基在科泉期间常与地方电力工程师讨论干扰问题,所以电报纸带是一张合情合理的通行证,抵达科泉后,你马上去见普韦布洛-科泉段的电报主管……”   作者有话说:   尼科·特兰斯基是在neta谁想必大家都知道(其实就尼古拉特斯拉),但我写的是魔改架空,不遵照历史。 第182章 终曲(四)   德莱顿的叮嘱声慢慢消散在了风雪中。   李维必须马上动身。   其实人们根本无法确定小镇外侧是不是真的有一个火车站,并且连接着半日车程之外的科罗拉多泉,但这就里世界的规律之处了,它永远不同于现实却又无法彻底脱离现实,因为智慧生物难以想象出自己从未见过的东西。   恶灵的执念加上现实世界的投影,才构成了偌大的里世界空间。有时李维会产生一种奇妙的感觉,那就是里世界其实自始自终——自宇宙诞生开始,到万物终结的时刻——存在着,只是此前地球上的人们没有注意到而已。   扯远了,说回他们的计划:通俗地讲,路就在那里,只要去走,终究能走得通。   李维推开二楼半掩的谷仓窗户,一股像碎冰般扎人的风灌了进来,他手里的蜡烛火苗当即缩成针尖。放眼望去,农庄外原本平整的土路此刻像凝固的海浪一样,有的地方高、有的地方低,厚重的积雪在月色下泛着铁灰色的冷光。   【跳下去。】黑蜡烛说,【趁着欲望共振体们还没发现你。】   李维裹着从仓库里翻出来的鹿皮大衣,无声地点了点头。克莱夫和安互相拥抱着站在门口,李维爬上窗台的时候,安冲他喊道:“你还有需要我们帮忙的地方吗?”   “有。”李维肯定地说,“我需要你们平安无事。待在谷仓里不要出去,好不好?”   安的眼圈一下子红了。克莱夫的眼神中也充满了动容,他粗声粗气地说:“我从一开始就看出你是个好人!小心点,别死了,我们在家里等你回来。”   李维笑了:“我要是回不来,你就真的可以去找治安官了。”   说完,他从窗台上跳了下去,落进足有大腿高的绵软雪地里。   雪没有发出声音,像是早就知道他会来,只安静地接住了他,李维半跪着调整了一下重心,然后站直身体,理了理大衣,戴好手套,把脖子上围巾系到最紧。即便如此,刺骨的寒风依旧在短短几分钟内洞穿了人类过于简约和落魄的“防御”,自房屋中带出的一点点暖意被迅速消耗殆尽。   而且李维不能走太快,他的靴子陷到积雪中,需要完完整整地拔出来,再结结实实地落下去,否则就会失去平衡,并浪费大量的体力。另一方面,急躁会让他出汗,汗水在这种天气里就代表着死亡。   起初李维先是沿着谷仓的墙根走,利用建筑物的阴影遮挡脚印,但是在离开农庄之后,他不可避免地暴露在了欲望共振体巡视的必经之路上,透过结冰的窗户,他能看见有些房屋完整的人家还点着油灯,但街上却死一般寂静,偶尔传来几声狗吠,随即又被风声掩盖。   狗的主人很可能已经不在了。   李维特意避开了酒馆,走的另一个方向,路过位于小镇中央的杂货店时,他被迫停了下来,因为前方传来了窸窸窣窣的磨砂声,像是有什么重物在雪地里被拖行,他立刻贴紧墙壁,屏住呼吸,声音越来越近,伴随着一种奇怪的呻吟,不像是人类能够发出来的……李维举起腰刀,手心难以自控地出了点汗。   他不敢用枪。子弹用一颗少一颗,而且枪声会引来莱纳·李维乌斯的注意。   敌人在杂货店门口停了下来,透过窗户的倒影,李维看到了一个人形的轮廓,它在那里站了足足十分钟,如同是顾影自怜。   也像路过贴了膜的车玻璃时突然开始欣赏自己美貌的莫名其妙的人类。   李维僵在雪地中,一动不敢动,寄希望于它能自己离开。然而十分钟后,他的双腿已经冻得发麻了,怪物却仍然不走,霎时间,李维恶向胆边生。   黑蜡烛:【我帮你望风,干它丫的!】   干它丫的!深更半夜照什么镜子!   李维深吸一口气,从墙角悄悄绕到怪物的侧后方。   雪地掩盖了他的脚步声,但每一步都必须精准无误。   他举起腰刀,瞄准那东西的脖颈——如果它还有脖颈的话,手臂如闪电般劈了下去!   刀子捅进去的瞬间,欲望共振体发出了一声闷响,有点像是破旧的风箱被踩了一脚,李维用另一只手死死捂住它的“嘴”,握紧刀柄在它体内搅动。欲望共振体疯狂挣扎,力气大得出奇,差点把李维甩开,李维咬紧牙关,用膝盖顶住它的后腰,悄无声息地吸了口气,将刀子插得更深,这回他感觉到刀锋碰到了什么硬物,可能是骨头,也没准是别的什么东西。   半分钟后,怪物终于停止了动弹。李维小心翼翼地松开手,看着敌人瘫软在雪地里,然后迅速擦干净刀刃,拖着尸体藏到杂货店的后墙边。   就在这时,李维身后传来了一声微不可察的开门声。   他吓得手一抖,欲望共振体顿时来了个倒栽葱、插进了雪地中,结果杂货店老板扒着门缝,压低嗓音说:“我看到你刚才做的事了,你的身手很好,能不能离开镇子,替我们向外面求援?”   李维松了口气:“我正打算这么做。”   “太好了!”杂货店老板面露激动,“只是这种鬼天气下邮局肯定关门了,骑马也行不通,唯一的办法是前往镇外的火车站,没准那边不受影响……我也清楚希望不大,可是我们的选择并不多,进来吧,我知道一条前往火车站的近路,让我在地图上画给你看,店里有什么用得着的东西,你也尽管拿。”   正所谓患难见人心。李维在杂货店里补充了足够他支撑两三日的干粮、烈酒、保暖夹袄、点火工具、和子弹,收拾妥当之后,他告别热心肠的老板,沿着对方指出的道路继续前进。   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肌肉的酸痛和刺骨的寒冷是真实的。小镇边缘破败的房屋愈发稀疏,当视野前方出现一望无际的雪原时,李维就知道,他的阶段性目的地快要到了。微弱却清晰的汽笛声穿透了风雪的帷幕从前方传来,为了抵御严寒,李维猛地灌下一口烈酒,借着短暂而虚假的暖意打起精神、向站台的方向冲去!   越过最后一道低缓的雪坡后,铅灰色天空下奇迹般地冒出了几盏摇曳着的昏黄灯光。   深红色的火车车头如同钢铁巨兽般喷吐着浓烟、伏在铁轨上。   里世界竟然真的存在这样一座车站,车站里竟然真的有前往科罗拉多泉的火车,而且它在这样的极端天气下仍能运行。   李维甚至觉得不知身在何处的恶灵领主正在配合他们。   他不再小心翼翼,大步跑向站台,灯光越来越清晰,李维甚至能看到站台上模糊晃动的人影,片刻后,他用力撞开吱呀作响的木门,跌进了小小的候车室,刺鼻的劣质烟草味、汗味和炉火的暖意瞬间将他包裹住了。   售票员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头,正在打盹,听到门响,他抬起头,眼中毫无惊讶之情:“去科罗拉多泉?”   李维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息了几下,雪水顺着他的头发流进脖领,却给人一种滚烫的错觉。他抹了把脸,甩掉睫毛上的冰晶,回答说:“对,越快越好,有票吗?”   “有。”老头撕下一张纸递给他,“你可以上车了。”   李维裹紧湿冷的鹿皮大衣,反身登上了火车。前往科罗拉多泉的过程顺利到不可思议,以至于乏善可陈。   不确定具体是几点钟,他抵达了终点站的货运场。科罗拉多泉地区同样是夜晚,看上去却不曾下雪,地面一片干燥,忙碌的里世界NPC们穿着单薄的夹克衫,注意到李维厚重的打扮后纷纷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李维无视了这些,目标明确地在昏暗的灯光下找到挂着“电报主管”牌子的办公室,上前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个发丝稀疏、眼神精明的男人,嘴里叼着根没点着的雪茄,穿着马甲,袖子挽到手肘。   他的目光扫过李维不合时宜的穿着,用明显透着不耐烦的声音问:“什么事?”   李维没废话,直接掏出被他揉得皱巴巴的电报纸带。这张纸带上的图像是在安全局的帮助下,根据里世界的能量波形伪造出来的,上面的异常肉眼可见——那些本该平滑的曲线边缘呈现出一种被高频震颤撕裂的毛糙感,宛如用某种啮齿动物的微小牙齿啃噬过。   “我需要找柯蒂斯,”李维平稳地说,“他是代表尼科·特兰斯基的律师。”   主管的视线瞬间被纸带吸引住,脸上的不耐烦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职业性的警觉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他接过纸带,手指摩挲着图像的锯齿边缘,眉头紧锁道:   “你这张纸是从哪搞来的?”   李维:“见到尼科·特兰斯基本人后,我才会公布实情。这件事十万火急,我是从数十公里外的普韦布洛来的,那边在昨天夜里下了一场暴雪。”   “什么——这不可能!”   “你看我的衣服就懂了,我要见柯蒂斯和尼科·特兰斯基!”   “……”主管上下打量着李维,半晌绷着脸说,“你最好不是个得了神经病的骗子,否则我就让治安官把你送进关押死囚的大牢。跟我来,你算是找对人了,我是这附近唯一一个知道柯蒂斯他们在哪的人。说实话,别人甚至不清楚尼科·特兰斯基来到了科罗拉多泉,也不晓得你的消息为什么能这么灵通。”   “我有我的信息渠道。”李维跟上他的步伐,问道,“你从这张纸上看出什么来了?”   他很好奇“历史上”的专业人士会如何解读里世界。   主管不肯多讲:“我只懂个皮毛罢了,唯一能肯定的是,这纹路很诡异,就如同它在在经历某种持续性的微小的崩解一样,而且它不像任何已知的设备故障或人为破坏,给我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专业的事还是要交给专业的人来做,你去咨询尼科·特兰斯基吧……我们到了。” 第183章 终曲(五)   尼科·特兰斯基在这个年代不算有名。   1884年,他刚刚离开欧洲,搭乘诺曼底号抵达N市,带在身上的只有几件换洗衣物、一封介绍信和一本自己手写的笔记本。那封介绍信写给同一时代的发明家艾德里克·曼森,是他在巴黎任职时上司的引荐,笔记本里则密密麻麻地记着他这些年设计的各种电机草图、磁场实验记录,和几项尚未完成的理论推演。   在巴黎,他曾短暂地为一家专门替曼森企业安装照明系统的电力公司工作,做的多是技术性较强的图纸翻译与设备调试。这份经历使他熟悉了艾德里克·曼森直流系统的核心结构,也正是在那里,他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用交流电传输电力,在理论上不仅可行,而且效率更高。   然而没人听他解释这些。特兰斯基的法语不够流利,性格也不讨喜,经常因为太投入设计工作而忘记出席例会。他的设想被当成幻想,他的草图被束之高阁,于是他决定前往联邦,去找艾德里克·曼森本人,试着用更流利的联邦语、更多的耐心,把自己的想法讲出来。   他并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被接纳,也不清楚这封介绍信的分量究竟如何,这一年他二十八岁,带着一种年轻工程师特有的固执和天真,相信只要理论够严密,总会有人理解他。   可惜联邦并没有给尼科·特兰斯基预留席位。在曼森的机械厂里,他被分到夜班车间,替人记录灯丝寿命与整流器的温度变化,直流系统的铜线缠绕在他脚边,空气因蓄电池的酸雾散发着刺鼻的味道,他每天清晨七点下工,再拖着浸满石墨灰尘的外套,回到下东区仅能容身的小房间。   是非常有时代特色的牛马中的一员。   仅仅工作了六个月后,尼科·特兰斯基就辞职了,理由很简单:工资太低。他提出加薪,老板不同意,还说什么“你不干,有的是移民愿意干”,因此接受过高等教育的特兰斯基决定不再做工贼,停止向资本家出卖体力。   另一个不为人知的原因是,在这段最寂寥的时日里,某种比交流电更加怪异的念头闯进他的脑海——   最初,是一份勘测报告。   一位联邦的工程师前辈从西部铁路沿线带回了几张纸页,上面记录着夜间电报线路的失真情况:在科罗拉多高原,一段接地良好的电报线反复出现无规律的高压脉冲,最高读数足以熔断安全电阻,而同类故障在东部从未见过。   数日后,他又偶然在报纸上读到了一句轻描淡写的边栏新闻:   “科罗拉多泉附近的矿工声称金矿‘会唱歌’,铁锹触碰岩面时能听见低沉的嗡鸣。”   还有许许多多的零碎信息,像磁屑被吸引向磁心般汇聚成一个危险而绚丽的猜想——也许在这块大陆深处,潜伏着某种尚未归类的自然能量,它既不是静电也不是化学,就犹如奇幻故事中的魔法一般,等待着人类去发现、去掌握。   尼科·特兰斯基把异常脉冲的数据抄进笔记本,深夜在廉租屋的书桌上搭起简陋的谐振线圈,结果木头地板被实验火花点着了,隔壁房客尖叫着冲出房门,第二天,房东就递来驱逐通知。   无法向任何同事解释、也没能在工作中交到朋友的特兰斯基只得去寻求法律上的庇护。律师马丁·柯蒂斯,一位专为小发明人跑专利案的年轻律师,就在这时冒了出来,成为他在联邦的唯一伙伴,两人凑出微薄积蓄,又以“可能的地质能源专利”说服了几名投机客,终于在1884年年末踏上了西行的火车。   列车驶过堪萨斯草原时,天降大雨,特兰斯基站在窗边凝视云层中穿梭的闪电。   他确信有些东西正在变得与过去截然不同。   抵达科罗拉多泉时,正值深秋,两人租下一块靠近铁路的空地,搭建起了一座小屋作宿舍,旁边竖起约二十米高的松木塔杆,以挂设线圈和集电球。   律师马丁·柯蒂斯把这块地方草草命名为“实验站一号”。   当地早报花了大篇幅描述这位东岸来的怪人,并附上了几句诸如“疯子”、“异想天开”之类的嘲讽。   工程师对他的态度也褒贬不一,有些人认可他的学识,有的人则称呼他为异教徒。   丹佛-普韦布洛线的电报主管是难得态度友善、且相信尼科·特兰斯基具备真才实学的人之一,安全局能把这样一个珍惜生物揪出来,是因为他的姓名和职位出现在了特兰斯基的回忆录里。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甭管正不正经,写回忆录真的很有用。   李维正是在这样一个横眉冷对千夫指的节点上出现的,电报主管理智上其实不太信任他,然而又觉得李维身上有种特殊的气质。他显得坚定、冷静、无所畏惧,仿佛身处逆境,但又对这个世界抱有充足的信心,铺天盖地的灾难在他身后追赶,却始终慢他一步。   这种人只要下定决心做某件事,总会成功的。   所以主管决定帮他一把。   他叼着烟敲了敲律师马丁·柯蒂斯家的门:   “马丁!!有人找!”   “……来了!我刚起床,正在洗澡呢,今天是天气不好还是怎么回事,太阳怎么还不露头……什么人找我?客户?治安官?讨债的?我今天心情不错,律师费打八折……”   伴随着水汽和抱怨声,一个穿着皱巴巴丝质睡袍、头发湿漉漉贴在额头上、脸颊红润微胖的中年男人打开了房门。他手里还拿着一条毛巾,嘴里习惯性地喋喋不休,但当看到门外站着的李维那张经过长途跋涉后略显疲惫的脸,以及身上与科罗拉多泉的干燥夜晚格格不入、散发着雪水气息的厚重鹿皮大衣时,他睁大眼睛,声音一下子戛然而止。   “柯蒂斯律师?”   李维声音发哑,语气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感,“我来自平克顿国家侦探社,手里有一张从旁边的小镇里获得的电报纸带,上面的内容和尼科·特兰斯基先生如今的研究有关,我需要马上见到他,你能为我带路吗?”   他不说自己代表联邦安全局,是因为安全局在20世纪50年代才建立,1884年的联邦政府对国家安全的理解非常有限,关注点还集中在领土扩张、西部开发、铁路、以及印第安人的事务上。   平克顿国家侦探社则是活跃在19世纪的私立征信社与保全公司,他们经常为铁路公司、银行、乃至于政府提供调查和安全服务,有时甚至承担类似情报和反间谍任务,最盛时期的雇员比联邦陆军士兵人数还多。   和后世人们理解的破案的“侦探”完全不同,这里的“侦探”更近似于雇佣兵。   不过由于只要给钱什么都干,侦探社的风评一直不太好。   李维刚说出自己的身份,律师马丁·柯蒂斯的脸瞬间变白了,他胖到堆叠的手指下意识地抓紧了毛巾:“平克顿……找尼科·特兰斯基?好吧,我知道了,您先进来,等我换身衣服,真不好意思,让您看到我衣衫不整的样子……”   他讪笑着冲进卧室换衣服去了,留在原地的电报主管审视着李维,问道:“你真是平克顿的雇员?雇主是哪边的?某一家公司还是政府?”   李维言简意赅道:“政府。首都联邦政府。”   电报主管惊讶地咂了咂嘴——他料到李维的来头不会小,却没想到能这么大。   半小时后,李维、律师、与电报主管一齐来到了传说中的“实验站一号”。   律师马丁·柯蒂斯刚才趁着换衣服的机会,悄悄给住在隔壁的尼科·特兰斯基传递了“有麻烦来找”的信号,却也不确定对方收没收到。按照他的了解,对方此时要么在呼呼大睡,要么怕是昼夜颠倒、沉迷实验不可自拔呢!   事实果然不出他所料。   李维刚一走进简陋的实验棚,就看到一个穿着沾满油污工作服、头发乱糟糟的高瘦男人正俯身在一个巨大的工作台上忙碌,压根没注意到访客前来。   “尼科!”柯蒂斯无可奈何地喊道,“这位是……呃,平克顿的一位‘侦探’先生,他有东西给你看!说是和你关心的实验有关。”   尼科·特兰斯基闻声抬起头,瞥了眼李维的外表和他古怪的装束,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问,只是平淡地伸出手。   李维也不废话,再次掏出那张布满锯齿干扰纹的电报纸带递了过去。   特兰斯基的手指像解剖刀般精确地抚过纸带边缘的毛糙裂痕,又对着头顶明亮的电弧灯光仔细观察了片刻,他原本有些漫不经心的表情渐渐凝固住了,几秒钟后变成了一种混杂着狂热的兴奋:   “高频驻波、非自然扰动,如此清晰……这是从哪里来的?是固定源还是移动源?干扰频谱特征记录了吗?”   “来自矿场旁边的小镇,普韦布洛。”   接下来的几句话,李维作为一个文科生,纯粹是在复述安全局给出的台词,实际根本不知道自己在阿巴阿巴地说些什么,“这张纸带是在能源异常活跃的背景下接收的,联邦监测到该地区出现了异常强烈的舒曼谐振增强,叠加了来源不明的地磁脉动。”   无论如何,这几个词精准地击中了特兰斯基。他眼中霎时间爆发出了强烈的光芒,口中叫道:“就是这个!就是这个!!”   他扑上来按住李维的肩膀:“告诉我,那个小镇发生了什么?你们记录下更多的数据了吗?”   李维的身体在柔弱工程师的扒拉下纹丝不动,他深吸一口气,抛出了真正的来意:“普韦布洛被一场不该存在的大雪困住了。大雪,低温,还有一些危险的生物,它们被这种异常能量激活了,通讯中断,道路堵塞,房屋倒塌,常规救援无法进入,我是从里面逃出来求援的。”   近在咫尺却闻所未闻的天灾令特兰斯基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他捻了捻被李维身上的雪水沾湿的手指,既诧异又困惑地问:“大雪、怪物?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应该去找治安官,或者联邦的跨州执法官,而不是来找我。”   李维:“常规手段不行。能解决源头、驱散异常、在这片世界打通一条路的,只有你,特兰斯基先生。只有你的研究。”   “——你有没有想过修建一座以你的名字命名的塔?” 第184章 终曲(六)   历史上真的有一座以尼科·特兰斯基的名字命名的无线传输电能塔。   沃登克里弗塔,又名特兰斯基塔,原本始建于1901年的春天,地点在联邦东海岸肖勒姆。塔的设计图早在特兰斯基刚刚抵达联邦时就开始绘制了,但在1884年,它还只是涂满铅笔线条的素描草图,直到若干年后,复杂而详细的尺寸计算和负载推演才渐渐为其填充了血肉。   现实中的这座塔可谓普通又不普通。它的设计目的并非发电或者常规信号广播,而是为了验证一个尚未被证实的理论——是否可以利用地球本身的导电特性,在高频激励下形成共振,从而实现全球范围内的能量与信息传输。   再通俗点说,就是将信息、电话通讯、甚至是图片传输至大西洋彼岸的欧洲。   一项放在21世纪半点不出奇的技术,在19世纪末期却难如登天。这时候别说互联网了,连无线电都尚且处于萌芽阶段,工业用电仍然局限在区域配电网,一个小小的工程师却想着如何让电波穿越海洋,实在不切实际。   他果然也没能成功。   银行家为尼科·特兰斯基投资了十五万巨款,工地开挖了近百英尺深的竖井,在海边建造了高约57米的砖塔,其顶部设有直径20米的圆形金属顶盖,乍一看上去简直像是科幻宇宙的造物。   然而事实证明,他的理论根本不可行,他对地壳传播电能的认知完全是错误的,尽管他设想中的浩大工程由于投资人的撤资没能彻底完成,但即便完成了,也会成为时代和科学上的空谈。   2025时,这座饱经风霜、几经修缮的高塔已经成为了热门旅游景点。   而在1884年,它还没有面世。   李维提出这一构想并不是为了重复历史上的错误,他和安全局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造神”,以对抗莱纳·李维乌斯手中的神明骸骨。   神的诞生需要长盛不衰的文明之光,与足以震彻灵魂的情绪共鸣,特兰斯基的高塔刚好可以满足这两点。   他们是在里世界,因此这项不符合科学的、超越时代的、注定失败的计划终于有了实现的可能。   **   李维在前方凸凹不平的小小木桌上摊开了一张半米长的建筑图纸,粗糙的木质纹理衬着那些用精密线条勾勒出的、充满未来感的巨大结构,一种不协调的震撼感油然而生。   旁观这一幕的律师马丁·柯蒂斯和电报主管几乎同时屏住了呼吸。   他们并非工程师,也听不懂李维与特兰斯基正在谈论些什么,但空气中弥漫的那种东西——冰冷的决心与近乎狂妄的野心混合而成的气息,却逐渐填满整个空间。李维复述的据说来自联邦政府的资料,与特兰斯基眼中爆发出的狂热情感,以及那些在他们听来如同天书的词汇,像无形的电流般击穿了这间简陋的临时实验室。   这两个足够聪明的人类敏锐地意识到,自己仿佛正站在一个看不见的宏伟门槛边上。历史的洪流滔滔向前,他们脚下是1884年科罗拉多泉的一个平凡的夜晚,而门后是当今人类无法想象的未来图景。   多么荒唐,多么刺激!!   “利用地球本身作为导体,进行能量和信息传输并不一定是空想。”李维说,“普韦布洛的灾难证实了一件事,即地球上的确存在一种强大、原生、可利用的‘电磁’能量。”   这种能量来自里世界。   来自地球的“背面”。   1884年的人类们对此无知无觉,然而仅仅是三十年后,超乎所有人想象的、世界规模的战争爆发在欧亚大陆,上百万人横死沙场,被血肉覆盖的大地寸草不生,有个聪慧美丽的女人趟过刀枪炮火与文明的废墟,一脚跌进了肉眼看不见的兔子洞。   三十年后,人类会慢慢知晓里世界的存在,那是他们足底的星球从未愈合的疮疤。   “这种能量有可能比你设想中的更强大。”   李维继续,“它不仅能传输信息,还可以被引导、被聚集,然后一旦人们能够做到精确控制和定向释放……”   特兰斯基听懂了。他的神色变了几变,最后定格在了厌恶上:“难怪,联邦政府想要武器。”   1884年,原子弹之父还没出生。   “我要用它来救人。”李维指了指小镇的方向,“除此之外没有更好的办法。”   “那么以后呢?”尼科·特兰斯基飞快地追问,“谁来保证它始终被用在正确的地方?”   “那是在一个小镇的居民成功获救之后才需要考虑的事了,特兰斯基先生。”   李维坚持与特兰斯基对视了半天,眼神没有丝毫动摇,但也没有以势压人或催促。过了一会,工程师垂下目光,盯着草图说:“还有一个关键的问题,我猜你听不懂,之前的理论全是你背诵出来的,实际上你根本不了解其中的原理……激发和维持如此庞大的谐振场,需要极其精密的相位控制,单个发射源的能量损耗和相位漂移无法被克服,模型计算显示,它需要……”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忽然顿住了。   李维确实没听懂:“需要什么,特兰斯基先生?”   “需要分布式谐振器。”   特兰斯基自言自语道。   “不能是单一的塔,却也不能是许许多多、遍布整块大陆的塔。”   李维听到这里又想起一件事:“联邦政府会提供最高级别的授权,调用一切所需资源,所以你不担心工程会中途结束。想象一下,特兰斯基先生,在镇外的旷野上,棚屋的顶端耸立起巨大的桅杆,周围雪地里插满你设计的铜桩阵列,当你的机器启动时,天空与地面便连接到了一起,桅杆与云层之间划出白紫色的电弧,犹如倒悬的闪电瀑布……”   “停,别再诱惑我了。我已经看透了,你是彻头彻尾的政客的人,和科学一丁点都不搭边。”   特兰斯基打断他,“但我会帮你的忙,不是为了实现政府的野心,而是为了我自己的野心、以及救下被困在普韦布洛的无辜的人们。”   李维因那句“彻头彻尾的政客的人”露出了笑脸:“当然。”   他此前一直在赶路,都没有功夫休息和打理外表,所以给人的第一印象就只剩下灰头土脸与风尘仆仆,很难和好看沾上边。然而眼下他不经意间展露出的笑容,却带着奇妙的真诚与感染力。   工程师瞥了他一眼:“你保证你会用它去救人?”   “我发誓。”李维举起一只手,发自内心地说,“这是我站在这里的唯一目的。”   “那好,听我说,建成这座塔还需要一样别的东西,”尼科·特兰斯基说,“就是我刚才提到的分布式谐振器。必须得有一个数量庞大的、动态的、分布在西部地区各个角落的相位调节信号,才能支撑起塔的运行。关于这个分布式谐振器,你和你背后的政府有什么想法吗?”   “……文明作骨、情做血肉。”   特兰斯基没听懂:“什么?”   李维不由得深吸一口气,为当下发生的巧合、又或者是命中注定的事而感到一丝震撼:“你有没有考虑过利用人群?活体生物,尤其是聚集的人群,他们的生物电活动说不定可以通过某种方式被诱导和同步起来。”   从尼科·特兰斯基的表情能够看出,他确实不曾有过如此离经叛道的想法:“比如?”   李维肯定地回答:“比如情绪共鸣。”   特兰斯基愣住了。   他第一反应是驳斥联邦政府内的科学家异想天开,但是紧接着,灵感宛如风暴一般在他的头脑中炸开了!   “情绪……情绪……假如能够引导的话……不,这对政客来说太简单了,仅仅是在众人面前做个夸夸其谈的演讲,便足以达成目标!”   五十年后的第二次世界大战证实了他说的话。   “是的,而且我们恰好掌握着相关技术,只要在塔的谐振场范围内,引导人群的情绪和生物能量,将其转化为稳定的相位调节信号,分布式谐振器就达成了。”李维说,“这一部分工作可以交给我,你负责完善塔的设计,并在工程队的帮助下建设至少一座出来,速度越快越好——一旦我们成功了,它将不仅是一个工程奇迹,更是打开一扇通往崭新领域的钥匙,您的名字将作为这扇门的开启者,永远被历史铭记。”   话音落下,实验室里死寂一片,只有作为示波器前身的镜式检流计上、那代表大地脉动的线条,在无声而固执地跳动。   特兰斯基的手指无意识地描摹着图纸上塔的轮廓,冰冷的线条在他指尖下,随着人类的体温慢慢变得滚烫。   那是文明与野心交织成的辉光。   “好,成交。”半晌,他下定了决心,这决心就与他对交流电的信心一样顽固,“我的律师会与你们签合同……等等,算了,合同以后再慢慢补也行,建造塔的相关人员和材料什么时候能到账?”   李维转头看向听得目瞪口呆的电报主管。   后者傻乎乎地发呆了半天,伸出手指向自己,茫然问道:“历史书上还有我的事吗?” 第185章 终曲(七)   历史书上不一定有,但历史上一定有,因为它不是由一个两个英杰与伟人构筑的,而是由许许多多个在正确的时代做正确的事的普通个体一笔一笔书写而成的。   电报主管被李维忽悠着去当地招人了。   李维给出了一大堆理由,什么促进就业啦、便于长期留用与维护啦、动静较小不会引起警惕啦、更了解当地情况啦……吧啦吧啦,但事实就是,他根本命令不动里世界的联邦政府,政府是个什么德行懂得都懂,有说服他们参与进来的时间,世界都毁灭了。所以他某种意义上是在拉大旗作虎皮,胆大包天地顶着官方的名义、哄别人去做一件跨时代的事。   他也不算说谎,因为背后确实站着联邦政府——只不过是在另一个时空。   电报主管和律师马丁·柯蒂斯信了。李维行动起来雷厉风行,说起政府的内部流程与机密时条条是道,又将工程的前景描述得天花乱转,他们被脑海中美好畅想所打动,忽略了在时间紧任务重的情况下,不去聘请外来成熟团队是一件多么匪夷所思的事。   尼科·特兰斯基也信了。他是个年纪轻轻的工程师,学识丰富,但社会经验尚浅,他用聪明的脑袋瓜注意到了李维身上的不合理之处,然而不幸的是,这颗聪明的脑袋瓜也自动自觉地为李维想出了各种各样的解释。   首先,主管和马丁都信了,李维此人肯定靠谱。   其次,工程图纸是真的,理论也是真的……要是错过了这次机会,尼科·特兰斯基在未来的三十年一想起这件事觉都睡不着。   好在本地人确实好招。19世纪末的西部正值淘金热尾声,土壤中的财富已然被资本家洗得干干净净,大批失意的掘金客、翻山越岭的牛仔、被裁撤的铁路苦力、和一群永远对“下一桶金”抱有幻想的冒险者,像候鸟似地在各个城镇间迁徙,手里却半分钱都拿不出来。   于是,当电报线路里传出“西部荒原上有一项大型工程急招工匠,薪水优厚”的消息时,他们一传十、十传百,最后蜂拥而至。四轮马车与蹒跚的骡队在同一天涌进镇口,招募点前迅速排起了长龙。   几乎就在招募点挂出牌子的第二天,科罗拉多泉以西一片被风侵蚀的、荒凉开阔的高地上,便已人声鼎沸,辽阔的盐沼被圈上警戒桩,旁边是临时搭起的密密麻麻的宿营棚,没有奠基仪式,没有精细的建设标准,李维人生中一次充当建筑队头子,站在一个临时搭起的木箱上,扯着嗓子忙活了一整天,下命令下得喉咙都快冒烟了。   随后,尼科·特兰斯基代替他拿过了指挥棒,铁锹、镐头、与打桩机构成的交响曲便轰然奏响。   近千人如同工蚁般在指定区域涌动,负责地基的队伍分成几班、昼夜轮替,油灯和篝火在夜色中连成一片。   打埋地基的深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初具雏形。   这时可能有人要问了,钱从哪来?   雇人要钱,提供吃穿用度要钱,购买地皮要钱,建筑材料和工具要钱,这些都不是小数目。李维打着政府拨款的名义,让众人放心挥霍,但其实联邦政府连这事都不知道,更别提大发善心地提供资金了。   所以钱从哪里来?   答案是从华尔街来。   有钱人在发明用于挣钱的新技术上从来不甘落于人后,1867年,股票报价电报机面世,东部证券交易所的每一次成交都会被打在纸带上,通过电报线路分发到全国两万多个前端终端,只要科罗拉多泉花钱租个线路,李维即使人在西部、也能看到几乎同步的报价。   而自1871年起,一些大型银行就可以在几个小时内把东海岸账户里的现金电汇到芝城、丹城乃至任何接入网点的银行柜台。   华尔街的券商也顺应时代地接受 “电报指令加银行汇票” 的托付交易方式。具体来说就是客户先把保证金打到当地银行的对应账户,然后再用约定代码,把指令发给代理经纪人,19世纪末期甚至出现了一种名叫“桶店”的场所,人们避开证券交易所,私下里以订单或期权形式,对当前证券或商品交易所价格进行赌博,最极端的情况下,杠杆比率能够达到100:1,意思是只要存入一块钱现金,就可以购买价值100块钱的股票。   然而由于交易是虚拟的,赌场同样没有实际发放保证金贷款。   赌博的后果不言而喻,因此倾家荡产的人不在少数。   这样的“证券”赌场和跨州电报下单在20世纪初受到越来越强烈的法律打击,并在1920年代彻底成为了历史,不过李维脚下踩着的是1884年的尾巴,金融市场暂时还是一片野蛮的蓝海,他花费半天时间找当地的合伙银行预存了保证金,数分钟后,十个字节的电码被传递给了华尔街的券商,李维飞一样地远程托付了交易,接下来,他将靠着21世纪金融专家的情报买入期货,再让券商将挣到的钱通过大银行汇回西部。   “……当地银行按4.86$:贴现,实付6800美元金本位硬币,这些钱足够再雇400名工人一个星期。”   现实中的会议室里,专家们也在激烈地讨论着。   “历史上的情报里最容易兑现的其实是天气与铁路事故。一场干旱、一条运煤主线塌方都会在第二天推高对应的期货与运费股,我们应该只挑48小时内能落袋的事件下注,以免清道夫暴露……”   “让他们直接把资金电汇到西部土地银行名下的‘矿业开发项目’账户!然后对外宣称是‘东岸实业家看好荒原电力试验’。”   “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为了避免行情突变和信贷紧缩,我们应该多找几个券商及银行,大额交易找正规经纪人,小额短线直接进桶店,还得留下百分之三十的流动现金应付折扣。”   “理想情况下,第三天的中午,清道夫就能迎来行情兑现、平仓、和电汇,换句话说,最快的结果是第四天,工地便可以往下发钱了。”   “李维先生,你要想办法说服建筑材料公司赊给我们第一批材料,欠款只能过两天再补……”   李维顿时又有了如山如海的大量工作要做,几乎不眠不休。   早上,他或者其他人会站在矿镇广场的木箱上,用通俗却夸张的比喻向听众描绘“闪电般廉价的能源时代”:   “女士们先生们,想象一下,不必买煤油,也无需排队领从大城市送过来的蛋白石,只要在炉边扭动一个旋钮,你家的灯泡就会宛若圣诞礼物般被点亮!除此之外,你们声音将如信鸽般飞过荒原,远在两百英里外的医生能够立刻听到你胸腔里的咳嗽声;这座塔还将是每一位居民的守护神,它会驱散荒野中那些看不见的危险,让天灾与战争都不再令人恐惧……”   午后,他给当地报纸投递文章,让他们帮忙宣传,标题越耸人听闻越好:   《特兰斯基塔将为边境带来和平与繁荣》   《雷霆之塔:科罗拉多泉引领能源革命》   《免费能源时代曙光初现》   等等等等。   渐渐的,民众的疑虑被好奇和期待所取代,甚至开始自发地为工地运送食物与饮水。   不过这样一来,和信心充足的李维相比,尼科·特兰斯基头上的压力就日益增加了。   他原本也是个对自己的理论深信不疑的人,但李维扯出的名头实在太大,不惜代价抢购来的贵重材料堆积如山,特兰斯基每算一次账,就感觉有一桶凉水从自己的脑门前当头浇下。   该说不愧是自称代表联邦政府的男人么。   真实的历史上,他为了筹集十五万块钱唯唯诺诺,可是李维在这天花掉的又何止是一个十五万!   士为知己者死。   再没有任何一种认同,比在你身上猛猛花钱带来的真实感更加强烈了。   外界压力和自我要求让特兰斯基犹如一只焦躁的杜宾犬般竖起耳朵、在临时搭建的指挥棚和工地上来回穿梭,他的双眼充斥着血丝,手中脏兮兮的图纸被修改得面目全非,布满了凌乱计算步骤的草稿纸漫天飞舞,嗓子更是在对着工头咆哮的过程中变成了磨砂风味。   有一次李维路过工地时,看到他正对着铜线发火,大声咒骂这根线不肯待在它该在的地方。   可是铜线又懂什么呢?李维正要上前劝阻,律师马丁·柯蒂斯伸手拦住他,说道:“让他发泄一下吧,先生,特兰斯基先生快把自己逼疯了,每一分钟的工程延误都让他暴跳如雷……我问过他,‘你究竟想让这座塔在什么时间建成呢?’您猜他是怎么回答我的?”   李维摇头,表示猜不出来。   马丁·柯蒂斯比了两个数字,神神秘秘地说:“十二天。”   李维大吃一惊。   觉得十二天不算快的人要想想他们是在什么年代,又是在规划怎样的工程项目!李维原本计划在科罗拉多泉待上三到六天,将前期规划安排好之后,他就得返回小镇,想方设法地从莱纳·李维乌斯手下拖延时间。   结果第一座特兰斯基塔只要十二天便能建成,李维可能根本不用回去了!!   “他说的是真的吗?”李维迫不及待地追问,“十二天完工的概率有多大?”   马丁·柯蒂斯回答:“特兰斯基先生的原话是,‘这将是19世纪最疯狂的建筑,不计代价、不计成本、大批量投入人力物力……鉴于李维先生的目的是救人,而普韦布洛离我们又很近,所以我尽可能地简化了塔的核心部分,让它的功能更加聚焦于功率而非传输。因此,没错,综上所述,最晚两个星期之后,它就能投入使用了。’” 第186章 终曲·变曲(八)   传说中神创造世界需要7天。   而在里世界中,人创造神需要12天。   塔正以燃烧金钱和血肉的速度刺向科罗拉多苍茫的天空,它的影子逐渐开始笼罩这片土地和其上满怀希望的人们。   而在李维忙得团团转的时候,远方的小镇并不太平。   莱纳·李维乌斯察觉到了李维的出逃,但他没能出手阻止。   原因是怪物们巡游的雪道中,忽然间出现了无数雪人。   如果是在平时,或者是在圣诞节的雪夜,这些雪人将会把小镇装点得十分梦幻,但放在眼下就有些不合时宜了——它们毫无征兆地出现,仿佛一夜之间从冻土里生长出来的白蘑菇,成百上千、密密麻麻地散布在道路两旁、屋檐下的阴影中、以及被大雪压塌的废墟上,每一个都有着极为符合“雪人”定义的外表:   一大一小两个雪球垒成身体,漆黑的煤块充当眼睛,瘦骨伶仃的树枝手臂高高举起,标志性的胡萝卜鼻子在雪光映衬下呈现出一种过于鲜艳的、近乎病态的橙红色。   它们面带一种精雕细琢的、犹如在生产线里被发条拧出来的刁钻微笑,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前方的空气。   但没有人会因此而当它们不存在。   莱纳·李维乌斯早已离开了酒馆。他站在一座视野良好的哨塔上,面无表情地透过望远镜观察着这些雪人。一个雪人背对着他,它的头上戴着破旧的绒线帽,两个雪球之间围着褪色的围巾,圆咕隆咚的身体散发出晶莹剔通的光芒,看上去丰满而可爱。   一只欲望共振体在莱纳的操纵下出现了。   它拖着腐败又粘稠的身躯穿过主路,皮肤像冻裂的鳞片一般,随着移动不断滴下黑红色的脓水。   雪人显得无动于衷。   只是在莱纳·李维乌斯看不到的方向,它左边的那只黑洞洞的“眼珠”略微颤抖了一下,又很快回归原位。   欲望共振体带着爬行过雪面时冒出的淡淡水雾,缓慢地靠近了雪人。   蠕动、蠕动,缓慢的蠕动,从胸腹里迸发出的古怪水声。   欲望共振体垂着头,始终表现得漫不经心。它一边走路一边伸出柔软的触手,梳理着背后皲裂的皮肤,犹如伤痕累累的野猫舔舐自己的皮毛。终于在某一时刻,它的身体与雪人完全重合了,其投下的扭曲侧影刚巧打在了雪人微笑的脸庞上。   寂静。   欲望共振体的脚步可能轻轻地停顿了一下,也可能没有。它的触手依旧在抚摸着自己,雪人也依旧在面带微笑地目视前方。   下一秒,欲望共振体再次往前挪动了十几厘米。   它的影子和雪人错开了。   然后,在这个平平无奇的、看似风波已过的瞬间——   欲望共振体和雪人同时动了。   前者的触手绷成一条利刃,划过空气时竟发出了金石相击般的声响,但雪人的动作比它更快,眨眼功夫爆发出一种与其笨拙外形完全不符的、令人牙酸的迅捷!构成它头部的雪球猛地裂开一道缝隙,张出了布满细密的螺旋状利齿的腔洞,在那腔洞深处,蠕动着某种深红色的、不断搏动着的肉质组织。   紧接着,前一秒还笑容满面的雪人用力向前一扑。   那张恐怖的腔洞精准地包裹住了欲望共振体触须连接躯干的部分,如捕兽夹般霎时合拢,欲望共振体触须内的软骨和半凝固的组织液立刻被挤压得爆裂出来,滚烫粘稠的靛蓝色浆液喷溅了一地!!   欲望共振体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其中蕴藏着充满纯粹痛苦与惊愕的情绪冲击,这种力量直接作用于人类的神经末梢,足以让普通人精神崩溃,连住在附近的从暴雪中幸存下来的小镇居民都受到冲击、纷纷捂着耳朵倒了下去。   雪人“进食”的过程却丝毫不受影响。   它一下接一下地咀嚼着,尽情地吞咽着自己能够接触到的任何事物,并发出令人作呕的吮吸声。欲望共振体疯狂挣扎、拍打,在争斗的过程中扯断了雪人的一根“手臂”,伴随着恐怖的挤压和撕裂声,看似了无生机的“树枝”被连根拔起,带出一堆宛如菌丝般的细碎血肉!   伤痛却令雪人变得更加癫狂。   它仅剩的另一只骨刺般的手臂精准地刺入共振体头部的囊泡,将其挑到半空,囊泡破裂,大量半透明的、蠕动着的胶质物倾泻而下,当头淋在雪人身上,瞬间被其表面吸收,只留下几缕迅速冻结的青烟。   最后,雪人仰着头,张开直径超过雪球的血盆巨口,硬生生将垂死的欲望共振体塞了进去!   这些庞大而坚韧的组织显然无法被马上消化吸收,于是雪人光滑的身躯表面,被它们撑起了一个个大小不一的凸起,就好似带有生命的肿瘤。   它保持着这幅丑陋恶心的姿态,微微佝偻着腰,慢慢转过身体,脸上的血红色腔洞还没来得及合拢,便强行向藏在暗处的莱纳·李维乌斯挤出微笑。   莱纳·李维乌斯冷静地扣下了猎枪扳机。   “砰——!!”   散发着纯白色荧光的子弹脱离枪膛,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精准地从雪人的腔洞穿入、再从它的后脑勺穿出,溅起一片腥臭的脓液。   刚才还占尽上风、洋洋得意的怪物一下子静止了。   又过了一秒钟,它直挺挺地、失去了支撑似地向后倒去,沉重的身躯砸进松软的积雪里,溅起一片夹杂着污秽冰晶的雪浪。构成它身体的未知物质迅速瓦解,融化成了夹杂着大量黑色絮状物和未完全分解的肉糜碎屑的脓液,它戴着的小小绒线帽和褪色围巾轻飘飘地落进脓液里,乍一看上去像是世界末日后留下的一点点关于节庆的落魄遗产。   莱纳·李维乌斯无动于衷的收起猎枪。   洁白的枪身在他手中逐渐变化回了手杖的模样——那赫然是引发了小镇大雪和怪物游行的神明骸骨。   真是一个集魔法与物理、古代和现代于一体的全能型武器!   又或者说莱纳·李维乌斯就是这样一个不拘小节、有啥用啥、但猎枪是真爱的男子。   他轻而易举地杀死了一个雪人,心情却算不上愉快:因为在这小镇里面,还有着数不过来的相同存在。   它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远方的李维又在做些什么?   莱纳闭上双眼,再次高举神骸。   他说道:“从此时此刻开始,以我脚下的土地为领土,向所有不忠于我的存在宣战;以欲孽为律法,向一切玷污此境的异端降下放逐;以亘古长存的凛冬为旗帜,向胆敢挑衅神明的背叛者施以净化。”   话音落下,一切好似没变,又仿佛什么都变了。   稀疏的月光褪去了寥寥无几的温情,呈现出一种冷硬的、近乎金属的质感,均匀地涂抹在每一处景物上,将雪原、建筑、乃至于那些静止的雪人,都映照得如同博物馆里冰冷的蜡像。   莱纳凝望着前方轮廓锐利、犹如添加了锐化滤镜的场景,继续说:   “我建议你投降。   “另一个我。”   ……   远方的二号不回答。   他正沉浸在一种奇妙的情感中,之前不知是怎么回事,他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召唤出这些雪人,雪人与他灵魂相连,当其中一个被子弹击中死去时,他藏在暗无天日之处的一部分五脏六腑霎那间暴露在了皎白的月光下。   这一刻,二号的灵魂深处流淌出了难以言喻的情感瀑布,澎湃的情绪水流顺着他的脊梁冲刷而下,令他缓慢地想起了许许多多琐碎的往事。   譬如说年幼的李维第一次翻身成功、像只乌龟似的举着四肢咯咯大笑,太阳升起来了、草原上的羚羊成功诞下三两只染血的幼子,海洋中鲨鱼甩尾、蓝鲸咆哮着喷出粗壮的水柱,太空站在闪耀的群星间旋转、反射着刺目的金属光泽……   忽然之间,他恍然大悟——   原来我还活着。我还活在这个既丑陋、又美丽的世界上。 第187章 终曲·变曲(九)   活着竟然是这样一种感觉。明明人间的百味与你无关,你却毫无缘由地因着他人的欣悦而振奋,因着他人的苦痛而辗转。   二号开始觉得这个世界有意思起来了。   此前他和这世上的许多人一样,在大部分时间里宛如一个徘徊在机械厂里、按照既定程序运转的空水缸,过着日复一日绵绵无尽的乏味生活,他也曾思考着,这样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呢?他体会不到一点欢愉或是深刻的痛苦,唯一存在的情感只有麻木的倦怠,时间缓慢地流逝、衰亡、腐朽,每天早上照镜子时,镜子里倒映出的人都比昨天更臃肿一些。   空虚是生命的脂肪。   二号只有一刻感觉到了快乐,是在他绑架了夜间广播电台的主持人,并用他来恐吓自己的几个同事时。他深知这么做必然违背了法律与良知,为了达成一个对他来说重逾千斤的目标,他做出了与自己的本性不相符的事,在那一刻,他因着这种人性的矛盾而感受到了直抵灵魂的窃喜。   他的喜悦是从别人那里偷来的,建立在他们的痛苦之上,可它也确确实实是微小的快乐,足以作为枯燥生活中的一撮难得的调剂。   难怪人类会沉迷作恶。就像不懂事的孩子为了吃到甜美的糖果撒下弥天大谎,假如他们做坏事是为了追求这些快乐,二号甚至觉得他们是可以被原谅的。   智慧生物不是野狗、只要吃饱了饭就老老实实躺在泥土上晒太阳,他们渴望获得幸福,若是在肉眼可见的未来里接触不到这些,追求欢愉的人就会变成叛逆者,节日也将在囚犯的铁锁下诞生。   二号几乎已经成为该理论的信徒了,即使他只做了一次恶,且从没想过再次作恶。然而,里世界的欲望共振体和雪人的死带给了他另一种感觉,在某个瞬间,来自外界的一记重锤敲打在空水缸的边沿,让这样一具笨拙而冰冷的躯壳也回荡起了充满波折的涟漪,通过奇妙的共振,仿佛有一只美丽的鸟儿钻进了水缸空空如也的内部,肆无忌惮地放声歌唱。   人类猝不及防。   “我要怎么做才能再次体会到这种感觉?”   他问唱着歌的鸟儿。   鸟儿不答,于是人类思索片刻,将目光投向了雪原上的怪物们。   **   “……新出现的雪人和欲望共振体在自相残杀。”   泰德·哈里森沉着脸说。他是被困在酒馆中的app玩家之一,此前因为在经验不足的情况下组织大伙出去战斗而受了不轻的伤,现在一条手臂被纱布捆着、完全抬不起来。其他人的状态也不比他好到哪里去,纷纷一脸颓丧地窝在木桌旁,或是小口小口地抿着劣酒,或是盯着熊熊燃烧的壁炉发呆。   太阳始终没有升起,时间失去了意义,他们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脱困,甚至不确定自己还有没有活下去的希望,这种铡刀落下之前的绝望感是极其难以忍受的,足以让最坚定的人失去勇气。   蒂娜正在房间的另一端给自己的三条“狗”喂饭。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现实中的人类还是小镇NPC,出于对沦落到该境地的恐惧,至今没有人敢上前询问,但是无论如何,这三只曾经是人的狗对蒂娜始终满怀爱意、忠心耿耿。   “我觉得我们应该再尝试一次。”她端着“狗碗”,头也不抬地说。   “尝试什么?”有人问,“出去送死吗?”   蒂娜:“留在这里也早晚是死。酒吧老板囤积的食物越来越少,我们的人却有这么多,你们难道没想过之后会发生什么事吗?与其在物资短缺的时候自相残杀,倒不如趁着还有力量,放开手奋力一搏。反正都到了这个地步了,在场的都是烂人,仅剩的东西只有一条烂命,不论是活着还是死了,除了我们自己,根本没有人会关心。”   “……”   无人反驳她,却也无人附和。良久,泰德·哈里森问:“你有什么想法?”   他想说,有人关心,我的老婆儿子在等我回去。   但是没能说出口。   毕竟都用约会app了。   蒂娜放下空了的狗碗,三条“狗”温顺地伏在她脚边,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呼噜声,她无视了他们,走到吧台前,手指拂过上面的一台崭新的老式留声机:   “我没想到在这个年代就有留声机了……不管怎么说,它给了我灵感,我们可以用它来吸引欲望共振体。”   “用它?放什么?”有人小声嘀咕,“《星条旗永不落》给那些怪物助兴?”   “当然是放欲望,白痴。”蒂娜翻了个白眼,“我养狗都不养这么蠢的。”   在当事人暴怒之前,她紧接着说,“欲望共振体靠什么存在?靠什么壮大?我以为你们都已经察觉到了,它们的存在是因为我们,我们的欲望,我们畸形的爱,我们心里那些见不得光、或者见得了光却求而不得的念头,以及在午夜梦回时才会出现的悔恨。”   正在思念妻子的泰德哑口无言。他按了下宛如被人打了一巴掌的火辣辣的脸颊,憋着情绪问:“然后呢?”   蒂娜拍了拍留声机:“然后我们要做的事就是把这些‘欲望’、‘悔恨’和‘爱’,一句句念出来,录进去,让这台老古董循环播放,外面的怪物,我指的是欲望共振体,它们会像嗅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一般被‘同类’吸引出来。我们是打不过它们,不过你们应该也注意到了,雪地里不只有一种怪物。”   泰德听到这里,恍然大悟:“你想引它们混战?”   目前的情况是,尽管雪人对欲望共振体表现出了明显的敌意,双方却并没有立刻打起来,欲望共振体背后的指挥者选择了迂回作战,再通俗点说,就是让欲望共振体藏到暗处,找机会偷袭。   按照这个速度和从怪物的种群数量来看,它们决出胜负得等到猴年马月。   人类等不起。   蒂娜的想法是对的,计划也有一定的可行性,问题在于……录下自己的“欲望”、“悔恨”、和“爱”?   这可不是在教堂的忏悔室单间里面!   酒馆里一片死寂,只有壁炉的噼啪声和三条“狗”不安的喘息。人们坐立不安地互相对视着,不知为何,明明是自己做出的选择,承认其背后的想法却让人有种强烈的羞耻感。   更何况很多人根本没思考过自身的动机。他们就只是做了。   然而一想到外面游荡的恐怖怪物们,想到日渐减少的食物储备,一种绝望下的扭曲勇气逐渐开始滋生。   “真的有用吗?”有人小声问。   “不知道。”蒂娜坦诚得近乎残酷,“但这是我们唯一能远程影响它们的方式,它们自相残杀,我们就给它们添把火,让它们杀得更狠些。或者你们有谁想代替留声机,亲自去做诱饵?”   算了,那还是算了。   问话的人缩了回去,泰德挣扎着站直身体,努力让声音显得坚定:“是个好办法。不过就算它们聚集起来、发生混战,我们依然不是对手,它们太强了,强到我们连靠近都做不到,我们需要能远距离制造大范围杀伤的东西。我记得酒吧老板说过,小镇西边的邮局里有几桶给老式蒸汽锅炉用的引火油,我们趁乱放火,总比用刀砍、用那点可怜技能去送死强。”   蒂娜笑了笑,说道:“好主意。”   其他人的看法却不尽相同:   “邮局离得太远了!去到那等同于送死……”   “万一那油桶早就漏光了,或者根本点不着呢?”   “狗屁的好主意,录那些东西会不会反而催生出更可怕的怪物?”   “我不想离开酒馆……谁来救救我……”   七嘴八舌的争论和抱怨持续了一小会,仿佛困兽最后的嘶鸣,但绝望到底碾碎了人类无谓的自尊,最终,一种近乎悲壮的共识在沉默中形成了。   新的、不知是否能成功的计划就这样定了下来。   泰德率先走到留声机前,按下录音按钮。   “丽萨。”他低声呼唤妻子的名字,“我想你了,我爱你,请相信我真的爱你,但是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背叛了我们的婚姻,去年三月,我们大吵了一架,那天晚上我睡不着觉,于是下载了一个约会app,上传了自己的照片,隐瞒了自己已经结婚的事实,从此事情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他说了大概一两分钟的话,然后蒂娜打断了他:“好了,不要太长,公平起见,人人有份,下一个是谁?”   ……   最后一个人录完的时候,酒馆里的每个人都出了一身汗,比炉火的取暖效果还好。   泰德没有浪费时间,开始用仅剩的完好手臂清点物资,再和蒂娜一起安排人手:“去邮局的至少要四个人,其中两个负责搬运油桶,另外两个负责警戒和掩护。第二支队伍需要找个合适的地方安置留声机,也是最好有四个人,便于互相照应。剩下的人负责接应这两支队伍……我带人去邮局,你找地方放留声机?”   蒂娜点头:“可以。你再多带点人,我这边和我的狗、再加上一个人就够了。”   泰德嘴角一抽,颔首同意了。他匆匆忙忙地点了人,检查好简陋的装备,只停顿了一小下,便推开酒馆的沉重木门,迎着阴冷刺骨、混合着血腥与尘埃的风,走入了无尽的黑夜。   蒂娜则小心地提起老式留声机。它的发条转动着,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里面不知是谁的声音在唱戏似地念:   “我想回家,爱你,对不起。” 第188章 终曲(十)   十天转瞬即逝。   今日李维起了个大早,因为他昨天晚上翻来覆去、半宿没睡,心情实在是太激动了——里世界第一座特兰斯基塔快要建成了!考虑到现实中的这座塔是个毫无实际作用的旅游景点,说里世界的塔是唯一一座真正完工的特兰斯基塔也不为过。   没人想到它能完工得这么快。   塞恩是科罗拉多泉本地的一名报社记者,他从李维走出火车站的那天起就开始关注这件事的动向,每天清晨,他都会前往工地、一待就是一整天,可以说他见证了平地起高楼的详细过程,特兰斯基塔的一砖一瓦皆是在他的注目中垒砌而成的。他在报纸上写到:   【本报记者撰写这篇文章的速度,不及‘特兰斯基塔’的建成速度。   十三天前,这里还是一片平坦的盐碱地,如今,地平线上却矗立起了一根高耸入云的砖塔,就仿佛上帝在地表安置的天线。这便是特兰斯基塔,它的名字是为了纪念其创造者,尼科·特兰斯基。此人是一名来自欧洲的机械工程师,今年年初才刚抵达联邦,众人皆说,他的脑子里装着一些堪称古怪的奇思妙想,之所以称之为‘古怪’,是因为常人无法领会其中的精妙之处、误把天才的只言片语当成了疯癫者的胡话——倘若不是一位名叫拉克·李的先生专门赶到科罗拉多泉与之见面,这样的误会不知还要持续多久。   李先生是来自东海岸的金融家,两个星期前,他孤身一人走下火车,直言要见尼科·特兰斯基。两人一见如故,特兰斯基原本是个不善社交的人,往日都将待客的工作交给他的律师,马丁·柯蒂斯,但是这一次,他与李先生相谈甚欢,李先生决定全力支持特兰斯基建造塔,后者也保证不会辜负这份信任,二人一拍即合,遂有今日之伟业。   跨越山脉、沙漠与海洋,不靠电线,不靠驿站,不靠铁路,将光与声音传往极远之地。这是特兰斯基塔准备实现的目标。   建设期间,数百名工人二十四小时轮班,建筑材料从各地火车站昼夜运抵,工地上的蒸汽锤与铆钉枪响彻天际,宛如进入了一场由机械构筑的梦境。午夜时分,营地灯火通明,人们在空地上围炉而坐,讨论塔顶是否真的可以呼唤神明。   这样一项复杂庞大的工程,仅仅用十余天便完成了主体结构,每一天清晨,当笔者赶到现场时,塔的高度都与记忆中有所不同,即便是以创世伟力著称的神明,目睹此等人造的奇迹,也必将为之驻足并发出由衷的赞叹。   此刻,特兰斯基塔那高耸入云的塔尖,正静静地刺破科罗拉多泉黎明的薄雾。它不仅仅是一座建筑,更是一个象征,一个宣告——19世纪的帷幕正在缓缓落下,而即将到来的20世纪,注定会是人类文明如群星般闪耀的时代。本报将持续关注特兰斯基塔的最终调试与那激动人心的首次实验,特兰斯基先生和李先生也曾表示,欢迎每一个人前往现场旁观这开启新世纪曙光的一幕。】   塞恩的报纸免费为特兰斯基塔提供了宣传,完工当日,从全国各地前往科罗拉多泉的人挤满了火车车厢,连东海岸的人都或是通过电报、或是因着在华尔街鼓动风云的“李氏金融大亨”的动向而注意到了这座塔。   李维原本不想搞出这么大的动静,担心联邦政府和一些站在金字塔顶端的资本家中途插手。但既然塔从开始建到完工只花了十多天,那所谓的“中途”也就不存在了……   特兰斯基察觉到了李维心中的隐忧。   工程竣工的那天,他问了一个李维意想不到的问题:   “其实你的真名是拉克·李维吧?通缉令上的人就是你,所以你才担心政府对我们动手。”   李维:“……”   怎么还有通缉令的事啊!!虽然他自我介绍的时候不说真名,的确是怕别人因为通缉令而对他有偏见。   但他低估了NPC们的智慧。尼科·特兰斯基和律师马丁·柯蒂斯早就在调查他身份的过程中猜到了他是谁,还替他脑补了一场大戏:   “你是在联邦政府的政治斗争中被诬陷的行动人员?毕竟正常情况下怎么会有人能干出诈骗一万多人这么离谱的事情呢,肯定是哪个傻瓜跨州执法官编造出来的,他们不愿意浪费人力物力营救那些被困在普韦布洛的移民、牛仔、与罪犯后代,你只好想方设法地瞒着联邦独自完成救援任务……”   李维:“……”   哪怕在这个电影还没诞生的时代,人们的想象力也如此丰富吗?   他无言以对地沉默片刻,放弃了解释,无视本地NPC写满“我们都懂”单词的眼神,转而说起正事:“我们什么时候能开始进行最后一步工作?”   最后一步工作就是“点燃”塔。   律师马丁·柯蒂斯给他们的行动起了个名字,叫做——“白昼长歌”。   因为普韦布洛陷入了永恒的黑夜,科罗拉多泉的日出也越来越晚。19世纪神学的余晖尚存,神秘与科学的界限尚且不那么分明,人们并不质疑这样违反自然规律的现象为什么存在,只坚信塔的光辉必然会像一柄尖锥般刺穿长夜。   “就在今天。”尼科·特兰斯基说道,“太阳一落山,我就去启动谐振场。到时所有人都会聚集到塔底,你需要想办法操纵我们计划中的‘分布式谐振器’——即人们的情绪。”   李维点头:“没问题。”   “你做好准备了?”   “是的。”李维笑了笑,“这是我唯一的机会。不成功、便成仁。”   计划失败,他再也不可能找到第二个战胜莱纳·李维乌斯的方法。   尼科·特兰斯基不懂他如此决绝的理由,但也有自己的猜测:他们眼下暴露在了全国人的瞩目中,假使没能成功,李维这个通缉犯就要罪加一等了。   至于特兰斯基,他虽然不至于进监狱,以后也会成为科研界的笑柄。   两人此番皆赌上自己的前途。   作为失败代价更低的人,特兰斯基没再多说什么,仅仅是用力与李维握了握手。   “不论结果如何,你永远是我的挚友。”   李维笑道:“敬友谊。敬科学。敬文明。”   说完,二者各自奔赴战场。   金乌西沉的时刻,科罗拉多泉以东的高地上,人潮如黑色的蚁群,淹没了荒原的轮廓。   这几天,特兰斯基塔的消息像野火燎原般点燃了联邦,电报线日以继夜地传递着同一个名字,于是好奇的东部绅士、寻求新机的商人、居住在附近的渴望见证奇迹的普通人、甚至是来自欧洲的记者,都在此时此刻汇聚到了这片被暮色笼罩的高原。他们裹着厚重的大衣,站在日渐寒冷的天气里,目光齐刷刷投向荒野中间央拔地而起的巨兽,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杂了怀疑和期待的焦灼感。   塔内,尼科·特兰斯基两只眼睛布满了熬夜造成的红血丝,心脏在工作服下剧烈跳动。他最后一次检查了主设备上的那些密密麻麻的、旁人压根叫不出名字的复杂装置,大脑因着过于强烈的情绪起伏而变成一块冰冷的白板,上面只余记号笔写下的理论、公式、数字……   突然,手边的闹钟“滴滴滴”响了起来,代表着到他和李维约定好的启动时间了。特兰斯基看也不看地将闹钟按停,掌心猛地握住前方的控制杆。   紧接着毫不犹豫地向前推。   能做的事他都做了。   接下来就要看命运是否垂怜、神明能否回应人类的“呼唤”了。   塔外,李维登上了临时搭建的高台,下方是无数仰望的面孔,在渐浓的暮色中模糊成一片嘈杂的海洋。他没有用扩音器,只是用清晰而稳定的声音开口:   “各位同胞,朋友,地球上的兄弟姐妹们。今夜,我们站在一座塔的脚下。众所周知,短短两周之前,此地还是一片无声的盐碱荒原,而今,在工程师的勇气、工匠的努力、以及人类心中不可征服的希望的共同作用下,一座高耸入云的巨塔矗立在了我们的眼前,它承载着我的朋友尼科·特兰斯基这一光荣的名字,像是一则宣言,宣告着自世界诞生以来便引领人类穿越沙漠与海洋、走向光明未来的仁慈精神。   “女士们先生们,那些认为这座宏伟的建筑是为了荣耀的征服,或是国家虚荣的排场而建立的人是错误的。不!这座塔之所以建立,是因为长夜已不止一日笼罩在普韦布洛的大地上,科罗拉多泉的黎明也迟迟不至,寒冷与黑暗如同枷锁,正试图扼住我们的咽喉,有人将其称为神罚,也有人归咎于自然的无常,然而看看我们身后——”   人们不自觉地随着李维的声音回过头,望向塔顶巨大的金属球。细密的蓝白色电弧正在那上面悄然滋生、蔓延,发出低沉的嘶鸣,微弱的光芒缓慢地勾勒出了塔的轮廓,在暮色中投下奇异的光影。   他们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看看这由钢铁、铜线、智慧与汗水构筑的巨人!”李维高声说道,“它并非神灵的恩赐,亦非自然的鬼斧神工,而是人类理性的丰碑!它被建造出来,是为了让最柔弱的孩子能在没有饥荒或刀剑威胁的晴朗天空下无忧无虑地奔跑,为了让冬天的壁炉永远有温暖的火焰,为了让颤抖的母亲能安心地将婴儿放在枕头上,不受瘟疫的嚎叫或战争喧嚣的困扰。”   现实世界。   德莱顿坐在新闻发布会的场地里,面对媒体的长枪短炮和来自政敌的攻击,像是浑不在意、甚至感到惬意般地半阖上眼帘。   他按住耳机,无视前方混乱的闲杂人等,转头对一旁的副官说:   “帮我把这段演讲录下来。”   副官立刻打开了录音机。   “……被悲观主义者误称为软弱的爱,奠定了这座建筑的基础,铸就了塔尖的坚石。当南丁格尔手持灯盏,沿着斯库塔里医院可怕的走廊前行时,是爱赋予了她力量;当杜南在索尔费里诺血染的原野上奔走时,是爱引导着他;在各个时代和土地上,爱一直教导强者承担弱者的重担,正是通过这样的服务,国家和社会的命运才得以塑造。爱让年轻人为了老人和孩子穿越风雪、在战场上奔走,爱让老人为了年轻人的未来奋斗到至死方休,爱让孩子为了回报自己的父亲母亲兄弟姐妹而努力成长。   “至于文明,有人曾预言它会因战火与贪婪而崩塌,可是它没有。当黑死病以比任何军队更为隐秘的方式蔓延,使欧洲三分之一的男女丧生时,它并未被摧毁,当教派狂热的火焰染红了莱茵河与多瑙河时,它也没有消亡,每一次灾难之后,它都变得更加谦逊、更加宽广、更加人道,大宪章是在泰晤士河畔的草皮帐篷中签署的,震撼里斯本的可怕动荡,也无法熄灭随后点燃卢梭书页和伏尔泰才思的哲学热情,因此,尽管雅典已成为阿提卡平原上一块破碎的遗迹,罗马的帝国城墙也已在阳光下化为尘埃,但文明的神圣火焰却从未完全陷入黑夜。”   现实世界中的德莱顿听着听着,勾起了嘴角,心想:“不愧是有PhD学位的人,Doctor of Philosophy嘛。”   记者们早就闭嘴了。   而在里世界,塔顶金属球上的电弧变得更强了。人群短暂地发出了惊呼声,一个宛如倒悬着的泛起涟漪的湖泊、又好似极光般的巨大半透明穹顶在特兰斯基塔的上方渐渐成型。   李维就好像没看见一样,头也不抬地继续说:“此时依稀又是一个艰难的时刻,我在此号召在场的所有人,让我们共同来完整这座塔的建筑,不是用砖石,而是使用另一种即将亘古长存的材料,即源自灵魂的对他人的关怀与共鸣,这种共鸣曾经把一代又一代的人联结在一起,让它的空中回廊成为和平永恒的瞭望塔,让它的回响替人类以温和的语调向远方受难的同胞传达不变的关怀,当未来的旅人在它的阴影下驻足时,能够对未来的承诺充满信心,坚信这颗星球足够广阔,足以容纳所有珍视仁慈的信仰,以及所有伸向人性的双手。   “愿普韦布洛迎来黎明,愿受困在大雪和长夜中的人平安无事,愿邪恶的力量终究屈服在人们的携手斗争之下。当这座高耸于风暴之上的建筑,在潮水退去、山岳磨损之时依然屹立,表明在所有命运的变迁中,明智而充满爱心的不懈努力始终是人类最初的希望、最后的安慰和永恒的荣耀——”   话音刚落,塔内的特兰斯基屏息凝神,目睹着仪表盘上狂暴能量在人类的情绪共振中变得前所未有的驯服,大地在脚下隐隐震颤,低沉的轰鸣仿佛来自地心深处,位于人们头顶的光晕穹顶猛然间向内坍缩!   这神迹般的景象瞬间点燃了在场每一个人的激情,不知起初是谁,在源自生命本源的、对光明与存续的礼赞下,自发地开口唱起了贝多芬的《欢乐颂》。   “欢乐女神圣洁美丽,我们心中充满热情,来到你的圣殿里!   你的力量能使人们消除一切分歧,   在你光辉照耀下面,四海之内皆成兄弟……”   成千上万人一起圣咏,仿佛是对这歌声的回应,一道核心炽白如炼狱、边缘翻滚着毁灭性电光的水桶粗的光柱,带着足以令星辰失色的光芒,悍然刺穿了黑暗!它连接大地与苍穹,如同要支撑起整片宇宙,光柱之下,人类渺小如同尘埃,却昂首挺立。   “亿万人民团结起来,大家相亲又相爱!朋友们,在那天空上,仁爱之神看顾我们,亿万人民虔诚礼拜,拜慈爱的神明。啊……越过星空去寻找祂,祂就在那天空上!”   祂就在那天空上。   造神计划,成功了。 第189章 终曲(十一)   德莱顿心中明白,这段演讲不止是写给里世界的NPC的,更是写给现实中的人听的。里世界的人们面对的危机终究很短暂,等到莱纳·李维乌斯落败了,或是取得了最终的胜利,普韦布洛的长夜便会结束,而且这里的人们很幸运地正处在一个生机勃勃的时代,等他们挺过了暂时的挫折,很快便会见证科技与经济的蓬勃发展:长达3077公里的第一条横贯美洲大陆的铁路于1869年建成,钢铁、煤炭、石油、机械制造业随之迅速兴起,电灯、电话、汽车、电影逐一登上历史舞台……   不过生活在这个时代的普罗大众可能并不觉得自己幸运。   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当未来的人们站在时光长河的下游回望时,究竟看到了怎样一幅繁荣发展的盛景,他们只知道南北战争的阴影尚未消褪,黑皮肤与黄皮肤的劳工始终低人一等,资本家剥削铁路工人的血汗钱,经济危机导致银行倒闭、企业破产……   每天工作12到14小时,一周工作六天,工资微薄,吃不起饭,面对天灾人祸孤立无援。   从此方面看,19世纪与21世纪的人们并没有太多不同,他们着眼于身边的喜怒哀乐,体会着芸芸众生不变的苦难,被世界的洪流裹挟着向前,既不知道自己在往什么方向走,也不确定明天的太阳是否还将照常升起。   但即使是诞生在这个时代的最微不足道的普通人,也能够怀揣最宏大的愿景:我们希望这个世界变得更好;我们希望这个国家变得更好;我们希望能够通过奋斗改变命运……我们希望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亿万个同我们一样的普通人,能够度过吃饱穿暖、幸福安康的一生。   事实证明,只要人性尚存,每个人至少都心怀一点对任意生命的怜悯,这些怜悯和愿景终将汇聚到一起、形成光的洪流,撕裂科罗拉多泉冬季寒冷厚重的天空。   德莱顿听着李维的声音在新闻发布会的演播厅里回荡,心情由最初激动慢慢变得平静。现实世界的窗外是一派盛夏转衰的景象,梧桐树的叶子绿得发黑,一只雌性北美红雀顶着鲜红的额头站在树梢上,“淅沥、淅沥”地鸣叫。   他看着鸟儿活泼跃动的场景,心想:里世界19世纪的黎明到来了。   我和李维先生的世界呢?   我们的未来又该何去何从?   **   里世界,普韦布洛。   这里的人听不到也看不到发生在千里之外的事,因此还在按照自己的计划行动。蒂娜提着吱呀作响的留声机,带着一个眼神惶恐的青年和三条沉默顺从的“狗”,迅速隐入侧巷的阴影,刚走出没多远,前方拐角处传来紧张的呼唤声,说的是带着西部口音的联邦语:   “这边!我知道你们的计划是什么,你们商量对策的时候我都听见了——这边正好有个地方适合放置留声机!”   蒂娜的队友打了个哆嗦,悄声问:“……怪物学会说人话了?”   “放屁,那是人。”蒂娜瞥了眼身边三只平静的“狗”,率先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你是谁?”   “我叫克莱夫,住在酒馆对面的农庄里。”克莱夫粗声粗气地回答,“我不是坏人,你去别人家打听一下我克莱夫的信誉……算了,现在也没地方可打听了,你们就相信我吧,我有什么理由害你们?”   “那可不一定。”蒂娜的队友小声嘀咕,“百分之八十的怪兽电影里都有一个人类叛徒。”   老农场主不知道电影是啥,但听懂了“人类叛徒”的词组,顿时眼睛一瞪,骂道:“你才是叛徒呢!我家的马厩都被大雪压塌了,里面还养着几只别人寄存在我家的马,幸好李……我朋友的马提前跑了,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还有我的朋友本人。”   他说着说着沉默下来,难捱地抹了把脸。   见状,队友也不再提叛徒的事了。蒂娜低声说:“节哀。你刚才说的放置留声机的地方是哪里?”   “不用节哀,我朋友没死,我跟你们说,他是个大人物,这会肯定活得好好的。你们随我来。”   克莱夫走到一个半塌的谷仓边,指了指被大雪覆盖的木梁围起来的建筑:“这附近都是耕地,没有住户,你们放心大胆地把怪物引过来吧。”   蒂娜和队友对视一眼,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留声机放到一处隐蔽角落,然后旋转手摇曲柄。   老式留声机里渐渐传出模糊的人声。   克莱夫第一次见到这种运用了“高科技”的新时代产物,感觉很是新奇,他下意识地还想要再观察一会,但蒂娜用力推了他一把,说道:“快走!欲望共振体会发现我们的!”   话未说完,留声机的声音仿佛一滴投入滚油的水滴,引来了剧烈的爆炸!原本躲藏在街角、屋顶、和废墟中与雪人暗中对峙的欲望共振体们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打着,猛地转向谷仓的方向!   深沉的夜色下,它们看上去竟形如一个个绝望又满怀依恋的人。   蒂娜抖了抖嘴唇,压下油然而生的恐惧,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单词:“——跑!”   队友和克莱夫不用她说,拔腿就跑。   可惜两条腿的在雪地里跑不了太快,几人即便是在求生的本能下尽到最大的努力,与欲望共振体之间的距离依然在不断缩短,怪物们望着他们的身影发出轻柔的鸣叫,那声音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听着竟然让人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为什么?”   它们在质问。   “为什么背叛,又为什么离开?为什么嘴上说爱、却口是心非?为什么一开始的生活如此快乐,连盛装食物的器皿都在阳光下镀着金边,后来的日子却急转直下,变成了满地狼藉的垃圾场?为什么人类的幸福总是如朝露般短暂……”   然而,就在欲望共振体们即将汇聚成一股令人绝望的雪崩,压到三名人类身上时,异变陡生!   “轰隆!轰隆!”   只见街道尽头出现了一只巨大的雪人。它比普韦布洛最高的钟塔倒塌前还要高,如同一座移动的冰山,一只手掌便近乎有马厩的房盖那么大,两个深黑色的眼睛像是漂浮在夜空中的黑洞,橙红色的鼻尖对准地面,它宏伟的身躯裹挟着冻结万物的寒潮,面带微笑地俯视着下方因欲望而沸腾和混乱的共振体群。   共振体们倏然静止了一瞬。   那是生命在强敌面前本能的戒惧。   下一秒,冰河瀑布从半空中坠下!雪人笑容不变,在簌簌落雪中举起厚重的、凝结着冰晶的手掌,拍向那些不到他半个指节大的欲望共振体,被触及的共振体发出凄厉的尖啸,扭曲的躯体瞬间冻结、碎裂,化为雪水和粘液的混合物散落一地!   侥幸逃过一劫的共振体迅速四散、再在不远处重新聚集,开始了反击。   主街瞬间变成了地狱般的修罗场。   三个人类连滚带爬地向雪人的攻击范围之外逃窜,眼前是冰霜与粘液齐飞,耳边是尖啸与沉闷的咆哮共震,古老的木质建筑在巨力的碰撞下如同纸糊般被撕成碎片,简直是特效大片里才会出现的场景!   一根坠落的木头差点砸到蒂娜的头,关键时刻,她养的狗用力将她拽倒在地,救了她一命。蒂娜来不及后怕,气急败坏地大声问:“泰德呢??他怎么还不来?!!”   “——我来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泰德·哈里森忍着从手臂伤口上传来的剧痛,和其他几个搬运工举着一桶桶油靠近蒂娜他们:“多亏你们行动快,邮局附近的怪物都被引走了,我们没有受到任何阻拦。中间耽搁了一小会,是因为油太多了,我让其中一个人回酒馆呼叫帮手。”   说完,他指挥着前头两个队员,将沉重的油桶滚向主街边缘一个相对空旷、靠近怪物混战边缘的十字路口:“倒!快倒!”   散发着刺鼻气味的引火油汩汩流出,迅速在地面蔓延开来,形成一片泛着幽光的人造湖泊,泰德自皮衣口袋里掏出从酒馆带出的火柴,哆哆嗦嗦地划了一下。   然而零星火苗才刚冒头,马上就被冷风吹灭了。   见鬼!   疼痛、紧张和寒冷让泰德的手止不住地颤抖。蒂娜看不下去,从他手里夺过火柴:“我来!”   “嚓”的一声,第二根火柴划过火柴盒,尖端亮起了微弱的火苗。蒂娜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这来之不易的火焰放进了离得最近的引火油。   轰——!   火焰如同潜伏许久的第三种怪物,瞬间腾空而起!橘红色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流淌的油料,发出剧烈的爆燃声,火势以惊人的速度蔓延开,连成一片火海,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连远处的搬运工们都感受到皮肤上传来一阵温差造成的刺痛。   可是出乎人们意料的是,正在激战的欲望共振体和雪人并未因火焰而退却。   正相反,熊熊燃烧的烈焰和呼啸的北风成为了它们肆意发泄力量的助兴剂,火借风势,越烧越凶,本就摇摇欲坠的木屋被点燃,这一条往日里混乱驳杂人声鼎沸的街道眨眼间沦为宛若融化铁水般的橙红色河谷!   完蛋了!这还怎么打?这还怎么赢?   人类的计划或有缺陷,怪物的实力却也超乎寻常!   “回酒馆!所有人——回酒馆!”   泰德只能喊出类似逃跑的话,十分钟后,他们带着余下的物资跌进酒馆,撞上沉重的门闩,外面的火浪扑向窗栏,热气随着呼吸仿佛铁锤一般砸进肺叶。   几只欲望共振体跟了上来。   “开枪!快开枪!子弹留着不用还有个屁用!!等它们生孩子吗?”   古老的猎枪一发接着一发,将人们最后的希望打了出去。几只欲望共振体倒下了,可是更多的怪物藏在火蛇后方蠢蠢欲动。   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绝境中,泰德短暂地产生了幻觉。他似乎看见妻子站在客厅的暖光下,端着装满苹果派的烤盘向他微笑。   他想起自己是如何不耐烦地敷衍过陪伴家人的晚餐时间,急不可待地找借口躲进车库、打开手机开始新一局的酒馆游戏。   游戏中的他成为了英雄,拯救所有人于水火。   但现实从来不是这样的。人不能、也不应该把真实的生活过成游戏。   “……”   又是一个恍惚,泰德稍微清醒了一些。他咳嗽两声,瞥见站在他身边的蒂娜放开狗链,双手执起腰刀,凶狠地瞪着前方的怪物。   “那就一起死吧!”她疯狂地大声喊道,“反正这个世界上也没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了!!”   不。   不。   不是这样的。   泰德虚弱地想。   这个世界还有很多美好的地方,只是我们或主动、或被迫地在黑暗中徘徊了太久太久,久到遗忘了站在阳光下的人们是什么样子、又过着怎样的生活……   然后。   就在酒馆的房梁受火焰舔舐发出最后一声刺耳的呻吟、即将彻底断裂之际,就在怪物即将获得最终胜利的时刻——   “轰隆!!!!”   一道无法形容其色彩的璀璨光柱毫无征兆地撕裂了在普韦布洛上空翻滚着的浓烟与火光,如同神明降下的审判之矛,带着无可匹敌的气势从天而降、轰击到了小镇中央! 第190章 终曲(十二)   “你们大可以来质疑我。”   德莱顿播放完李维的演讲,直视他前方的所有人说道,“我是谁?我做过什么?我为这个国家和这片土地上的人付出了什么?这些都无迹可寻。我只是一个坐在办公室里指点江山、大放厥词的人,你们每个人都应该来指责我,这是你们的权力。”   他甚至用了“应该”这个词。   “但是你们现在质疑的人,”德莱顿说到这里加重了语气,“他是谁?他做了什么?他为这个国家和这片土地上的人付出了什么?”   三个问题的重音一句比一句强,“这些东西全都有迹可循。即使我今天走到法庭上,明天坐进监牢,这个世界也不会变得更糟,但是他和我不一样,他有资格生活在一个更值得他付出的地方,否则令人类之所以为人的美德就会沦为一坨狗屎。我再强调一遍,他没有义务向任何人做出解释和道歉。”   “……”   现场一片静寂,不知是因为紧张肃穆的气氛,还是西装革履一脸上流精英相的德莱顿罕见地在公众面前用了“狗屎”这个词。   “好了,你们继续提问吧。”德莱顿放松身体靠了回去,“接下来我不希望听到任何一句针对清道夫先生的问题,无论你们有什么疑虑与意见,只要冲着我来就行了。”   **   里世界。   莱纳·李维乌斯望着不远处从天而降、贯穿天与地的彩色光柱愣了一愣。   此时此刻,哪怕是他也不禁发出纳闷的声音:这是什么玩意?   看上去已经完全脱离了19世纪,像是从奇幻片场跑出来的大魔导炮、或者是从科幻片场借来的等离子炮……   和游荡在普韦布洛的怪物们也算是相得益彰了。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为什么能从中感知到神明的气息?   思忖半晌之后,莱纳·李维乌斯蓦地笑了,咀嚼着熟悉的几个单词:“文明作骨……情作血肉。”   可塑日月。   李秋珊的故乡有个传说,说古时有天狗食日、蟾蜍食月,黑气自下而上,日月失其行,薄蚀无光,于是天地晦冥,阴阳错乱,朝不见曦,夜不睹魄,五谷不登,百虫竞出,山川反响,江河倒流,疫气横行,人畜俱病,盗贼蜂起,民不聊生。   荆棘生于市朝,狐兔游于宫阙,群黎号泣于野,有识之士见此状,仰天长叹曰:“此天道之谴也!”   是时,有仙人斥骂:“何为天道?”   济世为天,安生为道!倘若不能顺人情、利万民,这天道不遵也罢!   天狗食日、蟾蜍食月,茫茫宇宙里没有了太阳和月亮,我们就去造出个日月!   ——这便是“可塑日月”的来由。   文明顺应自然而生,等发展到了某个阶段,必然会去尝试塑造自然。   现在,李秋珊的祖先做过的事,李维也在做了。   人类需要神,神诞生在世上。   神说,要有光。   这个世界便有了光。   想到这里,莱纳·李维乌斯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明显。他高高举起再次化为白骨权杖的神骸,口中说道:“以掌管战争、天气、和生育的鲁赫曼的名义——对抗所有入侵我脚下领土的力量。”   话音落下,火海中正在与欲望共振体们战斗的庞大雪人发出一声震彻寰宇的悲鸣,竟在眨眼功夫碎成一地冰晶!   雪花纷纷扬扬地飘洒在金红色烈焰的上方,仿佛是随风而起、浴火而生的闪闪发光的碎钻。紧接着,欲望共振体们也停下了动作,在短短几秒钟内融化成了浑浊的黑色粘稠液体。   下一刻,起风了。   这股风轻缓、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温柔地托起欲望共振体留下的黑色液体和形成雪人身体的冰晶,它立在地面上旋转,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猛然之间,风中的黑白两色汇聚成了一个半凝固的骆驼的形态,祂的驼峰像两座货真价实的山峰,身躯带着明显的肌肉纹理,四肢矫健有力。祂在火焰中刨了两下硕大的蹄子,发出一声闷吼,笔直地冲向天空!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神明之怒呢?   像是太阳和月亮一样的“天体”,也会发怒吗?   没人知晓答案。他们只能不知所措地看着愤怒的骆驼,一头撞向了擎天的光柱。   ……   “小皮球,架脚踢,马兰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   “李秋珊?李秋珊!别玩了!!我刚才讲到哪了?你听了吗?”   穿着短袖短裤、梳着两个羊角辫的女孩捏着衣角,在阳光明媚、连灰尘都清晰可见的学堂中站起身。   “说到……说到……嗯……”   “说到列宿和太阴!”师傅恨铁不成钢地说,“有些小世界管列宿叫恒星,太阴叫行星,也就是我们俗称的日与月,我们头顶的太阳和月亮早就毁灭了,现在照亮我们的星辰——别处叫作‘人造恒星’和‘人造卫星’——都是天尊们联手从丹炉里炼出来的!你到底是听没听呀,诶呀,愁死我了,明年宗门大比,你若是文化课成绩垫底可怎么办啊,下次进入无相秘境的名额就没你的份了……”   ……   “你们知道吗?我们是这片宇宙里最独特的生命。”   伊莉拉·沃桑·达雷斯说道。她盘踞在一个由黑色的玻璃构筑的荒原上,头顶的拟态触角在红矮星的光芒下有规律地闪烁着,“很久很久以前,我们只是一群生活在地表之下的、体长不过数厘米的虫子,依靠着震动感知周围,通过腺体分泌信息素维持种群秩序,我们天生没有双眼,看不见东西,不具备个体意识,只是日复一日地挖掘、挖掘……直到有一天,群体意识将我们所有‘人’连接到了一起。   “从那天起,我们有了属于自己的科技、文化、和姓名。外来的遗民将我们称之为虫族。   “可是我有的时候会想……这颗星球上真的存在‘我们’吗?   “我是虫族唯一的集体智能,那么此刻的我究竟在和谁对话呢?”   远方贯穿赤道的大裂谷里喷出了一道紫红色的硅蒸汽,仿佛是这颗孤寂的星球正在自娱自乐地歌唱。伊莉拉·沃桑·达雷斯侧着头聆听了一会,继续说道:   “‘我们’其实是‘我’,虫族里面就只有我一只‘虫’。这个想法有时会让我感到……   “孤独。”   “我想要同胞。”   “我渴望拥有遗民口中的‘朋友’。”   “我期待你们当中有谁能够回应我。”   “我的文明教导我永不停息地向外挖掘,我的情绪敦促我‘拥抱’那些外星生命、将它们变为新的同胞,我不断地寄生、寄生、寄生……”   “最终我成为了这片星系的主人。”   “可是我能感觉到自己在这个过程中被撕裂了。这颗星球、这片宇宙因我而诞生出了可怕的空洞,空洞中的一个个种族反抗我,试图向我证明我的所作所为是错误的。”   “……不。战争没有对错。成王,败寇。”   “这究竟是我的想法,还是‘我们’的呢……?”   ……   “夐先生!夐先生!!”   遗民的仙舟上,一个穿着长袍的女子急匆匆地跑进观景台,“就在刚才,从太阳系里散发出的能量超出阈值了!难道是列宿、我是说恒星耀斑?但我们的罗盘没有监测到异常活动……”   “哎,别急,别急。”夐赶忙上前扶住她,“没关系,罗盘无误,不是太阳的问题。”   女子下意识地问:“那是怎么回事?”   “答案近在眼前。”   夐先生一挥长袖,指向前方光幕上的一颗静静漂浮在宇宙中的水蓝色星球。   女子只瞥了一下,便猛地睁大眼:   “这是——!!”   只见地球上出现了一道碎裂的光柱,从地表直至贯穿大气层,一路延伸到宇宙里,仿佛倒置的流星尾焰!   “他们对这股造神的力量掌握得愈发熟练了。”夐半是讲解半是自言自语地说,“又有一个文明踏上了我们的老路。”   女子陡然皱起眉:“您是说,太阳系离崩解不远了?”   “十载之内吧。”夐幽幽道,“里世界的罅隙已肉眼可见。”   “但它们也未必会和我们一样。”   夐玩笑道:“你是说,人类会失败灭亡?如同宇宙中一个又一个短暂闪烁过的文明一样?”   “您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女子气恼地说,“我们仙人的祖先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才终于从破碎的星球中逃脱出来,自那以后,能够碎丹成婴的修士不到过去的百分之一,道法和典籍更是失传了大半,如今我们看上去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实则不过是在宇宙里流浪罢了……总会有文明比我们更顽强、亦或是更幸运。”   “……你说得对。”夐沉默半晌,点头承认,“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我由衷希望他们是幸运的那个。”   **   骆驼撞上光柱的那一刻,李维的视野在强烈的光芒下化作一片空白。   但奇异的是,他清晰地听到耳边传来了“叮”的一声响。   德莱顿送给他的戒指掉落在了他的面前。   作者有话说:   【《马兰开花二十一》是一首富有纪念意义的中国童谣,其歌词暗含中国研制第一颗原子弹的密语。】摘自百度百科   我知道原子弹的隐喻,用在这里是因为伏笔(虽然无人在意) 第191章 终曲(十三)   李维:“?”   他倒是不会忘记自己丢了如此重要的东西,但是还以为戒指这辈子无影无踪了,都打算有时间再去买一对、然后找安全局报个工伤了!   心理创伤也是伤,他的工伤保险不能白交。   结果里世界领主突然把它还回来了。   话说到底谁是领主??   李维对这方面难得一头雾水。他在里世界里待的时间不算短了,见的人和NPC也不少,但是说实话,谁都不像是能成为领主的样子——他们要么缺少对死亡的怨念,要么实在是菜得抠脚,要么二者皆备。   中途李维听到德莱顿进入里世界的前因后果,曾一度以为那个名叫杰森·摩尔的电台节目主持人是领主。   结果人家虽然紧跟时事、一直在逼逼和盲配app相关的内容,但他身上缺少一个最重要的设定:他没死!   没死怎么成为恶灵?   总不能又是一只和藤原龙一似的半恶灵吧?   李维带着满心疑问、稀里糊涂地脱离了里世界。现实世界清新柔和的风扑面而来,李维感受着眼前的莹莹光芒,第一反应是,现在是黎明时分太阳刚升起的时刻。   第二反应是,不对。   光是从他前方散发出来的。   他的前方是一道横贯天地的白虹!里世界的特兰斯基塔形成的光柱在现实世界竟然肉眼可见!   李维短暂地陷入了震惊中,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的“神明”,还没等回过神来,一道人影迅速向他冲了过来。   李维差点条件反射地把对方摔出去。   幸好千钧一发之际,他认出了只有德莱顿身上才具备的熟悉气息和安全感,大脑里的警戒提示消失了,李维堪堪收回反击的手,改成了一个充满期待的拥抱。   “好久不见。”   “其实也不是很久。”德莱顿的掌心抵住李维的后背,轻轻拍了两下,李维能感觉到他的指尖在微微颤抖,“我们之间的联系始终没断,所以我知道你很快就能平安回来。”   “当然。”李维戴上戒指,笑眯眯地说,“莱纳·李维乌斯都还活着,哪有儿子比老子先死的道理?”   德莱顿:“……”   他咳嗽一声,手臂垂了下来,改为拉住李维的手,说道:“我猜你肯定在奇怪里世界的领主问题。”   “猜得真准。”李维的手指从德莱顿的指缝里伸进去,再紧紧扣住,“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迫不及待地想要请您给我解惑了,亲爱的长官。”   “……我们先回家,边走边说。”德莱顿替李维打开车门,“你还记得我提到过安全局派人去逮捕杰森·摩尔了吧?但有个人的动作比我们快了一步,这个人是第二个莱纳·李维乌斯,为了便于区分,我们暂且称呼他为二号……”   坐车回家的路上,李维渐渐听懂了事情的始末。   首先,杰森·摩尔是谁?他为什么会知道由盲配app衍生出来的一系列里世界危机,还把它们编成台词写进了广播节目里?   经过乱七八糟的调研,德莱顿抽丝剥茧、查明真相之后,发现答案实际上非常简单。   众所周知,只要一个组织发展到了一定规模,就不可能做到上下齐心,内鬼是一定会有的,只不过存在多或少的区别,联邦政府如此,以三井高志为首的秘密集团也不能免俗。   杰森·摩尔不是三井高志麾下的内鬼。   他是从内鬼口中获取秘密的人。   “三井高志手底下有个叫拉胡尔·纳亚尔的人,去年十一月为了掩盖部门一笔涉嫌违规的进口‘建筑材料’订单,在修改合同流程时,把原始文档上传到了公司内部的临时文件服务器上,却忘记了加密或者设置权限。   “恰好,当天晚上电台主持人杰森·摩尔采访到了三井集团的一位前员工,他注意到对方的旧邮箱中有一个链接,点开链接后,它正巧指向那台没有加密的服务器。   “这让杰森·摩尔首次接触到了三井集团和里世界的秘密。他在今年一月份给拉胡尔发送了一封匿名邮件,里面附上临时文件服务器的截图,明确指出是拉胡尔的疏忽造成了泄密,这样的重大错误足以让拉胡尔失去工作、背上官司,但杰森·摩尔没有趁机索要金钱,而是要求拉胡尔·纳亚尔每隔一段时间便向他透露三井集团内部与里世界相关的情报。   “他收集这些情报完全是出于个人爱好。起初他将‘三井集团正在暗中接触恶灵’的隐秘写进了仅自己可见的博客里,后来时间一长,他渐渐按捺不住分享欲,时不时就会在个人节目中透露出部分蛛丝马迹,以享受那种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成为先知的快感。”   大家好,欢迎回到《午夜之后》……我是各位不眠的朋友,杰森·摩尔。   ——难怪此人的说话风格神神叨叨的,原来是早就沉浸在自己的艺术里不知天地为何物了。   李维听得十分无语。   但他也要承认,两个蠢货的灵机一动造就了一个难得的机会,他问德莱顿:“你们有没有从杰森·摩尔那挖出点什么来?”   “有。”德莱顿给出了肯定回答。   虽然莱纳·李维乌斯二号非常不讲武德地趁乱将杰森·摩尔劫走了,不过安全局还是设法在摩尔的老巢里翻出了一些东西。比方说,三井高志自从得知了“情绪”在里世界中的意义后,就一直在尝试生成和利用这种特殊的“能源”。   经过多年积累,他手里正经攥着不少里世界的资源。   比如作为以房地产发家的土豪,他有段时间专门收集死过人的怨气深重的土地或房产。   再比如神秘的、在里世界当中也算是独树一帜的“星际一号”。   再再比如猴子们生活的“桃花源”。   盲配app更是个典型例子——里面的工人都在明目张胆地建设矿场挖掘“情绪”了!   这些不择手段的疯狂行径不禁让人产生了思考:三井集团究竟打算做什么,才需要如此庞大的“能源”储备?   先不说三井高志的目的,回到盲配app本身来,三井若想控制这一里世界,他就必须要让领主听从他的命令。   凭什么?   “凭这个。”   一张剪报轻飘飘地落在李维面前。   上面写到:   【富商幼子与其男友在东南亚乘坐直升机游玩时意外坠机身亡】   剪报上有一张模糊的照片,死者那张脸令李维觉得万分眼熟。   “这是拉尔?!”   “他的大名叫三井春树,是三井高志在二十年前和好莱坞模特一夜风流的产物。三井高志的长子长得像父亲,这位幼子则更像母亲。”   确实,拉尔的五官上根本看不出亚裔的痕迹。   李维说:“我从来没听三井高志宣传过他的小儿子。”   “三井高志不喜欢他。”德莱顿说道,“这孩子有些叛逆,抽烟喝酒嗑药一样不落,整日混迹街头。”   那可能不止是叛逆了。   “他还是个私生活混乱的同性恋。”德莱顿指指报纸上的“男友”单词,“三井高志想必对此深恶痛绝。”   哎呀……   李维蓦地想起他和拉尔在里世界碰面时,对方裹着床单从矿场老板的卧室里走出来,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他是在里世界唯一爱我、对我好的人。”   这也是李维没怀疑过拉尔是恶灵领主的原因。   你都领主了,不捏几个帅哥NPC吃点好的,反而与PUA自己的老头子一起过??   然而想到拉尔的成长环境,李维也说不出什么批判的话了。   “我从来没有因为长得好看受到任何优待,反而活得很艰难,”当时的拉尔对李维说,“如果外貌是我唯一的优点,且这项优点带给我的全部优势只有这些,那这个世界也太烂了。”   “他拿走了我的戒指,后来又还给我了。”李维想了想,对德莱顿说,“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恶灵的状态与领地息息相关。   里世界都被核爆了,拉尔哪怕不死也得蜕层皮。   李维认为他有一句话说得对:这个世界对他来说真的太烂了。   “想点别的吧。”德莱顿劝道,“你尽力了,不可能做到面面俱到。”   李维叹了口气,转移话题,指着外面走出八百里仍然清晰可见的光柱问:“这是怎么回事?所有人都能看见它?”   “能。”正在开车的德莱顿也转头瞥了眼那道白色的“虹桥”,“黑蜡烛说你们闹出的动静太大了,这根光柱是‘神战’的象征,没有一年半载不会轻易消失……不要紧,人们会慢慢习惯的。”   人类的适应力真可怕。   李维聊天聊到一半,开始犯困了。他在里世界睡不好觉。   “我休息一会,”他对德莱顿说,“假如到家的时候我没醒,你能把我搬到卧室里吗?”   德莱顿卡了一下,没有立刻给出肯定或否定答案,像是在进行精密的计算,过了一会才说:“能。”   李维侧头打量着他的表情,乐不可支地问:“能吗?你确定?”   “我确定一定以及肯定。”德莱顿坐直身体,严肃认真地回答,“你睡吧。”   李维得到他的承诺、蒙头便倒。   然后他还真就一觉睡到第二天早上,从德莱顿的卧室中爬了起来。   刚睁开眼睛,他的手机屏幕上便跳出了一堆提示,来自四面八方的亲朋好友纷纷呼唤他:   “李维,出大事了!具体到底是什么情况?你肯定了解内幕吧!”   睡得晕头转向的李维:大事?什么大事?   他解锁手机,打开新闻,头条第一条是:《威廉·德莱顿在法庭上公开表白》。   ???   德莱顿和法庭这两个词为什么会连到一起?   李维还没反应过来,手指下意识往下一滑,新闻的第二条是:《联邦总统宣布正式与里世界“建交”》   这又是什么玩意?!   李维一下子清醒了。 第192章 终曲(十四)【加1200字】   我一觉睡过了二十集的剧情??   李维头上写满了问号。他都顾不得研究德莱顿的表白了,先去看下面的新闻,首先建交的意思是建立正式外交关系,标题上打了引号,说明可能代表隐喻或者强调——当然引号还有引用的作用,但它总不能是在引用总统亲自说的话吧!   吧……?   李维头皮发麻。他慎之又慎地点开了新闻正文,还没看两行,心脏就砰砰直跳,比喝了红牛都带劲。   这还不是个野鸡报纸,是个很有名气的正经新闻媒体,文章是这么写的:   【清道夫阁下身陷里世界生死未卜,本周一,联邦安全局高级官员兼里世界特别行动组指挥官,威廉·德莱顿,在最高法院监督听证会上表示:“我会坚守岗位,因为还有人等着登陆。”这句话没有进一步的解释,但在国会山被广泛解读为对失踪者们公开表达支持,一些分析人士还指出,其中包含了对清道夫强烈的情感倾向(详情请见分析文章《威廉·德莱顿“恋爱脑”的利与弊?浅析曝光感情生活对政治人物的影响》)。】   李维:?   【当前,联邦由于“盲配APP事件”、正与里世界陷入一场持久的冲突,尽管伤亡数字被列为机密,但外界普遍认为其正在攀升,失踪者的家属对威廉·德莱顿的遭遇表示了共情,将他的言辞视为难得的团结之声(见对失踪者家属莎拉·考尔德的采访)。   然而,德莱顿展示出的正面形象几乎立刻与行政部门其他地方传出的一个意外消息发生了冲突——一位高级总统助理以匿名方式向本报透露,总统的核心圈子最近收到了一份来自里世界的“邀请函”,邀请函的具体内容不得而知,但总统及其智囊团队无疑正在考虑“为此开展初步会谈、或可能答应里世界的邀请”。   如果这一说法准确,将标志着联邦首次尝试与一个长期被视为“非人类且公开敌对”的存在进行谈判。同时,这也提出了一个尚未得到证实的可能性,即白宫或许正在考虑一项重大政策“转变”,尽管里世界特别行动组与相关人士仍在积极参战。   行政部门尚未确认收到这封信,新闻秘书林恩·惠特克表示,总统“仍然关注联邦人员的安全以及积极捍卫人类主权”……】   后面都是些针对性的讨论、以及介绍民众的反应,媒体记者先是采访了参议院军事委员会主席,此人显然不忠于执政党,称这封邀请函“非同寻常且令人深感不安”,并敦促总统 “立即向国会领导人进行简报”。   众议院反对党领袖的话就更直接了:““如果国家元首在我们的士兵流血时与敌人调|情,那么这个国家有权利知道真相。”   还有一位五角大楼官员表示,任何缓和关系的迹象都有可能削弱前线人员的士气,并且让威廉·德莱顿的工作变得更加复杂……   此外,对一个多党制的民主国家来说,每每发生重大事件,必不可少的一定是民意调查,例如说无党派的某某某进行的民意调查发现,74%的受访者反对在当前情况下与里世界建立正式关系,等等等等。   【随着猜测的不断升温,德莱顿的简短告白仍在持续引发回响,无论这是一句个人承诺,还是仅仅是为了安抚焦虑的家庭,它都使政府不断变化的立场受到了更加密切的关注。】   李维速读完了这篇文章。   不是,中间都在分析政治了,结尾怎么又绕回德莱顿身上了?而且还直接定性告白——你小子写文章的时候偷偷嗑cp是吧!   李维无语地关掉网页。   几秒钟后他又打开历史记录里的文章,把它重新读了一遍。   实在是这篇文章蕴藏的信息量太大,到了需要逐字逐句分析的程度,其中包含了里世界的动向、政府之中的暗潮涌动、各个党派的立场……   该媒体无疑站在清道夫与德莱顿这边。   李维没有因此而偏信它,紧接着去各个新闻网站和社交媒体将大致的情况全都收集了一遍。   然后他陷入了沉思。   里世界的邀请函……   指的是那场很久没动静的聚会?   当初白骆驼说六月份刚好是里世界和现实世界接壤的一周年,恶灵和神明决定聚在一起共商大事,宣布独立(bushi)。   但六月眼看已经过去,北半球都快由盛夏转为秋冬了,埃里克、马杰尔和白骆驼那边却始终没有传来聚会开始筹备的消息。   敢情是在这等着呢???   李维有点想不通里世界的操作。其实他们早期对里世界的认知有很多都被推翻了,现在你说恶灵和神明是解决单个里世界的关键,没有错,可是它们重要吗?似乎也不是很重要。   八竿子打不着的恶灵们真的会为了决出一个指挥者凑在一起?   那他们何必要邀请联邦总统呢?   李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他想了想,翻箱倒柜地找出了马杰尔留给他的鳞片,弯起手指试探着在上面敲了一下。   没反应。   那就没办法了。李维转头去车库里拿工具锤。   等他拎着锤子走回来时,海妖领主满头冷汗地出现在德莱顿家的客厅里,对他说道:“别敲,别敲,我过来了。为什么我们每次见面时你都比上次凶残一点,因为我是恶灵?可是我以为我们的关系很好了。”   李维赶忙放下锤子,辩解说:“不是,不好意思,我看鳞片没反应,以为只能敲碎才能通知你。”   “我离得远,传送回来需要时间。”马杰尔左右看看,“这是你男朋友的房子?我还当你在里世界,跑来之前吓了一跳……你找我有什么事?”   李维将报纸拿给他看。   马杰尔现在完全是海妖的模样了,长发、金眼睛、鱼鳞状的皮肤、手里握着三叉戟,他拿着手机的时候显得格格不入,十分滑稽,但在场的一人一恶灵谁也没在意。   马杰尔看着看着皱起眉。   李维说:“情况是不是很严峻?”   “不。”马杰尔诚实地回答,“我没太看懂,这篇文章有点啰嗦。”   李维:“……”   两千单词的新闻的确不短。   但人家表达的重要观点多啊。   一个外表如此酷炫的恶灵怎么能看不懂新闻呢?   只能说外表变化再大,生命的本质不会变。   他只好客串了一把讲解员,把当前的局势从头到尾分析了一遍,马杰尔听完,理解了李维的忧虑,慢慢说道:“你怀疑号召举办聚会的存在不是恶灵或神明?”   李维:“可能是我最近见的奇葩事太多了。你怎么想?”   马杰尔思索片刻,摇了摇头:“你觉得这件事的背后有人类在操纵,就像当初的藤原龙一与站在他身后的三井高志一样……但是我感觉不可能,即便人类能够做到操纵恶灵、甚至创造神明,可他们无法让所有恶灵和神明都产生‘即将举行聚会’的共识。   “眼下回想起来,无论身处里世界的哪一处角落、信息多么闭塞的恶灵,都接收到了聚会的消息,所以我感觉,通知这条消息的家伙比起人类……更像是里世界意志一类的存在。”   说到这里,马杰尔感慨道:“如果里世界有意志,它才真正是真正的神明吧。”   李维紧紧蹙起眉:“假设你是对的,里世界的意志为什么要邀请联邦总统?”   联邦总统代表人类了?   那不要提其他国家的感想了,光是联邦境内就要造反的吧!   “呃。”马杰尔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严格意义上说,他不算是联邦人(虽然也不算人),如若不是“侥幸”变成了恶灵,这会他大概在因非法偷渡而被遣返的路上呢。   好地狱。   为了缓解尴尬感,马杰尔及时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你说有没有可能,邀请联邦总统的是浑水摸鱼的第三方?”   李维若有所思地抱起手臂点了点手指。   第三方……吗?   意思是邀请函说不定是伪造出来的?   然而伪造这样一张不具备强制效用的文件究竟有什么用?   德莱顿在当天晚上给出了一条出乎李维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的备选答案:“我们的参谋长猜测反对党为了下一届总统大选,有可能会诬陷本届政府里通外敌。”   李维:“?距离下次选举不是还有两年多?”   “好的出手机会却不多。为了把黑锅扣在执政党头上,他们正不遗余力地讨好我们呢。”   德莱顿哂笑了一下,一只手扶住眼镜,另一只手下滑屏幕,“十条新闻里有八条在剑指白宫,剩下的两条渲染你和我有多么不容易……这篇文章,”他点点新闻标题,“文笔不错,把我们的爱情故事写得活像是泰坦尼克号。”   李维被逗乐了:“你都上法庭了,还有功夫欣赏人家的文笔?”   “不如说正因我浪费时间上了法庭,才没法做正经事,只能看些杂七杂八的东西。简直是一场闹剧,我连椅子都没坐热,书记官就念了句‘政府放弃起诉’,法官转了一圈就走了,出门时还向我提起你、说祝你平安无事……”   这天晚上,李维听德莱顿用冷淡的语气抱怨了很久。李维在里世界奋战的时候,德莱顿的生活也是精彩纷呈,对他和李维关系的质疑总算在无意义的庭审过后落下帷幕,民间舆论反转再反转,后期直接向着对德莱顿有利的方向狂飙,尤其是最近两天,正面buff都叠到一起了,针对德莱顿的幕后黑手一败涂地,甚至阴差阳错地为吃瓜群众提供了不少崭新的嗑cp角度。   比如德莱顿始终怀疑,盲配app是安全局局长在故意做局。结果事件成功解决了,一位名叫泰德·哈里森的幸存者不知出于什么想法,在向妻子表示忏悔的同时,将里世界的规则曝光了出去。   旁人一看,嚯,清道夫进入了里世界,然而德莱顿没变成欲望共振体,说明什么?   说明这俩人是被里世界承认的积极正面的真爱哇!!   安全局:“……”   行吧,你们开心就好。   局长再见到德莱顿时,虽然表情立刻沉了下来,却很有风度地向德莱顿点头示意。路过德莱顿身边时,他低声说道:“没准过几天,我的位置就要请你来座了。”   德莱顿目不斜视、压根懒得理对方。   他也在暗中考虑什么时候把局长搞下台。就算不自己上,起码找个不会拖后腿的。   不过两个星期之后发生的一件由里世界邀请函衍生出的大事,让所有人的计划全都打了水漂。   事情的起因、经过和结果非常复杂,需要详细道来。   起因是白宫收到了里世界的邀请函,一位高级总统助理将情报透露给了报社,该事件在反对党的推波助澜下,引发了社会的广泛关注。   在这起事件里,李维、德莱顿、甚至是里世界都只起到了一个微小的点缀作用,主角毫无疑问是白宫,按理说,被扣上通敌的帽子说严重倒也不严重,毕竟媒体拿不出证据,仅有“高级总统助理”的片面之词,只要总统不是真的打算与里世界休战,那么他简简单单在自己的社交账号上做个澄清,事情就解决了。   且发展到这个地步,它和李维也没有什么关系,纯粹是个无聊又常见的政治新闻。   期间联邦发生的一些游行示威活动啊、政治威胁啊、勒索啊、谋杀啊……同样没超出寻常范畴,都很合情合理,时有发生。   结果就是这么一件普普通通的“小事”,偏偏造成了难以想象的严重后果。   原因在于,无论是李维、德莱顿、安全局参谋长、智库成员、还是许许多多的生活在当下时代的聪明人,都没能猜到邀请函被送达白宫的真正目的。   ——它只是个引子罢了。   ▇月▇▇日,天气晴。   联邦总统在这一天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他的团队认为民间声讨白宫的言论已经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因此准备在紧要关头做出一场挽回选民支持率的演讲。清晨六点,第一缕日光划破国会山的轮廓,洒在椭圆形草坪上,总统本人站在临时搭建起的演讲台前,面朝提词器念念有词。   一切都显得井然有序。   八点五十五分,外来人群开始汇聚,支持者与抗议者被刻意分流,示威标语在阳光下像鳞片般闪烁着微光,扩音器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口号,摄制组的长焦镜头捕捉到了上了年纪、身穿白裙的总统夫人,放松地侧头与其他人聊天的副总统,面无表情的国防部部长,淡淡微笑着的众议院军事委员会主席……   九点十一分,钟声在圣公会大教堂回响了十一下,总统正式登台,他清了清嗓子,正要开口,却仿佛命运般地轻微停顿了片刻。   “女士们先生们……”   他没能说出提词器上的第三个单词。   因为就在这一瞬间,从不同的方向飞来了两枚子弹!   第一声枪响在东南街区的连排建筑之间炸开,第二声枪响紧随其后,站的最近的几名观众压根没反应过来,等他们注意力集中起来时,演讲台上的人已经捂着肩膀倒了下去!   近身特勤以人肉盾牌的姿态扑向总统,绝大多数人尚未搞清楚枪声的来源,便开始放声尖叫。   九点二十五分,救护车的鸣笛声先于媒体的快讯推送、冲破了城市上空,据说总统在被抬进车厢时还是清醒的。   白宫新闻秘书终止演讲直播,发布紧急声明:“总统情况稳定,联邦调查局正配合特勤局追缉涉案嫌疑人,更多细节将在安全审查后公布。”   十点半,社交媒体一派混乱,阴谋论甚嚣尘上,有人趁机拿着手枪走到大街上无差别射击。   十二点整,军队出动了。   李维没有参与这些变故中的任何一步,他在电视上旁观了全部的经过。   那么从什么时候起,故事开始和他有关呢?   是在一天后,白宫宣布了两件大事——   第一,总统身中两枪,被其中一枪击中要害,医院抢救无效,现已确定其失去生命体征。   第二,通过里世界定位到地球所在太阳系的外星生命“希尔扎克(虫族)”,宣布对此次袭击负责。 第193章 终曲(十五)   ▇月▇▇日,联邦总统遇害的半个月后,在国家呈现出一片沸反盈天的境地下,前副总统、现新任总统宣称国家将正式与“希尔扎克(虫族)”开战。   **   “那么这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果蝠埃里克举着扒了一半皮的香蕉问李维。   他们正坐在埃里克领地内的庄园里,四周春风和煦、鲜花盛开、绿草如茵。当现实世界混乱到难以言喻的时刻,里世界却呈现出一片反常的和谐景象。   “好神秘啊。”埃里克一边咀嚼着香蕉一边感叹,“想不到我有生之年还能经历星球大战,这对劲吗?”   “不对劲。”李维沉着脸说,“虫族怎么会没有一点预兆、突然就冒出来了?”   “你也说了,它们擅长寄生。”   埃里克一如既往没心没肺地说,“寄生本来就是没有预兆的。”   是的。   最近几天,虫族入侵的消息甚至引发了比里世界更大的恐慌,原因便在此。   星际一号是个极其特殊的“副本”。首先,在这片里世界中没有恶灵领主,出现的反倒是外星智慧生命,即虫族;其次,安全局为了挫败三井集团的阴谋,对它进行了真正意义上的全民直播。   这代表着每一个关注时事的联邦居民,都知道虫族寄生的杀伤力有多大!   哪怕是科技水平高度发达的里世界人类国家,都付出了极为惨痛的代价,才勉强见到扭转局势的希望曙光。   假如虫族有朝一日进攻地球,人类获胜的可能性有多少?   类似的话题早在星际一号直播热度最高的时候就被无处不在的强度党们讨论过了,最后除了联邦总统的铁杆支持者之外,绝大多数人都认为,联邦打赢虫族的概率小到约等于没有。   小就小吧,反正虫族离得远,两个种族之间又没有深仇大恨,人家应该不会闲着没事开启宇宙大战。   结果虫族还真就闲着没事反其道而行之了!   地球岂不是要完蛋了?!   在联邦政府没有任何征兆、仅在有限的造势过后,突兀地宣布全国进入紧急战时状态的一刻起,民间唱衰的声音便从未停下来过。   超市零元购党的数量突破了巅峰,生活日用品和鸡蛋等必要食材每天刚一到货便被一扫而光,社会氛围空前紧张,许多家庭开始囤积水、罐头和电池,地下避难所与私营安保公司的咨询量暴涨,社区里有人举家搬迁到深山老林,大批年轻人被征召入伍,联邦征兵署门前排起了自上世纪以来最漫长的队伍,失业率因军工订单暴涨而短期下降,物价却节节攀升,汽油价格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翻了一倍,医保和食品补贴项目相继被削减……   与此同时,电视新闻台每晚都在重复播放新任总统的讲话,几乎没有任何地方可以看到负面信息,社交平台上发布不当言论的账号会在24小时内被封禁,陆续有城市启动宵禁制度,警方与国民警卫队联合巡逻,深夜传出枪响已成为常态。   眼下不仅是埃里克问:“这对劲吗?”   只要是个人,从巨变当中回过神来之后,都会扪心自问:“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就好像世界原本是在一条平直的轨道上运行的火车,然后突然之间,它脱轨了,掉下了悬崖,开始进行三百六十度托马斯回旋。   车厢里的人此前尽管阶级分明,却好歹能够好端端地坐在椅子上。   结果现在呢?谁管你是公司老总还是街头乞丐,都给我去自由落体吧!   许多人被上一任总统死亡后发生的一系列变故打懵了,直到时间飞速流逝、过了一整个月以后,才察觉到自己似乎身处某个极为夸张的时代转折点中,每一天和前一日对比起来都有所不同,简直令人晕头转向、不知何去何从。   日复一日过着寻常生活的普通人尚且如此,身居高位者的视野更加宽广,感受也就愈发混乱。   “我们不敢相信这是从白宫中发出的文件!!”   中央情报局副局长紧紧跟在威廉·德莱顿的身后,脸上几乎没有血色,“他真的给出了攻击授权?中继通讯还在封锁状态,情报局联系不上五角大楼……”   德莱顿快步向前走,双眼却未看地面,而是紧盯着手里的文件:“不止,不止啊我的朋友,这不是授权令,而是已经执行了,具体执行时间是昨天的凌晨,白宫没有提前通知任何外部机构。”   情报局副局长的声音都变调了:“这合法吗?!国会领袖知情吗?”   德莱顿短促地笑了一下。   副局长也知道自己问了个蠢问题。首先,根据《战争权力法案》和若干紧急状态法案,战争的爆发理论上会使总统拥有调动军队、征用资源、控制通信的权力,其次,《战争权力决议》要求总统在向外用兵后的48小时内向国会报告,目前距离新的授权令发布不是还不到48小时嘛……然而一个很恐怖的关键点在于——敌人究竟在哪呢?   上一任总统死了,被人谋杀了,没错。   可是宣称凶手是虫族的人到底是谁?!   眼看国家正以一个匪夷所思的速度变成战争机器,本该掌握着一手情报的情报局、安全局和五角大楼却连需要交战的对象都没见着!!   三权分立难道是这么立的??   中央情报局的副局长近几天头发一把一把的掉,完全是吓的。他瞥了眼窗外灰蒙蒙的冬景,压低声音对德莱顿说:   “不知下面的话该说不该由我说……但是如果继续这样下去,情况会越来越糟糕。你能不能请个专家去白宫里看一眼,万一是恶灵作祟……”   饶是在此等严肃的时刻,德莱顿依然差点被逗笑了。他思绪电转,立刻听懂了同僚话语的真实含义:对方哪是在建议他请专家给总统驱魔啊?那意思其实是说总统已经不正常了,不如想想办法将恶灵作祟的名头扣在白宫的脑袋上,然后联手把人搞下去吧!   里世界的麻烦也没有因为联邦内乱而暂停。   真是个多事之秋啊……   德莱顿都有点想点根烟了。安全局的大楼里也是一片愁云惨淡的景象,德莱顿看了眼时间,对情报局副局长说道:“我知道了,我会想办法的。”   如今他借着里世界这股“东风”,差不多是安全局实际的掌权人了。   情报局副局长连连应了几声,走的时候还差点平地绊了一跤,往日高大挺拔的背影在此刻显得格外卑微。   德莱顿回到办公室,从抽屉里拿出一根李维在开战前买的棒棒糖塞进嘴里。   一个多月过去,现在这种最普通廉价的糖果都已经买不到了。   他盯着眼前反复看了无数遍的文件,棒棒糖那一点甜蜜的滋味顺着喉管流进五脏六腑,仿佛也流进了这苦涩冰冷的时局。   李维正在里世界和埃里克沟通情报,证明他仍然处在现实世界。   里世界和现实世界的差异又哪有那么分明呢?   **   半夜十一点,李维终于回家了。德莱顿正坐在电脑前思考,听到开门的声音后立刻起身回过头:   “欢迎回来。”   早有准备的托布摇着尾巴冲了上去。   李维弯腰摸了摸狗,走到德莱顿身边抱了抱他,脱下外套长舒一口气,说道:“我今天去见了好几个人,成功见到的有埃里克、报丧女妖班茜、和法兰西国防部历史档案处管理员,没见到的人是阿琳达·蓬耶——我总感觉这女人和三井高志不是一条心,但她显然不肯相信我。”   恶灵埃里克,见他的目的很简单,就是互通一下情报,看看果蝠能不能带来什么人类不知道的新知识。   事实证明,没有。   报丧女妖班茜,她出院了,目前住在N市安全局附近的一家高档公寓中,德莱顿安排了一个女特工照看她的生活起居,顺便保护她的人身安全。   作为接触过遗民的“先知”,班茜偶尔能够感知到一些普通人无法理解的东西,这一次见面时,李维问了她一个问题:   “你是怎么看待神明的?”   班茜走到窗边,不顾同居女特工的阻拦,一把拉开窗帘,指着外面横贯天空、在夜幕降临时如恒星般明亮的巨大光柱问:“你指的是它?”   这根从19世纪的里世界一路蔓延到大气层的光柱始终伫立在那,埃里克用带着敬畏的语气说,它是神明对撞产生的残骸,几乎可以等同于文明与情绪的具象化,只要人类存在于地球上,它哪怕是过个一百年也不会轻易消散。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不要小看智慧生物与文明的羁绊啊!”   ……真不知道这果蝠最近又在网上冲浪的时候学习了什么怪东西。   “是它。”李维回答班茜,“在我们的概念里,它就是‘神’。”   班茜仔仔细细地观察了一会光柱。她面貌丑陋,骨相五官皆不讨人喜欢,但若是细致地查看她的眼睛,就会发现那双瞳仁格外灵动,犹如雪山下的湖泊,清澈而又冰冷地倒映着世间万物。   半晌,她对李维说:“这不是‘神’。我不承认,这不是神。”   她高高举起两只手,像小孩子拥抱天空那样抬着头说:“李秋珊才是天使。”   “……”   她是真的很喜欢李秋珊,这是李维第二次听到她说这句话了。   不过这一次,班茜选择继续往下说:“神在我们每一个人的心中。外面的柱子,不过是你们用所思所想,赋予这片宇宙的意义罢了。”   李维奇异地听懂了:“确实,在没有‘神’的概念的种族里,它们用文明和情绪制造出了别的东西。”   班茜用慈爱又悲哀的眼神看着他:“可是意义啊,它本来不该存在。宇宙由能量、物质、时间、和空间构成,在它诞生之初,意义又是什么呢?”   ……   李维和班茜聊了一个小时,大概弄懂了她想表达的含义。   在班茜眼中,作为神明残骸存在的光柱是一道宛如科罗拉多大峡谷那样的恐怖裂谷。   因为文明和情绪并不是构成宇宙的原始元素,它们随着智慧生物的出现而出现,成为了宇宙中的新生能源,就像在一台只能理解汇编指令的老式计算机中,运行了一段用C语言编写的程序,它本不属于系统的原生架构,却反过来重塑了整个系统的运行逻辑和发展方向。   这样说来,里世界会不会也同这一点有关?   李维若有所思地离开了班茜的公寓。   紧接着他又马不停蹄地去见专门从欧洲赶来见他的“法兰西国防部历史档案处管理员”。该档案处位于法兰西首都的一座城堡中,其中保存大量一战期间欧洲军事、情报、反间谍的原始档案。   “你好。”   李维同对方握手。   “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你见过莱纳·李维乌斯吗?”   “当然,我正是为此而来。”管理员肃然说,“他在若干年前从我们这里拿走了一位女士的档案,那位女士的名字叫做让娜·露西尔·德穆瓦耶。”   李维从管理员口中得知了自己祖母波澜壮阔又短暂神秘的一生。   管理员讲完,连口水都来不及喝,便转而问起另一件事:“实不相瞒,我这次受联邦的邀请来到N市,动身前从未想过自己会碰到总统遇刺和开战的场景——我可否多嘴问一句,你们的新总统闹这么大,到底准备做什么?说是虫族入侵,它们的飞船和军队又在哪呢?这件事连五眼联盟、北约成员国和联合国都没资格知晓吗?”   **   “你是怎么回答她的?”德莱顿问。   李维道:“我用法语说白宫就是狗屎,我信仰共产主义,然后给她唱了段国际歌。” 第194章 终曲(十六)   李维骂的理直气壮,因为他、德莱顿和联邦许许多多的大人物一样被白宫蒙在鼓里,档案处管理员听完都愣住了,只觉得此人的愤慨和信仰发自肺腑,以至于差点油然而生出一股姐妹般的情谊……   但说笑无法掩盖局势的严重性。   有人可能要问,你们是怎么回事?偌大联邦,难道就没有约束一个人、或者说一个团队的能力吗?   答案是本来应该有的。联邦宪法第二十五修正案第四条规定了副总统或行政部长官或国会,联合半数以上内阁成员递交书面声明,声称总统不能够履行总统职务的权力和责任时,即可暂停总统职权,由副总统“代行总统职务”。   问题就出在这个半数上面。   不知为何,内阁和国会里有不少人是支持总统的!   在正常人看来简直魔怔了,匪夷所思!   “我现在都开始怀疑被虫族寄生的另有其人了。”李维私下里对德莱顿说,“白宫里坐着的家伙这样听不懂人话,统治我们国家的该不会是外星人吧?”   “……”   害得德莱顿莫名其妙笑了一下,笑完又觉得李维说的在理,或许他哪天应该带着托布站到总统的支持者面前,并提前叮嘱它,闻到人类味叫一声,闻到外星人味叫两声。   三天之后,局势再度发生了变化。   ——支持总统的一方放出了虫族寄生的证据。   N市的两个特警在宵禁时间发现了一位可疑人士,对方表现得一切如常,被逮捕后言辞恳切,说自己的孩子得了急症,他迫不得已出门,是来买药的,两位警官能不能宽宏大量网开一面云云。   其中一名警察在他的哭诉下略有心软,低头看了看执法记录仪上的录像,心想不然帮这位可怜的父亲买了药再送他回家算了,结果就在这时,他的同伴掏出手枪,对着当事人连开三枪!!   发生了什么?!   心软的警察又惊又怒,一个激灵也掏出了武器,险些朝突然发疯的同伴开了一枪。幸好同伴及时吼道:“他的背上有外骨骼!刚才他想要寄生你,这人是虫族!!”   警察猛地低头,看到了男人手里拿着的针管。   他陡然出了一身冷汗。   执法记录仪忠实地记下了事发过程,包括两人开枪打死男人后、脱下对方的外套,在其后背上发现了两块明显的黑色凸起。   有了这段完整的视频,虫族寄生人类的现状再无可质疑之处。   总统下达的命令被执行时变得前所未有的丝滑,民众支持率也再创高峰。   **   听到最新民调数据时,三井高志长吁一口气,摇了摇头。   这个在如战场般的商场上混迹了半辈子的老者身穿浅灰色和服,灰白色的短发梳得一丝不苟,坐在一把古色古香的雕花靠背椅上,手捧茶杯,对自己的大儿子三井崇真说:   “我听闻虫族寄生人类的视频在互联网上疯传,联邦高层分为两派,多数人主张在短时间内施行最严格的审查政策,对可疑个体进行隔离,及时控制和清除隐患,少数人则仍然心有怀疑。”   三井崇真侍立在一旁,恭恭敬敬地说道:“我认为怀疑是有道理的,父亲。目前的证据其实还不足以证明虫族大规模入侵了地球,退一步说,即便视频里拿着针管的男人的确被寄生了,也无法肯定杀死联邦总统的人受控于虫族——两个独立的事件之间并不存在逻辑链。”   三井高志笑道:“这么说,你觉得保持怀疑的都是聪明人咯?”   三井崇真抿了下嘴唇,他的表情证明了他确实是这个想法。   “你不如你的妻子。”三井高志的笑容变淡了一些,“千代……阿琳达·蓬耶愿意嫁给你,完全是因为她的出身不如你,她在那种情况下别无选择,只有跟着你走,她才能摆脱被一群豺狼蹂躏的命运。假如她有着同你一样的背景,她连看都不会看你一眼,更遑论与你生下塞莉娅了。”   三井崇真猝不及防、被亲爹怼得很是狼狈:“您……您为什么突然……”   “我说的难道不对?”三井高志打断他,“千代小的时候家里穷得吃不起饭,她在七八岁的年纪悄悄用铁链勒死了邻居家的狗,扒掉狗皮,煮熟狗肉,这才活过了最寒冷的冬天。我十三岁时孤身一人漂洋过海来到联邦,同船的室友欲行歹事,我趁他睡觉时一刀捅进他的胸口。我们两人都懂得应在何时下狠手让自己活得更好,而你在我的保护下长到今日,脑子里尽是些之乎者也的大道理,和千代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三井崇真一听三井高志提起往事就头大,简直是“父母当年上学多不容易”的升级版。他也的确在强势的父亲的教养下有了一副与世无争的好脾气,闻言也不生气,只问道:“您教训的是,您的看法是什么呢?”   三井高志却更失望了。   他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说道:“立场。逻辑不重要,重要的是立场。无论联邦面对的危机究竟是什么,肉眼可见的是有相当一部分掌权者已经无法忍受混乱的局面,他们需要的是全面转向控制和独|裁的契机,虫族的出现仅仅提供了一个合适的借口。”   三井崇真愣了愣,说道:“……您说得对,父亲。”   三井高志也不管他是否是在真心附和,只继续道:“以威廉·德莱顿为首的利益受损的党派,不会轻易接受白宫的说辞。然而他这个人,得利太多,又太公正——我告诉你,当一个人获得了许多东西的时候,就不该表现得不偏不倚,使人觉得自己在他身上捞不到任何好处。这样的人早晚会被群起而攻之,因为在当今社会里,小人才占多数。”   三井崇真张了张嘴,没有发表看法。   “联邦迟早会发生内战。”   三井高志断言。   他伸出干瘦的手指,在联邦地图上点了点,“接下来的一个月内,这几个州大概率会宣布不与白宫合作,冻结联邦部署权限,关闭军事基地。如果我是威廉·德莱顿,我会利用清道夫的名声——难得一名政客会有如此好用的伴侣——号召启动第二十五修正案更换总统,下一步将是军方高层分裂,军队内部出现双重指挥链,各自动用不同的战区指挥官。   “若是冲突到了这一步仍未缓和……”   三井高志略作思索,说道:“我猜德州最先独立。”   三井崇真:“……”   何至于此?   他无法理解这群人的想法与争论,正如他在数十年里无法真正共情自己利益为先的父亲,但他永远会是个好儿子、好丈夫、好父亲。他对三井高志说:“我会和妻子商量这些事的。接下来三井家族会站在哪一边?”   三井高志大笑:“我们哪一边都不站。联邦政府内讧,受苦的是百姓,然而好在你父亲我高瞻远瞩、早就料到会有大厦将倾的一日。   “——我们的里世界飞船快要完工了,崇真!”   三井崇真闻言,也是一阵狂喜:“真的?太好了!我能去制造现场看一眼吗?”   “当然,当然,我的孩子。”   三井高志拾起手杖,缓缓起身。他们住在繁华都市中心的一处罕见的和式宅邸中,庭园宽广幽深、遍布绿植,草木修剪如画,沿着长长的廊缘走过主屋,绕过一池静水,一路往深处走,便会来到一座人迹罕至的独立小屋。   平日里佣人严禁涉足此处。   这里藏着三井家族最大的秘密。   三井高志伸手推开门,木门发出一声低哑的呻吟,屋内因长期不见日光而积攒出来的阴森寒气扑面而来,昏暗的室内只有一方烛台在角落燃着微光,照出矗立在正中央的一座漆黑发亮的神龛。   神龛背后覆盖着一块老旧帘幕,帘下隐约透出不属于此屋的风声。   三井高志走过去,随手掀开帘子。   三井崇真紧跟在他身后。   下一刻,光芒大盛——里世界的一角就这样简简单单地出现在了两人面前。   耳边的虫鸣、竹影、烛火声瞬间远去。   三井高志与三井崇真站在一条金属栈桥上,脚下是黑不见底的深渊,头顶却是翻涌的星云,仿佛庭院被翻折到了宇宙的腹地。栈桥尽头,一艘庞大的飞船正悬停在虚空中,它有着酷似科幻电影中宇宙飞船的流线型外表,船壳覆盖着金属甲片,密密麻麻的管线与支架从船腹伸展出来,扎根进四周悬浮的金属平台。   数不清的身影在平台与船体间穿梭。   有些人身穿白大褂,胸口挂着名牌,看到三井高志时会出声问好或弯腰行礼,但更多的人貌似只是普通人,他们穿着西装、休闲服、校服、甚至是睡衣,宛如行尸走肉一般忙碌着,或是面无表情地整理着货仓,或是在角落里进行机械的流水线作业。   “有源源不断的情绪做燃料,这艘飞船能够在宇宙里航行成千上万年。”   看到眼前这一幕繁荣盛大的场景,即便深沉如三井高志,也忍不住流露出几分志得意满,“洪水即将降临地球,这便是属于我们的诺亚方舟。”   地球尚在旋转,人类文明还未毁灭,三井高志已然做好了成为遗民的准备。 第195章 终局(十七)   三井高志有种本能的对危机的敏感性。   这是在无数次面临死亡威胁的时刻锻炼出的直觉,假如没有这种直觉,五十年前他不会毅然决然地踏上前往联邦的渡轮,四十年前他不会抛弃全身家当以及第一任妻子、从西海岸跑到东海岸图谋东山再起,三十年前他也不会突然善心大发、接待一个满口胡话的、自称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陌生人,并鬼使神差地询问对方:   “您是说,您的文明遭遇了灭亡……?但是请您看看,我们的这个星球如今正处于繁荣的鼎盛时期,难道说,这样的世界也会有迎来终结的一天吗?”   仙人遗民深深看了他一眼。数十年过去了,三井高志甚至已不再记得这名遗民的样貌,但他却从始至终不曾忘记对方的眼神。   畏惧、痛苦、绝望、悲哀、和感同身受的怜悯。   “不会的。”对方带着这样的眼神说道,“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   三井高志听懂了,这句话的意思是万物共生却形态各异,大道同存却路径不同。   地球人未必会走上仙人的老路。   三井高志说道:“然而,自然之道自有其定数。世界末日如同自然灾害一般,既然存在,终有一日必定降临。   “倘若那是千年、两千年之后的事,我的家族血脉想必已如风中残烛,或是早已断绝。那样的话,大可以当作它根本不存在,置之不理也无妨。   “但是,如果它迫近于百年之内……我虽已离开人世,所爱之人与子孙后代却依然存活在地球上。我唯有祈愿,至少让他们能够继承我留下的东西,并尽早寻得一条生路。   “而倘若末日在数十年内就将发生,我将要亲眼见证这一切,那我绝无可能甘心沦为仅仅是伴随这颗星球一同消逝的尘埃草芥!”   仙人遗民被他的话语打动了,慨然起身道:   “大天而思之,孰与物畜而制之;从天而颂之,孰与制天命而用之!”   与其仰望天道,不如把它畜养起来,控制住它;与其顺从和赞美天道,不如掌握规律利用它!   三井高志听罢,心脏怦怦直跳,出了一身热汗,仿佛是刚刚进行了一场剧烈运动,那天他握着仙人遗民的手,与对方交谈良久,最终下定了制造了宇宙飞船的决心。   直觉告诉他,末日的危机很快便会降临在地球上。   仙人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能力,最终却也没能拯救自己的星球,人类尚且不如仙人,可见乘坐飞船离开太阳系是他们唯一的选择。   遗民连制造飞船的方法都告诉他了——   他说“文明作骨、情做血肉,可塑日月”;   他还说“从天而颂之,孰与制天命而用之”!   这意思难道不就是让三井高志将里世界作为燃料,给自己谋求一条生路吗?   哥们太够意思了!   三井高志恭恭敬敬地送走遗民后,转眼便开始了行动,他怀着一股走在世人前列的激情,动用手中的一切人力物力,尽可能地打造了一艘宏伟的末日方舟。   这艘飞船是如此巨大,内部囤积了可供万人使用的物资,在三井高志的设想中,登船的人当然不止是他一家几口。   他同样怀有济世渡人的心愿,在属于三井高志的故事里,他将成为救世主。   一张船票留给愚笨但诚实的长子,一票给忠心耿耿的老仆。   一票给为他生育后代的妻子,一票给救过他一命的恩人。   一票给有智慧的员工,一票给替他处理过脏活的走狗。   一票给金主,一票给股东。   ……   无论如何,有价值、有能力的人都会活下来。清道夫破坏了他的造神计划,令飞船的安全性缺少了最关键的保证。   但是无伤大雅。   他们是人类的火种。人类文明永远不会断绝。   **   三井高志是个聪明人,至少联邦的时局的确在按照他的猜测发展。   威廉·德莱顿想要启动联邦宪法第二十五修正案以更换总统。   确切地说,是第二十五修正案第四款,它是第二十五修正案中唯一从未被调用过的条款,也就是说,这条法案自诞生起从来没发挥过作用!   毕竟谁会闲着没事试图以下克上、更换总统呢?   放在几百年前,这种行为文雅点叫清君侧,直白地说就是逼宫了!   德莱顿不打算当总统,也不想被黄袍加身,他这么做的理由只有一个:   眼下的联邦不仅脱轨、还正在被它的统治者拖向深渊。新任总统宣布成立“联邦认知安全署”,声称为了防御虫族的寄生,将对公民的日常行为、情感交流、信仰等方面进行全方位的监控。   社交平台、新闻机构、乃至于教育、就业、医疗……的运行规则全都发生了变化,举国上下一夕之间面目全非。   政令被公布当天,西部某某州爆发了声势浩大的示威游行,48小时后,事件升级为州国民警卫队与联邦应急部队的交火,全国电视台直播了燃烧的市政厅,这一副热气腾腾的画面就像1933年德意志国会纵火案一般,迅速点燃了全国的恐慌与分裂。   恍惚间,一批新闻人、退役情报官与黑客在有识之士的带领下,于联邦北方的加国建立了离岸避难所,为连夜逃离联邦的流亡者发放免费签证。   简直倒反天罡、滑天下之大稽!   为此,李维跟着德莱顿参加了一次总统反对者的秘密会议——一两个内阁成员,两三个高级军官,最高法院大法官,只有这么几个人到场。   李维进门时,半数以上的人站起来向他致意,或是点头行礼:“久仰大名,清道夫。”   清道夫和德莱顿同框露脸了!多稀罕啊!若不是情势危机、时间紧张,大家肯定要趁机八卦一波。   “不用在意我,我只是来旁听的。”李维随手拉开一把椅子坐下,“你们聊你们的。”   一个女性内阁成员看了看李维,再看看德莱顿,率先开口说道:“同胞们,我要公布一个好消息,三井高志提出了他的避难所计划,在我看来,民众和政府内部的想法将会受到他言论的干扰。”   三井高志不准备向所有人说明他打造了一艘宇宙飞船。   在万事万物终结以前,有些人根本不必知晓太多。   所以他把重点放在了,三井集团“有能力保护一部分人免受虫族侵害”上面,这就意味着人们除了指望统治者的极权政策外,还可以求助于带资本家。   ……怎么有种左狼右虎、更加不幸的感觉?   但是不管怎么说,三井高志没有站在总统那一边,而是自立为王,白宫听到这条消息后,说不定会将重点放在跳得最高的外部势力上面,而忽视政府内部的暗潮涌动。   “一部分怯懦者会投靠三井。”军官语气生硬地说,“无所谓,随他们去吧。”   德莱顿转着无名指上的戒指:“我接到情报,白宫在安全局和国土安全部里安插了一些旧部,安全局中的钉子我已经处理完毕了,通过他们,我截获了总统的下一步安排……五角大楼将被完全转入民事应急控制中心,女士们先生们,换句话说,他在规划合法的军事独|裁,而即便在这种情况下,仍然有一半以上的内阁成员支持他的决策。”   “……”   小小的会议室里陷入了冰冷的沉默。   良久,李维慢吞吞地开口说:“看上去现在的问题不是死一两个总统就能解决的了。多数人的情绪被激发了出来,按照操纵者想要的方式运行。”   白发苍苍的宪政派最高法院大法官十指交叉、扭头看他:“你有什么看法吗,清道夫阁下?”   “你们可以叫我李维。”李维说话时只盯着德莱顿,“我最近得知了一些和里世界相关的内幕,对总统的动机也有了一些猜测,不过为了验证我的想法,我需要去一趟北方边境。”   德莱顿抬起头,与他对视:“你要去见加国离岸避难所的负责人?”   李维:“是。”   “好。”德莱顿毫不犹豫地点点头,“那么按照我们一贯的合作模式,我负责安稳后方……我想想。”   他沉思了片刻,说道:“如果我们想办法制造出一个权力空窗期,军队可以在24小时内接管城市——然后你就能去到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德莱顿的语气轻描淡写到不像是在描述军变,而像是在说出门取个外卖。但在场的都是脑子清醒的人,内阁成员白着脸问:“你确定要这么做?万一……”   万一清道夫想错了呢?   不是说李维不可信,而是假如他调查的方向不正确,他们岂不是冒着巨大的风险、付出沉重的代价、最后却一无所获?   德莱顿说:“我相信他。”   在场的几人神色有异,德莱顿又补充:“这份信任和我对他的感情无关。”   李维在桌子底下捏了捏他的手,正色说:“我从里世界走,你们只要制造一点小混乱,别让人注意到我就行。”   军官闻言表情一亮,望着李维的眼神忽然变得炽热起来:“我听说里世界有一条直接通往北方的火车线,这是真的吗?” 第196章 终曲(十八)   这都是八百年前的事情了。   喻连喻姗两姐弟的尸体化成了灰,灵魂在纯白的世界游荡,坟头草欣欣向荣,现实不曾厚待他们,他们留给这个世界的创痕也在缓缓愈合,鸳鸯列车早已停摆,不过里世界恢复得没那么快,至今仍存在有一小条狭长的缝隙。   联邦政府安排了几个警察轮班看守入口,防止有喝醉的倒霉蛋一不小心误入歧途,进到里世界中又找不到出口,最后活活饿死。   但轮到李维时,这就变成了一条神奇的天路……啊呸,是通往雪国的捷径。   如今的联邦实施全面管制,在几个总统支持率比较高的州,街头执勤的军警数量比敢于随意出门的市民还多,重点路口、以及高速公路出入口设立了临时检查站,通过时需要出示身份证明、报备出行理由,州北部主要通道和靠近边境20公里内的战略要道上的临时封锁线就更麻烦了,像李维这种身份立场比较敏感的,别说出国,路过关口时不被扣下就不错了。   寻常交通手段已然不能指望,除非李维化身北美燕双鹰、联邦队长,举着枪杆子和盾牌一路从南无双到北。   里世界速通变成了唯一的选择。   ……   2026年▇月▇日,天气阴。   金乌西沉,逢魔之刻。   安全局总部大楼一如既往地蛰伏于暮色中,在这个管制森严、行人稀少的时代,人造的钢筋铁骨显得愈发狰狞,像是从这荒诞的现实中延伸出的触肢,又仿佛一道安静伫立着的、行将就木的瘦长鬼影。   楼宇正对着夕阳,德莱顿面向阴影而立。   眼前巨大的监视屏幕被分割成无数的小块画面,映照着联邦各个战略节点和城市的角落,数据流在侧边栏瀑布般刷新着,德莱顿站在屏幕前,身影被幽蓝的光勾勒得略显模糊。   他身后的年轻情报官身形绷得笔直,努力消化着屏幕上瞬息万变的局势,终于忍不住压低声音说:   “您确定他们会按照我们说的做吗?”   德莱顿没有立刻回头。   他的目光犹如穿透了屏幕上的画面,落在李维可能落脚的几片区域中,数秒钟后他才缓缓侧过脸,瞥了身后的年轻人一眼,电子屏幕的冷光在他疲惫的侧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他的眼神中没有波澜,只有一种在无数计算和推演中淬炼出来的、近乎麻木的笃定:   “他们有自己的算盘,我们只是顺着他们意愿递了一点好处。”   还不到动用军队的程度。   李维让他制造一点“小混乱”,德莱顿照做了,今天傍晚,一组意外故障引发了电网异动,联邦能源署临时调派人手前往核电设施巡视,又有一份与北方的加国联合反恐的评估草案“一不小心”走漏了风声,白宫的安全顾问在外部舆论尚未发酵之前紧急接管了过去。   两件事加起来,白宫椭圆形办公室里的会议足够从下午七点开到午夜十二点。   而只要首尾处理得足够干净,没有人会注意到德莱顿。   与此同时,李维来到了距离N市西北方向一百公里外的一段荒废轨道边。   城市的喧嚣远去了,他裹紧大衣,坐在生锈的铁轨上耐心地等待了一会,耳边忽然响起蝙蝠扇动翅膀的声音。   “这边!”   埃里克低声说,“还好领主死了,这里变成了无主之地。我开个小门,把你拉进来,快过来!”   李维立刻走了过去,埃里克拿脚尖抵着虚空之间的缝隙,一幅紧紧挤着门、拼尽全力不让它合拢的样子,虚弱道:   “我要坚持不住了,你走快点……嗯?什么东西在碰我的脚?”   他低下头。踩住他靴子鞋面的人当然不是李维——已经长到半人高的托布摇着尾巴,踩着埃里克的脚,迫不及待地向里世界探头探脑。   “你出差还带狗?!”   “不是,我是想让你替我们照顾它几天,说来话长。”李维没忍住苦笑了一下,但笑容很快转为轻松。   他弯下腰,有点艰难地抱起狗,钻进里世界,“最近威廉太忙了,我又不在家,家里都没人给它换水换粮,而且现实世界越来越乱,待在里世界反而更安全。”   埃里克抽了抽嘴角:“……好吧,随你。话又说回来,这只狗是不是你在里世界捡到的?”   “对,确切地说,就是在这里捡到的。”   李维跺了跺脚,环顾四周。   曾经鸳鸯列车疾驰过的荒原上落了场大雪。   皑皑白雪粉饰了所有的爱恨与罪孽,给正在不断消逝的里世界披上了一层孤寂而圣洁的外衣。   李维放下托布,问埃里克:“我让你开进来的车呢?你放在哪了?”   “树的后面。”果蝠抬起下巴示意,“那边有一条算不上平坦的小路,你最好慢慢开,我就不和你一起去了,联邦这边还有工作,而且我得替你养狗。”   时过境迁,好端端的恶灵都当上朝九晚五的公务员了!   考公真是智慧生命唯一的归宿。   李维点点头,胡乱揉一揉托布潦草的狗头,大步走向停在一棵北美乔松后面的越野车。埃里克向他挥手:   “你注意安全!遇到敌人能避则避,动手的时候想想德莱顿和狗,他们都在家等你。”   李维比了个ok的手势:“你叮嘱错人了。别人不惹我的时候,我从来不主动惹事。”   他钻进车里时还能听见埃里克在嘀嘀咕咕地说什么“清道夫……不四处揍人哪来的这么凶的外号……听男朋友的命令打架就不算惹事了吗……”之类的怪话。   后来李维想,一定是埃里克在他动身前立的Flag太多了,才导致他这一路上跌宕起伏、险象环生。   第一场变故发生在他动身后的第二个小时。   里世界的天空灰蒙蒙的,看不出到底是清晨还是傍晚,车灯划破单调的雪幕,映照着前方由松柏枯枝勾勒出的通往加国的道路,他不敢开快车,一是因为这条小路确实算不上平坦,车轮底下布满坑洼和碎石,二是里世界的边界模糊不清,李维担心自己一不小心开车开进别人家的领地。   随着越野车的行进,四周景色愈发荒凉,就在他即将驶过一个被积雪覆盖的小山坡时,视线范围内忽然隐隐约约出现了几块连在一起的方形“铁壳”。   什么玩意?鸳鸯列车的残骸?   李维下意识地踩下刹车,将车停在雪地中央,眯起眼睛往前看,同时伸手摸索放在副驾抽屉里的望远镜。   望远镜还没掏出来呢,那几块铁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放大,很快从蚂蚁般的黑点变成了铺展在白雪上的散发着金属光泽的马赛克。   李维飞一样地反应过来,它们冲着他来了!!   他登时将手放回方向盘,一脚踩下油门,至于往哪个方向开,他暂时还没想好,得取决于对方究竟是什么来头。   越野车跨过积雪,轮胎划了一个大大的半圆,行进到铁轨的另一侧。   就在这短暂变道的功夫,对面的事物更加清晰,李维总算知道那些个马赛克是什么东西了——是另外三辆灰黑色涂装的越野车,以及一架低空飞行的直升机!   这不是里世界恶灵死后的回响,而是活人施加的埋伏!   下一秒,刺耳的呼啸声划破长空。   李维瞳孔骤缩,几乎是本能地猛打方向盘,越野车一个甩尾,堪堪避过从前方袭向他的火线!   那是一枚火箭弹。   投出火箭弹的军用直升机抬高机身,向上起飞,透出一股早有准备的志得意满。它的机身上喷涂着“xxx安保公司”的字样,李维来不及看清那一行字,猛打方向盘,车身像猎犬一样跃入旁边的另一条雪沟。   子弹顷刻打穿他刚刚驶过的位置,炸出飞溅的冰屑!   哪里来的安保公司?怎么会有人提前在里世界设下埋伏?   他们知道李维要前往边境,也料到他会绕过现实世界的关卡?   三辆对手的越野从侧面林间冲出,拖起披风似的雪幕,在李维身边形成合围之势。   李维深吸一口气,心想他确实从来不主动参与违法乱纪的活动……主要是他的对手都是些什么人啊,简直阴魂不散!   他一边踩死油门,一边探手去掏副驾下面的黑色背包,几息之后单手从中抽出一支短管霰弹枪。   枪托抵住大腿,李维拉了下枪栓,子弹上膛。   直升机上的机枪开始低鸣,子弹倾泻而下舔舐着地面,车辆在泥土路面上颠簸着弹起,李维咬牙稳住方向,借势回身朝追击的敌人开了一枪,火舌喷出,霰弹打中一辆越野车的前挡,效果显著——这辆车的车身失控地撞进了树干。   另外两辆停也未停,穷追不舍。   这的的确确是标准的雇佣兵围猎战术,但火力强度远超寻常亡命徒。   李维紧握方向盘,车身不断传来被击中的震颤,防弹玻璃上很快炸开一片蛛网般的裂纹,头顶的直升机如同跗骨之蛆,机枪手调整角度,弹雨泼洒下来,几发子弹穿透了车顶薄弱的部位,在驾驶室内溅起火星,一块灼热的碎片擦过李维的左肩外侧,瞬间带来一阵火烧火燎的刺痛。   他闷哼一声、额头上多了一层冷汗,动作却丝毫不停,等到两侧再次出现枯瘦的松柏时,李维猛地一拉手刹,车子在雪地上来了个近乎九十度的甩尾,利用扬起的雪幕短暂遮蔽了直升机的视线。   电光石火之间,他不由自主地想了很多。   比如头顶直升机如教科书般的追击和规避动作,以及敌方越野车驾驶员迷彩服袖口处一闪而的联邦制式军衔。   ……这根本不是什么安保公司。   他们是听命于白宫的联邦军队。   埃里克果然是个乌鸦嘴。 第197章 终曲(十九)   但是在里世界遭到伏击也不全然是坏事。   往好的方面想,至少它验证了李维的一个大胆的想法:   ——此时掌控白宫的很可能根本不是当初那位副总统、即如今的总统。   要知道联邦政府从来不是铁板一块,德莱顿自从发现政府内部大概率藏有地方的卧底后,就发挥出了情报部门和政客的传统艺能,甭管是该分享的还是不该分享的情报,一丝都不给同行透漏。   所以也怪不得其他人仇视他,凭什么天底下的好处全让你一个人占了?退一步说,就算里世界没有油水可捞,万一因为你的疏忽出点什么意外,事到临头别人却一无所知、来不及反应,这多倒霉?   再说你德莱顿又不傻,捂得这么严实,说没好处,谁信?   然而德莱顿就是冒着得罪人的风险保守了秘密,出了指挥室的门,连安全局的局长都变成了瞎子、摸不清楚里世界的门道。这也是他当初拉拢李维的缘由,没想到后来李维和德莱顿的恋爱关系被曝光了,看似机智的操作顿时变成了弱智……   因此联邦的新任总统是万万不可能轻易猜出李维的行动计划的。   他的背后定然有高人指点。   这位高人不是别人,还得是李维的老熟人——莱纳·李维乌斯。   想到这里,李维都要被气笑了。俗话说得好,先总统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一分是李维和德莱顿,一分是莱纳·李维乌斯,还好剩下的一分则要交给三井高志,否则兜兜转转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家庭矛盾。   父不慈子不孝,以小见大,难怪国家要完蛋。   他咬牙挤出一声哼笑,猛地换挡,越野车再次咆哮着冲出林地。   现实不是好莱坞大片,李维手里只有一把喷子,再怎么开挂也打不下来天上飞的直升机,直升机驾驶员对此心知肚明,仿佛猫抓耗子一般慢悠悠地坠在越野车后面,等着李维坚持不下去时主动投降。   然而事实证明,人就是不能太自信。   山穷水尽之际,第二次变故发生了。   前方突然传来几声嘹亮的犬吠!   “汪汪汪汪!!”   人类还在激烈地交火,卷毛大狗扑扇着翅膀从覆盖着积雪的高坡上冲了下来!   是托布。   李维往声音传来的方向一瞥,登时心脏狂跳,条件反射地压了压枪口,生怕自己一不小心打中莫名其妙窜出来的小狗。   他和托布父子情深,敌人却不会手下留情,一个坐在敌方越野车副驾上的士兵眯起眼睛,移动枪口,瞄准了托布的身躯——   “停!我不允许这片土地上有战争!”   肃立在雪坡之上、背对着光源的白骆驼威严地说道。   几乎是同一时间,士兵按下了扳机,然而刚才还形如打字机的全自动枪这会却莫名其妙地哑火了,子弹卡在枪膛里一动不动,活像个摆设!   “什么情况?”   天上的直升机驾驶员不禁揉了揉眼睛,诧异地问。   “他有帮手……长官,清道夫有帮手!”   下方的士兵演都不演了,直接举起对讲机,“不是埃里克或另一只长着鱼鳞的恶灵,而是一头白色的骆驼!”   “白骆驼个屁,老娘是神,就算失去骨头、被人当成随意召唤来召唤去的家养小精灵,老娘依旧是神,沙漠里有几十上百万人信仰我,我代表了一个曾经繁荣昌盛的文明,人类就算抛弃了迷信和与之并存的懦弱,难道也应该失去对时间、对自然、对宇宙的敬畏吗?”   李维第一次听白骆驼用这样的语气说话。   他将头探出车窗,对逆着光的神明说:“这不怪人类,主要是我的对手缺少德行。”   白骆驼打了个非常不屑的鼻息,迈着对一头骆驼而言十分优雅的步伐从山坡上小跑下来。   离得近了,李维才发现她的背后还驮着一只小小的、长得像癞蛤虫莫的丑猫。   这猫同李维对视一眼,直起身,摆出招财猫的经典姿势挥了挥手:“嗨,好久不见,我的前神妓。”   李维:“……”   他本来都把枪放下了,这会突然手痒,很想按扳机。白骆驼见状连忙用尾巴抽了一下嘴贱的丑猫、说起正事:   “你别停车,快点开,我力量有限,只能限制他们一小会。”   李维:“不然你单独解开对我的限制,我去把他们解决了再走?”   “解不开啊!”白骆驼也很无奈,“要么都开枪,要么谁也别想开枪,力量永远是公平的……快走快走,我熟悉里世界的路,咱们把追兵甩开。”   李维将油门踩到底,在引擎的轰鸣声里大声问:“托布呢??”   “没事!”丑猫替使劲动用神力的白骆驼回答,“它可不是一只普通的狗,这狗在里世界待过吧?”   “是的,我就是在这条铁路上捡到它的,恶灵领主养了它三个多月,然后由我接手了。”   “那位领主呢?”   “死了。”李维简短地回答。   丑猫“哎”了一声,不再说话了。旁边的混血拉布拉多犬欢快地撒开四肢,沿着宛如两条通向虚无的银色线条般的铁路奔跑,也不知它是否能通过眼前的画面,触景生情地回想起那些个不同寻常的、天真又血腥的童年时光。   “托布为什么会和你们在一起?”   李维问,“埃里克呢?”   “你说的是那只吸血鬼恶灵啊?他在自己的领地。”白骆驼说,“是托布带领我们找到你的,所以猫才说它不是一只普通的狗。里世界是有意志的,李维,它就像是一个活着的生物,长时间生存在其中的物种会慢慢地被它侵蚀、改变。”   有些人变成了半恶灵。   也有一些特殊的存在,比如让娜·露西尔·德穆瓦耶,因横穿里世界而生下莱纳·李维乌斯。   再比如托布,小狗什么都不懂,小狗只是进化成了超级小狗。   “我们猜到你会遇到麻烦,就过来帮忙了。”丑猫接道,“不用谢,为了恶心把我们的骨头当魔杖使的莱纳·李维乌斯,我们什么都愿意做。”   李维:“……”   “我和猫会一路护送你到加国,”白骆驼在雪地中如履平地,“在这段路程中,你有什么问题都可以问。”   李维想了想,慢慢说道:“现在的情况是,莱纳·李维乌斯控制了联邦政府,以三井高志为首的资本集团试图撤出地球,因为我们得知,里世界会导致宇宙毁灭级别的末日。”   白骆驼发出一声叹息:“是这样的。”   “所以里世界其实类似于宇宙之中诞生的‘空洞’?这些空洞最终会撕裂时间与空间?”   李维问道,“那智慧生物为什么不能进入空洞生存?”   现实毁灭了,大家直接钻进里世界不行吗?   白骆驼摇头:“不行。这很复杂,我想想该怎么向你解释。事实上,我也是最近才想明白一切的前因后果,我和猫毕竟是地球上的神,我们的认知同人类的认知息息相关,你们对宇宙了解得越多,我们才越倾向于全知——这大概相当于创作者无法创造出比自己智商高的角色吧。   “首先你要明白,宇宙由能量、物质、时间、和空间构成。”   李维一愣,感觉白骆驼的话有点耳熟,过了一会才想起先知班茜也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白骆驼从他的表情看出了端倪:“看来你知道,我就说神与人其实差不了多少吧。宇宙由能量、物质、时间、和空间构成,而‘意义’不在其中。很久很久以前,在文明发展的早期阶段,里世界是不会出现的,因为生活在这颗星球上的生物对世界、对自身的认知如此浅薄,相较于宇宙而言,它们渺小如尘埃,短暂的生命犹如白驹过隙、眨眼间便结束了。   “但是当无数个微不足道的智慧生命开始一点一滴地创造文明时,事情就变得不同了。”   三十万年以前,当远古智人在一片混沌的非洲大陆上,向头顶不变的星空投去充满畏惧的一瞥时,定然从未想象过未来的场景。   “文明形成集体意识后,便开始尝试赋予宇宙以‘意义’,例如道德、目的、神明、命运……”   “人们不断对眼前虚无的宇宙发出诘问:我们为何而存在?我们为何而探索?我们为何而爱?”   因着对生命的迷惘,火光开始照亮蒙昧的世间万物。   “然而当发展到一定程度的文明试图将这些人造的‘意义’嵌入物理现实、让主观意志塑造世界时……宇宙底层的规则就发生了崩解。   “里世界是这场崩解的具象化,李维,宇宙在清除异物、在重塑它简单又冰冷的原始结构,你让人类长期生活在里世界中,就相当于把两种截然相反的事物强行塞到一起,人类个体是其中的弱势方,早晚会遭到里世界的污染。”   **   一者为阴、一者为阳,一者为善、一者为恶。   说的是现实和里世界。   莱纳·李维乌斯坐在总统办公室的椅子上,若有所思地把玩着桌上巴掌大的国旗。   仙人的文明真有意思,明明自然不分善恶,他们都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还想着将自己已知的框架嵌套到宇宙规则上面。   这究竟算是自信还是自负呢?   不过一个文明若是发展到了随随便便就能造出太阳和月亮的程度,或许自负点也是情有可原的。   **   “所以有能力跑掉的文明选择了离开母星。”李维恍然,“他们成为了散落在宇宙各个角落的遗民。”   “我也劝你走这条路。”白骆驼望着脚下的铁轨说,“循着前人的脚印,总比开拓不知是否安全的新轨道强。”   但我走不了。   李维想说点什么,又把话咽了回去。   李秋珊曾经想过带他离开,却没能成功,因为他的身上流淌着里世界的血。   不过德莱顿不受影响,随时可以乘坐飞船奔向广袤无垠的宇宙——这个想法让李维感觉好受了一些。   “我才不走,我要在地球上看莱纳·李维乌斯的热闹。”他用轻松的语气说,“看样子他也不打算走,还准备让借着虫族的名头联邦再次伟大,天知道他到底是什么目的,我简直好奇死了。”   白骆驼欲言又止,片刻后问道:“你去联邦和加国的边境是想找谁?”   “一个熟人。”李维抓紧方向盘回答。 第198章 终曲(二十)【加一千五百字】   “你的熟人可真多呀。”   白骆驼感慨说,“上到神明下到普通人,都快要遍布世界了。”   “那是因为你关注到我了,其实每个人都是一样的。”李维专注开车、头也不回地说,“我记得有个六度分隔理论,你听说过吗?”   骆驼摇头,李维解释道:“说的是‘最多通过六个人你就能够认识任何一个陌生人’,换句话说,那些信仰你的人,还有生活在这颗星球上的芸芸众生,都有着数不清的亲朋好友,他们的生活和命运交织在一起……相比之下,我并不特殊——没有人是特殊的。”   白骆驼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在这里突然强调一句。   气氛莫名有些严肃,但过了一秒钟,李维补充说:“除了我有两个父亲这一点。”   白骆驼:“?”   等会?什么玩意??她不知道这回事!!   莱纳·李维乌斯总是能让神震惊。   李维稍微解释了一下莱纳阴阳结合的设定,丑猫听完,插话说:“适合入教。”   李维:“……”   入你的impart神教吗?莱纳·李维乌斯可还握着你们的骨头呢!   丑猫料到他会说什么,抢答道:“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就要涩涩。”   有这么个分|身真是家门不幸,白骆驼又拿尾巴抽了它一下。   然后她气沉丹田,肃然说:“原来莱纳·李维乌斯是人类和里世界的混血,我明白了,难怪他懂得一些连我们都不知道的知识,还能够熟练运用我的力量。那他控制白宫的理由其实也很好理解,他无法离开地球……哦,不对,我想起来了,你是他的亲生孩子,你们都离不开太阳系!”   所以她刚才劝李维乘坐飞船时,李维才会是那种态度!   霎时间,白骆驼都有点后悔自己嘴快了:唯一的生路摆在面前,却无法利用的人会是什么心情?   “没准还有其他方法……”   “先不谈这个了。”李维打断她,“你觉得莱纳·李维乌斯的目的是什么?”   “嗯?哦,对,”白骆驼回过神,“我猜他就是在尝试另一个拯救世界、顺带让自己活下去的办法。”   李维没忍住笑了一下。   主要是莱纳的名字和“拯救世界”的说法摆在一起着实有些荒诞。   白骆驼:“你想想看,既然‘意义过浓’会导致里世界的诞生,那么只要人为控制文明产生的意识强度、情绪深度、叙事复杂度……就能够抑制‘空洞’的扩大了。”   “你是说他要建立一个极权到人们不能有任何复杂思考的社会?”   李维惊讶了一瞬,又觉得莱纳确实干得出来这种事,“但他现在正在做的事,和他想要达成的目标不是南辕北辙吗?战争会导致里世界的出现,他却一手促成了联邦的内战。”   白骆驼纠正他:“并非战争会导致空洞,而是意义——你回想一下,你的祖母让娜·露西尔·德穆瓦耶是在什么时候掉进里世界的?”   李维介绍莱纳的时候顺带提起了祖母,此时他回答说:“一战中后期。”   法兰西国防部历史档案处管理员提到他们的女间谍失踪时,手里拿着一张报道凡尔登战役惨烈事态的报纸。这场战役发生在1916年,1918年年末,战争结束、德意志投降,因此李维推断欧洲的里世界应当出现在战争的中到晚期。   此前他一直以为是人类做过太多坏事,才遭到了反噬。   结果白骆驼却说不是这么回事?   “人类觉得世上有神,于是创造出了神的概念,又觉得这概念应该分善恶,于是神也有好有坏。”白骆驼轻声说,“但宇宙只是规则的聚合体,它要如何才能替一部分人去审判另一部分人?   “里世界空腔出现在一战,是因为那时的人们第一次有了世界的概念。不计其数的同类的死亡让你们开始思考,开始反省,与此同时,科技、艺术、哲学、新闻学都在迅速发展,‘意义’膨胀到了一定程度,逐渐挤压到了宇宙的底层逻辑。”   李维:“在这之前呢?人类已经思考了数千年了,里世界为什么才出现?”   白骆驼反问:“你怎么知道地球上的里世界是在20世纪初期第一次露面?”   她说:“你听说过《大预言家托马斯》的故事吗?在凯尔特神话中,费尔岛是精灵居住的异世界,一位名叫托马斯的苏格兰诗人被仙后带入精灵世界七年,回来后获得了强大的预言能力。还有东方的《桃花源记》,渔夫偶然进入一个与世隔绝的理想村落,出来后却再也找不到入口。”   李维吃了一惊:“你的意思是……”   白骆驼如数家珍:“以及1587年,英格兰在北美建立的罗阿诺克殖民地突然消失,115名居民无影无踪,只留下一个刻着CROATOAN的字样的树桩;北欧神话中有着九界的概念,类似于多个空间层次,有些人类或英雄能穿梭其中。甚至是你的祖母生活的年代,联邦空军上尉克拉福德于1918年在驾驶战机飞越德国前线时留下一条无线电信息后彻底失联,法兰西的王牌飞行员查尔斯·南伯格和他的领航员弗朗索瓦·科利驾驶一架名为白鸟号的飞机,从巴黎起飞,试图首次无中途停靠横跨大西洋,然而他们的飞机起飞后再无音讯,彻底失踪在海洋上空……   “——这都是我的信徒在向我祈祷时给我讲过的故事,这也都是里世界的故事。   “人类进化以后,里世界一直存在着,李维,只是它也会随着时间愈合,因此当人们的意志还没强烈到后来这种地步时,它造成的危害相对有限。   “战争与罪孽会吸引里世界,不是因为宇宙有其规定,而是因为人类的思想其实就诞生在对自我、对时代的反思中,铺满尸骸的土壤里面往往能够流淌出最纯洁的思潮。恶灵与神则是文明的‘投影’,其他星球的里世界中则大概率不存在这两种‘生物’。”   李维逐渐懂了:“所以联邦内战只要不促成人类对‘意义’的追求,反而会压制里世界的扩散。”   但人类真的可以脱离向宇宙赋予意义的智慧生物本能,而去追求简单粗暴、空虚麻木的生活吗?   莱纳·李维乌斯的文化暴政难道能持续到里世界彻底愈合的那一天?   “而且我觉得,他反倒促进了人们的一些思考。”李维说,“我一直坚信社会是螺旋上升着的……人类会在这样的思考中不断进步、变得更好。”   “他一直是这样的人。”白骆驼回答,“为了达成一个终极的目标,他不惜付出任何代价。比方说,你应该能感觉到,他不相信神。一方面,他不认为我们全知全能,另一方面,我们的力量依托于里世界而存在,他觉得我们不可信、早晚有一天会为了生存背叛人类,但他依然会创造出我和其他的神明,以在关键时刻向他提供帮助。   “在这一点上,你和他一点都不一样,李维。”   ……   几个小时后,李维走下被子弹打得坑坑洼洼的越野车,砸上车门。   映入眼帘的是著名的彩虹桥,这座桥横跨边境地区的尼亚加拉河,全长290米,过了桥就离开联邦,来到了另一个国家。   早些年,这座关卡的管理并不严格,和人们熟悉的高速公路收费站差不多,因为从联邦进入加国时需要交一笔过桥费,除此之外就没什么了。   然而时间迈进2026年以后,一切都变得不同了。结了冰的江水两岸苍山依旧,泛着金属光泽的大桥横亘在冬日奶白色的薄雾中,两列洒满了糖霜般落雪的车道笔直地蔓延向远方,而朦胧的远方在视线尽头散发着神秘的气息,让人联想到传说中的蓬莱仙山或是精灵世界……   可是人们无法忽视桥下的铁丝网、水泥墙,头顶的无人机,以及站在岗位上的荷枪实弹的看守。   为了防止联邦居民“非法”逃往加国,本届政府做出了相当程度的努力。   好在关隘再如何险峻,也防不住早有准备的李维。他永远也不是当初那个和海妖马杰尔挤在小面包车里、辛辛苦苦于美墨边境徘徊的萌新了,不光手里的装备得到了进化,队友更是实力强大、指哪打哪。   联邦守卫只觉得耳边有一阵风吹过。   他听见了不知是男人还是女人的笑声,轻柔的、妩媚的、缠绵的,笑声如银铃般回荡在风声里,吹得他心尖酥软、神志模糊。   “看到没有,这就是我的实力。”丑猫说,“你们还敢再瞧不起色|欲之神?”   “……不是生育吗?”李维道,“天知道假如这群人发现魅惑他们的美人是如此难看的一只猫时会作何感想。”   丑猫在白骆驼的背上跳脚:“没有色|欲哪里来的生育率,而且我根本不丑!没品的人类!”   不管怎么说,李维在甩脱莱纳·李维乌斯派来的伏兵后,一路上都顺顺利利的,也没遇上特别棘手的敌人,这可能是因为莱纳并不放心让里世界的力量脱离自己的管控,再加上能够为人所用的恶灵和神终归是少数。   “严格来讲像你这样能和恶灵交朋友的人类才罕见。”   白骆驼评价说,“你们的立场天生相悖、近乎你死我活——毕竟人类文明若想存续,就要消灭里世界,里世界消亡了,恶灵也将不复存在,所以要是有恶灵愿意帮你,那它们必然已经做出了面向死亡的决意。”   李维同样思考过这一点,他想说点什么,却没能说出来。   “人类也不容易相信随时会背叛自己的另一个种族。”白骆驼道,“但我听说,你的一个海妖朋友一直在自由行动,无论做什么都没向你背后的联邦政府汇报过。”   “马杰尔不是囚徒,而是受害者。”李维简短地说,“埃里克也没犯过任何错误,一切都是事出有因。他们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在这点上和我、和其他人类没有不同。”   白骆驼:“你猜有多少人能抱有和你一样的想法?”   “……我可以这么想是因为我能够承受信任错对象所需付出的代价。”   李维沉默半晌,低声说道,“但那些本来就活得很艰难的人,他们有什么呢?他们只有拒绝风险的自由罢了。”   **   不甘心被剥夺自由的人们在加国边境组建了临时避难所。   当地一个心地善良的牧师开放了教堂,允许那些逃离联邦又无处可去的人们在十字架下躲避严寒,平平无奇的居民会从自己家里拿出刚烤好的面包和热气腾腾的饭菜,供那些与他们毫无关系也素不相识的人享用,雪后的城镇由此散发出了一种别样的暖意。   不过避难所建立得如此顺利,大家能够平平安安地集结到一起,理论上还应该感谢一个人的帮助。清晨时分,身上穿着厚重的棉袄、头上披着破旧毛毯的男人从教堂中走出来,看到他的人纷纷打招呼:   “早上好,莱纳!”   “昨晚睡得怎么样,莱纳?”   还有人向他汇报当前的避难所情况:“昨天跨过边境的人告诉我们,她的家人被困在了西边的麦基诺城……”   莱纳·李维乌斯二号一一回应这些人,他的脸上带着礼貌温和、略显腼腆的微笑,说出口话不多,但每一句都很有用,因此众人愿意信任这个自称是在加油站工作的青年,大家甚至忽略了他乱七八糟的穿着,以及后背上的那块古怪的、仿佛是脊椎畸形般的隆起。   但刚刚抵达避难所的李维一眼便注意到了这一点。 第199章 终曲(二十一)   “你问莱纳?问他做什么?你不会是FBI或者中情局的探员吧?”   面对李维的当地居民起初很警惕。   但丑猫立马又发威了。居民很快对着李维的脸,甜甜蜜蜜地说:“莱纳啊……他就是个好人嘛,乐于助人不说,长得也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诶,等会,我怎么觉得他长得和你有点像——”   李维呼唤道:“猫!猫!”   “来了来了。”丑猫赶紧幻化了一下李维在居民眼里的形象,居民在强大的魅惑能力下迅速忘记了自己原本要说什么,“我讲到哪了……哦对莱纳,他是个好人,真的,你很难在这么混乱的时代见到像他一样好的人了,他向每一个需要帮助的人伸出援手,约翰骂他是伪君子,他不计前嫌地救了约翰一命。要是没有莱纳,汤普森和库里早已葬身尼亚加拉河。我也是,他帮我把我家的栅栏修好了,还帮我安装了一个新的电灯泡……”   不是,哥们,您都年过百半了还需要别人帮你安灯泡吗!   李维听不下去了。别人夸奖莱纳让他感觉奇怪得不行,只好打断对方:“他的后背是怎么回事?”   “老毛病了,腰间盘突出。”居民肯定地回答,“他亲口说的。”   “胡扯。”白骆驼吐槽道,“谁家腰间盘突出能像是在背上背了个异形?”   这里面绝对有蹊跷。   最坏的可能是,李维想,最坏的可能是莱纳·李维乌斯被虫族寄生了。   他本来不会轻易往这方面联想,毕竟和外星人比起来,还是莱纳二号突发奇想精神失常打算cos蜗牛听上去更合理一些,然而另一个坐在白宫里的莱纳·李维乌斯打着虫族入侵的名义大肆实施新政,旁人很难不怀疑是事出有因。   “我得观察一下。”他对白骆驼和丑猫说。   丑猫还没放弃它的伟大理想:“要不你就把他骗来当神妓,然后一切都解决了。”   李维:“。”   白骆驼恨不得用尾巴把同事抽成陀螺!   一人一骆驼一猫趴在城镇的高处潜伏了一个上午。   二号如镇民所说,良善到不可思议,整个早上他都在忙着安排避难所的各项事宜,帮助流离失所的联邦居民解决困境,偶尔有人脾气不好或是心系家人、有意无意地刺了他几句,他像个受气包似地扁一下嘴,转头便做别的事去了,仿佛完全不受影响。   李维和白骆驼这两位莱纳·李维乌斯长期受害者看得目瞪口呆。   怪不得说世界末日要来了,这一定是末日的特征之一,即反常的自然现象吧!   还是说所谓一者为阴、一者为阳、一者为善、一者为恶的确有这么夸张,白宫里那位有多邪恶,面前“柔弱可欺”的莱纳就有多善良……   然而就在李维心中开始有一点相信,莱纳·李维乌斯二号说不定真的是个好人的时候。   对方后背上面的“疙瘩”动了一下。   当时二号正在教堂里给难民们分发食物。他将金属勺伸进面前菜桶里,正要将勺子提起来之际,李维透过狙击枪的高倍镜,清清楚楚地看到二号头顶的毛毯被掀开了一个角,一条黑色的、结石般的事物从毛毯下方钻了出来,控制着二号的左手,往菜桶里放了什么东西。   白骆驼也注意到了,厉声叫道:“李维!”   ——李维只犹豫了一秒钟,便瞄准二号的额头扣下了扳机。   “砰!”   子弹穿透教堂玻璃,洒下一地彩虹碎片,随后沿着既定的轨迹,不偏不倚地洞穿了目标的脑门。   星星点点几滴深红色液体溅在了男人身后的十字架上。   “……这就击中他了?”   连白骆驼都感到不可思议,“不用再补枪吗?”   李维没有回答。他的手指紧扣在枪身上,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二号,后者在子弹的冲击力下身体半向后仰,瞳孔涣散,过了半天才迟钝地伸出手,抹了把脸上的血,在将手伸到眼前看了看。   然后,他不作声地抬起眼帘,望向李维所在的方向。   时间犹如静止了一瞬。   下一刻,二号闭上眼,硬挺挺地倒了下去。   教堂里响起凌乱的喧哗声,人们顾不上吃饭了,或是尖叫着找地方藏身,或是扑到二号身边替他抢救。   李维担心二号身上的虫族在濒死时施展秽土转生,紧急寄生其他人,于是瞄准教堂里的无人地带又开了一枪。   眼看凶手未走,对普通人来说,惜命的想法顿时占据了上风,难民们将二号的尸体留在原地,小心翼翼地匍匐着从教堂的后门撤了出去,李维见状马上跑下山坡,飞奔到教堂的入口。   他推开沉重的大门走了进去。   灰尘在正午的阳光下漂浮,李维单手拎着狙击枪,踩着柔软的红毯来到二号身边,低下头。   二号双手交叠在小腹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李维观察他几秒钟,再度双手托起枪,瞄准对方的胸口——   “等一下。”   “死去”的莱纳·李维乌斯二号忽然开口了。   “你杀不死我,我被外星人寄生了。”   “错误的。”李维无动于衷道,“我和虫族打过交道,被它们寄生的对象受到致命伤,会连带着虫族的个体一起死。”   “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送你的亲生父亲下地狱吗?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刻?”二号睁开眼睛,无视了李维的枪口从地上坐起来,“但我真的死不了,我和伊莉拉聊过了,顺带帮她改进了一下寄生方式,现在我的致命弱点转移到了寄生体身上……”   管他说的是不是实话,李维当即将枪口对准了二号后背上的“肿瘤”。   二号吓了一跳,张开双臂做出保护的姿势,高声说:“别开枪,我能解释!”   李维笑了。   他的食指搭在扳机上,笑意盎然地问:“解释?你要解释什么?我还当另一个莱纳是在编故事,没想到真的有人将外星人引到了地球上,并且在热心肠地帮助它们寄生人类呢——结果是我太天真了,我差点以为你的身体里能有一小部分是个好人,二十多年前那个在我三四岁时陪伴着我的‘父亲’是真实存在的,何其愚蠢!!”   话音未落,情绪上头的李维突兀地扣下了扳机!   子弹打在鲜红的地毯上,二号在寄生体的帮助下狼狈地打了个滚,于千钧一发之际躲过了致命一击。   他侧身伏在地上,看着李维张了张嘴,却没能挤出声音。   李维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他,趁着换弹的间隙问:“解释呢?”   “我……”二号结巴了一下,和李维一模一样的黑色卷发可怜兮兮地垂在沾着血的额头上,“说来话长——”   “我来说吧。”   教堂里突然想起了第三者的声音。   那是个柔和的女声。   “第二次见面了,‘巴特·兰多特’……或许根据你们的习惯,我该叫你清道夫。”   一只只有拳头大的石头蜘蛛从二号的身体下方爬了出来。它的身躯娇小玲珑,却长了一对占了大半张脸的黑色豆豆眼,在诡异中透出一丝可爱,又在可爱中透出一丝恶心。   这别致的小东西仰着头对李维说:“自我介绍一下,我叫伊莉拉·沃桑·达雷斯,目前是银河边缘研究站的引力建模师。”   李维端着枪冷冷道:“这TM又是什么职业。”   “不确定,因为是我编的。”蜘蛛镇定地回道,“我的本职工作是虫母,你已经知道了。”   李维:“?”   蜘蛛说道:“请相信我,我此次来到地球,绝不包含任何恶意。我们头顶的星空是如此广袤、孤寂和残酷,没有必要再为它增添任何多余的坟冢了。”   李维挑起眉:“据我所知,你征服了不止一颗星球。”   小小的石头蜘蛛在地面上搓了搓手。   “是的。”她柔声说,“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清道夫先生,我曾以为征服是一种‘同化’,只要我占领它们的家园,我们就能够成为朋友。”   什么土匪发言!李维:“你适合当一个联邦人。”   虫母没听懂他的地狱笑话,这回轮到她头顶问号了。   “算了。”李维叹了口气,“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显而易见,寻求合作。”虫母放下疑问答道,“除了遗民之外,你们是唯一的、我已知的正在面对‘空洞’的文明,我相信只有你们能够理解我,也只有我能帮助你们。”   李维认为她说话时尽管语气十分温和,用词却格外凸显出了宇宙征服者的傲慢:人类对她而言仅仅是个解语花,“帮助”则是某种单方面的行为。   “而且说实话,我对你们很有好感。”   虫母不知人类所想,继续说,“我向你讲过,曾经有一群遗民教给了我很多关于另一个种族的知识,他们的社会结构和人类社会高度相似,所以我面对的里世界才会出现‘帝国’与‘联邦’的设定。”   李维思索着点点头,枪口却纹丝不动,接着问道:“你是什么时候来的地球?我们在里世界见面后,你就动身了?”   那她跑得还挺快的……地球与虫族的母星之间到底有多远?虫族的科技已然发展到可以随随便便进行超光速跃迁的程度了吗?   地球药丸。   “其实我过了一段时间才出发,有些事项在出远门之前需要仔细整理一下。”   虫母回答,“而我抵达地球时,刚好是这里的2018年。”   李维:“???”   不对劲!   他进入名为“星际一号”的里世界时,分明是2024年! 第200章 终曲(二十二)【补1800字】   李维脑海中生出的第一个想法是虫母在说谎。   他们俩一个是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跑到别人地盘的外星人,另一个是手无寸铁(?)却要单挑虫族大军的本地土著,后者精神紧张、行事前多想三步也是可以理解的。   然而自称叫伊莉拉的虫母半点没看出来李维的怀疑。   小小的蜘蛛抬起两条坚硬的石质前腿,正要绘声绘色地描述2018年的地球是何等多姿多彩,蜷在旁边的莱纳二号看不下去了,插嘴道:   “人家不相信你说的话,你还是先自证吧。”   虫母的身躯微微一僵:“啊?”   二号长叹一声,抬手推开李维的枪口,稍微坐直了一点。   他先对虫母说:“哪有你这么自我介绍的?”   又转过头,很诚恳地对李维说:“你不要和外星生物一般见识。”   李维:“……”   丑猫从白骆驼的背上滑下来,对着蜘蛛的后背摆出一个鬼鬼祟祟的猫科动物进攻的姿势。   李维神情莫测地旁观了一会,二号又说:“她一辈子遇到的能和她平等交流的生物不超过十个,绝大多数物种在虫族的军队下走不过五个回合——当然也有它们至今没遇到天敌的缘故——所以她的情商基本是负数,你不用多想。”   虫母很不服气:“我寄生人类时,别人都说我能言会道。”   二号:“那是身体自带的技能,和你有什么关系?”   “寄生完人类我都学会联邦语了,这怎么不算我的技能呢?”   二号还想再吐槽两句,但忍无可忍的李维忽地再次拉开步枪保险,与此同时,收到李维讯号的丑猫猛然扑了上来,用前爪按住了虫母的虫母四条腿!   二号一下子噤声了。   李维用枪抵着他的头顶,说道:“我从这个角度开一枪,子弹能穿透你的身体,打中你背上的虫母。”   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李维早注意到,爬来爬去的蜘蛛似乎只是虫母的一个分|身,或是虫族的某个不具独立意识的个体,二号的要害实则还是在他的后背。   二号沉默了一会,说道:“是我在你还没长大的时候教你这么做的吗?”   然后不等李维回答,他说:“寄生的事待会再说,伊莉拉抵达地球的时间真的是2018年,否则你想过没有,三井千代(阿琳达·蓬耶)从哪里搜集到的‘星际一号’的入口?”   他显然在堂堂复活后抽空补完了那场空前绝后的里世界救援直播录屏。   李维皱眉问:“不是巧合?”   “不是巧合。”二号肯定地点点头,“虫族所在的星球和地球相距一千三百多光年,以人类目前的科技来看,你们原本永远也不会产生交集。”   一千三百光年是什么概念?光在两颗星球之间走动,需要花一千三百年,换句说话,人们仰望星空时,看到的是虫族的母星在十三个世纪以前的投影。   “但里世界中的时空是破碎的,银河系的大小对它来说不值一提,于是某种意义上,它将两颗星球连接在一起,让你和伊莉拉能够站在同一个空间中进行时间同步的对话——这件事发生在地球的2024年。   “不过虫族无法通过‘星际1号’抵达地球,因为里世界并没有缩小真实世界的物理距离。你们还记得吗?人类仅仅是将意识投影到了虫族的宇宙,肉体仍然停留在现实世界,所以‘星际1号’相当于互联网,虫族穿越过不来,地球人也过不去。   “——而虫洞可以。”   虫洞是一种理论上的时空通道,最常见的一个针对虫洞的描述是,人们想象一张纸上有两个点,通常要沿纸面走很远才能从A点到B点,可是如果把纸折起来让两个点重合,并在这两个点之间打个洞,你就可以穿过纸张,迅速从A点到B点。   这个“洞”就是虫洞。   “现在我们假设地球和虫族母星之间有一个虫洞。”   二号艰难地跨越枪管,从教堂讲台上扯过来用于记录避难所日程的白板,用马克笔在上面画了一条线,“虫洞连接的是两个时空点,(x1,t1)和(x2,t2),x1代表地球,x2代表虫族母星,t1和t2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可以划等号,然而突然之间,地球端的x1发生了一些变故。”   李维正想问是什么变故,被丑猫扒拉来扒拉去的虫母抢答:“你们这边的时间膨胀了!”   What are you talking about?   Can we speak English?   李维是纯纯文科生,这辈子接触过的最复杂的数学是自己的工资提成,他在缺乏基础知识的情况下听得头大,压根没懂,先是不动声色地瞥了眼似乎面带笑意(疑似在笑话他)的二号,接着掏出手机说:“等会,我要打个电话。”   专业的事还得交给专业的人来办。   一键召唤物理和天文学专家.jpg   等到德莱顿那边接电话了,李维命令道:“猫,别玩了,伊莉拉,你继续。”   虫母抱着八条腿瘫在地上,仰面问:“继续什么?”   二号捂着嘴小声道:“解释一下时间膨胀。”   “哦!”蜘蛛恍然,“简单的很,据我所知地球上也有相关理论——广义相对论中靠近强重力源或者在接近光速运动的情况下,时间流逝会变慢,而虫洞的地球端出口x1,长期处于强重力场,导致那附近的时间流速显著慢于外界。”   德莱顿那边的物理学家正在疯狂翻文件补习里世界知识,听到蜘蛛说的话后慢半拍地问:“强重力场指的是黑洞?你是意思是地球上有个黑洞?”   这不扯淡呢吗?   地球上要有黑洞人还能活?   “不是黑洞。”虫母摇头,“强重力场又不一定是黑洞,它还有可能是中子星、夸克星……但我要说的是传说中的东西,祂沉睡在地心的失落都市中,被少数信徒称为「伟大的古老存在」。”   人们面面相觑。   良久,安全局办公室有人低声道:“……▇▇▇神话?”   二号淡淡说:“既然死亡女神和巴力神都可以因人类的信仰而现世,▇▇▇▇▇为什么不行?”   “可是,这也太——”   “停,这不是重点。”眼看话题越跑越偏,李维打断手机里的探讨声,“我总结一下,2024年我和伊莉拉女士在星际一号中碰了一面,随后伊莉拉动身穿越虫洞、前往地球,然而虫洞的另一端由于一位沉睡的神明造成的强重力场、停滞在了2018年,因此她实际上是穿越时空,回到了过去。”   “没错。”石头蜘蛛答道。   “莱纳问我想没想过星际一号这根‘网线’为什么会落到阿琳达·蓬耶手里。”   李维低下头,与蜘蛛脸上的豆豆眼对视,“答案是你给她的,对吗?”   **   三百年过去了,她仍然忘不了彻底改变她命运的那一天。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母星的天空和往常一样,阳光并不耀眼,厚重而沉默的光线透过仿佛是半融化的琥珀般的橙红色天幕,被大气中悬浮的微粒散射出棱镜状的光晕,犹如一颗颗漂浮着硕大的虹膜。   她趴在最接近恒星的一根山脉的顶端,享受着磁暴刮过身体时带来的微微麻痒的感觉——“感觉”本身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每一个物体都有感觉,哪怕一块石头也晓得什么是疼痛、什么是快乐,当她开采它们的时候,它们会从骨头缝里发出细细的哭泣,而当天上下起雨时,无论是玻璃还是沙粒,都会挺起胸膛整齐划一地唱起歌。   可是石头的感受毫无意义。它们无法思考、不会表达,只是直白而混沌地活着,她能够想象出这种状态,因为最开始,她的同胞也是其中的一员,从日到夜,从生到死,它们顽固的头脑中空无一物,欲望满足了就大笑,一旦难过了便爬回黑暗中、发出笑声似的呜咽,然则欢不动于衷,哀不感于心,行尸走肉,若存若亡,转眼间,千万亿个虫族的个体死去了,然后千万亿个后代从祖先的坟茔里获得新生,这样的日子,她过了不知是几十万年还是几百万年!   终于有一天,麻木的日子走到了尽头。   头顶出现了一艘飞船。它的表面凝结着穿越大气时留下的硅氧化合物的结晶体,在冰冷的高空中呈现出一种忧郁的蓝紫色,让她联想到了北半球蜂巢形状的极光,它的身躯如此庞大,和宇宙中影影绰绰的卫星相得益彰、分别占据了一半天幕,橙红色的恒星隐去了,百年难得一见的夜晚降临在她的眼中,她仰着头——每一只虫族的个体全都仰着头,死死注视着这一幕。   飞船越来越近。它在靠近它们,它在降落,怎么会这样?它是个什么东西?它来做什么的?太可怕了,太可怕了,这恐怕就是世界末日吧!千万亿个虫族个体发出整齐划一的絮语。她仰起头,面朝黑暗,张开口器,却说不出话。   她忽然感觉到了莫大的悲伤。   恐怕她就要死了……可是她活了那么多年,却还从来不曾真正动用头脑思考过自己的灵魂与命运!她将告别这颗美丽的星球,告别她孤寂且贫瘠的故乡……一个种族究竟为何要诞生在宇宙里?只是为了在濒死的一刻触摸它们肺腑中那颗仍然坚持保持活性的脏器吗?   在我死后,谁会眷恋我的躯体,并将它们和一块普普通通的石头区分开来呢?   ……   从产生该想法的一刻起,宇宙在她的眼里就变得和过去截然不同了。智慧,思考,恐惧,孤独,爱以及死亡。她点数着头顶的星辰,像孩童从鼹鼠洞里掏出闪闪发光的珍宝,而那些被人为赋予价值的“鼹鼠洞”终究会愈来愈大,最后塌陷下去、反过来吞噬文明,只是那时的伊莉拉尚且茫然不知,并被“初次诞生”的喜悦占据了全部心神。   **   “遗民抵达虫族母星的那天,虫族诞生了它们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集体意识,就是后来的伊莉拉。”   李维揉着额角说道,“她不像是骗子,这种成长经历让她即使附身了几个人类也很难学会说谎。按照她的说法,她在300年前遇到了一群好心的遗民,一年前她与我在里世界中对话,随后穿越虫洞抵达地心,那时正好是地球的2018年。2018年发生了几件大事,虫母的穿越是其中之一,说不定出于这个原因,仙人遗民才会降落到地球、结识了三井高志,又有了后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   “时间穿越的核心是因果律,‘历史不能改变’。”安全局请来的物理学家说,“所以她将‘星际1号’的入口交给三井千代,使你进入里世界与她见面,从而令她产生前往地球的想法。”   “好吧,我们就当这部分内容可以归档了。”李维向后挥一挥手,不耐烦再深究下去,“现在的情况是,虫母想与我们合作找出对付里世界的办法,我们能信任她吗?”   对面有人嗫嚅道:“她寄生过人类……我指的不是里世界的NPC,是地球上活生生的人。”   “这个问题我可以代她解释。”   站在不远处的二号伸手指向自己的后背,“我们如今的状态比起寄生,其实更类似于共生。”   李维正打算追问,另一端的安全局突然有了变故:   他的耳机里毫无征兆地传来了震耳欲聋的连环爆炸声!!   有人仓促地叫了一声变调的“长官”。   紧接着所有人都失去了动静。   ……   历史书上记载,2026年▇月▇日,联邦N市发生了21世纪最严重的一次恐怖袭击事件,当天清晨,五角大楼和联邦安全局总部几乎在同一时间遭到不明武装力量的精准打击,袭击方式包括高爆炸弹、远程无人机和内部渗透,爆炸造成大范围建筑损毁,火势持续数小时才得以控制,据官方统计,事件共造成至少137人死亡,数百人不同程度受伤,其中包括多位军方高层与情报系统核心官员。   事后,少数反抗军成员被迫与外星种族展开了全方位的合作。   ——史称“共生元年”。 第201章 终曲(二十三)   【“威廉?你还好吗?威廉??”】   “小心,是敌袭!!”   “往这边走,长官,楼上着火了,外面可能有埋伏的雇佣兵,他们发现了我们的据点,这里不安全……”   “怎么会有这么多人?!”   “咳咳……别停下……我不行了,你们走吧……”   “只能往西走,北边的道路被封死了,先沿着阿巴拉契亚山脉西麓进入俄亥俄河谷,再跨过密歇根湖,运气好的话,边境地区可能会有人支援。”   “小心追兵。”   “德莱顿长官,救救我,救救我!”   “走吧……”   【“威廉,你答应过我,你永远会待在安全的地方,危险由我一个人承担。”】   “长官,再坚持一下,我们很快就到了,请你再坚持一下,想想清道夫,想想李维先生,有人还在等你……不,不要闭上眼睛,别松手,求你了,长官——你们谁手里还有抗生素!!”   ……   八个月后。   “方舟船票,两千联邦币一张,有人要吗?是真正的船票,只剩一个名额,先到先得,三井高志计划在半个月后出发,再不买就来不及了!”   一个瘦如麻杆似的金发少年在密歇根上半岛、靠近边境的某个小城市的集市上四处乱窜,同时高举一只手,边挥舞信封边大声吆喝。   “你个小骗子!”路上有人回道,“有能耐登上飞船的都是有钱佬、科学家、高官政要、和给三井家族卖屁股的。你说你占了哪一个,凭什么拿到票?”   “你管我是怎么拿到的,反正我有。”少年笑嘻嘻地说,“出钱就给,你买不买吧。”   路人还想再说点什么,一个摊贩抬头急道:“你们两个还聊!还聊!这是可以说的吗?不要命了!北边都已经开战了!”   少年道:“反抗军与联邦军队一直在打,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傻瓜!”摊贩呸了一口,“政府对我们这里管得不严,是因为他们忙着打仗,腾不出手来,你没听到那些逃难的人讲南方现在都变成什么样子了吗?新闻不让播,网也断了,这世界快要疯了,我要是你就老老实实待在家里,省着哪天被抓上战场或者关进监狱,到最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路人:“我们还可以投奔反抗军呀,据说清道夫也在。”   摊贩:“清道夫只是一个人,在军队面前,他能有什么办法?而且威廉·德莱顿死了,白宫把他的尸体摆在国旗下,就为了把清道夫引出来……”   路人惊讶道:“真的假的?这又是什么时候的事?”   摊贩:“好几个月前吧,我这日子都过糊涂了,但是人人都听说了,五角大楼、安全局总部、还有威廉·德莱顿的秘密据点在同一天遭到了袭击,官方公告说是恐怖分子,不过人人都能猜到真正动手的人是谁——不得不说,我们上边的头儿是真狠啊,传闻中一共死了三百多个人,华府林荫大道上尸横遍野,当时是冬天,路边结的冰都变成了血红色。你们见过农场宰猪吗?猪刚死的时候,血水顺着猪的尸体一路往下流,隔了一英里都能闻到腥味,华府约莫就是这种感觉。   “闯进安全局的雇佣兵最开始扑了个空,因为威廉·德莱顿不在——他是个聪明人,料到有人可能会有人找他的麻烦,就带着信任的下属跑到了N市郊外的一处安全屋,结果队伍里有人背叛了……”   【(剧烈的爆炸声和凌乱的枪响)   “小心!是敌袭!!安东尼请假了,该死,我就知道有哪里不对,他背叛了我们,怎么会这样?我们上个星期还聊起了他刚出生的孩子,白宫到底给了他什么好处……”   “以后再反思吧,参谋长,我们该走了,能扔的东西都扔了,只带走我们提前备好的最机密的文件。受伤的人多不多?”   “……”   “参谋长?”   “苔耶死了,德莱顿长官。”   “……我知道了。你与她情同姐妹。节哀。”   “……没事,我们先走,路上抽空给李维先生报一句平安吧,他得担心死您了。”】   “雇佣兵闯进了威廉·德莱顿的安全屋,没逮到德莱顿,只杀死了几个情报人员,一个月后官方宣布这几个情报人员在战场上牺牲了,还给他们的亲人邮寄了慰问信。”   “你知道得还怪清楚的。”推销方舟船票的少年说道。   “嗐,都是人们口口相传来的,我能骗你不成?”摊贩也是说上瘾了,“越是上面不让讲的内容,下面的人传得越欢,而且目击者也多呀,雇佣兵追着他们从N市跑到了五大湖北边,每杀死一个人、就把它的尸体运回华府,在国旗底下鸣枪,下城区的人一听到枪响,便猜到又有人牺牲了。”   【“咳咳……别停下……我不行了,你们走吧……”   “……”   “表情怪难看的,德莱顿长官,你在法庭上面对长枪短炮时都没像这个样子……没事的,早死晚死都是死,而且听说我们的总统愿意以追悼阵亡将士的规格为我们送行,三声枪响,老兵下葬,这辈子值啦……”】   路人听入迷了,追问道:“威廉·德莱顿呢?他是怎么死的?他不是逃出N市了吗?”   “我是听说他们在密歇根湖西岸逮到了他。”摊贩说,“正值春光明媚的时节,可惜了。”   “不是活捉?”   “大概率是想要活捉的,只是没能成功,一个常年在森林区打猎的老猎户说他听到枪声连绵了一下午,他养的两只比格犬窝在他怀里吓得瑟瑟发抖。傍晚,枪声终于停了,老猎户鼓起勇气爬到山坡上,拿着望远镜看了一眼,发现一群穿着迷彩服的家伙抬着几具被炸药炸得不成人形的尸体离开了湖畔的林地。”   “威廉·德莱顿是其中之一?”   “总之白宫是这么说的。威廉·德莱顿已经死了,我们对这位年轻官员的牺牲深表遗憾,巴拉巴拉。”   “真神奇,他们甚至还愿意用牺牲这个词。”   “是的,毕竟理论上,袭击安全局和五角大楼的雇佣兵也不是花园里坐着的老绅士派去的。”   路人听得沉默了。少年好奇地追问说:“威廉·德莱顿和清道夫是不是一对?我看同人论坛……我是说,我妹妹告诉我他们是一对。”   “没错,他俩在一起挺久了。”摊贩也不卖货了——反正自从世道乱起来,生意一天不如一天,每天挣不了几个钱还累得半死——点起一根烟,专心致志地和两位陌生人分享八卦,“虽然理论上没有举办婚礼,但人们都猜测是因为没时间,其实双方长期同居、交换了戒指、见过彼此的父母,离结婚也不差什么。”   “哇。”少年捧起脸颊,他的动作于不经意间带出一股娇憨,让路人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连父母都见过了?”   “是呗,德莱顿亲口在法庭上说的。”摊贩大口大口地吸着烟,他抽的是老式卷烟,因为香烟和雪茄如今已经不让买卖了,“这两个人,之前有人猜测他们是奉旨秀恩爱,为了政治正确、或是博支持率一类的理由。结果后来真相大白——他们纯粹是爱秀。   “你猜雇佣兵在德莱顿和清道夫的房子里找到了什么?”   少年迫不及待道:“什么?快说快说!”   “他们两个收到邀请,要在今年九月份一起去参加巴伐利亚安全会议的闭门晚宴,以正式伴侣的身份。”   “噢!”少年先是欢呼一声,忽然又想到了什么,表情变得沉重起来,“今年九月?但是德莱顿……”   “威廉·德莱顿肯定去不了了,他仍然活在世上的伴侣也难说。”摊贩吐出一个伤感的烟圈,“前者躺在他为之奋斗了十年的国旗下面,后者游荡在天知道的哪个地方。当不幸的生者看到人们提起一张属于他们两人的晚宴邀请时,心情该有多难过呢?”   【“威廉,你答应过我。”】   【“你食言了。”】   少年眨了眨他带着点亚裔风情的眼睛,眼底迅速浮起一层泪花。   摊贩暗笑,心想年轻人就是多愁善感,别人的苦痛与他们有何干系?世人皆苦,这是个容不得软弱的年代……   “我听说官方把清道夫的真名公布出来了。”路人插嘴道,“他叫什么名字,你们还记得吗?”   “当然,我记得他的全名是一种蓝鸟。”少年总算逮到一样自己了解的细节,立刻抢答说,“他还有个东方名字,叫李……李……我想起来了,叫李维!”   一旁的摊贩露出了迷惑的表情:“李维?我怎么不——”   话未说完,路人骤然抽出手枪,对准摊贩连开三枪!   “砰!砰!砰!”   摊贩当场死亡,路人转过头,对吓呆了的少年说:“白宫没有公布清道夫的名字,你能知道它是因为你的祖父是三井高志,果然,你就是蓬耶女士的女儿,我是你母亲派来带你回……”   风水轮流转,他的话也没能说完。   “砰!”   子弹眨眼间洞穿了他的心脏。   少年……三井塞莉娅惊恐地僵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余光瞥见有个英俊得有点超标的黑发男人冷着脸,从写有“关门”字样的杂货店里走出来。   杂货店的窗户半掩着,刚才他是从窗户缝里开的枪。   青年一言不发地走到塞莉娅身边,第一眼没有看她,而是单膝跪下来,探了探摊贩的鼻息。   两秒钟后,他骂了一声:“该死。我听到他提起给‘三井家族卖屁股’,还以为他是别的势力派来的人。”   塞莉娅注意到他身上有种不拘小节、放浪形骸的气质,尽管他的穿着很得体,依然掩盖不了从骨子里流露出来的东西。   这一点和她被三井高志管教了一辈子的父亲截然不同。   骂完死人,黑发绿眼的青年站起身,上下打量几下塞莉娅,对她说道:“我是李维。你要不要跟我走?” 第202章 终曲(二十四)   路上,李维问道:“我该怎么称呼你?”   “我叫三井塞莉娅。”塞莉娅条件反射地回答完,嗫嚅了一下,小声说,“不,还是叫我塞莉娅·蓬耶吧,我不想和我祖父一个姓,但是还没改过来。”   “所以你的祖父是三井高志。”李维若有所思地说,“你手里有一张飞船的船票,你祖父和你的父母马上要离开地球了……你是离家出走?”   女孩尴尬地笑了一下,算是默认了。   “你最好不要再在公共场合提起你有一张船票的事,”李维叮嘱说,“这次没出事是因为大家都不相信,但如果人们信了,你就会陷入危险,一群急于求生的人什么都有可能做得出来,你明白吗?”   “我知道了。”塞莉娅出乎意料地听话,“其实我在路上也说过我手里有船票,不过东南方的人比北方人沉默多了,他们听到之后一点反应都没有,那两个人就直愣愣地看着我,好像我只是一团空气,或者是某个不可名状的东西……我不确定该怎么形容,反正吓了我一跳,从那时起我就下定决心要离开。北方人好多了,那个摊主是个好人,我……”   她说到一半,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了,突然间紧紧抓住李维的手臂,稚嫩的面孔因痛苦和自责而显得略微扭曲:“天啊,他死了,他死了!都是我的错!”   李维立刻在她语无伦次的连声道歉里安慰道:“不,他的死和你无关,看着我,别多想。”   塞莉娅边流泪边说:“行凶者是我母亲派来抓我的杀手……她猜到我会来找你,之前我一直在网上……在论坛里看网友讨论你和威廉·德莱顿的故事……”   说到这,她又猛地想起摊贩所提到的威廉·德莱顿的死讯。   一瞬间她都不敢去看李维的神情了,犹豫了半天才低声问:“所以德莱顿真的……?”   “唔。”李维捏了捏无名指上的戒指,“这个话题待会再说。我还是不理解,你为什么要来找我呢?你应该听说了,地球所在的太阳系如今危在旦夕,你不想跟着你的亲人离开?”   “我有迟发型庞贝氏症,医生说我活不了太长时间。”   塞莉娅提到自己的死亡时,比面对他人的逝去平静得多,“得了这种罕见病的人会患上严重的肌无力,最终因呼吸衰竭或心衰而死。我妈妈很喜欢我,我刚出生的时候坐都坐不起来,她费了很大劲找医生给我治疗,但这个病是治不好的,我每周都要往静脉里注射相关药物,身体还是很不好,家里的其他人已经放弃我了。”   李维听得皱眉:“三井家不是很有钱吗?他们不能一直给你提供治疗庞贝氏症的合成酶?”   塞莉娅到底还是缺乏社会经验,没有意识到李维能迅速说出治疗庞贝氏症要合成酶有哪里不对——90%的人根本没听说过世上有这种病。她说:   “要在飞船上建立完整生产线实在太难了,哺乳动物的细胞系必须在无菌、恒温、恒湿、氧气控制精密的环境中进行大规模培养,生物反应器的占地面积和所需能量也很多,我祖父不太想承担这一部分支出,而我的父亲以祖父马首是瞻,祖父一提出困难之处,他就同意不管我了。”   哪有这样当爹的?李维听得皱眉:“那你为什么还会有飞船船票?”   塞莉娅:“是我妈妈帮我搞来的。”   原来如此。   阿琳达·蓬耶尽管不是个好人,对女儿却称得上尽心尽力。   “你今年多大?有什么打算?”李维继续问,“说实话,待在我这边的风险肯定大于待在你妈妈身边,我个人建议你还是仔细考虑一下。”   “我今年十四岁,不过我应该只能活到二十岁,因此这个年龄对我来说已经算成年了。”塞莉娅回答,“我知道边境很危险,可是南方现在几乎是一潭死水,我更喜欢生机勃勃的环境。”   能把以“自由”著称的联邦搞成当今这幅强迫症社恐患者友好的样子,莱纳·李维乌斯居功甚伟,真不晓得他是怎么做到的,但无论如何,他肯定会在历史上留下辉煌或臭名昭著的一笔——假如以后还有历史的话。   “你又为什么会在‘上半岛’呢?”塞莉娅困惑地问李维,“我听说早就离开联邦、加入反抗军了?”   “是,”李维说,“但有人告诉我威廉·德莱顿死了,于是我又回来了。”   “……”由于不确定自己应当作何表情,塞莉娅用有些滑稽的神态侧头看着李维。   “放心,你的cp没有BE!”李维忍不住笑了,“威廉还活着!一会我就把他介绍给你。”   **   她看到头顶的飞船降落了。   那势头形如天星坠地,硅雨折射出的光晕狂乱地包裹着深黑色的金属表面,庞然巨物撕开熟悉的天穹,船体下方喷薄出鲜红的烈焰,空气扭曲尖啸,仿佛一道不合逻辑的裂缝,生生劈入她脑内的神经网络中那副恒常稳固的世界图景。   广袤而荒芜的大地在震颤,发出沉闷的、令人心悸的声响,这声音穿透厚实的岩层、碾过千万年静默的大裂谷,直抵她的核心。她藏在一棵老树后面,身上微小的光点和细丝小心翼翼地凝固不动,犹如变成了装饰品,与此同时,百亿位同胞在她身后的旷野上慌不择路地奔逃。   只要有一个虫族个体活了下来,她就不会死亡,它们就不会灭绝。   飞船沉重地坐落在平原上,巨大的支架深深嵌入土壤,空气中弥漫着灼热的金属与某种难以名状的、甜腻而陌生的腐朽气息混合而成的怪味,然后,她看到未知来客的“腹部”裂开一条缝隙,道路缓缓向下延伸,最终形成一道斜坡,饱含水分的气息如同强酸般舔舐着她的身躯,紧接着,几个长条形的、不规则的生物沿着斜坡走了下来。   【这是什么地方?我们迫降在哪里了?】   他们说着她听不懂的语言。   【真TM倒霉!一出虫洞就落在这种鬼地方!我们的能源还剩下多少?能支撑飞船脱离这颗星球的引力吗?】   【能源短缺不是问题,重点在于‘里世界’,见了鬼了,‘里世界’是活的,它在追我们!】   【他们知道!!我是说,安全局那些专门研究‘里世界’的人,他们肯定知道‘里世界’具有感染性,却不告诉大众——难怪政府高层很少有人乘坐我们的飞船,他们等着看我们的笑话呢,他们要我们死!】   【冷静点,情况没那么糟糕,我们得一步一步解决困难,首先是能源,这颗星球上不像有智慧生命的样子,我们上哪收集情绪?】   【等等,我好像看到有一只虫子。】   长条形的白色生物向她走来。   它弯下身躯,伸出一条柔韧的触肢,声带振动,发出代表友好的呼噜声。   伊莉拉的心中陡然泛起劫后余生的喜悦:   它们不是来杀死她的!   它们是来交朋友的!   是的,是的,我们可以做朋友。   我从来没有过朋友,很高兴认识你们!!   她发出一声低频的呼叫,体表的神经网络光芒流转。天啊,这片宇宙里竟然有着与她迥然不同的生命,她要领着它们回到她的巢穴,与它们的集体意识进行深入交谈,她会请它们品尝这颗星球上最好吃的玻璃,带他们观赏夜半球的极光……   【好奇怪的虫子,它和其他虫子不一样,似乎没有实体。怎么样,要请飞船上的专家下来分析一下吗?】   【傻逼专家,指的路全是错的,我再也不想听专家的话了,这是我的地盘,就按我说的来。你们去把这只虫子抓起来,看看它有没有用,没有的话干脆直接剁碎了喂狗。】   【妈的,该死,我恨这颗星球,我讨厌这片宇宙!!】   我喜欢这颗星球,我喜欢这片宇宙,我好喜欢你们!   她快活地跟随着名为“人类”的生物活动了一段时间,一边欣赏它们持续不断地发出的令她舒适的声音,一边配合它们进行了一些古怪的工作。她无法理解人类在做什么,可是这一切是多么有意思啊!   【不对劲,这虫子有智慧……我们不能再这样对待它了,它是个智慧生命。】   【你确定?它全程表现得像个傻子。】   【你们语言不通!而它只是过于友好,我也不知道它为什么这么友好,但是不管怎么说,我们应该把它放了。】   【等等,我有一个想法,如果它是智慧生命,我们岂不是成为先知了?】   【哈哈哈哈哈!没想到狼狈不堪的难民有朝一日也会成为低等文明眼中的先知!当初那些遗民看待我们,是不是就如同我们看这只虫子?】   【我们给它留下点东西吧,作为这段时间的‘虐待’的补偿……】   【留几本书得了,你TM还想给什么,我们除了书之外,什么都缺。能源收集够了没有?】   【够了,飞船随时能起飞,尽快走吧,‘里世界’要追上来了。】   【好吧,我和这小家伙道个别,其实它长得还挺可爱的……嗨,亲爱的,我们要走了。】   【呃,你管它叫‘亲爱的’,真恶心。】   一个线条流畅的黄色长条生物向她靠近。   她实际上不太能区分它们,因为它们有时是白色、有时是彩色,偶尔还会褪去这些外皮,露出黄色或白色或黑色的内里。她曾出于好奇观察了一下它们的内脏,那种光滑的色泽吓得她立刻把头缩了回去。   这名人类伸出触肢,温柔地碰了碰她的大脑皮层。   【我给你起了个名字,不确定你会不会喜欢,伊莉拉,伊莉拉,听上去带着点奇幻的味道,我甚至还给你编了个姓氏,呃,说出来有点尴尬,你就随便听听吧,反正也听不懂。全名叫伊莉拉·沃桑·达雷斯,怎么样?是不是仿佛某个遥远殖民星上的贵族?以后你就能自我介绍说,‘我叫伊莉拉·沃桑·达雷斯’,是量子信息动力学专家,兼任银河边缘研究站的首席引力建模师……】   【别对着虫子讲故事了,白痴!你是被AI取代的三流作家吗?走了!】   【好吧——再见!很高兴认识你!】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   不知道在说什么,但是好听。   她惬意地闭上眼睛,在人类的说话声里睡着了,梦中她的星球上生活着许许多多的“人类”,这些人打开肚子、伸出口器、咀嚼着玻璃,天上下雨了,她和他们一块在风中舞蹈……   许多年后,伊莉拉成为了宇宙中的征服者。她再也没做过类似的梦。   直到某一天,名为“里世界”的气泡出现了。   她翻阅人类留下的典籍,观察一个又一个气泡,最后的最后,与一个来自地球的人类展开了对话。   时过境迁……   伊莉拉已不再是当初的伊莉拉,然而那天晚上,她又一次做了相同的梦,梦中的人类不再个个都可爱,发出的声音却依旧那么动听。   她决定前往地球看一眼。 第203章 终曲(二十五)   “我们到了。”   李维穿过城镇,带领塞莉娅·蓬耶走进了林间的一处营地。只见月牙形的松树林环抱着清澈宁静的湖水,根根分明的松针在凉爽的空气中呈现出七彩色泽、散发着浓郁的松香,远处灰褐色的山岩起伏不定,仿若形成一道天然屏障,将眼前的美景与尘世的喧嚣间隔开,塞莉娅几乎以为自己来到人间伊甸,而只要能够待在这块地方,过往的烦恼就都与她无关了,连近在咫尺的死亡也变得美妙起来——   死在如此广阔壮丽的风景里,人类的灵魂想必会像是童话故事里讲的那样,变成游荡在山野间闪闪发光的小精灵吧?   “威廉!小梅!艾蕾娜!我回来了!”   她身边的青年一走到空地上,便大声喊道。塞莉娅被震了一跳,猛地转过头,就见刚才还板着脸一派严肃的人此刻像块在阳光下融化的硬糖。他不经意间加快了步伐,脚尖踮起,塞莉娅得小跑着才能跟得上,即便如此,她依然注意到了从他的眼睛里满溢出的甜蜜的糖浆。   “我还带回来一个人。”李维笑眯眯地说,“快看,这姑娘名叫塞莉娅·蓬耶。”   闻声走出木屋的小梅脱口说:“那她不是……”   说到一半她住嘴了。李维的大学同学,米尔顿·哈耶克与艾蕾娜手牵着手从小梅背后探头,前者说道:“你就不跟我打招呼是吧。”   “我又不知道你在。”李维迈着轻快的脚步上前和米尔顿浅浅拥抱了一下,接着环顾四周,问,“威廉呢?”   “体检呢。”小梅说,“医生说他几个月前受到的枪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那就好。”李维说,“刚才街上死了两个人,你们照顾一下这个小姑娘,我去找威廉。”   他说完,安慰地拍了拍塞莉娅的肩膀,叮嘱她多吃点东西、休息一会,然后便急匆匆地离开了。塞莉娅觉得他的背影像一阵自由自在的风,但是不凌厉,只会使人联想到春天的野花、散落着点点人烟的山谷、和洒满阳光的池塘之类的东西。   威廉·德莱顿呢,就像是沉默地铺展在这些生机勃勃的事物上的土壤,恒常而稳定地提供着事物发展所仰赖的坚实的地基。   米尔顿·哈耶克正打算替把人扔下的李维解释两句,结果一转头,当事人塞莉娅捧着泛红的面颊,已然嗑cp嗑得天昏地暗了。   “……”   行吧。   总比难过沉郁嚎啕大哭强点。   而李维这阵风此时已刮进了营地的医疗点,德莱顿刚把上衣穿好,还在系衬衫的扣子,医生指着屏幕叮嘱他注意事项,李维推开门,问道:   “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和我也说说。”   医生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我说让你们进行床上运动的时候收敛一点。”   李维顿时露出了无辜的表情,德莱顿没有起身,坐在椅子上捏了捏李维的手,说:“我没事,你呢?”   “路上遇到了点麻烦。”李维说,“阿琳达·蓬耶派过来一个杀手,杀了一个人。”   德莱顿皱起眉,医生捂住耳朵:“我不想听这些打打杀杀的,你们要讲出去讲。”   “谢谢,我给你带了你最喜欢‘帕斯提’。”   ‘帕斯提’是地方特色卷饼。李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皱皱巴巴的油纸袋递给医生。   医生接过去,警惕地问:“没沾上血吧?”   “你猜?……没沾上,放心吧,就是被枪托怼了几下,而且变凉了,你记得拿微波炉加热一下。”   李维拉着德莱顿走出诊室,来到没人的地方。德莱顿慢条斯理地披上外套,说道:“三井高志马上就要出发了,阿琳达·蓬耶为什么要派人来这种小地方?”   “消息真灵通。”李维道,“因为她的女儿离家出走来找我们了。”   德莱顿:“难怪。她女儿天生患有一种罕见基因病,整个三井家族里应该只有阿琳达·蓬耶没放弃她。”   不愧是情报局头子……现在应该是情报局分局了。当初德莱顿遇袭逃亡时带走了半数安全局精英,虽说路上牺牲了一些,但活下来也有不少。   这群人如今都躲藏在密歇根的上半岛。   李维:“白宫伪造出了你的尸体,基本上大家都默认你已经死了。”   “合理,三井高志的飞船弄得人心惶惶,总统肯定要想个办法转移群众的注意力。”德莱顿缓缓说道,“等到三井高志离开,局势就能稳定一段时间了,政策也会相对放松一些。”   “普通人的生活能变好一些就好了。”李维叹了口气,“他们还说总统将你的棺材摆在国旗底下,是为了把我引过去。”   德莱顿闻言,露出了带点微妙的愤怒又有些好笑的表情。   “人人都知道我爱你,见不得你死。”李维说,“你肯定也知道,所以下次再受这么严重的伤时提前通知我一声吧,否则我不一定能承受得住。”   “我不想这样。”德莱顿立刻握紧了李维的手,在他的感知中,这双手的指尖微微发凉——直到今天,李维回想起别人告诉他德莱顿死于爆炸的场景时,仍然会感到头晕目眩和后怕,“我答应过你待在安全的地方,我保证没有下次了。”   李维闭着眼睛没有回答。   “而且我以后想死也难。”德莱顿见状开了个玩笑,“虫族寄生了我,我现在不是纯种的人类了。你要检查一下吗?”   “医生让我们在进行床上运动时收敛一点。”   “什么?我说的是正经的检查,而且我们周围又没有床。”   没有床的运动自然也不是床上运动,很合理。   李维环着德莱顿的脖子亲了亲他的唇角,低声说:“你能想象出听到你死讯的那一刻我是什么心情吗?如果不是伊莉拉穿越虫洞、提前几年降落在地球,如果不是她在人类身上散播了孢子、其中一个持有孢子的人恰好在生命垂危的你身边,如果不是虫母改变了寄生方式……”   无数个巧合才使得德莱顿在身受重伤的情况下侥幸活了下来。   眼下他和虫族的个体之一处于共生状态。   德莱顿轻轻回应李维的吻,心想:我能想象。   因为曾经你在里世界度过的很多个日与夜,我的心情正与你相当。   **   她降落在了地球上。   那是这颗星球的核心,恰如她的诞生之地。厚重的液体金属包裹着她的身躯,在她的正前方,有什么东西于半径1220公里的内核之中沉睡。   伟大的存在,在智慧生物的幻想中诞生,虚构着属于祂的梦境。   伊莉拉无法理解神明,她从未有过信仰。恐怖的古神只得到了她漫不经心的一瞥,强大的精神冲击如同奔涌向深海的暗流,没能在她的意识中留下半点痕迹:因为无法理解,所以隔绝了全部感知。   她开始向上攀爬。   攀爬,攀爬,对一只诞生在地底的虫豸而言,命运是永恒的高山,此刻她不过是将以往做过的事再做一遍而已。不知过了多久,她抵达了地表,80亿人在尘土飞扬的世界里活动,对她的到来无动于衷。   很久不见,我的朋友。   她沉默地同他们问了声好,一只只虫族个体甩开步伐,好奇地观察着眼前的一切。她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振奋过了,刻在灵魂深处的孤独仿佛得到了缓解,这次她要想个办法,在交朋友的同时让朋友能够活下来、而不是成为自己的一部分。   首先,可以和那些垂死的人类个体谈一谈。   她成功了。   人类活了下来,向她表示感谢。它说它厌倦了这个残酷的社会,决定前往深山老林度过余生。它的想法不符合她探索人类世界的需求,但是无所谓,朋友无论做什么都是可以的,伊莉拉只希望它们永远保持着自由的意志,持续不断地发出那种令她喜欢的声音。   这名人类携带着一名无自主意识的虫族个体和虫族孢子离开了。   她在游历世界的过程中始终关注着它。它坐上渡轮,在宝石一样的海洋上漫无目的地漂泊,最后因着对同族一见倾心、定居在联邦北部的一片森林里,成为了猎人兼看火人。   若干年后,年迈的猎户于睡梦中听到枪响。   它和它的虫族同伴跑出房门,见到一群人类正在追杀另一群人类,有个外表优秀的个体(伊莉拉逐渐能分清人类的长相了,只是还不擅长判断它们的性别)生命垂危。   猎户犹豫了一下,选择将孢子注射给这位身受重伤的名叫威廉·德莱顿的人。   “他是个好人。”它对虫族的个体说,它知道伊莉拉能听到,“而且有人在等他。”   伊莉拉就懂了。   这是一个幸运的人类。   如今她已知晓,人类不同于虫族,每个个体都有着独立的意识,可是它们明明生活在一起,却仍旧品尝着从生到死的漫长的孤独,只有少数幸运儿能够找到真正契合自己的另一半,就如同在80亿张拼图中寻找到与之对应的一块。   多么奇妙啊!   数量庞大的人类意识体又会在与生俱来的孤独中诞生多少具有意义的思索呢?   怪不得它们的里世界来得又凶、又快。   是人类的灵魂在疯狂地呼唤一场璀璨的劫难。   **   “白骆驼说三井高志动身了。”   这一天早上,李维对生活在营地里的朋友们宣布,“比预计中早了半个星期,看样子他是等不及了。” 第204章 终曲(二十六)   据统计,三井高志的飞船一共带走了九千七百余人。   这里面(据说)以最小人口基因多样性的维持为目标、包含了各行各业的精英,飞船内部具有完整的社会结构、教育体系与娱乐系统,重力模拟地球环境,生态系统包括植物与微生物循环,推进方式不明、但(还是据说)即使在没有后续能源补充的情况下,仍然能够持续航行超过一千五百年。   也不知道一千五百年的结论究竟是怎么得出来的。   而且基因多样性是个生物学的概念,飞船使用的宣传词却是“各行各业的精英”,“精英”明明是根据社会不同阶段的需求被人为评选出来的,又怎么能和前者划上等号呢?   更不用说从始至终都模糊不清的获得飞船船票的标准,与“九千七百”这个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的人数了。传闻这艘飞船的容纳上限是两万人,考虑到未来的人口增长与生态系统冗余,技术人员推荐初登船的人数不超过四千——但四千实在是太少了,一个社会名流兼地产大亨的交际圈又是多么巨大啊!   这里多一点人,那里多一点人,最终登船的人数就接近了一万。   可是一万人在80亿人口面前,也不过是八十万分之一。   于是为了安抚那些滞留在地球上心有不甘的人,三井集团放话说,新的一艘更大、承载人数更多的飞船已经在制造中了,让大家耐心等待,当然他们也不是唯一放弃地球寻求崭新出路的人,联邦之外的许多个国家都有着自己的计划,只是这些东西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塞莉娅到底被她的家人留在了地球上。   其实李维觉得阿琳达·蓬耶确确实实是爱自己的女儿的,他始终记得,在那个被命名为“桃花源”的海岛里世界中,阿琳达为了塞莉娅,专门问了仙人世界的遗民一句话:   “末日降临时,你们能不能带走一个地球人?她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   可惜对面的回答是,“强求不得”。   或许的确是这样吧,命里有时终须有,金钱、权力、寿命……皆是如此。   塞莉娅本人面对现状倒是很淡定和坦然。她在营地中快快乐乐地住了下来,有一天,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工作人员找到她,问道:“你是塞莉娅·蓬耶?我们听说你得了一种罕见病,现在我们这边有一个特殊的治疗项目,你要不要来体验一下。”   对方言辞直白、语气冷淡,不像是推销员,倒像个士兵。   塞莉娅心很宽地问:“什么项目啊?”   “你跟我来。”   工作人员领着塞莉娅七拐八拐,走进了一个疑似实验室的建筑,该建筑堪称营地里最为现代化的事物,连墙壁都是金属的。有人比他们早到一步,一个研究员面带笑容地对被拉过来的病患们说:   “我们是通过基因工程对不同的患病个体进行独特的泛基因调控整合,重编其细胞程序与信号通路,以实现对多种绝症病理机制的精确逆转……”   “这都什么和什么?”   塞莉娅身边的青年听得愣了一下,脱口说道。   “……”微笑着的研究员沉默了一会,戴上痛苦面具说,“我不干了!我编不出来!去掉没用的形容词实话实说,治疗手段就是虫族寄生!我们都是免费而且百分百自愿的,有人想尝试吗?”   塞莉娅:“……?”   “哦忘了说了,上一个接受寄生的人是威廉·德莱顿,他的状态目前看着挺不错的,你们可以参考一下。”   ……   塞莉娅是这批人里第一个选择接受寄生的人,原因很简单,她的病等不了。庞贝氏症的患者需要定期注射一种替代酶,该酶是生物大分子,需冷链保存,每瓶的售价约为一万联邦币,一位成年患者每年可能要消耗几十瓶。   塞莉娅能活到今天全靠她家有钱。   但如今她离家出走了,随身携带的药物越用越少,钱是没有的,罕见病用药更是有价无市,眼看人都快死了,被寄生就被寄生吧,就当增加人生新体验了!   研究员为她注射孢子前,仔细地介绍了注意事项。   一些常见的套话在此不加赘述了,塞莉娅久病成良医,都快背下来了,听得频频走神。结果研究员话锋一转,说:   “虫母名叫伊莉拉·沃桑·达雷斯,你可以叫她伊莉拉,我们最近在和她讨论寄生后的隐私问题,主要是她打出生起就没过过和别的智慧生物生活在同一颗星球上的日子,是个彻头彻尾的独生子女,所以边界感有亿点混沌……为了避免人类感觉自己在被虫母监视,伊莉拉同意让渡出一部分寄生体的控制权。”   塞莉娅情不自禁地问:“还能做到这种事?”   “科技改变命运嘛。”研究员摆了摆手,“共生的基本原则是互利互惠,双方肯定都要做出让步。总而言之,现在你不会变成虫族的傀儡,也不用担心伊莉拉时刻盯着你、看你在干嘛了,毕竟人家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被分发到你手里的寄生体能够长期脱离你的身体进行独立活动,只是不能离你太远。”   听听,“分发到的寄生体”,就好像外星“虫”个体是块移动电话似的。   塞莉娅问:“所以我洗澡的时候可以让它在浴室门口等着?它能听懂吗?”   “能,它的智商取决于你。我前面说过了,虫族只有一个意识体,就是虫母,你与其说它们是一个种族,不如说它是个单一的非碳基有机体。”   研究员解释说,“虫族的个体思维能力极其低下,以前全靠虫母指挥、或是被寄生者的自主发挥,在虫母更改了寄生方式以后,她切断了和这些寄生体的联系,因此寄生体某种意义上就相当于世界上的另一个你了。”   “哇……”塞莉娅道,“那它会说话吗?要是过去的我能拥有一只寄生体就好了,它就可以替我去上学了。”   研究员:“……”   好质朴的愿望。   “不能。它没法替你上学,请原谅,我刚才说的那句话只是一种比喻,它和真正的你之间还是有很大区别的,首先,它从长相上来说就不是人,有些患者表示虫族哪哪都好,但他们实在接受不了与节肢动物高度相似的外观,因此我们正在尝试说服伊莉拉对虫族的后代进行一些符合人类审美的外貌设计,最好能是毛绒绒的小动物……”   人类事真多啊。   不愧是每个个体都拥有独立意识、能够在种族内部展示物种多样性的神奇生物。   塞莉娅边感慨着、边给自己注射了改良版虫族孢子。从此她的身边多了一个黑不溜秋的小跟班,她给它起名叫路西法·夜影。   小名是大黑。   时间一天天流逝,营地里的人来来去去,总人数一直在上升,身边跟着虫族寄生体的人也从世间罕有变成了走在街上时不时便能看到。   塞莉娅活了下来,但她几乎从不想念她的父亲,只偶尔会在睡梦中见到她的母亲。梦里的阿琳达·蓬耶坐在她的床头,用温热的掌心轻抚她的发顶,轻声询问她在地球过得好不好。   “我在地球过得特别好!”她回答说,“不过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看看我呀?”   ……   还有一个人,也在梦里梦外不停地呼唤着。   “你什么时候能回来看看我们?   “太阳东升西落,戈康镇的樱桃树结果了,李维已经成家立业了,联邦不再是20世纪的联邦,人类的飞船奔向了宇宙,而我依然坐在月亮底下等着你。   “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李秋珊?”   班茜躺在湖边的摇椅上,半阖着眼睛,发出含糊不清的呓语。李维和德莱顿将她从南方转移到了北边,但是说实话,待在这两个地方对报丧女妖而言没有区别,因为她在哪都不受欢迎。孩子们躲着她,大人见到她也绕路走,班茜习以为常、安之若素。   今天她照例穿了一件黑色的长裙,头上却戴着一顶鲜艳的、鸟羽似的滑稽礼帽。她红色的鼻头在帽子的映衬下像是圣诞老人的礼物袋,一个小姑娘路过她的身边时,看到她这幅打扮,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班茜也对这名女孩笑了笑。   她又想起了李秋珊。可能由于面前亚裔女孩的眉眼和李秋珊有几分相似,也可能是她和李秋珊分别了太久,她又过于思念对方,于是看山看水、看头顶飘过的云和林间浮起的雾,都有着李秋珊的影子。   亲爱的朋友,你什么时候能回来看看我们呀?   【我回来了。】   突然浮现在耳边的声音将班茜吓了一跳。   “秋珊?”   【是我。】女人回答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我很好!!”班茜很想跳起来,寻找李秋珊到底在藏在什么地方,但她的身体不知为何被固定在摇椅上动弹不得,“你去哪了?怎么这么多年一点消息都没有?你想见李维吗?我去喊他过来!”   【我想念李维,也想念你。】李秋珊说,【但是先不着急见面,了不起的先知小姐,我要告诉你一个关于里世界的秘密。】   “什么秘密?”   【我的时间不多,你仔细听我说,记住我讲的话,将它们原封不动地转述给李维。】   【里世界具有感染性。它会沿着技术路径入侵其他文明、或加深侵蚀,因为所有技术都是文明意识结构的映射,这就是为什么,只要一个遗民不反社会、就不会帮助其他文明对抗里世界。】   当初阿琳达·蓬耶向仙人求助时,后者拒绝了,说“外来者的帮助会导致你无法想象的、更加糟糕的后果,因此求人不如求己”。   【而我接下来要说的内容,你千万要记牢,它和人类文明的延续息息相关——】   【这片宇宙的时间线已经混乱到了一定程度,而我竟然直到最近才意识到这一点。虫族穿越虫洞、来到了2018年的地球,将近十年后,三井高志才出发,可是三井家族的方舟在宇宙里经过漫长的航行、最终迫降在虫族的母星上时,却是虫母记忆中的三百年前!】   【我们被困在了时间环里,但它不一定是件坏事。】   班茜并不好奇李秋珊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在她眼里李秋珊就是一个万能的人。   她只是捕捉到了李秋珊话语中的一小处奇怪的点:“‘我们’?这和你、和仙人之间也有关系吗?” 第205章 终曲(二十七)   班茜耳边的声音沉寂了一会。   【有关……是的,有关。】   班茜听出她话语中的迟疑,问道:“不能说吗?”   【不,没什么不能说的,而且说出来会更好一些,因为你们要去通知当事人,劝他们参与到这长时间循环里面……等等,算了,还是我亲自去说吧。】   李秋珊很少有如此纠结的时候,班茜大感惊奇。   【事情是这样的……我们的世界,仙人世界,曾经有个传说,这传说甚至还诞生在‘天狗食日、蟾蜍食月,既然天道不仁、不若逆天而行’的故事之前。】   讲述者的声音拖长,似是陷入了久远的回忆当中。   ……   “今天的通鉴课,我们来讲解一篇古文,所有人都要好好听,我向你们保证、期末要考的!”   矮矮胖胖的通鉴课师父、静笃真人站在讲台上,用力甩着拂尘,试图唤起底下同学们的注意,“这篇文章非常非常重要,是九百六十二篇必背诵篇目之一,作者不详,此人可能正在哪个深山老林里闭关呢,也没准被雷劫劈死了,好在他写的东西流传了下来,人死没死就无所谓了。”   课桌前十五岁、只有练气期的李秋珊:“……”   静笃真人不如改名叫嘴毒真人吧。   她心不在焉摆弄着羊角辫,听静笃真人继续往下说:“文章的名字叫做《观龙舟记》,你们先听我念一遍,不会读的字记得注音。‘乙巳之春,余独游于郊外……’”   话说乙巳那一年呐,我独自在郊外游玩,只见天宇高朗、山色空濛、微风徐来、草木葱茏,我的心情正好着呢,忽然之间,风雷震震、大雨倾盆,我赶紧跑到凉亭底下,仰头一看——原来是神仙驾到,但来者既不是位于极地的雷煌宗,也不是高高在上的云泽天宫,而是一个我从未听说过的小门派。   虽说名头小,可他们的阵势是真不小,那几艘龙舟通体晶莹,不假云气,惟舟尾流光若霜练,翕张有声,俄顷,舟止于前,一人走下龙舟,很友善地问我:   “同志,你是仙人不?”   这可真是奇了怪了,一则我不与他们志同道合,称不上“同志”,二则我还真没思考过自己到底算不算仙人——缺少灵根的普通人觉得像我这样的练气期也很了不起,但我在呼风唤雨的大能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呢?   想到这里,我赶紧诚惶诚恐地纠正他,说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修士罢了,离入道还远得很。那人听完,抚栏而笑曰:“山野之客,可登舟一观乎?”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恍惚间听从了他,入其舟,但见四面墙壁上挂满了星图,银河如带,随手指的方向忽明忽灭。   那人说:“我们来自天宫之外。”我说天宫就到顶了啊,哪还有外面的世界呢,对方回答:   “君不见北辰不动而众星拱之?星汉可航,云津得渡,余足下‘宇宙飞船’譬若滴水之于沧海,岂可量其涯际?昔者鲲鹏徙于南冥,今人舟行于星野,所托者异,穷理之心一也!”   宇宙大到远超乎你的想象,你们可不要放弃追求真理啊!   静笃真人念课文的声音越来越高,像是读到了振奋人心的地方。   李秋珊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了课本上。   课本的封面画着两个跳房子的小人,她们的脸蛋红扑扑的。   “谈既久,云海渐赤。”   我和船上的人从白天一直聊到太阳落山,终于,他们告诉我他们要离开了,我感到依依不舍,却也只能听从。下船时,两个身穿短袖短裤的孩童从我身边跑过,嘴里念着一首我从没听说过的歌谣,我暗暗把这首歌谣记在了心里。   等我回到凉亭中,再一转头,龙舟早就不见了。   方才所闻,梦耶?真耶?   说不清楚,我只好回到住处,写下这篇文章。   “嗟夫!余尝闻古之贤者,观天地而悟大道,今视星宇之无穷,余既身世微渺,岂能不临虚而生悲?然彼客逍遥云外,俯仰自得,岂徒悲乎?盖知蜉蝣天地,实共星河;沧海一粟,亦映日光。但存心游万仞,则斗室可为广宇,神驰八极,即蓬门可纳星潮,世路虽云多歧,天心从来可近,惟明达者观其澜!”   静笃真人读到这里,“啪”地甩了一下拂尘。   “这篇文章讲的就是古代人第一次听说三千宇宙和小世界之后产生的感悟。所以你们要努力读书修炼,既敬畏天道,又不失探索之心,记住没有!   “下面我要说的是考点,本篇文章的作者大概率是天机阁的外门弟子,因为天机阁在贞观四年首次提出了‘列宿(恒星)’与‘太阴(卫星)’的概念,‘太阴(卫星)’围绕着‘蓬莱(仙人所在的仙女座Messier-31b类地行星)’旋转……”   李秋珊将课本往后翻了一页。   其实《观龙舟记》还有段结尾,但它不在考试范围内,静笃真人就没讲。   “并附童谣于后,以志其详。”   我为了把详细情况记下来,就将龙舟上的两个孩子唱的童谣附在文章的结尾处:   “‘小皮球,架脚踢,马兰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   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十五岁的李秋珊的思绪,随着静笃真人的讲解声渐渐飘远了。   **   【看,我说时间是个循环吧。】起码有一百五十岁的李秋珊笑吟吟地说,【就在今天、或者过几天,海对岸有个国家即将送出一个船队,恰如当年郑和下西洋……许多许多年之后,他们会抵达我们的世界,在很久很久之前。】   班茜愣愣地听完,歪头思考了一会,问道:“那它为什么是件好事呢?”   【好事和坏事都是人来定义的呀。最开始它肯定是件坏事,因为宇宙的时间本应该是线性的,时间乱了,说明空间也要崩溃了,这都是里世界的出现造成的后果。】   【但是如果我们能利用它,情况就不一样了——想想看,在线性的时间里,里世界会越来越严重,最终导致文明毁灭,可如果时间是个循环、我们经由未来回到了过去呢?】   班茜:“里世界的状态……也会回退?”   【Bingo!怎么样,是个好主意吧?我灵光一闪才想到的!你要是没听懂就再想象一下,正常来说时间是一条x轴,我们一路向右走。而若是把时间变成无穷符号的形状,我们就可以原地踏步、永远告别符号之外的世界末日了!】   哦……神奇。   班茜仰着头,幻想有一辆小车在阿拉伯数字“8”上面开来开去。过了一会,她问道:“我们要怎么才能实现这个目标呢?”   【首先,得保证时间线的每个“节点”都恰当地连接在一起。人类、虫族、仙人……所有被卷进其中的文明皆需各就其位,这点我们目前已经快要做到了。】   【其次,要找出一个位于循环“边缘”的里世界源头,然后——掐断它。】   就像掐断蝴蝶结的两根尾巴。   【这就是我为什么让你将我们的对话转述给李维。他是诞生在这颗星球上的孩子,也足够聪明,他会知道该怎么做。时候不早了,今天就聊到这里吧,再次见到你我很开心,班茜……】   “等一下,别走!”   班茜急切地打断李秋珊的话,她额头冒汗、心脏乱跳,用尽全力在躺椅上挣扎、试图站起身,“你在哪呢?我想看看你,求你了!”   【……先知小姐。】李秋珊温柔地说,【你看不到我,你在做梦呢。我呢?我在时间的缝隙里,在所有人都找不到的地方,所以我才能和你对话、说起这些事呀。】   班茜一怔。   我在做梦?   梦耶?真耶?   恍惚间,她仿佛在高处一脚踩空,打了个激灵,猛地睁开眼睛。   眼前月光浸水水浸天,哪有李秋珊的影子?   但她的声音却还回荡在耳畔。班茜永远不会忘记李秋珊拜托她做的事,她从摇椅上爬起来,急匆匆地跑向营地、寻找李维去了。   **   李维托着下巴、面对墙壁,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人为塑造环形时间线?掐断源头?   好离奇的思路……好符合他对仙人的印象。   当初他们肯定也是这么一拍脑门说,“我们来造个太阳和月亮吧!”,然后就搞出了人造恒星和卫星吧……   但问题是,李秋珊的设想是好的,却给李维留下了一个很大的难题。   ——到底啥玩意是位于循环“边缘”的里世界源头啊?   李秋珊说李维应该知道,但他不知道啊?!   难道是神明?里世界聚会?或者……   李维想到了一个人。   有个美丽的姑娘上了战场,后来不知所踪,这个姑娘的名字叫做让娜·露西尔·德穆瓦耶。   当天下午,他行动力极强地找到了白骆驼和黑蜡烛,对它们两个说:“我想去见一见我的祖母,你们有什么好办法么?”   黑蜡烛噎了一下,问道:“这是‘共生纪元’文化审核越来越严格下对‘想死’的委婉说法吗?”   作者有话说:   古文都是我胡诌的,经不起考据。 第206章 终曲(二十八)   李维:“……”   别瞎说,万一祖母还活着呢?莱纳·李维乌斯已经证实了里世界、一切皆有可能。   他将自己的大致设想对两位神明讲了讲,黑蜡烛听完,烛光闪烁了一下:   “有点意思。但是想要达成它确实不容易,一方面是莱纳·李维乌斯的铁血政策起效了——最显著的一项效果就是所有神明的力量都被削弱了。”   李维:“。”   这可真是还没打仗先裁军。   莱纳·李维乌斯的目的如今已经昭然若揭了,他和李维一样跑不了,所以当世界各国纷纷研究造飞船的时候,莱纳·李维乌斯把这项工作外包给了资本家,自己则兢兢业业地开始了他的治国大业。   自古以来,战胜敌人的方法无非有三种,一是逃跑,这叫精神胜利法,优点是存活率很高。二是息事宁人,或者说服敌人不打你去打别人,这叫纵横家。三是蛮斗——老子有的是力气和手段,难道还治不服你?   严格意义上讲,三者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三井高志是第一种,而莱纳·李维乌斯是第三种。   他的办法成本最低,甚至用不上高科技。   你们不都说里世界的诞生是因为文明发展到一定程度、导致向宇宙施加的“意义”过浓吗?   那就人为控制地球人的思考,把里世界给憋回去。   倒霉的是,这方法真的好用。莱纳·李维乌斯又不傻,不可能在不经尝试的情况下用自己和一堆无辜群众的命运开玩笑,他这些年来辗转各地,用里世界做了无数个实验,其中就包含现在正在做的事。   首先,向所有艺术、宗教、哲学、新闻……实行严格审查,适当对已发生的现实事件进行销毁或篡改,只保留符合政权需求的单调叙事,然后将媒体与教育塑造为宣传口号、剔除批判性思维,推行简化过的官方语言、限制词汇量、使表达复杂情感和抽象概念变得困难……   同时通过强制性超长工作时间与密集的低俗娱乐让人无法进行深度思考。   再辅以切断历史文化联结、使民众的信仰失去根基,加强军事化管理、挑拨人际关系、降低种族团结、孤立种族个体等等细枝末节的小手段。   效果格外显著。   据说管控最为严格的联邦首都在过去的两个月内没有发生任何一起里世界伤人事件。   神明更是被削的走路都瘸了……按理说,神是人创造出来的,多数情况下也站在人类这边,大家本应该携手共进、一同约束里世界,最后人类大获全胜,神明再功成身退也不迟。   但冷酷的莱纳·李维乌斯才不管你是站在哪边的呢。   异端一巴掌,强大的异端有幸能分到两巴掌。   从他抽掉白骆驼的骨头就能看出,此人是个彻头彻尾的社会达尔文实用主义者,他既缺乏对人类群体的信任,也缺乏对神的信任,对于无法掌控在自己手中的力量从不投以半分怜悯。   黑蜡烛表示他现在连跑过来和李维对话都困难,因为眼下联邦全面禁止传播外来信仰和向人兜售黑色蜡烛,它要想降临在李维面前,得披个白蜡烛的皮……但凭什么要让黑蜡烛伪装成白蜡烛?黑蜡烛的命也是命。   李维听不得它诉苦,不耐烦地打断它说:“所以你到底能不能帮上忙?”   黑蜡烛:“你还倒欠我八百条人命……”   “等会,哪来的八百??”   “你也不想想我无偿帮了你多少次!我们死亡女神就算比隔壁这俩玩意富裕点,但家里也不是开天地银行的!”   李维:“……”   隔壁俩玩意之一的丑猫打圆场:“没事,你就再帮他一次嘛,反正地球不可能和平太久,等哪天我们找机会掀起一场战争,让你一口气吃个饱。”   白骆驼为了不让丑猫说出不该说的话,把丑猫放在嘴里当柠檬咀嚼。   黑蜡烛磨磨蹭蹭犹豫了半天,深吸一口气,焦虑道:“好吧,好吧,事已至此,没有我什么你们都干不成,我只好帮你们这个忙了,但是咱们低调一点,先好好想想办法……已知你的祖母活跃在20世纪初,不管她如今是什么状态,我们要想在里世界找到她曾经留下的痕迹,就得从她最后停留的地点往前追溯。”   “你知道她最后出现在了哪吗?”   李维停顿了一下。   他不知道。这世上没有人知道,除了莱纳·李维乌斯。   赶巧的是,他身边正好有一个自称什么都不记得的莱纳·李维乌斯二号。   后者听到李维的问题怔了怔,似乎经过了短暂的思索,又看了看李维,欲言又止,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只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很小的圈。   那里是戈康镇。   李维的成长之地。   也是里世界和现实世界间最薄弱的地方。   **   李维以前不止一次产生过疑问,莱纳·李维乌斯为什么会选择在戈康镇定居?一个普普通通的小镇又为什么会变成后来那副样子?   他设想过很多种理由,这些理由也确实各有各的道理,不过今天,一个更有道理的答案出现了。   ——莱纳·李维乌斯说不准是在这附近出生的。   人类总会对自己的诞生之地流连忘返,就像植物永远也甩不脱它们的根系。   “我们只能帮你推开一扇门,剩下的都要靠你自己。”   动身之前黑蜡烛万分紧张地说道,“强行撕开通往里世界深处的缝隙会惊动所有人,当然,最主要最危险的对手是你亲爹,这方面你心里应该有数。”   它在生死存亡之际拿不定主意的时候,连废话都变多了。   李维说:“不用担心,合作这么久,你还不了解我?”   黑蜡烛:“正因为我了解你,我才猜不透你到底有没有数。”   不管怎么说,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李维逐一清点自己有哪些可以利用的优势,以在关键时刻应对莱纳·李维乌斯,其实他还有个堪称侥幸的念头,就是莱纳·李维乌斯没准不会管他——毕竟归根结底,他们的目标都是对抗里世界。   在此基础上,里世界本身其实是更大的敌人。海妖马杰尔猜测里世界有着属于自己的意志,如果他的猜测是真的,李维此行绝对会遭到激烈的对抗。   就是不知道敌人会以什么样的形式出现。   怀着各种好的坏的念头,李维和几个德莱顿安排的助手开着一辆老旧轿车,日夜兼程地走了八百公里,于第三天的清晨回到了戈康镇附近。   戈康镇的丛林看上去和李维记忆中的场景差别不大,棕褐色的树干包裹着一条条漆黑无光的道路,就仿佛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兔子洞。   不过李维永远记得德莱顿拨开枝叶走出来后给他的生活与生命带来的改变,所以这些个“兔子洞”在他眼中不仅不可怕,还有几分神秘与美丽。   在他进入里世界的前一秒,黑蜡烛和丑猫还在吵架,它们两个一个过于事业脑以至于眼里容不得沙子,另一个又天生没心没肺。   “开个门不就行了你一个有骨头的神明再菜还能做不到这点小事,帮点小忙磨磨唧唧,就这样还瞧不起我们……”   “那是通往里世界深处的门!万一路上有莱纳·李维乌斯的伏兵呢?万一里世界的意志在门口放了只怪物蹲守我们呢?万一李维掉进时空缝隙出不来呢?万一……”   万一个屁,哪有那么多万一。   李维不听了。他看看前方的那个属于他的兔子洞,抬脚迈了进去。   丑猫:“芜湖!”   黑蜡烛:“受不了了,当初连里世界NPC都不敢鲨的人为什么变成了现在这幅样子……”   再后面它们说了什么,李维就听不见了,他觉得自己体内的一半里世界血脉确实是有优势的,白骆驼曾说进入里世界的人类会受到污染,但他当了这么久的职业清道夫,从没感受到过丝毫不适。   李秋珊要他想个掐断蝴蝶结尾巴的办法。   他能做到的就是遵循直觉——也许这份直觉是另一半血脉的指引。   ……   眼前又一次出现光亮时,映入李维眼帘的却不再是戈康镇。   以前戈康镇的两个时间线互为表里,然而此时此刻,李维却掉进了一处人声鼎沸的豪门宴会大门口。他的身后是笼罩着白雾的欧洲街道,天色将暗,积雪尚未完全融化,趴在铁轨上的电车像是沉睡的蠕虫,铁轨旁边站着几个干瘦且沉默的、身穿黑斗篷的女人,和套着灰蓝制服、绑着绷带的年轻伤兵,但当李维凝神看过去时,他们却如海市蜃楼般消散了。   他的前方则是一扇镀金雕花大门,一侧的廊柱上掩耳盗铃般地挂着用于悼念战争中死者的白百合花,进入大厅后,李维看到头顶的水晶吊灯和厚重的天鹅绒窗帘都被人临时取了下来、摆在宴会厅的角落,取而代之的是树立在长方形餐桌上的柔和烛光,一支乐队藏在阴影中演奏着轻缓的圆舞曲。   埃里克会喜欢这股纯正的资产阶级情调的。   宾客们穿着20世纪初期典型的晚礼服。女人的长裙收紧高腰、裙摆飘逸,点缀着精致的蕾丝和刺绣,男人身穿黑色或深蓝色的燕尾服,搭配硬挺的白衬衫和领结。其中还有一些地位显赫的军官,身上悬挂着叮叮铛铛的闪亮铜扣,五颜六色的勋章在烛光下熠熠生辉。   不同阶级的人泾渭分明地站在宴会厅的不同圈子里。   所以李维一眼看到了某个似乎和她所在的圈子格格不入的人。   让娜·露西尔·德穆瓦耶今天穿着一件深蓝色的丝绸长裙,笑盈盈地站在军官们中间。她没有穿戴过于繁复的首饰,只在胸口别了一朵百合花,但即使是纯白无瑕的鲜花也不如她黑发下的面孔娇艳;她可能是喝了点酒,面颊白里透红,让人联想起了雪地中的玫瑰。   又或许是枪响后溅落在皑皑白雪上的血花。   李维不由得在门口愣了一会……主要是让娜·露西尔·德穆瓦耶长得和他有一点像。这种像并不只存在于外表,李维看过对方档案上的黑白照片,当时只觉得祖母很漂亮,不愧是在舞台剧领域红极一时的专业演员。   但现实中的让娜·露西尔·德穆瓦耶,显得有些——疯狂。她的绿眼睛在烛光下闪烁着异彩,不羁的灵魂飘荡在油画般的躯壳之外,尽管行为举止并无特殊之处,却令人觉得只要她下定决心、什么事都能做成。   李维听见其他军官尊称她为“德穆瓦耶女士”。   历史上的让娜真的参加过这样一场宴会吗?还是里世界的意志看破了李维的目的,虚构出来一个假的影像?   没等李维想明白,他的祖母朝他看了过来。   宴会场上的喧嚣蓦地消失了一瞬。   紧接着,女人热情地招了招手:“来啊,孩子,到我身边来。你就是拉克·李维吗?   “宴会已经开始很久了,我们都在等你。” 第207章 终曲(二十九)   因为让娜·露西尔·德穆瓦耶的一句话,李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宴会开始很久了?所有人都在等他?   什么宴会?历史上在一战期间举行的宴会,还是里世界的那场宴会??   参加宴会的是些什么人?   男人、女人、面容严肃的军官、端着餐盘的仆人,随着让娜的话一齐望向李维。   李维僵立在门前动弹不得。   让娜·露西尔·德穆瓦耶笑着重复了一遍:“过来呀,李维。”   简直活见鬼了。   “……我有一个疑问。”李维定了定神,说道,“这场聚会是为什么而举办的?”   “为了悼念。”一个身穿笔挺军装的军官肃然回答。   李维先是略微松了口气,没过几秒钟,心脏又再度提起来:悼念没问题,历史上若有类似的一场宴会,其目的当然是悼念战争中的死者。   可是他面前这些道貌岸然的“人”,真的会为百年前的世界大战哀悼吗?   还是说他们其实是在默默等待一些别的事物的葬礼呢?   ——比如人类的整个文明。   **   【快!李维那边找到了关键节点,我们要立刻配合他展开行动,否则就来不及了!】   班茜第一次听到李秋珊用如此急切的语气说话。   【当他尝试掐断循环的源头时,里世界的意志可能会反抗,但不一定能搞清楚他究竟要干嘛,我们必须要趁着它没反应过来的时机将整个地球拽进虫洞……】   班茜下意识地重复关键词:“‘将整个地球拽进虫洞’?”   【没错。我们的计划是钻进一个循环的时间线里面,让里世界固定在当前状态、无法继续恶化,该计划的核心是人类、仙人、和虫族三者共同生活在首尾相连的时间‘管道’中,不断地进行看似前进、实则原地画圈的时间穿越。】   【不过虫族的个体相当于整体,仙人又经历了世界末日、眼下只剩下一仙舟的人了,所以仅有人类需要考虑如何举家搬迁——目前制造出一艘容纳人类全员的宇宙飞船工程量太大,别说人类了、就算是仙人也完不成,因此还不如直接拖走整颗星球。】   【放心,这点小事仙人还是能够做到的。】   这算是小事吗?!   班茜眼前不禁浮现出了一艘金光灿灿的飞船拽着绑在星球上的绳子,于宇宙里漂浮前进的诡异画面。   【人类在若干年前连接起了三个文明,构建了时间循环的基础,作为回报、也是为了我们自身的存续,仙人负责推动地球进入虫洞,虫族的任务则是在这个过程中保护人类——我们即将远离太阳,地球表面的温度会迅速降低,在小型人工太阳被制造出来以前,虫族和人类共生能够大幅提高人类的存活率。时间有限,我们只能利用手上拥有的一切资源,相信所有志同道合的朋友。】   【我已经通知了仙人,他们同意参与进来,现在你要去将计划的细节告知虫族和人类,并让这两方立刻马上开展行动。】   【早一步安排会惊动里世界,晚一步开始又会错失良机。留给我们的机会不多了。】   自古以来,文明的诞生和发展皆是在危机四伏的环境中奋力一搏、以寻求一线生机。   今天他们所做的事,和三十万年前举着火把在黑暗中砸下石头的先辈们并无不同。   **   “这场聚会持续了多久?”李维在悠扬的交响乐中漫步到让娜·露西尔·德穆瓦耶身边,佯作好奇地问,“外面天都黑了。”   “宴会场总是从天亮持续到天黑的。”女人微笑着回答,“我们很久很久以前就开始悼念了,因为无论是多么荣耀的战争、都只有一个结局,即死亡。”   她看似是在说一战,但李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他问道:“你们邀请了很多人吗?”   “是的。”一个侍者摆出卑微的姿态,却用狂热的语气说,“所有生命都该在长夜降临之际见证璀璨的夕阳,这是他们的一生中有幸能够目睹的最为盛大的景象。”   李维沉默了一会,试探着问道:“……但是你们邀请了恶灵,却几乎没有邀请人类。”   宴会厅中的音乐暂停了一瞬,角落里举着琴弓的乐师说:“人类大多活不到那个时候。”   心中的第二只靴子落地了,李维扯了下嘴角,说:“天黑之后会发生什么?”   让娜·露西尔·德穆瓦耶走了过来,伸出苍白的指尖,像祖母抚摸家中幼童那样轻轻摸了摸李维的脸颊:“宇宙会剩下纯粹、简洁、高效的秩序与规则,点、线、面、空间、时间、数学、逻辑……一切都有迹可循,你再也不需要为揣摩不透他人的想法而感到痛苦。”   可是我是个绝望的文科生。   李维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他只好板着脸,低头与近在咫尺的绿眼睛对视,问道:“你是让娜·露西尔·德穆瓦耶?我是不是应该叫你奶奶?”   “你可以。”女人不动声色地回答。   “所以你没有死?这些年来你一直待在里世界?”   “外面的现实有什么好的?”让娜·露西尔·德穆瓦耶笑道,“我虽然很长时间不曾出去过了,却也听说了一些发生在最近的事。战争、歧视、病痛、犯罪……一切和我已知的过去没有任何不同,你们的生活不过是循环往复地重复苦难,直到秩序彻底崩溃。   “与我诞生在同一时代的将军弗里德里希·冯·伯恩哈迪在他的书里写过一句话,我记忆犹新,他说‘如果没有战争,劣等或腐朽的种族就会轻易扼杀新兴的健康因素的成长,随之而来的将是普遍的衰落’,换句话讲,他的观点是,战争是一种生物必然性。你们追求意义和进化,因而对发生在眼前的熵增甘之如饴,可是我接受不了,这片宇宙也接受不了。   “我们只是想要追求秩序,又有什么错呢?”   李维忽而想起,让娜·露西尔·德穆瓦耶失踪之前,手里拿着报道“凡尔登绞肉机”的新闻。   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年轻人穿着从尸体上扒下来的作战服,一茬接着一茬登上战场,维护国家荣耀的豪情很快就在持续不断的流血当中被掏空了。   当代人时常会感染上由死亡堆砌起来的悲观主义,让娜·露西尔·德穆瓦耶或许也是其中之一,然而许多年后,当人们追忆20世纪初期的峥嵘岁月时,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她在舞台上的一颦一笑和在幕后做出的杰出贡献,谁又能透过她倒映在黑白照片上的眼眸,看出她究竟是在期待一场光荣的胜利、还是不留余地的毁灭呢?   李维思考之余没有忘记自己的目标。   他要将让娜带出宴会场,找个适当的机会杀死她。   这样,由她进入里世界所引发的一系列后续都将失去源头,并从时间线中独立出来,正式进入一场循环。   他邀请说:“反正距离太阳落山还有一段时间,我们出去走走吧,顺带聊一聊这些年发生在我和我父亲身上的事——如果你对此感兴趣的话。”   “倒也不是不行。”让娜·露西尔·德穆瓦耶嫣然一笑,“我从没料到第一个过来找我的人会是你。”   **   “李维先生负责杀死他的祖母,恶灵马杰尔与埃里克从旁辅助。”   德莱顿读了一遍写在计划单上的内容,问班茜和其他在场的人,“不能采取更怀柔的手段吗?” 第208章 正文完   联邦的国旗在晴空下飘扬。   今天是个好天气。   莱纳·李维乌斯坐在总统办公室里,拿飞镖瞄准桌上的小旗子扔着玩,旗帜上画着白色星星的部位很快被扎出了好几个洞,他也不在意,弯腰捡起破破烂烂的旗子扔进垃圾桶,再直起身时,头顶出现了一道阴影。   他的动作不由得停顿了一下。   “……我以为你们不会来了。”   他看了看钟表显示的时间,“谁做出的这个决定?李维?我还当我们至少能在一件事上达成共识,即在对抗里世界这方面,我和他的目标是一致的。”   “李维不在,阁下。提出来访建议的人有很多,但最终做出决定的人是我。”   德莱顿的声音从来者随身携带的耳机里传来。   莱纳·李维乌斯不易察觉地皱了下眉,冷淡地说:“鬼鬼祟祟。这世上的无能者有很多,但他们好歹有坦荡这一项优点,而你连坦荡都做不到,威廉·德莱顿。”   “请原谅。”德莱顿丝毫不生气,“李维先生建议我少上战场,比起尊重你,我还是更愿意取悦他。”   莱纳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   站在外面的草坪上远远旁观的白骆驼差点笑出声。   真说不清这到底是一对互相仇视的翁婿还是婆媳。   好在莱纳没有继续纠缠这个问题,否则占据公共资源的情况又要出现了……他瞥了一眼立在他正前方的黑蜡烛,以及被黑蜡烛的光芒笼罩着的几个全副武装的士兵,问道:   “你们的诉求是什么?死亡女神自顾不暇,只凭她没用的分/身和两个血肉之躯就想把我拦住?你不如说是过来和我辩论的。”   突然受到溅射攻击的黑蜡烛:???   德莱顿:“只是想请你坐下来聊一聊,我以前负责总揽与里世界相关的工作,在我看来,你非常成功地控制了里世界的恶化。”   莱纳不吃他这套,闻言冷哼一声。   “然而却缺少了一些人道主义关怀。”德莱顿继续说道,“我也可以理解,你在活下去和活得好之间选择了前者。”   莱纳:“别废话了。你一方面在拖延时间,另一方面又要指责我罔顾人性,我承认我为了人类的存续宁可造成文明的倒退,所以呢?我成功了,指责我的人又做过什么?”   “你只是想让人类作为一个整体存在。”一个被面具挡着脸的士兵瓮声瓮气地说,“具体到某个人的死活或是悲喜,你根本不在乎。你也不信任其他人,在你看来,每个人都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发言、为了利益而行动,任何违背了这条规则,尝试帮助他人或为他人利益妥协的行为皆会遭到背叛。   “你信奉社会达尔文主义,认为只有经历苦难的折磨而不死的人,才有资格站在牌桌上,你不会亲手猎杀同类中的弱者,但是当他们死亡时,你也觉得理所当然。”   莱纳笑了:“而你们冒着沦为虫母奴隶的风险执行所谓的‘共生’计划,美其名曰人类有选择——其实他们有什么选择?仅仅是分别被不同的人牵着鼻子走罢了。   “怎么?虫母给自己起了个人类的名字,说她情愿在研究站做个普通的研究员,你们就被她的故事打动了?万一她是个心怀鬼胎的宇宙征服者,你们又要怎么办?”   聊不下去了,这才是真正的道不同不相为谋。   德莱顿其实还有很多可用于与莱纳争辩的话,比如人类并没有一上来就相信虫族,选择合作就是选择了一条不断观察、不断审视他人与自我、并且时刻承担着巨大风险的道路,好在它的收益也远比单打独斗来得丰厚。   然而莱纳·李维乌斯不相信这些,所以说了也没用。   动手之前,德莱顿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你不在乎那些个人类个体,但你在乎过拉克·李维吗?”   莱纳·李维乌斯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神色奇妙地说:“现在还想着这些,看来你真的爱他。”   “……”   德莱顿就不问了。   下一秒,黑蜡烛的火光猛然炸开,充满了整个空间!进入总统办公室的士兵们收到信号纷纷扣动扳机,子弹如雨点般倾泻而下,而莱纳·李维乌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微微阖上双眼。   他没有抽出那根人尽皆知的神骨。   就在第一枚燃烧着黑火的子弹快要触碰到他面颊的刹那,莱纳·李维乌斯的身后忽而响起一声凶猛的咆哮!   一头被铁链拴着的怪物扑上来,张口将子弹吞进了喉咙!!   **   “时间到了,夐先生,我们必须行动了。”助理抱紧罗盘、绷着脸站在仙舟的甲板上,小心翼翼地说,“地球和虫洞之间的引力上升到了最高点,若是一不小心错过这次机会,即使是我们也要付出数倍努力才能使地球脱离太阳系,到时损耗大量额外能源不说,还有可能对仙舟造成伤害……”   “地球尚未发来信号。”夐先生说道,“再等等。”   “可是——”   “此刻若轻举妄动,恐怕会令来不及整备的人类徒增伤亡甚至丧命。”夐先生说,“这点能源我们消耗得起,仙舟受损亦可修复,自流徙宇宙以来,时至今日我等方才见到一丝与其他文明携手逃共避天道诛杀的可能,黎明降临前的每一条生命都无比重要,再等一等吧。”   助理默然片刻,无声地点了点头。   **   李维与让娜·露西尔·德穆瓦耶散着步,逐渐快要走出城市的范围了。很多现代人都有一种错觉,那就是城市很大,而脚下的星球很小,他们忙忙碌碌,乘坐交通工具在一个又一个城市之间辗转,就仿佛中间的那些人迹罕至的地区全都是一片空白。   “就到这吧。”让娜停下脚步,不肯再往前走了,“宴会还没结束,我们该回去了。”   “为什么?你才刚问了我问题,我还没回答呢。”   李维站在城市边缘,指着远处被浓雾包裹住的、隐隐约约露出了一个轮廓的矮山,问道:“那边是什么地方?”   让娜瞥了一眼,回答:“是死人山。它原来叫做霍姆山,因在凡尔登战役中作为激战之地而闻名,上面有一座由后人修建的骷髅纪念雕塑,你想去看看吗?”   “好。”李维立刻说。现实中的死人山应当坐落在法兰西城市凡尔登的西北边,而且有两座峰头,无论如何也不该出现在这,但是管它呢,李维就是需要让娜离宴会越远越好。   “你怎么知道上面有纪念雕塑?去现实中看过?”   “没有。”让娜摇头,“我已经不是人类了,出不去的,不过几年前有个去死人山参观的游客路过了这片里世界,我让他为我描述了一下那里的风景,然后就放他走了。”   听上去还怪友善的。   李维:“他说死人山长什么样?”   “郁郁葱葱、绿树成荫,峰顶上坐落着洁白的小花园,一点也看不出有许多人在这里战死。”让娜轻轻说,“我一想到地球的每一处角落都遍布着人类自相残杀产生的尸体,便觉得这个世界毫无温馨可言。”   李维开始爬山。他想了想,说道:“我也杀过一些人。可奇怪的是,在下定决心杀死这些人之前,我活得很痛苦,在杀死他们以后,我反而逐渐喜欢上这个世界了……可能是因为我发现,无论再如何艰难,总有些人会坚持做正确的事并替那些犯错的人进行反思和弥补,他们的存在让我相信即使在最恶劣的时代和环境下,也一定会有好人。”   让娜听到他的话后竟然被逗笑了,促狭地问:“是‘他们的存在’还是‘他的存在’?”   李维的脸颊略微有点泛红,可能是爬山爬的。他纠正让娜:“和威廉没有百分之百的关系。”   “哈哈。”让娜笑出了声。她撩了一下耳边的黑发,喘了口气,干脆脱下累赘的高跟鞋,光着脚在石头台阶上走,“你还遇到了其他很好的人吗?”   “有吧,他们当中有些甚至不是人类。”李维脱下外套递给让娜,感觉自己像是在和一个很久不见的亲人边郊游边聊天,“你知道一个叫做埃里克的恶灵吗?他诞生在里世界,我敢说创造他的另一只恶灵和他出生的土壤中没有半点好的成分,但他对血腥场景却提不起兴趣,连恐怖片都不爱看,平时最喜欢的食物是苹果和香蕉。有一次我们在游轮上随机点播电影,不小心挑中了一部R级片,他看完晚上睡不着觉、把尾巴拴在船舷上挂着……”   **   “见鬼,我今天晚上睡觉的时候肯定会做噩梦。”   埃里克抹了一把溅到脸上的深红色液体,将匕首从敌人的身体中拔出来,忍不住小小抱怨了一声,“这些丑不拉叽怪物从刚才开始越来越疯了,到底是什么情况?”   他和马杰尔前方正大批量地涌来一群难以用语言形容的生物,它们有着惨白的躯壳、畸形或数量不对的手脚,移动速度或快或慢,面部的空腔里时而发出无意义的嘶吼。   脚下的地面绵软泥泞,空中下起了小雨,然而却有两道彩色的虹桥一正一反,伫立在好似没有尽头的丑陋大地边缘。   “是里世界吧。”马杰尔猜测说,“动物在遇到生命威胁时会下意识反击,里世界也是如此。”   他望着仿佛海潮般涌上来的似人非人的生物们,接下来的一句话没有说出口:   它们像是里世界解读现实失败后的产物。就好比人工智能,一遍遍地分析人类的作品,将其切割得支离破碎,却始终无法领悟其中的情感与内核。   然而换句话说,孕育了人类文明的宇宙或许也曾试图了解它的“孩子”。智慧生命从仰头望向星空的那一刻起便不断地宇宙发出诘问,宇宙在搜肠刮肚地寻找一个万能解,但是哪怕是人类自己,也摸不清楚自己的头脑中装着哪些东西,所以它失败了。   正如横跨原野的彩虹只是一道光啊。你们透过它,透过一年四季的风霜雨露,究竟是在追望着怎样的五彩缤纷的人生?   马杰尔拿指尖点出一道水柱,在他和怪物们之间修筑了一道小小的虹桥,由于光线变化,人造的迷你彩虹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埃里克摸爬滚打、狼狈不堪,身上一直穿着的很讲究他也很爱惜的老式礼服这会都变成厕纸了,见状火冒三丈地说:“我在这里辛苦战斗,结果你还有心情玩水?”   “我在思考战略。”海妖不肯承认他玩水,“这样下去咱们两个撑不了多久,你替我挡一会,我攒个大招。”   埃里克:“我替你挡???你认真的吗?前面这么多怪,等等,等一下,我只是一只果蝠,我打不过,喂——!!”   畸形的怪物扑了上来,埃里克闭上嘴咬咬牙,将匕首插进对方的胸膛。   粘液喷涌,恶灵捻捻手指,绝望地咕哝说:“恶心到我了,救命。”   **   “夐先生,真的不能再等了!!”   这回不止是助理在劝,和夐先生关系很好的另一个仙人青年也在劝。两个人像蚊子一样绕着夐先生四处乱飞,搞得他烦不胜烦:   “等……等……为何不能再等?我看列宿还没落山,时辰还早得很嘛。”   “早个屁!”他的朋友没好气地说,“我看你说话都结巴了,肯定也着急,只是憋着不说而已。听我的,我们不能再等下去了,先将重力系绳准备好,然后马上启动引擎。”   夐先生结结巴巴地说:“子曰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则大事不成……”   “我就说你到了世界末日面前都得背古文。”朋友翻了个白眼,“行了行了,我们尽量使伤亡最小化,由我来开船,你放一百个心吧。”   他坐到驾驶位,伸了个懒腰,脸上的表情渐渐变得郑重:   “准备好了吗?同袍们,成败在此一举。”   下一刻,仙舟的船体微微一震,表面万千光华流转。   地球上的人们便惊奇地发现,晴空白日下缓缓浮现出了一艘宛若雕梁画栋的城池般的巨型不明飞行物,它的飞檐刺破云层,主体却藏在浓郁的水汽之外,舰首盘踞的龙头麒麟身雕像已然完全睁开双眼,眼眶中凝聚着两团旋转不歇的幽邃漩涡。   “这是什么东西?!”   “快跑,外星人来了!”   “本台记者第一时间为您带来最新前线画面,目前北半球的上空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大规模异象,其散发出的光芒即使是在太阳光下依旧清晰可见……”   陆地上的人乱作一团,宇宙里巍峨的仙舟昂然不动。   几息之后,助理调整好了控制台的参数,驾驶员高声说:“船上的乘客坐稳扶好,要降下重力系绳咯!”   ——话音刚落,仙舟的甲板边缘垂落数十条流光溢彩的半透明缎带,若银河倒悬,穿越万里星海而来。   无形的能量洪流接触地球大气层的瞬间,它静悄悄地、好似奶油一般融了进去。   然而在接触点的部位,万米高空上的液态气溶胶被庞大的引力撕扯成了向内塌陷的漩涡,眨眼间在大洋上形成了数条狂暴的龙卷风!   龙吸水、水接天。   时间不等人,仙舟的尾端骤然亮起炽热的光芒,垂在它周围的无形光带被拉直了,如果有人有幸站在宇宙中旁观这一幕,就会看到正在围绕着太阳旋转的蓝色星球仿佛是被钩子勾住的玻璃球一样,突兀地停顿了一下。   然后,整片星海都听见了它在宇宙尺度上发出的呻吟。   巨大的惯性使它表面掀起全球性的、毁天灭地的超级风暴和海啸,乱石穿空,惊涛拍岸,乍一看上去简直像是AI合成的末日背景墙。   “轰——!!”   紧接着,大陆板块发出沉闷的哀鸣,在浩瀚的苍穹下显得遥远而模糊。   一个人哼着童谣的声音就更加渺小了:   “小皮球、架脚踢、马兰开花二十一……”   “轰!!”   又是一声巨响,位于板块交界处的无人岛屿沉入了大海。   “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   李秋珊双手用力交握在一起,自言自语道:“这是毁灭,这是力量,这是新生。”   **   戴着面具口罩的士兵对莱纳·李维乌斯说:“你不在乎人类个体,那他们早晚会站起来反抗你。   “说他们短视也好、自私也罢,你的长远计划在他们眼中不值一提,他们小的时候是那种不理解父母‘苦心’的坏孩子,长大后就变成了不听命令的‘刁民’,在他们眼中,没有什么比眼前的幸福更重要。”   “冠冕堂皇。”莱纳吐掉一口带着血的吐沫,“摘下你的口罩,二号,别不敢见人!”   “……”   莱纳·李维乌斯二号听话地脱掉了挡着脸的事物,露出和莱纳一模一样的五官。他说:“我有一个问题始终想不通——为什么我是二号,你是一号,而不是反过来的?”   莱纳盯着他看了几秒钟,蓦地笑了,反问:“你觉得你是我们当中好的那个,还是坏的那个?”   他们展开对话的功夫,黑蜡烛正在和被莱纳控制住的情绪聚集体战斗。这玩意原本是三井高志豢养来当新能源矿挖的,后来里世界在两个神明对撞导致的爆炸中崩塌,莱纳·李维乌斯也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竟然在脱离里世界的同时把它也给带出来了。   而且它的本质与恶灵不同,反而更接近于神明,即使在脱离里世界的情况下也能发挥出三四成的实力。   再加上神骨,莱纳就相当于掌握了两份超规格力量。   黑蜡烛顿时从“你说谁没用???”变成了“不好意思我好像是有点没用”。   白骆驼看到它落入下风,朝它吼:“你叫其他蜡烛来帮忙啊!”   “我叫了!”   黑蜡烛一转身,背后赫然是红的白的金的绿的紫的一堆蜡烛,跟个土味短视频告白现场似的,就差摆个心形了,“叫了还是打不过,你倒是来搭把手啊!”   “我现在菜得只能像羊驼一样冲上去吐口水……”   话是这么说,白骆驼一咬牙一跺脚,依旧跑到了黑蜡烛身边,替它挡住了情绪聚集体抽过来的触手。   “这玩意活脱脱是个古神啊。”白骆驼感慨说,“我第一次看到比丑猫还丑的生物。”   “你越来越像人了……”黑蜡烛断断续续地说道,“纯粹的力量分什么美丑。”   几秒钟后,它差点被情绪聚集体突脸,话锋立时一转:“你说得对,它长得实在太丑了。”   莱纳·李维乌斯真是个人才,一方面他确实牛逼,被一群有名有姓的大佬围殴也能打得有来有回,另一方面,他身边不是骨头就是“古神”,跟人沾边的事情是一点不干。   但是二号思索了一会,却恍然大悟地说:“你叫我二号是因为我才是属于里世界的那一边……我才是我们两个当中坏的那一个。”   德莱顿:“为什——哦。”   他说到一半反应过来,“你好像并不关注过人类的文明是否能够存续下去。”   二号关心他身边的每一个人。   他倾听他们的喜怒哀乐,调节他们的烦恼,帮助他们解决家长里短的困难。   但他从来没参与过里世界相关的会议,一次都没有。   在智慧生命的整体面前,他表现出了惊人的冷漠。   “不在乎的人是你。”莱纳指出,“你只想通过溺爱你周围的人获得零星一点短期的存在感,至于这些人与你分别之后的下场,你根本没关注过。”   二号回想了一下,发现另一个自己说得还真对,他不禁被这个荒唐又神奇的答案逗笑了,说道:“难道一个人分裂成两个部分,就会变成我们这幅样子?”   莱纳·李维乌斯擦掉面颊上的血,正要再讽刺他两句,德莱顿忽然开口说:“仙人的舰队行动了!”   “什么?不是应该先由我们给出信号再说吗?”二号走神了,猝不及防地被莱纳·李维乌斯绊倒在地,他顾不上起身,趴在地上问德莱顿,“虫族呢?”   “还在继续传播孢子,但共生的进程已经进行得差不多了。”德莱顿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专心致志地关注着世界范围的变动,抽空解答说,“我在尽可能地控制联邦境内的秩序,也提前通知了其他国家,现在就要看李维先生的任务能否顺利完成了……”   **   “马杰尔是我的另一个好朋友,他也是个恶灵。”李维说,“我偶尔会叫他的昵称,阿莱。”   “人类呢?”让娜·露西尔·德穆瓦耶边提着裙摆往山上走,边凝视着李维问,“你有交过人类朋友吗?”   “有。”李维掰着手指说,“我的大学同学、租房时的邻居、安全局的同事、威廉的父母……他们都是很好的人,虽然没有人能做到完美无缺,但我愿意相信他们都可以在关键时刻做出正确的选择。   “我还养了一只小狗。”   他想起了兜兜转转又被送回德莱顿身边的托布,“在他寿终正寝之前,我舍不得离开这个世界,因此我才要尽最大的努力活下去。”   他们终于来到了山顶,让娜的裙摆让风吹得乱飘,李维的外套沉重地压在她的肩膀上。   为了纪念法兰西第69师而被艺术家创造出的雕像矗立在山顶纪念地的正中心,裹着长袍的骷髅保持着举起旗帜的姿势,用黑洞洞的眼眶凝望着天际线。   让娜吹了会风,等李维把衬衫的袖口卷好了,才问道:“所以你是来带我走的吗?”   “或许是。”李维低头揪着袖口的纽扣不去看她,“说不定是我猜错了……但我觉得你在里世界待得并不快乐,你和我一样不喜欢宴会,也不爱搞繁文缛节那一套。我讨厌战争,希望我爱的人永远能够好好生活……你是不是也是这么想的?”   在某个瞬间,让娜深绿色的眼眸中闪过一道晶莹的水痕。   她抿了下形状姣好的嘴唇,微笑着回答:“是的。”   “那你跟我走吧。”李维承诺说,“我带你离开这个地方,虽然崎岖的道路总是比坦途多,但终点肯定会比过去更好。”   “好。”泪水使让娜的视野变得模糊,她抓住李维伸过来的手,声音微微颤抖,“我们走。”   李维从她虹膜的倒影中看到了自己,也看到了一道贯穿天际的光带,他猜测现实中的人类、仙人、与虫族,都在为彼此的生存和自由而努力。   让娜会看到的。   他托着自己祖母的后背和膝弯,将她打横抱起来,果决地奔向了远方那悬挂在空中的一正一反两道虹桥。   **   “我坚持不住了……”埃里克痛苦地说,“外面是什么情况,李维又是什么情况,里世界疯了,我也快疯了,靠……”   他的脚下是推积如山的怪物尸体。   握在埃里克手中的匕首却仍然光亮如新。   马杰尔背对着他,满头冷汗地说:“不对劲,这颗佛珠有点难消化。”   埃里克没听懂:“啥?哪来的佛珠?”   “我之前不是追杀过一个被仙人的船炮轰到半死的神吗?”马杰尔艰难地解释,“祂落到了我手里,我以为我能像莱纳·李维乌斯一样利用祂,不过事实证明,要做到这一点比较困难……”   “你疯了!!”埃里克匪夷所思地说,“你肯定是和李维在一起混太久了,精神已经不正常了!”   “随你怎么说。”马杰尔每说一句话便要喘口气,“我现在把祂的核心‘吃’下去了,感觉就像在海里一口气啃了一百个生蚝。”   那很有生活了。   埃里克急得直抓头发:“我估计你得去上个厕所,但我这边……唔!”   他突然闷哼了一声。   马杰尔看不到发生了什么,紧张道:“怎么了?埃里克??”   埃里克又哼了一声。怪物的利爪穿透了他的脏器,他的左手按紧腹部的伤口,右手的匕首上陡然出现了锈蚀的痕迹。   “我没事……”他说话时小幅度嘶嘶喘着气,不想让马杰尔听出他受伤了,“我是想说吃多了小心拉肚子……”   但埃里克是在白费工夫,马杰尔很快闻到了从同伴身上散发出的血腥味,他金色的瞳孔霎时间缩成了一条狭长的棱形。   紧接着,咸涩的海水从海妖的发丝、双眼、和口鼻中流淌了出来。   郁郁葱葱的山地间响起了海啸的声音!   “你悠着点……”埃里克虚弱地说,“注意消化……”   马杰尔不理他,一面大口大口地呕着混杂血水的海水,一面指挥从天而降的海啸涌向怪物!   **   李维跑得很艰辛。   他的双腿仿佛陷在了沼泽地里,每走一步都蹒跚无力,有一种宏大又不可逾越的力量在他的背后撕扯着他的灵魂、以及被他抱在怀里的让娜。   祂禁止他离开,要他永恒地留在这水草丰美之地。   即便如此,他还是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向让娜讲述他生命里遇见的所有好的事,包括认识李秋珊,在朋友家里举办派对,参加毕业典礼,和同学挤在草坪上看新年烟花,去德莱顿父母家的农场过夜,那些个让他带着微笑醒来的清晨……   就连里世界也有好事发生。喻连和喻姗相拥而死,巴特·兰多特完成了他的夙愿,无花果中尉见到真实的蓝天,尼科·特兰斯基建成了属于他的高塔。   宇宙里矗立着一座名为命运的高峰,而智慧生命从未止步攀登。   让娜听着听着,对他说:“可以了,足够了,放我下来吧,亲爱的。”   李维的衣服被汗水浸透了,他用外套裹着让娜,固执地说:“我还没走到地方。”   “不会走到了。”让娜眼中的泪水终于簌簌落了下来,滴在灰绿色的草坪上,变成了指甲盖大小的鲜花,“前方就是我人生的终点了,剩下的路你必须自己走。”   一条铁轨安静地躺在他们的前方,平行的铁轨上空是背道而驰的彩虹。   李维问:“我不能带你出去吗?你在现实中活上一百岁然后老死不行吗?”   让娜拍拍他的手臂,轻柔地说:“我早就死了。放我下来吧,李维。”   她膝盖以下的部位逐渐化为雕塑,随后又粉碎成了沙尘,随着风飘向铁轨的另一端。   “去做你该做的事、爱你该爱的人,里世界不能阻止你,我也不行。”   她张开双臂,给了李维一个拥抱,“用我的力量去帮助你的朋友们吧。对不起。”   深色的外套落回了李维空空荡荡的臂弯,里面夹着一把狙击枪。   李维抓着衣袖怔了一会,转头看向彩虹下方。   几秒钟后,他打了个激灵,迅速支起狙击枪的枪托,瞄准了埃里克和马杰尔所在的方向!   【瞄准要害。   头,颈,胸,腹。   不要犹豫,扣动扳机。   学着爱上这种生命从你指尖流逝的感觉。他们死了,意味着你还活着。】   这是莱纳·李维乌斯的教导。   去尽我所能地救下更多生命。   这是李维在成长过程中学会的事。   他扣下扳机时想起了自己大学毕业后浑浑噩噩度过的孤独岁月,现在回想起来,成为犯罪现场清洁工也许真的是个不错的选择——弹药洗地怎么不算是一种清洗呢?   也算是同过去的拉克·李维和解了吧。   那时的李维总担心自己会变成第二个莱纳·李维乌斯,而事实证明,他永远不会成为莱纳·李维乌斯(并且其实已经有两个莱纳了,他只会变成第三个)。   因为他们所坚信的东西截然相反。   “砰——!”   金色的子弹脱离枪膛,飞向远方。   埃里克捂着伤口仰面躺在草坪上,惊讶地看着马杰尔引发的海啸淹没了一半怪物,另一半则被子弹的尾焰燃烧成了齑粉。   里世界的天空短暂放晴了,而子弹仍在向前。   它飞过了被历史铭记的死人山,也度过了一条条没有名字的河流,百年岁月滚滚向前流淌,并且在一段时间以后,它还会重头再来。   谁说河水不会回到旧日的河床?   但大地仍是那片大地,水却不再是曾经的水了。穿越时空隧道回到过去的人类,也不会犯相同的错误。   最后的最后,这枚子弹离开了里世界。它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冲进了精心修剪过的草坪上的一栋白色的房子,命中了其中的某一个人。   这个人是莱纳·李维乌斯吗?   也许吧。莱纳·李维乌斯从这一天起再也没出现过,和他一同失踪的人还有许多,但是这颗星球上更多的人活了下来。白骆驼取回了她的神骨,据说还趁乱踩了莱纳·李维乌斯的尸体一脚,这些事谁知道呢?   地球在太阳系中经历的艰难险阻一点点成为了故纸堆里的传说。   若干年后,如果你是一位来自银河系以外的遗民,刚巧落在这片区域,说不定能看见一艘宫殿般的飞船拉着一颗蔚蓝色的行星在宇宙间行走。   生活在这颗星球上的人类会在成年的那一天拥有一只名叫“希尔扎克”的伴生体,也有些不够严谨的老地球人会管它们叫虫族。   若是待得更久一些、运气也更好一点的话,你会认识一个叫做李维的人类。他没有伴生体,但是养了一只名叫托布的小狗,身边还有一位名叫威廉·德莱顿的爱人。   这些并不是很重要的事,他们也不是很重要的人。不过就像我说的,如果你生活在这片宇宙里,或许会愿意花上点时间听我讲讲他们的故事。   那也是一段属于三个文明的荣耀与传奇。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写完写完了,感谢大家的支持,我还没想好番外写什么,先休息一两天然后再写番外,以及修改前文的bug   完结感言等我写完番外再BB[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