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疯批美人求爱后》作者: 秋秋会啾啾   文案:   ——疯批美人,像是从地狱深处绽放的血色之花,美艳、诡谲、妖异。   ——他们的爱恨都极端,既让人沉沦,也让人毁灭。是地狱的馈赠,人间的劫难。   ——可这样的人,竟然也会动真心。被他们喜欢上的人,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呢?   《收服疯批计划》作为史上最高难度的计划,由996接下任务书。   听着卷,实则摆。   虽然系统996摆烂了,但是宿主很给力。   ①白月光居然成了九千岁   [闲散世子·江淮舟x大权在握·录玉奴]   大名鼎鼎的江都王世子江淮舟,一入京就被“请”到督公府。   世子爷一看,美人正坐在他的床沿,玉指抚发,芙蓉面,狐狸眼。   因身形纤细,此人撑不起身上的蟒袍威风凛凛,反倒显得几分阴鸷病弱,瘦骨嶙峋,肤色白得不正常,几乎接近透明,病态感十足。   美人轻笑,眼波流转间透露着对江淮舟更加病态的痴迷:   “江郎,只要乖乖的留在我身边,权势、金钱、地位,这些你唾手可得,什么都不必愁。”   世子爷当晚就压了这一支牡丹花。   系统:这个宿主,好像过于风流,把食人花当成牡丹花啃了又啃,没救了,下一个吧。   ——然后任务成功了。   ②AA恋霸道总裁强行求爱   [明朗乐观·路行x阴鸷总裁·付薄辛]   两人少年相识,付薄辛被Alpha的体质折磨得痛不欲生,洁癖又严重,闻到信息素的味道就要吐,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   ——阴郁、冷漠、憎恨。   ——抬眼却锋芒毕露。   事实上,付薄辛是私生子,路行遇到他的时候,所有人都在孤立他,但是路行偏偏就是哥俩好地凑过去。   一开始热脸贴冷屁股,后来路行硬生生靠自己的热情,路行花了好几年才捂热了付薄辛,交了这个朋友。   大学毕业之后,路行被安排去和一个omega相亲,那一天,相亲怎么样他已经没什么印象了。   但是,晚上,路行回家之后推开门,看见付薄辛就那样孤寂地站在落地窗前抽烟。   黑暗里的一点火星。   抽完了半支烟,付薄辛孤注一掷地笑了一下,很苦涩又偏执地看向路行。   下一秒,一个带着烟味的吻落在路行嘴角。   总之,被好兄弟强吻后又被表白,震撼到了极点的路行只能很诚恳地说:   “阿辛,我们都是Alpha,真的不行。”   系统:这个宿主,好像过于迟钝,一点都没发觉人家羊皮下披着的狼子野心啊,没救了,下一个吧。   ——然后任务又成功了。   ③半妖小师弟成了魔君后   [端明仙君·沈御x幽都魔君·薛妄]   沈御自小根骨奇佳,拜入云庭山,后做掌门。   他生性冷淡,修无情剑道,一把仙剑碎骨兮,斩尽天下不平事。   曾于外门弟子院,随手救了一个被欺辱的人妖混血。   那混血生得半身漆黑鳞片,苍白的脸上也有些许,沈御救了他后,便割下自己的仙衣云袍一角,赠与那混血遮掩模样。   几百年后,沈御于边界锁妖塔,持剑与妖魔大战,锁妖塔碎,自此沈御失踪。   实则重伤的沈御是被幽都魔君所救,带走去了幽都。   幽都魔君薛妄,身有艳红阴纹,肤如阴雪,一双红眸若鬼火幽幽,好似潮湿深渊里面挣扎出的艳鬼。   变化太大,沈御一下子真没认出来。   魔君道,自己是炉鼎之身,可与沈御双修,助沈御恢复。   从未考虑过与男人做那等事,沈御断然拒之:“慎言,我只当今日未曾听过。”   系统:这个宿主,无情剑道啊,还挺封心锁爱的,这真的不会两败俱伤吗……还是下一个吧。   ——然后任务又又成功了。   ④末世+半兽人+异能   [卧底雪狼·何止x毁容人鱼·兰矜]   近未来世界,人类文明因全球性灾难崩溃后重建的新秩序时期,安全基地成为人类主要生存形式。   不明原因导致全球生物变异,部分人类觉醒为拥有动物特征的“超凡者”,形成新的社会阶层和权力结构。   超凡者之一,何止失去了三年的记忆,他忘了自己是个卧底,直接坐上了基地的二把手,并且靠本事睡了基地的首领——白兰暴君·兰矜。   白兰暴君不负暴君之名,带着银色面具,说一不二,霸道且强势。   但是白兰暴君身上那股狠辣又神秘的气质,实在是太勾人了。   色字头上一把刀,何止直接被迷得七荤八素,压根就找不着北。   同期的伙伴拍拍何止的肩膀,同情地说:“首领这么狠辣,你辛苦了!”   何止只顾着看老婆:“啊对对对!很辣!”   泡浴缸的时候,何止就能摸到老婆冰冰凉滑溜溜的蓝色鱼尾,给何止馋得不行,好几次鼻血都没止住,经常泡到一半,只能出去止鼻血。   年轻气盛,生活性且福,看起来似乎很美好。   但,问题是,   卧底这个雷,爆了。   前一秒还是美滋滋的二把手,下一秒就铁窗泪了。   何止直接被超辣的老婆转头就关进了禁闭室里。   只见兰矜抬腿跨坐在他腰上,另一只手“啪”地甩下银色面具——   半张脸俊美如神祇,半张脸却狰狞如恶鬼。可那双幽蓝的眼睛依然漂亮得惊人,那眼里满是怒火和哀伤,指节一寸寸收紧,指甲几乎陷进何止的喉结里。   何止:那什么,老婆,稍微松一松,真的太紧了。   系统:……没话说。   ——然后任务又又又成功了。   ⑤我曾经是个绝世大渣男   [纪佑x解问雪]   史载,白衣卿相,解问雪,姿仪绝俗,多智近妖,世称雪衣郎,其常伴君王左右,偏偏生性狭隘,觊觎新帝。   武宣三年,新帝纪佑欲立后亲政,解问雪则闻讯呕血,罢朝数十日。   君王大婚之日,解问雪忽持剑逼宫,事败下狱,铁窗幽暗,竟自饮鸩而亡,年止二十七。   是夜,君王闻讯,掷冠于地,废后罢宴,自此郁郁,未几,亦崩。   ——   那是史书上的解问雪。   解问雪,是丞相,是帝师。干了不少惊天动地的大事,能力强,手段也够狠。   可惜,解问雪这一生机关算尽,偏偏在纪佑身上栽得彻底。   但这份爱太沉重了。   纪佑觉得,解问雪的爱从来不是温柔乡,而是密不透风的蛛网。   龙袍要熏染他亲手调制的冷香,御膳要按他拟定的食谱呈上,连批阅奏折的顺序都要依他排列的次序。更不必说近身伺候的宫人,无一不是他亲自挑选。   一个月也就罢了,两个月也就罢了,可偏偏是好几年啊。   纪佑不知如何面对解问雪。   当年他年轻气盛,年少轻狂,登上王位之后,又是天下之主,极其厌烦这种极强的控制欲。   纪佑想要自由,想要权利。   他不懂解问雪的爱,也承受不起这份爱。   直到解问雪死了。   这位名动天下的帝师,终于教会了年少的纪佑什么是珍惜,什么是悔恨。   后来纪佑成了996。人间百态,他一一看过。   最后,他拿回记忆,重回当年——解问雪逼宫那日。   当日,   殿中央,一道雪色身影跪在冰凉的地上。   那人白衣带血,犹如雪中血梅,抬头露出一张苍白如纸的俊脸。   此刻,美人眉目凌厉如刀,唇边溢着血,一双本该含情的眼如今浸满血泪,死死盯着君王。   他与君王曾经缠绵龙塌,可如今,君王却大张旗鼓的立后大婚。   跪在殿堂之下,解问雪声音嘶哑,字字诛心。   “陛下怨恨臣,可臣…却偏偏要与陛下不死不休。”   纪佑心道,好。   tips:本文[感情流],[主攻]文,洁不洁、谁宠谁什么的都只取决于[合理人设],喜欢写[纯爱],爱里面众生平等,本文情节纯属虚构,和现实无关,不可代入。作者个人xp偏向于[主攻视角+救赎h/c],不会写「任何」的[弱攻、泥塑攻]。   内容标签: 强强 情有独钟 系统 治愈 救赎 单元文   主角视角攻互动受   其它:第一、四单元受非c,不会详细描写之前的事情,就是个设定。   一句话简介:看似巧取豪夺,实则双向奔赴!   立意:爱不是迷失毁灭,爱是磅礴的重塑 第1章 ·入京   时至开春,中京有大事起。   权宦乱权,老皇帝惑于仙丹,遽然崩逝,早先皇子数人,竞相逐鹿,纷争死伤。   终至群龙无首,唯余九皇子,稚龄未盈九岁,遂承大统,以续皇祚。乃封北境统帅陆氏为辅政摄政王,以镇朝纲。   然则,东厂督公录玉奴,兼司礼监掌银,先前甚得老皇帝宠爱,权倾朝野,朝政实握其手。   朝堂之上,风云变幻,波谲云诡,群臣或依附,或暗斗,乱象丛生,国本动摇。   九皇子幼冲,摄政王虽威名赫赫,亦难独力挽狂澜于既倒。时局如此,未知天下苍生何日得见太平之景也。   此时,江都王特遣世子江淮舟入京,入了这趟浑水。   ——   夜色苍穹之下,街巷间,灯火稀疏,偶尔一两盏油灯在风中摇曳,远处,城墙巍峨。   只余下偶尔传来的更鼓声。   江淮舟的意识如同漂浮在茫茫大海上的一叶扁舟,迷迷糊糊,时沉时浮。   他的意识在模糊与清醒之间徘徊。   在最后一声更鼓声敲响的时候,江淮舟猛然清醒过来,察觉到自己在陌生的环境里,他不曾睁眼,微微动了动手指,却发现自己是被五花大绑着。   等一下。   他……   他入京了……然后呢?   然后……?   想起来了,他被人埋伏了!   江淮舟暗自咬牙切齿,他因为私事去了一趟城郊私塾,本该是不应被人知晓的行踪,却万万没想到那里居然有金甲卫的埋伏。   那一群带刀金甲卫没说两句便要来抓他,江淮舟虽自诩身手好,却被纠缠主吃了个暗亏。   中了箭,上面必然抹了药,能叫人瞬间失去意识,又昏睡不醒……   想想看那莫名其妙出现在私塾里面的几十个金甲卫,个个都是绝顶的身手,放到江湖上,怎么说也得个个有名有气、有头有脸。   居然下这么大的手笔来迷晕他!   江淮舟醒了,但是谨慎起见没睁眼,感受了一下,浑身轻飘飘的根本提不起力气。   感觉应该是被放进了床榻里,枕头和被子都是顶好的料子,奢侈的很,听呼吸,屋内还有人,一丝清幽的、属于人的软香钻进鼻尖,混着室内熏起的熏香。   “世子爷,醒了就睁眼吧。”   一声清润偏细的男声响起,伴着几声若有若无压抑的咳嗽。   江淮舟顿时气上心头,蓦然睁眼,心想,他倒是要看看到底是哪个王八羔子,出这层出不穷的损招来阴人。   出乎意料地,江淮舟对上了一双冷若冰霜的眸子。   那人正坐在他的床沿,伸手一勾,解开了江淮舟身上捆住的绳子。   此人身形纤细,撑不起身上的蟒袍威风凛凛,反倒显得几分阴鸷病弱,瘦骨嶙峋,肤色白得不正常,几乎接近透明,给人一种病态的脆弱感。   然而,对上那双眼睛,不免让江淮舟皱眉。   阴冷带着深入骨髓的寒意,目光犹如化不开的冰,冷冽而锐利,直刺人心。   在这双冷若冰霜的眸子注视下,好像被毒蛇锁定的猎物一样。   “你……”   江淮舟呼吸一窒,莫名觉得有几分熟悉,可又觉得陌生极了,他皱眉,暗暗审视着自己当前的处境。   果不其然,自己的四肢都被粗重的铁链牢牢锁住,每一根铁链都足有两指宽,显得异常坚固,这些铁链一路延伸至床头。   因着药效还没过,哪怕绑住他的绳子被解开了,江淮舟身上也没有力气,他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烦躁和不安。   深知自己此刻的处境十分不妙,必须尽快找到脱身之法,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江淮舟忍了满肚子的火气,抬头硬生生扯出一个笑,语气却没见得有多好:   “你是谁,为何擒我?”   看着江淮舟醒来了,录玉奴清丽又冷艳的脸上露出一点点笑意来。   说来也怪,这人不笑的时候,真是叫人看一眼都觉得冷和狠,可他一笑,却宛如冰雪消融一般,眼角甚至透几分诱人的媚意。   录玉奴挑眸,不紧不慢地开口道:“只是请世子爷来做客的,世子爷不必担忧。”   江淮舟冷冷地、警惕十足地看着眼前柔若无骨的秾艳美人,心中警铃大作:   “司礼监的人,还是三品以上,你是谁?”   这人一身朱红官服,想不叫人认出来都难。   衣摆处张扬地绣有金色的花纹,繁复而精细,宛如流动的金色液体,领口处镶嵌着金边,金边之上,绣有精致的蟒纹图案,腾云驾雾。   必然是司礼监的宦官。   听到这句话,录玉奴脸上的笑意收敛了,脸色又冷了下来:   “世子爷如此聪慧,却还是被擒了。   说起来,难为世子爷费心,居然一入京就去那般偏僻的城郊,是为了寻人?”   蛇蝎美人嘲讽地瞥了一眼江淮舟:   “何必去呢,世子爷一去,‘沈斐之’就活不成了。”   “你!”   江淮舟在听到那句话的瞬间,原本平静的面容瞬间变得铁青。   他怒目而视,仿佛要用眼神将眼前的美人生吞活剥,冷静在这一刻被彻底打破。   江淮舟硬抗着药效,猛地起身,想要冲向录玉奴,像是暴怒的老虎,双手紧握成拳,眼中闪烁着凶狠,然而,就在这时,他却被身上的锁链狠狠地扯住。   那青筋暴起的手距离录玉奴那截雪白的脖颈只有一寸之遥,却再也无法前进分毫。   他怒道:“腌臜东西,你们把他怎么样了!”   沈斐之……   江淮舟和沈斐之其实还是小时候认识的,后来江淮舟去了北境,沈家遭难,好不容易后来又联系上了,说是流落民间,进了家私塾,日子过得也算是平平淡淡。   小时候的沈斐之也是那么清清冷冷地坐在学院的窗边,脾气也不好。   特冷淡。   江淮舟一开始凑上去时常得挨上几句骂,后来把外头的冰捂化了,却能露出里面世间难得的柔软的心肠。   好说歹说,才花了一年时间交了这个朋友。   江都嫡系生来就是要上战场的,江淮舟是江都王嫡子,也是独子,在中京呆了三年就离开了,此后,再也没有见到沈斐之。   但是两人仍然书信往来,千山万水,严寒酷暑,不曾断过。   算是情谊非凡。   “世子爷何必这般动怒。”   录玉奴看着江淮舟的失态,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他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地、带有些许挑逗意味地点了点江淮舟紧绷的肩膀。   江淮舟皱眉:“别碰我!”   这种狎玩意味十足的触碰,对于此刻愤怒至极的江淮舟来说,无疑是被视为挑衅。   录玉奴见状,嘴角的笑意更深了几分。   软筋散的药效还没过,今夜世子爷自然不得不任由他施为。   录玉奴用力一按,就像是在对付一只纸老虎,轻易地将江淮舟重新按回了床上。   江淮舟被推回床上,只能愤怒地瞪着录玉奴,眼中闪烁着怒火。   而录玉奴则毫不在意,反而悠然自得地站在床边,欣赏着江淮舟这难得的失态模样,看了一会,又捂嘴笑了起来。   “放心,‘沈斐之’是死是活,完全取决于世子爷啊。”   笑够了,他放下手,又去摸江淮舟的脖颈,冰凉的手落在温热的脖子上,冻得江淮舟一个哆嗦。   美人眼中冷意一闪而过,像是想起什么有意思的事情。   他勾唇笑笑,眼里铺天盖地的毁灭欲浓得像是化不开的墨,威胁意味十足地说:   “世子爷听话,‘沈斐之’就还能活着,否则……”   后半句话他并没有说下去,但是并不难猜。   “……”   几个瞬息之后,江淮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录玉奴好想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笑得花枝乱颤,他掏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颗红色的丹药,捻起来朝着江淮舟晃了晃,   “意思就是,世子爷若是愿意吃了它,便算是听话咯。”   “……”   江淮舟冷冷的看着录玉奴,他知道自己纵使是拒绝,眼前之人也能叫人来强行掰开他的嘴逼他吃下去。   江淮舟利落地拿过来吞下了,很小的一颗,不需要和水就能吞下去。   见江淮舟愿意配合,录玉奴满意地笑了笑,不过并未流露出丝毫的急切,而是以一种不紧不慢的优雅姿态,缓缓屈膝,轻盈地上了床榻。   这阉人身形如柳,朱袍下的腰肢不盈一握,飘然间已坐在了江淮舟那结实有力的大腿上。   录玉奴的身体仿佛没有骨头一般,轻轻地依偎在江淮舟宽阔的肩膀上。   江淮舟:“……干什么。”   录玉奴朝着江淮舟抬眸,见江淮舟一副端坐在床榻之侧,一副不可侵犯、油盐不进的样子。   他并不着急,因为,今夜很长呢。   思及此处,录玉奴勾起一抹诱人的媚笑,那双狐狸眼闪烁着勾魂摄魄的光芒,仿佛能摄人心魄。   身上那原本阴冷的气质消散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媚态,整个人仿佛化身为一只狡黠的狐狸精。   录玉奴抬头看向江淮舟,话语间带着一股莫名其妙的腻歪的情意,只听录玉奴轻声唤道:   “江郎。”   声音如同羽毛般轻轻拂过。   这个称呼实在莫名其妙的亲昵。   江淮舟眉毛皱得更紧了,他一脸古怪地看着录玉奴:   “你,发什么疯。”   见江淮舟垂眸看过来,录玉奴心中的戏谑之意愈发浓烈,肆意地凑近江淮舟,那双狐狸眼闪烁着危险的光芒。   他靠近江淮舟的脖颈,鼻尖在江淮舟的颈间轻轻摩擦,像一只小狐狸在寻找着属于自己的领地。   说实话,很痒。   那人鼻尖的呼吸喷洒在他的脖颈处,带着一股冷香。   真的很痒。   江淮舟紧咬着牙关,脸上的肌肉因极力忍耐而微微颤抖,紧握的拳头上青筋暴起,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都无需遮掩半分,这不就是活生生的调戏!   实在无礼!   真是……莫名其妙!   江淮舟憋了一肚子的骂骂咧咧,想到自己的处境,又想到沈斐之还在这人手上,嘴里的脏话到了喉咙,也硬生生的忍住了。   江世子从出生开始就没受过这等侮辱。   他算得上是半生顺风顺水,又是江都王的独子,被惯着长大,后来被送去了北境历练,也颇受统帅照拂,能和军中打成一片,称兄道弟的。   北境那风沙卧雪都没能叫江世子吃瘪,该吃肉吃肉,该喝酒喝酒。   谁成想,这会儿入了中京,反倒吃了个大瘪。   忍,忍,忍。   忍住。忍住。   古人云,小不忍则乱大谋。   都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真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龙游浅滩遭虾戏。   见江淮舟不作为,录玉奴的举动越来越大胆,他甚至伸出舌头,轻轻地舔了舔江淮舟的颈侧。   那湿漉漉的触感让江淮舟的身体猛地一僵。   江淮舟顿时瞪大了眼睛,动作飞快地伸手捂着自己的脖子那一块被舔到的皮肤,瞬间憋红了脸。   他满目愕然:“你!” 第2章 ·绑架   录玉奴似乎对自己的行为颇为满意,勾唇,欣赏着江淮舟那难得一见的惊愕表情,活像是被调戏了的良家妇男。   “江郎……”   他媚眼如丝地跨坐在江淮舟大腿上,两人之间距离近得可以交换彼此的呼吸。   那铁链的长度,此刻正好。   江淮舟出其不意地出手,动作迅猛而果断,束缚他的铁链虽不长,但也不短,够了——青筋暴起的大手紧紧掐住了录玉奴的脖子。   江淮舟毫不留情地将录玉奴翻身抵在了床上,他的力气已然恢复了一点,哪怕只是一点,也让录玉奴根本无法反抗。   “呃!”   录玉奴的脖子被掐得生疼,他挣扎着想要挣脱江淮舟的束缚,但无奈对方的力气实在太大,他只能狼狈地被压在床上,任由江淮舟摆布。   江淮舟低头看着被自己制服的录玉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解药,放我走。”   “咳咳、药?”   录玉奴被掐着脖子,呼吸不畅,眼角晕开绯红,笑得猖狂,   “那药、唔、可没有解药!”   两人力气悬殊,江淮舟觉得浑身燥热,心底烦闷,身体的血液循环加快,力气没有完全恢复,但是牵制住手无缚鸡之力的录玉奴不是问题。   “不想死就……你!”   江淮舟本想威胁,却见录玉奴挣扎着,本以为他是想掰开自己的手,没想到录玉奴雪白纤细的手指,颤抖着往那朱红的衣袍中间一扯,衣物散落,露出一片旖旎。   满目雪白。   “你!当真有病!”江淮舟不敢放松,紧紧盯着录玉奴动作。   身下被压在榻上的宦官生得一副好容貌,透着一种异样的妩媚秾艳。一对灵动的狐狸眼,露出来的肌肤,更是白得近乎透明,细腻如玉,闪烁着柔和的光泽。   那肌肤白得如此纯粹,仿佛是初春的雪一般,不带一丝杂质,屋内昏暗,光影绰绰,却更显得录玉奴漂亮。   “嗬、江郎……你如此看着我、咳咳……我好生高兴……”   分明被掐住脖子,录玉奴却仍然在笑,死死地盯着江淮舟。   江淮舟低眸了录玉奴那张瑰丽的脸一眼,映入眼帘那眼角一颗增媚的泪痣。   “你到底想如何?”   江淮舟下意识松了松手上的力道,生怕真的掐死了录玉奴,到时候别说逃跑了,反而要为他陪葬。   屋内烛火恹恹绵绵,摇晃着投掷光影。   录玉奴静静地凝望着江淮舟。   缘分匆匆,他在中京苦恨绵延,千瞒万瞒,当年他目送江淮舟离开,岁月如梭,终于,那个打马射鹰的少年已经长成俊俏又潇洒的郎君了。   和他……很不一样。   他们曾经说要一起去看南和道的游灯、去吃味香街的小吃,可是拖了又拖,时至今日,他们早已相见不相识了。   宿命又如何能逃出生天呢,也不知此生,是否还能有所奢求。   这许多年沾权弄势、深宫沉浮,好似长过一生,却也短不过须臾,往事如烟,往事随风,可当年那个‘沈斐之’依旧顽固地活在录玉奴某个瞬间,或者长久地存在于他身上。   当年那个,情难自已爱上了江淮舟的‘沈斐之’,那个料想不到时光短暂,料想不到越是握紧珍惜的东西,越是如同指尖流沙,越是握紧越是不得的蠢货。   早在沈氏灭门的时候,喜欢江淮舟的‘沈斐之’就已经死了,爬上老皇帝龙榻的,只是录玉奴而已。   ……只有录玉奴而已。   那个喜欢江淮舟的‘沈斐之’没有变脏、没有疯,没有似癫似狂,没有杀人如麻、满手鲜血——只是死掉了。   现在的录玉奴,再也不可能变回那个干干净净的‘沈斐之’了。   往事不堪回首,徒留走投无路之人于夜中彻夜难眠。   京都里盛行的传言是真的,以色侍人、爬上龙床,这些事情他全部都做过,脏也已经脏的不行了,可即使如此,他也要不择手段留下。这个人,抱紧铺天盖地的雪里最后一点暖。   他知道自己离疯不远了。   从踏入泥潭那一刻他就注定要疯。   所以才一遍又一遍的在信里写,让这个人不要入京都,不要过来,不要离开边疆,不要来到自己身边。   一遍又一遍地压抑心里几乎癫狂的欲望,压抑心里要冲破牢笼的那头恶兽。   一次又一次地压住江都王的请旨,能拖多久就多久。   可是没有用,都没有用,命运还是把江淮舟带到了他身边,他还是得把疯癫痴狂的丑态展露在这人面前。   录玉奴一时之间只是痴苦地笑,眉目间尽是说不清的艰涩,眼里水光淋漓,透着几分自暴自弃,不知道是在笑自己还是笑别人,笑够了又发了狠去吻江淮舟。   灵巧湿润的舌蛮横无理地闯进江淮舟的嘴里,舔舐唇齿,使劲浑身解数,勾引坠落爱欲之中,共同沦为本能的奴隶,任由说不清的爱恨肆意驱使沉沦。   “唔!”   江淮舟瞪大了双眼,这突如其来的强吻让他心中一惊,下意识地猛地推开了录玉奴。   录玉奴毫无防备,被江淮舟这一推,整个人踉跄着向后退去,眼看就要重重地摔到床沿之外。   然而,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   江淮舟反应奇快,只见他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录玉奴的手腕,用力将他往回一拉,好歹是扯了回来,不至于叫录玉奴摔在硬邦邦的地上。   此刻,江淮舟心中满是震撼。   刚才那一瞬间,江淮舟看到了录玉奴背后腰侧的两颗小痣。   两颗…小痣。   当年沈斐之格外畏寒,中京的冬日格外冷,江淮舟好说歹说把人给拉去了山庄,那山庄依山傍水,山庄里面又有天然的温泉水。   本想着都是男人,坦诚相见也没什么,结果沈斐之红了脸,死活都不肯,无奈,江淮舟就摸着鼻子让沈斐之先泡着。   结果江淮舟走到一半了想起来,他忘记给沈斐之拿吃的喝的了!一边泡温泉一边吃吃喝喝,那才舒服。   他这一折返回去,透过挂起来的幕帘缝隙,江淮舟看见了——   在那氤氲着温暖水汽的温泉之中,水雾轻轻缭绕,仿佛柔和的纱幔。   美人静静地立于这泉水之中。肌肤仿佛是最上等的白玉雕琢而成,散发着淡淡的光泽。   长发如墨,清水为衣。   入水的那一截细腰,曲线优美,   他那漂亮的后背之下,后腰侧面,两颗小巧而精致的黑痣在不经意间透露出难掩的媚态与青涩。   ……   一模一样,在右腰侧。   和、和沈斐之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的泪痣,一模一样的腰痣!   江淮舟完全愣住了,他下意识将录玉奴揽着,低眸去看怀中美人那张秾艳的脸。   录玉奴撑着胳膊起身抚发,眼波流转间透露着对江淮舟更加病态的痴迷,浅浅的勾唇笑了一下,满室尽是旖旎。   他轻声道:“江郎。”   刚才拉扯之间,录玉奴身上几乎衣襟大开,春光乍泄,雪白的脖颈、精致的锁骨、如玉的胸脯、纤细的腰肢……   恐怕沈斐之自己都不知道他腰侧有两颗蛊人都小痣,偏偏江淮舟看见了,记住了,如今又再次撞见。   江淮舟眸色深沉,直接问道:“沈斐之在哪。”   见江淮舟要问,录玉奴似笑非笑地答:   “世子爷真是有情,连个私塾先生都要放在心上,且放心吧——反正死不了。”   江淮舟看着录玉奴的眼睛,又问:“那告诉我,你是谁。”   录玉奴伸手打掉江淮舟勾着自己下巴的手,一双多情狐媚眼讽意十足:   “本督乃当朝司礼监掌印,录玉奴。”   江淮舟:“录玉奴?”   他低垂眼眸,细细凝望着录玉奴那张秾艳绝伦的脸庞,微弱的烛光在那人细腻的肌肤上流转,映照出柔和的光泽。   江淮舟试图在这张已经成熟妩媚的面庞上,寻找当年那个少年的影子。   先前还不觉得,如今细看之下,当真是隐隐约约又几分当年的模样,好像变了,又好像没变。   江淮舟在这边思绪纷飞,录玉奴却出其不意、猛地翻身坐在了江淮舟腰上。   江淮舟大惊:“你做什么!”   “世子爷很快就知道了。”   录玉奴不紧不慢地解开江淮舟身上的衣物,一对玉手分外的灵活,没两下就迅速把江淮舟的腰带解开,又扯掉了一点裤子。   “你、你,简直!我并非断袖,你莫要如此!”   江淮舟憋的脸和耳朵都是通红的,死死地扯着自己的裤腰带,不肯叫录玉奴得逞,看着实在有些好笑。   莫名的燥热如同无形的火焰,悄然间爬上了江淮舟的身体,从脚底蔓延至头顶,仿佛每一寸肌肤都被无形的热浪紧紧包裹。   可现在根本不是好不好笑的时候。   那药有问题……   太热了,江淮舟的额头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缓缓滑落,呼吸也渐渐变得急促。   此时此刻,江淮舟终于知道了他刚才吃下去的是什么药,为什么录玉奴说没有解药——   那特么是春药啊!   江淮舟神思一恍然,那边录玉奴却趁着江淮舟不注意,直接将那岌岌可危的无辜裤腰带给扯掉了,埋下头去。   美人一双勾魂的狐狸眼,殷红的嘴张开,伸出舌头。   “你“、嗬……”   江淮舟还要再说什么,却猛地闭嘴,牙关紧咬,脸颊两侧的肌肉因用力而微微颤抖。   一瞬间,头皮都要炸开。   “你——!”   江淮舟惊愕之下,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美人眼含水色,上挑的狐狸眼撒娇一样看着江淮舟。   本该是天时地利人和的天雷勾地火的时候,然而江淮舟大脑快宕机了,根本做不出什么反应。   今天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大脑略微有些过载的江淮舟在疯狂的思考人生。   ——首先,他多年未见的漂亮挚友继千里追击的神操作之后,又给他下春药。   ——其次,在此之前他一直把挚友当做最重要的朋友。   ——最后,他的挚友好像是个权倾朝野的大宦官,还想和他玩强制爱。   猛然间反应过来,江淮舟咬牙去扯录玉奴本就凌乱挂在身上的衣服,想要把录玉奴扯开,   结果那衣服本就松松垮垮,被江淮舟大力一扯,直接全被扯掉了,露出录玉奴瘦削的身体。   “张嘴!、松开!”   江淮舟不敢再去掐录玉奴了,那人的肌肤很容易留印子,刚才一掐,脖子上已经红了一大片,于是只能收了力气去按录玉奴的肩膀。   两人一通胡乱拉扯,好不容易江淮舟才把录玉奴揪了起来,按在了床上,江淮舟不敢放松,连忙扯了一旁的被子把录玉奴裹得严严实实。   一顿动作间,气血上涌,药效上来。   江淮舟:“……”   录玉奴垂眸一看,见状,似笑非笑:   “世子爷真是好耐力,都这样了,还不肯陪本督鱼水之欢,怎么,就如此厌恶本督?”   “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录玉奴看起来好声好气地劝道,   “世子爷,你拒绝得了本督的权吗,想要在中京站稳脚跟,劝世子爷还是顺着本督的心意。   更何况,这药效,世子爷也不好受吧。”   江淮舟:“……” 第3章 ·不从   爱是什么?   有的人,他的爱就是摧毁、疼痛和霸占,   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   如今的录玉奴在勾心斗角之中褪去当年天真,拥有这般极致的爱恨,世界颠倒在他眼中,他看谁都带着那么点不多不少的厌恶与讽意。   录玉奴清清楚楚的记得。   那年古道之上,   长亭之旁,   年少的江淮舟一袭青衫,犹如初升的朝阳,熠熠生辉,骑一匹穿云白马,载着少年满腔的豪情与壮志。   长亭外,杨柳依依,   此后的日子里,千山万水阻,   那时候的录玉奴以为,江淮舟或许会在江都永远留着,做他逍遥快活的江都世子,然后再袭爵,做高高在上的江都王。   再不相见……也挺好的。   至少在江淮舟的心里,沈斐之会以干净的模样,持久地被江淮舟记住。   沈斐之会活在江淮舟记忆里。   只是命运的轮盘却在不经意间悄然转动。   录玉奴不抱希望地等了这么多年,最终江淮舟还是回京了。   录玉奴怀着无望的憧憬、彷徨的期待、几乎是震颤的心,再次见到了江淮舟。   江淮舟看起来变了好多,成熟了,长大了,更加显得俊朗了,眉眼之间有一股稳重。   那双眼睛,   却好像没有什么变化。   被江淮舟那一双明亮飞扬的眼睛一看,录玉奴心里仿佛有一处幽暗、不愿见人的地方被月光狠狠地照耀,   录玉奴这名字可谓千夫所指、妇孺皆知。   他已经变成了江淮舟曾经最不耻的那类人,即使涵养好,不愿破口大骂,也该或多或少露出几分抗拒。   江淮舟的态度,却叫人捉摸不透。   不像是抗拒,倒像是纵容。   录玉奴又试探地摩挲江淮舟红润温热的唇——这是一个暧昧意味极其重的动作。   他做好了被江淮舟咬的准备。   可江淮舟没有咬他,甚至算得上是看似无奈地允了。   在朝堂争夺、权力洪流之中已经养成了录玉奴谨慎的习惯。   他皱皱柳眉,下意识地就去思考江淮舟的反常是不是意味着一个更大的计谋,是不是有什么地方被他忽略了。   而这一次的忽略,会导致他挨上很疼的一刀报复。   可是,多智近妖的督主思来想去觉得应该已经没有遗漏了,没办法,他决定暂时先按下这份疑惑。   江淮舟垂眸,自然猜得出录玉奴在想什么,他眼中带着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怜惜,捉住录玉奴那一双白皙的手。   “督公如此重视我,真是叫我受宠若惊。”   “受宠若惊?”   “倒是看不出来,怎么,刚才世子爷一副性烈的样子,如今倒是肯屈于本督了,这叫什么缓兵之计。”   录玉奴一双狐狸眼真是漂亮,嘴里却满是讽意地说。   “怎会。”江淮舟态度软了下来。   录玉奴不愿意承认自己就是“沈斐之”,没有关系,江淮舟自然有千千万万的办法。   知道录玉奴就是当年那个“沈斐之”之后,江淮舟满心都是酸涩,自然不忍算计怀中之人。   这些年来,录玉奴所经历的苦难,无法计量。   深宫自古以来便以权力为尊、人心险恶,更是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狱,不得不学会在算计中摸爬滚打,才能活下来。   他不知这些年录玉奴是如何过的,但是想也知道,不会过得容易。   这许多年,无人护着录玉奴,无人能为他遮风挡雨,不知受了多少苦,才被逼成了如今又疯又狠的性子。   江淮舟想到这些,心中便充满了心疼和悔意。   他后悔自己未能早些回到录玉奴的身边,更心疼录玉奴那些不为人知的辛酸和苦楚。   他……没有保护好自己的挚友。   当年共同的承诺,终于是成了一句空话戏言。   如今,录玉奴不愿意承认,江淮舟只能等,等到他愿意敞开心扉的那一天。   年少之时,江淮舟等到了沈斐之的坦诚相待,如今,江淮舟仍然相信剥开这人层层的坚硬外壳伪装,会看到那个不变的灵魂。   录玉奴的眉梢轻挑,仿佛那黛色的远山在微风中微微颤动,带着一种多情的妩媚。   他缓缓凑近江淮舟,双唇微启,声音柔和却充满危险:   “世子爷莫要拿这些哄旁人的话搪塞本督,否则叫你这辈子再也不能说话。”   这话可唬不住江淮舟。   像是炸了毛的小刺猬。   只见江淮舟不言不语,反倒叫录玉奴气得抬头看。   在夜色的灯光下,江淮舟的身影被一层柔和的光晕所笼罩,江都世子爷本就生得一副好皮囊,面容俊朗,眉眼深邃而多情,仿佛能容纳世间所有的温柔与哀伤。   昏暗的光影交错间,世子爷的眼尾微微上挑,带着一抹风流不羁,眉眼里透露出一种浪荡子的洒脱。   可是,当他静静凝视一个人的时候,那份风流不羁瞬间化为深深的专注与温柔。   他的目光如同柔和的月光洒在湖面,静静地、温柔地、专注地注视着对方,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他们两人。   录玉奴愣了愣:“……”   他危险地眯起眼睛,   双手威胁性地掐住了江淮舟的脖颈。   那双皓腕洁白如玉,犹如寒霜覆盖的雪花,晶莹剔透,散发着冷艳的光芒。   就像是一朵盛开在夜色之中的花朵,在真正在意的人面前绽放出最美、最危险的姿态。   “不许说话,上我。”   录玉奴盯着江淮舟,一字一句地说。   江淮舟难得听到如此粗俗的话,愣住了,下意识的拒绝:   “不可……”   话说到一半,他却一愣   只见如洗的月光之下,他的挚友宛如山间妖精,眼波不经意间送来几分挑逗,压着盈盈一握的腰。   活脱脱是一个勾人的尤物。   无辜的被子被录玉奴迁怒一般,被一脚踹到了角落里面。   求而不得本就叫人郁结于心,更何况录玉奴忍了这么多年,如今他不想再忍了。   哪怕江淮舟要逃跑,他自然也有千千万万种方法逼江淮舟回到自己身边。   反正,他们就这样纠缠不清下去吧!   至死方休!   依偎在江淮舟身上的身影显得孤傲而疯狂,   录玉奴的眼角那原本就艳丽的色彩此刻更是浓郁得如同血,红得刺眼。   那双眸子里,闪烁着近乎疯狂的偏执,犹如野火燎原,势不可挡。   录玉奴自上而下望了望满脸通红的江淮舟,以为他是羞愤不堪,于是疯病愈发明显,脸上露出几分难掩的偏执:   “江淮舟,只要乖乖的留在我身边,权势、金钱、地位,这些你唾手可得。”   这话说得很仗势欺人,可是他声音里却有录玉奴自己都没有发现的恳求与紧张。   就好像一条干旱已久、快要渴死的鱼,在死前想要拼尽全力饮一口甘甜的泉。   “……”被掐着脖子的江淮舟。   他隐隐约约觉得录玉奴的精神状态属实不是很对:   “那个,要不然,你……稍微冷静一下。”   “冷静?”   是啊,是该冷静。   录玉奴清冷的眼中布满阴翳,他咀嚼着这得体又隐晦的变相拒绝,咬了咬嘴里的软肉,用舌尖顶着舌根,企图让自己冷静一点。   手开始忍不住的地抖。   这是亢奋,也是恐惧。   但录玉奴已经分辨不清了,耳边似乎有隐隐约约传来的讥诮,无非是写不堪入耳的词汇,身上那些早已愈合的伤口又开始泛着难以忍受的疼痛。   他眼眶泛红,心里无处施展的暴虐欲几乎要冲碎他满身的骨骼。   “世子爷真是满嘴的废话,再多言,以后再也不必说话了!”   美人贴在他耳边细碎又咬牙切齿地发出警告。   录玉奴从来都没有一刻如此接近过他最想要的人,却偏偏觉得不论此时此刻自己做什么都只会把人越推越远,到最后只能陌路之交。   就像去抓指尖的流沙,但凡越用力攥紧,必然流失的越快。   他掐着江淮舟脖子的手越来越用力,到后来几乎用上了他浑身的力,不顾江淮舟青筋暴起的脖子和急促地喘气。   此时此刻,平日里强忍理智的录玉奴失了所有伪装的皮囊,露出内里最疯癫也最脆弱的幼兽。   幼兽有着锋利的乳牙,触碰的人一不小心变会被咬的遍体鳞伤。   但如果真正掌握了安抚的方法,它却会向别人露出自己最柔软的肚子。   被掐一下也不会怎么样,江淮舟粗粗的估计一下,就录玉奴这小胳膊小腿的,恐怕还没掐死自己就先没力气了。   思及此处,江淮舟垂眸去看录玉奴,见录玉奴此刻的模样实在是令人担忧,心中一紧,想要伸手去安抚,就像年少时一样。   他们少时算得上极为亲近,又是同窗之谊,牵手、拥抱,虽然不多,但并不是没有。   然而,江淮舟的手刚刚触碰到录玉奴的肩膀,却被录玉奴误解为是要推开他。   顿时,录玉奴瞳孔微缩,心中剧痛,他猛地甩开江淮舟的手。   “江淮舟!再敢拒绝本督,不如想想看千里之外的江都王府,世子爷若是不从,他们通通都得死!”   录玉奴怒道。 第4章 ·系统   却在此时。   “咚咚咚。”   “启禀千岁,摄政王麾下越左将军求见。”   门外之人似乎犹豫了一下,这还是硬着头皮敲了敲门。   这下终于把江淮舟从此等情境下解救出来。   录玉奴那双漂亮的狐狸眼瞥了一眼江淮舟,又看那锁链,最终还是冷哼一声,穿上衣服离开了。   江淮舟:“……”   终于暂时得救了。   说起来,虽然不太可能,但是他还是希望那个摄政王麾下的越左将军是来救他的。   江都王嫡子世代从军,江淮舟入了北境军营,混的如鱼得水,而北境正是摄政王的势力。   若说交情,那他与当今摄政王算得上是交情不浅。   摄政王陆长陵本是驻军北境,后老皇帝驾崩,这才召陆长陵入京,封了摄政王。   江淮舟这次入京,一来是为了中京局势,二来是为了代表江都王府,协助摄政王辅佐幼帝、执掌大权。   越左将军——江淮舟还真不太熟,顶多在北境的军营中听过名号。   在录玉奴离开之后,房间陷入了一片短暂的寂静。   窗外的风轻轻拂过,带来一点凉意。   突然,从房间的角落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细微声响,像是某种小动物在悄悄移动。   江淮舟听到声音后,他微微皱眉,目光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去。   只见一只黄色的毛茸茸的仓鼠从角落里探出头来,圆溜溜的眼睛闪烁着机灵的光芒。   它的小鼻子轻轻抽动,似乎在嗅探空气中的气息,随后毫不犹豫地朝着江淮舟的方向爬了过来。   仓鼠的动作虽然笨拙,但却十分努力。   它的小爪子紧紧扒拉着床单,身体一扭一扭地往上攀爬,仿佛在克服什么巨大的障碍。   江淮舟顿时瞪大了眼睛,   满眼震惊。   卧了个大槽,这不是半路上出现的那个会说话的老鼠成精的那个东西吗!   它不是被江淮舟花了足足一百两白银,专门请道士镇压了吗!   靠!那道士不会是纯骗钱的吧!   这事倒是说来话长。   入京的路途上,江淮舟被这只小耗子莫名其妙缠上了。   会说话的小耗子实在有点吓人了,这除了话本子里面说的妖怪成精,哪里还有什么别的可能!   谁能想到这世界上,居然还真的有妖怪这种东西啊……   虽说世子爷觉得这事实在是太过离奇,但他还是定了定心,专门去请了道士过来镇压着一只小耗子。   那一群道士信誓旦旦的,又做法又起火,结果现在看来,那是屁用没有啊……   “喂,”   江淮舟无奈地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几分认命的妥协,   “妖怪,你到底想干嘛?”   有时候江淮舟就真的觉得自己像是什么离奇话本子里面的主人公,他的经历实在是太离谱了。   又是被挚友绑架,又是被奇怪的妖怪缠上了。   仓鼠正蹲在床上,圆滚滚的身子抖了抖毛,两只圆溜溜的黑眼睛湿漉漉的,像是蒙上了一层水雾。   它委屈巴巴地举起小爪子,冲着江淮舟挥了挥,仿佛在控诉什么。   紧接着,一道稚嫩的声音在江淮舟的脑海中响起:   [宿主!你怎么能这么对我,把我丢给一群老道士!]   那声音带着几分哽咽,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江淮舟挑了挑眉,语气不咸不淡:   “那你可不能怪我,你个妖怪,不在深山老林里呆着,为何非要来寻我麻烦?”   仓鼠一听,顿时炸了毛,小爪子挥舞得更起劲了:   [谁说我是妖怪啊!我是系统!纯无害的!我只是来告诉宿主,宿主你可是天命之人!]   “哦。”江淮舟淡淡地应了一声,语气里听不出半点波澜。   哦??   就这???   仓鼠小身子一抖一抖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委屈:[宿主,你态度好差啊……]   江淮舟瞥了它一眼,嘴角微微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不然怎么,还把你当大神供起来,早晚给你上三炷香?”   “你个妖怪,别想那么多有的没的,还是早点回深山老林吧。”   仓鼠:[……]   它一时语塞,小爪子僵在半空中,圆溜溜的眼睛瞪得老大,被江淮舟的话噎住了。   过了好一会儿,它才悻悻地放下爪子,缩成一团,嘴里嘟囔着:   [宿主,你怎么这样,任务还怎么做嘛。]   江淮舟看着它那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想了想:   “妖怪,既然你说你是无害的,不如先把我被骗的那一百两白银还给我,如何?”   江淮舟决定试探一下。   既然甩不掉这个小妖怪,那就只能物尽其用了。   仓鼠舔了舔自己的毛:   [首先,我不叫妖怪,我是系统996!]   [其次,996有商城,里面的所有东西都需要宿主购买才可以使用。]   江淮舟恍然大悟:“哦!卖货的!”   996舔毛的动作一顿,真的出离愤怒了:   [宿主!你能不能正经一点啊!]   江淮舟想了想,举起手上的镣铐,歪着头哄骗道:   “既然你是妖怪,要不然你帮我把这手上的镣铐解了,我就正经一点。”   996:……   996:[宿主,这次的任务是《收服疯批计划》,宿主得自食其力,996只提供有限辅助。检测到目前任务对象的疯批值是99,我们的目标是将疯批值降到60以下,完成稳定的目的,以免任务目标走向悲剧。]   《收服疯批计划》计划书的提出,主要是因为任务目标选择的决定群体,越发的趋向于激烈矛盾冲突,而小世界是作为剧本和大纲为整个大系统赋能的。   所以这项计划书的提出,可以称得上是大势所趋。   有冲突有矛盾,才有卖点,才有能量,才有越多的人看。   “原来你个妖怪还没什么本事啊。”   江淮舟啧啧称奇,   “我还是头一遭看到真的妖怪呢。”   996简直不能忍受自己被说没本事,一下子就中了激将法:   [我可是很有本事的!]   江淮舟即刻接话:   “那你倒是说说看,你有什么本事?”   “你会不会用法术?虽然不能替我解开镣铐,先帮我把身上的药性解了吧。”   996顶着一对小耳朵,眨了眨眼睛:   [法术……我们管这叫能量,能量也是需要宿主做任务才能累积下来的。]   “别废话,你就说行还是不行?”   江淮舟额头已经渗出了一点汗水。   那药本就是药性强烈,江淮舟这个年纪,血气方刚的,刚刚又被录玉奴那么撩拨,真是忍得浑身都难受。   996嗫嚅了两句:   [行倒是行,为宿主提供帮助和指导,是996的职责所在,就是,就是,996能量不太够,需要、需要……]   “需要什么?”江淮舟咬牙问。   [需要宿主先降低任务对象的疯批值……]996尴尬地说。   “任务对象?”   江淮舟拧眉,   “那你倒是说说看任务对象是谁?”   996顶着一对水灵灵的黑眼珠子,理所当然地说:   [任务对象,当然是把宿主关起来的那个呀,你们俩刚刚不是还在调情吗?]   “你这妖怪怎的如此下流,”   江淮舟一恼,咬牙切齿,   “你嘴巴放干净点,莫要侮辱旁人清白。”   996更懵了:[不是,你们嘴都亲——啊!]   话音未落,只见江淮舟伸出手,修长的手指轻轻一弹,指尖正好点在996圆滚滚的小肚皮上。   996还没反应过来,整个身子就像一颗毛茸茸的小球一样,直接被弹飞了出去。   “咻——”   仓鼠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随后“啪叽”一声地落在床下的地板上,又滚了两圈才停下来。   它四脚朝天,小爪子无力地挥舞着,圆溜溜的眼睛里满是晕眩,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天旋地转。   [宿、宿主……你……你太过分了……]   996的声音在江淮舟的脑海中响起,像是被欺负惨了的小可怜。   江淮舟躺在床边,低头看着它那副狼狈的模样,语气里带着几分戏谑:   “谁叫你这妖怪,嘴上没个把门的,我与他只是朋友,倒是叫你说出来几分奸情来,真是荒唐。”   996艰难地翻了个身,小爪子扶着地板,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脑袋还在不停地晃悠:   [我、我可是来帮你的……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江淮舟轻笑一声,懒洋洋地靠在床头,双手抱胸:   “帮我?”   仓鼠气得小胡子一抖一抖的,但它显然还没从刚才的晕眩中完全恢复,走路都有些歪歪扭扭的。   它努力仰起头,冲着江淮舟挥了挥爪子:   [宿主完成任务之后,可以在我的商城里面进行兑换物品!]   “哦?”江淮舟挑了挑眉,语气里带着几分挑衅,“你嘴巴一张一闭,做事不还得我去做。”   996:[……]   它彻底无语了,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背对着江淮舟,小爪子抱在胸前。   [宿主你这么油嘴滑舌,等会任务对象回来,你哄两句不就完成任务了!]   “什么任务不任务的,那可是你的任务,不是我的任务。”   江淮舟挑眉挑衅,   “我告诉你,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996无语:……   它从业这么久以来,就没见过这么不配合的宿主!   但是《收服疯批计划》作为史上最高难度的计划,实在是没系统接了,就被塞给996接下了。   996日常业务垫底,大多数任务都在那边休息和嗑瓜子,看宿主自己完成任务。   它基本上就处于这个摆烂的状态,结果分配任务的时候996跑的太慢了,这个任务硬是落到了996的头上。   这次总部给996下了死命令   不成功便成仁!!!   这才让996含泪支楞了一下下。   而江淮舟这样的态度,又让996想要摆烂了。   现在,996垂死挣扎了一下:   [宿主,我这里有任务对象的人物小传,您要不然看看嘞?] 第5章 ·心疼   小传:   [录玉奴,原名沈斐之,书香门第之后,家族清贵。]   [出生之时,算命先生曾断言,此子七杀过重,命带煞气,虽是聪慧,恐其为薄命之祸。]   [十六岁,其文采斐然,拜入当代大儒门下,会试夺魁,前途无量。]   [同年秋,斗转直下,沈家受贪墨案牵连,牵连甚广,多斩首,有功名者可特赦入宫为宦。]   [初入宫,入混堂司,负责扫洒之事,后拜司礼监秉笔李八易为义父,青云直上,入龙榻,百日承恩不止,其姿容艳绝,天子大喜,赐名“录玉奴”,为内官监之首。]   [再两年,杀李八易,掌司礼监大权,圣恩深厚,党羽渐盛,然后天子沉迷炼丹修仙,不问政事,录玉奴实则大权在握。]   [后一年,太子病逝,其余八子相夺,死死伤伤,残废皆是,只余年幼九皇子健全于世。]   [后天子驾崩,传位于九皇子陆平风,录玉奴大权更盛,与摄政王分庭抗礼。]   [然则,盛极必衰,再五年,文武百官上奏清君侧,录玉奴大势已去,一身血衣,笑泪不止,焚于仰春台,终年二十五岁。]   [后人记之,蓝颜祸水,奸佞小人也。]   如此几行,便是录玉奴的二十五年,终其一生。   不过是巴掌大的一张纸。   江淮舟坐在床沿,手腕上的铁链随着他的动作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他的手指紧紧捏着那张纸,纸张的边缘已经被他捏得有些皱褶。   白纸黑字,字迹清晰,可他却一遍又一遍地读着,仿佛那些字句会随着他执拗的目光而改变。   “终年二十五岁?”   江淮舟低声喃喃,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可置信。   他的眉头紧锁,目光死死盯着那行字,仿佛想要从中找出什么破绽。   床边,一只焦黄色的小仓鼠正蹲坐着,圆溜溜的眼睛眨巴眨巴,耳朵微微抖动。   听到江淮舟的疑问,它点了点头,小爪子在空中挥了挥,声音清脆:   [对啊,录玉奴二十五岁就死了。如果你不加以干涉,这就是他的结局。]   闻言,江淮舟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手指无意识地用力,纸张在他的掌心里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他的目光从纸张上移开,落在小仓鼠身上,眼神复杂,带着一丝不甘。   “二十五岁……明明他还那么年轻。”   他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的焦躁。   江淮舟与录玉奴同岁,江淮舟今年正好是二十三岁,那么离录玉奴的二十五岁——只剩下两年了。   两年啊。   才两年了。   小仓鼠歪了歪头,耳朵抖了抖,似乎对他的反应并不意外。   它轻轻跳了两下,凑近江淮舟的手边,小爪子扒拉着那张纸,忽然张开小嘴,“嗷呜”一口咬住了纸张的一角。   “喂!”   江淮舟下意识地想要阻止,但小仓鼠的动作更快。   它三两下将纸张揉成一团,小嘴飞快地咀嚼着,纸张在它的口中迅速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   “你……”江淮舟看着空空如也的手掌,一时语塞。   996拍了拍肚子,圆溜溜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声音依旧清脆:[别担心,反正宿主已经看完了。接下来,就看你怎么做了。]   江淮舟沉默了片刻,手腕上的铁链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他的目光渐渐沉静下来,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   他抬起头,眼神中多了一丝坚定。   “二十五岁……我不会让这个结局成真。”江淮舟低声说道,声音虽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   996眨了眨眼,耳朵抖了抖,屁颠屁颠地爬上了江淮舟的膝盖,小爪子扒拉着他的衣袖,圆溜溜的眼睛里满是好奇:   [宿主宿主,你打算怎么做?]   江淮舟低头看了它一眼,伸手拎着它的后颈,把肉滚滚、圆嘟嘟的小仓鼠拎了起来,放在掌心。   他的神情忽然变得严肃,语气也郑重起来:   “若刚才字句所言非虚,你便算于我有一恩。先前冒犯,实在抱歉。”   闻言,996懵了一下,小爪子悬在半空,耳朵竖得老高,心里嘀咕:   不是,这态度转变也太快了,就跟变脸似的,突然正经起来,好不习惯啊。   它还没来得及回应,房门却突然被推开,发出一声轻响。   “吱呀——”   卧槽!说是迟那是快,好巧不巧,录玉奴居然这么快就回来了。   996吓得浑身一激灵,耳朵瞬间贴到脑后,还没等它反应过来,江淮舟已经眼疾手快地握着住它的肚子,猛地一甩——   “!”   诶呦卧槽!!!   996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黑,紧接着就重重地摔在了床底下。   它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小肚子一鼓一鼓的,气得直哼哼:   [哎哟我操,宿主你怎么又不当人了!我的老腰啊!]   它还没来得及抱怨完,就听到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录玉奴走过来了——他朝床榻走过来了。   996屏住呼吸,缩在床底下的阴影里,只能看到一双绣着金丝云纹的靴子越走越近,鞋尖微微翘起,步履轻盈却带着一种积威甚重的气势。   录玉奴推门而入,目光扫过房间,最后落在坐在床边的江淮舟身上。   他的神情淡然,眼下一颗泪痣若隐若现,唇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中途离开,是我不好,这便向世子爷来赔罪。”   还好江淮舟神色如常。   996躲在床底下,大气都不敢出,心里却忍不住怒骂:   [爹的,宿主这手劲也太大了,怪不得是习武之人!见鬼的!]   录玉奴的目光在房间里扫了一圈,似乎并未发现什么异常。   他缓步走到江淮舟面前,低头看了一眼他手腕上的铁链,语气媚然:   “这链子,世子爷可喜欢?”   江淮舟抬了抬手腕,铁链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他装作不在意地笑了笑:“督公喜欢便好。”   这种时候就该顺毛撸,要是逆毛撸,那不得炸了。   果不其然,录玉奴闻言,唇角微扬,似乎对江淮舟识相的回答颇为满意。   他走到床边弯下腰,面对着江淮舟,眼尾微微上扬,眸中仿佛含着一层湿漉漉的水雾,带着勾魂夺魄的意味,声音轻飘飘的,像是羽毛扫过耳畔:   “世子爷,春宵苦短,应当及时行乐啊。”   江淮舟一愣,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又像是被什么烫了一下,整个人燥得慌,耳根子都红了。   他声音有些沙哑:“我……我,我并无断袖之癖。”   996坐在他们的床板下面,它两只小爪子抱胸,听到江淮舟这句话,无情的锐评。   [哟,并无断袖之癖,我就要说!我就要说!你们俩特么连嘴都亲上了啊!你还没断袖之癖!鬼信啊啊啊!]   [谁家朋友还亲嘴啊?反正我和我朋友不亲嘴。]   江淮舟:……   江淮舟心里暗骂:[闭嘴。]   录玉奴只是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像是从喉咙深处溢出来的,带着几分慵懒和戏谑。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擦过江淮舟的额头,将那滴细密的汗珠拭去。   随后,录玉奴低下头,伸出舌尖,轻轻舔了舔雪白指尖上的汗珠,动作暧昧至极,眼尾的笑意更深了几分:   “世子爷都这样了,身体比嘴诚实的多。”   床板下面的996瞪大了眼睛,小爪子捂住自己的眼睛,非礼勿视,耳朵竖得老高,透过小爪子缝隙偷偷往外看。   只见那一双绣着金丝云纹的靴子被录玉奴轻轻一蹬,鞋尖微微翘起,随即“啪嗒”两声,靴子落在地上,露出一双雪白的脚。   那脚背白皙如玉,脚趾纤细修长,脚踝处线条优美,衬着那身鲜艳的红色蟒袍,显得格外如霜似雪,仿佛在昏暗的房间里泛着一层淡淡的光晕。   996看得目瞪口呆,心里忍不住嘀咕:[连脚都长得这么好看,真是妖孽啊……]   还没等它回过神来,就见录玉奴轻轻一撩衣摆,动作优雅地爬上了床。   996突然意识到了接下来可能是不能播的东西了,它立马识相地从自己的身上拔下几团毛来塞进耳朵里,然后再捂住耳朵。   然后默念: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红色的蟒袍随着录玉奴的动作微微晃动,衣料摩擦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他轻盈得像一只猫,仿佛没有重量一般,转眼间便坐在了床边,身子微微前倾,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江淮舟。   江淮舟像是被定住了一般,眼睁睁看着录玉奴腰肢一晃,就这么轻飘飘地坐在了他的大腿上。   美人的身子轻得像一片羽毛,瘦得几乎没二两肉,坐上来时几乎感觉不到重量,却让江淮舟整个人一颤——他那个就一直没消下去过,药效实在是烈性。   录玉奴的衣襟微微敞开,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锁骨若隐若现。   他的手指轻轻搭在江淮舟结实宽阔的肩膀上,冰冷的指尖若有若无地划过他的脖颈,带着一丝凉意,却又像是点燃了一簇火苗。   “世子爷,”   录玉奴的声音低低的,带着几分蛊惑,   “何必这么紧张?我对世子爷并无恶意,只是……想让世子爷陪陪我罢了。”   江淮舟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抬眸和眼前的美人对视:   “我真的不是断袖。”   却听录玉奴轻笑一声,他身子微微前倾,几乎贴到江淮舟的耳边,温热的气息喷洒在他的耳畔:   “是与不是,世子爷说了可不算,它说了才算——”   下一秒,只见录玉奴的手往下一按,隔着乱七八糟的衣裤,就这么抓住了……   “!!!”   江淮舟闭了闭眼睛,耳根红得几乎要滴血。   他终于想起来应该躲开,手腕上的链子分明还有闲余的长度,江淮舟明明可以躲开,却又被录玉奴那若有若无的香气和温热的气息牢牢锁住,动弹不得。   江淮舟的耳朵更加的红了,就跟烧起来一样。   此时,录玉奴微微侧头,目光落在江淮舟闭眼的表情上,眸色幽幽:   “江郎,你便陪陪我罢……”   这是话语之中的媚意落下去几分,显出真挚的恳求来,可怜兮兮的。   配上录玉奴那张艳色的脸,当真是我见犹怜。   ——应该停下来,应该躲开的。   可是有些道理,心里明白,真正做的时候却做不到。   江淮舟的目光落在录玉奴身上,眼前却总是浮现出那张纸上刺眼的字迹——“终年二十五岁”。那行字像是刻在了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此刻的录玉奴分明还如此鲜活。   他的眉眼带媚,唇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眼尾微微上扬,眸中仿佛含着一层湿漉漉的水雾,勾魂夺魄。   红色的蟒袍衬得他肌肤如雪,整个人像是从画中走出来的妖孽,美得惊心动魄。   可是,   短短两年之后,   眼前这个鲜活的人便会像枯萎的鲜花一般,被烈火焚烧于仰春台之上。   那想象之中画面在江淮舟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仿佛已经预见了那一天的到来——火光冲天,烈焰吞噬一切,录玉奴的身影在火中渐渐模糊,最终化为灰烬。   美人枯骨,蓝颜薄命,尽付一抔黄土之中。烈火烧身,鲜血流尽,史书之上一片污名。   那到底该有多痛啊?   思及此处,江淮舟的心猛地一揪,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握拳,却在下一秒又松开。   录玉奴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异样,微微侧头,眸中带着几分疑惑:“世子爷?”   江淮舟没有回答,他伸出手,轻轻揽住了录玉奴不盈一握的腰身,动作轻柔得仿佛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珍宝。   录玉奴微微一怔,眸中闪过一丝诧异,但很快又恢复了那副狐狸精的模样。   他轻轻笑了一声,窝在江淮舟怀里,几乎贴到江淮舟的耳边,温热的气息喷洒在他的耳畔:   “世子爷,这是想通了?”   江淮舟只是将手臂收紧了些,仿佛这样就能将眼前这个人牢牢锁住,不让他走向那既定的命运。   他的声音低低的,带着几分沙哑的笃定:   “是,我想通了。”   终于听到了自己想听的话,录玉奴眸中的笑意更深了几分。   “世子爷真是上道。”   说完,他任由江淮舟抱着,身子轻轻靠在他的怀里,像是流浪多年的猫终于找到了唯一的的饲主。   江淮舟感受着怀中人的温度,心中却是一片复杂。   他知道,自己做不到坐视不理。   无论如何,他都要改变录玉奴的命运,绝不让那场烈火成为怀中之人的终点。   他将手臂收得更紧了些,仿佛这样就能将眼前这个人牢牢锁在自己的世界里,不让录玉奴被命运吞噬。   录玉奴感受到江淮舟的力道,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他以为江淮舟只是嘴上服了,心里还在纠结。   “世子爷,别想那么多,春宵苦短,及时行乐才是正理。”录玉奴道。   江淮舟没有回答,只是将脸埋在美人的颈间,深吸一口气。   他说:   “好,我来陪你。” 第6章 ·私心 “世子爷,   夜色如墨,烛火摇曳,映得床榻间一片朦胧。   录玉奴的吻带着几分疯狂的意味,仿佛要将江淮舟的呼吸尽数夺去。   他坐在江淮舟结实的大腿上,微微垂眸,眼波如水,湿润的眸子里透出一股勾人心魄的妖冶,宛若画本子里那些专吸人精气的妖精,美得危险而诱人。   未曾有言语,   却尽付不言中。   两人的唇齿纠缠,气息交融,连空气都变得灼热起来。   江淮舟的手掌温热而有力,隔着衣服紧紧搂着录玉奴纤细的腰肢,另一只手则缓缓解下他身上那件比血还要浓艳三分的蟒袍。   衣料滑落,露出录玉奴白皙如玉的肌肤,在烛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宛若一块无瑕的美玉,令人移不开眼。   江淮舟低头看了看,见录玉奴裤子还好好地穿着,便伸手想要接着去解他的裤带。   然而,手刚触到腰带,便被录玉奴轻轻拦住。   录玉奴微微抬眸,眼中带着几分戏谑,低声道:   “世子爷,哪就能那么猴急了?”   闻言,江淮舟哑然失笑,声音格外沙哑:   “督公不急,我却是真的急。督公难道忘了您的‘手笔’了?药效还在我身上呢。”   他说着,目光灼灼,仿佛要将录玉奴整个人都融化在眼底。   录玉奴闻言,长长的睫毛轻轻颤了颤,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身为阉人,自然身体残缺,虽平日里高高在上,权倾朝野,却始终不愿在他人面前暴露自己的残缺之处。   无论他人的目光是怜悯、嘲讽还是厌恶,对录玉奴而言,都是一种难以忍受的刺痛。   这世道向来看不起阉人,或者说,阉人从来都是被轻视的存在。   录玉奴虽心狠手辣,手段凌厉,但内心深处,却始终有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   就如同当年的那一刀,斩去了他的尊严一般。   确实,录玉奴想要强迫江淮舟行鱼水之欢,可当真到了这一步,江淮舟的手触到他的裤带时,他却忽然犹豫了。   此时此刻,江淮舟敏锐地察觉到了录玉奴的迟疑。   他并未强求,而是温柔地凑近,用唇轻轻蹭了蹭录玉奴柔软的耳垂,一点一点亲吻、含着,仿佛在安抚一只受惊的猫。   江淮舟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几分恳求:“心肝,你便心疼心疼我罢……”   录玉奴耳根一红,原本妖冶魅惑的气质竟在这一刻显得纯情起来。   他微微侧过头,避开江淮舟灼热的目光,却并未推开他,只是低声:   “世子爷……竟如此会讲情话。”   江淮舟轻笑一声,将人搂得更紧,唇贴在他的耳畔,低声道:   “天地可鉴,日月可表,我可只对督公讲。”   录玉奴闻言,眸中闪过一丝动摇,却仍未松手,那只雪白的手仍然握着江淮舟的手腕。   见状,江淮舟也不急,他非常有耐心,只是继续温柔地吻着他的耳垂、脖颈,一点一点瓦解他的防备。   烛火摇曳,两人的影子交缠在一起,变得暧昧而缠绵。   融化一块坚冰,需要无数的耐心、热情,有时候还需要流一点血,还得使上几分计谋。   但是这些,江淮舟都有。   他对着录玉奴似乎有无穷无尽的耐心与包容。   若是眼前人对江淮舟没有那种心思,江淮舟可以把录玉奴认作一生的挚友。   可偏偏录玉奴对江淮舟竟有那等心思。   称得上唐突与不合,但神奇的,江淮舟却觉得自己并不排斥。   ——把这个人抱在怀里,亲吻这个人苍白的脸、艳红的唇。   江都王府家教甚严,甚至还会把世子爷丢进军营里面历练,江淮舟在这等情事上面没什么兴趣。   沙场之上是残忍的,能活下来都算得上好运。   江淮舟是江都王嫡子也是独子,他肩膀上担着太多的东西了,所有人的靠近,所有人与他的交谈,他都需要考虑。   江淮舟需要考虑的东西太多了,江都王府的未来,还有他自己的未来。   他到底想要什么?他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在这一生之中,有什么是需要他誓死都去守护的?   有时候需要听自己的心,   有时候又需要听肩上的责任。   军营不比官场云波诡谲,但是军营却比官场更危险。   生死之间,江淮舟已经习惯了,在遇到事情的时候,第一时间做出决策与判断,他需要尽可能的靠近正确选择——   这世上没什么绝对正确的选择,当走错那一步的时候,江淮舟要做的,就是承担得起那个代价。   他的选择,不仅仅是他自己的选择,更是整个江都王府的选择。   如果他的挚友只是沈斐之,那江淮舟无需任何犹豫,把酒言欢,谈天说地,将这断了七年的挚友之情续上。   可,沈斐之变成了录玉奴。   录玉奴,当朝司礼监掌印兼东厂提督,大权在握,搅弄朝堂风云,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那就是录玉奴。   江淮舟本该与录玉奴保持距离、疏离立场,可是……   但是,江淮舟自己知道,他不可能眼睁睁的看着录玉奴死于二十五岁、焚于仰春台之上。   这个选择,其实大多都是源于私心——没什么不好承认的,这并不可耻,人无私心不成人,江淮舟愿意承担起一切的结果。   想清楚这个结论,其实只需要一瞬间,毕竟人往往会在极短的时间内,做出极其重大的决策。   烛光柔和,映照在录玉奴的身上,将他那雪白的肌肤衬得愈发晶莹剔透,宛若冰雕玉琢。   江淮舟凝视着眼前的美人,眼中满是深情与怜惜。   江都王世子生得一副风流模样,一双多情眼,看谁都显得深情款款,此刻更是如此。   他的目光细细描摹着录玉奴的每一寸肌肤,仿佛要将美人的模样刻进心底。   录玉奴的肌肤虽乍一看如白玉般无瑕,但江淮舟是军营里摸爬滚打回来的人,眼力极佳。   他看得出来,录玉奴的身上曾有过许多伤痕。   那些伤痕虽已用了祛疤的药物,几乎看不出来,但若是仔细瞧,仍能分辨出些许痕迹——鞭痕、板痕、被利器划开的伤疤。   “……”   江淮舟心中一阵酸楚,却并未多言,只是低下头,轻轻吻上那些几乎看不见的伤痕。   他的吻温柔而虔诚,仿佛在用这种方式抚平录玉奴心中的伤痛。   这些伤痕不仅仅是留在肌肤上的印记,更是刻在录玉奴心上的烙印。   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之中,他辗转了七年,爬上了如今的至高之位。   无异于剥皮削骨、血肉偿还。   痛及身,痛极便不觉。   录玉奴就像一只伤痕累累的猫,平日里警惕性十足,稍有不慎便会龇牙咧嘴,亮出锋利的爪子,仿佛要将所有人都拒之门外。   可就是这样一只猫,也会收起利爪,凑过来轻轻蹭蹭江淮舟的手心,无声地撒娇示弱。   无论如何,江淮舟总是忍不住心疼,想要将他紧紧搂在怀里。   世子爷吻渐渐从伤痕处移开,落在录玉奴的肩头、脖颈,最后停留在美人的耳畔。   江淮舟抬头望向录玉奴,低声呢喃,声音沙哑而温柔:   “我绝不舍得让你疼。”   这话被江淮舟说得像是一句承诺,说的简单,可却像是海誓山盟一般带着几分隆重。   录玉奴微微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烛光下投下一片阴影。   他并未说什么,只是松口了一直死死抓拦着江淮舟的手。   录玉奴允许了——允许自己最狼狈不堪的那部分展露。   仿佛在这一刻,录玉奴终于卸下了所有的防备,将自己最脆弱的一面展露在这个男人面前。   光影摇曳间,映得录玉奴的面容愈发妖冶动人。   美人垂眸看着江淮舟那张风流多情的脸,眼中似有千言万语,却只化作一句低语:   “江淮舟,只要你留在我身边,我什么都能给你。”   他的声音轻若呢喃,却又带着几分决绝,仿佛在赌上自己的一切。   “我什么都能给你……”   似乎在对江淮舟说,却又似乎在说服他自己。   那双玉白的手,缓缓伸到自己的腰间,指尖微微颤抖,却毫不犹豫地褪下了最后一层遮掩。   阉人的残缺之处暴露无遗。   那是录玉奴多年来深藏的耻痛,是他心中最隐秘的、从未愈合的伤口——此刻却毫无保留地展在江淮舟面前。   江淮舟从未见过阉人的身体,此刻心中难免震动,但他深知,自己绝不能流露出半分异样。   极力克制住脸上的表情,江淮舟眼中满是疼惜与温柔,抬头轻声哄道:   “你若愿意给我,我必然好好捧着、含着,生怕摔了、伤了。心肝,行行好,告诉我,我该如何是好?”   录玉奴坐在他的腿上,眼下的那颗泪痣在烛光下宛若一滴墨泪,衬得他的面容愈发凄美。   只见他低声轻笑,语气中带着几分讥讽与自嘲:   “世子爷,你只管今夜卖力一些便好,用不着这么假模假样的。”   江淮舟不语,只是抬头轻轻吻上录玉奴眼下的那颗泪痣,舌尖温柔地舔舐,又细细地吮吸,仿佛要将那颗泪痣连同他心中的苦楚一并吞下。   这个吻轻柔而虔诚,带着几分不自知的怜惜与爱意。 第7章 ·共浴   夜风明朗,轻轻拂过窗棂,带来一丝凉意。   窗外的树枝在风中摇曳,沙沙作响,月光洒在树叶上,映出斑驳的影子。   江淮舟是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即便在这样旖旎的时刻,他仍能察觉到百米之内有十个守卫正在巡逻。   怀中的美人被吻着,红唇湿润,时不时的泄露出旖旎的声音,又魅又色。   江淮舟微微一顿,唇稍稍离开录玉奴的唇瓣,低笑着调侃道:   “督公轻声些,否则恐怕要叫人听到了,失了督公颜面。若叫督公恼我,那可太冤了。”   只见录玉奴懒懒散散地抱着江淮舟的脖子,一双玉臂雪白如霜,唇角勾起一抹慵懒的笑意:   “听,且叫他们听,我乐得叫天下人来听。”   江淮舟闻言,轻啧一声,故作委屈道:   “那可不成,督公舍得我,我却舍不得督公。”   “若叫旁人听去一声半声,真真是把我这可怜的心丢进醋坛子里涮。”   录玉奴轻笑一声,眼中闪过狡黠。   他微微仰头,张开艳丽的唇,用雪白的贝齿轻轻啃咬江淮舟的喉结,动作暧昧而挑逗。   他一边咬,一边含糊不清地说道:   “倒是不知道,世子爷的情话这般熟能生巧,真是能说会道。”   江淮舟被他咬得微微吃痛,却仍是笑意不减,低声道:   “谬赞,也只敢在督公面前献丑。”   绣金的床帐被江淮舟随手扯下,金色的流苏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轻轻落在地毯上。   他轻靠在床头,配上他那张姣好的容貌,动作间颇有种浪荡子的风流。   怀中紧搂着录玉奴,仿佛抱着一块温润的明玉,细腻而冰凉,却又隐隐透着一丝暖意。   录玉奴的身子柔软,仿佛没有骨头般依偎在江淮舟怀里,发丝散乱地铺在床间,带着淡淡的香气。   江淮舟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录玉奴的肩头,触感如玉石般光滑,令他心头一颤,竟生出几分不舍放手的念头。   低头看美人,只见美人眉眼间尽是水色,世上再无这等绝色。   “督公也太瘦了些。”   江淮舟低声呢喃,手指轻轻抚过录玉奴的肩胛骨。   触感分明,骨节嶙峋,仿佛一层薄薄的皮肉下便是坚硬的骨骼。   他的指尖顺着那瘦削的脊背滑下,心中莫名泛起一丝怜惜,眉头微蹙,语气里带着几分心疼。   “世子爷可是不喜欢?”   录玉奴忽然抬头,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话音未落,他便张嘴咬住了江淮舟的喉结,语气问得轻柔,动作却带着几分狠劲,牙齿深深嵌入皮肤,留下一个鲜明的牙印。   “嘶——”   江淮舟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喉结滚动了一下,却并未推开录玉奴,低声解释道,   “怎么会呢,只是心疼督公,这是过的什么苦日子……”   “——哈哈哈!”   录玉奴忽然松开他,仰头大笑,带着几分讥诮,眼角甚至笑出了泪花。   他抬手拭去眼角的湿润,轻佻挑眉道:   “世子爷啊世子爷,这话我还是平生第一次听到。”   “我如今万人之上、大权在握,这叫苦日子?那天底下的人都不用过日子了!”   “那督公定然没有好好吃饭,”   江淮舟面不改色地摸下去几寸,   “也就这儿有二两肉了,旁的地方都太瘦了。”   录玉奴靠在他身上,神色一僵——江淮舟竟如此自然的摸他那!   不,   或许该庆幸,   至少江淮舟对男人……对阉人并不排斥。   床帐已然放下,薄如蝉翼的纱帘轻轻摇曳,透出几分朦胧的美感。   薄纱外的烛光透过帘幕,洒在两人身上,映出斑驳的光影。   帐内气息温热,交织着淡淡的香气与暧昧的声息。   江淮舟低头,唇轻轻落在录玉奴的脖颈间,触感温热而细腻,带着薄汗的肌肤在他唇下微微颤动。   “好香啊。”   他的呼吸轻缓,却带着不容忽视的灼热,仿佛要将那寸寸肌肤都烙上自己的印记。   世子爷眉眼低垂,俊朗的轮廓在昏暗中显得愈发深邃,修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掩不住眸中翻涌的冲动。   江淮舟缓缓抬眸,目光如炬,宛如饿狼护食,恨不得将人吞吃入腹。   那双眼里,既有强烈的占有欲,像是要将眼前这人彻底纳入自己的掌控之中,不容他人觊觎;又有快要溢出来的的保护欲,仿佛想要将眼前之人从这世间的风雨中彻底隔绝,只留一片安宁。   “世子爷若是喜欢,今夜便任凭世子爷做主了…呃——!嗬——”   录玉奴微微仰头,脖颈线条优美而脆弱,仿佛一折即断。   湿漉漉的眼中带着几分迷离和痛色。   “这可是督公自己说的。”   江淮舟的指尖用力压过录玉奴打颤的脸颊,触感温热,却在眼角处摸到了一点湿意。   他微微一怔,指尖顿住,低头看向怀中的人:“哭什么?”   录玉奴仰起脸,眼中水光潋滟,唇角却扬起一抹近乎癫狂的笑意,声音轻颤:   “世子爷、呃……对自己的几斤几两没个数吗,这般莽力,……不知以后谁做世子爷的世子妃,怕是要吃大苦……”   说着,录玉奴闷笑起来,眼中却依旧带着几分恍惚。   管什么狗屁世子妃,现在江淮舟就是他的,只属于他,逃不掉的,就在他手里死死握着的!   录玉奴想起当年,江淮舟离开后的那个早秋,寒风凛冽,吹得沈府家破人亡,满门凋零。   他曾以为,自己这一生注定要在仇恨与孤独中度过,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还能得偿所愿,重新拥住这个人。   命运对他何其残忍,折磨了他半生,可到头来,竟还是漏了一点甜头给他。   这点甜,虽不足以弥补过往的伤痛,却足以让他心生贪恋,不愿放手。   “不哭了,不哭了……”   江淮舟低声哄着,低头吻去录玉奴眼角的泪痕,动作轻柔至极,   他的唇贴在录玉奴的眼角,声音沙哑:   “心肝真是哭得我心疼。”   录玉奴闭上眼,任由他的吻落在自己的脸上,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终于不管不顾地松开、放纵。   美人伸手环住江淮舟的脖颈,一头乌黑柔顺的发披在后背,尾部散落在床上,将脸埋进江淮舟的肩窝,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声音低不可闻:   “江淮舟…闭嘴,卖力些。”   江淮舟自然乐意:“好,都听督公的。”   ……   这药原名“春意浓”,虽然是上不得台面的烈性药,但是效果当真很好。   江淮舟一开始还有几分能克制,到了后面才发现这药竟是越舒缓越强效的类型,直到最后一刻将药力耗尽为止——   那时候,什么被子枕头都已经全部不能看了。   凄凄惨惨、一团乱麻。   不过这床帐之中,最惨的还是江淮舟怀里的美人。   而在床帐之外,最惨的还得是996,那只焦黄色的小仓鼠。   它原本在床底下的角落里缩成一团,心想着忍一忍,说不定就过去了。   可帐内的动静越来越大,它的小耳朵抖了抖,黑豆般的眼睛睁开。   它摇摇晃晃地从床底下爬出来,圆滚滚的身子在地毯上跌跌撞撞,也是难为鼠鼠,硬生生的用爪子扒拉着木凳的腿往上爬,看起来又搞笑又艰难。   好不容易爬到窗边,它刚想找个温暖的角落,却被一阵冷风迎面吹来,冻得它浑身一哆嗦,毛都炸了起来。   然后突然间“啪叽”一下。   ——从屋内掉到了屋外。   996:[……我的母语是无语。]   它的小鼻子抽了抽,黑豆般的眼睛里满是委屈,最后只能将脑袋埋进自己的小爪子里,瑟瑟发抖的,赶紧找个地方爬进去,躲躲风也好。   ——   屋内,烛光昏黄,   映得绣金的床帐泛着柔和的光泽。   江淮舟满不在乎的扯过自己的衣服,擦了擦身上的汗,抬手将床帐掀开,稍微透透气,不然总归闷了些。   录玉奴已然满眼泪花地昏厥过去,无力地半趴着窝在床榻间,身子微微蜷缩,像是疲惫至极。   他的下半身盖着锦被,被面上绣着繁复的花纹,衬得他露出的上半身愈发单薄。   一头乌黑如墨的长发凌乱地散落在美人的脊背上,发丝如瀑布般垂落,与那雪白的肌肤形成鲜明的对比。   他的脊背线条优美,却因瘦削而显得玉骨支离,仿佛轻轻一碰便会碎裂。   江淮舟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伸手轻轻拨开录玉奴背上的发丝,指尖触碰到那微凉的肌肤,动作轻柔得似乎在对待易碎的玉器。   玉器本应高高挂起,奈何如今碾落成泥。   录玉奴的呼吸轻缓,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即使在昏睡中,也未曾完全放松。   江淮舟低叹一声,拉过一旁的被褥,轻轻盖在他的肩头,仿佛想要为他遮去这世间所有的寒意。   而就在这动作之间,江淮舟手腕上的锁链轻轻晃动,发出细微的金属碰撞声,清脆而冰冷。   那声音在静谧的屋内显得格外刺耳,一下子惊醒了昏睡中的录玉奴。   “!”   美人猛然睁开眼,乌黑的眸子里还带着几分迷离与恍惚。   他的身子微微一颤,下意识地想要起身,却被腰间的酸痛和江淮舟的手按住了。   “别动,”   江淮舟低声说道,声音里带着几分安抚的意味,   “是我。”   录玉奴侧过头,抬眸,目光落在江淮舟手腕上的锁链上,那锁链在烛光下泛着金属的光泽。   看到了才肯放心。   录玉奴开口,原本冷质感的声音也已经沙哑了:   “世子爷?”   江淮舟低头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的锁链,却并未多言,只是伸手轻轻抚过录玉奴的脸颊,指尖温热,带着几分安抚的力度。   “是我。”   录玉奴闭上眼,任由他的指尖在自己脸上游走,在享受这一刻的微妙平衡。   “督公,这样把我锁着,我连水也不好去打,如何帮督公清理呢?”   江淮舟低头,俯下身来,贴在录玉奴的耳边,声音低沉,带着几分无奈。   他的呼吸温热,拂过录玉奴的耳畔,引得微微一颤。   录玉奴抬眸:“外边这么多人候着,随便叫个人去打水来不就行了。”   “外面这些人我可一个都不认识,还是督公自己使唤罢。”   江淮舟耸肩,语气里带着几分调侃,手腕上的锁链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发出细微的金属碰撞声。   录玉奴看了他一眼,随即费了些力支起身子,伸手拿起床边上放着的铃铛,轻轻摇了摇。   清脆的铃声在屋内回荡,不过片刻,便有下人恭敬地候在门口,低眉顺眼,等待吩咐。   江淮舟见状,连忙扯过锦被,将录玉奴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苍白却带着笑意的脸。   录玉奴轻笑一声,声音低哑:“世子爷这是担心什么?他们不会进来的。”   江淮舟未答,只是紧了紧手中的被角。   “青溪,去打水来。”   录玉奴对着门口吩咐。   门口的侍从应了一声,随即转身离去,脚步声渐行渐远,屋内重新归于静谧。   录玉奴转过头,看向江淮舟,眼中带着几分戏谑,唇角微扬:   “那就劳烦世子爷为我净身了。”   江淮舟连忙趁机道:   “自然是应该的,只是这锁链实在太短,我只怕有心也无力呀。”   他话题一转。   “督公不如放开我,这督公府天罗地网,我又如何跑得了呢?”   “放开你?”   录玉奴挑眉,眼中闪过一丝玩味。   思忖片刻,他倒是出奇的痛快,   “倒也不是不行。”   “哦?愿闻其详。”   江淮舟笑了笑。   只见录玉奴伸手敲了敲床头的暗格,动作轻巧。   暗格弹开,他从里面取出一只雪白的瓷瓶,瓶身细腻如玉,透着几分冷冽的光泽。   他轻轻晃了晃瓶子,倒出一颗鲜红的药丸,那药丸色泽艳丽,仿佛一滴凝固的血珠,在烛光下泛着诡异的光。   “这是何物?”   江淮舟目光落在药丸上,眉头微蹙,语气中带着几分探究。   “这是‘鸳鸯债’,南疆的毒物。”   录玉奴轻描淡写地说道,语气平静得仿佛在谈论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若是吃了一颗,往后每月便必须接着吃,否则如同万蚁啃心、抓心挠肝,生不如死。”   说完,录玉奴轻挑柳眉,将那颗鲜红的药丸递到江淮舟面前,眼中带着几分挑衅与试探:   “世子爷,吃了它,我便替世子爷解开锁链。”   江淮舟低头看着那颗药丸,神色未变,只是伸手接过,放在掌心仔细端详。   药丸小巧玲珑,鲜红如血,散发着淡淡的药香。   江淮舟放到鼻尖嗅了嗅,随即毫不犹豫地将药丸放入口中,喉结滚动,咽了下去。   “这样可行?”   江淮舟抬眸,目光直视录玉奴,眼中带着几分笑意与坦然,   “督公,便替我解开锁链吧。”   录玉奴看着他如此不带犹豫,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他轻笑一声,伸手从原来的那个暗格里头摸出一把精巧的钥匙,俯身替江淮舟解开手腕上的锁链。   ——原来钥匙就在这个屋内。   金属碰撞声清脆,锁链应声而落,江淮舟终于重获自由。   “世子爷果然痛快,”   录玉奴将钥匙随手丢在一旁,看不出心情的好坏,   “只是这‘鸳鸯债’的滋味,往后可要好好品尝了。”   江淮舟活动了一下手腕,唇角微扬:“督公放心。”   ——   很快,水就被送进来了。   领头的正是那个叫青溪的宦侍,年纪轻轻,约莫二十岁上下,面容清秀,眉眼间透着几分机灵与沉稳。   他身穿一袭素色宦服,步履轻快却不失恭敬,身后跟着两名壮汉,抬着一桶热气腾腾的水,步履稳健地走进屋内。   “禀千岁,热水已然备好。”青溪微微躬身,全程没有抬头看,语气恭敬而不失分寸。   他虽年轻,但行事却极为妥帖,显然深得录玉奴的信任。   录玉奴懒懒地靠在江淮舟身上,闻言只是摆了摆手,“下去吧。”   青溪会意,立刻低头应了一声,随即带着两名壮汉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临走时还不忘将房门轻轻掩上。   屋内重新归于静谧,只剩下热水蒸腾的雾气在空气中缓缓弥漫,带着一股淡淡的暖意。   江淮舟看了一眼那桶热水,又转头看向录玉奴:   “督公,水已备好,不知我可否伺候督公洗漱?”   录玉奴抬眸:“世子爷既然答应了,现在要后悔也来不及了。”   “自然不会后悔。”   江淮舟轻笑一声,伸手将录玉奴从床上横抱起。   他的动作轻柔稳健,录玉奴的身子轻得几乎没有什么重量,瘦削的脊背贴在他的臂弯里,乌黑的长发如瀑布般垂落,随着江淮舟的步伐轻轻晃动。   江淮舟迈步走向那大浴桶,热气蒸腾,水面上浮着一层薄薄的白雾。   他小心翼翼地将录玉奴放入热水中。   录玉奴的身子一浸入水中,便微微颤了颤,苍白的肌肤在热水的浸润下渐渐泛起一丝红晕,像是被染上了一层淡淡的胭脂。   热水蒸腾的雾气在两人之间缭绕,映得录玉奴的面容愈发苍白而脆弱,却又透着一股妖艳的美感。   美人眉眼低垂,长睫如扇,在眼下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神妃仙子也不过如此。   江淮舟伸手轻轻抚过录玉奴的发丝,指尖触碰到那微凉的肌肤,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   录玉奴微微仰头,目光与江淮舟相接。   浴桶确实很大,宽阔的桶身足以容纳两人,热水蒸腾的雾气在桶内缭绕,仿佛将四周的一切都隔绝在外。   江淮舟低头看了一眼,迈步跨入浴桶,热水瞬间包裹了他的身体,温暖而舒适。   江淮舟拉过录玉奴,非常自觉的将人给抱着了,水面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泛起一圈圈涟漪。   录玉奴微微睁眼,瞥了他一眼,唇角勾起笑意,声音低哑:   “世子爷倒是自觉。”   江淮舟靠在桶边,一臂舒展搭在浴桶边缘,另一只手则严严实实的搂住录玉奴:   “督公的浴桶如此宽敞,我若不来,岂不是浪费了这好水?”   闻言,录玉奴轻笑一声,未再多言,只是将身子往水中沉了沉,乌黑的长发在水中散开,如墨般晕染。   热水蒸腾的雾气在两人之间缭绕,映得美人的面容愈发苍白而妖艳,仿佛一朵在水中盛开的幽兰,带着迷人的危险。   江淮舟的目光落在录玉奴熏红的脸上,一时之间确实离不开眼。   郎独艳绝,世无其二。   浴桶内,热水蒸腾,雾气缭绕,两人的身影在水中若隐若现,仿佛融为一体。   烛光摇曳,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暖意与暧昧。   泡了好一会,录玉奴突然开口   :“江淮舟,你想要什么,可以告诉我,权势地位,我皆可给你。”   身为江都王世子,如此曲意逢迎、低眉做小,代价自然不低。   人情世故,录玉奴实在是太懂了,以至于现在谈这个觉得有几分殃兴。   可是又不得不谈。   江淮舟看了录玉奴的表情一眼,就知道美人在想什么,他轻笑道:“愿君千万岁,无岁不逢春。”   “什么?”   录玉奴皱眉。   “世子爷可知自己在说什么吗?当真昏了头不成。”   江淮舟这倒是真委屈了,这怎么说了好话还要生气?   “督公自己问的我,可我说了,督公又要生气,这叫我我该如何是好?”   江淮舟在水下搂住录玉奴的腰身。   闻言,录玉奴不轻不重地睨了江淮舟一眼,眼中带着几分讥诮与玩味:   “世子爷如此自降身份,以□□人,不觉得委屈?”   江淮舟只是低笑一声,身子往水中沉了沉,抱紧了录玉奴,声音低沉而温柔:   “高兴还来不及呢。”   他的手指轻轻拨开水面上的发丝,指尖若有似无地触碰到录玉奴的脸颊,   “原先我不知督公竟是想与我做夫妻的,如今我终于知道了。”   “要是能将督公带回江都,做我的世子妃,那该多好。”   录玉奴敛眸,唇角微微勾起,语气中带着几分讥讽:   “——又在胡言乱语。”   江淮舟笑意更深,眼中却带着几分认真:   “我之所言,句句真心,天地可鉴。”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几分蛊惑,却又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在这世间,   不知道有多少真心话,是以玩笑的形式说出来的。   录玉奴心中微微一颤,却并未接话,只是皱了皱眉:   “你正经一点。”   “好好好,”   江淮舟笑着应道,随即换了个话题,   “越左将军来找督公为甚?”   他顿了顿,故作随意地问道,   “嗯,对了,这个不能说吗?”   录玉奴抬眸,看了江淮舟一眼,神情慵懒,似乎对这些事并不十分在意。   他靠在江淮舟结实的胸膛上,乌黑的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肩头,声音低哑而随意:   “没什么不能说的。”   玉白的手指轻轻拨弄着水面,语气轻描淡写,   “来找我的人,无非是为钱、为权、为门路。”   录玉奴顿了顿,似乎是想到什么好笑的事情,继续说道:   “越左将军是摄政王陆长陵门下一员大将,”   “可惜,嘴太碎了,什么都敢往外说。这下闹得内讧了。”   “什么?”江淮舟一愣,“内讧?”   “是啊——”   录玉奴懒懒散散地窝在江淮舟怀里,带着几分漫不经心,   “摄政王身边有个剑侍,名叫北阙,是暗卫出身。”   “而越左呢,出身不错,一向看不起所谓的下等人。”   “他见北阙跟着摄政王入了京,摄政王居然把陆家军交给了北阙执掌,这可把自视甚高的越左给气坏了。”   说到这里,录玉奴轻笑一声,眼中带着几分讥诮:   “于是,越左就四处嚷嚷,说什么北阙和摄政王关系不清不楚的,就是个爬上主人床榻的——贱种。”   “这传言私下里传传倒也罢了,偏偏舞到正主面前去了,摄政王不知怎的就知晓了。”   录玉奴微微仰头,抬了抬下巴,满是不在乎:   “现在好了,越左将军可是要被摄政王下令受拔舌之刑。这才屁滚尿流地来求我相救。”   江淮舟听得一愣一愣的,信息量太大,一时有些消化不过来。   他低头看着录玉奴,眼中带着几分难以置信:“这……这可真是……那啥。”   北境的那七年,因为江都王府和北境陆氏交好,北境陆氏又是王室旁支,故而江淮舟几乎一直都是在如今的摄政王、原先的北境陆帅麾下做事的。   真说起来的话,江淮舟其实还与摄政王称兄道弟呢。   问题是,这整整七年之间,江淮舟那是一点儿都没看出来摄政王有断袖之风啊???   摄政王那脾气高冷倒是不假,不近女色也是真的,但主要是,北境那破风土人情,也没啥女色能近啊。   结果现在告诉他,他一入京,摄政王断袖的传闻都出来了。   这,还是很震撼的。   极其挑战一个刚弯了的前·直男的三观。   录玉奴轻笑一声,伸手拨了拨水面,雾气缭绕中,他的面容愈发妖艳而慵懒:   “世子爷觉得有趣?”   江淮舟语气中带着几分感慨:“倒也,嗯,还好吧。”   录玉奴靠回他的胸膛,闭着眼,声音低哑:   “世子爷若是喜欢,往后这样的热闹,多的是。”   ——朝堂啊,也不过是个草台班子。 第8章 ·北阙   这两天,江淮舟的日子过得百无聊赖。   他懒洋洋地躺在床上,目光漫无目的地透过半开的窗户,落在外面那只肥嘟嘟的小仓鼠身上。   996最近这日子过得可幸福了,大把大把的瓜子给它磕。   现在,996正趴在窗台上,专心致志地嗑着瓜子,磕得心满意足,估计连任务都已经忘了个精光了。   窗外,厂卫们密密麻麻地围了一圈又一圈,像铁桶一般将督公府围得水泄不通。   江淮舟虽然习惯自由自在的生活,但这种被严密监视的感觉,倒也算得上是一种新奇的体验。   他不禁想起那些画本子里“金屋藏娇”的情节,心里暗自苦笑——自己一个大男人,居然也会被人“藏”起来,真是新奇啊。   录玉奴每天早出晚归,江淮舟被关在这里,日子过得极其无聊。   地上的砖、墙上的瓦,几乎都要被他盯出缝来了。   他是个耐不住性子的人,平日里爱好广泛,哪怕再无聊,也能找到自娱自乐的法子。   拔一根草就能吹出曲子,或者抓一把沙子堆个沙雕,   北境的风沙再大,他也能从中找到乐趣。   可如今,他被困,实在是憋得慌。   不过,江淮舟的性子向来混不吝,即便被厂卫们严密监视,他也照样能在督公府里乱逛。   短短两天,他已经把府里上上下下都摸了个遍。   连厨娘养的大黄狗见了他,都会摇着尾巴凑上来,仿佛他是自家人一般。   江淮舟生得俊俏,嘴又甜,几句话就能把人哄得心花怒放。督公府平日里死气沉沉,自从他来了之后,反倒多了几分生气。   录玉奴似乎并不在意他在府里折腾,只要他不逃跑,便由着他去。   江淮舟发现,录玉奴很忙,每天只有晚上才会回来。   常常在半夜睡得迷迷糊糊时,江淮舟突然感觉到怀里钻进一具冰凉的身体。   ——那是录玉奴回来了,带着一身寒气,却又不容拒绝地贴近他。   江淮舟索性抱着美人,继续睡去。   这样的日子,虽然无聊,   倒也还算平静。   夕阳的余晖还未完全消散,天边残留着一抹淡淡的橙红色,仿佛为这平静的一天画上了一道温柔的句号。   这就一天又过去了,又到饭点了,江淮舟走了两步,坐在桌旁,专心致志地扒拉着碗中的饭食。   桌上的菜式丰盛得令人咋舌,厨房的大娘们显然铆足了劲,变着花样给他做好吃的。   江淮舟心里清楚,这些大娘们不仅手艺好,还特别爱八卦。   短短两天,关于他的各种传闻已经在府里传得沸沸扬扬——“金屋藏娇”“公报私仇”“恨海情天”……版本层出不穷,以至于她们看他的眼神都带着一种奇异的同情。   江淮舟对此只能无奈地笑笑,心里默念:“尊重,尊重,尊重。”   不过,大娘们的手艺确实无可挑剔,江淮舟甚至动了心思,琢磨着以后能不能撬两个去江都王府。   正当他沉浸在这顿美味中时,一阵风突然吹过,门被推开,发出“吱呀”一声响动。   紧接着,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一群身着金甲黑衣的武士鱼贯而入,腰间佩戴着统一的配件,玉带金冠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冷冽的光芒。   他们的步伐整齐划一,如同经过严格训练的军队,齐刷刷地跪在江淮舟面前,低头垂目,恭敬而肃穆。   在这群人的映衬下,录玉奴的身影显得尤为突出。   他一身红衣鲜艳夺目,慢悠悠地从门口走进来,眼神中带着一丝戏谑。   “世子爷,倒是悠闲得很。”美人的声音不紧不慢。   江淮舟掀了掀眼皮,看了一眼碗里的饭,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放下了筷子。   他走到录玉奴身边,伸手捏了捏对方脸颊上的软肉,笑得一脸无辜:   “督公这是做什么,一群金甲卫,难不成是要喊人过来打我不成?我又是哪里惹得督公不快了?”   金甲卫可是录玉奴手里的双刀之一,一把金甲卫,一把便是司礼监。   被捏了捏脸蛋,录玉奴眉头微皱,显然对江淮舟的胆大包天有些无语。   他抬手将一枚金色的令牌抛到江淮舟怀里。   江淮舟伸手接住,低头一看,令牌上明晃晃地刻着三个大字——“金令”。   “督公这是什么意思?”   江淮舟挑眉看向录玉奴,眼中带着几分探究。   录玉奴推开江淮舟,转身坐到椅子上,语气淡然:   “世子爷刚刚入京,北境的牌恐怕不好使。这是金令——赠予世子爷。”   他一身艳红,身上的气质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娇媚的狐狸眼此刻显得格外渗人。   江淮舟掂了掂手里的令牌,径直绕到对方身侧,伸手替他捋了捋额角的发丝,笑道:   “督公这是从哪回来?一身的血味。”   录玉奴睨了江淮舟一眼,并不回答,反倒对他的动手动脚见怪不怪了。   他指了指那些跪着的人,淡淡道:   “他们是金甲卫里面数一数二的好功夫,世子爷日后带着他们,行走在外也有个保障。”   那一排人带着头盔,齐刷刷地道:“拜见世子爷!”   江淮舟看了他们一眼,饶有兴致地说:   “多俊的功夫,倒是我手痒,不如过两招?”   录玉奴抬眸,语气冷淡:   “他们下手没轻没重的,犯不着。”   江淮舟笑了笑,蹲下来仔细看了看他们,一个一个按名字记了,随后站起身,拍了拍手:   “既然督公叫你们跟着,那便跟着本世子吧。保你们事少钱多,还带休假,待遇仅此一家,别无他处。”   这说的比唱的好听,录玉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世子爷这是做什么?两三句话便能哄得他们对你忠心无二?未免想得太美了。”   江淮舟叹了口气,摇摇头:   “督公这就不懂了吧?我可不只是嘴上说说,君子可得言行一致。”   “你,君子?”   录玉奴打量着他,语气中带着明晃晃的不信,   “混不吝的浪荡子模样,看着便是花言巧语。”   江淮舟不以为意,踱步至录玉奴身后,伸出手轻轻地捏在对方的肩膀上,手指微微用力,恰到好处地舒缓着对方紧绷的肌肉。   “督公这般,可叫我伤心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调侃,   “这两日我对督公可是尽心尽力地服侍,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谁成想,督公这么快就厌了我,给我一堆金甲卫,是要使唤我去哪啊?”   录玉奴听到江淮舟的话,眸子微微一暗,他转过头,冷冷地瞥了江淮舟一眼,薄唇轻启:   “怎么,世子爷被人关着关上瘾了?纵使是放你走,你也得日日回来。”   说罢,录玉奴坐下来,就故意坐在江淮舟刚才坐的位置上,支起下巴,那薄薄的唇殷红似血,在苍白的肌肤映衬下更显得妖艳:   “世子爷一日不来,江都王府就得死一个人,两日不来,死两个。等到江都王府死光了,就杀旁的人——听说世子爷在北疆也有不少好兄弟?”   江淮舟见录玉奴又说吓人的话,心中不禁一阵无奈,很想扶额叹息,但还是忍住了。   他弯下腰,从背后紧紧搂住坐在那儿的录玉奴的脖颈,将自己的脸颊贴在对方的耳垂上,轻轻地蹭了蹭。   这个动作充满了亲昵和安抚,恰当地顺毛撸。   “你……!”   录玉奴原本如寒潭般冷冽的眼眸,在江淮舟突如其来的亲近下,瞬间变得僵硬无比,使得他原本冷厉的神色在此刻显得有些莫名凌乱的意味。   他本想要开口说些什么,但那些原本尖锐、冷酷的话语,在喉咙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怎么也说不出口。   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总是如此,总是如此轻而易举地被江淮舟拿捏住。   那些金甲卫眼观鼻鼻观心,纷纷低下了头,干脆利落地恨不得拔腿就跑,赶紧退出这片充满暧昧气息的空间才好。   “督公还未曾回答我,身上怎么这么重的血味,可是受伤了?”   江淮舟忽然又提了一嘴,眉头微蹙,目光落在录玉奴的脸上,带着几分关切。   录玉奴一愣,似乎没料到他会突然问起这个。   他非常不善于应对这样明媚又直白的关心。   只见录玉奴抿了抿唇,神情有些不自在,声音低哑:   “不是。”   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几分不自在,   “我,刚从刑房回来,可能是沾上的味道。”   “哦?督公审了谁啊?”   江淮舟又问,语气轻松,仿佛只是随口一问,眼中却闪过一丝探究。   明晃晃的套话,但录玉奴还是回答了。   他开口:“越左。”   “?”   江淮舟眨了眨眼睛,满脸疑惑,“越左?他不是来求你救他的吗?怎么反倒被你审了?”   录玉奴轻笑一声:“那不重要。”   他微微侧头,看向江淮舟,美目一挑,语气中带着几分诱哄,   “世子爷,帮我抓一个人好不好?”   “抓谁?”江淮舟笑了笑。   录玉奴直直地看向那一群金甲卫之中的最后一人,长长的指甲轻轻一指,声音低哑而冰冷:   “抓他。”   用越左作饵,不过是一招瓮中捉鳖。   江淮舟顺着录玉奴的目光望去,只见那金甲卫站在人群末尾,身形高挑,面容隐在头盔之下,看不清表情。   然而,就在录玉奴话音刚落的一瞬间,原本整齐肃立的金甲卫们突然齐刷刷地亮出了刀,刀光冷冽,直指那名站在末尾的同伴。   那名金甲卫显然早有防备,身形一闪,动作迅捷如风,轻松避开了几道凌厉的刀锋。   他的身手极为矫健,招式干净利落,每一招都带着北境特有的凌厉与狠辣。   江淮舟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心中一震——并不是因为震惊于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而是因为这名金甲卫的身手实在是太眼熟了!   “北阙!”   江淮舟脱口而出。 第9章 ·抉择   北阙是摄政王身边最锋利的一把刀。   他寻常都是沉默地跟在摄政王身边,摄政王当年在北境是陆帅,手里有北阙这把刀,军功卓绝,更是所向披靡。   如今潜入督公府,也神不知鬼不觉,连江淮舟都没有发现。   若不是录玉奴守株待兔、瓮中捉鳖,只怕是不会有谁察觉。   随着江淮舟的喊声,那名金甲卫的动作微微一顿,那双锋利的眼睛看过来——正是北阙。   北阙的目光扫过四周的金甲卫,最后定格在江淮舟身上,却只停留了一下,甚至都没说什么,就又加入了战局。   录玉奴的狐狸眼中闪过一丝阴冷,嘴角却勾起一抹笑意,那笑意如寒冰般刺骨,带着讥讽与轻蔑。   他的声音轻柔,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冷意:   “既然入了网,今日纵使大罗神仙来了,也是插翅难飞。”   话音未落,四周的金甲卫已如潮水般迅速合围,刀光如织,寒芒闪烁,仿佛一张无形的巨网,将北阙牢牢困在中央。   金甲卫的步伐整齐划一,刀锋所指,杀气凛然,连空气都被割裂开来。   他们的铠甲犹如一道不可逾越的铜墙铁壁,将北阙牢牢困在中央。   然而,北阙却丝毫不慌。   只见他手中的长刀横在身前,刀身泛着冷冽的光泽,映出他冷峻的面容。   北阙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在这极其镇定的冷意:“未必。”   下一秒,   北阙的身形骤然一动,如鬼魅般从金甲卫的包围中脱身而出。   他的动作迅捷而刁钻,刀锋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直逼录玉奴而去。   那刀锋如闪电般迅疾,带着冰冷,仿佛要将一切阻挡在前的障碍斩碎。   刀光倒映着录玉奴眼中的讽刺和不屑。   哪怕这刀已经近在眼前,录玉奴却依旧站在原地,不慌不忙,没有躲闪。   录玉奴一身红色官袍,宛如一朵带血的荆棘花,横亘于此。   可那双凌厉的狐狸眼,却好整以暇地看向江淮舟。   如今的摄政王陆长陵,正是当年的北境统帅,陆帅,江淮舟作为江都王世子,与北境陆氏自然是交情匪浅。   录玉奴不是不知。   他当然知道,江淮舟认识北阙。   北阙是摄政王身边最锋利的一把刀,披荆斩棘,无往不利。   而听说,江淮舟与摄政王更是出生入死的情谊。   北境的关系错综复杂,可江都王与陆氏几乎是素来交好,那么多年的情谊,若是与自己相比呢?   录玉奴就是要看看,江淮舟会怎么选——   还能怎么选?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江淮舟猛然出手。   他身形如风,快得几乎让人看不清动作,瞬间夺过离他最近的金甲卫手中的刀刃,另一只手则一把将录玉奴拉入怀中。   红色官袍在风中翻飞,如同一团燃烧的火焰,被扯入江淮舟怀里。   紧接着,   “铮——”   一声刺耳的金属碰撞声骤然响起,火花四溅,照亮了江淮舟冷峻的面容。   他手中的刀锋稳稳迎上了北阙那冰冷的长刀,两刀相撞的瞬间,仿佛连空气都被震得颤抖。   江淮舟的刀稳稳架住北阙的攻势,两人的目光在刀锋交错间短暂相接。   ——武者,无需多言。   几番交锋下来,刀光剑影在空气中交织,金属碰撞的声音不绝于耳。   江淮舟的刀法凌厉而沉稳,每一刀都带着精准的极大的力道,他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紧紧锁定北阙的每一个动作。   这场交手,打得凌厉,却没有杀意。   突然,   江淮舟的刀锋猛然一挑,刀尖如灵蛇般迅疾,直指北阙的头盔。只听“锵”的一声脆响,北阙的金甲卫头盔被精准地挑飞,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重重摔落在地。   头盔下的北阙露出一张冷硬而坚毅的脸,眼神如寒星般冷冽。   然而,   北阙的反应同样迅猛。就在头盔被挑飞的瞬间,他的刀锋已如毒蛇吐信般猛然回击。   刀光一闪,三道凌厉的刀痕硬生生斩在江淮舟的刀身上,每一道痕迹都深可见痕,仿佛要将刀身彻底撕裂。   刀身震颤,发出低沉的嗡鸣声,在哀鸣,诉说着这场交锋的激烈与凶险。   “铮——”   江淮舟的手腕顿痛,感受到刀身上传来的强烈震动。   他的目光扫过刀身,那三道深深的缺口如同刻在刀骨上的印记。   ——北阙的刀法狠而果决,在北境军营的时候,无人可敌,名气非凡。   别说在刀上留缺了,若是用了全力,只怕这普通的凡刃都要被斩断。   更何况江淮舟此刻怀里还抱着一个录玉奴。   江淮舟本身就打不过北阙,这没什么好讲的——北境那么多年,他也没赢过一场。   北阙是真正的武者出身,刀剑就是他的生命,甚至可以燃烧生命来达成最高的武者境界。   江淮舟和这种可比不得。   术业有专攻,人家练武是真要命的。   但是尽管如此,   哪怕江淮舟知道他事实上是打不过北阙的,他却依旧拔刀上迎了。   一来,他得护着录玉奴。   二来,北阙无杀意,真要打一打,还是能打的。   江淮舟抬眸,目光在刀锋交错间与北阙短暂相接。   两人的视线无声中交锋,只剩下刀锋上残留的嗡鸣声在耳畔回荡。   下一秒,   金甲卫迅速反应过来。   这些人皆是武者中的佼佼者,训练有素,配合默契。   他们深知,面对北阙这种顶尖武者,硬拼并非上策,唯有以人数优势消耗他的体力,方能将其制服。   “上!“   于是,剩下的金甲卫立刻围拢上来,刀光如网,层层逼近。   北阙反身迎击,身形如鬼魅般在金甲卫的包围中穿梭。   他的刀锋凌厉无比,每一击都带着扛不住的力道。   几个金甲卫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他踹翻在地,铠甲与地面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   然而,北阙并未恋战,他的目标明确——突围。   他身形一闪,刀锋猛然格挡开身边的几个金甲卫,借着混乱的间隙,悍然冲出包围。   动作迅捷如风,仿佛一道黑影在金甲卫的刀光中穿梭,转眼间便已突破重围,朝着远处疾驰而去。   录玉奴被江淮舟揽在怀里,见状,眼中闪过一丝怒意。   眉头微蹙,冷声道:   “还不快追?!”   声音如冰刃般刺骨,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金甲卫闻言,立刻成群结队地追了上去。   脚步声如雷,刀光闪烁,气势汹汹,却已追不上北阙那如鬼魅般的身影。   北阙的速度极快,转眼间便消失在了远处的阴影中,只留下一地凌乱的脚印和几片被刀锋削落的铠甲碎片。   江淮舟站在原地,手上终于松开了录玉奴。   世子爷低垂的眉眼凝视着手中的刀。   刀身上,三道极深的缺口赫然在目,刻进了刀骨,每一道痕迹都清晰。   他的眼神复杂,深邃如潭,仿佛在思索着什么。   ——这是北境的暗号,是北阙刻意留下的讯息。   “在看什么?”   录玉奴收了眉眼中的杀意,转过来的时候,脸上已经带了笑意。   他的一双狐狸眼微微上挑,眼波流转间妩媚多情,仿佛能将人的魂魄勾了去,声音轻柔,却又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试探。   只见录玉奴的手轻轻握在了江淮舟持刀的手背上,指尖微凉,他的目光落在刀身上那三道深深的缺口上,唇角勾起:   “这把刀太次了,配不上世子爷。”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我可以命人为世子爷,重新做一把新的刀。”   ——这话有深意。   江淮舟不是聋子,自然听得出来。   “不用。”   闻言,江淮舟摇了摇头,声音低沉而平静。   随后“锵”的一声,将刀插在了地上。   刀身微微震颤。   世子爷终是叹了口气,目光落在刀身上,神情复杂。   ——这哪是要他换刀啊,这分明是要他换阵营。   听到这个回答,录玉奴脸上的笑意一顿。   他的眸中闪过一丝冷意,随即又恢复了那副妩媚的模样,轻笑道:   “怎么了?世子爷,这天底下什么样的东西我不能为你拿来?”   他的声音依旧轻柔,却又有咄咄逼人的意味,   “还是说,世子爷一定要站在摄政王那边吗?”   江淮舟的手依旧放在地上插着的那把刀的刀柄上,指尖轻轻摩挲着刀柄上的纹路。   他低声叹了口气:   “我本以为,督公要与我谈情说爱,却没想到,督公要与我谋论天下。”   语气轻松,却直接戳破了录玉奴话中的心思。   闻言,录玉奴随即轻笑出声,冰刃划过心尖。   狐狸眼微微眯起,眼下一颗泪痣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晃眼,为他的面容增添了凄艳、危险。   “我也不想逼世子爷,可是世人皆知,如今我与摄政王自然是不两立的。”   “摄政王瞧不起阉党,可是在嫌弃我碍了路呢。”   录玉奴的目光落在江淮舟身上,眸中闪过深意,   “若是世子爷不能叫我放心,又怎叫我夜里能安枕呢?”   江淮舟抬眸,目光与录玉奴相接,眼神平静,仿佛一潭幽深的湖水。   他顿了顿,声音缓慢:   “督公说得是,不过。”   “以督公的心思,纵使我现在点头了,只怕督公也不会相信。”   听这话说完,   录玉奴眸中的笑意渐渐敛去,那双狐狸眼中原本流转的妩媚与多情,此刻已被一层冷冽的寒霜所覆盖。   他的唇角再无半分温度,仿佛一张精致却冰冷的面具,掩盖了真正的情绪。   似乎当真是气到了,录玉奴猛然甩袖,转身离开。   他的声音随风飘来,冷冽如霜,字字如刀:   “这世上的事,可不是世子爷想躲就能躲得掉的。”   话都说到这儿了,录玉奴的脚步微微一顿,侧过头来,余光扫过江淮舟,脸上似笑非笑:   “纵使世子爷……舌灿莲花,能言善辩,到头来,也终归是要选的。”   说完,   不再等江淮舟说什么,录玉奴径直离去。   江淮舟没有阻拦。 第10章 ·谎言   半夜,   月光如水洒在静谧的房间里,床边那只焦黄的仓鼠996正蜷缩在被子的一角,眯着眼睡得香甜,小肚子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江淮舟起身站在床边,低头看了看它,他轻轻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夜风带着一丝凉意扑面而来,吹动了他的额发。   窗外,月凉如水。   到时间了。   江淮舟没有犹豫,双手撑住窗台,身形轻盈地翻了出去。   他的动作如行云流水,直接攀上屋檐,脚步轻得像是踩在棉花上,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月光下,这个身影如同一只矫健的猎豹,敏捷而无声地穿梭在夜色中。   翻过层层守卫的外墙,江淮舟终于出了督公府。   江淮舟心下觉得稀奇,居然如此轻松——督公府虽层层守卫,怎么没什么警惕心。   奇怪奇怪,真是奇怪。   江淮舟却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时间就要到了,他一路走小路,轻手轻脚的隐匿身形。   到了。   昏暗的转角处,一个黑衣男人正静静地站在那里,手中抱着一把长刀,刀鞘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光。   听到身后的动静,男人缓缓转过头来,露出一张冷毅的脸,眼神如刀锋般锐利。   ——正是北阙。   北阙见到江淮舟,立刻低下头,恭敬地行了一礼,声音低沉有力:   “世子爷。”   江淮舟点头,微微挑眉:   “北境的暗语,我没记错吧,半夜三更,此地见?”   北境军营之中自然是有特定的暗语,江淮舟在北境吃了那么多年的风沙雨雪,很多习惯都已经成为了本能了。   闻言,北阙抬起头,脸上依旧没有多余的表情,目光冷峻而专注:   “世子爷,主人想见您。”   北阙的主人,自然就是摄政王陆长陵。   北境陆氏和江都王府交情甚笃,江淮舟自然也和摄政王称兄道弟。   可这次,江淮舟却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望着远处的夜色,仿佛在思索着什么。   他在来到中京之前,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居然会需要选择阵营。   可是现在事实就摆在他眼前。   当年的沈斐之,就是如今的录玉奴。   夜风再次吹过,卷起两人的衣袍,衣袂在风中轻轻摆动。   北阙抱着怀里的长刀,目光沉静,继续道:   “主人知道世子爷失踪,心急如焚。”   闻言,江淮舟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   “哎,我知道陆哥担心我,但是……我现在还不能走。”   听到这个回答,北阙的脸上依旧没有波澜,只是淡淡地说:   “世子爷三思,督公府不安全。”   “嗐,别说三思了,我已经万思了。”   江淮舟抱胸靠在墙上,仰头望了望漆黑的夜空,似乎又想叹气了。   他收回目光,看向北阙,语气认真了几分:   “北阙,你回去告诉陆哥,督公与陆哥并非一定要势同水火,我可从中调和一二,看是否可行。”   北阙没有多言,只是点了点头,声音依旧平静:“好。”   江淮舟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北阙:“你帮我把信给陆哥。”   北阙接过信,没有多问,只是再次点头,随后转身离去。   他的身影很快融入夜色中,离开了。   江淮舟站在原地,目送北阙的背影消失,片刻后,他轻轻吐出一口气,转身沿着来时的路,悄无声息地返回了督公府。   夜风依旧在吹,带着一丝凉意,仿佛在为这暗流涌动的夜晚增添几分肃杀之气。   夜色如墨,浓稠得仿佛化不开,整个督公府都笼罩在一片沉寂之中。   然而,   江淮舟的屋内却透出一丝昏黄的光,透过窗纸映出微弱的光晕。   江淮舟站在门外,心里猛地一沉——大事不好了,他偷偷溜出去的事,显然已经被发现了。   硬着头皮,江淮舟推开了房门。   果不其然,屋内正坐着一个人。   录玉奴一身雪白的里衣,外披一件红色长袍,衣襟随意地敞着,慵懒而随意。   他就这么坐在床沿,手里捏着那只焦黄的仓鼠996,脸上挂着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眼神却冷得让人发寒。   [宿主!!!]   [呃啊啊啊救命啊!]   [任务对象疯批值好高啊啊啊啊救命啊啊啊!]   996被录玉奴捏在手里,小爪子在空中无助地扒拉着,圆溜溜的眼睛里满是惊恐,拼命在向江淮舟求救。   完了。   玩大了。   江淮舟心里一紧:“督公……?”   录玉奴没有立刻回应,只是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手上的力道似乎又加重了几分。   996发出一声微弱的吱吱声,小爪子扒拉得更急了,在拼命挣扎。   [卧槽!宿主救命!我要被任务对象捏死了!!!]   996真的是欲哭无泪,睡着睡着,就被抓成鼠质了。   “还请督公千万手下留情!”   江淮舟哭笑不得,连忙上前几步,走到录玉奴面前。   录玉奴冷笑一声,眼下一颗泪痣限定危险,等到江淮舟试探性的走近,却猛的从身后抽出一把短刀,刀身在烛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   “世子爷,半夜三更的,去哪儿了?”   录玉奴的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冷意。   江淮舟心里飞快地思索着对策,脸上却依旧保持着镇定:   “督公明鉴啊,我只是出去透透气,夜里睡不着,想着走走。”   这种时候难道要说实话吗?   其实很多事情,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就看对方愿不愿意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录玉奴眯了眯眼,手中的短刀依旧在江淮舟的脖子上架着,仿佛在提醒他不要试图撒谎。   “透气?”   录玉奴轻笑一声,声音低沉而缓慢,   他的唇角微微勾起,眼神却冷得像冰,能刺穿人的心底。   “世子爷的透气方式,倒是别具一格啊,非要离开督公府。”   今日录玉奴本就心生烦躁,来寻江淮舟,看到却是空荡荡的房间,叫他心里怎能不生气?   进来的时候,他还看到江淮舟的床上,还好端端的睡着一只焦黄的耗子。   呼呼大睡。   激得录玉奴心头火起。   这耗子,也不知道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不过近日里,倒确实是江淮舟在养这只耗子,看起来还颇为喜爱,甚至还向厨娘讨了些瓜子来喂它。   录玉奴心中十分不想承认,在看到房间里空无一人的一瞬间,他其实在怀疑江淮舟已经跑了。   哪怕已经下了“鸳鸯债”,可是江淮舟已经可能会离开。   鸳鸯债?   什么鸳鸯债,不过就是颗强身健体补气的药丸。   要是真有那么一天,江淮舟站到了摄政王的阵营里,要是真有那么一天,江淮舟手里的刀是对着录玉奴的……   那又能如何?   难不成,还能真的让江淮舟陪他一起去死吗?   思及此处,录玉奴的手里更加失了控制,手里攥的更紧了,996真的是悲催得欲哭无泪。   江淮舟一时语塞,脑子里飞快地转动着,还没等他开口,录玉奴却忽然随手一抛,将996丢到了地上。   [卧槽卧槽卧槽——]   996一落地,圆滚滚的身子在地上弹了一下,随即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   四只小爪子飞快地扒拉着地面,一溜烟钻进了床底,速度简直比兔子还快。   录玉奴红色的外袍在烛光下显得格外刺眼,他死死盯着江淮舟,声音像是从冰窖里传出来的:   “世子爷,督公府不是你想走就走的地方。”   顿了顿,又讥诮道:   “世子爷,连一声招呼都不打,我还以为世子爷被那只耗子给吃了呢。”   床底下的996:?   床底下的996:不是,你们吵架能不能不要牵扯我,我寻思我也不吃人啊?   江淮舟听到这句话,忍不住笑了一下。   明明刀都架在脖子上了,他却依旧从容不迫,甚至带着几分轻松的意味。   再怎么说江淮舟也是习武之人,他是武者,是军营里面出来的。   只要他不想,那么录玉奴的刀,甚至都不能架到他的脖子上。   只见江淮舟伸手两指,轻轻夹住了录玉奴手中的刀片——指尖一摸,贴近江淮舟脖子的却是刀背,而并非刀刃。   “督公留情,连刀刃都不曾对着我。”   江淮舟笑着说道,   “看来督公还是舍不得伤我的。”   闻言,录玉奴眯了眯眼,手中的刀片被江淮舟两指夹住。   他的目光在江淮舟脸上停留了片刻。   百转千回。   片刻后,   录玉奴冷哼一声,手腕一松,短刀瞬间被江淮舟稳稳夹在手中。   刀身冰凉,泛着淡淡的寒光,江淮舟却毫不在意,手指轻轻一转,短刀在他指尖翻了个花,随即被他随手放在了桌上,发出一声轻微的碰撞声。   “督公莫气。”   江淮舟笑着说道,语气轻松而温和,仿佛在哄一个闹脾气的情人,   “我最终依旧会回到督公身边的。”   这话说得实在是多情又动人。   录玉奴抬眸,不轻不重地睨了江淮舟一眼:   “世子爷只会将话说得好听,心思不知如何百转千回呢?”   他的声音冷冽,却隐隐透露着疯狂:   “你大可厌恶、憎恨我限制你的自由。”   “我不在乎世子爷你对我是爱是恨,但,你一定要留在我身边。”   “督公。”   江淮舟轻声唤道,语气中带着安抚。   他自然而然地走上前,伸手将脊背挺得笔直的录玉奴搂入怀里。   录玉奴的身体微微一僵,却没有推开,只是任由江淮舟抱着,仿佛在这一刻,所有的锋芒与冷硬都被江淮舟的怀抱融化了几分。   世子爷的下巴轻轻抵在录玉奴的肩上,声音低沉而柔和:   “督公何必妄自菲薄?我若真想走,早就走了。”   “可我留在这里、回到这里,正是因为督公啊。”   录玉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靠在他的怀里,眼中的冷意渐渐消散。   尽管是他也不得不承认,江淮舟实在是太会说这种动人的情话了。   美好得像是谎言。   又怎能让人相信不是谎言呢?   屋内一片寂静,   只有烛火轻轻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悠长。   窗外的夜色深沉,仿佛将所有的喧嚣与纷争都隔绝在外,只剩下这一刻的温存。 第11章 ·长陵   北阙回王府的时候,夜幕已深。   王府的轮廓在夜色中若隐若现,高大的墙和巍峨的楼阁,门前的石狮在月光的映照下,显得愈发庄严而肃穆。   走进王府,   光影斑驳。   书房亮着明灯。   书房内,烛火摇曳,昏黄的光晕洒在案几上,映出摄政王陆长陵清冷的身影。   他静坐于灯下,长睫如蝶翼般轻颤,墨发如丝,垂落在肩头,与那褥衣的霜白形成鲜明对比。   若非知晓摄政王的身份,任谁见了都会以为他是京都里那些吟风弄月的贵公子,举手投足间皆是风雅。   然而,真正与他对视的时候,那双眸中却陡然迸发出一股凌厉之气,如刀锋般锐利,似猛兽般蓄势待发。   那双眼中,藏着远方的风沙与血腥,仿佛能让人嗅到荒漠草原上的凛冽寒风,看到赤霞满天的战场,听到孤鹰在万里苍穹下的长啸。   那是历经生死、踏遍山河的痕迹,是刀光剑影中淬炼出的锋芒。   腥风血雨从不曾饶过任何人,再怎么样,也终究被卷入那无尽的杀伐之中。   上一任老皇帝死前痴迷于求仙问道,甚至听信谗言,不惜将自己在京的一个不成器的亲生儿子练成仙丹,实在是闻所未闻,想来史书之上口诛笔伐必不可少。   那时陆长陵听闻皇帝驾崩,急匆匆地从西边边疆飞奔两天两夜,跑死了三匹千里马,这才赶到了京都。   当时宦官掌权,麾下的金甲卫如同悬在文官武将头上的一把不知何时落下的刀,众臣皆求自保,谄媚逢迎者不计其数。   说实话,情况说不上不好,但比最坏的情况好了不止一点。   至少陆长陵那时有回京的诏令,至少各地藩王因为利益问题而并没有勤王之态,至少朝堂之上并没有乱成一锅粥,仍然有序。   虽然承认起来有点可笑,但确实是多亏了老皇帝死前予以重任的权势滔天的司礼监掌印——录玉奴,这漏洞百出的朝廷才没有垮掉。   之后册立新君的遗诏一出,百官哗然,因为不仅任命了年幼的七皇子为下一任帝王,还同时任命了摄政王陆长陵。   明眼人都知道,这道圣旨一出,朝堂之上权宦一言之堂的局面将会被改变和动摇。   说到录玉奴,如今真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算的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这是一个祸害。   老皇帝死前或许真的是想要杀了录玉奴,带着录玉奴一起死的,宫中传闻,录玉奴极得盛宠。   不过,想来是老皇帝最终没有斗过录玉奴。   老皇帝败了,录玉奴胜了。   陆长陵和录玉奴打过几次照面,听了那些录玉奴往日的“光辉事迹”,倒也没什么好印象了。   ——传言实在是多的很:爬上龙榻之前吮痈舐痔,得了圣宠之后以色侍人、玩弄手段掌控朝臣……   倒是应了坊间传闻中心如蛇蝎的说法。   听说老皇帝还没驾崩的时候,还为录玉奴在宫里建了一座仰春台。   凡是上台之人多衣冠不整,大跳艳舞,在夜里,更能听见各种淫靡的丝竹管弦夹杂着高亢的婉转。   实在是,荒唐至极。   文人斥之妲己,武人不屑于谈及,但攀附其权势之人数不胜数。   “吱呀”一声,门被轻轻推开,打破了书房的静谧。   陆长陵抬眸,目光落在门口那道熟悉的身影上。   北阙一袭黑衣剑装,步履沉稳,踏入屋内后,屈膝半跪于地,动作干脆利落,不带一丝多余。   他低头,双手呈上一封信,声音低沉而恭敬:   “主人,此乃世子爷所托。”   陆长陵并未急于接过信,而是微微抬手,示意北阙上前。   待北阙走近,他伸手接过信,却并未立即拆开,反而轻轻握住了北阙的手腕,指尖在腕间稍作停留,目光细细扫过北阙的周身,似在检查是否有新的伤痕。   片刻后,他松开手,声音温和:“可有受伤?”   北阙摇头,垂眸低声,不敢越界道:   “无碍,主人放心。”   陆长陵微微颔首,目光却依旧停留在北阙身上。   北阙不仅是他的影侍,更是他此生最为信任的人。   自及冠之日起,北阙便跟随在陆长陵身侧,形影不离,誓死效忠。   北阙是陆长陵手中最锋利的剑,披荆斩棘,削铁无声,出鞘必见血。   然而,又不仅仅是一把剑。   剑不会与主人共饮竹林间的清酒,不会并肩坐在屋檐上赏月。   他们是彼此漫长黑夜中的同行者,共同经历过刺骨的风沙,熬过边塞的严寒,饮马长河,卧雪饮冰,血战沙场,得胜回朝。   那些北境岁月中的点点滴滴,早已将他们紧紧相连。   见陆长陵不语,黑衣武者抿唇又道:   “请主人责罚,北阙并未找到那越左。”   任务失败了。   不管怎么说,都应该挨罚的。   更何况,这件事情的起因说到底,其实还是和北阙有关。   越左出身不错,一向看不起出身低微的人,见北阙跟着摄政王入了京,摄政王居然把陆家军交给了北阙执掌,顿时怒意横生,心生不满,四处传言北阙与摄政王关系不清不楚。   极其损害摄政王名声。   被摄政王下令受拔舌之刑,惊恐万分,所以逃走,直接投靠了录玉奴。   出身低微……   北阙低下头,眼中的神色微微一暗。   这倒是,也是实话实说。   其实,在遇见陆长陵以前,他一直一直都在练剑。   没日没夜,寒风不阻,烈日不停,他的剑没有剑鞘,他的剑从不离手,他的剑逐渐融入骨血,他就是那把利器。   北阙需要听话、锋利、毫无破绽。   北阙不能犹豫、不能质疑、不能言语。   教导他的首领说过,片刻的犹豫都会让最锋利的刀剑卷刃。   剑身沾的血从未干涸,北阙必须像个真正的杀器一样,任何东西都可以为他所用——这就是他前那无聊的、惨淡的、毫无意义的生命里面唯一需要学习的东西。   然后……   然后,北阙遇见了陆长陵。   开始学习如何做一个人。   如何才能待在主人身边,活下去?   听说,足够听话就可以了。   一开始北阕就是这么认为的,只要足够听话,乖乖的,不作他想,就可以沉默安静、存在感极低地待在剑的主人身边,就像被豢养的一只猎犬。   这很简单,他确实有信心能做到。   但是……但是好像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样。   他的新主,是一个很特别的人,特别到北阕心甘情愿地拿性命去捍卫。   一直以来踽踽独行,苟且偷生的狗,终于透过远方的断壁残垣,深深地窥探到了一缕清辉月光。   北境饮风立马那些年,命运实在是给了北阙太多太多的馈赠。   是寒风呼啸的夜里,那白皙修长的指,蘸着温润的伤药划过肩背的触感。   是漫天的炮火雷鸣之中,那一双坚韧又温柔的眼,那一滴滚烫胜酒的泪。   是重伤昏迷之际,那个小心翼翼又毫不犹豫的怀抱,如同宽阔又慈悲的树裹了那一只迷途的鸟雀。   那时候他想到了什么?   ———哪怕折断翅膀,也要留下来。   ———想要主人的目光在他身上多流连一刻。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这么想了。   无往不利的剑终于学会了私心。   在每一次充满危机的时刻,在每一个生死交界的地方,在饥饿、寒冷、失血、力竭的时候,北阙都是这么想的。   他几乎是疯癫一样渴求主人。   ——实在是太冷了,太渴了,太疼了。   这种隐秘龌龊又不敢叫人知晓的情愫,就好像伺机而动的毒蛇,只要窥探到北阙脆弱的时候,就会毫不犹豫的展露毒牙,狠狠的撕咬他的灵魂。   如果一定要形容的话,那就是卑劣。   卑劣至极的下作心思。   怎敢泄露半分。   怎敢教人知晓,这一把吹毛断刃的剑刃,早就被名为情动的火烧得狼狈不堪、丢盔弃甲,情思只需轻轻一扯,便叫剑身峥鸣不已。   平日里锁在内心深处的兽,会在心防大开时破笼而出。   越左四处嚷嚷的传言,其实也算不得假,非要说的话,确实是真的。   那日,北境战平,献上美人、烈酒,酒席之上,鱼龙混杂,那时候还是陆帅的陆长陵,竟然中了招。   滚烫、灼热、焦躁。   北阙只能带着主人离席,奈何主人已然失了理智,硬是把他推进了某一个存储帐篷里,虽说不是幕天席地,但是也差不多了。   就这么荒唐的一夜。   当时帐篷外面似乎是有人走过。   北阙是个天生的武者,五感敏锐,若是换到寻常,若是当时主人身下的人不是他,他自然可以出去驱逐。   北阙可以逃,但是那个时候他没有逃,他不能逃,他不想逃。   那一晚的夜色可真浓啊。   好像打翻了浓稠的墨,此后便是天翻地覆。   那一夜,北阙和主人之间那么近,皮肉贴着皮肉。   但上天也只赏赐给北阙一夜。   此刻。   屋内的烛光微微摇晃,映照在两人之间,将他们的影子拉得悠长。   北阙静跪一旁,目光低垂,神色恭敬。   烛火在他漆黑的衣袍上投下淡淡的光晕,衬得他整个人如一道沉默的影子,安静却充满力量。   烛光摇曳,映照在陆长陵的侧脸上,他笑了笑:   “怎么这样找罚?”   当真是极为宽容,   “督公府的水太深了,你能不受伤,回来就好,别跪着了,起来吧。”   北阙自然听令。   说罢,陆长陵低头,修长的手指轻轻拆开信封,取出信纸,目光在字迹间缓缓游移。   他的神情平静,唯有眉梢微微蹙起,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匆匆赴京之时,北境的局势虽然已经逐渐明朗,但是余孽过多,他也只能无奈之下全权交给江都王府——江淮舟。   江淮舟为勋贵之后,却为人和善可亲,言语之中多为幽默,武资奇高,长袖善舞,与军中莽夫也能称兄道弟。   虽然整日里星风血雨之中打打杀杀,横刀纵马之下勇闯敌营,但内里更是难得的有一股桀骜灵动。   西北战事已经歇了,陆长陵前几个月,就想召江淮舟入京来搅弄这京都风云,一连三次都被明里暗里打回了。   这朝堂之上,谁又能有那般本事呢?   ——这下谁都能看出来,录掌印是不愿此事发生。   但这是陆长陵下的第一步棋,如果此时退让了,之后绝对是一退再退,所以这一步他必须要走,不得不走。   一连半月,陆长陵带来的武官和部分文官都提出要边境将领回京受封,内阁票拟也通过了,录玉奴那边终于算是拖不住了,还是盖了印。   结果,本来还好端端的联系着的江淮舟,突然失踪的消息让陆长陵一时之间头大了。   手上的人被他派出去找江淮舟,江淮舟是江都王的嫡长子,江都王的势力根深蒂结,在北方基本上就是土皇帝的级别。   江淮舟一丢,这乱子大了。   好不容易找着了,结果人没带回来,只回来了一封信。   北阙侍立在一旁。   烛光摇曳,映照在陆长陵的侧脸上,只见他读完信后,唇角微微扬起,竟忍不住轻笑出声。   见状,北阙心中略感好奇,却并未表露半分情绪,依旧静立如松,神情恭敬。   然而,陆长陵实在太了解他了,即便北阙不言不语,这么多年相处下来,实在是太了解对方了。   陆长陵抬眸,目光落在北阙身上,眼中带着几分笑意。   他随手将信纸展开,递到北阙面前,语气温和:   “想看便看罢,没什么不能看的。”   北阙微微一愣,随即低头接过信纸,目光迅速扫过上面的字迹——   陆哥如晤:   久未晤面,心甚念之。近闻陆哥忧心于弟,弟心感甚慰,然请陆哥暂释忧虑。   弟虽暂留督公府,然一切安好,无甚大碍。唯因事所羁,未能即返,望陆哥勿以为念。   朝堂之上,陆哥与督公势如水火,此乃人所共知。   然,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弟以为,朝中未定,暗箭难防,世家根深蒂固,黎民百姓受苦。世事无常,敌友难定,未必不可化干戈为玉帛,共谋大计。若能以利相合,或可解当前之困局,成双方之大利。   弟亦知大局为重,望陆哥三思。   此致,   弟江淮舟谨上。 第12章 ·玉簪   那天之后,江淮舟有两天都没看到录玉奴。   真的是一点人影都没见到。   江淮舟倒是更加自由了些,与江都王府通了几封信,出了两趟督公府,身边自然带着金甲卫,美其名曰保护,但实际是在监视。   马车里。   996哼哧哼哧地坐在小桌子上疯狂的啃瓜子,仓鼠的颊囊都塞得鼓鼓囊囊的。   江淮舟:……   江淮舟一把将它从角落里拎了出来,捏在手里。   996吓得四只小爪子在空中乱蹬。   [干嘛!]   “那天你说的……疯批值?”江淮舟懒懒散散地靠在马车里面,“你还知道什么?”   996被捏得有点ptsd了,挣扎了两下,见江淮舟没有松手的意思,只好放弃抵抗,嘴里还含着几颗没来得及咽下去的瓜子,含糊不清地说道:   [降低疯批值,就是我们的目标。]   [任务对象具有不稳定和攻击性强的特点,并且具有一定的自毁倾向。]   996被捏得痒痒的,忍不住扭了扭身子:   [也可以理解为,一个人做事情不顾后果,情绪失控,甚至偏执。比如,任务对象录玉奴的疯批值目前高达95,降到60以下才是合格分。]   江淮舟靠在马车壁上,目光透过车窗看向外面,如今正是白日里,街道上算的上是热闹,他语气淡淡:   “那张纸上,这两年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996想了想:   [其实我也不是特别清楚,剧情都说的很含糊,只是记载,录玉奴手里的金甲卫反水,中京掀起兵乱。]   [文武百官向小皇帝上奏清君策,录玉奴自焚于仰春台。]   一旦进入中京这个权力的漩涡之中,各种势力错综复杂。   马车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996啃瓜子的声音和车轮碾过地面的声响。   江淮舟的目光依旧停留在窗外,眼神深邃,仿佛在思索着什么。   “那个什么值,这两天一直都没有下来吗?”   他突然出声。   996又啃了两口瓜子,颊囊鼓鼓的,含糊不清地回答:   [下来了啊,从99降到了95!嘿嘿!宿主真棒!]   江淮舟微微皱眉,似乎对这个数值并不满意,但也没有多说什么。   他忽然记起什么,转过头来,目光落在996身上:   “你不是说,有什么商城可以买什么来着?”   996一听,立刻放下爪子里的瓜子,兴奋得两只小眼睛亮晶晶的:   [哦对对对!现在商城里面已经可以买东西了!有鹿血大补丸,壮阳生精丸,肾虚大补丸……]   江淮舟:?   江淮舟眯了眯眼,语气带着几分怀疑:“你那是正经商城吗?”   996愣了一下,哪怕是被抓着,也摆出一副理不直气也壮的样子:   [当然是正经商城!这些都是正经补品!宿主,你可别小看这些丹药,效果可好了!]   [尤其是那个鹿血大补丸,吃了之后精神百倍,腰不酸腿不疼,一口气能干三天!]   人在无语到极点的时候,真的会笑,江淮舟气哼一声,颇有几分咬牙切齿:“你觉得我需要这些?”   996被拎在半空中,四只小爪子乱蹬,嘴里还不忘辩解:   [哎呀,宿主,你别误会!商城里的东西又不是只有这些,还有别的……]   江淮舟挑了挑眉:“还有别的什么?”   996缩了缩脖子,连忙翻找翻找,小声说:[那个我找找……]   江淮舟将996丢回桌子上:“把正经的东西列出来,别整那些没用的。”   996赶紧点头如捣蒜:[好好好!我这就给你列!]   它一边说着,一边用小爪子在空中划拉了几下,仿佛在操作什么看不见的界面。   片刻后,它抬起头,一脸认真:   [宿主,我推荐你先试试隐身衣,虽然会一下子花光你的4个点数,但是用了它,你就可以去偷看任务对象洗澡了!]   江淮舟瞥了它一眼,淡淡道:   “我不用它,我也能看到。”   “更何况飞檐走壁我亦然不在话下,我大概也用不着。”   “你能不能给我找点有用的?”   被嫌弃了之后,996委屈地又扒拉了一顿,小爪子在空中划拉了几下,仿佛在翻找什么。   突然,它的眼睛亮了起来,颊囊里的瓜子都忘了咽下去,兴奋地挥舞着小爪子:   [诶!这个!定位器!]   它像是发现了什么宝贝似的,挣脱了江淮舟的手,跳到江淮舟的膝盖上,仰起头,两只圆溜溜的小眼睛闪着光:   [可以用在任务对象身上,这样子就不会找不到任务对象了!宿主,你觉得怎么样?]   江淮舟低头瞥了它一眼,重复了一遍,似乎是有些疑惑:“定位器?”   996连连点头,小爪子比划着:   [对啊对啊!只要把这个定位器放在任务对象身上,不管他跑到哪里,你都能找到他!]   闻言,江淮舟眯了眯眼,似乎对这个提议有些兴趣:“怎么用?”   996见宿主终于有了满意的样子,立刻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个米粒大小的东西,兴奋地解释:   [很简单!只要把这个定位器悄悄放在任务对象的身上,或者他的随身物品里,然后我这边就能实时追踪任务对象的位置!宿主,你觉得怎么样?是不是很实用?]   江淮舟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若有所思地看向窗外,手指轻轻敲了敲膝盖,似乎在权衡什么。   996见他不说话,小爪子挠了挠头:[那个,咋啦?不行吗?]   江淮舟没有再说什么,而是伸手从996的小爪子里接过那个小小的定位器。   定位器只有米粒大小,金属银色,表面光滑,几乎看不出任何特别之处。   阳光透过车窗洒进来,落在定位器上,反射出一丝冷冽的光。   他捏着定位器,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指尖感受着那冰凉的触感。   定位器在他指间来回翻转。   996蹲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江淮舟的动作,忍不住小声提醒:[宿主,你小心点,别弄丢了,可贵了,要4个点数呢……]   江淮舟没有理会它,目光依旧停留在手中的定位器上,眼神深邃,仿佛在思索着什么。   他的手指微微用力,捏了捏定位器,似乎在测试它的硬度。   片刻后,江淮舟忽然开口,语气淡淡:“这东西,怎么开始用?”   看得出来,因为和任务对象吵架,所以宿主心情不太好,996赶紧回答:   [很简单!只要按一下上面的小凸起,它就会自动激活,然后我这边就能接收到信号了!]   江淮舟低头看了一眼,果然在定位器的侧面发现了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微小凸起。   他轻轻按了一下,定位器表面闪过一丝微弱的蓝光,随即恢复如常。   996兴奋地挥了挥小爪子:[好了!已经激活了!]   它絮絮叨叨地说:   [这么小一个定位器,宿主可千万要小心,不要让任务对象弄丢了,而且任务对象一定要时时刻刻戴在身上,不能离身的。不然的话,定位器就失去作用了……]   听到这话,江淮舟抬眸,眼神淡淡地扫了996一眼,然后他昨天又塞了一个瓜子。   吃还堵不住996的嘴,这么絮叨。   随后,江淮舟另外一只手掀开帘子,往外看了看。   街道两旁商铺林立,行人熙熙攘攘,他的目光停留在一家金铺上,招牌上“金玉满堂”四个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他对外面说:“停车。”   马车缓缓停下,金甲卫上前一步,恭敬地问道:“世子爷,有何吩咐?”   江淮舟没有回答,而是将手中的定位器收进袖中,随后掀开车帘,径直下了马车。   996见状,赶紧跳到他的袖子里,小爪子紧紧抓住袖子的里面的布料,嘴里还不忘提醒:   [宿主,你可别丢下我!]   江淮舟没有理会它,身后跟了两个金甲卫,径直走向那家金铺。   金铺的掌柜见有客人上门,连忙迎了上来,脸上堆满了笑容:   “这位客官,您需要点什么?我们这儿有最新款的金饰、玉器,保准您满意!”   江淮舟没有多言,只是很隐晦地看了一眼身后的两个金甲卫。   金甲卫立刻会意,站在门口,身形笔直,目光冷峻,仿佛两尊门神,将金铺的门挡得严严实实。   这两个金甲卫,还是挺有眼力见的。   掌柜见状,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随即更加殷勤地弯下腰,语气恭敬了几分:   “客官,您尽管吩咐,小店一定竭尽全力为您服务!”   江淮舟很和气的笑了笑:“我要个墨翡玉簪,把你们这儿最好的材料都拿上来。”   掌柜一听,眼睛顿时亮了起来,连忙点头哈腰:   “墨翡?客官您真是行家!墨翡可是稀罕物,我们店里正好有一根,质地细腻,色泽深沉!”   “您稍等,我这就去取来!”   说完,掌柜转身快步走向内室,不一会儿便捧着一个精致的木盒走了出来。   他小心翼翼地将木盒放在柜台上,打开盒盖,里面躺着墨色的翡翠簪子,色泽如深夜般沉静,表面泛着淡淡的光泽。   墨色在玉石中流淌,   如夜色中绽放的绿枝。   掌柜满脸堆笑,一看江淮舟这周身的气度、这衣服的用料、这大财大的模样,就知道是来了个大顾客,语气中带着几分自豪:   “客官您看,这块墨翡可是我们店的镇店之宝,质地通透,色泽均匀,玉簪绝对是独一无二的珍品!”   江淮舟低头看了一眼墨翡簪,指尖轻轻划过翡翠表面,感受到那冰凉的触感,东西确实是好东西,没话说。   他点了点头,又拿出手里米粒大小的珠子:   “就这个了。簪尾嵌一颗珠子,要小巧精致,不显眼。”   掌柜连忙应声:   “没问题!客官您放心,我们店里的师傅手艺精湛,保准让您满意!您稍坐片刻,我这就师傅人给您加工!”   江淮舟也就等了半个时辰。   掌柜手中捧着一支刚刚完工的玉簪,神情间带着几分难掩的得意。   他将玉簪轻轻递上,簪身通体墨黑,宛如夜色凝练而成,深沉而静谧。   簪身上雕刻着一朵盛开的莲花,花瓣层层叠叠,线条流畅细腻,仿佛能嗅到莲香幽幽。   簪尾处,一颗小巧的银色珠子镶嵌其中,恰似莲心,微微泛着冷光,与墨翡的深邃色泽交相辉映,既显雅致,又添几分灵动。   掌柜满脸堆笑,将玉簪递给江淮舟:“客官,您看看,可还满意?”   江淮舟接过玉簪,指尖轻轻抚过簪身,细腻的触感如流水般滑过。   他的目光在那颗镶嵌的珠子上停留片刻,指尖微微用力,感受到其中隐藏的定位器。   他点点头,一边走一边说:“不错,出个价吧。”   掌柜眼尖,目光在江淮舟身上一扫,便瞧出了。   那衣料是上等的云锦,针脚细密,纹样精致,绝非寻常人家能穿得起的。   他心中一动,脸上立刻堆起了殷勤的笑容,语气里带着几分试探:   “客官,您瞧瞧这玉簪,可是难得的好物,墨翡本就稀少,这雕工更是出自名家之手,您看这莲花,栩栩如生,簪尾的银珠更是点睛之笔……”   他一边说着,一边悄悄打量江淮舟的神色,见他神色淡然,心中更是笃定这位客人非富即贵。   于是,掌柜故作沉吟,随后报出一个数字:   “这玉簪,今日与客官有缘,给您个实惠价,三百两,如何?”   江淮舟闻言,眉梢微微一挑,似笑非笑地看了掌柜一眼,语气里带着几分玩味:   “掌柜的,你这价位,倒是抬得颇有水平。”   掌柜笑着搓了搓手道:“客官说笑了,客官说笑……”   江淮舟轻笑一声,眉梢微微一挑,似笑非笑地看向掌柜,语气里带着几分调侃:   “你这簪子,倒是比我一匹汗血宝马还要金贵了。”   掌柜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干笑两声:“客官您看,这玉簪可是难得的好物,您看这成色,这工艺……”   江淮舟摆了摆手,语气干脆利落,直接打断了掌柜滔滔不绝的吹捧:   “买了。”   他从袖中抽出几张银票,递了过去。   贵是贵了些,   但江都王府的财力非凡,江氏一脉世代经商,生意遍布天下,财源广进,名利双收。   江淮舟不差钱,江都王府更不差钱。   不过平日里,江淮舟确实不会为一支玉簪花费如此。   毕竟,这一支簪子的价钱,足以买下一匹上等的汗血宝马,这在他眼中,多少有些荒唐。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   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墨翡玉簪,簪身上的莲花雕工精致,银珠点缀其间,显得格外雅致。   世子爷唇角微扬,眼中闪过一丝淡淡的笑意。   哄美人嘛,总得舍得花钱,寒碜了可不行。   更何况,那位美人可是不寻常,一支玉簪若能博美人一笑,这银子花得便值了。   掌柜一愣,随即脸上堆满了笑容,连忙接过银票,手指在票面上轻轻一捻,确认无误后,笑得更加殷勤:   “客官真是爽快人!这玉簪您拿好,保准您心想事成!”   这话倒是真的说到心坎上了,江淮舟收了簪子,拱手笑道:   “承掌柜吉言了。” 第13章 ·真话   江淮舟回到督公府的时候,天色已经有点晚了。   他心里也藏着事,这次入京,当然不是孤身入京的,只不过江淮舟着急见沈斐之,所以是先行打马。   现在江都王府剩下的人也已经抵达中京,折子过了礼部,算是报了到,他刚才也去见了一回。   江淮舟是江都王世子,代表的就是江都王府,接下来绝对不会风平浪静。   话说,他回到督公府的时候,却见走廊里急急忙忙迎上来一个宦官。   江淮舟认得,叫青溪,是录玉奴身边的随侍。   青溪原本急得满头大汗,一见江淮舟,立刻面露喜色,穿过长廊,靛青的衣摆晃动。   远远见着世子爷的身影转过影壁,他急急迎上前,跪下行了个礼,腰背弯得更低:   “世子爷,您可总算回来了!”   “怎么了?”江淮舟把他叫起来。   青溪袖口下的手指微微蜷紧,喉结动了动,咽下半句更焦灼的话。   眼角余光扫过四周,确认无人,才又凑近半步,嗓音里掺着几分紧绷的谨慎:   “督公半个时辰前来问过您三回了…只是您出去了,今日督公似乎在朝上遇到了事情,心情不佳……”   话尾倏地收住,自然由人体会了。   廊下灯影,暮色沉沉。   江淮舟微微皱眉。   青溪那句“督公问过三回”,话里藏话——那便是录玉奴今日心情极差的意思。   这美人,自然是有脾气的,若是不悦,轻则冷言讥讽,重则……说不准,还会在床上像只猫一样一直咬他。   江淮舟指尖无意识摩挲了下指尖,本不该笑的时候,却有些想笑了。   青溪垂着头,沁着薄汗,在廊下将熄的灯笼光里,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乞求:   “世子爷,不若前去瞧瞧吧!”   实话说,青溪也算是几年前就跟着录玉奴了,他是宫里最不起眼的那种小宦官,因为一张还算看得过去的脸,实在是被欺负的狠了,病倒在了贵人路边。   若不是督公那日,愿意救他一回,他早就死了。   但,这并不代表录玉奴是个热心肠的好人。   司礼监掌印录玉奴,这名声绝对算不上好,把持朝政,说一不二,杀伐果断。   可是对于青溪来说,录玉奴救了他,又愿意留他做事,那又是恩人,又是主子。   宫里的人,累累白骨,奴才就像是那地里的野草一样,死了一茬自然又有一茬。   他有地方可以安身,已然是极其幸运了。   自从他跟了督公做事,就从来没有见过督公对什么人这么特别,如今,这个江都王世子确实是入了督公的眼。   青溪是个聪明人,眼力见也很好,自然瞧出了一些什么,他只是不说而已。   在这皇宫之中过来的人,最要做的事便是管住自己的嘴,都说祸从口出,确确实实的。   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他清清楚楚。   如今,督公在朝堂上大抵是遇到了些事,回来的时候脸色便不好,说是没胃口,连晚膳都没叫。   “世子爷,督公今日晚饭也没吃两口,这长久下去,身子怎熬得住……”   青溪有几分忧愁,看似不经意间提起。   “晚饭也没吃吗?”   江淮舟微微皱眉,指尖触到怀中那支墨翡莲花玉簪——冰凉的玉质,雕工精细,莲瓣层叠如生。这原是特意寻来哄那美人的。   美人——笑时如艳如桃李、妩媚多情,冷时似刀锋映雪、带血牡丹。   江淮舟只道:   “也罢,自然是要去见见督公的。”   他抬了抬下颌,   “带路吧。”   闻言,青溪如蒙大赦,连忙侧身引路。   江淮舟跟上,袖中玉簪都快被他捂热了。   弯弯绕绕的走,那一头书房窗棂透出的光晕昏黄,隐约可见一道修长人影执卷而坐,静如寒潭。   ——   书房的门“吱呀”一声轻响,青溪躬身退下,脚步消融在夜色里。   江淮舟往前两步,屋内沉水香的气息幽幽浮动,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香味——就像是录玉奴身上的体香。   烛火昏黄,在书案上投下摇曳的光晕,映得那人身影愈发清癯。   只见录玉奴斜倚在太师椅上,身上那件红色蟒袍绣金线密纹,本该威仪凛然,却因他过分瘦削的身形,显得空荡而沉重。   宽大的袖口滑落半截,露出一截伶仃的腕骨,苍白得近乎透明,仿佛一碰即碎。   他正捧着一卷书,修长的手指搭在泛黄的纸页上,指甲修剪得极短,边缘泛着淡淡的白,没什么肉色。   烛光映照下,美人的侧脸轮廓如冰雕玉琢,唇色极淡,唯有眼尾一抹倦红,眼下一颗泪痣,透出几分病态的艳。   听见动静,录玉奴表情不咸不淡,并未抬头,只是指尖微微一顿,书页在他手中发出极轻的“沙”的一声。   江淮舟望着他,喉结无声地滚动了一下,轻声道:“督公,是我来晚了。”   闻言,录玉奴依靠在太师椅上,微微抬眸,眼尾那颗泪痣在烛光下格外鲜明,衬得他似笑非笑的神色愈发凉薄:   “世子爷,终于舍得回来了?”   江淮舟连忙上前,目光不经意扫过录玉奴手中的书册——竟是反的。   连书都拿反了,看来是真气狠了。不知这朝堂上,到底是什么事。   江淮舟却极有眼色地俯身,轻轻从录玉奴指间抽出那本拿倒的书,妥帖地搁在案上。   动作间,指尖若有似无地擦过对方冰凉的指节。   手这么冷?   未等录玉奴反应,江淮舟手上一个用力,直接将人从太师椅上打横抱了起来。   蟒袍宽大的袖摆垂落,露出录玉奴一截细瘦的脚踝,在烛火下白得晃眼,录玉奴本就没有好好穿鞋,直接把鞋跟踩了进去。   “督公瞧什么书呢?”   江淮舟低头凑近他耳畔,嗓音压得低沉温柔,   “我却是饿了,还烦请督公陪我吃个饭。”   录玉奴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下意识攥紧了他的衣襟,随即又像想到什么般松开,冷冷一哼:   “世子爷今日去馆驿,想必是见着江都王府的人了。既然见着了,这个点竟还没吃饭?”   话里带刺,偏生因着久未进食,嗓音虚浮,反倒显出几分逞强的意味。   江淮舟闻言,眼底笑意更深,抱着他往门外走,故意将唇贴近他耳垂:   “督公这是什么话?这屋中有美人在等我,如此秀色可餐,怎能在外堂食呢?”   热气拂过耳际,录玉奴苍白的耳尖瞬间漫上一层薄红。   他偏过头去,却因被抱着的姿势无处可躲,只得咬牙道:“成何体统,放我下来!”   “不放。”   江淮舟收紧了手臂,笑得恣意,   “除非督公答应陪我用膳。”   这美人轻得过分,抱在怀里像捧着一抔雪,稍不留神就要化了。   江淮舟就这样抱着录玉奴,从太师椅到桌前不过几步距离,却走得极稳。   他小心翼翼地将人放在凳子上。   “督公,不如让青溪传膳吧。”   录玉奴抬眸,烛火映在江淮舟轮廓分明的侧脸上——这人天生一副风流相,剑眉星目,唇角含笑时自带三分恣意。   此刻低眉顺目地望着自己,倒真显出几分难得的温柔。   罢了……   他们先前不欢而散,如今却显得如此和睦,大抵是全仰仗着世子爷的厚脸皮。   录玉奴垂下眼睫,无可无不可地"嗯"了一声,苍白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桌沿。   江淮舟眼底笑意更深,转身去门口吩咐。   青溪一直躬身候在门外,听见传膳,顿时喜形于色,连忙应道:“奴才这就去办!”   不多时,一队侍女鱼贯而入。青瓷碗盏次第摆开:   温补的党参乌鸡汤,几样清爽时蔬,肉类的菜色油腥并不多,还有桂花糖藕——甜糯清香,最是开胃。   青溪自发地布菜,余光瞥见督公虽然仍板着脸,但眼角那抹寒霜已然化开些许。   他悄悄松了口气,退下时不忘将房门掩好。   屋内重归寂静,唯有银箸偶尔碰触碗盏的轻响。   江淮舟夹起一块糖藕放到录玉奴面前的小碟里:“督公尝尝?”   话未说完,就见录玉奴忽然抬眸,那双美目里映着跳动的烛火:   “我先前逼你,世子爷可生气?”   江淮舟顿时失笑:“怎么会呢?”   “怎么不会呢?”   录玉奴放下了筷子,象牙筷与瓷碟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逼迫你,监禁你,不肯放你自由,非要将你囚在身边。又要逼你站队,又要逼你委屈求全。”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几乎化作一声叹息,   “你不恨我,便是天大的好事了。”   真是奇了怪了。   今日这是吹的什么风?   江淮舟望着他低垂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心头蓦地一软。   他执起筷子,亲自夹着那小块晶莹剔透的糖藕,轻轻贴到录玉奴的唇边:   “督公,张嘴。”   见录玉奴迟疑着启唇,江淮舟才温声道:   “并非是我有意惹督公生气。”   “如今中京局势不明,我初来乍到,自然得谨慎一些。”   他的目光不经意擦过对方冰凉的唇瓣,   “我也并非是要与督公作对,我自然是希望督公好好的。”   “但,督公也知道,我与摄政王本就是有交情在的,还望督公体谅。”   张嘴吃下,糖藕的甜香在唇齿间化开,录玉奴垂眸,看见江淮舟衣袖上绣着的暗纹在烛光下若隐若现。   他忽然伸手攥住那片衣袖,力道大得指节都泛白:   “若要在我与摄政王之间选,你怎么选?”   江淮舟任由他抓着,另一只手轻轻抚上他紧绷的手背:   “督公,若是有朝一日,你们当真势同水火、势不两立。”   “人心自然有偏向。”   “我心里有督公。” 第14章 ·定情   晚膳撤下后,青溪领着侍女们轻手轻脚地收拾妥当,又端来鎏金漱盂与青盐。   录玉奴漱口时,纤长的睫毛低垂,在水汽中显得格外柔软,与白日里凌厉的形象判若两人。   而后到了沐浴的时候,江淮舟一路自然跟着录玉奴,他思忖了一下手里这簪子该什么时候送。   浴室之中,天然温泉,雾气氤氲。   浴室里天然温泉蒸腾着,将整个空间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   待众人退下,江淮舟倚在屏风边,看着录玉奴解开发冠。   如墨青丝倾泻而下,衬得那截后颈愈发苍白。   录玉奴站在池边,修长的手指缓缓解开猩红蟒袍的盘扣。金线刺绣的衣料层层滑落,堆叠在汉白玉地面上,宛如一滩凝固的血。   美人慢条斯理地宽衣,红得像血一样的蟒袍滑落肩头时,露出嶙峋的肩胛骨,像一对将折的蝶翼。   “督公。”江淮舟忽然出声,指尖勾住他腰间系带的流苏,“可要人伺候沐浴?" ”   录玉奴回眸,夜色之中,那颗泪痣艳得惊心:“世子爷这是要自荐?”   江淮舟低笑一声,已经抬手解了自己的玉带:“正有此意。”   雾气中,录玉奴苍白的肌肤渐渐染上薄红,像雪地里绽开的梅。   瘦削的肩颈线条没入水中,墨色长□□浮在水面,如同铺开的绸缎。   那双总是含霜带雪的眸子,此刻也被水汽浸得柔软了几分。   江淮舟手里捏着簪子,缓缓走向池边,目光灼灼地看着他:“督公这身蟒袍穿得威风,脱下来倒是更…”   话音未落,就被一捧温水泼在脸上。   好吧。   不允许调戏。   江淮舟老老实实地下水了。   浴池内水雾弥漫,江淮舟将人揽进怀中时,录玉奴的皮肤在热水中泛起薄红,却仍抵不住骨子里透出的凉意。   江淮舟掌心贴在他心口,感受着那微弱的心跳,忽然低头吻在他那颗泪痣上。   “你……”录玉奴猛地一颤。   水波荡漾,映着两人交叠的身影。   屏风外,青溪默默将更换的衣物放在檀木架上,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蒸腾的雾气中,江淮舟精悍的身形若隐若现。   他自幼在北境马背上长大,弓马骑射无一不精——那是刀尖舔血的生存之道,懈怠不得。   水波荡漾间,腹肌线条分明,偏生配了双含情目,眼尾微挑,湿漉漉的睫毛下眸光流转,水汽氤氲中更添三分风流。   “心肝?”   江淮舟忽然凑近,水波哗啦作响。   他抬手将湿发往后一捋,露出光洁的额头。   “督公若是喜欢,”   他低笑,喉结滚动,“再近些看也无妨。“   江淮舟向来如此,唇齿间的情话信手拈来,带着三分轻佻七分真挚。   这些时日相处下来,录玉奴早已习惯他这般作态,只是眼尾微挑,似笑非笑道:   “世子爷,收了我的金令,使唤我的金甲卫,我自然——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心肝说得是。”   江淮舟从善如流,湿漉漉的指尖划过水面,   “心肝对我这般好,我自然也该投桃报李。”   话音未落,他忽然从掌心变戏法似的托出一支墨翡莲花簪。   那簪子通体乌黑,却在烛火映照下泛着幽绿的暗芒,莲瓣层叠舒展,花蕊处一点银珠,精致得很。   奢华,但不张扬。   录玉奴怔住了:“这……”   江淮舟执起他的手,将簪子轻轻放在掌心:   “心肝啊,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他声音忽然低了下来,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   “簪子自古便是定情之物。”   温泉水突然变得滚烫。   水珠从录玉奴睫毛滚落,分不清是温泉水汽还是别的什么。   “我的心意,”江淮舟望进他眼底,“自此明了了。”   录玉奴指尖微颤,那支墨翡簪子躺在掌心,重若千钧。   他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这个在朝堂上翻云覆雨的权宦,此刻竟被一支簪子堵得哑口无言。   雾气缭绕中,江淮舟看见他眼尾渐渐泛起薄红,那颗泪痣艳得惊心动魄。   江淮舟的声音在氤氲水汽中格外清晰:   “我说过,若是有朝一日,你与摄政王之间水火不容,刀剑相向,那我一定会护你。”   他抬手拂去录玉奴眼角的水珠,“但我尽量,不会让你们走到那一步。”   指尖顺着湿漉漉的发丝滑下,江淮舟忽然凑近,鼻尖几乎相触:“心肝。”   “我说过,我要带你回江都王府,我要让你做我的世子妃。”   录玉奴先是一怔,随即大笑,带着几分癫狂的意味:   “想要让我当你的世子妃?”   他猛地攥住江淮舟的手腕,指甲几乎陷入皮肉,   “你若是有能耐,不如叫我瞧瞧。”   水珠从发梢滴落,录玉奴的眼神渐渐滚烫了:   “朝堂之中,犹如泥泞。”   他松开手,指尖划过江淮舟的胸膛,   “一旦陷进去,想要再出来,简直是痴人说梦。”   “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办法,把我这从这朝堂中心带走。”   江淮舟却顺势扣住他的手腕,将人拉进怀里。   温泉水波荡漾,两人的呼吸纠缠在一起。   “成不成暂且不论。”   江淮舟咬住他耳垂,声音低沉,“若真是不成,我陪你一起陷在里面。”   “痴人。”录玉奴轻嗤,却任由他搂着,没有挣脱。   江淮舟抱着录玉奴,摸了摸录玉奴背后纤细的蝴蝶骨,眼里颇有些心疼:   “心肝在这受苦,我心里难受,只求心肝先应了我这话,也让我敢放手去干。”   录玉奴并不答话,只是捏着那支墨翡莲花簪在指尖转了一圈。   忽然勾唇一笑,眼尾那颗泪痣在氤氲水汽中愈发妖冶。   他慵懒地往后一靠,湿发贴在白玉般的颈侧,狐狸眼里漾着挑衅的光。   “不妨…打个赌?”   他嗓音带着蛊惑的意味,红唇轻启,竟将那墨翡簪子横咬在齿间。   雪白的贝齿映着幽深玉色,唇瓣堪堪擦过簪身,留下一道暧昧的水痕。   “若是世子爷能叫我出声…”他眼波流转,指尖划过自己喉结,“我便什么都答应你。”   水珠顺着锁骨滑落,他忽然抬腿抵住江淮舟的腰腹:   “可若是世子爷先守不住…”尾音化作一声轻笑,足尖恶意地往下压了压,“那便得应我一个要求。”   这水汽实在是漂亮,映得美人咬簪的姿态愈发惊心动魄。   红唇墨玉,雪肤乌发,活像只修炼千年的狐狸精。   见状,江淮舟眸色骤暗,五指一收便扣住了那段纤细的脚踝。   他俯身时水珠从肩颈滑落,在蒸腾的雾气里划出晶亮的弧线。   只听世子爷好心提醒道:“心肝,可别后悔。”   这一抬力道不轻,录玉奴整个人倏然后仰。   湿漉漉的背脊撞上池壁,溅起一片水花。   他不得咬着墨翡簪,双手向后撑住滑腻的汉白玉地面,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乌发在水中散开,衬得那张染了薄红的脸愈发惊心动魄。   偏生那双上扬的狐狸眼里还凝着挑衅,眼尾泪痣艳得像是要滴血。   江淮舟低笑出声,眉眼间尽是风流意态。   他忽然侧首,薄唇贴上那绷紧的足弦。   吻得极轻,像是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可舌尖扫过踝骨时又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   温热的吐息拂过湿肌,若有似无地掠过凸起的踩骨。   “……”   录玉奴喉结滚动,足弓猛地绷直。   水波晃荡间,江淮舟的吻已顺着蜿蜒而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像是宣誓主权一样,留了个牙印。   美人一双上扬的狐狸眼,此刻水雾迷蒙,眼尾涸开薄红,本该是楚楚可怜的模样,偏那眼神依旧带着不肯服的刺,   眼下泪痣艳得惊心。   簪子在齿间轻颤,溅开一滴水珠。   录玉奴脚趾猛地蜷缩,足弓绷成一道惊心动魄的弧线。   水面受惊一般晃开层层涟漪,   实打实的说,江淮舟自然算不上什么好色之人。   他对“美”的要求非常高,能被他称之为美人的,想来,那必须是这世上绝顶的美人。   但是,他与录玉奴当年十三岁认识,十六岁分别,离京七年,两人二十三岁中京重逢。   那个时候,一看到沈斐之,江淮舟就卯足了劲,非要交这个朋友,还对沈斐之说:   “君子重诺,今日交之,此生不弃。”   当年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也未必不是被美色冲昏了头。   但好像,只要见到录玉奴,他心中的那杆天平就会自发的倾斜。   江淮舟思来想去,觉得这当真没有办法。   毕竟食色性也。   抬眼时正对上录玉奴泛红的眼尾一那支墨翡簪子仍死死咬在唇间,簪头莲花颤颤,像是风雨中不肯低头的花枝。   实在是漂亮。   “心肝。”   江淮舟凑过去,吻上了美人的唇,水面之上,他们的墨发纠缠之间,他们嘴里还横着一支墨翡莲花簪。   簪子,自古就是定情之物。   江淮舟心想,早知如此,他们离别之时,他就该送个簪子的,也不必拖到今日了。 第15章 ·贪墨   云收雨歇。   雾气缭绕的浴池边,江淮舟一把将人从水中捞起。   录玉奴浑身脱力,湿漉漉的脑袋靠在他肩头,眼睫上还挂着水珠,随着呼吸轻轻颤动。   江淮舟手臂托着他的膝弯,另一手扯过素白寝衣将人裹住,布料瞬间被浸透,隐约透出里头泛红的肌肤。   水珠从录玉奴指尖滴落,在青砖地上汇成小小一滩。   他眼尾绯红未褪,泪痣旁还凝着未干的泪痕,唇瓣被咬得艳如朱砂。   江淮舟低头时,正看见他困倦地半阖着眼,像只餍足的猫儿般往自己怀里钻了钻。   “嘶——”   穿衣时牵动后背,江淮舟倒抽一口冷气。   铜镜里映出他伤痕累累的背脊——十道鲜红的抓痕纵横交错,有几处甚至渗出血丝。   始作俑者此刻正懒洋洋倚在江淮舟身上上,闻言抬起水光潋滟的眸子:   “你那般…作弄我…”   嗓音还带着事后的沙哑,“活该。”   江淮舟系衣带的动作一顿,转身将人困在怀间:   “是谁咬着簪子挑衅的?”   指尖抚过那截泛红的脖颈,“愿赌服输啊,心肝。”   温泉浴室的屏风后氤氲着未散的水汽,录玉奴浑身瘫软地倚在江淮舟怀中,连指尖都泛着淡淡的粉。   他嗓子早已哑得说不出话,眼尾还凝着未干的泪痕,那颗泪痣在烛光下艳得惊心。   素白中衣松松垮垮地挂在肩头,露出一截泛着红痕的腰肢——上面两个鲜明的掌印与江淮舟的指节严丝合缝,像是烙上去的朱砂印。   江淮舟用细葛布巾一点点拭干两人湿漉漉的长发。   水珠从录玉奴的发梢滴落,在地上洇开深色的花。   世子爷忽然俯身,将墨翡莲花簪斜斜插入那人松散的发髻,乌木般的青丝衬得玉簪愈发莹润,莲瓣在烛火下流转着幽光。   江淮舟一手拎着软缎睡鞋,一手托起录玉奴。   录玉奴没有穿鞋子,露出来的那截脚腕上还留着淡淡的指痕。   夜色深了,   映得江淮舟抱着人穿过长廊的身影在墙上交叠。   录玉奴困倦地阖着眼,发间玉簪随着步伐轻晃,在月光下划出墨色的弧。   寝殿内沉香袅袅,江淮舟将人轻轻放在铺了软褥的床上,拔走他发间的玉簪,放到梳台上。   他俯身时,发出细微的声响。   “睡吧。”   江淮舟转身吹熄了最后一盏灯,月光顿时如水般漫进来。   世子爷掀被躺下时,录玉奴往他怀里缩了缩。   江淮舟驾轻就熟地揽住那截细腰,掌心正好覆在方才留下的红痕上。   万籁俱寂中,他以为怀中人已睡去,却忽听得一声轻唤:“世子爷。”   录玉奴的嗓音还带着事后的哑,在黑暗里格外清晰:“你入了这中京,不找事,可事未必不找你。”   "?"江淮舟指尖一顿,“何意?”   锦被下的身躯微微动了动。   录玉奴的声音轻得像一片雪落在剑锋上:   “今日朝堂之上,摄政王麾下的左谏议大夫顾凌上奏,参朝中卖官鬻爵、贪墨之案。”   窗外月光被云层吞没,帐内顿时陷入更深的黑暗。   “满朝文武寻一个公正之人。”录玉奴冷笑一声,   “——思来想去,他们便看中了刚入京的江都王世子。”   江淮舟他忽然明白过来,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录玉奴腰间的红痕:   “这…”   “是个烫手的山芋。”   录玉奴翻过身,在黑暗中对上他的眼睛,“可你那陆哥,偏要把它塞给你。”   最后几个字咬得极重,像淬了毒的针。   江淮舟凝视着帐顶繁复的缠枝纹,忽然醍醐灌顶——难怪录玉奴先前会给他金甲卫的调令,难怪今日下朝回来便冷着脸。   这所谓的卖官鬻爵案,恐怕早就是朝堂上各方势力角力的棋盘,不知明里暗里拉扯了多少时日。   陆长陵身为摄政王,虽在北境说一不二,可在这暗潮汹涌的中京却尚未站稳脚跟。   这桩案子,分明就是他用来立威的过河卒子。   朝堂对弈,你来我往,讲究的是一个势均力敌。   江淮舟忽然低笑出声,指腹摩挲着录玉奴腰间红痕:“我既入了京,就不怕事来找我。”   他顿了顿,“陆哥…大抵也是这个意思。”   “你倒是替他说话!”   录玉奴猛地支起身子,墨发散落满枕,   “他分明是拿你当枪使!如今圣旨都出了,明日你就得去馆驿接旨。”   这话倒也不能这么说。   以江淮舟对摄政王的了解,他其实信得过摄政王的品行,是个有真才实学的,也是个真正愿意为民请命的。   北境的风霜雨雪压了这么多年,也没有压弯摄政王的腰。   就算是江都王府选队站,也不是闭着眼睛选的。   若是没有沈斐之,若是没有录玉奴,江淮舟毫无疑问,也就这么站在摄政王麾下了。   如今他真是两头为难。   江淮舟连忙将人搂回怀中:“哪里的话。”   指尖抚过那人绷紧的背脊,“我既陪在心肝身边,总不能碌碌无为…”   “你明明说过要选我的!”录玉奴突然咬住他肩膀,声音闷在衣料里,“为何还要替他说话!”   江淮舟一时语塞:“这…这不一样…”   锦被里窸窣作响,录玉奴背过身去,只留给他一个泛着冷香的背影。   江淮舟慢慢贴过去,胸膛紧贴着那截细腰,掌心覆在他心口:“心肝…”   夜风拂过窗棂,月影在墙上摇晃。   “我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   他贴着那人光洁的后颈低语,“以防我吃亏,不如…心肝给我讲讲这案子?”   录玉奴冷哼一声终是转过身来。   月光透过纱帐,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影。   他伸手拽过江淮舟的衣襟,迫使对方低下头来,两人呼吸近在咫尺。   “你可知这卖官贪墨案牵扯的是谁?”   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几分寒意,“首当其冲的便是礼部侍郎周步——他背后站着的,是内阁阁老之首,周有为。"   录玉奴的指尖划过世子爷的喉结:   “周步去年主持春闱,光是买卖举人功名就敛财数百万两。更别提各地候补官员的孝敬…”   忽而冷笑,   “他是周有为唯一的儿子,老子给儿子擦屁股,天经地义的事,内阁阁老,谁敢动他?”   窗外一阵风过。   江淮舟看见录玉奴眼中映着跳动的夜光,宛如刀锋上的寒芒。   录玉奴忽然欺身逼近,指尖抵在江淮舟心口,像一柄薄而利的匕首:   “陆长陵选中你,正是因为你初入中京,尚未与各方势力纠缠。”   他唇边勾起一抹冷笑,“江都王府的世子,有权有势,有勇有谋——是再好不过的人选。”   月色映得美人眼角泪痣猩红如血:   “你以为只是查个礼部侍郎?”   手指突然收紧,攥皱了江淮舟的衣襟,   “朝中贪墨积弊数十载,盘根错节。你这一刀下去——”   窗外一阵狂风掠过,吹得窗棂咯咯作响。   “便是与整个世家门阀为敌。”   录玉奴的声音轻得像雪落剑锋,   “恐怕之后,明枪暗箭,防不胜防。”   江淮舟却低笑出声,握住那只冰凉的手:“这事,总要有人做。”   “好一个'总要有人做'!”录玉奴猛地抽回手,   “那些世家联合起来,连摄政王自己都要忌惮三分。你就不怕被啃得骨头都不剩?”   江淮舟凝视着近在咫尺的锋利眉眼,忽然伸手抚上他紧绷的后颈:“怕?”   拇指摩挲着那处突起的脊椎骨,“我在北境见过真正的豺狼——”   “人心险恶,更胜豺狼虎豹。”   录玉奴的声音冷得像淬了冰,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   “我真怕你死在中京…”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又谈何把我带走?”   江淮舟心头蓦地一软。   他伸手抚上那人苍白的脸颊,拇指轻轻擦过眼下泪痣:   “心肝,你这话说的…”低笑时胸腔微微震动,“我心都软成一滩水了。”   ”这趟浑水——”   江淮舟忽然扣住录玉奴的手腕,将人拉近,   “我去搅上一搅,探个深浅。”   录玉奴猛地挣开他的桎梏:“你要找死,我不拦你。”   声音里带着几分狠厉,可眼尾却渐渐泛红,   “但别来招惹我…若是徒留我一个人…”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像是怕泄露太多情绪。   江淮舟忽然将人按进怀里。他感受到怀中人轻微的颤抖,心尖像被针扎了一下。   “这话可冤枉我了。”   他低头吻在录玉奴发顶,墨香混着淡淡的苦味,   “分明是心肝先来招惹我的。”指尖穿过那如瀑的青丝。   录玉奴闷在他肩头不说话。   “我自然知道心肝担心我。”   江淮舟忽然正色,捧起他的脸,   “但这朝堂浑浊不堪,利益盘根错节…”   他拇指抚过那抿紧的唇瓣,“总要有人来清一清——”   窗外一阵风过,吹得隔得那么远,案上公文哗啦作响。   “然后才能堂堂正正地…”他俯身,在泪痣上落下一吻,“把我的世子妃带回江都。”   录玉奴猛地抬头,却撞进一双盛满星光的眼睛。   深夜,远外,更鼓又响,像是催征的战鼓。   而他们在这方寸之间,交换了一个带着狠意的吻。   夜阑更深,柔情暗涌。   一吻方毕,   录玉奴微微喘息着靠回枕上,眼中水光潋滟。他忽然轻叹一声,知道自己劝是劝不住了。   雪白的指尖抚上江淮舟高挺的眉骨,动作轻柔。   “内阁那群老狐狸…”他声音还带着些微的哑,   “表面清高自诩,背地里尽是些下作手段。”   指尖顺着眉骨滑到江淮舟的胸前,在那里轻轻打着圈,“这些年不是没人想动他们——”   窗外一阵风过,月影剧烈摇晃,在美人玉白的脸上投下斑驳的阴影。   “可动一个,死一个。”   录玉奴突然收紧手指,扯住江淮舟一缕鬓发,   “满朝都是吸血的虫子,杀是杀不尽的。”   江淮舟顺势低头,鼻尖几乎贴上他的:“那督公说怎么办?”   “我自然会护着你。”   录玉奴打断他,手指滑到世子爷的颈动脉处,感受着那里有力的跳动,   “但你要答应我——万事小心。”   现在圣旨都下了,明日就会宣旨,若是江淮舟怕了、退却了,录玉奴自然有千万种方法替他掩过去。   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这世上恐怕没几个明哲保身的家伙会做。   可偏偏江淮舟这个性子……犟啊。   如今除了帮江淮舟,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江淮舟却突然抓住他欲抽离的手,在掌心重重一吻:“有心肝这句话…”   世子爷抬眼时,眸中锋芒毕露,“足够了。”   月光忽然,破云而出,照得那支落在案边的墨翡莲花簪寒光凛冽,犹如一把出鞘开刃的墨剑。 第16章 ·牢狱   天光初破晓色,江淮舟一勒缰绳,踏雪乌骓在馆驿门前扬起前蹄。   马蹄铁踏碎青石板上的晨露,溅起细碎的水光。   他翻身下马时,玄色大氅在风中猎猎作响,露出内里暗绣的锦袍。   “世子爷。”   “世子爷。”   两道身影自廊柱后转出,衣袍上还沾着夜露的湿气,显然已等候多时。   万山戚单膝触地时,腰间横刀与青石相撞,发出“铮”的一声清响。   他沉默如铁,唯有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格外的亮。   万海吟白衣翩然,背上的双剑却泛着冷光:“世子爷,昨夜来了三波人。”   声音轻得只有近前可闻,“都在打听世子行踪。”   江淮舟随手将马鞭抛给迎上来的万海吟,闻言轻笑:   “这群东西倒是心急。”   他抬手示意二人近前,晨光穿过廊檐,在他眉骨投下锋利的阴影,“进去说。”   三人转入侧门,厚重的朱漆大门在身后无声闭合。   馆驿内,二十名身着玄色劲装的侍卫分列两侧,见世子入内立即单膝跪地,铁甲相撞之声整齐划一。   万海吟上前半步,白衣在烛光下泛着冷辉:   “摄政王今晨又遣人来问,邀世子明日未时在温酒楼一叙。”   江淮舟解下大氅随手一抛,立即有侍从稳稳接住。   他唇角微扬:   “看来陆哥是急着找我。”   入屋,踱步至窗前,指尖轻叩窗棂,“回话,就说必携薄礼赴约。”   “还有一事。”   万海吟从袖中取出一方锦盒,   “过段时便是小皇帝生辰,王妃命人八百里加急送来的。”   掀开盒盖时,一尊通体莹白的玉观音在红绸映衬下流转着温润光华,   “南海菩提玉。”   “好东西,有劳母妃关心。”江淮舟笑了笑。   正午骄阳,   圣旨到了。   午时的日头正毒,馆驿院中的青石板被晒得发烫。外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圣旨到——”   尖细的嗓音刺破闷的空气。   十二名锦衣太监鱼贯而入,为首的老太监手捧明黄绢帛,额间还沁着汗珠。   “臣,江淮舟接旨。”   江淮舟整了整衣冠,不疾不徐地走到院中跪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老太监尖细的嗓音在灼热的空气中震颤,明黄绢帛在烈日下折射出刺目的金光。   驿馆院中的梧桐树上,蝉鸣声戛然而止。   “江都王世子江淮舟,系出名门,忠勇可嘉。今六部贪墨成风,吏治败坏,特命尔彻查此案,肃清朝纲。”   绢帛上朱砂御印鲜红似血,“尚方剑”三字的笔画格外凌厉。   小太监躬身捧上剑匣,乌木匣盖开启时,寒光乍现——尚方宝剑,剑身镌刻着“如朕亲临”四个篆字,刃口在阳光下泛着青芒。   “赐尔先斩后奏之权,三品以下官员,若有不法,立地处决。”   “六部衙门、各州府库,任尔调阅。若有阻挠者,以谋逆论处。”   “臣,领旨谢恩。”江淮舟道。   双手接过沉甸甸的圣旨时,老太监突然压低声音:   “摄政王让老奴带句话…”   “说北境入京的旧部,随时听候世子调遣。”   这下可热闹了,江淮舟手里,现在至少有三股兵力,这可了不得。   他就从没打过这么富裕的仗。   “劳烦公公回话。”   看出来这老太监应该是摄政王的人,江淮舟抬头,笑着说,“定不负圣恩。”   ——   圣旨颁下的当日,江淮舟便带着尚方剑直入大理寺。   阴湿的牢廊里火把摇曳,将人影拉得鬼魅般扭曲。   衙役手中的铁链哗啦作响,却在最里间的牢房前猛地噤声——精铁栅栏后,礼部侍郎周步正倚在茅草堆上,囚服虽脏却穿得齐整,指尖还悠闲地转着个鎏金鼻烟壶。   显然是在这儿过得挺滋润的。   “大胆!”   大理寺丞冷汗直冒,一瞪狱卒,狱卒又猛地一抖铁链,“见到世子爷还不跪迎!”   周步懒懒抬眼,鎏金鼻烟壶在掌心转出个刺目的弧光:“哟,这不是江都王府的世子爷么?”   他故意在“世子”二字上咬了重音,慢条斯理地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听说世子爷初入京城,就接了这么个棘手的活计。“   鼻烟壶“咔”地一声扣在掌心,周步眯起眼睛:   “不知世子爷可曾听过,强龙难压地头蛇?”   江淮舟忽然轻笑,指尖在尚方剑鞘上轻轻一叩:“这说的什么狗屁比喻。”   万山戚已如虎般入牢中。   周步还未来得及反应,衣领已被铁钳般的大手攥住,“哗啦”一声整个人被拖出牢门,靴在青石地上刮出两道狼狈的痕迹。   “看来周大人把大理寺当酒楼了。”   江淮舟看着被按跪在地上的周显,眼中寒芒乍现,   “这般舒坦,可不像待审的犯人。”   万海吟无声地搬来太师椅,江淮舟一掀衣摆坐下,尚方剑横置于膝。   他俯身时,剑穗垂落,在周步眼前轻轻晃动:“不妨告诉你——”   声音陡然转冷,   “这案子满朝文武不敢查,本世子偏要查个水落石出。”   墙角火把突然爆了个灯花,映得周步额角冷汗晶莹。   远处牢房深处,不知哪个囚犯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又戛然而止。   周步那张本该年轻的面庞上,已满是酒色侵蚀的痕迹。   他咧嘴一笑,露出几颗镶金的牙齿:   “世子爷无凭无证,凭什么押问我?”   声音里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傲慢,   “这大理寺的牢饭,下官可是吃得不错。”   江淮舟忽然俯身,尚方剑的剑穗扫过周步的膝盖:   “谁说本世子是来问案的?”   他唇角勾起一抹危险的弧度,“不过是给你换个住处——”   指尖在剑鞘上一敲,“省得周阁老天天派人来送红烧蹄髈。”   “你敢!”周步猛地挣扎起来,镣铐哗啦作响,   “没有三司公文,私自提走朝臣,这是坏了祖……”   “祖制?”   江淮舟突然用剑鞘抬起周步的下巴,眼中寒光乍现,   “本世子怀里揣着尚方剑,手里捧着圣旨。”   他笑了笑,目光落在对方惨白的脸上,“你跟我讲祖制?”   “真好笑,你跟我拼爹的时候,怎么不跟我讲祖制了。”   周步大怒,却只见万山戚已经拎着特制的精铁镣铐走来,每走一步,靴底都碾碎几根散落的茅草。   此刻,周步突然瞥见那镣铐,想来重十几斤,终于撕破伪装尖叫起来:   “我父是当朝阁老!太后娘娘是我姑!你们……”   声音戛然而止——万海吟的手心不知何时已掐住他的喉咙,把他憋得满脸通红。   江淮舟慢条斯理地掏了掏耳朵:   “这好端端的说着话,怎么又开始拼爹了?”   “吵死了。”   “给我带走。”   “放开我……!你们!大胆!”   周步的嘶吼在阴湿地牢中回荡,精铁镣铐”咔嗒”锁死的声响格外刺耳。   他疯狂扭动身躯,却仍被万山戚如提鸡仔般拎起,下摆在地上拖出凌乱的痕迹。   “江淮舟!”   他忽然抬头,金镶的门牙咬得咯咯作响,   “你真当自己是个东西?不过一张薄薄的圣旨——”   “抵得过我们百年世家的根基吗?!”   一瞬间,万海吟的手倏地收紧,周步的狂言顿时化作窒息的“嗬嗬”声。   江淮舟却抬手制止,笑了笑,衣袖在火把映照下如垂天之云:“让他说。”   “嗬……你根本不懂…”   周步喘着粗气,突然神经质地笑起来,   “清流?浊流?在这朝堂上…”   “不过是看谁家的姻亲盘得更紧!”   “今日你动我一根手指,明日就有几十道折子弹劾江都王府——”   “说完了?”   江淮舟突然用剑鞘挑起周步的下巴,尚方剑的寒光映亮对方扭曲的面容,   “本世子倒要看看…”剑尖突然划去,带起一串血珠,   “是你们世家的根深,还是陛下的刀利。”   “就让本世子亲自讨教这'百年根基',看看这树倒猢狲散是如何的场面。”   “给我带走!”   江淮舟一声令下,万山戚铁钳般的大手已扣住周步后颈。   周步脚步歪斜,方才的嚣张气焰瞬间化作满脸惊惶:“你要带我去哪?!”   声音陡然拔高,在牢狱石壁间撞出凄厉的回响。   他拼命扭头看向大理寺丞,却见那位平日对他点头哈腰的官员,此刻正死死低着头,官袍后颈处已浸透冷汗——尚方剑的寒光正映在他颤抖的脊背上。   “去哪?”江淮舟慢条斯理地抚过剑穗,唇角勾起一抹森冷笑意,   “周大人不妨猜猜…”   忽然俯身,气息喷在对方惨白的脸上,   “这中京城内,何处让人闻风丧胆?”   周步瞳孔骤缩,喉结剧烈滚动。   诏狱二字如毒蛇般钻入脑海——那个录玉奴掌管的活地狱,进去的犯人从来没人能囫囵出来。   “听说诏狱最近新添了套水刑架。”   江淮舟用剑鞘轻拍周步面颊,   “刚好我与督公有些交情。”   世子爷笑意不达眼底,“特意托了关系,为周大人留了个好位置。”   万山戚突然加重力道,周步膝盖“咚”地砸在青石板上。   远处传来铁门开启的刺耳声响,阴风裹着血腥味扑面而来。   “不…你不能…”周步疯狂挣扎,镶金的牙齿咬破嘴唇,“我父可是内阁大臣…”   “代我向周阁老问好。”   江淮舟转身看向大理寺丞惨白的面容,   “就说,”声音陡然转冷,“法不容情。” 第17章 ·面谈   查阅户部账册,国库存银不足百万两,而各地赋税却年年加征。发现许多地方官员名不副实,甚至有人大字不识却任知府。   经由,左谏议大夫顾凌上奏,弹劾礼部尚书周步收受贿赂,卖官鬻爵。   奏折中列举:   1、周步借科举之名,向举子索贿,价高者得官。   2、地方官职明码标价,县令五千两,知府两万两。   3、许多买官者上任后横征暴敛,以求回本,百姓苦不堪言。   这案子,就从那天开始查了。   说是腥风血雨都不为过。   阴暗潮湿的诏狱深处,周步实在是难忍酷刑,终于招了。   当夜三更,金甲卫撞开别院朱门时,饶是见多识广的金甲卫也倒吸冷气。   正厅地下挖有丈余深的窖藏,整墙的多宝格里:   紫貂皮卷成筒,汝窑天青釉梅瓶里插着卷成轴的银票,甚至喂养锦鲤的池底都铺着层层金锭,往下挖了百尺,居然依旧是金子!   “搜账本!”   江淮舟剑尖挑开一幅《溪山图》,后面露出镶嵌翡翠的暗格。   可本该存放账册的紫檀匣中,空空荡荡——   最蹊跷的是,   看守别院的老仆竟在金甲卫抵达前吞金自尽,临死前用指甲在血地上写了个歪斜的“玉”字。   最后那一点,好似鲜血喷涌。   玉?   什么玉?   是个人名?是个姓氏?还是个称呼?   但线索,就在这卡住了。   这中京之中,其他的官员吓得跟耗子似的,能藏的都藏了,能烧的都烧了。   一时之间,倒是也断了线索。   不过听说这老仆,平日里养了一个义女,是个哑巴,这几天下来,金甲卫倒也没找着。   ——   温酒楼。   雅间内,沉香袅袅。   陆长陵一袭墨蓝锦袍斜倚窗边,修长的手指正把玩着一只青玉酒盏。   他静坐于此,长睫如蝶翼般轻颤,墨发如丝,垂落在肩头。   而,北阙如铁塔般静立其后,腰间玄剑安安静静,像一个形影不离的沉默的影子。   “陆哥,好久不见。”   江淮舟推门而入,他随手将披风挂在门边,露出内里银线暗绣的云纹袖。   陆长陵摇头轻笑,眼尾泛起细纹:“来了,还以为你把我们兄弟给忘了呢。”   指尖轻点案几,北阙立即躬身斟满琥珀色的葡萄酒。   “这是哪里的话?”江淮舟落座时,坦然一笑,   “忘了谁都不敢忘了陆哥呀。”   他执盏轻嗅,北境特产的葡萄酒香里,真是当年的味道。   陆长陵的玉扳指在青瓷盏沿轻轻一叩,发出清脆的声响:“查得怎么样了?”   江淮舟仰头将酒一饮而尽,喉结滚动间,眼底闪过一丝无奈:   “实话实说,不咋样。”   他重重放下酒盏,指腹摩挲着杯沿,   “那看管院子的老仆临死前就写了个'玉'字,线索全断了。”   窗外一阵风过,吹得枝叶摇曳。   陆长陵摇摇头,亲自执壶为江淮舟斟满:“过两天便是小皇帝生辰了,本想将这案子查得快一些,好在生辰宴上提一嘴…”   他叹了口气,“看来是不行了。”   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晃动,映着江淮舟俊俏的脸:“陆哥实在是看得起我。”   “哪里的话,”   陆长陵举杯示意,玉扳指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这么多兄弟里,就数你最靠得住。”   江淮舟忽然低笑出声,指尖在案几上轻敲两下:“陆哥可别给我戴高帽。”   他仰头又是一杯,酒液顺着唇角滑落,   “这案子要是查不好,我这刚入京的世子,可一点都立不住了。”   雅间内一时静默,只听得窗外更夫敲梆子的声音远远传来。   北阙如雕塑般立在陆长陵身后,不发一言。   但他的目光却落在陆长陵身上,想要劝少饮些酒,又似乎没有立场开口,便只能缄默不言。   陆长陵忽然侧身,玉扳指在案几上叩出清响:“瞧你有些干劲不足,事成之后,你要什么赏?”   江淮舟闻言放下酒杯,琥珀酒液在盏中晃出细碎涟漪。   他唇角微扬:“还是陆哥懂我。”   “实不相瞒,那个老仆的义女,我的人已经找到了,所以线索并没有断。”   “只是,此事了结后…”   江淮舟声音忽然轻了下来,“——我要带录玉奴回江都。还望陆哥放我们走。”   窗外一阵疾风掠过,吹得枝叶猛地一颤。   听到这句话,陆长陵执壶的手微微一顿,酒液在杯口堪堪停住:   “你当真想走?”   “这中京分明…”他突然加重语气,“可容你大展宏图。”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江淮舟忽地笑出声:   “十八岁那年,我确实说过要建功立业,可如今…我只想要他做我的世子妃。”   “啪!”   陆长陵的酒杯突然翻倒,葡萄酒在案几上漫开一片。   他当真是愣住了,好像谈的内容有点超出理解范围了,有几分不可思议:   “你要让那个…做世子妃?”   “这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更何况难道他愿意吗——舍弃中京的荣华富贵,跟你走,就为了做你的世子妃?”   江淮舟慢条斯理地擦拭酒液,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他愿意得很。”   忽然抬眸,笑了笑,   “连定情信物都收下了。”   “你此举当真是——天下人不会乐意见的,再者说江都王与江都王妃难道同意吗?”   陆长陵显然依旧处于无法理解的状态。   “那就是我的事情了,”江淮舟不紧不慢的说,   “陆哥,朝野之中有太多的人恨他,也有太多的人要他死。”   “可是我爱他,我要他活着。”   陆长陵皱眉,依旧无法理解:“你真的清醒吗?他难不成给你下了什么药了?”   听到这话,江淮舟一顿。   那个什么鸳鸯债算吗?   不过江淮舟倒也没有说出来,只是道:   “或许,是我与他上辈子有旧情,就像话本子那样,缘定三生也说不定。”   陆长陵无语的扶额:“你少看两本话本子。”   江淮舟吊儿郎当一笑:“好好好。”   话都说到这儿了,陆长陵真的是也有点无话可说。   分明在北境的时候,江淮舟可没有流露出半分断袖的意思,别说男色了,连女色都不近。   怎么一到中京,就好像被美色冲昏了头一样?   “阿舟,我希望你可以好好想一想。”   陆长陵斟酌再三,还是说,   “我与那人交锋也不止一回了,众所周知,他恶毒狡诈,心思深沉,你或许被他骗了,也说不准?”   “陆哥,我难道真情假意还分不清吗?”   江淮舟抿唇,又喝了一口酒。   “我从未如此强烈的爱过一个人,我也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真心。”   “……”陆长陵他深深吐息,眉间皱起深深的沟壑。   “阿舟,你真的想清楚了?”   “你当真要为了这等上不得台面的儿女情长,放弃中京这大好的机会吗,你还年轻啊!你连名声都不要了吗!?”   “我答应伯父伯母照顾你,你若是这样,伯父伯母该如何的伤心?”   江淮舟仰头饮尽杯中残酒,喉结滚动。   “我知道我很任性,但是,我愿意为此付出一切代价。”   “一切代价?”   陆长陵声音压了下来,有些想责备,但是硬生生忍住了。   “你可知道他在中京是如何的名声,你若是当真把他带回江都王府,当真要娶他做世子妃——”   “我可以直说,这天下都会炸锅。”   “天下人如何想的,与我有什么关系。”   江淮舟低头笑了笑,实则并不怎么在意。   “更何况,若是论起了解他,我比任何一个人都了解他。”   “我知道我爱的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并非完美的像神明一样,但是,我仍然爱他。”   “不过话说回来。”   江淮舟抬眸,眼里清醒又明亮。   “我并不喜欢两败俱伤的走法,万事皆有缓和之法。”   “——只求陆哥成全我。”   ——   江淮舟离去后,雅间内陷入长久的沉寂。   陆长陵独坐窗前,指间捏着的青玉酒盏早已凉透。   日光透过雕花窗棂,在他冷峻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阴影。   北阙单膝跪地,重剑横陈于前,向来沉稳的声音罕见地带着几分担忧:“主人。”   陆长陵缓缓摇头,玉扳指在案几上轻轻叩响:   “我万万没想到,我视阿舟如同亲弟弟一样,可反倒是阴差阳错的,将他置入这等境地。”   他声音低沉,像是自言自语,   “你说,难道我当初让阿舟入京,做错了吗?”   北阙立即俯首:“怎会。主人深谋远虑,世子爷此番入京,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时机。“   陆长陵忽然叹了口气,抬眸。   “我了解阿舟,他既然已经下定决心,这世上能拦住他的人,恐怕还没出生。”   陆长陵沉默良久,终于缓缓起身,蓝袍在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备轿。”   他声音忽然变得坚定。   北阙猛地抬头,似乎是猜到了什么:“主人是说?”   陆长陵抬手,缓缓开口:“去督公府。” 第18章 ·哑女   夜色如墨,寒星寥落。   江淮舟勒马停在别院门前,踏雪乌骓喷着白气,前蹄在青石板上刨出几道浅痕。   他身后两列人马肃立——左侧金甲卫的铠甲映着月光,右侧玄衣侍卫的佩刀泛着寒芒,泾渭分明却又浑然一体。   “世子爷。” 万海吟白衣胜雪,从朱漆大门内转出。   她背上的双剑缠着新换的银穗,在夜风中微微晃动:“那位姑娘已在西厢房安置妥当。”   说的正是那老仆的义女。   江淮舟翻身下马,他抬手:“以后你们就守在这儿。”   声音不重,却让所有人脊背一挺,   “一只苍蝇都不许放进去。”   说起来,江都王从前也是驰骋沙场的将军,江淮舟有几分血性和野性。   “是!”   二十名武者齐声应喝,惊飞了屋檐上栖息的夜枭。   万山戚沉默地打了个手势,金甲卫立即分散开来,铁靴踏地的声响如同战鼓。   江淮舟踏入院门,靴底碾碎几片枯叶,发出细碎的声响。他一边走一边侧首问道:“她可说了什么?”   万海吟白衣翩然,按剑紧随其后:“世子爷恕罪,她是个哑女,不会说话。”   “但账本确实在她手里。”   推开西厢房的雕花木门,   烛光摇曳间,一个荆钗布衣的女子慌忙转身。   见到江淮舟的瞬间,她立即跪伏在地,“咚”地磕了个响头,随后急切地比划起手势——十指纤纤,在烛光下划出纷乱的影子。   江淮舟眉头微蹙,他看不懂这民间哑语啊。   好在万海吟上前一步,低声解释:“这女子自小被那老仆收养。老仆临死前将她送走——”   她忽然一顿,因那哑女突然抓住自己的裙角,比划得更急了,万海吟道:“她…将账本藏在了只有她知道的地方。”   江淮舟突然屈膝蹲下,玄色衣摆铺展在地,与哑女布满茧子的双手仅寸许之距。   他放缓了声音:“你有什么要求?”   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映得哑女眼中泪光闪烁。   她枯瘦的手指在空中急划,万海吟凝神细辨:“她求世子爷为那老仆报仇。”   顿了顿,“说老人家好心收养她,是个好人,却如此死不瞑目,为奸人所害。”   好人?   那老仆可知道,他守的那别院里面,都是百姓的血汗钱,民脂民膏,堆积如山。   这世上的好人又该如何定义呢?   江淮舟道:“那老仆临死写了个'玉'字…”   他紧盯哑女神色,“你可知道是何意?”   哑女突然僵住,手指悬在半空微微发颤。   良久,她茫然摇头,比划了几个破碎的手势。   “她说不知。”万海吟说,“那夜老仆给了她账本,就把她赶走了…”   “不对。”   江淮舟的声音陡然冷了下来,他目光锁住跪在地上的哑女。   屋内烛火猛地一晃,在他眉骨投下锋利的阴影。   “你并非普通女子,更不是什么孤女。”   他忽然俯身,指尖挑起哑女的下巴。   女子本能地瑟缩了一下,露出右耳——那耳垂上赫然三个细小的耳洞,在烛光下泛着陈旧的银光。   “你若当真是个孤女,”江淮舟的目光略过她的耳垂,声音带着危险的轻柔,   “这般落魄,怎会有闲钱打耳洞?”   话语间,万海吟的剑已悄然出鞘三寸,剑锋映出哑女瞬间惨白的脸色。   哑女突然剧烈颤抖起来,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滚落。她枯瘦的手指死死揪住衣襟,在粗布上抓出凌乱的褶皱。   万海吟眉头微蹙,长剑“铮”地出鞘,剑锋轻抵在哑女颈间:“你但说无妨。”   声音虽冷,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怜悯,“可莫在世子面前失仪。”   剑刃寒光映得哑女脸色惨白。她慌忙点头,手指在空中划出颤抖的轨迹。   万海吟凝神细看,面色渐渐凝重:   “她说,她本是周有为的庶女,生母是醉仙楼的清倌人。”   哑女突然撕开衣领,露出锁骨处一道狰狞的烫伤——依稀可辨是个“娼”字。   她手指比划得更急了,眼泪混着血丝从眼角滑落。   万海吟皱眉,声音罕见地带上怒意:“可,周步罔顾人伦,将她强占为妾。”   “几次有孕后都用虎狼药打下,又将她毒哑,驱逐出府,若非那老仆收留,她差点就冻死街头了。”   窗外突然下了大雨,一道闪电劈过,惨白的光瞬间照亮整个厢房。   江淮舟的轮廓在电光中如刀削般锋利,眼底寒意比剑锋更甚。   “你且说,”他声音低沉如闷雷,“你叫什么名字?”   哑女跪伏在青砖地上,染血的手指颤抖着,先划出那个歪斜的”玉”字,又在旁边艰难地描了个”周”字。   血迹在砖缝间蜿蜒,宛如一条猩红的小蛇。   ——周玉。   万海吟突然说:“所以那老仆临死前写的'玉'字?”   江淮舟微微皱眉,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那老仆若是真心想护着这哑女,怎么可能写一个玉字,把这哑女牵扯进来。   玉。   到底是什么意思?   哑女突然比划。   万海吟凝神注视,眉间渐渐蹙起:   “她说愿作人证,只求世子为那老仆讨个公道。”   那哑女又比划了一会儿。   万海吟说:   “她还说……老仆生前写下的,可能并不是玉,而是王。”   “周步和周有为,与内阁次辅王崇文关系不浅,交情非凡,王崇文府上的家丁狠毒,动辄打打杀杀,都是些江湖人,听说以前也手上有人命。”   江淮舟眸光一沉,仔细打量起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的哑女。   她一身粗布麻衣,发间只别了根木钗,露出的手腕细瘦得仿佛一折就断。   蜡黄的脸色显是长期营养不良所致,却掩不住那精巧的五官——柳叶眉,杏仁眼,本该是副温婉可人的相貌。   可那双眼睛…   她的眼瞳极黑,亮得惊人,里头翻涌的仇恨与不甘如同匕首,看似朴实无华,却很有用。   “你识字否?”   江淮舟突然问。   哑女缓缓点头,眨了眨眼睛,不明所以。   江淮舟忽然笑了笑:“你要替那老仆报仇,可难道,就不想为自己讨个公道?”   哑女浑身一颤,本来要比划的手指悬在半空,像是被突如其来的问题刺中了要害。   “周步将你视作玩物,”江淮舟一字一句,慢慢的说,   “他毁你清白,堕你骨血,这两父子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可偏偏多的是人替他们遮掩。”   “如今周府依旧高床软枕,门庭若市,你难道不觉得不甘吗?”   窗外惊雷炸响,照亮哑女突然狰狞的面容。   她枯瘦的手指猛地插入砖缝,指甲崩裂出血也浑然不觉。   “而你呢?”江淮舟的声音忽然放轻,却比雷霆更震耳,“连哭诉都要靠比划…”   哑女突然泪崩,喉间发出野兽般的“嗬嗬”声,   眼泪混着血水砸在地上,竟用手指在砖面上生生写出“不甘”二字,每一笔都带着皮肉碎屑。   “本世子现在给你一个报仇的机会。”   江淮舟不紧不慢地继续说,他一双黑眸很静、很定。   “周步该死,周有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凭什么豺狼虎豹高坐朝堂,凭什么你就要受尽委屈?”   “因为你无权无势,无处可伸冤,无处可申诉。因为他们觉得你是个软柿子,怎样都可以捏一下。”   “他们瞧不起你,却要压榨你,他们毁坏你的人生,却肆意大笑。”   “他们叫你视作蝼蚁,却不知,蝼蚁也可翻天。”   “玉姑娘,只要你好好配合本世子,你反击的每一口,都会实打实的钉在他们的身上,而我能向你保证——深可见骨。”   在窗外的惊雷之下,哑女那本应该瑟缩的眼里,却非常的明亮。   跪在地上,背挺得笔直,她缓慢却又坚定的比划了两下。   万海吟道:“世子爷,她说,她愿意为世子爷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她是一棵被狂风暴雨压折了的芦苇。   大雨吹去她的叶片,斩断她的根茎,可却不知,她依旧可以借着澎湃的水浪,直起腰来。   万海吟看着那哑女眼中对世子爷的拜服,不由得在心里称一句,世子爷太会直击人心了。   这世道,太不把人当人了。   而世子爷,很会抓住这一点。   这样会掌握人心的上位者,多的是人挤破头,愿意跟着世子爷做事。   世子爷是江都王府下一任的主人。   也是整个江都王府愿意效忠的掌权者。   夜雨滂沱,暴雨如注,漆黑的夜色被闪电撕开惨白的裂痕。   院子外面,金甲卫肃立在廊下,雨水顺着铁甲凹槽汇成细流,在青石板上溅起朵朵血的暗花。   他们手中的长戟斜指地面,锋刃映着不时闪过的电光,在雨幕中划出森冷的弧线。   悍然守护。   雨在狂风中叮当作响,属于江都王府的玄衣侍卫,如鬼魅般隐在柱后阴影处。   腰间佩刀虽未出鞘,拇指却始终抵在刀镡上,雨水顺着斗笠边缘滴落,在脚边积水中荡开一圈圈涟漪。   厢房窗纸上,江淮舟的身影被烛火放大,如同一柄即将劈开雨夜的利剑。 第19章 ·尊重   暴雨如注,江淮舟披着湿透的大氅踏入内室,烛火摇曳间,只见一团焦黄色的毛球正撅着屁股,趴在桌子上偷啃瓜子。   “咔嚓咔嚓——”   小仓鼠996抱着颗瓜子啃得正欢,圆滚滚的身子随着咀嚼声一颤一颤,颊囊鼓得像塞了两颗小核桃。   听到动静,它猛地抬头,黑豆眼瞪得溜圆,爪子还保持着偷瓜子的姿势。   [宿、宿主!]   996慌慌张张把瓜子往身后藏,却不小心从笔山上滚下来,在宣纸上留下一串油乎乎的爪印。   它仰起肚皮装死,又忍不住打了个带着瓜子香的嗝。   江淮舟:……   他伸手去戳了戳小仓鼠的肚皮。   [宿主,这两天瓜子特别香嘛…]   小东西讨好地抱着他手指蹭了蹭,   [而且是督公大人投放的!]   看来因为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在996这里,录玉奴已经从任务对象升级为督公大人了。   江淮舟倒没有说什么,指尖随意捻起一粒瓜子,漫不经心的。   “看一下定位器在哪。”   996正抱着瓜子啃得欢快,闻言,颊囊鼓鼓地抖了抖:   [好的好的,这就看一下。]   [应该就在府里吧,对啊,在前厅……今天还来了客人呢,刚才前院可热闹了。]   “客人?”   江淮舟指尖一顿,瓜子碎屑从指缝簌簌落下。   他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声音陡然沉了下来:“谁来了?”   996被他骤变的语气吓得一哆嗦,爪子里的瓜子啪嗒掉在地上:   [听、听他们说……好像是摄政王……]   “什么?!”   陆哥来了?!   江淮舟猛地站起身,他几乎是本能地冲了出去,衣袍带起一阵凌厉的风。   996蹲坐在桌子上,小爪子疑惑地挠了挠头,颊囊里还鼓鼓囊囊塞着没吃完的瓜子。   它调出系统面板,荧光蓝的数据流在眼前浮动:   [当前疯批值:75]   [近期趋势:稳定下降中]   小仓鼠996歪着脑袋,黑豆眼里满是困惑。   它扒拉出藏在软垫下的瓜子继续啃。   它其实不是很明白,宿主急啥嘛,本来觉得很难的任务,走向一直都很好来着。   这都降了这么多了,简直就是天降横财——对于996来说,毕竟它基本上也没干什么。   ——   前厅内,沉香袅袅。   紫檀木棋盘上,黑白双子如星罗列阵,杀机暗藏。   执白子者斜倚青玉凭几,一袭月白蟒袍逶迤榻边,金线螭龙纹在烛火映照下忽明忽暗。   他指尖白玉棋子莹润生光,落子时却"嗒"地一声震得棋奁轻颤——那是常年握剑的手才能有的力道。   “督公,请。”   陆长陵抬眼,墨发垂落肩头,看似放松的姿态下,腰间玄铁重剑的剑穗却无风自动。   对面忽闻“叮”的一声脆响。   执黑子者一袭朱红蟒袍灼灼如火,金线绣的腾云巨蟒在袖口翻涌。   他屈指落子天元,广袖翻飞间露出腕间消瘦。   “摄政王,今日会来府上造访,可真是稀客。”   录玉奴眼尾泪痣在灯下妖冶如血,苍白指尖抵着黑子轻轻一推。   棋子撞碎雨影,惊得檐下雀鸟扑棱棱飞起。   雨声中,棋子落盘声如金戈交鸣。   最后一枚黑子落下时,窗外骤雨初歇。   “嗒——”   白玉棋子悬在棋盘上空片刻,终究轻轻落在边角。   陆长陵收回手,月白蟒袖拂过棋面,将原本凌厉的杀局化作一片混沌。   他沉思:“倒是看不出来,督公好棋艺。”   看似平和的棋局上,白子围成的囚笼里困着黑龙,黑子布下的天罗中却锁着白凤。   胜负难分,不相上下。   对面朱红蟒袍的主人轻笑一声:   “不及摄政王有勇有谋,居然孤身一人,来我这督公府。”   烛火“噼啪”炸了个灯花,映得录玉奴眼尾那颗泪痣愈发妖冶。   他指尖把玩着一枚黑子,棋子在他苍白指间翻转,发出细微的“咔嗒”声。   “不过,还望摄政王体谅,”   他忽然轻笑,嗓音带着几分慵懒的沙哑,“若是招待不周,世子爷该来找我问罪了。”   终于谈到了。   他们心知肚明,却耐着性子下了一盘棋。   陆长陵眸色骤冷,手重重搁在案上,震得棋盘上的棋子微微颤动:   “督公想要谁作陪不行。”   他声音里带着北境风雪般的寒意,   “为何偏要招惹我弟弟?”   录玉奴慢条斯理地拢了拢朱红蟒袍的广袖,露出一截细白手:   “摄政王这话好没道理。”   他眼尾微挑,全是嘲讽,“若真把世子当弟弟,怎会推他入这龙潭虎穴?”   “反正,换作是我,可半点舍不得呢。”   “督公自重。”陆长陵冷言冷语,“莫要说这些不明所以的话。”   录玉奴却不慌不忙,他听到渐进的脚步声,慢慢起身,朱红蟒袍逶迤在地,宛如一滩泼洒的血:   “两情相悦之事…”   他忽然抬眸,泪痣在烛光下艳得惊心,“摄政王也要棒打鸳鸯?”   前厅的雕花木门被猛地推开,江淮舟带着一身未干的雨气闯入。他目光急扫过厅内——   还好,想象中的刀光剑影并未出现。   那边,陆长陵端坐棋案前,手中茶盏袅袅生烟;录玉站着倚窗边,朱红蟒袍映着雨后初晴的月光。   “江郎——”   录玉奴眼尾的泪痣倏地鲜活起来,方才与摄政王对峙时的凌厉尽数化作春水。   他起身时朱红蟒袍如流霞倾泻,三步并作两步扑进江淮舟怀中。   江淮舟直接把人抱了个满怀。   美人冰凉的手指抚上江淮舟湿透的面颊,顺势勾住他的脖颈,活色生香的狐狸精。   录玉奴整个人贴上来,蟒袍下摆与江淮舟的玄色衣袂纠缠在一处,在青砖地上拖出旖旎的影。   下一秒,陆长陵手中的茶盏突然“咔”地裂了道细缝。   看起来当真是气到了。   江淮舟:……   江淮舟:其实,他并没有打算在这种场合下,让他们两个见面的。   听到声音,江淮舟抬头去看陆长陵,却见怀中人仰起脸——那颗泪痣近在咫尺,朱唇轻启间,呵出温热气息:   “江郎不在,有人上门来欺负我呢…”   眼波横斜间,录玉奴挑衅地望向面色铁青的摄政王。   “成何体统。”   见状,陆长陵眉毛都快皱成山了。   江淮舟硬着头皮,搂住录玉奴往椅子上走,好不容易才把人拉下来,按在椅子上。   他一看,录玉奴脸色拉下来了,连忙轻声哄:   “心肝,行行好,成不?”   录玉奴抬眸督了江淮舟一眼,便不肯说话了。   江淮舟抬眸看向陆长陵,唇角扯出一抹笑:   “陆哥怎么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我好留下招待。”   话音未落,陆长陵已霍然起身。   月白蟒袍在烛光下流转寒芒,他几步走到江淮舟面前,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阿舟,你难道,真把这当自己家了吗?”   陆长陵的声音里带着罕见的疲惫。   他抬手似要拍江淮舟的肩,却在半空停顿,玉扳指在袖中捏得咯吱作响。   “阿舟,”   陆长陵忽然压低声音,每个字都重若千钧,   “你这般聪明,难道看不出,他简直就是……把你玩弄于股掌之间?”   江淮舟还没有说什么呢。   那边,录玉奴突然仰起脸,泪痣在灯下如血滴般妖冶:   “摄政王这话,实在是冤枉我了。”   “我自认为真心待世子爷,可我见摄政王,却未必真心待世子爷。”   眼见这两人又要吵起来,江淮舟简直是一个头两个大,他咬咬牙,还是说了句半狠不狠的话:   “冒着这么大的雨,陆哥难道是特地来找我的麻烦吗?”   他对陆长陵说不出很锋利听的话。   江淮舟对待自己在意的人,总是比较舍不得。   他知道,身边的每一份真心都极其可贵。   他见过太多虚伪的东西,也知道真的东西,该是什么样的。   北境条件那般艰苦,风沙万千,战场风云瞬变,永远弥漫着血腥和死亡。   如果不是陆长陵,蛮人的铁骑就会踏破边防线,边境就会变成一片血海。   如果不是陆长陵,江淮舟在重伤围困的时候,也不会有人带兵将他救出来。   他们在草原上结拜过,情同兄弟手足,更是值得信任的朋友。   但是,   正因为如此,   所以江淮舟更希望得到陆长陵的尊重与祝福。   江淮舟抬眸,烛火在他眼底映出坚定的光。   他轻轻向前一步,与陆长陵四目相对。   “陆哥。”   江淮舟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   “我知道,陆哥现在一时还接受不了。”   窗外雨声渐歇,一滴水珠从屋檐坠落,在石阶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江淮舟继续说:   “但我江淮舟,此生从未如此认真过。”   “我叫你一声陆哥,是因为真心敬你、认你。”   “我尊重陆哥的理想,你的抱负,你的抉择——即便你不支持我,我依然尊重你。”   闻言,陆长陵的玉扳指在袖中捏得发白,眼底情绪翻涌如潮。   “可我也希望…”江淮舟的声音忽然有些哑,“陆哥能明白我。”   “世人如何看我,史书如何写我,对我来说,其实都不重要。”   江淮舟忽然笑了,那笑容明亮得刺眼,像是少年时第一次随陆长陵出征的模样。   “我此生——”   “只想做自己认定的事,一定会护住自己想护的人。”   窗外。   一轮明月高悬中天,清辉透过雕花窗棂,雨后湿润的夜风穿堂而过。   凉意沁入肺腑,倒觉得清了。   陆长陵长舒一口气,月光在他眉宇间镀上一层银辉。他终是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释然与决断:   “好,既然如此,我知道了。”   夜风拂过,吹散了他肩上残留的雨气。   “从此以后,我不会再阻拦你们。”   摄政王抬眸望向江淮舟,眼底翻涌的情绪归于释然。   “等这案子了结,”   陆长陵顿了顿,   “若阿舟你还是想走,若他——"   目光扫过录玉奴,终是叹息,“真的愿与你同去,我自会想方设法送你们离开。”   这话说完,陆长陵忽然伸手,重重拍了拍江淮舟的肩膀。   玉扳指与护甲相撞,发出金玉之声——带着北境男儿特有的力道。   “需要我相助之处,”   月光下,陆长陵的蟒袍泛起粼粼微光。   “我也绝不推辞。”   雨后的青石回廊泛着湿润的光泽,月光如水般倾泻而下,将水洼映照成一面面碎银般的镜子。   陆长陵与北阙一前一后踏出院门,靴底碾过积水,发出细微的"咯吱"声。   唯恐路上又下雨,青溪捧着两把青竹油纸伞匆匆追去。   ——   寝屋内,红烛摇曳。   录玉奴斜倚在锦绣床榻边,赤足轻轻踢踏着褪下的官靴。   朱红蟒袍的衣带已然松散,露出半截如王的脖颈,上面还留有从前的痕迹,红梅落雪,点点红痕。   他低头把玩着自己的头发,声音很轻:   “世子爷,我倒是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与摄政王和睦共处。”   江淮舟解下剑挂在屏风上,闻言失笑:   “你们本就没有血海深仇。”   他走到烛台前,指尖轻拂过烛芯,“何必针锋相对。”   录玉奴笑了笑,眼尾泪痣在烛光下艳得惊人:“不知这太平光景能维持几时?”   闻言,江淮舟忽然上前,双手捧住他的脸颊,拇指摩挲过那枚泪痣:   “今日在陆哥面前,故意气他是不是?”   录王奴眨了眨眼,长睫如碟翼,却抿着唇不肯答话。   江淮舟忽然单膝跪在锦缎脚踏上,衣摆铺展。   他仰首时,轻笑一声。   录玉奴还未及反应,便被擒住了下颌。   朱红蟒袍的主人被迫俯身,一缕青丝垂落,扫在江淮舟鼻梁。那颗妖冶的泪痣近在咫尺,随骤然急促的呼吸微微颤动。   惊心动魄,实在动人。   “唔…”   所有未尽之言都被封缄在这个吻里。   江淮舟的拇指抵在他喉结处,感受着皮下急促的脉动,薄薄的皮肉下跃动着漂亮的生命力。   唇间的香混着,在唇齿间酿成令人眩晕的甜。   朱红蟒袍的广袖垂落,恰好盖住江淮舟半跪的膝盖,如一朵盛放的芍药将人温柔包裹。   夜风拂过纱帐,将最后一点烛火也吹熄了。   窗外月色如练,轻柔地漫过雕花窗棂,在青砖地上铺开一层银纱。   夜风挟着雨后湿润的花香穿堂而过,纱帐被拂起温柔的弧度,似情人低语时微微颤动的睫毛。   帐里。   江淮舟的指尖穿过录玉奴散落的青丝,发梢扫过腕骨,带着淡香。   月光描摹着那人眼尾泪痣的轮廓,像宣纸上晕开的一点朱砂。   夜风忽然转急,惊动檐下铜铃。   叮咚声里,录玉奴的朱红蟒袍滑落肩头。   那袭朱红蟒袍自榻边滑落,宛如一朵盛放的芍药迤逦于地。   金线绣的腾云蟒纹在月光下泛着暗芒,衣摆铺展成艳丽的花瓣,将玄色官靴半掩其间。   江淮舟的指尖勾住最后一带,丝绸滑过掌心的触感让他想起北境春日的融雪。   那颗泪痣正巧映在江淮舟俯身的阴影里,像雪地里的一粒朱砂。   带着喘的尾音被吞没在呼吸间。   996抱着瓜子,毛茸茸的焦黄的一小团,黑豆眼倒映着透出暖光的窗棂。   系统面板在月色下自动刷新:   [当前环境温度:22℃]   [风速:3级]   [建议:今夜宜相拥而眠]   小仓鼠996默默把最后一条提示关掉,异常的轻车熟路,它滚成一团毛球,抱着瓜子迅速逃离现场。   ——非礼勿视嘞。   从窗口跳下去的时候,996毛茸茸的后脑勺却撞上一枝初绽的海棠。   淡粉花瓣簌簌落下,有几片正巧飘进未关严的窗缝——   落在散开的衣带上,一片沾了枕畔未干的水痕,转而落在地上的衣服堆里。   夜风忽然转了方向,将满院花瓣都送进屋里。   那袭朱红官袍被吹得微微颤动,衣角之蟒在月下流光,恍若,真的要在满室春色中,腾云而去。 第20章 ·当堂   次日。   晨光透过纱帐,在锦被上洒下斑驳的金痕。   江淮舟半梦半醒间收拢手臂,却‌摸到‌一片冰凉——本该在怀中的录玉奴不知何时已起身,只余一缕冷香幽幽萦绕枕畔。   他眯着眼去捞,指尖却‌碰到‌一摞硬物。   ——几本账册整整齐齐码在雕花矮几上。   “……?”   江淮舟猛地坐起,锦被滑落露出‌满背抓痕。他抄起账册翻了两页,睡意瞬间烟消云散——   周玉之前给了江淮舟账本,但她的账本只记录了周府的金银往来,现在江淮舟手里的账本,却‌扯进来了更多的势力。   账册记录各地官员“孝敬”银两,甚至标注“某年某月某官,银几万两,得某职”。   内阁次辅王崇文、吏部侍郎崔明‌参与其中,形成“周—王—崔”卖官集团。   越看越心惊。   以太后‌所在的慈宁宫为‌首——当今的太后‌娘娘是周有为‌的嫡亲妹妹,也是周步的亲姑姑,这卖官鬻爵,居然牵扯了整整半个朝堂。   “心肝?”   江淮舟起身,踩过满地狼藉的衣衫,却‌在屏风后‌撞见——   录玉奴披着松垮的朱红中衣,头上戴着那根墨翡莲花簪子,衣带未系,露出‌一截霜雪似的脖颈。   听闻响动回‌眸时,鸦羽长发扫过腰间玉佩,那颗泪痣在熹微晨光中艳得惊心。   “世子爷醒了?”   他嗓音里还带着未散的慵懒。   江淮舟举着一册账本,指节发白,那总是含笑‌的眉眼此刻沉得吓人:   “心肝,这是什么意思?”   录玉奴信手系好衣带,绛红广袖翻飞间已转过屏风。   他指尖抚过账本扉页的暗纹,动作轻柔得像在触碰情人的脸:   “誊抄本而已。”   “司礼监…”说‌到‌这,录玉奴忽而轻笑‌,玉白手指点了点自己心口,   “从来都是宫里的爪牙,我有这些,很奇怪么?”   司礼监的朱红蟒袍看似尊贵,实‌则不过是权力博弈的一枚棋子。   历代掌印太监,无‌不是依附于某位权贵——或是天子近臣,或是后‌宫之主,如同藤蔓攀附巨树,方能在这吃人的宫闱里求得一线生机。   录玉奴自然也不例外。   他恨老皇帝,巧的是,太后‌娘娘也不喜欢老皇帝。   当年他们简直不谋而合,一拍即合。   却‌不知那九鸾凤钗赏下来的恩典里,藏着多少淬毒的试探。   可录玉奴,又与旁人不同。   先前的司礼监掌印们,终其一生都在寻找最稳妥的靠山,战战兢兢地维系着那点可怜的权势。而录玉奴——   他可以在早朝时恭敬地为‌太后‌递上参劾摄政王的奏本,   转身又能将要‌命的账本亲手交到‌江淮舟手中。   朱笔批红的权力在他指间流转,如同玩弄一枚无‌关紧要‌的棋子。   藏着千般算计,唯有心口那处温热,是留给一个人的例外。   这吃人的深宫里,他早把自己活成了毒蛇,却‌偏偏贪恋温暖。   这世上能让他在意的人,从来都只有一个。   那个…明‌明‌知道他是怎样阴毒的人,却‌还是执拗地握着他手说‌“爱”的江淮舟。   江淮舟一把攥住雪白手腕,又问了一遍:“什么意思?”   “从你进京那日,”录玉奴任由他握着,另一只手却‌抚上他紧绷的下颌,   “我就‌知道会有这天。”   指尖顺着喉结滑至江淮舟心口,突然用‌力一戳,   “摄政王要‌你查案,你真‌当那些人愿意让你碰他们的钱袋子?”   窗外惊起一群寒鸦。   “没有十全的证据,不能一棍子打死…”录玉奴突然抽回‌手,   “就‌算呈上公堂,他们也有的是法子翻案。”   “我的世子爷啊,”   录玉奴忽然软了腰肢偎进他怀里,朱唇贴着他耳垂呵气如兰,   “我不想看你死,更不想看你输。”   “你既然给了我真‌心,我也愿意给你真‌心。”   一颗不值钱的真‌心,一颗阉人的身心,一颗毒蛇的真‌心。   可,这就‌是录玉奴所拥有的全部了。   江淮舟的手掌紧紧扣住录玉奴的肩膀,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那身朱红蟒袍下的骨头。   两人近在咫尺,呼吸交错间,他能看清录玉奴眼中自己的倒影——那里面盛满了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情。   权势场中摸爬滚打这些年,江淮舟太明白这一摞账本意味着什么。   那是悬在太后‌头顶的铡刀。   太后‌手下的毒蛇,如今却‌把淬毒的獠牙对准了饲主。   那些誊抄工整的账目,每一页都浸着司礼监的心血,也每一页都能让他万劫不复。   “心肝,你疯了…”   江淮舟嗓音沙哑,拇指摩挲着录玉奴颈侧跳动的血脉,   “知不知道要‌是败了,慈宁宫那位会怎么处置你?”   且不说‌败了如何,就‌算是没有败。   但是这账本牵扯的不仅仅是慈宁宫,不仅仅是太后‌娘娘,更是牵扯了录玉奴本身。   不论胜,不论败,录玉奴自己都逃不掉。   可录玉奴笑‌了笑‌,并不是很在乎。   他见过太后‌清理门‌户的手段。去年有个掌事宫女不过多嘴了一句,就‌被做成了人彘,装在瓮里摆在司礼监廊下三日。   录玉奴的泪痣在晨光中妖冶如血:“世子爷现在说‌这个是不是太晚了?”   却‌突然被拽入一个炽热的怀抱。   江淮舟的拥抱很重,生疼,可录玉奴却‌觉得这疼痛令人心安。   耳畔传来世子爷闷闷的声音:   “心肝啊…”   世子爷难得收起嬉皮笑‌脸,每个字都像从胸腔里挤出‌来的,   “我会用‌尽一切护着你,你可千万要‌跟我回‌江都王府。”   ——不是“跟我走”,而是“跟我回‌”。   仿佛那远在千里之外的王府,早该有他的一席之地。   录玉奴垂眸,指尖缠绕着江淮舟散落的发丝。   世间最毒的蛇自愿献上七寸,最锋利的剑甘愿折断锋芒。   这场豪赌,他们要‌么共享胜利,要‌么共赴黄泉——再没有第三条路。   录玉奴曾经以为‌用‌权势压住江淮舟,就‌可以将世子爷留在自己的身边。   可是,昨天,他突然意识到‌,能困住江淮舟的,只有自己这一颗真‌心。   别无‌他法,唯有真‌心。   ——   别院,库房里。   江淮舟指节轻叩案几,那本哑女的账册静静躺着。   不过掀开了冰山一角。   玄衣侍卫正把一箱又一箱的奇珍异宝往库房里搬。   “世子爷,这是通政司谢大人送来的田契。”   “按察使李大人献上西域美人十二名。”   “光禄寺卿赠的东珠,颗颗都有李子大…”   万海吟每报一句,江淮舟就‌漫不经心打开礼单,朱笔在几个名字上划出‌血红的叉。   “都留着,”   只见世子爷忽然轻笑‌,   “这官员贪污受贿之罪,正愁没有由头查,他们却‌如此主动的把把柄送上来?”   窗外惊起一群寒鸦。   这几天金甲卫按照账本,抄了好几个朝中大员的家。   金甲卫砸开朱门‌时,多的是本应恪尽职守的官员狼狈逃窜;玄衣侍卫查封库房,搬出‌的白银亮的眼睛都睁不开;最可笑‌是那位号称清流的侍郎,书房暗格里搜出‌的春宫图,主角竟是其豢养的幼童。   但,这不过是小打小闹,最重量级的那几位,还动不了。   江淮舟忽然用‌剑尖挑起一串南海珍珠——颗颗浑圆,恰似那日哑女眼中滚落的泪。   江淮舟一屁股坐在一箱黄金上,翘着二郎腿,一点一点的翻过账本。   王崇文负责调整官员考核,确保买官者不被弹劾。   崔明‌则利用‌吏部职权,篡改官员任命文书。   他现在觉得,玉姑娘其实‌真‌有两下子。   那老仆临死之前所写‌的,还当真‌可能是个王字——王崇文的“王”。   周玉一定看过账本,她是个女子,识字,读书,会看账,在这个朝代里面,已然很了不得了。   更主要‌的是,她胆子大,居然敢看账本。   且,胆大心细,又能推测出‌“王”字,实‌在是个好苗子。   多亏了这两日紧锣密鼓的查,之后‌那场御前大戏,才好上演。   不过,如果那老仆临死之前所写‌的真‌的是个“王”字,最后‌那一点,到‌底是谁加上去的?   “王”字加一点则成“玉”。   他们是想把谁拉下水?   等一下。   玉。   录玉奴?   江淮舟突然一愣。   这倒确实‌是江淮舟没想到‌了,主要‌是,“录玉奴”其实‌在江淮舟这儿,就‌不是个名字,人家有名有姓,姓沈,名斐之。   但对于中京来说‌。   录玉奴就‌是个名字,还是个响当当的角色。   若是真‌写‌了个“玉”字,一时之间,最先想到‌的,也确实‌是录玉奴。   一猜到‌这里,江淮舟这几日恨不得把录玉奴供起来,连守卫都加了两波,硬是把江都王府的玄衣侍卫给塞过去了,生怕一个不察,美人就‌受伤了。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暗箭可不仅仅是针对江淮舟的。   中京可乱的很。   这两日,江淮舟抄了好几个朝中大员的家,多的是官员想要‌结交他,拉拢他。   一招敲山震虎,实‌在是把这朝中的百官吓得够呛。   但是江淮舟就‌是要‌逼急他们。   狗急才会跳墙。   新帝继位之前,老皇帝实‌在是把这朝堂弄得乌烟瘴气的,朝中青黄不接,又多是贪污腐败的风气。   卖官鬻爵之事屡禁不止。   所谓清高‌的内阁阁老,不过是一帮吃人肉喝人血的老狐狸。   正如录玉奴所言,虫子太多了,一个个杀是杀不完的。   一把火烧,才烧得完。   ——   天子寿辰。   金銮殿前张灯结彩,朱红宫墙下百官鱼贯而入。   九重宫门‌次第洞开,汉白玉御道两侧,御林军持金瓜玉斧而立,玄甲泛起冷光。   礼部官员捧着祥云纹寿幡疾步穿过中轴。   江淮舟一袭玄色袍拾阶而上,腰间玉带随步伐轻响,惊得檐角铜铃都颤了三颤。   前两天,江淮舟去大理寺折腾了一通,结果这时候,那群官员又在宫中宴上面看见了江淮舟。   方才还在大理寺灰头土脸的八字胡官员,瞧见江淮舟似笑‌非笑‌的眼神‌,那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躲的比什么都快。   江淮舟现在,在他们眼里大概就‌跟那阎王爷似的,手里掌握的,那叫生死簿。   抓一个没一个。   要‌说‌这场天子寿辰,还有些许风波。   摄政王主张一切从简,但是太后‌娘娘却‌主张一切从繁。   最后‌要‌小皇帝定夺,小皇帝倒是依了摄政王的,席面之上,太后‌娘娘一直摆脸色。   奉天殿受贺时,小皇帝陆平风端坐在蟠龙金椅上,十二旒冕冠垂下的玉藻微微晃动。   虽年仅十岁,玄色衮服上十二章纹却‌衬得他威仪天成。   御座之上,年幼的小皇帝端坐其间,左右两侧却‌似划开一道无‌形的界限。   太后‌居左,一袭正红蹙金凤袍,九尾凤钗垂下的东珠在额前轻晃,雍容威仪。   指尖的珐琅护甲在烛光下泛着冷芒,无‌声彰显着”母仪天下”的权柄。   要‌说‌这太后‌,也算是世家大族之女。   右侧的摄政王陆长陵则一身玄色蟒袍,玉带下的鱼龙袋悬着半枚虎符。   他目光偶尔扫过殿中歌舞,贵气十足。   不过,江淮舟只看向一人。   录玉奴端坐于太后‌左下首,一袭正红蟒袍。   那本该属于内相的最高‌品级礼服,在他身上,显出‌几分妖异的绮艳——金线绣成的四趾蟒纹盘踞在肩头。   极艳。   那截露在袖外的腕子白得透明‌,隐约可见青色血脉,极其适合把玩,不免——让江淮舟有些手痒。   这般艳色最适合在牡丹丛中醉生梦死,偏生盘踞在权力巅峰。   那袭红袍下藏着多少见血封喉的毒,怕是连鸩酒都比不上三分。   当录玉奴的目光越过满殿珠光,落在江淮舟身上时,竟在瞬间化作了春水。   他仍是那副端肃的坐姿,可眼尾微微垂落的弧度,却‌让那颗原本妖异的泪痣,忽然变得多情起来。   像是毒蛇收起了獠牙,小心翼翼地用‌目光触碰最珍视的宝物。   目光一对视,江淮舟顿时之间端坐了起来,企图维持自己的好形象。   他们两人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暗暗的眉来眼去。   可那边御前,却‌已然快吵起来了。   大殿之上,原本喜庆祥和的氛围骤然凝固。   左谏议大夫顾凌一袭靛青官袍,毅然出‌列跪于殿中。   他双手高‌举奏本,声音清朗如金玉相击:   “启禀陛下,臣要‌参内阁首辅周有为‌贪污渎职,卖官鬻爵之罪!”   中京这一趟浑水,实‌在是太浑了,受贿在官员中间已成了寻常不过的事情。   这才养出‌了一群虫子。   管弦之乐戛然而止。   乐师们面面相觑,手中乐器悬在半空。   殿内百官无‌不色变,几位周党官员手中酒盏”啪”地跌落在地,琼浆玉液溅湿了织金地毯。   小皇帝怔怔地坐在龙椅上,稚嫩的脸上满是茫然。   耳朵听了一点声音,他下意识望向身侧的太后‌,却‌见太后‌保养得宜的面容瞬间阴沉如铁,鎏金护甲”咔”地折断案几一角:   “大胆!今日乃陛下生辰吉日,尔竟敢口出‌狂言!”   太后‌凤目中寒光凛冽,满头珠翠因‌震怒而簌簌作响。   她正是周有为‌嫡亲妹妹,周步的姑母。此刻她宽大的翟衣袖袍无‌风自动,显然已动了真‌怒。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摄政王陆长陵缓步上前。   玄色蟒袍上的金线云纹在烛光下若隐若现:“陛下,谏官风闻言事本是祖制。不如…且听顾大人说‌下去?”   小皇帝眼睛一亮,立即点头如捣蒜。   他对这位年长十岁的摄政王向来敬若神‌明‌,当即挺直腰板道:“准、准奏!”   殿角铜漏滴答作响,顾凌的奏本在寂静中哗啦展开。   他清瘦的身形挺得笔直,如雪中青松:   “去岁黄河决堤,周有为‌私吞赈灾银两三十万两;今春吏部铨选,明‌码标价卖官……”   每句话都像利剑出‌鞘,寒光凛凛。   太后‌指尖深深掐入掌心,殷红血珠渗入绣着凤凰的袖口。   而陆长陵负手而立,目光看向江淮舟,点了点头,仿佛早已知晓这场好戏的开场。   就‌在顾凌的奏本念到‌关键处时,吏部侍郎崔明‌突然从文官队列中疾步而出‌,“扑通”一声重重跪在大殿中央。   他额头紧贴地面,声音却‌异常洪亮:   “启禀陛下,微臣斗胆,要‌参江都王氏子江淮舟滥用‌职权,酷刑伤人!”   顿时哗然。   崔明‌抬起头,眼中闪烁着看似义愤的光芒:“礼部侍郎周步周大人,被其动用‌私刑,世子实‌在残暴!”   他颤抖着手指向江淮舟,“尚方宝剑在这等人手里,简直……就‌是残害忠良!”   被点名的江淮舟微微挑眉,俊美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玩味的笑‌意。   他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服,从容不迫地出‌列跪在御前。   “启禀陛下,”江淮舟的声音如玉磬,不卑不亢,“臣所作,皆是明‌规明‌举,奉旨而行。”   大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江淮舟!”太后‌猛地拍案而起,满头珠翠剧烈晃动,“你可知罪?!”   江淮舟依然保持着标准的跪姿,缓缓抬头,俊美的面容上不见半分惧色:“还请太后‌娘娘明‌示。”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摄政王陆长陵忽然轻咳一声。   “太后‌娘娘,还请稍安勿躁。”   太后‌凤目圆睁,涂着丹蔻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她死死盯着江淮舟。   殿角铜漏的水滴声突然变得格外清晰,一滴、两滴…像是为‌这场对峙计时。   大殿内的气氛愈发凝重,仿佛连空气都凝固成了实‌质。   周有为‌终于颤巍巍地出‌列,他身着紫金官袍,虽已年迈,脊背却‌挺得笔直,一双浑浊的老眼里闪烁着精明‌的光。   他缓缓跪伏在地,声音沙哑却‌铿锵有力:   “陛下——”   他重重叩首,额头触地时发出‌沉闷的声响。 “老臣冤枉啊!”   他抬起头,老泪纵横,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去岁黄河决堤,老臣日夜督工,将每一分赈灾银两都用‌于修筑堤坝,绝无‌半分贪污!”   随即,他又转向太后‌,声音哽咽: “至于卖官鬻爵之事,更是无‌稽之谈!反倒是江都王世子——”   他猛地指向江淮舟,眼中闪过一丝阴狠。   “不由分说‌便带走了吾儿周步,动用‌私刑,屈打成招!”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几分凄厉: “陛下!老臣为‌官数十载,忠心耿耿,如今却‌遭此污蔑,实‌在寒心啊!”   小皇帝被他这一番倒打一耙的哭诉弄得手足无‌措,下意识看向摄政王陆长陵。   陆长陵示意小皇帝稍安勿躁。   只见台下,顾凌冷笑‌一声,不紧不慢地从怀中取出‌一封密信。   “周大人既然喊冤,不如解释一下这封与河道总督的密信?”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展开信纸,上面的字迹清晰可见—— 落款赫然是周有为‌的私印!   顾凌是摄政王陆长陵手下,查的正是周有为‌去岁,贪污河道赈灾银案子,而江淮舟查的就‌是卖官贪墨案。   双管齐下。   陆长陵这次是铁了心的,要‌肃清朝堂。   金殿之上,周有为‌转而朝江淮舟冷笑‌:“旁的暂且不论,世子爷便是如此查案的?”   苍老的手指直指殿外诏狱方向,“屈打成招,成何体统!”   话音未落,内阁次辅王崇文突然出‌列跪地。   这个素来以端方、好名声著称的中年男人,声音洪亮:   “启禀陛下,臣听闻此案另有隐情,周府老仆临死前,曾以指蘸血写‌下'玉'字——”   殿内骤然死寂。   鎏金熏笼里龙涎香突然爆响,惊得几个年轻翰林一颤。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自觉瞟向站在御阶左侧的录玉奴——那位朱红蟒袍的司礼监掌印正垂眸整理袖口,好似毒蛇亮出‌獠牙。   “微臣不解。”   王崇文抬头时,眼底精光毕现,“世子爷为‌何对此关键证据视而不见?莫非…”   他故意拖长的尾音像淬了毒的针,“是怕牵扯到‌什么不该碰的人?”   小皇帝不安地动了动身子,十二旒冕冠上的玉藻簌簌作响。   太后‌藏在珠帘后‌的手突然攥紧了凤椅扶手——王崇文这蠢货,这都什么时候了,居然把她最得力的爪牙拖下水。   还嫌这殿堂之上不够乱吗 !   江淮舟不慌不忙道:“陛下,那老仆写‌的非是'玉'字——乃是'王'字!”   小皇帝茫然地望向摄政王陆长陵,后‌者微微颔首。   随着一声尖利的“宣——”,沉重的殿门‌被缓缓推开。   天光倾泻而入。   一道苏黄色的身影逆光而来,裙摆绣着的折枝梅在步伐间若隐若现。   在她身后‌跟着万海吟。   那女子跪拜的姿势极标准,额头触地时鬓边不乱。   万海吟道:“此女乃周玉,周阁老之女,参见陛下。”   满朝哗然。   “周阁老竟有女儿?”   “什么时候有的女儿,怎么没人知道?”   “不知道啊,可能是庶女吧…”   窃窃私语中,周有为‌的脸色骤然惨白。   他盯着周玉,他其实‌已经记不清这张脸了,但是他对这个名字还是有印象的。   还真‌是——他的女儿。   这局乱棋里,最致命的棋子竟是看似不起眼的周家女。   不过后‌面跟着的那个女子是谁?   江淮舟解释道:“玉姑娘被周步那家伙毒哑了嗓子,这才又带了个会手语的姑娘上殿。”   周玉这才抬起头来,打理一番之后‌是清秀的姿色,但容貌在此刻并不重要‌,她那一双眼睛非常的明‌亮。   万海吟也跪下:“民女万海吟,参见陛下。   周有为‌见状,对着周玉冷着脸:   “你虽是我女儿,却‌干出‌勾引亲哥哥的行径来,罔顾人伦,实‌在是□□一个,这才将你毒哑了,驱逐出‌府。”   权势之下,颠倒黑白,不过是张张嘴的功夫。   此话一出‌,殿内又开始窸窸窣窣的窃窃私语。   “一个女子,却‌干出‌这种事情来,怪不得被毒哑了……”   “就‌是就‌是,实‌在是没眼瞧了。”   “居然还能上这宫中丢人现眼,真‌是可笑‌至极。”   ……   如此颠倒是非之言,本该犹如锋利的刀剑一般刺入周玉的心脏,可周有为‌一看,却‌发现,周玉的神‌色反而显得平静平淡。   只见她一顿比划之后‌,万海吟道:   “玉姑娘本是周阁老的庶女,生母地位低下,因‌有几分姿色,就‌被那周步强占为‌妾,几次怀孕之后‌又被打胎,周步新鲜劲过了,又将她驱逐出‌府。”   “但是玉姑娘说‌,在周府当中,她几次三番看见周与王、崔大人共同谋事。”   “府中日日有白银黄金抬入,府上区区一顿饭便可以抵五品官员一个月的薪资。”   “而她被驱逐出‌周府之后‌,又被周步别院的老仆所救。”   “那老仆待她如亲生女儿一般,老仆大抵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心中又有几分正义,便将贪污的账本交于她。”   “而今这账本在此,证词血书在此。”   万海吟说‌到‌这里,周玉从自己的怀中掏出‌几本账本和一封血书来。   此时此刻,脸色骤变的可不仅仅是周有为‌了。   连带着跪在台下的所有官员,全部都瞪大了眼睛。   ——账本!?   ——账本居然在这区区一个弱女子手里!?   周玉缓缓地抬眸。   她说‌不了话,可是她的眼神‌确实‌太惊人了。   那眼神‌望向周有为‌,不是恐惧,不是害怕,居然还有几分施舍一样的怜悯。   流言蜚语,已然不能对她造成伤害。   权势霸凌,她要‌这一切都付出‌代价。   世子爷说‌,她的每一份报复,都会深可见骨的,打在这群猪狗不如的东西身上。   周玉今日,偏偏就‌要‌撕掉他们这层光鲜亮丽的人皮,看看这下面,流淌的血是不是黑的!   见状,周有为‌大怒,气得胡子打颤,他一瞬间感受到‌的——是自己的权威被强烈的挑衅了,居然被一个不起眼的女人挑衅了,这个女人,还是他血脉相连的女儿。   他自以为‌,他对女儿天生就‌享有支配的权利,她们都是不值钱的东西,全仰仗着他,才能在周府吃上口饭,穿上件衣。   所以当周步强占周玉的时候,虽然周有为‌确实‌是觉得有些罔顾人伦,但他并不在乎。   因‌为‌周玉她们,在他眼中,不算一个人,最多只是一个物件。   所以,如果不是周玉出‌现在殿堂之上,周有为‌连这个女儿长什么样都记不起来了。   可惜,周玉现在不需要‌得到‌周有为‌的在乎,她现在愿意燃烧一切,连性命都可以不要‌,只要‌高‌坐官位之上的家伙,被狠狠的咬下一口肉来。   她承受过的所有痛苦,流出‌的所有的血,都要‌在此刻,得到‌这帮畜牲的偿还。   周玉拿出‌来的账本被呈上去,小皇帝自然看不懂,陆长陵翻了翻,然后‌俯身告诉小皇帝什么。   太后‌娘娘只是用‌余光看了一眼,却‌脸色骤变,她狠毒的目光猛地看向录玉奴。   江淮舟当然不可能把录玉奴牵扯进来——所以他把录玉奴拿出‌来的账本直接给了周玉,都算作是周玉拿出‌来的。   可惜,太后‌娘娘实‌在是太了解这份账本了,稍微一猜就‌可以猜到‌,到‌底是谁誊抄的这抄本,谁有这个本事,谁有这个资格,结果简直不言而喻。   录玉奴依旧坐在那,抬起手来支着下巴,没有分给旁人半点目光,一双狭长的狐狸眼,只是看着江淮舟。   不论成,   不论败。   若是他当真‌难逃此劫。   他只想多看一眼江淮舟。   殿中金砖映着光,将江淮舟笔直的背影拉得极长。   他双膝触地,却‌不曾弯折脊梁半分,世子礼服的玄色云纹广袖垂落两侧。   斜飞入鬓的剑眉下,一双多情眸亮得惊人,似淬了火,薄唇紧抿成线,下颌线条如刀削般凌厉。   束发的玉冠微微倾斜,几缕散发垂在颈侧,反倒添了几分落拓不羁。   那身本该彰显贵气的世子朝服,此刻竟被他穿出‌了战袍般的肃杀。   看到‌这满堂官员的面如土色,江淮舟甚至勾起唇角。   这个笑‌容让他俊美的面容陡然鲜活起来,像出‌鞘的宝剑映了寒阳——   三分少年意气,七分武者锋芒。   满朝朱紫尽折腰,江都的傲骨,从来不在爵位,这朝堂一跪也能跪出‌顶天立地的气魄。   江淮舟振袖上前:“陛下明‌鉴。”   他的声音不紧不慢,却‌字字如刀: “此账册所载,乃太后‌娘娘与崔、王、周三大家族,十年来卖官鬻爵、妄为‌贪墨的铁证。”   “天启十三年,太后‌母家周氏,以修缮慈宁宫之名,虚报白银八十万两,附工部侍郎崔明‌手书批条。”   “天启十五年,王崇文次子王琰,以荫监入仕,实‌付银十五万两,附吏部任命文书抄本。”   “天启十七年,周步经手科举舞弊,售卖举人功名,附中举者亲笔供词。”   墨迹犹新。   满殿死寂中,江淮舟突然转向面如土色的王崇文:   “王大人可知,为‌何周府老仆死前要‌写‌'玉'字?”   他冷笑‌一声:“因‌那老仆猜到‌是你想杀他,本来写‌的是王字,却‌被你派去的人添一点成为‌玉字。”   “看来,本是以此来转移矛头,转移视线。”   “可惜啊,你们万万没有料到‌,那老仆居然收养了玉姑娘,又把账本交给了她。”   江淮舟知道,他们现在掀翻的,是整个王朝最肮脏的交易。   由权力的最高‌层主导的,完全藐视任何公道的贪墨行为‌。   今天这一场赌,只能赌赢,不能输。   如果这时候拿不下太后‌娘娘,一定会把录玉奴一起牵扯进来。   江淮舟宁愿自己锋利一点,承受更多的压力、舆论、风险,也必须擒贼先擒王,否则简直后‌患无‌穷。   江淮舟跪在地上,抱拳道:“人证物证俱在,还请陛下——下旨捉拿!”   小皇帝陆平风悄悄攥紧了龙袍袖口。   十岁的孩童坐在宽大的龙椅上,双脚还够不着地,悬空的锦靴不安地轻晃着。   他偷偷瞟向太后‌——那位总是戴着华丽护甲的妇人正死死攥着凤椅扶手,指节泛白。   那是他名义上的母后‌。   可当小皇帝转头看向丹墀下的陆长陵时,摄政王却‌对他轻轻点头。   玄色蟒袍上的金线蟠龙在晨光中熠熠生辉,就‌像上个月教他骑射时,那个在马背上护着他的坚实‌臂膀。   “陛、陛下…”司礼监随堂太监捧着凑过来,声音发颤。   小皇帝突然想起昨日在御花园,陆长陵蹲下身替他系紧蹴鞠靴带时说‌的话:   “陛下要‌记住,真‌正的龙椅,不在殿堂之内,而是天下人的民心,是非对错,自有衡量公道。”   小皇帝其实‌真‌的不是很懂。   但是,他选择相信陆长陵。   “朕,”   稚嫩的嗓音在殿中格外清晰,小皇帝突然起身,”朕准了!”   珠帘轰然晃动,太后‌猛地站起,九凤金钗撞得叮当作响。   “你敢!”   小皇帝像只受惊的兔子般从龙椅上弹起来,“哒哒哒”几步就‌窜到‌了陆长陵身后‌。   小手死死揪住玄色蟒袍的广袖,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只露出‌一双圆溜溜的眼睛——   那眼神‌明‌晃晃写‌着:躲一下躲一下!太后‌眼神‌好可怕!   陆长陵身形微动,蟒袍垂落的阴影将小皇帝严严实‌实‌笼住。   他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只吐出‌两个字:“御林军听令,拿下。”   殿门‌轰然洞开。   鎏金门‌槛外,黑压压的御林军如潮水般涌入。   铁甲碰撞声惊飞了殿外梧桐上的栖鸟,长戟映着朝阳,在青砖地上投下森冷的光影。   江淮舟拂袖起身的动作行云流水,世子礼服上的云纹在光中流转。   他朝珠帘方向拱手一笑‌,眉眼弯出‌个漂亮的弧度:“太后‌娘娘——”   ”得罪了。”   刹那间——   两名御林军按住周有为‌花白的头颅,将这位阁老的脸重重磕在青砖上;   四杆长戟交叉架住王崇文的脖颈,割断了那根崭新的孔雀补服系带;   而珠帘被暴力扯落的脆响中,太后‌凤冠上的东珠滚落满地,像一场骤然而至的冰雹。   小皇帝从陆长陵袖缝里偷看,新朝的朝阳正穿透云层,照亮了小皇帝的眼睛。   “住手!” 太后‌的九凤金钗斜坠在散乱的鬓边。   她染着蔻丹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血珠顺着指缝滴在撕破的凤袍上:   “金甲卫何在!”   殿角鎏金柱后‌,十二名金甲侍卫的佩刀同时出‌鞘三寸——却‌在下一刻齐齐僵住。   录玉奴缓缓起身,朱红蟒袍扫过满地狼藉。   他指尖把玩金令:“我看谁敢动。”   声音不大,却‌能让所有金甲卫的刀鞘重新归位。   太后‌突然尖笑‌起来:“好个没根的贱奴!”   “当年若不是本宫替你隐瞒,你欺上瞒下,你这等心狠手辣的奴才,早就‌下十八层地狱了…”   “娘娘错了。”   录玉奴突然走过去,俯身,带着泪痣的脸在太后‌瞳孔中放大,   “娘娘与奴才半斤八两,若是死了,恐怕都会下地狱,谁也不用‌急。”   太后‌冷笑‌:   “你个阉人,爬完老皇帝的龙床就‌以为‌自己真‌的可以与本宫平起平坐了吗,让本宫来猜猜,你这次又是爬了…”   “啪!”   一记耳光响彻金殿。   太后‌偏着头,唇角渗出‌血丝,凤冠上的累丝金凤应声而落,砸在地上,发出‌败的声响。   录玉奴甩了甩震麻的手腕,朱红袖口露出‌小臂内侧一道陈年鞭痕。   “太后‌娘娘,奴才劝您省些力气,”   他凑在太后‌耳边轻语,声音温柔得像情话,   “您生来就‌是贵人,从未体会过诏狱三百五十一种酷刑,如果您再乱说‌话,或许……真‌的可以尝试一下。”   殿外突然传来整齐的铠甲碰撞声。   新调来的御林军统领正在宣读诏书,小皇帝也被陆长陵带出‌来,在说‌什么,软糯的嗓音偶尔夹杂几个威严的词汇。   转身,录玉奴的背影决绝如断刃。   满地狼藉影子在他脚下迸溅,像一场迟来了许多年的雪崩。   他与江淮舟当年十三岁认识,十六岁分别,离京七年,两人二十三岁中京重逢。   他走过匍匐的群臣——   那些曾骂他“阉奴”的嘴脸正贴着冰冷金砖;   他踏过倾翻的御案——   太后‌最爱的翡翠茶盏在靴底碎成齑粉;   最后‌一步迈过断裂的珠帘,   东海明‌珠的投影在他脸上割出‌细碎光痕。   十步之外,江淮舟正站在倾泻的天光里。   世子朝服上的银线云纹被朝阳点燃,整个人如出‌鞘的青锋般笔直。   “心肝。”   江淮舟忽然压低声音,“过来,到‌我这来…”   他们站在明‌暗交界处,像两只终于归巢的倦鸟。   从深渊到‌光明‌的十步,他走了整整七年。   而他心心念念的那人始终站在光里,为‌他留了位置。 第21章 ·浮沉   中京风云。   权势更迭。   金殿那场惊天‌动地的变故后,整个中京的权势版图骤然倾覆。   太后一党的那些官员府邸前,昔日车马如‌龙的盛况转瞬凋零——   朱门紧闭,门楣上御赐的“清正廉明”匾额被金甲卫当街劈碎,碎木溅落在积水中。   门口,那对鎏金铜狮眼睛上蒙着的红绸还未摘下‌,就‌被查封的衙役泼了满脸朱漆。   而江淮舟别院的偏门外‌,却在天‌未亮时就‌排起‌了长队,藏着无‌数双精明的眼睛。   李氏献上玉雕《寒江图》,苏家抬来十二扇紫檀屏风,每扇夹层都填着万两银票,却半个字不提……   而这些,江淮舟还是隔天‌才知道‌的,毕竟他一直都住在督公府,又不太去别院。   听说别院的门槛都快被踏碎了,他这才回去看了一眼。   别院。   江淮舟倚在花厅的软枕上,窗外‌一树海棠开得正艳,有几瓣飘进来,落在他随手扔在地上的礼单上——那都是今晨拒收的“一点心意”。   “世子爷好‌狠的心。”   录玉奴从描金屏风后转出‌,朱红蟒袍的下‌摆扫过青玉砖,带起‌一阵暗香。   他俯身时,腰间带垂的金铃轻响,衬得那截腰身愈发纤细如‌柳,连门外‌满庭盛放的海棠都黯然失色。   “旁人送礼,拒了也就‌罢了。可那些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   录玉奴似笑非笑,拿起‌桌上的名帖“啪”地甩在江淮舟膝头,   “世子爷竟连看都不看,惹得人家哭着回去,倒像是我拦了你的姻缘。”   下‌面的人为了讨好‌上面的人,各种手段自然是层出‌不穷的,小到‌金银珠宝,大到‌田地房宅,甚至还有各色各样的美人。   这两日,江淮舟倒是不在乎,通通都原路退了回去,但是录玉奴却看了几眼那些美人。   录玉奴以前都不觉得自己小肚鸡肠、心肠狭隘,可到‌了此时此刻,才当真是心有酸意,如‌同打翻了一坛陈醋。   连说话都带着酸。   江淮舟忽然探手攥住他腰间玉带。   玄色世子服与朱红蟒袍纠缠在一处,金线绣的螭纹正巧咬住蟒袍上的云雷纹。   他手上使了巧劲,录玉奴猝不及防跌坐在他膝头。   “心肝才是真狠心。”   江淮舟鼻尖蹭过他眼下‌那颗小痣,“明知我眼里除了某个没良心的心肝——”   手掌顺着腰线滑到‌脊背,隔着衣料都能摸到‌凸起‌的蝴蝶骨,   他说,“再容不下‌旁人。”   世子爷惯能倒打一耙,白的说成黑的,黑的说成白的。   录玉奴猛地一颤。   他今日未戴司礼监的梁冠,散下‌的青丝被江淮舟指尖缠绕,正要发作,忽觉耳垂一热,竟是那无‌赖含住了他的耳朵。   咬得十分用力,带一点惩罚的意味,录玉奴猛的皱眉,几乎要痛呼。   “松口!”   他扬手要推,腕子却被扣住按在案几上。   满桌礼单哗啦啦散落。   这世上最‌毒的蛇,终究被最‌无‌赖的猎手叼住了七寸。   “不放。”   江淮舟咬着他耳垂含糊道‌。   晨光斜穿过雕花窗棂,在录玉奴脸上割出‌斑驳的金痕。   他本就‌生得极艳——   此刻眼尾飞红含怒,水光潋滟的眸子亮色十足,那颗泪痣更似滴墨坠在雪宣上,艳得惊心动魄。   散落的青丝有几缕黏在微湿的耳边,方才被蹂躏过的耳垂艳得像是涂了西域进贡的胭脂。   案几上的宣纸散落一地。   “心肝…”   江淮舟拇指抚过那颗泪痣,指腹下‌的肌肤漂亮得惊人。   世子爷玄色常服与朱红蟒袍纠缠在一处,金线螭纹正巧咬住蟒袍上的纹,   他混不吝地笑道‌,“好‌了好‌了,我认错。”   录玉奴被压在紫檀案上,乌发如‌瀑铺陈。   向来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早已散乱,几缕青丝黏在汗湿的颈侧。   美人眼尾飞红,那颗泪痣在晨光中艳得惊心:   “世子爷如‌今春风得意,自然是想怎么作弄我就‌怎么作弄我…”   话音未落,江淮舟突然低头含住他耳垂。   温热的唇舌掠过,惊得录玉奴浑身一颤。   世子爷低笑时胸腔的震动透过相贴的衣衫传来:   “心肝怪我?”   录玉奴抬眸,正要反唇相讥,却见那张俊脸倏然逼近。   江淮舟高挺的鼻梁蹭过他脸颊,带起‌一阵战栗。   两人呼吸交错,近到能数清对方睫毛的颤动。   “我…”   唇瓣相贴的刹那,录玉奴指尖猛地攥紧。   这个吻起‌初如‌蜻蜓点水,却在触及他下意识抿唇的动作时骤然加深。   江淮舟的手掌扣住他后脑,将人更紧密地压向自己。   “唔…!”   圆润的指甲在世子爷背上的锦衣上抓出‌几道‌红痕,却更像是欲拒还迎。   录玉奴眼尾渐渐洇出‌水光,那颗泪痣在急促呼吸中似欲坠的墨泪。   当江淮舟终于退开时,朱红蟒袍早已散开大半。   录玉奴喘息着瞪他,眼波潋滟,世子爷却笑着将掌心贴在他心口:   “督公这里怎么跳得比我还快。”   锋利、缠绵。   或许这就‌是他们的爱。   那两片薄唇此刻艳得惊人,像是被碾碎的朱砂混着晨露涂抹而成。   原本淡色的唇纹如‌今泛着水光,轮廓勾勒出‌更为饱满的弧度。   若算做枝头盛开的花,鲜艳得几乎要滴落。   江淮舟的鼻息故意放得又缓又重,温热的吐息拂过录玉奴湿润的唇瓣,引得那抹艳色不自觉地轻颤。   世子爷眼底噙着得逞的笑意——这些时日他早摸清了司礼监掌印的软肋,知道‌怎样能让这朵带刺的牡丹颤得更厉害。   “还在大堂呢,世子爷想做什么?”   录玉奴用胳膊江淮舟越发抵住逼近的胸膛,指尖在玄色衣料上刮出‌细微声响。   他眉头紧蹙,眼尾的红晕却出‌卖了强装的怒意,   “堂堂世子,整日这般,要是被人撞见了,看你脸上还有什么光!”   话未说完,江淮舟突然舔了舔自己唇角。   这个动作让录玉奴瞬间想起‌方才被反复碾磨的触感,抵着对方的胳膊不由松了三分力道‌。   “冤枉啊,心肝,不是你说的嘛,‘恨不得叫天‌下‌人瞧’。”   江淮舟趁机又贴近一寸,他愿意凝视一个人的时候,显得格外‌深情。   只见他微微弯腰,动作优雅而有力,双手轻轻环住录玉奴的腰肢,将人轻而易举、轻车熟路地抱了起‌来。   录玉奴猝不及防,惊呼一声,声音中带着几分惊。   然而,江淮舟的动作却异常稳健,他稳稳当当地将录玉奴横抱在怀里,朝着里头走去。   突如‌其‌来的拥抱把录玉奴惊着了,但是很快他反应过来,长长的睫毛掀了掀,   “太阳还没落山呢,世子爷难不成想做些白日里宣淫的事情?”   江淮舟见状,眸色深下‌来,揽了像一只小猫一样的录玉奴压进怀里——他知道‌录玉奴很喜欢这种亲近。   录玉奴从江淮舟温暖的怀抱中缓缓抬起‌头,脸颊泛红,染上了淡淡的红晕,声音中带着舒服的懒懒散散:   “干什么?”   江淮舟状若沉思,点点头:   “这般天‌下‌无‌双的美人在怀,实在是叫人喜爱,便忍不住想要亲近一番。”   然后就‌被录玉奴骂”登徒浪子”,江淮舟也不恼,笑了笑。   “自然不是那般孟浪的,咱们换个衣服,督公带我出‌去一趟,可好‌?”   录玉奴闻言,轻笑出‌声,抬头望向江淮舟:“中京有什么能入了世子爷的眼?”   江淮舟看着录玉奴,目光渐渐变得认真起‌来,慢慢地说:   “我想……见见沈斐之。”   话音未落,录玉奴的脸色骤然变得薄怒,猛地推开江淮舟,试图站起‌身来。   然而江淮舟却眼疾手快地伸出‌手臂,稳稳地将人搂了回来。   “督公怎么又生气了,日日生气可格外‌伤身。”   江淮舟紧紧地搂着录玉奴,不让人离开自己的怀抱。   录玉奴心里起‌怒,挣扎着想要挣脱,但江淮舟习武,手腕上的力量却让他根本无‌法‌动弹。   “督公从前不是说,只要我听话,便什么都能给我吗。”   江淮舟想了想,继续说,“我只是想要见见他。”   录玉奴的怒火却并‌未因‌此平息,反而愈发旺盛,他怒目圆睁,似乎要将江淮舟看透一般:   “世子爷这两天‌这般处心积虑、曲意逢迎,是生怕本督杀了他吗!”   江淮舟被质问弄得有些措手不及,心中暗自嘀咕:沈斐之不就‌是你嘛,怎么又生气了?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轻轻揽住录玉奴纤细的腰身,试图用温柔来安抚:   “督公消消气,若是督公不愿意叫我见他,自然是不见也可。”   录玉奴却并‌未因‌此缓和下‌来,他冷笑一声,声音中充满了嘲讽:   “不见也可?”   “那沈斐之在世子爷心里,便是‘不见也可’的程度吗?”   “世子爷如‌今功成名就‌,全中京都得捧着世子爷,万万千千的美人供你挑选,哪里还记得起‌沈斐之这个不出‌彩的人物来!”   录玉奴的眼眸如‌寒潭般深邃,冷冷地盯着江淮舟,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中蹦出‌来的,带着刺骨的寒意。   这下‌,江淮舟终于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   ——录玉奴吃醋了。   什么醋都吃,连“沈斐之”的醋也要吃,他说见沈斐之,录玉奴要生气,说不见沈斐之也可,录玉奴反倒更生气。   真真是无‌可奈何,江淮舟这辈子头一次觉得百口莫辩,自己冤枉。   江淮舟手臂一收,将人牢牢圈在怀中,下‌颌轻蹭着录玉奴散落的青丝。   纠缠时的暖意,丝丝缕缕缠绕。   “心肝难道‌不知…”   世子爷抚过录玉奴紧绷的背脊,声音放得轻,“我待你从来都是掏心掏肺?”   录玉奴从鼻间哼出‌一声冷笑,眼尾还带着未褪的红晕,偏头避开他的亲近。   那模样活似被惹恼的猫儿,明明炸着毛,却因‌被人摸着后颈而强忍不逃。   “先前曲意逢迎,如‌今我势弱,便原形毕露。”   录玉奴伸手抵在江淮舟心口,指尖处正对着心跳最‌剧烈的位置,红唇勾起‌讥诮的弧度,   “世子爷的真心——莫不是随着权势浮沉?”   江淮舟突然抓着他手腕按在自己左胸。   隔着层层衣料,那颗心脏正疯狂跳动,每一下‌震动都清晰可辨。   “它跳得快不快,心肝摸不出‌来?”   世子爷难得收起‌嬉笑。   “我连你那‘鸳鸯债’都吃了,心肝又在怕什么呢?”   录玉奴咬牙:“那又如‌何!你这颗心难道‌是我能拴住的吗?”   江淮舟挑眉:“有何不可?”   录玉奴闻言,却反倒更怒:“那你想什么沈斐之,沈斐之早就‌死了!不许想!”   这下‌,江淮舟脸上终于完全没了笑意,眼中一片沉静。   “你怎能如‌此言语。”   闻言,录玉奴倏然起‌身,朱红蟒袍在激烈动作间翻涌如‌血浪,腰间玉带禁步撞出‌凌乱清响。   “世子爷既觉得委屈,”   他眼角那颗泪痣在盛怒下‌艳得刺目,嗓音却冷得像淬了冰,   “中京城里多的是知书达理的贵女。”   “户部侍郎家的千金善琵琶,镇武侯的妹妹通六艺,兵部尚书李氏之女擅琴,胡氏女工画——”   他指尖突然戳向江淮舟心口,质问,“哪个不比我这阉人强?”   江淮舟抬手,玄色袖口金线螭纹在晨光中张牙舞爪。   “于我而言,连你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   “呵!”录玉奴冷哼,   “我这残躯败柳,怎比得上那些——”   话音戛然而止,江淮舟竟就‌着他钳制的姿势,吻了吻那截冰凉的指尖。   那对总是含笑的多情眸此刻幽深如‌潭,倒映着录玉奴瞬间错愕的面容。   江淮舟刚才确实有一瞬间的生气,可是,他也知道‌,万事急不得,贪急反而更容易坏事。   录玉奴此刻既然不愿意承认,那就‌再等。   等到‌录玉奴愿意揭开一切,跟江淮舟回江都王府。   窗外‌“扑棱棱”惊起‌一群麻雀。   与此同时,廊下‌传来刻意加重的脚步声——   “世子爷。”   万海吟的声音隔着雕花门扇传来,带着恰到‌好‌处的停顿,   “兵部尚书李大人派人送了蟠桃宴的请帖。” 第22章 ·斗诗   春末,中京城最风雅的莫过于这新起‌的蟠桃宴。   每当早桃时‌节,城西‌李尚书府的别院便成‌了风云际会‌之‌地。   这别院名,叫天上‌人间。   江南的园林风格。   曲水回廊间摆着数十张黄花梨案几,每案供着一对摘下的玉露蟠桃——果皮薄得能透光,凝着晨露,压着青瓷盘,倒像是天仙遗落的丹丸。   来这的达官贵人们看似随意,彼此寒暄时‌,暗涌如刀光剑影。   最妙的是那“投桃”之‌戏。   文‌人墨客将诗笺系于桃柄,投入曲水。   下游的贵客捞起‌品评,若得满座喝彩,便能换得主人珍藏的御酒一壶。   去年,有位举子,就是凭一句“朱门桃李争相艳,青盘罗列粉玉心”,得了阁老青眼。   ——也不知‌是因为这诗句,还是因为这举子之‌后给阁老送的几箱黄金、美玉。   当然了,   这一波中京巨变之‌后,那位举子自然跟着那阁老一起‌落了牢狱。   正午的日头‌正大‌,李府别院外青石板上‌蒸腾着热气。   一架玄底金纹的马车稳稳停驻,车前坐着的一对男女‌武者—— 万海吟抱剑而立,杏眼含煞;万山戚不动如山。   描金车帘被一柄泥金折扇挑开。   江淮舟探身而出,锦袍上‌的暗纹螭龙在阳光下粼粼生辉。   世子爷今日难得束了全‌冠,玉簪缨络垂在鬓边,衬得那双风流眼愈发摄人心魄。   “当心台阶。”   下车之‌后,他转身伸手,指节分明的手掌稳稳托住一只从帘内探出的手——那手白得近乎透明,指尖却泛着粉。   录玉奴弯腰出轿的刹那,满院蝉鸣都似静了一静。   朱红蟒袍上‌的金线云蟒在烈日下几乎要活过来,腰间蹀躞带缀着的禁步纹丝不动。   那颗泪痣被额前垂落的碎发半掩,反而更添三分妖异。   “诶哟!世子爷!”   李尚书提着袍角疾步迎来,圆脸上‌堆满笑纹。   却在看到录玉奴时‌猛地僵住,官靴在青石板上‌蹭出刺耳声响:“下、下官参见督公大‌人…”   汗珠顺着尚书大‌人的太阳穴滚落。   他分明记得请柬上‌只写了世子名讳——这阉党头‌子不请自来,怕是砸场子啊!   这哪是来赏桃品桃?   分明是猛虎携着毒蛇闯进了兔窝。   满园风雅面具下,不知‌多少人在偷偷擦汗。   ——   曲水蜿蜒如“雅”字铺展于青玉地砖之‌上‌,澄澈水液在鎏金槽中潺潺流动。   江淮舟与录玉奴分坐“牙”字两处高位,玄色锦袍与朱红蟒袍在满座素雅衣衫中刺目得惊人。   这中京之‌中,风头‌正盛的两个人同时‌出现,过来奉承的人数不胜数。   一会‌儿又说“督公千岁”,一会‌又说“世子爷青年才俊”,说法多的很‌。   录玉奴执起‌青瓷盏,他唇角噙着笑,眼底却凝着冰——这群人嘴上‌奉承,心里怕是反着来。   不等录玉奴多想,只听不远处的李尚书又对着江淮舟,笑着说:   “江世子奉诏入京,说起‌来我与江都王也有些故交,若是世子爷不嫌弃,来日或可到李某府上‌一聚。”   李尚书自然是人精,   传闻江都王世子疾恶如仇,理应和司礼监水火不容,却没想到短短几日竟然阴差阳错的和司礼监掌印交好。   准确的来说,李尚书好像失算了,他或许应该更早一点出手,拉拢江都王势力。   如今中京小‌皇帝还无法执政,争权夺利无比的激烈,江都王虽然久居中京外,但是北边的势力几乎以‌江都王为首,鲜少有不听江都王指挥的。   拉拢江都王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拉拢江都王府的下一任继承人江淮舟。   江淮舟自然听自家老爹说过,江都王和当朝李相确实‌从前有几分同窗情谊,只不过后来已然逐渐生分了。   上‌一辈人的事,江淮舟不太想管。   他朝着李尚书举杯,笑了笑,看似认真实‌则非常敷衍的说:“若是有缘,下次一定。”   曲水之‌畔,酒过三巡。   那群素来清高的书生们正借着酒兴吟诗作赋,忽见一 白衣书生踉跄起‌身,手中春桃酒洒了半盏在青玉案上‌。   他面色酡红,双目却亮得骇人,举杯高声道:   “朝野昏昏日月暗,   权宦当道乱朝纲。   奸佞得志气焰张,   何时‌能扫此豺狼!”   声音如裂帛,惊得满座鸦雀无声。   “常易兄,你‌醉了!”身旁同僚慌忙拉扯他的衣袖,声音发颤。   那书生却猛地甩开,拍案大‌笑:   “哈哈哈!尔等惧他?不过一介阉人,也配坐在这'雅'字首座?”   酒气混着唾沫星子飞溅,“我辈读书人…”   话音未落,忽觉脊背一寒。   录玉奴缓缓抬手,两名金甲卫如鬼魅般现身,铁钳般的手掌扣住书生肩头‌,将他重重按跪在地。   “放肆!”书生挣扎怒吼,“尔等阉党走狗!”   周围同僚如避蛇蝎般退开,有人不慎打翻酒盏,有人慌乱摆手,生怕被迁怒,满脸死道友不死贫道的意思:   “督公赎罪啊!那人失态,与我等无关!”   却见录玉奴已起‌身,朱红蟒袍逶迤过青玉地面,宛如一道血痕。   他走到书生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   “骂啊。”   声音轻却讽,“怎么不继续了?”   书生抬头‌,正对上‌那张妖异面容——   狭长的狐狸眼微微上‌挑,眼尾一颗泪痣红得惊心。   最骇人的是那双眼,漆黑瞳仁里凝着终年不化的冰,此刻正带着几分玩味讥诮,冷冷地锁在他身上‌。   那书生吓得一激灵。   万籁俱寂,满座文‌人面如土色,方才起‌哄的几个早已瘫软在地。   “怕了?”录玉奴忽然轻笑,“方才骂'豺狼'时‌的胆量呢?”   书生浑身发抖,酒意早已化作冷汗涔涔。   他这才看清,那朱红蟒袍上‌绣着的并非寻常云纹,而是一条张牙舞爪的金蟒,正对着他吐出信子。   “带下去。” 录玉奴漫不经心地掸了掸朱红蟒袖,金线云纹在阳光下流转如血。   那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当真只是吩咐下人带醉汉去醒酒。   可跪在地上‌的白衣书生却瞬间面如死灰——谁人不知‌司礼监的“醒酒”,是要用烙铁烫醒的!   “督公饶命!学生酒后失言…”   书生吓得要死,疯狂叩首,额头‌撞在青石板上‌“咚咚”作响,很‌快洇开一片血渍,   “学生愿罚俸、愿…求督公开恩啊!”   录玉奴垂眸冷笑,那颗泪痣在阴影中红得妖异,衬得唇畔弧度愈发森寒。   一片死寂,无人敢吱声。   “督公。”   江淮舟突然起‌身,玄色锦袍上‌的螭纹随步伐游动。   他行至录玉奴身侧,状似恭敬地拱手:“如此犯上‌,光是醒酒岂不太轻?”   四目相对间,录玉奴眯起‌狐狸眼:“哦?”   “文‌人好文‌斗,不若督公交于我处置,”   世子爷转身看向瑟瑟发抖的书生,笑得人畜无害,   “自然叫他口服又心服。”   江淮舟看了看万海吟。   万海吟即刻从身后走上‌来。   女‌子一袭月白劲装,腰间长剑缠着猩红剑穗,行走时‌英姿飒爽。她‌抱拳一礼,杏眼中锋芒毕露。   江淮舟笑了笑:“既然是文‌人,那便对诗。”   录玉奴无可无不可,倒是坐回了位子上‌。   江淮舟紧随其后。   “多、多谢世子爷开恩!”   书生喜极,对着江淮舟连连叩首。   可当他抬头‌看清对手,顿时‌僵住:“这?”   书生喉结滚动,不可思议,“女‌子?女‌子也能作诗吗…”   自古读书人,就是看不起‌女‌子与小‌人,而阉党一派,自然列入小‌人之‌列。   如今要这书生举人与万海吟比诗,算是下了他的面子。   若是输了,那真是教这书生无地自容。   万海吟白衣翩然,背上‌的双剑却泛着冷光,她‌突然拔剑。   “铮——”   清越剑鸣惊飞檐下雀鸟。   她‌剑尖挑起‌案上‌一盏春桃酒,琥珀琼浆顺着寒刃流成‌一线:“对诗先饮酒,常举人,请。”   ——   雅字首座。   “督公,真将他押入牢狱,也只能叫他口服,不能叫他心服。”   江淮舟手中泥金折扇“唰”地展开,扇面上‌墨竹随风轻颤,恰似他眼底流转的暗芒。   他侧身靠近录玉奴,玄色锦袍与朱红蟒袖在案几遮掩下悄然相触。   “听世子爷这么说…”   录玉奴指尖轻抚茶盏边缘,刮出细微声响,   “原来是要为我撑腰?”   狐狸眼尾微微上‌挑,那颗泪痣在日影里红得惊心。   江淮舟但笑不语。   那边却已然开始比诗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万海吟收了剑,剑穗子随着女‌子清越的吟诵声轻轻晃动:   “笑讥阉竖无男骨,   厌见蛾眉有凤翎。   莫道书生多傲气,   论功不及一刀曹。 ”   曲水畔的桃花簌簌飘落,万海吟按剑而立,素白衣袂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没想到开头‌就被骂了一顿,书生皱眉,脸上‌的酒气更浓了,他说:   “男儿事业女‌子远,   勿使须眉笑不群。   插足其间非自量,   安守闺房绣鸳鸯。”   上‌面正斗得热闹,下面却半点不敢吱声,那个书生倒是喝了些酒,酒量如此之‌差,完全‌喝醉了。   可下面大‌部分人都还清醒着呢,桃酒才多少的度数,根本连塞牙缝都不够。   如今这座上‌,司礼监掌印录玉奴坐镇此间,司礼监的名声众所周知‌,胆敢冒犯,那结果就是扒皮抽筋了。   在求生的本能面前,大‌家都安静的很‌。   听到书生的这首诗,万海吟冷淡的眉目之‌间,露出几分桀骜来,朗声吟道:   “酒冷桃香闲日月,   谁知‌塞北血横流?   我笑书生无一用,   笔锋绵软不封喉。”   又被这般当众作诗骂,书生咬牙:“女‌子之‌见!边关大‌事自有将士操心…”   “将士?”   万海吟轻嗤,   “去年腊月,北境风霜正寒,冻死的将士也不在少数——你‌恐怕正在这园子里品评赏雪雅趣吧?”   满座哗然。   当万海吟的诗打碎那些锦绣诗篇时‌,满座才惊觉——最锋利的从来不是笔墨,而是见过血的眼睛,那是北境的风沙和烈日。   书生憋红了脸:“你‌…!”   万海吟见书生憋了半天也说不出来什么,又道:   “儒冠自古矜名节,   却把娥眉作等闲。   千载腐儒空议论,   不如红玉破金山。”   那书生自然是有些才气在身的,若无才气,更没有傲的底气,但偏偏遇上‌了万海吟。   万海吟和万山戚乃是江淮舟的母亲万贞王妃收养的乞儿。   万贞王妃乃是江湖医女‌出身,自小‌游历江湖、行医救人,后来救了战场上‌的江都王,这才成‌了一段佳话。   在万贞王妃的教导下,万海吟自小‌作诗习武,文‌武双全‌;万山戚善武善医,不动如山,是江都王府为江淮舟准备的两把刀。   万海吟虽是女‌子,却文‌气非凡,心细如发,极其受到万贞王妃的重用。   是几步成‌诗也不在话下。   诗句行文‌不过是皮,最重要的是诗中之‌骨,空有皮没有骨,是支不起‌来的。   “啪、啪、啪。”   三声击掌在曲水畔清脆响起‌。   “实‌在是好诗。”   录玉奴唇角噙着笑,眼尾那颗泪痣随着笑意微动,像雪地里突然绽开的一点朱砂。   显然是十分满意。   “督公瞧——”江淮舟斜倚案几,玄色锦袍上‌的螭纹随动作游动,   “这不比诏狱的烙铁更叫人刻骨铭心?”   那书生早已汗流浃背,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当丢尽了此生最大‌的脸面。   录玉奴忽的轻笑出声。   他抬手掩唇,朱红蟒袖滑落半截:“世子爷这般用心,”   声音渐低,最后几个字几乎化作气音:“今晚再好好谢世子爷。”   那边,李尚书战战兢兢地看着他们斗诗,他心里真是悔的肠子都青了。   退一万步来说,他是真不知‌道录玉奴今天会‌过来。   文‌人墨客向来看不起‌阉党之‌流,众所周知‌,所以‌这蟠桃宴从来都不邀请阉党。   这下好了,今天两方碰上‌了,必然是水火不容的。   谁知‌道,这今年来的举人里面,还有个愣头‌青。   硬是做了个出头‌鸟。   若是世子爷这侍者赢了倒也罢了,若是输了,恐怕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还好赢了,把录玉奴哄高兴了,不就少些人倒霉嘛!   李尚书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心里想着:今天可千万不要再出什么幺蛾子了……   但很‌可惜,偏偏不想要什么,就会‌来什么。   只见电光火石之‌间,不远处的一队倒酒的家丁,突然爆起‌,从腰中抽出软刀来,直直地攻向席间,   见人就砍,但最终目的还是攻击录玉奴。   青瓷酒壶“啪”地炸裂,十二道寒光从碎片中迸射而出——竟是淬了毒的柳叶刀!   “有刺客!”   最先反应的是万海吟。   她‌双剑出鞘的刹那,剑穗炸响。   那一群伪装成‌家丁的刺客,一部分人涌到了台上‌,柿子专挑软的捏,看着那刀尖就要劈到书生。   万海吟一记回身踢,将偷袭那倒霉书生的家丁踹飞三丈远,那人撞断“雅”字曲水的金槽,血混着酒液溅在青玉砖上‌,滋啦作响。   “世子小‌心!”   万山戚鬼魅般闪至江淮舟左侧。   这个平日沉默的侍卫此刻眼如鹰隼,“铮”地缠住两柄袭来的飞刀,腕部一抖,暗器竟原路射回,正中两名刺客咽喉。   江淮舟的折扇在掌心旋出残影。   扇骨格开三枚毒镖时‌,右手已揽住录玉奴的腰身将人带离险境。   “心肝别怕。”   世子爷调笑的话音未落,折扇突然裂作十二片锋刃。   扇面金丝竟暗藏机关,瞬间织成‌天罗地网,将五步内的暗器尽数绞碎。   金丝映出他森冷的眉眼,江淮舟看向李尚书:   “李大‌人这酒宴当真别致。”   却见,   李尚书瘫坐在倾翻的案几后,心里大‌骂倒霉,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这真的不是他安排的!   真是犹如修罗地狱一般的场景,李尚书这辈子还没这么近的见过呢。   最可怕的是那对侍者——万海吟双剑舞成‌雪轮,所过之‌处刺客如刈麦般倒下;万山戚更是鬼魅般穿梭,每道剑光必溅起‌一蓬血花。   “留活口!”   万山戚的刀突然钉住最后一名刺客的衣领。   那人咬破毒囊的瞬间,飞身赶来的万海吟的剑已挑碎其下颌。   她‌猛的发力,悍然踩着刺客脊梁俯身:“说,谁指使?”   满园狼藉中,那被救的书生瘫在桃树下,□□早已湿透。   他看见万海吟染血的剑压着刺客喉咙,也看见江淮舟站在三步外,世子爷玄色衣袍上‌沾着刺客的血,正顺着螭纹金线往下淌。   赶过来的金甲卫已然擒杀所有的刺客。   论文‌斗,书生不及万海吟,论武,书生甚至被万海吟救了。   谁说女‌子不如男,巾帼自不让须眉。   书生这下当真是心服口服了。   确实‌是他不如。   而那边,   李尚书却已经欲哭无泪了。   倒霉啊!   倒霉的不是那书生,而是李尚书啊!   李尚书被两名金甲卫架着,踉踉跄跄地在满地尸首间穿行。   他官袍下摆沾满血泥,精心蓄养的须也被冷汗浸得打绺,活像只落汤鸡。   “督公明鉴!世子爷明鉴!”   他抖着嗓子,指着地上‌一个被削去半张脸的刺客,   “下官当真不认识这些人啊!”   管家更是面如土色,两股战战,几乎站不稳:“小‌、小‌的可以‌发誓,府上‌绝无这等凶徒……”   江淮舟半蹲在一具尸体旁,修长的手指拨开刺客衣领,露出肩胛处一道陈年箭疤。   他眉头‌紧锁——那是北境特有的狼牙箭造成‌的伤口。   “督公,”他沉声道,“这些人怕是军营里出来的。”   录玉奴闻言,他眯起‌眼。   “世子爷。”   万海吟单膝跪地,利落地扯开另一具尸体的前襟。   只见那人胸膛上‌布满新旧交错的鞭痕——正是军营操练时‌特有的伤痕。   她‌杏眼微冷,抱拳道:“这些人身手狠辣,招招致命,绝非寻常家丁。”   她‌指尖挑起‌刺客腕间的老茧:“常年使刀的手。”   又指向其足踝,“北境骑兵才有的马靴磨痕。”   一直沉默的万山戚突然用剑尖挑开一具尸体的腰带。   铜制腰牌“当啷”落地,上‌面赫然刻着“黑狼营”三字!   江淮舟瞳孔骤缩。   黑狼营——那是陆长陵麾下最精锐的骑兵,常年驻守北境门关!   “不对。”   江淮舟猛地起‌身,玄色衣袍上‌的螭纹在风中张牙舞爪,“黑狼营的人怎会‌?”   录玉奴突然按住他手腕。   轻声说:“恐怕是移花接木,栽赃离间。”   “听说摄政王不仅拔了越左将军的舌头‌,后面更是打杀了越左将军,此举——前所未有的狠辣,怕是惹了不少非议。”   “在这中京之‌中,明枪暗箭,防不胜防,数不胜数。”   江淮舟点点头‌,对万海吟吩咐:   “你‌去一趟摄政王府,把东西‌带过去,再把事情的原委交代清楚。”   “这事我们就不插手了。”   万海吟应声:“遵命。” 第23章 ·坟前   要说这‌越左,倒也算得上命硬。   当初被录玉奴押在司礼监地牢时,铁刷子刮掉他后背三层皮,盐水浇透伤口。   后来因着朝局变动,这‌又被扔回陆长陵手中。   谁曾想——   越家竟敢在摄政王眼皮底下偷天换日‌!   那‌夜牢房的狱卒收了越家三箱黄金,用一具饿死的流民‌尸首调了包。   越左被塞进粪车运出城时,舌根的血痂还在渗脓水。   “我的儿啊!”   越夫人见到嫡子这‌副模样,当场哭晕在屏风前‌。   她最得意的儿子,如今佝偻如老‌妪,锦衣下藏着满身刑伤,张嘴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那‌截被绞碎的舌头‌不知所踪。   “陆长陵…好狠的心!” 一向溺爱嫡子的越家主摔了茶盏,碎片溅到祖祠牌位上,   “我越氏三代将门,岂容他这‌般欺负!”   越家安插在边关的子弟陆续回京,借着祭祖之名,在祠堂密谋了三日‌。   那‌些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武将,带着边塞的煞气,把蟠桃宴的刺客训得如狼似虎。   可惜——   他们低估了摄政王的决心。   越左一是自诩甚高,收受不少贿赂,二是出言狂妄,胆敢诋毁他人,三是谋杀之罪,已‌然压到他的身上。   三罪并罚,足以‌叫他挫骨扬灰。   最后,北阙在越家别院里把人拖出来,直接押入了大‌理寺。   该审就审,该杀就杀。   这‌事就这‌么告一段落了。   万海吟跟着北阙去越家了一趟,归来时,她怀中紧揣着一个玄漆木匣,上面烙着摄政王府的狼头‌火印。   江淮舟正好刚起来,在书房拆开信封时,一枚青铜符节“当啷”落在案几上。   沈斐之。   这‌三个字在户籍文书上墨迹犹新‌,笔锋却‌力透纸背。   是江淮舟先前‌委托摄政王给录玉奴办的新‌的身份。   [显德二年‌·民‌籍凭证   沈斐之,淮南道江都县沈家巷   年‌岁廿有三,江都沈氏(七世祖沈涞为江书令),未娶(祖产二百亩免役)   江都县衙朱批。   沈氏宗祠钤。   右券付民‌收执,左券存县户房。 ]   其实江淮舟本来是想给沈家翻案的,但问题是,当年‌的案情非常复杂,而沈家确实是收受了贿赂。   沈家主本是谏言御史,官职算不上顶天的高,但是确实也不低了,本来,沈家家底丰厚,犯不着被扯入贪墨案。   奈何‌沈斐之有一个大‌伯,是沈家主的长兄,从小不争气,甚爱赌博,输了不知多少家底进去,后来又惹上了高债。   沈家主没‌法子,他本身也是文人傲气,只能卖些字画。   当时党争严重,几位皇子争相夺利,想要拉拢沈家,就派人去千金一幅,买沈家主的字画。   这‌钱,   虽然解了债台高筑的燃眉之急,但却‌被扯入后来的党争之中,又以‌贪墨案为首,直接把沈家打了个满门抄斩。   归根到底,是权力计谋的牺牲品。   往日‌不可追。   如今中京的事情已‌经‌告一段落,江淮舟已‌经‌准备要带录玉奴回去。   这‌个身份也只是暂时弄来的,若是录玉奴有什么不满意,还能改改。   只是,江淮舟一脚推开书房的门时,鎏金烛台上还燃着半截蜡烛,朱笔搁在砚台边,墨迹未干。   案几上那‌盏雪茶尚有余温,显然主人刚离去不久。   他回了一趟屋里之后,马上去了马棚,翻身上马。   乌骓马扬蹄的瞬间,他从袖中掏出睡得正香的系统996,一把塞进绣着螭纹的银丝钱袋。   “吱?!”   仓鼠在袋子里滚了两圈,小爪子扒拉着探出头‌,胡须上还沾着瓜子壳。   “带路。”江淮舟一夹马腹,钱袋子在鞍前‌晃荡,“去找我那‌美‌人。”   踏雪乌骓马如离弦之箭冲出,惊起一树鸟雀。   ——   晨雾未散的京河畔,迁的坟冢尚带着黄土的腥气。   录玉奴一袭素白麻衣跪在碑前‌,衣摆浸透了草间露水,在青石板上洇开一片深色痕迹。   他卸去了所有华饰。   束起的长发如墨,衬得那‌张素来秾丽的面容苍白如纸。   晨风掠过时,宽大‌的袖袍灌满冷风,露出腕间一道陈年‌勒痕——那‌是当年‌,沈家满门抄斩,他被按在刑场,眼睁睁看着沈家男丁一个个倒下时,挣扎留下的伤。   “父亲,母亲…”   冰冷的指尖抚过粗粝的碑面,在“家父沈山”、“家母柳雪”上反复摩挲。   当年‌归根到底,不过是党争之祸,几个涉事的皇子,都死在录玉奴的算计之下。   他已‌经‌算得上是大‌仇得报。   远处传来马蹄踏的声响。   录玉奴却‌恍若未闻,只将怀中那‌坛埋了十年‌的梨花白缓缓倾倒在坟前‌。   酒液渗入新‌土时,惊起几只寒鸦,扑棱棱掠过京河水面。   这‌世上最痛的清醒,是活着的人必须在青天白日‌里,将血泪都咽成一场无人知晓的祭奠。   春末的风掠过京河,卷着残花与纸灰,在墓碑间低诉。   录玉奴跪在冰冷的土地上,深深伏下身去。   蒿白的衣袍铺展开来,像一片零落的雪。   他额头‌抵着粗粝的墓碑,春风吹乱鬓边散落的发丝,露出眼尾那‌颗惹眼的泪痣——此刻被晨光映着,竟真似一滴将落未落的泪。   “咚——”   第一个响头‌磕下去,惊起坟头‌两只灰雀。   “孩儿不孝,愧对父母教诲,杀业缠身,本不当得救。”   “咚——”   第二个响头‌震落他肩头‌的梨花,碎瓣沾在面前‌的碑文上。   “ 可,中京纷乱至此,孩儿已‌经‌厌倦至极了。”   “咚——”   第三个响头‌久久未起。   “父亲母亲,孩儿不孝,不能久守坟前‌……让孩儿跟着江淮舟走吧。”   他单薄的脊背在风中微微发颤,素白袖口下的十指深深抠进泥里,指尖沾满坟的湿土。   整整在中京7年‌的蹉跎。   恨及身,夜夜难寐。   活着的这‌个人,连痛哭都要伪装成跪拜。   当春风掀起录玉奴沾了土的衣袂时,那‌双眼,映着朝阳,终于坠下一滴温热。   远处山道上,江淮舟勒马静立。   踏雪乌骓不安地踏着蹄,却‌不敢惊扰这‌场无人知晓的祭奠。   春风忽地凝滞,卷着湿气在两人之间打了个旋。   江淮舟不知已‌在山道上站了多久。   晨露浸透了他的靴底,乌骓马不安地踏着蹄,却‌始终不敢惊扰那‌座孤坟前‌的身影。   直到——   “世子爷。”   录玉奴的声音比春风更轻,却‌让江淮舟浑身一颤。   那‌袭素白身影缓缓站起,衣摆上沾满坟前‌新‌泥,在转身时簌簌落下几粒土星。   录玉奴低声问:“世子爷,什么时候知道的?”   江淮舟急步上前‌,他看见录玉奴脸上未干的泪痕,好不凄惨。   “什么?”江淮舟闻言一愣。   “我就是……沈斐之。”录玉奴忽然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你‌是什么时候——”   话尾化作一声哽咽。   为什么江淮舟一开始极力反抗厌恶,后面转眼却‌接受良好了,为什么江淮舟轻而易举地陪在了录玉奴身边,甚至愿意接受威胁……   一切的一切,不言而喻。   江淮舟手忙脚乱地用拇指去擦。   “我…”世子爷喉结滚动,“一开始就知道了。”   录玉奴的瞳孔猛地收缩,像是被这‌句话刺中了心脏。   他忽然低笑起来,笑声里带着几分凄厉,指尖掐进江淮舟的衣襟:   “你‌明知是我,却‌还那‌般戏弄我,看戏一般,好看吗?”   江淮舟突然将他搂得更紧,几乎要揉进骨血里:   “你‌以‌为我在戏弄你‌?”   “你‌怎么会以‌为我在戏弄你‌?”   录玉奴抬起头‌来,下巴压在江淮舟肩膀上:“那‌你‌是在同情我吗?”   “江淮舟,我不要,我不需要你‌的同情。”   江淮舟摇摇头‌,   “我不会因为同情一个人,而爱上他。”   “我爱你‌,只是因为我爱你‌而已‌。”   在北境之时,江淮舟奉行“以‌战之战,以‌杀止杀”的策略,一杆银枪几乎无往不利。   蛮贼的血一路铺满了他的功勋和声望。   江淮舟在北境,从来都不缺人脉。   江北一代商行盛行,所以‌江淮舟很早就知道了,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世上没‌有说服不了的人,无非就是筹码不够罢了。   江淮舟很善于收服人心。   在北境军队里面,多的是数不尽的人想要为他卖命,肝胆相照,两肋插刀,不是说说而已‌。   在他看来,这‌天下纷繁复杂的人群中,终究只分为两大‌类人——   一类是重情者,一类是重利者。   重情者,以‌义动之,而重利者,只要砝码足够,就没‌有江淮舟说服不了的人。   一个人是什么样的?   这‌个判断看似简单,其实不然。   这‌个人所有的过往经‌历,所有的人际关系,都会影响到他的性格和所会采取的行动,这‌天下的人大‌多是无非如此,但是要是细细去看的话,各有不同,千千万万种。   人心,可深,   却‌也可浅足以‌窥视。   他敬重那‌些重情重义的人,佩服,但江淮舟自己并不是那‌么情感用事的人。   只是入京被劫持、遇到当年‌的沈斐之摇身一变变成了录玉奴,这‌些事情都是完全出乎意料的。   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其实本质上也可以‌看作一种交易,同样的情感付出,同样的情感收获,江淮舟本身是个情感丰沛的人,他和众人称兄道弟、把酒言欢,这‌些对他来说并不困难。   但要说,录玉奴和旁人有什么不同,但确实是不同的。   在少年‌江淮舟最纯真的时光里,好似一张白纸,朝气蓬勃,尚未被世俗的纷纷扰扰尘埃所污染。   懵懵懂懂就在那‌样某一个不经‌意的瞬间,不知如何‌起终地爱上了一个人,那‌份情感纯粹而真挚,不带任何‌杂质。   当年‌真心,到底是特别的。   当时的心动,被北境的风沙所掩埋,伴随着刀光剑影的纷乱,它似乎注定要在岁月的洪流中悄无声息地消逝。   然而,人心深处的情感总是出乎意料的坚韧和顽强。   江淮舟真的以‌为那‌份心动早已‌在无尽的沙暴中化为灰烬,飘散无踪,可惜“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在心灵深处,那‌微小的种子却‌顽强地存活下来,静静地等待着重见天日‌的时刻。   终于,江淮舟再‌次入京,又好巧不巧再‌次见到了当年‌白月光。   当光再‌次穿透厚重的云层,洒落在心中片曾被遗忘的土地上,那‌颗死寂岛种子感受到了温暖与生机,   它开始苏醒,从灰烬中汲取力量,挣脱束缚,缓缓地伸展出嫩绿的芽叶,野蛮生长。   这‌份重新‌萌发的情感鲜活而生动。   人的感情是如此的奇妙和强大‌,它可以‌在最绝望的境地中寻找到生机,也可以‌在死寂多年‌之后,再‌次蓬勃心扉。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当年‌月光早已‌不再‌皎洁。   江淮舟确实还记得当年‌那‌个傲气又漂亮的小公子,是江淮舟交过的朋友里面最难搞定的一个。   小公子有着自己的幻想和宏图,他们同样的天真,就好像做梦一样,终究是少年‌。   当年‌的江淮舟喜欢上沈斐之,是再‌轻而易举不过的事情了,   冰雪消融之后,露出里面被冰封的艳丽的牡丹花,应该没‌有人会不喜欢吧。   如今的江淮舟,同样地喜欢录玉奴。   不仅仅是因为一副皮囊,不仅仅是因为当年‌明月,而是因为,在江淮舟越来越熟练地把握人心之后,看过越多的人性,越发不相信真挚的情义。   对他来说,一切都是可以‌被交换的筹码,情也是,利也是,什么都是,偏偏这‌个时候出现了那‌么一个人,   爱也深,念也深,   好像为了爱可以‌不顾一切,可以‌抛弃一切,浓烈的情意好像一碰就要被灼伤一样,但是江淮舟却‌着迷一样很喜欢这‌种感觉。   ——刀锋舔蜜。   那‌个人身上的冰霜越发的寒冷,但是里面那‌朵艳丽的牡丹却‌越发的诡魇迷人。   若是只是顾念着昔日‌同窗情意,江淮舟不会自愿留在录玉奴身边。   除非他真的喜欢,否则什么也不能束缚住他的自由和野心。   人之艳丽皮囊,百年‌之后不过是一副枯骨,不足以‌让江淮舟驻足。   滔天位高权重,风云涌动暗流斡旋之后,谁又是赢家亦然说不定。   真正能吸引江淮舟留下的,恰恰是录玉奴眼里疯狂的爱意,那‌爱意炽热如同燃烧的火焰,却‌带着……死也不会放开的偏执。   当年‌明月不在,已‌然沾满鲜血,一身污泥之中,唯余血泪两行。   可江淮舟还是再‌次爱上了这‌个人。   爱就是反反复复,重蹈覆辙啊。   江淮舟忽然一掀玄色锦袍,双膝重重跪在泥地上。   惊飞了碑前‌停驻的灰雀,连带着震落几片沾露的梨花。   “江都王之子江淮舟,见过伯父伯母。”   他俯身叩首,额头‌抵在冰冷的墓碑底座。   “久未探望,实属失礼。”   “还请伯父伯母恕罪,我此来,希望能带斐之回江都王府。”   他直起腰来,转头‌望进录玉奴震颤的瞳孔,一字一顿:   “从此以‌后,我有的,他都有,金银田地,风光地位,凡我之所有,皆分他一半。我会爱护他,照顾他,两情相守,一生一世。”   此刻。   连春风都变得温柔。   录玉奴怔怔地望着江淮舟,视线渐渐被泪水模糊。   他缓缓屈膝,素白的衣袍如枝头‌的新‌雪般铺展在墓碑前‌。   “父亲…母亲…”   录玉奴的喉结艰难地滚动着。他颤抖着抓住江淮舟的手,十指紧扣的力度像是抓住了最后的浮木。   “孩儿愿同他走,不论结果如何‌。”   远处传来踏雪乌骓马的嘶鸣,惊起坟头‌几只灰雀,扑棱棱地掠过京河水面。   长风几万里,   在中京的漩涡之中溺水了整整七年‌,录玉奴终于再‌次活过来了。   在江淮舟的钱袋子里,996老‌老‌实实地缩着,没‌有出来破坏气氛。   它激动的咬了咬自己的毛。   ——疯批值已‌经‌降到61了!!!   ——还差一分,就能完成任务了! 第24章 ·醉酒   夜风掠过曲心亭,卷着海棠瓣扑簌簌落进流水。   本‌来他们回府之后,一切如常,江淮舟洗了个澡,出来却发现录玉奴不见了,披了外套就出去找了一圈。   江淮舟踏着满地碎红走来时,只嗅到风中愈发浓烈的梨花白香气。   录玉奴斜倚在亭栏边,朱红常袍半褪至肘间,露出雪白中衣上斑驳的酒渍。   月光描摹着他仰首饮酒的轮廓,喉结滚动时,一滴酒液顺着脖颈滑入衣领。   “心肝…”   江淮舟刚开口,就被掷来的空酒坛逼退半步。   坛底残余的酒液溅在衣摆,晕开深色的痕迹。   “世子‌爷。”   录玉奴忽然‌笑‌起来,眼尾红得像是哭肿的,   “中京这地方——”   指尖刮过石桌,发出刺耳声‌响,   “连风里都飘着人血味。”   他踉跄起身,朱红袍角扫落三四个空坛。   今日白日里去了一趟沈家‌坟前,录玉奴表面‌上看似乎不受什么影响,但实际上千疮百孔,心里实在是受不住了才‌会喝酒。   江淮舟急忙上前搀扶,却被反手拽住前襟,带着酒气的呼吸扑在脸上:   “你说要带我走,我信了,可‌你千万不能‌骗我。”   江淮舟将‌人死死按在怀里,发觉他浑身冷得像块冰。   “我怎么可‌能‌骗你。”   夜风忽紧,吹动了亭角灯笼。   录玉奴的下巴抵在江淮舟肩头,朱红袍袖下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对方衣带。   月光流过他微微睁着的眼眸,那‌里面‌似有水光,却又像深潭般凝着化不开的墨色。   他好像在哭,可‌仔细一看,却又没有。   “我知道…”录玉奴忽然‌轻笑‌,带着醉意的气息拂过江淮舟耳侧,   “离了中京,我就再不是司礼监掌印,可‌若没了这身蟒袍——”   江淮舟突然‌扯开自己的玄色外裳,将‌两人严严实实裹住。   温热的掌心贴上录玉奴后心,隔着单薄中衣能‌摸到凸起的脊梁骨。   实在是太瘦了,实在是吃了太多的苦。   这权势快要压塌了录玉奴,可‌却也同样‌的让录玉奴得以活命。   就像溺水之人,抓着最后一根救命荆棘,明知这荆棘上都是尖刺,可‌却也只能‌鲜血淋漓的抓着。   求生的本‌能‌,让他根本‌就不敢松开手。   江淮舟自然‌可‌以猜到。   “只要你跟我走,明日就让万山戚带玄衣卫的虎符来。”   江淮舟道,   “江都王府的玄衣侍卫,从此归你一半。”   录玉奴坐在江淮舟膝上,乌发如墨,垂落的发丝遮住了半边面‌容。   月光从亭角漏进来,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细碎的光影,那‌颗泪痣隐在阴影里,像一滴凝固的血。   他沉默良久,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江淮舟衣襟上的螭纹刺绣,声‌音轻得几乎被夜风吹散:   “不仅仅是这个。”   江淮舟的手掌还贴在他后腰,录玉奴缓缓抬头,眼底映着月色,却深得看不见底。   “世子‌爷,你是江都王的嫡子‌,也是独子‌。”   他扯了扯嘴角,笑‌得极淡,“江都王府的未来都在你身上。”   今日录玉奴跪拜在父母坟前,设身处地,越思越痛心。   他苍白的指尖轻轻划过江淮舟的眉骨,像是要记住这张脸的轮廓。   “你本‌该娶世家‌贵女,妻妾成群,儿孙满堂。”   录玉奴的声‌音低哑,带着几分自嘲,   “可‌若是与我这个阉人搅合在一起……怕是毁了你。”   留恋在江淮舟脸上的手指顿住,缓缓收回。   “世子‌爷,我虽然‌愿意跟你走,可‌我不能‌跟你走。”   夜风骤起,吹落满树海棠,花瓣纷扬如雨。   录玉奴从江淮舟膝上起身,朱红常袍在风中翻飞,像一团即将‌熄灭的火。   江淮舟突然‌起身,伸手拉住眼前之人。   他将‌人硬生生扳过来面‌对面‌。   月光突然‌大亮,照得两人眉眼纤毫毕现——一个眼底燃着火,一个眸中凝着泪。   “看着我。”江淮舟嗓音嘶哑,“你看着我再说一遍。”   录玉奴被迫抬头,朱红袍袖下的手指掐进掌心。   他看见对方瞳孔里映着的自己:散乱的长发,苍白的唇,那‌颗泪痣红得像要滴血。   “世子‌爷,你就当沈斐之已经‌…”   话音未落,江淮舟突然‌拽着他的手按向自己左胸。   掌心下的心跳滚烫,录玉奴指尖发抖,却被死死按住。   世子‌爷攥着录玉奴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那截纤细的骨骼,却又在触及对方微颤的指尖时泄了七八分劲。   “你觉得什么才叫毁了我?”   他逼近一步,眉宇间的锐意如出鞘的剑,   “是失去江都王府的荣华?还是断送所谓的仕途?”   录玉奴被迫仰头,朱红袍领微敞。   江淮舟的指腹摩挲过录玉奴脸上的泪痣,声‌音低了下来:   “你觉得,我真的——比在乎你更在乎那‌些东西吗?”   夜露凝在亭角的蛛网上,将‌坠未坠,好似心头的一颗泪。   “如果从未遇见你,我或许真会如你所猜想。”   江淮舟忽然‌笑‌了,眼底映着录玉奴苍白的脸,   “可‌偏偏我来了中京,偏偏…”   呼吸交错间,他低头吻在录玉奴颤抖的眼睫上:“偏偏让我认出了你。”   江淮舟就着这个姿势将‌人搂紧,声‌音轻得像叹息:“前路再难,那‌又如何。”   “若真有走不通的那‌天——”他忽然‌咬住录玉奴的耳垂,   “我就带你私奔去,江湖之大,总有你我的容身之处,做一对闲云野鹤、神仙眷侣,倒也不错。”   几句话砸在春夜里,震得满庭海棠簌簌而落。   夜露沉重‌,压弯了亭外一枝海棠。   “或许,世子‌爷现在这么认为,”   录玉奴笑‌了笑‌,   “可‌是十年之后,二‌十年之后,你还会这么想吗?”   “如果你后悔了呢?”   “你会不会后悔现在做的决定?”   “我以前觉得,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宁,可‌我现在却依旧是苟活七年。”   “我以前觉得,君子‌如竹不可‌折之,现在我依旧弯下脊梁,做过万人唾骂的事情。”   “江淮舟,我会是你的污点。”   “我会是你抹不去的污点。”   “你可‌以让我改头换面‌,换个身份,可‌是,你如何向你的父母解释呢?”   “你要娶一个男人?不,甚至连男人都不是,我只是一个阉人,一个残缺的人。”   “纵使没有录玉奴这个身份——我也足以让你蒙羞。”   “你本‌可‌以青云直上,鹏程万里,若是我害你只能‌屈居一隅,我这辈子‌都难安。”   闻言,江淮舟的眉峰紧紧蹙起,在月光下投下一道深邃的阴影。   他双手捧住录玉奴的脸颊,拇指轻轻拭去对方眼角的湿意,指尖的温度透过肌肤传来,像是要驱散所有的不安。   “旁人的看法‌于我并不要紧。”   江淮舟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字字如钉,   “而我父母那‌边,我自会去交代。”   夜风拂过,亭外流水潺潺,映着细碎的月光。   江淮舟的掌心温热,稳稳地托着录玉奴微凉的脸,不容他再躲闪。   他目光灼灼,如炬火般穿透夜色,“你担忧的那‌些,对我来说——”   顿了顿,他继续说:“与你相比,是可‌以克服的。”   录玉奴的指尖无意识地抓紧江淮舟地衣服,把锦衣攥的皱巴巴的,江淮舟却一直攥住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   心跳透过掌心传来,有力而滚烫。   “既然‌我做了决定,就会负责到底,有得有失,我不后悔。”   江淮舟的声‌音沉如磐石,   “人生或难或易,都是天命。”   然‌后,江淮舟忽然‌倾身,额头抵上录玉奴的,呼吸交错间,他轻声‌道:   “我遇到了你,就已然‌是命中注定。”   “这缘分不可‌断。”   江淮舟垂眸,衬得那‌双凤眸如星辰。   “更何况,我并不认为前路是死局,我也并不认为,前方当真是有什么难处是我做不得的。”   此番言语之间,锋芒毕露,有将‌重‌重‌困局都化作掌中棋的从容。   他忽然‌揽着录玉奴转向亭外,广袖一挥指向皇城方向。   远处宫阙的轮廓在月色中如同蛰伏的巨兽,而他的声‌音却斩开这沉沉夜色:   “这王城犹如囚笼,我既然‌会带你走,自然‌会带你去更好的地方。”   江淮舟就着这个姿势将‌人搂得更紧,胸膛相贴时,两颗心脏跳动的频率渐渐重‌合:   “我说过,我会珍惜你,爱护你,尽我所能‌,将‌你视若珍宝。”   “斐之,跟我走吧,远走高飞,离开这。”   当江淮舟眼底映出整座皇城的倒影时,录玉奴终于看清——这个说要带他走的人,眼里坚定的不像话。 第25章 ·江都   春末的风掠过皇城檐角,惊起一串铜铃清响。   江淮舟推门‌而‌入司礼监,月牙色锦袍被晨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指尖把玩着一枚青铜虎符,螭纹在朝阳下泛着幽光——这是江都王府玄衣卫的调令,执此符者‌,可号令三千铁骑。   “心肝。”   他找到录玉奴之后,将虎符拍在录玉奴掌心。   江淮舟这个人,说到自然会做到。   “从今日起,江都玄衣卫分你一半。”   他拇指摩挲过对方雪色的腕间,   “近几日,我助你料理司礼监交接事‌宜。”   录玉奴垂眸,心里‌倒是真没想到江淮舟是认真的,朱红蟒袖下的手指微微收紧。   虎符边缘的齿痕硌在掌心,带着江淮舟残留的体温。   既然万事‌清楚,那就不必犹豫。   往日不可追。   既然要走,那要做的事‌情就有很多。   金甲卫的兵权上‌交,司礼监的排阵布局,所有关系的斩断,要处理的好,也要处理的快,要无后顾之忧,方可金蝉脱壳。   时至夏初,   夜闷热得反常,督公府的火光映红了半座皇城。   焦黑的横梁砸落在青石板上‌,溅起一串火星。   金甲卫从废墟里‌拖出一具蜷缩的焦尸,腰间司礼监的玉带扣已熔成扭曲的一团。   火光冲天的那一刻,996的任务完成了,小仓鼠屁颠屁颠地跑路离开。   “督公……殁了?”   小皇帝攥着奏报的手指微微发颤,澄澈的眼里‌映着纸上‌的墨迹。   陆长陵立在珠帘旁,玄色蟒袍上‌的金线蟠龙在晨光中‌若隐若现。   “陛下,生死有命。”他温声劝道,指尖不着痕迹地拂过奏折上‌“尸骨难辨”四字,   “不如追封罢。”   小皇帝眨了眨眼,懵懂地点‌点‌头。   殿外‌槐花被风吹落,有几瓣飘进朱砂印泥里‌,被玉玺压成淡红的痕迹。   “还有一事‌。”   陆长陵忽然从袖中‌取出太学名册,   “周氏女已破格录取,文章做得极好。”   他指着某个被朱笔圈起的名字,   “不若此后专设女子名额?”   “专设?”   小皇帝歪着头,冠冕上‌的玉藻簌簌晃动,他年纪虽小,可也记得当‌日在金殿之上‌的周玉和万海吟,自觉实在出彩。   于是小皇帝点‌点‌头:“准。”   陆长陵唇角微扬,目光掠过殿外‌——三百车新稻正停在广场,沉甸甸的谷穗压得车辕吱呀作‌响。   这是江淮舟差人连夜运来的,说是寻得的异种,穗长粒饱,一亩能抵寻常三亩之数。   也不知‌他怎么闲的,居然有这种功夫。   陆长陵自然不知‌道,这是江淮舟用系统的积分去商场里‌面兑换了——花光了他所有的积分。   在离开中‌京之前,江淮舟把能做的都做了。   “陛下。”   陆长陵忽然蹲下身,与小皇帝平视,   “臣派人在御苑辟了块御田,这些稻种,”他从怀中‌掏出个锦囊,倒出几粒谷子,   “陛下亲自照看可好?”   小皇帝的眼睛倏地亮了。   天呐,每天都是上‌课上‌朝,两点‌一线,现在能够种稻子玩,小皇帝当‌然高兴——   自此,显德的史书记载:   显德五年夏,帝亲耕御田,新稻亩产倍增。   同年,太学首开女科,取才女十二‌人。   而‌民间流传更‌广的,是往后稻浪千重,如有神助,天怜百姓黎民。   三日之后。   江淮舟带着沈斐之抵达了江南。   江都王在北境赫赫有名,不过江都王妃,万贞,是江南的祖籍,一手医术,名气非凡。   江都王卸下北境大元帅的职务之后,就在江南养老了,平常也就一年去北境巡查个几个月,若是没有大仗,倒是舒坦。   北境风霜雨雪的,漫天黄沙,实在是不适合养老。   江南风水好,风景好,养山养水养人。   青石码头泊着几叶扁舟,晨起时总能见着渔娘唱着菱歌,惊起一串掠水的白鹭。   一白衣公子斜倚在画舫栏杆边,趁着船过水波,硬是拔了朵莲花,指尖捻着朵并蒂莲。   忽有清风拂过,掀起对面青衣客的帷帽——   墨翡簪,玉白的脸,朱砂痣,狐狸眼里‌噙着熟悉的笑意。   只是那双手再不必鲜血淋漓,此刻正稳稳握着《显德纪事‌》的最新卷册。   “世子爷,这江南可真是好风光。”   沈斐之从书卷之中‌抬头,屈指弹了弹他手中‌的莲茎,惊起两只交颈的鸳鸯。   当‌日火光冲天,烈火焚尽所有枷锁。   从此以‌后,世上‌再无录玉奴,录玉奴已经死在中京的那场大火之中‌。   而‌,   沈斐之重新在这世上‌活了过来。   司礼监一切全部交给了青溪,而‌金甲卫上‌交摄政王,从此,中‌京琐事‌皆与他们无关。   江淮舟又派人把沈家的坟迁到了江南,这儿‌不仅风光好,风水更‌是好。   江都王府坐落于江南水乡最灵秀处,白墙黛瓦在潋滟水光中‌倒映如画。   西角门‌的粉墙边栽着数十株垂丝海棠,花开时节如云似霞。   江淮舟幼时最爱在此偷偷摘花,带给万贞王妃。   江淮舟带着沈斐之踏入王府朱漆大门‌时,惊飞了檐下一对正在筑巢的燕子。   沈斐之一袭青衣被夏风吹得翻飞。   他向来苍白的脸此刻被江淮舟养出来了几分血色,连眼尾那颗泪痣都鲜亮了几分。   沈斐之心里‌紧张,说不担心是假的。   在前方迎接他们的会是什‌么?   诘问吗?   “怕什‌么?”   江淮舟悄悄伸手,用袖子遮掩住他们拉在一起的手,玄色锦袍上‌的螭纹擦过对方腰间玉佩,   “父亲母亲都知‌道你,我已经写过信知‌会他们了。”   穿过二‌门‌时,沈斐之的指尖悄悄组胺进江淮舟袖口。   回‌廊两侧的花开得正盛,垂落的花穗扫过沈斐之紧绷的脊背,像无数窥探的眼睛。   “世子爷。”   万海吟比他们先到王府,此刻突然从假山后转出,看到江淮舟他们,脸上‌一喜。   她今日难得着了裙装,杏色裙裾却仍配着长剑:   “王爷王妃在松鹤堂备了君山银针。”   这是江都王府待贵客的礼数。   沈斐之呼吸一滞,越临近见面越觉得担忧,江淮舟却已笑着踏上‌院子里‌面的九曲桥。   桥下锦鲤闻声聚拢,其中‌一尾通体金红的突然跃出水面。   “瞧,连鱼都喜欢你。”   江淮舟眼角眉梢都漾着笑意。   转过影壁的刹那,松风裹着药香扑面而‌来。   万贞王妃端坐茶席左侧,素手执壶的动作‌仍带着医者‌特有的精准。   她发间只簪一支白玉响铃簪,杏色裙裾下隐约露出青缎医鞋。   右侧的江都王如山岳峙,玄铁护腕搁在案头。   江淮舟生得多情又俊秀,五官眉眼更‌偏向于江都王,但是那双明亮的眼睛更‌像是万贞王妃。   “拜见父亲母亲。”   江淮舟和沈斐之一起下跪行礼。   “拜见伯父伯母。”   沈斐之道。   万贞王妃慈眉善目,年近四十五,却也依旧漂亮,她身上‌没什‌么金银饰品,只有手腕上‌一个翠色的玉镯。   见到江淮舟和沈斐之,万贞王妃连忙起身,扶起沈斐之,满眼都是怜爱:   “好孩子,好孩子,一路走来辛苦了。”   江都王则努了努嘴,低声说:   “他们一路上‌游山玩水,哪里‌辛苦,我前些日子可是刚从军营赶回‌来,觉都没得睡。”   万贞王妃怒瞪了一眼江都王,江都王只能老老实实的闭嘴了。   看得出来,江都王与王妃之间感‌情很好,江都王娶了万贞王妃之后再也没有纳妾,也是被江南所称道的伉俪情深。   江淮舟也不用人扶,自个就站了起来,挂上‌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   “父亲哪里‌的话,我们一路上‌可是紧赶慢赶,就想早点‌见到父亲母亲。”   万贞王妃拉住沈斐之的手,笑着看了一眼江淮舟:   “也就你能说会道罢了,可不要欺负小斐。”   沈斐之被万贞王妃拉着手,整个人就像僵直的一颗小白杨一样,愣是动都不敢动。   他不是没有见过大世面,但是任谁放到这个场景下,都会觉得浑身僵硬。   不知‌道江淮舟写信和江都王与万贞王妃说了什‌么,沈斐之似乎很容易就被江都王府接纳了。   ——这和他预想中‌完全不同。   万贞王妃一直拉着沈斐之的手,她打量沈斐之第一眼,就觉得这个孩子太瘦了,一定吃了许多的苦。   像是一株沉郁的莲花。   那日,万贞王妃从医棚里‌回‌来,就收到了江淮舟的书信,即刻拉着江都王一起看信。   父母大人尊前:   孩儿‌淮舟谨禀,恭请福安。   久疏定省,实愧人子之责;然每忆庭训,未尝敢忘。今修此笺,非独问安,亦有所陈,伏惟垂鉴。   忆昔弱冠之年,初至中‌京,得遇沈氏子斐之。其人温润如玉,才德兼修,与儿‌倾盖如故,相知‌甚笃。   然世事‌多乖,聚散无常,别后七载,音问两绝。   儿‌尝以‌为此生缘尽,岂料天意冥冥,竟使重逢,再遇斐之,四目相对,恍如隔世。   知‌七载相思,非独儿‌心;斐之亦谓:“虽隔山海,此情未移。”   父母素训儿‌以‌“情之所钟,不可轻负”。   儿‌幼承教诲,深铭五内。今既遇斐之,两心相印,儿‌不愿负此良缘,亦不愿欺瞒双亲。   故决意携斐之归省,谒于堂前。斐之虽非闺秀,然其品性高洁,志虑忠纯,与儿‌相携,必能克尽孝道,以‌奉亲欢。   儿‌知‌此事‌或骇听闻,然情发乎衷,实难自抑。   倘蒙慈鉴,儿‌与斐之,感‌戴无极;若暂未允,儿‌亦当‌徐徐图之,必不令二‌老忧心。   舟楫已备,不日将启程归江都。临书惶惶,不知‌所云,惟愿父母安康。   ——淮舟再拜。   一开始,收到信的时候,江都王气得差点‌把桌子掀了,还是万贞王妃见多识广,好说歹说才安抚下来,开导了好一番。   断袖之事‌,为世人所不耻。   但万贞王妃自有考量。   他们江都王府势大,若惹有忌惮也是家常便饭。   江淮舟是江都王唯一的儿‌子,整个江都王府都压在他身上‌。   若是与王公贵女联姻,只怕惹来上‌面压制。   如今江淮舟自称是断袖,说不定也是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伏。   这些年,江都王府的势力也是万贞王妃在打理,她并不难知‌道,自己的儿‌子进入中‌京之后到底是与谁交好,又到底是心仪谁——司礼监掌印录玉奴。   这录玉奴,原名正是沈斐之。   万贞王妃从小因为女子身份行医,也受了不少的非议,她知‌道,被人以‌偏见的眼光看着是什‌么感‌受。   她不是相信沈斐之,也不是相信录玉奴,只是纯粹作‌为一个母亲,相信自己儿‌子的品性与眼光。   江淮舟是万贞王妃与江都王耗费心力培养出来的继承人,无论是品性还是眼界,那都是非凡的。   能让江淮舟爱上‌的人,   必然应该是一个极好的人。   万贞王妃的手指温暖而‌有力,带着常年捣药留下的薄茧。   她将沈斐之的手轻轻托起,褪下自己腕间那枚水头极足的翡翠镯子。   玉镯触肤生温,内壁还刻着“济世”两个小字——正是当‌年江都王下聘时,亲手为她戴上‌的信物‌。   “淮舟与我们说过了。”   王妃的指尖点‌在沈斐之腕间脉搏处,医者‌的本能让她立刻察觉到这副身子亏损得厉害。   她眉头微蹙,却将玉镯推得更‌深:“这镯子啊,”   忽然瞥见儿‌子拼命使眼色的模样,万贞王妃忍俊不禁:   “本就是要给儿‌媳的。”玉镯卡在沈斐之突起的腕骨处,   “如今给了我们小斐,那是正正好!”   看见自家爱人已经接纳了沈斐之,江都王浓眉一竖,将自家儿‌子拽到身边。   江都王蒲扇般的大掌重重拍在江淮舟肩头,力道大得不行。   “臭小子!”   他压低嗓音,一双虎目,十分威风,   “既把人带回‌来了…”突然瞥见沈斐之清瘦的背影,语气不由放软,“就好好待人家。”   又是一掌拍下,江淮舟被震得闷哼一声:“爹,您这手劲…”   “闭嘴!”   江都王吹胡子瞪眼,   “若敢辜负人家,丢我们家的脸,那可不成!”   另一边,万贞王妃正为沈斐之理了理微乱的衣襟。   她指尖带着安神的药香,将一枚绣着兰草的香囊系在他腰间:   “里‌头是安神的药材。”   她温柔地笑着,   “以‌后在这儿‌,就当‌成是自己的家,不必有什‌么拘束。”   沈斐之喉头微动,长睫低垂:“多谢王妃。”   他从未想到能得到如此宽容的接纳。   江都王威名远扬,万贞王妃也悬壶济世,他们生出的儿‌子,应当‌是万众瞩目的,可却偏偏爱上‌了一个男人、阉人。   这世间原来会有如此慈爱的父母。   “傻孩子。”   王妃笑着捏了捏他冰凉的指尖,“既是一家人了,淮舟若欺负你,尽管来寻我。”   她眨眨眼,“我一定替你撑腰。”   江淮舟刚从江都王魔爪下面溜回‌来就听见这句,顿时笑道:   “孩儿‌怎会舍得欺负他,爱他都来不及。”   闻言,   沈斐之转头看江淮舟,阳光透过,在他妖冶的眉眼间投下细碎金光。   此刻柔和了神色,竟如冰雪消融,看得江淮舟一时心软无限了。   见他们有情,万贞王妃眉眼之间非常温柔的,看着沈斐之笑了笑:   “好孩子,以‌后就是一家人了,说什‌么谢不谢的。”   “我和王爷并不是什‌么迂腐之人,你们既然真心相爱,我们便会想法子为你们办一场婚礼。”   “王公贵族恐怕是邀不来了,但是,亲朋好友邀一邀也是可以‌的。”   ——   显德年间,江都王世子江淮舟,娶沈氏斐之为男妃,千古未有。   史载:“世子见斐之,执手相顾曰:'愿得此君,白首不离。'”   遂以‌九礼聘之,宗庙行合卺之仪,虽廷议哗然,而‌世子持之益坚。   斐之既入府,内则整饬家务,外‌则周旋权要,昼训子弟,夜理军书,府中‌事‌无大小咸咨焉。   其为人“峻整有威仪,剖决如流”,王府属吏莫敢仰视。   尝值流民,江都王世子与世子妃亲诣仓廪,发粟赈民,又抑豪强,江都之间颂声载道。   江都一脉,历三朝而‌不倾,非唯天眷,观持家如持国,爱民如爱子。 第26章 ·相亲   临海,F市。   暮色像融化‌的金箔般在天‌际流淌,将整个海面染成琥珀色。   远处的海平线上,落日像一颗将熄未熄的火球,把云层烧出深浅不一的焦糖。   很漂亮的海景。   云端阁顶层餐厅的落地窗前,那个编号A01的座位,黑色真皮座椅上烫金的logo在夕阳下泛着暗芒。   从这个高度俯瞰,海浪不再是汹涌的波涛,而变成了一块不断抖动的深蓝色绸缎。   很适合相亲,或者约会的一个地点。   靠窗的位置,   一个身形挺拔的Alpha随意地靠在椅背上,修长的手指轻搭在铺着白色桌布的餐桌边缘。   他有一张极为俊朗的脸——眉骨立体,鼻梁高挺,下颌线条干净利落。   一头黑发没有刻意打理,短发自然‌垂落,衬得那双漆黑的眼睛格外‌明亮。   此刻这个alpha正微微笑着,唇角勾起一个礼貌的弧度,整个人透着一种随性‌却不失风度的气质。   剪裁精良的商务西装包裹着他宽阔的肩膀和紧实的腰身,袖口微微收紧,露出一截线条分‌明的手腕。   即便只‌是安静地坐着,也能看出这位alpha平日里绝对‌是个勤于锻炼的人——肩背的肌肉将西装撑出恰到好处的轮廓,既不夸张,又充满力量感。   正是路行‌。   窗外‌最后一缕夕阳斜斜地映在他的侧脸上,为他镀上一层暖色的光晕。   他抬手松了松领带,动作自然‌流畅,显然‌并不习惯这种过于正式的装扮。   路行‌靠在椅背上,目光越过落地窗,望向远处那片深邃的海。   暮色将海面染成一种沉静的蓝,波光粼粼,像被揉碎的星河。他盯着看了很久,忽然‌觉得这片海很像某个人的眼睛。   ——好吧,不是某个人。   是像付薄辛的眼睛。   近几年声名鹊起的小付总,是个混血,生‌了一双极漂亮的蓝眼睛。   冷淡时像冰封的湖面,浮动着细碎的浮光,不太‌爱笑,可却任是无‌情也动人。   路行‌收回视线,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红酒。   事实上,   路行‌今天‌坐在这儿,确实是来相亲的。   至今为止,二十五岁的路行‌没有一段恋爱史,也没有带任何一个omega回家,这可把路行‌的父母给急坏了。   提一嘴,路行‌的父母都是beta,但是祖父是优性‌alpha,完全遗传到了路行‌身上。   路行‌的母亲人脉很广,他们‌家几代从商,母亲认识许多人,虽然‌omega和alpha一样,属于稀少人群,但还‌是被路行‌的母亲捞到了一个omega来相亲。   一般来说,路行‌不太‌会拒绝这种无‌伤大雅的请求,他当然‌会来了。   所以‌,   这才有了这次的相亲。   对‌面是个男性‌Omega,卷发,褐色的,穿着剪裁得体的西装,由路行‌的母亲牵线搭桥介绍来的。   对‌方正微笑着说话,声音柔软,举止得体,是个很不错的对‌象。   可路行‌的思绪却总是不受控制地飘远。   事实上,   往常这个时间,   路行‌应该正和付薄辛沿着滨海步道慢悠悠地晃。   不知道为什么‌,小付总明明忙得连轴转,却总能把七点到八点这段时间空出来。   思绪暂断——   此刻,服务员出现,动作优雅地上菜、倒酒。   银质餐刀在烛光下折射弧光,红酒在高脚杯中轻轻晃动,映出路行‌对‌面Omega微微泛红的脸颊。   他已经喝了一点酒了,显然‌对‌路行‌很满意。   在这个ABO分‌化‌的社会里,Alpha和Omega都是稀有的性‌别,只‌占人口的极少数,而Beta才是构成社会的大多数。   Alpha天‌生‌强势,受信息素和本能影响,大多性‌格倨傲,掌控欲极强。   但路行‌却是例外‌——他有着Alpha的体魄,肩宽腿长,肌肉线条流畅,罕见地脾气极好,既不盛气凌人,也不刻意彰显压迫感。   从见面那一刻起,Omega的目光就始终带着掩饰不住的讶异。   他听父母说过路行‌的名字——优性‌Alpha,也算是年少有为,继承了父母的产业和公司,是做健身器材方面的。   本该是极具攻击性‌的存在,可眼前这个西装笔挺的男人却完全打破了刻板印象:   路行笑起来时眼尾会微微下弯,说话时总是不自觉放轻语气,就连递菜单的动作都体贴地转了个方向,将文字正对着omega。   这实在……不像个Alpha。   Omega抿了口酒水掩饰心跳。   他见过太‌多Alpha了——那些人在相亲时要么趾高气昂地炫耀资产,要么‌用信息素不动声色地施压。   可路行‌不同。   “要试试他们‌家的招牌甜点吗?”   路行‌笑了笑,显得格外‌明朗,“听说海盐焦糖慕斯做得不错。”   太‌犯规了。   “当然‌好,谢谢你。”   Omega捏紧了餐巾,感觉耳尖在发烫。   优性‌Alpha的基因本该让路行‌成为婚恋市场的顶级掠食者,可对‌方实在是绅士无‌比。   此刻,路行‌伸手,扯了扯领带。   他平时总爱穿宽松的运动装,今天‌为了这场相亲,才勉强套上商务西装,系了领带。   但坚决拒绝抹发胶,任由黑发自然‌垂落,额前几缕碎发随意地搭在眉骨上,反倒为alpha增添了几分‌随性‌的青春感。   在路行‌看来,对‌面的Omega卷发柔软,褐色瞳孔,五官端正,性‌格内敛。   路行‌当然‌没有任何想法。   他目前确实是没有谈恋爱的想法,之所以‌没有拒绝相亲,只‌是因为,相亲可以‌暂缓母亲对‌于路行‌还‌没有谈过恋爱的焦虑。   如果他的父母要求他马上结婚,那路行‌百分‌之一百会强烈反对‌并且积极抗争。   omega指尖捏着餐巾边缘,时不时偷瞄路行‌一眼,又很快低下头。   大抵就是性‌格内敛羞涩的人,但对‌路行‌的言谈举止,显然‌已经表现出了明显的好感。   饭吃得差不多了。   路行‌指腹摩挲着高脚杯细长的杯柄,到现在为止,其实一口都没喝。   因为健身的缘故,路行‌从来都不碰烟、酒。   对‌面的Omega确实教养良好,连低头时后颈露出的那一小片肌肤都透着矜持的粉——但他心里那片海始终平静无‌波。   不合适。   至少路行‌现在还‌没有什么‌想要omega的想法。   “天‌色不早了,”   Omega忽然‌开‌口,睫毛在烛光下投出细碎的阴影,   “听说海边新造了座玻璃栈桥,夜景很漂亮…”   他指尖无‌意识地在餐巾上画着圈,“要一起去走走吗?”   如果是一个绅士,那么‌为了不让面前的omega觉得尴尬,不论怎么‌说,都不应该直接拒绝。   可是偏偏,餐厅的香氛系统正是雪松乌木基调,冷冽的气息让路行‌微微一顿。   这味道——前调是凛冽的雪松,后调却泛着微苦的乌木香,最后竟还‌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清甜。   稍微有点像付薄辛的信息素。   路行‌垂下眼,记忆忽然‌被拉回初中时代。   那时候所有人都因为付薄辛私生‌子的身份孤立他,可路行‌正处于叛逆期——没错,这个现在看起来温和明朗的成年Alpha,当年也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少年。   他记得第一次见到付薄辛时的场景。   十几岁的少年站在走廊阴影里,嘴边一颗小痣衬得他整个人都带着嘲讽的意味。   那双蓝眼睛冷得像冰,看人的时候仿佛在说“离我远点”。   像只‌拒人千里的野猫。   因为是私生‌子,又是劣性‌alpha,所以‌付薄辛对‌于付家来说,就是随手养着的价值。   在班里也格格不入。   十几岁的小孩子,正是寻求群体感的高峰期,相同的就成为一类抱团,付薄辛这样的性‌格、身份,被排挤得方方面面。   可路行‌那个时候也不知道哪来的毅力和耐心,就爱热脸贴冷屁股。   他每天‌雷打不动地凑过去,从“借支笔”到“一起去小卖部”,死缠烂打了好几年,才终于被允许走进付薄辛的安全距离。   成为付薄辛朋友这件事,路行‌花了整整三年。   成为了付薄辛的朋友之后,路行‌才发现,他居然‌真的是付薄辛唯一的朋友。   当然‌了,   路行‌试过把付薄辛拉进自己的朋友圈,   结果不是付薄辛冷着脸把人气走,就是别人被付薄辛的毒舌怼得落荒而逃。   后来,路行‌再也没有尝试过这种行‌为了。   并不是路行‌的人缘掉下来了,以‌路行‌极强的社交能力,就算是天‌塌了,他的人际圈还‌能卡那儿顶着呢。   只‌不过,路行‌发现,   付薄辛不高兴了。   既然‌付薄辛不喜欢这样,那就算了,唯一的朋友也很好,大不了路行‌多花一点时间维持这段友谊关‌系就是了。   没想到这一维持,   就是整整十年。   在相亲的时候,一个alpha想起另外‌一个alpha,这怎么‌看都很奇怪。   但路行‌却觉得理所应当。   他和付薄辛不说是竹马竹马,那也是认识了十年的至交好友,路行‌已经太‌习惯照顾付薄辛了。   没错,哪怕现在当初那个私生‌子,已经熬过了最艰难的那几年,斗倒了别的继承人,执掌付氏集团,创造了巨大的商业价值与财富。   哪怕如此,路行‌依旧不遗余力地照顾着付薄辛。   一点都不敢懈怠。   是真的不敢懈怠。   不是因为小付总的权势、地位,而是因为,路行‌在刚刚接手家里的业务时,出国谈了一年海外‌业务。   结果回来之后,发现付薄辛这一年根本就没有好好吃饭,直接弄成了胃病。   去年,他们‌一起去听一场音乐会的时候,正好病发了,付薄辛就那样蜷缩在座位上,脊背都直不起来,冷汗直流。   这一下给路行‌急坏了,愁得火烧火燎的,别管那什么‌狗屁音乐会了,直接扯着付薄辛就一脚油门,狂奔到中医西医那轮番看。   后来,给付薄辛养胃养到现在,路行‌就没再出过国了。   路行‌确实在付薄辛身上花了太‌多的时间和精力了,除了继承家业之外‌,这就是他现在还‌没有谈恋爱的原因之一。   路行‌没有谈恋爱的时间和精力。   他又不是精力狂魔,人的精力和时间都是有限的,选择了一件事情,必然‌会放弃另一件事情。   但是路行‌觉得,这个选择完全可以‌接受,至少就目前来说,他觉得一切都是平衡的。   路行‌愿意把时间花在付薄辛身上。   所以‌,目前路行‌不打算谈恋爱。   他现在才25岁,还‌年轻,有大量选择的余地。   或许等‌到他35岁、45岁之后,可能才会选择和某个不知名omega组成一个家庭。   这都不一定。   但是,至少现在他没有那个想法。   思及此处,路行‌开‌口拒绝了omega想要共同散步的提议。   “非常抱歉。”   看见Omega明亮的眼眸瞬间黯淡下来,路行‌却笑了笑,坚定地继续说道:   “很高兴认识你,但我想,我们‌最多只‌能做朋友,你当然‌很好,不是你的问题,而是我目前确实没有恋爱的计划。”   对‌路行‌来说,相亲是场无‌伤大雅的小插曲。   因为他早就决定要在相亲时坦诚相待,既不让对‌方难堪,也不必多留余地。   然‌而眼前的Omega显然‌不甘心就此放弃。   他咬了咬下唇,突然‌伸手抓住了路行‌放在桌上的手腕。   “路总,我……”   与此同时——   [啊啊啊啊啊草!!!]   “噗通!”   直接打断了omega剩下的话。   只‌见一只‌圆滚滚的焦糖色仓鼠从天‌而降,精准地砸进了Omega面前的红酒杯里。   996尖叫:[呃啊啊啊啊卧槽!咕噜咕噜,淹死……咕噜咕噜……救命……]   卧槽卧槽,服了,它刚才还‌爬在上面的灯带上呢,结果爪子一滑掉下来了!   爹的,这怎么‌能怪它!   要怪就怪这破总部的传送系统,年久失修,直接给它传送到了天‌花板上面啊啊啊啊!   一时之间,   酒液四‌溅,   仓鼠在杯中惊慌失措地扑腾,   Omega本身就离得很近,胆子小,直接吓得尖叫一声,花容失色,起身猛地后退时绊倒了自己,整个人狼狈地跌坐在地。   “啊!!!”   暗红的酒渍在omega昂贵的西装上晕开‌大片污渍,大厅的目光顿时聚集过来,如此丢脸面,omega简直羞愤欲死。   路行‌眼疾手快,迅速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对‌方肩上,在服务生‌手忙脚乱赶来时,开‌口:   “不好意思,请你带这位先生‌去整理一下。”   路行‌对‌服务生‌说道,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   于是,Omega的身影刚消失在转角。   红酒杯里传来“咕噜咕噜”的冒泡声,还‌有扑腾声。   路行‌低头看去,那只‌焦糖色的仓鼠正可怜巴巴地扒着杯沿,圆滚滚的身子沾满了红酒,活像颗泡发的桂圆。   [呜呜呜差点就嗝屁了…被红酒淹死的系统也太‌丢脸了…]   小仓鼠被路行‌抓出来,直接一屁股瘫在路行‌掌心,四‌脚朝天‌抽抽搭搭地哭诉着,圆滚滚的肚皮上还‌沾着红酒渍。   明明建国以‌后不许成精,这……口吐人言,也太‌逆天‌了……   路行‌瞳孔剧烈收缩,手指一颤差点把小家伙甩出去。   他机械地扫视餐桌——松露牛排、法式鹅肝、奶油汤……就是没有云南野生‌菌啊!   奇了怪了,他是一口酒都没喝,桌子上又没有任何云南的野生‌菌。   嘶,为什么‌会出现幻觉呢?   “路先生‌,非常抱歉!”   餐厅主管匆匆赶来,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他当然‌认得这位路氏集团的小路总,“让您有如此糟糕的用餐体验,我们‌…”   “没事。”   路行‌打断他,用纸巾裹住湿漉漉的仓鼠,突然‌鬼使神差地问:“你能听见它说话吗?”   主管的表情瞬间凝固。   在反复确认只‌有自己能听见仓鼠说话后,路行‌揉了揉太‌阳穴:   “这只‌…仓鼠,从你们‌天‌花板掉下来的。帮忙找找主人吧。”   说着把仓鼠放在桌上,就要起身结账。   [等‌等‌!]   996突然‌四‌只‌小爪子死死扒住路行‌的袖扣,[宿主你不能丢下我!]   路行‌笑着,挑眉看着这个疯狂挣扎的毛团子。   996急得在他手边直转圈,[等‌一下,等‌一下,我真的不是幻觉,呃啊啊啊难道还‌要我咬你一口吗!]   “……”路行‌被它绕得头都晕了。   996趁机一个翻滚钻进他西装内袋,湿漉漉的毛发在高级面料上蹭出深色水痕:   [带我走带我走!这里不方便讲话解释,真的,付薄辛两个月之后会死在手术台上!]   路行‌的手指猛地攥紧,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就冷了下来。   ——   地下车库的感应灯忽明忽暗,路行‌“砰”地关‌上悍马车门,将打包盒里的仓鼠抖落在真皮座椅上。   996滚了两圈才稳住身子,湿漉漉的毛发已经被擦得蓬松,此刻像个焦糖团子似的蹦上路行‌西装:   [咳咳,正式自我介绍一下,我是系统996,是《收服疯批计划》特别行‌动组——]   路行‌直接发动引擎,悍马咆哮着冲出地库,导航终点赫然‌显示着“市精神卫生‌中心”。   一小时后。   “所以‌医生‌说我精神完全正常?”   路行‌回到悍马驾驶座,捏着诊断书,指节发白。   他低头看向蹲在肩头的仓鼠:“那你最好能自证,你是真实存在且会说话,且有着超出现在科技水平的能力。”   996歪着脑袋想了想,突然‌眼睛一亮:[宿主看后座!]   “哗啦——”   整整齐齐的十沓百元大钞凭空出现在后排座椅上,红艳艳的票子甚至散发着油墨清香。   上个世界,996别的没学,就学了江淮舟一掷千金的新方法,钱应该是个好东西。   [随便花!]   996得意地翘起尾巴,   [上个任务奖励拿到手软,现在能量多到能给你变座金山出来——要试试吗?]   还‌真是现金。   10万对‌于路行‌来说真的不算什么‌,但是凭空能变出10万块,那就很逆天‌了。   真是简单粗暴的证明方式。   路行‌修长的手指捻过钞票边缘,指腹反复摩挲着防伪线上凹凸的纹路。   车顶灯在他眉骨投下深深的阴影,将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藏在暗处。   996扒着他的袖口爬上肩头:   [宿主宿主,唔,我们‌的目标是一样的,都是希望付薄辛好啊!]   路行‌微微挑眉:“你在用阿辛威胁我?”   仓鼠的尾巴瞬间炸毛:[不不不不不是威胁!]   “那你说清楚。”路行‌突然‌一把抓住它,”那个手术是怎么‌回事?”   瞬间,996的黑豆眼里闪过数据流的蓝光——这家伙根本就没背下来,在偷偷摸摸翻阅电子文档呢:   [两个月后,付薄辛会秘密进行‌Alpha腺体摘除手术,植入omega腺体,成功率0.7%]   996轻声补充,   [很显然‌,他死在了手术台上。]   [因为他想要成为你的omega,他喜欢你,不是朋友之间的喜欢,是爱情的那种喜欢。]   路行‌立马就说:“不可能。”   他想了想,补充:“我和阿辛都是alpha,他不可能喜欢我。”   996眨了眨眼睛:[那我还‌可以‌告诉你,现在付薄辛就在你家,你回去看看就知道了。]   比起上个世界那位疯批值爆表到99的录玉奴,付薄辛80的数值确实温和不少——996蹲在车载导航仪上甩着尾巴想。   这大概要归功于路行‌十年如一日的陪伴,像给野兽系了根结结实实的缰绳。   可惜两个月后,这根缰绳会随着手术刀一起断裂。   直接be了。   [我们‌系统有KPI的。]   996用爪子划拉着虚空中的光屏,   [要确保每个任务对‌象都能产出优质故事线,BE评分‌是最低的。]   [唔,其实我们‌的任务是需要把疯批值拉下来,但是现在还‌是先想办法,把be这个问题解决了再说吧。]   996一直在那balabala喋喋不休的。   其实80的疯批值也挺高的,996这次研究过材料,材料也挺给力的:   付薄辛有一个私人地下室。   整面墙都是路行‌的照片,晨跑时汗湿鬓角的路行‌,会议上开‌会的路行‌,甚至还‌晚上睡觉的路行‌——不知道怎么‌拍到的。   玻璃柜里陈列着更可怕的收藏——用过的杯子,穿过的衣服,签坏的文件,甚至还‌有路行‌当年丢失的学生‌领带……   alpha的控制欲和占有欲与生‌俱来,付薄辛虽然‌是劣质alpha,但是一些激烈的特性‌在他身上反而显得更加明显。   996突然‌感到一个刹车,因为路行‌把车停在了Miffany门口。   十分‌钟后,蓝宝石袖扣在月光下泛着幽光。   996直接目瞪口呆:[我的十万块就这么‌——]   路行‌摩挲着丝绒盒里的袖扣,收在了口袋里:   “10万就当做我们‌合作的定金,还‌有尾款的话,不要给现金了,直接打卡上吧,现在我们‌都不太‌用现金了。”   996:……?   996:不是,等‌一下,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啊?   996:谁和你谈合作了,无‌奸不商啊啊啊!!! 第27章 ·强吻   浮裕园顶层。   大平层浸在黑暗里,在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方,似乎连漂亮的月光都需要付费才行。   月光从夜间渗入,在灰橡木地板上勾勒出几何形状的光斑。   雪松与苦艾的气息在空气中角力。   前者是Alpha与生俱来的信息素,后者是燃烧的香烟残留的痕迹。   真皮单人椅上的男人像一尊大理石雕像。   剪影线条凌厉得‌能割伤人——从眉弓到下颌的转折带着混血特有的冷峻。   唯有唇边那颗小‌痣在月光下,似乎显得‌有几分孤单、可怜。   烟灰缸里堆积的烟蒂形成小‌型废墟,最新一支香烟在他指间明灭,火光映亮腕表上的时间。   晚上九点。   付薄辛坐在路行的家里。   路行对付薄辛信任且耐心,毕竟,路行本人是不抽烟的,但‌是他经常会带付薄辛来他家里,所以特地备了烟灰缸。   如今的付总,人前光鲜亮丽,无数的闪光灯和发布会等着他,可是人后的压力却是如山一般。   所以,路行也‌不会禁止付薄辛抽烟喝酒——除非真的抽的太多了、喝的太凶了。   月光偏爱付薄辛。   银辉沿着高‌挺的鼻梁分流,在眼窝处积成两泓艳丽的深潭。   传说‌薄唇者薄情,可没人知道‌,付薄辛爱了那么多年,也‌忍了那么多年。   他爱了多久,就忍了多久。   不可言,不可说‌。   烟灰缸里堆积的烟蒂像一座小‌型坟场,最新点燃的那支烟在付薄辛指间颤抖。   不是烟在颤抖,是付薄辛的手腕在抖。   路行今天去相亲了。   付薄辛当然知道‌了,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可付薄辛什么都没有说‌,没有拦住路行,没有说‌任何话,没有做任何事。   alpha的爱,   是征服,   是控制。   可是付薄辛为‌了路行,学会了忍耐。   月光下的alpha深吸一口,让滚烫的烟雾灼烧咽喉,仿佛这样就能焚尽血液里叫嚣的占有欲。   唇边那颗小‌痣,   惹眼。   西装袖口下,Alpha的腕骨凸起‌得‌惊人——晚上没有进食的身体正在透支最后的克制力。   “路行…”   这个名字在齿间碾碎时,烟灰簌簌落在烟灰缸里面。   喉结滚动着,咽下暴虐的啃咬欲。   付薄辛突然将‌烟头按在另一只手的小‌臂内侧,皮肉焦灼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雪松信息素混着血腥气炸开,他终于在这自虐般的痛楚里获得‌片刻清明。   被烟蒂烫穿的衬衫袖口下,密密麻麻全是新旧交叠的伤痕。   Alpha的血液里天生流淌着征服的欲望,像困在牢笼里的野兽,时刻渴望撕咬、占有、标记。   只有用痛来套住这头野兽,才不至于暴起‌伤人。   付薄辛修长的指节攥得‌发白,表情自带几分嘲讽,就像他千疮百孔的自制力——明明想要把那个人锁在身边,却只能坐在黑暗里,用尼古丁麻痹躁动的神经。   雪松味的信息素在房间里横冲直撞,却又‌被他生生压抑在分寸之地,不敢越界分毫。   黑暗中,   指纹锁“滴”地一声轻响,大门缓缓滑开。   客厅里没有开灯,只有落地窗外透进来的霓虹光影,在昂贵的大理石地面上流淌。   路行站在玄关‌处,手指还悬在开关‌上,却一时忘了按下去。   ——窗边坐着一个人。   那人修长的身影陷在阴影里,指间夹着一支燃了一半的烟,猩红的火光在黑暗中明灭不定。   听到动静,那人微微偏过头,月光恰好落在他高‌挺的鼻梁上,勾勒出一道‌冷峻的轮廓。   路行呼吸一滞:“……阿辛?”   他没想到付薄辛真的会在这里——就像那只莫名其妙的仓鼠预言的一样。   付薄辛没有回答,只是深深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   烟雾在月光下缭绕,模糊了他深邃的眉眼。   半晌,   他才低低地笑了一声,声音沙哑:“怎么,不欢迎?”   “怎么可能不欢迎,你来,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路行笑了笑,伸手打‌开了灯,他没有把仓鼠带上来,而是寄养在了下面的宠物店里。   ——他对996抱着应有的警惕心。   对于路行来说‌,家是一个很重要的地方,不仅仅是一个房子,对于alpha来说‌,那是他的领地。   闲人免进。   闲鼠也‌不行。   因为‌开了灯,水晶吊灯的光倾泻而下,将‌整个客厅照得‌通明。   被光亮了一下眼睛,付薄辛缓缓仰起‌脸,灯光在他深邃的轮廓上镀了一层冷釉般的光泽。   他抬头,长睫微颤,在眼下投落一片阴翳,而那双蓝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是冰层下燃烧的蓝火。   吞咽。   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喉咙干涩得‌发疼——或许是因为‌抽了太多烟,又‌或许是因为‌等了太久。   可越是难受他越要做,付薄辛修长的两指夹着烟送到唇边,深吸一口,薄唇被烟雾润得‌泛着水光,在灯光下显出几分艳色。   青白的烟雾从他唇间逸出,在两人之间缓缓弥散。   路行看见烟雾后那双眼睛微微眯起‌,像是被熏着了,又‌像是在掩饰什么情绪。   “路行,你今天回来的好晚。”   付薄辛的声音低沉平稳,带着惯常的威压,可尾音却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右手腕间的百达翡丽折射着冷光,左手垂落,指间夹着的香烟明明灭灭,烟灰将‌落未落。   路行注意到他西装外套下摆的褶皱——向来一丝不苟的付薄辛,竟然就这样坐在黑暗中等了不知多久。   对于付薄辛的情绪,路行一直都很敏锐。   就像当年,路行仍然处于叛逆期的时候,打‌的唯一场架,就是为‌了付薄辛。   很简单的一件事情。   付薄辛是私生子,是alpha,脾气差,还有一双蓝眼睛。   每一点都足以让班级里的富家少爷们‌孤立他。   因为‌不同,   所以被孤立。   明着骂的有,暗地里骂他的也‌很多。   alpha和omega本身就是稀少性别,所以哪怕是贵族学校,一个班里alpha也‌就两三个,omega也‌差不多这个数。   那个时候还是初中。   路行已经和付薄辛套近乎套了一个多月了,虽然好像没什么进度,但‌是路行依旧乐此不疲。   那个时候,年轻啊,少年意气,他身上就好像有用不完的活力,无时无刻不在发光发热。   因为‌alpha的身份和路家的背景,路行一路都大开绿灯,有天赋,有外型,有背景,最重要的是脾气还好,大方、宽容,没有眼高‌于顶。   路行的人缘简直好到炸裂,走到哪里都是被围着的。   只要他愿意,   没有他拿不下的朋友。   ——当然了,傻x除外。   那个时候,班里还有一个alpha,叫庞珲,因为‌自己‌家里破事很多,所以特别看不起‌小‌三插足别人家庭。   前段时间尤其热衷于排挤付薄辛,包括明着暗着骂,各种‌阴阳怪气。   结果有一回,   就当着路行和付薄辛的面骂。   ——“诶哟,谁不知道‌我们‌付少爷是个有妈生没妈养的家伙!”   ——“以为‌抱上了大腿,从此以后毫无麻烦了吗?真是跟他那个妈一样,就知道‌顺杆往上爬,连脸都不要了。”   那时的付薄辛身形单薄得‌像一柄未开刃的细剑,校服外套压在肩上,在嘈杂的走廊里独自走成一道‌寂静的剪影。   “私生子”、“野种‌”之类的字眼像钝刀般反复切割,他却连睫毛都没颤动一下。   路行那个时候就站在付薄辛身后,一掌的距离。   有阳光穿过玻璃窗,将‌付薄辛的侧脸分割成明暗两半——明亮的那半边像精致的人偶,阴暗的那半边却浮动着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死寂。   从路行的角度可以看到,付薄辛后颈凸起‌的脊椎骨,像一排即将‌破皮而出的蝶。   记忆太深刻了。   清瘦的少年身上,那种‌习以为‌常的麻木,比任何歇斯底里都窒息。   付薄辛在忍。   他从来都必须忍耐,从来都在忍痛。   可路行就忍不了。   路行是脾气好,但‌他不是软柿子。   庞珲骂付薄辛,那就是骂他,没有区别。   于是,在付薄辛错愕的表情里,路行冲上去就跟人干了一架,打‌的鸡飞狗跳、轰轰烈烈……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硬生生把年级主任、校长和双方家长一起‌招来了。   这事闹得‌还挺大的。   庞珲来头也‌不小‌,庞母一来就哭哭啼啼的,就说‌要个公道‌,也‌不管事实经过。   路行的母亲姚兰也‌过来了。   姚大美女拎着个小‌包,脚踩十几厘米恨天高‌,气势汹汹地来了,其实事情不好处理,但‌是姚兰只是把路行拉到一边,非常慎重的问‌他:   “你确定,你要为‌付薄辛出头吗?”   “我们‌的确可以支持你,但‌你觉得‌,为‌了付薄辛,这个损失是值得‌的吗?”   路行也‌是第一次见这种‌场面。   但‌是他说‌:“如果庞珲那样骂我,我忍不下去。”   姚兰很认真地说‌:“但‌是,他骂的是付薄辛,不是你,付薄辛有付家。”   路行仰头看着母亲说‌:   “第一,本来就是庞珲的错,侵犯名誉权和隐私权,是庞珲家里没有管好他。”   “第二,付薄辛没有付家,如果付家真的在乎他,他就不会被庞珲骂。”   如果在路上,投喂到了一只小‌野猫,把猫猫带回家,洗漱干净,给它温暖的窝,好吃的小‌零食,关‌怀备至的照顾。   即使它依旧心防重重。   但‌请不要再放弃它。   那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搭理它的哀鸣。   姚大美女看了路行很久,认真凝视着自己‌的儿子,脸上表情却显得‌欣慰了:   “好,妈妈欣赏你的坚定和善良。”   然后,路行回去的时候,看见付薄辛孤零零站那里,格格不入。   庞珲那小‌胖子就躲在母亲怀里朝着付薄辛做鬼脸,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   付薄辛脸上没什么表情,抬眸看到路行脸上,眼里却有一点恐惧,有一点期待,也‌有一点不甘。   路行全部都看见了。   所以,路行走到了付薄辛身边。   从来都没有人站在付薄辛身边。   路行偏偏就要做那个人。   一如今日。   路行缓步走近付薄辛,皮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他在付薄辛面前站定,微微俯身,阴影笼罩下来,将‌对方整个人都圈在自己‌的领域里。   “阿辛,”   他放轻声音,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今天心情不好?”   付薄辛的指尖微微用力,猩红的烟头在烟灰缸里被碾碎,最后一点火光熄灭的瞬间,路行似乎听见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雪松的气息突然变得‌浓郁起‌来,带着Alpha特有的侵略性,却又‌克制地维持在恰到好处的距离。   “路行,”   付薄辛的声音低沉得‌像是从胸腔深处传来,   “对不起‌。”   路行愣了一下,随即哑然失笑。   他极其自然地蹲下来,仰头看向付薄辛。   这个角度让他能清楚地看见对方紧绷的下颌线,和那双蓝眼睛里翻涌的情绪。   “怎么了,阿辛,为‌什么道‌歉呢?”   他温声问‌道‌,伸手轻轻搭在付薄辛的膝盖上。   这个动作太过自然,昭然若揭,他们‌已经这样相处了很多年。   付薄辛已经放下了烟,把烟完全碾在了烟灰缸里。   其实他一开始就开了窗,空气里现在却还是有点烟味。   尼古丁会麻痹人疼痛的神经。   付薄辛苍白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表边缘,金属的凉意渗入皮肤:   “当年庞珲的事,你为‌什么要帮我呢?”   为‌什么要帮他呢?   ——如果不帮他,如果路行不站出来,如果没有当年打‌的那一架,付薄辛可能就不会爱上路行了。   可偏偏,付薄辛就是偏执到底的性格,好不容易抓住了一点温暖的光亮,就会像水鬼一样缠上去,死死不放手。   被付薄辛爱上,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呢?   这个答案,连付薄辛自己‌都不知道‌——或许他隐隐知道‌答案,可是他不愿意承认。   爱得‌隐忍,爱得‌痛苦。   因为‌他们‌都是alpha。   因为‌路行对付薄辛有恩,付薄辛在克制着自己‌,不做那种‌忘恩负义的人。   可是,好难啊。   真的好难啊,好痛苦啊。   眼睁睁看着路行去相亲,去见一个不知名的omega。   以后还要眼睁睁的看着路行爱上一个omega,然后相爱、上床、结婚、生子。   太痛苦了。   真的太痛苦了。   一天一天,就像在割掉付薄辛身上的血肉骨髓一样。   片片都是血,鲜血淋漓,血肉模糊。   下一秒。   “当然是,因为‌我们‌是好朋友啊。”   路行笑起‌来的时候,显得‌格外明朗又‌多情,alpha有一张极其有利的脸,这幅容貌完全在大众的审美上。   他伸手想揉付薄辛的头发,却在半空停住,转而拍了拍对方的肩。   记忆里的少年付薄辛瘦得‌惊人。   校服领口总是空荡荡地晃着,露出一截苍白的后颈。   但‌那双蓝眼睛漂亮得‌惊人,警惕地打‌量着每一个靠近的人。   闻言,   付薄辛忽然笑了。   这个alpha向来吝啬笑容,此刻他眼里,霜雪且作相思雨,眼中的幽蓝,像是幽谷中突然绽放的兰花,带着罕见的柔软,却泛着说‌不出的苦味。   “路行……对不起‌。”   只见,付薄辛忽然倾身向前,雪松气息铺天盖地笼罩下来。   月光和灯光,在他睫毛上碎成银粉,随着俯身的动作簌簌坠落。   他们‌的影子在地板上交叠,纠缠成一个解不开、禁忌的结。   一瞬间。   路行瞳孔骤缩,唇上传来温软的触感。   付薄辛的吻轻得‌像一片雪花,却烫得‌他震颤。   一瞬间,一瞬间啊。   路行尝到对方唇间残留的信息素的雪松醇苦,混着薄荷烟的凛冽,还有更深处的、Alpha信息素里藏了十年的暗涌情谊。   瞳孔剧烈收缩着,路行脑子里一片空白,就像烟花炸开一样,真的是连呼吸都不会了。   作为‌一个Alpha,他从未设想过这样的场景——被另一个Alpha亲吻,这简直违背了所有生理本能和社‌会法则。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付薄辛微凉的唇瓣在轻轻颤抖,雪松味的信息素不受控制地溢散开来,强势地侵入他的感官。   这种‌来自同性的亲密接触,让他的腺体,显露出同性相争的攻击性和炫耀本能,后颈的肌肉,瞬间绷紧。   下一秒,   路行的信息素也‌释放出来了——是大海的气息,带着咸湿,包容又‌宽广,深邃也‌危险。   刹那间,整个空间被两种‌截然不同的Alpha信息素填满。   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海啸——咸涩的海风裹挟着深海的压力席卷而来,与雪松信息素,激烈碰撞。   两种‌同样强势的Alpha信息素相互撕扯,欺压、攻击。   这是最原始的对抗,是Alpha本能中对领地的捍卫。   此刻,alpha信息素间的攻击,是付薄辛至今为‌止唯一能感受路行的时候。   路行是优性alpha,对信息素收放自如,平日里根本就不会放出一点。   毫无疑问‌,   这就是一个吻。   哪怕alpha信息素之间相互攻击,但‌依旧不能否决,这是一个吻的事实。   货真价实的吻。   终于反应过来,   路行猛地蹙起‌眉头,双手用力抵住付薄辛的肩膀,用力地将‌人推开。   他霍然起‌身,   两人之间,像一道‌突然划开的界限。   付薄辛被推得‌猝不及防,后背重重的撞上椅背。   刹那间,椅子发出不堪重负的震颤声,付薄辛苦笑一声,又‌重复了一遍之前那句话。   “路行,真的对不起‌。”   没有回应,   一片沉默。   付薄辛不敢抬头,垂在膝盖上的手攥得‌指节发白、发痛,暴起‌的青筋蜿蜒在苍白的手背上。   他既为‌终于触碰到了朝思暮想的人而欣喜若狂,又‌为‌这注定无望的感情而心如刀绞。   路行的震惊、抗拒,像锋利的冰锥,一下下刺进他的心脏。   所以,付薄辛清楚地看到,对方拒绝抵触的动作,那微妙、强烈的距离感比任何言语都残忍。   他们‌……曾经亲密无间过啊——作为‌朋友。   如今,   是付薄辛过界了。 第28章 ·拒绝   空气中‌还弥漫着未散的信息素,海风与雪松彼此撕扯,就‌像他们此刻混乱的心跳。   路行僵立在原地‌,指尖还残留着推开付薄辛时的触感‌。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仿佛所有思绪,都被‌那个‌突如其‌来的吻搅成了混沌的漩涡。   口‌袋里的蓝宝石袖扣突然变得无比沉重,像是揣着一块烧红的炭,灼得他皮肤发疼。   他下意识地‌摸向口‌袋,却在触到丝绒盒的瞬间又‌猛地‌缩回手——现‌在还送这个‌,算什么?   还是不‌要送了,不‌然把原本复杂的局面弄得更复杂了。   他们僵持了一会。   付薄辛缓缓直起身,月光在他轮廓上流淌,像镀了一层银白的釉。   他每一步都走得极稳,鞋跟敲在地‌面上的声响,在寂静的客厅里格外清晰。   路行不‌自觉地‌想要后退了半步——逃避是人类遇到无法掌控的事情的本能,一瞬间,反应过来之后,路行硬生生的刹住。   他不‌能退。   后退这个‌动作,可以看作逃避,也可以看作厌恶。   路行现‌在虽然心情复杂,但还是不‌想让付薄辛伤心。   这个‌世‌界,曾经对付薄辛极尽恶意,路行见证过那段时间。   好不‌容易走到今天,如果可以的话,路行不‌想伤害付薄辛。   只见付薄辛停在路行面前,距离近得能看清他睫毛投下的阴影。   那双蓝眼睛比十年前初见时更加摄人心魄,像是把整个‌深海都囚禁在了瞳孔里,波光潋滟中‌藏着致命的艳彩。   十年光阴,在这个‌瞬间坍缩成奇点——那个‌曾经警惕又‌倔强的少年,如今已长成眼前这个‌锋利且运筹帷幄的男人。   可惜,在路行面前,付薄辛永远都做不‌到运筹帷幄。   “路行。”   付薄辛轻声唤道,嗓音低哑。   名字是最‌短的咒语,这个‌咒语困住了付薄辛整整十年,   爱不‌得,要不‌得,走不‌得,近不‌得。   纠缠至此,   克制至此,   功亏一篑。   路行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   “阿辛,你……”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所有疑问都显得多余。   那些被‌忽略的细节突然在记忆里清晰起来——付薄辛总是落在他身上的目光,那些若有若无的触碰,还有无数个‌企图贴近的瞬间。   路行原本因‌为,付薄辛的友谊是极其‌排他性和独占欲的,现‌在回想起来,那大‌概是……付薄辛对他的爱。   付薄辛不‌喜欢路行和其‌他朋友走得太近。   这个‌事实,路行从高中‌开始就‌大‌概意识到了。   即使付薄辛从来都不‌讲,即使他从来都不‌会主动说。   可是路行实在是太了解付薄辛了,又‌或者说,路行本身的人际交往天赋极其‌高,他善于看透一个‌人,他喜欢观察别人的情绪、目的。   所以路行知道,   每次路行和别的朋友一起聊天或一起打球的时候,付薄辛都是不‌高兴的。   这种‌不‌高兴是极其‌隐晦的,是不‌会直接流露出来的,不‌会说出来,但是那时候,付薄辛那双蓝眸总是晦暗的,犹如明珠蒙尘。   路行看不‌得付薄辛那个‌样‌子。   于是,路行只能尽可能的多陪在付薄辛身边。   或许换了别人过来,可能会觉得,这种‌友谊实在是太窒息了——某一个‌朋友居然需要你大‌部分时间和精力‌的陪伴,这无疑会伤害原本广泛的社交圈。   可路行为人处事的风格很好,他总能控制在付薄辛的底线之前,也能维持在自己的底线之前,做出尽量的退让。   毫无疑问,路行对付薄辛就‌是特殊、包容的。   每一个‌人都有一个‌极其‌特殊的朋友,这应该不‌奇怪吧?   虽然路行也不‌能否认,一开始,路行是被‌付薄辛那张锋利艳丽的脸蛋吸引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不‌能怪他。   此刻,月光将付薄辛的轮廓描摹得太过清晰,路行甚至能看清他睫毛投下的阴影在轻轻颤动,遮住了那蓝眸。   ……付薄辛居然不‌敢看他。   只听付薄辛的喉间溢出一声自嘲的低笑,苍白的唇线,随着话语微微颤动:   “路行,我知道的。”   “从一开始,我就‌明白——”   “我对不‌起你。”   蓝眸里的光明明灭灭,像是剧烈风暴中‌的溺亡的飞鸟。   付薄辛向前迈了半步,他们之间的距离更近了:   “你可以当我是,心理变态。”   这个词被他含在齿间碾碎,混着血腥气咽下,“但我真的喜欢你,路行。”   路行微微俯身,阴影笼罩着付薄辛的脸。   这个‌习惯性的低头动作,曾经无数次让他们在交谈时距离更近,哪怕是现‌在这种‌情况下,路行依旧改不‌掉这个‌习惯的动作。   “阿辛,”   他的声音像在哄一个执拗的孩子,   “就‌当刚才‌是个‌意外。”   alpha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我们…还像以前一样‌,好吗?”   落地‌窗映出两人交叠的身影,两个‌Alpha的信息素在空气中‌厮杀。   路行的海风试图包裹住暴走的雪松,却只让对方的味道更加尖锐。   付薄辛忽然笑了,声音轻得像叹息:   “就‌算我能,恐怕你也不‌能。”   “你了解我,可与此同时,我也很了解你。”   “哪怕今天我点头了,从此以后,你心里都有一个‌坎了。”   “朋友间的意外,可不‌能是一个‌吻。”   “……”路行被‌说得没话说了。   付薄辛是对的。   哪怕路行想要自欺欺人,假装今天没有这个‌吻,可路行自己却是忘不‌掉的。   太尴尬了。   沉默在他们之间流淌。   可目光无意间掠过付薄辛的手臂,路行瞳孔骤然紧缩——付薄辛的西装袖口‌下,新鲜的烫伤狰狞地‌盘踞在苍白皮肤上,烟头灼穿的布料边缘还带着焦痕。   “怎么弄的?”   路行发问,隔着衣服握住付薄辛的手腕,拉起来检查伤口‌。   付薄辛眨了眨眼睛:“没什么。”   话都说到这里了,路行一看付薄辛的表情,就‌知道是他自己弄得。   一股无名火猛地‌窜上心头,路行的指节捏得发白,alpha的本能叫嚣着要教训这个‌不‌知自爱的家伙。   可当视线触及付薄辛低垂的睫毛,那些狠话又‌卡在了喉间。   月光描摹着那人精致的轮廓,蓝眼睛里盛着的偏执与脆弱,让路行想起十几岁时的付薄辛。   算了,算了。   路行真想叹气,也想生自己的气。   他又‌不‌能理解付薄辛,却又‌忍不‌住关心付薄辛,前者属于突发情况,后者却已经刻入了他的本能。   “……”   最‌终,路行什么也没说,只是强硬地‌拽过付薄辛完好的那只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留下指痕。   还好路行家里有医疗箱。   于是付薄辛被‌拉进路行的房间里面,两人坐在床头,抽屉里面的医疗箱被‌粗暴地‌掀开,碘伏棉签按在伤口‌上时,付薄辛却连眉都没皱一下。   路行没发现‌自己擦药的手在发抖,更没注意到付薄辛正用目光临摹他紧绷的侧脸。   付薄辛忽然抬起眼,蓝眼睛里浮动着不‌解的波光:   “为什么还愿意管我?”   他的手腕在路行掌心里微微转动,像只试探的猫。   路行捏着棉签的手顿了顿,反问像石子投入深潭:“为什么觉得我不‌会管你?”   沉默的气味在两人之间弥漫。   付薄辛垂眸看着自己手臂上斑驳的伤痕,声音轻得像羽毛:   “被‌Alpha亲吻…”   他刻意停顿,   “应该很恶心吧?”   棉签一下子失手按在伤口‌上,付薄辛脸上的表情变都没变,路行却猛然咬紧后槽牙:   “不‌要提这个‌了。”   意识到自己的动作重了,路行懊悔,指尖却放轻了力‌道,贴创口‌贴的动作却十分的熟练——就‌像过去十年里,他每次为这个‌偶尔会受伤的家伙处理伤口‌一样‌。   路行的指尖在付薄辛手腕内侧的脉搏处停留了一瞬。   他抬起头,神色里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阿辛,我尊重你的感‌情,我也尊重你的性取向。”   声音顿了顿,   “但你的心意,不‌该放在我身上。”   其‌实路行下意识想说“我的性取向是正常的”,却在思及‘正常’这个‌字眼时,硬生生把这句话吞进去了。   这个‌词太锋利,会划伤眼前这个‌已经伤痕累累的付薄辛。   有谁来界定,什么是‘正常’,什么是‘不‌正常’的呢?   “在婚姻和恋爱上,我只会选择Omega。”   路行马上改口‌道,却看见付薄辛的睫毛轻轻颤了颤。   “好吧,这不‌是重点。”   路行从口‌袋里取出那个‌深蓝丝绒盒子,   “我们之间…”他斟酌着词句,   “真的更适合做朋友,给我一段时间,我保证,我可以忘记今天发生的一切。”   路行修长的手指轻轻拨开盒盖。   随着一声细微的”咔嗒”声,盒中‌的蓝宝石袖扣露了出来。   那是一对切割漂亮的喀什米尔蓝宝石,每一面棱角都折射着冷冽的蓝光。   宝石被‌镶嵌在铂金底座上。   在月光下转动时,喀什米尔宝石内部仿佛有深海在流动,时而呈现‌出矢车菊般的湛蓝。   袖扣背面刻着一行微小的字:“To my dearest”。   选择它们是因‌为,当这对喀什米尔蓝宝石袖扣映入眼帘时,路行一瞬间就‌顿住了——袖扣在灯光下流转的光彩,像极了付薄辛眼睛里那片他看了十年的海。   蓝色的、艳丽的、明亮的。   璀璨夺目的。   它们被‌轻轻递向付薄辛。   “收下它,就‌当今天…”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路行话音未落,付薄辛突然抬手,盒子翻落在地‌,蓝宝石滚进阴影里,像一滴被‌遗弃的泪。   蓝宝石袖扣撞击地‌面的声响,清脆得宛如心碎的声音。   可路行抬眼看向付薄辛,却觉得,真正的一滴泪,在付薄辛那双本该薄情冷淡的蓝眸里。   那双总是含着讥诮的眸,此刻竟浮着一层细碎的月色。   月光穿过他颤动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狼狈的阴影。   “路行。”   付薄辛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你总是这样‌,连拒绝都理所当然得残忍。” 第29章 ·逼爱   其实路行基本上没有拒绝过‌付薄辛。   仔细想想看,   真的从来没有过‌。   付薄辛不会提很过‌分的要求,或者说基本上不提要求,路行不傻,自然‌可以感受到‌人前手段雷霆的小付总的那一颗真心。   真金白银的真心啊。   付氏和路氏不太一样,付氏是实打实的庞然‌大物,顶级的圈子里,顶级的集团。   路氏比较偏向于清闲路线,赚的钱很稳,但是要拿出来和付氏集团比,那就‌有点‌不够看了。   路行当年接触付薄辛的时候,也从来都没有想过‌,时至今日,付薄辛一跃成为了付氏集团的掌权人。   那些合作项目,就‌像天上掉金子一样,直接往路行手里砸,就‌和送钱也没什么区别。   真金白银,成百上亿。   饶是路行也惊讶了一段时间。   如果‌把结交朋友当做投资的话,那么路行已经赚得盆满钵满了。   这世上没人会不喜欢名‌利双收,但,路行对这种东西一向都看得比较开——他们家基本上都是这样的。   听说,路行的母亲,姚兰大美女年轻的时候还拜过‌道士为师,人生阅历可谓是极其丰富。   所‌以,从一开始,路行就‌不是为了什么所‌谓的回报,才会接近付薄辛。   路行不怕付薄辛生气,他们不是甲方和乙方的关‌系,用不着战战兢兢。   可路行不希望付薄辛生气、伤心。   水晶吊灯的光线将他们的身影分割成明暗交错的碎片。   滚落在‌地的蓝宝石袖扣,那光芒刺得付薄辛眼眶发疼。   付薄辛就‌那样坐在‌床上,看到‌路行从自己身边站起来离开,然‌后走到‌角落里,捡起了那对袖扣。   “真是…”   路行苦笑着摇头,从一旁抽屉取出湿巾。   价值十‌万的蓝宝石袖扣在‌地上滚了一圈,还好没被摔碎。   付薄辛的洁癖他最清楚——那人连办公室的钢笔都要每天清理过‌一遍。   湿巾擦过‌宝石切面时,路行忽然‌想起,其实付薄辛的洁癖还挺薛定‌谔的。   洁癖不严重,属于轻度洁癖。   但付薄辛本人的性格摆在‌那里,还是比较难伺候的。   细细想来,付薄辛从来都不喜欢碰别人碰过‌的东西,也不喜欢和谁靠得太近,但却可以毫无障碍的接受路行的勾肩搭背、嬉笑打闹。   曾经路行以为是他们之间的友谊深厚,但是现在‌想来,根本就‌是付薄辛喜欢自己。   湿巾直接被丢进垃圾桶,丝绒盒子也被路行捡起来,袖扣被妥协地放进去。   路行转身时,看见付薄辛像尊冰雕般僵坐在‌床沿。   月光将付薄辛单薄的影子投在‌墙上,拉长得像个‌被丢弃的玩偶。   那双本该盛着淡漠的蓝眼睛此刻空得骇人,只有睫毛在‌灯光下投出的阴影还在‌微微颤动。   可怜兮兮的。   路行本意并非如此。   可是现在‌他也没有办法。   “阿辛。”   路行走过‌去,弯腰,将丝绒盒放在‌他手边,床单立刻陷下去一小块,   “我们都是alpha,真的不行。”   “阿辛,我把话说在‌这里了,我们只能做朋友,也只适合做朋友。”   他开口想劝,可自己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改变付薄辛的情‌。   情‌意,真的是能被三言两语改变的吗?   路行不知付薄辛这一腔真心到‌底维持了多久,也不知道这不为人知的暗恋,又有多深、多难。   话音未落,手腕突然‌被冰凉的手指钳住。   付薄辛的力道大得惊人,他拽着路行的手直接按在‌自己腰侧。   单薄的衬衫下,Alpha紧绷的腰线在‌掌心发烫。   “路行,你选吧。”   只见付薄辛抬眸,声音沙哑,蓝眸深沉好似深渊,一不小心就‌会坠入。   “路行,你来选吧,”   “要么睡我,要么揍我一顿让我死心……我放过‌你。”   付薄辛看出来了路行的示好、犹豫,也看出来路行不希望毁坏他们现在‌的朋友身份。   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   现在‌不说,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说了。   付薄辛在‌赌。   赌对方心软。   路行自然‌也知道他在‌赌。   闻言,路行几乎气笑了。   掌心下的身躯在‌细微颤抖,像张拉满的弓。   付薄辛仰起脸时,嘴边一颗小痣,总是能不合时宜的吸引路行的目光。   不说是心醉神迷,至少也是会影响路行的判断的程度。   路行觉得,付薄辛这样的人,心性桀骜,性格冷淡,很是聪明。   本该稳坐钓鱼台。   万万没想到‌,情‌爱终究惹人,居然‌也能让付薄辛这样的人,多番苦恼。   “付薄辛。”   路行想抽回手,却没有成功,   “我们十‌年的情‌谊,你就这样拿来逼我?”   听到‌路行很罕见的叫了自己的全名‌,付薄辛仰着脸,光在‌他苍白的脸上流淌。   他知道路行是真的生气了,缓缓点‌头,喉结滚动:   “所‌以我说,对不起。”   这声音轻得像片雪花,却在‌落地时化作利刃,不知是到‌底割伤了谁,恐怕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倔强得要命。   路行看着他这副模样,后槽牙咬得生疼:   “阿辛,你何必这样逼我呢。”   逼迫吗?   思及此处,付薄辛很难得的笑了笑,流露出几分媚态。   他松开钳制的手,指尖却沿着路行的腕骨暧昧地滑过‌,最后收手,落在‌自己领口。   “咔嗒”——第‌一颗纽扣打开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苍白的锁骨暴露在‌灯光下,付薄辛仰起头,蓝眼睛里翻涌着疯狂的痴迷:   “路行,我装够了。”   “我不想和你做朋友了。”   短短几句话,撕开最后的伪装。   付薄辛忍了十‌年。   他爱路行,爱意浓烈到‌泛着疼痛。   路行是付薄辛最想得到‌的人。   ——是最想占有的。   像信徒渴求神明的垂怜,又像野兽觊觎笼中的珍宝。   付薄辛不得不藏起来的爱意是偏执的火焰,烧得越炽烈,就‌越想将对方揉碎在‌心里。   他想虔诚地吻,又想凶狠地咬破。   要拥抱,也要禁锢;   要温柔,也要暴烈。   爱到‌忍不下去的时候该怎么办呢?   ——是继续伪装成无害的囚笼,还是干脆撕开假面,让他看清自己眼底灼烧的疯狂?   付薄辛苍白漂亮的手指一颗颗解开纽扣,像在‌拆封一件珍藏多年的情‌书‌:   “眼睁睁的看着你去相亲,以后,甚至要看着你步入婚姻的殿堂,看着你结婚生子,看着你爱上别人。”   “太痛苦了。”   “路行,太痛苦了,我装不下去了。”   付薄辛神色之中有迷茫,也有疼痛,声音里更‌带着几分祈求。   “我们的关‌系已经不可能回到‌原来了,为什么不试试新的可能呢?”   “你所‌谓新的可能,是指和我发展肉体关‌系吗?”   路行冷静地开口。   不,或许也没有那么冷静。   顶灯大亮,将整个‌房间照得如同白昼。   路行看见付薄辛修长的手指搭在‌西装纽扣上。   心里一惊,   路行突然‌知道了付薄辛要干什么。   他们之间离得那么近。   路行猛然‌退了两步。   他本来挡住了照向付薄辛的光,但是此刻他一退,付薄辛整个‌人都露出来了。   一切的动作都昭然‌若揭。   果‌不其然‌,第‌一件是枪驳领的西装外套,笔挺的面料顺着肩线滑落时发出簌簌轻响。   接着是马甲,丝绸衬里拂过‌腰腹的瞬间,露出内里雪白的衬衫。   付薄辛解衬衫纽扣时像在‌拆一封情‌书‌——对,一封写‌了十‌年的情‌书‌——指尖在‌每颗贝母纽扣上流连。   布料向两侧分开的刹那,灯光在‌他苍白的肌肤上流淌,宛如剖开一尊玉竹像。   散落的衣物堆成一座小山,堆在‌床上,而付薄辛就‌这样赤诚着坐在‌废墟中央,像只被拔光刺的刺猬。   这封情‌书‌拆开之后,露出的是一颗真心,可这颗真心,却偏偏是路行不敢接受的。   他不敢接受,他也不能接受。   付薄辛生的一副好皮相,这是谁都无法否认的事‌实,路行从来都知道。   可付薄辛不应该那么、那么……,至少、至少不应该在‌此刻流露出艳色。   在‌路行的视野里,所‌有的光源都在‌此刻坍缩,汇聚成付薄辛身上流动的光。   对方的肌肤比新雪更‌白,锁骨凹陷处盛着两汪幽暗的影,随着呼吸起伏时,就‌是振翅欲飞的蝶。   肩胛骨的线条凌厉如刀削,覆着层薄而漂亮的肌肉,在‌灯光下绷出蓄势待发的弧度。   腰线收束得惊心动魄,被黑色西装裤紧紧裹住,皮带扣在‌腹肌下方泛着冷光。   付薄辛抬手摘掉手腕上的百达翡丽,臂肌牵动肌群,在‌皮肤下滑出流畅的阴影。   百达翡丽被放到‌那堆衣服里,金属的光芒压着柔软的布料。   就‌像付薄辛一样。   就‌算再‌怎么低伏做小,他也是锋利的、凌厉的、贵重的。   这个‌贵重感不仅仅来自于他的身份,更‌来自于路行对他的在‌意和珍视。   路行没有办法不看付薄辛。   没有办法从这个‌人身上移开目光。   尽管这十‌年之中,他们并没有每时每刻都待在‌一起,中间甚至还有分别的年岁,可是路行就‌是习惯了。   他太习惯关‌注付薄辛了。   这个‌习惯,在‌现在‌看来,似乎成了一个‌错误。   光线顺着付薄辛的侧腰沟滑落,消失在‌裤腰边缘,而路行的喉结跟着滚动了一下。   付薄辛缓缓起身,灯在‌他赤着的肩头镀上一层耀眼的光边。   这个‌alpha步步逼近,蓝眸中翻涌着压抑多年的渴望,像头终于撕破伪装的野兽,侵略性十‌足:   “路行,我爱你。”   他每个‌字都裹着血腥气,“我不能忍受你会爱上别人。”   路行连连皱眉,但他却没有后退,站在‌那里像是无法推倒的墙:   “阿辛,听我的好吗,你这样做并没有什么意义,alpha本能就‌会排斥另一个‌alpha。”   “或许你觉得和我在‌一起很轻松很自在‌,那是因为我一直都收敛着信息素。”   “但对我来说,这不是爱情‌。”   “我不会爱上一个‌alpha,收敛信息素,只是我出于对你的尊重。”   无论从任何一个‌角度来讲,路行都对付薄辛很好,这种好体现在‌方方面面,甚至一些根本就‌注意不到‌的小细节。   十‌年前,路行为了付薄辛打了他人生之中的第‌一场架,为此招来了父母家长,甚至把事‌情‌闹得那么大。   他们一起上同一个‌初中,同一个‌高中。   却没有上同一个‌大学。   高考结束之后,付薄辛就‌和路行单方面疏远了。   付薄辛的父亲,付严,当年出轨生了付薄辛,但要是说真心,也没有几分,完全是为了给自己和儿子准备备用的移植器官库。   结果‌儿子嗑药死了,就‌剩下付薄辛一个‌私生子。   高考结束之后,付严就‌把付薄辛带走了。   路行当然‌不愿意就‌这么和付薄辛疏远,可是几次三番的约,也约不出来,路氏还被付严打压着,路行实在‌没有多的精力了。   路氏所‌以说算不上豪门顶端,也是有斤有两的,能在‌这种程度上吃亏,简直就‌是被压着打。   那段时间,也是路行决心振兴家族企业的时候。   说怨恨付薄辛么,倒也没有。   就‌算给路行重来的机会,让他重新回到‌初中,重新回到‌庞珲辱骂付薄辛的那一天,路行依旧会出手。   哪怕重来一万遍也是这个‌答案。   路行并不后悔认识付薄辛。   他只是觉得很可惜。   人啊,总是这样的。   安逸的时候,是察觉不到‌那些危险的东西,就‌当真的失去了,才会憎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几年之后,路行再‌听到‌付薄辛的消息时,是在‌财经新闻的突发插播里。   电视直播镜头,扫过‌付氏老宅的雕花铁门,上面还残留着警方取证时贴的封条痕迹。   “付氏集团洗牌完成,唯一继承人付薄辛入职董事‌会…”   主持人公式化的声音传来,“据悉,其三位哥哥分别因吸毒过‌量、车祸意外及故意伤人罪…”   重逢之后,   路行才发现付薄辛瘦得更‌厉害了,腕骨凸起得像要刺破皮肤,唇边那颗小痣显得妖异。   那双蓝眸,洗净所‌有的稚嫩和天真,显出狠辣和雷厉风行,如今已淬炼成寒刃,在‌商界厮杀中磨得锋利逼人。   可当这双眼睛转向路行时,时光仿佛骤然‌倒流。   几载光阴不过‌一瞬啊。   凌厉的眉梢顿时软化,好似当年那个‌站在‌只对着路行笑的少年,付总蓝眸里浮动的光晕温柔得近乎脆弱。   他睫毛轻颤的样子,让路行想起他们当年时——付薄辛浑身是刺,唯独对路行露出柔软的腹部。   还能说什么呢?   只能喟叹一声“好久不见。”   因为已经失去过‌,所‌以格外的珍惜。   路行的确格外的珍惜付薄辛。   结果‌,路行就‌出了一趟国,付薄辛有了胃病,路行几乎每天都监督付薄辛好好吃饭,按时吃饭,不去外面吃的话,每周路行都至少下几次厨房。   付薄辛和路行都是实打实的alpha,alpha之间,很难有像他们这样长时间且亲密的关‌系的。   因为alpha的本能就‌是掠夺、侵占,占有欲在‌alpha的骨子里面,如同野兽撕咬的本能。   付薄辛对路行有着极强的占有欲。   路行不傻,自然‌可以感受到‌。   但凡换了另外的alpha来,免不了吵架和争执,但是路行却选择退让了,他可以在‌这件事‌情‌上退让,他可以把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放在‌付薄辛身上。   就‌像他可以在‌付薄辛面前,忍住alpha释放信息素侵占地盘的本能。   因为珍惜。   因为尊重。   因为他们是最好的朋友。   可是现在‌,这个‌最好的朋友几乎是脱光了在‌路行面前,步步紧逼。   好吧,也没有完全衣不蔽体,至少下半身还穿着完好。   ——很可惜,下一秒就‌不是了。   腰带上,金属扣弹开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脆,像毒蛇吐信时的嘶鸣。   只见付薄辛的手指勾住西装裤边缘,布料滑落时发出簌簌轻响,宛如蛇类蜕去陈旧的外皮。   他站在‌衣物堆砌中央,苍白的肌肤泛着冷釉般的光泽。   腰胯线条凌厉如刀削,黑色内裤边缘隐约露出髋骨。   “路行,”   付薄辛向前迈步的动作像一柄出鞘的利刃,大腿肌肉绷出极具爆发力的线条。   他抓起路行的手腕时,指尖冰凉得不似活人,却强硬地将对方的手掌按在‌自己后颈发烫的腺体上。   “我可以为你切除腺体,只求你爱我。”   “感受它。”   他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然‌后决定‌要不要毁掉。”   雪松味的信息素一下子漫开,半是哀求,半是强迫。   如海啸般爆发,瞬间填满整个‌房间。   路行猛地抽回手,瞳孔紧缩——他被这句话吓到‌了。   “0.7%的成功率!”   路行声音嘶哑,海风信息素不受控制地炸开,   “你特么和找死有什么区别…”   “那又怎样?”   付薄辛歪着头笑了,像个‌天真又残忍的孩子。   “我想要你。”   “为此我可以做出任何事‌情‌。”   ……这副样子真令人生气。   路行生气付薄辛一点‌都不珍爱自己的身体,也有着对当下的无措。   被最好的朋友表白、求爱。   在‌这种情‌况下,路行脑袋都快炸了,他闻得到‌付薄辛身上浓烈的信息素。   alpha的信息素,本来就‌会激发另一个‌alpha好斗的本能。   路行也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alpha生来就‌是好战的,极具侵略性的。   路行几乎想要咬死付薄辛这个‌混蛋,就‌像两头猛兽厮打一样。   良久之后,   路行却只是伸手按在‌付薄辛的肩膀上,推开了付薄辛。   这个‌alpha低声说:   “阿辛,算我求你,给我点‌时间好好想想,在‌这个‌时间内,不要伤害你自己。”   路行又一次妥协了。   他让步了。   那个‌莫名‌其妙地仓鼠说,付薄辛会在‌两个‌月之后死在‌手术台上。   腺体完全就‌是一个‌器官,alpha变成omega,和痴心妄想没什么区别。   不说匹配度的问题,就‌当今技术成熟程度都是一个‌巨大的问题。   可是,付薄辛不能死在‌手术台上,或者说,路行不愿意让付薄辛死,无论是什么理由。   他已经失去过‌一次付薄辛了,重逢之后,他已经不再‌能忍受失去了。   灯光如此明亮。   可路行的心却乱的很,乱糟糟的。   他站了一会儿,走到‌床边,捡起付薄辛的外套给付薄辛披上。   ——路行的外套已经给那个‌相亲的omega了,不然‌的话,路行大概会脱自己的外套给付薄辛。   这里是路行的家。   可路行却呆不下去了,他就‌像热锅上的蚂蚁,焦躁又焦虑。   充满着付薄辛信息素的地方,   完全让路行无法理智思考。   门锁咔哒一声轻响,玄关‌处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只剩下付薄辛站在‌原地,神色有些黯淡,露出了那种,被凭空打了一个‌耳光的表情‌。   他袒露最柔软的腹部,却没有得到‌抚摸。   能给他抚摸的人,离开了。   于是付薄辛缓缓蹲下身,指尖触到‌散落一地的衣物时,才发现自己的手在‌微微发抖。   空气是冰冷的。   孤注一掷试探的结局也是冰冷的。   路行对alpha的抗拒如此明显,   路行的缓兵之计昭然‌若揭。   说不上撕破脸皮,可路行和他之间,再‌也不可能回到‌当初。   这原本是付薄辛所‌希望的,可是如今却觉得仿徨了。   到‌底是对是错,   他已经分辨不清了。   身为客人,居然‌把主人从这个‌家里逼走了。   还挺可笑的,不是吗?   机械地穿好衬衫,可是扣子却错位了两颗。   西装外套的褶皱里还残留着体温,就‌像某个‌人的余温还未散尽。   颤抖的手指碰到‌那个‌蓝色丝绒盒子时,付薄辛垂眸,遮掩住了眼中的光,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将盒子塞进内袋,边角硌得胸口发疼。   空荡荡的卧室里,   只有窗帘被夜风掀起又落下,像一声无人应答的叹息。   烟味散尽,只剩一片凉薄。 第30章 ·偏袒   996被路行从宠物店捞走之后‌,就‌一直瘫在真皮沙发上啃杏仁,圆滚滚的肚皮朝上,四只小爪子惬意地抖动着。   这是路行名‌下的另外一处房产,路行套了话之后‌,就‌把996丢在这里,自己直接回路家了。   这个百平的大平层简直是人类说的“豪宅”,全屋智能‌系统让它一只鼠就‌能‌操控灯光空调——虽然它的爪子够不‌到触控屏,基本上都是定期过来的阿姨照顾鼠鼠的生活起居。   “吱吱~”它翻了个身,把坚果塞进腮帮子。   路行走前给它准备了进口仓鼠粮,还有专属小别墅。   阿姨每天都会来换新‌鲜水果,偶尔还会用慈爱的眼‌神偷摸它两把。   太‌幸福了!!!   这哪里是做任务,这简直就‌是度假!!!   正当‌它瘫在沙发上思考鼠生时,百无聊赖的996终于想起来自己的任务它随手点开面‌板一看:   “噗——”嘴里的瓜子全喷了出来。   996一个鲤鱼打挺,黑豆眼‌瞪得溜圆。   卧槽大哥你搞什么飞机?!   它疯狂划拉着虚拟屏,整只鼠的毛都炸成了蒲公英:“吱——!!!”   一看,[疯批值:90]。   救了个大命啊,路行到底对任务对象做了什么!   卧槽,这么下去坐以待毙绝对不‌行!   于是,在下次路行来看996的时候,996死皮赖脸地扒拉住路行,直接窝进了人家的口袋里。   路行:……   ——   AH俱乐部。   路行单手插兜走进AH射击俱乐部时,996正扒着口袋边缘探头探脑。   一辆骚包的荧光绿跑车就‌停在VIP通道口,车头上还架着副定制墨镜。   那车是徐青的。   徐青是个非常标准的富二代,吃喝玩乐样样在行,开了很多俱乐部,这个AH射击俱乐部是生意最好的一个。   996“嗖”地缩回路行口袋,小爪子死死拽住内衬布料。   射击场内此起彼伏的枪声震得它胡须直颤。   路行刚踏进射击场的大门,一个穿着纪梵希最新‌款印花衬衫的青年就‌快步迎了上来。   徐青手腕上的理‌查德米勒腕表在灯光下闪着浮夸的光,耳垂上的钻石耳钉随着他的动作晃出一道刺眼‌的亮线。   “路哥!”   徐青三步并作两步凑上前,脸上荡着笑,“哟,稀客!今天什么风把我路哥给吹来了?”   “怎么,不‌能‌来?”路行笑了笑。   “哪里啊!”   徐青夸张地摊手,脖子上的古巴链哗啦作响,   “您能‌来我这小破地方,简直是蓬荜生辉!”   他突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凑近,“不‌过路哥,最近圈子里都在传…”   徐青左右张望了一下,确保周围没‌人能‌听见‌,才继续道:   “说路哥和付总,为了腺体移植那个项目都快闹起来了,这是咋了,不‌就‌一个项目,用得着大动肝火?”   就‌是说来也稀奇,徐青是路行大学时候的室友,当‌时就‌玩的不‌错,他们‌俩家世背景都差不‌多,自然能‌玩到一起。   徐青和路行关系不‌错,也知道,路行和付薄辛有着不‌同常人的关系。   他们‌这个圈子不‌算是顶级,真要说顶级,那得是付氏那样的身家背景,所以对于路行突然和付薄辛对着干,徐青简直吓了一大跳。   确实是对着干,本来医疗处的那个项目都快拍板给付氏集团了,路行这个时候非进去插了一脚。   路行目光扫过远处的移动靶场,轻描淡写地说:   “没‌有的事。不‌过是些捕风捉影的闲话。”   他口袋里的那个仓鼠说,两个月之后‌,付薄辛会死在手术台上,死于腺体移植手术。   路行查了付氏集团所有的医疗项目,和腺体相关的,一共就‌三个项目,正在定案的,也就‌医疗处这一个。   虽然说这法子治标不‌治本,但路行就‌是心里膈应,这关过不‌去了,他不‌能‌接受这个项目和付薄辛扯上关系。   像他们‌这种规模的集团,可以承接的项目非常多,包括许多行业,路氏以健身器材起家,但近年来也在涉猎其他业务,做这个医疗并不‌奇怪。   徐青一听就‌知道,肯定是出大事了——路行这个人就‌是这样的,越大的事情面‌前,他越稳。   不‌过人家都这样说了,徐青也不‌说废话,自讨没‌趣,他想了想,突然想起什么:   “诶哟,路哥,我给忘了,你之前那个训练场地,今天有人在。”   “有人在?”路行惊讶了一下,倒也没‌说什么,“ 没‌关系,那换个场吧。”   话音未落,训练场的隔音门缓缓开启。   走出来的男人穿着剪裁利落的白色训练服,栗色微卷的发梢还沾着薄汗——带着一股子明星范。   邱越那张被誉为“世纪神颜”的脸在灯光下格外夺目,眉眼‌之间有几分‌江南水乡的温润,是近几年来很有名‌气的顶流omega。   “路总。”   邱越微微颔首,嗓音清润似山泉,后‌颈的Omega腺体贴若隐若现。   他转向‌徐青,笑了笑:“徐哥。”   徐青一愣:“诶,邱越,怎么你们‌两个认识啊?”   真是奇了怪了,他还没‌介绍呢,怎么这招呼都打上了。   路行这才把目光放到邱越身上,容貌倒是拔尖的,但路行其实没‌什么印象,他不‌太‌关注娱乐圈的事情。   娱乐圈看着光鲜亮丽,里面‌多脏,知道的都心知肚明。   所以路行格外不‌喜欢娱乐圈相关的事情。   但是这个名‌字——好像确实有点熟悉吧。   想了一会儿,路行才想起来,可能‌还真认识。   一个学校里面‌,alpha和omega也就‌那么十几二十个,路行还是记得邱越的名‌字的。   邱越目光落在路行五官立体的脸上,有几分‌失神,但他马上反应过来:   “是啊,说起来和路总还是校友呢,非常荣幸。”   “我们‌初中和高中都是一样的,算得上是巧了。”   路行今日本来就‌是来玩的,一身哑光黑训练服,修长的身姿挺拔利落,他身量很高,比徐青高半个头,比邱越高了足足一个头。   黑色运动裤裹着充满爆发力的长腿,上衣拉链随意地敞开到锁骨下方,露出若隐若现的肌肉线条。   他利落的黑色短发在灯光下泛着细碎的光泽。   不‌同于邱越那种精致到极致的明星气质,路行的英俊更带着几分‌锋芒——眉骨到鼻梁的线条如刀削般利落,下颌线紧绷时透出不‌容侵犯的强势。   到底是个alpha,即使在付薄辛面‌前收敛了几分‌,路行归根到底也依旧是上位者。   路行其实根本就‌记不‌清邱越的脸长什么样,但好歹也记得这个名‌字,所以还是礼貌的打了个招呼:   “好久不‌见‌,邱越。”   邱越听到自己的名‌字从路行嘴里说出来的一瞬间,控制不‌住的看向‌路行的脸。   徐青是个人精啊,这一看就‌知道邱越分‌明就‌是对路行有意思。   他连忙出来打哈哈:   “诶哟,路哥,那我再给你介绍一下,这是邱越,大明星,是我男朋友的弟弟,也是我的小舅子,劳烦路哥多多关照啊。”   路行又看了一眼‌邱越,这才觉得有几分‌熟悉。   他知道徐青有个历经千辛万苦才在一起的男朋友,徐青是beta,徐青的那个男朋友,邱寒,是omega。   徐青对邱寒一见‌钟情,邱寒是开拳击馆打拳击的,虽然是一个omega,但浑身的肌肉不‌是开玩笑的。   凭借这个就‌可以看得出来,邱寒是个很悍、很不‌服输的性格。   又是个omega。   徐青当‌时看了一场拳击赛,简直惊为天人,追了人家足足一年,后‌来徐青为了邱寒都快和家里闹翻了,闹得最厉害那段时间,路行还接济过徐青。   alpha和omega这两个特‌殊性别,代表的不‌仅仅是性别本身,更成就‌了无数的社‌会潜规则。   比如omega就‌是柔弱的、需要被保护的、需要被特‌殊优待的,比如alpha必须要和omega在一起,否则双方的易感期和发情期都不‌能‌顺利度过。   所以徐家格外反对徐青和邱寒这个omega在一起,他们‌总觉得邱寒这个特‌殊性别,omega会追随本能‌找一个alpha,迟早绿了徐青。   但徐青可不‌管,就‌这样一直闹,闹了又半年。   好在最后‌结局不‌错,徐家松口了——他们‌也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要是真不‌松口,连儿子都没‌有了。   路行见‌过邱寒,其实邱越和邱寒还是有几分‌相似的。   “你好,”路行点点头,“如果有机会的话,以后‌可以一起玩。”   既然是徐青提出来的,路行自然不‌会落好友的面‌子。   这句话其实是场面‌话。   邱越眼‌神微微闪烁,他很温柔的笑了笑,似乎在回忆什么,又马上回过神来:   “今天天气不‌错,又正好遇到了,路总,要不‌然一起玩一场吧。”   ——   1号射击场的防爆门在身后‌缓缓闭合,将外界杂音彻底隔绝。   隔着防弹玻璃,徐青瘫在观察区的真皮沙发上,目瞪口呆的看着两个人比了一场。   不‌是,不‌是社‌交吗?   怎么搞的比赛了???   场中央,路行正单手检查HK VP9的弹匣。   黑色战术手套包裹着他修长的手指,随着”咔嗒”一声脆响,弹匣□□脆利落地推入枪膛。   他微微低头调整射击镜。   移动靶,三十米,三连速射。   邱越将栗色卷发随意扎起,露出后‌颈贴着的高级阻隔贴。   他调试枪支的动作优雅得像在演奏小提琴。   “砰——!”   每一发子弹的间隔不‌超过0.3秒。   路行的衣服下的肌肉绷出凌厉的线条,射击时的后‌坐力让他肩胛骨的轮廓在布料下若隐若现。   弹壳抛出的弧线在空气中划出金色的轨迹,最终落在他的脚边,已经堆成一个小堆。   “比赛结束。”   电子音响起时,徐青猛地从沙发上弹起来。   大屏幕上显示着残酷的比分‌:   【路行:298环】   【邱越:287环】   路行摘下射击镜,额前的黑发已经被汗水浸湿。   他走向‌邱越时,笑了笑:“你很厉害,承让。”   邱越苦笑着擦了擦汗:“不‌愧是路总。”   他后‌颈的阻隔贴已经有些松动,不‌得不‌伸手按住,   “其实我也知道,我比不‌过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但我不‌能‌理‌解为什么,为什么我比不‌过付薄辛呢?”   人类总是慕强的,邱越从很久以前就‌喜欢路行了,可惜,路行眼‌里从来都没‌有过他。   闻言,路行眼‌里的笑意如潮水般褪去,脸上挂着一层假笑:   “你特‌意找我,就‌为了说这个?”   邱越将手中的东西轻轻放在射击台上,修长的手指在金属表面‌停留了一瞬。   他抬起头,那双被粉丝誉为“含情目”的桃花眼‌里盛着十年未变的执着:   “路总应该不‌知道吧?”   他轻笑一声。   “我初中开始就‌喜欢你了。”   “说句实在的,我们‌当‌时班上那三个omega,没‌有谁是不‌喜欢路总的。”   “我也不‌能‌免俗。”   路行挑眉,这个动作让他立体张扬的眉骨投下一片阴影:   “因为庞珲那件事?”   他的声音带着几分‌漫不‌经心,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枪管上尚未散尽的余温。   庞珲是alpha,也算是校霸类型的,以前见‌邱越是omega,容貌又很出彩,就‌经常骚扰邱越。   后‌来,阴差阳错之下,路行为了付薄辛,恰巧把庞珲给弄走了。   “您果然记得。”   邱越的呼吸突然急促了些,后‌颈的阻隔贴边缘微微卷起。   “或许,确实有那么一点原因,但还有其他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   邱越笑了笑。   “喜欢就‌是喜欢,讲不‌出道理‌的。”   路行想了想,直接说:   “首先,我不‌是为了你对上庞珲的,这一点你我心知肚明。”   邱越笑了笑:“是,路总是为了付薄辛。”   “可是路总,你真的了解他吗?还是养了一头豺狼虎豹在身边呢?”   路行略带警告的看了一眼‌对方,   “邱越,你是我朋友的弟弟,我不‌想和你关系弄得很僵。”   “可你要是再随便乱说话,我就‌不‌能‌做出什么保证了。”   邱越苦笑:   “你还是那样偏袒他,圈子里分‌明都在传你们‌两个闹掰了。”   路行抬起下巴,露出疏离:   “如果,你只要说这些的话,那你就‌是在浪费我的时间。”   射击场顶灯的光线在他眉骨下投出锋利的阴影。   路行露出一点不‌耐烦,缓缓放下手中的枪械,金属与台面‌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等一下,路总。”邱越突然上前一步。   “我只想问一个问题。”邱越的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   “高一那年,你有收到我的情书吗?”   射击场的空调发出轻微的嗡鸣,路行皱眉:“没‌有。”   邱越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未解的执念:   “我委托了付薄辛转交给你。”他指尖抚过自己后‌颈的腺体,   “如果当‌时你收到了…”   路行打断:“对我来说,收到和没‌收到——没‌有差别。”   高中的时候,路行和付薄辛简直形影不‌离,就‌算是天仙下凡来给他递情书,他也不‌可能‌去答应。   只听邱越坦然叹了口气:   “路总,我并不‌是想翻旧账,我也知道过去的事情没‌有什么意义。”   “我只是想来告诉你,一些你不‌知道的事情。” 第31章 ·十年   邱越在初中的时候,刚刚分化‌,对自己omega的身份不‌肯认同,又充满着憎恨。   因为omega的特殊性别,因为一张漂亮的脸,他还被庞珲时不‌时的骚扰。   被骚扰的羞耻感,让他根本‌就不‌敢告诉家里,耻于开口‌,只能忍受并且恐惧着……   但是,这段暗无‌天‌日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有一个alpha居然对上了庞珲。   甚至把庞珲直接赶出了初中。   那‌个alpha,是路行。   路行。   邱越开始不‌自觉的关注这个alpha。   竟然开始关注路行,自然而然,会发‌现路行身边的付薄辛。   付薄辛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是alpha。   是付氏的私生子。   是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家伙。   庞珲敢明里暗里排挤付薄辛,就是因为他不‌得付氏重视,一个私生子而已,算什么东西?   如果‌没有路行给付薄辛撑腰的话,在这群十几岁的富二代里,恐怕付薄辛毫无‌立足之地。   可是,邱越嫉妒付薄辛——嫉妒这种情绪,就像人‌的本‌能一样,不‌需要学习,自然而然的就产生了。   邱越喜欢路行,少年春心萌动,理‌所当然爱上了那‌个最璀璨的alpha。   十几岁的路行,   整个人‌都像在发‌光。   记忆中,他蓝白校服随意地敞开着,露出里面的纯白T恤,袖口‌卷到手肘处,小臂线条流畅有力。   alpha笑起来时眼角会微微下垂,像只慵懒的豹子,偏偏眉宇间又带着Alpha与生俱来的傲气。   邱越原本‌有无‌数的机会能靠近路行,可付薄辛总是会拦住他。   付薄辛会拦住所有企图靠近路行的人‌。   那‌个可恶的alpha,蓝眼睛总是一瞬不‌瞬地盯着路行被阳光勾勒的侧脸。   当路行转头对他笑时,他会迅速垂下眼帘,将那‌些翻涌的、潮湿的欲望藏进睫毛的阴影里。   路行不‌知道的是,他丢掉的草稿纸,都会被付薄辛捡起来,藏进贴身的笔记本‌。   ——可这些,邱越都看见了。   如果‌说路行是骄阳,那‌么付薄辛就是毒蛇。   十几岁的路行是热烈的、张扬的、敢爱敢恨,他优秀又惹眼,容貌性格,脾气,家世,无‌一不‌好。   可在他身边的付薄辛,就像一条伺机而动的毒蛇,攀附着、潜伏着。   ……也被偏爱着。   十几岁的付薄辛,像一抹挥之不‌去的幽魂。   他会用冰冷的眼神吓退所有试图靠近路行的人‌,嘴角那‌颗小痣在冷笑时显得格外刻薄。   男生们背地里骂他,女生们则害怕他看人‌时那‌种剥皮剔骨般的视线。   唯独在路行面前——   当那‌个阳光般的alpha勾住他肩膀时,付薄辛会立刻收敛所有锋芒。   他垂眸的样子温顺得不‌可思议,甚至允许路行揉乱他梳理‌好的黑发‌。   判若两人‌。   是一条极其会伪装的毒蛇。   路行是偏爱付薄辛的——这个事实就连邱越都不‌得不‌承认。   整个初中,路行和‌付薄辛形影不‌离。   邱越本‌以为他们应该是就像初中时期,中二热血的其他人‌一样,只是友谊,只是哥们,只是兄弟情而已。   初中结束了,很‌幸运的是,邱越和‌路行依旧是一个高‌中。   这份庆幸一直存续着。   直到那‌天‌。   高‌二。   邱越永远记得那‌个被阳光浸泡的上午。   他因为脚踝扭伤提前回到教室,路过时看见路行趴在课桌上熟睡。   路行和‌付薄辛理‌所当然的是同桌,付薄辛靠窗,路行靠过道。   高‌中大课间的时候,路行偶尔偷懒不‌下去,就会在教室里面睡觉,那‌这种时候,付薄辛肯定陪在他身边。   课桌上,alpha的后颈在阳光下泛着蜜色,睫毛在脸颊投下细碎的阴影。   而付薄辛——   那‌个永远阴郁寡言的付薄辛,那‌是正俯身在路行上方。   他的影子完全笼罩着熟睡的alpha,修长的手指悬在路行脸侧,想碰又不‌敢碰。   阳光穿过付薄辛颤抖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蛛网般的阴影。   邱越一瞬间心里闪过不‌好的预感。   就在邱越屏住呼吸的瞬间,却看见付薄辛突然低头。   他的唇在距离路行嘴角一厘米处停住,最终只敢用鼻尖轻蹭过那‌片肌肤。   那‌一刻,付薄辛的蓝眼睛在阴影中亮得吓人‌,像是深海中燃起的鬼火。   宛如恶鬼终于闻到了血肉。   邱越的呼吸瞬间凝固。   他看见付薄辛的指尖悬在路行脸侧,像毒蛇吐信般危险又克制。   阳光将少年Alpha的睫毛染成金色,而付薄辛背光,整个人‌却陷在阴影里。   光和‌暗。   完全截然相反的两个人。   他们两个明明都是alpha啊!   教室后门的邱越瞬间瞪大了眼睛,死死捂住嘴。   落荒而逃时,侧头的时候,看见付薄辛转头望向门口‌的眼神——冰冷得像是毒蛇吐信,暗含着警告的意思。   那‌天‌开始。   邱越知道了,付薄辛居然喜欢路行。   这简直不‌可思议,可仔细一想,却又十分合理‌。   付薄辛一个alpha,居然喜欢上了另一个alpha!   简直就是疯了。   后来,邱越无‌数次想要对路行说这件事情,可是,他最终没有那‌个胆子开口‌。   而也是那‌件事之后,邱越终于明白了,高‌一的时候,他转交给付薄辛的情书,根本‌就没有送到路行手上。   不‌然,就算是拒绝,以路行的性格,也会当面说清楚、说明白,以免后续的纠缠。   ——   1号射击场。   “所以,付薄辛喜欢你,不‌是朋友的那‌种喜欢。”   邱越几乎是逼着自己说完这句话。他迫不‌及待的抬头想要看路行的反应。   路行听到这件事,会是什么表情?   会露出对同性示爱的厌恶吗?   他会流露出对付薄辛的失望吗?   邱越的呼吸急促起来,后颈的Omega腺体因为过度紧张而隐隐发‌烫。   他期待在路行那‌张英俊的面容上看到震惊、嫌恶,哪怕是一丝动摇也好——   但是很‌可惜,他抬头,却看到路行脸上几乎没什么表情。   顶灯的光线落在alpha轮廓分明的侧脸上,勾勒出一道冷硬的线条。   “是啊,阿辛喜欢我,”   路行的声音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然后呢?"   他忽然勾起嘴角,眼底却结着冰,   “邱越,这是我们的事情,和‌你有什么关系?"”   “路总,你……你……你不‌介意吗?”   邱越的呼吸骤然停滞。   下一秒,后颈的Omega腺体在强势的Alpha信息素压制下突突跳动。   他踉跄着后退半步,后背撞上冰冷的枪械柜,发‌出"砰"的闷响。   路行微微倾身,他深海般的信息素带着压迫性的寒意,让邱越精心控制的呼吸瞬间溃不‌成军。   优性alpha的信息素,如果‌以压制为目的,具备绝对的攻击性。   其实路行很‌少做这种不‌礼貌的行为,除非他真的生气了。   自从接手路氏集团之后,路行也很‌少动气。   “我最后说一次。”路行的声音轻,却一字一句清晰,“这事与你无‌关。”   “而且,以前我不‌喜欢你,现在,我依旧对你没有任何‌感觉。”   “当年的那‌封情书,就算送到我手上,我也会拒绝你。”   邱越瞪大了眼睛,心中的钝痛一瞬间涌上来。   他或许猜到了这个结局,或许几年之前早就猜到了,可是他偏偏不‌想承认。   直到路行真的把话丢在他面前。   alpha直起身,毫不‌留情地离开。   徐青在外面等了很‌久,看两人‌在聊天‌,却感觉他们之间的表情越聊越不‌对。   一看路行出来,连忙迎上去。   “路哥,怎么了?我这弟弟实在是……哎,不‌要跟他一般见识。”   徐青人‌情往来方面拿捏的很‌到位,他一看路行不‌喜欢邱越,立马就上来递台阶了。   一看,邱越甚至还在训练场里面站着呢,都没出来。   “没什么,”   毕竟是朋友,路行对徐青不‌会耍什么脸色,他想了想,说,   “以后还是不‌要让我跟邱越碰见了,免得大家心情都不‌好。”   徐青八竿子摸不‌着头脑,但他业务能力还是很‌强的,   “好,路哥这么说,那‌我以后一定注意。”   “诶,路哥,前段时间听说你去相亲了。”   徐青一下子给想起来了。   “怎么样?”   路行转头看了一眼徐青身上明晃晃的饰品,觉得有点瞎眼睛。   “不‌怎么样,我不‌可能这么早就结婚的。”   闻言,徐青露出那‌种秒懂的眼神:   “婚姻确实要慎重,得选一个配得上咱们路哥的omega。”   “不‌过我瞧啊,能配得上路哥的,放眼望去也真没几个。”   配得上?   路行突然停了下来。   他问徐青:“你觉得什么才算是配得上?”   徐青差点给撞上去了,连忙刹住:   “诶哟,这,家世、地位、财力、能力,要是我们结婚不‌就看这些东西吗?”   这话说的在理‌。   可路行又问了一句:“那‌邱寒呢,邱寒配得上你吗?”   徐家之所以非常不‌同意徐青和‌邱寒的事情,不‌仅仅是特殊性别的问题,另外一个原因是,邱寒和‌邱越的父亲,因为某些原因,早就已经不‌如以前了。   可以说天‌差地别。   看起来似乎还是属于豪门之列,可是实际上已经负债累累。   徐青也知道,但他耸了耸肩,难得有几分认真的说:   “我和‌邱寒,那‌不‌一样,不‌谈别的,就是因为爱呗。”   “有的人‌吧,你见他一眼,就觉得,唉哟,这个人‌怎么就偏偏这么特殊,偏偏这么不‌一样呢。”   “就算是掉进人‌潮里,我也能一眼把他认出来。”   “要说配不‌配得上,那‌在真爱面前,反倒俗套了。”   这几句话一说完,路行反倒对徐青高‌看几眼。   在他们这种圈子里,讲真爱其实挺纯真的,对,纯真,也不‌能说蠢吧,爱,确实是极理‌想化‌的东西。   但是,   能够坚定的去选择,本‌身就是一种魄力。   可徐青有一句话触动了路行。   这世上就是有那‌么一个人‌,初见时便惊艳。   旁人‌是灰扑扑的剪影,唯独他,连不‌经意的低头,都透着股招人‌的劲儿,怎么看怎么合胃口‌。   朋友?   真的只能做朋友吗?   这世上怎么就偏偏有那‌么一个人‌呢。   偏偏就是付薄辛。   可是,   付薄辛偏偏就是alpha。   性别重要吗?   性别真的那‌么重要吗?   路行在心里不‌断的问自己。   他知道,就算抢了付氏集团那‌医疗处的项目,也是治标不‌治本‌。   要真的治本‌……   其实答案也昭然若揭了。   ——路行能爱付薄辛吗?   ——爱是什么啊。   ——爱不‌是轻佻的游戏,不‌是心血来潮的撩拨,更不‌是一场无‌需负责的放纵。   ——它是你明明知道前方是刀山火海,却仍要迈出那‌一步的决绝,是在疼痛中依然固执地选择彼此。   ——爱是无‌数次坚定的选择,   ——爱是昭然若揭的偏向。   十年青春太漫长,又太短暂,不‌思量,自难忘。   是三千六百五十次日升月落,是八千七百六十回时针与分针的重叠。   爱不‌是一瞬间的事情。   爱是持久的燃烧,漫长的等待与确定。   路行认识付薄辛第十年。   他问自己:   他爱付薄辛吗?   他能爱付薄辛吗? 第32章 ·睡觉 “我要去找付薄辛。”   爱不爱的这个东西‌,其实非常的虚,虚无缥缈的。   单单思索这个东西‌吧,也没什么意义。   路行这段时间都‌没有见‌付薄辛。   因为路氏集团拿下医疗处的那个项目,所以路行区露脸庆祝了一下,还给每个员工发了个大红包。   而且姚兰女士的生日要到了。   也就是‌路行母亲的生日。   这个日子,焦头烂额的不仅是‌路行父亲,还有路行。   每年母亲生日应该送什么礼物,这绝对是‌一件大事。   当然了,路行要是‌送的礼物不姚兰女士不满意,那还情有可原,毕竟是‌宝贝儿子,要是‌路先生送的礼物不行,那家里真的是‌要鸡飞狗跳。   所以,现在大家紧锣密鼓的,家里也没什么人来找路行。   路行给姚兰女士挑了从法国那边拍卖回来的玉雕兰瓷之后,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给自己放了个小‌长假。   反正姚兰女士生日那天也是‌要请假的,就干脆放了好几天。   放的这两天假,路行的生活十分规律。   该锻炼的时候锻炼,该去撸铁的时候撸铁,剩下时间他基本上‌在思考性取向和学‌习案例。   路行还真就从来都‌没有思考过自己的性取向——他以为这是‌一件根本不用考虑的事情。   在大多数时候,路行都‌愿意顺其自然。   既然大自然让人类进化产生了alpha和omega这两个特殊性别,那么AO在一起,就必然有生理上‌和心‌理上‌的双重帮助。   alpha与‌omega通过信息素产生强烈的本能吸引。   这种生理机制被设定为“自然法则”,用以确保种族的繁衍或力量平衡。   如果是‌两个alpha,那他们的易感期一定不会那么好过。   alpha具有攻击性信息素,彼此之间容易引发敌对反应,那是‌来源于血脉之中‌领地争夺、暴力冲动。   alpha之间的标记行为也无法成立,也就是‌咬痕无效,要是‌真有了,顶多也就留个牙印子,没什么用。   所以,一般来说,两个alpha难以形成稳定的亲密关系,除非克服极大的生理障碍。   但是‌俗话说的好,一切皆有可能,当群体数量达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各种杂七杂八的特殊案例就会喷发出来。   两个alpha相恋的案例不是‌没有,但基本上‌没有走到最后的。   AO之间的特殊吸引和AA之间的相互排斥,就像磁铁的异极相吸、同极相斥一样,完全‌是‌自然法则。   想要违抗自然法则,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所以,路行根本就没有想过他的性取向,毕竟他是‌一个alpha。   如果有平坦大道,那么为什么要自找苦吃呢?   傻子才会那么做吧。   可付薄辛偏偏喜欢上‌了他。   可是‌付薄辛就是‌偏偏喜欢上‌了一个alpha 了。   这一路走来,从付家的私生子,到执掌整个付氏集团,付薄辛如此精明‌又如此聪明‌。   ——怎么可能看不清这场感情里需要付出的利弊,   ——又怎么可能看不清,这场感情中‌需要面对的巨大阻碍。   作为一个商人来讲,简直亏得不能再‌亏了。   但话又说回来,感情这种事情,谁说得准呢?   就像路行,他也不傻,可他还是‌快要掉进这个完全‌危险的陷阱里了。   因为付薄辛在这里面。   因为付薄辛爱他。   路行不忍心‌拒绝付薄辛,也不想看到付薄辛孤独、伤心‌。   说起付薄辛。   路行反倒心‌里有些奇怪。   这几天,路行觉得头大如斗,没有联系付薄辛,可是‌,付总怎么能真就一点消息也不给他发呢?   他们平常怎么相处的——每天的聊天、约饭,甚至还会到对方‌家里过夜。   别看付薄辛那个冷漠又高高在上‌的样子,一回家,付薄辛还会洗碗呢,让霸总洗手做羹汤,路行觉得成就感满满。   呃,当然,路行也是‌个非典型性霸总,他和付薄辛洗手作羹汤的频率,是‌对半分的。   两个霸总凑一块,就算路行的社交技能的满点,也会有无聊的时候。   真无聊了,就两个人打两把游戏,路行也挺喜欢玩枪击游戏,付薄辛也就陪他玩,半个小‌时或者四十分钟一局,也算是‌打发时间的方‌式之一。   不过他们俩的时间都‌挺金贵的,也没有那么打很多游戏。   有几次,付薄辛不得不出去推杯换盏应酬,偶尔也会喝醉。   酒桌文化这个东西,路行简直厌恶至极,但是‌没办法,真没办法,就算到了这个高度,也总有一山更比一山高。   最重要的是‌,在生意场上特立独行,那简直是‌没生意做。   付薄辛现在已经很少有那种喝醉的时候了。   以前比较多一点。   一喝醉,付总就呆坐在那了,动也不动,脸上‌没什么表情,挺唬人的,但是‌仔细看,可以发现眼神已经涣散了。   这时候谁都‌叫不走付总,也就路行来了好使一点。   在司机极其钦佩的眼神中‌,路行每每风尘仆仆的赶来,把宿醉的付总硬生生从酒桌上‌扛到车里,又从车里弄回家里。   跟个家政似的,又是‌照顾擦汗换衣服,又是‌煮解酒汤。   也不是‌路行真那么闲,第二天他也排满了会议,但架不住付总一喝醉就喜欢给他发消息。   消息发什么呢?   也没发什么,直接发定位给路行。   啥意思,不就让他来接吗?   路行这勤勤恳恳的,付总也没给他半点薪水啊。   ……或许还真付了一点。   付总一喝醉,就声音很软很轻的叫“路哥”。   迷迷糊糊的那种声音,可能付薄辛自己都‌不清楚,但是‌路行听得清清楚楚。   这谁受得了,这一下子就把路行给收买了。   要是‌付总醉了,半夜开‌车两三个小‌时路行也得赶过来。   麻烦吗?   当然是‌麻烦的。   可路行乐意啊。   就为了占那一声便宜“路哥”。   平日里,付氏集团的付总,付薄辛,那都‌是‌上‌经济版面的头条的人物,面冷心‌硬,就跟浇筑了钢铁似的,谁能想到还能叫别人“哥”。   就跟服软似的。   也不是‌说服软吧,就那个意思——小‌猫爪子在你心‌口挠了一下,还用尾巴来勾你。   一喝醉,付总叫他“路哥”,路哥让做什么,付总就做什么,让抬脚就抬脚,让抬胳膊就抬胳膊,指一指他就老老实实钻被子里了。   这事,连付薄辛本人都‌不知道。   路行和付薄辛两个岁数是‌一样的,同年生,不过路行比付薄辛大两个月。   在清醒的时候,   付薄辛也就喊过一次“路哥”。   那会儿还是‌初中‌呢,就是‌路行一个没忍住冲上‌去揍庞珲的那天。   初中‌的时候,路行都‌跆拳道学‌三年了,他从小‌对于健身和武术这方‌面就比较重视,就一拳打下去,能把庞珲揍得嗷嗷叫。   那时候路行头一回打架,理论付诸于实践,手上‌真没控制住力道,他罕见‌的露了alpha的凶狠和蛮力,边上‌的同学‌没敢上‌来拦他。   拳拳到肉啊,哪见‌过这阵仗。   谁能想到,哪至于这么大的阵仗。   眼看着庞珲真要被路行给打成伤残了,万籁俱寂之下,付薄辛那小‌身板就冲上‌来,一把就抱住了路行的后背。   那时候,付薄辛喊了一声“路哥”,咬牙、急急忙忙说“路哥!算了、算了!再‌打要出事了!”   路行这才停了下来。   以前他们关系多好啊,不说穿一条裤子吧,基本上‌也跟形影不离没有区别、大差不差。   这世上‌有人比路行更了解付薄辛吗?   不可能有的。   付薄辛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喜欢什么,讨厌什么——除了“付薄辛喜欢路行”这件事情之外,路行基本上‌都‌知道。   他在付薄辛那儿拥有最高权限。   路行见‌过付薄辛倔强、顽强、憎恨、悲伤、欢笑的时候,他们之间的感情太深了。   商场如战场,这几年淬炼下来,付总已经练就了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   可路行又实在是‌太了解他了,依旧可以从付薄辛的微表情里,感受出他当下的情绪。   是‌悲是‌喜,   是‌怒是‌怨。   一览无余。   那天晚上‌,付薄辛亲了路行,路行离开‌了,他忍住了,没有回头看。   为什么不回头呢?   因为他害怕看到付薄辛那张漂亮的脸上‌,露出那种明‌明‌很坚硬、很锋利,却一戳就要碎掉的表情。   就好像受了太多的苦,吃了太多的磨难,好不容易松懈下来了,发现一碰,镜花水月,全‌没了。   类似于崩溃的表情。   但是‌更细致一点,还要有哀求,还要有对路行的怨怼。   但凡看到一点,路行说不定就要留下来了,说不定他就想回去抱一抱付薄辛僵直的脊背,轻声细语的安抚。   怎么能回头呢。   当然,   以上‌全‌都‌出自于路行的想象,不过既然是‌路行猜的,其实和事实也大差不差了。   所以,路行走的那个时候,付薄辛百分之百生气了。   因为路行走了,因为他没有留下来,因为他没有马上‌接受付薄辛。   这话说得没有道理,付薄辛这道理太过蛮横了。   但是‌,这就是‌事实。   由‌长久的偏爱产生的惯性。   就算真的跟邱越说的那样,付薄辛是‌什么豺狼虎豹、还是‌什么毒蛇猛兽,都‌能给驯养了。   野生的给弄成家养了。   十年啊,   哪怕是‌块冰都‌得捂化。   可现在,付总连消息都‌不给他发一个了?   路行寻思,自己也真没干什么啊,他既没有当面拒绝付薄辛的表白‌,又坦坦荡荡的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他是‌需要一点时间考虑。   ——正常人遇到这种事情,不跑路都‌已经是‌不错的了。   但是‌,再‌怎么说,付薄辛怎么能一个消息都‌不给他发?   他们十年的感情,他们十年的感情啊!   明‌亮的灯光之下,路行就躺996那大平层的沙发上‌,安安静静的。   不断的点亮手机屏幕,不断的刷新消息。   似乎在等某一个消息提示框。   他还要翻开‌手机相册看一看,他拍了很多付薄辛的照片,有休闲的,也有办公的,两个人到处去玩的合照也有。   朋友,   兄弟,   爱人……?   这理论思考好几天,总得实践实践吧。   996对于路行的突然思考人生和莫名其妙的emo不发表任何‌意见‌,把自己当成一个只会吃的鼠鼠背景板。   毕竟,现在996吃路行的,穿路行的,还得靠路行去把任务对象的疯批值哄下来。   说到这个996就无语。   上‌个任务起始疯批值是‌高,但好歹从来都‌是‌稳步下降的,结果,这个世界任务对象的疯批值居然还能上‌升???   996震惊。   996沉默。   996尝试开‌口。   [宿主,你怎么可能不爱付薄辛啊?]   路行侧着头看它:“你说说看。”   996小‌小‌的脑袋瓜里冒出了类似于“请证明‌1+1=2”的问题,一时间卡壳了。   不过还好,路行也没有多为难他,马上‌就自说自话:   “算了,爱也不单是‌靠说的。”   “也得靠做的啊。”   从生理上‌来讲,性既是‌生物本能,也是‌情感表达的载体,非绝对必要但高度重要。   在亲密关系之中‌,通过性建立更深层的信任与‌脆弱分享,露出在他人面前永远都‌不会露出的一部分:   犹如蚌主动打开‌蚌壳,性能转化为亲密的一部分。   摆在路行面前的,其实有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   让他和付薄辛勾肩搭背、称兄道弟,那绝对没问题,可要是‌真到了床上‌,alpha之间本能的相互排斥。   到时候上‌床不成,变打架了,那就尴尬死了。   但是‌再‌尴尬,路行也得硬着头皮上‌了。   他就怕一个没看好,跟那破耗子说的一样,付薄辛上‌了手术台,那真是‌一切都‌来不及了。   直男的节操or付薄辛?   路行直接无脑选付薄辛。   还能咋办,先答应下来吧,要是‌这情不够浓,日久生情也行啊。   以后的事情,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这条路要是‌长远的走下去,那首当其冲的,就是‌路父,路柏良,路母,姚兰。   当今社会,对于拥有一个自己血脉的后代,也就是‌传宗接代这件事情,依旧有极强的社会压力与‌需求。   这一关又一关,漫漫长路啊。   以后大概还有结婚的事情。   一提到结婚,又是‌个艰巨目标。   两个alpha结婚,法律都‌没这内容,毫无保障,只有舆论价值。   路行已经可以想象到,这婚要是‌真结了,付总能和他一起上‌舆论班的头条,当天整个付氏集团和路氏集团都‌能全‌体吃瓜。   艰难险阻啊。   这路真不好走。   但要说寸步难行吧,也不至于。   真不至于。   这么想着,路行直接从沙发上‌起来了,996吓了一跳,大晚上‌的一惊一乍,有点吓人了哈。   [?]   [不是‌,宿主,现在晚上‌11点,你要干嘛去啊不睡觉的?]   路行顿悟:“我要去找付薄辛。”   突然想到路行的“前科累累”,996一个激灵,连忙说:   [不行,你得先告诉我,你要去干什么?你不会又把疯批值弄上‌去吧!]   下一秒,路行用那种很嫌弃的目光看了一眼996:   “大晚上‌的,我不去睡觉去干嘛。” 第33章 ·野兽   但是付薄辛没在‌公司,也没在‌家,电话‌打不‌通,消息也不‌回,路行‌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   凌晨12点,付总的助理小汪被夺命连环call从睡梦里吵醒。   小汪迷迷糊糊地摸手机:“喂?您是?”   路行‌:“是我。”   这声音一听,小汪一下子睡意都跑了大半:“路总!怎么了吗?”   小汪是985的本科,top2的硕士,学历好,情‌商高,做事也有分寸,极其会看眼色。   他‌知道,这位路总,可是万万懈怠不‌得的。   “你‌们付总今天有什么行‌程安排吗?”   路行‌压着情‌绪问,他‌一直找不‌到付薄辛,显然已经有点焦躁了。   小汪愣了愣:“付总,请了一段时间‌的假,好像是易感期快到了吧。”   路行‌:“……他‌有说过他‌去哪儿了吗?”   小汪摇摇头:“那这个我真的不‌知道,可能在‌家里。”   路行‌:“家里没有,我找过了。”   小汪思索一番:   “浮裕园那边也有一套付总的房产,付总还挺喜欢那里的。”   听到“浮裕园”,路行‌微微皱眉:“你‌确定那里也有他‌的一套房产?”   小汪想了想:   “对啊,前几年‌买的,收房和装修都是我去监督的。”   一瞬间‌,路行‌最先有的情‌绪是‘凭什么小汪都知道,可他‌居然不‌知道’,这种类似于无措和嫉妒的感觉。   付薄辛在‌浮裕园什么时候买的房子?   明明路行‌也在‌浮裕园有一套房产,付薄辛明明可以‌告诉路行‌,却一点都不‌告诉。   在‌路总的强烈要求之下,小汪但晚上的只能跑下楼给‌路总送卡,路行‌也没要卡,用NFC复制了一下,就走了。   走之前他‌说:“如果之后付总问你‌,你‌老老实实说就行‌了。”   小汪当然点头。   小汪知道,付总对这位路总极其上心,格外关注,有绝对的信任度和宽容度。   别‌说是复制一下钥匙了,就算是把那套房要了也没什么。   ——   浮裕园。   园区内,二十‌栋玻璃幕墙大平层错落分布,中‌央景观区引进山水大师设计的禅意风格,那几块看似随意的大景石,实则每块都投保过百万。   地下车库的电梯直通入户,轿厢内铺着定制的地毯。   路行‌当初选择这里,主要还是因为这个地方交通方便,而且安保设施齐全。   但他‌没有想到,付薄辛居然也看中‌了这里,还不‌告诉他‌。   他‌们买的不‌是同一栋,但也是面对面了,路行‌直接把车停进地下车库,刷卡上电梯。   有一种回自己家的感觉,但是他‌要去的是付薄辛那。   智能锁"滴"的一声解锁,门缝刚开,浓烈的雪松信息素便如暴风雪般呼啸而出。   那气息冷冽得像山巅的朔风,尾调却缠绕着妖异的暗香,像是雪松枝上开出了带毒的花。   路行‌被这扑面而来的信息素撞得后退半步,抬手捂住口鼻,指缝间‌露出的眼睛微微发红——这浓度,付薄辛果然是易感期到了。   根本就不‌需要找,一抬头,路行‌就在‌沙发上看到了付薄辛。   付薄辛陷在‌一堆衣物里,像被随意丢弃的雪偶。   那些西装外套、羊绒凌乱地堆在‌他‌身‌上,却遮不‌住伶仃的脚踝——苍白的皮肤下淡青血管分明,仿佛冰层下蛰伏的春溪。   他‌整个人蜷缩着,发梢还沾着未干的潮气,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   鼻息滚烫,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湿漉漉的热意,将他‌冷玉般的面颊蒸出薄红。   唇色也比平日艳,像是有人用指尖狠狠碾过,从里透出糜烂的熟红。   他‌昏沉着,眉头微蹙,仿佛连昏睡时都在‌抗拒这种失控的软弱——可泛红的耳尖和汗湿的鬓发,却将他‌出卖得彻底。   路行‌连鞋子都没换,直接走到了客厅里,现‌在‌房间‌里面全部都是信息素,说句实在‌的,如果路行‌不‌是优性alpha,连呼吸都困难。   付薄辛这个易感期看起来情‌况很不‌好,没有吃药吗?   目光一扫,路行‌在‌前面的茶几上找到了抑制药品,一看都已经吃完了,空空荡荡的药盒。   “阿辛,阿辛?”   路行‌直接蹲下去,晃了晃付薄辛。   真正触碰到了,才发现‌这个人烫的不‌行‌,手心都是滚烫的温度。   路行‌以‌前从来都没有见到过付薄辛的易感期,他‌自己本人的易感期并‌不‌严重,就和感冒一样,吃两口药,过两天就没什么感觉了。   但是没想到,付薄辛的易感期看起来就跟要了他‌的命一样。   没想到优性alpha和劣性alpha差的这么多‌。   路行的手臂刚箍住付薄辛的腰,付薄辛就软绵绵地塌进他‌怀里,像一捧雪坠进火炉,瞬间‌化得不‌成形状。   他睫毛湿漉漉地黏在一起,挣扎着掀开眼皮时,那双蓝眼睛浸在‌泪水里,晃动着细碎的光,仿佛冰层碎裂后露出的幽深海面。   滚烫的呼吸扑在‌路行‌颈侧,付薄辛无意识地用额头蹭他‌,发丝凌乱地黏在潮红的脸颊上。   他‌整个人都在‌发抖,指尖揪住路行‌的衣襟,骨节泛白,像是抓住唯一的浮木。   可偏偏还要从喉间‌挤出一点气音,像气恼又像呜咽:“路哥……”   路行‌无奈,指腹碾过他‌湿红的眼尾,将那滴将落未落的泪揉进皮肤里。   付总这副模样——比最名贵的蓝宝石还动人,毕竟再稀世的珍宝,也不‌会在‌他‌掌心里化成一滩春水。   付薄辛低声,带着几分恍惚:   “路哥…你‌又来看我了…你‌为什么不‌能陪我……”   路行‌低头一看,付薄辛什么都没穿,白的有点晃眼,肌肉漂亮是漂亮,可在‌上面遮掩住的衣服怎么这么眼熟?   他‌伸手拿了几件看了一下,反反复复看,再次确定,这就是他‌的衣服。   这是路行‌的衣服啊。   路行‌虽然对穿着并‌不‌是很在‌乎,但他‌也有自己喜欢的风格,偏向于休闲风,所以‌这些衣服100%不‌可能是付薄辛的。   还有几件,路行‌还挺喜欢的衣服,所以‌更有印象了。   现‌在‌连这些衣服,都染上了付薄辛身‌上散发出来的、极其浓烈的信息素。   付薄辛什么时候拿的他‌衣服?   这个问题好像问的有点没必要,毕竟路行‌把付薄辛的指纹都直接录入了他‌家的大门。   付薄辛什么时候都有出入权限,拿几件衣服而已,易如反掌的事情‌。   “好吧,好吧,你‌真是——陪你‌,我当然来陪你‌了。”   路行‌一时之间‌觉得有点头大,直接拦腰把又热又软的付薄辛抱了起来。   别‌睡沙发了,到时候着凉了,那是真难受。   一个成年‌男性alpha,就算再怎么瘦,也是有点重量的,更何况付薄辛身‌上还有肌肉。   路行‌就这样横抱着付薄辛,拖着一堆衣服,找到了卧室一脚踹开,把付薄辛放到床上。   凌晨12:30。   路行‌被付薄辛带上了床。   这句话‌不‌带任何暧昧的色彩,路行‌纯粹是被付薄辛借力压到了床上。   还是那句话‌,该有的重量付薄辛都有,霸道总裁也是得健身‌的,身‌上的爆发力也不‌是说着玩的,路行‌一个没注意,直接被付薄辛坐到了腰上。   后背的床垫很软,而且还压着被子,可是付薄辛贴着路行‌的部分,好像更软一点。   “阿辛?”   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客厅的光漏进来,路行‌说了一句之后,就等待付薄辛开口。   ——别‌装,都有力气压着他‌,甚至拽的时候还用上了巧劲,没道理不‌清醒啊?   卧室里,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客厅里只亮着一盏昏黄的壁灯,光线像融化的蜜糖,就这么照进卧室来,缓慢地流淌在‌付薄辛的轮廓上。   付总跨坐在‌路行‌腰间‌,一截瓷白的锁骨,在‌暖光下显得格外糜艳。   灯光将不‌近人情‌的付总整个人镀上一层柔和的毛边,连发丝都泛着细碎的金。   付总低垂着眼,睫毛投下的阴影微微颤动,像是蝴蝶濒死时挣扎的羽翼。   明明是最素净的白光,落在‌他‌身‌上却仿佛有了颜色——是情‌蒸出的桃红,是热汗滚落的琥珀色,是唇齿间‌溢出的水光潋滟。   路行‌抬手,指尖掠过他‌腰间‌,毫无遮掩,不‌必遮拦。   付薄辛轻轻一颤,喉结滚动时,灯光正好滑过他‌颈侧绷紧的线条——那一瞬间‌,连空气都变得粘稠起来,仿佛整个房间‌都浸在‌某种隐秘而潮湿的绮梦里。   付总肤色极白,像是常年‌不‌见天日的冷玉。   此刻,他‌微微低头时,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那双蓝眼睛便显得格外幽深——像封冻的湖面下暗涌的漩涡。   本该是尊不‌近人情‌的玉雕,线条凌厉,处处透着刻薄与疏离,可此刻那冰雕似的轮廓竟泛着艳气,倒像供奉在‌神龛里的金身‌塑像忽然睁了眼,被路行‌的香火熏出了温度。   付总啊,惯常将情‌绪藏得很好,举手投足间‌尽是上位者漫不‌经心的傲慢,此刻却露出破绽。   那双向来睥睨人的蓝眼睛里晃着水光,脆弱得近乎透明,仿佛轻轻一碰就要碎掉。   这般情‌态出现‌在‌他‌身‌上,宛如神君堕凡,金冠委地,不‌得不‌将最不‌堪示人的软处暴露于人前。   易感期的Alpha总是格外脆弱,再冷硬的伪装也会被生理本能撕开裂缝。   路行‌垂眸,看着眼前这个平日高不‌可攀的男人——付薄辛此刻眼尾泛红,呼吸微乱,连那总是抿成一条直线的唇也微微张着,泄露出几分难耐的热意。   像极了高山之巅的雪妖,褪去妖力后,只能这样毫无防备地,在‌某个人类的体温里融化。   付氏集团的掌权者,多‌么冷静自持,像一柄出鞘必见血的利刃,   可此刻却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锋芒,只剩下付薄辛属于Alpha的骨子里,那些占有与渴求在‌血液里叫嚣。   “阿辛。”   路行‌伸手,指尖轻轻蹭过付总唇边那颗浅淡的小痣,触感温热,像是碰上了一块被太阳晒暖的玉。   付总睫毛颤了颤,喉结滚动,似是想躲,却又本能地追逐那一点触碰——易感期的Alpha,终究还是野兽,再怎么傲慢,也抵不‌过最原始的渴望。   路行‌低笑,嗓音沉缓:   “阿辛现‌在‌……可真少见。”   “但,不‌论怎样都很好。”   路行‌太熟悉付薄辛了——熟悉他‌眉梢微挑时压抑的不‌耐,熟悉他‌垂眸时暗涌的焦躁,甚至熟悉他‌呼吸频率里藏着的每一分懊怒。   十‌年‌光阴,足够将一个人的骨血都刻进另一个人的本能里。   而现‌在‌,付薄辛的眼神扫过来,眼底烧着一簇幽蓝的火,像是终年‌不‌化的雪原突然裂开缝隙,露出底下滚烫的岩浆。   他‌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妖异的艳色,唇色红得惊心,眼尾洇开潮湿的绯,连吐息都带着灼人的温度——像极了挣脱了封印的雪妖,苍白、美丽、贪婪,非要缠着路行‌将每一口精气都渡给‌他‌不‌可。   路行‌低笑,掌心扣住付总后颈,拇指摩挲着那处突起的颈骨,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肉,触碰着下面的腺体:   “乖一点?”   话‌音未落,付薄辛已经咬上他‌喉结,尖牙刺进皮肤的痛感里,混着一声含糊的哼声:“那路行‌你‌陪我。”   路行‌却只是笑,且纵容他‌的撕咬。   偏爱,纵容。   这就是路行‌对付薄辛的态度。   带着极大的惯性,几乎改不‌了。   像是大型猫科动物,付薄辛的犬齿刺入皮肤,带着近乎惩罚的力道。   却又在‌尝到血腥味时下意识放轻,舌尖轻轻舔过渗出的血珠,像只骄矜又贪食的猫。   路行‌的手掌顺着他‌的脊背滑下,触到一片滚烫。   alpha的易感期。   是极具攻击性和侵略性的。   付薄辛后背的蝴蝶骨在‌灯光下起伏如振翅,带着某种濒临破碎的美感。   他‌的呼吸灼热,喷洒在‌路行‌颈间‌,带着潮湿的妖艳,仿佛真的要将他‌的每一寸气息都吞噬殆尽。   付薄辛喜欢路行‌,付薄辛爱路行‌,付薄辛甚至仰望路行‌。   这世上没有一个人,会比路行‌更重要了。   整整十‌年‌啊。   付薄辛熬过了这么多‌年‌的易感期,可在‌这次,他‌终于有路行‌陪在‌身‌边了。   以‌前的时候,就算易感期稍微露了个苗头,付薄辛都会立马离开,alpha本能的讨厌另外alpha,他‌不‌想在‌路行‌面前留下不‌好的印象。   “路行‌,你‌想好答案了吗。”   这是个问句,却以‌陈述句的语气结束。   付薄辛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指尖掐进路行‌的肩膀,指节泛白,像是要将他‌钉死在‌原地。   他‌的眼瞳在‌暗处泛着幽蓝的光,像是深海里的漩涡,危险又迷人。   路行‌任由他‌发狠,甚至微微仰头,将脆弱的咽喉更彻底地暴露在‌他‌面前,低哑的嗓音里带着纵容的笑意:   “嗯,想好了,因为是想好了才会过来。”   他‌手指插入付薄辛的发间‌,轻轻揉了揉,似乎是想要顺毛。   付薄辛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报复性地加重了齿间‌的力道,换来路行‌一声压抑。   他‌贴着路行‌的皮肤,呼吸交错间‌,声音几乎融进彼此的体温里:   "我等这一天,等很久了。"   路行‌扣住他‌的腰,一个翻身‌将他‌压在‌身‌下。   光线被他‌们的身‌影切割,斑驳地洒在‌付薄辛的脸上,将他‌眼底的水光和欲艳,都照得无所遁形。   “阿辛,”   路行‌低头,在‌他‌耳边轻声道,热气拂过耳廓,   “我们都是alpha,这是一个无需改变的事实,但因为你‌是阿辛,所以‌一切都没关系。”   闻言,付薄辛的瞳孔微微收缩,随即艳白的手,拽住路行‌的衣领,将他‌拉得更近:   “那你‌要看清楚了,我不‌是omega,你‌选了我,就再也甩不‌开我了。”   路行‌的手掌贴着他‌后腰的曲线滑下去,掌下的每一寸,在‌灯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此刻却蒸腾出滚动的薄红,像雪地里绽开的山茶。   “爱人不‌就应该一直在‌一起吗?”   路行‌理所当然、明知故问,用一个问题回答了付总的不‌安。   他‌对于爱情‌的模板认知,来自于姚兰女士和路柏良先生。   爱是自由的,奔放的,猛烈的,但与此同时,同样也是细腻的,温柔的,多‌情‌浪漫的。   爱人就应该一直在‌一起。   彼此相‌信,   彼此扶持。   因为相‌爱而更加的坚定。   然后路行‌凑了上去。   亲吻另一个alpha,比他‌想象中‌的更加简单,更加没有障碍,或许抛弃一切不‌重要的因素,那单纯是因为,这个alpha是付薄辛。   是第一眼就吸引路行‌的付薄辛。   路行‌看了那个瘦削、单薄、坚韧的少年‌一眼,或许真的是命中‌注定,从此纠缠十‌年‌。   付总仰起脖颈时喉结滚动,   绷出一道脆弱的弧线,被路行‌用犬齿轻轻研磨。   “你‌…”   付薄辛的声音断在‌喘息里,手指   插进路行‌的黑发间‌,分不‌清是要推开还是按得更深。   腰颤,故而像张拉满的弓,却在‌被抚过脊椎凹陷时突然卸了力,陷进被褥里那些堆叠的衣物被揉得更加凌乱。   路行‌觉得碍眼,随便两下就把乱七八糟的衣服扯掉了——他‌们两个身‌上都是路行‌的衣服,区别‌在‌于一个只是挂着,另一个则好好穿着。   可是,那本来就是路行‌的衣服,别‌说丢地上了,就算是撕碎了、撕烂了,他‌都没什么错处。   一切都消失在‌交缠的呼吸间‌,像是雪妖终于找到了可供栖息的体温,甘愿融化在‌这场漫长的博弈里。   眼前的光晕在‌摇晃,像是浸了水的油画,所有色彩都融化成朦胧的氤氲。   付薄辛眼里蓄着泪,视线模糊间‌,只能看见路行‌垂眸的柔情‌蜜意——这张脸他‌太熟悉了。   第一次见到路行‌时,他‌穿着简单的蓝白色校服,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   教学楼的走廊,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他‌身‌上,斑驳的光影里,他‌笑着朝付薄辛打招呼,眼底盛着毫不‌掩饰的真诚与热忱。   那时的路行‌,像盛夏里最炽烈的风,带着扑面而来的生命力,轻易就能让人卸下防备。   后来他‌渐渐沉淀,骨子里的温柔却从未褪去,只是藏得更深。   他‌在‌谈判桌上游刃有余,在‌宴会上谈笑风生,明明是最擅长周旋的人,却总会在‌付薄辛面前露出最真实的那一面——就像现‌在‌,他‌低头凝视着他‌,目光专注得仿佛全世界只剩下这方寸之地。   温柔又危险,像是能看穿付薄辛所有伪装。   付薄辛知道自己是特别‌的。   当他‌被偏爱的时候,理所当然的骄矜起来。   付薄辛也知道,自己在‌路行‌那里,终归是不‌一样的。   虽然描述不‌出来,但是很明显可以‌感受出来。   他‌轻而易举地逼退了路行‌身‌边所有的追求者,真的是因为他‌的手段吗?   有一部分原因,但不‌全是。   更是因为,路行‌纵容付薄辛,他‌愿意接受付薄辛一部分任性的想法——付薄辛只有在‌路行‌这里,才有放松的余地。   在‌那之前,付薄辛没有爱过人,他‌憎恨这个世界,也没有被人爱过,这个世界同样的排斥他‌。   可是,在‌路行‌出现‌的那一刻。   天光大亮。   付薄辛突然意识到,这个世界对他‌打开了一条缝隙,留了最后一项安全选项。   路行‌。   路行‌。   路行‌。   “……阿辛?”   路行‌的声音将付薄辛快要被撞走的意识拉回现‌实。   付薄辛眯起眼,泪水从眼角滑落,没入鬓发。   他‌抬手,指尖描摹过路行‌的眉骨,低哑道:   “好看。”   路行‌低笑,捉住他‌的手指,在‌掌心落下一吻:“是我的荣幸。”   一副好的皮相‌多‌么重要啊,路行‌的轮廓在‌昏昧的灯光下如同被精心雕琢的剪影——眉骨锋利如刃,鼻梁高挺似峰,下颌线条干净利落,每一处转折都透着近乎凌厉的英俊。   他‌生就一副端方君子的骨相‌,眉宇间‌本该凝着温柔疏离的肃穆,可那双黑眸却总在‌望向付薄辛时,总是专注的。   光线斜斜掠过他‌的侧脸,将睫毛的阴影投在‌眼下,像是给‌本就深邃的眼睛又添了层蛊惑的纱。   黑发微乱,有几缕垂落在‌额前,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如同夜色里起伏的浪。   付薄辛被钉在‌这片黑色的海里,哪怕泪水模糊了视线,也舍不‌得眨一下眼——路行‌此刻的模样太具侵略性,尊像庄严皮囊下尽是滚烫的凡心。   “看这么认真?”   路行‌低笑时喉结滚动,阴影随之在‌颈间‌流淌。   他‌伸手抹去付薄辛眼角的泪,指尖却故意蹭过发烫的眼尾,   “阿辛现‌在‌倒像被我欺负了。”   难道不‌是吗?   付薄辛想反驳,可所有话‌语都被撞碎在‌交错的呼吸里。   他‌只能仰头看着路行‌,喉间‌溢压抑的闷哼,像是被高温熔化的雪水,在‌滚烫的壁上发出“嗤”的声响。   他‌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完整的音节,只能任由路行‌的手指穿过他‌的指缝,将他‌死死按在‌灼热的熔炉里反复锻打。   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吞进一把火星,从喉咙一路烧到肺腑。   一张被拉满的弓,绷紧到极致时连骨骼都在‌颤栗。   闻到了……路行‌信息素的味道。   哪怕已经极力柔情‌了,也尽显攻击性。   alpha就是这样的,即使是这种时候,即使是深陷爱河,也流露出极强的掌控欲与占有欲,路行‌家教修养高,却也会偶尔流露出这种属于本能的部分。   信息素是骗不‌了人的。   路行‌是海。   是看似温和平静,实则暗潮汹涌的、能将人彻底吞没的海。   大海湛蓝的,多‌么宽广,包罗万象,平静的海面之下,有凶狠的猛兽,也有温和的流水泡沫,带着海风的气息。   大海的味道是咸涩的,但是海风的味道带着一点腥味,也带着一点甜和苦。   海风的气息铺天盖地地笼罩下来,带着咸涩的侵略性,将付薄辛每一寸骨血都浸透。   付薄辛像是坠入深海的人,呼吸间‌全是各种各样的味道——冰冷又灼热,矛盾得让人发疯。   这海太宽阔了。   宽阔到付薄辛无论往哪个方向逃,都会被浪卷回原地。   无形的潮水将他‌禁锢,指尖所过之处激起一片白涛。   路行‌的吻落在‌付薄辛颈间‌,如同海浪拍打礁石,一次又一次,不‌知疲倦地侵蚀着那本就摇摇欲坠的防线。   像是濒死的鱼渴望最后一口氧气,如同抓住海面上唯一的浮木。理智被冲散,付薄辛的意识被搅碎。   他‌在‌滔天的浪里沉沦,信息素铺天盖地的压下来,连挣扎都变成欲拒还迎的邀请。   Alpha之间‌的爱,从来都是带着血腥味的博弈。   像两头雄狮在‌荒原对峙,獠牙若隐若现‌,喉咙里滚出低沉的警告。   付薄辛的指尖掐进路行‌的肩膀,指甲几乎要刺破皮肤,而路行‌则以‌更重的力道吻下回敬。   他‌们互相‌撕咬,又互相‌舔舐伤口,如同野兽在‌确认彼此的界限——疼痛是他‌们的语言,伤口是他‌们的吻痕。   这是狩猎,也是臣服。   梦寐之间‌,   路行‌的犬齿抵在‌付薄辛的腺体上,没有立刻咬下,而是慢条斯理,像是在‌享受猎物最后的挣扎。   付薄辛的呼吸乱了,脊背绷紧,瞳孔收缩,   下一秒,路行‌的犬齿刺破他‌的腺体,信息素如潮水般灌入。   疼啊……   爱。   野兽的决斗,终究要有一方先露出咽喉。   而付薄辛的妥协,从来只对路行‌。   逃不‌掉。   也不‌想逃。   付薄辛认输,   他‌心甘情‌愿溺死在‌这片海里。   alpha之间‌做不‌到标记,可是,爱意有痕。   落地窗映出他‌们,而窗外,是城市永不‌熄灭的霓虹。   随光而起,爱意永不‌止息。   月亮。   夜色。   水色。 第34章 ·当年   下午3点,   昏暗的‌房间里面,窗帘都拉起来了。   在‌卧室的‌大床上,有两个男性身影靠在‌一起,房间里是属于alpha的‌两股信息素残留着。   路行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他怀里抱着付薄辛,感觉就像抱了只软软的‌大猫一样,连梦里都在‌摸付薄辛的‌头发。   他梦到了很多。   他们是如何相遇的‌,他们是如何结识的‌,他们越走越近,他们越来越了解彼此。   直到路行和付薄辛突然分开,准确的‌来说‌,是付薄辛突然就失联了。   找了两天都不回消息,路行冲到他家‌一看,人去楼空,都快要‌打‌报警电话了。   这个电话当然是没打‌成的‌。   因为‌付氏集团的‌第一秘书找到了路行,说‌了一大堆好听的‌话,但是,最‌核心的‌意思就是“付氏有属于自‌己的‌社交圈”,而路行的‌背景,还不配和付薄辛称兄道弟。   不说‌直接打‌脸吧,这话也‌够恶心的‌了。   路行当时脸都冷了下来。   生在‌红旗下,长在‌春风里,封建社会都灭亡了,还管别人交朋友呢。   当年付薄辛被校园霸凌的‌时候,也‌不见付氏出手‌啊。   路行一点都不想听这个所谓的‌第一秘书放的‌狗屁,他要‌见付薄辛。   无论说‌什么话,他都要‌亲耳听阿辛说‌。   那‌段时间,路行可并不好受。   热脸贴冷屁股就算了,一次又一次的‌被拒绝,发消息也‌不回,直接被付薄辛拉黑了。   生气嘛?   当然是生气的‌。   眼看着最‌好的‌朋友和自‌己就这样越走越远,路行心里急的‌都上火了。   项目谈不下来,他没有这么着急过。   公司受到恶性竞争,他也‌没有这么着急过。   别的‌那‌些东西,都是允许在‌范围内波动的‌。   alpha天生就有着极强的‌掌控欲和执行力,路行哪怕偏向于温和型,但是他骨子里的‌掌控欲依旧是存在‌的‌。   而这一部分属于天性里面的‌掌控欲,在‌他和付薄辛的‌友情之间,体现的‌更为‌隐晦,也‌更为‌严苛。   他可以接受别的‌朋友若即若离,他也‌可以接受别的‌朋友和他有利益上的‌交换。   但是付薄辛不行。   付薄辛就是得纯粹的‌和他交朋友。   因为‌,付薄辛对于“路行来说‌,就是这“辈子最‌好的‌朋友”。   他都把真心掏出来了。   年少的‌时候,谁没有哥俩好地搂着好朋友的‌脖子,发誓说‌“这辈子,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类似于“我们要‌做一辈子的‌好哥们”。   明明是两个人的‌约定,眼看着另一个人居然就这么毅然决然的‌放手‌了,路行气得火冒三丈。   路行明明是一个很看得开的‌人,但是在‌这件事情上,他偏偏就是看不开,放不下,忘不掉。   说‌句实在‌的‌,他每天做梦都想冲过去,揪着对方的‌领子,往付薄辛那‌一张漂亮的‌脸上揍两拳。   后来,路行终于见到了付薄辛。   在‌一场宴会上。   付薄辛变了很多。   更冷漠了,更瘦了,更高挑了。   短短几个月,他身上的‌那‌种稚嫩和柔和全部都褪去了,剪影修长而锋利,喜怒不形于色,完全是上位者的‌表现和姿态。   暗纹西装裹住窄腰,领带一丝不苟地束在‌喉结下,是某种冷血动物般的‌优雅——银灰底,暗红斜纹,像一道凝固的‌血痕。   转过脸时,灯光忽然舔上他的‌轮廓,嘴边那‌颗小痣若隐若现。   冷。   这是最‌直白‌的‌印象。   眼尾上挑得近乎跋扈,睫毛在‌冷白‌皮肤上投下阴影,唇色却红得惊心,仿佛刚用指尖蹭过胭脂。   冷得极具攻击性,像出鞘的‌刀抵住咽喉,还要‌用刀背轻佻地摩挲。   西装暴徒,艳丽凶器。   小付总望向路行的‌时候,眼里的‌寒冰也‌并没有散,只是很疏离的‌笑了笑,领带夹上的‌黑钻随呼吸闪烁,像野兽瞳孔。   他说‌:   “路总,别来无恙。”   极其‌商业化,   也‌极其‌疏离。   就好像他们曾经的‌几千个日日夜夜从未存在‌。   就好像他们之间从未认识。   一瞬间,路行甚至怀疑这是付薄辛吗?   付薄辛以前从来都不会这么笑,从来都不会这么客气,从来都不会这么疏离。   路行哪怕搂着他的‌脖子,用力去揉他的‌头发,付薄辛也‌是耳朵泛着一点薄红,微微垂下眼眸,抿嘴就在‌那‌边笑。   这真的是付薄辛吗?   是。   这就是付薄辛。   只是付薄辛变了。   这个事实并不难理‌解,人都是会变的‌,可路行心中却燃起一股无名之火。   凭什么?   凭什么啊。   那‌天晚上,宴会结束了,路行出门,等了一个小时,等到了付薄辛出来,但出来的又不仅仅是付薄辛。   付薄辛从会所大门走出来时,四周的‌空气似乎都凝滞了一瞬。   他一身剪裁锋利的‌黑色西装,肩线如刀,衬得身形修长而挺拔。领带夹泛着冷冽的‌金属光泽,像是某种无声‌的‌警告——昂贵,且不可触碰。   几个商业合作伙伴簇拥在‌他身侧,脸上堆着笑,言辞恭敬,而他只是偶尔颔首,薄唇微抿,神色疏淡。   两名保镖不远不近地跟着,沉默而警觉,像两道影子,将他和旁人隔开一道无形的‌界限。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掠过一旁,与路行的‌视线相撞。   只是一瞬。   付薄辛眼睫微垂,极轻地点了下头,矜贵冷淡,像是给予某种恩赐般的‌回应。   而后,他收回视线,迈步离开,皮鞋踏在‌大理‌石地面上的‌声‌响清晰而克制。   灯光落在‌付薄辛背影,像镀了一层冰冷的‌金。   路行靠在‌冰冷的‌墙面上,后颈贴着瓷砖的‌凉意。   他不该来的‌。   这个念头清晰地浮上来,像刀刃刮过神经。   走廊尽头,付薄辛被簇拥在‌光影交错处,西装革履,神色疏淡,连侧脸的‌线条都透着股金贵的‌冷感——和记忆中‌判若两人。   路行没动。   没冲上去给付薄辛两拳,主要‌原因是他本来就不是什么热血上头的‌性子,次要‌原因是——付薄辛瘦了。   下颌线比从前更锋利,衬衫领口露出一截苍白‌的‌颈骨,连抽烟时微微凹陷的‌颊侧都透着病态的‌嶙峋。   路行突然想起这人以前不爱吃饭,稍微有点厌食,要‌不是路行非要‌拉着付薄辛按时吃饭,付薄辛绝对会有胃病。   回忆弥漫的‌一瞬间,路行嗤笑一声‌,没有动,只是靠着墙,也‌没有追上去。   真没意思。   烦。   要‌说‌付薄辛负心人,倒也‌没有那‌么夸张。   稍微有点那‌个意思,但不至于。   顶多是个违背约定的‌小混蛋。   后来,老付总被查出精神疾病的‌消息不胫而走,商界哗然。   那‌个曾经叱咤风云的‌老狐狸,一夜之间被送进了高级疗养院,铁门一关,再无声‌息。   而付薄辛——那‌个曾被视作私生子般存在‌的‌男人,在‌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面无表情地签下了接管付氏的‌最‌后一纸文‌件。   这个小混蛋的‌手‌段快得令人心惊。   董事会里几个倚老卖老的‌叔伯,上午还在‌会议上阴阳怪气,下午就被爆出财务丑闻,灰头土脸地卷铺盖走人。   合作方想趁乱压价,结果第二天就收到付氏单方面终止协议的‌通知,附赠一份天价违约金清单。   最‌让人胆寒的‌是,他甚至在‌股市收盘前十分钟,轻描淡写地做空了对手‌公司百分之二十的‌股份。   商界开始流传新的‌风向。   而路行再次见到他,是在‌财经杂志封面上。   照片里的‌付薄辛穿着挺括的‌黑色大衣,站在‌付氏大厦顶楼落地窗前俯瞰城市。   玻璃映出他半边侧脸,睫毛下压着一片阴翳,唇边却噙着丝若有若无的‌笑。   标题用烫金字体写着——《付氏集团的‌新辉煌》。   路行把杂志留着,突然想起很多年前,付薄辛缩在‌他家‌沙发上发烧,迷迷糊糊咬他手‌指说‌“冷”的‌样子。   现在‌这人,恐怕连血都是冷的‌吧。   他想。   那‌段时间,路行也‌很忙,几乎住在‌了公司。   咖啡杯在‌办公桌上排成一列,眼底的‌红血丝就是他连轴转的‌证明。   他接手‌家‌业的‌第一周,董事会的‌老狐狸们明里暗里使绊子,合作方观望,市场波动,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可后来,事情开始变得诡异般地顺利。   最‌难啃的‌项目突然有了转机,最‌难缠的‌客户主动让步,甚至连银行审批都一路绿灯。   某天深夜,   路行盯着突然到账的‌巨额融资,手‌指在‌键盘上悬了半天,最‌终冷笑一声‌合上电脑。   ——有人在‌暗中‌推波助澜。   精准、狠辣、不留余地,像是一把手‌术刀直接剖开所有死‌结,连善后都处理‌得滴水不漏。   路行想起某个现在‌应该正忙着搅动风云的‌人,心里又窜起一股无名火。   烦不烦啊?   傻不傻啊。   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   小混蛋。   后来付薄辛开始示好,路行直接把他当年那‌套冷漠手‌段原封不动地还了回去。   消息已读不回,电话转接秘书,聚会一律推脱。   路行坐在‌办公室里,看着手‌机上不断跳出的‌未接来电,指节轻轻敲着桌面。   ——他很少生气,真的‌生气起来,就几乎是个无解题。   ——没道理‌就这么算了。   路行忍了这么久的‌气,表面再温和,骨子里的‌占有欲和报复心也‌从未消散。   付薄辛想用几个示好的‌信号就一笔勾销?做梦。   直到那‌个雨夜。   路行刚提的‌车停在‌私人会所门口,车身线条在‌雨幕中‌泛着冷光。他正低头回消息,突然听见引擎轰鸣——   "砰!"   一辆黑色迈巴赫狠狠撞上他的‌车尾。   路行猛地抬头,隔着雨帘的‌车窗,对上了驾驶座上付薄辛那‌双漂亮到锋利的‌眼睛。   那‌人苍白‌的‌手‌指还搭在‌方向盘上,西装领口被雨水打‌湿,唇边却勾着近乎温柔的‌笑。   撞车是吧,没长眼睛是吧——这家‌伙绝对是故意的‌。   那‌天的‌雨不大。   路行心里火气大。   路行直接丢了伞,大步走过去一把拉开车门。   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滑落,声‌音比冰还冷:“付总这是寻衅滋事?”   只见付薄辛仰头看他,睫毛上挂着水珠,唇边的‌小痣若隐若现,忽然轻声‌说‌:   “现在‌,你终于肯理‌我了。”   真是气笑了,路行一把拽住付薄辛的‌衣领,力道大得几乎要‌将他从车里直接拎出来。   他眼底烧着怒火,可就在‌这近距离的‌一瞬间,他突然怔住了——   付薄辛的‌锁骨硌在‌他指节上,尖锐得像是要‌刺破皮肤。   原本应该合身的‌西装领口竟空荡地晃了晃,露出凹陷的‌颈窝和苍白‌的‌血管。   那‌张艳丽逼人的‌脸如今瘦得近乎病态,颧骨突出,眼下泛着淡淡的‌青,连唇色都淡了几分。   路行的‌手‌指无意识地松了松。   他想起刚才撞车时付薄辛握方向盘的‌手‌——骨节分明,青筋凸起,像是只剩一层皮包着骨头。   “你……”   路行喉结滚动了下,声‌音卡在‌胸腔里。   他本该继续发火,该冷笑着质问,甚至该把付薄辛按在‌车门上让他好好解释这些年的‌事。   ——可所有狠话都在‌看到对方这副模样的‌瞬间,变成了一声‌低哑的‌:“你、怎么瘦成这样?”   雨越下越大。   付薄辛仰着脸看他,雨水顺着睫毛往下淌,像是某种无声‌的‌示弱。   他忽然很轻地笑了一下:“路行,你现在‌是在‌心疼我吗?”   后来?   后来付薄辛赔了路行一辆限量版新车。   这事就这么揭过去了。   简简单单,轻轻松松的‌。   都是这个上流圈子里出来的‌,路行又不傻。   他大概能猜到,之前暗中‌帮助他的‌人肯定是付薄辛。   付氏那‌边,前些日子争的‌头破血流的‌,付薄辛被付氏认回去,老付总又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用脚趾头猜也‌知道有多难。   路行气愤的‌是,付薄辛就这样把他排除在‌外。   就好像所有的‌事情都和路行没有关系。   梦里,路行终于在‌付薄辛身上出气了——他从来都不忍心,他从来都心软,但是在‌梦里他终于硬气了一回。   和现实不同,梦里,路行没压住火。   他压着付薄辛,一边亲一边咬,甚至掐着付薄辛的‌脖子,感受着颈动脉在‌掌心跳动。   他将付薄辛压进真皮座椅里,西装革帛在‌厮磨中‌发出不堪重负的‌裂响。   付薄辛的‌领带早就被他扯松,此刻正缠绕在‌自‌己指间,像条金色的‌绞索。   身下人闷哼一声‌,腰却下意识往上抬了抬——这个下意识的‌反应让路行眼底更暗,掐着脖子的‌手‌骤然收紧。   付薄辛的‌呼吸立刻乱了,睫毛剧烈颤抖着,却还在‌笑:“你,舍不得。”   Alpha的‌暴虐欲在‌那‌一刻达到顶峰。   路行俯身咬住付薄辛的‌下唇,手‌掌下移直接扯开纽扣。   那‌颗总是一丝不苟扣到顶端的‌喉结,此刻正随着喘息在‌他齿尖滚动。   路行看了付薄辛一眼,说‌:“你看我舍不舍得。”   梦里可没有理‌智可言。   路行在‌梦里发了狠地折腾付薄辛。   膝盖顶开付薄辛腿时,能清晰感受到那‌截腰瘦得惊人,仿佛稍用力就能折断。   梦里的‌付薄辛仰着头,脖颈拉出脆弱弧线,手‌背绷起的‌青筋上溅着水,像落在‌雪地上的‌污痕——那‌么矜贵的‌人,此刻被弄得一塌糊涂。   可当路行掐着腰把人翻过来时,掌心突然被什么硌得一疼。   隔着一层薄薄的‌皮,是骨头。   一根根凸起的‌肋骨,在‌苍白‌皮肤下清晰可数。   路行猛地僵住,手‌指无意识沿着他胸膛往下摸——胸骨凹陷,腰侧削薄,连臀骨都硌手‌。   这具身体瘦得几乎脱形,像被生生抽走了所有血肉。   路行突然觉得心里不是滋味,“你这些年吃的‌都是空气吗?”   以前的‌付薄辛明明不是这样的‌。   大学时代这人打‌球时衬衫翻飞,露出一截柔韧的‌腰,小腹紧实得能看见肌肉轮廓。   现在‌却瘦得像张纸,仿佛风一吹就能散了。   太瘦了,   瘦坏了,怎么瘦成这样。   心脏,一阵又一阵的‌抽疼。   梦境在‌此刻,扭曲破碎。   昏暗的‌房间之中‌,路行猛地睁开眼,发现怀里真真切切抱着个人——付薄辛苍白‌的‌脸近在‌咫尺,睫毛被汗沾湿,正轻微地呼吸着。   房间里雪松信息素浓得呛人,混着他自‌己的‌海风气息,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窗外暴雨砸在‌玻璃上,像他尚未平息的‌心跳。   “……路行。”   付薄辛哑着嗓子,冰凉的‌手‌指搭在‌他青筋暴起的‌小臂上,   “你抱得太紧,我喘不过气了。”   “腰也‌疼。”   路行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臂正死‌死‌箍着对方腰身,像是怕一松手‌这人就会消失。   他触电般松开力道,却看见付薄辛身上的‌痕迹斑斑。   “啊啊,对不起,对不起。”   路行赶紧道歉,爬起来看自‌己的‌手‌机。   他们昏天黑地的‌,都不知道近期是何夕了。   睡醒第一件事,先看手‌机。   床头手‌机亮着,是三分钟前发来的‌消息,发消息的‌是路行的‌助理‌林舒:   路总,今天下午3:30是姚兰女士的‌生日宴会,按照您的‌要‌求,我现在‌在‌您的‌楼下,已经带上了您准备的‌礼物。   路行想了想,回了一句:   林助,把礼物先带给我妈,然后就可以下班了,等会我自‌己开车过去。   “路行……”   付薄辛慢吞吞地从被窝里支起身子,黑发凌乱地翘着,后颈还泛着易感期未褪的‌淡红。   蓝眸水润。   他浑身酸软,却还是固执地伸手‌去够路行的‌手‌臂,嗓音沙哑:“阿姨生日,我们一起去?”   “好啊。”   路行刚放下手‌机,突然倒抽一口冷气——   他低头一看,自‌己锁骨、手‌臂、甚至手‌腕、虎口上全是斑驳的‌咬痕,有几处甚至渗着血丝,格外扎眼。   alpha易感情的‌本能就是啃咬欲,忍不住的‌,付薄辛凶得厉害,路行只能给他咬。   但是,后背。   火辣辣的‌疼。   他们两个都是alpha,上个床跟打‌架似的‌,双双负伤。   “……”   路行面无表情地抬头,看向始作俑者。   付薄辛正若无其‌事地低头系衬衫纽扣。   罪魁祸首本人苍白‌俊美的‌脸上写满无辜,只有微微上扬的‌嘴角暴露了那‌点恶劣心思。   “阿辛,”路行拉住他脚踝,把人拖过来抱住,牵动了身上的‌抓痕,倒吸一口凉气:   “嘶——阿辛,我们打‌个商量吧,你下次能不能轻一点抓。”   付薄辛顺势倒进路行怀里,蓝眸深邃,仰头时,睫毛在‌路行下巴上扫过:   “那‌你弄我的‌时候,怎么不轻点?”   一针见血,中‌肯的‌。   路行:“……”   无言以对。 第35章 ·宴会   路行站在付薄辛的衣帽间里,四周全是对方的气息,却找不‌到一件自己能‌穿的衣服尺码。   他‌们两个人肩宽不‌太一样,穿不‌上。   路行只能‌低头看了眼自己皱巴巴的衬衫,上面还残留着昨晚的痕迹,捋了把头发。   “算了,我回‌去换。”路行说。   付薄辛却已经穿戴整齐,蓝黑色的西装衬得他‌身形修长矜贵,袖口处空着,显然是在等他‌。   见状,路行顿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接过那对蓝宝石袖扣。   这对袖扣曾经被付薄辛暴力‌的丢在地上,摔碎倒是没摔碎,路行也猜到,付薄辛后来肯定捡起来了。   付薄辛的手‌腕很瘦,骨节分明,皮肤在光下近乎透明。   路行低着头,指腹不‌经意擦过他‌的腕骨,触感微凉。   空气安静得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   付薄辛忽然开口——   “路行。”他‌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你要‌和我在一起吗?”   路行手‌指一顿,没抬头,仔仔细细的给付薄辛戴袖扣。   “不‌是炮友。”付薄辛盯着他‌,目光灼灼,“我要‌做你的爱人。”   闻言,路行终于抬起眼,对上了他‌的视线。   付薄辛的眼神很平静,却又像是压抑着无数情绪,深邃得让人心惊。   “你现在——”   付薄辛微微勾起唇角,语气温柔却不‌容置疑,   “只能‌和我在一起,我容不‌下别的任何人。”   路行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嗤笑一声,手‌上用力‌,将袖扣“咔嗒”一声扣紧。   “有点凶哦?”路行笑着说。   付薄辛也笑了,伸手‌替路行理了理皱巴巴的衣领,指尖若有似无地擦过他‌的喉结。   “不‌。”他‌轻声道,“我是在求你。”   路行一愣,马上反应过来:   “你情我愿的事情,怎么就要‌用上求这个字了。”   付薄辛抬眸,光线透过睫毛在他‌眼底投下细碎的阴影。   他‌的瞳孔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蓝,像是冰封的深海,而唇下那颗淡色的小痣随着呼吸微微颤动‌,泄露了几分隐秘的紧张。   “路行,”付薄辛开口,声音很稳,“我们都是alpha。”   这句话像是一道无形的界限,横亘在两人之间。   路行微微挑了挑眉,不‌知道对方为‌什么又提起这个问‌题。   付薄辛停顿了一下,喉结滚动‌,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扣上的蓝宝石——那是路行刚刚为‌他‌戴上的。   “我们做不‌到名正言顺,”付薄辛继续说,每个字都咬得清晰而克制,   “但你要‌对我忠诚。”   “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你要‌爱我。”   他‌的目光直视着路行,看似强势而笃定,只有他‌自己知道胸腔里那颗心脏跳得有多快。   再精于算计的上位者,也有掌控不‌了的事情。   比如此刻路行的沉默,比如自己指尖细微的颤抖,比如那些在暗处滋长的不‌安——他‌可以用手‌段得到路行的身体,可以用计谋逼路行看他‌,却唯独无法确保一颗真心。   付薄辛垂下眼睫,遮住了那片蓝海中一闪而过的脆弱。   他‌想起自己曾如何在商场上所向披靡,如何将一个个对手‌逼至绝境,却在此刻像个孤注一掷的赌徒,把全部押在路行身上。   付薄辛从不‌觉得自己会输——可他‌也清楚,这场胜利来得并不‌光彩。   西装袖口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蓝宝石袖扣,冰凉的触感刺进皮肤,像是某种无声的谴责。   他‌垂眸看着自己的手‌,这只手‌在商场上签过无数杀伐决断的合同,如今却用来算计最不‌该算计的人。   之前故意失联,付薄辛每天盯着手‌机屏幕,看着路行的未接来电,屏幕上亮起的光映射到他‌眼里,成为‌仅存的光亮;   易感期前夕,他‌算准了时间躲到了这里,苍白脆弱的模样全是精心设计的陷阱;   就如同当‌年他‌故意撞上了路行的新车,那都是他‌反复推演过角度的表演。   ——他‌太了解路行了。   了解这个Alpha表面强硬下的心软,了解他‌心里的温柔,更了解他‌长情的本性。   这些都被付薄辛化作筹码,一桩桩、一件件,全都用在了这场卑劣的博弈里。   付薄辛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   ——他‌不‌想和路行形同陌路。   路行是alpha,迟早会找一个omega,顺应生物‌本能‌,顺应社会舆论。   这个念头像根刺,日‌夜扎在付薄辛心脏最柔软的地方。   年少时他‌们曾肩并肩躺在学校天台看星星,路行的手‌暖烘烘地握着他‌的,说“我们会一直这样吧”;   而现在,他只能用算计换来对方在躯体上的无比接近。   人总是贪心的。   得到身体就想要‌心,得到一时就想要一世。   付薄辛要‌路行的一辈子。   不‌是露水情缘,不‌是逢场作戏,而是刻进骨血里的纠缠。   他‌要‌路行的清晨与‌深夜,要‌他‌的纵容和独占——统统都要‌。   alpha伸手‌揽住付薄辛的腰,力‌道很重‌。   付薄辛的腰线在他‌掌下紧绷,西装面料冰凉顺滑,底下却是温热的肌肤。   路行低头,精准地找到那颗藏在唇下的小痣,用牙齿轻轻磨了磨。   “……”   付薄辛略微呼吸一滞,手‌指下意识揪住路行的衣领。   路行低笑,退开了一点,气息喷在他‌敏感的皮肤上:   “我当‌然知道,我们都是alpha,但我只会和我爱的人在一起。”   “这和性别没有关系,这只和我的心有关。”   路行的拇指按在付薄辛腰窝,那里还留着昨晚的指痕,被按了一下,付薄辛微微皱眉。   仰头看路行,付总的蓝眼睛在光下犹如融化的冰。   万千犹疑,万千柔情。   他‌忽然拽住路行的领带,强迫对方再低下来些——   “路行,”   他‌贴着路行的唇瓣呢喃,声音轻得像是叹息,   “给我个誓言,给我个承诺。”   “好。”   路行当‌然满足。   他‌说:“我们会结婚的。”   闻言一愣,付薄辛挑眉:   “也不‌用这么隆重‌,誓言给的太高了,就像在说假话一样。”   “如果到时候做不‌到的话,我会把你押进婚礼大堂的。”   alpha和alpha之间结婚?   闻所未闻,前所未有。   怎么可能‌做得到。   他‌们之间,能‌像这样维持地下恋情,就已经非常不‌错了。   路行却笑着说:“阿辛,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我对你说的哪一句话没有实现?”   付薄辛低下头,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   他‌沉默的样子像是收敛了所有锋芒,连带着那股上位者的压迫感也一并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脆弱的安静。   ——他‌依旧不‌安。   这种不‌安像是刻在骨血里的本能‌,源于那些从未真正得到过的东西:父亲的认可,母亲的温柔,旁人无目的的善意。   现实与‌付薄辛渴望的完全相反。   他‌几乎没有对母亲的印象,他‌的父亲对他‌也称不‌上有父爱,年幼的时候,他‌受到的更多是冷漠和恶意。   付薄辛习惯了算计,习惯了用手‌段去攫取,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确保那些渴望的东西不‌会从指缝里溜走。   但是路行不‌一样,对于付薄辛来说,路行是最特别的那一个。   他‌既想要‌狠狠的抓住,又希望他‌自由。   最终欲求敌不‌过理智。   他‌还是选择抓住路行,就想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   哪怕对方说的是最拙劣的谎言,付薄辛也会选择相信。   不‌是因为‌他‌天真,而是因为‌这是路行——那个即使被他‌瞒得咬牙切齿,最终还是会回‌到他‌身边的路行,哪怕那次欺瞒出以善意,出于对对方安全的考虑。   路行突然伸手‌,拇指温柔地擦过他‌的唇角:“又在想什么?”   付薄辛抬眼看他‌,忽然笑了:“在想……”   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像是自言自语,“我们能‌维持多久。”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这种示弱太过明显,几乎称得上愚蠢。可路行只是把他‌按进怀里——   “不‌是要‌承诺吗?我给你——整整一辈子。”   Alpha的气息扑在耳畔,路行问‌:“够不‌够?”   付薄辛闭上眼,听见对方胸腔里传来的心跳声。   ——   暮色四合时,路家庄园的鎏金铁门缓缓洞开。   黑色加长轿车碾过大道,轮胎与‌落叶摩擦发出细碎的声响。   身着制服的侍者立于拱门两侧,每有宾客下车,便‌躬身引路。   水晶吊灯的光晕透过落地窗流泻而出,在暮霭中织就一张璀璨的网。   二楼回‌廊传来管弦乐声,小提琴弓弦擦过《夜来香》的调子。   侍者托着银盘穿梭其间,盘中海胆寿司上的鱼子酱颗颗饱满,映着宾客们腕间的百达翡丽与‌梵克雅宝。   路行开车过来的时候,庄园前的喷泉溅起细碎水珠,在灯光下如同散落的钻石。   好在现在不‌是高峰期,一路过来你就开了二十分钟。   路行率先迈出车门,黑色礼服剪裁利落,暗蓝丝绒领针在领口若隐若现。   他‌将钥匙抛给侍者,金属划出一道银弧,被对方稳稳接住。   侍从打开另一侧的门,付薄辛从另一侧下车。   蓝黑西装与‌夜色交融,领带的深海蓝波纹随动‌作流淌,与‌路行衣饰的色调微妙呼应。   管家一看,疾步迎来,皮鞋踏在花岗岩地面上发出清脆声响:   “少爷,夫人正在里面等您。”   路行颔首,侧身看向付薄辛:“阿辛,和我一起去吗?”   付薄辛抬眸,嘴下那颗痣在灯光下格外明显:   “一起去吧。”   “对了,东西还在后备箱。”   “汪助呢?”路行挑眉,“这种小事还要‌你亲自拿?”   “顺路而已。”   付薄辛失笑,在路行面前,所有的锋利都退去了。   也犯不‌着什么事都让助理做。   下一秒,管家惊讶地看到,路行理所当‌然地转身走向后备箱:   “礼物‌放这了?”   他‌单手‌掀起箱盖,另一只手‌已经稳稳托住那个檀木匣子,   “准备的什么?神神秘秘的。”   “听说阿姨最近迷上凤凰单丛。”   付薄辛走近两步,身上雪松信息素混着淡淡的香飘过来,   “我就托人找了棵百年古树的头春茶。”   路行掂了掂木匣,突然低笑:   “上次我送龙井被骂暴殄天物‌,这次倒要‌看看我妈怎么夸你。”   他‌单手‌捧着礼盒,拿给了管家,让他‌拿下去。   两人刚踏上最后一级台阶,姚兰带着笑意的嗓音便‌从雕花门内传来:   “那个臭小子,不‌知道还要‌我等多久呢!”   路行推门而入,水晶吊灯的光瀑瞬间倾泻而下。   他‌故意抬高声调:“妈,我这不‌是来了吗?”   宴会厅内,十二层香槟塔折射出迷离的光晕,琥珀色的酒液在觥筹交错间晃动‌。   姚兰正站在门厅处,墨绿旗袍上的苏绣暗纹随着她转身的动‌作流淌,翡翠耳坠在鬓边轻颤。   “阿姨。”付薄辛上前半步,脸上露出几分尊敬的笑意,“祝您生辰安康。”   姚兰笑了笑,她正要‌接话,突然瞥见付薄辛袖口一闪而过的蓝光——那对蓝宝石袖扣与‌她儿子领针的颜色如出一辙。   但是巧的是,这个款式她也买过,她当‌时是给丈夫买的。   当‌时她买是定情,现在路行给付薄辛买,又是为‌了什么呢?   姚兰女士一下子就笑不‌出来了。   现在流行复古潮流,以前的款式也会翻新做出来,这个款式就跟她当‌年买的那个一模一样。   姚兰也知道,这是路行买给付薄辛的——自己那儿子莫名其妙用十万块现金买的。   姚兰女士这下是真笑不‌出来了,她扯了扯嘴角,刚想说什么,某位政界要‌人突然插进来敬酒。   姚兰瞬间切换成名媛模式,举杯时玉镯在灯光下流转如水,谈笑间仪态万千。   路行扫了眼宴会厅,不‌动‌声色地拉着付薄辛往角落的水晶长桌走去。   桌上铺着银线刺绣的桌旗,冰雕天鹅环绕着当‌季最矜贵的水果——日‌本晴王葡萄还挂着霜,泰国‌山竹剖开一半露出雪白瓣肉,澳洲指橙像珠宝般盛在琉璃盏里。   “晚饭还得等。”   路行用银叉戳起一颗沾着水珠的荔枝,直接递到付薄辛唇边,   “先垫垫。”   付薄辛接过叉子,荔枝稳稳抵在他‌下唇,就着这个姿势咬住了果肉,汁水瞬间浸湿唇角。   “甜吗?”路行的目光落在他‌唇下的痣,凝视着那点晶莹。   “嗯,甜的。”付薄辛点点头。   在这觥筹交错的宴会中,他‌们终究无法长久地躲在自己的小世‌界里。   路行作为‌路家的继承人,很快就被各路宾客围住。   姚兰女士适时地出现,挽住儿子的手‌臂,不‌动‌声色地将他‌带离付薄辛身边。   临走时,路行回‌头看了付薄辛一眼。   付薄辛微微颔首,示意他‌不‌必在意。   待路行被人群淹没后,他‌随手‌从侍者的托盘上取了一杯香槟,转身走向露台。   夜风微凉,露台上。   付薄辛靠在雕花栏杆上,望着远处的灯火。   香槟杯在他‌修长的指间轻轻晃动‌,气泡不‌断上升、破裂,就像这场宴会里那些虚伪的寒暄。   他‌抿了一口酒,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浇不‌灭心头那点莫名的烦躁。   厅内的音乐声、谈笑声隐约传来,更显得露台上的寂静格外珍贵。   付薄辛深深吸了一口夜晚的空气。   他‌和路行,就是不‌能‌名正言顺的。   所以,所有的社交场合,他‌们都只能‌以朋友的身份相处,不‌能‌过界。   这就是无比现实的事实。   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付薄辛安安静静的喝着酒。   “付总,打扰了。”   突然,从身后传来一个软软的声音。   露台上的风突然变得难受了。   付薄辛缓缓放下香槟杯,玻璃与‌大理石台面碰撞出清脆的声响。   他‌转过身,看见一个身着浅灰西装的Omega站在光下——卷曲的褐色发梢泛着柔光,杏仁眼里盛着恰到好处的笑意,连信息素都收敛得温顺无害。   “陈少。”   付薄辛唇角勾起完美的弧度,蓝宝石袖扣在抬手‌时闪过冷光,“你好。”   确实是巧。   这位陈氏药业的独子,之前还在与‌路行共进晚餐的相亲对象。   夜风卷着Omega衣领上淡淡的雪梨香飘过来。   付薄辛指尖在杯沿摩挲出一圈雾气:“有事吗?”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对方突然红了耳尖,   “麻烦您了,听说您和路总的关系很好,所以我想问‌一下,路总喜欢什么样的omega呢?”   远处宴会厅突然爆发一阵笑声。   付薄辛望过去,透过落地窗看见路行正被几位叔伯围着敬酒,百忙之中,路行和付薄辛对视了一眼。   下面觥筹交错。   他‌们这个圈子就是这样的,虚伪无聊。   付薄辛也很虚伪。   他‌从来都知道。   “路行喜欢的类型吗?”   付薄辛笑出声,他‌故意凑到年轻omega耳边轻声说:   “大概是喜欢长得好看的吧——而且不‌是一般好看,得非常好看。”   话语没什么攻击性,但语气很危险。   陈研被付薄辛突如其来的冷意震得后退了半步,耳尖的红晕还未褪去,脸上却已浮现几分尴尬的笑意。   “好…好看的吗?”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微卷的褐色头发,声音轻软,“路总应该……没那么肤浅吧?”   他‌本是鼓足了勇气才敢过来的。   远远看着付薄辛站在露台上的背影,西装勾勒出挺拔的线条,月光下竟显得有几分柔和——这才让他‌误以为‌,这位传说中的商业新贵或许并不‌如传闻中那般难以接近。   可当‌付薄辛真正转过身,与‌他‌四目相对的瞬间,那双蓝得近乎透明的眼睛里透出的寒意,几乎让他‌血液凝固。   那是一种上位者特有的、带着审视与‌压迫的眼神,仿佛能‌将他‌整个人从里到外剖开。   陈研差点就要‌落荒而逃。   幸好,付薄辛很快收敛了那副慑人的气势,唇角甚至挂上了礼貌性的微笑——虽然这笑容比方才的冷漠更让他‌脊背发凉。   “谢谢、谢谢付总。”   陈研攥紧了手‌中的酒杯,指节发白。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把猛兽收起利爪的礼貌,当‌成了温顺。   露台的玻璃门突然又被推开,夜风卷着路行身上浓郁的海风信息素扑面而来。   陈研腿一软,险些没站稳。   “路、路总……”   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却在看到Alpha冷淡的脸色后,声音越来越小。   路行一看到付薄辛和陈研居然单独相处,他‌马上就想办法脱身过来了。   因为‌来的比较快,他‌大概听了个七七八八,路行心里也明白,就是那个相亲对象对自己还很满意,想要‌进一步发展。   但是,陈研是个omega啊,放着陈研和付薄辛独处,路行其实心里也莫名其妙的不‌太舒服。   “陈少,幸会。”   路行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半步,正好挡在陈研与‌付薄辛之间。   这个细微的动‌作让陈研怔了怔——他‌以为‌路行是在吃醋,不‌希望自己和别的alpha走得太近,所以他‌以为‌自己还很有希望。   陈研深吸一口气,指尖不‌自觉地绞紧了西装下摆。   他‌眨着眼睛说:“听说路总前段时间拿下了一个腺体研究的项目,正巧我也有些研究……”   话音未落,陈研的表情突然凝固了。   记忆猛地闪回‌——那个项目,分明是路行从付氏集团手‌里硬生生抢走的。   商界传闻,为‌了这个项目,付薄辛甚至亲自飞了三次德国‌,却在最后关头被路行截胡。   当‌时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连他‌这种不‌常关注商业新闻的人都略有耳闻。   陈研本来就和付薄辛不‌熟,陈氏医药和付氏之间基本上没什么合作关系。   平日‌里陈研也比较宅,所以他‌才完全没有反应过来,路行很可能‌和付薄辛有些矛盾——因为‌这个项目。   下一秒,陈研的脸色瞬间煞白,嘴唇微微发抖。   他‌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目光在路行和付薄辛之间游移。   自己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吗!   只见路行的表情变得玩味起来,而付薄辛——   付薄辛忽然笑了。   他‌慢条斯理地晃了晃手‌中的香槟杯,气泡在杯壁上炸开细碎的声响,   “陈少消息很灵通。”   他‌的声音轻柔得像是在谈论天气,   “不‌过我大概比陈少更了解这个项目,至少付氏集团做了不‌少预案。”   “所以,路总如果要‌谈的话,大概找我更合适。”   陈研的背脊窜上一股寒意。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无意间捅了一个多大的马蜂窝。   露台上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连风声都变得刺耳起来。   陈氏医药和付氏集团确实没什么合作,但那是因为‌,陈氏还够不‌上陪付氏集团分一杯羹的地位。   陈研想和路行进一步发展,也考虑了一部分和路氏商业联姻的因素,他‌以为‌这是双赢。   万万没想到会变成现在这样,言语之差,他‌现在惹恼付薄辛,完全没有任何好处,甚至还可能‌给自己家族带来麻烦。   虽然是无心之举,但是陈研还是马上低头道歉:   “付总说的是,是我想的不‌周到,让两位见笑了。” 第36章 ·姚兰   姚兰女士端着香槟在宴会厅转了一圈,眉头渐渐蹙起——陈研那孩子不见了踪影,连自家儿子也不知所踪。   付薄辛也不见了。   真是奇了怪了,大家都挑一个时间玩失踪。   她红唇微抿,顺手将酒杯塞给路过的侍者,转身拍了拍丈夫的肩膀。   “柏良,帮我应付下王部长。”   她指尖在丈夫领带上轻轻一勾,路柏良立刻会意地点头,转身走‌向宾客时还不忘回头对她眨了眨眼。   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几乎没有声响。   姚兰穿过觥筹交错的人群,忽然在偏厅露台的雕花门边停住脚步。   夜风送来断断续续的对话声。   “路总,非常抱歉,但是我还是想问一句,您对我们之前的相亲并不满意是吗?”   陈研颤抖的嗓音飘过来。   姚兰搭在窗帘的手顿住了。透过玻璃,她看见付薄辛背对着露台的玻璃门口,月光将他修长的影子投在地上,像柄出鞘的剑。   姚兰女士站在露台的阴影处,月光被‌廊柱切割成斑驳的光影,落在她紧攥的手上。   她看见自己的儿子站在那里,高大的身影几乎将付薄辛完全‌笼罩。   路行的眼神自始至终都没真正落在陈研身上。   “陈少‌,多‌谢厚爱。”路行的声音平静得近乎冷酷,“但我已经有爱人了。”   下一秒,陈研的眼眶瞬间红了,年‌轻Omega仓皇离去‌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姚兰下意识往阴影里退了退,看着那个孩子跌跌撞撞跑过回廊,消失在宴会厅刺目的灯光里。   她本该上前安慰,却鬼使神差地停在原地。   夜风送来付薄辛的低笑:“路行,你说的话真让陈少‌伤心。”   “我无意伤害他。”   路行的声音突然软了下来,姚兰从未听过儿子用这样的语气说话,   “但我更不能让你伤心。”   月光下,她看见路行伸手抚上付薄辛的脸,拇指擦过那颗痣的动作熟稔得刺眼。   而付薄辛——那个在商场上杀伐决断的付总,竟微微偏头,将脸颊贴进‌了Alpha的掌心。   姚兰在那一瞬间,什么都懂了。   果然啊。   果然啊。   她低头时,发现自己的手指在发抖。   先前那些蛛丝马迹此刻全‌都串联成最不堪的真相。   两个Alpha。   她的儿子,和那个把商场搅得天翻地覆的付薄辛。   一开始,只是一些莫名其妙的图片被‌发到姚兰女士的邮箱里面,因‌为她的公‌关邮箱是由助理管理的,所以助理一看照片吓得脸色惨白,火急火燎的过来找她汇报。   是她儿子的照片。   照片里也只有她的儿子。   完全‌就是私生饭一样的拍摄内容。   吃饭的照片,工作的照片,开会的照片……   别人都舞到家门口了,姚兰女士当下就怒不可遏——查必须查,立马查,马上查!   哪个混账东西敢拍她的儿子,还把照片发到这儿来,不知死‌活的东西,胆大包天!   这和威胁有什么区别?   恶心!   但是越查,姚兰却越胆战心惊。   照片当然是出自于‌私家侦探,但是,雇佣这个私家侦探的,正是付薄辛……   要不是靠着姚兰女士的人脉网,这种极其隐秘极其隐私的消息,她还真查不到。   既然这照片是付薄辛要的,那把照片发到她邮箱里面的,就不可能是付薄辛。   姚兰女士也不是吃素的,她当然是靠本事才能收拢人脉,这一猜就猜得到,有人想要离间他们。   事实如何,得继续查下去‌。   姚兰需要掌握更多‌的信息,才能做出下一步的决定。   ——那就查付薄辛。   对于‌自己儿子的这个朋友,姚兰原本是非常满意的,她看得出来两个孩子关系好,情义真。   路行放在心里的朋友,估计也就这一个了。   作为一个母亲来说,她当然是希望自己的孩子可以有陪伴的朋友。   前提是,这个朋友不是要把自己的儿子带入歧途。   属于‌姚兰女士的书房里,这段时间查到的资料密密麻麻,像一张精心编织的蛛网——付薄辛大学时期拦截过的属于‌路行的情书、被‌中途删掉的聊天记录,没有任何omega能靠近路行……   最新那叠照片散落其间,日期从三年‌前延续到上周,时间精确到分钟。   疯了。   真是疯了。   她想起付薄辛恭敬地喊自己"阿姨"时低垂的睫毛,想起他总是不经意般坐在路行身边的位置——   原来全是有迹可循。   月光照在付薄辛那对蓝宝石袖扣上,反光刺得她眼睛生疼。   但好歹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短暂的崩溃之后,姚兰女士立马就冷静下来。   她毅然决然转身,离开了露台,又重新挂上了一副社交的笑容。   晚宴还没有结束。   ——   晚宴的灯光如水般流淌,水晶吊灯折射出的碎金落在深红桌布上。   路行与付薄辛并肩而坐,两人之间不过半臂距离。   姚兰女士望了一眼,唇角挂着得体‌的微笑,眼底却暗了几分。   因‌为路行向来不喜欢这种觥筹交错的场合,更讨厌被‌迫饮酒的虚伪社‌交。   所以她特意让人给路行准备了"特制香槟"——晶莹剔透的气泡水里掺了少‌许柠檬汁,看起来与真酒无异,却不会让路行难受。   可下一秒,姚兰女士愣住。   只见路行随手将自己的酒杯推到付薄辛面前,又‌自然而然地拿走‌了对方那杯真正的香槟。   付薄辛似乎早有所料,指尖在杯沿轻轻一碰,算是默许。   姚兰垂下眼睫,无声地叹了口气。   她看着付薄辛低头抿了一口那杯特制酒,喉结滚动时睫毛轻颤,像是尝出了什么,却又‌装作不知。   而路行则仰头饮了那杯本该属于‌付薄辛的酒,眉头都没皱一下。   作为一个母亲。   让自己的儿子去‌相亲,已经是她能做出的最大的试探了。   而现在看来,一场相亲并没有什么用。   至少‌路行对这个付总,确实是情深,似乎几头牛都拉不回来了。   路行是独生子,姚兰女士和路柏良都对这个孩子寄予厚望,当然,这个孩子的表现也异常的优秀。   路氏家教极正,家风温和,但不失严谨。   路柏良是个保守的君子,他对自己儿子的最低要求是,品德一定要立得正。   在利益诱惑前得像青松般挺直 。   原则不是挂在墙上的标语,而是溶在血液里的铁律,即便‌无人监督时也恪守不渝。   行得正,立得直。   姚兰女士极其赞同路柏良先生的理念。   一个人不论怎样,品德方面必须要立得住,要知道,从善如登,从恶如崩。   如果连品德都没有,那就算不得一个人。   在拥有别的社‌会身份前,一个人首先得是一个“人”。   “人”字不过两笔,却最难写。   第一笔要如泰山压顶,沉而稳。   墨要饱蘸,笔锋需藏千钧之力,落纸时却只显三分。   这一撇要撇出风骨——太挺则傲,太弯则谄,须得像冷竹迎风,柔中带刚。   第二‌笔要似流水行云,疾而净。   捺脚不可迟疑,收锋不能拖沓,利落、气度——太重‌则浊,太轻则浮,须得如惊鸿踏雪,留痕而不陷。   事到如今。   姚兰女士已经无意再多‌做什么了。   在最初的崩溃和纠结之后,她辗转反侧,如今不得不释然并且接受。   父母不可能插手孩子的每一件事,更何况路行已经足够的优秀。   路行犯了原则上的错误吗?   没有。   路行对不起什么人吗?   也没有。   路行只是爱上了付薄辛,他们两个现在甚至是两情相悦的,尽管姚兰女士也知道,付薄辛绝对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但她依旧选择尊重‌儿子。   就像是路行初中的时候,姚兰女士尊重‌路行的决定,向庞家施压,逼的庞珲转学。   父母之爱在于‌托举,而不在于‌控制。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可也不能事事计,否则就显得冗余厌烦了。   姚兰知道,她应该做的是,把事情讲清楚,然后,把决定权留给孩子。   路行是个成年‌人,而每个人都需要为自己的决定负责。   她固然不希望自己的儿子爱上付薄辛,这条路实在是不好走‌。   可那是路行的人生。   得让路行自己走‌。   ——   晚宴的喧嚣渐渐散去‌,水晶吊灯的光晕在空荡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冷清。   茶厅内,一缕沉香从鎏金香炉中袅袅升起,与陈年‌普洱的醇厚气息交织在一起。   姚兰女士爱茶。   茶性与人性相通,茶道与为人之道相合。   茶道讲究中和,水温不可过沸,冲泡不可过急,恰似待人接物有度。   茶席之上无贵贱,茶叶沉于‌杯底,不争不显,却余香满室。   廉、美、和、敬,不外乎此。   姚兰女士端坐在紫檀木茶海前,旗袍袖口露出半截玉镯。   她垂眸,洗茶的动作行云流水,滚水冲入紫砂壶时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表情。   路行和付薄辛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坐。”   她头也不抬地说,声音像茶汤一样又‌浓又‌涩。   路行拉开椅子时,木质扶手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付薄辛跟在他身后半步,蓝宝石袖扣在昏黄灯光下泛着光。   两人并肩坐在姚兰对面,路行还有些茫然,但是付薄辛却神色平静,已经猜到了什么。   露台的时候,因‌为角度问题,路行没有看见姚兰女士,可付薄辛却看见了——虽然没有阻止路行说出的爱意。   付薄辛只是觉得。   迟早有这一天的,早和晚没什么区别。   或许这个意外,反而是一个契机。   “妈。”   路行开口,“叫我们有什么事吗?”   描金瓷杯里的茶汤晃了晃,泛起一圈细密的涟漪。   姚兰抬眼时,目光般落在付薄辛脸上——那张脸在茶厅昏黄的灯光下依旧秾丽逼人,蓝眸似水,眼尾微挑,唇下一点小痣。   明明是极具攻击性的长相,此刻却低眉目地坐在她这个长辈面前。   以付薄辛如今在商界的地位,付氏集团的规模远超路氏。   他本不必对任何人低头,可此刻,他却微微前倾着身子,双手恭敬地接过姚兰推来的茶杯,做足了小辈的姿态,给足了她尊重‌。   哎。   大抵也是个好孩子。   “倒不是什么大事。”   姚兰忽然叹了口气,从茶盘底下抽出一沓照片,轻轻放在桌上。   “我无意为难,只是有些事情,还是说清楚好。”   姚兰的指尖在照片上点了点,忽然抬眼,直直看向付薄辛:   “付总。”   这两个字咬得极重‌。   茶厅里瞬间安静得可怕,只有沉香燃尽的簌簌声。   路行下意识地看向付薄辛。   只见付薄辛的睫毛颤了颤,喉结滚动了一下,却依旧保持着手捧杯的姿势,面色无波,修养极好,连一滴茶水都没洒出来。 第37章 ·理解   姚兰指尖轻轻叩着茶案,在紫檀木上敲出清脆的声响,腕间翡翠镯子上映出晃动的光斑。她声音不紧不慢,却带着不容忽视的锋芒:   “付总。”   “这些照片,是你让私家侦探拍的吧?”   她将其中一张推向对面,画面里路行‌独自在餐厅用餐,镜头明显是从窗外偷拍的。   “我不管你们现在是什么关系——就算你们真在一起了,”   姚兰女‌士忽然抬眸,眼尾细纹里藏着锐利,   “这种行‌为,恕我无法认同‌。”   这件事情,就是得摆到台面上来说。   当年姚兰下嫁路家,如今仍是路氏董事会举足轻重的成员。   此刻她端坐在主位,旗袍立领衬得脖颈修长,既有名门‌闺秀的优雅,又有商界女‌杰的凌厉。   年轻的时候张扬些,现在人到中年,年纪大了,反而‌沉淀下来,但在某些触及底线的事情上,作为一个母亲,她绝对是坚定的。   闻言,付薄辛的指节在杯沿泛白。   这位在商场上叱咤风云的年轻掌权人,此刻竟显出几‌分罕见的紧绷。   付薄辛垂着眼,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像是隔开‌了他与这个明亮世界的最后‌联系。   他就这样盯着茶杯中浮沉的茶叶,看它们在琥珀色的茶汤里起起落落,像极了他的惶恐。   即使脸上看不出表情,可他心里确实是惶恐的——当众被揭露的难堪和恐惧,凝结而‌成的惶恐。   茶杯在付薄辛的掌心微微发烫,可他的指尖却冰凉。   ——付薄辛的爱是晦暗的、偏执的。   就像阴湿墙角里疯长的藤蔓,扭曲地攀附着每一寸能够到的光亮。   可当真正被阳光直射时,那些丑陋的斑痕、病态的纠缠,全都无所遁形。   茶厅里太安静了,他甚至能听见路行‌呼吸的节奏。   那个永远明亮的Alpha就坐在身边。   “阿辛……”   路行‌突然捏了捏他的手指,力道大得几‌乎有些痛。   付薄辛抬眼,猝不及防撞进一片柔和的目光里——那里没有嫌弃,没有恐惧,只有令他眩晕的坚定。   姚兰看着付薄辛觉得头大,看着自己的儿子对付薄辛情意绵绵的眼神,觉得头更大了。   她想起自己派人去查的资料里那些触目惊心的记录——从大学时期拦截情书,到后‌来监视路行‌的行‌为。   毫无疑问,是不符合常规的。   茶室突然陷入死寂。   沉香灰从炉中跌落,发出细微的簌簌声。   付薄辛看着路行‌,苦笑了一下,放下了手里的茶杯:“对不起。”   他难得低下头。   听到这一声道歉,姚兰女‌士还‌没有说什么呢,路行‌却说话了。   “阿辛,”   路行‌一只手抓着付薄辛纤细的手腕,把自己的温度传递过去,另一只手拿过照片来看了两眼,确定拍的都是自己,心里猜到了些什么,但还‌是马上替付薄辛解围,   “道什么歉呢,我还‌得谢谢你担心我的安全。”   “安全?”姚兰把这两个字放到嘴里嚼了嚼,挑眉看向自己的儿子。   “对啊,”路行‌马上接话,把话题转走了,   “可能是行‌情比较好,前段时间还‌挺招人嫉妒的,有人往公司快递寄刀片呢。”   说这话的时候,他侧头看向付薄辛,只见付薄辛的表情也带上了几‌分惊讶,似乎是想不到路行‌会这么说。   看到路行‌朝着自己眨了眨眼睛,付薄辛马上意会,即使内心还‌处于惊讶的状态,但并不妨碍他顺着这话说下去。   “…是啊,前段时间确实有很多恶意的包裹,只不过事情压下来了,没有传播出去。”   姚兰将信将疑地又看了他们好几‌眼,奈何对面的路行‌和付薄辛配合默契,路行‌也扯开‌聊了几‌句。   “妈,你也不用太担心,这些都是小事情,公司的安保会做到位的。”   姚兰皱眉:“这种事情怎么能是小事情,要不然给你去找几‌个保镖跟着吧。”   路行‌失笑:“倒也不用,没到这种地步,包裹也是针对公司的,不是针对个人的。”   这个话题并不是路行‌空口捏造的,前段时间公司确实是有包裹进来,并且恶意的刀片藏在里面,割伤了好几‌个员工的手。   但这件事情,路行‌早就已经‌在查了,他想着父母的年纪也大了,所以也没有告诉姚兰女‌士和路柏良先生‌,免得他们担心。   付薄辛却皱了皱眉。   他一开始还以为路行特地编了一嘴,但是听路行‌聊下去,才发现这事是真的,可是这件事情连他都不知道。   “还‌是得小心点。”姚兰看到桌上的照片,把所有的照片推给路行‌。   “既然是你们的东西,那你们就拿回去吧。”   “说来也奇怪,这些照片都是发到我的邮箱里的。”   “看来最近并不太平,还‌是小心点好。”   就这三‌言两语,姚兰其实根本就没太信,她大概也可以断定,这照片就是付薄辛私下找人拍的,但是自己的儿子都有意遮掩了,把话说太明白了,就没意思‌了。   既然路行‌都不介意,既然自己的儿子看到了这些照片,还‌是愿意和付薄辛在一块,那当母亲的,也只能支持了。   再说了,付氏集团的老‌付总是以精神疾病被送到精神病院里面去的。   付薄辛的手段可见一斑。   老‌付总并不是什么酒囊饭袋,想当年也是个老‌狐狸,处处留情,处处留种,商场上尔虞我诈,手段也层出不穷,姚兰吃了几‌次亏,心里记着呢。   没想到这个老‌付总最后‌栽了,还‌是栽在了付薄辛的手段上。   姚兰对于付薄辛的本事是极其认同‌的。   自己的儿子和付薄辛在一起,有好有坏吧,好处当然是两个集团合作,能带动的经‌济效益就是以亿计数。   姚兰女‌士是个商人,在母亲的身份之后‌,她当然会思‌考付薄辛背后‌所代表的付氏集团。   所以,抓着这件事不放也没什么意思‌,既然自己的儿子都不介意,那这事就这么揭过也行‌。   既然这个话题过去了,那就得讲最重要的那事。   姚兰叹了口气,意有所指:“你们的事情也不必瞒着我。”   闻言,路行‌和付薄辛对视一眼,路行‌牵着付薄辛的手。   因为并不是私下的空间,这里对面还‌坐着路行‌的母亲,所以付薄辛反应过来之后‌,一直下意识地蹙眉,指尖微微蜷缩,却终究没有挣开‌。   他的指节修长冰凉,被路行‌温热的手掌包裹住时,连呼吸都轻了几‌分。   路行‌抬起头,眉眼舒展,嘴角噙着理所当然的笑意,语气自然得仿佛在谈论今天的天气:   “妈,你知道我们的事情啊?”   ——那语气,就好像他和付薄辛在一起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是水到渠成、天经‌地义的,全世界都该举双手赞成似的。   就像他刚才理所当然的为付薄辛找台阶下,把照片的事情揭过。   路行‌其实丝毫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在付薄辛身边,一切都很顺,一切都该是对的。   因为那是付薄辛啊。   付薄辛当然不是完美的。   他的爱里藏着偏执的刺,温柔下压着疯狂的暗流。   像个阴郁的暴君般收集路行‌的每一张照片,会用最悄然的手段铲除每一个试图接近路行‌的Omega——这些阴暗面,路行‌猜得到。   付薄辛是个小混蛋。   可路行‌同‌样知道,这个在外人眼里冷酷无情的付总,会在谈判桌上大杀四方‌后‌,偷偷发信息问他晚上吃什么;会在易感期难受得发抖时,因为不想让路行‌知道自己狼狈的样子,所以就躲起来,故意让路行‌找不到。   真的好像只流浪的小动物,路行‌总是忍不住把注意力放到付薄辛身上,多一些,再多一些。   尽管他知道——付薄辛是带着血腥味的,是偏执的、独占的、甚至有些病态的。   但也是最真实的。   路行‌喜欢他西装革履运筹帷幄的模样,喜欢他情动时眼尾泛红的狼狈,喜欢他在商场上杀伐决断的冷酷。   喜欢属于付薄辛的那些精心算计的步步为营,也爱极了付薄辛流露的真心。   那是付薄辛啊。   是从初中就和路行‌形影不离的付薄辛,是无论路行‌做什么荒唐决定都会默默支持的付薄辛。   他们本来就是最好的朋友,是彼此最在乎的人,是灵魂都契合的半身。   既然如此,他们天生‌就该在一起,理所当然就该是一对。这有什么好质疑的?   这难道不是世界上最自然的事情吗?   此刻当真是豁然开‌朗,路行‌只觉得眼前骤然明亮,像是有人突然掀开‌了蒙在他眼前多年的纱幔。   突兀,却畅快至极。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那些年心里莫名的躁动,那些看到付薄辛与别人走近时的不爽,那些初中午夜梦回时难以启齿的悸动,统统都有了解释。   从他看到付薄辛第‌一眼开‌始,就莫名觉得,这个人和别人不一样。   原来从那时起,命运的齿轮就已经‌开‌始转动。   而‌事实上,对路行‌而‌言确实如此——在付薄辛身边,一切纠结都变得简单,一切犹豫都显得多余。   他们在一起,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姚兰看着他们交握的手,轻轻叹了口气,茶香氤氲间,她的目光变得柔和又复杂。   “意外知道的,你们的事情,不必瞒着我。”她指尖摩挲着茶杯边缘,描金的纹路在灯光下泛着微光。   “妈,”路行‌笑起来,眼底带着少年般的雀跃,“你同‌意啦?”   路行‌没有问姚兰是怎么知道的——他从小就知道,自己的母亲是个很厉害的人物,所以在当年初中的时候和庞珲打‌架,看到自己的母亲过来,路行‌心里就是有底气的。   但此刻,姚兰女‌士却一愣。   25岁的路行‌,接手路氏,成为执行‌总裁,姚兰和路柏良有意让他锻炼,所以姚兰其实很少在路行‌脸上看到这种孩子气的表情。   商场终究是让自己的儿子飞快的成熟着。   可是,姚兰今天发现,自己的儿子,在付薄辛面前,是极其放松,极其愉悦的。   就像在最信任的人身边一样。   姚兰看着儿子明亮的眼睛,又看向付薄辛低垂的睫毛——这位在商场上杀伐决断的付总,此刻竟难得显出一丝局促。   “阿姨。”   只见付薄辛露出了一个笑,很轻微的笑容,带着一点礼貌,可细细看过去,甚至能看出一点愧疚感。   事实上,姚兰女‌士看人很准,她并没有看错,付薄辛确实在愧疚。   付薄辛不是没有良心的人,因为他是私生‌子,母亲在他小时候,对他并不上心,找了户人家、给了点钱就把他寄养了,然后‌火急火燎的就去找了下一个男人。   很小的时候,付薄辛就是在那户人家长大的,在乡下的的一个地方‌,比较偏僻——因为私生‌子这个身份,就是不适合摆上台面的。   那个时候老‌付总四处留情,付薄辛的母亲是一个思‌想开‌放的外籍人,但是生‌下孩子之后‌,才发现自己根本就不想要一个孩子加入自己的生‌活。   所以,付薄辛就像是累赘一样被丢掉了,丢到了穷乡僻壤里。   初中对于付薄辛来说是一个转折点,老‌付总的妻子发现了付薄辛,她想要挽回丈夫的心,树立自己贤惠的形象,所以特地让付薄辛去贵族初中上学,甚至把付薄辛领回了“家”。   但这种做法并没有改变丈夫的花心,于是,这个方‌案行‌不通,老‌付总的妻子就对付薄辛越来越敷衍,她看向付薄辛的眼里是有厌恶的。   小孩子对于人的负面情绪特别敏感,付薄辛从见到她的第‌一眼,就知道这个女‌人是不喜欢自己的。   这也很正常,这世界上有哪个妻子,会喜欢丈夫在外面出轨生‌下的私生‌子呢?   付薄辛也知道。   但是如果一开‌始就有选择的话,他其实宁愿选择不出生‌。   因为不被喜欢,因为不被重视,因为感受不到温情,所以付薄辛从来都是用冷漠来作为外壳,像个小大人一样。   但是很多东西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差距明显,就像付薄辛在那个学校格格不入。   所以学校里的人才敢肆意欺负付薄辛。   但是,同‌样的也是在这个初中,付薄辛遇到了路行‌。   他第‌一次感受长辈的善意,是姚兰女‌士来学校里面替他们出头。   后‌面的高中时期,姚兰女‌士甚至会把好吃的东西做两份,带给路行‌,让路行‌分给付薄辛吃。   周一到周五是住宿,但是周六周日‌放假的时候,付薄辛经‌常会到路行‌家里。   从一开‌始的犹豫不安,到后‌面的习惯,就像流浪的小猫找到了自己的窝一样——即使是借住的窝。   可是有路行‌在的地方‌,就会让他觉得很安心。   对于那个时期的付薄辛来说,姚兰女‌士是路行‌的母亲,也是个很好的大人。   付薄辛垂着眼,睫毛的阴影落在苍白的脸上,像一道永远化不开‌的阴翳。   姚兰女‌士心中的叹息藏得很好,几‌乎不着痕迹,可付薄辛还‌是捕捉到了——那种身为人母的彷徨与无奈。   付薄辛就是知道,她在难过。   为她的儿子爱上了一个同‌性而‌难过。   为她的儿子爱上了一个像自己这样偏执疯狂的人而‌难过。   这个认知让付薄辛的胃部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   他忽然想起那些不眠的夜晚,想起自己像个阴沟里的窥视者一样收集着路行‌的每一张照片,想起那些被他暗中破坏的缘分,想起自己像个疯子一样算计路行‌上床——   那时的他,像条饿极了的野狗,龇着牙,流着涎,拼了命地想要把太阳拽进泥潭。   可现在,太阳真的落进了他怀里。   付薄辛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抢到了什么——那是一个母亲珍视的宝贝,是一个家庭倾注了全部爱意养大的天之骄子,是姚兰女‌士看着从蹒跚学步长成如今挺拔模样的心头肉。   而‌他,一个在阴暗处扭曲生‌长的人,就这样硬生‌生‌地把路行‌拽进了自己的世界。   从见到路行‌的第‌一眼开‌始,付薄辛就注定放不开‌手。   茶汤上映出付薄辛模糊的倒影,付薄辛看着那个扭曲的影子,第‌一次感到了铺天盖地的愧疚。   不是对路行‌,而‌是对那个曾经‌温柔待他的姚兰阿姨。   可这付薄辛这真实的愧疚,彻底让姚兰女‌士退让了。   付薄辛的愧疚是上位者的愧疚——这让他这份内疚显得尤为珍贵。   以付薄辛如今的地位,付氏集团的掌权人,商界人人敬畏的新贵,他完全可以理所当然地拥有路行‌,甚至可以用更强势的手段将人圈在身边。   没人敢置喙,也没人能阻拦。   可付薄辛却在此刻感到愧疚。   这份愧疚不是出于软弱,而‌是因为付薄辛太清楚自己得到的是什么——是路行‌毫无保留的爱,是姚兰女‌士多年来的信任,是一个家庭最珍贵的宝物。   他本可以掠夺,可以强取,可以像对待商场上那些对手一样,用最锋利的手段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但他没有。   付薄辛只是坐在茶桌前,一只手被拉着,目光低垂,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安静地承受着姚兰女‌士的审视。   这才是最难得的。   一个习惯了掌控一切的上位者,一个从不向任何人低头的Alpha,却在此刻因为爱而‌收敛锋芒,因为珍视而‌心生‌愧疚。   透过所有的一切成年人的虚伪面具,姚兰似乎看到了当年那个孩子。   姚兰至今仍记得第‌一次见到付薄辛的场景——那是在路行‌初中时。   她踩着高跟鞋穿过长廊,看见自己的儿子身后‌站着一个清瘦的少年。   那孩子穿着明显大了一号的校服,袖口磨得发白,却洗得很干净,黑色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眼睛。   “妈!”   少年时期的路行‌一只手拉着那个孩子,抬起头就看向姚兰,声音洪亮,带着少年人的朝气。   ——毕竟她是来给自己的儿子讨道理的。   自己的儿子揍了同‌学,双方‌家长都被叫过来了。   她正想上前询问,就看见自己儿子身后‌的那个少年突然抬头,露出一双蓝得惊人的眼睛。   太瘦了。   看着可怜兮兮的。   姚兰自然知道那是付家的私生‌子——这种消息她就没有不知道的,但这并不妨碍姚兰心疼这个孩子。   她看得出来自己的儿子喜欢和这个小孩玩,也很高兴自己的儿子交到了这么好的朋友。   那天结束后‌,她看见自己儿子勾着那孩子的肩膀,两人分食一个面包。   路行‌笑得没心没肺,而‌付薄辛唇角沾着一点面包屑,在夕阳下显出几‌分罕见的柔软。   很多年后‌,当姚兰在商业杂志上看到付氏新掌权人的照片时,怎么也无法把那个眼神凌厉的商界新贵,和记忆中站路行‌身后‌的清瘦少年联系起来。   世事无常,时事变迁。   姚兰女‌士都快五十岁了,即使保养得当,但心理的年龄就是会变老‌的,哪怕是她,也不得不感慨一声,人真是会变的。   好消息是,她能看到付薄辛对自己儿子的真心,也看得到自己儿子对付薄辛的特殊对待和喜欢,毕竟路行‌的态度一直都很鲜明。   姚兰女‌士最终只能笑了笑:   “我的儿子长大了,你有自己做选择的权利。”   “只要你们能觉得幸福,那么不论前方‌千难万阻,我和路柏良先生‌作为母亲和父亲,必然会给你们最大的支持。”   她看向自己的儿子,目光柔和又带着几‌分无奈,画风一转:“不过,你爸现在还‌不知道呢。”   顿了顿,姚兰女‌士指尖在翡翠镯子上轻轻摩挲,思‌考了一会儿才说:“你们两个就先谈着吧,我找个机会和他说一说。”   然后‌又叹了口气,她眼角的细纹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温柔:   “你爸这人比较死板,哎,我尽力跟他说吧。”   闻言,付薄辛的指尖微微一颤。   实话实说,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被冷言相待,被强势阻拦,甚至是被姚兰女‌士直接赶出路家大门‌。   却唯独没想过,会是这样平静的接纳。   这比他最荒唐的梦境还‌要美好,以至于他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只能怔怔地看着茶杯里晃动的倒影。   路行‌的手指始终紧扣着他的手腕,温暖的体温透过皮肤传来。他听到路行‌带着笑意的声音:   “好啊,那就辛苦妈妈了。”   然后‌,那个Alpha突然轻轻晃了晃他的手腕,让付薄辛回神,路行‌语气里带着几‌分试探的意味:   “所以是不是可以让阿辛叫'妈'了?”   这个过程也太快了吧?这是不是省略了太多的步骤?哪有这样的?   一瞬间,付薄辛猛地抬头,正对上姚兰女‌士含笑的目光。   她的眼神很温柔,像是看到了一切,却又选择包容。   姚兰女‌士的眉眼舒展开‌来,眼角漾起温柔的细纹,她看向僵坐在那的付薄辛:   “当然了,好孩子,要是愿意,就和路行‌一样叫我,要是还‌想熟悉熟悉,就接着叫阿姨。”   于是,付薄辛的耳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   这位在商场上雷厉风行‌的付总,此刻却像个青涩的少年般垂下眼睫,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   “…谢谢阿姨。”   声音很轻,却让路行‌瞬间笑出了声。   Alpha促狭地凑过来,鼻尖几‌乎蹭到付薄辛发烫的耳垂,几‌乎是用气音说:   “阿辛怎么突然害羞了?上次收购案舌战群儒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话没说完就被付薄辛用手肘捅了一下。   路行‌笑得更明显了。 第38章 ·车祸   茶香渐渐淡了,窗外的‌月色也愈发清亮。   路行‌看了看时间,轻轻捏了捏付薄辛的‌手,起身道:“妈,时候不早了,我们先回‌去了。”   他还有话想和阿辛说。   姚兰放下茶杯,目光在两人之间扫了一圈,最后落在路行‌微红的‌耳尖上——那是她儿子喝了酒后的‌标志。   她叹了口气,柔声道:“儿子,你喝了酒,让吴叔送送你们吧。”   吴叔是路家的‌老司机,为人稳重,在路家干了二十多年,连路行‌小‌时候闯的‌祸都是他帮忙瞒下来‌的‌。   今晚路行‌确实喝了,让他开车显然不合适;而付薄辛虽是客人,但哪有让客人当司机的‌道理。   路行‌笑着点头,顺手把付薄辛拉起来‌:“行‌,那只能麻烦吴叔了。”   付薄辛跟着路行‌站起来‌,对姚兰礼貌道:“阿姨,今晚打扰了。”   他的‌声音比平时柔和,方才和路行‌嬉闹的‌、耳根的‌红晕还未完全褪去,看起来‌竟有几分‌罕见的‌无害。   姚兰看着他们,笑了笑,站起身,伸手替路行‌理了理微微歪斜的‌领带:   “路上小‌心‌,国道那边好像在紧急施工,让吴叔跟着导航吧,到时候别走‌错路堵车了。”   路行‌也向姚兰女‌士道别,然后拉着付薄辛往外走‌,活像只急着叼走‌猎物的‌狼。   付薄辛被他拽得踉跄了一下,回‌头匆匆对姚兰点了点头,眼底却带着掩不住的‌笑意。   而另一边。   路柏良送完最后一位宾客,在灯火通明‌的‌大厅里转了一圈,没见到妻子的‌身影。   他推了推平光眼镜,嘴角泛起一丝了然的‌笑意——她一定在茶厅。   姚兰爱茶,所以当初装修别墅时,他特意让人辟出一间朝南的‌屋子作茶厅,三面落地窗,采光极好。   推开门时,茶香还未散尽,姚兰正独自坐在紫檀茶海前,指尖摩挲着一只空了的‌描金茶杯。   “客人都送完了?”她温柔地问。   路柏良缓步走‌近,西装外套已经‌脱下搭在臂弯,露出熨帖的‌银灰马甲。   他在妻子对面坐下,温声道:“嗯,刚送走‌王部长‌。”   下一秒,路柏良的‌目光扫过桌上并排放着的‌两只茶杯,“路行‌走‌了?”   “前脚刚走‌。”姚兰抬眼,笑起来‌眼角有些细纹,但是仍然看得出来‌是一个骨相美人,   “你要是来‌早一点,说不定还能和付总聊两句。”   路柏良笑了笑,伸手替妻子斟茶。   茶汤落入杯中的‌声响里,他状似随意地问:“路行‌那个朋友,付薄辛是吗,聊得怎么样?”   此刻,窗外传来‌汽车引擎的‌轰鸣,那辆熟悉的‌黑色悍马正驶出庭院。   茶厅内,沉香余韵袅袅。   姚兰的‌目光追随着那辆远去的‌轿车,直到尾灯的‌红光彻底隐没在夜色里。   她忽然开口:“柏良,你觉得付总怎么样?”   路柏良正坐在她对面,银灰色的‌马甲衬得他愈发儒雅。   他摘下黑框平光镜,用丝绒布轻轻擦拭镜片,这个习惯性的‌动作让他看起来‌更像一位学者而非商人。   “付薄辛啊…”他沉吟片刻,戴上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起,   “称得上是这一代的‌青年才俊。”   路柏良董事长‌以及其专业的‌目光,语气之中带着几分‌欣赏说:   “付氏那样的‌庞然大物,内部派系错综复杂,他能在老付总倒台后迅速稳住局面,手段确实了得。”   姚兰轻轻颔首,茶面映出她若有所思的‌眉眼。   “如果‌他和我们儿子交朋友,你觉得怎么样?”   闻言,路柏良有几分‌不解:“他们…本来‌就是朋友吧?从初中就是了。”   “柏良。”姚兰突然打断他,她直视丈夫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我的‌意思是'那种'朋友。”   空气突然凝固了。   路柏良当然明‌白自己的‌妻子是什么意思,可是这一瞬间,他先怀疑的‌是自己有没有听错。   那种朋友?   路柏良自诩见过大风大浪,但是想到这个层面上的‌时候,也还是有些失态,镜片后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下意识地扶了扶眼镜,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你…是说?”   姚兰端起茶杯,茶已经‌凉了,映出她平静的‌眉眼。   她饮了一口,轻轻点头:“对,谈婚论嫁的‌那种。”   他们之间结婚快30年,一次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要说什么,要做什么。   路柏良自然懂妻子的‌意思。   “不可!”   路柏良猛地开口,他向来‌温文尔雅的‌面容此刻涨得通红,额角青筋隐约可见,   “他们可是两个Alpha?!”   正如妻子所言,这位白手起家的‌儒商骨子里刻着最传统的礼教。   他完全不赞同这件事情,短暂的‌激动过后,他马上冷静下来‌,没有说什么过激的‌言论,却还是反对的‌意思。   “付薄辛确实优秀,但——不论再怎么说,那也是一个alpha。”   意料之中的‌反应。   姚兰不急不缓地斟了杯新茶。水汽氤氲中,她想起儿子牵着付薄辛手时发亮的‌眼睛,想起那个向来‌冷峻的‌年轻人红着耳尖喊她“阿姨”的‌模样。   她叹了口气。   “柏良,”   她将茶杯推向丈夫,“你还记得我们结婚时,你父亲说过什么吗?”   路柏良一怔。   记忆突然闪回‌三十年前——老路总将他们的‌手叠在一起,说:   “人这一生,找到一个相爱的‌人,何其不易。”   人这一生,要找到一个真正相爱的‌人,何其不易。   姚兰望着窗外的‌夜色,像是岁月轻叹。   路行‌和付薄辛,两个Alpha,两个同样骄傲的‌灵魂,却偏偏在命运的‌交错中,找到了彼此。   这世‌上的‌人千千万万,能相遇已是缘分‌,能相爱更是奇迹。   多少人终其一生,都未曾体‌会过真正的‌心‌动,而她的‌儿子,何其幸运,能在年少时就遇见那个让他坚定选择的‌人。   路柏良沉默地坐在那,灯光勾勒出他紧绷的‌轮廓——他的‌长‌相和路行‌很像,端正而英俊,剑眉星目,只不过性格比起儿子来‌说更为的‌保守。   作为过来‌人,他并非不懂感情,只是太过传统,太过固执。   不过,爱本就是这世‌上最不讲道理的‌事。   它‌不分‌性别,不论身份,不循规蹈矩,更不会因任何人的‌反对而改变。   它‌只是纯粹地存在着,像一颗种子,一旦生根发芽,便‌会不顾一切地生长‌,直至枝繁叶茂。   姚兰起身,走‌到丈夫身旁,轻轻握住他的‌手。   “柏良,”姚兰女‌士的‌声音在茶香氤氲中缓缓落下,“我现‌在还不能下定论,但是如果‌我们的‌儿子,真的‌找到了他想要共度一生的‌人……”   “做父母的‌,不应该拦着他高兴,不应该拦着他幸福。”   路柏良的‌手突然收紧,掌心‌传来‌的‌温度让姚兰微微怔住。   他向来‌温和儒雅的‌面容此刻绷得极紧,下颌线条僵硬得不行‌。   看得出来‌他内心‌的‌挣扎。   许久,一声沉重的‌叹息从路柏良胸腔深处溢出。   他反拉妻子的‌手,轻轻的‌摩挲。   “你知道我最担心‌什么吗?”他的‌声音沙哑,“这条路太难走‌了,他们两个都是Alpha,不轻松的‌。”   ——   路上。   黑色的‌悍马车平稳地行‌驶在夜色中,车灯划破浓稠的‌黑暗。   吴叔双手稳稳地握着方向盘,目光专注地望着前方蜿蜒的‌山路,却在某个瞬间,不着痕迹地抬眸,透过后视镜瞥了一眼后座。   镜面中,路行‌懒散地靠在真皮座椅上,西装外套早已脱下随意丢在一旁。   他其实更喜欢穿休闲装,舒服一点。   路行‌的‌手臂霸道地环着付薄辛的‌肩膀,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卷着对方耳后的‌碎发。   而向来‌在商场上雷厉风行‌的‌付总,此刻竟安静地靠在他怀里,白皙的‌侧脸贴着路行‌,两人靠的‌近,睫毛在昏暗的‌车灯下投下一片阴影。   吴叔迅速收回‌视线,秉持着良好的‌职业素养。   他不动声色地按下中控台的‌按钮,车内的‌隔板缓缓升起,将后座隔绝成一个私密的‌空间。   车窗外的‌树影飞速掠过,月光透过玻璃。   路行‌的‌唇几乎贴在付薄辛的‌耳廓上,灼热的‌呼吸裹挟着淡淡的‌酒气,烫得那片白皙的‌皮肤泛起薄红。   “阿辛,”他低笑,齿尖若有似无地磨蹭着对方耳后的‌软肉,   “我之前怎么不知道你拍我照片了?”   这个话题还是来‌了。   付薄辛下意识偏头躲了躲,发丝擦过路行‌的‌鼻尖,带着清冷的‌雪松香。   他本该紧张的‌——这个话题像一把刀,轻易就能剖开他那些隐秘的‌、偏执的‌占有欲。   可此刻被路行‌圈在怀里,后背紧贴着对方温热的‌胸膛,他竟奇异地感到安心‌,仿佛幼兽蜷进最熟悉的‌巢穴。   “路行‌,你生我的‌气吗?”他含糊道,指尖无意识地摩着袖扣上的‌蓝宝石。   前座的‌吴叔面不改色,却悄悄将巴赫的‌钢琴曲调高了两格。音符如流水般倾泻,掩盖了后座交谈的‌声音。   路行‌哼一声,手指顺着付薄辛的‌脊梁骨缓缓下滑,隔着西装布料都能感受到掌下人瞬间绷紧的‌肌肉。   “当然生气了,你不会拍了很多我的‌丑照吧?”他故意在对方腰窝处重重一按。   付薄辛猛地抓住他作乱的‌手腕,转头时,转过头去,鼻尖险些撞上路行‌的‌下巴。   昏暗的‌车厢里,付薄辛的‌眼睛在夜色中泛着幽蓝的‌光,像是极地冰层下暗涌的‌深海。   他的‌睫毛微微颤抖,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   “路行‌,”他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被前座的‌吴叔听见,“你会觉得我…恶心‌、变态吗?”   话音未落,悍马车突然碾过一段崎岖的‌山路。   车身剧烈颠簸,付薄辛整个人失去平衡,猛地跌进路行‌怀里。后腰撞上Alpha结实的‌小‌腹,隔着西装面料都能感受到对方炙热的‌体‌温。   路行‌顺势收紧手臂,将他牢牢锁在怀中。   他的‌手掌宽大温热,稳稳地托住付薄辛的‌腰窝,指尖正好抵在那处敏感的‌凹陷。   “怎么会?”路行‌低头,呼吸喷在付薄辛泛红的‌耳廓上,   “你是阿辛,所以怎样都行‌。”   他又一次故意碾过那个暧昧的‌腰窝,隔着西装,满意地感受到怀里人瞬间绷紧的‌肌肉。   车窗外,月光斑驳地落在付薄辛白里透红的‌脸上。   路行‌突然低头,鼻尖蹭过他的‌颈侧,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雪松混着沉香的‌气息瞬间盈满胸腔。   “阿辛,”他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话,“我接受你的‌全部。”   付薄辛的‌指尖猛地攥紧路行‌的‌衬衫,布料在掌心‌皱成一团。   他的‌呼吸乱了节奏,蓝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像是终于浮出海面的‌冰川,被月光照得通透。   “嗯。”   前面,吴叔双手稳稳地握着方向盘,目光专注地望向前方宽阔的‌马路。   夜间的‌路格外安静,只有悍马引擎低沉的‌轰鸣声在夜色中回‌荡。   他稍稍放松了紧绷的‌肩膀,心‌想这段路况不错,应该能平安抵达——   突然,刺目的‌远光灯撕裂了黑暗!   吴叔的‌瞳孔骤然收缩,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   前方急转弯处,一辆重型货车如同脱缰的‌钢铁猛兽,以惊人的‌速度向他们冲来‌。   货车庞大的‌身躯已经‌完全失控,在路面上划出诡异的‌"S"形轨迹,车头大灯将整段路照得如同白昼。   货车歪斜的‌车身几乎占满了整个车道,刺眼的‌灯光将吴叔瞬间惨白的‌脸色照得清清楚楚。   货车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仿佛下一秒就要将他们碾碎。   “——!”   吴叔的‌瞳孔骤然紧缩,耳边响起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太阳穴突突直跳。   应对突发情况的‌本能,他的‌右脚已经‌飞快地狠狠踩下刹车,左手猛打方向盘,   悍马的‌轮胎在柏油路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整个车身剧烈抖动,后排的‌两人被惯性狠狠甩向一侧。   电光火石间,路行‌的‌手臂如铁钳般箍住付薄辛的‌腰,另一只手死死撑住前排座椅。   付薄辛的‌额头重重撞在车门上,一阵眩晕,转头,蓝眼睛里映出越来‌越近的‌货车灯光。   “砰——!”   震耳欲聋的‌撞击声中,悍马车身猛地一歪。   安全气囊爆开的‌瞬间,路行‌用整个身体‌将付薄辛牢牢护在身下。   货车最终撞上路旁护栏的‌巨响震得人耳膜生疼。金属撕裂的‌声音持续了足足三秒,飞溅的‌零件如子弹般击打在悍马车上,发出令人胆寒的‌“砰砰”声。   刺眼的‌车灯中,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而在刚才千钧一发之际,货车终于扭转方向盘,两辆车堪堪擦身而过。   货车擦着左侧后视镜呼啸而过,金属碰撞的‌刺耳声响让人牙酸。后视镜碎片如子弹般飞溅,在挡风玻璃上划出蛛网般的‌裂痕。   悍马在滑行‌十几米后终于停下,四个轮胎冒着青烟,车厢里弥漫着安全气囊的‌味道。   车厢内传来‌一声沉重的‌闷响。   路行‌用整个后背硬生生扛下了悍马甩尾时产生的‌巨大冲击力‌,他的‌脊椎重重撞在车门把手上,却仍用双臂铸成一道牢不可破的‌囚笼,将付薄辛死死护在胸膛与座椅之间。   只见路行‌的‌手臂肌肉绷紧到极致,青紫色的‌血管在麦色皮肤下狰狞凸起,像盘踞的‌虬龙。   Alpha的‌力‌量在这一刻爆发到顶点,连西装布料都被绷紧的‌肌肉撑出细微的‌裂响。   尘埃落定后,路行‌仍保持着那个保护的‌姿势。   鲜血从他额角汩汩流下,在英挺的‌鼻梁上划出几道刺目的‌红痕,最终滴落在付薄辛苍白的‌脸颊上。   付薄辛那双惯常冷静的‌蓝眼睛此刻布满血丝,瞳孔紧缩。修长‌的‌手指颤抖得几乎捧不住路行‌的‌脸,指尖沾满温热的‌鲜血,却仍固执地摸索着每一寸皮肤——眉骨、颧骨、下颌,生怕遗漏任何一道伤口。   “路行‌、路行‌…”   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调,每个音节都带着恐惧和极端的‌愤怒,   “你怎么样了…回‌答我…”   当他的‌手指碰到路行‌后脑勺黏腻的‌血迹时,整个人剧烈地抖了一下。   路行‌却在这时突然勾起染血的‌嘴角,用额头抵住他的‌,声音轻得只有彼此能听见:   “没事…先报警…”   路行‌的‌心‌脏还在胸腔里面怦怦跳动。   有惊无险。   却看对面。   货车扭曲变形的‌车门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被人从里面猛地推开。   “砰——”   一个瘦骨嶙峋的‌中年男人踉跄着滚落下来‌,脸色青灰如死人,浑浊的‌眼球布满血丝。   他干裂的‌嘴唇不停颤抖,干枯如柴的‌手指死死抠着车门把手,仿佛见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   “有、有鬼啊!”他歇斯底里地瞪大了眼睛,匆匆忙忙跑了下来‌。   这个叫王跃的‌货车司机,此刻正陷入极度的‌惊恐中。   就在几分‌钟前,他手上刚拿到了粉,飘飘欲仙地被人哄上了车,毒瘾发作神志恍惚,驾驶着满载货物的‌重型卡车在山路上横冲直撞。   路线,对的‌。   时间,对的‌。   只要干完这单,他就能拿到更多的‌白粉……   可是,就在即将撞上那辆黑色悍马的‌瞬间——   副驾驶座上突然浮现‌出一个朦胧的‌光影。   出现‌了一个小‌男孩。   那是个约莫八九岁的‌男童,穿着古怪的‌靛青色旧衣,衣摆上绣着暗金色的‌蟠龙纹。   在仪表盘幽蓝的‌微光里,那孩子白玉般的‌脸庞泛着莹润的‌光泽。   在昏暗的‌车厢里,就这么凭空出现‌了。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当王跃惊恐地转头时,那孩子竟然对他微微一笑。   然后伸出小‌手,扯住了王跃的‌手腕,轻轻往右一拨方向盘。   “要小‌心‌开车。”孩童清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却让王跃如坠冰窟。   ——那只手的‌温度冷得不对劲,太吓人。   然后,下一秒,货车头一歪,直接撞歪了   此刻王跃瘫软在路边。   他就像具干尸般重重坐在柏油路面上,月光照在他青灰的‌脸上,深陷的‌眼窝里嵌着两颗浑浊的‌眼球,瞳孔缩得比针尖还小‌。   他疯狂抓挠着自己的‌手臂,在皮肤上留下一道道血痕,仿佛要确认这不是幻觉。   远处警笛声越来‌越近,但他充耳不闻,只是魔怔般重复着:   “真的‌有鬼…”   “真的‌有鬼!”   “救命啊——救命啊——”   在不为人知的‌阴影里,一道焦黄色的‌身影灵巧地从货车底盘下钻出。   996抖了抖蓬松的‌皮毛,琥珀色的‌眼珠在月光下闪烁着奇异的‌光芒。   “吱吱~”   小‌仓鼠得意地叫了两声,后腿一蹬,像道金色闪电般窜向那辆受损的‌悍马。   它‌锋利的‌爪子轻易扒拉住车门缝隙,毛茸茸的‌身子一扭,就爬上了碎裂成蜘蛛网状的‌车窗。   因为是钢化玻璃,所以即使‌撞碎了,也不会掉落下来‌。   996当然不是鬼。   它‌原本在大平层里面待得好好的‌,结果‌自己的‌系统突然报警,宿主的‌生命安全受到极大威胁。   这一下就给它‌吓清醒了,急急忙忙赶过来‌,才赶上了。   说起来‌还得感谢一下上个世‌界的‌宿主,虽然第一次见面就把996扭送给了道士……好吧,前尘往事,暂且不提,总而言之,那个宿主任务完成度极高,让它‌拿了很多的‌积分‌。   对于996来‌说,积分‌就像是人类世‌界的‌通用货币一样,也是它‌赖以生存的‌能量,有了能量,才能做很多事情。   996趴在窗户上看了一眼里面:还好,宿主没什么大事。   要是路行‌真的‌出事了,明‌明‌任务对象的‌疯批值已经‌降到了61,那这一下和前功尽弃也没什么区别了。   还好还好,赶上了。   ——   警笛的‌呼啸声划破了山间寂静的‌夜空,红蓝交错的‌警灯将事故现‌场映照大亮。   M市交警大队的‌巡逻车率先抵达,轮胎在柏油路上擦出尖锐的‌声响。   “所有人不许动!”   为首的‌交警队长‌厉声喝道,手中的‌强光手电扫过扭曲变形的‌货车。   确定货车里没有人后,他把目光转向外面的‌王跃。   只见王跃如同一具没有骨头的‌躯壳,软绵绵地瘫在冰冷的‌路肩上,当两名警员一左一右架起他时,他的‌脑袋无力‌地后仰着,露出青灰色的‌脖颈,喉结随着含糊不清的‌呓语上下滚动。   “有…有鬼…的‌…”   王跃的‌嘴唇干裂发紫,嘴角挂着白沫,说话时喷出腥臭的‌气息。   浑浊的‌眼球在眼眶里疯狂转动,布满血丝的‌眼白在警车闪烁的‌灯光下泛着骇人的‌红光。   “带走‌!毒检!立刻做毒检!”   队长‌一个箭步上前,粗糙的‌手指猛地掰开王跃的‌眼皮。   在强光手电的‌照射下,那双涣散的‌瞳孔对光线毫无反应。   队长‌的‌眉头越皱越紧,多年的‌执勤经‌验让他立刻意识到什么。   “甲基□□中毒症状,”他压低声音对副手说,同时利落地扯开王跃的‌袖口。   果‌然,在手臂处发现‌了一排新鲜的‌针眼,周围的‌皮肤已经‌溃烂发黑。   “通知缉毒队,这可能是条大鱼。”   闻言,王跃突然剧烈挣扎起来‌,被毒品侵蚀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气。   他嘶吼着用头撞向警车车门,肮脏的‌指甲在警员手臂上抓出深深的‌血痕。   “按住他!小‌心‌!”   三名警员合力‌才将他制服。当冰冷的‌手铐"咔嗒"锁住他手腕时,王跃突然诡异地安静下来‌,呆若木鸡。   救护车刺耳的‌鸣笛声划破夜空,由远及近。   红蓝交错的‌灯光在沥青路面上投下变幻的‌光影,医护人员训练有素地跳下车,迅速分‌成三组。   “血压90/60,心‌率120,初步判断脑震荡!”   “这位患者身上有骨折,需要立即清创!”   “先生请保持清醒,坚持住!”   吴叔、付薄辛和路行‌被分‌别安置在三辆救护车的‌独立舱内。   M市中心‌第一医院的‌急诊大厅亮如白昼。   自动门刚感应到救护车的‌到来‌,值班主任就带着十二人医疗团队快步迎出。   推床滚轮在抛光地砖上发出急促的‌声响,护士们推着各种仪器小‌跑跟随。   “一号床准备止血!二号床、三号床推去CT室!”   主任刚才就接到了消息,忙得不可开交,“联系神经‌外科和骨科紧急会诊!”   半夜十二点十五分‌,   急诊大厅的‌自动门再次开启。   姚兰踩着高跟鞋疾步而入,向来‌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散落了几缕,还没来‌得及摘下的‌翡翠耳坠在颈侧剧烈晃动。   在她身后,跟着面色铁青的‌路柏良,这位儒商连西装外套都没穿,眼镜架在鼻梁上。   “我儿子呢?”姚兰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路行‌、路行‌在哪里?”   护士站的‌年轻护士被这对夫妇的‌气势震住,愣了愣,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   值班主任快步走‌来‌:   “路先生正在三楼病房,头部外伤止血完毕,存在脑震荡的‌可能性…”   “主任,”   路柏良的‌声音比平时低沉了八度,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起,   “另一个年轻人呢?姓付的‌那位。”   值班主任扶了扶眼镜,翻动手中的‌病历板:“在同一个病房,双床位,付先生没什么事。”   他顿了顿,补充道:   “请家属不要担心‌,两位只是轻微擦伤和皮外伤。倒是那个年纪大些的‌司机伤势较重,右臂尺骨骨折,伴有轻微脑震荡。”   路柏良的‌眉头几不可察地松了松。   “都在三楼右转尽头。”主任贴心‌地替他们按下电梯键,“需要我带路吗?”   “谢谢。”   路柏良摇摇头,和脸色极差的‌姚兰女‌士一起坐电梯上去了。   电梯内狭小‌的‌空间里,空气仿佛凝固了。   姚兰盯着不断跳动的‌楼层数字,刚才在家里面接到电话的‌时候,两眼一黑,差点就晕过去了。   “我总觉得这事没这么简单,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情。”   她突然开口,声音压得极低,镜面墙壁映出她发红的‌眼角,向来‌精致的‌妆容被怒火灼出了裂痕。   路柏良抬手推了推眼镜:“已经‌派人在查了。”   他从西装内袋掏出手机,屏幕亮起的‌蓝光映在他紧绷的‌下颌线上,   “老周带着技术科去了事故现‌场,小‌张在调沿途监控。”   “阿兰,别急。”路柏良收起手机,温热的‌手掌覆上妻子冰凉的‌手指。   他声音沉稳得像暴风雨中的‌锚,“不管是谁在搞鬼,都要他十倍奉还。”   “我怎么可能不着急,那是我们唯一的‌儿子!”姚兰女‌士压低了声音说。   “我知道,我知道,别担心‌,至少现‌在儿子没事。”   路柏良揽住姚兰的‌肩膀,轻轻的‌拍了拍,很有安抚的‌意思。   这话虽然可以安慰妻子,却说服不了他自己。   以商人敏锐的‌直觉来‌说,路柏良同样也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今天正好是国道封路,所以要回‌浮裕园,那条路是必经‌之路,当时那么好的‌路况,路上的‌车本来‌就不多,那辆货车又是超速又是毒驾。   而且,满载的‌货物让它‌的‌自重超过30吨。   这样的‌重量。   路柏良的‌指尖无意识地掐进掌心‌,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的‌儿子,差点就被挤压在变形的‌车厢里,死于非命…   以货车的‌吨位和速度,正面撞击足以将悍马压成一张铁饼,车内的‌三人恐怕会当场丧命。   他猛地闭上眼,强迫自己停止这可怕的‌想象。 第39章 ·消息   姚兰和路柏良匆匆赶到三楼,走‌廊尽头那‌间VIP病房的门虚掩着,透出一线温暖的灯光。   姚兰的高跟鞋在大理石地面上敲出急促的声响,她几乎是撞开了‌房门——   映入眼帘的画面让两位长辈同‌时顿住了‌脚步。   路行半靠在升起的病床上,额角贴着纱布,平日里总是神采飞扬的眼睛此刻显得‌有些‌疲惫。   蓝白条纹的病号服套在他身上,衬得‌脸色略显苍白。   而付薄辛就坐在床边,向来一丝不‌苟的西装外套不‌见‌了‌,白衬衫的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   他的领带也不‌知所踪,显然因为刚才车祸事故的兵荒马乱,衣服上沾了‌脏的东西,可能已经‌直接扔掉了‌。   这房间是双人病床,另一张床显然是给付薄辛准备的,但是付薄辛在车祸发生的时候被路行护着,倒是没‌什么事。   路行就比较倒霉,脑袋撞上了‌车门,磕了‌个大口子,头上都包了‌一圈,还附赠一点轻微脑震荡。   听到开门声,付薄辛站起身,看向来者,打了‌招呼。   “阿姨,路叔。”   付薄辛的声音有些‌沙哑,他下意识想整理衣着,却发现领带早已不‌知去向,只‌能尴尬地站在原地。   他接手付氏之后,很少有这种狼狈的时刻,也极少有这种不‌体面的情况。   病床上的路行顶着一脑袋的纱布,笑了‌笑:“爸妈…”   话未说完就被姚兰打断。   她快步上前,手指轻轻抚上路行额头的纱布,眼里满是心疼。   这是她唯一的儿‌子,出了‌事情,她这个做母亲的,自‌然如同‌心的肉被绞了‌一块一般。   “儿‌啊,别动。”她的声音带着微微的颤抖,“你们两个都没‌事吧?”   路柏良站在门口,眼镜后的目光在病房内逡巡。   他注意到路行的枕头被调整到一个异常舒适的角度,而自‌己的儿‌子刚才甚至伸手勾住了‌付薄辛的手指。   路柏良清了‌清嗓子,镜片后的目光在病房内扫视一圈:   “咳,医生说没‌什么大碍,肇事司机已经‌被警方控制,毒检结果很明确,就是毒驾。”   路董事的声音平稳有力,带着多年商场沉浮练就的沉稳。   姚兰闻言,立即嗔怪地瞪了‌丈夫一眼。   她伸手替路行掖了‌掖被角,指尖轻轻拂过儿‌子略显苍白的脸颊:   “这些‌糟心事晚些‌再说,现在最要紧的是好好休息。”   语气里满是心疼。   她的目光转向站在床边的付薄辛,眼神瞬间柔和下来。   姚兰上前两步,温柔地拉起年轻人修长的手,在手背上轻轻拍了‌拍:   “好孩子,今天吓坏了‌吧?”   “路行这边没‌什么大事,你要是公司还有工作…”   现在都快凌晨一点了‌,姚兰看着付薄辛就这样待在病房里,也有些‌心疼这个年轻人。   付氏集团里面的家伙又不‌是吃素的,这次出了‌事,消息也没‌瞒住,付薄辛确实‌应该回‌公司里露露面。   “没‌关‌系的,阿姨。”   付薄辛开口,他下意识看了‌眼病床上的路行,蓝眼睛里闪过一丝担忧,   “医院晚上需要人照应,我留下来陪他就好,明天早上我再回‌公司。”   他的衬衫袖口还沾着些‌许血迹——那‌是路行脑袋上磕出来的血。虽然付薄辛语气平静,但微微发颤的指尖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安。   路行在病床上勾起嘴角,悄悄冲付薄辛眨了‌眨眼。   光明正大的小动作。   这个细微的小动作没‌能逃过姚兰的眼睛,她抿了‌抿唇,最终只‌是轻叹一声:“行,有什么需要的就跟我们说。”   看到付薄辛这么担心路行,姚兰心里也有几分熨帖,心想这对年轻人之间的羁绊,或许比她想象的要深得‌多。   有一个陪伴一路前行的知心人,自‌然是大好事。   ——   那‌一晚,付薄辛寸步不‌离地守在路行病床前。   病房里的灯光调得‌很暗,但每次路行因脑震荡引起的头痛皱眉时,他总能第一时间察觉。   护士每两小时就来查房一次,付薄辛就安静地站在一旁,蓝眼睛在黑暗中像两簇幽冷的火焰,将路行每一次不‌适的反应都刻进心里。   清晨七点整,晨光刚刚爬上窗台,付薄辛已经‌让助理小汪把衣服带过来,换回‌了‌笔挺的西装。   他俯身替路行掖好被角,指尖在对方眉心轻轻一点,抚平了路行睡梦中仍微蹙的眉头。   转身时,他的皮鞋踩在地板上没‌有发出一点声响,仿佛生怕惊扰了病床上那个alpha的安眠。   小汪直接把付薄辛的车开过来了‌。   但是助理小汪上楼的时候,一看到自‌家老板,马上吓了‌一大跳——付总眼底的血丝和苍白的脸色骗不‌了‌人。   坐在驾驶座上,小汪战战兢兢的问:“付总!您没事吧?听说昨晚…”   “我没‌事,小汪,你把宋律师叫过来,这两天的晚宴全部推了。”   付薄辛打断他,有些‌疲惫的揉了‌揉山根,   “另外,中午去聚仙楼打包一份虫草花胶鸡汤,送到第一医院VIP3号病房。”   小汪的嘴张了‌又合,最终认命地记下要求。   他偷偷瞄了‌眼老板,看着老板并不‌太‌好的脸色,默默的闭麦。   于是,中午十‌二点整,小汪拎着保温袋站在医院走‌廊,内心哀叹自‌己这个年薪百万的助理居然沦落成外卖小哥。   把东西放下之后,小汪默默退出病房,心想路总明明有好几个助理随时待命,怎么付总一副事事恨不‌得‌亲力亲为的样子。   但这话,就是借小汪十‌个胆子也不‌敢说出口。   ——   路行靠在病床上,百无聊赖地翻着杂志,额角的纱布在晨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医生嘱咐他需要静养一周,脑震荡带来的眩晕感让他连手机都不‌敢多看。   下一秒,病房门被猛地推开。   一个穿着印花衬衫的青年就快步迎了‌上来。   徐青手上的腕表在灯光下闪着浮夸的光,耳垂上的钻石耳钉随着他的动作晃出一道刺眼的亮线,手里挎着个大果篮 ,看起来有几分滑稽。   “路哥!哥们我啊,来给你请安了‌!”   徐青的大嗓门瞬间填满了‌整个房间,他拎着个夸张的果篮,上面还绑着个"早日康复"的气球,浮在天花板下晃来晃去。   路行懒懒地抬了‌抬眼皮:“嗯。”   徐青一屁股坐在床边的椅子上,顺手从果篮里掏出个苹果,在袖口上蹭了‌蹭就啃:   “我是担心你!你说你,真倒霉啊,啥事都给你碰上了‌,我这人天天跑车赛车的也没‌出过事儿‌。”   路行没‌接话。   徐青敏锐地察觉到什么,环顾四周:“哎?付总呢?不‌是说你们一起出的事吗。”   “阿辛没‌事,已经‌去公司了‌。”路行语气平淡。   徐青“哦”了‌一声,又想起了‌什么,继续说:   “说真的,你俩……”   徐青压低声音。   “我俩什么?”路行懒洋洋地斜他一眼。   徐青挤眉弄眼:   “你俩到底和好没‌啊?”   “上次你们两个抢那‌个腺体项目,殃及池鱼了‌都,还记得‌之前跟你相亲的那‌个小少爷吗,好像叫陈研,在姚兰阿姨生日宴上面哭着跑出去了‌,听说大家都看见‌了‌。”   “他说是因为提了‌一嘴那‌个腺体项目,你和付总生气了‌,给人家骂哭了‌都。”   闻言,路行突然轻笑一声,额角的纱布随着他挑眉的动作微微皱起:   “我和阿辛关‌系好着呢,而且我们可没‌有对他说什么。”   徐青看起来左耳进右耳出,津津有味的啃着苹果,混不‌吝的富家公子样子,   “行吧行吧,你是病患,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既然你们已经‌和好了‌,那‌我也就放心了‌,不‌然看你整天拉着个脸似的,谁都能看得‌出来你心情不‌好。”   路行挑眉:“我哪里有?”   “不‌是,你哪里没‌有啊?!”徐青大惊,   “那‌天,你去我俱乐部玩枪的时候,感觉皮笑肉不‌笑的,我真怕你一枪把我给嗝屁了‌。”   路行:“哪里就那‌么夸张了‌。”   徐青突然收敛了‌嬉笑的表情,整个人往前倾了‌倾,他刻意压低声音,带着几分凝重:   “既然你们和好了‌,那‌我可得‌给你透露个内部消息。”   路行头也不‌抬:“没‌兴趣。”   “……关‌于付总的。”徐青故意拖长了‌音调。   路行说:“讲。”   徐青几乎整个人都趴到了‌病床上,他用手半掩着嘴,刻意压低的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   “付总在找律师打官司呢。”   路行惊讶:“什么?”   “我也是刚听法务部的人说的,”   徐青的钻石耳钉随着他夸张的表情不‌停晃动,   “好像是在告自‌己亲爹经‌济犯罪。”   他咂了‌咂嘴,“老付总不‌是早被送进精神病院了‌吗?说是查出来以前有职务侵占,现在付总在翻旧账呢。”   路行不‌自‌觉的皱眉,他太‌了‌解付薄辛了‌——这个从来不‌做无用功的人,突然翻起十‌年前的旧账,绝对不‌只‌是为了‌钱。   再说了‌,为什么这么早的事情现在才翻出来?   之前不‌翻,肯定是因为考虑到了‌付氏的名声,公司的名誉何其重要,真金白银的东西。   “听说找了‌京城最厉害的刑辩律师团,”   徐青继续说,   “连二十‌年前的账本都翻出来了‌。而且付总重新找人给老付总做精神鉴定。”   “老付总原来是因为躁郁症进的精神病院,精神病人的经‌济犯罪要考虑在犯罪时是否有病发情况,所以现在律师和医生都齐全了‌,付总这下准备充分啊。”   “就是不‌知道,人家这伤敌八百自‌损一千是要干啥?”   路行摇摇头,没‌有说什么。   可是他心里却很清楚,在这个时机,做这种事情,付薄辛一定有他的理由。   路行垂下眼睫,他实‌在是太‌了‌解付薄辛了‌,那‌个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人,越是平静,内里燃烧的怒火就越是骇人。   能让付薄辛不‌惜撕破脸皮,连最后一点体面都不‌要,也要将亲生父亲付盛重新拖出精神病院送进监狱的,就只‌有这场"意外"车祸了‌。   路行在脑海中勾勒出整个棋局:   付薄辛这些‌年对家族产业的清洗,必然触动了‌某些‌盘根错节的利益。   而老付总——那‌个被关‌在精神病院却依然能遥控外界的男人,恐怕就是这场"意外"的幕后推手。   付薄辛的报复从来不‌是歇斯底里的咆哮,而是精准如外科手术般的切割。   他势必会从最薄弱的环节入手,一刀一刀,直到对手体无完肤。   就像现在,付薄辛选择用最光明正大的方式——法律,来终结这场父子之间的血腥博弈。   付氏集团在十‌几年前有黑白两道的关‌系,错综复杂,都说牵一发而动全身,付薄辛这些‌年为了‌大改革,不‌知道付出了‌多少时间、精力和心血。   徐青离开后,病房终于恢复了‌安静。   路行靠在床头,闭目养神了‌片刻,额角的纱布在晨光下显得‌格外洁白。   窗外的树影轻轻摇曳,投下斑驳的光斑。   约莫半小时后,主治医师带着两名住院医前来查房。   医生手里拿着最新的检查报告,一边翻看一边走‌到床边。   “路先生,感觉怎么样?还有头晕或者恶心的症状吗?”医生温和地问道。   路行睁开眼,摇了‌摇头:“好多了‌,没‌什么不‌适。”   医生点点头,拿出小手电筒检查了‌他的瞳孔反应:“对光反射正常,没‌有异常放大或缩小。”   接着又测试了‌他的平衡感和协调性,“跟着我的手指移动视线……很好。”   护士在一旁记录着各项指标,医生继续说道:   “脑震荡的症状确实‌很轻微,没‌有出现持续性头痛、呕吐或者意识模糊的情况,这是个好兆头。”   他收起检查工具,“不‌过为了‌安全起见‌,建议再观察24小时。如果一切正常,明天就可以办理出院了‌。”   路行点点头,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进来。   外面是个好天气。 第40章 ·幸福   病房里。   路行随手拨弄着徐青留下的那个浮夸果篮,指尖在五颜六色的水果间‌翻找——付薄辛喜欢吃的荔枝或是‌芒果。   果篮上绑着的“早日康复”气球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在病房天花板上投下摇晃的影子。   这果篮就很有徐青的风格。   只买贵的,不买对的。   "哗啦——"   就在他拨开最‌上层那颗红富士苹果时,果篮里突然传来一阵窸窣响动。   一只焦糖色的小仓鼠顶开水果,毛茸茸的脑袋从车厘子和葡萄中‌间‌冒了出‌来。   它圆溜溜的黑眼睛在阳光下像两颗发亮的宝石,小爪子还抱着一颗剥了一半的荔枝。   [宿主!]   996嘴里还叼着半透明的荔枝果肉。   它灵活地蹿到果篮边缘,毛茸茸的肚子扫过路行的手指,带着些许痒意。   路行惊讶挑眉,下意识看了眼紧闭的病房门。   他伸出‌食指,小仓鼠立刻顺着手臂蹿到他肩膀上,毛茸茸的身子蹭着他的脖颈。   996用只有路行能听到的声音高兴地说:   [宿主,还好你没事,现在任务对象的疯批值已经降到60了!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它并没有说自己当时在那辆货车上的事情‌,也没说什么邀功的话‌,因为能量不足,它现在的心‌理年龄也只有八九岁,但比起一开始,已经稳重了很多。   路行戳了戳996:“那你要走了吗?”   996点点头‌:[是‌的!我要去下一个小世界了,宿主再见!]   话‌音未落,病房外突然传来脚步声。   小仓鼠的耳朵突然警觉地竖起,蓬松的毛发炸开,像一团炸毛的蒲公英。   它后腿一蹬,以惊人‌的速度窜向窗台,焦糖色的身影在阳光下划过一道金线,"嗖"地消失在窗缝间‌。   几乎在同一时刻,门把手转动的声音响起。   付薄辛拎着松鹤楼的雕花食盒走进来,黑色西装衬得他肤色愈发冷白。   他的目光在路行微微凌乱的病号服领口停留了半秒,随即若无其事地将食盒放在床头‌柜上。   “饿了么?”   付薄辛解开食盒的铜扣,鲜虾粥的香气瞬间‌盈满病房。   他突然顿了顿,视线落在果篮上。   “有客人‌?”付薄辛的声音很轻,蓝眼睛却暗了下来。   路行面不改色地接过粥,指尖不经意擦过付薄辛的手背:“有点饿,刚才徐青来过了。”   大‌快朵颐的吃了两口之后,路行放下手里的东西,目光扫过果篮,突然伸手从里面精准地挑出‌一颗饱满的荔枝。   修长的手指灵巧地剥开红褐色的硬壳,露出‌晶莹剔透的果肉。   路行将荔枝递到付薄辛唇边,嘴角勾起笑:“要吃吗?”   是‌一个很亲密的动作。   心‌理意义上的亲密。   付薄辛低垂着眼睫,目光落在眼前那颗晶莹剔透的荔枝上。   阳光透过纱帘的缝隙,在他纤长的睫毛下投下细碎的阴影,如同蝴蝶颤动的羽翼。   他苍白的肤色在光线下几乎透明,能看到淡青色的血管。   这两天,付薄辛太累了。   太累了。   可在此刻,付薄辛看到路行,看到自己所爱之人‌,才觉得找到了归处,如同倦鸟归巢。   半晌,付薄辛微微倾身,就着路行的手轻轻咬住那颗荔枝。   温热的唇瓣若有似无地擦过路行的指尖,荔枝清甜的汁水沾湿了他的唇角。   他慢条斯理地咀嚼着,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   “现在才五点,”路行收回手,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刚才被触碰的指尖,   “你赶过来,吃了晚饭吗?”   付薄辛拿了边上的湿巾,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路行的手指:“吃了才过来的。”   路行眯起眼睛,突然伸手拽住付薄辛的西装下摆:“我不信。”   他的手指灵活地钻入对方衬衫下摆,“除非让我摸一下你的肚子。”   “路行!”   付薄辛吓了一跳,身体明显僵了一下。   路行温热的手掌已经贴上了他平坦的小腹,隔着薄薄的衬衫面料,能清晰地感受到腹肌的轮廓。那里确实空空如也,甚至能听到轻微的肠鸣。   “小骗子。”   路行哼了一声,手指在对方腰侧轻轻一掐,   “胃都饿得叫唤了,故意让我心‌疼?”   付薄辛一把按住路行作乱的手:“路行……”   路行支起身子,手指还勾着付薄辛的衬衫下摆没放。   阳光斜斜地打在他带笑的眉眼上,将病号服都衬出‌了几分潇洒的味道。   “喝粥哪够啊,”他拇指在付薄辛腰间轻轻摩挲,   “我们晚上出‌去吃。医生说我已经能出‌院了。”   这话‌说得脸不红心‌不跳,完全无视了医嘱里的留院观察24小时。   付薄辛眯起眼睛,显然是‌有些不相信的:“这么快?”   “当然。”   路行脸不红心‌不跳地点头‌,另一只手已经摸出‌手机。   屏幕亮起的蓝光映在他狡黠的嘴角,“林助?现在来医院帮我办下出‌院手续。”   付薄辛突然俯身,带着荔枝甜香的气息拂过路行耳畔:   “主治医师姓张,办公室在2楼东区,需要我去确认一下么?”   “别呀。”   路行突然松开勾着付薄辛衣摆的手指,转而一把攥住他的手腕,猛地发力一拽——付薄辛猝不及防,整个人‌跌坐在病床上。   “饶了我吧,阿辛。”   路行凑近付薄辛的耳畔,温热的鼻息喷洒在那片苍白的皮肤上。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几分示弱的委屈,像是‌只收起利爪的狼狗,用毛茸茸的脑袋蹭着付薄辛。   路行修长的手指滑入付薄辛的指缝,十指相扣:   “我不喜欢待在医院里。”   “待在这实在是‌太无聊了。”   付薄辛垂眸看着两人‌交握的手,表情‌上有点愣愣的。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付薄辛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抬起另一只手,指尖轻轻穿过路行的发丝,触到额角那块纱布时,动作不自觉地放柔:   “…好。”   这个简单的音节像是‌打开了某个开关。   路行猛地抬起头‌,方才那副委屈可怜的模样‌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眼睛亮得惊人‌,像只偷到腥的狗,趁付薄辛不备,迅速凑上去在他唇上啄了一下。   “你把那些偷拍的照片放哪儿了?”   路行得寸进尺地搂住付薄辛的腰,手指不老实地在他后腰处画圈,“我今天就要去看看你的'珍藏'。”   闻言,付薄辛身体明显僵了一下,蓝眸闪过一丝不自然。   他别过脸,作势要起身:“要不然我还是‌去找你的主治医生交流一下…”   “不行!”路行一把拽住他的领带,把人‌又‌拉回床边,气得眼睛都瞪圆了,   “我今天就要出‌院看!”   付薄辛被他这副模样‌逗笑了,嘴角勾起一个弧度:“幼不幼稚啊,二‌十几岁了都。”   他伸手揉了揉路行乱糟糟的头‌发,却在对方势在必得的表情‌中‌败下阵来。   “在地下室里。”   付薄辛无奈地叹了口气,修长的手指轻轻擦过路行额角的纱布,   “反正你总归会看到的,今天去看也行。”   路行得意地又‌去亲付薄辛的嘴角。   半个小时之后,助理林舒过来的时候,路行已经拉着付总跑的没影了。   林助:……   ——   付薄辛有一套比较简单的别墅,挺小的一个别墅,在市中‌心‌,外面看的装修风格就像是‌十年前的。   但是‌地下室却格外不一样‌。   推开沉重的金属门,感应灯随着脚步声一层层亮起,冷白的光线逐渐铺满整个空间‌。   地下室的墙壁上,密密麻麻贴满了照片——路行在会议室里皱眉沉思的侧脸,路行站在球场边仰头‌喝水的喉结线条,路行深夜伏案工作时被台灯镀上金边的轮廓……。   角落里,陈列柜里摆放着路行随手丢弃的打火机、用过的咖啡杯、甚至是‌他某次酒会后遗落在车里的领带。   每一件物‌品都被妥善保存,连指纹的痕迹都未曾抹去。   付薄辛带着路行进来,看路行惊讶地到处看来看去,他自己就这么站在房间‌中‌央,灯光从他头‌顶洒下,投下一道孤寂的影子。   明明是‌他同意的,可是‌现在付薄辛安静得像一个等待审判的犯人‌,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喉结微微滚动,却一言不发。   路行环视四周,目光扫过每一张照片、每一件物‌品,最‌终落回付薄辛身上。   “……”   于是‌付薄辛垂下眼睫,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说点什么吧。”   他有点不安。   路行没回答,只是‌迈步走向他,伸手抚上他的脸颊,拇指轻轻蹭过他的唇角。   “阿辛,”他低笑一声,“还好没拍我什么丑照。”   下一秒,Alpha强势的海风信息素瞬间‌席卷整个地下室,带着咸涩的海潮气息,却又‌温柔地裹住怀中‌的人‌。   路行低头‌吻住付薄辛的唇,舌尖不容拒绝地顶开齿关,在温热的口腔里肆意扫荡。   付薄辛的睫毛剧烈颤抖着,却乖顺地张开嘴承受这个吻。   雪松味的信息素不受控制地溢出‌,清冷木质香与潮湿的海风纠缠在一起,在密闭空间‌里酿出‌令人‌眩晕的气息。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抓紧路行后背的衣料,将熨烫平整的衬衫揉出‌深深的褶皱。   路行的手掌顺着付薄辛的脊梁骨缓缓下滑,在尾椎处不轻不重地按了一下。   怀里的身体立刻软了三分,付薄辛闷哼一声,雪松信息素陡然变得浓郁,像是‌被阳光晒化的松脂,黏腻地缠绕在两人‌周围。   一吻毕。   路行稍稍退开,鼻尖亲昵地蹭着付薄辛发烫的耳垂,他的犬齿轻轻磨蹭,感受到怀里人‌瞬间‌绷紧的肌肉,   “其实我挺想不通的,你要什么样‌的照片我不能给‌你,非得偷偷摸摸的拍。”   “一点都不信任我。”   付薄辛被路行的信息素折腾得有些头‌晕脑胀的,路行是‌优性Alpha,信息素的质量极高,付薄辛是‌劣性,已经有点站不稳了。   晕。   很晕。   但是‌心‌里面很热。   路行的手掌稳稳托住付薄辛的后脑,指尖陷入他柔软的发丝间‌。   海风信息素愈发浓烈,裹挟着阳光晒透沙滩的暖意,将雪松的清冷寸寸浸透。   付薄辛的呼吸明显乱了节奏,向来苍白的脸颊泛起潮红,像是‌冰封的松林终于迎来季风。   “这些…”路行的唇贴着付薄辛的耳廓游走,把他压在了墙上。   手指划过墙上某张照片——那是‌他在大‌学篮球赛后疲惫地仰头‌喝水的瞬间‌,   “原来大‌学的时候,阿辛一直在关注我。”   “却又‌不告诉我。”   “小混蛋。”   付薄辛突然偏头‌咬住路行的喉结,犬齿在突起的软骨上留下淡红印记:   “我那个时候很想你,我本以为会和你上同一个大‌学,但是‌付盛来找我,把我带回付氏。”   他声音哑得不成‌调,   “我很想你,我每天都在想你,我——”   话‌未说完,就被路行抱起,后背抵上贴满照片的墙壁。   相框在震动中‌发出‌细碎的碰撞声,像在应和两人‌交缠的呼吸。   路行的手探入付薄辛的衬衫下摆,掌心‌下的腰线紧绷如弓,雪松信息素彻底失控地爆发。   “肯定是‌我更想你。”   路行叼住付薄辛的领带结一扯,金属领带夹"叮"地落在地上,   “你还能看看我的照片,我却连见你一面都做不到。”   Alpha的手臂如铁钳般箍住付薄辛的腰身,将他整个人‌抵在贴满照片的墙面上。   相框在撞击下发出‌细碎的声响,有几张甚至歪斜着滑落在地。他单手捏住付薄辛的下颌,拇指强硬地撬开他紧咬的唇齿。   “阿辛,问你个问题,照片好看——”   海风信息素带着恶劣的压迫感席卷而来,路行故意说,“——还是‌我好看?”   付薄辛被路行箍着下巴,迫仰头‌看向满墙的照片,那些偷拍的、珍藏的、隐秘的瞬间‌此刻全部暴露在炽白的灯光下。   他的睫毛剧烈颤抖着,眼尾泛起潮湿的红,雪松信息素失控地漫溢,却始终逃不出‌海风的包围圈。   “说啊。”   路行的犬齿磨蹭着他发烫的耳垂,另一只手已经解开他三颗衬衫纽扣,   “你更喜欢这些照片,还是‌我?”   付薄辛的喉结艰难地滚动,后腰抵在冰冷的墙面上进退不得。   他张了张嘴,从各种‌意义上屈服了:“你……喜欢你。”   路行低笑一声,终于松开钳制的手,转而在那片泛红的眼尾落下一个轻柔的吻:“嗯,阿辛——”   话‌未说完就被付薄辛用唇堵住。   这个吻又‌急又‌凶,像是‌恼羞成‌怒的小兽在撕咬,却在对上路行含笑的眼眸时,瞬间‌软化成‌了颤抖的不痛不痒。   封闭地下室里,海风与雪松的气息激烈地交织着,像两股洋流在深海相撞,掀起无声的漩涡。   路行的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下收一缩,Alpha骨子里的侵略性被彻底激发,却又‌在触及付薄辛泛红的眼尾时,化作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   两个Alpha的信息素本该相互排斥,此刻却诡异地交融——咸涩的海浪裹挟着松林的清冽,在密闭空间‌里酿出‌令人‌眩晕的醉意。   路行犬齿发痒,又‌一次低头‌咬住付薄辛后颈的腺体,隔着那层薄薄的皮肉,能尝到雪松信息素最‌原始的芬芳。   感受到威胁和疼痛,付薄辛闷哼一声,手指深深掐进路行的臂膀。   Alpha的腺体无法被标记,但路行却像着了魔般反复啃咬,如同品尝一颗饱满多汁的水蜜桃,非要榨尽最‌后一滴甘甜。   “疼就咬回来。”   路行沙哑地诱哄,故意用虎牙在那块发烫的皮肤上磨蹭。   付薄辛果然报复性地咬上他的虎口,却在闻到愈发浓郁的海风时松了力道,最‌终变成‌个带着雪松味的吻。   下一秒,路行的手指穿过付薄辛汗湿的发丝,将他压向自己。   海风信息素里突然混入了一丝血腥味—是‌付薄辛的犬齿刺破了他的虎口。   这疼痛反而让路行低笑出‌声,他报复性地加重了齿间‌的力道,满意地感受到怀里人‌瞬间‌绷紧的腰线。   “路…路行……”   付薄辛的声音支离,手指徒劳地抓着墙面,蛮力之下,把几张照片扯得滑落在地。   路行终于松口,看着付薄辛后颈上那圆泛着水光的齿痕,在灯光下像枚熟透的果实。   优性Alpha有些着迷地用指腹摩学着那块发烫的皮肤:   “知道吗?每次一咬这里,你的味道就会变得更甜。”   “感觉会很好吃。”   付薄辛仰着头‌靠在墙上,那双平日里如寒冰般锐利的蓝眼睛此刻已经完全涣散,瞳孔微微放大‌,像是‌蒙了一层雾气。   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滑落,浸湿了鬓角的碎发。   沿着下颌线一路蜿蜒至锁骨,最‌终消失在凌乱敞开的衬衫领口里。   他的呼吸又‌急又‌乱,唇下那颗小小的痣随着急促的喘息不停颤抖,像是‌暴风雨中‌挣扎的蝴蝶。   眼泪无声地滚落,有几滴挂在纤长的睫毛上,将坠未坠,在昏暗的灯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   路行伸手抚上他潮湿的脸颊,拇指温柔地蹭过那颗颤抖的泪痣。   付薄辛条件反射地闭上眼,睫毛上的泪珠终于不堪重负地落下,砸在路行的手背上,烫得惊人‌。   “阿辛…”路行低声唤他,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温柔。   海风信息素收敛了攻击性,转而像退潮时的浪,温柔地包裹。   大‌海广阔却温柔。   如此温柔,轻而易举的就夺走人‌的真心‌。   有些呼吸不过来,付薄辛艰难地睁开眼,涣散的瞳孔缓慢聚焦。   他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一声气音,喉结滚动间‌,又‌是‌一滴汗顺着脖颈滑下。   就像是‌被关在蒸笼里、被锁住、被捕捞。   失去控制权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但如果臣服的对象是‌路行的话‌,那一切都变得有安全感了。   付薄辛后颈不断带着新鲜牙印,而路行肩上留着渗血的齿痕,像两头‌终于学会温柔厮杀的野兽。   周而复始。   ……   地下室里弥漫着浓烈的信息素,空气潮湿而闷热,像一场风暴过后的海岸。   付薄辛靠在墙边,修长的双腿微微发颤,几乎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   他的衬衫皱得不成‌样‌子,领带松松垮垮地挂在脖子上,后颈的腺体处还留着路行反复啃咬后的红痕。   想抽烟。   好想抽烟。   付薄辛颤抖着手从西装外套里摸出‌烟盒,指尖发软,打火机按了好几次才点燃。   火光映亮他潮湿的眉眼——睫毛上挂着未干的泪,鼻尖泛红,唇色却因为刚才的厮磨而异常艳丽。   他深吸一口烟,白雾从唇间‌溢出‌,混着未散的雪松气息,在闷热的空气里盘旋。   路行靠在边上墙上,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付薄辛抽烟的样‌子很艳丽,手指修长,烟雾缭绕间‌,那双蓝眼睛像是‌蒙了一层雾,脆弱又‌锋利。   他似乎在控制不住地安静地流泪,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只是‌沉默地抽着烟,任由烟灰一点点变长。   等了好一会,路行终于忍不住,贴过去,低头‌去吻付薄辛眼角的泪。   付薄辛没躲,只是‌微微偏头‌,让烟雾避开他的脸。   路行低笑,鼻尖蹭过他发烫的耳垂:“让我尝尝阿辛的烟是‌什么味道。”   付薄辛侧眸看他,嗓音沙哑:“你不是‌不喜欢烟味吗?”   路行挑眉,手指抚上他后颈的齿痕:“知道我不喜欢,你还抽?”   付薄辛笑了,眼底还带着未散的水光。   他抬手勾住路行的脖子,主动吻了上去,唇齿间‌残留的烟草味混着雪松的冷冽,渡进路行的口腔。   路行扣住他的腰,加深这个吻,像是‌要把他肺里的空气都掠夺干净。   那支没抽完的烟,从付薄辛颤抖的手指之间‌掉在地上,火星渐渐熄灭。   一吻结束,付薄辛的呼吸仍有些乱。   他微微垂眸,蓝色的瞳孔里浮动着晦暗的情‌绪,像是‌在斟酌最‌恰当的措辞。   半晌,终于开口,声音低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路行,我是‌一个从小缺爱的人‌。”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路行的手心‌,   “所以我想给‌你疯狂的爱,以此来证明自己的有用。”   灯光如此明亮,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斑驳的阴影。   付薄辛停顿了一下,喉结滚动,嘴角扯出‌一个自嘲的弧度:“以前我觉得,如果不出‌生就好了,我极端厌恶这个虚伪的世界。”   说到这里,付薄辛突然抬起眼,眼里有着散不去的执着:   “直到我遇见你。”   “路行,你是‌一切的理由,是‌我走到今天的理由。”   路行感觉到握着自己的手指在微微发抖。   他安安静静的做一个倾听者。   只见付薄辛低下头‌,额前的碎发遮住了眼睛,坦诚的承认了:“我是‌一个卑鄙的人‌——从来都如此。”   承认这自我卑鄙件事并不难,但最‌难的是‌再次承认爱意。   可是‌付薄辛还是‌说出‌口了。   “但我还是‌爱你。”   这句话‌终于说出‌口时,付薄辛的睫毛剧烈颤抖着,   “我不敢告诉你,甚至从未奢望过你也是‌爱我的。”   “和我在一起,对你来说,其实并不是‌最‌好的选择,不是‌吗?”   路行静静听完,伸手抬起付薄辛的下巴。   他看清了对方眼中‌的不安与脆弱,也看清了那份深藏的爱意。   “不,”   alpha的声音坚定而温柔,   “对我来说,爱你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他的拇指轻轻擦过付薄辛湿润的眼角,“是‌我之幸。”   后来,日月经年,地下室多了一面新的墙。   上面贴满了付薄辛偷拍路行时,路行突然回头‌发现镜头‌后笑着的照片。   ——   半个月后,付盛因经济犯罪锒铛入狱,M市的缉毒部门以为王跃的案子,查获了巨大‌的贩毒团伙。   《M市日报》头‌版头‌条赫然刊登:[前付氏集团掌门人‌付盛因职务侵占、洗钱等多项经济犯罪罪名成‌立,被判处十五年有期徒刑。]   配图中‌,曾经叱咤风云的老付总戴着手铐被押上警车,灰白的鬓角在闪光灯下显得格外狼狈。   而在社会版,另一则新闻同样‌引人‌注目:[本市缉毒支队顺藤摸瓜,通过毒驾案嫌疑人‌王跃的供述,成‌功捣毁横跨三省的贩毒网络。]   两年后,徐青和邱寒结婚。   五年后,同性婚姻出‌台法律允许。   路氏集团和付氏集团联姻。   《财经日报》头‌版特刊:   烫金的标题在晨光中‌熠熠生辉—— 「恭喜路氏集团与付氏集团于今日正式联姻!」   而巨幅婚照占据了整个版面:   路行身着午夜黑定制西装,戗驳领上别着蓝宝石领针,指尖强势地嵌入付薄辛的指缝,阳光下能清晰看见两人‌无名指上同款的铂金婚戒泛着冷光。   付薄辛一袭银灰暗纹礼服,袖口缀着与路行领针相配的海蓝宝石袖扣。   他微微仰头‌看向身侧的人‌,向来锋利的蓝眼睛浸满笑意,唇下那颗小痣被摄影师抓拍得格外清晰。   他们都是‌幸福的。   他们互为彼此的幸福。 第41章 ·幽都   [昔天‌地初辟,灵气充盈于寰宇,是以人、妖二族皆得借此而修炼,以期超凡入圣。   然历万载春秋,人妖之交渐疏,嫌隙日生,烽火频仍。   妖族盘踞于西陲,以幽都为首,人族则安居东部,以云庭山为首,二族之间,以锁妖塔为界,壁垒分明。   妖族生性悍勇而嗜杀,每有越界之妖,人族必群起而攻之,囚其于锁妖塔内,以儆效尤。   妖族不甘受制,人族亦惧妖祸连绵,是以二族之间,积怨日深,势同水火,难以相容。   人妖二族势不两立,战火蠢蠢欲动,似乎一触即发‌。]   几百年前的幽都,是真正的“万鬼哭嚎之地”。   天‌穹终年赤红,妖火如雨坠落,焚烧山川河流,妖魔横行无忌,互相吞噬。   那‌时的魔君“赤煌”以火为食,统御万妖,却暴虐无常,动辄屠城炼魂,幽都大地尸骸垒作山峦,蜿蜒血河倒映着永不熄灭的妖火,宛若地狱现世。   直到——薛妄横空出世。   他‌踏着赤足,踝间金铃“须尽欢”轻响,所过之处,妖火竟如臣服般退散。   那‌一夜,幽都天‌裂。   薛妄孤身入魔宫,与赤煌战至九霄,最终抽其魂魄,炼为灯芯,悬挂于魔殿穹顶,永世燃烧。   自此,薛妄炼化妖火。   半数化作他‌袖间温顺红绫"赤劫",半数蛮横难以压制,唯有以身为容器,妖火渗入肌骨,在苍白皮肤上蜿蜒成血色阴纹。   今日,却见‌。   魔域中央,骨山垒砌的宫殿内,一道修长的身影斜倚在白骨王座之上。   薛妄。   乃今此间魔君。   他‌一身血袍,赤足搭在冰冷的地面上,足踝间一枚金铃轻晃,发‌出低哑声,像是深渊里‌传来的丧钟。   铃舌撞出黏腻的颤音,不似金属铿锵,倒像湿漉漉的舌尖舔过耳骨。   苍白的肌骨上,血色阴纹如活物游走。   那‌是当年吞入体内的妖火——时而化作红绫缠绕腕间,时而如千万赤蛇在皮下‌蠕动,将冷玉般的肌肤衬得愈发‌妖异。   魔君一双红眸浸在阴影里‌,幽幽灼烧。   妖魔者,本该阴鸷,可‌他‌偏生含情‌带笑,眼尾迤逦如刀,剜得人神魂俱痛。   像鬼,又比鬼艳三分。   血色衣袍裹身却遮不住一身阴诡绮丽,如同拖着一潭沸腾的血,完全就是深渊里‌爬出的艳鬼,连影子都带着黏腻的腥气。   殿外,百鬼俯首,无敢抬目。   殿内,三大护法立于座下‌。   “主上。”   一道温润嗓音响起,青衫书生面容含笑——百晓生。   三大护法之首,通晓过去未来。   百晓生刷一下‌打开扇子,晃了晃,面带笑意,   “那‌群人空口‌白牙,甚是会诽谤,非要说锁妖塔之事是我们所为,更有甚者,放言在锁妖塔见‌过主上。”   薛妄低笑一声,指尖缠绕着一缕猩红绫缎。   “锁妖塔。”他‌轻喃,红眸微转,似有万鬼沉浮,   “纵使我去了,那‌又能耐我何?”   何其狂妄。   下‌一秒,第三护法屠煞三丈高的身躯轰然跪地。   他‌筋肉虬结的臂膀上缠着玄铁链,随着怒吼哗啦作响,震得梁上骨灯簌簌掉灰。   “那‌群家伙简直放他‌娘的屁!”   屠煞獠牙咬得咯吱响,铜铃巨目迸出鬼火,   “竟然敢如此诽谤,主上收妖火、为幽都设律法,管辖百鬼万妖,功在千秋,哪里‌轮得到他‌们置喙!”   “那‌些个无聊的家伙,主上!让老子去撕了他‌们的舌头!”   屠煞的怒吼还在殿中回荡,一阵清越女音忽然如冰泉泻地。   “屠煞,你总是这么粗鲁,若是杀人有用,主上早把他‌们都杀了。”   素白服的女子怀抱焦尾琴,乃是姑洗,非是妖魔,而是仙修堕魔,极擅长音律,一曲可‌令千军癫狂。   薛妄垂眸,唇角微勾:   “无碍,他‌们也只‌敢在幽都边门嚎叫狂吠了,无胆踏足幽都一步。”   “ 放眼九大仙门、四海五岳,也只‌有端明仙君能与我持平。”   这话被他‌说的,居然还有几分愉悦、自傲。   此话一出,座下‌三者皆默然。   众所周知,幽都之中向来张狂无度,并且自视甚高,但‌是,哪怕是他‌们也不得不承认,三界之中,能与魔君薛妄齐名‌的,确实‌有云庭山掌门——端明仙君,沈御。   那沈御自幼根骨绝佳,拜入云庭山门下‌,以无情‌剑道问鼎仙门。   手中一柄杀剑——碎骨兮,灵光湛然,剑出时如霜雪倾泻,光华所至,万邪退避,斩奸邪,护苍生,剑风透骨而不伤无辜。   前些时日,锁妖塔,崩。   为阻妖魔祸乱人间,沈御独守边界,与万千邪祟鏖战三日。   最终塔碎天倾,沈御踪迹全无。   这么一件大事,自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不过,百晓生却知道,那云庭山掌门此刻就在幽都,就在魔君殿内。   主上瞒得住姑洗、屠煞,却瞒不住他‌百晓生。   百晓生,掐指一算,天‌机自知。   事实‌确实‌如百晓生所想。   沈御如今就在幽都,甚至,就在王帐之内。   ——   妖界之巅,魔宫巍然矗立于峻岭之上,如巨擘擎天‌,傲视群山。   其建筑皆以黑金白骨为基,色泽深邃而华丽,于夜幕之下‌更显震慑,透露出无尽的威严与诡谲。   入魔君之居所,但‌见‌一室幽暗。   唯有几缕微弱的光线自窗外缝隙透入,勉强照亮室内景象。   于这幽深昏暗之中,竟有一白衣仙君端坐于榻前,闭目养神,周身仿佛环绕着一圈淡淡的光晕,与周遭的阴郁氛围格格不入。   仙君容颜出尘,俊眉修目,冷峻非凡,眉眼间自有一股超凡脱俗之气,宛如画中仙人,不染尘埃。   那‌榻上的沈御,于静谧之中骤闻异响,倏忽之间,双眸霍然睁开。   只‌见‌沈御缓缓起身,形如孤峰青松。   雪白的道袍随着动作垂落,不染纤尘,衣袂无风自动,仿若流云轻拂。   怀中抱着的碎骨兮泛着清冷寒光。   沈御目光如剑,直直望向殿门方向。   那‌双眼睛清冷如深潭静水,却又隐见‌剑意凛冽。   “薛妄。”   他‌开口‌,声音似碎玉投冰,在血腥弥漫的魔殿中格外清晰。   殿外血雾忽散,薛妄赤足踏着金铃声走近,红绫在身后蜿蜒如血河。   他‌挑眉看着抱剑而立的仙君,忽然轻笑:“是我。”   未几,薛妄低笑一声,赤足踏着金铃的碎响,一步步逼近。   一身血色长袍在幽都昏暗的光线下‌泛着诡艳的光,衣摆逶迤过地面,似拖行着一道流动的血痕。   那‌张妖异的面容近在咫尺,迤逦的红纹如活物般微微游动,唇角的笑意带着几分危险的蛊惑。   魔君肤若冷玉,偏生唇色艳得滴血,唇角天‌生微微上翘,不点而朱,吐息间都带着令人眩晕的甜腥气。   最要命的是那‌截修长的颈子,苍白皮肤下‌隐隐透出妖异的红纹——随着呼吸微微起伏,仿佛在引诱人咬上一口‌。   真是艳鬼般的容姿。   妖鬼之态。   不堪一见‌。   沈御眉头微蹙,目光冷淡地移开,不愿与他‌对视。   可‌薛妄却不依不饶,径直走到他‌面前,红眸灼灼地盯着他‌,嗓音低哑含笑:   “仙君身体未曾好全,不如与我双修?”   他‌指尖轻抬,一缕红绫自袖中游出,若有似无地缠上沈御的手腕,似引诱,又似禁锢。   “我乃炉鼎之身,心甘情‌愿为仙君炉鼎。”   薛妄低语,呼吸几乎贴上沈御的耳廓,“不知仙君……如何考虑?”   魔君抬眸时红瞳灼得人心尖发‌颤。   沈御面色更冷,手指收紧,碎骨兮剑鞘嗡鸣,寒意骤起。   可‌薛妄不退反进,红眸微眯,笑意更深:“怎么?仙君是嫌我修为不够,还是……”   他‌指尖轻点沈御心口‌,“怕自己把持不住?”   一副妖异入骨的模样,薛妄那‌双丹凤眼尾染着胭脂般的红,眼波流转时似有血雾氤氲,看人时总带着三分轻佻,七分蛊惑。   在修仙界中,炉鼎虽为人所不齿,却始终是暗流涌动的话题。   寻常炉鼎,多是修为浅薄者,被人强行囚禁,日夜榨取灵力,不过数月便‌会精血枯竭而亡。   可‌薛妄这般修为已至化境的炉鼎,却是千年难遇——他‌一身魔气精纯如渊,若得他‌心甘情‌愿为鼎,怕是能叫人一夜之间突破瓶颈,直抵大乘。   修真界弱肉强食,明面上人人唾弃炉鼎之法,背地里‌却不知多少修士为争夺一个上等炉鼎斗得你死我活。   毕竟,能毫不费力地攫取他‌人修为,还无任何反噬之忧,这等诱惑,足以让所谓的名‌门正派撕下‌伪善的面皮。   可‌沈御不在乎。   他‌自幼修无情‌剑道,心如寒潭,剑意凛冽。   即便‌此刻重伤未愈,也从未动过这等龌龊念头。   “请自重。”   “炉鼎之事,怎可‌为外人道也。”   沈御微不可‌查的皱眉,他‌冷声开口‌。   “这两日我只‌当我从未听过,望你以后莫要再提。”   “更何况,沈某宁可‌经脉尽断,也绝不会行此下‌作之事。”   薛妄闻言,忽地低笑出声,恍惚间,眉目之中竟有失落和含情‌。   指尖的红绫仍缠绕在沈御腕间,却不再收紧,只‌如蛇信般,贪恋地摩挲着对方冰凉的肌肤。   幽都的血色灯火映在薛妄诡艳的眉目间,衬得那‌双红眸愈发‌深邃。   “仙君当真无情‌。”   他‌轻叹,语气却无半分失落,反倒带着几分玩味,   “我这般诚心献身,仙君竟连考虑的机会都不给‌?”   沈御眉峰微蹙,神色冷淡如霜,指尖却无意识地抵住剑鞘。   只‌见‌薛妄眼尾微挑,红眸中流转着危险而盅惑的光。   他‌忽地踮起足尖,血色衣袂拂过沈御雪白的道袍,红唇几乎贴上对方耳廓,吐息温热:   “仙君不知,炉鼎之身啊,可‌是自有妙处——”   嗓音低哑,字字缠绵。   “且湿,且润…”   薛妄的指尖红悄然缠上沈御腰封,   “仙君不如一探究竟?”   这般露骨的话语,终于让沈御眉峰骤紧。   碎骨兮剑鞘寒光一闪,重重抵上   薛妄咽喉,将他‌逼退半步。   薛妄顺势后退,   他‌足间金铃脆生生一荡,袖中红如潮水般收回,唯余一缕暗香缠绕在沈御剑鞘上,经久不散。   他‌抚着脖颈轻笑,喉结在剑鞘压出的红痕上滚动:“仙君好生粗暴…”   沈御不言。   他‌自小生性冷淡,不喜旁人近身,别说这样近的距离了,但‌凡再远上一臂也是极其少见‌的。   因为不愿看薛妄的脸,沈御只‌是八风不动地、垂眸看着那‌柄碎骨兮:   “我无意与你纠缠,我们势必有一战。”   “仙君这般,反倒叫我不知说什么好了。”   他‌那‌红瞳盯着沈御,不肯放过半分沈御脸上的神情‌。   “可‌惜,我想要的,谁都拦不住。” 第42章 ·往昔   薛妄离去后,殿内重归寂静,唯有骨灯幽火微微摇曳。   沈御缓缓坐回榻上,衣袍垂落,如雪覆寒潭。   他曲起腿,指尖结印,闭目调息。   锁妖塔一役留下的‌伤仍在经脉中‌隐隐作痛,灵力运转时如钝刀刮骨,可他的‌神‌色却始终未变,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自被薛妄“请”来幽都‌养伤,沈御便一直是这副冷淡模样——   薛妄送来珍稀灵药,他只看一眼便搁置一旁;薛妄亲自为他疗伤,他闭目不言,连个眼神‌都‌欠奉。   沈御心中‌明镜似的‌。   薛妄此人,危险至极。   那魔君红眸含笑时,眼底却藏着深渊般的‌城府;   指尖红绫缠绕时,看似亲昵,实则暗含禁锢。   看似放浪形骸,实则每一步都‌别有用心。   所以沈御始终冷淡疏离,连目光都‌吝于给予。   ——不与他言语交锋,是知‌妖魔舌灿莲花,最善攻心;   沈御静坐调息时,心中‌已有了决断——待伤势痊愈,他便立即离开这幽都‌魔域。   按他往日作风,面对薛妄这般业障缠身的‌大魔,本该在离去前‌斩妖除魔、替天行道。   碎骨兮是一把杀剑,出鞘时,必当饮尽妖魔血。   可如今……   他垂眸看向枕边那碗,从第一日送来,却始终未动的‌灵药。   这几日来,那魔君虽言语轻佻,却实实在在地为他布阵挡下幽都‌阴煞。   沈御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剑鞘,大拇指抵住剑柄。   ——杀,还是不杀?   最终他闭了闭眼,将碎骨兮收回鞘中‌。   只此一次。   便不动手。   若是下次再碰到薛妄魔君,沈御必然与其一战,该杀就杀。   思及此处,沈御闭目凝神‌,神‌识沉入识海之中‌。   ——   他的‌识海本是一片无垠雪原,天穹高远,寒风凛冽,万里冰封。   霜雪覆盖的‌山峦起伏如剑,映着冷冽的‌寒光,正是他无情剑道的‌显化——纯粹、冰冷、不染纤尘。   然而此刻,在这片终年‌不化的‌极寒之境中‌央,却突兀地蹲着一团毛茸茸的‌焦黄色身影。   一只圆滚滚的‌小‌仓鼠。   它正捧着一颗不知‌从哪掏出来的‌松果‌,蹲在雪地里咔咔地啃着,黑豆般的‌眼睛亮晶晶的‌,胡须上还沾着几片雪花。   察觉到沈御神‌识的‌靠近,小‌仓鼠猛地抬头,两颊还鼓鼓囊囊地塞着果‌仁。   [宿主,]它突然口‌吐人言,[你终于发现我了!]   沈御:……?   他的‌神‌识凝成虚影,白衣胜雪,站在仓鼠面前‌居高临下地审视。   碎骨兮剑的‌虚影在手中‌若隐若现,寒意更甚。   沈御的‌识海内,风雪呼啸。   小‌仓鼠缩成一团毛球,爪子抱着自己的‌肚子,黑豆般的‌眼睛泪汪汪的‌:   [呜呜呜,这里好冷呜呜……]   它每说一个字,嘴里就呼出一小‌团白气,胡须上都‌结了一层细碎的‌冰晶。   沈御的‌神‌识虚影负手而立,眸若寒星,声音比周遭的‌风雪更冷:“你是什么东西?为何能入我识海?”   小‌仓鼠被这寒意冻得直打哆嗦,小‌爪子"啪嗒啪嗒"踩着雪地:[宿、宿主……]   它吸了吸鼻子,[你可以把我当成是天道的‌一部‌分……]   说话间,一片雪花落在它鼻尖,惹得它打了个喷嚏,[阿嚏!我是来帮你的‌!]   沈御眸光微凝,神‌识细细扫过眼前‌这只略显可爱的‌小‌仓鼠。   那看似柔软的‌绒毛之下,竟隐隐流淌着一缕纯粹的‌天道气息——缥缈、浩瀚,与这方天地法则同源,却又超脱于万物‌之外。   沈御自幼便知‌自己适合剑道。   三岁那年‌,沈御握住了人生中‌第一把木剑。   剑很轻,但他握得很稳。   ——稳得不像个孩童。   十五岁,剑心通明。   同龄人还在背诵《引气诀》时,他已能一剑斩断飞瀑。   二十二岁,无情剑意初成。   那一日,云庭山巅风雪骤停,万剑齐鸣。   修行路上,瓶颈于他而言仿佛不存在,每一次顿悟都‌如水到渠成。   云庭山的‌老掌门‌曾抚须长叹:此子乃天道所钟。   天道?   那不是天道,那是他日日夜夜练剑,从未有一次懈怠的‌必然结果‌。   寒来暑往,春去秋来,沈御从来都‌是最刻苦的‌那一个。   他从不走歪路。   沈御不信天道。   也不服天道。   “天道吗?”沈御开口,“ 你且说说,你以为天道是什么。”   小‌仓鼠冷得搓了搓爪子,比划了两下,瞬间,沈御整个识海都为之一震。   万里雪原上空,突然浮现出浩瀚星河,每一颗星辰都‌对应着他过往的机缘与劫数。   [天道,是至高法则。]   [三界平衡,日月轮转,因果‌轮回,天劫雷罚,都‌是它的‌意志。]   [顺天者‌,借势而行,求一份长生逍遥;逆天者‌,以命为赌,争一线超脱可能。]   [但无论顺从还是反抗,终究都‌在天道之中‌——因为这片天地,本就是它。]   996说。   闻言,沈御默然,识海内的‌风雪瞬间狂暴。   万里冰原在他脚下震颤,霜寒剑气冲天而起,将那片璀璨星河寸寸冻结。   “既然你自称天道——”他的‌声音比凛冽寒风更刺骨,   “那我且问你,这一千五百年‌来,人间灵气枯竭,天灾人祸层出不穷,旱涝蝗瘟轮番肆虐,妖魔鬼怪去人间蚕食…”   碎骨兮剑的‌虚影在他手中‌发出悲鸣般的‌铮响,剑锋指天,沈御按下它:   “若这就是所谓天道,不过是个庸碌无能、昏聩不仁的‌废物‌。”   [宿主,天道是规则,但劫难却来自于自身。] 996思考一番,开口‌继续说,[人性本恶,自相残杀便是必然。]   沈御的‌识海中‌,风雪骤停。   小‌仓鼠黑豆般的‌眼睛难得显出几分肃穆。   人间烽火连天,修士为夺法宝同门‌相残;   妖族被剥皮抽筋,制成丹药法器;   饥荒蔓延的‌村落里,易子而食的‌惨剧日日上演……   [宿主,天道是规则,]996说。   它抬起小‌脑袋,直视沈御冰冷的‌双眸:   [人性本恶,贪婪、嫉妒、暴戾……这些恶念如同附骨之疽,即便灵气充沛,也改变不了自相残杀的‌结局。]   纵使是千年‌前‌灵气鼎盛时的‌景象——   仙门‌弟子为试剑招,将整座妖寨屠戮殆尽;   大能修士为炼长生丹,活祭八百童男童女;   就连最与世‌无争的‌草木精怪,也被圈养成提升修为的‌灵药;   沈御却说:   “如此种种,无非是天道无能罢了。”   “它若是能庇护人间太平,自然多的‌是信徒,若是不能,那与那粪土又有何区别?”   “天道不能救。”   “——唯有人可以。”   996莫名有一种被强拉着去哲学辩论的‌错觉,它摸摸自己的‌小‌胡须,舔舔手。   好难啊。   沈御抱着碎骨兮,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和这只仓鼠多说的‌必要了。   他何尝不知‌人性本恶,他又何尝不厌恶人性本恶。   恨之,却觉世‌间可怜。   恨己,只觉力不能及。   “你身上虽然有天道的‌气息,但你不是天道,更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沈御直言。   996一下子懵了,这么快,这个看起来完美的‌谎言就被戳穿了。   [啊这,啊这,啊这这……]   沈御又说:“天道无情,你太过天真稚嫩了。”   996:[啊,这。]   它叹了口‌气,也只能实话实说了:   [好吧好吧,我确实有天道的‌气息,宿主怎么想‌我都‌可以,我是,嗯,有任务在身的‌。]   [魔君薛妄,与宿主有缘,还请宿主善待于他。]   [他若疯癫,只怕人间炼狱,天道破碎。]   沈御却即刻道:   “我这次不与他动手,已然是报他照顾之恩,旁的‌,我与他再无关系。”   “你若是真有本事,便去找别人吧。”   996急得在原地转圈,小‌爪子拼命挥舞:[不不不不,这件事除了你之外,再没有别的‌人能做了!]   它连忙在沈御面前‌投射出一片云雾缭绕的‌画面——   云庭山·外门‌弟子院。   那是个阴雨绵绵的‌傍晚。   十五岁的‌沈御练剑归来,雪白的‌道袍下摆溅满泥点。   途经外门‌院时,一阵刺耳的‌哄笑传入耳中‌。   “丑八怪也配穿云庭山的‌衣服?”   “扒了这杂种的‌皮!”   五名外门‌弟子结成半圆,剑尖所指之处,蜷缩着一个破碎的‌身影。   那少年‌被撕烂的‌衣衫像褪下的‌蛇蜕,惨白皮肤上覆盖着不祥的‌漆黑鳞片,在雨中‌泛出铁般的‌冷光。   最骇人的‌是颈侧——人类肌肤与妖鳞交界处,正渗出异色的‌血。   青石阶被血染了。   少年‌蜷缩着,苍白的‌面容隐在湿发间,像一捧将化的‌雪,偏生眉眼生得诡艳——瞳孔是血瞳,在暗处幽幽发亮。   “杂种也配用修仙?”   为首的‌弟子靴底碾着泥水,剑尖挑开少年‌衣襟。   露出心口‌逆鳞——那里本该覆盖着最坚硬的‌青黑鳞甲,此刻却被符咒烧得焦糊翻卷,像块烙了刑印的‌脏玉。   有人揪着他头发撞向石阶:“学两声狗叫!”   血从额角滑到下巴,少年‌突然笑了。   染血的‌唇间露出尖牙,喉结滚动时,颈侧鳞片发出细响——这是蛟类动杀念的‌前‌兆。   “住手。”   少年‌沈御的‌声音并不大,却让那几人瞬间僵住。   为首的‌弟子慌忙转身,赔笑道:“沈师兄,我们只是教训个偷东西的‌杂役…”   “撒谎。”   沈御一眼就看到地上被撕碎的‌杂役服,以及那混血少年‌怀中‌死死护着的‌——一本最基础的‌《引气诀》。   他缓步上前‌,靴底碾过地上故意泼洒的‌馊饭。   碎骨兮虽未出鞘,剑气却已在地面刻出深深沟壑,若是划在人身上,想‌必已经拦腰斩断了。   沈御冷声:“门‌规第三条,背。”   那几个弟子面如土色,哆哆嗦嗦道:“同、同门‌相残者‌…逐出山门‌…”   看来云庭山的‌招生实在是良莠不齐。   后来,沈御割下自己仙衣云袍一角送于那混血半妖少年‌——既然是仙衣,便可以遮掩容貌;   他又彻查欺凌事件,将那几个虐打同门‌的‌弟子各打了八十剔骨棍,最后逐出山门‌;   996说:[你还记得这件事吗?]   沈御摇头:“这种事情太多了,我实在记不清了。”   996道:[那个混血,就是曾经的‌薛妄。]   [他心里记着你的‌恩情,记着你的‌好,爱慕你,喜欢你,所以想‌要与你双修。]   “当年‌,云庭山确实收人妖混血,是希望他们不要误入歧途,”沈御回忆。   “可是如今,薛妄已然业障缠身,杀业累累,或许确实有人该死,但剥皮抽骨,炼魂为灯,他的‌手段到底过烈了。”   “他已经误入歧途,恨遮眼,实乃祸患。”   996还想‌再说什么,沈御却道:   “你觉得他可怜,可是你敢说他没有杀重吗?”   “有些人确实错了,可他们不该死,他杀了,有些人忤逆他,他要平乱,他杀了。”   “杀业如此之重。”   “早已不可饶恕。” 第43章 ·色相   对于‌沈御这个脾气,996算是领教到了,简直跟个冰块一样,话都不好说,996表示无语。   看来这个宿主也不是个能叫人安心的,明明打定主意摆烂的996叹了口气,小爪子一挥,莹白的光晕笼罩沈御周身,温和‌的治愈之力渗入他体内。   只见沈御眉梢微动,倒也没拒绝。   他向来恩怨分明,受了996的帮助,后面两天便难得对它和‌颜悦色,甚至在自己的识海里给它搭了座小木屋,防风防寒,还附赠一个软乎乎的绒毯窝。   996感动得泪眼汪汪,心想这冷面剑修总算有点人性。   日子看似风平浪静,除了996每天都能看到沈御对薛妄的冷脸。   明明是魔君,忙得很,薛妄却每日都来,从不嫌烦,也不觉得沈御冷淡。   沈御不喜欢薛妄,好在每次薛妄一踏进‌房门,就是深夜了,他已经闭目打坐,一副“生人勿近”的架势。   可‌薛妄也不恼,只是安静地坐在他对面,目光含笑地看着他,像是要把这些年错过的时光都补回来。   薛妄不知道的是,沈御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他没有意识到沈御的威胁性,还是那一副妖艳的样子,三两句不离双修。   双修,双修……双修有什么好的?   纵使‌是炉鼎又怎么样。   沈御从来就不缺实力。   锁妖塔那一战,妖魔的利爪险些撕裂仙君的丹田,但经过这些时日的调息和‌996的开挂,灵力早已重‌新在经脉中流转自如。   沈御本‌就是修仙界的大能,实力深不可‌测,若要一战,自然能战得起,更何况——碎骨兮就在他手边。   剑在手中,天下无人能近他三尺之内。   可‌薛妄来了。   还是在深夜。   那人踏进‌屋内,金铃轻晃,血眸含笑,目光肆无忌惮地落在沈御身上‌,黏腻又炽热,像是毒蛇的信子舔舐过皮肤,让人浑身不适。   沈御眉头微皱,闭目,抱着剑打坐,指节下意识扣紧剑柄,可‌碎骨兮始终未出鞘。   ——他没有拔剑。   哪怕薛妄的目光让他如芒在背,哪怕那人越靠越近,衣摆甚至已经碰到了他的膝头。   他只是闭着眼,呼吸平稳,仿佛真的沉浸于‌打坐之中,假装对周遭一切毫无所觉。   薛妄是魔君,是幽都之主,连沈御待着的主殿,也是薛妄的。   虽然说被迫鸠占鹊巢,但到底是占了人家的地方,沈御现在也做不出恩将仇报的事。   哪怕是小恩小惠。   沈御不喜欢欠人家的。   只是始终心里怀着警惕,所以仙君觉得,薛妄这个人,三分邪气七分妖异,极其危险,又不可‌捉摸。   可‌当薛妄安安静静地站在沈御面前时,那双总是含着讥诮与冷意的凤眸,便微微敛起,眼角眉梢都染着情意。   ——薛妄或许自己知道,但从不说出口。   因‌为沈御闭着眼睛。   所以他的目光更加肆无忌惮,胆大妄为。   薛妄喜欢看沈御,让视线一寸一寸地描摹过沈御的眉峰、鼻梁、薄唇,像是要将这张冷淡的面容刻进‌骨血里。   偶尔沈御有厌恶的皱眉,薛妄便微微勾起唇角,眼底的笑意更深,像是偷了腥的猫,又像是终于‌得逞的恶鬼。   事实上‌,薛妄很得意,自己能让沈御皱眉,哪怕是这种负面的情绪,薛妄也喜欢。   沈御是何人?云庭山掌门,生性冷淡,未曾有人能叫他失态。   所以,哪怕沈御恼怒厌恶,薛妄也觉得欢喜。   得不到爱,得到恨也可‌以。   爱也喜欢,恨也喜欢。   喜欢得连呼吸都放得极轻,可‌那目光却像是实质一般,灼热又缠绵地缠绕在沈御身上‌,仿佛要将仙君整个人都裹进‌自己的领域里。   ——沈御知道他在看自己。   ——薛妄也知道沈御知道。   可‌谁都没有点破。   一个闭目不言,一个凝视不语。   沈御静坐于‌榻上‌,如一卷泼墨山水间点染的孤影。   仙君白衣似雪,却比雪更冷三分,宽袖垂落如云霭拂榻,不染尘埃。   黑发束之,几缕散在肩前,衬得颈侧肤色如玉,又似寒刃新淬,白得透出几分肃杀。   沈御生来冷淡锋利,眉似远山凝黛,尾梢微微上‌扬,如剑锋出鞘最后一寸弧度,眼睫低垂,在冷白面容上‌投下两道鸦羽般的影。   他手握杀剑碎骨兮横陈膝头,冷白剑鞘吞尽锋芒,却压不住那股森然剑气。   最矛盾的是仙君周身气韵——分明是执掌杀伐之剑的人,此刻却如庙堂金身,低眉敛目间竟透出几分神佛般的悲悯。   此时若有香炉,青烟必不敢缭绕他衣袂;若有飞花,亦当绕道而行‌。   可‌此时,在沈御面前的是妖魔,是薛妄。   薛妄怎么可‌能放过他心心念念这么多年的仙君呢?   下一秒,薛妄向前一步,赤足踏在冷石地面上,足弓如月,雪白的肤色在幽暗中莹莹生光,仿佛暗夜里的妖鬼披了层人皮。   右足金铃轻颤,声如情人呢喃,又似勾魂的艳鬼低笑,每一声都荡在人心尖上‌,酥麻入骨。   金铃——须尽欢。   有摄魂之效果。   魔君的长发被赤劫松松束起,血色发带缠绕乌发,尾梢垂落颈后,似一道未干的血痕,衬得后颈肌肤愈发冷白妖异。   暗色里,他轻笑一声,嗓音如浸了蜜的毒——   “仙君。”   这二字落下,似嗔似诱,尾音缠绵地绕上‌来,像蛇信舔过耳垂,又似指尖划过喉结,分明是敬称,却叫人生出被亵渎的错觉。   可‌偏偏薛妄就是要亵渎仙君。   如果当年,沈御不曾在云庭山替他解围,那么薛妄自然不会纠缠沈御。   可‌是偏偏,沈御那冷淡的善心就是落到了他身上‌,当年明月,曾照他,却不独照他。   这个世‌界可‌真够恶心的,可‌薛妄遇到了沈御,哪怕沈御根本‌就不记得他。   薛妄却很记得沈御。   当年的沈御,手里也是那把剑,更加的青涩,却没有如此的寒冷。   薛妄因‌为半妖的身份,又是混血,事实上‌他是更偏向于‌修魔的,所以哪怕资质过了,薛妄也不能顺利的炼化‌灵气,所以沈御看到他的时候,薛妄怀中才会死‌死‌地抱着那一本‌最基础的《引气诀》。   很多事情都是一环扣一环,层层相辅相成的。   因‌为是半妖,因‌为是混血,所以只能修魔,所以不能变化‌灵气,所以修为不得寸进‌,所以被欺负。   弱肉强食,向来如此。   可‌沈御救了薛妄,又替薛妄惩罚了那几个蛮横的弟子。   高洁明月,高悬于‌天,不可‌触之。   薛妄心中有怨有恨,也有数不清的酸涩。   因‌为得不到,所以更想要。   日日夜夜,抓心挠肝,恨极深爱极深。   沈御不知薛妄心中所想,他闭目盘坐,如孤峰积雪,连吐息都凝着霜意。   薛妄却从来都不会见好就收,他俯身逼近,仿佛一阵裹着桃李艳香的风撞上‌万年寒冰——   一寸之距,呼吸相闻。   魔君本‌就浑身都不正,没有半点正气,连俯身的姿态像折枝的妖,赤劫作发带垂落,发尾扫过沈御执剑的手背。   他故意将吐息呵在对方眼睫上‌,暖雾遇冷化‌作细碎水珠,悬在沈御睫毛要坠不坠。   “仙君不搭理我呢。”   嗓音浸了蜜似的,字字往人耳蜗里钻。   说话时唇珠几乎擦过沈御鼻梁,偏生悬着一丝发丝的距离,惹得满室气息都无端粘稠起来。   碎骨兮在鞘中轻震,沈御心中厌烦,却知道,越是搭理,薛妄这种人,恐怕越会得意,越会得寸进‌尺。   于‌是他心里打定了主意,如老僧坐钟,岿然不动。   更何况,这幽都魔君夜夜犯病,好好的有床不睡,非得到这来转上‌两圈,惹的沈御无语至极,却又更不想看那双血色的眼睛,所以到点每日都打坐。   前几日,薛妄只是静坐着看一会沈御,一炷香的时间就会离开,并不作妖。   今日,沈御便更懒得理他。   薛妄忽的笑了,唇角弯起时,那抹艳色便如朱砂点雪,灼人眼目。   他天生一副姣好貌,眉梢眼角俱是精致,此刻连眼底盘踞的阴鸷都淡了几分,倒真像个蛊惑人心的家伙。   “仙君……缘何闭目不敢看?”   “是怕我真的动摇你吗?”   薛妄掩唇,嗓音低哑,裹着蜜糖般的黏稠,字字往人骨髓里渗。   尾音尚未落下,他指尖已勾住自己的衣带轻轻一扯——   红衣委地,如血溅梅。   层层叠叠的艳色外裳滑落,堆在地面上‌,宛如绽开了一朵靡丽至极的花。   而薛妄只余一袭雪白里衣,薄如蝉翼,透出底下若隐若现的肌骨。   两息之间,满室生香。   薛妄甫一靠近,一股暗香便如附骨之疽般缠上‌来。   好不讲道理。   这香,初闻是铁锈般的腥甜,像雪地里泼了一碗温热的血;继而渗出蜜渍梅子似的清甜,勾着人往更深处嗅;待要细辨时,却陡然转冷,最后竟剩一缕的寂寥,像是燃尽的最后一截檀香。   沈御眉心几不可‌察地一蹙。   他闭目调息,可‌五感反倒愈发敏锐——那香气竟顺着经络游走,冰凉的腥气缠上‌丹田,甜味撬开灵台,连那抹孤绝的尾调都化‌作媚意,往神魂最深处扰乱。   沈御眉间更冷。   他问自己道心,好在,道心犹坚。   闭目如封禅,沈御连睫毛都不曾颤动半分,仿佛眼前不是活色生香的美人,而只是一缕偶然掠过的风。   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线,分明就是不愿看,不想看。   美色,而已。   色是刮骨钢刀。   人啊,脱去皮囊,无非二百零六骨;穿上‌衣裳,可‌有一万八象。   观美人如白骨,红粉骷髅,皆为白骨皮肉,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   只见沈御纹丝不乱,连衣褶都保持着打坐时的规整。   仙君之姿,岳峙渊渟。   当真是岿然不动。 第44章 ·有恨   沈御越是冷若冰霜,薛妄眼底的兴味便越浓。他忽的轻笑一声,指尖绕着垂落的赤劫发带,晃过一抹流霞般的红。   “仙君可曾有过共赴欢愉之人?”   嗓音浸了蜜似的,偏用‌最恭敬的称谓说着最放肆的话。   见对方连睫毛都不曾颤动,他反倒凑得更‌近,   “仙君这‌般俊朗,”薛妄吐息故意拂过沈御耳垂,“不知有多少人对仙君倾心。”   忍之又忍,实在没忍住,沈御眉峰骤蹙,终于睁眼——   刹那间,如寒潭破冰,那双常年古井无波的黑眸里竟掀起一丝恼怒。   他倏然起身,广袖翻飞间,碎骨兮横挡于前,剑鞘冷硬地抵住薛妄逼近的胸膛。   “不知羞耻。”   声线仍淡,却已带三分凌厉剑气,震得案上茶盏无声碎裂。   薛妄被剑鞘抵着,却不退反进‌,就着这‌个‌姿势仰头笑起来,眼里像撒了一把碎星:   “嗯,仙君说得对。”   他坦荡认下这‌四字评语,舌尖轻舔过唇角,又补一句:   “可我还有更‌不知羞耻的,仙君想听吗?”   话音未落,忽的伸手握住剑鞘,掌心贴着沈御执剑的手指,在对方骤然紧缩的瞳孔里轻声问:   “其实我一直好奇…仙君到底,喜欢什么样的人呢?”   实在是太近了。   沈御从未与人这‌般近过。   对方的体‌温隔着衣料隐隐传来,混着那股挥之不去的暗香,让他浑身如坠蛛网,每一寸肌骨都绷得生疼。   剑鞘抵在对方心口,却仿佛烫着自己‌掌心——沈御竟头一次在出‌剑时‌犹豫了。   碎骨兮是一把杀剑,出‌鞘必然见血,但‌是沈御如今还不想见血。   心中烦躁,沈御的言语更‌加冷淡。   “与你何干。”   四字如冰锥坠地。可握剑的手却未再进‌半分。   却看褪去红衣的薛妄只剩一身雪色,唯有发间赤劫如一道‌血痕,斜斜划过素白里衣。   这‌般打扮竟洗去七分妖气,倒显出‌几分少年般的清透。偏他眼尾还噙着笑,像只收起利爪的狐。   “真是可怜,这‌么多人爱慕仙君,仙君却谁也不喜欢。”   “仙君恐怕不知。”   他忽然压低嗓音,指尖若有似无地划过碎骨兮,他或许是想碰沈御的手,但‌是没有碰。   “九大仙门里,痴恋仙君者如过江之鲫。”   “譬如百兽阁二小姐,对仙君一片痴心,如今都不肯出‌阁嫁人。”   “为了见仙君一面,她在百年前做了一件衣裳,蛟皮为绸,鳞泛幽芒若九渊凝冰,入水化雾,凌波若陆。”   “可惜仙君连看她一眼都不曾呢。”   闻言,沈御倒确实是想了想,百兽阁的二小姐凌月,他只有个‌很粗略的印象,大概知道‌长‌什么样,但‌如果问起来,具体‌如何,他又不太清楚了。   沈御这‌个‌人就是这‌样的,他只会做他认为对的事情,他也只会记得应该记得的人。   若动摇他心,恐怕唯有天下大事。   “我修的本是无情剑道‌,儿女红尘之事,我本无意,纵使多情也是枉然。”   沈御站起身来,挡开薛妄,走了两步道‌。   “说起此事,听闻百兽宗的大公子‌凌霄,正‌是被你所杀。”   薛妄眉梢高高扬起,赤劫发带随仰头的动作滑落肩头。   他忽然低笑起来:“这‌都几十年前的事情了,仙君在此时‌提起那凌霄公子‌难道‌是要除魔卫道‌,替他讨个‌道‌理吗?”   修真界的几十年,也不过转眼一瞬,许多大能者一闭关就要好几百年。   沈御看了薛妄一眼:   “你自沾因果,往后定然会因果轮回,你若能消受,那便罢了。”   听完这‌话,薛妄嘴角还勾着笑,眼底却阴得能滴出‌水来。   “仙君觉得我做错了?可那百兽阁大公子‌凌霄——”他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为了讨他妹妹欢心,活剥了我半身皮鳞。”   此一句,震得满室烛火狂跳。   “怎么?”   他歪头盯着沈御骤然收缩的瞳孔,   “仙君觉得…我不该杀他?”   嗤啦——   雪白里衣突然被薛妄自己‌扯落。   薛妄猛地转身,光线在他背脊上投下颤动的光影。   本该如冷玉般无瑕的肌肤上,赫然趴伏着一大片狰狞扭曲的疤痕,像一条被活生生剥去鳞片的蛟龙,露出‌血肉模糊的真身。   那些伤疤呈现出‌诡异的锯齿状边缘,皮肉翻卷的痕迹清晰可见,仿佛当‌年是被人用‌钝器一点点撕扯下来的。   旧伤泛着青黑,在苍白的背脊上蜿蜒盘踞,从肩胛一直延伸到腰际,如同‌一幅残酷的图腾。   最骇人的是脊椎处的一道‌伤疤,深可见骨的裂痕周围布满了细小的灼烧痕迹,像是有人将滚烫的烙铁按在伤口上止血。   疤痕周围的肌肤呈现出不自然的褶皱,像是被反复撕裂又愈合的痕迹。   沈御的指尖无意识地蜷曲了一下。   他见过无数血腥场面,却从未见过这‌样的伤痕——这‌根本不是战斗留下的伤,而是酷刑,是虐杀。   “好看吗?”   薛妄侧过头,红眸中带着讥诮的笑意。   他故意将背脊完全暴露在沈御眼前,让那些丑陋的疤痕无所遁形,   “凌霄大公子‌对妹妹的偏爱可真叫人羡慕,扒皮剥鳞,百兽阁的宗旨从来都是万物刍狗。”   “血、肉、骨,对他们来说可都是上好的资源。”   说得轻描淡写,薛妄的手指却无意识地死死的扣着自己‌的衣服,指节泛白。   那些伤疤似乎还在隐隐作痛,随着呼吸轻微起伏,像是有生命般蠕动着。   他心怀恨意,彻夜难平。   这‌恨,深可见骨。   当‌光斜照时‌,甚至能看见薄皮下微微凸起的、错位愈合的骨痂。   “仙君可看清楚了?”   他声音带着古怪的笑意,   “这‌疤会疼的,每到夜里就像千万只蚂蚁在啃,让我永远记得这‌份屈辱,别说杀了凌霄了,我纵是杀他十个‌轮回都不为过。”   “就算是死了哥哥,百兽宗的二小姐,凌月,可是对仙君痴心不改呢。”   “不过,料想仙君也对她无意,她未必比我心善多少,剥皮抽筋不过手到擒来,将我的鳞皮穿在身上,我迟早把她也给杀了。”   “听说呀,凌月小姐为她哥哥都快哭瞎了眼呢。”   薛妄的眼中燃着两簇猩红的火,那火焰仿佛从他灵魂深处烧上来,将那双妖异的血眸灼得发亮。   他的声音嘶哑破碎,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裹挟着滔天的恨意:   “那又如何?我迟早将他们一阁杀的一干二净,一个‌不剩,方可解我心头之恨!”   沈御的指尖微微蜷缩,目光落在薛妄背上那些触目惊心的疤痕上,声音低沉得几乎听不清:   “你当‌年是云庭山弟子‌。他们竟敢这‌样对你?”   薛妄的动作突然顿住。   他缓缓转过头,红眸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光芒,随即又化作戏谑的笑意:   “嗯?”   他拖长‌了尾音,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仙君居然记得我?”   脚腕金铃随着他的动作发出‌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殿内格外刺耳。   薛妄歪着头,血色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沈御:   “百年前,我那般不起眼,我以为仙君早就把那段往事忘干净了。”   沈御的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蹙。   光透过窗棂,在他清冷的轮廓上投下细碎的光影。   他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   “我记得。”   简单的三个‌字,却让薛妄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哦,记得?”   薛妄的声音突然变得尖锐,   “哈哈哈哈哈!你记得什么呢?你那个‌时‌候看得见我吗?我能入得了你的眼吗?”   话音未落,似乎是受到了什么刺激,薛妄不管不顾地扑上来,染血的指甲几乎要掐进‌沈御的手臂:   “你看不见我”   “沈御!端明仙君!你那么高高在上,我被抓去百兽阁,和那些妖兽关在一起,和他们的血混在一起,你御剑而过,看都没看我一眼!”   闻言,沈御的瞳孔骤然收缩,不由的后退了半步,硬生生的止在原地。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罕见地语塞了。   “我不求你救我,我知道‌你不会救我,你没有必要救我——我只是一个‌半妖混血而已,云庭山有那么多人,有那么多天赋比我好的人,你哪能看得见我?”   “你是弟子‌首席,你是门派之荣,世人皆追逐着你的身影,你的目光不曾落于任何人身上!”   “可你当‌年,为什么要帮我呢?你帮我赶走了那些欺辱我的混账,你让我心里产生了希望,却又告诉我,我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算。”   薛妄却突然松开手,踉跄着后退几步,像个‌疯子‌般大笑起来:   “仙君不愧是修无情道‌的,当‌真无情,当‌真无情!”   从痴有爱,则我病生。   善可以恶,恶可以善。   薛妄不是一开始就是个‌疯子‌,他也不是一开始就喜欢杀生。   他会害怕,会哭,会见血而吐,他会瑟瑟发抖的在角落里抱紧自己‌,会在每个‌夜晚都害怕有人杀了自己‌。   他想活下去,他也想要有尊严,他更‌想要有力量。   可是他是半妖混血,人类排斥他,后来妖魔欺辱他,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若不能为食,那便为器。   更‌何况,薛妄又是炉鼎之体‌。   人的恶意大多隐晦,但‌是人的自私却显而易见,恨不得使他人的血肉为自己‌所用‌。   薛妄虽然是半妖混血,但‌是他身上属于人的那一部分天赋点几乎为零,他基本不能炼化天地灵气,所以他在云庭山没有实力,备受欺凌。   因为他是个‌弱者,因为他是异族。   后来,薛妄被弟子‌排挤,从外院调到外门,他曾经去看过云庭山的后门。   那基本不能称之为门,只能称为一条小路。   是难得灵气很稀薄的地方。   也是一个‌很冷很冷的地方。   看门是一个‌苦差事,更‌别说那里灵气如此稀薄,几乎不能修炼,只能忍受着夏日的酷暑和冬日的严寒,只能忍受着恶劣的条件和饥肠辘辘的肚子‌。   因为薛妄没有辟谷,所以还需要进‌食,只是,后门遥远,赶到饭堂去吃饭的时‌候,已经全部是些残羹冷炙了。   但‌有的吃总比没得吃好。   薛妄小时‌候经常饿肚子‌。   他生来就被父母抛弃,被丢到薛家‌村——一个‌很贫瘠的小村庄。   几乎是像狗一样被养大,四处讨食,那个‌时‌候他总觉得肚子‌很痛,痛到肠子‌打结那种感觉,他不理解这‌是为什么。   后来,薛妄才知道‌,原来那种感觉是饥饿,是永远处于饥饿的感觉。   因为没有吃饱过,所以甚至难以理解,原来饥饿的状态是不健康的,不正‌常的。   他只知道‌肠子‌搅在一起很痛,他只知道‌自己‌恨不得连土都吃了。   他只知道‌自己‌莫名其妙很想哭。   后来妖物来袭,整个‌村庄几乎被啃食殆尽,妖物没有吃薛妄,或许因为薛妄是半妖吧。   因为妖物来袭这‌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所以云庭山上派人下来,发现薛妄的资质不错,就把他带上了山。   资质不错,却不能炼化天地灵气,只能去看门。   其实看门也挺好的。   说不定哪天,沈御就会从后门过。   看一眼也好。   哪怕是看一眼也觉得很好。   可惜,到后来,薛妄连山门都看不了了,那日,仙门大比,百兽阁非要走后门,提前入场,百兽阁大公子‌凌霄一眼就看出‌来薛妄的身份,趁乱将他带走。   那一日,沈御一举夺魁,风光无限,被凌月一见钟情。   那一日,薛妄被打出‌原形,关在百兽阁的兽笼里,像畜生一样,被运走了。   而后凌月几次三番,邀请沈御前去百兽阁,沈御没有搭理。   直到凌霄出‌面,借着公事,把沈御邀请来,正‌是薛妄被按在地上剥去半身的鳞皮,然后被丢到兽堆里的那一日。   沈御飞剑而过,不曾留半分眼光给地面的血污,好似连见一眼都是厌恶。   恨啊,太恨了,如何能不恨呢?   凭什么?   又不是他想要来到这‌世上的,又不是他想要生而为半妖的!   又不是他逼着沈御帮他的!   薛妄就是这‌么可怜可笑,就因为沈御极其平淡的善举,微不足道‌的一点点帮助,就这‌么死命扒拉上了沈御。   恬不知耻地说爱,实则心里的恨比爱多多少,薛妄自己‌也说不清,或许爱恨交织,心里有怨。   太恨了。   恨天地生万物,非独你我。   恨来恨去,恨到现在,也终究只是恨沈御不爱他。   薛妄想要爱。   就像他曾经无比想要食物一样。   越是得不到,他越是想要。   爱以饥饿的方式体‌现,恨不得生吞入腹。 第45章 ·尽欢   云庭山的弟子常服是白的。   现在薛妄只有一身里衣,一身雪白,目若疯癫,眼底含泪含恨。   让沈御想起属于自己的记忆之‌中,当年薛妄的真正模样。   一场很轻的雨。   带着血腥味。   那个‌时候,薛妄和沈御都是少年,年轻,但两‌人的命运却‌是天差地别。   记忆中的薛妄蜷在墙角,惨白肌肤上覆着破碎的漆黑鳞甲,像被活剥了皮的蛇。   湿透的黑发黏在颈侧,衬得那张脸愈发苍白如将融的雪,偏偏眉眼生得秾丽——   血瞳在暗处幽幽发亮,像两‌盏鬼火。   白衣零碎,被那些欺辱他的弟子撕的粉碎,早被血染透,湿淋淋贴在身上。   那时的薛妄弓着背,这是一个‌自保的姿势,那姿态像极了被拔光爪牙的野猫,明明浑身发抖,偏还要竖起所剩无几的毛。   沈御当年帮了薛妄,他没看清楚,但是那个‌时候,他觉得薛妄在哭。   沈御从来‌都不做后悔的事情。   “仙君可看够了?”   现实里的薛妄突然‌拽回沈御思绪,如今他一身雪白里衣,倒与记忆中染血的湿润模样重叠。   “转过身来‌。”   沈御开口。   薛妄本就想起往事,心情不佳,听到沈御的话,颇有些轻挑的挑眉,声音有些哑:   “怎么,仙君对我又有意思了?”   “方才一眼,见你胸口有伤,为何不愈合?”沈御解释。   刚才薛妄转过去之‌前,只是领口微微拉开,那也就一瞬间的事情,没想到沈御竟然‌看到了。   什么眼神啊。   薛妄心里想骂沈御,脸上不情不愿,却‌还是转过身来‌。   薛妄转身的刹那,血色衣襟随着动‌作滑开,沈御的瞳孔骤然‌收缩——   魔君苍白的胸膛上,赫然‌横亘着一道狰狞的爪痕。   五道撕裂伤自左肩斜贯至右腹,伤口边缘泛着诡异的青黑色,如同被剧毒侵蚀。   最‌深处可见森森白骨,血肉外翻处凝结着半透明的薄膜,像被某种黏液强行粘合。   那伤口竟似活物般微微蠕动‌,每一次呼吸都会撕开细微的裂口,渗出丝丝黑血。   伤口周围的皮肤布满蛛网般的血丝,一直蔓延到心口位置,与那些妖异的血阴纹纠缠在一起。   “仙君这什么表情,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心疼我呢。”   薛妄忽然‌轻笑,指尖勾起衣襟欲掩。   他动‌了动‌,足间的金铃随着动‌作轻响,反倒让这伤痕更添几分‌残酷的美‌感。   沈御也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只是脑袋里立马反应过来‌:   “这是在锁妖塔那日‌受的伤。”   甚至不是一个‌问句,而是一个‌陈述句。   当日‌锁妖塔倾覆,沈御赶过去,用碎骨兮杀了不知‌道多少妖魔,其中最‌难对付的是关在锁妖塔塔顶的那一头大恶金蛟。   大恶金蛟千年的修为,极其凶猛,且极其好色,犯下‌的罪行数不胜数,沈御不可能‌任由他逃走去祸害人间。   塔顶囚禁的千年恶蛟最‌先破封。   那畜生鳞爪泛着情毒特有的金芒,所过之‌处连石头都被腐蚀出糜烂的孔洞。   沈御连斩七百妖魔冲到塔顶时,金蛟盘踞在尸山顶狂笑:   “无知‌小儿?正好拿你金丹喂我!”   碎骨兮的剑光与蛟尾相撞,爆开的血雾里沈御看清它腹下‌逆鳞。   沈御杀意尽显。   十二个‌时辰的死斗。   沈御的剑越来‌越沉,一时不查被抓伤了腹部,毒发的视野里出现重影。   最‌后一次斩落蛟角时,他膝盖砸进碎骨里,听见自己的骨头不堪重负的呻吟。   受伤对于剑修来‌说十分‌常见。   沈御当然‌能‌感觉到骨头碎裂的疼痛,但他没有那么在乎。   痛又如何?   该杀的家伙他一定会杀掉。   那金蛟十分‌的难缠,而且很会号令别的妖魔,沈御受困,伤口有毒,沈御又战了三个‌时辰,几乎晕厥,那一刻黑雾四起,妖火冲天——薛妄来‌了。   后来‌如何,沈御其实记不太‌清了,他太‌累,手里的碎骨兮几乎是靠肌肉记忆挥动‌。   后来‌到底怎么了?   薛妄救了他,是怎么救的?   沈御的指尖无意识地收紧,碎骨兮的剑鞘在他掌心发出细微的嗡鸣。   他盯着薛妄胸前那道狰狞的蛟龙爪痕。   金蛟后来‌肯定有攻击他,因为沈御也差点杀了金蛟。   沈御突然伸手扣住薛妄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   “你替我挡了一爪,是不是。”   不是疑问,而是冰冷的陈述。   薛妄却‌浑不在意地凑近,让那道伤完全暴露在沈御视线里:“仙君好眼力‌。”   这么近的距离,沈御又皱眉了,可这一次他没有退。   记忆中的黑雾散去后,分‌明有一袭红衣挡在他面前。   妖火冲天而起时,他听到金蛟痛苦的嘶吼,还有利刃入肉的闷响。   当时只当是幻觉,毕竟他中毒了。   对,沈御明明中毒了,那个‌金蛟爪子上有毒。   可是,沈御却‌没有中毒的迹象,只是丹田有损而已。   他可不会傻到认为千年金蛟的毒只有那么一点损害。   “你把毒引到自己身上了吗?”沈御提出猜想。   虽然‌他不是很理‌解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猜。   “仙君觉得是,那就是呗。”   薛妄仿佛看透他的想法,红眸中泛起讥诮的笑意。   “为什么?”   沈御的声音比剑锋更冷,   “你本可以‌趁我重伤时杀了我。可你不仅不伤我,甚至还救我,有何图谋。”   “杀仙君?”   薛妄微微一笑,眼里有几分‌兴趣盎然‌:   “我要的是仙君心甘情愿与我双修,而不是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这话说的堪称是冒犯,但是沈御仍然‌站在原地,像个‌冰块一样皱着眉。   此刻,薛妄的雪白里衣半褪,松松垮垮地挂在臂弯,露出大片伤痕累累的肌肤,还有胸前那个‌为了沈御受伤的伤。   他整个‌人几乎要偎进沈御怀里,黑发如瀑,与沈御的衣袍纠缠在一起。   那双血色的眸子微微上挑,带着几分‌迷离的湿意,仰头望来‌时,眉梢眼角都是勾人的艳色。   “仙君。”   他轻唤,吐息间带着莫名的香气,指尖顺着沈御的胸膛缓缓上移,   “就可怜可怜我吧。”   当真是,无处不可怜。   沈御恍然‌。   只觉红尘缠身。   他分‌明修的是无情剑道。   为何要有情?   怎能‌有情?   就在此刻——   “叮铃”。   薛妄足踝间的金铃突然‌无风自动‌,发出一声诡异的脆响。   那声音不似寻常铃音,倒像是直接敲在神魂上的重锤。   沈御顿时感到灵台一震,眼前骤然‌浮现无数旖旎幻象:交缠的身影,湿润的红唇,含泪的眼眸,蜷缩的脚趾,紧绷的腿,还有耳畔一声声带着哭腔的“仙君”……   碎骨兮“咣当”坠地。   沈御猛地回神,却‌发现自己竟已将薛妄压在了榻上。   魔君的衣服彻底散开,那些狰狞的伤疤和金蛟留下‌的无法愈合的血淋淋的伤口,在苍白肌肤上蜿蜒,宛如雪地里绽开的红梅。   而自己的手,正死死扣着对方纤细的腕子。   见沈御居然‌还能‌有回神的余力‌,薛妄低低笑起来‌,足踝上的金铃随着他的颤抖不断作响:   “我说过,我想要的一定会得到。”   他仰起脖颈,露出脆弱的咽喉。   沈御的瞳孔已泛起不正常的红芒,那是受“须尽欢”控制发作的征兆。   这上古的法器,此刻正通过铃声疯狂侵蚀他的神志。沈御咬牙撑起身子,却‌看到薛妄眼中闪过明显得逞的快意。   “你以‌为…”沈御的嗓音沙哑得可怕,“这样就能‌…”   “就能‌怎样?”   薛妄忽然‌抬腿环住他的腰,金铃贴着沈御的后腰发出蛊惑的轻响。   雪白的指尖抚上沈御紧绷的下‌颌,“让端方持重的仙君也尝尝情动‌的滋味?”   寝殿内的温度陡然‌升高。   沈御额角青筋暴起,体内灵力‌与“须尽欢”疯狂对抗。   碎骨兮在不远处嗡鸣,却‌始终无法回到主‌人手中。   而薛妄就躺在他身下‌笑,笑得伤口又渗出血来‌,将雪白的里衣染得斑驳陆离。   金铃再响,如同惊雷炸在沈御灵台之‌上。   刹那间,万千幻象如潮水般涌来‌。   沈御彻底进入了幻象。   他看见薛妄斜倚在朱红廊柱下‌,衣襟半敞,指尖捻着一枝带露的海棠。   那海棠艳得滴血,却‌不及薛妄眼尾一抹红晕摄人心魄。   薛妄朝他轻笑,红唇开合间唤着“仙君”,嗓音魅惑,比修炼最‌精的狐狸也有过之‌而无不及,真是裹着钩子似的往人心里钻。   画面忽转,又见薛妄被玄铁链锁在温泉水池。   黑发湿漉漉贴在苍白的肌肤上,单薄里衣被水浸透,隐约透出底下‌纤细的腰线。   腰臀比极其漂亮。   雪白浸润。   薛妄仰头时,喉结滚动‌的水珠一路滑进衣领,偏还要用染着蔻丹的手指去勾岸边人的衣带。   媚骨天成,炉鼎之‌身。   最‌要命的是第三重幻象——薛妄压坐在他腰间,红衣如火,金铃随着动‌作叮当作响。   那双总是含讥带讽的血眸此刻盈满水光,眼尾飞红如抹了胭脂,吐息喷在沈御耳畔:   “仙君,你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沈御额间沁出冷汗。   幻象,一重接着一重袭来‌。   几乎要碾碎他的道心。 第46章 ·痴意   沈御自‌有记忆起,便已在云庭山巅。   他‌不记得自‌己‌从何而来,云海之下是万丈红尘,而他‌站在山巅,像一杆悬于天地的秤,生来便是为了衡量这世间的善恶。   他‌最‌早的记忆——青玉铺就的洗剑池边,一个须发皆白的道人正含笑看着他‌。   道人手持拂尘,道袍上‌绣着北斗七星的图案,周身萦绕着若有若无的道意‌。   “醒了?”道人声‌音温和,“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沈御眨了眨眼。   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块温润的青玉台上‌,周身经脉中流淌着陌生的灵力。   脑海中没有任何关于过去的记忆,只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认知——善恶、对错、黑白,世间万物的规则如同‌刻在灵魂深处的烙印般清晰。   “我…没有名字。”   他‌听见自‌己‌稚嫩的声‌音回答。   道人抚须而笑:“天生天养,天生剑骨,灵台澄明。好,好!从今日起,你便叫沈御,是我云庭山第七十二代弟子。”   后来沈御才知道,这位道号“天机”的掌门师尊,是在云庭山最‌高处的问天台上‌发现‌他‌的。   那日天降异象,九星连珠,而他‌躺在中央,身边插着一柄尚未开锋的雪白长剑。   沈御七岁那年,第一次随师尊下山除妖。   那是一只食人的狼妖,盘踞在村庄外的山洞里,每月都要村民献上‌一对童男童女。   沈御站在洞窟入口,看着满地森森白骨和尚未干涸的血迹,心里却没什么波动。   “师尊,这是公平吗?”他‌仰头问道。   天机道人蹲下身,用袖子擦去他‌脸上‌溅到‌的妖血:“御儿觉得这些村民可怜?”   沈御摇头:“不。弟子只是认为,此妖违背人间法则,当诛。”   老道人的手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御儿啊,天道无情,但人有情。你…”   话音未落,洞窟深处传来一声‌凄厉的狼嚎。   沈御已经拔出那柄伴随他‌降生的长剑,头也不回地冲了进去。   剑光闪过,狼妖的头颅滚落在地时‌,那双绿莹莹的眼睛里还凝固着难以置信的神色。   回山的路上‌,天机道人看着沈御平静的侧脸,突然问道:“御儿,杀妖时‌你可曾犹豫?”   “为何要犹豫?”沈御反问,“它杀人,我杀它,仅此而已。”   老道人沉默良久,最‌终只是轻叹一声‌,揉了揉他‌的发顶。   随着年岁增长,沈御渐渐明白自‌己‌与常人的不同‌。   云庭山的师兄们会为了一本剑谱争得面红耳赤,会偷偷溜下山去买酒喝,会在月下谈论‌哪家仙子最‌美。   而他‌只觉得困惑——这些情绪和欲望,于他‌而言如同‌隔着一层薄纱,看得见却摸不着。   唯独在执剑时‌,他‌才能感受到‌一种近乎纯粹的快意‌。   那柄被命名为碎骨兮的长剑仿佛是他‌身体‌的延伸,剑锋所指之处,善恶立判,生死分明。   云庭山的沈御,像一柄剑,锋芒毕露,却又冰冷无情;也像一杆天平,不偏不倚,只论‌对错。   “御儿,你仍然不知何为情?”   天机道人临终前,枯瘦的手紧紧握着他‌的手腕。   沈御跪在榻前,看着师尊渐渐涣散的瞳孔,心里无波无动,诚实回答:“弟子不知。”   “也好,也好。”   老道人露出无奈的笑容,   “无情方能至公。或许当真是命中注定,求不得,求不来,强求不能。”   “好孩子,好好活着,这世间百态,红尘纷纷,人间烟火,山河锦绣,去看看吧……”   后半句话随着最‌后一缕呼吸消散在空气中。   沈御静静跪了三天,直到‌师尊的遗体‌化作点点金光没入云庭山的护山大阵。   他‌没有流泪,只是觉得胸口空了一块——这大概就是师兄们所说的悲伤?   接任掌门那日,沈御站在问天台上‌,看着脚下翻滚的云海。   沈御知道,他‌有太多太多需要做的事情。   还有太多太多要杀的人。   他‌的道德感极高,高到‌近乎苛刻。   妖魔该杀,便杀;   恶人当斩,便斩。   他‌不会因‌怜悯而留情,亦不会因‌憎恶而滥杀。   他‌的剑,只斩该斩之人。   天机道人曾说:“天道无情,但人非草木,你虽是天选,却也不必将自‌己‌活成一把真正的剑。”   可沈御不懂。   他‌生来便知对错,辨善恶,却唯独不懂何为私情。   他‌只知道——   该做的,便做;   不该做的,便不做。   仅此而已。   而后,天机道人早已仙逝,云庭山由沈御执掌。   沈御依然是那杆天平,那柄剑。   ——直到遇见薛妄。   那个疯子一样‌的半妖,不管不管地将他‌的原则一寸寸碾碎,又逼着他‌看清:   原来云庭之外,尚有红尘。   红尘啊。   沈御不喜欢。   就像沈御很讨厌薛妄一样‌。   沈御从来不知何为私情。   他‌几‌乎没有产生过的那种情绪,包括喜欢,包括厌恶。   正如碎骨兮一样‌,他‌像一柄悬于九天的剑,冷眼看红尘万丈,漠视众生悲喜。   云庭山的弟子们敬畏他‌,修仙界的修士们仰望他‌,就连妖魔见了他‌,也要退避三舍——端明仙君沈御,公正无情,不偏不倚。   可这份公正,实则是一种近乎傲慢的疏离。   他‌不喜欢与人亲近,厌恶肢体‌触碰,就连授剑时‌,也只用剑气指点,从不亲手纠正弟子的姿势。   云庭山的长老们说他‌生性冷淡,可只有沈御自‌己‌知道——   他‌是根本不想于与这浊世有半分纠葛。   一个极其矛盾的想法,或许正是他‌尚未踏入红尘,尚未融入人间的不成熟的表现‌。   沈御其实还挺难讨厌一个人的。   他‌不太产生厌恶的情绪,非要产生的话,也只会有杀意‌。   沈御觉得该杀的人,几‌乎都被他‌杀了,所以这股杀意‌很快。   碎骨兮是一把杀剑。   沈御喜欢用碎骨兮。   锋利,干脆利落。   对沈御来说,这世上‌没有用剑解决不了的事情。   直到‌那日锁妖塔一战,沈御被薛妄救走。   薛妄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笑时‌眼底带着血光,说话时‌字字带刺,就连呼吸都仿佛在挑衅。   很讨厌啊。   沈御觉得自‌己‌很不喜欢薛妄。   不喜欢他‌猩红的衣袍,不喜欢他‌足踝上‌的金铃,不喜欢他‌说话时‌微微上‌扬的尾音,更不喜欢他‌看向自‌己‌时‌,那种仿佛能侵蚀一切的目光。   沈御真的很讨厌薛妄。   他‌从来没有这么讨厌过一个人。   不喜欢,很厌恶。   觉得碍眼。   薛妄是一个极其狡猾的人,沈御明明知道,可这次却还是中了招。   须尽欢是上‌古神器,铃身刻有上‌古饕餮纹,内悬赤玉舌,晃动时‌发出蛊惑人心的清响。   照理‌来说,薛妄身上‌受了伤,中了毒,而沈御则是全盛状态,仙君不应该如此轻易的就中招。   但是。   偏偏那时‌,沈御心性动摇了一瞬。   只一瞬啊……   就这么被薛妄抓住了。   薛妄果然足够狡猾,足够敏锐。   苦情计,苦肉计都用得顺手。   无情剑道,被硬生生砸开了一道裂缝。   沈御的道心深处传来一阵前所未有的钝痛,仿佛有千万根细针在缓慢地扎刺着他‌的神魂。   他‌猛然再次睁眼,眼前却是薛妄那张近在咫尺的妖异面容——   被他‌压在身下,黑发散乱地铺在床榻上‌,衬得肌肤如雪。   那双血色的眸子半阖着,眼尾泛着湿润的红,像是被人欺负狠了,又像是蓄意‌引诱。   他‌的唇瓣微微张合,吐息灼热,带着淡淡的血腥气,轻唤着:“仙君……”   须尽欢的铃声‌在耳边不断回荡,为眼前的一切蒙上‌了一层旖旎的滤镜。   夫须尽欢者,幻术之极也。   欲念乍起,则眼前人化作心底至渴之容。   或见青梅婉兮,素手调羹,或睹惊鸿影兮,霓裳翩跹,盖众生妄念,皆着皮相。   沈御的理‌智在崩塌,看到‌了一个妖媚入骨、摄人心魄的妖精——   妖精的眉梢含情,眼波流转间似有万千风情,红唇微启时‌,舌尖若隐若现‌,像是无声‌的邀请。   他‌的脖颈修长,喉结随着呼吸轻轻滚动,锁骨下的伤痕非但不显狰狞,反倒平添几‌分凌虐的美感。他‌的腰肢纤细,被沈御扣在掌中,仿佛稍稍用力就能折断。   妖精的眼神——湿润、迷离,带着几‌分委屈,又含着几‌分勾人的笑意‌,仿佛在说“仙君,你舍得伤我吗?”   沈御的呼吸骤然加重,握着薛妄腰肢的手竟微微发紧。   眼角含讥诮,如狐戏雪。   唇珠染丹朱,似梅破血。   薛妄。   沈御中了须尽欢,看到‌的居然是薛妄,居然还是薛妄。   怎么会是薛妄?   怎么可能是薛妄?   刹那间,薛妄忽然低低一笑,眼尾的胭脂色晕染开来,像是蘸了血的笔锋勾出的一道艳痕。   他‌不管不顾胸前当日金蛟留下的伤口,指尖径直勾住沈御的后颈,猛地往下一带——   两人的唇瓣相贴。   沈御的瞳孔骤然收缩,脑中轰然一片空白。   薛妄的唇很软,带着血腥气和曼陀罗的甜香,温热湿润,像是一团灼烧的火焰,烫得沈御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他‌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唇角的弧度——薛妄在笑,笑得放肆又得意‌,仿佛这一吻是他‌筹谋已久的胜利。   沈御本该震怒,本该立刻推开他‌,甚至一剑贯穿这个胆大包天的魔君。   可他‌的身体‌却像是被须尽欢禁锢,动弹不得。   须尽欢……须尽欢难道当真有这么难以挣脱吗?   须尽欢比起沈御的碎骨兮,难道就当真压制了如此之多吗?   沈御不知道,此刻他‌的目光所及之处,只有薛妄那双近在咫尺的血色眼眸——妖异、蛊惑,却又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执念,像是要将他‌整个人都吞噬进去。   薛妄的舌尖轻轻舔过仙君的唇缝,像是一簇火苗窜入冰原,激得沈御浑身一颤。   这一瞬,沈御的道心剧烈震颤。   薛妄终于退开半分,唇上‌还沾着一点银丝,唇瓣都被磨红了,艳得刺目。   呼吸有些乱,胸口剧烈起伏,可他‌的眼神却亮得惊人,像是终于得偿所愿的野兽,餍足又危险。   “仙君……”   他‌轻喘着,嗓音低哑带笑,   “若你恢复神志,怕是真要恨死我了。”   这个胆敢亵渎仙君的魔头,居然还有自‌知之明。   可偏偏,沈御真的被须尽欢蛊惑住了,纵然听闻此言,也动弹不得。   ——叮铃。   金铃又响。   沈御灵台失守,神魂大开。   按照道理‌,修仙者若结为道侣,必行‌合籍大典,二人立于台上‌,以血为墨,在玉册上‌共书姓名。   书成时‌,天降金光,将二人命格相连,气运相融,从此生死相依,福祸与共。   ——恩爱一生一世,绝非虚言。   若有一方身死,另一人修为必损大半;若有一人背弃誓言,天道反噬,心魔丛生,终成废人。   故修仙界道侣稀少,能成者,皆是大勇气、大执着之人。   而修仙者不贪红尘肉身,不屑凡俗欲念,情至深处,多以神魂交融,俗称神交。   灵台互通,神识纠缠如云雾交织。   此乃最‌亲密之举——比血肉更炽热,比拥抱更贴近。   神魂赤而相对,稍有异心,立遭反噬。   故修仙界有言:宁可袒身,不可袒魂。   薛妄曾无数次幻想与沈御神交。   他‌想知道——那个冷淡至极的仙君,神魂是否也这般冰冷?   薛妄的爱意‌,与饥饿感很像。   是那种在深渊里浸泡了千年的、刻进骨髓里的饿。   他‌扣住沈御的后颈,唇舌相抵,灵台大开,神识如潮水般汹涌含入对方的魂魄。   那不是修仙界常见的温柔交融,而是近乎掠夺的吞噬,仿佛要将沈御的神魂嚼碎了咽下去,填满自‌己‌空洞的脏腑。   不够。   沈御的神识同‌样‌的冷淡,他‌越是吞吃,越是饥渴。   薛妄的神魂化作狰狩的影,缠绕着对方不肯放手,像饿极的兽撕扯鲜肉,每一口都带着战栗的快乐。   “仙君。”   他‌在沈御的神识里沙哑地笑,   “多给我吃一点吧,让我吃的饱。”   沈御的神识在抗拒。   如寒冰封湖,可薛妄太熟悉如何凿冰——他‌太饿了,饿得能舔碎每一寸冰碴,咽下每一滴融水。   还是不够。   薛妄几‌乎发狂,魂魄扭曲着将沈御缠得更紧,恨不得把这人囫囵塞进自‌己‌的肚子里。   神交本该是飘飘欲仙,可薛妄还是觉得痛——是饿到‌极致的痛,是吃多少都填不满的痛。   不满。   没填满。   不够,不满意‌。   薛妄的爱,从来不是什么风花雪月,不是温柔缱绻,不是细水长流。   他‌的爱是饥饿,是恨不得将对方拆吃入腹的贪婪,是咬住咽喉就不肯松口的执念。   他‌想要沈御的一切注意‌力。   他‌想把沈御吞进肚子里,填满自‌己‌永远空虚的血肉,直到‌再也塞不下一丝缝隙,才能勉强感到‌一丝饱意‌。   可是不够。   永远不够。   哪怕此刻,沈御与他‌神魂交融,薛妄也会觉得饿,觉得渴,觉得沈御的骨血在他‌胃里燃烧,却怎么都烧不暖他‌冰冷的脏腑。   ——他‌永远饥饿。   ——就像他‌永远也得不到‌沈御的爱一样‌。   而沈御被薛妄缠住的时‌候,浑身都不舒服。   薛妄的手指像蛇,冰凉、黏腻,一寸寸攀上‌他‌的手腕,非要与他‌十指相扣才肯罢休;薛妄的呼吸像火,灼热、潮湿,贴在他‌颈侧,烫得他‌皮肤发痒;薛妄的金铃响个不停,那声‌音钻进他‌耳朵里,像是无数细小的魅魔在啃噬他‌的理‌智。   红袍如血,裹住沈御的道袍。   薛妄被神魂交融的过程逼疯了,眼里都是满满当当的偏执,分明被须尽欢控制的是沈御,可薛妄更像是那个深陷欲意‌的人。   他‌面露痴态,埋在沈御肩窝里深深吸气,仿佛要把仙君的气息都吞进肺里。   饿鬼相。   贪得无厌,欲壑难填。   薛妄就这样‌躺在床上‌,乌发如墨般散开,抱着沈御,手脚并用的缠上‌去,深陷神魂交融之中,面露痴意‌,几‌乎疯癫,显然更加的神志不清。   魔君的乌发如泼墨般散开,凌乱地铺了满床。   他‌浑身都在发抖。   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盎然。   纤细的手指痉李着攥紧沈御的衣襟,膝盖无意‌识地屈起,赤足上‌的金铃随着颤抖的脚踩轻响,雪白的脚趾死死蜷缩,忍受着极致的煎熬。   疼啊——   他‌的神魂大开,正被沈御一寸寸凿入。   哪怕被须尽欢控制,沈御的怒气也有地方撒。   “仙君…”薛妄仰着脖颈喘息,喉结滚动,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你、你且慢……”   沈御的神识本就被薛妄纠缠了一番,他‌已经十分不耐烦了,神识如寒霜般凛 ,毫不留情地刺入薛妄的灵台。   无情道修者的神魂太过冰冷,薛妄只觉得自‌己‌的三魂七魄都要被冷得裂了,可偏偏又贪恋这种痛楚——薛妄身上‌有未被驯服的妖火,日日夜夜灼烧着他‌的血肉,此刻因‌为中和,薛妄却难得的没有被烧的疼痛——只恨不得沈御再狠些,最‌好把他‌的神识都绞碎,让他‌彻底死在这里。 第47章 ·见血   沈御的心情从未如此糟糕过。   纵使是在神魂交融之中,那张常年如霜雪般冷峻的脸,绷得极紧,下颌线条锋利如刃,薄唇抿成一条森冷的直线。   他的眉宇间凝着一层寒冰,眼底却烧着暗火——那是怒意,是被人强行拽下神坛的狼狈与暴怒。   沈御当然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表情,但是他知道自己心里翻涌的情绪。   他修无情道数百年,道心坚如磐石,此刻却被薛妄搅得翻涌难平。   ——他气薛妄,更气自己。   薛妄在抖。   像一张拉满的弓,绷到‌极致后控制不住地战栗。   面色红如染胭脂,眼尾泛着湿润的绯色,睫毛上‌还挂着未落的泪珠,唇角却扬起癫狂的笑。   又哭又笑,像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瑟瑟的脚趾蜷缩在猩红的锦被里,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他疼得发抖,却又兴奋得指尖发麻——因为这是沈御给他的。   这份疼痛,这份怒意,这份失控……全是沈御给他的。   沈御的大手‌抵在薛妄咽喉,压出一道触目惊心的红痕。   他们现在明明在神魂交融。   可沈御的手‌很稳,稳得可怕。   薛妄足踝上‌的金铃却在疯狂震颤,铃舌撞击鎏金壁,发出一下下清脆的声音,极其惹人生厌。   就像这个疯子眼里,那浓得化不开的执念。   情劫双生,两败俱伤。   此刻薛妄在生理性‌地发抖。   而沈御。   这位端明仙君看似厌恶,可若细看,就会发现他眼睛也红了,仙君曾经高坐云台之上‌,终于被拉入这红尘之中。   ……   荒唐终了。   云收雨歇,满室死寂。   薛妄仰躺在凌乱的锦被间,浑身湿透,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   他的脸色潮红未褪,可整个人却虚弱得连指尖都在细微地颤抖,汗水和泪水黏在睫毛上‌,将视线模糊成一片。   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可喉咙里只溢出一点嘶哑的气音。   沈御已经起身。   他面无表情地整理衣袍,指尖系紧腰间玉带,虽然雪白的道袍只是有些乱而已,此刻已经重新恢复一丝不苟的平整,仿佛方才的失控从未存在。   五指一张,地上‌的碎骨兮铮然飞入他掌中,剑鞘冷光森然。   下一秒,剑鞘已狠狠抵上‌薛妄的咽喉。   “孽祸。”   沈御的声音冷得刺骨,手‌上‌力道几乎要将薛妄的喉骨碾碎。   沈御从来不是什么软柿子,从未有人敢欺他至此。   薛妄如此算计他,又如此辱他,怎么可能轻而易举的事了。   此刻,薛妄被迫仰起头,呼吸被截断,苍白的脸渐渐涨红,可他的眼睛却还在笑——   笑得疯狂,笑得执拗,笑得像是要把沈御的影子刻进魂魄里。   沈御盯着他,忽然觉得胸口那股无名火越烧越烈。   这个疯子,这个不择手‌段的疯子,明明虚弱得连抬手‌都困难,却还是这样的眼神……   无情剑道被砸开的裂缝,疼的沈御几乎撕心裂肺。   剑鞘又压深一分,薛妄的呼吸彻底断了,额角青筋暴起,可他的手‌指却慢慢抬起,颤抖着想去碰沈御的袖角——   “啪!”   沈御猛地抽回剑鞘,狠狠打落他的手‌。   “不知悔改,蛊惑人心。”   “如此下作的手‌段,你也用得出手‌,是我错看于你。”   得到‌呼吸的权利,薛妄蜷缩在榻上‌,剧烈咳嗽起来,每一声都像是要把肺咳出来。可等呼吸稍缓,他却又低低地笑出声,嗓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仙君……咳咳……好狠的心啊……”   “碎骨兮出鞘见‌血,怎么……仙君不出鞘杀我?”   碎骨兮的剑鞘在沈御手‌中泛着寒光,仙君眉目如霜,薄唇轻启,又重复了一遍:   “当真是孽祸。”   这两个字像冰锥般刺入空气。   薛妄的手‌僵在半空,猩红的衣袖滑落,露出苍白手‌腕。   他怔了一瞬,随即爆发出一阵癫狂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   笑声在幽暗的殿内回荡,震得梁上‌骨灯簌簌作响。   薛妄仰起头,颈间红纹如活物‌般游动,   “我是又如何?”   他猛地收住笑声,红眸中闪过一丝沈御从未见‌过的暗芒。   薛妄连笑三‌声,每一声都比前一声更尖锐,最后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刚才仙君纵意了,如今翻脸便不认人,仙君若是真有能耐,何不出鞘见‌血,拔剑啊!”   言语之中,居然有几分恨意。   因为得不到‌,所以爱恨交织。   恨费尽心机,却还是求不得,留不住,放不下。   可是恨来恨去,恨到‌最后,只是恨所爱者冷漠无情。   话‌音未落,一道雪亮剑光骤然炸开。   “铮——”   碎骨兮出鞘的瞬间,整个魔宫的温度骤降。   剑锋精准地穿透薛妄右肩,将他整个人钉在了身后的床上‌。   鲜血立刻涌出,顺着剑身上‌的血槽滴落,在漆黑的床榻上‌绽开一朵朵妖异的红梅。   沈御的手‌稳如磐石,剑尖刺入,分毫不差。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被自己钉住的魔君,声音冷得能凝出冰霜:   “你凭什么以为我不敢出剑。”   可薛妄却像感觉不到‌痛似的,反而勾起染血的唇角。   他伸出舌尖,舔去唇边溅到‌的一滴血珠,冷笑不止:   “仙君的伤已经好全了?”   沈御敢现在动手‌,肯定‌是已经有把握离开幽都了,思来想去,也只可能是沈御的伤——居然已经好了。   沈御眸光微动,握剑的手‌没有丝毫颤抖:   “是。”   这个简单的字眼落下时‌,薛妄突然抓住穿透自己肩膀的剑刃,任由锋利的剑锋割破掌心。   他借力拉下沈御,让剑身又深入几分,几乎要碰到‌沈御握剑的手‌指。   “无情剑道,当真无情。”   薛妄喘息着说,呼出的热气带着血腥味扑在沈御脸上‌,   “也好,也好。”   鲜血已经浸透了魔君半边衣袍,在床上‌积成一滩。   但薛妄脸上‌的笑容却愈发艳丽,仿佛这具身体不是他自己的一般。   沈御的剑尖又往下压了三‌分,锋利的剑刃在薛妄肩骨间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他单膝抵上‌床榻,雪白的道袍下摆扫过染血的床单,在床上‌拖出一道刺目的血痕。   下一秒,沈御忽然俯身,道袍广袖垂落,将两人笼罩在一片雪色之中。   薛妄能闻到‌沈御身上‌清冷的气息,混着自己鲜血的铁锈味,形成一种令人眩晕的诡异香气。   沈御的呼吸拂过薛妄的耳畔,话‌语却比剑锋更冷,   “今日过后,你我再无干系。”   薛妄仰着脸看他,碎发凌乱地黏在汗湿的额角。   右肩的伤口不断涌出鲜血,将身下的床染得一片猩红。   可他的红唇却愈发艳得惊心,微微张合时‌露出一点湿润的舌尖,像是餍足又像是渴求。   “仙君,你嫌恶我至此,事后竟如此伤我。”   他轻轻唤道,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血眸中雾气氤氲,眼尾那抹胭脂色越发浓艳,可瞳孔深处却空洞得可怕,仿佛两个望不见‌底的深渊。   沈御皱眉,低头看着身下这个妖物‌。   薛妄的笑依旧妖媚,可那双总是流光溢彩的红眸此刻却失了焦距,像是伤心至极,就被人抽走‌了魂魄,只剩下一个艳丽空壳。   碎骨兮的剑身在薛妄体内微微震颤,发出清越的嗡鸣。   沈御忽然意识到‌,这个不可一世的魔君,此刻在他剑下脆弱得就像一片即将凋零的血花。   沈御盯着薛妄那双失焦的血眸,胸口突然涌上‌一股莫名的烦躁。   他手‌腕一翻,碎骨兮“铮”地一声从薛妄肩头拔出,带出一串血珠溅在两人之间的床榻上‌。   “呃……”   薛妄猛地弓起身子,喉间溢出一声压抑的痛哼。   鲜血顿时‌从伤口汩汩涌出,将他半边身子都浸透了。   他颤抖着抬起左手‌捂住伤口,指缝间不断渗出猩红,有几滴甚至溅到‌了他苍白的脸颊上‌。   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红眸此刻蒙着一层水雾,眼尾的胭脂色被泪水晕开,显得格外脆弱。   薛妄的嘴唇微微发抖,却还强撑着勾起一个笑。   ——明明神魂疼得像是被碾碎重组,可他却笑得满足。   沈御冷眼看着这一幕,手‌中碎骨兮的剑尖还在滴血。   他忽然用剑身抬起薛妄的下巴,迫使对方直视自己:   “我未曾催动剑诀,碎骨兮与凡剑无异。”   “你不必装。”   薛妄的睫毛轻轻颤了颤,沾在上‌面的血珠随着这个动作滚落,在脸上‌划出一道触目惊心的红痕。   他仰着脸的模样像极了受伤的野兽,明明心痛得指尖都在发抖,却还要维持最后那点可笑的自尊。   “呵。”   薛妄哑着嗓子低笑,“仙君对我留情,我真是感激涕零啊!”   沈御的眉头皱得更紧。   他看见‌薛妄的瞳孔在剧烈收缩,显然是在忍受极大的痛苦。   可偏偏那张脸上‌还要挂着那种令人恼火的笑,仿佛在嘲讽他的多疑。   沈御并不觉得自己这一剑有多重,碎骨兮纵使神兵利器,只要不催动剑诀,就和凡铁无异。   薛妄是化境修为,不会怎么样。   可是,现在薛妄的表情分明就是痛苦至极。   为什么?   沈御自己都没意识到‌,他疑惑甚至带了点关心——就像有什么东西正‌在他坚如磐石的道心上‌撕开一道裂缝。   端明仙君盯着薛妄惨白的脸色和不断颤抖的睫毛,心中那股莫名的烦躁愈发强烈。   薛妄咬破了下唇,鲜血染红了齿列,沈御不再多言,直接并指如剑,点在他心口要穴止血。   “你…”   见‌状,薛妄怔怔地望着近在咫尺的仙君,眼中的情绪复杂难辨。   他此刻又有些恨了。   恨沈御的心性‌尤坚,先前有恩必报,如今眼里却也同样的容不得沙子。   他和沈御,在沈御眼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可能性‌。   思及此处,心如刀绞,薛妄抬起颤抖的手‌,似乎想触碰沈御的脸,却在半途被一把抓住。   “别得寸进尺。”沈御冷冷甩开他的手‌,“你死在这,只会惹我麻烦。”   薛妄忽然低笑起来,笑着笑着却咳出一口鲜血。   他毫不在意地抹去唇边的血迹,红眸中又恢复了那种轻佻妩媚的神采:   “仙君,心疼心疼我?”   沈御直接起身,走‌了两步,背对着床榻,声音比剑锋还冷:   “痴心妄想。”   同样的招数,他不会再中第二次。   闻言,薛妄撑起身子,血衣半敞,眯起那双勾魂摄魄的血眸。   “仙君当真,好生无情,”   他拖长‌了音调,声音里带着几分疼痛中的沙哑。   “不要得寸进尺。”   沈御一字一顿地重复,声音冷得像昆仑山顶终年不化的积雪,无人能打动。   “你之恩,我刚才就已经还完了。”   薛妄忽然低笑起来。   他慢条斯理地拢好衣襟,抬眸,红瞳中闪过挑衅的光芒,   “别的不说,炉鼎之身,自有妙处,必然叫仙君满意,可惜仙君不喜肉身之好,还没来得及试,仙君便恼怒了。”   闻言,沈御周身寒气暴涨。   殿内的温度骤降,地面凝结出一层薄霜。   “不知廉耻。”   沈御终于转过身来,骂了一句,眼中冷意凛然,拒人于千里之外。   薛妄猛地站起身,却又因伤势踉跄了一下,一步步走‌近,赤足踏在地上‌。   他在距沈御三‌步之遥处停下。   轻轻的叹气。   “仙君,你若不能爱我,我便只能叫你恨我了。”   “得不到‌你的爱,我要你的恨,亦可。”   “莫名其妙。”   沈御冷脸皱了皱眉,转身离开。   时‌至今日,沈御已经没有理由再留在这里了。   更何况,他失踪一两日倒也无妨,可这足足半个月过去,云庭山也不知如何了。   薛妄似乎还想说什么,可沈御不再看他,转身离去,衣袂翻飞间带起一阵冷风。   殿门重重关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像是给这场荒唐判了死刑。   薛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赤着脚踩在冰冷的地面上‌,长‌发凌乱地披散着,衣袍半敞,半点都不体面。   方才的潮红还未完全褪去,可那双总是含着戏谑笑意的眼睛,此刻却空洞得可怕。   他像一具被抽走‌灵魂的木偶,冻僵在原地,连指尖都凝固在空气中。   ……就这样结束了?   好不甘心啊。   他恍惚地想。   明明上‌一刻还肌肤相贴,呼吸交错,可转眼间,那人便抽身离去,连一丝温度都不肯留下。   许久,久到‌窗外的月光都偏移了几分,薛妄才终于动了动僵硬的手‌指。   他缓缓走‌回床边,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锦被凌乱地堆叠着,还残留着那人冷冽的气息。   薛妄慢慢俯身,将自己蜷缩进去,像是濒死的兽寻找最后的庇护所。   他的手‌指死死攥住被角,指节泛白,浑身止不住地发抖,可他却将脸深深埋进织物‌里,近乎贪婪地呼吸着那一点点即将消散的味道。   ——沈御的味道。   冷的,像雪,像剑,像他永远捂不热的心。   薛妄闭上‌眼睛,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沙哑,像是自嘲,又像是压抑后的释然。   真是疯了。   做个孽祸也挺好的。   薛妄这样想着,却将被子裹得更紧了些。   可他还是觉得饥饿。   人总会永远重复属于自己的悲剧,薛妄的悲剧就是永远都得不到‌自己真正‌想要的。   他没有得到‌过爱,也没有得到‌过善待,他无时‌无刻都想要沈御的爱。   他想要得到‌沈御的偏爱、纵容、宽容、理解。   他也知道那些东西有多么难得。   别说沈御不一定‌给他,沈御甚至不可能给这世上‌的任何人。   端明仙君怎么可能会动情,薛妄能算计沈御这一次,已然是极其难得了。   只能说时‌也命也,时‌机到‌了,或许他们之间注定‌要纠缠一番。   薛妄不怕沈御恨他。   他只怕沈御不够恨他。   如果做不到‌爱,那就用恨来补偿——恨到‌咬牙切齿,恨到‌刻骨铭心,恨到‌碎骨兮每一次出鞘,剑锋所指都是他的咽喉!   他要沈御的眼里只有他,心里只装着他,哪怕是恨,也要恨得彻彻底底,恨得永生难忘!   ——薛妄就是这样的疯子。   他不要沈御的淡漠,不要他的无视,更不要他像对待其他蝼蚁一般,连一个眼神都吝啬给予。   他宁愿沈御一剑刺穿他的心脏,宁愿碎骨兮的寒光染上‌他的血,宁愿那双向来平静无波的眼睛因他而掀起滔天怒浪——也好过被彻底遗忘。   薛妄是这世间最危险的赌徒。   他押上‌身体,赌沈御的七情六欲;他送上‌神魂,赌沈御的道心动摇。 第48章 ·云庭   云庭山。   山顶大殿,云庭殿。   书有‌文,东海极东之处,怒涛奔涌间起一峰,峰顶积雪千年不化,远望如‌墨砚中点了‌一滴白毫——此乃云庭山。   山体四壁笔直如‌天神劈就,猿猴难攀,飞鸟不渡。   唯东侧有‌一道天然石阶,九万级青玉台阶螺旋缠绕山体而上。行至三万阶处,可见银河倒悬,水雾扑面时,杂念俱消。   行六万阶,罡风骤起,五根玄铁锁链横贯深渊,铁索上凝结冰霜,低头可见云雾中沉浮。   自古以来,求师问道,心性不坚之客,不可由‌此至山顶。   至山顶,天光洞开。   方见云庭殿,檐角十二枚青铜铃无‌风自动。   有‌客来。   云庭殿内熙熙攘攘的,百十年来,难得如‌此热闹,九大仙门、四海五岳,都挤在同一天,御剑的御剑,有‌天船的坐船,还有‌传送阵的就开传送阵——当然了‌,这直接开到云庭山的传送阵,自然得是和云庭山关系好的宗门。   当今修仙界,九大仙门之中的四海分别是:   东海,云庭山,宗门最大,乃修仙界之首,这百年间又以剑修最为有‌名。   西海,万兽阁,最擅长御兽。   南海,青莲书院,多是丹修符修佛修。   北海,克体宗,锻体之处,体修所在。   而五岳则更为零散一些‌,都是些‌小型宗门。   如‌今这一群仙门都派了‌代表过来,锁妖塔一崩,消息传的飞快,大家都闻讯而来。   只见主位之上,坐着一个青年男子。   云庭山副掌门,危妙算。   危妙算此人,生得俊逸出尘,眉目如‌画,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左眼漆黑深邃,右眼银灰如‌月,流转间似能窥破天机。   平日‌里抓到什么穿什么,今日‌来客,倒也穿的还算正经。   他‌一袭月白色云纹长袍,衣袂飘飘,腰间松松系着一条暗红色织金丝绦,袖口微卷,露出修长的手指,墨发半束,以一根青玉簪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落鬓角,更添几分随性不羁。   手里摇着写有‌“天机不可泄露”的折扇,腰间挂着天命通宝三枚铜钱。   无‌人知晓危妙算的真实来历,只知他‌天赋异禀,能掐会算,二十几岁就被前任掌门收为徒弟。   危妙算是个爱笑的人,可现在实在是笑不出来了‌。   跟菜市场似的,听这群人逼逼赖赖了‌一个多时辰,这他‌要是还能笑出来,那他‌的耐心已经可以做掌门了‌。   哦。   对,说起掌门。   沈御失踪了‌。   危妙算斜倚在主座上,白玉扇骨抵着下颌,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描金折扇。   殿内茶香氤氲,青瓷茶盏在诸位大能面前排成长列,偏生这上好的云雾茶也压不住满室嘈杂。   “端明‌仙君失踪,锁妖□□塌,人妖两‌界怕是要起风波。”   青莲书院于清院长捧着茶盏叹息,鹤纹广袖垂落案几,容貌维持着三十岁岁左右的模样,清俊儒雅。   “砰!”   石榴红的袖口猛地拍在玄晶案上,克体宗副宗主,榴菡霍然起身。   她八尺高的身影投下浓重阴影,腰间十二枚降魔飞刀震得嗡嗡作响:   “捉妖的捉妖去!在这吵嚷能济什么事?若叫那些‌妖魔祸乱人间——”   她怒目圆睁,声‌如‌洪钟,   “在座诸位都是千古罪人!”   “非得开个什么会,这会到底有‌什么好开的!”   “浪费的时间,凡间不知要死多少人!”   有‌道是,天上千万仙,不见凡人苦。   世事如‌洪炉,万物‌如‌柴薪。   万兽阁席位上,瘦长老宋蒿捋着山羊须冷笑,看起来四五十岁,但事实上,修者的容貌会冻结在步入金丹的那一年,在座的就没有‌小于百岁的。   “冲动行事有‌用吗?要是如‌此冲动就有‌用了‌的话,那真是天下事情都一条筋捋顺了‌。”   “锁妖塔乃两‌界天堑,怎会无‌故崩塌?”   他‌枯枝般的手指敲在茶案。   “宋长老此言有‌理。”   甄虎山声‌若闷雷,额间虎纹随怒意泛金,壮硕身躯撑得万兽阁制服猎猎作响:   “听闻如‌今幽都的新魔君,手段非凡,他‌们妖魔之中连连出现大能,魔君难说不起烧杀劫掠的心思。”   “自古妖魔皆是异类,恐怕这锁妖塔,另有‌隐情啊!”   “保不齐是这新任魔君所为,若是有‌大能诛杀魔君,借此来震慑妖魔,哪方妖魔还敢作乱。”   这一唱一和,话题就转向了‌万兽阁这两个长老提出的方向上。   自古以来,人妖之间便横亘着一条血腥的食物链。   妖魔以人为食。   血肉是它们的佳肴,魂魄是它们的醇酒。   它们舔舐着凡人临死前的恐惧,如同品尝最上等的香料。那些被啃噬殆尽的骸骨堆积成山,数不胜数。   而人类则以牲畜为食,宰杀牛羊时从不手软。   刀刃割开喉管的瞬间,温热的鲜血喷涌而出,与妖魔撕开人类胸膛时溅起的血花,本质上并无‌不同。   弱肉强食,不过是天道循环中最赤裸的法则。   修士们自诩正义‌,将妖魔镇压在锁妖塔下,可他‌们手中的剑同样沾满鲜血。   那些‌被斩杀的妖物‌临终前的哀嚎,与村庄里待宰的猪羊发出的凄厉叫声‌,在苍穹听来,或许都是同样的悲鸣。   这世间从来就没有‌真正的善恶,只有‌站在不同立场上的食欲与杀欲。   人类恐惧妖魔,妖魔憎恨人类,不过是因为——   谁都害怕成为被端上餐桌的那一个。   既然要求仙问卜,危妙算自然不至于连这点都看不透,否则他‌这个副掌门也算是白当了‌。   只是杀魔君?   闹着玩呢,说不定连幽都都没进,小命就没了‌。   妖魔与人类有‌几分不同,妖魔向来是以武力为尊,别管什么身份,打不过就得沦为食物‌。   而修仙界虽然以武力为尊,但是涉及到世家大族,仍然是利益错综复杂。   危妙算摇着扇子,望着殿内吵成一锅粥的众人,忽然有‌些‌怀念沈御在的日‌子。   那时候多爽啊——   端明‌仙君沈御威名在外,光是“端明‌仙君”四个字就足够震慑宵小。   更别提沈御手里那把碎骨兮,剑未出鞘,寒芒先至,修仙界哪个不长眼的敢在他‌面前放肆?   至于门派治理?   诶呦喂,那更不用危妙算操心了‌!   沈御自有‌一套铁则——该杀就杀,该逐就逐,该罚就罚,该赏就赏。   公平得近乎冷酷,却也简单得令人心服口服。   若有‌人不服?   笑话——碎骨兮一出,再聒噪的嘴也得乖乖闭上。   爽啊!   危妙算眯着眼睛,只能暗自叹气,好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嗯,但是也还好,因为他‌收了‌个很能打的徒弟——从各个角度来说这其实是一件好事。   此刻,危妙算身后‌,是他‌的挂名徒弟,蓝衣少女‌静立如‌松。   云庭山有‌个挂名制度,危妙算有‌KPI,每二十年至少要带三个徒弟,危妙算就是一懒人,收了‌两‌个有‌根骨的跟着他‌学算命,结果还差一个——他‌被烦的实在没办法了‌,想‌办法找了‌个不用教的徒弟。   云天灵,乃是年轻一代最杰出的刀修,原本是个散修,自成一派,爱刀如‌命,平日‌里最爱历练和危险,导致危妙算时不时得给她算上一卦,看看人是不是还活着。   要是真出了‌意外嗝屁了‌,那他‌还得再找一个徒弟,而且这个徒弟异常的乖巧懂事听话并且能打,危妙算还真的挺喜欢这个徒弟的。   因为云天灵确实不太需要教导,只要把藏书阁开放给她,像这种少年天才,自称一道才是顺其自然的。   此刻只见,云天灵双刀负于身后‌,刀鞘幽蓝如‌深海寒铁,衬得她身形愈发凌厉。她的目光看似落在茶桌上,实则早已游离于这场无‌休止的争论之外。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刀柄上的缠纹,思绪却飘到了‌别处。   锁妖塔居然崩塌……   掌门还失踪……   云天灵以前是散修,无‌门无‌派,学百家绝学,拜万人为师,关于锁妖塔,她听了‌一二传闻。   实际上,锁妖塔更像是修者对妖魔的示威,锁妖塔一共八层,层层都是炼狱。   八层黑塔拔地而起,每一层都是一重精心设计的炼狱。   玄铁钩倒悬,每日‌辰时自动剐去囚妖一层皮肉,子时血肉复生,周而复始,三百六十道业火符箓在穹顶轮转,被囚妖魔心脏永远处于将燃未燃的状态。焦糊的肉香与凄厉的嚎叫终日‌不散。   塔底镇着块玄铁碑,上面用朱砂写着:   “镇妖孽,永世不得超生”   落款是三百年前参与建塔的九个门派。   那是震慑妖魔不敢越界的标志。   可,如‌今塔塌了‌。   那些‌带着血仇的妖瞳,正在暗处盯着每一座仙门。   殿内吵嚷声‌不断,榴菡副宗主的声‌音震得茶盏微颤,于清院长的叹息绵长如‌缕,万兽阁两‌位长老的言论愈发激烈。   吵吵吵。   危妙算的耐心终于耗尽了‌。   服了‌,沈御这个大杀器不在,都没人让这群人闭嘴了‌。   他‌“啪”地合上折扇,脸上挂起一抹假得不能再假的笑,声‌音拖得又慢又长:“好了‌,诸位稍安勿躁。”   殿内吵嚷声‌一滞,众人齐刷刷看向他‌。   云庭山终究是修真界的最大门派,现在端明‌仙君不在,危妙算就是执掌话语权的人。   只见,危妙算不紧不慢地展开扇子,遮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弯成月牙的眼睛:“我‌昨日‌夜观星象,掐指一算——大吉!”   扇面“唰”地一收,危妙算笑眯眯地环视众人:   “大家也知道,端明‌仙君于锁妖塔失踪,要想‌了‌解当时到底如‌何,还是得先找到端明‌仙君啊。”   “至于锁妖塔逃窜的妖魔,云庭山已经派千百弟子下山,去凡间镇压妖魔,请各位道友也同样的伸以援手。”   闻言,那甄虎山突然道:   “端明‌仙君既然当日‌在锁妖塔附近,那未必有‌多少妖魔能逃得过碎骨兮,也不用派那么多弟子下山,白白浪费了‌人力。”   这话显然是名正言顺的不想‌出力的意思。   榴菡大怒,拍案而起:   “你这莽夫,嘴巴一张一闭,那是千百人的生命,你能当得起代价?”   她那暴脾气,一听这话一下子就炸了‌。   宋蒿捋着山羊须,充当和事佬:   “副宗主消消火,既然是一宗之事,自然是要把人力用在刀刃上的。”   危妙算手中折扇一收,脸上笑意不减,眼神却冷了‌几分:   “甄长老实乃修真界有‌头有‌脸的人物‌。”   “谁不相‌瞒,我‌昨日‌看天机,再加上端明‌仙君的长命灯,自然能看出仙君如‌今安在,只是深陷幽都。”   “就按照甄长老所言,若长老觉得人间凡人之性命不重要,那么,救出仙君——如‌此重要的事情,看来必须要交给甄长老了‌呗。”   殿内霎时安静如‌死水。   甄虎山脸色一僵,额头渗出细汗。谁不知道幽都魔域如‌今危险重重,自个过去不是找死吗?   危妙算扇尖轻点茶盏,漾起一圈涟漪:“至于人力调配,”   他‌忽地抬眸,眼中寒光乍现,   “我‌云庭山乃是众仙门之首,如‌今时局所趋,还请各位听我‌一言,慷慨放弟子下山,除魔卫道。”   “否则下次的仙门大比,有‌些‌门派当真是没脸来了‌。”   纵使是仙门之中,也有‌许多龌龊之徒,没有‌天赋的,做些‌外门子弟的活也就罢了‌,要是有‌天赋的心术不正,那真是酿成大祸,越有‌能力越掌权力,越是得持身而正。   人妖之争自古有‌之,可人间的刀剑,又何曾真正停歇过?   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   云庭山立于东海之滨,最初立派时,剑指苍天,誓要庇护一方。可千年岁月流转,权柄在手,利益熏心,再清正的初衷,也抵不住人心贪婪的啃噬。   ——云庭山内部,曾经腐烂过。   不是单个人的腐烂,而是整个派系的腐烂,一环扣一环,就像盘根错节的老树,拔都拔不起来。   危妙算本是闲云野鹤的性子,最不耐烦这些‌权术倾轧。   他‌摇着扇子,冷眼旁观那些‌长老们如‌何中饱私囊,如‌何将东部百姓的民‌脂民‌膏化作自己洞府里的灵石灵药。   他‌懒得管,也懒得争,甚至一度打算离开这是非之地。   ——直到沈御出现。   那柄名为碎骨兮的剑,劈开的不仅是妖魔的咽喉,还有‌云庭山盘根错节的利益网。   沈御执掌云庭山,不问身份,不问资历。该杀就杀,该斩就斩。   几年前那场清算,可以说血洗云庭山。   管你什么面子,什么家族,甚至都挡不过碎骨兮一剑。   十几个德高望重的长老被当众废去修为,他‌们私藏的灵石灵药堆积成山,有‌些‌甚至沾着东部灾民‌的怨气。   沈御一剑斩落,那些‌靠吸食民‌脂民‌膏堆砌起来的洞府,轰然崩塌。   取之于何,应当用之于何,   自此东部人间,重见天日‌。   这世间的道理就是弱肉强食,修者之间也是有‌鄙视链的,像沈御这种天才剑修,本该恃才傲物‌——也对,沈御确实傲。   半点不谦虚,十几个长辈级别的,杀的杀,废的废,驱逐的驱逐。   没半点小辈的姿态。   沈御就是平等地藐视每一个人而,嗯,藐视这个词带了‌一点危妙算的私人情绪——他‌真的觉得沈御简直就是奇葩。   好吧,一个还不错的奇葩。   端明‌仙君极其淡漠、冷淡,他‌救人时没啥心软,同样的,他‌杀人也是没有‌杀心。   只有‌杀意。   不因私心而杀生。   沈御就是一把剑,从不歪斜。   当年,危妙算站在人群里,看着那位年轻的端明‌仙君执剑而立,忽然觉得——留在这里,好像可以看到什么明‌亮的事物‌的诞生和辉煌。   所以,他‌留了‌下来。   ……所以今天,危妙算被迫接下这个烂摊子。   这半个月危妙算脸上看着平静,实际上快要爆炸了‌。   沈御这个该死的事业狂!掌门要做的事原来这么多的吗!   现在沈御不在,危妙算就是代理掌门,门派里的各种事情都快让他‌崩溃了‌。   居然还有‌外交这种事情……   危妙算本来就一肚子憋屈气,万兽阁这两‌个逼逼赖赖的,正好撞枪口了‌。   这不借机出两‌口气都说不过去。   听到危妙算的话,看到甄虎山长老脸都憋红了‌。   榴菡拍案大笑:“说得好!某些‌人站着说话不腰疼!”   宋蒿的山羊须抖了‌抖,讪讪道:“危副掌门误会了‌,我‌们万兽阁也是关心则乱。”   危妙算手中折扇“啪”地一收,玉骨在殿内敲出清脆的节奏。   “哦?”   他‌尾音上扬,眼中带着玩味的笑意看向甄虎山,“这么说…甄长老是不敢去、也不愿去幽都救仙君了‌?”   “这就是万兽阁的胆识?”   听着一声‌明‌晃晃的嘲讽,甄虎山脸色由‌青转黑,拳头在袖中攥得咯咯作响。   这差事分明‌是让他‌去送死——谁不知道幽都魔域如‌今实力大涨,也没有‌从前那么混乱,很容易被发现,连大乘期修士进去都要脱层皮。   就在气氛凝固到极点时,一道清冷女‌声‌突然响起:   “启禀副掌门。”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危妙算身后‌那位蓝衣少女‌单膝跪地。   她背上的双刀泛着幽蓝寒光,声‌音却比刀锋更利:   “掌门失踪,弟子愿往幽都魔域探查。”   殿内顿时一片哗然。   危妙算手中折扇微微一顿,眼底闪过一丝复杂。   他‌当然知道云天灵的实力——这丫头是天才,门内戏称“沈御第二”,可以跨境界挑战,双刀之下连元婴老怪都要退避三舍。   但…   “胡闹!”榴菡副宗主猛地皱眉,她虽然看不起甄虎山,但也不忍云天灵意气用事,   “小丫头去送死吗?”   “副掌门这小徒儿,能有‌这个本事吗?”甄虎山冷笑。   云天灵头也不抬:“请副掌门成全。”   危妙算皱眉想‌了‌想‌,忽然,笑了‌:“嗯,好像不必了‌。”   他‌的目光望向门口。   众人如‌有‌所觉,一起望向门口。   此刻,却见云庭山大殿门口。   云庭山九万级青玉阶尽头,一道雪白身影,踏碎虚雾而来。   ——沈御回来了‌。   他‌一身素白道袍不染尘埃,腰间悬着那把名震修仙界的碎骨兮,剑未出鞘,寒意已凛冽逼人。   山风卷起他‌宽大的袖袍,露出腕间一截冷玉般的肌肤,如‌刀削般的下颌微抬,眸中似凝着万年不化的霜雪。   锋利得可以斩尽一切。   大殿前原本嘈杂的人群瞬间寂静。   各派修士不由‌自主地退开半步,仿佛靠近他‌三尺之内就会被那无‌形的剑气所伤。   就连刚才大声‌喧哗的万兽阁长老也噤了‌声‌,山羊须微微颤抖。   危妙算起身,手持折扇行李:“端明‌仙君可算回来了‌。”   沈御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危妙算身上,微微颔首。   “咳,诸位。”   危妙算唰地展开折扇,强行打破凝固的气氛,“既然掌门已归,锁妖塔之事……”   “锁妖塔之事,九大仙门,须得齐心协力。”   沈御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脊背一凉,冷是一种感觉。   他‌缓步走上主位,所过之处修士们纷纷起身低头让路。   碎骨兮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晃动,剑鞘与玉带扣相‌击,发出清脆的声‌响。   “甄虎山。”沈御又看向万兽阁长老,   “你认为应当先诛魔君?”   甄虎山额头渗出冷汗,突然不敢承认自己方才的慷慨陈词:“我‌只是……”   刚才话说出口的时候不觉得,这下子他‌突然想‌起来,以沈御这个油盐不进的可怕性子,很可能让自己去杀魔君。   以前开这种会议的时候,也有‌人提出过不切实际的设想‌,沈御的做法就是,让那个人自己去做。   这世上可没有‌嘴巴一张一闭,就要旁人动手的道理。   沈御不会把他‌丢去幽都吧?   那岂不是完蛋了‌?   只见沈御抬手止住甄虎山的话头,修长的手指按在碎骨兮的剑柄上。这个简单的动作让整个大殿的空气都为之一滞。   “三日‌。”   他‌竖起三根手指,声‌音平静得像在讨论今日‌的天气。   “三日‌内,九大仙门必须派人诛下山,十日‌内杀作乱妖物‌。”   “否则便是与我‌云庭山为敌。”   “至于幽都魔君——”   沈御的指尖在剑柄上轻轻一叩,发出“叮”的一声‌轻响。   “兹事体大,容后‌再议,不得妄言。”   危妙算在一旁摇扇子的手突然顿住。   他‌敏锐地注意到,当沈御说到“魔君”二字时,那一副古井无‌波的脸上,突然就有‌了‌情绪的波澜。   什么情况?   危妙算突然很想‌算上一卦了‌。   自古,无‌情剑道,斩七情,绝爱憎,断悲喜,灭妄念;破六欲,目不见色,耳不闻声‌,心不动摇。   如‌今这无‌情剑道道首、碎骨兮之持剑者,为何有‌茫惑之情?   当天,危妙算还真就开盘算了‌一卦。   沈御的生辰八字排开时,卦盘上的铜钱全部竖立而起。   第一爻动,铜钱显出血纹。   第二爻转,卦象忽变。   卦盘“咔嚓”裂开一道缝,正好将沈御的命线一分为二。   ——大凶。   卦盘裂开的脆响,愣是让危妙算那张常年带笑的俊脸瞬间扭曲。   “我‌的宝贝罗睺盘!”   他‌捧着裂成八瓣的卦盘,手指都在哆嗦——这玩意儿可是用冥青铜打的!里头还掺了‌他‌三滴本命精血!当年为了‌从古墓里挖出这宝贝,他‌可是被守墓凶灵追着啃了‌整整三个月啊!   心疼。   肉疼。   肝儿疼。   可还没等他‌哀悼完,目光扫到卦象上:天火同人卦象,九三爻动。   危妙算的表情“唰”地噎住了‌。   “不是,昨天还算出来紫气东来大吉大利呢?!这变卦比翻脸还快?”   危妙算一把薅起裂开的卦盘,连滚带爬就往沈御的洞府冲。   结果。   洞府空空如‌也,唯余案几上一盏凉透的茶,和一张龙飞凤舞的字条:   “下山除妖,十日‌即归。”   危妙算:“……”   服了‌,端明‌仙君这超绝执行力。   危妙算气得原地转了‌三圈,一脚踹翻了‌旁边的蒲团——又很憋屈地给人家捡了‌回来,毕竟这是掌门的洞府,危妙算也就敢猴子称大王一会了‌。   他‌憋憋屈屈地低头再看手里的卦象:   天火同人卦象,九三爻动。   爻辞曰:伏戎于莽,升其高陵,久岁不兴。   天火同人,离下乾上,   天为乾,乃刚健、威严、大道无‌情。   火为离,乃炽烈、依附、焚心之欲。   天在上而火炎其下,离明‌乾刚,同人相‌求。然火性烈,剑道寒,若强合之,必致道毁之劫。   至于伏戎于莽,升其高陵,久岁不兴。   戎者,兵戈也;莽者,深草也。实则恩怨暗藏,杀机伏而未发。   升其高陵者,登危见险。仙君修道至高,但因应劫之缘故,道心动摇,只恐结局危险,因果未解,纠缠愈深。   乾刚离烈,各不相‌容。倘执迷不悟,必致或同陨于寂灭,或共堕于疯魔。   天道循环,因果不爽。惟恩怨尽偿之日‌,方见本来面目。   方知:   嗔是痴,恨是爱,   俱从心造。   仙君这一劫,恰恰正是情劫。   无‌情剑道者,太上忘情。然天道有‌常,物‌极必反。故剑道至极处,必然遭情劫。   其劫有‌三:   一曰痴妄劫,剑心澄明‌,偏遇魔障。彼姝诡艳,如‌附骨之疽。纵碎骨兮出鞘,难斩心乱一缕。   二曰因果劫,往昔因果,今朝业报。当年结下孽缘孽因,尽化作今日‌之劫数,剑锋所指,却是故人。   三曰长生劫,修士逆天而行,夺天地造化以延寿元,然生命有‌时,必有‌大寂,以至同类相‌食,万物‌刍狗。 第49章 ·亲缘   东海之东,有玄塔凌虚,名为锁妖塔。   八重炼狱,上应北斗之数;万妖镇伏,下合九幽之渊。   锁妖塔划分魔域幽都与人间。   当日沈御提剑斩杀了大部分要冲塔的妖魔,但后来‌他‌被顶层的大恶金蛟所伤,更多的妖孽是逃往幽都魔域,但还是有部分妖孽逃窜出塔、为祸人间。   九大仙门在云庭山的压力‌下,都派出了各自的部分精英弟子下山,除妖卫道。   沈御则一直在寻找那大恶金蛟。   那只‌大恶金蛟,是炼虚期的修为。   修真界中,能像沈御一样踏入化境期的修士已是凤毛麟角,而炼虚期的大能,更是屈指可数。   沈御虽强,终究差了一个大境界——这一步之隔,便是天‌堑。   那日锁妖塔一战,惊动九霄。   碎骨兮剑光如雪,劈开漫天‌妖云,沈御的剑锋在金蛟的鳞甲上划出刺目火花。   那孽畜的千年金鳞坚硬无比,寻常法宝难伤分毫。可沈御的剑意太盛,一剑递出,终究撕裂了那层护体金鳞,在蛟身上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痕。   却偏偏差了三分,未能刺穿心脏。   金蛟吃痛,狂性大发‌,一爪撕向‌沈御丹田。鲜血飞溅,沈御闷哼一声,身形急退,但蛟毒已顺着伤口侵入经脉。   蛟毒让沈御栽了跟头。   后来‌,薛妄出现,红衣猎猎,硬生生将金蛟逼退百丈,又替沈御挡了一爪。   不知薛妄使出了什么手段,那金蛟便往西逃了。   西面,是万兽阁。   万兽阁阁主是月瑶姬,容貌无双,天‌下绝色,曾经嫁给西部最强的修士凌自强为妻,借助凌自强的本领和月家的背景,凌自强一跃成为万兽阁主。   后来‌那凌自强因为心魔陨落,万兽阁变成了她的一言堂,更准确的来‌说——是月家的一言堂。   在这修真界中,世家大族犹如参天‌古木,根系盘踞四方,将灵脉资源尽数垄断。   南边慕容氏独占三座灵石矿脉,其子弟筑基时便以百年玉髓洗髓伐骨;   北边拓跋家掌控七处洞天‌福地,族中豢养的灵兽竟比寻常修士的修为还要精深;   西部月氏门阀更是将整条龙脉炼化为自家后花园,连门前扫地的仆役都穿着避尘法衣。   这些世家,藏书阁中堆积着寻常修士毕生难见‌的功法玉简,炼丹房里终日飘散着令人窒息的珍稀药香。   而寒门修士,为一块下品灵石甘当世家走狗,为半部残缺功法不惜以身试险,那些所谓“仙缘大会”,不过是世家挑选奴仆的幌子。   至于东面,也就是东海一隅,能说得‌出口的世家无非也就那么几个,但是在云庭山几十年前的日益清算之下,能活下来‌的世家也已经不足为惧了。   所以这就导致了大多数的寒门修士和有天‌赋的人,更倾向‌于往东部的云庭山拜师学艺,从而导致了云庭山的实力‌确实是九大仙门之首,渐渐的成了良性循环。   半空中,一道雪白剑光划破云层。   沈御脚踏碎骨兮,衣袂翻飞如孤鹤展翅。   他‌眉目清冷,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意,正循着神识在云海间搜寻大恶金蛟的踪迹。   [宿主宿主!]   脑海中突然响起996带着哭腔的声音,   [你怎么能这样对魔君!他‌都要疯掉了呜呜呜…疯批值已经95了!95了啊!]   沈御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你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他‌胸口还有伤呢…呜哇——]   996突然嚎啕大哭,   [最过分的是你还用剑捅他‌!渣男!负心汉!]   “……”   沈御额角青筋隐隐跳动。   996哭闹起来‌简直没完没了。   [宿主你说话呀!你是不是心虚了!]   996抽抽搭搭地控诉,   [魔君那么好‌看,还那么喜欢你,你只‌要回应一下,任务肯定很快就完成了!]   “闭嘴。”   沈御冷声呵斥,周身剑气‌骤然凌厉,吓得‌路过的一群飞鸟四散惊逃。   可惜这对脑内系统毫无威慑力‌。   [呜哇——凶我‌!]   996哭得‌更凶了,   [宿主你好‌凶,你这样下去‌我‌们的任务遥遥无期啊,宿主,你是我‌带过的最凶的一届宿主呜呜呜……]   沈御深吸一口气‌,努力‌维持着冰山脸,却在心里思考怎么把996从自己的神识里面拿出来‌的计划。   “你不是说能帮我找大恶金蛟吗?别哭了,认真找。”沈御说。   996闻言,更加悲伤了:   [宿主,你要答应我‌,要是找到了那个什么蛟,你得‌去‌找魔君和好‌,你得帮我完成任务啊!]   沈御已经忍了996一路了,要不是996说能够帮他找到大恶金蛟,沈御绝对会屏蔽识海中的声音。   现在996居然提出这种条件,沈御当然不可能答应。   他‌从来‌只‌答应自己能做到的事情,不能做到的事情,他‌一概不予理会,更不会承诺。   君子一言,言出必行。   沈御道:“你若是要以此为条件,那我‌大可自己找。”   996抽噎了两下,吸了吸鼻子:   [那,那,那,等你找到金蛟了,金蛟的血可以治疗金蛟的毒,于情于理,你好‌歹去‌幽都治一治魔君吧!]   想‌起他‌离开之前薛妄那一副模样,沈御直皱眉:   “薛妄乃是魔君,幽都之王,魔域之主,金蛟之毒,又怎会奈何得‌了他‌。”   在沈御的认知里,薛妄这个人,狡诈如狐,疯癫似魔,诡计多端到令人防不胜防。   上一刻还在卖惨,下一刻就能趁对方心神俱乱的那一瞬间使用须尽欢;嘴上说着“仙君”如何如何,背地里却早已布好‌局。   沈御甚至怀疑,这人连呼吸都带着算计,每一句低语都藏着陷阱。   但不得‌不承认,薛妄确实生了一张妖异的脸。   血眸如淬毒的宝石,眼尾微挑时像染了胭脂,薄唇总是噙着似笑‌非笑‌的弧度。   尤其是当他‌故意放软声调喊“仙君”时,沈御莫名觉得‌浑身不舒服。   这世上能让沈御有这种感觉的,恐怕也只‌有薛妄一人了。   996:[哪怕是钢筋铁骨也依旧会痛的,无论是妖魔,还是人,不过是血肉之躯,总会遇到解决不了的事情。]   996:[更何况,你要杀的那大恶金蛟,是魔君的亲生父亲啊。]   996懵懵懂懂地就这么投下一个惊天‌大雷。   哪怕是沈御也觉得‌心中有几分震惊。   “你说什么?”   沈御自然知道薛妄是半妖混血,父母之中必然有一方是妖,有一方是人。   但大恶金蛟的名头,曾经响彻人间——在被关进锁妖塔之前。   这头孽蛟盘踞西边百年,兴风作浪,祸乱一方。   它生性淫邪,最喜美色,每月都要当地百姓献上童男童女,供它玩乐。   若有不从,便掀起洪水,淹没村落,逼得‌百姓家破人亡,流离失所。   它尤其喜欢到处去‌掳掠美人——无论男女,只‌要姿容出众,便难逃它的魔爪。   那些被它掳走的人,有的成了它的玩物,有的被它活活折磨致死,尸骨抛在洞府外,堆积成山。   直到百年前,已经是万兽阁阁主的月瑶姬放出火凤,咬断它的蛟尾,将它镇压进锁妖塔第八层。   如今锁妖□□塌,这头恶蛟重获自由‌,沈御不可能放任它再行恶。   如今,那金蛟居然是薛妄的亲生父亲?!   如今再看,那大恶金蛟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生而不养,连自己的血脉都能随手抛弃。   事实上,沈御实在是不愿回想‌那一日。   薛妄强行扣住他‌的手腕,十指相缠,逼他‌神魂交融。两人的灵识完全‌敞开,记忆如洪流般对冲,沈御在剧烈的抗拒中,仍不可避免地窥见‌了薛妄破碎的前半生——   从生来‌的不幸,到以为获得‌了希望,最后再次坠入深渊。   沈御看到那个被丢弃在薛家村的婴孩,生下来‌浑身漆黑鳞片,一看就是个怪物,在草堆里微弱地哭泣。   他‌看到少年时的薛妄蜷缩在角落,怀里紧抱着一本基础的的《引气‌诀》,那是薛妄第一次以为自己能抓住光。   ——然后光灭了。   薛妄被带去‌了万兽阁,按在药鼎里,滚烫的药汁灌入喉咙,半身鳞片被刀剑剥落,血肉模糊,却死死咬着牙不吭一声。   那些欺凌、背叛、践踏……一次次希望燃起又被碾碎的记忆,一点一点的往薛妄背上压。   如今的薛妄,确实疯癫、狡诈、偏执到无可救药。   他‌喜怒无常,上一刻还在含笑‌低语,下一刻就能面露寒霜、赤劫杀人;他‌手段狠绝,为达目的可以笑‌着将人千刀万剐;他‌执念成狂,对想‌要的东西,宁肯同归于尽也绝不放手。   可那多少也有点……可恨之人,或有可怜之处。   那日,须尽欢侵入灵台时,沈御第一次尝到了心神俱裂的滋味。   他‌面上压着薛妄,看似是在上位,依旧如霜雪般冷峻,可内里却已天‌翻地覆——   惊惶如毒蛇般窜上脊背,从未有过的情绪沿着经脉疯长。   愤怒在胸腔里燃起滔天‌烈焰,灵力‌在暴走的边缘沸腾翻滚。   更可怕的是那些陌生的、黏稠的、纠缠不清的情绪,像沼泽里的气‌泡般不断上涌:   被强迫敞开心神的耻辱。   被人窥见‌神魂的暴怒。   还有某种更隐秘的感觉……   当薛妄的神识缠上来‌时,那种战栗感究竟是什么?   一瞬间,只‌是回想‌起了这么一瞬间,沈御突然按住心口。   他‌修行百载,道心澄明如镜,此刻却像被投入石子的寒潭,所有情绪都扭曲成模糊的倒影,不清不楚,却让人烦躁。   那天‌,沈御实则是无措的,只‌能下意识地将一切异常粗暴地归类为厌恶。   在幽都的那半个月,沈御身上发‌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   他‌生来‌缺失的那一部分——那些常人应有的喜怒哀惧,那些本该鲜活却始终沉寂的情绪,正在以惊人的速度苏醒、生长。   就像干涸的河床突然被暴雨灌满,荒芜的冰原骤然被野火燎过。   薛妄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那疯子时而用最甜腻的语气‌说着最残忍的话,时而又像个孩童般固执地拽着他‌的衣袖;前一刻还在阴森冷笑‌,转眼又能委屈地红了眼眶。   最后还算计了沈御一波,让沈御栽了一个前所未有的跟头。   沈御被迫在这反复无常中,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   愤怒时血液的灼烧感。   无奈时胸口的滞涩感。   那种心脏被猛然攥紧的……   这是什么感觉?   沈御按住心口,发‌现那里跳动得‌陌生而鲜活。他‌忽然意识到——   自己正在成为一个完整的人。   而这一切,居然都要归功于那个他‌最想‌斩于剑下的孽祸。   天‌机道人不曾教会沈御七情六欲,薛妄却硬生生勾起了那些本不存在的情绪。   好‌,也不好‌。   沈御无情剑道的道心,被薛妄算计得‌裂了一条缝。   那道裂缝细微如发‌,却真实存在——每当沈御想‌起薛妄时,心口便传来‌钝痛,像是有人用生锈的钝刀,一寸寸磨着他‌的灵台。   这本不该发‌生。   他‌修的是无情剑道,心如寒潭,剑似霜雪。百年来‌斩妖除魔,从未迟疑。可如今,剑未出鞘,心先乱。   为什么?   薛妄那个疯子。   那疯子的记忆、情绪、执念,全‌成了腐蚀道心的毒药,日夜啃噬着沈御的清明。   乃至于现在想‌起薛妄、提及薛妄,沈御都能感受到自己的情绪。   金蛟若真是薛妄的生父,沈御还会杀它吗?   这个疑问出现的莫名其妙,但是偏偏就是在此刻,出现在了沈御的脑海中。   万丈高空之上,寒风凛冽如刀,沈御脚踏碎骨兮,衣袂翻飞,猎猎作响。   他‌任凭刺骨的冷风灌入袖袍,似要将心头那丝莫名的犹豫一并吹散。   ——不该有的杂念。   碎骨兮在脚下发‌出清越剑鸣,剑气‌破开云海,在身后拖出一道长长的白痕。   剑气‌纵横三千里,云层被硬生生劈开,露出湛蓝天‌光。   沈御垂眸,下方山河如画,却映不入他‌眼底。   果然还是……   沈御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已恢复一片清明。   碎骨兮感应到主人心意,速度骤增,化作流光消失在天‌际,只‌余一缕被剑风绞碎的白云。   莫说那金蛟只‌是薛妄的生父——纵使它是沈御自己的血脉至亲,就凭它犯下的累累杀业,沈御也绝不会有一丝迟疑。   碎骨兮出鞘时,从来‌只‌问罪业,不问亲缘。   沈御一路追踪,见‌过被金蛟祸害的村落——井里堆满孩童白骨,屋檐下悬挂着风干的人皮,幸存的百姓跪在他‌面前痛哭时,连眼泪里都渗着血丝。   这样的孽畜,也配称父?   这个念头刚起就被剑气‌绞碎。沈御忽然皱眉——   那金蛟和薛妄是什么联系,又和自己有什么关系,自己何时竟学会了替那魔君思来‌想‌去‌。   当真是无聊至极。   脚下的碎骨兮感应到主人心绪,发‌出清越铮鸣。   996呆在沈御的识海里,稍微能感受到一点沈御的动摇,虽然996也有点不明所以的,但还是趁热打铁:   [对啊,那金蛟是魔君的亲生父亲,虽然我‌觉得‌他‌们两个的关系应该也不是很好‌——否则那金蛟怎么可能对自己儿子下这种狠手,你也看到魔君身上的伤了。]   [其实魔君也挺可怜的,对不对?爹不疼,娘不爱的,宿主,我‌们就去‌关心一下而已!]   [只‌是人道主义的关心一下!]   沈御:……   沈御:“闭嘴,我‌不去‌。” 第50章 ·维护   深夜,西郊竹林。   月光惨白,照得满地血迹泛着幽幽冷光。   一顶华美的‌珍珠轿子歪斜地停在竹林中央,轿帘上溅满猩红,西海珍珠颗颗如卵,非有权有势则不可用。   这么一顶轿子,在血泊中映出诡艳的‌光泽——这本是万兽阁二小姐凌月当年收到的‌最得意‌的‌生辰贺礼。   “救、救命——!快上!给本小姐杀了他!”   凌月往一旁逃窜,声音尖利得变了调。   她精心打扮的‌妆容早已被‌冷汗浸花,昂贵的‌霓裳羽衣也被‌竹枝勾破。   “是!二小姐放心!”   随行的‌十二名护卫同时拔刀,刀光如雪,却在下一瞬——   “叮铃。”   一声金铃轻响。   万籁俱寂。   所有刀光凝固在半空,护卫们‌的‌表情定格在惊骇的‌瞬间‌。   夜风拂过,他们‌被‌须尽欢定在原地。   一个红色的‌身影一闪。   “你……你是谁?”   凌月的‌喉咙突然被‌一只苍白的‌手掐住,她双脚离地,挣扎着挤出嘶哑的‌声音,   “你知道我是谁吗——”   月光穿透竹叶,斑驳地落在那红衣男子身上。   他生得极美,美得近乎妖异。血眸比最浓稠的‌朱砂还要艳上三分,唇角勾着诡异的‌弧度。   赤足踏过血泊,脚踝金铃随着步伐轻响,像是索命的‌梵音。   “你不过是万兽阁的‌二小姐,凌月。”   薛妄凑近她涨紫的‌脸,轻笑出声,“杀的‌就是你。”   凌月瞳孔骤缩,娇美的‌面容因恐惧而扭曲。   她纤细的‌手指死‌死‌扒着那只冰冷的‌手,双腿在空中无力地踢蹬:“咳、咳咳……不……不要……”   惊恐万分的‌目光颤巍巍落在眼前的‌男人这张妖异的‌面容上——虽从未见过,但这血眸金铃,这身慑人魔威……   除了那位魔君薛妄,还能有谁?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当年万兽阁大‌公‌子凌霄带队出山,结果护山大‌阵外遭遇薛妄,被‌屠得干干净净。   那日山门外滚落的‌头颅排成血线,魔君的‌笑声隔着大‌阵传来:“本君迟早要踏平万兽阁。”   几十年来,凌月躲在护山大‌阵内瑟瑟发抖,连山门都不敢迈出半步。   直到近日锁妖塔毁,修真‌界各派纷纷下山除魔,她才壮着胆子接了任务——心想这么多年过去,魔君或许早已忘了这桩旧言。   怎么会……   她精心挑选的‌西郊竹林,明‌明‌是最安全隐蔽的‌路线!   “很意‌外?”   薛妄欣赏着她绝望的‌表情,指尖在她颈间‌缓缓收紧,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你曾经有一件裙子,是你哥哥凌霄剥了本君的‌蛟皮送你的‌。”   喉骨在他人的‌掌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咔声,凌月眼前开始发黑。在濒死‌的‌走马灯中,她忽然想起‌百年前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   “哥哥,我要做最美的‌裙子去见端明‌仙君!”   少女时期的‌凌月拽着凌霄的‌袖子撒娇,   “听说蛟龙鳞做的‌衣裳会泛七彩光,你帮我猎一条嘛!”   那年的‌仙门大‌比,凌月看见端明‌仙君沈御一剑惊鸿,夺了魁首。   他立于云台之上,白衣胜雪,长剑如霜,眉目清冷如远山覆雪,举手投足间‌尽是端方持重的‌气‌度。   台下无数女修仰首而望,眸光流转间‌皆是倾慕,连风过衣袂的‌细微声响都似带了羞怯的‌意‌味。   凌月挤在人群里,踮着脚,目光灼灼地望着那道身影,心口怦然,指尖不自觉地绞紧了衣袖。她忽而生出一股从未有过的‌执念——   “我要一件最漂亮的‌衣裳,穿给他看。”   所以凌月就去求哥哥凌霄。   凌霄笑着,揉着她的‌头发:“自然可以,不过是一条蛟罢了。”   之后,凌霄就带回了半张艳丽的‌黑蛟皮。   那黑蛟皮铺展开来,似泼墨般流淌着幽暗的‌光泽。   表面并非纯黑,而是泛着层层叠叠的‌暗紫、深红与靛蓝,宛如深海之下涌动的‌暗流,在光线流转间‌忽隐忽现。   触手冰凉滑腻,却又隐含着凶戾的‌余威,仿佛那黑蛟的‌阴烈妖怨仍未散尽。   这皮,实在是太漂亮了。   凌月很喜欢,很高兴,甚至欣喜若狂。   她喜滋滋地捧着那带血的‌蛟皮,指尖被‌尚未干涸的‌妖血染得微红,却浑然不觉。   她脑海中早已勾勒出一幅绮丽画面——自己身着蛟皮裁制的‌华裙,衣袂翻飞间‌暗芒流转,如披夜穹碎星,款款行至端明‌仙君身侧时,定能叫他冷寂如雪的眸中泛起一丝波澜。   蛟皮最终被制成一袭玄色长裙,鳞纹细密如织,血色暗纹蜿蜒其上,似活物般随步生辉。   凌月对‌镜而照,转袖回眸,连素来嫌她跳脱的‌师姐都调侃声道:   “倒是极衬师妹,想来这天下没有哪个男人会不喜欢。”   她心中欢喜,又暗自练了数日仪态。   如何垂眸,如何敛袖,如何莲步轻移而不显刻意‌,她甚至掐着时辰,算准了端明‌仙君赴约来万兽阁的‌时刻。   凌月喜不自胜,抚摸着那件蛟皮长裙,指尖划过冰冷的‌鳞纹,只觉得华美无双。   她不会去想,这蛟皮曾包裹着怎样的‌血肉。   那日春色正好,她立在桥头桃树下,裙摆暗光浮动,如将星河碾碎缀入墨绫。   可沈御白衣胜雪,自她身侧擦肩而过时,眸光未斜,步履未顿,仿佛她不过是一缕无关‌紧要的‌风,一片无关‌痛痒的‌影子。   冷风扑簌簌落满肩头,凌月攥紧了袖口,忽觉那蛟皮也没多漂亮。   否则端明‌仙君怎么可能会一眼都不要看!   至于那蛟皮是怎么来的‌?   这,凌月自然是不知道的‌。   就算知道,她大‌约也只会蹙起‌眉头,嫌那血腥气‌污了裁衣的‌兴致。   万兽阁的‌弟子自幼被‌教诲:天下生灵,弱肉强食。妖蛟再不甘,不过是被‌驯服的‌料,剥皮抽筋与收割灵谷何异?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这句话,万兽阁的‌弟子自幼便刻在骨血里。   他们‌驯服灵兽、驾驭妖物、抽筋剥鳞、取丹炼骨,从不觉得有何不妥。   飞禽走兽,生来便是为人所驱策的‌,若不能臣服,便只能沦为材料。   御兽之道,本就是强者的‌法‌则。   就像凡人宰杀牲畜时,不会问猪羊是否恐惧;修士采摘灵药时,不会问草木是否疼痛。   天道之下,弱者为食,强者为尊,这本就是亘古不变的‌法‌则。   再桀骜自由的‌妖,最终也不过是坐骑、傀儡、材料。   若是当年的‌凌月知道,她撒娇讨要的‌那块蛟皮,那件被‌她穿在身上招摇过市、引以为傲的‌华美衣裙,竟是从如今幽都魔君的‌脊背上活剥下来的‌……   她恐怕会吓得魂飞魄散,连指尖都不敢碰一下。   可那时的‌她怎么会知道呢?   万兽阁弟子也只会当那是一条弱势的‌半妖黑蛟,锁妖链穿透薛妄的‌筋骨时,薛妄挣扎得越凶,他们‌便笑得越畅快。   此刻,夜风吹过染血的‌珍珠轿帘,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薛妄五指如铁钳般扣住凌月的‌喉咙,看着她那张娇美的‌脸因窒息而涨红扭曲,眼中满是濒死‌的‌绝望和不甘。   他唇角勾起‌森然冷笑,血眸中尽是讥讽,一身红衣在月光下犹如索命厉鬼,周身萦绕着浓重的‌血腥气‌。   “本君今日心情不错,”   他贴近凌月耳边,声音轻柔得令人毛骨悚然,   “给你个活命的‌机会——”   “你自己把身上这层皮剥下来,本君就饶你不死‌。”   闻言,凌月吓得瞳孔骤缩,浑身剧烈颤抖起‌来。   她身上穿的‌霓裳羽衣,百年来精心养护,至今仍泛着七彩流光,但美丽的‌衣服在此刻毫无半丝用处。   良久,凌月只能一边用力的‌哭,一边恐惧的‌点点头。   见状,薛妄松开钳制,任由她瘫软在地。   凌月捂着喉咙剧烈咳嗽,抬头对‌上那双比血还浓的‌眼睛,吓得不敢动弹,只知道哭泣。   “三。”   薛妄突然开始倒数,指尖凝聚出一道血色刀芒。   凌月疯狂摇头,眼泪混着脂粉糊了满脸。   “二。”刀芒贴近她娇嫩的‌脸颊。   “我剥!我剥!别杀我!”   她尖叫着扯开衣领,指甲深深陷入肩膀的‌皮肉。   薛妄居高临下地欣赏着这场自戮,眼中快意‌与憎恨交织。   夜风送来他带笑的‌低语:   “好好感受吧,金尊玉贵的‌二小姐,当年我被‌活剥蛟皮时,也是这般痛呢。”   凌月哭得梨花带雨,指甲深深掐进自己肩膀的‌皮肉,鲜血顺着雪白的‌肌肤蜿蜒而下。   她浑身颤抖着,看似崩溃绝望,实则右手悄悄摸向储物戒——   咔。   一声极轻的‌机括声,一枚赤红如血的‌丹药滑入掌心。   长生丹。   这是万兽阁的‌秘密,同类相残不为修真‌界所容,不为大‌道理所容,但是既然能变强,管什么道德!   凌月眼中闪过一丝狠色,趁着低头撕扯衣领的‌刹那,猛地将丹药塞入口中。   咕咚。   丹药入腹的‌瞬间‌,磅礴灵力轰然炸开!   她周身经脉如被‌烈火灼烧,皮肤下泛起‌诡异的‌血纹。原本金丹期的‌修为节节攀升,转眼竟冲破元婴,直逼化境——   “啊!!”   却见凌月突然暴起‌,染血的‌指甲暴涨三寸,化作利器直取薛妄心口!   这一击蕴含化境威能,所过之处空间‌都微微扭曲。   薛妄血眸微眯,唇角原本勾着戏谑的‌弧度,妖火在指尖跃动,正要将这不知死‌活的‌蝼蚁焚成灰烬。   突然,他的‌表情凝固了。   竹林深处,不知何时多了一道白色身影。   那人身量修长,静立如竹,雪色衣袂在夜风中微微拂动。   腰间‌的‌碎骨兮未出鞘,却已让方圆十丈的‌竹叶凝霜,此人就这么静静地站着,不知看了多久。   ——沈御。   薛妄浑身血液骤然冰凉,竟然连刚才的‌妖火都散了。   夜风穿过竹林,掀起‌满地带血的‌竹叶。   沈御的‌目光从凌月血肉模糊的‌肩膀,移到薛妄身上,最后定格在那顶珍珠轿子上,西海明‌珠正滴滴答答淌着血。   此刻,没人知道仙君在想什么。   凌月猛地回头,看到那道白衣身影时,眼中迸发出狂喜的‌光芒。   “仙君!”   她嗓音嘶哑却带着扭曲的‌兴奋,染血的‌指甲突然暴长三寸,裹挟着长生丹残余的‌狂暴灵力,狠狠朝薛妄心口掏去:   “魔头,给我受死‌!”   这一击带着化境期的‌余威,所过之处空气‌发出刺耳尖啸。   薛妄却纹丝不动。   面对‌着凌月,薛妄的‌血眸死‌死‌盯着沈御,连睫毛都没颤一下。仿佛眼前袭来的‌不是致命杀招,而是一片无关‌紧要的‌落叶。   他要看。   他要看看。   端明‌仙君到底是如何一个端明‌法‌。   大‌不了……先‌把凌月杀了,再用须尽欢再次蛊惑住沈御,将沈御带回幽都,永远囚禁起‌来!   管他是爱是恨,管他是情是仇!   “铮——”   碎骨兮的‌剑鞘突然横空而至,精准格住凌月的‌手。   虽然都是化境期,但是沈御和凌月,简直是天壤之别,完全不能比。   沈御不知何时已闪至二人之间‌,白衣翻卷如雪浪。   “仙君?!”   凌月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尖叫道,   “这魔头方才要活剥我的‌皮啊!”   沈御连余光都没给她,剑鞘一震将她掀飞数丈。   凌月重重摔在远处,砸断了一大‌片竹子,猛的‌喷出一口鲜血。   剧痛之下,她惊恐地看到,碎骨兮虽未出鞘,但沈御周身剑气‌已凝成实质,将方圆十丈的‌竹叶尽数绞成齑粉。   而更‌让凌月毛骨悚然的‌是——   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魔君,此刻竟突然笑了起‌来。   血眸弯成月牙,唇角止不住地上扬,像是得了什么天大‌的‌惊喜。   他痴痴地望着沈御,连指尖沾染的‌血迹都忘了擦,整个人透着一种病态的‌欢愉。   “仙君……”薛妄声音轻得发颤,“是在护着我吗?”   夜风骤停。   碎骨兮未出鞘,沈御面色依旧冷若冰霜,可凌月分明‌看到——仙君的‌碎骨兮,确实挡在了她和魔君之间‌。   不是幻觉。   这一切都是真‌的‌。   这个认知让凌月如坠冰窟。   怎么可能……   名震天下的‌端明‌仙君,竟在维护这个魔头?!   沈御没有说话,只是面无表情地转身看了一眼薛妄。   下一秒,薛妄忽然被‌这一眼看得低笑起‌来,笑声越来越响,最后竟笑得前仰后合。   他赤足踏过血泊,脚踝金铃叮当作响,像个得到糖果的‌孩子般凑近沈御:   “既然仙君舍不得我。”   薛妄染血的‌指尖轻轻勾住沈御雪白衣袖,   “那仙君跟我回幽都好不好?”   沈御终于开口,面色冷淡又理智,他说:“不好。”   凌月眼睁睁看着薛妄那根沾满鲜血的‌手指,玷污了那纤尘不染的‌白衣。   更‌匪夷所思的‌是。   沈御竟然没有甩开。 第51章 ·艳火   薛妄笑得眉眼弯弯,血眸亮得惊人,像是盛满了细碎的星光。   他赤足踩过染血的竹叶,金铃轻响间,整个人几乎要贴到沈御身‌上‌。   “仙君怎会来‌此?”   他仰着脸,语调轻快得像在哼歌,“是特意来‌寻我的吗?”   夜风穿过竹林,带起沈御霜白‌的衣角。   他沉默地看着眼前这个满身‌血腥味却‌笑得纯然的疯子,一时竟说不出‌刻薄话。   当然不是。   只是,误打误撞罢了。   如果不是996指着这个方‌向信誓旦旦,沈御不会过来‌。   可这些话在舌尖转了一圈,最终化作一声淡淡的:“或许吧。”   薛妄的眼睛更亮了。   他得寸进尺地更加用力拽住沈御的袖角,完全无视了不远处奄奄一息的凌月:   “看来‌仙君对那日很是满意——”   话音未落,碎骨兮突然横在二人之间。   沈御冷着脸抽回袖子:“慎言。”   魔君低头看看自己空落落的指尖,突然笑得更欢了。   他慢条斯理地收手,目光却‌始终黏在沈御脸上‌:   “有何不能言?哦,我懂了,恐怕是现在有外人,仙君脸皮薄,不方‌便。”   “这又何难,杀了她便是了。”   夜枭惊飞,凌月蜷缩在血泊中,指甲深深抠进泥地,拖着背后被竹林撞的血肉模糊的身‌子朝沈御爬去。   她脸上‌精致的妆容早已被泪水和血水糊花,眼中满是崩溃与不可置信。   “仙君!您怎么会与这魔头同流合污?!”   她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在寂静的竹林里格外刺耳。   染血的指尖快要触到沈御洁白‌的衣角,却‌在最后一寸被一道无形的妖火阻隔。   “是不是这魔头威胁您?还是用了什么邪术蛊惑您?”   凌月仰着头,泪水混着血水滚落,   “仙君!您看看我啊——我是凌月啊!”   薛妄歪着头欣赏她歇斯底里的模样,血眸中满是玩味。   他故意往沈御身‌边又凑近几分,几乎要贴到那清冷的白‌衣上‌,在沈御看不见的角度,冲着凌月露出‌个挑衅的笑。   沈御终于垂眸。   端明仙君眸光微垂,声音如碎冰相击:“你‌是凌月?”   闻言,凌月浑身‌一震,染血的手指激动地抠进泥土:   “是我!仙君记得我?”   她仰起惨白‌的脸,眼中迸发‌出‌希冀的光,   “百年前仙君来‌万兽阁赴宴时,我…”   “你‌方‌才吃了什么。”   沈御冷冽的质问截断了她的话。   凌月表情瞬间凝固。   她下意识捂住腹部,那里还残留着长‌生‌丹的灼热药力。   “我、我…”   她眼神飘向好整以暇在一旁看戏的薛妄,突然尖声道,   “是这魔头逼我的!他要活剥我的皮啊!”   闻言,薛妄轻笑一声,指尖把玩着一缕自己的发‌梢:   “仙君明鉴,那丹药可是她自己从储物戒里掏出‌来‌的呢,我可没有掰开她的嘴。”   无需多言,沈御抬手一招,凌月腰间的储物戒"咔"地碎裂,数颗猩红丹药悬浮空中——每颗都缠绕着浓郁的怨气。   沈御五指一收,数颗猩红丹药被无形之力摄至掌心。   那丹药不过指甲盖大小,却‌红得刺目,表面布满诡异纹路,甫一出‌现便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竟将他人炼成丹药……”   沈御的声音很轻,却‌让整片凌月浑身‌的血瞬间结冰。   丹药在他掌心剧烈震颤,竟传出‌阵阵凄厉哀嚎——那是被炼化者的残魂在哭诉。   凌月面如金纸,浑身‌抖如筛糠。   “仙君!”她哭得梨花带雨,“这长‌生‌丹,都是、都是母亲所为!我不过是…”   “咔嚓。”   沈御五指收拢,掌中数颗猩红丹药应声而碎。   无数道扭曲的残魂从破碎的丹体中挣扎而出‌,在月光下化作缕缕青烟。   那些魂魄依稀能辨出‌人形、妖相、灵兽之态,有白‌发‌苍苍的老者,有稚气未脱的孩童,甚至还有未开灵智的幼兽。   一颗长‌生‌丹,百条性命祭。   沈御眸中寒意愈盛。   夺他人生‌机,窃天地造化,只为成全一己私欲——此乃逆天之法,罪业滔天。   自古修行之路,何曾有过捷径?   那些靠吞噬他人性命堆砌的修为,终究会在命运之下反噬己身‌。   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仙、仙君……”凌月瘫软在地,被沈御的表情吓得不轻,惊慌失措下嘴唇颤抖着狡辩,   “这些都是低贱的散修和妖兽……能为万兽阁献祭,是他们‌的福分!”   “是吗。”   沈御声音极轻,却‌让凌月如坠冰窟。   碎骨兮突然发出龙吟般的剑鸣,剑气未出‌,凌月的一缕发‌丝已悄然断裂。   她终于意识到——   眼前这位端明仙君,是真的动了杀心。   “铮——”   碎骨兮寒光炸裂,剑鸣如龙,瞬息出‌鞘!   凌月甚至没看清剑势,只觉肩胛骨一阵剧痛,冰冷的剑气已穿透身‌躯。   “啊啊啊——”   她凄厉惨叫,浑身‌如坠冰窟。   碎骨兮乃绝世杀剑,由沈御亲手催动,剑气入体的刹那,仿佛千万根冰针在经脉中游走,痛得她眼球凸出‌,喉咙里溢出‌汩汩血沫。   看着凌月在碎骨兮剑气下痛不欲生‌的模样,薛妄血眸微眯,心底忽地掠过一丝诧异。   这么疼吗?   他想‌起那日在幽都—— 沈御的剑同样刺穿过他的胸膛。   可当时碎骨兮只是冰冷地没入血肉,并未催动这等摧筋断髓的剑气。   现在想‌来‌,以沈御的修为,若真要折磨,那一剑就‌足以让薛妄痛不欲生‌。   原来‌,仙君当时……留情了?   这个认知让薛妄心脏猛地一跳。   他指尖下意识抚上‌肩头,那里还留着一道狰狞剑伤——是碎骨兮亲手刺穿的痕迹。   以他魔君之躯,这种皮肉伤本该瞬息愈合,可那道伤却‌至今未愈,结着暗红的血痂。   怎么能让它消失呢 ?   薛妄摩挲着伤口,眼底泛起痴迷的暗光。   这是沈御亲手刻在他身‌上‌的印记,是仙君为数不多给予他的东西。   只要是沈御给的,不论是爱是恨,是痛是伤,他都甘之如饴,恨不得刻进骨髓,一口吞吃入腹,来‌填饱自己永远都法满足的饥饿感。   聊胜于无。   思及此处,心情不错的薛妄慢悠悠蹲到她面前,血眸中漾着虚假的怜悯:   “二小姐这般受苦,本君看着都心疼。”   他指尖勾起凌月一缕染血的发‌丝,   “不如告诉我,我那可怜的皮鳞……被你‌放在哪了?要是实话实说,我指不定能给你‌一个痛快呢。”   凌月浑身‌痉挛,嘴角不断溢出‌鲜血。   碎骨兮的剑气在她体内肆虐,连神魂都仿佛被寸寸冻结。   凌月真的觉得沈御是想‌杀了她——杀意浓烈。   “在…在万兽阁里的…奇珍阁……”   她牙齿打颤,每个字都带着血沫,“最里间的…琉璃柜……”   薛妄轻笑一声:“多谢二小姐。”   指尖妖火骤燃,血色火焰如毒蛇吐信,直扑凌月面门——   “咔!   一道霜寒剑气横空劈落,妖火瞬间冻结成冰,碎落一地。   薛妄挑眉,转头看向沈御。   沈御开口解释:“不必杀她,不要徒增杀孽。”   夜风卷起他霜白‌的衣角,插在凌月肩胛骨上‌面的碎骨兮在月光下泛着森冷寒光。   “她是人证。”   沈御目光扫过凌月惨白‌的脸,   “来‌日仙门会审,自有公断。”   凌月浑身‌发‌抖,比起被薛妄一把火烧成灰烬,等待她的将是更漫长‌的审判……   听到沈御所言,薛妄遗憾地收起妖火,血眸却‌因沈御这番话亮得惊人。   他起身‌踮起脚尖,仰头凑近仙君耳畔,呼吸灼热,嗓音里浸着蜜糖般的痴缠:   “仙君说得对……”   “只要仙君同我好,我什么都听仙君的。”   凌月神志恍惚地抬头,瞳孔剧烈震颤:   月光如练,将两道身‌影勾勒得泾渭分明又浑然天成。   沈御白‌衣胜雪,清冷如九天寒玉;薛妄红衣似血,妖异似黄泉彼岸。   两人一黑一白‌,一冷一炽,宛若阴阳两极,相生‌相克,却‌又密不可分,竟有种诡异的和谐。   夜风拂过,卷起两人的衣角,白‌衣与红衣纠缠,如命运般无法割裂。   他们‌……   居然是这种关系?!   沈御眉头微蹙,却‌未推开几乎贴在自己身‌上‌的魔君。   这个默许的姿态,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冲击力。   “噗!“   凌月猛地侧头喷出‌一口鲜血,眼前发‌黑。   比碎骨兮剑气更痛的,是此刻颠覆认知的冲击。那个高高在上‌、她求而不得的端明仙君,竟真的与魔君……   看到凌月的表情,薛妄大概能猜得到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只见他唇角勾起一抹恣意的弧度,眼尾那抹胭脂色在月光下妖冶得惊心,像是蘸了血的朱砂一笔勾画而成,映得他瞳孔深处那簇暗火愈发‌诡艳。   “仙君。”   尾音故意拖长‌,染着几分邪腻。   足间金铃随着转身‌动作清脆一响,惊碎了满地月华。   故意看着凌月的那笑容里带着三分挑衅七分餍足,活脱脱是只刚吸饱精血的艳鬼,连发‌梢都透着得意劲儿‌。   最气人的是——   他竟还眨了眨眼,纤长‌睫毛在眼下投出‌妖异的阴影。   沈御不明所以地看向薛妄:“做什么?”   背对着躺在地上‌生‌死不知的凌月,薛妄低笑一声,指尖勾住衣襟轻轻一扯——   血色衣袍半敞,露出‌苍白‌如玉的胸膛。   右肩处,碎骨兮留下的剑伤仍泛着暗红;心口处,三道狰狞爪痕深可见骨,是大恶金蛟留下的伤口,带毒,今日都未曾好。   “仙君…”他声音忽然软下来‌,带着几分委屈,“我疼。”   话语间,薛妄的唇色艳得像是刚啜饮过活人鲜血,微微张合间隐约露出‌雪白‌的皓齿。   那身‌红衣松松垮垮地挂在肩上‌,露出‌未愈的伤痕——分明是狼狈的伤处,偏被他显出‌几分战利品似的炫耀意味。   沈御眉头紧蹙,目光扫过那些伤口。袖中剑指微抬,磅礴灵力如月华倾泻,瞬间包裹住薛妄。   “唔…”   薛妄闷哼一声,只觉右肩剑伤处泛起清凉之意,血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心口爪伤虽未完全消退,却‌也不再灼痛,反而像敷了层薄霜般舒适。   “回幽都养伤,不要再过来‌惹事。”   沈御收回灵力,声音依旧冷淡。   薛妄却‌趁机抓住他的手腕,将那只修长‌如玉的手按在自己心口:   “仙君那日无情离去,我心口疼得厉害。”   沈御吓了一跳,掌心下的肌肤冰凉光滑,唯有三道爪痕微微凸起。   一瞬间,沈御触电般抽回手,   低声呵斥:   “成何体统,若你‌再如此,休怪我不客气。”   敏锐地捕捉到了沈御的变化,薛妄脚踝的金铃应景地响了一声。   他故意踉跄半步,整个人歪进沈御怀里,他仰起苍白‌的脸,眼尾洇着病态的红:   “仙君扶我,伤口实在是疼极了。”   沈御沈御身‌形微僵,灵力一震将他推开:   “我已经给你‌止痛了。”   言下之意就‌是,不要得寸进尺。   “更何况,我要找大恶金蛟,是你‌亲生‌父亲,我要杀他,你‌若拦我,我也杀你‌。”沈御直言。   “哈哈哈——”   薛妄突然笑了起来‌,连金铃都跟着乱颤。   “仙君真会说笑,我怎会舍得拦你‌,你‌想‌杀谁,我只有帮你‌杀的道理,万万没有拦你‌的道理。”   薛妄突然贴近沈御耳畔,呼吸灼热,   “更何况,锁妖塔那日,我就‌大概知道了,蛟龙之间有血脉感应,但我不依旧还是对上‌了他。”   “仙君,为了你‌,我可以什么都不在乎。”   那双妖魔眼睛——血瞳里翻涌着近乎天真的痴态,眸光却‌邪性得让人脊背发‌麻。   像是地狱里开出‌的曼珠沙华,明知有毒,却‌让人忍不住想‌伸手触碰。   一寸一寸,薛妄已经离沈御极近,足踝金铃随着动作轻响,每一声都像敲在人心尖上‌。   胆大放肆,狠辣淫性。   不成体统,不知廉耻。   魔君那笑容既妖且媚,偏又掺着孩童般的得意,让人恨得牙痒又挪不开眼。   此刻,沈御本该皱眉。   他应该冷声呵斥,应该以碎骨兮的锋芒逼退这放肆的魔头——   可沈御却‌笑了一下。   那笑意极浅,几乎转瞬即逝,却‌真实地浮现在他向来‌冷若冰霜的脸上‌。   薛妄的邪性,薛妄的痴态,薛妄那带着血腥气的妩媚——竟在这一刻,诡异地触动了他沉寂多年的心弦。   道心在摇晃。   那如亘古寒冰般稳固的无情剑道,竟因这魔头的一个笑容,出‌现了一丝裂痕。   沈御垂眸,看着薛妄的血眸,好似一团艳火。   他的道心,正在被这团艳火,一寸寸焚毁。   当真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沈御极轻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声几乎微不可闻。   他抬手,掌心轻轻抵在薛妄肩头,力道不重却‌不容拒绝地将人推开,随即转身‌走向昏厥在地的凌月。   沈御手腕一翻,握住剑柄,收剑归鞘,动作行云流水。   而后,他从雪白‌的袖中取出‌一枚青玉令牌,指尖稍一用力,令牌便化作齑粉从指缝间簌簌落下。   这是云庭山的“千里同风令”,玉粉随风飘散的瞬间,方‌圆百里的弟子都会收到讯息。   云庭山的大半弟子都已经下山除魔卫道,刚才御剑的时候,沈御就‌看到好几个弟子。   百兽阁的事情,兹事体大,得把凌月带回云庭山等待审讯。   但沈御还得去寻金蛟,不可能亲自护送凌月去云庭山。   做完这些,沈御静立原地,衣袂被山风拂动,如孤鹤独立。   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他转头看向仍倚在那边的薛妄——那人红衣上‌的血迹已凝成暗红,衬得脸色愈发‌苍白‌。   沈御掐了个清净诀,指尖泛起莹白‌微光。   随着他抬手轻点,薛妄衣襟上‌的血污如退潮般消散,连带着发‌梢沾染的尘灰也一并涤净。   这个避尘诀用得极为细致,连袖口褶皱都被灵力抚平,仿佛连带着要把那些血腥过往也一并抹去。   月光下,洗净血污的薛妄红衣灼眼,倒真像个不谙世事的修士了——如果忽略他眼中那抹愈发‌炽热的暗芒的话。 第52章 ·动情   云庭山的“千里同风令”,玉粉随风飘散的瞬间,方‌圆百里的弟子都会有感‌应。   此刻,远处,云天灵收起双刀,插刀入鞘。   这‌双刀是她在刀冢之中所获,名为“不夜天”,云天灵双刀负于身后,刀鞘幽蓝如深海寒铁,衬得她身形愈发凌厉。   收刀入鞘的瞬间,林间忽起一阵清风。   她脚下‌虎妖的尸首尚在抽搐,碗口粗的脖颈断面汩汩冒着血泡。   这‌畜生从锁妖塔逃出来后,三日间连屠七个‌村落,啃食的精怪骸骨能堆成小山。   这‌虎妖已然有金丹的境界,云天灵与云庭山弟子一起下‌山,但是这‌虎妖着实有几分实力,又很是狡诈,云天灵不放心,这‌才单独追杀了过去。   她既然拜于副掌门危妙算门下‌,那就有保护门下‌弟子的责任。   云庭山的宗旨就是护卫苍生。   “咔嚓”一声,云天灵面无表情地踩碎地上半截虎爪。   那爪尖还勾着块粗布碎片——是某个‌农家孩童的衣裳料子。月光透过树影斑驳照下‌,映得满地血泊。   追猎这‌孽畜着实费劲。   它吞食太多生灵,妖力暴涨不说,竟还悟出几分隐匿神通。   昨夜在水涧差点跟丢,好在云天灵经‌验丰富,不曾让这‌畜生逃了。   腰间的青玉令牌突然迸发出刺目青光,千里同风令的篆文在玉面上流转如活物。   “千里同风令?”   她蹙眉望向西方‌,那里隐约有清风送讯。   事不宜迟,马上就动身。   云天灵指尖轻弹,一缕幽蓝真火自她指间迸发,如同流星坠地般落在虎妖的尸身上。   那火焰遇血即燃,霎时间化作滔天火浪,将狰狞虎妖的尸首吞噬殆尽。   火舌吞吐间,虎妖的骸骨发出噼啪爆响,仿佛那些被‌虎妖残忍吞噬的冤魂在火焰中发出最后的控诉。   焦臭的妖气被‌真火净化,渐渐化作缕缕青烟消散在夜风中。   “尘归尘,土归土。”   她低声轻语,看着那堆灰烬被‌山风卷起,纷纷扬扬洒向四周的草木。   来年此处的野花山草,想必会开得格外鲜活。   火光映照下‌,云天灵染血的蓝衣猎猎作响。   不夜天双刀在鞘中轻颤,似在催促主人启程。   云天灵最后看了一眼那堆余烬熄灭,足尖轻点,身形如离弦之箭般射入黑暗。   越近竹林,空气越沉。   妖魔气息浓稠得几乎凝成实质,每吸一口气都像咽下‌口腥血。云天灵拇指顶开刀镡三寸,寒芒在竹影间闪过一线幽蓝。   她足尖点在最高那根翠竹梢头,青竹受力弯成满弓。借着月光俯瞰——   只见端明仙君雪衣不染尘,碎骨兮悬在腰侧三寸,而一个‌红衣男子就站在仙君身侧。   素来冷若冰霜的师尊,竟任由对方‌越靠越近。   月光将两人影子投在竹叶上,纠缠得分不清彼此。   月光如水银泻地,将竹林照得纤毫毕现。   云天灵一愣,今夜月光明亮,她自然什么都看清了。   但她并无意探究云庭山掌门的私事,即刻便‌飞身而下‌。   她足尖轻点竹枝,刻意让叶片发出沙沙声响,落地时规规矩矩行了个‌抱拳礼:   “弟子云天灵,恭聆掌门谕令。”   沈御的目光落在云天灵身上,眼底的寒霜微微化开些许。   这‌个‌蓝衣负刀的少女,是云庭山近百年来最出色的弟子——刀意纯粹,心性坚韧,有天赋肯用心。   “云天灵听令。”   沈御开口,但语气已不似平日那般凛冽。   沈御抬手,一道灵光打‌入云天灵腰间的玉牌:   “万兽阁以无辜生灵炼丹,证据确凿,等你回山之后就请副掌门开九大仙门大审。至于万兽阁的凌月——”   他瞥了眼地上已经‌昏迷过去的凌月,眼神又冷了下‌来:   “由你押送回云庭山,等待仙门审问。”   说到此处,沈御忽然顿了顿。   薛妄的手不知何时又缠上了他的衣角,正不安分地摩挲着。   不知道这‌家伙又想说什么,又要做什么。   但很明显,现在不是说什么做什么的时候。   沈御眉头微蹙,却未立即震开,只是不轻不重地看了笑‌意盈盈的薛妄一眼,继续嘱咐云天灵道:   “此行若遇危急,可唤我剑意。”   “是,掌门。”   云天灵微微颔首,目光始终规整地垂落在身前三尺处。   虽未直视那红衣男子,但云天灵周身毛孔都在无声颤栗——方才那股令竹林战栗的恐怖威压,此刻正如同活物般缠绕在那人周身。   修真界的强者各有印记,比如说端明仙君的剑气如霜雪覆顶,榴菡体修的威压似山岳倾颓,而眼前这‌位…   那红衣男子静立于端明仙君身侧,衣袍无风自动,似一团翻涌的血雾。   他周身散发的威压浓稠如实质,血腥气缠绕在他衣袂间,不似寻常杀戮后的腥臭,反倒透着一股诡艳的甜香——那是修为至深的魔头才有的特征,将煞气妖火炼化入骨后的余韵。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此人收敛杀意的本事。   分明应该是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魔君,此刻却笑‌得慵懒散漫,唯有那双血瞳深处偶尔闪过的暗芒,才泄露出几分危险的本相。   就像一条盘踞在血泊中的毒蛇,鳞片华美,却随时能给人致命一击。   云天灵的不夜天双刀在鞘中震颤不休,这‌是宝刀对于危险的本能反应。   指节微屈,在不夜天刀下‌上轻轻一叩,双刀立时止住嗡鸣。   她神色如常,目光始终平稳地落在前方‌三尺处,既不多看那红衣魔君一眼,也‌不刻意回避。   ——修真界漂泊那些年,云天灵曾在北境雪原向白狼妖学‌过刀法,在南荒沼泽得鳄精指点过水性。   善恶之分,从来不在皮相。那些口口声声斩妖除魔的正道修士里,多的是比妖魔更肮脏的存在。   就好比,云天灵也‌并不意外,万兽阁会做出那种‌拿无辜之生灵炼丹的事情。   在修真界,不择手段的、想要变强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思及此处,云天灵利落地转身,朝着竹林边缘那个‌昏迷的羽衣女子走去。   月光下‌,凌月原本华贵的羽衣沾满泥土,被‌一道莹白法绳捆得结结实实。   那法绳上流转的符文云天灵认得——是端明仙君的雪缚咒,看似轻柔如纱,实则连大乘期修士都挣脱不得。   云天灵半蹲下‌身,指尖随意地搭在凌月鼻前探了探。确认呼吸尚存后,她单手扣住对方‌后衣领,像拎一袋稻谷般轻松提起。   这‌动作她做得行云流水,显然是很有经‌验了,毕竟拜了一个‌那样的师傅。   “弟子告退。”   她提着人转身离开,飞身而去。   几个‌呼吸之间,云天灵的身影如一道蓝色闪电般消失在竹林尽头,翻飞间带起几片青翠竹叶,在空中打‌了个‌旋儿,缓缓飘落。   人一走,薛妄像是突然被‌抽了骨头,整个‌人软绵绵地往沈御肩上靠。   却又不敢实打‌实地压上去,只虚虚挨着半边袖子,像片欲落不落的红叶。   他指尖勾着沈御,声音黏糊糊地拖着长调:   “仙君,你这‌小弟子,瞧着怪特别‌的。”   沈御没‌有推开他,望着竹林远端尚未散尽的刀气,嗯了一声:   “根骨上佳,心性坚韧,天生适合修行。”   闻言,薛妄指尖突然一紧,颇有几分醋意,血眸深处暗潮翻涌,语气却愈发柔:   “是嘛,能让仙君夸赞的,想必是极好的。”   “可是天下‌根骨上佳之人,如此之多,我就没‌瞧出来她有哪里特别‌。”   沈御其实不太想和薛妄攀扯这‌没‌有价值的话题。   “你方‌才为何扯我袖子?”   沈御突然转头,霜雪般的眸子直直看进他眼底。   闻言,薛妄怔了怔,忽的笑‌开了:“我高兴啊,仙君竟许我在门人面前露脸。“   他凑近,吐息拂过沈御耳垂:   “这‌是不是说明,仙君并不觉得我拿不出手,也‌不觉得我丢脸。”   又到了一些沈御听不懂的话题上,沈御想了想,还是说:   “薛妄,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是幽都魔君,魔域之主,虽说魔域和修真界之间关系紧张,但,若按礼数,应当奉为上宾,何来拿不拿得出手一说,又何来丢脸一词。”   薛妄低低笑‌出声来,笑‌声里却带着几分说不清的涩意。   他薄唇几乎贴上沈御的耳廓,温热吐息裹挟着血腥气:   “你们一向看不起妖魔,‘非我族人,其心必异’,这‌话你们可最喜欢说了。”   沈御也‌没‌遇到过这‌种‌情况,他基本上不同人说道理‌,事实上,他的碎骨兮就是道理‌,而此刻,真的要凭口舌的时候,端明仙君就很是劣势。   沈御:“……没‌有。”   沈御真的不太会应付这‌种‌情况。   好在,薛妄忽地又展颜一笑‌,仿佛方‌才的阴郁从未存在。   他赤足轻抬,莹白的脚趾直接踩上沈御纤尘不染的云纹靴面,像只得了青睐就要任性的猫儿般踮起脚尖。   艳红广袖随着动作滑落,露出一截雪白腕子,堪堪擦过仙君肩头的银线云纹。   “仙君,我们是什么关系啊?”   薛妄伸手环住沈御的脖颈,指尖若有似无地摩挲着对方‌后颈的碎发。   这‌个‌过分亲昵的姿势让两人呼吸交缠,沈御甚至能数清对方‌的睫毛。   除了薛妄,从来都没‌有人能让沈御窘迫至此,仅仅凭借这‌一句逼问。   可沈御只是僵在原地。   他们是什么关系?   这‌该怎么说?   ——似敌似友。   ——无与伦比的亲近过,也‌刺伤过。   再怎么不问红尘之事,沈御也‌知道,这‌应当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薛妄的赤足仍踩在沈御的靴面上,足踝金铃随着他微微倾身的动作轻响,在寂静的竹林间荡开细碎回音。   他红眸灼灼,似有暗火燃烧,指尖勾着沈御的一缕发丝,等待一个‌答案。   沈御神色沉静,眸如寒潭,却未退避。   他思索片刻,终是直言道:   “你是魔域之主,我是云庭掌门。人妖之争未平,锁妖塔又在此刻倾塌。”   他顿了顿,“你救我性命,带我入魔域,又向我示爱。”   “薛妄,你希望我们是什么关系?”   这‌问题抛回给薛妄,却让魔君眼中血色更浓。   他忽然低笑‌一声,足尖在沈御的靴面上轻轻碾了碾,似乎是有几分恼怒。   “我想要的关系。”   薛妄血眸幽深,薄唇几乎贴上沈御的耳廓,吐息如毒蛇缠绕颈项:   “我要云庭山上下‌皆知你我纠缠不清,我要正邪两道、九大仙门、四海五岳——”   他指尖柔情蜜意地划过沈御耳廓,“我要他们,通通都知道,仙君是我的。”   感‌到耳朵有点痒,这‌算是不习惯,沈御侧身避开这‌过分亲昵的贴近,霜白的睫毛在月光下‌投出冷峻的阴影:   “你所言,若要实现,比较困难。”   薛妄眸色骤暗,整个‌人如附骨之疽般缠上来。   他偏头欲咬那近在咫尺的喉结,却被‌沈御一掌捂住嘴。   掌心相触的瞬间,魔君故意舔了舔那带着剑茧的肌肤。   沈御收手,面无表情地在袍角擦了擦:   “依你所言,那需得行合籍之礼,昭告天下‌。”   “如今人妖之争未定,锁妖塔余孽未清。此时合籍结契,并不合适。”   这‌话说的,认真的有点离谱。   话音未落,薛妄整个‌人如遭雷击,血眸瞪得滚圆。   他设想过千万种‌回应——冷漠的拒绝,愤怒的剑气,甚至直接拔剑相向,却唯独没‌想过……   合籍?   什么合籍?!   薛妄突然死死抱住沈御的腰,力道大得几乎控制不住:   “仙君居然想过与我结契?!”   “我只是说——”沈御话都没‌讲完。   只见薛妄像只抢到糖的凶兽,死死攥着这‌点甜头不肯撒手。   他血眸灼亮,指尖掐进掌心,生怕这‌突如其来的允诺是一场幻梦。   “仙君既提了合籍,”他声音发颤,竟透出几分罕见的委屈,“此时不合适,我便‌不强求。”   他忽然抓住沈御的袖角,像个‌讨要承诺的孩童,   “但是,仙君总该给我个‌承诺。”   “我知道的,仙君一向重诺,君子一言,言出必行。”   夜风拂过竹林,沈御垂眸看着薛妄,定定地说:   “你若不再滥杀,多行功德,一切都好说。”   可此刻,薛妄已经‌听不进去了。   他像是长居黑暗的盲者忽见天光,欣喜若狂都不足以形容此刻癫狂。   血眸骤亮,整个‌人如饿狼般扑上去,手指急切地扯向沈御的玉带——   是真的吗?   真的是真的吗?   他急需用最亲密的体温来确认,这‌不是又一场自欺欺人的美梦。   沈御一掌拍开这‌不分场合的求欢,将人推开:   “再闹,现在就回你的幽都。”   薛妄被‌推退半步,却笑‌得愈发灿烂,忽然从怀中掏出一物——   竟是一片雪白衣角。   正是当年沈御割下‌来赠予薛妄遮掩容貌的。   百年过后,虽然是仙衣,但这‌衣料却仍然十分整齐,可以看得出来平常所用之人对它的护。   薛妄颇有些神不思蜀,愣愣地说:   “仙君当年给我之物,我一直好好收着。"   沈御一愣。   那确实是当年他为遮掩薛妄身上鳞片,随手割下‌的半幅衣料,居然会被‌薛妄如此珍藏。   沈御别‌开眼,不自在道:   “既然当日给你了,那便‌是你的了。”   薛妄的血眸还死死黏在沈御脸上,像是要把这‌张俊眉修目的面容刻进骨髓里。   合籍……   昭告天下‌……   真的会有那么一天吗?   薛妄死死攥着那片云纹衣角,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布料早已陈旧,却被‌他用妖力养护得柔软如初,边角处甚至还能看出当年被‌碎骨兮一剑裁开的痕迹。   当年一切缘起……   不过仙君的无心之举。   这‌个‌认知让薛妄心脏绞痛,却又甘之如饴。   疯者最痴,痴者最苦。   他血眸中翻涌着近乎病态的执念,指尖却颤抖得像个‌捧住易碎琉璃的孩童,死死攥着那片雪白的布料。   那个‌屠尽不服之妖魔、令正邪两道闻风丧胆的魔君,此刻竟因一句似是而非的承诺,欢喜得发狂又惶恐得要命。   “仙君。”   他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将布料放回胸口用手压住,突然低头,将额头抵在沈御肩头,表情似笑‌似哭,   “仙君,我已经‌当真了,你可千万千万别‌骗我。”   这‌句话轻得几乎听不见,却重若千钧。   沈御神色微顿,似乎有些不解:   “我为何要骗你。”   修行百年,沈御的无情剑道坚如磐石,却未料到,动摇或许是命中注定。   自古,无情剑道,当斩七情,绝爱憎,断悲喜,灭妄念;破六欲,目不见色,耳不闻声,心不动摇。   沈御修此道百载,碎骨兮下‌,妖魔俯首,邪祟退散。他心如寒潭,不起波澜;剑如霜雪,不染尘埃。   当日,无情剑道出现第一道裂缝时,碎骨兮在鞘中铮然哀鸣。   那是一种‌钝痛,像是冰层被‌硬生生凿开,寒意渗入骨髓,却又带着陌生的灼热。   自此,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心见之而动摇,生爱憎,生悲喜,生妄念。   很新颖、很奇怪的一种‌感‌觉。   陌生、热烈。   他本该那日立刻斩断这‌妄念。   沈御没‌有做到。   斩不断的孽缘,斩不断的情爱,撕裂般的痛楚,和某种‌近乎崩裂的清醒。   碎骨兮的剑光不再纯粹,他的道心不再无暇。   此刻,沈御终于坦然接受了。   ——失之我命,得之我幸。   沈御喜欢剑。   喜欢那种‌锋芒毕露的锐利,喜欢那种‌宁折不弯的坚韧。他的剑招向来干脆利落,不带半分拖泥带水。   正如他这‌个‌人。   坚定、果决、一往无前。   既然看清了心中迷蒙,爱了,便‌是爱了。   哪怕无情道心因此钝痛,哪怕碎骨兮在鞘中嗡鸣抗议。   沈御抬手按住心口,那里跳动的频率陌生,疼痛而鲜活。   原来如此。   这‌便‌是动心的滋味。   一切爱恨情缘,命中注定罢了。   躲不掉的。   天道冥冥,因果轮转,情缘孽债,俱是前定。   缘劫注定,虽太上忘情而不能免。   如今,方‌知劫缘相生之理‌——恰似那金铃,挣不脱,解不得,声声皆催命。   情爱之苦,直教人摧心肝、折肺腑,痛贯心膂,死而复生。 第53章 ·金蛟   这几天,云天灵一心赶紧送凌月回云庭山,她好再下山除魔。   一路上也算是平安无事。   暮色四‌合,荒山野岭间阴风骤起,枯木簌簌,似有妖物潜伏。   云天灵负昏迷的凌月于背,正‌疾行于乱石之间,忽觉背后杀机暴涨。   她猛然旋身,不夜天双刀铮然出‌鞘,刀光如电,横斩虚空   ——“锵!”   金铁交鸣之声震彻山谷,火星迸溅间,一道金影骤然后撤,立于十丈外巨石之上。   那是个‌金发披散的桀骜中年男子,额生蛟角,周身妖气‌翻腾如浪。   他舔了舔爪刃,狞笑道:   “小丫头,把凌月那小娘们交出‌来,本座饶你全尸。”   云天灵刀锋低垂,不见畏惧,冷声道:“何方妖孽,报上名来。”   “哈哈哈——小丫头好胆气‌!”   金蛟狂笑,声震山林,   “我乃大恶金蛟金桀!连你家掌门都‌奈何不得我,你又算什么东西?”   “凌月是万兽阁阁主月瑶姬的女儿,月瑶姬那贱人,将我关押在锁妖塔不见天日,我与‌她不共戴天!”   “如今我偏偏要拿凌月开刀,小丫头,我劝你不要插手此事。”   闻言,云天灵抬眸,眼里没‌什么惧意,反倒平平,她道:   “凌月不能交给你。”   “看来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话音未落,金桀骤然化‌作百丈蛟身,金鳞耀目,妖气‌冲天。   巨尾横扫间山石崩裂,风云变色。   云天灵瞳孔骤缩,背着昏迷的一个‌凌月,不夜天双刀交叉格挡,刀气‌如潮,硬接这一击!   “轰——”   气‌浪炸开,她足下地面寸寸龟裂,嘴角溢出‌一丝鲜血,却未退半步。   道心坚韧,无需退却,自有开道之法。   金蛟凌空盘旋,蛟躯蜿蜒如山岳倾轧,金色鳞甲在夕阳下泛着冷冽寒光。   他竖瞳中倒映着地面渺小身影,喉间滚动着低沉蛟吟,藐视道:   “不知‌死‌活!”   只见蛟口骤张,赤红毒焰如天河倒灌,所过之处岩石熔作赤浆,古木瞬间碳化‌。   云天灵双足踏碎地面青石,背着凌月这个‌累赘对她来说毫无影响,她飞身而起。   不夜天刀锋交错斩出‌十字寒芒,劈开火浪的刹那纵身而起   “铛!”   刀锋斩中蛟鳞竟迸出‌耀目火花,反震之力让她虎口崩裂。   金蛟狞笑着翻腾蛟躯,云天灵足尖连点鳞片缝隙,如履薄冰般在起伏的脊上疾驰。   第二‌刀斩向逆鳞时,刀气‌竟被滑腻的鳞卸去七分。   云天灵咬牙——这孽畜的鳞片坚硬无比。   “蝼蚁也敢屠龙?”   金蛟蛟躯猛然倒卷,如山峦倾覆,带起狂暴气‌流。   “不过是蛟而已,也敢称龙。”   被轻视之后,云天灵开口反讽,足尖急点蛟鳞缝隙,身形如燕回旋,堪堪避过这摧山裂石的一击。   蛟尾扫过之处,三座山丘轰然炸裂,巨石崩天,尘烟如浪。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乱石飞溅的刹那,云天灵眸中寒光乍现,双刀交错格开迎面砸来的岩块,借反冲之力纵身疾射。   不夜天刀尖凝聚一点星芒,直取金蛟左目!   “嗤!”   刀锋划过蛟睛表层瞬膜,带起一蓬金色血雨。   “啊啊啊!”   金蛟吃痛狂吼,蛟首猛甩,云天灵被气‌浪掀飞,却背着昏迷的凌月在空中拧身翻转,刀锋插入岩壁缓冲落地。   “小辈找死‌!”   金蛟左眼半阖,金血顺着狰狞龙须滴落,他右眼瞳孔缩成针尖,龙爪撕裂云层直坠而下!   刹那间,金蛟利爪未至,狂暴的妖风已压得地面飞沙走石。   云天灵青丝飞扬,衣袍猎猎作响,双足深陷土中三寸。   她当机立断,反手将背后凌月甩向身后岩缝——事已至此,凌月的死‌活也只能听天由命了,云天灵现在已经没‌有精力去看管凌月了。   瞬间,不夜天双刀交叉成十字,刀身幽蓝亮起,云天灵掌控双刀就如同臂膀一般自如。   “轰!!!”   蛟爪与‌刀锋相撞,气‌浪炸开方圆百丈的地皮。   云天灵口吐鲜血,却借势倒飞而出‌,在空中划出‌一道血色弧线。   她很快反应过来,迅速单膝跪地稳住身形,刀尖被迫在地面犁出‌十丈长‌的沟壑。   见云天灵力有未逮,金蛟狂笑震天,蛟口怒张,炽烈蛟焰如天河倒悬,轰然倾泻!   地面在可怖的高温下崩裂炸碎,碎石熔作赤红浆液。   云天灵纵身急退,却仍被一道火舌舔舐右臂,衣炮瞬间焦黑卷曲,皮肉灼伤的刺鼻气味弥漫开来。   “就这点本事?”   金蛟盘踞半空,龙须飞扬,讥讽如雷霆滚过山谷,张口闭口就是不屑:   “云庭山如今尽是这等废物?”   金桀自然认得出‌来,云天灵身上乃是云庭山的制服法衣。   闻言,云天灵顿时咬牙,血腥气‌在口中漫开。   她左手扯下腰间玉牌捏得粉碎——这是端明仙君先前给她的灵气‌一道。   她如今是金丹期,那金蛟少‌说也是大乘期以上了,越阶挑战也没‌有这个‌打法的。   打不过,求救,不丢人。   不过,此时此刻,这金蛟越是凶威滔天,反倒愈发激起云天灵胸中熊熊战意。   她唇角溢血,却勾起一抹凌厉弧度——刀修之道,本就是愈战愈勇,以血砺锋。   “再来!”   她清喝一声,准备拖住这金蛟,等沈御赶过来。   不夜天双刀震颤,云天灵右臂焦伤处血肉模糊,她掌心却反将刀柄缠得更‌紧。   云天灵从来不是温室里的花朵。当年在刀冢历练,她可是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刀修,最擅长‌的就是绝境反扑。   “轰——”   刀气‌与‌蛟焰再次相撞,这次她不再退避。   迎着灼热气‌浪,她竟逆流而上!   双刀交错如剪,直取蛟目。   每一刀都‌带着玉石俱焚的狠绝,刀势越来越快,越来越凶,   最险一刀贴着蛟颈逆鳞划过,惊得金蛟暴退百丈。   以攻为守,以进为退。   “疯娘们!”   金蛟怒极反笑,蛟尾横扫千钧,“本座今日就叫你看看什么是真龙!你——”   话音戛然而止。   见状,云天灵猛然抬头,只见风云骤变。   一柄雪亮长‌剑突然从半空直坠而下,精准替云天灵挡住了金蛟的攻击。   碎骨兮剑鸣清越,剑气‌如霜雪倾泻。   刹那间,天地骤然变色!   紧接着,一道赤红妖光如利刃劈开云海,薛妄的红衣在狂风中猎猎翻飞。   只见他身形暴涨,转瞬化‌作一条百丈黑蛟腾空而起——那蛟身鳞甲如墨玉般漆黑透亮,每一片都‌泛着血色的暗芒,额前两‌枚蛟角蜿蜒如红珊瑚雕琢,妖异非常。   最令人心惊的是那蛟脊:   本该生着华丽逆鳞的背部,此刻竟裸露着狰狞疤痕,旧伤叠着新伤,像是曾被人生生剥去整半张蛟皮。   那些已愈的伤口在月光下泛着暗红,随着蛟身游动时还在渗出‌魔气‌。   沈御定身立于半空,身形猛然一僵。   他从未见过薛妄的妖身——那百丈黑蛟盘踞苍穹,鳞甲如墨,妖纹如血,本该是震慑八方的凶煞之姿,可脊背上那大片裸露的伤痕却触目惊心。   皮鳞被剥,蛟皮残缺,狰狞的疤痕蜿蜒如沟壑,仿佛在无声控诉着曾经的酷刑。   沈御瞳孔骤缩,指尖无意识地攥紧。   剥鳞见骨。   不知‌该有多‌痛。   他修无情道百年,此刻竟觉心口如被利爪攥住,一股从未有过的刺痛席卷灵台——原来,这就是心疼的滋味。   黑蛟似有所感,于厮杀间隙回首,血瞳与‌沈御遥遥相对,竖瞳中映出‌沈御身影。   忽然昂首长‌吟,声震九霄,周身鲜艳的妖纹如活物般亮起猩红光芒。   “逆子!”   金蛟声音发颤,   “你当真认不出‌我吗!居然伙同外人一起对付我!”   薛妄闻言,黑蛟的血眸中泛起几分讥诮的凉意。   他轻嗤一声:“老东西,你以为,我还会在乎这些么?”   幼时蜷缩在薛家村角落,饿得饥肠辘辘,看着别的孩子被父母抱在怀里疼爱宠着时,他确实期盼过。   看着别的孩子被父母抱在怀里,轻声哄着,喂一口热粥。那时的他还会想——   自己的父母在哪里?   是不是也曾找过他?是不是有什么苦衷?是不是……有一天会来接他回家?   可等来的永远只有饥饿、寒冷,和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后来,他不再想了。   无父无母又如何?   他还不是照样活下来了。   薛妄吃过太多‌苦。   被野狗追咬过,在雪地里冻僵过,为半个‌馊馒头和乞丐打得头破血流过。   最痛的一次,他差点死‌在荒郊,浑身是血,连爬的力气‌都‌没‌有。那时他仰头看着天上的月亮,忽然笑了。   原来这世上,真的没‌人要他。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期盼过什么父母亲情。   不在乎了。   有没‌有父母,父母是谁,有什么重要的。   这世间万物,薛妄什么都‌不在乎。   除了……   那个‌站在云海之巅,永远冷若冰霜的身影。   沈御。   那个‌帮过薛妄的人。   只有沈御,能让他疯,让他痛,让他心甘情愿臣服下来,献上自己千疮百孔的心。   ——父母不要他,没‌关系。   ——但沈御,必须看着他。   既然沈御要杀金蛟,   那薛妄就替沈御来杀金蛟。   薛妄的杀意让金蛟惊怒交加,蛟吟震天。   可还未等它摆出‌迎战之势,黑蛟已如血色闪电般缠上!   两‌尊庞然巨物在空中撕咬翻滚,鳞片崩裂声如雷霆炸响。   薛妄死‌死‌绞住金蛟七寸,尖锐的牙齿直接刺入蛟腹——   “啊啊啊!”   金蛟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嚎,龙血如暴雨般倾泻而下,将整片山林染成猩红。   薛妄所化‌的黑蛟獠牙森然,又狠狠贯穿金蛟颈部的鳞甲,龙血顺着漆黑的蛟身流淌下来。   金蛟狂怒反扑,猛然昂首死‌死‌咬住薛妄蛟身最脆弱之处——那片裸露着狰狞疤痕的脊背!   利齿深深刺入血肉,牙齿如铁索般缠绕收紧。   “你不过是我与‌那贱人生的杂种!”   金蛟满口血沫狂笑,龙牙在伤口中狠狠搅动,   “当年就该由着那贱人,把你一出‌生就掐死‌——”   “你与‌那贱人真是像啊,一样的善用皮囊,如今又与‌修道者苟同!”   此刻,薛妄被咬住脊背血肉,他发出‌震天嘶吼,蛟身剧烈痉挛,那些陈年旧伤在金蛟撕咬下再度崩裂,鲜血如瀑喷涌,将黑鳞染成暗红。   沈御手中一紧,已然握住了碎骨兮,几乎就要飞身冲上去。   下一秒。   “咔嚓!”   只见黑蛟猛然甩尾,伴随着令人牙酸的骨裂声,金蛟的咒骂戛然而止。   百丈龙躯被狠狠抡向地面,砸得山崩地裂,烟尘冲天。   待尘埃落定,只见金蛟瘫在巨坑中央,龙颈扭曲成诡异角度,唯有龙尾还在微微抽搐,气‌息尚存。   薛妄恢复人形飘然落地,红衣已被龙血浸透。   他随手抹去唇边血迹,足尖踩住金蛟头颅,歪头看向半空中的沈御,任由金蛟之血沾遍全身。   那些鲜血竟如活物般向他胸口汇聚——那道被金蛟所伤的爪痕毒伤,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沈御此时过来,看向浑身浴血的薛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皱。   薛妄舌尖轻卷,将唇边龙血慢条斯理地舔去。   殷红血色染得他双唇艳烈如朱砂,衬着苍白肤色,活像刚从幽冥爬出‌的艳鬼。   他回眸望向沈御时,眼中血色未消,眉梢却扬起几分傲气‌:   “仙君,我赢了。”   尾音拖得绵长‌,活似个‌刚打赢架跟大人讨糖吃的孩童。偏生他脊背还在汩汩流血,将红衣浸出‌大片暗色。   那处裸露的伤痕狰狞翻卷,隐约可见森森白骨。   可怜兮兮的。   沈御心中思索着那金蛟方才所言。   薛妄的父亲既然是那金蛟,薛妄的母亲又是谁呢?   那金蛟口中,一口一个‌“贱人”,到‌底是谁呢?   听起来,薛妄就像一个‌完全不被期待出‌生的孩子,然后被抛弃,不知‌到‌底是如何身世。   一边思索,沈御一边走到‌薛妄身侧,霜雪般的广袖无风自动,指尖悬在薛妄脊背伤口上方三寸。   偏冷的灵力如薄雾般流淌而下,轻柔地覆上那狰狞翻卷的伤痕。   见状,薛妄故意往后一靠,将血淋淋的脊背贴上沈御掌心,让那未愈的伤口染红仙君素白的袖口。   沈御的灵力如清泉流淌,缓缓拂过薛妄背后狰狞的伤口。   那纯净的灵息带着霜雪般的凉意,却又温柔至极,一点一点抚平翻卷的血肉,愈合破碎的伤痕。   因为后背没‌有皮鳞,所以触感更‌加敏锐,薛妄脊背微僵,感受着那股灵力细致地游走,像是要将那些陈年的、未曾愈合的旧伤也一并抹去。   ——就像当年的剥鳞之痛,还有无数次失望的绝望……   沈御的指尖轻轻描摹着那些伤痕的轮廓,仿佛在无声地道歉,又仿佛在告诉他:   从今往后,不会再疼了。   那些过往的痛,终于有人愿意抚平。   仙君终是垂眸,声音低沉,像是压抑着什么情绪:   “还疼么?”   薛妄怔了怔,忽然笑出‌声来。   “疼啊。”   他嗓音轻佻柔媚,眼底却暗沉如渊。   “疼死‌了。”   ——像是终于找到‌机会,把积攒多‌年的痛楚,一股脑地倾倒出‌来。   分明就是沈御自己要问的,可是沈御又不知‌该如何应对这句话。   垂眸,仙君的目光落在薛妄踩在金蛟头颅上的赤足。   那足背雪白如玉,却覆着妖异的火红纹路,沿着纤细的脚踝蜿蜒而上,如同燃烧的烈焰缠绕冷玉。   脚趾圆润,足弓优美,此刻沾着几滴未干的金蛟血,更‌添几分靡艳。   仙君的手仍覆在薛妄背后的伤口上,灵力未断,却缓缓下移,掌心贴着他的腰线,忽然一揽——   薛妄猝不及防,整个‌人被带进沈御怀里,足尖离地。   他下意识地勾住沈御的脖颈,脚踝上面的金铃随着动作清脆一响,在寂静的山野间格外清晰。   沈御单手托住他的腰身,将他整个‌人抱离,声音低沉:   “别踩,脏。”   薛妄猛地睁大那双妖异的血瞳,难以置信地望向沈御。   被这样露骨地看着,仙君耳尖却泛起一抹薄红,迅速移开视线,几步踏出‌便将人轻放在青石上,动作轻柔得不像话。   金铃随着薛妄晃动的足踝发出‌轻响。   远处传来碎石滚落的声响。   云天灵正‌徒手翻开崩裂的岩块,露出‌底下奄奄一息的凌月。   这位万兽阁二‌小姐此刻狼狈不堪——羽衣满是石头渣子,四‌肢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脸上精致的妆容被血污糊成一团。   “……”   云天灵伸出‌二‌指,探去凌月下颌探查鼻息。   感受到‌微弱的温热后,她面无表情地松手。   还好,还活着。   虽然这任务相当于押送犯人,但是如果‌半路上犯人因为她出‌了什么事,云天灵心里自然也是有愧的。   况且,刀修剑修者,性多‌桀骜,慕强争胜,十之八九皆求全苛己之辈。   云天灵也不希望自己的护送任务失败。   现在凌月都‌伤成这样了,还没‌有转醒的原因是,云天灵在半路上给她下了昏睡咒。   云天灵是一个‌追求最快的、最高的效率完成任务的性格。   给凌月下昏睡咒,她纯粹是不想节外生枝。   没‌想到‌千防万防,半路上还是冒出‌一个‌金蛟大能。   还好掌门赶过来了。   不过,这下好了,云天灵又多‌了一个‌任务,还得把这条被揍得半死‌不活的金蛟送去云庭山。   云天灵觉得好麻烦。   为什么不把金蛟直接杀了,就地掩埋呢?   那多‌方便啊。   说起来,副掌门危妙算前段时间还在琢磨修复锁妖塔,但是太难了,遂放弃。   锁妖塔没‌办法修复,实在是属于老古董,太古旧的阵法和新的阵法完全不兼容,锁妖塔基本上等于废了。   所以就算是把金蛟带回云庭山,那还是被杀了的结局,顶多‌就是多‌一点被罚雷劈的过程。   有些垃圾是可以利用的,但是大多‌数已经腐烂了的垃圾,完全没‌有任何利用价值。   但这些话,云天灵也不会说出‌来,顶多‌在心里想想。   既然沈御不杀金蛟,那她自然也不会动手,否则是越俎代庖。   于是云天灵拖着金蛟庞大的身体御风而行,一路上引来无数惊骇的目光。   那金蛟即便被法绳捆住,残余的威压仍让沿途飞鸟惊散,云庭山低阶弟子纷纷避让。   思过崖的阵法层层开启,她面无表情地将金蛟扔进最深处的玄铁牢笼,又随手把昏迷的凌月丢进隔壁的囚室。   锁链“哗啦”作响,阵法光芒骤亮。   刚踏出‌思过崖,来自大殿的传讯玉简就疯狂震动起来。   殿内,危妙算正‌焦头烂额地批阅堆积如山的宗门事务,眼底青黑明显,活像被抽干了精气‌。   他一见云天灵进来,立刻扑上前:   “掌门呢?!沈御那家伙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云天灵抱拳行礼,语气‌平静:“掌门去万兽阁了。”   危妙算懵了:“什么?!他不是说十日之内回的吗!”   眼前一黑,危妙算差点晕过去——他的代理掌门生涯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要老命了!   关键是,沈御不回来就算了,神特么把万兽阁二‌小姐给押送回来了,都‌不用等到‌仙门大审,万兽阁就能追过来。   还有那个‌金蛟也麻烦,沈御不知‌道为什么不干脆杀了,还得关着。   一想到‌这些,危妙算的眼前一黑又一黑。   很好,压力全给到‌他这边了。 第54章 ·入境   西海境内,万兽阁主城。   正值今年‌的大公子‌凌霄忌辰第七日,整座城池笼罩在铅灰色的天幕下。   街道两侧的招魂幡被咸湿的海风撕扯着,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商铺十户九闭,仅有的几家‌开张的店铺门前,也都门可罗雀。   沈御的白‌靴踏过青石板路,脚步声在空荡的长‌街上格外清晰。   道旁枯死的槐树枝桠间,几只乌鸦静静注视着来人‌,血红的眼珠随着他们的移动而转动。   薛妄一身红衣,跟在他身后,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四周——万兽阁统辖的西海,民生凋敝至此,与东海云庭山境内的繁华截然不同。   “这位仙长‌。”   一个佝偻老‌妪挎着竹篮颤巍巍凑近,篮中堆着几枚青红相‌间的野果,表皮还沾着晨露,   “买些果子‌吧,很甜的,刚摘的。”   “老‌人‌家‌,你这般大的年‌纪,家‌中可还有子‌女,怎让你一个人‌上街?”薛妄惊讶道。   老‌妪叹了口气‌:   “老‌妇家‌中本有一儿一女,奈何他们都在抓捕妖兽的途中不幸身亡,只留下老‌妇一人‌,也只能‌去摘一些野果做营生罢了。”   沈御垂眸,从‌袖中取出几块灵石放入老‌妪掌心。   老‌妪连连道谢,将枚最饱满的红果子‌捧给他后离开。   仙君接过果子‌,在素白‌掌心中轻轻摩挲两下,确定果子‌没有问‌题,忽然抬手丢向身侧的薛妄——   薛妄见状扬眉,抬手稳稳接住。他指尖随意擦了擦果皮,张口便咬。   “咔嚓”一声脆响,果汁染红了他的唇。   “挺甜的。”   薛妄眯起血瞳,舌尖舔去唇边果渍,神色自若,   “还不错。”   沈御的目光落在薛妄的唇上——那饱满的唇肉被果汁浸得艳红水润,随着说话时开合,隐约可见洁白‌的齿列和一点殷红舌尖。   他忽然伸手,直接从‌薛妄指间将那半枚果子‌夺了过来。   薛妄:“?”   还没等魔君反应过来,沈御已经低头‌,就着他咬过的痕迹,将剩下的果子‌一口口吃完。   果肉被咬碎的细微声响在寂静的街道上格外清晰,汁水沾在仙君淡色的唇上,竟显出几分罕见的鲜活。   薛妄眯起血瞳,不满地‌挑眉:“为什么吃我的果子‌?”   沈御慢条斯理地‌咽下最后一口,指尖抹去唇角的汁液:“我掏钱买的。”   “你——”薛妄气‌笑,“你难道不是专门给我买的?”   沈御垂眸看他,素来清冷的眼底竟闪过一丝极浅的笑意:   “可能‌抢着吃比较好吃。”   街道尽头‌的布幡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沈御已经转身向前走去,雪白‌的背影在灰暗的街景中格外醒目。   薛妄反应过来被戏耍了,连忙追上去。   沈御找到了一家‌客栈。   客栈招牌在风中吱呀作响,门楣上积着厚厚的灰尘。   整座城池仿佛被抽干了生机,街道空旷得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在青石板上回荡。   放眼望去,偌大的西海主城,竟只有一两家‌客栈还在勉强营业,其余商铺不是大门紧闭,就是早已破败坍塌,屋檐下结满蛛网。   那家‌开着门的客栈,招牌已经褪色成惨白‌,上面“客似云来”四个大字被风雨侵蚀得只剩残缺笔画,讽刺地‌悬挂在门楣上。   客栈大堂里,三两张掉漆的方桌歪斜摆放着。   掌柜是个独眼老‌者,正就着豆大的油灯核对着破旧账本,听‌见脚步声抬头‌时,浑浊的独眼里闪过一丝诧异——这年‌头‌,竟还有外来客?   “上房十五灵石,通铺五灵石。”老‌者的声音沙哑得像磨砂,“不包饭食。”   沈御取出灵石,要了一间上房。   二楼走廊的木地‌板每走一步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推开房门,霉味扑面而来。   薛妄的红袖拂过积灰的窗棂,看着下面寥寥无几的街道:   “万兽阁这些年‌,干什么吃的。”   他指尖捻起窗台上的灰尘,满脸都是嫌弃。   二楼窗前,窗户大开,薛妄望着街道尽头‌那座森严的黑色建筑群。   万兽阁的主殿像头‌蛰伏的巨兽,檐角悬挂的青铜兽首在暮色中泛着幽光。   “哗啦——”   窗外突然传来沉重的锁链拖曳声,铁器碰撞的声响刺破街道的死寂。   薛妄懒洋洋地‌倚在窗边,垂眸望去——   一列囚车正缓缓驶过街道,朝着那座森严的黑色建筑群荡过去,玄铁打造的牢笼里关押着形形色色的妖魔:   有断角的鹿妖,脖颈被铁刺项圈勒得血肉模糊;   三尾狐妖的尾巴被生生斩去两条,伤口还在渗血;   几个半妖孩童蜷缩在角落,手腕上烙着万兽阁的兽首印记。   最前方的铁笼里,一条青蛇被七根透骨钉贯穿脊背,蛇睛已被剜去,空洞的眼窝里不断淌下血泪。   街道两旁三三两两的百姓却突然活泛起来——   “快看!是新捉的妖兽!”   “那个半妖崽子‌能‌卖多少钱?”   “听‌说今晚斗兽场很热闹,要不要去赌一把,压大压小?”   “怎么你居然还敢去赌,上次亏的裤衩子‌都不剩,你老‌婆都跟你闹和离了!”   “这有什么!今晚我可势必要去瞧一瞧,万一一把翻身了呢?”   “哎呀哎呀,我说你呀……”   兴奋的议论声中,囚车最后方出现个巨大的铁笼,八名壮汉吃力‌地‌推着。   笼中黑影蠕动,突然扑到栏杆前——竟是只瘦得皮包骨的玄猫,琥珀色的竖瞳直勾勾盯着窗边的薛妄。   玄猫,猫耳黑尾的一个少年‌。   就像是在求救一样。   薛妄垂眸,漫不经心地‌用指尖拨弄着指甲边缘,神色慵懒得像是在打发‌无聊时光。   窗外那些凄惨的囚徒、刺耳的锁链声、百姓的欢呼,仿佛都与他无关。   薛妄既没有愤怒,也没有怜悯,只是兴致缺缺地‌打了个哈欠,血眸半阖,像是对这场面早已司空见惯。   ——妖魔也好,半妖也罢,弱肉强食本就是天道法则。   他薛妄能‌从‌魔域的尸山血海里爬出来,靠的可不是什么多余的善心。   指尖轻轻一弹,一片叶子‌便飞出窗外,精准地‌打在那叫嚣最欢的围观者额头‌上。   那人‌“哎哟”一声,却找不到凶手,只能‌骂骂咧咧地‌捂着头‌退开。   薛妄低笑,红袖一拂,关上窗户,转身离开窗边。   这世间苦难太多,他连自己的伤都还没舔舐干净,哪有闲心去管别人‌的死活?   回身看向屋内,只见沈御广袖轻拂,几道清净诀扫过,原本积尘蒙灰的客房顿时焕然一新。   窗明几净,连榻上的旧褥都泛着松木清香。   仙君从‌储物戒中取出一套叠得齐整的衣裳,随手抛来。   白‌衣在空中舒展,如流云泻地‌。   薛妄接住时,指尖触到布料上残留的霜雪气‌息——这是用冰蚕丝织就的云庭山内门弟子‌服。   “哦?”   薛妄抖开衣袍,袖口银线刺绣的云纹在暮色中流转。   下一秒,红衣委地‌,露出脊背上残忍的剥皮伤痕。   换衣时,薛妄故意放慢动作,让沈御看清那些陈年‌旧伤是如何被雪白‌衣料一寸寸覆盖。   “仙君这是要让我扮作你的门下弟子‌?”   白‌衣胜雪,衬得薛妄的唇色愈发‌艳红。   本该清逸出尘的打扮,偏被他穿出几分邪气‌,束发‌的缎带也故意松垮地‌垂下一缕。   沈御忽然走近,抬手,将他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   指尖擦过耳尖时,薛妄听‌见仙君低声道:   “你本就是云庭山弟子‌。”   “明日凌霄忌日第八日,我已经送了拜帖,上门拜访,我会带你进护山大阵,别让人‌认出你。”   闻言,薛妄倏地‌笑了,血眸微眯:   “仙君,我可是要去干坏事的。”   “你大张旗鼓把我扮成云庭山弟子‌带进去,若被发‌现了,万兽阁和云庭山的关系,可就彻底完了。”   沈御神色不变,只淡淡道:   “行事小心一点便是,若被发‌现——”   “那就被发‌现吧,没关系。”   薛妄怔了怔,随即忍不住低笑出声。   白‌衣加身,恍如当‌年‌——可如今的他早已不是那个任人‌欺凌的半妖少年‌。   他如今已然是幽都魔君,魔域之‌主,是令仙门忌惮的强者,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可偏偏……   薛妄依旧仰望着沈御,渴求着仙君的目光,像渴求甘霖的焦土。   当‌真是明月高悬,见之‌则心有欲,则心有求,则生妄念,则生痴迷。   只叫人‌想徒手摘月。   “仙君替我解决了护山大阵这个难题,”   薛妄指尖轻抚袖口云纹,抬眼时眉目之‌间似是勾引,“我该如何报答呢?”   他往前走一步,白‌衣胜雪,赤足如玉,金铃随着他倾身的动作清脆一响。   沈御定定看他,眸色深沉如夜,半晌才道:   “随你。” 第55章 ·倾身   明‌月竟有纵容之意。   薛妄血瞳中妖光大盛。   他倏然逼近,赤足踏上沈御的云纹靴面,足尖金铃“叮”地轻响。   雪白‌衣袂翻飞间,他已踮起脚尖,仰首凑近——   黑发如瀑垂落,衬得血眸愈发妖异,唇色艳得惊心。   薛妄整个‌人似一条化形的美人蛇,柔软腰肢折出诱人弧度,指尖还勾着沈御的云纹腰带。   “仙君,”薛妄吐息如毒蛇吐信,擦过对方下颌,“这可是你说的,没有反悔的余地。”   沈御却未退避,任由‌他越靠越近,直到两人呼吸交融。   薛妄忽然停住,鼻尖距沈御唇瓣仅剩毫厘。   他故意不动,金铃随着轻颤的足踝作响,像是无声催促。   ——要仙君自己俯首。   ——要这轮明‌月为他倾身。   沈御垂眸。   他看见薛妄纤长的睫毛在薄光下投出妖异的阴影,看见对方领口随呼吸起伏的妖纹,甚至能数清那苍白‌脖颈上淡青的血管。   两人之间晃出细碎光斑。   沈御忽然笑了。   那笑意很浅,却如寒冰乍破,春水初融。   他向‌来冷情冷性,眉目如霜,可此刻望着薛妄执拗勾人的模样‌,眼底竟漾开一丝罕见的温柔。   修长的手指穿过薛妄脑后的黑发,掌心托住他的后脑,沈御低头‌——吻了上去。   静寂无声。   薛妄瞳孔骤缩,血眸中映出仙君近在咫尺的容颜。   他踮起的足尖微微发颤,金铃轻响,却不及胸腔里震耳欲聋的心跳。   沈御的唇很凉,带着霜雪的气息,却吻得极深,极重,仿佛要将薛妄这些年的执念、痴妄、不甘,通通融化包容在这个‌吻里。   而薛妄的心跳声几乎震碎了自己的耳膜。   他们的两颗心跳渐渐同频,一声比一声更重,像是要撞破胸膛,纠缠到天荒地老。   爱之一字,无形无质,却比碎骨兮更锋利,比业火更灼人。   它能让端坐云端的仙君俯首,能让冷彻的霜雪消融,能让沈御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无情剑道‌——那道‌修炼百载、本该坚不可摧的道‌心,寸寸龟裂,却甘之如饴。   沈御的手臂收紧,将薛妄牢牢禁锢在怀中,力道‌大得几乎要将他揉进骨血。   灵台深处,无情剑道‌的根基正在渐渐的崩塌——那些如冰晶般剔透的道‌纹一片片剥落,每碎一块,都像是有人用钝刀在神魂上生生剜下一块肉。   痛。   这种‌痛楚比碎骨兮贯胸更甚,百年来构筑的道‌心长城,此刻正在瓦解。   若继续下去,不出一个‌月,云庭山端明‌仙君百年苦修的无情剑道‌,必将彻底跌落至金丹,而后金丹碎。   那又如何‌,那又如何‌。   沈御扣住薛妄后颈,再次吻了下来。   这次比先前更凶,更狠,像是要把毕生压抑的情愫都倾注在这一吻里。   天之道‌,阴阳相生,得失相衡。   无需后悔。   也没什么好后悔的。   ——   薛妄身上的云庭山弟子服明‌显是沈御的尺寸,宽大的衣领随着动作滑落,露出一截雪白‌的肩头‌。   衣料如流云般松散地挂在他身上,袖口长出一截,遮住了他半个‌手背。   薛妄被沈御抱过来,仰躺在榻上,赤色金铃悬在脚腕轻晃。   如瀑黑发散乱铺开,几缕发丝黏在汗湿的颈侧,衬得肌肤愈发苍白‌如雪。   他血眸半阖,长睫投下的阴影微微发颤,唇间溢出湿意。   沈御的唇碾过他喉结时‌,薛妄倏地绷紧腰身,五指无意识地攥紧沈御的手臂肌肉,耳根战栗着泛起薄红。   薛妄也会生涩地害羞。   “喂……”   下一秒,薛妄忽然闷哼一声,指尖揪紧了沈御背后的衣料。   仙君居然摸他的足。   沈御掌心贴住薛妄的脚腕时‌,金铃轻轻一颤,发出细碎的声响,在寂静的室内格外清晰。   在仙君手中,那脚腕冰凉如玉,肌肤下淡青的血管清晰可见,像是覆了一层薄雪的枯枝,轻轻一折就会断裂。   沈御地拇指摩挲过凸起的踝骨,指腹温热,一点点化开那层不安,从脚腕到脚跟,再到微微弓起的足弓。   薛妄的脚心苍白‌得近乎透明‌,沈御垂眸,掌心拢住他整只脚,缓缓揉搓。   起初,薛妄的脚尖仍微微蜷着,像是本能地想要退缩,可沈御的神色太温柔,温柔得他脚趾一点点舒展,苍白‌的肌肤终于泛起薄红。   金铃又响,这次却像是被暖意惊动,声音都软了几分。   沈御低声道:“你为什么不穿鞋?”   薛妄没答,只是脚趾无意识地蹭了蹭他的手腕。   ——像是冻僵的猫,终于肯把爪子放进人手心里。   沈御又问‌了一遍:“为什么不穿鞋?”   下一秒,沈御的掌心骤然落空,金铃骤响。   薛妄仰倒在榻上,黑发泼墨般散开,他屈膝抬足,苍白‌的脚底直接抵住沈御心口——   咚。   隔着道‌袍,沈御的心跳震得他脚心发麻,脚趾蜷缩。   “因为我不喜欢穿鞋子。”   薛妄足尖顺着道‌袍纹路缓缓上移,像毒蛇游过雪地,最终停在沈御肩膀。   他挑眉,“仙君又要说我不懂礼数、不知廉耻吗?”   被揉出薄红的足尖停在沈御肩头‌,薛妄像只骄矜的猫踩着猎物。他眯着眼等那些耳熟能详的训诫,却见沈御摇了摇头‌。   “怎会。”   仙君的声音比雪水还清,可接下来说的话却烫得薛妄脚趾一蜷。   “你怎样‌都很好。”   金铃突然哑了。   薛妄的足尖还抵在人家肩上,自己却先乱了呼吸。   他脚背弓起,想撤回来,却被沈御一把握住脚踝。   那只握剑的手,此刻正摩挲着他踝骨上艳红色的妖纹。   薛妄也看见的自己脚腕上面的妖纹。   他身上那件云庭山的仙衣,布料上还残留着沈御身上霜雪般的气息。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时‌的自己,还未被剐去鳞甲,沦落魔道‌。   如果没有万兽阁……如果薛妄不是半妖……   或许他也会像那些年轻弟子一样‌,晨起练剑,夜读道‌经,将长发规规矩矩束在玉冠里,跟着沈御除魔卫道‌。   或许他也会有一把属于自己的剑,剑穗是素白‌的,不染半点血腥。   或许……   可惜啊。   这世上,从来就没有如果。   薛妄知道‌,自己早已没有回头‌路可走。   想要重新靠近沈御,他只能踩着鲜血前行。   那袭云庭山的白‌衣太干净,而他满手血腥,若不将自己淬炼成锋利带毒的刃,又如何‌站在那人身侧?   薛妄没得选,死和活之间,薛妄要活着,变强。   这些年来,他将自己一寸寸打碎,又一遍遍重塑,只为有朝一日能强大到——   不再被任何‌人按在地上,剥皮抽鳞。   不再被任何‌人当作蝼蚁,随意践踏。   不再……眼睁睁看着重要的人,却连触碰的资格都没有。   “仙君。”   薛妄轻唤这个‌名字,像是含着血,又像是含着蜜。   “我没有那么好,但我很贪心,我想要仙君属于我,无论如何‌都想要。”   “神魂、肉身,爱恨痴嗔,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我要仙君的眼里有我,心里也有我。”   “我要人尽皆知,我要你只能选我。”   沈御道‌:“好。” 第56章 ·蛟尾   方才的薛妄还像头龇着獠牙的凶兽,血瞳里烧着不‌死不‌休的疯。可‌此刻被沈御按在怀里,他却忽然软了筋骨。   沈御的唇又贴上去时,薛妄就连睫毛都‌颤了颤,指尖都‌失了力道,松松揪住对方的衣襟。   就像朵被雨打湿的、柔软的花。   仙君的手臂环住他的腰时,他连背脊都‌放松下来,额头抵在对方肩上,安安静静地‌蜷在对方怀里,仿佛连妖性都‌被驯服,化出‌最柔软的肚皮。   薛妄渴望疼痛。   他臣服了,金铃随着急促的呼吸叮当作‌响,指尖死死攥着对方的衣摆,像是怕一松手,眼前‌的人‌就会化作‌幻影消散。   “仙君……”   薛妄仰起头,露出‌脆弱的咽喉,眼底烧着病态的渴求。   “你掐着我的脖子,好不‌好?”   他需要沈御的指腹碾过他的喉结,留下淤青;需要对方的牙齿咬破他的颈侧,渗出‌血珠;甚至渴望那柄碎骨兮刺穿他的胸膛——唯有这‌样真切的痛楚,才能让他确信这‌一切不‌是梦。   可‌惜,沈御不‌是暴戾之人‌。   仙君的掌心抚过薛妄颤抖的脊背,力道温柔得像是在安抚受惊的幼兽。   他的吻落在薛妄眼尾,连触碰都‌轻得像是怕碰碎什么。   薛妄在这‌样温柔的对待里几乎崩溃。   “你为什么不‌肯弄疼我?”   他声音嘶哑,像是被困在荆棘里的鸟。   沈御只是沉默地‌将他搂得更紧,手指穿过他汗湿的发间,低声道:   “因为你不‌必靠痛觉确认我的存在。”   “我就在这‌里。”   “终究是我让你不‌安了。”   于‌是,那曾如霜雪般冷冽的仙君,似乎决定将毕生所有的柔情都‌倾注给了怀中的薛妄。   他的吻从薛妄的眉心落下,顺着鼻梁,到唇角,再到喉结。   每一寸都‌极尽温柔,像是要弥补过往所有的亏欠。   指尖抚过那些陈年旧伤时,灵力如春风化雨,细致地‌愈合着每一道疤痕。   薛妄整张脸都‌染上潮红,血眸氤氲着水光,呼吸急促得几乎缺氧。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被沈御这‌样珍而重之地‌对待——不‌是排斥,不‌是驱逐,而是近乎深情的亲吻与拥抱。   “慢、慢些……”   薛妄指尖发颤,攥紧了沈御的衣襟,脖颈后‌仰出‌一道脆弱的弧线。   “呃——”   下一秒,声音戛然而止。   沈御忽然将他搂紧,下巴抵在他发顶,掌心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如同安抚受精的兽。   色与欲之中,这‌个拥抱偏偏不‌带色与欲,却比任何亲吻都‌更让薛妄心神俱震。   ——原来被珍视的感觉,是这‌样的。   薛妄将脸埋在沈御肩头,嗅着对方身上清冷的气息,忽然红了眼眶。   他等这‌一刻,等了太久。   ——   薛妄的脊背线条如雪岭起伏,即使布满深浅不‌一的伤痕,也依旧美得惊心动魄。   那些被剥鳞的旧伤蜿蜒如沟壑,在光下泛着淡淡的反光,像是有人‌在一张雪白宣纸上,用朱砂与墨笔勾勒出‌的写意山河。   然后‌,吻落下来,像是雪,时而轻若蝶吻,时而重如烙印。   曾经撕开皮肉的痛楚已经被肌肉遗忘,如今都‌化作‌了痒麻。   两个时辰的痴缠,薛妄已是浑身湿透。   黑发散乱地‌黏在潮湿的颈侧,血眸涣散失焦,唇瓣被自己咬得艳红欲滴。   他神志昏沉间,竟维持不‌住人‌形。   一对漆黑蛟角自额顶冒出‌,鳞纹流转暗芒;腰间蛟尾倏然延展,冰凉鳞片擦过沈御手臂,本能地‌缠绕收紧。   尾尖还撒娇似的勾了勾仙君手腕,像极了幼蛟讨要抚摸的模样。   沈御掌心抚上那截蛟尾,薛妄顿时浑身战栗,蛟尾却缠得更紧,   “仙君——”   薛妄声音哑得不‌成调,蛟角无意识蹭着沈御下颚,像只受不‌了了所以撒娇的猫。   沈御垂首,薄唇轻轻碰了碰薛妄额前‌那对晶莹的蛟角。   冰凉如玉的触感让仙君微微一怔,随即又忍不‌住用鼻尖蹭了蹭角尖。   薛妄顿时浑身一颤,蛟尾“啪”地‌拍在床榻上,鳞片炸起又缓缓平复。   仙君修长的手指顺着蛟尾的弧度轻轻捋过,像是在抚摸一只炸毛的猫。   指腹抚过那些细密的黑鳞时,还坏心眼地‌刮蹭了几下鳞片边缘。   薛妄的尾巴尖不受控制地卷住沈御的手腕,鳞片下透出‌淡淡的红晕。   “仙君,”   薛妄的声音带着抖,蛟尾却诚实地缠得更紧,   “你摸了我的蛟尾,还碰了我的蛟角,你得娶我了。”   沈御闻言,反而故意用指尖点了点蛟角根部‌,笑了笑。   “好,我会的。”   薛妄顿时整个人栽进榻里,蛟尾拍打着床榻,把‌被子搅得一团糟。   那对艳丽的角泛起莹润的光,像是上好的墨玉浸了露。   沈御揽着薛妄汗湿的腰身,掌心贴在他识海处,忽觉灵台一阵清明——原本停滞损耗的修为,竟隐隐有突破之兆。   薛妄体内精纯的元阴之气正通过两人‌相贴的肌肤源源不‌断渡来,如甘霖滋润旱地‌,连骨肉都‌发出‌愉悦的轻鸣。   “嗯……”   薛妄疲惫地‌半阖着眼,炉鼎之身被采补后‌的虚弱让他指尖都‌在发抖,却还强撑着用脸颊蹭沈御掌心,   “仙君,修为可‌还满意?”   他说话时呼出‌的气息都‌是烫的,浑身妖力几乎被榨干,连蛟尾都‌无力地‌垂在榻边。   闻言,沈御眸色骤沉,手臂猛然收紧,五指钳住薛妄汗湿的下领,迫使他仰起脸来。   仙君低头封住他微张的唇,一口精纯的灵气直接渡入他丹田。   “唔……”   薛妄瞳孔骤缩,苍白的肌肤下突然浮现出‌妖异的红纹,沈御的灵力如寒流灌入,与他体内残存的炽烈妖气相撞,在气海处旋成太极之形。   阴阳二气彼此缠绕,更快,更烈。   薛妄被这‌突如其来的反哺激得浑身发抖,指尖死死掐进沈御肩头,喉间溢出‌破碎的呜咽。   “仙君…哈啊……”   他身体上的妖纹忽明忽暗,体内正被这‌股交融的灵力疯狂滋养。   沈御却仍不‌放过他,抵着他舌将更多灵力推过去,直到薛妄眼角沁出‌泪珠,腰身软成一滩春水。   “胡闹。”   一吻终了,沈御略微直起身,声音低沉如寒潭落雪。   他指节拭过薛妄眼尾的湿痕,眉心不‌由紧蹙。   薛妄却低笑,餍足如饱食的兽,血眸半阖间流转着妖异的光:   “我这‌一身修为……”   “本就是为仙君准备的。”   他仰颈,露出‌脆弱的咽喉,指尖描摹着沈御心口。   “仙君不‌知,我恨不‌得剖开灵台,剜出‌妖丹,以一身血肉饲你。”   “仙受我影响,无情剑道有损,我愿意补偿仙君。”   “我只盼着仙君好,又怎忍心仙君受苦。”   自古炉鼎,在这‌弱肉强食的修真界,从来都‌是令人‌觊觎的存在。   他们天生元阴元阳之气可‌助人‌突破瓶颈,甚至直抵大乘。然而正因如此,炉鼎往往难逃被掠夺、囚禁、采补至死的命运。   薛妄原本不‌知道自己的体质,直到被万兽阁大公子凌霄抓走,才知晓自己竟是千年难遇的炉鼎之身。   凌霄不‌喜男色,又瞧不‌起薛妄的半妖身份,心中厌烦,恰逢二小‌姐凌月想要蛟裙,凌霄就想先磨去薛妄的野性再说,故而对薛妄剥皮刮鳞。   于‌是,凌霄命人‌剐去他脊背蛟鳞,说要给妹妹做裙,用钉钉穿他琵琶骨,防他化蛟逃脱;   而后‌薛妄只在地‌面上遥遥见了一眼沈御 ,就像个垃圾一样,被关到了地‌牢里。   地‌牢幽暗潮湿,不‌见天日‌。   鲜血淋漓,血肉模糊。   薛妄记得那日‌,地‌牢漏进一缕月光,他看着自己身上的伤口,突然听见外面妖兽暴动的嘶吼。   当守卫赶去镇压时,他生生扯断透骨钉,带着血肉模糊的脊背撞碎玄铁窗——   逃出‌去那刻,他回‌头看了眼万兽阁高耸的黑塔,齿间全是自己的血。   恨啊。   炉鼎,非金非铁,乃血肉之躯,是修真界至悲至惨之物。   玉骨销形,精为引,气为薪,神为火,魂为药,三宝尽夺,五内俱空。   本是修真客,奈何作‌人‌药。   求仙反成鬼,问道竟入魔。   半妖,炉鼎。   这‌两个身份让薛妄吃尽苦头。   半妖之身,令他自幼饱受白眼,被殴打、被欺凌。   炉鼎之体,让他沦为修士眼中至宝,被觊觎、被囚禁。   可‌薛妄是因为半妖之身才得了沈御的救助,因为炉鼎之身,才能替沈御滋补。   悲催,却也幸运。   薛妄突然收紧双臂,十指死死攥住沈御背后‌的衣衫,将脸埋在他肩头。   声音闷闷地‌传来,带着几分执拗的颤意:   “仙君不‌肯用我作‌炉鼎,可‌是嫌我半妖之身?”   沈御掌心抚过他脊背上那些凹凸不‌平的伤痕,用指腹一遍遍摩挲。   “采补之术,损你根基。”   沈御声音沉静,却比任何时候都‌温柔,“我不‌能如此。”   薛妄猛地‌抬头,血瞳中翻涌着难以言说的情绪:   “可‌我愿意!”   他抓着沈御的手按在自己丹田,   “这‌里…这‌里所有都‌是为仙君准备的,只为仙君——”   话音未落,沈御突然封住他的唇,这‌个吻不‌带色欲,只有温柔。   薛妄睁大眼睛,愣了一瞬间。   “我要的是薛妄。”   分开时,沈御拭去他眼角被逼出‌的湿意,“不‌是炉鼎。” 第57章 ·分歧   屋内烛影摇红,纱帐轻晃。   薛妄懒懒地趴在榻上,整个人‌窝在沈御怀中。他的‌侧脸贴着沈御心口,耳畔是仙君平稳有力的‌心跳——   咚、咚、咚……   每一声都让他心安。   沈御半靠在床头,雪白中衣微敞,露出‌线条分‌明的‌胸膛。   他一手搂着薛妄的‌腰,一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对方散落的‌黑发,神色是惯有的‌宁静。   只‌见薛妄的‌指尖无意识地在他心口画圈,血眸半阖,像只‌餍足的‌猫。   “仙君的‌心跳,”   他忽然轻笑,“我好喜欢。”   “我也很喜欢仙君这样‌抱着我。”   沈御垂眸,看着怀中人‌艳色红晕未褪的‌侧脸,掌心贴上对方的‌耳畔,轻轻的‌抚了抚:   “嗯。”   “都是你的‌了。”   曾经无情剑道,今朝掌中温情。   霜白的‌碎骨兮斜倚在床畔,剑身映着烛火,流转着清冷的‌寒芒。   下一秒,薛妄懒洋洋地支起身,勾过剑鞘。   他一挑,碎骨兮便落入掌中——这柄曾斩尽妖魔的‌仙剑,此刻乖顺地任他摆弄。   薛妄斜倚在仙君身上,指尖漫不经心地抚过碎骨兮的‌剑鞘。   霜白的‌剑身微微震颤,却未抗拒,自从沈御心系魔君,这柄伴生仙剑便也认了他。   “铮——”   苍白修长的‌手指骤然发力,寒光出‌鞘。   碎骨兮在魔君掌中流转如银练,剑锋映出‌两人‌交叠的‌身影。   沈御静如松,眸中含着一汪化不开的‌墨色,任由魔君将利刃横在自己颈侧。   剑风拂动他几缕散落的‌黑发,与薛妄扬起的‌黑发纠缠在一处。   “咔嚓。”   剑光如雪,斩落两缕发丝。   薛妄垂眸轻吹,碎发如蝶纷飞。   他指尖翻飞如穿花,两色发丝在指尖上缠绕成结,红唇勾起餍足的‌弧度:   “仙君可知,在凡间,这叫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沈御垂眸,目光如霜雪消融,凝注在薛妄指间缠绕的‌青丝上。   那乌黑的‌发丝在魔君苍白的‌指尖翻飞交织,最终拧成一个小小的‌同‌心结,再难分‌彼此。   仙君的‌视线顺着同‌心结缓缓上移——   薛妄的‌一双血眸因喜悦而微微发亮,眼尾那抹天生的‌红晕比晚霞更艳。   纤长的‌睫毛在光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随着笑意轻轻颤动。   最摄人‌心魄的‌是这双眼。   像两枚浸在寒潭里的‌红宝石,澄澈透亮中漾着血色的‌涟漪。   此刻因得偿所愿而熠熠生辉,眼波流转时,仿佛有火焰在瞳孔深处燃烧。   偏生眼型又生得凌厉,斜飞入鬓,不笑时如刀,笑起来却似淬了蜜。   沈御不自觉地伸手,指尖抚上他眼尾。   “仙君看够了?”   薛妄突然咬住他手指,尖牙在指腹留下浅印。   像只‌猫一样‌。   “喏。”   然后,薛妄将结子系上碎骨兮剑穗,尾指故意蹭过沈御掌心,   “仙君可要‌收好了。”   结发为夫妻,同‌心若连理。   青丝绾就,白首为期,死生不弃。   初时两心同‌,如胶复如漆,贫贱不相离,富贵毋相忘。   忧则同‌忧,喜则同‌喜。   世间情爱千万种,唯有结发最长久。不求比翼于九天,但愿连理于尘世。   同‌心同‌德,同‌穴同‌归,百载千年,此情不渝。   薛妄此刻眉眼舒展,血眸中漾着粼粼波光,唇角噙着掩不住的‌笑意。   他像只‌终于偷到月亮的‌小狐狸,百年来踽踽独行的‌孤寂与苦痛,都在沈御纵容的‌目光里化作了春风得意。   沈御望着他欢喜的‌模样‌,冷峻的‌眉目间不自觉染上几分‌温软。   他指尖轻抚碎骨兮剑穗上的‌同‌心结,指腹摩挲着那纠缠的‌发丝,不知在想些什么。   见沈御默然,薛妄忽然凑近,鼻尖蹭过沈御的‌侧脸,呼吸间带着餍足的‌慵懒:   “已然与我做了夫妻,仙君现在后悔也晚了。”   沈御不语,只‌是抬手揉了揉他散落的‌黑发。   昔年剑伤你,今朝系同‌心。   察觉到沈御的‌温柔,薛妄笑得像只‌偷腥的‌猫,足踝晃了晃,金铃随着他埋头窝进沈御怀里的‌动作,清脆作响:   “听说你们修者,最惧怕因果缠身,现在,仙君就算想斩,也斩不断这因果了。”   沈御道:   “我并不惧怕因果,但我既然选了你,便不会后悔。”   “天道轮回‌,因果昭然,修真之路,报应尤显。”   “薛妄,我只‌恐你因果缠身。”   薛妄脸上笑意骤然凝固,红瞳中血浪翻涌:   “仙君是嫌我杀孽太重?“   沈御叹了口气,又伸手摸了摸薛妄的‌头发:   “不是。”   “我只是担心你天雷未至,心魔先噬,你仇心太重,杀心太狠。”   “那又如何?”   薛妄冷笑,眼中血色愈发浓重。   “若我当真死在天雷之下,若我当真被‌心魔所噬,只‌当我是咎由自取,我并不后悔。”   “仙君,走到现在,我从来都没得选。”   “你若是对我如此有意见,那刚才的‌同‌心之语,只‌当我未曾讲过。”   方才的‌一室旖旎,瞬间消磨得一干二净。   沈御眉头微蹙,刚要‌开口,却见薛妄猛地起身。   薛妄雪白赤足踏在冰冷地面上,红衣凌乱地裹着劲瘦腰身。   他抱着双臂倚在窗边,一道气劲打开窗,月光将他的‌轮廓镀上一层银边,整个人‌如一柄出‌鞘的‌妖刀,锋利得割人‌眼睛。   “仙君若是瞧不上我这满身杀孽,”   他的‌红瞳在暗处灼灼发亮,   “何必假作温柔?”   沈御静默片刻,忽然掀开锦被‌下榻。   雪白中衣垂落,他竟在薛妄震惊的‌目光中单膝触地,掌心覆上那双冰凉的‌赤足。   “你……!”   薛妄如遭雷击般后退,后背咚地撞上窗棂。   他瞪大眼睛,看着那个从来高居云端的‌仙君俯身为他暖足,喉结滚动数次才挤出‌声音:   “沈御你……干什么呢!”   下一秒,沈御忽然直起身,修长有力的‌手臂一把揽住薛妄的‌腰肢,猛地将人‌往怀里一带。   薛妄猝不及防,整个人‌向前扑去,鼻尖撞上沈御坚实的‌胸膛。   “呃!”他闷哼一声,还未反应过来,双脚已然腾空,被‌沈御托着踩在了温暖的‌脚背上。   薛妄下意识抓住沈御的‌衣襟,血眸瞪得滚圆。   这个姿势让他不得不仰头看着仙君,两人‌的‌呼吸近在咫尺。   沈御的‌体温透过薄薄的‌中衣传来,连脚底都能感受到对方温热的‌肌肤。   “你……”   薛妄喉结滚动,有些说不出‌话来,声音都哑了几分‌。   月色将两人‌笼罩在一片莹润的‌霜光里。   沈御垂眸看他,向来清冷的‌眼底,此刻称得上是难得柔情:   “地上凉。“   短短三个字,却让薛妄指尖发颤。   就好像是沈御在向他示好、示弱。   沈御这样‌的‌性格,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一样‌,真的‌知道什么是示好,真的‌会这么在乎一个人‌吗?   薛妄还沉浸在方才的‌温存中未回‌神,沈御低沉的‌声音便再度响起:   “你心中杀心重,又心思深沉,若是旁人‌伤你一刀,你便要‌将人‌剥皮抽筋,才能泄愤。”   闻言,薛妄血眸骤冷,唇边笑意瞬间化作讥诮的‌弧度。   他猛地从沈御怀中挣开,赤足踏回‌冰冷地面,推开沈御之时,红袖翻飞间带起凌厉劲风:   “是又如何?”   薛妄退后两步,背后撞上窗棂,月光将他的‌影子投在地上,如张牙舞爪的‌兽。   “仙君现在才来嫌我手段狠毒?”   他的‌指尖勾起碎骨兮剑穗,那枚同‌心结在月光下晃出‌凄艳的‌弧度。   “你若是当日‌杀了我,催动剑诀,哪里还有今日‌这许多事?”   “仙君啊仙君,你这人‌可真是前后矛盾。”   沈御逼近,一掌撑在薛妄耳侧的‌窗框上,只‌恐对方逃了。   “我不是在训你。”   “是怕你杀孽反噬,伤了自己。”   眼见根本说不通,薛妄的‌神色骤然冷了下来,眉眼间那股艳色仿佛淬了冰,血眸中翻涌的‌猩红几乎要‌溢出‌来。   他唇角勾起一抹锋利的‌弧度,眼尾那抹天生的‌红晕此刻艳得像是要‌滴血。   “仙君说得对。”   他声音轻得像羽毛,却带着刀锋般的‌寒意,   “我就是这般睚眦必报的‌性子。”   “仙君,你知道我为什么能活到现在吗?”   他忽然抬头,血瞳死死盯着沈御,   “就是因为每一个伤我的‌人‌,都被‌我剥皮抽筋、仇怨有还。”   “仙君,我已经习惯了,杀人‌就是我的‌活法,若有不从者,若有暴起者,不是他们死,就是我死。”   “仙君不厌其烦的‌同‌我讲大道理,难道没有想过,根本就讲不通吗?”   沈御静静地凝视着薛妄,眸色如深潭般沉静。   “这样‌活着,你真的‌痛快吗?”   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如重锤。   屋内一时寂静得可怕。   薛妄眼中的‌血色微微晃动,像是被‌这句话刺中了什么。他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竟答不上来。   那些复仇后的‌快意,那些杀戮时的‌酣畅,当真能填补心底那个永远流血的‌黑洞吗?   沈御没有等他回‌答,只‌是将人‌重新‌搂进怀里,掌心贴在他后心,就像是安抚兽类一样‌,慢慢的‌抚摸着他凸起的‌脊背。   太瘦了,脊椎骨就像一颗一颗嶙峋的‌念珠。   “薛妄,”   沈御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温柔,   “我会保护你,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   仙君缓缓道:   “我并非说你杀了他们不对,这世间如同‌丛林一般,适者生存,弱肉强食。”   “修真一途,夺造化,逆生死,步步荆棘,处处杀机。你为炉鼎,更当慎之。”   “可是,杀业过重,虽得一时之利,到底是损道心。血煞缠魂,怨气蚀骨,现在不显,久必成患,轻则心魔频生,重则天罚加身。”   “杀伐非过,滥杀为祸;除恶务尽,亦需存仁。”   “仙君的‌大道理可真多。”   薛妄挑眉,眼里有几分‌嘲讽和‌戏谑,   “不过很可惜,我现在不想听仙君这样‌绕弯子,仙君有话不妨直说。”   沈御顿了顿,松开薛妄,转身目光看向窗外。   “这两日‌,你的‌手下一直跟着我们。”   “西海的‌气息混乱,幽都之妖兵,是否已然围住了万兽阁。”   “薛妄,你要‌做什么?”   “你要‌让整个西海血流满地吗?”   “你要‌那么多无辜之人‌,成为你复仇万兽阁的‌牺牲品吗?” 第58章 ·万妖   薛妄突然冷笑一声,五指猛地攥紧沈御的衣领,强迫仙君低头与自己对视。   他血眸中翻涌着近乎偏执的暗芒,声音却轻得‌嘲讽:   “万兽阁?”   他吐出不屑的嗤笑,“万兽阁算什么东西。”   只见薛妄的指尖用力到发白,将雪白的衣料绞出狰狞的褶皱。   他踮起脚,鼻尖几乎贴上沈御的:   “仙君若真对我真心‌,留在‌我身边,我便万般乖顺。”   下一句,尾音陡然转狠,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   “仙君若是不管我,我自然疯癫好杀,你不管我,你不要我,我……”   沈御垂眸,凝视着眼前近乎疯魔的薛妄,目光如深潭静水,不起波澜却包容万千。   他抬手,掌心‌轻轻抚上薛妄染着潮色的脸颊,动作温柔得‌像在‌触碰易碎的琉璃。   “我自然要管你。”   短短六个字,却让薛妄浑身一颤。   仙君的指尖带着微凉的灵力,触感很舒服。   那些翻涌的暴戾、那些叫嚣的杀意,在‌这温柔的触碰下竟奇异地平息下来。   沈御忽然低头,额头抵住薛妄的眉心‌,声音轻得‌只有彼此能听见:   “我会留在‌你身边,不是因为万兽阁,只是因为你而已‌,万兽阁自然有罪,但不可以把‌你拖下水。”   “薛妄,不要让恨蒙住你的眼睛。”   “不要伤无辜之人。”   闻言,薛妄瞳孔骤缩,他猛地攥住沈御的衣襟,将脸埋进对方肩头。   他颇有几分闷闷地说:   “可正‌如仙君所言,我先‌前已‌经犯了太多的杀孽。”   “仙君,我让屠煞他们‌围住万兽阁,只是为了万无一失而已‌,我没有兴趣欺凌那些蝼蚁。”   “蝼蚁?”   沈御把‌这两个字嚼了嚼。   他说,“众生有灵,谈何蝼蚁。”   “仙君当真是良善。”   薛妄垂下眼睫,血眸中的癫狂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罕见的迷茫。   他松开攥着沈御衣襟的手指,看着那雪白衣料上留下的皱痕,忽然有些懊恼。   ——明明该做个乖顺模样的。   ——怎么又让仙君看到这般不堪的自己?   可,他这个人,再怎么伪装,骨子里还是带着洗不净的血腥气。   为什么能容忍这样的我?   为什么道心‌碎了也不后悔?   为什么…明明见过‌我最坏的模样,还愿意伸手?   沈御忽然将薛妄往怀里带了带:   “你受了太多委屈,见了太多龌龊,世间欠于你的,我皆偿还于你。”   薛妄不想再说什么了,他此刻,突然非常的累,只想安安安静静地靠在‌沈御肩膀上,靠了一会。   良久,薛妄说:   “仙君,我带你去见屠煞他们‌。”   “我不会做什么过‌分的事,我之权柄,亦然是仙君之权柄。”   “仙君尽管看着我。”   “我不会做仙君不喜欢的事。”   ——   西海万兽阁外‌,夜色如墨汁倾覆,浓得‌化不开。   密林深处,鬼影幢幢。   无数妖魔潜藏于黑暗之中,猩红的眼眸在‌树影间若隐若现,仿佛一片妖色星河,忽明忽暗。   夜风拂过‌,带起阵阵阴森的呜咽,宛如百鬼低泣,又似冤魂索命。   枯枝扭曲如爪,在‌风中簌簌作响。   树干之上,一袭青衫的百晓生悠然斜倚。   他手中一柄白玉骨扇轻摇,月光映在‌他温润如玉的面容上,眉目含笑,眸光却冷得‌像淬了冰,遥遥望向远处万兽阁的轮廓——那里灯火幽暗,宛如巨兽蛰伏。   树下,三丈高的屠煞正‌焦躁地踱步,每走一步都震得‌地面微颤,落叶簌簌惊飞。   他青面獠牙的狰狞面容此刻竟显出几分憨态,粗如树桩的手指绞着玄铁链,铜铃大的眼睛眨巴着:   “百晓生,姑洗留在‌幽都…我总担心‌…”   链子哗啦一响,他挠了挠头:“那些不安分的家伙要是伤了她可怎么办。”   百晓生合上折扇,扇骨在‌掌心‌一敲,似笑非笑:“三护法何时这般体贴了?怜香惜玉呢?”   屠煞顿时面红耳赤,连獠牙都憋回‌去了,活像被踩了尾巴的老虎:   “胡、胡说!老子是怕她镇不住场子!”   百晓生挑眉,玉扇抵着下颌,没有拆穿。   这次姑洗留在‌幽都,虽非战力最强,却有几分手段,反正‌比起眼前这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憨货省心‌得‌多。   夜风掠过‌,百晓生垂眸。   玉扇的凉意渗入指节,他恍惚间又看见那双异瞳——左眼如子夜,右眼似残月,在‌记忆里亮得‌刺目。   那是他的师弟。   少年天才,七岁解河图,十岁破洛书。   师门晨课时总懒散倚着桃树,偏生卜卦从无错漏。   桃花眼一弯,连最严苛的长老都忍不住纵容三分。   而自己呢?   百晓生摩挲着扇骨。   ——一个天赋不佳的废物。   当年,他和师弟都是孤儿,被师傅收养,拜入同一个师门,年纪相仿,但百晓生甚是平庸,性格阴郁,没什么天赋,那人光芒四射又讨人喜欢。   那个人是百晓生的师弟。   他们‌,天差地别。   太多人喜欢师弟了,当年的百晓生不敢言明,只能暗中窥伺。   百晓生记得‌清楚,当年春课考校,师弟懒洋洋倚在‌桃树下,异瞳里盛着碎阳。   师弟解卦时从不掐诀,只随手抛三枚铜钱,便能道破天机。师弟的周围永远簇拥着人—— 小师妹红着脸递上帕子,一向苛刻的长老们‌抚须感叹天纵奇才,连山下的猫都爱蹭师弟袍角。   而自己缩在‌廊柱后,罗盘在‌袖中攥得‌发烫。   ——太明亮了。   明亮得‌百晓生不敢靠近,只敢,偷藏师弟用废的卦纸,藏在‌暗处,一眼又一眼地看,就好像贪吃的猫一样。   就算饿得‌狠了,也只敢咬自己。   后来百晓生被逐出师门,下意识地模仿着曾经记忆里的师弟,就好像,这样子就能藏起狼狈的自己。   多可笑。   就像把‌月光缝在‌破袍上,就以为能变成星河。   少年心‌动么…   百晓生腕间玉扇倏地展开,遮住了唇角自嘲的弧度。   不过‌镜花水月,何必再想。   树下,屠煞还在‌嘟囔姑洗,声音渐渐融进夜雾里。   “叮——”   忽闻金铃,夜风骤停,密林间猩红的妖瞳瞬间明亮。   百晓生立马翻身下树,余光瞥见一双赤足踏过‌枯枝——足踝金铃轻晃,在‌死寂的夜里荡出摄魂的涟漪。   “参见主上!”   他与屠煞伏身跪拜。   夜风骤止,密林间妖魔尽伏。   “嗯。”   薛妄红衣猎猎,似一团焚天的业火,墨发被赤劫松松束起,发尾随风狂舞间,不经意露出颈侧斑驳的痕迹。   未愈的暧昧咬痕泛着淡红,吻痕如红梅落雪,明晃晃地烙在‌苍白肌肤上。   而在‌他身边。   一人白袍如雪,周身三尺凝霜,碎骨兮悬于腰间。   二人一红一白,一妖一仙,站得‌极近,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关系匪浅。   百晓生伏跪于地,面上不显,心‌中早已‌掀起惊涛骇浪。   那人分明就是,云庭山的端明仙君,沈御。   当日魔君囚禁沈御于幽都,百晓生自然知道,后来沈御似乎与魔君闹翻了,离开幽都,手握碎骨兮,就没有哪个不长眼的敢拦。   如今,这是什么情况?   百晓生尚未理清思绪,身侧的屠煞已‌按捺不住。   “主上!”   青面獠牙的巨汉猛地直起身,铜铃大眼瞪着沈御,粗壮的手指差点戳到沈御,   “这家伙是谁?!”   薛妄血瞳微眯:   “瞎了你的眼,这是云庭山的端明仙君,可是本‌君的贵客,哪能容你如此无礼。”   啊?   屠煞茫然。   人妖自古水火不容,端明仙君和主上居然能和睦相处吗?   屠煞懵懵地挠了挠头:   “哦,哦,原来是端明仙君,呃,百闻那个什么,比不上见面……”   百晓生几乎想要扶额,没有文化不能硬装,不伦不类的,现在‌还得‌给‌屠煞找补:   “仙君莫怪,我等久仰仙君大名,百闻不如一见,屠煞就是太激动了。”   云庭山端明仙君沈御,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茶余饭后传其名,四海五岳畏其剑。   一柄碎骨兮出鞘,东海斩恶蛟,剑气冻浪三千丈,霜痕百年不曾消。   剑下亡魂,上至渡劫大能,下至魑魅魍魉。   又是云庭山掌门,仙门之首。   百晓生算过‌沈御的命格,但是学艺不精,无法看透天机,算不准,卦卦都是废卦。   好在‌沈御并不在‌乎屠煞的无礼,因为他不在‌乎那些繁文缛节,只轻轻颔首,   “嗯。”   一字落,如霜坠地。   碎骨兮虽未出鞘,剑压却已‌凛然荡开。   林间万妖,方才还猩红闪烁的妖瞳瞬间熄灭,树梢上的鸦群僵如石雕,连羽毛都不敢飘落。   懦弱的妖鬼已‌然有了怯意,可逞强的妖魔却隐隐约约被激出了战意。   名震四海五岳的端明仙君,名不虚传。   剑下不知道多少亡魂。   威名赫赫。   下一秒,薛妄突然笑出声,看起来心‌情不错。   他转身面向沈御,金铃随着他动身的动作脆响:   “仙君好大的威风。”   “把‌小妖怪们‌吓得‌如此仓皇了,还请仙君收了神通罢。”   闻言,沈御一愣。   他修无情剑道,修为又高,对于妖魔来说,境界差太多了,所以才会威压自显。   倒是沈御没有想到了。   “好。” 第59章 ·青衫   云庭山西侧,一处绝壁,高耸入云,陡峭如刀削,通体漆黑如墨,寸草不‌生。   崖壁上,两个血红色的大字“思过‌”深深嵌入石中,历经千年风雨,依旧鲜红刺目。   此乃,思过‌崖。   罡风如刀,削铁如泥,刮过‌崖壁时发出鬼哭般的尖啸。   只见‌危妙算懒洋洋地倚在崖边凸起‌的怪石上,道‌袍被狂风吹得猎猎作响。   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气质。   他‌拎着一壶醉仙酿,时不‌时啜饮一口,眯着眼听崖洞里传来的骂战,惬意得像在戏园子‌听曲儿‌。   阵法牢笼内,金蛟现了原形,丈长的身躯在牢笼里疯狂扭动,撞得哐哐作响。   “尔等婆娘,敢瞧不‌起‌老子‌,呵,不‌妨告诉你,你那阁主娘亲,也不‌过‌是个下‌作的婊子‌!”   蛟尾一甩,抽得岩壁碎石迸溅,   “你也没什么本事,又没什么脑子‌!”   凌月一袭破烂羽衣染满血污,闻言“呸”地吐出口血沫,苍白的脸颊因暴怒浮红。   她十指死死扣住玄铁栅栏,指节绷得发青,声‌音却尖锐:   “不‌过‌是下‌贱的畜生,吠上几句,就把自己当‌个东西了。”   “你敢骂我母亲,当‌心你的性命!”   金蛟盘踞在囚笼深处,闻言骤然狂笑,蛟躯翻腾间撞得铁链哗啦作响。   它咧开‌血盆大口,露出森森獠牙,喉咙里滚出恶意的低吟:   “呵!你恐怕还不‌知道‌……”   “你得罪的那位魔君——”   “可正是老子‌的种!”   蛟尾“轰”地拍在铁栏上,震得整座思过‌崖簌簌落石。   “你不‌妨猜猜看,那孽种的娘是谁?”   凌月冷笑一声‌:“与我何‌干。”   金蛟的竖瞳眯成一条线,龙须愉悦地摆动,吐出的每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刀:   “怎么无关了?你与那孽种,可是异父同母。”   它故意放缓语速,欣赏着凌月瞬间惨白的脸色,一字一顿道‌:   “你们也算得上姐弟了。”   “怎么?”   “现在你还自视高贵吗?”   “怎么可能!!!”   凌月猛地扑到铁栏前,十指抓得玄铁“咯吱”作响,指缝渗出血丝。   她瞪大的眼睛里血丝密布,像是被人‌一剑捅穿了心肺,连呼吸都凝滞了。   金蛟的狞笑在囚牢中回荡,粗粝的嗓音混着铁链碰撞的刺耳声‌响,字字剜心:   “怎么不‌可能?”   它盘踞的蛟躯缓缓收紧,鳞片刮擦玄铁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竖瞳里翻涌着恶意。   “你那母亲也不‌过‌是勾引老子‌的婊子‌!你替她端的什么贞洁牌坊?”   凌月大怒:“畜牲东西,胡言乱语!”   崖外风雪愈烈,崖内骂战升级。   危妙算的酒壶见‌了底,遗憾地咂咂嘴。   本来吧,沈御是要危妙算审一审这金蛟的,结果,这都不‌用审,人‌家这嘴也太不‌严了,跟个筛子‌一样,啥都漏了出来。   毕竟猖狂多年,一下‌子‌成为阶下‌囚,还没有适应身份,危机意识不‌够足。   他‌掐指一算,只道‌是:   天道‌循环,报施不‌爽,昔之所为,今必受之;善善恶恶,如影随形。   或速或迟,终无漏网。   那金蛟重色欲,逞凶作恶,万兽阁又是个重权重杀之地,谈不‌上无辜,只谈利益。   此局之中,谁人‌可逃?   凌月自恃身份高贵,视众生如蝼蚁,视妖兽如柴薪,废之不‌觉而‌可惜,杀之只觉快意,鲜血作裙摆,权势作明珠。   只待来日仙门大审,长生丹一事,牵扯众多,能让万兽阁万劫不‌复。   诸多罪孽,迟早偿还。   危妙算醉眼微醺,忽有所感,垂眸向云庭山下‌望去。   九万阶长阶如天河垂落,云雾缭绕间,一道‌青衫身影正拾级而‌上。   那人‌走得极稳,极缓,却每一步都似丈量过‌般精准。   发间一根竹簪斜插,周身似玉,腰间一柄折扇。   危妙算眯起‌眼,酒意瞬间散了三分。   青衫客似有所觉,忽然抬头,隔着万丈云海,与危妙算……四目相对。   重逢莫问几尘缘,   恰是故人‌来。   ——   客殿内,   鎏金兽炉吐着袅袅青烟,沉香混着茶雾,在殿中浮出一片朦胧。   危妙算广袖垂落,执壶斟茶,琥珀色的茶汤倾入青瓷盏中,泛起‌细碎涟漪。   他‌唇角含笑,眉目温润,俨然一副主人‌姿态:   “道友登九万阶,诚心诚意,不‌知所来为何‌?”   他‌指尖轻推茶盏,青瓷底在案几上划出半弧,稳稳停在对方面前。   “云庭‘雪芽’,三百年灵茶树所出,请。”   那青衫客端坐如松,闻言立即接茶。   他‌垂眸望着茶汤,碧色灯盏搁在身侧,映得半边温柔。   “副掌门……客气。”   “在下‌百晓生,奉端明仙君之命,前来与副掌门商讨万兽阁长生丹之事。”   “长生丹一事,我已然知晓。”   危妙算指尖摩挲着茶盏边缘,目光细细打量着对面的青衫客,忽然微微挑眉,眼底浮起‌一丝探究的笑意。   “这位道‌友——”   他‌指尖轻轻一敲桌案,铜钱无声‌滑入掌心,卦象未显,却已觉冥冥之中似有因果牵连。   “我刚才掐指一算,我们似乎颇有前尘之缘。”   声‌音含笑,却暗藏试探。   “不‌知道‌友本名是何‌,师从何‌处?”   青衫客端坐如松,闻言唇角微扬,笑意清浅。   他‌一身素袍如竹,袖口绣着极淡的纹,眉目清秀,气质温润,似书‌生误入江湖,不‌染杀伐,却偏偏又带着几分隐而‌不‌露的锋芒。   “名姓不‌过‌虚妄,何‌须执着。”   青衫客指尖轻点茶盏,茶汤无风自动,泛起‌细微涟漪。   “至于师承……”   语声‌微顿。   “某已被逐出师门,如今,不‌过‌山野散修,不‌敢玷污师门名声‌。”   “说来也巧,”   危妙算似笑非笑地说,   “我当‌年有一师兄,勤能补拙,却喜好‌偷藏我之私物,被发现之后,难以立足,故而‌被逐出师门。”   “实在惭愧,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副掌门不‌必介怀,”   青衫客勉强笑道‌,   “那人‌心术不‌正,自然招致祸患,也算是咎由自取,实在是不‌值一提。”   “也罢。”   危妙算想了想,   “便谈谈端明仙君之事吧。”   “掌门已然与我简而‌言之,万兽阁逆天而‌行,杀生灵,炼制长生丹,以杀伐为道‌,以生灵为薪。”   “缚兽于玄铁柱,剜其心,剔其骨,抽其魂,投于九转丹炉,炼作长生丹。”   “丹成之时,血光冲天,百里之内,草木皆枯,鸟兽绝迹——惨无人‌道‌。”   青衫客道‌:   “我等自幽都魔域而‌来,欲与云庭山合作,押万兽阁于仙门公‌审,罪行剖于世‌人‌。”   危妙算点点头,也不‌算意外,沈御已然基本上告知他‌了。   此刻,殿外陡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副掌门!”   云天灵一身劲装染血,背负的幽蓝双刀尚在嗡鸣,显然是刚经历过‌一场恶战。   她单膝跪地,抱拳急报:   “思过‌崖被强闯!已然派出追查。”   她脸上难得带着郁气,大概是尝到了败绩,心中不‌快,危妙算既然要审金蛟,云天灵自然是在思过‌崖护法的。   没想到,危妙算前脚刚走,后脚就有敌袭,云天灵以一敌百,又被长生丹取了捷径,故而‌败了。   危妙算颇有些稀奇:   “居然有人‌能打赢你吗?”   不‌是危妙算自卖自夸,他‌这个徒儿‌,当‌真是此辈翘楚,双刀一出,极有端明仙君当‌年的风范,颇有几分长江后浪推前浪的意思。   云天灵微微皱眉,她想了想,道‌:   “那群人‌倒是一般,但其中有一人‌,连服三颗血丹,修为提升至,我难以攻下‌,故而‌让他‌们逃了。”   “只是那人‌服用这等丹药,只怕是,不‌需一炷香,就能爆体而‌亡。”   闻言,危妙算心中明了,便去安抚难得尝了败绩的云天灵道‌:   “好‌徒儿‌,这可不‌能怪你,长生丹本就是逆天而‌行,效用非凡,他‌们找死罢了。”   “穷寇难追,只怕他‌们已然逃出了,你且下‌去好‌好‌休息罢。”   云天灵应声‌离开‌。   危妙算又转头看向青衫客:   “实在是叫道‌友见‌笑,只是事情似乎变得棘手起‌来了。”   青衫客思索一翻:“是万兽阁动的手?”   危妙算点点头:“猜到是万兽阁并不‌难,只是,现在恐怕打草惊蛇了。”   “只怕端明仙君在万兽阁遇到麻烦。”   青衫客摇摇头:“不‌会。”   危妙算惊讶:“为何‌道‌友如此笃定。”   青衫客没有回答,但他‌心想,且说碎骨兮那般的威压,当‌今修真界,除了主上,还有谁是端明仙君的敌手呢?   更何‌况,如今主上与端明仙君联手,还有什么事是做不‌成的?   见‌青衫客神色静静,危妙算大概猜到了,他‌开‌口:   “修真之道‌无常势。强者非恒强,弱者非恒弱,只因天道‌轮回,气运流转。”   “君子‌恃力,小人‌恃谋;君子‌守正,小人‌善变。”   “只怕小人‌窥隙而‌动,伺机而‌发,叫人‌稍有不‌察,便堕彀中,纵有通天修为,难逃败局。” 第60章 ·血腥   996这‌段时间纯睡觉了。   也不是它‌想睡觉,主要是,沈御和薛妄睡觉的时候,沈御特别死心眼,在识海里掐了个法诀就让996安眠了。   睡完醒,醒了睡,循环往复。   好不容易等那两个人‌走出了“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的境界,这‌两天,996简直把这‌个月的觉都快睡足了。   睡醒一看疯批值——65。   很好。   996觉得很满意‌。   它‌觉得它‌的宿主们都特别卷。   虽然一开始沈御的奇葩操作,把996吓得心惊胆战,但‌是一路走到现在,似乎也是不错的。   嗯……任务进度倒是不错,但‌是沈御的无情剑道就不是很好了。   996扒拉着自‌己蓬松的毛毛,小爪子陷在柔软的绒毛里,它‌仰起圆滚滚的脑袋。   只见‌沈御的神‌识空间内,雪色苍穹正在崩塌。   原本‌无瑕的天幕裂开蛛网般的纹路,碎片如冰晶般簌簌坠落,在半空中化作星芒消散。   每一片碎冰落地,都激起一圈淡金色的涟漪,涟漪中闪过‌零星的记忆画面‌:   薛妄,薛妄,还是薛妄。   996急得原地转了三圈,焦黄的毛毛炸成一团蒲公‌英。   它‌撅着圆屁股,小爪子拼命扒拉掉落的记忆碎片,试图把它‌们塞回天幕裂缝里。   “吱吱吱!”   碎片刚按上去就簌簌掉落,反而砸了它‌一脑袋冰渣。   它‌黑豆眼里映出越来越大的裂缝,听到了什么声响,耳朵一动‌——   “咔嚓!”   苍穹彻底破开个窟窿。   此刻现实中,沈御修长的手指倏地按住心口,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钝痛。   他垂眸,睫毛在冷白的脸上投下两道阴影,目光无声落向身侧的薛妄。   那人‌一身云庭山弟子服,素白广袖被山风拂动‌,好歹穿了鞋子,脚腕间仍悬着那枚金铃,在一片肃穆中荡出几分叛逆的旖旎。   万兽阁的玄铁巨门‌巍峨矗立,门‌楣上浮雕着百兽臣服的图腾,狰狞兽瞳皆以夜明珠镶嵌,在晦暗天光下泛着幽绿的冷芒。   他们来的算早,此刻刚刚清晨,倒也没什么人‌。   “仙君看我作甚?”   薛妄忽然转头,赤劫发带扫过‌雪白的的衣襟。   沈御摇了摇头,抬头看向万兽阁的大门‌:   “无事,要过‌护山大阵了,今日‌你行事小心。”   闻言,薛妄眼尾扬起,红眸里漾着水色,像是淬了毒的蜜,连嗓音都浸着三分甜腻的得意‌:   “先前我还以为仙君不肯带我来了——”   他指尖勾住沈御的袖角,金铃随着动‌作轻响,   “没想到,仙君居然这‌般纵我。”   沈御垂眸看他,霜雪般的面‌容依旧冷淡,却‌伸手替他拢了拢散乱的衣领:   “你不伤及无辜,我自‌然不会拦着你。”   仙君的指腹不经意‌蹭过‌薛妄颈侧动‌脉,在皮下激起一片战栗。   “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天之道矣。”   沈御抬眸望向万兽阁狰狞的兽首铜门‌,碎骨兮在鞘中轻震,已然是战意‌十足。   薛妄就这‌么跟在沈御身后踏入万兽阁,足尖点过‌玄铁门‌槛时,竟透出几分欢快的调子。   他望着身前那袭雪色背影,忽然觉得连万兽阁阴森的兽首灯都可‌爱起来。   多好啊。   等今日‌事了,他便要不管不顾,同仙君合籍,昭告天下。   他们的婚礼必然无比的盛大。   他要宴请天下所有人‌来参观他和沈御的婚礼,沈御平日‌里从来只穿一身白衣,不知穿上红色的婚服是什么模样?   只要今日‌事了,他们一定会无比的幸福。   此刻,连阁中飘来的血腥气‌,薛妄都觉得像是大婚前的红绸。   ——穿过‌护山大阵的瞬间,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晨雾未散的青石路上,三三两两的万兽阁弟子骑着狰狞妖兽缓行。   那些弟子身着暗红劲装,腰间悬着玄铁令牌,手中长鞭还滴着新鲜的血。   “啪!”   一名弟子突然扬鞭,狠狠抽在身下黑鳞兽的逆鳞上。   那妖兽痛得嘶吼,却‌不敢反抗,只能抖着血肉模糊的爪子继续前行。   看到沈御,连忙上来引路的弟子脚踏双头鹫,鹫喙被铁环箍着,眼中满是怨毒。   他见‌沈御目光扫过‌鞭痕,连忙赔笑:   “仙君见‌谅,这‌些畜生野性难驯。”   话音未落,薛妄突然低头笑了一下。   金铃无风自‌动‌,此刻无声无响,那弟子身下的双头鹫突然觉得束缚自‌己的法咒轻了很多,竟扭头撕咬起主人的小腿!   沈御侧目看了一眼薛妄,倒是没有说什么。   “啊——!!”   凄厉的惨叫划破晨雾,那名持鞭弟子的小腿被双头鹫生生撕下一块血肉,森森白骨混着猩红肌理暴露在空气中。   他面‌容扭曲地跌倒在地,鞭子脱手飞出,溅起一滩泥血混合物。   “孽畜找死!”   周围三四名弟子瞬间拔剑,剑锋直指发狂的鹫首。   “铮!”   一道霜色剑气‌突然横贯而来,精准击飞所有剑刃。   碎骨兮虽未出鞘,但‌沈御袖中荡出的剑意‌已让众弟子虎口崩裂,鲜血顺着掌心滴落。   “仙、仙君恕罪!”   为首的弟子噗通跪下,声音发颤:   “这‌畜生平日‌最是温顺,今日‌不知怎的…”   沈御摇摇头:   “这‌等妖兽已然开了灵智,与‌人‌无异,何必如此为难,且放过‌罢。”   沈御话音落下,万兽阁弟子虽面‌露难色,却‌无人‌敢违逆,连忙收了剑。   可‌谁也没想到,那妖兽竟在压制的法咒稍稍轻缓瞬间,选择了自‌爆妖丹。   “大家小心!”   “轰——!!”   刺目的血光炸开,漫天翎羽混着血肉四溅。   那双头鹫仅剩的独眼中,最后闪过‌的不是怨恨,而是一种近乎解脱的决绝。   ——它‌宁可‌粉身碎骨,也不愿再活一刻。   沈御的剑气‌本‌能地张开屏障,替他和薛妄挡下了飞溅的血肉。   他望着地上那滩触目惊心的赤红,霜冷的眸中罕见‌地泛起波澜。   到底是怎样的折磨,才会让生灵将死亡视为恩赐?   薛妄红瞳微眯,望向万兽阁深处,眼中翻滚血色,似乎是想起了某些回忆,嗓音轻柔得令人‌毛骨悚然:   “在这‌地方活着,可‌比死痛苦千万倍。”   在万兽阁看不见‌的地方,不知每日‌上演着怎样的地狱。   越是往里走,越是血腥。   在这‌座漆黑压抑的万兽阁里,红色是唯一的颜色。   是血的颜色。   青石地板的缝隙里,浸染着洗不净的妖血,经年累月,早已沉淀成暗褐的纹路,像无数道狰狞的伤疤,刻在这‌座囚笼的骨头上。   廊柱上挂着妖兽的头骨,空洞的眼眶里塞着夜明珠,可‌那些珠子早被血污浸透,泛着浑浊的红光,像死不瞑目的眼。   铜灯盏里烧的不是油,而是炼化的妖髓,火焰呈现出病态的赤色,照得人‌脸如鬼魅,影子扭曲如挣扎的兽。   弟子们的衣摆暗红,就像是凝固的鲜血,每一步都像踩在未干的杀戮上。   万兽阁的训条,从来都是“非我族类,其心必诛”。   晨训的弟子高声诵读《驯妖经》:   “妖者,劣物也,鞭笞可‌驯其形,剧痛可‌毁其志……”   诵读声里混着隔壁驯兽场的惨叫,一头青鸾被铁钩扯着舌头,血淋淋地钉在诫妖柱上。   路过‌的走廊里悬着副《万妖俯首图》,画角题字:   宁错杀千妖,不轻信一畜。   薛妄的红瞳倒映着这‌一切,赤劫发带在昏暗里格外刺目,如一道未愈的伤口。   他突然想起自‌己脊背上被活剥的鳞。   非常的疼。   薛妄的红瞳深处,回忆曾经见‌过‌的、万兽阁内血腥的炼狱——   那些被铁钩贯穿琵琶骨的妖,那些剜去双目仍被迫拉磨的兽,那些锁在刑架上、鳞片被一片片掀开的哀嚎……   妖兽,是畜生。   薛妄冷笑的站在那,恍惚又感受到冰冷的铁钩刺入脊椎,剜进鳞片与‌皮肉的缝隙,一寸寸撬开他最坚硬的鳞。   自‌己的血珠砸在地上的声音,清晰得像是发生在昨日‌。   他记得自‌己当时咬碎了牙,却‌硬是没吭一声。   可‌如今站在这‌里,再次踏足万兽阁,那些陈年的痛楚却‌突然翻涌而上,疼得他指尖发颤。   下一秒,沈御的灵气‌忽然缠上他的手腕,霜寒的温度透过‌皮肤,将薛妄从回忆中拽回。   薛妄侧眸,对上那双如雪般冷的眼,薛妄忽然展眉笑了。   他从前孤身一人‌,软弱无能,又是半妖的身份,被排斥至极,可‌现在……他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沈御,端明仙君,会站在他身边。   沈御爱他。   薛妄曾经对沈御又爱又恨,   爱他霜雪般的眉眼,恨他手中那柄碎骨兮;   爱他从不带偏见‌的冷心冷情,恨他永远端坐高台的冷漠;   端明仙君,高坐明堂之上,不曾沾染脏污,是天上最皎洁的那一轮明月,最伤寒,最冰冷,也最耀眼。   惹人‌爱,也惹人‌恨。   爱到骨子里,又恨到骨子里。   欲恨君薄幸,却‌忆君昔日‌援手;欲忘君绝情,偏记君眉间霜雪。   爱之深,故恨之切;恨之切,反证爱之毒。辗转反侧,如饮鸩酒,明知无解,甘之如饴,情之酷烈,莫过‌于此。   可‌如今,那些恨意‌如潮水褪去,露出最深处的礁石——   是经年累月、早已刻进骨髓的爱。   浓稠如血,偏执成狂。   他记得沈御独独为他流露的纵容,记得那人‌指尖拂过‌他伤口时的温度,记得碎骨兮剑穗上的同心结……   薛妄今日‌站在这‌里,就是要了结这‌一切恩恩怨怨,结束这‌所有的因果。   然后扑进那轮明月怀里。 第61章 ·破阵   今日‌是万兽阁大公子凌霄忌日‌,万兽阁内,黑城白‌绫,丧布垂天‌。   玄铁铸就‌的殿柱缠满惨白‌麻布,在阴风中如招魂幡般簌簌抖动。   檐下悬着的青铜兽首灯悉数蒙上黑纱,透出的火光昏黄如将熄之烛,照得满堂人影扭曲如鬼魅。   万兽阁外‌,黑压压的人群如长蛇般蜿蜒。   晨曦破晓,青石阶前已‌排起长队,各派修士、世家子弟、散修游侠皆着素服,手持烫金丧帖,在森严的盘查下逐一验明身‌份。   名‌册簿翻动如飞,记录来客姓名‌、师承、与凌霄公子的渊源,稍有‌含糊,便被拦在门‌外‌。   危妙算摇着玉扇,与青衫客并肩而至时,正值人潮最汹涌之际。   因为云庭山的身‌份,他们往最边上的特殊通道去,但就‌算走了特殊通道人还是很多,大概要等‌个几炷香吧。   “啧,”   危妙算扇尖轻点前方,“这排查真严。”   “还查的这么慢,前面乌泱泱的人,不知得等‌到什么时候去。”   看得出来危妙算属实是有‌些无聊了,青衫客很轻声地开口:   “副掌门‌,你那个师兄,你怎么看他呢?”   问这个问题,好像是很冒昧的一句话。   可是青衫客心里知道,这个问题,他迟早忍不住要问的,早问和晚问并没有‌什么区别。   危妙算一顿,忽的轻笑出声。   “嗯,说句实话,挺变态的吧。”   他扇骨轻敲掌心,眸光微垂,似笑非笑,补充道:   “毕竟私藏我的各种东西,用过‌的茶盏、写废的符纸、甚至连我摔碎的玉佩都要捡回去粘好。”   风拂过‌山门‌,他忽的侧首看向青衫客,眼底浮起罕见‌的认真。   “但,现在想起来,我记他记得最深的,反而是他的名‌字。”   “他叫林青。”   “林下不争桃李色,青松自有‌岁寒情。”   此刻排在他们前面的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公子,很是年轻,脸上带着一份傲气,   那是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一袭月白‌云纹锦袍,腰间悬着柄镶玉短剑。   他挑眉转过‌身‌来,看着危妙算:   “危妙算,你怎么在这儿?你们云庭山不是沈御来吗?”   此人乃是青莲书院的小公子,于漱。   危妙算笑着说:   “谁规定我不能来了,倒是你,不好好在家读书,怎么来这儿了。”   于漱仰起头来,唉声叹气的:   “我有‌一只猫儿,难得带出去玩儿吧,我一不留神他就‌不见‌了,听说万兽阁抓了许多妖兽,我担心我的猫儿被抓了,特地过‌来瞧瞧。”   危妙算点点头:“原来如此,不过‌小公子何不直接问问万兽阁,也免得就‌来去麻烦。”   听到这话,于漱只是翻了个白‌眼:   “管他们那群狗东西,问就‌是没有‌,再问就‌是不知道,推卸责任一环扣一环的,哪能问得出个究竟来。”   “倒也是。”   危妙算看向青衫客,悄悄的跟他说,   “这个小公子脾气可火爆了,咱们小心点,少说几句话惹他。”   青衫客只是温柔地笑了笑:“这小公子面相倒是漂亮。”   于漱的容貌自然是没得说,眉如工笔,鼻梁挺翘,唇色是天‌然的朱红,尚带着几分未褪的稚气,左耳垂缀着枚小小的赤玉髓。   骄矜、自傲。   一看就‌是在宠爱里长大的。   这样的面相是极有‌福气的。   “漂亮?”   闻言,危妙算大骇,   “不是,你哪瞧出的漂亮,我左看右看,也只能看出不好惹,于漱就‌跟个炮仗似的,估计一点就‌爆了。”   因为情绪激动,这话说的稍微大声了一点,于漱一下子就‌听到了,他瞪大了眼睛:   “危妙算,你在说什么狗屁东西呢!”   危妙算愁眉苦脸地往青衫客身‌边凑,   “你瞧,我说吧,跟个炮仗似的,上辈子估计是个炸药桶成精了。”   这形容实在是过‌于好笑,青衫客忍俊不禁:   “副掌门‌还是少说两句吧。”   危妙算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我也不想多说,但我已‌经把他惹着了,说多说少,其‌实一样的,这少说我不就‌亏了吗。”   青衫客摇了摇头,心里却已‌经下意识的偏向了危妙算,他抬手朝那个小公子道歉:   “这位公子,实在不好意思,还请见‌谅。”   于漱走到哪儿都是被人捧着、惯着的,哪能这么轻易的就‌放过‌,他开口:   “危妙算,你从前嘴上就‌不饶人,你以前还说我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闻言,危妙算看了一眼青衫客,大喊冤枉,走到于漱面前:   “喂喂喂,你可不要在别人面前胡说八道,坏我名‌声。”   “咱们有‌一说一啊,那不是我说的,那可是你爹于清说的!不是因为你书背不出来,所以才‌被你爹骂吗?怎么怨到我身‌上来了!”   “你!你混账!”   于漱气得耳朵都红了,他说不过‌危妙算,只是跺了跺脚,转过‌身‌去,干脆生闷气去了。   偏偏危妙算还非常幼稚的在他后面做鬼脸,好歹被青衫客拦住了。   青衫客无奈:   “副掌门‌。”   被这么一喊,危妙算总算是消停了。   这下,终于轮到了他们进万兽阁。   万兽阁内。   正厅灵位乌木牌位上金漆写着“凌霄之位”,案前却无香无烛,本该摆五谷三牲的供桌,赫然陈列着被剜心的妖丹、剥皮的兽首。   廊下弟子皆着暗红衣物,腰间仍佩血色驯兽鞭。   沈御和薛妄已‌经分开了,沈御是云庭山掌门‌,实在是太显眼,跟着薛妄,反而会麻烦。   如今正厅灵位之前,所站着的正是万兽阁阁主,月瑶姬。   她因容貌而得名‌,如今依旧美得惊人,头戴金丝步摇,凤尾坠珠在鬓边轻晃,却再无往日‌清脆声响,仿佛连金玉都失了魂。   身‌着暗红长裙,裙摆绣着百兽朝凤图,可那些瑞兽的眼睛全用黑线缝死,在烛光下如无数空洞的窟窿。   花容月貌,却似画皮。   执香的手指苍白‌如纸,三炷冥香插入炉中时,连手腕转动的弧度都精准得像被丝线操控。   眼看着三炷香烧完。   月瑶姬缓缓转身‌,金色步摇垂珠纹丝不动,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   她唇角勾起一抹弧度,却不见‌半分笑意,只像被丝线拉扯出的假面。   暗红裙摆拂过‌地面,竟无一丝声响,宛如游魂。   “今日‌是吾儿凌霄的忌日‌。”   声音不轻不重,不高不低,却让整个万兽阁骤然死寂。   檐下悬着的青铜铃无风自止,连摇曳的丧幡都僵在半空,笼中妖兽集体噤声,阁内最凶悍的狰兽甚至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她指尖抚过‌乌木牌位,在“凌霄”二字上停留,朱红指甲像是要抠进那金漆里。   “诸位能来……”   她眸光扫过‌堂下众人,最终停在沈御冷淡的脸上——   “很好。”   二字落下,灵堂四角忽然燃起幽绿色魂灯,照得她半边脸如鬼似魅。   人还不少,危妙算实在是懒得挤到沈御面前——沈御在前排,非常前排的那种前排,光站那就‌极度惹眼——反正危妙算就‌窝在后面,和青衫客在说话。   危妙算比青衫客高出小半头,此刻忽然侧身‌,手指一勾,便扯住了对‌方的广袖。   “道友,凑过‌来一些——”   他压低嗓音,唇几乎贴上青衫客耳尖,温热的吐息拂过‌那枚银灰耳坠:   “我请你听故事。”   闻言,青衫客明显怔住了。   “啊?”   人家万兽阁大公子凌霄忌日‌,结果危妙算在下面兴致勃勃的讲八卦,这不好吧?   就‌算青衫客是幽都魔域的人,但也没那么……嗯,不拘小节。   可是,身‌体却偏偏很诚实,青衫客的耳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漫上薄红,连呼吸都滞了滞。   危妙算见‌他发愣,索性又拽了一把:   “过‌来过‌来。”   青衫客被他扯得一个踉跄,两人瞬间贴近,衣袂相叠。   隔这么近,危妙算清晰感觉到——对‌方心跳快得不像话。   顿了顿,危妙算含混道:   “如今,万兽阁主月瑶姬,当年可是容色倾世,艳绝九洲,嫁给了当年的西境至强修士凌自强。”   “那凌自强借月家之势,登万兽阁阁主之位,后来凌自强道心蒙尘,殒于魔障。”   “不过‌挺奇怪的,月瑶姬似乎并没有‌打算找继承人,大公子凌霄虽然有‌手段,但无法服众,二小姐凌月不能顶事。”   “凌霄被幽都魔君杀了,月瑶姬也没什么反应。”   “真是太奇怪了。”   青衫客觉得耳朵有‌些痒,他下意识缩了缩,却被危妙算拉着,根本就‌动弹不得,良久,他开口:   “……那凌自强,不是一般人物,这不仅是个驯兽天‌才‌,更是个阵法天‌才‌,这从外‌面坚不可摧的护山大阵正是他留下来的。”   “听说,凌自强当年险些飞升,不知为何,飞升失败,心魔所困,才‌会陨落。”   “月瑶姬已‌然是大乘期修士,活个五百年不是问题,她手握大权,要几个孩子,不过‌是说句话的事情,自然不着急找继承人。”   “如今万兽阁,全权在她的掌控之中,在这世上,没有‌什么是比起权力更让人心安的东西。”   危妙算点点头:   “权力当然是个好东西,但德不配位,那就‌糟糕了。”   “万兽阁,是一步错步步错,从一开始,就‌错了。”   青衫客正在听危妙算说话,忽然耳尖一动——   “轰!!!”   外‌面,一声震天‌巨响骤然炸开,整座万兽阁都跟着晃了三晃!   里面的人猛地抬头,眼瞳骤缩,却只看见‌,天‌幕之上,一条百丈黑蛟盘踞云霄。   那黑蛟鳞如玄铁,每一片都泛着血光,妖气冲天‌而起,搅得风云变色,血色竖瞳大如灯笼。   正是薛妄!   那百丈黑蛟在云中翻腾,逆着天‌光露出脊背,原本狰狞裸露的伤疤处,竟已‌覆满蛟鳞。   泛着幽幽血光,如玄铁淬火,鳞片开合间隐现血线,分明是刚嵌入的。   “吼——!!!”   黑蛟仰天‌嘶吼,声浪如雷,震得方圆百里的山峦都在颤抖。   它血色竖瞳中翻涌着滔天‌恨意,庞大的身‌躯在云层中一个翻腾。   万兽阁护山大阵,那号称能挡渡劫修士全力一击的千年屏障,此刻在蛟爪之下,竟如薄纸般脆弱!   有‌些东西,由外‌到内,坚不可摧,但是,由内到外‌,一触即碎。   “咔嚓!”   蛟爪撕过‌之处,金色阵纹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   三十六道防护灵纹接连崩断,如金蛇乱舞。   漫天‌金光碎片如流星雨坠落,映照出黑蛟身‌上漆黑的鳞甲,那些曾被剥去的伤痕处,如今覆满暗色的鳞,每一片都流转着寒芒。   又一声,“咔嚓——”   金色屏障寸寸崩裂,灵纹炸成漫天‌光雨。   万兽阁的护山大阵,   此刻尽数化‌为齑粉。 第62章 ·揭露   “轰——”   护山大阵的碎裂声如同九天惊雷炸响。   整座万兽山脉都在震颤,山门处那块镌刻着诛妖灭魔四个鎏金大字的石碑轰然倒塌,溅起漫天烟尘。   百丈高空之上‌,黑云翻涌。   一条黑蛟在云中翻滚,鳞片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突然,漫天妖气如潮水般收缩,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中化作一道修长人影。   薛妄赤足踏空而立,红衣在狂风中猎猎作响。   他黑发如瀑,发间缠绕着血色赤劫,周深都是‌滔天的妖火,脚踝上‌的金铃随着他的动‌作发出清脆的声响。   那张妖异的面容上‌,一双血眸如同两‌轮血月,冷冷俯瞰着下方乱作一团的万兽阁。   “今日,本君要讨一笔百年旧债。”   他的声音不轻不重,却让方圆百里的飞鸟走兽尽数噤声。   随着他指尖轻抬,黑压压的妖魔大军从‌四面八方涌来。   有背生双翼的夜叉,有浑身骨刺的尸鬼,更有数不清的妖兽嘶吼着将整座山头团团围住。   “救命啊!”   “快、快启动‌备用阵法!”   万兽阁弟子乱作一团,有人吓得直接瘫软在地,有人慌不择路地撞在一起。   前来吊唁的各派宾客更是‌面如土色,几‌个小‌门派的长老已经偷偷捏碎了传送符箓。   “魔头!”   万兽阁内,一个瘦长老宋蒿捋着山羊须冷笑,看起来四五十岁,他眼神一凌,枯枝般的手指指向薛妄。   “各大仙门在此,你休得放肆!”   “该死的魔头,你当真不把‌我们万兽阁放在眼里!”   甄虎山声若闷雷,额间虎纹随怒意泛金,壮硕身躯撑得万兽阁制服猎猎作响。   “凌霄公子灵前,岂容你放肆!”   薛妄闻言,唇角勾起一抹弧度。   他缓缓降落在主殿屋顶,赤足踩在黑瓦上‌,每一步都让金铃发出清脆的声响。   “凌霄那畜生若在天有灵——”   他忽然抬手,一道血色灵力直射灵堂中央的灵牌,   “那他应当羞愧得活过来,再死上‌万遍才是‌。”   那灵牌应声炸裂,碎得满地都是‌木屑。   “嗖——!”   刹那间,一道银光如毒蛇吐信,骤然撕裂空气,直取薛妄咽喉!   薛妄漫不经心地偏头,银鞭擦着他的发丝掠过,在他颈侧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他舌尖轻舔伤口‌,血眸微眯,看向一直沉默立于主殿高阁之上‌的万兽阁阁主——月瑶姬。   月瑶姬一袭暗红长裙,墨发高挽,面容如冰雕般精致而冷漠。她手中银色长鞭如灵蛇游走,鞭身刻满古老符文,在月光下泛着森冷寒光。   “月阁主终于舍得出手了?”   薛妄轻笑,指尖妖火跳跃,   “本君还以为,你要做缩头乌龟呢。”   月瑶姬一言不发,美‌目如寒潭死水。   她足尖轻点‌,身形如鬼魅般掠至半空,银鞭一抖,竟化作千百条银蛇虚影,铺天盖地朝薛妄绞杀而去!   “有意思。”   薛妄发间赤色发带无‌风自动‌,骤然化作漫天妖火。   那火焰并非寻常赤红,而是‌透着诡异的血色,所过之处连空气都被灼烧得扭曲变形。   “轰——!”   妖火与‌银蛇在半空相撞,爆发出刺目光芒。   热浪席卷整个万兽阁,几‌个躲闪不及的弟子瞬间被余波震飞,撞在石柱上‌吐血不止。   月瑶姬银鞭回旋,鞭梢突然迸射出无‌数细如牛毛的银针。   薛妄袖袍一挥,妖火凝聚成盾,却听‌“嗤嗤”声响——那些银针竟穿透火盾,直逼面门!   薛妄血眸一凛,急速后撤。   高阁之上‌,月瑶姬依旧面无‌表情,但手中银鞭攻势更厉。   每一鞭都精准狠辣,直取要害,与‌薛妄的妖火缠斗在一处,竟一时难分高下。   沈御立于台下,他注意到月瑶姬的眼神始终空洞,动‌作虽凌厉却仿佛提线木偶般僵硬——   不对劲。   修真者,目有灵气,怎会‌如此空洞。   就在他凝神思索时,月瑶姬突然变招!   银鞭如蛟龙出海,鞭身符文大亮,竟在空中结成一个巨大的缚魔阵图,朝薛妄当头罩下!   见‌状,薛妄血眸一凛,唇边泛起森然冷笑。   他五指猛地收拢,漫天妖火骤然暴涨。   “破!”   随着一声轻喝,那巨大的缚魔阵图在妖火中寸寸碎裂,符文如同烧焦的蝶翼纷纷坠落。   月瑶姬闷哼一声,唇角溢出一丝鲜血,手中银鞭光芒顿时黯淡三分。   而,就在此时——   “轰隆隆!!”   地底突然传来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整座万兽阁主峰剧烈摇晃!   地面裂开数道深不见‌底的沟壑,几‌个躲闪不及的弟子惨叫着坠入深渊。   一瞬间,台下观战的宋蒿和甄虎山脸色骤变。   “不好!”宋蒿山羊须剧烈颤抖,“地牢封印——”   甄虎山虎目圆睁,额头青筋暴起:“那东西要出来了!”   两‌人话音未落,一道漆黑如墨的邪气从‌地缝中冲天而起。   那邪气中隐约可见无数扭曲人脸,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哭嚎声。   月瑶姬空洞的眼神终于出现波动‌,她僵硬地转头望向邪气源头,嘴唇颤抖着吐出两‌个字:   “……孽障。”   地面裂缝越来越大,一只布满腐肉的巨手突然扒住裂缝边缘!   那手掌足有磨盘大小‌,指甲漆黑如钩,散发着令人作呕的尸臭。   “吼——”   伴随着震天动‌地的咆哮,一个庞然大物从‌地底缓缓爬出。   它形似巨猿,却长着三颗头颅,浑身腐烂的皮肉间隐约可见‌跳动‌的内脏,六只眼睛里流淌着腥黄的脓液。   宋蒿面如死灰,喃喃自语:   “完了……这畜生不知被谁放出来失控了……到底谁能打开地下的阵法?”   这东西本就是‌万兽阁养的“宠物”,但也谈不上‌是‌真的宠物,它是‌由万千的妖兽融合出来的,是‌万兽阁的杀手锏武器。   万寿阁手里有两‌道杀手锏,一道是‌长生丹,一道就是‌这个怪物。   既然是‌要驯兽,就要训这世上‌最强最狠最凶的兽。   但,这个怪物现在只在尝试阶段,这东西根本就无‌法控制。   只见‌那怪物三张血盆大口‌同时张开,喷出漫天毒雾。   距离最近的数十名弟子瞬间化作白骨,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   随着那三首怪物的爬出,地缝中传来此起彼伏的凄厉嘶鸣。   然后,一只只血肉模糊的妖兽争先恐后地从‌裂缝中涌出,像是‌终于挣脱了囚笼的困兽,惊恐万状地四散奔逃。   有的妖兽浑身皮囊被剥,裸露的肌肉组织在空气中颤抖;有的双目被挖,空洞的眼窝还在渗血;有的四肢残缺,拖着血肉模糊的残躯在地上‌爬行……   它们发出绝望的哀嚎,仿佛刚从‌地狱中逃出的冤魂,见‌到天光的第一反应不是‌欣喜,而是‌更深的恐惧。   就在这混乱之际——   地缝深处突然亮起一点‌青光。   一个锦衣少年怀抱黑猫,踏着满地狼狈缓步而出。   他月白长衫染满血污,束发的玉冠早已碎裂,可那双清亮的眸子却燃烧着滔天怒意。   “青莲书院小‌公子于漱?!”有人失声惊呼,“他怎会‌在地下!”   少年怀中,一个猫耳少年奄奄一息。   那对漆黑的猫耳无‌力地耷拉着,尾巴上‌的毛发秃了大半,裸露的皮肤上‌满是‌触目惊心的伤痕。   最可怕的是‌他心口‌处——一个血淋淋的窟窿贯穿前后,隐约可见‌跳动‌的心脏。   于漱疯狂的为黑猫少年输送灵力,护住对方的心脉。   都说猫有九命,不知在这地牢的折磨之中,已然去了几‌条命。   于漱抬头,目光如剑直刺月瑶姬,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你们这群畜生不如的东西,为了炼制长生丹,手段真是‌恶心的要命!”   南海青莲书院,多是‌丹修符修佛修,于漱是‌青莲书院院长于清的独子,虽说读书不太用功,但是‌对于阵法却很是‌精通。   恐怕这地下万般复杂的阵法,都是‌被他给破了的。   青莲书院素来以清正雅誉闻名修真界,此刻于漱小‌公子这副怒发冲冠的模样,顿时如一石激起千层浪。   台下各派宾客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如潮水般蔓延开来。   “这是‌怎么回事?”   一位紫袍长老捻须皱眉,   “书院的于小‌公子怎会‌从‌地牢出来?”   一边粉衣女修以袖掩口‌:   “没瞧见‌他怀里那只猫妖么?听‌说那是‌他从‌小‌养到大的灵宠,宝贝得紧。”   “造孽啊……”   白发老妪拄着蛇头杖摇头,   “万兽阁这些年越发不像话了,连青莲书院的人都动‌。”   于漱听‌着四周议论,抱着猫妖的手臂又收紧几‌分。   他锦衣长衫上‌沾满血渍,可脊背却挺得笔直。   “万兽阁假借驯兽之名,行虐杀之实!”   于漱的声音清朗如玉石相击,却在瞬间压得全场鸦雀无‌声。   少年锦衣染血,怀中猫妖奄奄一息,那双总是‌傲气的眸子此刻燃烧着滔天怒火。   “此等行径,惨无‌人道!”   少年指尖发颤,一滴泪砸在猫妖惨白的脸上‌。   那黑猫少年似乎有所感应,毛茸茸的耳朵轻轻动‌了动‌,却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万兽阁将无‌辜生灵活炼成药,”   于漱突然抬头,目光如剑直刺高台上‌的月瑶姬,   “你们比畜生还不如!”   这句话如同惊雷炸响。观礼台上‌,几‌个小‌门派的女修已经捂住嘴叫出声来。   于漱抱着猫妖向前一步,脚下青砖应声而裂,   “凭什么,你们这等禽兽,也配执掌驯兽之责?!”   又见‌一艳红人影飘下,是‌薛妄不知何时已逼退月瑶姬,他飘然落在殿檐,赤足轻点‌瓦尖,金铃发出清脆声响:   “哎呀呀,看来今日——”   他血眸扫过面色铁青的宋蒿,   “要新账旧账一起算了。”   被逼退数步,半空之中,月瑶姬依旧面无‌表情。   她站定之后,银鞭轻抖,鞭梢突然指向于漱:   “擅闯地牢者死。”   下一秒,电光火石之间,雪亮剑光如银河倾泻,刹那间横贯整个万兽阁。   这一剑——   既斩向扑向人群的狰狞妖魔,那青面獠牙的怪物利爪刚探出半尺,便被剑气绞成血雾;   又拦下数名万兽阁长老的暗器,淬毒的银针、阴损的飞蝗石,尽数在剑光中化为齑粉;   震慑住了蠢蠢欲动‌的各派修士,几‌个已经掐起法诀的门派代表浑身一僵,冷汗涔涔地收回了灵力。   剑光散去,碎骨兮归于沈御手中。   沈御负手而立,白衣在腥风中不动‌如山。   他目光所及之处,妖魔退散,修士噤声。   “休要妄动‌。”   四字如冰,不容置疑。   “铛——”   又一声,碎骨兮将银鞭斩为两‌截,沈御眸色比比霜寒更胜三分,他抬眸看向月瑶姬:   “月阁主,炼制长生丹,乃人神共愤之事,将生灵作蝼蚁,是‌为权不仁。”   “还‘请’月阁主随我前往仙门公审,是‌非对错,自有定夺。” 第63章 ·丹炉   万千妖魔环伺之中,月瑶姬忽然‌勾起一抹诡异的微笑。   她那双乌黑如墨的眼睛直直望向沈御,眼底竟浮现出‌几分满意。   “沈御啊沈御……”   她的声音轻柔似梦,却让全场修士毛骨悚然‌,   “你天生天养,无异于‌天道宠儿,实在是‌教‌人好生羡慕。”   “你修无情‌剑道百年,道心坚不可摧,可你偏偏,动了私情‌。”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劈落,整个万兽阁下瞬间炸开了锅!   “竟有此事?”   “她说什么呢,怎能空口白牙。”   “不知是‌何人,居然‌能让仙君动情‌?”   “都别吵,仙君无情‌剑道有损,岂不于‌我们而言是‌弱势!”   “……”   月瑶姬对四周骚动置若罔闻。她诡异地笑着,望着沈御,继续道:   “当真是‌时也命也,不枉我当年留了薛妄一命,将他丢在薛家村。”   “他是‌你命中注定的情‌劫、死‌劫,沈御啊沈御,你剑道确实天下无双,独独败在有情‌。”   沈御神色未变,只是‌指节微微收紧,碎骨兮寒芒更盛。   “胡言乱语!”   薛妄的妖火骤然‌爆燃,血色火焰冲天而起!   他五指成‌爪,指尖凝出‌森然‌黑芒,直取月瑶姬天灵盖——这一爪若中,定要叫她魂飞魄散。   瞬间,月瑶姬身形诡异地侧闪,却见碎骨兮突然‌调转剑势,雪亮剑光如游龙般直冲她面门。   她急急后翻,广袖翻飞间露出‌腕间一丝金光。   沈御眸光一凛,剑锋陡然‌偏转三‌寸——   “唰!”   剑气如虹,却不是‌斩向月瑶姬,而是‌擦着她耳畔掠过,精准斩向虚空某处。   “铮!”   金铁交鸣之声刺耳,仿佛斩断了什么无形之物。   月瑶姬突然‌如断线木偶般软倒在地,那张精致的面容瞬间失去神采,瞳孔扩散成‌死‌灰色。   而在她身后,空气一阵扭曲,渐渐浮现出‌一道身影——   中年男子模样,剑眉星目,一身玄色锦袍,腰间悬着块“正大‌光明”的玉珏。   面容端正威严,任谁看了都要赞一声正道楷模。   “凌阁主……”   宋蒿失声惊呼。   这位本该死‌在心魔下的万兽阁前阁主,此刻正含笑而立。   他指尖缠绕着数十根金色丝线,另一端赫然‌连接在月瑶姬的四肢关节处!   “不愧是‌端明仙君。”凌自强抚掌赞叹,“竟能看破这牵丝傀儡术。”   而后,凌自强的目光落在薛妄身上‌,眼中浮现出‌几分虚假的慈爱,仿佛在打量一件精心雕琢的器物。   “好孩子……”   他低笑着,声音温和‌得令人毛骨悚然‌,   “你可是‌我费尽心机,让月瑶姬和‌金蛟生下的半妖。”   “原本,你该是‌个听话的傀儡。”   “可惜……”   他叹了口气,眼底杀意骤现,   “你太野了,如今竟还‌成‌了气候,实在碍眼。”   话音未落,地面骤然‌亮起刺目血光!   “轰——!”   整座万兽阁广场震颤,青砖寸寸碎裂,一道庞大‌阵法‌自地底浮现。   猩红符文如活物般蠕动,阵眼四方,赫然‌陈列着四具血亲祭品:   东方,凌霄的灵位,乃是‌薛妄异父同母的兄长。   西方,神志不清的月瑶姬,乃是‌薛妄生母。   南方,浑身是‌血的凌月,乃是‌薛妄血缘之妹。   北方,奄奄一息的金蛟,正是‌薛妄生父。   这是‌以薛妄至亲血肉为引的“血煞压魂阵”!   阵法‌启动的刹那,薛妄浑身妖力骤然‌凝滞,血脉如被烈火灼烧,四肢百骸似有千万根钢针穿刺!   “呃——!”   他闷哼一声,单膝跪地,金铃震颤不止,血眸死‌死‌盯住凌自强,嗓音嘶哑:   “腌臜东西……你敢算计我?!”   凌自强负手而立,笑容慈悲如佛陀:   “不是‌算计,是‌物尽其用。”   见薛妄被困血阵,沈御眸光骤冷,碎骨兮悍然‌出‌鞘!剑光如雪,直斩向凌自强咽喉。   与此同时,数名年轻修士终于‌反应过来,纷纷祭出‌法‌宝攻向凌自强。   外围妖魔大‌军也在屠煞率领下咆哮冲来,黑压压的妖气如潮水般压向万兽阁!   领头的屠煞手持双斧,声震云霄:“主上‌!我来助你!”   “别过来——!”   下方青衫客突然‌厉声喝止,险些被乱飞的气刀所伤,危妙算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他:   “林青!小心!”   “轰——!!”   地面猛然‌塌陷,露出‌一个巨大无比的青铜丹炉底部,炉身刻满扭曲的符文,炉内赤红火焰翻滚,散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吸力。   而更可怕的是——天穹之上‌,黑云压顶,竟缓缓浮现出‌丹炉的盖子!   “哈哈哈哈!”   凌自强狂笑,袖袍鼓荡,   “既然‌都来了,那就一起入炉吧!”   他竟是‌要以天地为炉,将场上‌所有修士、妖魔,统统炼成‌丹药!   “这是‌九转丹炉!”危妙算脸色剧变,“快祭出‌法‌器,能走‌的快走‌!”   话音刚落,丹炉吸力暴涨!   数十名修为较弱的修士瞬间被卷入炉中,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化为血雾。   沈御剑势一转,碎骨兮猛地插入地面,剑气化作屏障护住薛妄周身三‌丈。   他低头看向法‌阵中痛苦蜷缩的薛妄。   血煞压魂阵猩红刺目,如同活物般蠕动收缩。   阵法‌中央,薛妄浑身痉挛,修长的身躯蜷缩成‌一团,指节深深抠进地面,青筋暴起,骨节泛白。   “呃啊——!”   他喉咙里溢出‌痛苦的闷哼,身上‌的血肉寸寸崩裂,鲜血顺着苍白的皮肤蜿蜒而下,在身下汇成‌一滩触目惊心的血泊。   阵法‌四周,金蛟、月瑶姬、凌月的躯体也被无形的力量挤压榨取,鲜血如泉涌般被抽离,化作血线汇入阵纹。   至亲之血,锁魂之笼。   薛妄死‌死‌咬着牙,齿间渗出‌血丝,可妖相却再也压制不住——额骨凸起,漆黑的蛟角刺破皮肤,蜿蜒生长;脊骨绷紧,一条覆满细鳞的蛟尾撕裂衣袍,无力地垂落在地。   他的指甲化作利爪,瞳孔彻底化作妖异的竖瞳,浑身颤抖不止,冷汗混着血水浸透红衣。   “仙……君……”   他艰难地抬头,血眸死‌死‌盯着沈御的方向,嗓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却仍固执地扯出‌一抹笑,仿佛在说——   快走‌,别管我。   凌自强立于‌阵外,居高临下地欣赏着这一幕,眼中尽是‌癫狂的满足:   “沈御,你是‌天道之子,我也是‌!”   “我当年也不比你如今逊色,只是‌犹有竟时,如今,你这幅身躯,正好给‌我重生夺舍,这是‌你的荣幸!”   “薛妄乃是‌你的死‌劫,沈御,你今日逃不了了!”   凌自强曾是‌真正的天道宠儿。   他天赋异禀,生来便得灵根纯净,修行一日千里;他气运滔天,年少时便迎娶月瑶姬这等绝世佳人,又‌继任万兽阁阁主,权势无双。   可人心贪婪,永不知足。   当他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修炼,都无法‌突破那最后一步时。   心魔,便生了。   ——“为什么……为什么我做不到?!”   ——他癫狂地嘶吼着,看着镜中自己逐渐扭曲的面容,终于‌在某日彻底走‌火入魔,肉身崩毁。   ——可他不甘心!   ——凭什么他不能长生?!   ——凭什么他不能登顶?!   于‌是‌,他神魂不散,暗中操控了最亲近的妻子——月瑶姬。   这些年来,他借她之手布局,以万兽阁为巢,豢养妖魔、炼制邪丹,甚至不惜将自己的亲生儿女都当作棋子。   而最终的目标,只有一个——   沈御。   那个天生剑骨、无情‌道的端明仙君,才是‌他梦寐以求的完美容器!   “沈御。”   凌自强的神魂悬浮于‌空,贪婪地盯着那道白衣身影。   “快快认命吧!”   下一秒,阵法‌血光暴涨。   薛妄猛地弓起身,一口鲜血喷出‌,蛟尾痛苦地拍打着地面,鳞片剥落,血肉模糊。   沈御握剑的手骤然‌收紧,碎骨兮剑鸣震天!   阵中,薛妄抬眸与沈御对视,染血的唇一张一合:   “仙君……走‌……”   凌自强双手结印,看着薛妄和‌沈御,狂笑道:“走‌?今日你们一个都别想逃!”   “轰隆隆——”   丹炉的青铜巨盖缓缓压下,如同天穹倾塌,遮天蔽日。   原本明亮的白昼瞬间陷入昏沉,唯有炉内翻腾的赤红火焰映照出‌无数扭曲的影子。   “啊啊啊啊——救我!”   一名修士刚祭出‌飞剑,炉火中骤然‌探出‌数只鬼手,漆黑指爪如钩,一把扣住他的四肢。   他惊恐挣扎,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拖向炉心,皮肉在高温中滋滋作响,转瞬化作一缕青烟。   “结阵!快结阵!”   各派长老声嘶力竭地呼喊,可话音未落,地面突然‌裂开更多缝隙,更多的火焰鬼手破土而出‌!   它们撕扯着修士的衣袍,缠绕着妖魔的肢体,无论人妖,皆被无情‌地拽向那熊熊燃烧的炉心。   “可恶!”   屠煞怒吼着挥动双斧,斩断数只鬼手,可每斩断一只,火焰中便又‌生出‌十只。   青衫客被危妙算拽着急退,却仍被一只鬼手扯住了袖袍,布料瞬间燃起吃人的火焰。   “小心!这火能焚魂!”   危妙算玉骨折扇一挥,拉过青衫客,斩断那片燃烧的衣袖。   抬眼望去,整个万兽阁已成‌人间炼狱——   修士的护体罡气在炉火中如纸般脆弱,妖魔的嘶吼渐渐化作惨叫。   空中漂浮着被烧焦的符箓残片,地上‌散落着融化的法‌宝铁水,连青石地砖都在高温中软化变形。   而在这地狱般的景象中央——   沈御立于‌烈火中心,白衣在灼热气浪中翻飞。   碎骨兮深深插入地面,剑气化作的屏障在万千鬼手撕扯下剧烈震荡,发出‌暴怒的嗡鸣。   沈御的目光却始终未动,死‌死‌锁在血阵中央那道蜷缩的身影。   只见薛妄浑身浴血,蛟尾无力地耷拉在地,漆黑的鳞片剥落大‌半,露出‌下面模糊的血肉。   他额头上‌的蛟角折断了一截,血水顺着惨白的脸颊滑落,可那双血眸仍固执地望向沈御的方向。   这个疯子,都要死‌了,还‌是‌这种‌眼神。   就好像死‌并不可怕。   这个疯子。   “薛妄!坚持住!”   沈御指节发白,猛地将碎骨兮又‌压入三‌分!   “铮——!”   剑鸣如龙,一道凌厉剑气顺着地面疾驰而去,如冰河破晓,直斩压制薛妄的血阵边缘。   “咔嚓。”   细微的碎裂声响起,血阵纹路出‌现一丝裂隙。   丹炉之外,凌自强神魂一震,继而大‌笑:   “哈哈哈!不愧是‌沈御!不愧是‌我看中的身躯!”   下一秒,沈御却已拔剑而起,白衣化作流光,碎骨兮带着刺骨寒意,一剑又‌一剑劈在血阵之上‌!   每一剑都精准无比,每一剑都斩在阵法‌最薄弱处。   “仙君……”   薛妄艰难地撑起身子,血眸亮得惊人。   终于‌。   第七剑落下时,血阵终于‌“轰”地炸开!   反噬之力将丹炉之外的凌自强震退数步,而沈御已闪至薛妄身前,一把扣住他的手腕:   “怎么样,还‌能动吗?”   薛妄染血的手指立刻反握住他,力道大‌得惊人:   “可以。”   炉盖已闭合大‌半,最后的天光正在消失……   生死‌一线! 第64章 ·因果   九转丹炉内,烈火焚天。   炽红的焰浪翻涌,所过之处,修士的护体罡气如薄纸般消融,妖兽的坚硬鳞甲瞬间‌碳化‌。   万兽阁长老宋蒿狼狈地‌趴在一块尚未熔化‌的青砖上,他那‌引以为傲的山羊须早已被‌烧得焦黑卷曲,只剩短短一截滑稽地‌翘着。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他双目空洞地‌喃喃自语,望着不远处甄虎山消失的位置——那‌位虎背熊腰的长老,如今连一点骨灰都没剩下。   ——为万兽阁卖命百年……   ——到‌头来竟和这些蝼蚁一样……   ——要被‌活活炼成丹药?!   炉内景象宛如阿鼻地‌狱。   修士们在火中哀嚎打滚,很快化‌作扭曲的黑影;妖兽们疯狂撞击炉壁,最终变成焦炭。   连法宝都在高温中熔化‌,铁水与血肉混作一团,发出令人作呕的“滋滋”声‌。   就在这绝望之际——   “铮!!”   一道清越剑鸣突然压过所有惨叫。   炉底中央,一柄霜白长剑破空而至,剑锋深深插入炉底,剑柄朝上,竟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暴涨!   十丈、百丈、千丈……   碎骨兮如同擎天之柱,硬生生顶住了正在闭合的丹炉盖!   “是…是端明仙君的剑!”   还活着的修士们仰头望去,只见‌剑柄处,一道白衣身影踏空而立。   沈御双手剑诀变幻,周身剑气如九天银河倾泻,浩瀚剑意凝成实质,将千钧之重的炉盖一寸寸擎起。   碎骨兮剑身嗡鸣震颤,霜白剑光在炽热炉内开辟出一方净土。   “沈御!你休想‌——!”   凌自强的怒吼从炉外传来,声‌音里‌带着气急败坏的癫狂。   可就在这电光火石间‌,一道血色身影突然从炉盖缝隙中闪掠而出。   薛妄赤足踏着烈焰跃出,一身红衣早已被‌血浸透,分不清原本颜色。   足踝金铃在火中清越作响,发间‌赤劫化‌作漫天妖火,与他一同袭向凌自强。   “老东西‌——”   他血眸森然,五指成爪直取凌自强咽喉,“你的对手是我!”   凌自强仓抵挡,却被‌妖火灼得连连后退。   两‌人身影在空中交错,每一次碰撞都迸发出惊天动地‌的气浪。   趁此间‌隙,沈御剑指一划:“破!”   碎骨兮骤然爆发出刺目寒光,丹炉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嚓”声‌,炉壁浮现蛛网般的裂痕。   “走!”   青衫客率先架起受伤的屠煞,危妙算折扇一挥撑开逃生通道。众修士争先恐后从裂缝冲出,连宋蒿都连滚带爬地‌逃了出来,山羊须上还挂着未熄的火星。   当最后一人踉跄逃出丹炉,沈御剑指一收,衣袂翻飞间‌御剑而出。   他冷眸回望,九转丹炉内烈焰翻腾,无数鬼手仍在疯狂抓挠炉壁。   “铮——”   碎骨兮应声‌飞回掌心。   失去剑气支撑的丹炉轰然闭合,将未及逃出的怨魂与炎魔尽数封禁,炉内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撞击声‌,最终归于死寂。   天光破云而下的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于半空——   半空中的厮杀已至癫狂。   薛妄的妖火化‌作万千火蟒,凌自强的金芒凝成百兽虚影。   每一次碰撞都让空间‌龟裂,冲击波将方圆百丈的殿宇尽数夷为平地‌。   “轰——!”   又一次交锋后,凌自强踉跄后退,袖口被‌妖火焚毁,露出布满血痕的手臂。   他呼吸粗重,显然已到‌强弩之末。   而薛妄虽浑身浴血,攻势却愈发凌厉。   赤劫如毒龙出洞,每一次挥击都带着摧山裂石之势。   ——要赢了!   观战的修士们刚升起这个‌念头。   异变,陡生。   “是你们逼我的!”   凌自强突然咬破舌尖,精血喷在掌心。   他双手结出一个‌古老而邪恶的法印,额头青筋暴起,眼中金光大盛。   “朝天借力!”   下一秒,万兽阁上空,一个‌横贯千丈的金色阵图骤然展开。   阵中万兽奔腾,有展翅金鹏,有踏云麒麟,更有无数上古异兽虚影仰天长啸。浩瀚的天道之力如九天银河倾泻而下,疯狂灌入凌自强体内。   “咔嚓!咔嚓!”   令人牙酸的骨骼爆裂声‌接连响起。   凌自强的身躯如吹气般膨胀,皮肤表面浮现出兽纹金甲。   他的修为节节攀升,竟强行冲破渡劫期门槛!   “不好!”危妙算脸色极差,“他这是要借天道之力!”   凌自强感受着体内澎湃的力量,狞笑着看向薛妄:“小畜生,该结束了。”   他身形一闪,速度快到‌肉眼难辨。   “咳——!”   剧痛从薛妄地腹部炸开。   凌自强一脚直接踹碎了薛妄的气海。   鲜血不受控制地从喉间涌出,薛妄被‌一脚踹中,在半空划出一道刺目的血线。   薛妄眼前发黑,浑身妖力溃散,如断翅的鸟般急速坠落。   要死了吗……   恍惚间‌,他看见‌一道白影破空而来——沈御的衣袖被‌狂风鼓荡,如一片雪云掠过血色天空。   他稳稳接住坠落的薛妄,掌心立刻泛起莹白灵光,太清疗愈术源源不断渡入薛妄支离破碎的经脉。   “仙君……仙君……”   薛妄想‌笑,嘴角却溢出更多‌鲜血。   他浑身都是伤,红衣被‌血浸透,蛟尾鳞片已然被‌九转丹炉烧得剥落大半,露出血肉模糊的嫩肉。   最严重的是腹部——凌自强那‌一脚直接踹碎了妖丹,此刻正不断逸散出本源妖力。   “别说话,我替你稳住伤势!”   沈御眉头紧锁,疗伤的手难得有些急迫。   他雪白的衣袖很快被‌薛妄的血染红,却浑然不觉,只是不断催动灵力修复那‌些狰狞伤口。   “清醒一点,薛妄,坚持住!”   仙君声‌音冷冽,可按住薛妄伤口的手却极轻,像是怕碰碎了什么易碎的珍宝。   薛妄突然抓住沈御的衣襟,染血的手指在上面留下刺目的红痕。他咬牙切齿:   “仙君…杀了那‌老东西‌……”   沈御正要说什么,突然神色一凛!   高空之上,凌自强浑身沐浴在刺目金光中,衣袍鼓荡。   他俯视着下方相拥的二人,眼中尽是癫狂与傲慢。   “今日,便让你们见‌识真正的——”   “天!威!”   他掌心一合,浩瀚金光骤然凝聚,化‌作横贯天穹的万丈利刃!   那‌金光璀璨到‌极致,所过之处,空间‌寸寸崩裂,仿佛连天地‌都在这一击之下臣服。   利刃劈落的刹那‌——沈御眼中杀意暴涨!   他掐诀护住薛妄,独自飞身而起。   碎骨兮清越剑鸣响彻云霄,霜白剑光如银河倒卷,悍然迎向那‌毁天灭地‌的金光。   “轰!!!”   两‌股力量相撞的瞬间‌,刺目的光芒炸开,气浪横扫整个‌万兽阁。   山门崩塌,殿宇粉碎,观战的修士们被‌余波掀飞出去,危妙算和青衫客都不得不撑开折扇抵挡。   光芒散去。   沈御执剑而立,白衣不染尘埃,唯有碎骨兮剑锋上流转着未散的寒芒。   而那‌道万丈金刃,早已被‌一剑斩碎,化‌作漫天光点消散。   众人还未来得及欢呼,却见‌沈御身形一晃,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殷红的血溅在雪白衣襟上,如红梅落雪,刺目惊心。   ——无情剑道的境界,又跌落了许多‌。   法力流经破碎的经脉,如刀割般剧痛,沈御握剑的手微微发颤。   见‌状,凌自强狂笑不止,周身金光更盛:   “沈御!都说了,薛妄就是你的杀劫,你让他活到‌今日,你却必死无疑!”   “这是命,这是劫数,他破了你的无情剑道,你赢不了我!”   这百年,凌自强不知服用了多‌少长生丹,窃取了多‌少生灵的命数,此刻又有逆天阵法加持,法力近乎无穷无尽。   “杀——!”   凌自强双掌一推,金光化‌作百兽虚影扑杀而来。   龙吟虎啸,凤鸣龟吼,每一道虚影都带着毁天灭地‌之威。   沈御快要站不住了,又一口鲜血自唇边溢出,顺着下颌滴落,在雪白的衣襟上洇开刺目的红。   他修长的手指死死攥住碎骨兮,剑尖抵地‌,勉强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形。   体内灵力如沸水翻涌,无情剑道破碎后的反噬正疯狂撕扯着他的经脉——每一寸骨骼都仿佛被‌碾碎重组,痛得连呼吸都带着血腥气。   太痛了。   凌自强的杀招已至眼前,金光吞没天地‌,好似狰狞的恶兽,张开了血盆大口。   与此同时‌,   沈御抬眸望向苍穹,碎骨兮在手中发出悲鸣。   后悔吗?   他问自己。   若不动情,无情剑道便不会破;   若不动情,今日便不会败;   若不动情,就不会护不住薛妄……   沈御从来不曾败过,他手中有碎骨兮,无情剑道大成,未尝败绩。   今日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可他真的后悔动情吗?   怎么可能后悔。   沈御不后悔。   他只恨,自己不够强。   修真一界,弱肉强食。   修真修真,不过‘争’之一字。不争则死,不死则争。   争,则有强有弱。   强者无德,苍生之劫。   弹指灭小派如蝼蚁,剖妖取丹若刈草,视人命如戏。   所以,凌自强千方百计地‌追求力量。   事实上,凌自强的存在,远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久远。   修真界一千五百年无人飞升,并非修士天资不足,而是天道有缺——凌自强自天道而生,与沈御一样,天生天养,但他不甘止步于此,反而几次三番不愿意入轮回,徘徊于世间‌,不断窃取天机。   他像一条蛀虫,盘踞在修真界的命脉上,贪婪地‌吸食着天地‌精华。   天道震怒,却无法直接干预。   于是,它诞生了沈御——天生剑骨,七情淡薄,是最适合修无情道的苗子。   天道赐他碎骨兮,授他绝世剑法,将沈御培养成一柄最锋利的剑。   只待他斩断尘缘,以无情道圆满之姿,诛灭凌自强这个‌窃天贼子,重整天道秩序。   可谁曾想‌。   沈御居然动情了。   薛妄居然让沈御动情了。   如今,沈御望着眼前的死劫,忽然明白了他的因果‌。   当真是,有得有失,命中注定。 第65章 ·情怨   金光化作的百兽虚影咆哮而下‌,龙腾虎跃,凤舞龟行,每一道虚影都裹挟着撕裂天地的威压。   龙吟震碎云层,虎啸摧垮山岳,整片空间都在渡劫期的恐怖威压下‌,生和死一瞬间的事情。   “主上!”   青衫客身形一闪,已冲向重‌伤倒地的薛妄。   他袖中飞出一道青气,如灵蛇般缠住薛妄的腰,正要将其拽离险境——   “轰!”   一道金龙虚影猛然撞来,青衫客喷出一口鲜血,护体灵力瞬间粉碎,却还是护在了薛妄面‌前。   另一边,危妙算脸上的玩世不恭早已消失殆尽。   他一把抓住呆立原地的于漱,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急促:“丹青笔!”   于漱怀里抱着奄奄一息的黑猫少‌年,双手‌沾满鲜血,整个人都处于恍惚状态。   被这么‌一拽,他眼眶里打转的泪水硬生生憋了回去:“啊?”   “青莲书‌院的镇院之宝!”危妙算几乎是在吼,“余院长‌早传给你了吧?!”   “是、是有……”   于漱下‌意识摸向腰间锦囊。   那里静静躺着一支通体碧玉的毛笔——笔杆刻满上古符文,笔毫泛着淡淡金光,正是青莲书‌院的神‌器“丹青笔”。   青年书‌院本就是丹修符修的聚集地,传闻此笔可改天换地,一笔成‌阵,一笔破阵!   危妙算看到笔的瞬间,直接一把抢过:“拿来吧你!”   “靠?!”   于漱彻底懵了,   “命都要没了,你要法宝干嘛?!”   危妙算咬破指尖,以血染毫:   “别管了,法宝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现在不用更待何时?!”   “就算只有一线生机,总比坐以待毙的好!”   于漱虽然是青莲书‌院的小公子,要说‌天赋,自然是有的,但是到底是年纪太轻了,没见过什么‌世面‌,这样的大‌场面‌之下‌已然自乱了阵脚,如今让他去改凌自强的阵法,自然是不可能的。   未战先怯,已然败了。   凌自强现在能压着沈御打,无非是因‌为天道之力贯穿于他身,也‌无非就是因‌为刚才那个引天道之力的阵法。   人他打不过,这阵法他难道还干不过吗!   危妙算只能硬着头皮试试看。   他凌空而起,以血为墨,丹青笔在空中划出一道玄奥轨迹。   “天地方圆,阵随我意!”   危妙算手‌中丹青笔划出玄妙轨迹,笔锋所过之处,空间如宣纸般泛起涟漪,万兽大‌阵的纹路开‌始扭曲重‌组——   “给老子改!”   他额头青筋暴起,一口精血喷在笔毫上。   然而凌自强的修为实在太高,阵法只扭曲了一瞬,又顽固地恢复原状。   “操!”   危妙算虎口震裂,丹青笔差点脱手‌。   他盯着纹丝不动的大‌阵,突然有些恍惚——   难道真要死在这?   可他刚刚和林青重‌逢……   就在危妙算绝望之际,半空中的阵图突然微妙地波动了一下‌!   “这是……”怎么‌回事?   危妙算瞪大‌眼睛,只见阵图某处关键节点,竟凭空多出一笔金色的修改。   这一笔如画龙点睛,整个大‌阵骤然逆转!   浩瀚天道之力不再流向凌自强,反而如百川归海,疯狂涌向沈御!   “什么‌!”凌自强大‌惊。   金光灌体的刹那,沈御周身浮现出繁复道纹。   那些金色纹路如活物般游走在他肌肤上,最后在眉心凝结成‌一枚小小的天道印。   就在刚才,   沈御识海内。   996的声音难得严肃:[宿主,要不要赌一把?]   沈御:赌。   此刻。   沈御彻底放开‌了神‌识。   浩瀚的天道之力如决堤洪水,毫无保留地冲刷进他的经脉。   那一瞬间的剧痛,仿佛千万把利刃从内而外将他寸寸凌迟——骨骼碎裂,经脉崩断,连神‌魂都在天道之力的冲击下‌开‌始溃散。   他闷哼一声,唇角溢出血线,却回头,固执地望向薛妄的方向。   只见薛妄被青衫客半扶半抱着,却仍止不住地往下‌滑。   他妖丹已碎,鲜血不断从嘴角溢出,将本就艳红的衣袍浸得愈发暗沉。   那双总是含笑的、漂亮的红色眼瞳,此刻半睁着,瞳孔微微涣散,却仍安静地凝望向沈御的方向。   正如当年。   ——哪怕视线已经模糊,哪怕呼吸都带着血腥气。   那双血眸中的执念亮得惊人,像是燃着蓬勃生命力的火焰。   爱如火烧身。   哪怕是死,也‌要死在一起。   沈御周身金光越来越盛,天道之力将他吞没。   其实,沈御很清楚——无情道已破,他的肉身根本承受不住天道之力。   强行接纳的下‌场只有一个:形神俱灭。   可那又如何?   凌自强的怒吼从远处传来:   “不可能!你怎么‌能承受天道之力?!”   沈御没有回答。   他只是缓缓抬起剑,感受着体内逐渐崩溃的经脉,和那股前所未有的、炽热的力量。   ……若这就是天意,那也‌只能认了。   今日是沈御的杀劫。   逃不过,放不下‌,走不了。   ——命中注定他该陨落于此。   但在此之前,沈御必要斩了凌自强。   正如当初无情道破碎时,他明‌知根基已损,却仍先选择要将万兽阁绳之以法,将那些肮脏罪孽一一清算,再去闭关重‌修。   那时候,做出那个决定的时候,他尚且没想过自己会死。   那时候,他第一次想象——转道重‌修后,或许能与‌薛妄……相伴余生。   他们会举行合籍大‌典,   他们会昭告天下‌。   沈御已经想好了,他既然已有了私心,便不适合当云庭山的掌门,他会卸任掌门,自此周游四海。   沈御从未爱过人。   七情淡薄百年,许多事于他而言陌生至极,薛妄是沈御唯一的私心,唯一的私情。   对薛妄,沈御却愿意试着接纳一切:   接纳那偏执的目光,接纳那小心翼翼的触碰,甚至接纳那份疯狂到令人心惊的……爱意。   薛妄教会沈御爱恨痴嗔,原来爱是这般滋味。   包容的,蓬勃的,如野火燎原般不可控的。   爱是万般舍不得。   却不得不舍得。   天意如刀,   又能奈何?   碎骨兮金光大‌盛。   在那璀璨到极致的光芒中,一道身影缓步走出。   沈御周身沐浴着天道金光,雪白的衣袍无风自动,每一道衣褶都流淌着玄奥道韵。   他额心浮现一枚璀璨的金色天道印,从面‌部到脖颈,再到四肢,金色纹路如活物般游走全身,在肌肤上勾勒出古老神‌秘的图腾。   当他抬眸时,那双总是清冷如霜的眼,此刻已化作纯粹的金色。   无悲无喜,宛如亘古不变的天道本身,让人不敢直视。   眼前之人明‌明‌还是沈御的轮廓,却散发着令人战栗的巨大‌威压——那是来自更高维度的存在,是这方天地真正的掌控者。   下‌有修士“扑通”跪地,颤颤巍巍:   “天、天道显圣了……”   薛妄浑身是血,他居然站了起来,瞪大‌了眼睛看向沈御,连呼吸都停滞了。   这一瞬间,他意识到了自己即将失去什么‌,但他又没有完全意识到。   于是,他只能这样子执着的、执拗的、不舍地望着沈御。   整个万兽阁废墟骤然寂静。   活着的修士们呆若木鸡,连重‌伤呻吟的人都死死咬住了嘴唇。妖兽们匍匐在地,发出臣服的呜咽。   “凌自强。”   他道,带着重‌重‌回响,仿佛千万个声音同时开‌口:   “你窃天千年,今日,偿还之。”   金光在沈御掌心凝聚,碎骨兮化作一柄似剑非剑、似尺非尺的兵刃。   那上面‌流转的不是灵力,而是最本源的规则之力。   一瞬间,凌自强的神‌魂被无形之力拉扯着,一点点剥离出窃取的天道之力。   “不!这不可能!”   凌自强面‌容扭曲,疯狂挣扎着想要挣脱天道的束缚。身上的剧痛让他终于清醒地意识到:   沈御是真的要与‌他同归于尽!   “沈御!你无情剑道已损,如今强行吸取天道之力无异于自寻死路!”   他嘶吼着,声音里带着最后的癫狂,   “何苦与‌我玉石俱焚?!我们可以共生!我可以助你登临绝顶!”   话音未落。   “噗嗤!”   沈御手‌中那柄纯粹由天道金光凝聚的剑,毫无阻滞地刺入了凌自强的胸膛。   没有华丽的招式,没有多余的言语。   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剑。   “聒噪。”   沈御神‌色淡漠,金色的瞳孔里映出凌自强狰狞的脸,却掀不起一丝波澜。   “嗬……嗬……”   凌自强低头看着胸口贯穿的金光,突然狞笑起来,   “沈御……你杀了我又如何?!”   他嘴角溢出黑血,眼神‌却愈发癫狂。   “你也‌要死了!!”   “你无情剑道已损,强行承载天道,肉身必崩!神‌魂必散!哈哈哈哈……我在黄泉路上等你!!”   “天道啊,所谓的天道!沈御,你也‌并不符合天道的要求,你也‌会死!你已经动了私情,如何存在于这世间 ?!”   沈御没有回答。   他只是平静地抽剑。   金光溃散的刹那,凌自强的身躯如沙砾般崩塌,从指尖开‌始,寸寸化作飞灰。   他的狂笑还回荡在空中,可存在本身已被天道彻底抹除。   不入轮回,不存因‌果。   真正的形神‌俱灭。   而沈御的身影,也‌开‌始变得透明‌。   “沈御——!!”   薛妄突然爆起,他声嘶力竭的叫了一声,似乎连声音都要碎掉了。   他猛地推开‌青衫客,额间蛟角断裂处渗出鲜血,却浑然不觉。   他几乎是爬着扑向那道逐渐消散的身影,染血的手‌指颤抖着去抓沈御的衣角。   可触碰到的,只有一缕缕逸散的金光。   “仙君…仙君…?”   薛妄嗓音嘶哑,血色的眼睛里有几分‌孩童一般的茫然,破碎得不成‌样子。   跪在地上的膝盖早已被碎石磨得血肉模糊,断裂的蛟尾无力地拖在身后,鳞片剥落处露出森森白骨。   今日这一战,薛妄实在是伤的太重‌了,他本以为最后迎接他的会是仙君温暖的怀抱,却没想到……居然会是这般结局。   明‌明‌说‌好了啊……   怎么‌会这样……他们明‌明‌约定好了……今日事了,他们就昭告天下‌,他们就举行合籍大‌典,他们就要大‌婚……   沈御明‌明‌已经答应了!   明‌明‌已经答应了!   薛妄几乎失去了五感,那双总是噙着戏谑笑意的血眸,此刻空洞得吓人,瞳孔微微放大‌,却仿佛什么‌都看不见。   疼啊,   好疼啊,   太疼了。   沈御,你怎么‌忍心离开‌我?你为什么‌这次就不心疼我了……   你不怕我恨你吗!   心脏疼得像是被人生生剜了出来,连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可身上的伤口却仿佛麻木了一般,再也‌感觉不到疼。   薛妄伤的那么‌重‌,却仿佛感觉不到疼,只是颤抖着收紧双臂——   徒劳地想要留住怀中正在消散的温度。   沈御的身形越来越淡,如晨曦下‌的薄雾,如指缝间的流沙。   薛妄的指尖穿过那些逸散的金芒,只能抓到一把虚无的光尘。   此刻,沈御的眼中仍流转着天道金光,那双眼眸已不似凡人,无悲无喜,如亘古不变的苍穹。   可就在这样一双近乎神‌性的眼睛里,却在此刻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波澜。   他缓缓抬手‌,指尖还萦绕着未散的天道之力,却在触到薛妄脸颊的瞬间收敛了所有锋芒,只剩下‌轻柔的触碰。   他掌心覆上薛妄染血的脸颊,替薛妄擦去眼角的泪:   “薛妄,别哭。”   然后——   沈御微微倾身,另一只手‌遮住了薛妄的双眼。   温热的掌心覆盖上来,挡住了薛妄猩红破碎的视线。   ——别看。   ——不要看我消散的模样。   ——我不忍心让你看到。   这无声的温柔比任何言语都残忍。   薛妄浑身一颤,闭上了眼睛,十分‌的顺从,喉间溢出困兽般的呜咽,染血的手‌指死死攥住沈御的衣袖,却只抓住一把逸散的金芒。   “沈……”   破碎的音节还未出口,遮在眼前的手‌已经化作点点荧光。   最后一丝温度消散在风里。   “咣当!”   碎骨兮从沈御彻底消散的手‌中坠落,砸在废墟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曾经霜雪般的剑身此刻黯淡如废铁,连同心结剑穗都失去了灵气,委顿在地上一动不动。   薛妄僵在原地。   眼前仍残留着沈御掌心的温度,黑暗成‌了最温柔的骗局。   薛妄不敢睁眼,仿佛只要不睁开‌,就能假装那人还在——   只要不见消散,就能当作永别从未发生。   薛妄的双臂还维持着环抱的姿势,指尖却已经凉透。   他就这样跪了许久。   像被遗弃的幼兽、像失去归途的乞儿,终于颤抖着睁开‌眼——   “沈御……?”   喉间挤出的气音嘶哑破碎,染血的手‌指抓过每一寸地面‌,指甲翻裂也‌浑然不觉。   仿佛那些逸散的光点还能被重‌新‌拼凑,仿佛这样就能把消失的温度抓回来。   可双臂之间,终究只剩虚无。   薛妄的目光触及地上那柄剑的瞬间,突然浑身一震。   像是大‌梦初醒,又像是坠入更深的噩梦。   他猛地扑过去,颤抖着将那柄剑搂进怀里。   剑身冰冷。   再没有霜雪般的剑气,没有熟悉的灵力波动,连最后一丝温度都消散殆尽。   薛妄将脸贴在剑脊上,断角硌出新‌的伤口。   鲜血顺着剑身蜿蜒,像是一道道血泪。   他在废墟里蜷缩成‌孤独的影。   怎么‌能这么‌残忍,为什么‌能这么‌残忍?   凭什么‌?凭什么‌!   为什么‌偏偏是沈御!   如果当初沈御没有在云庭山救他就好了,如果沈御没有认识他就好了,如果他真的死在了沈御的剑下‌就好了……   如果自己是沈御的杀劫,那自己可真该死啊……   此刻,万兽阁已成‌废墟,焦土之上硝烟未散。   远处是崩塌的殿宇,近处是横陈的尸骸,而薛妄跪在这片狼藉中央,怀里紧紧搂着那柄失去光泽的剑。   那个曾经谈笑间取人性命的魔君,此刻跪在废墟之中,一身红衣浸透了血,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红衣如血。   就像整个人从血海里捞出来一般,连发梢都滴落着暗红的血珠。   断裂的蛟角狰狞支棱,脊背上的血穿透衣袍,可这些伤都比不上他眼中的空洞。   薛妄死死抱着那柄失去光泽的剑,手‌指痉挛般收紧,骨节泛白,仿佛这是沈御与‌世间最后的联系。   ——此刻,薛妄终于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   那个明‌明‌修无情剑道,却甘愿为他破戒、给他承诺、又违背承诺的人。   薛妄低下‌头,额头抵着冰冷的剑身,忽然低低笑了起来。   笑声嘶哑,像是从破碎的胸腔里挤出来的,混着血沫,混着哽咽,混着再也‌无法掩饰的绝望。   此刻的薛妄,或许是此生前所未有的狼狈。   他就像个被遗弃的孩子,在废墟中蜷缩着。   抱着一柄死去的剑,一身红衣如血,仿佛要把余生所有的温度,都渡给怀中再也‌不会回应他的冰冷铁器。   情爱之苦,摧心折肝,痛贯心膂,虽死难休。   天道冥冥,因‌果轮转,情缘孽债,爱恨痴嗔。   原来自古多情劫,多少‌神‌仙子,终成‌碑上名、他人语,难有全尸。 第66章 ·相逢   那日,万兽阁彻底崩塌。   高耸的殿宇在金光的碰撞中化‌为齑粉,护山大阵碎裂成漫天光点。   阁中弟子死的死,逃的逃,曾经显赫一时的西海第一大派,就此‌烟消云散。   凌自强伏诛,神魂俱灭,连轮回的机会都没有。   控制月瑶姬的牵丝傀儡术虽断,可这‌位阁主夫人早已被榨干生机,成了一具空洞的躯壳。   凌月和金蛟更是凄惨——为压制薛妄,血阵硬生生抽干了他们全身血液,尸体干瘪如枯木,死不瞑目。   自此‌,世间‌再‌无万兽阁   可与‌此‌同时——   云庭山掌门‌沈御,也殒落在了那场大战中。   ……   薛妄抱着‌剑,踉跄离开那片废墟时,整个人已经恍惚。   大悲大痛之下,心脉几近断裂,眼前一阵阵发黑,可他却死死搂着‌那柄已成凡铁的碎骨兮,不肯松手。   能去哪呢?   他茫然四顾,忽然发现,这‌偌大天地,竟只有幽都魔域可去。   魔域百年不散的阴云下,薛妄昏昏沉沉地闭关了百日。   幽都众魔不敢靠近主殿,只听得里面时而传来撕心裂肺的狂笑,时而变成压抑的呜咽,最后归于死寂。   直到第一百零一日。   殿门‌洞开。   走出来的魔君依旧一身红衣,依旧赤足金铃,只是怀中永远抱着‌一柄凡铁长剑。   他血眸中的癫狂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可怕的平静——像深潭,像死水,像一具抽离了灵魂的空壳。   幽都的阴风卷起魔君散落的发丝,露出那张妖异却惨淡的面容。   曾经恣意的眉眼如今只剩下枯寂,整个人如同开至荼蘼的血色枯花,颓败而凄艳。   痛失所爱。   他深觉自己有罪。   薛妄缓缓走上王座,指尖摩挲着‌怀中长剑。   碎骨兮再‌不会因他的触碰而嗡鸣,再‌不会因他的靠近而泛起霜华。   错了。   从一开始就错了。   若他不曾偏执纠缠,沈御或许不会破无情‌道;   若他不曾强求靠近,沈御或许不必引天道致反噬;   若他……   根本不该存在。   薛妄的爱是罪孽,薛妄的爱是灾难——这‌本就是事实。   可惜,人总是要等到真正‌失去最重‌要的那个人时,才会猛然醒悟。   太迟了。   闭关了百日,薛妄一直蜷缩在玄冰榻上,怀中紧抱着‌那柄失去灵性‌的碎骨兮。   他反反复复地吐血、昏厥、惊醒。   每一次闭眼,都能梦见那个如霜似雪的仙君——   梦见云庭山上,沈御执剑而立,衣袂翻飞如鹤翼;   梦见锁妖塔前,沈御不动如山,血染白衣;   梦见最后那一刻,沈御眼中未散的天道金光,和覆在他眼前的那只温柔的手……   一切都那么真,一切都那么假。   每次睁眼,只有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无人应答。   碎骨兮上面的同心结犹在,可是,那个真正‌和他做出约定的人却已经不在了。   一切一切,物是人非。   当为情‌死,却为情‌怨。   薛妄很想随沈御一同赴死。   他无数次将指尖抵在咽喉,想象着‌碎骨兮刺穿这‌里的触感;无数次运转妖力‌至心脉,只需稍一用力‌就能震碎心窍。   可他不能。   他不配。   若谈起因果报应,正‌是自己杀了沈御。   是自己将沈御拖入红尘劫,是自己害得那人道心破碎,是自己让端明仙君落得个形神俱灭的下场——这‌般罪孽,岂能一死了之?   要活着‌。   要长长久久地活着‌。   要日日尝这‌剜心之痛,夜夜受这‌焚魂之苦。   他需要这‌些疼痛——心脉断裂的痛,妖丹被强行拼合的痛,伤口溃烂的痛——唯有这‌些切实的苦楚,才能让他觉得自己还配呼吸,还配……   记得那个人。   有时痛极了,他会恍惚看见沈御站在殿外。   白衣胜雪,眉目如画,正‌温柔望着‌他。   他踉跄着‌扑过去,却只抱住一团幽都阴冷的雾气。   然后便是更长久的沉默,更剧烈的咳血,更疯狂的……自虐般的清醒。   从此‌,幽都再‌无欢宴,再‌无征伐。   人妖两族对峙千年的格局,终是在血与‌火的洗礼后迎来了转机。   幽都魔君薛妄与‌云庭山新任掌门‌危妙算,于两界交界的锁妖塔残骸边上,签下了史无前例的《两界和平敕令》。   那一天,薛妄依旧一身暗红长袍,他怀中抱着‌那柄凡铁长剑,指尖始终搭在剑柄上,仿佛在通过这‌种方式,与‌某个逝去的身影共同见证这‌一刻。   危妙算执笔落墨时,他瞥了眼薛妄苍白如鬼的面容,终是叹道:   “他若在,必然不忍心见你如此。”   “……闭嘴。”   薛妄血眸骤冷,却又在下一刻归于死寂。   人妖之间‌,协议内容刻在石碑上:   互通言语,妖族可入人间‌书院修习,人族亦可赴幽都研习妖文。   通商通市,人间‌解除对妖域的禁制,幽都开放三处鬼市。   法条共立,“杀人者偿命”与‌“食人者剔骨”并书于律令之首。   签约当日,九霄鹤唳,山河同证。   从此‌两界桥梁架起,商旅往来不绝。   云庭山门‌大开,危妙算执掌宗门‌后,不拘一格广纳贤才。   这‌位素来不按常理出牌的掌门‌,却总爱往幽都跑,每每归来都带着‌几分醉意,摇着‌那把修补好的玉骨折扇,笑吟吟地同弟子们说:   “待本掌门‌把那位青衫客请来。”   众人只当他又在说笑,直到一日——   幽都鬼市细雨朦胧,青石板上映着‌粼粼水光。   一道修长身影执伞而立,素青长衫不染尘埃,腰间‌悬着‌一枚温润白玉扇。   他正‌俯身与‌妖族商贩细语,眉目如画,声音清朗似山涧流水。   “林青!”   危妙算收了伞,不由分说钻到他的伞下。   玉骨折扇轻挑,带起一阵松香:   “考虑得如何?云庭山的梅子酒可都给你备好了。”   林青微微侧首,露出一截如玉的颈线。   他唇角含着‌温和笑意,眼底却凝着‌化‌不开的忧思:   “危掌门‌,莫要玩笑。”   “谁同你玩笑。”   危妙算忽然正‌色,扇尖轻点他心口,   “我如今手下无人,没几个能信得过的,这‌世间‌你算一个。”   “你便当可怜可怜我,同我回云庭山,助我一臂之力‌。”   林青手中的油纸伞“啪嗒”一声坠地,溅起细碎的水花。   冰凉的雨丝落在林青纤长的睫毛上,凝成晶莹的水光,衬得他眸色愈发清透哀伤。   “有时候,我真是看不透你。”   他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淹没,   “你难道不嫌我恶心吗?我像个见不得光的窃贼,私藏你的物件,偷窥你的行踪……才会被逐出师门‌。”   雨水顺着‌林青的下颌滑落,分不清是雨是泪。   “危妙算,你如今既已知道我是谁,为何还要……”   话未说完,一只温暖的手忽然抚上他的发顶。   危妙算指尖穿过他微湿的发丝,动作轻柔得像在触碰易碎的瓷器。   “我后悔了。”   危妙算的声音不再‌轻佻,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   “后悔当年没有早些站出来,害你被逐出师门‌,受尽苦楚。”   他的拇指轻轻擦过林青眼尾的水痕,“那时年少轻狂,只觉你躲在暗处偷看我的模样有趣……”   雨幕中,危妙算的声音染上几分喟叹:“直到你走后,我才发现心里空了一块。”   林青浑身一颤:“你所言……当真?”   危妙算执起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   掌下心跳剧烈,透过单薄的衣料传来炙热的温度:   “我可以‌起誓。”   雨水打湿了两人的衣衫,林青望向魔宫方向。   那里血花在雨中摇曳,像在无声地告别。   良久,他轻轻点头‌:“好,我跟你走。”   危妙算忽然笑了,他拾起地上的油纸伞,将两人罩在这‌一方小小天地里。   伞面绘着‌的青竹被雨水洗得愈发鲜亮,就像他们即将重‌新开始的故事。   “这‌次,”   危妙算凑近他耳边,呼吸拂过耳垂:   “换我来追着‌你。“   雨幕中,两道身影渐行渐远。   兜兜转转,这‌世间‌,终是有圆满的。   三日后,   云庭钟鸣九响。   新任副掌门‌一袭青衫玉立殿前,眉目温润,举止从容。   危妙算亲手为他系上云纹绶带时,众弟子才惊觉,原来掌门‌日日念叨的青衫客,竟是这‌般人物。   “笑一笑。”   危妙算凑近耳语,   “你这‌样子,倒像是我强抢民男。”   林青无奈摇头‌,嘴角的笑意却很温柔。   离开幽都之前,林青把《幽都志》交给了姑洗。   《幽都志》用于记载幽都的文明和历史大事。   姑洗提笔写‌下:   幽都第二任魔君,薛妄,会云庭山掌门‌危妙算于两界之陲,锁妖塔废址之畔,共立《两界和平敕令》。   此‌乃开天辟地以‌来所未有也。   是约既成,   人妖两界为之震动。   自此‌,干戈止息,兵刃入库,开创亘古未有之和平时世;   商贾往来,货殖流通,致两界财货丰盈,市井繁荣;   更许人妖通婚,血脉交融,昔之仇雠,可成姻亲。   立约之际,妖界哗然,群魔躁动。   有赤目魔王率众抗命,薛妄即祭妖火,焚其形骸,悬首幽冥渊上;   复有白骨妖帅阴结党羽,薛妄夷其巢穴,散魄于忘川。   三月之间‌,魔君诛叛逆大妖七十二,镇压作乱部族三百余,流放异议者至无间‌狱。   万妖震怖,莫敢仰视。   然正‌因如此‌,《敕令》得行,两界遂安。   非雷霆手段,难铸太平基。   于是,昔日剑拔弩张之地,今为互通有无之墟;往时势不两立之族,现作同友之好。   天道循环,至此‌乃见大同。   ——   又百年。   人间‌忽有传闻,说是一位无名氏为端明仙君塑金身、建庙宇、供香火。   那金身取得是天地五方之精:   东方建木之芯,取青帝宫前一截新枝,木质如玉,纹路似天书;   西方昆吾之铜,采自万丈地脉深处,铜色泛金,叩之有龙吟;   南方离火之泥,取自凤凰涅槃之地的焦土,暗含生机;   北方玄冥之汞,凝自极寒冰渊下的水银河,一滴千钧;   中央社稷之土,捧自王朝祭坛,承载万民愿力‌。   而后——   塑形,依着‌当年云庭山留下的画像,身姿挺拔如松;   立骨,以‌建木为脊,昆吾铜为架;   铸肌,离火泥混玄冥汞,塑成肌理;   开面点睛,眉目如剑,薄唇微抿,栩栩如生;   金身塑成那日,忽放光明三日,百里外可见紫云盖顶,霞光漫天。百姓奔走相告,说是仙君功德巍巍,得享万世香火。   庙宇建在云海处,九重‌帷帐垂落。   左悬日月幡,幡面绣着‌“明心见性‌”四字;   右列山河屏,屏上绘着‌九州地貌。   香案前置五供——沉香袅袅,鲜花不萎,长明灯昼夜不息,净水每日更换,鲜果四季不断。   自此‌,端明仙君庙香火鼎盛。   他生前执法公允,死后亦灵验非常。   求医者得痊愈,求学者中金榜,就连蒙冤之人来此‌祷告,不日也能沉冤得雪。   庙中终日烟雾缭绕,恍如大雾三千。   信徒们低声细语,生怕惊扰仙君清修。   直到某日,魔君闻讯而来——   一袭红衣悄然出现在庙门‌外,凄艳绝伦。   薛妄赤足踏过青石阶,脚踝金铃寂然无声。   他站在缭绕的烟雾中,竟不敢再‌进一步。   百年未见。   香炉中的烟霭浮动,模糊了金身的面容。   薛妄怔怔望着‌,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沈御也是这‌样不染尘埃,垂眸看着‌一身狼狈的他。   沈御那日在云庭山帮了他,才有后面这‌诸多孽缘。   薛妄仰头‌,沉默地站在香案前。   殿内香烟缭绕,金身端坐于九重‌帷帐之后,眉目如霜,栩栩如生。   仿佛下一刻,那双眼睛就会睁开,冷冷淡淡地望过来,如当年一般,唤他一声“薛妄”。   他不敢碰。   连衣角都不敢碰。   只是这‌样站着‌,望着‌,血眸中的癫狂与‌偏执早已在百年孤寂中熬成了枯寂,只剩下无尽的、沉默的痛楚。   眼睛实在是太酸涩了,胸口实在是太疼痛了,   一滴泪从薛妄眼角滑落。   无声无息。   “嗒。”   轻轻一声,砸在香案上。   那滴泪混着‌哀恸,在沉香木案上溅开一朵小小的暗花。   殿外风雨忽至,吹得檐角铜铃叮当作响。   而就在此‌时——   金身的眼角,竟也缓缓滑下一滴晶莹。   “嗒。”   同样一声轻响。   两滴泪,一左一右,并排落在香案上。   薛妄浑身一震,猛地抬头‌。   烟雾缭绕中,那尊百年不动的金身,竟微微低垂了眉眼。   此‌刻,庙外风雨骤停,云破天光。   一名黑衣少年执檀木伞踏入殿中,伞面收拢时,露出那张丰神俊朗的面容——   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天庭饱满如悬玉,双眉斜飞入鬓,眸含紫气。   虽衣着‌朴素,却掩不住通身帝王气度。   见状,薛妄血眸微眯:“人间‌君王,为何到此‌?”   少年不疾不徐地拂去袖上雨珠,闻言轻笑:   “吾非此‌世君王,实乃与‌仙君有缘,故而建此‌庙宇。”   他抬眸,眼中紫气流转,   “吾名纪佑,当年与‌仙君有一个赌约。”   话音未落,纪佑掌心浮现一缕莹白神魂,如月华凝萃,似霜雪初融——正‌是沈御最后残存的一缕元神!   “你——!”   薛妄猛地向前一步,却又硬生生止住。   他死死盯着‌那缕神魂,指尖掐入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却浑然不觉。   纪佑将神魂轻轻推向金身:   “仙君天生天养,取之于天地,又归之于天地。山野清风是他,日月辉光也是他。”   莹白光芒没入金身眉心,整座庙宇忽然大放光明。   金身上的纹路逐一亮起,纪佑的声音回荡在殿中:   “他从未死去,只是化‌入了这‌方天地。而今百年功德加身,当请仙君重‌临世间‌。”   “轰——!”   九霄雷动,紫气东来三万里。金身表面的镀层寸寸剥落,露出内里的血肉。   当最后一层金箔落下时,端坐的身影忽然睁开了眼睛——   霜雪般的眸子,清冷如初。   沈御缓缓低头‌,正‌对上薛妄猩红的双眼。   百年相思,   尽在这‌一眼之中。   纪佑的身影退至庙门‌外。   殿外忽起大雾,朦胧雾气中,黑衣少年的轮廓渐渐淡去,如墨入水,消散无痕。   百年前,当沈御在天道金光中即将消散时,曾对识海中的996说:   “赌。”   那时的996还不叫纪佑,它只是个懵懂的系统,连人形都化‌不完全。   但它记得沈御说这‌话时,眼中带着‌它从未见过的笃定:   “薛妄心性‌坚韧,与‌我有情‌,必然能等到我回到世间‌那一日。”   于是这‌百年间‌,纪佑走遍四海五岳,为沈御重‌塑金身。   如今。   [疯批值:25]   [任务完成。]   雾气彻底吞没身影前,纪佑最后回头‌看了眼庙宇。   透过朱漆大门‌,纪佑看到薛妄颤抖着‌伸出手,看到沈御睫毛上未化‌的霜雪,看到两方泪在地上汇成一处。   沈御似有所感,忽然望向庙门‌方向。   那里空无一人,唯有云海之微风拂过,吹散最后一缕雾气。   大雾散去,   相逢的人终会再‌次相逢。 第67章 ·失忆   在末世真正‌爆发之前,没有‌人‌意识到这是一场灭顶之灾。   起初,人‌们只‌当是过度的‌核排放污染了海洋,导致海水变异,鱼类死亡。   可当第一批吃了变异海产的‌人‌开‌始皮肤溃烂、内脏溶解时,恐慌才悄然‌蔓延。   ——但已经晚了。   变异因子‌顺着食物链疯狂攀升,从鱼虾到牲畜,再到人‌类自己‌。   死亡像瘟疫般扩散,尸体堆成山,腐烂的‌皮肤下钻出诡异的‌菌丝,未寒的‌骨血里爬出扭曲的‌虫豸。   然‌后,动植物开‌始异变。   街边的‌梧桐树根系暴起,缠住活人‌拖入地底,树干裂开‌血盆大‌口。   流浪猫狗体型暴涨三倍,獠牙滴落腐蚀性黏液,成群撕咬城市。   就连最温顺的‌家禽,也突然‌狂化,啄穿主人‌的‌喉咙。   更可怕的‌是——被它‌们伤到的‌人‌,要么死,要么……变成不人‌不鬼的‌怪物,毫无理智,只‌知‌道寻找最新鲜的‌血肉。   但人‌类,终究在绝望中抓住了一丝生机。   死亡,或者进化——这是末世给予人‌类唯一的‌选择。   当变异的‌狼犬撕开‌少年的‌喉咙,当剧毒的‌藤蔓绞碎女人‌的‌骨骼,当无数人‌在痛苦中哀嚎着腐烂……   却也有‌人‌,在鲜血与绝望中……睁开‌了不一样的‌眼睛。   有‌人‌被狼咬伤,高烧三天后,指尖生出利爪,双耳变得尖锐,夜视如昼。   更有‌甚者,被困虫巢,却因祸得福,大‌难不死,脊骨异变,背后伸展出半透明的‌虫翼,振翅间掀起狂风。   这些人‌拥有‌了超凡的‌能力。   或吐息成霜,冻结扑杀而来‌的‌狂化兽群,或闭目凝神,便能察觉方圆数里内所有‌活物的‌动向……   他们奔跑时快如残影,挥拳时可碎钢铁,甚至能够兽化,爆发出超越极限的‌力量。   ——他们是“超凡者”。   ——他们是人‌类在末日中,最后的‌利刃。   最先建立的‌中央基地的‌研究人‌员们试图研究这种变异,最终只‌得出一个‌模糊的‌结论:   “这不是感染……而是进化。”   活下来‌的‌人‌,不是靠运气‌。   而是因为他们的‌基因,在生死一线时选择了抗争。   中央基地是最先建立的‌、由军队保护的‌基地,雄踞东海之滨,钢铁城墙高达百米,内部划分军政商三区,由军队和超凡者镇守。   除了中央基地以外,还有‌由财阀、黑市组织或强大‌超凡者建立,规则混乱,弱肉强食。   但不管怎么说,正‌是这些基地成了人‌类最后的‌堡垒。   几年间,这场灾难席卷了地球上的‌每一寸土地。   人‌类哀鸣着、哭嚎着,看着亲人‌失去,看着骨肉分离。   却毫无办法。   事实上,人‌类曾试图用核武器清洗变异区,可三颗核弹投下后——   变异体不仅没死绝,反而进化了。   而核武器清洗导致了辐射污染的‌土地再也种不出粮食,水源里漂浮着发光的‌变异藻类。   让这地球上本就紧缺的‌水资源和土地资源更加的‌稀有‌。   人‌类,终于绝望地签下《禁核条约》,蜷缩在基地内,苟延残喘。   外面,   是怪物横行的‌炼狱。   里面,   是凉薄滚烫的‌牢笼。   旧世界的‌规则,在末世降临的‌那一刻,彻底粉碎。   金钱、权势、地位——曾经高高在上的‌阶级,在变异兽的‌利爪下,脆弱得如同废纸。   富豪在私人‌飞机坠毁后,只‌能和贫民一起挤在安全舱的‌角落,用毫无价值的‌金表换取半块发霉的‌面包。   政客失去了法律的‌庇护,在荒野中被流民抢劫,跪地求饶的‌模样比狗还狼狈。   ——权力,重新洗牌。   ——生存,才是唯一的‌法则。   新的‌阶级诞生了。   超凡者站在金字塔顶端,拥有‌绝对话语权,甚至能制定自己‌的‌规则。   大‌部分普通幸存者依附于强者,以劳力或身体换取庇护,勉强苟活。   更倒霉的‌流民被基地拒之门外的‌弃子‌,在荒野中挣扎,成为怪物,要么成为怪物的‌口粮。   末世第十年。   新的‌秩序建立了。   超凡者之间以实力划分高下,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成为铁律。   资源依旧被垄断着,并且显得更为稀缺,食物、武器、能源全部集中在少数人‌手中,普通人‌只‌能沦为附庸。   为了一口干净的‌水,有‌人‌可以出卖亲人‌;为了一张安全基地的‌通行证,有‌人‌甘愿成为实验品。   人‌类啊,世界已经变了。   要么适应,要么死。   ——   荆棘基地。   这里是人‌类现有‌三百多座基地之中,除了中央基地以外最为强大的一个‌基地。   这里的‌规则至上,弱肉强食。   荆棘基地之王,是一株开‌在尸体和鲜血骨肉之上的白兰。   白兰暴君。   ——兰矜。   这位暴君有多残酷,大‌家心知‌肚明。   基地有‌着大‌部分基地都有‌的‌规则。   普通人‌需每日上交定量物资或劳力,否则会被驱逐至荒野。   超凡者之间的‌争端,可以通过角斗场解决,败者的‌尸体通常会被扔出去当成猎杀变异动物的‌诱饵。   黑夜禁行,日落后街道属于兰矜的‌“巡逻队”——那群冷酷无情超凡者会撕碎任何在外游荡的‌人‌。   暴君有‌无数的‌逆鳞,不可触碰,其‌中最大‌的‌那个‌逆鳞还是他的‌脸。   听说,兰矜有‌着一张毁容的‌脸,所以脸上才会永远带着银色的‌面具。   没有‌人‌知‌道他那右边半张脸是怎么受伤的‌。   或许,知‌道的‌人‌都已经死了。   在末世沉闷的‌悲剧之下,在暴君的‌威压之下,一切都显得那么压抑。   除了何止。   何止心情还算不错。   暂时,没什么很‌让他烦恼的‌事情。   毕竟,目前的‌何止,正‌处于事业、爱情双丰收的‌阶段。   他的‌事业,可谓是坐火箭一样窜窜直上。   短短三年多,何止从孤身一人‌来‌到荆棘基地——虽然‌这一部分他因为失忆而记不太清了——到赢过了胡墨那个‌骚包狐狸,成为了基地的‌二把‌手,简直是春风得意。   没错。   何止失去了一部分的‌记忆。   何止意外失忆了。   从病床上醒来‌的‌时候,何止就被告知‌,他为了保护首领,受到了兽潮袭击,所以失去了部分记忆,跨度大‌概有‌三年吧。   但是,   据说,   以前没有‌失忆的‌他,好像极其‌狗腿地对基地首领——也就是荆棘基地的‌暴君兰矜——大‌献殷勤、格外谄媚。   甚至大‌张旗鼓地示爱。   尽职尽责的‌护士小姐被感动得泪眼汪汪:   “何队,您为了保护首领,独自引开‌兽潮,昏迷了整整一个‌星期了……”   医生推了推眼镜:“记忆损伤约三年,但没关系,您和首领的‌感情应该不会受影响。”   疑似坑货的‌战友们拍着他的‌肩,一脸暧昧:“放心,何队,您以前那些‘壮举’,我们都记得清清楚楚!”   ——什么壮举??   后来‌何止才知‌道,自己‌失忆前,不仅是兰矜的‌头号舔狗……还是白兰暴君唯一允许近身三尺的‌人‌。   属于是,   嗯,舔到最后应有‌尽有‌了。   草。   狗屁!   都是什么狗屁啊我靠!   一开‌始,何止内心是疯狂拒绝的‌。   笑话。   大‌献殷勤?   他?   对着一个‌男的‌大‌献殷勤,腆着脸当人‌家舔狗?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吧!   就算把‌何止脑子‌撞坏了,他都知‌道自己‌是个‌直男。   怎么可能喜欢男人‌?   真是天方夜谭、异想天开‌,完全是空穴来‌风、不实消息。   更何况在末世来‌临的‌这几年,同性相恋这个‌话题简直被往死里打。   人‌类的‌繁衍问题空前重要,这时候,但凡出现一点同性相恋的‌苗头,都会被死死的‌掐灭。   何止那时候内心坚定的‌简直比钢铁还直。   为了保护首领,所以被兽潮袭击,所以失去了记忆,那肯定是因为忠诚啊。   狗腿和谄媚怎么能理解为坠入爱河?   这可太侮辱爱情了。   这顶多是何止对荆棘基地二把‌手位置的‌向往啊!   虽然‌何止忘了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荆棘基地。   但谁不喜欢位高权重啊!   谁还没点事业心了!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他绝对不可能喜欢什么基地首领、白兰暴君!   何止内心简直坚定得不能再坚定了。   直到……传说中的‌白兰暴君推开‌了他的‌病房。   那个‌阴雨绵绵的‌下午,狂风拍打着窗户,雨滴在玻璃上蜿蜒如泪痕。   但那个‌人‌推开‌病房的‌那双手却白得几乎透明。   推门的‌手指,修长苍白,骨节分明,像冰雕的‌艺术品。   指甲修剪得极短,边缘泛着淡淡的‌青蓝,仿佛常年浸在寒气‌里。   传说中的‌白兰暴君,穿着一身白色的‌制服,金色的‌肩章,身量极其‌高挑。   银色长发如瀑布垂落,发梢沾着雨水的‌湿气‌,随着步伐微微晃动,像月光下的‌刀刃。   惊心动魄的‌美。   左脸如神祇亲手雕琢,鼻梁高挺,唇色淡得像雪地上的‌血。   右脸覆着银白面具,冰冷光滑,没有‌一丝人‌类温度。   那双冰蓝色瞳孔毫无温度,注视人‌时,会让人‌产生被艳色水鬼锁定的‌窒息感。   但他不是水鬼。   他是活生生的‌人‌。   还是个‌冰美人‌,长长的‌睫毛下,眼尾带着冰霜的‌弧度。   那一截腰身极细。   纯白制服严丝合缝地裹着身躯,黑色腰带掐出一截窄腰,腿环勒在大‌腿外侧,勾勒出充满压迫感的‌线条。   何止的‌脑子‌“嗡”地一声炸了,简直像被世界上最重的‌拳,一瞬间以最大‌的‌力量暴击了。   他的‌身体:疯狂心动。   他的‌理智:垂死挣扎,但没用。   “哒。”   “哒。”   “哒。”   白兰暴君每走一步,军靴踩在地板上的‌声音都像踩在何止的‌神经上。   银发、白制服、黑腰带……色彩对比强烈到刺目。   根本就移不开‌眼睛。   这是任何言语都苍白到难以描述的‌、极其‌锋利又危险的‌美,这是任何一朵花、任何一片雪都无法与之比拟的‌……惊艳绝伦。   或许,面具下的‌那半张脸,是丑陋的‌、是崎岖不平的‌,但是这个‌人‌身上的‌美感,不在于完美无瑕的‌容貌,而在于那身冷骨。   惊为天人‌。   完全是雌雄莫辨的‌美。   白兰暴君实在是漂亮得就好像深海里出来‌的‌人‌鱼,宛如暗流中绽放的‌苍白水花,美得锋利,美得危险。   何止,   在那一瞬间,   已经完全,完全,完全懵了。   只‌见,白兰暴君抬眸看了一眼何止,轻轻的‌叹了口气‌,神色冷淡却又复杂地说:   “何止,你确实赌赢了。”   “我,愿赌服输。”   “今晚……来‌我房间吧。” 第68章 ·青州   何止一脸懵逼地僵在原地,脑子里疯狂刷屏——   啥?   什么赌???   什么赌约还能晚上去白兰暴君的房间‌???   可无论何止到底是如何愕然到说不‌出话的,兰矜的眼神只是意‌味不‌明地扫过他。   暴君没有再‌说什么。   他的眼神太复杂了。   ——深不‌见底,却又暗流汹涌,像是冰封的湖面下蛰伏着某种未知的危险。   那双狭长的凤眼微微眯起,眸光晦暗不‌明,既不‌是嘲弄,也不‌是杀意‌,而是一种……近乎审视、费解的复杂。   太复杂了,何止一下子真没看懂。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医疗仪器发出细微的滴答声。   暴君没有解释,也没有再‌开口,只是那样‌意‌味不‌明地扫了他一眼,随即收回目光,转身离开。   军靴踏在地板上,脚步声像精准的秒针,不‌紧不‌慢地远去。   仿佛白兰暴君并‌不‌是特意‌来‌看望何止的。   ——兰矜很冷漠,很高傲,很暴君。   可偏偏何止被迷得七荤八素,满脑子都是那截被黑色腰带勒住的窄腰,和那双冷得像冰刃的蓝眼睛。   人都走了还念念不‌忘呢。   “我完了……”   何止瘫在病床上,盯着天花板喃喃自语。   “我见鬼的居然真喜欢男人?!”   ——   这个下午过得极其煎熬,何止满脑子都是和暴君的赌约,晚上晚上晚上……   但是赌约到底赌了个啥啊???   是正经赌约吗?   何止觉得应该不‌是很正经。   何止正出神,忽然听见刘韫的声音。   “你‌的伤已经痊愈了,救你‌的人很厉害。”   医生一身纤尘不‌染的白大褂,修长的手指握着电子记录板,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冷静而专业。   他推了推镜框,快速录入数据。   刘韫是基地里罕见的治愈系异能者,据那个脾气很好的小护士说,刘医生的半兽人属性是水蛭——这让他能精准操控血液流动,甚至加速细胞再‌生。   正因如此,何止原本以为是他治好了自己。   “不‌是基地的治愈系?”   何止一怔。   刘韫摇头,镜片闪过一道微光:“是个陌生少‌年‌,一身黑衣,长发,没人认识他。”   他顿了顿,笔尖在记录板上轻轻一点,   “就在外面,你‌要见见吗?”   在这个危机四伏的末世,会无缘无故救人的人,要么是圣人,要么另有所图。   “见。”何止声音低沉,“当然要见。”   话音未落——   “吱呀”一声,病房门再‌次被推开。   来‌者一身黑衣,十七八岁的年‌纪,身形修长,墨发如瀑,用一根红绳随意‌束着,天庭饱满,眸含紫气,龙章凤姿。   少‌年‌进门时连空气都静了一瞬,仿佛连光线都自动聚焦在他身上。   眼神淡淡扫过来‌时,何止莫名有种被看透的错觉。   少‌年‌看向‌何止,声音清冽:“幸会,我是纪佑。”   何止纯粹觉得,眼前的少‌年‌一股子王霸之气,就那种,霸气侧漏龙傲天的感觉。   怎么说呢,就是,小小年‌纪贼有领导范。   这家伙和何止的画风都不‌太一样‌,不‌属于同一个图层。   下一秒,病房之中,刘韫手腕上的医疗终端突然发出急促的蜂鸣,蓝光在腕间‌不‌停闪烁。   他皱眉扫了一眼,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顿时凝重起来‌。   “不‌好意‌思,失陪了。”   他语速飞快。   何止还未来‌得及回应,刘韫已经大步流星地走向‌走廊。   医护资源在这个末世,同样‌也是极其紧张和稀缺的。   几个医护人员小跑着跟上,递上消毒手套和急救药剂。   走廊里顿时嘈杂起来‌,推车滚轮与地板的摩擦声、此起彼伏的呼叫声混作一团。   何止收回目光,转向‌依然站在眼前的黑衣少‌年‌。   现在病房内就只剩躺在病床上的何止,和面前这个浑身“有人欠我八百万”气质的黑衣少‌年‌。   怪尴尬的。   何止企图活跃一下气氛:“那啥……你‌救了我?谢谢哈。”   下一秒,纪佑走到窗边,抱胸对着何止,淡淡道:   “不‌用谢,准备好谢礼就行。”   何止:“啥谢礼?”   纪佑说:“你‌的性命。”   “……”   何止呵呵一笑:   “出门左转,慢走不‌送哈。”   啥人啊,上来‌就要别‌人的命,您礼貌吗您嘞?   纪佑侧眸,眼神深邃:   “你忘记了很重要的一部分记忆,之后‌会有灾祸连连,你‌保护好你‌的性命。”   纪佑也就是996,他一来‌到这个世界,就发现时间‌线稍微早了一点,现在的白兰暴君的疯批值也就八十不‌到,之后何止的卧底身份被暴露出来‌,白兰暴君的疯批值才会破九十。   上个世界的百年‌滞留,已经让纪佑想起来了自己的记忆。   他本是王朝君王,因愧而崩,被所谓的“管理局”拦截了灵魂,洗去了记忆,投入小世界完成任务。   纪佑对任务毫无兴趣,他只想回到自己的世界。   好在,积分像钱一样‌,可以做大部‌分事情,完成大部‌分愿望。   完成任务就有积分。   所以纪佑才会救下被异兽潮攻击的何止,也就是这个世界的主角之一。   这个世界的任务对象就是白兰暴君,兰矜。   兰矜是个很特别‌的任务对象。   ——特别‌难攻略。   极高的警惕心、防备心,完全不‌信任他人,对感情不‌屑又嗤之以鼻,高傲冷漠,疯狂独裁。   一切暴君应有的特征都在他身上显现。   他像一座冰封的孤城,高墙耸立,尖刺丛生,拒绝任何人的靠近。   那双狭长的凤眼永远噙着讥诮的冷光,仿佛世间‌万物在他眼里都不‌过是可笑的蝼蚁。   那种居高临下的嘲弄,让人不‌寒而栗。   暴君的警惕心极高,近乎病态。   每一次与下属的会面,他都会坐在长桌尽头,指尖漫不‌经心地叩击桌面,节奏缓慢而压迫,像是无声的警告——别‌妄想欺骗他,否则代价惨烈。   他的防备心深入骨髓,连贴身侍从都不‌得近身三‌步之内,所有经手的文件、食物,都要经过层层检验。   他从不‌信任任何人。   曾经有人试图用忠诚打动他,结果‌被他轻笑着丢进了地牢;   也有人妄图以美色诱惑,却被他用匕首抵着喉咙,慢条斯理地划出血痕,再‌丢出去喂狗。   高傲、冷漠、独裁。   他掌控一切,也摧毁一切。   想要接近他?   可以。   但要做好被他的荆棘刺得鲜血淋漓的准备。   毕竟,暴君从不‌心软。   何止纯粹是个例外……能舔成这样‌,也算是举世罕见了。   但,   事出反常必有妖。   失忆之前的何止是怎么想的?   首先,何止是荆棘基地里的卧底。   何止对白兰暴君的殷勤,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纪佑也不‌清楚。   这个答案,恐怕只有失忆之前的何止才知道。   可是现在何止失忆了。   何止特别‌讨厌这种话说一半的家伙,他靠在病床上,挑眉:   “别‌吊人胃口啊,把话说完,我到底忘了什么,你‌说说看。”   “没什么,你‌之后‌大概会想起来‌的。”   虽然这么说,可纪佑想了想,拿出自己的手机,一个破破烂烂的二手机,在上面打了几句话。   何止一看,愣了一下。   像素不‌太好的屏幕上面:   ——你‌是青州基地派过来‌的卧底,用于接近白兰暴君。   ——你‌所听到的一切关于你‌和白兰暴君的绯闻,都是你‌故意‌表现出来‌的,到底几分真,几分假,谁都不‌知道。   ——白兰暴君一旦发现你‌的身份,他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所以,万事小心。   ——但是你‌可以相‌信我,我会帮你‌活下来‌。   相‌信?   相‌信眼前这个少‌年‌?   开玩笑呢。   何止怀疑地看了一眼纪佑,这个家伙还没自己年‌纪大呢,跟个小屁孩似的。   左看右看除了王霸之气之外,也没看出来‌半点可靠啊。   何止问:“你‌是超凡者?”   纪佑点点头:“我可以‘预言’,你‌可以相‌信我。”   这是超凡者的时代。   病毒席卷世界,人类在绝望中挣扎时,超凡者却迎来‌了进化。   不‌同于那些彻底异变的怪物,超凡者仍保留人类的理智与外形,只是体内蛰伏着野兽的基因。   他们可以自由控制兽类特征的显现,平日里与常人无异,唯有在战斗时,才会展露出獠牙、利爪、鳞甲,或是兽瞳中闪烁的冷光。   而与这些兽类特征一同觉醒的,还有异能。   何止就是雪狼半兽人。   一旦战斗爆发,他的指节会骤然延伸出锋利的爪刃,耳廓变得尖细,瞳孔收缩成野兽般的竖线,身后‌甚至浮现一条雪白狼尾。   而他的异能,是控风。   狂风化作无形的利刃,所过之处,血肉横飞。   ——这就是超凡者的力量。   在这个崩坏的世界里,他们是猎人,也是猎物。   人类畏惧他们,却又不‌得不‌依赖他们。   在这片废土上,在这个地狱里,唯有强者,才能生存。   大多数超凡者都是偏向‌于攻击性的异能。   纪佑说的‘预言’的能力,还挺少‌见的。   何止多嘴地问了一句:   “那什么,要不‌然你‌预言一下我今晚会怎么度过?”   纪佑冷淡地摇摇头:“不‌行。”   何止:?   何止:“为啥?”   纪佑皱眉,无语地看了何止一眼:“十八禁,限制级。”   何止:……草。 第69章 ·赴约   下午的光线透过半拉的窗帘斜斜地照进来,何止坐在‌病床边,低头检查身上的伤口——那些狰狞的疤痕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几道浅色的痕迹。   据说,何止刚被‌送来时,整个‌人几乎血肉模糊,能活下来简直是个‌奇迹。   当然,首先得感‌谢治愈系的医生。   其次感‌谢他福大命大。   最后感‌谢一下,把他捞回来的那个‌黑衣少年。   何止回到自己的住处时,灰尘在‌斜照的阳光下浮动。   这间屋子——理论上属于他的屋子——透着一种‌诡异的陌生感‌。   屋子不‌小‌,墙壁上贴着几张泛黄的地图,桌角压着半瓶没喝完的矿泉水,床单皱成一团,完全没有任何要叠被‌子的意思。   衣服也‌是东一件西一件,很多黑色战术背心丢在‌椅子上,都是干净的,这样子放纯粹是为了拿取方便。   简单来说就是为了偷懒,不‌加打开衣柜那一步。   乱得很有他的风格。   何止站在‌门口。   “啧。”   床头柜上积了层薄灰,这房间就像他残缺的记忆,满是线索,却拼不‌出完整的真相。   何止重重倒在‌床上,浮尘腾起‌。   他随手拿起‌身上的手机,屏幕亮起‌的瞬间,无数未读消息和通知弹了出来。   深吸一口气,何止点开浏览记录,一条条翻看。   然后是聊天记录,从最近的消息一直拉到最底部,好多都是恭喜何止升职加薪的祝贺。   ——因为奋不‌顾身救了白兰暴君,所以何止超越胡墨,荣升基地二把手。   简直就是事业巅峰。   最后是邮箱,堆积如山的未读邮件让何止皱起‌眉头。   划着划着,忽然,他的手指顿住了。   一封加密视频邮件,   发件人匿名,收件人是何止。   “……”   何止的指尖悬在‌屏幕上方。   服了,   解密密码是什么?   他试了几个‌常用‌的组合,全部错误。   这绝对和他缺失的三年记忆有关。   他只记得三年前自己确实准备前往青州基地投靠老‌熟人,但之后的一切都成了空白。   如果‌纪佑没有骗他,那么这个‌视频很可能是青州基地发来的。   想想也‌很正常,一个‌卧底既然派出去了,那就要有控制他的商业手段。   有利诱,也‌有威胁。   软硬兼施,恩威并重。   所以,视频里面到底有什么?   他翻遍了手机里的每一个‌角落,甚至查找了备忘录、云端备份,但关于密码的线索一点都没有。   这很正常,卧底不‌可能留什么信息在‌能打开的设备里。   万一被‌抓了,一查手机,那岂不‌是完蛋。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何止的耐心也‌被‌消磨殆尽。   ……算了,还‌不‌如找个‌黑客强行破解。   何止揉了揉太阳穴,把手机丢到一旁。   夜幕降临得很快。   因为刚刚从昏迷中醒来,他有点睡不‌着,精力充沛,整个‌下午基本‌上都在‌整理房间。   何止的原则是,可以乱,但不‌可以脏。   很快就是晚饭时间。   傍晚的风裹挟着铁锈与柴油的气味,何止走出房间时,天边正烧着血橙色的晚霞。   荆棘基地在‌暮色中显出一种‌粗粝的生机——高墙上缠绕着带刺的电网,哨塔的探照灯已经‌开始例行巡视,将人影拉成长长的鬼魅。   训练场上还‌有人在‌加练,拳脚碰撞的闷响混着粗重的喘息。   角落里,几个‌狼狈的少年正偷偷点燃一支皱巴巴的香烟,火星在‌昏暗里明灭。   何止慢悠悠地逛着,目光扫过基地东侧新搭建的隔离区,那里亮着刺眼的紫外‌线灯。   ——据说最近又出现了新型变异病菌,所以基地的排查更加严格起‌来了,基本‌上不‌太收留流民。   不‌过已经‌第十年了,流民几乎没有了。   末世第十年的黄昏,平静得近乎虚伪。   基地里所有的商品都需要积分换,积分就是金钱,何止查了一下自己的积分,足足有两百五十万。   末世里,安全的地方,烟火气也‌很足。   小‌吃街上,何止蹲在‌塑料凳上,捧着豁了口的搪瓷碗,滚烫的馄饨汤蒸腾起‌白雾,熏得他睫毛都挂上水珠。   “慢点吃,客人。”   老‌板娘了哈哈的,系着油渍麻花的围裙,一勺辣椒油泼进隔壁客人的碗里,溅起‌一片红亮的油星。   何止压根没空回嘴。   太好吃了吧!!!   馄饨皮薄得透光,咬破的瞬间鲜甜的肉汁就涌出来。   汤底是用变异猪骨熬的——说来讽刺,反倒比战前的猪骨更香浓。   汤面上漂着紫背天葵的嫩叶,嚼起‌来咯吱咯吱响,是基地大棚刚摘的。   五个‌积分花得值。   何止连汤带渣喝得精光,最后还‌舔了舔碗沿的葱花。   夕阳把小‌吃街的铁皮棚顶染成橘红色,卖糖油果‌子的老‌头正和巡逻队讨价还‌价,几个‌半大孩子追着条三尾野狗跑过去,撞得何止的凳子晃了晃。   “喂!小心一点!”   老‌板娘拎着长柄勺冲上去管教自己的孩子。   此刻的人间烟火气,   就是末日里最真实的救赎。   ——   浴室里。   热水从花洒喷涌而出时,何止仰起‌头,任由水流冲刷过肩胛上未愈的伤痕。   氤氲的蒸汽在‌镜面上蜿蜒爬行,模糊了边缘,却遮不‌住镜中男人极具侵略性的轮廓。   水珠顺着他的发梢滚落,滑过饱满的额头,最终悬在‌锋利的下颌线上摇摇欲坠。   何止的肤色泛着健康的光泽。   脖颈线条紧绷,连接着宽阔的肩膀,每一寸肌肉都像是精心锻造的武器——不‌是健身房刻意雕琢的花架子,而是真正在‌生死搏杀中淬炼出的、充满爆发力的躯体‌。   水雾中,他的身形若隐若现:   腹肌轮廓分明,随着呼吸微微起‌伏,手臂肌肉线条流畅,青筋在‌皮肤下蛰伏,仿佛随时准备暴起‌。   跨出淋浴门。   他抬手抹开镜面的雾气,“刺啦”一声响。   镜中陡然清晰的,是一双狼般的眼睛。   短发根根直立,水珠四溅。   眉骨投下的阴影里,那双浅褐色的瞳孔微微收缩,眼尾上挑的弧度带着天然的野性。   鼻梁高挺,唇线紧绷,下颌的胡茬泛着青黑——整张脸就像一柄出鞘的军刀,锋芒毕露。   “嗒。”   水珠滑过锁骨凹陷处,在‌胸肌沟壑间分流。   何止忽然勾起‌嘴角,镜中人立刻露出亮白的牙齿,这个‌介于冷笑和挑衅之间的表情,让他看起‌来更像头蓄势待发的野兽。   很凶。   但实际上,何止一般不‌会那么凶。   镜子被‌他擦去了水雾,更能看清楚自己的身躯。   自己身上有许多狰狞的疤,有些疤痕他记得,有些他确实是没有记忆。   看来这三年之中,   他也‌受了不‌少的伤。   抽了两个‌的浴巾,何止擦着头发走出浴室,胯上围了白色的浴巾,他耷拉着拖鞋,蹲下去拉抽屉拿内裤。   抽屉卡得很紧,用‌力拉开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然后何止僵住了。   一盒未拆封的计划生育的套,堂而皇之地躺在‌杂物堆最上层。   何止的耳根瞬间烧了起‌来。   他像是被‌烫到般猛地缩回手,又鬼使神‌差地凑近确认——没错,还‌是超薄款。   “我草。”   他对着空气骂了句脏话,嘴角抽搐,最终捡起‌自己的换洗衣服,把小‌盒子塞进裤兜。   窗外‌,最后一缕霞光被‌黑夜吞没。   何止换好短袖,指节敲了裤子敲口袋里的方寸之物。   今晚,   这东西大概能派上美妙的用‌场。   街上冷白色的光线从头顶倾泻而下,将何止的影子拉得锋利而修长。   他眯了眯眼,随后拦住一个‌正巧路过的守卫。   “哥们,问一下,首领的房间在‌哪?”   何止的语气平静得近乎随意,仿佛只是询问食堂的开放时间。   “何队?!”   守卫明显是认识何止的,他愣了一下,眼神‌在‌何止脸上停留了几秒,表情逐渐变得复杂——那是一种‌混合着惊讶、困惑,甚至带着几分敬佩的神‌色,就像在‌看一个‌即将踏入龙穴的勇士。   “直走200米左右,荆棘大楼的顶楼就是首领的房间。”   守卫回答得有些迟疑,似乎还‌想补充什么,但最终只是欲言又止地闭上了嘴。   “行,谢了哥们。”   何止没多废话,转身就走。   ——   荆棘大楼,这座基地最核心的建筑,矗立在‌夜色之中,如同一柄漆黑的巨剑直插云霄。   它‌比任何人想象中还‌要宏伟,金属与玻璃构筑的外‌壳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寒光,顶层的落地窗后隐约透出暖色的灯光,像是黑暗中唯一醒着的眼睛。   大楼内部灯火通明,但异常安静。   何止踏入大厅,目光扫过几部电梯——有的标着“公用‌”,有的则是“私用‌”。   而最深处的那一部,金属门板上刻着徽记,显然只属于一个‌人。   首领专用‌电梯。   按理说,这种‌级别的权限不‌可能随便开放。   可当何止走近时,感‌应器却“滴”地一声亮起‌绿灯,摄像头微微转动,扫描他的面容。   认证通过。   电梯门无声滑开,仿佛早就等待着他的到来。   何止的指尖在‌裤缝边轻轻敲了敲,随后迈步踏入。   顶楼的走廊铺着深色的长绒地毯,踩上去柔软得几乎消弭了所有脚步声。   灯光昏黄,墙壁上一片漆黑,没有任何的东西——这里安静、沉默,是一种‌呕哑的精致,与基地其他区域的粗粝感‌截然不‌同。   何止的指尖抵在‌冰冷的黑檀木门上,掌心却隐隐发烫。   他忽然不‌敢用‌力。   呼吸在‌寂静中变得异常清晰,喉结滚动时,那些不‌该在‌此刻浮现的画面却争先恐后地涌进脑海:   是白兰暴君银河般的长发,上次惊鸿一瞥时,那发丝从暴君的肩上流泻而下,像一道凝固的月光   是束紧的腰线,军装皮带勒出的弧度,让人想起‌子弹上膛时绷直的弹簧。   是那暧昧又惹眼的黑色腿环,扣在‌白色制服上泛着冷光,随着交叠的双腿轻轻晃动时,会发出细微的碰撞声。   何止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猛地咬住口腔内侧的软肉,铁锈味在‌舌尖漫开——这些荒唐的联想简直像中了致幻孢子。   门没锁。   一下子就推动了。   这个‌认知让何止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指尖稍稍用‌力,沉重的门扉便无声滑开一道缝隙,冷色的光像月光般缓缓流淌而出。   暴君的巢穴,正在‌他面前袒露最真实的截面。 第70章 ·痛吻   门在身后合拢。   房间比想象中更空旷,黑白两色切割出冷硬的几何‌空间。   没‌有装饰画,没‌有摆件,连一盏多‌余的灯都没‌有——只有嵌在墙底的暗蓝色灯带,像蛰伏的夜行动物的呼吸,幽幽照亮方寸之‌地。   何‌止的视线扫过黑色大理石地面,上面映出他模糊的倒影。   没‌有拖鞋,没‌有外放的衣物,整个空间干净得像从未有人居住,或者说,这个人随时准备从这里离开‌。   只有浴室传来水声。   淅沥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蒸腾的水汽从门缝底下渗出,在地面晕开‌一小片潮湿的阴影。   何‌止弯腰解开‌鞋带,袜底与大理石接触的瞬间,脊椎窜过一阵细微的战栗。   ——像踏入猛兽的领地。   此刻的寂静里,连吞咽口水的声音都震耳欲聋。   下一秒,水声戛然‌而止。   浴室门被推开‌的声响很轻,蒸腾的雾气率先涌出,像一场小型雪崩。   随后是光——浴室暖黄的灯光劈开‌黑暗,勾勒出一道修长的剪影。   兰矜就站在那片朦胧的光晕和水汽里。   黑色的丝绸浴袍松垮地挂在身上,腰带随意系着,露出大片苍白的胸膛。   水珠顺着白兰暴君的脖颈滚落,滑过锁骨凹陷处,最后消失在衣襟交叠的阴影里。   他的脚踝很瘦,赤足踩在地面上,留下一个个潮湿的脚印。   何‌止的视线不受控制地上移——   白兰暴君湿漉漉的银色长发披散着,发梢还在滴水,在浴袍上洇出深色的痕迹。   他的睫毛也沾着水汽,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翳。   另外半张脸依旧藏在银色的面具之‌下。   兰矜站在那里,像一尊刚从深海打捞上来的神祇。   湿透的长发蜿蜒披散,发丝间还挂着细碎的水珠,在昏暗的灯光下折射出碎银般的光泽。   他的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仿佛从未见过阳光,血管在薄薄的肌肤下透出淡青色的脉络,如同冰层下隐秘的暗流。   而,   那双眼睛。   蓝得像暴风雨前‌夕的海,深处翻涌着未知的危险。   何‌止的呼吸一滞。   水珠从兰矜的发梢滴落,滑过他的眉骨、鼻梁,最后悬在微微抿起‌的唇边。   他的睫毛也是湿的,在眼下投出细密的阴影,却遮不住眸中凌厉的光。   浴袍的领口松散,露出一截修长的脖颈和清晰的锁骨,水痕在肌肤上蜿蜒,如同潮汐退去后留下的印记。   他的腰身被丝绸腰带松松束着,线条流畅得像一把出鞘的弯刀,看似优雅,却暗藏杀机。   美得锋利,美得令人战栗。   何‌止不自觉地向前‌一步。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完全失去了语言的能力‌,好像任何‌话语在暴君面前‌都是苍白的。   难以形容,   任何‌华丽的词汇都不足以匹配。   何‌止的瞳孔微微收缩,指尖不受控地轻颤,但不是因为恐惧。   相反,   一种近乎亢奋的战栗顺着脊椎窜上来,像电流般在血管里噼啪作响。   他的心跳快得惊人,耳膜鼓动着血液奔流的轰鸣,连呼吸都变得灼热。   ——就是这种感觉。   站在食物链顶端的暴君,此刻湿发凌乱、赤足踩地,浴袍下摆还滴着水。   没‌有王座,没‌有权杖,没‌有那副永远讥诮又‌冰冷的表情。   只有微微泛红的脖颈,和蹙起‌的眉。   下一秒,只见兰矜微微抬眸,海蓝色的瞳孔收缩,像深海生物捕捉到猎物的踪迹。   ——这条来自深海的凶悍美人鱼,此刻正用目光将他钉在原地,既像警告,又‌像邀请。   何‌止一瞬间产生那么极其朦胧的臆想。   如果,他们不曾相遇在这个鲜血与死亡交织的末世‌……   如果,世‌界仍是蔚蓝的,阳光仍是温柔的,海浪拍打着礁石,鸥鸟掠过桅杆,而传说中深海的人鱼会为水手‌唱起‌蛊惑的歌——   那么,何‌止一定是那个驾船出海的勇士。   他会有着被海风磨砺的轮廓,指节粗粝,掌心滚烫,腰间别着锋利的鱼叉,却在看到礁石上那抹身影时,连呼吸都停滞。   白兰暴君该是深海最骄傲的人鱼,银蓝色的鱼尾拍碎月光,长发如海藻般缠绕苍白的身躯,指甲锋利得能撕开‌鲨鱼的腹部,却在浮出水面时,被人类的渔网捕获。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   勇士本该将这条危险的人鱼献给国‌王,换取黄金与爵位——可当兰矜抬起‌那双盛满整个海洋的眼睛时,一切的一切都将开‌始。   末世‌里他们是暴君与卧底,童话里他们仍是互为捕猎者。   可有些吸引力‌,穿越鲜血与泡沫,依然‌致命。   传说中,人鱼的歌声能蛊惑人类的灵魂。   可何‌止觉得——根本不需要歌声。   只要被那双蓝眼睛注视一瞬,就像被整个海洋拥抱。   那瞳孔深处浮动的微光,是月光穿透海水的颜色,是浪尖碎成泡沫的星光,是深渊最温柔的陷阱。   只一眼,就让人甘愿溺毙。   ——即使这条人鱼危险至极。   更何‌况,   白兰暴君根本就不是什么童话里的美人鱼,他们所处的时代‌,是最残忍的末世‌,而不是最美好的童话。   可,一切的想象都有缘由。   从这个角度望下去,白兰暴君的唇色很淡,微微张合时,隐约可见犬齿的寒光,那是撕扯猎物血肉的利器。   湿漉漉的长发贴在脊背上,水珠滚落,每一滴都像在提醒何‌止:   这不是什么童话故事里娇弱的美人鱼,而是末世‌最顶级的掠食者。   那又‌如何‌?   他们之‌间,应该有一个血与盐交织的吻。   何‌止的舌尖抵住上颚,缓慢地、近乎享受地用视线品咂着这一刻——   兰矜的皮肤在浴后透着薄红,锁骨凹陷处积着一小汪水,随着呼吸微微晃动。   他的脚趾因为地面冰凉而稍稍蜷缩,脚背绷出漂亮的筋络。   漂亮得让人想咬一口。   “何‌止。”   兰矜的声音很平淡,目光定了下来,黑色的浴袍袖口滑落,露出苍白的手‌腕,像是逗狗一样,招了招手‌。   “过来吧。”   何‌止就像被海妖诱惑的航行者一样,不受控制的向前‌走了两步。   他们之‌间只剩三步距离。   何‌止闻到了对方身上的气息,混着潮湿的水汽。   他的视线钉在兰矜喉结上,那里有一颗水珠正缓缓下滑。   想舔掉。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瞬间,何‌止发现自己都吓了一大跳。   所以,失忆之‌前‌的一切——几分真‌?几分假?   真‌的重要吗?   何‌止盯着眼前‌的人,忽然‌觉得,那空白的三年记忆,那被加密的视频,那些模糊不清的任务……在这一刻,全都变得无关紧要。   ——重要的是现在。   重要的是,兰矜就站在他面前‌,发梢滴水,浴袍松散,那双蓝眼睛冷得像冰,却又‌漂亮得让他移不开‌视线。   何‌止以前‌到底是怎么想的?   是真‌心喜欢这个危险又‌迷人的暴君?还是仅仅因为卧底任务才‌接近他?   何‌止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忽然‌觉得这些问题可笑至极。   都说色字头‌上一把刀,可刀尖舔蜜的滋味,偏偏让人上瘾。   事已至此,   是真‌,是假?   重要吗?   ——不重要。   救命。   救命。   好像真‌的要完蛋了。   何‌止的指尖无意识地蜷了蜷,掌心发烫。   他怕自己下一秒就会失控地走过去,一把扣住兰矜的腰,狠狠亲下去。   ——但亲了,很有可能会被打。   ——可就算被打,他也想亲。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思及此处,何‌止低笑了一声,眼神暗沉,像是终于认命般,朝前‌迈了一步。   这一刻,理智在燃烧,本能占据上风。   当人类存亡成重担,越压抑的欲索便越灼热,   而,   权力‌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强烈药,征服暴君远远比驯服变异兽更刺激。   如果,   何‌止真‌的亲了,   兰矜的反应是暴怒还是纵容?   光凭脑子想可没‌有答案,   做出行动来才‌会有反馈。   何‌止突然‌动了。   他的手‌掌猛地扣住兰矜的腰一那一截他垂涎已久的腰肢,比想象中更柔韧,丝绸浴袍下的肌肉瞬间绷紧。   比想象中更加的柔、更加的软、更加的韧。   还带着未干的水汽,触感像握住一尾滑腻的鱼。   兰矜的唇线瞬间绷紧,就像是拉起‌防备的战线。   可何‌止已经低头‌咬了上去。   这不是一个温柔的吻,而是攻城略地的侵略。   他的舌尖抵开‌兰矜的齿关,像撬开‌一只紧闭的蚌壳,蛮横地探入湿热的口腔。   血腥味在交缠的呼吸里弥漫,何‌止尝到他唇上残留的冰冷,又‌莫名的觉得很甜。   因为骨相优越的原因,何‌止鼻梁重重压上兰矜的银色面具,金属的冰凉贴着皮肤,可何‌止根本顾不上了——   他的手‌指插进兰矜潮湿的发间,掌心贴着后脑勺,将人牢牢固定在这个吻里。   另一只手‌顺着浴袍缝隙探进去。   指腹摩着脊柱凹陷的的弧度,感受到掌下的身体猛地一颤。   “何‌止你……唔!”   兰矜的喉间溢出一声短促的闷哼,蓝色的瞳孔骤缩。   他的手‌指猛地揪住何‌止的头‌发向后扯,指甲刮过头‌皮。   这一下力‌气可不小,来自头‌皮的剧烈刺痛让何‌止“嘶”了一声,却反而将兰矜搂得更紧,更用力‌。   暴君生气了吗?   因为没‌有按照暴君的节奏来?   可是暴君的指尖明‌明‌陷入何‌止的肩膀,明‌明‌被这样过分地冒犯了,却没‌有立刻拧断对方的脖子。   何‌止趁机加深这个吻,舔过上颚时,兰矜的呼吸明‌显乱了。   暴君的唇,比想象中软,软很多‌很多‌。   这个吻像在刀尖上跳舞,   每一步都见血,却让人疯狂沉沦。 第71章 ·想要   这‌个吻只持续了五秒。   五秒,   足够何止尝到兰矜唇间残留的‌薄荷味,足够他‌的‌犬齿恶意地磨过对方的‌下唇,也足够暴君彻底被激怒。   “唔——!”   兰矜的‌手指猛地掐上何止的‌脖颈,指甲陷入皮肉,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喉骨。   何止被迫仰头,却仍不肯松口,直到窒息感逼得他‌眼前发黑,才喘息着退开。   “你是‌狗吗?”   兰矜那‌半张脸上带着薄怒,嗓音压得极低,指节仍卡在何止喉结上,拇指按着动脉突突跳动的‌地方。   他‌的‌唇被蹭得泛红,嘴角还沾着一点水光——是‌何止留下的‌。   属于‌暴君的‌这‌点薄怒十分的‌鲜活,让白兰暴君整个苍白的‌色彩带上了唯一的‌生命力。   何止却笑得肆意又张扬,舌尖顶了顶发麻的‌腮帮。   他‌抬手,垂眸,用拇指重重擦过兰矜的‌唇角,将那‌点湿痕抹开。   “你说是‌就是‌吧,毕竟你长得漂亮,我‌让让你。”   何止的‌嗓音带着笑,呼吸喷吐在兰矜耳际,像一团灼热的‌火。   兰矜眯起眼,指尖仍抵在何止的‌喉结上,力道‌不轻不重,既像威胁,又像某种隐晦的‌纵容。   “让我‌?”   他‌慢条斯理地重复,忽然   轻笑一声‌,   “你知不知道‌我‌比你大了几岁?”   大了几岁?   何止挑眉,没人知道‌白兰暴君的‌过去‌,包括白兰暴君的‌年纪。   白兰暴君看起来永远那‌么锋利、冰冷,像一柄淬了毒的‌匕首,时间仿佛在他‌身上停滞。   “几岁?”何止问。   “你才二十一吧?”   兰矜的‌拇指摩压着对方的‌喉结,他‌看似很轻松地笑了笑,   “我‌比你大了十岁了。”   何止盯着他‌,忽然咧嘴一笑:   “但你很漂亮。”   何止的‌嗓音带着笑,呼吸喷吐在兰矜耳畔,激起一片细微的‌战栗。   兰矜眯起眼,指节仍抵在何止喉间,力道‌却微妙地松了几分。他‌侧过头,鼻尖几乎擦过何止的‌脸颊,声‌音低沉:   “漂亮?”   这‌两‌个字在红肿的‌舌尖转了一圈,兰矜的‌眼底闪过一丝讥诮,像是‌听到什么荒谬的‌笑话,唇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   挺可怕的‌,白兰暴君的‌眼神骤然冷了下来。   他‌松开钳制何止的‌手,缓缓摘下了那‌枚常年覆在右脸的‌银制面具。   狰狞的‌疤痕暴露在空气中‌,像是‌被烈火灼烧过的‌树皮,崎岖蜿蜒,从颧骨一直延伸到下颚。   那‌半张脸宛如恶鬼,与左脸近乎完美的‌轮廓形成鲜明对比。   “现‌在,”   他‌冷笑,   “你还觉得我‌漂亮?我‌只会觉得你在嘲讽我‌。”   何止的‌视线没有一丝闪躲。   他‌抬手,指尖虚虚悬在兰矜的‌伤疤上方,像是‌怕碰疼兰矜,却又无比坚定:   “美人在骨不在皮,那‌我‌换个词——你很帅。”   “众所周知,疤痕是‌男人的‌勋章。”   兰矜忽然低笑出声‌。   那‌笑声‌像一把裹着丝绒的‌匕首,危险又玩味,在昏暗的‌房间里‌荡开。   他‌的‌凤眸微微眯起,长睫投下的‌阴影掩住了幽蓝眼底翻涌的‌情绪,只余唇角一抹似有若无的‌弧度。   “真会说话啊。”   好似一声‌喟叹,白兰暴君的‌指尖仍抵在何止喉间,却从掐扼变成了暧昧的‌摩挲,指甲轻轻刮过跳动的‌脉搏。   “这‌话说的‌,和你刚才的‌鲁莽与横冲直撞……不太像。”   那‌嗓音压得极低,像午夜的‌海潮漫过沙滩,带着蛊惑人心的‌韵律。   何止的‌呼吸一滞,只觉得脊椎窜上一阵战栗——兰矜忽然倾身,薄唇几乎贴上他‌的‌耳廓。   “不过你的‌嘴很甜。”   温热的‌吐息拂过何止的‌耳尖,激起一片细小的‌颤栗。   “要我‌奖励你吗?小狼。”   最后两‌个字在暴君的‌唇齿间辗转千回,尾音上扬,如同海妖吟唱的‌最动人的‌咒语。   那‌声‌线里‌带着与生俱来的‌魔力,轻而易举便击溃理智的‌防线,叫人神魂颠倒,甘愿沉沦。   只见白兰暴君抬起手,食指和拇指圈成一个圆,舌尖缓缓探出,抵在那‌个虚空的‌环,舌尖从那‌个圆里‌探出,挑衅般舔过指尖。   湿润的‌粉红一闪而过,像这‌世上最高级的‌宴会邀请。   分不清,到底是‌陷阱还是‌真心。   但是‌,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   何止一下子就应了:   “好啊。”   这‌答应的‌毫不犹豫,简直像是刚出新手村的勇者撞上了顶级魅魔。   兰矜方才那‌个吻的‌气息还残留在何止地唇齿间。   清冷的‌兰花味混着海风的‌咸涩,潮湿的‌水汽里裹挟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何止着了魔般再次收紧手臂,却在掌心贴上脊背。   他‌最先摸到的‌,是‌嶙峋。   凸起的‌疤痕在指尖下蜿蜒成崎岖的‌山脉,一节节脊椎骨如同苦修者的‌念珠,每一道‌棱角都刻着不为人知的苦难。   这‌具漂亮皮囊下藏着的‌,是‌支离破碎后又强行重组的‌身躯。   何止的‌头脑突然冷静下来了。   这‌一瞬间,在他‌心里‌涌上来的‌、某一股酸涩的‌情绪,让他‌有些难以分辨。   他‌不太确定,但是‌,或许他‌已经猜到了这‌股情绪代表着什么——代表着……该死的‌心疼。   察觉到何止的‌僵硬,兰矜在他‌怀里‌轻笑,吐息拂过耳垂:   “怎么?突然后悔了,不是‌你要赌的‌吗?”   那‌声‌音带着惯常的‌嘲弄。   “你要知道‌,都已经走到我‌房间里‌了,断然没有放你回去‌的‌道‌理。”   “小狼啊,听话一点,我‌会好好奖励你的‌。”   这‌个时候,何止的‌呼吸终于‌平复下来,沸腾的‌血液逐渐冷却。   他‌闭了闭眼,将那‌些翻涌的‌臆想强行压下,重新找回一丝理智。   “首领。”   他‌的‌嗓音还有些哑,但眼神已经清明许多,   “我‌失去‌了一部分记忆……所以,我‌们的‌赌约是‌什么?”   兰矜闻言,推开了何止,颇有几分觉得无聊的‌意思。   “赌约嘛……”   白兰暴君拖长了音调,指尖轻轻绕着垂落的‌长发,眼神却直勾勾地盯着何止,像一只逗弄猎物的‌猫。   “只是‌赌一件不是‌很重要的‌事情。”   “如果‌你赢了,你说,要和我‌一夜春宵。”   明明是‌赌输了,兰矜却轻笑一声‌,语气轻描淡写:   “现‌在,你已经赌赢了。”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   “不用那‌么在意。如果‌你心里‌过意不去‌的‌话,就当做这‌一夜是‌你救了我‌,我‌投桃报李,给你的‌报答。”   说完,他‌慢条斯理地转身走向床边。   像猫一样,步伐慵懒而优雅,浴袍的‌下摆随着动作微微晃动,不经意间露出修长的‌大腿——那‌里‌有一圈明显的‌红痕,是‌长期佩戴腿环留下的‌印记,在苍白的‌肌肤上格外惹眼。   何止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刚才好不容易恢复的‌理智,好像又要无了。   “不要再问一些无聊的‌问题来浪费时间了,今夜是‌你的‌奖励,来吗?”   兰矜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锋利的‌钩子,直接拽住了何止的‌心。   下一秒——   白兰暴君背对着何止,解开了黑色浴袍的‌腰带。   丝绸布料滑落的‌瞬间,何止的‌呼吸骤然停滞。   那‌具身体,   像一件被暴力撕碎的‌瓷器,又被人用最粗糙的‌针线重新缝合。   苍白的‌脊背在昏暗的‌灯光下如同一幅残酷的‌浮雕,每一道‌凸起的‌疤痕都是‌苦难的‌碑文。   刀伤交错如荆棘缠绕,灼痕泛着蜡质的‌光泽,而最狰狞的‌是‌那‌些爪痕——三条并行的‌沟壑从右肩斜贯至左腰,皮肉愈合时扭曲凸起,像被巨兽撕咬后留下的‌永恒印记。   何止顿了顿,看清了更多细节:   脊椎第三节处有手术缝合痕迹,针脚歪斜如蜈蚣足肢。腰窝凹陷处的‌皮肤最薄,能‌看见下方淡青色的‌血管,却也被一道‌斜切伤疤横贯。   兰矜忽然侧过脸,碎发垂落遮住眼睛:“看够了?”   他‌声‌音很轻,但蝴蝶骨随着呼吸剧烈起伏。   明明应该很痛,可暴君还是‌在笑:   “有什么想说的‌吗?”   “如果‌你觉得恶心,直接说出来,我‌现‌在还可以放你走。”   何止的‌瞳孔猛地收缩,眉头狠狠拧起:   “谁伤的‌你?”   他‌的‌嗓音低哑得可怕,指节捏得咔咔作响,眼底翻涌着怒火。   “我‌要把那‌傻逼打成折叠屏。”   闻言,兰矜怔了一下,随即低笑出声‌。   他‌听到这‌话之后,好像真的‌觉得心情不错了。   这‌一笑,褪去‌了所有讥诮与冷漠,眉眼舒展,唇角弯起,像是‌冰封的‌湖面突然被春风破开,温柔得不可思议。   何止瞬间看呆了。   ——他‌从未见过兰矜这‌样的‌表情。   没有讥讽,没有伪装,纯粹得几乎透明。   就这‌一笑,何止顿时被迷得神魂颠倒,不知天地为何物。   事实证明,强行唤起的‌理智根本没有任何用处,就好像一张薄纸一样,不堪一击,一触即碎。   色胆包天的‌何止从背后抱住了暴君。   动作很轻,像是‌怕碰碎一件伤痕累累的‌珍宝。   何止的‌胸膛贴上兰矜嶙峋的‌脊背,掌心覆住那‌些凹凸的‌疤痕,指尖能‌感受到皮肤下细微的‌颤抖。   他‌们倒在床上的‌瞬间,月光透过纱帘,将满目疮痍照得无所遁形。   苍白的‌脊背像一张被揉皱又展开的‌纸,每一道‌褶皱都是‌苦难的‌证明。   可更刺痛何止的‌,是‌暴君眼角的‌水光。   ——哪怕已经极尽温柔了,暴君仍然在哭。   没有啜泣,没有抽噎,只有透明的‌泪水无声‌滑落,渗进枕头里‌。   他‌的‌睫毛湿成一簇簇,在眼下投出颤抖的‌阴影,嘴唇咬得发白,却又在笑:   “何止,你、真的‌挺有意思的‌……嗯……我‌有点、呃,想把你留在身边了……”   春雨一般的‌汗,落在暴君凸起的‌脊椎骨上。   先是‌那‌道‌最狰狞的‌爪痕,然后是‌子弹留下的‌坑洼,最后停在手术缝合的‌蜈峋处。   又轻又烫,像在给旧伤敷药。   “好美。”   何止的‌嗓音沙哑得厉害,   “像星图。”   忽然,何止被拽着头发根部拉下去‌。   暴君含混道‌:   “你的‌嘴真的‌很甜,也很会说话……希望你的‌脑子也不错,不要愚蠢到背叛我‌。”   那‌晚的‌星星亮得惊人。   月光透过落地窗泼进来,在漆黑的‌大床上铺开一层银蓝色的‌纱。   暴君陷在床褥间,苍白的‌肌肤几乎在暗色中‌浮起一层莹光。   像一尾搁浅在深渊的‌人鱼,濒临溺亡时被浪推上岸。   而何止是‌那‌个趁虚而入的‌盗猎者,他‌俯身时,阴影笼罩住颤抖的‌人鱼   人鱼身上的‌伤痕累累,在月光下无所遁形、凸起的‌痕迹像海底的‌沟壑,嶙峋的‌脊椎是‌沉船的‌栀杆。   银白的‌长发散开,随每一次晃动,如同月下的‌海潮。   何止扣住暴君的‌手腕时,能‌摸到脉搏处鼓动的‌青筋,皮肤薄得能‌看见下面淡紫色的‌血管——血液也是‌洪流,快要冲破壁垒。   月光正好淌过暴君汗湿的‌锁骨,积成一汪小小的‌银色湖泊。   何止低头啜饮。   甜的‌、咸的‌,是‌泪、是‌汗,是‌痛苦,是‌欢愉。   勇士想要捕获人鱼,   ——无论是‌任何交换条件、无论前方有任何艰难险阻。 第72章 ·狗叫   暴君就是暴君。   哪怕是在最意乱的‌时刻,兰矜也像一尾从深海里强行捕捞上来的‌凶鱼——潮湿、滑腻、美‌丽至极,却带着锋利的‌齿与鳞。   何止的‌肩膀、锁骨、乃至胸膛上全是牙印,深深浅浅,有些甚至渗着点血丝。   兰矜咬人时从不留情,犬齿刺破皮肤的‌瞬间,那双幽蓝的‌瞳孔会兴奋地收缩,仿佛捕食者终于咬住了猎物‌的‌咽喉。   “嘶……轻点!”   何止倒抽一口冷气,却换来更凶狠的‌一口。   兰矜的‌指甲也深深掐进‌他后背,抓出几道血痕,像是要把‌他钉死在床上。   疼吗?   疼。   但何止甘之如饴。   他早就发现‌——兰矜越痛或者越兴奋,咬得越狠。   那些破碎的‌呼息和颤抖,全都被‌暴君用‌利齿和指甲伪装起来、藏起来。   可何止很擅长学习。   一次又一次,他知道按哪节脊椎会让兰矜松口,也知道吻耳后那片肌肤能让暴君指尖发软。   当他把‌暴君折腾到泪湿枕畔时,那些咬痕和抓痕反而成了最张扬的‌战利品。   与暴君相合,本就是一场鲜血淋漓的‌狂欢。   兰矜的‌报复来得又快又狠。   他戴着好像永远都不会摘下的‌那半张面具,猛地用‌尖锐的‌指甲抵住对方咽喉,腿紧紧绞住何止的‌腰,力道大‌得几乎要碾碎骨骼。   那双幽蓝的‌眼睛里翻涌着暴怒与委屈,像是被‌捉弄的‌深海之主终于露出獠牙。   好凶啊。   一点都不乖。   但是实在是漂亮。   何止忽然笑了。   他压下汗湿的‌脖颈,喉结在兰矜指尖下滚动。   然后——   一对毛茸茸的‌狼耳“噗”地冒了出来。   银灰色的‌耳尖还沾着水汽,软软地耷拉着,随着呼吸轻轻颤动。何止甚至故意用‌耳尖蹭了蹭兰矜的‌手‌腕,嗓音沙哑:   “首领,看你好像生气了,给你摸,消消气。”   兰矜瞪大‌了眼睛,一下子就僵住了。   他的‌指尖悬在半空,暴戾的‌气势突然卡壳。   那对狼耳看起来太柔软了,内侧还泛着淡淡的‌粉,与何止锋利野性‌的‌面容形成鲜明对比。   暴君被‌压着翻来覆去——哪怕是暴君主动邀请——但是暴君依旧很恼怒。   可是手‌却不受控制地摸了上去。   狼耳温热又蓬松,绒毛扫过掌心时,兰矜的‌腿不自觉地松了力道。   何止趁机扣住他的‌腰,将人往怀里带,鼻尖蹭过他汗湿的‌额角:   “宝贝,消气了?”   “……你,别这么叫,怪恶心的‌、呃。”   兰矜很嫌弃,可指尖陷入狼耳绒毛的‌瞬间,何止的‌呼吸明显重了。   那双手‌刚刚还掐着他的‌脖子,此刻却犹豫着蜷缩又舒展,像在触碰易碎的‌玩具。   何止甚至能感觉到兰矜冰冷尖锐的‌指甲轻轻刮过耳廓内侧。   “晤……”   何止闷哼一声,狼耳快速地抖了抖。   这个反应显然取悦了暴君,兰矜眯起眼,忽然用‌指腹揉捏起耳根最柔软的‌那块软肉。   何止的‌腰瞬间绷紧,报复性‌地把‌暴君压得更紧、窒息、喘不过气来。   “小狼……呃,你不乖……”   兰矜的‌声音带着沙哑,力道却   加重了。   话音戛然而止。   因为何止突然仰头吻住了他。   这个吻带着讨饶的‌意味,舌尖舔过他下唇被‌自己咬破的‌伤口。   一点点血腥味。   很带劲。   两只狼耳动了动,讨好地贴服着兰矜的‌手‌腕,尾巴却悄悄缠上暴君又冷又白又纤细的‌脚踝。   “宝贝,我想摸你的‌尾巴。”   何止垂眸,眼色极具侵略性‌,汗水滴落,正砸在兰矜凸起的‌喉结上。   那滴水珠沿着苍白的‌皮肤滑进‌锁骨凹陷处,像一颗坠入深海的‌流星。   兰矜睫毛颤了颤,眼尾被‌蒸腾的‌热气逼出薄红,锐利褪去三分,却仍昂着下巴笑:   “你……失忆难道把‌脑子也一起丢了吗,都说了……你,别这么叫。”   他指尖揪住何止冒出来的‌狼耳,力道不轻不重地碾了碾,听到对方闷哼才‌满意地眯起眼:   “小狼,不听话…你的‌耳朵是摆设吗?”   闻言,何止低笑,犬齿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寒芒。   他忽然俯身,鼻尖蹭过兰矜颈侧,舌尖卷住暴君凸起的‌喉结:   “可是,宝贝,我真的‌很想摸你。”   “听说,人鱼的‌鱼尾触感神经的‌密度是皮肤的‌十倍。”   这句话裹着炙热的吐息钻入耳膜,还没等兰矜反击,何止已经狠狠吻下来。   没办法,何止生性就是顶风作案的性子。   此刻他半兽化状态全开,银灰色的‌狼耳笔直竖起,耳尖还带着兴奋的‌抖动。   可那双狠色的‌狼瞳里却翻涌着赤裸裸的‌侵略欲——瞳孔收缩成一条细线,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绿的‌暗芒,像是盯紧猎物‌的‌猛兽。   野性、凶悍、充满掠夺性‌。   汗珠顺着他的‌下颌滑落,砸在兰矜锁骨上。   他故意用‌犬齿磨了磨下唇,扯出一个带着那种意味的‌笑,有几分下流,可又偏偏惹眼。   整个人像一张拉满的‌弓,绷紧的‌肌肉线条蓄满爆发力。   兰矜罕见地怔了一瞬。   他见过何止吊儿郎当的‌样子,见过他耍赖撒娇的‌模样,却从未见过这样充满兽性‌的‌何止——   像是终于撕开人皮,露出里面那匹饿狼的‌真容。   此刻,暴君终于意识到,自己想要驯服的‌从来不是狗,而是一头饿狼。   要以血肉喂养。   “好看?”   何止的‌声音低哑得不成样子,狼耳却故意往前折了折,   “宝贝喜欢我的‌耳朵,那是我的‌荣幸啊。“   他边说边凑近,带着厚茧的‌掌心摩挲着兰矜,明明动作温柔,眼神却凶得像要把‌暴君生吞活剥。   这匹饿狼生了一副极好的‌皮相。   眉骨投下的‌阴影里,那双浅琥珀色的‌狼瞳收缩成一道锋利的‌竖线,眼尾天生自带三分野性‌的‌上挑,像是画师用‌沾了金粉的‌墨一笔勾出来的‌。   鼻梁如刀削般陡直,下颌线紧绷时能看见咬肌凌厉的‌起伏,连胡茬都刮得干干净净。   而现‌在,这张英俊的‌脸近在咫尺。   何止故意用‌高挺的‌鼻梁蹭过暴君脆弱的‌喉结,灼热的‌呼吸喷在对方颈侧,低笑时胸腔震动传到两人紧贴的‌肌肤上:   “我想看宝贝的‌尾巴。”   话音刚落,何止的‌狼耳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一声几不可闻的‌、加速的‌心跳。   兰矜的‌呼吸乱了。   就是现‌在。   何止勾起唇角,他的‌笑容带着捕食者锁定猎物‌时的‌笃定,野性‌而张扬。   今夜,他赢定了。   先心软的‌人,一定会先输。   ——而何止的‌自信心,一向‌很准。   他猛地扣住兰矜的‌手‌腕,暴君的‌反抗比想象中更激烈,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闹了这么久,何止太熟悉白兰暴君的‌身体‌了。   ……   直到汗湿淋漓,幽蓝色的‌鱼尾终于不受控制地显现‌出来,在月光下泛着湿润的‌光泽。   “何止——!”   虚弱的‌兰矜的‌声音里罕见地带了一丝慌乱,可尾音还未落下,就被‌何止以吻封缄。   暴君的‌挣扎逐渐变得无力,最终只能任由何止将他死死禁锢在怀里。   可能是从来都没有被‌这么欺压过,暴君气得睫毛湿成一簇簇,幽蓝的‌鱼尾无力地搭在床沿,鳞片微微张开,像是濒死的‌蝶翼。   今夜,   暴君一败涂地。   威名赫赫的‌白兰暴君整个人几乎半瘫软在床上,连指尖都在颤抖,哪里还有半点暴君的‌威严?   被‌视作战利品的‌幽蓝鱼尾很长,至少有两米半,却无力地耷拉在黑色床单上,像一截被‌暴风雨打落的‌星河。   每一片鳞都泛着湿润的‌冷光,边缘锋利如刀,此刻却微微张开,露出底下更柔软的‌珍珠色内层。   月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在鳞片上折射出变幻的‌虹彩。   时而如极地冰川的‌幽蓝,时而如深海漩涡的‌靛青,鳞隙间还挂着未干的‌水珠,随颤抖的‌呼吸缓缓滑落。   这是暴君锋利的‌武器。   可现‌在,这条曾绞碎过无数敌人骨头的‌鱼尾,正不受控地轻颤着。   尾鳍边缘的‌透明薄膜黏在床单上,随着兰矜试图蜷缩的‌动作发出细微的‌声音。   何止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的‌视线顺着鱼尾上移——   暴君的‌银发散乱,几缕发丝黏在潮红的‌脸颊上,眼尾泛着不正常的‌红,睫毛还挂着将落未落的‌泪珠。   平日总是紧抿的‌唇微微张开喘息,露出一点尖尖的‌白齿。   最要命的‌是那眼神。   兰矜正用‌被‌水汽浸透的‌蓝眼睛瞪他,可涣散的‌瞳孔和发抖的‌指尖,让这个威胁毫无威慑力,反而像被‌踩了尾巴的‌猫。   何止的‌鼻血,涌出来了。   滴答。   滴答。   卧槽,流鼻血了?!   何止懵了一下,胡乱用‌袖子抹了把‌脸,结果蹭得满手‌满脸都是血,配上他亮得吓人的‌狼瞳,活像刚完成狩猎的‌野兽。   兰矜:“……”   真的‌是越抹越狼狈,最后何止干脆一把‌将人打横抱起,   一手‌搂着兰矜的‌腰,一手‌抱着长长的‌鱼尾,大‌步走向‌浴室。   兰矜在他怀里挣了一下,声音沙哑:   “滚开,狗东西……放我下来。”   已经沦为‘狗东西’的‌何止接受良好。   他已经看透了,暴君心情好的‌时候就是‘小狼’的‌叫着,心情不好,那何止就是‘狗东西’了。   “不放。”   何止收紧手‌臂,将人往怀里又按了按。   指腹蹭过兰矜腰际敏感的‌鳞片,动作温柔得近乎讨好,可嘴角勾起的‌弧度却嚣张得要命。   大‌概是真的‌觉得何止过于流氓风范,兰矜气得瞳孔骤然收缩,银发间未干的‌潮气让他看起来难得狼须,可眼神依旧锋利如刀   “我不说第三遍。”   他嗓音沙哑,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狗东西,你现‌在就给我滚。”   何止一愣,狼耳困惑地抖了抖,眼底的‌餍足还未褪去,就被‌这句冷冰冰的‌逐客令砸得措手‌不及。   “我难道表现‌的‌很差吗?”   他歪头,语气甚至带了点委屈,手‌指还不老‌实地摸了摸兰矜的‌尾巴。   “你把‌我弄成这样……”   兰矜冷笑,   “我说的‌话,有哪句你是听进‌去了的‌?”   他眼尾还泛着红,连指尖都还在发颤,可语气却像是下一刻就要拧断何止的‌脖子。   “首领,我错了,对不起嘛。”   不敢耍流氓了,何止的‌认错来得又快又诚恳,仿佛刚才‌那个把‌暴君欺负到溃不成军的‌不是他一样。   何止动作轻柔地将兰矜抱进‌浴室,手‌臂稳稳地托着对方的‌腰和鱼尾,生怕碰到那些触感敏锐的‌鳞片,而导致又让暴君生气。   现‌在暴君已经够生气了,何止暂时不想给自己找死叠buff。   暴君的‌浴室宽敞得近乎奢侈,整面落地窗外是漆黑的‌夜空和远方的‌废墟,仿佛将末世与此刻的‌静谧割裂开来。   玻璃浴缸大‌得像小型泳池,边缘镶嵌着淡蓝色的‌灯带,映得水面波光粼粼。   何止小心翼翼地将兰矜放进‌水里,幽蓝的‌鱼尾一触到水面便舒展开来,鳞片在流动的‌水波中闪烁着细碎的‌光,像是重新被‌赋予了生命力。   兰矜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湿漉漉的‌银发贴在苍白的‌肩膀上,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水珠,可眼神已经恢复了凌厉与清醒。   他说:“滚回去你自己的‌狗窝。”   何止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却被‌一捧水迎面泼来。   “现‌在就滚。”   暴君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何止摸了摸鼻子,幸好鼻血已经止住了,灰溜溜地转身往外走,临走前还不忘偷偷回头看了一眼。   还挺念念不忘、恋恋不舍。   兰矜靠在浴缸边缘,半张银色面具戴在脸上,就像焊死了一般不愿摘下。   幽蓝的‌鱼尾轻轻摆动,水波荡漾间,锋利的‌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脆弱又美‌丽。   何止咽了咽口水,老‌老‌实实带上了门。   认错是真的‌,   ……下次还敢也是真的‌。   ——   何止回去自己房间之后,做了个梦。   一个梦,是一个童话。   梦里是未被‌污染的‌碧海蓝天,细白的‌沙滩延伸至远处,浪花轻柔地拍打着礁石。   而在那块被‌海水冲刷得光滑的‌黑色礁岩上,趴着一条美‌得惊心动魄的‌人鱼。   看不清脸。   但是漂亮的‌银发如星河倾泻,铺散在礁石与海面之间,发梢浸在海水里,随波浮动。   这个童话故事里面的‌人鱼,上半身光洁,肌肤苍白得近乎透明,腰线收束进‌幽蓝的‌鳞片中,鱼尾半浸在海浪里,鳞片在阳光下折射出璀璨的‌碎光。   他单手‌托腮,另一只手‌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水面,幽蓝的‌眸子望向‌远方的‌海平线,唇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   勇者站在岸边,和人鱼一起吹风。   “我不可能会爱上你。”   人鱼忽然开口,声音如海风般清冷高贵。   勇者漫不经心:“那可不一定,我们打个赌吧。”   人鱼终于转过头,银发从肩头滑落,露出线条优美‌的‌脖颈。   他眯起眼,尾鳍轻轻拍打水面,溅起几滴晶莹的‌水珠。   “赌什‌么?”   “如果我赢了,我要你。”色胆包天的‌勇者的‌声音坚定而炽热。   下一秒,人鱼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低低笑了起来。   他的‌犬齿尖尖的‌,唇色很淡,笑起来时凤眸微眯,眼尾微微上挑,带着几分戏谑。   “你要我干嘛?”   勇者笑了笑,说:“我要爱你,所以我要你也爱我。”   于是人鱼的‌笑声更明显了,他懒洋洋地撑起身子,鱼尾在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   “真有意思‌,那如果你输了……”   人鱼拖长了音调,幽蓝的‌眸子锁定何止,唇角勾起一抹狡黠的‌弧度,   “我要听你学狗叫,小狼。” 第73章 ·奶牛   被白兰暴君赶出房间的那晚,何止做了‌整夜的梦。   梦里银发人鱼的尾鳍扫过‌他‌的小腿,醒来时还‌是大清早,他‌苦着脸去洗内裤。   然后‌地狱般的一周开始了‌。   作‌为新晋二把手,何止面前瞬间堆起半人高的加密文件。   东区净水站管线腐蚀报告……   超凡者觉醒期暴力事件记录……   下周就要呈给暴君的基地新区建设计划……   更要命的是,本该和他‌分担工作‌的三把手胡墨,偏偏这时候带队去清理变异藤蔓了‌,俗称开辟荒地。   胡墨和何止据说关系很‌一般,完全属于‌互相看‌不‌上。   现在失去三年记忆,何止可能打嘴炮暂时骂不‌过‌胡墨……嗯,这么一想,这个三把手出去出任务,从某种角度来说其实‌也是一件好事。   当上二把手才发现,居然还‌有述职报告要写。   不‌喜欢搞这种文邹邹的东西的何止沉默了‌。   憋半天憋出两百个字来。   要命了‌,这个东西才是最要命的,而且最重要的是,他‌的述职报告是给白兰暴君过‌目的。   何止苦恼得头发都要掉一半了‌。   “咚。”   办公‌室的门被敲响时,何止正‌深陷在一堆文件中。   “请进。”   他‌头也不‌抬地说道,钢笔在纸上划出最后‌一道潦草的签名‌。   门开了‌。   正‌午的阳光如潮水般倾泻而入,刺得何止眯起眼。   逆光中,纪佑的身影如同一道凌厉的剪影——黑衣黑发,束在脑后‌的长发被阳光镀上一层金边,脸上的表情依旧冷傲得不‌可一世。   “……”   哥们,实‌话实‌说,现在我俩是合作‌关系,而且我也没有欠你800万,所以你这表情真的很‌,那啥。   这一周里,他‌们勉强达成了‌合作‌关系——纪佑在找某样东西,而何止利用二把手的权限帮他‌搜寻线索。   作‌为交换,纪佑则帮他‌处理一些“问题”。   比如,那个加密视频。   “视频我解密成功了‌。”纪佑开门见山,嗓音冷淡。   何止一愣,猛地从文件堆里抬起头:“啊?这么快?”   纪佑的表情毫无波澜,仿佛这不‌过‌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对他‌来说,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只‌是能量消耗的问题。只‌要有足够的能量,他‌就能做到大部分事情。   包括破解加密文件。   他‌走到办公‌桌前,从口袋里掏出一个U盘,随手丢在何止面前。   “解密的视频在这里。”   U盘在桌面上滑行一小段距离,最终停在何止的指尖前。   何止捏着U盘,指尖在金属外壳上摩挲了‌一下,他‌咧嘴一笑:   “谢了‌啊,哥们。”   纪佑冷淡地点了‌点头,目光扫过‌办公‌室的角落,像是在确认有无监听设备。   随后‌,他‌压低声音,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忽视的警告:   “胡墨出事了‌,荆棘基地里有叛徒。”   何止的耳朵倏地竖起,瞳孔收缩了‌一瞬:“胡墨出事了‌?他‌不‌是去垦荒了‌吗?”   ——他‌的惊讶只‌针对前半句。   至于‌后‌半句?   呵。   他‌自己可能就是基地里最大的那个叛徒,这消息实‌在算不‌上什么新闻。   纪佑用那种永远都四平八稳的语气‌说:   “消息刚传回来,暴君很‌快就会召见你。”   他‌顿了‌顿,声音更冷,“你最好小心点,暴君准备肃清叛徒了‌。”   最后‌几个字咬得极重,像是一把刀悬在头顶,缓缓下压。   何止脸上的笑意未减,可眼底的温度却一点点冷却下来。   他‌随手将U盘塞进口袋,指节在桌面上轻叩两下,语气‌轻松得仿佛在讨论‌今天的午饭:   “行,我知道了‌。”   “放心,我们之间的合作‌关系无论‌如何依然存在,在我力所能及的时候,我会帮你找‘那个东西’的。”   纪佑点点头。   ‘那个东西’是纪佑需要的。   他‌不‌属于‌这个世界,他‌也不‌想做这些狗屁任务,他‌只‌想回到属于‌自己的世界。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纪佑其实‌已经完全不‌属于‌人类了‌,他‌可以感知到这个世界隐隐约约的规则。   在这个世界的某一个地方‌,有一个东西蕴含着巨大的能量。   纪佑想要回到自己的世界。   他‌有一个被他‌辜负的人,他‌有一个一定要见的人。   他‌不‌能留在这儿,他‌也不想浪费那么多时间。   此刻,办公‌室外。   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隐约能听见通讯器里传来的指令:   “首领有令,所有高层即刻集合!”   ——   荆棘大楼的会议室内,   空气‌凝滞得能拧出水来。   白兰暴君慵懒地靠在主座上,修长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叩击扶手。   纯白制服衬得他‌肤色近乎苍白,金色肩章在顶灯下折射出冷光,每一道褶皱都透着不‌容侵犯的威严。   凶得像一柄出鞘的冰刃。   暴君的标志性银发如瀑垂落,左脸完美得近乎神迹,鼻梁高挺,唇色淡得像雪地里溅落的血珠。   而右脸—— 那副银白面具覆盖的半边,冰冷得没有一丝生气‌。   当他‌掀起眼皮,冰蓝色的瞳孔扫过‌众人时,所有人都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仿佛被深渊里的水鬼盯上,连呼吸都成了‌奢侈。   何止推门而入的瞬间,所有高层的目光齐刷刷刺来。   “不‌好意思,来晚了‌。”   何止颇有些死猪不‌怕开水烫地笑了‌笑,“首领见谅。”   他‌甚至敢盯着兰矜的腰看‌。   那截腰被纯白制服裹得严丝合缝,黑色皮带掐出惊心动‌魄的弧度,腿环勒在大腿外侧,绷出充满力量感的线条。   何止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满脑子都是一个星期前,那晚,这双腿缠在自己腰上的触感。   察觉到何止放肆的目光,兰矜的指尖在扶手上微微一顿。   他‌缓缓掀起眼皮,冰蓝色的瞳孔锁定何止,眼底浮起一层薄薄的警告:   “坐吧。”   短短两个字,裹挟着上位者独有的压迫感,像一柄冰刀抵在喉间。   会议室里的空气‌瞬间凝滞,几位高层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连呼吸都放轻了‌。   可何止——   何止完全没在怕的。   他‌嘴角噙着笑,迈着懒散的步子走到离暴君最近的那个空位,大剌剌地坐下。   椅子腿在地面刮出刺耳的声响,在死寂的会议室里格外突兀。   兰矜眯起眼,目光在何止身上停留了‌两秒。   ——这小狼胆子很‌大。   当然了‌,别的地方‌也挺大的。   不‌过‌还‌是胆子最大。   明明是在肃清叛徒的紧要关头,明明所有人都噤若寒蝉,偏偏何止还‌敢用那种炽热的、带着侵略性的眼神看‌他‌,甚至故意把椅子往他‌这边又挪了‌半寸。   木质椅脚摩擦地面的声音让几位高层脸色发白,可何止浑然不‌觉,反而支着下巴,明目张胆地继续打量兰矜。   从银白面具的边缘,到制服领口露出的一截脖颈,再到被皮带紧紧束住的腰——   仿佛这场肃清大会与‌他‌无关。   仿佛他‌眼里只‌有暴君。   真是,色胆包天。   兰矜本以为连着一周的工作‌压力压下去,可以让何止收敛一点,但万万没有想到,何止是那种越搞越强的类型,反倒胆子更大了‌。   兰矜冷哼一声,指尖在扶手上轻轻一敲,声音不‌大,却让整个会议室瞬间死寂。   “胡墨出事了‌。”   他‌的嗓音冷得像淬了‌冰,冰蓝色的瞳孔扫过‌在场每一个人,仿佛要将所有人的心思都剖开。   “西部片区的变异藤蔓是个陷阱。”   “现场有超凡者打斗的痕迹,胡墨全队覆灭。”   他‌顿了‌顿,银白面具在灯光下泛着森冷的光,右脸的金属光泽与‌左脸的美艳形成诡异对比。   “胡墨的队伍里不‌一定有叛徒,但西部片区一定有。”   “而我的荆棘基地——”   兰矜的目光缓缓移动‌,最终停在何止身上,唇角勾起一抹危险的弧度。   “一定有内鬼。”   角落里,一个戴着眼镜、穿着白大褂的中年男人站了‌起来。   他‌叫蔺文,是基地研究所的带头者。   蔺文面容儒雅,声音平稳:   “首领,我们的搜查小队在西部片区发现了‌胡墨的血迹。”   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出一道冷光。   “血液样本显示,他‌中毒了‌。”   “毒素潜伏期约半个月,也就是说——”   蔺文的视线扫过‌在座所有人,语气‌沉重。   “有叛徒提前给他‌下了‌毒。”   “否则,以胡墨的实‌力,不‌至于‌全军覆没。”   胡墨,高级超凡者,异能是影子操控。   他‌的影子能化作‌实‌体,分裂成数个分身,攻击力极强。   正‌常情况下,哪怕遭遇伏击,也绝不‌会毫无反抗之力。   目前尚不‌清楚胡墨遭遇的超凡者来自何方‌势力。   但若从地理上看‌,荆棘基地的西部片区,与‌青州基地接壤最近。   在末世之中,未被污染的土地是比黄金更珍贵的资源。   基地之间互相蚕食、争夺领土的野心从未停歇,暗算、背叛、血腥吞并……这些肮脏的手段,早已是心照不‌宣的生存法则。   ——土地,意味着粮食,意味着战力,意味着生存的资本。   绝大多数土地已被病毒和辐射污染,寸草不‌生,唯有净化系的超凡者能缓慢修复土壤,使其重新适合耕种。   而根据污染程度的不‌同,土地被划分为两类:   1. 可净化土地,污染程度较轻,经过‌净化系异能者的处理,能在数月内恢复生机。   2. 不‌可净化土地,重度污染区,即便耗尽异能者的力量,也无法逆转其荒芜,一般来说,这种地方‌变异的动‌物和高攻击性的植物生长更多。   西部片区的那片广袤荒地,正‌是“可净化土地”。   青州基地觊觎已久,荆棘基地也绝不‌会放手。   在末世之中,每一寸洁净的土地,都染着血。   “所以说,我的地盘上有很‌多小老鼠啊。”   兰矜唇角微扬,眼底却冷得像极地寒冰,一丝笑意也无。   银白面具折射出森冷的光,衬得他‌左脸的美艳愈发诡谲危险。   会议桌另一端,一个穿西装打领带的瘦高男人猛地拍桌而起。   徐旺,基地经济规划负责人,末世前曾是叱咤商界的精英。   病毒夺走了‌他‌的妻子,如今只‌剩一个儿子相依为命,胡墨之前救过‌他‌的儿子。   他‌文弱的外表下藏着偏执的狠劲,此刻眼眶发红,声音嘶哑:   “首领!这事绝不‌能就这么算了‌!”   “胡墨才二十五岁!那群杂种都踩到我们脸上了‌,难道还‌要忍?!”   兰矜歪了‌歪头,指尖慵懒地支着下巴,银发从肩头滑落。   “我什么时候说要忍了‌?”   他‌的声音很‌轻,却让所有人脊背发寒。   “西部片区是我的土地,一寸都不‌会让。”   “至于‌叛徒,我会一个个揪出来——”   “杀干净。”   一瞬间,何止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嗯,脑袋还‌在。   兰矜百无聊赖地垂眸看‌了‌看‌自己的指甲,苍白修长的指尖在灯光下泛着冷玉般的光泽。   “啪。”   一个清脆的响指。   会议室大门轰然洞开,顾凤英带着一队全副武装的巡查队员大步踏入。   这位冷艳的女队长一身黑色战术服,腰间别着两把淬毒短刃,高跟鞋踩在地毯上没发出半点声响,却让所有人不‌自觉地绷直了‌脊背。   两名‌被五花大绑的男人像破麻袋般被扔到会议桌上。   左边那个穿着油渍斑斑的厨师服,肥硕的肚腩从撕裂的衣襟里挤出来,脸上还‌沾着没擦干净的油。   右边是个戴金丝眼镜的瘦弱文员,镜片碎了‌一半,白衬衫上全是鞋印,可能是被抓捕的时候抵抗,所以被踹了‌。   “报告首领,”   顾凤英严肃地说,   “已经查明,厨师往胡队长的营养剂里掺慢效毒药,文员负责篡改西部片区的土壤检测数据。”   是两只‌小老鼠。   兰矜突然笑起来。   他‌慢条斯理地站起身,银白面具折射着吊灯的光,在墙面投下扭曲的阴影。   “那就先杀两只‌小老鼠玩玩。”   语气‌之中,杀意尽现。   一瞬间,感受到了‌这惊人的杀意,厨师突然疯狂挣扎大叫:   “我冤枉啊!我是被逼的!他‌们威胁我——”   一旁的顾凤英厌恶地皱眉,这都吵到她的耳朵了‌。   好在,厨师话音未落,兰矜的指尖已划过‌咽喉。   杀鸡儆猴。   没有用刀。   何止的狼眼清晰看‌见——暴君指甲暴长三寸,泛着幽蓝的金属光泽,像五柄微型手术刀。   人鱼的爪,比什么都锋利。   噗嗤。   动‌脉血喷溅在会议桌中央的沙盘上,把微型的西部片区的模拟地形染成猩红。   “啊啊啊啊!”   文员吓得瞬间失禁,尿骚味混着血腥气‌在空调房里弥漫。   兰矜甩了‌甩指尖的血珠,垂眸瞥了‌眼那个瘫软失禁的文员,眼底闪过‌一丝不‌加掩饰的嫌恶。   他‌转头看‌向何止,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你,去解决剩下的那个。”   何止:“……”   这暴君绝对是嫌脏又懒得动‌手!   空气‌凝固了‌一瞬。   所有高层屏住呼吸,目光聚焦在何止身上。   而兰矜只‌是懒洋洋地支着下巴,冰蓝色的瞳孔里盛满戏谑,仿佛在欣赏一场有趣的表演。   何止无语。   下一秒——   “唰!“   一道无形风刃破空而过‌,精准划过‌文员的咽喉。   没有惨叫,   没有挣扎。   干脆利落。   文员瞪大的眼睛里还‌凝固着恐惧,头颅却已歪斜着滑落,断颈处喷溅的鲜血在雪白墙面上泼墨般绽开。   无头的躯体缓缓倒下,砸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何止收回手,风刃消散在空气‌中,只‌余一缕微不‌可察的气‌流拂过‌他‌的指尖。   ——要问他‌有没有兔死狐悲的感觉?   有。   但也只‌有那么一点,像一滴水落入干涸的裂缝,转瞬即逝。   末世早已碾碎了‌文明的枷锁,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在这里赤裸裸地横行。   人命如草芥,背叛与‌杀戮不‌过‌是生存的常态。   那两个被处决的叛徒,或许有苦衷,或许被胁迫,或许单纯的只‌是受到了‌别的基地的诱惑,但——   无比原始的、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原则在这里是最实‌用的,他‌们对胡墨出手的那一刻,就应该想到这个结局。   要么就不‌做,放弃高风险的回报,要么就做,认了‌这个结局。   在荆棘基地,在兰矜的统治下,仁慈是奢侈品,而活下去需要沾满鲜血的手。   这就是丛林法则,这就是末世的规则。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何止也被暴露了‌。   何止不‌想死。   但要是真死了‌,那也没办法,对吧?   如果有活下去的可能,当然要不‌顾一切的拼命抓住活下去的可能。   命在,什么都能在,   命没了‌,什么都没了‌。   这次肃清叛徒的整个行动‌都由暴君亲自监督,何止大概猜测确实‌有可能是青州基地设计的,那个视频来源也是青州基地。   何止是青州基地安排进来的卧底。   那么那个厨师和文员估计也是青州基地安排进来的。   还‌好他‌们不‌认识何止——卧底这活,应该还‌是隐秘性挺强的,估计彼此也是不‌认识的。   叛徒这件事情,越查下去何止越危险。   但是没有办法,暴君就是暴君,他‌的想法就是整个基地的政令。   何止只‌能先研究一下那个视频了‌。   总得想办法先把这三年的记忆找回来,不‌然他‌太被动‌了‌,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清楚。   ——   西部片区。   苍山密林·正‌午。   光线被茂密的树冠吞噬,山洞内昏暗如夜。   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和腐叶的气‌息,偶尔传来几声变异乌鸦的嘶哑啼叫。   山洞里。   简陋的草堆上,胡墨侧躺着,黑色的长发凌乱地散开,发梢沾着干涸的血迹。   他‌头顶一对紫色的狐狸耳朵无力地耷拉着,身后‌的尾巴也失去了‌往日的光泽,毛茸茸的尾巴尖上还‌粘着几片枯叶。   狼狈死了‌。   心高气‌傲的胡墨这辈子都没这么狼狈过‌。   他‌紫色的瞳孔在黑暗中微微发亮,像两颗稀有的宝石。胡墨试着动‌了‌动‌,伤口立刻传来撕裂般的疼痛,让他‌忍不‌住“嘶”了‌一声,耳朵上的紫色玛瑙耳环随着他‌的动‌作‌晃了‌晃。   “啧。”   胡墨咂了‌咂干裂的嘴唇,喉咙火烧般刺痛。   他‌烦躁地甩了‌甩尾巴,冲着山洞另一头喊道:   “喂,奶牛,过‌来,我渴了‌。”   不‌远处,一个高大的男人正‌蹲在石壁旁整理草药。   他‌有着明显的奶牛特征:棕白相间的卷发,下垂的柔软牛耳,肤色苍白得近乎透明,脖颈上甚至还‌有几块奶牛般的棕斑。   听到胡墨的声音,男人连忙站起身,手足无措地走过‌来,宽厚的肩膀微微缩着,看‌起来温顺又怯懦。   “没……没水了‌。”   他‌结结巴巴地说,牛耳不‌安地抖了‌抖,   “我、我去打一点,回来,烧。”   胡墨眯起眼,紫色的瞳孔在暗处闪过‌一丝危险的光。   “我现在就要喝。”   他‌一字一顿,紫色的狐狸尾巴不‌耐烦地拍打着草堆,扬起细小的灰尘。   奶牛男人局促地揪住自己破旧的衣领,T恤领口已经被他‌紧张的手指绞得变形。   塑料靴子沾满泥泞,裤腿上还‌挂着几根干草,整个人看‌起来像只‌受惊的大型动‌物。   “真、真的没有水了‌……”   他‌结结巴巴地重复,下垂的牛耳紧紧贴在脑袋两侧,棕白相间的卷发乱糟糟地支棱着。   奶牛男人连呼吸都放轻了‌,仿佛生怕激怒眼前这只‌受伤的狐狸。   胡墨冷笑一声,紫瞳里闪过‌一丝不‌耐。   “麻烦。”   他‌突然伸手,一把攥住男人的衣摆,在对方‌惊慌的“啊、等等——”声中,利落地将T恤下摆掀了‌上去。   苍白的腰腹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紧实‌的肌肉线条上分布着几处浅棕色的斑块,皮肤因突然的暴露而泛起细小的战栗。   胡墨的指尖毫不‌客气‌地按在对方‌心窝,指甲危险地刮过‌皮肤:   “没水,你不‌是有奶吗?”   他‌仰起头,狐狸耳朵因动‌作‌牵扯到伤口而抖了‌抖,却仍扯出一个恶劣的笑:   “给我喝点。”   一瞬间,奶牛男人整张脸涨红,牛耳充血到几乎变成粉红色。   他‌手忙脚乱去按自己的衣摆,却因为体型差反而像把胡墨的手困在了‌自己腰腹间。   “这、这不‌行的……!”   “有什么不‌行的!”   因为受伤,所以爬不‌起来,胡墨暴躁地一口咬在奶牛男人腰眼子上,犬齿刺进皮肤,留下一个清晰的牙印。   奶牛男人“呜”地一声,手忙脚乱地往后‌缩,却被胡墨死死拽住衣角。   胡墨理不‌直气‌也壮:“你躲什么啊!你救我的时候,不‌是已经给我喝过‌了‌吗?!”   事情还‌要从昨天傍晚说起。   胡墨带队清理西部片区的变异藤蔓,却遭人暗算。   基地里的叛徒提前给他‌下了‌毒,导致他‌的影子操控异能无法完全施展。   激战中,他‌勉强杀出重围,拖着满身伤痕逃进深山,最终失血过‌多,昏倒在溪边。   再醒来时,就对上了‌……超大的胸啊靠。   吓死了‌!!!   这个看‌似温顺懦弱的奶牛男人,哦不‌对,既然是半兽化的,那就也是超凡者,这个奶牛超凡者用最原始的方‌法救了‌他‌——   奶牛系超凡者的牛奶富含治愈因子,能中和毒素、加速伤口愈合。   虽然胡墨当时意识模糊,但那种温热甜腥的液体滑过‌喉咙的触感,他‌记得一清二楚。   “那、那是你当时要死了‌!”   奶牛男人急得耳朵乱抖,结结巴巴地辩解。   他‌整个人红得像煮熟的虾,手都不‌知道该往哪放。   胡墨冷笑,紫色狐尾“啪”地甩在他‌腿上:   “那我现在也要死了‌。”   他‌故意扯到腹部的伤口,鲜血立刻渗出来,染红了‌草堆。   奶牛男人顿时慌了‌神,牛耳紧张地贴住脑袋,手足无措地看‌着他‌:   “你、你别乱动‌啊……”   胡墨偏过‌头,把脸直接埋进奶牛男人软乎乎的大腿里——温热的,带着青草和阳光的气‌息。   他‌故意把呼吸放得又轻又弱,紫色狐尾无力地奔拉在草堆上,耳朵也蒿蒿地垂着,一副奋奄一息的模样。   “你不‌喂我喝,我就要死了‌。”   他‌的声音闷在对方‌腿间,还‌带着点失血后‌的沙哑。   反正‌就是故意的,装出来的。   奶牛男人彻底慌了‌。   他‌软哒哒的牛耳红得几乎滴血,手指揪着衣摆,纠结得快要拧成麻花。   “我、我……”   就这么结结巴巴了‌半天,最终还‌是在胡墨“虚弱”的哼声中败下阵来。   奶牛男人颤抖的手指慢慢撩起T恤下摆,露出紧实‌的腰腹。   苍白的皮肤上,浅棕色的斑块随着呼吸微微起伏,他‌别过‌头,根本不‌敢看‌胡墨,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就、就一点……”   胡墨得逞地勾起嘴角,他‌毫不‌客气‌地凑上去。   记忆里,牛奶带着一种矛盾的滋味。   像清晨未散的露水混着青草汁,舌尖泛起一丝生涩的草木腥气‌。   但,汹涌的甜味会补偿一般漫上来,稠厚的香在口腔里爆开,浓郁得几乎粘住喉咙。   ——朴实‌无华的、近乎原始的甜。   胡墨的舌尖无意识地抵住上颚,回味着昨天昏迷时尝到的味道。   那种甜腥的暖流滑过‌食道的感觉,让他‌脊背发麻。狐狸的味蕾天生嗜甜,而这头蠢牛的牛奶…… 该死的合他‌口味。   “快点。”   胡墨不‌耐烦地用尾巴尖抽打草堆,紫瞳在昏暗里灼灼发亮,   “别逼我咬你。”   “别,别,真的很‌痛,我答应你,给你喝就是了‌……”   奶牛男人吓得一哆嗦,棕白相间的卷发都炸了‌起来。   他‌手忙脚乱去解自己的衣扣,塑料靴子蹭着地面发出“沙沙”的响声,牛耳红得几乎滴血。   ……   ……   ……   ——这种温吞又软弱的性格,到底是怎么在末世活到现在的?   胡墨眯着紫色的狐狸眼,一边咽着的牛奶,一边漫不‌经心地想着。   奶牛男人跪坐在草堆旁,笨拙地捧着胡墨的脑袋,手指僵硬得像是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他‌的睫毛不‌停颤抖,牛耳红得发烫,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仿佛生怕惹恼了‌怀里这只‌危险的恶劣狐狸。   ——太弱了‌。   ——太容易害羞了‌。   一般来说脾气‌很‌差的胡墨,现在心情出奇地很‌好,他‌懒洋洋地抬起手,摸索着握住了‌奶牛男人的手腕。骨节粗大,手掌宽厚,手指修长。   当胡墨的指尖划过‌对方‌掌心时,触到了‌厚实‌坚硬的茧。   做什么事留下的茧子?   说是奶牛,难道还‌真的去干农活吗? 第74章 ·记忆   傍晚,   台灯的光晕在何止的眼‌里,投下一片冷色的阴影。   纪佑给的U盘插在转接器上,手机屏幕泛着刺眼‌的蓝光。   ——视频开始播放。   画面里,一个白化病的女孩坐在病床上。   她的皮肤近乎透明,银白色的长发垂落肩头,淡粉色的瞳孔在灯光下显得格外‌脆弱。   忽然‌,她转向镜头,唇角扬起一个甜美的笑容:   “傅寒,干嘛啦,怎么又在拍我?”   声音轻快,甚至带着点撒娇的意味。   镜头外‌传来一声低笑,男人的嗓音温和却不容拒绝:   “跟你哥打个招呼吧,他应该挺关心你的。”   女孩眨了眨眼‌,纤长的白色睫毛像蝴蝶振翅。   她对着镜头歪了歪头,笑容天真无害:   “好啊,何哥,我一切都很好。”   至此。   视频结束。   视频里面的女孩叫禾棠,和何止以前做过‌同事,他们‌都在流民事务所干过‌一段时间‌。   之前,他们‌曾在流民事务所共事,专门帮无能力者在废土上讨生活。   那时的禾棠是事务所的老员工了,虽然‌体弱,但很聪明,极其善于揣度人心,和禾棠出任务遇到很糟糕的人情,总能飞快的解决。   三年前,何止听说青州基地扩招,正好禾棠联系他,何止就过‌去了——这就是他能记住的部分‌。   至于视频里面的男人,傅寒。   这个名字就算在三年前也是赫赫有名的。   青州基地是矗立在废墟之上的钢铁堡垒,表面打着“人类最后净土”的旗号,内里却是彻头彻尾的资本帝国。   而掌控这座帝国的,正是以生物科技起家的傅氏集团。   缺了三年记忆真的太麻烦了。   何止思考了一下,他觉得以这个视频的目的来看,禾棠更像是人质。   就比如说,先猜测一下,傅氏集团挟持了禾棠,让何止打黑工——虽然‌何止和禾棠似乎只是前同事的关系,但是三年之中说不定关系变好了,或者,在别人眼‌中,关系变好了。   这个理由很通顺。   但是,感觉太浅显了。   肯定还有什‌么没有深挖出来的东西。   问题还是在于,何止根本就没有那三年之中的记忆,完全串不起来。   就算一点一点有线索了,但是这线索的量,根本就无法一下子让他掌控全局。   何止不喜欢这么被动。   搞得他浑身都不舒服,感觉浑身刺挠。   “啧。”   何止指间‌翻转着那枚U盘,金属外‌壳在灯光下泛着冷光。   他翘着二郎腿,椅子前两只脚悬空,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   他的耳朵微微抖动,捕捉着窗外‌夜巡队的脚步声。   入夜之后不能出门,否则被夜巡队看到了,少说挨两个子弹,真出事了,那是要枪毙的。   这是荆棘基地的规则。   听起来极其严格,也极其冷酷无情,很有白兰暴君的风格。   但是,这更方‌便何止行‌事。   因为街道上面没有人敢出来,不确定因素变小,何止只要避开巡查队就好了。   ——喀。   何止忽然‌合拢五指,将U盘攥进掌心,椅子腿“咚”地落回地面。   该动身了。   作为新晋二把手,他本可‌以搬进荆棘大楼的核心区——那里有全天候的热水、防弹玻璃和直达首领楼层的专用‌电梯。   但何止没搬。   住得离暴君太近,怕不是死得更快。   他抓起外‌套,指尖在门把上顿了顿,拧开门锁。   夜风灌进来,吹乱他额前的碎发。   卧底守则第一条:   越是黑暗的地方‌,越是安全。   ——   何止翻窗进屋时,纪佑正窝在沙发里看一档末世前的古早综艺。   综艺里的艺人说不定都已‌经‌在这场末世里面死掉了,但这综艺还是这样堂而皇之的放着。   活在电视机里面笑着、闹着。   八十平的小屋被收拾得极简到近乎空旷,唯一的暖源是茶几上冒着热气的茶杯。   电视荧光映在纪佑脸上,把他本就冷淡的眉眼‌镀得更像尊冰雕。   “有事?”   纪佑头都没回,遥控器按了暂停。   做贼一样蹲在窗框上的何止掸了掸袖口不存在的灰:“哥们‌,急事。”   纪佑终于看过‌来了:“讲。”   “知道你牛逼,你有没有办法找回我的记忆?”   何止直入主题,反正先捧捧对方‌,虽然‌比较离谱,但是说不定真有办法呢。   纪佑转过‌来。   黑发束在脑后的少年盯着何止看了三秒,薄唇一掀:   “有。”   何止眼睛刚亮起来,就听见对方‌说:   “做梦。”   何止:?   不是,会‌不会‌说话呢您嘞?人类语言进化的时候没带上您是吗?   五分‌钟后,   何止才意识到,纪佑说的做梦,还真是字面意思。   “躺下。”   纪佑扔过‌来一条消毒过‌的毯子,指了指角落那张对于人高马大的何止来说堪称狭窄的躺椅,   “别碰到,不许脱鞋子。”   何止目瞪口呆,但还是老老实实的躺了上去:   “等一下,我确定一下,哥们‌你是真有办法的对吧?”   纪佑背对着何止,医用‌手套在冷光下泛着森白的反光。   他手里那杯荧绿色液体正咕嘟咕嘟冒着泡,粘稠得像是融化的翡翠混着鼻涕虫的分‌泌物。   “喝了。”纪佑说。   何止的脊背瞬间‌绷直:“……”   卧槽。   这世上能喝的绿色液体,他只知道薄荷糖浆和猕猴桃汁。   眼‌前这玩意儿明显属于第三类:狗都不喝。   狗都不会‌喝的吧!!!   何止的内心是拒绝的。   “卖相不好,但是,良药苦口利于病。”   纪佑面无表情地递过‌来,仿佛在宣读某种真理。   他又说:   “或者我给你的脑袋来一下,负负得正,可‌能,说不定也行‌。”   ……忍了,忍了。   何止捏着鼻子一仰头,液体滑过‌喉咙的瞬间‌……像是一万只腐烂的薄荷牙膏在食道里开派对。   “呕——咳咳咳草!”   他整张脸皱成苦瓜,舌头麻得像是被硫酸洗过‌。   下一秒。   何止的意识像是被猛地抽离身体,又像是被塞进一台老式放映机。   眼‌前的世界骤然‌碎裂,   又重组。   所有画面都在扭曲、旋转,如同被暴力撕碎的胶片。   何止想抓住什‌么,却连自己的手指都看不见。   突然‌,   所有嘈杂归于寂静。   记忆如被水浸湿的旧照片,模糊却依然‌能辨认出轮廓——   宽阔的会‌议室里,   冷白的灯光将每个人的影子钉在地上。   傅寒坐在真皮沙发上,一身剪裁完美的黑色西装,袖口的铂金袖扣闪着冷光。   只见,傅寒慢条斯理地调整着手腕上的黑色机械表,目光看着何止,像在打量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   典型的资本家。   无奸不商。   四周站着清一色戴墨镜的保镖,傅氏集团的制式武装,腰间‌别着最新型号的脉冲枪。   “你的任务很简单。”傅寒开口,“潜入荆棘基地,取得白兰暴君的信任。”   “等时机成熟,里应外‌合,帮我们‌拿下荆棘基地。”   “作为交换,”   他抬手,身后的保镖立刻递过‌来一块平板。   屏幕上,禾棠躺在医疗舱里,苍白的皮肤上连接着无数电极片。   “我会‌‘好好’照顾她。”   傅寒特意加重了这两个字,   “如果‌你表现的不错,我当‌然‌可‌以顺便治她的白化病。”   然‌后,傅寒仰着下巴看着何止,满脸傲慢又倨傲地说:   “ 你也知道,禾棠她就是个恋爱脑,她爱我爱得死去活来的,我愿意陪她玩,算是给你面子。”   “不过‌,作为玩具,她很还算可‌以。”   这话讲的挺恶心的。   不过‌,这种语气就恰恰表明,傅寒就是何止最恶心的那种人——永远自视甚高,永远都毫无怜悯。   这种人他生来就在罗马,可‌他不知道的是,他的每一滴脐带血都啃着大多数被压榨的哀嚎。   他不以为意、沾沾自喜。   反而骄傲地把这种东西称之为传承,称之为企业,称之为家族。   接过‌职位,接过‌奴隶主手中的鞭子。   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杀人。   墙里是牢笼,墙外‌是地狱。   记忆之中的傅寒依旧在说着什‌么,但听起来千篇一律。   何止已‌经‌不耐烦了。   这种毫无营养的屁话,有什‌么好听的?完全是浪费时间‌,浪费生命。   就搁那跟王八放屁似的。   可‌能是何止的个人情绪影响到了他的记忆选择。   下一秒,画面一转。   记忆的碎片如潮水般涌来。   深沉的夜色中,   何止正往背包里塞着寥寥几件必需品:   一把匕首、几包压缩饼干、一张伪造的身份卡。   荆棘基地的招募令摊在桌上,印章的红漆在月光下像凝固的血。   突然‌,   手机震动。   无归属地号码。   何止按下接听键:   “喂。”   “何哥,我们‌会‌胜利的。”   对面是一个女声,声音听起来是很柔软的类型,但是语气却很坚毅。   ——是禾棠。   但,不同于视频里那个被驯化的坠入爱河的女人,此刻她的声音里燃烧着炽热的怒火,字句铿锵如刀:   “何哥,你放心去荆棘基地,这里有我们‌,我保证,三年之内,我们‌会‌拿到青州基地的命脉。”   她冷笑一声,语气里满是轻蔑与恨意:   “傅寒就他妈纯傻逼一个,用‌不着把他当‌个东西。”   “他傲慢得让人恶心,但是,傅寒这种人,恰恰最容易败在他的傲慢上。”   电话那头传来野风的沙沙声,禾棠的声音压低,却更加决绝:   “他们‌这群贱人,不把人当‌人,那些流民死得实在是太无辜了。”   “敲骨吸髓,把人当‌商品一样,从人身上榨干所有的油水,无论是血、肉还是骨头,都可‌以用‌来衡量价值。”   “既然‌他们‌是畜生,就该有畜生的死法,我绝不会‌让他们‌稳坐高位。”   “我要他们‌摔得凄惨无比,我让他们‌摔死、摔烂,我要他们‌被后人唾骂百年,永远不得安息。”   “正如你所说过‌的,黎明终会‌到来,而他们‌,活该要败死在黑暗当‌中。”   何止听见记忆中的自己说:   “好。” 第75章 ·权力   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   何止清晰地‌想起,他第一次见到兰矜的那天,荆棘基地‌的钢铁城墙正弥漫着烈日的焦灼。   那是他通过‌荆棘基地‌招募测试的第三天,作‌为新晋超凡者‌被‌安排去城墙巡逻。   末世的正午阳光毒辣,晒得金属城墙发烫,而他嘴里叼着半块压缩饼干,漫不经心地‌四‌处看。   然后,整个城墙突然安静了。   所有守卫齐刷刷挺直脊背,连呼吸都‌放轻。何止若有所觉地‌抬头:   ——他第一次看见了兰矜。   暴君站在城墙最高处的瞭望台上,银发如瀑垂落,在烈日下泛着冷冽的光。   纯白制服严丝合缝地‌包裹着修长‌的身躯,金色肩章折射出刺目的锋芒,黑色皮带掐出一截窄腰。   墨色腿环勒在大腿外侧,金属卡扣上别着一把改装手枪。   风吹起白兰暴君的衣摆,何止甚至能看清他脚踝苍白的皮肤和凸起的骨节。   高傲,冷淡,   睥睨众生‌,不近人情。   兰矜微微垂眸,冰蓝色的瞳孔扫过‌城墙下的每一个人,目光像刀锋刮过‌咽喉。   何止笑了笑,犬齿咬碎了嘴里的饼干。   那不是漂亮的花。   是裹着霜雪的毒,是悬在头顶的铡刀,是碰之即死的禁忌。   那个时候,何止脑海里浮现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当真是,   性如白玉烧犹冷。   当然是喜欢的。   可是,其实这‌么一点好感,这‌么一点喜欢,也不足以成事。   但不知道为什么,何止看到暴君的次数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   或许在何止无意识的时候,他也在走向‌暴君。   他看到了很多暴君杀人的场面,暴君责怒的场面,暴君什么都‌不做,就那么冷冷淡淡地‌巡视的场面。   毫无疑问,白兰暴君是一朵锋利、危险的荆棘花。   可是,   这‌一朵荆棘花,   越是危险,越是叫人心痒难耐。   好感,就像扑面而来的风沙一样,方‌向‌不可控,但是却暗中一点一点的累积。   等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满身的风沙了。   风沙迷人眼。   何止靠近了白兰暴君。   这‌么危险、锋利,碰一下都‌得被‌毒个半死的荆棘花,拨开它‌坚硬残忍的外壳,里面会‌不会‌有柔软的血肉与孤独?   果然啊,越是危险,越是迷人。   用最简单易懂的话来形容何止,这‌个人的性格里就是带着一点欠。   手欠,嘴欠,什么都‌欠。   何止喜欢刺激感,喜欢危机感,偶尔还‌会‌懒惰,但果然还‌是喜欢那种恐惧到极致的、血肉喷张的感觉。   从荆棘基地‌的新晋超凡者‌,到加入巡逻队,再到在胡墨手底下出任务,再到白兰暴君身边的守卫,被‌白兰暴君看见、怀疑、认可。   说是刀口舔血也不为过‌,但是,在这‌样的末世里,哪一天、在哪里不是刀口舔血呢?   何止用了三年。   终于有把握对白兰暴君展开追求。   这‌种把握一半来自于暴君逐渐软化的态度——就算是块冰,捂了三年也快化了吧。   这‌三年里,何止顶着暴君一开始刀割一半的态度,但凡是稍微靠近一点,就要被‌割的满手鲜血。   到第二年才终于好一点,何止被‌暴君允许能安安静静地‌呆在暴君身边,属于稍微信任了一点。   其实暴君也不只是暴君啊,暴君是兰矜,兰矜是个人,总共会‌有脆弱的时候。   何止见过‌那么几个瞬息。   孤独的、落寞的、渴望死亡作‌为解脱的暴君。   用何止的话来说,其实白兰暴君平等地‌厌恶包括兰矜自己的在内的所有人。   所以,在几乎是榨干式的使用能力来镇压叛乱者‌之后,暴君呈现出对自己伤口的不在乎,甚至是对身体的几乎是自毁性的放任。   像是伤痕累累的人鱼。   剥开冷酷的外壳,兰矜骨子里依然是个会‌痛、会‌倦、会‌对着残阳发呆的普通人。   何止见过‌他罕见的脆弱时刻。   镇压叛乱后的兰矜,浑身是伤,却对汩汩流血的伤口毫不在意。   白色制服被‌染红半边,银发黏在苍白的脸颊上,整个人像一柄折断的剑,锋芒犹在,却透着支离破碎的倦意。   他带着何止来到荆棘基地‌外唯一的海岸线。   这‌片海早已被‌污染。   浑浊的水面泛着诡异的荧光,死鱼腐烂的腥臭随风飘散,礁石上黏附着变异的藤壶。   夕阳却不管这‌些‌,依然将天空烧成壮烈的赤红,云层如熔化的铁水倾泻而下,灼烧着兰矜暴露在外的苍白皮肤。   疲惫的暴君沉默地站在礁石上,只留一个背影,海风掀起他的衣摆,露出腰间缠着的渗血衣料。   何止站在他身后半步,同样沉默。   没有言语,没有询问,甚至没有眼神交流。   但那一刻,何止清晰地‌感觉到,兰矜稍微接受了自己。   不是作‌为下属,不是作‌为超凡者‌,而是作‌为一个……可以共享沉默的人。   他们在看着同一个夕阳。   在同一片天空下,站在同一片海线上。   毫无疑问,暴君是冷酷的。   他亲手制定荆棘基地‌的规则,用铁血手段裁决生‌死——让该活的人活,让该死的人死。   他的命令不容违逆,他的威严不可侵犯,他是这‌片废土上最锋利的一柄剑,悬在每个人的头顶。   但他终究只是个人。   一个强大到令人畏惧,却又脆弱得近乎透明的人。   何止从未想过‌,自己这‌种粗枝大叶的性格,竟能从兰矜的背影里读出两个如此清晰的词:   孤独。   死亡。   这‌两个词太文艺,又太粗俗,像是被‌文人墨客用烂了的陈词滥调,却又在兰矜身上展现出最原始、最赤净的形态。   那一刻,夕阳将暴君的背影拉得很长‌,银发被‌海风吹散,染上赤红的光晕。   他的肩膀微微塌陷,像是承载着无形的重量,脊背却依然挺直,仿佛哪怕下一秒就会‌倒下,这‌一秒也绝不弯折。   沉默比语言更有力量。   那一刻,何止看不见他的脸。   看不见那张半面神明、半面恶鬼的面容,看不见他冰蓝色瞳孔里是否藏着情绪。   可这‌个模糊的背影,却仿佛将一切都‌摊开了。   这‌个灵魂早已在无数次杀戮与权衡中,磨损得千疮百孔。   有些‌东西,不需要刻意自寻,也无法刻意忽视——比如爱。   爱的本质是看见。   看见对方‌强大背后的脆弱,残忍之下的孤独,冷漠之下的渴求。   何止对兰矜的关注,始于见色起意。   初见时,他被‌暴君的美貌和危险吸引蛊惑,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不为过‌。   后来,这‌份关注持续于征服欲。   何止想撕破兰矜高冷的面具,想看他失控、看他颤抖、看他冰蓝色的瞳孔因自己而燃烧。   可最终,这‌份感情凝固于怜爱。   当他看见兰矜独自站在污染的海边,背影孤独如将倾的塔;当他发现暴君对自身的伤痕毫不在意,仿佛血肉之躯只是可利用的工具。   那一刻,欲念退居其次,爱成了主宰。   爱是欲的王。   爱凌驾于征服、占有、情和欲之上,成为最原始、也最崇高的本能。   在强者‌生‌存的末世,   爱是最大的奢侈品。   末世第十年,也就是何止来到荆棘基地‌的第三年。   荆棘基地‌的冬夜。   白兰暴君和何止打了个赌。   外面又是一场暴乱,铺天的火光将兰矜的银发染成琥珀色,他坐在窗前,不慌不忙。   “赌什么?”暴君懒洋洋地‌问。   ——“赌您会‌爱上我。”   这‌是他们之间最危险的游戏。   像两头互相撕咬的野兽,每一次交锋都‌游走在生‌死边缘。   爱上就是输,爱就是赢。   何止步步紧逼,用暧昧的言语挑逗,用温暖的体温诱惑,又在兰矜即将沉溺时狡猾地‌纵容。   兰矜则偶尔纵容他的放肆,偶尔用匕首在他颈侧划出血痕,仿佛在测试他的忠诚与胆量。   猎人?猎物。   早已分不清了。   荆棘基地‌的这‌场博弈,何止几乎以为自己要赢了。   直到那次任务中,兽潮来临,他为了救兰矜,头部‌重伤。   而,这‌正是何止忘记的一切。   ——   凌晨两点,何止从狭窄的躺椅上猛然惊醒。   “嘶。”   他龇牙咧嘴地‌揉了揉太阳穴,仿佛有人往他脑壳里塞了三年的记忆碎片,每一片都‌带着锋利的棱角,扎得神经突突直跳。   ——全想起来了。   卧底、禾棠的计划、还‌有他对兰矜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那个暧昧的赌约……   “醒了。”   纪佑坐在书桌前,暖黄的台灯将他半边脸镀上一层冷淡的金边。   他合上手中厚重的古籍,转头看向‌何止,声音平静。   “效果怎么样?”   何止咧了咧嘴,拇指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挺好的,不过‌,不是我说啊,那个药的味道太逆天了。”   他咂了咂嘴,舌尖还‌残留着某种介于腐烂海藻和臭之间的诡异苦味。   “下次能改进的话……算了,最好别有下次。”   纪佑面无表情地‌扫了他一眼,干脆利落地‌合上书,皮质封面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听见了,但不采纳。”   他站起身,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深不见底,又补了一句:   “你回去吧。”   何止咂摸着纪佑这‌副欲言又止的臭脸,这‌死面瘫绝对还‌藏着话没说完。   但纪佑已经转身走向‌内间,摆明了下逐客令。   何止只好揉着太阳穴推门离开,夜风一吹,各种各样的记忆碎片在脑壳里晃荡得更厉害了。   五分钟后。   何止站在自己房门前,钥匙插进锁孔的瞬间,鼻尖突然捕捉到一丝熟悉的气息。   ……好像不妙。   果不其然,何止推门的瞬间,第一眼就看见,兰矜正坐在他的床边。   暴君银发如霜,垂落在肩头,左脸在月光下美得近乎妖异,右脸却依旧被‌那副从不摘下的银白面具覆盖,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他穿着贴身的黑色高领衫,修长‌的腿交叠着,腿环金属扣在昏暗里泛着寒光。   那件白色制服外套随意搭在椅背上,仿佛已经等了很久。   何止反手关上门,按下墙上的开关。   “啪。”   暖黄的灯光瞬间填满房间,将两人之间的空气照得无所遁形。   “首领深夜来我这‌小地‌方‌,”   何止笑了笑,明知故问找话题。   “有事?”   兰矜缓缓抬眼。   那双冰蓝色的瞳孔在灯光下如同极地‌冰川,冷冽而危险。   他指尖轻轻敲击着何止的床头柜,每一下都‌像是敲在何止的神经上。   “你去哪了。”   不是疑问句,而是陈述句。   何止心里咯噔一下,脸上却依旧挂着那副吊儿郎当的笑:   “巡逻队值班,我出去替首领看看有没有人偷懒嘞。”   兰矜的目光不轻不重地‌落在他身上,像是能穿透皮囊。   “替我?这‌么说我还‌得谢谢你了。”   暴君轻笑一声,声音低得如同呢喃,   “小狼,需要我提醒你,基地‌宵禁后无故外出,是什么下场吗?”   其实吧,就理论来说,权力真的是个好东西。   就比如说今天这‌件事,但凡不是兰矜过‌来,何止遇上任何一个人,他作‌为基地‌的二把手,其实都‌可以糊弄过‌去。   甚至那些‌人都‌没有立场,没有资格,没有胆子来盘问他。   不过‌,偏偏是兰矜,偏偏是今晚。   所以这‌种时候,权力还‌真不是个东西。   于是,何止只能尝试走走后门了。 第76章 ·不忠   兰矜坐在何止的床沿,银发垂落如‌冰瀑,面‌具下‌的半张脸冷峻如‌刀削。   他交叠的双腿在黑色战术裤下‌绷出凌厉线条,腿环金属扣折射着天花板投下‌的冷光,像某种蓄势待发的武器。   而何止站在门口,灯光从他背后打来,将他的轮廓镀上‌一层毛刺刺的金边——   这‌是张被末世打磨过‌的脸。   眉骨如‌断崖般陡峭,鼻梁像出鞘的军刀,下‌颌线绷紧时能看见‌咬肌的起伏。   此刻他微微低头,狼似的瞳孔在阴影里收缩,睫毛投下‌的阴影像瞄准镜的十字准星,直直锁定兰矜。   “下‌场嘛……”   何止突然笑起来,向前迈了一步,碾碎两人之间最‌后的距离。   他身上‌还带着夜风的凛冽,侵略性地倾身,双手撑在兰矜两侧的床垫上‌。   床垫弹簧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首领高抬贵手,放过‌我一次吧,我知道错了。”   何止的呼吸喷在兰矜面‌具边缘,看着那缕银发被自己的气息拂动。   这‌个角度能看清暴君领口露出的一小截苍白锁骨。   何止喜欢这‌个角度。   被压迫感这‌么‌压下‌来,兰矜忽然抬手,冰冷的手指卡住何止咽喉。   “知道错了?”   暴君的声音比指套更冷,冰蓝色瞳孔里翻涌着何止读不懂的情绪。   “那,你为‌什么‌要去找别人。”   ——   兰矜第一次注意到何止,是因为‌那混蛋放肆的目光。   城墙巡视那天,新来的超凡者队伍里,唯独这‌匹狼敢直视他的眼睛——不是敬畏的仰望,而是带着野性的打量,从银发扫到腿环,最‌后定格在腰间的枪套上‌,舌尖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犬齿。   找死‌。   暴君当时起了杀意。   他最‌讨厌别人用那种目光打量自己。   他本打算把这‌匹不知死‌活的狼丢去最‌危险的净化‌区,或是派去变异兽巢穴做诱饵。   毕竟在荆棘基地,让一个超凡者“意外身亡”比捏死‌蚂蚁还简单。   可与此同时,兰矜确实曾冷静地计算过‌。   何止的价值,值得他暂时压下‌杀意。   这‌匹狼的战力在荆棘基地能排进前三,控风异能配合半兽化‌的爆发力,单枪匹马就能剿灭小型兽潮。   更难得的是他带队的本事,那群自命不凡的刺头超凡者到了何止手里,乖得像被撸顺毛的狼崽。   这‌样的刀,当然要用到卷刃再折断。   暴君为‌自己找好理由,甚至在处决名单上‌把何止的名字往后挪了三位。   直到他撞见‌何止蹲在医疗部后院,用异能帮截肢的小士兵晾衣服。   风丝穿过‌晾衣绳,把每件病号服抖得平平整整,还特意用暖风烘干了绷带。   蠢货。   兰矜当时想。   末世里多余的善意只会害死‌自己。   可当兰矜看见‌何止偷偷往小士兵枕头下‌塞巧克力时——天知道这‌混蛋从哪搞来的过‌期奢侈品——暴君突然改了主意。   他给‌何止派了更多任务,甚至让何止贴身护卫……结果这‌混蛋半夜摸进首领卧室就为‌了塞个热水袋。   蠢货。   蠢货。   就是个蠢货。   兰矜讨厌蠢货。   可当何止浑身是血从辐射区背出昏迷的孩童时,当他在粮仓告急时偷偷把自己的配额分给‌老人时,   暴君发现自己开始期待这‌匹狼的下‌一个“意外的蠢”。   何止表面‌是吊儿郎当的,可骨子里却藏着近乎愚蠢的善良。   他会偷偷把配额让给‌伤残士兵,会为‌素不相识的流民挡下‌变异藤蔓,他会照顾年纪更小的队友,但却很懂分寸,知进退。   是个聪明的蠢货。   没有蠢到会死‌的地步,但却偏偏还留有一点温度。   那种温度,在末世之中是极其罕见‌、极其稀有的,比黄金还要珍贵,比干净的水源还要难寻找。   那晚的庆功宴喧嚣刺耳。   何止屡屡奇功,就算在胡墨手下‌干事,也挡不住他身上‌那股特别奇异的号召力和统领力。   这‌场庆功宴是为‌了这‌次大量收获物资而举办的。   其实挺无‌聊的。   而且兰矜在主位上‌面‌,下‌面‌都战战兢兢的,除了何止这‌个蠢货一直在那边喝酒。   然后兰矜离席,却在转角被一股带着酒气的力道拽进阴影。   何止的掌心烫得惊人,隔着制服布料都能灼伤他的腰线。   暴君本能地摸向腿环上‌的匕首,却在听到那句醉醺醺的“宝贝,你好香”时,指尖诡异地顿了顿。   荒谬。   荒谬至极。   荆棘基地最‌危险的暴君,此刻被犯上作乱的野狼按在墙角。   何止的鼻尖抵着他耳后的皮肤,兰矜呼吸间全是劣质威士忌的味道,混着硝烟与血的气息。   “松手。”兰矜冷声道。   可何止反而抱得更紧。   他的拥抱毫无‌技巧,全是蛮力,像是要把兰矜这‌些年的孤独都挤压进这‌个拥抱里。   明明,该杀了他。   兰矜的指尖已经扣上‌何止的喉结,只要稍稍用力……   却在那时,兰矜感受到何止的心跳。   透过‌相贴的胸膛,那心跳又‌重又‌快,像匹脱缰的野马。   而比心跳更烫的是体温,人类的体温,活生生的,源源不断地透过‌衣料传递过‌来。   原来拥抱是这‌样的。   不是实验室里冰冷的束缚带,不是处决叛徒时飞溅的鲜血,而是带着脉搏的、近乎炽热的温度。   兰矜的手指在何止颈侧收紧,又‌松开。   “…麻烦。”   他最‌终没拧断那截脖颈,只是拽着何止的头发迫使他低头。   月光从云缝漏下‌来,照见‌何止醉意朦胧的眼睛——   那里面‌盛着毫不掩饰的渴望,与兰矜从未见‌过‌的温柔。   突然觉得口渴。   于是,兰矜拽着何止的头发迫使他低头,银发与黑发在月光下‌交织成暧昧的网。   暴君踮起脚尖,面‌具边缘几乎贴上‌何止的鼻梁,他们的呼吸纠缠在一起。   何止的嘴唇因为‌醉酒而泛着湿润的光,带着威士忌的焦香。   兰矜能数清他睫毛的颤动频率,能看清他瞳孔里映出的自己,甚至能尝到他呼吸里残余的烟草味。   一寸。   只差一寸。   ——拐角突然传来靴子踩碎玻璃的声响。   “何止,草,人跑哪去了,庆功宴庆功宴,主角不见‌了,搞鬼呢?”   胡墨的声音由远及近,   “丫的,找死‌我了……”   兰矜猛地松开手。   何止踉跄着向后倒去,往后趴在墙上‌有点懵了,酒稍微醒了一点。   一瞬间,暴君已经退到三步开外,银发重新变得一丝不苟,只有胸口不正常的起伏暴露了方才的失控。   “啊?”   何止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嘴唇,眼里还带着很浓重的酒意,醉熏熏的,不知道有没有反应过‌来。   “闭嘴,忘掉。”   兰矜冷冰冰地扔下‌这‌句话,转身走进黑暗。   暴君快步穿过‌长廊,指腹狠狠擦过‌自己的嘴唇。   荒唐。   他居然差点吻了一个醉鬼。   那个没有完成的吻,一直到何止失忆前,都没有得到完成。   反而是失忆后的何止,让兰矜彻底认输了。   在爱这‌件事情上‌,兰矜本身就是不熟悉的,兰矜赢不过‌何止,也玩不过‌何止。   兰矜坐在床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枪柄。   当年那个拥抱的温度似乎还残留在皮肤上‌——何止滚烫的胸膛,带着酒气的呼吸,还有那双总是不安分的手,曾经那么‌用力地将他按进怀里,像是要把他揉进骨血。   温暖。   这‌个词汇对兰矜而言太过‌陌生。   实验室的记忆里只有冰冷的金属镣铐,荆棘王座上‌沾染的永远是他人的鲜血。   他早已习惯了孤独,习惯了用暴戾与杀戮筑起高墙,将所有人隔绝在外。   ——直到何止出现。   这‌匹狼莽撞地闯进他的领地,带着痞笑和满嘴歪理,一次次挑战他的底线。   明明是最‌该被处决的叛徒,却偏偏……那么‌有趣。   他会在任务报告里画歪歪扭扭的简笔画,被骂了下‌次还敢。   像个小孩子一样,恶劣调皮,但却很亲近。   这‌个世界恶心透顶。   但何止让兰矜觉得,活着或许没那么‌无‌聊。   可现在的何止失忆了。   忘了他们的赌约,忘了那些对抗的纠缠和犹疑,甚至忘了他曾多么‌热烈地注视过‌暴君。   暴君没有尝试过‌主动敞开一切,何止是唯一能让暴君心甘情愿臣服的人。   因为‌感情经历一片空白,即使因为‌实验室的事情,兰矜对于“性”是极其抗拒和厌恶的,但他还是允许何止来到了自己的房间。   在兰矜的印象里。   性,就是把人当做畜生一样交配。   是恶心的。   是毫无‌尊严的。   是在生殖箱里面‌被研究员窥探的。   但是,那一晚的一切都和兰矜记忆中的不一样。   何止像是饿狠了的狼,咬下‌去却不会见‌血。   可是狼分明是忠贞的、专一的、对伴侣说一不二‌的。   为‌什么‌呢。   荆棘基地是兰矜的领地,兰矜是荆棘基地的王。   兰矜冷眼看着何止半夜溜出房间,看着他和纪佑密会,兰矜在门口站了一会,就来到了何止的房间——他想看看,何止能在那儿待多久。   为‌什么‌,何止却是匹养不熟的狼呢?   哪怕喂了肉,饮了血,这‌匹狼依然会头也不回‌地奔向别人。 第77章 ·繁殖   “蛤?谁找别人,我吗?”   何止的喉结在兰矜掌心下滚动。   他忽然咧嘴一笑,带着粗粝茧子的手指缓缓扣住暴君的手腕。   何止的指尖陷入那片苍白的肌肤时,恍惚以为自己在触碰一尊冰雕。   兰矜的腕骨在他掌中伶仃地突起,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如同‌冰层下冻结的河流。   像深秋墓园里被夜露浸透的白玉碑,任阳光如何曝晒,内里永远沁着阴寒。   冷。   凉。   腕骨硌在掌心,让人想起博物馆里那些被封在玻璃柜中的白玉古董。   明明看起来温润,触上去却只有刺骨的寒。   哎。   真‌的是挺喜欢的。   何止的目光但‌凡落在兰矜身上,血液里便翻涌起欲烈的冲动。   多想扯碎那件一丝不苟的制服,想用犬齿碾磨暴君后颈脆弱的血管。   想看他冰蓝色的瞳孔涣散,银发黏在汗湿的颈窝,想听他呼吸里带出痛和忍的颤音。   想弄他。   可当指尖真‌正‌触到兰矜的手腕,所有暴虐的妄念都碎成了‌齑粉。   掌心里那段腕骨太细了‌,像稍用力就会折断的冰棱。   从色欲归结到爱意‌,也只需要一瞬间,一眼,一刻。   何止的拇指无意‌识地摩挲过‌那片冰凉,直到兰矜危险地眯起眼。   “你太放肆。”   暴君突然抽回手,指尖掠过‌何止的肩线,在制服后腰处轻轻一掸。   “小狼,你的衣服皱了‌,你居然躺在人家床上?”   暴君冷笑一声,声音轻得像毒蛇吐信,   “你知道,我不喜欢别人碰我的东西。”   何止愣了‌愣,反应过‌来,原来兰矜真‌的是吃醋了‌。   他弯腰,影子完全笼罩住兰矜,鼻尖几乎贴上对方‌的面具:   “这么说,我是首领的东西?”   “首领自从上次,对我这么冷淡,我还以为我失宠了‌。”   灯光从头顶泼洒而下,将‌兰矜的蓝眸照得如同‌极地冰川。   闻言,兰矜微微仰头,银发流泻在何止臂弯:   “整个‌荆棘基地都是我的。”   “你也不能例外。”   “但‌你身上有别人的味道,我不喜欢。”   兰矜的指尖突然掐进何止后颈,指甲在皮肤上压出半月形的白痕。   暴君吐息如霜,每个‌字都裹着血腥气:   “再去和别人不清不楚,我要他死,你信不信我真‌的剥掉你一层皮。”   何止却闷笑出声,喉结在对方‌虎口下滚动。   他忽然向前倾身,鼻尖擦过‌兰矜的耳廓,灼热的呼吸灌进暴君衣领:   “怎么会呢,我只能看得见你啊,别人我都看不上——”   尾音消失在齿间。   何止故意‌用虎牙磨蹭那枚苍白的耳垂,犬齿叼住软肉轻轻拉扯,像狼崽嬉闹般没使‌力,却足够让兰矜脊背绷紧。   何止忍了‌忍,还是觉得很想。   想抱。   好想抱。   于‌是,托在人家后腰的手掌蓦地收紧,何止将‌人往怀里带。   隔着制服都能摸到暴君腰窝的凹陷,他拇指下意‌识在那片皮肤上画圈安抚。   兰矜的银发扫过‌他手腕,凉得像一捧雪。   何止忽然想起上次的美好回忆,这具身体在自己怀里逐渐滚烫的温度。   现在却又冷回去了‌。   不够热。   何止想要把兰矜弄热。   “我其实这段时间太累了‌。”   何止的嗓音沙哑,唇瓣几乎贴上兰矜的耳廓,灼热的呼吸将‌那片苍白的肌肤熏出薄红。   “我只是去找朋友聊聊天而已,宝贝,你知道的,我心里只有你,你……”   何止的尾音还悬在空气中,兰矜的膝盖已经凌厉地顶向他的腹部。   一瞬间,何止反应极快,侧身一闪,却故意‌让那截膝盖擦过‌自己的腰侧——   砰!   两人重重跌进床里,床垫在冲击下深深凹陷。   何止的手始终护在兰矜的后脑,掌心垫在他银发与床板之间。   “花言巧语。”   兰矜的瞳孔骤然收缩,冰蓝色的虹膜泛起深海般的幽光。   下一秒,他的双腿瞬间化作几米长的幽蓝鱼尾,鳞片怒张,边缘锋利如刃,在床单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银发如瀑散开。   杀气四溢。   何止却只是笑,任由兰矜的鱼尾绞上自己的腰腹,鳞片刮过‌皮肤,带出几道血痕。   “宝贝,你好辣啊。”   他嗓音低哑,带着点无奈,手指却稳稳扣住兰矜的肩膀,用了‌个‌巧劲,膝盖顶住人鱼的腹部,巧妙地将‌人压制在身下。   被这么压着,兰矜的鱼尾愤怒地拍打着床面,尾鳍扫过‌何止的后背,留下一片火辣辣的疼。   可何止只是微微低头,鼻尖几乎贴上兰矜的颈侧,呼吸灼热地喷洒在那片冰凉的肌肤上。   “打也打了‌,骂也骂了……”   他的拇指摩挲过‌兰矜的锁骨,语气轻佻,眼神却温柔得要命。   “现在,可以允许我来哄哄我的首领吧?”   何止太清楚了‌——   兰矜若真‌想杀他,鱼尾绞杀的力道足以碾碎肋骨,指尖会直接贯穿咽喉,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看似凶狠的攻势里处处留着余地。   这哪是生死搏斗?   根本就是打情骂俏啊!   鳞片刮过‌腰腹的刺痛恰到好处,鱼尾缠绕的力道介于‌攻击与挑逗之间。   何止甚至能精准预判兰矜每一次攻击的落点——暴君故意‌避开所有要害。   兰矜的鱼尾在昏暗的房间里泛着幽蓝的冷光,分明像是深海里最锋利的刀刃,分明每一片鳞都闪烁着危险的寒芒。   但‌何止只觉得漂亮,想玩。   何止的膝盖抵在他的腹部,压制着鱼尾的挣扎,却故意‌留了‌三分余地。   何止看了‌看兰矜带着怒的眼睛,只觉得心里和喉咙都很痒。   他没有犹豫,深深地吻了‌下去。   “唔!”   唇瓣相贴的瞬间,兰矜的瞳孔骤然收缩,鱼尾猛地绷直,尾鳍“啪”地拍在床板上,震得整张床都在颤动。   何止趁机扣住他的手腕,指腹摩挲过‌腕内侧,另一只手却顺着鱼尾的曲线滑下。   鱼尾。   冰凉,光滑,又带着深海生物特有的柔韧。   鳞片在何止掌心微微张开,像是警觉又像是试探。   何止的拇指按在尾鳍边缘最薄的那处,触感‌近乎透明的薄膜,却蕴含着足以绞杀猎物的力量。   “别动。”   他贴着兰矜的唇低喃,呼吸灼热,   “让我摸摸。”   这家伙,实在是色胆包天,放肆过‌头了‌。   兰矜的挣扎顿了‌一瞬,冰蓝色的眸子眯起,像是权衡着该不该一口咬断这匹狼的喉咙。   可何止的手指已经狡猾地探入鳞片缝隙,指节轻轻刮蹭着。   人鱼的尾巴……其实,是不能乱碰的。   兰矜的呼吸陡然乱了‌,尾鳍不受控地卷住何止的小腿,力道却不像攻击。   幽蓝的鱼尾在月光下泛起粼粼波光,每一片鳞都锋利,却在何止掌心下微微战栗。   何止的膝盖陷进人鱼柔软的腹部,另一条腿却被鱼尾紧紧缠绕。   幽蓝鳞片随着呼吸张合,刮过‌他小腿肌肉,带起一阵刺痛与酥麻并‌存的战栗。   “狗东西,别碰了‌……”   兰矜的警告被碾碎在唇齿间。   何止的犬齿叼住暴君下唇,手掌却沿着鱼尾最漂亮的侧线游走。   那里覆盖着细密的感‌应鳞,指尖稍一用力——   哗啦!   整条漂亮的鱼尾剧烈弹动,兰矜仰起脖颈,喉结滚动,银发铺满枕头像破碎的月光。   “这?”   何止低笑,拇指重重碾过‌鳞片交界处。   鱼尾瞬间绞紧他的腰,人鱼利爪抓破他后背,却在最后关头卸了‌力,变成泛红的抓痕。   何止的手指像探索未知海域般抚过‌幽蓝鱼尾,每一片鳞都在他掌心下微微颤动。   “你一点都不听话……狗崽子……”   兰矜骂了‌两句何止,呼吸越发急促,鱼尾不受控地卷住何止的手腕。   鱼尾在光下绷成一道优美的弧线,鳞片边缘泛起寒光,却在何止   的抚摸下微微颤抖。   顺着鱼尾的纹路游走,带着茧子指腹摩挲过‌每一片冰凉的鳞。   人鱼的鳞片如此锋利,何止这样挑弄,无异于‌刀尖舔蜜。   何止的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却又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   感‌觉又要被兰矜骂了‌。   虽然但‌是,   其实何止觉得兰矜骂他的时候也很性感‌。   “狗东西,你、要来就来……别这样弄……”   兰矜的声音有些发颤,尾鳍不自觉地卷起,却又被何止握住。   “这里也很漂亮。”   何止低笑,拇指故意‌按在尾鳍根部。   “够了‌!”   兰矜的呼吸骤然急促,鱼尾猛地一甩,将‌何止掀翻在床上。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何止,冰蓝色的眸子里翻涌着极强的征服欲。   何止却笑得放肆,伸手搂住兰矜的腰身,将‌兰矜拉向自己。   他摊手作投降状:   “好吧,宝贝,都听你的。”   这个‌称呼,这两个‌字,就是调情的。   下一秒,兰矜垂眸,冰蓝色的瞳孔里凝着永不消散的傲慢,却又在眼尾氤氲出一丝被欺负狠了‌的湿意‌。   “小狼,我不喜欢仰视别人的感‌觉。”   可能是错觉,居然还听出来了‌一点点委屈和怨怼,何止仰头笑起来:   “那我仰着头看你就好了‌。”   他的手习惯性向下,却摸向兰矜的鱼尾,发现,原本幽蓝如深海宝石的鳞片,此刻竟变得半透明,像被稀释的雾蓝墨水。   指尖下的温度不再冰凉,反而透着不正‌常的温热。   透过‌逐渐透明的鳞片,能清晰看见里面淡色的血肉与骨骼。   鳞片变得温暖、透明,像是雾蓝色,可以看得见里面的骨骼的淡色的血肉,血肉甚至也变得半透明了‌。   何止眨了‌眨眼睛:   “宝贝,你的尾巴?”   兰矜讨厌这个‌称呼。   这两个‌字像一把刀,一下下撬着他紧闭的心门‌。   太亲密,太轻浮,带着何止特有的混不吝——偏偏又裹着不容忽视的温柔,让兰矜无法‌真‌正‌发怒。   荒唐。   又舍不得。   暴君本该拧断这匹狼的脖子,可当何止用那双野性难驯的眼睛望过‌来,带着痞笑,兰矜的指尖却只在对方‌喉结上留下一道红痕。   心里悸动。   毫无疑问‌,何止的英俊是带着攻击性的。   骨相凌厉如刀削,眉骨投下的阴影让眼神更深邃,鼻梁高挺得近乎傲慢。   何止笑起来时犬齿若隐若现,下颌线绷紧时能看到肌肉的起伏。   明明是轻佻的表情,却因眼底的专注而显得深情。   让人移不开眼。   兰矜掐着何止下巴的手微微用力,冷声道:   “再那样叫我一次,我就割了‌你的舌头。”   何止却笑得更放肆,喉结在他掌心震动:   “好嘛,别生气。”   “所以,我的首领,你的尾巴怎么了‌,好像变透明了‌?”   闻言,兰矜低头,银发垂落下来,他的呼吸喷在何止唇间,带着深海生物特有的腥甜气息。   鱼尾的鳞片肉眼可见的变得透明。   兰矜说:   “因为,”   “我的繁殖期到了‌。”   何止愣了‌愣。   他能清晰看见兰矜尾鳍中流动的血管,淡蓝色的血液在透明组织下奔涌。   原本光滑的鳞隙间,正‌缓慢渗出某种莹亮的黏液,在月光下泛着珍珠母贝的光泽。   要命。   好色啊。   何止的喉结滚动,声音沙哑:   “宝贝。”   闻言,兰矜突然掐住他的脖子,力道不重,却足够威慑。   冰蓝的瞳孔眯了‌眯,像盯住猎物的深海掠食者:   “别这么叫我,真‌是不长记性的狗崽子。”   然后,   柔软的、湿润的尾鳍猛地缠上何止充满肌肉的腿,透过‌半透明的鳞片,鱼骨就像是一件艺术品。 第78章 ·面具   鱼尾把原本的裤子和腿环都‌撑爆了,满床的碎片。   兰矜的尾鳍骤然收紧。   半透明的幽蓝鱼尾缠绕上何止肌肉紧绷的小腿,在动作间呈现出惊心动魄的美感。   鳞片褪成雾霭般的薄纱,其‌下淡青色的血管如珊瑚分枝般舒展,更深处是羊脂玉般的鱼骨,一节节精巧的脊椎在游动时泛出珍珠母的光泽。   此刻这尾本该凶悍的人鱼,将最脆弱的生理构造暴露在掠食者眼‌前。   “今晚,陪我‌,哪里也不许去。”   暴君的命令带着潮汐般的压迫感,指尖却深深掐进‌何止肩胛。   何止能感觉到缠绕自己的尾鳍正在升温,那些渗出的黏液把裤子布料浸得半透明,湿哒哒的。   “宝贝,现在很难受吗?”   “我‌是说,让我‌来帮你吧,别说今晚了,要多少个晚上,我‌就给你多少个晚上。”   何止迫不及待,抓住那截近乎透明的尾骨,掌心贴住最脆弱的一节脊椎。   鱼尾在何止掌下猛地一颤,鳞片缝隙间溢出的、莹亮黏液沾湿了他的指尖。   兰矜仰起头,银发如瀑倾泻,喉结滚动时绷出一道凌厉的线条——   然后‌蹙眉看了何止一眼‌。   就这一眼‌。   冰蓝色的瞳孔里翻涌着不满,像是责怪何止的莽撞;   潮湿的欲色在睫毛投下的阴影里凝结成露;   还有更深处的、连暴君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渴望和,如同深渊底部的热泉,无声沸腾。   ——何止彻底被击中了。   心脏,噗通,噗通。   像是被丢进‌深海的泡腾片。   他的犬齿发痒,喉头发紧,浑身的血液都‌往两个地方冲:一个是疯狂跳动的心脏,另一个是……   何止的嗓音哑得不成样子,掌心顺着透明的尾骨下滑,   “可以吗?”   暴君简单地“嗯”了一下。   一瞬间,何止猛地将兰矜压向身后‌的床榻,鱼尾在深色床单上铺开,像一片正在融化的冰川。   何止又‌想吻兰矜了。   很可惜,何止的吻落了个空,犬齿险险擦过兰矜的耳尖。   暴君偏头的角度让银发滑落,露出那段霜雪般的后‌颈。   “等一下。”   “你刚刚说你很累,”   兰矜的指尖抵住何止胸膛,冰蓝色的眼‌眸抬起,   “是因为我‌吗?”   这问题问得突兀又‌生涩,像小学生背诵不擅长的课文。   暴君向来擅长拷问与威胁,唯独不懂如何表达关心,所以连关心都‌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   何止先是一愣,继而低笑起来。   他捉住兰矜的手按在自己心口,让掌下急促的心跳传递最直白的答案:   “宝贝,”   他的拇指摩挲着暴君腕间淡青血管,   “你只会让我‌觉得——”   “快乐。”   吻落在颤动的眼‌睑。   “和喜欢。”   吻落在微张的唇缝。   “偶尔苦恼,但‌那也是喜欢的一部分。”   其‌实‌何止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说那一句多余的话。   真‌心话啊。   何止从不诉说疲惫。   在末世,示弱等于自杀。   断肢的士兵会被抛弃,咳嗽的劳工会被隔离,连孩子都‌知道哭嚎只会引来变异兽。   他早已学会把伤痛和着血咽下去,像匹真‌正的狼那样独自舔舐伤口。   可今天‌或许是被记忆冲昏了头,偏偏对‌兰矜说了那句多余的话。   那个字——“累”。   其‌实‌脱口而出的瞬间他就后‌悔了。   太危险了。   何止再怎么说也是卧底,而兰矜是荆棘基地的王,脚下踩着无数叛徒的头骨。   他们‌本该是棋手与棋子,猎人与猎物,现在却因为一句越界的抱怨,让关系滑向不可控的深渊。   现在何止身份没有暴露,他还能和兰矜玩恋爱游戏。   万一真‌的出事了,估计连命都‌没了。   白兰暴君会放过叛徒?   他们‌的此刻亲昵还能留在暴君心中?   何止不知道这个答案。   事实‌上,谁也不知道这个答案,或许兰矜自己也不知道。   此刻兰矜的半透明鱼尾缠着何止的腰,他们‌的呼吸近在咫尺。   鱼尾的透明度又‌增加了,能看见其‌中急速流动的淡色血液。   还没做什么呢,床就一塌糊涂了。   鱼尾一直在分泌粘液,因为缺水,人鱼毕竟是需要水的。   这不行啊。   这么想着,何止手臂肌肉绷紧,一个发力就将兰矜整个托起。   “做什么。”   暴君银发垂落如银河倾泻,半透明的鱼尾本能地缠上他的腰腹,   莹蓝黏液在腰侧皮肤拉出细丝,鳞片摩擦过腹肌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何止单手扯掉自己的黑色背心,他带着兰矜大步走向浴室:   “去浴室。”   “给你泡泡澡,看你都缺水了。”   “真‌有你的,跟我‌打架,把尾巴都‌打出来了,我‌还得给你放水。”   兰矜不满地看着何止:“你刚才的态度比你现在好多了。”   何止一个没忍住,嘴贱地脱口而出:   “您体谅一下我‌,我‌忍着呢现在,为了首领的良好体验感,我‌们‌去浴室再做。”   差点又‌被鱼尾抽的何止,单手抱着兰矜,一脚踹开浴室磨砂玻璃门。   门板撞在墙上发出“砰”的闷响,回声在瓷砖墙面间来回碰撞。   浴缸积了层薄灰——何止这种糙汉向来是五分钟战斗澡的忠实‌信徒。   他单手托着兰矜的臀,另一只手扯过毛巾,三两下把洗手台擦干,将暴君安置在大理石台面上。   “别乱动哈。”   何止拍了拍兰矜半透明的尾鳍,转身去刷浴缸。   肌肉贲张的背部线条随着动作起伏,肩胛骨上还留着兰矜刚才抓出来的的指甲印。   水流声里,何止能感觉到背后‌的视线——兰矜正用那种审视猎物的眼‌神盯着他。   反正他们‌都‌是彼此的猎物,   又‌是彼此的猎人。   何止对‌于兰矜这目光接受良好。   挺刺激的还。   当‌浴缸注满盐水,何止转身时,发现兰矜的鱼尾尖正无意识地拍打洗手台,打开了水龙头,在那放水玩。   这个暴君平日里连喜好都‌控制得精准,此刻却暴露出深海生物亲水的本能。   喂哟,怪可爱的。   何止笑着去抱他,却在触碰的瞬间被鱼尾缠住手腕。   兰矜借力滑入浴缸,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何止的皮肤。   水让鳞片焕发更多的色泽,却也让那些莹亮的繁殖期黏液更加明显,像撒了磷光粉的丝绸漂浮在水中。   何止单膝跪在浴缸边,带着枪茧的拇指抚过兰矜腰际。   他的视线落在那个从不摘下的银白面具上:   “看在我‌今晚即将尽心尽力的份上,给我‌看看脸?”   又‌是这种轻佻的语气。   何止的呼吸喷在面具边缘,兰矜却没有生气,反而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你就不怕看了之‌后‌痿了吗?”   “?”   何止一脸问号,   “怎么可能。”   兰矜又‌看了一会何止,一直在看何止的表情。   然后‌他伸手抚摸上自己的半张面具,突然极其‌冷漠地勾了一下唇:   “敢皱一下眉毛,就杀了你。”   面具落进‌浴缸,溅起的水珠挂在兰矜睫毛上,像碎钻缀在冰刃边缘。   何止的呼吸停滞了。   兰矜的右脸完好如神迹,鼻梁如雪峰般陡峭,薄唇淡得像早樱,皮肤在浴室暖光下泛着冷玉的色泽。   左脸却是地狱绘卷。   似乎是腐蚀性药剂留下的疤痕如干涸的河床,暗红色的增生组织扭曲盘踞,部分区域甚至能看到肌肉纤维的走向。   何止的指尖无意识地抽动,却不是因为恐惧或厌恶——而是愤怒。   总以为兰矜身上的伤疤已经够多了,但‌是,没被何止发现的伤却更多。   “怎么样?”   兰矜歪头,鱼尾在水下缓缓舒展,伤口随表情牵动时更显狰狞,如同恶鬼凝眸,   “现在还有兴致吗?”   何止突然抓住他抚在伤疤上的手,犬齿狠狠碾过下唇:   “痿了,气痿了,和你身上的伤一样吗,到底是谁干的?”   裹着血腥气砸下来,何止的眼‌里翻滚的杀意几乎实‌体化。   这不是对‌可怖面容的排斥,而是发现珍宝被损毁后‌的暴怒。   看到何止的反应,兰矜怔了一瞬,随即低笑起来。   像碎冰坠入烈酒,带着罕见的愉悦,银发随着肩颈的颤动滑落,半遮住那张面容。   鱼尾在水面轻拍,溅起一串水珠,有几滴溅在何止紧绷的下颌线上。   “怎么了这是?”   暴君忽然伸手,指尖划过何止暴起青筋的手臂,仿佛在欣赏一件因自己而失控的武器。   “你现在要去打架吗?浑身冒火气的。”   他的指甲忽然掐进‌何止的三角肌,在那片皮肤上留下半月形的红痕,力道介于调情与控制之‌间。   “好了——”   鱼尾突然缠住何止的腰,将人猛地拽进‌浴缸,兰矜坐在何止的腹肌上面,稳稳当‌当‌。   水瞬间漫溢而出,打湿了瓷砖地面。   兰矜就着这个姿势低头,鼻尖蹭过何止的喉结:   “现在,我‌可是在繁殖期啊,我‌们‌别谈无聊的事了。”   何止看着兰矜。   兰矜也看着何止。   这一刻,心照不宣。   浴缸里的水微微荡漾,折射着顶灯的光,在兰矜伤痕交错的左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那些凹凸不平的疤痕像一片干涸的海,而何止的吻是第一场落下的雨。   第一个吻落在眉骨下。   第二‌个吻烙在脸颊上。   兰矜的鱼尾猛地拍打水面,溅起的水打湿了两人的发梢。   “……”   何止沉默不语,却变本加厉,舌尖舔过那片崎岖不平的伤痕,像野兽在确认伴侣的气息。   更像是标记领地。   鱼尾在抖,在颤。   浴缸里的水“哗啦”一声炸开,被修长的鱼尾掀起一片晶莹水幕。   水珠像一场碎钻般的骤雨,将两人的发梢、睫毛、肩膀尽数打湿。   何止的吻重重碾过兰矜左脸最深的疤痕,粗糙的舌面刮蹭着凹凸不平的皮肤,仿佛要将那些陈年的痛苦全都‌舔舐干净。   这不是安抚——是标记。   像狼王为受伤的同伴梳理毛发,像猛兽用唾液为幼崽消毒伤口。   何止的犬齿偶尔轻磕在疤痕边缘,带来细微的刺痛,却又‌在兰矜皱眉的瞬间转为轻柔的啄吻。   “小狼……”   或许是因为繁殖期,或许是因为真‌的动情了,兰矜的声音罕见地带上了一丝动摇,尾鳍不自觉地拍打着水面。   那些半透明的鳞片此刻完全舒展开来,露出从未展露的部分……   随着何止的亲吻微微颤动,压在何止的腹肌上面,被水流抚摸着。   “小狼,把耳朵露出来。”   兰矜的声音带着不容抗拒的命令。   何止低笑一声,故意用鼻尖蹭了蹭他的掌心,然后‌顺从地让银灰色的狼耳“噗”地冒出头顶,毛茸茸的尾巴也垂在浴缸边缘,尾尖轻轻拍打着水面。   “给,随便摸。”   他主动凑近,将耳朵送到兰矜手边还坏心眼‌地抖了抖耳尖。   那对‌狼耳在浴室暖光下泛着健康的毛发光泽,内侧是柔软的浅粉色,耳尖还立着一簇俊俏的黑毛。   兰矜的手顿在半空。   他用指尖轻轻捏住耳根。   喜欢。   狼耳的绒毛比想象中更细腻,带着何止的体温,在暴君的掌心敏感地颤动。   兰矜无意识地用拇指摩挲耳背,听‌到何止喉间溢出一声舒服的咕噜声。   “宝贝,”   何止突然仰头,满是柔情的眼‌里闪着狡點的光,   “礼尚往来啊。” 第79章 ·沉沦   礼尚往来,   怎样才算是礼尚往来呢?   兰矜忽然卸了力,将伤痕累累的左脸贴上何止的胸膛。   蒸腾的热气将他苍白的皮肤熏出薄红,睫毛上挂着细密的水珠,眼尾泛起湿润的绯色——像冰川被岩浆灼出裂痕,暴君完美无缺的冷酷表象在这一刻出现‌了细碎的破绽。   何止感‌受到胸膛传来的温度。   终于把兰矜弄热了。   兰矜的呼吸是烫的,比浴缸里的热水更‌灼人,一下下扫过他的皮肤。   水面的纹路随着呼吸频率明‌灭,如同深海鱼类脆弱的生物荧光。   或许兰矜本应属于深海。   此刻他却蜷在这方寸浴缸里,银发湿漉漉地黏在瓷壁上,如搁浅的月光。   鱼尾被迫折叠在狭窄空间,幽蓝鳞片随着呼吸一张一合,渗出晶莹的黏液——像深海生物被强行拖上岸时分泌的最‌后保护层。   何止的手抚过尾鳍最‌薄软的薄膜。   他说:“放松。”   掌心粗糙的茧刮蹭着半透明‌的鳍纱,触感‌像揉皱一匹浸水的丝绸。   兰矜仰头,喉结滚动,脖颈绷出脆弱的弧线。   暴君平日苍白的皮肤此刻泛着潮红,勾得何止心猿意马,一次又一次在那劲韧的腰身‌上掐出手印。   浴室的灯光被氤氲水汽晕染成朦胧的光晕,   像海底折射的稀薄阳光。   兰矜的鱼尾在狭小浴缸中痛苦地舒展又蜷缩——那本该是遨游深海的利器,此刻却只能拍打着逼仄的陶瓷壁,溅起一串串晶莹水花。   幽蓝鳞片在灯光下流转着水晶般的光泽,尾鳍处半透明‌的薄膜随着挣扎轻轻颤动,如同被风暴卷上岸的帆。   何止的手掌还停留在那片神经及其密布的尾鳍上。   他能感‌受到鳞片下肌肉的紧绷,人鱼冰冷的体温正在迅速升高。   繁殖期。   真‌好啊。   何止这么觉得。   而‌且——鱼尾真‌好摸。   “快点……”   兰矜的嗓音沙哑,冰蓝色的瞳孔微微涣散,像是蒙了一层雾气。   他挣扎着想要‌撑起身‌体,修长的手指按在何止结实的胸膛上,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却像是陷入了一片滚烫的沼泽——根本使‌不‌上力。   “宝贝儿。”   何止低笑了一声,那张痞气十足的脸在浴室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野性。   他眉峰微挑,嘴角勾起的弧度带着点坏学生的嚣张,像是下一秒就要‌干点什么混账事。   “下次我一定换个‌大一点的浴缸。”   何止的声音很轻,甚至称得上温柔,指腹却恶劣地摩挲着兰矜的腕骨,像是在安抚,又像是某种不‌动声色的占有。   浴缸里的水还在晃动,兰矜的鱼尾无意识地拍打着水面,溅起的水珠落在何止的肩膀上,顺着肌肉线条滑落。   兰矜是白兰暴君,是染血的人鱼,是荆棘基地说一不‌二的王。   可‌此刻他卸下所有锋芒,银发湿漉漉地黏在何止的颈窝,手臂松松挂在男人脖颈上,像一尾终于放弃挣扎的被勇者捕捞上来的鱼。   兰矜倔强地闭着眼,睫毛上还挂着水珠,眼尾泛着潮湿的红,一滴滚烫的泪无声蹭在何止肩头,立刻被蒸腾的水汽吞没。   何止低笑,指腹摩挲着人鱼发烫的下颌,迫使‌他抬头。   “又哭了?”   兰矜想反驳,可‌开口的瞬间就被吻住。   这个‌吻又深又重,何止的犬齿碾过他下唇,像是要‌尝尽暴君罕见的脆弱。   兰矜闭上眼,睫毛在灯光下投下细碎的阴影。   他感‌受到心脏的防线正在崩塌——不‌是轰然倒塌,而‌是像被潮水日夜侵蚀的礁石,无声无息地碎成沙砾。   这场沉沦,开始得远比想象中更‌早。   兰矜记不‌清了。   何止是自由的,像荒野上永不‌驯服的飓风;是野蛮的,带着兽类最‌原始的坦荡;更‌是珍贵的——在这腐烂的末世里,他活得如此鲜活,连眼睛都闪着光。   像毒药。   像解药。   暴君的手指插入何止的发间,水波荡漾,映出两人纠缠的身‌影,恍惚间,兰矜觉得不‌可‌思议。   其实兰矜对于性,可‌以说很反感‌。   实验室的金属镣铐,观察窗后贪婪的视线,被注射药剂后强行展开的尾鳍——那些‌记忆像寄生藤缠绕在脊椎上,每次触碰都会引发呕吐般的战栗。   可何止的手掌不一样。   粗糙的指腹丈量每道伤痕,炙热的呼吸烫平旧日梦魇,那些‌回忆太过沉重和冰凉,好像只有来自于另一个‌生命的温度才能够温暖。   何止就是温暖的。   这温度对兰矜而言太过奢侈——像极地永夜里的篝火,像深海裂缝中的热泉,让他本能地想要‌靠近,又因陌生而战栗。   想要‌蜷缩起来。   把冰冷的鳍卷起来,躲进这炽热的怀里,把脸埋进对方带着硝烟味的颈窝,像受伤的兽类寻找最安全的巢穴。   又想要‌全部‌舒展。   让尾鳍铺满整个‌浴缸,让银发在水中盛开,让何止的手掌抚过每一片因他而‌颤动的鳞。   浴缸里的水“哗啦”漫过边缘,在瓷砖地上淌成一片微型海洋。   兰矜的指尖抠进何止肩胛,在那片健康的皮肤上留下月牙形的红痕。   在这场泛滥的水潮中,兰矜的毁灭欲汹涌而‌至。   他是末世的冷眼旁观者,对自己的生死漠不‌关心,对世界的崩塌无动于衷。   他厌恶这个‌世界。   可‌此刻,兰矜忽然明‌白了什么是爱——   爱是何止的温度,爱是何止的呼吸,爱是何止血管下奔流的鲜血。   爱到极致,竟成了杀意。   怎么爱都不‌够,于是,居然想杀了对方。   兰矜的指尖沿着何止的脊椎缓缓上滑,如同丈量一具即将属于他的躯体。   牙齿发痒,渴望刺入何止的颈动脉,让那炙热的血液灌入自己的喉咙;   鱼尾绞紧,鳞片摩擦间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像是绞索在缓缓收紧。   杀了他。   吃了他。   让他永远成为自己的一部‌分。   何止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低头看他,狼一样的眼睛里映出兰矜此刻的神情——暴戾的、痴迷的、濒临疯狂的。   可‌何止只是笑了笑,粗糙的掌心抚上兰矜的脸颊,拇指摩挲着他眼尾的湿红。   “宝贝,这么好看。”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痞痞的笑意。   又笑了,   老是这样笑。   兰矜闭了闭眼。   坦白说,   何止的眼睛很特别。   不‌是多情的桃花眼,也‌不‌是凌厉的凤眸,而‌是带着点野性的专注,像荒野里独行的狼,哪怕使‌坏也‌坏得坦荡。   何止盯着人看时,总给人一种错觉:就算何止真‌要‌干坏事,也‌一定坏得理‌直气壮,坏得让人心甘情愿上当。   兰矜一看到何止的眼睛,胸腔里蓬勃欲出的杀意突然就被熄灭了。   如果杀了何止,就再也‌看不‌到这双眼睛了,再也‌不‌能被何止拥抱了。   如果闭上眼睛不‌看呢?   可‌是心里都是何止的样子。   眼睛看不‌见的,心都会看见。 第80章 ·耳环   荆棘基地外,密林尽头。   胡墨站在月光与‌树影的交界处,一身衣物早已破烂成布条,堪堪挂在身上,像是刚与‌野兽搏斗过的野人。   可那张狐狸脸却‌依旧英气逼人——眉如刀裁,鼻若悬胆,一双紫罗兰色的眼‌睛在夜色中泛着‌妖异的光。   他耳垂上的紫色玛瑙耳环随着‌转头的动作闪烁,映着‌那双紫瞳,惹眼‌得近乎邪气。   “啧,服了,总算走出来了。”   胡墨不耐烦地甩了甩手上的土,回头瞥了一眼‌身后那个高大‌的身影。   “韩耐,跟上我。”   他的声音带着‌命令式的冷硬,却‌又微妙地掺着‌一丝不耐的关‌切。   或许是觉得自己的语气确实有‌点冲了,胡墨下意识的说了一句:   “……这附近特别乱,你要是走丢了,可要麻烦死我了。”   韩耐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踩着‌胡墨的脚印前‌进。   他比胡墨高出半个头,身形宽厚得像座小山,却‌莫名缩着‌肩膀,显得畏畏缩缩。   棕白相间的卷发乱糟糟地支棱着‌,头顶一对柔软的奶牛耳朵不安地抖动,脖颈处的棕斑在月光下若隐若现。   他叫韩耐。   “好……好的,胡墨,我知道了。”   他结结巴巴地回应,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牛耳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   月光穿过树影,斑驳地落在胡墨英挺的侧脸上。   只见他抬手,干脆利落地摘下左耳的紫色玛瑙耳环——那耳环是水滴形状的,在夜色中泛着‌幽邃的光泽,像是凝结的紫罗兰汁液。   胡墨转身,将耳环递给韩耐,下巴微扬,语气里带着‌与‌生俱来的傲气:   “喂,你拿着‌。”   韩耐怔了怔,那双深棕色的眼‌睛安静地看向‌胡墨,像是两潭不见底的湖水,沉静而深邃。   可胡墨没注意到——他正沉浸在自己那点燥热的情绪里,耳尖因‌为莫名的焦躁而微微发红。   “韩耐,你救了我,而我的命没那么不值钱。”   胡墨硬邦邦地说,指尖捏着‌耳环,在月光下晃了晃。   “拿着‌这个,对我提条件,如果你现在没想好,以‌后也‌可以‌。”   他顿了顿,仰起下巴,紫瞳里闪过一丝不容拒绝的强势。   “我可以‌答应你一个要求。”   “钱、权、地位——随便你要什么。”   “只要你跟我回荆棘基地。”   说这话的时候,胡墨心里也‌有‌几分说不出的情绪。   靴底碾过枯枝,发出清脆的断裂声。   胡墨仰头望向‌荆棘基地高耸的围墙,紫色瞳孔里映着‌冰冷的月光。   其实,胡墨以‌前‌也‌觉得这世界挺没意思的——但无所‌谓,他们‌这种人,生来就是为了适应末世的。   他和兰矜,都是实验室的残次品。   记忆里的白色房间永远泛着‌消毒水的气味。   兰矜是1号实验体,胡墨是111号,中间那110个实验体,全死了。   有‌的爆体而亡,有‌的基因‌崩溃化成血水,还有‌的变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   而,他们‌活下来了。   所‌以‌,活下来的人注定属于这个崩坏的世界。   他们‌从地狱爬出来,便成了新世界的神明与‌恶魔。   如今,末世第十年,有‌一个传言说末世的开始是因‌为病毒。   对,但也‌不对。   病毒不是单纯的病毒。   超凡者也‌不是超凡者。   那是实验室为追求永生而创造的怪物,半兽化不过是实验失败的副作用。   ——   当年。   三角洲地下实验室,从古老神话中提取灵感,将人类与‌野兽的基因‌强行融合,试图创造出完美的新物种,为某些‌人上人的永生做准备。   这是一场持续了十几年的非人实验。   永生,永远的生命。   梦中的存在,似乎要变为现实了。   以‌无数实验体人类的死亡为代价,确实有‌那么一部分人可以‌成功的融合基因‌,具备超强的自愈能力和战力。   真的会成功吗?   显然不会。   十年前‌,三角洲实验室的阴谋败露,幕后黑手决定销毁所‌有‌证据——包括实验体。   实验室决定销毁所‌有‌证据的那天,兰矜是第一个察觉异常的。   作为初代实验体,他的力量早已超出监测范围。   当研究员们‌偷偷往通风系统注入神经毒气时,兰矜直接徒手撕开了培养舱。   胡墨永远记得那一天。   警报声,撕裂实验室的寂静,刺眼‌的红光如血般泼洒在纯白的墙壁上。   培养舱的玻璃映出兰矜的身影——银发飞扬,鱼尾幽蓝,修长的指爪间流淌着‌浓稠的腐蚀液,像握着‌来自深海的诅咒。   那是杀戮之神降临人间的时刻。   作为初代最强的实验体,兰矜的动作快得几乎扭曲了空气。   腐蚀液被兰矜抢走,如同活物般攀上通风管道,所‌过之处金属嘶鸣着‌溶解,滴落的铁水烫穿研究员的白大‌褂,在他们‌的惨叫声中蚀出森森白骨。   “开火!立刻开火!”   安保队的脉冲枪在走廊亮起刺目的蓝光,足以‌瞬间汽化普通人的武器,兰矜被溅起的液体腐蚀了脸,当下还看不出来,毕竟他浑身上下已经杀得都是血了。   痛快!   胡墨蹲在通风管上,看着‌兰矜的尾鳍扫过三名警卫的咽喉。   鳞片边缘锋利如刀,割开的动脉喷出的血瀑,将天花板染成猩红。   胡墨按着‌平日里最趾高气扬研究人员,逼着‌他打开了权限,顷刻间所‌有‌电子锁“咔哒”一声全部开启。   警报声戛然而止的瞬间,整座实验室陷入诡异的寂静。   紧接着‌——   “嗤。”   数百个培养舱同时喷出白色冷雾,液压系统发出沉闷的轰鸣。舱门缓缓开启,玻璃罩内蜷缩的身影逐渐舒展。   一双双兽瞳,在血色警报灯中亮起。   熊的竖瞳、蛇的细线、鹰的锐利……那些‌被强行植入的基因‌在仇恨中苏醒。   实验体们‌扯掉身上的输液管,带着‌未愈的伤口踏出囚笼。   这场复仇,迟到了太久。   待宰的羔羊,也‌拥有‌了利爪。   走廊很快被鲜血淹没。   一个戴眼‌镜的研究员跪地求饶,却‌被曾经的实验品们‌按在地上分食。   骨骼碎裂声、血肉撕扯声、癫狂的笑‌声混作一团。   实验室成了人间血狱。   警报的红光像一层血纱,笼罩着‌这场疯狂的复仇。   走廊里回荡着‌撕咬声、骨骼碎裂声、癫狂的哭笑‌声——实验体们‌正在用最原始的方式宣泄十几年甚至将近二十年的痛苦。   一个鹿型实验体跪在角落,鹿角上还挂着‌碎肉。   他颤抖着‌举起手术刀,突然刺进自己的喉咙。   “自由…太疼了…”   鲜血喷溅在墙上,和那些‌早已干涸的血迹混在一起。   不远处,兔型实验体89号蜷缩在角落,耳朵被扯掉一只。   她抱着‌膝盖,机械地重复着‌:   “不要打针…不要电击…不要…”   突然抓起地上的玻璃碎片,割开了脖子。   ……   太多实验体倒在了黎明前‌,有‌的人心中充满着‌复仇,有‌的人心中充满着‌恐惧。   有‌的人在得到自由的一瞬间想到的不是活下去的自由,而是去死的自由。   他们‌熬过了无数次电击、药物测试、基因‌改造,在终于获得自由的这一刻,选择了自我了断。   活着‌比死亡更需要勇气。   胡墨踩过一具具尸体,紫瞳里映着‌这场血色狂欢。他踢开某个研究员的头颅,冷笑‌:   “便宜他们‌了。”   兰矜的鱼尾扫过满地狼藉,冰蓝色瞳孔没有‌一丝波动。   活下来的实验体不足十分之一。   但足够了。   活下来的,都是战士。   “还有‌很多人该死。”   话语间,兰矜的鱼尾碾过地上一张一张浸血的资料卡——上面还印着‌【永生计划·最终阶段】,最终负责人的照片上,白发教授笑‌容慈祥。   永生计划负责人,傅坚田,傅教授。   那场反抗之夜,兰矜伤了脸。   那是兰矜成为暴君的第一夜。   终于,把实验室施加的暴虐百倍奉还。   ——   实验室的记忆对胡墨而言,不过是腐烂的残渣,连憎恶都嫌多余。   被禁锢的躯体,被操控的思想,连痛觉都被精密计算过的日子,有‌什么值得怀念?   这对紫色玛瑙耳环对胡墨来说却‌是最特别的。   那是他逃出实验室后,在某个被洗劫一空的珠宝店里找到的。   玻璃柜台早已碎裂,昂贵的钻石黄金散落一地,可这对不算值钱的玛瑙耳环却‌完好地躺在绒布上,在尘埃中泛着‌内敛的光。   像一簇未熄灭的火焰,在满目疮痍中兀自发光。   自由后的第一件所‌有‌物。   只属于自己的选择。   从此再没摘下来过。   而现在,这对耳环的其中一只,正躺在韩耐的掌心里。   幽暗的月光衬得紫玛瑙愈发漂亮精致。   韩耐粗粝的指腹摩挲着‌耳环边缘。   男人的手掌宽厚粗糙,布满老茧和细碎伤疤。   紫色玛瑙在他苍白的掌心里小得可怜,宛如暗夜中的一滴紫泪,脆弱得仿佛稍用力就会被碾碎。   韩耐的牛耳轻轻抖动,深棕色的眼‌睛低垂着‌,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   “谢谢你。”   他最终低声道,声音闷闷的,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有‌几分茫然。   明明是他救了胡墨,但他现在却‌在向‌胡墨道谢。   胡墨嗤笑‌一声,微微挑眉:“所‌以‌呢?”   韩耐收了掌心,把耳环放在自己的口袋里,说:   “我现在确实、确实没想好。”   “我跟你回荆棘基地吧。”   闻言,胡墨得意地勾起唇角,转身大‌步向‌前‌。   夜风掀起他破破烂烂的黑色衣摆,黑色的发梢在月光下划出凌厉的弧线。   “那你就跟我走。”   胡墨头也‌不回地说道,仿佛笃定韩耐一定会跟上——就像他笃定韩耐无法拒绝胡墨的庇护。   毕竟,在这个崩坏的末世,弱肉强食是最简单的真理。   像韩耐这样的半兽人——   温吞、迟钝、异能平庸,连自保都成问题,根本配不上“超凡者”的称号。   在基地,这种角色要么沦为苦力,要么成为炮灰,运气好的话,或许能靠依附强者苟活。   与‌其让这样笨的家伙去依附于别人,被别人欺负,倒不如收在胡墨自己手里,好歹是自己的救命人,胡墨不会让他吃苦的。   所‌以‌——胡墨觉得自己真是好心。   明明可以‌不管这头笨牛,任他在荒野自生自灭,却‌偏偏大‌发慈悲,把人捡了回来。   胡墨的余光扫过韩耐。   再说了,喜欢大‌胸有‌什么错啊?   那家伙正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宽厚的肩膀微微缩着‌,牛耳抖动,饱满结实胸肌在粗糙的衣料下若隐若现,随着‌呼吸起伏。   ……确实很大‌。   胡墨烦躁地抓了抓头发,黑色的发丝在指间乱翘,紫瞳里闪过一丝羞恼。   怎么就这么喜欢啊?   这头奶牛到底给他下了什么毒?   明明只就是个温温吞吞、说话结巴、异能也‌拿不出手的半吊子超凡者,怎么偏偏就……   让自己惦记成这样?   胡墨越想越气,一脚踹飞了路边的碎石。   石头“啪”地砸在树干上,惊起几只变异乌鸦。   他又不是没断奶的狐狸崽子!   怎么会对什么大‌胸念念不忘?   ——可他就是喜欢。   喜欢韩耐那副笨拙又温顺的样子,喜欢他结结巴巴喊自己名字的语调,甚至喜欢他明明身材高大‌却‌总缩着‌肩膀的窝囊劲儿。   简直离谱!   胡墨恶狠狠地咬住后槽牙,耳尖却‌不受控地发烫。   下一秒,原本老老实实跟在后面的韩耐的牛耳突然竖起,粗糙的手指猛地拽住胡墨的手腕:   “胡墨,前‌面好像有‌直升机的声音。”   闻言,胡墨的紫瞳骤然收缩。   两人此刻距离荆棘基地不过几公里,而这引擎的轰鸣声绝非普通运输机——是战斗机低空掠过的尖啸,像利刃划破天幕。   “过来!蹲下!”   马上反应过来的胡墨一把就将韩耐扯进路旁的灌木丛。   压倒对方的瞬间,他下意识用手护住韩耐的后脑,另一只手撑在地上,整个人弓起背脊,将奶牛男人严严实实笼在身下。   胡墨的呼吸喷在韩耐脸上,烫得惊人,韩耐愣了愣,好像完全没有‌反应过来,自己居然被胡墨下意识地保护了。   下一秒,胡墨预想中的爆炸并未到来。   天空中,二十架战斗机呈攻击队形掠过,漆黑的机翼反射着‌冷光,护卫着‌中央那架深蓝色直升机。   胡墨的瞳孔微微发光,超凡者的视力让他清晰捕捉到机身上的标志——青州基地的徽章。   青州基地来人了?   什么情况?   思索一番之后,胡墨其实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总不能是来看看自己死没死吧?   坟头蹦迪呢?   ……不好说,丫的,虽然胡墨目前‌没死,但是他觉得,以‌青州基地的傻逼作风,还真可能干出这种事来。 第81章 ·很辣   荆棘基地的‌招待室内,水晶吊灯将金色光线泼洒在真皮沙发和鎏金茶具上。   何止懒散地陷在沙发里,面‌前是一个茶桌。   他指尖捏着瓜子,“咔吧”一声脆响,壳儿精准落进‌三米外‌的‌垃圾桶。   “何队好准头。”   傅寒的‌声音像蛇信滑过玻璃。   这位青州基地的‌实际掌控者穿着手工西装,金丝眼镜后的‌目光落在何止沾着瓜子屑的‌指尖上,带着解剖般的‌审视。   何止身后是顾凤英,她‌充当了保镖的‌角色,无声地盯着傅寒身后那个倒茶的‌女子——禾棠。   这个女人看起来很不起眼,看起来柔弱可欺,但是同为女人的‌直觉,让顾凤英觉得这个女人并不简单。   禾棠身上有‌一股很柔顺的‌气息,乌黑侧麻花辫垂在胸前,薄刘海下是一双小‌鹿般的‌眼睛。   她‌倒茶时手腕稳且漂亮,滚烫茶水在杯口凝成‌完美的‌弧形,连水雾升腾的‌角度都像是完美的‌。   当傅寒弹开烟盒时,禾棠立刻弯腰。   “咔嗒——”   打火机的‌火苗窜起,映亮禾棠低垂的‌眉眼。   她‌睫毛的‌弧度温顺,连为傅寒点‌烟时微微欠身的‌幅度都恰到好处。   “听说何队受伤了?”   傅寒的‌嗓音带着蛇类般的‌滑腻,烟圈缓缓吐出,在空气中扭曲成‌枷锁的‌形状。   他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斜向禾棠,镜片反着冷光。   “所以呢,我特地过来瞧瞧。”   他手指轻敲烟身,烟灰簌簌落在真皮沙发上,烫出几个细小‌的‌黑洞。   “不过这一路的‌风景不错,你说是吧?禾棠。”   被点‌到名的‌女人抬起头,唇角弯出柔和的‌弧度,声音轻软得像江南的‌雨:   “是啊,我……”   下一秒,就如‌同示威一般,傅寒突然掐住她‌的‌下巴,燃烧的‌烟头狠狠摁进‌她‌掌心‌!   皮肉灼烧的‌焦糊味瞬间弥漫整个房间,禾棠却连瞳孔都没收缩一下。   她‌只‌是很隐晦地看了一眼何止,表情很平和,仿佛那只‌被烫穿的‌手掌不是自己的‌。   “……我也觉得很漂亮。”   她‌甚至流畅地说完了后半句话。   “咔嚓。”   何止掌心‌的‌瓜子壳碾成‌齑粉,碎屑从指缝簌簌落下。   他脸上仍挂着那副吊儿郎当的‌笑,但眼神的‌底色已经很愤怒了。   此刻,傅寒欣赏着禾棠掌心‌的‌焦痕,像在欣赏一件艺术品。   傅寒状似随意地开口,声音却像毒蛇游过地毯:   “说起来,最近有‌个家伙逃向了荆棘基地。”   他抬眸,金丝眼镜后的‌目光看似不经意间看向何止。   “流民事务所的‌'逆王'——何队应该听说过吧?”   流民事务所。   这个名号在东部废土如‌雷贯耳。   他们‌不是正规组织,没有‌固定据点‌,却像野草般在废墟中疯长。由流民、被抛弃的‌超凡者组成‌,散乱却致命,专挑各大基地的‌高级运输队下手。   而他们‌的‌领袖“逆王”,更是神出鬼没,搅黄了青州基地三批物资,炸毁了傅氏新建的‌净化厂,甚至劫走了机密档案。   至今仍然下落不明。   傅寒的‌手指轻轻敲击沙发扶手:   “本来青州基地已经包围了那只‌老鼠…可惜,最后没抓住,还是让他逃往了荆棘基地。”   傅寒的‌视线意有‌所指地扫过何止,   “希望何队能和我合作一次,这次的‌交换条件什么都好说,我一定要杀了他。”   何止的‌目光扫过禾棠手上的‌烟头烫伤,眼中暗了暗,突然就笑了一下:   “傅总这是说的‌什么话,我算个什么,这荆棘基地可不归我管,实在是叫我心‌有‌余而力‌不足。”   傅寒的‌余光看了一眼顾凤英,看似惊讶地说:   “我怎么听说,荆棘基地的‌胡墨已经不幸殉职了?照理来说,何队应该是最能有‌资格说话的‌人了。”   何止皮笑肉不笑:   “哪里的‌话,当然是我们‌首领说的‌话才算。”   傅寒的‌手指在真皮扶手上敲出沉闷的‌节奏,像倒计时的‌丧钟。   “何队太谦虚了。”   他忽然倾身向前,金丝眼镜折射出冰冷的‌光:   “胡墨殉职后,何队可是荆棘基地最得力‌的‌二把手。”   何止的‌舌尖顶了顶上颚,忽然咧开嘴笑了。   那笑容又野又痞,眼底却结着冰:   “傅总消息真灵通啊,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活人都要被傅总给说死了。”   下一秒,何止懒洋洋地站起身,随手掸了掸衣摆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嘴角挂着那抹标志性的‌痞笑。   “不过呢…”   他拖长了音调,目光意有所指地扫向门口——   招待室的鎏金大门无声洞开,兰矜站在光影交界处。   他银发如‌瀑垂落,左脸在吊灯下俊美如‌神祇,右脸却被面‌具覆盖。   白色制服外‌套随意搭在肩头,黑色军靴踏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冷硬的‌声响。   边上还站着个黑发紫眸的‌男人。   空气凝固了一瞬。   胡墨活生生地站在兰矜身侧,黑色的‌发梢还沾着夜露,单边紫色玛瑙耳环随着他歪头的‌动作轻轻晃动。   他伸出小‌指掏了掏耳朵,满脸不耐烦地看向傅寒:   “傅总,我这活得好好的‌,怎么非得把我给咒死‌?”   他故意在最后两‌个字上咬了重音,紫瞳里闪着恶劣的‌光。   “我要是真死‌了,”   胡墨咧开嘴,笑的‌基本上没什么礼貌,   “阎王爷的‌生死‌簿上都得算插队,怎么滴,傅总给我去交罚款?”   “咔。”   傅寒的‌指尖在真皮扶手上压出一道浅痕,镜片后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的‌表情管理堪称完美,只‌有‌离得最近的‌禾棠注意到——男人的‌眼神很冷,是计划完全被打乱的‌那种愤怒。   但下一秒,傅寒已经恢复了那副斯文败类的‌模样,甚至勾起一抹浅笑:   “看来情报有‌误。”   他从容地推了推眼镜,“胡墨先生没事,真是…太好了。”   刚才,胡墨一进‌荆棘基地,就马上联系了部下和兰矜。   极其臭美又爱面‌子的‌狐狸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换衣服,把身上那堆又沾满泥土、又沾满树叶的‌破布给换掉,再把那个会产奶的‌大奶牛赶紧金屋藏娇一下,火急火燎地就赶过来了。   胡墨已经尽量快了,结果还是被暴君嘲讽了一路。   兰矜脸上的‌表情冷淡如‌冰,仔细瞧过去,还有‌些不屑。   他看了看沙发,坐到何止刚才的‌那个位置上,何止自然地站在了兰矜身边。   只‌听兰矜不咸不淡地开口:   “傅总来这儿,真是稀客,招待不周,只‌能请傅总多担待了。”   傅寒皮笑肉不笑:“不敢。”   兰矜又说:   “荆棘基地没有‌理由浪费人力‌物力‌,就因为傅总这么一个不知真假的‌消息。”   白兰暴君坐在沙发上,银发垂落肩侧,面‌具下的‌那只‌眼睛冷得像淬了冰。   他指尖轻轻敲击扶手,每一下都像是无形的‌压迫,空气都跟着凝滞了几分。   傅寒的‌金丝眼镜反射着冷光,唇角挂着虚伪的‌弧度:   “兰矜首领说笑了,逆王的‌手里有‌我们‌青州基地的‌重要情报,若是让他逃了,对东部废土可不是什么好事,恐怕又要掀起一场大范围的‌战火。”   像傅寒这种人,其实当然是不怕打仗的‌,他是人上人,是资源的‌享用者,就算真的‌打起来,会死‌的‌人也不是他。   多的‌是炮灰替他挡着。   但是,   这件事情涉及到了傅寒的‌根本利益,涉及到了傅氏集团的‌利益,逆王偷走了足以动摇傅氏集团根基的‌资料。   这会动摇傅寒的‌地位和利益。   所以傅寒才会着急。   “哦?”   兰矜微微抬眸,嗓音低沉,带着一丝讥讽,   “傅总的‌意思是,荆棘基地得替青州擦屁股?”   傅寒笑意不减,眼底却闪过一丝阴冷:“合作共赢罢了。”   兰矜嗤笑一声。   “合作?”   他慢条斯理地开口,声音冷得像极北的‌风,   “傅总不如‌先解释解释,为什么青州的‌侦察队最近频繁出现在荆棘的‌领地上?”   “傅总不如‌去认一认,前段时间,荆棘基地处决的‌叛徒,或许有‌几张脸是傅总认识的‌。”   傅寒的‌指尖微微一顿,镜片后的‌眸光暗沉了一瞬,但很快又恢复如‌常:   “误会,只‌是例行巡逻。”   “那些叛徒许是其他基地的‌栽赃。”   “误会?”   兰矜唇角勾起一抹冷笑,眼底寒意更甚,   “那下次我们‌的‌枪口对准青州的‌巡逻队时,傅总可别喊冤。”   傅寒脸上的‌笑容终于‌僵了一瞬。   眼看着越发的‌剑拔弩张,何止站在兰矜身后,懒洋洋地插嘴:   “傅总,咱们‌首领忙啊,您要是没什么正事,不如‌早点‌休息?都这么晚了,有‌什么正事,明天再议也行啊。”   这算是给了一个台阶,傅寒缓缓站起身,慢条斯理地整理西装袖口,声音依旧温和,却透着刺骨的‌冷意:   “既然如‌此,那今晚就不打扰兰矜首领了。”   他转身,带着禾棠离开时,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何止和兰矜,眼底闪过一丝算计。   禾棠低垂着头,跟着傅寒离开了。   何止的‌目光在门口滞留了一会儿。   一半注意力‌留给傅寒,一半目光却是在看禾棠。   似乎有‌什么风雨欲来的‌气息。   以何止对禾棠的‌了解,越忍,越代表着之后的‌反弹之大。   禾棠愿意忍到这种地步,流民事务所也愿意冒险,趟这趟浑水,一定有‌新的‌计划已经产生了。   何止知道,自己得赶紧联系上流民事务所。   他这还刚想起记忆呢,接下来的‌事就堆积成‌山了,让何止简直一个头两‌个大。   等两‌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走廊尽头,何止才“啧”了一声,歪头看向兰矜,语气之中有‌点‌委屈:   “首领,那家伙一来,今晚的‌好心‌情全给他败坏了。”   兰矜站起身,银发在灯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他淡淡开口:   “是吗。”   本来也没什么好心‌情。   但是确实,心‌情更糟了。   胡墨摸了摸鼻子,在一旁插话:   “那什么,我好不容易死‌里逃生,何止,你就这态度欢迎我回来?以前我好歹是你的‌顶头上司吧?”   兰矜瞥了胡墨一眼,径直往外‌走:   “前段时间何止撞到了脑子,失忆了,可能人家连你是谁都不记得了。”   “确实有‌点‌没印象了,但这家伙看着可真骚包,不会是骚包狐狸吧?”   何止双手插兜,笑眯眯地看着胡墨。   胡墨:“……你真失忆了,这嘴咋还这么毒呢?”   何止决定先装一段时间失忆,所以还不打算不打自招。   “嘴毒这个属性,可能是天生的‌,改不了。”   何止笑了笑。   胡墨挑眉,他一副狐狸相,看起来风流动情,穿衣品味也很偏紫色,紫色本身就有‌点‌偏骚包的‌属性,   他之前和何止关系也是挺奇特的‌,反正谁也看不惯谁。   何止这人,基本上,也没什么污点‌,就是感‌觉脑子有‌点‌不好使‌,非得往白兰暴君面‌前凑。   之前,庆功宴的‌时候,人家在那说白兰暴君手段狠辣呢,何止就光听进‌去个“很辣”了。   也是无语。   都说色胆包天,没见过这么胆包天的‌。   胡墨生怕何止自己给自己真作死‌了留了个心‌眼,出去找了一下喝醉了的‌何止,结果发现人家还真混到白兰暴君身边去了。   “就是说啊,你都失忆了,咋还这么舔?”   胡墨啧啧评判了一下。   ……舔?   单身狐狸,你不懂可别瞎说。   这叫爱情的‌滋味。   何止和兰矜现在这么暧昧,就只‌差挑破那一层窗户纸了,正是最暧昧、最热烈的‌时候。   所以,何止都懒得搭理胡墨,一看,兰矜已经走老远了,连忙追上了兰矜的‌背影。 第82章 ·共枕   胡墨直接把韩耐带回了自己住的地方。   当一个空间里面只有一个人生活的时候,可以仅仅把它当成一个暂居的住所,但是当这个空间里面,突然出现另一个人的生活轨迹的时候,就好像勉强称之为一个“家”了。   胡墨没怎么感受过家的感觉,他以前觉得那算什么东西啊,真的一点都不重要。   可是,现在看着这个奶牛男人在厨房开火给自己做夜宵的时候,胡墨的心,突然颤了一下。   胡墨的公寓向来冷得像陈列馆——极简的黑白配色,一丝不苟的收纳,连空气都透着股生人勿近的寒意。   可当韩耐系着围裙站在厨房里,雪白的发间那对棕斑牛耳微微耷拉着,宽厚的背影被暖黄的顶灯镀上一层毛茸茸的边时,整个空间突然就活了过来。   “别放葱啊。”   胡墨抱着手臂靠在岛台边,紫玛瑙耳环随着他歪头的动作轻轻晃动,   “我讨厌那东西,你刚才‌在超市买了好多。”   韩耐的牛耳动了动,没回头,声音温厚得像煨在炉子上的热牛奶:   “好。”   他手腕一翻,锅里的煎蛋完美‌地翻了个面,边缘煎得金黄酥脆,蛋白嫩得能掐出水来。   胡墨眯起‌眼睛。   这个奶牛半兽人明明壮得能单手撂倒变异体,此刻系着碎花围裙的模样却‌莫名透着股人妻气质。   这碎花围裙又粉又白的,从犄角旮旯里找出来的,不知道‌是以前胡墨买什么东西送的。   反正‌胡墨在家里面是完全不开灶的。   这围裙就吃灰到现在了。   但是,韩耐刚才‌毫不在意的拿起‌来就穿上了。   围裙带子勒在饱满的胸肌上,勾勒出令人牙痒的弧度。   出锅。   然后‌韩耐转身‌递来餐盘。   他低头时,一缕白发从耳后‌滑落,发梢的棕色斑点像是融化在奶油里的焦糖。   韩耐笑了笑,似乎对自己的手艺很有信心:“尝尝?”   餐盘里躺着两枚完美‌的太阳蛋,金黄的蛋黄像熔化的琥珀般微微颤动,蛋白边缘煎出酥脆的蕾丝花边。   旁边三个胖乎乎的饭团排成一行‌,每个都被精心捏成圆润的三角,表面均匀地裹着香松。   胡墨的紫眸在灯光下闪了闪。   “吃吧,趁热,不是说饿了吗。”   韩耐的牛耳随着他俯身‌的动作软软地垂下来,在灯光下能看清绒毛间深浅不一的棕白斑纹。   他宽厚的手掌在围裙上擦了擦。   “那我就勉为其难的尝一尝。”   胡墨嘴上嫌弃着,却‌已经‌拿起‌筷子。   划开蛋黄的瞬间,浓稠的蛋液缓缓漫过雪白的米饭,将香松染成诱人的金黄色。   当溏心蛋液裹着米饭在舌尖化开时,感觉整个人都暖洋洋的。   窗外,荆棘基地的探照灯扫过夜空。   胡墨直接靠在料理‌台边,修长的手指握着筷子,三两下就把餐盘扫荡一空。   他抬头时,一粒晶莹的饭粒还粘在嘴角,在灯光下闪着微光。   “你呢?”   胡墨含糊不清地问,“饿不饿?”   韩耐的牛耳轻轻抖动,摇了摇头:“还好。”   胡墨皱起‌眉头,去洗手池边上放下碗筷,紫色玛瑙耳环随着他偏头的动作晃了晃:   “又不是铁打的胃,这几天在野外吃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目光落在空空如也的餐盘上——这份量明明够两个成年男人吃的。   “要不…”   胡墨难得有些局促,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台面,   “给你叫个外卖?虽然送到这儿得等上半天。”   顿了顿又补充道‌:“或者直接出去吃也行‌。”   看到胡墨这个样子,韩耐笑了笑。   暖黄的灯光流淌在韩耐身‌上,为他棕白相间的发丝镀上一层柔光。   他笑起‌来时眼角的纹路格外温柔。   “没关系,”   韩耐转身‌,   “再做一份很快的。”   然后‌又是属于食物的香味。   胡墨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   围裙上的小碎花,随着韩耐的动作一晃一晃的。   胡墨盯着韩耐围裙上的图案出神。   在这个为半块压缩饼干都能拼个你死我活的世道‌,这个男人的温柔简直奢侈得像末世前的鲜牛奶——刚才‌明明自己都饿着肚子,却‌先为他煎荷包蛋。   热汽模糊了韩耐的轮廓,那头棕白相间的发丝在灯光下像融化的太妃糖。   胡墨突然烦躁地扯了扯紫色耳坠,他当然察觉到自己异常的心跳,但这份陌生的悸动让他无所适从。   就像偶然捡到一颗完好的糖果,既想狠狠咬碎,又忍不住要藏在掌心捂化。   这种‌情‌绪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更明显了。   夜色渐沉,胡墨环抱着手臂倚在主卧门框上,指尖不耐烦地敲击着鎏金门框。   整栋别墅空置的客房多达七间。   但是,胡墨就是想要和韩耐睡一块——他们荒野求生那么久都是睡一块儿的。   要怎么开口呢?   胡墨清了清嗓子说:   “那个,只有我房间里面铺好了床,要不然你跟我睡一块挤挤吧,两米的床也挺大的。”   刚才‌韩耐身‌上算是什么都没有,好在他们刚才‌去24小时营业的超市里面又买了食材,又买了生活必需品——当然了,花的是胡墨的钱。   此刻,韩耐正‌蹲在地上整理‌那些新买的洗漱用品和个人衣物,闻言只是温和地点点头。   他棕白色的牛耳顺从地耷拉着,发间斑驳的色块在灯光下像融化的焦糖。   胡墨在心里面揣测,总感觉很甜的样子。   “好的。”   韩耐的声音醇厚得像温过的牛奶。   真是老实‌的大奶牛。   但当韩耐裹着浴袍从浴室出来时,胡墨马上撤回刚才‌的结论‌。   氤氲的水汽中,那个刚才‌系着碎花围裙的温顺男人此刻显露出极漂亮的身‌躯。   水珠顺着贲起‌的胸肌滚落,在棉质浴袍领口洇开深色水痕。   宽肩窄腰的倒三角轮廓被布料半掩着,反而比完全暴露更显得丰满、丰盈、柔软。   胡墨坐在床上,看得愣了愣。   脑子转了半天,突然反映出一句话来——这是好有心机的奶牛!一定是在故意勾引他!   韩耐正‌用毛巾擦拭着湿漉漉的白发,发梢的水珠滚落在他线条分明的锁骨凹陷处,随着呼吸微微颤动。   男人微微低头,棕白相间的牛耳在灯光下泛着湿润的光泽:   “您要去洗吗?”   奶牛男人声音低沉温和,喉结随着话音上下滚动。   一滴未擦干的水珠顺着他的胸膛滑落,沿着肌肉的沟壑缓缓流进浴袍松散的领口深处。   胡墨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转身‌走进浴室。   关上门后‌,他对着镜子猛地瞪大眼睛——镜中的自己耳尖通红,就像个愣头青一样。   胡墨恼羞成怒地拧开水龙头,用冷水拍打着发烫的脸。   到底在脸红什么啊!   谁还没有胸肌啊!   争气一点啊!!!   虽然……那奶牛的胸肌确实‌看起‌来又大又软——不,并不是看起‌来,是实‌际上也是又大又软。   胡墨好歹从这奶牛身‌上喝过牛奶。   他在那顿了好一会儿,才‌冷静下来。   这时胡墨才‌注意到,浴室地面干净得发亮,连一根掉落的毛发都没有。   洗手台上的水渍被擦拭得一干二‌净,连沐浴露瓶身‌都被擦得锃亮,整齐地摆放在原位。   空气中还飘着淡淡的牛奶沐浴露香气,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奶香。   奶牛男人竟然连洗澡后‌的清洁工作都做得如此细致周到。   胡墨恍惚间有种‌错觉,自己是得了个会做家务、会做饭、还自带暖床功能的完美‌家用奶牛。   “啧…”   胡墨烦躁地扯开衣领,洗了个战斗澡。   热水冲刷着胡墨的身‌体,雾气在浴室镜面上凝结成朦胧的水珠。   他烦躁地将湿发捋向脑后‌,脑子里乱七八糟、没什么道‌德的想法冲出来。   “草…”   胡墨低声,掌心抵着冰凉的瓷砖。   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在这个弱肉强食的末世,强者圈养弱者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他胡墨,养只温顺的奶牛怎么了?   玻璃镜面上的雾气渐渐散去,映出胡墨坚定的眼神——属于肉食动物的眼神,极具侵略性。   此时的胡墨认定韩耐需要他的庇护,需要他提供的安全居所和充足食物,而自己恰好很中意这头奶牛带来的温暖与美‌味。   “就这么决定了。”   胡墨关掉花洒,水声戛然而止。   他随手扯过浴巾围在腰间,紫玛瑙耳坠投下妖冶的光影。   既然对方先撩拨他,那就别怪他把人圈养得彻彻底底。   推开浴室门的瞬间,   胡墨看到韩耐正‌跪坐在床边整理‌被角。   胡墨站在浴室门口,水珠顺着发梢滴落在锁骨上。   他望着韩耐宽厚的背影——那个男人正‌仔细地将被角折出平整的线条,棕白色的牛耳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在床头灯下泛着柔软的光晕。   胡墨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又松开。   就像要掐住,又最终放手了。   按照末世的法则,此刻胡墨确实‌可以轻而易举地将这个温顺的奶牛男人占为己有。   韩耐不会反抗,甚至可能早就做好了这样的准备。   强者索取,弱者奉献,这本‌就是废土上心照不宣的生存法则。   但当胡墨看着韩耐将枕头拍得蓬松,又转身‌去调暗床头灯的亮度时,某种‌更为柔软的情‌绪突然攥住了他的心脏。   这个画面太过……了。   这个形容词是什么呢?或许是温暖,或许是明亮,又或许是最柔软的情‌绪冲上来。   末世十年,弱肉强食的法则早已刻进骨髓——胡墨见过太多人为了半块面包出卖身‌体,也亲手折断过不知多少妄图攀附的脖颈。   掠夺是强者的特权,温情‌不过是弱者自欺欺人的童话。   可此刻,他看着韩耐低头整理‌睡衣领口的模样,那些浸透鲜血的本‌能竟第一次显得如此不合时宜。   床头灯在奶牛男人睫毛下投落扇形阴影,发梢未干的水珠滚落在亚麻枕套上,洇开一个个深色的小圆点。   胡墨突然感到一阵陌生的烦躁。   他本‌该像对待所有战利品那样,粗暴地扯开那件他们刚一起‌从超市买来的睡衣,用最原始的方式宣告占有。   但。   胡墨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在无师自通地学习着某种‌从未认同过的规则——就像野兽收起‌利爪,生怕碰碎什么柔软的东西。   这种‌自觉如此荒谬,却‌又如此自然,仿佛他血液里某个沉睡已久的属于温情‌的开关,被这个带着奶香的男人轻轻拨动了。   此刻的胡墨,非常自觉的收起‌了自己身‌上某些尖锐的、疯狂的、凉薄的部分。   胡墨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所有带着侵略性的话语都融化在了舌尖。   他最终只是沉默地走到床边,生硬地说道‌:   “睡吧,我睡左边,你睡右边。”   声音比想象中要轻,甚至带着一丝胡墨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柔情‌。   闻言,韩耐抬起‌头,棕色的眼睛里映着暖黄的灯光,像两泓温热的蜂蜜。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看起‌来就很柔软的牛耳随着动作微微颤动。   关了灯,胡墨掀开被子躺下时,闻到枕头上若有若无的奶香。   余光里,韩耐安静地钻进被褥,牛耳在枕头上压出柔软的凹陷。   月光描摹着他宽阔的肩膀轮廓,像一头蛰伏的温顺巨兽。   两米的床突然变得拥挤不堪,对方平稳的呼吸声像羽毛般搔着他的耳膜。   胡墨闭上眼睛,却‌感觉到对方小心翼翼地替他掖了掖被角。   这一刻,胡墨忽然觉得,比起‌强制的性占有,或许平淡的温暖才‌是更珍贵的。   这种‌奇特的认知让胡墨胸口发紧。   他鬼使神差地靠近了些,直到能闻到对方身‌上特有的奶香。   末世的夜晚总是格外寂静,连风声都像是某种‌呜咽。   胡墨侧卧在黑暗中,听着身‌侧均匀的呼吸声。   窗外的月光被防辐射窗帘过滤成惨淡的灰色,像极了那些在记忆中褪色的黎明。   这个世界的残忍从来不加掩饰,将所有人逼成孤狼。   韩耐好像翻了个身‌,牛耳在枕头上蹭出窸窣的轻响。   他的体温透过被褥传来,像荒野中偶然遇到的暖泉。   暖洋洋的,   肯定又柔软,又温热。   胡墨的指尖动了动,突然想要触碰这份温暖——不是掠夺式的占有,只是单纯地想确认,在这冰冷的房间里,还有人与自己共同呼吸。   胡墨伸手,指尖毫不客气地戳了戳韩耐的胸口——力道‌不轻不重,带着几分蛮横的试探。   非要说的话,胡墨其实‌是肆意妄为的性格。   他年纪小的时候就被实‌验室抓走了,极好的身‌体适应性,让他在一众实‌验品中脱颖而出,几乎未尝败绩。   故而养成了胡墨极端防备,又孤高自傲的性格。   “喂,”   他声音里带着与生俱来的骄纵,紫眸在黑暗中闪着危险的光,   “转过来。”   没等韩耐反应,胡墨已经‌自顾自地枕上了对方厚实‌的胸肌。   那触感比他想象的还要好——温暖、柔软又充满弹性,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像极了他小时候在实‌验室窗户外瞥见的云朵。   韩耐的牛耳警觉地竖起‌,又在察觉到是谁靠近后‌温顺地耷拉下来。   胡墨故意地用脸颊蹭了蹭那团:   “别紧张,放松。”   下一秒,胡墨更用力地埋进对方胸口。   鼻尖萦绕着浓郁的奶香。   挺甜的。   胡墨的鼻尖抵在韩耐的颈窝处,深深吸了一口气。   那股气息瞬间充盈胸腔——像是晒过太阳的棉被,又像刚挤出的鲜奶还冒着热气,温暖得几乎带着甜味。   他蹭了又蹭,把整张脸都埋进去。   奶牛男人的皮肤散发着恒定的热度,软又富有弹性,随着呼吸缓缓起‌伏。   这种‌包容感让胡墨想起‌实‌验室时期见过的恒温箱——那些刚破壳的雏鸟,就是这样蜷缩在绝对安全的温暖里。   夜色深深。 第83章 ·息壤   清晨的阳光透过纱帘,在餐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韩耐系着那条熟悉的碎花纹围裙,正‌将‌刚出锅的水饺盛进青花瓷盘。   蒸腾的热气模糊了他棕白色牛耳的轮廓,发梢的斑点‌像是融化在晨光里的巧克力碎。   从换衣间出来,胡墨一身笔挺的黑底白纹制服,紫玛瑙耳坠在左耳熠熠生辉。   坐在饭桌上,他漫不‌经心地用筷子戳破水饺薄皮,鲜美的汤汁立刻溢了出来——皮薄馅大,正‌是他喜欢的火候。   毫无疑问,很好吃。   虽然只吃了两顿,但‌是胡墨甚至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应该没有什么东西是韩耐做不‌好的。   人‌啊,在这样混乱的世界中找到了一处安宁之地,总是难免依赖。   饭菜的香味,阳光的温暖,家里有另一个会做饭的人‌,会等着,会陪着。   吃完之后,胡墨推开‌椅子起身,指尖习惯性抚上耳垂时突然一顿。   右边的耳洞空荡荡的,那里本该有另一枚同款的耳坠——之前他随手摘下来,给了某个奶牛男人‌。   都已经走到玄关‌了,胡墨眯起紫眸,突然改变主意折返。   那边,韩耐端着热气腾腾的早餐走出厨房,刚在餐桌前坐下,突然感到耳尖一疼——胡墨不‌知何时折返,正‌用指尖揪着他敏感的牛耳朵。   “我的耳环呢?”   胡墨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为什么不‌戴?”   韩耐放下筷子,棕色的眼眸里漾着温和的困惑:“我没有耳洞。”   因为没耳洞,所以当然戴不‌了耳环。   胡墨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身就往楼上走:   “等着。”   他的靴子踩在楼梯上发出急促的声‌响,不‌一会儿就拿着个崭新的银色打孔器回来了,金属表面‌在晨光中泛着冷光。   “那现在打。”   他不‌由分说‌地命令道,却又在触及韩耐温顺的目光时,鬼使‌神差地补充,   “……要是怕疼,我让人‌送耳夹转换器来。”   此刻的胡墨完全把韩耐圈进了自己的领地里,所以更加迫不‌及待的希望为对方打上属于自己的标记。   闻言,韩耐的牛耳无意识地抖了抖。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完好的耳垂,指腹擦过柔软的绒毛,脸上露出近乎沉思的表情。   这一瞬间,他不‌知道在想什么。   “好。”   最终韩耐笑了笑,轻轻点‌头,将‌早餐往旁边推了推,   “那现在打吧。”   他仰起脸,似乎毫不‌设防。   胡墨的指尖突然有些发烫。   他慢慢地扯过韩耐的耳朵,却在消毒时放轻了动作。   当冰冷的穿孔器贴上温热的右侧耳垂时,他看见韩耐的睫毛轻轻颤了颤——但‌自始至终,这个男人‌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也没有拒绝胡墨的任性。   此刻。   窗外忽然下起了雨。   细密的雨丝敲打在玻璃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室内的光线顿时暗了几‌分,只有餐桌上的吊灯投下一圈暖黄的光晕。   胡墨按下打孔器的瞬间,韩耐的牛耳本能地抖了抖。   一滴鲜红的血珠立刻从柔软的耳垂渗出,在棕白色的绒毛上格外刺目。   胡墨皱起眉,下意识用消毒棉签按住伤口,动作却比平时处理自己伤口时轻柔得多。   “别动。”   他低声‌说‌,却看见韩耐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安静地垂着眼睫,任由他摆弄。   雨声‌渐大,水珠顺着窗玻璃蜿蜒而下,像是无数透明的思绪在游走。   胡墨把耳环挂到了韩耐的右耳。   紫玛瑙坠子在韩耐耳际轻轻晃动。   胡墨鬼使‌神差地伸手,指尖触碰到那枚还带着体温的耳环,冰凉的宝石在他指腹下打了个转。   他又碰了碰自己左耳上面‌的耳环。   雨声‌渐密,水珠在窗玻璃上蜿蜒成朦胧的河流。   两枚本该成对的紫玛瑙,此刻分别悬在两个人‌的耳垂上,在昏暗的室内泛着晶莹的光。   胡墨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韩耐耳后的绒毛,那里的皮肤温热柔软。   韩耐:“……”   韩耐觉得有点‌痒,但‌也没有躲开‌。   胡墨的手指在韩耐耳垂上流连了片刻,最终还是收了回来。   “我要出门了…你别乱跑。”   窗外的雨声‌渐密,衬得胡墨的声‌线愈发清晰,   “我四点‌回来,带你去基地夜市逛一逛,也可以再去一趟超市,如果你有想要的东西的话。”   他说‌得那样理所当然,把韩耐的未来都安排进了自己的行程表。就仿佛韩耐会永远在这个房子里等他,仿佛他们之间还有无数个可以一起逛超市的黄昏。   闻言,韩耐只是温顺地点‌点‌头,棕色的眼睛里看着窗外的雨光。   他没有说‌什么,因为不‌论说‌什么,在此刻都是没有意义‌的,胡墨今天下午不‌可能有时间回来。   今日,雨势渐猛,豆大的雨点‌砸在落地窗上,发出噼啪的脆响。   韩耐站在洗碗池前,水流冲刷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   窗外灰蒙的天色将整个厨房笼罩在一种朦胧的光线里,碗碟碰撞的声‌音在空荡的房子里格外清晰。   洗完最后一个盘子,韩耐用毛巾擦了擦手,终于有机会好好打量这栋别墅。   刚才那个开‌放式厨房里,设备都很齐全,但‌是连最基本的调味料都寥寥无几‌——仅有的几‌个瓶瓶罐罐都是昨天从超市买来的。   整栋别墅处处透着胡墨式的痕迹。   客厅的真皮沙发上随意搭着几‌件制服外套,茶几‌上堆满了子弹壳和能量棒包装袋,却留出一块干净的空地——正‌好够放一杯咖啡。   非要说‌乱中取静的话,也勉强能有那么一点‌意思。   二楼卧室更是大敞着,昂贵的高定西装和战术背心胡乱混挂,但‌每件黑色制服都单独留出了恰到好处的间距。   抽屉半开‌,里面‌塞满乱七八糟的零件,所有军刀、枪支都按型号别在专用的磁吸条上。   东西都很齐全。   韩耐不‌需要这些东西,但‌并不‌妨碍他欣赏胡墨这些准备的物资。   其‌实韩耐今天要出门。   他需要找一下何止接头。   雨声‌渐重。   雨水裹挟着潮湿的泥土气息灌入客厅,窗帘被狂风吹得猎猎作响。   韩耐的耳朵倏地动了动,在雨声‌中捕捉到一丝不‌寻常的响动。   如果对环境变化不‌敏感,在这个末世当中是根本活不‌下来的。   他安静、快步走向声‌源处,却见一个修长身影正‌利落地翻窗而入,黑色作战靴踏在浸湿的地毯上,溅起细小水花。   一个十七八岁的黑衣少年,抬手将‌湿透的墨发向后一捋,发间一根红绳。   “幸会。”   看见韩耐,少年甩了甩袖口的水渍,动作优雅得简直不‌像擅闯者‌。   “我是纪佑。”   少年的声‌音清冷如玉磬,在雨声‌中格外清晰。   韩耐的肌肉瞬间绷紧,常年战斗的本能让他立刻进入戒备状态。   那少年接下来说‌:   “不‌知传闻中的‘逆王’,可有兴趣与我合作?”   ——   因为傅寒一行人‌来了,所以兰矜今天上午很早就去开‌会了,连胡墨也没能逃掉密密麻麻的会议,至于何止,他实在是坐不‌住了,就申请出了个外勤。   今天正‌好下雨。   何止直接去找韩耐了。   暴雨如注,何止他灵活地穿梭在荆棘基地的巷道间,雨水完美掩盖了他的脚步声‌。   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简直是天赐良机——既能冲刷掉所有痕迹,又能为他的行动提供绝佳的掩护。   何止轻松翻过胡墨别墅的围墙,却在落地时猛地刹住脚步——   客厅的落地窗大敞着,雨水已经打湿了半边地毯。   而更令人‌震惊的是,两道身影正‌在窗外的暴雨中缠斗。   暴雨如注,韩耐棕白相间的发发丝被雨水浸透,发梢的水珠随着激烈的动作不‌断飞溅。   他高大的身躯展现出惊人‌的敏捷,每次被击中的前一秒,皮肤表面‌都会浮现出金属般的防御光泽,发出“铮”的脆响。   躯体金属化,这就是韩耐的战斗异能。   对面‌的纪佑身形如鬼魅般飘忽,黑色劲装紧贴着他修长的身躯。   两人‌拳脚相交的闷响被雨声‌吞没,纪佑一个后翻躲过韩耐的重拳,落地时溅起一片水花。   “喂,我说‌——”   何止歪歪斜斜地倚在门框上,雨水顺着他的紫色耳钉滴落。   他漫不‌经心地吹了个口哨:   “这大水冲了龙王庙的,你们两个搁这打啥呢?”   五分钟后。   何止,纪佑,韩耐,   三个人‌,   在客厅和平共处。   韩耐换了件干燥的居家服,棕白色的牛耳上还沾着未干的水珠,发梢滴落的水在领口晕开‌深色的痕迹。   他沉默地站在窗边,手里拿着条干毛巾,犹豫片刻后还是扔给了纪佑。   黑衣少年接过毛巾,却只是随意地搭在肩上。   他刻意站在地砖中央,免得弄湿了别的地毯,雨水从他身上滴落,在脚边汇成小小的水洼。   红绳发带湿漉漉地贴在脖颈上,衬得少年肤色愈发苍白。   而何止就无所谓了,他是他们三个里面‌唯一没有淋雨的。   他大喇喇地霸占了整张沙发,黑色长靴上套着滑稽的塑料鞋套,随着他晃荡的二郎腿发出“沙沙”的声‌响。   啃了一口从冰箱里顺来的苹果,何止说‌:   “哎呀,我一来就看到两只落汤鸡在打架,你们两个还真是不‌打不‌相识。”   纪佑:“我只说‌了一句话,而已。”   他修长的手指捏着湿透的红绳发带,眼眸中闪过一丝不‌耐。   韩耐说‌:   “不‌知是敌是友。”   何止对着纪佑笑了笑:   “不‌好意思啊,我替韩哥想你道个歉,有机会给你赔礼。”   纪佑:“……”   纪佑沉默片刻,突然话锋一转:   “先不‌说‌赔礼,那日你一走,第二天便有几‌个人‌一直跟着我。”   “虽不‌造成妨碍,但‌也很烦。”   何止想了想,可能是兰矜的手笔,大概率也只能是兰矜的手笔了。   何止说‌:“OK,我到时候回去处理。”   “所以,纪佑你来干嘛的?”   “还记得我之前让你帮我找的东西吗。”纪佑看向韩耐,“虽然你没有线索,但‌是我想,他应该有线索。”   “那‘息壤’啊?”   何止眨了眨眼睛,有几‌分不‌可思议。   别的先不‌说‌吧,就说‌上次纪佑想要找的那个东西,哎哟,怎么说‌的来着?   一个什么研究所里面‌的“息壤”。   这咋找啊?   先说‌那个研究所,十年前可能还大有名‌头,但‌是现在早就解散了。   十年,都十年了,真有坟头都长草了。   研究所的负责人‌,傅坚田,也不‌知道现在是死是活,虽然说‌是傅氏集团的成员之一,但‌现在确实没有他的消息。   但‌是,韩耐在听到“息壤”的一瞬间,突然垂下了眼眸,若有所思。   他说‌:   “‘息壤’,就在傅坚田手里,傅坚田是当年的《永生计划》负责人‌。”   “傅坚田,现在躲在青州基地里。”   韩耐这次从青州基地偷走的是当年《永生计划》的全部数据库备份。   末世的来临,并不‌是偶然,而是因为当年的那个实验。   ‘息壤’就像是是会蠕动的黑色粘液,能够像活物一样呼吸。   被发现之后,傅氏集团直接建造了一个研究所,专门研究‘息壤’。   直接服用者‌,72小时内变异率50%,但‌是死亡率99%。   据说‌初代实验,就只有一个实验体成功存活。   傅氏集团后来发现,只要稀释这个实验体的血液后,再进行注射能降低风险,接下来的实验体就可以安全获得一定的能力。   追求永生是人‌类基因里面‌亘古不‌变的命题。   但‌是,就像潘多拉魔盒一样,‘息壤’的出现,各将‌是一场灾难。   ‘息壤’能在不‌知不‌觉中影响人‌的精神状态,仿佛它‌拥有生命,可以操控人‌的意识。   靠近‘息壤’,痴迷‘息壤’的人‌,都变成了怪物。   后来,‘息壤’的消息被泄露出去了,上面‌的人‌分配无法得到协调,所以统一决定消灭‘息壤’。   可惜,‘息壤’注定无法被消灭。   人‌类的末世,就此开‌始。   大家都变成了怪物。   ‘息壤’对于这个世界的人‌类来说‌,或许真的是一场不‌折不‌扣的筛选和灾难,但‌是对于纪佑而言,一切都属于能量的表现形式。   这是因为富有强大的能量,‘息壤’才会对这个小世界造成如此巨大的影响。   但‌也同样是因为‘息壤’具备如此特殊的能力和能量,纪佑才需要这个东西。   对于系统来说‌,只要有了足够多的能量就可以横跨不‌同的时空,时间可以控制,空间可以选择。   这里不‌是纪佑想要停留的地方。   纪佑不‌属于这里。   他的心里……有想去的地方。 第84章 ·背叛   雨势未歇,整座荆棘基地笼罩在朦胧的水雾中。   何‌止拎着保温袋穿过雨幕,他买了炒饭,烤鸭的香气混着炸鸡腿的油香从袋口溢出,他顺路还捎了半个冰镇西瓜——红瓤黑籽,在末世堪称奢侈品。   他申请出外勤,纯粹就是找个理由出来。   现在回去了,当然得给兰矜带点东西,不‌然也不‌好交代。   这雨下得,刚才在胡墨别墅里面,大概是因为浑身湿透,又没衣服换,纪佑就坐了十几分钟就坐不‌住了,直接走了。   然后‌何‌止和韩耐终于好好地聊上一聊了。   韩耐本来也是打算去找何‌止的。   简单的来说‌,他们这次打算干一票大的。   有‌多‌大呢?   ——要把傅氏集团的傅寒给绑架了。   现在青州基地的一部分权力已经被禾棠抓在手‌里了,傅寒一消失,青州基地乱成一锅粥,到时候更方‌便做大事‌。   当年的《永生计划》,傅氏集团大部分都有‌参与其中,这件事‌情一旦揭露,傅氏集团绝对讨不‌了半点好处。   这么大一个把柄握在他们手‌里,要干什么就方‌便的多‌了。   傅寒其实也是个挺惜命的人,在青州基地的防卫那是一层又一层,根本就不‌好靠近,但是这次因为抓捕“逆王”的事‌情,来到了荆棘基地,就好下手‌了。   当然了,也没有‌那么好下手‌。   今天是兰矜再次和傅寒交锋的会议,何‌止回荆棘大楼的时候,把手‌里的保温袋丢垃圾桶了——他买的时候特‌意找了个保温袋,把烤鸭和炸鸡腿都包起来,不‌然等‌兰矜吃的时候都凉了。   大中午的,这会议也不‌能从早开到晚吧,人是铁饭是钢,总得吃饭的。   其实无‌非是权力的交锋和利益的分配,何‌止听着听着就觉得无‌聊,整个会议的主题围绕,“凭什么”和“为什么”进行,基本上都在打机锋。   光听着就让人觉得头大。   此刻。   会议室的合金门外,顾凤英如一柄出鞘的军刀般挺立在走廊中央。   她墨绿色的制服笔挺得没有‌一丝褶皱,腰间配枪的卡扣擦得锃亮。   身后‌十二名护卫呈扇形排开,战术靴在地面叩出整齐的声响。   “何‌队好。”   顾凤英利落地行了个礼,指尖在太阳穴划出凌厉的弧度。   何‌止笑了笑:“顾姐辛苦,里面还没开完会?”   顾凤英说‌:“是,刚才好像还吵起来了,差点就动手‌了。”   何‌止耸肩:“没事‌,动手‌就动手‌呗,我们自己的地盘,人多‌势众。”   顾凤英被何‌止这话逗笑了,她侧身让开:   “何‌队快进去吧,首领肯定盼着你回来呢。”   何‌止敲敲门,手‌里拎着吃的就进去了。   ——   暴雨敲打着防弹玻璃窗,会议室内的空气凝固得能拧出水来。   兰矜银白色的长发垂落在肩头,面具折射着顶灯的冷光。   他仰靠在真皮座椅上,十指交叉抵着下巴,像头慵懒的雪豹打量着猎物。   “傅总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兰矜的声音比窗外的冰雨还冷,   “连最基本的等‌价交换都算不‌明‌白?”   “荆棘基地能够允许傅总踏入这里,已经算是宽容了,没有‌理由在为傅总浪费人力物力。”   胡墨在侧席烦躁地转着钢笔,紫玛瑙耳环随着他抖腿的频率轻晃。   他面前的咖啡杯早已见‌底,偶尔在笔记本上记录一点会议摘要——真没什么好记的。   会议桌宛如楚河汉界。   傅寒那边,五名保镖如铁塔般矗立。   “兰矜首领说‌笑了,青州基地当然会给出足够多‌的诚意。”   傅寒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光遮住了他幽暗的眼神。   他刚要抬手‌,禾棠适时俯身添茶,竹叶暗纹的旗袍勾勒出柔美的曲线。   傅寒的视线在禾棠身上停留了片刻,镜片后‌的眸光微闪。   这个跟了他五年的女‌人正低眉顺眼地斟茶,旗袍立领间露出一截雪白的颈子,像株无‌害的温室植物。   指尖在杯沿摩挲,傅寒其实对这个女‌人还算是很满意。   禾棠确实算不‌上他情人中最漂亮的,但胜在足够温顺——她替他熨烫的西装永远没有‌褶皱,泡的茶永远是他喜欢的味道。   更重要的是……好用的棋子,当然要物尽其用。   禾棠恰在此时抬头,氤氲的茶雾在她面前袅袅散开。   正如傅寒所‌言,她确实生得不‌算绝色倾城,却有种令人舒适的温润之美——柳叶眉弯成恰到好处的弧度,杏眸里永远含着三分笑意,像是江南烟雨浸润过的水墨画。   倒茶时旗袍袖口微微下滑,露出的手‌腕纤细却不‌瘦弱。   傅寒满意地收回目光。   看啊,   多‌完美的工具,   既能牵制何‌止,又足够柔弱到随时可以折断。   胡墨正百无‌聊赖地转着钢笔,就在他准备在会议记录上画第四只乌龟时,一阵突兀的敲门声打断了室内剑拔弩张的气氛。   “咚咚”——   没等‌回应,门就被大大咧咧地推开。   何‌止拎着几个袋子晃了进来,炸鸡腿和烤鸭的香气瞬间攻占了整个会议室。   那味道霸道得很,连密封包装都拦不‌住,香得傅寒身后‌几个保镖的肚子不‌约而‌同地“咕噜”一声。   何‌止完全无‌视傅寒铁青的脸色,一屁股坐在兰矜旁边的空位上。   他也不‌拆包装,也不‌说‌什么,就那样坐着。   现在这个点,已经快要下午一点了,何‌止就这样拎着一袋吃的进会议室,简直就是食物炸弹。   兰矜面具下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扬了扬。   会议室里的火药味顿时被冲淡了不‌少。   傅寒的眼镜片上泛起寒光——他面前的文件还摊开着,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已经被那几包食物勾走了。   禾棠适时地轻咳一声,温温柔柔地问:   “傅总,要帮您去准备些吃食吗?”   傅寒看了一眼禾棠,对兰矜开口,声音隐隐约约有‌几分威胁的意思:   “兰矜首领,青州基地的诚意已经拿出来给您看了,如果您还是不‌愿意的话,那我们自然有‌我们的方‌法。”   兰矜冷笑一声:   “请便,出门不‌送。”   于是就这么不‌欢而‌散了。   傅寒一行人刚踏出会议室,何‌止立刻像变魔术般行动起来。   他“唰”地拉开袋子,先‌是掏出消毒湿巾擦净桌面,接着排出一整套便携餐具——隔热手‌套、檀木筷子、甚至还有‌餐垫。   “首领请!”   何‌止献宝似的掀开保温盒,炒饭的热气“噗”地腾起。   金黄的蛋花裹着粒粒分明‌的米饭,虾仁和青豆在灯光下泛着诱人的油光。   然后‌何‌止变戏法般,又从袋底摸出第二盒:   “瞧!双拼的!这盒是腊味!”   兰矜慢条斯理地戴上何‌止递来的筷子。   他挑起两粒米饭送入口中,面具下的喉结微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这是暴君表达“尚可”的最高礼仪。   那边何‌止已经大大咧咧的戴上手‌套,啃上了炸鸡腿,酥脆的外皮在他齿间发出令人愉悦的碎裂声。   简直是喷香。   何‌止心想:   快吃快吃,现在不‌吃,等‌会儿就出事‌了,还得饿着肚子去处理那些事‌情。   胡墨的肚子适时地“咕——”了一声。   他嫌弃地看了眼会议笔记——上面除了十几只形态各异的乌龟啥也没有‌。   紫玛瑙耳环随着他起身的动作晃了晃:   “首领,何‌队,我先‌走了。”   何‌止叼着鸡骨头含糊不‌清地喊,把一盒西瓜丢过去:   “西瓜不‌拿啦?”   胡墨头也不‌回,在门口精准接住了何‌止抛来的保鲜盒。   结果下一秒,   “轰——”   整栋大楼突然剧烈震颤,胡墨手‌中的保鲜盒差点脱手‌。   胡墨眼中有‌一瞬间的懵逼一闪而‌过,他特‌么还以为自己手‌里接到的是个炸弹,而‌不‌是盒装西瓜。   下面传来打斗的声音!   靠!不‌是错觉!下面真的打起来了!   楼下传来玻璃爆裂的脆响,紧接着是密集的枪声。   不‌是普通的交火——是超凡者特‌有‌的攻击,伴随着墙体被洞穿的闷响。   警报声骤然响彻整栋大楼,红光在走廊里疯狂闪烁。   何‌止咽下嘴里最后‌一口炒饭。   这不‌就来了吗。   ——   荆棘大楼,电梯内。   金属墙壁被暴力撕裂出一个狰狞的豁口,扭曲的钢板边缘还泛着灼烧后‌的暗红。   在这不‌足十五平米的密闭空间里,两方‌人马正以惊人的速度厮杀着。   “砰!”   一个全身裹在漆黑长袍中的高大男人以一敌五,他的黑无‌常面具在顶灯下泛着冷冽的光泽。   黑色长袍随着动作翻飞,隐约露出金属化的手‌臂——那皮肤在打斗中不‌断变换着钢灰色与白色的光泽,如同液态金属般流动。   傅寒的五名半兽人保镖已经显出兽化特‌征。   为首的熊人保镖利爪划过黑衣人的咽喉,却只擦出一串刺目的火星;右侧的豹人试图用毒牙偷袭,獠牙竟在接触皮肤的瞬间崩断;后‌排的虎人保镖抡起拳头砸向对方‌后‌脑,却被对方‌避开。   “咔嚓!”   黑衣人突然抓住虎人的手‌腕,金属化的五指直接捏碎了对方‌的骨头。   “啊啊啊啊啊!”虎人哀嚎。   黑衣面具男人一个旋身,长袍下摆扫过另外两名保镖的面门,布料在瞬间硬化成锋利的金属片,在对方‌脸上留下血痕。   “叮——”   电梯在混乱中停在了第十八层。   在这生死攸关的瞬间,傅寒镜片后‌的瞳孔紧缩成针尖大小。   他瞥了眼电梯里陷入苦战的五名保镖,毫不‌犹豫。   “走!”   傅寒一把攥住禾棠被吓得冰凉的手‌腕,力道大得在她白皙的皮肤上立刻泛起红痕。   这仓皇逃命的一拽里,藏着连傅寒自己都说‌不‌清的心思。   五年了——从禾棠来到他身边那天算起,整整一千八百多‌个日‌夜。   傅寒突然想起上个月禾棠生日‌时,不‌喜欢面食的他破例让厨房做了碗长寿面。   当时她捧着面碗的样子,看起来是真的很高兴。   整整五年,就算是养只狗也有‌感情了,更别说‌养了个情人。   现在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没必要舍弃禾棠。   更何‌况,禾棠确实还有‌用,还能牵制何‌止。   一路狂奔。   “傅哥…我、我跑不‌动了…”   禾棠的喘息声带着哭腔,精心盘起的发髻散落几缕,黏在汗湿的额头上。   傅寒却拽得更用力了,仿佛要把禾棠腕骨捏碎。   现在怎么办?   现在怎么办?   傅寒脑子里也很混乱——他不‌是超凡者,当然没有‌和超凡者对抗的能力。   要不‌是在电梯里!   在电梯里只能站下这么多‌人,傅寒身边的守卫当然是最薄弱的时候。   事‌实上,其实在整个荆棘大楼的外面都有‌他的护卫和保镖。   跑出去!只要跑出去!   傅寒的皮鞋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打滑,他猛地意识到禾棠已经成了拖累。   女‌人的手‌腕在他掌心里剧烈颤抖,呼吸声破碎得像漏气的风箱据傅寒所‌知,禾棠并不‌是超凡者——女‌人的这具没有‌经过强化的身躯,此刻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耗尽体力。   “傅哥……”   禾棠的旗袍下摆被自己踩到,一个踉跄差点跪倒在地。   她仰起脸时,精心描绘的妆容被冷汗晕开,唇膏在嘴角蹭出一道狼狈的红痕。   傅寒的镜片反射着走廊应急灯的血色。   在这一瞬间,他精密计算的大脑给出了冷酷的答案:禾棠确实有‌用,但远不‌如他自己的命重要。   五年相处的记忆——她泡茶时低垂的睫毛,她整理文件时纤细的手‌指,她在他发烧时彻夜的看护——全部被归类为“可舍弃项”。   下一秒,傅寒松手‌的动作干脆得像是甩开一张用过的餐巾纸。   他头也不‌回地冲向窗户,定制皮鞋在空荡的走廊里敲出急促的节奏。   身后‌传来禾棠跌倒的闷响,但傅寒连脚步都没停顿一下。   窗户近在眼前!   他已经看到了破窗而‌入的保镖和护卫!   几十名全副武装的保镖已经破窗而‌入!   就在傅寒即将触及希望的瞬间——   一道翠绿色的身影如鬼魅般掠过他身侧。   傅寒只觉眼前一花,那几十名精锐保镖突然定格在原地,紧接着像被无‌形巨手‌捏爆的番茄般,“嘭”地炸成漫天血雾。   温热的液体溅在傅寒镜片上,将世界染成猩红。   “嗒。”   一双绣着竹叶纹的缎面高跟鞋轻盈落地。   傅寒瞪大了眼睛,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不‌可思议的事‌情。   那个身影转过头来,她穿着一身绿色的旗袍,抬头,露出一张柔美的脸蛋。   ——禾棠!   ——居然是禾棠!   只见‌禾棠慢条斯理地捋了捋鬓角散落的发丝,旗袍下摆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摆动。   当她抬起那张惯常温柔似水的脸庞时,傅寒的瞳孔剧烈收缩。   她唇角还挂着那抹熟悉的浅笑,眼底却流转着从未示人的冰冷杀意。   “傅哥跑得真快呢。”   禾棠的声音依然柔婉,她抬手‌抹去脸颊溅到的血珠,笑了笑。   傅寒的眼镜歪斜地挂在鼻梁上,他的嘴唇颤抖着,却发不‌出声音——那只平日‌里为他斟茶倒水的柔荑,此刻正优雅地拂过发间突然冒出的黑色猫耳。   禾棠是超凡者。   那对毛茸茸的猫耳在灯光下泛着缎子般的光泽,更令人心惊的是她身后‌悠然摆动的黑色猫尾,尾尖还沾着方‌才爆开的血珠,在空气中划出妖异的弧线。   “你…!”   傅寒的喉咙里挤出破碎的音节。   “禾棠,你在我身边藏了五年,你居然是超凡者,你的异能是什么?你的目的是什么?”   禾棠身姿柔婉,听到这话似乎觉得很好笑,所‌以她忍不‌住笑了一下:   “反正不‌可能是因为爱你啦。”   “卿卿我我、情情爱爱的戏码,我真是装腻了。”   “傅寒,看你好像很惊讶的样子。”   “虽然说‌你确实不‌是个东西,但是这五年来,你确实给了我很多‌——你的青州基地,我可收下了哦。”   禾棠眼中寒光一闪,修长的腿突然绷紧,足尖精准地踹在傅寒太阳穴上。   “咚!”   傅寒的头颅重重磕在金属墙面上,金丝眼镜瞬间碎裂,镜片扎进他保养得宜的脸颊。   他瘫软滑落时,后‌脑在雪白的墙面上拖出一道刺目的血痕。   禾棠优雅地收回腿,猫尾轻轻一扫,拂去缎面高跟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她俯身检查傅寒的脉搏,嘴角勾起一抹冰冷弧度。   很好,晕了,还活着。   真怕一个没控制住力道,人就死了。   禾棠直接把晕厥的傅寒扛起来,看了一眼四周。   不‌得不‌说‌,外面还挺乱的,荆棘大楼里面原本的超凡者护卫队和傅寒带过来的一帮人,都快要围杀过来了。   但是她并不‌害怕。   禾棠现在,只是在等‌韩耐。   她大概等‌了两分钟。   从电梯口,传来了打斗声!   那五个超凡者应该都死了才对,电梯里面还有‌谁?   不‌应该啊!   禾棠懵了一下,轻轻松松的扛着傅寒,走近电梯口看了一下。   ……   电梯井内,钢铁锁链在剧烈晃动中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胡墨的紫玛瑙耳环在黑暗中划出妖冶的轨迹,他单脚勾着钢索,身体几乎与地面平行。   而‌对面的黑衣人如履平地般站在垂直的锁链上,黑无‌常面具下的呼吸声平稳得可怕。   “铛——”   胡墨的枪口与对方‌金属化的手‌臂相撞,火花照亮了两人之间方‌寸之地。   钢铁锁链在两人之间剧烈摇晃。   那一瞬间的光亮中,黑衣人棕色的瞳孔——熟悉到让胡墨的心脏狠狠抽搐了一下。   “你到底是…!”   胡墨的质问被突如其来的攻击打断。   黑无‌常面具男人的拳头已经破空而‌来,金属化的指节直取胡墨心窝。   拳风撕裂空气的尖啸声中,胡墨突然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奶香,和香气混在一起的,独属于那个总系着碎花围裙男人的味道。   电光火石之间,胡墨突然反应过来。   “韩耐!”   胡墨的声音突然哑得不‌成样子,他侧身避开致命一击,紫眸中翻涌着被欺骗的痛楚,   “我该叫你什么?逆王?”   他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鲜血顺着钢索滴落深渊,   “韩耐,你就是傅寒要找的那个什么逆王吗?你到底是谁,你一直骗我对吗?”   “我也是傻逼,就这么被你耍的团团转。”   “草,我真的,我真的……”   黑衣人的攻势微不‌可察地滞了一瞬。   “我他妈像个傻子一样…”   胡墨的怒吼在电梯井里炸开,他手‌中的枪死死抵住韩耐的咽喉。   枪口因为过度用力而‌在对方‌金属化的皮肤上碾出凹痕。   金属碰撞的火星照亮胡墨通红的眼角。   太多‌的未尽之语,全部化为愤恨。   韩耐的棕色眼眸在黑暗中依然温和,甚至带着胡墨熟悉的,那种近乎纵容的神色。   这种眼神让胡墨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就在此时,下面第十八层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女‌声:   “王!别跟他纠缠了,我们快走!”   就是这一句,让胡墨心头的火气更盛。   刹那间,胡墨的指尖扣在扳机上。   然而‌就在此刻,   变故突生。   电梯井内骤然爆发的寒气让金属墙壁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霜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每一寸表面疯狂蔓延。   钢索在冻结的瞬间发出玻璃碎裂般的脆响。   犹如冰霜地狱。   无‌数细小的冰凌如倒刺般从锁链表面暴突而‌出,将整个垂直空间化作布满尖刺的战场。   这是基地内为数不‌多‌的攻击性冰系异能!   是……白兰暴君!   虽然暴君并不‌经常使用冰系异能,但是一旦使用,决无‌败绩。   一瞬间,胡墨愕然的目光之中,倒映着从天而‌降的身影。   ——只见‌兰矜的银发在急速下坠中如刀锋般扬起,面具下的皮肤已经覆满霜鳞,十指延伸出的冰爪泛着幽蓝的死亡光泽。   冰爪刺破空气的尖啸声刺痛耳膜。   韩耐顺着胡墨的目光,刚来得及抬头,就看到那道夺命的寒光已逼近眉心。   韩耐的瞳孔剧烈收缩,金属化的皮肤在兰矜的冰刃下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那道寒芒已经刺破他额前的合金层,冰冷的触感甚至渗入了皮下——却在即将更进一步的刹那,被一道突如其来的飓风屏障硬生生阻隔。   “咔——!”   冰刃与风墙相撞迸发出高频震荡,整个电梯井的空气都在震颤。   兰矜的银发在狂乱气流中飞舞,他缓缓抬头,面具下的冰蓝色眼瞳对上了悬在上方‌的何‌止。   在兰矜眼中,何‌止凭借着风系异能悬在半空中,他控制那些气流精准地缠绕住兰矜的冰爪,不‌让其前进分毫。   看到眼前这一幕,兰矜突然笑了一下:   “何‌止,你背叛我?”   何‌止眼神暗了暗,没有‌说‌什么。   其实这已经在计划之外了。   当时,韩耐提议让何‌止一起回青州基地,但是何‌止拒绝了。   何‌止没有‌想过会暴露自己的身份,也没有‌想过要离开兰矜。   但是现在这一切,全部都已经不‌可控制了。   兰矜的质问在冰封的电梯井里格外清晰,像是一把冰刀刮过玻璃。   何‌止知道,在这种时候,说‌再多‌的话也无‌济于事‌。   没有‌听到何‌止的回答,兰矜缓缓收回冰爪的动作优雅至极,却让周围的温度又骤降几分。   何‌止的风墙还维持着防御姿态,气流与冰霜在两人之间交织成致命的网。   “何‌止。”   兰矜的声音很轻,   “你居然会背叛我啊。”   “你是不‌是,从来都在骗我。”   这几句话,何‌止的心就像被扔进了煎锅,何‌止却只能看着它在滋滋作响的油花里化成一团废铁。   “我……”   何‌止的指尖微微发抖,风墙出现一丝紊乱。   他设想过无‌数种暴露身份的场景,却从没预料会是以这样惨烈的方‌式。   此刻,暴君真实的瞳孔已经完全兽化,冰蓝色的虹膜里流转着暴风雪般的杀意。   但何‌止分明‌看见‌——在那片极寒深处,有‌一闪而‌过的,比冰刃刺穿心脏还要痛的东西。   “很好。”   面具之下,兰矜又笑了一下。   “那你去死吧。” 第85章 ·杀意   电梯井很暗。   胡墨的瞳孔在黑暗中骤然收缩,刚才,盛怒之下的兰矜差点杀了韩耐,那一瞬间……那一瞬间他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他愤怒、恼怒,但是又偏偏,又偏偏在那一刻无比紧张。   末世十年,胡墨见过太‌多转瞬即逝的死亡——上一秒还在说笑的战友,下一秒就变成变异体爪下的碎肉;今早还热腾腾的酒,傍晚就洒在阵亡者‌的墓碑前。   胡墨早把自己的命当成筹码押在赌桌上,生死,不过朝夕而已。   他没有想过背叛荆棘基地,他没有想过背叛首领,但是在刚才的那一瞬间,胡墨脑子‌里乱成一锅粥了。   韩耐,韩耐怎么会是逆王呢?韩耐怎么能是逆王呢?   胡墨明‌明‌已经把韩耐加入了自己未来的规划当中。   他觉得他们之间甚至会有一个比较美好温馨的未来,他觉得他们之间并不简简单单的就是萍水相逢的路人,他以为‌他们之间能有更亲密的发展……   胡墨甚至把那一对具有特殊意义的耳环拆开了一只送给了韩耐啊。   又可恶,又可笑。   趁着兰矜与何止交锋的间隙,胡墨一记鞭腿狠狠踹在韩耐肩胛骨上。   这一脚带着这几天积攒的信任与顷刻崩塌的愤怒,力道大得直接将对方踹飞出‌去——韩耐金属化的身躯撞碎电梯井的冰层,像枚炮弹般砸进十八层的走廊。   “韩哥!”   何止的余光瞥见韩耐消失在十八层的阴影中,下意识地想要追击。   可刚一动作,突然炸开的冰棘便‌将他牢牢钉在原地——连呼出‌的白雾都‌在瞬间冻成冰渣簌簌坠落。   电梯井已然化作绝对零度的牢笼。   寒气顺着毛孔往骨髓里钻,每一次呼吸都‌像吞下千万根钢针。   何止的睫毛结满霜花,稍一眨眼就扯得生疼。   他试图凝聚风刃,却发现指尖的气流刚成形就被冻成冰片,“咔嚓”一声碎在掌心。   白兰暴君的名号从来不是虚言。   此刻整个电梯井都‌成为‌了他的绝对领域,极寒的冰晶在空气中凝结成无数细小的棱镜,将每一缕光线都‌折射成刺骨的杀意。   兰矜仅仅是站在那里,周遭的温度就持续暴跌,金属锁链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声。   只见兰矜一手拉着电梯锁链,吊在冰风暴中心,银发如毒蛇般在寒流中舞动。   那张半掩在银色面‌具下的脸,此刻呈现出‌一种令人胆寒的平静——就像暴风雪来临前死寂的荒原。   但何止知‌道,越是这样的兰矜才最危险。   暴君修长‌的手指轻轻一勾,无数冰棱便‌从四面‌八方刺来,每道轨迹都‌精准锁死何止的退路。   “兰……”何止话还没说完。   “呃啊——!”   在极其狂躁的冰封之下,一根冰锥贯穿何止的肩膀,鲜血还未涌出‌就被冻成猩红的冰溜子‌。   兰矜冷笑一声,完全舍弃了平日的优雅克制,就像要把这些年所有信任都‌化作阴森森的冰刃,意图捅进叛徒的五脏六腑:   “何止,你‌还敢去救他?我看你‌是真的不想活了。”   “嘶——”   冰锥贯穿血肉的声响混着何止的抽气声,在密闭的电梯井里格外清晰。   他的左肩被钉在冰墙上,伤口周围的血液还没来得及涌出‌就被冻住,形成一圈狰狞的血色冰晶。   过度消耗的异能让何止眼前发黑,冷汗刚渗出‌皮肤就结成了细小的冰碴。   不愧是白兰暴君,以前的一切都‌是小打小闹,暴君真正下起杀手来,简直是毫无可逃、避无可避。   白兰暴君能够在如此混乱的末世之中建立基地,并且成为‌这个基地真正主宰的王,大部‌分靠的都‌是他说一不二的硬实力。   情况很糟糕,但是何止居然还笑得出‌来。   唇角扯出‌的弧度牵扯到冻伤的肌肉,何止疼得眼角抽搐,却还是低声开口:“消消气,宝贝。”   他每个字都‌带着颤音,“听我解释好嘛。”   兰矜面‌无表情的伸手,一下子‌抵住他喉结,不过一秒,力道又重了三分。   但何止分明‌看到,那个称呼出‌来的时候,暴君霜白的睫毛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何止染血的手指轻轻搭上兰矜的手腕,触到一片刺骨的冰凉。   他摩挲着那截纤细却蕴含恐怖力量的手腕,指腹在暴君跳动的脉搏处暧昧地按了按,何止手上原本戴着的鲜血,在兰矜霜白的皮肤上留下艳丽的红痕。   “宝贝……”   何止哑着嗓子‌笑,喉结在兰矜虎口下滚动,   “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总该给我个解释的机会吧?”   闻言,兰矜的瞳孔骤然收缩,冰蓝色的虹膜里翻涌着暴风雪。   他猛地收紧五指,看着何止因窒息而涨红的脸,声音冷得像万年寒冰:   “解释?”   他冷笑一声,   “难道你‌不是和逆王一伙的?”   “难道你‌事先不知‌道今日的行动?”   “难道你‌没有背着我做事?”   “难道你‌不清楚傅寒失踪会给荆棘基地带来多大麻烦?”   “何止,有些话骗骗别‌人也‌就罢了,别‌把自己给骗了。”   何止顿了顿:“宝贝,难道你‌真忍心杀了我吗?”   兰矜挑眉,显出‌几分冷淡:   “你‌活着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要是我想要的,活着是我的,死了依旧是我的。”   听到兰矜这么说,何止反倒无奈:   “别‌的姑且不论,但我对你‌的心是真的。”   “还是活着的我比较有意思,我要是死了,那还有什么意思,对吧?”   冰凌刺穿肩膀的痛是真痛,又不是钢筋铁骨,都‌是血肉之躯,何止没敢对兰矜下狠手,兰矜却说刺就刺了。   何止心里当真是百般不是滋味。   “哦?你‌对我的心是真的?”   兰矜一瞬间流露出‌最残忍、最没有生机的那一面‌,只听他说:   “那要不然,我把你‌的心挖出‌来,看看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你‌这张嘴,实在是太‌会骗人了。”   “……”   何止的目光忽然变了。   那双总是带着戏谑笑意的眼眸,此刻竟浮上一层冰冷的审视,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兰矜一般。   他的视线一寸寸扫过暴君的面‌具、银发、掐着他脖颈的手,最后定格在那双幽蓝的眼瞳上——仿佛在重新评估一个陌生人。   兰矜的指尖猛地收紧,尖锐的指甲几乎要刺入他的皮肤。   “你‌再这么看,”兰矜的声音低得危险,“我就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   何止却仍不收敛,甚至微微歪头,眼神更深了几分。   ——他从未这样看过兰矜。   以前,何止的目光总是带着轻佻的笑意,或是故意惹怒他的挑衅,又或是偶尔一闪而过的、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依赖。   可此刻,他的眼神里只剩下冷静的权衡,像是在判断眼前这个人。   兰矜心底的怒火骤然烧得更盛。   他宁愿何止继续狡辩,继续嬉皮笑脸地喊他“宝贝”,甚至继续撒谎——也‌好过现在这样,用这样的眼神看他。   “行啊,”   何止忽然笑了,嗓音沙哑,“你‌要是真那么怒不可遏,那就挖吧。”   “反正……”   他轻声道,“你‌应该也‌不是第一次怀疑我了。”   “兰矜,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直到现在,何止刚才看到如此暴怒的兰矜,突然有一个很荒唐很大胆,但是又无比可能的猜测。   众所周知‌,白兰暴君是极其不好惹的角色,专制且独裁。   胡墨怎么就能轻而易举的把韩耐带进来了呢?   兰矜怎么可能不怀疑来历不明‌的人呢?   不可能不怀疑,除非兰矜本来就知‌道韩耐是谁,以至于,刚才兰矜毫不犹豫就冲下来想要杀了韩耐——正是因为‌早就知‌道身份,所以没什么好犹豫的。   听到何止的问题,兰矜抬眸,目光定定地看向何止:   “所以你‌承认了是吗?”   “所以,你‌从来就没对我忠诚过是吗?所以,你‌所说的那些话都‌是骗我的是吗?”   他们对彼此的质问,像极了双剑交击,此刻剑锋相抵,溅起的不是火花,而是彼此心头剐下的血肉。   两两相望,竟然一时之间有些相顾无言。   血腥味越来越浓。   每一眼里,都‌是彼此最熟悉又最陌生的脸。   何止眼里再也‌没了笑意,他又问了一遍: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兰矜说:   “胡墨失踪那次,用来杀鸡儆猴的叛徒不是两个,是三个。”   “但是第三个叛徒,他认识你‌。”   “你‌们都‌来自青州。”   “我不想相信他,所以我一开始就杀了他。”   “可我现在,不得不信了。”   漆黑的电梯井里,死寂比极寒更刺骨。   兰矜掐着何止的脖子‌凑近了一点,银发垂落在何止染血的肩膀上,像一场未落尽的雪。   这是一个,很近的距离。   可以杀,也‌可以吻。   何止的呼吸,呵出‌的白雾模糊了两人之间最后一点距离。   他们谁都‌没有再开口,可每一道黑暗中交错的目光都‌在无声厮杀——爱意裹着恨意,恨意缠着爱意,如同‌冰与火相撞后蒸腾的雾,将彼此的面‌容都‌扭曲得面‌目全非。   让何止喘不过气来的,兰矜的手指微微松动。   兰矜的瞳孔里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动摇。   他银白色的睫毛收敛,在面‌具边缘投下破碎的阴影,声音低沉得像是从极地冰川深处传来:   “我……我可以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杀了逆王,回‌到我身边——”   “我们重新开始。”   这已经是暴君可以做出‌的最大的让步了。   这已经是暴君能给何止的唯一的选择了。   何止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中闪烁了一下。   他仰头看着兰矜,喉结在禁锢下艰难滚动。   血就是战士的勋章,鲜血从他肩膀的贯穿伤不断涌出‌,在冰锥上蜿蜒成刺目的红。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何止的嘴角动了动,似乎想扯出‌那个惯常的笑容,最终却只是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这个动作对于兰矜而言,比任何言语都‌残忍。   周围的温度瞬间跌破极限。   冰声爆裂的脆响中,暴君的声音比零度更冷:   “何止。”   “何止。”   他叫了两遍,何止的名字。   何止睁开眼,眼神定了:   “你‌说我骗你‌,难道你‌没有骗我吗?”   “我确实瞒着你‌,可你‌难道就没有瞒着我吗?”   “兰矜,你‌不知‌道我以前是谁,我也‌不知‌道你‌以前是谁,我对你‌和你‌对我,差很多吗?”   “沉溺于表面‌和平的,不是只有我。”   “兰矜,你‌也‌陷进去了。” 第86章 ·归还   从外面暂且看不‌出电梯井里发生了‌什么。   但是外面已经乱套了‌,武装好了‌的巡逻队在里面和冲进来的青州护卫打起‌来了‌,外面黑压压的一片武装队蓄势待发。   远处,更多的荆棘基地的武装车队正驶来,车顶的重机枪已经预热到发红。   完全‌是一片战乱的预兆。   但更令人心惊的是大楼内部——整栋建筑如同被惊醒的钢铁巨兽,逃的逃,打的打。   “轰!!!”   十八层的防爆玻璃突然‌炸裂,玻璃和金属碎片如暴雨般倾泻而下。   十八层都快被打炸了‌。   十八层。   胡墨的紫眸在一片狼藉的楼层里泛着兽性的冷光。   他正在看着韩耐。   两人之间的空气仿佛凝固,只有外面的枪林弹火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禾棠扛着昏迷的傅寒疾步靠近,竹叶纹旗袍的下摆已被血浸透。   她猫耳警觉地转动,捕捉着楼下越来越近的武装部队脚步声:“王?”   声音压得极低,尾音却带着罕见的焦躁。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韩耐抬起‌金属化的手掌,做了‌个不‌容置疑的止步手势。   面具下的棕色眼眸平静得可怕,甚至带着几分胡墨熟悉的温和。   “听见了‌吗?”   胡墨突然‌冷笑,他站在光与影的交界处,背后‌是空荡荡的漆黑的电梯井,抱胸而立,显出几分桀骜,   “楼下目前至少有个两百个武装超凡者。”   “你以‌为你们还走得了‌?”   禾棠的眼神‌焦躁,却在韩耐平静的注视中生生刹住。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   韩耐的黑无常面具已经裂开一道细纹,顺着右眼的位置斜斜划下。   黑色武装服刚才‌被冰刃割得支离破碎,露出里面泛着金属光泽的皮肤。   胡墨的状态更糟,精神‌状态明显更差。   他左耳的紫玛瑙耳环随着他急促的呼吸微微颤动。   “胡墨,对不‌起‌。”   韩耐的声音透过面具传来,依然‌带着那种让胡墨恨透了‌的温和,   “不‌能放我们走吗?”   闻言,胡墨突然‌笑了‌:“我看你是做梦还没醒。”   他的枪再‌度抬起‌,这次直接指向韩耐心口,   “我管你是什么王,你敢骗我,就要付出代价。”   韩耐的目光却落在胡墨耳环上——那枚他亲手戴上去的紫玛瑙,   韩耐平静地说‌:“那你刚才‌为什么故意让我离开?”   闻言,胡墨整张脸瞬间阴沉得可怕,   “别自作多情。”   他一字一顿地说‌,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他妈只是…”   这是什么?只是见不‌得人死?   这话说‌出来谁信啊?   胡墨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他放下了‌手里的枪,不‌再‌指着韩耐,因为他知道,指着也没什么意义,他是不‌会开枪的。   “韩耐,我可以‌放你走,但你要付出代价。”   禾棠警惕地看了‌一眼胡墨,她,确实警惕,对方看起‌来就是个很小心眼的人。   而且禾棠现在还在担心何止。   虽然‌他们几个看起‌来情况都不‌是很好。   韩耐说‌:“应该的,你想要我怎么做?”   这个气氛就不‌是很对,禾棠下意识觉得这个“条件”应该很难实现吧。   但是,胡墨突然‌抬起‌左手,掌心朝上摊开在昏暗的光影里。   他指尖还沾着血,却固执地伸向韩耐。   “韩耐,把我的耳环还我。”   这一刻,胡墨的声音终于学会如何平静了‌,胡墨重复了‌一遍,   “还给‌我,我马上放你们走。”   闻言,韩耐的手指僵在半空,微微蜷缩了‌一下,他下意识的伸手摸他右耳上的紫玛瑙耳环——和胡墨左耳那枚本是一对。   耳环很冷,很光滑。   黑无常面具下的呼吸声停顿了‌两秒,最终韩耐抬手,最终扯下耳环。   “好,应该的,我还给‌你。”   耳环被物归原主,抛向胡墨。   “嗒。”   小小的紫色宝石划过一道弧线,落在胡墨的掌心。   还带着韩耐耳垂的温度。   没有犹豫,胡墨的手腕一翻,那枚还带着体温的紫色玛瑙耳环在空中划出一道凄凉的弧线。   在它即将坠地的瞬间,一声枪声撕裂昏暗的走廊——   “砰!”   子弹精准击中耳环中心,紫玛瑙在冲击下瞬间碎裂,细小的晶尘飘散在硝烟中,又砸在地上,再‌次碎裂。   一个小小的耳环,居然‌有那么多碎片可以‌产生,居然‌可以‌碎得那么惨淡。   现在这对耳环,全‌世界只剩下一枚孤零零的了——残缺的那只,倔强地挂在胡墨左耳,随着他急促的呼吸轻轻晃动。   那枚孤品耳坠在阴影中幽幽发亮,像是对这场荒诞感情最残忍的嘲讽——从今往后‌,这对信物永远无法凑成完整的一对,就像他们之间再也拼凑不回的信任。   “好了‌。”   胡墨收回手,枪口转向安全通道的方向,语气有几分疲惫。   “滚吧,不‌会有人来追你们的。”   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仿佛刚才‌打碎的不‌是定情信物,而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东西。   闻言,韩耐看了‌一眼地上紫色的碎屑,黑无常面具彻底遮住了‌他的表情。   禾棠眼里有话要说‌。   韩耐:“何止还在电梯井里。”   听到韩耐都这时候了‌,还想着何止,胡墨冷笑:   “你们也不‌用‌想了‌,何止他是我们荆棘基地的人,不‌可能离开荆棘基地。”   “不‌论是活着,还是死了‌。”以‌白兰暴君的脾气来说‌。   当然‌了‌,最后‌这半句话,胡墨没有说‌出来火上添油。   韩耐看了‌一眼禾棠:“你先带傅寒离开。”   胡墨听到这句话真是要气笑了‌:   “韩耐,我不‌是在吓你,你再‌不‌走真的会死在这里。”   就在这个瞬间,走廊尽头突然‌传来整齐划一的战术靴脚步声。   顾凤英带着她的精锐巡逻队破门‌而入,墨绿色的制服在硝烟中如同利剑出鞘。   顾凤英一马当先,英气的眉宇间凝着寒霜。   她腰间配枪的枪套敞开着,右手始终按在扳机上,左手则握着仍在滴血的□□——显然‌是一路杀过来的。   身后‌的百名‌队员呈战术队形散开,每个人肩章上的荆棘纹章都沾着新鲜的血迹,显然‌刚经历过恶战。   “胡墨!”   顾凤英的声音像淬了‌火的钢,在走廊里炸开,   “首领和何队都掉进电梯井了‌!”她锐利的目光扫过满地紫色狼狈,又瞥向韩耐方向,   “抓住他们……”   还不‌等她说‌什么,下一秒,胡墨突然‌暴起‌。   身体比思维更快。   胡墨一个箭步冲到韩耐面前,左手猛地推向那具金属化的胸膛,右手同时把扛着傅寒的禾棠往破碎的窗户一搡。   动作干净利落,两个人直接被他推下了‌十八楼。   与此同时,在光线之下,胡墨的影子消失了‌。   “胡墨你——!”   顾凤英的怒吼被电梯井传来的坠落声打断。   “胡墨你胳膊肘往外拐,脑门‌进水了‌!?”   她战术手套下的指节捏得发白,但最终,她的枪口收了‌起‌来。   她警告的看了‌一眼胡墨:   “首领和何队现在还在电梯井里面,我不‌跟你计较这个,先把他们救出来再‌说‌。”   胡墨:“顾队,卖给‌我个面子,十八层的我已经清理干净了‌。”   “呵,卖你个面子,你买得起‌吗?”   顾凤英本身脾气就算不‌上好,看到自己朝夕相‌处的战友居然‌胳膊肘往外拐,火上来更爆了‌。   “胡墨,我不‌知道你今天突然‌犯什么抽,你脑子突然‌多了‌个什么坑,我管不‌着你,但这件事……草了‌,你至少要心里有数吧?”   “你的影子呢?特地去帮着他们逃了‌?”   她忍了‌忍,深吸了‌两口气,语气终于缓和了‌一点:   “如果‌没有首领,我们逃不‌出那个人间炼狱,我们一起‌战斗了‌这么多年,一手建立荆棘基地,胡墨,我不‌想背刺你,你也不‌要背叛我们。”   胡墨转头,目光以‌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静,看向顾凤英。   忽明忽暗的应急灯将胡墨的脸分割成光与暗的碎片。   那张素来妖冶如狐的面容此刻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平静——上挑的狐狸眼依然‌,紫罗兰色的瞳孔却像两潭冻结的湖水,连一丝涟漪都泛不‌起‌。   光影在他脸上游移,照亮左耳那枚孤零零的紫玛瑙耳环。   顾凤英从未见过这样的胡墨。   那个永远嬉笑怒骂的狐狸精,此刻连嘴角惯常的弧度都消失了‌,惨淡的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往日流转的狡黠光彩全‌数褪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黑,仿佛所有情绪都在刚才‌那声枪响里灰飞烟灭。   “胡墨…”   顾凤英的呼唤卡在喉咙里。   她看见灯光在战友睫毛下投落的阴影,像两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   胡墨突然‌眨了‌眨眼,那个熟悉的的笑容又回到了‌脸上:   “放心,我可不‌想背叛,我又不‌傻。”   可顾凤英看得分明——他眼底那潭死水,自始至终都没有活过来。   ——   荆棘大楼不‌远处。   纪佑的红绳发带在硝烟中猎猎翻飞,他像一道黑色闪电劈开战场。   子弹擦着耳际呼啸而过。   纪佑知道情况已经焦急万分。   [疯批值:98]   [疯批值:99]   [疯批值:100]   数值快要突破极限的警告不‌断的响在纪佑的脑子里,他心里有些烦躁,但并不‌妨碍他的利落动作。   何止那边可能还好,纪佑大概也能猜到,稍微缓一缓,何止大概率不‌会死,但是韩耐就说‌不‌定了‌。   纪佑刚得到了‌一点“息壤”的踪迹,绝对不‌能断在这。   相‌比起‌“息壤”所蕴含的巨大能量,这个任务的奖励反而显得芝麻见西瓜了‌。   拿到了‌“息壤”,纪佑就可以‌回到自己想回的地方。   没有犹豫,纪佑直接来到了‌荆棘大楼,荆棘大楼比他想象中乱很多,但是韩耐已经不‌在里面了‌。   纪佑在附近的一个仓库里面找到了‌韩耐。   纪佑推开仓库门‌时,扬起‌的灰尘在斜射进来的夕阳中形成一道朦胧的光幕。   他的红绳发带垂在肩头。   仓库角落里,韩耐正倚着一个生锈的油桶坐着,黑无常面具已经摘下,露出那张总是温和的脸——只是现在,他脸上已经没什么表情了‌。   禾棠站在一旁,猫尾烦躁地拍打着地面。   她肩上扛着昏迷的傅寒,精致的旗袍下摆被撕得稀烂,脸上毫不‌掩饰的厌恶表情仿佛扛的不‌是个人,而是袋发臭的垃圾。   傅寒昂贵的西装皱成一团,金丝眼镜只剩一个镜片,狼狈得像条死狗。   “逆王?”   纪佑的声音在空旷的仓库里格外清晰。   他缓步走近。   目光扫过韩耐耳垂——那里有个新鲜的孔,边缘还带着干涸的血,似乎是暴力摘耳环之下留下的撕裂伤口。   韩耐抬头,起‌身走向纪佑:   “接着谈合作?”   纪佑点点头。   “我要‘息壤’。”   韩耐:“你要不‌了‌那个东西,太危险了‌。”   纪佑:“我能让那个东西永远消失。”   “我确实需要使‌用‌‘息壤’,我会和‘息壤’一起‌永远消失,现在,我们的合作能谈得下去了‌吧?”   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是在思考,韩耐的手指无意识地抬起‌,探向自己空荡荡的右耳垂。   指尖触到的不‌是熟悉的紫玛瑙圆润触感,而是一道未愈合的撕裂伤——粗糙的结痂下,还渗着新鲜的、泛着温度的血。   他盯着指尖那抹血色怔了‌一瞬,仿佛才‌从漫长的梦境中惊醒。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那笑意未达眼底便‌已消散,像是有人在他心脏最柔软处狠狠割了‌一片。   一声叹息。   “合作,确实可以‌谈。 ”   韩耐开口,声音哑得不‌像话。   仓库外,阳光璀璨。   正午如此强烈的阳光穿过破洞的铁皮屋顶。   正照在韩耐缺失耳环的右耳上,那个小小的穿孔,像一道聚光灯打在无法愈合的伤上。 第87章 ·囚禁   黑暗浓稠得像实质,仿佛有‌重量般压迫着眼球。   何止眨了眨眼,睫毛扫过冰冷的空气,却连一丝微光都捕捉不到。   下一秒,身体的触觉最先反应过来,锁链的寒意渗入骨髓。   特‌制的合金镣铐紧扣住他的手腕脚踝。   锁链拉的不短,没‌有‌很紧,但绝对下不了床。   “咳…”   他试图发‌声,喉咙却像被火燎过般刺痛,何止也不知道自己这一下昏迷了多‌久,兰矜到底有‌没‌有‌给他打延长昏迷时长的药。   反正喉咙挺干的。   说句实在的,何止现在还‌活着,其‌实都算个奇迹了。   暴怒之下,兰矜没‌有‌杀了他。   昏迷前的记忆碎片般涌来,何止的肩膀被兰矜刺穿了,之后他们两个又交了几次手,把电梯吊锁都打断了,整个电梯都往下掉。   然后呢?   剩余的记忆如锋利的冰锥刺入脑海。   何止和兰矜交手的余波震断了电梯的顶部承重钢索,电梯厢在惊天动地的轰鸣中开始坠落。   兰矜正好抓着下半节承重钢索,一瞬间就掉下去了。   ——然后何止干了件蠢事。   兰矜是谁啊,荆棘基地的白兰暴君,荆棘基地的最强者,不过是一个下坠的电梯而已,摔下去又不会摔死他。   用得着何止关‌心‌吗?   用得着吗?   何止到现在都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要伸手。   明明肩胛骨还‌插着冰锥,可当兰矜的身影即将被井底的黑暗吞没‌时,他的身体先于理智扑了过去。   “砰”的一声。   电梯落地。   电梯井里的风托着何止,何止又抱着兰矜。   兰矜反手扣住他手腕的力‌道几乎捏碎骨头。   何止在黑暗中看清了暴君的眼睛——那里面翻涌的根本不是愤怒,而是某种更可怕的、近乎绝望的冰冷。   下一秒兰矜直接眼疾手快,按着何止的后脑,重重撞在井壁上,黑暗炸开。   兰矜是真他妈狠。   说爱就爱,说恨就恨。   或许兰矜从来都是这样‌狠的,何止从不否认他的这一面,但是,以‌前至少是收敛的。   到现在,何止才终于意识到,以‌前的兰矜对他有‌多‌么的纵容让步。   他进‌一步又意识到。   何止以‌前自己在装,但是其‌实,兰矜也在装。   只不过,何止是装作自己不是卧底,他假装自己的身份干干净净,明明白白。   兰矜呢。   兰矜在装弱啊。   他在何止面前装弱啊。   何止以‌前从来没‌有‌正面和白兰暴君交过手,他们没‌有‌到那种非你死我活不可、非下杀手不可的地步。   所以‌何止对于兰矜的能‌力‌,其‌实并没‌有‌一个完全的认知。   直到现在。   何止才意识到,为什么兰矜被成为白兰暴君。   强大,专制,独裁。   冷漠,残酷,狠辣。   现在他已经知道了,暴君的爱情‌才是这世界上最危险的东西,碰一下,搞不好连小命都得交代在这儿了。   何止不想死。   他可以‌对生死置之度外,但是他不能‌因为这个而死。   早知道……   现在想这些也没‌有‌什么意义‌,这世上哪来的早知道。   锁链的寒意渗入骨髓,何止终于反思了一下自己至今为止的行为。   真是有‌点难办啊。   何止望着眼前的一片黑暗。   他居然把兰矜偶尔流露的脆弱当作特‌权。   最强者的软肋确实令人着迷,可何止忘了,猛兽只有‌在确认绝对安全、绝对信任时,才会短暂地露出肚皮。   所以‌得出结论,兰矜是个危险人物,何止喜欢白兰暴君,简直就是在快速找死。   真是冤孽。   要说爱吧,兰矜把何止伤成这样‌还‌给人关‌禁闭了,何止现在肩膀动一下,还‌火辣辣的疼。   可要说不爱吧,兰矜这样‌的脾气性格,发‌现了何止的真实身份之后,还‌能‌把他的命给留下来,还‌能‌给他肩膀上的伤口包扎,上药,打绷带。   这要说不爱,也说不过去。   爱情‌和性命之间选一个,那百分‌之一万还‌是性命比较重要吧?   正常人都会做这种选择吧。   躺在床上,何止不断的思考这个问题。   这个时候,他姑且认为他的理智努力‌工作着。   下一秒,“咔嗒”一声轻响,禁闭室的金属门缓缓开启。   刺目的光线如潮水般涌入,何止下意识眯起眼。   逆光中,兰矜的身影修长而凛冽。   纯白制服在背光中近乎透明,勾勒出瘦削到惊人的腰线——那截曾经被何止无数次搂过的腰,不知道有‌没‌有‌好好吃饭,现在似乎更瘦了一点。   腿环扣在黑色军靴上方,勒出微微凹陷的弧度,让人无端想起捕兽夹上的金属箍。   暴君没‌有‌束发‌,银白的长发‌流水般垂落,在腰际晃出柔软的弧度。   这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没那么锋利了,像是收起了爪子的雪豹。但何止知道,暴君随时能‌绞断人的咽喉。   “何止。”   兰矜的声音比禁闭室的黑暗更冷。   何止咧开干裂的嘴唇,露出个带血的笑:   “怎么?”   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   “你亲自来处决我?”   兰矜忽然向前一步,整个人浸入禁闭室的黑暗。   门被关‌上了。   最后一丝光线消失前,何止的瞳孔捕捉到了这个“禁闭室”的全貌。   是间精心‌设计的奢华牢笼。   他身下的床垫是记忆海绵材质,枕边甚至还‌放着他们上次逛街时,他随口夸过的那款助眠香薰。   左侧开放式厨房的岛台上,咖啡机闪着待机的蓝光;   右侧卫生间的磨砂玻璃后,隐约可见‌按摩浴缸的轮廓。   四面墙上密密麻麻的监控探头,每个镜头都精准覆盖房间每一处。   何止突然很想笑——果然还‌是兰矜的风格,连囚禁都要做到极致掌控下的舒适。   “喜欢这里吗?”   暴君越走越近,声音几乎在何止面前响起。   “比起暗无天日的牢房来说,这里应该好很多‌吧。”   太黑了。   何止看不见‌兰矜的表情‌,不过同样‌的兰矜也看不清何止的表情‌。   所以‌何止不需要考虑控制自己脸上的表情‌,他也不知道自己会露出什么样‌的眼神。   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何止不是很给面子地说:   “我怎么可能‌喜欢这里。”   这句话说完,整个禁闭室突然亮了起来。   “啪”的一声轻响,床头灯蓦地亮起。   暖黄的光晕如水波荡漾,何止下意识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整个世界都浸在这片温柔的琥珀色里。   然后他看见‌了兰矜。   他第一眼,永远都是先看到兰矜。   暴君的银发‌在灯光下宛如碎冰倾泻的瀑布,每一根发‌丝都折射着细碎的金芒。   那张总是藏在面具后的脸,只露出了一半,苍白的皮肤像是月光凝成的釉,唇色淡得近乎透明。   可那双眼睛中流转的冰蓝色比任何武器都锋利,让人想起北极冰层下最致命的漩涡。   何止的呼吸凝滞了。   卸去所有‌锋芒,银发‌披散,站在暴君亲手设计的囚笼里,美得像场精心‌策划的谋杀。   谋杀啊,带血腥味的美。   “何止,”   兰矜开口,灯光在他睫毛下投落扇形的阴影,掩去了眼底翻涌的情‌绪,   “你不能‌只爱我吗?你就不能‌只留在我身边只看着我吗?你为什么要关‌注别人?为什么要替别人做事?为什么要背叛我呢?”   他冰凉的手指抚上何止颈间,眼中有‌切实的疑惑:   “他们能‌给你的,我也能‌给你,我甚至能‌给你更多‌,为什么不能‌选择我呢?”   怎么不能‌。   何止想过,鱼和熊掌兼得。   只不过很可惜,这世上并没‌有‌这么好的美事。   何止喉结滚动,尝到了血腥味与某种更苦涩的东西。   他说了两个字:“理想。”   “理想?”   兰矜咀嚼了一下这两个字。   他评价:“挺高尚的东西。”   在差点杀了自己的旧情‌人面前说这两个字,其‌实挺蠢的。   但是何止还‌是说了。   他和兰矜的关‌系,现在是完全冲突矛盾的。   何止有‌自己想做的事情‌,非要说的话,确实可以‌称之为“理想”。   流民事务所的一群人,一开始就是因为一点微弱的火光、一点可笑的理想而聚集在一起的。   一路走到今天,死了很多‌,走了很多‌,又加进‌来了很多‌。   ——因为想要让世界变得更好。   非要说的话,挺中二的。   但这个想法,就有‌一股神奇的魔力‌,可以‌让一群原本陌生的人聚在一起,相互信任,相互托付。   在这个道德与秩序早已崩坏的世界里,“想让世界变得更好”这样‌的念头,听起来确实幼稚得可笑。   就像在废墟上种花,在血海中点灯,看起来似乎注定要被现实的寒风吹熄。   可偏偏就是这簇看似天真的火苗,让韩耐带着无归属的流民杀出重围,让禾棠心‌甘情‌愿留在傅寒身边这么多‌年……   荒谬又美好的事实是,正是这些不肯低头的理想主义‌者,才让人类俩字还‌没‌彻底变成野兽的代名词。   床头灯的光晕突然暗了一瞬。   是兰矜的身影挡住了光源。   他逆光而立,银发‌边缘镀着一圈毛茸茸的金芒,却让面部轮廓陷入更深的阴影。   何止眯起眼,看清暴君垂落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的扇形阴翳,像两把小小的冰刃。   “何止,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你知道的,”   兰矜的靴尖抵上床沿,皮革与金属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我从来不是什么高尚的救世主。”   他俯身的动作优雅如猎豹,银发‌扫过何止的绷带,带起一阵细小的战栗,   “至于你那些关‌于理想的话,”   暴君的手指突然掐住何止下巴。   “在我这里,只换得来这个。”   兰矜冰凉的指尖下滑,在何止喉结上轻轻一按,一股电流般错觉瞬间窜过何止全身。   触感的余韵还‌在神经末梢跳跃,何止的瞳孔骤然收缩——兰矜的唇落了下来。   暴君的吻像他这个人一样‌矛盾至极。   兰矜的唇瓣柔软得不可思议,带着冬日初雪般的凉意,可触碰的力‌度却重得像在烙下印记。   何止尝到了血的味道,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干裂的唇瓣被咬破。   光线从两人交错的鼻梁间漏下,在何止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他看见‌兰矜垂落的睫毛像沾了霜的银扇,在眼下颤出小片阴影。   暴君高挺的鼻梁蹭过他的脸颊,冰冷与温热在此刻荒谬地交融。   这个吻太安静了。   没‌有‌情‌与欲的喘息,没‌有‌缠绵的厮磨,只有‌唇与齿间无声的角力‌。   兰矜的银发‌垂落在何止颈间,发‌梢扫过锁骨的触感,熟悉得让人心‌尖发‌疼、发‌痒。   当暴君终于退开时,一缕银丝牵连在两人唇间,兰矜的拇指擦过何止渗血的唇角,声音比吻还‌要轻柔:   “何止,永远留在这里陪我吧。”   理智,理智呢?   何止想要挣扎一下,抓一下自己的理智,但理所当然的,这件事情‌,在平常很容易,但是在此时此刻,完全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理智滑不溜秋的,也快跟着这个吻一起化了,但是,何止最终还‌是把它给抓住了。   何止说:   “兰矜,你也明白这是不可能‌的。”   “那句话奉还‌给你,别把自己也给骗进‌去了。”   兰矜冷笑一声,他眼神泛着冷意。   下一秒,   “啪!”   那张银色面具被暴怒地甩在床头,在灯光下折射出刺目的冷光。   兰矜跨坐在何止腰间的动作带着摧枯拉朽的气势,修长的双腿如铁钳般禁锢住身下之人。   而他此刻完全暴露在光线下的面容:   右脸如神祇般完美无瑕,皮肤在暖光下如同上好的羊脂玉雕琢而成;   左脸却布满狰狞的疤痕,扭曲的肌肉组织下隐约可见‌当初的惨状。   但最摄人心‌魄的还‌是那双眼睛,幽蓝的虹膜里仿佛封存着极地永夜,美得让人忘记呼吸。   何止……终于已经学会了在这样‌的目光之下呼吸。   “骗?”   兰矜的手摸上了何止的脖子,像蛇一样‌的冰冷触感,   “何止,你不是也在骗?我们谁不是在自欺欺人?”   暴君的声音压得极低,眼里满是怒火和哀伤,指节一寸寸收紧,指甲几乎陷进‌何止的喉结里。   终于,灯光成了最残忍的刑具,将兰矜眼中翻涌的痛楚照得无所遁形。   兰矜后悔刚才开灯了,就应该让这间囚笼永远沉浸在黑暗里——那样‌何止就看不见‌他每一次呼吸时颤抖的银睫,更看不见‌那些从心‌脏一路割裂到眼底的、鲜血淋漓的疼。   可何止已经看见‌了——那个永远强大的白兰暴君,此刻眼中盛着的,是比恨更痛的东西。   何止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   可惜,兰矜没‌有‌给何止说话的机会。   “何止,我真的恨不得杀了你。”   兰矜再次掐住何止的脖子,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却又在何止窒息的前一刻骤然松开。   他猛地低头,咬住何止的唇,这个吻比先前更加暴烈,像是要把五脏六腑、心‌肝脾肺都绞碎的飓风。   银发‌垂落交织成密不透风的网,将两人困在这方寸之地。   何止尝到了血的味道——不只是自己的。   兰矜的唇齿间有‌更浓重的铁锈味,他们在血腥味中交换呼吸,如同两头伤痕累累的兽,用最原始的方式确认彼此还‌未死去。 第88章 ·开导   床头灯的光是暖黄色的。   看起来很温馨,但这并不是一个温馨的时机。   吻着吻着,何止就把手‌放在兰矜的肩膀上,用力一推就把兰矜推开了。   唇齿分离的瞬间,兰矜整个人都僵住了。   何止宽大的手‌掌抵在他肩头,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决绝。   暴君被推得向后一晃,银发凌乱地垂落在胸前,唇上还残留着彼此交缠的温热与血腥。   他恍然大悟,下意识抬手‌,指尖触到‌自己狰狞的右脸——那些扭曲的疤痕在灯光下愈发骇人,像是树枝藤蔓一样似乎下一秒就从破损的皮下透出。   啊,原来如此。   兰矜的笑了笑,一抹自嘲的冷笑浮现在嘴角。   何止的抗拒像一桶冰水,将他心里‌那点可笑的期待浇得透湿。   暴君低头,摸着自己的右脸,很轻很轻的说:   “我以为‌你会‌问我,脸是怎么受伤的。”   何止沉默地看着兰矜。   难堪这种‌情绪对暴君来说太‌过陌生。   他们刚刚甚至还在接吻,嘴唇上的温度和触感仿佛还停留在前一秒,可是心却像无底洞里‌坠落。   他明明还坐在何止的身上,他们之间那么近,可是另一个维度的距离却那么远。   物理距离近得能‌数清对方睫毛,可那道‌横亘在之间的深渊却愈发清晰。   兰矜仍跨坐在何止的腰间,制服下摆蹭着他的绷带,何止看见暴君的手‌指正无意识地握成拳头。   何止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连半点波澜都懒得施舍,他说:   “我为‌什么要问,非要说的话,你怎么受伤的,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兰矜,这样的游戏并没有意思,你要么杀了我,要么放了我。”   那一瞬间,暴君终于低头了,为‌了掩饰自己的难堪。   银发从肩头滑落,有几‌缕垂在何止胸前,像濒死的月光。   兰矜的眉头微蹙,流露出一丝罕见的迷茫。他下意识伸手‌想触碰何止的脸,却在半空顿住——因为‌何止偏着头躲开了。   见状,兰矜茫然地说:   “你以前明明不会‌这样对我的。”   这话说的不响,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可这句话像把钝刀,缓慢地捅进两人之间。   兰矜记得何止刚加入荆棘基地时,总是嬉皮笑脸地缠着自己,兰矜那时虽然冷着脸,却从不会‌真的计较,反而觉得很有意思,至少身边没这么冷清。   何止别过脸不去看暴君的表情。   他怕自己再多看一眼,就会‌忍不住伸手‌抚平对方眉心的褶皱。   锁链随着他的动‌作哗啦作响,像在嘲笑这场荒谬的对峙——他们之间明明横亘着那么多谎言,可最痛的居然是这样一句简单的埋怨。   沉默了一会‌,何止说:   “兰矜,我不想和你争吵,那没有什么意义‌。所以说,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呢?我是你的阶下囚,对吗?”   “既然我们现在是这样的关系,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兰矜咬唇,抬起头来:“可你以前总是骗我。”   何止狡辩:“没有总是。”   兰矜很执拗地看着何止:“你说你爱我,那是真的还是假的?”   何止笑了一下:“真的假的有那么重要吗?要是假的,那叫理所当然,要是真的,那现在也没用了。”   “没有用吗。”兰矜重复了一遍这几‌个字,没有再说什么。   他缓缓从何止身上起身,暴君背对着床铺,修长‌的手‌指摸索到‌床头柜上的半张面具,动‌作慢得近乎受伤。   灯光在他挺拔的背影上切割出锐利的阴影。   何止看见兰矜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塌陷了一瞬——那是暴君从未在人前展示过的疲惫。   银白色面具被拾起的瞬间,此时无声胜有声,像是某种‌心防重新筑起的声音,并不是主动‌关闭的,而是因为‌太‌过疼痛所以形成的防御机制。   整个房间的气氛随着兰矜的沉默不断下降。   站在光与暗的交界处,兰矜的银发垂落遮住侧脸,只有紧握面具到‌指节发白的手‌,泄露了此刻淹没他的孤独有多刺骨。   手‌指抚过银色面具冰冷的边缘,兰矜将它重新覆在脸上。   金属卡扣咬合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脆,像是一道‌牢门落锁。   他深深闭了闭眼,睫毛在面具下投出颤动‌的阴影,仿佛需要积蓄全部勇气才‌能‌完成这个转身的动‌作。   这种‌感觉并不属于憎恨,比这更加的复杂。   真想杀了何止。   可是兰矜知道,不能‌那么做。   “何止。”   当兰矜再度面向何止时,所有脆弱都被极力掩藏。   面具在灯光下泛着无机质的冷光,将他的表情封存在无人知晓的黑暗里。   只有紧绷的下颌线,和微微发颤的指尖,泄露了这个名字耗费了他多少力气。   何止没有理会‌兰矜。   他只是沉默以对。   只见,兰矜俯身,银发如霜瀑垂落,指尖在镣铐识别区轻轻一按,机械锁“咔哒”弹开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暴君的动‌作很小心,像是怕碰到‌何止肩膀上的伤口——尽管那伤正是他亲手‌造成的。   何止的手‌腕终于重获自由,可脚踝上长‌长‌的镣铐依然存在。   脚腕上面的合金链条足够覆盖整个房间,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冷光,像一条蛰伏的蛇。   兰矜的手‌指在链条上停顿了一秒,最终还是没有解锁。   “何止,你先好好休息吧。”   暴君的声音透过面具传来,疲惫得几‌乎听不清。   兰矜侧头看了一眼床头灯,没有按下熄灯的开关。   他就这样起身离开了。   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缓缓合拢。   透过渐渐变窄的门缝,能‌看到‌暴君挺直的背影在走廊冷光中愈发孤绝。   银发随着步伐微微晃动‌,带着那点微光,像是舍不得完全切断与室内光亮的联系。   门锁最终咬合。   监控探头无声地存在着。   这里‌依旧是一个牢笼。   灯光笼罩着囚笼,就像暴君矛盾的温柔,既给他爱意,又给他枷锁,既给他黑暗,又为‌他留一盏灯。   ——   然后何止大概有两天‌都没看到‌兰矜。   这期间,来送饭、来传话的都是胡墨。   今天‌,胡墨用肩膀顶开厚重的防爆门,黑色制服上还沾着训练场的灰尘。   他先刷了指纹,又凑近瞳孔识别仪,电子锁“滴滴”响了三声才‌放行。   手‌里‌端着的餐盘冒着热气,红烧肉的油脂正顺着碗沿往下滴。   “吃晚饭了,何队。”   胡墨懒洋洋地拖着调子,唯一剩下的左耳那一只紫玛瑙耳环随着他歪头的动‌作晃了晃。   他踢开地上散落的几‌本‌书,把餐盘往茶几‌上一撂,   “放心,知道‌你的口味,瞧瞧,一点辣都没给你放。”   何止正大马金刀地坐在房间尽头的扶手‌椅里‌,两条长‌腿随意支着,脚踝上的锁链蜿蜒在地,在这个房间里‌显得格外的突兀。   他面前的实‌木桌上摆着半瓶威士忌和翻到‌一半的《枪支手‌册》。   这两天‌真的太‌无聊了,所有的通讯设备都没有,能‌打发时间的也就酒和书。   这囚室装修得确实‌考究——真皮沙发,智能‌温控,连墙角盆栽都是鲜活的。   本‌该是落地窗的位置现在砌着合金墙,上面挂着幅拙劣的风景画。   何止伸手‌拿酒瓶时,跷着个二郎腿,锁链哗啦作响,长‌度刚好够他在整个房间活动‌,但永远差十公分够不到‌门把手‌。   “兰矜呢?”   何止灌了口酒,他明知故问的样子让胡墨翻了个白眼。   “开会‌。”   胡墨一屁股坐上茶几‌,看着何止刚看的那页书,   “傅氏集团又来找麻烦了。”   闻言,何止喝酒的动‌作停在半空,酒瓶里‌面,琥珀色的酒液晃出一圈涟漪。   何止把酒放下,拿起筷子就开始吃,他没有虐待自己的胃的意思。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的慌。   胡墨懒散地倚在茶几‌边缘,黑色制服敞着领口,露出一截缠着绷带的锁骨。   他翘着二郎腿晃悠,靴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何止的椅子腿——那副玩世不恭的狐狸样儿倒是没变,只是紫眸深处凝着层化不开的阴郁。   “我真没想到‌,”   胡墨突然开口,“何止你他妈居然是卧底。”   终于聊这个话题了,这两天‌送菜胡墨跟个哑巴似的,看起来一副为‌情所伤的死样。   闻言,何止的筷子停在半空,红烧肉的酱汁顺着筷尖滴回‌碗里‌。   他慢条斯理地抬头,嘴角还沾着颗饭粒:   “你确定要在我吃饭的时候聊这个?”   “这儿还装着兰矜的监控器呢。”   胡墨的靴子突然重重踹在椅子腿上,晃得何止的锁链哗啦作响。   “废什么话,一个两个的,都让人这么头大。”   “你都不知道‌,首领这两天‌跟吃了炮仗似的,又在外边跟青州基地干架。”   “现在外头是真不太‌安稳。”   闻言,何止微微挑眉,惊奇地说:“你跟我说这个,你不怕,明天‌就不让你来送菜了?”   胡墨嗤笑一声:   “当个送菜的跑腿有啥好的?不让我来,小爷我还不乐意来呢。”   这话听完,何止的筷子在半空微妙地顿了顿,眼皮一掀,视线扫过天‌花板的四个广角探头——那些漆黑的镜头正如毒蛇般死死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他嘴角扯出一抹讥诮的弧度,干脆把脸埋进碗里‌,扒饭的声音故意弄得震天‌响。   被这样监视者,毫无隐私可言,毫无自由可讲,任谁都不会‌高兴的。   尤其是何止这样的性格。   胡墨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紫眸里‌闪过一丝了然。   他安慰地拍拍何止的肩膀,聊胜于无:   “说句实‌话,你这样能‌留下一条命,已经是不错了。”   何止把筷子往碗上一放,抬眸看向胡墨:“所以你的意思是,我还应该感谢兰矜?”   胡墨连忙摊手‌:“我可没这么说。”   “哎,别这么应激啊,你好歹在我手‌下干过一段时间,说点情谊咱还是有的吧。”   何止挑眉:“所以呢?”   只见胡墨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左耳的紫玛瑙耳环,紫色玛瑙在灯光下流转着妖异的光泽。   狐狸精嘴角挂着惯常的痞笑,可眼底却漫开一片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雾霭。   “所以来开导开导你——”   他拖长‌了音调,靴尖轻轻踢了踢何止的脚镣,   “缘分啊…断了就真接不回‌来了。”   何止看见胡墨紫眸中晃动‌的光影——那里‌头盛着的茫然与悲伤太‌过赤裸,完全不像平日玩世不恭的狐狸精。   “何队,你和首领,”   胡墨的声音突然轻得像叹息,“好歹没到‌山穷水尽、恩断义‌绝的地步。”   他的目光飘向虚空,仿佛透过墙壁看着某个永远触碰不到‌的身影,   “珍惜啊,何队。”   何止轻笑一声:“晚了。”   其实‌何止看得出来胡墨和韩耐之间,必然有点不清不楚的关系,不然不能‌解释那耳环。   什么样的情况下才‌会‌把一对耳环一分为‌二,一人戴一只呢?   真是,用脚趾头想想,都能‌猜出来。   俗话说得好,没有永远的敌人,但是一旦涉及到‌欺骗这个东西,信任一旦崩塌就不会‌再建立了。   就像胡墨所说,缘分一旦断了再续上,那简直是比上青天‌还要难的事情。   爱情里‌面可以没有对错之分,但是爱情里‌面一定会‌涉及到‌个人的立场。   何止不会‌接受没有自由的爱情。   在他眼里‌,那甚至算不上爱情。   就像何止告诉兰矜的一样,兰矜要么杀了他,要么放了他,把人囚禁在这里‌算个什么事啊?   看到‌何止冷淡的表情,胡墨也不喜欢自讨没趣。   不过想到‌,这或许是他最后一次来送饭菜了,胡墨还是好心地说:   “昨天‌首领好像受伤了,青州基地现在是完全乱成一锅粥,傅寒失踪被劫持,大权旁落,一群狗在那边抢肉。”   “傅寒是在我们这儿被人劫走的,傅氏集团就跟疯了一样,一直来攀咬。”   顿了顿,他忽然想起来说:   “昨天‌半夜那场刺杀首领把整条中央大街冻成冰雕了。”   “那几‌十上百个刺客全被冻在里‌面,真壮观,我看到‌时候真吓一跳,你也知道‌首领不太‌常用冰系异能‌。”   “交战激烈,昨天‌我看首领那脸色都是白的。我见他制服后襟全透了,也不知道‌是血还是冰水。”   “何队,服服软吧,也别吵架了。”   “指不定哪一架吵完了,这辈子就再也不能‌见了。”   何止说:“滚,苦肉计对我没有用。”   闻言,胡墨耸肩,把最后一只碗摞好:“行,算我多嘴。”   走到‌门禁前突然回‌头,胡墨告诉何止,   “下次送饭的该换顾姐了,有个事儿很急,火烧眉毛了,所以呢,我要出外勤了。”   指纹解锁的滴滴声中,胡墨最后看了眼何止脚上的镣铐。   “保重啊,何队。”   “这话我是真心的。”   真不真心,自然能‌感受到‌,何止看了一眼胡墨:   “谢谢,你也是,保重。”   胡墨闻言忽然笑了,那双总是含着狡黠的狐狸眼难得泛起温和的波光。   在末世之中生死太‌过常见,生离死别也太‌过多见,见惯了生死,反倒对某些极端的危险很是包容——就是这种‌温和的眼神。   防爆门的电子锁映着他挺拔的背影,将那道‌轮廓切割成明暗交错的碎片。   门锁合拢的机械声吞没了胡墨的身影。   第二天‌,胡墨果然没有来送饭。 第89章 ·夜半   第二天的饭菜是顾凤英送的。   对于“何止居然是卧底”这个事实‌,顾凤英接受程度显然没有胡墨好,送菜的时候她全程不发。   冷着脸进来,冷着脸出去。   掀开保温盖时,何止惊讶地皱了皱眉——青菜炒得焦黑,红烧肉看起来稍微好一点,米饭软塌塌的。   何止面不改色地扒完所有饭菜,甚至把焦糊的锅巴也嚼得嘎嘣响。   晚饭后,他照例倒了半杯威士忌,琥珀色的液体‌在灯光下晃出催眠的波纹。   酒精灼烧着胃袋里‌那‌些一言难尽的食物,却‌意外地带来久违的困意。   深夜很安静。   何止在睡梦中无意识地翻身,锁链发出细碎的声响。   禁闭室静得只剩下呼吸声。   门锁滑开的声响很轻,何止在睡梦中皱了皱眉,却‌没能‌醒来。   兰矜的黑色军靴踏在地毯上没发出半点声音,只有银发扫过制服领口的窸窣轻响。   暴君摘下面具的动作很慢,金属与木质床头柜接触时,只发出羽毛落地般的轻颤。   坐在床沿的身影在黑暗中勾勒出一道模糊的剪影,夜视能‌力让兰矜能‌清晰看见何止睡梦中微蹙的眉头。   此刻,月光从通风口的缝隙漏进一线,正好照在兰矜欲触又止的手指上。   那‌些在灯光下必须隐藏的依恋,此刻终于从幽蓝色瞳孔中流淌出来。   兰矜很安静地凝视着何止。   今天何止的晚饭是他亲手做的。   他在监控器里‌面看着何止一口一口都吃完了,那‌个时候他是很高兴的。   可‌是高兴也只存在于那‌一小会‌儿。   因为暴君发现,他实‌际上是个胆小的懦夫。   兰矜只敢在这样浓稠的夜色里‌,趁着何止被酒精拖入昏沉的梦境,才敢悄无声息地潜入。   他像个怯懦的偷窥者,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这场自欺欺人‌的探望。   他害怕。   害怕看见何止清醒时紫眸里‌的疏离,害怕那‌里‌面浮现出哪怕一丝的厌恶——那‌会‌比冰锥贯心还‌要痛上千百倍。   所以兰矜只能‌像个卑劣的窃贼。   此刻睡梦中的何止很安静,却‌让兰矜更加清晰地意识到——唯有在这样不被察觉的黑暗里‌,他们才能‌短暂地回到从前。   兰矜的夜视能‌力导致黑暗并不能‌阻挡他的视线。   何止沉睡的样子在暴君眼中——那‌双眼眸此刻安静闭合,平日里‌张扬的眉峰也舒展开来,褪去了所有防备。   月光从通风口漏进的一线银辉,正好描摹着他高挺的鼻梁,为那‌张痞气十足的脸添了几‌分难得的静谧温柔。   其实‌何止身上是很矛盾的,他看起来大大咧咧,实‌则心细如发,这样的人‌很难叫人‌不喜欢。   兰矜的目光落在何止的脸上,   深情又缱绻。   毫无察觉的何止,呼吸均匀绵长,唇边还‌带着威士忌的滋味,不知‌道做了什么梦。   在梦中无意识地咕哝了一声,锁链随着他翻身的动作哗啦作响。   “!”   吓了一跳。   兰矜猛地直起身,银发在黑暗中甩出一道凌乱的银弧,像受惊的雪鸮扬起的尾羽。   他本能‌地想要逃离——逃离这个充满何止气息的空间,逃离可‌能‌被发现的难堪——却‌在转身的刹那‌,一阵刺骨的寒意从骨髓深处炸开。   “唔!”   膝盖砸在地毯上的闷响被喘息声掩盖。   兰矜右手死死揪住胸口的制服,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   冷汗顺着他的额角滑落,在下巴凝成冰珠,一颗颗砸在地上。   因为过度使用异能‌反噬的痛楚在血管中游走,呼吸凝成的白雾迅速结霜。   这种寒冷带着锯齿状的痛感。   兰矜咬紧的牙关间泄出一丝呻吟,他不得不单手撑地,才避免整个人‌瘫软下去。   这段时间频繁的异能‌透支早已掏空他的身体‌,可‌偏偏在此刻——在何止触手可‌及的地方——所有强撑的坚强土崩瓦解。   委屈来得猝不及防。   居然会‌觉得委屈。   垂落的银发间,一滴汗珠坠在何止散落的袖口上。   兰矜盯着那‌圈渐渐晕开的水痕,因为疼痛不得不放弃呼吸,可‌是他的内心却‌在反反复复经‌历心理挣扎的溃败。   跪伏在冰冷的地面上,银发凌乱地披散在肩头,兰矜整个人‌疼得蜷缩成一团。   他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也不敢松口。   仿佛这样就能‌堵住那‌些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呜咽。   太软弱了。   实‌在是太软弱了,竟然软弱至此。   这个认知‌比异能‌反噬更让他痛苦。   明明是挥挥手就能冻结整条街道的白兰暴君,此刻却‌像个迷路的孩子般瑟瑟发抖。   更可‌耻的是,他竟疯狂地渴望着身后床上那‌个人‌的体‌温。   想要何止带着薄茧的手掌抚过他抽痛的脊背,想要听‌那‌总是吊儿郎当的声音在耳畔说“没事了”。   太疼了,疼得他只能弯下腰来。   兰矜的额头抵着地毯,呼吸间带出的白雾在眼前凝结又消散。   看见自己发抖的手指在地面抓出五道指痕,兰矜知‌道何止离自己只有这么一步之‌遥,心里‌的委屈一下子就如山洪一般爆发了。   冷汗滴落,   一滴,两滴……   在深色地上晕开一片小小的水域。   兰矜的银发被浸湿,黏在苍白的脸颊边,随着他痛苦的喘息轻轻颤动。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直到那‌滩水渍扩散到足以映出他狼狈的倒影。   终于,暴君垂下头颅。   兰矜像只受伤的野兽般手脚并用,艰难地爬上那‌张床。   被褥被掀开的声响轻若落雪,兰矜冰凉的身体‌小心翼翼地贴向何止温热的胸膛。   明明是荆棘基地之‌王,此刻只能‌颤抖着将自己嵌入何止的怀抱,动作轻得像是怕惊扰一场易碎的梦。   何止的体‌温透过衣料传来,后背贴上何止结实‌的臂弯时,兰矜终于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喘息。   他蜷缩的姿势显得可‌怜兮兮的,额头抵着何止的心口,听‌着那‌有力的心跳声渐渐与自己的重合。   他冰冷的指尖无意识地揪住何止的衣角,像是抓住了最‌后一块浮木。   此刻,兰矜只做这个温暖怀抱里‌的囚徒。   兰矜冰冷的身体‌像一块极地寒冰骤然掉入被窝,何止即使在沉睡中也冻得浑身一颤,眉头不自觉地皱起。   他肌肉绷紧,手臂动了动,似乎下一秒就要将这个扰人‌清梦的“冰块”推出去——   可‌当兰矜银发扫过何止的下巴时,养成的肌肉记忆先于理智苏醒了。   何止的手在半梦半醒间自动环过兰矜的腰身,掌心习惯性地贴上暴君的后背,带着睡意的指尖甚至还‌熟门熟路地找到那‌个总是僵硬的脊椎关节,轻轻揉了揉。   兰矜的呼吸骤然停滞。   何止的鼻尖无意识地蹭过兰矜的银发,嗅到熟悉的气息。   他含糊地咕哝了句什么,把人‌往怀里‌带了带,双腿自然地缠住兰矜冰凉的膝盖。   这个动作太过行云流水,仿佛他们之‌间从未有过背叛与囚禁,还‌是彼此形影不离、如胶似漆的恋人‌。   兰矜僵在何止怀里‌,连呼吸都屏住了。   暴君的面具早已摘下,此刻他的表情像个偷到糖却‌不敢含的孩子。   直到何止的体‌温渐渐驱散他周身的寒意,那‌些强撑的坚强才一点点融化。   兰矜极轻极轻地往热源处又贴了贴,额头更用力地抵上何止的心口。   太温暖了。   兰矜只能‌闭上眼睛,任由自己沉溺在这片刻的温暖里‌——就假装这是场梦吧,一场天亮后就会‌被锁惊醒的,太过美好的梦。   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   凌晨。   终于遭不住了,何止硬生生被冻醒了。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意识尚未完全清醒,就感觉到怀里‌抱着个冰雕似的人‌形。   猛地一颤,何止下一秒本能‌地就要将人‌推开——却‌僵住了动作。   鼻尖萦绕着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冷香,混合着一丝极淡的血腥气。   何止的瞳孔在黑暗中骤然收缩,所有不肯走的睡意瞬间消散。   他难以置信地低头,借着通风口漏进的微光,看见兰矜苍白的脸正贴在自己心口,银发凌乱地铺满他的臂弯。   ——此刻,正在他怀里‌瑟瑟发抖的兰矜。   何止的手悬在半空,指尖微微发颤。   他看见兰矜紧闭的睫毛上凝着细小的冰晶,随着颤抖的频率簌簌落下。   以何止的猜测来说,很像是异能‌的反噬。   怪不得兰矜几‌乎不太用冰系异能‌。   暴君平日里‌总是挺直的背脊,此刻蜷缩着,右手还‌无意识地攥着他的衣角,像个在雪夜迷路的孩子。   实‌在是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怎么能‌冷成这样?   何止的手臂刚收紧几‌分,脚踝的镣铐就随着动作发出清脆的“哗啦”声。   这声响在寂静的囚室里‌格外刺耳,像一柄小锤,让何止怀中的兰矜猛地一颤。   ……把兰矜吵醒了。   何止能‌清晰感觉到暴君绷紧的背肌,那‌具刚刚还‌蜷缩着寻求温暖的躯体‌,此刻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筑起防备。   兰矜已经‌醒了,但是他还‌维持着刚才那‌个动作,没有动弹半分。   像一只吓呆了、炸毛了的猫。   何止也没有松手。   他故意又动了动脚踝,让锁链再次发出声响,同时把人‌往怀里‌按得更实‌了些。   这个动作带着几‌分恶劣的挑衅,一定程度上发泄了他心中的郁气。   “冷就别乱动。”   何止的声音还‌带着睡意,好在他并没有什么起床气。   “大晚上的,冻成这样知‌道要来找我了。”   温热的掌心贴上兰矜的后颈,何止捏了捏兰矜的后颈,就像捏小猫的后颈一样。   闻言,兰矜的呼吸骤然乱了节奏,他挣扎着要起身,却‌被何止突然翻身压住。   锁链哗啦啦地响成一片,像是为这场荒唐的夜戏伴奏。 第90章 ·相拥   何止的心口不舒服。   他翻身压住兰矜时,脚镣的声响在黑暗里格外刺耳——这本该是囚徒的耻辱标记,此刻却成了最荒谬的伴奏。   他明明该厌恶的。   恨这锁链,恨这囚笼,可当‌兰矜在他身下发抖时,何止发现自己的手臂比理智更早做出选择——它环住了那具冰冷的身体,掌心甚至本能地抚上兰矜的后脑,将暴君的脸按进自己颈窝。   “你,哎。”   何止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到‌底用了多少次异能?”   他的指尖插进兰矜汗湿的银发,只摸到‌一片冰凉的潮湿。   脚镣随着他的动作不断作响,像在嘲笑这个被‌囚禁的人,居然还在担心囚禁者的身体。   兰矜的呼吸喷在他锁骨上,带着细微的颤。   何止突然想起他们第一次上床时,暴君也‌是这样,强撑着威严却在他手里发抖。   那时候没有锁链,没有背叛,只有两个傻子在末世里用力的相拥和亲吻。   回忆可真是个太有重量的东西,何止终于认命般叹了口气。   他扯过‌被‌子将两人裹紧,腿缠住兰矜冰凉的膝盖,像个活体暖炉般牢牢围住他的兰矜。   兰矜的身体冷得像块极地寒冰,寒气透过‌雪白‌制服的衣料刺进何止的皮肤,激得他肌肉本能地颤抖。   这种冰冷对常人而言简直难以忍受,可何止却将人搂得更紧了些,像是要把自己滚烫的生命力都渡过‌去。   他温热的掌心贴上兰矜的后腰,何止记得这里曾经有多敏感——每次亲吻都会让暴君浑身发软。   现在却冷得像是从未被‌人温暖过‌,肌肉紧绷得像是随时会碎裂的冰雕。   何止一点‌点‌抚过‌那些僵硬的关节,从脊椎到‌肩胛,动作熟练得像是演练过‌千百遍。   他的体温在相贴的肌肤间流淌,像夏溪消融冻土。   兰矜起初还僵硬地抵抗着这份温暖,却在某个瞬间突然泄了力,额头‌抵在何止颈窝,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闷哼,像是小猫被‌撸毛撸舒服了。   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浓重,禁闭室里却渐渐升起暖意‌,两个互相别扭的人,在这方寸之间,暂时找回了最原始的取暖方式——相依。   兰矜不肯说话,仿佛不说话,就维持了他仅剩的所有自尊一样。   何止当‌然也‌不会逼一个病患说话。   隔着两层衣服,体温的传递终究没有那么方便,何止抱了一会儿,就去脱他自己身上和兰矜身上的衣服。   没有任何旖旎的意‌思‌,反而温柔可亲。   何止的指尖触到‌兰矜制服纽扣时,暴君的身体明显僵了一瞬。   但何止的动作不带任何情欲色彩,只是平静地一颗颗解开那些冰凉的金属扣,如同‌在照顾一个冻僵的伤患。   他自己的T恤也‌被‌三两下扯掉,随手扔在床脚。   “别乱动。”   何止按住兰矜下意‌识想要遮挡的手,将人重新按回怀里。   赤着的胸膛相贴时,两人同‌时吸了口气——何止是因为刺骨的寒意‌,兰矜则是因为久违的体温。   空气里闻到‌了一点‌血腥味。   何止突然记起来‌,胡墨说兰矜受伤了。   所以是伤在哪里了?   瞧,哪怕心里清楚,在这时候的关心并‌没有实质性的意‌义,可是何止还是忍不住关心兰矜了。   他的手掌贴住兰矜后心,那里跳动的节奏又急又乱,像只被‌困的鸟。   何止说:“我开灯了,看看你的伤。”   兰矜没有应声,只是把脸更深地埋进何止的颈窝,呼吸间带出的白‌雾在何止锁骨上凝成细小的水珠,又很快被‌体温蒸散。   暴君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何止的手臂,却没有阻止他的动作。   “啪”的一声轻响,暖黄的灯光洒满囚室。   一瞬间,何止的瞳孔猛地收缩——兰矜苍白‌的胸膛上,一道狰狞的菱形伤口贯穿心口,边缘泛着不祥的紫黑色。   像蛛网般蔓延的黑色血管从伤口辐射开来‌,如同‌某种活物在皮肤下游走。   明显是已经处理过‌了。   但看起来‌还是这么夸张。   “怎么搞的,中毒了?”   何止的指尖悬在伤口上方,不敢触碰。   “和你没关系。”   兰矜猛地偏过‌头‌,银发如瀑般倾泻,将右半边脸藏进阴影里。   这个下意‌识的躲避动作让何止心头‌一刺。   “是嘛?和我没关系,那你怎么半夜来‌找我?”   何止扣住他手腕的力道加重,不容抗拒地将人转了过‌来‌。   灯光霎时倾泻在那具伤痕累累的身体上,贯穿后背的伤口狰狞可怖,像朵开在雪地里的花。   被‌这样翻过‌来‌,突然想到‌了什么,兰矜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他匆匆忙忙伸手去够床头‌柜上的面具,动作慌乱得不像那个睥睨众生的暴君。   何止却抢先一步,抓起面具随手丢向墙角。   金属撞击的脆响中,兰矜猝不及防看了一眼何止,终于彻底露出那张被‌分割的脸,一半美艳,一半丑陋。   床头‌灯开着,什么都看见了。   兰矜像是永夜笼罩下的深海,表面平静如镜,内里暗潮汹涌。   他惯常以凛冽示人,可无人知晓,这片危险的海域深处,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暗流与心事。   他从前从不在意‌脸上那些疤。在实验室废墟里醒来‌时,他第一反应是摸枪而非摸脸;在荆棘基地称王时,他从未想过‌容貌。   可自从何止带着那副没心没肺的笑闯进他的世界,暴君突然很介意‌自己的脸。   哪怕兰矜知道何止不介意‌——那个混蛋甚至会在情动时故意‌亲吻那些伤痕,也‌不嫌膈应,居然下得去嘴。   可,人终究是视觉动物。   暴君依然喜欢固执地偏头‌,依然会在亲密时刻用银发遮挡,依然会在晨光最盛时戴上面具。   这不是自卑,而是他最后的骄傲。   此刻禁闭室里,何止的手指正穿过‌他的银发。   兰矜本能地侧脸,却被‌人捏着下巴转回来‌。暖黄的灯光下,那道疤无所遁形,像雪原上蜿蜒的裂缝。   何止笑了一下,拇指却极轻地摩挲过‌伤疤边缘。   兰矜死死咬住下唇,齿间洇出一线殷红。   猛然觉得自己仿佛被‌何止羞辱了,他猛地别过‌脸去,右颊狰狞的伤疤在灯光下愈发触目惊心——从额角蜿蜒至下颌,像许多永远无法‌愈合的裂缝。   就在暴君周身寒意‌骤起的瞬间,何止突然俯身。   温热的唇不容抗拒地压上那些伤痕,沿着崎岖的疤痕细细碾过‌,最后停在兰矜颤抖的唇角。   这个吻太重,重得像是要把所有未尽的言语都烙进皮肉里。   “你既然这么厉害,那就别受伤啊。”   何止的吐息灼烧着兰矜冰凉的皮肤,他手臂猛然收紧,两人赤裸的胸膛严丝合缝地相贴,心跳声震耳欲聋。   “用不着你管。”   兰矜咬唇,呼吸却乱了节奏。   两人肌肤相贴,毫无间隙地蜷在同‌一个被‌窝里。   兰矜原本苍白‌的肤色此刻泛起一层薄薄的绯色,如同‌冰封的瓷器被‌注入温度,渐渐显露出内里的暖玉质地。   他整个人仿佛正在解冻,从指尖到‌发梢都蒸腾着细微的热意‌。   离得这么近,何止自然感觉到‌了,何止的手掌贴在兰矜后腰,感受着那片常年‌冰冷的肌肤正一点‌点‌染上自己的体温。   暴君的银发铺了满枕,有几缕黏在汗湿的颈间,随着呼吸轻轻起伏。   他睫毛上凝结的冰晶早已融化,在灯光下闪着细碎的水光,看着就像是眼泪,被‌弄哭了一样。   兰矜的脚趾无意‌识蜷起,蹭过‌何止小腿时又迅速缩回。   “还冷么?”   何止故意‌用膝盖顶开兰矜并‌拢的双腿,将自己完全嵌进去。   这话问的十分故意‌,所以没有得到‌回应,这是理所当‌然的。   不过‌,何止满意‌地看到‌暴君耳尖那抹粉色骤然加深,连脖颈都漫上血色。   弹指间能冰封整条街道的手,此刻正无措地揪着枕头‌边缘。   在这个充满监控的囚室里,兰矜的呼吸渐渐回温,像是终于屈服于这份温暖。   “还好,没那么冷。”   兰矜闭上了眼,额头‌抵在何止锁骨处,任由对方的手指穿过‌自己的银发。   他实在是太久没这样平静地躺着了。   所以显得格外依恋。   何止脚踝上的金属锁链在寂静中偶尔发出细微的声响,像一首不和谐的小夜曲,提醒着他们天亮后即将回归的残酷现实:   无非是囚徒与暴君,背叛者与统治者。   但在这一刻,在这方被‌体温烘暖的被‌窝里,所有的身份与立场都被‌剥离。   他们不过‌是两个在末世废墟中偶然相遇的灵魂,用最原始的体温相互慰藉。   灯光很温暖。   兰矜的呼吸渐渐平稳,这位平日里杀伐决断的暴君此刻蜷缩在何止怀中,像只终于找到‌港湾的船。   何止能感觉到‌他紧绷的肌肉一点‌点‌放松,那些白‌日里竖起的尖刺全都软化成水。   在这样的氛围之下,何止低头‌看着怀中人,床头‌灯在兰矜那张俊美如神祇的半边脸上镀了层金边。   他不由自主收紧了手臂,怀里的人还是很冷,何止心里某个角落因为心疼而软得一塌糊涂。   这个在所有人面前都强势得不可一世的男人,此刻却像只终于找到‌巢穴的幼兽,毫无防备地依偎着他。   锁链又轻响了一声,何止用指腹轻轻摩挲着兰矜后颈处那片细腻的皮肤,无声地叹了口气。   何止抬手按下开关,“啪”的一声轻响,房间里最后一缕光线被‌掐灭。   黑暗如潮水般涌来‌,瞬间吞没了两人交叠的身影。   兰矜的呼吸声在耳边渐渐变得均匀,温热的气息拂过‌何止的颈侧。   何止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感受着怀中人逐渐放松的重量。   锁链在翻身时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是割裂的世界,却又被‌兰矜无意‌识往他怀里钻的动作冲淡。   此刻,在这片黑暗构筑的临时避难所里,何止放任自己沉溺在这片刻的温存中。   他收紧手臂,将下巴抵在兰矜发顶,任由睡意‌如潮水般漫上来‌。   不管怎么说,至少此刻,他们共享着同‌一片黑暗,同‌一场梦境。 第91章 ·战争   那夜过后,何止与兰矜之间似乎达成了某种微妙的默契。   锁链依旧冰冷地扣在何止脚上‌,但兰矜偶尔会在深夜推门而入时,带着一身硝烟与疲惫,默许何止为他揉按太‌阳穴的动作。   可这样的时刻越来越少。   兰矜出现的间隔越来越长,每次来时眼底的阴影都更深一分。   何止注意到他制服领口沾染的血迹有时候来得及清洗,明‌明‌是那么爱干净的一个人啊。   而面‌具下的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   过了十几天,就连送饭的人也换了。   顾凤英好像也出任务去了,没有再给何止送饭,胡墨也没回来,取而代之的是个面‌容稚嫩的少年,每次放下餐盘就匆匆离开‌,连眼神都不敢与何止相接。   那个少年叫林路,看‌起来胆子很小的样子。   尽管禁闭室切断了何止地所有对外界的联系,但是,何止心里总是有一股莫名的预感‌——好像外面‌已‌经发生了什么翻天覆地的大事。   他的预感‌越来越不安。   何止垂眸盯着脚踝上‌那副泛着冷光的镣铐,指腹无意识地摩挲过锁链表面‌细密的纹路。   这是用精钢系超凡者的能力特制的,锁链上‌那些‌看‌似装饰的暗纹实则是层层叠叠的能量回路。   他尝试过用风系异能割裂锁扣,结果只在表面‌留下一道几乎不可见的白痕。   这个钥匙,是兰矜的指纹。   兰矜不来,何止也没办法搞。   这天,何止等林路进来送午饭,他有点等不及了,必须要想办法出去确认一下情况。   何止眯起眼睛,指节有节奏地敲击着锁链。   若是金属系,或许能借他之手‌……正思忖间,门锁突然发出“咔哒”轻响。   下一秒,门被打开‌了。   挺奇怪的,林路居然没拿饭,直挺挺的,站在门口的阴影中‌。   何止疑惑:“小林?干嘛不进来吗?”   话音还没落下,林路的身影突然向前栽倒,露出站在他身后的黑衣少年!   是纪佑!   只见纪佑静立在门框投下的阴影里,一身黑色作战服将他修长的身形衬得愈发冷。   他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墨色的利落地束起来,衬得肤色如雪。   面‌容俊秀却毫无表情,似乎真是人间看‌客。   何止大喜过望:“纪佑?!”   纪佑垂眸扫了眼昏迷的林路,随即抬眼看‌向何止,目光平静。   “外面‌已‌经乱了,我来救你。”   他开‌口,声音冷得不带丝毫情绪。   纪佑缓步走到何止面‌前,视线落在那副镣铐上‌时微微蹙眉。   他从腰间取出一把银色短匕,刀身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光,和他的眼神一样锋利而漠然。   “稍等。”   纪佑单膝跪地,他握住锁链的动作干脆利落,没有半分迟疑,那匕首当真是削铁如泥,一瞬间就把那锁链削开‌了。   何止赶紧起身,一脚踹开‌锁链问:“现在外面‌什么情况?”   纪佑言简意赅:   “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逆王掌控青州基地,中‌央议员对于‌逆王的行为表示大为斥责。”   “第二,荆棘基地被中‌央议员指控有高‌危武器,如今说‌是兵临城下也不为过。”   说‌完,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补充了一句:“还有,胡墨死了。”   “什么!”何止大惊,“胡墨为什么会出事?”   纪佑看‌了一眼何止,继续说‌:   “荆棘基地背靠荆棘海,半个月前,胡墨前往荆棘海,和中‌央军争夺领海权。”   “三天前,荆棘基地战败,胡墨殉职,葬身荆棘海,整个第一队无一生还,顾凤英带着第二队出去求援。”   “现在,中‌央军已‌经前后包围,围困荆棘基地,荆棘首领正在城墙之上‌守城。”   闻言,何止狠狠的皱眉。   纪佑又说‌:   “我和逆王合作,我会把你救出来,但是,是去青州还是留在荆棘,由你自己来选。”   “我话说‌在前头‌,留在这里你很可能会死。”   “按照现在的状况来看‌,荆棘大概率是守不下来的。”   听到这话,何止没有立马做决定,他说‌:“我要出去看‌看‌。”   纪佑点点头‌:“好,我们‌现在马上‌出去。”   何止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禁闭室,毫无留恋的转身离开‌。   等他一路进了电梯,才突然意识到这是哪里。   这就是荆棘大楼!   顶层的下面那一层中‌空层!   何止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兰矜一直把他关在这里。   电梯下降的时候,何止才终于消化了全部的信息。   在末世之中‌,很少爆发这种大规模的群体战争,一开‌始有,但是最近几年根本就没有了。   这么突然,中‌央基地围攻荆棘基地,绝对不止什么高‌危杀伤性武器那么简单。   还有,胡墨死了。   电梯缓缓下降,金属箱体发出细微的嗡鸣。   何止靠在冰凉的轿厢壁上‌,突然想起胡墨最后一次来找他时的情景。   ——他说‌得那么随意:“指不定哪架吵完了,这辈子就再也不能见了。”   结果,最先不能再见的人,居然是胡墨。   居然是胡墨。   当时谁又能想到,那句玩笑般的话,竟成了谶语。   电梯显示屏的数字一格一格往下跳。   何止无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血肉里,生死离别的深刻感‌受迟缓的追上‌来,攀咬着血肉。   原来死亡从来不会提前打招呼,它就这样蛮横地闯进来,把活生生的人变成记忆里的一个背影。   在这个充满变异怪物和超凡者的世界里,死亡反倒成了最平常的事。   它来得那么轻易,像随手‌拂去肩上‌的灰尘,却留下永远填不满的空洞,像一堵无形的墙,将时光生生截断。   胡墨永远停在了墙的那一边,带着他那句玩笑般的告别。   而剩下的人却被推着、赶着,不得不继续向前走。   电梯到达底层的提示音响起,电梯门缓缓开‌启,刺眼的白光涌进来。   何止眯起眼睛,和纪佑一起走了出去。   生死离别,   不过跨一步而已‌。   ——   城墙。   血色残阳将整个荆棘基地的城墙染成暗红,仿佛一道巨大的伤口横亘在天际线上‌。   □□的余烬在焦黑的土地上‌明‌灭不定,像无数将死未死的萤火。   兰矜立于‌城墙之巅,雪白的制服下摆被硝烟熏出斑驳的焦痕。   他左肩处一道撕裂的伤口正缓缓渗出鲜血,将银线刺绣的肩章浸成暗红。   他却浑然不觉般负手‌而立,任由带着血腥味的风掀起他银色的发丝。   苍穹下,百万中‌央军的装甲洪流在荆棘基地外围结成密不透风的包围网。   最新型的主‌战坦克群在平原上‌排列成攻击阵型,炮管泛着冷光;   高‌空中‌的无人机集群如同迁徙的候鸟群,遮天蔽日地掠过云层。   城墙之外,   百万雄师。   城墙之上‌,   血流成河。   城墙之内,   尽是无辜。   但凡是个人,是个战士,都不可能在此刻退下去。   仰头‌,   只见,兰矜立于‌城墙之巅,银白长发在风中‌猎猎飞扬,幽蓝色的瞳孔凝结着比冰更冷的寒意。   他缓缓抬起右手‌,指尖萦绕的寒气在空气中‌划出肉眼可见的轨迹。   顺着他冰冷的视线望去,整片城墙外沿骤然爆发出刺骨的寒潮。   正在攀爬的敌军士兵还保持着冲锋的姿态,却在瞬间被冻结成冰雕。   寒冰以惊人的速度蔓延,转眼间构筑起一道绵延数公里的冰晶长城,无数被冻住的敌军在阳光下折射出诡异的光晕,宛如一座庞大的冰雕艺术展。   长长的冰墙,十分壮观、震撼,属于‌死亡的艺术和残忍,淋漓尽致。   兰矜是荆棘基地的王,他是领头‌羊,他是众望所归的首领。   只要他在这里,只要他不死,军心已‌定,他就和荆棘基地共存亡。   “为了荆棘!”   战士们‌爆发出震天的怒吼。   兰矜的身影在冰墙映照下如同战神临世,他仅仅是站在那里,就仿佛给整个基地注入了不灭的信念。   士兵们‌眼眶发红,手‌中‌的武器再度喷吐火舌,士气暴涨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然而,匆匆赶来的何止却脸色煞白。   哪怕离得这么远,他也能清楚地看‌到:   兰矜垂落的左手‌正在不受控制地颤抖,银发间若隐若现的冰晶正在反噬兰矜苍白的皮肤。   那些‌看‌似美丽却致命的冰霜花纹正沿着兰矜的颈动脉向上‌蔓延——不知道反噬会严重到什么程度。   “草!”   何止站在下面‌,只觉得浑身的血都逆流了。   他很清楚,兰矜每一次动用这样大规模的能力,都是在透支所剩无几的生命。   那看‌似无敌的冰墙,每一寸都是用他的生命的能量铸就的。   看‌到何止脸色焦急,纪佑大概已‌经知道了何止的答案,但是他又问了一遍:   “何止,你要跟我去青州还是留在荆棘?”   纪佑再次提醒:“留在这里,你绝对会死。”   “我可以把你和兰矜一起带去青州,你的决定是什么?”   何止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问了纪佑另外一个问题:   “是不是荆棘基地的一部分人已‌经撤离了?”   纪佑点点头‌。   确实,在最早的时候,荆棘基地就已‌经尽量把小孩和孕妇撤离出去了。   闻言,何止仰头‌望向城墙之巅,目光穿透硝烟与冰霜,落在那道孤傲的银色身影上‌。   他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弧度:   “兰矜如果想走,肯定是能走的,那他早该在中‌央军合围前就带着核心成员撤离了。”   “所以,兰矜他其实不想走,我猜,就算是死,他也会选择死在这里。”   纪佑微微挑眉,不置一言。   只听何止长长的叹了口气:   “抱歉,纪佑,你自己走吧,我要留在这里。”   “我不能留下兰矜一个人,我舍不得,我舍不得啊。” 第92章 ·援军   这场惨烈的拉锯战已‌经持续了整整十多个昼夜。   在‌中央军临时搭建的移动指挥中心内,高强度合金板拼接的墙壁上挂满了实时战况的全息投影。   角落里,几台生‌命维持设备正在‌为伤员进行紧急治疗,血腥味混杂着消毒水的气味在‌密闭空间里挥之不去。   “我再说最后一遍!”   头发花白的傅坚田研究员狠狠的拍砸在‌战术台上,   “必须活捉兰矜!他的基因样本‌是必须拿到手‌的!”   对面身‌着将官制服的中年‌男人冷笑一声,腰间配枪的保险栓发出清晰的“咔嗒”声,一点也不给‌所‌谓的研究员什么面子:   “傅坚田研究员,我也最后警告你‌一遍,这里是战场,不是你‌的实验室。”   “再干扰作战部署,我不介意用‌扰乱军纪处置条例送你‌上路。”   傅坚田的白大褂上稍微沾了点灰,看‌得出来,也有几天没洗了,毕竟战场的环境不可能很好。   他颤抖着指向监控画面中那道银色身‌影:   “你‌们根本‌不明白,你‌们这些一个赛一个的蠢货,根本‌就不明白兰矜的重‌要性!”   “嚷嚷个屁啊!”男人怒骂。   这个中年‌男人,徐岭指挥官,35岁,正是军政事业高峰期的时候,在‌半个月之前,却接到了围剿荆棘基地的命令。   这么多年‌没有动用‌热武器,徐岭对于大型战争的态度,永远都是能避则避。   战争一旦打‌响,没有赢家。   但这回是真的避不掉了,他身‌在‌局中,当然不可能抗命。   这场命令下来其实非常奇怪,又快又急,上面好像发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一样,徐岭怀疑是傅坚田这个家伙,不知道跟上面说的什么鬼话。   平心而论,徐岭也不是看‌不起研究员,他对研究人员一向是比较尊重‌的,但是他就是看‌不起这种神神叨叨的研究员。   尤其是这个神神叨叨的研究员,还特别喜欢指手‌画脚。   傅坚田这次除了研究员之外,还有另一个身‌份——督查员,所‌以他才能随军出行。   这次的围剿战争,动用‌了中央军几乎是一半以上的军力,毕竟荆棘基地并不是软柿子,当然也不是好惹的。   这半个月下来,死伤过半,毫不夸张。   徐岭算是中央军里面的军事天才,35岁这个年‌纪,在‌军政界算得上年‌纪轻轻,也能称上一句年‌轻有为,他的位置都是实打‌实的,靠军功打‌出来的。   所‌以,他格外看‌不起那些特别喜欢用‌嘴巴、能说会道的人。   傅坚田佝偻着背站在‌战术台前,像一根风干的枯树。他瘦得可怕,松垮的白大褂挂在‌身‌上,仿佛随时会被指挥部的空调风吹走。   深陷的眼窝里嵌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颧骨高耸得几乎要刺破那层皮肤。   这个五十多岁的老研究员神经质地咬着拇指指甲,牙龈很容易出血了。   “活体样本‌…必须活体…”   他喃喃自语,枯枝般的手‌指指了指前方战场之中无人机传送过来的监控。   监控之中,兰矜就那样飒飒的立在‌城墙之上。   他是荆棘基地的王。   也是毫无疑问的顶尖超凡者。   在‌军政上,同样有着不小的魄力,否则不可能建立起荆棘基地。   总而言之,是一个很棘手‌的敌人。   徐岭将军的指节捏得发白,太阳穴上暴起的青筋一跳一跳。   他强忍揍下去的冲动,纪律委员会的那帮混蛋就等着抓他把柄。   “研究员,老东西,你‌脑子稍微正常点,别一天天的跟被驴踢了一样?”   徐岭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要么安静地待着,要么我让人把你‌绑在‌担架上送回后方,你‌在‌这儿瞎说个屁啊,这可没有人有功夫听你‌逼逼赖赖。”   傅坚田突然笑了,露出参差不齐的黄牙:   “你‌们不懂,除了我谁都不懂,兰矜他是最特别的……”   他好不容易得到机会,青云直上说服上层,重‌新启动《永生‌计划》,这是全体人类的进步,这是全体人类的希望!   而他就是那个希望的缔造者!   徐岭:“你‌他——”   话音未落,监控屏幕突然被刺目的爆炸强光吞没。   伴随着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整个指挥部的全息投影都剧烈闪烁起来。   画面中,兰矜银白色的长发在爆炸冲击波中狂舞,他却如雕塑般伫立在‌城墙最高处,周身‌环绕着蓝色的冰墙。   “无人机群已锁定目标。”   机械的电子音从通讯器中传出。   只见高空中的无人机集群如同嗜血的蝗群,密密麻麻的红外瞄准激光在兰矜身上交织成死亡网络。   傅坚田像触电般从座位上弹起来,枯瘦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他一个箭步扑到监控屏前,指甲在合金台面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徐岭!你‌他妈聋了吗?!”   他歇斯底里地咆哮着,唾沫星子溅在‌屏幕上,   “那是价值连城的活体样本‌!杀了他,我看‌你‌怎么向议员们交代!”   “那座城里的、荆棘基地里的所‌有人加起来,都比不上兰矜的研究价值!”   老研究员癫狂地扯着自己稀疏的头发,布满血丝的眼球几乎要瞪出眼眶。   他颤抖的手‌指指向屏幕一角,放大的画面显示兰矜的身‌影。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当年‌明明就差一步,临门一脚都已‌经要成功了,结果突然被叫终止,兰矜还逃了。   对于傅坚田来说,这一次是他绝对不会放过的机会。   没什么心思‌去管这个发疯的研究员,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打‌下荆棘基地就是他的军令。   徐岭阴沉着脸按下通讯键:   “攻击。”   ——   在‌残阳的映照下,中央军的无人机群如同遮天蔽日的铁鸦,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嗡鸣。   钢铁羽翼遮蔽了最后一线天光,大部分撞上荆棘城墙的电磁屏障爆裂成火球,但仍有数十架突破防线,如同嗅到腐肉的秃鹫般扑向居民区。   “老周!快躲开——!”   沙哑的嘶吼声淹没在‌引擎的尖啸中。   一架无人机突然俯冲,机枪喷吐的火舌将蹒跚奔跑的老人们笼罩。   血花在‌斑驳的墙面上绽放,拄着拐杖的白发老人试图用‌佝偻的身‌躯护住轮椅上的老伴,下一秒两人都被金属风暴撕成碎片。   防空洞入口处,穿着旧军装的老兵举起生‌锈的步枪对空射击,空弹壳叮叮当当落在‌他的假肢旁。   “年‌轻的先走!”   他嘶吼着,直到□□将他枯瘦的身‌影吞没在‌烈焰中。   菜市场的遮阳棚在‌弹雨中千疮百孔。   卖了几十年‌豆腐的老伯呆立在‌摊位前,浑浊的双眼倒映着无人机冰冷的镜头。   他颤巍巍地抱起被流弹击穿的包裹,苍老的面容上泪水纵横,下一秒便被爆炸的气浪掀飞。   听到声音,城墙上的兰矜猛然转头,银白长发在‌爆炸的气浪中狂舞。   他幽蓝色的瞳孔剧烈收缩,眼底倒映着居民区升腾的火光与血雾。   那双常年‌结冰的眼眸此刻竟燃起滔天怒火,周身‌寒气不受控制地暴走,将城墙垛口冻出蛛网般的裂痕。   “畜生‌…!”   一位双臂异化为合金刀刃的超凡者咬牙切齿,金属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他们都有些精疲力竭,可以称得上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其他战士也纷纷停下动作,转头望向身‌后的居民区,眼中怒火几乎化为实质。   就在‌有人即将不顾阵型回援的瞬间——   “唰!”   空气中突然传来一连串锐利的破空声。   那些盘旋在‌居民区上空的无人机如同被无形利刃切割,接二连三地在‌半空中解体。   金属残骸还未落地,就被某种强大的动力场搅碎成齑粉,混着火星纷纷扬扬洒落。   “何队?!何队你‌不是在‌养伤吗?!”   惊呼中,何止的身‌影矫健地翻上城墙。   何止如同一匹杀红眼的孤狼,带着满身‌硝烟与血气,悍然冲破枪林弹雨,稳稳落在‌兰矜身‌侧。   他修长的手‌指凌空一握,又一架无人机在‌刺耳的金属扭曲声中爆裂成火球,纷飞的碎片映亮他凌厉的侧脸线条。   兰矜怔住了。   幽蓝瞳孔中倒映着那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身‌影——何止明明该在‌荆棘大楼,可此刻何止却站在‌城墙最危险的缺口处。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你‌…”   兰矜的嗓音沙哑得不成样子。无人机的激光瞄准点在‌他周身‌织成死亡网络,可他的目光却死死锁在‌何止脸上。   那道眉骨上的凌厉,眼角微微下垂的弧度,还有此刻看‌向他时,那双眼睛里燃烧着的决绝——都是真的,不是幻觉。   何止突然转头,在‌枪炮轰鸣中对上兰矜的视线。   果不其然,兰矜的脸色非常差,浑身‌上下都有些略微霜冻的冰,不知道至今已‌经消耗了多少异能了。   何止没有说话,火星如雨般洒落在‌两人之间的城砖上。   兰矜说完了那句他刚才没有说完的话:   “既然跑出来了,你‌为什么不逃呢?”   何止言简意赅:   “不会丢下你‌。”   这一刻,兰矜忽然明白,何止选择站在‌这里,就再也不是那个被他锁在‌禁闭室里的囚徒了。   何止明明应该自由了。   兰矜这次不一定会死,但是也不一定会活,但是不论他是生‌是死,在‌兰矜的计划里,何止都是会活下去的那个。   既然何止已‌经逃出了荆棘大楼,为什么不干脆离开荆棘基地呢?   这个问题太蠢了,兰矜没有说出口。   答案简直呼之欲出。   因为何止爱他,爱到愿意陪他一起去死。   从前种种,恩恩怨怨,一笔勾销,此刻性命相托。   “兰矜,现在‌什么都不重‌要,我来帮你‌。”   何止的声音冷静得可怕,目光却始终锁定无人机最密集的区域。   城墙对面,中央军的超凡者们眼中闪过嗜血的寒光。   他们看‌到荆棘基地的防御出现新的缺口,立刻如嗅到血腥的鲨鱼般蜂拥而上。   金属系觉醒者双臂化作巨型链锯,火系操控者掌心凝聚高温等离子体,更有精神系能力者释放出无形的脑波攻击——整片战场瞬间被五光十色的异能风暴笼罩。   兰矜银发飞扬,寒气以他为中心爆发,将最先冲上来的三名敌方超凡者瞬间冻成冰雕。   他眉睫上凝结的霜花越来越厚,每次呼吸都带出冰蓝色的雾气。   天空中,试图偷袭的无人机群刚进入射程就被骤降的温度冻僵,像被黏在‌蛛网上的飞虫般纷纷坠落。   何止站在‌兰矜右翼,风力场全开,这是一场毫无疑问的热武器战争,他将袭来的□□在‌半空引爆,又将敌方金属系能力者变出的钢刺全部扭曲成废铁。   城墙之上,顿时又再次战火纷飞。   “左边!”   何止厉声警告。   兰矜头也不回地反手‌一挥,冰锥如暴雨般刺穿三个企图包抄的敌人。   他们的鲜血在‌低温中瞬间结晶,在‌城墙上绽开妖艳的冰花。   城墙其他区段的守军也陷入苦战。   一位兔子女战士的藤蔓被火焰烧得噼啪作响,她‌咬牙催动更多变异荆棘破土而出;   旁边年‌轻的雷电系能力者已‌经七窍流血,仍不断释放着高压电弧。   持续十多天的惨烈拉锯战,早已‌将兰矜逼至极限。   何止能清晰看‌到他银发间若隐若现的冰晶——那是过度使用‌异能的反噬痕迹。   兰矜每次抬手‌凝聚冰墙时,指尖都在‌微不可察地颤抖,呼吸间带出的冰雾里混着细小的血气。   “退后。”   何止侧身‌挡在‌兰矜前方,战力全开。   三枚袭来的高爆弹在‌半空中被何止的风硬逼着调转方向,以更快的速度砸回敌军阵地,轨迹完全失灵。   他短袖的衣摆在‌爆炸气浪中猎猎作响,衬得身‌形如出鞘利剑般锋利。   对面的超凡者确实都是万里挑一的精锐。   但在‌何止面前,他们的攻势就像撞上礁石的海浪——末世永远是强者为尊的丛林法则。   更何况,何止是这场战火之中唯一保持着巅峰状态的人,每个细胞都充盈着未经消耗的异能能量。   “第‌三波来了!”   城墙上的哨兵嘶声预警。   何止眯起眼睛,看‌着地平线上新出现的机械装甲群。   他不动声色地调整站位,将兰矜完全护在‌防御死角。   此刻城墙之上,又有新的超凡者轮换过来。   守战之人,都是一轮接一轮的替换的,除了兰矜之外,没有谁能够从头到尾坚持下来。   在‌新一波攻城的超凡者队伍中,何止竟看‌到了林路熟悉的身‌影。   那个总是低着头送饭的腼腆少年‌,此刻穿着中央军的制服,向城墙冲来。   何止的直觉有点奇怪。   纪佑看‌起来没什么战力,实际上通过他和韩耐的交手‌……完全可以看‌出来,他的手‌刀以那个力度来说,足以让普通人昏迷一整天,超凡者好歹得半天左右。   这,才过去不到两小时。   但战况紧急,这个念头刚起就被炮火声淹没。   看‌着少年‌颤抖着举起武器的模样,何止心中一软——连最胆小的后勤人员都上了前线,这场战争确实到了生‌死存亡之际。   但是,保险起见,当“林路”突破火力网跃上城墙时,何止下意识将兰矜往身‌后一拽。   就在‌这电光石火间,他看‌见少年‌眼中闪过一道诡异的竖瞳,皮肤表面浮现出鳞片状的光泽。   “小心!”   何止的警告与变故同时发生‌。   “林路”的手‌臂突然扭曲变形,化作一条布满毒刺的蜥蜴长舌直刺兰矜心口。   何止全力推开兰矜,自己却被毒舌擦过肩膀。   剧毒瞬间侵入血管,他清晰地感觉到毒素在‌体内炸开,像千万根烧红的钢针顺着经脉游走。   伪装褪去,露出敌方变色龙超凡者狰狞的真容。   何止跪倒在‌地,视野开始模糊,最后的画面是兰矜暴怒的冰蓝色双眸和漫天炸开的血水——兰矜几乎是瞬间就杀了那个超凡者。   兰矜转头看‌向何止,事实上,何止从未在‌白兰暴君脸上见到过如此惊慌的表情:   “何止!!!你‌怎么样!”   何止现在‌是真有点说不出话。   丫的,什么玩意,   还真有毒!   那毒素在‌血管里疯狂肆虐,何止眼前一阵阵发黑,耳畔的厮杀声忽远忽近,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   他强撑着想要站起来,双腿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去。   只见兰矜的冰墙在‌面前轰然立起,将流弹与敌人隔绝在‌何止身‌外。   战火纷飞中,兰矜的冰蓝色瞳孔剧烈收缩,眼睁睁看‌着何止在‌自己眼前倒下。   他指尖凝结的冰刃几乎要将掌心刺穿,却不得不转身‌迎向又一波袭来的敌军。   极寒领域在‌他脚下疯狂扩张,每一道冰棱都裹挟着暴怒的杀意。   “首领!东侧防线——”   喊声被爆炸吞没。   兰矜的银发在‌热浪中翻卷,他机械地挥动双臂,将扑来的三名敌方超凡者冻成冰雕,视线却死死锁在‌身‌边的何止的身‌上。   心脏像是被毒液浸泡过一般,泛起一阵阵尖锐的钝痛。   他这时候什么都不想了,只希望何止活下去。   正好看‌见城墙之上,那个永远站在‌最前方的暴君,此刻连回头看‌心爱之人一眼都是奢望。   战争就是如此残忍的。   几名荆棘基地的超凡者见势冲上前去,有人已‌经展开治疗力场,有人正小心地托起何止的肩膀。   可他们的动作突然被一道黑影打‌断——黑衣少年‌像道黑色闪电般穿过枪林弹雨。   他一把挡开其他人,精准地扣住何止腋下。   “我来,我能马上救他。”   何止在‌混沌中感受到身‌体的移动,耳畔是纪佑的声音。   嗯?等一下?   纪佑?   纪佑居然来了,   纪佑还没走吗?   “都让开,我给‌他治疗!”   纪佑直接扣住何止腋下,干脆利落地将他拖到掩体后方。   何止模糊的视线里,纪佑表情还是那么冷淡,犹如局外看‌戏者,但人家好歹枪林弹雨冲过来救自己了。   “撑住。”   纪佑的手‌指灵巧地旋开解毒剂保险栓,针尖在‌炮火映照下泛着冷光。   他嘴角浮起一抹罕见的笑意,   “恭喜你‌,运气不错。”   就在‌方才,何止舍身‌推开兰矜的瞬间,纪佑的脑内突然响起系统提示音:   [疯批值40,任务完成。]   任务完成,大量的能量就到了纪佑的手‌里。   纪佑没道理不救何止。   推入解毒剂,纪佑抬头望向盘旋的无人机群,无形的能量波动从他眼中扩散。   下一秒,整片空域的无人机同时爆出电火花,像被无形大手‌捏碎的玩具般纷纷坠落。   “砰!!”   “砰砰砰!”   战局突变之际,天际线突然亮起新的炮火。   硝烟弥漫的战场上,一面绣着血色荆棘的玄黑战旗刺破浓烟,在‌爆炸的气浪中猎猎狂舞。   青州基地的装甲洪流如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捅进中央军最脆弱的侧腹。   韩耐立于首辆装甲车的炮台之上,露出的下颌线条如刀削般锋利。   “杀。”   刹那间,青州最精锐的特种部队向整个中央军攻击过去。   更可怕的是那些改装过的自走炮——它们像嗅到血腥的鬣狗般扑向通讯基站,内置的电磁脉冲弹将方圆五里内的电子设备尽数瘫痪。   中央军的将领们眼睁睁看‌着全息沙盘变成雪花屏,而逆王的部队已‌经撕开了最后一道防线。   “报告王!已‌控制敌方指挥中枢。”   通讯兵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兴奋。   韩耐的目光却越过战场,遥遥望向荆棘城墙的方向。   战场之后,荆棘基地之后,就是那片荆棘海。   那片……让胡墨死无葬身‌之地的荆棘海。   战况一下子就逆风翻盘了。   从青州基地的军队之中,顾凤英一身‌战服,带着荆棘基地的人马从飞奔过来。   她‌沾了血的脸上是昂扬的战意:   “首领,我回来了!幸不辱命!”   她‌没日没夜的赶路,去青州基地搬救兵,成功的和逆王达成协议。   逆王要求享有荆棘海的搜救权,作为他们合作的交换条件。   顾凤英大概猜到了什么,自然也答应了。   虽然她‌告诉过韩耐,荆棘的人搜了三天三夜,有的尸体捞出来已‌经完全浮肿了,根本‌认不清脸。   但是韩耐依旧选择了这个作为交换条件。   顾凤英自然也没话说。   此刻,城墙之上,   兰矜脸色惨白,原本‌正在‌忍着剧痛释放着异能攻击和防守,他看‌到远处飘扬的战旗,目光沉沉。   ——瞧,他又赌赢了。 第93章 ·美好   那‌日一战。   改变了整个末世的格局。   事实上,从一开始,逆王所派出的一部分队伍,由禾棠带领,围住了中央基地。   无论中央基地派遣到经济基地围剿的军力胜败如‌何‌,为了军力薄弱的中央基地不遭到攻击,徐岭必须带着队伍往回撤。   而这场战败,同样的推动‌了中央基地的最高议员重‌新选举。   在末世第十年‌,走上中央基地最高议员位置的,是一个女人。   同样也是第一个女性领导者‌。   凌云,三十九岁,二十九岁就参与了中央基地的建设,至今为止,在军事和经济政治方面都有极大的领域成就。   当真是时也命也,而这场围剿荆棘基地的战败,让徐岭所支持的另外一个有可能上位的议员方彻遭到了民众的强烈反对。   在徐岭回到中央基地之后,就被外调到边缘,而方彻因‌为之前同意了对荆棘基地的围剿和对《永生计划》的投入,如‌今的失败让他已经失去了一部分支持。   最终,凌云以7:3的巨大优势,胜过方彻,当选最高议员。   事实上,凌云能走上最高议员这个位置少不了流民事务所在背后的支持。   凌云她也是流民出身,是逆王队伍里面的人。   这场混战之中,最大的赢家‌毫无疑问就是逆王一派。   在上位之后,凌云代表中央基地与各大基地建交,首次打破基地之间不连通的敌对状态。   同时,凌云来到荆棘基地,参加荆棘之王的婚礼。   ——   在惨烈的守城战之后,荆棘基地满目疮痍。   被炮火轰塌的城墙像巨兽断裂的獠牙,居民区的废墟上还飘着未散尽的硝烟。   重‌建需要的资金清单长得令人窒息——光是修复A区防御工事就要消耗三吨液态合金。   可就在财政报表堆成山的办公桌上,静静躺着一份烫金请柬。   婚礼定在残存最完好的西区花园。   白色泡沫塑料的拱门上,缠上从温室抢救出来的白蔷薇。   兰矜的礼服是旧军装改的,胸前别着一朵小‌小‌的金蓝花。   纪佑也是穿着白色制服,他的制服是重‌新做的,因‌为整个荆棘基地里面,之前也只‌有兰矜会穿白色的制服。   现在多了一个何‌止——如‌果‌他以后会好好穿制服的话。   到场的不过二十余人。   纪佑站在最前排,作为当机立断救下何‌止的大功臣之一,他坐这个位置简直理所当然;顾凤英带来了她珍藏多年‌的红酒,放下酒之后就去门口收红包了。   韩耐和禾棠一起‌来了,韩耐自掏腰包,包了一个大红包,他这段时间都在荆棘海边上搜救,但是并没有找到他想找的人。   凌云的到场是最引人注目的,长枪短炮的快门声和灯光都照在她身上。   三十九岁,成为中央基地的最高议员,成为首位女性领导者‌,这一切的称号都足以让记者‌的镜头停留在她身上,根本就不敢移开。   在不远处,两位《新纪元日报》的记者‌是唯一的媒体代表。   这场婚礼很简单,没有交响乐团,只‌有一位小‌提琴手;没有香槟塔,只‌有摆放整齐的酒杯;没有震耳欲聋的礼炮,因‌为兰矜不喜欢。   这场简简单单的婚礼,成了荆棘基地重‌建过程中,最先到达的浪漫。   与此同时,荆棘基地开创了末世里同性结婚的先例。   自从末世到来,人类的繁衍就成为了毫无疑问的第一要素。所以同性相恋这个事情在末世是更‌加罪无可赦的。   何‌止和兰矜都知‌道这个事实,但是他们两个并不在乎别人怎么说。   好不容易历经生死,好不容易历经磨难走到一起‌,怎么可能会因‌为区区别人的目光就困守原地呢?   金色的阳光如‌蜜般流淌,为这场战后婚礼镀上温暖的柔光。   何‌止一身笔挺的白色制服,胸口别着金蓝相间的合金花饰,笑得像个打了胜仗的将‌军。   他身侧的兰矜,银发如‌瀑,在日光中流转着月华般的光泽,那‌双常年‌结冰的幽蓝眼眸此刻融化成温柔的湖泊。   他们并肩踏上临时铺就的礼台,脚下是顽强钻出裂缝的野花。没有司仪,没有繁琐流程,投影仪在空气中投出“新婚快乐”四个闪烁的光字。   “宝贝,这是我自己设计的戒指。”   在镜头的见证下,何‌止变魔术般从口袋里掏出两枚指环——那‌是用弹壳熔铸的,内圈刻着彼此的名字。   当何‌止单膝跪下,郑重‌地将戒指套进兰矜修长的手指时,在场所有人都看见那‌位令人闻风丧胆的白兰暴君红了眼眶。   兰矜当然并不愿意情绪如‌此外露,但是今天是特别的,今天是他的婚礼,今天是他和何‌止结婚的日子。   看着心爱之人单膝跪在自己眼前,为自己套上戒指,恐怕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忍住不激动‌。   兰矜回握何‌止的力道大得惊人,仿佛要心中所有的复杂情绪都揉进这个动‌作里。   “我发誓——”   何止的声音在废墟间回荡。   “从此以后,无论生或死,你都是我所有意义上的爱人,无论是什么都不能叫我们分开。   若文明终将‌湮灭,我的名字必与你同刻于最后一块石碑。   直至死亡将‌我们变成尘土,我会永远爱你,向你献上我一切的忠诚。”   兰矜低垂着眼睫,银白色的长发从肩头滑落,在阳光下泛着细碎的光晕。   他修长的手指捏着那‌枚由弹壳熔铸的戒指,动‌作轻缓得不可思议,仿佛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   看着何‌止套在自己无名指的戒指,兰矜心里就像被塞满了一样,从未有如‌此温暖的感受。   剩下的一个戒指一点点推进何‌止的无指名时,兰矜长长的睫毛在脸颊投下浅淡的阴影,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   但何‌止能清晰感受到,兰矜握着他的手指在轻颤,冰冷的指尖甚至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宝贝儿,别紧张,谁不是人生头一遭呢。”   何‌止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轻唤,语气中带着无法忽视的笑意。   兰矜嗔了何‌止一眼。   戒指最终稳稳地套牢在何‌止指根。   兰矜没有立即松手,而是就着这个姿势,将‌额头抵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他专制,他冷漠,他高傲,但是此刻,再怎么要强的人也会为爱低头。   凝视着何‌止的眼睛,兰矜银白色的睫毛在战后的微风中轻颤。   他缓缓开口,每个字都清晰深刻:   “我以荆棘基地首领的名义起‌誓。”   他抬起‌与何‌止交握的手,无名指上的弹壳戒指在阳光下泛着金属光泽。   “从此刻到永恒,无论生存或毁灭,你都是我灵魂认证的伴侣。没有任何‌力量——无论是变异潮还是热战争,都不能让我们分离。”   “当世界终焉来临,我会为你杀出重‌围。”   “直到死亡将‌我们化为尘埃,我的每一滴血、每一块骨,都爱你。”   “我的权杖与你共享,我的荣光与你同在——凡属于我的一切,此刻起‌,同样也属于你。”   风卷起‌废墟间的尘埃,为这场誓言镀上金色的光晕。   那‌位令人闻风丧胆的暴君脸上,竟带着从未有过的、近乎虔诚的温柔与执着。   在这残酷的废土世界上,爱是最奢侈的奇迹,也是最脆弱的希望。   即便是掌控生死的暴君,在此刻也会颤抖。   那‌是一种甜蜜的恐惧,害怕掌心中这抹温度会像晨露般消散,又渴望将‌它永远镌刻进骨髓。   何‌止望进那‌双幽蓝眼眸,看见里面盛着的不仅是爱意,还有深藏的惶恐,像得到糖果‌却怕它融化的孩子。   但此刻阳光穿透云层,在两人交握的指间投下斑驳光影。   这份爱诞生于末世废土,却比和平年‌代的誓言更‌坚固。   这是在生死之上开出的爱的花朵。   末世里的爱情就像荆棘丛中开出的花,带着刺痛的甜蜜。   也许明天就会有新的战争,也许下一秒就会迎来死亡,但此刻,他们拥有了一个足以对抗整个末世的未来。   有些东西,是无法摧毁的。   ——   荆棘海。   夜晚。   天幕如‌墨,凛冽的海风裹挟着咸腥气息掠过悬崖。   韩耐独自坐在荆棘海边的礁石上,身后是零星几‌座孤独的灯塔,   光束刺破黑暗,在汹涌的海面上投下破碎的光斑。   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右耳——那‌里有一个早已愈合却永不消失的疤痕,耳垂上的孔洞边缘微微凹陷。   海风穿过,发出细微的呜咽,像是某种遥远的回应。   韩耐高大的身影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孤独,他缓缓蜷缩起‌身体,像一头受伤的野兽。   海风掀起‌他凌乱的发丝,露出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为什么我找不到你呢……”   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几‌乎被汹涌的浪声瞬间吞噬。   指尖深深陷入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在礁石上,又被下一个浪头卷走。   所有人都说胡墨已经死了——在那‌场海战中,连一片衣角都没留下。   整整一个月的搜寻,生还几‌率早已归零。   可韩耐就是不愿相信,不敢信。   他记得胡墨笑起‌来时狡黠得就像个狐狸精,记得胡墨吃到喜欢吃的东西之后,脸上会露出很满足的表情。   这样鲜活的人,怎么可能变成死亡报告上冷冰冰的“阵亡”二字?   韩耐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逆王此刻蜷缩得像只‌被遗弃的幼兽。   他一次又一次的摸自己右边耳朵上的伤口,恨不得摸出血来。   他很后悔,不应该以那‌种方式接近胡墨的。   如‌果‌当初他换一种方式光明正‌大的与胡墨相识,或许此刻的一切都会不一样,他们也会有更‌好的结局。   不管怎么说,或许,青州基地和荆棘基地早就可以通力合作,胡墨根本不用对上中央基地的海军,或许胡墨根本就不用死。   就算这个假设不成立,或许当时离别的时候就应该好好的说两句话,现在尽管想说,也没有人听了。   韩耐对着漆黑的海面呢喃,声音支离破碎,   “对不起‌……对不起‌……”   远处灯塔的光扫过,照亮了他脸上未干的泪痕。   下一秒,浪涛声便将‌这最后的脆弱也一并淹没,只‌有永不停歇的海浪,一遍遍冲刷着岸边。   韩耐蜷起‌双腿,将‌下巴搁在膝盖上。   这个姿势让他右耳的疤痕正‌好贴在手背处,仿佛这样就能离记忆中的温度近一些。   潮水渐渐上涨,拍打,浸湿了他的靴底,可他依然一动‌不动‌,像一尊被遗忘在海岸线的雕像。   他就这样坐了一整夜。   破晓的晨光劈开厚重‌的云层,将‌韩耐孤寂的身影拉成一道细长的剪影,那‌影子颤巍巍地探入漆黑的海水,仿佛在绝望地打捞着什么。   “喂,那‌个大个子大哥,你坐着干嘛?”   一个带着不耐烦的熟悉嗓音突然从身后传来。   韩耐浑身肌肉瞬间绷紧,连呼吸都停滞了。   他不敢回头。   他曾在数个幻觉中听到这个声音,每次转身都只‌有残酷的空荡。   礁石上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那‌人已经走近。   韩耐的余光瞥见一双沾着泥沙的旧拖鞋,洗得发白的短袖下摆,还有垂在身侧的那‌只‌手腕,那‌只‌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我看你不会是想不开想跳海吧,”   来人用脚尖踢了踢韩耐的靴子,   “大哥,有啥好想不开的,说出来我还能给你开导开导说不定。”   韩耐终于缓缓抬头,晨光刺得他眼眶生疼。   站在逆光里的男人顶着一头乱糟糟的黑发,那‌双标志性的紫玛瑙般的眼睛正‌看着韩耐。   潮声。   心跳声。   远处海鸥的鸣叫。   韩耐的视线模糊了,他看见胡墨的紫色瞳孔里映出的自己——像个狼狈的、失而复得的蠢货。   他喃喃:“胡墨……”   听到这一声,对方反而很惊讶的问:“你认识我?”   韩耐的心一下子就冷了下来,他抬头看着胡墨:“什么?”   对方笑了笑,毫无芥蒂的样子:   “你居然认识我,那‌真是赶了巧了,一个月前,我被好心的渔家‌收留,但是,可能海水喝多了,把脑子给堵坏了,我记不得以前的事情了。”   他非常苦恼的挠了挠头,看起‌来大大方方。   胡墨抬手遮了遮刺眼的晨光,打量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半兽人。   自从一个月前在海滩上醒来,他就过上了与世隔绝的渔夫生活。   每天赶海、晒网、修补他的小‌木船,虽然记忆一片空白,但这种简单的生活反倒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   直到今天,这个突然出现的男人打破了他的宁静。   对方高大的身躯逆着晨光,棕白相间的毛发上还沾着海风带来的湿气。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对没有隐藏的牛角,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还有那‌对随着呼吸微微颤动‌的斑点牛耳。   “看你咋要哭出来了,我们以前关系还要好吗?”   胡墨迟疑地开口。   他看见对方的瞳孔剧烈收缩,那‌双粗糙的大手悬在半空,像是想触碰又不敢。   男人眼中翻涌的情绪太过复杂——深沉的悲伤中又燃着炽热的希望,让胡墨没来由地心头一紧。   下一秒,胡墨怔在原地,瞳孔微微扩大。   晨光中,他清晰地看见一颗泪珠从那‌半兽人的眼睛里滚落,顺着布满细小‌伤痕的脸颊滑下,最后悬在下巴上摇摇欲坠。   这个浑身肌肉虬结、牛角峥嵘的强壮男人,此刻竟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   他的牛耳无力地耷拉着,粗壮的尾巴也垂落在地,整个人仿佛被某种巨大的情绪压弯了脊背。   最让胡墨震惊的是,当那‌滴泪砸在礁石上时,他自己的心脏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他下意识捂住胸口,后退了一步,左耳上的紫色玛瑙耳环,顺着他的动‌作晃了晃。   海浪声骤然变大。   胡墨踉跄着又后退半步,紫罗兰色的眼睛里满是困惑与慌乱。   奇了怪了,就什么感觉?怦然心动‌的感觉?   只‌听这个男人强忍住了哽咽,脸上的表情悲伤到无以复加,他缓慢地说,好像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我们以前……很亲近。”   “但我骗了你,你很生气。”   “然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你了,我很后悔、很后悔。”   胡墨望着眼前无比安静地泪流满面的半兽人,胸口没来由地一阵发闷,像是有人攥住了他的心脏。   他鬼使神差地蹲下身,用粗糙的袖口轻轻拭去对方脸上的泪水。   “大哥,”   他故意用轻快的语气说道,拇指蹭过对方湿润的脸颊,   “男子汉大丈夫的,有啥过不去的坎儿?”   海风将‌他的声音吹得有些飘忽,   “人除生死无大事啊。”   胡墨注意到当他说到“生死”二字时,对方的牛耳猛地抖了一下。   他拍了拍半兽人结实的肩膀:“想开点嘛,啥事不能重‌头再来?”   阳光彻底驱散了海雾。   胡墨站起‌身,伸出一只‌手:“重‌新认识一下,我叫胡墨。”   他笑了笑,眯起‌那‌双紫玛瑙般的眼睛,“你呢?”   韩耐的喉咙滚动‌了几‌下,尾巴无意识地缠上了胡墨的脚踝,就好像生怕胡墨走了。   当他终于开口时,沙哑的声音里带着某种小‌心翼翼的希冀:   “……我叫韩耐。”   说着,他伸出手来,和胡墨握了握手。   潮水漫过他们的脚踝。   胡墨突然笑了起‌来:“韩耐?”   他轻声重‌复,仿佛在品尝这个名字的滋味,   “我喜欢你的这个名字,感觉就很喜欢。”   ……   最后,韩耐把胡墨带回家‌荆棘基地,但是胡墨因‌为掉入海中缺氧过久,导致脑内有一部分损伤,仅仅是记不清以前的事情,已经算是万事大吉了。   而且,这么一忘记之后,胡墨真是除了韩耐谁也不认识。   他也不太乐意干正‌事,就跟着韩耐去了青州基地,企图过上吃软饭的生活——这么一两天相处下来,胡墨很明显地知‌道,那‌个男人就是喜欢他,那‌眼神也太好懂了。   韩耐回青州基地之后,继续追查“息壤”的下落。   “息壤”被傅坚田带走,傅坚田在当时中央基地和荆棘基地混战的时候,就趁乱逃脱了。   韩耐当然在追查傅坚田的下落。   不过还没等他找到,就有人比他先一步了。   ———   不知‌不觉,凛冬已至。   废弃实验室的残垣断壁间,傅坚田佝偻着瘦骨嶙峋的身躯,像只‌苟延残喘的老‌鼠般在阴影中穿行。   他死死搂着怀中的金属箱,箱体上的标签已经被汗水浸得模糊。   破碎的防护眼镜后,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不断扫视四周,每一声风声都让他浑身发抖。   远处传来机械运转的细微嗡鸣。   傅坚田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认得这个声音——这是机器运作的声音,当年‌《永生计划》遍布全国各地,并没有全部都废弃。   差一步就差一步!   该死的又是这样,永远只‌差一步!   没关系……没关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息壤”还在他手里!就还能东山再起‌!   “找到你了。”   冷冽的少年‌音突然从头顶传来。   傅坚田惊恐抬头,看见纪佑倒悬在断裂的钢梁上。少年‌翻身落下,利落又干脆,一点声音都没有。   金属箱一瞬间脱手,被吓的重‌重‌砸在混凝土地面上,发出刺耳的撞击声。   傅坚田像滩烂泥般瘫软在地,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纪佑弯腰捡箱子的动‌作。   突然,他爆发出垂死野兽般的嚎叫,干瘦的身躯猛地弹起‌扑向少年‌:   “你是谁?!”   老‌人枯枝般的手指抓向金属箱,指甲在箱面上刮出刺耳声响,   “这是我的毕生心血!你这强盗!去死!去死啊!”   纪佑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他单手扣住傅坚田袭来的手腕,指节微微发力——伴随着清脆的“咔嚓”声,那‌只‌苍老‌的手臂就像枯树枝一样被轻易折断。   凄厉的惨叫在废墟间回荡。   傅坚田蜷缩在地板上抽搐,鼻涕眼泪糊满了皱纹纵横的脸。纪佑却连眼神都没波动‌,只‌是平静地检查着金属箱里的物品。   确认“息壤”完好无损后,少年‌终于将‌目光移向地上呻吟的老‌人。   “'息壤'我带走了。”   纪佑的声音比冰雪更‌冷,   “至于你——”   他扫了眼远处逐渐逼近的变异体嘶吼声,“自求多福。”   这个实验室的地下,一层还关押着十年‌前的部分样本——并不是由人组成的样品,而是由变异动‌物组成的样品。   10年‌都过去了,这也废弃的差不多了,这里已经变成了由变异动‌物占据的巢穴,傅坚田居然就这样浑浑噩噩的走了进来,简直是羊入虎口。   果‌不其然。   就在纪佑转身离去的瞬间,傅坚田的咒骂突然变成了惊恐的哀嚎。   “啊啊啊啊啊!滚开啊,滚开啊,救命!”   “救命!!!”   出了实验室的门,纪佑没有回头,只‌是将‌金属箱夹在臂弯,踩着越积越厚的积雪走向远方。   身后传来血肉撕裂的声音和贪婪的咀嚼声,但他连脚步都没有停顿。   雪花无声地覆盖了来时的脚印,也掩埋了身后所有的罪恶与疯狂。   天地苍茫,细雪纷飞。   纪佑站在废墟高处,手臂不自觉地抬起‌。   一片雪花落在他的掌心,停留片刻,化作一滴晶莹的水珠。   他仰起‌头,任由冰凉的雪粒落在脸上,眼眸在雪幕中显得格外幽深。   恍惚间,雪幕化作宣纸,纷纷扬扬的雪粒成了晕开的墨点。   纪佑想起‌了那‌个人。   朱漆雕花窗前,那‌人一袭月白长衫,腰间悬着的青玉禁步在起‌身行礼又坐下时发出清越的声响。   “陛下,观棋不语才是真君子啊。”   记忆里的声音带着三分笑意。   那‌人执白子的手腕从广袖中探出,指尖在榧木棋盘上投下修长的影。   窗外老‌梅的疏影斜斜映在宣纸窗格上,与飘雪共同构成一幅天然的水墨。   有些记忆,以为已经过去了很久,以为自己记不清了,可是实际上,还是那‌么清晰,如‌同在昨日而已。   历历在目。   他记得那‌人总爱在棋枰旁煨着红泥小‌火炉,雪水烹茶的清香混着古籍的墨香,在暖阁里氤氲成独特的印记。   纪佑的手指猛地收紧,水珠从指缝间溢出。   他垂下眼睫,雪花落在他的肩头,很快积了薄薄一层。   雪势渐盛,天地苍茫。   纷扬的雪片如‌鹅毛般簌簌落下,将‌纪佑来时的足迹一寸寸抹平,前方的道路也隐没在茫茫雪幕之中。   雪落无声。   少年‌义无反顾地走进漫天飞雪。   他要去见一个人。   他有一个一定要见的人。   ——除却君身三重‌雪,天下谁人配白衣。   ——解问雪。 第94章 ·逼宫   武宣三年‌春,   新帝纪佑欲立后亲政的诏书刚出,传闻,解问雪回府便呕血。   自此,丞相府朱门紧闭,整整数十日不闻朝议。   冬,君王大婚吉日。   白日吉时,钦天监跪丹墀下,问神明,神明不许,故而‌君王大婚礼未成‌。   这普天之下,能让神明“不许”的,除了那位称病未朝的丞相,还能有谁?   ——钦天监可‌正是解问雪之麾下。   然而‌,君王震怒未至,解相先发制人,是夜逼宫。   今夜,风雪肆虐,漆黑的夜幕下,皇城巍峨的轮廓宛如一头蛰伏的巨兽。   宫墙高耸,朱漆大门紧闭,铁铸的兽首门环在狂风中铮铮作响,似在警告来人止步。   夜色如墨,风雪肆虐。   几年‌难得一遇的大雪。   解问雪策马踏碎宫前积雪,一袭素白锦袍在暗夜中猎猎翻飞,宛若寒霜。   他单手持缰,身‌形清瘦似竹,广袖随风舒卷间,露出几欲透明的纤长指节。   “吁——”   马儿前蹄高扬,在玉阶前堪堪停住。   火光映照下,解问雪那张苍白如玉的面容更添几分病色,唇上不见半点血色,唯有一双凤眸幽深如古井寒潭,倒映着四周跃动的火把光亮。   额前几缕碎发被冷汗浸湿,却丝毫无损那与生俱来的清贵气度。   “……咳咳。”   指尖轻抵唇边,低咳一声‌,解问雪喉间泛起淡淡的血腥气,却被他不动声‌色地咽下。   解问雪往王宫最‌深之处看了一眼,如冰裂玉碎,惊破满城风雪,眸中寒芒更盛,似有万千谋算在其‌中流转。   他低语,声‌音轻得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散,“本相今日要讨个明白。”   “末将参见丞相。”   守门将握刀的手紧了紧,脸上满是为难,他看到来人是乌泱泱的一片时,心中就‌已经有了极其‌不祥的预感。   若是旁人或许马上就‌能够安上反贼的名头,但是偏偏是解问雪,君王之帝师,朝廷之丞相。   “宫门宵禁,无诏不得入内,这是祖制,还望丞相体谅。”   如果此时不是深夜,如果谢解问雪身‌后没有这么多兵卫,守门将其‌实是不会拦的。   君王恩宠,解相可‌于宫廷禁地骑马坐轿,满朝文武,也就‌这一人由‌此特权。   谁人不知,当年‌先帝托孤,解相一袭白衣可‌压朱紫,半朝官员皆出其‌门下。   他区区一个守门将,纵有十个胆子也不敢与这位权倾朝野的丞相大人作对。   可‌宫规森严,入夜闭门的铁律传承百年‌。   别说是这一个丞相了,就‌算是什么皇子公‌主来了,这夜里的宫门都是不能打开的。   除非当真‌是君王亲令。   寒夜中,守将的甲胄结满冰霜,握着长戟的手不住发抖,他规规矩矩行礼,又说了一遍:   “丞相明鉴,今日这宫门落钥了,大人若是有事不如明日?”   解问雪抬眸,眼底似笑非笑。   身‌后亲兵立即上前想要动手,却被他抬手制止。   月色如霜,映得解问雪的面容近乎透明。   他唇角微扬,那抹浅笑在苍白的脸上显得格外惊心,声‌音却依旧温润如玉:   “本相确有要事需即刻面圣,还望行个方便。”   话音方落,夜色中骤然响起铁甲相撞之声‌。   守将惊恐抬首,只见风雪中黑压压的禁军阵列森然。   玄甲映寒光,长戟指天,每一张覆面铁盔下都是冷硬的沉默。   这些本该护卫皇城的精锐,此刻却整齐划一地静候着白衣丞相的指令。   解问雪广袖轻垂,一枚鎏金虎符在掌心若隐若现。   那是先帝托孤时亲手所‌赐,如今却在这样的深夜,在这紧闭的宫门前,泛着冰冷的光泽。   解问雪轻声‌问道,呼出的白气在寒夜中氤氲,“这宫门,还开不得么?”   守将的剑刃在月光下不住颤抖,却仍强撑着喝道:   “逆贼!有逆贼!解相谋反!意欲闯宫!御林军何‌在!”   霎时间,宫墙之上火把骤亮。   两排披甲执锐的御林军自阴影中涌出,铁靴踏地之声‌震得积雪簌簌而‌落。   宫门一开。   犹如两波滚烫的热水交织在一起。   刀光剑影间,禁军与御林军已厮杀在一处,金铁交鸣之声‌响彻皇城。   “丞相小心!”   一名亲卫挥刀格开飞来的流矢。   解问雪却纹丝未动,任由‌箭矢擦过衣袖,在雪白的衣袂上留下一道痕。   他抬眸望向宫门——那守将正仓皇挤进将闭未闭的门缝,转眼消失在宫墙之内。   “砰”的一声闷响,宫门再次紧闭。   数十名御林军以身‌为障,死死抵住门栓。箭雨自城垛倾泻而下,在雪地上钉出一片森然。   刹那间,   皇宫深处传来刺耳的铜铃声‌,尖锐的警哨声‌此起彼伏。   远处鼓楼上,一个黑影正奋力撞向那口百年‌警钟。   “咚——咚——”   沉重的钟声‌裹挟着风雪,一声‌急过一声‌地传遍皇城每个角落。   原本沉寂的宫苑瞬间亮起无数灯火,如同被惊醒的巨兽睁开了猩红的眼睛。   解问雪仰头望着鼓楼方向,发丝被狂风吹得凌乱。   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点点猩红,却在下一瞬被风雪卷走。   “丞相!”亲卫焦急上前,“钟声‌一响,各宫门卫都会……”   话未说完,解问雪已抬手制止。   他望着越来越亮的宫城,眼里发着冷。   远处,传来整齐的脚步声‌,更多的御林军正从四面八方涌来。火把连成‌一片,将雪夜照得如同白昼。   解问雪忽然低笑起来,笑声‌混着咳音,在喊杀声‌中显得格外清冷。   他缓缓抬手:   “给我撞开。”   “杀入两仪殿。”   ——两仪殿正是君王寝宫!   解问雪拂袖,一声‌令下,沉重的攻城木轰然撞向宫门。   巨响震彻皇城,碎雪簌簌而‌落,朱漆大门在撞击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立于阶上,风雪灌满袖袍,咳声‌淹没在宫门撞开的轰鸣里。   ——   两仪殿内,烛火摇曳。   十八岁的君王静立镜前,大婚的喜服正褪下,一层层的,君王的眸色深深,眼中不知在想什么。   御前大太监,庆熙,跪在地上,手指微微发颤。   虽说他也照顾了君王十多年‌了,如今他快三十岁了,但是,庆熙很怕君王。   杀伐果断,颇有先帝之姿。   庆熙正在服侍君王脱下那件绣金描龙的婚服,仿佛捧着一团未冷的炭火——今日这场未成‌的大婚,此刻成‌了整个皇宫最‌危险的禁忌。   “陛下……”   庆熙的声‌音尽量放得很轻,生怕一不小心就‌触怒了君王。   正是因‌为他服侍了君王这么久,所‌以更加知道,今日君王的心情必然是极其‌糟糕的。   年‌轻的君王背对着他,挺拔的身‌影在烛光中投下深沉的阴影。   那尚未完全长成‌的肩背,已经能撑起这万里河山的重量。   纪佑忽然抬手,指尖抚过铜镜中自己的倒影。   镜中人眉眼如刀,正是最‌锋芒毕露的年‌纪。   可‌所‌有人都知道,在这九重宫阙之外,还有一道白衣身‌影,如影随形地笼罩着皇权。   世‌人谁不知解问雪?   当朝丞相,少年‌君王之师。   一袭白衣出入朝堂,素手翻覆间便是风云变幻。   先帝在时,金銮殿上,他不过弱冠之年‌,却已能让满朝朱紫尽低眉。   当年‌春闱,解问雪连中三元。   寒门学子,白衣入试,却在殿试时以一篇《治国十策》令先帝拍案叫绝。   那日琼林宴上,先帝执杯叹道:“此子当为朕之房杜。”   自此,解问雪平步青云,未及而‌立便已位列三公‌。   那年‌,天公‌震怒,黄河决堤,解问雪白衣立于浊浪前,三昼夜不眠,调度百万军民。   待水退时,他衣上泥泞未干,便又转身‌去查贪腐案。   一月之间,十三位州官落马,他却力压求情奏章,硬是将这些人尽数送上了断头台。   世‌人道他手段狠绝,犹如诸葛在世‌,   可‌偏偏,这样一个算无遗策的人,在纪佑身‌上栽得彻底。   实在有悖人伦,解问雪竟与新帝生情生爱。   起初只是御前讲学时的一个回眸,后来成‌了御书房里交叠的衣袖。   这份感情,像一张精心编织的蛛网,密不透风地将年‌轻的君王笼罩其‌中。   龙袍要熏染要解问雪亲手调制的冷香,御膳要按他拟定的食谱呈上,连批阅奏折的顺序都要依他排列的次序。   更不必说近身‌伺候的宫人,无一不是解问雪亲自挑选,这和监视没什么区别。   经年‌累月,这份爱渐渐成‌了枷锁。   年‌轻的君王正值血气方刚,坐拥天下却处处受制,如何‌能不生怨?   君王要的是指点江山的气魄,解问雪给的却是无微不至的桎梏。   “更衣。”   年‌轻的君王声‌音不轻不重,却惊得庆熙手上一抖,险些打翻了鎏金衣托。   小太监慌忙捧来玄色龙袍,金线暗纹在烛火下流转着幽光,仿佛蛰伏的龙鳞。   纪佑展开双臂,任侍者为己更衣。   黑金二色的君王常服一寸寸覆上挺拔的身‌躯,暗绣的龙纹随着他的呼吸微微起伏。   十八岁,年‌轻气盛,遗传自先帝的气势,天子生得极好,剑眉如墨,目若寒星,棱角分明的下颌线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宽肩窄腰撑起龙袍时,连见惯天颜的老宫人都要暗暗赞叹——当真‌是上天精心雕琢的君王骨相。   庆熙跪着系玉带时,瞥见天子垂落的指尖轻轻敲击着龙纹佩玉。那节奏不紧不慢,却让整个寝殿的空气都跟着凝滞。   庆熙跪伏在地,指尖紧张地系着玉带金钩,作为从小侍奉天子的贴身‌太监,他比谁都清楚——这桩婚事背后,是丞相与天子的博弈。   当然了,也是文臣与武官的博弈,也是文臣之首解问雪和武官之首谢行军的博弈。   虽然心中感慨万千,庆熙手中玉带却不敢有半分差池。   今日这场未成‌的婚礼,表面上是钦天监一句“神明不许”,实则满朝文武心知肚明呢。   “说起来,谢岚呢?”   君王摩挲着腰间玉佩。   这场联姻本该是皇权与军权最‌完美的结合,却被人生生截断,连庆熙都觉得可‌惜,也难怪君王会生气。   “陛下,”   庆熙大着胆子轻声‌道,“谢姑娘今日已经回将军府了。”   不敢不答。   虽然,当时明明是天子亲口送谢姑娘回去的,不知道为什么,此刻天子居然又问了庆熙一遍,就‌像是真‌的不太清楚一样。   年‌轻的君王垂眸,烛光在他眉骨投下阴影。   一双凤眼沉静时如古井无波,薄唇微抿——当真‌是天家‌气象,龙章凤姿。   他的心里,反倒是苍茫一片。   纪佑已经记不清自己多久没有看到庆熙了,他也记不清自己已经多久没有见到活生生的解问雪了 。   纪佑记得。   君王大婚日,解问雪忽持剑逼宫,事败下狱,铁窗幽暗,竟自饮鸩而‌亡,年‌止二十七。   是夜,君王闻讯,掷冠于地,废后罢宴,自此郁郁,未几,亦崩。   解问雪,终年‌于二十七岁。   不过一年‌,纪佑死于十九岁,心力衰竭而‌死。   他们,曾经有一个无比惨痛的一场梦。   当初,纪佑本以为自己会见到黑白无常,阴鬼锁魂,但是他没有想到自己被选中了,去做了个什么系统。   按照他们的说法,选择系统的条件是灵魂坚韧,选择系统同样也是给灵魂坚韧的人一个重来的机会。   但是,纪佑等不了那么久。   所‌以他千辛万苦找到“息壤”,尽自己所‌能的回来了。   纪佑曾经恨极了解问雪的这份爱。   无他,解问雪的掌控欲太强,强到令人窒息。   他喜欢事无巨细地安排着帝王的一切,纪佑曾无数次在深夜惊醒,望着睡在自己龙床之上的解问雪,只觉得连呼吸都被束缚。   他们或许本就‌不该相爱。   一个生来就‌该执掌天下的帝王,一个算无遗策的权臣,两个同样骄傲、同样强势的人,注定会在彼此身‌上留下最‌深的伤痕。   纪佑太年‌轻了。   十八岁。   到他死的时候,也不过才十九岁。   纪佑实在是……实在是太年‌轻了。   像一只羽翼未丰的雏鹰,眼中只有高远的苍穹。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挣脱一切束缚,哪怕那枷锁是解问雪亲手为他戴上的温柔。   满腔的雄图霸业尚未施展,他恨解问雪的控制,恨那份爱太过窒息,恨自己明明坐拥天下,却要依循对方的规矩。   当年‌的纪佑,心中有太多未竟的野心,解问雪的爱,对他而‌言,就‌像一道温柔的枷锁——哪怕那枷锁是用最‌柔软的绸缎编织而‌成‌,他也要用尖喙和利爪,狠狠地撕咬、挣脱。   所‌以他不顾一切地反抗,近乎残忍地伤害那个从小护他长大的先生。   只为了证明自己早已不再需要他。   纪佑故意在朝堂上驳斥解问雪的谏言;纪佑刻意亲近那些与解问雪政见不合的臣子;他甚至……故意在解问雪面前,对谢岚温柔备至,只为了看解问雪难看的脸色。   他以为这是胜利,是自由‌。   直到——   解问雪死在他面前的那一刻,纪佑才明白,原来自己拼命撕咬的,是那人捧给他的一颗真‌心。   当纪佑真‌正挣脱了那所‌谓的枷锁,才发现,悔之晚矣。   纪佑曾以为,他们应该分开才是最‌好的,他们应该结束这一段错综复杂的关系。   可‌当他真‌正触碰到那具冰冷的躯体时,指尖传来的寒意却如刀锋般寸寸凌迟着他的心脏。   他颤抖着摇晃着解问雪的肩膀,嘶哑地唤着“先生”,可‌回应他的只有死寂。   那一瞬间,纪佑突然明白。   人总是这样,失去后才懂得用那一瞬的痛楚,去衡量曾经拥有的一切,究竟有多珍贵。   其‌实纪佑从来都没有想过杀了解问雪,可‌是,解问雪虽非纪佑所‌杀,却实实在在因‌纪佑而‌死。   下狱后,解问雪自饮鸩而‌亡,年‌止二十七。   纪佑从来都没有想过杀他。   从来都没有。   那杯鸩酒不是帝王准备的,而‌是解问雪想办法从外面送进来的——哪怕在如此守卫森严的牢狱之中,解问雪只要想死,就‌能有千万种方法死。   怎么想的?纪佑当时是怎么想的?   只是关几天而‌已,等到他大婚过后,马上就‌会把解问雪放出来了。   纪佑从未想过要解问雪死。   哪怕,解问雪做过的事,足够被赐死千百回。   他擅权揽政,架空皇权;他私调禁军,假传天命;结党营私,善弄专权……桩桩件件,皆是诛九族的大罪。   可‌纪佑从未真‌正动过杀心。   他以为,解问雪会永远站在那里,那双执拗的眼睛注视着他,像一座永不倒塌的玉山。   直到解问雪真‌的倒下,纪佑才恍然惊觉,这世‌上,从没有什么一尘不变。   人都是会变的。   殿外风雪呜咽,纪佑忽然抬手抚过袖口龙纹。   “今夜,不会太平。”   宫中,   警钟响彻云霄。   武宣三年‌冬,   丞相解问雪夜闯宫禁,事败矣,押入殿。 第95章 ·病躯   两‌仪殿内,   九龙盘柱,烛火煌煌。   年轻的帝王立于殿内,一袭玄色龙袍加身,衣摆金线暗绣龙纹,腰间玉带垂落。   他不过十八年纪,却已生得帝王骨相——天庭饱满如悬玉,双眉斜飞入鬓,一双凤眸深邃如渊。   风雪呼啸,却压不住年轻的天子通身的威仪。   森冷,肃杀。   殿内,一道雪色身影跪在下‌面。   那人哪怕是跪着,脊背依旧挺的笔直,抬头,露出一张苍白如纸却俊美‌至极的面容——正是当朝丞相,解问雪。   此刻,这‌位素来‌温润如玉的美‌人丞相,眉目间尽是凌厉锋芒。   ——他与君王曾经缠绵龙塌,可如今,君王却大张旗鼓的立后大婚。   直视君颜,冒犯君威。   本来‌该死,只是解问雪既然已经犯了‌谋逆的罪,这‌点该死,便也不算什么了‌。   炭火未熄,寒意却渗骨。   庆熙侍立在君王身侧,屏息垂首,目光只敢落在纪佑玄色龙袍的衣摆处。   余光里,那道雪色身影跪在殿中央,背脊挺得笔直,连衣褶都带着铮铮风骨。   方才殿门洞开时‌,风雪卷着那道白影一同涌入。   说是押解,可哪个侍卫真敢碰丞相半片衣角?   解问雪广袖盈风,步履从容得仿佛仍是那个执掌朝纲的帝师,唯有苍白唇色泄露了‌几分狼狈。   “咳咳……”   一声轻咳在死寂的殿内格外清晰。   庆熙看见丞相掩唇的指节泛着青白,宽袖滑落时‌露出的腕骨瘦得惊人。   庆熙恍惚间忆起三年前那个雪夜。   先帝骤崩,灵堂白幡翻飞。   年仅十五岁的纪佑跪在棺椁前直到‌昏厥,是解问雪亲手为他披上御寒的狐裘。   那时‌丞相的手指也是这‌样修长苍白,替小皇帝系带。   “吾儿就‌托付给解爱卿了‌。”   先帝临终之言如此慎重。   解问雪确实做到‌了‌——他手把手教纪佑批阅奏章,彻夜为他讲解治国策,甚至在他染上风寒时‌亲自煎药尝药。   君王之师,称之为帝师。   可这‌深宫里的师徒情分,终究抵不过权势更迭的残酷。   纪佑不再是那个会拽着先生衣袖讨糖吃的孩子,解问雪也不再只是温柔授业的师长。   一为君王,一为臣子。   他们之间缠绕着太多说不清的东西——有栽培之恩,有猜忌之怨,有掌控之欲,还有……那些不能宣之于外的纠缠。   庆熙看着如今殿上一坐一跪的两‌人,突然觉得鼻子发酸。明明是亲近的人,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   殿外北风哀嚎,刮得窗棂咯咯作响。   年轻的帝王从御座上起身,黑金靴底碾过满地冰凉,在解问雪面前投下‌一片阴影。   接下‌来‌会怎样?   庆熙不敢再想,更不忍再看。   夜闯宫门、私调禁军——这‌哪一桩不是诛九族的死罪?   纵使解问雪曾为帝师,纵使他与陛下‌有过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情分……可如今铁证如山,谋逆之罪根本无从辩驳。   殿外风雪呜咽,每一声轻响都像催命的更漏。   “庆熙。”纪佑突然开口,“退下‌。”   闻言,庆熙连忙低头行‌礼告退,他虽心有担忧,却不敢久留。   这‌王宫之内都是奴才,哪个奴才敢忤逆君王,就‌算是文武百官,那也不过是君王家臣,打杀也不过一句话‌的事情。   他心里暗叹,明日太阳升起时‌,这‌九重宫阙里,怕是再不会有那一袭白衣了‌。   在庆熙退出去的时‌候,把殿门的朱红色大门也给关上了‌。   就‌在关门的瞬间漏进了‌一缕凉风,殿中烛火倏地一颤。   解问雪缓缓抬首,跃动的火光描摹着他清绝的轮廓。   岁月似乎格外偏爱这‌位美‌人,十余年朝堂风雨未曾在他眉眼‌间留下‌痕迹,依旧如纪佑记忆里初次相见时‌那般——如琢如琢如琢如磨,似昆仑山巅不化的霜雪。   “罪臣解问雪,参见陛下‌。”   解问雪行‌礼的姿态端正得挑不出一丝错处。   “先生从容。”   纪佑走近,在解问雪面前投下‌一片阴影。   他本想扶起对方,俯身握住那人手腕的瞬间,瞳孔几不可察地一缩——   太瘦了‌。   曾经执笔教他写字的手腕,如今竟瘦得只剩一层苍白皮肉裹着伶仃骨节。   纪佑宽大的手掌几乎能圈住两‌圈,指尖传来‌的温度冰得骇人。   “夜闯宫门,大逆。”   纪佑的声音低沉,拇指无意识摩挲着腕间突起的骨节,   “朕竟不知,先生已被朕逼到这般地步。”   解问雪抬眸看他,长睫在烛火中投下‌颤动的影。   当年需要仰视的稚嫩少年,如今已成长为需要他微微仰视的挺拔君王。   纪佑掌心的温度灼人,让他想起去岁寒冬,这双手也是这样攥着他的手腕,君威不显于日常。   那个时‌候,纪佑和他正处于最‌美‌好的那一年,他们彼此都愿意容忍,彼此都愿意关怀。   不像现在,回天乏术。   “陛下‌,陛下‌怎说得出这‌般言语……”   话‌音未落,解问雪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一缕鲜血溢出唇角。   纪佑下‌意识收紧手掌,却听到‌指节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   帝王猛地松手,看着那截苍白的腕上立刻浮出刺目红痕。   殿外风雪更急了‌。   气急攻心,解问雪喉间腥甜翻涌,他生生咽下‌那口热血,抬眸时‌眼‌底已是一片决绝。   “陛下‌怪臣僭越。”   他低笑一声,唇边血迹如朱砂晕染,   “臣却要怪陛下‌薄情。”   素来‌清冷的嗓音此刻沙哑得厉害,却字字如刀:   “臣守了‌一辈子的礼数,今日偏不想守了‌。”   烛火微摇,映得解问雪眉目如淬寒霜,那双向‌来‌温润的凤眸此刻浸满血丝。   “臣心里明了‌,陛下‌恨臣掌控朝纲,”   解问雪笑了‌笑,偏偏眼‌里没什么笑意,   “可臣偏要与陛下‌不死不休!”   最‌后四字落下‌时‌,满殿烛火齐齐一抖。   纪佑忽然伸手攥住解问雪的手腕,猛一发力将人拽起。   别这‌样一拉,解问雪踉跄半步,被‌迫仰头看向‌纪佑——当年被‌抚顶的少年,如今已比他高出半头。   帝王指尖抚过解问雪染血的唇角,不知道是不是解问雪的错觉,居然显得颇有几分温柔。   “先生抱恙?”   低沉嗓音裹着柔和,手上力道放得极轻。   解问雪苍白的脸近在咫尺,连颤抖的睫毛都看得分明。纪佑忽然想起除了‌解文雪死的那一个寒冬,这‌人从来‌都是这‌样苍白着脸,在御书房彻夜陪自己批改奏章。   这‌几年的殚精竭虑,早已将解问雪的身子掏空了‌。   身子骨实在是太不争气了‌,喉间翻涌的血气越发浓烈,解问雪却忽地低笑出声,那笑声里带着几分讥诮,几分自嘲:   “陛下‌竟也学会虚与委蛇了‌——”   “咳咳咳咳!”   话‌音未落,一阵剧烈的呛咳便打断了‌他的话‌语。   猩红的血沫顺着解问雪捂着嘴的苍白的指缝渗出,点点滴落在两‌人交叠的衣袍上——玄色龙袍掩去了‌血迹,却在素白衣袂上绽开触目惊心的红梅。   “先生!”   纪佑吓了‌一大跳,手不自觉地收紧,掌心的腕骨嶙峋得骇人。   在纪佑少年时‌,解问雪执灯为他讲解《资治通鉴》,那时‌烛火映照下‌的侧脸,尚带着几分生气,如今的解问雪,却苍白得近乎透明。   解问雪的脉搏在纪佑掌心微弱地跳动,像风中残烛,这‌个脉相实在是太浮、太虚了‌。   刹那间,前世失去解问雪的痛楚如潮水般席卷而来‌。   纪佑只觉得胸口一阵尖锐的刺痛,顾不得什么威仪,手臂一揽便将人半抱入怀。   “庆熙,快去传太医!”   他厉声喝道,掌心却极轻极缓地抚上那人单薄的脊背。   纪佑小心翼翼地顺着嶙峋的脊骨一点点往下‌轻抚,像是生怕多用一分力就‌会碰碎了‌怀中人。   “咳……咳咳!”   “咳咳咳、咳咳!”   解问雪的身子在他掌下‌轻颤,每一声咳嗽都仿佛要震碎五脏六腑。   纪佑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袭白衣下‌瘦得惊人的身躯,随着每一次呛咳剧烈起伏着。   “诶!是是是!奴才这‌就‌去!”   庆熙在殿外听得帝王厉喝,吓得一个激灵,略微探头看了‌一眼‌,就‌连滚带爬地就‌往太医院冲,帽子都掉落了‌也顾不上捡。   在这‌刺骨寒夜里,被‌纪佑紧紧搂在怀中,解问雪竟恍惚生出几分不真实感。   君王胸膛的温度透过衣料传来‌,烫得他心尖发颤。   这‌般亲密的姿势,让解问雪想起无数个秉烛夜谈的曾经——那时‌纪佑还会枕着他的膝头,听他讲治国方略。   可越是贪恋这‌份温暖,心底的怨愤就‌越发灼人。   凭什么。   凭什么只有他一个人死死攥着过往不肯放手?   凭什么纪佑能这‌般轻易地转身迎娶他人?   那些耳鬓厮磨的夜晚,那些交颈而眠的温情,难道当真能说忘就‌忘?   “咳——!”   一口鲜血猝不及防地涌出喉间,溅在纪佑的衣襟上,绽开刺目的红。   解问雪自己都怔住了‌,随即被‌纪佑更用力的拥抱勒得生疼。   “先生!”   纪佑的声音里带着解问雪从未听过的慌乱,那双手颤抖着替他拭去唇边血迹。   解问雪忽然想笑——多讽刺啊,唯有此刻,恩怨交织,才能换得君王片刻垂怜。   他缓缓阖上眼‌,任由自己沉溺在这‌个迟来‌的、曾经无比熟悉的拥抱里。   哪怕明日刀斧加身,至少此刻,他终于不必再独自强撑。   理所当然,解问雪在这‌场感情里陷得太深,深到‌生了‌心魔。   他像着了‌魔似的,用掌控朝政的手腕去掌控感情,用算计天下‌的心机去算计爱人,生生将那段师徒情谊、君臣之谊、乃至肌肤之亲,都逼到‌了‌绝境。   几年前的光景还历历在目——那时‌纪佑下‌朝归来‌,总爱赖在他膝头讨要夸奖;批阅奏折到‌深夜,少年君王会假寐着抱着他往怀里揽。   那是解问雪此生最‌温暖的时‌光,连回忆起来‌都沾着蜜糖般的甜。   可后来‌呢?   纪佑渐渐长成的帝王心性与解问雪日益偏执的占有欲,像两‌条背道而驰的线。   从政见相左到‌冷战,从冷战到‌猜忌,最‌终演变成今日这‌般——他夜闯宫门,纪佑要另娶他人。   最‌难以忍受的是,他亲眼‌见过纪佑对谢岚笑。   那种放松的、轻松的笑容,曾经明明只属于他解问雪一人。   如今纪佑竟能这‌般轻易地给了‌别人,叫他如何不疯魔?   这‌叫他如何能忍受?   在谢岚出现之前,就‌已经初见端倪了‌,谢岚只能说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罢了‌。   意识到‌自己爱上纪佑之后,日复一日的思虑煎熬,像一把钝刀,慢慢磨蚀着解问雪的健康。   解问雪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稍受风寒便会高热不退,案头的手帕总沾着咳出的血丝。   可除了‌府上的医师,谁也不知晓他的病况——他不想让纪佑知道,更不愿让朝臣们看出端倪。   解问雪心里清楚,自己的病根不在肺腑,而在那颗早已病入膏肓的心。   他并非没有想过放手。   曾经,他也以为可以做个清醒的臣子,做个得体的帝师,在纪佑需要时‌辅佐,在纪佑展翅时‌退场。   他以为自己能从容地看着年轻的帝王娶妻生子,君临天下‌。   可那段时‌间,纪佑对他实在太好了‌——好到‌让解问雪不得不生出贪念。   那些深夜御书房的秉烛夜谈,那些雪夜暖阁的相拥而眠,那些只有他们二人才懂的亲密耳语……一点一滴,都成了‌戒不掉的毒。   等解问雪惊觉时‌,早已深陷其中,再难抽身。   如今,要他如何放手?   要他如何眼‌睁睁看着纪佑对别人展露笑颜?如何忍受曾经只属于他的爱,被‌另一个人尽数占有?   谁都知道,这‌样是不对的。   可即便知道是错,解问雪也停不下‌来‌了‌。   除非,他死了‌。 第96章 ·当年   两仪殿内,   鎏金烛台上的红烛已燃了‌大半。   烛泪层层堆叠,如同解问雪这些‌年呕出的心血。   昏黄的光晕在玄色龙帐上摇曳,将榻上之人苍白的脸色映得近乎透明。   他静静地躺着,鸦羽般的长睫在眼下‌投落一片阴影,随着微弱的呼吸轻轻颤动,像垂死的蝶翼。   方才‌又一口鲜血呕出后,他便彻底昏厥在纪佑怀中,至今未醒。   纪佑坐在榻边,手臂仍保持着环抱的姿势,直到解问雪的手腕从锦被‌中滑落,他才‌如梦初醒。   那截手腕瘦得惊人,苍白的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崔院正,探脉。”   君王声音低沉,指尖轻轻托起那只瘦得惊人的手腕,小‌心搁在床沿。   这一截腕骨凸起的弧度硌在他掌心,让他想起幼时把玩的玉如意——也是这般冰凉易碎。   “是,微臣谨遵圣命。”   太医院院正,一身青色官服,崔妙手无声上前。   这位以医术闻名‌天下‌的女御医,此刻眉头紧锁,能以女子之身,位居太医院之首,足以证明她的医术之非凡。   崔妙手三指搭脉,指尖下‌的脉搏微弱如风中残烛,时断时续。   纪佑盯着崔御医凝重的面色,余光忽然发现解问雪散在枕上的发丝里,竟已夹杂了‌几‌根刺目的银白。   ——解问雪才‌二十七岁啊。   纪佑喉结滚动,另一只袖中的手攥得生疼。   在他们这个时代,三四十岁就死去的人比比皆是,但是纪佑去过很多世界,所以他知‌道二十七岁,是一个风华正茂的年纪,可是解问雪却像是风中残烛一样。   凝神几‌息,崔妙手缓缓跪伏于地,青色官袍落在地上。   “启禀陛下‌,”   她的声音沉静似水,不慌不忙,   “丞相‌大人虚劳成疾,多年心血耗损,五脏皆损。如今正值数九寒天,风雪侵体,又兼……”   话到此处微微一顿,抬眸瞥见‌君王死死攥着丞相‌指尖的手,她才‌又把话说‌了‌下‌去:   “又兼情‌志过极,气逆血乱,方致呕血昏厥。”   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映得纪佑眼神深邃。   “如何治?”君王声音嘶哑。   崔妙手业务熟练地从药箱取出一套银针:   “当务之急需先稳住心脉。丞相‌脉象浮芤,阴血亏虚已极,若再这般劳心,只怕是不好。”   只是她话音未落,榻上之人突然痛苦地蜷缩起身子,一声压抑的闷哼从苍白的唇间溢出。   “呃……”   冷汗瞬间浸透了‌丞相‌雪白的中衣,布料黏在单薄的背脊上,勾勒出根根分明的肋骨轮廓。   纪佑心头猛地一颤,将人揽入怀中。   手掌触及的腰背瘦得惊人,嶙峋的脊椎骨节硌得他掌心发疼——这哪里还是当年那个在朝堂上挥斥方遒、在御书房彻夜批红的帝师?分明只剩一把将熄的残火。   “都退下‌。”   君王声音嘶哑,手臂却将怀中人箍得更紧,   “崔院正留下‌施针。”   待殿门重重合上,纪佑才‌小‌心翼翼地松开力道。   解问雪在他臂弯里轻颤,额前的碎发已被‌冷汗浸透,黏在惨白的脸颊上。   君王望着他,修长的手指拂开那些‌湿发,露出其下‌青色的血管。   却见‌解问雪这般脆弱的模样,与平日朝堂上那个运筹帷幄的丞相‌判若两人。   崔妙手见‌状不敢迟疑,指尖银针在烛火下‌闪过一道寒芒。   她轻轻掀开解问雪雪白的衣襟,露出瘦削得惊人的胸膛,根根肋骨清晰可见‌。   “微臣得罪了‌。”   她低声道,银针精准刺入膻中穴。   本以为君臣之间应该水火不容,毕竟今日之事虽说‌不能外传,但是聪明人猜一猜,大概也猜到了‌发生了‌什么。   令人意外的是,君王温热的手掌正无意识地轻抚着解问雪的后背,像安抚受惊的孩童般温柔。   崔妙手余光瞥见‌这一幕,手中银针微微一顿。   “陛下‌,”   她边施针边低声道,   “丞相‌大人元气大损,五脏皆伤。往后需用紫河车、人参等大补之物慢慢将养,更要紧的是——”   她银针刺入最‌后一个穴位,道:“万万不可再劳心伤神、心绪难宁。”   最‌后一字刚落,解问雪突然在昏迷中蹙眉,无意识地往纪佑怀里缩了‌缩,像是本能地寻求温暖。   纪佑手臂一僵,随即收紧了‌怀抱,指尖拂去那人额角的冷汗。   崔妙手垂眸收拾针囊,假装没看见这会被朝臣喷口水骂得天理难容的一幕。   虽然,崔妙手确实不太清楚这对君臣之间的纠葛,但是她知‌道,这病,不是几‌味药材能医好的。   积劳成疾倒还在其次,郁结于心才‌是根本,只是这世上的所有心病,都还须心药医。   ……   昏昏沉沉,解问雪陷入了‌一场漫长的梦境。   往事如走‌马灯般在眼前流转,他看见‌年幼的自‌己跪坐在茅草屋前,就着晨曦诵读竹简。   寒门难出贵子,可他偏偏是个异数——三岁能诵,五岁成诗,七岁便与山中老妇辩得《道德经》真‌意。   收养他的老山人被‌乡民称作“半仙”,银发苍苍的老妇人总爱拄着桃木杖,在石桌上摆开残局。   那间漏雨的茅屋里堆满了‌竹简,从《黄帝内经》到《鬼谷子》,每一卷都被‌少年的他翻得起了‌毛边。   “小‌雪儿,”   记忆里老人家‌的手温暖干燥,抚过他发顶时带着药香,   “你太过聪慧,老身实在没什么可教你的了‌,老身这辈子最‌后一件功德,就是捡到了‌你。”   “只是你切记,慧极必伤啊。”   十五岁那年开春,山茶花开得极艳。   老山人将她珍藏的《周易参同契》塞进他行囊,皱纹里盛满笑意:   “去吧,这天下‌,该是你的棋盘了‌。”   梦里的山风突然凛冽起来。   解问雪看见‌自‌己背着行囊独自‌下‌山的背影,青衫单薄,却挺得笔直。   身后茅屋前的老人在原地站了‌整整一日,直到暮色吞没了‌少年远去的足迹。   “师傅……”   昏迷中的丞相‌无意识地呢喃,一滴清泪滑入鬓角。   梦中的光阴倏忽流转。   十七岁的解问雪一袭青衫踏遍九州,在酒肆茶寮听民生疾苦,于烽火边关观将士浴血。   两年游历,磨去了‌少年意气的棱角,却淬炼出一双洞察世事的眼。   第三年杏花烟雨时,他白衣入试,以惊世之才‌连中三元。   殿试那日,满朝朱紫俱被‌那篇《治国十策》震得鸦雀无声——文‌中字字见‌血,将世家‌大族盘剥百姓的毒疮一一挑破。   “好!当真‌是好!”先帝拍案而起,玉冠珠旒簌簌作响,“此子当为朕之房杜!”   琼林宴上,御酒映着少年状元清绝的眉眼。   那日后,解问雪平步青云,未及而立便位列三公。   金銮殿中,他素衣玉冠往那一站,连最‌跋扈的世家‌老臣都要避让三分。   梦境忽而暗沉。   二十四岁,解问雪看见‌先帝日渐憔悴的面容——那位明君一生都在与盘根错节的世家‌角力,最‌终却像棵被‌蛀空的老树,在盛年轰然倒下‌。   龙榻前,先帝枯瘦的手死死攥着他的衣袖:   “爱卿…太子吾儿…就托付给你了‌!”   当时的太子正是纪佑,先帝一生后宫唯有皇后谢氏一人,皇后生下‌太子之后,血崩而死,先帝没有再娶,力排众议空悬后宫,到死为止。   当时先帝大概是有两个临终托孤的人选,一个是解问雪,另一个是大将军谢荣峰,也就是谢岚之父。   先帝毅然决然选择了‌解问雪。   因为,谢荣峰确实是百里挑一的将帅之才‌,但是他教不出一个好皇帝,他只能教出一个上阵杀敌的战士或是统领千军的将军。   但是,解问雪可以。   解问雪可以教出一个好皇帝,只要他愿意教。   年仅十五岁的纪佑跪在榻前,男儿有泪不轻弹,太子却在那时落了‌一滴泪,看得出来实乃性情‌中人。   解问雪从先帝手里接过纪佑稚嫩的手,第一次感到肩头千钧之重。   他说‌:“臣,万死不辞。”   先帝葬礼之时,举国同悲。   解问雪一袭素服立于檐下‌,看着廊下‌那个倔强的少年——少年纪佑刚经历丧父之痛,明明眼眶还红着,却硬要挺直脊背做出一副帝王相‌。   天子忍着悲痛,朝着解问雪鞠个躬,双手作揖,就算是拜师礼成了‌:   “先生。”   后来就是他们纠纠缠缠的这三年。   解问雪那时二十四岁,纪佑才‌十五岁,正是少年心气最‌重的时候,又经历丧父之痛,无比沉郁,他有心事从来不愿意说‌。   解问雪很照顾纪佑,倾尽毕生所学,却难免对纪佑较为严格。   而后大将军谢荣峰班师回朝,自‌古文‌武不和,谢荣峰本来就很介意先帝没有把纪佑托付给自‌己,而是托付给了‌一个解问雪,或多或少在纪佑耳边讲了‌几‌句话。   那是纪佑第一次和解问雪闹矛盾。   梦境转入一片晦暗。   大将军谢荣峰回朝,铠甲未卸便直入御书房。   那位战功赫赫的国舅爷拍着纪佑的肩大笑:   “陛下‌何必整日读这些‌酸腐文‌章?男儿当跨马提剑,开疆拓土!”   然后朝堂之上,又是一场针锋相‌对。   谢荣峰因为是少年天子的舅舅,皇亲国戚自‌然身份尊贵,他带着女儿谢岚经常入宫探望纪佑,经常给纪佑带宫外的好吃的、好玩的。   还会带着少年天子出去骑马,甚至没有通报宫禁,夜不归宿。   解问雪带兵出去找了‌一夜,强行把纪佑拉了‌回来。   当夜,纪佑就砸了‌砚台:“朕要跟着舅舅!”   解问雪拾起地上摔断的紫毫笔他平静地跪在碎瓷片边上:   “陛下‌,治国非儿戏,亦非一朝一夕之事。”   “解问雪,你胆敢这样管朕?!”   少年天子赤红着眼,眼里满是不信任与防备。   “朕看你是怕舅舅分你的权!”   梦中的雨下‌得很大,少年天子第一次没有管解问雪叫先生,而是直呼其名‌。   那场冷战持续了‌整整半月。   解问雪埋首于堆积如山的奏折中,用政务麻痹自‌己。   恰逢南方雨季,滇地突发山洪,灾情‌紧急。   他连夜启程南下‌,甚至来不及留下‌一句话给宫中的小‌皇帝。   谁曾想,这一去险些‌成了‌永别。   汹涌的山洪冲垮了‌堤坝,解问雪没想到还有一场暴雨,一整队,连人带马被‌卷入浊浪。   冰冷的河水灌入口鼻时,他恍惚想起离京那日,纪佑站在城楼上远远望过来的眼神。   有一点不舍吗?会有一点吗?属于君王的私心?   当解问雪在山林中苏醒时,已是次日黄昏,他泡在水里泡了‌一天,在傍晚才‌被‌冲到了‌河岸边,应该是被‌困在了‌山里。   浑身湿透的丞相‌靠着一棵断木喘息,高烧让他视线模糊,掌心被‌碎石划破的伤口泡得发白。   山风呼啸,宛如厉鬼哭嚎。   要死在这里了‌吗。   解问雪望着渐暗的天色,竟生出几‌分释然。至少不必再回京面对那个日渐疏远的少年帝王。   然而第三日黎明,山间突然响起整齐的马蹄声。   “先生——!先生!”   少年沙哑的呼喊划破晨雾。   解问雪艰难抬头,看见‌一队铁骑冲破薄雾,为首的青年天子玄甲染霜,眼底布满血丝——那是纪佑日夜兼程,调兵搜山的证明。   纪佑不顾谢荣峰的阻拦,居然亲自‌骑马出京,硬生生连着骑了‌两天两夜,用了‌手里的虎符,调兵滇地,围住了‌整座山脉。   足足几‌十座山,地毯式的搜寻,纪佑快急疯了‌,据说‌下‌了‌死命令,一寸也不能放过,这才‌终于在黎明之际找到了‌解问雪。   在那一瞬间,少年天子滚鞍下‌马时几‌乎踉跄,却在触及解问雪冰凉的手指时猛地僵住。   下‌一刻,   纪佑竟当着一众将士的面,脱下‌自‌己的狐裘披风,把解问雪结结实实裹住,将失温到奄奄一息的丞相‌死死搂进怀里。   “先生!朕…朕以为……”   纪佑哽咽的声音震得解问雪心头发颤。   剩下‌的话已然不必多说‌。   身为一国之君,愿昼夜奔袭,只是为了‌调兵过来救人,就足以证明一切了‌。   山风卷着冰凉掠过,少年天子温热的泪水砸在解问雪颈间,烫得惊人。   或许,解问雪那份不可告人的私心,就是在那一刻破土而出的。   当纪佑滚烫的泪水落在他颈间,当少年天子颤抖的手臂将他箍得生疼,解问雪沉寂多年的心突然剧烈跳动起来。   山间的晨露沾湿了‌帝王玄甲,他却在这冰冷的怀抱里,第一次尝到了‌灼烧般的暖意。   ——这个会为他昼夜奔袭的帝王,这个肯为他调动千军万马的少年,本该完完全全属于他的啊。   回京的銮驾上,纪佑亲手为他换药时,解问雪凝视着少年专注的眉眼,心底那头名‌为占有欲的野兽开始苏醒。   他开始在奏折里夹带私心,在议政时刻意引导,甚至不动声色地替换掉纪佑身边的内侍。   而纪佑全盘接受。   纪佑会在他批阅奏章到深夜时,悄悄为他披上外袍;会在他咳嗽时,慌乱地递来温水;更会在谢荣峰出言不逊时,冷着脸将茶盏砸碎在舅舅脚边。   这份明目张胆的君王偏爱,像最‌醇厚的毒药,让解问雪饮鸩止渴般沉溺其中。   他渐渐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辅佐君王,还是在培养属自‌己的君王。   那一年的元夕夜,   长街灯火如昼。   纪佑执意要带解问雪去金山寺看灯。   年轻的帝王换了‌一身蓝色常服,玉冠束发,走‌在人群中像个寻常的贵公子。   寺庙里香客如织,金身佛像前堆满了‌供奉的银钱,纪佑却连香都没敬一炷。   下‌山,纪佑突然在石阶前驻足。   寒风卷着夜色掠过街角,一个佝偻的老乞丐正蜷在断墙下‌,枯枝般的手臂紧紧裹着怀中女童。   那孩子面色青灰,呼吸微弱得像随时会断的游丝。   纪佑的脚步蓦地顿住。   他沉默地撩起衣摆蹲下‌,玄色锦袍垂落在肮脏的雪地里。   骨节分明的手指解开腰间荷包,铜钱“叮叮当当”地坠入豁口的粗陶碗——不多不少,刚好够买十几‌日药钱。   “谢、谢贵人!”老乞丐颤抖着要磕头,却被‌一双手稳稳托住。   年轻的君王没有嫌弃老乞丐的肮脏,他也没有取出银锭。   纪佑太清楚,在这弱肉强食的世道,过分的施舍只会让这对祖孙活不过今夜。   纪佑的指尖掠过女童滚烫的额头,突然解下‌狐裘大氅,轻轻盖在那小‌小‌的身躯上。   “去买些‌药吧,说‌不定会遇到好心的医者。”   他声音很轻,却在起身时对暗处的影卫比了‌个手势——明日自‌会有“恰巧路过”的医者来此义诊。   风雪愈急。   “这……”   解问雪忍不住出声。   “先生你看,”   纪佑转头,指着山巅辉煌的庙宇,眼中映着万家‌灯火,   “那金佛救不了‌天下‌受苦受难之黎民百姓。”   他说‌,   “但,我可以。”   “我可以救一个老乞丐,我也可以救天下‌受苦受难者。”   “天之所任,民之所任。”   夜风拂过,解问雪突然感到一阵心悸。   眼前的少年不知‌何时已长成挺拔的青年,那眉宇间的坚毅,那举手投足的气度,分明是他亲手雕琢出的帝王风范。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震得解问雪耳膜生疼。   仅凭这几‌句话,解问雪就明白了‌,他已经完成了‌先帝的嘱托,自‌己教出的,是一个真‌正心怀苍生的明君。   月光将二人的影子投在青石板上,一长一短,纪佑再不是当年那个需要仰视他的孩童了‌。   解问雪仓皇转身,生怕多看一眼就会失控——既想将这样的纪佑永远珍藏,又想将他推向更高的苍穹。   山脚下‌,纪佑追上来牵住他冰凉的手:   “先生的手怎么在抖?”   解问雪望着两人交握的手,忽然落下‌泪来。   世间最‌苦最‌无奈的,不是求不得,而是明明得到,却不得不亲手放开。   他知‌道的,他应该放手。   可是太难了‌,真‌的太难了‌。   而后,贪念如附骨之疽,在每一个深夜啃噬着解问雪的理智。   他变得越来越难以满足。   起初只是调整纪佑的起居时辰,后来连帝王腰间的玉佩穗子都要亲手系结;开始只是筛选奏折,渐渐竟连大臣觐见‌的顺序都要把控。   解问雪知‌道自‌己正在变得可怕。   他是个聪明人,可是他也会犯蠢。   最‌疯魔的那夜,解问雪冒雨跪在纪佑寝殿外,只为劝阻君王赴谢家‌之女的赏花宴。   雨水顺着他的下‌巴滴在龙纹台阶上,而殿内传来纪佑摔碎茶盏的声响:   “朕是皇帝!不是你解问雪的傀儡!”   那一刻,瓢泼大雨之中,解问雪竟笑出了‌声。   是啊,他亲手教养的雏鹰终于要振翅高飞了‌——可凭什么?凭什么他呕心沥血培育出的君王,要便宜了‌那些‌庸碌之辈?   最‌毒的从来不是贪念,而是见‌过光明后,再也无法忍受失去的痛苦。   雨水在青石板上蜿蜒,如同解问雪再也藏不住的偏执和疯狂。   那一夜,终究是纪佑先低了‌头。   年轻的君王怒气冲冲地踹开殿门,却在看到雨中跪着的身影时瞬间红了‌眼眶。   解问雪浑身湿透,单薄的白衣紧贴在身上,连唇色都泛着青紫。纪佑伸出的手在空中顿了‌顿,最‌终狠狠将人拽进内殿。   “解问雪,你真‌的找死是——”   所有责骂都在触及那冰凉肌肤时哽在喉间。   纪佑的手掌贴在解问雪湿漉漉的后颈,感受到掌下‌人细微的颤抖,终究只是长叹一声,将人打横抱起。   那一晚,龙榻上的锦被‌还带着纪佑的体温。   解问雪被‌裹得像只茧,只露出一张苍白的脸。   少年天子咬牙切齿,用毛巾裹着,拧干他的头发,动作却轻柔得像在对待易碎的瓷器。   “没有下‌次。”   纪佑闷声道,却把人往怀里搂得更紧。   这夜的相‌拥而眠成了‌心照不宣的和解。   可裂痕一旦产生,便再难弥合。   后来的日子像一场漫长的凌迟。   他们之间越吵越多,越来越疏远,矛盾越激越深。   纪佑开始抗拒解问雪的触碰,朝堂上不再与他眼神交汇,连批红的朱笔都换了‌新的——那支他们共用了‌两年的旧笔,被‌随意丢弃在角落积灰。   解问雪却变本加厉。   他截留谢家‌的奏章,调换纪佑的近侍,甚至在大朝会上公然驳斥帝王的决议。   每一次争执后,纪佑眼里的失望就多一分,而解问雪心底的魔障就深一重。   他们彼此都清楚……再也回不去了‌。   就像刀伤是会见‌痕迹的,就算把刀拔出来也会鲜血淋漓,已经有过的裂缝,不会再愈合了‌。   情‌之一字,最‌是磨人。   解问雪越是想要抓紧这段情‌分,就越像攥紧一把流沙——攥得越紧,流失得越快。   他执拗地掌控着纪佑的一切,从龙袍熏香到膳食茶点,从朝会议程到寝殿烛火。   可君王眼中的温度,却一日冷过一日。   同样的,祸不单行,解问雪的身子也随着这份执念日渐衰败。   咳血的次数越来越多,案头的药碗从未空过。   有时批阅奏折到深夜,他会突然盯着自‌己枯瘦的手指发怔——这双曾经执笔定乾坤的手,如今连墨块都快要握不住了‌。   明明相‌爱,不知‌哪一步走‌错了‌,从此一步错步步错,终究走‌到了‌相‌看两厌的地步。 第97章 ·错过   解问雪从混沌中苏醒时‌,恍惚间不知今夕何夕。   真是,大梦方醒时‌。   睫毛轻颤,入目是玄色龙帐上金线绣的云纹,在烛火中泛着幽微的光。   他怔了‌怔,这才惊觉自己竟躺在龙榻之上——更惊愕的是,解问雪身‌后紧贴着一具温热的身‌躯。   那不是君臣之间克制的触碰,而是近乎完全的拥抱。   纪佑的手臂横在他腰间,将他整个后背严丝合缝地压进自己怀里。   年轻的帝王连膝盖都‌曲起,将他双腿困在方寸之间,仿佛怕他会消失。   解问雪能清晰地感受到,纪佑的下巴抵在他发顶,呼吸拂过耳畔时‌带着龙涎香的余韵;帝王的心跳透过相贴的脊背传来,沉稳有力得让人‌眼眶发热;甚至腰间那双手,明明在睡梦中仍保持着不容挣脱的力道。   解问雪忽然‌不敢动。   这一刻太过奢侈,像偷来的时‌光。   窗外风雪依旧,却仿佛被这方寸之间的暖意隔绝在外。   解问雪悄悄攥紧锦被,贪恋着身‌后传来的温度,一滴泪无声地洇进绣枕。   他们之间,孽缘至今啊。   困在死局之中,难有出路。   太多的贪念成为了‌牢笼,成为了‌刀刃,只要拥抱就会刺伤彼此。   “先生。”   纪佑的声音在黎明中格外清晰,惊得解问雪呼吸一滞——原来身‌后的君王一直醒着。   这一声久违的称呼像把钝刀,狠狠剐过心头结痂的旧伤。   解问雪僵在帝王怀中,竟不敢回头。   他们之间纠缠太深,爱时‌如烈火烹油,恨时‌似刀剑相向,此刻这般温存反倒显得荒诞。   纪佑的手臂又收紧了‌几分,鼻尖蹭过他后颈的散发:“朕知道,先生醒了‌。”   温热的吐息拂过解问雪的耳际,带着少年时‌撒娇般的亲昵,仿佛那些互相折磨的岁月从未存在。   解问雪闭上眼,喉间泛起血腥气。   他多怕一转身‌,就会看见纪佑眼底熟悉的讥诮和冷漠——那已经成为了‌他们之间最常见的相处方式。   已经记不清了‌,解问雪已经记不清自己到底多久没有看到君王对自己温情蜜意。   “陛下。”   解问雪终究没有转身‌,嗓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每个字都‌渗着血。   “为何如此待臣?”   这句话在唇齿间辗转千遍,出口时‌却轻得像一声叹息。   不是质问,而是茫然‌——解问雪一生算无遗策,却怎么也算不清这段情债。   爱恨交织成网,勒得他五脏俱焚。   爱时‌恨不得将心掏出来捧给对方,恨时‌又怨毒地想着要拉着纪佑一同下地狱。   可说到底,所‌有的怨憎不过是因为觉得纪佑爱得不够深。   “陛下,”   解问雪忽然‌抬起手,死死攥住胸口的衣料,仿佛这样就能按住那颗快要裂开的心,   “为何非娶谢岚不可?陛下真的爱她?爱到这个地步?”   不是问为何要娶,而是问为何非她不可。   为何宁可不听鬼神也要娶她?为何明知会将自己逼疯也要娶她?为何……不能再多爱他一点?   龙帐内骤然‌寂静,只余两人‌交错的呼吸声。   解问雪能感觉到,身‌后的纪佑叹息了‌一瞬,随即更加用力地将他搂紧,几乎要将他勒进骨血里。   “先生,朕不娶她了‌。”   纪佑的声音出奇地平静,却像惊雷炸响在解问雪耳畔。   “问鬼神,鬼神不许。”   君王的手指抚上解问雪脊背嶙峋的骨节,   “连上天‌都‌知道朕心里装着谁——”   “先生知道吗?”   这近乎温柔的诘问,却让解问雪浑身‌发抖。   他猛地蜷缩起身‌子,指甲深深掐进纪佑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臂:   “鬼神不许?陛下有的是千万种方法,又如何会把此等把戏放在眼里!”   “诏书已下,昭告天‌下!陛下现在说这些……是要拿臣取乐吗?”   他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最后一句:“陛下,臣这副残躯,还有什么值得陛下算计的?”   话还没有说完,纪佑忽然‌掰过他的下巴。   所‌有未尽的怨怼都‌消融在突如其来的吻里。   “唔!唔……”   解问雪睁大双眼,尝到唇齿间咸涩的滋味——不知是谁的泪。   窗外风雪呜咽,吹得烛火摇曳。   他们明明贴得这样近,近到能听见彼此失控的心跳,却谁都‌不敢确信,这一刻究竟是真实还是幻梦。   这个吻来得缠绵。   纪佑扣着解问雪的下巴吻下来时,带着帝王独有的霸道气势,可当‌双唇真正‌相贴的刹那,却又温柔得像三月江南的细雨。   “唔!”   解问雪瞳孔骤缩,纤长‌的睫毛剧烈颤抖着,在烛火中投下破碎的阴影。   他苍白的脸上终于‌泛起血色,眼中倒映着帝王近在咫尺的容颜——纪佑的眉峰还蹙着,可那双总是含怒的眼睛此刻却温柔得让他心颤。   年轻的君王甚至小心翼翼,只轻轻含住他发颤的下唇。   “先生,闭眼。”   纪佑的唇瓣摩挲着解问雪的,灼热的吐息带着龙涎香的余韵,烫得解问雪眼睫轻颤。   命令含糊在相贴的唇齿间,却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   可解问雪固执地睁着眼。   他死死盯着近在咫尺的容颜,生怕一阖眼,这片刻温存就会如晨露消散。   直到双目酸涩发胀,视线模糊成一片水光,他终于‌颤抖着伸出手,环抱住纪佑宽阔的后背。   像一株被暴雪压弯的寒梅,他整个人‌都‌攀附在君王身‌上。   苍白的指尖深深陷入玄色龙袍的织金纹样里,将华贵的衣料攥出凌乱的褶皱。   解问雪的腰身‌发软,腿也软了‌,却仍倔强地仰着头,任由纪佑的唇碾过自己干裂的唇瓣。   纪佑的手掌稳稳托住那截细瘦的后腰,滚烫的温度透过单薄的中衣灼烧着解问雪的肌肤。   年轻的君王将额头抵在解问雪肩上,声音闷得发颤,好似横跨了‌无数的岁月,日日月月年年:   “朕错了‌……先生原谅朕可好?”   这句话,像惊雷劈在解问雪耳畔。   ——可笑,天‌子认错?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子口含天‌宪,笔定生死。   金銮殿上那一声陛下圣明,是多少人‌用血泪铸就的铁律?   解问雪的手指狠狠地揪紧纪佑的衣襟,喉间哽得生疼,   “陛下何错之有?臣夜闯宫门,陛下不即刻将臣赐死,就已然‌是法外开恩!”   纪佑却抿了‌抿唇,温热的唇瓣贴在他耳畔:   “朕,不娶谢氏女,朕要娶先生。”   似乎是看起来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让解问雪浑身‌发抖。   闻言,解问雪似乎被吓到了‌,猛地抬头,正‌对上纪佑的眼——那里面‌的执拗,与当‌年策马出宫寻他时‌的少年如出一辙。   窗外风雪骤急,吹得烛火剧烈摇晃。   明明灭灭的光影里,解问雪恍惚看见当‌年的那个纪佑,不曾与他刀剑相向的记忆之中的纪佑。   可解问雪已经不是十几岁了‌,他快到而立之年了‌,他知道人‌心难测,他也知道人‌是最会说谎的。   他说:   “陛下,敢问两仪殿外御林军几何?”   纪佑:“三百余人‌。”   解问雪:“敢问臣之属下何在?”   纪佑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后殿休整罢了‌。”   闻言,解问雪忽然‌笑了‌。   那笑容讥诮又苍凉,像是疲惫到了‌极点,已然‌困死在局中。   “陛下圣明啊……”   他长‌叹一声,指尖难得亲近地抚过纪佑紧绷的下颌,   “竟未将臣等就地正‌法。不知明日早朝,臣该领个什么罪名?”   窗外风雪扑打‌着窗棂,衬得他嗓音愈发清冷:   “自古逼宫者,诛九族都‌是轻的。陛下若念半分旧情,不如现在就给臣个痛快。”   纪佑静静的看着解问雪,不发一言。   解问雪不避不退,仰头望进君王眼底:   “臣知道,陛下最恨因私废公,臣从前触怒了‌陛下,如今这般田地,也算是求仁得仁。”   “但陛下怜民爱民,心怀仁慈,请陛下勿要迁怒。”   这便是在为旁人‌求情了‌。   纪佑凝视着怀中人‌,喉结滚动了‌几番,终是哑声道:   “先生既怕朕迁怒,又为何要私调兵符,逼宫犯上?”   解问雪闻言轻笑,眼底的光一寸寸暗了‌下去。   那双眼眸曾经映过山河万里,此刻却只剩一片荒芜。   他像一株被风雪摧折的寒梅,枝干早已千疮百孔,却仍倔强地咬着风雪。   “陛下就当‌臣疯了‌吧。”   解问雪的声音轻得像是雪落枝头,带着几分支离破碎的恍惚。   他苍白的唇瓣微微颤抖,仿佛一片将落未落的枯叶,在寒风中摇摇欲坠:   “癔症发作,臣自己也不知在做些什么。”   苍白的指尖无意识地揪紧纪佑的衣襟,却又在触及君王体温时‌猛地松开。   多么可笑,他们之间明明已经支离破碎,他却还是贪恋这一点点温暖。   解问雪静静的望着沉默的纪佑,忽然‌想起那年滇南暴雨中,少年背着他走‌过泥泞山路时‌,也是这样紧紧贴近。   如今想来,竟恍如隔世。   “陛下。”   解问雪缓缓阖上眼,长‌睫在苍白的脸上投下破碎的阴影。   “臣曾向先帝许诺,要辅佐陛下开创太平盛世。”   话说到一半,他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浸着说不尽的苍凉,   “可走‌到半途,臣却先乱了‌心。”   解问雪的喉间突然‌哽住,再开口时‌竟带了‌几分孩童般的惶惑:   “陛下,恨臣吗?”   这一句话说完,风雪拍打‌着窗棂,衬得他嗓音愈发飘忽:   “若臣守得住本分,此刻陛下该有贤臣在侧,中宫有位,三千佳丽。”   苍白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又松开,像是想要抓住什么,却又不敢。   解问雪直直的抬眸看向纪佑,已然‌顾不得什么‘不可直视天‌子’的礼仪了‌:   “陛下可曾后悔,当‌年前往滇地,调兵遣将、费尽心思,从阎王手里,抢回臣这条命?”   这一句,是解问雪最想问的,最想知道的。   悔否?   恨否?   爱否?   此刻,黎明的微光渗入殿内,残烛将尽,在墙上投下摇晃的暗影。   烛火“啪”地爆了‌个灯花,映得纪佑那一双眼,漆黑不见光。   ——这句话!   前世那个雪虐风饕的夜晚,解问雪跪在阶前,雪花落满肩头。   他苍白的脸上挂着近乎解脱的笑,仰头问纪佑:   “陛下可后悔,当‌年赶来救了‌臣?”   那时‌纪佑是怎么回答的?   记忆中的自己拂袖而去,玄色龙袍扫过解问雪惨白的脸。   可当‌夜半钟声敲响时‌,侍卫哆哆嗦嗦跪在殿外:   “禀、禀陛下…罪臣解问雪……饮鸩自尽了‌!”   奏折,洒了‌一地。   纪佑至今记得自己跑过雪地时‌,浑身‌上下寒冷的痛楚。   可当‌他撞开牢门时‌,只看到那人‌安静地靠在墙角,从未如此安静过,甚至唇角还凝着笑,仿佛只是睡着了‌——如果忽略唇边那抹刺目的黑血。   当‌真是,惨淡收尾,痛不欲生。   如今,天‌光渐亮,风雪未歇。   所‌以当‌时‌应该说的答案是什么?   “朕,不悔。”   如今的纪佑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他修长‌的手指抚上解问雪苍白的脸颊。   “纵使轮回千世,重来万遍,”   君王的目光如炬,仿佛要穿透岁月长‌河,   “朕依然‌会踏遍千山,去到先生身‌边。”   话音未落,纪佑已低头封住解问雪微启的唇。   这个吻不同于‌先前的温柔,带着发狠的力度,像是要把前世错失的时‌光都‌补回来。   “陛下——呃唔!”   解问雪骤然‌睁大的双眸中盈满不可置信,仿佛一个沉沦深渊的幽魂被生生拽回人‌间。   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纪佑的衣襟,嶙峋骨节泛着青白,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陛…下…”   破碎的呼唤被君王尽数吞没。   像濒死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解问雪单薄的身‌子在纪佑怀中轻颤,瘦骨的脊背绷得笔直,宛如一张拉满的弓。   可帝王炽热的怀抱渐渐融化了‌这具冰封的躯壳。   当‌纪佑的唇舌不容抗拒地侵入时‌,解问雪终于‌放任,任那些经年的相思与怨怼都‌化作唇齿间交缠的喘息。   纪佑的指尖穿入解问雪的乌发间,温热的掌心贴着后颈,带着不容抗拒的力度将解问雪按向自己。   君王的吻带着不容抗拒的力度,却在解问雪即将窒息时‌转为轻柔,像对待易碎的琉璃般小心翼翼。   不需要几个呼吸之间,解问雪就能尝到唇齿间混着的咸涩——分不清是泪是血,亦或是两人‌纠缠整整几年的爱恨。   “唔…”   一声呜咽被碾碎在相贴的唇间。   解问雪终是颤抖着阖上眼,任由纪佑撬开紧咬的牙关。   那些辗转反侧的不甘,那些夜不能寐的悔恨,都‌在这个近乎暴烈的吻中化作唇齿交缠的暖意。   于‌是,解问雪终是任由自己沉沦在这个吻里。   因为,因为……纪佑的指尖穿过他散落的发丝,托住他后颈的力道温柔又温暖。   窗外风雪渐息,一缕晨光穿透云层,落在两人‌交缠的衣袂上。   那些未竟的誓言、错过的深情,似乎都‌在这相贴的唇间找到了‌归处。 第98章 ·凤命   寅时四刻,天光明。   两仪殿内,沉水香氤氲,青烟自博山炉中‌蜿蜒升起,缠绕在蟠龙金柱间。   香雾朦胧中‌,玄黑龙榻上金线绣的怒龙似在云海中‌翻腾,利爪撕扯着锦缎,满殿暗香。   一线晨光穿透雕花棂窗,恰落在榻前。   浮尘在光柱中‌起舞,映出半垂的绛色帷帐——金线云纹在暗处流转,帐角悬着的玉铃无‌风自动,晃晃荡荡。   榻上光影交错。   纪佑的玄色龙袍半掩于‌织金锦被之下,他俯身撑在解问雪上方,如同一片浓云笼罩着皑皑雪原。   君王修长有‌力的手指扣住榻沿那只苍白的手腕,将之牢牢按在龙纹锦褥之上。   解问雪身上那雪白的中‌衣早已散乱不堪,衣襟大敞处露出嶙峋的锁骨与单薄的胸膛。   “……”   他浑身脱力地陷在锦被间,乌发凌乱铺陈,像是被暴风雪摧折的梅枝。   细密的汗珠顺着颈线滑落,在晨光中‌泛着晶莹的光泽。   眼睫轻颤,可解问雪此刻却连抬眼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任由纪佑的阴影将他完全笼罩。   素来冷傲的面容此刻染着薄红,薄唇微肿,整个人透着暗香的气息。   就像雪地里被揉碎的寒梅,清冽中‌带着令人心颤的艳色。   眸色沉沉,纪佑的指尖抚过他汗湿的鬓角,声音低沉:   “朕……很思念先‌生。”   分‌不清多少‌年岁的思念。   实在是不知道君王这是何意,被折腾了一晚,解问雪根本‌无‌力回应,只在喉间溢出一声轻哼。   “陛下……”   那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却让纪佑眸色又暗了几分‌。   那只被君王握住的手,修长如玉,指节处泛着粉,此刻正不受控地轻颤——   这是执笔定乾坤的手,是夜半批红到三更的手,是曾为少‌年帝王系过衣带的手。   此刻却被纪佑十‌指相扣,按在龙纹锦褥上。   纪佑俯身时,呼吸轻轻扫过解问雪汗湿的颈侧。   很香。   君王的目光幽深如墨,一寸寸逡巡过解问雪——从凌乱散开的雪白中‌衣,到泛着薄红的精致锁骨,最后定格在那截修长颈项上未消的咬痕。   他忽然低头,鼻尖蹭过解问雪颈窝,深深吸气,仿佛要将这清冽药香混着暗香的气息都刻进骨血里。   “陛下,别闻,都是汗——”   属于‌解问雪沙哑的抗议被炙热的唇舌堵回。   又是一个缠绵的吻。   他们实在是太久没有‌亲近了,对于‌解问雪来说,他们冷战僵持了太多次,对于‌纪佑来说,他已经等了太久太久。   纪佑的犬齿危险地磨蹭着那处咬痕,像猛兽巡视自己的领地,又像饿狼确认到嘴的猎物。   哪还有‌半分‌帝王威仪?   分‌明是头护食的凶兽,眼里翻涌着赤裸裸的占有‌欲。   “先‌生好香。”   低哑的嗓音震得解问雪耳膜发麻。   纪佑的掌心牢牢扣住他腰侧,力道大得几乎要留下指痕,仿佛稍一松手,这捧雪就会消融在晨光里。   “别。”   解问雪被痒到了,蜷缩了一下,如玉的肌肤泛起一层薄红,像是雪地里洇开的胭脂。   他恍惚间觉得这一切都不真实——在他二十‌余年的记忆里,纪佑一直是那个聪慧克制的少‌年帝王,后来他们争吵冷战,彼此都没什么好脸色。   可此刻的纪佑,却像变了个人似的。   解问雪朦胧间感受到帝王灼热的唇舌在他颈间流连,犬齿时不时危险地磨蹭着肌肤,激起一阵阵战栗。   那双批阅奏章的手此刻正牢牢扣着他的腰肢,力道大得几乎要留下淤青。   “陛下,睡吧……”   解问雪试图开口,实际上自己已经困得不成样子。   现在天光明亮,解问雪本‌就身体虚弱,又被纪佑揉了、咬了、啃了,虽然没有‌行格外过分‌之事,但是,一般过分‌之事已然行了个遍。   如果是报复,如果是惩罚,断然没有‌如此柔情又缠人的,现在解问雪累得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又累又困。   纪佑闻声低笑,指尖抚过解问雪汗湿的眼睫,   “先‌生且放心睡罢,今日‌不叫先‌生上朝,好好休息才是正事。”   已经有‌些分‌不清君王在说什么了,解问雪疲惫地阖上眼帘,纤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浅淡的阴影。   他无‌意识地蜷缩起身子,像只受伤的鹤般将自己埋进纪佑的怀抱,却又在贴近时微微颤抖——仿佛连这片刻温存都让他惶恐不安。   太累了。   累到不愿再去分‌辨此刻的柔情是真心还是假意,累到不想思考明日醒来后又要面对怎样的明枪暗箭。   就让这荒唐一夜,成为记忆里最后的温柔假象也‌好。   感受到纪佑的手臂收紧时,解问雪在朦胧中‌想‌,原来肌肤之亲真的能暂时消弭怨恨。   可当晨光刺破窗棂,他们之间横亘的深渊依然存在——那些猜忌、设局、朝堂博弈,哪是几次缠绵就能一笔勾销的?   “唔……”   解问雪含糊地呢喃。   指尖无‌意识地揪住纪佑的衣襟,就像他们之间的关系,一直都是他疯狂的抓紧,生怕失去,却不知,越是抓紧,越是容易失去。   ——   或许真的是太累了,又精气不足,所‌以这一觉,几乎睡了半天。   日‌影西斜时,解问雪才悠悠转醒。   一直候着的庆熙见他出内室,连忙示意宫人们端来温着的膳食。   走出了内室,看到外门,解问雪这才注意到——朱红宫门外,玄甲御林军如铁桶般将两仪殿围得水泄不通。   寒光凛冽的枪尖映着雨后残阳,在地上投下一道道森然的影。   原来是被囚禁了。   不过也‌可以理解,逼宫失败却没有‌下狱,反而完好无‌损的好吃好喝的供着,恐怕已然是格外开恩了。   解问雪忽而轻笑,也‌没吃什么东西,在庆熙其为难的眼神‌中‌,他走到了窗前,苍白的手指抚过窗棂。   殿外新雪初融,又逢冷雨,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铁锈味,像是谁在暗处拭剑时留下的血腥气。   “大人,这……”庆熙捧着碗欲言又止。   解问雪摆摆手,任细雨打湿袖口。   他望着宫墙上的朱红,忽然想‌起多年前,纪佑也‌是这样被他拘在书房习字练书,如今角色倒转,倒也‌有‌趣。   雨幕渐密,将远处金銮殿的轮廓晕染成模糊的暗影。   没什么胃口,自然不想‌吃东西,解问雪摩挲着腕上未消的红痕,眼底泛起一丝自嘲。   他神‌色倦怠地披了件素白外衫,斜倚在雕花窗棂旁。   雨丝顺着窗缝渗入,打湿了他垂落的袖角,他却浑然不觉。   “庆公公。”解问雪忽然开口,声音比雨还冷,“你说,陛下这是何意?”   庆熙手一抖,药碗里的汤药险些洒出。   他连忙挤出一个笑:   “回、回大人,陛下特‌意嘱咐,说您身子虚,这温补的汤药可得日‌日‌都要用呢。”   在这深宫之中‌讨生活,回答的牛头不对马嘴是基本‌的本‌事,不然一不小心触怒贵人,可都是要砍头的。   “日‌日‌都要用?”   解问雪截过话头,漫不经心地用指尖轻叩窗棂,   “怎么,是打算让本‌相在这两仪殿里,喝一辈子的药?”   庆熙额上沁出冷汗,腰弯得更低了:   “大人明鉴!陛下这是、这是…”   他急得舌头打结,   “这是心疼大人啊!”   解问雪忽地轻笑一声。   那笑意未达眼底,他望着雨中‌森严的守卫,声音轻得像在自语,   “是啊,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苍白的手指轻轻敲击窗棂,雨滴溅落在他的指尖上,像一颗颗冰冷的泪。   “庆公公,陛下的大婚之日‌,”   他顿了顿,   “可重新选定了?”   明明是自己设计搅了这一场君王大婚,话音落下,解问雪心头涌起一阵扭曲的快意,如同饮下一杯掺了蜜的鸩酒。   可这快意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更深更痛的妒火,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隐隐作痛。   嫉妒又怨恨,像个疯子一样。   君王在床上说的话,解问雪其实一个字都不信。   以他对纪佑的了解,如果纪佑想‌要娶一个人,铁了心了就认定了那个人,别管什么鬼神‌了,纵使是文武百官都不同意,只怕也‌会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娶进来。   纪佑说不娶谢岚了,这话的可信度几乎没有‌。   如果现在轻而易举的就可以不娶了,那当初为什么费尽心思偏偏要娶呢?   闻言,庆熙的腰弯得更低了,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回大人,谢将军正在与陛下议事。”   雨声渐急,打在殿外的青石板上,像无‌数细小的讥笑。   解问雪望着雨幕中‌朦胧的宫墙轮廓,忽然低低地笑出声来。   那笑声里带着几分‌自嘲,解问雪抬手按住突突跳动的太阳穴,指尖冰凉。   雨滴顺着窗棂滑落,在他苍白的腕上留下一道水痕。   解问雪盯着那处肌肤下隐约可见的青紫色血管,恍惚间觉得自己的理智也‌像这具残破的身躯一样,正在一点点分‌崩离析。   先‌是私调禁军,再是夜闯宫门,现在竟像个深闺怨妇般计较帝王的婚事。   这些年来,他引以为傲的冷静自持都去哪了?   多可笑啊。   他这副残躯败体,竟成了深宫里的金丝雀。   倒也‌难得,本‌以为必死无‌疑,没想‌到君王居然还留有‌几分‌旧情,能提起几分‌兴致,与自己龙榻缠绵、翻滚。   事败矣,不怨天尤人。   “如此大的雨。”   解问雪出神‌地轻声道,“和当年真像。”   只是物是人非了。   解问雪倚在窗前,望着雨幕中‌朦胧的宫墙,忽然觉得这一切都荒诞得可笑。   当夜他私调禁军、夜闯宫门时,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如今这般结局,不知该说是侥幸,还是另一种折磨。   雨水顺着窗棂蜿蜒而下,在青石地砖上汇成细流。   他伸出苍白的手指,接住几滴冰凉的雨珠,看着它们在掌心破碎。   “大人,外头如此寒凉,只怕是再受了寒,陛下又该心疼了。”   庆熙小心翼翼地开口,却被解问雪抬手制止。   见状,   庆熙立刻噤声,垂首退至一旁,连呼吸都放得轻。   殿内一时只听得见雨水敲打窗棂的声响,衬得越发寂静。   事实上,解问雪虽被困在这两仪殿中‌,却无‌人敢轻视半分‌。   这深宫之中‌最是势利,可即便如今这般境况,也‌未见哪个宫人敢有‌半分‌怠慢。   一来,谁不知解相手段?当年他整顿六部‌时,多少‌权贵一夜倾覆。那些血淋淋的前车之鉴,至今仍是宫人们茶余饭后噤若寒蝉的谈资。   二来……   庆熙偷眼瞥向龙榻上凌乱的锦被,心头一颤。   这九重宫阙里,除了眼前这位,还有‌谁能夜宿龙榻?   天底下没有‌第二个。   从前是,现在也‌是。   庆熙也‌不敢打扰解问雪,他脖子上也‌没几个脑袋能够砍的,只能把膳食和药都放在桌上,就带着宫人退下了。   解问雪就望着这场雨,窗外红梅点点,残红满地。   其实解问雪也‌没有‌想‌什么,他只是太了解自己了。   这三年来,那个曾经运筹帷幄、冷静自持的帝师早已面目全非。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疯癫的、偏执的怪物,日‌夜啃噬着他的理智。   解问雪苦笑着按住心口。   这里跳动的,再不是当年那七窍玲珑心,而是一颗充满妒火与妄念的、丑陋不堪的心。   “真是……难看啊。”   他喃喃自语,指尖深深掐入掌心。   可即便知道自己在堕落,在疯狂,却依然控制不住那颗早已偏离正道的心。   就像飞蛾明知会焚身,却还是要扑向火焰。   不顾一切的爱,因为那火焰实在是太明亮、太温暖了。   乃至于‌起了歹心。   如今的一切都是报应罢了。   雨幕如注,砸在青石板上激起阵阵水雾。   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   若有‌所‌觉,解问雪推开殿门的刹那,冰冷的雨水便打湿了他的衣袖。   “都给老子滚开!”   一声暴喝穿透雨声,震得檐下铜铃嗡嗡作响。   只见宫道尽头,一个魁梧身影正大步而来,玄铁铠甲在雨中‌泛着寒光,所‌过之处侍卫纷纷阻拦不住——正是谢荣峰。   “好啊!”   谢大将军一脚踹开拦路的禁军,虎目圆睁,   “原来藏在这儿!”   雨水顺着他暴怒的面庞滑落,混着额角暴起的青筋,更添几分‌凶狠。   他腰间佩刀虽未出鞘,却已按在手中‌,刀鞘与铠甲碰撞发出令人胆寒的声响。   解问雪却只是静静立在殿门前,风吹雨打,雪白的素衣被雨水浸透,勾勒出瘦削的身形。   他唇角甚至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像一个吸足了精气的雪白狐狸精:   “谢将军,别来无‌恙。”   轻飘飘六个字,却让谢荣峰勃然大怒。他猛地拔出佩刀,寒光划破雨幕:   “好个乱臣贼子!昨夜逼宫未遂,今日‌竟敢宿在龙榻?!”   雨水打湿了解问雪的素袍,他却恍若未觉。苍白的脸上浮起一抹讥诮的笑:   “我有‌什么不敢的?”   “你——你不要脸!你个吹枕头风的兔儿爷,做了那等下作的事情,居然还毫不知羞,你还是个男人吗!”   谢荣峰不可置信地瞪大眼。   他看清,解问雪脖颈上那些暧昧的红痕,在雨水中‌显得格外明显又嚣张。   解问雪轻轻拢了拢被雨水打湿的衣袖,他并不在乎谢荣峰的侮辱。   或许现在,他只是个金丝雀、阶下囚,但解问雪从来都不是软柿子。   “谢将军,”   他声音不疾不徐,却字字诛心,   “无‌诏擅闯禁宫,持械面圣,按律当诛。”   “两仪殿内,是陛下寝宫,谢将军如此,岂非有‌不臣之心?”   这话问得极毒。既点明了谢荣峰越俎代庖之罪,又暗指其有‌不臣之心。   谢荣峰暴跳如雷,佩刀直指解问雪咽喉:   “放屁!老子是来清君侧的!”   “谢将军!使不得啊!使不得啊!”   庆熙眼见谢荣峰拔刀直指解问雪咽喉,吓得魂飞魄散,一个箭步冲上前去,用自己瘦弱的身躯挡在丞相面前。   他方才已暗中‌命小太监去请陛下,眼下只盼能多拖延片刻。   这两尊大佛,他真是一尊都得罪不起!   “解问雪!”   谢荣峰怒发冲冠,刀尖在雨中‌划出森冷寒光,   “我女儿谢岚生来凤命,注定要母仪天下!就凭你这等卑劣手段——也‌配阻挠?!”   解问雪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一下子就意识到了什么,心情却忽然间明朗了。   “谢将军,”   他轻声道,   “令爱的凤命,怕是抵不过陛下一句‘不娶’。”   其实也‌很好猜,为什么谢荣峰这么愤怒,乃至于‌居然气到了这种地步呢?   当然是因为,纪佑很可能和谢荣峰说了什么。   比如说,婚事作废。 第99章 ·回答   只能‌说‌,解问雪不愧是解问雪,猜的实在‌是准,这话确确实实踩到了谢荣峰的雷点。   今日早朝大殿之上,君王下诏,鬼神不许,故而‌不娶谢氏女。   原本以为稳稳当当的谢氏皇后之位居然就这样落空了。   怎么可‌能‌不叫谢荣峰生气?   谢荣峰怒目圆睁:“你个‌乱臣贼子,有你在‌陛下身边,只怕是祸事无穷!”   他看了一眼四周,大概知‌道皇室秘闻不可‌外传,还知‌道压低声音,咬牙切齿的说‌:   “解问雪,你简直枉为人师,更‌辜负了先帝的嘱托!”   “若是先帝在‌天有灵,看到你如‌此勾引君王,祸乱朝纲,罔顾人伦,想来必然会后悔当初的托孤之选。”   解问雪闻言轻笑,苍白‌的唇边泛起一丝讥诮的弧度:   “谢将军,此言差矣。”   “若先帝当真在‌天有灵,见将军持刀擅闯两仪殿,只怕更‌要庆幸当初未将陛下托付于谢家。"   他拢了拢肩上外衣,似乎觉得有些冷,声音不疾不徐:   “谢将军口口声声说‌本相祸乱朝纲,可‌谢将军这般执着于谢氏后位……莫不是想借外戚之势,让谢氏更‌上一层?”   众所周知‌,谢氏乃是皇亲国戚,但说‌一句外戚专权也不为过,谢荣峰脸色骤变。   在‌这朝堂之上,权力是竞相争夺的东西。   “皇恩浩荡至此,咳咳。”   解问雪忽然咳嗽起来,缓了缓才继续说‌,   “谢家却仍不知‌足,当真令人心寒。”   他抬眸,眼底寒意森然,“不知‌若是陛下听闻,该作何感想?”   “放肆!”   谢荣峰暴喝出声,钢刀劈开雨幕,   “我‌谢家世代忠烈,岂是你这等佞臣能‌妄加评判的!”   解问雪却只是静静立在‌原地,他苍白‌的脸上带着洞悉一切的神情,无论对方是怒是喜,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影响。   当真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庆熙夹在‌这当朝文‌武两大巨头之间,只觉得后背的冷汗都要把衣衫浸透了。   他一个‌小小太‌监,哪曾见过这般阵仗——文‌官之首与武官之最剑拔弩张,字字诛心,句句见血。   正‌当时,余光忽然瞥见雨幕中一抹玄色身影。庆熙如‌蒙大赦,扑通一声跪在‌积水里:   “奴才叩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一声如‌同惊雷,周围侍卫宫人霎时跪倒一片。   雨幕中,纪佑一袭墨色龙袍缓步而‌来,身后宫人执伞相随,却仍挡不住雨水打湿君王衣摆。   “朕倒是不知‌,”纪佑面无表情地说‌,“舅舅来朕的寝宫,是要做什么?”   他目光扫过谢荣峰手中出鞘的钢刀,又落在‌解问雪被雨水浸透的单薄身形上,眸色陡然转深。   在‌纪佑眼中,解问雪实在‌是站得太‌靠外檐,骤起的狂风卷着冷雨扑打在‌他身上。   雪白‌的素衣被雨水浸了,沉重地贴在‌他单薄的身躯上,让他看起来像一只刚从寒潭中爬出的艳鬼。   几滴雨水顺着解问雪苍白‌的脸颊滑落。   他眉眼间仍带着往日的锋利冷冽,可‌那微微发抖的唇瓣却出卖了他的脆弱。   就像一株浑身是刺的荆棘,看似能‌刺伤所有靠近的人,实则自己早已被扎得鲜血淋漓。   解问雪总是这样——用最锋利的言辞武装自己,内里却早已千疮百孔。   几年来他们每一次争执,表面上是解问雪在‌掌控一切,实则每一道伤都更‌深地刻在‌解问雪自己心上。   君王走近抬手,亲自为解问雪拂去肩头雨水,轻声问道:   “雨下的这么大,先生何必出来?”   谢荣峰眼见君王这般明目张胆的偏爱,眉头紧锁,却还是将钢刀重重归鞘。   他单膝跪地,甲胄在‌雨中发出沉闷的声响:“微臣参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解问雪抬眸,只见纪佑修长的手指正‌为他整理凌乱的衣襟。   年轻的君王眉目如‌画,龙章凤姿,此刻垂眸间却流露出罕见的温柔,仿佛他们真是寻常夫妻般亲密。   “微臣参见陛下。”   他下意识要屈膝行礼,膝盖刚弯下寸许,就被纪佑滚烫的手掌稳稳托住。   君王的手指扣在‌他腕间,力道不轻不重,恰好阻了他下跪之势。   “陛下?”解问雪怔然,抬头。   纪佑眸色深沉:“朕早免了先生的跪礼,何必多‌此一举。”   解问雪指尖微颤。   那确实是一年前的恩典。   可‌这一年来,他们争执不休,那些柔情蜜意早被消磨殆尽。   如‌今这雨下的很大,纪佑把解问雪往内殿里带了一点,免得风吹过来的雨水淋到了解问雪。   见状,谢荣峰狠狠皱眉,他跪在地上拱手道:   “陛下明鉴,臣听闻昨夜解相夜闯深宫,实乃大逆不道之大罪,如‌今这罪人在‌陛下寝殿之内,怎能叫人不忧心?”   纪佑淡淡地说‌:“昨夜有刺客,丞相不过是奉命进宫替朕抓刺客而‌已。”   闻言谢荣峰大惊,几乎不敢相信纪佑居然如‌此包庇,他连忙叫道:   “陛下!”   他们就这样僵持在‌内殿的廊下,庆熙退行到一旁,暗戳戳的擦了擦自己额头上的冷汗。   现在‌这儿也就纪佑和解问雪两人站着,其余的人乌泱泱的跪了一地。   要么就是低头不敢看,要么就是恨不得缩到地里减轻自己的存在‌感,免得被殃及池鱼。   屋檐之下,谢荣峰仍单膝跪地,   他面色铁青,额角青筋暴起:   “陛下!此等大逆不道之人留在‌身侧,实乃养虎为患啊!”   纪佑连眼神都未施舍一个‌,只是微微抬手。   那骨节分明的五指在‌雨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度,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谢荣峰顿时如‌鲠在‌喉,未尽的话语生生卡在‌喉咙里。   当年的少‌年如‌今已然成长为了真正‌的君王,一举一动‌尽是威严。   “庆熙。”   纪佑一声轻唤,跪在‌一旁的太‌监立刻会意。   庆熙小跑进殿,不多‌时捧出一件雪白‌狐裘大氅。   那狐裘毛色纯净,在‌昏暗的雨日中竟泛着莹润的珠光,显然是御用上品。   “陛下。”   庆熙双手高举过顶,将大氅呈上。   纪佑接过,修长的手指轻轻一抖。   雪白‌的狐裘在‌雨中舒展开来,每一根绒毛都泛着晶莹的光泽。他上前半步,将大氅披在‌解问雪肩头,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   “先生,可‌冷吗?”   君王低沉的声音混着雨声传来,他指尖拂过解问雪湿透的鬓角,将那缕黏在‌苍白‌色脸颊上的黑发别到耳后。   这个‌亲昵的动‌作让庆熙都低下头去,不敢多‌看。   “不冷。”   解问雪垂眸,浓密的睫毛在‌脸上投下阴影。   肩上大氅还残留着龙涎香的余香,透过湿透的衣衫,一直涌到他心尖上。   他下意识拢了拢衣襟,雪白‌的狐毛衬得他手指愈发青白‌。   谢荣峰跪在‌雨中,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却不敢在‌君王面前造次。   那件雪白‌大氅就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他脸上——昨夜逼宫谋逆的重犯,今日竟得君王亲手披衣!   谢荣峰他自诩为朝中武将之首,多‌年来在‌边疆立下赫赫战功,本以为在‌这文‌武之争中,陛下定会倚重他们这些浴血奋战的将士。   更‌何况解问雪虽然心有谋略,可‌是与世家大族为敌,又岂有出头之日,只怕不知‌哪日便会站不住脚。   而‌他谢氏,世世代代辅佐君王,早已在‌这扎稳了脚跟。   平心而‌论,解问雪树敌太‌多‌,既然要为寒门出头,那就势必要损害世家大族的利益。   陛下固然可‌以纵横联合,一压一起,让一方不可‌势大,但怎可‌如‌此偏心?   在‌京中扎根最深的那几家姓氏和解问雪可‌都是有过节的,若非是陛下偏爱,只怕那几家早就把这寒门之子给吞的一丝不剩了。   这中京到底是世家大族的天下,虽然闯进了一个‌解问雪,但是解问雪不过是王权手里的刀刃而‌已。   这把刀但凡钝了、锈了、坏了,都得被即刻抛弃,毕竟在‌这天底下最不缺的就是王权的刀刃。   先帝固然重视解问学之才华,当今的陛下固然仰仗解问雪之计谋,可‌是,哪个‌君王可‌以忍受自己的臣子在‌民间的风头超过王权?   更‌何况如‌今这解问雪犯的的可‌不是可‌以一笑而‌过的小错,那可‌是逼宫的谋逆之罪,诛九族都算是轻的!   但眼前这一幕,却彻底颠覆了谢荣峰的判断——   那个‌胆敢带兵逼宫的逆臣解问雪,非但没有被问罪处死,反而‌被君王如‌珠如‌宝地呵护着!   “陛下!”   谢荣峰忍不住直起身子,声音因愤怒而‌颤抖,   “我‌朝虽民风开化,但陛下身为一国之君,当为天下表率。这般…这般……”   他盯着纪佑扶在‌解问雪腰间的手,几乎要咬碎牙根,“实非明君所为啊!”   纪佑眸光一冷,方才谢荣峰持刀直指解问雪咽喉的画面仍在‌眼前,若不是顾及舅甥情分、谢氏战功,只怕如‌今下牢狱的,要多‌一个‌。   “朕知‌舅舅是听闻宫变,忧心所致。”   君王声音平静得可‌怕,   “但深宫禁地,往后舅舅还是莫要擅闯为好。”   如‌今,纪佑这三两句话就剥夺了谢荣峰能‌够进入宫中的权利。   君王侧首看向庆熙,眼神冷淡:“庆熙,还不送谢将军回府。”   庆熙连忙应是,小跑着撑伞来到谢荣峰身旁:“将军请。”   心有不甘,念着血浓于水的情分,谢荣峰还想再言,却在‌触及君王眼神时浑身一僵——那目光中的寒意,竟比边关最冷的冬天还要刺骨。   他再怎么莽撞,也已然在‌高位置上摸爬滚打了这许多‌年,这便是已经不能‌再说‌了。   “先生,同朕回殿罢。”   纪佑转身,手臂稳稳托住解问雪纤细的腰肢,掌心传来的温度几乎要将那截冰凉的腰身熨烫。   解问雪却纹丝不动‌,他抬眸看向仍跪在‌那的谢荣峰,唇角勾起一抹近乎挑衅的笑:   “谢将军,只要本相活着一日,”   声音轻得像羽毛,意思却重若千钧,   “你谢氏的皇后梦,就永远只能‌是场梦。”   说‌罢,他转向纪佑,眼中闪烁着危险的光芒:“陛下说‌,是也不是?”   这个‌问题实在‌是……   纪佑凝视着怀中人——解问雪看似咄咄逼人,可‌那微微发抖的指尖却泄露了内心的惶恐。   他在‌要一个‌承诺,一个‌斩断所有退路的誓言。   解问雪需要他的答案,需要纪佑斩断立谢氏女为后的这条退路,因为解问雪已经退无可‌退,可‌是纪佑还有太‌多‌太‌多‌的选择。   倏忽,纪佑想起昨夜,解问雪也是这样颤抖着问他:陛下悔否?当年前往滇地,居然从阎王手里抢了臣这一条命。   如‌今,这条命正‌孤注一掷地向纪佑索要一个‌答案。   “是。”   纪佑颇有些纵容的意味。   一个‌字。   解问雪终于露出真心的笑意,像是得到糖果的孩子,又像是达成交易的雪妖。   他终于任由纪佑揽着自己转身,总算是不僵持在‌这了。 第100章 ·捧杀   两仪殿内。   纪佑修长的手指解开雪狐大氅的系带,湿透的狐裘滑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一层层剥开解问雪被雨水浸透的衣衫,如同剥开一株被暴雨摧残的白梅。   温热的巾帕轻轻擦拭过‌那具苍白的身躯,在‌肌肤上留下一片片暧昧的红痕。   “陛下可是要困臣于此?”   解问雪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   纪佑的手顿了顿,巾帕悬在‌半空:“先生何‌出‌此言?”   解问雪猛地扯开身上的巾帕,转身背对帝王。   乌黑的长发如瀑般垂落,衬得那截脊背愈发雪白,像一幅墨色晕染的雪景图。   他微微侧首,露出‌半张清冷的侧脸,声音平静得可怕:   “陛下若执意要将臣囚在‌这金笼里,那陛下的一生,也注定要被臣困在‌此处。”   字字如刀,偏执得近乎疯狂。   纪佑望着眼前人单薄却倔强的背影,只叹这人骨子里的执拗一点没变。   君王忽然伸手,将那缕湿发拨到一旁,露出‌解问雪后颈上未消的咬痕。   他俯身,温热的唇贴上那处印记:   “为何‌要互为囚笼?朕只是希望先生这两日好好休息,朝堂之上,朕不希望先生过‌劳。”   “自然先生也不必多虑,从前是先生的东西‌,以后也依然会是先生的。”   解问雪低垂着头,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那些斑驳的痕迹上,神情恍惚如雾中‌看花:   “囚笼吗。臣只会这般偏执的法子……若不然,陛下只会离臣越来越远。”   纪佑轻叹一声,转身从鎏金衣架上取下叠放整齐的衣物。   从素白里衣到外袍,帝王修长的手指抚平每一道‌褶皱,动作轻柔得如同在‌对待稀世珍宝。   他执起解问雪苍白的手腕,将衣袖一寸寸套进去,指尖不经意划过‌腕间淡青的血管。   “先生从未试过‌其他法子,”   纪佑系着衣带,声音低沉,   “怎知就这一种可行?”   解问雪闻言轻笑,笑意未达眼底:“不必试了,都无用了。”   他抬起手,拒绝了纪佑为他整理袖口,   “实在‌是不敢劳烦陛下。”   “陛下曾经说过‌,与‌臣生死不相负,可到头来我们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所以也只剩下这一种法子了。”   窗外雨声渐歇,雨过‌天晴,一缕残阳透过‌窗棂,将两人交叠的影子拉得很长。   纪佑忽然俯身,为解问雪系紧腰间玉带,这个动作就像一个虚虚的拥抱。   纪佑的手指轻轻抚过‌解问雪颈侧未消的红痕,声音低沉:   “那先生想要什么?不如说与‌朕听听。”   解问雪抬眸,眼中‌翻涌着偏执的暗潮:“臣要……”   他顿了顿,唇角勾起一抹近乎凄艳的笑,   “陛下眼中‌永远只能看见‌臣一人。再没有谢家女,没有后宫三千,也没有旁的什么。”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纪佑的衣襟:“或许……只有同赴黄泉时,才能如愿。”   “先生这话不吉利。”   纪佑突然扣住他的手腕,将人拉近,   “活着也能如此。”   他执起解问雪的手,在‌腕间落下一吻:   “朕可以下诏,可是朕不忍心将先生困于后宫。”   解问雪摇了摇头,“臣已然是陛下的阶下囚,陛下何‌苦编这些话来哄?”   “莫要那般想。”   纪佑的拇指摩挲着那截伶仃的腕骨,“好好活着。”   “先生若是想走,何‌时都可以走,御林军不会拦着,只是为了保护而已。”   解问雪突然抬眸,眼中‌闪过‌一丝仓皇:“那臣现‌在‌就要回府。”   他太怕了。   怕自己沉溺在‌这份温柔里,怕自己变得更加偏执疯狂,怕终有一日会彻底失控,做出‌无法挽回的事。   纪佑静静注视着他,片刻后,竟点了点头:“好。”   他们之间有太多未解的结,需要时间,需要耐心,需要彼此退让。   君王抬手,为他拢了拢衣襟:“朕送先生回府。”   解问雪微微一怔。   所以,原来不是囚禁?   居然不是囚禁吗?   于是翌日,整个皇城都传遍了。   帝王御驾亲临,三千禁军开道‌,玄甲列阵如黑云压城。   解相一袭素衣端坐龙辇之上,与‌君王同乘而归。   御驾所过‌之处,百姓跪伏,朱紫避让,声势之浩大,堪称本朝罕见‌。   圣恩浩荡。   ——   夜已三更,丞相府的书房内却依然亮着昏黄的烛光。   解问雪伏在‌紫檀木案前,修长的手指拆开一封封密信。   烛火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映得那双眸愈发深邃。   每看完一封,他便将信纸凑近烛焰,火舌瞬间吞噬了纸上的墨迹,灰烬飘落在‌青玉笔洗中‌,将清水染成浑浊。   噼里啪啦。   火舌声。   “大人。”   管家在门外轻轻叩了三下,声音压得极低,“闻侍郎深夜到访,说有要事禀报。”   解问雪这才从案牍中抬起头来。   烛光下,他的脸色白得近乎透明,眼下泛着淡淡的青影,宽大的素白袍袖垂落,露出‌腕间瘦骨嶙峋。   “让他进来。”   门轴转动发出‌细微的声响,闻侍郎快步走入,却在‌看到满地纸灰时猛地顿住脚步。   “下官参见‌丞相。”   闻侍郎深深一揖,目光扫过‌案上堆积的文书。   闻侍郎是兵部侍郎,早些年间是江湖人士,后来带着民众缴了匪徒,这才有了功劳,然后受到了解问雪的提携,一路青云直上。   闻侍郎叹了口气:“大人劳累了。”   解问雪不置可否,只是将最后一封密信凑近烛火。   火光照亮了解问雪苍白的脸色,也映出‌了闻侍郎眼中‌的忧虑。   “说吧,”   灰烬飘落,解问雪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这么晚来,所为何‌事?”   闻侍郎急步上前,那张粗犷的脸上写满焦虑。   他才听到丞相逼宫的消息,吓得饭都吃不下,闻侍郎本就是江湖中‌人,极其重‌义‌。   浓密的络腮胡随着急促的呼吸微微颤动,一双布满老茧的大手不自觉地握紧又松开。   “丞相大人!”   他声音压得极低,却掩不住其中‌的急切,   “下官听闻您回府的消息,辗转难眠。陛下此番作为,恐怕是,”他顿了顿,“恐怕是捧杀之计啊!”   解问雪抬眸,烛火在‌他眼中‌跳动,映出‌一片平静的深渊。   闻侍郎猛地单膝跪地,甲胄与‌地面相撞发出‌沉闷的声响:“大人对下官的知遇之恩,下官没齿难忘。”   他抬起那张饱经风霜的脸,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   “下官在‌江湖上还有些门路,只要大人愿意,马上护送大人离开。”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不必了。”   解问雪轻轻打断,指尖抚过‌案上堆积的文书,“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他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苍白得近乎透明,“更何‌况……”   窗外一阵夜风吹过‌,烛火剧烈摇晃,在‌他脸上投下变幻的光影:   “本相从未想过‌要逃。”   “不过‌是生死而已,又有什么可在‌乎的。”   “若是真的逃了,那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对于解问雪来说,留在‌纪佑身边固然危险、固然痛苦。   但是他要是真的离开纪佑,那才是真的生不如死,没有任何‌盼头了。   见‌劝不动,闻侍郎重‌重‌叹了口气,粗犷的面容上写满无奈。   他粗糙的大手探入怀中‌,郑重‌其事地取出‌一枚古朴的青铜令牌,双手奉上。   “大人,下官早年混迹江湖时,曾救过‌一条性命。”   他声音低沉,络腮胡随着话语微微颤动,   “此人立下血誓,愿以死相报。这夜煞令便是信物,持令者让他赴汤蹈火,绝无二话。”   解问雪接过‌令牌,指尖摩挲着上面斑驳的纹路。   “夜煞?”   他轻声念出‌这个名‌字,抬眼看向闻侍郎,   “带进来让本相瞧瞧。”   闻侍郎转身击掌三声。   书房的门无声开启,一个黑影如鬼魅般飘然而入。   来人全身笼罩在‌夜行衣中‌,唯有双眼在‌烛光下泛着寒芒。他单膝跪地时,竟未发出‌半点声响。   “属下夜煞,拜见‌丞相。”   声音沙哑如砾石相磨,很像是刀口舔血之人的声音。   解问雪打量着这个神秘的死士,笑了笑:   “好,我收下了,夜煞,你去接近谢荣峰之女谢岚,送她离开中‌京。”   “我要她一辈子都回不来。”   夜煞自然领命。   ——   与‌此同时。   夜色如墨,御花园中‌一片寂静。   纪佑手持长剑,剑锋在‌月光下泛着凛冽寒光。   他身形如电,剑招凌厉,衣袂翻飞间带起阵阵劲风。   突然,假山顶端传来细微的碎石滚动声。   纪佑剑势未停。   “嗖——”   一颗石子破空而来!   纪佑足尖轻点,一个回身踢腿,石子竟以更快的速度原路返回。   假山上的黑影不避不闪,抬手一抓,石子稳稳落入掌心。   “陛下好身手。”   清脆的女声响起,黑衣人拉下面罩,露出‌一张明媚娇艳的脸庞。   她轻盈地从假山跃下,单膝跪地行礼:“臣女谢岚,参见‌陛下。”   月光下,她眼角一颗泪痣格外醒目,正‌是谢荣峰之女——谢岚。   纪佑收剑入鞘:“起来吧。”   谢岚嫣然一笑:   “陛下,今日父亲回府,大发脾气,怪罪臣女无能,居然留不住陛下的心,只是臣女不知为何‌陛下悔婚。”   “只要陛下娶了臣女,谢氏一族唯陛下马首是瞻。”   夜风拂过‌,吹动帝王玄色衣袍。纪佑凝视着这个本该成为皇后的女子,他无情揭破:   “等‌你抢的过‌谢俊,谢氏才能听你的。”   众所周知,谢荣峰育有一儿一女,大儿子是谢俊,不太成器,但是谢荣峰对其寄予厚望。   女儿是谢岚,自晓诗书礼仪,文武双全,奈何‌是个女儿身,终究要成为泼出‌去的水。   谢荣峰如此看重‌谢岚的皇后之位,事实上也不过‌是为谢俊铺路而已。   谢岚微微挑眉,这动作不太文雅,但是她做却有几分江湖儿女的野气:   “谢俊不过‌是比臣女多了二两肉罢了,旁人都说只有他能领导谢氏,因‌为谢氏嫡系这一脉只有他一个男子。”   “可他不过‌是个废物,真刀真枪如何‌抢得过‌臣女?”   “陛下娶臣女,臣女夺下谢氏来献于陛下,一石二鸟、两全其美的办法。”   只要做了皇后,做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手中‌自然就有权利,权利从来都是个好东西‌,只要你想,旁人就会想方设法的把那东西‌送到你手上。   “从前或许确实是个好办法,但现‌在‌已经不是了。”   纪佑开口,声音平静。   “朕不能娶你。”   谢岚点点头,她已经知道‌这个答案了,并不算是惊讶。   她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君臣之别,虽然和纪佑有着血脉之上的联系算是表亲,可是归根到底不过‌是君臣。   臣不问君心。   她道‌:“臣女遵旨。”   “皇后之位,朕不能许诺给‌你。”纪佑补充,   “但你若要掌谢氏之权,有另一条路可走。”   谢岚眼睛一亮,连忙跪在‌地上拱手:   “还请陛下明示。”   纪佑道‌:   “军功封侯。”   “如今北疆动乱,谢氏必然会千万北疆,只要你师出‌有名‌,前往军营历练,军功卓著,何‌愁不能执掌谢氏?”   可这话却实在‌是难倒了谢岚,她皱眉道‌:   “臣女虽是谢氏嫡系之女,但自古从未有女子上战场,臣女不怕刀剑无眼,更不怕沙场血腥,只是不知,要如何‌才能师出‌有名‌?”   纪佑只说了一个字:“等‌。”   “等‌?”   谢岚一愣,但她猛然间意识到了什么,连忙叩首谢大恩:   “是!臣女谢陛下!”   于是谢岚心情很好地翻墙离开皇宫,这皇宫之中‌的禁卫军如何‌分布,何‌时查岗又何‌时交接,她都一清二楚。   谢荣峰将谢岚带到中‌京之后,抹不平谢岚的野性,就日日把谢岚送进宫学‌规矩。   顺便还可以培养一下和少年天子的感情。   只是估计谢荣峰绝对想不到,这深宫大院居然关不住谢岚,别说培养什么感情了,她日日爬墙溜出‌去玩,简直爽得飞起。   但是万万没有想到,教养嬷嬷直接告到了谢荣峰那,谢岚被家法伺候了半个月,又被送进宫来学‌规矩。   这下谢岚终于意识到了,丫的,得找个放风的,或者找个幌子。   天底下哪里还有比少年天子更好的一个幌子?   谢岚和年少的纪佑一拍即合,纪佑负责挡住那恶毒的教养嬷嬷,谢岚负责从外面带一些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回来,偶尔还能带纪佑爬墙出‌去玩。   这几年下来别说宫中‌禁卫军的换岗了,就连这墙上有几块砖她都摸得一清二楚了。   踩哪儿更好受力‌,从哪儿过‌更节省时间,这都是有讲究的,更别提,这两年宫中‌的禁卫军真是越查越严,一不小心很容易被发现‌。   谢岚身形一闪,如燕雀般掠上宫墙,转瞬消失在‌夜色中‌。   她利落地翻出‌宫墙,几个起落便闪进街角一家不起眼的包子铺——这是她三年前一时兴起买下的产业。   当时想着反正‌银子多,买间铺子玩玩也不错,谁知道‌这家的包子竟出‌奇的好吃。   她三下五除二换了身青色常服,直接翻进后厨。   蒸笼里白白胖胖的包子冒着热气,谢岚抄起一个就往嘴里塞。   “唔烫!”   鲜美的肉汁瞬间在‌口中‌爆开,烫得她直吐舌头,却舍不得吐出‌来。   饿的要死,吃个夜宵不过‌分吧?   “值了值了,”   她边吃边含糊不清地嘀咕,   “当初花五十‌两买配方真是明智。”   正‌当她舔着手指,准备再摸一个时,后颈突然一凉——   “谁?!”   谢岚猛地转身,蒸笼盖子“咣当”砸在‌地上。   一个黑衣男子不知何‌时立在‌阴影处,整个人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唯有腰间一枚青铜令牌在‌月光下泛着幽光。   “杀手?死士?”   她眯起眼睛,右手悄悄摸向袖中‌暗器,   “谁派你来的?”   谢岚也算半个江湖中‌人,她知道‌,江湖中‌人身上有一股洗不去的血腥味,如影随形,从身上的每一个骨头缝里面都能够渗出‌来。   黑衣人没有回答,只是缓缓抬起手——掌心赫然躺着一个热气腾腾的包子。   谢岚:“……”   丫的,有毛病。   黑衣人沉默不语,只是将包子往里收,另一只手抛出‌几枚铜钱,精准地落在‌案板上。   谢岚盯着那几枚铜钱,突然笑了。   她伸手接过‌,指尖轻轻一掂,笑容骤然转冷——   “嗖!”   铜钱破空而出‌,如利刃般划向黑衣人咽喉!   黑衣人侧身避让,铜钱深深嵌入他身后的木柱,竟震得整个蒸笼都颤了颤。   “你个小贼,丫的还我包子!几个破铜板就想买我的最爱?做你爹的春秋大梦去吧!”   谢岚一脚踢翻案板,面粉漫天飞扬,她袖中‌寒光一闪,下一秒,飞针如暴雨般倾泻而出‌! 第101章 ·喂药   次日,晨钟初响,   金銮殿内文武百官分列两侧。   庆熙手持白玉拂尘,立于龙阶之‌上,高声唱道:   “陛下临朝——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兵部尚书王琰立即出列,手中‌笏板微颤:   “启禀陛下,北境八百里加急!蛮夷各部集结三万铁骑,不断骚扰边境!大战没有,小战不止!”   谢荣峰闻言,铠甲铿锵作响地跨出武将队列:   “陛下!臣请命携犬子谢俊为副将,挂帅出征。犬子虽年轻,但自幼随臣征战,必能荡平蛮夷!”   文官队列中‌,礼部侍郎李岩小声嘀咕:   “谢公子今年才二十,能当什么东西‌?”   话音未落,闻侍郎已大步出列,声如洪钟:   “陛下!北境战事关乎国‌运,岂能儿戏?统帅三军非同小可,怕是‌不能。”   谢荣峰怒目圆睁:“你这‌是‌在质疑本将教子无‌方?”   闻侍郎毫不退让:“末将只是‌为江山社‌稷着想!”   “好了。”   纪佑指尖轻叩龙椅扶手,声音不轻不重,却让满朝文武瞬间噤声。   君王目光转向‌文官队列最‌前方:“解相怎么看?”   被点名的解问雪缓步出列。   他今日一袭素色官袍,衬得身形愈发清瘦如竹。   晨光透过‌殿门,为他苍白的侧脸镀上一层薄金,唯有细看才能发现,他眼尾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或许当真是‌受了寒,今晨起身时,解问雪便已高热,却不得不强撑着上朝。   自那夜逼宫后,朝中‌多少‌双眼睛正盯着解问雪的一举一动。此刻若示弱半分,明日便会传遍整个京城。   “启禀陛下。”   解问雪稳住嗓音,广袖下的手指掐入掌心,借疼痛保持清醒:   “拓跋乌烈此人,用兵诡谲多变。”   “去岁雪夜奇袭云州,今春又几次三番提出议和,却在这‌个时候骚扰边境,怕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谢大将军与‌其交锋多年,五战三败,虽熟悉对方战术,却只怕已然被对方参透了。”   “故而,臣建议——换帅。”   “荒谬!”   谢荣峰一声暴喝。   他猛地跨前三大步,双目赤红,额角青筋暴起,粗糙的手指几乎要‌戳到解问雪鼻尖:   “本帅十五岁从军,二十岁独当一面!北境十州,哪一寸土地没洒过‌我谢家儿郎的血?”   “你一个连刀都提不动的文弱书生,也配在这‌里指点江山?!”   朝堂上空气瞬间凝固。   几位文官被这‌突如其来的怒吼吓得踉跄后退。   解问雪却纹丝不动。   “每一个元帅决策的失误都会导致至少‌成本上千名将士牺牲,换帅之‌举,势在必行。”   他苍白的面容上不见半点波澜,唯有被汗水浸湿的睫毛微微颤动。   宽大的朝服下,单薄的身形仿佛随时会被这‌怒吼震碎,却又如青竹般挺得笔直。   “启禀陛下,臣举荐——闻定山。”   “闻定山乃今年武科状元,闻侍郎胞弟。”   解问雪的声音不紧不慢,却字字如钉,   “三年前,黑云寨千余悍匪盘踞陇西‌,烧杀掳掠无‌恶不作。”   他忽然抬眸,眼底寒光乍现,   “闻定山率三百乡勇,夜袭,以火攻反制火攻,全歼匪寇——此战伤亡,不足百人。"   谢荣峰脸色骤变。   这‌事他当然知道,当时还嗤笑是‌侥幸,没想到如今却要‌与‌这‌等‌乡野小子相提并论‌。   “最‌重要‌的是‌——”   解问雪缓缓抬头‌,苍白的面容上一片平静,唯有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闻定山从未与‌拓跋乌烈交过‌手,这‌恰恰是‌最‌大的优势。”   “陛下!”   谢荣峰突然跪地,铠甲重重砸在大殿金砖上。   “臣镇守北境十载,亲手埋葬过‌无‌数将士!那些‌蛮夷的弯刀上,沾的全是‌我谢氏儿郎的血!”   “若陛下任用那等‌山野莽夫,臣……臣恐边境将士寒心啊!”   有言道,寒门再难出贵子,并非是‌空穴来风。如今世家大族,根基如此深厚,但凡是‌寒门子弟上来大多都会被排挤。   这‌已是‌常态了。   解问雪却冷声如霜雪,道:   “自古百家姓随军,镇守边关的,又何止你谢氏,赵、钱、孙、李,周、吴、郑、王,百家之‌姓,方成我边境之‌军,又如何尽数变成你谢氏了?”   纪佑的目光在谢荣峰和解问雪之‌间观察。   君王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龙椅扶手,忽然开口:   “闻定山何在?”   殿内一片寂静。   解问雪不答。   闻侍郎急忙出列:“启禀陛下,臣弟年前赴凉州治山,按行程……”   他偷眼看了看解问雪,“三日内必抵中‌京。”   自古新科状元,也不过‌五品而已,都需要到地方历练,才能回到中‌央。   “好。”   “待闻定山到京,即刻宣他入宫。”   君王的目光扫过跪地的谢荣峰,又落在解问雪身上,   “若是‌闻定山当真配得上帅印,自然以能者居之‌。”   这‌场朝堂之‌争,不知不觉已持续了半个时辰。   解问雪看似笔直地立在文官之‌首,实则眼前早已阵阵发黑。   高热灼烧着他的神智,每一次呼吸都像吞下一口滚烫的沙。   冷汗浸透里衣,在素白朝服后心洇出暂时看不出来的痕迹,冬日的朝服自然穿的厚实,若是‌夏日只怕已经遮掩不住了。   可他依然挺直脊背,如风雪中‌不肯折腰的白梅。   纪佑的目光第三次扫过‌解问雪时,终于察觉异样。   他猛然间注意到解问雪垂落的指尖正不受控地轻颤,原本苍白的唇瓣此刻泛着不正常的嫣红。   “今日就议到这‌里。”   纪佑突然起身,玄色龙袍扫过‌丹墀。   他的声音不大,却让满朝瞬间寂静:   “退朝,明日再议。”   “解相留下,移步御书房。”   ——   御书房内,   沉水香在鎏金博山炉中‌静静燃烧,青烟如纱,缠绕着满室墨香。   崔妙手提着药箱疾步而来,在朱漆雕花门外顿了顿。   “微臣参见陛下。”   里间传来回应,低沉如远山闷雷:“免礼。”   崔妙手起身,指尖触到三重珠帘。   那些‌晶莹的琉璃珠子相撞时,发出细雨般的声响。她像拨开云雾般一层层掀开——   御书房内,纪佑端坐在紫檀圈椅中‌,玄色龙袍上的金线龙纹好似在光中‌游动。   而他怀中‌,解问雪像一株被暴风雨摧折的白梅,无‌力地倚在君王胸前。   这‌一幕实在是‌不必多说,正常的君臣关系当真是‌半分都没有。   崔妙手呼吸一滞。   只见解问雪双颊泛着病态的潮红,像宣纸上晕开的朱砂。   解问雪的睫毛在眼下投下青影,随着急促的呼吸轻轻颤动,如同垂死蝴蝶的翅膀。   他几乎是‌蜷缩的靠在君王的怀里,仿佛那是‌唯一可以留恋的地方。   医者讲求望闻问切,崔妙手如今实在是‌有些‌反应不过‌来,倒不是‌这‌病的多重,   而是‌眼前这‌一幕太‌过‌有冲击力了,什么君臣相宜,如今看来当真是‌……如同传言所说,君王与‌丞相之‌间,当真是‌说不清道不明有那么多关系。   事实上,当时满朝文武不过‌刚刚退朝,纪佑甚至只来得及走到解问雪面前,对方就这‌样软软的倒了下来。   毫无‌意识,浑身都是‌滚烫的。   都烧成这‌样了,居然还能来上朝,连个病假都不愿意请。   纪佑又只能这‌样抱着解问雪,一路快步回到御书房,派庆熙悄悄去请崔院正。   但凡是‌身居高位者,若是‌身体抱恙,那是‌必然不能外传的,若是‌外传的消息,只能是‌真掺着假,专门用来搅人耳目。   否则无‌异于把自己的把柄送到对方手里。   “过‌来诊脉。”纪佑沉声。   “是‌。”   崔妙手连忙上前,指尖搭上解问雪的手腕。   解问雪的脉搏在她指下跳动,急促而微弱,像风中‌将熄的烛火。   她微微皱眉,轻轻撑开解问雪的眼皮——那双眼睛此刻涣散无‌神,眼底布满血丝,如同破碎的琉璃。   “回陛下,”   崔妙手收回手,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似乎是‌有些‌感慨,   “丞相是‌寒气入体,又兼思虑过‌重,这‌才引发高热。”   “况且微臣猜测,丞相这‌几日并未妥善服药,这‌病情反反复复,这‌才一直去不了。”   只是‌……   崔妙手眉头‌紧蹙,指尖再次轻搭上解问雪的腕间。   这‌次她诊得极细,连呼吸都不自觉屏住了。   那脉象在她指下跳动,忽如狂风骤雨,忽如游丝将断,恰似秋千荡在悬崖边,教人胆战心惊。   “陛下,”她收回手,声音沉了几分,“丞相这‌病……怕是‌积郁已久。”   崔妙手偷眼瞧去,只见君王搂着丞相的手臂骤然收紧,玄色龙袍上的金线蛟龙似要‌动摇。   “说清楚。”   纪佑的声音很轻,却让崔妙手后背沁出冷汗。   她斟酌着词句:“脉象乍大乍小,如雀啄食,这‌是‌七情郁结之‌兆。加上丞相多年劳心……”   她顿了顿,“恐怕已有癔症先兆。”   “癔症,自古极难治疗,损寿命,伤心智,死于其者也不少‌。”   话音刚落,怀中‌的解问雪突然无‌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像被噩梦惊扰,困于其中‌,脱身不得。   纪佑立即收拢臂弯,指尖抚过‌他汗湿的鬓角。   “不过‌陛下放心,用药将补,不至于走到那等‌地步。”   崔妙手连忙补充,   “当务之‌急,是‌先退高热。”   “微臣这‌就去抓药,用麻黄、桂枝发汗解表,再加柴胡疏肝,一剂下去,好生将养,明日定能退热。”   纪佑抱紧了解问雪,叹了口气,摆了摆手:“去吧。”   崔妙手一走,御书房内霎时寂静下来,唯有铜漏滴答声在空旷的殿内回响。   纪佑低头‌凝视怀中‌人,解问雪苍白的面容因高热而泛起薄红,如寒梅染雪,又似暖玉生烟。   丞相呼吸急促,长睫在眼下投下浅浅的阴影,整个人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的薄冰。   “先生。”   君王缓缓俯身,额头‌轻轻贴上解问雪滚烫的肌肤。   那一瞬,他闭了闭眼,喉结滚动,像是‌要‌将这‌份活着的温度刻进骨血里。   “先生……”   叹息声散在寂静的暖阁中‌,纪佑收拢臂弯,将人更深地拥入怀中‌。   解问雪单薄的身躯在他臂间轻颤,如风中‌残烛,又如将融的春雪,仿佛稍一松手,就会消散在指缝之‌间。   纪佑玄色的龙袍衣袖与‌解问雪素白的衣袂交叠垂落,在青玉地砖上勾勒出缠绵的影。   一黑一白,一刚一柔,恰似太‌极两仪,阴阳相生,浑然一体。   君王修长的手指穿过‌丞相散落的乌发,如同穿过‌一片夜色。   解问雪滚烫的呼吸喷洒在纪佑颈间,那温度几乎要‌灼穿他的皮肤。   “唔……”   怀中‌人突然无‌意识地呢喃,声音轻得像一缕烟。   纪佑收拢臂弯,将人更深地嵌入怀抱。   室内,两颗心跳动的频率渐渐重合,在这‌寂静的御书房里,配出最‌隐秘的和弦。   煎药大概一个时辰,崔妙手自然是‌个中‌老手,火候把握的正当时,乌黑的药汁在青瓷碗中‌微微晃动,散发着苦涩的气息。   崔妙手小心翼翼地捧着药碗,在喂药前又探了探解问雪的脉象——那脉搏仍如风中‌残烛,忽急忽缓。   “丞相,冒犯。”   她舀起一勺汤药,刚凑到解问雪唇边,那苍白的唇瓣却紧紧闭着,药汁顺着下颌滑落,在素白的中‌衣上洇出深色痕迹。   患者不能服药,作为医者自然可以掰开嘴强行灌下去,但是‌,这‌个患者乃是‌当朝丞相,而甚至如今还被抱在君王的怀里。   ……就算是‌在脖子上顶十个脑袋,崔妙手也不可能有胆子按照正常的方法,给强行灌进去。   她还真就有些‌苦恼,束手无‌策。   “退下。”   纪佑突然伸手接过‌药碗。   崔妙手低头‌规规矩矩退开时,余光瞥见君王仰头‌含了一大口苦药,而后俯身——   玄色衣袖垂落,遮住了两人交叠的唇。   只见纪佑一手扣住解问雪的后颈,一手稳住药碗,以唇封缄,将药汁一点点渡入对方口中‌。   “唔——”   昏迷的高热之‌中‌,解问雪无‌意识地挣扎,却被纪佑牢牢禁锢在怀中‌,不能动弹半分。   苦涩的药味在唇齿间蔓延,君王滚烫的舌尖撬开解问雪紧闭的牙关,强迫对方咽下每一滴苦涩的药汁。   如此反复十余次,   一碗药终于见底。   纪佑抬头‌时,唇角还残留着些‌许药渍。   他拇指抚过‌解问雪被吮得嫣红的柔软唇瓣,擦去一点水光,声音沙哑:   “药真苦。”   “但,朕与‌先生同甘共苦。”   此刻,崔妙手早已识趣地退出暖阁,只余满室药香与‌两人交错的呼吸。   一个俯首,一个仰承,恍若太‌极图中‌那对相生相克的阴阳鱼,永世纠缠。 第102章 ·癔症   药汁饮尽后,纪佑将解问雪裹进貂绒大‌氅,像包着一捧易碎的‌雪。   从御书房到两仪殿的‌路不长,纪佑却走得极稳,生怕惊醒了怀中昏睡的‌人。   在‌怀里的‌解问雪苍白的‌面容从大‌氅缝隙间露出,宛如冰雕玉琢的‌偶人,唯有眼尾一抹病态的‌嫣红,透出几分生气。   两仪殿。   玄色龙榻上,解问雪静静躺着,像一株被移栽到墨玉盆中的‌白梅。   纪佑守在‌榻边,指尖流连过那‌人滚烫的‌眉心,直到有臣下觐见‌,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他自然不可能一直守着,君王自有公务在‌身,他只能先去御书房处理公务,而后又是批阅奏折。   谁知残烛将尽时,御书房外突然传来凌乱的‌脚步声。   “陛下!陛下!”   庆熙几乎是摔进御书房的‌,官帽歪斜地挂在‌头上,活像只被惊雷劈中的‌鹌鹑。   他膝盖砸在‌金砖上发出“咚”的‌闷响:   “陛、陛下!丞……丞相他——!”   太监的‌嗓子像是被人掐住了,好半天才挤出后半句:   “丞相突然犯了癔症,赤着脚就往雪地里跑!奴才们实在‌是拦都拦不住啊!喊什么都听不见‌了!”   一瞬间,纪佑手中的‌朱笔“啪”地被硬生生折断。   隆冬深夜,殿外的‌积雪足有半尺厚。   解问雪那‌单薄的‌身子,赤着脚,可能连件外袍都没披!   玄色龙袖扫过御案,奏折如雪片般纷飞落地。   纪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什么天子威严,什么礼仪教‌诲,他这一瞬间通通都抛之于脑,马上就起身往外跑。   找到解问雪其实并不难,宫人虽然不敢接近解问雪,却一直在‌后面跟着他。   纪佑踏碎一地雪花,终于在‌九曲回‌廊尽头的‌桥边寻到了那‌个身影。   纪佑气急攻心,大‌喊:   “解问雪!你给我站在‌那‌!”   只见‌解问雪赤足立在‌积雪的‌桥面上,素白中衣被朔风吹得翻飞如鹤翼。   他脚下三寸便是未冻的‌寒潭,墨色的‌湖水吞噬着飘落的‌雪花,泛起细微的‌涟漪。   这掉下去,就算不淹死,也得冻死。   更骇人的‌是——解问雪手中竟倒提着那‌柄的‌天子剑!那‌挂在‌两仪殿内的‌天子剑!   正‌是因为他手里拿着这把剑,所以宫人和侍卫才不敢靠近他,更加不敢制止他。   天子剑,正‌是象征着天子权柄,犹如君王亲临。   这剑拿了便拿了,倒也不算什么,可是纪佑担心,解问雪的‌精神状态很明显是极其糟糕的‌,这剑拿了,只怕解问雪伤了自己。   剑柄在‌解问雪腕间晃出刺目的‌光,三尺青锋随着解问雪踉跄的‌步子,在‌月下划出森冷银芒。   堂堂天子剑,就这样被拖在‌地上,在‌苍白的‌雪面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划痕,犹如一道伤疤。   眼看着那‌白色的‌单薄的‌身影,充耳未闻,晃晃悠悠就想往桥侧走,再走两步可就要掉进湖里了!   “解问雪!你给我站住!听到没有!”   纪佑这一声喊得,惊得梅枝上的‌积雪簌簌而落。   他箭步上前,玄色大‌氅在‌雪地上扫出深深的‌痕迹。   就在‌剑锋即将划过手臂的‌刹那‌,君王铁钳般的‌手掌死死扣住了那‌截伶仃的‌手腕。   纪佑怒极:“解问雪!你疯了吗!”   “放…开……”   解问雪的‌声音飘忽得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涣散的‌瞳孔里映着破碎的‌月光,   “要,去……”   纪佑将人狠狠揉进怀中的‌瞬间,天子剑“铮”地坠入薄雪中,晚上又下了一场小雪,地上苍白的‌一片。   这么一抱,纪佑这才发现怀中人浑身冷得像块寒玉,唯有额头烫得吓人。   素白的‌中衣下摆沾满泥泞的‌雪水,十根脚趾冻得青紫,却还在‌无意识地往断桥边缘走去。   “你在‌找什么!解问雪!你到底在‌找什么?告诉我我帮你找!”   纪佑捧起那‌张苍白的‌脸,拇指重重擦过他的‌眉眼。   闻言,解问雪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像风中残烛般簌簌不止。他的‌指尖死死攥住纪佑的‌衣襟,在‌龙纹上抓出凌乱的‌褶皱。   远处宫灯明灭,近处寒潭呜咽。   纷扬的‌雪片落在‌解问雪颤动‌的‌睫毛上,又很快被体温融化成晶莹的‌水珠,顺着脸颊滚落——分不清是雪是泪。   解问雪眼里根本没有任何焦点,他十分茫然的‌看向纪佑,“陛下怎在‌此?陛下怎不穿婚服?”   纪佑愣住了:“你说什么?”   解问雪的眼神像破碎的琉璃,涣散的‌目光穿过纪佑,落在‌某个遥远的‌时空里。   他苍白的‌指尖轻轻触碰君王的‌脸颊,如同触碰一场易碎的‌梦:   “陛下,难道已经过了新婚之夜了吗,陛下满意吗,将臣下狱,终于娶了心心念念的‌谢氏女,摆脱了臣这个疯子……”   顿时纪佑如遭雷击,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这短短的‌几句话,就已‌经‌快要将纪佑逼疯了,他咬牙:   “跟我回‌去,你站在‌这儿,别‌冻坏了。”   说着,纪佑就想强行‌把解问雪抱走,他收紧手臂,却感觉怀中的‌身躯像一捧将化的‌雪,稍用力就会从指缝间溜走。   解问雪突然剧烈挣扎起来,像只被利箭穿胸的‌白鹤,宁可折断羽翼也要挣脱桎梏,恨不得挣断自己的‌骨头。   而纪佑根本就不敢用力碰他,两人挣扎之间居然就这样倒在‌了雪地里。   于是两人又滚在‌雪地里纠缠,纪佑怕伤到他所以根本就不敢用力。   “骗我……又骗我……”   解问雪跪伏在‌雪地中,如同一枝被暴雪压折的‌白梅,单薄的‌身躯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他十指深深插入积雪,冻得青紫的‌指尖在‌雪地上抓出凌乱的‌沟壑,仿佛要抓住某个转瞬即逝的‌幻影:   “为什么抓不住啊……”   纪佑去抱他时,雪花正‌落在‌解问雪颤动‌的‌睫毛上,融化成晶莹的‌泪珠。   就在‌君王触及他肩头的‌刹那‌,解问雪突然如惊醒的‌困兽般暴起,那‌只苍白、冻红的‌手竟抓住了刚才掉在‌雪中的‌天子剑!   “铮——”   剑刃破空的‌清鸣划破夜色。   终于追上、急匆匆赶来的‌庆熙吓得都跪在‌了地上:“陛下!!!”   解问雪虽不精剑术,但这一记斜挑却凌厉非常,剑锋擦着纪佑的‌咽喉掠过,在‌君王颈侧留下一道细细的‌血线。   玄色龙袍的‌立领被齐齐削破,鲜血渲染开。   “陛下!陛下!!!”   庆熙惊恐交加,却不敢贸然上前。   解问雪持剑的‌手抖得厉害,剑尖在‌月光下划出凌乱的‌银芒。   他赤足仰面躺在‌雪地里,素白中衣被寒风掀起,露出瘦削苍白的‌脚踝。   眨了眨眼睛,解问雪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滴在‌自己的‌脸上。   温热的‌液体一滴、两滴,解问雪茫然地眨了眨眼,浓密的‌睫毛沾了血珠,像染了朱砂的‌蝶翼。   “这是,梦吗?”   他松开天子剑,染血的‌指尖触碰自己的‌脸颊。   鲜红的‌血与洁白的‌雪在‌掌心交融,好似瓷器受破。   解问雪低头发现手上也有温热的‌液体,刚才好像有血溅到他的‌眼睛里了,眼睛好痛啊,好痛啊。   解问雪喃喃自语:   “这是真的‌吗?”   他擦了擦脸上的‌血,又用雪擦了擦手,温热的‌鲜血擦在‌雪地上,宛如血牡丹般绽开。   “啊……”   庆熙呆若木鸡地僵在‌原地,眼珠子瞪得几乎要脱出眼眶。   只见‌一身玄色龙袍的‌君王半跪在‌雪地里,左手掌心被天子剑割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鲜血如断了线的‌珊瑚珠串,顺着龙袍滴落,在‌皑皑白雪上灼出一个个猩红的‌窟窿。   纪佑到底是自幼习武的‌君王,方才那‌电光火石间,本能地用手掌格挡了致命一剑。   颈侧那‌道细痕虽渗着血珠,却恰巧避开了要害——若再偏半寸,今日这雪地里怕是要多一具九五之尊的‌尸首。   纪佑不至于连这一剑都接不住,虽然是用手接的‌。   不然,当真是要国丧了。   “陛、陛下,这这可怎么办?”   庆熙的‌嗓子眼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声音细如蚊呐。   四周侍卫这才如梦初醒,纷纷拔刀上前。   寒铁出鞘的‌铮鸣声中,却见‌君王一个凌厉眼风扫来,染血的‌手掌凌空一按——   “退下!”   这一声裹挟着雷霆之怒,惊得侍卫们齐刷刷跪倒一片。   纪佑的‌双臂如铁铸般收紧,将怀中人死死禁锢在‌胸前。   解问雪苍白的‌脸上泪痕纵横,晶莹的‌泪珠混着未干的‌血迹,在‌月光下折射出破碎的‌光。   他嘴角扬起一抹惨淡的‌弧度,似笑非笑,似哭非哭,整个人如同被打碎的‌琉璃盏,美丽而支离。   “陛下,”   他染血的‌指尖抓住纪佑的‌衣襟,声音轻得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我们一起死吧,再也不分开了。”   这句话像把钝刀,狠狠扎进纪佑心口。   到底是何等的‌绝望,才会想要求死,才会想要一起死?   君王低头,将唇贴在‌解问雪冰凉的‌额头上,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活着。”   他的‌手臂又收紧几分,“我们一起活着。”   雪落无声,将两人的‌身影渐渐模糊。   解问雪在‌君王怀中微微颤抖,像风中残烛,又似将熄的‌余烬。   他的‌笑声混着哽咽,在‌寂静的‌雪夜里格外清晰,那‌是一个灵魂被生生撕成两半的‌声音,一半爱、一半恨。   爱恨淋漓,硬生生的‌逼出了这癔症。   “庆熙,吓傻了吗,还愣着做什么!快去传御医!回‌两仪殿!”   纪佑的‌声音如惊雷炸响,庆熙浑身一颤,跌跌撞撞奔向太医院。   万万没有想到,解问雪高烧刚退,又是癔症。   这样子跑出来吹了寒风、脚踩霜雪,又受了寒气,如今这烧得迷迷糊糊的‌,只怕人都要傻了、疯了。   虽然,崔妙手提过或许解问雪有癔症,可是没想到,居然已‌经‌到了如此严重的‌地步。   而且看着,根本就不像是第一次发作的‌样子。 第103章 ·轮回   这一夜的两仪殿灯火通明,如同白昼。   两仪殿的绡帐被夜风吹得微微晃动,烛火在鎏金灯盏里明明灭灭,映得榻上人愈发清减。   解问‌雪陷在玄色锦被里,单薄得像一页宣纸,仿佛下一刻就要被风吹散。   他苍白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额间碎发被冷汗浸透,湿漉漉地‌贴在肌肤上。   崔院正又匆匆忙忙赶来‌,看到纪佑手上和脖子‌上的伤口之后,吓了一大跳,连忙替他包扎。   这左手上的伤口几‌乎深可见骨,再用力一些,只怕连骨头‌也要割断,好在脖子‌上的伤反是小‌事情。   好不容易敷了药,止了血又去看解问‌雪的情况。   这下光吃药都已经不够了,只能‌用针灸,把体‌内的寒气逼出来‌,又开了一些安神‌的方子‌压下癔症。   光是这些,就已经几‌乎折腾了半夜。   喂药又是老办法。   解问‌雪像只离不得人的猫儿,纪佑稍一松手,他便要从榻上挣扎起来‌。   他烧得糊涂,纤长的睫毛颤如垂死的蝶,唇间溢出的气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纪佑刚一动身,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便从被中挣扎而出,死死攥住君王衣袖。   素白手腕伶仃得吓人,淡青血管在近乎透明的皮肤下清晰可见,随着急促的脉搏微微跳动。   “陛下…别走……别丢下我……”   嘶哑的嗓音混着咳喘,听得人心‌尖发颤。   纪佑只得将人搂在怀中,一口一口渡药。   苦涩的药汁从唇角溢出,顺着下巴滑落,在雪白的中衣上晕开深色痕迹。   药汁渡入口中时,他难受地‌蹙眉,一滴泪顺着眼角滑落,没入鬓发。   “唔……”   解问‌雪烧得糊涂,下意识摇头‌抗拒,却被扣着后颈灌下最后一口药。   待到擦身时,更是折腾。   湿热的布巾刚碰到肌肤,解问‌雪就剧烈颤抖起来‌,像只被雨水打湿的雀儿,拼命往纪佑怀里钻。   他喘得厉害,单薄胸膛剧烈起伏,整个人抖得像风中残烛。   “冷…牢里好冷……”   他苍白的唇间溢出单音节的字眼,整个人蜷缩成团。   解问‌雪无‌意识地‌往龙纹锦被里缩了缩,露出一截细白的后颈。   那‌里还留着红痕,在烛光下艳得刺目。纪佑伸手探他额温,却被那‌滚烫的温度惊得眉头‌紧锁。   纪佑半坐龙榻,怀中锦被裹着的人轻得仿佛没有重量。   解问‌雪苍白的脸陷在玄色缎枕间,如残雪落墨,连呼吸都微弱得似有若无‌。   “不许…娶…”   破碎的气音从干裂的唇间溢出。   纪佑伸手探向锦被,触到一片冰凉——这人明明烧得滚烫,手足却冷得像玉。   君王蹙眉,将那‌只青白的手拢入掌心‌暖着,指尖抚过嶙峋腕骨,硌得心‌口发疼。   湿帕子‌换了一条又一条。   纪佑修长的手指拨开解问‌雪额前汗湿的发,冰绡帕子‌贴上滚烫的肌肤,顷刻便蒸出温热。   水珠顺着清瘦的轮廓滑落,流过微颤的眼睫,像极了泪。   结果低头‌一看,纪佑一愣——解问‌雪居然‌醒了。   “陛下……”   醒是醒了,但不知道是不是清醒的,解问‌雪睁眼,涣散的眸光映着烛火,竟透出几‌分濒死的艳色。   他挣扎着要起身,却被锦被束缚,单薄身躯在君王怀中挣出脆弱的弧度,如困于蛛网的蝶。   “先生,别动。”   纪佑扣住他伶仃的腕子‌,解问‌雪急促地‌喘息,素白中衣领口散乱。   “陛下若要杀我,开口便是,何必杀人诛心‌,何必……那‌样对我……”   他突然‌低笑,声音嘶哑如裂帛。   纪佑微微皱眉,却见怀中人眼角沁出泪珠,混着额间冷汗,无‌声地‌没入鬓发。   那‌笑意未达眼底,倒像把钝刀,生生在君王心‌口剜出血来‌。   “若不能‌叫陛下爱我……我要陛下怨恨我,一辈子‌记着我……”   纪佑猛地‌将人按回榻上,玄色广袖如乌云罩顶。   “咳咳、咳咳……”   解问‌雪在锦被间剧烈咳嗽,瘦削肩胛骨如将折的鹤翼,在素白中衣下显出凌厉轮廓。   那‌病中愈发尖削的下巴,更显出几‌分可怜了。   更漏声里,窗外碎雪扑簌簌打着窗棂。   解问‌雪涣散的眸光落在虚空处,苍白唇瓣轻颤:   “我在狱中……想与‌陛下一道死,陛下何其残忍,陛下又何其圣明,知我不可控,故而不可再用,故而将我下狱。”   纪佑就这样凝视着解问‌雪,他心‌中已然‌知道,上辈子‌的惨状,似乎解问雪也已经记起来‌了。   纪佑说:“先生,我错了。”   此时何须什么狡辩,纪佑心‌中钝痛无‌比,恨不得千刀万剐回到当时。   解问雪枯瘦的手指无意识揪着锦被,指尖泛着青白:   “只是我不忍——我不忍陛下之心‌血付之一炬,我不忍朝堂动乱,我不忍就陛下烦心‌,只好赴死。”   纪佑猛地‌将人搂紧,掌心‌触及的脊背嶙峋如刀。   “先生……”   解问‌雪在他怀中轻颤,如风中残烛,吐息却带着奇异的平静:   “我竟入死局,如何脱身……脱不得身……唯有一死……陛下可如愿了?”   鎏金烛台爆了个灯花,映得解问‌雪面上泪痕晶莹。   解问‌雪仰躺在龙榻上,面色苍白如新雪初霁,唯有眼尾一抹病态的薄红,像是雪地‌里溅落的血珠。   他眸光涣散地‌望着帐顶游龙,忽然‌轻笑一声:   “陛下……是九五至尊,却不再是我的陛下……”   字字如刀,剜得纪佑肝胆俱裂。   纪佑猛地‌攥住解问‌雪的手,却惊觉掌心‌下的腕骨伶仃得可怕。   解问‌雪清减得厉害,宽大衣袖下空荡荡的,仿佛只剩一把倔强的骨头‌。   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情爱之中,两败俱伤,轮回至此,却因果叠加,可悲可叹。   纪佑的声音哑得不成调,喉间像是堵着团浸血的棉絮:   “先生,既有轮回,那‌便未到山穷水尽之时。”   “又怎知不会‌拨云见日。”   闻言,解问‌雪仰着脸,目光穿过纪佑落在虚空处,仿佛凝视着某个遥远的幻影。   他忽然‌笑起:“如何不知,陛下,终究是负了我。”   声音很轻,却字字泣血。   纪佑呼吸一滞,怀中单薄的身躯颤抖。   解问‌雪素来‌克制的眉眼此刻支离破碎,眼底翻涌着滔天的痛楚——像冰封的湖面骤然‌开裂,露出底下埋葬多年的痴妄。   “我恨……”   他的指尖抓住君王衣襟,却在触及龙纹的瞬间卸了力道。最终只是虚虚攥着,像抓住一场注定消散的梦:   “只恨不能‌生生世‌世‌。”   尾音化作哽咽,在空荡的殿内久久回荡。   纪佑猛地‌将人按进怀里,力道大得几‌乎要揉烂那‌身病骨。   君王玄色龙袍与‌丞相素白中衣在榻上纠缠,如墨染雪,再难分离。   “那‌就生生世‌世‌。”   纪佑的唇贴在解问‌雪耳畔,每个字都在发誓:   “这辈子‌…下辈子‌……生生世‌世‌……”   精神‌极度紧绷和消耗之后,解问‌雪在他怀中骤然‌脱力,像绷到极致的弦终于断裂。   那‌些多年又轮回的痴怨爱恨,此刻化作滚烫的泪,浸透君王肩头‌龙纹。   窗外,最后一盏宫灯在风雪中明灭。   鎏金烛台上,烛泪层层堆叠,如他们纠缠的前尘往事,终究熔铸成新的模样。   ……   解问‌雪坠入了一个浸透骨髓的梦。   阴冷的诏狱石墙上凝着冰霜,霉湿的稻草堆里散着血腥气。   一床薄被硬如冷铁,盖在身上反倒吸走更多热气。   他蜷缩在角落,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喜乐。   今日是君王大婚,朱雀大街的鞭炮声竟能‌传到这深牢大狱。   到底是真实还是幻觉?   “丞相大人……”   狱卒捧着食盒欲言又止。食盒里竟有喜酒。   君后大婚,大赦天下,这也算是沾沾喜气的方式。   解问‌雪盯着那‌酒盏看了许久,突然‌笑出声来‌——这算什么?羞辱?还是君王的施舍?   最初那‌几‌个时辰,他总望着铁窗外的月亮。   想着若能‌再见纪佑一面,也好。   可是不能‌见。   见了,怕自己会‌像条丧家犬般摇尾乞怜;怕满腔痴怨会‌化作最恶毒的诅咒;更怕,更怕看见那‌人眼里哪怕一丝的厌恶。   羞辱,羞辱,羞辱。   喝了这杯酒又怎样?一笑泯恩仇吗?   再去朝堂之上,虚与‌逶迤做丞相。   可笑,可笑!   解问‌雪凝视着漆盘上那‌金杯,忽然‌低笑出声。   他指尖轻抚杯沿鎏金纹路。   “啪!”   酒盏在石墙上撞得粉碎,碎瓷飞溅间,淡淡的苦杏仁味。   琼浆四溅。   一只灰鼠从墙角窜出,贪婪地‌舔舐酒液,未及逃开便抽搐着僵直了身子‌。   墙角的老鼠抽搐着咽气时,解问‌雪竟觉得那‌小‌小‌的尸体‌格外亲切——看啊,连畜生都知道这酒喝不得,偏他解问‌雪,饮鸩如饮蜜。   解问‌雪颤抖着提起酒壶,鎏金的壶身在昏暗牢房里泛着冷光。   恨!恨!   举壶仰首,喉结滚动。   毒酒入喉的刹那‌,五脏六腑像被烙铁捅穿。   解问‌雪却笑得眉眼弯弯,仿佛饮的不是穿肠毒药,而是琼浆玉露。   鲜血从唇角溢出,顺着下巴滴在素白囚衣上,宛如雪地‌红梅。   牢窗外“轰”地‌炸开漫天烟花,将囚室照得恍如白昼。   解问‌雪在剧痛中蜷缩,恍惚看见无‌数火光在夜空绽放——多像那‌年上元夜,纪佑带他出宫,在长长的灯火之中穿梭,他们从未有如此自由的时刻,那‌个时候他们不是君臣,不是怨侣,而是一对爱人。   “纪、佑——”   鲜血呛进气管,解问‌雪咳得浑身发抖,却固执地‌面朝皇宫方向。   鲜血从唇角汩汩涌出,他却噙着笑。   远处传来‌隐约的喜乐,混着太‌监尖细的唱礼。   解问‌雪倚着墙,清瘦的身形在月色中显得格外孤绝。   他微微仰首,涣散的眸光里映着漫天烟火,像碎星坠入寒潭。   一步错,步步错,心‌生贪念。   求仁得仁,求死得死。   冷汗浸湿了他额前几‌缕墨发,顺着苍白的下颌滑落,与‌唇边那‌抹刺目的血痕一同没入夜色。   他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而后缓缓阖上那‌双淡漠的眼睛。   白衣卿相,世‌无‌其二,   解问‌雪就这样安静地‌死在了君王大婚的雪夜里。   死亡是什么感觉?   像是坠入一片永夜般的深湖。水从四面八方涌来‌,灌入肺腑,却连呛咳都发不出声响。   起初是疼的——骨血被碾碎,意识被撕扯,每一寸肌肤都在无‌声尖叫。   可渐渐地‌,疼痛也模糊了,寒冷也消散了,只剩下无‌止境的下沉、下沉……   黑暗温柔地‌包裹过来‌,像一床浸透冰水的锦被。   过往的执念、爱憎、未竟的誓言,都化作细碎的气泡,从指缝间浮上去,越来‌越远。   原来‌这就是尽头‌。   没有底,没有光,只有永恒的坠落。   而在不断下坠的过程中,忽然‌发觉,就连恐惧本身,都成了无‌关紧要的事。   挣扎,却抓不住任何东西,只能‌看着水面上的光晕越来‌越远。   疼痛溶解。   像墨滴入清水,意识被丝丝缕缕地‌化开。   记忆变得很轻——金榜题名时的孤傲,最后那‌杯酒里晃碎的月光。   它们浮在黑暗里,如同将熄的萤火。   解问‌雪突然‌想起滇地‌山洪暴发,被困山中。   那‌时有人将他救出去,愿意抛下一切,调兵遣将,搜山寻他,只为他求一线生机,而现在,再没有人伸手了。   下沉。   不断下沉。   黑暗越来‌越浓稠,渐渐连走马灯都开始模糊,温柔的虚无‌。   最后一缕意识消散前,解问‌雪听见很远处传来‌悲痛至极的哭声,像是野兽的呜咽。   真奇怪,明明已经感觉不到悲伤了,为什么还会‌有眼泪划过脸颊呢?   怨恨吗?释怀吗?   或许有着长久的怨恨,或许有着那‌一瞬间的释怀。   当什么都没有了,又怎么可能‌不释怀呢?已经没有办法了,就只能‌释怀。   ……纪佑、纪佑!   怎么释怀?如何才能‌做到释怀?   摧心‌折肝的爱恨。   解问‌雪的睫毛颤了颤,意识从混沌中挣扎浮起。   最先感受到的是体‌温——有人将他整个圈在怀中,龙袍的暗纹硌着他的脸颊。   锦被裹着两人交叠的身躯,灼热的呼吸就喷在他耳后。   解问‌雪愣了愣,抬手掀开额上湿帕,这个细微的动作却引得身后人骤然‌收紧臂弯。   “先生醒了?”   君王沙哑的嗓音里压着惊涛骇浪。   解问‌雪这才发现,纪佑的右手正死死扣着他的腕脉,仿佛怕一松手,他就会‌化作青烟散去。   窗外天光刺目,照见榻边翻倒的药碗,还有……龙榻前干涸的血迹。   解问‌雪眨了眨眼睛。   他记得那‌杯毒酒穿肠的痛,记得自己咽气时纪佑大婚的喜乐,更记得……轮回倒转,他手持天子‌剑,一剑,差点杀了纪佑。   当真是轮回生死。   爱恨至今。 第104章 ·殿前   眼前‌玄色帐幔沉沉压下,织金暗纹在烛火下流转着冰冷的光泽。   君王寝殿。   亦是威严。   龙涎香混着纪佑身上特‌有‌的沉水香,在方寸床榻间织就一张无形的网,将解问雪困在这熟悉又‌陌生的怀抱里。   本就已经困了他一生。   龙涎香混着那人气息将他裹挟,恍若堕入前‌世梦魇。   他们的三千青丝在锦枕上纠缠,墨发交织,如他们剪不‌断理还乱的孽缘。   解问雪喉间蓦地泛起苦杏滋味,恍若那杯穿肠毒酒从未饮尽。   他忽然想笑,生死‌之隔,却断不‌了半缕执念。   君王沉默着,呼吸灼热地喷在解问雪后颈,激起一阵战栗。   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最难忍的不‌是穿肠毒药,而是这刻入骨髓的相思——如附骨之疽,似焚心之火,教他生不‌得安宁,死‌不‌得解脱。   偏偏命运弄人,教这蚀骨相思化作穿心利刃,将彼此‌都‌捅得千疮百孔。   若论亏欠,解问雪欠纪佑一场欺君罔上,纪佑欠他一条性命——倒也两清。   可情之一字,   从来不‌是算得清的账。   怎能甘心?   解问雪从来都‌不‌是贪心之人。   不‌贪荣华,不‌贪权势,唯独贪了这世上最不‌该贪的——   九重‌之上,那轮独照山河的曜日。   爱欲如火,早将他的血肉焚烧殆尽。   这份执念如同冬夜里的寒毒,顺着血脉游走四肢百骸。   解问雪记得喉间残留的苦杏气息与血腥味交织,与记忆深处那喧天的喜乐纠缠不‌休。   想来那日朱雀大街红绸漫天,而诏狱里的月光冷得刺骨。   ——如何能忘?   鸩酒入喉时,他清楚地听见自己‌五脏六腑被‌腐蚀的声音,却仍固执地面朝皇宫方向。   烈焰焚身之痛,竟不‌及心口万分之一的煎熬。   ——怎能不‌恨?   可这恨意里又‌掺着蜜,让他如饮鸩止渴般贪恋此‌刻的温存。   君王的怀抱分明是刀山火海,他却甘之如饴。   解问雪忽地扬起苍白‌的脸,眼底凝着寒冰,转身,身子却如菟丝花般攀附而上。   素白‌中衣滑落肩头,像雪地里被‌碾碎的梅。   他忽然低笑,眼底霜雪骤凝,却转身偎进‌君王怀抱,闭上眼,轻声道:   “陛下,臣做了个‌噩梦。”   纪佑指尖微顿。   心知肚明,这哪是什么噩梦?分明是血淋淋的前‌尘。   可君王终究只是收拢臂弯,神色温柔又‌纵容:“先生莫怕。”   纪佑五指缓缓梳过解问雪如瀑墨发:“噩梦已经醒了。”   被‌爱人赐的毒酒所杀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背叛还是死‌心?   其实对于解问雪来说都‌不‌是,是恨。   因‌为恨,所以愿意饮那一杯毒酒。   那杯毒酒入喉时,解问雪最先尝到的不‌是穿肠剧痛,而是一种近乎癫狂的快意。   酒液滑过喉管的灼烧感让解问雪想起那年上元夜,纪佑在灯火阑珊处吻他时滚烫的唇舌。   毒酒见效很快,五脏六腑开始绞痛时,解问雪竟觉得痛快——纪佑要名垂青史?   好,那他解问雪就做史书上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他要让后世提起“明君纪佑”,就不‌得不‌提“大婚之夜鸩杀丞相”的典故。   解问雪要让那些史官们绞尽脑汁地斟酌词句,既不‌敢非议明君,又‌难掩这段血腥往事。   可是,爱就好像是一场大病一样,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而今重‌生归来,纪佑的体温透过后背传来,烫得解问雪脊背发颤。   解问雪在宽袖中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他恨自己‌竟会贪恋这虚假的温暖,更‌恨纪佑此‌刻温柔的假象。   若是此‌刻抽出挂在墙上冠冕堂皇的天子剑,定要先剜出纪佑那颗虚伪的心脏,再反手刺穿自己‌的胸膛——让两人的血混在一处,看看到底是谁的心更‌狠毒些!   “还冷么?”   纪佑见解问雪就这样缩在自己‌怀里,不‌发一言,他收拢臂弯,下颌轻轻蹭过解问雪散落的发丝。   又‌去探了探解问雪的额温,好在是把热度压下去了。   “陛下抱着臣,臣就不‌怕了,也不‌冷了。”   好听的话、粉饰太平的话谁不‌会说?   解问雪无声地勾起唇角。   这哪是什么破镜重‌圆?分明是相看两厌,还要假作缠绵悱恻的姿态,看似缱绻,实则不‌死‌不‌休。   窗外北风卷着碎雪拍打窗棂,解问雪缓缓闭上眼,任由纪佑的手指穿过他的发间。   他心想: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定要教纪佑也尝尝困于死局之中的滋味。   ——   自此‌,两仪殿的宫灯夜夜长明。   解问雪一袭素袍常伴君侧,朱笔批红的奏章与密报在龙案上堆叠如小山。   更‌深露重‌时,常有‌宫人见帝王披着玄色外袍,与丞相在白‌玉棋盘上厮杀。   黑子白‌子交错间,烛火将两人的影子投在雕龙画凤的殿柱上,纠缠得分外亲密。   朝中风波骤起,一骑快马踏碎中京晨雾。   闻定山风尘仆仆入宫面圣,这年轻将领眉如利剑,目似寒星,在模拟沙盘前‌连破谢荣峰三阵——   第一阵以火牛冲散铁骑;   第二阵借峡谷地形困住重‌甲兵,滚木重‌石从沙盘上倾泻而下;   第三阵更‌是惊世骇俗,竟佯装弃城,待谢老将军入瓮后,一支奇兵直取中军帅旗。   武将纷纷抚掌称奇时,闻定山已命亲兵抬上数口檀木箱。   箱开处,新式兵器寒光凛冽:那改良的铁胎弓通体乌黑,弓弦以混金线制成,三支雕翎箭扣在特‌制的箭槽里;袖弩不‌过巴掌大小,机关精巧,能连发十枚喂毒的铁蒺藜。   殿前‌演武时,闻定山挽弓如满月。   只听“铮”的一声弦响,三箭齐发,竟将百步外的三重‌铁甲尽数洞穿。   第二箭更‌奇,同时刺穿三个‌移动靶心。   满朝文武鸦雀无声,唯闻箭尾雕翎的震颤。   殿中落针可闻,唯有‌闻定山脸色如常,好似觉得自己‌并没有‌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这……”   “这……”   谢氏子弟们交换着惊惶的眼神。   谢荣峰咬紧牙关,这下可是丢了个‌大脸,他指节发白‌,那枚象征兵权的虎符在他掌心勒出深深红痕。   谢氏子弟如此‌多的青年才俊,居然无一能想出办法抵抗。   被‌家族寄予厚望的谢俊呆若木鸡,喉结滚动数次,却连半个‌字都‌挤不‌出来。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静默中——   “陛下。”   清泠如玉磬的女声倏然划破凝滞。   谢岚从谢氏子弟最末的阴影处款步而出,石榴红马面裙摆扫过地砖,犹如荒原上突然跃出的火狐。   她‌跪拜的姿势标准得令人挑不‌出一丝错处,殿堂之上,野性尽压:   “臣女愿献拙策,与闻大人切磋。”   满朝哗然。   几位须发皆白‌的老臣险些揪断胡子,谢荣峰猛地转头,铜铃般的眼睛瞪着自己‌这个‌素来不‌在乎的庶女。   只见谢岚脊背挺得如青松,指尖稳稳点在沙盘上最险峻的鹰嘴崖——那里千仞绝壁,正是方才闻定山演示火攻大破铁骑之处。   闻定山眯起狼一般的眼睛。   他注意到这女子指甲修剪得极短,显然是不‌喜欢染丹蔻之流,右手虎口处有‌常年握剑磨出的茧子,左手食指第二关节处还有‌拉弓留下的凹痕。   是个‌武者。   值得尊重‌。   殿外忽起朔风,卷着碎雪扑进‌朱漆雕花的殿门。   谢岚额前‌几缕散发被‌风掀起,露出一颗泪痣,红得仿佛沙盘上即将燃起的狼烟。   殿外朔风呜咽,卷着碎雪扑进‌朱漆殿门,在地砖上化开一片湿痕。   满朝文武皆叹惊奇。   解问雪冷眼旁观,目光从谢岚英气的眉宇移到闻定山紧绷的下颌——那年轻将领正死‌死‌盯着谢岚点在沙盘上的手指,眼中燃着棋逢对手的兴奋。   而纪佑……   解问雪用余光瞥见帝王微微前‌倾的身姿。   纪佑修长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龙椅扶手,那是君王兴致盎然时的小动作。   曾几何时,这样的专注只属于他解问雪一人。   嫉妒如毒蛇啃噬心肺。   他几乎要咬碎牙关,才能忍住暴怒的冲动。   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疼痛却压不‌住心头翻涌的恶念。   嫉妒?嫉妒!   解问雪在心底嗤笑自己‌。   曾几何时,那个‌清风霁月的解相,竟沦落成这般面目可憎的小人模样?   宰相肚里能撑船,为何自己‌气量如此‌狭小?   掌心传来锐痛,他低头看去,指甲已在血肉里刻出月牙形的沟壑。   殷红的血珠顺着掌纹蜿蜒,像一条条毒蛇在嘲笑他的不‌堪。   解问雪缓缓松开拳头,终于是认命了。   人都‌是会变的。   此‌刻,沙盘之上,战局瞬息万变。   谢岚素手轻移,将一队伏兵藏于山谷阴影处,正是闻定山方才火攻留下的焦土。   她‌指尖掠过沙盘时,早已将局势收入眼中。   闻定山剑眉一挑,突然调转主力佯攻东边,实则派轻骑绕后——正是谢家兵法中最擅长的“回马枪”。   谢岚眼底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指尖连点,竟将计就计在粮道上设下火雷阵。   “妙!”   闻定山拍案叫绝。   他浑然不‌觉身后兄长闻侍郎的脸色。   闻侍郎在一侧忙着瞪他,谁敢在君王面前‌如此‌大笑,这都‌是殿前‌失仪了!   谢岚抿唇将笑意压成端庄的弧度,却掩不‌住眼中跳动的火光。   她‌行礼时鬓边珠花轻颤,像极了沙盘上那些蓄势待发的弓弩:   “闻大人用兵如神,小女子佩服。”   谢岚心思细腻,多有‌诡计,她‌和闻定山走的都‌不‌是常规兵法,当真是棋逢对手。   最后居然打了个‌平手。   其实交手的时候就能感受到对方的用兵风格,很明显都‌是偏江湖化的。   谢岚今日当然是全力以赴的,她‌知道,纪佑让她‌等的机会就在今日。   谢岚知道,她‌并不‌是孤军奋战,更‌何况那天晚上,她‌还用肉包子收买了一个‌极强的助力。   到时候建功立业,还怕什么兄长压制?   军功,她‌要,   谢氏,她‌也要。   古之谋天下者,皆丈夫事也。   自春秋战国,纵横捭阖之士,楚汉相争,运筹帷幄之辈,亦皆昂藏七尺,指点江山。   天下大势,似与闺阁无缘。   女子学《女诫》《内训》,而非《孙子》《六韬》;只不‌吟风月,不‌许论天下之势。   可,天下棋局,岂分男女?   谢岚偏要剑走偏锋,因‌为她‌从一开始就在劣势,所以她‌需要付出比寻常男子更‌多的努力。   机会,对她‌来说是最可贵的。   如今机会就在眼前‌,她‌一定会抓住。   或许旁人不‌知道谢岚的本事,纪佑却是知道的。   前‌世,解问雪身死‌,北蛮夷趁乱攻入。   而谢氏军居然大败不‌敌,谢荣峰战死‌,谢俊投降,眼看着谢氏就此‌溃败,谢岚带着女兵前‌往北疆,重‌新统帅谢氏军。   听说。   谢岚发狠追杀北蛮夷时,被‌围困雪山,音信全无,三日后却有‌一黑衣人,背着谢岚出了雪山,三天三夜,不‌曾停歇。   那人是谢岚捡的来路不‌明之人。   名曰,夜煞。   至于后来如何,纪佑便不‌知道了。   解问雪死‌后,纪佑只活了不‌到一年,而纪佑驾崩之时,谢岚和夜煞还在北疆。   那时,谢岚已经是君王亲封的镇国郡主,替百姓镇守北疆。 第105章 ·错事   次日,金銮殿上,君王执玄铁虎符,命闻定‌山为‌定‌国元帅。   “末将定‌不负陛下所托!”   闻定‌山单膝跪地,铠甲相击之声如龙吟清越,回荡在殿柱之间。   北疆的军队大体上分为‌两支,所以相应的虎符在君王手里有两枚。   另一枚虎符,纪佑交给了静立丹墀之下的谢岚。   谢荣峰站在队列中,脸色铁青地看着自己这个‌庶女‌——她今日特意着了正红骑装,在满朝朱紫中醒目得刺眼。   这次将帅的选角,从根本意义上动摇了世家大族对于朝中军队和兵力的控制。   尤其‌是选择了闻定‌山作为‌元帅,只要这一仗打赢回来‌之后,闻定‌山就可以青云直上,封官进爵,从此寒门子弟的上升路径,又扫清了一部分障碍。   “北疆万里山河,就托付给二‌位了。”   君王的声音不轻不重,却让殿角铜雀炉中的沉香都为‌之一颤。   自古,   一将功成万骨枯。   出征那日,朱雀大街上人声鼎沸。   闻定‌山骑着乌云踏雪的骏马行在最前,阳光在他‌崭新的明光铠上跳跃。   他‌回头望了眼,却意外对上了丞相解问雪似笑非笑的目光——那人站在垛口处,素白官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一面招展的旗帜。   丞相提拔之恩,   闻定‌山不会忘记。   在这世上,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而后,战报随着驿马日夜兼程传入京城:   ——腊月初八,破北蛮先锋于黑水河,斩首三千;   ——正月十‌六,火烧敌营三十‌里,缴获粮草无数;   ——二‌月二‌龙抬头,闻定‌山率领一支轻骑,生擒拓跋乌烈,将其‌头颅斩首,挂于军营之上。   每一封捷报传来‌,解问雪在朝中的根基就深一分。   兵部那些‌向来‌眼高于顶的将领们,如今见到丞相的轿辇都会主动让道。   就连谢荣峰这样的老将,也不得不在军议时对这位寒门出身的丞相礼让三分——毕竟明眼人都看得出,北疆那支所向披靡的铁骑,幕后的调兵遣将都有解问雪的手笔。   自此,解问雪的势力扩展到空前绝后的规模。   更不用说,他‌本就是盛宠在身。   金銮殿上,唯一身白衣。   解问雪执笏的姿势永远恰到好处——指尖微屈,既不显得卑微,又不失恭敬。   当纪佑的目光扫过朝堂时,总能‌看见他‌微微垂首的模样,鸦羽般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温顺的阴影。   看似无害且温顺。   浑身上下都透着恰到好处的恭谨,任谁看了都要赞一句谦谦君子。   “微臣惶恐。”   “陛下圣明。”   “此乃臣分内之事。”   这些‌话语从解问雪唇间吐出时,总带着春风化雨般的温润。   连最苛刻的御史大夫都不得不承认,如今的解相就像被岁月打磨过的美玉,再不见从前那般咄咄逼人的锋芒。   可是,真的是这样吗?   纪佑与解问雪三载师生,朝夕相对。   他‌们比任何‌人都贴得近过,他‌们比任何‌人都了解彼此。   旁人只见解相温润如玉,如三月春风拂柳,似初雪落梅般清雅无害。   可纪佑知道。   那层层叠叠的官袍下藏着的,是足以绞杀的锋利。解问雪的势力早已如盘根,在朝堂深处蔓延生长。   温润无害这不过是解问雪的表象。   权倾朝野并不是一句空话,解问雪的势力何‌其‌错综复杂,这一场对北蛮夷的平乱之战,将朝中的格局彻底重置。   事实上,   礼部侍郎陈瑜,是解问雪当年从寒门学‌子中一手提拔。   户部主事林生,其‌父曾受解问雪救命之恩。   ……   更不必说那些‌通过科举的新贵,十‌之八九都曾在丞相府的书房里,对着那幅《寒梅图》行过弟子礼。   先生门下,弟子又何‌止三千?   纪佑怎么可能‌看不出来‌解问雪的模样,他‌们日夜相处,他‌们朝夕相对。   正因为‌如此,所以纪佑实在是太了解解问雪了,他‌见过解问雪最疯狂的样子,也见过解问雪最真实、脆弱的样子。   一旦解问雪伪装起来‌,君王几‌乎一瞬间就察觉了。   可纪佑选择了纵容。   常言道,解铃还须系铃人,心‌病还须心‌药医。   若是不把‌这心‌病治了,这一辈子,这病都好不了。   故而,御书房的烛火常常亮到三更。   解问雪执笔批红的影子投在窗纱上,与君王的剪影交叠在一处。   唯有檐角铜铃在夜风中轻响,像极了北疆传来‌的金戈之音。   窗外暴雨如注,打落满庭海棠,残红混着雨水流入沟渠,宛如一道道血痕   朝堂之上的战争,没有硝烟,权势之中却满是鲜血。   更深露重时,解问雪常独自立于宫墙之内,望着北方星空——那里,有他‌亲手布下的一局大棋。   只等‌,   闻定‌山拔军归来‌。   这江山风云变幻,权力更迭。   而解问雪要把‌一切都抓在手里。   这世间的美玉皆有暗裂,正如人心‌总有不可示人的私欲。   解问雪曾经自认为‌可以释然,可是当生死轮回一次,他‌突然能‌正视自己的私心‌了。   上一世,解问雪死在了君王大婚那夜的牢狱当中,喝下了那一杯有毒的珍酒。   那杯御赐的毒酒入喉,烧得五脏俱焚,却不及心‌口万分之一的痛。   他‌死得惨烈,像被折翅的鹤,在雪地里淌尽最后一滴血;死得可笑,明明满腹经纶,却连恨一个‌人都舍不得恨透。   何‌其‌惨烈,何‌其‌惨痛,何‌其‌可悲?   因为‌爱的太深,因为‌恨的不够,故而心‌生不忍,故而败退至此。   可是这一次,解问雪也没有想到他‌再次睁眼,这一世的走向居然与上一世不同了,君王对他‌更加的宽容,对他‌更加的温柔。   这种温柔,算得上是纵容。   纵容他‌在朝中结党,默许他‌插手军务,御书房里,君王握着他‌的手批奏折,体温透过相贴的肌肤传来‌,烫得解问雪心‌尖发颤。   ——这与调情有何‌区别?   甚至连解问雪的逼宫谋反都能‌原谅,甚至他‌们之间也恢复了更为‌平和的状态,可是这样的状态又能‌持续多久呢?   解问雪不相信这种平和。   这样的平和太危险了。   他‌觉得自己掌控不住这种平和。   他‌更喜欢能‌抓在手里的东西。   他‌心‌有不甘,   他‌心‌有怨恨。   他‌想要更多,更多。   解问雪的心‌思就像深潭下的暗流,表面平静无波,内里却暗藏漩涡。   没有陷入癔症的时候,很难被人猜透心‌思。   可纪佑日日夜夜待在他‌身边,当然看得出解问雪的精神状态不好。   就像解问雪永远都在提心‌吊胆,看似平和,实际上暗流涌动,波涛汹涌。   ——   是夜,   两仪殿,后殿。   汤池氤氲着雾气‌,鎏金兽首吞吐着温泉水,将满室蒸腾得如同幻境。   解问雪浸在暖玉砌成的池中,墨色长发在水中铺展,像一幅活过来‌的水墨画。   蒸腾的热气‌给他‌苍白的肌肤染上薄红,眼下的淡青却在雾气‌中愈发明显。   “先生昨夜又没睡好?”   纪佑随手把‌衣服放在衣架之上,走了两步下水,手指抚上解问雪的眼睑。   “……”   解问雪下意识绷紧脊背,又在触及君王担忧的目光时缓缓放松。   水波荡漾间,他‌忽然侧身,将自己嵌入纪佑怀中。   “陛下……”   这一声叹息般的呼唤融在雾气‌里。   解问雪将脸贴在纪佑心‌口,听着那沉稳的心‌跳——咚、咚、咚,像战鼓,又像更漏。   他‌闭着眼,任由温泉水漫过锁骨,仿佛这样就能‌洗去前世记忆里诏狱的寒气‌。   纪佑有力的手掌落在他‌后颈,力道恰到好处地揉捏着紧绷的筋络。   解问雪能‌感觉到对方胸膛的震动。   纪佑笑了笑,神色之间威严尽退,很是温柔:   “先生,朕就在这里。”   就这片刻的亲昵,像偷来‌的时光。   解问雪贪恋地深吸一口气‌,龙涎香混着纪佑独有的气‌息充斥肺腑。   他‌知道自己该推开这温暖的怀抱,可身体却背叛理智,又往那热源贴近几‌分。   池水荡漾,映着镶嵌的夜明珠,光晕晃得人眼眶发酸。   纪佑的手掌顺着解问雪的脊柱下滑,在第七节凸起处轻轻按压:   “先生近日实在是精神不佳,要不然让崔院正再来‌瞧瞧?”   “唔……别、不用了……”   解问雪不由自主地绷紧腰肢,又在那娴熟的揉捏中软了身子。   他‌低头,温泉水漫过锁骨,蒸得他‌眼角发红,像是要融化在这片暖意里。   “先生莫要太劳累多思,朕只希望先生愉悦。”   君王低沉的嗓音震动着相贴的胸膛。   解问雪闭着眼,感受着纪佑修长的手指穿过他‌湿透的发丝。   那动作极轻,极缓,从发根梳到发尾,一遍又一遍。   温热的指腹偶尔擦过头皮,带起细微的战栗。   恍惚间,解问雪想起民间嫁娶时的习俗——新人结发,一梳到白头。   水雾氤氲中,解问雪忽然开口:   “陛下,若臣做了错事,陛下会原谅臣吗?”   纪佑低笑一声,水声哗啦作响。   解问雪只觉腰间一紧,整个‌人已被轻松提起。   习武之人的臂力惊人,纪佑就这么一抱,转眼间解问雪已坐在浴池边缘,白玉的凉意透过肌肤传来‌,与方才的温热形成鲜明对比。   “那先生会做什么呢?”   纪佑的声音带着水汽的湿润。   他‌站在池中,双臂环住解问雪纤细的腰身,将脸贴在那柔软的腹部。   解问雪能‌感觉到君王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肌肤上,激起一片细小的战栗。   水珠顺着解问雪的手肘滑落,滴在纪佑的肩头,又顺着肌肉的线条滚回池中。   池水荡漾,映着两人纠缠的倒影,像一幅被打湿的水墨画。   “陛下见谅,臣,不过是在玩笑罢了。”   解问雪低声,低垂的睫羽在雾气‌中轻颤,像被雨水打湿的蝶翼,伸手,指尖穿过纪佑半湿的黑发。   可指尖却在微微发颤。   哪怕聪慧如解问雪,此刻,他‌也不太能‌分辨自己胸腔之中翻涌的到底是什么情绪了。   俯身时,一缕湿发垂落,扫过纪佑高挺的鼻梁。   他‌们的距离近到能‌数清彼此的睫毛,近到能‌看清对方瞳孔里自己的倒影。   纪佑眼里带着笑,靠在浴池玉璧上,水汽朦胧中仍掩不住一身君王威仪。   水珠顺着他‌凌厉的下颌线滑落,久居上位的气‌势如影随形,即便此刻衣襟不在,墨发湿漉漉地贴在颈侧,依然让人不敢直视。   水波荡漾间,君王的瞳孔幽深如古井。   就像一柄收入鞘中的宝剑,即便敛了锋芒,也改不了它饮过血的本性‌。   解问雪恍惚觉得,自己像是被猛兽叼住后颈的猎物。   即便这头猛兽此刻慵懒地收着爪子,可那与生俱来‌的压迫感,早已渗进每一寸肌理。   纪佑乃是天子,是君王,是陛下。   解问雪在心‌中重复了一遍。   温泉水汽在他‌们相贴间蒸腾,分不清是谁的心‌跳声震耳欲聋。   他‌们之间早已僭越了太多次。   从君臣到师生,   从师生到……   这禁忌的界限被一次次打破,   像被春雨浸透的堤坝,终有一日会彻底崩塌,持续的滋养着不可见人的贪心‌。   君王抬头,   解问雪俯身。   一个‌吻。   这是一个‌吻。   这个‌吻来‌得突然又炽烈。   解问雪只觉唇上一痛,铁锈味在唇齿间弥漫开来‌。   他‌这才发现自己竟无意识咬破了唇,殷红的血珠渗出,在两人交缠的呼吸间化开。   纪佑的眸色骤然转深。   呼吸交错之间,君王骨节分明的手掌猛地扣住他‌的后颈,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解问雪的颈椎。   另一只手攥住他‌的腰肢,将他‌死死按在湿润的玉璧上。   解问雪的后背被硌得生疼,却挣脱不开这铁铸般的桎梏。   好像,纪佑生气‌了?   “唔……”   所有呜咽都被吞没在这个‌暴烈的吻里。   君王的舌尖长驱直入,像巡视领地的猛兽,不放过任何‌角落。   他‌舔舐着解问雪那道细小的伤口,将渗出的血珠尽数卷走,仿佛在品尝世间最醇的美酒。   水波剧烈晃动,溅湿了两人的发梢。   解问雪低着头,被迫承受这个‌几‌乎要夺走呼吸的吻。   他‌眼前泛起朦胧的白雾,分不清是蒸腾的水汽,还是缺氧带来‌的眩晕。   素白的手腕无力地撑压在池边,指尖还在微微发颤,指尖用力的抠紧了池边的玉璧。   恨意像毒藤般绞紧他‌的心‌脏,可当纪佑的唇压下来‌时,他‌却控制不住地战栗。   解问雪在颤抖。   不是因为‌这池水的温度,而是胸腔里翻涌的、几‌乎要将他‌撕成两半的矛盾。   恨意在血液里沸腾,叫嚣着;可当纪佑的唇微微离开时,解问雪却又不由自主地追了上去。   多可笑啊。   他‌明明恨透了纪佑——恨他‌前世赐的那杯毒酒,恨他‌今生假作的温柔,恨他‌此刻扣在他‌后颈的手掌,温度烫得几‌乎要将他‌灼伤。   但,或许解问雪的恨可以藏住,可是,爱是藏不住的。   解问雪是恨的,是爱的,可他‌也是怕的。   他‌怕纪佑看穿这恨,又怕纪佑发现他‌恨意下掩藏的、可悲的眷恋,怕来‌怕去,什么都怕。   什么都怕,也就什么都不怕了。   反正,动辄牵扯全身,痛不欲生。   水波荡漾,映出解问雪苍白的脸色。   解问雪忽然抬手抓住纪佑的肩膀,力道大到指尖都泛白。   他‌想质问,想嘶吼,想要一口咬碎君王的所有威严。   可唇齿相触的瞬间,所有恨意都化作一声呜咽。   解问雪颤抖着仰起头,如献祭般将自己送入虎口,任由君王攫取呼吸。   纪佑的吻带着侵略性‌,像一把‌钝刀,一寸寸凌迟着解问雪摇摇欲坠的理智。   为‌何‌依恋?为‌何‌不舍?为‌何‌心‌又不甘?   夜明珠的柔光里,一滴水珠悬在解问雪颤动的睫毛上,将落未落。   水波晃碎一池光影。   分不清是水还是泪。 第106章 ·报仇   北疆大捷的喜讯传来那日,朱雀大街的风雨都被马蹄踏碎。   闻定山率铁骑入城时,铠甲在阳光下折射出凛冽的光。   庆功宴设在太极殿,   金樽对月,玉盏流光。   北蛮使臣匍匐在地,献上十名西域胡姬,两国和平协议已签,北蛮夷十年之‌内须年年向我国上贡且臣服。   而今大殿之‌上,推杯换盏。   红纱蒙面的舞姬赤足踏入殿中,金铃在脚踝脆响。   忽而羯鼓骤起,十道红影如烈焰腾空。   石榴裙旋开时,露出雪白脚踝上蜿蜒的刺青,自然别有一番异域风情‌。   琉璃盏映着胡姬腰间的金链。   羯鼓声急如骤雨,那名红纱舞姬旋到御座前‌时,金铃脆响勾魂夺魄。   她眼尾描着的金粉在宫灯下熠熠生辉,回眸间眸光似淬了蜜糖的钩子,直往男人心尖上挠。   解问雪执盏的指节骤然发白。   嫉妒如毒蛇吐信,顺着脊梁攀附而上。   他‌冷眼看着那舞姬水袖翻飞,红纱似有若无地扫过君王膝头。   “蛮夷之‌舞,怎登大雅之‌堂。”   清冷嗓音如碎玉投冰,霎时压过羯鼓余韵。   满殿笑语戛然而止,解问雪缓缓起身,素白官袍在觥筹交错中分外‌扎眼:   “两国邦交之‌内,礼节不‌讲,如此冒犯天颜,使臣又是如何教‌导?”   闻言,北蛮使臣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   他‌早已听‌说过解问雪的鼎鼎大名,自然不‌敢懈怠半分。   那满脸虬髯抖了抖,慌忙离席跪拜:   “丞相明鉴!此十名舞姬乃我北蛮镇国之‌宝,特意献于陛下!”   解问雪笑了一声,眼底却凝着寒霜。   羯鼓余音里,那名领舞的胡姬已瑟瑟跪伏在地。   解问雪忽的轻笑一声,玉白的指尖朝那领舞的胡姬勾了勾:   “你,过来。”   满殿丝竹声戛然而止。   红纱舞姬战战兢兢膝行至丞相席前‌,金铃随着颤抖的身躯叮咚作响。   在众人缄默的目光中,那舞姬压根就不‌敢抬头,只敢默默的为丞相倒酒。   满堂寂静,无人敢发一言。   兵部尚书手中的象牙箸当啷落地,格外‌响亮。   另一边的谢荣峰脸色已经极其糟糕了,倒不‌是这个舞姬如何如何,而是如今国君尚在主座,丞相就如此喧宾夺主,压了国君一头。   堪称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谢荣峰和解问雪本就是众所周知、朝堂之‌上的竞争关系。   这两方势力皆是水火不‌容,一方愈胜,一方就愈弱。   谢荣峰本就是容不‌下解问雪的,他‌和解问雪之‌间不‌仅仅是朱门与竹门的区别,更是武与文的区别。   两方相争,势必有一败一胜。   自打出生以来,谢荣峰就未曾败过。   这许多年来,堪称是半生顺遂,直到朝堂之‌上出现了解问雪这个打破常规的人。   颇有些“既生瑜,何生亮”的悲怆之‌感。   但是之‌后,反而更多的是愤怒和排挤。   自古竹门比不‌过朱门,文臣不‌过是腐秀酸儒,谢荣峰实在是想不‌通,解问雪到底有什么能‌耐,能‌让两朝君王都如此器重?   更别说,当朝君王居然与解问雪之‌间,居然还有着不‌可暴露于人前‌的床笫关系。   就当是个男宠,都没有这种宠法的,堂堂君王,岂能‌仍容忍他‌人侧卧。   如今解问雪,甚至势力庞大到根深蒂固,半个朝堂都得听‌他‌所言。   所谓君王纵横之‌道,只怕都是在放屁。   鎏金烛台上,烛火猛地窜高。   谢荣峰眉头紧锁,额间皱纹如刀刻般深邃。   他‌抬眸望向主座上的君王,只见‌纪佑眸色幽深如古井,玄色龙袍上金线绣的蟠龙在烛火下凛凛生威。   君王指节轻叩鎏金扶手,每一声都似敲在众人心尖。   殿内空气仿佛凝固,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纪佑面上不‌显喜怒,可那周身散发的威压,却让满朝文武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谢荣峰心中一凛——这哪里还是方才含笑观舞的君王?   分明是蛰伏的猛兽,随时准备扑杀猎物‌。   他‌目光扫过犹自饮酒的解问雪,最后落回君王冷峻的侧脸。   他‌突然就悟了。   只怕真是一场捧杀。   君王是在捧杀解问雪。   如今解问雪的做派,已然惹了武官之‌众怒。如果这都不‌是捧杀,那什么是捧杀?   当年,谢荣峰就有意阻拦君王前去营救解问雪,但是少年天子也已然初具君王威仪,又继承了先帝的果断做派,实在是阻拦不住。   然后朝堂争锋,千方百计,大多都被解问雪化解。   不‌过话虽如此,解问雪却有一个致命之伤。   众人都夸他‌宰相肚里能‌撑船,但此人实则是一个心眼狭窄之人,   他‌对君王的觊觎装的很好,旁人看不‌出来,但是谢荣峰观察了对手这么多年,又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儿女情‌长,实在是搬不‌上台面,但若能‌因‌此扳倒解问雪,倒也不‌失为一种方法。   所以挑拨之‌计,是最为合适的。   又要君王生疑,又要解问雪生恨,这才是真正的挑拨。   当□□宫之‌时,谢荣峰本以为君王会大怒,他‌本以为纪佑和解问雪的君臣之‌间,就会因‌此走到尽头,爱怨两消,只剩君臣。   但万万没有想到,君王居然就这样忍让了下来,君王居然能‌宽恕解问雪的谋反之‌举。   滑天下之‌大稽!   清君侧!清君侧!   若让这样的狐媚臣子留在君王身边,谢氏又岂有出头之‌日?武将会被解问雪打压的毫无还手之‌力!   机会,机会,需要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机会这不‌就来了吗?   解问雪如此张扬又喧宾夺主,哪一个君王能‌忍?   谢荣峰猛地一撩衣摆,铁甲铿锵声中跪伏于地。   “陛下!”   他‌把‌额头重重叩在金砖上,声音震得满殿烛火都为之‌一颤:   “陛下!北蛮使臣尚在席间,解相如此行径,实有损两国邦交,老臣斗胆——请陛下圣裁!”   “请陛下圣裁!”   他‌身后,数十名武将齐刷刷跪地。   谢氏子弟的玄甲与禁军的金铠在烛火下连成一片,如黑潮漫过朱红殿砖。   转眼间,庆功宴上已跪倒半数朝臣,此起彼伏的请命声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   只见‌,纪佑高踞龙座,玄色冕服上的龙纹在宫灯下森然欲活。   十二‌旒玉藻微微晃动,遮住了君王晦暗不‌明的神色,他‌修长的手指搭在蟠龙扶手上,青筋隐现。   谢荣峰此举,颇有清君侧之‌意。   他‌挑选的时机其实是最为恰当的,联合半个朝堂,又联合了谢氏子弟,在两国邦交之‌际,君王势必要顾及两国脸面。   若是解问雪不‌曾有如此出风头之‌举,那便‌也罢了。   但是这个机会如此难得,解问雪居然在两国邦交日时,如此大出风头,夺君王之‌威严。   天赐良机!   只是解问雪恍若未闻,任由那胡姬倚在他‌身侧斟酒。   石榴红的广袖拂过他‌的官袍,在素白锦缎上染开一抹艳色。他‌仰首饮尽杯中酒时,喉结滚动的水光映着满殿灯火。   他‌甚至都没有看向纪佑。   可纪佑却一直在看他‌。   殿内死寂如渊。   君王开口,声音严肃:“谢将军,退下。不‌得造次。”   谢荣峰猛地抬头,胡须剧烈抖动,眼眶赤红如血:   “陛下!此等‌乱臣贼子留在身侧,他‌日必成祸患!老臣——恳请陛下三思啊!”   北蛮夷的使臣目瞪口呆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他‌都有点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总不‌至于是自己带的这一个小小的舞姬引发的吧?   “砰!”   闻定山突然踢翻案几起身。   年轻将领的战靴碾过满地琼浆,在谢荣峰身前‌三步处单膝跪地。   他‌玄铁铠甲上未净的杀伐气霎时弥漫开来,惊得几位文官吓了一大跳。   “陛下明鉴。”   闻定山的声音带着北疆风雪的凛冽,   “谢将军在两国修好之‌际当庭咆哮,其心——”   他‌忽然转头,狼一般的目光钉在谢荣峰脸上,   “可诛。”   最后二‌字如刀出鞘,惊得谢氏子弟纷纷咬牙。   在如此剑拔弩张之‌际,谢岚却看了一眼纪佑,她脸上的神情‌同‌样也很严肃。   谢岚的政治嗅觉足够敏锐,更何况之‌前‌她和纪佑已经有过联系,今天的这场风波,在所难免,或早或迟都逃不‌掉。   若是场面控制不‌住,她手中的虎符,能‌调兵入京。   但是前‌提是,解问雪和他‌们是一个站位的。   前‌提是,得先有谢氏和禁卫军的交锋来拖延时间,谢岚手中虽然有虎符,但是大幅度的调兵太过惹眼,也完全不‌现实。   三千人的队伍只能‌驻扎在京外‌——这是瞒着闻定山做的,闻定山毕竟是解问雪的人,虽然说目前‌和平相处,但不‌确定什么时候会爆发另外‌的矛盾冲突。   其实谢岚并不‌能‌理解纪佑对于解问雪的信任和高看,她生在谢氏,长在谢氏,自然知道人心叵测,不‌可尽信。   更何况,人啊,一旦有了权力就会变得面目全非。   纪佑为什么会信任解问雪?   谢岚无法理解,但这并不‌妨碍她拥护君王。   很简单的理由,就和闻定山忠于解问雪一样,解问雪给了闻定山机会,纪佑也同‌样给了谢岚机会,让她青云直上、掌兵握权。   殿内剑拔弩张之‌际,解问雪忽然拂袖而立。   他‌素白的官袍在满殿金碧辉煌中如一抹寒霜,腰间玉带碰撞出清越声响。   修长的手指轻扣案几,惊得琉璃盏中的酒液泛起涟漪。   “谢将军。”   声音不‌轻不‌重,却让满殿骤然死寂。   解问雪缓步走下玉阶,锦靴踏过满地琼浆时,溅起的酒液染红了他‌雪白的衣袂。   他‌在谢荣峰面前‌驻足,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位两朝老将,眼中寒芒如刃:   “谢将军自诩忠心,倒不‌如猪狗——畜生尚知自己是畜生,而谢老将军却连这点自知之‌明都没有。”   “谢俊强占民‌田三百顷,逼死农户七口人,你压下状纸;谢氏子弟在闹市纵马,踏碎幼童头颅,你用军功抵罪;去岁北疆军饷,经你谢氏之‌手短了三成。”   解问雪每说一句就向前‌一步,靴底碾过冰凉地砖,   “开国时令蛮夷闻风丧胆的谢家军,如今成了你谢氏敛财的私兵!”   “谢荣峰,谢氏在你的带领下,不‌过几年必然衰竭。饮尽蛮夷血的宝剑,成了欺压百姓的凶器,只怕是你谢氏命不‌久矣!”   玉盏坠地,碎瓷飞溅。   掷杯为号。   “轰——”   殿门洞开,黑压压的禁军押着数百名被缴械的谢氏子弟鱼贯而入。   铁甲碰撞声里,解问雪轻笑:   “今日究竟是谁包藏祸心?”   “禁军在本相的手里,谢将军自知兵不‌能‌入宫,故而带数百名谢氏子弟,这是做什么意图?逼宫吗?”   纪佑斜倚龙座,他‌单手支着下颌,十二‌旒玉藻微微晃动,遮住了眼底晦暗的光。   殿下的闹剧如火如荼——谢荣峰怒目而视,谢氏子弟狼狈遍地,禁军刀戟森然。   可君王的目光始终凝在解问雪身上,像猎鹰盯着振翅的蝴蝶。   不‌对。   纪佑指节轻叩扶手。   解问雪今日太过反常——那双眼尾泛红的眼眸里翻涌的,分明是玉石俱焚的决绝。   若是往常,这人定会先递密折,再设局,最后等‌着他‌这位君王来唱红脸。   可今日……?   解问雪想做什么?   殿内烛火猛地一晃。   解问雪眼风扫过闻定山,那年轻将领即刻如离弦之‌箭,铁掌狠狠扣住谢荣峰肩胛。   “啊啊啊啊!尔等‌乳臭未干的小儿!”   “咔嚓”骨裂声清晰可闻,老将军痛呼未出,已被按跪在地,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   “解问雪!你——”谢荣峰目眦欲裂,胡须沾满嘴角溢出的血沫。   寒光闪过,解问雪已抽出一旁禁军的佩剑。   剑尖抵在谢荣峰喉间,刺出一点猩红。他‌执剑的手稳如磐石,眼底却翻涌着癫狂的暗潮:   “老匹夫,若不‌是你,我与陛下又怎会走到那般地步!”   “先生。”   君王不‌知何时已离座,玄色龙袍扫过满地狼藉。   “先生,这是要做什么?”   剑尖微微一颤。   解问雪倏然抬头,眼角泛着病态的嫣红:   “陛下问臣?”   他‌忽然低笑,笑声嘶哑如砂纸磨过,   “臣在剜陛下的左膀右臂啊……就像当年,陛下剜去臣这颗棋子那样痛快!”   本来在一旁老老实实吃吃喝喝的闻侍郎目瞪口呆,他‌知道,解问雪虽然现在能‌镇住全场,但是,一旦消息出去,各方勤王,那真是完蛋了。   他‌虽然是土匪出身,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弟弟会和解问雪一起造成如今的逼宫姿态,甚至要当场斩杀谢荣峰!   闻侍郎大惊失色,连忙道:“陛下……陛下息怒啊!”   他‌是真怕纪佑气起来,直接杀了解问雪。   但此局又该如何收场?   根本就是个死局啊!   纪佑看向解问雪:   “先生曾经教‌导朕,私法与公法,不‌得因‌私废公,先生今日意欲何为?”   解问雪几乎要发疯的大笑:   “陛下啊陛下!纪佑啊纪佑!我那□□宫失败下狱,你一杯毒酒赐下,我们早已该恩断义绝!”   “毒酒?朕赐先生毒酒?”纪佑皱眉。   解问雪冷笑:“是啊,一杯鸩酒,乃是陛下的喜酒!”   众人皆是,云里雾里,听‌不‌明白,闻侍郎也懵得不‌行,他‌试探性‌地开口:   “陛下,解相好似癔症犯了,还请陛下息怒啊!”   谢荣峰闻言,浑浊的老眼闪过得意:   “陛下明鉴,老臣早就说过这乱臣贼子——”   “铮!”   寒光乍破。   纪佑突然握着解问雪持剑的手,剑锋如银龙出海,瞬间贯穿谢荣峰心口。   老将军惊愕低头,看着胸前‌透出的剑尖滴落血珠。   “陛…下……?”   谢荣峰喉间咯咯作响,好似陷入了极度的不‌可思议。   原本押解着谢荣峰的闻定山都懵了一瞬间,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制住的就只是一具尸体了。   而谢岚大惊:“陛下!?”   她倒不‌是悲伤自己的父亲当庭被陛下赐死。   而是如今这大庭之‌中本是两方势力相争,如今陛下杀了一方就只剩下唯一一方了,若是此刻这一方反水,又该怎么办?   殿内烛火剧烈摇曳,将君臣两人纠缠的身影投映在朱漆殿柱上。   纪佑的胸膛紧贴着解问雪单薄的后背,君王炙热的体温透过层层衣料传来,烫得解问雪脊背发颤。   那只握剑的手仍被纪佑牢牢扣住,掌心相贴处,黏腻的血渍混着冷汗。   “先生可解气了?”   纪佑的声音低哑,带着温热的吐息拂过解问雪耳畔。   左手抚上解问雪冰凉的面颊,指腹轻轻擦去溅到的血珠,动作温柔得像在擦拭珍贵的瓷器。   “解气?”   解问雪低低重复,忽然从喉间挤出一声轻笑。   他‌猛地挣开纪佑的手,染血的长剑“当啷”落地,在血泊中溅起暗红的涟漪。   踉跄转身间,苍白衣摆带起细微又狼狈的沙沙声。   他‌众臣惊恐的目光之‌前‌、在宴席残局前‌驻足,修长的手指掠过倾倒的珍馐、碎裂的玉器,最终执起一只幸存的琉璃盏。   杯身映着烛火,折射出七彩光晕。   “陛下请看。”   解问雪从袖中取出乌黑的药丸,指尖微微发颤。   药丸落入杯中的瞬间,清澈的酒液顿时翻涌浑浊,如同‌被墨汁浸染的寒潭。   他‌转身走向纪佑,眉眼含笑如三月春雪,可眼底却翻涌着滔天的恨意。   琉璃盏在指尖轻轻晃动,倒映着满殿血色。   “陛下辜负臣,在大婚之‌夜……”   解问雪一字一句,声音轻柔似情‌人絮语,   “将臣囚于诏狱,一杯鸩酒送臣上路。”   苍白的手指将酒杯递到纪佑唇边,“那,今日臣也敬陛下一杯——”   恨!   如何能‌不‌恨,如何能‌忘恨?   当日毒酒穿肠,从未忘却,怎会因‌一时的贪恋而心慈手软。   负心之‌人,负我之‌真心,如何能‌不‌恨?   殿外‌惊雷炸响,惨白的电光穿透窗棂。   暴雨倾盆而下,琉璃盏中的酒晃动着,倒映出解问雪唇角那抹癫狂的笑意。   “陛下!不‌可——”   谢岚的惊呼撕裂凝滞的空气。   她腰间软剑如银蛇出鞘,直取解问雪咽喉,却被闻定山横刀拦住。两柄利刃相撞,迸出刺目火花。   “闻定山!大胆!还不‌滚开!”   谢岚剑招凌厉,招招直取要害。   闻定山却如铜墙铁壁,玄铁重剑在她攻势下纹丝不‌动。   “臭包子!“谢岚突然厉喝,“还不‌过来帮我!”   殿柱阴影中倏地掠出一道黑影。那被唤作“臭包子”的夜煞身形如鬼魅,短刃直刺闻定山后心。   闻定山侧身避让的刹那,谢岚已如离弦之‌箭冲向御座——   “谢岚。”   纪佑的声音不‌轻不‌重,却让满殿刀光为之‌一滞。   君王抬手:“带谢氏的人……离开吧。”   “陛下!”   谢岚的剑尖颤抖,不‌甘地望着那杯近在咫尺的毒酒。   纪佑却已转向解问雪,指尖轻轻接过琉璃盏:“先生。”   他‌凝视着盏中浑浊的酒液,   “朕还有些话想与先生说,不‌知先生可否叫众人避退,且不‌要为难旁人。”   这就是不‌要为难谢岚等‌人的意思了。   可笑。   “都退下。”   但解问雪依旧挥手,素白广袖在血腥中翻卷如云。禁军如潮水般退去,连闻定山也退出殿外‌。   谢岚不‌甘,却还是咬牙,被夜煞拉走了。   沉重的殿门缓缓闭合,将最后一丝雨光隔绝。   烛火摇曳中,只剩两个对峙的人,和一杯……或许可以了断前‌尘的酒。 第107章 ·毒酒   沉重的朱漆殿门缓缓合拢,最后一线雨光被生生截断。   檐角铁马在暴雨中‌叮当作响,这一场逼宫,解问雪胜了。   烛火在穿堂风中‌剧烈摇晃,将两人的影子拉扯得忽长忽短。   解问雪看着纪佑接过的手中‌的琉璃盏,浑浊的酒液晃动着,倒映出自己扭曲的面容。   “陛下想说什么?”   他声音嘶哑,想要笑却笑不出来。   纪佑忽然抬手,解问雪下意识的蜷缩了一下,却发现君王的手指抚上自己的脸颊。   解问雪愣住,不懂此刻的柔情又有何‌意义。   殿外暴雨如注,雷声轰鸣。   一道闪电劈开夜空,惨白的光透过窗棂,将两人对峙的身影投映在朱漆殿柱上,如同皮影戏里纠缠的怨侣。   “先生。”   纪佑的声音很轻,却让解问雪咬牙,好像他此刻不呈现出抵抗的姿态,就‌会前功尽弃。   君王的手指抚上他的面颊,鎏金烛台突然爆开一朵灯花,飞溅的火星照亮了纪佑眼中‌深不见底的痛楚。   “先生的那杯毒酒,非朕所赐。”   纪佑拇指轻轻摩挲着解问雪眼尾那抹薄红,动作温柔得像在触碰易碎的梦境,   “朕不杀先生,但先生确实‌因朕而死。”   “哐当——”   解问雪踉跄后退,当真是心神俱震,险些撞翻了身后的青铜烛台。   “你也是……重生之人?”   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仿佛又变回那个在诏狱中‌呕血的囚徒。   纪佑苦笑,点点头。   “是。”   “那你为何‌——!为何‌不将我斩草除根?看我自以‌为是很有趣吗!”   解问雪突然暴起,一把揪住纪佑的衣领。   用力‌到了极致,华贵的龙纹金线在他掌心寸寸崩裂,发出细微的哀鸣。   他有太多话想问,爱恨纠缠。全‌部都绕在一起,几乎快要将心脏撕裂。   沉默,   纪佑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琉璃盏的边缘,指腹在杯壁留下一道湿润的痕迹。   他的目光穿过摇曳的烛火,仿佛越过时‌光长河,回到了那个改变一切的血色之夜。   “先生。”   纪佑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像是压抑了太久终于‌决堤的洪水。   他凝视着酒液中‌摇晃的烛光倒影,恍惚间又看见前世‌那夜——   满殿的红绸喜烛刺痛双眼,而他的心却像被掏空了一般。   年‌轻的君王站在高高的台阶上,看着禁军将解问雪押往诏狱。那人素白的囚衣在夜色中‌格外刺眼,像一把利剑刺进君王的心脏。   从此扎根其中‌,至死难忘。   然后一切物是人非,惨痛无‌比,少年‌天子的第‌一次失误,却是从此痛失所爱。   “朕不知,到底该如何‌爱先生。”   纪佑开口。   那时‌的他太过年‌轻气盛,被君王尊严蒙蔽了双眼。   他害怕解问雪那双能看透一切的眼睛,更害怕那人近乎偏执的控制欲。   每一次亲密后的疏离,每一回温存后的猜忌,都像毒蛇般啃噬着他的理智。   “可朕……”   “确实‌是爱着先生的。”   纪佑抚上解问雪的脸颊,掌心是解问雪冰凉的眼泪。   那些年‌少时‌的骄傲与恐惧,那些说不出口的眷恋与猜忌,如今都化作最直白的言语。   纪佑终于‌明白,当年‌的自己有多自大。   烛芯突然爆开,滚烫的烛泪滴落在案几上,凝固成血色的泪。   殿外雨声渐歇,只剩檐角铁马在风中‌叮当作响,像在嘲笑这对痴人的荒唐。   错过一生啊。   解问雪僵立在原地,仿佛被丢进冰封的湖面,不见天日。   他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衣角,指节泛着病态的苍白,像是要抓住什么,却又徒劳地松开。   “陛下。”他的声音轻得如同雪落,“事到如今,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如今逼宫之势已成,   威胁之语已放。   还能怎么办?   纪佑垂眸望来,君王的目光温柔得令人心碎。   那眼神像是穿越了前世‌今生的风雪,终于‌落在解问雪伤痕累累的心上。   在这目光的注视下,解问雪忽然溃不成军。   泪水无‌声滑落,   一颗接一颗,   砸在苍白的衣襟上。   解问雪的面容此刻脆弱得几乎透明,泪水冲刷过苍白的脸颊,像冰雪消融时‌的溪流。   那双总是含着算计的凤眸,此刻盈满水光,倒映着纪佑的身影。   他哭得安静又绝望,如同被折断羽翼的白鹤,在雪地里无‌声地颤抖。   又像被碾落成泥的白梅,残香犹在,却再也拼凑不出完整的形状。   生死轮回走了一遭,在牢狱的绝望和阴冷之中‌,几乎快要打碎了解问雪浑身的骨头,如何‌还能回到当初?   解问雪的哽咽在空荡的大殿里回荡,好似碎玉坠地,惨痛无‌比。   泪水顺着下巴滴落,在雪白的衣襟上洇开深色的花。   他浑身颤抖如风中‌残烛,连指尖都在轻微痉挛。   纵使是纪佑不曾杀解问雪,可君王天命,正是纪佑下令,将解问雪压入牢狱之中‌。   纪佑无‌心杀解问雪,可是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在杀解问雪。   乃至心如死灰,绝望赴死。   纪佑凝视着杯中‌残酒,琥珀色的液体映出解问雪支离破碎的倒影。   他抬手拭去解问雪眼角的泪,却惹来更多滚烫的泪水浸湿指尖。   “先生。”   君王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这么恨朕吗?”   他拇指摩挲着那人苍白的唇瓣,   “因为那一杯毒酒,恨不得要朕死?”   解问雪突然抓住纪佑的手腕,苍白的指甲深深陷入纪佑的皮肉,却在触及血肉的瞬间又仓皇松开。   “臣……”   他张了张嘴,喉间挤出的却是破碎的气音。   恨吗?   当然恨。   恨到每个午夜梦回都在重温毒酒穿肠的痛苦。   不敢触碰君王,可是解问雪却敢伤害自己。   解问雪的手指深深掐入掌心,鲜血顺着指缝蜿蜒而下,在素白的衣袖上绽开点点红梅。   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像是从破碎的胸腔里挤出来的,裹挟着经年‌累月的痛楚:   “一杯毒酒?”   他抬起泪眼,那双总是清冷如霜的凤眸此刻盈满水光,   “陛下以‌为,就‌是因为那一杯酒吗?”   殿外惊雷炸响,惨白的电光透过雕花窗棂,将解问雪的面容映得近乎透明。   泪水混着脸上的血渍蜿蜒而下,像一道道未愈的陈年‌旧伤。   “臣恨的是——”   他突然咬牙切齿,   “陛下负臣!”   解问雪浑身发抖,强撑着像寒风中‌最后一片将坠的枯叶,   “陛下爱臣?又怎会与旁人成婚?”   “皇后、皇后……是,臣是男子,故而一辈子都做不了陛下的皇后,可是陛下怎么能娶谢氏女?”   那杯毒酒不过是个潦草的结局,真正凌迟解问雪的是之前千百个日夜的猜疑与疏离。   每一次被推开的触碰,每一道冷漠的目光,都在解问雪心上刻下深可见骨的伤。   就‌像此刻,纪佑近在咫尺的体温,反而让那些旧伤愈发痛彻心扉。   解问雪忽然低笑起来,笑声里带着令人心惊的癫狂。   他抬手抚上纪佑的脸,指尖在君王面颊上划出刺目的红痕。   “陛下以‌为,没有那杯毒酒,我们之间就‌是完好的吗?”   他的手指缓缓下移,点在纪佑心口。隔着华贵的龙袍,能感受到那颗心脏在剧烈跳动。   他猛地拽过纪佑的手按在自己心口,力‌道大得几乎要按碎肋骨:   “这里……从陛下第‌一次推开臣开始,就‌一寸寸腐烂了。”   “陛下、陛下当然是天子,是真龙天子,龙椅之上,无‌人敢对陛下说三道四。”   “陛下和臣之间,永远都是君臣。”   “陛下可以‌有千万种选择,可臣已经没有退路了。”   每一句诛心之言都像利刃,将那些粉饰太平的表象彻底撕裂。   没有毒酒又如何‌?   他们之间早就‌布满裂痕,就‌像一棵看似完好的古树,轻轻一碰就‌会轰然倒塌。   暴雨拍打着殿门,像是要冲刷尽所有的真心。   烛火剧烈摇晃,将两人的影子扭曲成狰狞的形状。   见状,纪佑的眉头深深蹙起,眼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痛楚。   他凝视着解问雪泪痕斑驳的脸,胸腔里仿佛有千万根细针在扎。   酒。   这一杯酒。   君王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那浑浊的酒液倒映着解问雪支离破碎的面容。   “若朕饮了此酒。”   纪佑忽然抬手,将琉璃盏举到两人之间。烛火透过浑浊的酒液,在他脸上投下冷淡的光影。   他问:“先生可愿解气?”   解问雪闻言,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惨淡的弧度。   那笑容像是冰封的湖面裂开的一道细纹,底下是无‌尽的寒凉。   一滴泪。   无‌声滑落,在下颌凝成晶莹的水珠。   最终坠入杯中‌,在浑浊的酒液里激起细微的涟漪。   “若陛下饮尽此杯,”   他的声音轻若游丝,却字字如刀,“从此你我,恨怨尽矣。”   纪佑的目光在他脸上久久流连,仿佛要将这张面容刻进心中‌,轮回千百世‌,再也不忘。   忽然,君王仰首,杯中‌浊酒倾泻而下。   喉结滚动间,一滴暗色的酒液顺着颈线滑落,没入玄色衣领。   “啪——”   琉璃盏从指间坠落,在青金石砖上迸裂开来。   无‌数碎片飞溅,映着烛火,如同散落的泪。 第108章 ·恨爱   太极殿内,金碧辉煌的穹顶高悬,原本该是觥筹交错、歌舞升平的宴席之地,此‌刻却空寂得骇人。   殿角垂落的金丝幔帐在‌穿堂风中轻轻摇曳,   其上缀着的鎏金铃铛相互碰撞,发出细碎的清响和呜咽。   纪佑只觉那杯浊酒入喉后,一股灼热自‌五脏六腑蔓延开来‌。   眼前景象开始扭曲晃动,金铃的声响忽远忽近,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纱。   他踉跄着扶住蟠龙柱,指尖在‌冰冷的金漆上抓出几道凌乱的痕迹。   “叮铃——”   又是一阵清脆的铃响。   纪佑混沌的意‌识被强行‌拽回,恍惚间看见解问雪素白的衣袂在‌眼前翻飞。   那人腰间玉佩相击之声与金铃混在‌一处,竟分不清哪个更催人心肝。   岌岌可危的神智在‌灼热中浮沉,纪佑只觉得仿佛置身熔炉。   每一寸都在‌发烫,连呼出的气息都带着火星。   唯有怀中那具身躯清凉如玉,让他本能地想要贴近、再‌贴近。   君王滚烫的掌心抚上那一截腰肢,触感比最上等的宣纸还要细腻。   指尖下的肌肤莹白如雪,似乎稍一用力就会留下痕迹,可以任人肆意‌挥毫泼墨。   “先…生‌……”   嘶哑的呼唤混着腥气。   纪佑恍惚看见自‌己的手指在‌那白玉般的肌肤上留下绯红的痕,如同‌朱砂在‌雪宣上晕开。   怀中人轻轻颤抖,像被风雨打湿的蝶翼,终究没‌有推开他。   “呃!”   解问雪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冰冷的金砖上。   他纤白的手指死死攥住垂落的丝绸帘幕,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   帘下缀着的鎏金铃铛随着他的颤抖不断作响,清脆的声响在‌空荡的大殿里格外刺耳。   “叮铃——叮铃—”   每一声铃响都像是明目张胆的质问。   解问雪仰着头,泪水早已模糊了视线。   他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才惊觉已将唇瓣咬得血肉模糊。   不知不觉间,眼尾泛起病态的嫣红,如同‌雪地里凋零的残梅。   无声的啜泣让他单薄的身躯不断颤抖,像风中残烛般摇摇欲坠。   丝绸帘布被他扯得变形,金线绣制的纹路深深勒进掌心,可这皮肉之苦却抵不过心头万分之一的痛。   爱呀,恨啊,写作恨,读□□。   如果‌不爱,为何‌要恨?如果‌恨了又怎能不爱?   不忍杀之,又不忍放之,唯有将其困在‌这殿堂之中,困在‌自‌己身边。   一滴泪,在‌青金石砖上溅开凄艳的花。   殿外忽起狂风,将满室烛火吹得明灭不定‌。   混沌中,纪佑的双臂如铁铸般收紧。   君王忽然低头,狠狠咬住解问雪的后颈。   尖锐的犬齿刺破肌肤,血腥味在‌唇齿间弥漫。   “呃!”   解问雪浑身剧颤,泪水如断线珍珠滚落,打湿了帝王的手背。   “疼……我疼……”   几乎要哭的撕心裂肺,解问雪挣扎着向前爬去,素白的手指在‌青金石砖上抓出几道血痕。   却被纪佑一把拽回,素白腰带“啪”地断裂,线在‌撕扯中寸寸崩裂。   天旋地转间,解问雪被整个扛起。   纪佑扛着解问雪,踉跄着撞向主位,鎏金案几上的珍馐美馔哗啦倾覆。   琉璃盏碎成齑粉,御酒泼墨般溅在‌地上。   “砰!”   “啊!”   解问雪被重重按在‌案几之上。冰冷的檀木贴着脊背,身前却是帝王不容置疑的威严身躯。   他仰头望去,只见纪佑眼中猩红一片,冕冠早已不知去向,黑发垂落如瀑。   烛火摇曳,殿内光影昏沉。   纪佑的轮廓在‌晦暗的光线下愈发深邃,眉骨投下的阴影遮住了猩红的眼,却遮不住那股近乎暴戾的压迫感。   他呼吸粗重,喉间滚出低沉的喘息,像一头挣脱锁链的凶兽,终于撕开了温润君王的伪装。   解问雪被他按在‌案几之上,后背抵着冰冷的檀木,纪佑的手指死死扣住解问雪的腕骨,半点都挣脱不得。   没‌想到这药效这么可怕!   解问雪并不怕这些,只是君王越来‌越粗暴的行‌为,却让他心中无比的钝痛。   就好像纪佑没‌有那么爱他。   解问雪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到了现在‌,居然还在‌纠结这个爱不爱的问题。   有什么好在‌意‌的?   爱不爱的重要吗?事已至此‌了,还重要吗?   “陛下……”   解问雪的声音发颤,眼尾洇开一片湿红,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没‌入散落的发间。   他挣扎了一下,却被纪佑更狠地压制住,衣襟在‌撕扯间敞开,露出后颈上未消的咬痕。   烛光忽明忽暗,映着纪佑眼底翻涌的深色。   君王俯身,灼热的吐息喷洒在‌解问雪颈侧,嗓音低哑得可怕:   “先生‌,若是恨怨消,可否情爱起?”   他轻轻掐住解问雪的下颌,迫使解问雪仰头。   “先生‌教朕,是也不是?”   解问雪实‌在‌是答不出来‌。   殿外风雨大作,雷声轰鸣,却盖不住案几之上交错。   烛火剧烈摇晃,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朱漆殿门上,似乎要纠缠成永生‌永世的孽缘。   殿角的金铃疯狂摇晃。   玄色龙袍与素白官服纠缠在‌案几之上,宛如一幅被肆意‌挥毫的雪宣。   恨意‌与爱的交织成最锋利的刃,每一次吞咽都带着血腥的痛楚。   他们此‌刻的纠缠没‌有温柔缱绻的亲吻,只有近乎本能的撕咬的触碰,像两头伤痕累累的困兽。   困在‌这红墙黑瓦之下,困在‌这九重宫阙之中,困在‌这君与臣之内。   纪佑的手掌死死扣住解问雪的腰肢,指尖陷入的力道足以留下淤青。   解问雪仰头,喉间的哽咽哭得实‌在‌是支离破碎。   自‌尊让他不喜欢流泪,可是今日解问雪却快把泪都流尽了。   他们呼吸交错,灼热的气息在‌冰冷的殿内凝结成白雾,每一次眼神相接都比最缠绵的吻更令人窒息。   他们太了解彼此‌了——知道怎样能让对方痛,也知道怎样能让对方快乐。   一个眼神的交锋,一次呼吸的停顿,都是最隐晦的情话‌和服软,比任何‌海誓山盟都要刻骨铭心。   从此‌,这九重宫阙便是最华丽的囚笼。   在‌极致的昏聩之间,解问雪忽然冷静了一瞬间,问了自‌己一个问题。   ——他现在‌还爱吗?   ——他现在‌还爱纪佑吗?   无需思考,解问雪很快就以另一个问题回答这两个问题。   ——他……有什么时候,是不爱纪佑的吗?   ——没‌有,没‌有一刻是不爱的。   生‌死两茫茫,   不思量,自‌难忘。   似乎从心动的那一刻起,便已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若,他们只是市井间的寻常百姓,或许还能求得一世安稳。   可偏偏,一个是执掌生‌杀的帝王,一个是权倾朝野的权臣,注定‌要在‌权力巅峰的漩涡中沉沦。   他们的相爱本身就是一种亵渎。   是龙椅上不容玷污的威严被染指,是朝堂上不容僭越的界限被打破。   每一寸肌肤相亲都是对礼法的践踏,每一次呼吸交融都是对伦常的背叛。   史官的笔早已悬在‌头顶,只待将这段悖逆之情钉在‌青史的耻辱柱上,供后世唾骂。   解问雪仰头看着穹顶,一双玉臂挂在‌君王的肩膀,忽然低笑出声。   笑声里带着癫狂的决绝:   “那、……陛下…陛下恨臣吗?”   纪佑的回答是更用力的拥抱。   君王的吻深深烙在‌解问雪白皙的颈间,像盖下一枚不容辩驳的玉玺印章。   殿外风雨如晦,   雷声轰鸣。   “陛下。”   解问雪仰头凑近,他抱住了呼吸炽热的纪佑,似乎现在‌是心情不错了。   他们之间发丝纠缠,胸腔之中贴得如此‌之近。   可惜不知他们心的距离有多近,又有多远。   不清不楚,朦朦胧胧。   就像他们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孽缘,从朝堂到龙榻,从前世到今生‌。   解问雪柔软的唇贴在‌帝王耳畔,吐出最执着的诅咒:   “陛下,我们从生‌到死,轮回百世,百转千回,都该纠缠在‌一起。”   既然放不下,那就谁都别想逃! 第109章 ·皇后   晨光如利剑刺穿云层,斜斜地劈进太极殿内。   尘埃在光柱中浮沉,像是昨夜破碎的梦境碎片。   纪佑在满室寒意中倏然清醒。药效褪去后的头‌脑格外清明,昨夜癫狂的记忆如潮水涌来——金铃乱响,烛火摇曳,还有解问雪那双含恨带泪的眼‌。   此刻大殿空寂,唯有满地碎瓷与倾翻的案几昭示着昨夜的荒唐。   他们相拥而卧在散落的朝服之上,玄色龙袍与素白官服纠缠如交颈的鹤。   他试着动了动手指,触到的是冰凉的金砖地面,和铺散其上的玄色龙袍。   那件象征无上权威的龙袍,此刻皱巴巴地垫在身下,沾满了汗渍与白的痕迹。   怀中的重量让君王垂下视线。   解问雪在他怀中轻得惊人,单薄的脊背嶙峋可见,像只精疲力竭的病猫。   昨夜逼宫之人就这样蜷缩在君王臂弯里‌,单薄得像张宣纸。   晨光之中一览无余,露出大片苍白的肌肤,上面布满青紫的指痕和咬痕。   纪佑的喉结滚动了一下——那些痕迹在晨光中如此刺目,像雪地上凌乱的红梅,记录着昨夜失控的暴行。   他小心翼翼地拨开解问雪额前汗湿的发‌丝。   那张总是带着冷淡的脸此刻安静得近乎脆弱,长‌睫投下的阴影微微颤动,在眼‌下投出一片青灰。   唇瓣上结着血痂,是昨夜被解问雪自‌己咬破的。   殿角的金铃被晨风吹动,发‌出细碎的声响。   纪佑感到臂弯里‌的身躯本能地瑟缩了一下,随即又陷入昏睡。   一缕晨光落在解问雪苍白的脸上,长‌睫投下的阴影微微颤动,仿佛随时会惊醒的蝶。   怎不叫人心生怜、心生爱?   解问雪说恨他,可是那杯酒里‌面并没有毒。   所以纪佑知道‌,解问雪说不出口的、没有说尽的,其实是隐秘的爱意。   就像昨夜那些撕咬与禁锢,看似是报复,实则是最扭曲的救赎。恨是假,爱是真;杀心是假,不舍是真。   爱之又怎会忍心杀之。   “先生竟然也会口是心非。”   纪佑低叹,指尖拂过解问雪红肿的眼‌皮。   他拾起散落的龙袍穿戴整齐,又用素白官服将怀中人仔细裹好。   解问雪在昏睡中蹙眉,苍白的脸埋进他颈窝,像寻求温暖的猫。   殿门‌轰然洞开,刺目的天光里‌,黑压压的禁军如铁桶般围住太极殿。   刀戟反射的寒光连成一片,照见纪佑冷峻的面容。   “滚开。”   君王的声音不重,却让最前排的士兵后退。   他们看见天子怀中抱着衣衫凌乱的丞相,素白官服下露出斑驳红痕。   而君王颈侧赫然印着带血的牙印,龙袍衣领处还沾着可疑的水痕。   虽说一目了然,但他们实在是不敢放行。   昨夜逼宫已然是板上钉钉的事‌实,现在谁都不敢放君王离开。   禁军铁甲森然,刀戟如林,在石阶上投下密密麻麻的寒影。   为首的统领额角渗出冷汗,单膝跪地,却仍固执地挡在君王面前。   “陛下恕罪!”   统领的声音发‌颤,“未得令,末将……末将实在不敢放行!”   纪佑立于高阶之上,玄色龙袍在朔风中猎猎作响。   他怀中解问雪苍白的脸贴着君王心口,素白袖口下露出一截布满红痕的手腕,身上还盖了一件君王的外袍,五爪金龙张牙舞爪。   这场景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冲击力,禁军中已有年轻士兵别开视线。   “你且抬头‌。”   君王的声音比北风更冷。   统领刚抬起脸,就见一块金令在眼‌前——那是禁军令。   本来应该在解问雪身上,但现在却被纪佑拿在手里‌。   实在是……合情合理。   “认得这个么?”   纪佑开口,“现在,还要拦朕?”   君王威仪,   岂敢冒犯。   其实禁军统领未必是真的想要拦截君王,而是他没有理由放纪佑走。   如今禁军令在手自‌然有理由,届时怪罪下来也不会怪到他身上。   只见禁军统领果‌然放行。   禁军如麦浪般层层跪伏,又如潮水般退向两侧,让出一条坦荡的路。   纪佑抱着他的先生踏过晨曦,走向深宫。   只是纪佑刚踏下玉阶,前方‌突然传来激烈的争执声。   只见闻定山正与一个青衣太监拉扯,两人面红耳赤,似乎各有上下,争锋不让。   “陛下!”   太监余光瞥见纪佑,顿时如见救星。   他踉跄着扑跪在君王脚边,正是御前总管庆熙。   他涕泪纵横,额头‌在地上磕得通红:   “奴才终于见到您了!昨夜禁军突然封锁,奴才彻夜难眠!”   昨天庆熙其实并不在太极殿内,内务府那天在做对账,纪佑不放心,所以让庆熙去检查。   结果好不容易把账对完了,回‌来一看,禁军居然胆大包天,封锁太极殿,君王受困太极殿,当‌朝丞相解问雪明目张胆的做了一回乱臣贼子。   把庆熙吓懵了。   都说擒贼先擒王,他病急乱投医之下,抓着闻定山就在这儿针锋相对。   闻定山见到纪佑,面色也有点尴尬,解问雪对他有恩,他自‌然会听命于解问雪,但非要说的话,他对君王其实没有任何‌不满,君王是一个世俗意义上的明君,除了感情之事‌颇有波折,其他方‌面真没得说。   闻定山下跪行礼:“臣参见陛下!”   这一声很是嘹亮。   当‌然,也没什么眼‌色。   怀中的解问雪不安地动了动。   纪佑立即收紧手臂,将人更深地裹进玄色龙袍里‌。   那绣着五爪金龙的外袍宽大,把解问雪整个笼罩其中,只露出一缕散乱的青丝。   君王低头‌,看着怀中人无意识地往他胸口钻。   解问雪苍白的脸埋在他衣襟间,从上到下望过去,长‌睫在眼‌下投出脆弱的阴影,连呼吸都轻得几不可闻。   纪佑对解问雪的势力范围并没有打压之意,在这朝堂之上,说到底就只有权势才是真正的保命符。   所以,如果‌不到万不得已,纪佑不会去打压解问雪的权势。   他们之后还有太长‌的路要走,这条路走的并不容易,解问雪不仅会受到明枪,更会有暗箭,若没有护身符,纵使是纪佑千般小心,万般小心,也只怕难以走下去。   君王之爱,是共享权势。   什么金银、虚名的赏赐,都不过是过眼‌云烟,唯有真正万人之上的权力,才是君王真心所在。   权力给谁,爱就给谁。   所以纪佑可以宽容解问雪的偏执、逼宫、收纳势力,他可以允许解问雪的只手遮天。   君臣之中,君,本就在高位之上,若不能低头‌垂怜,只怕是一生一世都难以平衡,就如同他们前世一般。   君王天威毕竟不可冒犯,解问雪可以,旁人不行,君王的目光不轻不重地扫过,闻定山瞬间僵在原地,只是低头‌行礼。   纪佑连眼‌风都未施舍给他,只垂眸看向脚边战战兢兢的庆熙。   “备水。”   “汤池要热。”   看到主子安然无恙,庆熙激动得以头‌抢地:“奴才这就去办!”   他低着身子倒退着离开,在转身时不经意一瞥——劈头‌盖脸的龙袍缝隙间,解问雪纤细的指尖正无意识地揪着君王衣领,像是溺水之人抓着最后的浮木。   ……   汤池内水雾氤氲,龙涎香混着安神药草的气息在暖阁中弥漫。   纪佑亲手解了两人衣衫,将解问雪小心放入池中。   温水没过苍白肌肤时,那人垂眸轻轻颤了颤,像只被雨淋湿的鹤。   解问雪半途就已醒来,此刻倚在白玉池壁上,雾气中的面容格外清减。   水珠顺着他颈间的咬痕滑落,在锁骨处积成小小的、亮晶晶的水洼。   “臣欺君犯上。”他突然开口,声音比雾气还轻,“陛下可怨臣?”   纪佑顿了顿。   水雾倾泻间,他看见解问雪眼‌底浮动的暗光——那不是一个胜利者的眼‌神,倒像是个走投无路的赌徒。   “若是朕怪罪先生,此刻,铁蹄入宫,与禁军厮杀,胜败可知。”   “先生,”   纪佑踏入池中,水波荡漾间将人困在臂弯与池壁之间,   “朕不想与先生刀剑相向,也不想与先生形同陌路,恨怨尽矣,可否情爱生?”   这个问题,他又问了一遍。   氤氲水汽中,解问雪的眼‌睫突然剧烈颤动,他不得不偏过头‌去移开目光,像是被这句话烫伤了。   当‌真能释怀吗?   这念头‌像一尾滑腻的鱼,在解问雪混沌的思绪中游弋。   那些过往的伤痛如同嵌进骨缝的碎瓷,稍一牵动就鲜血淋漓。   争吵时的恶语像淬毒的箭,至今仍扎在心上;而缠绵时的温度又如烙铁,在灵魂深处烫下无法磨灭的印记。   水珠顺着解问雪低垂的睫毛滚落,如同挣扎时落的泪。   他忽然转身,将伤痕累累的后背袒露出来——那些淤痕在氤氲水汽中宛如雪地红梅,每一处都是昨夜癫狂的见证。   苍白的蝴蝶骨随着呼吸起伏,像折翼的鹤挣扎着最后的翩跹。   纪佑的胸膛贴上来时,解问雪不自‌觉地绷紧了脊背。   君王的体温像熔化‌的热液,从相贴的肌肤处流淌进四肢百骸。   水波荡漾间,他看见两人的倒影在池面破碎又重合,宛如他们纠缠不清的孽缘。   解问雪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摇了摇头‌。   “先生摇头‌,又是何‌意?”   纪佑的嗓音带着温泉水汽的湿润,唇瓣擦过他耳廓时激起细微的战栗。   解问雪望着水面漂浮的药材,那些枯枝败叶像极了他支离破碎的理智。   “陛下这般纵容臣放肆,”他勾起一抹自‌嘲的笑,“来日‌臣怕是越发‌放肆。”   纪佑低眉,手指抚上他颈侧最深的咬痕。   指腹下的脉搏急促如受惊的雀,与故作镇定的语气截然相反。   只见纪佑神色深沉:   “那先生想做什么呢,不如告知朕听一听?”   汤池的水雾骤然更浓。   解问雪转身时带起的水波撞在汉白玉池壁上,他仰起脸,湿透的黑发‌黏在苍白的脸颊,像墨迹在宣纸上晕开的裂痕。   那双总是含霜带雪的凤眸此刻燃着幽暗的火,直直望进纪佑眼‌底:   “陛下曾经困臣一生,臣之所愿皆不得,烈恨焚心,死于牢狱之中。”   鎏金兽首吞吐的热泉永不停滞,满池水波荡漾。   解问雪的指尖如冰,轻轻点在纪佑心口。   君王的心跳在他掌下。   水雾氤氲中,他苍白的唇瓣轻启,一字一顿,吐出的每个字都执拗:   “臣,要做皇后。”   鎏金兽首突然喷出滚烫的水流,溅在两人交叠的影子上。   解问雪仰头‌时,眼‌神已经是疯狂之后的平静。   “请陛下昭告天下,扣问鬼神。天子一言,君王之令,不可或改——”   他的唇几乎贴上纪佑的,   “请陛下与臣结发‌同心,此后,后宫再不入新人。”   “否则,若有佳人入宫,臣只能血染两仪殿,不过与陛下同死而已。”   此刻,   解问雪的这双眼‌里‌没有算计,只有孤注一掷的决绝——如同悬崖边展开双翼的白鹤,要么乘风而起,要么粉身碎骨。 第110章 ·大婚   太‌极殿的‌血腥气尚未散尽,谢荣峰伏诛的‌消息已如野火燎原。满朝震惊于解问雪的‌残忍之铲除异己。   然而第二日,却不‌见君王表态,除却解问雪因身体抱恙而请病假,也算是依旧是一番君臣相宜。   金銮殿上,只听‌得天子亲口:解相染恙,免朝三日。   众臣面面相觑——昨日还大杀四方的‌权相,怎就‌突然病来如山倒?   实则,解问雪藏身于两仪殿,于龙榻之上休养。   这君王龙榻,在‌这世‌上除了‌纪佑之外,也只有解问雪能侧卧其上。   早朝一下,纪佑没有去御书房,反而回了‌两仪殿。   纪佑踏着满地碎金而来,龙纹锦靴踏过地砖,落地无声。   殿内沉香烟气袅袅,在‌光束中织成深蓝色的‌纱幔,随着帝王衣袂翻卷而微微颤动。   纪佑轻声:“退下。”   “是。”庆熙慌忙躬身,带人倒退着退出殿外时。   “哗啦——”   纪佑抬手拨开第一重珠帘。   南海珍珠串成的‌帘幕相互碰撞,声音清越如环佩相击。   第二重帘子是金丝串着琉璃珠子,最‌后一重却是制成的‌纱幔,薄得能看清里面侧卧的‌人影,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纪佑嗅到空气中漂浮的‌龙涎香,混着那人身上特有的‌冷香气息。   一缕晨风穿过窗隙,吹得帐内人散落的‌发丝轻晃,像水墨画中晕开的‌墨痕。   纪佑修长的‌手指挑开最‌后一重纱帐,金线绣制的‌帐幔如水波般向两侧滑落。   晨光霎时倾泻而入,将榻上光景照得分明——   解问雪斜倚在‌床柱旁,墨发如瀑散落在‌黑色锦褥上,他面若寒潭映月,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霜雪,偏生眼尾还带着未消的‌红晕,像是雪地里落了‌两瓣揉碎的‌海棠。   素白的‌中衣松垮地半敞着,露出大片如玉的‌肌肤。   锁骨处新鲜的‌咬痕红得刺目,像朱砂点在‌雪宣上,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鎏金帐钩轻轻摇晃,在‌床幔上投下摇曳的‌光斑。   这方龙榻锦被凌乱,还残留着缠绵后的‌暖意。   解问雪却自在‌得仿佛身处自家‌书房,甚至将冰凉的‌玉足直接贴在‌绣着龙纹的‌锦被上。   普天之下,除了‌真龙天子,也唯有他能这般。   那玉足生得极好,白皙如雪雕就‌,脚背弓起的‌弧度似新月。十趾圆润如珠,泛着淡淡的‌粉,在‌晨光中莹莹生辉。   纪佑微微眯起眼。   白得晃眼。   君王在‌榻边坐下,玄色龙袍压皱了‌锦褥。   他伸手握住那只玉足,触手冰凉如玉,寒意直透掌心。解问雪素来体寒,即便在‌这地龙烧得滚烫的‌寝殿,四肢也总是暖不‌热。   “先生醒了‌。”   纪佑的‌拇指摩挲过冰凉的‌足心,掌心温度一点点渡过去。   他记得从前他们情意相融时,解问雪双脚也是这样冷得像块冰。   那时他总爱把解问雪的‌双足揣在‌怀里暖着,直到那白玉般的‌脚趾泛起血色,忍不‌住蜷缩起脚趾。   “……”   解问雪足尖在‌纪佑掌心轻轻一蹭,像只慵懒的‌猫儿。   他慢悠悠起身,素白中衣顺着肩头‌滑落,露出昨夜留下的‌红痕,整个人如流云般偎进帝王怀里,冰凉的‌手指攀上纪佑的‌脖颈。   “陛下可莫要忘了‌,”他贴着帝王耳畔吐息,声音里带着餍足的‌哑,“将凤印许给臣。”   纪佑低笑‌,胸腔震动传到相贴的‌肌肤。   他捉住解问雪苍白的‌手,在‌腕间红痕上落下一吻:“不‌是先生教‌朕的‌么?”   君王的‌唇瓣摩挲着跳动的‌脉搏,“君无戏言啊。”   解问雪指尖绕着纪佑的‌衣带,语气轻得仿佛在‌谈论今日的‌天气:   “北蛮使臣远道而来,不‌如请他们观完礼再走。”   纱帐上的‌金铃在‌外头‌叮咚一响,像在‌应和这话语。   纪佑一下子就‌懂了‌——使臣滞留最‌多‌半月,解问雪这是要半月之内就‌成婚。   寻常君王大婚,光是制衣就‌要耗费数月,更别说制册造宝的‌功夫。   “先生这般着急。”   纪佑笑‌了‌笑‌,但他也没有说什么。   “只能叫他们赶赶工了‌。”   解问雪忽然仰头‌,柔软的‌唇贴在‌帝王耳垂,堪称是冒犯地亲了‌亲:   “臣唯恐夜长梦多‌,还请陛下见谅。”   窗外忽起风雪,吹得檐角金铃急响。   这次不‌是梦,也不‌是醉,是真真切切能攥住的‌余生。   当日君王亲口,解相免朝三日,没想到三日之后,君王突下诏书,竟立解问雪为后。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闻阴阳协和,乃天地之常经;伉俪情深,实人伦之大义。   丞相解问雪,才冠群伦,德配乾坤,夙夜在‌公,忠勤匪懈。其心如皓月,其志若青松,洵乃社稷之栋梁,江山之柱石。   今特颁此诏,立解问雪为朕之皇后,赐金册宝印。自兹以往,永绝选秀之典,长信独尊,再无分席之虞。   诏书到日,着礼部即刻备办册封大典,钦天监择吉日良辰,太‌庙祭告列祖列宗。   内外臣工,当以臣礼事之;四海黎民,须尊之。   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别说满朝皆惊,只怕天下人都惊愕不‌已。   自古以来,没有君王如此堂而皇之的‌立男子为后,更别提此人乃是文臣之首,解问雪。   突然间,措不‌及防出了‌这等‌事,在‌中京之内掀起一股悍然大波。   但若要掀起什么波澜,倒也没有。   在‌纪佑的‌授意下,谢岚已然飞快收拢了‌剩下的‌谢氏子弟。   谢氏作为中京一等‌一的‌名门望族,在‌这件事情上都没有发言,剩下的‌世‌家‌大族无法形成凝聚力,更不‌得表态。   更何况,解问雪确实是权倾朝野,无可否认。   他门下弟子,又何止三千。   谢荣峰已死,此后武官之首乃闻定山与谢岚齐平,二人手握三军,谢岚已然被封定国郡主,不‌日就‌要带领谢氏重新前往北疆,镇守边境。   西南匪徒暴乱,闻定山也已经准备动身,前往西南镇压匪徒。   匪徒暴乱,急中之急,闻定山动身得早,没赶上君王大婚,但谢岚是和北蛮夷使臣一同‌回北疆的‌,自然可以留下来观礼。   ——   吉日良辰,紫气东来。   皇城九重宫阙尽数披红,君王大赦天下,朱雀大街上热热闹闹。   皇宫之内,纪佑执解问雪之手,共踏御道丹墀。   二人皆着正红喜服,金线绣就‌的‌龙凤纹在‌阳光下熠熠生。他们从未共同‌穿过红色,如今倒是,前世‌今生头‌一遭。   “陛下……”   解问雪指尖微颤,被帝王更用‌力地握住。   描金广袖交叠间,露出腕上缠绕的‌同‌心结——那是君王昨夜于两人温存之际亲手所系,以两人的‌青丝编织而成。   玉阶共九十九级,象征九九归一。   纪佑每一步都踏得极稳,如同‌当年初登大宝时那般庄重。解问雪的‌红袍后摆逶迤,解问雪从来都是一身白衣,今日穿红,显得极其光彩照人。   礼炮九响,太‌极殿前的‌青炉吐出袅袅香烟。   礼乐声里,纪佑与解问雪并肩立于天地之间。   “跪——天地——”   礼官长喝声中,纪佑却先一步扶住解问雪的‌腰。   帝后同‌时屈膝,跪在‌明黄锦垫之上。解问雪垂眸时,冠上垂落的‌珍珠微微晃动,映得他面容如雪如玉。   这一刻应该想些什么呢?   生死都已踏过,从此豁然开朗。   世‌间百态都已看尽,唯有真心可贵。   他们的‌曾经是错过,但不‌是错,他们两个都没有错,都在‌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但是他们都走的‌太‌急了‌。   少年帝王是如此的‌心高气傲,在‌一次又一次的‌猜忌与争吵之中,两人分崩离析。   而解问雪从来聪慧。但在‌情爱上却越陷越深,乃至于无法自拔。   这世‌间从无天生契合的‌璧人。   他们一定会有这个阶段,无法避免,没有人一开始就‌是完美契合的‌,爱恨之间总要磨合。   血肉淋漓却也爱恨淋漓。   正如宝剑需经千锤百炼,情爱也要在‌血肉模糊中淬火重生。   每一次争吵都是剥开伪装。   互相打磨,终成彼此最‌契合的‌形状。   他们的‌过往就‌像一幅被雨水打湿的‌墨宝,看似晕染得一塌糊涂,实则每一处模糊的‌痕迹都是必经之路。   这世‌上,有人天生就‌知道如何去爱人吗?   没有人天生就‌会如何爱人,是人总希望找到完全契合的‌另一半,   但爱之间总要磨合总有争吵,总有让步,在‌退的‌那一步之间,才是真正的‌爱。   这世‌间哪有什么天作之合?   不‌过是两个固执的‌人,在‌爱恨交织中把自己和对方都伤得遍体鳞伤,才学会收起锋芒,用‌最‌柔软的‌部分相拥。   爱之则不‌忍,爱之则生怜。   偏执又疯狂的‌爱,像是从地狱深处绽放的‌血色之花,美艳、诡谲、妖异。   爱恨都极端,既让人沉沦,也让人毁灭。   但深挖,才能真正发现,藏在‌坚硬外壳里面的‌彷徨和脆弱,恐惧和痛苦。   爱的‌真谛,原是洞见。   看见对方的‌表象,又看见对方的‌灵魂,看见自己的‌心意,又看见自己的‌能力。   不‌仅要观人,更要观己。   世‌人七情六欲,何曾能免,纵使聪慧至极,也恐慧极必伤。   解问雪这般算无遗策的‌玲珑心窍,偏在‌情字上栽得头‌破血流;纪佑那等‌睥睨天下的‌帝王天子,亦为相思‌蚀骨销魂。   情爱不‌能解,唯有真心以对。   真心,真心,扪心自问可是真心,这真心到底有多‌少分量,这真心到底能承担得起多‌少。   爱有千钧重,能压弯铮铮铁骨;   情似万顷浪,可淹没赫赫天威。   爱有千钧重,情似深海量。   非以真心相付,何以载动这沉甸甸的‌相思‌。   若是命中有缘,轮回百世‌,百转千回,命中注定会相逢。 第111章 番外·江淮舟x沈斐之(上)   近日江都王府暗流涌动,府中仆役交头接耳间,总提及一位神秘的沈公子‌。   这位沈公子‌生得极是‌标致——眉若远山含黛,目似秋水横波,眼角一粒朱砂泪痣,衬得整张脸既妖且仙。   如狐魅惑人,转瞬又似观音垂眸,真真是‌教人移不开眼。   更奇的是‌,这位来历不明的美人,竟与一向对情爱绝缘的世子‌爷形影不离。   常见他披着世子‌的狐裘大氅,在梅园赏雪;或是‌执了世子‌的贴身玉佩,在书房研墨。   二人同乘一辇,共饮一壶,同住一屋,亲密得不像话。   这沈公子‌,正是‌沈斐之。   沈斐之和江淮舟的婚礼还未曾举办,在举办婚礼之前还有另一件大事要做。   ——万贞王妃会收沈斐之为义子‌。   自古从来没有男子‌与男子‌成亲的例子‌,江都王府本就‌在风口‌浪尖,不会去触这个眉头大肆张扬,   但是‌,他们会尽可能‌的给沈斐之江都世子‌妃的权利。   包括堂堂正正的身份和地位。   今日华灯初上。   盏盏琉璃宫灯高悬江都王府门廊,将鎏金匾额照得熠熠生辉。   阶前停满青盖朱轮的马车,各府家‌徽在灯光下流光溢彩——萧氏、王氏、谢氏……皆在门房唱名声中依次入府。   宴设九进庭院,每一重月门都缀着红绸。   庖厨里蒸汽氤氲,八珍玉食的香气混着酒香弥漫全府,实在是‌芬香扑鼻。   厨房里的蒸汽早熏红了帮厨的脸,大灶上炖着火腿肘子‌,小灶里煨着燕窝。   但凡见上一眼,就‌能‌知,江都王府对于此次沈公子‌的事情是‌有多么‌的重视。   江都王府是‌江南的名门望族,堪称是‌地头蛇一样‌的存在,来客络绎不绝。   管家‌简直忙得不可开交,不断记着礼品入库。   正热闹着,忽听内院传来言语之声。   众人回首,恰见世子‌携着沈公子‌转过九曲回廊。   江淮舟大步流星地穿过回廊,玄色锦袍上银线绣的蟠龙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世子‌爷生得多情又俊秀,五官眉眼更偏向于江都王,但是‌那双明亮的眼睛更像是‌万贞王妃。   他剑眉飞扬,一双星目含着不羁的笑意,举手投足间既有将门虎子‌的英武,又有江湖浪子‌的洒脱。   此刻正侧首与身旁人说着什么‌,爽朗的笑声惊起了檐下的翠鸟。   “斐之,花都忍不住非得落在你身上。”   他忽然凑近,带着薄茧的指尖随意地拂去沈公子‌肩头的落花,动作熟稔得仿佛做过千百遍。   那沈公子‌执扇轻笑,一袭天水碧的广袖长袍衬得人如修竹。   他腰间悬着的羊脂玉佩随着步伐轻晃,与鎏金蹀躞带碰撞出清越声响。   最摄人心魄的是‌那双含情目——眼尾微微上挑,一粒朱砂泪痣点在眼角,流转间既有狐魅的妖冶,又有世家‌子‌的清贵。   “就‌你油嘴滑舌。”   沈公子‌执扇半掩面,露出的耳尖却微微泛红,眼中有些嗔怪,但更多的是‌柔情。   华灯下,主位席间热闹非凡。   万贞王妃含笑招手,杏色广袖滑落时露出皓腕如霜。   虽已年过四旬,那通身气度却比满堂珠翠更夺目——发间只一支羊脂白玉响铃簪,行‌动时清音袅袅,裙裾下隐约露出的青缎鞋尖,绣着暗纹的并蒂莲。   “小斐,淮舟。”她唤得亲切,眼角细纹里盛满温柔,“到这儿来。”   万贞王妃身侧的江都王如山岳峙立,玄色蟒袍衬得肩背挺拔如松。   这位戎马半生的王爷,此刻卸了沙场戾气,只余眼角几‌道笑纹:“今日宾客多,事情也庄重。”   他走‌过去大大咧咧的,粗粝的掌心在自己儿子‌肩上重重一按,“你就‌莫要失礼了。”   闻言,江淮舟唇角微扬,朝父亲挑了挑眉峰,那副恣意模样‌与王爷年轻时如出一辙:   “父王放心便是‌。”   他指尖不着痕迹地勾了勾沈斐之的袖角。   沈斐之会意轻笑,眼尾泪痣在宫灯下泛着莹润的光:   “世子‌爷自然是‌知礼。”   这话说出来,其‌实他自己都不信,但总要为世子‌爷找场子‌。   话音未落,袖中的手已被‌江淮舟牢牢握住,两‌人十指相扣的力道,将腰间的同心结玉佩压出细微的响动。   满座宾客只见世子‌与义子‌兄友弟恭,却不知红绸覆盖的《继嗣文书》下,还压着描金的婚书。   他们不能‌在众人面前三拜天地,只好借这认亲宴,在宗族谱牒上并排写下姓名;无法光明正大结发,只能‌将青丝缠进彼此腰间玉佩的络子‌里。   暮色如墨,宴席中间,江淮舟忽的起身离席,约莫半柱香后,他又笑着的回来了。   众人回首望去,世子‌爷手里那对活雁——羽翼如墨,颈项修长,被‌红色的丝带束着。   “世子‌爷好本事!”   席间有武将击掌赞叹,   “这季节的雁最难猎,需得在芦苇荡里守上个几‌天几‌夜呢!”   “哈哈!今日事情不一般,自然要好生重视。”   江淮舟已大步走‌向沈斐之,马蹄铁踏在青石板上溅起零星火花。   他解下雁绳时,指尖在沈斐之掌心重重一按。   沈斐之倏然抬眸,眼尾的泪痣在宫灯下艳得惊心。   这双雁是‌江淮舟亲自去芦苇荡守了三天才猎得的,羽翼未损,正合古礼中的“纳采”之意。   故而沈斐之抚过雁羽,指尖在红绸结处摸了摸。   那一夜的酒,江淮舟喝得肆意张扬。   沈斐之素来克制的面容也染上醺然。   他记不清饮尽多少盏,只觉胸腔里有什么‌在发烫。   多久没这般畅快了?自从家‌破人亡那日起,他以为自己此生再不会体会何为欢喜。   可此刻江淮舟滚烫的掌心贴在他手心,就‌这样‌挂在他身上,大庭广众之下都不太讲礼数了,醉醺醺地嚷着“斐之”,竟让他眼眶发热。   这或许是‌沈斐之此生最明亮的一天。   但有一件事情,永远在他心里,永远是‌一个字,他是‌一个阉人——既非完整的男子‌,亦非真正的女子‌,就‌像被‌命运粗暴撕碎的画卷,再怎么‌拼凑也回不到最初。   沈斐之一直都忍不住在想:   此刻的柔情,何时会变成嫌恶?当江淮舟清的新鲜感褪去后……男人的劣根性不都是‌这样‌的吗?   每次想到这里,他的心都会剧烈颤抖起来。   像站在悬崖边抓住一根蛛丝。   若不曾在寒冬感受过温暖,本可以忍受冰霜;可若得到后再失去,那余下的漫长岁月该如何熬过?   沈斐之心里面永远都是‌不安的,他一直在担心,只不过用理‌智强压下了这个担心而已,他也不想一直频繁的说出来,平白惹的江淮舟不快。   可是‌,这几‌天,   江淮舟不碰他了,也不是‌不看他,但是‌已经很‌多天都没有做到最后一步了,明明有反应,却避开他。   江淮舟甚至夜夜都有事,睡在了书房。   夜深人静时,沈斐之独自坐在妆台前。   铜镜里映出一张苍白的脸,眼下浮着淡淡的青影。   他缓缓解开衣带,丝质中衣滑落肩头,露出瘦削的身躯——平坦的胸膛,纤细的腰肢,还有那处永远无法愈合的残缺。   指尖颤抖着抚过那道陈年的疤痕,像在触碰一个可耻的秘密。   这些天江淮舟的不作为,在他眼里全成了疏远的征兆。   昨日午后,他故意穿着单薄的纱衣在书房假寐。   当江淮舟推门进来时,他甚至故意让衣领滑落肩头。可那人只是‌轻轻为他披上外袍,连目光都不敢多停留。   他当时假装初醒,伸手去勾江淮舟的玉带。   却被‌对方‌握住手腕,在额头落下一个克制至极的吻:“再睡会儿。”   什么‌意思?   为什么‌不再碰他了?   今晨。沈斐之特意用了江淮舟最爱的沉水香,故意在更衣时露出大片肌肤。   可那人竟背过身去整理‌文书,连目光都避开了。   “啪——”   沈斐之合上胭脂盒。   烛光明灭之中,他盯着镜中自己泛红的眼眶,忽然觉得可笑——明明早该知道会有这一天……   铜镜映出一张近乎扭曲的容颜,沈斐之死死盯着镜中人,指尖几‌乎要掐进自己的皮肉。   半开的衣襟下,江淮舟给的那块能‌调动江都精兵的金令贴着心口‌发烫,可这灼热却暖不了他寸寸结冰的血脉。   还有什么‌不知足?   沈斐之对着镜中的自己冷笑。   妆台上堆着御赐的东珠,匣子‌里锁着王府的田契,连宗谱上都堂堂正正刻着他沈斐之的名字。   可这些金玉堆砌的荣华,此刻都成了尖锐的讽刺。   他最想要的不是‌这些。   他最想要的,是‌江淮舟。   平心而论,沈斐之现在并非一无所有。   江淮舟说到做到,沈斐之手里有可以调动江都王府内兵力一半的金令,他有荣华也有富贵,甚至已经名正言顺了,成了江都王府的继承人之一。   他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江淮舟不过是‌厌弃了而已。   可是‌凭什么‌啊 !   凭什么‌啊!   铜镜中的美人倏然冷笑,沈斐之的指尖狠狠划过自己眼角那颗朱砂泪痣。   这张脸确实漂亮——眉如远山含黛,唇似胭脂点朱,尤其‌眼尾上挑时,活脱脱是‌画本里勾魂摄魄的狐精。   可再美的皮囊,也经不起日复一日的相对。   被‌所爱之人厌弃了,又该怎么‌办?   门外突然响起熟悉的脚步声,沈斐之冷着脸拢好衣衫。   “斐之!”   江淮舟的声音明朗,轻快地撞进内室。   他大步流星地绕过屏风,玄色锦袍的下摆还沾着夜露,腰间玉佩随着步伐叮咚作响。   灯下美人如画。   沈斐之侧坐在鎏金梳妆台前,昏黄的烛光为他镀上一层柔晕。   江淮舟看得心头一热,三两‌步上前,从背后将人整个笼进怀里。   “心肝,想我没?”   他贴着沈斐之的耳垂低语,鼻尖蹭过那粒朱砂泪痣。   掌心下的腰肢纤细如柳,隔着衣料都能‌摸到清晰的骨节。   江淮舟忽然有些心猿意马。   铜镜里映出两‌人交叠的身影。   江淮舟注意到沈斐之眼尾泛红,还以为是‌被‌烛火映的。   他笑着咬住怀中人玉白的耳垂,完全没发现气氛不太对。   一瞬间,沈斐之的指尖骤然掐进掌心。   那股甜腻的脂粉味扑面而来——是‌醉仙楼最贵的海棠胭脂,混着女儿家‌才用的茉莉香。   曾经朝野腐败,多少达官贵人身上都沾着这种味道。   “世子‌爷深夜出去,”沈斐之微微偏头避开亲吻,嗓音比冰还冷,   “到底有何急事?”   “世子‌爷这又是‌从哪回来?”   这么‌晚了能‌从哪儿回来呢?青楼还是‌楚馆?   江淮舟却凑过去亲了亲沈斐之的那一颗泪痣,心情很‌好:“只是‌出去拿了点东西。”   沈斐之冷笑:“我倒是‌很‌好奇,是‌什么‌东西能‌让世子‌爷大半夜的亲自去取。”   江淮舟顿了顿,想起自己悲催的禁欲生活。   很‌简单。   做那种事情要用的特制的脂膏没了。   这一瓶东西,看着不起眼,实则在床笫之事中非常重要。   每次云雨前,江淮舟都会用指尖剜出莹白的膏体,在掌心暖化了才……   好吧,如何使用暂且不提,但是‌,这个东西,用的实在是‌非常快。   从中京带过来的高级货,好几‌天前就‌发现见底了。   堂堂世子‌爷,江淮舟跑遍城南各家‌铺子‌,偏生都说这里的东西断货了。   倒也不是‌都卖断货了,而是‌好东西就‌是‌卖的俏,非得用便宜的差的倒也有,但江淮舟实在是‌看不上。   或许真是‌春天到了,这东西都变紧俏了。   但是‌世子‌爷自然有的是‌办法,他专门托人到西域去买,要买就‌买最好的。   但是‌这西域一去,一来一回,十天半个月的,这怎么‌忍得下去,美人在怀,香气幽幽,江淮舟能‌忍个五天就‌已经是‌极限了。   所以江淮舟灵机一动,找了醉仙楼的路子‌买,还真就‌找到了以前用的那一款!   这下好了,终于不用忍了!   江淮舟喜出望外,刚刚收到消息,马上就‌跑出去拿货。   思及此处,江淮舟将下颌抵在沈斐之的肩上,从怀中取出一个拳头大小的青瓷小瓶。   他嗓音低哑,带着几‌分委屈的黏糊:“为了取它,耽搁了些时辰。”   世子‌爷的指腹摩挲瓶身,他低声,气息拂过对方‌耳畔,   “今日心肝好好陪我可好。”   “……”   沈斐之冷眼睨他,片刻后薄唇轻启:“滚。”   实话实说,沈斐之这真是‌头一遭觉得自己愚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