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换装系统开马甲后,修罗场了》作者:魏朝瑾   文案:   宴明车祸横死后绑定了换装系统,系统告诉他,完成五个任务即可复活。   拿着五位目标惨兮兮的人生轨迹,宴明乐子人特质发作,即兴编撰了五个剧本———   剧本一:   寒窗苦读的少年郎半梦半醒间,与一人对弈至天明,梦中人与他无一不契合,仿佛是上天降下的知己。   梦醒后,他得到了书里的“颜如玉”。   天资卓绝寒门状元x无所不知贤惠书灵   剧本二:   男扮女装、囚于深院的高门贵女,某日见到一只在枝头蹦蹦跳跳的青色小雀。   小雀知晓他所有的过往,所有的不堪,终在电闪雷鸣的一夜,被他发现了最大的秘密。   阴郁疯批高门贵女x天真懵懂化形小雀   剧本三:   落魄皇子在人生最绝望的时候,唤醒了沉睡的神明残念。   从此高洁的神明,与人间有了牵连。   野心勃勃落魄皇子x沉眠初醒神明残念   剧本四:   四海为家的风流浪子意外掉入湖中,濒死之际被救起,救命恩人,是一尾天真无邪的小鱼。   四处为家潇洒浪子x赚钱能手金锦鲤   剧本五:   莽撞活泼的小将军在大雪封山之际捡了个病怏怏的谋士,谋士挑剔、脆弱、漂亮且毒舌,一日小将军无意闯入,看到了谋士雪白的蛇尾巴。   哈士奇型活泼小将军x毒舌病弱脆皮蛇妖   *   五个剧本、五个人设,五个死遁的结局,宴明借助换装系统玩得风生水起,演得不亦乐乎。   就在他任务结束预备登出,美美回到原世界复活时,任务目标集体黑化了。   喜提【系统遭到不明攻击,宿主暂时滞留】的宴明,看着自己列表被冻结的所有套装,陷入了沉思。   为了保住自己的马甲,他决定出家。   面对着曾经的故人,温柔端庄的佛子合掌一笑:“在下与施们主从未见过,又谈何缘分呢?”   想想他之前做过的那些事......   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休想扒下他的马甲!   阅读指南:   1.非快穿,同一世界不同马甲。   2.攻不精分不切片,cp小将军。   3.为了阅读体验感,文中引用均在作话进行详细标注,正文不注明。   内容标签: 穿越时空 系统 古代幻想 马甲文   主角:宴明 秦曜   一句话简介:马甲,玩的就是心跳。   立意:成为更好的自己。 第1章   杪春之始,帝京兆丰生了一桩骇人听闻的命案———郊外有座山庄忽然在同一天夜里死了一批人,上至管事下至仆役均离奇暴毙,死状凄惨,只余零星老幼妇孺幸免于难。   令人悚然的案件报至刑部,刑部侍郎亲至,多方勘察未果,既未寻到凶手影踪,也未能得知凶手的作案方式,唯有仵作在一众尸身上验出死因为中毒,但这毒却也是未知的奇毒。   刑部兜兜转转折腾一月,始终未能在中毒的结论上有寸进之功,不得已,刑部将案件移交大理寺,大理寺勘探半月寻得蛛丝马迹,最终被大理寺正鹤卿所破,凶手被缉拿归案,判次月月底斩首。   破案的大理寺正鹤卿为景明元年的状元,当年蟾宫折桂红袍白马,不知牵动了多少待嫁闺中的女儿情丝,那沿街投掷的香囊花朵,纵使在晚间被清扫而去,次日依旧余香不绝,而状元府的门槛也在一月内被迫换了三四次,即使新帝登基后又有了新的状元,也无人能比得上鹤卿当年的盛况。   奇案得破的消息在街头巷尾传颂,又叫人翻起五年前的旧事一同津津乐道,也有人长吁短叹,好奇这般风姿的大理寺正何迟迟不肯娶妻,是身有隐疾还是心有所属,最终无人得知。   案子在人们的口口相传、茶馆闲话中越传越离奇,最终以那死了多人的庄子被出售为结尾。   出了命案的庄子名为明月庄,是文安王名下的产业,一国王侯何其富有,哪怕是京郊的庄子也不会不舍,只因嫌死多了人晦气,于是被以低廉的价格挂在牙行。   低价自有心动之徒,即使案子传的沸沸扬扬,也依旧有人踊跃购买,千百年间,何处地界从没死过人?   于是庄子以三千两的价格被转给了一位姓刘的富商,刘姓富商派人去将死过人的宅邸推倒重建,结果修建的匠人总是频频遇上怪事———   今儿个听到房梁上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却不见老鼠,明儿个看到池塘里的鱼浮上水面盯着人瞧,后日看到野猫在吃着树下青草,转头猫脸似人面......   宅邸才推了一半,匠人就换了三批,每批遇到的怪事都不一样,于是这死过人的庄子便被愈传愈玄乎,刘姓富商许以高价,好说歹说才请来了第四批修建的工匠,才动工第一日,又遇到了怪事。   第四批工匠纷纷请辞,刘富商本不信鬼神,但因为这些个离奇的怪事,他辗转反侧夜不能眠,最终一咬牙还是决定寻个大师做做法事———这事儿再不解决,他怕是难得招到第五批修建的匠人了。   刘富商行动力极强,当夜才做下决定,第二日一大早便派人四处打听,这一打听,就打听到了郊外香火极盛的禅心寺。   说来也是他运气好,禅心寺昨日刚迎来了一位贵客,是明州灵台寺远道而来的佛子,法号观妙,在亡者往生方面颇有造诣。   刘富商拊掌而叹,瞌睡来了有枕头,当真是天底下正正好的妙事。   于是他立刻启程前往禅心寺,却得了一好一坏两个消息,好消息是这位佛子比他想象的要更道法精深,解决庄内怪事想必极有把握,坏消息是这位佛子盛名在外,想与他谈佛论道的僧人信众多到离谱,等轮到他时,这位远道而来的佛子早就启程回明州了。   好不容易捡漏得了个极好的庄子,要让它就此砸在手里,刘富商思来想去总不甘心,于是他给禅心寺一连七天都捐上了数量可观的香火钱,成功见到了住持,在禅房里,刘富商声泪俱下,对着住持诉说自己提心吊胆夜不能寐的苦痛,舌灿莲花后图穷匕见,请禅心寺住持帮忙转达他庄子上发生的怪事,恳请佛子出手相助。   许是修佛之人大多心善,听闻刘富商的遭遇,佛子应下了他的请求,许诺次日前往明月庄中超度亡魂,刘富商大喜过望,奉上丰厚的香火钱却被婉言谢绝,佛子让他将供奉的香油钱换成米粮衣食,捐于京都兆丰的慈幼局中。   不受供养却愿相助,心有仁善怜苦贫弱,确实如禅心寺僧人所言,为天生佛子。   刘富商心有所叹,次日一早,他便催促着车夫将马车赶到禅心寺山脚下,自己则打算徒步上山,诚心诚意地将佛子请下来。   刘富商因着家业丰厚,山珍海味吃了不少,体型便有些壮硕。之前一连七八日,日日登山,若不是心中一口气撑着,当真忍受不了这般辛苦,他沿着那开凿的山阶向上走,一边走一边在心中安慰自己———等佛子解决了这事,他就不必再忧心忡忡,劳心劳神了。   五月下旬天气宜人,不冷不热正是适合出游的季节,但受累于体型,刘富商的额头已冒出了细密的汗珠,他从袖中取出棉帕擦了擦,看着那每日攀爬都觉着长长的山阶,忍不住深吸一口气,还没来得及叹出,便见那山阶尽头的拐角处,缓缓走下一个僧人。   这僧人只着麻衣僧服,浑身上下无任何华贵装饰,唯有手腕处缠着一串深色佛珠,刘富商当年念书时学识一般,诗词歌赋平平,想不出什么溢美的词句,只觉见到了秋时月、凛峰雪,似在眼前,又似远在天边。   佛子许诺前往明月山庄超度亡魂,但他并未见过佛子本人,只是住持代为转达,他对禅心寺的僧人认的不全,心中还隐秘担忧过若是见面认错了佛子本人该如何收场,但如今,这隐秘的担忧转瞬便化作飞烟。   纵使还未看清容貌,只凭这般气度,便知来者何人了。   那僧人行走的速度并不快,却在几息之间近在眼前,刘富商双手合十,却支支吾吾失了言语,直到面前的僧人温声问询:“可是刘施主?”   “是我是我!”刘富商连连点头,不知为何有些紧张,“是我托住持向您寻求帮助。”   近看佛子的眉目同他的气度一样出色,他双手合十施礼:“贫僧与主持论了番佛法,故而略晚,累得施主久等。”   “没久等,我真没久等!”刘富商难得的嘴笨舌拙,或许是在这样气度高华的人物面前,他有些自惭形愧,“是我来的太早了!”   一想到这件困扰了他快一月的事情终于要解决了,他就高兴到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天微明就吩咐人套了马车往郊外奔。   “施主不怪罪便好。”佛子微微一笑,“请。”   于是刘富商迷迷瞪瞪地跟着他下了山,直到马车跑起来颠簸传来时,他还犹在梦中。   他就这样轻轻松松地请到了颇负盛名的佛子?   借着衣袖的遮掩,他悄悄掐了下自己的腿———疼的!不是幻觉!   刘富商长长舒了口气。   确认了这事的真实性,他忍不住去偷瞄坐在他对面的佛子,年轻俊秀的僧人不知何时已经取下了手腕上的佛珠,正闭着眼一颗一颗有序地捻动,风有时会吹开马车的车帘,于是光亮时不时溜进来,落在那灰白的僧衣上,有种人在发光的错觉。   刘富商甚至觉得那不是光亮,而是佛子自带的佛光。   他左顾右盼地看了一遍自己的马车内部,忽而理解了当年学堂里学过的“蓬荜生辉”究竟是怎么个含义。   那困扰人的怪事总算可以彻底解决了!   他在脑海里漫无目的地想东想西,忽而车帘外传来一声“吁———”,刘富商坐得靠近车帘边,他一把掀开,发现竟然已经到了同样位于郊外的明月庄。   路程怎么忽然变得这样短?   “是到了?”他听到身后传来佛子的问询。   “到了!”刘富商身体反应快过大脑,他掀开帘子踏着马夫摆好的凳子下去,还不忘用手殷勤地掀着帘子以便佛子出来。   “佛子您看,这便是我前月买下的明月庄,这庄子以前在文安王名下,当真是顶尖的富贵,只不过因为发生过骇人听闻的凶杀案,王爷嫌晦气,这才落到了我手里,不然我是没这个福分的......买之前我也知晓这里发生的事,想着这世间有哪处地界没死过人,存着侥幸,便一时迷了心智......”   见了那还未拆下的牌匾,那为着这些怪事浪费了银钱便在他心间如流水一样滚过,刘富商满眼心痛:“早知这庄子怪事频发,我前月便不买了,可木已成舟,悔之晚矣啊!”   这庄子已经归了他名下,纵然弃之不理,年年也要向官府缴纳税钱,他怎么能容忍自己名下有产业年年亏损往里倒搭?   “我知晓了。”佛子颔首,越过大门径直入内,这门头华丽,用料扎实,刘富商只想着将死了人的那些屋舍推倒重建,所以并没有动庄门,只想着换块匾,换个名字了事。   明月庄听名字就知并非郊外普通农庄,入内也确实如此,假山流水亭台楼阁一应俱备,只是荒废了数月,花木无人修剪,越往那死过人的住处走,草木便越发葳蕤,看着竟有几分深山老林的意味了。   庄子深处草木茂盛,阳光稀薄,刘富商搓了搓自己露在外的双手,莫名感觉到了一股寒意,他不由得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前方的背影———灰白僧袍的佛子依旧不急不缓地穿花拂柳,姿态闲适淡然。   他立刻像是吃了颗定心丸似的,踏实不少。   等到了他们此行的目的地,能看到梁柱横道砖瓦散乱,半塌的屋舍摇摇欲坠,甚至还有被弃置于地的推车,看起来像是慌乱之中难以顾及。   “佛子啊.....”刘富商也是第一次走到庄子里出事的这块地方,声音有些哆嗦,“您看这里是不是真的有——那个啊?”   他不敢说出“鬼”这个字,唯恐被此地亡魂听见发狂,只敢用“那个”代指。   “贫僧法号观妙,不敢以佛子自居,刘施主可称呼贫僧的法号。”他听到丰神俊朗的佛子说,“此地确实有些古怪,刘施主可派人前去采买上等祭祀之物,由贫僧诵往生经,自然大安。”   “好好好!”刘富商一连说了三个好字,登时扭头就走,往回走了几步后见佛子没有跟上,又转回头,“佛......观妙大师,您不和我一同去吗?”   “贫僧想留在此地寻觅合适的位置,以便往生经效用最大。”深色的佛珠被他合在掌间,有种悲天悯人的味道,“刘施主采买祭祀之物后可遣人送至此地,今日一过,明日无忧。”   刘富商连连点头:“我这便差人去买,最迟正午,一定将大师您要的东西带到!”   “多谢施主。”   些许阳光透过花木的枝叶落在淡然含笑的僧人身上,真像那救苦救难的真佛降临在了人间。 第2章   刘富商像火烧眉毛似的跑了,于是残砖碎瓦葳蕤草木间只剩下了一个灰白袍子的僧人,在确认刘富商走远后,僧人叹了口气,那高人气度一下散了个无影无踪。   他走了几步,将翻倒在地的推车扶正,然后拍了拍灰尘坐上去:   [20863,敬仰值涨了吗?]   【涨了!涨了五点呢!宿主你真厉害!】僧人的意识里,一个银色的小光球飞来飞去,欢快而谄媚,【按这个速度最多一个周,咱们就可以解锁六星部件里最重要的外观特效啦!】   小光球的欢快并没有感染到叹气的僧人,他摸了一把自己光溜溜的脑袋,叹气道:[20863,我感觉我在当和尚的路上越走越远,越走越离谱了。]   20863:【.....】   银色小光球小心翼翼地安抚自家宿主的情绪:【咱们就算是当和尚也是争做第一,宿主你都快混到佛子的级别了,咱们再努努力,说不定能混个圣佛当当?】   回应它的,只有宴明的“呵呵”二字。   宴明,一个出了车祸生命垂危时被系统绑定的倒霉蛋,为了能活下来,他和系统20863签订了契约,完成五个任务后,系统送他原地复活。   为了这来之不易的复活名额,宴明拿着五位目标的人生轨迹,结合系统20863的特色,即兴且认真地编撰了五个剧本,其间稍稍掺入了一点乐子人的特质。   任务完成的过程略有曲折,但好在都还算圆满,在最后一个任务身份也死遁后,宴明找了座没人的山,准备登出世界愉快复活,但迎接他的不是登出通道的开启,而是系统面板上乱七八糟的提示————   【@/#|%?!———系统遭受不明攻击!警告!系统遭受不明攻击!警告!系统遭受不明攻击!尝试检测原因!#&\%......登出失败!该世界无法脱离!】   【警告!登出失败!宿主强制脱离中......脱离失败!】   【警告!系统遭受不明攻击......】   刺耳嘈杂的机械音宛如危险来临前索命的讯号,系统面板上全是红光闪烁的乱码,然后宴明眼睁睁地看着他那满满当当的装备列表从散件到套装都被逐一冻结,从一星到六星无一幸免。   宴明傻了,辅助他的系统20863也傻了。   大受打击的一人一统琢磨着研究了半天,也只得到主系统冷冰冰的通知———   【检测到该世界五位任务目标命运轨迹偏移,返回通道暂时关闭。】   【天道正在抢修中,请稍安勿躁。】   天道开始抢修,宴明耐心地在深山里蹲了三天,依旧没有得到一星半点的好消息。   系统20863不用补充什么能量,但宴明本人却是肉体凡胎,他琢磨着就近找个地方住下来等,于是他从深山里出来,在边塞租了个小房子。   还没安稳到半个月,宴明便倒霉地和他第五个任务目标迎面相撞,虽然他身上没有套装,但套装也只是在他原本的基础上进行改动,也就是说宴明本人和他之前死遁的身份,容貌至少有七分像。   趁着任务目标愣神的功夫,宴明拔腿就跑,连押金都没要连夜出了城,第二天就听说城里戒严,好像是小将军在找什么人。   灰头土脸的宴明和胆战心惊的系统20863一合计,感觉这个天下都没什么特别安全的去处,在盯着篝火思考了一夜后,宴明决定出家———他的五个马甲身份,没有一个涉及到这个领域。   宴明一向是个行动派,说干就干,他一路上躲躲藏藏到了他五个马甲都没有涉足过的明州,当场剃度入佛门。   天道抢修的效率相当低下,宴明在寺庙里吃斋念佛了一个多月,登出通道依旧没有开启,红光一片的系统面板上只有“卡池”这一个功能短暂地活了过来。   20863弄了点系统病毒强行作弊,让他在余额清零的情况下在卡池抽了一发,得到了一个又欧又非的换装卡面。   欧的是抽到的是宴明执行任务的过程中都只拿到过一次的六星套装,非的是因为是作弊得来的,整个套装只解锁了一个部件,其他部件必须要靠能量来兑换。   作弊得来的六星套装名为【长明日月灯】,一共有衣服、鞋子、手持、妆容、发型、外观特效六个部分,解锁所需的能量则是他人对宴明的敬仰值。   在等待天道抢修的这大半年里,宴明肝上长了个人,断断续续凑齐了除外观特效外的其他五个部件,依次给自己装备上了,也因为他够肝,所以他的声名从明州一直传到京都兆丰,最后传出了“佛子”的称呼。   宴明一开始是想苟着的,但坑爹的是六星套装【长明日月灯】全解锁后的技能精准地拿捏住了他的需求————   【长明日月灯(六星)   空潭一老丑,薙发便为僧,愿度恒沙众,长明日月灯。   日月之光,指引迷途。   普度众生,唯我所愿。   或许身着此衣,施主会对生死有新的认知?度己,亦是度众生。   技能说明:全部件状态下附带技能“成佛”,可在“人”与“佛”中切换,为“人”状态时自动充盈一甲子功力,为“佛”状态时每日持续获得一时辰不死之身。】   入佛门一个多月且手无缚鸡之力的宴明心动了,毕竟一切恐惧都来源于武力不足。   为了能让自己有足够的安全感,他踏入了漫长的肝帝之路,今日和人论佛法,明日与人诵金经,感谢那个唯一没有被锁住的手持部件【月喻本来心】,让他有了支撑肝帝计划的足够本钱。   一口气肝了个大半年,明洲能刷的敬仰值都刷的差不多了,几乎不再发生变化,恰逢京都兆丰禅心寺的主持再一次发来信件,邀约他前往禅心寺讲解经文,宴明估算了一番最后一个外观特效部件需要的景仰值,估计禅心寺一轮游后就能收集齐了。   对于他要不要来京都这事,宴明是犹豫的,因为他的五个前任务对象有三个都在京都,但万幸的是,这三个任务对象没有一个对“佛”感兴趣,禅心寺虽香火鼎盛但地处京郊,只要他苟着点,问题不大。   于是他很快给主持去信一封,包袱一收便去了禅心寺,诚如他所料,之前在明州几乎算得上一动不动的敬仰值到了禅心寺后就飞快上涨,唯一的问题是,禅心寺的僧人们......实在太有向学之心。   他一连七八天睁眼是佛法,闭眼是论经,睡得比狗晚,起的比鸡早,吃的比守孝都素,还要时时刻刻保持高僧的姿态,简直苦不堪言,在刘富商求上门来后,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答应了,他满是“有为法如是观诸相非相”的脑子需要休息!   被留在这处草木葳蕤空寂无人的庄内,宴明难得地抛弃了自己的高僧形象,他仰躺在推车上,随手从地上揪了根草叼在嘴里,看着那碧绿狭长的草叶在眼前一晃一晃。   宴明死遁的五个身份都和神鬼沾点边,但这方世界其实并不存在妖魔鬼怪,凡是信誓旦旦有鬼怪存在的,不是说的人心里有鬼,便是一些科学能解释的现象被以讹传讹。   之前宴明遇到的那些都很好的解决了,所以才有了明州灵台寺的佛子擅长送亡者轮回转生的传言。   见宴明这般闲适的姿态,系统20863在他的意识海里小声问:【这次我们不找找原因吗?】   [没必要。]宴明随手揪的那根草带点淡淡的甜味,[异常在眼前明摆着。]   这处暴毙了许多人且未被拆除的屋舍,周边的草木简直茂盛得离奇,让人一入内仿佛是进了深山老林———王侯用以游玩的庄子,花木都是被人精心照料着的,几月时间疯长成这般景象,必然有异。   意识海里的银色小光球头顶冒出了一个数据的问号。   宴明没有回答它,只在意识里问:[四星套装破损溢出的能量能够持续多久?]   【啊?】20863不明白它的宿主为什么问了一个这么跳跃的话题,但它还是立刻做出了解答,【根据四星套装的特性,两到三个月之间。】   宴明继续问:[如果溢出的能量被人体吸收了呢?]   银色的小光球卡了一下壳:【系统资料里没有相关记录,但、但人体吸收不了套装能量呀。】   或许是难得地问倒了系统,宴明反倒露出点笑来:“没记录啊......”   他吐掉了嘴里的草茎,甜味已经没了,只余下了蔓延到舌根的苦。   “三月初的案子......”他自言自语,“就算没有我,最迟下月上旬,异象也会消失。”   20863不明白宿主为什么这么笃定,又为什么莫名其妙这么高兴,鉴于最初合作的时候被宿主三言两语坑的不轻,20863已经学会了有事直接问,绝不拐弯抹角。   宴明倒也没瞒着它,只说:“间接仇人死了,我当然高兴。” 第3章   刘富商走的快回来的也快,离正午还差着一个时辰,他便带人返回,三辆马车一同到了这处庄子,后面两辆车停下后,每辆车上跳下两个身形壮硕的伙计,车帘子一撩,嚯,满满当当两车祭祀品。   连着刘富商和为他驾车的车夫,一行六人上手就开始搬,许是人多活气大,一群人抱着一大堆东西往里走,即使庄子依然幽深,但也不似清晨那般可怖了。   踩着那快把路都淹没的草木,刘富商打头领着路,带着人慢慢接近了庄子里草木最茂盛的地方,他这时心下隐隐有些悔意———   清晨他恐惧太过,佛子让他去采购祭祀之物他跑得头也不回,人家佛子好心好意帮他解决问题,结果他将人撂在这两个多时辰,便是泥人此时也该生出三分火气。   刘富商心下羞愧,一见着那道灰白僧袍的身影,他就忙不迭地道歉:“观妙大师我对不住您,这庄子里怪事频发,清晨我实在害怕,恐惧之下竟连礼数都未曾周全,让您在这里等了我两个多时辰,我都没脸求您原谅......”   他又急又悔,涨红着脸小心翼翼赔礼道歉,觉得自己清晨怎么能做下这般糊涂事,果然是被这怪地骇破了胆子。   却不料被他道歉之人全不在意:“是贫僧让施主去采买祭祀之物,施主怎么苛责起己身来了?”   “无人打扰,贫僧才好确定合适的方位。”俊秀的僧人看着他身后一行人身上提的架的各种祭祀之物,微微一笑,“倒是辛苦刘施主这一路奔波。”   “为我自己的庄子解决事情,哪里称得上奔波?”刘富商连连摇头,要不是手上拿满了东西,他高低得冲过去握着佛子的手再诚心诚意地道个歉,感动之下称呼又差点出错,“还是佛、观妙大师宽容,在下感激不尽!”   他本来还要再夸赞几句,却见佛子微微后退一步,缠绕着深色佛珠的手抬起,点向花木深处的几个方位,指点起他们该如何布置。   刘富商只能咽下未尽的溢美之词,吩咐着他身后的伙计和一同跟来的车夫按着佛子的指点去布置方位,他自己也跟着上手帮忙,想解决问题的迫切溢于言表。   等到一切布置好后,刘富商他们退离了这片幽深的地界,佛、观妙大师说诵经之时他身边不可有无关人士,以免影响经文效果。   刘富商带着人站得远远的,迫切焦急等神色掺杂着呈现在脸上,他带来了一个伙计压低了声音问:“老爷,这真的有用吗?”   “观妙大师最善此道,若他都出手都无法解决,想必也没几人能解决了。”刘富商同样压低了声音,“能不能盼点好的?见不得你们老爷舒坦?”   伙计连连摇头,虽然他们老爷一向待人宽厚,但这月为着这庄子焦头烂额,他也不想触了老爷的霉头,丢了这般薪酬丰厚的工作。   这个伙计吃了两句不轻不重的挂落,其他人便更不敢在这时说话了,大家排排站在茂盛的花木后,借着枝叶的缝隙去偷看那席地而坐、低眉诵经的佛子,正午的阳光极烈,便是高耸的花木也无法全然遮挡,一处又一处阳光从花木的缝隙间倾洒,竟照亮了大半幽深。   佛子端坐在那半明半暗的地界,灰白的僧衣在光线下竟有华贵神圣之感,即使听不清那念诵的经文,却也有种扑面而来、令人不敢造次的肃穆。   他们忍不住放轻了呼吸,觉得之前的交谈怀疑简直是对佛子的侮辱。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但谁也不知道,被他们敬畏着的佛子嘴里念叨的根本不是什么好好送人轮回往生的金经,而是佛家细数恶人罪孽的经文。   能将宿主轻声念叨的每一个字眼儿都听清楚的20863:【......】   它对宿主记仇程度的认知又上了一个小台阶。   约莫半个时辰,刘富商看见端坐的佛子起了身,走向他的方向,他下意识地迎出来:“敢问观妙大师,这里可是彻底解决了?”   “解决了。”他听到佛子说,“不过还有一件事需告知刘施主。这庄子若是急着修缮,须得令人除去此处花木,将砍伐下来的花木在烈阳下曝晒七日,再将水中鱼尽数捕捞,运往江河放生;若是不急修缮,待到六月中旬,便再无怪事了。”   听到前面的法子刘富商的眉头还皱着,后面的法子一出,他眉目便舒展开了,怪事未除,他就是开高价也难以招募人手按观妙大师要求做,更别说两种方法的时间只相差不到一月———   他并不急着将这个庄子投入使用,只求这个庄子不要烂在他手里,年年都要倒贴就好。   这大半个月的时间,他还是等得起的。   “观妙大师———”刘富商知道这种声名在外的人物不屑于说谎骗人,不然偌大的声明是空中楼阁,早迟都会坍塌,“我实在不知该如何感谢您,我这便令人为灵台寺捐些香火,再为慈幼局添些米粮!”   灵台寺自从有了宴明这个“佛子”就没缺过香火,倒也不必刘富商千里迢迢派人去捐,还不如将路费和香火钱一同拿来多做点善事。   “香火便不必了。”一念及此,宴明双手合十道,“施主若有心,不妨为慈幼局添米粮时再精细些。”   算上之前的拒绝,这已经是刘富商被拒绝的第二次了,见宴明面上神色坚决,他只得熄了心思,却不由自主地在心里感叹难怪观妙大师在外有佛子之名。   刘富商做生意讲究一个和气生财,对外也算豪爽,观妙大师拒绝了他的香火钱后又打算启程回禅心寺,要知道大师清晨出来帮他解决问题,如今正午都过半了还饿着肚子,让人这样腹中空空的回去,未免显得他这个事主太不厚道。   他热情地邀请宴明去京都兆丰吃顿素斋,将那擅长做素斋的酒楼说的那叫一个天花乱坠,宴明饿得不行,听着也十分心动,但考虑到他有三个任务对象都定居兆丰,虽然去吃顿饭就撞上人的概率小到可怜,但实在没必要为了口腹之欲就将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大半年前从边塞出逃的狼狈他还没忘呢!   宴明好说歹说,婉言谢绝了。   刘富商只得悻悻地护送他回去,因为回去时有三辆马车,刘富商单独给他腾了一辆,自己则和伙计们挤在了后面一辆,郊外的路难行,来时赶时间抄了近路,回去时不着急便走了官路,总归会少些颠簸。   虽说宴明没有同意去京都兆丰吃素斋的邀请,但刘富商八面玲珑,也并非全然没有准备,在单独给宴明腾出来的马车里,被固定在马车中间的桌子上摆了壶热茶和数碟糕点,那糕点应该是精心挑过了,怕是糕点的油都用的素油———在禅心寺时他见到过信众供奉,那与供奉的糕点长得相似的两种,便正摆在他的面前。   大清早起来折腾了一上午,宴明确实饿了,这车里反正也没有他人,他毫不客气地捡起一块便开吃,禅心寺素斋味道不及灵台寺那被他指点过的一半,事情排的密他又没空出去打牙祭,只能天天含泪吃素,忍受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折磨。   不是为了刷敬仰值,他才不来受这个活罪!   好在这一趟折腾也卓有成效,刘富商连着他带过来的一个车夫四个伙计一共给他贡献了三十五点敬仰值,估计回去之后宣传开了还有一波后续,抵得上他在禅心寺一天多的宣讲了。   真是可喜可贺,他离脱离苦海又近一步!   一边想着,宴明一边啃完了手里的这块糕点,然后抬手去捻了块别的———没办法,高僧都不贪求口腹之欲,这些糕点不管好不好吃他都不能一口气吃个一半或者吃个精光,那可太破坏形象了,吃个一两块得了。   两块糕点下肚,宴明只觉更饿了,这哪是垫肚子,简直是唤醒了饥饿的肠胃,他蠢蠢欲动想去拿第三块,但刘富商买的糕点都精致,一碟也就几块,再吃盘子都得给他吃见底了,他只能默默收回手,转而撩起车帘去看官道外的景象———不能看了,越看越眼馋,越看越想吃。   苦啊!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在宴明对着官道外的绿荫发呆时,他的耳朵先于他的意识捕捉到了急促的马蹄,马蹄踏地响动有力且声音越来越大,这般速度,应该是匹极好的马,他下意识地看过去,便见官道上远远地来了一人一骑。   黑马黑衣,骑马的人背上背着行囊,看起来是典型的江湖人打扮,宴明眯了眯眼,不知为何竟看出几分熟悉来,他这一思考的功夫,骏马带着人越来越近,在能看清人脸的那一刻,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摔下了帘子!   他手贱看什么风景!   所幸他动作快,帘子又放得利索,骑马的人约莫是没看见,哒哒的马蹄声很快擦着车壁过去,再过了一会儿,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宴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决定从这里到禅山寺山脚,他再也不开窗了,实在是太过考验心脏。   不过......想着刚刚策马而过的那道人影,宴明不知不觉皱起了眉,泊渊怎么会来兆丰?   他记得泊渊就算度过了死劫,也受了极重的伤,他的师父惯来是个宠徒弟的,这人此时应该被他师父拘在那个路极难走、阵法多到眼花缭乱的山谷里养伤才对。   泊渊一直心心念念地想要挑战第一剑,而第一剑常年隐居鄞州,应该不至于一年多便换了个地隐居。   宴明有些想不通,但电光石火间,他脑海里冒出了另一个匪夷所思的可能———马甲死亡的蹊跷被发现了。   文安王虽然目光短浅、蠢笨贪婪,但他身边那个厉害角色,竟然没给他收拾好首尾?   也是怪哉。 第4章   泊渊没想到自己在回山谷的必经之路上被仇人伏击受了重伤,幸得师父及时相救才捡回一条命。   师父将他关在山谷里养了一年伤,确定他能行动自如后才放他出谷,可一出谷他便得知一个噩耗———他的好友,竟然不明不白地去世了,只剩下一座简陋的坟茔。   据说好友得罪了文安王,惊惧之下昏招频出败光了家业,自觉无颜面对列祖列宗,于是在一年前愧疚自尽。   这流言传的有鼻子有眼,证据也是一环扣一环,寻常富商纵然家资不菲,得罪了王侯一夕落败想不开也实属寻常,但泊渊知晓好友不仅身份有异,也绝不是个轻易寻死的性格。   在多方打探依旧得出这么个结论后,年轻气盛的泊渊做了件骇人听闻的事———他挖了自家好友的坟。   扒人坟茔扰亡者清净,本该被人唾骂丧心病狂,特别是开了棺盖还看到了化成白骨的尸体———但泊渊在看到尸骨的那一刻,当场笑开了,怒极反笑的那种。   不用查验他就知道,这棺材躺的根本就不是他的好友,而是一具冒名顶替的尸体。   因为他的好友是个妖怪。   确切一点说,他的好友是条锦鲤,金灿灿到鳞片都会发光的那种锦鲤。   锦鲤就算化作人形来人间当了个商人,死去后也不可能有着一副人类的尸骨,不然人类和妖怪怎么区分?   泊渊有一身好武艺,却也不是个空有武艺的傻大个,棺一开他就隐隐有种预感,他的好友恐怕不是得罪了文安王,而是不知什么时候在文安王面前暴露了自己非人的身份。   江湖上的志怪故事里,一直有“食鲤长生”的传言,大家都只当个故事去听,谁也不会当真,但若是真的出现一条能口吐人言、能化作人形、还能带来财富的金锦鲤呢?   泊渊一时间心头发寒,真气在体内乱撞,被他按着的棺材上出现了密密麻麻的裂缝,他盯着那些裂缝瞧了半响,最终将棺盖合拢,又将挖开的土重新回填。   他的好友真身贵重神异,想必就算被文安王得了,也必然是养着割肉放血,不会舍得做杀鸡取卵的蠢事,但只要想到他那个天真无邪、性格纯善的好友被拘在不知道哪处密室里受苦遭罪,他就愤怒得想杀人!   一国王侯又如何?一国王侯就可以肆意将普通人逼得家财尽散,生死不明吗!   泊渊的牙咬的咯吱作响,连捏着剑柄的手都在颤抖,仅仅只是这个还没查证的猜测,就已经够让他肝胆俱裂的了!   他找了处僻静的地方平复体内乱窜的真气,平复完了想想还是郁结难解,于是拔剑砍翻了碗口粗的树,剑一收便直奔文安王所在的府邸。   可能是金锦鲤自带聚财属性,即使他的好友是个天真无邪性格纯善的小妖怪,做起生意来也是个中好手,他只开当铺和酒楼,当铺统一命名为浮光当,酒楼则统一命名为跃金楼。   一年前他离开儋州时,浮光当和跃金楼已经在儋州和陵川两地扎根,他那有点财迷的好友抱着个金灿灿的算盘笑眯了眼告诉他,下一个目标是将浮光当和跃金楼开到鄞州去,这样他和第一剑打完之后不至于受伤了没钱医治,穷到要流落街头。   想起和好友最初的几次相遇,泊渊摸了摸鼻尖,感觉尴尬的同时,心间又有了点别样的意味,他不太会形容,只觉得这种感觉有别于他领悟了什么招式或是酣畅淋漓的用了一套剑法的畅快,像是江上飘荡的芦苇,在心间轻轻地挠了一下。   痒痒的,怪怪的。   他不太懂,只觉得那天财迷样的好友格外好看,酒楼里的穿堂风也清爽,天蓝、云白,耳边是金算盘噼里啪啦的响声,干脆又利落。   泊渊不知道自己那时在想什么,只是一把按住了好友的算盘,在他疑惑的眼神里使了点巧劲抽走。   “要不把你的宝贝算盘给我随身带着,这样我和第一剑打完之后就去浮光当当了它,你就不用担心我没钱了。”泊渊一本正经中带了点贱兮兮,“反正最后也是倒回到你手里,不亏。”   那时......好友是什么反应呢?   他好像是没好气地横了他一眼,然后倾身用双手把算盘从他怀里拔了出来:“做梦!我的宝贝才不给你!”   但泊渊真正向好友辞行的那天,他收到了一个一指长的迷你金算盘,框架用了上好的紫檀木,算盘珠子是一颗颗金珠。   好友斜倚在跃金楼的大门口:“值钱着呢,够你大手大脚后回儋州了!”   泊渊用根绳子系住那个精致的算盘,算盘藏在衣服里,贴着胸口的皮肤,他的心跳如擂鼓,好像震动了算盘上的珠子,珠子响起来,像那个熟悉的人没个正形似的趴在他旁边,懒洋洋地拨弄。   “我这次先回山谷见我师父,之后去鄞州找第一剑比试,最多三个月我一定回来。”泊渊信誓旦旦,“我到时候先把鄞州的每一寸地皮都摸清楚,然后陪你在鄞州建新的浮光当和跃金楼!”   “说好了,可不许食言。”好友哼了一声,但眉梢眼角都是笑,“泊渊大侠这次要是又食言,欠我的可更还不清了。”   “嘶———我记得有多少来着?”他作势要摸出那把从不离身的金算盘:“一万六千七百......”   泊渊花钱大手大脚,平素最讨厌斤斤计较之人,却觉得好友现在的样子可爱到不行,皱眉可爱,计较可爱,絮絮叨叨的叮嘱也可爱。   他的心跳的很快,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快,只能归于他在江湖之中很少感受到像好友对他这样纯粹的善意,所以才会这样感动,这样心如擂鼓。   他在心里暗暗发誓,等他打败了第一剑,他就回来陪着好友慢慢地开当铺和酒楼,怀抱着这样雀跃又欣喜的期待,他却在骑马回去见师父的路上被早年间结了仇的人袭杀,他的仇人似乎拧成了一股绳,要将他杀死在这荒僻的山脚。   他仗着武功高强,平时行事也快意恩仇,袭杀他的人了解他,于是他中了埋伏便再难走脱,几乎要了他命的那一剑贯穿了他心口 ,也斩碎了那个精致的算盘,檀木金珠有的融在他血肉里,有的落在他的血泊中。   所幸他命不该绝,哪怕濒死也总算逃脱,吊着最后一口气回了山谷,师父说他伤得太重,心脉几乎都废了,只能用奇珍异药养着,重塑之后也不如初。   那一年生不如死,重塑的痛苦让他恨不得拿把刀将自己斩了痛快,每次他疼得恨不得放弃的时候,总感觉好友好像在他耳边说话,算盘拨弄哗啦有声,偶尔的梦境里,他梦到那灯火之下的静谧湖面,还有从湖中跃出、身披霞光的那尾小鱼。   他不能死,他答应过,他要回去陪人开当铺和酒楼,那尾小鱼武力平平,他不放心。   于是他咬着牙和着血熬过心脉重塑的痛苦 他知道,应该去鄞州找第一剑,他应该去完成他幼时就有的夙愿,可在时隔一年踏出山谷后,他一瞬间觉得和第一剑比试好像很重要,但又好像......没那么重要了。   他摸了摸心口,那把精致的小算盘早就随着那一场恶战而消失,但他有些想念那把算盘的主人。   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做了决定,先去儋州见一见那个让人操心的金鲤,然后再转道去鄞州和第一剑比试。   他驾着马,一边疾驰一边想,卖卖惨,说不定他还能再捞一把和原先一样的小算盘。   好友就是一尾心软的小鱼,也是一尾笨笨的小鱼,连在人间行走时的化名都叫金鲤。   他想了很多很多,甚至在刚入城门的时候还特意去买了好友爱吃的酥糕,这次回来比最初约定晚了九个多月,估计见面又要听半天噼里啪啦的算盘响,巨额债务还得翻上好几番。   还债难啊。   他不知不觉地笑起来。   要是实在还不清......那就这辈子慢慢还呗。   他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笑的有多开心,直到他停在一年前那个熟悉的位置———酒楼依然是那座酒楼,客似云来,名字依旧是那个名字,张扬肆意,可是门口的标识换了,从摇头摆尾的小鱼换成了不熟悉的印记。   他认识这个印记,这是鄞州文安王府的标识,凡是挂上这个标识的铺面,都隶属于文安王府的私产。   可金鲤的跃金楼怎么会是王府的私产?   心直直地往下沉,他迈进昔日无比熟悉的酒楼,依旧还是旧时装潢,可掌柜小二几乎都换了人,他拉着个有点眼熟的跑堂小二问曾经的东家,小二却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   他问不出来什么,于是撇下小二冲去另一条街上的浮光当,浮光当也未曾有什么大变化,只除了门口换作了文安王府的标识。   泊渊站在日光下,头晕目眩,他真的只在山谷里待了一年而不是十年,甚至更久?   他鬼使神差地想到了好友那不能示人的真实身份,直觉告诉他,这一切变化的背后,一定和好友的真身脱不了干系。   他在鄞州通过黑白两道弄了很多真真假假的消息,每一个都有鼻子有眼有理有据,可他一点也不信,直到他打听到了好友的坟茔。   那一刻,说是肝胆俱裂也不为过。   或许是他昏了头,怀抱着不切实际的希冀,他掀了坟,让心中那个不好的猜测成了真。   文安王。   文安王!   哪怕是一年前心脉尽废,数次濒死时的恨意都没有眼前这一刻这般强烈。   他当日快马返回,趁着夜色翻入了文安王的府邸,可似乎有人对文安王下了手,王府里弥漫着浓郁的药味,医师护卫嘈杂簇拥在主院,日夜不息。   他一连花了五天在王府里避开守卫将假山院落都搜了一遍,却没能找到好友一星半点的踪迹。   江湖对官府出手是大忌,私下偷偷摸摸做点什么只要没被发现,倒也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若是正面出手,就意味着江湖势力在对官府宣战,那便要连累无数人了。   泊渊不怕死,但他怕无辜的人因他而死。   文安王的主院日夜有人守着,灯火通明,据说他中了种奇怪的毒,快要死了。   泊渊心下快意,但快意的同时又滋生难言的焦躁,金鲤到底在哪里?!   就算、就算最后真的只剩下尸骨,也总要让他入土为安。   他又耐心等了几日,绑了个文安王府年纪颇大的管家,几乎将毕生所学都用上了,才在东拉西扯中逼问出了一个消息———   文安王在一年前秘密将自己的一个心腹连着一众仆役遣送回了京都兆丰的明月庄,据说是年纪大了,王爷顾念着昔年伺候的情义,许他去京郊的庄子上养老。   这消息看起来寻常,但泊渊却是心头一跳,习武之人的直觉常常准确,他怀疑被送到京都兆丰的那个文安王心腹,或许知道一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5章   儋州离兆丰距离不算近,泊渊日夜兼程也花了将近五日,若不是坐骑神骏,怕是早被他生生累死在了路上。   第五日申时,他终于踏上了通向兆丰的最后一截官道,不知为何,疲累之余,他竟然生出了害怕。   金鲤......还活着吗?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心口,胸口却没了那个精致的小算盘,有三辆马车朝和他相反的方向哒哒行驶,他微微抖了抖缰绳,和他们错开,疾驰了一截后,兆丰的城墙已近在眼前。   交了入城费,泊渊进了城,他找了家客栈让小二给他的马添上草料饮水,在房间简单梳洗一番后便去了帝京规模最大的酒楼———帝京的郊外大,也不知那明月庄长什么模样又位于何处,与其像个无头苍蝇似的乱找,还不如先打听清楚。   帝京这间规模最大的酒楼连着大堂在内,竟然建了四层,最上层是王孙贵族的专属,二三层也都供给有权有势或是腰缠万贯的人家,略有家资的人只能坐大堂,普通人一般不会来此,因为酒楼随便一桌菜便是一家一年的嚼用。   泊渊在大堂挑了个角落,点了盘花生米,又点了一荤一素,他出山谷时虽然带了不菲的银钱,但这两个月来打听消息上下打点购买物资花了个十有七八,虽不至囊中羞涩,却也不能像往日那样大手大脚。   在小二上菜的功夫,泊渊拉着他略略打听了几句,江湖人自有江湖人的打听方法,让人听着豪爽却也不觉得冒犯,在他问到明月庄的时候,谈性上来的店小二一拍大腿:   “客官您一看就是外地来的吧?这明月庄三月初才出了一桩骇人听闻的连环杀人案呢,幸亏大理寺正鹤大人心细如发,才将凶手捉拿归案。”   这并不是什么不能讲的东西,于是店小二也就着这事儿给他详说了几分,泊渊琢磨了一下,其间应该有不少夸大的成分,不过.....离儋州这般远的兆丰,那些人的死因竟然也是中毒?   “......杀人凶手这个月底就要在午门斩首示众了,客官若是真对这事儿感兴趣,不妨在咱们酒楼里再等等,一刻后,大堂里李先生会上去说书,您可以点他说说这件事。”店小二笑道,“咱们京都啊,说书说的最好的便是李先生,只要给他点杯茶水,就能让您听到一个拍案叫绝的故事呢!”   懂了,不仅能讲,还能讲的很精彩,就是要钱。   泊渊点点头:“多谢小二哥告知,我确实有些兴趣,听听也不错。”   待到店小二说的李先生上场,泊渊出了一笔打赏的茶水钱,终于听到了一个比店小二三言两语讲得更完善也更有逻辑的故事。   故事不错,但泊渊听着听着便失了胃口,他千里迢迢地从儋州赶到兆丰,本来以为能问出些什么线索,但谁曾想近两月前那批人就死了个干净,线索又断了。   他曲指敲了敲桌面,刨除掉为了让故事更出色的夸大部分,有两个地方值得注意,一是庄子里那些幸存的老幼妇孺的去处,二是以低价接下的那个商人。   老幼妇孺的去处不好打听,买下明月庄的商人在牙行里一问便知。   泊渊草草吃完了面前的饭食,撂下银两便出了酒楼,牙行里使了点儿小钱一打听,买下明月庄的那个商人姓刘,全名刘惕守,家里三代都是兆丰本地人,几代积累下来颇有些资产,为人性格爽朗,乐善好施,口碑不错。   明月庄的消息也打听到了不少,说是庄内冤魂不散屡有怪异之事发生,和他讲述的牙人为了能让泊渊信服,还告诉他自己的堂侄便是去明月庄修缮的第二批工匠,午间吃饭喘口气的功夫,看见那池塘里的鱼直勾勾地盯着他瞧,他走到哪儿盯到哪儿,他堂侄吓得当日结束便辞了工,回来后还说了一夜的胡话,第二天去药堂抓了服安神汤喝了才好。   泊渊谢过那牙人,准备先回客栈歇息片刻,卡在城门要关前出城,夜里去明月庄一探究竟———他倒要看看究竟是真的有鬼,还是有人在装神弄鬼。   入夜,泊渊孤身一人到了明月庄,庄子的大门被把锁闭合着,他看也不看,脚尖在墙上几个轻点便翻过了三米多高的围墙。   据那个说书的李先生所言,那夜暴毙的人大多在靠西的屋舍里休息,泊渊在月下辨认了一番方位,那方的草木格外茂盛,和庄子里其他花木格格不入。   他自小便长在山谷,年幼时也时不时进深山,对无光的地方倒没什么惧怕,坦然地进去了,却也没遇到故事里的那些怪事,牙人那个受了惊吓的堂侄看到湖里的鱼直勾勾地盯着人瞧,他也未曾瞧见,只看到零星一两条鱼浮上水面换气,正常得很。   他将这处拆了小半的屋舍前前后后里里外外地转了一圈,怪事一桩都没瞧见,却见到不少地方有香烛纸灰的痕迹———约莫是庄内怪事频发,买下这处庄子的人请了大师做了法事。   泊渊又转了一圈,还是一无所获。   不知是首尾清得干净,还是他估错了方向。   他在这处地方唯一干净些的推车上坐下来,皱着眉想了会儿,又觉得是自己想岔了———庄子上一夜之间暴毙了那么多人还找不出凶手,刑部和大理寺轮番上阵,估计将这处地界儿连地皮都犁了三遍,怕是稍微值得注意的东西都被收走,用以协助破案了。   想通了之后泊渊起身活动了一番筋骨,还是得回兆丰,去大理寺存档的地方转一圈,案子破了,凶手也下了大狱,证物和卷宗都会被送去存档,想必看守的人也不太多,他只要行动的时候小心些,便不会被人发现。   *   月凉如水,禅房内,塌上俊秀的僧人忽然睁开了眼,径直坐起了身。   【宿主?】银色小光球在意识海里迷迷瞪瞪地闪了闪,【出什么事了吗?】   [无事。]宴明在意识里回复系统20863,[只是梦见了之前一些旧事。]   或许是今日见证了间接仇人的死去,又在官道上遇到了泊渊,倒叫鲜少做梦的他罕见地做起了梦,还梦到了一些久远的往事。   那时他还不是现在的观妙大师,而是披着四星套装【浮沉镜里天】的金鲤,在儋州开了名为浮光当的当铺和名为跃金楼的酒楼,【浮沉镜里天】的套装技能是赚钱能手,所以哪怕他经商天赋平平,酒楼和当铺也没在他手下亏损,反而蒸蒸日上。   做生意只赚不赔的快乐让他倒真的生出了无比的兴趣,套装技能的长期使用也影响到了他本身,宴明作为金鲤的那段时间最爱做的就是抱着他特意定制的豪华金算盘,噼里啪啦地算着进项。   泊渊是他作为金鲤时的任务目标,多年前拿到他的人生轨迹,宴明一口气过完大半后,脑子里就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这人怎么还没被打死?   等到将剩下的小半人生轨迹过完,宴明脑海里就只剩下了“果然如此”四个大字。   泊渊死就死在太过张扬,四处行侠仗义广结仇家却又没做到斩草除根,以至于仇家们联合起来,硬是要了他的命。   因为泊渊前期的活动轨迹大多在儋州和陵川两地,于是他的浮光当和跃金楼也开设在这两个地方,争取从繁华到偏远一一落地扎根,以免他的任务目标因为前期浪的太过而死在了他根本就不知道的犄角旮旯。   泊渊总是嘴上花花的,调戏起人来男女不忌,以至于经常饭吃着吃着就有人拍案而起,双方在大堂内避开普通人后一顿乱打,以至于事后泊渊要给酒楼赔上不少修缮钱。   但自从他认识了泊渊,开起了跃金楼,他就成了个名副其实的冤种———泊渊吃饭再不去跃金楼以外的地方,所以每次打架都在他的产业里打,打完之后再记账。   一开始泊渊还能还得上,后来大概是欠多了,他就债多了不愁,账本越摞越高,泊渊的脸皮也越来越厚,虽然在酒楼里闹事的人都被泊渊明里暗里的解决了,但泊渊邀功到他面前时,他也没减账———这难道不是泊渊欠债后他该收的利息吗!   他名下的酒楼三天一小整,五天一小修,一月一大改,要不是泊渊挑事时也算有分寸,普通客人几乎不会被波及,而且一旦遇到这事儿跃金楼还会免单,顺便送下次五折券,他的酒楼怕是早就开不下去了!   这种时不时发生一起的小斗殴持续了大半年,以至于都快成了跃金楼的特色,大家一看到有什么江湖模样的人似乎要拍案而起了,就会淡定地召唤店小二换个地方坐,或者往他们附近挪挪———只要波及了他们桌上的菜,哪怕砸碎了一个酒杯,这桌子菜就可以免单了!   宴明简直哭笑不得。   后来修缮酒楼修烦了,宴明拧着泊渊的耳朵咬牙切齿地警告了他一番,不知道是不是他难得发飙看起来吓人,泊渊赔礼道歉后倒是老实了很长一段时间,但不知为什么又抽了风,迷上了投喂他,他醒来隔三差五就能在窗台上收到热乎的糕点,有意思的玩意儿或者一些精巧的小物件,仿佛养了一只来无影去无踪的旅行青蛙。   宴明偶尔也会回一些东西,比如当铺里收到的适合江湖人的小玩意儿,比如跃金楼新出的糕点,但大部分时间都是直接放银锭———   泊渊的师父是个能耐人,伯渊作为他的传人穷是真不穷,但架不住他花钱大手大脚,有时看到没钱看病的病人,便丢银子替他们在药堂付了药钱;看到小流氓调戏寡妇,把流氓一顿揍,揍的有点过头后反被流氓的家人报官要赔偿;看到感兴趣的东西价都懒得讲便大手一挥直接买......   不管给泊渊多少钱,泊渊都有本事花得衣兜里没一个铜板再回来。   宴明是说也说了,骂也骂了,但人就是死性不改,最后泊渊只能上交了自己除了剑以外的全部身家,然后像领月薪似的,每天从宴明的手里领一点儿。   这种日子还没过上半个月,泊渊还没说受不了,宴明就先扛不住了,任谁每天早上睁眼拉开窗帘外面蹲着只和你傻笑的傻大个,都会觉得惊悚吧!   他将泊渊剩下的身家一分不少地还给了他,然后每到月中,泊渊就过来他这里蹭吃蹭喝,问就是手里的银子花完了,不好意思再找师父要。   每到这时,宴明都觉得自己脑门上无形的“大冤种”三字闪亮得发光。   忆起了许久之前的过去,宴明唇边不知不觉带起了点笑,作为金鲤的那段时间,算是他任务过程中最轻松的一段时日了。   不用担心教歪了一个国家的继承人,不用每天半夜趁人睡着了爬起来狂卷以免书灵的身份露馅,不用每天绞尽脑汁地琢磨阴晴不定的任务目标究竟在想些什么,也不用一睁眼就是战事布局,生怕自己哪里没考虑到便葬送了士兵的性命......   作为“观妙大师”的生活和以往比起来,竟然显得那样平淡乏味与无聊。   20863感觉到了宴明的情绪波动,建议道:【宿主你要是想念泊渊,完全可以去和他相认嘛~这五个任务目标里就泊渊最好骗!】   宴明在意识里回复:[倒也不必。]   泊渊已经度过了人生轨迹中的死劫,四星套装【浮沉镜里天】也早就破损到再无法穿戴,他也早不是过去的金鲤。   过去的,便让它彻底过去吧。   宴明凝视着禅房那小小的窗,今夜的月光很亮,亮得让他压下了回忆,想起了一个之前被他忽视的彻底的问题———   套装的能量不能被人体吸收,长久地盘桓在人体内会造成不可磨灭不可逆转的损伤,那些人暴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那这桩“连环杀人案”.....哪儿来的凶手? 第6章   大理寺,案卷司。   值守的录事用手撑着下巴在打瞌睡,灯盏放在桌子角落,灯芯烧成一团,光线昏然,有人推开门走进来,上了年纪的门在万籁俱寂里发出“吱呀”一声响,惊醒了打瞌睡的人。   “......大理正?!”困得有些迷糊的录事一下子就清醒了,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嘴角,有些仓皇地起身,“您、您有什么事吗?”   “我来取今年三月三的卷宗。”   鹤卿进门的那一刻便发现了录事的困倦,夜间值守难免有疲惫之时,只要不是彻底睡过去一点警惕心都无,他不会多加苛责。   那录事打瞌睡被瞧见了个正着,此时正是紧张失措,想着办法要在上官那里补救:“哦,好,我这便为大人取来。”   “不必。”鹤卿朝他微微摇头,“我自去取。”   “夜间漫长,可起身活动一番筋骨,驱逐倦意。”他温声提醒,“光有些暗,伤眼。”   夜间光线不够明亮,更容易让人昏沉生困,那录事因为打瞌睡,偷懒未曾剪烛芯,才让那只罩了层透光薄纸的灯盏暗淡下来。   鹤卿没入到了盛放着卷宗的木架后,而录事的瞌睡已在此时飞到了九霄云外,他在附近装杂物的小抽屉里寻摸出了小剪子,揭了灯罩剪了烧成一团的灯芯,光线霎明亮不少,将灯罩放回去后,录事决心找些送到他这儿还未整理的卷宗打发这漫漫长夜———   大理正鹤卿在这些小事上好说话,若是遇到其他一同执守的上官,少不了得挨几句严厉的责怪或是扣些夜间值守的补贴。   不过......取了新卷宗在手的录事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鹤卿之前所说的内容。   三月三的卷宗是有一些,但最有名的便是由刑部移交至他们大理寺的[明月庄连环杀人案]啊,这案子不是已经被鹤大人破获,连人犯都要在这个月底斩首了吗?多方复核归档,总不至于在这上面还有什么差池吧?   录事摇了摇头,将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荒谬念头驱逐出脑海。   鹤卿取卷宗的速度很快,取完后便熟门熟路地在册子上登记,等他走后,录事按耐不住好奇心上前一观,三月三那十来桩大大小小的案件里,被取走的正是[明月庄连环杀人案]的相关记载。   鹤大人难道又有了什么新的发现?   录事有些不解,但也不敢擅自揣摩顶头这些上官们举动的含义,只当自己从未生过那些好奇,又将登记的册子放回了原处。   鹤卿拿着那卷极厚的[明月庄连环杀人案],往自己办公的定文阁走,不知觉地蹙起了眉头。   按理来说,压在死牢的嫌犯具备杀人动机,又坦诚作案经过,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这案子应是结了的,即使有些许疑点,也只在案件的无关紧要处,且查不到威逼利诱的痕迹,不应有错。   但不知为何,他心下总觉得隐隐不对,这案子说顺利也顺利,说不顺利也确实曲折,但凡稍微漏了些细节,便不可能将嫌犯抓捕归案。   难道还隐瞒了同党?   鹤卿推开定文阁的门,将案卷搁在桌上,若有人协助那嫌犯,最大的可能就是与那嫌犯主家交好的一位江湖侠客,可那个喜欢惹事生非的江湖侠客早在一年前便销声匿迹,哪怕嫌犯的主家身死,也未曾再出现过。   鹤卿摊开案卷,翻到嫌犯的认罪状,一字一句详阅起来。   究竟......哪里不对?   *   “观妙,你今日心不定。”   禅心寺的住持在大殿里一下一下敲着木鱼,声名在外的佛子跪坐在他身侧的蒲团上,闭着眼慢慢捻着手中深色的佛珠。   “何以见得?”   在有规律的木鱼声中,主持说:“似是昨日风吹幡动。”   他身侧的佛子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瞳比时下人们的瞳色要略浅一些,在阳光或是烛火下有种鎏金的错觉。   他捻动佛珠的动作已经停了,他知晓主持的意思,只道:“既非风动,也非幡动,惟我心动。”   外界的变化影响了自身,又因变化而生出烦恼。   主持没有问他心动为何而动,只是一下下敲着木鱼,人人都有自己的劫,或许是观妙的劫到了,而这劫需要自己去解。   主持看到观妙仰头看那九尺高的金身佛像,佛像倒映在他眼瞳里,空无一物的眼眸中似乎有了情绪,好像生来便与佛有缘的僧人,要归往那烟火红尘间。   心不定,念不诚,尘埃生。   嗒——嗒——嗒......   木鱼声里,主持的话语似是叹息:   “佛性常清净,何处有尘埃?”   年轻的僧人在蒲团上俯首叩拜,最后起身,答了他的问题:   “菩提向心觅,我心有尘埃。”   ......   【所以咱们不刷敬仰值了?】银色小光球在宴明的意识海里飞来飞去,飞去飞来,【只差100多了,努力个三四天完全OK的!】   [不是不刷,是延后一天再刷。]宴明说,[我休息休息。]   【但你这看起来也不像休息的样子呀......】20863纳闷道,【谁家好人休息穿夜行衣啊?】   正在给裤脚上绑腿的宴明:“......要你管。”   【怎么就不要我管了?】20863不服气道,【你确定不要我的实时地图扫描功能?】   宴明:“.....要。”   任务完成但返回通道不能开启后,系统20863诚惶诚恐,在宴明面前很是过了一段伏低做小的日子,生怕给宴明糟糕的情绪雪上加霜,但可能是时间久了,天道一直在抢修,系统20863从最初的战战兢兢到后来的摆烂放飞,也就大半年的时间。   20863并不是颗小笨球,它稍一思索就明白了宴明到底要干嘛,吓得它在宴明的意识海里一闪一闪:【你冷静一点宿主!你现在没有武功!】   ———它甚至没有想起来劝宴明劫死牢这事违法。   [没有武功,但有轻功。]宴明检查了一遍身上的装备,顺便找了块黑布遮住了下半张脸,[我只是过去看看。]   六星套装【长明日月灯】的六个部分里,服饰【凡有所相】开启一个直径十米的领域场。   手持【月喻本来心】帮助他精通佛法,能够滔滔不绝,见解深刻。   妆容【一任事如尘】增强说服力,嘴炮必备搭档。   发型【佛光普照】增强使用者的气度,一旦开启,被人看到第一反应就是此人绝对是个得道高僧。   鞋子【看取莲花净】附带的则是宴明没有开启外观特效前唯一的保命手段———轻功。   【看取莲花净(六星部件)   看取莲花净,应知不染心。   技能说明:取消装备隐藏后轻功达到当世顶尖均值,使用时间一时辰,冷却时间十二时辰。   [注:如遇危机使用时间翻倍,冷却时间翻倍]】   宴明取消了鞋子的外观隐藏,平平无奇的褐色僧鞋瞬间变得精美,鞋口和边缘甚至有金丝构成的纹路,在小窗口照进来的月色下隐隐生晕。   好看且显眼。   宴明叹了一口气,部件技能开启有两个不好,一个是启动后的部件都会瞬间精美数倍,很多还自带流光,二是部件启动后不允许对外观进行任何遮挡———干坏事实在是太不方便了!   系统20863感应到了宴明的脑电波,小声吐槽道:【一般也没人拿佛子套装来干这种偷鸡摸狗的事啊......】   宴明:[再说一遍呢?]   20863:【Ctrl+C。】   身上的装备没有问题,宴明摸了摸脸上的蒙面巾,想了想后又加了个面具,双重保险比较放心。   禅心寺的禅房年代久了,开启时会有吱呀声,在万籁俱寂的夜里太过显眼,宴明直接掀了窗户,手脚麻利地翻了出去。   白天和主持那一番对话后,宴明下午便借着要闭关静修的名义,一下午都没出去和人交流,窝在禅房里捣腾他晚上要用的东西。   今夜的月光很亮,亮得那僧鞋上的光晕更加漂亮,宴明是看一眼便郁卒一眼,最后只能眼不见心不烦。   当世顶级轻功均值确实好用,从郊外的禅心寺赶到兆丰的城墙下也只用了半个多时辰,宴明站在城墙下观察了一番城墙的巡房分布和换岗时间,找了个空隙一溜就进去了,巡防的士卒只以为过了一阵风,根本没有引起任何注意。   宴明站在离死牢不远街道墙边的阴影处,看着意识海里轻功使用时间的倒计时,忽然觉得有点离谱————禅心寺离兆丰的距离尚且在他的预计内,但死牢门口的把手......未免也太紧密了些。   他记得新帝还没登基时死牢可松散了,他出入如入无人之地,假如他愿意,一晚上可以把死牢清空......   宴明拍了一把脑门,这才意识到现在不是先帝时期,殷容那个小屁孩也已经登基当皇帝了。   他这一年都在明州,明州离边塞远,离京城更远,虽有变化,但大多只在细微处,宴明没有那么大的感觉,到了兆丰才觉出千差万别来。   就算使用时间翻倍......如果殷容将他口嗨时讲过的那些东西全部都落到实处的话,他就算是当世最顶尖的轻功也不见得能全须全尾地逃出来———毕竟从没听说过哪个武林高手只有轻功没有半点攻击力的。   要是被逮了,劫死牢这样的大事必会报到殷容案上......宴明晃了晃脑袋,将这种可怕的猜测晃出脑海。   夜探死牢暂时不考虑了,他还是先弄清楚案件的“凶手”究竟是谁吧。不如......大理寺案卷司走一遭?   虽然全城的巡防等级都翻了好几倍,大理寺也定不如往日松散,但案卷司存放的都是盖章封档已经结案的卷宗资料,纵然有人守着,想必也不太多。   宴明在意识里调出系统20863加载的实时地图,在阴影下潜向了大理寺的方向。 第7章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之前夜探死牢没能探成,宴明在大理寺这一路上顺利得令人发指,巡逻的人似乎都困得厉害,一边走一边打着哈欠,若非职责在身,说不定原地一倒就能立即睡着。   20863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和宴明配合得多了,一人一统也是相当默契,从宴明攀上大理寺偏僻处的院墙开始,它就尽职尽责地在宴明脑海中指起路来。   顺利地潜入了案卷司,灯火之下值夜班的官员趴在桌上睡得正香,在万籁俱寂里能听到小小的呼噜。   年轻就是好,倒头就睡。   宴明根据书架上的编号,找到了景明五年的书架,手才刚碰到最上方的卷宗,就听到20863在他意识里发出紧张兮兮的声音:   【往后数两个书架,那里有人!】   自从登出失败,装备全被封了后,系统的功能也被削弱不少。   之前宴明每到达一个地方,20863就会自动加载当地地图,在他精神状况可以支撑的前提下,他可以掌握这座城池所有人员的实时情况,现在的20863不仅加载范围有限,信号还有些不好,地图范围内正在移动的人倒是可以实时标注,但一旦静止不动就会失效,除非两者隔得相当近,不然就不会在地图上显示出来。   20863紧张兮兮地提醒过后,又纳闷道:【同行?】   只会轻功什么都不会的宴明:“......”   他快速地将三月卷宗所在的格子翻了一遍,却不料扑了个空———是被两个书架后的神秘人带在身上,还是说大理寺的其他人借阅了?   宴明从书架间退出去,根据大理寺历年存放登记册的习惯,轻车熟路地从中抽出一本,直接翻到最新页———   【大理正鹤卿于五月二十三日借阅[明月庄连环杀人案]卷宗,暂未归还】。   算一算,借走的时间正是前一天。   宴明:“......”   他将册子放回去,几乎没有纠结便决定去鹤卿那里一观。   鹤卿也曾是他的任务目标之一,宴明假扮书灵的那段时间与他朝夕相处,对他的许多习惯了如指掌,只要找到鹤卿办公的地方,宴明就能迅速找到自己需要的卷宗。   [20863。]宴明毫不迟疑的向外走,[在地图上标注定文阁。]   意识里充满了光点的实时地图上,有一处亮起了红光。   *   泊渊在当夜返回了城中客栈,虽然疲累但还是起的很早,草草吃过一顿后便换了身寻常装束出了门。   要去大理寺案卷司盗取卷宗一观,说心里不发虚那是不可能的,毕竟大理寺正鹤卿主管着这一块,鉴于他声名斐然,江湖间也流传着他的些许事迹。   泊渊纵然武功高强,但并不是个托大之徒,想要进入鹤卿主管着的案卷司,他必然要提前来踩个点,弄清楚值守和换防。   出来时各种药物带的充足,泊渊在傍晚返回后又根据打听到的消息调整了一番,晚饭吃了个八分饱,他便安静的坐在房中等待起来。   更夫在城中游走,敲过代表着三更的锣鼓,泊渊活动了一番筋骨,推开窗像壁虎似的出了客栈,然后反手将窗框卡住,留下一道不会被风吹关的缝隙。   白日不好翻墙进大理寺,但大理寺里住的也是人,需要吃喝拉撒,小人物或许不知道什么大机密,但很多重要消息,往往就是从这些小人物的话语中零散拼凑出来的。   关于大理寺今夜的防守,因为时间仓促他只知道十之二三,但根据那来往的采买,泊渊大致估了个数。   他只带了一包特制的迷药,更多的是昏睡烟和其他杂七杂八的药物,迷药容易被医者探查出来,但昏睡烟的药性轻,效用也轻,只让人觉得是累极睡了一觉,对于心智过于坚定的人效用甚至可短到忽略不计。   泊渊到了他白日踩好点的地方,轻身提气,便沿着墙边老树上了围梁,他日后的天赋虽然因为伤得过重而打了些折扣,但自身实力并不低,潜入一国重地更是小心警惕,所以极为顺当。   大理寺防守确实够严,泊渊在一处只有大半人高的山石后躲了小半个时辰,才有了时机吹出昏睡烟,让巡查的人困得直打哈欠,微眯了一弹指的时间。   借着卓绝的轻功,泊渊立刻躲进了他早已看好的下一个藏匿地,就这样一路吹烟一路藏,总算是千辛万苦地到了案卷司。   大理寺整体外紧内松,案卷司只有一个录事模样的人守着,人倒是没睡觉,但看着便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   泊渊将窗纸戳了一个洞,往里面吹入了大量烟气———没办法,他翻阅案卷再怎么小心也总有声音,万一这个人太过警惕,进去之后找几趟都找不见声音的来源,直接喊人怎么办?   那他可是被彻底堵里面,叫天天不应,叫地地无门了。   在昏睡烟吹完后,泊渊拨弄了一番窗纸,做出它是被风刮坏的假象,这才轻手轻脚地从打开着的门里进去。   案卷司里早就将各类卷宗整理好了,按着年份在架子上一一排放,泊渊找到景明五年的那幅书架,手径直往三月份的那一摞去拿,三月份的不多,就四个,泊渊借着书架间微弱的光亮一个个打开细瞧,没有一个是明月庄杀人案。   真是怪了,三月份的卷宗都在这里,怎么独独少了那一桩?   泊渊不死心地在周围的格子里找了找,希望是有人不小心将卷宗搁错了位置,找着找着,他的耳朵忽然敏锐的捕捉到了极轻的脚步声———那么多昏睡烟,外面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官怎么可能醒的这么快!   泊渊立刻搁下手里的卷宗,脚步一动便转到了另一个架子后,遮挡住了自己的身形。   第一下脚步声他没听出来,第二下脚步声他倒是听出来了,过来的这个人不是外面昏睡未醒的官,而是一个同样有着武功在身的人!   这桩离奇的杀人案,果然还有别的人掺和在里面!   高手都对视线敏感,泊渊移开了目光,准备等着这人翻架子的时候再打量,却不料这脚步声移到景明五年三月的位置,只略微停了停,泊渊听到碰撞的微响,然后那人便离开了,之后是轻微的、翻动书册的声音。   借着书架间的空隙,泊渊凝神去看,只见那黑衣人在烛光下抽出了一本书册,打开翻了翻,然后在某一页停了片刻后才物归原位。   确定黑衣人走了,泊渊才闪身从书架后出来,他飞快抽出黑衣人之前看的书册,发现这是一本借阅记录,他迅速翻到最新的一页,只见上面记载着【大理正鹤卿于五月二十三日借阅[明月庄连环杀人案]卷宗,暂未归还】。   泊渊:“......”   人怎么能倒霉到这个份上?   他心下无奈的同时,也意识到了刚刚那个黑衣人的去向———   怕是去鹤卿那里偷卷宗的。   他不知道鹤卿到底在哪儿,但看刚刚那个黑衣高手轻车熟路的模样,想必极其清楚。   他站在原地沉吟了片刻,还是悄悄地跟了上去,之前他察觉到有人来时,在三月最上面的卷宗上抹了点儿无色的追踪粉,触感像是尘埃,药效强不易被发现,但只能持续一盏茶的时间。   借着追踪粉,泊渊倒是没有跟丢,黑衣高手果然对大理寺熟悉,避开巡查的队伍,七弯八拐便停在了一间屋舍前,这间屋舍已经熄灯了,那人将门推开一条缝,像条游鱼似的进去了。   泊渊在他身后摸了摸下巴,觉得这位高手似乎有点不专业,虽说轻功卓绝藏匿能力也强,但好歹换双鞋吧,高手脚下那双鞋在阴影下还好,在月光下金线都在发光,一看那绣线就是难得的珍品。   泊渊无意操心他人命运,暂时也不想打草惊蛇,他干脆上了屋顶,用极小心的动作挪开了一片瓦向里瞧。   大理寺正鹤卿似乎没有特意收捡,不少卷宗被放在案几上,屋里黑乎乎的,泊渊看到那位高手竟然去将窗户开了条缝,然后将案几上的卷宗抱到窗边去看。   有这般卓绝的轻功必然也有高强的内力在身,将内力聚于双眼即可夜间视物,怎么还需要借月光观之?   泊渊疑惑的同时又不由生哂,总不能是这黑衣高手只会轻功吧?   轻功内力不分家,泊渊将这个荒谬的念头抛之脑后,他看到那个黑衣人在窗边一一借月光看过后从中挑出一卷,然后将这一卷打开细观———想必这便是明月庄那个案子的相关记载了。   泊渊正在纠结究竟是冒险下去试探一下那黑衣人的深浅,还是等他走后再进去查看。   两者各有利弊,正在他心下不定时,耳中突然捕捉到了极轻微的机括声,像是什么东西在上弦。   他悚然一惊,手下意识地撑了一下砖瓦,砖瓦的挪动声在寂静的夜里分外清晰,那黑衣高手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丢下卷宗便要翻窗逃跑,就在同一刻,一只漆黑的利箭穿透大堂中遮挡着的屏风,如破竹般向他逼近!   黑衣高手翻窗出去的那一刻,精铁所制的利箭穿过窗户上蒙着的纸,划伤了他从窗台上还未收回的胳膊!   这一箭刚显出威力,第二箭几乎是接着第一箭从屏风后飞向了屋顶,泊渊反应极快地向后一仰,一支箭从瓦缝里飞出来,从他耳侧擦过。   好强的观察能力,好利落的准头! 第8章   避开巡逻的守卫,宴明到了地方,他在黑暗里小心摸索了一番,在案几上摸到了一个椭圆的棋罐,棋罐的盖子明显缺损后被补过,那一角从平面变成了立体,立体的兰花枝叶莹润光滑,大约常年被人摩挲。   宴明唇角下意识地勾了一下。   确定了这是鹤卿的工位,宴明立刻抱走了案几最右边那一摞,鹤卿的习惯是着急的放最右,不着急的放最左,笔架要稍微靠里,砚台要离书本远远的。   因为没解锁外观特效,宴明没有内力在身,无法做到夜能视物,只能抱起那一摞书简去窗边掀开一条缝借月光。   打开卷宗后,一行行判词映入眼帘,宴明飞快阅读的同时,心下隐隐生出了些许不安,可能是20863告诉他那个在卷宗司里的神秘人从他离开起就跟在他身后,也可能是其他原因。   卷宗一目十行扫了大半后,他在寂静之中听到了一声“咔”,来源于房梁上的砖瓦。   心间的不安攀到顶峰,宴明条件反射似的丢下卷宗就要翻窗逃跑,翻出了窗胳膊还撑在窗台上,剧痛便突然袭来。   越过他胳膊插在地砖缝里的那只小箭,在月光下泛着森冷寒光———袖里连弩。   一款极其眼熟的袖里连弩。   这是他当年给鹤卿设计,让他用来防身的,没想到兜兜转转竟然用在了他自己身上。   宴明感觉自己忽然有了一丝极浅的倦意,他苦中作乐地想,该庆幸当年建议淬药时提议是强效麻药而不是毒药了么。   在他被袖里连弩击伤的这一刻,屋顶上同样飞下来一个黑衣人,大概是20863说从他们离开案卷司后就跟在他们身后的神秘人。   那神秘人几乎落地就跑,与此同时,20863有些破音的调子在他脑海中响起:   【快跑啊,这里和个蚂蜂窝似的!】   宴明脑海里的实时地图上忽然多了很多个光点,想来是早就潜伏在大理寺各处的守卫,只是之前都静止不动,所以避过了20863的探查。   宴明一开始是下意识地跟着那个神秘人逃跑的,想来敢闯大理寺必然是有所依仗,但跟着他跑了一段距离后,宴明果断折返改换方向———那黑衣人根本就是瞎跑,还专往人最多的地方钻!   着急自投罗网是吗?   宴明按着实时地图的指引,往人最少的围墙那里跑,冷不丁的,20863说:【那个人又跟上你了!】   什么东西?   他在越来越浓重的困意里抽空回头看了一眼,那神秘人蒙着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他收到一道听不出男女的传音:“一起合作逃出去?”   宴明面具下的神情一下子变得格外复杂。   虽然遮的严实,但宴明已经认出来了,这人是泊渊,虽然不知泊渊为什么突然夜闯大理寺,但宴明点了点头,放慢了速度。   在两人越靠越近时,宴明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扭身,狠狠给了泊渊一脚,将泊渊踹向举着火把迎过来的守卫,借着这一脚的力道,他飞快换了个方向逃跑。   看泊渊的意思是要留下来正面对敌,一口气打出去,他只会轻功就是个脆皮,打什么打,他才不打!   泊渊的功夫他了解,这些守卫能缠住他却不能抓住他,哪怕再加一倍也是徒劳,泊渊“自愿”留下来拖住守卫主力,他这不趁机逃出生天,怎么对得起泊渊的苦心?   宴明听到自己身后传来气急败坏、字正腔圆的一句:“艹!不讲道义!”   听这骂人的声音伤应该恢复的不错,中气十足的。   宴明没再多耽搁,运动会加速血液循环,麻药的威力在时间的推移中越发明显,他刚刚回头踹人时眼前有点重影,眨了好几下才看清那不是火把倒映下的湖面,而是寒铁盾牌反射出的冷光。   他得加快点速度了,要是一头栽在这里,那乐子可就大了。   宴明几乎是有点踉跄地避开了向他砍过来的刀剑,翻过了大理寺的围墙,消失在了巡卫的眼皮子下,而“自愿”留下来的泊渊则是骂骂咧咧地夺了刀扛着盾,用刀背吭吭敲晕了两个人,看着那越来越多前仆后继的援军,他咬牙切齿地想———   那个不讲江湖道义的王八蛋高手,可千万别让他逮到了!   *   “所以......一个人都没抓住?”   整个大理寺都被夜闯的这两人闹得鸡犬不宁,定文阁里,放出信号的鹤卿却没有急着出去,他先是支起窗户点亮了烛火,接着才去处理堆在窗边那些凌乱的文简。   被他用箭射伤的人逃的匆忙,最上方的卷宗凌乱摊开,鹤卿弯腰捡起,目光只扫过第一行,心下便生出了诧异。   ———正是那桩他也心有疑窦的案子。   他将这些文简全部抱回案上,那诧异便全数转为了凝重,除了这一摞文简外,他的案几上只有棋罐被人动过了,显然潜入的人相当了解他的习惯。   鹤卿将那被扒拉的有些向外的棋罐往里推了推,防止它从案几上掉下去。   不求财不求物,只看卷宗吗?   ......   鹤卿虽然名义上是大理寺正,但当今对他信任且极其器重,他如今待在这个位置上不过是在攒资历,时机一到便会将他逐级提拔。   大理寺内的一众人对这事心知肚明,所以鹤卿虽有几个上官,却也对他相当客气,以至夜间防守、日间巡逻的安排他都有所参与。   他虽六艺精通,但闯入者显然武功高强,他出去反倒是给严密的安排添乱,不如就此等候结果。   又过了一更天,负责夜间防守的巡卫来向他汇报情况了,出乎意料的是,两个闯入者虽然都受了伤,但竟然一个都没逮到。   大理寺的防守参考了一部分当今天子的皇宫守卫,除非武艺是江湖上顶尖的那一批,不然很难从天罗地网之下逃出去。   这种高手,也来做这般偷鸡摸狗之事?   面对鹤卿的发问,巡卫首领满脸羞愧,在汇报完整个事情的经过后,他又恭敬地递上一张叠好的纸:   “我等虽未擒获闯入的贼人,但其中一个轻功上佳的贼人鞋面上有纹样,我将见过那贼人的守卫聚集起来,根据他们所述,绘出了那贼人鞋面上的图案。”   鹤卿将巡卫首领呈递的纸展开,那纸上绘着一幅笔画连缀的图,细一看像是一朵又一朵簇拥着的荷花。   “我知晓了,今夜便会进宫面圣。”他将纸重新折起来置于案上,“通知兆丰夜羽卫,详查。”   *   “上一次见到这样的事,还是三年前。”   寝殿的烛火从殿内燃到大门,照亮鎏金盘龙,刺绣纹样,年轻的帝王随意地披着衣衫,在灯下手持密折细观,他将那张夹在密折里的纸拿起瞧了瞧,“步步生莲。”   “鹤卿是在担心我那皇叔勾结寺庙,给自己造出个民心所向的传言来?”帝王将那绘了莲花图样的纸随意撇在案上,“我那皇叔虽然蠢笨贪婪,但胆小庸懦,做不出什么‘一呼百应,取天子而代之’的大事。”   他眼眸里带着浅淡的讥诮:“比起什么天子之位,他最想要的是长生久视,永享富贵。”   殷容早在登基的头两年就想处理了他这位名声不佳的皇叔,但初登大宝事务繁多,这事儿因为不太重要,所以被往后一靠再靠,等他登基七年,朝堂上下都整顿得差不多,总算是腾出手来时,文安王却又罹患了怪病。   奄奄一息,病重将死,殷容也派了人前去诊治,有的说是怪病,有的说是中毒,但无论哪个太医,都断言文安王活不过今年。   既然是将死之人,殷容也懒得脏了手,只派人看着他,不叫他临死前失了智,做出什么危害治下百姓的事便罢了。   鹤卿在密折里所列的条陈殷容一项项看过,心中大致有了数:“你既认为此案有疑点,重审便是,嫌犯若真是冤枉,总不至于枉送了性命。”   他这轻飘飘一句话下去,本该于这月底斩首的案犯便延了期。   “多谢陛下。”   鹤卿正欲行礼告退,却见那披着锦衣的帝王随意地摆了摆手:“不是正式上朝,用不着这么多繁文缛节,早些回去歇息吧,明日还有朝会。”   鹤卿退出了寝宫,被从睡梦中唤醒的帝王却没了睡意,他目光落在那莲花的纹样上,饶有兴致道:“可真是有趣,千帆你看,真佛竟然也有欲/望。”   几年前因着上神化归天地,他很是沉迷了一段时间神佛之道,对这些不说了如指掌,却也算得精通,这种类型的莲花纹,只准许用在得道高僧身上。   千帆是殷容登基前便在他身侧侍奉的侍人,同他一道经历过登基前最苦痛的那些年,因着情感深厚,说话便也随意些:“真佛也是人,是人便会有私欲,奴以为这实属寻常。”   他说着说着像是想到了什么:“日辰卫前段时间传来的消息里还有一条和这相关的,说是兆丰郊外的禅心寺,到了一位从明州远道而来的‘佛子’。”   “嗯。”殷容没太在意,只将那绘了纹样的纸夹回密折中,“让人给鹤卿递个消息,那明州的佛子若真与这些有关,抓了便是。” 第9章   辰时初,百官散朝,穿朱着紫的官员们离了紫微殿,有的拐去文英殿处理今日呈上的公务,袖中的芝麻饼还热着;有的来得急了腹中空空,预备着出宫之后在官道两侧小贩手里买些汤食,来告慰一下五脏庙。   今日早朝无甚大事,算是难得的平和,大家脸上都挂着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标准笑容,冷不丁的,一道声音在空旷的殿前响起,声似美玉琳琅,那话中却不是什么好含义———   “看鹤大人今日早朝这般萎靡不振,昨夜可是约了什么佳人共度良宵?”   殷朝三品着紫,五品着绯,喊住鹤卿的那人身着一袭浅紫官衣,严肃古板的官袍在他身上也是自成风流,眉目却比身上的紫衣更浓艳,近乎一种糜烂的绮丽。   此人最初上朝时,见惯了风浪的朝中官员还曾有人为这难得的姝色而恍神,之后知晓了此人的事迹又和此人同朝为官后,只想避如蛇蝎。   顾铮,时任卫尉寺卿,从三品,同鹤卿一样深得天子器重,但在朝为官的风评却与鹤卿分属两个极端。   朝中不少人都私认为顾铮是个疯子。   顾铮要不是个疯子,四年前就绝然做不出带着自己父族母族的一干罪状敲了登闻鼓,以全族上下人头滚滚来向新帝投诚的疯事。   四年前,顾铮还不是顾氏的嫡子,而是顾氏正房所出的“嫡女”,男扮女装十八载,红颜竟男儿。   这消息炸的兆丰家家目瞪口呆,谁都没想到这种比戏文里还离谱的事,竟然真的在这世道里发生了。   顾氏家主宠妾灭妻,家主夫人自身又性子软懦,竟在小妾的耀武扬威之下慌了神,将九死一生诞下的嫡子充作嫡女教养。   这离奇又荒诞的事随着四年前登闻鼓的那一响传遍了兆丰上下,荒唐到成了无数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也是在那一年,枝深叶茂的顾氏一朝坍塌,午门的砖缝里,至今似乎仍有未散去的血腥气。   顾氏与宁氏两族的人头堆出了足够的筹码,顾铮得了天子青眼,四年内便从白身一跃从三品,比起鱼跃龙门,犹有过之。   与他升迁速度成正比的,是他在朝野上下的风评,升迁速度越快,他的名声便越发臭不可闻,天子需要一把只忠于他的孤刃,孤刃的名声如何,并不在天子的考虑范围内。   顾铮的名声处在一种极其微妙的状态里,进一步名留史册遗臭万年,退一步......似乎也无路可退,但无论如何,大家同朝为官,如非必要都不会撕破了脸皮,于是维持在了一种惺惺作态的和善表象里。   顾铮生了幅极其美艳的皮囊,不管旁人平素对他有多少提防,他与人相交总言笑晏晏,三言两语轻描淡写就能化去人的警惕心,在他手里栽倒的人不知凡几。   他可能上了一刻还在与你推心置腹,下一刻便翻脸相向,他动起人来从不顾自身得失,仿佛只随着心情好坏,令人噤若寒蝉,除了当今天子,少有人能将他管束几分。   在两年前鹤卿有了参与朝会的资格后,不知怎的便被这位令人胆寒的卫尉寺卿盯上了,同朝为官的人都在猜测,这位被盯上的倒霉同僚能在顾铮的手里撑多久———上一位被盯上的倒霉蛋,两个月不到便被顾铮逮了尾巴,现在的坟头草都有腰高了。   但谁也不曾预料,这位景明元年的状元不仅没在顾铮手里陡坠青云,还在他的压力之下节节高升,不到两年便官至大理寺正。   朝中少有人敢保证自己的生平履历在顾铮手里走上一遭还能全身而退,毕竟人人有私心,人人有私欲,私心私欲之下,总会有些地方留了辫子,平时无妨,一旦相互攻讦,没几个干净。   这位鹤卿似乎也走的孤臣之道,面对各方的拉拢委婉回绝,天子党羽日渐丰满,始终忠于天子的各种直臣也有不少向他抛出橄榄枝,但就算是最常见的缔结两姓之好,也被回绝。   据说鹤卿微末时有一知心之人,两情相悦,两心相交,可惜情深不寿,世事无常,鹤卿的心上人在一场大火之中丧生,于是他也至今孤身一人,没有动过娶妻生子的念头。   虽说没能揪出鹤卿的不妥,但顾铮依旧单方面看他不顺眼,平素无事便要刺上几句,无理也要占三分,这次不过是鹤卿在朝会后脸上露出了些许倦色,便又被阴阳上了。   “并无佳人,公务倒是不缺。”鹤卿这两年已经习惯了这位同僚的阴阳怪气,“昨夜有贼人夜闯大理寺,顾大人难道不曾听闻?”   昨夜般大的阵仗至少惊动了三条街坊,顾铮消息素来灵通,怕是连他星夜进宫面见天子这事儿都了如指掌,如今假作不知,无非是想要嘴上寻他几句不痛快罢了。   鹤卿自己也疑惑,他与这位卫尉寺卿之前从未有过交集,但不知为何这位顾大人却好像对他意见颇大,纵然已将他的履历查得清楚明白,却仍旧没什么好脸色,连最表面上的情绪都不愿伪装。   天子似乎知晓些许内情,也曾以玩笑的态度告知过他原因,说是顾铮的心上人曾在顾铮面前夸赞过他,于是顾铮至今不能释怀。   一向博闻强识的鹤卿初闻此原因,差点以为是天子寻他开心,不然怎么会有人因为这点小事斤斤计较,耿耿于怀?   被鹤卿语气温和地反问,顾铮却未曾见好就收,他似笑非笑道:“彻夜公务,也不耽误红袖添香啊。”   在他们俩开始别起苗头的时候,大殿前的其他人立刻散了个干净,毕竟谁也不想在大殿门口随机被任何一方卷入“战火”,鹤卿倒还好说,若是招惹了顾铮的记恨,怕是家中鸡犬难宁。   大殿周围的守卫各个看天的看天,看地的看地,假装自己是旁边的同款石雕,既聋又哑。   “顾大人,您若对下官哪里有意见不妨直言。”鹤卿一拱手,“何必以言语暗地宣泄?”   “我确实对你有些意见,但我的意见都是摆在明面上。”顾铮掸了掸浅紫的衣袖,依旧是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态,更准确一点,皮笑肉不笑,他微低头颅,在鹤卿耳边轻声道,“官微,就得受着。”   *   兆丰延福巷末,民居。   宴明靠在软软的隐囊上,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哈欠,昨夜他险险地逃出大理寺,麻药的劲上来,困得他差点一头栽倒在地,大理寺防守这般严密,殷容那宵禁后巡守的夜羽卫估计也是硬碴子,他当时困到人恍恍惚惚,连路都看不清,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昏厥过去,只能放弃出城的打算。   之前加载地图时宴明就觉得兆丰变化很大,但想着看完就走也没多加观察,现在一朝逃难,一时间竟不知该去往何处。   兆丰他还算熟悉的地方有三个,一是皇宫,二是顾铮府邸,三是鹤卿旧居,前两个在宴明想起的第一时间便被排除了,于是三个选项瞬间缩成一个。   旧居在延福巷的巷末,是个一进的小宅子,是当年他还是书灵的时候和鹤卿一起买下的。   兆丰寸土寸金,一进的宅子做得极小,进了门便是东西两间厢房,东厢是书房,西厢则是鹤卿平时休息的地方,正堂要留下来待客,于是一左一右的两侧耳房,一间装满了柴禾,另一间用作了厨房。   宴明用轻功翻进来后直接靠墙闭上了眼睛,要不是20863在他脑海里发出鸣音水壶一样的警报声,他可能就露天席地地睡着了。   【不要睡在外面!会感冒!!!】   在20863响亮的尖叫里,宴明慢吞吞地爬起来,像条游魂似的飘进了他最熟悉的东厢,东厢里有张小榻,他蜷缩在榻上,很快失去了意识,一觉直接睡到日上三竿。   等他迷迷瞪瞪地醒过来,恍惚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他不在禅心寺中。   昨天是深夜来的,宴明还没觉出什么区别,如今天光大亮,他才察出其中古怪———东厢房的摆设,竟然和四年多前一模一样。   这种一模一样并不是指物件布局,而是指所有的细节都和记忆里无甚差别。   比如那张桌子上那个永远有着花的素色花瓶,如被摆在书架最上方的山水游记,比如小架上毛茸茸的隐囊......   时间好像从未在这间厢房里流动过,一切都是旧时模样,哪怕曾经遭遇了一场烈火,却依旧如初,只能从那些粉刷都遮盖不住的些许焦黑里,窥见细碎的惨烈。   花瓶里的花微微有些败了,但依旧鲜妍,看得出是有人时常过来更换。   宴明昨夜之所以敢在昏昏沉沉之中翻到这所小院来,就是肯定鹤卿不会卖了这里的房子,哪怕这里曾被大火烧得支离破碎。   他了解鹤卿,也了解殷容,殷容如果器重一个人,名利钱财一样都不会少,鹤卿升迁的这样快,必然被赐了宅邸,帝王所赐,不可推辞怠慢,鹤卿住着新宅,这个地方肯定就空出来了,足够他临时歇脚。   宴明又打了个哈欠,慢吞吞地从小榻上下来,将自己睡觉时折腾出的痕迹和褶皱抚平。   他出了东厢房站在耳房旁墙根边,从意识里调出了实时地图,地图上显示巷尾空无一人,正是他翻墙逃跑的好时机,但......   宴明看了眼那明显比普通民居高了一大截,还光秃秃到没有任何可供踩踏的装饰的围墙,沉默了。   鹤卿翻修时把墙修的那么高干嘛! 第10章   “鹤大人,买不买栀子花?”沿街挎着篮子兜售鲜花的老妇人拦住鹤卿,笑眯眯地推荐,“新摘的,香的嘞!”   她篮子里的栀子花挨挨挤挤,香味扑鼻,白花绿叶簇拥在一起,煞是可人。   鹤卿从袖中摸出三个铜板递给她:“买。”   “我这段时日都在这里卖栀子。”老妇人挑了两簇开得最热烈的栀子花,用麻绳系在一处,“鹤大人要是觉得好,可要常来啊。”   他们这一片经常卖些花儿朵儿补贴家用的人都已经认识这位年轻的官员了,这位鹤大人虽在在那大官们住的地界也有宅子,但也常常回来这边,他一年四季每隔几日都会买些应季的花朵,不拘是茉莉栀子或是魏紫姚黄,也不拘价格贵贱,只要新鲜漂亮即可。   鹤卿从她手中接过栀子,浅笑着道了一声谢,如春风拂面。   鲜花美人,自成风景。   虽说今日在紫微殿前被顾铮莫名针对,但这两年下来他竟也慢慢习惯了这位同僚的阴阳怪气,官微言轻,受些刁难也正常。   这位同僚虽然为人言语刻薄,但确实是朝中不贪赃枉法、欺压民众的好官,他从入朝至今五年,明里暗里的波澜已不知经历了多少,言语上的风霜,他基本不放在心上了。   今日的栀子开得正好,一路走一路香,鹤卿便带着这热烈的香气,一直走到延福巷末的旧居。   当年他和阿玦一同购下了这间宅邸,从此他在兆丰有了栖身之地,阿玦在他身边五载,如今离开......竟也快五载。   鹤卿叹了口气,将栀子拥在臂弯里,从袖中摸出钥匙开了门,门刚一推开,他的直觉便隐约觉得不对,家里......好像进了其他人。   *   昨天轻功还在使用期限内,宴明翻得潇洒顺溜,今天技能进入到冷却期,他成了被困在笼子里的蚂蚱,怎么也蹦不过那高高的围墙。   他意识里的银色小圆球看着它之前执行剧本时算无策遗、步步谨慎的宿主在灰色的高墙底下蹦哒,莫名觉得有点笨笨的可爱。   它掏出自己的小本本,在“尽量不让宿主喝酒”这行字的下面,添上了一行新的———   【宿主会爬树但不会翻墙。】   写完今日份的《宿主观察日记》,系统开始无聊地盯着实时地图,顺便围观自家宿主在平整光滑的墙面下摞凳子摞柴禾,试图堆积出一定的高度来翻过这面高墙。   宴明在墙边估算了一番高度后,将凳子在柴禾上架好,然后后退一截距离,试图以跑酷的方式从将近三米五的围墙上翻过去。   他计算的角度和踩踏的位置倒是刚刚好,在椅背上蹬了一脚跃起后单手刚好攀上围墙顶端,但就在单手按上去那一刻,剧痛自掌心袭来,疼得他下意识地就松开了手。   脚下被蹬松散的柴禾和凳子一起散了一地,宴明的后脑勺撞在了地面上,疼得他眼冒金星。   他意识里的银色小光球惊呆了:【鹤卿他这些年是不是有什么被害妄想症?】   大理寺防守的那般严密就不说了,毕竟是官府重地,但自家一处不怎么居住的院子,有必要也看这么严实吗?   宴明在地上躺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他抬起手看了眼自己正汩汩往外冒血的伤口,根据形状判断出了罪魁祸首的真面目:“铁蒺藜。”   铁蒺藜常用来在要道上阻碍敌人军马,做得粗壮锋利,但他没想到延福巷这间旧居里,墙上竟然会镶嵌缩小版的铁蒺藜。   这些迷你铁蒺藜应该是向外镶嵌的,展示的同时也为了震慑宵小,所以从内部看不见,昨天黑灯瞎火他又困得快昏厥,脚没碰到围墙顶端,自然也没发现。   右手的伤加上左臂的伤,算是双伤临门,可喜可贺。   【我记得你带了药的,快起来包扎一下!】系统催促道,【不能一直这么流血啊!】   宿主现在又没有套装在身,痛感可是实打实的,一点都没被削弱。   “我有点晕,先缓缓。”宴明刚半撑起身体就感觉眼前发黑,明显是刚刚摔狠了,“也不知道那些铁蒺藜生没生锈,这里可没破伤风......”   【你快———】系统20863还想再催,但机械音突兀地戛然而止,过了一秒,它一种很古怪的语气说,【完啦,我们完蛋啦~】   宴明:[?]   他在意识里给20863叩了个问号。   【鹤卿就在门外。】它说。   宴明头也不晕了手也不疼了,一骨碌起身就想藏起来:“预测一下他还有多久进来!”   20863:【二———】   宴明:[两分钟?]   20863:【......一。】   “吱呀———”   身后传来无比清晰的、门被推开的声音。   这所一进的院子很小,也没有什么壁影之类的设计,推开宅门,空地之后便是正房,只需稍稍往侧面走上几步,便能看清耳房旁的角落,可谓一览无余。   脚步声伴随着推门声,宴明僵在这个狭小的地方,看着脚下散落的柴禾,无处藏身的同时生出一种“我命休矣”的绝望来。   “你是谁?”他听到鹤卿的声音。   宴明背对着他闭了闭眼,转过身来低垂着头,用一种慌乱又结巴的声音解释:   “昨天晚上官兵在城里到处抓人,我害怕被抓到,随便挑了户、挑了户没人的人家便翻墙进来了,我没有偷你的东西,我、我本来准备走的......”   因为低着脑袋,他只能看到鹤卿浅绯的官服下摆和藏在衣摆下的官靴,但有栀子花的味道扑面而来,香得热烈。   今日带回来替换的花,是栀子啊。   宴明知晓自己找的理由漏洞百出,不是他编不出更好的瞎话,而是他在这个微妙的时间出现在这个地方,什么高明的谎话都无法解释得清楚明白。   他已经做好了被送去见官的准备,可惜的是这一次没有被特意关照,牢房应该不会像之前那样干净整洁了。   鹤卿似乎在思量着什么,他一直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过了好一会儿,宴明眼里出现了一束白色的栀子,仍旧在流血的右手被抓住了手腕。   鹤卿的声音有些哑:“先包扎。”   宴明霍然抬起头,鹤卿却垂下眼眸,避开了和他对视。   *   鹤卿觉得自己疯了。   在察觉到家里好像进了其他人后,他第一时间冲进去查看,却在没几步路后,看到了一个无比熟悉的背影。   阿玦喜欢在家里飘来飘去,就算强行维持自己和普通人一般无二,细看也有一种飘渺的虚幻感,不似凡间人。   但那背对着他的人影,是正常人的模样。   那个人转过身来,低垂着头,不太看得清眉眼,只能听到结结巴巴的声音———和阿玦并不相似的声音。   他说了一长串话,但那些话语只在耳边打转,鹤卿甚至没有听得太清,他的注意力已经全被这人手上流血的伤口吸引了。   一地散落的柴禾,摔倒在一旁的椅子,乱七八糟的地面......说明这人早在他来前就试图从他特意加高过的院墙里逃出去,只是被墙上的铁蒺藜伤了手。   血顺着苍白的手指一滴滴往下落,面前的人却浑然不觉,鹤卿喉咙像堵住了什么,他的身体反应甚至快过大脑:“先包扎。”   手下的手腕苍白细瘦,并不似习武之人那般脉搏强劲,应该没有武功在身,根本不可能越过那特意加高过的围墙,再细思他刚刚所说的话......漏洞百出。   寻常百姓不会在夜间宵禁后还出门、遵纪守法的人也不会随意翻入无人居住的民居、能轻易进入自然也能轻易离开,不可能被他逮住现行......   他想起一年之前,他初次有了上朝资格后,回家时在门口遇到了一个容貌与阿玦觉有八分相似的青年,那青年穿着阿玦最爱的水墨色,言行举止他都颇为熟悉,却像具形似神不似的木偶。   他那时觉得颇为可笑,他这样一个在大理寺不过待了短短几年的新人,竟然也值得被这样大费周章地使用美人计?   以前翻阅三十六计的时候,他就对“美人计”这一计尤为不解,财权酒色皆为“美人”,财帛权力动人心,有形之物尚可以筹码相叠,改变天平的方向,但无形之物又如何计算?   假若一个容貌举止言行都被调教的与自己心念之人相似的人,不过是拙劣仿品,为何会对仿品心生绮思,甘心沉沦?   这是冒犯,是自己的情谊成了被他人算计的筹码。   他当年在律法允许的范围内,最大限度地给予了回敬,或许是手段用的足够狠,之后,他身边安宁下来,相似的事情再也没有出现过。   可现在,仿佛是一年前的事情再次重现———登堂入室,甚至比上一次做的更加过分。   他好像又回到了灯下翻阅三十六计的那个夜晚,当时阿玦抱着毛茸茸的隐囊趴在他的案几边,轻笑着念书上的一字一句,灯烛燃烧的味道混合着墨汁的松香,又浸透在夏夜嘈杂的蝉鸣中。   “兵强者,攻其将;将智者,伐其情。”   他以为自己这一生都不会中“美人计”这种拙劣的伎俩。   “将弱兵颓,其势自萎。利用御寇,顺相保也。”   除非当年在大火中灰飞烟灭的书灵死而复生。 第11章   【这......算是断头饭吗?】   宴明的意识里,系统20863瑟瑟发抖地问,【是不是吃完这顿饭,鹤卿就要送你去见官了?】   宴明看看自己被包扎好的右手,又隔着窗户看到正在庖厨里起锅烧油做饭的鹤卿,有些坐立难安:[你说的好像死前的人道主义关怀似的。]   时间倒退回半小时前,宴明逃跑未遂,被鹤卿逮了个正着,出乎意料的是,鹤卿并未将他如何,反而先是将他带到东厢房里,处理了手上还在流血的伤口。   “用过饭了吗?”他问。   宴明想了想,觉得此时应该实话实说:“没有。”   并适当卖惨:“我发誓,我没有动过你的食物。”   他就是借用东厢房的小榻睡了一觉而已。   当时正在给他处理伤口的鹤卿缠纱布的动作一滞:“嗯。”   他低垂的眉眼在光线里有种别样的温润,时光将人雕琢,终究与往昔再不相同。   “伤的有些深,得大半月才会好。”鹤卿将纱布打了一个结,他起身推开门,“随我来。”   宴明被他带到了庖厨外,他从里面拿了个凳子放在窗户边:“里面烟熏火燎,在这等我。”   于是宴明便眼睁睁地看见鹤卿用襻膊束了袖子,然后从橱柜中取出麦粉和水揉面,醒面的途中提前蒸上的糖糕也好了,于是他取了瓷盘,用筷子夹到两个端出来,温声道:“先垫垫肚子。”   见宴明接过,鹤卿又给他递了筷子,这才重新进到厨房里去忙活。   宴明咬了一口不算太甜但很软糯的糖糕,觉得这更像20863说的断头饭了......   【我说———】20863欲言又止,【你会不会被认出来了?】   [应该不会,我和书灵时期除了容貌有七分像外,其他哪哪都不像。]宴明说,[从精怪突然变成普通人类,就算是放在现代,大家的接受能力也没这么强吧?]   [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宴明狠狠咬了一口糖糕,凝重道,[他认为我是别人为了讨好他送来的礼物,他想要通过这种温情的方式放松我的警惕,从我这里套出是谁送我来的,然后将我背后的人全部咔嚓。]   宴明了解鹤卿,书灵对他而言算得上是前半生最重要的知己,有人送了一个相似的赝品过来,不仅是在糟蹋他的情谊,也是在侮辱他的友人,鹤卿百分百包生气的。   【你说的好有道理!】20863恍然大悟后又变得担忧,【可我们背后空无一人......】   [捏一个就好了。]宴明嘴里嚼嚼嚼,脑瓜转得飞快,[我觉得文安王就挺合适的。]   反正他要查金鲤的案子,干脆把水搅的更浑好了。   *   “笃笃笃———”   锅里的水已被烧得沸腾,水汽升腾缭绕,刀和菜板不断接触,压扁的面团被切成细细的面条,又被拂到水中浮沉。   鹤卿做事的时候十分专注,眉眼沉静,若不看手中的动作,大概会以为他在沉思什么重要的公务。   尽管手中动作熟练,但他的思绪已经不在庖厨里,而是飞到了一窗之隔外,纵使容貌有了改动,他也能笃定,窗外那个青年就是阿玦。   他曾读过许多志怪传说,不少都曾提到过“还魂”这一概念,肉身损毁只剩魂魄,于是在刚死去的尸身上“死而复生”,书灵自书中诞生,集万书之灵秀,与人的魂魄又有何分别?   既有记载流传,哪怕只是载于志怪之列,总也有三分可考,非空穴来风。   他之前不信神佛,不信鬼神,遇到阿玦之后,他信这世间有鬼神。   阿玦在大火之中消失后,神佛他信,鬼神亦信。这世间若真有神鬼,他愿用自己的性命换阿玦回来。   压扁的面团被全数切成了面条,鹤卿垂着眼洗了一把院里种的青菜,又悄悄向窗外投去一瞥,隔着打开的窗户,他看了阿玦叼着糖糕,好像神游天外的模样。   他微微笑了一下,将青菜切成小段。   如今愿望得以成真,难以置信之余,他却也生出贪念———   他还想要长相厮守。   锅里升腾的白雾慢慢模糊了他温润的眉眼。   人心就是这样,欲壑难填。   *   热腾腾的肉丝白菜面上了桌,宴明听到自己的肚子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鹤卿将面碗向他面前推了推:“尝尝?”   面条劲道、白菜脆爽、肉丝滑嫩,让宴明想起四年前鹤卿第一次下厨,那次是做的白菜鸡蛋面,面条煮成了面疙瘩,溏心蛋也不完整,汤面上全是一小团一小团的蛋白。   右手上包着纱布不方便,宴明将筷子换到左手,他左手的筷子也使的不错,夹面挑肉不在话下。   他吃面的时候,鹤卿就坐在他旁边静静地看着他,目光温和,不带任何攻击性,却让宴明如坐针毡,动作越来越慢。   鹤卿问:“不合胃口吗?”   宴明飞快地摇摇头:“挺好、很好吃。”   “我下午要去大理寺上值。”或许是看出了宴明的不自在,鹤卿突然说,“家里的一切你可以随意取用,不必拘束。”   20863在宴明脑海里突然开口:【果然还是认出来了吧!】   宴明手一抖,刚夹起的面条滑回碗中,溅起两滴汤汁落在木桌上。   “既然来了就安心住下。”鹤卿拿抹布慢条斯理地擦了飞溅的汤汁,“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问出这话的时候,鹤卿心中有些酸涩,阿玦......似乎不认识他了。   他和阿玦之间并没有矛盾,偶有争执也很快和解,阿玦若是当真死而复生,根本没有躲避他和害怕他的理由———除非他什么都不记得。   鹤卿想替他捋一下掉落的发丝,却在他瑟缩的动作和惊恐的眼神下慢慢收回了手:“是我唐突了,抱歉。”   他是阿玦,这却不是阿玦该有的反应。   ———只有常年饱受欺凌,被欺负狠了的人才会有这样防备的态度。   如果阿玦“借尸还魂”并不是在最近,而是在几年之前呢?   几年前阿玦懵懵懂懂借尸还魂,被别有用心的人诱骗,饱受苦楚,几经辗转才流落到他这里,所以他才会那么急切地想要逃跑,所以才会面对他拘谨又警惕。   “我没有名字,您随便叫我什么都可以。”鹤卿看到身旁的人低垂着头,用筷子一根根挑着面条,手有些抖,声音也细弱,“您要是讨厌我,我现在就可以走。”   收回的手在袖中攥成了拳,鹤卿微微闭了闭眼睛,压住了心中汹涌而来的怒气与戾气。   将阿玦折腾成这般模样再悄无声息地送到家里,背后的人真的不是奔着激怒他来的吗?   如果这就是他们时隔一年定下的新计策,很好,他们成功了。   “名字不过是个代号,没有也无妨。”这几年在朝堂浮沉,鹤卿已经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他用着比刚刚更温和的、却也更郑重的声音说,“我永远不会讨厌你。”   “我想我怎么说,你现在大概都不会信,但这里很安全,没人会来伤害你了。”鹤卿没有再试图靠近他,现在的阿玦就像惊弓之鸟,“西厢房里有休息的床,被子昨天刚在日头底下晒过了,很暖和,你受伤了,要多休息。”   他絮絮叨叨地在说,阿玦却依旧没抬头,好像那面碗里零星的几根面条是什么灵活的小鱼,怎么也不能被筷子捕获。   有点可爱。鹤卿想。   “晚上想吃什么?下值了我去买。”   他知晓自己此时说的话大概率得不到回应,但四年多的时间,一千五百多个日夜,落水的人终于抓住了那根浮木,挣扎着游到了岸边。   阿玦忘了他,也许是借尸还魂的后遗症,但上苍已经将人重新送回到了他身边,纵然有遗憾也无妨,他们以后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   他最后叮嘱道:“伤口不要沾水,碗筷就放在桌上,等我回来处理。”   *   鹤卿简单收拾一番后出门上值,一直在庖厨里装鹌鹑的宴明撂下碗筷一蹦而起,飞快冲向大门,将上下的门栓往旁边一推,大门......纹丝不动。   ———应该是被人从外用大锁牢牢地锁住了。   宴明:“......”   宴明:“说什么‘家里的一切可以随意取用’,结果连门都不让出。”   20863在他脑海里幽幽道:【重点是随意吗?重点是家里。】   宴明叹了一口气。   装鹌鹑装害怕只是一时之计,不能长久使用,逃跑简直刻不容缓。   20863也愁:【友情提示你,技能的冷却时间翻了两倍,也就是二十四个时辰,现在才过了将近四分之一。】   他昨天和主持说的理由是要闭关感悟,一天一夜看不到人影实属正常,但若是将近三个白日连饭食都未动,难免露馅。   宴明薅了一把自己半长不短的头发,眉头也皱了起来。   鹤卿回来的突然,他只来得及立刻解除套装【日月长明灯】的发型【佛光普照】,完美光头长出半长不短黑发的同时,他也一把将手持塞进了袖中。   还好他昨晚出行时留了个心眼,夜行衣穿在普通衣服的外面,昨夜将沾了血的夜行衣一剥,今天翻墙时他本来准备一并带走,结果被围墙上出乎意料的铁蒺藜暗算,又栽倒了回来,团成一团的夜行衣也掉在了柴禾的缝隙中。   万幸鹤卿取做饭的柴禾只捡了地上散落的一些,他沾了血的夜行衣没被瞧见。   宴明从柴火的缝隙里扒拉出那团黑色的衣服,用外衣做包袱皮团吧团吧将衣服打结挂在了身上。   20863问:【你还准备继续跑吗?】   [显而易见。]借力爬围墙这个方案因为围墙上那一排铁蒺藜而夭折,宴明只能启动另一个方案———先爬上耳房的房顶,再从耳房房顶转移到正房,最后从屋脊向围墙的方向移动。   来到这个世界有了不少年头,宴明已经很久没有进行过这种无防护的危险举动了,爬到正房的房顶上时,他被纱布包好的右手痛得越发明显,抬起手一看,隐约的血色沁了出来。   宴明:“......”   真是越看越糟心。   费了好一番功夫,他终于靠近了被特意加高过的围墙,背着的夜行衣被他扔到铁蒺藜上挂着,充当缓冲的垫子,宴明看准之后一跃而起,成功在围墙上着陆。   围墙外是茂盛的草地,宴明蹲在墙头,思考用什么姿势跳下去才能将伤害降到最低。   冷不丁的,脑海里的实时地图上,稀稀拉拉慢速移动的绿点里,有一个小点忽然以飞快的速度出现在巷口,并调转方向,直奔巷末而来。 第12章   昨晚大理寺进了贼人的事,顾铮早在第一时间便知晓,但早朝结束后阴阳怪气了鹤卿,还是让他心情大好。   鹤卿能调动兆丰一部分夜羽卫,他则掌握了一部分日辰卫的权利,“大理寺夜贼”这事伴随着之后鹤卿递来的证据,抄录后一同被送至他案头。   他本来不欲插手这事,但随手翻看卷宗时,却看出了些许趣味———江湖上数一数二的高手,竟也会冒着得罪官府的危险夜闯大理寺,却只为翻看一卷早已下了定论的供词吗?   若这真是冤假错案......   顾铮眼里闪动着兴奋,他随手招来一个下属,让他们去大理寺将此案的相关记载与物证一并带来。   出乎他意料的是,下属很快带着他想要的物件去而复返———若是鹤卿镇守大理寺,绝不会让他的人这么轻易的拿到他想要的东西的。   真是怪哉,鹤卿那个不管上不上值都习惯性待在大理寺的人,竟然也知道休息?   顾铮没多想,只是招手让人把东西放下,在清淡的熏香里,顾铮展开了案卷,他起先还是懒洋洋的,却越看越坐直,最后目光凝在“文安王窃我主家血肉以求长生”上,笑了。   审讯的刑官在这行字旁批了一行“胡言乱语,怪力乱神”,这刑官他也知晓,为人正直朴拙,虽不懂变通,却也不徇私枉法,犯人的供词都会记录,几十年来从未出过什么大错。   若是他当年未遇着夜照,他大约也会赞同那行“胡言乱语,怪力乱神”的。   本来只有点感兴趣的顾铮越发感兴趣了。   “步步生莲,明州佛子。”顾铮捻起那张绘好的图样,“有意思,确实有意思。”   他将那张图样折好放在袖中:“备马!我去禅心寺一趟!”   ......   驭马出了官衙,街上行人如织,今日是民间小集,来往者众多,顾铮想了想,决定改道一条偏僻的小路。   他一抖缰绳,接连过了两条小巷,行人终于少起来,凭借着良好的记忆力,他的路越走越偏,到了一条新小巷时,路上几乎已经看不见行人。   这条巷道有了些年头,顾铮速度放慢了些许,他看到个蓬头垢面、背着个破破烂烂沾满尘土的包袱的乞丐,贴着墙根一瘸一拐地往外走,顾铮在马上扫了一眼,并未多加注意。   等到了小巷尽头,顾铮才发现地上坑坑洼洼,残砖裂瓦,连通过个行人都困难。   ———难怪少有人从这条路抄近道。   他一勒缰绳,调转马头,目光却掠过不远处那比周围民居都要突兀高了一大截的围墙,这处坊市住的都是些普通人,自然也不会像富贵大户一样在外墙做些华而不实的装饰,但墙修得高,又在外墙嵌一圈铁蒺藜的,他倒是第一次见。   顾铮驭马靠近了些,围墙有些斑驳,铁蒺藜却簇新,看样子房子的主人时常更换打理,他自小便鼻子灵敏,在靠近了这处围墙后,风中送来一点极淡的血腥气。   顾铮揉了揉鼻尖,辨认出那血腥气不是寻常居民宰杀鸡鸭时的味道,而是人血。   顾铮翻身下马沿着围墙走了一圈,在某一处铁蒺藜上看到了凝固的血色,那血色并不多,不仔细看便会错过,但有意思的是,看角度并不像是有盗匪从外留下的,反而像是来自内部,那血迹看着也新鲜,估摸着最早不超过昨日。   顾铮有巡行宫外,纠察不法之责,但他大多数时间干的是一些抄家灭族或搜查罪证这般遭人记恨的事,其他事只有恰巧撞在了他手里,他才会顺手管一管。   这一点怪异的血迹引起了他的兴趣,顾铮从这排民居的背面绕了正前方,只见巷末那家围墙比周围都高出一大截的一进院子,门口有把分量极重的锁。   顾铮下马上手掂了掂,这锁虽然外表低调,但他拨弄了一番便知造价不菲,是富贵人家府库常用的形制。   富贵人家不会用这种锁来锁大门,因为门口不分昼夜有着家丁,穷人家也不会用这样的锁,这无异于昭告窃贼屋中颇有家私。   明晃晃的有问题啊。   他绕过来时知道这条小巷名为延福巷,但不知为何总觉得有几分眼熟。   顾铮行事一向不拘,查什么东西最爱出其不意,若是遇上紧急的往往先斩后奏,为此御史不知弹劾了他多少次,只是大多都被当今天子压下,实在压不下的便象征性地训斥他两句,再罚罚月俸便罢了。   顾铮去年也是遇到一处偏僻的宅院,院墙上有刮擦过后的血迹,他偷偷潜入搜寻一番后得了些蛛丝马迹,当日便写了搜查令带人强闯,掘地三尺后从地窖里找出了被藏着的五具尸骨,还在那院墙边的树下又挖出了七具。   苦主得以沉冤昭雪的同时,弹劾他的折子也如雪花一样飞向当今天子的案头,说顾铮行事肆意目无礼法,同僚的别院说闯就闯说进就进,若是人人都如他一般,这世间便乱了套了!   顾铮一人在朝堂之上舌战群贤,气晕了两位御史并一位侍郎,还有一位御史气的要撞柱但被拦下,战绩斐然,声名远播,恶名更上一层楼。   此事以顾铮被罚了半年月俸,一连上了三月的请罪折告终。   思及上次的后果,顾铮倒也没有直接翻进去,上次闹的太过,若是再生一次类似的事,天子纵使要保全他,他也得与那群御史拉拉扯扯,纠缠上几个月。   但若是走正常的流程,一切程序合乎律法,这处院子不管正不正常,最后除了“正常”,绝不会有其他定论。   顾铮正思索着,忽然灵光一闪,想到了巷道背面那个一瘸一拐的乞丐。   他入巷返出用的时间极短,按理来说那乞丐腿脚不便,根本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消失无踪,但他骑马绕道这排民居正面时,却并未见着那个乞丐。   之前只是随意一瞥,那“乞丐”刻意遮挡了容貌,他没看清是什么模样,只依稀看出头发半长不短,应是正值壮年。   现在细细想来,那衣服的污脏倒有些刻意,不像是经年累月的污渍,反像是在地上打了个滚,胡乱抹上的泥土。   一念及此,顾铮再看那院门上的铜锁,再想想那院墙上的血迹,便觉得路上遇到的这事与那案子一样有趣起来了。   他骑马去了坊市口,唤了此地值守的巡卫,问那延福巷末里究竟是何人家,却得到了个出乎意料的答案,那处一进的院子,竟然在鹤卿名下。   这位从他调查下难得全须全尾逃出去的鹤大人,这几年难道也在这官场中随波逐流起来了?   他扯了枚能认证他身份的信物丢给巡卫:“去卫尉寺让夏侯武派队人过来将这里围了,再让他请个人去大理寺通知鹤卿,就说......有歹人进了他家院子。”   *   和那匹马在稍远些的地方错身而过时,宴明心跳的极快,因为他已经认出那个策马而过的人,正是他的前任务目标之一,顾铮。   不知道是不是从小男扮女装扮久了被逼到变态,顾铮此人喜怒无常,干的破事罄竹难书,做他的任务耗时不是最长的,但却是最费心力的,宴明一度崩溃到想将他物理超度。   曾经看完他的人生轨迹,还不了解那副美艳皮囊下恶劣德行时,宴明对他心生过同情,毕竟娘懦弱爹薄情,他从小想要什么就得自己去争去抢去夺,性格偏激些也实属正常。   但顾铮......他就是个神经病啊!   当年宴明执行有关他的任务,一连抽了几个套装都不太合适,还没怎么接近便“死”了一次又一次,最后宴明挑挑拣拣,勉强选出了一个名为【青鸟明丹心】的三星套装,那个三星套装穿戴后平平无奇,但技能却格外实用———   【青鸟明丹心(三星)   片辞贵白璧,一诺轻黄金。谓我不愧君,青鸟明丹心。   一诺胜金玉,丹心献君知。   君有怜我意,万死不负君。   灵鸟修行化人形,世间红尘滚滚,难得一颗炙热真心。   技能说明:全部件状态下附带技能“知心”,十二时辰内每日可主动开启一次,每次持续时间一时辰,一米范围内人物情绪波动过大时,技能被动生效,无次数限制。】   就是靠着“知心”这个技能,宴明才以小雀的形态成功在顾铮身边苟了下来,没有像其他套装一样出师未捷身先死。   至于之后执行任务的日子,宴明光是回忆都想替自己抹一把辛酸泪。   见顾铮骑马的身影消失在巷口后,宴明一改之前一瘸一拐的姿态,包袱一紧跑得飞快,按着他对顾铮得了解,顾铮极有概率在一会儿后意识到他身上的疑点,然后来找他或者派人来找他。   风紧扯乎,速溜! 第13章   在等着夏侯武带人过来的途中,顾铮回忆起那个消失的“乞丐”,越想越觉得有问题———这世间从不乏巧合之事,但大多数巧合之中往往都有“鬼”。   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测,他骑马绕回这处院子的背面,蹲下细瞧地面的野草,除了马蹄践踏的些许痕迹外,有一块地方的野草明显被人压过,但又被强行竖了起来,只是时间仓促,做得极为粗糙,但细瞧便会发现端倪。   顾铮随手折了根野草掐在指尖把玩,他脑海里突兀地冒出了一个连他自己都觉得有点好笑的念头———说不准那“乞丐”就是鹤卿藏的宝贝,金屋里的那个“娇”?   要真是这样,鹤卿是该有多差劲,才让他的娇娇宝贝儿宁愿翻这么严密的围墙也要逃跑?   他随手抛了那根不成样子的草,翻身上马慢悠悠地往巷口走,远远地看见了夏侯武带队的身形。   夏侯武时时刻刻都在卫尉寺待命,一接到他的命令便会出发,他用的顺手极了,这次也没让他失望。   顾铮勒马停在巷口,紫衣高马,意态风流,衬得这略有破败的巷子也有蓬荜生辉之感。   夏侯武的速度已然算不得慢,但比他更快的是自他身侧冲过去的另一匹马,顾铮余光里只看到一点绯色,再看便是眼熟的背影。   “属下来迟了!”如洪钟般的声音在耳旁炸响,马术还算不错的夏侯武竟然被之前的人甩下了一大截,五大三粗满脸络腮胡的汉子面上带着些许尴尬,武官骑术比不过文官,着实有些丢脸,“请大人责罚。”   顾铮不在意地摆摆手:“责罚免了,赶紧跟上。”   他前几年查过鹤卿,只知道他君子六艺都学的不错,但没想到是这么个“不错”,武将之子还不及他骑术精湛,寒门贵子仅凭天赋......当真能厉害到如此程度?   看来他当年还有不少疏漏啊。   只是说这么两句话的功夫,再追到巷末时便只看见一匹孤零零的、未被拴上的马,还有一把被随意丢弃在门口的铜锁。   顾铮推门进去,院内一览无余,左右两间厢房,中间一块空地,空地后的正房两侧有两间耳房,左侧耳房从门口到旁边都是散落的柴禾。   鹤卿没入朝为官前的居住环境确实简朴,不过考虑到这是寸土寸金的兆丰,倒也实属寻常。   顾铮终于想起来为什么觉得延福巷这名字耳熟了———他当年调查鹤卿时,有关他的资料里便有这处宅子的记载,只是时隔许久,事物繁多,倒教他差点忘了。   调查来的消息里说鹤卿的这处宅子在五年前曾生过一场大火,那火势着实凶猛,却也着实离奇,火烧得院子只剩梁柱墙壁,却未曾波及邻居一丝半毫,而能证明五年前鹤卿并未在当年殿试上舞弊的证据,却在灰烬中完好无损。   因为这火青天白日燃起,证据又自众目睽睽之下取出,无人能偷梁换柱弄虚作假,于是免去了鹤卿极有可能到来的牢狱之灾。   当年人人都称道这位景明元年的状元有大福气大运气,但这位状元却在得证清白后大病一场,病好后面见当今天子,无人知道他们密谈了什么,只是鹤卿从人人都觉得清贵的翰林转道去了大理寺任职。   新帝登基后开的第一届恩科,这一届的学子便都是天子门生,鹤卿作为状元只要不行差踏错,老老实实熬资历,日后必然登阁拜相,放弃入阁的资格去和刑狱打交道,不少人都觉得他疯了。   之前他门庭喧嚣若市,说媒的投靠的不计其数,如今虽不至于门可罗雀,却也少了十之六七。   大多数人都不看好这位行事颇为奇异的状元,但他却在这样的劣势之中,凭自己的能力与手腕,走出了自己的青云路。   顾铮站在庭院中间的空地上,看着这位被传言气运深厚的鹤大人从西厢房里推门而出,他脸上并未带什么急切仓惶的神色,步履也算从容,若非之前纵马穿巷铜锁弃地,几乎看不出端倪。   顾铮抱臂,懒洋洋道:“鹤大人可是丢了什么宝贝?”   “家宅清贫,无甚重宝。”鹤卿语气平淡地回他,“劳顾大人费心了。”   “本官在巷子里抬头便看见墙上血迹,以为鹤大人家中进了歹人,这一急啊,才派人去大理寺找你———”顾铮打量着院子空地里种的一小片菜苗,慢悠悠地往厨房的方向晃,“鹤大人不会怪罪吧?”   鹤卿:“下官不敢。”   是不敢,不是不怪。   顾铮心间暗哂,他晃到庖厨里,方桌上摆着一副碗筷,看那面汤上刚凝固的油花,恐怕这院子不久前确实有人。   鹤卿站在庖厨里不知在想什么,顾铮又晃出来,耳房里柴禾散了一地,他闻到了比之前围墙外更浓烈的血腥味,顾铮半蹲下身体,看到泥土上有星星点点的深色印记,还有几条干柴上有些许未凝固的暗红。   前几天下过雨,土地还不算干硬,人只要用力便能在地上留下印记,顾铮伸手比了比柴禾旁边深浅不一的痕迹,再结合墙角处翻倒的那把椅子,推测大概是在这所院子里的人利用柴禾与椅子想要翻墙逃出去,但没料到加高过的围墙上竟然镶了铁蒺藜,所以受伤之后摔了下来。   顾铮抬头眯了眯眼,耳房的砖瓦上有些许泥土,不像是自然的沉积,反像是有人鞋底粘的泥被蹬了上去,所以院子里的人极有可能是先爬到耳房,然后从耳房转移到正屋的屋顶,再越过屋脊跳上围墙,最后逃出生天。   “鹤大人,私下囚禁百姓可是犯法的。”顾铮瞥了一眼走过来的鹤卿,见他也注意到了砖瓦上的泥迹,“身为大理寺正,知法犯法———不好吧?”   “哦?”鹤卿随手将沾了血的柴捡起来,“请问顾大人,我囚禁的百姓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他将那沾了血的柴往他眼前一递:“难道就凭着零星血迹,您就要罗织罪名?”   “下官人微言轻,自是反抗不得。”鹤卿说,“您怎么不说这血迹是歹人留下,欲图对我不轨?”   顾铮没接,他本身就有些洁癖:“谁不知鹤大人有大福气在身,至关重要的证据在大火之中都能毫发无损———”   “———不过。”他忽然话语一转,“既然鹤大人认为是有歹人,嘶......那我之前在巷道后见到的那个小乞丐,可得好好审审。”   鹤卿养气功夫极佳,即使被他这么一诈,也没露出任何破绽,他只道:“静候佳音。”   *   宴明速度极快地出了这片坊市,躲躲藏藏来到了靠近城门口的方向,在实时地图里找了一条暂时没人但四通八达的偏僻巷子,他才长舒了一口气。   身上打成包袱的夜行衣已经被他在四周无人的情况下悄悄塞进了处理垃圾的灰房,算是解决了一个隐患。   进出城门都需查验路引,宴明从怀里掏出个出门时携带上的假路引,又以指代梳整理了一番之前刻意弄得乱糟糟的头发,接着拍了拍身上的泥土,让自己看起来和寻常百姓模样差不多。   [还好我习惯有备无患。]宴明在心里和20863感慨,[要是没准备,逃出来就真得在街上当两天乞丐了。]   【也不一定。】20863说,【按我之前对鹤卿和顾铮的了解,文的武的黑的白的,总有一款方法适合逮你出来。】   宴明:[......]   宴明:[盼我点好的,成吗?]   20863:【Ctrl+z。】   确定自己身上没什么值得怀疑的点后,宴明才从偏僻的巷子里出来,自然地汇入到等待出城的百姓中。   出城的队伍越来越短,快轮到宴明时,他听到身后传来由远及近的马蹄声,蹄声有力,一听便知是官府豢养的良驹———除非十万火急的军情大事,否则就算是王孙贵族也不能在城门附近人多的地方纵马。   一般有这样的马匹过来,便知有些麻烦事要发生,寻常百姓对于这种事通常避之不及,于是之前还算良好的秩序便略有纷乱,人人都伸着手试图递上自己的路引,查验完后赶紧出城。   城门口的守城卒分左右两侧,宴明瞅准空档,发挥出自己当年社畜下班后大爷大妈们抢打折菜时的能力,稳稳地将自己的路引怼到了守城卒的手中。   那守城卒眉一拧,刚要被这样无理的硬塞激出两句不客气的话语,就感觉掌心多了个小小的、不太规则的东西。   常年在城门口卡些油水,闭着眼也知道是个银角子,守城卒的手微微往回一勾,那银角子便在路引的遮挡下,沿着手腕落入到了有些空荡的袖袋里。   银子浇灭了那点不耐烦,他看了眼路引上刻录的记载,确定和眼前的青年一般无二后,才手腕一转将路引递了回去:“过了过了!赶紧走!”   见那青年走了之后,他才接住下一个路引,高声道:“急什么急,一个个来!”   又放了两个过去后,守城卒才暂停了查验,因为那马上传令的兵卒已经到他身边来了———   “府尹有令,从今日起详查出城之人,凡手心手臂有伤者,严查!”   那守城卒一惊,莫名想起刚刚那个强塞给他路引的青年,他手心好像包着布条,但具体有没有伤?他当时倒是没太在意。   守城卒隔着袖袋悄悄捏了捏,动作那么流畅,约莫是没有吧。 第14章   出了城,宴明一脱离守城卒的视线就开始小跑,那传令的人若是通知守城卒要严查,他这种刚走没多久的人说不定还会被心血来潮地喊回来。   他虽然也好奇内容,但在小命面前,这些都不重要。   当世顶级轻功的均值,从郊外的禅心寺赶到兆丰的城墙下只用半个多时辰,但若是靠两条腿走回去,就得走三个多小时了。   苦啊!命苦啊!   宴明叹了一口气,一边在脑海里和20863唠嗑,一边查看着实时地图,注意避让周边的行人。   禅心寺虽地处郊区,但香火还算不错,来往的官道上有不少上香的人,宴明挑了条地图上能看见的无人小路,一口气走了三个多小时后千辛万苦地爬到了半山腰,从后窗翻进了自己的禅房。   从昨天半夜折腾到快中午才出城,又是受惊又是受伤,现在回来时都申时了。   他强撑着疲惫先给自己穿戴上了发型【佛光普照】,接着将卸下的妆容【一任事如尘】一键加载,身上普通百姓的服饰被换成僧衣后,宴明去禅心寺的香积厨摸了两个微微发黄的大馒头。   古代的馒头不像现代能做的雪白松软,蒸出的馒头微微发黄,口感也有些粗糙,但宴明揣着馒头回了禅房后,大口大口吃的香甜。   20863看他狼吞虎咽,忍不住叹气道:【你就不能在香积厨里吃吗?本来就只有点热气,拿回来都冷的差不多了。】   宴明啃馒头的空隙抽空回复它:[在外面大口大口啃馒头——我形象不要了?]   20863:【......】   它服了这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宿主。   两个馒头下肚,宴明又恢复了生龙活虎,他将那套鹤卿和顾峥都见过的衣服处理掉,然后洗漱了一番,接着一头扎入禅房里,倒腾他带到禅心寺的瓶瓶罐罐。   [这材料的炮制过程麻烦的要命,用一点少一点。]宴明将手里的“皮”裁剪成狭长的细条,又将边缘捻得透明,[20863你再问问呗,登出通道还要抢修多久啊?]   一谈到这个话题20863就支支吾吾,心虚气短:【反馈了!在反馈了!】   失望了太多次,宴明也没指望这一次就从它嘴里问出好消息,他在皮的边缘涂上特制的胶水,接着覆盖到上好药的伤口上。   【没必要这么谨慎吧?】刚刚还在焦虑通道这事的20863看他这么熟练的动作忍不住心疼开了,【手臂和掌心上的伤找个借口糊弄一下算了,总不会有人无理地按着你的手硬查吧?假皮肤不透气,捂着对伤口不好。】   [不瞒你说,我总有种不好的预感。]宴明仔仔细细地将边缘弄得看不出痕迹,[技能使用后的外观特效,还是太显眼了。]   这世间从不乏聪明人,他并不认为自己可以倚仗套装横行无忌,套装赋予他超乎常人的能力是把双刃剑,一个不好便会反伤己身。   在将伤口都处理好后,宴明才出去拜访了主持,客居他处连着消失将近两个白日,总归是要说一声的。   禅心寺住持年纪很大,慈眉善目,像极了人们普遍认知里德高望重的高僧,见着将近两日闭门不出的僧人,他也没有好奇心起去探问。   这世间人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何必强迫他人坦诚。   他只问:“可有所得?”   年轻的僧人还了他一礼:“有所得,难勘悟。”   主持双手合十,莲花灯盏中烛火跳跃,高大的金身佛像在他背后,映出苦海无边:“众生皆苦,万相本无,唯有自渡啊。”   ......   【每次你和住持说话我都听不懂。】20863在晏明的意识里嘟嘟嚷嚷,【人类好复杂哦。】   [人本来就是复杂的。]宴明说,[今天晚上不休眠,改和我谈心了?]   20863的机械音带着点点电流声,像是人类的不好意思:【我知道你很想回去,可我暂时联系不上这方天道了......对不起。】   和20863一起执行了十几年任务,比起纯粹的系统与宿主关系,一人一统更像是没事可以唠上几句嗑的损友,宴明知道它已经尽力过了,也没有多加苛责。   这一年多的时间让他慢慢接受了这个变故,他回去的时间会固定在车祸的节点,除了多出十几年的记忆外,并不会有其他变化。   [我只是有点想家。]他安慰20863,[但没关系,最艰难的时期已经过去了。]   宴明听到脑海里有滋滋的电流声,20863情绪激动的时候,就会出现这样类似短路的声响:[怎么了?]   【我和你说件事,你先别、别激动。】20863用有点结结巴巴的声音说,【你先深呼吸,然后看禅房的后窗———】   宴明:“......?”   他睁开闭着的眼睛,看到禅房略高的后窗不知什么时候被打开了,上面出现了一个人头的轮廓,逆着月色还能看到些许不服帖的、支愣的发丝。   宴明的心跳被吓得漏了一拍。   什么东西?!   那个“人头”好像发现他醒了,于是往里伸了伸,露出一双肩膀,接着是手臂、胸腹......一个人跳进了他已经熄灯的禅房。   “你怎么是醒着的?!”黑乎乎的人形轮廓发出耳熟的声音。   宴明缓缓吐出一口气,揉着太阳穴爬了起来:“动静太大了,这位施主。”   “实在对不住!”那道黑影一边说一边敏捷地打落了后窗的窗梢,阻断了窗外流泻的月光,“我只是过来向您问些事,希望您能如实以告。”   白日兆丰忽然戒严,出城的人被重点排查,酒楼客栈的外地人也被逐一盘问,泊渊心知肚明这番作态约莫是在抓他和那个不讲道义的神秘高手。   因为不想杀人也不想伤人,他那天逃出去胳膊和腿上都受了些轻伤,好在他在江湖上学了不少稀奇古怪的东西,简单给伤口易个容不在话下。   白日兆丰气氛紧张,泊渊不好明目张胆地去找买下明月庄的刘惕守———那位大理寺正似乎猜出他们都是为了明月庄连环杀人案而来,刘惕守住的宅子外,他一打眼看过去至少四个暗哨,摆明了请君入翁。   这边暂时行不通,他也不想浪费时间,于是兜兜转转从刘府出来的家丁上问到了些许线索,他到兆丰的那日,刘惕守去禅心寺请了一位从明州远道而来的佛子,去明月庄做了“驱邪超度”的法事。   虽然他觉得那位佛子并不一定知道什么,但只要有一丝希望,泊渊就不想放弃,于是才有了这场深夜的不请自来。   这位佛子不愧他远传的美名,即使深夜被人摸进了禅房,也依旧气度淡然,不惊不恼。   泊渊有一身好功夫,漆黑一片也能夜视,只是不像白日那般清晰,那佛子虽说起了身,也与他搭了话,但他所在的位置极其巧妙,容貌半藏在阴影下,只能看清一双瞳色略浅的眼睛。   不知怎的,泊渊想起他在寂静无人的湖边初见金鲤时,那一抹跃动在他眉梢眼角的碎金,那时嘈杂的灯火接连远去,只剩下眼前笑意盈盈的灵动小鱼。   他不由自主地晃了一下神才开口:“我并没有恶意,只是恰巧知道您前日应了兆丰刘家的请求,去明月庄做了一场法事。”   黑暗中的人淡然颔首:“确有此事。”   想起自己的无功而返,泊渊问:“那庄子传言颇多,您可有发现什么奇怪的地方?”   那佛子回他:“并无。”   得到意料之中的答案,泊渊并不意外,但他仍不死心地追问:“真的一点怪事都没有吗?比如会盯着人瞧的鱼、比如有张人脸的猫......”   泊渊听到佛子轻笑了一声,那声音像片羽毛轻轻地拂过心间,痒痒的:“并无。”   “虽有善信说小僧擅长送亡者轮回转生,但生灵魂魄非肉眼可见,小僧做法事,不过也是安生者之心罢了。”   “这样啊......”泊渊的语气不由自主地低落下来,“那您可有方法确定一个人的生死?”   他不相信金鲤死了,可从儋州到兆丰,他寻不到金鲤一星半点存在的痕迹,再回想那座假造的坟茔,怒火中烧之余,无边的惶恐也随愤怒一起,成了附骨之疽。   被他询问的佛子或许见多了世人的执迷,他并未生出不耐,也并未显露同情,在黑暗里,如那大殿之上俯视红尘的佛:   “施主心中已有答案。”   泊渊有答案,但他不敢信,更不愿信。   他摆摆头,将那个令他心生恐惧的可能压下:“深夜叨扰着实冒昧,多谢大师解惑。”   那句“施主心中已有答案”不断在他心间盘旋,搅和得他心烦意乱只想逃离,泊渊掀了禅房的后窗,月光倾洒下来,照亮一小块地面,在要跳窗出去的那一刻,泊渊不知怎的,想起那双瞳色略浅的眼睛————   他鬼使神差地回过了头。   月光让漆黑一片的禅房变得明亮,于是之前遮挡视线的些许阴影也浅淡。   月色下,泊渊那双桃花眼瞪得溜圆:“小......小鱼?!” 第15章   泊渊几乎被这一眼定住魂魄———那声名远播的佛子,竟长了一副与金鲤有七分相似的容貌!   迎着他震惊的眼神,那副容貌的主人却只是露出些许疑色:“施主不走吗?”   泊渊之前是想走的,但眼下,他是一点也不想走了,世间人有千千万,容貌偶有相似也实属寻常,但大多只是第一眼相似,越细瞧越是能觉出不同,可他借着月光端详这位佛子,却越看越将他和金鲤的眉眼依稀重叠。   泊渊干脆支起了窗户,他自己都没发现他的手有些细微的颤抖:“我还有一件事想问您。”   好不容易将泊渊忽悠走,困得半死的宴明:“......?!”   那句“小鱼”差点没吓掉他半条命!   他露出一个被迫营业的标准微笑:“施主可还有什么烦恼未解?”   泊渊在禅房里毫不见外地拽了个蒲团坐下:“您可有什么失散在外的兄弟姐妹?”   他看到那位佛子摇了摇头:“小僧六亲缘浅。”   这就是没有的意思了。   “我有一个朋友,他的容貌与您颇为相似。”泊渊不死心,“或许是血缘关系很远的亲人?”   他面前的佛子还是摇头。   年轻的僧人沐浴在月光下,眉目温和慈悲:“世人千千万,总有相似者,施主何必执着?”   其实金鲤和这位佛子有没有血缘关系对泊渊而言并不重要,只是心中不明的情绪促使着他问些什么,促使着他留在这里不走。   这股莫名而来的汹涌情绪让他问出了一个愚蠢的问题:“您是人吗?”   ———听起来有点像在骂人。   眉目温和慈悲的佛子眼中露出些许无奈:“施主,小僧看起来难道像什么山精野怪?”   泊渊摇了摇头,慌忙找补:“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   只是想着金鲤是一尾锦鲤,那与金鲤这般相似的佛子,或许也是妖精呢?   有些发热的头脑在这样的乌龙下渐渐冷却,泊渊缓缓吐出一口气,他微扬着头颅,看着那坐在床榻上也宛如坐在大殿里的僧人———他的神色平和包容,有着令人不知不觉平静下来的力量。   他不是金鲤。   金鲤是活泼的、财迷又记仇,喜欢鲜亮绚烂的颜色,喜欢趴在船边拨弄湖水,性格和眼前的佛子没有一丝一毫相似。   可他又总是在恍神时将他看成金鲤。   压在心中的彷徨苦闷、担忧不安在这时鬼使神差地有了出口:“我有一个极好的朋友......”   不知道到底是哪一点触动了泊渊至于打开了他的话匣子,宴明莫名其妙听到了一个耳熟的开头———“我有一个极好的朋友”。   大多数情况下,这个“极好的朋友”就是指说话的人本身,只是不好直接说,所以用第三人称代指,但泊渊那些夸赞的词宴明听了好几句,才勉强将他话里的那些美好品格和自己的锦鲤马甲联系起来。   “性格宽容”“乐善好施”“仗义疏财”“贴心温柔”......泊渊到底是眼睛里戴了一层强到堪比防弹玻璃的滤镜,还是在阴阳怪气他?   他怎么不知道他作为金鲤的那段时间有这么多美好的品质?   【毕竟金鲤不在了嘛。】宴明听到20863在他脑海里翻书翻得哗啦作响,【金鲤和泊渊关系那么好,按人类的一些心理学研究解释———死去的人会在回忆里被一遍又一遍美化,直到完美无缺。】   缺点会被记忆不断淡化,优点会在岁月里如贝中珍珠,愈加璀璨生华。   20863一槌定音:【挚友英年早逝,说不准还是惨死,美强惨要素拉满了,怎么不算一款无关情爱的“白月光”呢?】   看在泊渊一出山谷就来替他马甲申冤的份上,宴明也有点软了心肠。   泊渊年少成名,平生最大的愿望便是学成归来挑战鄞州第一剑,如今为了他的事连自己一直以来的追求都能放到一边,在这世间能交到一个这样的朋友,也是他的幸事。   于是宴明耐心地听他唠了半宿,直到他越听越觉得不对————   [统儿啊......]宴明在意识里欲言又止,[泊渊这滤镜怕是糊了有八百米吧?]   20863:【他真情实感到我怀疑我丢失了一段数据。】   泊渊不知道他面前这一人一统私底下的悄悄话,只是在这突如其来的倾诉欲的促使下,将能吐露的东西都讲了个干干净净。   半晌,他惆怅地总结:“......我此生从未见过这么好的人,可惜,我现在找不到他了。”   他的神情看起来失落又难过,像一只垂头丧气的大狗狗,宴明在这一刻,忽然想起了遥远边塞里神气活泼的小将军。   也不知道秦曜现在怎么样了......   突如其来的念头稍纵即逝,宴明垂下眼睫,掩住了那一瞬的失神。   “施主的朋友如果知道自己被人惦念着,想必也会欢喜。”宴明温声道,“人生在世能得您这样的知己,是平生幸事。”   或许是月色下佛子略浅的眼瞳里浮动着的笑意太过蛊惑,泊渊在这一瞬,将他和金鲤完全重叠。   “砰———砰砰———”   他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那心跳声在寂静的月色下是如此的响亮,泊渊疑心几乎叫对面的人听见了,他慌乱地、手脚并用地从蒲团上爬起来:“我、我我、有事先走了!!!”   后窗略高,他翻进来的动作潇洒,离去时却狼狈,脚尖甚至还在灰色墙面上滑了一下,留下一点带着泥土的印记。   宴明听到“砰”的一声响———窗梢被人拨到了一边,窗户重重落下。   一片黑暗里,宴明茫然地眨了眨眼睛:[泊渊抽什么风呢?]   【不知道。】20863同样茫然,【人类,好难理解。】   ......   一口气用轻功跑出去老远,远到禅心寺藏在了若隐若现的山林间,泊渊才在一棵树上停下了狼狈的步伐。   他一屁股坐在这棵大树的树枝上,用手背压了压自己的耳朵.....烫的。   月色被树枝分割成一段又一段光影,像是跃金楼夜晚时星星点点的灯。   他透过枝叶间的缝隙仰头看月亮,想起某一个夜晚百无聊赖的金鲤被他用轻功带上屋檐去看月亮,当时他们顺手拎了一小坛酒,月光敲开了酒的泥封。   当时金鲤喝了两口嫌没劲,硬是塞给了他,他将那坛没喝完的酒全数饮尽,结果那酒的后劲大,他在金鲤的眼瞳里看到了自己的的倒影———从脸红到脖子,像只被煮熟了的虾。   之后在其他地方他也喝过这种酒,但不知道是不是酿造的不正宗,酒不上脸,也不让他发晕,想要飘飘然地永远停留在此刻。   他再也没有喝到过如那夜一样的烈酒。   背靠着粗硬的树干,泊渊揉了揉自己发烫的耳尖,或许是夜色寂静,他忽然无比地想念金鲤。   或许这就是世人常说的知己吧,常常相处还不知不觉,若是长久不见便会思念。   他轻轻的声音融进了夜色中:“你到底在哪啊......”   他真的非常非常想念,想念那尾神气活泼的小鱼。   *   泊渊大半夜的突然跑了,累了一天的宴明根本无心去想泊渊究竟是抽了什么风,确认他不回来后,宴明毫无形象向后一仰,被子一卷便陷入了梦乡。   感觉人才刚沾到枕头,晨课的钟声便响起来,厚重古朴的钟声极有穿透力,将宴明成功唤醒。   [这敬仰值是非刷不可吗!]宴明在心里对20863哀嚎,[灵台寺那边晨课在我的据理力争下被调到了六点,禅心寺的三点也太反人类了!!!天都还没亮啊!!!]   之前几天他天天和人诵经论法,每天累得脑子都转不动,早起倒还没什么痛苦的感觉,前天给刘惕守买的明月庄驱完邪后回来又和主持告了假,自然缺席了第二天的晨课,但昨天回来一身疲惫,又被泊渊拉着占据了宝贵夜晚的一半时间,今天醒来时他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抗议。   20863顺毛捋:【要不咱不去了?】   【不行。】宴明眼睛都没睁开就在意识里断然拒绝,【那不符合我现在的人设。】   20863就知道会是现在这个结果,它相当熟练地报时间:【禅心寺这边钟声响起后会给僧人半个小时的时间打理自身,按你平时的速度,还能再多睡一刻钟。】   说完后没听到宿主的回应,20863就知道宿主秒睡了,它默默定了一个十分钟后准时响起的闹钟,自己小被子一卷,也跟着休眠了。 第16章   天际还没有一丝明光的时候,大殿里已是灯火通明,莲花灯盏烛火摇曳,在墙上投下大片大片跃动的影。   僧人们规规矩矩的分坐在各自的蒲团上,闭目低声念诵晨课的经文,最前方的蒲团上是禅心寺的老住持,他一边念诵一边敲打着木鱼,“笃——笃——笃———”的声音带着一种平和沉稳的力量。   烛火映照在每一个人身上,虔诚、庄重,住持旁端坐的年轻僧人在其间尤为出众,深色的佛珠缠绕在他指尖,被一颗又一颗拨过去。   时间退回半小时前,提前定了闹钟的20863醒了过来,用了五分钟在自己宿主脑海里吹吹打打,终于成功将半梦半醒状态的宴明哄出去洗漱,然后成功坐在了大殿里。   宴明和20863交流的时候会在自己的意识里凝成一个和系统差不多大金色小光球,20863眼睁睁地光球一点点变得虚幻,就知道他的宿主又开始打瞌睡了。   20863冲过去,银色小光团从两边伸出两条线条手,抓住金色小光团上下摇晃:【醒一醒啊!形象———形象———!】   [让我打会瞌睡吧,统儿。]金色小光球回复它,[上学的时候我摸鱼,可从来没被老师发现过,放心。]   宴明平时总叫20863的全名,只有在睡得迷迷瞪瞪或者撒娇似的时候,才会亲昵的叫“统儿”。   20863拿自己的宿主没办法:【但你不是要保持形象吗?】   ———金色小光球已经散掉了。   20863忧郁地叹了口气,系统不会困,休眠只是出于维护需要,它兢兢业业地给宴明盯着周边的情况,准备一有不对就赶紧喊醒他补救。   可盯了一会儿后它发现,即使宿主已经闭眼睡着了,但依旧脊背挺直,身姿一点都不摇晃,手中深色佛珠还在以一种慢但稳定的速度被拨动着,嘴唇翕动,念念有词。   20863凝神去听宿主说了什么,却发现是毫无意义的乱码。   20863:【......】   好一个摸鱼达人。   晨课长达一个多时辰,在要结束的时候,20863在宴明的意识里放了一首广播体操,时隔多年依旧刻入DNA的记忆让宴明瞬间清醒,20863几乎是以秒速看到了在意识海里聚集起来的金色小光球。   20863:【晨课马上就结束了,收拾收拾别露馅了。】   金色小光球冲过来和它贴了一下:【谢谢统儿。】   闭目虔诚诵经的佛子睁开眼睛,恰巧和旁边看过来的住持对视。   住持想,听说明州灵台寺晨课的时间与他们并不一致,但远道而来的观妙却依旧次次不落,向佛之心的确虔诚。   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和观妙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禅心寺的晨课结束后,天已经蒙蒙亮了,僧人们陆陆续续从大殿里离开各司其职———擦拭佛像、扫洒山道、为信众长生灯续油、香积厨做早膳......是忙忙碌碌而又温馨有烟火气的清晨。   补了两个多小时的瞌睡,宴明这下总算不迷糊了,他随大流一起离开大殿,在殿外深深吸了一口犹带清晨薄霜的微冷空气,心情因为睡眠充足而愉悦的同时,头脑也清醒起来。   但这种好心情只维持到他早膳吃完后。   敬仰值还差四十多点,宴明本打算一鼓作气三天内刷完,然后收拾收拾远离这片是非之地———接二连三出现的任务目标,着实让他有点不好的预感。   但住持在早膳后找到了他,说禅心寺来了位“贵人”,指名道姓要他去接待。   住持说这话的时候,眉目间有些隐约的忧色,想必那所谓的“贵人”不是个善茬。   “那位贵人在如今的卫尉寺担任卫尉寺卿,手段雷厉风行,脾性有些难测———”   手段狠辣,脾气烂。   “年少有为,自是天骄,若是有言语不对,行为失当,你莫往心里去。”   年纪轻轻身居高位,背景大为人傲气,说话做事儿都不中听也没办法,得忍。   住持一边说宴明一边在心里给他的话做翻译,越听越觉得自己倒霉———什么倚仗家庭背景好自己有点能力就作威作福的纨绔子弟啊?   他果然和兆丰这个地方犯冲!   “多谢住持告知。”他说,“观妙知晓了。”   ......   做好了心理准备,宴明检查了一番自己身上的装扮,确认没有什么问题后便转道去了前殿,大多数香客都在前殿上香,若有其他需要,告知僧人后才会被带往别的地方。   禅心寺在京郊传承了多年,香客们来的时间也大多固定,除了一些想抢头香的香客,很少有早早便在山门外等着的。   宴明到了前殿,果然香客寥寥,零零星星的香燃烧着,空气中弥漫幽幽的檀香味。   有人背对着殿门口站在蒲团边,一袭浅紫官袍,玉带束着劲瘦的腰。   殷朝三品着紫,五品着绯,鹤卿为大理寺正,五品穿不了这个颜色。   宴明略微放了心,不由暗叹起殷容的审美。   他记得当年他还披着“神明”那个马甲时,有一日玩笑似的与殷容说过当今的官袍设计得真是难看,再丰神俊朗穿上也得失色三分。   当时殷容身高才到他胸口,脸上还有着没消下去的婴儿肥,好奇地问他神仙也会关心人间的衣着吗?   他当时是怎么回的?   宴明想了想,从记忆里扒出了他当年的回答———   “神仙同人一样,也有自己的六欲七情,也会好奇凡间之事,也会有自己的喜好与善恶,只是神仙不用这些东西去影响凡人。”   “是因为‘上有所好,下必效焉’吗?”殷容若有所悟,“神仙是这样,皇帝......也是这样。”   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齐公好紫衣,国中无异色。   自古以来,从来如此。   小小的殷容由此叹气:“上神,当个好皇帝好难哦......”   “是很难啊......”他当时说,“若将自己的命交到别人手里,便不用背负这样的重担,你可愿意?”   在这深宫之中,不争就等于死,殷容不想争,但他也不想死。   “我有点怕。”殷容说着说着忍不住去碰马甲发丝的发尾,受套装特性的影响,马甲的发丝是半透明的,带着柔和的暖光,在指缝间滑动的时候,触感似有若无,他很小声地嘟嚷,“但上神陪着我,我愿意。”   ......   将思绪从一些久远的回忆里收回来,宴明垂眸跨过了高高的门槛,背对着的人或许是听见他进来的响动,慢慢转过了身。   来人有张极为绮丽、绮丽到浓艳的脸,眉目不是雌雄莫辨的美丽,而是可以伤人的锋利,哪怕是浅笑的模样,也像带了把刀。   20863替宴明喊出了他的心声:【卧槽!顾铮!】   宴明有种强烈的冲动,他想倒退回一刻钟前,找个借口让住持帮忙婉拒了这位“贵人”。   兆丰是真的和他犯冲啊!   面对这张与各个马甲都有七分相似的脸,鹤卿和泊渊都有或大或小的反应,顾铮却只是将目光落在他脸上,脸笑容的弧度都未曾变化分毫。   但宴明莫名有种直觉,若是顾铮现在手里有把快刀,他们所在的地方又不是佛门重地,顾铮大概会用刀子将他的脸皮慢慢剥下来,一边剥还会一边像哄情人似的说“自己手很稳,让他忍一忍,不会太痛”之类的话。   他以为昨天阴差阳错地逃掉了,没想到兜兜转转,还是这样猝不及防地碰面。   宴明尽力忽略他一见到顾铮就会自动响起的雷达,以一种面对陌生人的姿态问:“施主寻小僧,可有什么要事?”   “久闻观妙大师盛名,今日特来拜会。”顾铮的眼型狭长,微眯时看人像只预备捕猎的狐狸,他自袖中取出一张叠好的纸递向宴明的方向,“我有一事不明,特来请大师解惑。”   这张纸或许是顾铮贴身放得久了,宴明接过来时还带着些许体温,他展开一瞧,悬着的心终于死了———那纸上绘制的正是他使用技能后,鞋子【看取莲花净】鞋面上的花纹!   好好好,鹤卿管着的大理寺真是———能、人、辈、出!   宴明只装作不知,目露疑惑:“施主这是何意?”   “步步生莲,这种莲花的纹样,只许用在得道高僧身上。”顾铮浅笑道,“在下思来想去,整个兆丰符合这条标准的只有两人,一是禅心寺的住持,二是您这位佛子。”   他的言下之意宴明了然,禅心寺的住持多年在此处都未曾生过与这相关的变故,他一来兆丰便出事,如果不是他声名在外,抓捕起来要考虑到影响,他现在早就去牢里当嫌疑人了。   思路清晰,答案正确,但宴明绝不可能不打自招。   卫尉寺有巡查宫外、纠察不法之责,顾铮此举虽勉强算在执法范围内,但若要细究,却有些越俎代庖了。   宴明和他对视,毫不心虚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我还没说与这莲花纹有关的是坏事,大师怎么就一口断定?”顾铮忽然倾身上前,一把抓住面前人的手腕,指腹有些暧昧地在手腕上摩挲,“心虚了?观妙大师。” 第17章   被摩挲的那一小块皮肤很快便由白转红,泛起暧昧的粉色。   顾铮看着面前这位有些被他孟浪行为吓到的佛子,极快地蹙了一下眉。   耳后没有人皮面具的痕迹,也没有色差,应该不是易容,指腹下的肌肤细腻光滑,再高妙的假装也不能做到如此地步。   他的拇指慢慢下滑,一直滑到柔软的掌心,顾铮的指腹在那柔软的掌心打着转,将干燥的掌心转得湿滑———若是真有什么贴着的假皮,在这样的举动下必然会翘边。   手下的挣扎越来越剧烈,从最初的轻微隐忍到最后的恼羞成怒,顾铮松开手,不知为什么,心里莫名有点遗憾。   嘶......难不成他是个色中恶鬼?   没道理啊。   顾铮搓搓指尖,柔软的触感似乎仍在,他看着面前神色淡然的“佛子”脸上浮起薄怒,那双偏浅的眼瞳因为怒火而生动起来:“施主请自重!”   “我当然尊重我自己。”顾铮揣着明白装糊涂,故意曲解话里的意思,“我这可都是顺心而为。”   他笑眯眯的,像是纨绔在调戏良家:“我只是见了大师,一时鬼迷心窍罢了。”   听听!听听这都叫什么话!   宴明握紧了手里的佛珠,顾铮暂时收敛了自己的恶意与刀刃,说起话来就会这样暧昧不清,他当年披着马甲时在这上面吃过不少亏了,没想到现在都换了身份,顾铮还是一样的德行!   “大师不回我的话,可是气得狠了?”顾铮看着那捻动速度加快的深色佛珠,“气大伤身啊。”   他轻笑着慢慢逼近,年轻的僧人退一步,他便进一步,狐狸要把猎物逼到死角,再一口咬住喉咙。   他低垂着头颅,些许束不住碎发末梢落在与他贴的极近的人脸颊上:“昔年佛祖割肉喂鹰,如今大师可愿身入红尘,以身渡我这恶鬼?”   单手制住那挣扎的双手,另一只手顺着僧衣和手臂的缝隙缓缓向里,顾铮眼里是带着笑的,但那笑中又含着一股森冷的恶意。   卷宗里写明了,鹤卿用袖里连弩射伤的那人,伤口就在左臂。   顾铮的体温本就偏低,早早地上山,携了一身寒气,冰寒的指尖在沿着温热的肌肤缓缓向里,像慢慢缠绕收紧的蛇。   【看取莲花净】的轻功技能还在冷却期,【日月长明灯】的套装技能又还差四十多敬仰值才激活,宴明现在就是砧板上的鱼肉。   顾铮看起来像在调戏人,其实根本就是在一寸寸地检查伤口,就他这么个查法,伤口根本就藏不住!   眼看着顾铮已经要接近伤口的位置,宴明实在是不想坐以待毙,他暗暗蓄力,打算找好角度将人踹出去,不过还没等他有所动作,就听到一道愤怒的声音———   “你干什么呢!!!”   顾铮的手被硬生生拽开,泊渊半挡在他身前,宴明只能看到他生气的侧脸。   被人打断了检查,顾铮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那一点漂浮着的森冷恶意在眉眼间流转成了不耐与杀气:“你是个什么东西?”   泊渊极少见这么厚颜无耻的人,在被反问“你是个什么东西”时,怒气更是蹭蹭蹭上涨。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看见这个男人抓着佛子欺辱的时候会这么愤怒,愤怒到他恨不得提剑当场砍了他———哪怕他和佛子唯一的联系是昨晚的那场交谈。   他心惊于自己的在乎,却又弄不懂自己为何这样在乎。   “看这位大人穿的人模狗样,没想到是狎昵轻薄之徒。”泊渊将顾铮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衣冠禽兽.......嗯,这词挺合适。”   顾铮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人用“狎昵轻薄”“衣冠禽兽”来形容———这种贬义词通常是他用来喷别人的。   顾铮揉了揉自己被泊渊用蛮力拽下的手,他的肌肤白皙,那红痕蔓延了一片,衬托得那痕迹有种心惊肉跳的恐怖。   “这位侠客,路见不平也要掂量着点。”他语气和缓,不耐与杀气被收敛在平淡的字句下,“袭击朝廷官员、妨碍问话———这随便一点,都够您在刑部大牢里醒醒脑子了。”   泊渊回敬:“你借着职务之便公然在佛门重地当着佛祖的面行不轨之事,如今竟还倒打一耙?”   “你一口一个’狎昵轻薄’,一口一个‘不轨之事’。”顾铮脸上仍旧笑意盈盈,带着种美艳的风流,但那眼睛却似沾了毒的刀,“人证呢?人证何在?”   顾铮到禅心寺便嘱咐了住持他身有要事,在他出来前,前殿不要让任何人进来,此地本该只有他和宴明两个人,泊渊不过是意外闯入的人罢了。   泊渊:“我就是人证!”   顾铮眯了一下眼睛:“你明显和观妙认识,要是你们熟人勾结栽赃陷害———我空口白牙,拿什么证明清白?”   泊渊气急:“你———”   ......   他们俩你一句我一句,一方杀意暗藏,一方怒气腾腾,反倒将宴明这个当事人撇在了一边。   【他们俩再聊下去就得打起来了。】20863小声和宴明咬耳朵,【你不管管?】   [管什么管。]宴明站在角落里折了折自己的衣袖,[又不会真打起来。]   顾铮看着疯,实则极会审时度势,泊渊的实力明显高于他,那么顾铮就绝不会让局面滑向失控的边缘。   右手被佛珠遮挡的伤口隐隐作痛,之前顾铮抓的是左手,才幸运地没被发现端倪。   宴明现在的心情糟糕得很,也无心在这里听他们口舌争端———即使这场争端是由他而起。   “两位施主若是无事,小僧便先告退了。”他毫不在意转身就走,“两位慢聊。”   “我说观妙大师,这位侠士好歹是帮您出头———”顾铮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您一走了之,未免太不留情面了吧?”   他声音里笑意盈盈:“还有那步步生莲......”   “施主一开始便对小僧心存偏见。”顾铮看到那门槛边的佛子双手合十,脸上的神色已经恢复了正常,偏浅的瞳孔里无喜无悲,“解释与否,并不重要。”   如果顾铮没有对他起怀疑,那他拿出纹样的时候就不会指名道姓。   他用马甲在顾铮身边呆了四年,见过顾铮表面的善与背地的恶,他言语下隐藏的含义,不会有人比他更清楚。   “大师似乎很了解我啊。”顾铮眯了眯眼睛,“不知从何处听闻?”   年轻的僧人没有再回复他,只是对着他施了一礼,便转身走了。   奇异的,顾铮并没有被轻慢的不愉,反而觉得有趣,他微微提高了声音:“明月庄连环杀人案的犯人,名为金焕之。”   那道清瘦的背影并未停驻,晨风卷起他的衣角,仿若浑不在意。   顾铮刻意隐瞒了当今天子已经下过口谕暂缓犯人的死期这件事,徐徐道:“月底行刑。”   今日,五月二十六。   ......   直到那道背影彻底消失在视线里,顾铮才收回了目光,刚刚和他吵嘴的那个游侠儿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顾铮心念一转,便猜出这人约莫是和那犯人熟识,就算不熟识,也绝对听闻过这个名字。   前夜闯了大理寺的高手有两个,眼前这个,说不准就是呢。   顾铮回忆起他之前的试探,“明州佛子”手臂绵软、下盘虚浮,没查到伤口,似乎也无武艺在身,但他的直觉告诉他,没有怀疑错人。   还有那副相貌.....   刚刚还兴味盎然的顾铮心情突兀地急转直下,除了夜照,谁都不该长这样一张脸————   让他生了亲手剥下面皮的欲/望。 第18章   金焕之。   即使旁边的狗官喋喋不休,泊渊依旧被这熟悉的名字勾起了回忆。   金鲤的浮光当和跃金楼莫名成了文安王的私产,之前的那些熟面孔也几乎消失了个干净,泊渊在儋州探听消息时,也曾询问过那些消失的掌柜们的下落———   他离开不到一月,金鲤忽然陆陆续续辞退了所有掌柜,给他们发了极其丰厚的遣散费,最后一位被遣散的便是金焕之。   泊渊在儋州寻不到金焕之,只找到了一位从前经营浮光当的老妪,那位老人见他上门,又是惊喜又是担忧,她面上装作不认识他,却暗示他私下里悄悄找过来。   泊渊半夜翻进老人的小院儿,才从她的口中断断续续知道了一些疑点。   正常来说若是生意周转不开,主家便会将生意最差的那几家早些脱手,但金鲤最先遣散的,是儋州境内生意最好酒楼与当铺。   金鲤初到儋州境内,这批人便被他招来做掌柜,陪他一路见证跃金楼与浮光当从寂寂无名到红红火火,再到如今的蒸蒸日上。   金鲤仿佛那天上财神下凡,改动从未有过失手,无论是酒楼还是当铺,没有一家处于亏损,以生意不好作为遣散理由站不住脚,说人手过多更是无稽之谈———谁家生意最好的铺面从顶头的掌柜裁起?   遣散费更是丰厚得离奇,老人就算日后再不做工,这笔钱也够她舒舒服服安享晚年,还能剩余不少给子孙。   “主家之前遣散我们的态度坚决,没有半丝商量的余地。”老人在夜色里叹了口气,“现在想来,或许是那位早就盯上了主家。”   主家心善,担忧他们这些升斗小民会被这场祸事波及,才早早将他们摘了出去,只剩自己没落得好。   “这世道吃人.......”她伸出枯瘦的手拍了拍泊渊的胳膊,“泊渊大侠,我知道您是个好人,大家也都知道主家冤屈,但民不与官斗,但凡露出个念头,便要被碾在土里烧成灰啊。”   “金鲤没有死。”泊渊轻声说,“他还活着。”   刚刚还满面悲戚的老人忽然变拍为抓,她紧紧地抓着博渊的胳膊,压低了声音问:“真的?!”   不等泊渊不用回答,她又用更细小的声音说:“那您赶紧带着主家逃吧,离儋州越远越好,离那位越远越好———主家有的是挣钱的能耐,就算在别的州府东山再起,也会顺顺遂遂的!”   主家最初招揽他们的时候还是个未及冠的少年,活泼神气,灵动点子多,当时他们还惊讶于未来东家这般年轻气盛,疑心是哪家不知人间疾苦的小少爷,言语态度之间颇有几分犹豫不信,最后也都在主家的手腕下心悦诚服。   “您且在这等我片刻。”老妪松开泊渊转道去了屋内,过了一会儿取出个小匣子塞给他,“这世道啊,没钱是万万不行的。”   主家给的遣散费她都留着,一文都没有花用。   她说:“那位贪婪,主家就算在他手里侥幸逃脱,想必手头也不如往日宽裕。”   “我身上钱财不少,不会苦了他。”泊渊推拒了那个有点沉甸的匣子,“您最后一次见金鲤......他还好吗?”   “不太好。”老人微微摇了摇头,“脸色白得很,像生了一场大病。”   *   【金焕之怎么会卷入到这件事里来?】20863纳闷道,【你不是给了他遣散费,让他离儋州远远的吗?】   一年前泊渊向金鲤辞行,他前脚刚走,后脚宴明就悄悄跟了上去———泊渊的人生轨迹在他的介入下有了轻微的偏移,但死劫依旧存在,他命中注定会在返回山谷时被他的仇人围攻袭杀,而宴明不能告知,只能隐晦地提醒。   因为他一旦据实以告,在命运的推动下,死劫不仅不会消失,还会换成宴明无法掌控的新危险,对泊渊而言或许更糟糕。   在他出发前,宴明给了他一把一指长的迷你金算盘,算盘框架用了上好的紫檀木,串着一颗颗金珠,下方最角落的一颗珠子只包了一层金皮,里边裹着鳞片的粉末。   在养殷容的那段时间,宴明发现套装上的装饰一旦被拆卸转交他人,虽然会提高套装的磨损度,但会像GPS一样好用,还能持续很长一段时间。   泊渊的武力值高,宴明如果跟的近了容易被发现,跟的远了又容易弄丢,他思来想去,干脆变回套装的原形,强行拔了两片鳞片———感谢一些小小的BUG,扒鳞片一点都不痛。   这两片鳞片一片被他磨成粉末填到金珠里,嵌在了算盘上,一片藏在了他给泊渊准备的回山谷的礼物中,算是做了个双重保险。   在确定泊渊被袭杀的那天,宴明借助自己开酒楼当铺时了解的一些暗线,七弯八拐地给泊渊的师父递了一封信,借了一些本该只有泊渊和他师父两人知道的事来取信他。   宴明早已备好了一些武器,在泊渊重伤濒死从那山脚下逃走时,拦了一拦那些追杀他的人。   有些武器需要人为驱动才能发挥最大的威力,于是在血腥之中,锦鲤套装的磨损度不断上升。   那天山脚树林里的血腥味浓厚到令人作呕,即使20863给他开了保护措施,也依旧有些漏网之鱼,【浮沉镜里天】没有武力值,那些漏网之鱼他无能为力,只希望泊渊命不该绝,他师父的动作也够快。   所幸信递出去后泊渊的师父大概就没有犹豫过,于是很顺利地接到了人,解决了尾巴回了山谷,一直在宴明脑海里滴滴滴响着、和催命似的天道警告终于戛然而止。   那时锦鲤套装【浮沉镜里天】磨损程度已经高达87%,就算自然使用也熬不过一年———磨损程度越高,使用时间越短。   宴明摊开自己的手,满手都是深深浅浅的暗红,手背上甚至出现了一小块一小块扇形的橙金色鳞片,套装损坏程度超过80%,使用者精神力匮乏,就会显示出套装原型的一些特征来。   给这片血腥味浓重的林子收了个尾,宴明拖着疲惫的身体往深山中走———他得找个暂时安全的地方修整,等待精力回满之后用精神力压下这些浮起的鳞片。   上山的途中,他遇到了文安王的打猎队,这位素来喜欢求长生之道又喜好享乐的王爷不知为什么突然带人来了鄞州和儋州的交界处,然后撞上了实在没有力气躲开的宴明。   手背上的鳞片已经被他用撕下的布条缠上,但文安王看见宴明的那一刻,眼中却还是浮现出了看猎物的目光。   宴明起先不知道为什么,之后才知道,套装损毁程度过高所带来的反噬太强了,宴明和他对视的那一刻,脸颊上出现了一闪即逝的橙金色鳞片。   一国王侯对一个普通商贾感兴趣,想知道他的身份自然有千百种方法,回到跃金楼,宴明发现自己的食客中多了些文安王府的麾下在盯梢,并且一日多过一日后,他就知道这个套装大概走到了要结局的时候。   泊渊人生轨迹中最大的死劫已过,他大可以趁文安王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走了之,但宴明有些累了。   反正都是要报废,不如让套装报废的更有意义一些———文安王一定在殷容那孩子的清算范围内,倒不如他帮殷容一把。   于是宴明装作没有发现,一个一个遣散了跟随他打拼了三年的掌柜们,后续或许是被发现了吧,但看在他没有逃,像是认命了的份上,文安王没有多加为难。   最后被遣散的是金焕之。   这个他三年前和泊渊一起从湖里捞上来的可怜人一直对他言听计从,这是他第一次和宴明唱了反调。   他说他不走。   “留下来没有意义。”宴明说,“你的报恩结束了。”   三年前他救下泊渊的同时也救下了金焕之,帮他在衙门上下打点,查清了冤案,让他的父母入土为安,又从人渣手里救回了他奄奄一息的妹妹,给了这兄妹俩一个栖身之所。   他收下了金焕之当掌柜,他老实本分,细心聪明,可能是因为遭了变故,日常沉默寡言,不过安排给他的工作他都能做的很好,对于这样趁手的下属,宴明非常喜欢,跃金楼和浮光当能在儋州开得这样红红火火,金焕之也有不小的功劳。   “这三年辛苦你了。”宴明当时拍了拍他的肩膀,看着他怔愣的神色,将遣散费悄悄加了一些,好歹勤勤恳恳给他打工三年,又坚守到最后,得好聚好散不是?   他开了个玩笑:“以后自己带着妹妹出去开个酒楼吧,不过别在儋州开了,这儿风水不好。”   当时金焕之问他:“我一定要走吗?”   宴明只想麻溜地将人送走好安排后事,闻言不假思索道:“你们都走了我才能自由。”   他有些不明白金焕之为什么在这句话后红了眼眶,可能是金焕之一直觉得自己是他的得力下属,结果被他当累赘后伤心了吧。   金焕之最后坚强地没掉眼泪,让宴明狠狠松了一口气。   他取走了宴明给他准备的、所有掌柜里最丰厚的遣散费,带着他的妹妹连夜离开了儋州。   宴明当时还感慨过金焕之的执行力,这能耐当年要是跳湖死了,还真是一大损失。   将这三年一起和他打拼的人都安排好,锦鲤套装挣的钱还没有挥霍完,宴明不想便宜了文安王,干脆花了大价钱打点,托人将这笔钱换成了粮草衣物捐给了边塞———秦曜他们养着那么多张吃饭的嘴,经济压力挺大的,能缓解一点是一点吧。 第19章   宴明和文安王府,细究起来着实有段不浅的孽缘。   殷容登基的那一年,宴明通过不间断地下池子,总算辛辛苦苦地凑出了一个五星套装【岁晚忽作龙蛇升】,当时宴明的六星神明套已经报废了将近两年,这套是他截至目前,手中品质最高的一套。   在卡池里抽出来的套装,只要和精怪沾边,在集齐后都会自动生成一个没有记载的技能[化原型]———消耗一定精神力,可以将自己短暂变为套装里对应的生灵。   比如四星套装【浮沉镜里天】,穿戴后在有水的情况下,可以暂时变成一尾漂亮的锦鲤;   比如三星套装【青鸟明丹心】,穿戴后在感知到危险的前提下,可以变成一只圆滚滚的、飞得慢慢的青雀。   而且宴明还发现了一个换装系统的小BUG———   这种类型的任一套装如果处于原型模式,系统程序就会自动接管,模拟这类生灵的生活习惯,宴明就能被解放出来,换个套装去别的目标那里做任务,如果有什么系统程序无法应付的情况,还会短暂地将他的意识召回来应对,十分智能。   宴明靠着这个BUG双开,切换得相当丝滑。   那时殷容初登大宝,年号“景明”,顾铮的死劫也在殷容登基后刚刚过去,和这位神经病周旋到筋疲力尽的宴明便迫不及待地想要死遁———这种强烈的欲/望在他凑齐五星套装【岁晚忽作龙蛇升】时达到了巅峰。   【岁晚忽作龙蛇升】是一个挺特殊的五星套装,全套穿戴后没有被默认的[化原型]附加技能。   当时宴明以为是套装出了问题,差点让20863报错,直到他将套装的所有介绍都翻了一遍,才发现附加技能消失,是因为套装对应的组合技多了一个———   【岁晚忽作龙蛇升(五星)   鹅溪清丝清如冰,上有千岁交枝藤。藤生谷底饱风雪,岁晚忽作龙蛇升。   风雪锻青藤,一朝生灵化雪蛇,雪做魂来冰作魄,何日生血肉?何时识爱憎?   若要蛇生角,若要鳞成蛟,若要龙腾空,红尘历一遭。   套装技能:全套装部件下附带技能[谋略],十二时辰内每日可主动开启一次,每次持续时间一刻钟,套装十米范围内,生灵对套装拥有者信任程度越高,技能效用越大。   注:隐藏技能无法使用,替换为新技能[灵蛇衔珠]。】   可能是因为【岁晚忽作龙蛇升】这个套装的设定背景是青藤化雪蛇,变回原型无法判决到底是藤木还是白蛇,才取消了隐藏技能,并进行了补偿。   宴明抽了那么多个套装和散件,还是第一次见双组合技的卡面,他兴致勃勃地点开,发现[灵蛇衔珠]这个技能是双开身份———不是之前卡BUG的那种双开,而是真正意义上地固定两个身份。   【[灵蛇衔珠]   蛇衔宝珠报君恩,身沐月华得作人。   使用此技能后,可独立使用另一套装活动,并通过思维进行双向操作,可自行中断,冷却时间365个自然日。   注:此技能对精神力要求较高,技能使用期间,除主套装与锁定套装外,请勿开启其他套装,如若开启,后果自负。】   这个套装最重要的组合技名为[谋略],宴明看到技能的名称就果断敲定了用它开启秦曜的任务———不愧是他辛辛苦苦抽散件组出来的套装,简直再合适不过了!   至于二技能[灵蛇衔珠],宴明一开始预备着好好挑个新身份去和他的任务对象四交朋友———泊渊和秦曜作为最后两个任务目标,人生轨迹中的死劫只相隔了不到一年,一起推进度更快。   理论上来说,这是很完美的衔接,但坏就坏在青雀还没死遁前,四号目标泊渊先出了意外。   为了保证这位任务目标的生命安全,宴明不得不仓促启动技能[灵蛇衔珠],在泊渊濒死前强行用四星锦鲤套【浮沉镜里天】去救他的小命。   ———宴明当时被传送到了一个很深很大的湖中心。   这个湖在儋州极有名气,湖边白日常年热闹,晚上却寂冷无人,传说湖中的水鬼会在半夜三更悄悄从湖中游荡到岸上抓替身。   泊渊似乎是为了救一个轻生的男人,但不知为何自己也跟着出了意外。   因为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宴明既不能打乱青雀那里死遁安排的关键,又不能将半夜和白蛇讨论紧急军情的秦曜赶走,他不得不顶着充满整个意识的狂响警报,提前开了技能选了套装过来救人。   强行三开,泊渊和那个“轻生”的年轻男子的小命是救下了,宴明的损失可大了去了。   三开带来的反噬导致被顾铮缠着脱身不得的的青雀忽然莫名昏厥,而作为承担另外两个套装压力的主套装【岁晚忽作龙蛇升】当着秦曜的面吐血不止,直接坐实了“病秧子”的传闻。   至于将泊渊救下的锦鲤套虽然面上没什么事,但套装的磨损程度一下拉到了30%,使用寿命大大锐减,湿淋淋从湖里爬出来的宴明那时的怨气比水鬼都大。   [灵蛇衔珠]技能可以将锁定套装定点投放,另外两个套装都离儋州十万八千里,除了用这个技能并违规三开外,无他法可解。   宴明浑身上下湿淋淋的,被夜风一吹只觉发冷,但比身上更冷的,是他拔凉拔凉的心。   如若开启,后果自负———这后果是不是太严重了点!   当时的泊渊躺在地上傻愣愣地看着他,宴明瞥见后简直气不打一处来,任务目标生命危险解除,他也懒得留在这里,抬步就往外走,结果又被地上昏迷着另一个人绊了一下,摔了个大马趴。   宴明清楚地听到身后传来泊渊忍俊不禁的笑声:“噗——咳咳,多谢这位侠士好心搭救,夜晚寒凉,湿衣伤身,我帮侠士烘干一下衣服吧?”   宴明冷冰冰地回敬他:“不用你管。”   然后紧接其后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泊渊:“噗哈哈咳咳咳———”   宴明:“.....”   那个算是被他们俩合力救下的男子名金焕之,因为文安王府一个小管家的算计而家破人亡,自己也被迫“轻生”。   这是他和泊渊的初见,也是金鲤和文安王府孽缘的开始。   ......   【你突然开始默写这些罪证干什么?】20863在宴明的意识里疑惑道,【文安王不是都快挂了吗?】   [快挂了,但又没暴毙。]宴明回答,[他的罪证还有用。]   20863:【哦。】   银色小光球在自己的内部掏了掏,抛出一张发光的长清单,嘿嘿道:【你作为金鲤时收集的那些证据我都复制了一份,本来是准备留作纪念的,现在正好派上用场!】   宴明愣了一下,随后笑道:[谢谢。]   【不客气。】20863喜滋滋道,【你是我带的第一个宿主嘛!】   无论是什么第一次,都很有纪念意义的!   有了20863提供的系统清单,宴明写起罪证来就更顺手了,等将所有的罪证都一一列清,太阳快都落山了。   宴明揉了揉酸痛的手腕,看着手里满满当当的十页纸,不由感慨:“没想到还能有再用上的一天。”   当年为了保证文安王不会对金鲤熟悉的人下手,他收集的罪证衡量再三后终究没有一起递出去,而是分成了很多批,在金鲤消失半年后,安排好的人陆陆续续将这些证据提交给不同的清廉官员。   他不知道这些证据是否都送到了,收到证据的官员又是否敢于将这些证据上达天听,他当时只觉得走前尽人事听天命,没想到因为滞留,兜兜转转还是由他重新再写了一遍。   20863问:【你这次打算将证据递给谁?】   [当然是鹤卿。]宴明吹了吹未干的纸页,[殷容信任他,就由他的手递上去。]   文安王在儋州一手遮天,他的心腹做下的恶事足够他们死上好几个来回,一旦明月庄那些人罪人的身份坐实,那金焕之的案子就不属于民杀“权贵”,恶劣程度要降上好几个等级。   再证明“毒”与金焕之无关,就能利用律法中的罚银制度,出钱将人捞出来,如果不能证明,至少也能将死刑改为流放。   宴明将这十页墨迹干透的证据折好,塞进一个厚厚的信封里。   等鞋子【看取莲花净】的冷却在今天半夜到期,他就去将这封信送了吧。 第20章   地下空气流通不畅,墙壁上油灯的光在气流里摇曳出昏昏沉沉的狰狞模样,走过狭长的通道右转,尽头的一间牢房里,还算干净的稻草堆上躺着一个穿囚服的人。   “哗啦———哐当!”   门上盘着的粗大锁链被人一圈圈取下,沉重的铁链被丢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   “吱呀———”   穿着狱卒服饰模样的人举着火把殷勤地推开大门,照亮了门后囚室的方寸之地。   “鹤大人,这便是金焕之。”狱卒说,“依大人的吩咐,我们未曾苛待他。”   稻草堆上的人许是被这交谈的声音惊醒,他睁开眼,慢慢拨开遮挡在脸颊上有些蓬乱的头发,在牢狱中待了许久,即使没有被为难,却也没有被特意照顾,所以他整个人脏乱且消瘦。   金焕之用手臂撑着自己,慢吞吞地从稻草堆上坐起来:“到时间了吗......”   早在写下那份认罪状时,金焕之就知道自己命中注定的未来,只是有些意外这位判了他死刑的大理寺正,竟然会在他死前来送他一程。   他有气无力地说:“犯人走前都有顿丰盛的断头饭,我的断头饭,竟然是鹤大人亲自来送?”   “我不是来给你送断头饭的。”   金焕之看到这位大理寺正从狱卒手里接过了灯盏,又低声吩咐了几句,那狱卒便点头哈腰地退出了这间牢房。   金焕之的手下意识抓紧了身下脏兮兮的稻草———难道他的供词里还有什么纰漏?   鹤卿弯腰将油灯放在这间牢房里唯一的狭小桌面上:“我只是来告诉你,你不用死了。”   鹤卿似是浑然不觉自己丢下了多大个平地惊雷:“你想保的人,来大理寺盗取了这件案子的卷宗。”   大理寺的防守究竟有多严密,在这里待了好一段时间的金焕之门清,这位大理寺正雷厉风行,想从他管辖下的大理寺盗取机密,就算泊渊大侠的功夫好,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金焕之咬紧了牙,但脸上那一瞬的怔愣和眼神中的担忧却已经泄露了他心中所想。   “你之前的设计很精妙,或者说,你很了解我。”   天子登基后有意肃清兆丰风气,所以私底下安排了人将一些有名的案子传扬,借此警告一些偷偷摸摸的蟊贼,震慑胆大包天的歹人。   案子在传扬的过程中定然会被人夸张,也会因此失真,但若是有细心的,也能从这些案子里琢磨出些擅长断案的官员们各自的习惯与专精的方向来。   比如金焕之认罪状里所写的作案手段堪称严丝合缝,逮住他也费了极大一番功夫,只是并非自己亲手做下的恶事,无论再怎么遮掩,细微处总会觉出不妥来。   若这案子真由金焕之一力犯下,就不可能会有同伙夜入大理寺只为盗取卷宗———认为他有冤屈但手中又无证据为他翻案的人,才会这样铤而走险。   因为要事先知晓他在卷宗里认了什么罪,才能依着这些罪名去一一推翻。细数金焕之的生平,便能很轻易地锁定夜入者的身份了。   鹤卿叹道:“泊渊......可惜了。”   模棱两可,次序颠倒,攻破人的心理防线,向来是大理寺最擅长的手段。   金焕之在牢里浑浑噩噩分不清白夜,对时间的流逝几无概念,眼见着要成功的事陡然间又生了变化,自然做不到像一开始被逮住时那样言语清晰,逻辑流畅。   他说:“我已经认罪了,您还要怎么样!”   “您破了我这桩大案,有了名声,有了当今天子的信任———”金焕之劝他,“何必自毁根基?”   即将被执行死刑的犯人劝主审官一定不要放过自己,委实有些荒谬。   定了性的案子若再翻案重审,哪怕从头到尾经手的都是同一人,也会有碍声名,使颜面受损,若是再严重些,被怀疑了自身的能耐,连仕途都会受影响。   “若是我判错了案子,自该接受惩罚。”鹤卿温声说,“无论是什么后果,我一力承担。”   仿佛是看透了他心里在想什么,鹤卿又说:“即使你今日便寻死,我该查的依旧会查。是非黑白,对错苦衷,都不是阻碍律法公正的理由。”   *   半夜的时候,鞋子附带的技能【看取莲花净】终于过了翻倍冷却期,宴明却不由得犯了难。   前夜才刚闯了大理寺,现在大理寺的巡防究竟有多严密,他简直不敢深想。   20863幽幽道:【咱们去大理寺算自投罗网吗?被抓到了能减刑不?】   宴明:[说点好的。]   20863:【那我祝你一定能顺利地把证据送到。】   这祝福听起来更像flag了。   在脑海里计算着究竟送到哪里更合适,直到宴明熟练地绕过了守城兵,翻过了兆丰的城墙后他才想清楚。   这证据不能送到大理寺,也不好送到延福巷的旧居,干脆送到殷容给鹤卿赐的宅邸里去吧。   [20863,实时地图。]宴明在意识里呼叫系统,[能扫描出哪里是鹤卿的宅邸吗?]   20863在身上掏了掏,拖出一张发光地图抖开:【找个地方站着别动,等我五分钟。】   宴明找了个无人巡防的巷道死角,躲在阴影里安安静静地等待,五分钟后,他脑海里浮现一张平面地图,硕大的红色箭头指明了方向。   宴明跟着箭头七拐八弯,走到了东边靠近皇宫的朱紫巷,这条巷子青石平整,路面宽阔,从巷口开始便丹楹刻桷、雕梁画栋。   20863和宴明在此时的脑回路出奇地一致了———这么多装饰品,翻墙容易多了!   朱紫巷的巡防比延福巷要翻了至少两倍,一人一统贴着墙角边的阴影,狗狗祟祟地小心潜行,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到了这条巷子的倒数第三家———【鹤宅】。   鹤卿宅邸外立面的风格和这条街道高度统一,看起来很像他多年前随口给殷容建议的城市外观美化的直接落实。   当世轻功的均值十分好用,踩着外立面上的装饰,宴明无比丝滑地过了围墙,没弄出一点多余的声响。   鹤卿似乎并不在家,院中装饰用的石灯柱里并未点上蜡烛,整个院子都黑漆漆的。   宴明虽然拥有了轻功,但并没有内力才会附带的夜视能力,只能在院子里摸黑向主院走。   [鹤卿也太节约了吧!]宴明在意识里给20863吐槽,[咱稍微点一两支蜡烛不行吗?火把也成啊!]   【虽然要摸黑前进,但宅子里没人啊!】20863乐观道,【这一块在地图上都是黑的!】   [不幸中的万幸吧。]宴明从一处竹林里拐出来,迟疑地问,[你有没有觉得......花香怪怪的?]   鹤卿素来爱淡雅清新的香,但这处院子里到处摆满了盆栽的栀子花,挨挨挤挤,花香浓烈扑鼻,宴明摸黑的时候还踢到了一个花盆,吓了他一大跳。   【我是系统,没有嗅觉。】20863说,【也不能分析空气成分。】   宴明一开始考虑过直接将写了证据的信丢在院子里,但又怕扫洒的仆役看见后不当回事,又或者更糟一点,院子无人清理,信在这里毫无作用。   思来想去,他决定放到鹤卿书房的桌上———自己桌上平白无故多了点东西,总归是要查看的吧?   鹤卿的宅邸宴明白天没来过,也不知道院子里究竟是怎么设计的,正常走路不是撞这就是撞那,今夜乌云遮蔽了月光,能见度极差,宴明的脚尖相当受创,疼得他龇牙咧嘴。   [一旦使用技能,对应部件的外观特效既不能遮挡又不能隐藏。]宴明看着自己鞋上那亮闪闪的花纹,实在忍不住磨牙,[都这么显眼了,还不能照明当手电筒用!]   20863淡定道:【卡BUG弄出来的六星套装呢,凑合用吧。】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精神高度紧绷,宴明在摸黑爬台阶的时候忍不住晃了晃,莫名感觉腿有些软,还有些晕眩。   他下意识地抬脚往前走了一步,头直接撞上了柱子,发出“砰”的一声响。   “嘶———”宴明倒吸一口凉气,伸手疯狂揉额头,人瞬间清醒了不少。   他忍不住喃喃自语:“我有轻功,为什么要摸黑走?”   20863:【我以为你不想引人注意?】   宴明在意识里回复:[......可这没人。]   按他的性格就算看不见,也应该在进到院子里后直接寻找黑暗中勉强能识别的最高点借力,赶紧到书房放下信就走,而不是在黑暗里磕磕绊绊。   宴明晃了晃脑袋,感觉似乎有什么在他进了院子后就在干扰他的判断。   他运起轻功靠近书房,越是靠近栀子花的香味就越浓郁,不知道是不是闻久了嗅觉出了点问题,宴明竟然还隐隐约约闻到了一丝药味。   在要推开书房门的那一刻,宴明心中涌上了些许不安,他和20863说:[我觉得有点不妙。]   他脚步一顿,选择将信夹在门和门槛的夹缝之间,没有推开那扇门。   可能是宴明的情绪感染了20863,它也莫名觉得有些不安:【要不跑吧,我这次不立flag了!】   一直和它说话的宴明第一次没有回复它———   宿主失去意识,系统自动切断外界感知。 第21章   乌云吹散了月光,露出楼阁一角,有人执着灯,从廊下徐徐而来。   灯笼照亮了月色与暗影的分界,檐角雕花的影在台阶上盛开,时不时攀上在风中翻卷的衣袍。   鞋靴落在木板上的声音和着由远及近的光晕,惊破寂静夜色,照出书房的门前、半蜷着的昏迷青年。   “咔哒———”   满庭院的栀子花香中,素色灯笼被放在栏杆边,浅黄的光晕点亮这一片,又消失在略远处模糊的黑暗中。   月色混合着透过薄纱的烛火,照亮昏迷着的青年的眉目,半长不短的黑发遮掩了小半面容,依然不掩风姿。   鹤卿的目光久久的落在那张脸上,像夜色里寂然无声却笼着月光的孤寂湖面,偶有的波澜,只生出满湖碎光。   他弯腰拨开些许黑发,冰凉的指尖划过温热的肌肤,露出一张熟悉中带着些许陌生的面庞。   他唇角弯了一下,却最终没能笑出来,只剩眉眼寥落。   阿玦。   他的......阿玦。   世间之事或许总难圆满,看他身不由己,比失而复得更令他心如刀绞。   那天阿玦身上处处是破绽,只是他沉浸在重逢的喜悦里,不想、也不愿去想———   直到阿玦带着伤也要逃离他身边。   他脚上的僧鞋纵使没有那步步生莲的花纹,也终究瞒不过有心人,就像今日一样。   被夜风一吹,鹤卿的手更冷了,他将自己的手收回来,低垂着眉目,在月光与满院的花香中,轻轻解开了自己脖颈下的系带。   犹带着体温的薄披风被裹到了昏迷着的青年身上,鹤卿抱着他起身,青年的头靠在他肩上,温热的呼吸喷吐在颈侧,有些痒。   鹤卿不由得收紧了他抱着人的手。   和书灵时期不一样,现在的阿玦有呼吸、有体温、有像人一样的心跳。   灯笼被孤零零地留在原地,它的主人取走了那封夹在门槛与门扇之间的信,抱着怀中的青年踏着月光离开了此处,没有走向府邸外,也没有走向那花香淡弱处,而是像那花香馥郁的深处停留。   开的热烈的栀子花在月色下挨挨挤挤,雪白连绵,鹤卿抱着青年停在这片连绵的中心,月光落在他的眉梢眼角,像是结了一层不化的寒霜。   他在原地坐下来,怀中人的重量全压在他怀里,隔着春衫也能感觉到温热,像是一场不真实的梦境,鹤卿的手不由得揽紧了些。   或许服食了解药也不能完全抵抗这与花香杂夹在一起的药性,鹤卿竟然有些倦怠。   若此时,地老天荒。   乌云数次遮蔽月色,在最后一次收敛起月光时,天际炸开明亮的“烟花”,预示着另一处也收网。   鹤卿垂眸,低低地叹了一口气,他自袖中取出一物,拉开引信,夜色中绽开另一朵“烟花”,遥相呼应。   空的纸筒被弃置于地,在月亮被乌云纠缠的空隙里,鹤卿揽起青年的肩膀,于黑暗中,在他眉心落下一吻,一触即分。   等栀子再衔出月光,青年的面庞已经被略为宽大的兜帽挡了个严实,鹤卿抱着他,踏出了这片罗网。   *   “大人———”   平素安静的鹤宅大门洞开,夜间安静的朱紫巷灯火通明,火把连绵着,照亮披盔覆甲的兵卒。   为首的人见他抱着遮挡的严严实实的人出来,眼中闪过诧异,但官场上从不乏聪明人,在官场上混得开的,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   许是夜间寒气有些重,鹤卿的嗓音听起来喑哑:“抓到了,回吧。”   “启禀大理正......”禀报的人有些犹豫,“另一个抓到的人暂时被卫尉寺扣押了,顾大人说———”   “———说请鹤大人把另一个贼子也交出来。”   马蹄声撞破寂静的街巷,有人纵马从向巷后绕了出来,人未到声先至,“响箭升空,贼子落网,辛苦鹤大人配合这一遭了。”   顾铮绯色的衣衫在火光中猎猎,他骑在高头大马上,脸上带着散漫的笑,语气却不容拒绝:“来人,带走!”   跟在他马后来的夜羽卫正欲前行从鹤卿怀中接过人,但这位素来温和、少与人冷脸的大理寺正只在火光之中冷淡地瞥了他一眼,他的两侧涌出大理寺巡卫,在双方之间划出泾渭分明的界限———   竟然是打定了主意不放人。   “鹤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顾铮在马上眯了眯眼睛,目光落向鹤卿怀里遮挡得严严实实,只连发丝都未曾露出的人身上,“想徇私?”   “此人与我大理寺之前一桩案子有关,自该由我大理寺带走。”鹤卿唇边温和的笑意已经隐去了,“卫尉寺插手,不妥吧?”   “不妥?我倒觉得妥的很。”顾铮一扬马鞭直指他怀中,“哪位贼子是被官员这样细心妥帖着抱出来的?知道的是贼子,不知道的———”   他拖长了音调:“还以为是鹤大人犯了事的心上人呢。”   鹤卿面上的神色看不出半点端倪,顾铮却就着这个联想咄咄逼人:“若真是鹤大人的心上人违反了律法,鹤大人可还能做到铁面无私?”   “若我的心上人触犯大殷律法,我自会按律处置。”   折功相抵、罚银赎罪,他会在律法允许的范围内,最大程度地为阿玦减罪。   “无论罪行轻重。”鹤卿道,“个人私情,不该凌驾律法之上。”   若阿玦当真罪无可恕,他会为阿玦收敛骸骨,百年之后,黄泉之下,再向阿玦赔罪。   “好一个铁面无私!”顾铮拊掌赞叹,“希望鹤大人说到做到。”   “不过今天人我得带走。”顾铮话锋一转,“卫尉寺有巡行宫外、纠察不法之责,这两位歹人一位夜闯官员宅邸,一位夜探死牢———这种不法之事,似乎不在大理寺的职权范围内。”   “被闯了宅邸的是我这位大理寺正,夜探的死牢也是我大理寺的监牢。”鹤卿寸步不让,“又如何与大理寺无关?”   眼见鹤卿打定了主意不交人,顾铮也没了与他纠缠的耐心,这件事其实双方各自有理,全看哪方愿意后退一步来息事宁人。   顾铮在马上一挥手:“带走。”   “铮——铮———”   围着鹤卿的大理寺巡卫竟然纷纷抽出了刀剑,火把为刀锋剑芒镀上一层暖色。   鹤卿至少掌握了一半大理寺的巡卫,今晚能被他带来接应的全是他的心腹,没有鹤卿的默许,不会对着同僚兵刃相向。   “我再说一遍。”鹤卿在刀锋之后,仰头和马上的顾铮对视,他的面容在火光之中显得尤为冷厉,“顾大人,卫尉寺插手,不妥。”   ......   那位鹤大人走了,一直浑浑噩噩的金焕之却开始焦躁不安,地牢的防守严密,栏杆之外只有着昏昏的光线,他无法知晓外界究竟发展成了个什么样子。   因为焦躁难忍,即使晚间狱卒送了饭,他也食不下咽。   狱卒分发完晚间的饭食没多久,地牢里便忽然多了许多人,透过木质栏杆的缝隙,能看到许多走来走去的官兵,步伐整齐下盘沉稳,放在军中怕都是一等一的好手。   金焕之坐在栏杆边一直看着,心间的不安越来越大,但他束手无策。   深更半夜的时候,打瞌睡的金焕之忽然听到急促的脚步声,透过栏杆的空隙,能看到两个狱卒模样的人抬着个架子,上面盖着脏兮兮的麻布,借着昏暗的光线,隐约能看出麻布下人形的轮廓。   坐了一段时间的死牢,金焕之也知道并不是所有死牢犯人都能挨到行刑的那一日,不少中途暴毙的犯人都会由狱卒在深更半夜里抬出去,或是一把火烧了,或是丢到乱葬岗。   两个狱卒抬着尸体走远了,金焕之却在此时没了睡意,他总有什么事要发生的预感,而这预感,在后半夜成了真。   他听到破空声,刀刃相加声,地牢里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他听到刀划破布帛,刀刃勾过铁甲,盾牌被砍中的闷响.......一切又在最后慢慢归于寂静。   淡淡的血腥味伴随着奇异的味道飘进来,充盈了整个地下。   金焕之旁边的空牢房被清理干净,似乎有人被压了进来,铁索一圈圈缠过栏杆。   大理寺死牢分隔的都是石头墙,他看不见墙另一侧的情况,只能等一切都安静后,才贴在墙边试探性地喊:“大侠?”   他没有直接喊出泊渊的名字,心里还存了些侥幸。   万一呢?万一这一切都只是作戏诈他呢?   但金焕之心里隐隐知道,他没那么大面子让大理寺调动精锐,就为演这样一场戏。   ......   宴明恢复意识的时候,20863也终于开了机连上了网。   宴明看着那有点熟又不那么熟的石头顶,再看看他同样有点熟又不那么熟的栏杆加铁索,默默地戳了戳20863,让它拿地图。   20863抖开地图,一人一统同时沉默。   20863的声音里透着心虚气短:【还、咱还真进大理寺地牢改过自新了哈。】   宴明揉了一把自己半长不短的黑发,再看了眼早就进入冷却期的技能,生生被自己给非笑了———套装使用和精神力挂钩,使用者一旦进入意识丧失的状态,附加在身上的部件便会失效。   他咬牙切齿道:[我真是谢谢你的祝福了,20863。]   20863:【嘿嘿,不、不用客气哈。】 第22章   在宴明和20863双双沉默的时候,地牢走道里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隔着地牢的栏杆,宴明看见他对面的牢房被打开,一个人被推了进去,比他牢门上还粗的铁链在门口足足盘了四五圈才落锁。   地牢的光线昏暗,隔得有些远,宴明没能看清对面牢房人的相貌,他只听到隔壁传来极其耳熟的声音:“泊渊大侠?”   泊渊......泊渊?!   这人怎么也被逮了!   顾铮那一句“月底斩首”是明晃晃的陷阱,却也终究成功地引了人上钩。   “是金焕之吗?”宴明听到泊渊的声音,“原来你没死啊,吓我一跳。”   泊渊行事一贯利落,白日离了禅心寺后,便四处使银钱打点,在傍晚的时候知道大理寺因为一些疑点将之前连环杀人案的案犯再提审了一遍,结果那案犯没挺住,死了。   除了一些生了病的尸体会被焚烧,绝大部分地牢里抬出来的尸体都会被丢到乱葬岗,明月庄连环杀人案的案犯也一样。   泊渊不信,又侧敲旁击了许久,才确定鹤卿这位大理正在白日来过一趟,待了许久才离开———人约莫就是这个时间段提审的,只可惜没熬住。   金焕之若是真死了,看在他这场忠义的份上,泊渊也得替他收敛骸骨,入土为安。   于是泊渊耐心地在大理寺外等着,等到半夜那些盖了麻布的尸体被抬出来,又被搬上车运往乱葬岗。   他悄悄尾随在运尸体的狱卒身后,看着他们将一具具尸体推到坑里,惊起一片食腐的鸟类,他们用木锹随意铲了几锹土,草草地盖在了尸体上后,便推着空车离开了。   确定他们不会再回来,泊渊才去他们之前待的位置,从坑边一跃而下。   尸体都倒伏在地上,面上污脏头发蓬乱,根本看不清面容。   泊渊没有想太多,随手翻起离他最近的那具,隔着囚服,他隐约感觉到了点细微的温度,就像这尸体刚断气不久似的。   但这么远的路程一路行来,刚断气的尸体也早该凉的透透的了!   几乎是感知到体温的那一刻,泊渊就立即撒了手,但已经彻底来不及了!   那“尸体”陡然睁开眼睛,没有第一时间追击他,而是抬手朝他撒了些什么,乌云遮蔽了大半月色,电光石火间泊渊根本没看清,因为其他的“尸体”也诈尸了!   这次大理寺的狱卒运了五具,不仅有三具“尸体”活着,坑里的一些阴影处,竟然还在陆陆续续“诈尸”!   深夜空寂无人的乱葬岗,摇摇晃晃的尸体,比志怪小说里记载的都刺激。   泊渊先是被不知名的药粉兜头一撒,又被这集体“诈尸”的场景一吓,真气都混乱了一瞬———意识到人为与下意识的恐惧,根本就是两码事!   “尸体”都是个中好手,就这一瞬的滞留,便集体一拥而上围攻,他们的身手比不上泊渊,但泊渊一是中了药,二是不想伤人杀人,一时间也脱身不得。   一具“尸体”取了响箭拉了引信,墨蓝的天空绽开一朵烟花,泊渊不和朝廷打交道,却也不会蠢笨到不知这响箭的含义———他再不脱身,这增援转瞬就要来了!   那药粉也不知何人配就,药效惊人,真气运行得越快,效果就越强,泊渊打着打着便涌上一股困意,只觉手酥筋软,头晕目眩,在围攻之下渐渐显出落败之势来。   泊渊对大殷律法虽不算精通,却也并非一无所知,在不伤人不杀人,只是申冤手段激进的情况下,不会被判处死刑,但如果不想被流放,就需要出一笔堪称天文数字的罚银。   泊渊想了想自家师父这些年的积累,觉得赎一个他还绰绰有余,于是便干脆道:“不打了不打了,我认输!”   他停了攻击,和他打架的“尸体们”便也很有礼貌地停了手,从乱葬岗里摸出提前藏好的束缚犯人的镣铐,咔哒一下给他带上了。   “在乱葬岗里潜伏,我输的不冤。”泊渊晃了晃自己的手腕,露出一个无语的笑,“我说几位官爷,你们大理寺是不是敬业得过头了?”   几具“尸体”抹了把脸,大都沉默,只有看起来年纪较小的那位露出了一口大白牙:“职责所在嘛。”   他乐道:“逮住你———嘿!大功一件!”   旁边的“尸体”约莫是管着这些“尸体”的领头人,闻言淡淡地瞥了眼“小尸体”,“小尸体”朝他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呲着的大白牙瞬间消失了,装出一副沉稳可靠的形象来。   泊渊心态好的出奇,即使被上了镣铐也没有什么做阶下囚的自觉,只道:“要是我今天不来,你们不就白受这些罪了吗?”   “小尸体”看样子很想说话,只是收到“大尸体”警告的眼神,又把话默默地吞到了肚子里,在脸上化作一点“想唠嗑但不敢张嘴”的痛苦表情。   就这样一路沉默地到了大理寺所在的巷道,巷口灯火通明排兵列阵,泊渊察觉到了气氛那微妙的变化。   逮住他的官爷和巷子口的这些人......莫非不是一班人马?   他的猜测很快得到了验证,因为在两方隔得极近的时候,另一方竟想上前拿人,你来我往唇枪舌战间,泊渊也算是弄懂了这些“守株待兔”者的来路———卫尉寺卿顾铮的手下,也就是他白日里在禅心寺遇到的那个衣冠禽兽。   泊渊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要是落到那人手里,就那人小心眼的性格,他还能有活路在?   “你们能不能稍微给我松些镣铐?”泊渊诚恳道,“比起落到他们老大手里,我宁愿被你们鹤大人逮住。”   大小“尸体”都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没同意也没拒绝,只是在冲突起来的时候,有意无意护了他三分。   ......   总而言之,好一番折腾,卫尉寺的人没能带走泊渊,而是让他成功地进了大理寺的地牢“做客”,并与金焕之两者汇合。   两个人的牢房是错位的,但由于地牢中间的走道并不算宽敞,所以声音能听得很清晰。   一个是胆大包天的江湖客,一个是早将生死抛之脑后的苦命人,两人在地牢里旁若无人地聊起来,听得泊渊对面的宴明一阵沉默。   20863:【他们就没想过鹤卿为什么要把他们安排的这么近吗?】   宴明:[就是为了说给他听的。]   一唱一和,他之前怎么没发现这两人口才这么好?   他们俩仿佛不是在地牢而是在儋州,从城门附近的酥糕到摊上阿婆的糖水,从儋州特色习俗到街巷八卦,话题跳跃,像极了宴明那个时代的“已读乱回”。   与这两处一墙之隔的牢房里,记供正在奋笔疾书,桌上铜灯盏里已添了两次油,照亮旁边密密麻麻好几页纸。   鹤卿在另一张案桌上看那封他从门槛缝隙间抽出来的信,清隽的字迹极有条理地写明了一条又一条罪状,这十页罪状若是叠加起来,文安王怕是会被连削三级,甚至贬为庶人。   “他们的对话不用再记了。”鹤卿的目光依然在这些罪状上,头也不抬地吩咐,“带上东西,随我来。”   记供停了正在记载那些絮絮叨叨毫无作用的废话的笔,转身拿起提前备好的东西,鹤卿已折信起身,跨出了牢门。   越过拐角,他们聊天的声音越发清晰,泊渊正吊儿郎当地靠在监牢门上,和金焕之回忆跃金楼经典的招牌菜狮子头。   泊渊半阖着眼:“鹤大人终于舍得出来了?听够了?”   鹤卿与记供的脚步声并未做掩饰,在只有对话声的地牢里分外清晰。   “只是觉得有些无趣。”   鹤卿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掠过泊渊对面那间监牢,阿玦靠在墙角的稻草堆上半垂着头,看不清神色,他心中一叹,又默默地收回了目光。   泊渊嗤笑:“觉得无趣还听那么久?”   “有些东西还得劳烦这位侠客认认———”   鹤卿并未理会他话语里淡淡的嘲讽,而是示意记供将抱在怀里的物证盒子打开,盒子是木头的,底下垫着一块质感粗糙的布,布上摆着两枚有些破损的橙色鳞片,在灯光下光晕流转,不似凡物,“可识得?”   鹤卿看到刚刚还懒洋洋的人陡然起身,他的手抓住监牢栏杆那粗硬的木头,拴在牢门上的铁锁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哪儿来的?!”   那是金鲤的鳞片!   他见了那么多次金鲤的真身,他绝不会错认!   面对泊渊突如其来的爆呵,鹤卿却没有给他解答的意思,他只是拿起那个盒子,面向了金焕之:“文安王窃我主家血肉以求长生。”   那是金焕之认罪时写下的供词。   他说:“无论是什么,总不能死的这样不明不白。”   身后泊渊牢门上的锁链哗啦作响,鹤卿微微转过头:“还不死心?泊渊。”   “这只是两枚鳞片,又不能代表什———”   “鱼骨、鱼鳍、鱼鳞———”鹤卿用温和的声音报出一连串的名称,“还不够?”   泊渊眨了眨眼睛,他好像一瞬间不能理解这简单的字句,于是刚刚愤怒的表情凝滞在脸上,化作怪异的神情:“什......么?”   鹤卿:“他们似乎吃过一条鱼。”   简短的字句,最狠的刀。   “如果还想让作恶的人被绳之以法,两位最好配合我。”鹤卿合上盒子,掩住那两枚流光溢彩的鳞片,“毕竟活着从云端跌落与死后一切云散烟消———还是有些许不同的,对吗?”   哗啦哗啦的铁索声消失不见,只剩绝望的死寂。   夜晚寒冷的风卷过狭长的地牢走道,抚动着烛火,将影子扯成各种奇怪的形状。   过了很久,泊渊嘶哑的声音像从天边传来:“你......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什么,这不急。”鹤卿的目光落向泊渊对面的监牢,那里正困着他心心念念的人,“先拿出些诚意来吧。”   他说:“譬如先告诉我,那日和你一起去大理寺翻卷宗的人,是谁。” 第23章   泊渊以为鹤卿会问他文安王的现状或是秘密,但没想到鹤卿要的诚意,竟然是那天和他一起去大理寺,逃跑时还坑了他一把的神秘人的身份。   “我不知道。”泊渊说,“我不认识他。”   昏暗的光线中,泊渊看到鹤卿脸上的表情就知道他没信,他使劲闭了一下眼睛,却也掩不住藏无可藏的绝望,他声音嘶哑地说:“都到这个份上了,我没必要骗你。”   鹤卿用轻描淡写的声音说出“鱼骨、鱼鳍、鱼鳞”时,每一个字都比重塑经脉时的痛苦更烈。   ———还不够?   怎么可能还不够!   光是听到这几个字,他都想把那些尸体拖出来五马分尸后剁碎,让他们永世不得超生!   金鲤就算是条锦鲤妖,可他已经修炼过后化作了人形,和人没有区别!   他们吃人———与畜牲何异!   “有关文安王府我查到的一切我都可以告诉你,事无巨细,绝不隐瞒。”泊渊说,“但、我要———”   好像有人攥住了他的心脏,疼得他说不出话来:““鱼骨、鱼鳍、鱼鳞———所有的......遗骸。”   “大理寺的物证,只有这两枚鳞片。”攻心时可计策频出,合作后自应坦诚,“鱼骨鱼鳍确实存在,但人手一触碰,便会化作齑粉。”   刑部的人在发现人手触碰便会产生化齑粉这样的异象后,便找了物品隔开手指收敛,他们提交的物证并不止这两枚鳞片,但这些东西都在保存的过程中,悄无声息地化作了飞烟。   鹤卿记得他最初接到物证匣子时,里面还有一枚鱼鳍和三枚鱼骨,但这些东西最终也消失殆尽,这两枚流光溢彩的鳞片,也在这两日出现破损的迹象。   鹤卿说:“或许物件脱离主人本身,便留不住。”   留不住......   泊渊闭上眼睛,那两枚破损的鳞片不断在他脑海中盘旋,之前因为用力去抓地牢栏杆上粗糙的木头,些许木刺扎入了他的手掌,带来微弱的痛意。   从跃金楼与浮光当摇头摆尾的小鱼标记的替换,到熟悉面孔逐渐散于大殷各处,从和那场围攻一起消失的檀木金珠小算盘,到物证盒里破损的鳞片......好像有无形的手一点点抹去了金鲤在这世间存在的痕迹。   他的痛苦与绝望溢于言表,鹤卿看着,也难免有些许触动。   爱上这世间异于凡人的生灵,难道就注定没有好结果?   比如金鲤、比如阿玦。   只是他比泊渊幸运,泊渊所爱之人逝去的那样惨烈,而他心慕之人在时隔四年后,又兜兜转转重新回到了他身边。   “文安王在儋州一手遮天,无关痛痒的罪证数不胜数,我查到过一些重的......”泊渊惨然一笑,他缓缓松开手,整个人无力地滑下来,靠在栏杆旁,“景明元年的时候,他迷上了长生之术......”   泊渊开口说话的时候,站在鹤卿身后的记供便掏出硬壳的折本,用炭笔唰唰写字,这种记载的法子还是鹤卿初入大理寺时带来的,供犯人突然认罪的意外情况下记录使用。   文安王的罪名被一条条爆出,鹤卿一边听一边将这些罪名与那封信上的记载一一对照,泊渊报出的每一条那十页上都有记录,只是详略有所区别。   鹤卿越听心间便越是疑惑,这些罪证一般人难以收集,阿玦究竟是从哪里知道得这般详细?   更夫报更的声音隐隐约约飘过地牢外,哪怕地牢中有着说话的声音,也压不住越来越死寂的氛围。   “我知道的都说了。”因为长时间说话,泊渊的声音听起来更嘶哑了,“至于鹤大人一开始说的那个人,我的确不认识。”   “他大约也被抓了吧?”泊渊在被押送回大理寺地牢的途中见到了朱紫巷方向的“烟花”,又见到鹤卿不经意瞥向他牢房对面的目光,“鹤大人若想知道,直接问他便是了,你若不信,我可与他对峙。”   泊渊并非一年到头都留在儋州,说不定也有他不认识的、金鲤的友人想替他申冤。   小鱼那么好,接触过的人很难不喜欢他。   “对峙......”鹤卿顿了一瞬,“既然不认识,那便罢了。”   泊渊有些诧异之前还步步紧逼的鹤卿,这一瞬竟然这样善解人意。   他忍不住问:“你就这样信我说的了?”   两天两夜没怎么睡,鹤卿有些疲惫地捏了捏鼻梁,语气近乎叹息:“信,但也不全信。”   他只是刚刚有莫名的直觉———最好不要让泊渊见到阿玦。   哪怕沉浸在悲痛中,泊渊依旧有敏锐的直觉,鹤卿担心泊渊看出他对阿玦的在乎,让这个本就麻烦的案子更横生波折。   鹤卿道:“既然我们想做的事都是一样的,还请泊渊大侠这段时间好好配合我。”   泊渊点了点头,又问:“那个盒子......”   “暂时不能给你。”鹤卿知道他想说什么,拒绝道,“但我会安排人好好保管。”   泊渊不死心:“我拿着它坐牢也不行吗?”   “按照律法。”鹤卿说,“不行。”   “既然已经达成了合作,那泊渊大侠也不必待在此处了。”鹤卿继续吩咐,“我会安排人给你和金焕之换个牢房。”   鹤卿绝不可能在这段时间将他放出大理寺的地牢,但这样折腾来折腾去地换位置,泊渊也不太能理解,他本来想问,但考虑到鹤卿之前所说的“好好配合”,还是怏怏地点了头。   跟在鹤卿身后的记供有些奇怪为什么还要特意把抓捕到的犯人换牢房,但鹤卿这几年在大理寺积威甚重,让他将疑问压在了心里。   被带出牢房时,泊渊也没想着逃跑,只是好奇地往对面的牢房瞥了一眼,那人背对着牢门坐在墙角边,看不清脸,只觉得背影有些轻微的熟悉感。   “这位朋友,你也认识小鱼吗?”泊渊问,“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背对着牢门的人像是没听见,又像是懒得搭理,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带着他出来的狱卒低声警告:“地牢重地,噤声!”   ......   泊渊和金焕之都换了牢房,宴明的右侧与对面便都空置下来。   鹤卿已经够难应付了,面对泊渊在栏杆外的询问,宴明主打一个充耳不闻,直到泊渊被狱卒带走,牢房外才恢复了安静。   但宴明依旧没有转身,因为这片安静的空间里除了他自己,还有另一道呼吸声。   “咔哒———”   是钥匙插/入锁中的声音。   铁索在哗啦哗啦中被一圈圈解开,又被人丢弃在地上,宴明听到身后传来鹤卿的声音:“阿玦。”   ———这次连装都不装了。   宴明没有理他,他抱膝靠在墙角,目光虚无地盯着石缝中的落灰,仿佛那里有什么格外吸引人的地方。   衣料摩擦的窸窣声愈发近了,鹤卿从背后揽住了他,将头搁在他肩上,温热的呼吸喷吐在颈侧,让宴明下意识地想要颤抖。   “阿玦。”他声音里满含着温柔的眷恋。   像人一样的体温,和人一样的心跳。   这是他的阿玦。   20863小心翼翼地在宴明的脑海里提问:【那个、宿主啊,明明啊......你要不侧过头看看鹤卿的表情呢?】   宴明:[我不。]   他要将装自闭贯彻彻底。   鹤卿感觉到了被他环抱着的人的僵硬与抗拒,他低低地叹了口气,用温柔但不容拒绝的力道,想将人掰过来面对着他。   感觉到了手里那微弱的挣扎,他干脆起身,抱着人换了个方向。   宴·突然腾空·明:“???”   “我们好好谈谈,阿玦。”鹤卿在将人放下来后便盘腿坐在了他面前,一如当年他初次见到书灵时,那还留存着一点少年气,“逃避不是办法。”   鹤卿想起时隔四年多的、前几日那完全称不上愉快的见面:“是不是有人胁迫你?”   他看着青年环在腿上的手,那手紧紧地揪着衣衫,是防备又警惕的态度,眼神也一样。   他的心蓦然被刺痛了一下,随之涌上来的是更深切的自责与心疼:“抱歉,我不知道你还活着。”   四年多前东厢那场大火将一切都焚烧殆尽,只余下火中完好无损的证据,人人都说他有大福气大运气,免了有可能到来的牢狱之灾,得以平步青云。   可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锦绣坦途下是爱人的尸骨,阿玦大约是为了护着那些证据,才未曾从火海中走脱。   一切真相都随着那场大火烧成了飞灰,只留下日夜的梦魇,如陷泥沼。   如今幸得上苍垂怜再次相见,阿玦却似乎不再记得他。   “你可以信我,阿玦。”他如在河中挣扎的溺水行人,对着那唯一能救他的浮木伸出了手,“信我能解决这一切,好吗?”   警惕戒备的青年不知是被他的哪句话触动了,抬眼看向他,是和那日装出来的羞涩胆怯截然不同的冷淡:“我不是什么阿玦。鹤大人若是要找替身,怕是找错了人。” 第24章   之前听鹤卿和泊渊的对话, 倒是给宴明听出了灵感。   金鲤已经不在了,于是很多真相都随之模糊,金鲤多出一个泊渊不知道的好友, 难道不正常吗?   前几天敷衍鹤卿的状态处处都是破绽, 宴明干脆就不打补丁了,直接现编一个人设,而这个人设必须着重强调的一点就是———他不认识鹤卿。   他的行为不一定要刻意和阿玦完全区别开,因为之前扮演的五个身份每一个都或多或少有他自身可能都没注意到的相同习惯, 反正一切都推给失忆,爱怎么脑补怎么脑补。   这个决定从鹤卿进了牢房和他说话便做下,以他用那扎心的话刺人为开始。   【你再说几句,他得哭出来了。】20863幽幽道,【好狠的心啊。】   宴明:[那我现在给他自爆我就是阿玦?]   默默推算了一下后果的20863:【别乱来,咱俩谁都承受不起。】   在它的结果推算里, 它的宿主极大概率小黑屋, 它极大概率成为带第一个宿主就带出事故的废物系统, 双方两败俱伤。   20863静静地闭麦了, 默默让出舞台, 让宴明自由发挥。   如果说几天前伪装慌乱胆怯会让人处于被动,那么现在的警惕冷漠就会让人转守为攻。   “替身”这个词或许太过尖锐,鹤卿第一时间竟然不是觉得刺耳难听, 而是觉得茫然。   阿玦......为什么会觉得自己是替身?   他是世间独一无二的存在,永远不会有人能代替他。   “不是替身。”鹤卿那双形状漂亮的丹凤眼里起了水雾, 对外温润雅致的大理正红了一双眼睛,“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从伶牙俐齿到嘴笨舌拙,仅仅只需一个眼神和一句话。   “那就请鹤大人不要再对着我喊什么阿玦。”宴明看着鹤卿红了的眼圈,忽略隐隐作痛的良心, 继续用冷淡的声音说,“我确实是为了查明儋州金鲤的案子而来,不管大人信不信,他们的死因,不过是咎由自取。”   “世间生灵偶得日月精华,天地之造化,便会脱离本体,化作人形。”宴明淡定地编造,“天地既许他们诞生,便有偏爱之处,强行从他们身上牟利,只会妨害己身。”   鹤卿除了圣贤书,也读过许多杂书,知晓曾有“食鲤长生”的传言,那些鱼骨鱼鳍鱼鳞直白地展示了一个极其残忍的真相———   有人为了一己长生私欲,吃掉了一条化形的锦鲤。   “他们不是被人杀死的,只是死于自己的贪婪私心。”   “如果有擅长验毒的人。”鹤卿听到阿玦说,“去验一验物证上的那两枚鳞片,磨成粉末后兑水,和尸体上是同一种毒。”   套装是特殊能量,无法被包括人在内的任何生灵吸收,只要吞下肚,都会呈现出“中毒”的迹象,只是或浅或深。   他说的太过笃定,笃定到鹤卿根本生不出怀疑:“我会安排人去查验,可......”   他想喊“阿玦”,但又想起刚刚那个拒绝的态度,只将名字咽了回去:“———你为什么会知道的这么清楚?”   “游手好闲的无赖尚有三两狐朋狗友,金鲤难道不能有朋友?”   “你也不必去追问泊渊,他不知道我的存在。”宴明说,“我和金鲤相识,是在他到儋州之前。”   书灵在书中遨游四海,若是阿玦构筑书境,借由梦的牵引与金鲤相识,并不是一件奇怪的事。   阿玦四年多前消失于火海,金鲤三年前初至儋州张罗酒楼,他们的相识,确实该在金鲤入儋州之前。   鹤卿没有抓着这个问题不放,他只是问:“那从景明元年到如今,你在何处?”   是在与自己容貌相似的人身上借尸还魂后被那儋州金鲤藏匿,还是懵懵懂懂被诱骗,辗转流离受尽了苦楚?   直觉告诉他应是后者。   那儋州金鲤的消息也曾呈上他的案桌,说此人生得一副明媚好颜色,在经商上颇有天赋,为人仗义疏财,乐善好施,若是阿玦复活后被他找到,大约不会养成现在这样警惕又尖锐的模样。   “鹤大人,这与案件无关吧?”阿玦说,“我夜入大理寺盗取卷宗,只是不想无罪的人含冤而死。”   宴明大大方方地承认了自己就是那天晚上夜入大理寺的神秘人。   毕竟醒来后发现胳膊和掌心遮掩用的假皮都没了,伤口还被人重新上了药,在这件事装傻充愣便毫无意义。   文安的心腹因为贪求长生服食了锦鲤的血肉,因贪心得了反噬暴毙身亡,金焕之或许有报仇的念头,只是还没来得及动手便得知了他们的死讯,他误以为是许久未见的泊渊在复仇,为了保下唯一一位还活着的恩人,他做了一番设计,自己顶了连环杀人的罪名。   这案子涉及到一些“妖怪”,若非见过书灵的鹤卿,交到其他人手里怕是很难捋清这弯弯绕绕,或者说,很难相信这匪夷所思的真相。   宴明敢在这时破罐子破摔似的“自爆”,一是因为鹤卿定然会护着“阿玦”,他会想办法在不牵涉到妖怪的前提下以最合理的方式结案,并想办法在律法允许的范围内给他减轻罪名。   ———让鹤卿徇私枉法,那是不可能的。   宴明估了一下自己的罪和鹤卿的能力,估计他蹲个十天半个月的地牢,再交上一大笔罚银,就能安安全全地出来了。   如果案子实在圆不了,这种性质恶劣的重案定论后又推翻,必然会在殷容手里过一遭,“神明”陪了殷容十年,若真有人信这世间有妖,他必然是其中之一。   双重手段,双重保险。   宴明从没有考虑过自己折在这里的可能,他唯一担心的就是这张与其他马甲都有七分相似的脸———人的直觉有时真的很不讲道理。   他不愿意细说那四年多的空白,鹤卿没舍得逼迫他,攻心的手段在他人身上如臂指使,落到自己心心念念的人身上,分毫也舍不得。   阿玦的新身体瞳色偏浅,在牢房的烛火下如同鎏金,鹤卿注视着他的眼睛,忍不住想起曾经的过去。   书灵时期,阿玦的眼睛是墨色的,烛火之下有极淡的流转银芒,如盛夏的夜空点缀繁星,他大部分时间是虚无的,像传说中的魂魄一样可以穿透物体,但偶尔也会显出实体来。   显出实体的阿玦特别偏好毛茸茸的东西,所以东厢房的小榻上总是堆满了软乎乎的隐囊或绣娘做的小布偶。   大大小小、憨态可掬的小动物有的在书架上,有的在案桌上,有的挂在他的玉佩边,也有的趴在他的枕头旁。   有时他午间小憩一睁眼,胸口便放着个小布偶,表情或灵动或可爱,阿玦坐在他惯常用的桌边,听到他醒来时的动静,提笔回头对他一笑,东厢房的采光很好,有太阳时总是亮堂,阿玦沐浴在光里,半透明的发丝蒙着金色,温柔、明媚、灿烂。   东厢房面积不大,小榻和书桌隔得不远,他当时捏着那只布偶,恍惚好像听到了自己咚咚的心跳,还忘记了怎么眨眼。   阿玦经常笑他怎么每次午睡醒来都傻愣愣的,他也只跟着笑,但从不回答。   他会在阳光里轻轻揽入阿玦的发丝,书灵似乎很不能理解他这个爱好,但每次疑惑过后还是很快地显出实体,避免他一手下去捞个空。   书灵诞于书中,集万书之灵秀,连发丝也被灵气钟爱,一梳下去能从头梳到尾,顺滑到手几乎要握不住。   他会在案桌前为阿玦挽发,然后簪上簪子固定,阿玦总爱在这时摸头顶,因为没有镜子,经常会抓到他的手。   书灵的手是冰凉的,握的久了才能察觉到一丝暖意,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沾染了人的体温。   阿玦抽回手后就会抱怨簪上这个簪子后就不能随随便便虚化了,不然簪子掉在地上会摔碎,摔碎了又得买新的,费钱。   那些不算抱怨的絮叨听起来是那样的可爱,鹤卿很喜欢听。   阿玦总要他买些木的铜的,便宜又结实,摔在地上也不会坏,但鹤卿给他准备的发簪大多都是玉的,不拘好玉差玉,总归易碎。   阿玦心疼他挣钱不易,他便由这一点生了贪心———玉簪易碎,阿玦便会下意识地维持更长时间的实体,梦里相见固然很好,但他更喜欢近在眼前。   他不想要断续相见,他想要长相厮守。   阿玦的生命如此漫长,他不过是尘世中庸碌的普通人,他会老去,会随着时间逐渐在他的生命中淡化,可至少他活着的时候,阿玦在他的身边,一辈子的时间总归能改变些什么,阿玦身上会永远留下他的痕迹,在思考的方式里,在下棋的习惯中,在说话的语气里,无处不有他的影子。   过去的记忆如此鲜活,仿佛四年多的痛苦从未存在过,鹤卿下意识地伸出手,对面的人却在愣了一瞬后躲开了他。   到底是、不同了。   ......   在鹤卿伸手的那一瞬,宴明差点条件反射似的将头发拨过去方便鹤卿拿梳子———那五年的书灵当下来,他已经养成了习惯。   [也不知道这爱好是怎么养成的。]宴明忍不住在心里和20863吐槽,[书灵的头发是挺顺滑,手感挺好的,但我现在没带套装还是失忆状态,这就有点不礼貌了吧?]   他脑门上就差贴一个大大的“失忆中”标签了!   当书灵的那几年除了有点费脑子以外大体还算轻松,特别是有顾铮那个神经病做对比的情况下,鹤卿简直就是个天使!   对比顾铮那变态的爱好,鹤卿只喜欢隔三差五地薅着书灵梳梳头,简直正常的不得了。   20863也搭腔:【我记得你最后一年还吐槽鹤卿的审美有问题呢。】   [他的审美本来就有问题!]即使时隔四年多,宴明也依然记得清清楚楚,说起这事他就有点气,[书灵这个套装的眉眼真的很好看,特别有书卷气,他竟然还觉得书灵的眉目淡———还好我没答应,不然消失的时候不仅要掉玉簪还得掉点眉粉......噫,真不敢想。]   20863用之前系统里存下来的数据推算了一下宴明描述的那个画面,肯定道:【你说的对!】   一人一统和谐地达成了共识。   *   与回忆里相似的画面在眼前截然不同地展开,这一躲比之前的言语伤人更深。   因为脚下的僧鞋,鹤卿本来还想问他和禅心寺远道而来的那个明州佛子是否有关联,如今话语梗在喉咙口,吐不出一个字。   原来他抓到了浮木,只不过抓到了海市蜃楼。   宴明正和20863说着话呢,看着鹤卿的眼圈越来越红,他盯着宴明的眼睛,长睫沾上了水雾,似乎要哭出来一样,在略显昏暗的灯盏下,有种可怜的无助。   [我坐牢都还没哭呢!]宴明迷茫中带点崩溃,[他哭什么啊!]   【因为你装失忆?】20863立刻上阵分析,它信誓旦旦道:【毕竟阿玦是鹤卿的知己,你代入他的角度想想———死了好几年的至交好友死而复生,但他复生后把不仅你忘了还和别人成了好朋友,难过一点都不奇怪吧?】   20863叹气:【最难的时期你们都互相扶持着走过来了,说是朋友也是亲人......哎,他估计挺不好受的。】   宴明也叹气:[早知道刚刚就不躲了,他也就这么个爱好,想梳就梳吧,就是我现在这半长不短的头发,想簪起来有点难度。]   20863:【要不你凑过去给他梳梳?】   鹤卿正难受着,阿玦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轻轻按在了自己的发梢上,那双偏浅的眼瞳里依旧含着警惕与防备,只是动作却偏偏那样温和纵容。   阿玦或许失去了记忆,但却潜意识的记得些什么。   或许是烛火刺眼,眼泪终于从泛红的眼圈里落下,在温润的面颊上滑出一道狭长的泪痕,又在绯色的衣摆上绽开一朵花。   鹤卿忽然倾身死死地揽住他,无视怀里身躯陡然的僵硬,他的落泪是无声的,沉默安静,只有落在颈侧的眼泪带着灼烫的温度。   宴明迟疑了片刻,还是选择了回抱,一如那个蛙声阵阵的夏夜,环抱住那个失去了所有亲人的青年。   他拍了拍鹤卿颤抖的脊背,在意识里和20863说:【统儿,这个主意......好像有点馊。】 第25章   鹤卿忘了自己究竟是怎样狼狈地离开地牢, 阿玦回抱他的时候,再多的痛苦也在这一抱之下得以片刻安抚。   他没有回任何一处宅子,只在大理寺的定文阁稍作休整, 屏风上的豁口仍然存在, 是他那夜射出袖里连弩留下的痕迹。   鹤卿驻足摸了摸那处破损,想起他为阿玦上药时看到的伤口,心中泛起细密的疼痛。   心爱之人为他设计的防身武器,竟然阴差阳错伤到了他最珍惜的人本身。   他缓缓叹出一口气, 绕过了屏风,屏风之后的床榻并不大,上面只有一床薄薄的毯子,但横七竖八塞满了大大小小颜色艳丽的布偶,鹤卿脱了官衣,褪了鞋靴, 将毯子拉到腰腹, 搁在枕边的布偶被他抓起来放在胸口, 随着他的呼吸上下起伏。   昏昏沉沉的, 他又开始做噩梦。   那时是景明元年, 七月流火,暑气犹存,蝉鸣声一天到晚叫个没完, 延福巷傍晚的时候,有些人家的孩子便会拿着个粘杆去抓知了, 舍得些的人家会将抓到的知了洗干净,用蛋液和面糊裹了,用油炸得金黄,为饭食加盘菜。   这样奢侈的行为不可能时常有, 于是哪家当日若是炸了知了,傍晚出来玩时吃了知了的孩子就会嘻嘻哈哈地向伙伴们炫耀,说油炸知了究竟有多好吃有多香。   他们不会说什么成语,用什么诗句来夸赞,只反复说那几个翻来覆去的词,但那笑声,比什么诗词歌赋都感染人。   那时鹤卿刚以状元的身份入了翰林,为从六品修撰,任职不过四月,每日散值后,回来的路上经常能闻到炸知了的油香。   他幼时曾吃过这盘菜,但那年亲人骤失在夏日后,他便厌起了蝉鸣。   他和阿玦一起住的小院里,很少听闻蝉声,或者说兆丰大大小小的街道里,延福巷最安静。   他起初以为是买的地方足够偏,所以少闻蝉语,但后来他才知,每日他上值之后,阿玦都会找延福巷里玩闹的孩子们,许些铜板糕饼,让他们将延福巷附近的蝉都捉了去。   蝉鸣是无法禁绝的,但这处总归会比他处安静太多,从他们搬到延福巷开始,年年如此。   阿玦的体贴总映在这些细微处,不曾叫他发觉,于是他每日便比前一日更期待散值归家。   他会在回家的路上在摊贩那里买些肉菜,在卖花的妇人那里买些应季的花朵,然后抱着花提着菜,慢悠悠地叩开门。   阿玦有时在,有时不在。   在时门很快就能打开,阿玦一身水墨色,弯腰从他手中取走花,花映着那清俊的眉目,人比花娇。   有时不在,他便自己取了钥匙开了门,换下官衣,在庖厨里烧火做菜,再去东厢房里叩一叩书架,温声问他是否要一起用些饭食。   阿玦是书中的精灵,并非时时有回应,得不到回应他也不恼,一个人慢悠悠地用完之后再收拾。   今日见不到,明日总归会见到。   东厢房一年四季都有花香,就如每天散值后日日升起的炊烟,人食五谷,一日三餐,平淡幸福。   但大多数时候都并非以上两种情况,因为阿玦随时会在家里的某一个地方、某一个时间冒出来,比如他刚回家转身关上门,阿玦悄悄出现在他身后拍他肩膀,比如他做饭的时候,菜板上的萝卜忽然变成了细丝,比如他在灯下挑灯夜读的,一阵风吹来熄了灯,只剩满室明亮月色......   月色下映出两道并肩的影子,阿玦会小声疑惑他怎么不害怕,不担心是否志怪传说中的恶鬼,要悄悄来害他。   那时他会反手抓住捣乱的书灵,阿玦的手总是冷的,像上好的玉,他迫切地想要这玉沾染人的体温。   “我分辨得出。”他说。   “太敏锐可没意思。”阿玦捏了发丝去拂他的脸,笑盈盈的,“你都不会被我吓到。”   阿玦大概永远不会吓到他,只有在他不出现的时候,他才会担忧———书中世界奥妙万千,百年不过沧海一瞬,凡人对于书灵,实在太过寻常。   他担心阿玦倦了他,厌了他,在某一日弃他而去,其余什么,他都不害怕。   那天的月色很美,月光很亮,他情不自禁想去揽阿玦的腰,结果阿玦怕痒,笑着躲开后飘在书架上,作势要开溜。   或许是月光放大了心中那一缕绮思,他第一次花言巧语地哄了阿玦下来,将他半揽在怀里为他挽发,阿玦嘟嘟囔囔抱怨着他这个爱给人梳头的小毛病,行动上却又顺着他。   木梳顺滑地从发顶梳到发尾,教他想起年幼时见到的那些新娘子出嫁,那时五全老人会给新娘梳头,嘴里念念有词地说着祝福话———   “一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   二梳梳到尾,永结同心配;   有头又有尾,此生共富贵.....”   新嫁娘的脸在记忆中已经模糊了,只记得红烛高照张灯结彩,但那祝福的唱词,却一直让他记到今天。   手灵活地将那柔滑的黑发挽起,插上比翼的发簪,雪白的脖颈背对着他,侧过头的眼眸里是对他的全然信任,于是一点又一点绮思在心间缠绕,慢慢膨胀,化成了更深的贪念与欲求。   他还想要更亲近些。   比如捧着阿玦的脸为他画眉,比如......做些更过分的事。   他燥热的手搭上阿玦的脖颈,阿玦却笑着说痒将他的手扯下,他避过眼不敢和他对视,怕自己眼中的欲念叫他察出端倪。   那天他哄着阿玦喝了些酒,书灵或许是不胜酒力,两颊漫上绯红,他歪在榻上的凉席间,手腕印上了凉席的纹路。   那时他擒过阿玦的手腕给他揉着印记,忽然想起还未取得状元前他学诗词的经历。   他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老师,只不过使银钱入了一些私塾学堂,他学诗词时没个路数,看的又多又杂,甚至看过不少被私塾里的先生们嗤之以鼻的宫体诗。   那时他只觉得这些诗句精美香艳,除此之外并无感觉,而看着眼前这活色生香的一幕,那些已经被抛之脑后的宫体诗一句接一句冒了出来。   梦笑开娇靥,眠鬓压落花。   簟纹生玉腕,香汗浸红纱。   他因自己这见不得光的心思而感到羞愧,羞愧之余却又生出隐秘的欣喜———这样好的阿玦,这样独一无二的存在,只有他有,只在他身边。   如玉手腕上红色的压痕渐渐淡去,被揉成晕开的粉,又归于白皙。   他仍旧能在月色里听到院外隐约的蝉鸣,一两声不算吵,却惹得人意乱心烦。   他盯着阿玦瞧了许久,看他慢慢吐出带着酒意的呼吸,看他睡着后全然放松的神态。   他将他抓在手里的手腕放回去,为他拉上了薄被,又拿起一个小小的、颜色艳丽的小狗布偶,轻轻在他脸颊啄了一下,最后将小狗放在他的枕边。   书灵生于浩瀚书海中,不懂人间情爱,但没关系,他可以等,他可以慢慢来。   ......   月色在地面上越扩越大,绵延着如流水一样流向四方,最终燃成火海。   梦境中那些美好的过去在烈火之中被灼得焦枯,就如同栀子枯黄蜷曲的花瓣。   烈火吞噬了书桌,吞噬了那些大大小小、憨态可掬的布偶,撕碎一本又一本书,还有那许多个日夜一起在厢房里构筑的生活细节......   鹤卿发现自己站在火海里,烈火穿透他的身躯,扑向火海中茫然无措的书灵。   熊熊烈火中,阿玦看起来更不似人间之人,他没有走,只是安静地站在火海里和鹤卿对视———那是他自此之后再也挥之不去的梦魇。   他总是无数次梦到那天,那天他若是提前回去了,那天他若是察觉到了不对,一切会不会有些许不同?   他总是梦到阿玦,梦到无数个一起生活的日夜,梦到那些珍贵的、平淡的、幸福的过去,但无论梦到什么,梦的最后始终有场烈火,势无可挡地将一切都焚成焦黑的断壁残垣。   他将小院修缮一新,按着记忆里的名称将一本本书还原,又找去布庄,将那些形态各异的布偶寻回,一切都尽力还原成旧时模样,只是终究不如初。   再不如初。   那时也是七月,七月末的蝉生命要走到尽头,于是聒噪得格外明显。   没了阿玦的家空空荡荡,他因为生病而告假,看着来来往往的匠人粉刷那些刺眼的焦黑,带走那些残砖碎瓦,门口有三两孩童在探头探脑,看着有些眼熟,鹤卿朝他们招了招手,那几个孩子一路小跑着进来,看看来来往往的匠人,又看脸上带着病容的他。   “这位大人,您知道住在这里的、那个好看的哥哥去哪了吗?”他们问。   “你们找他做什么?”   “我们想找他问问,今年还要不要捉蝉?”孩子回答他,“七月末的蝉,很吵的。”   仿佛有什么堵在心口,化作剧烈的疼痛与心跳。   “你们夏日......一直捉蝉吗?”   “之前是不捉的。”有个孩子回应他,“但那个哥哥搬过来后就开始了,说他家里人怕吵,听不得蝉鸣。”   所以不是延福巷因为偏僻而蝉少,不是这块地方恰巧清静,只是有人注意到他的无措,注意到他不曾宣之于口的厌倦,注意到他未曾彻底愈合的伤疤。   七月流火,不闻蝉鸣。   那是阿玦从未宣之于口的体贴。   但今年七月的蝉鸣,太吵、太吵了。 第26章   “咚———咚!咚!咚!”   “梆———梆!梆!梆!”   铜锣和竹梆交替击打的声音传遍安静的深夜, 此时已是四更天。   鹤卿因着打更的声音从漫天烈火的噩梦中惊醒,汗湿衣衫。   他在一片黑暗中坐起身,身体依旧有种睡眠不足的疲惫, 但人却无比清醒, 他攥着自己胸口的衣服,一遍遍告诫自己———   阿玦回来了。   阿玦已经回来了。   放在胸口的布偶因为他的动作滚落到了一边,鹤卿抓起它在黑暗里摩挲,这是阿玦最喜欢往他胸口放的一只布偶, 说是天鹅,他横看竖看,倒觉得更像只白色的鸭子。   不过阿玦说是什么就是什么,他不想反驳,看久了倒觉得也有点活灵活现的可爱和神气,可惜原版已经在那场大火里化作飞烟, 他托人仿制的和原先的差不了多少, 但总缺了丝感觉。   铜锣和竹梆交替敲击的声音已经渐渐远去了, 鹤卿起身绕过屏风去看了眼更漏, 约莫还有一个多时辰便要上朝。   夜风一吹满身的汗粘腻, 鹤卿出了定文阁,定文阁旁的小屋子里,值夜的人在那里用藤壶备了水, 沸水已变得温热,略带点凉意, 鹤卿就着这水简单擦洗了一番,回来换了身干净的衣衫。   四更天万籁俱寂,他坐在屋檐下,看那满天亘古不变的星斗, 忽而想起四年多前的夏夜,小院东西厢房中间空地上那悠悠的摇椅。   摇椅是他们一同在兆丰郊外踏青时选的竹子,托了延福巷里擅长木匠手艺的人家,打了两把一模一样的,竹子青翠,摇椅便也青翠,在夏夜里晃悠,像是竹林簌簌作响。   兆丰寸土寸金,一进的院子比任何一座城池的一进院子都要来的小,两把摇椅很是占地方,阿玦偶尔会叹息说院子的面积太小,他们俩各种添置的东西塞得像个猴子洞,再多一些他倒是可以飘进来,鹤卿可就麻烦了。   他当时和阿玦说等他考上状元,被天子授官有了俸禄,就攒钱换个大些的院子,到时候专门腾出一间厢房,让他想放什么就放什么。   阿玦每次听到都笑,笑得乐不可支,说鹤卿总给他画饼,偏偏他还觉得这饼好吃。   阿玦说自己是书灵,“画饼充饥”倒也恰当。   鹤卿每次都追着他解释不是饼,阿玦没说不信,他永远都眉目间笑意盈盈。   “我当然信你能做到。”阿玦有时会坏心眼地看他故意着急,比如在他解释不是画饼的时候捂住耳朵,但掩不住言语间的笑意,“慢慢来嘛,不用急。”   为“猴子洞”增添一份辉煌成果的两把摇椅在夏日时极得阿玦青睐,鹤卿有时散值回来便能看见空地上“长”出了两把椅子,阿玦怡然自得地躺在上面,见他回来后笑着向他招招手,水墨色的广袖流泻到手肘,露出白得晃眼的小臂。   他总在那时回身关上门,不想这一幕被其他人瞥见。   阿玦笑他:“家里又没什么值钱的物件,这么紧张做什么?”   和阿玦一年比一年熟悉起来后,他才发现矜贵端方的书灵本质是个活泼的性子,喜欢逗弄人,偶尔还有点儿坏水,咕嘟咕嘟冒着泡。   他那时会拖动躺椅,将两把椅子放的极近,他一躺下,手指便能碰到阿玦水墨色的衣袖,他便会装作贪凉去抓书灵如玉的手:“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黄金屋。”   “那我这书境倒是适合你。”阿玦好脾气地纵容着他拿自己的手当冰鉴用,“不仅有千钟粟、黄金屋,还有车马如簇。”   他当时将自己的手指挤到阿玦的指缝里,和他十指相扣:“那书里的颜如玉呢?”   “‘颜如玉’得靠你自己了,这我可帮不上忙。”阿玦脸上露出些许苦恼,“我又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   “对了———”阿玦说着说着坐起来,俯身向他的方向,半挽着的发丝末端随着他的动作落在了鹤卿脸颊上,拨乱一池春水,“映雪巷的赵媒婆你知道吗?她昨天上门说胡家的大女儿待嫁闺中,年芳十六,秀外慧中,你———唔!唔!”   阿玦的话实在恼人,气得他想也没想一把捂住了他的嘴,阻止他说出更令人生恼的话。   阿玦的一只手和他十指相扣,另一只手撑在扶手上,去抓他捂嘴的手时重心失衡,一下子栽倒在他怀中。   书灵的重量很轻,倒在怀中像抱住了一片轻飘飘的云。   夏日燥热衣衫薄,他接住那片云后手足无措,脑海中什么念头都没了,只剩一片空白。   “不就是问你有没有相看的意思嘛!”阿玦还在他的怀里张牙舞爪,“这么激动干什么!”   “别动了......阿玦、你、你别动了......”他的声音细若蚊蝇,带着罕有的狼狈与羞涩。   怀里正喋喋不休的书灵抬眼和他对视,他们隔得近极了,连呼吸都好像在彼此交融,阿玦那双似夏日夜空的眼眸里全是疑惑:“你刚刚说什么来着?声音太小了,我没听清。”   他没再重复,只是用双手掐住书灵的腰,隔着衣衫传来的感受让那红色慢慢爬上耳尖,他将人从自己身上抱了起来塞在了一旁的摇椅上,然后自己蹦起来落荒而逃。   身后懵懵懂懂的书灵先是疑惑,继而爆发出欢快的笑声:“难怪捂我嘴,原来是害羞了!别跑啊鹤卿!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哈哈哈哈————”   在书灵有些猖獗的取笑声中,鹤卿跑进了西厢房,砰地一下摔上了门,他背靠着合拢的门扇,缓缓滑坐蹲在了地上。   真是的......他咬着牙红着耳朵想,他心慕的人,怎么就这么一窍不通呢......   多年前的回忆在记忆中从不曾褪色,鲜活得仿佛昨日才发生,鹤卿看着那灿烂的星斗,仿佛还能回忆起那日阿玦的笑声。   夜风缓缓地吹着,吹散过去的绮思与心动,还有青竹摇椅慢悠悠的吱呀声。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鹤卿在漫天星斗回身推开定文阁的门,用火折子点燃油灯,鹤卿在灯下悬腕提笔,在纸上落下一行清隽字迹———   【大理寺鹤卿,谨奏为兆丰明月庄之恶事,今将原发事由,一一详叙,望陛下圣断......】   *   宴明从牢房里醒来没多久,狱卒便送来了热水、饭食与药膏,送饭的狱卒极为沉默,放下东西便走,让宴明想侧敲旁击打听点消息都不行。   20863:【咱们就这样既来之且安之了?】   [不然呢?]宴明打开食盒,盒子里的饭菜素极了,一碟青菜一碗肉粥,[我费劲巴拉地查这桩案子,不就是不想无辜的人枉死吗?]   20863恍然大悟:【对哦!】   [早知道鹤卿对这桩已经定论的案子再生怀疑,我就不费这么大劲儿了,又是受伤又是蹲大牢———]宴明端起粥碗喝了一口,[咦!鹤卿的手艺有进步,鸡丝菘菜粥越来越好喝了!]   20863:【这都能喝出来?】   [当然喝的出来,他的厨艺都是我一点点培养的。]宴明回答,[当时一边装书灵一边当青雀,顾铮那边的饭我又不太敢吃,一日三餐全靠鹤卿才没饿死。]   回忆起那段惨兮兮的峥嵘岁月,20863和宴明一样心有余悸:【顾铮这个人最好这辈子都别出现在我们面前了。】   宴明无比赞同:[我也这么觉得!]   迅速解决了青菜和粥,宴明将碗碟都放进食盒合上盖子,又拿了药膏卷起袖子给自己上药。   他还是书灵的最后一年,鹤卿人生轨迹中的死劫已初现端倪,他出门向一些举人请教问题时偶尔会带伤回来,宴明细细盘问过后才知,除了恶意针对,大多时候是飞来横祸,惨遭殃及。   在鹤卿又一次被打群架的人扔出去的石头砸伤了胳膊后,宴明忍无可忍,熬了几个通宵给他设计了一把袖里连弩,叮嘱他如果有谁殃及他就直接还手,他宁愿掏钱去牢里赎人,也不要再看到鹤卿带伤回来。   鹤卿倒也确实听话,下一次被殃及时果断还了手,因为是无辜遭祸,还手也有分寸,牢房没进,只赔了些钱了事,那时宴明还得瑟地和20863夸赞鹤卿听话,以后他要是走了,也不用太过担心鹤卿的将来。   袖里连弩作为有点危险的伤人器物被没收,宴明前脚夸完后脚便请人打了些新的零件,又给他组了几把———多留一些方便被收了之后替换。   或许是一战成名,之后鹤卿顺遂了许多,总算能安安心心静下心来预备会试。   景明元年,也就是殷容登基的第一年,鹤卿蟾宫折桂,白马红袍,状元游街。   那时他站在官道旁的酒楼里,透过窗户看着他一手培养出来的芝兰玉树的状元,那般气宇轩昂。   他记得那时鹤卿发现了他,两人一个楼上一个楼下,视线不期而遇,鹤卿冲他笑了一下,鬓边簪花,眉目含笑,好看得夺人心魄。   宴明听到附近传来兴奋的、低声的尖叫,然后酒楼旁其他窗户里纷纷扬扬地下了场花雨,笑声混合着漫天花雨,热热闹闹地落了官道上的举子们一身。   那时鲜花铺街,盛况空前,他看着鹤卿骑着马领头远去,长长的官道一览无余,就如他日后平坦顺遂的人生。   [他日后必然位极人臣、青史留名。]宴明笑着和20863说,[我该做的,就快要做完了。] 第27章   时近卯时, 天微明,通向宫城那条官道便陆续热闹起来,早起的小贩担着装了蒸饼和杂菜饼的筐子, 上面用厚实的麻布盖了, 挑到路边来叫卖。   有的是一家人来的,他们麻溜地支起棚子,架起板凳桌椅,用抹布擦的增亮, 预备着有人来吃一碗热腾腾的馎饦。   不同食物的香味交杂在一起,随着升腾的热气散向官道的四面八方。   不多时,官道上便陆续来了行人,有早早出府采买的下人,随手买个杂菜饼,一边吃一边挑拣着今日郊外农户担来的新鲜蔬果;   有早早出门预备上学堂的少年, 付了铜板点了馎饦, 坐了个视野好的位置, 让老板在加菘菜时多放些油辣子;   也有骑着高头大马赶着上朝的官员, 想买个流油喷香的羊肉胡饼, 却忧心一身味儿进殿有些失仪,最后只长吁短叹地买了块绵白糕......   除了落雨,每日通向宫门的官道清晨都如这日一样, 有种热热闹闹的鲜活气儿。   卯时一刻,该上朝的官员们陆陆续续都到了紫微殿外, 因着天子未至,大家三三两两地站在一处闲话,有的唠唠身边东家长西家短,有的讲讲哪个州哪个府又生了什么事, 也有的前一日夜间就寝没休息好,清晨起得迟,现在忙着祭告自己的五脏庙.....   鹤卿起的早,熬了锅鸡丝菘菜粥,给阿玦装了碗,趁还热着托狱丞连着药膏一起给他送去,他自己吃了一碗,剩的便分给了定文阁值守的守夜人。   紫微殿前的空地面积不小,鹤卿找了个靠墙的角落微微阖眼,准备养养精神———抓紧时间养精蓄锐,是他有资格上朝后学到的极有用的技能。   刚阖眼没多久,便感觉面前似乎多了个人,鹤卿敏锐地睁眼,看到了一袭浅紫衣衫,些许厌烦的情绪如蜻蜓点水,再抬眼时,便又是那个温润端方的大理寺正:“顾大人。”   出乎他意料的是,顾铮并未像以往一样张口便是绵里藏针,反而用一种很奇异的眼神在打量他———他们第一次见面,顾铮也是这样的神情,之后鹤卿便迎来了他长时间的针对。   顾铮冲他笑了一下,那笑容里难得不含嘲讽或是细微的恶意,于是那雌雄莫辨的容色便如庭树生花,令人目眩神迷:“鹤大人。”   昨夜的硝烟似乎延续到了此时,诡异、古怪。   一般情况下,他们所站的这个角落并不会太过引人注意,但坏就坏在顾铮总爱找鹤卿的不痛快,却又没能抓住鹤卿的把柄,反而是鹤卿步步高升。   隔得近的官员们对着彼此使眼色———   [这两位又杠上了?]   [隔三差五都有这么一糟,习惯了习惯了。]   顾铮的声音压得低,但离得近也能断续听清,于是大家的眉来眼去更是明显———   [昨天城里闹那么大,别都装不知道。]   [鹤大人真勇啊,竟然带着大理寺从顾峥手底下抢人,还抢成功了!]   [今天早朝估摸着有好戏看了。]   [收敛着些吧,幸灾乐祸若是被顾铮瞧见了,少不得受一番罪。]   之前没买羊肉胡饼只买了块绵白糕的官员吃完了自己垫肚子的朝食,也加入了同僚们眉来眼去的队伍,只是昨夜他睡得喷香,昨晚发生了何事并不太清楚,只在早上出门前听着管家提过两句,说是卫尉寺与大理寺昨夜起了些矛盾。   他用胳膊肘碰了碰平素相熟的官员,压低了声音问:“怎么?昨夜大理寺与卫尉寺抢功,卫尉寺的顾铮没抢过?”   同僚对着他点了点头,眼里是不加掩饰的幸灾乐祸。   “哟呵,干的漂亮啊!”那官员一拍同僚的肩膀,只觉心中出了口恶气。   前年顾铮莫名其妙弹劾了他一本,说他仪容不整进殿参议,而被弹劾的那天他买了心爱的羊肉胡饼,特意要店家加了厚厚的油辣子,进殿时胡子上难免挂了些油渍,被顾铮当场逮住一顿狂喷———天杀的顾铮又不是御史,干嘛非得管这么宽!   陛下没太在意,但也象征性地罚了他五日薪俸,这五日的薪俸加在一起都够他吃上一个月的羊肉胡饼了!   拜顾铮所赐,他现在出门不仅记得带帕子,还记得带一面掌心那么大的、打磨得极为光亮的小铜镜,为此没少被同僚取笑。   更过分的是他们笑归笑,偶尔怀疑自己衣冠不整时还会过来找他借,他不借就直接摸袖子,差点将他背着夫人藏的私房钱都摸走,简直过分至极!   “脸上的笑容收收,太刺眼了。”看在借镜之谊的份上,站在他旁边的同僚冒死提醒,“——看过来了!”   官员立刻捋了捋自己的络腮胡,强迫自己将胡子里上翘的嘴角压下去———惹不起,真惹不起!   一圈偷偷吃瓜看戏的同僚并未影响紫微殿的角落,鹤卿看着顾铮的笑容,只觉看到了一朵有巨毒的花:“顾大人寻下官,可有要事?”   “只是有些好奇。”顾铮仍旧是笑着的,只是眉宇间沾染了些疑惑,“当年鹤大人因为王氏在朝堂之上一战成名,这次又想寻谁,做你青云之下的垫脚石?”   五年前王氏胆大包天,竟然敢插手新帝登基后的第一届科举,于是闹出了一场风波不算小的舞弊案,被牵连的倒霉举子数不胜数,而鹤卿这位最扎眼的状元,却得以全身而退。   那把与王氏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火让这位景明元年的状元恨极了王氏,但王氏起初并不在意———   初入朝堂的新人,能泛起什么浪花?   但不知怎的,这位状元得了天子青眼,即使自请从翰林调入大理寺,失心疯一样的放弃入阁的资格,天子也未因此不愉,反而大力扶持,明显就是将人视作未来的肱骨。   官场之上向来瞬息万变,从未有永恒的敌人,王氏见着这位状元青云直上,也是动了和解的心思。   这位状元不爱古玩金银,不爱玉石书画,对山珍海味、锦衣华服也无甚追求,王氏负责送礼的人多方打听,终于打听出这位状元在多年前曾有一深居简出与他交往甚密的好友,只是在那场大火后再无人见过,据说是天妒英才,不幸身故了。   负责送礼的人总算是寻得了个破绽,派人打听了那好友的相貌,又寻了容貌相似的细细调教,王氏中有人听闻这事觉得太过小题大做,不过是一寒门贵子,侥幸得了帝王青眼,也值得他们这般费心讨好?   布置都铺开了,弃之不用略显浪费,于是王氏便默许了将这个美人调教好后送给鹤卿。   但自这位状元自清贵的翰林转道与刑狱打交道的大理寺,王氏旁枝在这些年便接二连三地落马不少———大家族里免不了会有些不成器的子息,有些藏污纳垢的事,但彼此都同朝为官,这都是大家心照不宣的把柄,除非决定交恶,否则大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般不会动。   可这位状元却是咬准了王氏,他自身又很有些能耐,凡是王氏子弟官位得来的途中有些不干净的,免不了受些牵连。   大大小小的事堆积在一起,王氏也着了恼,便想了法子要绝了这后患,偏生当今天子从登基之初便显出铁血手腕,又大力扶持只忠于他的良臣,一些使人悄无声息消失在这世上的手段无处可用,但若是在明面上找他的错处......   ———双亲俱失,无甚亲厚好友,族亲反目,多年不曾往来,自身立身持正,不曾私收贿赂,也不曾徇私枉法,一时间竟无处着手。   暗的天子不许,明的又无处发力,王氏一时倒被动起来,随着他的官位越来越高,对王氏的杀伤力便越来越大,两年多前,鹤卿一封奏折状告当朝礼部尚书王安通卖官鬻爵蓄养私兵,以无比详尽且真实的证据,将这位王氏族里的常青树彻底打落云端。   王氏一遭获罪,门庭寂寥,而鹤卿借着这份功绩一跃从五品大理正,自此云泥颠倒。   若之前王氏上下还觉得对这位同僚的忌惮是无稽之谈,礼部尚书一倒,才让他们意识到此人的能耐。   实在不知这人为什么与王氏有怨,于是族里有人想起那被调/教的、传言与他好友极为相似的美人,在家族好不容易稳定下来后,他们将那美人送到鹤卿家门口,期待以美色吹枕头风,软化些许他的态度。   这份“礼”不送还好,一送简直是送出了加速王氏倒塌的催命符,这件礼物似乎戳到了这位帝王心腹的肺管子,他拿捏王氏的错处本就不留情面,这一下更是下手狠绝,锱铢必较。   王氏如今虽还有人立于朝堂之上,但对比起之前的枝深叶茂,只有杂鱼三两,算是彻底退出了权力中心。   其间必然少不了天子暗地里的大开方便之门与背后助益,但若鹤卿自身能力不行,也不能做得这般漂亮,所以即使他如今只官至从五品,也无人敢看轻他。   天子的信重若能一直持续,登阁拜相———不过迟早之间。   有明眼人撇到鹤卿袖中那若隐若现的厚厚奏折,便知今日早朝定有场硬仗———这位大理正平时在朝堂上除非天子点名,否则大多沉默,一旦有事启奏,必然证据详尽一击毙命,绝不给人翻身的时机。   “咚———”   上朝的钟声响彻紫微殿,百官立刻敛袖肃容,鱼贯而入,层层丹陛之上,年轻的天子徐步而上,玄衣龙纹,不怒自威。 第28章   今日的早朝果真热闹。   甫一站定, 便有督察院左副都御史状告太仆寺少卿勾结太仆寺监正犯下九罪———   一为征收幼马时假报数量,昧下良驹转手各州倒卖,谋求利益。   二为马匹印烙时以良充次, 将健壮马匹以“老弱病残”为由淘汰, 辗转献于豪族。   三为被垦为农田的牧场本应按律收取租金,但太仆寺少卿欺上瞒下,中饱私囊。   ......   左副都御史是位清瘦的文臣,滔滔不绝条理清晰, 一桩桩罪证接二连三地砸下来,直砸得匍地的太仆寺少卿瑟瑟发抖,汗湿重衣。   督察院有弹劾百官之责,朝堂上的众人都习惯了时不时被他们找点事,都察院最近的弹劾的都鸡毛蒜皮,没想着是今日来了个大的。   太仆寺掌管大殷马匹的饲养与繁育, 大部分健壮的良驹都被并入军马之中, 军马的好坏直接影响骑兵的战斗力, 对于当今野心勃勃的天子而言, 简直动到了他最不能忍的逆鳞之一。   有朝臣悄悄瞥那端坐高台的年轻天子, 想从他的神色窥见几分端倪———   督察院这一出究竟是得了天子授意,还是天子也不过刚刚听闻?   可惜,没人看得出来。   要说这位年轻天子平生的经历, 也着实堪为传奇。   先帝时期,这位天子的母妃独得恩宠, 冠绝后宫,圣眷浓时一应待遇堪比皇后,怀上当今天子后更是一跃为皇贵妃,风光无二。   但花无百日红, 人无百日好,先帝又是个贪欢好色的,宫中永远都会有鲜妍的美人,或活泼、或娇俏、或冷艳、或贤淑,都生得年轻,又生得极美。   再怎么会保养,贵妃到底是比不上二八年华的年轻女孩,一张脸再美,看久了也终究有些腻味,于是先帝很快就有了新欢。   帝王的情爱怎可当真,情浓时梳头挽发描眉添妆,像是人世间最平凡的一对恩爱夫妻,但帝王始终是帝王。   可贵妃当了真。   她不要金银珠宝,不要华服美食,不要这人间鼎鼎的富贵,只要帝王的一颗真心———   理所当然地,没落个好下场。   先帝或许会因为曾经的真情容忍她三分,但这忍耐也有限度,情分在一次次争吵哭喊、恃宠而骄中日渐消磨,最终变成了一张薄薄的纸,旁人稍作挑拨,便被扯得稀碎。   贵妃想不开,留下一封绝笔信,一卷白绫悬了梁,只剩下年仅四岁的天子。   那封绝笔信中不知写了什么,先帝拿到便大怒,连带着当时金尊玉贵的天子也跌落尘埃。   昔年华美的宫殿被封存,伺候的宫人被遣散,四岁的孩童便从云端跌入泥泞,只在偏远的宫殿中自生自灭地苟活。   八年、整整八年。   时间长到沉迷酒色的先帝几乎快忘了自己有过这么一个儿子时,转机来了。   先帝说梦中得仙人感召,但具体感召的内容,除了当年被托孤的两位大学士外,无人可知。   大臣们只知道先帝突然就想起了死去多年的贵妃,想起了那座偏远到连宫人都懒得去的宫殿,还有那宫殿中不知生死的天子。   帝王车辇亲临,前呼后拥,人人都以为自己会见到一位目不识丁、毫无气度的皇子,却不曾想当年那四岁的孩童不仅没有他们想象中那样畏畏缩缩,反而识文断字、落落大方。   “得天授之!果真得天授之!”   当年的先帝哈哈大笑,亲自牵着被他忘了八年的孩子一同登上御辇,向所有人昭示他对这个孩子的重视。   此后仿若苦尽甘来,先帝像是要把这八年遗忘的愧疚全都补偿上,各种山珍海味、奇珍异宝如流水一般送到了当今天子手中,不到半年,便定了当今天子为太子。   这一下可算是捅了蚂蜂窝,各家为了太子尊位你来我往计策频出,如今被半路冒出的人突然截了胡,焉能不气?   可偏偏天子的运气好到离奇,无论遇到什么祸事都能逢凶化吉,化险为夷,他不仅没再次跌落尘埃,反而在之后的七年里,一个接一个地收拾了自己的兄弟,彻底绝了他们登位的可能。   这七年血雨腥风,先帝却像是没长眼睛似的,什么也看不见,反而开始沉迷长生之术,当时宫中有个流言,说这世间有神明,而先帝亲眼目睹,才会如此痴迷若狂。   先帝大约是没能证得长生的,否则就不是先帝了。   在他用长生之术将自己祸祸得差不多的那一年,大殷东边大旱,西边洪涝,南边瘟疫,北边地震,简直千年难得一遇。   面对着天灾四起,流言纷扰,先帝做了一件惊掉所有人下巴的事———他将皇位传给了当今天子,自己退位做了太上皇。   他前后一共下了两封诏书,一份是退位诏,一份是责令当今天子自罪的诏书。   但当今天子或许当真有神明庇佑,在紧急登基的前一日,大殷东边下雨,西边洪涝骤停,南边的瘟疫有了药方,北边的地震再没生过第二次。   这般神秘异象震慑了朝堂上下大大小小的官员,以至于哪怕天子年轻,也没有老臣敢仗着资历试试当今天子的软硬———上苍的偏爱已如此明显,凡人岂可与神明作对?   就是带着这样的天子光环,殷容扶持心腹,大刀阔斧改革,手段无比强硬,等朝堂上的臣子们从这种震慑里缓过来时,天子已羽翼丰满,今非昔比了。   如今离殷容登基已经过去了七年,在他初登大宝时朝臣们都不敢拿捏他,更别说如今他威严更甚,朝臣们反而还要更小心翼翼地揣摩他的心意。   大殿中,督察院左副都御史状告太仆寺少卿,一桩桩罪证列下来已经牵扯到了太仆寺的上下,太仆寺监正官微,没资格入殿议事,有资格反驳的太仆寺少卿已在这如山的铁证下免冠告罪,但太仆寺其他人可不愿与他同担这可怕的罪名,于是变着法子想将自己摘出去,扯出萝卜带出泥,一来一去牵扯到的人更多。   朝堂上吵嚷得像那街边集市,一群官员争得脸红脖子粗,若非先帝早年为显示自己对臣子的亲近下高台劝架被殃及挨了一拳头,怒而罚了一片当事人,并定下“紫微殿内非谋逆大罪不可妄动拳脚”的要求且一直延续至今,怕是早就有些吵出真火的官员们要打起来了。   他们在大殿里“闹”得欢腾,殷容不气也不恼,若说七年前面对这样的场景还稍显无措,七年后他便已习以为常,他甚至还有闲心去观察有几个是演出来的真情实感,有哪几个又是真心冤枉。   左副都御史敢在朝堂上公然捅出这件事,自然在几日前便密奏了天子,之所以迟几天,不过是根据天子的要求做了些“润色”。   春秋笔法不仅适用于史书,也适用于奏折,同一个罪名,有的人轻几分,有的人重几分,全看禀报的人怎么写———重的人会自己喊冤,轻的人也不至于傻乎乎地跳出来说罪名算少了。   何人该斩首,何人该流放,何人该敲打———殷容心里有杆秤。   他已经看好了几个苗子,正好把太仆寺这一帮人换下来,太仆寺卿还可以在位置上多待几年,将新少卿带出来后刚好也到了年纪,适合乞骸骨归乡。   见他们吵得差不多了,殷容才慢悠悠地开口,先令人将太仆寺少卿拖下去,接着使人去擒太仆寺监正,将这两位主使依律问罪,收受贿赂多的抄家流放,收的少的迁官外放......一连串命令下去,国库又丰盈了不少。   有没参与这场嘴炮的臣子在心中一合计,发现这次大换血的几乎都与姚氏沾亲带故,不是门生故吏,便是籍出同乡。   细细想来,左副都御史今日这般强硬,恐怕并非都察院的意思,而是天子的意思。   这桩涉军马的敏感之事便在太仆寺少卿的官位更替下暂时告结,其他并不算重要的位置需要各方衡量资历实迹再做安排,殷容并不会大包大揽到这般细致的地步———   什么都让天子做了,养一帮臣子干什么?   朝堂之上吵得脸红脖子粗的各位大臣们各归各位,还没站定呢,又有人跳出来继续上奏,这次被告的,是大理寺正鹤卿。   同样也是督察院的,只是并非左副都御史,而是右佥都御史,这位上奏愣是上出了慷慨就义的架势———   “臣有奏,臣状告大理寺正鹤卿将三月初由刑部移交大理寺的一桩连环杀人案轻佻错判,草菅人命,后为掩盖罪行,私调大理寺巡卫欲图杀人灭口,以从三品之位行越权之事,染指卫尉寺巡查之职......”   一通喷下来,又将朝堂上一小半的部门拉下了水。   朝堂之上日日都有新瓜,但这瓜若是吃到自己身上,便不太美妙了。   刑部侍郎首先撸袖子跳出来,没办法,这案子是他求爹爹告奶奶地塞给大理寺的,如今出了事他要是不帮腔,日后大理寺不帮他背锅,不是,不善解人意地帮他接手,那可就糟了。   “放你的狗屁!连环杀人案本就扑朔迷离,虽说之前结了案,但鹤大人又发现了疑点,早已禀明陛下,何来‘草菅人命’一说?至于之后的‘掩盖罪行’,更是无稽之谈......”   因为当今天子登基颇具神秘色彩,致使景明元年鬼神之说盛行,各地发生的大大小小案子凡是成了悬案的,基本都尽力往这个方向靠,汇总到刑部后,气得刑部尚书脑仁痛,天天像个一点就着的炮仗———   悬案疑案堆得太多了,影响的是他们部门的功绩,百官年终总结时,刑部估计灰头土脸,面上无光。   这焦头烂额的日子过了大半年,当年的状元,也就是如今的大理寺正突然禀明了天子要转入大理寺。   为了刷资历,他从刑部那里接手了不少疑难杂案,一桩桩一件件解决起来,正是有了这位在破案上如有神助的年轻官员兜底,刑部在景明元年才没落的个面上无光、甚至贬官降职的惨淡结局。   所以刑部和大理寺一向交好———经常要呼叫外援,态度不得放好点?   刑部侍郎一人就将右佥都御史禀明天子内容逐项喷了回去,算是轰轰烈烈地开了个好头,按正常流程,现在鹤卿应该出列讲明情况自证清白,然后天子下个定论,事儿便翻篇了。   但谁也没想到,这位大理寺正根本就不按常理出牌,因为他从容出列后的第一件事竟然不是为自己辩白,而是从袖中取出一本厚厚的奏折,托侍从转呈给帝王。   “臣鹤卿,状告当朝文安王蓄养私兵,意图谋逆。”   轰的一下,平地惊雷。 第29章   文安王是谁?   这个问题若是问出来, 朝堂上大部分的人都会神色微妙。   先帝子息颇丰,兄弟姐妹却不多,顺利长大成人得了封号的更少, 文安王是先帝唯二还活着的兄弟。   这两位兄弟年幼时无甚交集, 没什么亲厚情谊,只维持了尚且过得去的面子情,但偏偏先帝沉迷长生之术的那几年,文安王依照大殷律法, 回京庆贺新年———   分封在外的王侯每三年须得回一次京都,明面上是让皇室血脉联络感情团团圆圆,实则是以这样的行动来表明自己依旧对当今天子恭谨柔顺,未有半点不诚之心。   文安王素来庸懦,轮到他回去的那一年早早便携了王妃世子进了京,先帝知晓他的态度后很是高兴, 难得地生了几分兄弟之情, 将人招入宫中, 打算好好褒奖一番。   不知道秉烛夜谈这天家两兄弟聊了些什么, 总之先帝龙颜大悦, 在新年结束后将文安王留在了京都,只让王妃和世子先行返回。   先帝和当今天子性子一脉相承,重视一个人的表现便是给予这人财富与权利, 文安王以王侯之身领了官职,一时风光无二。   但文安王在从政方面着实没什么天赋, 不过是侥幸投了个好胎,才有了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上任没多久便接连捅出了大大小小的篓子,累得当时还是太子的天子成天跟在他身后收拾烂摊子。   这位王爷的杀伤力不分敌我, 无论是太子党还是其他的皇子党,总之有一个算一个,没一个逃过被坑的命运,以至于在文安王入朝一年后,林立的派别们难得地在这件事上达成了一致———暂停争斗,先把这位毒瘤从朝堂上清出去。   先帝可能也意识到了让文安王入朝这个命令错的有些离谱,麻溜地顺着众臣给的台阶下了,革了文安王的官职,让他回他的封地儋州。   文安王在政治上或许一窍不通,但却极会察言观色,他不向帝王哭自己丢官,哭自己费了多大的心力,只哭自己对不起皇兄教导,让皇兄日理万机的同时还要为他操劳。   一把年纪,儿子都娶了妻快诞下麟孙了,他还能抱着先帝的腿哭诉,声情并茂,完全舍弃了王侯的面皮。   先帝不知是被这场声嘶力竭的痛哭架在了台面上,还是真的因为年纪大了被哭出了几丝难得的血脉同源的怜悯心,反正最后的结果是本该灰溜溜回儋州的文安王拖着几大车丰厚的赏赐,风风光光地回了封地。   好不容易热络起来的兄弟情,文安王怎么舍得因为距离过远而慢慢淡去?   他在儋州今儿个早晨吃到了什么好吃的,傍晚就派儋州的传令快马加鞭地给先帝送去,耐存放的便送东西,不耐存放的便送方子,还附带一封长长的肉麻的信;   明儿个搜罗到什么奇珍异宝,冠上祥瑞的名号立刻遣专人送至京都哄先帝开心;   后个收罗到什么擅长延年益寿的奇人,立刻写信说明将人打包到京都,看看能不能对先帝的长生之术有所帮助.......   态度谄媚到连御史弹劾都觉得丢脸,偏偏先帝就极吃这一套———臣子们一谈起他追求的长生之术便明里暗里表达出不赞同,只有他这个弟弟懂他并不遗余力地表示支持。   鉴于百官之前太过不给文安王面子,集体将人逐出了朝堂,面对着这事他们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就算弹劾了,先帝也只是下旨申饬几句,无关痛痒,反倒是弹劾的人遭了文安王记恨。   但他的风光只持续到当今天子登基,天子并不亲近这位皇叔,对长生之术也颇为不屑,无论文安王如何讨好,天子也都是淡淡的,并不热络。   一连历经三朝的文安王自然明晓了天子的意思,于是除了逢年过节,便不再行这种媚上讨好之事,在儋州老老实实,低调做人。   故而鹤卿状告文安王“蓄养私兵,意图谋逆”时,朝中有不少老大人的第一反应竟然是———   莫不是这位大理寺正弄错了人?   但想来也知不可能,会犯这样低级错误的人,根本就进不了紫微殿。   前有左副都御弹劾太仆寺少卿,后有大理寺正状告当朝王侯,今日的早朝可真是精彩得厉害。   厚厚的罪证经由侍从查验后转交于天子,天子伸手接过缓缓翻看,若说前几页还辨不出喜怒,到了中间时,熟悉这位年轻天子的人便知———帝王罕见地动了真火。   “第十七条罪状,属真?”   这是鹤卿连夜整理出来的罪证,故而未曾提前呈报天子,但所有消息的来源都据实可考,没有半点糊弄。   鹤卿弯腰一揖:“禀陛下,属真。”   “好得很。”殷容缓缓合上这厚厚的罪状折子,“真是朕的好皇叔。”   他并未大发雷霆,语气中也听不出多少怒意,只是声音略微沉了些,但大殿里的众臣大多噤若寒蝉。   这位年轻的天子在通常情况下都极有圣君的雅量,臣下不做触犯律法的事,几乎不会触到他的霉头,但这并不意味着殷容脾性温和。   殷容生怒的次数不多,但次次都足够令人印象深刻,“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这句话,在他身上体现得尽致淋漓。   他并未在朝堂上明说对文安王的处置,也并未将罪状在殿中公布,只是点了几个人的名字,让他们在散朝后留下。   大殷的例行的朝会较为随意,若是事情多,朝会时间会自然延长,若是事情少,简单汇报之后便可前往各自府衙进行处理当日工作。   天子点名的架势便是明示,若非有重要到十万火急之事,今日的朝会便到此为止。   他既已显露这番意图,自然不会有不长眼的臣子非得在这时跳出来汇报,于是今日的朝会便在这接二连三的大瓜中散场。   被点名的几个臣子也未曾留在紫微殿,而是去了天子通常处理正事的含章殿。   在屏退左右后,天子将案桌上的奏折拿起,浑不在意地向旁边一丢,顾铮眼疾手快地接过,不由笑道:“陛下这是气的不轻啊。”   被点名留下的大多年轻,最大的也不过不惑,但敢如顾峥这样随意的,却是少有。   顾铮将手里的罪状翻到第十七条———   【文安王为神明塑像,私以童男童女祭祀神明,恳求神明赐长生之术,四年未绝,亡女童十二,男童十七,皆以失踪报之州府。】   一州之地何其广大,拍花子猖獗,一年失踪些许孩童再正常不过,谁能想这些孩童不是失踪,而是被掳掠行了恶祀?   陛下登基之初并未改变年号,仍旧沿用旧历,直到第三年春才将“元鼎”改为“景明”,于景明元年在各地增设慈幼局,力图做到老有所养,幼有所依,见到这样的罪状生气实属寻常,但不至于生怒。   所以......顾铮心念一动,明白更大的问题怕是出在以这样恶心的手段祭祀神明上。   草菅人命,虐/杀孩童,犯下如此恶行不知悔改———文安王这王位,怕是坐不稳了。   “陛下打算如何处置这罪人?”顾铮问,“是派钦差去擒了他回来?还是派人将他就地正法?”   “让行人司的林和与督察院的冯颂今同你一起去。”殷容在殿内环视了一圈,“将人压回来处理。”   之所以不在大殿上公布文安王的罪行,不是天子意图将公事转为私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而是要拿住文安王所有的把柄,一击毙命。   ”于敛。”殷容又点了一人的名字,“这段时间盯着些。”   左副都御史拱手:“臣遵令。”   天子是要他盯着这段时间朝堂之上有哪些人用暗线悄悄摸摸地联系儋州,名字若呈到天子案前,这官途也想必到了头。   殷容将他们叫到含章殿,并不是为了听他们对这件事的看法与处理方法,他心中已有腹稿,只是叫他们过来执行罢了。   被叫到含章殿里的人都被安排了任务,唯独落下了鹤卿。   已经被委以重任的其他人极有眼色地告退了,哪怕是最爱与鹤卿作对的顾铮,也未曾多加停留。   等到殿中只剩下他们两人,殷容才道:“三月初那桩连环案杀人案扑朔迷离,定案复审,责不在你。”   “此案既由刑部移交,也应由刑部结尾。”他继续道,“长孙平今日会遣人遣去大理寺,犯人交接于他即可。”   鹤卿闻言一震,面容上难得浮现几分急切:“可———”   “前些日子云梦州送来了几块上好的羊脂玉料,我令工匠雕琢了成品。”殷容并不接他的话,只是忽而转了话题,“你今日来的正巧。”   殷容从案桌上取了个盒子递给他:“打开瞧瞧?”   鹤卿按捺住心中的焦躁,掀盒一观,那盒中深色的丝绸布料上,躺着一枚莹润的玉环。   他心中一惊的同时,也有种石头落地的痛快感,鹤卿合上盖子,俯身行了个大礼:“臣受之有愧。”   天子洞若观火,知晓他在这桩案件中生的私心、动的手脚,却依旧原谅了他。   殷容没有避开,完整地受了这个礼之后,才道:“朕说你受得起,那便受得起。”   ......   鹤卿离开后,惯常在殷容身边伺候的千帆才敢领着人进来,他先是熟练地收拾了有些凌乱的案桌,最后又收起了一枚装玉玦的盒子。   绝人以玦,反绝以环。   陛下到底是心软了。   “盯着瞧什么呢?”殷容头也未抬,只取了本折子在看。   “看陛下对鹤大人的重视。”千帆回答,“也望鹤大人,莫负了陛下一番苦心。” 第30章   光线昏暗的安静地牢里, 宴明脑海里响起20863的尖叫———   【天道给我们发邮件了!!!】   宴明蹭地一下坐起来:[我可以回去了吗?!]   随着20863的话,宴明的面前弹出一个蓝红交杂的虚拟面板,红光闪烁的乱码依旧顽强地存在, 但面板的右上角, 白色信件模样的光标震动着,预示着新消息的来临。   宴明有些忐忑地点上信件光标,光标发出柔和的白光,在他面前徐徐化作超大篇幅的说明———   【任务者你好, 本次抢修结果已出。   受任务完成方式影响,五位任务目标均产生不同程度的“执”,执念交杂,影响登出安全,返回通道无法开启。   现为任务者提供加速方案:   1.等待五位任务目标执念褪去[本方案预计时间百年]。   2.化解五位任务目标之“执”,消除危险隐患[本方案预计时间不可考]。   3.暂时恢复宿主原套装功能, 但需同时五开[精神力不支持此方案, 请勿尝试]。   4.向五位任务目标坦白真身[据概率推算, 系统易失联, 不予建议]。   ......   现为任务者提供部分帮助:   1.赠送一次卡池十连[七日后有效]。   2.列表任意套装三次使用权限[激活套装持续时间十二时辰]。   3.套装散件随机解锁[每十二时辰重置]。   命轨已改, 世界终定,人行有道,天行有序。   预祝化执成功, 顺利归家。】   落款为<天道>。   宴明:[......]   宴明:[这叫什么玩意儿?退休返聘?]   20863:【嗯,呃、你说什么都对。】   [当时只说改变五位任务目标人生轨迹。]宴明凝视着面板上大串大串的字符, [没说还要包售后吧?]   和宴明一起肝了十几年的任务,20863立刻明白他生气了,一回生二回熟,它麻溜地将病毒往自己的运行代码里一植入, 短暂地切断了自己和主系统还有天道那边的感应:   【反正现在也回不去你先别急着拒绝!长话短说!快快快———我先把这次额外任务隐藏的结算报酬告诉你!!!】   宴明脑海里框框弹出几行金色大字———   【1.任务者原世界金钱酬劳五亿,回归后,三日内以合理方式入账。   2.任务者原世界城市商圈房产一栋,回归后七日内以合理方式入账。   3.任务者本人原世界气运升格,逢凶化吉,顺心如意。   4.任务者直系亲属无病无灾,健健康康,安享终老。】   之前宴明在原世界出了车祸生命垂危,和系统绑定后完成任务,系统送他原地复活,但除了复活没有其他赠品。   前两项报酬足以让宴明一辈子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后两项报酬更是让他无比心动———他从小到大运气平平,喝饮料喝不到再来一瓶,刮刮乐血本无归,抽奖重在参与.......成年后好不容易工作了,还出了车祸。   他可不敢保证原地复活之后还会不会再二次遇到这样的倒霉事,总不能次次都有系统恰好绑定他,给他再来一次的机会吧?   就当在异世界一次性工作到退休了.......   打工人会愤怒,果然是因为老板给的不够多。   宴明立刻心平气和:【第一项是税前还是税后?】   20863:【税后!!!第二项只用你签个字,后两项回家立刻生效!!!】   [行。]宴明说,[任务我接。]   20863麻溜地将病毒从自己的运行程序里拖出来藏好:【好的嘞!】   返聘的报酬太丰厚,丰厚到宴明的气一下消了大半。   他重新将目光放到天道提供的数条加速方案上,对第三条和第四条方案产生了疑惑———   [暂时恢复是恢复多久?]   【五个套装全损坏了,要使用只能借助天道回溯的力量将五个套装一次性修复并同时使用。】20863说,【我估了一下,五开的前提下你大概能坚持三秒,还会对你的精神力造成不可逆损伤。】   精神力是宴明使用套装时了解到的概念,精神力受损就相当于大脑额叶受损,严重了还会直接变成个傻子。   [算了。]宴明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排除四。]   他本来考虑顶五个号梦里化执,迅速清完任务———五个任务目标之所以会产生执念,绝对是因为他们视作亲人和知己的马甲死的太惨了。   果然隐藏报酬不是那么好拿的啊!   宴明:[这个加速方案五“据概率推算,系统易失联”是什么意思?]   20863:【就是我会被关小黑屋的意思。】   宴明:[嘶......我任务返聘过程中你帮我那个导致你被发现了?]   他不好直接说出“违规”这两个字,怕被主系统或者天道捕捉到连累20863倒霉。   20863:【......】   怎么说呢,宿主一旦遭遇脖子以下的事情,系统就应会因为绿色程序被关小黑屋,即使它不明白为什么上次推算的结果是他的宿主自爆真身后大概率被鹤卿脖子以下———难不成友情变质了?   可它也立刻拖出了其他四个任务目标的情况进行推算,每一个都和鹤卿差不多,只是程度或轻或重———它想提醒一下宴明,就发现因为这些涉及到了绿色程序的禁封词,它说不出来。   所以它只能在宴明蹲地牢扎鹤卿心的时候委婉暗示【别乱来,咱俩谁都承受不起。】   它不想和宿主一起关小黑屋啊!   20863:【不是,反正总而言之,你稍微藏好一点自己。】   [我懂。]宴明这一刻觉得自己和20863心有灵犀,[死人复活对古人来说还是太超前、太惊悚了。]   .......   有了完成任务后隐藏的丰厚承诺,又暂时解锁了一小部分换装系统的使用权限,宴明一改之前略有些消极的态度,重新捡起了身为打工人的素养。   [我们先来捋捋情况。]宴明从干净的草堆上爬起来坐到牢房里唯一的桌边,还顺手抽走了一把草茎,一根一根在桌上放好,他先将第四根草茎推出来,[现在最好解决的是泊渊,金鲤惨死被他得知,他肯定一心想为金鲤报仇,等到文安王及相关人员全部伏诛,他应该就没什么执念了。]   20863在晏明的意识里闪了闪:【我赞同!】   [第二个好解决的......]宴明凝视着桌上剩下的四根草茎,犹豫了片刻后,手指落在了第三根上,[应该是殷容。]   [我和他相处的时间最长,足有十多年呢,我大概知道他的“执”是什么。]宴明说,[殷容登基前还未行冠礼,当时“上神”说好了会暂时在尘间凝聚形体,做主持他加冠仪式的正宾?,但他冠礼前,一些州府的情况恶化得越来越严峻......]   宴明说着说着,颇有些怅然地叹了口气。   在大殷,加冠会通过占卜定好日期,这一日被称为【筮日】,一旦确定绝不容许更改,否则会影响往后的未来。   但当时整个大殷乱成一团,东边大旱,西边洪涝,南边瘟疫,北边地震,消息汇总到京都时已经相当严峻,每日都有百姓在死去。   就算当时的先帝下罪己诏,怕是也无法承担这简直如灾劫般的一幕,所以这位先帝做出了一件惊掉所有人下巴的事———   他下了诏书退位,将皇位和烂摊子一起丢给了殷容。   那时礼部准备得仓促极了———三日内完成新旧两位帝王的交替,简直滑稽又荒唐。   不到二十的殷容已经长成了挺拔的青年,却在得到这个消息时枯坐了半夜,那夜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夜色昏沉,院中无光。   那时殷容的死劫早已过了,他已经不再需要神明了,所以宴明将更多的注意力集中到了刚开启两年的书灵任务中,等他听到消息切成神明的马甲,将太子府翻了个底朝天也没能找到人,迫不得已上了定位才找到———殷容在冷宫几年总是睡不好,时常做噩梦,偏偏性子又乖巧,睡不着也只会蜷在被子里睁眼等天亮。   宴明陪在殷容身边的时候他倒是能正常入睡,但“神明”只是套装全套穿戴后呈现的效果,他不可能真的做到二十四小时不吃不喝,不休不眠,就算哄睡,也不能天天哄。   在殷容身边他也不敢睡着,怕睡着睡着露出什么破绽,只能和熬鹰似的一陪陪一夜,确定殷容睡着后才敢让20863来轮个班替他盯着,他好悄悄睡一会儿避免猝死———当佛子时表面八风不动实则深入睡眠的技能就是在这个时间段练出来的。   在哄了大概有两个月后,哪怕上了摸鱼偷懒的技能,宴明也实在扛不住了,人在陷入困境的时候脑子就会格外灵光,他拆了一条衣襟上的浅绿流苏,又卡了个BUG在流苏上套了一个套装散件,弄成了一个极有古代风格的小泥偶,这才将他从猝死的边缘解放了出来。   当时20863还嘲笑他为了不带孩子硬生生变成了找BUG达人,急得宴明的意识光球在意识中追着20863揍。   或许是因为陪睡的可爱小泥偶是使用套装上的流苏改装的,与神明套的能量系出同源,总之有了这个小泥偶后,殷容总算能睡上大半夜的安生觉,宴明也从哄孩子睡觉的噩梦中彻底解脱。   后来殷容做噩梦的毛病好了,那个小泥偶却也没拿回来———无论是散件还是零件,离开宴明这个使用者后要不了几年就会慢慢失去能量既而消散,没必要特意拿回来,最重要的是神明惦记这点小东西,太不符合人设。   也是幸亏当年没拿回来,不然他还没这么容易找到消失的殷容。   神明套在夜色中视物如白昼,宴明以为会看到一个哭泣的青年,毕竟再怎么说,先帝也是他的亲生父亲,不负责任地跑了的同时,还给他留下一个巨大的烂摊子,失望难过都是应该的。   可殷容没有哭,他只是在黑暗里静静地坐着,像夜色中沉默的雕塑,但他总能很快的捕捉到宴明的到来,无论何时何地,仿若心有灵犀。   神明套在黑暗中恍若夜中萤火,显眼又飘渺,当时殷容在看他,唇角紧抿着,像头孤狼。   宴明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在此时什么安慰都显得苍白无力,殷容要背负的不是一家兴衰,不是一地之祸,而是一国兴亡。   他只能动了动手指,于是静静呆在殷容袖子里的小泥偶蹦起来顶了一下殷容的胳膊,然后将浅绿流苏像围巾一样绕在脖子上,哼哧哼哧地从袖子里爬出来,又沿着他的胳膊,像爬山一般登上他的肩膀。   殷容没有动,只在小泥偶跌跌撞撞走过来,拽拽他的鬓发,贴贴他的脸颊时静静看向“神明”。   “殷容,你是人间天子。”那时,宴明这样说。   就像多年之前,野草丛生的荒僻宫殿里,他给予着那个拥有野兽一样愤恨警惕眼神孩子的回答。   “那上神会永远偏爱我吗?”   “吾会。”   任务自他而生,“神明”因他而来。   或许是这句话哄好了殷容,宴明看到他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像是雕塑终于有了活气,他抬手戳了一下小泥偶,挂着流苏的泥偶懵懵地从他肩上摔下去,四脚朝天地摔到他掌心。   “我会做到。”殷容将泥偶捧在掌心,垂眸去抚摸小泥偶脖颈上缠绕的流苏,“即使......凡人只活百年。”   宴明当年欣慰极了,觉得殷容这孩子简直省心的不得了,只是几句夸奖就让他下定决心去做好皇帝,去哪儿找这么又乖又省心的任务对象啊!   皇位和那一大摊子烫手山芋殷容都愿意接手,宴明想了想,总觉得自己应该为他做些什么———这两年因为开了书灵任务,神明套装出现的时间越发少了,殷容不可能没有发现。   “神明”本就是残念,消散也正常。   各地的情况已经糟到了极点,六星套装解体时的最大力量也不可能做到山河倒转,但却可以减缓天灾,有时要的便是这样一丝喘/息。   他希望殷容未来的路走得更顺一些,像真正被上天偏爱一样,上有天佑,下有民爱,做流芳千古的帝王。   只是有点可惜,几个月后的冠礼,做不了正宾了。   ......   从过去的记忆里回过神来,宴明将第三根草茎推出去:[所以上神欠殷容一个承诺后却没做到的冠礼,这是殷容的“执”。]   【还有上神没能见到他登基后越来越欣欣向荣的人间这个遗憾吧。】20863补充,【殷容乖乖的,心思又单纯,如果用造梦类技能,一定要多夸夸他。】   宴明:[嗯。]   选出了第二个容易搞定的任务目标,第三个倒叫宴明犯了难。   鹤卿的态度有点古怪,像把他认出来了似的,他一时间竟然琢磨不出鹤卿是遗恨于书灵消失在那场大火他没能及时赶回,还是怀念最初的相伴时光呢?   总得知道问题,才好对症下药。   宴明的手指掠过第一根草茎,落在第二根上。   和鹤卿不同,顾铮的“执”是什么,宴明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想要夜照复活,永远都不能离开他身边,最好生生世世和他锁在一起。   宴明闭了一下眼睛,简直不愿再回忆那段时间的黑暗经历,早知道任务目标执念过重还会危害登出通道,他当年死遁时就不和顾铮闹那么难看了,以至于现在连缓和的余地都没有。   算了,浅浅逃避一下,到时候再说吧。   推演在这时陷入了僵局,最后是20863先打破了沉默:【你怎么不说秦曜?】   [他啊......]   宴明想起一年前他登出失败后在边塞租了个小房子,某一日早上出门时在巷口和秦曜迎面相撞,秦曜当时没有像在军营里一样随时穿着软甲,他看起来瘦了、也黑了,人好像还受了伤,似乎不太如意。   宴明心里莫名不是滋味,以至于晃了神,没有第一时间避开,然后就与秦曜对上了视线。   秦曜的眼睛生得圆,笑起来总显得活泼无害,宴明一直觉得逗弄秦曜是件很好玩的事———他生起气来像只团团转咬自己尾巴的哈士奇。   可那天和他对上视线,宴明脑海里却一片空白,空白过后他的第一反应就是跑,在20863的指引下一口气跑出城,早饭没吃,房子没退,押金没要,狼狈的不行。   20863问他怎么惊慌成这样,宴明也答不上来,他只说:“答应的事没做到,见到人所以心虚?”   “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宴明那时说,“20863,对吧?”   系统没有回答他,于是他又说了一遍:“对吧?20863?”   “哗啦———”   牢门口铁锁被一圈圈取下,宴明从回忆里猛然惊醒,下意识抹乱了桌上的五根草茎。   有人来了。 第31章   锁链坠地, 激起一片扬尘,宴明眯眼去看进来的人,却发现是个不认识的中年人, 看那一身紫衣的颜色, 至少是个从三品的官。   “徐大人。”狱卒正在毕恭毕敬地介绍,“这便是昨日鹤大人抓到的案犯。”   “嗯。”那中年人脸上带着笑,看着是一幅极好说话的模样,“尚书大人在与大理寺卿交接, 我这边就先将人提走了。”   徐澄在朝堂之上喷右佥都御史条理清晰气壮山河,看着好似牢牢站在鹤卿这一边,但终究只是看在两方交好的份上回馈些香火情,一桩案子从刑部转到大理寺,又从大理寺转回刑部———必然少不了猫腻。   被天子点名入含章殿的一群人都同时出来了,唯有鹤卿被留下, 问题究竟出在哪儿, 昭然若揭。   只是天子到底是看重鹤卿, 哪怕已知晓了他在这桩案子中动了手脚, 却连当众苛责的意思都没有, 教训也只在私下,甚至还劳动了他们顶头老大去帮他扫尾———让刑部尚书来接手这桩案子,已经表明了天子的回护之意, 日后便不会有不长眼的再借着这桩案子拿捏鹤卿把柄,以作为攻击他的证据。   真令人羡慕啊......   徐澄有些心酸, 到底要怎么干才能让天子如此青眼?如果说是能力,他尚且还有个努力的希望,若说是张令人赏心悦目的脸,他再迟生个二十载就好喽。   “这位侠士, 随我走吧。”   徐澄倒也没走的太近,虽然早从卷宗上得知了前因后果,知晓面前这人只是胆大包天地为好友申冤,可对法纪无视到如此程度......君子还是不立于危墙之下了。   里面的人倒也乖觉,并未张口问出什”你是谁”“为什么我要跟着你走”之类的问题,而是沉默地起身,礼貌道:“大人可是带我去刑部大牢?”   “陛下已下旨将这桩案子转回刑部。”这没什么好隐瞒的,徐澄点头肯定,“一应案犯也需移交。”   那青年向外走的动作僵了一下:“所有案犯?”   徐澄有些诧异他为什么这么问,但还是回答:“那是自然。”   ......   在徐澄肯定的那一刻,代表着宴明意识的金色小光团果断扑过去抱住银色小球使劲摇晃———   [统儿快!把套装随机解锁功能给我打开!]   所有案犯统一移交,所有人也必然在转移过程中呆在一处,他不要顶着这张脸去见泊渊和金焕之!   宴明面前立刻弹出一个仅他自己本人可见的虚拟面板,面板上依旧蓝红交杂,右上角的邮件已经被重新禁封住了,只有左下角的<非套装部件>闪着微弱的光。   脑海里,金色小光团绕着银色小球左三圈右三圈,像在进行某种神秘的法事,银色小球伸出自己的线条手,和金色小光团击了一下掌———宴明觉得自己运气不好,所以每次抽卡前都要来点仪式感,20863这十几年下来都已经形成了极其自然的习惯。   照例蹭了一点20863的运气,宴明缓缓吐出一口气,立刻在意识里点开了<非套装部件>的选项,一长串滑下去的灰□□面开始闪烁起淡蓝色的光晕,这光晕微弱又缓慢,看起来就知道信号不良。   他们这时已经走出了牢房,宴明甚至可以耳尖地捕捉到其他地方传来的脚步声———金色小光球急了,吭哧一下冲过去在意识里撞面板,蓝红交杂的面板抖了一下,两个散件亮起了稳定的光。   脚步声越来越近,宴明迅速扫了一眼名称,飞快地选了一个散件使用,徐澄看到老老实实走在他身边的青年忽然摸了一下脸,然后又飞快地垂下手,像是大理寺地牢顶上有什么灰尘落在了他脸颊似的。   在走过一个拐角,光线亮堂了不少后,徐澄感觉旁边青年的面相似乎有些变了,但具体变在哪儿......大概是地牢里视线太差造成的错觉吧。   *   泊渊终于在快走出大理寺地牢前见到了那位他不认识的“金鲤友人”,这位友人生了一张冷峻的脸,凤眼薄唇,眉目偏淡,抬眼看人像是亘古不化的雪,如同江湖上那些传言中天赋卓绝的孤高剑客。   明明长着一副极不好亲近的模样,但泊渊不知为何总觉得熟悉,心中还隐隐生出几分想要亲近的意思来,他往人的方向靠了几步:“这位大侠怎么称呼?”   这位侠客似乎是不愿意与人亲近,泊渊靠过来他便往一旁避让,只是地牢通道狭窄避无可避,于是便拧眉:“宴。”   可谓惜字如金。   泊渊素来是个爱交际的,人也健谈,他并不在乎旁边这人的冷脸:“宴大侠是什么时候认识小、金鲤的?”   “儋州之前。”   泊渊在心中啧了一下,这天下竟然还有比他师父话更少的人,简直难以置信。   泊渊认识金鲤不过三年多,虽说两人关系密切,但泊渊对金鲤的过去一无所知,只是那夜湖中濒死,他看到一抹橙色冲他而来,揽住他的腰带他重新回到尘世。   湖面月影散乱,月光混合着残灯,照得那发丝眉角挂的水珠都像是鲛人的珠泪,是不似凡间的灵动活泼。   就算是救上岸后有些许不满斥责,眉目倒竖也有种凶巴巴的可爱,那时泊渊就觉得此生如果不能与这样的人成为朋友,那真是平生憾事。   于是他厚着脸皮缠了过去,得到了一尾善良可爱的小鱼。   “我和小鱼是在儋州认识的,这几年天天呆在一处,竟不知他也有大侠这么个好友,实在不好意思。”泊渊自然地笑起来,他生了一双极美的桃花眼,笑起来时显得风流多情,“也不知道小鱼以前是个什么性子,宴大侠可否满足我这个好奇?”   【幼稚。】20863在宴明的脑海里锐评,【竟然想变着法从你这里证明谁是金鲤最好的朋友。】   宴明:[最了解我的人当然是我自己。]   本着说多错多,少说少错的原则,宴明只道:“不方便。”   他紧急使用的套装散件名为<遮望眼>,是一个妆容,效果是短暂地将人的外貌气质往相反的方向变过去,容貌只会做细微改动,但偏偏所有的细微改动摞在一起,便是天差地别。   之前【日月长明灯】的套装虽然还差外观特效没有激活,但其他的套装部件都在他身上,会让他自带“佛子”的玄妙感,也就是这种玄妙感,那副和金鲤相似的容貌才勉强能糊弄过泊渊,但被抓前因为昏迷彻底失去意识,所有的套装效果都自动卸下,他也找不到个合适的时机安上,便搁置了下来。   感谢部分功能解锁的及时,这次随机的运气还不错,<遮望眼>的妆容再实用不过了。   碰了个软钉子,泊渊悻悻地摸了摸鼻尖,那种亲切感没有随着碰壁而消退,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强烈。   怪哉?难道他和小鱼交朋友的喜好都这么一致?   走出地牢,阳光盛得宴明下意识地用手背挡住了眼睛,泊渊瞄到这个无比熟悉的动作愣了一瞬———小鱼嫌太阳晒也是这样。   泊渊心里有些发酸,果然是朋友,连习惯都这么相似。   20863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你就这样走出来,你的脸和之前鹤卿看见的可对不上号。】   [鹤卿不会看见的。]一整夜不见天日,宴明眯着眼慢慢适应突如其来的阳光,[交到大理寺的案子再转回刑部,必然是殷容插手。]   [看到那人身上的紫衣了吗?]宴明说,[能让至少从三品起的官员到地牢里亲自提人,就说明鹤卿在我这个案子上虽未触犯法理,但也为之不远了。]   过分干净的地牢,不合常理的问询,还有早上送过来的粥和药......大殷律法中有一条隐藏律令“亲者回避”,就指的是案件若事涉亲友,相应官员应自请回避,不可介入其中,这条律令虽未亲自写明,但已是多年来心照不宣的默认准则。   他这个身份明面上与鹤卿非亲非友,但着实经不住查,因为鹤卿昨夜甚至没有问他的名字———若对犯人有询,须得记供与狱卒同在侧,同行者至少三人,不可单独会见。   这些零零碎碎的小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若硬要追究起来,也确实是错处。   殷容既已接手,自会漂亮地平了隐患,所以他从大理寺至刑部这一路上绝不会见到鹤卿———既要避嫌,便要避得干净利落,这也是为什么宴明敢用散件直接改换容貌的原因。   [殷容那孩子长大了也还念着旧。]宴明对20863感慨,[算一算,我已经有七年没见过他了。]   当年殷容难得脆弱,和他撒娇说这世间除了上神便不会再有人帮他,为了安慰他,宴明说身负文曲与武曲气运的人早已降生在大殷,同他一样为他而来,是他日后千古流芳的辅佐。   那时殷容问怎么识别文曲和武曲?   宴明说文曲会是他登基后的第一个状元,武曲则在边塞,会一战名扬天下。   他对自己的两个任务目标相当自信,他们本就是这个世界被天道偏爱的宠儿,只要能避开命中死劫,名扬天下本就是自然而然的事。   没想到当年为了另外两个任务目标的未来能顺遂一些提前打下的铺垫,还真的发挥了作用,至少他呆在秦曜身边的那几年,殷容对雁鸣关的悬霜军并不怎么忌惮,要衣给衣,要粮给粮,愣是将在先帝在位期间一直在雁鸣关外徘徊不去的犬戎打到元气大伤。   最后一场战役由他和秦曜配合,只要这一战能胜,至少三十年内犬戎不会再有反击之力,也就是那一战,五星套装【岁晚忽作龙蛇升】报废到连渣渣都不剩。   悬霜军的军师,死在了对敌的战场上,尸骨无存。   *   糊弄完了泊渊,宴明终于有空查看另一个暂时返场的散件了。   或许是不能登出,套装还冻结一年这事耗尽了他所有的霉运,另一个散件也同<遮望眼>一样实用———   【福祸相依(四星部件)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技能说明:穿戴该装备后一定概率推动某件事迅速发生,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注:陷于困境时使用有望获得效果否极泰来。]】   昨天半夜在鹤卿的宅邸里中了埋伏,醒来就在大理寺的地牢,【看取莲花净】的轻功技能随着他的昏迷而失效,但冷却期依旧没有结束,轻功技能的恢复时间在今晚半夜。   上次消失了一天一夜已经给住持打好了底,这次再消失一个白日想来也不过分,只要明天早上他能按时出现就行。   宴明在意识里确认了使用四星部件【福祸相依】,便感觉怀中多了点东西,他隔着衣服按了按,有些微的凸起和柔软,估计和列表图片显示的一样,是个红色的团圆结。   “宴大侠怎么了?”泊渊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这么关注旁边这人的一举一动,“是哪里不舒服吗?”   “无事。”这人依旧是冷的,在太阳底下走了一阵也不见丝毫暖意,“劳烦关心。”   站在泊渊旁边的金焕之都有些受不了了,他知道泊渊大侠爱广泛结交好友,对着符合他交友喜好的人热情无比,但现在还在刑部押运的路上呢,能不能把快粘在那位宴大侠身上的眼珠子收回来!   “泊渊大侠。”他低声提醒,“你有些越界了。”   这位宴大侠看着明显不好相处,也不爱与人交流,又何必非抓着人家说话呢?   “我只是莫名觉得他亲切......”泊渊同样压低了声音回答,他刚刚高涨的情绪也慢慢低落起来,“他有些时候......好像小鱼。”   可明明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啊。   提起金鲤,两个人都双双沉默下去,泊渊也失去了搭话交谈的意愿,路上就这样安静下来,直到徐澄领着他们进入刑部大牢。   泊渊和金焕之被关在了一间牢房里,宴明却没和他们关在一处,是被领到了另一处关起来———这处牢房比其他牢房都要干净一些,光线也要好上不少。   宴明诧异地看了一眼徐澄,徐澄敏锐地注意到了他的眼神,只冲他笑了一下,随后说:“虽说阁下先闯大理寺,后闯官员宅邸事出有因,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该坐的牢和该交的罚银可不能少。”   “罚银鹤大人已经替你交了。”他说,“这坐牢他可替不了。”   大概知道这便是鹤卿想袒护的人,不会被诟病的情况下,稍微行些许方便也无妨。   徐澄将他带到后便离开了,还没走出大牢,便有狱卒向他汇报,说犯人泊渊有事找他。   徐澄心下奇怪,但这件事不仅在陛下那里留了痕,也在他的顶头上司那里挂了号,他必然要做到尽善尽美。   于是徐澄原路返回。   泊渊并未询问为什么那位晏大侠不和他们关在一处,他先郑重地行了个抱拳礼,然后才道:“敢问这位大人,若是不想坐牢,需要交多少罚银?”   这一问可把徐澄问精神了,他们刑部不同于吏部,钱财数量都有限,但若是有人触犯了限制条件极严苛的罚银制度,这罚银他们只需上交六成给吏部,剩下的便都可充入刑部公账,来改善刑部上下的生活。   “虽然阁下的判决还没下来。”徐澄微笑道,“但阁下的罪行比另一位重,应该要待上两月左右,再交上三千两罚银。若是不愿待上这两月,一百两可抵一天。”   有点贵。   泊渊想,还好师父有钱。   他客气地说:“劳烦大人给我准备纸笔,我这便写信请我师父来赎我。”   徐澄在心里算了一笔账,笑容都和蔼了:“稍等。”   .....   半个时辰后,泊渊可怜巴巴地挤在牢房狭小肮脏的桌边,就着特意拿来的一盏光亮好的油灯提笔写信,他平时给他师父写信,还是什么“师父亲启,徒儿途经某某地,见此地如何如何”,这次写信干脆就直接大白话了———这样情感比较直观。   【师父啊!徒儿因为好友的事前几天头脑发昏闯了大理寺,现在正在刑部蹲大牢,刑部的大人说可以根据罚银制度拿钱赎人,您快派人带三万两来赎我!   牢房环境特别差,比我练武的山洞还差,我在牢房里吃不好睡不好,师父速速救命!】   金额是泊渊细细考量过的,他的罪名比那位宴大侠重,金焕之估计和他差不多,赎他需要将近一万两,三个人便凑个整,算三万两吧。 第32章   “徐大人今日心情不错?”刑部有同僚看见徐澄满面春风, 笑着打趣,“可是遇到了什么好事?”   “陛下令上书大人接手的那桩案子,陈大人可听闻?”徐澄笑眯眯读捋了捋胡须, 小小地卖了个关子。   见徐澄有细讲的意思, 同僚更是好奇起来:“自然知晓。”   在官场上,消息不通可是大忌。   “那位为好友申冤,胆大包天夜闯大理寺的侠客生性不爱拘束,为人却又仗义疏财。”徐澄说, “等尚书大人接手后的判决下来,约莫就要出狱了。”   徐澄话说的委婉,但能在官场上混得开的哪个不是人精?当时便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这位侠客不想坐牢,于是决定交罚银来免除牢狱之灾,并且大包大揽,将其他人的罚银也一并交上了。   关于罚银制度, 大殷自有相关律法, 像这种“侠以武犯禁”, 藐视官府威严的事发生, 官府就会派出高手抓捕, 随后将人按律处置。   若是这位犯禁忌的江湖侠客,藐视官府威严却又未伤人未杀人,便需按行为轻重蹲上一段时间的大牢, 再交上一笔高昂的罚银即可出狱。   蹲完大牢,交得上罚银便算两清, 若是蹲完大牢交不上,便接着蹲或者接取官府发布的任务戴罪立功———大部分江湖侠客都是很穷的,抓捕犯事的愣头青们这一大半的活都是戴罪立功的侠客们在做,逮上四五个, 罚银的账就差不多清了,还能略有盈余。   有不少出了狱的侠客尝到了甜头,还成了维护治安的“外聘人员”———官府会定期发布悬赏令,金额从几两到几百两不等。   刑部几乎已经习惯了这些江湖侠客的能打但贫穷,陡然遇到一个和财神爷似的,还有些不习惯。   要知道按行为轻重蹲大牢是为了给这些江湖侠客醒醒脑子,让他们对官府心有敬畏,若是不想吃这个苦,就需要交上高昂到不合理的每日赎金,一百两就算是在兆丰也足够普通的三口之家舒舒服服过上两年,但放到罚银里,只够抵扣江湖侠客犯禁后蹲大牢的一日。   这个与江湖有关的罚银制度中“百两抵扣一日”的规定自新帝登基后就从来没被用过———蹲大牢时间长的交不起这昂贵的费用,蹲大牢时间短的忍一忍就能出去。   唯有那些家有纨绔子弟,又符合罚银免灾的勋贵世家才会愿意交这不合理的金额———但这样娇贵的子息也少有,大部分家主都是一甩袖子,怒骂“让他们在牢里好好长长脑子”。   “大理寺的同僚们果真仗义。”捋清前因后果,姓陈的刑部官员忍不住感慨,“这般好事竟便宜了我们。”   最难的阶段大理寺接了手,定案复审的风险大理寺接了手,但桃子却归了他们,难怪尚书大人亲自去交接也没什么不愉———这要是成了,刑部公账无痛进账一万多两,还合法合规!   徐澄笑眯眯地揣着手:“哎呀,都是咱们陛下圣明。”   ......   泊渊写信找他师父要钱交罚银的事,徐澄还特别贴心地安排了一个狱卒告诉了宴明———既然要收人家那么多钱,总得替人家卖个好。   宴明摸了摸怀里的祸福相依,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他人还怪好的嘞,连你的都一块包了。】20863忍不住感慨,【就是聂暗看起来像个怨种。】   [我理解泊渊为什么花钱这么大手大脚了。]宴明说,[我们如果判决下来就想出狱,三个人的钱加起来至少两万八千两。]   【他是凑整要的。】20863纠正,【要了三万两。】   宴明在心里按购买物价转换了一番,大概相当于他那个世界十万多抵一天。   泊渊既然敢写信,就证明他相信聂暗会为他掏这笔钱———不确定家属一定会交罚金,刑部一般不会帮着递信。   【泊渊之前损坏金鲤的酒楼零零散散欠了那么大一笔账,现在零存整取了。】20863用线条手挠挠,哗啦扯出一张长长的发光账单,【我算算......嗯,差不多平账了。】   宴明:[......]   *   “鹤卿啊,这事过去便过去了。”大理寺卿捋着全白了的胡子,语重心长道,“陛下看中你,你可莫再犯糊涂。”   当今天子眼里揉不得沙子,他人若做出这样的事轻则罚俸,重则降职,而不会像鹤卿这样用赏赐敲打一番便轻轻揭过,还帮着扫了尾巴。   “我知晓陛下苦心。”鹤卿向他行了一礼,“下官多谢大人提点。”   大理寺卿在他初入大理寺时便特别关照他,从不吝于提点指导,两人是上下级,也是长辈与小辈。   大理寺卿拍了拍他的肩膀:“等会儿我与长孙平来交接这桩案子,你就别掺和进来了。”   他见过了鹤卿从转入大理寺后所历经的风风雨雨,实在不忍这样有天赋的后辈折在这无关紧要的小事中。   官场上最忌交浅言深,他却还是说:“事缓则圆,须得记牢了。”   ......   “所以———鹤卿还真没出面管喽?”   自家宅邸中,顾铮捞着个林檎在啃,看着秋婆婆和管家为他忙前忙后地收拾,堂前堂后乱成一团。   “你们把那个、那个都给少、老爷带上———”管家中气十足地扯着嗓子,抽空回头应付顾铮,“我派人去大理寺打听到的消息就是这样,具体为什么没管这可是内部机密,老仆我可不想去看看大理寺地牢长什么样———那个不用收拾,用不上!”   顾铮捏着半个林檎蹲在檐下,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冷不防一个温热的帕子糊到了他脸上:“多大个人了?怎么还吃的满脸都是林檎汁?”   顾铮夺过帕子自己胡乱地擦了几下,然后将帕子捏在手里,拿着林檎咔嚓一口:“秋婆婆催催郑叔快点收呗,陛下下了口谕,再过一个时辰我和其他几人要汇合,趁着城门没关出去。”   他们这是连夜急行,兵贵神速,一切都要轻装简行,郑叔整理出来的那一大包,顾铮估计最后走的时候十有八/九都带不上。   “一个时辰后就要走?”秋婆婆苍老的脸上眉一竖,“那少爷你还穿着官服到处晃荡?去换下来,快去快去!”   她轻轻拍了拍顾铮的背:“饭都还没吃呢,打算饿着肚子去会合啊?”   顾铮笑了一下,将啃完的林檎丢到装垃圾的筐中,郑管家听到动静转过头看了一眼,像想起了什么似的:“你过来———去地窖里拿几个林檎带上!”   顾宅大门紧闭,谁也不曾料到不少同僚忌惮、觉得顾铮是个疯子的府邸里,竟然这样是这样有生活气息的热闹。   “我都不急,你们急什么?”顾铮用帕子擦了擦手,随手往秋婆婆手中一塞,“辛苦秋婆婆喽~”   他晃进了正屋,桌上摆了几个他爱吃的清淡小菜,顾铮挑拣着吃了几口便搁下碗筷,不再动了。   “这越吃越少了,等会出城骑马扛得住吗?”跟着他后脚进来的秋婆婆忧心忡忡,“好歹多吃点吧。”   “不吃了,没意思。”顾铮把凳子向外一撇,潇洒起身,“吃来吃去都一个样。”   他回了自己的卧房,简单地收拾了几件衣物,顾铮的房间繁复华丽,处处是各种各样漂亮精巧的鸟笼,还有大大小小的镜子,这些镜子分布在房间各个角落,若是夜间点上烛火,半明半暗,进来的人恐怕会被吓一跳。   顾铮站在妆台前,看见镜子里映出大大小小的镜子,还有忽远忽近的自己,突然展颜一笑,那笑是风流的、旖旎的,但在此情此景下,有种毛骨悚然的美丽。   他拉开了镜子下方最精巧的妆格,里面放着一把雪亮的匕首,匕首是牛皮的柄,缝隙里浸着隐约的暗色,顾铮举起来挥了几下,随后拉开更大的妆格,挑了个和他刚换衣衫配套的刀鞘。   他的右手握在匕首上摩挲着刀柄,左手则拎起准备好的包袱随手甩在肩上,像不知在和谁说话似的:“走了,过两日回来。”   风随着打开的门卷进来,拂动窗台上满满的铃铛,叮里哐当的清脆声音响成一片,许多青色的羽毛随着气流上下翻卷,但笼中只有空荡。   外面的管家已经给他整理好了需要的行李,马背上足足放了两大包,顾铮扯开系带看了一眼,将手伸进去往外丢东西:“这个不要,这个不要,这个也不要。”   被称呼为“郑叔”的管家跟在他身后一样一样地接:“我说少爷,不是,老爷,这东西都是用得到的,你上次离兆丰时都带了的!”   “这次可比以往都要赶得多。”顾铮丢完了自己不需要的东西,马背上的包袱只剩下瘪瘪的一层,“要是这次差事办的不好,呵,你们该跟着我上街去讨饭了。”   顾铮虽说脸上还是带着笑,但那双顾盼生辉、风流多情的眼睛却冷了下来,他在府邸里极喜欢用开玩笑的态度说正事。   郑庄桥蓦地闭了嘴———当年顾氏与宁氏人头滚滚的那一年,他与秋叶都不在顾铮身边,这事过去半年后他们才辗转回到顾府,府中看不到什么熟面孔,全是生人。   人人在宅邸里都噤若寒蝉,行动几乎无声,他和秋叶几乎疑心他们回的不是顾府,而是一座孤坟。   他们俩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拜见顾铮,即使时隔三年半,郑庄桥也永远记得那时敲门无人应答后推开门的惊悚。   密闭且没有光线的内室只点了几根白蜡烛,红纱从房梁垂到地上,一丝丝一缕缕地缠绕了肉眼可见的所有物品,或大或小的镜子藏匿在飘逸的纱间,脚步踩上地毯的时候,四面八方似乎都传来无声的窥视———来自于自己镜中的影子。   那时是黄昏,室内却已经没有一点光了,郑庄桥自诩活了大半辈子胆量不菲,却也在这样的场景里被吓到,秋叶同样战战兢兢地跟在他背后,两个人借着那并不算亮堂的蜡烛光,蹑手蹑脚地进了室内。   顾铮就坐在窗边的小塌上,没有带冠,发丝从肩头滑到腰间,遮掩了半张面庞,他听到了他们俩进来的动静,于是抬头看过来———   那张继承了顾氏与宁氏所有优点的美貌容颜在若隐若现的烛光下,像是幽冥中的鬼魅。   少爷好像认得他们,又好像不认得他们,他盯着他们瞧了许久,那神色古怪又离奇,像是......像是看到死人从地里爬了上来。   “郑叔。”那时郑庄桥看到少爷起身,他的肤色白极了,于是随着走动缓缓从胳膊上滴落的鲜血便那样刺眼,“秋姨。”   他走到他们面前,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令人害怕的笑来:“你们来带我去地府吗?”   “再等等———”他举起胳膊,“血才刚开始流呢。”   那时一直在他身后瑟瑟发抖的秋叶见了少爷的伤口发出一声尖叫,秋叶一生都没有孩子,少爷从出生起便是她在带,说句大逆不道的,和她自己亲生的也差不了许多,她扑出来却又不敢去抓顾铮的胳膊:“少爷!小铮!药呢?药在哪?”   脚踏旁的桌子上堆着些染血纱布和散落的药瓶,秋叶几乎是冲过去抓了完整的,又扑过来想给他裹伤,皮肤接触的时候,郑庄桥看到少爷突然将手搭在了秋叶的颈侧微微收紧,秋叶没顾上这些,只一心想给他处理胳膊上的伤口。   过了至少半柱香,他才看到少爷松开手,叹息道:“.......哦,活的啊。” 第33章   【看取莲花净】所附带的轻功技能今天半夜才结束冷却, 散件随机解锁要第二天上午重置,宴明反正也逃不出去,于是心态安然地躺平。   在没收到天道邮件前, 宴明之所以要紧赶慢赶地收集敬仰值, 集齐六星套装【日月长明灯】,是因为他没有任何自保能力,所以没有安全感,现在解锁了部分系统功能后, 虽然还是回不去,但心中的忧虑终究少了几分。   ———实在不行不当什么“观妙大师”了,换个新身份不就好了吗?   宴明脱了外衣铺在稻草堆上,仰头看那斑驳的牢顶,竟然不知不觉地生出了些许倦意,从应下刘富商的请求开始, 他夜里就再没睡过一个整觉, 不是在逃命就是在谈心, 不是在谈心就是在坐牢, 想想都心酸。   [我睡一会儿。]宴明说, [散件到重置时间了叫我。]   【好嘞。】宴明意识里的银色小球从身上摸出一个圆圆的小闹钟,拨弄两下定了时,【晚安。】   宴明闭眼很快陷入了睡眠, 20863看到意识里的金色小光团咻地一下散成了烟花,银色小球让圆圆的小闹钟浮在意识里, 自己拽出把数据编成了条新被子,随后往被子里一钻,休眠了。   一人一统谁也没有注意到被宴明塞在怀里,那个不起眼的四星部件【福祸相依】正在散发着淡到难以被肉眼辨别的微光———   重置期还未到, 正在使用中。   ......   宴明困的厉害,可睡的却不太安稳,迷迷糊糊的,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一条很深很远的路,没有灯,也没有光,脚下的触感像是青石板,一直蜿蜒向远方,他伸手碰了碰四周,像是有无形的空气墙,隔出了狭窄的路。   宴明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梦,但清醒梦也有点令人毛骨悚然。   宴明:“20863?”   宴明:“20863!”   黑暗之中,一片寂静。   宴明忽然感觉怀里有点热,他伸手在衣襟里摸了摸,掏出一个红色的团圆结。   是【福祸相依】。   关于【福祸相依】的介绍瞬间涌入他的脑海———   【福祸相依(四星部件)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技能说明:穿戴该装备后一定概率推动某件事迅速发生,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注:陷于困境时使用有望获得效果否极泰来。]】   宴明:“......”   之前泊渊愿意出钱替他这位素不相识的“晏大侠”一起交罚银,大概是【福祸相依】的效果在推动———合着不是单方面偏福或者单方面偏祸,而是两者一起来啊!   福到了,祸也跟着来了?   红色的团圆结在他手中化作星星点点的红芒,红芒缓缓升空,聚成一盏照亮的灯。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宴明摸了摸周边的空气墙,决定跟随【福祸相依】的指引向前走。   一片黑暗里,越是向前脚下的感觉便越清晰,平整的石板里多了青草的触感,还能闻到极淡的花香。   月光开始取代了【福祸相依】发出的光亮,朦朦胧胧的虚幻里,宴明的脚尖踢到了什么,他低头一看,发现是一截门槛,再一抬头,便是一扇紧闭的门。   没等他动作,这扇紧闭的门便自动向两边打开,叮铃铃的铃铛声嘈杂无序,烦得很。   “呼———”   有风从他身后卷进这间屋子,昏暗的烛光里,漫天红纱飞扬。   被这看起来像极了密室逃脱版鬼屋的场景一吓,宴明登时就想后退,结果飞在前方照亮的【祸福相依】飞下来,在他背后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将他撞到了屋子里。   进入屋中后,那种鬼屋的恐怖感更强烈了,飞扬的红纱缓缓落下,露出一面又一面铜镜,这些铜镜打磨得似乎都不是很好,没有鉴人如影的效果,只是朦朦胧胧地能看清大致轮廓。   宴明莫名被那镜子吸引了,他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两步,模糊的铜镜突然变得清晰,映出他如今的模样———青羽衣,丹色瞳,赤足披发。   是【青鸟明丹心】!   噩梦一样的记忆从脑海深处席卷而至,宴明脑海里的念头一闪而过———它这还不如就是个鬼屋!   满屋的红纱飘飘扬扬,有一缕红纱飘到了他脸上,遮住了他的眼睛,只剩满目的红,宴明伸手去拽,却怎么也拽不下来。   忽地有力道从红纱的另一端传来,纱从眼前抽走,有谁拽着红纱抓住了他的手腕,特别特别用力。   宴明看到了一张离得极近的、美艳靡丽的脸。   艹!顾铮!   三年半不见,顾铮似乎长得更好看了,却也疯得更厉害了,他牢牢握住宴明的手腕,低低地笑出了声。   他一边笑着一边用空着手无视宴明的挣扎去揽他的腰,温热的呼吸吐在耳侧,“跑什么?”   顾铮贪恋地看着这三年半从未梦到过的人,看着那双有些惊恐的丹色眼瞳,只觉得更高兴了,原来这个招魂的方法......是对的呀。   每夜有细微风声都会响的嘈杂铃铛在此时是那么悦耳,像是他心中愉悦的吐露。   顾铮将怀里挣扎的人揽得更紧了些,他强硬地又不容拒绝地揽着腰将人压向身后那面铜镜,让两人紧紧贴在一起,大大小小的镜子都倒映出这一幕,如同剧毒蜘蛛抓住了蛛网上的猎物。   黑发随着他的动作从肩头滑落,拂过宴明的侧脸,如同蛇游弋过脸颊。   透过黑发结网般的空隙,宴明看到许多面镜子,每一面镜子里都是他和顾铮。   顾铮咬住他的耳垂,用犬齿叼着细细研磨,愉悦的笑声震动胸腔。   “抓住你了,小雀。”   ......   “卧槽!”光线昏暗的刑部大牢里,宴明猛地坐起来,发出一声惊天国粹。   他揉了揉耳垂,梦境中那种细微的刺痛感仿佛现在还存在。   他火烧眉毛似的唤出自己的系统面板,将【福祸相依】立刻点击了回收——太恐怖了!“福”的一面先不说,“祸”的效果也太恐怖了!   知道顾铮是他执行任务期间的心理阴影,就专门制作出一个和顾铮有关的梦境是吧?关键是梦境里的顾铮那疯劲简直一比一还原!   宿主的情绪波动得太剧烈,20863被从休眠中吵醒,银色小光球懵懵的:【怎么了?】   [运气真不怎么样。]宴明苦笑道,[梦到顾铮了。]   20863:【......】   20863:【啊,我懂了。】   宴明遭受惊吓,现在也没了睡意,他干脆靠在有些冰冷的墙壁上,慢慢平复自己的情绪。   深夜总是容易回忆一些艰难困苦的往昔岁月,20863问:【梦里的顾铮比执行任务期间吓人?】   [难说。]宴明思索了片刻,叹气道,[反正就没正常过。]   俗话说好事多磨,但宴明当年执行顾铮的任务,可谓是磨了又磨。   那时顾铮还叫“顾筝”,是顾氏的“嫡长女”,据说是位容色姝丽、自小身体不好的美人。   因为先接触的是殷容,其次是鹤卿,宴明对于任务目标都是命运不好的美强惨这事深信不疑,再加上顾铮的人生轨迹中的劫难是郁郁自尽,宴明就更觉得自己想的没错了。   当时神明的任务马上就要收尾,书灵也取得了突破性进展,为了早日完成任务回家,宴明与208631一合计,果断决定再开一个任务,考虑到泊渊行踪不定,秦曜远在边塞,第三个任务目标便选了在京都的顾铮。   摊上这样一对父母,又被当做女孩子养大,宴明便先入为主地猜测顾铮心思纤细敏感,需要小心对待,他将自己列表的套装全翻了一遍,找出了一个二星套装【茕茕白兔】,三星以下的套装装备后无法化形,只能维持动物的模样,但看起来比普通动物更灵动活泼,招人喜爱。   宴明先在镜子前将套装换上,他的视线便立刻矮了下去,镜子里出现了只有两个拳头大的、支棱着一双粉色长耳朵的雪白小兔,宴明原地蹦了蹦,镜子里雪白的绒球也跟着蹦了蹦,蓬松的毛上下起伏,宴明用爪子给自己扒了扒毛发,将脑袋凑近镜子细瞧:   [怪可爱的嘞,这兔子品相真好。]   镜子里的雪白绒球眨了眨眼睛,拿爪子印在镜子上,自信道:[这对顾铮岂不是手拿把掐!]   宴明的自信一直持续到他悄悄潜到顾铮所在的院子里,见到了正在花丛里发呆的“顾筝”,那时顾筝满头青丝梳成一个随云髻,只装饰了一枚带流苏的玉簪,却掩不住那张脸对人视线的冲击力。   [我的任务目标真是好看得各有千秋。]宴明当时躲在一个花盆后,在心里和20863蛐蛐天道,[天道偏爱是不是还卡颜啊?]   20863熟练拉出自制的病毒植入程序:【每一个天道都有自己的私道爱好啦,理解一下~】   小小地蛐蛐完天道,宴明看见他的任务目标垂下了眼睫,似乎很落寞的样子。   [好机会!]宴明果断从藏身处蹦出来,变成兔子还是头一遭,他有点不习惯这具兔子身体,蹦起来歪七扭八的。   费了老大的力蹦到顾筝逶迤于地的裙摆上,宴明端正坐好,摆出在他镜子前练习了好一会儿的、最可爱的角度。   裙摆上突然多了一团毛茸茸的白色,顾筝自然也注意到了,他的目光落在了宴明身上,便再也没有挪开,过了一会儿,他朝宴明伸出手。   被修长的手抱起来放在怀里顺毛的时候,宴明还在和20863感慨:[这次的任务目标看起来好忧郁脆弱,和殷容鹤卿都不一样。]   顾筝顺毛的动作很温柔,时不时轻轻捏一捏戳一戳,宴明舒服地眯起了兔子的红眼睛,意识里的金色小光团开始找银色小球要空白清单,准备做学习计划了:   [让我想想顾筝要学点什么———冲着这张脸得学防身术,多年男扮女装困在后院......嗯,还得加点心灵鸡汤......]   计划才刚刚开了个头,宴明就发现自己的视角换了———他漂浮在了半空中。   宴明:[???]   20863:【???】   刚刚还被宴明评价为大概率“忧郁脆弱”的顾筝,干脆利落地拧断了怀里兔子的脖子。   宴明漂浮在半空中的时候系统面板就已经自动弹出来了,显示二星套装【茕茕白兔】损坏。   穿戴套装的时候受轻伤,穿戴者本人是有感觉的,但若是缺胳膊断腿甚至殒命的重伤,就会开启套装的防护机制,不会让穿戴者体会到重伤的难受与殒命的痛苦。   宴明:[我这就死了?]   20863:【你没死,但二星套装报废了。】   套装报废后会有十秒左右的滞留期,宴明和20863看着顾筝淡笑着提起二星套装的耳朵,唤来了侍女:“今天花园里来了只兔子,傻的要命不知道跑,拿去吧,你们炖了吃。”   宴明第一反应除了糟心还有担心:[普通人能吃套装吗?会不会出事?]   顾筝虽然弄废了他的二星套装,但其他普通人是无辜的,可别吃出什么毛病了。   【不用担心。】20863开了实时地图,【等他们拿到厨房,我趁没人的时候远程回收就好。】   十秒时间一到,宴明瞬间切回了提前预备好的书灵套装,自动从鹤卿东厢房的书架上飘了出来,鹤卿当时正在看书,却很快察觉到了他的出现。   他放下书,笑道:“阿玦,今日想吃什么?”   宴明幽幽道:“兔子。”   ......   第一战出师未捷身先死,宴明总结了一番,觉得自己犯了经验主义错误,不能太过主观臆断———顾筝看见兔子觉得可爱,也不妨碍他觉得好吃啊!   比如鹤卿的双椒兔就做的挺好吃的。   宴明痛定思痛———太过珍惜的不好出现在顾筝家,太过寻常的又容易被当成食材端上桌,不如改换物种。   宴明从列表里扒拉出二星套装【何人不爱牡丹花】,买通了顾府的下人,伪装成珍品牡丹被送到了顾筝的卧房。   这一个二星套装是千层台阁型复色牡丹,摆在窗台上就像一幅雍容的画,京都这几年最流行牡丹,各种花型争奇斗艳,还有不少因为培育出了从未面试过的新花型而广邀宾客来参加赏花宴。   宴明想,变成珍惜牡丹虽然有被剪了当簪花的危险,但至少一段时间内生命安全是有保障的吧,他可以在这段时间尝试着利用书灵的书境技能,给顾铮编织一段牡丹报恩(?)之类的俗套剧情,毕竟二星套装【何人不爱牡丹花】的技能是万人迷光环。   虽然他也不知道一株花要万人迷光环的技能干什么......   宴明之前执行的两个任务虽然也困难,但得到的都是极好的正向反馈,所以他的行动力非常足,下定了决心后说干就干,当晚便用书灵的号织了书境。   为了不让顾铮起疑,也为了不吓到他,宴明没有搞什么牡丹梦中当面化形这一套,而是将顾铮投入牡丹花丛中,设置了事情都向好的方向发展,随后便让顾铮自由活动。   这种非主体进入的半开放式的书境宴明不能观看,也没有掌控权力,但顾铮第二天醒来时眉梢眼角都带着笑意,明显心情极好。   在窗台上被放置的宴·绝美牡丹花·明长舒一口气,对着20863立下了他迄今为止最惨痛的flag:[我就说上次的兔子是个意外!]   顾铮披着一袭淡蓝的衣衫,长发挽在颈边,看起来美丽又娴雅,他在梳妆台上取了一把银色的小剪,用小指勾着来到窗边。   那把小剪快伸到花上来的时候宴明还觉得顾铮是要为牡丹花修剪枝叶,直到他又一次漂浮到半空中。   宴明:[???]   窗台上,复色的牡丹被拦腰剪断,顾铮将花捡到了手中,他没有别在鬓边或者用来插瓶,而是用剪刀笑盈盈地将花剪得七零八落散碎一地,声音却温柔得像情人间的低语:“真好看啊......”   “只有毁了,才永远属于我。”   宴明:[......]   接连报废两个二星套装后,他终于大彻大悟———不是他的试探方法有问题,也不是他的莽撞欠妥,而是顾铮,他可能有病。   ......   之后的时间里,宴明不断扒拉出自己一些不太实用的套装,一而再、再而三地频频上门,相安无事倒还好,但凡顾铮伸手要害他,宴明就会想方设法给顾铮添堵———这套装他穿出来时就没想着全须全尾带回去,报废就报废!   于是顾铮那段时间也倒了霉,不是被马蜂蛰脸,就是被野犬咬手,都不是什么大事,但摞在一起后,倒霉到他素来不管事的母亲都建议他去寺庙里拜一拜。   宴明一二星套装混用,但二星居多,长的能坚持三天,短的只能坚持几小时,但凭借着这样惊人的毅力,顾铮先投了降———他那种神经病的感觉终于收敛了不少。   当年的宴明天真地以为这就是极限了,于是他乐滋滋地拿出前几天刚抽到的新三星套装【青鸟明丹心】,这个套装平平无奇,唯有全部件状态下的技能<知心>特别实用。   【他的神经病我已经心里有数了。】宴明再一次重拾自信,【我肯定应付得来。】   就是从这个三星套装上身起,宴明和顾铮的孽缘,正式开篇了。 第34章   “顾大人似乎心情很好?”   顾铮与林和、冯颂今两人汇合后, 趁着还没到城门关闭的时间出了城,本就是急行,所以前半夜一直在赶路, 后半夜他们在官道旁扎营, 保证一定程度的休息。   三人轮流守夜,林和与冯颂今谁都不放心顾铮单独守,于是两人中会武的冯颂今决定守这半夜的前半段,后半段则由顾铮与林和一同度过。   似乎脑袋刚沾到包袱皮就被叫醒, 林和困得不行,靠在树旁一直打哈欠———他出兆丰办事的时候少,像这样疾行还是第一次。   或许是月色下顾铮眉眼含笑,那张雌雄莫辨的美人脸在火光下弱化了性格阴晴不定的恐怖,林和脑子一抽,便问出了刚刚那个问题。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但时间又不能倒流, 林和只能尴尬地盯着火堆, 在内心祈祷顾铮没听见。   “心情确实不错。”出乎意料的, 顾铮竟然回应了他, “做了个很好的梦。”   嗯?!   林和看向顾铮,眼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讶异,行人司的职权范围与顾铮几乎没什么交集, 但顾铮的大名却在行人司如雷贯顶,那风风雨雨的经历比市面上许多话本故事里的主角都传奇, 林和也听了不少顾铮的事迹,在未见面前,顾铮在他心里就是位容色姣好、喜怒不定的人物,没想到竟然如此.....好说话?   困意被顾铮意料之外的搭腔带走了不少, 林和好奇的念头在心里转了转,终究还是没勇气直接问出口———他的顶头老大们都如此忌惮,总归不是空穴来风吧?   “想问什么便直接问。”林和忽然听到顾铮说,“藏藏掖掖,不难受吗?”   话虽如此,林和到底是不敢直接好奇顾铮的风评为何如此之差的,那无异于老虎头上拔毛,太岁头上动土,但现在不接话,似乎又不太好。   林和干脆就挑了一个不会踩雷的问题:“也不知顾大人做了什么美梦?”   顾大人若不想回答,应该就不理他了吧......   顾铮笑了一下,那笑清浅地盈满眉梢眼角,像盛开到糜丽的花,馥郁之下掩藏着腐烂,林和见着了先是心魄为之一摄,随后便莫名有点发冷,他忍不住用树枝拨了拨火堆,让火堆燃烧的更旺盛些。   顾铮低声说:“梦到了许久不见的心爱之人。”   林和拨弄火堆的树枝差点吓得掉进了火里,他万万没想到随口一问,竟问出了个这么令人震惊的消息。   他突然想到他那位消息极为灵通的同僚之前向他科普顾铮事迹的时候,顺带提起过的小道流言,说顾铮私下寻求招魂之术,寻访了许久,甚至还因着这事被陛下敲打过。   当时他嗤之以鼻———谁不知当今天子虽如得天佑之,却一向不赞同神鬼之风盛行,如若有人以此为借口传教,天子下令剿灭起来分毫不留情面,朝廷中若是有哪位官员流露出与此有关的意味,定会被陛下申饬,哪会一点风声都不流出?   他当年嗤之以鼻,现在却是有些不确定了。   顾铮不爱钱权,不爱美色,身边总是形单影只,曾有人酒醉后谣传顾铮是个克死人的天煞孤星,凡是亲朋好友都不得好死,顾铮听闻后不过一笑了之,之后那人也没被如何。   后来那人胆子大了,酩酊大醉后再次口出狂言,从顾铮的双亲指点到他没影的妻子,言辞比上次更加恶劣,没到两月,那醉酒的人上值时出了纰漏,迁官到极偏远的州府去了,怕是此生再难回到兆丰。   有人说是可一不可二,顾铮又不是什么泥捏的雕塑,蹬鼻子上脸哪能一再容忍,有人说是因为这次指责到了顾铮在意的人,才让顾铮动了手,也有人说......总之,众说纷纭,但谁也没胆子为了一点好奇心到他面前去求证。   真要这么干,纯属老寿星上吊———活的不耐烦了。   “呃、那顾大人和妻子的感情挺好。”林和干巴巴地、毫无灵魂地夸奖,“连暂时分别都会梦到对方。”   不知道是他哪句话取悦了顾铮,顾铮眉眼间的愉悦更浓了:“我和他当然感情好,他呀,粘人粘得不行,心里眼里就只有我一个。”   朝廷里的官员有不少爱妻的,林和诡异地发现,顾铮口吻竟然跟那些大人一样一样的,怪、怪吓人的。   也没听说过顾大人娶妻了啊!   林和从进了行人司开始,直觉就间歇性地救了他不少次,他莫名有种“这个话题再进行下去会变得相当危险”的隐约预感,但又不知道怎么撇开话题———他爹也没告诉他,他有朝一日会和大名鼎鼎的顾铮坐在一起讨论“夫妻感情好不好”这个敏感话题啊!   林和在心里默默抽了自己一巴掌———叫你刚刚放松警惕乱搭话,现在骑虎难下了吧!   但或许他确实是有点运道在身上,在他沉默的片刻里,哒哒的马蹄声划破寂静的夜晚,林和猛地抬头看去,夜色中的官道上有两位骑兵背着令旗像一阵风似的从他们不远处掠过,极快地远去了。   林和下意识地问出了口:“这是......百里加急?”   “不是。”顾铮收回目光重新拨弄火堆,“雁鸣关,悬霜军,千里加急。”   “那么说流言是真的喽?”终于找到个能丝滑展开且不危险的话题,林和忙不迭地接了话茬,“小秦将军真的打到犬戎王庭去了?”   “你不是行人司的吗?”顾铮似乎有些无语,但看在之前搭话的印象还算良好的份上,勉强给他做了解答,“刚刚过去的骑兵,背后令旗一紫一金。”   在大殷,无论是百里加急还是千里加急,骑兵背后都会背负两面显眼的令旗,与战事有关则为紫旗,双紫旗代表战役胜利,但总体胜负暂且不分明,若是一紫一金,则代表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且在清算胜利后续。   千里加急的骑兵能背上金旗,就算没有打到犬戎王庭,想必也抓到了王庭中至关重要的人物,这对大殷上下都是一个令人振奋的好消息。   “也不知道这次小秦将军会不会回京接受陛下的褒奖。”林和看着骑兵远去的方向,不知不觉开始念叨,“感觉得有七八年没在兆丰见过小将军了。”   *   “你给老子滚回兆丰养伤,少在这里半死不活碍老子的眼!”一处军营伤兵大帐的最里面,盔甲都还没卸的老将军骂骂咧咧,“前两天抓犬戎王那一刀砍的不够深是吧?今天上场继续冲那么猛?来来来———你要是想死,老子我成全你!”   被他骂骂咧咧的对象拿纱布裹着胳膊上的伤,嘴上的气焰不弱半分:“我死不了!我心里有数,操心操心别人吧爹。”   他努了努嘴:“喏,外面大帐里那么多伤兵,还不够你发挥父爱的?”   这一年秦曜在战场上英勇得不要命,秦老将军看得胆战心惊,生怕自个儿哪一天没看住,这混小子就咔嚓一下挂外头了。   “老子和你娘就生了你姐和你———还去伤兵大帐发挥父爱?”秦老将军在内帐满屋乱找顺手的工具,“今儿个就让你看看什么叫父爱如山!”   “什么父爱如山?”秦曜单手给自己胳膊上的伤口打了个漂亮的结,“我看是地崩山摧壮士死,左死右死都得死。”   秦老将军:“......”   他生生被秦曜给气笑了:“好,你给老子坐这儿别动!老子让你感受感受什么叫左死右死都得死!”   “既然爹你都这么说了———”秦曜站起来就麻溜地向外冲,动作灵活得不像个伤员,“我留这儿才是个傻子呢!”   刚冲到门口,他就和掀开帐子的人撞了个满怀,来的人一身铁甲,秦曜冲得太快,脑门磕在盔甲上,发出哐当一声响,听着就知道是个好头。   “嘶———我脑袋!”   秦曜捂着额头后退两步,只感觉脑瓜子都嗡嗡的,身后秦老将军拧住了他命运的后颈皮,只是刚刚那狂暴的要杀人的语气现在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呀,静月来了啊?来看这混账的?”   “爹。”一身玄铁盔甲的女人看着狂揉额头的弟弟和弟弟身后狂暴的爹,无奈道,“曜宝还受着伤呢。”   “我看他比猴都皮实,这么点小伤算什么?”秦老将军冷哼一声,到底是心疼占了上风,还是松开了手,“滚去榻上老实呆着,别逼我揍你。”   秦曜:“......”   他竖起大拇指:“还是姐你说话有用,我说话和放屁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爹从草垛子里捡回来养着玩的呢。”   话刚说完他后脑勺就挨了一巴掌,和前额头撞的伤来了个夹心,秦老将军咬牙切齿的声音宛如洪钟:   “是是是!老、我把你捡回来好吃好喝地养了这么大,操心读书操心武艺,嘿,怎么着?从生父变成养父了?!”   “你操心啥了呀?”秦曜一只手揉额头一只手揉后脑勺,调转方向嘟嘟嚷嚷地向榻边走,“不都是我娘和我姐在管吗?”   “爹,秦曜一身伤,你冷静。”秦静月果断伸出胳膊拦了一下自己即将暴走的爹,然后转头又道,“曜宝你少说两句,每天不挨两下不痛快是吧?”   “好好好,我闭嘴。”秦曜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还是小宴好,这个时候从来都不揍———”   下意识的话脱口而出,秦曜的笑凝在了脸上,内帐的气氛也在这时凝固了。   “都看着我干什么?”过了几秒,秦曜重新笑起来,“我会老实养伤的。”   “行了。”他坐在榻上摆了摆手,“高兴点,咱们赢了呢。” 第35章   刑部大牢里光线一般, 宴明和20863有一搭没一搭地唠着执行任务期间发生的事,冷不丁的,宴明意识里漂浮着的那个圆圆小闹钟发出叮叮当当的吵闹声响, 金色小光团扑过去按灭了它, 然后将它塞给银色小球。   ———散件重置时间到了。   金色小光团绕着银色小球左三圈右三圈,接着熟练的和银色小球贴贴,随后才打开了红蓝交杂的面板,<非套装部件>的列表里, [遮望眼]与[福祸相依]都变成了灰色,淡蓝色的光晕微弱又缓慢地流淌着,逐渐点亮了两个新的部件。   <雾中花>、<镜里人>。   ———这两个都是宴明曾经用过的极其实用的技能。   【雾中花(三星部件)   谁为雾中花,谁似水中月?   技能说明:装备该部件后自动修改自身气质,见到你的人,都会觉得你是个神秘且有故事的人。】   【镜里人(五星部件)   借镜窥世界, 影自镜中来。   技能说明:装备该部件后可制造一个与现在一般无二的“自己”, “自己”每二十四小时衰减一次, 衰减三次后化为半透明幻影。   [注:冷却期一个月。]】   宴明之前还在担心他要是想办法从大牢里出去了, 刑部大牢平白无故丢个人, 必然会上下追责牵连无辜,金鲤这桩已经快要彻底结了的案子也因此再横生波折,变得不可预料。   【这是不是就是否极泰来?】20863乐观道, 【受一次来自顾铮的惊吓,得到两个实用的部件。】   宴明:[嘶......这么说倒也没错。]   宴明在意识里点击了使用<镜里人>, 一道影子在他身侧渐渐形成极淡的轮廓,他暂时用意志终止了由虚转实,让这道淡淡的影子穿过牢房,贴着墙根向外走, 就这样在阴影处狗狗祟祟地逃出了刑部大牢。   虚影由虚化实的那一刻会和本体形象同步,等回到了禅心寺的禅房,确定周围都没有人后,宴明才在牢房的角落里将【日月长明灯】的部件一键装备,然后立即让虚影化实。   出尘淡然、眉目含笑的“观妙大师”出现在禅房中的那一刻,牢房里的宴明一键卸下了【日月长明灯】,光头一秒生出头发。   太久没同时操纵过两个身份,另一个视角宴明还有些不熟悉,不过好在肌肉记忆还在,很快就能上手。   他操纵着“观妙大师”走出禅房去寻找住持———兆丰这地和他犯冲,还是让“观妙大师”尽早告辞吧,作为明州灵台寺的僧人,他出来的也够久了。   反正现在有了自保能力,差的的那二十来点敬仰值大不了他回明州慢慢刷。   打定主意后宴明走向禅心寺前头的大殿,住持几乎每日都有一半时间在那儿,若是那找不着人,再去其他地方。   今日已经是下午了,禅心寺的香客却络绎不绝,以往非盛大节日,不会有这么多客人。   大家看起来都喜气洋洋的,宴明随手拦住一个稍微空闲些的小沙弥,问:“法缘,今日怎会有这么多香客来上香?”   “见过观妙大师。”小沙弥被拦先是一愣,见着他后便双手合十,“大师这两日在禅房静修,怕是没注意兆丰的消息。”   法缘正在换牙期,笑起来的时候缺了颗牙齿,所以他一般都是抿嘴笑,只是今日太开心了,于是露出缺了一颗的门牙:“雁鸣关大胜了,据说悬霜军将犬戎打得落花流水,消息一大早就传遍了!”   这种与边塞有关的消息若非上头允许,不然不会以这么快的速度传遍整个京都。   兆丰的百姓们都是自发来为悬霜军的一众人上香祈福的———虽然胜了,却也不知伤亡如何,那些为了保家卫国故去的将士,该有一盏一直亮着的长明灯。   “真好啊......”宴明下意识地喃喃自语,“赢了。”   那场他没能看到最终的战役,赢了。   法缘年纪小,哪怕在寺里大家都告诉他要稳重,到底还是存了几分孩子心性,他眉眼弯弯地向宴明分享他从香客们口中听到的小道消息:“据说这次打到了犬戎的王庭,活捉了不少王族,秦小将军会带着战俘来兆丰献给陛下呢!”   “我还没见过关外的犬戎长什么样,传说他们茹毛饮血,眼睛颜色像野兽。”法缘好奇道,“也不知道那一天住持会不会允许我们偷偷去看看。”   “犬戎有两个部落,一个部落的人眼睛黑中偏黄,一个部落偏绿,倒也也没有像野兽那么夸张。”宴明说,“只是他们都生得高大,头发胡子浓密,擅长骑马和放牧。”   法缘:“观妙大师见过犬戎人吗?”   “还未至灵台寺前,游历时见过。”宴明笑着摸了摸他的小光头,“除此之外和我们一样,没有传言里的青面獠牙,也只有一个脑袋一双胳膊和两条腿。”   “这样啊.....”法缘的好奇心被满足了一部分,“我还以为真的有那么吓人呢!”   “法缘———”他还想再问点什么,身后却听到其他人叫他的声音。   “在这里!”小沙弥回头,在树边举起手挥了挥,“慧空师父!我在这里!”   一个年轻些的和尚从远处跑过来,他先是冲着法缘笑了一下,然后又双手合十对着宴明行礼:“观妙大师。”   “慧空师父。”宴明同样双手合十回礼,“是来找法缘的吗?”   “禅风长老寻他,所以我出来找人。”慧空说,“住持似乎有事要寻您,只是之前您在静修,不好打扰。”   住持找他有事?   宴明正好要寻住持说辞别的事,问了慧空住持的所在地后,道了谢便过去了。   住持没在香客如织的前殿,也没在后头的禅房里诵经,反而在一颗很大很大的树下。   这棵树生得极其高大,郁郁葱葱的,看着至少有百多年,稍矮一些的树枝上系满了密密麻麻的红绳和木牌,层层叠叠得令人眼晕,高一些的树枝上系了许多根绳子,绳子的一头连在树枝上,另一头连到寺院的檐角下,人站在其中抬头向上看,只能从满目的红中窥见些许天空。   宴明莫名联想到了他在自己的世界里旅游时见过的经幡,蓝白红绿黄五色一圈圈盘旋着向下,每一片旗子都在风中猎猎作响。   据说一面面隆达不断飘动,就是在不断地向神灵传达祝福与祈愿,祈求福运昌隆,消灾灭殃,人站在高山之顶,立在风中,那一刻的震撼,仅次于自然。   宴明从这棵系满了红绳和木牌的树旁经过了很多次,却没有一次想要走进去看看———他所在的世界很多景区都有这样的祈愿树,只要有“缘”就可以将自己的愿望挂在树上,实惠点的景区五块,普通的景区十块,黑一点的能收到二十,还会定期清理。   他也曾心血来潮去挂过愿望,看着那个写满了字的小木牌融到密密麻麻的木牌中,那时他想———如果神佛真的能听见人心所求,人间还会这么苦吗?   他所在的世界,那些木牌上的愿望大多比较轻松,是寻常人都会有的烦恼———   “希望明年期末考试能拿到第一名”、“想要暴富想要发财想要躺平”、“好想谈恋爱,好想有桃花”、“许愿自己身体健康,家人也健康”......   而这个世界,木牌上的愿望却沉重了许多,大多数是困苦与无奈———   “希望二狗子打完仗活着回来”、“想在兆丰有自己的房子”、“想当掌柜”、“想送孩子去读书”、“想有钱看病”......   有的一连好几块不同愿望的木牌子上字迹都一样,一看便知是请人代笔,有的木牌上画着看不懂的符号,约莫是不识字,有的木牌歪歪扭扭错字连篇,却写得密密麻麻.......这些木牌一块叠着一块,一块压着一块,少部分是来上香的香客们随手挂上的祈愿,但更多的是走投无路,迫不得已将希望寄托于神佛。   住持已经发现他来了,但他并没有出声,而是看着这位年轻的后辈愣愣地仰起头,去看那些交缠在一起的愿望。   禅心寺僧人们已经习惯了这棵树一年比一年沉重的负累,但偶尔走入此地抬头向上看时,依旧会有一种无言的震撼———那是众生的愿力,无边的苦海。   年轻的僧人似乎终于从这片无垠之中解脱出,他慢慢走到主持身前,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号:“您寻我有何要事?”   住持捻动着佛珠回了一礼:“想请观妙法师帮忙开解一人。”   年轻的僧人眼里有些讶异,却并未急着发言,静静地等待着他的下文。   住持说:“悬霜军大捷的事,观妙可听闻?”   年轻僧人颔首。   “老衲受秦老将军所托,在禅心寺里点上一盏长明灯。”住持说,“可供奉一盏灯易,开解一人却难。”   宴明不知为何,心中隐隐生出了预感。   在他失神的片刻里,他听到主持说:“秦小将军不日会回归兆丰,他会来这里为灯的主人祈福。”   ———要被开解的对象是谁,答案已呼之欲出。   “人既生了执,哪可能三言两语便被打消?”住持叹息,“不过尽力而为。”   “住持、其实不必寻我。”宴明的声音有些干涩,“论佛法精深,我不及您。”   “人各有所长,不必妄自菲薄。”住持以为他在谦虚,“只是在小将军来祈福时,试一试罢了。”   风呼呼地吹动着树梢上的红绸,悬挂的木牌噼里啪啦发出如骤雨一般的声音,乱且无序,风带动红绸不断拍打着树下一尊背南面北的观音像,像是无尽的、恼人的思绪。   问菩萨为何倒坐?   叹世人不肯回头。   两位僧人安静地站在树下,一人在看僧人,一人在看观音。   过了很久很久,才有一声同意的叹息。 第36章   约定了在秦曜来禅心寺为灯的主人祈福的前一天回来, 宴明便向住持辞了行,只是这次的借口不是要返回明州,而是说在兆丰周边的县城村落里走一走看一看。   涉足红尘, 也是游历, 见离合悲欢,同是修行。   花了一些时间处理好禅心寺的后续,宴明便背着简易的行囊下了山,牢里蹲了两天, 现在哪怕是以“影”的身份出来,他也觉得快乐。   考虑到“影”在二十四小时内的伪装无懈可击,宴明迟疑了一瞬,还是决定去兆丰转一圈,打听打听消息———观妙大师在兆丰露个脸,至少日后若是查起来, 牢里的“宴大侠”和明州的“观妙大师”明显就是两个人。   或许是雁鸣大捷的消息传开了, 城里里热闹得很, 百姓们脸上都喜气洋洋, 平素最爱为一文两文计较的摊贩, 今儿个也都好说话了许多。   之前都是夜入,匆匆忙忙无暇他顾,就算挨到了白日, 也是忙着躲躲藏藏,今日入城他才有空细瞧。   三年多未再涉足过兆丰, 宴明竟然觉得这里和三年前相比,并未生出很大的变化。   比如城门东南角那块缺了一点的青砖,是一位百姓的青牛受惊撞出来的,现在那点缺口还在;   比如东南方那条路上有个坑, 经常有人在那崴脚,不知哪位好心人搬了些废石料填上了,常年被踩踏又凹进了土里,估计要不了两年就得填新的;   比如沿着这条路走到尽头,街口那家卖豆腐的人家还在做这门营生,只是铺面里又多了个忙来忙去的妇人,看样子这三年里有了喜事......   宴明穿着僧衣悠然地穿行在熙攘的人群中,注视着这座他待了十多年的城池,见它从繁华到落寞,又从落寞焕发生机。   “这位大师,我们这儿的素面香得很!要不要来一碗?”宴明经过一家面馆时,门口的大叔用洪亮的嗓子揽客,“不好吃不收您钱啊!”   这家铺子有些年头了,门口的石阶都因为踩踏磨得反光,宴明还是阿玦的时候偶尔会以书灵的身份溜出来觅食,这家店味道虽算不上惊艳但也不难吃,胜在食材干净,分量实诚,有时他不想做饭鹤卿也不想做饭,两人便会相携着过来吃。   他如今换了身份,这位老板怕是认不出他了,但宴明还是应了。   他进到店里,按着以往的习惯挑了张靠窗的座位,大叔问了他的忌口后,就开始擀面预备着下锅,咕嘟咕嘟的热气混合着麦粉的清香,融进了街道外的嘈杂里。   ”糖葫芦———三文一串的糖葫芦!”   “耗子药——耗子药!耗子吃了跑不掉!”   “花儿嘞!新摘的花嘞———香的嘞!”   ......   宴明坐在窗边看热热闹闹的景象,只觉得心间的焦躁都被抚平了许多。   20863是个感性的系统,它和宴明有时的思维相当同步:【这一年,我们好辛苦哦。】   套装技能被禁封,不知道什么时候天道抢修结束,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回家———一切都像把铡刀悬在脖颈上,却不能去细想这把刀。   在牢里见到天道发出来的那封邮件其实是件好事,至少一切从未知变成了已知。   [我现在想开了。]宴明说,[任务能做做,不能做算了,大不了就当退休返聘之后再延迟退休,这么算我还多赚一辈子。]   宴明本身是个带点乐子人兴致的乐天性格,从不会过分为难自己,宽以待人的同时对自己更宽———无法改变的事情没必要去纠结懊悔,过好当下就行了。   热腾腾的素面上了桌,大叔还给上了一小碟免费的腌萝卜,宴明道了谢,取筷子尝一口,还是三年前那个味道,或者说,一直是这个味道。   他将腌萝卜倒到碗里泡着,热腾腾的雾气模糊了僧人的眉眼,高僧沾染了凡尘的烟火气,倒像是一幅安静宁和的绘卷。   面吃到一半的时候,他听到大叔招呼客人的声音:“鹤大人今天想吃点什么?”   宴明夹面的动作一顿,他抬头看去,只看到店门口一袭绯色的官袍,还有半张如玉的侧脸。   鹤卿说:“还是老样子,多加点辣油。”   鹤卿之前是不怎么吃辣的,只是和书灵一起生活久了也慢慢被同化,虽不至无辣不欢,也不爱那素淡口味了。   “得嘞!”大叔高声应了一句,“鹤大人在店里找个地方坐,稍后面就给您送来!”   鹤卿颔首道谢,付了铜板后便往熟悉的位置走,可往常熟悉的位置上已经有人坐着了,隔着升腾的雾气,鹤卿看到了一张与阿玦有七分相似的脸。   他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   这世上有人容貌相似并不稀奇,但若是扎堆出现,就定然有古怪了。   他很确信阿玦如今还在刑部大牢,那眼前这人......   鹤卿只停顿了一瞬便若无其事向前走,他拉开宴明对面的板凳坐下,微笑道:“久闻观妙大师盛名。”   若是换在几天前,以“观妙”的身份与鹤卿见了面,宴明心中必然要着慌,可在经历了数次惊吓后,他已经麻木了———人的阈值会在接连不断的刺激里被提高。   他只道:“盛名谈不上,不过是世人谬赞。”   “大师过谦了。”鹤卿的语气一向不急不缓,“明月庄超度亡魂之事,我在城中也有所耳闻。”   即使他刻意提起案件的中心,对面的僧人依旧波澜不惊,甚至在他的注视下,还悠哉地卷了一筷子面吃:“刘施主诚心,贫僧只是略尽绵薄之力。”   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但鹤卿也并未指望这么简单便能问出什么:“听闻大师从明州远道而来,我倒是有些好奇,大师这一路上可有什么风俗见闻,又可有修得佛心?”   宴明知道鹤卿在这寻常的寒暄里百般试探,他也知道应该怎样将这些问题一个个完美地用对回去———他对鹤卿的了解,并不亚于鹤卿自己。   可他不想这样做。   或许是这一刻街外的摊贩声音太嘈杂,又或许是这一刻店里的面香太过浓郁,宴明轻轻地搁下了筷子,木筷与陶碗碰撞,在嘈杂里发出极轻的一声响:“风俗见闻有些,譬如今日在禅心寺,见了一尊倒坐观音。”   年轻僧人的瞳色偏浅,在窗边的光线下甚至有种大殿里佛像眼睛的错觉,鹤卿博览群书,但他却不想理会那“倒坐观音”的含义。   他不答那僧人也不恼,而是话语徐徐:“世间疾苦如那树上木牌,随风不止。”   鹤卿笑了一下,看不出是嘲讽还是赞叹,只说:“观妙大师的消息倒是灵通。”   “不过是小僧妄加揣测。”那僧人双手合十,佛珠斜斜地挂在他的指间,“施主,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苦海?”鹤卿低声说,“未必是苦海。”   “面来喽———”   大叔的声音打破这一刹的怪异,带着辣油的面上了桌,面香混合着有点呛人的辣气,无声地弥漫开。   “千人看佛,佛生千面。”对面的僧人忽然笑出来,像是想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若施主真觉不是苦海,那之前见我的第一面,又在我身上......看见了谁?”   心有不甘者,见佛不甘;   心有所念者,见佛有念。   仿佛是没注意到他这一霎的狼狈,僧人笃定道:“施主在我身上,见到了故人。”   形势倒转,颠倒黑白,指鹿为马,攻守相异。   ......   鹤卿没注意到人是怎么走的,等他回过神来,对面已经空无一人,碗旁压着三枚铜板,正是一碗素面的价钱。   而他碗里的面,已经坨了。   *   [让他上次吓唬我,这次归我吓唬他!]宴明端着一副得道高僧的模样走在街道上,内心已经给自己放起了BGM,[我算是明白了,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心虚,心虚就会出现破绽!]   【说得好!】宴意识里的银色小球变出两条线条手啪啪鼓掌,情绪价值拉满,【让我们站在道德的制高点指指点点,再接再厉!】   金色小光团和银色小球双双击掌,以示赞同 。   20863问:【那我们接下来干什么?】   [听打听顾铮在哪儿。]宴明说,[这样我下一步安排心里才有数。]   这一招对鹤卿有用,对顾铮必然没用,他可不想到时候以“观妙大师”的身份一出现,又惹到了阴晴不定的顾铮。   好在这些年的任务做下来,宴明已经养成了见人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高端技能,成功从零碎的消息中整合出一个天大的好消息———顾铮被外派出京了。   具体去哪儿他没打听,这种机密先不说有没有人知道,就算有人知道,他问的这样深也会引人警惕,得不偿失。   宴明掐指一算,就知道大概是殷容派顾铮去找文安王的茬了———这差事麻烦得很,一来一回再加上儋州要耗费的时间,起码半个月打底。   宴明一边在心里哼《好日子》,一边和20863开始做计划。   [他不在最好。]宴明说,[那这半个月里,我们初步计划尝试消解鹤卿的“执”。]   【等等,我打断一下。】20863提出自己的疑惑,【要消解他的“执”———你刚刚吃面的时候还那么刺激他?】   [鹤卿的情绪习惯性放在心里,我现在不和他朝夕相处,没办法近距离推测。]宴明说,[只有在刺激下将问题彻底摊开,才能找到症结,对症下药啊。]   20863:【那你找到问题了吗?】   [问题还不算特别确定。]宴明在意识里调出自己红蓝交杂的面板,[但试试也无妨。]   他的指尖在套装页面滑动,最后停在一个名为【别后不知君远近】的四星套装上。   宴明:[比如这个,作药一试。] 第37章   【别后不知君远近(四星)   别后不知君远近, 触目凄凉多少闷。渐行渐远渐无书,水阔鱼沉何处问。   谁念无归客,谁梦皆遗恨?谁灯照长夜, 不曾映故人?   痴心有念不肯改, 一枕黄粱入梦来。   技能说明:全套装部件下附带技能[攲枕寻梦],请在半夜点上一根蜡烛,红为重逢,白为别离, 点燃蜡烛后你可自行进入在指定对象的梦中,蜡烛燃尽后套装效果消失,冷却时间七日。】   20863:【准备激活这个套装吗?】   天道提供的部分帮助里,第二项便是【列表任意套装三次使用权限】。   宴明:[虽然介绍有点怪怪的,但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这个最合适。]   宴明执行任务这十几年里抽到了什么套装, 大约有什么散件, 他自己心里都是有数的。   【行。】20863说, 【确定是这个的话我就给你解封了。】   宴明:[嗯, 就这个。]   灰色的套装列表上, 四星套装【别后不知君远近】慢慢泛起浅蓝的光晕,光晕消失后,海棠红的套装被点亮, 在宴明的意识里弹出3D的虚影。   【别后不知君远近】这个套装的冷却技能时间长,部件也特别多, 有妆容、头饰、耳饰、颈饰、衣服、腰配、鞋履———多到简直不像四星套装。   宴明在意识里操纵着这个套装的3D虚影转360度转了一圈,忍不住向20863吐槽:[这个四星套装华丽得有点过了吧,感觉再加个盖头都能cos新娘子了。]   20863:【新娘子是大红色啦,这颜色差点意思。】   宴明也就是随口一吐槽, 并没有放在心上,他在意识里一边和20863聊着天,一边去香烛铺子买了店内红白蜡烛最粗的型号。   [这点起来后应该够用了。]宴明满意地将蜡烛放到包袱里带好,[走,咱们出城!]   这次出城没有什么突发事件,顺顺利利便出了兆丰,宴明在官道上走了很远一截距离,确定四周没有其他行人才从官道上拐下来,拣了些偏僻难行的小路,一直离官道很远了,他才停下来。   在意识里拉出实时地图对比,再次确认无人后,宴明才将包袱放下来,从包袱里掏出之前买的蜡烛,他用火折子将白蜡烛点燃,融化红蜡烛的底,感觉差不多后,宴明便吹灭了红蜡烛,将它们怼在了一处,形成了一根有半截手臂那么长、手腕那么粗的自制双色蜡烛。   20863锐评:【有点丑。】   宴明:[不用计较这么多,能用就行。]   他先将蜡烛周围的枯枝败叶都清理干净,又绕着蜡烛挖了一小圈防火隔离带,不管任务能不能成功,至少不能留下安全隐患。   放火烧山,牢底坐穿。   一切都处理好后,宴明掏出火折子点燃了蜡烛,一键换上【别后不知君远近】———感谢他之前做任务的途中试出的各种BUG,比如“影“只要没经历第一次衰减,就可以短暂地穿上列表套装糊弄一下。   身上灰白的僧衣被海棠红的艳丽所取代,在蜡烛微弱的光亮中,宴明抬起手,衣服上的金丝线晃得他眼晕,随便一抬手便是饰品叮叮当当的脆响,吵闹得紧。   开启技能后,蜡烛缓缓飘出的烟气在光亮里形成了一扇不规则的门,门的另一端依稀传来几声蝉鸣,似乎时值夏日。   【蜡烛不燃尽技能不会结束。】20863提醒,【你自制的这根蜡烛要烧好久。】   [就是要它烧得久。]宴明说,[要是到关键时刻蜡烛烧完了,梦境直接结束,我的努力进度岂不是直接归零?]   20863:【嘶......这样说也没错。】   宴明一步跨入烟气形成的门中,烟气在他身后如轻烟般散去,这种联通梦境的技能20863在七成情况下都会被屏蔽,没了银色小球在脑海里插科打浑,宴明总归有些不习惯。   梦境里的世界星子满天,宴明借着星光站在原地辨认,认出这是景明元年的延福巷。   故地重游啊......   他与鹤卿一起买下的那间小院仍旧在老位置,屋檐下悬着两盏灯笼,流苏在夜风中晃荡。   宴明慢慢走上前去,饶有兴致地观察了一番灯笼———[攲枕寻梦]这个技能虽然由他发起,但本质上是由鹤卿的潜意识构筑,他最希望发生什么,梦境便会构筑什么。   鹤卿是在怀念和阿玦共处的那段岁月吗?   宴明唇边带了点笑,他屈起指节,不紧不缓的叩了三下门———那是他们约定好的、敲门的小暗号。   梦里是深夜,可鹤卿却似乎早就等在门边,几乎是宴明手垂下来的那一刻,门就向内打开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鹤卿已经就寝了,梦里的他寝衣松松垮垮的,露出了大片锁骨和若隐若现的胸膛。   宴明瞄了一眼,在心里感慨鹤卿看着瘦,竟然还有腹肌哎。   “怎么这么迟才回来?可是路上遇到什么事了?”鹤卿开了门便去抓他的手,宴明没提防他这个动作,被一扯便撞入了他怀中,鹤卿将他牢牢地禁锢在怀里,“我在家等了你好久。”   “别勒这么紧,我喘不过气。”宴明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松开点,松开点!”   “不......”鹤卿的声音就响在他耳边,他低声说,“我要是松手,你就消失了。”   他没有松开宴明,反而扣着他的肩膀一把将他抱起来走向东厢房。   猝不及防腾空的宴明:“???”   “门还没关呢!”宴明试图在他怀里挣扎,“有点安全意识行不行?”   鹤卿低头看向他,他眉眼含笑,像是融了一汪柔和的水:“门关了。”   就在他说话的那一刻,声后大开着的门“啪”地一声关上,屋檐下的两盏灯笼也瞬间熄灭———寒灯照长夜,已得故人归。   宴明:“......”   行,这是你的潜意识,你了不起。   为了弄清鹤卿的“执”究竟是什么,宴明放弃了挣扎,打算等会儿随机应变,鹤卿将宴明放在榻上的时候他脑子里还在思索等会要怎么cos心灵导师。   是先感性地讲点儿人生哲学灌点鸡汤,还是理性地分析利弊,认真劝告?   宴明还没想清楚,本就不大的榻上却多了一个人———鹤卿不知抽了什么风,非得来和他一起挤这个小小的榻。   “挨在一起很热。”宴明推他的肩膀,“你去别处。”   鹤卿潜意识里的时节是夏日,延福巷内虽只偶闻几声蝉鸣,炎热却是实打实的。   鹤卿定定地盯着他,盯得宴明都快炸了毛,才莫名其妙地笑起来,他将自己的手指强势地挤入宴明的指间,和他十指相扣,他缓缓叹息:“阿玦,你真是块木头。”   宴明:“......?”   怎么还突然骂起人来了?   “我不是木头,是书灵。”即使鹤卿的动作有点莫名其妙,宴明也牢牢记住自己的人设,“木头是不会生灵的。”   不知道他这句话到底好笑在哪里,鹤卿莫名笑弯了眉眼,他抓住宴明的手缓缓压向他的头顶,宴明的手腕磕到了榻边的硬木,下意识地皱了下眉。   鹤卿的手指从他掌心缓缓向下滑,握住他的手腕缓缓摩挲磕到了的地方,直到将那只有一点红痕的手腕揉出大片大片绯红。   宴明就算再迟钝这时也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他伸出另一只空着的手去推鹤卿:“别靠这么近,好奇怪。”   鹤卿仍旧是笑着的,他抓住宴明推人的那只手,将宴明的两只手腕都用左手固定。   “阿玦。”他缓缓念出书灵的名字,右臂撑在他的脸颊边,慢慢俯下身来,“阿玦。”   不知道不是因为鹤卿潜意识的力量,宴明竟然一时挣脱不开他的禁锢,挣扎到累红了脸也没能解救出自己的手腕———可恶!显示自己力气大吗!   宴明正在考虑要不要偷袭将鹤卿从榻上踹下去的时候,鹤卿仿佛洞悉了他的想法,将一条腿斜着压在宴明的腿上。   宴明:“......”   完全动弹不得,宴明这时是真有些恼了:“鹤卿你要干嘛!”   他们俩的脸现在离得极近,近到宴明能看清鹤卿每一根纤长的睫毛,还有那眼里满到要溢出来的浓重笑意。   宴明简直无语了,在潜意识里欺负他就这么高兴?   “阿玦。”鹤卿那黏黏糊糊、像叫魂似的声音又响起来了。   宴明刚想忍无可忍地问“到底要干嘛”,就感觉唇好像被什么柔软的东西飞快贴了一下。   宴明:“......?”   他茫然地眨了下眼睛,感觉自己的大脑有点短路,于是他在脑海里下意识地喊了一声20863。   20863在他开技能[攲枕寻梦]后就被屏蔽了,意识里无球回答。   “阿玦。”或许是他茫然的样子戳中了鹤卿柔软的内心,鹤卿在他呆愣的时候,又亲了他一下,“我心悦你。”   宴明:“???”   “你喜欢谁?!”宴明在他身下差点破音,“喜欢我?!”   “是呀。”鹤卿松开他的手腕,眉眼含笑地顺势躺在他旁边,温热的手指轻轻点了一下他的鼻梁,“我心悦这个木头书灵。”   “哗啦———”   随着他这一句话,狭窄的小榻、满墙的书架、毛茸茸的隐囊......这些全部像玻璃一样骤然碎裂,宴明身下一空瞬间下坠,鹤卿一把捞住他的腰将人拉向自己,两人一同砸到了一处柔软之地。   “叮铃~”   宴明身上不知什么时候切成了那套海棠红且富贵晃眼的【别后不知君远近】,繁多的金饰碰撞在一起,发出悦耳的声音。   鹤卿身上的颜色素来穿得淡,现在不知为何也换了,像极了当年的状元红袍,鬓边簪花。   窗边栩栩如生的龙凤喜烛将房间里照得恍如白昼,照亮满屋的红绸,还有桌上的交杯酒。   宴明躺在被子上懵逼地环视了一圈,越看越觉得这个房间布置的像极了古代的成亲现场。   他不自在地动了动,身上的配饰碰撞,嘈杂又热闹,宴明隐约感觉背后有什么东西硌得慌,他将手伸到背后摸了摸,摸出了一粒......红枣?   谁把吃的丢被子上了,讲不讲卫生?   ———不是,等等,婚床上放枣子什么含义来着?   宴明还没想明白,鹤卿便俯身吃掉了他捏在指尖的枣子。   “甜的。”他说。   鹤卿的手还在他的腰上,隔着薄薄的衣衫彰显着存在感,宴明握住鹤卿的手腕,试图将这只手从自己的腰上掰下来。   “你喜欢我应该是个错觉。”他说,“你冷静一下哈,我们谈谈。” 第38章   “我冷静不了。”   鹤卿揽在他腰侧的手微微一用力, 那条海棠红绣金线腰带便变得松松垮垮、要坠不坠,鹤卿跨坐在宴明身上,双手撑在他脸颊两侧, 那双盈满笑意的眼睛里溢出些许欲念, 心爱之人就在身下,又怎能不动情?   他托住阿玦的头,慢慢俯下身:“有什么事,之后再说。”   这一次的亲吻不像之前一样蜻蜓点水, 唇与唇一触即分,鹤卿生涩地试图撬开他的齿关———这是他第一次尝试这样亲吻。   他知道这是梦,知道这并不是真实的,他遗憾的同时又忍不住窃喜。   阿玦在时他的爱慕不敢宣之于口,担心惊吓到了本就无暇的书灵,他想要温水煮青蛙, 上苍却没给他这个机会, 年少时年轻气盛, 总觉得时间还长久, 人不会总猝不及防地面临一次又一次别离。   是他错了。   喜欢就要说, 想要就要争取。   他一直小心谨慎地克制着,可这是他的梦境,一个由他主导的梦境, 那么在梦境里放肆一点......又何妨呢?   阿玦穿着海棠红的衣衫躺在龙凤喜被之上任他采颉,这比他做过的任何梦都要大胆, 也比任何梦都要真实。   “不......”他感觉阿玦双手在扯他背后的衣服,喉咙里溢出模糊不清的、带着颤抖的声音,“不可以.......唔......放开......”   堆积碰撞的金饰、急促起伏的胸膛、绯红的脸、含着水意的眼睛......他不想放开,甚至还想做点更过分的事。   松松垮垮的腰带在金饰的碰撞声中被丢到一边, 鹤卿伸手剥开海棠红的外衫,像在打开一件期待已久的礼物。   “叮铃~”   书灵脖颈上繁复的饰品顺着脊背滑落,鹤卿正欲继续,却蓦然僵住了手。   ———阿玦在哭。   不是嚎啕大哭,也不是声嘶力竭,只是茫然又害怕地看着他,眼眶包不住眼泪,于是在眨眼的时候一滴滴掉下来。   “不要这样对我......”他说,“鹤卿......不要这样对我......”   阿玦带着哭腔的声音并没有什么威慑力,只要鹤卿愿意,他可以将脑海中所想的那些过分的事尽数付诸实践,他可以和阿玦一起,完成真正的洞房花烛。   可他舍不得。   他舍不得阿玦这样害怕这样无助,即使这是梦境,即使这一切都是虚假。   鹤卿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最后露出一个无奈的笑,他伸手给书灵抹去脸颊上的泪痕:“是我不好,吓到你了。”   松垮堆积在手肘间的海棠红外衫被重新拉回肩头,顺着脊背滑落的金饰被重新佩回颈上,书灵仍然在默不作声地掉着眼泪,好像那脸上的不是眼睛,是两汪湖水。   鹤卿右手的指腹按在书灵那红润的唇瓣上,他眼中仍有未褪去的欲念,却不再有进一步的动作,他左手环着怀里颤抖的人,轻轻拍打着脊背,等怀里的人慢慢冷静下来。   他的克制或许起了作用,怀里的人终于不再无声无息地掉眼泪,而是喉咙间溢出几声呜咽,沉默压抑对身体的伤害很大,哭出声来反而会好许多。   “我不动你了,不要怕。”鹤卿在背后一下顺着书灵半披的长发,如同安抚一只过于惊恐的猫咪,“阿玦,不要怕。”   在书灵终于冷静下来后,鹤卿才温柔地替他拆卸了发冠,动作间他能感觉到怀里好不容易放松下来的人再次紧绷,又有要发抖的迹象。   “配饰会硌着你。”鹤卿说,“拆卸了才好休息。”   他轻轻托着书灵的下巴,温柔又强势地让他的阿玦直视他:“我不会做什么的。”哪怕他很想、很想。   阿玦迟疑的点了点头,不再像刚刚那样紧绷,如以往的岁月一样对他交付了信任,任凭他将那些繁复华丽的金饰一样样拆下来。   鹤卿有些想给他把衣衫也换了,但又怕刚刚哭过一场的人继续掉眼泪,他将那条绣金线的海棠红腰带拿在手里,最终还是松松地给他围了上去。   算了,他总归是舍不得让阿玦难过。   身下的龙凤喜被已经在两人之前的动作下乱作一团,鹤卿将被子扯出来,将眼眶红红的书灵按下去,将被子盖在他们俩身上。   鹤卿用目光一寸寸描摹这张熟悉的脸,终是忍不住将人带过来拥在怀里,他和他的阿玦额头抵着额头,鼻尖挨着鼻尖:“睡一觉吧,睡醒就好了。”   在龙凤被之下,鹤卿以一种满含占有欲的姿态搂着怀里的人,窗边的喜烛仍在稳定地燃烧,越来越短,越来越暗。   ......   离官道很远的某处山林里,一块较为平整的石板上只剩下一汪浅浅的烛蜡,微弱的火光在烛蜡上苟延残喘。   蜡烛之前燃烧的烟气在附近聚而不散,在微弱的光芒将近熄灭的那一刻,烟气缓缓扩大,形成了一扇不规则的门,门后是一片耀眼的红,有人以超绝的速度,呲溜一下从门里窜了出来。   【你和鹤卿在梦里干架了?!】一直被技能屏蔽的20863在这时接上了信号,银色小球满脑门子线条问号,【怎么搞的这么狼狈?】   宴明使用技能[攲枕寻梦]时,四星套装【别后不知君远近】还好端端地穿在他身上,现在不仅他身上那些华丽富贵的饰品不见踪影,衣裳还有些凌乱,腰带勉强挂在身上就不说了,更离谱的是眼睛和嘴都红彤彤的,脸颊也绯红,如同吃了巨辣的辣椒。   20863根据宴明以往的德行进行了推算:【你不会是在梦境里一边和鹤卿吃火锅一边cos心灵导师,结果心灵导师没当成,还被回击得哑口无言,然后气哭了吧?】   宴明:[......]   他哪是被气哭的?他纯粹就是被吓哭的!   谁能想到鹤卿那个温润如玉、君子端方的人设说崩就崩,好好的直男突然弯了,还和他表白啊!   虽然他从小到大因为要认真学习都没谈过恋爱,上班后当社畜天天累死累活也没和女孩拉个小手,但他也没和男人牵过手,亲过嘴啊!   说起亲嘴,宴明揉了揉自己被吓出一脑门汗的额头———刚刚好像有什么片段一晃晃过去了,但他一点都想不起来。   平时20863这样说宴明,若是说得不对,宴明早就出声反驳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声不吭,熟悉自己第一任宿主性格的20863有些狐疑了:【难道我猜错了?你们俩干的事比打架更严重?】   配饰全丢了,衣服乱成这样,这架打得够激烈的———总不会是一根蜡烛的时间就闹出了什么断绝关系的大仇吧?   银色小球在意识里绕着金色小光团飞了一圈:【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宴明:【没打架......就是,呃,鹤卿向我表白了。】   宴明含混着略去了一些不重要的细节,比如被鹤卿按着亲、比如被鹤卿剥衣服剥饰品,比如被鹤卿要gay他的架势吓得掉眼泪.......还比如最后被鹤卿搂在怀里度秒如年的胆战心惊———他当时干嘛要把蜡烛捏那么长还捏那么粗,这么久都烧不到技能结束!他悔啊!!!   【不对,还是有哪里不对。】20863更狐疑了,【要是鹤卿只是纯粹的表白,你现在肯定不是这个反应,顾铮又不是没给你表白过,你的反应对不上。】   [鹤卿和顾铮他们俩能一样吗!]宴明立刻反驳,[顾铮的话要是当真你就完蛋了!]   【好吧,那就姑且当鹤卿只给你表了白。】20863采用了一招声东击西,【所以你的嘴为什么和眼睛一样红?你亲他了?】   宴明现在思绪混乱,所以嘴比脑子更快:【是他亲的我!】   【哦~破案了~】银色小球贱兮兮地拉长了语调,【啧,难怪慌成这样。】   宴明:[......]   他幽幽道:[你还对我耍上心眼子了?]   【活到老学到老嘛。】20863得瑟道,【我刚和你绑定那几年,还不是被你坑得满头是包。】   【因为他亲你,你就被吓哭了?这不应该。】20863开始狂翻数据库,【我记得你和秦曜也亲过啊......】   宴明:[......?]   宴明:[你不要凭空污人清白!]   【脖子以上我这边都有记录,我的数据库不会出错。】银色小球从身体里扯出一长串数据,【我说有就有!】   20863很快在一串数据上停住,但它的语气从笃定变成了疑惑:【嗯?怎么变马赛克了?】   宴明松了一口气:[我就说没有吧,肯定是你记错了。]   他怎么可能和秦曜亲过?他一点印象都没有!   【我想起来了,你们俩亲的时候我看见了。】20863幽幽道,【但我下一秒就被关了小黑屋,好几分钟才放出来。】   宴明:[中病毒了?]   【不可能,你就死一百个心吧!】20863超级理直气壮地反驳,【肯定是你们亲的时候哪里违规,我这边才会变成马赛克!脖子以上系统这边的数据变成马赛克,绝对是你们亲得太激烈了!】   宴明:[.....]   他摸了一下唇,随后捂住自己腾地变得通红的脸———太尴尬了,他真的不想在这个亲来亲去的话题上继续和20863聊下去了。   [不说这个,言归正传。]宴明用手背反复贴着自己的脸给自己降温,[你说鹤卿怎么说弯就弯了?这不对吧!]   系统一向讲求用数据说话,20863将属于鹤卿的数据稍微修改了一下投入运算,片刻后得出结论:【鹤卿表不表白弯不弯,好像......不影响什么?】   大致都不变,只是他和宿主双双被小黑屋的概率升得更高了一些。   [哪可能不影响什么?]宴明想起自己差点清白不保最后用眼泪骗人心软的场景 ,[影响大了去了!]   20863忽然福临心至,它根据鹤卿的改动,同时修改了一下其他四个任务目标的数据。   那五排数据仅系统可见,20863盯着看了两秒,吞吞吐吐道:【宴啊,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嗯、他们五个都喜欢你?】   虽然20863也觉得有点懵,但数据不会骗人。   宴明:[不要讲地狱笑话。]   梦境里龙凤喜被上那荒唐的一幕和记忆深处撒了一地的烈酒反复交织,宴明不知为什么,脸腾地一下,又红了。 第39章   蜡烛微弱的火光彻底熄灭, [攲枕寻梦]的技能效果消失,烟气形成的门消散在夜色中。   宴明缓缓吐出一口气,他强迫自己不去回想记忆里的场景, 满面的通红终于消退了一些。   夜晚的地上有些寒凉, 宴明爬起来拍拍衣服上的泥土,只是松松垮垮挂在身上的腰带啪嗒一下掉下来,宴明脑海里又晃过鹤卿搂着他围腰带的场景。   他缓缓闭上眼睛,只觉得今晚的一切都无比抓马。   宴明:[20863, 取消【别后不知君远近】。]   如果让他自己手动取消,那么这个四星套装就会瞬间被冻结,让20863取消,套装没用完的时间还能暂存下来,下次继续用。   就是他现在对这个套装有点阴影......   20863看着宴明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更红,系统为数不多的良心让它没有继续精准询问———总觉得再问下去, 它的宿主就要立刻恼羞成怒了。   【好的。】20863拉开系统操作面板, 暂时冻结了四星套装的剩余时间, 【接下来准备干嘛?<镜里人>还有几个小时就要到第一次衰减期了。】   一直在宿主手里吃瘪, 难得看到宿主吃瘪的20863实在按耐不住自己扬眉吐气的得瑟, 又犯了一次贱:【第一次衰减期“影”的透明程度和书灵差不多,要不要去鹤卿那cos 一下?不行你就哭嘛~】   意识里的金色小光球炸了光,一闪一闪地扑过去追着银色小球揍, 银色小球一边满意识地乱窜,一边迅速给自己刚刚的嘴贱找补:【要不你就等到第二次衰减, 二次衰减后能被看见但摸不着也亲不着不用担心哇别追着我揍了———】   金色小球没停,追着揍追得更凶了。   ......   两个时辰后,带点透明感的人出现在了朱紫巷隔壁隐蔽的位置。   朱紫巷这一条都是皇家产业,天子要是器重谁, 就给谁在朱紫巷赐宅,所以朝中官员都以在朱紫巷有自己的府邸为荣。   鹤卿的府邸在朱紫巷,顾铮的府邸也在朱紫巷,只是殷容似乎知道他们俩不太对付,于是他们俩的府邸隔得老远。   20863在宴明脑海里小声问:【真不去找鹤卿?】   [不去。]从兆丰的郊外返回城中,整整两个时辰,四个小时,宴明已经勉强冷静下来了,[鹤卿这边的问题我暂时解决不了。]   他现在一想到鹤卿满脑子都是那晃眼的龙凤喜被,还有腰上那隔着衣服的体温,他极不自在地搓了一下自己的腰侧。   【那顾铮你也解决不了啊......】20863想到顾铮就和宴明一样头痛,【除非你让夜照死而复生,并且心里眼里只有他一个。】   [我目前没打算解决顾铮,我只是想去看看他家里到底有什么古怪———那福祸相依构筑的梦境......现在细想很不对。]   [攲枕寻梦]的技能构建的梦境之所以那样真实,是因为这个梦境的基底就是鹤卿本人的潜意识,他的一举一动都是鹤卿本人在操纵,但【福祸相依】理论上来说是宴明的梦境,梦境里的大部分事物应该归宴明操控,可他在梦里却控制不了自己,仿佛梦境的主导者是顾铮似的。   他已经再三确定过这个世界不会有除他以外的不科学的存在,那么反过来倒推,【福祸相依】改变了他的运气,冥冥之中让本不该成功的东西,机缘巧合下成功了。   想到那些镜子、红纱、还有光亮奇怪的蜡烛,宴明合理怀疑顾铮在府邸里搞什么招魂行为。   天杀的,他当年教育殷容时担心他误入歧途,愣是给他灌了一脑袋“世外高人”的各种骗术,生怕他这个王朝最高统治者因为“神明”的存在,脑一抽真相信世间有其他神异存在。   他的教育非常成功,殷容小就对这些事物持以不信的态度,并且这种风气上行下效,殷容这一派明面上都不信这些———怎么到了顾铮这个心腹这里就走歪了呢!   安静等了一会儿后,宴明看准巡逻的空隙,躲到树和建筑构筑的视线死角,<镜中人>经历第一次衰减后,只要操纵者的精神力够强大便可穿过死物———这也是宴明决定不浪费时间过来探索的原因。   万一探索过程中被发现或是走投无路,直接将技能取消就行,虽然落在他人眼里像是夜间撞见了鬼,稍微有点不厚道。   宴明穿过过顾宅的院墙,进到了里面,这里是殷容赐的宅子,布局和曾经的顾府大不相同,宴明不是很熟悉,但好在古代的宅子都具有一些共性,他认准了疑似主院的地方,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   顾铮的新家和旧宅不同,晚上也亮堂,石柱里的蜡烛放得足足的,虽不至于亮如白昼,却也并不黑沉压抑,只是宴明走了好一阵子,也没看到一个守夜的仆从。   宴明和20863不约而同地———   [有埋伏?!]/【请君入瓮?!】   上次在鹤卿的府邸里落网,给一人一统快整出了条件反射。   宴明和20863双双提高了警惕心,实时地图打开,却让他俩都沉默———整个府邸里没有人在线的显示,似乎空空荡荡。   要么这里确实是座空宅,要么就是所有人都静止不动,也就是说无人守夜,全睡觉去了。   前者很离谱,后者更离谱。   [这心是有多大啊。]宴明说,[就不怕有刺客半夜潜进来?]   他不相信因为顾铮不在他府里的人就偷懒了,除非活腻歪了。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顾宅里没人守夜,但这极大地方便了宴明,他顺顺利利地找到了顾铮的卧房,小心地将门推开一条缝后,宴明立刻溜了进去。   卧房里的窗纸糊得很厚,所以庭院里的灯光透不进来,宴明在一片黑暗里摸索,没走两步就感觉脑袋撞到了什么,他伸手摸了摸,似乎是一个金属的......鸟笼?   确定这里有障碍物,宴明往左边走了几步,膝盖又撞上了什么冰凉的物品,再伸手一摸———半人高的铜镜。   .......和那个梦里更像了。   他看着铜镜在铜镜背后摸了摸,摸到了柔软的纱,不知道纱联通了哪里,寂静的夜里响起了细微的铃声,宴明立刻松了手。   如果是梦里那般场景,那这间卧房里还真是处处地雷哈。   宴明绞尽脑汁的回忆着之前那个让他胆战心惊的梦境,东南方向好像有比人高的鸟笼架,东北方向好像悬着三条红纱......<镜里人>能穿过死物前提,是要知道死物在哪儿啊!   早知道那天晚上就认真点看布局了......   他在黑暗里凭借着浅薄的印象向里摸索,终于摸到了一个烛台,之前点蜡烛用的火折子还在身上,宴明点了蜡烛,又在蜡烛外罩了个厚实的纸灯罩,漆黑的屋内终于有了微弱的光。   借着这光亮,宴明倒吸一口凉气,20863倒吸一口凉皮———20863和他一起呆久了,养成了把系统能量化成宵夜吃的习惯。   【我勒个去!】20863三下五除二地吃完了手里的凉皮,顺便把自己模拟出来的碗给回收了,【好多款式的鸟笼!】   这间卧房无疑是极华贵的,哪怕是随处可见的红纱,用得都是堪比贡品的材料,但比起华贵的陈设和摆件,更吸引人眼球的是布满整个卧室且大小不一的的镜子,还有高低错落着的精致漂亮的鸟笼。   每一面镜子和鸟笼中间都悬着串带青色羽毛的铃铛,铃铛上刻有图案,宴明举着灯凑近看了看,是民间流传过的招魂图样。   昏昏暗暗的灯、昏昏暗暗的光,宴明看到自己有点透明的人影出现在大大小小的镜子里做着同一个动作———大半夜的在镜子里看见的就算是自己,也着实有点吓人。   宴明:[天天在这样的环境下生活,顾铮真的不觉得慎得慌吗?]   【我觉得不会。】就算失去了实时地图上静止人物定位的功能,隔得特别近的前提下,20863还是能扫描出些别的东西,【你要不绕过左边屏风看看?】   宴明不知道20863突然让他去屏风后是为什么,他举着灯躲开头顶上垂下来的铃铛,绕到了花鸟屏风后———那里有一个将近两米的鸟笼。   笼壁缠着厚实的金色锦缎,摸起来并不觉得硌手,笼子下铺着厚厚的雪白的皮毛,不需要尝试便知道踩一脚定然会陷进去,雪白的皮毛上还躺着几根细长的锁链,锁链一头连到笼壁上,另一头是能禁锢住人的手环。   宴明:[......]   20863:【......】   【看来你当年死遁把顾铮刺激得不轻。】20863大为震撼,【要是他知道你还活着,这些东西肯定得招呼到你身上。】   外面那些鸟笼用来囚禁宴明的原型,屏风后这个鸟笼用来囚禁宴明的真身。   宴明:[.......]   他现在开始庆幸【别后不知君远近】的指定技能用在鹤卿身上了,要是用在顾铮身上,他哪怕掉眼泪,也只会让顾铮更兴奋、更变态。   宴明缓缓闭上眼睛,不想再看这个意义不明的鸟笼,他从屏风后绕出来,让20863开启扫描———不应该成功的招魂术成功了,哪怕有套装散件的影响,其中也必然存在媒介。   【青鸟明丹心】这个套装技能在原型时会像鸟类一样顺应自然掉些落羽,宴明并不在意这些羽毛的去向———少则两三个月,多则一年两载,这些羽毛就会因为缺少能量的灌溉而自然消失掉。   离这个马甲死遁已经过了三年多,宴明根本就没想过羽毛还会被保存下来,但在进到这间屋子后,他看到那些长得像极了套装本身的羽毛后,却不由得生出了这样的怀疑。   如果顾铮用了什么特别的手段,减缓了羽毛的消失呢?   20863对静态物品的扫描极其有限,宴明将羽毛一串串摸过去,在碰到第七条时,20863开口了:【正数第九片。】   宴明微微一用力,第九片羽毛便被他揪了下来:[回收吧。]   有些黯淡的青羽在他指尖化作飞烟。   他带着20863逐一检查过去,确定整个卧房内只有这一片羽毛是真品。   回收了这片羽毛,哪怕他日后再使用【福祸相依】,顾铮的招魂也不会成功了。   宴明长舒了一口气:[这趟来的不算亏。]   至少解决了一个隐患。   他随意挑了几个幸运串从上面揪了几片羽毛放到灯里烧成了灰,只丢失一片目的性太强了,虽然这样的掩饰对于敏锐多疑的顾铮来说聊胜于无。   目的完成,宴明吹了灯,天已经有些亮了,实时地图上开始出现人活动的痕迹———他要抓紧时间开溜了。   【等等!】在宴明将灯放回原位的那一刻,20863忽然说,【床下好像有个密室。】   宴明突然有了点兴趣。   之前青雀时期顾铮还在老宅那边时就有个密室,只是神神秘秘的从不许人进去,哪怕他和顾铮熟了之后都没去过———顾铮不让他去,说什么没到时候。   再后来他们两个闹翻还闹得相当难看,这点小事也就被宴明抛诸脑后了。   正常进入密室需要知道进入方法,但衰减过一次的“影”恰好卡了BUG,宴明几乎没费什么力气便进到了床下密室。   床下密室的面积不大,有些像放大了N倍的棺材,从天花板到墙壁上都挂满了画———是各种各样的夜照,喜怒哀乐惧,满满当当。   经历过上面那个比人还高不少的锦缎鸟笼后,宴明的心理承受能力短时间内有了极大提高,铺天盖地的画吓了他一跳,但也只吓了他一跳。   密室的最里面有个柜子,柜子上放了一本厚厚的、账册一样的东西———   难不成是顾铮掌握的什么把柄?   谨慎的人都爱将能威胁到身家性命的东西藏在隐蔽的密室里,这样才好高枕无忧———那他能不能从里面找到一些拿捏顾铮的秘密?   宴明感觉任务的完成似乎突然有了希望,他走过去拿起那本账册似的东西一翻开......   ———那不是什么秘密,也不是什么把柄,而是顾铮癫狂的日记,或者说随笔。   20863凑过来看了一眼,银色小球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感叹号:   【嚯,除了名字,全是不能过审的内容!】 第40章   宴明满脸震惊地连看几页, 越看翻页的动作越快,迅速过了大半本后,20863看见他的脸蹭地一下红了, 要在头顶上放个水壶, 大概能将水烧到冒烟———也不知是尴尬的还是气的。   他啪地一下合上“账册”,像扔烫手山芋似的将它扔回柜顶上,发出砰的一声响。   20863:【那柜子你要打开看吗?】   大概知晓里面是什么东西的宴明:“不看!!!”   因为太过激动,宴明甚至不是用心音回答, 而是直接说了出来。   可能是这一晚接二连三的刺激受大了,20863看见他的宿主满脸通红但面无表情地摸出火折子,从柜顶抓了那本“账册”便开始烧。   20863:【不是?啊?!就、就这么烧了?】   [反正那片青羽不见了顾铮也能发现有人来过,他少一样东西和少两样东西没什么差别。]宴明盯着那本“账册”,火蛇卷曲着舔上内页,隐约能看见密密麻麻的字和一些不太好描述的图, 之前匆匆翻过的那些文字和图画在脑海里反复回放, [他竟然还想把这些东西刊印之后摆满他的卧房———我不要脸面, 不要形象的吗!!!]   20863:【.......】   它的宿主好像、貌似、确实很有点崩溃哈。   不愧是顾铮, 五个任务对象里就他搞宿主的心态最有一手。   那本“账册”慢慢烧成了残烬, 宴明将没烧干净的纸挑出来继续烧,直到所有带字和图的东西都化作飞灰。   【之前要不是有[化原型]这个技能,你可能早就被他吃干抹净了。】20863试图安慰宴明, 【顾铮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习惯就好, 习惯就好。】   [这种事情怎么可能习惯的了.......]宴明捏着火折子看向放账册的柜子,心音里泄露了一点咬牙切齿,[那柜子要不是防火,我一把给他烧了!]   宴明看那本“账册”的时候, 20863也自动跟着扫描了,它想了想,犹犹豫豫地建议:【那里面应该有一部分是可燃材质吧?】   宴明炸毛:[我不想开那个柜子!!!]   .......   刑部大牢里,紧闭着眼的宴大侠突然“诈尸”,身上的怨气浓重到能一瞬秒杀十个邪剑仙。   这种需要远程操纵的技能对使用者的精神力要求极高,宴明的意识接二连三受刺激,<镜里人>的技能效果彻底无法维持,当场在密室里散作青烟。   让宴明自行平复了一阵子,银色小球才在意识里犹犹豫豫地提醒:【今日的散件重置时间又快到了。】   [随它重置去吧。]宴明冷笑,[这破任务谁爱做谁做!我不干了!]   20863想了想那布满整个密室的画背后的秘密.......算了,还是让宿主自己冷静一段时间吧。   *   宴明说不做任务就真的不做了,这几日他在刑部大牢里吃了睡,睡了吃,连面板都没有打开过,完全一副放任自流的摆烂状态。   在他摆烂的第五天,他的牢房外出现了笑容满面的徐澄。   “宴侠士,你这边可以出去了。”徐澄说,“泊渊侠士已经为你缴纳了罚银。”   虽然这件案子尚书相当重视,但也不至于让一位刑部侍郎屈尊前来放人,可架不住聂暗给得实在太多,三人一起赎就算了,没抹零头还给凑了个整,一想到刑部的公账有那么大一笔银钱入库,大家改善一年的伙食后还能在年终给每人都发点火炭补贴,徐澄就觉得挺高兴———这样的冤大头,不是,这样的财神他们刑部一点都不嫌多!   宴明向徐澄道过谢后在他身后出了牢房,也就是这时,他时隔多日第一次打开了自己的系统面板,摆归摆,嘴硬归嘴硬,任务还是要做的,他还要回家呢。   在他打开那个红蓝交杂面板的那一刻,灰色的散件列表开始泛起淡淡的蓝光,可能是真怕他赌气彻底摆了吧,这次的散件同样亮起了两个,一个是之前抽中过的三星部件<雾中花>,另一个却是个极有意思的妆面———   【流光容易把人抛(六星部件)   风又飘飘,雨又萧萧,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   技能说明:装备该部件后将外貌修改为本人未来推测拟态,年龄可用精神力自行于而立至不惑间调整,该妆面维持期间,外貌逻辑自行合理化。】   这个能调整年龄的妆面搭配上能自动修改自身气质的<雾中花>,完全是为他此时出狱量身定做。   宴明眨了下眼,碰了下自己的脸颊,【流光容易把人抛】瞬间佩戴,【雾中花】同样就位,几乎在眨眼间,宴明的容颜和气质就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周围的人浑然不觉。   徐澄将他们三个同时领出牢房,算是给足了聂暗面子———一位愿意配合朝廷调遣遵守法纪的大宗师,总归是有几分薄面的。   双方顺利完成了交接,泊渊耷头蔫脑地跟在他师父身边,明显就是在宴明出来前已经被他狠狠修理过了,金焕之束手束脚地站在一侧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两人老实得像两只落难的鹌鹑。   宴明的牢房在最里面,走得也不着急,所以最后一个出来,离这位大宗师还有老远,聂暗的目光就看了过来,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尤其是内功深厚的人,看人都带着隐隐的压迫力。   宴明镇定自若地向他颔首,神色变都未变,聂暗或许是第一次见到“宴大侠”,但宴明已经以不同的身份见过他好几次了,聂暗就是外冷内热的典型代表,属于冷脸系男妈妈,不然也不能惯得泊渊大手大脚,无法无天。   到了近前,他道:“多谢。”   聂暗在看清来人时目光中有一瞬的微讶,随后便是了然———这人的容貌与金鲤相似,只是比起金鲤更年长,像是时间沉淀过后的美酒,也难怪泊渊要花那么多钱去为一位素不相识的人交罚银。   “阁下不必言谢。”聂暗说,“是我这不成器的徒弟拖累了您。”   意识到这人或许与他徒弟心心念念的金鲤有关,聂暗也是下意识地放好了态度,不放好态度也没办法,任凭谁有一个连续几年一回来就在他耳边小鱼怎么怎么好小鱼怎么怎么懂他,巴拉巴拉讲个不停的人,都会妥协的。   聂暗的态度好得出奇,耷头蔫脑的泊渊悄悄瞥了一眼,心中暗暗惊奇———果然人活久了什么都能见到,他那寡言少语的师父竟然还会客套!   偷瞥师父的时候他扫过了宴大侠的脸,目光微微一滞———宴大侠.......是长这副模样吗?   六星部件的力量很快将记忆里的细节微微修改,泊渊忽然想起来他之所以觉得宴大侠那么亲切,就是因为他和金鲤的容貌气质、行为举动都有些相似。   宴大侠是金鲤的哥哥,还是他的父亲呢?   泊渊想问,但碍于师父在场又不敢多嘴,只能频频给师父使眼色,聂暗看到了,聂暗熟视无睹。   捞这个糟心徒弟花了他产业将近两年的收益,钱财他看得不是很重,但聂暗意识到徒弟确实要管管了,虽然这次事出有因,他也有人脉在其中调和,但要是泊渊以后闯出更严重的事情,甚至塌天大祸呢?   他能护着泊渊一时,却护不了他一辈子。   四人向刑部外走,聂暗和宴明并肩走在前面,泊渊和金焕之走在后面,这架势咋一看,像是两个家长过来领犯错的孩子。   聂暗本就寡言,刚刚客套过后便陷入了沉默,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厌极了旁边的人,连客套过后的寒暄都不愿多有。   宴明看了一眼聂暗冷峻的侧脸,忽然觉得有点好笑,没想到过了十多年,聂暗还是这个风格,怪亲切的。   “就在这儿别过吧。”宴明行了一个江湖上特有的抱拳礼,洒脱一笑,“多谢聂谷主。”   聂暗看向他:“你认识我?”   宴明指了指他腰间佩的腰囊:“飞花刀———如何不识?”   飞花刀是聂暗的成名绝技之一,但已经很多年没在江湖上用过了。   聂暗的表情依旧是冷冰冰的,只是目光略微柔和了些,他同样回了一个抱拳礼:“天高路远,珍重。”   说完后他毫不犹豫转身就走,还不忘了左手一个右手一个揪住身后两人的衣领,像猫妈妈叼幼崽似的一块带走。   “师父!师父我———”   泊渊有点聒噪的声音还没吐出几个字便哑了声,应该是聂暗点了他的哑穴。   宴明目送着他们在这条街道上越走越远,直到背影完全融入在人潮中。   时隔多年再见故人,着实幸事。   ......   被迫禁言的泊渊被聂暗扔到了客栈里,泊渊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龇牙咧嘴地揉了揉自己被摔痛的屁股,熟练地给自己解了哑穴。   聂暗:“老实呆着。”   说完后门被带上,聂暗就消失了。   泊渊叹了一口气,倒也没动想跑的念头,他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坐到桌前给自己倒了杯凉茶,凉茶下肚,好像连他刚刚嬉皮笑脸的神态一起冻住了。   坐牢的这几天伙食不差,他每天就是吃了睡,睡了吃,没受什么大苦头,他刻意不去想,也刻意不去打听,不然他总是会想起小鱼,还有那天晚上地牢昏暗的光线里,盒中那两枚残损的鳞片。   原来习了武,也不是什么都能护得住,原来有时一场寻常告别,就是最后一眼。   泊渊眨了眨眼睛,放下茶杯将自己摔在床上,揪了被子过来蒙住脸,一片黑暗和憋闷里,他想,再等等,再等等,他很快就会是之前那个洒脱快活的泊渊了。   ......   傍晚的时候,聂暗回来了,客栈天字号包房里桌前已经没了人,他绕过屏风走到床榻的位置,果不其然上面长了个被子蒙脸的蘑菇。   聂暗熟练地伸手一拽,没拽动,真气凝聚在手上再一扯,露出出一张头发有些凌乱,眼里带着红血丝的脸。   聂暗一只手拽着被子,另一只手递给他个盒子:“拿着。”   泊渊接过师父递来的盒子打开,盒子是上好的木料,里面铺着防磕碰的棉花,棉花的最上面,放着两枚橙金色的黯淡鳞片。   泊渊一下红了眼圈。   聂暗养他养得费尽心血,也知道“情”这一字最磨人,实在见不得他这副可怜巴巴的模样。   儿女是债,徒弟也是债啊。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拍了拍泊渊的脑袋顶,这本该是个温情的动作,但被他做的像在挑西瓜,拍一拍看看这瓜实不实在。   聂暗实诚地拍了好几下,疼得泊渊差点双手抱头:“师父痛痛痛痛痛————”   “嗯。”聂暗泰然自若地收回了手,“明早回家。” 第41章   在牢里了蹲了五天不管外界, 宴明出来后没急着出城,而是掂量了一下身上的碎银子,寻了间客栈住下了———他和住持还有约定, 现在得打听打听, 确定一下秦曜回来的时间。   五天已足够消息蔓延到街头巷尾,酒楼里的说书人几乎都在讲雁鸣大捷的事,有的还算有些基本逻辑,有的就直接进阶神话故事了。   宴明在酒楼寻了个角落跟着听了些, 听着那慷慨激的———   “只见那秦小将军一声怒喝,横眉倒竖,怒发冲冠,他倒提长朔,入贼阵如入无人之境,万军之中直取首级, 只吓得那大王肝胆俱裂, ‘哎呀’一声落下马来.......”   宴明一边听一边笑得乐不可支, 秦曜确实少年天才, 但也不至于虎躯一震就吓得犬戎王当场身亡, 这又不是什么龙傲天升级流爽文。   虽说离谱了些,但听着倒也有趣,宴明随大流地给了说书人打赏, 那说书人见着如流水般纷沓而至的赏钱,眼一眯, 故事里的秦曜便左刀数十首级,右刀立断大纛,在敌阵中杀了个七进七出,端是威风无比。   “好!!!”   “说的好啊!”   这明显是为了故事性而极尽夸大的说书却博得堂下一片喝彩, 人都爱听英雄故事,仿若自己也如故事里的主人公那般天纵英才,有着青云直上、肆意潇洒的人生。   宴明听完这个故事,饭也吃得差不多了,他慢悠悠地晃回客栈睡了一觉———刑部就算给他挑的牢房比较干净,总归也条件有限。   饭足觉饱已是黄昏,宴明起床伸了个懒腰,只觉得这段时间的疲惫都被清了个干净,他没在客栈吃饭,而是出门晃了一圈,回来后他心里明了,最多四天,雁鸣关那边的人就要到了。   和他预想的时间大差不差。   因为白天睡得太多,宴明晚上格外清醒,在床上翻了第七十三遍也睡不着后,宴明盯着虚掩的窗户里流泻进来的一线月光,霍然起身决定去房顶上晒月亮。   他定的是这间客栈的天字房,出了房门便有楼梯直通屋顶———想来之前也有不少住客心血来潮去屋顶赏月观星。   宴明披了件外袍慢悠悠地晃上去,屋顶上店家贴心地围出了一块小平台,平台上做了有腰高的栏杆,大概是防着不会武的人看月时失足摔下去。   此时小平台上已经有人了,宴明在月色下眯了下眼睛,发现竟是个熟人。   “聂谷主?”   聂暗似乎并不意外他的到来:“睡不着?”   习武之人耳清目明,想必他在屋里翻来覆去的动静聂暗早就听到了,走楼梯上屋顶亦然。   宴明问:“聂谷主有事寻我,为何不敲门?”   聂暗与他订的客栈并不在一处,不可能恰巧晚上睡不着出来散心就散到了他所在的地方,只是已刻意寻到了他所在的客栈,又为何不见他?   “无有大事。”聂暗道,“心血来潮。”   若不是以好几个身份和聂暗相处过,还真不能从这人简短的话里分析出真正的含义。   宴明笃定:“因为泊渊。”   “养过徒弟吗?”聂暗突然问。   “没带过徒弟,但养过孩子。”宴明想了想,又说,“养孩子和养徒弟应该差不多。”   聂暗的神色看起来更冷峻了,宴明看了一眼,就知道这人是为难上了。   宴明不想站在屋顶上吹风,他干脆走上平台,在聂暗对面坐下来:“聂谷主很为难?”   聂暗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寻常他摆出这副表情,不熟悉他的人都以为他是生气了,或者马上就要不耐烦了,没想到这位只有一面之缘的人竟然没有误解。   “养徒弟,难。”聂暗说,“管吃管喝管武艺,还要操心他的伴侣,难。”   明明是在吐槽,但聂暗用这样平静的语调说出来,宴明直接幻视卡皮巴拉和水獭的结合体。   脑补了一下,宴明实在忍不住笑:“儿孙自有儿孙福,没有儿孙————”   在自己的世界里听这句顺口溜听多了,宴明的话脱口而出,说了一半他才勉强将“我享福”这三个字咽下去。   他清了清嗓子:“做长辈的不要操心那么多,随他们去吧。”   “不能不管。”聂暗说,“状态不对,容易走火入魔。”   泊渊心间筋脉受过重伤,若是再次重创,怕是大罗神仙都救不回来。   “泊渊有喜欢的人了?”   宴明觉得有些稀奇,他认识泊渊时泊渊古道热肠,重情义而轻钱财,见着符合他审美的人更是体贴,早年因此招惹了不少桃花债,金鲤在儋州开酒楼的那三年,还有泊渊的“桃花”来跃金楼蹲人,他当时抱着算盘看泊渊被追得吱呀哇啦的满楼乱窜,好大一场热闹。   “有。”聂暗的话更简短了,“但没了。”   这个没了.......宴明倒吸一口凉气:“是分了?还是不在了?”   “后者。”   聂暗有些茫然,他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对面的人还是浑然不知,看他的面相和金鲤必然有亲,泊渊和金鲤的事......他不知道?   聂暗想起三年多前他出谷去了一趟儋州,见到了泊渊一回来就在他耳边念叨个不停的“小鱼”,确实是个灵秀的少年,但看起来好像还未弱冠。   他当年去的突然,傻徒弟也在,那眼珠子都快粘在人家身上,他抓着人一番盘问才知道自己的徒弟是单相思而不自知。   徒弟有龙阳之好,聂暗有点震惊,但也只是有点震惊。江湖儿女多潇洒,喜欢的人是男是女都无所谓,只要不违背道德和底线就行。   他懒得戳破自己徒弟的暗恋,有缘的话自会走到一起,又何必他人多加干涉?   看那傻小子伤心欲绝的样子,他还以为他和那少年早已互通心意、互诉衷肠,甚至有了夫妻之实了———毕竟回谷的时间越来越少,一回来就是翻他的宝库给那少年找礼物,天天守那酒楼里和人同进同出......   ————结果人家对面的家长完全不知情。   聂暗:“您怎么看泊渊和.......金鲤?”   在涉及一些需要客套的问题上时,聂暗的用词就会不知不觉换成您,泊渊心动时那少年也不知成年了没有,聂暗难免有些气短心虚。   宴明不知道话题怎么突然跳到了泊渊和金鲤两人的关系上面,但他还是如实回答:“金鲤有泊渊这样的好友,此生无憾了。”   聂暗微微闭了闭眼。   傍晚看傻徒弟伤心成那样,本来想训两句也说不出口,最后他只能自己半夜翻来覆去睡不着。   鬼使神差地,他想起白日这位看起来面善的宴大侠,倒是难得冲动地找了过来,到了后他才觉得唐突,于是便没半夜叨扰。   隔着屋顶,他听到房里的人翻来覆去,偶尔还有几声叹息,似乎满腹愁绪,正巧人半夜起了床到屋顶上赏月,他本欲和这人谈谈两个孩子的后续该如何处理———   他那傻徒弟看起来风流实则一根筋,若是真喜欢上一个人便很难再移情别恋,如今生死相隔,是不是要以泊渊的名义在谷里给那孩子立个碑,至少还有个能怀念的去处。   谁知三年多的时间,都做到了这个地步,竟然还是单相思。   养徒弟,难。   宴明不知道为什么他说完了后聂暗看起来有些心力交瘁,他的回答也没问题啊?几年前聂暗单独见了金鲤,也没表现出对泊渊新交的朋友的不喜,难道———   “抱歉。”宴明面露歉意,顶着这副外貌,他干脆直接坐实了自己金鲤长辈的身份,“是我们家孩子连累泊渊受了这份牢狱之灾。”   “和这无关。”聂暗叹气,“他若是不管不顾,我反倒失望。”   聂暗只觉得自己这一月的话都在这一天说了:“宴大侠既然为金鲤长辈,可否帮我劝一劝泊渊?”   宴明面上有些纠结,实在是之前鹤卿说弯就弯和顾铮宅邸里看见的那些给了他相当大的刺激,哪怕摆烂了几天心态缓和了点,他也有点扛不住第三次刺激了。   不过泊渊和金鲤相处的时间最短,第一年还满天下到处跑,一心提升武艺锄强扶弱,他这边翻车的可能是最小的———泊渊自己都口口声声说是挚友呢!   宴明唯一要担心的,就是每日散件都会重置,他担心明日抽不到【流光容易把人抛】,没办法伪装成“宴大侠”。   “这种事,旁人劝大抵是劝不来的。”宴明说,“总要自己看开才好。”   他的语气是温和的,连拒绝都都委婉,聂暗无意强迫一个刚失去至亲的人强忍着悲痛去安慰他人,而且看着月色下那张清俊的脸,他忽然想到若是那个少年还活着,以后大约也会长成这般模样———可惜,没有以后了。   那傻徒弟见了,许会更难过也说不定。   “深夜不请自来,叨扰了。”聂暗起身,“我明早便会带着徒弟从西城门离开兆丰,告辞。”   聂暗的功夫极好,动作行云流水,脚尖几个轻点兔起鹘落,便消失在了宴明的视线中。   .......   第二天一大早,一夜未眠的聂暗仍旧精神奕奕,他牵着匹马走在前面,后面跟着两个蔫头耷脑的青年,一个面色羞愧,一个面容沉郁,前者因为自己报仇不成反倒连累他人而越发愧疚,后者抱着遗物难受得一夜辗转反侧心如刀绞。   聂暗正牵着马在出城的队伍里排着队,回头看到这幅情景,不由拧起了眉,一个二个正值青年,怎么看起来这般死气沉沉?   还是历练得少了。   他正准备张口说点什么,冷不丁地后方来了个少年,他抱着两个袋子跑到聂暗面前:“这位大侠———”   或许是跑得急了,有些上气不接下气,这少年在他面前缓了一小会儿后才继续道:“有人托我将这些交给您!”   他把怀里的袋子递给聂暗,这袋子做了收口,能很方便地挂在马背上,聂暗打开一瞧,一袋是路上消磨时间的干果糕饼,另一袋则是林檎。   “谁让你给我的?”   那少年愣了一下,随后转头一指:”那边的客人托我交给您的!”   兆丰东南西北四个门,城门附近都有不少像少年这样的人,做些替人跑腿送信或是为外地客商介绍城内情况的活计,以此挣些银钱补贴家用。   聂暗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这条道远远的尽头,有人冲着他挥了挥手,是江湖侠客的打扮。   聂暗心下了然,难怪这些干果糕饼都是泊渊爱吃的东西,不过这位姓宴的侠客竟然连他和友人告别时送林檎代平安的习惯都知道,应该是泊渊那小子以前提过吧。   他扬声道:“多谢!”   声音不算太大,但习武之人都能听见。   聂暗将装着干果糕饼的那袋丢到泊渊怀里,看他手忙脚乱地接住,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事,泊渊脸上少了点沉郁:“师父你还记得给我买吃的?”   他师父什么时候这么体贴、这么细心了?   “不是我买的,有人送的。”聂暗示意泊渊看后方,“都是你爱吃的。”   泊渊猛然回头,熙攘的人群里只有一个熟悉的背影,他攥紧了袋子,下意识地想追出去:“小鱼.......”   “那不是金鲤。”聂暗抓住了他的胳膊,“是他的长辈。”   泊渊脸上的那一点激动淡去,他摸了摸腰侧那个他连夜改造的小盒子,脸上的表情化作了有点怔愣的失落。   不是金鲤.......   小鱼如果还在,以后大概也会长成宴大侠的模样吧。   出城的队伍马上就要排到他们,聂暗交了三人的路引,和人群一起慢慢出了城,城门外他翻身上马一抖缰绳:“走了!”   三匹马从快走到小跑,最后在官道上疾驰,他们赶路赶得不是很急,离开兆丰第二日的傍晚,镜州与梅州交界的官道上传来整齐的马蹄声,远远地,一面印着【秦】的玄旗在风中飘扬————是得胜归来的悬霜军。   领头的是个年轻小将军,并未披覆重甲,而是穿着一身轻便骑装,两方在官道上照面,身着褐灰骑装的小将军对聂暗打了个招呼:“聂谷主。”   聂暗曾对秦曜有过指点之谊,他在马上抱拳回礼:“恭喜秦小将军得胜归来。”   秦曜颔首:“多谢。”   两方就此擦肩而过,一方奔向兆丰,另一方则奔向汀州。   聂暗注意到秦曜的左胳膊上绑着白布,也不知悬霜军中的何人去世了。 第42章   “本王是大殷宗亲, 当今天子的皇叔,你不过一从三品,有什么资格问罪本王!”   儋州文安王府内, 一着朱色王袍的中年人怒目圆瞪, 他面色焦枯,因为长时间生病而脸颊消瘦,瞪起人时那眼睛仿佛要鼓出来,显得格外凶狠, “区区一从三品,也敢在我面前叫嚣?”   文安王为超品侯爵,他也向来以自己的身份为傲,根本无法容忍卑贱的人在他面前拿捏他的错处———一国王侯怎么可能有错?他再有错那也是家事,轮得到顾铮这个外人操心吗?   附近的人都噤若寒蝉,府外的人没见过这阵仗, 府内的人胆战心惊, 顾铮坐在他的下首, 把玩着茶杯不说话, 脸上是自若的笑意, 恭敬中透着散漫。   文安王就差跳起来指着他的鼻子骂他不分尊卑了,顾铮却浑然不在意,甚至在文安王怒气稍歇的时候提醒:“王爷不妨多喝些茶水, 上路之后可就没府中这般周到了。”   文安王:“......”   这人莫不是听不懂话的棒槌?   他猛地一拍桌子:“来人!把他从王府里丢出去!”   他一声令下后,周围的侍从犹犹豫豫地围上来, 却不敢动手,顾铮随手放下茶杯,杯底和檀木的桌面碰撞,发出一声不轻不重的声响。   “证据确凿已呈至陛下案前, 王爷若真有冤屈,不妨上京向陛下哭诉,陛下明断秋毫,必不使王爷蒙受不白之冤。”   “什么叫‘若真有冤屈’———本王本就是冤枉的!”文安王提高了声音咬死不认,“就凭你给本王看的那本册子?一面之词便能定了本王的罪?”   “更详尽的证据在陛下手中,王爷若有冤,还请随臣上京自行分辩。”顾铮道,“又何必与我胡搅蛮缠?”   敢当着文安王的面说他胡搅蛮缠,若是文安王能脱了这场罪,顾铮怕是要遭殃,但正是他这种有恃无恐的态度,反教文安王心头一沉。   ———若不是确定他翻不了身,顾铮绝对不会对他这般不客气,他的态度,也隐隐代表着当今天子的态度。   文安王惶恐之余又觉得悲凉,好歹叔侄一场,他再怎么错也是长辈,殷容竟然不发正式旨意,仅是派了个从三品的文臣带了道手谕,便要这样潦草地将他擒拿上京。   从吃了那条鱼后他就诸事不顺,手里的产业隔三差五地出些问题,乱上一阵便罢了,有的还伤筋动骨,烦人得紧。   更让他不喜的是,半年前他忽然莫名其妙地病了,常常头晕目眩,呼吸困难,一日能有一餐吃得进去饭食都不错,他寻遍了儋州的医师也查不出原因,最后无计可施,他便写了折子去兆丰请了院判过来,却依旧没能查出根由———   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怎样患上了这场没由来的怪病,只能开些名贵的药物温养着,不至于让生机枯耗。   直到他送到兆丰的那批心腹也生了类似的病症后,这场没由来的怪病才终于有了些许苗头———那条被他吃掉的鱼,有问题。   民间有传言“食鲤长生”,锦鲤若得天地之造化,己身便会生出灵性,人若食之可延年益寿,面容不老。   他年轻时也觉得这些志怪传说不过空穴来风,可当他过了不惑之年,身体状况每日愈下,再不如年轻时,他心中便开始生出惶恐。   等他即将知天命,鬓染霜白后,死亡的畏惧忽然如影随形———他的身份这般尊贵,他合该享受这世间最好的一切,要让他将人间鼎鼎的富贵就此撒手,他偏不依。   越来越重的恐惧与担忧压垮了他,他在三年前大病一场,这一场病断断续续持续了两月方愈,病好后,他便像当年他嗤之以鼻的先帝一样,开始四处搜罗延年益寿之法,“食鲤长生”的传言,便这样入了他眼中。   ———空穴来风。   但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啊。   许是上天都在帮助他,儋州那个声名鹊起,仿佛拥有着点金手般的富商,就这样撞到了他手里。   或许那条鱼到死都不知道,那天他出现在儋州与鄞州的交界处,根本就不是所谓的“游猎”。   他早查到经常在跃金楼里活跃的那个侠客,师承回春谷谷主聂暗,江湖传说聂暗的手中有颗续命的金丸,无病无灾的人服食了,可以延寿二十载。   他的人打听到泊渊有些仇家也在想办法要他的命,于是干脆在背后推了一把———和泊渊有仇的也好,和聂暗有仇的也罢,无论抱着什么心思,只要想对付他的,他通通助了一臂之力。   他带着人出现在那围攻的地界,不过是想趁着两败俱伤时捡个救命恩人的名头,借此让聂暗将那续命的金丸作为回报他的谢礼。   只可惜那些人到底是不成气候,天时地利人和竟然还让人跑了,他当时带人看到那满林血色时,心中恨得不行,却没想到峰回路转,丢了续命的金丸,却见到了传说中能化形的锦鲤。   那条锦鲤似乎受了极重的伤,浑身上下血淋淋的,走起路来都晃悠,文安王开始还以为是他暗地里资助的那些不成器的人,却没想到是近几年在儋州声名鹊起的一个行商,他看清了这人的脸,也看清了那一闪而过的橙金色鳞片。   文安王没有声张。   就如同遇到百年人参要给参须系上红线,避免它有了灵智而逃跑,想逮住一条化作人形的锦鲤,手段也一样。   若是他化作原型随便往哪个江海湖泊里一扎身,那他再去哪里逮这条鱼呢?   所幸这条鱼心软,或许是刚刚入世,只要拿他身边亲近的人稍作威胁暗示,他便不敢遁逃,作为他识时务的交换,文安王并未过多为难他身边的人———只要这条鱼不生出逃走的心思。   顺顺利利地,这条鱼成了他的盘中餐,得了天地造化的锦鲤到底神异,厨子剖开鱼腹后惊恐地告诉他这条鱼没有内脏也没有鲜血,只有一身像玉一样剔透的鱼骨,外面附着鱼肉与鳞片。   他当时并不害怕,而是拊掌赞叹“果神异也”,随后让厨子将这条锦鲤做熟,上桌的锦鲤依旧栩栩如生,只是不知为何入口即化,食之无味,仿若吃的不是一筷子鱼肉,而是一筷子水。   他只食了两块鱼腹肉,剩的便赏给了在这事中立了大功的心腹,考虑到他这次事情做的虽然隐蔽倒也不是绝对周全,于是他将得了赏的心腹连着他的手下一起遣送到兆丰去,让他在那边避两年风头再回来。   去年食这条鱼时有多春风得意,如今他便有多悔恨,尤其是他的身体状况每日愈下后,后悔便是一日浓过一日———是那“食鲤长生”的传言有误,还是他的食用方法不对呢?   名贵的药材吊着他的命,可虚弱感却一日比一日明显,比如现在只是对着顾铮发泄了一场怒意,文安王便觉呼吸急促,心脏似乎要跳出胸膛,慢慢喘不上气来。   他抓着桌上续命的参茶给自己灌了一口,手因为痛苦有些发抖,于是茶水溢出了些,落在了朱红的衣襟上,很有些狼狈。   硬的不成便来软的,文安王喝完茶后又是话锋一转:“就算你要本王随你上京,可本王如今这身子骨,又怎么经得起长途颠簸?”   “王爷不必过分娇看自己。”顾铮看了一眼天色,十分有礼貌地说,“人的潜力是无穷的。”   文安王:“......”   还没等他说出什么难听的字句,正堂外便隐约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   “咚!”   兆丰的城门上,厚重的鼓声响了起来,一声之后是数秒的停顿,随后便极有规律与节奏——   “咚——咚——咚——!”   只有某个城门要迎接重要的客人,城门上的鼓才会被敲响,代表着贵客即将到来,附近要提前清场。   往日人流如织的东城门今日空了出来,凡是临街的店铺都人潮汹涌,靠窗的位置更是提前数日便被定了个一干二净,那鼓声一响,店铺里的人们便知道,悬霜军要到了。   大殷与犬戎算是世仇,往上数三代还差点被犬戎打到过腹地,兆丰的百姓虽不如边疆百姓一样恨不得将这些人食其肉寝其皮,但见着他们输了,自然也欣悦高兴。   宴明算准了时间后便果断在东城门一间略有点偏的酒楼定了靠窗的位置———他要是下手再慢点,怕是连这个位置都订不到了。   鼓声响起来的时候,本就热闹的酒楼更加嘈杂,左耳一句“听说雁鸣关的悬霜军十分威风”,右耳一句“也不知秦小将军如今是个什么模样”,前头飞来一句“犬戎人是不是长得像怪物”,后头接上一句据说他们的眼睛花里胡哨五颜六色的”......   宴明点了壶清茶坐在窗边,目光看着那大开着的东城门,城门卫站得整整齐齐,连铠甲都簇新,宴明用着今日新抽到的增强视线的散件去看,看到有城门卫握着长戟的手一松一紧,手和长戟交接的地方有隐约水痕———竟紧张得冒了汗。   他哑然失笑。   一刻钟后,直通东城门的官道上,一行铁骑奔涌而来,近百骑兵的马蹄声听起来是如此整齐划一,带着肃然的压迫。   马蹄声越发逼近城门,顷刻便压过了内里的嘈杂,接近城门的时候,领头人勒马,胯/下骏马极其通人性地慢了速度,于是身后的骑兵也随之整齐地慢下来,蹄声渐熄。   近百骑兵不可能直接冲入城中,在何处停歇,在何处安置都有讲究,城门卫尉向秦曜抱拳行了个军礼:“见过秦将军!”   在秦曜他们离城门还有二十里的时候,早有专人去通知了骑兵的安排,秦曜自然知晓要将这些部下以及犬戎的皇族带到何处。   首先嘛......自然是要在城里的官道上走一圈的。   俘虏了一族的王连着三个皇子五个公主,虽然里面有三个只剩了头颅,那也是一件值得普天同庆的事。   秦曜同样回了他个军礼,两方进行了一个迅速交接,秦曜便令骑兵将队伍散开些许,露出里面的囚车,方便激动的百姓们观看。   “哇!不是说犬戎人的眼睛有黄有绿吗?我怎么感觉都是黑的啊?”   “对着光认真看,带点黄的!喏——你看车上那男人的眼睛不就带黄色?”   “那个女人竟真有双绿眼睛,这颜色像极了我前日买的碧玺!”   “据说犬戎人在关外天天喝酒吃肉,所以才长的这般高大!”   “高大又怎么样?还不成了我们殷朝的俘虏?”   ......   囚车慢慢碾过官道,百姓们叽叽喳喳地围观看个稀奇,被关在囚车里供普通百姓参观的犬戎王族们愤愤地盯着前面那个领头的背影,抓着囚车铁栏杆的手臂都爆出了青筋。   自从玄霜军中的那个病秧子死后,该死的秦曜就追着他们杀,像疯了似的不讲道理!   快的还能迅速投降勉强留下条命苟活到现在,慢一点的便被他一刀斩去头颅,装在盒子里作为献给殷朝天子的礼物———早知道这人骨子里是这般疯性,那一仗还不如不打!   一打打出了个亡国灭族的开端!   四面八方都投来注视,背后的视线尤为狠毒,几乎要将人灼穿,但无论是赞扬还是咒骂,殷羡或是夸耀,秦曜心中都没有太大波动,他骑马看着热热闹闹的兆丰,看着那一张张或好奇或自豪或喜悦的面庞,脑海里只剩了一个念头———   要是明宴还在就好了。   他最喜欢热闹,最喜欢活泼,雁鸣苦寒,兆丰这般繁华的地方......想必他会喜欢吧。 第43章   囚车碾过官道, 慢慢经过宴明所在的酒楼,宴明一眼便看见了最前方的秦曜,一年不见, 秦曜似乎变了许多———接连不断的战役将他真正打磨成了一位将军, 举手投足都是军人的气质,不再像之前那般活泼跳跃得像哈士奇。   【20863。】宴明忽然在心里呼唤系统,【秦曜的变化好大。】   【这一年他和犬戎打了那么多场仗,没变化才不正常吧。】20863说, 【讲个地狱笑话,秦曜在战场上杀的人摞起来能堆到你现在坐的高度对几个折还有余。】   宴明:[......]   宴明:[别说得他好像个杀神转世似的。]   20863:【.......?】   20863理了理自己最近收集到的资料,觉到自家宿主的脑子好像被什么奇怪的滤镜给糊住了,它大声以示疑惑:【难道不是吗!!!】   宴明被20863这突如其来的超大电子音震得脑瓜子嗡嗡,他揉了揉太阳穴:[我听得见,你小点声。]   被20863一打岔, 宴明也不再盯着秦曜看了, 他怕看久了被秦曜注意到, 于是他将自己隐在窗后, 微微阖眼在意识里打开系统面板———   让他想想, 要用什么套装来开解秦曜的“执”呢?   ......   带着犬戎的一众王族游街示众后,秦曜这才到了之前约定好的地点,将俘虏与专人进行交接, 随行的骑兵都已有人安置,他将盔甲换成官服, 带了入宫前爹和姐姐千叮咛万嘱咐的礼物,觐见天子去了。   数年没有回来,皇宫中的一切大体还是往日模样,只是许多细节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守卫之间间隔的位置、巡逻的时间与换岗的班次、井然有序的侍从、几乎没有的视线死角.......   比起先帝时期, 皇宫守卫的人数并没有增加太多,但直观战斗力至少翻了三倍不止。   秦曜跟随在千帆的身后,一边用余光扫视一边在心里评估,冷不防地,在前面为他领路的千帆忽然说:“小将军很久没有回来了吧?”   “是啊。”秦曜大大方方地承认,“与以往大不相同了。”   姐姐说如今的天子是个厉害的,让他有什么就直说,不用拐弯抹角更不用藏着掖着,哪怕犯点小错天子也不会计较,切记不要耍小聪明,更不要刻意隐瞒。   秦曜在行军布阵方面极有天赋,人情往来方面却平平,考虑到当今天子极为信任这位侍从,按着他姐千叮咛万嘱咐的内容,秦曜决定实话实说。   “陛下登基后就整顿了皇宫,如今宫里的防守比多年前严密了许多。”千帆不仅没有斥责秦曜窥视宫闱,反而笑眯眯地询问他的意见,“小将军觉得怎么样?是否还有需要改进的地方?”   千帆都这样说了,秦曜干脆大大方方地看:“这是陛下的意思吗?”   “是啊。”千帆利落地应了,“陛下说小将军在若是见着宫内有什么漏洞,不妨直言。”   “那换条路走吧,我觉得那边有点问题。”秦曜指了指东边,又问,“从那边走耽误去见陛下吗?”   “不耽误。”千帆说,“您随我来。”   于是这两人一人敢带路一人敢直言,就这样在来往的侍从与巡逻的守卫中间逛遍了大半个皇宫,秦曜共计指出了十三个大大小小的漏洞,甚至还指导一队巡卫从一处假山底下挖出了一处掩藏得极好的地窖。   千帆从最初的震惊到后面的麻木,最后变成了“陛下果然神机妙算,秦小将军可真好使”的念头。   一通折腾后两人终于溜达到了见章宫,千帆先进去通报了,没隔多久就出来带着秦曜入内。   “宫里看完了?”年轻的天子坐在案几后,正提着笔在奏折上批改,龙飞凤舞地连写三本“已阅”后,他抬起头,“那边坐。”   秦曜和当今天子当了将近三年的笔友,还是第一次见到真人,不免有些紧张:“啊、好的,多谢陛下赐座。”   “战报里不是很活泼吗?”殷容笑道,“怎么见了面反而拘谨起来了?”   “我爹我娘我姐都嘱咐我见了您一定要恭敬。”秦曜老老实实,“我不听话回去会挨揍。”   殷容看了看那丰神俊朗,在外界都快传为战神的青年问什么答什么的老实模样,心中的那一丝陌生感慢慢就消失了。   “这里的谈话不会传到宫外去,平时如何你现在便如何。”殷容将笔搁在笔架上,千帆已经取了粘湿的软布递给了殷容擦手,“与我讲讲最近几场战役吧。”   殷容登基的第五年,也就是景明三年,秦老将军在战场上受了伤,于是要发给他的战报便由秦曜来写,与以往秦老将军的言简意赅不同,秦曜的战报带了极强的个人色彩。   比如同一份战报,若要让秦老将军来写,便是“二月二十三与犬戎四皇子对战,杀敌二十七,我方亡一重伤三,后续抚恤已就位”,若是秦曜执笔,那就成了“二月二十三与犬戎四皇子作战,宰了二十七个,我们这边阵亡一个伤了三个”,看起来好像有区别但并不算很大,前提是秦曜没往里面夹后续字条———   【战报里不好说太多,随附纸条与陛下说后续:阵亡的那一家抚恤已经发到位了,后续悬霜军每年都会安排人去探望,受伤的那三个人里,断了胳膊去做了伙头兵,伤了腿的留下来养马,还有一个人的伤口有些深,还在伤兵大帐里接受治疗,伤药快要没有了,陛下可以再批点吗?如果可以请陛下不要告诉我爹,我爹让我少向陛下诉苦,但我觉得有什么问题找陛下也是正常的吧?感谢陛下愿意看完我的废话,祝陛下身体健康!】   因为殷容年少登基,手段如雷霆,身边人与百官对他的敬畏都大过亲近,办事只求干脆利落,恭敬有余而亲昵不足,殷容很满意这种状态,也鼓励百官用这种状态对待他,但这并不代表着他就不需要关系好的朋友。   天子也是人,他虽然坐在这个位置上,但他并没有被异化成权力的怪物,他需要亲近的人,需要知心的人,只是这些与天子需要维系的责任比起来,不值一提。   上神化归天地后,殷容偶尔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觉得孤独,他没有了可以依靠的长辈,他成了被所有人依靠的那个人,他并不觉得这是负担,但偶尔,只是偶尔,难免会生出些不同以往的念头。   秦曜在战报里附带的纸条很好地填补了这从无人知的空缺,他很坦率真诚,对殷容毫无隐瞒,在多番验证后,殷容也愿意为这稀少的坦率真诚而多付出一点信任与宽容。   人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人人都有自己的私心,殷容并不指望秦曜对他坦诚到毫无保留———人若真能坦诚成那样,定然所图甚大,他只要秦曜在在保持对他敬畏的前提下,略微带一些属于朋友的亲近。   这个程度秦曜把握得很好,随战报一起夹送过来的纸条密密麻麻絮絮叨叨,却从没踩在他忌讳的任何一点上———或许是有人在背后给他出了主意,可那又如何?   他是天子,人的生杀荣辱都在他一念之间,有人揣摩推测他的喜好,本就无比正常。   他让秦曜讲最近的几场战役,秦曜先是确定了他想听哪一场,然后便说开了,起先还有些拘谨,讲到精彩时便眉飞色舞,殷容饶有兴致地听着,觉得随书应该过来学习一下———他那几个在兆丰颇有些名气的手下,到底是没有经历过战场,远不如秦曜的故事来得一波三折。   茶水续了两盏,秦曜的故事才讲完,快快乐乐地分享完后,他才后知后觉自己是不是有些太放肆了?以为这是他家,坐前面听他讲故事的是他娘他姐他爹呢?   于是眉飞色舞的小将军又有点拘谨起来了。   “不必这般。”在批奏折的空隙里听个这么有趣的故事,殷容心情不错,“我若是不想听,早就让你闭口不言了。”   秦曜默默地松了一口气。   殷容许久不曾见到这种喜怒形于色的人了,他盯着秦曜看了好几秒,看得秦曜以为自己是不是指挥人在假山那里挖地窖时脸上沾了泥巴没洗干净时,他说:“过几日等你的庆功宴结束,我让千帆给你送份贵女名册,若有喜欢的,我便为你赐婚。”   “啊?”秦曜骤闻噩耗,“为什么要给我赐婚?!”   他这个反应不像惊喜像惊吓,殷容看他神情,心念一转就有了答案:“有心上人了?”   “雁鸣关的?什么身份?”他顺手扯过旁边的空白圣旨,“要确实是个好的,我便给你赐婚,这样名正言顺。”   他看到秦曜的表情先是惊喜,随后就变成了失落,殷容瞬间幻视他当年和上神一起养过的那只黑色大狼犬。   想到那只狼犬,殷容眉目柔和了些,甚至和他开起了玩笑:“总不能是犬戎人吧?”   秦曜在边关与犬戎打生打死,怎么都不可能爱上一个犬戎女子的。   “不是不是不是!”秦曜像是听到了什么鬼故事,连连摇头,“陛下您想哪儿去了!”   那声音洪亮气势高昂,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校场上练兵。   殷容:“那是什么身份?”   既非犬戎人,又吞吞吐吐说不出口———上神当年为了逗他一脸平静地讲出一场家族伦理大戏三辈人的爱恨情仇的故事从殷容脑海里不经意闪过。   他无奈地想,怎么和秦曜待久了,自己也不正经起来了?   秦曜脸上的失落更浓重了,他低声说:“不在了。”   殷容怔愣了一下,随后垂下眼睫:“抱歉。”   天子对自己致歉,秦曜难过之余又有些惶恐,天子和他在战报里“传字条”将近三年,即使最初是小宴提议的,并且告知了他当今天子的喜好与忌讳,秦曜也在这几年的时间里不知不觉将天子当成素未谋面的好友———即使这样的想法危险到极点。   或许是天子那一声歉意实在太像寻常朋友间的相处,秦曜忍不住闷闷道:“也不一定是不在了,他还活着......总有一天,我总一天能找到他。”   秦曜是个藏不住事的,结合着与他这些年的聊天,殷容慢慢将那张空白的圣旨卷起:“如果一直找不到呢?”   秦曜不假思索地说:“那就一直找。”   玄霜军那个病怏怏的军师死在了对犬戎最关键的那场战役上,震天雷所落之处,尸骨无存,明明应该上报死亡,可秦曜却固执地上报失踪,殷容以为他是接受不了好友的死去,现在想想,或许还有更深的关系。   “震天雷之下,极难生还。”殷容说,“你总不可能找一辈子。”   “为什么不能?”秦曜的话脱口而出后,脸上的表情变成了震惊,就好像写着“你怎么知道”。   “算了。”殷容将卷好的圣旨递给千帆,“你若是改主意了,这张圣旨一直有效。”   年轻时的爱恋热烈而纯粹,越是劝反而越是适得其反。   人死不能复生,总有看开的那天。   “回兆丰长途跋涉,且去休息两日。”他说,“礼服会遣人送到定国将军府,不合身记得及时说。”   殷容拿出当年教狼犬的耐心,一点点掰碎了叮嘱:“三日后的庆功宴记得准时到,在宴会上若有什么需要,就找千帆。” 第44章   做完了面圣这样的大事, 秦曜回府后换下身上有些拘束的官服,在演武场练了一遍枪后,他依然觉得心中有股不散的郁气。   一直在战场上拼杀, 受伤后也没怎么休息, 之后又是十来日赶路,强压着俘虏返回兆丰,如今事情都暂告一段落,陡然得了两日闲, 竟哪哪都不习惯。   秦曜缓缓吐出一口气,将锋利的长枪放回架上,因为刚刚那一通耍弄,腰腹上还未彻底愈合的伤口有些崩裂,他隔着衣服摸了摸,估计有些轻微渗血。   在家里没人盯着他, 他懒得再去上药重新处理一遍, 轻微崩裂的伤口并不算太痛, 秦曜就当自己全然没发现。   闲下来不知干什么好, 秦曜突然想起他爹说已经提前递信托住持在禅心寺给小宴点了长命灯———他想去看看小宴的灯。   面完圣都已经快到宫门下钥的时, 演武场一耽搁时间更迟,但秦曜素来是想到什么便做什么,打定了念头便立刻行动, 他去马厩挑了匹好马,给府里人留了个口信儿, 就牵着马从角门悄悄地出去了。   赶在城门关闭前出了城,秦曜一抖缰绳,马便在官道上疾奔起来,府里养的马到底比不上在边疆与他配合惯了的赛龙雀, 只是赛龙雀外形出众,今日又才骑着游了街,牵出来难免引人注意,他这才换了府里寻常的健马。   秦曜打惯了奔袭战,即使驭着普通健马,速度也是一等一的快,没消多久便到了禅心寺,这个点香客寥寥,不是已经返回了城中,便是去了郊外的庄子,禅心寺难得安静。   山脚下有专为来拜佛的客人提供的客栈,秦曜付了银钱寄存了马匹,便徒步上山了。   沙弥们正在清扫大殿,隐约有诵经声,进了殿便能闻到浓郁的檀香,那供台上的香堆得厚厚的,香灰不堪重负地落在青石板上。   秦曜本想寻住持,但又觉得没这个必要,于是找了位沙弥,礼貌地问了长命灯的位置。   禅心寺有两种灯,一种是长命灯,一种是长明灯。   前者点给还在世的人,保佑他们无病无灾、长命百岁,是对生者的诚挚祝愿;后者点给已经去世的人,保佑他们魂魄在地府下安然转世,来生幸福安康,是对死者的美好期许。   秦曜本是让他爹寻有交情的住持为小宴点长命灯,但沙弥竟说寺里今年新增的长命灯里,没有名为名为“明宴”的施主。   真是怪了,他爹明明说已经办妥了啊?   秦曜有些怔愣,过了一会儿后他才想起另一个可能———   “请问小师父,长命灯里没有,那......长明灯呢?”   看起来十多岁的沙弥想了想,肯定地告诉他:“有。”   秦曜说不清心里这一霎是什么滋味,说是他爹耳背听错了,他是怎么都不会信的,或许是他那日他在城中恍惚看到了小宴,可翻遍了整个小镇也找不到这个人时,他爹以为他失心疯了吧?   伏击诱敌的位置是他和小宴手把手敲定的,那里究竟藏了多少震天雷,他比谁都清楚,那天随着小宴赴死的人大部分都活了下来,有人说做梦梦到了一条巨大的白蛇,那条蛇护住了他们,被炸得血肉模糊。   很多人都做了这个梦,说这是雁鸣关的祥瑞,可只有秦曜知道,那不是什么祥瑞,那就是小宴,平时看起来病怏怏、总是身体不好的小宴,是小宴凭一己之力,护住了绝大部分本不可能活下来的人。   小宴平日最是娇气,怕冷怕痛还特爱使唤人,震天雷那样的伤是落在他身上.......该有多疼啊。   小宴最爱吓唬他,也许是那次伤得太重了,他在某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养伤,又或者因为修为大损,所以不高兴再见到他,但无论如何,小宴肯定都是活着的,哪需要点什么长明灯?   “不要点长明灯,要点长命灯。”秦曜对着沙弥说,“灯点错了,你带我去把灯换过来。”   给生者点了死者的灯,这简直是禅心寺从未出过的重大纰漏,沙弥有些慌:“这、施主劳烦您稍等,我去找住持!”   “不是你们的问题。”秦曜解释道,“应该是我家里人来信时说错了。”   沙弥有些不解,长命灯、长明灯———虽一字之差,意义却千差万别,怎么可能将这么重要的东西弄错呢?   主持千叮咛万嘱咐他们若有施主要点灯,让他们点便是了,施主若想说自会言语,不想说也不可过分好奇。   “您若是确定点错了灯.......”沙弥想了想说,“我这便去找负责管理这些的师兄,为您换灯。”   “劳烦了。”秦曜谢过他,“能先带我去看看吗?”   “好,您稍等我一会儿。”沙弥着了他不远处的同伴,语速飞快地交代完后又跑回来,“请随我来。”   ......   禅心寺点长明灯的塔是一座九重佛塔,秦曜跟着沙弥在狭窄的塔道楼梯向上爬,每一层佛塔的窗户和门都做得很小,但塔中高低错落着的白色灯盏却将佛塔内部照得亮如白昼,每盏灯上都有字,秦曜目力极好,能够看清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名字,还有宛如泣血的字字留言。   每一盏灯都是一个逝去的人,逝者永远安息,活着的人却沉沦在无尽的痛苦与思念里———有出生即早幼的孩童,有豆蔻年华的少女,有意气风发时离世的青年,有人生得意的不惑之龄,还有寿终正寝的耄耋老者......   这些灯盏聚集在一起,照亮了佛塔四周的莲花纹,传说九重塔代表九品莲台,人越来越向上,便越来越近似“佛”,可佛不会沉浸在人世情感交织构成的尘网中。   名为“明宴”的长明灯在最第七层,秦曜到了这一层,一眼便找到了那盏他从未见过却立刻发现了的灯,灯上没有绘什么超脱度苦的图样,只是简简单单的白纸灯,灯柱上刻着名字,灯前供奉着经文。   那白色的灯火太熏眼睛了,熏得秦曜看经文时眼睛有些干涩。   “若施主要转灯......”阿米看秦曜拿着经文盯着灯不动弹,不由小声提醒,“这盏灯需得安安稳稳地移至长命灯所在处,一定要小心着不能熄灭。”   禅心寺自立寺以来,多有长命灯移至长明灯处的,鲜有长明灯移至长命灯处的,一般这个时候都会选些习过武的武僧,他们的下盘稳,才能在这样的佛塔里来去自如,最大可能避免因各种情况而导致的灯灭。   “您要等人来取灯吗?”他问。   “我来搬。”秦曜用手指很轻地摩挲了一下灯柱上那个名字,慢慢将经文放了回去,“你将需要注意的事物及忌讳告知我即可。”   禅心寺也出过灯的亲友要自己搬这件事,沙弥并不稀奇,只是细细地告知了他所有需要注意的事项后,再一次确认他是否主意不改。   “我在前方为您引路。”沙弥说,“您脚下务必小心。”   秦曜紧紧抱着那盏并不算太大的灯,慢慢地跟在沙弥身后,佛塔的楼梯又高又陡,又因为常年踩踏而表面光滑,上楼时只是有些费力,下楼时便要万分小心,以免一脚踩空或是一脚滑倒,摔出个什么好歹来。   沙弥在前方慢慢地走,手里转动着佛珠,嘴里轻声念叨着往生经,经过小窗旁,白色的烛光透过来,将人孤独的影子映照在幽深的墙壁上,形单影只。   出塔用的时间比入塔更久,秦曜的手却一直很稳,那盏本该在七层的灯被他好端端地带了出来,连烛油都没泼出来一滴。   去长命灯所在的七重塔的路上,遇到了匆匆赶来的两个和尚,年轻些的秦曜没有印象,年长的他倒是见过。   秦曜抱着灯打了个招呼:“见过住持。”   眉毛都白了的主持双手合十向他施礼:“秦小施主。”   沙弥见着慧空师兄和住持都来了,一时间倒是有些迟疑,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引路,于是犹犹豫豫地站在了原地。   “若是我爹让您来劝我,那便不必了。”见着沙弥踌躇,秦曜开口道,“我现在好得很,不用担心。”   住持看了看他怀里那盏刻了名的白纸灯和手背上因为护着灯盏而有些发白的指腹,只觉得自己听了一耳朵的反话。   表面上看着好,看着与没事人一般,可不见得是真的好,也不见得是真的没事。   “秦小施主既然要去转灯,那便由慧空陪您去吧。”住持说,“长命灯一向是由他在管理。”   “多谢住持好意。”秦曜说,“慧空大师,请。”   沙弥带路的行程到这里算是结束,秦曜跟着慧空走了,住持看着他们俩的背影,手里捻动佛珠的速度快了几分,沙弥频频看了好几眼,突然小声问:“住持,那位施主是不是心中执念甚重?”   他只见过长命灯转长明灯,可从没见过长明灯转长命灯的!   唯见生转死,哪见死转生?   “随他去吧。”住持叹了一口气,“来这点灯的,哪个执念不重?”   在这供一盏灯花费不菲,还讲究心诚则灵,生者也好,死者也罢,都需要亲者虔诚抄写经文供奉,长明灯只消七七四十九日便可完成第一轮,而长命灯却是只要人活着,供奉就要一直不断,除非万不得已,不要撤灯。   亲友恩师爱侣仇敌同道———人世间情感牵绊,凡夫俗子如何能免?   ......   长明灯为九重佛塔,长命灯却只有七重,取自人间七情“喜怒忧思悲恐惊”之意。   那负责七重浮图的慧空带着秦曜从塔门向上走,七重浮图与九重佛塔不同,门洞与窗户都做得宽极了,外面的日光能不受太大拘束地照进来,与内部高低错落的暖黄色灯盏遥相呼应,如今金乌西坠,阳光混合着烛光,却依旧满塔生辉。   慧空带着他一口气走到七重浮图的最顶层,最顶层的正中间、整个塔尖最高的位置,供奉着一盏有些奇怪的灯———灯的用料华贵,灯也做得结实,灯角下垂着浅绿的流苏,灯檐上却是一个个姿态灵活的小泥偶,看着很有些童趣。   灯下无经,此灯无名。   秦曜仰头看着这盏最高的灯:“这是何人的灯?”   慧空道:“不可说。”   供灯者无氏,供奉者未名。   轻微的好奇一闪即逝,秦曜并未对这盏奇怪的灯多加注意,他只是在朝向雁鸣关的方向选了个空位,然后将抱着的灯固定在了上面。   慧空在这层取了支特殊的灯烛,借助灯的小机关换了备用,那白色的烛光燃尽后,备用的烛会自动续上,烛光便会由白转黄,与此处融为一体。   秦曜又摸了摸灯柱上那个名字,脑海中浮现出那日在临汾镇上的一面,所有人都说那是假的,那是他太过想念小宴出现的幻觉,所有人都这样说,说的多了,那日的偶然一面好似变成了遥不可及的海市蜃楼,他沉浸在一场幻觉里,独自固执。   小宴还活着。   无论被怀疑多少次,他始终坚信着这个念头。   等真正天下升平后,他就去山清水秀的地方找,找遍大殷的每一寸山川河流,终有一天能遇到。   秦曜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发现自己喜欢小宴时,心里慌得好像揣了一万只兔子,一万只兔子在胸口蹦啊跳啊,舞剑也在跳,练枪也在跳,耍刀也在跳,若是瞄见了小宴,那便更不得了,跳得他脸红耳热,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那时他霍霍了军营附近很多棵树,不少树都被他削成了秃瓢,可他还是慌,兔子还在跳,于是他就近揪了一朵小花,那花的花瓣密实着,他鬼使神差地就开始数———   “他喜欢我、他不喜欢我,他喜欢我、他不喜欢我,他喜欢我......”   一片片小小的花瓣在他的念叨声里落到地上,最后只剩下了三片,秦曜揪了一片吧唧嚼了,花瓣有些小,没尝到味,他又接着数———   “......他不喜欢我、他喜欢我。”   人定胜天,所以———小宴喜欢我。   捏着一片花瓣都没有的空梗,秦曜盯着盯着就傻笑起来。   小宴喜欢他,他也喜欢小宴。   喜欢,就要表白,喜欢,就要勇敢说出来。   秦曜情窦初开,只顾着脸红心跳,手足无措,他开始下意识地认真观察他爹和他娘的相处,想从里面找出点能借鉴的方法来。   无话不说,有了;军营里的事务处理完后腻在一起,有了;平时有事没事惦记着,有了;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记得他,也有了;私房钱上交———嗯,小宴好像一直都用的他的小金库......   于是秦曜观察了一阵后恍然大悟地得出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答案———他和小宴似乎早就跨过相恋这一步,直接走到老夫老妻(?)的状态了。   一将“夫妻”这个词联系在他和小宴身上,秦曜就特没出息地脸红,他感觉腿和腰都有些痒痒的,像小宴的尾巴还缠在上面似的。   雁鸣关苦寒,小宴有些娇气难养,秦曜盘算着等战事彻底结束后,他就给当今天子交兵权换个富贵闲人的位置,然后带着小宴满天下地吃喝玩乐,再时不时回来看望他娘他姐他爹。   真好啊.......   那时的秦曜眯着眼睛傻乐,从来没想过别离。 第45章   那天的夕阳特别美, 秦曜脚步轻快地跨过一地小小的花瓣。   回军营的路上经过熟悉的烧腊铺子,他与店家默契地打了个招呼,边塞的人看起来总比其他城池的百姓略显苍老, 酷烈的风霜在他们脸上凿出了岁月的痕迹, 却依旧不掩生机。   “小将军还是老三样?”店家问。   “老三样吧。”秦曜说,“有什么新品吗?”   店家指了指案板旁边:“新烧了猪头肉,小将军要不要来点?”   猪头肉最适合下酒,可惜军营里禁酒, 秦曜离下次轮休还有很长时间,他摆了摆手:“下次吧!下次再说!”   “好嘞!”店家熟练地用油纸给他打包了经常点的烧肉烧鸡与烧鸭,又用细麻绳穿成一串,“小将军拿好!”   秦曜付了钱,食指一勾,几斤重的油纸包便轻松落到他手中, 他和店家道了别, 又去边塞买了点果子, 娇贵的水果运不到雁鸣关, 本地人最常吃的便是当地特产的沙果, 沙果水分不太足,嚼起来有些像果干,微带点甜味, 是打发时间的好玩意儿。   买完烧腊和沙果,秦曜又零零散散买了些别的, 直到两个手都满满当当,才快步向军营走去。   “小将军今儿个又买这么多啊?”守门的李老二对秦曜挤眉弄眼,“都不用掐指一算,就知道肯定都是军师爱吃!”   “嗐, 咱军师爱吃什么小将军就爱吃什么。”站他旁边的王升拿胳膊肘捣他,“就你管的最宽。”   “我看你们两个就是馋我轮休时出去买的东西吧?”秦曜眉一挑,脸上露出几分痞气来,“给你们都带了哈!”   一包糕点一包肉飞到了李老二怀里,他“哎哟”一声下意识地去接:“咱丢之前说一声啊小将军!掉地上了咋办?”   “还怀疑上我的准头了?”秦曜哼笑一声大摇大摆地往里走,“下次再怀疑可就什么都没喽!”   “没怀疑!没怀疑!”李老二手忙脚乱地将糕饼和卤肉都拿好,“所以你买的都是军师———唔唔唔!!!”   他旁边的几个同僚扑过来禁止他发声,四五只手捂在他脸上,不知是哪个缺德的堵住了他鼻孔,差点把他憋成英年早逝。   等他从这些“魔爪”下挣脱出来,秦曜早就看不见背影了,他之前拎在手里的油纸包也被其他手快的同僚拆了,一位同僚叼着肉回岗位的途中也不忘往他嘴里怼一块,军营的生活清苦,咂摸着嘴里的肉味,李老二美滋滋的,也忘了斥责刚刚那些手贱的同僚了。   ......   手里拎着的东西分出去两大包,剩下的余量仍然不少,秦曜先是随机逮了个他爹的亲兵,让亲兵给他爹送了一包过去,免得老头子看见他又怒目圆睁罗里吧嗦,剩下的都是细细分好的小包,秦曜哼着调子没回自己的营帐,而是熟门熟路地拐进了一处厚实的营帐中。   “小宴!”营帐门才刚被胳膊怼开,秦曜清亮的声音便飘进来,“在吗小宴?”   屏风之后有窸窣的动静,秦曜耳朵一捕捉到,便知道人是在的。   他绕过屏风,献宝似的将手里拎的东西举起来:“烧肉烧鸡烧鸭糖葫芦霜果子绵白糕———这次出门都给你带回来了!”   说完之后没等到回应,秦曜有些奇怪,他将举在眼前的东西放下来,才发现小宴没有像以往一样窝在榻上看书,而是抱着毛茸茸的隐囊睡着了,一截雪白的蛇尾巴从棉被里钻出来,有一下没一下地在木质的长榻上拍打。   秦曜倒吸一口凉气,手忙脚乱地放下东西,抓着那条冰凉的蛇尾巴就想往被子里塞———这要是被人看见还得了!   那尾巴极不安分,秦曜抓住了也不听话,可能寒冬腊月盘在他身上取暖形成了条件反射,那尾巴下意识地去卷他的腰,秦曜摸着腰上那像玉一样温凉的白色鳞片,用巧劲掰了掰,没掰动。   怕用力了小宴会疼,秦曜只能倾身去拍他的肩膀:“小宴?醒一醒,小宴———”   耐着性子喊了好一会儿,榻上的人依然迷迷糊糊的,寒冬已过,春日到来,怎么小宴还是这般容易犯困?   不奢求将人叫清醒,秦曜只能换了话里的内容,他压低了声音说:“尾巴,小宴,把尾巴收回去再睡。”   这话重复了几遍,那尾巴不仅没松开,反而卷得更紧了,还把人往床榻上拉了拉,秦曜简直哭笑不得。   掰又掰不开,叫又叫不醒,秦曜只能坐到榻边,扯了被子盖到腰上,挡住了那条漂亮的尾巴———这要是进来个人被看见了,小宴妖的身份可就藏不住了。   坐在榻上没事干,秦曜就盯着他瞧,或许是在被子里睡暖和了,小宴脸颊泛红,看着比往常的苍白多了血色,秦曜轻轻摸了摸他的脸颊,不由皱起了眉头———他天天好吃好喝地养着,精精细细地供着,怎么感觉一点肉都没长,反而还瘦了些?   联想到小宴情绪激动或是被气到了就会吐血,秦曜更揪心了,他没养过妖,也不知道要怎么养才算养得好,他只觉得不长肉肯定是养得不行,他有哪里没做到位。   总之还是他养得不仔细......   秦曜叹了口气,将旁边人粘在脸颊上的发丝慢慢拨到耳后,可能是发丝在脸上动来动去有些痒,睡得迷迷糊糊的小宴蹙了蹙眉,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按住了秦曜那只“作乱”的手。   秦曜常年在外风吹日晒,皮肤都晒成了小麦色,小宴的手却同他尾巴上的鳞片一样白,青紫血管清晰可见,看着便不大健康,那没什么血色的手按在他的手背上,对比之下,那肤色苍白得发光,带着十足的脆弱。   手背上的触感带着寒意,秦曜小心地将自己的手抽出来,然后用双手将这只冰冷的手拢在掌心,过了冬日怎么还这般暖和不起来啊.......   秦曜年轻气血足,大冬天在外面赤膊练习刀枪剑戟都不在话下,和这条一到冬日便蔫嗒嗒有气无力还容易犯困的小蛇形成了鲜明反差。   拢在掌心的那只手终于慢慢镀上了秦曜的体温,秦曜腾出只手给他掖了掖背后的被子,又慢慢将人往他这个方向挪———他在外面呆了一天,身上沾了不少尘灰,要是就这样脏兮兮地爬上榻,小宴醒了肯定又要凶他,凶他两句他倒是无所谓,就怕小宴一个激动又不舒服,到时还是他受惊吓。   睡着的小宴乖乖的,一点都不没有和人商讨战略时把人堵的哑口无言的凶劲儿,他、他姐、他爹还有他那么多个叔叔伯伯,就没一个没被小宴凶过,弄得叔叔伯伯们一问策就给他使眼色让他问,然后笑眯眯地看他被小宴冷脸喷,他们说遇上个有能耐的军师是悬霜军的幸事,军师身体不好嘴还毒,让他多担待着些。   秦曜每到这时都觉得自己巨冤,小宴说他他从来都不敢回嘴,还要担心他情绪太激动人不舒服,从来都是他在小心哄着,他们懂什么啊!   算了,哄小宴他心甘情愿。   “......秦曜?”   脑海里正回想着过去,秦曜忽然听到旁边的声音,他微微低下头,看到一双有些发懵的眼睛。   “睡醒了?”他将声音放得很轻很轻,要是这声音被他爹听到,估计要翻个白眼骂他恶心。   “嗯。”刚睡醒的小宴脸上看起来冷冷淡淡没什么表情,其实这个时候问什么都会回答,乖得没边。   秦曜:“要吃点东西吗?”   那双发懵的眼睛很慢地眨了一下:“要。”   秦曜下意识地想起身去给他拿桌上的吃的,冷不防感觉腰上一紧,他这才想起尾巴的事,于是隔着被子拍了拍:“小宴,尾巴该收回去了。”   “哦。”   温凉的蛇尾巴慢慢松开他,尾巴从腰上划过时痒痒的,秦曜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腰,不知为什么耳根有点热。   “想吃什么?”   “都行。”被子下窸窸窣窣的,应该是小宴再将尾巴变成腿,“你怎么回来了?”   “都酉正了,还不回来我爹该拎着军棍满营揍我了。”秦曜隔着油纸包摸摸他带回来的熟食,全都已经凉透了,于是他熟门熟路地去矮柜里取了火折子,点了碳盆架上小炉子,“肉冷了,先吃两块糕饼垫垫肚子。”   他精准地从满桌东西中翻出一个格外精致的盒子走到榻边:“这个月刚从镜州那边流传过来的琵琶酥,尝尝?”   榻上的人慢吞吞地坐直身体,就这么两下简单的动作,那脸上的血色便立刻淡了下去,他从盒子里捻了一块慢慢吃了,然后便盖上了盒子。   “不好吃吗?”秦曜弯腰掀开盖子,揪了一块丢到嘴里,嚼吧嚼吧两下后咽了,“我觉得还行,但你要不喜欢,下次我不买了。”   “还可以。”靠在榻上的小宴怏怏的,“只是没胃口。”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感觉小宴这几天一天比一天状态不好,秦曜有点急了,“我去叫军医!”   “不用去!”秦曜起身就要走,没注意到小宴的手中无力地拽着他的衣袖,他一动带得人往前一倒,随后响起的就是剧烈的咳嗽声。   秦曜吓得一个转身就把人往怀里抱,不住地给他拍背顺气:“你喊我我肯定会听,你拽我我要是不小心伤到你了怎么办!”   怀里的人咳得浑身颤抖,好一会才平静下来,无力地倒在他怀里,不住地喘/气:“我、咳、都不怕,你怕什么......”   怀里的人就像块嫩豆腐,碰一下都怕伤了,哪能不怕?   “就当、我冬眠还没结束吧......”他看到小宴的眼睛慢慢又闭上了,“我是妖......不会、有事的。” 第46章   小宴说完后就睡着了, 徒留秦曜抱着他发愣,秦曜盯着怀里的人,不知不觉皱起了眉, 什么叫“就当他冬眠还没结束”?   雁鸣关每年春日都能从各个地方挖出死蛇来, 所以秦曜自小便知道,蛇冬眠是有可能死的,死于天敌攻击或是食物短缺,又或者低温。   前两者不可能出现在小宴身上, 可唯独最后的低温.......秦曜莫名害怕起来,他先将怀里的人用棉被卷好,然后又找出两个新碳盆,倒上足量的碳点燃,同时也不忘检查特意留出的通风口是否牢固。   食物的香味已经在营帐内弥漫开,但秦曜食欲全无, 他将冷的热的一股脑地收拾起来, 能存放地便放到柜子里, 不能存放的便拿到营帐附近分了, 回来时他反手扎牢了营帐门, 保证仍带寒意的春风不会卷进来。   小宴的营帐里常年备着足量的木炭与清水,秦曜给自己烧了壶水匆匆擦洗过后在柜子里找出件寝衣穿了———为了方便照顾身体不好的小宴,他大半的衣服和日常用品都搬过来了。   榻到底只是日常休息的地方, 即使也铺了垫絮,仍旧不够软和, 秦曜连人带被子一起抱起来放到床上,他将手伸到被子里一探,被子里一丝热气都没有,仿佛裹的是块没有体温的冰。   紧紧裹着人的被子被扯开, 被子里的人下意识地蜷缩起来,给秦曜看得更加揪心,他在被子上叠了一层厚毛毯,钻到被子里抱住了人。   秦曜常年练武身上暖烘烘的,在被子里和个大暖炉没区别,他还没来得及动作,感知到热源的人就已经自动钻他怀里了,秦曜抱着人调整了下睡姿,方便两个人接触的面积更大———这样能让小宴更快地暖和起来。   没躺一会儿,被子里就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秦曜在被子里伸手一摸,摸到一手玉质的冰凉鳞片。   他怔了一下,随后无奈地叹了口气。   好不容易才哄着人将尾巴变成腿,怎么现在又变回尾巴了?   那尾巴在被子里拱来拱去,胡乱往他身上圈,秦曜趁机捏了捏尾巴尖,尾巴尖尖不高兴地溜出来,轻轻抽了下他的手背。   秦曜一下就老实了。   他在被子里摸索着,引导着那条冰凉的尾巴向他身上缠,可能因为原型是蛇,小宴怕冷得厉害,无论炎暑寒冬,他独得小宴尾巴的青睐,小宴清醒着的时候还好,那尾巴只是像猫尾一样,有一搭没一搭地甩着,对他爱搭不理,要是睡着了他在旁边,那尾巴尽得老马识途的真传,卷腰卷腿的动作相当熟练。   这次被子叠了毯子,身上盖的又厚又重,秦曜在被子里又不敢动很大幅度,差点折腾出一身汗,他一点点摸过去,确定那条尾巴是不是缠好了,冷不防摸到一片细腻的肌肤,那肌肤比尾巴要暖和一些,与尾巴对比柔滑得像绸缎,秦曜的脸噌地一下红了,像是水壶在脸上烧开了似的。   那是小宴的腰.......   秦曜将手抽出来,隔着寝衣将人往怀里搂了搂,那腰又细又软,他将手张开隔着寝衣比划,脸红得更厉害了。   确定自己对小宴的心意后,平时很多没注意到的细节在安静的时候就会通通涌上脑海,强硬叫嚣着让他回味,秦曜越是回忆越是脸红,若是浇点水上去,说不准会冒白烟。   秦曜被小宴压在身下的那条胳膊缓缓向下移动,手隔着寝衣虚虚按住了腰窝,小宴本就清瘦,侧躺着的时候腰肢更细,好像一用力就能折了。   或许是秦曜足够暖和,在他怀里窝久了,怀里脸色苍白的人紧蹙着眉慢慢舒展开,呼吸也平稳了不少,微弱的气流拂过秦曜的锁骨下方,带来一种痒痒的心安感。   小宴虽然瘦,但抱起来软绵绵的,可无论如何,秦曜还是希望他长点肉健康一点,那幅怏怏的模样太让人心疼了。   这寒春早日过去吧......他还是更喜欢小宴神气活泼,丢隐囊凶他的模样。   ......   抱着人一觉睡到大天亮,醒来时小宴的尾巴又变回了腿,秦曜轻手轻脚地从被子里退出来,将人裹成了个蚕茧,洗漱的时候秦曜顺手烧上了热水,等水开后灌了两个汤婆子,套上防烫的棉套,一个给小宴塞脚下,一个塞怀里。   确定被角都压严实,秦曜弯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那腻滑的肌肤,一会儿是小宴苍白的手,一会儿是在他身上缠了一圈又一圈的尾巴,一会儿又是小宴躺在他怀里恬静的脸......   秦曜摇了摇头,将这些暧昧旖旎的东西通通摇出脑海,明明小宴还没醒,他却像是做贼心虚似的,手脚飞快地放下挡光的帘子,火烧眉毛似的出门了。   雁鸣关天微亮的时候还格外冷,秦曜出门后闷头就走,去议事大帐的那条路走到一半,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踩过薄薄积雪的声音。   “曜宝,大清早的做贼去了?”他姐从他身后慢悠悠地跟过来,“慌什么呢?”   “姐。”秦曜老老实实停下脚步,“我只是怕迟到。”   “你什么时候迟过到?少给我扯这些有的没的借口。”秦静月哼笑一声,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从小军师那边过来的?”   昨晚她的亲兵说秦曜回了营就直奔军师的住处,饭点都没出来,也不知两人在里面折腾些什么。   秦曜解释:“小宴这几天不舒服,我担心他。”   “担心他照顾他是应该的,但你可别照顾着照顾到别的地方去了。”秦静月含蓄地警告他,“小军师身体不好,你这段时间老实点,别逮着他折腾。”   若是这话说在秦曜没开窍前,他一定觉得巨冤枉,他怎么可能在小宴身体不好的时候还到处惹事让他操心劳神?那不会让他更难受吗?   但情窦初开后,秦曜奇迹般地懂了他姐的意思,于是那小麦色的肌肤都透出红来:“我没折腾他!我真没有!!!”   “喊那么大声做什么?”秦静月被他大起来的嗓门吼得脑瓜子嗡嗡的,“你想让整个军营都听见?”   小军师嘴毒脸皮薄,要是知道了不得被气得恼羞成怒,然后抓着他们的错处到处喷人?犯错的是这个臭小子,受苦的可是他们所有人。   “我没折腾他,我真没有!”秦曜把声音放低,着急忙慌地解释,“小宴成天犯困,吃的比娘养的那只猫儿都少,我哪舍得!”   秦静月:“......”   她看着自己面前那红得快冒烟的傻弟弟,觉得小军师也怪不容易的。   “活血化瘀的药膏前两天白依调配了个新版本的给我。”她叹了口气,“今天议事结束后你去找我拿。”   秦曜只觉得自己越解释就越描越黑,他觉得自己现在就是男窦娥:“我不是,我没有———”   秦静月:“那你半夜怎么不回自己的营帐?”   秦曜理直气壮:“小宴他怕冷。”   “你给他把碳盆烧旺,汤婆子放足,能冷到哪儿去?”秦静月说,“实在不放心,你吩咐小宴的亲兵半夜去看看就行了。”   小军师成天病怏怏的,他们早就给他安排了细心的亲兵,但秦曜不知脑瓜子里在想些什么,就是不太乐意让人跟着小军师,前两年更是过分,直接将亲兵送到了她这里让她重新分配岗位,亲兵们还问她是不是哪里做的不好让小将军不高兴了,这才将他们从军师身边遣返。   秦静月当时就想提着棍子去将这不省心的弟弟揍一顿,但还是先给这事扫了尾,给他们安排了新的去处,再后来.......秦曜就自己打包了行李,搬到了小军师的帐中。   秦静月:“......?”   为着这事还有些闷闷不乐的亲兵们一个接一个释然了,第二天吃饭时还有人私下和秦静月开玩笑,说早知道小将军是个醋缸子,他们早就该请辞了。   玩笑归玩笑,小军师身边的亲兵到底是没有撤裁,虽然不用管理一应身边事物,但秦曜不在的时候,总要有人为军师跑腿。   秦静月有时也苦恼,她这个弟弟也不是个霸道性子,怎么在有关小军师的事上占有欲这么强?   秦曜不知道他姐在想什么,他只是觉得冤枉,小宴一冷就容易出尾巴,那尾巴还不老实,总爱从被子下毯子下钻出来,他知道倒无妨,万一别人知道了呢?亲兵若是跟得太紧,发现小宴妖的身份怎么办?   秦曜光是想想就忧心不已,误会就误会吧,小宴的安全最重要。   但那活血化瘀的药膏.......   秦曜拒绝:“那药膏真用不上!”   “嘶......让我想想是谁去年冬日吞吞吐吐地来找我借药膏?”秦静月背着手慢悠悠地往前走,“是谁死皮赖脸地拉着我的胳膊喊姐姐姐姐,恨不得挂我身上直到我松口———嘶,到底是谁呢?”   “别说了别说了,那是个意外!”秦曜恨不得去捂自家姐姐的嘴,“我之后不就知道轻重了吗!”   去年冬日大雪封山,犬戎人也无法活动,他怕小宴无聊,就将他自制的沙盘搬到了小宴帐中,同他一起玩行军模拟打发时间。   那时小宴裹着床浅黄的羊毛毯子,懒懒地靠在榻上,尾巴就从毯子下溜出来,灵活地去卷那代表着步兵与骑兵的小旗帜,在暖黄灯烛下,那尾巴漂亮得就像高架之上价值连城的玉雕。   秦曜那时在负隅顽抗后刚刚输了一局,被小宴的骑兵打到了腹地,战局结束后,那漂亮的尾巴尖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咻咻咻地卷走一面面小旗帜,神气极了。   那得意洋洋的小尾巴尖实在太可爱,在它再一次过来卷小旗子时,秦曜心里痒痒的,一把抓住了那灵活的尾巴尖,手中的尾巴没料到这样的突然袭击,下意识就要回撤。   “松手!”坐在他对面的小宴先是懵了一瞬,随后便用力回撤尾巴尖,“秦曜,松手。”   秦曜不仅没松手,反而好奇地捏了捏,鳞片摸起来是玉一样冰凉的质感,捏起来却是软软的,他听到对面的小宴闷哼了一声,一直带着淡笑的脸庞上泛起些许恼羞成怒的神色:“放开!”   秦曜那时也不知自己怎么了,也许是鬼迷心窍,他不仅没松手,反而将尾巴尖儿往怀里拽,拖得对面的小宴直接往下一滑。   这一下可算是彻底将人惹恼了,那尾巴尖儿从他的手里挣脱出来,对着他的胸膛就是一尾巴,抽得不重但啪啪响,凶得很。   尾巴袭击了他后就飞快地溜了回去,得意洋洋地在小宴的脸颊边冒出来,摇头晃脑地示威,那时秦曜将架在两人中间的沙盘向旁边一推,沙盘下的小轮子便带着沙盘径直滑向了屏风,发出“咚”的一声响。   “抽了我还想跑?”秦曜张牙舞爪地扑过去,“我今天非得捏这个尾巴不可!”   化了形的病怏怏蛇妖哪里是常年追熊撵豹、虎了吧唧的青年的对手,一下就被扑倒在榻上,蛇到底是带点凶性,即使处于弱势也没停止反抗,那尾巴尖儿在秦曜的背上拍得啪啪响,秦曜一手控住小宴两条胳膊,另一只手抓下尾巴用腿压住,压好后腾出手去挠人痒痒———他早就发现小宴特别怕痒。   “秦曜———痒,哈哈别挠———”小宴一边挣扎一边躲他的手,“秦......呃唔~秦曜———!”   秦曜按着人就是一通冷酷地挠痒痒,挠得他身下的小宴先是一边反抗一边笑,笑到后面体力都用完了,就变成了喘/息,挣扎的力道也弱了下来。   “服不服?认不认输?”秦曜跨坐在那条漂亮的雪白尾巴上,眼睛亮晶晶的,若是他身后也有条尾巴,大约要摇起来,尾巴毛散得像盛开的蒲公英。   他们俩的衣服都在挣扎的时候乱作了一团,明宴的尤其松散,衣襟散开,能看到纤瘦的腰腹。   “不服!”小宴脸颊都因为这通闹腾而泛粉,眼里却是极不服气的神色,“沙盘玩不过我你怎么还上升真人?你耍赖!”   “是你的尾巴先逗我的,谁叫它那么可爱?”秦曜试图去抓那条瘫着的、已经不再神气的尾巴尖,突然发现小宴散开的衣襟下腹部的鳞片,“嗯?原来是从这里开始长鳞片的啊?”   从肚脐往下鳞片由疏转密,像玉一样的雪白鳞片优美地排列着,直到布满整条尾巴,因为两人之前的闹腾,这些白色鳞片表面上都泛着些许浅浅的粉色,带着莹润的珠光。   秦曜没忍住好奇,他伸手摸了摸小宴肚脐下的鳞片,然后就被一巴掌糊到了手背上。   “手往哪摸呢?撒手!”不知道是不是腰腹相接的鳞片格外敏感,秦曜看到小宴的脸腾地一下全红了,粉色从脸颊泛到耳根。   那时秦曜还没意识到自己的喜欢,只觉得看着眼前的场景莫名口干舌燥,他应该是理直气壮说自己好奇的,但不知为什么变得结结巴巴:“我、我这不就是,嗯、就是没见过嘛,所以我就、就看看,摸一下......”   “谁让你乱摸我鳞片的!”小宴的脸粉的更厉害了,他抓着秦曜的手撇向一边,迅速拢上了衣襟,遮住了那随着呼吸一起一伏的淡粉鳞片,“从我身上滚下去!”   “我又不是故意的,别那么小气嘛。”秦曜感觉脸颊有点烧,“咱们都是男人,计较那么多干什么?不就看了一眼,摸了一下?”   他绞尽脑汁地举例子:“我刚入军营的时候,还和朋友们比谁尿的远呢!”   他说完这句话后,脑子里的想法又不知飘到了哪里:“话说小宴,你变成半人半蛇后那个藏———”在哪里。   话都还没说完,一个毛茸茸的隐囊就糊在了他脸上,小宴超级凶地将隐囊往他脸上按,恨不得将他当场谋杀,听声音是真真正正、彻彻底底地恼羞成怒:   “秦曜!不会说话就给我闭嘴,不要想到什么就问什么!!!”   因为前一天两人在榻上疯闹,明宴的胳膊、后背、尾巴等不少地方都撞到了榻边的木头,当日还不觉得有什么疼,第二日撞的地方轻的泛青,重的淤紫,蛇妖一身雪白的皮肤上都是深深浅浅的淤痕,看着很有些可怜,以至于吓到了第二天提着早饭过来找人的秦曜。   秦曜看着小宴挽袖洗脸时那手腕上的青紫痕迹,只觉得天都塌了,他哆嗦着嘴唇问:“这、这都是我干的?”   “除了你还有谁?”他看到小宴从脸上取下热帕子,咬牙切齿,“我一身伤都是昨天被你按在榻上撞的!”   秦曜知道小宴的皮肤苍白又脆弱,平日里稍微磕碰一下就会留印,但他平时都很注意,磕磕碰碰极少,如今这样大面积地出现青紫,着实令人心惊。   秦曜自己粗糙惯了,摔了伤了从来懒得用什么活血化瘀的药膏,属于他的份例他都根据需要送人,要他一下想起治跌打损伤的药膏,他只能想到他姐。   “小宴你先吃着,我去找我姐要点药膏来!”秦曜放下木盒一溜烟跑了,于是秦静月就这样被他堵在了营帐里。   “你要活血化瘀的药膏做什么?”秦静月满脸狐疑,“转性了?”   “我有用。”秦曜说,“姐你赶紧给我一只吧。”   这幅不敢直视她,心虚得眼睛在地上到处乱看的模样落到秦静月眼里,她就知道秦曜肯定做了什么坏事。   “药膏给你可以。”秦静月说,“先老实交代。”   “姐你先给我吧我真有急用,用完了再给你交代行吗?”秦曜想起小宴那一身青青紫紫的伤就愧疚得没办法,“我赶时间!”   秦静月冷不丁地问:“给小军师用?”   秦曜下意识地点头。   “你把人怎么了?”秦静月提高了声音,“你不会把人给揍了吧?”   “没!”秦曜着急忙慌地摇头,支支吾吾,“就是和他闹着玩,他撞到了。”   他总不能和他姐说他捏小宴的尾巴尖、挠他痒痒、摸他鳞片,然后被恼羞成怒的小宴用隐囊砸脸,又和他闹了一通吧?   知道小军师身娇体弱,磕着碰着都会留印,秦静月也不和他掰扯了,她从柜子里取出一支新药膏递给秦曜:“拿去用,不用还了。”   “谢谢姐!”秦曜拿了药膏拔腿就走,那急匆匆的模样让秦静月心下生疑———小军师是撞的很严重吗?   在营帐里吃完了早饭,今日的公务还未至,秦静月想了想,决定去探望一下小军师,替她那毛手毛脚的弟弟道个歉。   小军师的营帐前没人守着,一看就知亲卫被支走了,秦静月更奇怪了,她在门口喊了一声没人应,怕里面出了什么事,便推开帐门疾步走进去,还没接近屏风便听到闷哼———   “轻些,呃,秦曜你轻些,疼.......”   “我已经很轻了......”她听到自己傻弟弟慌乱的声音,“是你的腰太敏/感了,我、我先给你的腿上药行不行?”   她听到小军师娇声抱怨:“都怪你昨天用那么大劲压我.......不然能紫那么大一片吗!”   那“我”之后的声音含混着,像是不好意思了似的。   秦静月:“!!!”   她感觉自己好像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作为一个贴心的姐姐,她知道这时候进去只会让大家都尴尬,于是秦静月小心翼翼蹑手蹑脚地出去了———她终于知道秦曜为什么这么着急,要了药膏又不让亲兵在外面守着了。   等到下午临时议事,她特意站在小军师旁边,看着他伸出手在舆图上比划,腕间隐约露出些许青紫,有一次动作幅度大了,露出了大半个指印。   秦静月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什么磕碰?   呵,谁磕磕碰碰又是腰又是腿,桌子椅子还长着人的指头的?   再看看自己弟弟时不时落在小军师身上的担忧的眼神,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床上不知道收敛着点,现在知道心疼了?   临时议事散场后,她让自己的亲兵替秦曜把小军师送回去,又将秦曜留下来。   “老实和我说———”秦静月道,“什么时候带明宴回去见爹娘?”   那时的秦曜还没开窍,闻言有些纳闷:“不每年都带回去吗?和往年一样啊,是今年有什么变动吗?”   秦静月:“我说的是正式。”   “小宴不早就是我们家里人了吗?”秦曜更奇怪了,“你们还说让他在家不要拘束来着,怎么又要正式了?”   秦静月:“.......”   好一个“早就是我们家里人”。   她和自己脑筋没转过弯来的傻弟弟说不通,又不能直白地说自己今日的屏风外不小心听到了什么,以免闹得双方都尴尬,她只能心平气和地拧着秦曜的耳朵:“我们秦家不能有人渣,记住了吗?”   虽然不知道姐姐为什么要警告自己,但耳朵的生死还掌握在他姐的手中,秦曜龇牙咧嘴:“记住了记住了!姐你快松手!疼疼疼疼疼————”   “明宴既然身上有伤,你这几天多注意着点儿。”秦静月终于大发慈悲地松了手,拍了拍自己弟弟的狗头,“去吧。”   ......   回想起去年冬日的事,再想想秦曜刚刚说的“知道轻重了”,秦静月只觉得某些人啊,不打自招了。 第47章   只要无甚大事, 悬霜军的每日议事就是唠唠巡防要不要改,斥候多久一轮班,犬戎今日有无异动, 粮食棉衣药物还够不够等问题, 大家讨论清楚后就散场。   今日的议事也十分简略,半个时辰便解决了,但大部分将领都没走———他们自己的营帐没有议事大帐暖和,还不如留在这里稍微躲个懒, 蹭蹭暖炭。   秦曜毫无留下来蹭暖的心思,他爹的话一说完拔脚就走,一点都不带留念的,他一出去,之后陆陆续续也有不少将领出去,最后只剩下了一批和秦老将军还有秦静月都熟的。   秦静月没也留多久, 她想了想还是决定将药膏送过去, 算是有备无患吧。   等她一走, 这里最后一个小辈也没了, 剩的都是从小一块儿长大, 光屁股蛋儿就在一块儿玩的老熟人,大家在战场上并肩作战,生死都经历过了, 说起话来难免有些荤素不忌。   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武将一拍桌子:“老秦管管你家小兔崽子,天天和小军师腻一块儿, 让他悠着点,虽然最近也没什么大事,但小军师都几天没过来议事了!”   他们这位小军师成天病歪歪的,人聪明得很, 就是身体太差,偶尔还吐血,秦曜才十岁就敢拎着把匕首去捅老虎,这种琉璃似的人经得住秦曜折腾吗?   “就是啊.......”旁边的文士模样的人倒是没有拍桌子打板凳,不过语气酸溜溜的,“咱的老婆都在军营外,凭什么他这个臭小子天天能见到心上人?”   “我说要不你们谁去拉着秦曜练两圈?”儒将模样的人看热闹不嫌事大,“省的他们俩天天黏黏糊糊。”   “他们俩成日粘糊,都粘糊到我脸上了!”儒将对面的人骂骂咧咧,“去年秋天轮到老子和秦曜一起值守塞外,我看这臭小子总是出神发呆,就问他咋了,他说他最近有个疑惑,老子当时没想太多,就让他说说看,我想有什么麻烦是咱们这些当叔伯的不能给他解决的......”   “哟呵,这事老赵你可没讲过啊。”络腮胡子来了兴趣,“嘴真够严的。”   “什么嘴严?”骂骂咧咧的武将脸上左脸有道斜着的刀疤,“老子当时被恶心的够呛好吗?”   难得看到自家一块长大的兄弟脸上露出这样嫌恶的表情,连秦老将军都感了兴趣:“秦耀那臭小子说啥了?”   “他问我两个男人在军营里同吃同住是不是正常的?”   “嗨呀,这多正常啊!咱们还一起裸着在河里洗过澡呢!”   “就是就是,这就把你恶心到了?一起拉屎撒尿都见过了,同吃同住算什么?”   “老赵不是我说你,你这气量也太小了!”   “你们懂个屁!”被称呼为老赵的刀疤武将搓了搓胳膊,像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在巡守塞外前老子不是和老胡一起盯着器山镇嘛,为了图方便我们俩就住一起,那小兔崽子问我和老胡一起住久了,有没有看见老胡就心跳加快,觉得老胡哪哪都好,哪儿哪儿都可爱———我呸!可爱他奶奶个腿!”   姓胡的儒将本来还看热闹不嫌事大,没想到这热闹热闹到自己身上了,他先是懵了一瞬,随后满脸嫌恶:“姓赵的你别用这词恶心我,我隔夜饭都要吐出来了!对你自家婆娘说去!”   “你以为老子想这么说吗?还不是那小兔崽子的原话!”   其他人乐得看热闹,笑声络绎不绝,大帐内一时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哈哈哈哈哈我是说秦曜那天怎么和逃命似的飞奔回来,你追在后面杀气腾腾的!”   “哟~老赵和老胡啊,你们两个私底下是不是搂搂抱抱被秦小子看见了~”   “哎呦我去,这孩子也太敢了———怪不得你突然提着枪追着他在营里撵了三圈,谁都拦不住哈哈哈!”   秦老将军也笑,笑完就给两人道歉,军营里虽然南风常见,但他周围这帮兄弟都铁直,估计被他家那个小兔崽子突如其来的问题恶心的够呛。   “行了行了,老秦你也不用道歉。”私底下和公事时不一样,姓赵的刀疤武将摆摆手,着实也没将这点小事放在心上,“我那天该出的气都出了,恶心完就算了。”   他吐槽的时候也觉得自己巨冤:“但老子实在想不通,老子究竟是哪点让那臭小子误会了?老子改还不行吗!”   这个问题过后,他回家连做了一整晚的噩梦,第二天寻了个由头和老胡打了一架才舒坦。   谁看见自家一块长大的兄弟心跳加速还觉得人哪哪都可爱的?他呸!反正他可不这样!   ......   秦曜快走到明宴的营帐门口就一个喷嚏接一个喷嚏地打,他揉揉鼻子,纳闷了———他好像也没感冒啊?总不能是谁在背后蛐蛐他吧?   在炭盆边烤了一会儿散去了身上的寒意,他去束了遮光的床帘,低头便对上一双雾蒙蒙、没什么焦距的眼睛。   秦曜蹲下/身,抬手在人眼前晃晃:“醒了?”   因为睡久了,小宴脸颊有些红,声音听起来也有些嘶哑:“嗯。”   秦曜摸了摸他的额头,确定人没有起烧,就去给他热早饭了。   “秦曜。”   忙忙碌碌地给碳盆架三脚架,又将冻得邦邦硬的粥倒进去,秦曜忽然听到小宴在叫他,他手上忙忙碌碌的:“怎么了小宴?”   “没什么。”他听到小宴慢吞吞的声音,“就是想问问......你的愿望是什么?”   “怎么忽然问这个?”热上了粥又热上了菜,秦曜擦干净手走过来,“睡懵了?”   “没有。”小宴眨了下眼睛,很认真地和他对视,“你快回答我。”   “那我的愿望还挺多的。”秦曜坐在他的床边,也很认真地回答他,“我想要彻底打赢犬戎,让他们不能再骚扰雁鸣关附近的百姓,想要悬霜军都能吃饱穿暖,想要因战场致残的老兵都能安度晚年......”   他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条,唯有最后一条没有宣之于口———   [我想要和你一起过一辈子。]   小宴还不知道他的心意,他想等这几年战事结束后再表白,要是他不幸死在战场上......呸呸呸!才不要想这么不吉利的事,他才不会死,他还得回来给小宴当暖炉呢!   等战事结束了,他就成天缠着小宴,反正小宴嘴硬心软,一年不行就两年,两年不行就三年,总有一天小宴就是他的!   “我知道了。”小宴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浅笑道,“都会实现的。”   这个笑容美好到近乎虚幻,秦曜心里咯噔了一下,直觉里有稍纵即逝的不安,还没等深思,就听到有人在敲屏风————他姐才有这个习惯。   “在呢!”秦曜提高了声音:“姐!我们在里面!”   秦静月绕过屏风进来,自从去年冬日撞破了自家弟弟的秘密后,她就怕自己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每次来前都要敲敲外面的厚屏风,提醒一下里面的人要是有什么不适合她看的,就收敛些。   她一进来就看到面色苍白的小军师靠在床头,秦曜离他近极了,两个人的肩膀几乎靠在一起,或许是她进来时携着一身寒意,蔫哒哒的小军师立刻就咳起来,咳得秦曜慌忙让她去炭盆旁烤烤再过来。   这几天都是秦曜日夜照顾,不让亲兵和他人近身,秦静月根本就不知道小军师最近体质差成了这样,她慌忙撤远了些,看着她平素最毛手毛脚大大咧咧的弟弟熟练地抱着人慢慢给人顺气,那动作温柔得不行。   秦静月看得牙酸,什么叫百炼钢化绕指柔,她今儿个算是见识了。   等确定自己身上烤得暖烘烘的,一点寒气都没有,秦静月才敢再次上前:“抱歉,我不知道明宴你这两天受不得寒气。”   “没事。”眉目漂亮的小军师苍白着一张脸窝在秦曜怀里,“过几天就好了,不用担心。”   他垂着眼睫,因为刚刚的剧烈咳嗽整个人恹恹的,说话也有气无力,讲两句就像要睡过去,秦曜扯了被子裹着人,满脸都是藏不住的心疼和不能以身代之的无奈。   秦静月默默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总算是理解了她这傻弟弟现在的处境。   “给你们送点药过来。”秦静月当年在镇子上救下了一个叫白依的少女,她在医药方面颇有造诣,做出的药比有些经年的老大夫还好,所以秦静月身边常备的药大多出自她手,“红瓷瓶是跌打损伤药,白瓷瓶是风寒药,绿瓷瓶是冻疮药,蓝瓷瓶是金疮药。”   “谢谢。”秦静月看到小军师靠在秦曜怀里都靠不住,全靠秦曜稳着身体才没下滑,“费心了。”   “最近没什么事,明宴你好好养身体。”秦静月也更喜欢小军师神气活泼的模样,哪怕冷脸毒舌,挨个点名攻击,也比现在这虚弱的模样好太多,“有什么事就让秦曜去做。”   “这都不用姐你说。”秦曜小声嘟囔,“我哪舍得让小宴做事。”   秦静月:“......”   瞅她弟弟这不值钱的倒贴样,她真是服了,不过考虑到倒贴对象是明宴,她也不是不能理解,除了身体差了点,嘴巴毒了点,确实哪哪都好。   莫名有点撑的秦静月不再打扰他们俩相处,送完药就走了,一时间营帐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个。   感觉小宴在怀里不断下滑,还有些发抖,秦曜越发焦心:“我去把军医请来吧!”   小宴这情况眼看着越来越不对啊!   “不用。”不知为什么,小宴今日格外固执,他抓着秦曜的胳膊,没用多大力,偏偏秦曜就是不敢乱动弹,“说了没事。”   “快了,我就快好了,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小宴在他怀里颤抖得越来越厉害,声音却越来越轻。   他听到小宴牙关都在打颤,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藏不住的寒气,秦曜这次没打算再顺着他了,他起身刚准备将人塞到被子里然后去叫军医,就感觉自己胸口一凉,他低头一看,是一片蔓延开的血迹。   军医说小宴身上有极严重的寒毒,但怎么会连吐出来的血都是冰凉的?   肤色本就苍白的人在吐血之后更是白的透明,血沾在唇边,有种妖异到惊心动魄的美。   “冷......我冷......”小宴闭着眼,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秦曜......我冷......”   被子下钻出了条漂亮的蛇尾巴,那鳞片缝隙里也渗出细密的血珠,秦曜哪见过这般阵仗,瞬间就慌了神。   慌了一会儿后,他牙一咬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小宴现在这副模样根本见不了军医,秦曜先去将营帐的窗户和门都牢牢扎死,只留了通风的位置,然后将所有的炭盆都搬到床附近,往里面倒足了木炭,营帐内没一会儿温度就升得很高,光是站在旁边就热得汗流浃背。   温度升高,小宴鳞片的缝隙已经不再渗血,人却还是不断地喊冷,有时喊着喊着便吐出一口血,秦曜心疼得恨不得以身代之。   他身上那件衣裳胸口位置已经沾满了小宴吐出来的血,他干脆将全身上下脱了个精光,直接钻到被子里抱住了喊冷的小宴,怀里的人比平时冷上太多,秦曜将人放在靠火盆的那一侧,却感觉怀里的人还是抖得厉害,那尾巴连往他身上缠的力气都没有,只软软地耷拉在被子里,和它的主人一起颤抖。   秦曜不知道怎么才能帮到他,他肆意到及冠的年纪,第一次觉得自己这样无助。   小宴似乎已经失去了意识,偶尔短暂的醒来也只是咳嗽,咳着咳着便吐血,秦曜快急疯了,他都想豁出去让军医知道小宴妖怪的身份,至少先把问题解决了再说其他,可小宴双目无神地躺在他怀里,用微弱的气音强调“不要军医”时,秦曜又不敢违背他的想法———万一军医来了也对小宴没有任何作用呢?   从来信奉流血不流泪的秦曜终于被眼下的场景给逼哭了,他像只被抛弃的、手足无措的大狗子,一边掉着眼泪用棉巾去擦小宴唇边溢出来的血,一边嗷嗷地哭。   小宴没办法回答他,除了“不要军医”以外,就是喊秦曜的名字和喊冷,秦曜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眼泪,觉得这一天简直像场醒不来的噩梦。   从中午折腾到半夜,炭盆里的木炭加了又加,后半夜天快亮时,小宴的情况总算稳住了,不颤抖也不吐血了,体温虽然还是凉的,却已经到了正常的范围。   秦曜头发乱糟糟的,眼睛肿了,声音哑了,看着比床上昏迷过去的病号还狼狈。   碳盆上的水沸开了,秦曜披着沾满了血迹的寝衣下床,先给小宴换了批暖和的汤婆子,然后又取了干净的棉巾,从脸开始一点点给小宴清理身上的血迹———小宴最爱洁,睡在混合着血与汗的被子里必然难受。   将打理好的小宴裹着搬到铺好的榻上,又蹲在旁边观察了半天他的情况后,秦曜总算腾得出心思管自己了,他快速给自己写了个战斗澡,就去榻上尽职尽责地当暖炉去了。   “秦曜......”   担惊受怕了一天一夜,秦曜眯了一会儿,迷迷糊糊听到小宴的声音,他陡然惊醒:“怎么了!”   小宴疑惑的声音响在他耳边:“咱们这儿......来刺客了?”   之前整洁的营帐内现在乱作一团,地上胡乱散着炭,炭盆里全是堆起来烧成灰白的余烬,盆杯翻倒,地上东一块西一块的水渍里躺着好几条沾了血的棉巾,还有屏风角落里堆着的血迹斑驳的床单被套.......看起来像是什么没来得及处理的凶案现场。   “没刺客。”秦曜的声音又闷又哑,教小宴一下便注意到了他————   “你的眼睛怎么肿成这样?”   冰凉的手指在他的眼皮上轻轻按了按,带来一阵舒适的凉意。   秦曜嗡声嗡气:“蜜蜂蛰的。”   ......   善后比起那一夜的惊心动魄都不算什么,秦曜连着几夜的噩梦在小宴一天比一天健康起来后终止。   病怏怏又犯困的小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逮着人毒舌的军师,每一个被逮的人都幸福又痛苦———幸福的是又可以进步了,痛苦的是军师训人没一个脏字,却骂的好难听。   有人诉苦到秦曜面前秦曜就傻乐:“这样健康的小宴不好吗?”   “军师健康是挺好的,但那张嘴一般人遭不住啊!”诉苦的人眼含热泪,“今天军师指点我的刀法,指点了三遍我没听懂,他骂我两耳之间夹的是今天的加餐。”   秦曜想了想,今天的加餐是豕肉,他安慰诉苦的人:“没事,至少阉过得豕肉很好吃,很有价值。”   诉苦的人:“......”   他欲言又止,止又欲言,最后还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走了。   ......   寒春很快就过去,夏日同样飞快走过,转眼便入了秋,雁鸣关初秋便开始转冷,秋末便会落雪,这一年除了春季小宴病怏怏的,之后的两季都很少生病,秦曜以为之前那一场吐血将小宴身体里的寒毒带走了大半,他终于在慢慢转向健康。   初秋时犬戎便开始侵扰边塞,秦曜便不能再与小宴呆在一处,他时常领着骑兵去各个村庄定点巡逻或是突击巡查,以防犬戎人的小部队摸到村庄里来烧杀抢掠。   也就是在这个秋日,小宴拿出了他制定了很久的计划,决定干场大的,这个计划悬霜军靠得住的将领分成了两派,吵得昏天黑地还差点动手,一派觉得这个计划虽然大胆了点,但只要能成功,便能一举灭掉犬戎近半的精锐,雁鸣关将会迎来至少十年起步的和平,另一派觉得这个计划过于莽撞和冒进,若是不成,秦老将军和秦曜必定折去一个,还会废掉大部分骑兵,对悬霜军等于毁灭性打击。   两派吵得极凶,甚至还有人指责明宴居心叵测,怀疑他是犬戎派来的探子,目的就是用这几年断断续续的小胜来麻痹他们,最后将悬霜军一锅端。   这话说的实在难听,谁都知道军师不是个好脾气,那嘴皮子上下一碰都能毒死人,哪能受得了这样过分的揣测?   但军师偏偏没发火,而是将所有战略安排一一掰碎了讲,他站在那张广阔的舆图前:“我比任何人都希望悬霜军这一仗能赢。”   “至于诱饵———”他用苍白的手指点着朱砂圈出来的位置,“为什么所有人都默认是秦老将军和秦曜?”   他的手指缓缓下滑,落到朱砂颜色更深、也更危险的位置:“这里的诱饵,是我。”   若说秦老将军是雁鸣关的定海神针,那秦曜就是他选定的继承人,犬戎人对他们恨不能生啖其肉,饮血抽筋,而四年多前声名鹊起的“军师明宴”,也在一次又一次胜利中上了他们的仇恨名单,那升级速度像坐了火箭似的,每个月不遭点刺杀都不正常。   犬戎人对“明宴”的仇恨程度或许比不上秦老将军,但也不比秦曜少到哪儿去,“明宴”若是顺顺利利成长起来与秦曜一起镇守雁鸣关,只会比秦老将军的威胁更大,偏偏因为他身体差,常年呆在悬霜军中极少出门,若是有机会杀了他,想必犬戎乐意至极。   即使换了诱饵,还是有一部分人不同意,于是明宴花了小半个月一一拜访过去,谁也不知道他们私下谈了什么,只是最终所有人都同意了这个计划,等秦曜长达将近一月的巡防结束回来后,计划的最后一环也到位了。   “所以完整的计划是什么?”   即使明宴的身体在逐渐好转,秦曜也没搬回去,三天中有两天都不回自己的营帐。   “你的任务不是已经安排给你了吗?”倚在榻上的小宴向他丢了个东西,秦曜顺手一接,发现是颗洗干净的沙果,“按着安排好好做就是了。”   之前他们也是这样的配合模式,明宴出计划,秦曜执行,并根据实际情况随机应变,回回都胜利而归。   秦曜将沙果塞到嘴里,嚼的时候一侧腮帮子鼓出来:“我总觉得你们有事瞒着我,而且你让我去接应你的地方,很危险。”   落霞谷周围都是山,形似个扁平的口袋,震天雷埋在那里,稍有不对就不是请君入瓮,而是同归于尽了。   这两者之间的度太过模糊,非人力能完全掌控。   “当然有危险,这次计划里,哪个人不危险?”秦曜看到小宴也捏了颗沙果慢慢啃,“但我的计划,从不出错。”   在小宴身体好的时候,秦曜偶尔也带他去附近巡防,他们俩也一起正面遭遇过犬戎骑兵,见过杀戮,见过鲜血,但秦曜还是会本能地担心他。   “放心吧,包赢的。”漂亮的蛇尾巴不知什么时候悄悄钻出了羊毛毯,绕到后面给了秦曜一个轻轻的脑瓜崩,秦曜摸着后脑勺去抓蛇尾巴,将那神气的尾巴尖儿捏在掌心,然后被沙果砸了脑门。   离间、反间、挑拨———雁鸣关里的探子、犬戎中的暗谍,新造的盔甲武器,秘密运送的粮草......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运转。   在一切就位的第二日,悬霜军那位声名鹊起的军师忽然病重,恰逢道梓镇来了位游历的神医,秦曜带着亲卫护送这位军师求医,路上听闻寿山镇犬戎侵扰,烧杀抢掠,遂兵分两路,一路护送军师前往道梓镇,一路由他领兵,带人驰援。   不巧,正在为自己攒功绩的犬戎太子行至附近,与护送军师的人马恰巧相遇。   ———犬戎太子为人刚愎自用,好大喜功。   ......   这是秦曜自记事起悬霜军战线铺得最长,打得最惨烈的一战,很多熟悉的面孔都在这场战争中消失了,也包括他的小宴。   落霞谷塌了,据说小宴与犬戎太子同归于尽了,落石之下血肉模糊,分不清是谁的尸骨,唯有缝隙里凝固的红。   护送小宴的那队人马奇迹般地生还了大半,可生还者中,没有小宴。   小宴说他从不骗人,答应的事就会做到,可秦曜恍恍惚惚地回忆,才突然惊觉———   这一战前夕,小宴从来没有承诺过他会平平安安,活着回来。   .......   灯柱是冰冷的,刻字凹凸不平,秦曜怅然地收回了手,那一笔一划、规规整整的刻字,一点都不像小宴的性格。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小宴了。   白色的灯在满层暖黄之中格格不入,秦曜盯着那从缝隙中能看到的白色烛火,灵动得像小宴神气的尾巴尖。   “秦施主。”站在他旁边的慧空提醒他,“我们该走了。”   七重浮屠中有大量的灯,待久了便会昏昏沉沉,所以供完灯后,人不好随意在塔中逗留。   “......好。”   秦曜看着那灵动的烛火,眼中有了些许微弱的笑意,他眨了一下眼睛,慢慢转身走下了七重浮屠,满满七层的灯安静地燃烧着,烛花偶尔发出“噼啪”的轻微爆裂声,莫名的孤独。   出了塔,夕阳早已彻底落山,天地寂静,秦曜站在黑暗里,一时竟不知该走向何处。   “观妙法师。”   他忽然听到身后慧空的声音。   鬼使神差地,秦曜回了头,七重浮屠的塔门口,眉目俊秀的僧人抬眼看过来。   一霎,即恒久。 第48章   今夜无星无月, 夜色浓郁深沉,灰白僧衣的僧人立在塔门口,背后是数以百计的灯火, 身前是茫茫夜色。   秦曜不错眼地盯着他, 就如同见到了灯火阑珊处的幻影。   “观妙法师?”   许是这两人间的对视与沉默太过不同寻常,状况外的慧空疑惑出声。   灰白僧衣的僧人没有回答,秦曜却是上前一步,他这一步惊动了塔门口的人, 门口的人下意识往后一退,退入了璀璨灯火中。   “慧空大师。”秦曜没有转头,目光灼灼却又礼貌,“我有些疑问想请这位法师解惑,稍后我自会离开七重浮图,劳烦您陪我燃灯。”   理论上来说, 七重浮图未有僧人指引, 香客不可单独在此逗留, 但慧空想起主持之前嘱咐过的———若是秦小将军想单独与观妙谈谈, 把人交给观妙就好。   虽然此时气氛有些怪异, 但观妙法师与秦小将军都是人品极其过得去的人,慧空并不担心将他们放在此处会生出什么事端,于是他遵循了住持之前的嘱咐, 在轻声为双方介绍过后,便离开了七重浮图。   慧空的背影没入了黑夜, 脚步也渐渐远去,寂静的夜里,只剩下亮着光的佛塔。   秦曜一步一步沿着原路返回,他走得很慢, 像是怕惊吓到了里面的人,又像是势在必得。   塔里的人似乎有些慌,秦曜进来时,他已经靠近了一层和二层的通道口。   “观妙法师。”秦曜声音里带着笑意,“您躲我干什么呢?”   话都直白到这个份上,对面的僧人无奈地停下脚步,他的眉目在暖色的灯光下镀上了一层圣洁,温和却又疏离:“施主大约是会错了意。”   “那就当我会错了意。”秦曜丝滑地改口,他的步伐加快,刚刚还有的一点距离转瞬便被拉近,他恰巧又随意地站在一层通往二层的入口处,若是想绕过他上去......那怕是上不去的。   “观妙法师———”秦曜的眼睛在长命灯的映照下闪闪发光,那笑意要像烛泪似的从眼中淌出来,“我有一问。”   秦曜盯着他的眼睛,慢慢拉近和人的距离,他尝试性地抓住了僧人垂在身侧的手,那手挣扎了一下,没挣开。   秦曜蹲下/身,轻轻将那握成拳的手掰开,给人揉那掌心里掐出的月牙印,认真又细致,直到掌心被揉出了一层薄汗。   那印记消了不少后,秦曜仰起头,眉目间都是笑意,若是头上有耳朵,身后有尾巴,大概耳朵会在空中抖来抖去,尾巴会在身后清扫砖缝间的浮尘,他眼睛盯着那疏离不再反倒有些慌乱的僧人,用一种可怜巴巴的语气撒娇:   “都说佛度众生出苦海,那法师渡我......行不行?”   ......   【秦曜他给你下蛊了是吧!】20863在宴明的脑海里恨铁不成钢,【你把他带到自己的禅房里,和不打自招有什么区别!】   [有区别。]宴明认真狡辩,[我没承认我就是明宴。]   20863看看坐在宴明对面眼睛片刻都不从他身上离开的秦曜,缓缓在意识里叩出三个巨大的问号。   它拉出一大堆仅系统可见的数据,重新对其中两行数据分析了一遍,语气沉重地问:【宿主啊,明啊,你老实和我说———你是不是对秦曜动心而不自知?】   宴明:[......?]   宴明:[你中病毒中得开始说胡话了?杀毒软件加载了吗?]   20863:【.......】   它好恨,为什么仅系统可见的数据不能对宿主展示,还不能直白地说明来源!   20863在宴明的意识里狂敲省略号,敲得宴明越发肯定自己刚刚的推测———20863就是中病毒中得开始说胡话了,他满意识乱飘的省略号就是强力证明。   忽略自己一脑袋的省略号,宴明集中注意力去看秦曜,秦曜坐在椅子上被他盯着看,一时手脚都不知道要往哪里放才好,于是整个人显得呆呆的。   “干、干嘛一直盯着我?”秦曜在宴明的目光里变得结结巴巴,一点儿都没有之前在七重浮图里那将人紧追着不放的气势,他抹了一把脸,用的力气有点大,于是从脸颊到耳根都刷地一下红了。   “七重浮图并非谈话之地,所以冒昧将施主带到了禅房。”宴明终于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观妙应该是没有见过秦曜的,“秦施主,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那法师可愿做渡我的船?”   秦曜坐在他对面也有些不老实,总试图去抓宴明的手或者去摆弄他的佛珠,他一伸手宴明差点条件反射似的将手里的东西塞给他,完全是那五年被迫养出来的习惯———秦曜像个大号的好奇宝宝,私下无人时总爱腻歪在明宴身边揉揉捏捏,暖手玩装饰捏尾巴尖,简直片刻不得闲。   宴明委婉回绝:“旁人无用,施主还需自渡。”   “哦。”秦曜终于找准了时机,抓住了那只搁在桌上的手,连着手腕上缠绕的深色佛珠一起包进掌中,小宴现在变成了什么“观妙大师”,身体好像好了不少,手没那么冷了,难道佛寺的香火对他有用?   莫名其妙被秦曜抓住手的宴明:“???”   他暗暗咬牙,用力将手抽出来,还不忘救出自己的【月喻本来心】:“施主自重。”   秦曜有点遗憾地看了眼自己空荡荡的手心,然后又目光晶亮地盯住对面的人———小宴现在清清冷冷的僧人装扮也好看,就是......   秦曜下意识看了一眼小宴的腿,小宴在佛寺里也会偷偷变出蛇尾巴吗?   看秦曜的眼神就知道他在想什么的宴明有些绷不住了———就算本体和之前的【岁晚忽作龙蛇升】有七分像,但在【日月长明灯】其他部件的加持下,最多也就像了五分,秦曜怎么就一眼断定“观妙”就是“明宴”,他都不怕认错人的吗!   “小、法师冷不冷啊?”秦曜忽然意识到现在夜色已深,即使六月初,兆丰的夜晚依旧有些寒意,小宴身娇体弱又怕冷,僧衣穿的那么单薄,可别因为这生了病。   于是在宴明听完秦曜的问题还没来得及回答的前提下,他就看到秦曜突然起身,特别自来熟地从他的床上抽了被子抖开,然后......拿过来裹在了他身上。   秦曜裹人的手法娴熟极了,宴明三下五除二就被裹成了个难以挣脱的茧。   宴明:“???”   宴明:“你干什么!”   秦曜一把将这个蛄蛹的茧抱起来轻轻地放到床上,语气里带着一种“怎么这么不顾惜身体的轻微”责备:   “你不能受寒,受寒了会头疼又咳嗽。”   宴明差点条件反射地吐槽“自己哪有那么弱”,话要出口的那一刻,才想起他现在不是明宴,是观妙。   “施主有点太自来熟了。”宴明停止了挣扎,秦曜用被子将人裹成茧的能力都是在一次次裹明宴中练出来的,针对别人有没有效他不知道,反正他自己一时半会很难钻出来,茧也不会因为晚上睡觉而散开,“我与施主素不相识。”   秦曜虽然不明白小宴为什么要装不认识他,难道是因为在佛寺受香火的一些特殊限制?   虽然听着小宴的“素不相识”有点难过,但秦曜还是扬着笑脸:“那现在我们不就认识了吗?”   算了,小宴装不认识他就不认识呗,大不了重新认识———这还是修佛版的限定小宴呢!   唔......小宴在禅房里念经的时候,会一边读经一边用尾巴尖去敲木鱼吗?   宴明不知道秦曜现在在想什么,明明刚刚还有点不开心,现在突然又傻乐起来,他快被秦曜折腾的没了脾气。   在被子里被裹得动弹不得着实不是个谈话的好状态,宴明礼貌地下了逐客令:“夜深了,施主请回吧。”   秦曜被家里人从雁鸣关撵回来养伤,一呆要呆许久,也不急这一时片刻:“好。”   他把禅房的窗户放下,防止夜晚的凉风进来,然后就带上门出去了。   在他离开后,安安静静歪在床上的宴明立刻蛄蛹起来,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从“茧”中钻了出来,差点累出汗的宴明刚准备睡觉,意识里的20863冷不丁地说:【秦曜就在门外。】   宴明顿时睡意全无:[他没回去?]   20863:【他又没被提前安排禅房,大半夜的,当然无处可归喽~】   【不用担心。】20863盯着意识里仅系统可见的数据,冷酷道,【他身体好,在门口露宿一夜也没事。】   宴明:[你说的对。]   一刻钟后,宴明翻身。   两刻钟后,宴明继续翻身。   半个时辰后,宴明在黑暗里睁开眼,起身。   [把人放在门口露宿有损“观妙”的形象。]宴明向意识里同样没睡的20863解释,[影响不好。]   他拉开门,门旁不远的墙根处,靠墙坐在地上的秦曜抬起头,他没说话,也没装可怜,只是歪着脑袋看着他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   “外面更深露重。”宴明板着一张没有表情的脸,语气也硬邦邦的,“施主进来歇息吧。”   毫不夸张地说,秦曜的眼睛一下就亮了,他噌地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沾染的灰尘,乐颠颠道:“来啦来啦!”   他极其自然地拉过宴明的手:“你在禅房里喊一声就行了,干嘛还要起来叫我,多冷啊!”   秦曜将人塞到床里面,然后自己迅速扒了外衣往旁边一躺,还不忘拉起被子给宴明掖好,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20863在意识里,发出一声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冷酷的:【呵呵。】 第49章   旁边多了个存在感极强的人, 宴明本就稀少的睡意荡然无存,两人之间隔了大约一拳宽的距离,宴明颇有些不自在。   以前白蛇套时一天到晚都饱受怕冷的折磨, 秦曜就是个人形自走大暖炉, 宴明一心拿人取暖用,现在不需要取暖这个功能了,和热烘烘的秦曜睡在同一个被子里,总感觉哪哪都奇怪。   旁边的呼吸平稳而悠长, 这种倒头就睡的技能军营里几乎人人都有,宴明却偏偏没养出来,他小幅度的往墙边挪,打算和秦曜拉开点距离。   还没挪到半臂宽,秦曜忽然一个翻身,扣住他的腰将人往怀里一带, 动作相当娴熟, 两人在被子下贴在一起, 秦曜迷迷瞪瞪的同时还不忘将宴明的手从被子外扯进来放到他的胸膛上, 动作熟练的像是做了上千遍。   六月初的夜晚确实有些寒意, 但也只是有些,秦曜火力旺,两人盖着被子抱在一处, 没一会儿就热得宴明想掀被子。   宴明在被子下摸索到秦曜箍在他腰上的手用力推,不仅没推开, 秦曜还把人更用力地往怀里带了带。   他真是服了......   “松手。”宴明低声说。   “小宴,别闹......”秦曜从喉咙里溢出模糊的气音,“小心冻着了......”   秦曜的一只手放在他颈后,另一只手揽住他的腰, 宴明几乎算是趴在他身上,雁鸣关苦寒,夜晚常有大风,风呼啸的声音席卷过一切建筑,带来鬼哭狼嚎的声响,兆丰风和日暖,房外没有任何声音,所以耳边能听到秦曜沉稳有力的心跳,一声接着一声。   宴明被闷在秦曜怀里热得脸颊发红,挣又挣不脱,他只能脚下用力将被子蹬开些,然后自暴自弃地凑合着睡着了。   ......   一觉醒来,旁边空空荡荡,昨晚热出了一身汗,身上却意外地清爽,宴明低头一看,僧衣已经不是昨晚那件了。   宴明:“???”   他看向束带那里的结,觉得某个人是不是有点自来熟得过了头?   有点别扭地换完衣服推开门,廊下秦曜刚回来,单手端着个木盆,盆里是有些眼熟的衣服———宴明......宴明如遭雷击。   什么高僧风度、佛子形象都已经不重要了,宴明震惊:“你去给我洗衣服了?!”   情急之下,他甚至忘了用“施主”的称呼。   “对啊!”秦曜眯眼笑,“我醒的早,顺手给你把衣服换掉洗了。”   知道他的小宴最要形象,秦曜补充道:“放心吧,避着人呢。”   “我先去把衣服晾着,再去陪你吃早饭。”秦曜极其自然地说,“香积厨的位置我已经向其他法师打听到了。”   宴明是客,住在单独的禅房,房后自然有晾僧衣的地方,宴明看着秦曜将木盆放地上,随后抖开两件衣裳挂上去,一件是他的,一件是秦曜的。   等等........秦曜的?   “我也热的流汗了,所以就换衣裳了。”   秦曜泰然自若地抖抖晾上去的衣衫,心里其实有点没底,以前小宴总觉得他们是一辈子的好兄弟好朋友,秦曜没开窍前也这么觉得,可开窍后他就想方设法地想越过这条线,但小宴脑海里总像缺根弦,从不往这方面想。   小宴的衣裳穿在身上很有些紧,动作之间有些难受,但秦曜美滋滋的———他都做得这样明显了,小宴应该能察觉出来一点不对吧?   结果旁边有些懵的小宴开口就是暴击:“我和秦施主不熟,您不必如此。”   秦曜:“.......”   他闭了一下眼,终于确认他的小宴脑袋里是真的没有“情爱”这根弦。   秦曜恨不得直接拉着人剖白心意算了,但他的直觉又告诉他如果这样干只会将小宴吓跑。   到底什么时候能开窍!   秦曜的表情实在太过幽怨,仿佛宴明说了什么难听到极点的话似的,宴明在脑海里问20863:【我说和秦曜不熟,是不是说的有点太过分了?】   20863:【啧。】   宴明:[......]   从昨天半夜开始,20863就只会【呵呵】【啧】【哟】这种简单的字词,也不知道杀毒软件什么时候能把它修好。   “现在不熟,以后就熟了。”秦曜将晾完衣服的盆放回原位,过来抓他的手,秦曜的手晾完衣服后还有点湿,却并不冰冷,他牵着宴明往外走,“没事,慢慢来。”   雁鸣关军营外有不少地方都不好走,【岁晚忽作龙蛇升】的身体素质在使用技能违规三开后就变得极差,稍微崎岖一点的路便会体力不支,秦曜已经习惯了在前面开路牵着人走,又或者在路况极差的地方背着人穿过。   宴明和他观察关外地形的时候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相处模式,被他牵着走出去一段后才反应过来这已经不是雁鸣关了。   他暗暗用力将手抽出来,脸上瞬间挂上标准的佛子版笑容:“秦施主,我们真的不熟。”   目睹了一切的20863:【......】   别说什么马甲摇摇欲坠,在秦曜面前———这根本就是没有马甲吧!!!   ......   金乌西坠,这漫长的一天终于结束,宴明筋疲力尽地倒在床上,喃喃自语:“秦曜以前没这么粘人啊......”   他今天做的都是以往他在禅心寺里做惯了的———讲经论法,给迷茫的香客点拨,誊写经文......但秦曜老是跟在他身边,无论什么时候他一转头,总是能和秦曜对上视线,秦曜也不说话,只是冲他笑,小麦色的肌肤配上那一口白牙,有些傻乎乎的。   宴明执行任务也有十多年了,并不害怕别人的目光,也并不惧怕他人的注视,但秦曜这样看着他,他总觉得不自在。   归根结底大概是因为在熟人面前披了个马甲,还要互演不认识,尴尬发作了吧。   宴明不断说服自己不要在熟人面前尴尬,却越是说服自己越回忆起今天秦曜盯着他看的细节,人尴尬的时候就会显得很忙,宴明在意识里拉出自己的面板,决定抽一下今天的散件。   之前激活【别后不知君远近】这个套装的技能[攲枕寻梦]进入了鹤卿的潜意识梦境,被鹤卿表白还差点被洞房花烛,之后又用<镜里人>的技能在顾铮床下密室里大受刺激,无论是套装还是散件宴明都有了点阴影,已经好几天没有认真关注过了。   见他要干正事,忙着发出【呵呵】【啧】【哟】等简单音节、疑似中病毒的银色小球凑过来,和金色小光团一起熟练的完成了祈福仪式。   灰色的散件上蓝色流光波动,最后点亮了一双五星部件,一为[入梦来],二为[惊鸿照影]。   【入梦来(五星部件)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技能说明:装备该部件后在梦中随机模拟一场本人参与过的战役,随机链接该战役参与且存活人员一同入梦。】   【惊鸿照影(五星部件)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技能说明:装备该部件后随机链接一位有过交集的故人,共同经历故人回忆中最美好的场景。】   宴明:[我要是选择<入梦来>,是不是大概率链接秦曜参与过的战场还有他本人?]   【哟~】银色小球绕着金色小团飞了一圈,【想见秦曜就直说,干嘛这么拐弯抹角。】   [谁想见他啊!]金色小光团瞬间炸出火星,[白天还没见够吗?]   20863好像又中病毒了,恢复成了单音节发声:【啧~】   [都说了不想见他。]金色小光球胖了一圈,[就算要使用散件,我也是用<惊鸿照影>!]   20863:【哦?】   20863:【随机链接有过交集的故人,秦曜还不是有概率。】   自从鹤卿那一通表白后,一直没往这个方向上思考过的20863以鹤卿的数据为样本,对另外四个任务目标进行了推算,得出一个让系统“天塌了”的答案。   众所周知,系统携带的任务者任务途中一旦扯上“爱情”,任务的难度不仅会翻倍,还会变得不可预料———这是无数系统血泪教训总结出的经验之谈。   好在他的宿主只是心动而不自知,要是及时反应过来说不定还有救,20863痛定思痛,觉得自己要进行系统干预———尽量隔开自己宿主和秦曜的相处,再用其他几个任务目标来作为中途缓冲,再接触下去它真怕宿主这块木头开窍了啊!   和宴明相处了十多年,银色小球非常清楚要怎么拿捏他,就如同宴明知道要怎么拿捏20863一样,阴阳怪气加上一点点激将法,就足够现在感情正处在不自知状态的宴明放弃<入梦来>这个有些危险的散件技能了。   果然,金色小光团扑到<惊鸿照影>的散件上,立刻生出线条手,以看起来相当从容的态度,点击了[使用]。   双双陷入误区的一人一统都没有反应过来,散件虽然是每天一重置,但也不一定非要使用啊。   <惊鸿照影>发出淡淡的蓝光,意识之外的宴明脸上,那双浅色的眼瞳泛起涟漪,逐渐转化为湖水一般的绿色,绿色的最中心又生出一点浅色的红,如一朵徐徐盛开的花,渐渐占据了整双眼眸。   绿色眼瞳转变为丹色,宴明缓缓阖上眼睛———   【<惊鸿照影>装备成功,技能正在使用,故人随机链接......链接成功!】   【链接者,顾铮。】   这个名字出现的那一刻,金色小光团立刻从容全失,在意识里狂敲问号,但显然,一切都已经来不及,金色小光团在意识里像卡帧似的闪了闪,“咻”地一下消失了。   20863:【......】   好消息:现在宿主应该不会满脑袋都是秦曜了。   坏消息:也是见上顾铮了。   ......   黑暗中,剧烈的失重感,人无止境下坠。   嗅觉比视觉先给出反应,馥郁浓烈的香味率先反馈到大脑,唤醒人的意识。   “叮铃~”   听觉随后恢复,好像有人撩开了帷幔,带动了帷幔上细碎的铃铛。   浑身上下都软绵绵的,难受到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浓烈的香味逼近,似乎有冰凉的手抓住了手腕,将手拿到了锦被之外。   有手指搭在手腕上,似乎在细细感受脉搏。   “病人最近什么症状?”一个苍老的声音问。   “他最近格外嗜睡。”有手背轻轻碰了碰额头,带来冰冰凉凉的舒适感,“吃东西容易恶心,闻不得鱼腥味,一闻就吐得昏天黑地。” 第50章   “这样么......”那个苍老的声音沉吟, 对着脉搏的位置按了又按,才委婉道,“子嗣缘分天定, 公子与夫人都年轻, 不必太过着急。”   “......子嗣?”   “尊夫人恐怕忧虑太过,才会有这般害喜的症状。”苍老的声音说,“您还是多劝劝夫人,放宽心吧......”   他们的声音慢慢模糊在帷幔之后, 成了听不清的耳语,帷幔之后的宴明眼睫颤了颤,终于费力地睁开了眼睛。   之前听到的对话反馈到他的脑海里,让宴明的大脑成功宕机了三秒,三秒后他才渐渐回想起这究竟是哪一段与顾铮有关的记忆。   将几个关键词在脑海里重复了一遍,宴明眼一闭, 觉得还不如鼠了算了———天杀的!这哪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不是他被顾铮逼疯后的单方面黑历史吗!   顾铮是五个任务对象里最难搞定的那一个, 宴明当年执行任务时直接或间接挂在他手中的一至三星套装数量惊人, 直到抽到三星套【青鸟明丹心】, 才停止了这令人发指的套装报废。   而眼下这个黑历史一样的乌龙事件,发生在他与顾铮相识的第三年。   如果说第一年宴明要小心顾铮言辞与行动里无处不在的坑,第二年就要习惯他的喜怒无常, 以及他会突然揭露自己阴暗面与不堪的行为。   第三年,顾铮似乎已经信任了他, 宴明就更惨了。这一年刚开始倒还好,顾铮只是越来越喜欢对他搂搂抱抱,并且不能忍受他长久地离开视线,还喜欢突然地自曝秘密, 每次听,宴明都有种“顾铮打算说完后灭他口”的错觉。   又过了一个月,不知顾铮在哪里受了刺激,做什么都要把他带在身边,并且动不动就表白,还试图在气氛正好的时候行鱼水之欢———所以套装自带的[化原型]技能,简直是当之无愧的救命神技!   顾铮一惯奉行的“喜欢就要拥有”,“强扭的瓜扭了再说”“爱谁就要给谁最好的”等原则,在夜照身上展现得尽致淋漓———   事物要用最好的,喜欢的东西想方设法弄到手再摆到面前邀功,待在顾峥身边,宴明可以说是体会到了五个马甲里最富足的生活水平和最糟糕的精神状态。   顾铮对外称呼青雀的身份为“夜照”,实则私下总是“小雀小雀”地叫,他的声线同他的外貌一样缠绵,念起名字来像情人在耳旁低语,他展现自己魅力的时候,就如馥郁芬芳的迷人花朵,美但剧毒。   即使宴明对顾铮的变态程度有了深刻认识,也在内心深处对他敬而远之,偶尔也会为皮相所惑———顾铮知道自己外貌上的优势,并毫不吝啬地展示,可以说是使劲了浑身解数在勾引。   顾铮极美,这种雌雄莫辨的美与他的变态程度呈正比,就像他很喜欢夜照陪着,无论是原型还是人形,一定要和他待在一方空间里,宴明有时借助[化原型]这个技能的BUG切成另一个套装去做任务,回来时就会发现他的原型一定在顾铮身上———或锁骨处、或心口上、或腹肌间......从不例外。   顾铮总爱用修长的手指给青雀梳理羽毛,冰凉的手指在蓬松的羽毛间穿梭,带来莫名的寒意。   “小雀......”顾铮总这样笑盈盈地唤他,目光里是毫不掩饰的占有欲,“你是我的。”   他的占有欲没有随着时间减退,反而在时间愈发加深,他总是害怕青雀会离开他,甚至有了荒诞的想法———他的小雀.......要是能给他生个孩子就好了。   初闻这个荒诞的想法时,被他半抱在怀里的宴明吓得一蹦三尺远,缩到了榻的角落,顾铮就笑,笑得风情万种,他的膝盖压过柔滑的锦被,一点点逼近,最后重新将人困入怀中。   “要是我能生就好了......”顾铮将脑袋搁在他的颈间,环住他的手缓缓收紧,“我给小雀生一个孩子。”   他的手缓缓上移,去摸小雀那张懵懂天真的脸,笑靥如花,吐气如兰:“这样小雀就不会舍得抛下我们母子了吧......”   顾铮这样高强度地变态了小半年后,宴明在某一日与顾铮一起吃饭,忽然恶心干呕,冲到门外吐了个昏天黑地,顾铮本来还在一边吃饭一边调戏人的,这下饭也不吃了,将人拦腰一抱就吩咐人去请府里的医师,医师把了脉没查出问题,只当是吃了什么不当的食物,嘱咐他们一些生冷食物要忌口便罢了。   但这次呕吐仅仅只是一个开始,宴明从那天起,隔三差五就有类似的症状,并且逐渐发展向一个诡异的方向———恶心干呕、食欲不振,闻不得鱼肉羊肉这种带腥味的东西的同时,还格外嗜酸。   宴明被这些莫名其妙的症状折磨得更不想上青雀的号了,于是常常切成书灵去见鹤卿,一呆就是大半天,反映在青雀的身份上,就成了极度嗜睡。   顾铮本就爱抱着青雀不撒手,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怪病,他将人看得就更紧了,并且不断请各种各样的医师,宴明缓缓移动着脑袋,隔着两层纱质帷幔,大概辨认出了这位医师的身份———顾铮请来的最后一位医师。   为什么时隔多年他还记得这样清楚?   因为这位医师为他的症状诊断出了一个令人绝望且惊世骇俗的答案———假孕。   在被诊断出这个结果之前,宴明只听说过兔子这种动物具有这样的能力。   想到这个答案已经被告知了顾铮,宴明就有种自暴自弃的绝望———他不该和20863赌气使用散件<惊鸿照影>,早知道顾铮最美好的回忆是这段黑历史,他还不如去战场见秦曜!   帷幔后模模糊糊的低语已经消失了,伴随着细微的叮铃声,浅色纱幔被重新撩开,顾铮笑盈盈的脸出现在宴明的视线里。   他的头发并未束起,而是随意散乱地披在身后,那衣裳也不好好穿,领口大开着,深v一直v到腹部,只要轻轻一拉腰间的带子,就能得见风情。   “醒了?”顾铮看见床上的人懵懵懂懂看向他,想起医师说的话,心中就像灌了蜜一样甜,他着实没想到查抄文安王府的次日夜晚,竟然会梦到他最爱的这段记忆,还这般真实。   他抽了个软枕垫到小雀身后,眉梢眼角都是笑:“我们小雀就这么想给我生个孩子?想的都假孕了?”   “可我们连夫妻之实都还没有呢。”顾铮俯身和床上的小雀额头抵着额头,鼻尖抵着鼻尖,“不如就现在,好不好?”   他一手托在人的颈后,另一只手从嘴唇一路下滑,滑过下巴,滑过喉结,隔着被子滑过胸膛,最后停在腹部,改指为掌,那荤话就如呼吸一样自然:“想到我和小雀的孩子会在这里生根发芽,会将小雀平坦的肚皮一点点顶起来,孩子会隔着肚皮蹬我的手,我就高兴.....”   即使在梦中,浑身上下都软绵绵的没力气,宴明依旧努力发出属于自己的抗争:“我是男的!我不会怀孕!!!”   “不会怀孕,可是想呀。”顾铮顺势躺在他身边,那张雌雄莫辨的美人脸舒展开了,目眩神迷的绮丽,他手下一用力,床上的人便顺势趴在了他胸膛上,他上半身的寝衣也因为这样的动作散开了,剩下的遮挡也是要坠不坠的松垮样,“小雀这样朝思暮想,我又怎么能不满足你呢?”   梦境里就是好,当年的小雀听到这个消息后缩在被子里羞得不敢见人,好不容易把被子拽下来了,就只看到一只圆滚滚的小青雀蹲在被子中间生胖气,怎么哄都不肯变回人形。   顾铮一手压在小雀的腰上,他知道小雀的腰额外敏感,稍微揉两下便会溃不成军。   果然,刚刚还在他身上乱挣扎的小雀一下子就软了下来,直接倒在了他身上,瓷白的脸也变得红扑扑的,声音咬牙切齿:“顾铮!!!”   “嗯。”顾铮很喜欢小雀这样叫他的名字,无论是什么样的语气,什么样的态度,此时此刻,小雀的眼中都只有他。   小雀的眼睛与世人不同,细看会发现带着隐约的丹色,有种迷离的妖异,和天真懵懂的外表大相径庭,顾铮爱这样的反差,爱得恨不得与他融为一体,他不知道要用什么才能束缚住这只天真自由的小雀,所以他才会将“想与小雀有个孩子”这样的话挂在嘴边。   但没料到......顾铮已想起刚刚的那个医师嘱咐他的话,就忍不住哑然失笑,他的小雀怎么能这么可爱,这么有意思呢?   一手牢牢地箍住腰,另一只手按住身上人的后脑勺,顾铮强硬地亲了上去———他和小雀亲吻的次数不多,这只小青雀总会抓住各种时间变回原形,顾铮就是再变态,也没有变态到去亲一只雀鸟的地步。   撬动唇舌长驱直入,这是顾铮第一次和喜欢的人深吻,以前可是只要一贴上,怀里的人就会变原型的。   顺利地亲到了想亲的人,顾铮本应高兴,可他却觉得有哪里不对———小雀一直在他的身边,应该没有人教过他亲吻,可为什么小雀却没有他想象中那般青涩?   就好像......好像已经有人在他之前,品尝过这样甜美的果实一样。   梦境里也不能让他顺心吗......   顾铮压着挣扎的人,至将人亲得满眼迷离、脸色绯红才松开手,怀里的小雀无力地倒在他胸膛上喘气,顾铮揽着腰将人往上抱了抱,亲了亲他的脸颊:“亲吻是要换气的,小雀。”   宴明确实没有什么亲吻的经验,因为缺氧眼前有点发黑,只剩下无力的喘|息,<惊鸿照影>这个技能简直糟透了,梦境中他都已经变成了【青鸟明丹心】穿戴套装后的模样,为什么不把[化原型]的技能一并给他复制来!   顾铮这时倒没什么大的动作,只是拍着背,慢慢地给他顺着气,但随着他的呼吸渐渐平缓,那背上的手也不老实起来,宴明的外裳没一会儿就被他扒了一半。   “放开我———顾铮!”宴明在他怀里不住地挣扎着,却没能抵抗住顾铮的力道,整齐的衣衫开始凌乱,那件青羽外裳被剥下,横亘在两人之间,宴明里面的衣裳也岌岌可危,“你放开我!”   顾铮不是鹤卿,不会因为他掉眼泪就停手,眼泪只会成为顾铮兴奋的催化剂。   “不做点夫妻间做的事情———”顾铮轻松地镇压了反抗,慢条斯理地剥去宴明最后一件衣衫,“小雀怎么能怀上我们俩的孩子?”   宴明的上半身毫无遮拦地暴露在空气中,而顾铮收回了一只手,按在了自己的腰带上,只轻轻一抽,那昂贵又柔滑的绸缎便从他的肩头像花一样滑落,堆积在腰间。   顾铮扯完腰带的那只手去揽宴明的腰———他知道要怎样让他的小雀气喘吁吁,无力反抗。   或许是危机激发了潜能,本来只拥有【青鸟明丹心】外观的宴明,竟然在这时激活了这个套装的技能<知心>。   【<知心>:十二时辰内每日可主动开启一次,每次持续时间一时辰,一米内人物情绪波动过大时,技能被动生效,无次数限制。】   他听到了顾铮的心声,全是念出来就会被20863的程序自动变成“口口口口口”的内容。   使用<镜里人>在密室里看见的那本“账册”上的内容像闪电一样在宴明脑海中回放,他在这一霎爆发出了无限的潜力,硬是向床榻内缩了一截,被垫在身下的青羽外裳彻底和他分开,顾铮的心声立刻断了。   但就算不听他的心声,看着顾铮那双笑意混合着欲念的眼睛,也能知道他想做什么。   【倒是我来的不巧了。】20863的声音突然在宴明脑海中响起,【你们俩可真够激烈的,衣裳都脱一半了。】   宴明:[!!!]   凡是使用了入梦类技能,20863几乎是无法出现的,除非是特殊入梦技能或者技能出了问题。   【快!】宴明当机立断,【中断<惊鸿照影>的使用!】   再不中断他真的要被顾铮gay了!!!   20863叹了一口气:【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先听哪个?】   [管他好的坏的,先中断这个技能!]顾铮已经抓住了宴明的脚踝,笑盈盈地将人往他的方向拖,[快一点,我赶时间!]   【坏消息是,<惊鸿照影>出了点问题且无法中断。】意识里的小圆球看起来莫名有点颓废,【好消息是,因为你精神波动过于剧烈影响了技能,<惊鸿照影>链接上了第二个人。】   宴明:[???]   【喏———】银色小球说,【来了。】   有一只小麦色的手撩开了纱幔,纱幔顶端的铃铛,发出“叮铃~”一声响。 第51章   秦曜在住持给他安排的禅房里美滋滋地翻了个身, 脸上不知不觉挂起了傻乎乎的笑。   今天一天都和小宴呆在一起,小宴念经文的样子好看,给香客解答问题的样子好看, 和他对视时的样子最好看!   秦曜躺在有些硬的木板床上, 觉得这一趟兆丰真是回来对了,不然他都不知道小宴就在禅心寺。   像烙饼似的,他又翻了过去,感受着身下有些硬的木板床, 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些念头————   也不知道这有点硬的床小宴睡得习不习惯,要不明天去给小宴加床垫絮?还有小宴僧衣的料子都不好,会把他的皮肤摩擦得发红......   脑海里想着这些事,秦曜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等他再清醒过来时,他发现他站在一个华贵的房间里。   秦曜虽然自己过得糙, 但基本的眼力还是有, 一眼便能看出这房间里妆台也好, 摆件也罢, 都是些难得的好东西, 连脚下满铺的地毯都能比拟贡品。   真是怪哉,难不成是他想着要给小宴准备什么生活用品,才会梦到这样一间价值连城的寝卧?   这间寝卧真实极了, 秦曜刚准备东看看西瞧瞧这些梦中物品的细节,忽然听到那内间有声响————难不成他的梦里除了他, 竟然还有别的活物?   好奇心上来,秦曜大踏步向内间,那内间的摆设更华贵了,金珠银宝, 珊瑚玉石,端是富贵无边———连价值千金的鲛绡纱都被做成了床上的纱幔。   鲛绡纱有个特点,拿在手中轻如无物,薄可透肤,但若是不紧密地叠了两层,虽依旧透风透光,但光影流转,却无法看清纱后景象。   秦曜确定之前听到的声音是从纱后传来的,他没想太多,直接用手拨开纱质帷幔,“叮铃”一声轻响后,那凌乱的被褥间,他看到了小宴泫然欲泣的脸。   小宴此时的形象不同以往在雁鸣关,也不同如今在禅心寺,他的眼瞳隐约带着迷离的丹色,发梢却从乌黑渐变为墨绿,胡乱披散在半裸的胸膛上,亵裤松松垮垮地挂在腰间,有种欲掉不掉的危险,这本该是让人血脉偾张的一幕,但———   “滋啦————!”   价值千金的鲛绡纱被秦曜硬生生从帐上拽了下来。   拽住小宴脚踝的人很快捕捉到了这响动,还没回头,秦曜便是凌厉的一手刀。   顾铮捕捉到了脑后突如其来的动静,他迅速松开小雀的脚踝,抬臂架住了这莫名而来的攻击———他这般美好的梦境中,哪来的一言不合就攻击人的疯子?   小雀确实对情事抗拒,难不成这是小雀臆想出来在梦境中救他的人?   可这是他的梦境,怎么会出现不由他控制的事物?除非......这梦境中的并不是他回忆里的过去,而是真正的小雀,就像那日他离开兆丰后,那个在梦里生动至极的小雀一样。   他或许真的召回了小雀的魂魄,所以梦由两人主导,才会出现分歧。   小雀潜意识里招出来的人面目模糊,一举一动却狠厉,像是军中的招数,顾铮连挨了好几下,渐渐落入下风,在他扛住又一击微微迟滞后,忽然觉得后脑剧痛,接着便失去了意识。   ......   【热闹,太热闹了。】20863用带着淡淡死感的语气说,【二号任务对象和五号任务对象打起来了。】   宴明手忙脚乱地将自己的腰带系紧,又将青羽衣胡乱披在身上,那价值千金的的鲛绡纱已经在两人的打斗间阵亡,但明显秦曜更占上风,招招都是奔着取人性命去的。   如果说一开始见到秦曜宴明还集尴尬羞耻绝望等情绪于一心,等他们俩打起来后,这些复杂的情绪就被扯了个稀碎。   顾铮在几夕之间落入下风,明显被激出了凶性,宴明看到他的腰间突兀地多了一根腰带,腰带上隐隐有寒光————这里到底是顾铮的记忆,大的改动或许并不允许,但小的改动可以随他心意。   那是顾铮防身用的暗器,上面九成都是见血封喉的剧毒,秦曜本就是受他精神波动影响才意外地链接上了技能,宴明也不确定秦曜精神力在梦中受伤甚至死亡会不会给他留下什么后遗症,于是宴明的身体反应比脑子更快,他抄起床榻角落的装饰,对着顾铮的后脑勺就是一砸———   这里毕竟是顾铮的主场,他没指望一下就将顾铮放倒,甚至没指望能砸中,但偏偏那个实木装饰砸准了,顾铮被他当场砸昏。   目睹了宴明偏心而不自知的20863:【......】   它在意识里缓缓地、慢慢地将自己摊成了一张扁扁的银色小饼干。   他宿主......九成九没救了。   ......   看到小宴暴起的时候,秦曜微惊,他甚至强行让自己的招式转了个方向,将那人的后背更好地面向小宴,那装饰砸下去时,秦曜控制着人微微迟滞,双方配合,将这人放倒了。   人还没躺倒在床榻上,秦曜便抬脚将人往旁边一踹,砸碎了那床旁立着的花架,发出稀里哗啦的倒塌声,即使看不清脸,秦曜也知道这人衣衫不整,伤风败俗,他将破破烂烂的鲛绡纱扯下来往那个方向一扔,眼不见心不烦。   这一系列动作都发生的极快,秦曜踹人扔纱都只一瞬间,而床榻上站着的小宴还呆呆地拿着沾血的木头装饰,秦曜向他伸手的时候,看到小宴受惊似的扔下装饰,随后软倒在床上捂着嘴干呕。   他吐的难受极了,秦曜以为小宴是见血受了惊,他直接爬上床,在被子里将人扒拉出来抱在怀里,无措地给他拍着背:“是我不好,是我来迟了,小宴你别怕,我来了,没人能伤害你了!”   他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做一个这样古怪的梦,可这个古怪的梦太真实了———房间里每一处细节装饰、纱幔的触感、打斗时反馈回来的疼痛,还有现在小宴的体温。   秦曜怀疑这并不是荒诞的梦境,而是小宴的一段过去———他视若珍宝的小宴,被那个看不清面目的人欺负了吗?   在床榻上衣裳被剥成这样,被人拽着脚踝拉扯......在真实发生的、没有他的那段过去里,小宴该有多无助,多害怕啊。   怀里的小宴还在干呕,好像要将心肝脾肺肾一并呕出来,他身上的衣裳乱极了,明显是胡乱披上便过来帮他了,秦曜心软软的同时,又对那个面目模糊的人升腾起了巨大的杀意。   他想帮小宴重新穿一下衣裳,可碰到小宴的衣襟他便干呕得更厉害,秦曜抬起的手僵了一下,他将手挪到小宴的后颈,从后颈一直缓缓摸到脊背———在凌乱的床榻上,这本该是个极尽情/色的动作,可秦曜此时没有一点欲/念,他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个动作,像在安抚一只被伤害后惊恐到极点的、瑟瑟发抖的猫。   “我在呢,小宴。”秦曜一遍又一遍重复,“小宴,我在呢。”   怀里的人终于慢慢停止了干呕,他倒在秦曜怀里,发出无力的喘气声:“秦曜......”   秦曜听到小宴细如蚊蝇的声音,在轻声喊他的名字,他低低应了一声。   “......秦曜。”小宴的头埋在他怀里,轻声说,“我还难受......”   宴明并不是因为见了血害怕,从最初执行殷容的那个任务开始,杀戮算计死亡便是家常便饭,他只是在砸了顾铮后,莫名其妙恶心呕吐起来,像是之前记忆里症状的加强版。   [20863,呕———现在什么呕——情况?!]宴明趴在秦曜的肩头干呕得天昏地暗,他什么都吐不出来,只是泛恶心,[我要被折腾死了!!!]   扁扁的银色小饼干慢慢膨胀成球,用一种生无可恋地声音说:【还不是因为你把顾铮砸昏了......】   宴明:[这和顾铮、呕———和顾铮有什么关系?]   【这段记忆里,顾铮最想最迫切的诉求就是和你有个孩子。】20863说,【顾峥本人的意识昏迷了,他的潜意识就会放大他的想法。】   这种被放大的想法放在梦境中的宴明身上,就是怀孕该有的症状一个不落。   宴明:[......]   在铺天盖地的恶心感里,宴明的心态崩了。   因为接连不断的干呕,宴明没了力气,说话的声音有些哑,咋一听像是哭过似的,他下意识地向他现在最信任的秦曜求助:“秦曜,我还难受......”   秦曜给他顺脊背的动作停了,接着便是突如其来的失重感,宴明惊慌地环住秦曜的脖子———他被秦曜单臂抱起了身。   秦曜另一只手从床榻上拽了床干净的薄被裹在他身上,裹好后那只手牢牢护在他背上。   “我带你回雁鸣关。”他说。   秦曜单臂抱着他绕过一室狼藉,踹开了这间华贵寝卧的门,门外冰雪遍野,寒风呼啸,正是雁鸣关的塞外。   ———因为宴明的“痛苦”,被技能意外链接的秦曜,从顾铮的手里抢走了梦境的大半控制权。   塞外的风雪很冷,可秦曜觉得他的小宴不会愿意留在那华贵笼中,他抱着人,一步步走入漫天风雪中,将那满屋奇珍与风暖日和抛掷身后。   ......   被昏迷过去的顾铮潜意识放大的症状实在太过折磨人,宴明没一会儿就在风雪中失去了意识,等他再次有感知时,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山洞中,不远处是燃烧的火堆。   “醒了?”他要听到秦曜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闷闷的,似乎听着很不开心。   “嗯。”宴明昏昏沉沉地应了一声,撑着身体想坐起来,他总觉得这地方有点眼熟,“这是哪儿?”   秦曜扶着他的腰背帮他坐直:“我们之前在紫竹山避雪的山洞。”   宴明有点惊讶,他以为他失去意识的这段时间,梦境里的秦曜会带着他回自己最熟悉的军营的。   “我怕你现在不想回去见他们。”秦曜的声音听起来更闷了,他用手掌覆住宴明的肚子,“我们先商量......它怎么处理吧。”   宴明:“什么......它?”   秦曜叹了一口气,他抓住宴明的手放在宴明自己的肚子上,那平坦的腹部向外凸了一圈,摸起来圆溜溜的,放久了好像感觉里面有什么在动。   宴明:[??!]   他在意识里都要破音了:[这什么东西?!!!]   【顾铮潜意识梦境里模拟出的你和他的崽。】扁扁的银色小饼干扁扁地回答,【放心,顾铮没见过男人生子,这崽生不下来,你就是体验一下假怀的感觉。】   宴明:[......]   他很认真地问:[我现在立刻抹脖子能结束<惊鸿照影>这个技能吗?]   20873:【有概率,但不确定。】   “带匕首了吗?”秦曜忽然听到他的小宴问。   “带了。”秦曜面对的小宴总是身体反应快过脑子,他下意识地摸出腰间匕首递出去,下一秒却忽然警觉,“小宴你要匕首做什么?”   他怀里模样有些不同的小宴一言不发地抽了匕首去抹自己脖子,吓得秦曜空手夺白刃,那匕首砸在山洞的石壁上,发出“哐当”一声响。   “干什么啊!!!”秦曜声音都吓大了,“不就是怀了个孩子吗!要就要,不要就算了!寻死做什么!”   秦曜死死地搂着他,快被怀里的心上人给吓哭了:“你要是不要咱就想办法给打了,你要是要咱就生下来,对外就说孩子是我的,是我禽兽不如,是我弄大了你的肚子......”   抹脖子不成的宴明大为震撼,意识里的金色小光团长出线条手,冲过去狂摇扁扁小饼干:[秦曜竟然愿意为了朋友做到这个份上———得友如此,夫复何求啊!!!]   不知为什么变得更扁了的20863:【......你高兴就好。】   他现在有点心疼秦曜了,看上谁不好,看上他宿主这块木头。   因为宴明和20863发感慨去了,落在秦曜眼里,就是他的小宴寻死不成后便木木愣愣,生无可恋了。   “我没有当过爹,但我可以学......”秦曜忍着心如刀割和对欺负了小宴的人翻涌的杀意,在那鼓起来的肚子上摸了摸,“除了我们两个,不会有人知道它的身世的。”   [秦曜拿的这叫什么剧本啊?]宴明继续大为震撼,[为好友两肋插刀不惜喜当爹?]   本来宴明发现自己“怀孕”这件事恨不得赶紧结束这个黑历史,再让所有知情人通通失忆,但发现秦曜表现得比他还在意后,他反而没那么羞耻,还起了点玩心。   宴明伸手按在秦曜的手背上,故意用颤抖的声音问:“......真的?”   见小宴好像起了一点求生的欲/望,秦曜忙不迭地点头:“真的真的!”   “我保证把他当自己的孩子一样对待。”秦曜紧紧地搂着人,嘴笨舌拙得恨不得剖开胸腔将心拿出来给人看,“我从来没有骗过你的,小宴,我从来都不骗你的!”   宴明往后倒了倒,秦曜稍微松开了手臂,让小宴能躺在他的臂弯里,那凌乱的青羽衣下一片平坦,唯有腹部凸出一截圆润的弧度。   秦曜都快哭了,他的小宴那么好,怎么会被人渣欺负了呢?   “傻子。”他看到怀里的小宴很轻地笑了一下,然后伸手弹了一下他的脑门,“我可是妖,还是男妖,怎么会怀孕?”   看着小宴故作轻松,秦曜更心如刀割了,小宴就算是妖,就算是男妖,也是身娇体弱的妖,男人确实不能怀孕,可话本里能怀孕的妖还少吗?   感觉秦曜真的要被逗哭了,宴明并不存在的良心忽然隐隐作痛,他决定结束这个话题:“好啦,说没怀就没———”   话还没说完,熟悉的恶心感便再度涌上心头,宴明抓着秦曜的胳膊,几乎将半身重量都挂在了他身上,伏低着头干呕。   “没、没怀。”秦曜给他拍着背,眼睛都红了,“小宴你说什么我都信,我都信的。”   怀里的人干呕了很久,那脸上好不容易被火烤起来的一点血色也消失殆尽,让秦曜不由想起小宴在军营里常年苍白着的脸———是因为当年打掉了这个孩子又没有好好调养,才会变得那般病弱吗?   他要是早一点遇到小宴就好了,早一点遇到小宴,小宴便不用受这么多的苦了。   秦曜眨了一下眼睛,一滴眼泪落在青羽衣上,绽开一颗露珠,怀里的小宴被这细微的响动惊动,丹色的眼瞳里倒映出秦曜闷不吭声掉眼泪的模样。   “怎么还哭了?”他温柔又美好的小宴抬手轻轻给他擦掉了脸上的眼泪,用极虚弱的声音说,“逗你玩的,我真的没有怀。”   “嗯。”秦曜低低应了一声,将头埋在了小宴的颈间,宴明感觉自己的脖颈有些湿,大概是某只小将军还在默默掉泪。   他有点好笑地拍了拍秦曜的后脑勺,和意识里的扁扁银色小饼干吐槽:   “被假孕的是我,吐得昏天黑地的也是我,秦曜竟然比我还伤心哈哈哈哈哈———我白天不该嫌他盯得不自在的,这朋友能处!”   扁扁银色小饼干:【唉,你高兴就好。】 第52章   宴明笑得太早了。   在颈边的湿意越来越明显后, 宴明忽然感觉腿痒痒的,没到三秒,他身上的青羽衣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雁鸣关特有的裘氅, 那宽大裘氅的下方,一条白色的蛇尾延伸出来,懒懒地垂在火堆边。   不等他发问,扁扁的银色小饼干就有气无力地开口了:【秦曜精神力波动太剧烈, 从顾铮那里抢到了梦境的全部控制权。】   [仗义啊!]宴明瞬间乐起来,但没乐到一秒就转为迷惑,他在氅衣下摸摸自己的腹部,[为什么这个假肚子还没消失?]   【<惊鸿照影>的技能最初以顾铮的回忆为基底,以“孩子”为锚点,共同构筑出这个梦境, 即使梦境的所有权转移, 梦境基底改变, 锚点作为支撑梦境的核心, 依旧稳定不变, 所以秦曜在梦境中的逻辑会依照锚点进行合理化......】   宴明:[直接说人话。]   【“孩子”不会从这个梦境里消失———】银色小饼干绝望地扁成了一张纸片,它现在已经不明白自己究竟想不想要宿主开窍了,【但“父亲”的身份会以逻辑合理的方式转移。】   宴明:[.......]   宴明:[啊?!]   或许是他身体僵硬得太明显, 将脑袋埋在他脖颈间的秦曜抬起头来,那双狗狗眼红彤彤的, 充满了委屈与控诉————   “如果不是我发现,小宴你是不是一辈子都不打算告诉我!”   宴明疑惑:“什么?”   “我们都有孩子了!”秦曜目光下移,落在宴明的腹部,即使有着厚厚裘氅的遮挡, 也能看到些微隆起,“要不是我今天发现,你还要瞒我瞒到什么时候!”   宴明:[.......]   宴明:[统儿,现在秦曜拿的什么乱七八糟的剧本?]   银色扁饼干:【你自己问吧,别问我,我死机了。】   他这一霎的沉默或许让秦曜误会了,秦曜眼睛里的委屈更浓了:“是我有哪里做的不好吗?小宴你要怀着孩子抛弃我?”   20863锐评:【哦~经典带球跑剧情。】   宴明:[你不是死机了吗?]   20863:【死机微活。】   “我有哪里做的不好小宴你直说,说了我就改。”秦曜顶着一双红红的眼圈,“你身体本来就不好,一个人怀着孩子多辛苦啊。”   秦曜的手隔着裘氅落在宴明腹部,那比之前还大了不少的“胎儿”给出了些许反馈,秦曜惊喜地睁大了眼睛:“小宴!宝宝在和我打招呼!”   宴明:[......]   宴明:[这剧本比上一个还烂啊!]   “没有孩子。”宴明冷酷地扒拉下秦曜的手,“你吃紫竹菌了?”   紫竹菌是紫竹山的特产,味道鲜甜,但无论煮不煮熟,只要人吃了都容易产生幻觉,只是强度不同。   小宴这般极力否认,秦曜眨巴了一下眼睛,眼圈更红了,他和小宴上次在紫竹山这个山洞避雪,小宴浑身上下都湿透了,于是秦曜帮他脱了衣衫烤火,因为小宴怕冷,所以秦曜抱着他取暖,两人年轻,血气方刚,一下便擦枪走火,有了夫妻之实,这次他们出来雪日巡查,小宴体力不支昏倒了,秦曜才发现小宴怀有身孕,看肚子大小已经显怀很久了。   ————小宴身边只有他,不是他的孩子还能是谁的?   他怎么这么粗心,连小宴怀孕了都没发现!   秦曜的心路历程几乎全写在了脸上,宴明看秦曜脸上那变来变去的丰富表情,无语笑了,之前那个剧本就有逻辑漏洞,比如秦曜把他从顾铮寝卧里抱出来时他的肚子还是平的,一转眼到山洞里就鼓了起来,比如兆丰推开寝卧门就是雁鸣关......   现在就更离谱了,不存在的“孩子”成了他和秦曜的,秦曜还深信不疑———这“胎儿”十秒前都没这么大呢!   “那你说说我们是在哪儿怀上的?”宴明打定了主意要让秦曜意识到逻辑里的漏洞,终结这个稀烂的剧本,“凭什么说孩子是你的?”   就是、就是几个月前在这里啊......”秦曜的脸变得和他的眼圈一样红,他吞吞吐吐,结结巴巴,“只有我们两个,你喊冷,然后我抱你......”   “雁鸣关的雪最多落四个月,你看看这个大小———”宴明打定了主意要让秦曜清醒,他掀开裘氅,露出里面的衣裳和圆润的腹部,“就算我们是刚落雪就有的孩子,我的肚子也不可能这么大吧!”   虽然他没怀过孕,但他见过孕妇啊,这肚子起码六个多月了!   “我们秦家孩子个头都大,万一小宴你坏的是双胎呢?”秦曜红着脸过来给他拉裘氅,“小心些,别凉着了。”   宴明:“.......”   他看秦曜脸上那小麦色肌肤都掩盖不了的红,感觉到了一种深深地无力———这人怎么就说不通呢!   难不成是之前那个剧本秦曜愿意“喜当爹”,所以这个剧本他才这么坚定不移地相信宴明怀了他的孩子?   不对!他差点被绕进去了!   他一个男的,怀什么怀!   宴明:“我没怀!”   “没、没怀。”秦曜红着脸给他拢衣裳,手虚虚地擦过那隆起的腹部,“小宴你说什么我都信。”   ———似曾相识的话语,只是说话时的心境完全不同。   秦曜甜蜜得冒泡的同时又有些忧心,小宴的肚子现在就这么大了,到时候生产该怎么办?孩子个头应该不小吧.......   他盯着小宴越想越忧心,想着想着,小宴忽然抓着他的胳膊呕吐起来,连身体都在痉挛,秦曜熟练地给他拍着后背,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迟钝———小宴最近一直这样呕吐,不能闻腥味又喜欢吃酸的,他都没往这个方向想过。   “秦曜别想了.......”小宴有气无力的声音虚弱得很,“说了、呕———我没怀!”   不知道秦曜刚刚脑补了什么,他不仅恶心干呕,口中无味,还觉得胸口有些胀痛.......摸摸肚子,好像又悄悄大了一点.......   【我刚刚测算了一下———】银色扁扁小饼干在意识里抬起一个角,死机再次微活,【顾铮不相信男人能生孩子,但秦曜呃、好像信,你......唉,小心点吧。】   宴明:[.......?]   当年秦曜看话本当消遣的时候,他就该一把火给他全烧了。   ......   [总算结束了!!!]   这个梦实在漫长,宴明在梦里经历了前所未有的尴尬,秦曜的意志过于坚定,洗脑能力也和他的意志一样强大,宴明差点在梦里被他念叨得以为自己真的揣了他和秦曜的崽,还马上就要临盆。   虽然经历了一系列的尴尬,但好在那个“孩子”最后没生下来,不用经历“生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孩子”这样的荒唐事件。   宴明缓缓起身,坐在床上摸了摸自己平坦的腹部————不用揣假崽的感觉真是太好了!   “砰————”   禅房的门忽然被踹开,一道影子风一样的卷进来,冲到床边将他抱了个满怀。   宴明吓了一跳,但被抱住后反而放松下来,是秦曜。   被梦境折腾了一整夜,宴明现在有点蔫巴,他摸了摸秦曜的狗头:“怎么了?”   “小宴.......”秦曜将毛茸茸的脑袋埋在他的脖颈间,声音委屈难过得没办法,“小宴......”   宴明拍了拍他的后脑勺:“到底怎么了?”   “我做了一个噩梦......”梦刚醒的时候还格外清晰,现在就已经开始褪色了,内容渐渐模糊,只剩下细碎的记忆与片段,但梦境带来的情感还残留在心间,“......好可怕的噩梦。”   宴明被人“欺负”的记忆早就在秦曜抢到梦境控制权后就被全然覆盖,所以他的噩梦里是小宴和他有了夫妻之实,以蛇妖的躯体给他怀了一对双胞胎,可孩子却在一次巡防中遭遇了犬戎的小部队,没了。   梦境里的记忆已经在渐渐消失,秦曜慢慢连细节都想不起来了,他抱着小宴,忽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难过———直到他想起他进门时的那一幕。   小宴的手......是放在腹部的。   他和小宴有过孩子。   ————这个念头突兀地出现在秦曜的脑海,将他吓了一跳。   他和小宴只亲过嘴拉过手搂搂抱抱过,还没走到最后一步呢......他怎么会有这个想法?   秦曜一向是个行动派,或者说直球惯了的秦曜除了在自己的爱慕之心上稍作无用的掩饰外,什么都不遮掩,他突然问:“小宴,我们是不是有过孩子?”   怀里的小宴突然一僵,接着飞快地反驳:“没有!男人怀不了孩子!秦曜你话本看多了吧!”   [不是说<惊鸿照影>这个技能结束后秦曜不会有记忆的吗!]意识里金色小光团冲过去狂摇银色小饼干,[他要是记得我的脸都要丢干净了!我以后都没办法面对他了!]   秦曜要是还记得梦里他是怎么哄着人吃饭给人揉腿还做胎教.......那不如让宴明销号重来!   小宴坚决地反驳了,秦曜却更疑惑了———为什么小宴的反应这么大?   按小宴的性格,应该会弹他的脑门或揪他耳朵,然后冷笑着骂他一句“话本看到失心疯了?”   这个反应,不对。   秦曜绞尽脑汁去追逐那个早已模糊不清的梦,最后捕捉到了一个画面———风雪呼啸的山洞里,以人身蛇尾形象躺在他怀中的、腹部微凸的小宴。   秦曜小心试探:“小宴,你还记得紫竹山那个山洞吗?”   怀里的人更僵硬了。   [他真的记得!]宴明感觉到了实实在在的丢脸,[统儿给我开套装列表,我要把他的记忆全消掉!!!]   “记得。”宴明努力压住自己的崩溃不要从声音里溢出来,“我们在那避过雪......你还记得多少?”   不对,更不对了。   小宴正确的反应应该是“好端端地,问那个避过雪的洞做什么?”   而且“还记得多少”......这个问法太古怪了。   他们只是在那里正常地避雪,小宴和他互相依偎着取暖而已,没有什么特别的,为什么要这么问?   秦曜老老实实地回答:“那天突降暴雪,我们俩在外巡防回不去,就在那个山洞里点了火堆取暖,雪停了之后才回军营。”   他隐去了小宴以人身蛇尾的形象躺在他怀里、腹部微凸的场景。   怀里的人慢慢放松下来,秦曜的疑心却是更重了。   小宴好像很怕他想起来什么。   难道......秦曜心头一跳,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闯入他脑海———难道那并不是什么噩梦,而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事?   小宴是妖,能随意变换自己的外貌,那修改记忆对小宴而言,应该也不是难事。   秦曜努力去回想,可除了之前那个一闪而过的画面,他什么也想不起来。   如果他和小宴真的有过孩子,孩子没了,小宴为了不让他难过,封印他的记忆里也是有可能的———很多人妖恋的话本里都这样写。   而且,秦曜想到了另一个有力的佐证———小宴的身体是在紫竹山的雪洞里避过雪后没过几月突然衰弱下来的,之前小宴只是面色苍白,大体还算健康,之后莫名其妙地吐血,然后便成了病怏怏的模样。   他那时还未开窍,对小宴并未生什么情爱之心,只觉得这人身体差得厉害,果然是个病秧子———封印记忆必然会影响到情感,他们的孩子没了,他还这般冷漠......小宴该有多痛苦啊!   难怪小宴前两年在军中最爱对他冷嘲热讽———还不是因为他这个夫君不负责任!   “小宴......我就是个混账!”秦曜眼圈红了,看的宴明头皮都麻了,“是我对不起你.......”   [啊啊啊啊啊————]宴明崩溃了,[他到底是记得还是不记得?!]   宴明哽了一下:“你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了?”   秦曜刚想将自己的推测说出口,却与小宴那双无助又害怕的眼睛对上了视线———小宴不想让他想起来,不想让秦曜承受他所承受的痛苦。   “我、我想说我在军中干的事挺混账的,很多事都是你帮我收的尾。”秦曜说,“感觉挺对不起你的。”   宴明长舒一口气:[还好,他没想起来。]   看着小宴在他答完后隐隐的放松,秦曜越发肯定了自己的推测———他和小宴有过孩子,但不知什么原因,孩子流掉了,小宴的身体也因为没了孩子元气大伤,变成了病怏怏的模样。   就算他不记得,小宴也是想念孩子的吧,不然他突然闯进来时就不会见到刚刚那个画面了。   小宴没了孩子,所以才会对他所做的一切无动于衷,不是小宴不懂情爱,只是他太痛苦封闭了自己而已。   可小宴现在的身体......秦曜搂着人的双臂微微收紧,小宴现在身体这般病弱,怕是再也承受不了第二次孕育之苦了......   “小宴......”秦曜努力隐藏起自己的情绪,却还是带出了些微的鼻音。   宴明推开他,几乎是条件反射的:“不许哭!”   梦里后期秦曜看他孕吐腿肿,除了天天变着花样给他弄吃的揉腰揉腿外,好好一个小将军莫名其妙特别感性,只要秦曜声音这样,下一会儿就会红眼圈,宴明看多了都总结出了经验。   秦曜怔了一下。   除了小宴在军营里吐血濒死,他几乎没有落过泪,而且那次小宴也不记得———小宴为什么会觉得他要哭了,还不许他哭?   除非.......秦曜想,除非孩子没了他一直就是这个状态,小宴才会这般条件反射。   难怪小宴要封印他的记忆独自承受痛苦.......   秦曜心如刀绞。   “我不哭。”他嗡声嗡气地说,“就是起来早了,想打哈欠憋回去了。”   宴明狐疑:“是吗?”   “嗯。”秦曜又倾身抱住他,“小宴......”   宴明被他这黏黏糊糊的模样搞得不自在,忍不住去推秦曜的肩膀:“放开,我要起床了。”   秦曜乖乖松了手,看着小宴寝衣下平坦的腹部,心中又是一痛。   他要担起责任,再也不能像几年前那般混账了! 第53章   如果说使用<惊鸿照影>之前, 秦曜只是粘人,那么使用<惊鸿照影>后,秦曜的粘人程度就翻了N倍。   而且.......宴明看秦曜总是忍不住悄悄看他腹部的眼神, 在意识里问20863:[确定秦曜真的没有梦境里的记忆吗?]   扁扁的小饼干扁扁地回答:【你不是已经侧敲旁击地确认过了吗?】   宴明试探过秦曜, 秦曜确实没有任何有关梦境的记忆,但他总觉得哪里不太对,秦曜.......似乎对他关注太过了。   不是说秦曜以前对他不关心,而是以前再关心也不会到眼下这种地步———   “我只是拿个书, 你又过来添什么乱?”宴明将两册薄薄的经书从秦曜手中抽回来,“没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吗?”   秦曜委委屈屈,欲言又止:“我怕你累着。”   宴明:“......”   他又是感动又是好笑:“我现在的身体没有以前那么差,两册书而已,累不到我。”   “哦......”秦曜像只在人身边打转,因为没能帮得上忙而垂头丧气的大狗, 他说, “有什么事你要叫我, 不要逞强。”   宴明叹了口气, 如果说之前搬个水缸、移座佛像秦曜不让他干倒也说得通, 但取书拿纸磨墨这种小事一并包了,就有些过了吧?   今天秦曜冲进来抱着他,看起来有种天塌了似的委屈, 宴明在梦境里与秦曜的相处刚结束,一霎没反应过来自己现在是“观妙”不是“明宴”, 马甲便藏不住了,更别说秦曜后面还问了“孩子”这个炸裂的问题。   ———虽然马甲一开始也大概率没藏住,只是双方都心照不宣。   在秦曜面前意外承认自己就是“明宴”确实有点尴尬,好在秦曜也有眼色, 在有人的时候还是称呼他为“观妙”,无人时才叫他小宴。   “小宴,你准备在这待多久啊?”   秦曜看宴明在翻经书,又黏黏糊糊地挪过来将人从背后抱住,宴明推了他一下,没推动,也懒得推了:“如果不是住持请我留下来开解你,我早走了。”   “我就知道小宴想着我。”秦曜将脑袋搁在宴明的肩膀上,闻着他身上幽幽的檀香,满足道,“见到小宴,我什么烦恼都没了。”   “松开,抱着热。”宴明翻过一页经书,头都没抬,“黏黏糊糊的毛病和谁学的?”   “在雁鸣关你最喜欢抱着我取暖了。”秦曜小声控诉,“在兆丰怎么就嫌我烦了?”   宴明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说什么,总觉得说什么好像都有点奇怪,于是他“啪”地一下合上书,用力拍了一下秦曜的腰侧:“松开。”   “嘶———”秦曜身体一僵,疼痛自腰腹蔓延上脑海。   他这反应宴明极其眼熟:“你腰上有伤?!”   “没有。”秦曜虽然疼,但还是抱着人不放,“逗你玩的。”   小宴现在的模样本就悲悯,冷下眉目时却疏离:“你在骗我。”   小宴最讨厌被欺骗,秦曜的谎言只存在了几个呼吸的时间便被戳破,他声音里带着心虚:“好吧,就......一点点小伤。”   “撒手。”秦曜看到小宴脸上那点笑意也无了。   斟酌了一下,秦曜乖乖地放开人,脸上的表情可怜巴巴的:“小宴......”   宴明根本就不吃这一套,他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卷起经书照着秦曜的脑门来了一下。   秦曜揉着自己一点都没发红的额头,脸上的表情更可怜了:“小宴......”   宴明:“带伤药了吗?”   秦曜摇了摇脑袋。   宴明:“......”   他放下经书,没好气地瞪了秦曜一眼:“随我来。”   人高马大的秦曜委屈巴巴地跟在他身后,小宴一转身,他又乐颠颠地笑起来。   他就知道小宴关心他!   将秦曜带到了自己的禅房,宴明转身关上房门,言简意赅:“脱了。”   秦曜什么都没说,麻溜地将自己的上半身扒了个一干二净,然后乖乖坐在椅子上。   宴明上前一步,微凉的手指戳在秦曜的右胸口:“这道伤哪来的?”   “在战场上被犬戎的将领砍的。”秦曜眯着眼笑,语气里有些得瑟,“他砍到我的时候我便一刀将他脑袋斩下来了,军队群龙无首,那一战胜的很快,我......”   他兴高采烈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卡了壳,因为面前的小宴脸色难看得要杀人。   “我和你说了多少次!在战场上身先士卒可以,但不要用以命换命的打法,你有几条命可以耗啊!”右胸口那道早已愈合的伤疤被微凉的指尖点来点去,有些酥酥麻麻的痒,“我才走了多久,我才走一年———你就给自己添了这么多道伤?!”   小宴白皙的脸都气红了,秦曜呆呆地看着,觉得为他生气为他心疼的小宴真好看,看小宴气得呼吸都急促的模样,秦曜蹦起来将人抱住,熟练地给他拍背顺气:   “我错了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这样干了,小宴你不要生气,来,深呼吸,慢慢换气......”   小宴不能有太大的情绪起伏,不然便会剧烈咳嗽甚至吐血,他现在的状态看起来确实比在雁鸣关时好了不少,但秦曜不敢赌小宴会不会和以前一样难受,他一边给人顺气一边后悔———早知道以后和小宴还有再相见的机会,他在战场上就收着点了......   宴明是真的气,他和秦曜在雁鸣关五年,秦曜身上就那么两三道疤,他走了一年,秦曜身上伤疤叠伤疤———亏他还笑得出来!   腰上裹的纱布看起来有些杂乱,白色的纱布外沁出些许凝固的暗红,也就是说秦曜那天坐在他的房门外身上就带伤,还两天一夜都没给自己的伤口换药!   宴明捏着药瓶的指节发白,那声音像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秦!曜!”   小宴又气上了,秦曜一个字都不敢说,他怕说一个字都是火上浇油,只能用那双可怜巴巴的狗狗眼去看宴明,表明他已经知错的态度。   到底是他可怜巴巴的示弱起了作用,宴明脸上的怒火略微消减了点,他半蹲在秦曜身边,脸上在生气,手上的动作却轻柔,带着血渍的纱布被解开,露出了还没有完全愈合的狰狞伤口。   “不是很疼———嗷!!!”   秦曜刚张口,那怼到伤口上的药液便让他痛得一激灵———小宴是又调配了什么祛毒的新药吗,怎么这么痛?   小宴俊秀的眉宇间仍带薄怒,他冷冷道:“不是说不痛吗?”   “痛,快痛死了.......”嘴硬不行,秦曜干脆就可怜到底,他用手去扯小宴的僧衣,小声又委屈地撒娇,“小宴,我好疼.....”   “该!疼才长记性。”他的小宴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手上的动作却放得更轻了,“之前的药上的一塌糊涂,就该让你疼,下次才不敢这样乱来。”   秦曜看小宴低头慢慢给他的伤口上抹着药膏,细致又耐心,他不自在地动了动,小宴以为是他疼得紧了,就轻轻给他吹吹。   等宴明给秦曜上完药重新裹上纱布,一抬头便看见秦曜盯着他,脸上带着傻乎乎的笑。   他叹气:“剩下的也脱了。”   也不知道秦曜腿上有没有伤。   “啊?全、全脱吗?!”秦曜的傻笑还挂在脸上,脸却慢慢红了,“不、不太好吧?”   宴明怀疑秦曜脸红,故作害羞是他刚刚想出来的、隐瞒身上其他伤的小花招。   “脱。”他盯着秦曜,“你身上有哪处我没见过?”   天气暖和的时候穿个大裤衩子在他营帐里晃来晃去,秀腹肌的时候他说什么了吗?   秦曜这下不是只红脸了,他从耳根红到脖子,完美地描述了什么叫“面红耳赤”。   什么叫“你身上有哪处我没见过”,所以他和小宴果然坦诚相见过吧......   秦曜的眼眸黯淡了一瞬,所以今天清早的那个推测......应该也是真的。   他和小宴早就有了夫妻之实,还拥有过夭折的孩子。   不知道为什么秦曜坐椅子上一会儿傻乐一会儿难过,宴明想了想,估计是因为他刚刚的态度———   秦曜怕他看到新伤口又凶他。   “我不凶你。”宴明说,“脱吧。”   秦曜乖乖脱掉了裤子,在准备扒掉裤衩子时,宴明紧急叫停:“脱这干什么!屁股上也有伤?”   “没有。”秦曜摇了摇头,小声道,“是你要我全脱的。”   宴明拿着药膏,不知该哭还是该笑:“这时候倒听起话来了。”   “我一直很听话的。”宴明蹲在秦曜的腿边,给他的膝盖和大腿上的伤上药,秦曜看着他,目光里流露出一丝悲伤,“小宴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宴明给他擦药膏的手顿了一下,他垂下眼睫,含混道:“我最近一直在这里。”   他始终是要离开的,秦曜只是因为好友“明宴”在战场上死过一次,再见到人后有点分离ptsd罢了。   没有得到确定的承诺,秦曜有些难过,但很快他又乐观起来———小宴大概是因为孩子的夭折封闭了自己的情感,但没关系,他和小宴能两情相悦第一次,就能两情相悦第二次!   他会重新追求小宴的!   秦曜麻溜地穿好了裤子,但却故意没有穿上衣,光裸着胸膛露出带着伤疤的腹肌———这是他爹用来讨他娘欢心的小妙招,秦曜今天也决定复制过来用用。   主动勾引自己的心上人,秦曜还不太熟练,他有些扭捏地问:“小宴,你要不要摸摸我的腹肌?”   宴明看了一眼秦曜那精壮有力的小麦色肌肉和看起来就硬邦邦的腹肌,无语凝噎:“不用了。”   可恶!秦曜又当着他的面开始炫耀腹肌了,就欺负他没有是吧!   “摸一摸嘛......”秦曜脸上还没消退的红色又升腾起来,他抓住小宴的手按在自己胸口,小声鼓励,“小宴想捏也可以的......”   小宴想做什么都可以的。   ———这句话他没好意思说出口。   小宴不知为什么,忽地羞恼起来,一把将衣裳扔他脸上:“穿你的衣裳吧!”   秦曜将衣裳从脸上扒下来,傻笑。   嘿嘿,他有勾引到小宴吗?   扁扁的20863看着自家宿主这般不解风情,慢慢从饼干膨胀成了小球———   它这个宿主好像还有救!真的!   *   秦曜白日黏糊在宴明身边,晚上也不肯回自己的禅房,硬是将自己洗得清清爽爽后来爬宴明的后窗。   偏生他的动静又大,还一点都不掩饰,那窗梢被推得哐当响,宴明无奈地在室内打开:“又干嘛呢?”   秦曜扒在窗上对他笑:“小宴给我开个门呗~”   “赶紧从窗户上下来,一身灰。”宴明真是服了他了,甩下窗户就去开门,秦曜一边拍着衣袖上沾到的墙灰一边绕过来,脸上的笑容灿烂得堪比向日葵。   “小宴!”门都还没关上,秦曜就迫不及待地抱住了人,他常年练武,臂力惊人,揽着宴明单臂就能将人抱起来。   宴明失去重心,手下意识地圈上秦曜的脖子:“干嘛?放我下来,我还要去关门。”   秦曜抱着他退了几步,哐当一下推上门,又上了锁,然后便抱着人往床边走。   昨晚那个梦境着实漫长,即使秦曜已经不记得了,宴明却因为在梦中身体的沉重与怀孕不良反应,习惯了被秦曜抱来抱去。   秦曜将他放在床上,自己也熟练的往他被窝钻的时候,宴明才反应过来:“秦曜你干嘛?”   “陪你一起睡啊。”秦曜抱人到床上的途中就顺便吹了灯,一片黑暗里,能够听到他带着笑意的声音,“在雁鸣关时,我们不一直这样吗?”   宴明:“你自己有禅房。”   “我不管!”秦曜将他往怀里一搂,耍赖道,“我习惯了!”   宴明现在已经不是白蛇套了,自然也不像白蛇套那样怕冷,和秦曜这个大火炉贴在一起,没一会就热得浑身是汗。   宴明伸手去推秒睡的秦曜,秦曜放开了些桎梏,却还是用一条胳膊牢牢地搂着宴明的腰不肯松,越推越是搂得紧。   宴明:“......”   秦曜的胳膊有力,他想翻身也翻不了,想揪人的胳膊将人拧醒,又觉得不太好。   宴明轻声嘀嘀咕咕:“真是服了,睡这么快......”   人的承受能力总是在不断变化,宴明热过那一阵后倒是习惯了,听着秦曜平稳的呼吸声,他也慢慢生了点困意。   黑暗中,秦曜悄悄睁开了一只眼睛,确认小宴睡着后,他才露出一个得逞的笑容。   ———只要他装睡,小宴就舍不得叫醒他!   他慢慢向怀里人的方向挪了挪,小心着不将人惊醒,然后抬起头,飞快地在怀中人的唇上亲了一下。   温热的、软软的。   红色迅速爬上秦曜的脸颊,又攀上耳尖,他在黑暗里不自在地揉揉自己的耳朵,然后才重新将小宴的腰搂住。   狗狗祟祟地将脑袋蹭到小宴的枕头上,秦曜和他的小宴额头抵着额头,鼻尖抵着鼻尖,小宴清浅的呼吸和秦曜因为紧张而有些急促的呼吸交织着,在黑暗中平添一丝暧昧。   小宴就在他怀里,真好。   秦曜弯了眉眼,没忍住又偷偷亲了下小宴的脸颊。   嘿嘿,又亲到啦。   他搂着人,这次真的心满意足地睡着了。 第54章   林和在门边鬼鬼祟祟地看了眼那令人胆寒的刑讯室, 怂怂地撤回一个脑袋,直觉告诉他,这时最好不要随意踏进去打搅里面的那位“阎王”。   也不知道这位“阎王”发了什么疯, 明明昨日查抄文安王府时心情还好得不得了, 第二天一早起来就面沉似水,白日带着他们在文安王府掘地三尺便罢了,连夜晚也不肯去休息,连夜审讯涉案罪犯。   当今天子下令要他与冯颂今辅助顾铮将文安王带回兆丰, 顾铮就是他们的临时顶头上司,就算上司说了无需他们陪同加班,躺床上也翻来覆去睡不着啊———上司都在加班加点的工作,你敢独自去休息?   林和抱着刚刚命人誊完的两份口供,给自己做完心理建设后,深吸一口气, 视死如归般地跨过了门槛。   行人司从不与刑讯打交道, 作为行人司的新人, 林和低着脑袋, 看着那地砖缝里的陈年血渍与如今新添的血痕, 身上没发抖,心里却忍不住怂了一下。   难怪行人司里那些老大人听说选了他去与顾铮共事时笑得那么和蔼,在他表达出跃跃欲试的态度后又那么怜悯......   空穴来风, 果然有因!   “顾大人。”林和拿出平时在家做错事后哄骗他爹的演技,声音平稳, 恭敬地将手里誊写好的口供递给顾铮,“这是那两个布庄掌柜的口供,他们已经承认了借着文安王府的名义低价购买百姓手中的生丝,并为谋求利润, 勒令儋州东郊百姓以肥沃农田植桑.......”   林和本来是有些惧怕顾铮的,但说着说着却有些气,忍不住稍微提高了些声音。   顾铮转头睨了他一眼,那雌雄莫辨的美艳容色在烛火下好看的目眩神迷,却不会让人生出什么欲念绮思,只让人心头一凛。   “林大人,审案切记有私情。”   断案的官员一要“避亲”,二要“冷情”,因为私心私情会让律法或多或少偏向情理而非法理,而由心生出的怜悯与义愤填膺也须得有所限度,越线即危。   被他这么一提醒,林和有些发热的头脑像被泼了盆冷水,他提高的声音降下来:“谢过顾大人提醒。”   顾铮没再理他,从他手中抽走供词,垂眸细看,他的脸颊溅了一滴血,随意抹去时并未抹净,于是残留一道浅淡血痕,刑架上犯人痛苦的呻|吟一声接着一声,配着顾铮那幅面容,恍惚如地狱中悄无声息潜入人间的艳鬼。   林和被这摄人心魄的眉目晃了一下神,但很快便更加束手束脚,顾铮看那供词时的神情,让林和有种回到学堂交了课业等候夫子评判的害怕。   “哗啦———”   供词翻过一页,林和悄悄抖了一下,他垂下脑袋去瞄刑房的砖缝,这条缝里的陈年污垢多,那条缝里的陈年污垢少......   “尚可。”   淡淡的点评从头顶上传来。   林和心中舒了一口气,仿佛课业过关逃过一劫,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拱手行礼:“下官告退。”   顾铮并未阻拦,只随手将供词搁在一旁的桌上,取了刑讯的工具,那审人的器物上还残存着血迹,“啪嗒”一下甩在地面的青砖上,绽开一朵血色的花。   林和瞄见了。   林和更怂了。   他不着痕迹地加快了速度,直到出了刑房的门。   夜晚的风一吹,背后冷飕飕的,林和反手摸了摸自己的背,感觉到了点湿意,不由倒吸一口凉气———什么叫汗湿重衣,他今天算是体会到了。   冯颂今正带着人府库清点文安王府这些年搜刮的民脂民膏,见林和像被鬼撵着似的小跑过来,不由有些好笑。   “我刚刚差点被吓死。”林和拉着冯颂今往旁边走了走,压低了声音感慨,“我总算是知道关于顾大人的传言是怎么来的了!”   冯颂今隶属都察院,在督察院里待的时间不短,见惯了血雨腥风,顾铮刑讯的手段确实狠辣,但也不出格———顾铮的度,把握得比经年刑讯老手都要好得多。   “您说到底是谁惹着了这位阎、顾大人啊......”林和也是纳了闷,虽然顾铮这两天的行为都差不多,但昨天脸上带笑的那个明显更好相处,“还嫌咱们不够胆战心惊吗?”   林和与冯颂今勉强算沾亲带故,论称呼林和该叫冯颂今一声“世叔”,面对这明显亲近还愣头青的问题,冯颂今也有些无奈:“林和,祸从口出。”   “我也只敢和您嘀咕嘀咕。”林和的声音压的更低了。   “我亦不知。”冯颂今说,“但最近谨慎点,总归无错。”   他拍了拍林和的肩膀,又回到原位去盯着那些财物记录,一箱箱古玩珍宝流水似的被抬出来,在空旷的地面上打开,火把的光都不及这些珍物明亮。   “这可真是———”林和跟过来也看见了,不由咋舌,“泼天的富贵。”   “再富贵也要有福享。”冯颂今低声点他,“越了界,便有祸临头。”   ......   一身劲装的聂暗练完剑,一脚踹开自家徒弟的房门,房中空荡荡的,窗户大开着,被子凌乱地堆在床榻上,聂暗走过去摸了摸,一点热气都没有。   聂暗提剑皱眉,转身就走。   回春谷南边有块地,那地每逢春日便生出一种无名花,春日香气清雅,夏日盛到极致,历来回春谷的人死去后都葬在那处,与花海融为一体。   果不其然,聂暗在熟悉的地方,逮到了熟悉的徒弟。   “又到这来?”   无名花的茎很高,郁郁葱葱能长到成年人的胸口,所有的坟包藏在花海里,风会带着花瓣与香气拂过墓碑,展示每一年的春日。   泊渊呆呆地坐在墓碑前,他听到了聂暗的脚步声,也听到了聂暗的问题,却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只能低低地“嗯”了一声。   “泊渊,人死不能复生。”聂暗生了一副冷峻的容色,又不太会安慰人,即使心中心疼自己徒弟的遭遇,说出来的话却也有种冷冰冰的、不近人情的味道,“你在此地静坐,十年百年都无用。”   “师父。”泊渊仰起头来看他,他生了一双风流多情的桃花眼,看人时总觉得含了三分情意,如今这双极美的桃花眼因为长久的睡眠不足而充满了血丝,瞧着便有些可怜,“我整夜整夜睡不着......”   他一闭眼就会想到小鱼,活泼的小鱼、狡黠的小鱼、拨算盘的小鱼、对他生气又心软的小鱼......他的小鱼那么好,如今却只剩下坟包中两枚残损的鱼鳞。   昨晚他忽然有很多话想对小鱼说,于是他在灯下写啊写,忽然听到小鱼在唤他,他回过头,看到小鱼抱着算盘倚在门边对他笑,再一眨眼,人就不见了。   他在屋前屋后都找遍了,一点小鱼的踪影都找不到,那封写到一半的信再也写不下去,好像怎么落笔都无法将他的思念说尽。   他好想小鱼。   他好想好想小鱼......   聂暗蹲下身,皱着眉扣住了泊渊的手腕,那手腕下经脉中的内力乱得很,瞧着便有走火入魔的迹象。   聂暗心下无奈,徒弟大了都是债啊。   他想了想,道:“人已下葬,杀身之仇亦报,作为朋友,你合该问心无愧。”   “师父......”泊渊呆呆地看着他,“若是、若是我问心有愧呢?”   他喃喃自语道:“我那天回谷要是警醒一些不受伤,我要是不想着去挑战鄞州第一剑,我要是及时回到小鱼身边......”   小鱼是不是就不会死?   再不济,他至少可以带着小鱼逃了,去其他城池东山再起,又或者他将小鱼带进回春谷,两人在谷里隐居一辈子。   小鱼本不该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他有错,他有愧,他更有悔。   聂暗指下的经脉中,内力更加横冲直撞,泊渊的脸色都因为失控的内力而惨白,而这混乱还有愈演愈烈的架势。   “静心。”聂暗不得已将自己的内力输进去为泊渊镇压那无序的内力,“运转心法。”   见人还是呆呆的,反应不大,聂暗真有些气了:“泊渊!”   师父有些严厉的声音响在耳边,泊渊条件反射似的按着聂暗的意思开始运转心法,混乱的内力在心法的一遍遍运转中平息了稍许,但仍旧存在隐隐的威胁。   压下内力的暴动,泊渊的脸依旧没什么血色,他总是不自觉的去看那方墓碑,那方墓碑引走了他绝大部分注意力。   从回来之后泊渊就是这般模样,聂暗让他练剑他会练,让他修习暗器他会学,吩咐他做的事情都会做,就是人成日郁郁寡欢,半死不活。   “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聂暗忍了一路,回谷又忍了两三天,实在忍无可忍,“你对得起金鲤为你做的一切吗?”   熟悉的名字让泊渊心尖一颤:“小鱼?”   聂暗叹了口气,彻底拿自己这个还没开窍就爱得死去活来的徒弟没了办法。   他起身:“想知道就随我来,收收你这半死不活的样。”   在墓碑前呆了大半夜,刚刚又镇压了身体里内力的暴动,泊渊起身时踉跄了一下,此时已是六月初,无名花陆陆续续都开放了,远远望去,绿色中间缀着星星点点的白,像是一望无际的、能覆盖痛苦的雪。   泊渊跟着聂暗去了回春谷的信楼,信楼一共有三层,聂暗带着他来了最顶层,从密密麻麻的架子上取了个纸盒扔给他:“自己看吧。”   聂暗在一年多前通过自己的渠道收到了一封求救的信,说鄞州与儋州的交界处的沉檀谷,有泊渊的仇人要伏杀他。   送信的人并未表明自己的身份,却在信中借了一些只有他和泊渊才知道的事来佐证这封信并非什么恶作剧———至少送信的人与泊渊交往甚密。   聂暗之前也怀疑过这封信是否为他早年仇人引他上门的圈套,但泊渊作为他唯一的亲人,对他而言太过重要,就算是圈套,聂暗也得去闯一闯。   所幸他信了那封信中所说,在通向山谷的路上见到了身负重伤的泊渊,他一手养大的孩子浑身是血摇摇欲坠,连喊他“师父”的力气都没有。   聂暗隐退多年,许是江湖上已经忘了他曾经闯下的赫赫凶名,那一天,许久不见血的聂暗出了手,摘叶剑下,无一活口。   他将重伤的泊渊带回了回春谷,泊渊心口受了重创,几欲濒死,聂暗那段时间托人脉请了神医,又耗尽谷中珍藏,才堪堪为泊渊捡回一条命。   那位好心送信的恩人他实在腾不出闲暇去打听,毕竟他手中所有的势力都在为救泊渊的药与下手伏击的仇人的身份这两事奔波,聂暗本打算等泊渊的情况稳定了,再亲自去登门致谢。   这一折腾便是将近三个月,等聂暗终于料理得差不多后,立刻安排人去调查那送信者,送信者掩饰得极好,他花了一月细查,查到了儋州的浮光当。   那时浮光当与跃金楼正处在易主刚结束的动荡里,这两处产业主事的金鲤已失踪了小半个月,消息传回聂暗就觉得不对,正欲细查,却遭到了儋州主事人,也就是文安王的警告,于是调查只能从明面上转到暗地里,进度也大大受阻起来。   后来聂暗查到了金鲤秘密购买了一些江湖上的武器,有易携带的,有笨重的,总归都起拦截杀敌之用,大部分武器的去向都查不到,只有一樽陨星弩能确定被运往了沉檀谷。   聂暗亲自带人去沉檀谷里翻找,时隔四个多月,毁坏的草木已萌出了新芽,但到底还是留了些痕迹———腐烂的人骨、损坏的弩箭,还有折断灌木几枚残损的橙金鳞片.......在这里替泊渊拦截仇人的人是谁,身份似乎已呼之欲出。   聂暗早年经历过神异之事,也曾在儋州见过金鲤,对于金鲤可能是“妖”这事接受良好,但就在他意识到金鲤或许非常人时,他也感觉到了隐隐的不妙———出自江湖人在各种危险里磨砺出的敏锐直觉。   果然没过几天,暗线传回消息,说那失踪已久的儋州金鲤败光家业,自觉无颜面对列祖列宗,于是自尽了。   是自己一时想不开,还是被迫想不开?   聂暗不能细想,更不能深思,因为他已经收到了来自文安王府的第二次警告———救徒弟,查金鲤,再次引来了王府的注意。   文安王府盯得紧,聂暗暂时收了手,这一等就等到了泊渊恢复。   在泊渊出谷的时候,聂暗也曾犹豫过,是否要将一切告知自己的徒弟,可人死如灯灭,无论之前有过多么深厚的情谊,终究会随着阴阳两隔慢慢淡薄,泊渊是个藏不住事的,与其告诉他并不完全的真相,倒不如等文安王府更放松警惕后再徐徐图之,若金鲤真死得蹊跷,他总归是要帮着报仇的。   但聂暗万万没想到,他那看似大大咧咧其实极有分寸的徒弟竟然会这般莽撞,探寻王府拷问管家,聂暗好不容易给他收完尾,这不省心的徒弟又跑去了兆丰,还被逮入了刑部的大牢。   收到信说要他出钱赎人时,聂暗生气之余竟然也有种尘埃落定感———他就知道这事不会这么轻易结束。   好在他捅下的篓子还在聂暗能处理的范围内,聂暗亲自去了刑部,交了罚银赎了人,将伤心欲绝的徒弟带回了回春谷。   若说之前聂暗还在犹豫要不要告知泊渊真相,看他那半死不活的模样便熄了心思———他那徒弟还未开窍就已经这般,若是告知了金鲤为他所做的一切,甚至金鲤的杀身之祸都可能与他有所关联,他还不更得寻死觅活?   但现在人的情况一日糟过一日,整夜不眠,内力混乱,郁郁寡欢得快要走火入魔,聂暗无奈,只得将一切和盘托出。   至少让泊渊知道他这条命是他的心上人费尽心思救下来的,就算是为了金鲤,他也该好好地活着。   聂暗扔给泊渊的纸盒不算大,里面的内容却不少,泊渊盘腿坐在地上,看着那盒子里一张张写满了字的纸,还有一张张水墨绘就的场景图,前因后果在脑海中自动整合,得出了一个让他难以置信的痛苦答案。   “是因为我......”白纸黑字,字字残忍,”是因为要救我,小鱼才会去沉檀谷......是因为要救我,小鱼才会受那么重的伤,才会......被以打猎名义盘桓在附近的文安王遇到......”   “师父......”泊渊的眼睛全是红血丝,他脸上却没什么表情,悲伤到到一定程度,连控制面部表情的力气都没有,“是我害死了小鱼,是我!我害死了他......”   聂暗叹了口气。   想必在知道有不少高手聚集起来要伏击泊渊时,金鲤也慌了神,他怕走漏消息会让那些人放弃埋伏,下一次他不一定能提前得到消息,泊渊会陷入更不可知的危险,于是才给他送信让他接应,又自己独身在沉檀谷里为泊渊拦下追兵。   到底是太年轻,遇事不知道向他们这些长辈求助,也可能是那个孩子关心则乱,根本就没想到这一茬———身在局中与身在局外,终究不一样,旁观者清,入局者迷。   “他费了那么大劲都要救你。”聂暗看他的徒弟抱着盒子怔怔的,没有表情,连眼泪都痛苦到掉不出来,还是硬着心肠说,“你现在这副模样,对不起他。”   或许就是那一次为了救泊渊,金鲤才在文安王面前暴露了非人的身份,招来这场尸骨无存的杀身之祸。   聂暗的话落在泊渊耳中,好像模模糊糊地隔了一层,泊渊听见了,又好像听不清。   文安王吃掉了小鱼,而他,也是害死小鱼的凶手之一。   ......   “最近怎么老爱往我这跑?”耳边好像有笑着的调侃声,“咱们泊渊大侠没什么事要做吗?”   “我就喜欢呆在这跃金楼,不行?”那是很久之前的一个夏日,跃金楼的最顶层门窗洞开,夏风携着湖面的水汽,徐徐向人拂来,泊渊倚靠在栏杆边眯着眼睛,往自己口中丢了颗葡萄,一副风流随意的姿态,“小鱼这是嫌我烦了?”   “这月初你的桃花找上门,砸坏了我两张桌子五把椅子,吓走了我一桌客人,换新费与修缮费以及客人的免单费———”噼里啪啦的熟悉算盘声响了起来,“合计六十七两。”   “哎呀———”泊渊转过身揪了颗圆润的葡萄,讨好似的凑到走过来的人唇边,“小鱼~”   抱着算盘噼里啪啦算着账的青年倪了他一眼,张嘴吃了葡萄,腮帮子一侧鼓起来:“别想用小花招赖账。”   “不赖账。”泊渊戳了一下他的腮帮子,得到了被算盘敲手指的待遇,“我怎么舍得赖小鱼的账?”   夏风拂过青年俊美的侧脸,也拂动那一身橙金色外纱的衣裳,那衣裳落在泊渊的手背上,也将他的心挠得痒痒的,他一把拽住那橙金色的外纱:“小鱼,你想随我回家见我师父吗?”   “嗯?”那时的小鱼诧异地抬眼,“见聂谷主做什么?”   “我师父在江湖上很有名的。”泊渊那时并没有想明白为什么自己会有这样一个念头,只能答非所问,最后又无奈耸肩,“好吧,我也不知道。”   ......   那时的心绪尚且不明,就像被他攥在手里的橙金色外纱,朦朦胧胧,似透非透,如今他再也抓不住那重纱,才终于明白他藏在那个问题下稍纵即逝的想法————   他想带小鱼回去见师父,想要告诉师父,他找到了想相伴一生的人。   他喜欢小鱼。   原来,他喜欢小鱼。   只是......太迟了啊......   迟到他的小鱼已经长眠了在了黄土里,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心意。   “咳———!”泊渊忽然捂住喉咙咳嗽,而后蓦地吐出一口血,那血溅落在凌乱的纸张上,像是冬日开出的红梅。   好像有人蹲在他的身边,掰着他的肩膀将他扶正:“泊渊。”   泊渊的头抵在聂暗的胳膊上,满眼都是迷茫,他拽着聂暗的衣袖,像幼年时那样,看着自己那仿佛无所不能师父,声音轻得像烟:   “师父,没有了......我没有小鱼了......” 第55章   信楼密室烛火摇曳, 照亮满墙牌位,扯出明暗不一的影。   聂暗盘腿坐在东南角,那里摆着三个牌位, 两个紫檀的牌位上分别刻着[聂弋]与[泊婷], 而桃木的牌位上却空白一片。   平时对任何人都寡言少语、面色冷峻的聂暗靠在墙壁上,面色疲倦。   那个纸盒里装的东西终究叫泊渊受足了刺激,内力暴动得厉害,聂暗就算做足了准备也累得不轻———用自己的内力镇压他人内力加以梳理引导, 对自身心神损耗极大。   “泊渊那孩子......”背后的墙壁冰凉,聂暗喃喃道,“也不知是随哥你还是随嫂子......”   谷中人人都知他们的少谷主泊渊是谷主聂暗捡回来的孩子,这孩子根骨好性格开朗,是聂暗选定的传人。   泊渊长得像极了他母亲,与聂暗容貌相似之处寥寥, 故而也没人将他们往血缘方向想———师徒传承在武林里, 重要程度并不会比亲缘低。   两方牌位并不能回答他的话, 只有烛火在密室中摇曳生影, 聂暗盯着盯着便疲倦地阖眼小憩了一会儿———他在此处比在任何一个地方都要睡得安心。   但今日不同以往, 聂暗闭上眼便想到那白纸黑字上的斑斑血印,从被他找回来就再没吃过苦的泊渊如幼年时那样茫然地看着他,怯生生地和他说自己喜欢的人没有了。   迟开窍于是无处扎根的情爱, 痛苦茫然中延伸出的巨大恨意......所有的情绪都聚集在那如梅花般盛开的血迹里,还有那双风流多情的眼睛。   “他凭什么这么对小鱼......”泊渊的面色是惨白的, 眼却是红的,唇边的血也是红的,看起来竟然有几分执拗的疯像,“他才应该被挫骨扬灰......他才应该尸骨无存......”   “小鱼......”他念叨着那个亲昵的称呼, 慢慢靠在聂暗的肩头蜷缩起来,“我害了他.......师父......我害死了小鱼......”   聂暗全神贯注地为他引导着混乱到极点的内力,没法回应他一个字或者安慰一样地拍拍他,泊渊的血是热的,泪是烫的,手腕却是冰冷的,像按住了雪地里的石头。   沾了血的纸在信堂里散了一地,聂暗揽着他此生唯一的亲人,忽然理解了他当年那位友人无意间说过的一句话———   情是这世间最无形也最锋利的武器。   聂暗一心向武,从未生过情爱之心,也从未起过情爱之念,没曾想自己的哥与嫂子,给他留了这么一个情种侄子。   聂暗始终无法静下心来入睡片刻,最后睁眼叹了口气。   “我还是不能理解.......”聂暗看着那个桃木的无字牌位,“情爱那样摧心折胆,为什么还要喜欢?”   这方密室里只有牌位,没人能解答他这偶尔诞生的疑惑,聂暗只能依靠自己以往的经验去理解。   一国王侯就算是获罪,那尸骨也不是常人能随意处置的,泊渊这个想法,着实有些难办。   聂暗盯着那个无字的桃木牌位看了好一阵子,最后从牌位后取出了个巴掌大的小木盒,那盒子打开后里面躺着一个破损的泥偶,好像戳一下就能化作粉尘———   它看起来像纸片剪的小纸人膨胀成了圆圆的泥土,既没有五官也没有细节,如同小孩子的随手之作。   聂暗轻轻晃了晃盒子,盒子中脆弱的泥偶没有任何反应,从以往许多年一样。   聂暗盯着瞧了一会儿,最后合上了盖子,带着盒子走出了密室。   信楼的三层已经被收拾好了,白纸黑字被重新收纳到盒中,只是多了再也擦不掉的血迹。   聂暗瞥了一眼,随后便在案几上铺纸,悬腕落字。   *   秦曜在禅心寺一连滞留了两天,因着后日的庆功宴,终于不情不愿地下了山。   将秦曜送出山门,宴明面上神色不动,内心却着实松了口气———总算是把这只粘人的秦曜送走了。   秦曜来时面色郁郁眉目不展,走时春风满面笑意盎然,像被调了包似的。   “您可真厉害!”拎着把扫帚在不远处装模作样的小沙弥法缘见秦曜的背影都已经看不见了,才快步走过来,那双眼亮晶晶的,全都是崇拜与赞叹,“秦施主来时那样沉郁,您也给他开解好了!”   宴明看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莫名有点心虚———他根本就没开解秦曜。   秦曜的心结就是明宴的“死”,如今明宴“死而复生”,秦曜心结已解,自己就将自己哄好了,唯一的后遗症就是这两天太粘人了点,可能是有点ptsd。   除了小沙弥法缘这样直白地赞美了他,禅心寺里的其他僧人也或多或少地予以了他们的肯定,住持还专程过来道了一趟谢,于是宴明停滞已久的敬仰值可喜可贺地有了攀升迹象。   躺在自己的禅房里,旁边没了两夜都有的热火炉,宴明竟然还有一瞬的不习惯,但六月本就渐渐热起来,没有反而不遭罪,他终于睡了一个不用每夜汗湿重衣的舒服觉。   第二天一觉醒来,宴明又发现了一件令他开心的事————昨天在慢慢攀升的敬仰值,缺口终于从两位数变成了一位数,这也意味着他的【日月长明灯】最后一个外观特效很快就能解锁,宴明终于要拥有那个令他心安的稳定武力值了。   趁着眼下欧气大好,他果断点开自己的散件列表开始例行一抽,和从饼干恢复成小球的系统做完祈福仪式后,蓝色的光晕在灰色上不断流转,最终点亮了一个破损的六星散件———   【抟土造人(六星部件·破损)   黄土以水活之,制以泥偶,曰“人”。   技能说明:装备此部件后自动得到一个黄泥小人偶,与装备者心意相通,身体灵活,遇水半融,晒干恢复,召唤后请放置干燥通风处保存。   注:该人偶最高召唤数量二。】   【抟土造人】......好久远的散件。   宴明怔愣了一下,着实没想到这个散件还能被点亮。   他当年用这个散件召唤出了两个黄泥小人偶,一个给了殷容,另一个给了聂暗。   六星部件虽然比四星五星的部件寿命要长久得多,但七年没得到能量供应,早就应该化作粉尘了才对。   [召唤]的按钮灰着,证明这两个小泥偶即使破损了也依旧被人好好保存着,所以无法再召唤新的,点击[链接],面板上却弹出一个淡蓝色的缓冲小圆圈。   宴明坐在床边等了一阵子,淡蓝色的圆圈依旧稳定地转啊转,于是他起身去了香积厨吃早饭,之后与禅心寺的僧人们探讨经文,又给慕名寻来的香客解惑———那个淡蓝色的圆圈依旧转啊转,比卡皮巴拉的情绪都稳定。   宴明虽然没指望这个抽到的散件能用,但也没想到这个散件一直加载着,让他的整个面板都不能动弹。   这个情况出现的第十分钟,20863还相当淡定:【信号不好。】   这个情况出现的第一个小时,20863开始迷惑:【要更新升级了?】   这个情况出现了一个上午,20863麻溜地开始写报告:【等我报错一下。】   这个情况持续到下午依旧没有半分变化,20863:【......】   它从容地放弃:【修不好了,随缘吧。】   *   因为秦曜带回了俘虏,后续有大量事情需要安排,所以这几天朝中上下都极忙,庆功宴也因此定在了晚上。   虽说宴会天黑后才开始,但秦曜作为庆功宴的主角不可能晚上才去,他上午就被管家压着试了宴会上要穿的衣裳,整理好仪容仪表后,中午简单吃了个便饭,就入宫去拜见天子了。   殷容在含章殿处理今日政务,千帆为他通报了秦曜拜见的消息,他随意地摆了摆手,让千帆将人领进来。   秦曜进来后老老实实地给人行礼,并没有因为上次殷容的优待而得意忘形:“见过陛下。”   殷容不喜骄狂之人,秦曜的表现让他很满意,他指了指殿内的桌椅:“坐。”   千帆极有眼色地上了盏茶。   需要汇报的前几日秦曜都已汇报完了,君臣并未有什么需要过多交流的地方,殷容只叮嘱了几句宴会上的注意事项,便让千帆将人带出去了———殷容没叮嘱到的,千帆自会补充。   “这本就是小将军的庆功宴,小将军不必紧张。”领着人出来,千帆见秦曜眉头微皱面色严肃,不由宽慰道,“您若有什么需要,遣人寻我便是。”   由当今天子未登基前陪侍在身边的侍从引路,本就代表了天子的器重,更别提秦曜还是这场宴会的主角,绝不会有不知轻重的人在这般场合给秦耀脸色看或是阴阳怪气。   “多谢。”秦曜感觉心口佩戴的东西有些发热,他抬起手想摸摸心口的位置,却又觉得在人来人往的宫道上不太妥当,于是将手放了下去。   等千帆将他引到宴会的休息处,告辞离开后,秦曜屏退侍从,确定四下无人后,从自己的衣襟里扯出了根红绳,红绳的末端连着个小巧精致的锦囊。   他将那个锦囊打开,里面没有了熟悉的银白鳞片,只剩下了一点银色的灰,随着他扯开锦囊的动作消失得无影无踪。   秦曜:“.......?”   鳞片呢?小宴的鳞片呢?   很久之前的雁鸣关,秦曜打起仗来总爱灵机一动,虽然次次都惊险,大部分时候也都是好结果,但战场杀机无情,变幻莫测,在预计的时间里回不来,总是容易令人担忧是否遭遇了什么不测。   小宴曾经拧着他的耳朵说了好几次,于是秦曜收敛了不少,但还是没有完全改过来,后来不知怎的,小宴忽然就不说了,只给了秦曜一个小锦囊,嘱咐他贴身带好。   秦曜一开始以为这个锦囊里是小宴替他求的什么保平安的符文,于是乐颠颠地带上,除了洗澡平时都舍不得摘下。   直到有次他在战场上被犬戎人砍了一刀,那刀破甲后砍在他胸口的同时,也砍烂了那个小锦囊,秦曜才知锦囊里装的不是什么保平安的符文,而是小宴的鳞片。   ———小宴可以通过鳞片定位秦曜的方向,所以他每次出战补给与援军才会到的那么及时。   鳞片被砍成两半,化作一点银白飞灰,秦曜也在那一战结束后,被迫老实下来养了很久的伤。   等伤势渐好,秦曜准备巡防的前一夜,他看到小宴在灯下变出蛇尾,还没等秦曜上前捏捏那尾巴尖儿,小宴就在他的注视下面不改色地拔了一枚鳞片,那条仿佛聚集月华、玉石铸就的蛇尾上立刻多了一个不太明显的丑陋缺口。   他拔鳞片的动作实在太快太熟练,仿佛做了许多次,秦曜根本来不及阻止。   拔下的鳞片被小宴利落地塞入一个小锦囊,他将锦囊系紧抛给秦曜:“带好,免得我找不到你。”   那条蛇尾就摆在秦曜面前,秦曜平日触碰揉捏都不敢用太大力,如今却亲眼见证小宴为了他生拔鳞片。   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涌入他的脑海:“之前有几次你都找我把锦囊要回去......”   总是苍白着一张脸,病怏怏的小宴轻描淡写地说:“是因为没什么效果了,要换新的。”   所以及时到达的援军、永远都有的补给、配合无间的队伍.......全都建立在小宴无言的痛苦上。   秦曜说不清当时是什么滋味,他大步上前掀开了小宴的衣裳,露出来的那截蛇尾光滑漂亮,看不到什么异常,但衣裳遮住的蛇尾下却有着一个又一个坑坑洼洼的丑陋缺口。   小小的锦囊烫手得厉害,秦曜嘶哑着声音说:“小宴,你不必为我做到这一步。”   “草原广阔,你又爱领兵奇战,我不想束缚你。”小宴那时拍了拍他的肩,语气随意得像是和秦曜说今天吃什么似的,“无论你打到犬戎何处,我都永远在你身后。”   悬霜军的众人都说他和小宴在战场上天生一对,无论处于什么样的恶劣情况,军师总是能准确无误地找到他,从不误判,但谁也不知道这“从不误判”背后的代价。   小宴给秦曜的锦囊他一直贴身带着,可秦曜慢慢学会了不再莽撞,学会了与各方配合,渐渐懂得了“将”与“帅”的区别,锦囊需要被用到的次数越来越少,于是更换频率也越来越低。   有人要将猛虎放归山野,还他自由,猛虎却心甘情愿绳索缚颈,俯首低头。   ......   再后来,小宴没有回来。   于是锦囊旧到褪色也无人更换。   秦曜不再带着那枚锦囊,他小心翼翼地将它保存起来,可它却一日比一日黯淡。   小宴留不住,他的遗物似乎也留不住。   直到在禅心寺重新遇到化名为“观妙”的小宴,秦曜才重新带上小锦囊———庆功宴上的夸奖,小宴该和他一起听。   可若早知将这枚鳞片带到宫中会让它化为飞灰,秦曜说什么都不会将它带出门。   但后悔......已然迟了。   *   “咚——!”   “咚咚、咚......”   安静的含章殿内,传来细微到几乎难以捕捉的声音,殷容停笔听了听,那声音却又消失不见。   他闭了下眼,还以为是这两天政务太多累出了幻觉,手腕微动,殷容刚在新的奏折上写下一行批注,又听到———   “咚、咚咚......”   像什么东西在锲而不舍地敲击木头。   含章殿内常年有侍从打扫,总不至于生了老鼠。   殷容想想也觉念头荒谬,他本欲喊千帆进来瞧瞧,那声音却又归于安静,殷容等了一会儿,没有一丝声响。   他继续提笔,但手中奏折的批注还未完成,咚咚声再次复响。   殷容不急不缓地写下最后一个字,起身朝声源的方向走,那微弱的敲击声似有若无,他花了点功夫,确定声音来源于他屏风后小榻旁的架子。   那个架子上摆的都是一些有童趣的小玩意,大部分都老旧了,却也能看出被人时常擦拭,一点灰尘都没有,最中心有个木头盒子,咚咚声正是从盒子里传来的。   “咚——咚......”   盒子里的东西似乎敲累了,敲击声从最开始的略微急促到现在的有气无力。   殷容盯着那个盒子,盯到声音一点点消失,四周重归寂静。   许是最近确实太累了,他竟累出了许久不曾出现过的幻觉。   安静的室内只有殷容一人的呼吸声,而那敲击的音调再也没有响起过。   殷容垂眸又盯了一会儿,慢慢转身走了。   ......   佛像前,宴明无奈地睁开了眼睛。   下午那点完[链接]后就一直在状态的破损六星散件【抟土造人】突然显示加载成功,但两个小泥偶只能链接上一个,宴明也不知道这一个究竟属于殷容还是聂暗,只能先链接了再说。   链接倒是链接上了,但泥偶似乎被收在一个严丝合缝的木头盒子里,宴明操纵着小泥偶敲了半天盒子也没人过来看看,到后面信号又莫名其妙不良起来,于是链接啪嗒一下断掉,宴明的意识重新回了禅心寺。   这下别说[召唤]了,[链接]也同[召唤]一样灰掉了。   *   千帆伺候当今天子伺候了十五年,不敢自称对当今天子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却也知之甚多,在秦小将军的庆功宴上天子看着与往常无异,但好像......有些走神?   这放在别人身上或许不算稀奇,但放在当今天子身上却可称罕见———殷容对外就像是所有臣子梦寐以求的君主,英明神武,知人善用,不捕风捉影,也不轻易猜疑。   大节小宴之上哪怕身有不适也从不表露半分,更惶论是走神。   可陛下在宴席上把玩着酒杯,千帆竟看出了几分心不在焉来。   大殷的宴会有个不成文的规定,若是君主参加为臣子庆功的宴席,为表器重,至少得呆到宴席近半时才离开,若是早早离席,则代表着只是按照大殷的规矩例行公事。   庆功宴置办得热闹,能参加这场宴席的臣子不说狡诈如狐,至少情商智商都在及格线以上,不会有哪个不长眼的在这宴席上阴阳怪气或者蓄意挑拨,于是一和其乐融融。   天子就算再亲和,坐在上首也令人压力倍增,所以殷容起身离席,众臣恭送后,宴席才真正热闹起来。   离彰英殿越远,那热闹的声音就越小,千帆提着灯,感觉旁边的天子今日的速度似乎比以往快了三分,似乎有些急着回含章殿。   陛下是有什么重要的政务未曾处理完吗?   这个念头在千帆脑海里过了一遍,他却并未问出来,只是同样不着痕迹地提快了速度。   与热热闹闹的彰英殿不同,含章殿永远都肃穆安静,殷容在殿内除了接见臣子以及偶尔让千帆随侍,大部分时候都是一个人呆在殿中。   夜已经沉了,殿内烛火通明,偶尔噼啪爆响一声的烛花,成了殿内唯一的声音。   殷容绕过屏风走到小榻旁的架子上,驻足良久后,还是伸手取下了最中间那个木盒。   “咔哒———”   盒盖被机关弹开,盒子里传出一股淡淡的药味,枯朽的人参与灵芝被垫在一个残破的小泥偶下,殷容晃了晃盒子,盒中的泥偶也随之晃了晃。   白日果然是他的错觉吧......   殷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残破的小泥偶,没忍住伸手碰了碰泥偶的胳膊,被他触碰的地方立刻凹下去一块,些许浮尘落到盒中。   ———无论他怎么努力,也只是延缓些许失去的时间。   他怅然地叹了一口气,缓缓地合上了盖子,将小泥偶重新关入黑暗中。   ......   【要怎么才知道上神来见我了呢?】   【吾来的时候,它会动。】 第56章   上神化归天地, 距今已有七年。   第一年,殷容初登基,小泥偶就放在他的手边, 他总是时不时看上一眼, 可无论看多少次,它都像是没有生命的泥塑,静静的、从不动弹。   殷容有时会摸摸它的脑袋,或者摸摸它的手脚, 又或者轻轻掰动它的腿,让它面向自己在案几上坐下来,假装泥偶的主人借着泥偶静静地注视着他。   从春到夏,从夏入冬,殷容案上的奏折换了又换,小泥偶有时坐在一堆奏折上, 有时趴在笔洗旁, 有时摊开四肢躺在砚台里.......它好像一如既往地活泼好动, 只要殷容愿意不厌其烦地调整它。   第二年春天, 需要在干燥通风处保存的小泥偶长了颗白色的小蘑菇, 那蘑菇从肩膀上长起来,弯弯曲曲地越过头顶,在头顶撑开了一把“伞”。   那是小泥偶第一次出现不同的反应, 白色小蘑菇的生长让殷容生了一瞬的错觉———   上神回来了。   他捧着小泥偶,小心翼翼地问:“是上神吗?”   小泥偶不动弹, 不会像以前一样突然从他掌心坐起来,张着胳膊虚张声势又极其可爱地吓他;不会在他掌心划动四肢,然后翻来覆去赖着不肯起来;不会抱住他的手指蹭蹭无声地撒娇,不会......   殷容捧着它等了又等, 等到笑容在脸上凝固,最后渐渐归于虚无。   果然,什么都不会有。   他轻轻戳了戳那个纤长的白色小蘑菇,手下传来同真实蘑菇一样的触感,仿佛是小泥偶迸发出的生命。   “咔嚓———”   蘑菇断做两截落在他掌心,不到一个呼吸便化作细微尘土,小泥偶胳膊上之前生长蘑菇的地方,多出了一个深深的凹坑。   殷容有些惊慌地将那些细微的尘土倒入坑中,妄图将它修补好,可尘土一眨眼便散了,一点痕迹都未留下。   上神留下的小泥偶......坏掉了。   这个难看的坑洞如同某种不幸的预兆,小泥偶的四肢在时间里逐渐变得僵硬,不再能像以往一样自如弯曲,做出许多可爱的动作,它的外表也逐渐失去光滑,开始暗淡粗糙———它似乎在一点一点失去灵性,变成最普通不过的泥团。   夏日到来,小泥偶表面出现了裂痕,如同许久不曾落雨的干涸土地上横七竖八的龟裂,殷容几乎不敢用力触碰,他害怕稍微一用力便会让它四分五裂。   于是他命人做了个盒子,小心翼翼地将它收藏好,又将盒子摆在案头,也就是从这一天起,殷容突然有了幻听的疾病。   那个摆在桌上不会动也不会闹的小泥偶被收到盒子里后,好像突然就活了过来,殷容总是能听到砰砰砰或是咚咚咚敲击木头的声音,好像是被关在盒子里的小泥偶在拼命敲打,用行动说着———   [殷容殷容,快放我出来呀!]   [殷容殷容,我不要呆在盒子里!]   [殷容殷容,这里好黑!我害怕!]   ......   于是他一次又一次打开封好的盒子,小泥偶静静地躺在盒子中间,触碰也好,摇晃也罢,都没有什么反应。   原来......那只是他的错觉。   可错觉出现的次数太多了———在他睡梦中、在他睁眼后、在他午膳前、在他处理政务时......   他总是听到那个盒子传来敲击声,有时急促,像是小泥偶生气了,有时缓慢,像是醒来后懒洋洋地有一下没一下。   殷容总是会强迫自己坐在原地等,可小泥偶的耐心太好了,它会一直敲啊敲,直到殷容打开那个盒子。   这一年的年末,殷容幻听的情况越来越严重,于是他开始整夜整夜地睡不着,除了小泥偶锲而不舍敲击盒子的声音,他还总觉得上神回来了,在他眨眼的时候,在他转头的时候,在他叹气的时候......   可他看不见,什么也看不见。   白雪覆盖了宫檐,积攒厚厚一层白,殷容整夜无眠,他倚靠着床柱,看着那层层挽起的帷幔,那日的雪落得很大,大得像他初遇上神的那一年。   “砰、咚———”   他又听到了那熟悉的敲击声,可这一次,殷容没有起身。   这一年里,他一共听到那个盒子响了一千七百六十三次,于是他打开了一千七百六十三次,可从未有一次如愿以偿。   殷容将那敲击声弃之脑后,抬步走出殿门,他没有打伞,于是那雪纷纷扬扬地落了他满头、满肩。   大雪之中,他想起很久之前他与上神在一次雪夜里的对话———   【上神喜欢下雪吗?】   【吾喜欢。】   “上神为什么会喜欢下雪?”那时的殷容闷闷不乐,他趴在窗台上,眼里倒映出一片片鹅毛大雪。   下雪天会让他想起记忆里快模糊掉的冬日———饿得咕咕叫的肚子、发馊的粥、苦涩的草根,痒得钻心会流出黄水的手与脚......可难过成这样,他依旧要活着,像卑贱的杂草那样顽强,拼尽全力地苟延残喘。   上神微微发着光的发丝漂浮在殷容的脸颊边,他忍不住伸手轻轻握住———他这样细微的动作,就是他向上神悄悄撒娇的表达。   “瑞雪兆丰年。”上神回答了他的问题。   “不喜便不喜,不必与吾所好相同。”上神疏离淡漠,像那高悬的明月,高挂的曜日,似乎永远不会为凡人垂眸俯身,“吾不会因此不愉。”   殷容轻声道:“上神喜欢,我就喜欢。”   他厌恶那些难熬的冬日,寒冷的风霜,可他也喜欢着上神出现后的每一个风雪天———这两者并不冲突,他喜欢每一个有上神的季节。   上神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陪他共赏雪景,唯有黄泥小人偶从上神的肩头蹦下来,顺着他的衣摆嘿咻嘿咻地往上爬,登山似的攀上他的肩膀,又拽着他的发丝登上头顶,原地趴下,四肢抱住他的脑袋,像一个可爱又好笑的抱抱。   殷容从头顶摘下小泥偶,小泥偶被他捧在手里,呆呆地歪歪脑袋,然后将胳膊放到自己的脑袋顶,给他比了个心。   殷容噗嗤一下笑出来,又忍不住去偷偷瞄上神,恰好上神也在看他,那双银白的眼瞳里,倒映出小小一个他。   神明将凡人纳入眼底,一霎也如永恒。   殷容眨了一下眼睛,露出一个灿烂的笑。   唔......他现在开始有点,嗯、真情实感地喜欢下雪天了。   ......   头顶上飘落的风雪渐止,是千帆发现他在殿前淋雪,为他撑起了伞。   这一下将殷容从回忆中拉出,他为着心中自己都不太明白的念想坚持了两年,却在这一刻忽然明白,这都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执着。   他抬手抚去肩上雪痕,很慢很慢:“回吧。”   殿中的敲击声依旧似有若无,可殷容在这样的敲击声中,写下了一道圣旨。   殷容登基的第三年,过去的旧年号“元鼎”变更“景明”,国都从此唤作“兆丰”。   景明元年,他亲手封存了那套加冠的礼服,撤掉了案桌上的盒子,加开了第一届恩科。   逝水不能东流,金乌不可西升,人总要向前看。   新的年号打磨掉了他身上最后一丝天真的少年气,慢慢转变为威仪深重的天子。   敲击声慢慢少了,他慢慢能睡得着觉了,他还是常常擦拭那个盒子,擦拭那些旧物,只是很少再打开它。   后来,教过他武术的聂暗千里迢迢给他寄来了一封信,告知他延缓小泥偶寿命的方法———灵芝、人参那些上神口中有灵气的珍物,能够延缓它的风化。   可这方法并不是让时间在它身上静止,殷容每次打开,那个不再动弹的小泥偶每次都比上一次有更加细微的残破。   登基前天下各处的异象只不过隔了几年,似乎就在殷容的记忆里化作了一场臆想出来的、模糊的梦。   神明真的为他而来?   神明真的曾垂青于他?   断断续续消失了两年的敲击声卷土重来,一次长过一次。   很少生命的殷容病倒了,太医说不是身体上的疾病,是心病。   “朕没有什么心病。”他说,“只是又犯了幻听的老毛病。”   他积极地吃药,积极地配合治疗,尽力无视那似有若无的敲击声,于是那敲击声再次隐匿。   景明三年,殷容只听到过五百六十三次敲击声。   景明四年,殷容只听到三百七十二次敲击声。   景明五年,只有一百二十七次,第一百二十七次和第一百二十六次,足足间隔了小半个月。   只是第一百二十七次敲击过去许久,殷容鬼使神差地打开了盒子。   上神养他的第一年,他整夜整夜地睡不着,于是上神便搜罗了民间故事讲给他听,其中有一个“狼来了”的故事。   他总是希望那只“狼”能真正出现在他眼前,可换来的,永远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砰、咚———”   盒子似乎又响了起来。   第三千六百五十八次。   在上神离开的第七年。 第57章   “咔哒———”   窗梢被拨开, 窗户还未被掀起,声音就先传到耳边:“今天准备给我投喂点什么呢?泊渊大侠~”   泊渊从怀里掏出还热着的酥糕,从那半开着的窗户下递过去, 向上掀的窗户停止了, 一只素白修长的手伸出来,像猫儿似的抓走了掌心那包酥糕。   开到一半的窗户停在那里,窗户后传来窸窸窣窣解麻绳的声音。   泊渊自力更生地去推那半截没打开的窗户:“退远点儿,小鱼, 小心撞到你了。”   等了一小会儿后,泊渊才用力将窗户向内一推,动作轻盈地撑着窗框翻进来。   小鱼似乎才刚起没多久,穿着松松垮垮的橙金色寝衣,装着温水的铜盆搁在架子上冒着袅袅热气,粘湿的发梢贴在脸颊边, 更显唇红齿白。   “新口味好吃。”小鱼一手捧着酥糕, 另一只手捏着小半块没吃完的糕饼, 见他进来立刻将剩下的半块塞嘴里, 然后从油纸包里取了一块递给他, “尝尝。”   泊渊没伸手接,而是凑过去弯腰直接从小鱼手里叼走了那块,新出的酥糕是桂花味的, 吃起来甜而不腻,泊渊同他一样吃得腮帮子鼓鼓, 两个人一对视,都忍不住笑起来。   泊渊在铜盆里净了手,拽着他那沉迷吃酥糕的小鱼到镜子旁,按着人坐下, 随后又去找梳子。   大殷的江湖人发型大多追求简洁利落,要么束起来用发冠冠住,要么就梳个高马尾,绑个和衣服配套的发带。   泊渊喜欢看他的小鱼梳个高马尾,走动的时候马尾在身后甩啊甩,活泼又利落,带着一股子生机勃勃的劲儿。   小鱼没到儋州之前或许习惯了有人给他打理头发,被按在镜子前梳头的时候特别配合,可能是家里长辈宠的吧。   找了梳子,泊渊又去翻小鱼的发带盒,一大盒发带什么材质都有,大多以橙金色为主———九成都出自泊渊的添置。   “小鱼你今天穿什么颜色的衣裳?”泊渊在盒子里翻来翻去,“还是橙金的?”   “今天桂花开了......唔,杏黄吧。”   “行。”泊渊从盒子里挑出了一条有桂花暗纹的鹅黄色发带,心里琢磨着小鱼的发带终究是少了点,颜色还不够齐全,下次得补上了。   选好了发带,泊渊返回到镜子前给他的小鱼梳头,小鱼被梳头时很乖,要怎么配合就怎么配合,泊渊给他梳了个漂亮的高马尾,小鱼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夸赞。   莫名的不安感从心间泛起,泊渊下意识地想去看镜子里小鱼的反应,清晰的镜子起了一层雾,只能看清模模糊糊的人影。   “......小鱼?”泊渊掰着身前人的肩膀,将身前的人转过来,却对上了一双雾蒙蒙的眼睛。   “怎么了?!”泊渊丢了梳子蹲下/身,紧张地抓着面前人的手,“是有谁来酒楼闹事?还是有谁来欺负你了?”   他的小鱼不说话,只是很悲伤很难过地看着他,那橙金色的寝衣上开始浮现道道血痕,血痕交错纵横,将整件寝衣都染成鲜艳的红色。   小鱼的脸上也开始出现同样的伤痕,一道道、一条条,转眼就鲜血淋漓。   “嘀嗒———”   血顺着脸颊划过下颌,落到泊渊的手背上。   “泊渊。”他的小鱼用很小的声音说,“我疼。”   ......   “小鱼!!!”   自鲜血淋漓的噩梦中惊醒,泊渊一睁眼看到了熟悉的屋顶。   他恍惚了一会儿后才反应过来,那不是他在儋州的房间,而是他在回春谷的卧室。   隐隐的疼痛感自心口蔓延到四肢百骸,好不容易温驯游走的内力加快了速度,开始躁动不安。   师父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少胡思乱想,再有一次,大罗神仙也难救。”   “师父......”泊渊慢慢转过脑袋,他现在身体沉重的像块石头,动来动去都困难,“师父.......我难受。”   “难受正常。”聂暗慢慢走上前,熟练地将手指搭在他的脉搏上,“忧思过度,内力暴乱,昏了两天粒米未进,谁家肉体凡胎经得住这么折腾?”   泊渊觉得自家师傅的话莫名其妙变多了,甚至还有点隐隐的......嘲讽?   想到梦境里鲜血淋漓的小鱼,泊渊只觉心头剧痛,他到底是刚加冠没多久,遇到这样痛苦甚至绝望的事情,只会下意识地向最亲近的人求助:“师父......”   “别喊了,听得我心累。”聂暗叹了口气,“抓紧时间养伤,养好伤后去兆丰吧。”   他这徒弟心心念念的人死得那样惨烈,把他拘在谷里只会让那无处宣泄的恨意反过来攻击己身,倒不如放他出去。   “你要是老实一点,把文安王挫骨扬灰这事倒也不是不能商量。”聂暗去桌边取了个盒子,盒子上压着一封信,他将这两样东西放在泊渊枕边,“盒子里是我昔年好友所赠之物,你拿着它们通过信楼的渠道去求见当今天子,便能如愿以偿。”   当今天子曾欠他一个承诺,在不危害江山社稷,不违背大殷律法的前提下,以泥偶为凭,即可兑现承诺,虽说将尸首挫骨扬灰有些不道德,但人心啊,从来都是偏的。   *   盒子被在枕边放下,偏着头的泊渊怔了一下,依稀觉得有几分眼熟。   他努力回忆着,终于想起了这个盒子的出处———他师父一直将这个盒子收在信楼里,极少拿出来把玩,除非得了什么珍贵的药材,才会将这个盒子拿出来,替换出盒中枯朽的药材。   幼年泊渊也好奇过这个盒子,但一向对他大方的师父却没让他碰,只给他看了一眼,盒子里是个破损的小泥偶,圆头圆身体,看起来像小孩子的随手之作,师父说那是一位很重要的朋友留给他的,但泊渊从未见过师父口中的这位朋友。   后来他长大了一些,懂得了生离死别,再忆及这段旧事,才惊觉那盒子里的泥偶或许并不是什么礼物,而是遗物。   ———很重要的故人所留下的遗物。   “我不要。”泊渊将目光从盒子上挪开,极为认真地拒绝,“我知道这是什么。”   他确实恨文安王,恨得想将他挫骨扬灰,他的师父无论是幼年还是现在,在他眼里都无所不能,可那并不是他将一切愿望都强加给师父的理由。   师父从来不说,可他知道师父对于那位故人的在乎,他不能自私到用师父在意的事物去换取他自己得偿所愿。   泊渊在聂暗眼里从来都藏不住事,他也看得出泊渊不要的想法并不是在推脱,而是在非常坚定的拒绝。   “物是死的,可人是活的。”他拍了拍泊渊的脑瓜,邦邦响,实心的,“活着的人更重要。”   “若是我那位朋友知道,他也会赞成我这样做。”聂暗说着说着顿了一下,“他是一个很好的、人。”   泊渊极少听师父讲起他自己的过去,回春谷的谷主聂暗素来沉默寡言,以飞花刀和摘叶剑名震江湖,即使已退隐多年,江湖上他的传说依旧在流传。   他不由追问:“师父是什么时候认识的那位朋友?”   “十几年前的事了。”聂暗说,“那个时候,你都还不是我的徒弟。”   ......   聂暗过去不叫聂暗,叫聂熙和。   他前半生的经历若写成话本子,大概是江湖侠客最爱的那种跌宕起伏的传奇———   年幼家庭和满,父母恩爱,兄嫂情坚,家中颇为富裕,对他也宠溺,事事都随着他的性子来,之后家中添丁进口,多了个胖乎乎的小侄子。   聂暗爱武,自身天资也不低,他广交好友,快意潇洒,呼朋引伴,浪迹天涯,常常一出门几个月都不着家。   若是一直这般,倒也算快活肆意的人生,但坏就坏在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江湖上不知是哪里兴起了传言,说聂家庄有能供人提升天资的秘宝,还有生死人肉白骨的神药———不然聂家人人天资平平,为何聂暗刀枪剑戟、弓箭暗器一点就通,一学就会?   这传言着实来得无厘头,细究根本站不住脚,但偏偏世人就是这般听风便是雨,宁愿相信这世间真有不费吹灰之力便唾手可得的捷径,也不信夏练三伏冬练三九,苦苦咬牙的坚持。   聂家庄逐渐开始不安宁,多了不少翻箱倒柜、偷鸡摸狗之徒,聂暗门也不出了,朋友也不寻了,成日在庄里守着,怕家里人遭了祸事。   好在这传言小半年后便渐渐平息,聂家庄似乎又恢复了安宁,聂暗又多守了三个多月,确认确实无事后,才应了一位朋友的邀约,出门访友去了。   他出门的时候,爹在指挥着人押镖,娘在利落地给他们挂行李,哥哥在旁边搭把手,嫂子在叮嘱他“穷家富路”,出门在外要钱财充足,两岁的小侄子走路跌跌撞撞,像只横冲直撞的小鸭子,在他旁边咿咿呀呀,嘴里嘟嘟囔囔着“叔薯叔薯”,伸着手要他抱......   他出门的时候,一切都好好的。   可他几日后回来,却只看到满目断壁残垣———聂家庄,出事了。   庄子里到处都是熄灭的残烬,破损的砖瓦房梁,盖着白布的尸体被放在墙根边,一派凄凉。   聂暗看到了爹娘的尸体,安安静静地摆在那空地上,他爹打理得精神的胡子沾了血和土,他娘利落的衣裳上全是烧焦的破洞,他们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没了呼吸,也没了心跳。   庄子里侥幸活下来的人凄凄哀哀地唤他“小庄主”,问他该怎么办,聂暗悲痛之余,却剩下极致的茫然与惶恐。   他在这一天失去了爹和娘,又在三天后失去了哥哥,五天后失去了嫂子。   平整的地上起了一个又一个坟包,他的爹娘,他的哥嫂,还有庄子上所有的亲人,一个接一个地葬入了黄土里。   他没有见到小侄子的尸体,于是他装聋作哑,固执地认为小侄子还活着。   他安顿好了聂家庄剩下的人,从此在江湖上销声匿迹,聂家庄也成了江湖上茶余饭后的一声叹息。   三年后的某个雨夜,一位使的一手惊艳剑法的年轻人开始了属于他的复仇,也就是在那一年,江湖上沉寂许久的回春谷有了新的传人,有人曾在惊鸿一瞥间见过那位负着剑的青年,剑眉星目,容色冷峻。   一手无名剑,剑出见血归。   ———正是传言中因为全家灭门愤而自尽的聂熙和。 第58章   他的出现, 让太平许久的江湖再一次重提了三年前聂家庄的灭门惨案,那惨案在茶余饭后口口相传中越说越离奇,最后不知为何统一了口径, 成了心照不宣的笃定。   当年的传言或许并非空穴来风, 聂家庄真的有能供人提升天资的密宝与生死人肉白骨的神药,不然三年前的聂熙和几欲疯魔,怎么会在三年后内力大涨,还摇身一变为回春谷的传人?   ———但没人敢在他面前旧事重提。   那柄无名剑下的亡魂太多, 多到即使是滴血不沾、吹毛断发的宝剑,也在出鞘时带了浓烈的血腥。   聂暗一人一剑几乎杀穿半个江湖,得了赫赫凶名,有些胆小的哪怕是提起他的名字,都会不寒而栗。   他花了两年时间,数历生死险境, 终于将知晓的仇人一一清算, 在杀掉最后一位仇人后, 他提着那位仇人的头颅, 带了坛烈酒, 回到了曾经繁荣,如今已是断壁残垣、满地坟包的聂家庄。   头颅为贡品,烈酒为祭奠, 过去的风风雨雨,都在这血与酒中暂且告结。   聂暗带着满身传闻与凶名入了回春谷, 之后便鲜少出现在人前,只是每一次出现,都必然要带走一条性命,有人戏称聂暗的剑柬是“阎王点卯”, 要人三更死,就绝不会留人到五更。   又过了一年半,回春谷的老谷主死了,聂暗顺理成章接替了他的位置,成了新的谷主。   对内,谷中人对他敬且畏;对外,江湖人对他恐且惧,若是这世间有“成就”这一说法,他大约已经达成了“傲视群雄,威震江湖”的金色传奇。   从出谷复仇到如今已过了三年半,聂暗杀尽了所有仇家,可却未能找到一星半点小侄子的踪迹,大仇已报,却仍旧孤家寡人。   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只能遵循着和老谷主生前的约定,守着回春谷,不让他人看轻。   他每日在固定的时辰起身,在固定的时辰练剑,在同样的时辰处理事物,吃同样搭配的饭菜,穿永远不变的黑色衣裳......日日如此,月月往复,无悲无喜,沉默寡言。   直到第四年初,冬雪还未化尽,他在睡梦中被拉入了一个梦境。   ———聂暗很清楚这是梦境,并且不是他的梦境。   他的梦境中只存在哭喊尖叫、断壁残垣,流不完的血,烧不完的黑烟,不会像现在这个梦这样精致,烟柳画桥,春和景明,仿佛藏匿了整个春天。   他无法从梦里醒来,身后也没有离开的路,只能顺着那平整的青石板,跨过那遥看近无的草色,一直向前走。   梦里的景致很美,并非富丽堂皇,雕梁画栋,而是一种世间万物随心生长,自然迸发的生机勃勃。   他听到潺潺流水,听到小鸟啾鸣,听到属于孩童的欢快语调:“......您一定要接住我呀!”   远处的桃花树上,一个小小的身影从树上蹦下来,满树桃花纷纷如雨,落在草地上,落在溪流中,又随着溪流奔向远方。   聂暗视力极好,他能看清脸上带着笑容的孩童,却不能看清那抱着孩童的人的脸,只能看到他漂浮在身侧的发丝,微微透明,带着浅淡的银光。   在未曾遭遇变故前,聂暗也看些杂学志异,有一瞬疑心自己是误入了天上宫阙,不知今夕何夕。   那么大个人杵在那里,树下的两人自然也看到了他,那孩童偏过头,努力摆出一张严肃的脸:“这是......给我找的师父吗?”   话语里的称呼被隐没,聂暗听不清。   “是。”聂暗听到那抱着孩童的人回答,“是这世间最好的师父。”   他说话的时候便抱着那孩子向他走来,他的衣摆垂坠在地上如流水,却不曾压弯哪怕一根脆弱的草茎,些许落在地上的花瓣随着走动无规律地飞舞起来,扑面而来、浅淡的桃花香。   聂暗不知为何后退了一步,声音冷得像冰:“我从不教徒弟。”   他说:“无意误入,告辞。”   那被抱在怀里面色看起来严肃的孩童眨了下眼睛,有点茫然地转头去看抱着他的人,那看不清面容的人伸手拍了拍他的脑袋,是很温柔的、无声的安抚。   “吾与你做笔交易。”聂暗听到那被他断然拒绝的人说,“你教这孩子习武,吾帮你寻找还活着的血亲。”   这话传到耳朵里,聂暗有一瞬反应不过来———即使已经通过不同的渠道,派了许多人寻找小侄子的下落,聂暗内心深处却并不抱太大希望。   有武艺在身的大人尚且没能逃过那惨烈的追杀,更惶论两岁的孩童?   他应该转身就走,可脚却像在地上生了根似的,抬不起来,一动也不能动。   “你说的......真的?”   “手。”对面的人单手抱着孩童,对着他伸出手,掌心向上,聂暗迟疑了几息,还是将自己那只布满伤疤老茧的手放了上去,和他掌心相扣。   指尖像被蚂蚁咬了一下,些许红色的血珠飘出,没有滴落在地上,而是绕着两人的手,缓缓连成了一个细细的圆环,血色的圆环发出淡淡的银光,又化作聂暗看不懂的符文。   “东南方向,一百四十七里,芸县。”   寻找了好几年的答案就这样轻飘飘地摆在眼前,聂暗应该质疑,应该反驳,应该表现出自己不信的态度,可他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或许是刚刚那一幕太过神异,或许是眼前人非常人,聂暗只觉胸中有种无法无处抒发的复杂情感。   小侄子还活着。   他还有亲人在世。   他并不是孤零零一个人。   “我想、去看看.......”   聂暗重承诺,他知道他现在应该履行他要做的那部分,先探探那孩童的根骨,再考虑要教他些什么,但现在,他完全想不到要去做这一切,他只想去验证这个答案。   “先去将人接回来,再授课不迟。”对面的人收回了手,宽袍大袖垂落,只露出一截如玉的指尖,“吾还未知你的名讳。”   聂暗应该说自己叫“聂暗”的,可在春和景明、潺潺流水之中,他忽然觉得另一个名字更合适———   “聂熙和。”   .......   从睡梦中醒来,睁眼是木头的屋顶,炭炉里的火还有着余温,昨夜又下了场薄雪,铺上树梢枝头,不见半点绿意,几乎要让人疑心那场春日是幻想出来的梦境。   “东南方向,一百四十七里,芸县。”   梦中的声音响起。   聂暗翻身下床,披衣拿剑,是上苍给他的垂怜也好,是他臆想出的幻觉也罢,不管真假,他终究要去看看。   雪日路难行,聂暗却硬生生在一天一夜内赶到了芸县,到时他身披风雪,呵一口气都能凝成冰。   他在这座小县城里整整找了十天,□□白道的手段都用上了,终于从一座闹鬼的倒塌凶宅里,找到了一个瘦骨嶙峋的小乞丐,那小乞丐容貌生得像他的嫂子泊婷,鼻子和耳朵像他的兄长泊弋。   或许是亲人之间天生就有血缘感应,聂暗在看见他的第一眼,就笃定这就是那个最爱的跟在他身后,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像个小鸭子的孩子。   孩子已经长大了,看见他的时候缩头缩脑,眼神警惕又恐惧,聂暗竟然有一瞬的情怯。   聂暗小声喊着他曾经的名字:“思衡.......”   “这位大人,您是不是认错人了?”当年那个神气到得了个玩具都要得意洋洋给大家炫耀好几圈的孩子如今脸上带着卑微又讨好的笑,“我不叫什么思衡,您可以叫我小远.......”   “小远?”聂暗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但还是选择了暂时这样称呼,“小远,和我一起回家。”   背负了这样痛苦的仇恨,聂暗年少时磨练出来的那些哄人的俏皮话都已在惨烈中消弭殆尽,他习惯了直来直往,说话总是硬邦邦的,不懂委婉,也不懂转折。   “我没什么能耐,您肯定是认错人了。”小远说,“我就是个孤儿。”   他只在模模糊糊的印象里,有一双柔软的手拉着他一直跑,声音凄厉又刺耳———   “快跑......远远......”   最后戛然而止。   他或许是有亲人的,只是亲人都不在了,记忆里的那道声音是让他远远的跑还是在喊他的昵称,他分不出来,他只能抓着这残存的印象,给自己取了个名字。   他不是没人要的小乞丐。   他有家人的。   被拒绝得太明显,这些年一直在麻木提剑复仇的聂暗竟然一时不知该怎么做,鬼使神差地,他想到了一个极好的借口————   “我觉得你的根骨很好,我想收你当徒弟。”   “根骨?”对面瘦骨嶙峋的小乞丐重复着这个他没听过的词语,语气警惕又疑惑。   “对。”找到了借口,聂暗好像又恢复了些许语言功能,“我们这些江湖人有所成就后,都会找个有天赋的孩子来传承自己的一身武艺,你就是那种有天赋的孩子,是我想找的徒弟。”   无所图的示好令人害怕,有所图的示好反倒令人放心,自称小远的小乞丐眼里的警惕淡了些,但还是不敢想象这样大的馅饼砸在了他头上。   “您确定我的根骨好吗?”到底还是个孩子,聂暗给出了理由,他就选择性地忽略了之前“思衡”那个陌生又奇怪的称呼。   聂暗说:“你把手伸过来。”   瘦得只剩一层皮的手被怯怯地递到了他眼皮底下,聂暗伸手扣住,只抓到了一手骨头,他根本就没有去好好测什么根骨,只胡乱地捏了几下就给出了回答:“没错,你就是我想找的有天赋的徒弟。”   ......   用这样拙劣的借口,聂暗成功将人骗出了半倒塌的凶宅。   天色已晚,不可能这样匆匆赶路回去,聂暗便在芸县订了最好的客栈,将骗回来的小侄子洗洗涮涮,从脏小孩变成了干净崽。   曾经的聂思衡,如今的小远这些年一直吃的都是残羹剩饭,聂暗心疼他,又没有养孩子的经验,一桌大鱼大肉下去,不出意外地吃出了病。   聂暗连夜请了镇上的医师,又连轴转地照顾了好几天,小远的情况才渐渐好转,他才终于放下心来,守在床边打起了瞌睡。   之前聂暗只是微眯片刻,睡得极浅,时不时就惊醒,如今心弦放松,难得地进入了深度睡眠。   几乎是刚睡着的那一刻,他便回到了那片春和景明之中。   上次那个孩童已经不见了,那位看不清面目的存在正坐在亭中等待。   想到自己失约了半个多月,后知后觉的抱歉与愧疚铺天盖淹没了他。   “抱歉,这半月实在太忙了......”   “吾能理解。”亭中的人善解人意,“寻得亲人是幸事,可吾见你并不开心。”   “我没有养过孩子。”聂暗提步上了台阶,在与他说话的人对面坐下,“思衡我刚找到,他就生病了,现在才好点。”   小侄子小时候都是他兄长和嫂子在带,爹娘也经常帮忙,他只要负责逗人玩玩就行,从来没关注过细节。   想到医师诊完后责备他的那些话,聂暗才知道思衡的身体状况不适合大鱼大肉,更不能吃撑。   “小孩子很难养的,会撒娇,会闹腾,会不爱吃药。”看不清面目的人语气温和,带着一点无奈的宠溺,“养孩子方面,吾倒是有些心得。”   于是在绿柳垂丝、花瓣如雨的春日里,从来提剑只为复仇的聂暗,开始笨拙地学习怎么饲养一只警惕的“小刺猬”,让他愿意收起刺,露出软乎乎的小肚皮。 第59章   “胳膊抬起来, 腿压下去。”   柳枝敲在孩童的胳膊和大腿上,不轻不重的力道。   被敲的孩子抿了抿唇,努力将动作按要求做得规范, 但仍旧不足, 于是聂暗熟练地压着人的肩膀,指导人将动作摆对。   确定扎马步的姿势没问题后,聂暗才收了柳枝,转身走向不远处的大树———路上有人以手撑头, 闭眼小憩,流水似的衣摆垂坠在树枝间,摇曳在和风之中。   “防身的招式他学得有模有样了,接下来是练剑,还是学其他?”   树上的人睁开了眼。   他生得一副极好的容貌,但比容貌更吸引人的, 却是那双银色的眼睛, 世间万物倒映在这双眼瞳里, 清晰如镜。   “吾并不懂武艺。”树上的人轻飘飘地坠下来, 像朵没有重量的花, 他的语气温和平静,“你看着教。”   十足的信任模样。   聂暗并不知道眼前这位存在的名字,因为他的临时徒弟每次在梦中脱口而出的称呼都会被隐没, 他醒来后也不记得这位的外貌,只记得这双银色的、浩渺又空旷的眼眸。   聂暗的剑都是杀人的招式, 招招凌厉,并不会在春风里软化半分,他忧心年幼的孩子是否适合学这个,可与他并肩而立的人却说:“他以后要见的血, 不会少。”   磕磕绊绊养孩子的两年经历将聂暗冷硬的心肠软化不少————很久之前,他本就不是个心硬的人。   “他和思衡.......差不多大。”   通过一些笨拙的模仿与学习,聂暗终于让“小刺猬”卸下了刺,虽不至于露出肚皮任揉任搓,却也有了下意识的信任与依赖,也一天比一天活泼。   那双银色的眼瞳看向了他:   “他不争即死。”   话语里隐约透出的含义,令人毛骨悚然。   什么样的身份,才会让一个孩子的生存环境恶劣到如此地步?   聂暗心中其实有了隐约的答案,但他不能笃定,只能将自己所知晓的一切倾囊相授。   临时的徒弟,也是徒弟啊。   他以为最初见面时那个会撒娇的、欢声笑语的孩子会因为金贵的身份被养得娇气,可这几年断断续续相处下来他才发现,这个孩子特别能吃苦,从不掉眼泪,从不抱怨。   他在习武上的天赋虽不至于庸常,却也不算绝世,只是有些天资,但心性却大大弥补了这一不足。   聂暗教给他的东西一遍不会就来两遍,两遍不会就三遍,三遍不会就四遍,四遍不会就不断重复更多遍.......梦里不会因为练习过度而在身体上现出不良反应,但终究是枯燥的,可无论有多枯燥,这个孩子都坚持了下来。   聂暗教了一些江湖上常用的辨识毒物,防止被算计的手段,也教了他剑法,教了他暗器,只是在这个孩子问他剑法何名,暗器何名时,微微犯了难。   他当年学这些只为报仇,根本就不会给这些复仇的手段取些名字,哪怕日后威震江湖,他的名字比他的剑、他的刀更要有千百倍的震慑力。   他本想说无名,可又莫名想起他之前演示暗器,那精铁所制的小刀没入木头时,旁边那一片同样入木的柔韧花瓣。   传说中习武的最高境界便是飞花摘叶,在这方面,聂暗初窥门槛,并不精深。   有亲人在侧的这几年慢慢消磨了他的些许戾气,他终于不再重复同样的生活,也终于愿意去注意一些旁的事物,比如那些敬畏之中的信任,比如那些惧怕之中的尊崇———枯朽的树木渐渐萌出了新芽。   面前的孩子还在等候他的回答,于是聂暗挽了个剑花,将剑柄递给他:“摘叶剑。”   他的目光越过春风之后的身影,看向那如雨的花树:“飞花刀。”   从这一天起,聂暗的剑与刀,正式有了称呼。   .......   在梦中授课的第三年,聂暗终于知道了这个神秘孩子的身份———帝王的第五子,殷容。   那个哪怕他远在江湖也有所耳闻的传奇皇子,据说四岁便入了偏僻的冷宫,不但没死,反倒在八年后得了帝王青眼,被帝王从冷宫中接出后荣宠不断。   聂暗看了一眼不远处还没抽条,身高还有些矮的少年,心头倒有些说不清的复杂思绪。   ———得天授之,有仙人相助。   传言竟为真。   “聂师父。”   三年的习武让殷容原先有些瘦弱的身形更匀称,聂暗几乎是一点点看着他长成了如今这般模样,复杂之余也有着强烈的欣慰与自豪。   思衡是没殷容这么能吃苦的,聂暗却也不强求,他只想将自己曾经的小侄子,如今的徒弟好好养大,让他快快活活地过一辈子。   世间苦难多,人如蜉蝣朝生暮死,过好当下最重要。   “什么事?”他问。   殷容的话不多,除了在那位面前还有些孩童的活泼样外,在他面前就是一个成熟的小大人,许多成人都没有他的自制力与果决。   今日他脸上难得有了些情绪,像是一点不高兴的不情不愿———聂暗这几年养着孩子,已经养出了擅长观察微表情的技能了。   “.......有东西让我交给您。”   熟悉的、被梦境隐没的称呼。   这三年里,聂暗从未从梦中带出过什么东西,哪怕离开时攥着一片花瓣,梦醒后掌心也空无一物。   他确实生了点好奇:“什么东西?”   殷容不说话了,转身向凉亭的方向走,那背影怎么看怎么带点不开心的意思。   聂暗养孩子这几年脾气好了很多,不仅没生气,反倒生出了极大的兴趣———能让殷容这么不高兴的,还真是罕见。   凉亭是他们练完武后休息的地方,常年摆着茶水与糕饼,虽说在梦中吃了并不会将饱腹感带到现实中,但却不失为一种休憩的方式。   聂暗还没进凉亭,就看到糕饼的旁边背对背地坐着一对小泥偶,左边的小泥偶脖子上绕着一条浅绿色流苏,见他们俩过来了立刻蹦起来,跑到桌子边缘就要往下跳。   殷容的快走变成了小跑,在小泥偶从桌上蹦起来时稳稳将它接入手中,随后掌心托着它一转,小泥偶熟练地爬到了他的肩膀上,然后晃悠着两条圆圆的小短腿,自顾自乐起来。   那位并不是每次都在,他不在的时候,殷容身边就会多出一只圆头圆脑的小泥偶,要么盘腿坐在草丛里看殷容练剑,要么站在桌子上举着糕点蹦起来要投喂殷容,要么在殷容满头大汗的时候顶着毛巾爬到他的肩头给他擦汗......圆头圆脑,憨态可掬。   聂暗第一次看见时觉得有趣,没忍住蹲下来戳了下它的脑门儿,小人偶懵懵懂懂地仰起头看他,明明脑袋只是个没有五官的圆球,但愣是能看出它溢出来的疑惑。   还没等他多戳两下,小人偶就被一只手拿走了,殷容紧张地将小泥偶抱在怀里,拿指腹去给它揉脑门,结果给小泥偶的脑门揉出了一团凹坑。   小泥偶伸出圆圆的手臂摸了摸自己的脑门,感觉它身上的迷惑更重了。   于是那天的聂暗难得地欣赏到了有点手足无措的殷容,看着他用茶水浇湿小泥偶的脑袋,然后又小心翼翼地给它重新塑形,掌心搓得小泥偶的脑袋带着身体在空中旋转,才将按扁的脑门儿重新恢复成圆圆的光滑形状。   所以那日的和风之中,殷容板着一张脸,一招一式的跟练着剑法,湿淋淋、晕乎乎的小泥偶被装在篮子里挂在树梢上,摊着四肢,在春风里晒太阳。   ......   脖子上绕着浅绿流苏的就是殷容惯常带的那只,所以————   “另一只是他给我的?”聂暗问。   殷容有点不高兴,闷闷地“嗯”了一声。   他肩膀上的小泥偶不明白他为什么不高兴,疑惑地戳了戳他的脸颊,然后努力抱住他的脖子和他贴贴。   聂暗是知道殷容有多宝贝这只小泥偶的,现在独一无二的东西其他人也有了,不高兴也正常。   他此时应该做的是断然拒绝,然后等那位下次来的时候用自己这几年养孩子的经验给他剖析这个小泥偶对殷容的重要,告诉那位不应该给他送个差不多的。   可聂暗犹豫了。   三年多的、断断续续的梦境,醒来后却总是空无一物,什么也留不住,时间越是久,他越是觉得这像一场臆想,他迫切地需要一点什么来证明。   于是他朝桌上呆呆的小泥偶伸出了手,将它拢到掌心。   或许这只小泥偶是那位新制出来的,还没和人经历过磨合,反应有些慢吞吞的,像只小乌龟,一点都不灵活。   它坐在聂暗的掌心,先是慢慢地伸了个懒腰,然后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抬抬手踢踢腿,变得活泼起来了。   聂暗将它送到肩头坐好,被自己的小泥偶安抚了好一会儿的殷容才轻声开口:“.......说如果您有什么事不能来上课,或者想要和我确定授课时间,可以与它沟通。”   聂暗这几年又要养孩子又要教徒弟,还要管理回春谷,处理一些“订单”,忙得不可开交,两方的时间经常对不上,稍微有些耽误殷容的学武进度。   聂暗失笑。   难怪突然给他个同款小泥偶,归根结底还是为了殷容。   殷容其实也明白,但明白归明白,不高兴还是不高兴。   生动活泼的小泥偶坐在肩头,聂暗伸手摸了摸,力道没掌握好,小泥偶张牙舞爪地向后倒,晃了好几下才稳住,它愤愤地揪了一下聂暗的耳垂———没什么力道,软乎乎的,比起生气更像在撒娇。   怪有意思的。   ......   那天的授课结束后,聂暗从床上睁开眼,感觉胸口有些重量,窗纸透过熹微的晨光,照亮一个模糊的轮廓。   那个模糊的轮廓站起来,在他胸口蹦了蹦,像是在认真昭示自己的存在感,教聂暗想起了儿时那只总爱悄悄溜进来盘在他胸口睡觉的狸花,被发现了还理直气壮地喵喵喵,仿佛是聂暗误入了它的地盘。   聂暗伸手接住了它,三年多的梦境不是海市蜃楼,虚无之中,有了真实。   *   这场与仙人结缘的梦中授课一直持续了七年,最后一年,殷容已经达到了他自身天赋所能达到的极限。   曾经的五皇子,如今的太子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矮矮的少年,聂暗本就生得高,殷容却比他还高一些。   这一年那位入梦的时间更少了,凉亭里只能看到两只小泥偶,在他们结束后哒哒哒地忙前忙后。   “我没什么能教你的了。”聂暗说,“在宫里若是有需要到你自己都搏命那一日,想必也穷途末路了。”   “我知道。”随着年龄渐长,殷容的情绪越来越难以从脸上现出端倪,“这些年,多谢聂师父的教导。”   他们都隐隐有预感,这场仙人牵线、梦里结缘的七年授课,马上就要到结束的时候了。   凉亭里的两只小泥偶见他们俩一直在草地上不过来,于是自己蹦下桌哒哒哒地向他们的方向跑来,两只都拽着各自主人的衣摆向上爬,灵活又熟练。   “您的教导之恩,没齿难忘。”殷容在没转头的前提下熟练地捞了一把,将自己的小泥偶捞上肩头放好,极为认真地许下承诺,“若您日后有需要,在不危害江山社稷,不违背大殷律法的前提下,我可以为您做一件事。”   聂暗看着自己这位已经长得气宇轩昂的临时徒弟,暖心的时候又觉得有些好笑,他已经很满意现在的生活,哪会有什么要求到殷容头上?殷容在宫中已经够如履薄冰了,他又何必给他徒增压力?   殷容是极重承诺的人,答应过的事从不反悔,聂暗虽然觉得自己不会有用到的那一天,但他并不想拂了殷容的好意:“好啊,那就这样说定了。”   殷容点点头,摸了摸正在揪他耳垂玩的小泥偶:“以它为凭。”   ......   聂暗的预感果然没出错,从那次授课结束后,他和殷容只再见了一次,之后便是长时间的杳无音讯,他尝试着用小泥偶沟通,却没能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就在这一年,大殷各地忽然处处出事————东边大旱,西边洪涝,南边瘟疫,北边地震,堪称千年难得一遇。   天灾四起,流言纷扰,各个城池都开始变得不太平,聂暗有些担忧远在帝都的殷容,但回春谷附近也因着流民增多变得不太安稳起来,他只能将大量人手和银钱撒下去,稳住鄞州与儋州交界附近几个县城的情况,勉强为殷容减轻一丝压力。   又过了半年,帝都传来一件几乎能惊掉人下巴的事———先帝竟然下诏书退位了,将皇位传给了还未及冠的太子。   自己扛不住压力将自己的孩子推上去遭受万民唾骂,简直荒唐!   天灾愈演愈烈,在殷容即将登基时,大殷东边下雨,西边洪涝骤停,南边瘟疫有了药方,北边的地龙再没翻过身———许多年前,曾经的太子如今的帝王有仙人相助的消息被再次翻出,从帝都传遍天下。   那位出手了。   聂暗比任何人都清楚。   他本来是该松一口气的,可天灾缓解没多久,属于他的那只活泼好动的小泥偶忽然就慢慢地不动了,它以往是很活泼的,可现在常常长久地保持一个姿势,很久都不动弹。   某一日醒来后,那个喜欢趴在他胸口睡觉的小泥偶,安安静静地变成了普通的泥塑,再也不会抓着聂暗的飞刀神气洋洋地挥来挥去,不会站在他的头顶登高远眺,不会在他处理事务时将信件帮他搬来搬去.......什么都不会有了。   聂暗连续给殷容去了几封信,可所有的信都石沉大海。   他终于按捺不住,在交代好他外出之后的安排后,聂暗带着小泥偶,一人一马去了帝都。   借由一些渠道,他见到了殷容。   聂暗已经快要记不清那日的对话,只记得那是个堆满了书简却仍旧莫名空旷冷寂的大殿,殷容就坐在案桌后。   他脸上没有伤心,没有难过,带着极为得体的笑容,像是史书上记载过的标准的帝王模样。   “聂师父。”他的声音也是平静的,从容的,“上神已经化归天地了。”   殷容的案桌上堆着高高的奏折,奏折上坐着一只小泥偶,撑着身体歪着脑袋看向他,只是不会动弹。   好像有什么哽住了喉咙,聂暗最后只能说出“节哀”。   “上神只是成为了天地间的山川草木。”殷容说,“他仍在这世间。”   春有落花逐流水,奈何万事转头空。 第60章   庆功宴结束后, 秦曜满身酒气,神思也有些飘飘然,他带着醉意出了宫门, 宫外很是热闹, 为了庆祝犬戎大败,天子下令三日不宵禁,街面上喧闹得像过年。   大殷的庆功宴向来对人拘束最少,不少同僚都喝得面红耳赤, 虽不至于到失仪那般夸张,却也个个醉眼朦胧。   秦曜入宫的时候是骑马来的,但庆功宴结束后却不让骑马走了,说是让秦曜府中派人来将马带走———天子登基后,马匹相关的律法又多了一条:   【饮酒之人不得骑马纵行于市。】   秦曜只得老实地被管家派来的马车接走,留下他的赛龙雀被牵着, 委委屈屈地跟在马车后。   无宵禁的兆丰夜晚有别于雁鸣关的死寂, 各个个摊子架起来, 在火把与油灯的光亮里, 沸出腾腾热气与吆喝。   秦曜支开马车的车窗, 醉眼去看这升平的人世间,不知不觉便露出一个笑来。   “小将军觉得兆丰怎么样?”隔着马车的车帘,周管家的声音模模糊糊传来, “是不是和雁鸣关大不相同?”   “兆丰很好。”秦曜支着脑袋眯着眼,懒懒散散, 仿佛骨头都融化在这些烟火气中,“雁鸣关常年都是风沙,土地又贫弱,蔬菜价比肉贵, 天一黑街上便没什么人了。”   “那军营里的饭菜应该很不好吧?”周管家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聊着天,“那么多张嘴等着吃饭呢。”   周管家是将军府的老人了,早年丧妻,就剩一个独生的儿子,如今也在悬霜军中,只是在对犬戎的那场战争中落下了伤残,缺了一条腿和一只手。   “还成。”灯光透过车窗,将斑驳的光影落在秦曜脸上,他慢慢回想起记忆里的旧事,“不会让大家吃不饱饭。”   若是这段时间军营里饭菜太差,没有油水,秦曜便会从日常训练的队伍中抽调一队最优秀的随他一起去山里打些猎物,放到营中与大家一起加餐,其实落到每人碗里也就指头大一片肉,但有了油水的粥和饼子,吃起来终归要香些。   “犬戎大败了,日后便不用怎么打仗了。”秦曜说,“周胜很快就能陪来回您了。”   “胜儿说他不想回来.......”周管家的声音更模糊了,“他给我来信说他就留在雁鸣关,不回来了。”   这是人家的家事,秦曜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安慰道:“周胜退役前已经成了百夫长,雁鸣关是苦了点儿,但没兆丰的束缚这么多,也活的自在。”   “兆丰确实规矩多,楼上扔个杯子怕都能砸到三个贵人的家仆。”周管家似乎也被这话逗乐了,声音里没那么沉重了,“小将军刚回来就去了禅心寺,明儿个不用再去了吧?”   “禅心寺啊......”秦曜念叨着这个词,明明才和小宴分别了一天一夜,他怎么又开始想念了呢?   马车缓缓地穿过过热闹的街道,在即将拐弯回秦府时,秦曜忽然出声:“去北城门。”   “小将军确定去北城门?”周管家赶着的马车放慢了速度,“咱们不回府?”   “去北城门。”秦曜声音里带着笑,重复了一遍,“带着赛龙雀,去北城门。”   周管家没再说话,只扬了扬鞭子,拉车的马调转了方向,避开回秦府的路,直奔北城门。   这三日虽说不宵禁,但夜间进出城门仍需登记,秦曜做完登记后出了城,没走多远便叫停了马车,秦曜一掀车帘便从马车里窜出来,那动作敏捷到不像喝了酒。   “我要去禅心寺!”秦曜泛着红晕的脸上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周叔你先回去吧,早点休息!”   有点耍酒疯的小将军翻身上了马,白马在夜色中如闪电,顷刻间就消失在眼前,那周管家没赶着马车向前追,也没立刻掉头返回,他只是沉默地坐在车门口,手隔着衣服在胸口摸了摸,拿出一个圆筒状的引信来,他拿着引信看了很久,手在捻线那里搓了又搓,怅然地叹了一口气。   他翻身走下马车,官道不远处有个水潭,他站在潭边又驻足了许久,最后露出个苦笑。   “怪小将军做什么呢.......”他喃喃自语,像在努力说服自己心中仍残留的那些不甘,“又不是没上过战场......老糊涂了.......”   “咚———”   牛皮纸包裹成圆筒的引信被丢进水里,流水卷上来,慢慢浸湿了它。   他回到原地架了马车返回城门,之前给秦曜牵赛龙雀的小厮正在城门口等他,见他独自驾着马车回来了,身后的赛龙雀不见踪影,不由挤眉弄眼:   “小将军肯定是去禅心寺了,昨天傍晚我去叫他回来参加今儿的庆功宴,他还恋恋不舍呢!”   “是么......”周管家勉强露出一个笑,“我倒是没发现,走,咱们回去吧。”   .......   赛龙雀自从跟着秦曜回了兆丰,就成日被拘在府里,纵然府中也有块能活动的地,但终究比不得广阔的雁鸣关。   从小便在边关长大的烈马哪受得了这种委屈,秦曜半醉状态骑着它飞奔,它便放开了蹄子,跑得比往日还快,没用多久便到了禅心寺山脚。   秦曜翻身下马便往山阶上走,被抛在身后的赛龙雀眨了眨它漂亮的大眼睛,毫不客气地啃住了秦耀的袖子。   被咬住袖子的秦曜:“......?”   他迟钝地回头和那马脑袋对视,赛龙雀愤愤地打了个响鼻。   “哦、我要去见小宴。”秦曜说,“就是那个喜欢给你吃好吃的小宴。”   赛龙雀咬袖子咬得更用力了。   “山阶你又爬不了———”被酒精侵蚀了脑子的秦曜得意地笑起来,“小宴只有我能见。”   他伸手摸了摸赛龙雀的脑袋:“乖啊,你就在附近玩,我明天来接你。”   极为通人性的白色骏马气气地拿脑袋顶了他一下,马脑袋潇洒地一转,给了他一尾巴,然后自己颠颠地跑远了。   “最近脾气挺大嘛......”秦耀看着赛龙雀跑走的背影,一边走一边小声嘟囔,“这要是站的小宴,你肯定舍不得甩他尾巴。”   不算少的山阶在迫切心情的驱使下变得极短,秦曜知道这样深夜上门兴师动众,于情于理禅心寺都要派些僧人迎接,于是他决定从后山绕过去———小宴禅房的位置,他前几天已经摸熟了。   *   敲门声惊醒了熟睡的宴明,还有他意识里同样休眠的系统。   宴明迷惑:[谁大半夜的找人啊?我这又不是急诊。]   刚从休眠中惊醒、数据运行有些迟缓的20863随口道:【怕不是秦曜吧。】   [秦曜今天参加庆功宴,估计喝得醉醺醺的,哪可能来?]宴明对大殷的庆功宴流程也很熟悉,[就算要来,也该是明天。]   这几天他们天天呆在一起,“明宴”死而复生的稀罕劲儿总该过了吧?   虽然返回通道因为一些差错而关闭,但宴明在遭受了两个不同梦境的刺激后,已经彻底淡然了下来,有一种“能干就干,不能干拉倒”的佛系。   一边和系统聊着天,宴明一边拉开了房门,还没看清人呢,就落入一个带着酒气的怀抱,那酒气并不刺鼻,带着一种醇和的绵香———是殷容在宫中每年都要派人制作的醉桃源。   宴明想,舍得拿这个酒作为秦曜庆功宴上的庆功酒,秦曜的前途看来不用他担心了。   “小宴.......”带着醉意的、含含糊糊的声音从脖颈边响起,秦曜抱着人动作还不老实,像抱着个软乎乎的等身抱枕似的,手臂收得紧紧的,“我好想你啊。”   宴明在意识里叹气:[这ptsd还没好呢。]   系统:【......】   它眼不见心不烦地把自己放气,变成了扁扁的银色小饼干。   宴明回抱并拍了拍他:“怎么连夜过来了?”   “想你嘛......”秦曜的声音黏糊糊的,不知道是不是喝多了吐字不清,“当然就要来。”   宴明无语:“一身酒味,松开。”   “哦。”秦曜老老实实松了手,松手的同时不忘一脚踹上门,两扇门“哐当”一声合拢,在夜里发出清晰的响声。   宴明:“......”   秦曜果然是喝多了吧。   秦曜没抱着他了,却还是牢牢抓着他的手,轻车熟路地将人往床边带,他坐在床上,解开腰带上挂东西的暗扣,举着个巴掌那么大的小瓷瓶献宝:   “这是今天的庆功酒,我给小宴带来了!”   “明宴”在朝廷那边挂了失踪,不可能那样突兀地出现在庆功宴上,秦曜只能用这样迂回的方式,来让小宴也品尝到胜利的味道。   那献宝的得瑟样看的宴明心尖一软。   他伸手取了瓷瓶,拔开木塞,熟悉的酒香飘过来,倒是勾动了些许回忆。   他笑着问:“现在允许我喝酒了?”   之前明宴身体实在太差,动不动就吐血,秦曜差点压着他一日三顿地喝药,辛辣的都不让吃,更别说喝酒,偶尔馋虫犯了,秦曜也就浅浅地让他酌个杯底———两个指头那么大的杯子倒一点点,一抿就没了。   “小宴现在的身体好多了。”秦曜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允许你喝一口。”   宴明被他理直气壮的模样给无语笑了:“合着你也知道以前给我倒的酒就只能抿一下呀。”   秦曜不说话,就一个劲儿看着他笑,笑得宴明什么脾气都没了。   秦曜只让他喝一口,宴明心里的那点反骨倒是上来了,他将瓷瓶凑到嘴边,咕嘟咕嘟往下咽。   秦曜大概是没想到一向乖乖的小宴这次会这么干,等他反应过来伸手去抢时,那瓷瓶里只留了一半,等抢到手,瓶中剩了一些,其余的全洒在宴明白色寝衣上,胸口的衣衫被浇得紧贴皮肤,变成了半透明。   秦曜握着瓷瓶,脸腾地一下变红,小麦色肌肤都压不住。   “本来就是带给我的庆功酒,还不许我喝了?”宴明好笑地伸手戳秦曜的脸,然后又捏他的腮帮子,“脸都给气红了?”   “我怕你喝多了难受。”隔得太近,秦曜连耳尖都是烫的,他将那还剩一点的瓷瓶悄悄背到身后,“你的身体不能喝这么多。”   “我现在已经好了。”见秦曜偷偷摸摸的小动作,宴明发出抗议,“我的庆功酒,我当然要喝完!”   醉桃源虽然入口绵醇,但后劲极大,喝的越快越容易醉,秦曜几乎是看着小宴白皙的肤色泛起红晕,眼神都迷蒙起来。   秦曜很早就发现他的小宴虽然偶尔馋酒,但其实并没有酒量,还自认为酒量很好———每次都只喝那浅浅的一杯底,还是雁鸣关最不容易醉人的酒,当然不会有什么醉酒的反应。   这醉桃源只是看起来不烈......   小宴现在的佛子形象极好,可秦曜还是更喜欢他在雁鸣关时的模样,于是他单手便困住了张牙舞爪的小宴,用一种诱/哄的语气说:“小宴想拿到酒瓶,就变成以前的模样,好不好?”   怀里不停动弹的小宴安静下来,眯着醉眼看他,盯得秦曜都以为自己是不是提出了什么过分的要求后,才听到怀里人有点委屈的声音:“我现在变不出尾巴了。”   但小宴说话的时候,他偏浅的瞳孔颜色开始变深,泛起浅淡的银,只有层青茬的头上有了披散到腰际的头发,那发丝垂落在秦曜的手背上,痒痒的。   秦曜的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小宴喝醉的模样他只见过一次,就是在要出征前,醉酒的小宴.......可乖了。   趁着秦曜愣神的功夫,他怀里的小宴将装酒的小瓷瓶抢到了手,洋洋得意地咬开木塞,挑衅地看了秦曜一眼:“哼哼,现在傻了吧?”   “小宴。”秦曜忽然轻声唤怀里的人。   他看到刚准备喝酒的小宴停下来,有点疑惑的看着他。   秦曜立刻低头叼走了瓷瓶,然后伸手控制估计马上就要暴走的小宴。   “你怎么耍赖呢!”果然,怀里的小宴醉眼朦胧地瞪着他,因为醉酒,愤怒的声音听起来也像软绵绵的撒娇,“把我的酒还我!”   秦曜的头左仰右仰,他看到小宴因为抢不到酒,露出来的肌肤上都蒙了一层粉色,看起来特别的,咳,香甜。   秦曜仰着头抓紧时间将瓷瓶里剩下的酒喝尽,冷不防地,小宴忽然踮脚揪住他的发冠,秦曜看到小宴含着醉意的脸忽然在眼前放大。   心脏跳得无序,秦曜下意识松了口,还带着点酒的瓷瓶掉下去落在地上,浓郁的酒香蔓延开来。   “我的酒!”他听到小宴惊叫了一声,下意识要去看酒瓶的情况。   或许是醉桃源的香气太浓烈,又或者是酒精已经麻痹了大脑,秦曜一手揽着怀里人的腰,一手扣着他的后脑勺,直接亲了上去。   浓烈的酒香在唇齿间蔓延,秦曜是个极好的将军,在某些方面也有天赋,于是对面的“敌方”立刻溃不成军,只能揪着他的胳膊发出无助的呜咽声,身上没力气,软软地向下瘫。   一秒被关了小黑屋的20863:【.....】   它就说宴明和秦曜以前亲过吧!!!   等这场漫长的、带着酒香的深吻结束后,秦曜怀里的人已经彻底站不住了。   秦曜听到他的小宴一边喘着气一边呜咽地控诉他:“秦曜,你欺负我......”   秦曜抱着怀里的人,红着脸:“嗯。” 第61章   宴明迷迷糊糊还没睡醒, 手下先就摸到了什么温热的东西。   宴明:“......?!”   浓重的困意瞬间被吓走,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来,立刻感觉头脑发晕。   “怎么了小宴?”秦曜有点哑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宴明一转头, 便看到光裸着上半身的秦曜。   “你怎么在我床上?”宴明问。   他开口说话的时候,只觉得舌头有些僵硬,抿一下唇还有些刺痛,像唇炎了似的, 眼睛睁起来也有点困难,眼皮有些沉。   “我昨天半夜过来的,还是小宴你开的门。”秦曜小心翼翼去看他的表情,试探道,“小宴是忘记了吗?”   他昨天半夜给秦曜开的门?   宴明揉了揉太阳穴,感觉好像是有这么个片段, 但具体的又想不起来。   空气中还残存的酒香, 宴明嗅了嗅:“你给我带了醉桃源?”   秦曜是带了多少啊?竟然都把他给灌醉了?   虽然有些意外小宴为什么会知道这种宫中的御酒, 但秦曜还是点点头:“嗯, 带了一瓶。”   床脚落着个小瓷瓶, 宴明披衣下床,去床角捡起来,黑色的发丝从肩头滑落, 宴明微微一怔———他什么时候去掉了【日月长明灯】的发型?他本身的头发不是半长不短的吗?怎么会这么长?   好奇怪,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宴明努力去回忆, 但越是回忆越是模糊。   “小宴?”秦曜见他站在那里拿着小瓷瓶沉思,又是激动又是害怕,他既希望小宴能想起昨晚发生的事,又怕小宴因为昨晚的亲吻而疏远他———曾经悬霜军里也有不懂事的新兵向小宴表白, 小宴拒绝得那叫一个干脆利落。   “没什么。”宴明在秦曜的询问里回过神来,刚准备迈步往回走,忽然感觉脚底剧痛,脸上的表情不由一变。   秦曜一直在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表情,见他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立刻从床上窜了下来:“怎么了?哪里疼?!”   “脚底下。”靠在秦曜怀里,剧痛接着一阵,宴明身上出了层薄汗,他的脚底并没有伤口,但那疼痛又确实存在。   等着一波疼痛过去后,宴明整个人都蔫了,他靠在秦曜怀里,又忽然觉得腰上有些痒。   宴明:“.....?”   他隔着衣服摸了摸,摸到一些硬硬的东西,像是......鳞片?   难不成套装穿多了他变异了?   秦曜看到小宴靠在他怀里,先是沉思,然后又忽然去拉自己的衣襟:“大早上的、不,不太好吧......”   “我们都是男的,怕什么?”宴明有些搞不明白秦曜的脑回路,他现在只是想确定他身上是不是真长了鳞片,衣服拉开后,白皙的腰窝处,确实有几枚零散的、银蓝色鳞片。   “小宴你的鳞片怎么变色了?”秦曜有些好奇地伸手摸了摸,宴明的腰侧本就无比敏感,长了这些鳞片后敏感程度更是翻了数倍,被他人一碰,宴明浑身上下像是酥麻得过了电,呻/吟差点脱口而出。   他将手搭在秦曜的手背上,连将人推开都没力:“别、别乱碰.....”   小宴溢出的极轻的声音像是勾魂的小钩子,在容易冲动的早上,秦曜尴尬地发现自己有了反应,他悄悄扯过被子盖住自己的下半身,怕某些反应冲撞到了自己的心上人。   他记得小宴的腰以前没这么敏感的,难怪昨天晚上他去搂小宴的腰,小宴喘得那样厉害,连呜咽的声音都在颤抖。   要不是他醉酒之后也还有些自制力,昨晚早就把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   那过电般的酥麻感觉过去,宴明终于能推开秦曜的手,但他还是浑身没力气,脚底也有些疼。   [20863。]宴明在意识里呼唤他的系统,[我这是变异了?]   被关了大半夜小黑屋的20863沉默地唤出了宴明的宿主面板。   天道为任务者提供的帮助里,第二条是[列表任意套装三次使用权限],宴明只开过一个名为【别后不知君远近】的四星套装,可现,在三条空白栏的第二条有了内容———   【夜光化作眼中珠(四星)   鲛人夜饮明月腴,夜光化作眼中珠,手擎莲叶盘一株,盘中走珠汞不如。   深海居鲛人,泣泪能成珠。   谁揽鲛人尾?谁食鲛人泪?   技能说明:全套装部件下附带技能[明月珠],穿戴者落下的眼泪若是被食用,对穿戴着好感度为正者一刻钟内言听计从,对穿戴者好感度为负者对穿戴者的杀心随机递增,冷却时间十七日。   注:鲛人身具鱼尾/人腿双形态,处于鱼尾状态渴水,行事全凭本能;处于人腿状态,敏感程度翻倍,双脚落地行走如行刀尖。】   宴明当年抽到这个套装时只看技能倒觉得格外实用,但注释一出来,这个套装便显得鸡肋,于是几乎没怎么使用。   他看了一眼套装的倒计时————他昨天半夜开的。   宴明大为震撼:【我怎么会开这个无用的套装!】   银色小饼干呵呵一笑,机械音幽幽道:【色令智昏呗。】   它被关了大半夜的小黑屋,好不容易被放出来,就看到他的宿主被秦曜裹在被子里,一身皱皱巴巴的寝衣丢在床下,估计被子里什么都没穿。   某位疑似光溜溜的醉鬼还在张牙舞爪,一边委屈地呜咽一边喊秦曜的名字,秦曜红得像只熟透的大虾,两只手都按不住人,秦曜用力了他就哭,秦曜稍微松一松力道.......20863一个系统都佩服秦曜的忍耐力,心上人在眼前这副模样,竟然都忍住了没有吃干抹净。   而他这位擅长作死的醉鬼宿主还在不断挑战秦曜的底线:“你是不是嫌弃我没有尾巴?”   秦曜亲掉他宿主委屈的眼泪:“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会嫌弃你。”   “那要是我变成———唔!”它的宿主大概在它被关小黑屋的时候问过很多遍这个问题,问的可能也不太好听———因为秦曜已经用吻封住了它宿主那张喋喋不休的嘴。   后面发生的事20863没看见,因为它又被关小黑屋了。   20863:【.......】   心情逐渐平和.JPG   等到快天亮时,20863终于被放了出来,他发完酒疯的宿主在床上呼呼大睡,秦曜在忙前忙后像做贼似的收拾混乱的“战场”———他们俩是怎么把床单都闹腾成布条的?   要不是宿主的身体数据确认没什么大变化,20863还以为他们俩什么都做完了。   秦曜真挺能忍的哈。   [什么色令智昏?]宴明越发觉得昨晚断了片的记忆可疑,[我真想不起来了。]   “小宴,怎么醒了就一直在发呆?”   秦曜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人还是像神游太虚似的没有反应,秦曜想了想,决定做点暧昧又大胆的行为———他曲起指节,用力刮了一下小宴腰侧银蓝色的鳞片。   这一下的酥麻感比刚才更强烈,宴明并在一起的双腿差点不受控制地切成鱼尾,他这下是彻底回神了,金色小光团连滚带爬地在意识里取消了【夜光化作眼中珠】。   银色小球看着金色小光团因为强烈的刺激变成粉金色,一时也不知道到底是这个没开窍的木头宿主被人悄悄吃了个半干净惨,还是那个就差张口表白的直球选手更惨。   管不着,它躺平了。   秦曜看着靠在他怀里的小宴哆嗦了一下,腰侧那银蓝色的半圆鳞片慢慢变得扁平,随后变作与肌肤同样的颜色————小宴应该是回神了。   宴明手忙脚乱地拢起衣服,系上系带,声音里带着点恼羞成怒的意味:“都说了别碰我的腰!”   “好好好,不碰了不碰了。”秦曜确认自家小宴这块木头确实没有昨晚的记忆,遗憾又无奈,怎么喝醉了还断片呢?   “你今天的态度好得我害怕。”宴明系完衣带后,狐疑道,“你不会昨晚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所以现在心虚吧?”   秦曜:“.......”   抱着小宴亲了又亲,把人唇亲肿还亲哭几次算吗?   他移开目光,嘴硬道:“没有。”   看秦曜这个反应.......果然干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吧。   秦曜不肯说,宴明也没有逼问,秦曜在他面前很难藏住事,过段时间说不定不用他问,秦曜就自己就抖出来了。   他微微眯起眼睛:“这次放过你,下次可别被我发现了。”   秦曜无奈地叹了口气:“你要是能发现就好了。”   .......   秦曜几日都没回府,于是兆丰的日辰卫与夜羽卫都上报了这个特殊情况———秦曜作为刚打了胜仗回来的将军,长久地停留在一个非自家府邸的地方,确实可疑。   报告到了殷容的案桌,殷容翻看了一遍,并没有对他起疑心,只觉得有些好笑。   秦曜早在庆功宴前就给他递了折子,说自己在禅心寺里寻到了一个极其投缘的大师,于是决定跟在大师身边学习佛法,可能回府的时间较少,提前和他汇报一声。   殷容本来以为秦曜只是一时兴起,没想到庆功宴后依然着迷不浅,一日接一日地停留。   秦曜没问题,只是他折子里所提到的那位“大师”.......又是那位明州的佛子。   殷容这些年遭过数种不同的算计,也包括声名斐然,借由朝廷要员的手引荐到他面前的刺客————这个位置,这把椅子,确实有诱惑力。   但殷容偶尔也有点反骨在身上,这来源于他对自身实力的自信以及对宫廷的绝对掌控。   “千帆。”殷容点了自己最信任的侍从,“你派人去将秦曜叫回来,说我有事找他。”   在千帆略有不赞同的眼神里,他继续道:“顺便将那位明州的佛子,一同请过来。” 第62章   文安王府在这几日被顾铮领着人翻了个底朝天, 别说密室地道,就连花园里种的草都要连根拔起,看看有没有藏匿着什么东西。   这种掘地三尺式的寻找方法倒还真让他们找出了两个地库, 地库一打开, 一个放了数箱珠宝玉石,一个是满满五箱黄金。   即使已经对文安王搜刮民脂民膏有了确切的认知,但还是会为这珠玉琳琅与满目灿金所失神。   “太挑战人的良心了......”林和小声嘟囔,“拿这些考验我们官员的道德啊?”   “你是想试试你的手快, 还是顾大人的刀快?”冯颂今虽然知道他这位世侄只是在开玩笑,并不是真正动了贪念,但官场上最要命的就是祸从口出,“饭不能乱吃,话更不能乱讲。”   想起那位“活阎王”的战绩,林和莫名打了个冷颤:“您说得好说得妙, 提醒得我———”呱呱叫。   最后几个字被林和咽回了肚子里, 哄爹娘哄长辈哄顺嘴了, 俏皮话差点张口就来———这场合可不合适。   林和彻底闭了嘴, 老实地去了开出珠宝的那个地库与其他人一起登记入册, 别问他为什么不去黄金的那一方———他打小就爱这些金灿灿的黄白之物,但他脖子上还不想多个碗口大的疤。   在他们清点得差不多的时候,顾铮从抄手游廊的方向穿行过来, 手里拿着叠厚厚的口供,林和写字的空隙抬头瞄见了, 默默地、怂怂地低下了脑袋。   “都在这了?”他听到顾铮在不远处问。   知道自己这位世侄特别怵顾铮,冯颂今开口道:“顾大人,所有能搜出来的物证均在此地。”   “行。”顾铮抖了抖手里厚厚的口供,“入册什么时候能做完?”   冯颂今瞄了眼地上一样样依次排开的珍贵器物, 说了一个保守的时间:“今日下午吧。”   “明早我带着物证与文安王一同出发。”顾铮立刻作出安排,“林和随我一起。”   晴天霹雳,莫过于是。   林和茫然:“我?”   他是不是这几天连轴转没怎么睡,所以累出幻听的症状了?   “是。”顾铮点点头,再次肯定了这个很坏的消息,“你随我一同返京。”   林和试图拒绝,但突然瞄见冯颂今朝他微微摇了摇头。   林和的脑子清醒了一秒,脱离对顾铮的惧怕再去看这件事,顾铮的安排再合理不过———物证的册子和重要的人都在顾铮一人手上,必然要有人同行监督,以防弄虚作假,而留下来压着脏物上京的人,就必须有统揽全局的经验,最好自身还会几分功夫,万一遇到极小概率的突发情况还能保全自身,不拖后腿。   林和一条都不沾边,他太稚嫩了,被塞到这个队伍里纯粹就是过来蹭点资历,学点经验,头上有两尊大佛压着,他出错也在可控范围内。   和顾铮一同返京的事板上钉钉,林和拿出自己在官场上磨练出的演技,露出一个假假的笑容,拱手道:“是。”   *   “殷容要见我?”宴明翻书的手一顿,“你是在和我开玩笑吗?”   “别直呼陛下的名讳。”秦曜捂住他的嘴,“传到外面你可就完了。”   宴明:“.......”   他能说他是以前喊习惯了吗?   殷容那孩子他了解,并不是个好奇心很重的人,更不会无缘无故想见他———   “你给殷、陛下汇报的时候说了什么?”宴明问。   “我成天和你待在一起,总得找个理由。”秦曜语气中有些心虚,“我就说我和你特别投缘,决心留在你身边学习佛法。”   ......好扯淡的理由。   手中有兵权的将军长期在城外盘桓不归,换个疑心病重的帝王早就出事了,也就是殷容那样的性格才能容忍秦曜这般不着调。   宴明:“.......”   他无语地叹了口气。   不过这事也不能全怪秦曜,他也得负一半责任,要是他之前狠下心将秦曜赶回去,也不会有殷容好奇招他入宫这事了。   “陛下很圣明,小宴你不用担心。”秦曜见他面有愁色,安慰道,“就是去见一见,很快就回来了。”   宴明将殷容从个小萝卜头一手养成青年,比任何人都要了解他,正常情况下观妙大师去见当今天子不会出差错,但前提是———“正常情况下”。   他幽幽道:“你不懂。”   “小宴该不会不能入宫吧?”秦曜按住宴明的肩膀,凑到他耳边,呼吸喷洒在耳尖上微微有些痒,“难道志怪传说里的是真的?”   宴明不仅了解殷容,也了解秦曜,秦曜的问题一出,他就知道这人想歪了———估计以为是什么天子龙气镇压妖怪呢。   但他现在确实不太方便见殷容,只能模模糊糊地“嗯”了一声。   秦曜一下愣住了,他想了想,面色变了又变,最后一咬牙:“那小宴你就别去了,我出面去拒绝陛下。”   宴明睁大眼睛:“你疯了?”   这可不是宴明那个世界,拒绝领导的要求最多被炒鱿鱼,在这里,上位者发起怒来,是真的会要命的。   “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去送死。”秦曜直视着他的眼睛,“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   他的小宴已经在那场战争中死过一次了,现在伤势估计都没复原,不然昨晚也不会一直追问他“是不是嫌弃他没有尾巴”,如果入宫会让小宴的伤势加重甚至死去,他还不如一力扛下罪责———本就是他上的折子惹下的祸事。   “我刚刚、逗你的。”宴明垂眸,掩住了眼中复杂的神色,秦曜和他对视的时候,他忽然感觉自己的心跳快了不少,“那些志怪传说都是空穴来风。”   “我不是很信。”秦曜有点狐疑,“你不要拿自己开玩笑。”   “真的是逗你的!”宴明伸手扯住秦曜两侧的腮帮子,扯成个鬼脸,他眉目弯弯地笑起来,“我谎话是不是说的很真?”   秦曜没管宴明作怪的手,他盯着宴明的眼睛反复确认:“没骗我?”   宴明和他对视:“没有。”   秦曜的猜测本就是错的,他自然没有骗人。   正如宴明了解秦曜,秦曜也了解宴明,他确认自己的小宴并没有说谎———因为没有撒谎时的小动作。   他终于微微放下了心。   “那我们俩半个时辰后就得走了。”秦曜看了眼屋中更漏,“还得去前殿找千帆总管。”   宴明起身的动作一顿,还没见到殷容,就先要见到老熟人了。   “走。”宴明拿起了桌上的【月喻本来心】绕了几圈盘在掌心,然后在意识里调出【日月长明灯】,把服饰、手持、妆容、发型这四个部件的效果拉到最大,务必让人看到他的第一眼脑子里就冒出一个念头———   “哇!高僧!”   宴明的整体气质变化只在几步之间,秦曜明明和他并肩站在一起,却忽然觉得身侧的人变得好遥远。   他心中莫名有些不安:“......小宴?”   他的小宴看过来,那是一双漂亮的浅色琉璃眸,秦曜在他的眼里看到了自己——好像他之前跨过门槛进入前殿,仰头见到香火之后莲台之上高坐的佛,众生在眼中一般无二。   “怎么了?”   “没什么。”秦曜朝他笑了笑,“只是觉得小宴和两年前有些不一样。”   小宴受苦的时候,要是他在身边就好了。   .......   马车轧过夜色里的青石板,驶向夜色中的宫城,宫门口的守卫验查过了马车,在精铁碰撞的铿锵声里沉默地放了行。   马车彻底进入宫城的那一刻,秦曜偏过头担忧地看了身侧的人影,若不是千帆也同样坐在马车里,他大约会抓着宴明的手问“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宴明回了他一个浅淡的、带着安抚意味的笑容。   若是在往常时候,他们这种微妙的互动定然会被千帆尽收眼底,但此刻,他难得的有些神思不属。   世间容貌极佳者,大多有些相似之处,这位“明州佛子”并不是这世间容貌最肖似那位的人,可见到的那一眼,千帆差点吐露旧日熟悉的称呼。   他现在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更不知道将这位“明州佛子”带去见陛下,究竟是对是错。   他在这段路上来回走了许多年,只听声音就能知道到了哪里———   “陛下要在承光殿见二位。”他说。   当今天子处理政事大多在含章殿,私下里见些人便会换地方,承光殿便是其中一处,只是这处有些特殊———殿里的柱子上,溅过不少不知天高地厚、妄图弑君的歹人血。   千帆垂目想,希望这位不是什么借着小将军这把梯子的、不知好歹的刺客吧。   这般肖似那一位的“佛子”若真做了行刺之事,陛下必然会伤心的。   ......   “咚———”   马车缓缓停下,外面传来细微的、放凳子的声音。   殷容登基后废除了人凳这种陋习,带头用起木凳,上行下效,大殷各处便少见人凳,均以木凳相替了。   “请———”千帆撩起帘子,示意他们两人先下车。   此处到承光殿还有一段距离,但马车只能止步此处,剩下的必须要步行。   于是千帆提着灯笼在前面领路,秦曜与宴明并肩走在他身后,灯笼的光将他们俩的影子并在一处,挨挨挤挤的亲密。   秦曜不知道为什么有些不安,他悄悄拽了拽宴明的僧袖,得到了一个疑惑的目光。   他做口型:[真的不要紧?]   宴明摇了摇头。   他面上看起来是副得道高僧的模样,其实掌心早就起了汗,这样去见殷容.......说实话,他有点没底。   希望他以前讲的那些故事有用吧。   人在紧张的时候,哪怕略长的路也会显得短,承光殿好像没几步便出现在了眼前。   此处早已得了殷容的吩咐,自然一路畅通无阻,只是在要进主殿时,千帆伸手拦住了秦曜:“需要小将军处理的军情急件在西侧殿,小将军先去看看吧。”   秦曜有点懵:“我不先拜见陛下?”   天子本就是对这位“明州佛子”起了好奇,要秦曜一同来不过是个借口———这人若真有问题,正好当着秦曜的面处置了,也让他得个教训,长点心眼。   但这位“明州佛子”长着一张这样的脸.......千帆莫名觉得比起两人一起觐见,陛下应该更愿意先见这位佛子。   陛下许千帆便宜行事,他便也灵活道:“军情急件更重要,小将军处理完了,再去见陛下不迟。”   秦曜没起疑心,只当这事确实急———不然也不能连夜召他入宫了。   千帆招了个侍从,派他带秦曜要去西侧殿,自己则带着宴明去主殿。   主殿又分内殿与外殿,宴明一进到外殿,便闻到极淡的血腥味,外殿灯光并不算太亮,却仍旧能照亮模糊之中柱子上的刀痕剑痕,还有绦带上些许未曾洗净的可疑污渍。   见他注意到了这些东西,千帆笑眯眯地轻声介绍:“这些年总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歹人妄图行刺陛下,却只能在柱子上发泄些许无能的怒气,血溅在锦缎上,难洗得很。”   话语直白,根本没有什么说一句绕九圈的曲折,就差明晃晃地警告他不要动些不该有的小心思。   宴明看着那些痕迹,没觉得被这直白的警告冒犯,只觉得殷容这孩子过得确实不容易。   通过了极有震慑力的外殿,千帆推开内殿的门,却没有在前方引路,只示意宴明一人进去———先不说陛下暗处隐藏的那些守卫,光陛下一人的身手,寻常刺客都不是对手。   就这么放他一人进去?   宴明皱起了眉。   遭了这么多次刺杀怎么还是不长记性?就不担心所谓的“观妙大师”是刺客?   他向千帆道过谢后快步向里走,却在要撩开最后一重琉璃珠门帘时迟疑———刚刚那莫名出现的勇气又莫名消失殆尽,宴明用手背挡着那门帘,一时放也不是,进也不是。   琉璃珠碰撞在安静的室内清脆有声,内殿正中央的高台之上,正在提笔写字殷容抬起了头———   他的落笔并未停顿,只是落下最后一捺时,墨痕比往常粗了三分。   与此同时,宴明脑海里响起数道系统提示:   【敬仰值+5。】   【景仰值数量已达标,外观特效已解锁。】   【六星套装[日月长明灯]全部件技能可装备。】   “传说中的观妙大师......”高台上的殷容用平静的语气问,“是么?” 第63章   时隔七年再次见到殷容, 竟与记忆里大不相同。   宴明恍惚了一瞬才垂下眼睫,直视君颜,为大不敬:“观妙见过陛下。”   他撤回手, 于是那琉璃珠帘发出噼里啪啦的碰撞声。   殷容起身从高台上走下, 那脚步声极平极稳,踏在没有地毯的地面上,声音一步步逼近,宴明低垂着的视线里, 没几息便出现了绣着龙纹的鞋尖,往上越过衣摆,还有同样带暗金龙纹的腰带。   这无疑是一个极危险的距离,若是殷容对面的人是刺客,只需上前一步,利器就能将人重伤。   “听闻观妙大师佛法精深?”他问。   殷容的声音也不同于七年前, 变得成熟了许多。   宴明不由后退一步:“都是世人谬赞, 陛下不必当真。”   他的背撞上了身后的琉璃珠帘, 珠帘碰撞, 发出轻微的声响。   “盛名之下无虚士。”他退, 殷容便进,他的语气带着一种平静的温和,“大师不必自谦。”   宴明用一种既官方又不会出错的态度回答:“小僧得陛下如此夸赞, 倍感荣幸。”   气氛诡异中带着平静,平静中带着诡异, 宴明意识里的银色小圆球晃了晃,愣是没敢开口。   殷容抬起手朝宴明的方向伸来,宴明强忍着想躲的本能———   殷容的手拂下了挂在宴明肩上的琉璃珠串。   带着些许杂色的珠串从肩上滑落,与其他琉璃珠串碰撞在一起, “啪嗒”的回撞声毫无规律,嘈嘈急急,不知同了谁的心绪。   碰撞声渐无,最终归于寂静,只能听到两人清浅的呼吸。   20863默默拉出只有系统能看见的面板,盯着最下方那颜色急剧变换的数据条,眼一闭心一横:【明、明啊,你和他随便说点啥呗。】   宴明并不知道自己能和殷容说什么,进殿前似乎有千言万语藏在腹中,进殿后却只剩无言。   在沉默中,他听到一声叹息:   “大师.......陪我去殿外走走吧。”   因为殷容公务繁忙,宴明与秦曜应召入宫是深夜,夜色中,哪有什么可赏的景致?   殷容继续道:“伏案许久,活动活动筋骨。”   臣不可视君,是大殷律法中没有白纸黑字落于纸上却人人心知肚明的规定,所以宴明也没有看到殷容说话时,眼中满目的复杂。   他们两人并肩出了内殿,外殿灯火不甚明亮,重返来时路,那些痕迹却仍然存在。   “元鼎五十七年,汀州派人送上‘祥瑞’,那‘祥瑞’被人喂了药,见了我便发狂。”殷容的声音缓缓响起,“那时不懂事,总觉得那只白狐可怜,没有第一时间下令就地格杀,有一名近侍为了保护我被抓伤了胳膊,五日后便去了。”   元鼎五十七年,也就是殷容登基的第一年。   他来时只见到了千帆,那七年前去世的......晓雾还是逝水?   “是晓雾。”殷容盯着他右手侧那根朱红的柱子,上面有两道爪痕,“她素来细心,当时就站在我旁边,那白狐扑过来时,为我挡了一下。”   ......   宴明养殷容养了十年。   第一年,在冬雪漫天的废弃冷宫里捡到殷容时,殷容不到十岁,因为常年挨饿受冻,不长个不长肉,又六年没有和人交流过,连基础的语言功能都开始退化。   宴明当时以那样神异的方式出现,着实吓坏了他,吓坏了的殷容不会尖叫哭喊,只会在喉咙里发出“啊啊”的短促音节,然后抓着石头警惕地看着他,随时准备着暴起将石头砸出去。   那时与其说是在面对冷宫里失宠的皇子,倒不如说在面对被遗忘了六年的宫阙角落里,肆意生长的杂草。   殷容很怕他,或者说,殷容害怕“上神”这个马甲,即使已经六年无人教导,但在面对超出本来认知的神秘现象时,终归会有所惧怕。   于是宴明被迫过上了长达半年的“养黑猫”生活———   投放的食物无论多精美,一开始是不会动的,只会放冷放臭放馊掉;衣服棉被无论有多暖和,也只会在角落里沾灰沾土招虫子、想要在废弃的宫殿杂草灌木间找到人,不开定位是永远看不见的;好不容易找见了是会受惊的,一伸手就跑老远.......   如果是后期执行任务的宴明,大概就是此路不通便换条路,或者说先放一放这个任务目标,转战下一个,但偏偏,殷容是宴明接触的第一个任务对象。   屡战屡败激发了宴明的斗志,于是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他硬是被激出了好胜心,非得把这只警惕的“黑猫崽子”薅到手不可。   高强度接触的第三个月,送来的饭菜缺了一个小小的角,干净蓬松的棉被有被用过的痕迹,重新叠回去时不那么规整,偶尔在不开定位的情况下,能够在阴影的角落里瞄到乱糟糟的头发和一只瘦弱的手臂。   宴明没着急,不动声色地慢慢等,等这只警惕的黑猫崽子终于慢慢确定他是无害的、安全的,是能够尝试性的接触时,冬日都已经过去了,来到了炎炎的夏日。   仗着和殷容熟悉了不少,宴明弄了一大缸温水,提溜着这只瘦到吓人的崽子后脖颈,将人按在水里洗刷了一通。   当年的记忆想起来简直惨不忍睹,仿佛真的在洗一只化成了人形的猫———殷容在水缸里是不会乖的,挣扎嚎叫扒着缸壁往外窜,看着他满眼都是恐惧,宴明一边按着人洗一边不住地安慰他,两人折腾了一个半时辰才勉强洗完,要不是夏天够热,高低得喜提重感冒。   终于洗完了这只脏兮兮的崽,宴明将人放在躺椅上晒太阳,拿着块从先帝那里薅的棉巾帕给他擦头发,殷容仰着脑袋被他擦得龇牙咧嘴,却不和洗澡时那样挣扎乱喊,而是莫名其妙地、乖乖安静了下来。   今天的接触已经够多了,宴明当时给他擦完头发就准备撤,结果被抓住了衣袖———这是殷容第一次主动给出反应。   他说话是磕磕巴巴的,语言功能已经很久没用过了:“不、不淹......我的命......?”   话拼拼凑凑,但宴明却意外地听懂了———曾经有人将殷容按到水里,试图淹死他。   难怪殷容在缸里不挣扎的时候,就是红着眼睛瘪着嘴,眼神恶狠狠的,合着是以为宴明想要他的命。   宴明又是心疼又是好笑,他轻轻捏了捏那根本就没有肉的腮帮子:“吾不杀你,你是吾选定的人皇。”   殷容四岁就被丢到冷宫里自生自灭,磕磕绊绊地活到将近十岁,无人教导,很多东西都不懂,他只能更用力地抓着那柔软的衣袖:“......不杀?不、死?”   你不是来杀我的?我不用死?   “吾不杀你,吾保护你。”   .......   从这一日“缸里洗猫”后,殷容就和洗澡洗到最后莫名其妙不挣扎了一样,也莫名其妙开始依赖起他来了。   宴明终于能光明正大地改善殷容的居住环境,丢掉地上那快生虫子的草堆,规整好他到处藏的石头,扔掉豁口的破碗和自己用树枝做的筷子.......整理时宴明忍不住和意识里的20863感慨,说真是难为一个四岁的孩子在这么艰苦的环境下撑了六年。   两人的关系好起来后,宴明开始教导殷容说话了———殷容以后终究要离开这座冷宫,总不能连话都说不清楚。   这一年的夏日又转为寒冬时,殷容已经能很流利地与人交流了,完全看不出来半年前说话磕磕巴巴,词不达意。   吃好喝好,瘦得吓人的殷容终于开始长肉了,但不知道是不是这些年亏狠了,虽然长了肉,但却不长身高,看着小小的一个,像年画上讨喜的娃娃。   于是宴明又琢磨着弄点羊奶去腥给他喝喝———这一年养孩子,面临了包括但不限于小孩子吃撑了生病,吃油了生病,着凉了生病,做噩梦生病.......宴明头都快累秃了,他寻思他没出现前,殷容也没这么娇气啊!   无语归无语,无奈归无奈,该管的还是要管,就像冬日会在殷容四肢出现的冻疮,日日都得擦药,还得给他保暖,控制着他不去乱挠。   这是他们一起度过的第一个冬日。   “上神。”那时的殷容趴在窗台边,透过换气的窗缝看外面的簌簌大雪,露出一个自己都没发现的笑,“今年的冬天,好暖和。”   “以后的每一个冬日都会暖和。”真正养了殷容这个孩子,才会发现只要他接纳了你,他就真的很乖,乖得令人心疼,“过来,试试新衣。”   吃的喝的好从宫里弄,和殷容身形差不多的合身衣服却难弄,宴明只能从宫里的库房中薅了几匹棉布,顺便还改了登记册上的库存,然后开了织造类部件手动给他缝,顺便往里面塞上厚厚的棉花,保证人穿上后就是个暖和的胖团子。   在窗边看雪的殷容乖乖回来了,自己动手麻溜地穿上新衣,宴明给他扯了扯褶皱,满意道:“吾瞧着不错。”   于是殷容也笑,那笑腼腆中带着开心:“我喜欢,特别喜欢。”   ......   养殷容的第二年,宴明开始教他识字。   殷容是个聪慧又足够刻苦的孩子,学习进度快到令人咋舌,无论教什么都一点就通举一反三———这样的孩子教起来简直成就感爆棚。   于是宴明白天教殷容读书习字,晚上悄悄切成另一个套装深夜学习———就算有各种学习套装的辅助,但如果对这个世界的书籍资料一点儿都不了解,使用起来不仅会有延迟和卡壳,有时还得切换专精部件。   白天教学、晚上上学的日子实在太过难熬,但看着殷容那双一看见他就亮晶晶且满是依赖的眼睛,宴明又狠不下心摆烂,只能崩溃一会儿,接着学,再崩溃一会儿,继续接着学———反正白天殷容看见的只会是对各种诗词典籍信手拈来,对各个世界的故事了如指掌的淡然“上神”。   20863锐评他“死要面子活受罪”。   就这样活受了大半年的罪,殷容突然捡了个人回来———是一个年纪比他大一点儿、浑身血淋淋的侍从。   只吊着一口气了。   殷容没和他说为什么要捡个奄奄一息的人,只小声地问他能不能把人救好,他问话的时候低着脑袋,仿佛自己做了一件十恶不赦的大坏事。   有向善之心是好事,殷容也到了该给自己养几个得力助手的时候了。   宴明没生气,反而觉得格外欣慰,就是、咳、每天御膳房里得多买点吃的了———还好先帝的私库够用,养他的儿子和他儿子的助手,当然要他这个当爹的花钱。   于是这处破旧的冷宫里有了第三个人。   捡回来的人伤好后,殷容给人取名为“千帆”,宴明以为取自“千帆过尽”之意,结果很久之后才知道,并非此意。   于是这一年的冬日,比去年又热闹了些。   第三年开春,也就是殷容十二岁那年,按着殷容命运的轨迹,他该被如今的皇帝发现了。   在殷容的命轨里,这一年他饥寒交迫,身患重病,已经到了快要活不下去的濒死地步,于是他走出冷宫,想方设法为自己求一条活路,结果冲撞了如今的皇帝,在要被拖下去处死前,玉辇上的天子看见了他的眼睛,一时兴起,派人去查了查他的身份,才想起这个被他遗忘了八年的儿子,从此殷容才进入朝野上下的目光中。   命轨中的大事宴明一开始就被警告不能大改,殷容十二岁这年必须见到皇帝。   宴明舍不得他养起来的孩子遭受呵斥怒骂挨打,命悬一线时才得了道视线,被施舍了个身份。   宴明并不算特别聪明的人,他用了一个笨办法———他借助能够模拟梦境的套装,按当今皇帝的喜好,模拟出了一个精心制作的“长生陷阱”,为了保证陷阱没有漏洞,他拉着20863在梦里一次又一次彩排,准备了足足两个月才投放。   万幸的是,精心制作的长生陷阱反响极佳,皇帝第二天便前呼后拥地来了冷宫,殷容被他亲手牵着登上了车辇,从此与命运的轨迹吻合,只是这一次不是遍体鳞伤地躺在地上,仰望高台之上的帝皇。   殷容被接出了冷宫,山珍海味、奇珍异宝如流水般送至他面前。   所有人都说帝王是对仙逝的贵妃余情未了,当年迁怒如今愧疚,所以加倍补偿,只有身在其中的几个人心知肚明,根本不是什么情啊爱啊,只是帝王为了自己死后的长生在图谋———   他生前是人间至尊,富贵荣华奢乐一生,他死后也要做那长生仙人,与天地同寿。   于是不到半年,殷容硬是得了个太子之位,成了朝野上下的眼中钉心头刺,也就是在这一年,面对频繁的刺杀,宴明决定给他找个老师,找个天底下鼎鼎厉害的老师。   开了占卜部件占卜,拉了当年江湖中人品最好、功夫最俊的侠客入梦,那侠客自称为聂熙和———当年宴明只细细研读了殷容的命轨,这两年又忙得要命,其他四个人的命轨只是草草过了一遍。   “聂”这个姓氏和第四个任务目标的师父一样,宴明觉得可能是巧合,但也是谨慎地确定了一下这位“聂熙和”失踪侄子的名字———聂思衡。   好了,和任务目标四无关。   宴明放心地将教授殷容武艺这事甩给了他,自己则想方设法去给殷容找长高的法子———两年身高一厘米都不长,这也不是个事儿啊!   在聂熙和给殷容授课的第二年,殷容又捡了个人回来,这次是个可怜巴巴的女孩子,警惕胆怯的模样有几分肖似当年的殷容,殷容给她取名晓雾。   女孩在这深宫里生存比男孩更不易,殷容一天天忙的脚不沾地,宴明善解人意地说要不他来教———养殷容养得这么成功,他觉得他养孩子很有经验了。   结果殷容第一次这样直白地拒绝了他,好像还有点生气,他说他自己教,带在身边多经点事就什么都懂了。   宴明冥思苦想了一晚上,终于悟了———那女孩子的性格看起来有点像殷容小时候,估计就和他的原生世界里流行的一样,养一个年幼的“自己”来弥补一些无法在回到过去的遗憾。   殷容没有什么根基,陡然得了太子之位,一天天一大堆破事要处理,过去贵妃的母族想要挟天子以求数代荣华富贵,有的世家党派又不看好他,犹犹豫豫推推拖拖———这些事反而更迫在眉睫。   殷容十五岁这年,身高的长势终于突破了零,宴明高兴到给他亲手做了个蛋糕,也就是在这一年,殷容向聂熙和坦白了自己的身份,又给宴明送了一瓶醉桃源———说是殷容自己在闲暇时收起的桃花瓣酿的酒。   宴明特别感动。   这几年殷容忙得都没什么空闲,还能记得给他准备礼物,于是他十分给面子地将那瓶醉桃花喝了个精光。   可能是这几年他的压力也大,明明他酒量很好,一瓶酒下去硬是睡了个一天一夜才醒。   日子就这样惊心动魄又平平淡淡地过了下去,殷容刚十六岁时,他们仨又一起捡回了个女孩。   这时的千帆与晓雾已经长成了殷容的得力助手,谁都腾不出空来教这个孩子,殷容就更别提了,他更没时间。   于是这三个不知怎么商量的,一致决定让他带孩子。   宴明:“......?”   “之前不是不要吾教?”宴明故意反问他。   殷容这一年在疯狂蹿个头,仿佛要把前几年毫无动静的身高都补回来,他的容貌也随着身高一同舒展开,有了少年向青年的转变。   “上神。”殷容露出一个温软的笑,他坐在案几旁托着腮,用温和又平静的语气撒娇,“求您了。”   宴明难得的看到他撒娇,没辙了,同意了。   于是这个名为“逝水”的女孩子,他带着教了两年——— 一接到人他就知道为什么非要他教了,那孩子说得好一点叫心如死灰,夸张一点叫生无可恋。   宴明开始研究起了心理学,花了不少功夫将人的性格给养好了,结果某一天醒过来孩子留书跑了———说找到了给家里人报仇的机会,去报仇了。   气得宴明揪着殷容狠批了一顿,最后将他们的全部计划问出来才罢休。   那时听完全盘的计划,宴明才发现这几个孩子都长大了,都能独挡一面,哪怕他不在,也都能安排的井井有条。   “上神是在生气吗?”明明是受气的那个,殷容却小心翼翼,“我们并不是故意瞒着您的。”   “吾并未生气。”宴明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感慨,“吾只是突然发现,你们都长大了。”   能从容处理将要面临的一切风风雨雨,变成真正的大人了。   这很好,特别特别好。   [我感觉殷容的任务要结束了。]那天晚上,宴明在屋顶上看着星星,对着意识里陪了他七年多的20863说,[还怪舍不得的。]   【你可以一直做殷容的任务。】20863回复他,【抽出足够的时间去完成其他人的任务就行。】   [这样么......]宴明在星空下沉默了好一阵子,才摇了摇头,[算了,没有必要。]   20863问他为什么没有必要。   [我迟早是要离开的。]宴明笑了笑,[要习惯离别。]   这天晚上,在星空之下,宴明打开了尘封许久的其他命轨,四个人的命轨被他很认真地读了一遍,最后,他捧起淡绿色的命轨,选择接受。   也就是在这一年,失去了所有至亲的少年遇见了书灵,书灵带着他雷厉风行地解决了如豺狼般的亲人,搬到了帝都的延福巷定居。   殷容十八岁那年,各地的天灾初露端倪,只是不声不显,难以察觉。   殷容十九岁那年,天灾频发,百年难遇,先帝退位做了太上皇,殷容接了诏书登基为帝,宴明拼着套装彻底损坏的结局,为给他搏了一个稍有喘/息的未来。   【青帝邀春隔岁还】的全套装技能为[青阳节谢,朱明候改],能够短暂地改变季节,改易天时。   于是天子携神明的垂爱登基,“神明”却偏偏应了套装里的谶言————   [仙人居青冥,四季轮转复无尽。   神明久寂寞,尘寰浊世难走脱。] 第64章   殷容知道身侧的人在听。   ———就像许多年前一样, 无论他在说什么。   上神陪了他十年。   十年的记忆,没有褪色半分。   人生中金尊玉贵的前四年,只在饿得腹痛难忍, 冷得瑟瑟发抖时偶尔梦回, 记忆里的笑语欢声,衣食无忧都仿佛是荒僻之中的一场无由梦境,醒来时只剩馊掉的饭、穿不进去的鞋、一扯就会坏的衣裳,还有讥讽、嘲笑与恶意。   殷容四岁就到了这荒草丛生的地方, 从此有了长达六年的、漫长又难捱的日子,这六年里,他吃错过东西、被折腾得奄奄一息、捡过别人不要的残羹剩菜、睡过又臭又硬不暖和的被子.......学会了分辨好意与恶意,规避有可能到来的无妄之灾,于是就这样磕磕绊绊地长到了十岁。   他七岁那年,也就是他到这处鬼地方的第三年, 有人对他伸出了援助之手, 他以为他终于遇到了一个好心人———可好心人只好心了半个月。   也许是觉得在这样糟糕的环境里, 一点小小的施舍就足以让一个孩童依赖, 所以戏弄者只忍了半个月就忍不住露出獠牙———殷容的舌头天生灵敏, 能分辨出各种各样的味道,香喷喷的糕点吃起来是苦的,苦得让人难受。   送他糕点的人笑眯眯地盯着他吃完才走, 他走后,殷容抠着自己的嗓子眼, 让自己全吐出来,可是已经迟了。   苦苦的糕点不知道是因为吐出来的多,还是因为并不致命,殷容只是连续腹痛了十日, 吃什么吐什么,吐到后面嗓子眼里都是血。   但他的生命力是那样的顽强,比那石缝间的草木还要顽强,他最终挣扎着活了下来,只是两个多月都说不出话,舌头也失去了敏锐———其实这样也挺好,至少吃不出来饭菜里那恶心的变质味道。   这件事之后,他开始不相信任何无由来的善意,越来越小心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就这样断断续续地过了一年。   可能是发现那份糕点并没有慢慢地整死他,于是新的招数又来了,即使他再怎么小心,八岁的孩子终究比不过宫里那些人精———虽然不能直接死掉,但想要一个孩童生不如死的活着,招数实在太多太多。   殷容开始远远地避开水,无论在什么地方。   因为在水缸边,背后会突然窜出人来,嬉笑着按住他的头,让他的脸闷在几乎灌满的缸里,因为在水塘边,会有人用力将他推到水里,用竹竿或石头敲掉他扒在岸边的手。   他身边仿佛有无数双无形的眼睛盯着他的一举一动,随时准备着要了他的命。   他只能让自己变得不像个“人”,去争去嚎叫去抢夺去装疯卖傻,而不是正常地和人交流———那只会让他得到难堪。   生活好像变好了一点,但依然糟糕,十岁那年,连馊掉的饭菜也没了,他终于被遗忘在了荒僻的角落,像那无数野草一样。   两年没有正常人的姿态,他已经忘了该怎么做一个“人”,他只是在残砖碎瓦与闹鬼的传言中隐藏着自己,拼尽全力地活下来,哪怕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苟活。   ———也许求生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这一年的冬日像往年一样下雪,殷容憎恨冬天。   每一个冬天的手脚四肢都痒得要命,他想吃到东西也比以往更加艰难。他总是冷到睡不着,裹再厚的草也没用,风会从各个缝隙里钻进来,狠狠地刮在身上,像刀子慢慢地削下一片片肉。   雪落得很大,反射得破破烂烂的宫殿里也明亮,在漫天雪色之中,他从缝隙间看到了一抹绿意,起初他以为是草木萌出的嫩芽———宫里有不少树的嫩芽可以吃。   他拢着身上胡乱用布条编在一起的草,捏着块石头,慢慢地搬掉了挡在窟窿上的石头木头泥土———他饿得没力气。   外面不是什么草木萌出的新芽,更不是什么饱腹的食物,而是一个飘在半空之中的、很漂亮的“人”。   哪怕是在梦里,殷容也没有见过这样奇异的一幕,他呆呆地盯着,直到那个“人”转过头来———银色的眼睛、流水似的衣摆,雪快要落到他身上时,就会自动向两边滑开。   殷容应该转身就跑的,回到他那个破破烂烂的巢穴,用石头泥巴重新堵上门,用这样脆弱的防御为自己修筑一点心安,但恐惧到极点的时候,大脑其实一片空白。   那个“人”慢慢向他的方向飘来,殷容瘦弱的胸膛上下起伏,他已经很久不说话了,于是也不太会说话了,不能说什么“不要过来”“走开”之类的坚决拒绝,只能像野兽一样,从喉咙里发出凄厉的“啊啊”声。   那个“人”似乎发现了,于是在离殷容还有一点距离的时候,他停下了,站在原地没有动。   殷容终于恢复了一点力气,他逃回了自己破烂的巢穴,堵上外出的洞口,企图用这样鸵鸟的方式来逃避外面发生的异象。   在寒冷饥饿中,他渐渐生了倦意,一觉睡醒,却觉得身上不冷了,肚子也没那么饿了———身上多了一床厚厚的被子,漏风的大缝隙和窟窿都钉上了木板,咂吧咂吧嘴,嘴里甜甜的,应该是“甜”吧,他在梦里知道这个词。   是之前那个“人”做的吗?   殷容没有欣喜,只有害怕,他只想到几年前那盘又甜又苦的糕点,疼得整夜整夜睡不着的肚子,还有说不出话的喉咙,满口的血。   他狠狠打了个哆嗦,拽下了身上暖暖的被子,放到鼻子边嗅了嗅———什么怪怪的味道都没有,只有一点皂角的香味。   他脏兮兮的手在被子上留了些印子,殷容将这床被子卷起来,扒开自己的“门”,用一只手将被子推了出去,然后又将门合上。   得到温暖后再失去,比没得到时更冷,殷容听到自己的牙关在打颤,他只能将自己团成一团。   希望外面的“人”不要对他感兴趣,太疼了,太痛了。   但一切往往事与愿违,那个奇异的“人”比上一个“人”更细心,也更有耐心。   殷容总是能在饥肠辘辘的时候,恰巧在倒塌的石头上发现热气腾腾的一碗面,又或者草丛里藏着油纸包好的肉,再或者篮子里干干净净的馒头......   每到这个时候,殷容都只是狠狠地咽咽口水,反复在心里提醒自己曾经那些或大或小的善意最终给他招致的灾祸,以此来拒绝近在眼前的诱/惑。   殷容以为半个月、一个月、最多两个月————想要戏弄他的人,不会有这么好的耐心。   可吃的用的总会变着花样地出现在他附近,锲而不舍地从冬天到春天,墙角里开出了小花,树梢上生了新芽,手脚上的冻疮慢慢消失,宫里的宫人们都换上轻薄的衣裳.......那些变着花样的吃的还在。   某一日,在夕阳下拖着脚步回来时,殷容看到了门槛边的油纸包,油纸包是半开着的,里面是半透明的糖,像是他曾经在某一个角落见过的花,又像记忆里看不清面容的女人将他抱在腿上,衣袖间传来的香。   鬼使神差地,殷容左顾右盼,悄悄拿了一个———就、就尝一个,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糖在唇齿间化开,甜甜的味道有点像那天醒过来时的感觉。   底线一旦被打破,就只会不断降低,殷容开始小心翼翼地去接受这些食物,他很谨慎地只吃一点点,那样就算难受也不会难受得太厉害。   真的会有人对他施以这样无条件的善意吗?   殷容枯井似的的心里泛起一点名为“好奇”的水花,他开始自以为不动声色地去观察那个“人”。   那个“人”的头发是半透明的,在阳光下会发出淡淡的光,他脸上总是带着浅浅的笑,看起来脾气很好,不像会随意打人踢人那样。   唔.......他衣裳的料子应该也很贵吧,比他偷偷看见的、很多“贵人”身上的衣裳还要好看。   就这样,他们俩维持着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小心翼翼地接触起来———直到他被按在了一缸温水里。   殷容在水里拼命挣扎,却怎么也逃不出来,心头微弱的欣喜被痛苦茫然愤怒压过———原来这半年的善意,也只是为了要他命的铺垫?   这次的善意,也是带毒的糕点吗?   他忽然觉得有些累,慢慢地、慢慢地停止了挣扎,只是用自己生平最可怕的目光去瞪人。   可没有没顶的水,没有窒息的痛苦,只有温度正好的水流卷走了身上的污脏,梳开了打结的头发,抚平了他对水的恐惧。   不是有毒的糕点,是甜甜的桂花糖。   祂说,祂为保护殷容而来。   ————像不真实的、美好的梦。   美梦映射到了现实中,殷容度过了第一个难受时有人关心,害怕时有人陪伴,生病时有人守着的冬日。   原来下雪天可以有暖烘烘的被子,有噼啪燃烧的炭盆,有睡前的故事,还有合身的新衣,擦拭四肢的药膏———神明选中了他。   他是神明的人皇。   .......   殷容开始被教导着怎样成为一个“人”。   不是“啊啊啊”的恐吓威胁,不是费尽心思也听不懂的字词短句,更不是说出来就脏耳朵的腌臜之言。   上神或许已在这世间存在了漫长的岁月,所以做事总是不急不缓,祂像在处理一张被揉皱的纸、一块被打碎的玻璃、一幅被涂抹得乱七八糟的绘卷,用耐心一寸寸熨平纸上的褶皱,粘合被打碎的玻璃,为乱七八糟的色块赋予新的绚烂,修修补补,再次重生。   树上的嫩芽和枝头的鲜花不一定要用来饱肚子,也可以作为最纯粹的景色;馊掉的饭食不一定要吃到肚子里,也可以扔掉;生病难受可以委屈,可以掉眼泪,可以撒娇。   殷容自己和他身边都开始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以至于他有一天竟然也成了别人能够求助、能够依靠的对象,比如那个年纪比他大一点,血淋淋躺在角落等死的侍从。   人在满足吃饱穿暖的基本前提下,再经过读书、学习、开智,就会自然而然诞生出别的需求———欲/望与野心,人人与生俱来。   殷容曾在桌前思考过自己究竟需要什么,是要离开这荒僻的宫殿,是要惩罚那些欺辱过他的人,还是要站在极高的位置,让其他人惧怕臣服?   他只读了半年的书,脑海中好像模模糊糊有了想法,但却只有个轮廓,没有细节。   众木成林,独木难支,殷容一直记得这个道理。   冲动之下,他救下了那个人,不仅是因为他需要人手,更重要的是,他记得那年他的喉咙里都是血,张嘴说不出话的时候,这个人曾经偷偷给他塞过小半个馒头,馒头又干又硬,但不是馊的,能饱腹。   他认出了这张脸,也记得这些年收到的、细微又稀有的善意。   将人救回去后,他才后知后觉地感觉自己做错了事,奄奄一息的大活人就这么消失了,在这里.......是件很大的事吧?   或许是上神将他养得太好了,对他温和又纵容,所以他不知不觉地开始恃宠而骄。   上神没有责怪他,反而温和地替他处理了首尾。   将人捡回来的那一晚,殷容在心里暗暗发誓,上神说他是“人皇”,他会一生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达到上神期许中的河清海晏,天下承平。   于是他更加努力地去学习,拼命地去吸收知识,他已经比其他人落后了许多年,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勤能补拙。   捡回来的人伤好了,跪在地上求他赐名,殷容给人取名为“千帆”,上神当时问是否取自“千帆过尽”之意,殷容摇头不答,只是摆弄着手里的泥偶,看着圆头圆脑的小泥偶歪歪脑袋,露出疑惑的模样。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学完史书学诗,这是殷容曾在书册上见到的一页,诗他不过学到平仄,半懂不懂,只是莫名触动。   天帝关心地问他归往何处?   何处归?归何处?   归,此心安处。   再后来,他名义上的生父终于想起了他,说是梦中得仙人感召,说他得天授之。   那位好父皇牵着他的手,殷容只看到那层浅薄温情后满满的算计与欲/望;登上帝王才有资格登上御辇,看着底下拜服的人群,他却没什么触动,只是不断用余光去追逐隐匿在人群之后的熟悉身影。   无论他身处何地,无论他所在何位,上神永远都会注视着他,不因他的身份的变化而变化,那是属于他的、独一无二的垂青。   .......   离了那座冷僻却温馨的宫殿,殷容开始遇到前所未有的麻烦———即使对人性之恶已经有了深刻的了解,有些恶还是能一遍又一遍地刷新他的认知与底线。   原来可以笑着送人去死还要死去的人感谢恩赐,原来可以栽赃陷害眼都不眨还反过来叫冤叫屈,原来可以睁着眼睛说瞎话指鹿为马,没人敢反驳唯有附和,原来......原来有那么多原来。   殷容跌跌撞撞地闯进这处残酷的“斗兽场”,直面淋漓的黑暗,偶尔也会胆怯,也会泄了心气,但只要回头望一望,看见那道发着光的身影一直在他身后,沉默又温柔地给予支持时,他就会生出无限的勇气。   他厮杀出了一场又一场胜利。   白日随着夫子学习,晚上随着梦中的师父学习,他咬着牙,不怕苦也不怕累,人人都称赞他天资绝世,只有他自己心知肚明,他从来不是什么天才,只是下得了苦功,比旁人更努力勤勉些。   他就这样压榨着自己的潜力,用着比别人更拼命的劲儿,硬生生将差距飞快拉平,错误犯一遍就不能再犯,他要成为上神满意的“人皇”。   后来,上神忽然送了梦里的师父一只小泥偶,虽然这只小泥偶没有他的小泥偶漂亮,没有他的小泥偶灵动,没有他的小泥偶憨态可掬,虽然上神送师父小泥偶也是为了他,可殷容就是难过。   他好像.......不是独一无二的了。   凡人红尘只活百年,心思复杂难言,殷容贪婪地想要神明全部的垂青。   他知道这是妄念,也知道这是妄想,可人啊,总是贪心不足,欲壑难填。   上神或许感知到了他情绪的不对,在那日聂师父走后,上神出现在了那片春日中。   “为什么难过?”   “没什么。”殷容垂着眼睫,“就是、练剑有些累了。”   或许是他并不擅长撒谎,又或者是凡人的谎言在神明面前藏无处藏匿,上神忽然动了下指尖。   风吹过来,拂动他鬓边的发丝,吹动他的衣袍,温柔的、和软的,像是无声的拥抱。   被装在篮子里,挂在树梢上的小泥偶在风里飞下来,与纷飞的花瓣一起落到他的肩头,安安静静地坐着。   衣袖间是簌簌的桃花,而能牵动他情绪的那一位,只不过一句就安抚好了他———   “无论发生何事,吾最在意你。”   殷容抬起眼,他看到那双银白色的、包容天地万物的眼眸中,只倒映出他一个人。   在这一瞬,殷容突然升腾出了无边的贪念,他想......私藏神明。 第65章   梦境中永远都小桥流水, 绿草如茵,是世外桃源才会有的春和景明,那些纷飞的淡粉桃花瓣, 落在他肩头发梢的同时, 也好像落到了他心里。   离开梦境,殷容鬼使神差地在休息的时候去了宫中的桃花林,摘了许多桃花,心中那抹春日在书籍间摸索, 花酿作了酒,藏在不见光的地下。   这一年的秋日,殷容通过考察,敲定了下一个要培养的人选,不需要他过多动作,耍弄什么手段, 只需要在人陷入困境时稍稍袖手旁观, 再将人从淤泥里捞起来, 就能很容易获得带着感激的真心———在“斗兽场”里待久了, 他也不能免俗地沾染些黑暗。   凡人的魂魄会被各种各样的东西染上颜色, 唯有神明如日月永恒 。   偶有闲暇,殷容便更加依赖上神,只有待在上神的身边, 他整日都在运转的脑子才能得到片刻安歇,紧绷的心弦才能稍有放松, 荒僻宫殿的那两年现在想来竟恍然若梦———人似乎总在失去后才开始追悔与怀念。   “最近很累?”   殷容伏在上神的膝间,黑发从两侧散落下来,遮住了他的面容,梳子缓缓划过他的头皮, 顺着发梢慢慢滑下,带来一种舒适的颤栗感。   ————神明在为他梳头挽发。   上神温和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吾已经许久不见你展颜了。”   殷容这时应该说不累的,他从来都是在上神面前极力表现自己的可靠,表现他已经长成了一个足够被人信赖的大人———但现在的场景,太像过去了。   像过去他因为字歪歪扭扭丑陋不堪而躲在角落里生闷气,上神找到他,摸摸他的头,牵着他的手,像一束光似的,带着他从黑暗的角落里走出来。   上神不在意他能取得多大的成就,是聪明还是愚笨,祂只在意他今日开不开心,高不高兴,吃的好不好,睡得香不香。   这些年里,一直都没变过。   殷容伏祂的在膝间,闷闷地“嗯”了一声。   那双给他梳头的手停了停,随后是一声温和的叹息:“吾为你分担一部分?”   祂说:“前段时间那个孩子,吾来教。”   世间没有什么能瞒得过神明,神明也记得殷容身边发生的点点滴滴———就先就像之前殷容兴高采烈地与祂分享,说自己遇到了一个可造之材一样。   殷容是很贪心的,根本就无法忍受将神明的垂青分给其他人,哪怕是最早跟随他的千帆,与神明相处的时间也寥寥。   “不要,她不能养在您身边。”殷容的拒绝甚至比大脑的反应更快,“我会和千帆轮流带着她,她聪明,很快就能上手了。”   殷容从不忤逆他的神明,这是第一次这样直白又明确地表达了抗议,话一出口他却有些后悔,殷容不敢抬起脑袋,只是握着自己腕骨的手悄悄用力,带来越来越明显的疼痛———他怎么能.......干涉神明?!   担忧与害怕还没来得及滋生,就被轻飘飘地拂没———上神捏了捏他的耳尖。   酥酥麻麻的感觉从耳尖烧到脸颊,殷容的脸腾地一下红了,他支支吾吾:“上神.......”   “吾难得看到你耍孩子脾气。”上神的声音里带着浅浅的笑意,“吾觉得新奇。”   ———神明并不厌烦他的干涉,也比他想象得更加纵容。   后来,殷容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像过去一样将他揽在怀里的神明,神明发着光的发丝落在他的肩头,同他的黑发交缠在一起,殷容定定地看着,从心中升起了一股莫名的干渴,他唇干舌燥的,却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只是觉得这样很好很好,什么都好,哪里都好。   梦醒后,腿间被子一片狼藉,殷容在床上呆呆愣愣地坐了许久才蹦起来,将这些东西拢在一起,试图毁尸灭迹。   明明他将这事遮掩得很好,可上神不知怎么的,还是知道了,于是一向淡然的上神难得地笑了他,上神说这是正常的生理现象,代表着他长大了。   殷容问他的神明,说这是不是意味着他以后就是成年人了,上神却说按人世间的标准,他需要加冠才算成年。   殷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确认上神只知道这件事却不知道他的那个梦———   原来.......神明也并非无所不能?   尘封在地下、被殷容取名为醉桃源的桃花酒在这一年见了天光,吃着上神为他做的、庆贺他长高的蛋糕,殷容在神明不染尘埃的眼眸里,送上了自己酿造的那瓶酒。   上神很高兴。   祂高兴,殷容便高兴。   但殷容从未想过,神明饮凡人酿的酒,竟然也会醉———至少殷容在第二天醒来时看见神明仍旧在他寝卧的榻上,才难以置信地肯定了这个荒谬的猜测。   “上神?”他半跪在地上,抬头的时候,他的呼吸与神明的呼吸交缠在一起,激起浅浅的热流。   榻上的神明合着眼睫,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射出浅浅的影。   殷容得寸进尺,他用手指卷了缕神明的发丝,那发丝像浮云缠绕在他指尖,轻飘、空荡,仿佛无处着力。   宛如被蛊惑了,他的胳膊撑着榻的边缘,弯腰慢慢靠近,甚至屏住了呼吸。   太近了。   殷容莫名干咽了一下,少年突出的喉结上下滚动,显示着心绪的不平静。   像做贼似的,他的唇飞快地在上神的唇角贴了一下,然后立刻起身后退,他摩挲着自己的嘴唇,不由睁大眼睛,震惊于自己的胆大与冒犯。   神明依旧未曾醒来,安安静静的,如沉睡的美人花。   殷容恍恍惚惚的,似乎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咚咚!咚咚!”   好响好响,好响.......好想。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却又不敢上前,只能在稍远的地方呆呆地看着,内心有个声音在蛊惑他———   殷容,你的胆子去哪了?   往前走,往前走几步,你心心念念的神明就在那里,祂醉了,祂什么都不会知道,你可以放肆一点,大胆一点.......   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错过了,可就再也没有了。   上神对他来说是长辈、是亲人、是老师、是引导者、是救他出地狱苦海的那个人,也是少年情窦初开的意中人。   那并不是某种单一的情感,而是信任、感激、在意、倾慕这些复杂的情绪的融合。   殷容慢慢走上前,他没有再去做那样放肆的、渎神的亲吻,而是坐在地上,背靠着榻,听着上神平稳的呼吸,还有窗外风拂动树枝的声音,安安静静地等待这个上午的过去。   .......   殷容没有办法面对自己这样近乎亵渎不敬的爱意,少年时代最冲动,也最怯懦,他开始逃避,将更多的注意力投入到越来越激烈的争夺中去。   阴谋算计像浪潮一样涌过来要将他吞噬,构成他在冷宫中六年困苦的前因后果在倒戈与投诚中愈发清晰———不过是成王败寇,贵妃临死前留下的那封让帝王勃然大怒的信早已被人替换过了,可罪魁祸首并不是那封信,而是掩盖在这一切之上的、虚假的“爱”,还有名为爱实则是不在乎的真面目,以及背地里的君臣平衡。   那个位置真的会让人面目全非吗?   殷容不知道。   他只知道无论如何他都要争,要去抢,要去夺,他要踏着无数争夺的尸骨,走到那个位置上。   他不知道神明究竟是为了“殷容”而来,还是为了“人皇”而来,但无论为何而来,他都只允许一个结果的出现。   十多年前各方发力共同造成的局面,再撕开时就像没有愈合的脓疮,腐烂、恶心。当年试图帮助他却压错了宝的氏族早已在浪潮之下覆灭,族人四散死伤,嫡支都不幸被牵连身故,只剩下一个年幼的小女孩,辗转流离,被人牙子卖入宫中做了粗使女婢。   他们花了很久找到了那个女孩———确实有出自本心的怜悯,但更多的,是为了“千金买骨”。   在观望犹豫、摇摆不定之时,谁都希望自己下注的那位主君宽和仁厚,对外雷厉风行聪颖果决,对内宽容慈厚重情重义。   千金买骨虽好,但这“千金骨”得活着,才最有价值。   他一手训练出来的千帆与晓雾都已经能独当一面了,均被他委以重任,他虽为太子,但在宫中总归要受些辖制,人手不足的时候,难免会有些疏漏。   在那“千金骨”数次垂死,自身对活下去似乎也没什么太大的欲求后,麻烦升级了。   千帆问:“您为什么不寻求那一位的帮助呢?”   殷容默然不语。   为什么不寻求上神的帮助?   因为他总是希望上神能将他当成一个成年人去对待,可有时又觉得,在上神身边当个永远无忧无虑的少年,也不差。   他还没有彻底厘清如一团乱麻般的情感,却下意识地不想在上神面前露出自己软弱无能的一面。   晓雾的心思比千帆更细腻,她说:“您不用在意面子的问题。”   “解决不了问题的时候,向长辈寻求帮助又不丢人。”她坦坦荡荡,大大方方地说,“不管行不行,您去问一问呗。”   神明活过了漫长的岁月,凡人在祂眼中都是孩童,但对自己偏爱的孩子,也会宽纵。   [去向上神寻求帮助。]   这一行字在殷容的心间跳过,又滚上他的舌尖。   他在忙碌之中逃避,已经有快半月没见过上神了,他怕自己情绪控制得不到位,在眼神或是举动中露了破绽———他身边的人都将上神当作长辈一般尊重,发自内心去崇敬,只有他在这些情感之中,夹杂了一些不纯粹的东西。   但神明果然偏爱他,这样有点无理的请求,上神还是应了下来,在上神的身边,一切永远都是在往好的方向转变,“千金骨”没有了生命危险,死寂的眼神中渐渐泵出了点活人的颜色。   殷容觉得这是最好的时节,他有了永远偏爱他的神明,有了得力的助手,有了志同道合的伙伴,有了臣服于他的家族,有了朝堂之上的势力———好像他之前所受的苦,这些年都在一一补回来。   书上说月满则亏,水满则溢,世间的万事万物,似乎永远都在验证这个道理。   十八岁那年,天灾初露端倪,他还并未察觉到其中的不对,只是上神在隐晦地提醒他多接些类似的事情练练手,于是十八岁的殷容出了京,去真正见识了一番民间疾苦。   十九岁的殷容,对那奏折字里行间轻描淡写的数字有了更深的触动,他坚信等他的历练够了再登上那个位置,他会做得比他的父皇强上十倍不止。   但意外永远猝不及防。   就像那封退位的诏书,就像他仓促登基为帝,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相聚永远赶不上别离。   殷容在夜色中静默地坐着,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难过?好像也不像。   无力?好像也不是。   他只是莫名觉得疲惫。   他扪心自问才惊觉,原来他内心深处竟然还有着因为血缘而带来的些许微弱期许,只是那期许太淡了,淡到他平时都没有任何察觉,只在这种大事发生的时候才突然给了他一闷棍———不会重伤,不会流血,只是有点闷闷的疼。   这两年上神似乎也忙碌起来,他已经很少见到人了,但只要殷容需要,他随时随地能通过小泥偶联系到上神。   殷容隔着袖子摸了摸静止不动的小泥偶,却并没有下一步动作。   这种小事没必要惊动上神,他自己一个人静静地坐一阵子,坐一阵子就好了。   没人知道他在这里,他稍稍软弱、稍稍迷茫也无妨。   ———可上神还是来了。   天际高悬的月,落到了他身边。   上神说他是人间天子,那样的笃定,没有丝毫犹豫。   “那上神会永远偏爱我吗?”   “吾会。”   简单的两字比什么灵丹妙药都好用,殷容有种飘飘然的、不真实的感觉,心里的情绪好像在沸腾,咕咕嘟嘟的不得安静。   他戳了一下小泥偶,小泥偶懵懵懂懂地摔倒他的掌心,他垂着眼睫去抚摸小泥偶脖子上缠绕的流苏,心乱如麻。   “我会做到。”他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郑重得像在许下什么永恒不变的誓言,“即使———”   即使他在岁月里终究会化作黄土坟茔,即使他只是神明亘古里的短暂停驻。   “.......凡人只活百年。”   这百年里,他会永远追逐他的神明,穷尽一生,飞蛾扑火。   *   轻狂少年者,不信有别离。   他以为只要许下了誓言,就能等到神明作为他的正宾,为他加冠,引着他走向世俗意义上的成年,他会与神明并肩,将满目疮痍的河山一点点整治成升平模样。   以凡人之躯追逐神明,只恨时间太短,所以他从未思考过神明会消散在他面前,为了他,不,为了黎民百姓,化归天地之间。   这场临时的登基委实太过草率与仓促,三日的时间,绣娘就算是有再精湛的技艺,也不可能立刻绣出一件精美无比的礼服,殷容不愿意将他父皇登基的那件修修改改,穿在自己的身上———他宁愿穿一身没有什么绣纹的天子冕服,也不要穿那一身看起来华丽的衣裳。   礼部拗不过他,整个宫里的绣娘轮番在岗了两天三夜,才勉强做出了一身天子冕服,只是细节却始终逊于历代帝王。   可殷容却满意这身衣服,即使只是粗糙赶工的成品,也是属于他的,不是别人的施舍。   他穿着这身只属于他的衣裳,笑盈盈地展示给他的上神看,眼里没有一丝一毫的不高兴。   那一夜,上神的肯定安抚好了他。   他现在只高兴他要成为上神的人皇,他要向上神给他讲的睡前故事里的一样,做一位为天下百姓鞠躬尽瘁的圣君。   那一天,上神同他说了许多许多话,细细地叮嘱着他,像是在叮嘱没长大的孩子。   殷容那晚睡得很踏实,哪怕后半夜风雨大作,也没能将他吵醒半分。   第二天破晓,他从晓雾的惊呼声中醒来,那件挂在他床榻边的、仓促赶工的礼服,此时金线银丝、玉石连缀,精巧得不似人间。   除了上神,不会再有人为他这般费心了。   殷容睁大了眼睛。   那天的登基很顺利,殷容站在高高的祭台上,虔诚地诵着祭文,他无比希望上神会在此时出现在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   可没有。   一直到登基的所有流程都结束,什么都没有。   是他成为了“人皇”,上神将一切错乱的命运拨回正轨,所以不再滞留人间吗?   那套不似人间的天子冕服在入夜后一点点褪去光彩,又变回了曾经那般平平无奇、赶工而至的粗陋模样。   殷容莫名地有些不安。   他在心中安慰自己,没关系,这可能只是上神短暂地施加在冕服上的法术,法术的时间到了,自然会变回原本的模样。   他下意识地去袖子里掏他从不离身的小泥偶,可小泥偶也变得不再灵动了,有种呆愣与刻板的错觉。   ———他无法联系到上神。   登基后没多久,各地都传来喜讯,久旱的地方落雨,洪涝的地方雨停,瘟疫忽然有人灵光一现得出了药方,地龙也停止了翻身......   殷容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   小泥偶的动作也越来越刻板,越来越缓慢,【筮日】那天,它忽然就不动了。   那是殷容定好的加冠日。   殷容等了又等,从不食言的上神却没有来。   在礼官不赞同的眼神里,殷容在正宾的站位,轻轻放下了他从不离身的、已经不会动的小泥偶。   初加缁布冠,二加皮弁,三加爵弁———这本该由正宾完成的事,殷容全都自己做了下来,哪怕所有人都觉得怪异,都觉得不解,都在好奇究竟是怎样胆大包天的人,才敢缺席天子加冠的正宾。   殷容不管旁人的猜度、同情,愤怒抑或心疼,他只是认认真真地走完了流程。   上神未至也无妨,上神对他的偏爱与祝福,不需要这一刻来证明。   加冠完成后,殷容弯腰从正宾的位置收回了他的小泥偶,他垂眸摸了摸小泥偶圆圆的脑袋,又摸了摸它脖颈上的绿流苏。   [以世俗与人间的规则来判定,上神,我今日......成年了。] 第66章   元鼎五十七年, 殷容登基的第一年,他总是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总觉得上神会回来, 面对大臣们上书请求更改年号的折子, 他提笔一一认真驳回。   再等等、再等等。   上神没有出现在他的登基典礼中,没有出现在他的加冠仪式上,更改年号.......他不想再错过。   没人懂他无谓的坚持,只有他身边亲近的人, 或许从这坚持中窥见了几分缘由。   从春日等到夏日,从蝉鸣等到叶落,殷容没等回上神,却等了到了身边亲近之人的死别。   ———晓雾死了。   原来人世间的离别,永远都猝不及防。   他记得那只“祥瑞”,有着一身雪白的皮毛, 生着一双极罕见的漂亮蓝眼睛, 像是故事里那朝圣的雪山之上冰湖里堆积的料峭坚冰。   那是一双兽类的眼, 因为人的眼神不可能那般纯粹, 所以冰湖中泛起血色, 他一下没有反应过来。   雪白的身影灵巧,在殿中像一道白色的影,殷容只迟疑了片刻, 没有立即让人就地诛杀,那道白色的影已经朝他扑过来, 只是身边人为他挡了一下。   正常的兽类爪子不该有那么尖锐,轻而易举便抓破了有些厚度的秋裳,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开来。   这只“祥瑞”最终死去。   殷红覆盖了雪白的皮毛,但冰湖里, 料峭的坚冰融化成了水,从湖的边缘流泻,浸透白雪。   好在从今往后,这片湖将会永远平静,湖水不会再拍打坚冰,一切都归于死寂。   他坐在这里,并不代表着永远的安全,有异心的人会挖空心思,利用一切来害他,这只是一个开始。   这些年他早该习惯,他本来也习惯了,只是上神的消失令他培养出的“无坚不摧”露出了些许缝隙———于是别有用心者便拿着刀斧利剑,试图凿开这条缝来敲骨吸髓。   有上神在的时候,好像什么都不用怕,可现在上神不在,他才是所有人的依靠。   缝隙在鲜血之中消失了,可死去的人却不会再回来。   晓雾下葬在漫山金黄的秋日,金灿灿的落叶里,多了一座小小的坟包。   殷容为她斟了三杯酒,想起初见时,他挑定的这位得力助手被人压着跪在地上,浑身狼狈,眼神却有着一股不肯服输的狠劲———   “效忠我,换你活命。”   “成交!”   于是本该在那天寂静在深宫枯井里的侍女,有了新的、短暂又绚烂的人生。   ......   殷容度过了十年来最难捱的冬日,彼时他万人之上,天下至尊,却依旧觉得冷。   大雪将天地化作茫茫,殷容看着那飘落的鹅毛大雪,在心中冷静地给了自己一年的期限。   再等一年,上神若还是不出现........他就放下,永远地放下。   元鼎五十八年结束,冬日又至,上神没有来。   元鼎五十九年春,殷容将旧年号“元鼎”改为“景明”,这一年,便也是景明元年。   他在这一年于大殷上下增设慈幼局,加开恩科,广揽有识之士........这一年的春日极为热闹,仿佛真的应了这个春风和煦的新年号。   殷容成了极好的天子,对上对下都挑不出太大错处———除了某只盒子里总是不间断响起的敲击,像是蛊惑的心魔。   他井井有条地处理着一切,沉默、安静。   景明五年,初夏。   于某日夜色中,他等到了他的神明。   ......   分隔七年的时光在回忆中也只是一呼一吸,殷容眨了下眼,不动声色地将目光瞥向身侧的人。   他很清楚身侧的这位“佛子”,是上神........也不是上神。   神明在许多年前,曾与他讨论过“生死”这个话题———凡人丧后过奈何桥饮孟婆汤,忘却前尘重入轮回,从此往世今生,再不相同。   他当时好奇地问上神,有没有让人想起前世的办法。   上神摇了摇头。   “人死后七魄先散,唯余三魂,胎光归天路,爽灵归地府,幽精人世徘徊。”上神道,“就算轮回三魂重聚,可七魄已新,便不是原来那人。”   祂展开手,于是窗外飘入两片绿叶,轻轻地落于祂掌心,祂问殷容:“一样么?”   那是两片极其相似的叶子,深浅都几乎一样,细究却还是会发现纹路走向有些不同。   殷容摇了摇头。   他看到上神露出一个清浅的微笑:“这两片叶,生于同一树同一枝条同一方位,一为去岁之叶,一为今昔之叶。”   同样的树,同样的枝条,同样的位置,却无法生出一模一样的树叶,就像轮回转生的人,再怎么相似,终究不同。   所以有今生,无来世。   殷容有些泄气,还莫名有些难过,他以为他就算今生结束,也可以在来世恢复记忆,长长久久陪伴在上神的身侧。   原来......是奢想,更是妄求。   他闷闷地问:“那上神与天地日月同寿,以后还会记得我吗?”   上神摸了摸他的头,像在安抚一只委屈的小猫:“吾并非与天地日月同寿,吾也会消亡。”   殷容震惊地瞪大了眼睛,连话都说不出来。   上神怎么可能会消亡?!   “并非是凡人认知里的‘消亡’。”上神温和地笑着,并不在意他们讨论的是他的生死,“对吾而言,吾只是化作尘世间的天地山川、草木飞鸟。”   世间万物都是祂,世间万物也都不是祂,他无处不在,他无迹可寻。   “不会有这么一天的。”殷容摇了摇头,将一瞬生出来的惧怕深藏于心,“您会永远与大殷的河山同在。”   上神没有赞同,却也没有反驳,他只是注视着殷容,注视着他一手养大的孩子,然后露出一个纵容又无奈的笑。   这一刻,神性之中掺杂了人性,好似神明走下了高台。   殷容突然问了一个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的问题:“世间会有人肖似您吗?”   就像那两片相似但又不同的树叶。   “会。”神明回答他的心血来潮,“如果真有人肖似吾.......”   当年的回答仿佛仍在耳边———   “那证明吾已化归天地之间。”   笑谈为真,一语成谶。   ......   “倒让大师听了些无趣的过往。”殷容笑了笑,温和的模样有些似同故人,“或许年纪大了,就总爱回想些旧事。”   明明是不到而立的年纪,话语却这般老气横秋。   “陛下年轻有为,正是大展宏图的好时候。”   “承大师吉言。”殷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声音里带着些许叹息,“此处有些闷,去殿外走走吧。”   今夜的月光明亮,照亮四方宫墙,群星隐匿在云中,于是月亮格外孤寂。   他们身披月色走在寂静的宫城里,井然有序的植物与装饰缀点在肉眼可见的每一个位置———太过规整,反而显得拘束。   宴明忽然意识到,殷容就在这样华美的囚笼里生活了二十七年,而这二十七年还不够,他还要在这里搭上自己的余生。   是皇位需要殷容,而不是殷容需要皇位———在错乱的命轨里,除殷容外的任何一个皇子登基,殷朝都只会在战乱中走向灭亡,无一例外。   陪伴殷容的那十年,宴明考虑到还要去做其他任务,也许还会有和他遇上的那天,所以在过去的许多故事和谈话里,他都或多或少地夹杂了自己的私心。   他注定要离开,“上神”也注定会消失不见,这是无法避免的结果。   他要做的就是在殷容心中埋下种子,循序渐进地引导他最终能接受这件事。   应该做得还不错?   殷容似乎并没有太多对“上神”的执念。   宴明脑海里在思索着,没有注意到殷容悄悄慢下脚步,本来领先他半个肩膀,现在变成了并肩。   考虑到他之前那几年做的铺垫,宴明觉得自己不妨大胆一些,他捻动着手里的佛珠,是不疾不徐的语气:“陛下,观妙有一事冒昧相询。”   殷容:“大师尽可直言。”   “进殿时无意直视天颜,小僧斗胆观陛下面相,似乎有心结未解。”   五个人的“执”究竟是什么,宴明那时在牢房里做出了猜测,但也不能百分百保真,现在的气氛正好,倒是适合问一问。   殷容不答,反倒将问题抛给了他:“那大师觉得我该有什么心结?”   “陛下莫要拿小僧寻开心。”宴明说,“陛下下心中的想法,我又怎么能听见?”   殷容想,他倒是宁愿他能听见。   这位举动总是肖似上神的“佛子”,是否为上神化归天地后的人间化身?   两人之间一时安静,只能听到脚步落在青石地面上的声响,一轻一重,却又步调一致。   “我有一位很重要的......长辈。”殷容侧过头看着他,“我已经许多年未曾见过祂。”   观妙不该知道上神的消息,按着正常的逻辑推算,殷容为天子,他若是想见一个人不可能见不到,除非那人不在人世间。   于是宴明轻声问:“陛下是想见故去的人?”   “故去?”这个词在殷容的舌尖滚了一遍,像是将他烫伤了似的,“没有故去。”   “既然没有故去,陛下又为何不见?”   “见到了,也不过徒劳。”   殷容说话的时候一直盯着宴明,如果这人真的有上神的记忆,这时候早该明白他在说什么,而不是这样不加掩饰的疑惑。   世上没有两片一模一样的树叶,世上也没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   上神说的对,即使三魂重聚,可七魄已新。   他说:“我只想见过去的那个人。”   “小僧知道一种特殊的仪式。”   宴明依旧不急不缓地捻动着他手中的佛珠,看着真是一副得道高僧的模样,但他的燕国地图短得很,话锋一转就图穷匕见。   “若是陛下与故人还有着些许缘分,通过这种特殊的仪式,有可能在梦中得见故人。”   好一会儿没冒泡的20863忍不住在意识里吐槽:【你这意图也太明显了吧?看着真的很像心怀不轨的刺客啊!】   [殷容会同意的。]宴明回答他,[但不光是因为我这张脸。]   一路走过来看着似乎只有他们两人,可意识里被缩小的实时地图上,密密麻麻有不少代表着人的光点———这意味着殷容对宫廷有绝对的掌控权。   “大师需要准备多久?”果然,殷容根本就不带怕,“仪式又有何要求?”   为了看起来有点逼格,也为了显示这种仪式的苛刻,宴明思考了片刻:“其他东西有些复杂,口述不太能说清,但最重要的两点,一是要在月圆夜,二是需要故人旧物。”   六月的月圆夜,就是后天。 第67章   “为什么我要先走?”熬夜处理完紧急军情的秦曜如闻晴天霹雳, “观妙大师与我一同入的宫。”   千帆笑眯眯地看着秦曜:“陛下与大师一见如故,想留大师在宫中小住几日。”   “这样么......”想到小宴那非人的身份,秦曜隐隐担心, 怕小宴在哪里露了馅, 他面上没有表现出来,只是故作好奇,“我从未听闻陛下对佛法感兴趣。”   “陛下的心思非我等可揣摩。”千帆笑着与他打太极,就是不肯泄露观妙为什么忽然得了天子青眼, “陛下的决定,也不容旁人置喙。”   “那我可以与大师见一面吗?”秦曜问。   “等大师出了宫,小将军自然能见到人。”千帆从不越过天子,将未交代的事擅作主张,“宫门那边我已经打好了招呼,小将军随时可以离开。”   ———这便是委婉逐客的意思了。   秦曜有些心焦, 但理智告诉他此刻并不是能对着干的时候, 他磨磨蹭蹭地出了偏殿, 千帆还在一旁补刀:   “陛下体恤小将军劳累半夜, 特许您不用拜别, 可以直接回府休息。”   这事放在任何人身上都是荣耀,证明帝王爱重,连细节都考虑周全, 但秦曜不知怎的,总觉得从天子的体恤中品出了一丝“天子不愿意让他见小宴”的错觉。   秦曜闭眼微微晃了晃脑袋, 觉得自己是熬夜熬糊涂了———或许是小宴佛法说得好,天子确实有些感兴趣呢。   .......   “大师与秦曜的关系很好?”   宴明刚推开门,便听到殷容的声音。   他抬步跨过门槛,用尽可能平静的声音说:“小僧与秦施主一道来, 自然该交代一声。”   宴明“妖”的身份本就让秦曜担心,现下突然被扣在宫中,秦曜见不着他,他怕秦曜突然抽风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来。   “是么?”殷容正拿着卷书在看,头都未抬,闻言轻笑一声,“大师还真是体贴。”   “让陛下见笑了。”   宴明知道殷容肯定派千帆去安排了秦曜,但不在秦曜离开前见一面,他总归不安心,现下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虽然他也不后悔刚刚的行为。   “我听说大师从明州来。”殷容状似无意,“大师不妨与我讲讲明州的风土人情?”   “观妙”这个身份虽然是因为回不去所以在抽完唯一的套装后临时杜撰出来的,但宴明还是与20863一起完善了这个人设的背景,没想到曾经的未雨绸缪,如今倒是派上了用场。   宴明在殷容附近挑了个不远不近的位置,坐下来开始与他闲谈明州,殷容好像没有将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听宴明说话这事上,因为他手中的书时不时翻动一页,好像只是随口找个话题,让氛围轻松一些。   殷容的注意力不在宴明身上,宴明反倒没有那么紧张,姿态也不知不觉放松了不少。   殷容又翻过一页书。   他手中这本书早已读了许多遍,基本上能记得每句话在哪一章的哪一页,只是这次翻看,字入了眼,却没入心。   终归不同,但终究相似啊.......   殷容叹了口气,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卑劣。   在一人的一举一动上寻找另一人的影子,上神说这种行为叫“找替身”,是一种极令人不齿的做法。   没想到有朝一日,他竟然也成了这种人。   白纸黑字更看得人心烦意乱,殷容突然合上书,他的举动打断了身旁人的讲述,那人肖似上神的眉眼中带着熟悉的神情:“陛下可是听得有些倦了?”   “并非听倦,只是突然想起一件事。”殷容将书放在案桌上,起身从身后的书架上取了个盒子,他走了几步,将那盒子递到宴明眼前,“大师替我开一下木盒,可好?”   【滋......滋、滋.......】   宴明的意识里,20863忽然发出电流声,嘈杂、急切。   宴明没有贸然去接,他尚在迟疑,殷容却突然抓住他的手,不容分说地按在了木盒上。   那木盒温润光滑带着种莫名的凉气,衬得殷容压在他手背上的掌心温度更明显。   殷容感觉自己掌下的手指蜷缩了一下,没到一个呼吸,之前仿若心魔一般的敲击声卷土重来———   “砰!砰——!”   可这次,不是幻觉。   隔着另一只手,殷容清晰地感觉到了木盒的震动。   “呵.......”   宴明听到殷容的笑声,很轻,听不出是高兴还是难过,只是殷容压着他的那只手越发用力,木盒的花纹硌着指节,有些痛。   【滋.......别接.......盒子.......】电流声夹杂着20863的隐隐有些崩溃的机械语调,【激活......完蛋.......】   “砰!砰!砰砰———!”   盒子里的敲击声越来越大。   “不打开看看吗?”殷容直视着与他离得极近的人,微微撤了些力道。   “咔哒———”   密封的盒子打开,盒子中间躺着一只残破的小泥偶,正举着一只同样残损的胳膊。   可能是因为木盒突然打开,它的敲击落了空,小泥偶缓缓收回手,然后撑着自己从枯萎的药材中坐了起来,不动了。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20863在宴明的脑海里化声尖叫机械球,【都说了这盒子不能碰!你碰了就是在给[传土造人]的部件充能啊!!!】   [我又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宴明的语气特别平静,平静到有种淡淡的死感,[殷容抓着我的手硬压上去的。]   其实宴明迟不迟疑都无所谓,殷容刚刚的态度就已经表明了接与不接都得接,所以部件被充能———早晚的事。   从登出失败后就面临过N次突发情况且一次比一次抓马的宴明已经淡然了,甚至这次意外发生后他还有种尘埃落定的松弛感,他就说果然会出点意外。   和小泥偶连上“蓝牙”,宴明给它下达了“不许动”的指令,破破烂烂的小泥偶安安静静地坐在一堆枯萎的药材中间,看着残破又可怜。   “大师.......没有什么想问的?”   “天下珍宝皆聚宫中,奇物亦如是。”眼前人与他对视着,殷容在那双偏浅的清透眼眸里,看到了发问的他自己,“小僧无问。”   殷容松开了他的手:“当真无问?”   宴明用一种温和的、抱歉的神态看向他:“陛下,小僧无问。”   【明啊,你稍微悠着点。】20863在这样的氛围里有点胆战心惊,【殷容可是天道选定的五个支柱里的愿力最强的那个,刚刚爆发的[执]都已经影响到我与你之间的链接了。】   ———除了失去意识与织造梦境的技能,这是系统第一次出现信号不良。   [殷容为什么能影响到你?]   【和你能量同源的部件在他身边留得太久,部件被他的愿力缠绕,在你与部件自动链接的时候一同接入到我这边,才会造成影响。】20863说,【要不是神明套已经彻底损毁无法修复,你说不定身上的套装都有可能被切换一瞬。】   当着殷容的面泥偶复苏上神闪现.......20863推算了一下,觉得回归任务直接不用做了,在皇宫里安然躺平一辈子就行。   [还成。]宴明舒了一口气,[没到最糟糕的局面。]   宴明第二次重复完“无问”后,殷容慢慢从他手中抽走了木盒,盒中呆呆坐着的小泥偶晃了晃,啪叽一下向后倒,变成两脚朝天的姿态。   “这就是、故人旧物。”殷容的声音有些哑,“是大师特殊仪式所需的.......故人旧物。”   若不是上次机缘巧合链接上了殷容保存的这个小泥偶,宴明甚至都不知道它竟然还存在。   抽走盒子好像用光了殷容所有力气,他拿着盒子的手都在颤抖,或许是他的神态透露出了其中的不详,对面的人先是一怔,随后眉目间是他熟悉又不熟悉的悲悯。   那人轻声说:“陛下,节哀。”   殷容半蹲着,看那人需要仰头,那人坐在椅子上捻着佛珠,眼眸清透如琥珀,看着近在眼前,却也远在天边。   都说人死不能复生,可上神消失七年后,有了重新行走人间的化身,可这化身.......终究不是他的上神。   他的上神最偏爱他,最纵容他,最舍不得他难过,就算自己看起来淡漠疏离,小泥偶也早该蹦起来爬他的衣袖,扯他的头发,贴着他的脸颊来哄他了。   可现在,什么都没有。   原来他还困在元鼎五十七年,困在那个他不曾醒来的雨夜。   “陛下何故落泪?”   熟悉又不熟悉的声音。   ......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第68章   苍壁礼天, 黄琮礼地,青圭礼东,赤璋礼南, 白琥礼西, 玄璜礼北。   以玉作六器,礼天地四方。   鼎中盛五谷,稻、黍、稷、麦、菽。   明月悬于天,玄土覆白茅。   月色之下, 简单、古朴、庄重。   特殊仪式所需的祭祀之物早已在白日被尽数运来此处,殷容一整日神思不属,已经亲自翻来覆去检查了数遍,却直到入夜,也仍旧无法放下心。   “当真没问题?”他又一次询问。   满月撒下月华,为这片空旷的地界镀上融融银辉, 好像天地万物都陡然静下来。   殷容穿着早已被他压在箱底、当年登基时匆匆赶制的那套礼服, 端着祭神用的玉觥, 指节绷得很紧, 一眼便可看出他的紧张:“这酒———”   “陛下不必忧虑。”月色下, 眉目俊秀的僧人捻着佛珠,无奈道,“祭祀天地神灵需以浊酒覆白茅, 白茅滤浊为清,方可祭神, 但陛下是见故人,自然要用故人心仪之物。”   上次秦曜给他带回了一罐醉桃源,倒确实勾起了他的怀念———殷容要见“上神”,用醉桃源就行了, 祭祀用的酒苦不拉几还带点酸味,像变质了的醋,要这世间真有神明,估摸着也会嫌弃那味道。   醉桃源淡淡的酒香混杂着一点清晰的桃花香,勾出了宴明深藏的酒虫,但他也知道现在不是喝酒误事的时候,殷容的“执”能否在此刻一举解决,就看当下了。   意识里,金色小光团熟练地和银色小球贴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架势来抽今日的散件————殷容的身份注定了他不可能将周围的人尽数遣散,只将他和宴明二人独留此处。   宴明确定自己不会伤害他,但站在殷容的角度,他需要考虑到方方面面,如果真的这般做,那便不是自信,而是自负了。   散件选在这个时间点抽,也带着一点宴明的的小狡黠———每日重置的散件看似毫无规律,实则有迹可循,若是今日无甚大事,散件就真的是随机重置,若是有大事,则会向宴明需要的方向去靠拢。   他现在要解决殷容的“执”,天道总不至于在这个时候掉链子吧?   不过就算真的掉了链子,宴明也有补救方案———他还有一次列表任意套装使用权限。   红蓝灰三色交杂的面板上,散件开始泛起幽幽蓝光,这一次抽取比任何一次都快,几乎只一个呼吸的时间,便有一个散件亮起了光。   【虚幻形声本自无(六星部件)   虚幻形声本自无,如如不动亘今古。   技能说明:本部件为外观特效部件,装备该部件后,半径百米内智慧生灵将陷入装备者所编织的假象中,白日黑夜切换时效果逐步减弱,切换结束,效果消失。】   果然,在这样的关键情况下,天道简直有求必应,被抽中的部件完全就是及时雨。   宴明在意识里小声感慨:[果然能暗箱......]   20863在他张口的时候就熟练地拖出病毒植入自己的程序,防止某人祸从心出。   20863:【你确定要用[别后不知君远近]?】   从鹤卿的潜意识梦境里那么狼狈跑出来的记忆全忘光了?   [我也不想这么抠抠搜搜。]宴明无奈,[但这个套装性价比最高。]   任意套装三次使用权限,一次用来开了【别后不知君远近】,另一次迷迷瞪瞪开了【夜光化作眼中珠】,就剩一次使用机会了,宴明准备留着这次机会应付最难搞的顾铮。   20863发出无情嘲笑:【哈哈哈叫你上次喝酒喝到色令智昏!】   宴明:[......我觉得那次肯定有蹊跷。]   他到现在都没弄明白秦曜那天晚上做了什么,他竟然会莫名其妙就用掉一次宝贵的权限,事后他问了秦曜,秦曜却支支吾吾,就是不肯正面回答。   宴明:[殷容是我一手养大的,他很乖,不会出现鹤卿那样的意外。]   ......   脑海里在和20863交流,宴明手上的动作却没有落下,他捻动着佛珠,绕着这处场地慢慢地走了一圈,脑海里提前扯出来的实时地图上有规律地分布着许多代表着人的光点,宴明将他们所在的位置一一标记,确保【虚幻形声本自无】这个六星外观散件开启的时候制幻效果能笼罩到每一个人。   “陛下。”一圈走完,宴明回到原位,在鼎的附近用烛火点燃了被雕刻成牺牲模样的白蜡,“时辰到了。”   仿佛是为了应和他的话,满月时本就明亮的月光更是在这一瞬月华大盛,将地面上的一切都照得纤毫分明。   白色蜡烛上方冒出火苗,在月色下摇曳,殷容双手托着玉觥,缓慢上前。   作为这场特殊仪式的主持者,“佛子”早就在原先定好的位置坐下,殷容侧过头盯着他看了好几息,才收紧了指尖,玉觥倾斜,带点淡粉的醉桃源流泻在白茅之上,风卷着酒香,蔓延向四面八方。   念诵声在在同一刻飘荡在月色之下,细听却又听不清,殷容看见牺牲之上的火苗脱离了白蜡,在空中晃晃悠悠凝成一只银白的蝴蝶,那银白的蝴蝶绕着殷容盘旋了一圈,落在他手中玉觥上,有种不似凡尘的圣洁与美丽。   银白的蝴蝶化作月光,流入半盏残酒中,殷容将这半盏残酒一饮而尽,意识很快坠入虚无。   在他失去意识倒地前,应该在旁边认真念诵经文的宴明一个箭步上前扶住他,将人缓缓地放倒,紧张地吐出一口气:   [总算是晕了。]   燃烧白蜡里的强效药粉,幻觉中的催眠蝴蝶,竟然还用了将近一分钟才将人弄到失去意识。   蜡烛点燃的那一刻,【虚幻形声本自无】的技能便启动了,周围潜藏着的守卫只会看见宴明想让他们看见的幻象———蜡烛点燃时的神异,以及明亮到极点的月光,还有有月光之中并未靠近,也并未接触的佛子与帝王。   【虚幻形声本自无】糊弄过了周围的守卫,昏睡过去的殷容本人却比他们难对付得多,虽说昨日做了一天的预案,但真到了这一步,宴明还是有些紧张———【别后不知君远近】进入的可是殷容的潜意识,宴明在里面可没有多少主导权。   仗着有技能正在糊弄那些守卫,宴明一键换上【别后不知君远近】,庄重的僧服瞬间被艳丽的海棠红取代,那金丝线在月色下晃得耀眼,一抬手,满身金饰碰撞叮叮当当。   [这衣服再看还是花里胡哨。]宴明将贴在脸颊的头发拨到耳后,努力压下上次使用这个套装带来的心理阴影,[统儿,我开技能了。]   【去吧去吧。】20863也有点担心,但还是勇敢地鼓励自己的宿主,【千万别——算了,咱不立flag!】   【别后不知君远近】的技能[攲枕寻梦]开启,白蜡烛燃烧的烟气缓缓飘过来,在光亮里形成一扇不规则的门,青铜编钟厚重的声音从梦境传到现实,仿佛一种隐约的催促。   宴明缓缓吐出一口气,抬步迈进了门中。   *   殷容只感觉自己的头脑昏沉了一瞬,再睁眼便见得陌生又熟悉的场景。   他只打量了一眼,便判断出自己身处何地———他的加冠现场。   本该站着正宾的地方,此时空空荡荡,殷容听到数不清的窃窃私语,面目模糊的文武百官似乎都在交头接耳,讥笑着天子这样重要的仪式竟然被人缺席。   若是在七年前做这样的梦,殷容无论是在梦里还是在梦外,都会免不了会有些难过,那是他这十几年来心神最彷徨、最迷茫的时候。   可七年后的殷容,已经不会再被这样的场景动摇———当年的那些臣子哪怕有人嘲笑他,也不敢像梦里这般张扬,随着他登基日久,那些嘲笑便被深深压入腹中,越发不敢吐露分毫。   这幅场景......难道是他深藏已久的心魔?   殷容心中有些失望,他无所谓地笑了笑,从面目模糊的礼官手中取下那顶缁布冠,打算随手给自己冠上———早些走完吧,这段记忆也太无趣了些。   他的手拿起那只缁布冠,冠还没碰到头顶,忽然被人抓住了手腕,温热的、熟悉的触感。   殷容一时僵在原地,不敢有半分动弹,唯恐是自己因为过于失望而衍生出的巨大错觉。   缁布冠上传来轻微的拉扯,殷容松开手,下一刻,他披散在身后的头发被轻轻拢起。   头发被梳理固定,有人捧着缁布冠,从身后绕到他身前,殷容的视线里,出现了他日思夜想的容颜———他的上神,就这样站在了他的身前。   殷容张嘴想说话,却发现自己竟然在这时失去了语言的功能,他想抬手,却发现手臂重若千钧。   上神似乎并未发现他的异样,而是上前一步,将缁布冠戴在了他的头上,温柔地给他固定好。   祂似乎很满意自己的作品,眉梢眼角都是盈盈的笑意,在为他戴好冠后,微微后退一步:“抱歉,吾来得有些迟。”   殷容近乎仓皇地摇了摇头,想说”不迟”,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面目模糊的人群里,窃窃私语声不知何时停了,编钟与大磬的厚重音调由远及近,像是从天际飘下的神音,在庄重的音调里,他听到他的神明声带笑意:   “好在,吾赶上了你的冠礼。”   飘飘然、如坠梦中。   殷容近乎贪婪地盯着他已经七年未曾见到的上神,机械性地听从祂的指挥。   缁布冠被换成了皮弁,发型又换了一种,祝词又换了一套,殷容却什么也听不清。   他只能看到他的神明唇一张一合,银色眼瞳里全都是他一人的身影。   上神说要在筮日做他冠礼的正宾,上神.......真的来了。   “请正宾加爵弁———”   是礼官中气十足的声音。   他的上神为他换了第三个发型。   神明不会懂得人间这些繁琐且无谓的仪式,上神的动作也不算熟练,显然是为了他特意学的。   缁布冠、皮弁、爵弁,这是士人加冠的冠礼,而冠礼也有等级———诸侯四冠,最后一冠为玄冕,帝王五冠,玄冕之上还有衮冕。   殷容并不想他的神明太过劳累,他登基之后才行冠礼,最后两冠就算省略也无人敢反驳,所以七年前只打算走走士人冠的流程便罢了,但这个意见没有得到上神的同意。   【吾虽不爱人间繁琐习俗,但冠礼一生一次,吾不愿你留下遗憾。】   上神在时,他们一同敲定筮日的冠礼加五冠。   可七年前,上神没有来。   于是殷容一意孤行地在那天自己为自己加了三冠。   那时的他怀抱着一个异想天开的念头———上神要他留下的那两冠他故意去掉,上神会不会因为他的出尔反尔,生气地出现在他眼前?   现在想想,真是幼稚直白得令人发笑。   第四冠———   第五冠———   那样冗长无趣的仪式,因为心心念念的人的出现,变得飞快而短暂。   殷容隔着十二旒?,目光越发粘在眼前人的身上人不肯放开。   他的心口又酸又胀,还有挥之不去的绵长苦涩,他的上神就算化归天地之间,也依旧心心念念着和他的约定,叫他怎么舍得彻底放下?   十二旒?的珠玉碰撞,清脆、嘈杂、急切,一直对他温柔浅笑着的上神,面上露出些许怅然与欣慰:“殷容,你长大了。”   ————像是某种带着不详意味的感慨。   “你将河山治理得很好,百姓安居乐业。”他听到他的上神说,“吾心甚慰。”   上神本就如高悬的天中月,如今浑身散发出淡淡的辉光,竟好像要随风而去。   殷容整个冠礼的过程中一直说不出话来,唯恐自己吐露只语片言,便打破了这美好的幻想,可就算他一字不发,上神.......也要离他而去。   要失去的惶恐占据了他的大脑,殷容伸出手,牢牢地抓住了心念之人的手腕,那样用力,那样执拗。   “我不许。”压抑的思念与那纠缠不休的心魔好像在此时全数爆发了,隔着十二旒?,那双眼中的情绪压过了理智,“留下来,留在我身边。”   “哗啦————”   如同天地之间的镜面破碎,所有场景顷刻变成大大小小的碎片,在风中搅成灰飞烟灭的残骸,唯有殷容与被他牢牢抓住的神明在这场天地动乱间永存。   殷容发现,他眼前的神明变了。   华丽的头饰下是带着薄红的脸,金色的颈饰束着修长的脖颈,顺着领口没入到衣中,海棠红的腰带束着劲瘦的腰,华丽的装饰勾勒出令人面红耳热的弧度。   ———是他从未见过的神明。   “殷容。”神明好像并未被眼前这幅场景惊到,他只是一如既往地、平和的呼唤他的名字,“吾该走了。”   殷容用力箍住掌中腕骨,艰难道:“能不能.......为我、留下来......”   “吾当年见你时,本就是一道残念。”他的上神摇了摇头,“迟早会化归天地之间。”   “所以上神当年说为我而来......”殷容的声音都在颤抖,“是骗我的谎话?”   “不要这样看着吾。”那与往日截然不同的上神似乎很诧异他为什么会这么想,他抬起那只没被殷容抓住的手,轻轻碰了碰殷容颤抖的眼睫,“吾与你有缘,才会被你唤醒。”   “能看着你长大,吾很高兴。”上神很少露出这样灿烂的笑,如今的装束让他看起来更像具有神性的凡人,而非高台之上的仙神,“吾说过,吾最偏爱你。”   殷容不肯松手,他的上神越是这样说,他越是不肯放开:“这个仪式能召回您,那也一定能———”   “殷容。”他像个小孩子一样执拗的神态倒映在神明的眼瞳中,他第一次听到他的上神示弱,“吾很痛。”   殷容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什么?”   “吾的意识散入河山,借由仪式暂时聚于一处。”上神摸了摸他的头,温和道,“崩散重组,不止不歇。”   殷容愣住了,他没想到他会听到这样一个回答。   牢牢抓住不放的腕骨仿佛成了他施暴的证据,殷容手足无措,仿佛又回到了很多年前,他一着急话都不会说的时候。   他松开了手,神明却倾身上前环抱住了他,像是很多年前,还是少年模样的殷容偶感沮丧时,用一个无声的拥抱给予他支持。   “是吾想见你。”神明说,“吾来履约。”   ......   殷容睁开了眼。   他靠坐在鼎边,玉觥歪倒在他掌中,里面残留着几滴淡粉色的酒液。   “陛下。”殷容三丈开外,正在捻动佛珠的人同样睁开眼,殷容身侧几乎燃烧殆尽的残烛映照得这双眼瞳灿金,像极了宝殿里端坐的佛陀,“遗憾可了?”   殷容没有说话,他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人瞧,仿佛魂魄仍在梦中。   本来胸有成竹的宴明不由一慌,下意识地便开始反思———难道他在梦里露了破绽?   梦里的一切迅速在他脑海里过了一遍,宴明非常确定自己完美处理好了所有意外,包括潜意识的表象梦境破碎,坠入到深层欲/望中,会显出【别后不知君远近】的套装来。   “我后悔了。”殷容轻声说,“我后悔了。”   他很慢地、连说了两遍。   殷容看着他,突兀又奇怪地问:“还会痛吗?”   “‘执’不消解,便会一直受困世间。”他面前的那人愣了一下,随后指了指那彻底燃烧殆尽的白蜡,“如今,已圆满了。”   殷容垂下眼睫:“那就好。”   上神.......您不会再痛了。 第69章   [咱们就这么解决完了?]坐在出宫的马车上, 宴明还是有些难以置信,[顺利到一点幺蛾子都没有?]   【解决完了。】20863不厌其烦地表示肯定,【超级超级顺利。】   一人一统都有种天上掉馅饼的感觉。   昨晚做完那场所谓的“特殊仪式”后, 系统突然告诉他, 殷容的“执”飞速下降,虽然没有彻底归零,但已经到了合格的安全线内,换言之, 就是殷容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磕磕绊绊到现在,第一次收到这样的好消息,宴明惊得一连和系统确认了好几遍。   在踏入殷容潜意识的时候,宴明心中其实是有些忐忑的,但看到是冠礼的现场,这种忐忑又化为了浓浓的心疼。   竟然和他在牢房中推测得一般无二。   当年缓解天灾迫在眉睫, 实在等不到殷容的筮日, 套装损毁后, 因为损毁时带来的能量冲击过大, 宴明切成书灵的壳子后很是记忆混乱的一段时间, 等他好不容易捋清记忆,意识恢复正常,殷容的加冠礼已经过去了。   宴明以为这件事会成为永远的遗憾, 却没想到还能有履约的那天。   加冠礼不仅是殷容的遗憾,也是他的, 冠礼流程他偷偷学了很久,记住了每一个步骤,才能在梦中不出错地完成每一步。   关于表层梦境破碎,坠入深层欲/望后显示出的【别后不知君远近】, 在回到现实后,他反将问题丢给了殷容———   “由仪式构筑的‘镜’,陛下最想见到什么场景,就会看到什么场景。”   那时的殷容没有说话,只是盯着他,宴明能很清楚地感觉殷容不是在看他,而是在透过他看一个故人,一个从今往后再也不会见面的故人。   【青帝邀春隔岁还】损毁到无法修复,某种意义上说,宴明永远也无法成为过去的“上神”。   马车载着他驶出高大的宫墙,一重重宫门在身后列次关闭,十年的相伴,七年的分离,一切都在今日画上了句点。   任务目标三,化执成功。   *   “小宴,你在宫里是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吗?”秦曜站在他的身边,罕见地没有像前段时间一样黏黏糊糊,恨不得挂在他身上,“你今日......看起来很不对。”   “看错了吧?”宴明正在练字,他有时不知道做什么的时候,就会通过练字来让自己平静,“我没有不开心。”   “有的。”秦曜往他的方向靠了靠,指着那墨痕未干的字,“你的字大小都差不多,只有情绪不对的时候,简单的字会变大,复杂的字会紧缩,这几年我都看出经验来了。”   宴明看自己写完的那行字,觉得和平时好像也没有什么区别:“有这么夸张?连我自己都看不出来。”   秦曜没再继续说话,他只是重重地、长长地叹了口气,像只杵在一边不知该干什么的、垂头丧气的大狗。   这幅熟悉的神态倒是把宴明逗乐了,他搁下笔,没有强迫自己继续去写字,而是反问秦曜:“我没有不开心,你怎么先不高兴上了?”   秦曜抬眼瞄他,这个角度看起来特别可怜巴巴,惹得宴明好笑地揪了一下他的腮帮子。   “小宴。”秦曜捉住那只在他脸颊作乱的手,将那只有点冰凉的手拢在掌心,他很认真地说,“要是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你一定要说。”   “我又不是没长嘴,可不会跟你客套。”宴明抽了一下自己的手,倒是很顺利地抽了出来,“我心里有数。”   他只是有点惆怅,过几天就好了。   除了身体健康方面,秦曜从不强迫他的小宴回答自己不想回答的问题,即使他感觉小宴的心情仍旧低落,没有半分好转。   秦曜忽然想,如果他最先遇到小宴就好了———这样无论小宴身边发生什么,他都能与他一起面对。   .......   傍晚时,来上香的香客们基本离了禅心寺,秦曜本来准备故技重施,继续粘在小宴身边等晚上与他同床共枕,结果被一道口谕召回了宫城。   这道口谕的大致意思翻译一下,就是说他养伤期间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指导一下日辰卫与夜羽卫,提升一下他们的水平,要是有好苗子,再多指导两句。   秦曜本就是有实权的将军,如今还插手兆丰的防守———许他调动天子身侧的部分兵权,确实圣眷浓厚。   换成个有野心想上进的人,此时大概会笑得露出一口大白牙,乐颠颠地立即走马上任,但莫名其妙被委以重任的秦曜只觉晴天霹雳。   他只是想大败犬戎,让雁鸣关的百姓们生命安全得以保障,能够修身养息,安居乐业,对建功立业、加官进爵兴趣平平———他觉得他现在的官职和品阶已经很够用了,升不升的无所谓。   最重要的是,老婆都没追到手就要去上班,还是带伤上班,秦曜想想都觉得自己命苦。   “小宴......”秦曜的不情愿都快从声音里溢出来了。   “天子器重你,这是好事。”他的小宴不明白他在不高兴些什么,“快去吧,莫耽误了事。”   “我觉得我的命好苦。”秦曜幽幽的,“比雁鸣关的苦麻菜都苦。”   苦麻菜是雁鸣关的特产,吃几口只觉得有些涩,吃完回味后嘴里就会泛起苦,因为水分充足,遍地都是,成了雁鸣关家家户户最常见的蔬菜,宴明和秦曜都吃过不少,但两人都不爱吃。   “少贫。”秦曜一说,宴明也想起那几年几乎日日都和苦麻菜相伴的日子,只觉舌尖也苦得发麻,“赶紧回去!城门要是关了可就麻烦了。”   *   从将那位“观妙大师”留在宫中,千帆便开始有些不懂这位他侍奉了多年的帝王。   若说在乎,想睹“物”思人,便应该将这位佛子多留一段时日,宫廷一直在天子的掌控中,居心不良也好,心怀纯善也罢,总也走不出天子掌心,何必在仪式结束后便立刻将人送走?   若说丝毫不在乎,听到小将军今日追去禅心寺又眉头紧皱,思来想去将人叫回来练兵———小将军身上还带着伤,天子的意思就是让他挂个虚衔,可这个虚衔一挂,除了休沐日,便很难再出得兆丰去了。   在乎还是不在乎?分得清还是分不清?   小将军一贯尊重陛下,接了口谕倒是回来的快,就是能明显看出兴致不那么高昂,对这种令人眼热的差事不太感兴趣的模样。   小将军不太高兴,陛下的眉头倒是舒展了,千帆琢磨着,竟然品出了天子几分难得的拧巴。   唉,这都叫个什么事啊......   正在殿门口想着呢,他突然看到逝水匆匆往含章殿的方向来———这可真是稀奇了。   逝水在那位养身边养了两年后便离了宫廷,在宫外为陛下搜集消息,制造舆论,观察重臣动向,再整理成细致清楚的折子上报,非大事不肯轻易进宫。   逝水对宫廷生活厌恶得紧,大家也都理解,休息闲暇时都是主动去宫外找她,省得勾起她的伤心事。   “你怎么过来了?出什么大事了?”   千帆一边想着一边迎过去,脑子里已经冒出了许多不好的东西———是哪家犯了要流放的重罪?还是哪处草菅人命东窗事发?又或者哪地贪赃枉法官官相护,不慎露了马脚?   “与宫廷无关。”逝水光看他的眼神就明白他在想什么,压低了声音言简意赅道,“与那位有关。”   千帆一听,心里一咯噔。   怎么这么巧?又与那位挂上了钩?   平素没人敢在这事上捋天子的逆鳞,眼下倒是接二连三来了。   逝水看他的表情有些细微的变化,不由奇道:“你知道了?”   “未必是同一件。”想到陛下要见那位明州佛子本就是心血来潮,应该不会这么巧,“小将军正在里面,你要等等。”   等略有点心不甘情不愿的秦曜走了后,逝水才进了这间她一年都来不了几次的大殿,行过礼后,她麻溜地将袖中的木盒与信一并掏了出来————陛下最讲求效率,最不爱废话与繁文缛节。   按惯例交由千帆查验安全与否后,木盒到了殷容的案头,殷容展信扫了一眼,便明白了前因后果,他顺手打开那个木盒,盒中已经没有了残损的泥偶,只有半盒枯萎的药材与细微的泥灰。   【“执”不消极,便会一直受困世间。】   是他的执念缠绕着上神,上神才会那么痛,如今属于他的小泥偶已在祭祀过后化作了飞烟,保留在聂暗那里的同样也化作泥灰,上神留在这世间的东西......都已消失殆尽了。   这很好,殷容想,这证明执念已去,不会再有人如他一样,去扰动上神的安宁了。   “他的要求,我答应了。”殷容说,“只是案子审理要时间,需等人伏法后,再将尸首交予他。”   “是。”逝水垂眸应喏,“属下告退。”   “等等———”殷容叫住了她。   聂暗到底与他有过几年的师徒情谊,想到他信里直白的寥寥数言,殷容倒也对信中从未见过面的泊渊起了些叹息:   “这段时间,多将人照看些。”   难得收到陛下对外人这样带着点温情的叮嘱,逝水有些诧异,但聪明人不需要过多去揣测上峰为什么要这样做,老实执行就是了。   “属下这段时间会多照看泊公子,直到他离开兆丰。” 第70章   “顾大人———”林和骑着马, 急匆匆追上前面的人,“咱们不能再这样赶路了,不然还没将人送到大理寺, 王、罪臣就要撑不住了!!!”   跟着这位顾铮顾大人一起返回兆丰, 林和可是遭了老大的罪,顾铮不像勉强与他沾亲带故的冯颂今,见他做的不对还提点几句,不懂的东西不忙的时候也会顺带着教, 顾铮只会直接分配任务,做不好.......做不好也得做好!   林和能在这般年纪进到行人司,又被帝王点出来为自身履历增光加彩,本就是个聪明人,只是性子惫懒了些,如今没人在上方给他顶着, 要他自己直面狂风暴雨时, 他的脑瓜子就转得格外快, 顾铮分配下去的任务虽然完成得磕磕绊绊, 但总归是没差错的完成了。   还没等他长舒一口气, 噩梦就此开始。   返回兆丰的队伍里,女人当男人用,男人当牲口用, 总之一个闲人都没有,林和能干, 就有了干不完的活,每天睁眼就是做事,闭眼沾床就睡,累得眼下青黑, 活脱脱一副被工作吸干了精/气的模样。   反观顾铮,事做得比他麻烦,活干得不比他少,但人除了面上略有疲倦外,根本看不到什么被工作压榨的痕迹———不知道是天赋异禀还是早就习惯了这样高强度的干活。   如果是后者.......林和想,那卫尉寺未免太可怕了些!   “我去瞧瞧。”顾铮的话打断了林和的胡思乱想,“你随我同来。”   顾铮调转马头,径直去向后面的马车———文安王的罪名早已在之前的调查中尘埃落定,按理来说应由囚车押送回京,可天子并未明旨降罪,故而必须给人留些体面。   掀开马车并不算厚的车帘,扑面而来的轻微臭味里混杂着一种人体暮年时才会散发的特有气息,熏得掀帘子的林和皱起了眉。   顾铮落后他一肩的位置,面色不改,弯腰钻入了马车中。   之前文安王用极品药材好好温养着,说是病入膏肓,但面上看起来中气十足,如今断了药,不过几日赶路,精气神立刻垮了下来,几乎一天一个模样,眼见着便要命不久矣了。   人昏在榻上,这几日极速消瘦,看着像用衣服裹着只剩一层皮的骷髅,透过车帘的狭长光线照亮昏暗的车室,有种志怪故事里惟妙惟肖的恐怖。   顾铮盯着瞧了一会儿,将手指探到那“骷髅”的鼻下,发现只有微微一点气流后,脸上总算有了些波动。   ———竟不是夸大其词。   天子要他将人带回去,可不是将人的尸体带回去。   “去找医官来给他看看。”顾铮吩咐道,“今日路边暂时扎营休整。”   “是。”暗暗屏住呼吸的林和一拱手,麻溜地出去了。   暂时扎营的队伍中弥漫起药味,跟着这队伍走的医师进了马车一探脉,脸上便露出讶异的神色来———他两天前才给文安王把过脉,非常确定这位王爷虽然身体亏空,但暂时不会有生命之危,如今只过了两天,怎么一副油尽灯枯的垂死之相?   怪哉,可真是怪哉。   顾铮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在马车里几乎摊成一滩烂泥、看不出半点昔日金尊玉贵的王侯,看着医师忙前忙后的给人扎针勉强吊着命。   一通救命的针扎下去,榻上的“骷髅”勉强睁开眼,因为消瘦得厉害,他的脸颊凹了进去,于是显得眼眶里的眼珠格外突出,直直盯着的时候,有些渗人。   “鱼.......鱼......”他的喉咙里溢出低低的、带着怨恨的声音,听着像是癫狂的呓语,“鱼、鱼......”   那肖似骷髅的脸上除了癫狂的神色,竟还有一股追悔莫及。   顾铮之前搜查证据,来路不明的银钱中有一大笔来自儋州某位富商的家业,而鹤卿曾被申饬的案子,也与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事情有趣起来了。   医师扎完针抹着汗出去熬药,林和更是叫完人后借口有事处理进都没进来,于是这处只剩下文安王与顾铮两人。   顾铮在文安王旁边慢慢蹲下/身,那骷髅费力地移动着眼睛,不知他要做什么。   “鱼。”顾铮的声音很好听,雍容而华丽的音色,“王爷是想吃鱼?”   他的声音带着点浅而冷的笑意:“......还是一条鱼妖?”   榻上的“骷髅”眼里爆发出惊恐,他想躲开蹲在他身旁的顾铮,却因为身体的沉重而不得其法,只能无助地从喉咙里溢出“嗬嗬”的声音。   “王爷不必紧张。”顾铮温和地说,“我只是突然冒出了这个疑惑,想请您解答罢了。”   这世间除了他的小雀,竟还有别的妖存在,怪稀奇的,可惜死了。   “看王爷的模样,妖的血肉恐怕不太好吃。”顾铮弯着眉眼,他似乎闻不到文安王身体里散发出的人体即将衰烂腐败的臭味,只剩下满满的好奇,“这幅尊容,不太见得了人。”   顾铮并不是什么嫉恶如仇的性子,并不会因为文安王丧心病狂的行为而对这位王爷暗加为难,他一切都公事公办,自己不犯错,也让人挑不出错,如今这一问,也只是出于他因为突如其来的猜测而生出的好奇,好奇得以满足,便不再关心了。   他懒得再去看那榻上口齿不清的“骷髅”,只下了车吩咐医师好好照料着,给人吊着命,到兆丰前务必别死了。   被委以重任压力山大的医师扇药炉的手更用力了。   忙碌了整整一个下午加大半个晚上,文安王的情况才稍作稳定,第二天一大早,马车重新踏上官道,继续赶起路来。   按着预计,今日城门落锁前他们便能进得城中,但文安王如今的身体实在经不得颠簸,为了不使他一命呜呼,只能放慢速度,于是太阳都要落山了,一行人离兆丰还有八十余里。   八十余里是个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的尴尬位置,就算他们现在一刻不停地向前赶,也不可能在城门落锁前到达。   兆丰附近几百里都尚算安全,这两日顾铮便带着医师吊着文安王的命,扎营休息的事便落到了林和身上。   就差临门一脚就能回去结束这苦差事,林和半点都不敢放松,他带着人在周围先排查了一番危险,越看越觉得这片地界眼熟。   他骑在马上一拍脑袋,终于想起这是个什么地方———兆丰禅心寺所在的那座后山山脚。   还没入官场前,林和他娘带着他来过几趟,有两趟是为家里人求平安,但其他几次都是在佛祖面前求祖坟冒青烟,让他考个好名次光耀门楣———别说还怪灵的,至少林和他娘在他考上且最后被分配到行人司后,还拉着他过来还了愿。   那段时间他娘天天念叨着禅心寺灵验,禅心寺的许多事迹林和也跟着听了一耳朵,他记性好,现在倒是能全想起来,比如禅心寺的住持有一手能吊命的金针。   考虑到队伍里的医师已经两天一夜没敢睡觉了,那银针续命也越来越不管用,林和真的很担心他一觉醒来就得到“文安王一命呜呼”的噩耗。   死马当作活马医,要不他去给顾大人汇报一声?   林和想清楚了就掉头返回,见了顾铮便将情况说了。   “确实是个法子。”顾铮点点头,林和虽说惫懒莽撞了些,但到底是官场上的人,不算笃定的事不敢乱说,那禅心寺的住持想必真有医术在身,“你带几人去将人请回来。”   “住持年事已高,一人前来,想必禅心寺上下也不放心。”顾铮想了想,补充道,“让禅心寺那位观妙大师,一同陪着过来。”   *   “请问这位大人,您确定是要我一同前去?”宴明有些摸不着头脑,“我并非禅心寺之人,更无医术在身。”   “我们大人对您久仰盛名,故而邀请住持的同时也邀请了您。”林和场面话是说的不错的,“还请大师不吝前往。”   “观妙随老衲一同去吧。”眉毛花白的住持说,“身处郊外若非十万火急,一般也求不到老衲身上。”   宴明双手合十:“善哉。”   救人的事宴明并不反感,若是遇到需要帮助的人,他有余力也会顺手帮上一把,只是这次的求助来的奇怪又突兀,他心中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不安。   住持派人去叫他时已经与这位年轻的林大人聊得差不多了,说是住持年纪大了,一人去大家都不放心,所以要寺里派个人跟着,只是不知为什么点名点到了他头上。   【景仰值都刷到套装的满格了,其他人听说过你不奇怪。】20863解释,【或许是邀请你的那个官员也听过你的传言。】   宴明想了想:[所以请住持去救命,救得活就救,救不活就让我当场超度了是吗?]   20863:【你这样说———嗯,好像也很有道理。】   林和来的时候带了马车也带了马,想着这两位僧人万一不会骑马,也可以用马车带走,没想到这一老一少都有骑术在身。   “老衲年轻时游历四方,也曾去过边疆,不然哪来的骑术与医术?”住持笑了笑,依旧是慈眉善目的模样,“走!救人如救火。”   林和让自己的一位下属赶着马车跟在后面,他则在前方为二人引路,宴明驭马与他并驾齐驱,终于问出了之前因为住持的打断还没来得及问出口的问题:“敢问这位大人,点名我去的那位大人姓甚名谁?”   “瞧我这记性!太着急了忘记与您说了!”林和侧过头对他一笑,那笑容看着有些“傻乎乎”的。   他不知道为什么顾大人要点名一个并非禅心寺的僧人一同前往,但作为下属,他要做的就是将人带到,无论有什么纠葛与渊源,那都是这两位之间的事,与他这位下属无关。   人都已经带到了这里,不可能再反悔回去了,林和放心道:“我们大人姓顾名铮。”   宴明:“......”   20863:【.......】   20863在意识里沉痛道:【咱还去吗?】   [去,怎么不去?]出乎它的意料,宴明给予了肯定的回答,[不就是顾铮吗?]   20873:【???】   嗯?它的宿主转性了?   金色小光团在意识里叉腰:[顾铮要是敢动手动脚,我的套装技能也不是吃素的!]   [一直逃避下去也不是办法啊。]金色小团说,[我想回家。]   殷容“执”的解决,让他看到了希望。 第71章   林和觉得自己就是个思虑周全的天才。   他之前的担心相当有必要, 因为这位他没听说过的“观妙大师”在与顾铮顾大人见上面后,两人之间的气氛......有点微妙。   不知道怎么用言语描述,总之林和悄悄隔着衣服搓了搓自己莫名其妙竖起来的汗毛, 用一种如沐春风的笑容说:“病人在这边, 还请住持随我来。”   合格的下属要有眼力劲儿,该清场时就清场,虽然有点对不起这位遭了他哄骗的大师,但像他这样的, 良心比较灵活。   住持活了大半辈子,倒是从这看似风平浪静的态度中隐约品出了些许不寻常,他有些担忧地看了观妙一眼,担心这次带他出来是否做错了决定。   年轻的僧人冲他微微摇了摇头,露出一个安抚的浅笑。   “顾大人。”住持捻着佛珠对顾铮双手合十,“观妙一心向佛, 若有不当之处, 还望大人海涵。”   明着是在说宴明, 暗地里却是表明了回护之意, 禅心寺因为某些事在天子面前也有三分薄面, 在无错的情况下不会任人搓扁揉圆,哪怕观妙非禅心寺僧人也一样。   “我与观妙大师上次一见如故。”顾铮顶着张绮丽到浓艳的面庞,睁着眼说瞎话, “这次顺便寻大师说说话罢了,住持不必担心。”   宴明:“......”   好一个“一见如故”, 对他的脸皮的一见如故?   好在两人目标一致,都是要将此处暂时清场,尚有些疑虑在心的住持最终还是跟着林和去看病人了。   宴明淡淡道:“我可不记得我与顾大人一见如故。”   “装都不装了?”顾铮笑盈盈的,眉梢眼角都是艳色, “‘小僧’的自称都不用了?”   顾铮敏锐地感觉到了对面人的变化,如果说上一次见面平静之下还有着几分暗藏的心虚与迷惘,这次就像是找到了什么目标与主心骨,有了不少底气。   从第一眼见到起,顾铮就不相信这人是什么游历而来的“明州佛子”,他的直觉几乎没有出过错,这人的背后定然有秘密。   人人都有自己见不得人的阴私,顾铮并无什么变态的窥私欲,前提是这人不要长着一张这样的脸———   一张这样的脸送到他眼前,就算是陷阱,他也会心甘情愿地往下跳的。   对付顾铮这种人,越是委婉曲折,他的疑心病便越强,在确定能保全自己的前提下,直来直去反倒是好招。   “顾大人很喜欢我这张脸。”宴明笃定道,“是因为长得像大人的故旧,是吗?”   陡然被揭穿,顾铮并未惊讶,更不恼怒,反而顺势回答:“啊?‘佛子’看出来了?”   “那我上次的问题,大师考虑得怎么样了?”顾铮往前走了几步,那张毫无瑕疵的美艳脸庞隔得近,只会带来更强烈的视觉冲击,“我已经给大师很长一段时间了呢。”   宴明和顾铮现在的距离实在危险,两人之间只隔着半臂的距离:“以身饲我———如何?”   上次顾铮的问题是“昔年佛祖割肉喂鹰,如今大师可愿身入红尘,以身渡我这恶鬼?”   有着六星套装技能带来的武功打底,宴明心中并不虚———要不是青雀时期脸太黑,实在抽不到与武功相关的散件,他自身的根骨也不是个练武的材料,宴明早就考虑暴力感化顾铮可能了。   “顾大人想要我怎么感化?”宴明反问,“佛家亦有怒目金刚。”   他的言外之意顾铮听懂了,于是笑得更灿烂了,他上前一步,两人之间衣衫相贴呼吸交缠,顾铮有些冰凉的手指从宴明的眉心滑过鼻梁,滑过嘴唇,随后落在脖颈的喉结上:“大师想怎么感化.......就怎么感化。”   ———还是没有破绽。   他们俩这幅姿态若是让外人看,不像是在讨论什么正经事,反倒像在调/情,如同佛陀拥着艳鬼。   【你和顾铮一交流我就难受,像数据里有蚂蚁在爬。】20863在意识里痛苦道,【我都快有顾铮ptsd了。】   [俺也一样。]   宴明抓住了顾铮还欲向下的手:“上次没查出来,大人这次还不死心?”   看着像在调/情,实则该是在查他人皮面具的接口吧,可惜了,原装皮。   “大师既然知道,不如脱光了给我查查?”顾铮并不避讳他的行为被发现,反而因为此处无人而更加肆无忌惮,“好叫我彻底放下心。”   “三品要员光天化日下说话这般荒诞不忌,我倒要怀疑大人身份存疑。”   “我也可以脱光了给大师瞧。”顾铮笑道,“坦诚相见,如何?”   宴明:“.......”   论厚脸皮程度,他真的比不过顾铮,至少在一个身份存疑的“陌生人”面前,他是做不到这样放得开,熟人就更别提。   “顾大人,您越界了。”   “越界?”顾铮眉眼弯弯,目中却泄露了一点隐藏的恶意,“大师,要度化我,可就得吃苦头。”   ......   时间若是往前退,退到元鼎五十六年初,那一年,殷容的太子之位相当稳固,朝中已无其他党派,鹤卿也走出了失亲之痛,在书灵的鼓励下寒窗苦读———两条线都在正轨上并驾齐驱,忙惯了的宴明一时闲下来,哪哪都不得劲。   为了早日回家,他与20863一合计,两人决定开启顾铮的命运线———离顾铮命运线中那个致命的节点虽然还有两年,但也该抓紧布局起来了。   能被天道选为此世支柱,一般都有过人的品格,宴明已经在前两个任务目标身上验证了这一点,所以面对第三个任务目标他毫无防备,也不出意料地......栽得特别惨。   从【茕茕白兔】开始,宴明报废了N个套装,实用的不实用的都有,也渐渐报废出了真火,彻底和顾铮杠上了。   两人足足杠了一个多月,眼见着战火就要升级,鹤卿那边却出了事,比起这个令人火大头也大的新任务目标,鹤卿对宴明而言更重要,他立刻放弃了顾峥这边,转而切成了书灵号去照顾鹤卿。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鹤卿这边人还没好,殷容又在宫廷中遭了一次极为巧妙的暗算,于是宴明不得不两头跑,一下就将顾铮抛之脑后。   等殷容的身体恢复了,鹤卿的心理状态也看着健康了,累得半死的宴明才终于从犄角旮旯里想起了那个被他忘却的任务目标。   之前那一个多月的添堵让顾铮的神经病收敛了不少,天真的宴明还以为这就是极限,当天睡前,他划拉着自己的套装,将一套名为【青鸟明丹心】的三星套装置顶。   [明天看我怎么折腾他。]意识里,金色的小光团冷笑,[非把他折腾服了不可。]   20863:【你确定?】   宴明表示非常确定。   但通常情况下,人不能立些flag,更不能信誓旦旦地笃定什么,不然很容易遭到打脸。   大半夜的,宴明被来自天道的提示从睡梦中叫醒,显示顾铮遭遇了他人生中的第一个小危机,这个危机并不致命,属于任务者管也行、不管也行的范畴。   和顾铮杠了那么久,宴明非常清楚地知道顾铮就不是个善茬,就算遇到危机也不会吃大亏,但———宴明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要不还是去看看?]金色小光团犹犹豫豫地问银色小球,[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   银色小球一针见血:【你到底是想去看他的笑话,还是放心不下他的人身安危?】   [都有。]宴明那时倒是实诚,[我怕他真出事耽搁我回家。]   一旦念头通达,宴明的行动力还是很强的,他立刻从床上爬起来,穿戴好了之前选定的三星套装,套装[化原型]的技能启动,一只小小的青雀从窗户口飞出去,扑入夜色中。   那时宴明的实时地图功能还没有损坏,之前他在地图上标记过顾铮,现在找起人来倒是方便,地图上,顾铮不在顾宅,而在一处别院内。   前面那一个多月,宴明也不是单纯地与顾铮在杠,他还顺便调查了顾氏在京都产业的分布,顾铮如今所在的别院,并不隶属于顾氏名下。   [真是奇了怪了。]宴明在心里和20863嘀咕,[顾铮的真实身份就是个定时炸弹,理论上来说,他不该在别人的地盘过夜啊。]   20863这些年和宴明一起沉迷学习的海洋,不同的是,宴明“沉迷”的是这个世界各种学习用的书籍,20863沉迷的则是两个世界里所有的话本子。   已经被各种套路腌入味的20863调侃道:【顾铮虽然性格恶劣还有点神经病,但万一因为那张脸被强取豪夺了呢?】   宴明:[生活又不是小说,哪有那么巧?]   谁也没想到,20863的话一语成谶。   宴明扑腾着翅膀落到支开的窗框上,借着明亮的月光,他看到被绳索束缚着的、意识已经不清醒的顾铮,云鬓散乱,脸颊酡红,有人隔着绳子在对他上下其手,一幅磕了药的飘然神态。   不清醒的顾铮下意识地在躲避,泪痕斑斑,楚楚可怜,却只换来更恶心的肆无忌惮。   20863:【卧槽!】   宴明:[卧槽!]   一人一统双双爆起了粗口。   眼看着有些难堪的画面就要往更不可描述的方向转变,宴明果断一拍翅膀,从窗户飞入了屋内,寻了个视线死角化作了人形,他在角落摸了个实心的装饰,担心被发现,他还弄了个降低自己存在感的部件装备上了,所以顺利摸到了那人的背后。   破空的风声撞在那人的后脑勺,发出“咚”的一声响,宴明担心敲不晕所以敲得特别用力,人挣都没挣扎一下当场扑街,吓得宴明差点以为自己敲出了人命。   确定人没死,一时半会儿也醒不过来,宴明才拎着人的后衣领将人拖到一边,顺便往上面压了张桌子———看着人心烦。   他返回去看顾铮,顾铮似乎也被人下了药,神色比之前更加迷乱,未干的泪痕顺着脸颊流过脖颈濡湿衣领,配合着那副可怜的脆弱神态,再加上似有若无的诱人呻/吟,活脱脱一个绝世尤物。   虽然深知顾铮恶劣的性格,但宴明还是有一瞬间被眼前这幅场景迷住了眼,他重重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强迫自己回过神来。   不知顾铮还有多少意识,宴明还是认真的给他解释:“我对你没有恶意,我是过来救你的。”   顾铮并不理会他的话,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挣扎之间,春光散落得更多,换个定力不强的人,此时怕是要口干舌燥起来了。   宴明觉得不能再耽搁了,于是他上前将顾铮抱到怀里,然后一脚踹开门,将人“哐当”一下,泡到了门外的观赏池塘中。 第72章   那时的宴明只想让顾铮赶紧清醒过来, 好解决眼下的困局,却不知道自己已经在阎王殿前走了一遭———   看似不清醒、媚态横生的顾铮指尖夹着薄如蝉翼的刀片,那绳子已经被割了一半, 就算宴明没有突然闯入, 对他上下其手的人也讨不了什么好。   被抱起来的时候,顾铮差一点就动了杀心。   宴明并不知道自己差点喜提刀片割喉,他发现将顾铮泡进池塘后,小动作不停的人陡然安静下来, 寂静的院子里,只能听到顾铮的呼吸声。   人顺着池塘壁往下滑,宴明担心人淹死,于是蹲在岸边提溜着他脖颈上的绳子,保证人能安安全全地泡在水里。   【这幅画面看起来真的很变态。】20863吐槽,【有种你在变着法儿虐待美人的感觉。】   月色下, 衣衫湿透、红晕满面的美人神色迷蒙中带着痛苦, 修长的脖颈仰起, 粗糙的绳索束缚在白皙的颈间, 又被人牢牢地攥在手心, 攥住绳索的人却与之相反,有种漫不经心的无谓。   实际上———   [到底谁虐待谁啊!]宴明在意识里愤愤反驳,[我这算英雄救美好吧?]   [你数数他报废了我多少个套装?]宴明噼里啪啦翻旧账, 越说越来气,[我这样不计前嫌地出手救他, 我都觉得我身后简直散发着耀眼到不可直视的圣光!]   【你也可以不干预的。】20863说,【根据数据推算,顾铮只会被占些便宜,会比较狼狈, 但不会出现生命危险。】   [嗯......话也不能这么说......]意识里,愤愤的金色小光团僵住了,过了好几秒,才别别扭扭地回答,[我觉得无论男女,都不应该遭遇这种事,心理阴影有时比生命危险更可怕。]   [我确实对顾铮没什么好感,但要看着他在这上面倒霉,我做不到。]   如果顾铮是光明正大地因为比试之类的输了,宴明只会在一旁幸灾乐祸,恨不得挂两挂鞭炮庆祝,看着他因为技不如人丢脸而乐呵,但他的快乐和高兴,不会建立在这种肮脏的事情上。   [如果总是在成长过程中遭遇这样的事情———日积月累下,变态好像也不是不能理解。]宴明说,[顾铮......感觉有点可怜。]   【我就说养崽养多了会把心也养软了吧?】20863嘀咕,【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那个时候的一人一统即使已经在这个世界执行了八年任务,却没有变得麻木,依旧相信这个世界上善良大过黑暗,抱持着善心与怜悯。   手中的绳索忽然一松,靠在岸边的人立刻滑入水中,宴明从聊天里回过神来伸手去捞,指尖却只从头顶擦过。   中了药神志不清的人落到水里,不就是溺水而亡的结局吗!   仗着自己会游泳,宴明直接跳到了水里,这个观赏池塘并不像他想象中的那么浅,因为观赏池塘的周围用石头垒出了一圈岩壁,蜿蜒着向下延伸,却也没有那么深,至少他能看见顾铮在慢慢往下坠,很快就要到底。   他身上的绳索已经解开了,衣袖与发丝在水中飘荡着,月色再明亮,池水中光线却一般,昏暗的水中,顾铮看起来像是引诱无知者沉溺的水鬼。   【青鸟明丹心】外观套装是件青羽衣,下沉的时候阻力大,宴明使劲往下潜,才在水中抓住了顾铮的手。   冰凉的、似乎比池水还冷。   他抓住顾铮的这一刻,顾铮睁开了眼,水底光线昏暗,宴明看不清顾铮眼中神色,只是觉得莫名有些怪异———顾铮是在清醒着下沉吗?   【......想要......】   不知道是不是缺氧的错觉,宴明好像听到顾铮的声音,格外的平静。   【暖的。】   但揽着顾铮的腰将人抱在怀里往上游,宴明却又确定顾铮没有说话。   青羽衣上浮的时候阻力变小,宴明狼狈地揽着人往上游的时候突然反应过来———他听到的,是顾铮的心音。   【青鸟明丹心】全套装备下技能<知心>十二时辰内可主动开启一次,每次持续时间一时辰,一米内,人物情绪波动过大时,技能被动生效,无次数限制。   他并没有主动开启技能,所以被动生效的技能只能捕捉情绪波动最剧烈时的一两个瞬间。   后面那道心音还可以解释为体温,前面那道“想要”———想要什么?想要活着?想要报仇?想要不那么狼狈?还是想要正常的人生?   一直搞不懂顾铮想要什么,宴明觉得眼下顾铮死里逃生正是脆弱的时候,算个好时机,于是开启了技能<知心>。   技能开启前,宴明还能捕捉到一两个模糊的词句,技能开启后却什么也听不见,只剩一片茫茫的空白。   “哗啦———”   宴明揽着人冲出水面,新鲜空气争先恐后地涌入鼻腔,他重重地喘了几口气,才带着人继续向岸边游。   顾铮的反应很奇怪,他既不像失足落水的人一样拼命挣扎,也不像全无求生欲的人一样毫不配合,他好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随人摆弄。   宴明的手碰到了池塘边的石头,才终于放下了心。   “还有力气自己上去吗?”他问。   顾铮没有说话,心音也空荡荡的,什么都听不见。   宴明扭过头去看他。   如果说之前的顾铮满面春色,引得人心神摇曳,现在的顾铮湿淋淋的黑发贴在脸颊上、脖颈上、脊背上,面色微白,看着有种楚楚可怜的脆弱。   他抬起手搭在宴明的脖颈上,那温度量凉得宴明一个哆嗦,差点竖起汗毛。   “我没力气。”虚弱的、软软的音调。   前面被人下药差点遭到凌辱,后面泡水又有生命之危,考虑到他带着人泡水却没看住人的行为也是导致顾铮刚刚悲惨的原因之一,他就有点不好意思,于是宴明好脾气地说:“那我先把你推上去,你别乱动。”   好不容易将顾铮弄上了岸,宴明坐在池塘边拧自己羽衣进的水,忽然听到顾铮的心音———   【蠢货。】   宴明:“......?”   他救了人还骂他?!   他拧着羽衣面无表情地去看顾铮,顾铮穿着湿透又单薄的衣裳,抱膝坐在他旁边,见他看过来,就对他露出一个怯怯的、柔软的笑容。   宴明盯着他不说话,只是拧羽衣的手越发用力,那水哗啦啦地落在石头上,心酸又搞笑。   【可爱。】   他又听到顾铮的点评。   心音和本人一样喜怒不定难以捉摸,很好,这很顾铮。   三下五除二将羽衣拧得半干,宴明重新穿上,转身就走———他进来前也在这处别院里飞了一圈,主院除了顾铮和那个欲行不轨的人,没有其他人存在,不然他们这么大的动静早就被发现了。   那个欲行不轨的人被他打晕了,他下手下得又重,一时片刻根本醒不过来,有足够的时间让顾铮去处理后续,顾铮看着像柔弱小白花,但那都是骗人的假象。   羽衣的下摆传来轻微的拉扯,宴明低头,看到顾铮苍白的手指抓着他的羽毛。   “别丢下我。”他微微仰着头,眼睫不安地颤动着,这个角度在月色下美得惊心动魄,“这里冷,我害怕。”   他的心音一改之前的简略,变得和他说出来的话语一样可怜:   【留下来,别丢下我。求你了,别丢下我。】   心音不会骗人,可宴明的直觉总在提醒他,好像有哪里不对。   见他沉默着不回答,只是拽住自己的羽衣一点点往外抽,顾铮脆弱的神情里流露出失落,他没有死缠烂打,而是松开了手,重新环抱住自己,将脑袋埋到膝间。   “谢谢。”闷闷的、轻轻的声音。   【好恶心,不想见到那个人......被碰过了,好脏。】   宴明往外走的脚步越来越慢,在拐角处的时候,他停了下来。   <知心>还在使用期,他听到的全是顾铮的心里话。   宴明不由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对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太苛刻了?   从小接受和自己性别完全相反的教育,还要小心翼翼掩藏着不被发现,变态好像也并不是什么不能理解的事。   按他那个世界的律法算,顾铮都还没成年呢,他甚至比殷容还小一岁。   算了。   宴明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终究没能硬下心肠。   就帮这一次。   宴明在心里告诫自己,如果这次顾铮对他照坑不误,以后无论他表现得多可怜,他都不会再心软了。   宴明重新回到了池塘边。   顾铮依旧保持着之前那个姿势,安安静静的,如果不是呼吸还有起伏,只会让人怀疑是座类人的雕像。   去而复返,宴明感觉有些尴尬,他站在顾铮身前,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只能蹲下/身,像以前殷容沮丧时那样,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像安抚一只炸毛又不安的小动物。   “小动物”忽然抬起了头,他的脸色白得像雪,苍白的唇上却裂了道口子,血渗在唇上,红与白,极致对比。   没等宴明看得太清,顾铮突然毫无预兆地伸手揽住他的脖子,整个人倾过去,强势地挤进宴明怀中,将全身的重量压在他身上。   一个大活人陡然倒过来,蹲着的宴明被扑得向后倒,直接被顾铮压在了身下,池塘边不算平整,隔着羽衣都能感觉到背后零星的小石头硌得慌。   顾铮环着他的脖颈,两人皮肤相贴,冷得宴明想打颤,环在脖颈上的手慢慢收紧,宛如蛇在缠绕绞杀猎物,宴明本想掰开他的手,但顾铮的心音,好巧不巧又响了起来———   【好冷,不要走。】   【不要丢下我,求求你,不要。】   他的身体也从平静开始颤抖,宴明感觉脖颈旁湿湿的,是顾铮湿冷的头发埋在了他的颈窝,像只小动物一样蹭蹭,带来同样的滑腻与冰冷。   ......   半个时辰后,宴明拖着昏迷过去的人的后衣领,按顾铮的指示布置现场,顾铮则卷着被子端坐在地毯上,披散着半干的头发盯着人瞧,他唇上的血迹已经干涸了,成了一道暗红的印记,衬得肤色更白。   似乎是在地上坐累了,他裹着被子跟在宴明身边溜达,像只好奇猫儿似的观看布置。   <知心>的今日使用时间已经快到结束的尾声,宴明却没能再听到心声。   等布置完毕后,这位喜怒无常的“大小姐”凑过来,怯怯道:“头晕晕的,难受。”   宴明同步听到他的心音———   【呀?好玩儿~】 第73章   心声与本人, 表里不一。   顾铮见他愣住,抓了他的手贴在自己的额头上,之前还冰凉一片, 现在却烫得吓人。   他松了裹在自己身上的被子, 毫不顾忌也毫无防备地向宴明身上倒,如果宴明不接住他,他的脑袋会直接撞在宴明身后锋利的桌角上,磕得头破血流。   ———但他吃准了面前人的心软。   这个突然出现的人明明可以不帮他, 却还是出手砸晕了人,本来可以占他便宜,却又表现得那样正人君子,他用藏着的刀片割破绳索故意落入水中,他也毫不犹豫地跳下来救他......   顾铮不相信这世间会有无缘无故的善,选了这样一个好机会, 必定对他有所图谋。   是图他的名?还是图他的色?又或者图他的财与他身后的助益?   顾铮不知道, 但他可以慢慢试, 只要有所图谋, 天长日久, 总会露出马脚。   只是这人似乎对情绪格外敏锐,顾铮只不过在心里嗤了他一句,那拧着一身怪异外裳的人便若有所感似的对他怒目而视———顾铮起先以为这是巧合。   可无论他摆出多么可怜的姿态, 救了他的人都铁了心要离开。   这怎么行?他才刚刚起了兴趣,还舍不得放手呢。   天真、心软、愚蠢———这是顾铮对这个莫名其妙救下他的人的点评。   所以......他摆出一副脆弱的姿态, 这幅皮相对人的诱惑力,他早在成长的过程中领略过了,哪怕是正人君子也会有一瞬的心神摇曳,定力不坚的人只会想拉着他共赴欲海, 迄今为止,未有免俗。   演就要演得像,要心口如一。   顾铮控制着自己的心念比他外表表现出来的要更可怜———那人迟疑了、动摇了。   如果真的是差点被玷污,又死里逃生的大家闺秀,会怎么想呢?   【好恶心,不想再见到那个人......被碰过了,好脏。】   他在心里说。   这个突然出现的人或许真的对人的情绪敏锐,至少他在心中说完这种带着自厌的话语后,哪怕还是走了,动作却更迟疑了。   他会回来的。   顾铮将头埋在膝盖上,用双臂环抱着自己,咧嘴露出一个笑,他无比笃定。   那样心软的人,那样愚蠢的人,一定会回来的。   他只需要等。   锋利的犬齿咬上了嘴唇,划拉开一道浅浅的口子,血珠渗出来,顾铮用舌尖舔了舔,更兴奋了———他听到了那人回来的脚步声。   温暖的手落在脊背上,舒服得他想喟叹,在即将失控前,顾铮抬起了头。   他还想要更暖和。   他从小就知道自己可能有些问题,但这些问题被藏在他那副惑人的皮囊下,少有人觉察,像这人这样敏锐的,罕有。   他挤到了那人怀中。   明明之前大家都在水里,怎么只有他这么暖和?   各种念头在脑海里翻滚着,就快要压抑不住,直到那人同样暖和的手按在了他的胳膊上。   想推开他?想都别想。   不是对情绪敏锐吗?   ———这可是他最擅长的事。   ......   【好难受好难受好难受。】   被抱在怀里,顾铮毫不顾忌地在他怀里示弱,人可怜巴巴的,心声也可怜巴巴的。   【不要推开我,我害怕,我讨厌这里。】   他故意在人怀里发着抖,半湿不干的头发在那人颈间磨蹭,将自己有些烫的呼吸喷在那有些敏感的肌肤上。   顾铮讨厌与人肌肤相贴,更厌恶被人触碰,但这人被他一碰就僵得像块石头的模样,却让他起了逗弄的兴致。   与之前不小心泄露的心声一样,他是真的觉得好玩。   他外表与心声装得越是可怜,这人对他就越心软越纵容。   有意思,真的有意思。   “我想回家.......”他喃喃地、委屈地说,“我头疼,我想回家......”   顾铮相较于常人来说有些畏寒,在池塘里泡了一阵子直接泡起了烧,他起先还控制着身体发晕与无力的反应,见这人竟真的对他一点欲念都没有,反倒懒得管了。   他表现的越可怜越狼狈,这人才越有可能留下来。   “你带我回家好不好?”他环着这人的脖颈,暖烘烘的,顾铮觉得很舒服,“只要你能带我回家,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委屈、颤抖、哀求、引诱。   他不老实地在宴明身上蹭来蹭去,那张艳丽至极的脸蛋上因为高烧,起了不正常的诱人红晕。   “我热......还晕......”顾铮的唇有意无意在抱着他的人颈侧摩挲,“你抱我呀.......抱紧一点......”   这幅场景确实香艳得令人气血燥热,但宴明抱着人,结合着他之前的心声,觉得这人可能因为害怕和惊吓,已经烧得神志不清,开始说胡话了。   宴明在意识里问20863:[高烧的人被弄晕了会影响身体健康吗?]   【天道钦定的人生命力都很顽强的。】20863十分自信,【绝对不会!】   它的话刚说完,宴明立刻装备了个散件按着人的后颈一捏,刚刚还在他怀里扭来扭去、不老实的人一下就变得安安静静起来。   宴明捡起掉在地上的被子给人裹成个大粽子,贴心地留出一点供呼吸的地方,又从角落里找了根绳子捆好————成品看起来很像绳捆木乃伊。   反正这处主院他都已经按顾铮的要求布置过了,万一有什么疏漏,那也是顾峥自己要解决的事,与他无关。   宴明扛着木乃伊单手推开门,月光下,他身上的羽衣慢慢漂浮起来,一根根羽毛重新排列组合,在他身后化作一人高的翅膀,青色的翅膀抖开,在月色下流光溢彩。   宴明余光瞄到了自己舒展的翅膀尖:[这外观就不能低调点吗?]   【套装里的核心部件肯定要炫酷。】20863说,【不然哪有人买单?】   好看是好看,就是不太适合偷偷摸摸。   但能飞的部件只有羽衣,宴明也就凑合着用了,大不了飞高点吧。   ......   顾铮醒过来的时候,眼中映入熟悉的景物———他回家了。   口中有些苦涩,像是被人灌了药水,这药他经常喝,驱寒祛邪用的。   那人倒是比他想象的有些本事。   只不过......顾铮看着那堆在床角的锦被与堆上面的绳子,心念一转,便将前因后果猜了个七七八八。   他盯着那堆乱七八糟的东西,面无表情地想,还真是不懂怜香惜玉啊。   他反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几乎已经感觉不到什么热烫了,差不多恢复了正常温度,只是湿衣服都没给他换———这照顾人,未免也照顾得太差劲了些。   顾铮在心中腹诽,从柜子里给自己取了套干净的新衣换上,推开了寝卧门。   年幼时因为他身上男扮女装的秘密,无人敢随意进出他的房间,长大后因着他自身的习惯,越界的人都会被他处理,留下的早已学会了装聋作哑,他房间里多出什么或是少了什么,收拾房间的人都会视而不见。   “去备水。”顾铮轻描淡写地吩咐,“里面多出来的东西,都烧了。”   他已经很久没吃过这么大的亏了,尤其是他的亲人竟然联合外人一起算计他———顺水推舟让自己的嫡女被绑走,寄希望于美色维持的裙带关系来让自己的仕途更加稳固?   可惜了,他可不是什么嫡女,就算是嫡女,也做不了那以色侍人的事。   门口装聋作哑的侍从们分成了两列,一列去处理房中不该有的事物,另一列则需按他的吩咐准备沐浴用的一应事物。   顾铮站在庭院中,脑海里冒出昨夜被那色欲熏心的人触碰的记忆,他摸了摸记忆中被摸过的脸颊,心中升腾起暴虐的杀欲———还要容忍那恶心东西暂时活上一年半载,真是令人不快。   “啾~”   脸颊的那块皮肤已经在手指下发红,还有着越来越深的指印,顾铮感觉到了微微的刺痛,却觉得痛快,直到他听到一声鸟鸣。   一只圆滚滚的青雀站在亭中观赏用的花树上,小爪子,长尾巴,正歪头歪脑地看着他。   那羽毛在阳光下镀了层灿金,教顾铮想起昨晚那个奇怪的人,他的外裳似乎也布满了这种羽毛。   顾铮并不讨小动物的喜欢,前段时间遭遇更让他笃定了这一点,他淡淡地吩咐守在房门口的人:“那只雀捉下来,别伤了那身羽。”   言下之意是,死活不论。   或许是长得机灵的小东西对危险的预知也强烈,在他说完这句话后,那只小雀在枝头蹦来蹦去的动作停了,顾铮错觉那只小雀对他翻了个白眼,还没等人靠近,翅膀一拍就飞走了。   ......   本应被两方作为交易货物的“嫡女”好端端地在次日出现了家中,着实惊了顾氏家主一跳———这事若是暗地里发生了,两方自会默契扫去首尾,如今这般情形,反倒叫人惊疑。   无论他这嫡女使了什么手段全须全尾地回来,顾氏与另一方的梁子也结下了,在不知道那处别院主人如今是个什么情形的情况下,顾氏家主也不敢随意处置了自己女儿。   他的夫人虽然对他情根深种,大部分时候也言听计从,但对自己唯一的孩子也看得珍贵,容不得别人冒犯忤逆。   于是一对暗地里早已撕破了脸皮的父女面上还是维持着父慈女孝这般惺惺作态的假象,请安时囫囵地打了几圈太极,谁都没从对方嘴里问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等顾铮能脱身时,都已是下午了,回了自己的院子,他脸上的贤淑温柔的笑容瞬间消失殆尽,变成一种面无表情的阴冷。   顾峥不喜太多人呆在他院中,所以大部分仆人都避到了极远的偏房,偶有些在院中修剪花枝的,见了他也是头颅低垂,连呼吸都小心翼翼起来,唯恐惹了他不快。   顾铮习惯了这般场景,见怪不怪地穿过廊道,在尽头推开了自己寝卧的门。   本应收拾的整整齐齐的寝卧此刻狼藉得像是遭了贼———   绸缎的帷幔被利器划了个稀烂,没烂的都勾了丝,乱七八糟皱成一团,半人高的花瓶倒在地上,花枝被抽出来撒的到处都是,几层的妆匣大开着,玉石珊瑚珍珠等精巧的首饰撒了满地......   被木棍撑住的半开窗台上,一只圆滚滚的青雀儿正用爪子抓着只玉钗,见顾铮推开了门并见到了它,发出一声欢快的啾鸣。   这只青雀儿用爪子拨弄了一下玉钗上的流苏,在顾铮的注视下,在窗台边嚣张地松了自己的爪子。   “砰!”   顾铮平素最爱的那只玉钗,当场断做两截。   “啾~~~”   某只罪魁祸首得意到声音都脆甜起来,它潇洒转身,留给顾峥一个圆滚滚的青色背影,还有惨不忍睹的满室内狼藉。 第74章   刚开始在顾铮寝卧里悄悄捣乱时, 宴明是有点心虚的。   虽然顾铮报废了他很多个套装,虽然顾铮喜怒无常还神经病,虽然顾铮提要求的同时理直气壮, 虽然顾铮见着他的原型派侍从抓他死活不论......虽然———虽然个个鬼啊虽然!!这都是顾铮该受着的!!!   本来有点心虚的小胖啾越想越气, 细弱的小爪子撕锦缎撕得愈发用力,甚至还从“刺啦刺啦”的声音里品出了点趣味来———裂帛声怪好听的哈,难怪有些败家子儿喜欢这个声音。   [化原型]的技能状态下,穿戴者会受到穿戴套装特性的影响, 青雀儿的小脑瓜本就不大,越捣乱越上头,等它从这种上头的状态里停下来,整个房间已经乱到没有一处能下脚的地方了。   正站在梳妆台上的肥美小圆啾:“......”   [这、这都是我干的?]宴明震惊地问20863。   【对啊。】20863给予了绝对一击,【你脚下还踩着罪证呢。】   小胖啾费力地低下脑袋,它的爪子下正踩着一簇漂亮的、花瓣开裂琉璃花。   它下意识用爪子蹬了蹬, 本就位于梳妆台边缘的琉璃花栽到了地毯上, 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响。   瞅瞅一片狼藉的室内, 宴明心虚了。   顾铮最在乎自己的私人地盘, 现在被他霍霍成这个样子, 估计要气疯了吧?   此地不宜久留,他要赶紧撤退!   但一转身,打磨得蹭亮的铜镜里, 映出一只圆滚滚的青团子,宴明凑近瞅了瞅, 青雀儿的本能让他在镜前开始自恋地梳理自己的羽毛,顺便做出了一点不理智的事———   比如用妆匣里细碎的金珠银宝、珊瑚玉石来装点自己的羽毛,比如扯下一些绸缎“嫁接”到尾羽中.......   [我也不是乌鸦鹦鹉缎蓝亭啊?]宴明崩溃的同时感觉到了一点羞耻,他不自在地动了动自己的爪子, 感觉下面有点硌得慌,鸟喙在腹部的羽毛下啄了啄,扯出只圆润的珍珠耳铛来。   【哟~】20863调侃,【孵蛋呢?】   宴明:[......]   他用爪子三下五除二地扯掉自己给自己挂上的累赘装饰,扑棱着飞过去试图开窗,这里不能待了,他得赶紧跑!   等到用木棍支起窗台,累得蹲坐在窗台上恢复体力的宴明才发现自己干了一件多蠢的事———它完全可以变成人形去开窗户,都要不了一分钟。   这是宴明第一次使用偏实体类的卡牌,也是第一次接触[化原型]这种技能,还不太了解其中隐藏的弊端———心智会偏向兽性,行事会偏本能,简单一点说,叫开了个有时限性的降智buff。   因为降智buff的存在,本应逃之夭夭的罪魁祸首不仅没跑,反而还嚣张地等到了苦主回来,当着苦主的面,理不直气也壮地为这场破坏来了个圆满收尾,接着一拍翅膀,跑了。   ......   顾铮看着那只青雀儿透着得意洋洋的背影,又看看满室狼藉,终于明白了书上所说的“怒极反笑”是个什么意思。   他现在已经落魄到一只小雀都能在他头顶撒野的地步了?   那只小雀长得肥,扑腾着翅膀似乎有点飞不动,于是停在不远处的花树上,小爪子站在枝头,歪着脑袋看他,发出“啾啾啾”的悦耳声音,但听着不像什么好词。   顾铮缓步走到窗边,捡起地上那断为两截的玉钗,然后将窗户撑得更开。   那只胆大包天的雀儿不仅没走,还挑衅似的在枝头上蹦来蹦去。   顾铮冲它笑了一下,或许是聪明的小东西也有点人的审美,那只小雀蹦哒的动作停了停,细弱的花枝晃啊晃。   顾铮扬起袖子,那两截玉钗划出破空声,以极快的速度一前一后的击中了那只小雀所在的位置。   “啾———!!!”   那只小雀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从花枝的枝头坠落下来,扑通一下摔在地上,腹部朝上,蜷缩着的小爪子一弹一弹,没几息就不动了。   顾铮站在窗台边看了一会儿,脸上还带着冷冷的笑意。   他不确定那只小雀到底是重伤还是死透了,却也无意喊仆从去看,反而是自己出了寝卧门,绕到了那处花树下。   那有着一身漂亮青羽的小雀安安静静地倒在树根下,顾铮隔得近了,心中竟然难得地生出了一丝微弱的怜悯———若是一开始就乖乖地让人抓住,也能一生衣食无忧,何必枉送了性命?   微风拂动着那一身漂亮的青羽,叫顾铮想起月色下那个怪异的、不知名的人,他鬼使神差地弯下腰,想去摸一摸那柔软的羽毛。   忽然,那只本应该死透了的小雀睁开眼,黑色的小眼珠滴溜溜转着,机灵得很,它翅膀一震爪子一蹬,以一种不符合圆滚滚身形的速度扑起来,照着顾铮的鼻梁就是狠狠一下。   顾铮毫无防备,只觉鼻梁狠狠一痛,用指尖一摸,指腹上便有抹红。   本应“死去”的青雀儿已经重新飞上了枝头,发出快乐的、啾啾啾的嘲笑声,蹦蹦跳跳的动作相当灵活———之前那两节玉钗怕是根本就没击中它。   一只小雀,竟然还学会了诈死引人上钩。   顾铮在树下仰头,枝头那只小雀毛茸茸的胸脯鼓着,在夕阳下像个蓬松且没有脖子的青团子,显然得意至极。   昨晚的人有意思,今天的青雀儿也有意思,顾铮隔着袖子按了按冰冷的弩箭,忽然舍不得它就这么死了。   但他仍旧抬起手,被重金调整过多次的弩箭像是蛰伏的凶兽,悍然扑向了树梢。   ......   “被逮了,不服气?”   顾铮将笼子提到眼前,里面蹲坐着一只羽毛凌乱至极的小青雀,细看虽然没受什么伤,但翅膀上少了好几根主羽。   “看看你干的好事。”顾铮提着笼子在寝卧内慢慢走了一圈,他每走过一个地方,正在低眉顺眼收拾残局的仆从连呼吸都放缓,唯恐惹了他不快。   顾铮停在他最混乱的妆台前,将笼子凑近:“还挺有眼力劲儿,净挑着贵的祸害。”   被抓到作案现场,稍微有点良心的凶手都会在故地重游时害怕,笼子里的青雀显然也是,不敢啾啾啾又不敢发飙,只能视死如归地闭上眼睛。   顾铮暂时不想杀它,但也没想好怎么处理它,总之先关到了笼子里。   顾铮想,这只爱挑衅的小青雀确实有几分灵性与聪慧,怪好玩的。   本来下午被他的好父亲一通恶心,满腔郁气无处抒发,如今得了个新鲜玩意儿,之前的情绪倒是淡了些。   “挑衅的时候不是很嚣张吗?”顾铮晃了晃笼子,“装死?”   笼子里的小青雀试图将脑袋埋到翅膀下,但因为脖子似乎不存在,所以失败了,只能默默的蹲成一个青色的绒绒球。   顾铮晃笼子的幅度更大了,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只小青雀在坐过山车。   “啾———!”   笼子里的小雀东摇西晃,还时不时撞在笼壁上,发出一听就是实心肉的墩响,撞了几下后它实在受不了了,扑腾着翅膀将自己卡在缝隙,发出清亮又愤怒的声音。   “终于不哑巴了?”顾铮笑道,“听声音这么中气十足,想来晚食也可以省了。”   顾铮逗弄他新到手的小雀时,仆从们已经悄悄收拾好了混乱的寝卧,与之前风格类似但区别不大,仿佛之前小雀造成的破坏从来没有存在过。   “看到了吗?”顾铮将那笼子放在桌上,笑意却不达眼底,他拿着之前被他弩箭射下来的羽毛,用尖的那头去戳这只圆滚滚的小青雀,烦得这只小雀在笼子里迈着小爪子四处蹦哒,对他怒目而视,“这就是权势。”   “我想要你,你就只能是我的。”   .......   半夜,顾铮被中气十足的啾啾声吵醒,他起身点了蜡烛,看见桌上那只小雀蹲在笼子口,歪着脑袋看他。   顾铮的睡眠质量本就差得离谱,好不容易睡着了被吵醒,脾气正是大的时候,他拿着灯盏,阴沉着一张美人脸:“再半夜乱叫,就拔光你的毛。”   “啾?”   一声可怜巴巴、委委屈屈的啾鸣。   “少装模作样。”不算太亮的烛火将顾铮的表情照得更加恐怖,“我知道你听得懂。”   他吹了蜡烛,房间里安静下去,半梦半醒间,顾铮听到一声极其细微的“咔嗒”声,瞬间清醒。   “谁?!”   他立刻坐起身,手下意识摸上从不离身的弩箭。   黑暗里,桌子的方向传来一声轻轻的、疑惑的———“啾?”   应该是那只小雀撞上了笼子。   养个活物真麻烦。   顾铮坐在床上面无表情地想,明天扔别处去养算了,再养一夜,他怕他会忍不住半夜爬起来把这只聒噪的小雀掐死。   因为半夜醒了两次,顾铮起床的时候只觉头脑晕沉,心情便更不美妙,等他披着寝衣起身,那放着鸟笼的桌上已是笼门大开,里面那只圆乎乎的小肥鸟已经不见了。   联想到昨夜那一声细微的“咔嗒”,不难想是这只小鸟在半夜研究出了怎么打开笼门。   竟然比他预想的还聪明。   顾铮本来有些不愉的心情不知为何,奇迹般地好转了许多———直到他坐在镜子前。   被打磨得极为光亮的铜镜清晰地映出顾铮的脸,也映出头顶上一根直愣愣竖着的青色羽毛。   “啾啾啾!”   悦耳欢快的鸟鸣声传来。   透过妆台旁破损的窗纸,和煦的阳光洒落进来,一只神气活泼的青雀儿用爪子抓着根草叶,潇洒地戳在了自己头顶的羽毛中,宛如书中的“插标卖首”。   挑衅,从美好的清晨开始。 第75章   一人一鸟时隔许久又再次杠上了, 这一杠,又是一个月。   顾铮似乎比从前多了些耐心,这一个月里, 他一共逮住那只小青雀两次, 被报复却不止两次,有一次他从睡梦中醒来,这只恶劣的小青雀竟然将他的发丝系在了床柱上。   顾铮歪着头解着被系在床柱装饰上的发丝,心情无比平和———还成, 闹也有个度,没打死结。   哪怕喜怒无常如顾铮,也在不间断的“对抗”中慢慢放低了底线。   前月对他出手的人得了马上风,如今已经瘫痪在床,连话都说不清了。   这桩情/色交易是他父亲与武安王嫡子私下达成的,如今这位色欲熏心的嫡子废了, 消息传到武安王那里, 这位王爷大怒, 立刻便派了心腹来调查。   事无转圜, 被发现就是结死仇, 他那位重利又生性谨慎的父亲只能动用自己的人脉与钉子,在他那粗糙的扫尾上进行了细致的掩盖———该收买的收买,该弄死的弄死, 该威胁的威胁......不得不说,他也跟着学到了不少。   因为这事实在丢脸, 武安王的调查只在私下,不敢大张旗鼓,明面上大家都是该干嘛干嘛,在这场事件结束的差不多时, 顾铮收到了张帖子,邀请他去参加赏花会。   顾铮虽说喜怒无常,但自己对外的名声却经营得很好,京都都知顾氏的嫡女是个世间罕有的美人,才情上佳,就是脾气冷淡,待人颇有距离。   “我后日得出门,这两日没空陪你胡闹。”顾铮坐在窗边给自己挑选发簪,铜镜里映出一张无暇的美人面,“你乖一点。”   支开的窗外传来不服气的啾啾,紧接着就是翅膀拍打的扑棱声,一只圆滚滚的小青雀落在了窗台上。   “啾啾啾!”   这段时间和这只小青雀斗智斗勇,顾铮对它音调里的含义都理解了:“你也想去?”   “啾!”   “知道了。”顾铮插上发簪,从妆匣里挑了盒口脂,“不带。”   “啾?”一团青色的影子撞过来,单爪站在口脂的盖子上,“啾!”   “就你这比天大的脾气,去了得把赏花会闹得天翻地覆。”顾铮漫不经心又动作迅速地将指尖的口脂抹在小青雀的头顶,“我可不敢带。”   被一指头戳了个仰倒,一屁股坐妆台上的小青雀:“啾啾啾啾啾———!”   听不懂,但不像好词。   “看吧,说你两句就急了。”顾铮故意逗弄这只暴脾气的小青团子,“谁家小雀脾气这么大?”   “哐当!”   装口脂的小瓷瓶在桌上滑出去一截,险险地停在妆台的边缘。   出爪的青团子慢悠悠地收回脚,明显对自己的力道相当自信。   “啾!”   最后发出一声自信又响亮的声音,小青团子拍打着翅膀逃窜了———当面干完坏事不赶紧跑,就是被关笼子的结局。   顾铮没有像以往一样伸手拦截,他只是看着那圆滚滚的背影,脸上慢慢浮现出捉摸不定的笑。   被那个奇怪的人救了,第二日身边便多了一只活泼的小雀,这种巧合容不得顾铮不深究,若非花了重金下了心血,很难弄出一只这样聪明机灵的小东西。   ———果然对他有所图谋。   想用救命之恩俘获他?   巧了,他是个心如铁石的人,挟恩图报在他这里,只会死得更快。   顾铮漫不经心地想着,若真是蓄意算计,那就留个全尸好了,至于那只脾气大的小玩意儿,他就勉强笑纳了。   ......   次日,那只机灵的小东西没来。   顾铮最近已经习惯了它日日风雨无阻的折腾,猛然看不见鸟影,还有些不习惯,但这也越发证明了后日的赏花宴上,果然对他有图谋。   这场赏花宴本就是他在背后推波助澜,来的什么人,有什么心思他都心如明镜,或者说,整场赏花宴都是他布的一个局———那只小青雀不会整日待在他身边,这些事都是它不在时吩咐下去的。   英雄救美的戏码.......他倒要看看要上演几遍。   *   茶水泼到淡蓝裙裾上时,顾铮听到不远处花树上不正常的响动。   ———上钩了。   赏花会的发起者匆匆过来向他道歉,又派了侍女带她去换衣裳,顾铮跟在侍女背后,姿态娉婷,引出赏花会角落一双淫邪的眼睛。   武安王那个不学无术的嫡子身边自然有臭味相投者,顾铮私底下不知被他们评头论足了几回,武安王的嫡子想要这个美人,其他人哪怕有相同的心思也不敢吱声,如今这位嫡子废了,有其他心思的人自然按耐不住。   顾氏的嫡女哪怕冷淡着一张脸,也掩不住天姿绝色,多看几眼,便只觉得火向下腹聚集。   见他被侍女带走,暗中就有人坐不住,借口有事与随行的同伴告别,沿着隐蔽的小路七弯八拐,接近了本只有女眷才能在的地方。   大殷对女子束缚确实不严重,但若与人肌肤相亲甚至失了贞洁,就只能任人搓扁揉圆了。   想到那张绝美的脸与那勾人的身段,悄悄跟随的人只觉呼吸都急促几分,小头控制了大头,都没注意到女眷才能在的地方没有守卫这事简直离谱。   那给顾铮带路的侍女早在赏花会开始前就被他重金利诱,顾铮进门后她本该在外面守着,此时却脚步慌张地向外跑。   赏花会的守卫不好收买,那人本还想着让侍女去混淆视听,给他制造偷溜进去的机会,结果守卫竟然都不在———真是上天都在助他得到这样的绝色美人!   门并未从内部锁住,也是,这些娇娇贵女都被家里人保护得好极了,哪能想到在女眷居所,门外还有侍女守着的情况下随手锁门呢。   门被轻轻推开,满脸邪欲的人轻手轻脚地往里面走,那椅子上扔着披帛与外衫,他抓起来深嗅一口,淡淡的馨香盈满了鼻腔,想到这样的美人很快就是他的,他便更迫不及待起来,但才刚绕过屏风,还未窥见屏风后有可能正在换衣的美人,他就后颈一痛,什么都不知道了。   ......   “哐当!”   心怀邪念的男人狠狠倒在地上。   宴明的脸色难看到极点。   虽然知道顾铮长着这张脸生活就很难消停,但上个月才遭了算计,他就不能有点警惕吗!   顾铮说后日参加赏花宴,宴明不放心,于是变作青雀的模样藏在枝叶间,宴会还没过半见,侍女就将水泼到了顾铮的裙子上————   20863:【经典套路久盛不衰,电视剧诚不欺我。】   顾铮蹙着眉,并未责怪侍女,是跟着人去换衣,宴明悄悄坠在后面,那路线倒正常,没什么特别的,前提是他脑海里的实时地图上,没有多出一个七拐八弯、越来越靠近他们的小光点。   [这就是冲着顾铮来的吧!]宴明说,[顾铮长着张祸水似的脸,真倒霉。]   【也不见得啦。】博览群书的20863接上话茬,【要是坦诚相见,指不定谁吓谁。】   绝色美女变成绝色美男,掏出来说不定比心怀不轨者还大,想想是挺吓人的。   宴明停在了窗外的树枝上。   当了很有一段时间的小青雀,他已经学会了怎么挑选合适的枝条来观察全场。   因为窗户是开着的,宴明能看到皱着眉的顾铮进了房间后便立刻脱了打湿的外衫与披帛,随手扔在了椅子上,他没有立刻换衣,反而着中衣懒懒地打了个哈欠,眉宇间漫上几分困倦。   “真是怪了.......”他自言自语,“怎么突然这么困?”   “我在此小憩一会儿。”他走到门边吩咐门外侍女,“你在门外守着,莫要离开。”   隔着一扇门,脸上慌乱已经有点掩饰不住的侍女下意识地对着门行礼:“是。”   于是宴明眼睁睁地看着顾铮说完后便躺在了床上,连被子都没来得及盖好,就陷入了睡梦中。   实时地图上的小光点很快就接近了,宴明在树梢上,将人的一举一动尽收眼中。   宴明不相信顾铮在经历了上次的事后依旧没有防备,但又怕像上次一样是命运不可抗力所造成的巧合———上个事件就是顾铮命轨中多灾多难的正式起点。   圆滚滚的小青雀叹了口气,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后卡在视线死角,给那心怀不轨的人狠狠来了一闷棍,再多敲上几次,他怕是都要成敲闷棍熟练工了。   人砸在了地上,顾铮却依旧没醒,安安静静地睡着,宴明在脑海里扒拉着赏花会的地图,准备把人丢到茅坑边。   宴明将人抗在肩上,踩着窗台爬出去,有实时地图的存在,他根本不会撞见人。   将人丢到选好的地点,宴明才变成了小青雀的模样返回,屏风后的顾铮依旧是他离开前那副睡着的姿态,宴明蹦到他的脑袋上去扯他的发丝,下口又稳又狠————   睡睡睡还睡!再睡被人吃干抹净都不知道!   “嘶......”顾铮倒吸一口凉气,慢悠悠地转醒,气鼓鼓的小青雀已经蹦到了他胸口,拿爪子愤怒地抓锦被。   “谁惹你生气你就去找谁。”顾铮揉着自己发疼的头皮,没料到这只小雀下嘴这么狠,“拿我撒什么气?”   “啾啾啾!”   “我哪都没去,好端端在这睡觉,怎么招着你了?”顾铮一指头点这只小青团子的脑袋上,“我不是都说了吗?不带你来。”   小青团子啄他的手,可惜顾铮反应敏捷躲得快,啄了个空:“啾啾啾!”   “这么大的气性,除了我谁受得了?”   顾铮掀了被子起身,换上新的衣服后转过屏风,他随意扔在那的衣裳明显被人动过了———鱼饵已经来了,可鱼儿却溜了。   联想到这只小雀之前的反应,像极了对他差点遭遇危险却还在这睡大觉,恨铁不成钢的愤怒。   又一出英雄救美,“英雄”怎么不出来与他见一面?总不能是做好事不留名吧?   顾铮束好腰带,忽地转过身去,盯那被子上蹲坐着打瞌睡的小青雀,眯起了眼睛。   之前懒得深思的种种在他脑海中一一陈列———人为训练出来的雀鸟,真的会聪明到这种地步?   “啾?”   或许是他的视线太强烈了,迷迷瞪瞪的小青雀发出一声疑惑的鸣叫。   顾铮想起夜色下那身流光溢彩的羽衣,唇角缓缓勾起,他慢慢走上前,用道歉的态度温言细语地哄了几句。   前前后后一共折腾了两个多月的小青雀哪见过顾铮这么好的态度,一时被哄得飘飘然,难得地窝在了顾铮掌心。   “睡了一会儿我还是有点头晕。”顾铮示弱道,“后半场赏花宴,你陪着我好不好?”   顾铮真要想哄一个人,配合着他那张无往不利的脸,很容易就能把人哄成胚胎,更别提脑袋只有拇指大的小青雀。   在顾铮可怜巴巴的攻势下,小青雀蹲坐在他的发钗上,假装一个逼真的装饰品。   在经过某条路的时候,顾铮听到许多人窃窃私语,仿佛在谈论一件有趣的事,他找了个相熟的女孩,三言两语就套出了始末———侍郎府的嫡次子似乎是宴会上酒喝多了,竟然一头栽倒在茅房边呼呼大睡,路过的仆从以为人死了惊声尖叫,招来了一大群人围观。   对面的人话都还没说完呢,顾铮就感觉自己脑袋顶上在颤动,顾铮还以为那小雀出了什么问题,手一伸就将它从头上摘了下来,结果发现掌心那只气性极大的小青团子似乎很高兴,像忍笑忍得在发抖。   “高兴成这样———”顾铮捏了捏它的翅膀,鱼饵倒霉,这个小东西倒挺开心。   小青团子用翅膀压住他的手指,抖了抖蓬松的羽毛,是顾铮熟悉的、做了坏事后得意洋洋的模样。   顾铮笑着随口问:“难不成是你干的?”   得意洋洋的蓬松团子僵了一下,随后继续得意洋洋起来———   哎呀~一只小青雀能知道什么呢?   “这是顾姐姐的小宠吗?好可爱!”和顾铮说话的小姑娘见顾铮突然将头顶上流光溢彩的绒球拿下,才发现那不是什么绒球装饰,而是一只缩在他鬓发中的小青雀,“我可以摸摸它吗?”   小姑娘亮晶晶的眼睛,可爱又期待的表情极大地满足了对自身形象满意的小青雀的自信心,它从顾铮掌心飞出来,落在桌面上摇摇摆摆地蹦了几步,对着小姑娘大方地伸出了自己的翅膀:   “啾~”   不用翻译也知道是同意的意思。   小姑娘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它的翅膀,生怕碰疼了这只毛茸茸的团子:“顾姐姐是在哪儿买的呀?我也想去买一只!”   实在是太可爱了!   “贵的很。”顾铮脸上的笑容淡了,随口报出一个天文数字。   青色绒团子震惊地转过头去,若是会说话,大概要说他满口胡言。   小姑娘也被这天价吓住了,喃喃道:“难怪这么聪明......”   “啾啾啾!”   “别急着抗议。”顾铮单手镇压飞过来的小鸟的反抗,淡然地开始报账单,“折光锦两匹、烟雨瓷三套、南海明珠一对、血珊瑚发钗三只.......”   他每报一样,气势汹汹的小青团子气势便弱上一分,东西才报了一半,小青团子已经老实了。   小姑娘震惊了:“这、这比我的狸奴都能拆家。”   顾铮笑了笑,拢着那只蔫巴巴的心虚小雀:“现在还想养吗?”   “还是想养呀......”小姑娘满脸纠结,“但确实有点养不起。”   她秉承的理念是要养小宠就一定要富养,千万不能委屈了,考虑到自己已经有一只活泼的狸奴,小姑娘只能遗憾地放弃了这个念头。   她本来还想厚着脸皮找顾姐姐借这只聪明的小雀陪她玩一会儿,结果那小雀蹲在顾姐姐掌心,她喊了好几声也不搭理。   到底是对纵容自己的主人最亲。   小姑娘眼馋地看了好几眼,最终放弃了。   小青雀老实了,顾铮便随意找了个理由和小姑娘告辞,刚刚这小东西愿意给人摸翅膀的时候,顾铮心里莫名有点不舒服。   “刚刚不是还很得意?”顾铮抬着手,与掌心的小雀对视,“总算知道自己之前做错事了?”   那小雀看了他一眼,在他掌心掉了个头蹲下,用尾巴对着他,不知道又在生什么气。   还没人敢在顾铮问问题的时候露出这副态度,但这只小雀确实不算人。   顾铮本来准备顺势再逗弄几句,最好逗弄得这只小东西炸了毛———这副气鼓鼓又蔫巴巴的模样,他看着不高兴。   但看着那一身顺滑的青羽,想到它之前那些灵动的反应,顾铮还是收回了即将脱口而出的话。   “我这样说不是显得你身价贵嘛。”他放软了音调哄着,“你要是不高兴,我下次不说了。”   这态度比之前在屏风后还好,惊得他掌心的小雀直接飞起来,拍打着翅膀逃窜。   坏了,演过头了。   顾铮说:“你今日要是跑了,我报出来东西照价赔偿,若是回来陪我度过下半场赏花宴,那就一笔勾销。”   飞出去好几米的小青雀猛地扎了回来,迅速落到顾铮展开的掌心。   有些冰凉的掌心又有了暖烘烘的温度,顾铮看着那毛茸茸的青团子,缓缓露出一个笑。   他怎么会蠢到现在才发现。   顾铮慢慢伸手摸了摸它的翅膀,在被那小姑娘碰过的地方来回顺了几遍———   能听懂人言、能理解话里的意思,怎么会是只普通的小雀?   物以稀为贵,确实值得上天价。   顾铮垂着眼睫,摸着那手感极好的羽毛,将青色的团子摸成一张躺平的、会发出舒服啾啾声的毛绒饼。   唔.......让他好好想想,要怎么把这个越来越有意思的小东西,彻底留在身边。   *   宴明发现顾铮变了。   顾铮似乎终于习惯了他的闹腾,底线也在一天天降低,至少两个月前他们刚认识的时候,顾铮不会允许自己蹲在他头顶。   被有些冰凉的手指抓住的时候,宴明动都懒得动一下,只是懒声懒气地发出一声“啾”,然后就随便顾铮去搓羽毛了。   “你还享受上了。”顾铮揉了揉小青雀那手感极好的胸脯,被那细细的爪子不轻不重地蹬了一脚,“吃我的喝我的,让你给我唱个歌儿都不愿意。”   “啾———啾———啾———”   掌心里的小青雀用清脆的嗓子发出噪音,然后被顾铮捏住了喙。   真难听啊,一天天变着法气他。   掌心里日渐圆润的小青雀动都懒得动,看起来不像只小雀,像条咸鱼。   顾铮没生气,顺手把它放到桌上的鸟窝里,青色的团子与鸟窝严丝合缝浑然一体。   顾铮看着他懒懒散散的动作,微微笑了一下。   养了三个月,是不是该付点利息了?   比如......变个人给他瞧瞧?   “我着人在院里给你准备了个房间,要去看看吗?”顾铮捏了个核桃,用核桃肉逗弄这只小雀,“只属于你一个人的房间。”   “啾?”用与体型不相符的灵活速度,青团子在核桃肉上利落地啄下小块,一边吃一边发出疑惑的询问。   “走吧。”顾铮一手端着鸟窝,一手捏着核桃肉,“我带你去看看。”   走到房门口,那块核桃肉也喂完了,顾铮推开门,这间屋子内部装修风格与顾铮的寝卧高度相似,只是大大小小的鸟窝更多,屏风后还有一张床,垫了许多层垫子,看着就软绵绵的。   “每日都会有人在固定的时间来打扫。”顾铮托着鸟窝在房间里走了一圈,看鸟窝里趴着的青团子一点点支愣起脑袋左顾右盼,“喜欢吗?”   “啾!!!”   顾铮脸上的笑容加深:“喜欢就好。”   宴明在殷容身边,马甲的身份是“上神”,除了陪伴殷容,一般都在空置的宫殿凑合着度过夜晚,后来殷容有了自己的东宫,宴明也有了自己的房间,但神明不太需要休息,所以宴明很少在房中留宿,后来开了鹤卿的任务,可延福巷的院子只有东西两个厢房,宴明只能住在西厢书房的榻上,虽不至于多难受,但也谈不上多舒服,所以眼前这些布置,超级合他的心意!   起先,宴明只是用青雀的身份在房中休息,哪怕仆从确实只在固定的时间进入打扫,不会早一刻也不会晚一分,顾铮也从不进来查看,他也没放松警惕。   第一个月,青雀原型。   第二个月,青雀原型。   第三个月,青雀原型。   第四个月,青雀原型,但以人形悄悄在深夜尝试了一次。   第五个月,大部分时间是青雀原型,但夜晚人形悄悄多了两三回。   第六个月,某夜窗外电闪雷鸣,宴明飞过来的途中突降暴雨,淋得特别狼狈,他在暴雨中从特意留的窗洞里飞进来,落地便化作人形。   这几天在书镜里辅助鹤卿学习,累得宴明头昏脑胀,有点想念顾铮这边软软的大床。   半年的潜移默化到底是地消掉了他不少警惕心,精神上累得不行的宴明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直接省掉了极为耗费精神力与心力的实时地图。   在轰隆隆的雷声中,他从架子上扯了棉巾,包在脑袋顶上擦头发,一边擦一边往床的方向走。   时不时的闪电会透过厚实的窗纸提供光源,宴明也没打算点灯。   床上的帷幔一直是垂着的,宴明在黑暗里毫无防备地掀开,猛地往床上一倒,忽然觉得哪有点不对。   “呵。”   黑暗里,他听到熟悉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闪电划过窗外,短暂地照亮室内,也照亮床最里面托腮凝视着他、满脸笑意的顾铮。   “抓住你了。”   顾铮倾身,披散的黑发从肩头滑落,是轻轻的、古怪又兴奋的语气。   为这一刻,他足足等待了半年。   “我的......小雀。”   冰凉的手指抓上手腕。   优秀的猎手拥有无与伦比的耐心,故而如愿以偿。   “轰隆———!”   窗外雷声震耳,暴雨滂沱。 第76章   闪电再至, 惨白的光源透过厚实的窗纸,再次照亮昏暗的帷幔深处。   借着闪电的光,顾铮在雷声里抓住了他的猎物, 将猎物不容置疑地拖向他的方向。   “轰隆隆———”   一声比一声剧烈、仿佛要将天地都炸翻的惊雷声里, 顾铮揽住了那身流光溢彩的羽衣———和那夜一样暖和。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吹在怀中已经吓呆的人的耳廓上,眼里是得偿所愿的满足。   他并不是个好性子的人,却在这事上用了无与伦比的耐心, 一点点软化这只小雀的警惕,一月、两月、三月、四月———这只小雀从不知在深夜的时候他曾来过,没有点灯,只借着月光看它睡得四仰八叉。   越是恶劣的天气,这只小雀的警惕性就越低,顾铮算着时间, 等了许多个暴雨雷霆的夜, 今日终得猎物入笼。   “别乱动。”感受着怀里渐渐变得剧烈的挣扎, 顾铮牢牢按住人, “下这么大的雨, 你能跑到哪去?”   隔着羽衣,顾铮摸着怀里人颤抖的脊背,发出满足的喟叹, 他的手臂收得更牢,怀中的温暖驱散了暴雨雷霆带来的潮湿水汽, 带来舒适的体验,他低低的笑着,牵动着胸腔震动:“叫一叫我的名字?”   “平日叽叽喳喳的,怎么现在不说话?”顾铮的手向上移, 落在那没有羽衣遮挡的脖颈上,缓慢地揉捏,“嗯?”   “轰隆———”   怀里的人颤抖得更厉害了。   “哦,原来是怕雷声。”   怀中人一言不发,顾铮说话像是在唱独角戏,可他一点都不恼,只觉得满心趣味,怎么揉捏都觉得新鲜,另一只手顺着羽衣的空隙进到了更温暖的地方,顾铮捏着掌下软绵绵的腰肉,终于将他的小雀捏出了除了颤抖以外的反应。   “放、放开我!”   顾铮虽说没有像武林中人一样有内力在身,可依旧学了些防身的功夫,暗器尤其拿手,所以手上也有劲,人形小雀的挣扎与反抗,在他看来格外有趣。   原来小雀的腰这么敏感啊,揉一揉捏一捏,连声音都会颤抖。   “为什么要放开?”顾铮恶劣地去捏那软绵绵的腰肢,“手感不错,我很喜欢。”   闪电再次照亮黑暗,顾铮掌中瞬间一空,一只圆滚滚的团子砸在了他腿上。   暖烘烘的温度消失,怀中空荡荡的感觉让顾铮难受地皱起了眉,他捏着那只软乎乎毛茸茸的小青团:“变回去。”   手里的毛绒团子选择性失聪。   “我早就知道你会变人。”顾铮缓缓地顺着青团子的羽毛,“不然在房间里放床做什么?”   “只会有我知道你的秘密。”他低垂着眼睫,掩住眼中那算不得正面的情绪,用温柔的声音耐心地诱哄,“除了我,不会有人知道你是妖。”   掌心的青团子很警惕,浑身绷得紧紧的,可在顾铮娴熟的安抚下,还是慢慢地瘫软成了一张毛茸茸的饼。   “总是保持原形多难受啊。”顾铮轻轻地给它揉着翅根,“变成人后,有好吃的好玩的,你想做什么我都陪着你,你还能光明正大地走在街上,多好。”   手里毛茸茸的饼不吱声。   顾铮叹了口气,他慢慢侧躺下来,将毛茸茸的饼搁在他颈窝———这是个很危险的位置,寻常的鸟雀和确定成了精的鸟雀,杀伤力毫无可比性。   “如果小雀不想被我发现你的秘密,就冲着这里啄一口吧。”顾铮笑着点点自己的喉咙,“要啄深一点,血全溅出来,让我永远都说不了话。”   他将小青雀的脑袋按向自己的脖颈,让那有些尖锐的喙戳在皮肤上,无视它的挣扎,缓缓用力。   他的声音依旧低低的、轻轻的,在电闪雷鸣的夜里,有种不似人的鬼魅飘渺:“只有死人,才会永远保守秘密。”   尖锐的鸟喙戳破了肌肤,慢慢陷入肉里,血涌出来,潮湿的空气中漫出血腥。   顾铮仿佛感觉不到痛,他一直在笑,黑暗里,那双眼睛里带着令人心惊的疯狂。   要是今天不能让这只小雀心甘情愿留下来,或许以后就再也不会留下来了———他想要的,他一定要得到。   顾铮就是在赌,赌谁先心软,赌谁先认输,赌注就是他的命。   血顺着他的脖颈流下来,痛意越来越鲜明,顾铮的手却没有半丝颤抖,依旧稳稳地压着那只挣扎的小雀,啄向他的血肉更深处。   “轰隆———”   再次响起的闷雷声里,顾铮身上一重,掌心下的绒团子变成了毛茸茸的脑袋。   “顾铮你疯了是吧!”清脆的、怒气冲冲的少年音,“你就这么急着找死?!”   “我还没活够呢,小雀。”顾铮唇角上挑,他说话的时候脖颈那里一直在缓慢地向外流血,宴明被压在他的颈窝处,只能嗅到越来越浓郁的血腥,“但我的生死,在你手中。”   他抓着那只暖和的手,将那只手覆盖在伤口上:“你想要我的命,还能继续。”   闪电再次照亮黑暗,照亮床帐里顾铮那张苍白带笑的脸,还有脖颈附近源源不断的血。   宴明看着这一幕,只觉头皮发麻。   这半年多的时间顾铮都表现得太正常了,正常到宴明有时会觉得很久之前顾铮的神经病只是他和顾铮磨合不了所产生的错觉。   ———直到今天。   直到今天顾铮在电闪雷鸣的夜里蹲守他,按着那尖锐的喙戳自己的脖子,戳得鲜血淋漓也不肯放手时,他才终于明白,那不是错觉。   顾铮虚假的温和蒙蔽了他的眼睛,过去的温言细语无声纵容,只是为今日所做下的铺垫,撕掉那层虚伪,顾铮的本质其实从来没有变过。   “小雀。”顾铮沾着血的手抚上了宴明的脸,在黑夜里用自己的血留下标记,“你有两个选择。”   明明黑暗里什么都看不见,但宴明就是觉得毛骨悚然,顾铮带笑的声音在夜里飘荡:“一是杀了我,二是留在我身边。”   从掀开帐子那刻,宴明就因为受惊而脑海一片空白,如果不是顾铮的手伸进羽衣里那样肆无忌惮地揉捏他的腰,宴明还很难在短时间内做出反应———比男鬼还鬼的顾铮,真的是巨大的惊吓。   宴明感觉到了危险,于是他变作了原形,可在变成青雀后,事情却走向了另一个极端———手下濡湿的触感,指腹下被喙戳开的伤口,无一不证明顾铮用自己的行动向他表示,他说的并不是恐吓人的谎话。   满腔怒火在心间翻腾,宴明感觉有口气梗在心口,他想说脏话,想骂人,却又不知该骂什么,最后只变成一句咬牙切齿的:“顾铮我看你脑袋有毛病!!!”   “我就是有病呀。”顾铮在闪电带来的光源里无辜地眨了一下眼睛,因为他起身的动作,那血从脖颈流经锁骨,又漫进衣襟,“小雀难道第一天知道?”   “谁叫你那天飞到我身边的?”他的一只手掐住了宴明的后脖颈。   “谁叫你那天对我英雄救美的?”他在锦缎之间膝行向前。   “谁叫你那天奋不顾身跳进池中救我———”因为失血而有些冰凉的手指点在宴明不断颤动的眼皮上,“又因为心软去而复返的?”   “你救了我,你就活该是我的。”顾铮手指下滑,落在宴明脸侧,食指与中指夹着那圆润的耳珠揉搓,“哈,小雀恐怕都不知道我为了得到你装得有多辛苦,一直在违背自己的本性......我已经装不下去啦。”   因为离得太近,顾铮有些急促的呼吸喷洒在宴明的脸颊上,激起一片鸡皮疙瘩,宴明执行了这么多年的任务,终于发现原来人在极致害怕的时候,竟然真的说不出话,也动弹不了。   [统、统儿.......]他在意识里无助地呼唤着20863,[我好害怕.......]   【我也怕啊!】意识里,银色小球的表面上浮现一个QAQ的表情,【我也刚出厂执行任务呢,我没遇到过这款啊!】   【还有一个很不好的消息要通知你———】银色小球上的QAQ变成了TAT,【顾铮脖子上的伤很严重,再不止血会伤到声带,甚至危机生命。】   宴明:[那是他自己干的!!!]   【我也知道,但是我这边一直在嘀嘀嘀,满屏都是飘红的提示。】20863小小声,【他要是死了,你前面那八年多的任务可就全白费了,要永远滞留这个世界,回不了家了。】   宴明:[.......]   他第一次体会到了来自任务的难度与恶意———顾铮不能死,死了他前些年的努力全打了水漂。   “你、你别说话。”宴明定了定神,“你脖子上流了好多血,先止血。”   “很痛。”顾铮用委屈的音调说,“可要是你离开我,我宁愿就这样痛死。”   他的脸色已经很苍白了,却还是在这样的情形下与宴明讨价还价:“你要是留下来,我就乖乖听话。”   宴明不爱说谎,实在说不出“愿意留下来”这种违心的言辞。   顾铮没有再进一步动作,他只是安安静静地跪坐在宴明身前,等待着他的回答,哪怕已经开始摇摇晃晃,也不肯退让半分。   在越来越浓郁的血腥味里,顾铮一头栽在宴明肩上,他的呼吸已经很轻了,身躯也越来越冷。   宴明闭上眼,痛苦地叹了口气,他承认,他狠不过顾铮。   “我留下来。”宴明妥协。   顾铮笑了一下,那张沾着血的美艳容颜在闪电的光亮里,比雪还要白。 第77章   “小雀~”即使被按着上药, 顾铮也不老实,燃起的灯烛之下,羽衣上的羽毛在他的指间忽隐忽现, “轻一点嘛, 好痛的。”   他的小雀冷着张脸不说话,只是倒药粉的动作轻了几分,顾铮愉悦地笑起来,那刚被药粉糊上的伤口又有血流出来, 将药粉冲散。   “你老实点!”头上被不轻不重地拍了一巴掌,“又流血了!”   “我都这么痛了你还打我,真狠心。”顾铮拖着黏黏糊糊的委屈音调,将目光落在那流光溢彩的羽毛上,眼里是令人难懂的奇异神色,“这衣裳......就是小雀化形前的羽毛吗?”   宴明没想太多, 只是拿着卷干净的纱布给顾铮缠脖子, 闻言“嗯”了一声。   “我读过一个故事。”顾铮环住站在他身侧人的腰, 强硬地抱住人, 令他贪念的温暖在电闪雷鸣之中传递到四肢百骸, “......算了,不是什么好故事。”   宴明的注意力根本就没放在顾铮的话上———他没怎么给人裹过纱布,顾铮还爱乱动, 难度更是直线飙升,被顾铮搂住腰的时候, 宴明下意识地颤了一下,腰间的异样感简直难以忽视。   “别抱我的腰。”他手里拽着纱布,纱布里裹着厚厚的药粉,“把手放下来!”   “不放。”顾铮不仅没听, 反而手下一个用力,宴明被迫坐到了他的腿上,手中紧攥着的纱布因为他的动作而勒紧,疼得顾铮倒吸一口凉气。   “嘶———”他带着干涸血迹的手抚上宴明的后脑勺,“原来小雀是想勒死我呀。”   他笑着说:“那这点力道可不够,要用劲。”   那种熟悉的、有点疯狂的神色又回到了他脸上。   “你又犯病了是吧?!”宴明松了些手里的纱布,咬牙切齿地给他打了个结,“找死也别死在我手里,我怕做噩梦。”   “死在你手里也很好。”顾铮身上都是血,看起来像是暴雨雷霆的雨夜里,从地府爬出来的阴湿男鬼,“那你会永远、永远记得我。”   [统儿,能回档吗?]   【不能嘞。】20863说,【你加油,我看好你。】   宴明:[.......]   这复活名额也不是这么好拿的啊。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顾铮。   被人直直地注视着,寻常人都会下意识收敛这幅嬉皮笑脸的态度,尴尬闪躲,但顾铮却反其道而行之。   他歪了一下脑袋,露出一个风情万种的笑,那笑配合着他脸上的血,艳丽又危险:“小雀被感动到了吗?”   宴明没有回答,只有窗外闷雷依旧,闪电惨白的光时不时透过厚实的窗纸,为橘色的温暖灯光蒙上阴霾。   “小小一团的时候那么活泼,变了人反倒像个小哑巴。”顾铮突然一手揽着宴明的腋下一手揽着他的膝弯,将人从身上抱起来,“别乱动哦,会扯到我的伤口。”   他抱着人重新回到那片充满着血腥气的床榻里,弯腰将人放下来。   因为他在床榻边缘,所以他的小雀一落在床铺上就往里缩,那动作可爱得紧。   顾铮没去逮人,只是站在床边开始宽衣解带,等身上就剩下一件蔽体的衣裳后,他话少的小雀终于吱声了:“顾铮你脱衣服干什么!”   嗯~这脆生生的声音,就适合用来叫他的名字。   “睡觉呀。”顾铮坐下来,用温温柔柔的倦怠语调反问,“折腾了这么久,不累吗?”   屏风后的烛火并未吹熄,帷幔撩起,所以室内光线还算充足,能看到那枕边一大滩血迹———宴明觉得自己实在低估了顾铮的变态程度。   顾铮就从床脚摆着的一排被子里随意揪了一床,展开盖在血迹上:“好了,看不见了。”   顾铮穿着一身薄薄的衣裳,顺手放下了帷幔,在变得昏暗的橙色光线里,他将无处可逃的小雀困在两臂之间:“该睡觉了。”   他的小雀怂怂地缩成一团,那外裳的羽毛抚着他的手臂,带来一点酥麻的痒意。   或许天下仅此一个的宝贝此时就在他怀中,顾铮有种异样的满足感,他的小雀越是胆怯,越是心软,他就越兴奋,越想得寸进尺。   “你答应过要留下来。”顾铮慢慢俯身,两人的距离已经近到了一种呼吸交融的地步,“反悔我可是会生气的。”   “你、你到底要干嘛!”小宴惊慌失措却还是强撑着嘴硬的模样也可爱,“顾铮我也是有脾气的!”   仿佛羽毛在心间挠了一下,顾铮有点分辨不出来心中涌动着的情绪是什么,他只是突然冒出一句自己都觉得有点无厘头的话:“那你咬我一口?”   ———那你咬我一口。   这话一出,仿佛天平上的最后一根稻草,宴明真正崩溃了,人崩溃的时候就是极致的平静:“要干什么直说。”   顾铮似乎有点奇怪他为什么老是问这个问题:“睡觉啊。”   他弯着眉眼笑着补充:“小雀抱起来可暖和了,我很喜欢。”   宴明:“......”   他在心里骂了一万句死变态,但又不能真让这变态死了。   没关系,没关系的。   宴明在心里安慰自己,等顾铮命轨中的死结过了就好了,死劫一过他一定头都不回地开溜!不就是当暖水袋吗?他忍!   这几天辅助鹤卿在书境里学习,宴明仿佛回到了之前教殷容那些头昏脑胀的日子里,没一夜睡得了好觉,好不容易忙里偷闲过来躺躺合他心意的软软大床,又被顾铮吓了个半死———人怎么能倒霉到这个地步!   小雀出乎意料地没有凶巴巴地骂他,顾铮惊异地挑了挑眉,倒是没想到他的小雀竟然默认自己拿他当暖炉的行为。   心这么软,可是很危险的呢。   在如愿以偿地揽着暖烘烘的人缩在被子里时,顾铮这样想。   电闪雷鸣之中,这样在胁迫下半是无奈的纵容,让顾铮总有种什么超出了掌控的隐隐预感,可那时的他并不太能分得清。   他只是秉承着他在过去的十多年里所遭受的苦难教会他的道理———   想要什么就一定要去争去抢去夺,不能有片刻犹豫,一旦迟疑,想要的就永远不属于你。   人事物,都一样。   ......   宴明放开了顾铮的手,后退了一大步。   顾铮和他对视后,竟在盯着他的眼睛发呆,虽然只有短短一霎,但宴明几乎是不受控制地想起多年之前的过去,记忆在脑海中翻涌着,却又莫名其妙地平息。   只有20863看着仅系统可见的各项警告数据,默默地将一些选项拉到了最高。   别再刺激它的宿主了.......   “吓到大师了?”顾铮出神也只是一瞬,很快又恢复如常,他唇角勾起一抹笑,“那可真抱歉,我并非有意。”   宴明完全是下意识地在心里为顾铮补全了后半句————   我并非有意,而是故意。   有点怪。宴明想。   虽然知道顾铮喜怒无常,是个彻头彻尾的神经病,但他对顾铮的防备与偏见......是不是太严重了点?记忆里的顾铮虽然疯,但大部分时间都是正常的。   这一点微小的疑惑并没有被他放在心上,宴明眨了下眼,很快便放弃了深究。   “世间苦海,唯人自渡。”宴明双手合十,将深色的佛珠拢在指间,“顾大人着相了。”   这苦头谁爱吃谁吃,反正他不吃。   “若并无要事,小僧便去寻住持了。”宴明用礼貌又疏离的态度说,“顾大人自便。”   他说完这话后转身就走,顾铮在他身后,却并未加以阻拦,他只是眯着眼睛看宴明的背影———   真是怪了,刚刚凑近的时候,他竟然有一瞬的恍惚,觉得这位颇负盛名的明州佛子,是他的小雀死而复生。   ......   宴明沿着刚刚住持与林和走的方向,找到了一辆马车前,林和在车外守着,吊儿郎当没个正形,见他来了立刻蹦下来,瞬间从纨绔子弟摇身一变为朝廷官员。   “观妙大师。”林和同他打招呼,“住持正在马车中用金针施救病人,不方便出来同您见面。”   宴明没有要掀开车帘进去一观的意思,这辆马车车壁上儋州风格的纹饰已经明晃晃地表明它来自何处,而那马车中要被施救的病人,身份也昭然若揭。   “大师走得也忒快。”他身后顾铮的声音突然响起,“都不等等我。”   说话间,顾铮已经来到了宴明身边,林和极有眼色地避让,给顾铮腾出位置。   顾铮轻松地跃上车辕,反手撩开帘门:“大师不上来看看吗?”   他脸上带着意味不明的微笑:“若是错过了,有点可惜呢。”   厚重的帘门里,令人不适的味道隐约传来。   宴明没作声,只是踩着车凳,弯腰顺着帘门进去。   顾铮轻笑了一声,很快一同跟着入内,在帘门放下前,林和听到顾大人轻飘飘的声音:   “在外守着,莫让他人过来了。”   .......   马车的最深处几乎密不透风,只在小桌上点起了一盏昏昏然的油灯,形如骷髅的人瘫倒在唯一的床上,散发出难闻的味道。   金针在那宛如烂泥的皮肉上摇摇欲坠,就如同这古怪之人的最后一点生机。   住持见他们来了,叹息一声,悲悯地念了句佛号。   回天乏术,救无可救。   [文安王。]   宴明看着那两眼浑浊,只能发出“嗬嗬”气音的骷髅,在心里低低地念叨着这个名字。   食鲤长生,如愿以偿啊。 第78章   油灯昏暗的光倒映在那双偏浅的眼瞳里, 带出点似有若无的讥讽。   顾铮后脚跟着进来,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霎的情绪。   人人称赞气度高华的观妙大师,竟然对这位恶名昭著的王爷有这么大的敌意———按理来说, 这些将佛学刻入脑子里的秃驴就算是面对恶人也会想要教化, 即使有情绪波动,也是出自公理,而非私心。   顾铮确实权势不小,但他的权势并非万能, 这世间总有些他查不到的隐秘,大多数情况下,只要不犯到他手上,对于旁人的秘密,他好奇心有限。   从喉咙里发出气音的“骷髅”除了眼珠外,只有手指还能微微动弹, 即使目光浑浊, 行将就木, 旁人也能从他身上看到莫大的求生欲。   密闭的空间里, 气味腐臭难闻, 顾铮素来嗅觉灵敏,此时倒觉有些遭罪,他掩着口鼻, 问正在床边一根根收着金针的住持:   “王爷还能撑多久?”   住持低低叹息了一声,为这一滩烂泥下了最后的判决:“至多两日。”   “两日么.......”顾铮若有所思, “倒是够了。”   今晚他们已经到了兆丰的郊外,明日进了宫城,天子见一面便可将人扔到死牢去了,倒是没什么妨碍。   解决了一桩大麻烦, 顾征难得好性儿地道谢:“辛苦住持跑这一遭。”   住持双手合十,垂眸只道:“若是顾大人无旁要事,老衲便与观妙回禅心寺了。”   几十年的风风雨雨,让这位老僧人看透了太多东西,他隐有预感,面前这位顾大人与来请他们的那位林大人不同,许是执妄入骨,偏执难消,并非好相与的性情。   “如今天色已晚,怎好叫两位赶夜路回程?”密闭空间内,顾铮完美诠释了“睁眼说瞎话”的精髓,“两位大师不妨在此休息一夜,明早我便请人送您二位回寺。”   虽客气,但那话里的意思已然明了,几乎没有拒绝的余地。   住持不欲在这种小事上与顾铮起冲突,便低低念了一声佛号,默许了。   “不问问我的意见?”   熟悉的声音响起,顾铮眸中闪过几丝诧异———真是怪了,最初在禅心寺见面时那不欲与他起冲突,甚至对他有些许惧怕的年轻僧人,怎么突然变得如此刚硬?   他含笑看过去:“观妙大师不愿意?”   年轻的、颇具佛性的僧人在烛火下静静地看着他,烛火为那双偏浅的眼瞳鎏上了一层金,看起来像庄严的宝华寺庙里高居的佛像,他问这话的时候很平静,不像是负气,不像是质疑,反倒.......顾铮心尖一跳,莫名觉出几分怪异来。   没等他细思,那年轻的僧人便先移开了视线,用平缓柔和的语气说:“随顾大人安排。”   *   押送文安王回兆丰的队伍在郊外就地扎营,几处火堆升起来,驱散了夜间的些许凉意。   宴明啃着被烤好的、有些硬的干粮,默默在脑海里翻动着那个红蓝灰三色交杂的面板。   20863莫名觉得今天看见文安王的宿主有些怪异,银色小球想了想,凑过去和金色小光团贴贴:【你还好吗?】   [我现在很好。]金色小光团慢条斯理地说,[看见仇人行将就木,很快还要身败名裂,怎么会不高兴?]   20863觉得更怪异了。   电光石火?间,它像是想到了什么,“唰”地一下拉出了一个仅系统可见的面板,那是它隔三差五就得关注一下的、宴明本人的状态监测。   看着那已经无法再被调节、彻底损毁的按钮,银色小球炸了毛:【完了完了完了———】   [崩溃个什么劲儿?]意识里,金色小光团变出个线条手来,敲了敲银色小球的脑壳,[我现在状态解封,任务完成不是唾手可得?]   【但状态解封了就再也封印不了了啊!】银色小球继续惨叫,【等任务完成了,你得带着所有的详细记忆和情绪回归你那边的世界了!】   一年多前,宴明完成了任务,十几年的任务经历和数次死遁让他感觉到了疲惫,他不想回到自己的世界后始终携带那庞大疲累的异世界记忆,于是让20863对他的记忆进行了处理———   弱化记忆中痛苦黑暗的负面情绪,放大记忆中开心欢乐的正面经历,模糊任务中的部分细节.......这些处理看起来只是微妙的变动,但所有的改动累积在一起,使得宴明本人无限接近于刚进入世界接受任务的那个“自己”。   [早知道还有退休返聘,就不让你处理我的记忆了。]金色小光团回忆着这一年多来发生的事,[这几个月.......啧。]   十几年前的宴明并不是个笨蛋,但对上自己一手培养出来的几个任务目标,就显得非常不够看,以至于状态解封后的宴明回想起来自己被这几个任务目标微妙拿捏的事情,深刻理解了“人甚至不能共情过去的自己”这句至理名言。   还好状态封印的时候他留了后手,没有彻底封印死,而是留下了解封条件———遇到记忆里存在的旧人,情绪受刺激累积到一定程度,状态就会解封,文安王.......不过是最后一张多米诺骨牌罢了。   仗着宿主状态封印这一年多“作威作福”的20863:【......嘤。】   乐子人大魔王回归了,它的好日子到头了!   [乖一点。]金色小光团拍了拍现在只会“嘤嘤嘤”的银色小球的头顶,[我抽个散件。]   结合之前抽散件的经历,宴明已经明白了要怎么控制面板抽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他迫切需要的某个散件,或对眼下场景有帮助的某个散件,就会在他抽取的时候自动成为“当日限定”。   宴明在意识里滑动着灰色的散件面板,忽地如芒在背,他顺着视线来源看过去,一丛灌木前方,顾铮对着他遥遥举起水囊,那笑容在火光里,似有几分不怀好意。   想到之前那个荒诞离奇、主权交替的梦境,宴明回以一笑,他利落地关闭了意识里的散件列表,转而用掉了最后一次[列表任意套装使用权限]————   【始信人间别离苦(五星)   紫萧横笛寂无声,独向瑶窗坐愁绝。鱼沈雁杳天涯路,始信人间别离苦。   鱼传尺素,雁寄鸿书,相思寄无处,明月照我,流水落花,痴心总辜负。   套装技能:全套装部件下附带技能[痴人垂目],使用次数2/3(余一次),技能引动,被使用者将会在一瞬重温记忆里最恐惧的片段,此后十日,循环往复。】   ......   顾铮打了个盹。   打盹的空隙,他好像迷迷糊糊地陷入了一场梦境。   自从小雀离开后,他就不再做梦,这次离了京都兆丰后,反倒开始频频忆起往昔。   这一次,又是哪个时间段的梦境?   ———站在草长莺飞的廊下转角,顾铮难免这般想。   他从未在梦境里失去过记忆,但哪怕清晰地意识到这是梦境,却依旧期待,期待那只懵懵懂懂的雀儿,扑腾着翅膀飞到他身边,叽叽喳喳,神气至极。   梦境中那垂柳丝在风中拂动,撇下深浅不一的影,在阳光之下,如画的框景。   顾铮难得心念平和地驻足了片刻,他此时该是在后院,但具体在哪一处,他竟想不起来,倒也怪哉。   长长的廊道伴着绿茵蔓向远处,顾铮提步向前,这条廊道外有连绵的翠竹,竹叶在风中沙沙作响,春和景明的温柔。   廊道的尽头是一座颇大的假山石,山石顶部像被利斧斜斜劈去,是个略有弧度的平面,此时的山石顶上有人盘腿端坐,外氅自然下垂,浅青色的羽毛在风中浮动,流光溢彩。   “小雀。”顾铮在假山石下仰着头,笑眯眯地问,“你在看什么?”   “看戏。”青羽衣飘动的幅度变了个方向,一双丹色瞳在阳光下看过来,“今天演的是《牡丹亭》。”   顾铮知道他的小雀颇爱热闹,他以前为了讨小雀欢心,也曾学过几月戏腔,知名戏目最经典的选段他都能哼上几句。   “那我也来听听。”顾铮伸手攀着假山石上的凸起,与他的小雀肩并肩,腿挨腿,他很喜欢贴着他的小雀,因为小雀总是暖和的,如同贴着一团毛茸茸的火,可两人真正靠近了,他却觉得冷,仿佛泡水般的冰冷湿腻。   万里无云的灿烂骄阳好似暗沉了一瞬......有些奇怪。   但很快,顾铮就隐约听到了飘过来的唱词———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   是《牡丹亭》的第十出,[惊梦]。   见小雀听得认真,顾铮便忍不住逗弄他,扮了这一出里的小生,那指尖勾勾缠缠,翠羽指尖绕,伴着他亲昵的唱词:“把云鬟点,红松翠偏。小姐休忘了啊,见了你紧相偎,慢厮连,恨不得肉儿般团成片也————”   往常他用这般露骨的词句逗弄这只雀儿,早将他逗得面红耳赤,嘟嘟嚷嚷,耳根红得滴血,或者恼羞成怒炸了毛,顾铮极爱他的小雀这般情态,可爱得让他恨不得一口口将他撕碎,然后吞到肚子里,永不分开。   “顾铮。”与他并肩的小雀偏过头来,明明两人紧挨着,却好似隔着一道无形的、永远也打不破的墙,他的小雀抬起手,那白皙掌心的纹路杂乱,有的地方突兀断掉,“瞧———”   小雀是在笑着的,可这笑却不同于他平日的性格,那双丹色眼瞳里,最后一点火星好像在阳光下熄灭了:“重蹈覆辙。”   隐隐约约飘来的唱词变得尖利怪异,金乌隐入了云层里,闪电撕裂了苍穹,一瞬由明转暗。   “轰隆———!”   是巨大的、仿佛要将天地都吞没的雷声。   “小雀?!”   顾铮心头漫上不安,他伸手要像往常一样捉住身边的人,却捉了个空,小雀那身流光溢彩的青羽衣无风自动,带着他飘离了这块假山,他的目光好像落在顾铮身上,又好像只是虚虚地略过。   天色终于彻底完成转变,风呼啸着穿过庭院,带来暴雨雷霆即将降临的预兆,枯枝败叶被狂风从地上卷起四处摔打,小雀看着他,只是笑。   “顾铮。”他说,“重蹈覆辙。”   ———像是戏文里无法更改的、注定的判词。   ......   熊熊燃烧的火堆边,顾铮忽然睁开了眼,即使身处火焰边,他依旧觉得浑身发冷———他刻意回避的记忆被从时间深处翻了上来。   水囊里的水尚有余温,顾铮下意识地捏紧,带着温度的水从瓶口溢出来,流了他满手,就像记忆里的血一样。   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唤回了他的思绪,隔着焰火,顾铮的视线不知怎的,又再次落到了那所谓的观妙大师,那所谓的佛子身上,那人脸上带着从容的微笑,淡然地掸了掸袖子上的灰,偏浅的瞳孔里是了然的神色。   ———那不是打盹时恰巧上浮的可怕记忆,而是出自一些见不得光的手段所带来的精心算计。   顾铮霍然起身,大步绕过火堆大步向前,那火堆旁坐着的人不退不避。   “顾大人。”顾铮眼瞳里倒映出那淡然的僧人,气度高华的悲悯模样,“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   “观妙大师。”顾铮半蹲下来,那双眼瞳里是不加掩饰的杀意,“你这是什么意思?”   “世上没有起死回生之法。”那佛子轻笑,“百遍千遍,也是徒劳。”   曾经的兆丰有传言,说卫尉寺卿顾铮有位神秘的心上人,不知男女,不知年岁,不知容貌,更不知性情,只是那心上人红颜薄命,早早便没了,顾铮思之若狂,四处寻访起死回生之法,魂梦相聚之术。   这传言落到他政敌耳朵里,只得了些前仰后合的拍腿狂笑,朝堂上的谁人不知顾铮喜怒无常,性情狠毒,杀人如切菜,抄家如割麦,就这样铁石心肠的主,怕是将月老的红线牢牢地捆在他身上,也能被他化作绞颈的凶器。   更别提后面传言愈发离谱,说顾铮因为寻访这些神鬼之术遭了帝王申饬,没人将这些当真,即使最爱揪着顾峥小辫子的御史,都无人向这个方向弹劾,这些传言之所以还存在,只不过是大家都心照不宣,顾铮在朝堂上那般牙尖嘴利咄咄逼人,总得找点事给人添堵。   这些私下传言没人拿到明面上,所以眼前这观妙大师,是第一个将那些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东西,劈头盖脸砸到顾铮面前的。   “百遍千遍,也是徒劳?”顾铮怒极反笑,“大师想指教我什么?”   此时要是拿不出个能站得住脚的理由,下一秒怕是就要领教顾铮的手段了。   “顾大人身边,曾有过一只妖。”那年轻的僧人没被他的怒火吓到,只淡然道,“人死不能复生,妖也一样。”   他的声音不大,在夜色中有些模糊,顾铮的杀意几乎凝成实质,他冷嘲道:“知道的还不少。”   “何必动怒?”那佛子微微一笑,火光映着那清俊的眉眼,一瞬间像极了顾铮的小雀,却在下一刻显出刻骨的区别来。   “有只小雀的残魂曾与我有过短暂交集。”那僧人浅色的眼瞳漂亮极了,“......可惜了。”   “顾大人。”年轻的僧人和他对视着,“我现在,可还似他?” 第79章   顾铮生于钟鸣鼎食之家, 按理来说,该是金尊玉贵事事顺心,但偏偏, 世间万事不总尽如人意, 因着家主夫人一时“头脑发热”,好好的嫡长子,愣是摇身变为了“嫡长女”。   话本里都不敢写的荒唐事,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在他身上成了现实。   顾铮生来一副雌雄莫辨的容貌, 并随着年岁渐长越发妍丽,世人都爱好颜色,他脾气不差,出手又阔绰,仆从们对着他千依百顺,也渐渐养成了他有些娇蛮的性格。   四五岁时, 有个小侍女和顾铮关系好, 嘻嘻哈哈打闹的时候一头栽在了他身上, 恰好他的阿娘到院子里来给他送汤药, 见着这一幕面色大变, 不顾顾铮的求情,生生将那侍女在庭院中当着所有仆从的面杖毙。   顾铮虽说性子娇蛮,但极听他阿娘的话, 这是他们母子第一次发生如此剧烈的争执,在杖毙了侍女后, 他的母亲带着他进了内室,让心腹关好门,回身便狠狠给了他一巴掌。   “娘是怎么教你的?说了多少遍,男人女人都不许近你的身!”   “筝儿。”他的娘让人按着他的肩膀跪在地上, 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你不是最听娘的话了吗?”   那一巴掌打得用力极了,顾铮白皙的脸通红一片,他脑子嗡嗡的,在昏暗的光线里,忽然觉得他的阿娘特别陌生。   “她只是不小心.......”   “还顶嘴?”他的阿娘轻轻掐着他的脖子,声音比表情更冷,“是好日子过久了,所有人都捧着筝儿敬着筝儿,所以要不听话了?”   他阿娘的心腹将那扇对着庭院的窗户撑开了半边,那小侍女还在血泊里,大片大片刺眼的红色从她的脊背漫上她的裙衫,又融入到周身的泥土中。   “你是娘拼了命生下来的宝贝,娘舍不得惩罚你。”他阿娘松开他的脖子,怜惜地摸着他脸颊上的红印,“是别人带坏了我们筝儿。”   涂了蔻丹的手指碰在刺痛的脸颊上,年幼的孩子莫名其妙发起颤来,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颤抖。   “带坏筝儿就是这个下场。”他的阿娘环抱着他,像以往无数次那样拍了拍他的背,“筝儿记不住没关系,有娘呢。”   ————那是“顾筝”第一次直面死亡。   或许是他娘确实照顾她照顾得尽心,顾筝当晚没有发烧,没有惊厥,只是睡不着,他将自己团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安静地盯着帷幔上金线制成的流苏,就这样静静地看了一夜。   第二天他早早的去给他娘请安,他的爹也在,他娘依偎在他爹身边,见他来了,对着他招了招手:“筝儿,到娘旁边来。”   他娘对他爹事事温柔,处处体贴,好像昨天的事情从未发生似的,他爹大约是知道的,在他食不知味地吃完这一顿饭后,他爹将他叫到了身边,摸着他的脑袋告诉他,仆从都是贱命,以下犯上就是不对,他阿娘虽说严厉了些,也只是因为太在乎他,让他不要生娘的气。   在他爹温和教导过后,他对着他娘磕头道歉,他娘虚虚地拦了一下,却也没拦实,顾筝叩首的时候,听到他娘娇羞的低语:“筝儿到底还小,只有玉郎懂我的苦心。”   从此,顾筝学会了和人保持距离,也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哪怕不和人接近,只要他对人表露出些许依赖与喜欢,不出三日,那人就会从他院子里消失掉,也许是被发卖了,也许是被调到了庄子上,总之他娘不许他过问,不然总会有些许惩罚等着他。   顾筝的课程变多了。   他白日要学习如何成为名门贵女,夜间要跟着他阿娘悄悄派来的人学经史子集,那时的顾筝不过六岁,提笔写字写到吃饭时连筷子都拿不起来。   他天生聪颖,却也有许多东西不解,他娘会因为顾筝达不到她的要求而扇他巴掌、罚跪、不许他吃饭,却也会在惩罚过后泪眼涟涟,心疼地给他上药,热敷膝盖,亲手给他熬粥喝。   两年后,他爹一个贵妾给他生了个弟弟,弟弟出生的那一天,他娘疯魔般地砸了自己的院子,或许是没出够气,又或者尤嫌不够,他的院子也遭了殃,明明什么也没做,他却挨了两巴掌。   他娘打完他便就抱着他哭,哭自己命苦,哭他爹负心,骂那个贵妾是狐媚子,咬牙切齿地诅咒着那个刚诞下来的婴儿早死......顾筝拍着她的背,嘴上说着软话安慰着他,心中却毫无波动。   他从小就知道自己很奇怪,旁人惧怕的一些事物,他毫无感觉,常人的喜怒哀乐,他好像也很淡,为了让自己不要显得那么奇怪,他开始学着观察和他年龄差不多的少年,装成大概会被人喜欢的模样,然后去想假如是这样的性格,面对事情的时候又该做出什么反应。   他娘动手打他的时候,他情绪难得地有了明显波动,可那感觉来的快去的也快,他并不算很理解,而在之后的几年里,面对着他娘,他情绪波动越来越少,他娘爱他也好,发疯也好,他只觉得无聊,生与死,都很难再调动他的情绪。   他娘环抱着他,指甲隔着衣服掐的他很痛,顾筝皱着眉,尝试着用言语引导他娘放开自己,一连换了好几种话术,才让那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女人听进了话。   盯着她哭花的妆容,顾筝不觉得心疼,只觉得莫名厌烦且厌倦———为什么总是来打扰他?为什么总让他不得安宁?   “爹他怎么能这么对您!”顾筝眼里都是愤怒,言语与肢体动作都恰到好处,“您为他掌管中馈,为他生儿育女,把他放在心尖上,有什么好的第一时间想到他.......爹怎么能宠那个贱人,还允许她生下庶子!他———”   “够了!女孩子家的,怎么能张口闭口就是贱人?”明明脸上的表情和眼睛里的神色都显示着对他的赞同,偏偏还要假惺惺地训斥,仿佛想要借此表现作为主母的大度,“她再怎么说也是你爹的身边人,你要喊她一声姨娘.......”   ———又是这样。   每次都是这样。   顾筝环视着室内的一片狼藉,只觉得丝丝缕缕的气聚集着堵拥堵在心口,让他嘴里发苦,苦得想要吐出来。   这就是所谓的爱吗?   真恶心。   真恶心,哪里都恶心。   “娘,我知道错了。”他讨软服乖,“我是心疼你才会这样口不择言的,我保证再也不说啦!”   他已经在泥沼里了,他永远都挣脱不了这片泥沼了。   在高强度学习的第三年,顾筝开始得到一点来自母亲给予的权利,这一年,他八岁。   他终于从懵懂到清醒地明白———要让自己活得舒心快活,就要不择手段,没有人会把想要的双手奉上,他要自己去争、去抢、去夺。   人事物,都一样。   又过了六年,他娘便极少在他面前发疯了,因为顾筝会温温柔柔地笑着,帮他娘扫除一切障碍,让他爹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只能爱着她。   他如幼年时那样伏在他娘的膝头,说着卖乖讨喜的话,无论他娘怎么试探,他都会笑盈盈地说:“我是娘的孩子,自然要站在娘这边。”   “阿筝啊阿筝.......”他的娘抚摸着他的头,慈爱地说,“你身上流着我的血,只有你懂我。”   “你为什么不是个女孩呢?”他的娘轻声呢喃着,“你要是个女孩,我就不用这么担惊受怕———”   她说着说着又自己否定:“不!你必须得是嫡长子,那个贱人生的孩子,不配继承玉郎的一切!”   顾筝伏在她的膝头上,发丝遮掩住了他的眼睛,也遮掩住了他冷漠的神情。   这个女人,这个他世俗意义上的母亲,因为“爱”,几乎要疯魔了。   他爹年幼时有一青梅,因为身份低微,只得给他做了妾,因为他娘是主母,所以还未进门前,那怀了身孕的妾便被灌了一碗堕子汤,两人还未见上面,便已结了怨。   他爹并不爱他娘,又出手护着那失了孩子的妾,还给那妾升了身份,两人年轻时常常不欢而散,好好一个主母,日子过的憋屈,时常郁结。   后来他娘怀了他,那妾便闹将起来,只是手段比他娘高明了无数倍,不仅没引得他爹厌弃,反倒愈发怜惜,怀着孩子的主母,独守空房竟成了常有的事。   后来那妾都欺负到脸上了,他娘竟然着恼的同时又慌了神,觉得她若是生下继承顾氏的嫡长子,那妾必然会不顾一切的报复———哪有胆战心惊,千日防贼的道理?   于是孕期的胡思乱想、丈夫的不作为、妾欺负到头脸上,最后竟成就了一场弥天荒唐,戏文里是狸猫换太子,戏文外是男儿作红妆。   顾筝刚开始发现自己男扮女装时,以为是出自什么利益交换的迫不得已,直到这些年断断续续拼凑出真相,才发现不过是蠢人的灵机一动。   可怕的是,蠢人有钱有权,兜住了这场错漏百出的荒唐。   以他现在的手腕,他都能想出好几种悄无声息解决了那妾的法子,可他娘却说“活人是比不过死人的”,若那妾死了,他爹才会一辈子忘不了她,她就永远争不过那个妾了。   死人或许会在记忆里被美化,可活着的人才拥有一切,活着的人才是赢家。   那个被他娘恨了小半辈子的妾死在顾筝的十六岁,或者说,死在十六岁的顾筝手里。   人心是经不起考验的,顾筝只用了几年,就挑拨了这份几十年积累下来的感情,那妾临死前说要见顾筝一面,顾筝没有去,败者就该长眠在地下,何必去听那死前的不甘遗言。   那妾的死讯传到他娘的耳朵里,他娘终于心甘情愿地交出了她手中最后的权利———她是宁氏最小的女儿,因着她嫁入了顾家,自然多给了她些钱财与人手。   没了这斗了半辈子的情敌,他娘终于腾出闲心为他筹谋,按着大殷习俗,贵女大多十五相看,十六定亲,再根据家人的疼惜程度,酌情留个一到两年。   顾筝,到了该定亲的年纪了。   因为要学的东西多,顾筝甚少出门交际,但得益于他那张雌雄莫辨的脸,依然有了京都第一美人的雅名,这样的美人若是匆匆低嫁,必要让人怀疑是做了什么令名节蒙羞的丑事,若是高嫁.......怕不是结亲,是结仇了。   也就是在这一年,顾铮遇到了只神气活泼的青雀儿,觉得沉闷无趣的生活有了些意思,也就是在这一年,他爹觉得“嫡女”花容月貌,动了将她卖个好价钱的心思,并付诸了行动。   顾筝见不得他舒心如意,成功回来后没多久,便鼓动着他娘对他爹坦白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他爹是不会生气的,因为就在他娘坦白的前两天,他爹唯一的庶子不巧失足跌落湖中,淹死了。   他从来没见过他的爹生这么大的气,在家里,他从来都是游刃有余的那个,享受着家里的妻妾为了争夺他的注意无所不用其极,没想的那个爱他爱到快要失去自我的女人,会给他带来这么大一个“惊喜”。   也就是在这一年,顾氏对外宣称嫡长女因为娘胎里带来的疾病,怕是活不久了,又对外悄悄放出风声,说当年顾氏主母诞下的是对龙凤胎,由于男胎体弱,又被高人批命,于是早早被送到山清水秀之地修养,弱冠了才能回来。   他爹是个极其看重血缘传承的人,女儿哪怕流着他的血,也是待价而沽的货物,只有儿子才是人。   而现在,顾筝,或者说顾铮,成了除了他爹以外的“人”。   “最好不要对我藏私呢,爹~”顾铮像许多年前一样笑意盈盈,那张容颜艳丽得像武器,“您也不想顾氏主脉断绝在我手里,对吧?”   顾氏血脉的传承,就是这个男人的命脉。   “您不要再想着给我生个弟弟。”顾铮的语调温温柔柔,“几年前,您就已经没有生育能力了。”   迎着男人目眦欲裂的神情,顾铮浅笑着安慰他:“您放心吧,顾氏会在我手里发光发热。”   他这话说的一半真心一半假意,他厌极了这污糟的氏族,但他养着一只金贵的雀儿,他舍不得他的小雀受苦,吃穿用度都要最好的,凭借着这些年来察言观色,断识人心的本事,顾铮将宝压在了那位太子殷容身上,与他秘密达成了协定。   但谁也没想到,变故来得那样猝不及防———天下灾情四起,太子匆匆登基为帝,天地都为之庆贺的异象,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顾铮不慌也不恼,他只是捏着收束来的权利,与自家小雀关着门过日子,外面打成什么样,与他又有什么干系?   他爹见不得他这副不上进的模样,可顾氏的大部分权利都移交到了他手里,他爹再怎么跳脚,也是徒劳。   现下确实是挣功劳表衷心的好时机,可顾铮没有更进一步的野心,这个像淤泥一样的破烂世家,他深陷其中无法自拔,却也懒得再为这团泥沼费心费力。   他本就是个连生死都不在乎、连自己的命都能拿来作为筹码的人,他只想过得顺心快活,哪管外面烈焰滔天?   或许是安逸的日子过久了,顾铮性情倒是平和了不少,以至于有些人已经忘了他的手段,比如他那一心沉溺于和他爹谈情说爱的娘,不知哪里知道了小雀的消息,跑来指着他的鼻子骂他———   “顾铮!作为顾铮的嫡长子,你怎么能养这种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   “一个娈宠!”他娘恨铁不成钢,语气里满是嫌恶与理所当然,“还不赶紧处理掉?这要是传出去,简直丢人现眼!”   “你以后要娶名门淑女,可别什么脏的臭的都往身边带......”   她以为顾铮会同以往一样,对她言听计从,百依百顺,可她洋洋洒洒说了一长串,顾铮却没有像以前那般对她卖乖讨好,道歉认错。   他只是站在廊下,微笑着注视她,那张挑拣了他们夫妻两人优点的脸在秋末的阳光下,有种令人目眩神迷的惊人美丽。   “我为什么要听您的呢?”顾铮轻描淡写地反问她,“现在的顾氏家主,不是我吗?” 第80章   他的小雀和他、和整个顾氏都不一样。   如果说这个古板压抑的家族如同湖底腐烂腥臭的淤泥, 那么他的小雀就是从空中途经,在湖面掠过影子的鸟。   是他因着一己私心哄骗了这只天真懵懂的小雀妖,让他脱离天空, 穿过湖面与淤泥作伴, 又被淤泥困在其中。   人或许总是会贪念自己身上没有的东西,就像顾铮喜欢的那股鲜活、天真、神气的劲儿,永远都不会出现在他自己身上,除了自由, 顾铮什么都愿意给他。   “小雀.......小雀......”顾铮总是喜欢这样喃喃地低语着,和他的宝贝形影不离,即使那机灵活泼的小雀总是被他烦得满脸崩溃,气鼓鼓地变成原型缩在梁上的角落,他也乐此不疲。   ————他要通过这一遍又一遍的反应,不厌其烦地确认, 不厌其烦地证明, 小雀是存在的, 小雀是在他身边的, 小雀......永远是他的。   “顾铮!”他的小雀崩溃到极点的时候, 会连名带姓地大声叫他,直白地表达出自己的不高兴,“你好烦你好烦!你离我远点啊啊啊啊————!”   “我就不~”顾铮总是这样说, 然后如年幼手欠的熊孩子似的,扯扯小雀的发丝, 揪揪他的羽毛,又或者戳戳他的脸,“我偏要粘着你~”   “你一天天闲得没点正事要做吗!!!”他的小雀会手忙脚乱地挣扎,“放手放手放手!滚去做你的正事!!”   “外面乱糟糟的, 我哪有事要做?”顾铮眯着眼笑,用他那副浑成天然的好容色扮演可怜无辜,“陪着你,就是我最重要的事呀!”   “放过我吧顾铮———”躲也躲不开,逃也逃不掉,他的小雀顺手从果盘里捞了个林檎,愤愤地啃了一口,“早知道那一天就不救———呜!”   “这话我可不爱听。”顾铮眼疾手快地捏住了那张喋喋不休的小嘴,“不许说。”   他知道他的小雀想说什么,想说后悔那天救了他?   迟了。   救下了他这只恶鬼,可是要付出代价的。   他顺势将顺势将气鼓鼓的人拉到怀里,人一入怀,只觉得暖烘烘的,驱散了浑身的凉意,顾铮将脑袋搁在小雀的肩膀上,就着他的手啃了林檎:“嗯,甜的。”   “顾铮你是不是有病?!”   他的小雀似乎总在炸毛,和他相处的过程中有将近一半时间都在生气,看起来宛如个一点就炸的小炮仗,但小炮仗偏偏又心软,他卖一卖惨装一装可怜,就能让他放下戒备,又开始别别扭扭地关心起来。   怎么这么可爱呀......   顾铮看着那带着些许青色的发丝,不期然想到那天暴雨雷霆的初见,化成人形的小雀,真的哪哪都合他的心意———这就是上天送给他的礼物吗?   这只自由神气活泼的小青雀,四四方方的深宅大院注定关不住他,可顾铮,偏想教他留下来。   “小雀啊.......”顾铮对着怀里人的耳朵吹了口气,温言细语地哄骗,“我们做夫妻好不好?”   “咚!”   被一人啃了一口的果子骨碌碌滚到地上。   顾铮怀里陡然一空,一只毛茸茸的青团子掉到他膝盖上,青团子像屁股上的羽毛燃着了似的,着急忙慌地飞起来落到就近的架子上,转过身来时,因为惊吓,毛茸茸的羽毛看起来更蓬松了:“啾啾啾啾啾啾!!!”   听不懂,但估计骂得挺脏。   邀请小雀成为夫妻又失败了呢.......   顾铮有些遗憾,却并不恼———想要让宝贝彻彻底底属于自己,总是需要时间嘛。   “你救了我,我以身相许有什么不对?”顾铮眉眼漫上几分委屈,他惯常会用这副皮相骗人,即使三分也演出全意,“你难不成要对我始乱终弃?”   “啾啾啾!啾啾啾——啾!!!”   撕心裂肺、气急败坏的清脆鸟鸣。   顾铮的语气听起来更委屈了:“我难道说错了吗?那天你先是闯进来对我上下其手,然后又扒我衣裳,还故意把我泡到水里.......”   “你不要颠倒黑白!”清脆的鸟鸣陡然换成清亮的少年音,圆滚滚的青团子从架子上飞下来,落地便化作少年,“哪有你这么恩将仇报的?!我抗议!”   “哎呀,急了呀~”顾铮歪一歪脑袋,“被我说中了心思,小雀才这么急的吧?”   明明是他在这里胡编乱造,却偏偏理直气壮得仿佛真相就是这样。   “与我成为夫妻不好吗?”顾铮像在开屏的孔雀,一项项列出自己的优势,“择偶一看财二看人,论财,顾氏传承多年根深叶茂,主家财富庞大可观,最多三年,顾氏所有权利都会收到我手中;论人,我肤白貌美身强体壮,小雀若是跟了我,我保管让你日日下不了———”   “闭嘴!!!”   前面听起来还像是正经介绍,后面偏不着调起来,那言语听起来直白下流,于是也没有说完的机会。   “什么黑的白的你都能说成黄的是吧?!”他的嘴被牢牢捂住,力道大得脸颊肉都被挤得有些变形,“顾铮你个色胚!!!”   被捂住了嘴说不了话,可笑意还是如流水一般,从顾铮眼中倾泻出来,他确实生了一副蛊惑人的好皮相,眉目流转间,夺人心魄的艳丽。   小雀.......他的小雀啊。   顾铮指尖触碰着那暖融融的青羽,垂下的眼睫里,笑意转化为浓重的占有欲,还有被牢牢压抑住的疯狂欲念。   他真的很喜欢,喜欢到恨不得一点点将小雀吃到肚子里,然后两个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永不分开。   顾铮没有反抗那只捂住他嘴的手,他只是倾身,牢牢地抱住了压在他身上的、那个凶巴巴的小妖怪。   永远、永远不要离开他身边。   *   如果说日子只是这样一天天,平平淡淡吵吵闹闹地过去,顾铮大抵会在漫长的时间里,慢慢将自己调整自己长成“正常人”的模样,但往往,天不遂人愿。   帝王因着四起的天灾退位,匆匆传位于太子,太子成了新的天子,登基为帝,于是之前纷纷扰扰的朝堂风云,也因这样这样猝不及防的滑稽意外戛然而止。   天灾初定,饱受困苦的百姓终于松了口气,为了能活下去的那口饭食,他们将自己再次扎入或贫瘠或荒凉的土地,将一生的血与汗种在地里,直到沟壑爬上脸颊,霜雪染上鬓发。   但这一切,都与那些高高在上的达官显贵无关,百姓的困苦落在纸上,只是奏折三两句的字里行间,但如今的他们,却比百姓更加惶恐不安———   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帝继位,开始清算了。   哪怕天子携王朝的异象登基,为上苍所怜爱,但财帛权势依旧动人心,比起那些并非不存在但却依旧飘渺的鬼神,还是眼前的富贵与前程更拿捏人心,所以午门的砖缝里浸透了贪婪的血液,流放往荒凉之地的路上尽是朱紫,那常常会出现的队伍有时也让经过的百姓恍然———那些高高在上的官老爷,原来也是人啊。   顾氏在新帝的铁血手腕下折了不少族人,虽不至树倒猢狲散,却也狠狠伤了元气,本来已经移交给他大半权利的顾氏家主,被顾铮不思进取的模样气得跳脚,最终生出了别样心思。   自己大权在握,与自己的子息大权在握,终归是不同的。   因着他爹的奋起,顾铮被迫脱离了他所喜欢且满意的生活,开始成日成日地在这所深宅大院里不见踪影,因为要处理的事情太多,属于他的时间便越少,于是在那仅有的时间内,他粘着小雀的行为愈发变本加厉,以至于诞生了一场假孕的乌龙。   “顾铮,我们谈谈。”   “小雀想和我谈什么呢?”顾铮眉眼间都是笑意,那个让小雀羞愤交加的误会,对他而言实在是再甜蜜不过的糖,“谈情说爱?”   “我很认真地想和你讲。”小雀那双漂亮稚气的丹色瞳里映出他的模样,“你想要操控我的喜怒哀乐,想要我永远属于你,这根本就办不到。”   “我不是物件。”他的小雀认真地强调,“我是妖,但也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你再这样对我,我就真的要飞走了。”   顾铮一直知道他的小雀有翅膀,也知道他的小雀如果想走,随时可以离开这四方的牢笼,小雀留在这里不离开,好像被他驯化了,喜欢上了这锦绣富贵窝,但顾铮清楚地知道,并不是。   氏族积累出来的鼎鼎富贵,小雀会惊叹,会欣赏,却不会贪恋,哪怕知道它们价值不菲,在他眼里,珍贵的血玉珊瑚和今早的糕点也并没有什么两样。   他知道他的小雀并不是拿这个威胁他,只是在认真地向他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但只要想一想这个可能,顾铮便从心里涌上一股无边的暴戾。   他不允许,他绝对不允许。   “顾铮。”他的小雀忽然抓住他的手,对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自从顾铮变本加厉地粘着后,顾铮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小雀这样生动活泼了,“一个人孤军奋战也太累了,我来帮你吧。”   话题跳跃得这样快,顾铮罕见地有些懵。   “你每天要忙着处理家族的事情,还一天天惦念着我,脾气都坏起来了,我可受不了了,要么你改,要么我跑。”他的小雀理直气壮,自成一套逻辑,“让你改吧.......挺难的,让我跑吧,我怕你变得更加有病,所以我思来想去,还不如我和你一起去忙。”   知道小雀的言外之意是他在顾铮身边,顾铮的情绪会更稳定,有他看着,顾铮也能少犯点病。   顾铮心动于这个提议,但却莫名本能地不想让他的小雀踏出这四方的宅院———他怕小雀见识到了外面的世界,被外面的花花绿绿迷住了眼睛,又或者遇到了比他更好的人,彻底意识到他的性情究竟有多么的古怪与糟糕。   诱人的糖果里面,流淌着的是足以致命的剧毒。   “顾铮顾铮!”那只神气活泼的小雀早就知道了要怎么轻松拿捏他,只要摆出可怜巴巴的表情,眼里全是他,然后暖烘烘的一团挤到怀里,放软了音调撒娇,“我只是想帮你。”   ———他就溃不成军。   明明知道他在觊觎着自己的一切,某只天真懵懂的小鸟却还是会在别扭过后信任他,将自己团成团塞到他怀里,教他怎么忍得住?   “真拿你没办法。”顾铮低头亲了一下怀里人的耳垂,在怀里的人炸毛之前进行安抚,“好吧,我同意了。”   他用犬齿叼着那耳垂研磨,声音变得有些含糊:“那我收点利息.......总可以吧?”   好想将小雀彻底吃掉啊。   好想让小雀从里到外都染上他的气息,被他灌满,然后有孩子在小雀的肚子里生根发芽。   什么小雀不能生呢?   为什么他不能生呢?   好遗憾......真的好遗憾啊。   他没有能彻底栓住这只小鸟的纽带。   但没关系,他还有很多很多的时间,他还有很多很多年,只要他慢慢筹划,终究有一天,这只小鸟会心甘情愿走到笼子里的———那走到个名为顾铮的笼子里的。   “那你一定要跟在我的身边,一分一秒都不能离开。”顾铮轻声说,“要是在外面不见到你,我可是会发疯的。”   *   “我为什么要和萤火虫一个名?”   顾铮一旦做出决定便不会犹豫后悔,这只对他英雄救美的小鸟总被他小雀小雀的叫着,亲昵中带着暧昧,可到了外面若还这样,只会教人将他的小雀看轻了去。   顾铮舍不得,所以他的小雀对外必须要有一个名字。   “夜照,顾夜照。”顾铮说,“这个名字不好听吗?”   “好听是好听。”他的小雀盯着那纸上白纸黑字的三个字,纠结了一小会儿后便放开,“反正只是个代号,随你吧。”   顾铮笑盈盈地将那张纸折起来塞到自己的袖子里,正经又不那么正经,郑重又不那么郑重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夜照。”   在他的小雀看过来之后,又笑着呼唤新取的全名:“顾夜照。”   “嗯?”他的小雀似乎被他这样的态度弄得有点摸不着头脑,“怎么了吗?”   “没怎么。”顾铮说,“只是怕你在外面反应不过来。”   他从不像那些长吁短叹的文章,恨那明月高悬不独照,他只需要一点萤火,那无边无际的漫长夜色里,一点萤火,便足够了。 第81章   “我是你爹, 你这样对我,简直大逆不道!”男人的怒骂在密闭的室内响起,带着明显的气急败坏, “顾铮!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个疯子?”   “哦?难不成我是从您肚子里爬出来的?”顾铮把玩着一方印信, 啧啧称奇,“这可真是稀罕。”   被他这不着调的话一噎,顾氏家主那张充斥着愤怒的面庞先是一愣,随后竟有些扭曲:“顾氏交到你这样的混账东西手里, 我真怕末路近在眼前。”   “您猜的还挺准。”印信上残留的朱砂蹭在顾铮白皙的指尖,像薄薄的鲜血,他打量着指尖的红痕,发出一声嘲弄的轻笑,“顾氏对我来说,本就是个可有可无的东西。”   人人都以世家子弟的身份为荣, 只有顾铮仿若长了一身逆骨, 不屑一顾。   “你既不愿担起顾氏家主的责任, 又何必从我手上接过这份权利?”被自己的子嗣挑衅, 男人恼怒异常, “你若不是我唯一的孩子,今日哪有资格在我面前大放厥词?”   “可我偏是。”顾铮笑盈盈地松了手,那方印信落在厚实的地毯上, 如同一块突兀的瑕疵,“杀了我, 您可就绝后了。”   “要试试吗?”他压低了声音,带着朱砂的手指落在自己的脖颈间,“只要一把锋利的剑或者刀,从这里划过去, 主脉.......就可以从此断绝了。”   言谈之间,顾铮似乎并不在意自己的生死,他甚至从这间房中的墙上抽出了那装饰用的剑,潇洒地挽了个剑花————   “试试?”油灯的光投射在这张雌雄莫辨的美艳脸庞上,像是蛊惑人心的妖鬼,这妖鬼笑盈盈的,看起来既有毒又有害,“爹?”   竟是将这位曾经的家主硬生生架起来了。   “我看你是疯了!”他爹狠狠打落那递过来的剑,剑滚落在地上,与那印信叠在一处,“你真以为我不敢收拾你,是不是?”   “你、你————”他气得浑身都在发抖,手抬起来,指着顾铮的鼻子,“你娘那个蠢妇将你作女儿养了十六年,养得你尊卑不分,阴阳不辨,在家里作威作福便罢了,竟还与男人搅和到一处,真是丢我顾氏列祖列宗的脸!”   “是我平日没教好你,如今悔过倒也不晚,你房里那个玩意儿我派人去处置了,日后————”   他那饱含着痛心疾首的话还没说完,却见他那一直笑盈盈的逆子陡然沉了脸色:“你要处理谁?!”   顾铮前十六年为女儿身,在他面前说不得多温婉柔顺,至少也是知事懂礼,哪怕这两年女儿摇身一变为儿子,两人针锋相对,再没有往日半点虚假温情,可终究有前十六年的印象打底,故而哪怕失去了大半作为家主的权利,顾松玉的潜意识也觉得这个儿子仍旧能如多年前一般,被他拿捏在手里搓扁揉圆。   “还有什么东西,你房里那个娈宠!”顾松玉嫌恶道,“你怎么能与男人搅和到一处?娶妻生子,绵延后嗣才是你应该做的!”   或许是顾铮的脸色实在难看,顾松玉软了两分语气,摆出一副父母拗不过孩子的、宽宏大量态度:“玩玩可以,但不能上心,更不能叫这事传出去,不然多丢顾氏的颜面。”   “他不是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更不是什么娈宠。”顾铮看着这张他平素就厌恶,如今更加厌恶的脸,一字一句道,“他是我的心上人。”   他说这话的时候,没有嘲弄,没有婉转,反倒有一股诡异的、反常的认真。   顾松玉并不算了解他如今仅剩的子嗣,不然也不会被顾铮转着弯儿从他手中弄走了大半权利,顾铮这个态度,反倒叫他觉得顾铮就是要和他对着干,他这个心狠手辣、冷血无情的嫡长子,怎么可能会真心爱上一个人?   一个上不了台面的男人?   简直笑话!   门窗紧闭的室内,两双有些相似的眼睛对上,谁都不肯退让分毫。   “你说他是你的心上人?”顾松玉讥笑,“我都派人去处理他了,你还不慌不忙在这与我置气。”   若真是放在心上,早都着急忙慌去救人了,怎么会气定神闲地站在这儿?   “你的人要是能逮得住他,那才真是奇了。”谈到自己的小雀,顾铮又恢复成了最开始那幅有些懒散的模样,“以为他能被你手下那些蠢货抓到?”   他的小雀呀,聪明着呢。   “我或许真的不了解你。”顾松玉向前走了几步,弯腰捡起地上那把剑,还有旁边那被丢弃的印信,“但你太自负了,顾铮。”   那印信上残存的朱砂同样沾到了顾松玉手里,落下红色的印痕,到底是做过多年的家主,即使被顾铮这几日突然打破僵持,搜刮他剩余权利的行为气得头昏脑胀,他也始终保有几分清明:“我不可以,那你娘呢?”   他问:“你娘的话......他会听吗?”   手腕传来前所未有的剧痛,仿佛有人要捏碎他的骨头,那把一直挂在墙上被用作装饰的剑第一次见了血,那剑斜着划破顾松玉的衣衫,血涌出来,浸湿他的肩膀,顾松玉疼得一哆嗦,却忍不住笑出来,他话语里带着几分讶异:“你竟然对他有真心.......”   他低声说:“真有意思,你竟然对他有真心。”   “我的好儿子,我再教教你。”顾松玉扳回了这一局,哪怕肩膀上的痛越来越强烈,他握住顾铮的手腕,慢慢推开那把沾血的剑,“在没有能力的时候,喜欢的东西,藏的不好,就会坏。”   顾松玉伤口流出的血覆盖住他掌心印信上的朱砂,那顾字饮了血,却渐渐模糊不清。   顾铮向后退了几步,那把沾了血的剑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他转身去推门,身后是顾松玉疼得抽气却掩盖不住的笑声。   “你走了一步最错的棋。”难得的,一惯牙尖嘴利的顾铮没有顺着他的话去反驳,这是他第一次把后背毫无防备地留给与他有着血缘关系的男人,也是他最后一次和他这样心平气和地说话,“父亲。”   *   顾铮确实提醒过他的小雀要小心他爹,却甚少提醒小雀要防备他娘。   这场荒唐的男扮女装,起源于一个女人的痴心错付,由错位所带来的大半苦难,顾铮默默地受了,要说不恨,那大约不太可能,要说爱,或许残留有那么微薄的一丝。   顾铮对于“情”,有一种极难感知到的麻木,或者说在这四四方方的深宅大院里,没有人教导过他,健康的、正常的情究竟该是什么样子?   他就这样在各种压抑之中磕磕绊绊的长大,比起他那对他施以各种束缚的娘,顾铮反而更恨他爹————如果不是他爹冷眼旁观两个女人为他争风吃醋,近乎死斗,躲在两个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女人背后搅弄风云,再施舍一点可怜可憎的宠爱........他一切的痛苦或许就不会发生。   享受着依附于自己的女子为了他的爱争斗到近乎疯魔,就该承受这样的爱的代价,比如......他这个在畸形的爱里诞生出的怪物。   顾铮疾步穿过回廊,风扬起他的发,像以往无数次那样,他在着规矩森严的宅邸里,以一种不符合礼仪的姿态去奔赴熟悉的地方,去见他心尖上的那只小雀。   小雀、小雀......   顾铮总是会在这条返回的路上幻想他推开门时会是什么样的景象———   他的小雀或许会在笼子上打盹,远远看去毛茸茸的一团;或许会趴在桌边,无聊地摆弄着那些价值连城的珍宝;又或许将他的藏书翻得乱七八糟,在躺椅上翘着脚哼着小调,见着他了就将书一放脸一垮,半是甜蜜半是抱怨地嘟嘟嚷嚷:   “顾铮你怎么进门和个鬼似的,都没声啊?”   他喜欢这样的感觉,也喜欢这样的小雀,无论他多迟回来,他的房中永远有一盏灯,如豆的灯火摇曳着,照亮那张他心心念念的脸庞。   他很爱,也很欢喜,欢喜到恨不得将这只活泼灵动的青雀儿揉碎了融到自己的骨血里,然后生生世世永不分开。   他牢牢地压抑着自己这样古怪可怖的念头,他知道他的小雀不喜欢他这样,所以他可以装,只要他的小雀一直在他身边,他可以一直这样装下去,一年、两年、五年、十年........甚至一辈子,只要小雀不离开他,永远、永远都在他身边。   顾铮想过大概会发生什么,他的小雀生起气来说话总是噎人,他娘那样被条条框框养出来的、所谓的名门淑女,要是耍起嘴皮子来,根本就不是小雀的对手。   大概他现在过去,他娘那个院子会被搅和得一团糟,他会听到一箩筐气鼓鼓的抱怨,见到一大群束手无策的仆从。   顾铮没有想过太多别的可能,所以他推开门的时候也毫无防备,只是敏锐地觉察到怪异———太安静了。   他娘的这座小院子,太安静了,安静到好像提前遣散了所有仆从,所以变得空寂无人一样。   这种寂静让他从骨子深处蔓延上一股不安,尤其是接近门的时候,有淡淡的、弥漫开来的血腥味。   “吱呀————”   被推开的门发出轻微的声响。   顾铮先看到了血泊,蜿蜒的血像细长的蛇,从地上悄无声息地爬过来,停留在他脚边,血泊的尽头,他娘静静地躺在里面,而他心心念念的小雀,提着一把雪亮的匕首,那匕首的尖端一滴滴落下血珠,在血泊里砸出圈圈涟漪。   或许是推门的声音惊动了他的小雀,他的小雀抬起头来,那张他无比熟悉的面庞上,满是喷溅的血珠,红与白,对比刺目。   整个屋子里全是血腥味,一时竟分不清究竟是从何处传来的。   顾铮僵在了门边。   他并不是没有见过比这更残忍恐怖的场面,但眼下的一切,确实像极了一场噩梦。   “哐当!”   匕首落在地上,他的小雀流着泪看向他,目光竟然有些涣散,但就是这一刹,流泪的人消失了,一只青色的、沾了血的团子从门口,从他的肩头越过去,离开了这所小院。   顾铮几乎忘记了呼吸,魂魄似乎脱离了身体,以冷静的状态俯视着满屋的狼藉。   他听到呼吸声,还有女人似有若无的痛苦伸/吟,这声音似乎惊醒了他,他摇摇晃晃地走过去,蹲下/身,那血最浓重的位置只有被划破的衣衫,肌肤却完好无损,其他的小伤虽然流着血,但都不重,更不致命。   那是蔓延的血迹........究竟是谁的?!   几乎僵住的思维爆发出更深更重的恐惧,顾铮踉跄着起身向外追过去,小雀一直在他身边,就算发脾气也不会远离,一时之间,顾铮竟不知要往哪里追去———直到他想起那座假山。   小雀很少离开这四四方方的宅院,所以他总爱在假山之上半躺着看夜空,那里是整座宅院离星辰最近的地方,或许也是离自由最近的地方。   顾铮在那里找到了他的小雀,小雀半蜷在那假山石的顶端,血顺着山石的缝隙,将灰色的石头染成暗红。   “顾铮。”   他听到微弱的声音。   那个一直暖烘烘的人变得无比冰凉,触碰起来甚至比顾铮的体温还要低,声音也轻飘到没有重量:“我后悔了......”   “我讨厌这里,讨厌你爹,讨厌你娘.......”顾铮手软脚软爬不上那座假山,他只是愣愣地抓着那只垂下来的手,青羽的缝隙里,那双丹色瞳里全是痛苦,“遇到你.......或许就是我的报应。”   “好疼啊......”那双漂亮的痛苦眼睛一点点黯淡下来,顾铮手里突然一空,那蜷缩在假山石上的少年消失了,只剩下一只染血的青团子。   “.......小雀?”   从未有过的惶恐席卷了他,顾铮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爬上去,那只沾了血的青团子在他掌心只剩下了冰冷,怎么都捂不热,再也不会蹦起来在他身边叽叽喳喳,挺着胸脯,摆出神气活泼的模样了。   他留不下那只注定自由的小雀,就像现在也留不住最后的遗骸一样,入夜后,那只青团子身上发出点点荧光,如同无数只萤火虫四散开来,没入到无边无际的夜色中,顾铮试图伸手去捕捉。但除了几片零落的青羽,什么也没有,什么也留不下。   他想起前一年,他娘的生辰宴,顾府请了戏班子热闹热闹,小雀喜欢听戏,却不喜欢那种人多的吵闹,于是他搂着他的小雀,在这假山石上听完了那折最经典的戏。   当时小雀半眯着眼,点着头,听完了那唱词,最后只叹息一声:“重蹈覆辙。”   那时他问:“什么重蹈覆辙?”   “爱恨纠葛。”他的小雀摇头晃脑,“重蹈覆辙。”   .......   “噼啪————”   被投入火焰中的某根竹枝发出爆裂的声响,一瞬间将人的心神拉回原处。   顾铮眼神恍惚了片刻,刚刚的问题终于重新组成字句,涌入到他的脑海里。   “顾大人,我现在,可还似他?”   可还似他?   顾铮用从未有过的认真眼神细细打量对面的人,那眉眼是有些相似,可看得久了,却发现那点相似也融在眉眼里,瞧不见了。   顾铮一直不知道他稍稍迟来的那一日,那血泊里的真相究竟是什么,不知道他们那日究竟说了哪些话,一切已经随着那满地的血,那零落的青羽,那覆灭的顾氏一起,永远地没入了尘埃里。   眼前这个人,或许是这世间唯一一个,知道那寂静小院里真相的人了。   前提是,他说的是真话。   “观妙大师。”顾铮缓缓地蹲下来,火光映照他的眉眼,疯狂与执念交织,“那一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82章   时间过得太久, 宴明本该淡忘了,但随着状态解封一起重新涌回来的记忆与情感,却让一切鲜明得仿佛就在昨日。   那一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宴明其实不愿再回想, 只是看着顾铮那双眼睛,让他想起几年前那个女人———时隔许久,血缘让这两双相似的眼睛微妙重叠。   那天有着与顾铮相似眼睛的女人派人将他“请”了过来,她关紧了门, 遣散了仆从,于是院子里只剩他们两个。   毫无预兆地,她抽出了一把匕首,或许从她将顾铮男扮女装起她就已经不正常了,十几年间,她的痛苦让她的认知也一并扭曲。   宴明能感觉到她的杀意, 那毫不掩饰的想要将他置于死地的心思明晃晃地写在了脸上, 与顾铮在一起呆得久了, 宴明甚至能奇迹般地理解他们这类人的脑回路。   顾铮的娘宁韵, 认为他的存在是顾铮的污点, 为了顾铮,她必须除掉他,但顾铮与他爹本就不亲近, 若是由顾松玉出手,两父子之间也许会留下不可挽回的裂痕, 所以她决定由她自己来做下这件事———   顾铮是她肚子里掉下的血肉,与她血脉相连,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顾铮好,为了顾铮能顺利地继承家主之位。   “你从来没有考虑过吗?凭你的力量, 杀不了我。”那时的宴明轻而易举便制服了他,那把雪亮的匕首横在他的面前,却不得寸进。   “能杀掉你自然是好的,可若是杀不掉———”女人冷静极了,岁月在她脸上落下痕迹,让她看起来既温柔又无害,“那我就会死在你手里。”   匕首毫无预兆地转向,狠绝地刺向她自己的胸膛,利刃入肉的声音是那般清晰,宁韵在痛苦之中笑出声来:“我了解我的孩子,他和我是一样的人,一旦付出真心就很难再收回去.......他爱上你了.......他对你这样一个身份卑劣的玩物动了心......”   宁韵抓着他的手死死用力,很难想象一个瘦弱的女人在濒死之际,竟然能爆发出这么大的力量:“你杀了、我,你们.......永远没可能......”   如果横亘在他与顾铮之间的是顾铮母亲那条血淋淋的人命,如果他真与顾铮两情相悦,只会彻彻底底一拍两散,再无可能。   宴明很难说清这一刹他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他只是用力拔出了匕首,滚烫的血溅出来,落得他满头满身。   “你们之间的恩怨,不该将我牵涉进来。”宴明提着仍在滴血的匕首,轻声说,“你的命,也不该是让他痛苦的筹码。”   女人已经倒在了地上,血从她身体里流出来,像是一条条向远方蜿蜒的赤蛇,宴明蹲下来,他的青羽衣沾了血,漂亮的翠色染上殷红,他不解地问:“一个不忠贞的男人的爱,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顾铮在这样扭曲的爱构成的环境里长大,长着一副有病的模样,似乎并不是不能理解的事,但宴明觉得累了。   女人的意识已经开始涣散,她已经无法再回答他的问题。   宴明将手放在她的胸膛上,启动了列表上的一个散件,在生死轮转的技能效果下,那道最深的伤,从女人身上转移到了他身上。   换装系统会自主为宿主屏蔽濒死时的伤痛,但转移时的那一刹那,心脏被贯穿的痛苦避无可避,哪怕只持续了几秒,残留的幻痛也足以激出人的生理性反应。   他的脑海里机械的声音像是催命的号角————   【[青鸟明丹心]套装损毁,损毁程度87%.......88.3%.......89.2%......】   【警告!警告!警告!套装损毁程度已达90%,请使用者迅速更换套装!】   【套装使用者精神力状态下降,套装加速损毁中,损毁程度91.7%.......】   满脑袋的警报声夹杂着太过真实的疼痛感,勾起了宴明曾经神明任务时将套装彻底损毁,送归天地时的痛苦,好不容易稳定的记忆混乱似乎在此刻卷土重来,宴明有一瞬间分不清自己是谁,直到顾铮推门的动静惊醒了他。   “哐当!”匕首落地。   积压了将近四年的情绪在此刻爆发,在越来越剧烈的套装损毁的警告声中,宴明下意识地切回了套装的原形,他想要飞出去,飞得离顾铮远远的。   顾铮或许是喜欢他的,但这份爱过于扭曲过于沉重,他无福消受,也消受不来,他带着任务出现在顾铮身边,要帮他度过那命运里的死劫,无论怎么推算,这个死劫现在都已经度过了,后续他只要用书灵的身份盯着就行,不会再有什么大的问题。   【套装使用者精神力状态急速下降,损毁程度97.2%.......警告!警告!请使用者立即切换套装!】   宴明终究没有飞出这方牢笼,心脏被贯穿的幻痛慢慢消失了,但套装损毁所带来的无力感却一直留在精神上,他大概是落在了假山石上,也许吧,他有些分不清了。   发黑的疲倦视线里,他好像看到了顾铮,顾铮好像说话了,又好像没有,但已经无所谓了,他什么都听不清了。   “顾铮。”精神力状态下降到极点,那压抑着的委屈终究化成了真心的话语,“我讨厌这里,讨厌你爹,讨厌你娘.......”   他讨厌透了这所烂糟糟的、腐朽得像淤泥一般的四方宅院。   “遇到你,或许就是我的报应........”   但我并不恨你,是我选择了任务,选择了来到你身边,所以这一切都是我必须经受的,我必须经历的,这就是我要回家的代价。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只是本能地表达着自己的感受,脑海里嘈杂的声音交织着呼吸时的无力感:“好疼啊.......”   【套装损毁程度99.9%......套装损毁程度100%.......已强制为使用者切换套装!】   世界重归寂静。   再醒来时,他在一堆软绵绵的隐囊与玩偶里,有人拿下他脸上憨态可掬的大老虎,声音担忧:“做噩梦了吗?阿玦。”   .......   “顾大人,真相是什么并不重要。”燃烧的火堆边,此刻的僧人露出一个温和的,没有丝毫攻击力的笑,“前程往事,都已云散烟消了。”   “他的残魂曾与你有过短暂的交集,怎么能算云散烟消?”顾铮眼里的执念更重了,他甚至有了疯狂的、不可思议的念头,“你呢?能在你身上复活的他吗?你是济世度人的佛子———”   他说着比最贪婪的恶鬼还要可怖的话:“你救救他。”   所有人都觉得奇怪,顾铮这样一个喜怒无常,心狠手辣的人,为什么会甘愿做帝王手里的刀,审查贪官污吏,纠正徇私枉法,做一桩桩一件件将人得罪到极点、甚至此生都有可能无法善终的事。   ———因为他由爱生忧,由爱生惧,更由爱生怖。   他希望他能通过这样的方式,积攒虚无缥缈的功德,然后用功德换得他的小雀回来,他曾经不屑一顾的那些志怪传说,如今竟成了他的救命稻草,牵系着那一点微末的希望。   而如今有人告诉他,一切云散烟消,云散烟消———他怎么可能信了这云散烟消!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都有时限。”顾铮听到面前的人说,“您和他的缘分,已经到此为止了。”   .......   他们俩谈话的时候,其余人都避退得远远的,只知道他们在交谈,却不知道他们在交谈些什么,但两人最终不欢而散,顾铮走回押送文安王的队伍里时,脸色难看得像要杀人。   林和本来有些自得于自己从禅心寺请人时的灵机一动,可见了顾铮这活阎王似的模样,从心地缩头缩脑,假装自己是一片并不存在的空气。   余光里,那位将他们顾大人气得快暴走的大师气定神闲,眉眼之间都是淡然沉静,好像完全不受影响,而他们顾大人捏着水囊坐在火堆边,那水囊外裹着硝制过后的牛皮,按理来说耐磨坚韧,此时却多了明显的撕裂,林和看着那战损的痕迹,只感觉自己仿佛那只水囊,在这位阎王手下四分五裂。   因为他的官位是这支队伍里除顾铮以外最高的,所以夜间休息时,他也与顾铮理所当然被安排到一处,这种古怪压抑的氛围自然而然蔓延到了他这里。   林和:“.......”   他艰难地吞咽着噎喉咙的干粮,两眼直愣愣地盯着那燃烧的火堆,心里的哀嚎几乎要蔓延成江河湖海———   救命!谁来救救他!   林和硬着头皮提议:“我、顾大人,我去看看王爷的情况.......”   这真不是人呆的地方!   林和话都还没说完就火急火燎地起身,一溜烟地窜向最后面的马车,马车停在火堆能照亮的边缘,在手要触碰到车帘的那一刻,他心下忽然泛起莫名的警觉,仿佛有一千个自己在脑海中惊声尖叫。   林和莫名其妙地哆嗦了一下,然后抱着脑袋就地一蹲———有什么擦过他的头顶落在门帘上,借着火堆的余光,林和看到百炼钢所特有的森冷寒光。   他以为他会因为这样的变故惊愣失声,但他听到自己无比嘹亮的嗓门响彻整个营地:   “敌、有敌袭啊啊啊啊—————”   他的声音像是不祥的讯号,刹那间,箭光如雨,簌簌而下。 第83章   千钧一发之际, 林和的求生本能竟然快过大脑,他以一种毫无优雅的狼狈姿态连滚带爬地从厚重的门帘下方钻进去,闯入了看起来无路可逃的马车内部。   文安王虽说罪证确凿, 但当今天子并未明旨褫夺他的王侯封号, 所以将他押解回兆丰的路上,他用的仍是王侯制式的马车,分内间与外间,林和闯入外间, 还没抬起头,先看见的便是一双靴子。   外有敌人穷凶极恶,内有歹人守株待兔,天要亡他的念头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林和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做好了被迫捐躯的准备。   他感觉好像有风从他的脸颊旁吹了过去, 大概是斩过来的刀吧, 不就是碗口大个疤吗———十八年后, 他又是一条好汉!   “铮————”   刀剑相击的声音。   闭着眼的林和感觉自己被推了一把, 靠在了内间与外间的门上。   嗯?他没死?   林和惊讶地睁开眼睛, 只看到了一个穿着轻便软甲的背影。   “这位大人,去里面守着文安王吧。”   声音隐约有些耳熟,仿佛在哪里听过似的。   跟在他身后闯进来的袭击者已然被枭首, 血喷溅在车壁上,华贵的内部仿佛凶案现场———虽然确实有具无头尸身。   那人手中的刀挑开厚重的车帘, 火光倾泻进来,林和看清了他侧过来的半张脸。   厚重的门帘很快被放下,刀剑的厮杀声变得模糊不清,也掩盖住了林和惊疑的那句喃喃自语:   “.......小将军?”   在林和的惊叫声响彻营地的时候, 数个火堆旁三三两两各自为营的人陡然翻身起来,伴随着刀剑出鞘的铿锵声,过半的人一跃而起,看起来早有准备。   每一处燃起的火堆旁都有一辆马车,除了极个别的几个人,大部分人根本就不恋战,以就近的马车为防护,掀开车帘迅速进入,几乎没隔几个呼吸,就听到利箭扎在车壁上的声音。   宴明不清楚这场袭击的始末,但十几年任务里多次遭到追杀的经历让他养成了良好的应对习惯,往车里躲的速度甚至比其他人还要快上几分,箭扎在车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宴明那有些警惕的情绪便淡了一半,车壁的夹层里有铁板,这场看似突如其来的袭击,顾铮怕早就心知肚明。   要用文安王钓谁?   脱离了有着最新消息来源的兆丰三年多,宴明一时间只能推测。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宴明登上的这辆车里只有他一个人,如果顾铮没有在前一刻被他气走,那么袭击突如其来的时候,他只能与顾铮共处一室。   几年不见,心眼子倒是越来越多了。   宴明摇了摇头,将这一瞬的念头抛出脑海,聚精会神地听车外的动静,听着听着,古怪的神色便爬到了他脸上。   这配合反杀的动静.......怎么听起来有些像悬霜军?   他将紧闭着的车帘推开一条缝,借着营地里还未熄灭的火光,清楚地看到那熟悉的制式铠甲,还有那个在人堆里矫健的身影。   宴明愣了一下,忍不住低声失笑:“真是从雁门关到兆丰了都不消停......”   他这辆马车停得位置很妙,能够将整个营地的状况尽收眼底,仗着[日月长明灯]套装技能已经启动,宴明将车帘打得更开,于是和袭击者酣战的秦曜,忽然听到了小宴的声音。   秦曜:“???”   他想念小宴,已经想念到脑袋都出幻觉了吗?   [静心。]仿佛知道他心中在嘀咕什么,那道熟悉的声音说,[这是传音入密。]   传说中武侠宗师才有的技能?   小宴那病怏怏的身体.......算了,小宴是蛇妖,会点特殊技能,不稀奇的。   [箭是民间打大猎用的射日,最多五箭齐发便要调弦,四息之后,大概率会有第二轮箭雨。]   出于两人在雁鸣关多次磨练出来的信任与默契,秦曜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根据宴明给出的信息对悬霜军进行调整,四息之后,果然利箭纷沓而至,射在那并不算沉重的盾牌上,震得人虎口发麻。   秦曜没有东张西望四处寻找宴明的踪迹,在战场上,为将者暴露自己的软肋,是最愚蠢的行为。   怎样才能保证小宴的安全?   敌尽诛。   [发号施令者,东南或正东方。]   箭雨稍歇的空档,秦曜指挥着这一小支悬霜军变换队形,在试探了几次后,确定了首领真正的位置。   一刀恍若流星穿月,将藏在弓手中的首领当场毙命,群龙无首,士气大伤,不攻自溃。   不过两盏茶的功夫,一切便已结束,但火堆被踢得七零八落,每一辆马车都被射得像个刺猬,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都昭示了这一场袭击的凶险。   等秦曜所带领的悬霜军完成了优秀的补刀行为,一辆被射成刺猬的马车里,顾铮才施施然移开门,对着满地的血腥惨烈,他几乎毫无反应,不像过了一会儿才出来的林和,看见尸体脸白得像鬼。   “多谢秦小将军及时援手。”顾铮向秦曜道谢,他的眼睫半垂着,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顾大人好气魄。”官场上的场面话互夸,秦耀虽不算擅长,但也并非一窍不通,按理来说,他此时应该再夸上几句,并客气地与顾铮商量后续的安排,但不知怎的,看着顾铮那张艳丽多情的脸,秦曜愣是横竖看出了一个“不喜”来。   怪了,他也不是什么以貌取人的人,怎么就是看这人不顺眼?   在大事上秦曜从不含糊,但小事上,他更愿意顺从自己的心意,除了小宴和他娘他姐,没人能让他委曲求全。   秦曜索性直接问:“顾大人后续打算如何安排?”   来袭击的都是死士,齿间有毒囊,就算是没有被悬霜军毙于刀下的漏网之鱼,也都选择了服毒自尽———虽然这并不妨碍秦曜派人一一补刀。   “当然是星夜进宫面圣。”顾铮从马车上下来,露出一个极官方的笑容,他对这位在边疆杀敌护佑百姓的小将军并没有什么恶感,但就是莫名其妙看他不顺眼,他甚至有种秦曜喜欢不分青红皂白对人动手的错觉,“武安王为了毁去留在文安王手中的罪证,不惜派人潜伏在兆丰附近,意图杀人灭口。他如此胆大妄为丧心病狂,自应尽早告知陛下,将罪人捉拿归案。”   兆丰郊外的袭击是武安王做的吗?   是也不是。   他一个人没有办法打通那么多关窍,将自己的私兵与死士尽数送到京都重地,这场刺杀的背后必然还有推手,就像文王认罪时招出的那一长串那样。   但这些都不重要———   当今天子先要对付谁,谁就是这场意图灭口的主谋。   “嗯。”秦曜点了点头,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那我边护送顾大人一行回京。”   与顾铮多讲了两句话,厌烦之意竟然更重了,秦曜小声啧了一下,只觉得自己不可理喻。   车厢上的箭没有被拔下来,这本就是直截了当的罪证,自然要清楚明白地展示,可惜的是一片混乱中,拉车的马死了好几匹,剩下的人只能尽量挤到马匹还算完好的车上。   所有待在车厢里的人都出来了,秦曜一眼便看见了他的小宴,纵然忍了又忍,也没忍住泄露出一丝笑意。   顾铮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不寻常,莫名地,他觉得心口像是堵住了什么。   观妙.......与秦曜很熟?   疑问在心间绕了三绕,但终究因着正事要紧,顾铮放弃了询问。   “完好的马过少,连人带脏物放不下。”秦曜扫了一眼那车上搬下来的沉重木箱以及在场人数,立刻便得出结论,“顾大人不妨精简一番,带着文安王与最重要的东西由我护送先行入宫,暂时带不走的东西我派悬霜军就地看守,之后陛下会安排人来交接。”   他们俩都是做事雷厉风行的人,三言两语便定好了后续,遭受过袭击的车队一分为二,一部分向兆丰的方向出发,一部分停留在原地。   “这位———观妙大师。”安排好了一切后,秦曜忽然转过头看向一直安安静静的宴明,他脸上的笑意同他的眼睛一样灿烂,“要和我一起走吗?”   咋一听,像极了某种不正经的私奔邀请。   “小僧与秦小将军同行一段路便好。”宴明双手合十,答道,“小僧与住持回禅心寺,恰巧顺路。”   秦曜背对着顾铮,顾铮看不见他的表情,明明没有什么出格的动作,但顾铮就是莫名觉得他们之间有种默契的氛围,他人无法插足其中。   顾铮磨了磨牙。   不知因何而起.......妒火中烧。 第84章   “陛下同意了吗?”   逝水才刚踏进她在宫外的宅子, 都还没坐下喘口气,就听到了泊渊的声音。   ———这时间卡得真准。   “我说泊渊大侠,我才刚从宫里出来。”逝水无奈地转头, 在看见泊渊脸上的神色后, 她本欲脱口而出的打趣咽回了肚中,“陛下同意了,文安王伏诛后,尸首会交于你。”   心间的石头沉沉落地, 一切都无比顺利,这本该是件值得高兴的事,但泊渊扯了一下嘴角,却怎么都笑不出来。   “需要多久?”他问。   “人还在从儋州过来的路上呢,估摸着就这两日。”想到天子的叮嘱,逝水有点头痛, “等文安王到了后要先提入大理寺, 接着依罪量刑, 剿除党羽抄没家产, 之后———”   看着泊渊那双带着痛苦与恨意的眼睛, 她忽然有点说不下去了。   “律法向来如此。”她正色严肃道,“你得等。”   “等.......我一分一秒都不想等!”   只要想到他的小鱼在他不知道的地方遭受了那样惨烈的痛苦,泊渊就恨不得将那个畜牲千刀万剐, 一想到他还活在这世上,以王侯的尊贵逍遥, 他就仿佛万蚁噬心,痛不欲生。   “不想等也得等!”逝水硬起心肠,厉声道,“国家自有律法, 不容许你随便胡来!”   陛下嘱咐她多照看泊渊,她不希望泊渊出什么乱子惹得陛下心烦,陛下要处理的事情已经够多了。   泊渊没作声了。   看着他那双眼里的红血丝,逝水在心里暗叹一口气,还是挤出点安慰来:“总归不会让他逃了去的。”   “我只是难受,太难受了........”泊渊并非不识好歹,只是他心中那股痛苦怨恨自责搅扰得他不得安宁,他恨文安王,也恨自己,恨意纠缠在心间无处发泄,最终成了要命的心魔,“我那天为什要走......”   无数次午夜梦回,他都希望那天他并没有离开,他还在跃金楼里守着他的小鱼,他的小鱼趴在柜台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算盘,明目张胆地偷懒,有时也会嚷嚷着泊渊的名字,吩咐他去做些事。   美好的过去如同镜花水月,看起来永恒,但却留不住。   “别想了,越想越难过。”逝水叹了口气,她将自己出宫之后在回来路上买的糕点往泊渊的方向推了推,“垫两口吧。”   怕泊渊不接受,逝水说:“总不能文安王还未伏诛,你自己就先倒下了。”   “多谢。”   眼看着泊渊开始怏怏地吃东西,逝水微微阖着眼,在脑海里整理明月庄杀人案的始末,推敲一些她并不太确定的细节———要开解人,总归要知道前因后果,不然牛头不对马嘴,让人反倒钻了牛角尖便不好了。   “笃、笃笃、笃笃、笃———”   长短不一的敲门声在一片安静里响起,逝水立刻意识到出了些变故,一短两长一短———出变故的地方是郊外。   “抱歉,有些突发急事要处理。”逝水将糕点往泊渊的方向推了推,歉意道,“二楼楼右转便是为泊渊大侠准备的寝卧,失陪。”   逝水匆匆走后,泊渊吃糕点的动作停下来,再怎么细腻绵软,落在食不知味的人嘴里都如同嚼蜡,文安王会在认罪伏法后将尸首交由他处理,这已经是极为顺利的结果了,但人总贪心,在恨意的酝酿里,他仍不满足。   ———他想出去转转。   这个念头莫名其妙地从脑海里蹦出来。   泊渊拿起自己的剑,推开了宅子的门。   *   [20863,把泊渊功法的运行路线调出来。]   [好、好嘞!]面对状态解封后的宿主,20863完全摒弃了用一部分数据摸鱼的念头,速度快到像开了二倍速,[还要其他的吗?]   [不用。]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人形轮廓,奇经八脉一一点亮,银色光线如同涓涓河流将其逐个贯穿,最后形成周天循环。   宴明将这副场景落墨纸上,与脑海中的投影分毫不差,仿佛CAD成精。   运行路线临摹下来后,他点开脑海里红蓝交杂的面板,之前天道补偿他的十连抽,他领取后一直没有使用。   换装系统的十连界面是一片浩瀚无垠的星空,一年多前宴明准备登出时,从来没想过自己还有再进十连卡池的机会。   【宿主是否进行十连抽取?   是/否 】   他选择了【是】。   天上的星辰一颗颗被点亮,仿佛有莫名的韵律在其间流淌,星辉相交,璨然一片,有光线从天穹下坠,抖落点点星光,化作一组卡牌———   【恭喜获得三星[鱼戏莲叶东](手持)!】   【恭喜获得四星部件[去年春恨](妆容)!】   【恭喜获得两星部件[方寸间](鞋靴)!】   ......   【恭喜获得六星部件[又携书剑路茫茫](背景特效)!】   果然。   宴明嘴角微勾,点开了最后一张卡牌:   【又携书剑路茫茫(六星部件)   鹏北海,凤朝阳,又携书剑路茫茫。   吃尽千般寒窗苦,满腹诗书试轻狂。   技能说明:该部件启用期间悟性up,灵感up,幸运值up。   (注:一岁一启,一岁一新。)】   宴明之前执行任务期间并没有抽到过这个名为【又携书剑路茫茫】的六星部件,但并不妨碍他对这个部件的价值做出判断———   换装系统无论是散件还是套装,技能都与星级挂钩,星级越高技能品质越好,技能冷却时间越长,威力越强。   而这个部件的技能冷却时间,整整一年。   *   被师父从回春谷里放出来历练,泊渊带着自己的剑走过许多地方,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也见过种类各异的酒。   不同的酒带有不同的当地特色,有的地方盛产花卉,于是酒中便自然有了花香,有的地方果树繁茂,于是便有了各式各样的果酒.......泊渊偶尔喜欢小酌几杯,喜酒却不好酒。   ———这是他出谷游历后第一次喝醉。   酩酊大醉。   泊渊一直不懂为什么酒被称为忘忧君,难不成那略带辛辣的酒液入喉,真的能让自己忘却世间一切烦忧?   出门在外历练,他从来没让自己喝醉过,所以从未探究过这个问题。   “嘀嗒!”   陶瓷的坛子被高高举起,一滴清亮的酒液在瓶口的边缘欲坠不坠。   嗯........酒没了.......   醉眼朦胧的泊渊盯着那空空如也的酒坛疑惑地晃了晃,那酒液最后还是落下来,在木制的桌面上溅开一朵小水花。   真的没了........   醉醺醺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小二,上酒!”   说酒浓忘忧或许是自古总结出的道理,泊渊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但从半掩着的窗户里吹进来的风都让他感觉自己轻飘飘的,仿佛云端醉卧。   “吱呀———”   抱着酒坛的店小二推开门,被满屋浓重的酒气熏了个趔趄。   这位莫名出现的客人自昨日晚上来他们酒楼要了个雅间后就一直让他们上酒,本来夜间该打烊的,但架不住这位客人挥金如土,掌柜的给他们加了工钱,虽说夜间闭了门,但雅间的灯火不熄,酒也不断。   这位客人已在他们这喝了一日一夜,醉得不知天地为何物,一坛坛好酒接着上,上得小二都胆战心惊,生怕这位出手大方的酒客醉死在这里,让他们酒楼惹上人命官司。   昨日深夜有个长得好看的姑娘找了过来,小二本以为这姑娘是带这位酒客回家的,谁知那位漂亮姑娘抱臂站在雅间门口盯着瞧了好一阵,最后只吩咐他们继续给他上酒,只是让他们盯着些,若是醉到了极点,便不要再上了。   满屋浓重的酒气与空荡荡的酒坛让小二驻足不前,他看到那位醉醺醺的酒客松了手,陶瓷的酒坛侥幸没摔碎,骨碌碌滚到他脚边。   醉晕过去了吗?   小二心里莫名松了口气,他将酒坛放在地上,准备上前去将窗户推开,让这酒气逼人的屋里能清爽些———喝空了他们小半个酒窖的大主顾,自然是要多留意些的。   等他将窗户都支起来让风流动,一回身,却见那桌上趴倒的酒客不见了,倒是他放在地上的酒坛不见了影踪,定睛一看,风不太吹到的角落里,靠墙的位置坐着一个人,他抱来那坛新酒已经没了泥封。   竟是又喝上了!   “这位客官,您已经喝了许多坛醉生梦死,再喝下去怕是身体受不住........”小二小心翼翼地靠近,试着劝阻这位酒瘾颇大的客人放下手中的酒坛。   这位客人昨日来的时候他正巧空闲,于是便由他接待,他不点菜,只一味问他们有什么好酒,小二一连介绍了好几种,这位客人都不太满意,直到他提到他们镇店的招牌之一。   “醉生梦死?”这个名字被客人重复了一遍,那双带着红血丝的眼睛看向他,“怎么个醉生梦死?”   “这酒是我们这儿的招牌,若是醉了便会如在梦中。”小二轻车熟路地回忆起掌柜安排的有关这酒的噱头,“据说能在醉梦中见到自己想见的人。”   客人喃喃着:“见到自己想见的人?”   “是啊。”大部分客人听说这个传闻后都只会一笑置之,知道这只不过是为了卖酒所杜撰出来的故事,少有这样认真追问的,小二有些心虚,于是又忙不迭地补充,“但不能保证一定能见到,只是说有可能。”   “先来五坛。”一块有些分量金锭被抛到他怀里。   小二在这酒楼里上工了多年,极少收到金子,还是整锭的金子。   他把这金子交给掌柜,掌柜两眼都在放光,那金锭被掌柜放在牙间一咬,于是金元宝上便多了明显的齿痕。   “乖乖———”掌柜笑得牙不见眼,“来了个财神爷啊!”   “赶紧给财神爷把酒上过去,顺便送几碟佐酒的小菜。”掌柜催促着他,“可千万别把人怠慢了!”   醉生梦死入口辣中带甜,后劲儿不算太大,一般的客人一坛刚好,两坛便会醉,能饮下三坛已经算是酒量上佳,习武之人或许还能再多上些许。   那金锭扎实,于是掌柜让往多了算,备了足足六坛,结果那六坛上完,客人明明已经醉了,却还要接着喝,喝得一开始以为撞见了财神送财的掌柜胆战心惊———倒不是害怕没得钱赚,而是怕这客人醉死在他们店里,最后弄出命案进衙门。   小二被加了工钱,专门盯着这间雅间,明知道他开口有可能扫客人的兴,但为了客人的小命,也为了他自己的小命,他还是硬着头皮出声劝了。   客人看了他一眼。   因为他之前支起了窗户,所以光线尚算明亮,小二看见那双眼睛里的红血丝更重了,看起来竟有几分可怖,但这双眼睛并不像他在酒楼里司空见惯的酒鬼,浑浊散漫,醉到不知今夕何夕,反倒......有些清明?   断断续续十坛醉生梦死下肚,不喝死过去都算是幸运,哪儿还会清醒?   小二尝试着去接过客人手中的酒坛,正常情况下他们是不会干这种冒犯客人的事情的,这无异于自砸酒楼的招牌,但这位客人干的事委实有些骇人,为了这位客人的小命和他们酒楼不被查封,小二牙一咬心一横———大不了醒了之后掌柜的带着他向这位客人赔礼道歉,他当时接待的时候,这位客人看起来也不像是那种不讲理的人。   小二拽了一下酒坛,没拽动。   “最后一坛........”这位醉醺醺的客人声音听起来特别哑,“这坛见不到.......我便死心........”   小二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   天杀的,早知道这位客人对杜撰出来的噱头这么上心,他当时就不这样介绍了!酿酒的老刘头又不是神仙,哪有让饮酒者见到自己想见的人的能力啊!   但这心知肚明的事又不能承认,小二只得松了手,妥协道:“那我去给客官熬碗醒酒汤。”   您可千万撑住,别醉死在他们酒楼里了!   小二忧心忡忡地松了手,关门离开了雅间,从二楼转到一楼大堂,还没等他进后厨,便被一道声音叫住了。   叫住他的是位极俊美的公子,蓝衫玉冠,眉眼含着笑意,像是入夜静谧的湖泊,这位公子说他是来酒楼里寻友人的,那友人怎么听怎么像雅间里那位醉醺醺的客人。   小二喜笑颜开:“我这就领您上去!”   他在心里祈祷着,这位公子可千万别像那位姑娘一样袖手旁观啊!   ......   从刑部的牢狱里分别后,宴明想过很多次和泊渊再见会是什么样的情景,但那些场景里,并不包括这酒气熏天的雅间。   许久未见,泊渊看起来阴郁了许多,那颓废消沉的模样,与之前那个风流多情的侠客判若两人。   推门的声音根本就没惊动他,他只是靠着墙坐在那里,抱着手中的酒坛喝个痛快,仿若是沉溺其中的酒鬼,清亮的酒液顺着他的下巴流过喉结,漫入衣襟里。   宴明走到他面前蹲下身,按住了他手中的酒坛,浅蓝色的衣摆散开,在从窗口钻进来的阳光里,恍若波光粼粼的湖:“泊渊。”   ———流淌的酒液戛然而止。   这只酒鬼终于舍得为这只手的主人分上些许目光,是一张俊秀的、陌生中带着些许熟悉的脸。   “你、是.......谁?”   “我是谁并不重要,但你不能再喝了。”   “我有一个.......很想见的人.......”他说,“我想、见见他......”   “我知道。”   泊渊听到一声叹息。   他手中的酒坛被人用巧劲拿走,坛子的底部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轻响。   泊渊没有彻彻底底的酩酊大醉,却也不甚清醒,他脑子里好像蒙上一层雾,只追求眼前麻痹的快乐:“还、还给我.......”   他伸出的手被捉住,那坛酒被向后移了三寸。   为什么不让他喝酒........   他浑浑噩噩地想。   “泊渊。”他又听到这个陌生中带着熟悉的来客呼唤他的名字,“看着我。”   被酒意浸染的醉眼抬起,顺着那只扣住他手腕的手向上,拥有着俊秀面庞的人笑着,轻轻点了点自己的脸颊————白皙的侧脸上,几枚蓝紫鳞片稍纵即逝。   “鳞片?!”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泼下,醉意霎时醒了三分,泊渊反扣着来人的手腕,声音却下意识地压低,“你怎么会有鳞片?!”   这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徐徐道:“我受人所托,为你送一样东西。”   他从怀中掏出一封厚厚的信,信封雪白沾着些金粉,左下角有条摇头摆尾的活泼小鱼。   金鲤.......小鱼?!   泊渊几乎是下意识地抢过那封信,信上有压成鳞片样的火漆,昭示着这封信从未被人打开过。   他手上还有未干的酒液,于是在那雪白的信封上留下印痕,他将手胡乱地在身上擦了擦,想要打开信,却又有一霎难以言说的恐惧,以至于连语气都带上了希冀与害怕:“小鱼........留给我的?”   对面的人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他好像只是纯粹来送封信,如今信送到了,人便要离开,泊渊想抓住他,却只感觉如水的衣摆在手里划过。   “泊渊。”那人立在窗边,温和地笑着,“他救你,是希望你好好活着。”   小鱼,希望他好好活着........   泊渊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拆了信,熟悉的字迹映入眼中,信里的内容同小鱼本人一样活泼,只是看着,就仿佛听到了那轻快的语气。   小鱼在信里交代了跃金楼与浮光当的安排,交代了那些跟着他在儋州打拼的掌柜们的下落,交代了他在哪里存了银子,供大手大脚的泊渊救急........他交代得太细致了,以至于看起来像封厚厚的绝笔,泊渊看着看着眼前发花,那字迹模糊一片,怎么也看不分明。   他使劲揉了揉眼眶,因为动作粗鲁而眼睛发痛,他一张张的看着,看了许久许久,一直看到最后一张纸,他才因为内容而瞪大了眼睛。   他将那张纸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仍旧难以确定:“小鱼、小鱼这封信上———说的是真的吗!”   无人回答。   泊渊抬起有些僵硬的脖子,这才发现窗边空荡荡的一片,之前站在窗子边的那个人不见了,好像刚刚那个人的到来只是他醉眼朦胧时的一场幻梦,如今梦醒了无痕。   泊渊用力攥着手中的信纸,但又在下一刻极快地松了手,用指腹细细捻平纸上的褶皱。   文安王吃掉的是小鱼迫不得已舍弃的化身,化身被毁,小鱼因此重伤,所以遁入了山清水秀的灵地修养,他要在人力无法到达的地方沉眠很久,也许三年五载,也许十年百年,连他自己也无法确定醒来的时间。   小鱼说他因为瓶颈而入世历练,所以命中注定会有一劫,泊渊只是劫难发生的引子,就算没有他也会有其他人,让他不要放在心上,虽然他这次伤得不轻,但也因祸得福有了突破瓶颈的契机,等他从重伤里醒来再慢慢修炼,说不定哪天就能鱼跃龙门了。   他的小鱼写这些话的时候字里行间都是得意洋洋,化身被吃的痛苦三言两语一笔带过,似乎并没有在他心间留下难以愈合的阴霾与伤疤,小鱼说他觉得唯一遗憾的,是因为化身被毁,而自己打下的产业一片乱象,兵荒马乱间没有办法当面和泊渊说清楚,只能匆匆写了一封信,托一位在外行走的、方向感不算太好的同族交给他。   泊渊抹了一把脸,大喜大悲之下,他竟一丝气音都发不出来。   还活着........   他的小鱼还活着!   哪怕他们今生大概率再无法相见,可他的小鱼还活着,只要他还活着,一切便够了。   泊渊将信按在心口,他浑身都在发抖,但那双带着醉意的眼睛却越来越明亮,好像有沉寂的灰烬在此时重新复苏,最后点亮细小的火苗。   因为过量酗酒,头有种敲击似的闷痛,泊渊靠着墙,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他仰头看着那窗外照进来的阳光,露出许久不曾有过的浅淡的笑。   真好啊,今日是个好天气。 第85章   逝水发现这位陛下特意关照过的、名为泊渊的江湖侠客有些奇怪。   明明前两日到兆丰时还是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 甚至在她紧急处理郊外押送文安王入城队伍遇刺这事的那晚去了酒楼酗酒,一连喝了一天一夜,酩酊大醉后才回了宅子, 可偏偏酒醒之后, 却像是变了一个人。   这种变化并不单体现在外表上,更多体现在精气神上,就像眼睛———这人之前的眼睛如同烈火灼过后的荒凉残烬,只余下连绵死寂, 如今却像枯朽的树木萌了新枝,有了些许生机。   虽然不明白这种转变发生的原因,但这的确是件好事,关照一个心如死灰的人与关照一个心存生念的人,难度截然不同。   即使这位名为泊渊的江湖侠客每天都会询问她有关文安王案子的进度,他的心中仍旧存有深沉的恨意, 但他却不再像以往那样急躁, 恨不得提着刀剑与人同归于尽。   逝水真心实意地希望他这种状态保持下去。   陛下这些年已经掌控了朝堂上下, 虽不至于到一言堂的地步, 但公开唱反调的却极少, 文安王在贪赃枉法方面证据确凿,铁证如山,拔出萝卜带出泥, 武安王也因着一些证据的牵连,被陛下狠狠敲打一番, 削去了手中不少实权。   案子审得顺畅,定罪流程几乎毫无阻碍地走了下去,竟只用了三天不到,一代王侯便被彻彻底底打入尘埃。   之所以这么赶, 除了证据齐全外,更重要的是这位王爷眼看着就要不行了,总不能罪还没判完,人就先死在了牢里,尽管这并不影响最终的结果,但终归有些欠妥。   代表着当今天子身份的玉玺沾了朱色印泥,稳稳地落在写满文安王罪状、褫夺他王侯封号的圣旨上时,一切终于真真正正尘埃落定,旨意被抄录,快马加鞭送回儋州,从此儋州便再也没有了文安王。   圣旨出城的当日夜晚,两个身着黑袍子,从头遮到脚的人鬼鬼祟祟摸进了大理寺。   刑部尚书长孙平是个古板却不迂腐的老臣,他敢于顶着巨大的压力去定一国王侯的罪,也敢在审案途中铁面无私,不惧怕各方压力与暗示,却不能接受王侯的尸体被任意处置———到底是殷朝宗室,流淌着几分与当今天子同样的血脉,怎么能容人随便轻践尸体?   殷容并不在意这些,但他实在不想听长孙平的唠叨,于是最后定罪后将文安王关到了大理寺,据鹤卿回禀,关进去还没到半日人便断了气,要不是案子定得快,签字画押动作利落,怕是得压着尸体做这些了。   尸首在大理寺,但大理寺今夜得了上官暗示,地牢里的某条路防守疏松到极点,几乎算得上明晃晃地放水。   逝水带着泊渊,轻而易举便潜到了地牢里。   文安王的罪证有明暗两份,明的那份昭告天下,将贪赃枉法的罪状一一罗列,暗的那份却被悄悄收录,涉及到一些常人无法理解也无法涉及的精怪志异。   逝水想着那份少有人看过的供词,说文安王吃了一条成了精的锦鲤,而那条锦鲤,又与她今日带来的人关系密切。   凡物既然生灵开智,能够化作人形,自然也脱离了被端上桌,成为人满足口腹之欲的食物的命运,若是将这样的存在生剖活解食用下肚........那与吃人何异?   据说明月庄那些人吃了些边角残骸,最终招致暴毙的命运,而这位王爷因为身份尊贵,所以用得奇珍延命,却最终落得个饱受折磨,形如骷髅痛苦而亡的结局———倒也也分不清哪个更好更坏。   在心间琢磨着,她用腰间的钥匙打开了地牢的门,门一推开,扑面而来的腐臭味便将她熏了个仰倒,逝水捂着鼻子退到一边,只觉腹间翻涌,差点呕出来。   不是说人才死吗?怎么能臭成这样?   她身后的泊渊也被熏得一僵,但心间浓重的恨意支撑着他绕过逝水,走过去翻看那简陋床铺上的尸首。   他之前在儋州潜入过王府,与这位文安王打过照面,人虽不至多俊朗,却也有个人样,而不是一具裹着腐烂皮肉的骨头。   这就是他吃了小鱼化身的下场。   泊渊抽出剑,一刀斩下尸体的首级,他来前便带了一包生石灰,本打算用石灰保存头颅带回去祭奠小鱼,如今虽说得了小鱼没死的好消息,可他却再也见不到他的小鱼了。   头颅骨碌碌滚到一边,泊渊弯腰拎着那发髻准备将头颅捡起来,结果“嘶啦”一声响,他手中只剩下了头发。   泊渊:“.......?”   他定睛一瞧,竟是因为尸首腐烂太过,导致皮肉分离了。   “人只死了一天,怎么会腐烂到这种程度?”逝水熬过这臭气攻击凑过来,不由皱起眉头,“真是匪夷所思.......”   贪心食用精怪的肉,兜兜转转竟成了最后的催命符。   “这尸首腐烂明显有异,我担心让文安王死去的毒还残留在尸首里。”逝水凝重道,“你一路奔波带回儋州,若是路上有个什么闪失————”   她的未尽之语泊渊明白,这尸首上的毒若是具有传染性,那不亚于他沿路传播了一场瘟疫,尽管这种可能性很小,但逝水也好,当今的天子也好,都不会容许这种可能发生。   若是换成收的那封信之前,若是文安王不是这样可怖到令人生疑的死相,泊渊说什么都要将头颅带回去祭奠他的小鱼。   但他即使杀过人,见过血,却并不是一个麻木不仁的人,相反,泊渊反对这世间老弱抱有诸多善意,小事上虽偶尔欠考虑,大事上却总拎得清,就像得到金鲤的死讯后他锁定了文安王,明明恨成那样,却也不想因为他的复仇行动让江湖与朝堂的局势紧张,牵连到无辜的人。   “如果我不能带走,那就一把火烧了,我不可能让他入土为安。”泊渊说,“这是我的底线。”   “多谢体谅。”逝水倒没想到泊渊能这么通情达理,她点点头,“放心,我会安排好的。”   “择日不如撞日。”她提出丧心病狂的建议,“要不我安排两个人,咱们现在就去烧?”   逝水能承担起宫外管控舆论、搜集情报这份责任,本身就是个行动力极其强悍的人,上半夜带泊渊潜入大理寺地牢见尸体,下半夜就安排人将尸体连铺盖一起卷了出来弄到了乱葬岗———连柴火都准备好了。   火舌卷上腐臭的尸体,带来更诡异难闻的气息,正常的火焰本该是橘红的,但此时的火焰红棕掺杂着青紫,一看就不太正常。   逝水远远地瞄了两眼,立刻吩咐人去准备消杀用的生石灰,殷朝讲究入土为安,尸首一定要落棺入土,哪怕是无人认领的、丢到乱葬岗的尸体,也会有官府派人定期过来填埋,若是遇到疑似生了病的尸体,便会用生石灰进行消杀,以免形成瘟疫扩散传染。   诡异的火焰慢慢小了下去,最后只剩下黑灰泛绿的焦炭,泊渊盯着焦炭看了许久,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罪魁祸首已经彻底消失在这世间,没了复仇的目标,他一时之间竟不知自己该去哪里,又该做些什么。   逝水带来的人娴熟地处理好了焚烧后剩下的焦炭,保证这具诡异尸体燃烧后的残留不会为兆丰的百姓带来什么危害。   见自己的手下处理一切井井有条,看不出什么纰漏,逝水尝试着与泊渊搭话:“泊渊大侠接下来准备做什么?”   虽说对他的经历抱有同情,但逝水并无意与他亲近,有能耐的人要么不招惹事,要么一招惹就是大事,她只想赶紧完成陛下的嘱托,让这位大侠顺顺利利出兆丰。   “我......不知道。”泊渊眼神空茫了一瞬,这种失去目标的感觉并不好受,“或许.......继续练我的剑?”   在一年多前,他曾想要挑战鄞州第一剑,却因伏击而重伤损了心脉,他大可以慢慢温养着,再循序渐进锻炼自己的剑术,最终达成目标,只是比他预计的时间要迟上几年。   以前除了剑术,他做什么都随性而起,现在他引以为傲的剑术,他却不再像以往那样感兴趣。   “这几日劳烦你照顾。”这位当今天子面前都有几分薄面的人这几日细心妥帖地看顾着他的情绪,已让他不胜感激,“也劳烦你向陛下转达我的谢意。”   师父给他的那个盒子他从未打开过,但也知道是那个盒子换得了他对文安王尸首的处置权,本该钱货两清,但他又在两清的前提下,得到了被额外照顾的善意。   “你的谢意我会转达到。”因着他识好歹,逝水反倒没那么排斥了,她叹了一口气,到底是把这几日说过的话又再次重提,“虽然这话说起来轻飘又无力,但我还是想说,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总归是要向前看。”   一直沉浸在痛苦里,一遍一遍提醒着自己已失去,便是辜负了不在世的那个人了。   “我可能还要点时间......”泊渊笑了笑,轻声说,“他救了我这条命,我总不能挥霍浪费掉。”   上半夜潜入大理寺地牢,下半夜乱葬岗烧尸,这一通忙活完,天已经蒙蒙亮了,泊渊盯着那渐渐布满天空的朝霞,想起很久之前,他还在儋州时,有一日心血来潮拉着小鱼看日出。   那天橙红色的霞光布满天际,粼粼的碎金在湖面荡漾,他过了兴奋劲儿就有些困,于是耍无赖似的枕在小鱼的腿上,又用他袖子上的橙金轻纱遮住眼睛。   “说要带我来看日出,怎么自己先打起瞌睡来了?”   “我这不是兴奋了一夜没睡嘛。”泊渊笑嘻嘻的,他从湖边揪了根茅草叼在嘴里,嚼一嚼带点甜味,“这可是我好不容易找到的观赏点。”   两句话之间咋一听并没有什么因果联系,像是两句心血来潮的随口搪塞,被他枕着腿的小鱼似乎也习惯了他这样跳跃式的回答。   “好吧,那你先睡一会儿,到时候我叫你。”   泊渊其实并不困,他只是很喜欢和小鱼靠得这样近,呆在小鱼身边,好像连呼吸都是轻快的。   柔软的薄纱盖在眼皮上有些痒,泊渊竟真的在这种情形下眯了一小会儿,没多久,小鱼好像拍了拍他的脸颊。   他下意识地睁开眼,看到金乌从地平线上升起,璀璨的霞光漫天,可比日出更吸引人的,是小鱼的笑脸,他的笑好像比日出更令他心神摇曳,可当时的泊渊不知道原因。   “看呆了?”小鱼的手在他面前挥了挥。   泊渊眼珠慌乱地动了动,面上却显出镇定的神情:“好看。”   什么好看?   是日出?还是小鱼?   可惜那时傻傻分不清。   .......   回忆在记忆里翻卷,似乎还像昨日般鲜明,泊渊眉眼间涌起些许怀念,他紧了紧背上的那把剑,那把剑陪着他出谷,陪着他游历整个王朝,陪着他遇见小鱼,又陪着他失去。   他好像什么都有,又好像一无所有。   “这几日承蒙照顾,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就此别过吧。”   *   泊渊没有离开兆丰,在继续游历之前,他想在兆丰找一个人———那个给他送信的、小鱼的同族。   或许能修成人形,进入尘世的妖都自有其掩藏手段,泊渊这么多年也就只见过小鱼一只妖,那天他喝醉了,几乎不太记得小鱼同族人的模样,但他隐隐有预感,只要他见到了,他就一定能认出来。   他有很多很多问题想问,比如灵地究竟在哪里,比如小鱼有没有再多说些有关他的别的东西?比如.......总之,这些问题都要找到那只鱼妖才能有答案。   他在兆丰找了整整六天,几乎快要翻遍兆丰的每一个角落,却始终不见人影。   或许那只妖送完信便离开了,可天大地大,他要去哪里才能找到一只认识小鱼的妖呢?   泊渊有些茫然。   第七天的夜晚,他再次徒劳而返,他住的客栈被包了月,因为他出手豪爽,掌柜的和小二都记得他。   “客官今天找到人了吗?”掌柜问。   泊渊摇了摇头。   他在兆丰停留的这几天,逝水也曾派人过来问过是否需要她动用一部分人手帮他寻人,泊渊选择了拒绝,逝水身后是当今天子,他不想将小鱼那个好心送信的同族牵扯到这复杂的漩涡中。   他给自己定了一月的期限,若这一月都寻不到,他便放弃。   泊渊又寻了两日,却始终未能找到小鱼那同族的半点影踪,但街上倒是热闹起来了。   七月七,过七夕。   商户们早在七夕的前几日,便开始准备各种各样的精致巧果,有的甚至还提前抓好了喜蛛,关在漂漂亮亮的盒子里,放于铺中售卖。   可这些热闹都与泊渊无关,在今日也没找到丝毫线索后,泊渊本欲返回客栈,可在经过一家糖水铺时,风卷起糖水铺的望子,他好像瞥见了熟悉的侧脸。   “等等!”他立刻追上去,被他叫住的人在灯下回首,蓝衫玉冠,眼睛像入夜后静谧的湖。   那人脸上浮现点点浅淡的笑:“哦?是你啊。”   泊渊:“你还记得我?!”   “给一个酩酊大醉的酒鬼送信,很难不记得吧?”他的语气有些像小鱼,但那张脸却是陌生的,连神情也陌生。   “你来的倒是很巧,倒省了我去找你。”他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册子是白宣纸做的封壳,看起来平平无奇,只有角落有条活灵活现的小鱼,“上次本该和信一起给你的,结果我忘了。”   册子上那条熟悉的小鱼勾走了泊渊的全部心神,他小心翼翼地接过去翻开,却发现里面是部内功心法———有些眼熟的内功心法。   “信里估摸着他没交代。”面前的人温和地说,“这是他在短暂清醒期间写出来的,你之前被围攻受了重伤,他担心这伤势影响你的内力修为,特意为你改出来的。”   “我猜金鲤一定在给你的信里说了我的坏话,让你觉得我送信送了一年多。”他补充道,“他清醒的时间短,这内功心法他断续写了好长一段时间,是他自己耽误事,可不是我方向不好。”   ———竟在细节方面较起真来了。   “我能不能去见见小鱼?”泊渊抱着那本册子,急切地追问,“我不会打扰他养伤,我就只想远远地看他一眼。”   他真的很想很想他的小鱼。   “灵地普通人去不了。”给他册子的青年直截了当地拒绝,他像是看穿了泊渊的所思所想,“你也别往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里钻,没用。”   “我们想要突破瓶颈,就必须要入世,入世便会有劫,你不必对他太愧疚,没有你也会有别人。”面前的青年用漂亮的眼睛认真地注视着他,“金鲤现在因祸得福了。”   与小鱼信里所说的大差不差。   “那我还能再见到他吗?”泊渊问。   青年没有正面回答,只叹了一口气,徐徐道:“妖的生命太漫长了。”   人妖有别,或许人垂垂老矣,妖还如年轻时。   泊渊垂眼看着手中那本册子,想着小鱼在重伤的短暂清醒期间还惦念着他,就觉得心间甜蜜又酸涩。   小鱼的同族说得对,人妖有别,人的生命太短暂,而妖的生命又太漫长。   “我会好好修炼的。”他说,“我真的很想再见他一面。”   也许他的武功精进,寿数延长,就可以等到小鱼从灵地里醒来,再进入人世间。   微渺的希望,不也是希望吗?   往事如走马灯一般浮现在脑中,泊渊在灯下看着小鱼的同族,总觉得他身上有小鱼的影子,那双如湖泊般静谧的眼睛里,映出孤零零一个他。   小鱼有家人,有同族,以后也会有新的朋友,他的劫难已经度过了,往后一帆风顺,再也不会孤单。   这很好。   特别特别好。   泊渊忽然想起几个月前,他开棺时脑海里最纯粹的那个念想———   只要小鱼还活着,他什么都可以不要,什么都可以不奢求。   现在,他的愿望实现了。   灯影幢幢,拐角外传来笑语欢声,泊渊将那本册子细细地、妥帖地收到怀里。   人不能太过贪心,他能与小鱼相知相识,同行一段路,已是平生幸事。   泊渊笑了笑,脸上依稀有了些几年前那个洒脱侠客的影子。   他说:“多谢。”   任务目标四,化执成功。 第86章   【泊渊的“执”下降了!虽然和殷容一样都没有清零, 但已经到了安全线内。】20863鼓捣着仅自己可见的数据面板,银色小球比出一个[耶]的手势,【咱们再接再厉!】   做好数据记录后, 20863没忍住自己的好奇心, 暗戳戳打探:【你下一个是要解决秦曜吗?今天准备拿双杀?】   秦曜最近一大堆事堆在手上,忙得团团转,吃饭喝水都像行军打仗,还不忘在两日前给他的宿主发吃饭邀请, 定在七夕晚上这么微妙的时间点,简直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当然,它的宿主最近也忙,从见了文安王后就抽了十连卡池,然后一头将自己关在房里写给泊渊的内功心法, 什么金鲤提前写的———不见到人哪能量身定制?都是赶工的!   宴明了解泊渊的性格, 金鲤的“死”他必然会揽相当大一部分责任在自己身上, 由此将自己逼出心魔, 只有金鲤重伤未死, 才有可能让泊渊放下执念。   所幸,他的猜测是成功的。   巷口拐角处,宴明对着他挥了挥手, 两人就此分道扬镳,等到脑海里的实时地图上再看不见泊渊的踪影后, 宴明才解除了四星套装【夜光化作眼中珠】,脚下那种如在刀尖行走的痛苦与脸颊上稍纵即逝的蓝紫鳞片一起褪去。   [没打算今天解决秦曜。]宴明在脸上抹了一把,[去年春恨]的妆容从脸上卸下,露出一张与刚刚差异极大的面容来, [只是择日不如撞日,解决一桩小小的误会罢了。]   *   秦曜提前定的是兆丰有些名气的千味楼,选了一个能够望月的雅间,虽然宴明有些弄不明白七夕和赏月为什么要联系在一起———他和秦曜两个大老爷们又不需要乞巧。   推开雅间的门,靠窗的桌子边,秦曜支着脑袋在打瞌睡,听到动静迷迷糊糊睁开眼:“......小宴?”   秦曜今日明显是打扮过了,一头乌发被发冠束起,只留脸颊边些许实在束不上的碎发,便于行动的劲装外罩着玄色的软甲,勾勒出具有爆发力的身形,衣摆收得有些紧,于是隐隐能看到两条修长的腿蹬在那桌下的横梁上,整体秀色可餐。   【啧,这上面没扣好的扣子,勒的有点紧的腰带,改过的下摆———】20863看热闹不嫌事大,【悄悄搞色/诱啊!】   如果换成没解封前的宿主,20863肯定不敢这么调侃,生怕把宿主的情窍给调侃开了,但解封后的宿主.......要是动心了,大概只有他耍着别人玩的份儿。   秦曜大概是最近公务太多累很了,哪怕意识到谁来了,还是有些困意朦胧,但他的身体反应快过他的大脑,拿了件薄披风给人罩上了:“夏日晚上温度低,小心着凉。”   即使现在不在雁鸣关,他也已在这几年间养成了习惯,而习惯这种东西,是很难改掉的。   宴明拢了拢肩上薄薄的披风,眼神有些复杂,兆丰的气候温和,并不像雁鸣关早晚温差大,他现在体质正常,披着这个反倒有点热,但他顿了顿,没有将肩上的披风取下来。   秦曜拍拍自己的脸颊,他这几日都只睡一两个时辰,确实累得慌,可七夕这样的好日子不见一见小宴,他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小宴。”秦曜放下手,挺起胸膛在他身边转了一圈,脸上虽然带着笑,但神情有些紧张,“我今天看起来怎么样?”   他可是百忙之中写信问了他们家最靠谱的阿娘,问要怎么打扮才能吸引到心上人,出门前他折腾了好久,才折腾成眼前这个样子。   看着他这副孔雀开屏似的模样,宴明眼里滑过些许笑意,他状似认真地打量了一番,目光落在秦曜被软甲遮盖也能看到轮廓的胸肌上:“最近伙食不错,长胖了?衣服看着有点紧。”   秦曜:“......”   他的小宴还能再木头点吗!   事实证明,还能。   “扣子没扣对,出门太着急?”宴明绕过他,笑着在桌子的另一侧坐下来,目光落在他偏小的衣摆上,“将军府里的绣娘不行啊,连尺寸都做错了。”   秦曜:“.......”   他往前走了几步,怏怏地在宴明面前半蹲下来,像只以为会得到夸奖但夸奖全部落空的大狗,垂头丧气地偷看他的表情:“有这么差劲吗?”   “怎么什么话都信?”宴明没忍住戳了下他的额头,好笑道,“伤心了?”   “这可是我特意准备的.......”秦曜小声嘟嘟嚷嚷,“连发型都是现学的!”   “少在这里给我装可怜。”宴明或许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看秦曜的目光有多么温和,“你平时什么样我不知道?”   “什么都瞒不过小宴。”秦曜半蹲下来也很大一只,他顺势揽住宴明的腰,黏黏糊糊的,“小宴,我好想你啊。”   他们两个最近都忙,已经好多天没见面了。   打开的窗外隐约传来笑语欢声,过节的时候,百姓总是和乐,秦曜的话配合着现在的气氛,显得有些过于暧昧了。   “等了我这么久,不饿吗?”宴明拍拍他圈住住自己腰的胳膊,低声道,“松开。”   今天的秦曜的粘糊程度,比往常有过之而无不及。   或许因为今晚是个特殊的节日,所以稍显亲近的一举一动都有些不清不楚的暧昧,以至于这顿饭两人都吃得有些食不知味。   宴明放下了筷子:“我有件事和你说。”   雅间的灯在角落,罩上了灯罩,小小的一团,还不及今夜的月光明亮。   秦曜的脸沐浴在月光下,神色柔和得不可思议,即使他并没有回应些什么,宴明也知道他在听。   “禅心寺里,那盏灯不用点。”宴明说,“没有那个孩子。”   宴明这段时间忙着给泊渊修改功法,自然减少了与秦曜相处的时间,在遇到瓶颈,他忙里偷闲寻找灵感时,或许是机缘巧合,在七重浮图里见到了一盏特别的灯———这灯为一个从未降生在这世间的婴孩所点,没有落款,字迹却极其眼熟。   虽然因为落款空白,供灯人的身份需保密,守七重浮图的僧人没有告知他供灯者的名讳,但宴明已经从僧人的反应里,确定了这就是秦曜供的灯。   秦曜最不擅长在他面前撒谎,他脸上的表情甚至有一瞬间的空白:“什么灯?我不知道小宴你在说什么!”   “我们在悬霜军里朝夕相处,你以为你瞒得过我?”本来并不是件很大的事,但秦曜这样惊慌失措的反应,弄得好像这事见不得光一样。   宴明强调:“别想些有的没的,我说了,那个孩子不存在。”   “可是.......”秦曜欲言又止。   “没有山洞定情,没有珠胎暗结,更没有什么深有苦衷。”状态解封后的宴明冷酷得可怕,“那只是一场法术失控后的小意外,只是一场虚幻的梦,懂吗?”   “只是一场.......梦?”秦曜看着茫然又可怜,他眨了眨眼,目光湿漉漉的,像大雨淋湿了狗狗的皮毛,被丢在雨里不知所措,“小宴.......”   他轻声问:“这只是梦吗?”   “是。”宴明点头,“只是一场荒诞的梦境,是你想的太多,误会了。”   秦曜盯着他,目光一寸寸拂过他的眉眼,郑重而认真:“没有骗我?”   宴明干脆利落地击碎他最后一丝侥幸:“没有,都是假的。”   “原来是误会啊。”秦曜愣愣地坐在他对面,喃喃自语的声音渐渐消弥下去,“我还以为.......”   他的目光仍旧落在宴明身上,却忽而绽放出一个极热烈的笑容。   他本就是带点野性的小麦肤色,如今毫无阴霾地笑起来,旺盛的生命力扑面而来,如同塞外生生不息的劲草。   “我很高兴!”秦曜眉眼弯弯,他大声说,“特别特别高兴!”   他没有说这些夜里他睡不着时的辗转反侧,没有说他想起那个“孩子”时的心如刀绞,没有说自己悄悄去供灯时心口浓郁的化不开的痛苦........他只是觉得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那些他只要一想起来就会痛彻心扉的苦难并不存在,一切只来源于一场法术失控的小意外,小宴没有经历梦境里那些加诸身心的苦难,没有被那些不好的记忆折磨,他仍旧是悬霜军那个有点娇气,有点毒舌,却又心地善良的军师。   哪怕他遗憾于梦境里的两情相知两心相许并没有在现实里发生,可他仍旧高兴他的小宴没有受到伤害———比起那些带着痛苦的“爱”,他更愿意小宴肆意快活。   “小宴!”明明只喝了一盏酒,可秦曜笑起来傻兮兮的,像喝醉了,只知道喊宴明的名字,“小宴!”   “我就在这里,又不会跑。”宴明无奈道,“这几天抽空去把灯撤了,知道吗?”   “好!”秦曜笑着点头,他的眼神一刻都不错地盯着他对面的心上人,“我明天就去撤灯!”   “犬戎被我们打退了,往后几十年都翻不起风浪。”秦曜忽然换了一个话题,他起身绕过桌子,走到宴明面前蹲下,将手搭在他的膝盖上,严肃而郑重地看着他,“天下已经快要太平了。”   “小宴。”他的目光亮晶晶的,带着不加掩饰的忐忑与欢喜,“现在,我可以追求你了吗?”   秦曜从来都直白,他足够真诚,足够坦然,爱与恨都鲜活地写在他脸上,不掩饰,也不隐藏,他就像是一团跳动着的火,炙热地焚烧着一切。   “我心悦你!”秦曜的声音先是大大的,像要给自己壮气势,之后又变得小小的,因为在心上人面前坦白自己的心意而羞涩,“我想和你一辈子在一起!”   或许因为今晚的月色很美,所以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精心准备的告白,那一点并不算扰乱神智的醉意怂恿着勇敢的小将军,用最质朴的语言,表达内心藏了许久的、横冲直撞的欢喜。   宴明放在桌上的手颤了一下,下意识地蜷缩。   “我不属于这里。”在如水的月色里,宴明似乎被这双灼烈的眼眸烫伤了,于是垂眼躲避,“我也不心悦你。”   “秦曜,我们只是朋友。”他说,“你越界了。”   一片沉默里,只能听到两人寂静的呼吸。   【不对耶。】看热闹不嫌事大的20863在宴明的意识里悄悄冒泡,【宿主,刚刚秦曜表白的时候,你心跳好快。】 第87章   月色下那场冲动的告白, 没有得到同样真挚热烈的回应,宴明似乎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只是之后几天, 秦曜百忙之中抽出空来找他时, 却总是不巧扑个空———他有时在闭关,有时出去游历了,总之每一次都恰巧错过。   七夕过后不久便是中元节,而中元节承袭古礼, 有“跳月”的习俗,即七月的月圆之夜,全城的男女老少聚集在一起,举办歌舞庆典,以祭祀月亮———月亮在神话里,是掌控时间与生命的神祇。   七月十五祭亡、祀鬼、解难、赦罪, 传说地府这一天会开鬼门, 让亡于人世却未曾投胎的魂魄回家与亲人团圆。   【咱们真在这一天搞事情啊?】   子时前, 跳月便已经结束了, 百姓们散场归家, 紧闭门窗。   子时一过,鬼门开,生人回避。   [当然。]宴明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遍自己这几天制作的成果, [【始信人间别离苦】的技能可都用出去了。]   【始信人间别离苦(五星)   紫萧横笛寂无声,独向瑶窗坐愁绝。鱼沈雁杳天涯路, 始信人间别离苦。   鱼传尺素,雁寄鸿书,相思寄无处,明月照我, 流水落花,痴心总辜负。   套装技能:全套装部件下附带技能[痴人垂目],使用次数3/3(无),技能引动,被使用者将会在一瞬重温记忆里最恐惧的片段,此后十日,循环往复。】   这个五星套装的技能只能用三次,第二次在那夜被袭击前用在了顾铮身上,第三次用在了鹤卿身上,今晚就是鹤卿身上技能的最后一天,时间卡的刚刚好。   宴明意识里的银色小圆球长长地叹了口气,变成了扁扁的银色小饼干。   【始信人间别离苦】的技能一共能用三次,第一次用在了鹤卿身上,教会他不破不立,教会他重塑自我,最后一次却也用在他身上,而这一次,是为了彻底的别离。   像是冥冥之中注定的循环。   ......   鹤卿今晚没有回自己的宅子,他回了延福巷的旧居。   传说七月半开鬼门,亡者见生人,每年的今日,鹤卿都在延福巷度过,他怕阿玦回来的时候不知道他已经被陛下赐了新宅邸,怕留他一个人孤零零在家,可一年又一年,阿玦始终不来找他,连入梦都极少。   今年同以往年都不一样,九天前,鹤卿开始频繁做梦,他总是梦到那一日熊熊的烈火,还有在火中茫然无措的阿玦,他在火海之外,被不知名的力量固定住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发生。   火焰席卷了他所熟悉的旧居,火舌攀上房梁,烧毁窗上的轻纱,还有他们经常写字的书案,以及小榻上堆着的、阿玦喜欢的隐囊与布偶。   天空都在火海里被映成通红,像是盛放的曼珠沙华,这些花接走了他的心上人,他的心上人隐没在这花中,教他日日复月月,月月复年年,再不得相见。   连续九日被梦魇纠缠,鹤卿眼下已经带了明显的青黑与倦色,可他不敢睡,他怕一闭眼就是那片似花海的火海。   今晚有跳月的庆典,延福巷的孩童们还有人上门问他要不要一起去参加———阿玦走后,他在延福巷住的少了,却还是会许铜板糕饼,让这些孩子们帮忙捉蝉,一来二去,他也与那些孩子熟悉了不少,从他们偶有的提及里,鹤卿再次拼凑出了一个有些不一样的阿玦。   那场大火带走了所有的与阿玦相关的东西,即使他在火海过后将一切尽力复原,但始终不是原先那些,他只不过在自欺欺人,但无妨,没有人会阻止他这样沉溺而懦弱的逃避行为。   兆丰寸土寸金,巷落之间紧凑,延福巷里有什么大的动静,几乎都能听闻,就像此时跳月庆典结束,左邻右舍们陆陆续续带着孩子归家,安静的巷子里渐渐有了嘈杂的脚步声,还杂夹着孩童哼唱的模糊不清的歌谣:   “七月半,开鬼门儿~鬼门开了出鬼怪,鬼怪苦,卖豆腐,豆腐烂,摊鸡蛋.......”   伴随着“吱呀”的开关门声,那童谣也隐没在门后,巷子又归于寂静。   在院中站着的鹤卿进了厨房,锅里温着各种各样好吃的,还有阿玦最爱的糕饼,他将这些一一端出来,摆到院中的长桌上,在所有的吃的都摆出来后,鹤卿点燃了桌上的香烛。   寥寥青烟从烛中盘旋而上,鹤卿眨了一下眼,只觉昏沉恍惚了一瞬,浓重的困倦涌上心间。   好像巷子外又嘈杂起来了,许多人的脚步声混杂在一起,有的沉重,有的欢快,有小孩的笑声,有老人的咳嗽声,有年轻人的窃窃私语声......这些声音从院子外经过,又散向四面八方。   “咚!噼啪———”   物品倾倒的沉重声响让他从这些声音里抽回意识,燃烧着的香烛不知为何倒在桌上,瞬间点燃了木质的桌面,火蛇以一种违反常理的方式,从桌上爬到地面上,又以极快的速度攀上东西厢房。   这间被重修过后的旧居,再次沦为火海。   ———就像前九日的梦里一样。   他是醒着的,还是又入了梦中?   前九夜他都在旧居之外,隔着那被烧得焦黑的院门,绝望地注视着那熊熊的火海,而这一次,他也在火海之中。   一个诞生于绝境中的、近乎疯狂的、不可思议的想法从他脑海中突然冒了出来———他每一夜都在火海之外,目睹着阿玦的消亡,那么这一次火海骤起,阿玦......是否也会出现?!   火焰已经卷上了院门,如果鹤卿这时转身就走,有不小的概率能逃出生天,但他的余光一点都没有分给那条生路,他在火海之中,推开了东厢的门。   东厢的书房里,同样是火焰与滚滚的浓烟,火焰好像灼伤了他露在外面的肌肤,可他浑然不觉,他只是将目光在并不算大的厢房里四处扫视,火焰吞噬了瓶中枯萎的花,吞噬了案上那些笔墨纸砚,又开始向小榻的方向席卷———在那些隐囊与布偶的缝隙里,鹤卿瞥见了一缕墨色的发丝。   附近的火焰在这一刻仿佛失了热度,他走过去,拿掉了最上面那只憨态可掬的大老虎,露出了一张他在心中描绘过千百次的脸———他甚至没有发现自己的手在发抖。   “........阿玦。”   火焰将这一声轻微的呼喊吞噬得近乎无声,但他朝思暮想的人听见了。   阿玦睁开了他那双比星辰还要漂亮的眼睛,他像过去一样,对他温柔地笑着:“鹤卿!”   这一句称呼,隔了四年有余。   “阿玦........我好想你.......阿玦!”鹤卿俯身抱住躺在那些布偶堆里的爱人,他罕见地失了分寸,双臂越收越紧,恨不得将自己的爱人嵌入到身体里,“我终于见到你了........”   这一刻,他竟生出了就此葬身火海也不错的念头。   滚烫的眼泪滴落到书灵露出来的肌肤上,烫得被戏称为“木头”的书灵怔了怔,仿佛刚从睡梦中清醒的书灵缓缓抬起手,环抱住了搂住他的人的腰。   “好久不见。”他低声说,“鹤卿。”   死而复生的爱人就在身边,却又一同与他面临死亡的绝境,鹤卿缓缓松开他,从那还未被燃烧殆尽的书架上取下了品相最好的一本书:“回到书里去!阿玦,你快回到书里去,然后通过书境逃走!”   “快点!”他催促着,“听话!阿玦!”   他不知道这是梦还是真实发生,他只是不想现实中发生的那次与梦中无数次纠缠的那些火海,再一次在他面前带走他的爱人———他是自私的,他宁愿被火焰带走的是他的。   那种堪比剜心的痛苦,他再也不要经历。   书灵没有任何动作,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然后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   “出不去的。”他说。   即使躲在书境里,书灵载体被烧的那一刻,书境也会随之破碎,无非只是一霎湮灭,不受烈火焚身之苦。   鹤卿与他,都心知肚明。   “我知道。”鹤卿捧着心上人的脸颊,他眼睛通红,睫毛湿漉漉的,“你躲到书里,我带你冲出去。”   他从来不是坐以待毙的性格。   “笨蛋。”他听到了书灵在骂他,即使是骂人,也软绵绵的没什么气势。   “嗯。”火焰卷上了这方小榻,隐囊与玩偶都被点燃,火海之中,他们无处容身,“我是笨蛋。”   书灵叹了口气,重新环抱上他的腰。   鹤卿有了极其强烈的失重感,火海炽烈,他仿佛在下坠。   “叮铃~”   一片白光,短暂失明的空隙里,他听到了金饰碰撞、金玉相击的声音,等到视线缓缓恢复,他看到了满目的红色————   红烛高照,张灯结彩。   莫名的熟悉。   好像是几个月前那场喜结连理的美梦在此刻有了延续。   鹤卿看到他的阿玦,海棠红的衣衫外堆金叠玉,坐在百子千孙的绣帐中,桌上放着合卺酒,匏瓜的尾端以红线相连。   “咚!”   有什么掉在了地上,一枚圆溜溜的东西骨碌碌滚到他脚边。   一颗桂圆。   鹤卿弯腰捡起,眉梢带上浅浅的笑意。   这枚桂圆过来的方向,是喜床。   龙凤交颈,红烛吐泪,满屋弥散的酒香,鹤卿好像未饮先醉。   他看到阿玦在金玉面帘后向他看来,眉眼弯弯———   “鹤卿。” 第88章   【宿主!你是疯了吗宿主!】20863大为不解, 20863大为震惊,【你知不知道鹤卿喜欢书灵啊!继续用[别后不知君远近]的技能———你这和羊入虎口有什么区别!】   要知道这个四星套装的技能[攲枕寻梦]虽然由宿主使用,但控制梦境走向的可是被使用者的潜意识!   联想到几个月前他宿主衣衫凌乱惊恐万分地从“门”里窜出来, 20863不觉得先经受了火海重逢这种生死刺激, 又直接到成婚现场的鹤卿还会像上次那样对宿主怜香惜玉,隐忍克制———爱与欲,向来挂钩。   偏偏他的宿主似乎尤嫌作死程度不够,顺手从喜床上拈了个桂圆朝鹤卿一扔, 那颗桂圆骨碌碌滚到鹤卿脚下停止的时候,20863觉得自己的心跳也停了。   鹤卿看过来的那双眼睛除了爱以外,还有自己也不曾发觉的欲/望。   完!蛋!   【这种化执方法不可取啊!】20863在宴明的意识里惨叫,【你们要是成了婚这样那样了,估计鹤卿的执念更重更解不开了!!!】   得到了再失去还不如一开始就得不到!   【想想秦———】   [你脑瓜里一天到晚在想些什么?]金色小团在银色小球面前变成了个大大的问号,[【攲枕寻梦】这个技能对同一个人使用, 如果没让潜意识圆满, 上次断在什么地方, 这次就会续在什么地方。]   20863更加不解, 20863更加震惊:【你知道还敢这么作死?!】   金色的问号缓缓变回小球:【不破不立嘛。】   20863莫名打了个寒颤。   它想到了两年多前, 他的宿主就是这样哄骗了秦曜,然后自己去执行计划,最后再也没有回来。   【我还是———】20863的话还没说完, 就发现自己已经不能和宴明共享视线了,它被关了小黑屋。   20863:【???】   在小黑屋里愣了好一会儿后, 它才想起来大部分幻象类技能使用的途中系统都不能跟随,他的宿主只是运用自己熟练的技巧卡了个bug,在[痴人垂目]与[攲枕寻梦]结束与开启的空隙间将它弄过去,协助他动了点手脚罢了。   希望他解封后的宿主能像以往一样靠谱吧———毕竟强化鹤卿的潜意识, 就意味着宿主彻底交出了在梦境中做出微小改动的权利,一切发展都只能顺着鹤卿的心意来,危险程度不言而喻。   银色小球叹了口气,在小黑屋里将自己摊成了扁扁银色小饼干。   .......   “阿玦?”   20863看不到的潜意识幻境里,鹤卿慢慢走上前,他朝书灵摊开手,掌心清晰的纹路里,躺着一枚圆滚滚的桂圆。   阿玦很快从他手中拿走了它,轻轻一用力,外壳裂开,露出的莹白果肉被书灵衔在唇齿间,领口传来不容拒绝的力道,拉着他俯身向下,鼻尖碰鼻尖,呼吸近在咫尺。   阿玦的头往上抬了抬,于是湿润的果肉触碰到嘴唇,桂圆被推入口,双唇蜻蜓点水,一触即分。   “甜吗?”   金线珠玉构成的面帘后,是阿玦含着笑意与逗弄的眼睛。   鹤卿碰了碰自己的嘴唇,那一触即分的感觉轻得像羽毛,酥酥麻麻的,痒痒的。   他回答的声音莫名有些喑哑:“.......甜。”   于是他的阿玦又笑起来,像只得意洋洋灵动狡黠的小狐狸。   小狐狸引导着从脸颊红到脖子,从鼻尖红到耳尖的某个笨蛋吐出吃完果肉后剩下的核,又将他拉到桌边,桌边摆着一对匏瓜,尾端相连的红线艳得像血,清亮的酒水在被剖开的匏瓜里荡漾,映照出一双璧人。   在饮合卺酒的空隙里,鹤卿听到声音————   “还有更甜的.......”   “哐当!”   匏瓜带着酒水洒了一地,更浓郁的酒香蔓延开来。   辛辣到像要将整个人都烧起来的酒液顺着唇齿的缝隙渡入口中,于是没说完的话也隐没在唇齿间。   鹤卿感觉搂在自己脖子上的手越收越紧,呼吸纠缠,蔓延的酒香里,他清晰又模糊地意识到———他在亲吻阿玦,在亲吻他的爱人。   确实是甜的,比刚刚更甜。   等他从这场让人晕头转向的亲吻里醒来时,他与阿玦已经坐到了婚床边。   根本就遮不住容貌的面帘被他取下,他看到一张泛着粉意的芙蓉面,佳人攥着他因为亲吻而被扯得凌乱的衣领,手指点了点自己口脂凌乱的唇面,笑盈盈的,诱惑无边。   莫名的羞意夹杂着无处言说的恐惧从心间上涌,教鹤卿停住了动作。   害怕欣喜茫然在心间纠缠着:“阿玦........”   可他的阿玦没有回应,也没有停,只是抓着鹤卿的手放在他自己的腰上,那腰带松松垮垮,一扯就掉了。   “春宵一刻值千金。”他的阿玦眉梢眼角都是笑意,他与一手鹤卿十指相扣,空着的那只手却不消停,白皙纤长的手向下抓住他的腰带,将人拉向床榻,雪白的脖颈仰起,勾得人想在上面留下点什么,“我说的对吗?”   阿玦吻了吻他的耳垂:“夫君。”   ———和之前梦境中截然不同的热烈大胆。   心爱之人在身下发出直白的邀请,这本该是让人昏头失智的一幕,但鹤卿漂浮的心缓缓下沉,坠入不见底的深渊。   他慢慢地将人推开:“你是谁?”   “我是阿玦啊。”衣衫松松垮垮罩在身上的人对着他晃了晃他们十指相扣的手,眼里带着不加掩饰的期待,“不认识我了吗?”   “夫君~”最后这个词在他的舌尖辗转,甜蜜又缠绵。   鹤卿的脸还是红着的,可他的目光却一点点冷静下来,他注视着面前这个笑盈盈的阿玦,只觉得熟悉又陌生。   几个月前,他曾做过一个类似的梦,梦里的阿玦真实极了,一颦一笑的反应都可爱,梦醒后他惆怅了很久,也遗憾于梦境里的一切没有走到尽头。   可今天,在七月半,那场遗憾梦重新续上,阿玦所有大胆的反应都符合他内心深处那些肮脏的、不堪的预期时,他反而意识到了虚假。   他的阿玦不懂情爱,像是一块被抽去了情丝的笨蛋木头,他不会有这样大胆的、勾人的举动,他不知道他的心意,所以不会唤他“夫君”———是他见不得人的私心私欲,化作了眼前这一切。   “你不是阿玦。”他轻声说,“你只是我.......欲念的产物。”   “不要说的这么难听嘛。”那个阿玦笑盈盈的,他松开与鹤卿十指相扣的那只手,然后抓着这只手按向自己心口,那里有跳动着的心脏,“我有呼吸,也有心跳,和他没什么区别。”   那双星辰一样的眼眸注视着他,好像天地之间只能看见他一人:“他有的记忆我也有,所以我会比以前更懂你心意,我和你,就是这世间最契合的人。”   他眨了下眼睛,像是有些羞,又有些期待:“把刚刚没做完的事做完......好吗?”   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二十几年从没人在鹤卿面前发出这样直白的有关床事的邀请,他的脸更红了,那红色从白皙的肌肤下透出来,似熟过头的樱桃。   头脑都要停摆的混乱之间,鹤卿捕捉到了之前话语里一闪而过的某种东西:“什么叫‘他有的记忆你也有’?”   “承载他的那本书在火海里被烧毁,他自然也跟着消失了。”阿玦似乎很遗憾他不愿意继续,“那间厢房里还残留的散灵被你的执念强留,久而久之,我就诞生了。”   “你的执念在散灵间孕育出了我,我继承了他的记忆,自然也继承了他的一切———我和他,没有任何区别。”阿玦将鹤卿的手从心口放到脸上,“从里到外,都是一样的。”   等到几个月前那场真实无比的梦境,鹤卿只觉得心口发冷:“那之前?”   “那是被磨损的散灵所残存的最后一点力量呀,我想观察你们是怎么相处的。”拉着他手的阿玦几乎与他心有灵犀,他理所当然道,“那一点力量消散后,就是全新的我了。”   “我虽然不能在现实里出现,但我可以每晚都进到你的梦里。”阿玦将脸颊贴在他的掌心,“红袖添香、巫山云雨......什么都可以。”   “他能做的,我也能做。”新的阿玦露出一个纯粹的、熟悉的笑容,“他不能做的,我都能做。”   鹤卿从那双眼睛露出的无意识的依赖与害怕里,意识到了只要他愿意,他可以重新拥有他的阿玦,甚至比以往更善解人意。   只要鹤卿点头,只要鹤卿开口。   但鹤卿抽出了自己的手。   “你不是他。”他慢慢整理自己凌乱的衣襟,看着那张他朝思暮想的面庞,“就算你拥有了他的全部记忆,你也不是他。”   没有拆穿前,他还因为那些熟悉而自欺欺人,逃避着不愿深想,可他始终无法做到欺骗自己————眼前的人是阿玦,也不是阿玦。   他固然可以卑劣地将所有疑点都假装忘却,去享受阿玦对他的好,去享受这四年多不见的漫长空缺,去完成心中那些隐藏着的贪婪欲/念。   但他做不到。   算眼前人和他的心上人一模一样,就算眼前人拥有他心上人的全部记忆。   阿玦曾带他游历过书境,穿梭过许多奇幻志怪的书籍,他见过与他类似的情况———   是他的执念铸就了心魔。   那不是阿玦,是他私心聚合的产物。   他认真地看着,想要将这张脸永远地记在心里,他怕以后的岁月模糊了时间,他会忘记。   龙凤喜烛还在窗边燃烧着,暗示着这是一场多么绮丽香艳的梦境,但鹤卿转过身,他准备离开了。   他隐隐有预感,只要他离开了这间寝卧,一切都会消失,一切.......都会结束。   他以为那个阿玦会拦着他离开,可没有。   那个阿玦只是坐在喜床边,龙凤烛照耀着他,让他的影子孤独地落在一边———他安静下来的时候,他不做大胆举动、不开口说话的时候,和阿玦根本没有区别。   他只是呆呆地看着他,没有泫然欲泣,没有泪光盈睫,只是茫然地:“鹤卿。”   阿玦从没露出过这样脆弱的神情,可这时候却真实到没有半点虚假,好像他就是阿玦,那个无数次他午夜梦回,让他心间悸动的阿玦。   他真的没有生出一点私心,想要留下这个心魔吗?这个心魔是世间上最接近阿玦的存在,好像他存在,阿玦就存在。   他不是圣人,他也有一瞬间动摇过。   可他更知道,如果顺着那一瞬的动摇留下他,他就会成为自己最不齿的那种人———爱不是万能的借口,不是私心私欲的理由。   他的目光落在阿玦身上,好像在透过他看另一个人,又好像.......只是在看他。   鹤卿最终转过了身。   他路过那对龙凤花烛,那对龙凤花烛上已经有了明显的裂痕,透过裂痕的空隙不是墙壁,而是一片深沉的虚无,虚无蔓延开来,吞掉地面上泼洒的烈酒,一对匏瓜隐入的虚无里,相连的红绳也消失殆尽,百子千孙帐一寸寸碎裂.......一切都在表明,梦境要结束了。   轻得像烟尘一样的声音在身后呼唤他的名字,虚幻中带点眷恋———   “鹤卿。”   鹤卿站在喜房的门外,他的手按在门框上收紧,他听见了,可他没有回头。   虚无吞噬了最后一点光芒,恍惚间,他看到小院里的长桌,桌上的菜肴与糕饼犹带热气,而那白蜡却已燃烧殆尽。   阿玦阿玦,玉有缺。   他当年或许不该给阿玦取这个名字,仿佛冥冥之中情浅缘浅,难两全。   他看着那白烛在桌面燃烧后凝固的蜡,想起那个大胆的、直白又热烈的“心魔”,想起那个带着甜味的亲吻,想起灌入喉咙中的酒,想起那脸颊上的绯红,想起那些可怜巴巴的、像是讨好的话.......   他眨了眨眼睛,泪水浸湿了眼睫。   到底谁是笨蛋?   好吧,就当他是笨蛋,就当那全部是心魔。   ......   一墙之隔,终于从小黑屋里被放出来的20863立刻看到了它置顶信息的提示,属于鹤卿的执念正在以缓慢的速度匀速下降,很快就要达到安全线。   【宿主———】20863疑惑,【你在鹤卿的潜意识里做什么了?见效这么快?】   [演了一场心魔戏。]   20863:【他信了?】   宴明看着那堵墙,垂下了眼睫,他的心跳很平稳,20863看不出端倪:[没全信。]   20863好奇:【没全信为什么会降?】   宴明转身向外走:[你猜。]   【这我怎么可能猜得到!】20863在他脑海里抗议,【人类的情感复杂得要命,我又不是人类!快说快说!】   [因为心魔身上有书灵的影子。]宴明告诉20863真正的答案,[所以他选择了放手。]   那场心魔戏,有太多太多或许。   心魔说的是真话吗?未必。   心魔说的是假话吗?也未必。   或许书灵最后的散灵早与心魔纠缠在一起,这些举动究竟是出自鹤卿的欲/念,还是书灵残留的些微本能,根本就无法再分清。   鹤卿无法忍受阿玦因为他的欲念而变成另外的存在,那是一种侮辱———他只有放手,也必然会放手,消灭心魔的同时,放那些散灵自由。   20863还是没太听懂,但它觉得它再问下去,就会变成真正的笨蛋。   管他呢,总之降下来就好!   月色照耀着空荡荡的巷道,传来零星几声蝉鸣。   影子隐没在拐角,夏天就要过去了。 第89章   他的寝卧好像同以往一样没什么不同, 处处都有铜镜,处处都有笼子,红纱依然从房梁向四周缠绕, 掩映着其中的青羽。   顾铮躺在厚实的地毯上, 仰头看飘飘摇摇的羽毛串,这串青羽看起来与以往没什么不同,但顾铮知道,里面已经没有属于小雀的羽毛了。   那天的火堆边, 那个所谓的观妙大师说“前尘往事,云散烟消”时,他以为是句假惺惺的托词,是一句高高在上的恶心宽慰,却没想到,那是确切的判词。   换作以往的顾铮, 他会将那观妙大师抓来, 不择手段地拷问出他想知道的一切, 甚至想办法让小雀上他的身———世间如同泥沼, 他并没有太多留恋, 也无所谓别人如何看他,更无所谓他名声如何。   但将文安王压解入京后,入夜他便开始做梦, 他是极少做梦的,却一连十夜, 频繁梦到小雀。   他总是在穿过那条柳丝袅娜的回廊,总是在走入那寂静无人的院落,总是在推开那扇带着血腥气的门,然后看到满身是血的小雀, 之后一切都消失,只剩那块浸满血的假山石。   血腥萦绕在鼻端,好像从夜里蔓延到了白昼,他有时会恍惚一瞬,好像触目可及的所有东西上都沾着红———那是小雀的血,从他身体里流出来的血。   一只小小的雀鸟,怎么会有这么多血呢?   顾铮不明白。   七月半,七月半。   今日是七月半。   七月半,鬼门开,户户门窗闭。   顾铮反其道而行,他推开门,推开窗,点亮屋里所有的白蜡烛,风从窗口灌进来,卷得满屋红纱乱舞,红纱撞上各种大小不一的鸟笼,碰撞间发出或清脆或沉闷的响声,阴冷诡异。   蜡烛的光照亮昏暗的铜镜,映出顾铮此时的模样,披散的黑发,惨白的肤色,黑极黑,白极白,看起来像是黄泉里爬出来的艳鬼。   顾铮盯着镜中的自己,突兀地笑了一下。   “会吓到你吧。”他说。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   几天前他已经不再做梦,不再梦到那像萤火一样四散的光点,不再梦到那浸满了血的山石,但那血腥气缠绕在他身边,似乎永远都不会消失。   顾铮勾开凳子,坐在铜镜前,模糊的光里,映出黑发中一双阴沉沉的眼睛,他伸出手,于是镜中的人也伸出手,镜中镜外,两处指尖点在一处,如同魂魄与皮囊坐而对望。   窗外卷进来的风更大了,红纱随风漫上顾铮肩头,缠绕他的脖颈,遮住他的眼睛,视线里一片红色。   透过红纱,镜中的自己更加模糊,顾铮看到自己的肩上,突兀地多了一只白皙的手。   镜中的顾铮勾唇笑起来。   他捉住那只白皙的手,冰冷的、没有一点生气。   “小雀。”他将脸颊贴在那只冰冷的手上,轻声喃喃,“我捉到你了。”   他抓着那只手向下拉扯,于是同样冰凉的身躯贴在了他身上,铜镜里的顾铮背后,出现了沾血的青羽衣。   从未在空气里消失的血腥味浓郁起来,与羽毛连缀在一起的铃铛在风中响得急促,宛如某种不详的预告。   “小雀......我的小雀.......”顾铮甜蜜地笑起来,“你终于来接我了吗?”   他没有摘下脸上的红纱,也没有松开那只冰冷的手,他只在妆台的琳琅珠玉后取出了一把雪亮的匕首,匕首的手柄处浸入了洗不掉的暗色血渍———那是他一旦出京就会随身携带的匕首。   他将这把匕首按在了那冰冷的掌心,那手掌虚浮又无力,于是顾铮耐心地摆弄着那一根根手指,让手指牢牢抓住匕首。   “就是这样。”他笑着夸赞,“小雀,就是这样。”   他抓着冰冷的手腕,将那雪亮的匕首压在自己的脖颈旁,用温言细语轻声哄着:“要对准这里用力———”   痛。   一点刺痛蔓延,顾铮看到铜镜中脖颈旁流下一条血线,血浸湿了披落在身上的红纱,却无法停驻在那血色干涸凝结的青羽上。   “为什么不刺下去?”铜镜里的顾铮握着那冰凉的手腕微笑,“小雀在犹豫什么呢?”   他手中一用力,那把匕首突兀地向下,从皮肉划上衣襟,发出刺耳的裂帛声,身后冰凉的身体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而失去平衡,从他的肩头栽倒。   顾铮抓住了与身躯同样冰冷的脖颈,没有脉搏,没有血在身体流动时汩汩的感受,就像抓住了一具尸体。   脖颈之上,是一张苍白的、失了血色的脸,那双丹色瞳直勾勾地看着他,比红纱更朦胧,比血更艳烈。   “真漂亮。”顾铮一只手还抓着那把划破他皮肉与衣襟的匕首,另一只手却在脖颈处摩挲,他看到那双丹色瞳里只有他自己,“我在你的眼睛里。”   他凑近了些,吐气如兰:“小雀,我在你的眼睛里......”   他掌下没有任何变化,没有脉搏,没有心跳,没有呼吸,那双眼睛甚至眨都不会眨一下,可顾铮眼里的痴迷却更重了。   “你明明不忍心,为什么要回避我?”顾铮在质问,可这质问又像情人间的呢喃,“我想见你,我发了疯地想见你,可你除了最近,从来不入我的梦中。”   他倾身向前,红纱后的那张脸美若鬼魅,隔着那薄薄的纱,他吻上那同样失去血色的唇———与其说那是吻,倒不如说是野兽在撕咬心仪的猎物。   “血是温热的。”顾铮弯唇笑起来,“一点都不冷。”   顾铮已经习惯了疼痛,能够忍受疼痛,所以正在流血的脖颈对于他来说与寻常无异,可他无法忍受冷。   他再一次吻了吻那仍在流血的唇。   热的,他再次确认。   小雀的血是热的。   顾铮讨厌自说自话,哪怕现下小雀的眼里只有他,可他不会回应,不会呼吸,神态也不灵动,就像一具冰冷的尸体。   顾铮不厌恶死亡,但他讨厌尸体。   “要休息了。”   风吹拂着红纱,从他脸颊中落下,顾铮看清了他的小雀。   他一根根掰开那攥着匕首的手指,任凭那沾了他鲜血的匕首落在地毯上发出闷响。   “小雀.......小雀!”   他的音调不知为何雀跃起来,或许是去除了那层隔着的红纱,他能够肆无忌惮地看清,那红纱不再阻碍在他们之间,于是唇舌同样能肆无忌惮地长驱直入。   ———这是一个血腥气极浓烈的吻。   顾铮亲吻得满足,可惜他的小雀不会回应。   他的脸颊贴着小雀的脸颊,唇停在他的唇角边,血液沾在唇上,比口脂还要艳丽。   流出来的血被顾铮一点点吃掉,最后他吻了吻那唇上的伤口。   不会反抗的冰冷身体被他抱到腿上,放在怀中,昏黄的烛光照亮铜镜,映出交叠在一起的两个人,衣袖连着衣袖,发丝缠着发丝,顾铮的头搁在那苍白身体的肩上,目光专注,笑意里全是满足。   “小雀的脸色好难看。”他低低地笑出声,“在生我的气吗?”   妆台上全是女儿家的东西,他慢条斯理地取了画眉的眉黛,涂脸的妆粉,涂唇的口脂,按着顺序一点点为怀里的人装扮起来,铜镜里苍白的容颜有了颜色,看起来逐渐鲜活,接近活人。   顾铮抱着他自顾自地欣赏起来,铜镜映出他们的背后,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的笼。   “呼———”   “叮铃叮铃叮铃———叮!”   深夜的风如同人的叹息,吹动那与羽毛坠连在一起的铃铛,叮铃叮铃的铃声响成一片,无比刺耳,红纱在风中肆意翻卷,满目诡谲的艳色。   顾铮抱着怀里冰冷的身体,他低着头,好像怎么看也看不够。   “你说过会永远陪着我.......”他轻声喃喃,“说话不算话......”   他抱着人起身,精美的花鸟屏风后,是一个将近两米的鸟笼,金色锦缎缠着笼壁,下方铺着雪白的厚厚皮毛,他捡起皮毛上细细的锁链,在机关开合的“咔嗒”声里,锁住苍白的手腕。   “.......那就一直留在这里吧。”   “叮铃叮铃叮铃————”   夜风将铃铛撞得更加急促,像是从更遥远更深的地方传出来的声音。   “呼————”   他再次听到如叹息一样的风声。   被锁在笼子里的、毫无声息的冰冷躯体在此时动弹了一下,那双丹色瞳的睫毛如脆弱的蝶翼微微翕动,好像人偶被注入了灵魂。   “哗啦———”   细长的链条被勒入肉里,留下狭长的红痕,那把应被丢在窗台边地毯上的匕首,突兀地在雪白皮毛上浮现,有白皙的手握住了那锋利的刀刃,于是血如落珠。   顾铮看到小雀苍白的脸上浮现出殷红的纹路,细长蜿蜒,像是在他脸颊生长的、肆意的花。   起雾了。   雾气遮盖住金笼,遮盖住锁链,远远的、遥遥的,似乎有大片大片火红绵延。   小雀似乎散入到了雾气里,顾铮只捞到空荡荡的锁链,锁链起初碰撞在笼壁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但很快就寂然。   顾铮缓缓起身。   他看到了一条路。   一条长长的、仿佛看不到尽头的路。   路的两侧全是挨挨挤挤的一簇簇花朵,像极了小雀脸上那突兀的花纹。   雾气随着花的出现渐渐褪去,无数死状凄惨的半透明魂魄在附近游荡,水声随着嘶鸣拍打两岸,河水中有无数恶鬼沉浮,没有栏杆的狭长石桥横跨流淌着血水的河面。   此为何处?   黄泉路,奈何桥。 第90章   【我来了我来了!】熟悉的机械音在脑海中响起, 带着明显的得瑟,【衔接相当完美!】   【别后不知君远近】的使用时间是十二个时辰,虽然中途可以暂停, 但几次用下来剩下的时间也寥寥, 七月半这一晚的前半夜,宴明在延福巷的旧居外,于幻境中杜撰出了“心魔”,顺利完成了预期, 下半夜他在朱紫巷,借由着轻功技能摸到了顾宅。   抽走一片瓦片向下看,满屋白烛红纱,七月半这夜风极大,风从大开的窗户里卷入,鸟笼碰撞, 声响杂乱, 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的镜子映照出晃悠的鸟笼, 看起来比宴明那个世界的鬼屋更惊悚。   [攲枕寻梦]的技能被悄悄使用, 满屋白烛燃烧的青烟没有散在风中, 而是一丝丝一缕缕盘旋着冲向屋梁———幻境开始了。   因为这个技能受被使用者的潜意识控制,宴明发现自己变回了小雀,准确地说, 他变回了重伤死去的小雀,手搭在顾铮肩上的那一刻, 铜镜里映出苍白到毫无血色的脸,也就是这一刻,他无法再动弹。   他之所以将顾铮放到最后,就是因为顾铮的“执”极难解决, 但真正用技能将“执”引出来,才发现这“执”比他想象的更扭曲、更浓烈。   他只是不能动弹,但手握着匕首划破皮肉、被啃咬时唇上传来的痛感、指腹沾着妆粉扫过脸颊......还有顾铮那一句又一句自言自语的话。   他全都能听见,全都能感受到。   如果换成好几年前刚刚遇到顾铮、年轻气盛不服输的青雀,或许会因为不能动弹受控于人而惊慌失措,或许会因为被亲吻啃咬而恼羞成怒,或许会因为无法反抗而心生恐惧———但现在的宴明不会。   在那个无法动弹的、满含着血腥味的吻里,他透过睁着的眼睛凝视着顾铮,在心里冷静地估量着他的情绪波动,推测着最好的切入点。   被顾铮抱着坐在镜子前,苍白的脸被一点点染上活气,宴明没有去在意两人镜中亲密的动作,他看着镜子里那些困缚着的、密密麻麻的笼,忽然再次意识到了一年多前他要登出时,选择将自己状态封印的原因。   从第一个任务开始到现在,即使他已经尽可能的去节约时间,甚至两个、三个任务同时进行,也已经过去了十三年。   十三年一个人在异世漂泊,再怎么对一切都无所谓,甚至当成一场找乐子的游戏,也都太久太久。   人是一种记性很好的生物,他记得每一个任务里的细节,记得每一次不同的情绪变化,记得与每个人相处的点点滴滴;   人也是一种记性很差的生物,他已经快要忘了自己刚上班时因为同事的傻逼而骂骂咧咧,忘了那每天准时准点的到来的洒水车,忘了楼下煎饼果子的味道;   他有点想念自己世界里东升西落的太阳,有点想念某几个月变幻无常的天气,有点想念钥匙插在家门里,拧开时那种轻微的凝滞感。   在这样受困于人、唇齿交缠的亲密里,他没有羞涩与恐惧,他只是有些想家。   锁链扣在手腕上,宴明看清了顾铮的眼睛———他在害怕,他害怕失而复得后得而复失,或许顾铮隐隐也意识到眼前的这一切并不是真的,或许只是他在执念间半疯半醒的假象,不然他不会把小雀锁进这座金笼,这座一直用来恐吓但其实从来没有真正使用过的笼。   他的心念有了片刻的动摇。   在这片刻喘息的空隙里,宴明召出了顾铮潜意识幻境里被确定的、唯一能够伤人的东西,用手掌握住了那锋利的匕首。   顾铮的潜意识是疯狂的,所以他准备了很多个备选方案,甚至说服自己接受了万一一切失控,他可能会遇到的那个最坏的结果。   万幸的是,一切足够顺利,20863没有辜负他从延福巷到朱紫巷这段路上的简短交代,在顾铮唯一心念动摇的刹那,从外部联系上了他,让他能把早已准备好的技能直接开启。   那是十连抽里一个极具玄幻主义色彩的五星套装,他等了许久,决定用在七月半这夜———   【阳间地府俱相似(五星):   生在阳间有散场,死归地府又何妨。   阳间地府俱相似,只当漂流在异乡。   部件技能:全部件下附带技能[黄泉鬼],以血为引,直径三米内生灵陷入地府幻象,幻象受技能使用者主控,持续时间一时辰,冷却时间三周。】   [攲枕寻梦]的技能还剩下半个多小时,理论上来说已经不足以维持五星技能[黄泉鬼]的使用时长,但同为幻象类技能,可以直接替换,并不影响。   宴明站在那狭长且没有扶手的石桥上,身边是缓慢向前、面目恐怖的半透明鬼魂,脚下有恶鬼在血水中嘶吼哀嚎,是奔流不息的忘川。   他曾经读过的有关地府的传说,被幻象类技能在此处化作了现实———两岸缭绕着经久不散的冥雾,雾中的曼珠沙华铺就望不到尽头的火照之路。   宴明本就是因为车祸横死,为了复活才与系统签订契约来到这里做任务,眼下他有片刻的恍惚,差一点以为这是复活前的必经之路,直到脑海里响起20863有活力的叽叽喳喳,他才从恍惚中被拽回了现实。   宴明庆幸于顾铮并未生在他那个世界,生在那个信息爆炸的时代,所以这黄泉地府的景象能够将他糊弄住———这个世界同样有地府的传说,可从没有人到达过。   死生之间,有天堑。   意识里的银色小球谨慎克制中带着一点兴奋:【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做?】   20863刚出厂便绑定了车祸横死的宴明,一人一统一起磕磕绊绊地做起了任务,年轻的宴明在顾铮手里吃了不少亏,20863当年也没少受惊吓。   现在生效的是[黄泉鬼],主控权颠了个倒,归到宴明手中。   系统本就是数据化的存在,20863兴致勃勃地找了许多与地府有关的资料,以至于宴明脑海里全都是20863哗啦哗啦的翻书声,还有简洁有力地怼在他脑海里的浮空文字。   【要不来一场人鬼翻脸割袍断义,你在桥上痛斥顾铮恶行?】20863一边哗啦哗啦翻数据,一边兴致勃勃地建议,【我这边可以辅助你控制地府幻象,充当全场最棒的气氛组!什么恶鬼嘶吼阴风阵阵都可以安排上!还有还有........】   ————听起来怨气不小。   金色小团拍了拍不知不觉炸起来的银色小球:[这倒不必。]   顾铮是个极其敏锐细心、相当难以搞定的人,所以宴明根本就没有考虑过他们双方都熟悉的场景,越是熟悉,细节越是容易露出破绽,不如换一个顾铮知道但却从未见过的地方。   宴明站在没有栏杆的狭长石桥上,看向冥雾深处那一望无际的曼珠沙华,顾铮还没有走到近处来,还没有看见他,但作为幻境的缔造者,他能锁定顾铮的位置。   五个攻略目标,五个主套装,[青鸟明丹心]是五个套装里星级最低的那套,当初使用的时候,宴明也没想过这个套装竟然能幸存下来。   他用这个套装胆战心惊磕磕绊绊地替顾铮避开了命轨中注定的死劫,又用这个套装见证了顾铮从阴晴不定到占有欲疯长,从喜怒无常到阴郁变态,可以说是酸甜苦辣咸通通尝了个遍。   顾铮总是爱说荤话,总是爱搂搂抱抱,一言不合就想把套装往床上拐,恨不得与青雀融为一体,他总是没有安全感,所以会一遍又一遍地逼问,一遍又一遍地确定,这对人的心态和精神都是一种极大的折磨,三星的青雀套装在精神状态最糟糕的时候都被逼出了假孕的症状。   顾铮喜欢青雀吗?   在那样腐朽沉重、封建迂腐的地方被充作女孩养大,一日复一日,一月复一月,一年复一年,正常人的心性都有可能被扭曲,更别说他生来便有些性格上的问题。   所以顾铮喜欢青雀吗?   也许是喜欢的吧,但宴明觉得比起喜欢,顾铮更多像是在绝望之中抓到了一根浮木,在黑暗的房子里看到了一线光亮,在肚子饿的时候看到能填饱肚子的食物......似乎用趋光的本能会更准确一些。   宴明扮演的青雀,天真懵懂,纯挚可爱,永远有着活力满满的神气劲儿,是和顾铮、和整个顾氏格格不入的存在,人总是会向往自己没有的东西,那一瞬的悸动骗不了人,再叠加上他和顾铮第一次见面遇到危险时所产生的吊桥效应,加剧了这种感受,让顾铮误以为这是“喜欢”,是“爱”。   顾铮越是抱着他甜言蜜语,越是抱着他心心念念说喜欢,宴明就越发笃定自己的猜测———顾铮需要一个寄托,让他从四面八方涌上来几乎将人吞没的压抑里喘口气,小雀只是出现的时机恰逢其会,而后在高强度的亲密相处里,越发加深了这种误解。   他将青雀当做了能喘口气的锚点,所以骤然失去时才会生出执念,但他只要稍稍放下他的偏执,就会发现能被他当成锚点的事物已经很多了,没必要执着一只小小的雀妖———他已经逃出那四四方方的牢笼,能够自己将笼子握在手中了。   青雀死了,血流满了假山石,从青雀死的那天起,顾铮与青雀的缘分就断了,何必再强求?   半透明的虚幻鬼魂一个接一个从宴明身侧走过,宴明在渐渐稀薄起来的雾气中,看到了顾铮的身影,他生来便有幅极好的姿态,如今在这万鬼群中更是无比突出,宴明看了顾铮抬眼看向石桥———他确定顾铮已经看到他了。   但他没有去看顾铮。   套装技能的使用完全依托于宴明本身,一夜高强度的使用技能,进入的还是对人精神力消耗最大的、由他人潜意识所控的主场,他的精神力都快要被抽空了,但他还要展开黄泉地府这样更庞大精细的幻象,于是有了精神力负载的迹象。   宴明没办法再做出生动灵活的表情,疲累与刺痛席卷着他,要将人坠到沉沉的黑暗里去,但这样的状态又极为符合他的预期———被接引到地府的亡魂浑浑噩噩,本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他要让顾铮看见青雀“投胎”。   顾铮对“唯一”有种异样的执着,青雀入了鬼门关,度过奈何桥,登上望乡台,走过黄泉路,再饮孟婆汤,走完这些投胎转世的必经步骤重入轮回,哪怕再站在顾铮面前,对他而言也不是他曾经的小雀。   魂魄都入了轮回再度转世,“执”无处安放,自然云散烟消。   这也是宴明一开始就计划好的。   确定顾铮已经看见了他,宴明便迈开步子,随着他身侧那些半透明的亡魂一起缓缓过桥。   从桥头还没走到桥尾,他便听到恶鬼嘶吼也掩盖不住的骚乱———顾铮竟然生生冲上了奈何桥!   黄泉地府确实是宴明用精神力构筑的幻境,那些半透明的亡魂并不会对顾铮的灵魂造成实质性的伤害,但“生魂”穿过亡灵时在精神上所造就的幻痛,却并不会因为没有伤害而消失。   鬼魂是冰冷的,是没有体温的,但生魂还残留着温度,被从身后抱住,这是宴明第一次感觉到顾铮的体温比他要高。   “小雀!”他听到顾铮急促夹杂着痛苦的的喘息声,“跟我回家!”   不是说古人都对鬼神之说敬畏无比吗?顾铮怎么这么莽!   失策了。   宴明在心里叹息着,愈发觉得头痛欲裂。   还好,他还可以打补丁。   他从顾铮的怀抱里“穿”了出去。   因为精神力消耗到了极度危险的警戒点,他根本就分不出一丝心神或余光去观察顾铮,也越发显得像浑浑噩噩的亡魂。   他能感觉到顾铮一直在他身边,不停地伸手试图阻止他的动作,却只能一次又一次徒劳地穿过他的身体。   宴明下了奈何桥,走上黄泉路,黄泉路的尽头,有佝偻着的白发老人守着一口大石缸,见他过来了,递给他一碗有些浑浊的水。   幻象中的孟婆汤应该是没有味道的,但宴明仰头一口饮尽,却喝到了浓郁的血腥味。   他浑浑噩噩地想,哪儿来的血呢?   .......   【宿主!宿主!!!】   宴明好像恍恍惚惚听到20863的声音,从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宿主!醒一醒啊宿主!你在这里被顾铮发现我们就全完啦!!!】   ........顾铮?   【呜呜呜好不容易成功了一大半,不会在这时候要翻车了吧?咱们解决完秦曜就能回家了啊!你千万不要在这个时候倒下了!!】   秦曜......回家?   脑袋好痛,好像有人把他的脑子拿出来放在地上让大卡车碾。   手下是什么?.......瓦片?   他现在在哪里?好像是........顾铮寝卧的房顶?!   这个概念让浑浑噩噩的宴明清醒了几分,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扶着脑袋站起来。   天已经蒙蒙亮了,要不了多久便会彻底亮起来,宴明迈开脚,却差点从房顶上栽下来,瓦片在他脚底移位,发出刺耳的一声响。   还好顾铮没醒.......   宴明脑海里飘过这个念头。   他不能在这里倒下,如果被顾铮发现他在房顶上,那他半夜的辛苦都打了水漂。   走。   他得赶紧走。   可是........能去哪儿呢?   精神力超负荷使用引发了身体的连锁反应,上一次这样狼狈———上一次这样狼狈,宴明恍恍惚惚地想,好像还是神明套装化归天地的时候.......一晃已经好多年了啊.......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房顶上走着,突然意识到巡逻的人很快就会经过这里,他不能被人发现,但一运起轻功宴明便眼前发黑,立刻吐出一口血来。   他本来不会这么狼狈的,但顾铮作为被天道偏爱的五支柱之一,在幻境里发了疯似的和他抢夺控制权,完全不计消耗不计后果,给宴明本就糟糕的精神力雪上加霜。   他出不了城了,他得找个地方躲起来.......   宴明全凭着一口气吊着自己,20863好像在他脑海里说话,但他不太听得清。   【前面!左拐!!宿主——左拐!!!】20863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在宴明脑海里展示自己作为机械造物的肺活量,【往左边走!别停!!看到院子跳下去!!!】   它检测到了巡逻的人正在往这条巷子走,而他精神力告罄的宿主在房顶上摇摇晃晃,哪怕本能地利用房顶上的装饰掩藏自己,也依旧太显眼了,更糟糕的是,它感觉自己的系统视线在发黑———这是宿主即将昏迷断连的讯号。   深度昏迷是恢复精神力的最好方式,但宿主一旦失去意识,系统也会被关小黑屋。   好在宴明意志力相当强大,终于勉强听清了20863的指挥,按着他给的路线,摔进了一处院子里。   [这里.......安全吗........]   20863没有回答。   它其实回答了,只是宴明已经听不清了。   最后强撑着的一点意识里,好像有人小心翼翼地扶起了他,扶起他的人似乎在说话,但宴明听不清,他只听到耳朵里的心跳声,一声接一声的,有些熟悉。   “扫尾.......”宴明的声音仿若呓语,“........秦曜。” 第91章   秦曜不知为什么, 昨夜一直辗转难眠,莫名焦躁不安,天刚蒙蒙亮, 他便怎么也睡不着了, 干脆起身练刀法。   简单洗漱一番,换了身利落的衣裳,他从寝卧的墙壁上取了惯常用的那把刀,还没推开门, 便听到院外传来一声重物坠地的闷响,隐约还有属于人的、极其紊乱的呼吸声。   哪儿来的胆大包天的小贼,连他住的院子都敢闯?   秦曜心下称奇,他将刀提在手里,轻手轻脚地打开房门,常年在边关与犬戎作战, 军中将领都有一手好的敛息术, 秦曜这一门课也学得不错, 以至于他都快摸到近前, 那小贼还没有反应。   “小贼”在地上蜷成一团, 秦曜打看见的第一眼便觉得熟悉,等三步并两步近了,秦曜大惊失色:“小宴?!”   刚刚还提着的刀被他扔到一边, 孤零零地躺在草里,秦曜小心翼翼地将人扶起来, 怀里的小宴脸色苍白,唇边沾血,背后的衣裳已经全部被汗浸透了,无助地发着抖。   “小宴!”仿佛军营里小宴那次莫名其妙濒死回忆的再现, 秦曜怕极了,“小宴!能听到我说话吗?”   很轻很轻的声音从唇齿间溢出,秦曜将耳朵凑过去,断断续续像呓语,什么也听不清。   秦曜扣住他的脉门,明明小宴并没有内力在身,可身体里的经脉却呈现出一种内力失控后的伤势来,诡异得很。   他用十二万分的耐心将自己的内力导入到小宴的经脉里游走,帮他尽量减缓伤势与痛苦,内力游走了两圈后,小宴的脸色好了一点。   “扫尾......”小宴的手指死死拽着他的衣裳,“秦曜.......扫尾.......”   仅仅只是吐出这样几个清晰的字,小宴便再次大汗淋漓,简直像记忆中那血淋淋的噩梦重现。   小宴有很多秘密,秦曜从不过问,哪怕他有时抓心挠肝地好奇,他不知道昨晚小宴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才会如此狼狈,他只是心疼,心疼的时候又生气。   “第一句话就是让我收拾烂摊子.......”秦曜一边将人抱起来快步往房里冲,一边委委屈屈小声嘀咕,“我才不要管!”   利落地将人放下来,三下五除二地将汗湿的衣裳扒去把人塞到被子里,秦曜磨了磨牙,转身出了院子,在经过草地的时候,一脚将孤零零的刀踢得插在树上,树晃了晃,哗啦啦地响。   他动作轻盈地翻过院墙,一边注意着巡逻队,一边臭着脸将小宴过来时一路上七歪八扭的瓦片复原,甚至还处理了一处房顶上的血迹,最后所有的痕迹断在朱紫巷向某一间宅邸正房的房顶,秦曜攀着脊兽打量了一番,确认这里是顾府————就是那个他第一眼见就觉得不是什么好人的卫尉寺卿顾铮的宅邸。   这人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秦曜捏了捏拳头,想动点手脚,又怕不小心坏了小宴的安排,思来想去还是顺着原路返回,他利落地从院墙上跳下去,迅速窜到自己房中。   秦曜是被他爹提前奏请了天子,押回兆丰养伤的,所以家里的其他人都在雁鸣关,整个秦府只有他一个主人。   小宴的身份特殊,秦曜不知道要怎么处理他的状况,又不知道请医师来把脉是否会看出不同,只能用自己的内力一遍又一遍地替他温养经脉。   掌心下的手腕温度在迅速降低,秦曜怔了一下,好在以前在雁鸣关,他有充分处理这样突发事情的经验,小宴体温一降低,秦曜就主动担任起了人形取暖炉的功能。   人冷的时候会本能地寻求热源,秦曜感觉小宴将他抱得很紧,以前小宴都是将尾巴盘在他身上,现在换成了两条腿挨着他,他还有点不习惯,秦曜一只手搂着人,另一只手在他背上轻轻拍着,就像在雁鸣关的许多个夜晚一样。   过了三更天,小宴倒是不冷了,但又高热起来,惊得秦曜穿着中衣就爬起来倒凉水,用帕子给他额头冰敷。   但发热好像比体温降低更难受,因为秦曜发现小宴在哭。   他哭起来时安安静静,蜷缩着掉眼泪,没有一点声音,只有枕巾上晕开水痕,像小雨点儿蔓延成泥沼。   秦曜很少见到小宴哭,小宴是毒舌的、病弱的、运筹帷幄的,哪怕挑剔也带着一股矜贵,从来不脆弱。   秦曜坐在床边看着他,因为高热,他的脸颊通红,唇却是白惨惨的,秦曜轻轻碰了碰他的眼角,用指腹替他抹去了泪水,但他的眼睛好像一汪泉,泉水从泉眼里渗出来,不休不止,无穷无尽。   他额头上的帕子已经不凉了,秦曜起身给他换了个新的,生病的小宴很乖巧,乖巧得让人心疼。   “小宴。”秦曜叹了口气,再次给他擦去眼泪,“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不知道小宴是不是对外界的声音还有本能的反应,秦曜听到他很小很小的、微弱的声音————   “......回......”   “回?”秦曜将耳朵凑过去,轻声问,“小宴想回哪儿去?”   床上的“蚌壳”似乎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喃喃的话语像是模糊的梦呓,秦曜摸了摸他的额头,好像又有点烫了,是他起身去铜盆里拧帕子,隐隐约约,他好像听到小宴在叫他,秦曜以为他醒了,结果到了床边,只是高烧烧到迷糊的小糊涂蛋翻了个身。   秦曜将冷帕子贴在他的脸颊上,声音温柔到近乎夹起来:“喊我做什么呀?”   根本就听不清的呓语里,他捕捉到两个模糊的词语,一个是“秦曜”,一个是“回家”。   *   宴明睡得一点都不安稳,他感觉自己做了许多梦,梦介于现实与虚幻之间,他好像看到了秦曜,看到了顾铮,看到了变成扁扁银色小饼干的20863,所有人都在说话,嘴唇一张一合,可他看不清,也听不见。   秦曜在模糊的视线里好像变成了一张张陌生的脸,顾铮身边的曼珠沙华成了蔓延开来的红色,游魂好像变成了穿着各种鞋子的脚,恶鬼的嘶吼听起来有些像刺耳嘈杂的救护车.......   似乎有两个世界在他脑海中不停地交替,雁鸣关的皑皑白雪、小区里新换的景观树、兆丰宫城古朴的脊兽、阳台上长势正好的绿萝———   都说人死的时候会看到生前的走马灯,那这十三年的任务到底是真实存在,还是他临死前的臆想?   在破碎的记忆里颠倒,宴明只有一个念头越来越清晰,他努力想去看清那有些陈旧的门牌号,他在口袋里翻找着,却怎么也找不到钥匙,身后好像有股不容抗拒的力道在拉着他越走越远,慢慢地,门牌号变成了模糊不清的一点颜色,楼梯也看不见了,他怅然地回过头,见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是秦曜。   他想起来了。   他的任务没有完成,还不能回家。   可是他好想好想家。   ......   宴明反复高烧了两天,也说了两天的胡话。   等他从混沌中醒过来,感觉浑身上下都是疲惫与沉重,空气中有浓重的酒味,他猜测应该是有人用烈酒给他擦拭了身体降烧。   【宿主你终于醒啦!】20863一直监测着宴明的精神力状况,银色小球现在高兴得发亮,【我差点被你吓宕机!】   理论上来说,大量消耗精神力后只要精神力状况稳定,人很快就会从混沌里醒来,但宴明精神力状况稳定了将近三个时辰人却毫无反应,20863担心得不得了。   【知道你现在最关心什么,告诉你两个好消息———】20863用欢快的声音宣布,【鹤卿的执已经降到安全线下了,顾铮的执虽然降得慢,但也在缓步下降中,预计最多五天,你只要专心对付秦曜就———嗯?!】   宴明问:[怎么了?]   【秦曜的执念降了一半?】20863震惊,【你病成这样还在做降执任务啊!】   宴明怔了一下:[......没有。]   20863变出线条手挠挠自己的圆溜溜的头顶,迷惑道:【没做任务,秦曜的执念怎么会下降呢?这不科学啊!】   银色小圆球一边盯着仅它可见的面板,一边将自己的数据流翻得哗啦作响,百思不得其解。   脑海里嘈杂的声响并没有影响宴明,他盯着帐子上的花纹发呆。   五个任务目标已经完成了将近四个,理论上来说他已经无限接近了成功,但宴明不知为什么,就是觉得心里堵得慌。   明明刚从漫长的昏睡里醒来,但嗅着清淡好闻的、熟悉的安神香,他竟又有了点困意,可那一点郁气堵在心口,上不来也下不去。   宴明翻了个身。   柔软的被褥里露出一角赤色,他伸手揪出来,发现是一条熟悉的发带———大殷男子成年后需以冠束发,但秦曜总嫌麻烦,他说金冠打眼,银冠沉重,玉冠易碎,木冠不牢,所以习惯性地用发带在头顶上绑个高马尾,走动时头发在身后晃荡,有股和他同出一辙的神气劲儿。   秦曜爱穿深色的衣服,说是耐脏,但发带却大多颜色鲜艳,以至于在秦曜还没成年时,一群半大小子混在一起,一眼就能揪出他来。   秦曜以前抱着他嘀嘀咕咕说这些往事的时候,宴明好奇过他怎么不把发带的颜色换低调,秦曜叹了一口气,说他和他姐小的时候,他爹每次出门回来就爱给她姐带一些颜色鲜艳的发带,偏生他姐生性低调沉稳,不爱艳色,这些发带丢了可惜,送人却又不太好送,于是他姐干脆就转手给他用———弟弟捡姐姐不要的东西,简直再正常不过。   只是扎个头发,秦曜压根就没想那么多,结果因为他姐转手给他的发带太多,导致他爹以为他就爱这些漂亮颜色,只是不好向他张口,所以才找他姐要,于是下次归家,秦老将军带的漂亮发带更多了,秦静月怕伤了她爹的一颗拳拳爱子心,秦曜是粗神经一直没注意,结果恶性循环,等秦曜意识到不对时,他箱子里的发带都够他用十年有余了。   秦曜紧急叫停了他爹送发带的行为,但那么多发带弃置又可惜,于是十几岁的秦耀顶着鲜亮的颜色到了加冠,加冠之后.......就用得更习惯了。   当年的夜间闲聊宴明以为自己已经忘了,但看到属于秦曜的发带时,他却自然而然地想起了这件事。   这是秦曜的发带。   宴明盯着它瞧了一会儿,突然意识到他现在好像不在客房,而是在秦曜的床上。   ———好奇怪,在雁鸣关的时候秦曜常常和他睡一间帐篷挤同一张床,他并没有觉得不自在,现在反而觉得身上像有蚂蚁在爬,哪哪都怪。   大概是因为那天晚上秦曜向他表白了,所以友情变了质?   脑海里正在胡思乱想着,耳朵里突然捕捉到轻轻推开门的声音,宴明条件反射似的将他攥着的那条发带塞到被子里,宛如做贼心虚。   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宴明听到呼吸声,温热的气流拂过他的脸颊,有手放在了他额头上,像是在试温度。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装睡所以紧张,宴明觉得自己的心跳的有些快,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发带,柔软的布料在掌心里变形。   温热的呼吸一直没有离开,宴明甚至能脑补出秦曜盯着他瞧的画面。   咚!咚!咚咚———   视线被剥夺的时候,其他感官便会变得无比敏锐,心跳声好像就响在耳边。   “小宴。”他听到秦曜的声音,“你再不醒,我就要亲你了。”   宴明纹丝不动,稳如泰山。   他赌秦曜在诈他。   温热的呼吸突然凑近了些许,秦曜亲了亲他的侧脸。   宴明感觉自己的大脑像20863一样宕机了。   在他宕机期间,秦曜蹬脱靴子,掀开被子,像在雁鸣关的许多个夜晚一样,熟练地躺在他身边。   手掌被轻轻掰开,缠绕在指尖的发带被抽走,宴明怀里多了个人,或者说,他被秦曜拢在了怀里。   暖和的被子压在身上,热得似乎有些发燥,却又有些安心。   耳朵靠在秦曜的胸膛上,他听到熟悉的心跳,有规律的,一声接着一声。   在安神香里漂浮着的那点困意似乎终于有了归处,病痛将他拽着,坠往黑沉的梦乡。   迷迷糊糊的,似乎有什么柔软温热的东西擦过鼻尖,如同短暂停留又匆匆飞走的蝴蝶———   一个稍纵即逝的鼻尖吻。 第92章   小宴在装睡。   盯着人瞧的时候, 秦曜得出这个结论。   哪怕睫毛安静,呼吸平稳,看起来与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   人只要醒了, 就证明已经脱离了凶险, 秦曜舒了口气,放心了不少。   小宴在装睡,秦曜便装傻。   他理不直气也壮地发出要亲亲的宣言,然后理不直气也壮地亲了亲小宴的侧脸。   小宴高烧了两日, 他两日便提心吊胆,几乎没怎么睡过,眼见着人平安了,浓重的困意席卷了秦曜,让他决定爬床,不是, 和小宴挨在一块儿补个觉。   怀里被熟悉的人填得满满的, 秦曜应该兴奋窃喜, 可他却莫名有些难过。   这两日小宴都在说胡话, 颠三倒四, 支离破碎,但秦曜从这些断断续续的呓语中,拼凑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真相————   小宴并不属于这里。   秦曜喜欢看杂书, 不拘是志怪传记还是市井闲谈,里面有不少都涉及到了“神仙妖鬼”的概念, 他起初只将这些当休憩时放松的故事看,但从遇着小宴后,他便觉得这些杂书中或许有些真的隐晦地讲述了不被世人知晓的本真。   都说妖隐居在深山老林中修炼,只有遇着劫难或者修行的瓶颈才会入俗尘, 那小宴出现在雁鸣关帮玄霜军出谋划策打退犬戎,是在入世历劫,还是在积攒功德呢?   他看过的故事里,若妖是来报恩的,恩尽则债消,若妖是来报仇的,仇尽则两清,还有些是为了渡劫积攒功德,也有些是为了超脱而入红尘历练.......   秦曜分不清小宴究竟是哪一种,但他隐隐有种直觉———小宴之所以在一切结束后没有回家,是因为他绊住了小宴的脚步。   他的直觉向来准确,以至于他不敢往下深想。   他想要让小宴留下来,与他长长久久,朝朝暮暮吗?   无疑是想的,他骗不了自己。   可是.......   他看着怀里脸色苍白的人,他又无法真正狠下心肠。   他十二岁那年,他爹在和他娘商量过后,将他扔到了另一个边塞历练,从大头兵做起,那边常年与南蛮作战,多在深山老林,于是蛇虫鼠蚁众多,他去了没半月,浑身上下被蚊虫咬得没一块好皮。   生活艰苦尚算能忍,饮食差异咬咬牙倒也能过去,陌生的地方确实锻炼人,但过了最初的不适应后,他便很快如鱼得水,加之没了家里的唠叨与约束,他堪称解放天性,放飞自我,越过越快活。   他出来时和他爹约法三章,说绝对不会动用什么特权,一切全靠他自己,他也确实适应的很好,可这种快活只持续到过年。   年节期间,隔得近的戍卒轮班休假尚可回家团圆,但他们这种几乎一南一北的,根本就没有回家的机会。   秦曜有点想家,但也只是有点。   过年的前几天,他收到了家里寄来的大包裹,包裹里有他娘给他缝的衣裳鞋袜,她姐给他准备的零嘴肉干,还有他爹特意派人给他打造的护心镜,以及好几封厚厚的家书。   啃着香喷喷的肉干,看着一行行字迹,那一点点思念忽然蔓延开来,如潮水汹涌,哗啦有声。   好吧,他勉为其难地承认,其实不是有一点点想家,是一点点上再加一点点。   那是他第一次离家这么远,远到将近三年。   他知道想家的感受。   小宴.......想要回家,特别特别想要回家。   秦曜静静地看着怀里的人,看着他从装睡到渐渐陷入沉眠,那根抽出来的赤色发带被他攥在掌心,有些湿濡,或许不止他在紧张担忧。   秦曜眨了眨眼睛,被子下的手轻轻给怀里人拍着背,像过去许多个风雪呼啸的夜晚。   他低头,亲了亲怀里人的鼻尖,像在亲吻一只注定飞走的蝴蝶。   *   宴明做了一场梦。   他梦到了五年前的雁鸣关。   那一年塞外的雪格外大,几乎要没过人的腰间,雪色连天,一望无垠。   他刚在火海中结束了属于书灵的身份,陡然间便置身冰天雪地中,忍不住狠狠打了个喷嚏。   20863在他脑海里咋咋呼呼,尖叫着气温已经零下十几度了,让他做好保暖,于是一人一统在换装列表里哗啦翻着有保暖性质的散件———雁鸣关的这种冷,是一种恨不得将人片成千万片且极具攻击力的冷。   书灵的任务结束,青雀的任务让宴明烦躁不堪,以至于最后一个任务他有点想摆烂。   [我不想想什么拉风的出场方式了。]宴明对20863说,[我们碰瓷吧。]   20863在脑海里变成了问号:【哈?】   [想摆烂。]宴明说,[我要碰瓷。]   一但有了想咸鱼的念头,人的行动力就会变得无比迅速,在实时地图上确定秦曜今日会巡防到此处时,宴明换了身显眼的皮毛披风,在雪地里cos傻狍子。   箭风呼啸,在20863的尖叫里,他淡定地往旁边挪了挪,让那支箭扎透了披风,他顺理成章地“晕”了过去。   闭着眼躺在暖和厚实的皮毛上时,宴明听到有人趟着雪过来的声音,一只手将他的披风掀开,随后有属于青年的尖锐爆鸣:   “这怎么是个人啊!!!”   被人扛起来往回狂奔的时候,宴明悄悄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他看到黑灰色的厚实披风,还有披风外随着动作晃来晃去的发丝,高束的发丝和声音的主人一样,看起来颇有活力劲儿。   他在意识里拉开实时地图确认了一下,没错,这就是秦曜,他的第五个任务目标。   趟过未被清理的雪层,闭着眼的宴明听到哒哒的马蹄声,他被人放到了马背上,然后秦曜动作利落地上马,马蹄踏过积雪,发出沉闷的响声。   回到军营,又是一番鸡飞狗跳,因为险些将人当做猎物射杀,秦曜被他姐拧着耳朵狠狠教训了一番,还挨了顿不轻的揍,所以从宴明在定城秦府睁眼的那一刻,看到的就是秦曜阴阳怪气的表情。   神气活泼的小将军臭着一张脸,像审问犯人似的审问他为什么在大雪封山之际可疑地出现在塞外,还嘲讽他这种小身板哪怕穿着做工精良的皮毛披风也很难穿过大雪,从雁鸣关窃取到情报。   因为有长期与顾铮周旋的经验打底,宴明对任务目标脾气的包容程度上升到了一个新高度,秦曜这种将脾气都写在脸上的人,看起来就不是会背后阴人的样子。   “我可是过来投奔悬霜军的。”宴明懒洋洋地靠在床边,“小将军就这么对待投奔过来的人才?”   “人才?你?”秦曜看起来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你这么个小身板————”   他上下打量了宴明一番,怀疑道:“能挨得住我一拳吗?”   “我是动脑子的,不是动手的。”宴明打量着秦曜,笑眯眯道,“难不成小将军挨的那一顿军棍把雪打成了水,给脑子泡了?”   秦曜怒目:“你要入悬霜军就是这么个态度?别忘了你身上犬戎探子的怀疑可还没消呢!”   “小将军不是说我这个身体素质很难穿过风雪,来雁鸣关窃取情报吗?怎么如今又自相矛盾起来了?”宴明淡定地回嘴,“难不成军令也像刚刚一样朝令夕改?”   “这是两码事!”秦曜强调,“两码事!”   “原来小将军在表演传说中的狗掀门帘子啊。”宴明恍然大悟,“哦~受教了!”   狗掀门帘子,全凭一张嘴———搁这骂他呢!   秦曜:“........”   他被气得满脸通红,拳头捏了又松,松了又捏,最后气鼓鼓地走了。   20863:【你舔一下嘴皮子小心把自己毒死。】   宴明亲身实践:[看,没死。]   20863:【........】   它此时有以上六个点要说。   20863:【最后一个任务目标了,你是打算放飞自我吗?】   [悬霜军的问题不小,我已经想到了日后当牛做马的苦逼生活。要我再善解人意,温和体贴,事事操心,件件挂怀,我怕我累出抑郁症。]宴明振振有词,[放下个人素质,享受缺德人生。]   20863检索了自己的词库,发出委婉的赞美:【真是熊猫点外卖,笋到家了。】   ........   宴明与秦曜的第一次见面不欢而散,等到宴明成功拿下秦静月,继而通过秦静月的引荐成功说服秦老将军,成为玄双军里的一名幕僚后,他和秦曜的关系还没有破冰。   具体表现为秦曜单方面看他不顺眼,然后开始言语挑衅,最后被气炸毛。   军营里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将领们甚至开了个赌盘,赌什么时候小将军会对他们新来的这位军师低头———没办法,小将军次次挑衅次次惨败,被拿捏得死死的,看起来就翻不了身。   新的军师来了不过两月,一些生活上的困难便迎刃而解,吃饱穿暖在哪个地方都是安抚人心的有力手段,宴明便是凭着这一招,暂时融入了悬霜军内。   雁鸣关的冬日极长,冬季还会有几日反常的暴雪,秦曜没能出塞巡防,于是又开始找这位新军师的不痛快。   那厚实的帘子一掀,宴明就能凭借那动作判断出来者是不是秦曜。   [幼稚鬼。]   但这个总爱找麻烦的幼稚鬼这次没能讲两句话便被军令匆匆召走,说是犬戎趁着暴雪期悬霜军不边巡,抢劫了定城离他们极近的一个村落,村里被屠杀的七七八八,只有两个侥幸从屠刀下脱身的来悬霜军里求救。   秦曜带人出了兵,一连两日都没回来。   悬霜军里一开始并不觉得有什么,暴雪期路难行,过去费时回来费力,一般情况下如果条件允许,都会等到暴雪减弱再归来。   仗着自己的实时地图能监视任务目标的生理状况,宴明在暖和的帐子里窝了两天后去找秦老将军要了人,前去英雄救美。   等赛龙雀驮着人来到宴明面前,看着秦曜那马尾乱糟糟,头上插着草茎沾着冰雪,冻到脸颊皲裂的狼狈模样时,宴明叹了口气,将自己的手炉塞给了他:“还能行动吗?小将军。”   秦曜好像被冻傻了,呆呆愣愣的,宴明上手拍了拍人,又问了一遍。   “怎么不能动!”秦曜嗓门大得惊人,“老子、我一个还能打十个!”   ———看那一身冻伤,不知道在逞什么能。   到底是他的任务目标,秦曜现在的惨样让宴明也不好毒舌,他一抖缰绳,骏马调转方向,面向那被风雪覆盖的小村庄,语调一如既往的懒洋洋:   “走吧小将军,该报仇了。” 第93章   奇怪。   很奇怪。   秦曜向来都与这位悬霜军的新军师不对付, 哪怕他爹他娘他姐都对这人赞不绝口。   但凡闲下来,他总是想找这人的茬。   军师叫明宴,脾气不差, 就是一张嘴仿若淬了毒, 也不知道舔一下嘴皮子能不能将自己给毒死。   秦曜每次看见他都会觉得遗憾———漂亮的像朵花儿似的军师,怎么就长了个嘴呢?   冬季暴雪期,秦曜本打算那好好揪一揪这人的狐狸尾巴,但计划赶不上变化, 军令紧急,他需得即刻出发。   秦老将军年纪越来越大,慢慢减少了战场冲锋的次数,渐渐坐镇后方,秦曜开始在对敌中大放光彩,假以时日, 又是雁鸣关的一员猛将, 犬戎视他为心腹大患, 对付他的阳谋阴招层出不穷, 那个所谓被犬戎屠戮的村子, 就是针对他的一场陷阱。   秦曜刚一入村便察觉不对,立刻带人杀出了埋伏,虽说没有损兵折将, 但也被犬戎的人马拖住了回撤的脚步,一行人不得不在冰天雪地中与犬戎打起了游击, 冬日盔甲寒凉,室外又没有火源,于是个个都生了冻疮。   秦曜知道只要坚持过三天,悬霜军那边便会意识到不对, 自会遣人来救援,但没曾想第二日便遇到了同袍,带队来救他的,竟然是那个一直与他不对付的军师。   冰天雪地之中,有人自雪中策马而来,兜帽与拥项下的那张脸,眉目弯弯,比那画儿、那景儿都要好看。   军师说话的时候呼出白色的雾气,声音柔和而沉稳,有着从容不迫的笑意,连轻轻叹气都显得亲昵。   “还能行动吗?”   暖和的手炉被塞到他怀里,像颗暖洋洋的金乌,一点点浸润冻僵的掌心,于是生出一点回暖后的麻与痒来。   这痒好像随着那句带着调侃的“小将军”,从掌心窜到了心里,像是羽毛在心上扫了几扫,怪怪的,不自在。   好奇怪。   他怎么觉得眼前的人这么好看?   哪里都好看,哪里都顺眼,像是冰天雪地里开出来一朵漂亮的花儿。   真的好奇怪。   心跳得好快好快,像是打猎时随手逮到的活兔子,被绑在马上张牙舞爪地挣扎。   那朵漂亮的花儿离他近了,先到的好像不是肩上的拍击感,而是风雪之中的梅花香。   ———那只兔子好像挣扎得更厉害了。   “怎么不能动!”秦曜自己都被自己的大嗓门吓了一跳,他好像想用声音掩盖些什么,“老子、我一个还能打十个!”   于是那朵花儿笑得枝叶乱颤,更让他挪不开眼睛了。   悬霜军里有个这么养眼的军师.......咳,好像也不错。   这朵漂亮的、看似经不起风雨催折的花儿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他听到这朵花儿调侃似的笃定,说要去给他报仇。   秦曜不自在地用指甲刮了刮马鞭,莫名觉得有点难为情,和犬戎打仗本来就有输有赢,输了再打回去就是了,怎么现在弄得他像吃了败仗回来找人撑场子,受不得委屈似的,有点损他的凛凛威风诶。   不过———秦曜看着那双满满都是关切的眼睛,看着那在寒风中颤抖的、带着些许细微冰晶的细密眼睫,又觉得特别高兴。   他愿意从暖和的帐篷里出来,愿意为了他冒着冰雪寒风到这个小村庄,愿意因为他的吃亏而出手,这证明他人好,他在乎他。   秦曜带着援军,再次冲进了之前为他布置的陷阱,他第一次发觉,打仗时早有人替你勘探好了形势,定好了计策,判断了走向,有人与你的战斗思维契合,是一件多么令人快活,多么令人兴奋的事。   这一战打得酣畅淋漓,屠戮了过半村庄来设陷阱的犬戎人一个都没逃过,统统被斩于刀下,还活着的老弱颤颤巍巍相扶着出来,泣涕纵横地向他们道谢时,那种契合的兴奋又转化成了浓重的压抑与悲痛。   他知道犬戎不会放过雁鸣关的百姓,他们生性残暴,冬日被他们袭击的村庄很难留下什么活口,但那种“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的自责,还是在他心上留下了痕迹。   “自责无用,不如日后多杀几个犬戎。”有马蹄声往他的旁边挪了几步,拥项挡住了军师的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带着冰雪的眼睛,“这并非你的过错。”   难得的,这个嘴皮子堪比毒药的军师还能说出两三句宽慰的言辞。   “他们的后续我会安排,保他们平平安安度过这个冬日。”那人驭马越过他大半个身位,只有清晰的话语散在寒风中,“来年春暖花开,再重建家园。”   “那你要把他们安置到何处去?”秦曜一抖缰绳追上来,急急发问,又像是想到什么,将声音压得很低,“雁鸣关的冬日极长,悬霜军.......多余的口粮怕是不够。”   若不是他这几个月出手解决了部分口粮问题,又弄到了一批保暖的冬衣,甚至让每月有几日伙食里固定多了些肉沫,他也很难像如今这么迅速地融入到悬霜军里,人人都对他笑脸相迎。   以前悬霜军每年过冬时都要精打细算,算账的文书们头发都要愁白好几撮,供应军营里的将士们吃个半饱已是艰难,更别提还有什么余粮来救济百姓,如今状况虽说好了不少,但粮仓里稀少的存粮只出不进,总归是心慌的。   “不必动用悬霜军的存粮。”秦曜看到那人对他眨了眨眼睛,眉眼间泄露出些许笑意,“山人自有妙计。”   “小将军只需专心与犬戎作战便好,多余的琐碎无需挂心。”他说,“我本就是为助、悬霜军而来。”   他的话语微微停顿了一下,秦曜莫名有种直觉,这人好像不是为了悬霜军而来,而是为了他而来———可他和这人在之前从未有过什么交集。   于是秦曜问出了很傻的问题:“我们之前见过吗?比如小时候?”   “虽未面交,神往已久。”略带一点调侃的声音飘到耳朵里,像是两个人关系缓和后的玩笑,“就当我.......嗯,仰慕小将军?”   耳尖被话语刮得有些发热,秦曜不自在地揉了一下耳朵,吞吞吐吐,结结巴巴:“听着怪、怪不好意思的.......”   仰慕。   他知道这词只是这位新军师对他的欣赏,并没有什么别的含义,但就是莫名让他有点坐立难安,仿佛以前拴在马旁边那只兔子又蹬了他几下。   难怪他那样刁难这人都不生气,原来是仰慕他呀.......   秦曜莫名有了点奇怪的包袱和愧疚。   他盯着这位新军师的侧脸,看着他有条不紊地吩咐带过来的人打扫战场,安置百姓,估测巡防漏洞.......一桩桩一件件,仿佛成竹在胸。   他亦步亦趋地跟在军师身侧,在看见他因为寒冷而脸色发青,即使戴着拥项也被寒风呛得咳嗽时,忽然就理解了军师之前的话———他是动脑子的文人,不是比拳头的莽夫。   文人总是比武将矜贵,没有夏练三伏,冬练三九的强健体魄,这种寒冷对他们而言会更加难熬。   秦曜想将怀里的手炉还给军师,掏出来时才发现只剩下一点余温,而他心不在焉的,一直没有察觉。   在军师处理完一切,伸手拉着缰绳准备上马时,秦曜鬼使神差地握住了他的手———冷得像是枝头挂着的冰霜。   “你冷成这样,回程风一吹更遭罪。”秦曜嘴比脑子快,自然而然就安排好了一切,“我带你回去吧。”   就算有皮毛做成的手套,那寒风依旧无孔不入,那双漂亮的手已经冻出了大片的青紫。   军师可能也是冷得狠了,只是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倒也没拒绝,示意秦曜先上马。   “你坐后面出什么事我都顾及不到。”秦曜拒绝,“你坐前面,更安全。”   两人都不是什么磨磨唧唧的性格,这冰天雪地也容不得他们客套,但秦曜在携带着冰雪的毛茸茸一团靠在自己怀里时,自己都没发现自己拥项下的嘴角扬得有多高。   从这一场救援后,两人的关系莫名其妙地破了冰,秦曜不再幼稚地找军师的麻烦,做个四处找茬挑衅的讨厌鬼,但他往军师的帐子里跑得越来越勤。   秦曜说不上来他为什么总喜欢往军师这里跑,军师的帐子也没有更厚实,炉火也没有更暖和,书也没有更多,甚至没有武器架,可他就是喜欢。   雁鸣关冬季漫长,要做的事情不算太多,但秦曜作为一军少帅,事也少不到哪去,可他总能见缝插针地找到机会钻到军师帐子里,有时顺手揪块糕饼吃了,有时烤烤火,或者漫无目的地聊上几句。   他们俩熟悉起来后,军师对他多了不少包容,秦曜虽然还是避免不了被他毒舌,但也渐渐习惯了———军师每天要算那么多账,处理那么多陈年漏洞,嘴他两句怎么了?   文人娇弱,气憋在心里,据说容易积郁成疾,还不如说出来痛快。   漫长的冬日过后,到了万物复苏的季节,稀疏的巡防要开始加紧,秦曜越发不得空闲。   在又一次巡逻归来后,秦曜熟门熟路地拐进了军师帐中,见他们这位新军师在揉着腰背,看起来是久坐带来的不良反应。   “都说了不能成日窝在帐中,不然浑身难受。”秦曜说,“这么多事一时片刻是做不完的。”   他顺手抽了军师手中的地图:“走吧,先去吃饭,吃了饭我带你出去转一圈,活动活动筋骨。”   秦曜下午还有场巡防,正好带这位把自己搞得像坐牢似的军师出去放放风。   说来也奇怪,每次巡防又长又无聊,还需要时刻警惕,但带上军师之后,枯燥的巡防好像也有了些意思。   秦曜与他并辔而行,塞外已经漫出了遥看近却无的草色,还有着些许零星的盛开野花,温度渐渐回暖,于是衣衫也开始单薄。   秦曜总是忍不住悄悄用余光去看军师,之前读书时总是不解其意,但现在,他好像莫名其妙明白了几个词儿,比如什么眉目如画、如花似玉、人比花娇之类乱七八糟的。   余光看了一遍,他便忍不住去看第二遍,他看到军师随着马的奔驰而在马背上起伏,骑装的腰带裹着劲瘦的腰,秦曜看着看着,莫名有点心虚地移开了目光。   要不打点野味给军师补补吧?   那腰好像他一手就能搂在怀里,一用力就会折。 第94章   当晚入夜, 秦曜做了一个梦,他梦到了军师,笑盈盈的军师。   梦醒后, 梦里的一切如潮水般褪去, 连细节都变得模糊,秦曜只知道是个美梦。   他伸了个懒腰,火速洗漱完后去伙头营里取了两份早饭———军师什么都好,唯独有个爱赖床的习惯, 早上起得会比他人迟上一时片刻。   士卒需要早训,军师这种文人可不用,军师有时候起来迟了,营房里的伙夫便会在灶上给他留一份温着,考虑到军师的体质与工作量,大家也怕把他累垮, 于是都争一只闭一只眼地默许了。   “小宴!你醒了吗!”   秦曜一进帐子便开始咋咋呼呼, 过于漫长的冬季使得他们的关系突飞猛进, 在其他人还在人前称呼“明宴军师”, 背后亲昵地称呼为“小军师”时, 秦曜已经凭借着自己自来熟的厚脸皮,开始使用更亲近的称呼了。   秦曜硬是自认为自己比军师大,所以非要称呼军师为小宴, 但在其他人雪亮的眼神里,都估摸着军师大概比秦曜要年长上一两岁, 只是对秦曜相当纵容,没有反驳而已。   于是秦曜越喊越理直气壮。   熟练地绕过屏风,秦曜便对上一张睡眼惺忪、略带倦意的脸,胳膊半撑着脑袋, 墨色的发丝从脸颊划过肩头,垂坠在胸前。   和伙伴们玩闹起来掀被子耳边大喊叫起床是常有的事,秦曜放下吃的后压根没多想,走过去坏笑着一把掀了被子,然后凑过去准备挠人痒痒————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他知道军师的腰侧极其敏感,被碰一下都会不自在。   他凑过去军师果然会躲,秦曜一把按住他,挣扎的时候中衣散开,露出大片雪白的胸膛,还有两点若隐若现的红色。   因为挣扎,军师脸上飞起薄红,那双眼睛也因为情绪而生动起来,看着秀色可餐,秦曜莫名感觉鼻子有点热,他刷地一下松了手,弹直了身体,掩饰般地转过身去:“我这不是想快点叫你起床,免得朝食冷了嘛!”   背后传来一声冷哼,秦曜悄悄回过头瞅了一眼,见脸上带着红晕的人慢条斯理地理好凌乱的衣裳,脸上露出一个危险的笑容,就差直接写“秦曜你死定了”这一行大字了。   秦曜悄悄缩了缩脖子,感觉后背有些发凉。   “我错了我真的知错了!”秦曜麻溜地认错,“我今天带你去巡防,赛龙雀给你骑行不?”   因为军师是文人,所以大家给军师挑了一匹极其特别、特别到有点过头的犟种———具体表现为只要不危及生命,这匹犟种只会慢悠悠地散步,你抽它鞭子催它快点,它还能气得倒退。   秦曜知道军师喜欢骑快马,赛龙雀作为难得一见的宝驹,奔驰起来的速度风驰电掣,但若是马术不熟练,危险程度也不低,而军师的马术,介于一般与良好之间。   “但必须得我带着你!”秦曜上一句话刚说完,下一句就接上了,“不然我不放心!”   “我的马术没你想的那么烂。”军师束好腰带,“别瞧不起人。”   “没瞧不起人,是我不放心。”秦曜认真地解释,“你要是今天一个人骑我的赛龙雀出去溜达了,回来后我得被我爹把腿打断。”   这么多年了,悬霜军好不容易逮到一个脑瓜子灵活处理问题手段一流的年轻冤、不是,年轻谋士,可不得小心翼翼的宝贝着?   秦曜死活不肯妥协,最终还是他胜利了,军师坐在他的怀里,秦曜虚虚环抱着他,只觉得天更蓝了风更轻了草更绿了花更香了,总之哪哪儿都舒坦。   “往前边走百来米,有一片沙果树,七八月份沙果熟的时候,我们巡防经过就会扯一把吃,据我这么多年的经验看,东边倒数第四棵水分最足最甜......”秦曜抖着缰绳,一边驱使着赛龙雀匀速前进,一边给怀里的人介绍,“绕过那座山坡,那条小溪旁边经常有动物来饮水,以野兔野鸡这种小猎物为主,偶尔能见着鹿群或者狼,听说前年有人从这儿经过,还看到了头老虎.......”   “.......这个岔道最好向东走,西边那一片儿全是灌木,下来开路特别容易勾破衣衫.......”   “这种草是带毒的,看起来和马草有些相似,要是不小心割回去马误食了,那治起病来花费可就高了.......”   秦曜絮絮叨叨地介绍着巡逻的路线,话又多又密,他在通过这样接近生活的方式,让这位冬日来的军师了解雁鸣关,了解这个他以后要守护的、要生活许多年的地方。   春季是雁鸣关气候最舒适的时候,既没有夏日的热浪滚滚,又没有秋日的沙尘漫天,更没有冬日的刺骨严寒,风是暖的,带一点微微的热,风带过来的草木清香里夹杂一点隐约的花香。   秦曜莫名想到那日冰天雪地里的冷梅香。   他不着痕迹地凑近了些,平稳的心跳忽而有些加快,牵着缰绳的手臂也有些紧绷。   军师很警觉:“发现什么了?”   “哦,哦,不是,哦,那有只兔子!”秦曜余光看到草丛里似乎有微微晃动的一团,立刻张弓搭箭,箭如流星赶月,顷刻命中目标。   “小将军箭法还是准的很呐,今天咱们又有口福了!”   “哎呦!我也看到那团草动了,到底是慢了点!”   “你就瞎说吧吴老二!咱去年在这条路上巡逻了十八趟,你逮着几只了?”   “我记得就一只吧,给我们得意洋洋地炫耀了好久,雁鸣关山清水秀物产丰富的,一只兔子也值得你在这炫———啧!”   “一只兔子那是我给你们展示实力,剩下的留给你们发挥,真是不识好人心!”   “就吹吧!我看这牛皮都要吹上天喽!”   ........   稍微落后他们一截的巡逻军士们立刻欢呼起来,夹杂着七嘴八舌的大嗓门,都不用秦曜去捡猎物,立刻有人过去轻车熟路地将中了箭的兔子捞上马———巡逻的途中是不允许打猎的,但若是猎物撞到近前,小小打个牙祭倒也无妨。   今天巡逻前小将军已经特意嘱咐过他们了,要向军师展示出雁鸣关的风貌,让军师对他们这儿更有归属感,所以今天巡逻的人都是特地挑的,既有能力又性格开朗,如果秦曜接不上话,至少不会冷场。   但巡逻才刚开始,小将军就和军师之间有种别人插不进去的融洽氛围,于是其他人都很有眼力劲地落后了一小节———人既在视线里,但又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   在军营里混熟了的老油条都极有眼力劲儿,万一小将军在和军师商量什么军事机密,他们一凑上去,听得到听不到都会平白惹一身麻烦。   捡了兔子他们又回到了之前那不远不近的距离,秦曜和宴明前面领头。   宴明觉得秦曜刚刚有点奇怪,但听了那些军士意有所指的话后,又明白了秦曜为什么奇怪———这是怕他嫌雁鸣关苦寒,搁这暗示他这边人杰地灵呢!   他是说怎么就突然射起兔子来了。   宴明回过头去看秦曜,秦曜与他对视了一眼,又立刻略有心虚地撇开视线,估计是发现自己麾下的士卒吹捧太过刻意生硬,所以不好意思了吧?   这样幼稚直白地展示能力,确实是小将军的风格。   “等会儿吃烤兔子?”宴明低声问。   算了,看他这可怜样儿,给他个台阶下。   “对!嗯,对!”秦曜立刻点头,就是目光漂移着不肯和他对视,“你能吃辣吗?”   “那就要看你的手艺了。”宴明转回头,看着蜿蜒的道路,懒洋洋道,“我可是很挑的。”   “我们这边的兔子可好吃了!”秦曜可能是急着解释,将脑袋凑过来,两个人一下隔得极近,背紧紧贴着胸膛,“特别有兔子味!特别香!”   特别有兔子味.......好有特色的形容词。   宴明忍不住笑出声来:“那我一定尝尝。”   “我、那我再抓两只。”秦曜立刻说,“这边兔子特别多!”   他怪努力的,以至于宴明都不好意思笑了。   于是巡逻的一路上,他便看见秦曜时不时张弓搭箭,箭无虚发,每一箭下都是只肥硕的野兔,风吹草动与动物在草中,秦曜辨认起来不费吹灰之力,他甚至能认出这动静是野兔的、野鸡的,又或者是别的什么生物,倘若他不是雁鸣关的小将军,只是个猎手,想必也是出类拔萃的那一批。   秦曜一口气逮了十七只胖瘦不一的兔子与若干其他猎物,要不是宴明叫停,他还能继续抓。   宴明制止他:“已经够了,不用逮那么多。”   “大家伙肚里都没什么油水,都馋肉呢,别说十七只兔子了,就是一百七十只兔子,也不怕吃不完。”秦曜说,“但你不要我抓,我就不抓了。”   他现在的模样和反应比起最初两人相见的臭脸与恶声恶气,竟然看起来有种乖乖的反差萌。   ———看得出悬霜军真的很缺能干活还效率高的牛马了,逼得桀骜不驯的小将军都开始变着法儿讨人欢心,让人以后更卖力地上班了。   有点子心酸,更有点子好笑。   “放心吧,我不会跑的。”宴明安慰他,“我既然选择进入悬霜军,就代表我已经想清楚了。”   果然,秦曜的确认立刻就来了:“真的吗?”   “我和雁鸣关有缘啊。”绷直个身体在马背上颠簸了半天,让宴明这段时间本就不好的腰背雪上加霜,他觉得既然要与任务目标长期共事,就要试探一下任务目标对他的容忍底线在什么地方,“小将军不妨将我的名字倒过来?”   明宴,宴明,雁鸣关。   “好像是挺有缘分的!”秦曜的声音乐了起来,“你注定要来我们悬霜军!”   “是啊.......”宴明微微拖长了语调,“在悬霜军当牛做马现在腰背痛,小将军能给我靠会儿吗?”   背后人突然哑了声。   宴明心里遗憾地叹了口气,他和秦曜可能没他以为的那么熟,还需要再努———   秦曜忽然搂住了他的腰,将他往怀里带,顺便帮他调整了下坐姿。   “抱歉,我之前没注意到你不舒服。”他在宴明耳边小声问,“这样会好点吗?”   有了借力的地方,确实没那么难受了。   宴明点点头,整个人懒散下来,回程的路还有一小半,他实在不想遭更大的罪了。   “谢谢小将军。”他笑眯眯地夸赞,“靠谱。” 第95章   靠谱的小将军靠谱地将人带了回去, 但作为全程出力最少仅仅只动了嘴皮子的人,还是成了这一队里最遭罪的那个。   其他人常年巡防,哪怕时间长, 对他们而言也算轻车熟路, 但对于只有在书灵期间于书境中陪同鹤卿练过马术的宴明来说,哪怕脑子里知道怎么骑马也有骑马经验,身体终归还是没习惯。   他努力让自己下马的姿势看起来与平时无异,但晚上秦曜拿着药油和纱布过来找他时, 他就知道没瞒过。   “没什么大问题,小将军不用费心。”宴明选择婉拒,“我只是骑马骑得少。”   冬天去救援秦曜时人裹得像个熊,再加上天气冷,大家的状态看起来都差不多,由于实在冷得有点过头, 以至于宴明除了冷几乎感觉不到别的, 如今春日衣衫轻薄, 骑马的问题也一并随之出现。   “马术不好的人腿的内侧有可能磨破皮, 严重的还会红肿化脓。”秦曜认真给他解释, “你还跟着我们颠簸了一路,今天要是不处理,明天醒来恐怕腰背会更痛。”   懂了, 担心他因为个人身体问题影响明日的工作效率。   “没破皮没流血,只是有点红。”宴明朝他伸出手, 妥协道,“纱布不用,小将军把药油给我吧,我自己来。”   虽然在军营里面打赤膊, 或是光着身子在同一条河流里洗澡都很正常,但一个男人帮另一个男人的腿内侧上药,还是有点太奇怪了。   秦曜把药油递给他,人却没走。   宴明被他盯着看得有点不自在:“小将军还有什么事吗?”   不能是丧心病狂地要他大半夜加班处理一些紧急军务吧?不带这么压榨的哈。   “我看看情况。”秦曜说,“怕你硬撑。”   “没什么事。”宴明客气但强硬地将秦曜请了出去,“我自己可以。”   ......   嘴硬的后果,是第二天早上腰以下动一动就痛得龇牙咧嘴,宴明咬着牙爬起来,去了专门处理公务的营帐,在看到桌上那新的旧的叠放在一处、凌乱如小山的文书时,他只觉眼前一黑。   默默地给自己加了隐囊与软垫,他认命地投入到公务之中,短短几个月不可能完全梳理清悬霜军的陈年乱账,更别说每天还有新的事情与突发事件要处理,军中的文书就那么几个,每个人的工作都琐碎且量大。   他忙到一步都没出过营帐,连午饭都由专人送过来,一直到金乌西下,帐中点上了灯,宴明才将今日划分好的目标基本完成。   他长舒了一口气,起身的时候表情一僵。   身上本来就不舒服,又硬坐了一天,腰以下已经不听使唤了。   宴明:“.......”   他僵在桌边,立刻在脑海里翻找列表,寻找带治愈身体不适技能的散件。   列表里的散件零碎且没有分类功能,治愈系又稀少,宴明只能根据散件的名称猜测,然后一个个点开,才刚查看了十来个,他就听到门帘被掀动的声响———秦曜进来了。   “小将军有事?”他头也不抬,在意识里又看了三个散件,致幻发光加速———都不是他需要的。   “我看你一直没回去,过来看看情况。”秦曜走上前来,关切道,“是疼得走不了动了吗?”   这几个月的相处,让秦曜对军师的性格摸透了几分,他一进来便见着人僵硬地站在桌边,就猜到昨天他的嘱咐肯定没被听进去,只是为了避免军师恼羞成怒,他选择了委婉。   桌边的人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疲惫无奈里参杂着一点被看热闹的羞恼,帐中灯映照着那双眼睛,反倒显出一种灵动的娇嗔来,灯下看美人,教人看直了眼。   真好看啊。   秦曜脑海里只剩下这句最真诚最朴实的形容,在军师的注视下,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给人揉了揉腰,听到一声含着痛意的闷哼,然后是一句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秦曜!”   “我帮你揉揉看看能不能好受点,你今天总不能在这间帐子里过夜吧?”秦曜理直气壮中参杂一点自己也不太说得清的心虚,“一直这样疼下去你遭不住的。”   “别和我说你自己来,一上手就疼不说,还不见得揉得到位,你昨天肯定是没处理好,今天才会变成这样。”秦曜安慰道,“不如我来吧,我比较有经验。”   扶着桌子的军师因为刚刚的疼痛刺激,眼中泛起生理性的泪水,鼻尖微微发红,看起来有种楚楚可怜的娇气。   “军中这种事时常发生。”秦曜莫名觉得喉咙有些干,再出口的声音哑了点,也低了点,有种哄骗般的诱导,“小宴.......可以相信我。”   好像有哪里怪怪的。   宴明迟疑地看向他,秦曜一脸正色,看起来就是纯粹在为他担忧,于是刚刚那一点羞恼便化作了哭笑不得———秦曜那突然的一下疼得他差点叫出声来,他这个军师不要面子不要形象的吗!   可能是他迟疑的时间有些长,秦曜又提出了一个新的建议:“你现在走回去怕是走不了,不如我把你抱回去,再请军医来给你看看?”   “不行!”宴明摇摇头,“被.......这不妥当!”   被秦曜抱回去,路上怎么可能不被人看见?只要有一个人看见了,他丢脸就丢大了!   两害相权取其轻,宴明想了想:“你确定你有经验?”   秦曜点点头,很真诚的模样。   “那你来吧。”想到刚刚的疼痛,宴明缓缓吐出一口气,带着种壮士断腕般的沉重,“速战速决。”   在灯下,军师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平静,但颤动着的细密的睫毛,还是泄露出了几分不安,看着可爱又可怜。   秦曜忽然在这一刻体会到了学兵书的好处,以进为退,大获成功。   “今天耽误了一天,可能会很痛。”秦曜将手重新搭在军师的腰上,低声道,“忍着点,小宴......”   那腰果然同他预想的一样纤瘦,隔着轻薄的春衫在他掌心颤抖,因为疼痛,人已经瘫倒在他怀中,他看到在灯下急促起伏的胸膛,还有从鬓角滑下的汗滴,疼痛的声音被死死压在喉咙里,化作带着痛楚的隐忍颤音。   “好痛.......”军师挣扎的动作无异于蜉蚍撼树,痛楚让他眼角发红,像要落下泪来,“秦曜.......好了吗?痛.......”   秦曜手上的动作没停,但他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开始发热、发烫,军师的胳膊环住他的脖颈,手揪着他肩头的衣裳,用带着哭腔的声音问他:“还要多久.......”   “还要一会儿。”秦曜的声音喑哑得可怕,“腰带有些影响发挥,小宴,我先解开了。”   怀里人的眼神有些茫然,一阵接一阵的疼痛几乎瓦解了他此时的意识,于是秦曜说什么就是什么。   叠好的腰封被放在收拾好的桌面上,流苏晃晃悠悠地从边缘垂下来拍打着小腿,秦曜单手揽腰将人换了一个方向,让人双臂撑在桌上,背对着坐在自己腿上———军师总在疼痛剧烈的时候呜咽着缩成一团,有些影响揉腰的效果了。   烛火投射出两道亲密的影子,被抱在怀里的那道手臂撑在桌面上,修长的脖颈无力地下垂,连带着一同颤抖的发丝,他身后的人影抱着人不急不缓地揉捏着,从腰侧一直揉到尾椎,最后慢慢攀上大腿,痛楚的呻/吟与带着泣音的呜咽都被隔音极好的营帐吞没。   等到这一通揉按结束,平时毒舌矜贵的军师起了一身汗,衣衫皱巴巴地贴在身上,随着急促的呼吸,凌乱的衣裳里能看到白皙的腰侧有大片刺眼的红,最边缘隐有指印。   “疼死了.......你下手也太狠了.......”秦曜听到军师带着鼻音的抱怨,嘶哑的声音透露出刚刚忍得有多厉害,“还好我吩咐过我工作期间不许人进来......”   满脸红晕的军师喘着气控诉,秦曜不知怎的,越来越不自在,他有些慌乱地替怀里人整理好凌乱的衣服,又将腰带拿起来给人围上。   做这一切的时候他都没敢将人翻过来,好像有火往下去了,烧得人难受,秦曜张口想说话,只吐出一个字,便被自己沙哑的声音吓一跳,他只能尽力将声音提高掩盖端倪:“舒筋活络就是会痛的......”   在他手下挣扎了半天的军师愤愤地夺过他系了一半的腰带,推开他向前走了几步,想到自己刚刚那被疼得就差又哭又闹的情态,满脸的红晕不仅没有消退,反而更浓重了几分。   秦要被那双带着水光的眼睛瞪视着,非但没觉得难过,反而觉得魂像要被轻飘飘地勾出来了。   “真是谢谢你了!”他听到军师仍旧带着些许鼻音的咬牙切齿,“我好多了!慢走不送!”   有种用完就丢、翻脸不认人的冷酷无情。   “你先去吃饭,食盒我放你帐里了。”秦曜摸摸鼻尖,小声说,“我把这里整理一下再走。”   之前军师被他按在桌前,因为疼痛而挣扎的时候,桌上理好堆叠得文书与笔墨纸砚都乱了不少。   话一说完,秦曜又被瞪了,他和眼带羞恼的军师对视着,尽力压下自己莫名想上翘的唇角,两个呼吸后,军师愤愤地掀开了帐门,重重摔下。   确定军师真的离开后,秦曜才假装若无其事地交叠起双腿,稳如泰山地坐着,像乌龟般地慢腾腾整理起桌面,一边整理他一边忍不住在心里唾弃自己———只是帮小军师舒筋活络........他这也太禽兽了!   .......   或许是白天太过活色生香,以至于血气方刚的秦曜晚上做了相同的梦,小军师被他按在桌上,他的手正在揉捏那纤瘦的腰,然后顺着慢慢往下,小军师喊着他的名字,露出一双泪蒙蒙的眼,从一开始的隐忍呜咽到后面的颤声求饶:   “秦曜.......不要这样.......我疼.......”   只是与现实走向不同的是,他一件件剥开了小军师的衣衫,露出光滑的脊背与带着指痕的腰侧,他们衣服错落着堆叠在脚边,像是池塘里一圈圈漾开的涟漪,秦曜将人翻过来抱在怀里,白皙的腿无助地挂在小麦色的腰上颤抖。   烛火摇曳,雨打花娇。 第96章   秦曜醒来。   秦曜沉默。   他抓了抓自己的头发丝, 有种状况外的茫然。   人在梦醒后就会迅速忘记梦里的一切细节,秦曜只记得他梦到了小军师,可他和小军师具体在梦里做了什么, 他有些想不起来, 但被子里的一片狼藉,让他大概有了猜测。   秦曜使劲揪了揪自己的头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禽兽———他和小军师可是男人,两个都是男人!   他实在是想不通!   想不通的秦曜狗狗祟祟地收拾了一床的狼藉, 蹑手蹑脚心虚万分地处理了这份罪证,万幸没被人发现。   习惯的养成只需一个月,想不通的秦曜脑子还在宕机,身体已经很诚实地给小军师送早饭去了。   “曜宝?”一只手在他面前晃了晃,秦静月疑惑的声音传来,“别啃筷子, 筷子要断了!”   “啊, 姐!哦哦, 我知道!”秦曜一下回过神来, 放下被他摧残的筷子, 掩饰般地拿起一个包子开啃,就是不敢和秦静月对视。   “你是不是做什么坏事了?”秦静月狐疑,“怎么心不在焉, 魂不守舍的?”   “没做坏事!我天天在军营里能做什么坏事!”秦曜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狗,汪地一声开始反驳, “难道有谁向姐告状,让我来背黑锅了吗?”   “告状倒是没人告状,但你现在的反应很不对。”秦静月盯着他,声音凉凉的, “你最好老实交代,别被我查出来。”   “真的没干坏事!”秦曜腮帮子吃得鼓鼓囊囊,“我还有事!姐我先走一步!”   留下明显牙印的筷子被扔在桌上弹了几弹,秦曜攥着半个包子夺门而出,只留下满脸迷惑的秦静月与几乎没怎么动过的朝食。   秦静月:“.......?”   她疑惑地看向门的方向,琢磨着自己是不是该去找她爹还有几个叔叔伯伯问问。   她只是随口一问,但这臭小子这么大反应———不会真干什么坏事吧?   夺门而出的秦曜在没人的地方尴尬地塞完了剩下的半个包子,被冷风一吹,理智回笼。   他懊恼地啧了一声,捂住自己的脸,有点想找处墙撞撞。   他总不能和自己姐姐说他早上去给小军师送朝食,看见人的那一刻,想起昨晚那个不可描述的梦了吧?   依稀残留的记忆里,那低低的喘/息与眼前小军师说话的声音重合起来,秦曜看着小军师的脸,脑海里晃过媚意横生的眼眸,看着他起身拿东西,想到那纤瘦的腰肢与真实的触感.......秦曜坐立难安,没几个呼吸便被燥得落荒而逃————   “我姐找我有点事,小宴我先走了!”   宴明从柜子里拿了腌菜准备佐粥,还没转身就听到秦曜的喊声,他一偏头,就只见着秦曜仿佛被狗撵般火急火燎的背影。   [咋咋呼呼的,真有活力。]宴明拿着小巧的腌菜罐儿走向桌边,一边走一边在意识里和20863感慨,[换算到我那个时代,秦曜应该才高三毕业吧。]   20863冷不丁地说出一句:【钻石男高。】   电流声有点大,宴明没太听清:[什么?]   看完秦曜生理状态监测面板的20863本来准备委婉地提醒宿主一句,刚开口不仅喜获警告套餐,面板权限还被封了一个星期。   20863变成了扁扁银色小饼干:【......没什么。】   [。]   宴明并没有太在意这个小插曲,20863偶尔会发出一些无意义的感慨,他已经习惯了。   昨天他被秦曜一通揉搓,虽然有些狼狈,但效果立竿见影,他今天满血复活且能干更多的工作了。   一碗佐着腌菜的粥下肚,宴明慢悠悠地叹了一口气。   唉,朴实无华的牛马生活啊。   *   宴明觉得他最近的任务目标有些奇怪,具体表现为秦曜似乎在躲着他。   这个想法咋一看似乎没什么根据,因为隔三差五的中军议事两人碰面了,秦曜会如常地向他打招呼,不闪躲也不避退,但只要散了场,他溜得比兔子还快,除了议事,宴明再没在其他地方见到过他。   20863:【你确定这不是你的错觉?】   [当然———]宴明从文书大帐里出来,隔老远便看见熟悉的背影跟狗撵似的蹿过拐角,不由冷笑,[不是错觉。]   他起先以为是他做了什么错事导致秦曜突然变得不待见他,于是抱着想和解的真诚心思去找秦曜谈话,结果秦曜远远地看见他后扭头就走,因着秦曜对这片军营的熟悉,宴明即使开了实时地图也逮不住人,一来二去小一周都这样,宴明逮人都快逮出火气来了。   “还躲我是吧......”他磨了磨牙,转身就走,“我就不信了!”   “明宴军师!”他走到秦曜的帐前,秦曜守在门口的亲兵热情地向他打招呼,“您来找小将军吗?他出去了,现在不在!”   “我知道。”宴明回了他一个和煦的笑容,“我进去等他。”   掀开帘子的时候他转头嘱咐:“别和秦曜说我在里面。”   两个亲兵对视一眼,其中一个疑惑地问:“不告诉小将军不太妥当吧?”   宴明理直气壮地回复:“他前两日让我不高兴了,我吓一下他。”   军师去岁冬日来了雁鸣关,悬霜军的生活肉眼可见地得到了改善,他们俩作为秦曜的亲兵,比任何人都明白小将军对这位军师的特殊———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得了点什么好东西都要屁颠屁颠地去给军师献宝,那粘糊劲儿看得他们都牙疼。   “这........”亲兵犹豫着,有些不敢答应下来,对面的另一个人对他使了个眼色,意有所指地看了看小军师的手。   他恍然大悟。   虽说“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只是对他们小将军一个夸张的形容词,但军师这柔柔弱弱的模样,就算发狠锤小将军几下,估计也只有自己手痛的份,他们可遭不住军师的毒舌,还是留个小将军自己享用吧。   等小将军回来的时候他们会记得暗示的,相信凭借这些年的默契,小将军......应该能看懂吧?   *   秦曜这几天一看到军师,脑子里就开始想一些不正常的东西,越是见面越是心虚,越是心虚就越是心乱,他感觉脑子像浆糊,乱糟糟的,干脆就选择了逃避。   在远远看见小军师的影子时,秦曜就脚底抹油开溜了———去新兵营里指导新兵训练,带着人马参与巡逻,溜达着去抽查各营帐的纪律........总之不管简单熟练还是琐碎耗时,秦曜都一一去做了,就是不肯回自己住的那一片营帐中。   等皓月当空,秦曜才踏着夜色回来了,营中除了火堆中木材燃烧的噼啪声外,就只有巡逻的脚步声。   呼————   秦曜长舒一口气,又躲过一天。   就算他精力旺盛,一天奔波下来也免不得疲倦,他打了个哈欠,完全无视营帐门口守着的两个亲兵的挤眉弄眼,直接掀帘子进去了。   无论何时,秦曜都没少过警惕心,脚步一踏进去,他就感觉他住的地方来过人。   重要的军情都会由专人看守,除非特殊情况,否则将领们都不会将作战计划一类的带回自己住的地方,秦曜也一样。   他所住的营帐中没什么重要的东西,但依然不妨碍他在自己的私人领域被入侵后感到由衷的不爽。   秦曜的营帐内陈设简单,家具的摆放一览无余,他脸上带着点怒意绕过外侧的遮挡,想看看有没有更多的地方被动过。   但一绕过屏风,他伸进去的脚便向后一旋————   “站住。”   熟悉的声音从他桌边的椅子旁传来,平静冷淡,“今天你要是走出这个营帐,我们就一拍两散。”   已经转过身的秦曜又默默旋了回来,他低垂着脑袋,支支吾吾的:“小宴.......”   “当不得小将军这么亲密的称呼。”秦曜听到军师的声音里带上了明显的不高兴,“您还打算躲我多久?”   “如果瞧不上我为悬霜军出谋划策,大可直言,不必这样躲躲闪闪。”秦曜听到向他走过来的脚步声,紧接着一张纸被塞到他怀里,“我并不是什么死皮赖脸的人。”   刚刚还说着秦曜要是走出去就一拍两散的人与他擦肩而过,空气中浮现着幽幽的冷梅香,秦曜却没有一点心猿意马,因为他余光只是扫了一点那张纸上的字便被吓了一跳———竟然是一封请辞书!   他再顾不得许多,一把拉住要离开的人:“别走!”   他听到一声冷笑。   随后纤长的手指搭在他的手上,一点点拽出自己的衣袖:“松开。”   好听的声音里带了三分怒气:“我说松开!”   “我不!”秦曜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这段时间没由来的躲避将人彻底惹恼了,想想也是,明明什么都没做错却被他避如蛇蝎,是个人都要生气,“小宴我知道错了!”   他鼓足勇气与人对视,这才看清了他的表情,盛怒的神色含在眉梢眼角,如果说军师平时是朵馥郁漂亮的花,此时花儿就带了刺。   “你听我解释!”   袖子被他死死拽着抽不出来,军师怒极反笑:“行,洗耳恭听。”   秦曜张了张嘴,却哑了声。   他要怎么说?   说他和小军师是朋友,但他馋朋友身子?说他一看到小军师就满脑子不正经的东西?说他想去掐小军师的腰,听他喘/息?   ———这怎么可能说的出口!   偏偏此时他这副哑口无言的模样落在军师眼里不亚于火上浇油:“呵,秦小将军连随便编个理由敷衍我都不愿意?”   “我真的知道错了!小宴我、我———”秦曜一连我了几声也没能想出什么靠谱理由,最后急得揽住人的腰直接将人扛起来,走进里面搁在柔软的床铺上,“你先冷静一点!”   他双手按着人的肩膀,生怕人跑了,脸上急得直冒汗。   20863:【秦曜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有难言之隐也不是他这样干的理由。]宴明在意识里冷笑,[这次不把他给吓住了,以后有问题都这么逃避,我任务还做不做了?]   [问题可以说出来一起解决,有不想说的秘密也可以直接拒绝谈论,而不是躲着我。]   秦曜弯着腰,双手按在他的肩上,两个人的脸隔得极近,几乎能感觉到双方呼出的气流,宴明抬眼看他:“解释。”   秦曜脸上冒的汗更多了,急得脸通红:“我、我.......我不是有意躲着你的!”   到底是自己的任务目标,宴明也不想和秦曜的关系弄僵,他还是维持着那副生气的神色,话中却给了个台阶:“原因不方便说?”   秦曜点头如捣蒜。   宴明掰掉他的手:“没有下次。”   “我发誓绝对没有下次!”秦曜蹲下/身来,还是很大一只,他仰头看着宴明,可怜巴巴的模样,“我以后再也不会这样做了!真的!”   烛火倒映在他那双亮晶晶的眼睛里,看着像做错事的温驯大狗在小心翼翼地求饶,如果身后有条尾巴,现在大概已经摇出了满天飞舞的蒲公英。   宴明心软了,他本来还准备再吓一吓秦曜,来报这段时间被莫名其妙冷暴力的仇的。   “嗯。”问题解决,宴明便打算走了,“我回去了。”   “那这个?”秦曜悄悄举起宴明塞到他怀里的请辞书,心虚气短。   “烧了吧。”宴明忽然觉得和秦曜的这样实心眼的笨蛋生气的自己很幼稚,“老将军都没盖印。”   若只是普通幕僚,大可自行请辞而去,像宴明这种有了正式职位领了薪俸的,哪能那么草率就离开?   秦曜蹿起来就去灯旁把这封请辞书烧了。   烧完这张让他胆颤心惊的纸,秦曜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见宴明已经起身快要走过屏风,他立刻追过去:“等等———小宴!”   “还有什么事?”   灯下回眸,那一点怒气消退后,便只剩让人心里兔子乱窜的心动,秦曜脱口而出:“现在太迟了,回去不安全!”   宴明:“.......?”   他有时真想掰开秦曜的脑壳看看他到底在想些什么———悬霜军军营最中心,巡逻最密集的地方不安全?   那整个雁鸣关大概是没什么安全的地方了。   “来回跑太折腾了。”秦曜说,“你就在我这休息吧!”   经过请辞书这件事,秦曜心里有了极浓重的危机感,小宴可以在悬霜军里做军师,自然也可以在其他地方大展拳脚,谁都不会拒绝一个像小宴这样的聪明人来帮助自己,他要是和小宴关系再好一点,小宴肯定就不会考虑弃他而去,而是一直留在悬霜军了!   “我们可以抵足而眠。”秦曜兴致勃勃地建议,“我睡相很好的,保证不会妨碍到你!”   他们军中关系好的同袍都这样,男人嘛,躺在床上一起唠唠嗑吹吹牛,关系自然而然就好起来了。   他可真是个有招的天才!   虽然冷暴力这事翻篇了,但宴明经此一事才发现,他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了解秦曜,他们俩平时都忙得很,交谈也大多是公事,像睡前聊天这种事还没发生过。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为了能更快取得秦曜的全部信任,帮助他避开命中注定的死结,宴明纠结了片刻,同意了秦曜的提议。   “那你睡里面,我睡外面!”秦曜立刻划分好了双方床位,“这样我晨练就不会吵到你了!”   .......   两个时辰后,宴明面无表情地睁开眼,生无可恋地掀开被子———   秦曜躺在旁边像个大火炉,热死了。 第97章   因为这一次抵足而眠, 秦曜与宴明的关系突飞猛进,具体可以表现为军中某个司空见惯的现象———想要逮住闲暇时的小将军指导指导你的功夫,无需去往他处, 直接去军师的帐篷寻人, 十有八/九不会落空。   秦曜好不容易得了空闲,被逮得多了也烦,两三下就能被揍翻的菜鸡源源不绝地凑上来,很耽误他和军师相处。   于是秦曜开始“打包”军师, 不是今天拉着人去自己的帐子里唠嗑,就是带着人去秦静月那里工作,又或是在安排亲兵把守的议事帐里双双研究舆图.......总之这样一轮轮地“游击”下来,秦曜耳根边终于清净了不少。   “你就非得带着小军师一起折腾?”   秦静月将自己的长枪插在武器架上,回头一看两人已经熟门熟路地在她帐中的软榻上窝下了,秦曜甚至极其主动地从她放吃食的小柜子里拿了沙果与绵白糕, 装满后殷勤地往小军师身边推, 简直没眼看。   秦曜理直气壮:“我本来休息时间就不多, 他们愣是见缝插针地逮我, 就是老黄牛也要被累死了吧!”   “别扯犊子, 回答我的问题。”秦静月走过来揪了颗沙果准备往嘴里丢,想到什么又丢回去,“这沙果买来没洗, 曜宝去洗洗。”   “咱就不能糙一点活吗.......”秦曜一边嘀咕着,一边麻溜地起身去角落水缸里舀水洗果子, “不干不净吃了不生病。”   秦静月斜着眼睛倪他,凉凉道:“不干不净小军师容易生病。”   秦曜哑了声。   听着角落里愤愤地洗果子的水声,秦静月在软榻的另一边坐下来,冷不丁的, 一盘堆着绵白糕的陶碟被推到她的视线里,碟子边搭着一只纤长白皙的手指,手指的主人见了她,眉眼弯弯地露出一个笑。   秦静月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漂亮可爱,聪明乖巧,她小时候想要的弟弟就是这款!   她余光瞄了一眼在角落里一边洗一边还一边偷吃一两颗的人,算了.......没眼看!   “秦曜这段时间拉着你东躲西藏折腾得很,有没有打扰到你?”秦静月问,“你要是不好意思说他,我来说。”   “就当锻炼身体了。”对面的人笑着摇了摇头,“小将军————”   “小宴———”角落里传来拉长的音调,“不是前段时间说好了不要叫我小将军了吗?”   “你管天管地还管上军师怎么称呼你?”秦静月柳眉倒竖,“越界了啊!”   “我和小宴说好的。”秦曜委委屈屈地端着一碟洗好的沙果过来,“是他忘了。”   “是我的错。”秦静月看到坐在自己对面的人立刻道歉,那脸上的笑意瞬间淡去,“我还没习惯。”   “明宴你不能这样惯着他!”秦静月站起身来就去拧秦曜的耳朵,吓得秦曜大惊失色端着盘沙果就躲,“再惯着臭小子就要蹬鼻子上脸了!”   在议事帐里军师喷起那些用得不对的计策与错漏百出的安排时不是嘴皮子很毒吗?怎么到了秦曜这个臭小子面前退让成这样?   秦静月狐疑:“你是不是故意抓了明宴的什么把柄?”   “请苍天,辨忠奸啊!”秦曜觉得自己巨冤,“姐你怎么总觉得是我在欺负小宴!”   秦静月的背后,刚刚还笑意收敛的人此刻眯着眼睛笑得像只狐狸,他用轻轻的声音火上浇油:“静月姐,秦曜没有欺负我。”   秦曜一见便知小宴是故意的了———在报复他这段时间因为秦曜而被频繁打扰的仇。   他无奈地笑了笑,这笑容落在他姐眼里,一下就成了被定实的证据,秦静月拧到了他的耳朵,秦曜“嗷”地一声跳起脚来。   “疼疼疼疼!姐你不讲道理!!”   “你姐我就是最大的道理!”   收拾完了自己这个不省心的弟弟,秦静月去洗了手,回来就看见一大只秦曜非得和小军师挤在同一处,位置不大,两个人必须腿挨着腿紧紧贴着,秦曜还在可怜巴巴地展示他根本看不出来红了的耳朵:“小宴.......”   委屈撒娇音调里还带点夹,听着秦静月起鸡皮疙瘩。   “我耳朵疼,我姐下手也忒狠了!”   “真有这么疼?”军师倒是没嫌弃秦曜这出恶心作态,反而目露担心,“你别动,我看看。”   “好像是有点红......”秦静月看到小军师凑近了,秦曜小麦色的脸腾地一下红起来,呼吸都屏住了的模样,“疼得厉害吗?我去给你找个帕子敷敷?”   “不用管他。”秦静月过去一把将丢脸的弟弟扯起来,偏着头小声警告秦曜,“收收你那矫情劲儿。”   秦曜极会看眼色地适可而止,但意犹未尽。   秦静月:“......”   她刚刚就不该手下留情。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看自家弟弟总往军师那儿贴她不仅刺得眼睛疼还莫名觉得腻得慌,但秉承着眼不见心不烦的原则,秦静月收拾收拾掀帘子走了,被迫反主为客。   “小宴你好记仇。”秦曜坐到之前秦静月的位置小声抱怨,抱怨的同时还不忘将手中护得好好的沙果放在软榻之间的小桌上,“你就这么想看我姐收拾我?”   “谁叫你成日拉着我东躲西藏?”对面的人笑眯眯地回答他,“小将军指导人都不乐意,还乐意做什么啊?”   “说了别小将军小将军地叫我,听起来好生疏。”秦曜丢了颗沙果嚼嚼,“嗯?姐这儿的比我那儿好吃,小宴你尝尝———”   “嗯,姐姐会选。”宴明拣了颗红色的咬了一口,“确实比你挑得甜。”   秦曜理不直气也壮:“那我们以后多来,我知道我姐的吃食都放哪儿。”   .......   春转夏,夏转秋,秋日大丰收。   这个时节是犬戎劫掠最频繁的时候,悬霜军的人马调动了一批又一批,秦曜几乎已经不怎么回军营了,伤兵营地里,开始传出日夜不间断的呻/吟。   宴明从悬霜军的账上拨出了一笔银两去采购烈酒,这个时代的玻璃煅烧技术着实落后,烧不出合格的蒸馏提纯器皿,只能买了烈酒凑合着用。   为了能减少伤亡,宴明几乎是卡着白蛇套装技能的冷却时间不间断使用,高强度的套装技能对精神状况有极大的负担,反映在外表上就是越来越苍白的脸色和越来越容易疲乏的身体。   军营里的人这些时日也不好过,小将军带着粮草和人马出关与犬戎打游击,被留下来的小军师脸上慢慢没了个笑影儿,在小军师眼前行动不出错倒也罢了,若是出了错,小军师那张淬了毒的嘴能不带脏字地将你喷得体无完肤怀疑人生,偏偏他又说得有理有据,让你挑不出半个能反驳的词儿。   ———识字少的那批将领格外想念秦曜之前还在军中的那段时间。   军师这嘴毒的小暴脾气,也只有秦曜那臭小子受得了还成天笑嘻嘻的了!   在大家的盼星星盼月亮下,秦曜终于带着人回来了,上报小捷的消息后,秦曜都还没来得及洗漱,就被他两个浑不吝的伯伯架着,直接送到了军师的帐门前。   “胡伯伯钱伯伯你们俩干啥呢!”秦曜在他们手中扭得像个节节虫,“我还没洗澡呢浑身上下臭死了!你别把我往小宴这儿送啊!”   “你先去见见小军师吧!”被秦曜称为钱伯伯的长须汉子将秦曜往地上一杵,“小军师天天板着个脸笑都不笑,唉———那张嘴,唉.......顶不住了啊!”   “小军师的辛苦我们都看在眼里,这段时间怎么给他补,人都累得眼见着消瘦。”姓胡的将领倒是委婉了不少,“但人太累就会心情不好,总之........秦小子你快去哄哄!”   秦曜:“.......?”   “我不在家你们到底怎么压榨他了?”秦曜纳闷,“小宴平时脾气很好的啊?”   架着秦曜的两个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双方眼里的震惊———他们怀疑秦曜这个臭小子脑袋里天生缺根弦。   可以可以,这种粗神经的性格很配小军师。   将秦曜弄过来后他们俩就走了,独留秦曜一个人站在帐前迷茫。   “有事赶紧进来说!”熟悉的声音带着暴躁,被厚重的门帘隔得有些模糊,“杵着自己和自己拜把子呢!”   秦曜难得听到小宴这样不耐烦的语气,手比脑子快,推门进去了,一眼进去没看到人,只看到堆得高高的竹简、文书以及乱七八糟的纸团与账册,还有一些不知是样品还是残次品的兵器堆在一边,将勉强算得上宽敞的帐子里堵得只有一小块地方。   “是伤兵营那边烈酒不够用了还是纱布出问题了?是有人没扛过感染走了还是又新添了伤员?”秦曜透过两堆账册之间的空隙,看到熟悉的人左手噼里啪啦拨着算盘,右手在纸上写着一项项支出,“别告诉我是文书又倒了一个,能用的就三个,再倒一个我真要忙不过来了!就不知道多培养几个能识文断字的吗!一锅有点变质的菜将人都放倒得差不多了,什么身体素质?!”   “小宴.....”秦曜轻轻地叫了一声。   “喊喊喊别喊了,有事快说别和叫魂似的!”秦曜听到几乎没怎么间断的连珠炮,“我说话是听不清吗?再不说是什么事等你老了没了我刻你碑上———秦曜?”   或许是终于意识到军中除了秦曜再不会有人叫他“小宴”,几乎快被工作淹没的人抬起头来,苍白的脸上几乎累得没了肉,也失了血色,“回来了?”   或许是暴躁版的小宴震撼到了秦曜,秦曜呆呆地点点头:“我回来了。”   “回来就好。”秦曜看到小宴苍白的脸上浮起一点极淡的笑影,转瞬又淹没在无尽的疲惫中,“赶紧去洗个澡,洗完过来干活!”   “去我帐子里,你的东西我都没送回去,都是现成的。”刚刚抬头和他对视了一眼的人又低下头,继续投入明显超负荷的工作中,“速度快一点儿。”   他脖子后的骨头因为低头的动作而极其突出,像是要刺破皮肉,衣裳如同挂在身上,有种空荡荡的不合时宜。   秦曜眨了眨眼,心中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疼痛。   小宴因为雁鸣关的百姓、因为悬霜军、因为他,才会被困在这方寸之间,像一朵由于水土太差而被迫走向凋零的花。   “我很快就回来!”秦曜说。   他的小宴,好可怜。 第98章   熬过了每年最危险也最累的时间段, 雁鸣关再次进入漫长的冬季,每年冬日,悬霜军的大小将领都会轮班休假, 回家与家人团圆。   “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军营中多没意思。”秦曜在知道宴明打算不休假后将人肩一揽, 大大咧咧道,“走!和我回家过年去!”   “年节后我再登门拜访吧。”宴明窝在软榻上翻过一页书,“大过年的,不方便。”   “有什么方便不方便的!”秦曜说, “我要是能把你带回去,我爹娘不知道多高兴呢!”   他将手盖在宴明的书上,理直气壮道:“我们俩关系好,还有必要分这么清?”   宴明抬头看了他一眼:“过年和平时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我怎么不知道?”秦曜耍无赖,“反正你得和我一起回家过年,你不回去我就把你抢回去!”   “我........”   “我什么我!净说些我不爱听的话!”秦曜一把捏住人的嘴皮子, 换得自己腰间的软肉被转了一圈, “嗷嗷嗷小宴你谋杀亲———亲友啊!!!”   秦曜疼得龇牙咧嘴, 满脸控诉。   “我没用力。”宴明无奈地看了一眼故作夸张的人, “你少演。”   “反正就这么说定了!”秦曜凑过来, 带点嬉皮笑脸的神色,“不许反悔嗷!”   .......   雁鸣关今年的雪也落得格外早,很快大地便一片白雪茫茫, 城墙阻隔着的关内,有了些新年的模样。   大小将领们都轮班休假回家团圆, 秦曜他们作为主将自然排在了最后一批,等排到他们时,年味儿的氛围已经很浓了。   秦曜老早就起来收拾好了行李,天才刚蒙蒙亮就带着一身寒气冲到宴明帐中———   “收拾好了吗小宴!我们要回家了!”   受了白蛇套影响并不怎么想冬季出门的宴明:“......”   秦曜像一只精力旺盛的哈士奇, 只是这只哈士奇不拆家,做起家务还有模有样,三下五除二就帮宴明打包好行李,有些东西放在哪里,他比宴明本人记得还要清楚。   “回家了回家了!”秦曜高声吆喝着,顺便安抚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不爽的赛龙雀———好好一匹千里宝驹,今年做了拉车的马。   宴明摸了摸赛龙雀的头,赛龙雀咬着他的袖子,“咴咴”地告状。   “今年委屈你了。”宴明拿了梳子给赛龙雀梳鬃毛,“回去给你加餐,好不好?”   赛龙雀打了个响鼻,扑闪扑闪的大眼睛恶狠狠地瞪了秦曜一眼,傲娇又不爽地走到车厢边,等着秦曜给它换身上的装备。   秦曜已经习惯了自家马的偏心———马随主人,这不是挺正常一件事吗?   定城的秦府已经挂上了新年的红灯笼,大门敞着,知道他们今天要回来。   秦曜赶着马车才刚到家门口,声音便已传了进去:“我回来啦!”   他从车上蹦下来,回身就去接在车里冻得缩手缩脚的小宴:“小宴快下来,家里有地龙,暖和!”   他将人接下来的功夫,在门附近的暖房里等着的人听到他的大嗓门已经出来了,秦曜拉着人,得意道:“爹!娘!”   即使坐在车厢里,也被从缝隙里侵进来的冷风吹得脑子浑浑噩噩的宴明差点跟着秦曜一起喊爹娘。   他顿了顿,才把错误的称呼咽下去:“伯父,伯母。”   秦曜的母亲是个眉目凌厉的妇人,笑起来却有种温柔包容的意味,她主动走过来,拉着宴明的手:“明宴一路过来辛苦了,咱们别杵在这里了,冷!”   “曜宝把马车从偏门那里赶进去,记得把明宴的行李给他搬到房间里。”秦夫人说,“你隔壁那间,知道吗?”   “知道知道!我自己家我还能不认识?”秦曜催促,“娘你快把小宴带进去,他手都冻冰了!”   秦夫人挑眉,作为母亲的直觉让她感觉到了一点不对———秦曜一向大大咧咧粗糙无比,什么时候对人这么上过心?   她转过头认真打量着被她拉着的人,黑发雪肤,眉目如画,一双沉静的眼睛看过来,像是寂寥雪山上的寒湖。   是个既漂亮又有气质的年轻孩子。   因为察觉到一些不同,秦夫人在吃饭的时候便多留意了几分,刻意留意便更察觉不对。   秦曜是个什么性格,作为他的娘亲,秦夫人简直再清楚不过,什么时候她家这个糙孩子也学会细心地照顾人了?   夹菜挑刺,时刻关心,眼睛恨不得粘在人身上不离开———便是新婚情正浓的小夫妻,也不见得能做到这个地步。   等晚上的家宴散了场,秦夫人把秦静月找来侧敲旁击,秦静月也是个有些大大咧咧的性格,完全没察觉到她娘的忧心忡忡,在秦夫人问起秦曜和军师的相处情况时,她忍不住不淑女地翻了个白眼:“他们俩一直这样!”   接着她和秦夫人撒娇式的抱怨他们俩躲在她的帐子里吃了她多少零嘴,秦曜又如何如何爱粘小军师。   秦夫人越听心越凉,在和秦静月聊完后,她微微闭了闭眼睛,心死了。   军营清苦,许多士卒都是单身汉,和同袍在一起出生入死久了,有了感情的事时常发生,但秦夫人万万没想到,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儿子身上。   虽然这样的事见多了不至于歧视厌恶,但秦夫人总归还是希望秦曜能走上与世俗相同的那条路,离经叛道的人,往往要遭受更多的白眼与指摘。   心里念头烦躁,她实在睡不着,于是披衣起身想去找秦曜聊聊。   秦曜的门窗紧闭,估计是睡熟了,但秦曜隔壁的那一间窗扇大开,冬日的寒风直往里灌,秦夫人皱了皱眉,打算过去关上窗户,被寒风这样吹一夜,怕是要生病的。   她走过去,却发现房间里的人没有睡,而是坐在窗前的小榻上,呆呆地凝望着月亮。   秦夫人并不在军营中,但她总能从家里其他人的口中,听到这位新来的小军师的消息———   说他的妙语连珠,说他的直指要害,说他的日渐消瘦,说他累到一点就炸的脾气......在家里其他人的描述里,这位小军师是活泼的,带着文人的气质与年轻人的朝气,是悬霜军的宝贝,但现在,秦夫人觉得,他像是一捧没有生气的雪。   “明宴。”她在窗边说,“早些休息吧。”   秦夫人看到一双疲倦哀伤的眼睛注视着她,好像一个旅人跋山涉水许久,却始终找不到归途。   但也只有一刹,很快便恢复成温和的,像戴着面具似的笑颜:“多谢伯母关心。”   无形的距离与疏离。   秦夫人忽然觉得有些不忍。   她承认,在知道秦曜喜欢这个人的时候,她是有些提防与排斥的,可现在,她忽然意识到,这个孩子比秦曜大不了多少,但他心里好像有化不开的忧郁与难过,沉沉地坠在眉眼间。   年节是亲人团圆的日子,除非万不得已,否则大家总想着排除千难万险回家过年,家里人都对小军师的来历讳莫如深,秦夫人不知道其间有什么因由。   她无意追问,可她也隐约明白,就算他们对这个年轻孩子再好再体贴,对他而言他们始终是秦曜的亲人,不是他的,秦府也不是他的家。   “把窗户关了吧?”她想抱一抱这个孩子,就像秦曜小时候受了委屈会向像阵小旋风似的刮进来,把头砸在她肩膀上告状一样,她莫名觉得这个孩子需要一个拥抱,一个来自于亲人的拥抱,但最终,她只是拍了拍他放在窗台上的、比冰还冷的手,“天太冷了。”   .......   秦曜与军师轮休的时间排在了一处,都是五天,这五天里,秦夫人总在不着痕迹地观察,观察到后面,她得出一个让她无奈的结论————这两个孩子虽然天天粘糊在一起,但双方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动了心。   她家那个傻孩子喜欢都快从眼里溢出来了,自己还无知无觉,成日小宴长小宴短的,将人挂在嘴边,她看着看着,倒是有种见到了年轻小情侣粘糊样的牙酸。   她知道在那位感情有些迟钝的小军师面前点穿秦曜的心思,这段感情大概率会告结,可她看着秦曜拉着静月和小军师一起在庭院中快乐地打雪仗时,她又狠不下心肠。   这世间能遇上心爱之人的可能少之又少,有人终其一生也只是与人相敬如宾,甚至相敬如宾都算得上一个好结局。   她站在廊下远远地看着,看见静月对着小军师砸过去一个雪球,她的傻儿子想都没想就把人拉到怀里躲了过去,又从地上捏个雪球反击,自始至终都小心翼翼地护着人———他的心还没有意识到他的喜欢,身体却早已诚实地做出了反应。   她看到庭院里三个孩子笑闹成一团,每个人的身上都沾着白雪,她听到静月在嚷嚷着他们二打一不讲武德,听到他们爽朗开心的笑声........她也忍不住跟着笑了。   算了。她想。   何必干涉呢?   在雁鸣关这样的地方,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因为一场战役而死去,每一日都该不留遗憾才是。   以后会发展成什么模样,随他们去吧。 第99章   第一年将小宴拐回家过年, 秦曜还需要拿出强硬的态度,第二年便理直气壮,仿佛一切都顺理成章。   两人已经越来越熟悉了, 秦曜总是会捏着小宴瘦得骨节突出的手腕自顾自地挫败:“怎么就是养不胖呢?”   他也没少投喂啊!   觉得自己养得不好, 于是年节前秦曜便向自家阿娘求助,他娘只优雅地瞪他一眼:“怎么长不胖?还不是天天在军营里累的!”   悬霜军的情况她也清楚,明宴那个孩子身板本就单薄,还天天操心这操心那的, 那工作量多的———她光是听听就觉得头痛。   在秦曜可怜巴巴的眼神里,他娘大发慈悲:“今年早点带回来,我给明宴做好吃的补补。”   秦曜和他姐都是吃他娘做的饭长大的,长得高大又壮实,以至于姐弟俩都对自家娘的厨艺有滤镜———没有他娘养不好的孩子!   于是今年年节,秦曜老早换了班, 乐颠颠地带着他的小宴回来了。   今年不比去年, 大家都相当熟悉, 秦府中本就规矩少, 如今更加没有拘束, 秦老将军兴致来了,还在团圆的年夜饭上拿出了自己的珍藏,给小辈们一人倒了一杯———极高度数的烈酒, 除了秦曜以外,剩下的都被一杯放倒。   秦夫人搀着醉晕晕的秦静月, 宴明便理所应当地交给了秦曜,也就是在这一晚,半夜担心小宴会醉酒难受的秦曜抱着自己的枕头进了隔壁,猝不及防地见到了小宴雪白漂亮的蛇尾巴。   很难形容秦曜那时的心情, 他的脑海里空白了好几秒,才恍恍惚惚地冒出一个念头———他闲暇打发时间的话本子里的妖,竟然真的存在!   秦曜没有一丝害怕,或者说他只顾得上好奇了,他放下自己的枕头,凑过去毫不见外地捏了捏那雪白的尾巴尖,那尾巴尖从他掌心里溜出来,轻轻敲了敲他的手背,比起警告更像在撒娇。   小宴竟然是条蛇妖。   秦曜拉开小宴的被子,看到衣服下延伸出一条珠光粼粼的蛇尾,可能是因为他的动作感觉到冷了,蛇尾巴灵活地卷走被子,将自己团成个了茧。   秦曜盯着瞧,只觉得那尾巴的动作特别可爱,他不知怎的傻笑起来,将枕头放在小宴旁边,轻手轻脚地扯出被子,自己也钻进去,那条漂亮的尾巴怕冷,秦曜一进到被子里,尾巴就寻着热源过来和他贴贴。   他就这样心大地睡着了。   一觉幽幽转醒,他看到小宴坐在他的旁边盯着他瞧,那表情严肃得很:“你都看到了?”   “看到什么?”秦曜想起自己晚上好奇地捏尾巴尖摸鳞片的事,有点心虚,“漂亮尾巴吗?”   “你不害怕?”小宴的表情有点冷,“我可是妖,蛇妖。”   人们天生就会对毛茸茸的动物更有好感,像蛇蜘蛛爬虫一类的东西只会面露厌恶,敬而远之。   白蛇套的技能[谋略]十分实用,但宴明并没有打算在秦耀面前露出自己半人半蛇模样,如果不是那一杯烈酒加剧了他精神疲惫后的失控,无意识地放松后忘记提醒自己加以控制,双腿也不会变成蛇尾。   “为什么要害怕?那尾巴挺漂亮的啊!”秦曜不假思索地回复,“就是妖的身份确实有点敏感。小宴你以后可不能在外面喝酒了。”   宴明盯着他:“还有呢?”   秦曜茫然地看着他,两人大眼瞪小眼,相顾两无言。   宴明形容不出来自己现在的心情,五味杂陈地强调:“我是妖,妖怪!”   “我知道啊,小宴你不用强调这么多遍。”秦曜突然明白了他在害怕什么,他俯身抱住人,一个很紧很紧的拥抱,“我不害怕你,也不讨厌你的蛇尾。”   他说:“你要是不信,可以把尾巴放出来。”   宴明半信半疑地放出了尾巴。   那条尾巴在夜晚的灯光下流光溢彩,白日也蒙着一层淡淡的光,一片片鳞片像是昂贵的玉石依序排列,秦曜伸手摸了摸,没有滑腻的感觉,只有温凉的触感。   “小宴是蛇妖,那现在这个状态是更偏向于蛇还是更偏向于人?”秦曜蠢蠢欲动,有点想研究研究,然后被尾巴尖抽了一下手背。   他伸手捏住那灵活的尾巴尖儿放在手里,好奇地又揉又捏,白色的尾巴尖便泛上了淡淡的粉,像是桃树春日枝头的第一朵花。   “放手!”小宴的声音有些颤抖,秦曜抬头看,才发现小宴满脸通红,“不许乱捏!”   小宴变成蛇之后,尾巴尖竟然这么敏感吗?   他放开手,那条尾巴“咻”地一下卷回去,藏在被子里不给碰了。   “小宴是妖”这件事就这样稀里糊涂又平平淡淡地揭了过去。   或许是在他面前挑明了身份,秦曜发现小宴在他们俩独处的时候越来越喜欢变成半人半蛇的模样,那尾巴尖从榻上垂下来,有一搭没一搭地晃悠。   “这本来就是我最舒服的状态。”小宴告诉他,“变成腿才需要刻意去控制。”   秦曜不压抑小宴变尾巴的习惯,却也害怕他的身份被他人察觉,于是他们俩抵足而眠的夜晚越来越多,秦曜有一小半的时间都在宴明帐中留宿。   但从宴明有一次和他半夜讨论紧急军情突然吐血不止开始,秦曜便将自己的大半东西都搬了过来,算是正式在宴明的营帐中扎了根。   秦静月对秦曜住到小军师的帐子里这事一直持以反对态度,直到一年冬日,秦曜忽然着急忙慌地过来找她要了活血化瘀的药膏———她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她似乎撞破了自己弟弟和小军师的秘密。   她还以为她那个傻弟弟只是暗恋着怂到没敢表白,谁知道都已经负距离接触,还一点都不怜香惜玉!   秦曜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亲姐误会了,他只是懵懵懂懂地觉得日常见面与抵足而眠已经不能满足他,他还想要更进一步,可他和小宴已经是很好的知己了,还能怎么再进一步?难不成要拜个把子?结个干亲?   秦曜想不通。   他将自己的疑惑委婉地掩盖了一下,向当时和他一起值守塞外的赵叔请教,结果赵叔莫名其妙变了脸,换防回来的路上杀气腾腾地撵着他赶,等他好不容易逃窜回军营,还被提着枪追了三圈。   可也就是在这一件事过去后没多久,秦曜忽然在某一个晴天里,意识到自己心悦小宴。   情窦初开的青年乐陶陶地盘算着要怎么对心上人好,要怎么让小宴也能喜欢上自己,他也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怪不得他姐他爹还有那些叔叔伯伯都觉得他们相处模式粘糊———   原来他很久之前,就喜欢小宴。   一旦意识到自己的心意,之前许多平常的相处都让人脸红心跳,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亲密得如同寻常夫妻。   秦曜设想着未来,每一个未来里都有小宴的存在,他以为哪怕是在这样残酷的战场上,他也能和小宴永远在一起。   直到最后一场大战前。   那一场大战,小宴拟订了自己作为诱饵,在出征的前几天,忽然拎着酒壶找到他。   秦曜知道小宴的酒量不好,偶尔馋酒的时候也只是小酌一点杯底,微醺但不醉,可这一次,小宴满上了他们俩的酒杯。   “陪我喝一杯吧。”   那是巡逻的人几乎不怎么经过的一个山坡,树木稀少,月光将草地照得亮堂。   边塞的月亮总有一股浩大的悲怆感,孤寂地照着地上的离合悲欢,小宴躺在地上看月亮,那一瞬间,秦曜忽然觉得,小宴离他好远好远。   他们俩分了那一壶酒,秦曜喝出来,那是他爹宝贝着珍藏之一。   爹对小宴可真舍得........迷迷糊糊地,秦曜这样想。   “秦曜.......”睡意让人半梦半醒,秦曜听到小宴的声音,那声音带着一点平静的笑意,“你的愿望,就快要实现了.......”   他的.......愿望?   被酒精麻痹的脑袋转得很慢很慢。   是说打退犬戎之后,小宴要一辈子和他在一起吗?   可他记得、可他记得.......他好像并没有说出来.......   秦曜翻了个身,从草地上支起自己:“小宴、怎么会......知道?”   “你说过的,我一直都记得。”   秦曜觉得小宴好像醉了,又好像比他还清醒,但月光笼罩之下,小宴好似一尊破碎的琉璃像,悲伤与难过从每一条缝隙里流泻出来。   “为什么哭?”他伸手摸了摸小宴的眼角,湿漉漉的,“是我惹你生气了吗?”   “没有。”小宴在月色下看着他,他在笑,可眼睛却在哭,“我很开心。”   “我们的愿望都要实现了。”他说,“这是好事。”   “你不开心.......”秦曜的脑子像一团浆糊,“为什么不开心........”   他不喜欢看见小宴哭,小宴哭的时候,他觉得心像是被人揪起来了,特别特别痛。   “秦曜。”他看到小宴眼角又滑落一滴泪,没入到鬓发中,小宴忽然起身揽住他的脖子,“低头。”   那是在月色下的一个亲吻,带着眼泪的、咸涩的一个吻。   被人这样热烈执着的爱着,就算铁树也该捂出了花,宴明怎么可能真的无知无觉?   他只是没有办法回应。   这是注定没有结果的感情。   秦曜已经彻底醉倒了,枕在他的肩上,宴明用指腹勾勒他的脸颊轮廓,然后对秦曜用了一个技能———他会以为今晚的这场亲吻,只是醉酒后的梦境。   月色下,20863突如其来的小黑屋结束了,银色小球纳闷地问:【发生什么了?】   [我亲了他。]宴明平静地说,[就这样。]   【你真的对秦曜动感情了!】20863大惊失色,【你要为了他留下来吗?你不回家了?】   [我的想法从来没有改变过。]他说,[这不是属于我的世界,我只是个过客。]   [我研究过系统的任务者条例,里面有一条【情绪封印】,使用后可以让任务者遗忘任务里的细节,淡化任务中的情感,使人无限接近于做任务时的初始状态。]宴明说,[只要系统同意使用。]   20863:【[情绪封印]启动后,封印记忆细节的同时也会带走大半的情感,使得任务记忆犹如旁观一场沉浸式电影———你舍得吗?】   [我本质上自私自利。]宴明不再看秦曜,而是看着天穹上高悬着的那轮月亮,和他的世界里的月亮好像,[.......我舍得。]   【启动了可就没有反悔的权利了。】20863强调,【这个功能.......只能用一次。】   虽然很多系统界的老前辈都强调让他们系统不要同意宿主使用这个功能,但20863看着痛苦的宿主,还是心软了,隐瞒掉了这个功能对系统也有伤害的事实。   ———封印掉宿主任务细节与记忆情感的同时,为了不让拥有同样记忆的系统刺激宿主再次想起,也会将系统的相关经历一并封印。   通俗易懂地说,封印生效后,系统和宿主都被洗成半萌新。   [不反悔。]它的宿主在月色下眨了下眼睛,流干了最后一滴泪,[设定一下时间,等我带人打完这一仗,就正式生效。]   ........   宴明从漫长的记忆梦境里醒来,秦曜和他额头抵着额头。   从那天在郊外遇到濒死的文安王起,他的状态就在解封,越是久远的经历解封得越早,一直到今天,情绪封印彻底失效,所有的记忆,所有的情感,重新刻在了他心上。   20863当时信誓旦旦地说他和秦曜一定亲了,他嗤之以鼻。   原来,这确实是一个他主动的亲吻。   一个以为永远都不会见面的告别吻。 第100章   秦曜醒来的时候下意识地向旁边一探, 只摸到空荡荡的冰冷———应该睡在他旁边的人不见了。   他吓得从床上弹起来冲出门去,被改造成小型练武场的庭院里,小宴靠在梅花桩上, 正仰头看月亮, 月光照出影子,孤零零一条。   “小宴?”秦曜试探着喊了他一声。   月色下的人转过头来,他脸上没有表情,只有一种明显的倦怠, 他看见秦曜后似乎是想笑一下的,但嘴角向上动了动,没笑出来。   秦曜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在他面前蹲下来,试探着摸了摸他的脸颊,冷冰冰的, 呼吸却灼烫。   秦曜没有像以往一样咋咋呼呼地恨不得将人打包进屋内裹得左三圈右三圈, 哪怕他知道小宴现在在生病。   他只是小心翼翼地伸出手, 试探性地让人靠在自己怀里, 他常年练武, 气血充盈,适合当个暖和的靠垫。   小宴的头靠在他的颈侧,秦曜听到他的呼吸开始变得不平稳, 像是在努力压抑着什么,莫名的, 秦曜抬起手,摸了摸他的眼角。   干燥的,没有水痕,但他的心脏却一阵闷痛。   他没有说话, 小宴也没有说话,两人就这样在月色下依偎在一起,月光将两道影子团成一团。   秦曜的手放在了他背上,轻轻地拍打着,像是很久之前他受了委屈,家里人也会这样对他一样。   寂静的月色里,他听到一点带着鼻音的、压抑的吐息。   秦曜装作没听见。   小宴有时会因为一些事情而娇气地掉眼泪,但他真正难过的时候却会忍,哪怕难过到发抖,却依然无声无息。   他感觉小宴的脑袋在他的颈窝处拱了拱,忽然很用力地抱住了他,他的力道大得出奇,甚至勒得秦曜有了几分痛意。   秦曜给他拍背的手停了,同样环抱住他,他想叹气,却最终忍住了,只是觉得月光有些刺得眼睛痛。   就着这个有些别扭的姿势,秦曜将人抱起来,小宴的手顺势圈到他的脖子上,安安静静的,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秦曜抱着人回了房间,没有第一时间将人放在床上,他只是去关紧了窗,又熄了灯,窗帘上方特制的帷布放下来后,房间里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秦曜做不到在全然的黑暗里视物,但得益于对房间布局的熟悉,他仍旧稳稳当当地抱着人来到了床边。   拍去身上的浮尘,他将人连带自己一起塞到被子里,小宴勒在他脖子上的手臂收紧了,有什么软软的东西落在他唇上。   小宴在亲吻他。   在黑暗里,小宴凶极了,近乎蛮横地撬开他的齿关,唇舌在黑暗里磕磕碰碰,蔓延开一点血腥味———这是一个极没有章法的吻。   他开始扒秦曜的衣服,急切地、粗鲁的,在这什么都看不见的黑暗里,似乎要发生一件连月亮都要羞到躲入云层里的事,但秦曜抓住了那双在他身上作乱的手。   “不可以。”秦曜说出了他今晚的第二句话,他的声音很轻,很坚决,“不可以这样,小宴。”   由怜生爱,由爱生欲。   秦曜不可能对他的小宴一点想法都没有,可他觉得,不能是现在,不能是在小宴情绪崩溃,对他心怀愧疚的时候,趁机心安理得地默认一切发生。   “我知道的.......”好像开口之后,话就没有那么难说,“我知道你想回家。”   他将那双还在挣扎的手禁锢在胸口:“你不用对我感到愧疚,心悦你是我自己的选择,与你无关。”   “我其实很高兴。”在黑暗里,秦曜被月亮刺痛的眼睛悄悄落下泪来,“小宴应该也有几分喜欢我吧?”   他尽力平稳的声音里带出笑意:“只要这样想一想,我就、就很高兴了......”   “回家很好啊.......”他好像是在自顾自地唱着只有他一个人的独角戏,“小宴离开家很久很久了,早就该回家了。”   “是我要向你道歉。”在黑暗里,他轻轻地回吻,不带欲念,只有怜爱的吻,带着咸涩发苦的滋味。   “我束缚你太久了.......”黑暗里,他笑得像在哭,“我的小宴,回家去吧。”   ......   【检测到任务目标秦曜“执”已下降到安全范围内。】   【任务已完成,返回通道正在开启.......】   【请玩家前往系统定位处,登出世界。】   ......   “睡一会儿吧。”黑暗里,秦曜用故作轻松的声音说,“不养好精神怎么回家?”   伏在他胸口的人发出一点细微的气音,似乎是答应了,但在心知肚明且即将到来的离别面前 ,谁都没有睡着。   秦曜第一次觉得黑暗是这样的短暂,短暂到好像几个呼吸,天就蒙蒙亮起来,他看到细微的光亮从缝隙里涌进来,渐渐将屋子里的一切都勾勒出轮廓。   他忽然生出懦弱的胆怯,甚至想要荒唐地装睡来留住这一时片刻。   但最终,他只是拍了拍怀里人的背:“小宴,该起床了。”   洗漱吃饭都好像似游魂在进行,两个人都浑浑噩噩食不下咽,秦曜去牵赛龙雀的时候,解了好几次才解开缰绳。   “我要把你送到哪儿去?”他问。   他的小宴呆呆愣愣的,最后只拽过他的手,在他掌心写下“禅心寺”,顿了顿后又写“后山”。   两个人骑着赛龙雀出了城。   出城的路上,秦曜其实有很多话想说,但每每到了嘴边,却又被梗在喉咙口。   他想问小宴以后还会回来吗?却又觉得这个问题傻得可笑。   赛龙雀在郊外走得极慢,从晨光微熹走到艳阳高照,但再长的路,总有尽头。   在山脚下,秦曜抬头仰望着那长长的石阶,他和小宴在此处重逢,如今又要在此处分别,好像某种冥冥之中的注定。   他们第一次并肩走在这条石阶上,在能看到禅心寺那棵巨大的树时,秦曜停下了脚步。   “我就送到这儿吧。”他笑了笑,眼睛红红的,细看眼皮还有点肿,“小宴,剩下的路我就不陪你了。”   他最后一次认真看自己的心上人,苍白纤瘦,没有血色,只有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   他的小宴,吃了好多苦。   小宴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只是能从口型辨认出,是在叫他的名字。   秦曜往后退了几步,他挥了挥手,努力露出一个笑,然后潇洒地转过身去,向着来时路越走越快,他不敢停下来,他怕停下来私心就要压过理智。   “秦曜。”   远远地,风送来小宴的声音,轻轻的,一吹就散了。   秦曜咬着牙,这是他唯一一次没有回应。   风越来越大,在后山上刮起来,吹得禅心寺那棵巨树上密密麻麻的木牌哗啦作响,发出如同骤雨似的声音,那雨水地落在脸上,秦曜用力抹了一把,怎么也抹不干净。   木牌裹挟着红绸,拍打着树下背南朝北的观音像,如同无穷无尽的烦恼丝。   问菩萨为何倒坐?   叹世人不肯回头。   .......   嘈杂。   久违的、属于现代的嘈杂。   耳鸣声悠长尖锐,似乎有谁在他的耳边说话,似乎又有谁抓住了他的胳膊。   漆黑一片的视线里开始浮现点点颜色,黑白渐渐有了色彩,他看到一辆货车撞在路边的绿化带上,发出惊天动地的剧烈声响,惊动了周围的路人。   “小伙子是不是低血糖啊?”剧烈的爆炸声里,他听到一道热心的声音,“哎呦!出车祸了!”   视线聚焦,宴明看到一只苍老的手抓着他的胳膊,好心的大妈正仰着头张望,像只跃跃欲试的大鹅。   “吃颗糖就好了哈!”他的手里被塞了一颗硬糖,好心大妈脑袋都没回,就凑过去看热闹了。   围观的人群里,有人在拍照,有人在报警,有人在叫救护车.......宴明置身于车祸现场之外,满脸都是恍惚。   他已经回来了吗?真的回来了吗?   他记得那辆撞在绿化带上的车从他身上碾了过去,很痛很痛,痛到他还没到医院就已经抢救无效,在他咽气的刹那,20863绑定了他,于是他签订契约前往异界做任务,十三年有余。   他以为他会复活在车祸现场,能抢救成功吊着一条命,之后再慢慢恢复健康———没想到他回来后竟然直接避开了这场车祸。   宴明下意识地隔着衣服按了按自己的肋骨,完好的,没有任何破损,胸腔里的心脏也在平稳地、有规律地跳动。   他还活着。   他正在活着。   他呆呆地盯着人群恍惚了好几秒,才后知后觉地掏出手机,十几年没用过智能产品,他连自己的锁屏密码都忘了,最后笨拙地用指纹解开。   绿泡泡的消息铺天盖地地弹出来,久远的记忆里,他现在应该在去上班的路上。   他没有去管那些消息,只是打开购票的APP,买了一张回家的票,然后绕过这个路口打了一辆车。   在车上,他循着备注找到了人事请假,人事公事公办地回复他会扣工资,领导没一会儿找过来,说他没有一点集体意识,就算天塌下来也该把工作处理好,让他赶紧取消请假滚回来上班。   宴明没理他。   坐在出租车的后排,窗外鳞次栉比的高楼倒映在他的眼瞳里,没有流离失所,没有易子而食,没有战乱,繁荣又平和。   这是他的时代。   他心心念念的时代。   进站、安检、候车———这些以往轻车熟路的东西,如今都变得熟悉又陌生。   他踏上了回家的路。   他一路都恍惚而沉默,只有眼睛贪婪地透过车窗,看很久之前司空见惯的景色。   出租车将他从车站载到了小区门口。   宴明扫码付了车费,下了车。   进到小区后,他走路的速度越来越快,最后飞快地跑起来。   电梯一直停在高层,似乎一直有人在不断进出,他没有再等,而是转身拉开了安全通道的门,冲上了楼梯。   站在那扇熟悉的门前,凝视着那有些陈旧的门牌号,他竟然生出了点近乡情怯,钥匙对准锁眼,用力了好几次才怼进去。   熟悉的、轻微的凝滞感后,是“咔嗒”一声响,拉开的大门里传出熟悉的菜香。   厨房是开放式的,熟悉的背影在抽油烟机下炒着菜,开门的动静被听到了,于是那个熟悉的人扯着嗓子问:“老宴———让你下班后在超市里带的胡萝卜带了吗?”   没人应声。   “老宴?”她又问了一遍。   或许是奇怪于熟悉的人开了门后为什么没有像以往一样回复,她转过头,脸上的疑惑变成了惊讶:“明明?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她顺手关了天燃气灶,身上还穿着围裙,在抽油烟机轰隆隆的嘈杂声响里,她看清了她的孩子,然后莫名其妙地红了眼眶———   “.......明明?小宝?”   她的孩子就站在门口,捏着钥匙呆呆地看着她,他上个月才刚回来过,前两天晚上才视过频,那个时候都还是活力满满的模样,可现在,她的孩子好像经历了一场她并不知道的漫长风霜,满身伤痕,满眼凄惶。   他就这样站在门口,远远地,怯怯地看着她:“妈.......”   她的眼泪一下就掉下来了。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知道她的孩子一定受了特别大的委屈,她跑到门口,踮起脚给了他一个拥抱。   一个带着饭菜香味的、来自于家人的拥抱。   “哎!”她哽咽道,“妈在呢!” 第101章   顾蝉衣发现自己的孩子生病了, 从那一天仓惶地回到家后。   很难形容这种突如其来的笃定,大概是源于母亲的直觉。   她的孩子好像觉得这个世界不真实,她和老宴也不真实, 她已经不止一次发现她的孩子在恍惚出神, 甚至半夜趁他们睡着溜到他们房间来试探他们是否有呼吸———睡得迷迷糊糊冷不丁看到床前立着个黑影,真该庆幸她心脏好得很,一点都没问题。   她的孩子辞职了,说想要在家休息一段时间, 她和老宴举双手双脚支持,她起初以为孩子只是上班上得太累太辛苦,才会显得像受了那么大的委屈。   可慢慢地,她发现并不是,她的孩子似乎有了心理疾病,他以为他掩饰得很好, 掩饰到他们看不出来。   但太明显了。   他总是会对着他们走神, 没事就爱盯着窗外的光影发呆, 他们不和他说话的时候, 他能够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 一坐就是一整天,不吃也不喝,像是一座沐浴在光影里的、安静而沉默的雕塑。   她和老宴都侧敲旁击过他为什么不开心, 可他只摇摇头:“我现在很好,我没有不开心。”   他回答的时候在笑, 温温和和的,和他以前一点都不一样,他以前是带点咋呼的,有点恶趣味, 遇到难事了偶尔还会炸毛。   顾蝉衣知道他在说谎,在说一个假得不能再假的谎,目的是为了让他们放心。   但他越是这样,他们越是放心不下。   如果遮住他的脸只露出一双眼睛,那么眼睛里全都是自己都不自知的痛苦与疲惫。   他们之间见面只隔了两三天,但顾蝉衣有时会有一种错觉,那不是两三天,而是两三年,甚至更多年。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夕之间她的孩子突然产生了这样巨大的变化,这样巨大的、不好的变化。   或许是她的不安被感知到了,她的孩子忽然有了好转,似乎之前都只是她昙花一现的错觉,直到某一日老宴出差,她有急事,没有打招呼便出了门。   那天是工作上临时有事,她一直忙到快天黑才回来,家里没有开灯,只有一点夕阳的光从窗缝里挤进来,照亮一小块地板,她的孩子就坐在窗边的板凳上,安安静静地发着呆。   家里的饭菜一点也没动,仿佛屋子里存在的大活人不需要进食。   “明明?”她莫名有些不安。   “妈?”她的孩子在夕阳下回过头来看她,还是温和的,平静的态度,在她问起为什么留的饭菜没吃时,他轻描淡写地说出去吃过了。   是这样吗?   她半信半疑。   她的孩子越来越瘦了,轻飘飘地好像只剩下一把骨头,他好像总是睡不好,有时半夜起来喝水,能看到他安安静静地坐在阳台上,被问的次数多了,阳台上再也看不见人影,但房间缝隙里有灯光。   就这样过去了一个月,她的孩子生病了,医生说要住院,她去他的房间里帮他收拾衣服,从抽屉里搜到了好几个空掉的安/眠/药瓶,回到医院后,老宴悄悄告诉她,孩子的胳膊上有很多小刀划伤的痕迹,有的已经结痂了,有的还新鲜着。   他们谁都没有提,但她的孩子好像看出了他们在担心,主动说要去看病,去吃药,那些花花绿绿的药她不认识,她也并没有感觉她的孩子在好起来,似乎有什么耗费完了他的精气神,只剩下一副疲倦的空壳。   “我会好的,我还要一点时间。”偶尔闲聊起来,他会这么说。   某一天晚上,他们一家人坐在沙发上看电影,插播广告的空隙,她的孩子将头靠在她的肩上,没头没脑地问了一个问题:“妈,假如.......我是说假如,假如有一天我忽然穿越了,去了另一个世界生活了十几年,你觉得.......我还是我吗?”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盯着电视,好像只是随口一问,并不在意她怎么回答。   可顾蝉衣却莫名觉得心上有只靴子重重地落了地:“别瞎想,哪有当妈的认不出自己的孩子?”   她拍了拍靠在他肩上的那只脑袋,开玩笑道:“别说你去另一个世界生活了十几年,你就算穿到星际世界里去杀了一百年的虫子,也还是我的孩子啊!”   她不相信穿越,不相信这些子虚乌有的东西,可这一刻,她忽然觉得难过极了,为这试探性的玩笑背后轻描淡写带过的时光。   她没有办法解释为什么自己的孩子一夜之间成熟了那么多,为什么对家里的一切人和事变得熟悉又陌生,为什么看不见他们时会惶恐害怕,为什么患了那么严重的心理疾病........   那么多个“为什么”都没有办法用科学现象解释,或许只能落点于玄学。   她这么多年受过的教育不会让她相信这些可笑的东西,但她作为母亲的直觉在痛苦地哀鸣。   “不管怎么说———”她尽力让自己的声音轻轻松松,好像两个人只是在讨论一个有意思的话题,“回来就好。”   和家人在一起,什么都不要怕。   .......   在那一次玩笑似的坦白后,宴明难得地睡了个好觉,醒来窗外风吹树叶,阵阵蝉鸣,汽车的喇叭混杂着服装店外放的音响,他终于有了一种自己活在世界上的笃定。   不是做梦,不是幻境,他真的真真切切、确确实实地活在这个世界上,活在这个属于他的时代。   起床、洗漱、换衣、出门,平常浑浑噩噩感觉不到的一切,现在一点点真实起来———开着门的早餐店里小笼包的香味,面包店的橱窗里上架的新品、杂货铺的老板拉开卷帘门.......世界是这样的寻常,相似的每一天,相似的重复,世界又是这样的幸福,热热闹闹地开始,热热闹闹地结束。   宴明忽然生出了想要走出去看看的冲动。   他随意地打开软件,随意地选了一个地址,没有提前去做什么攻略,只是买了最近的一班车,从车站里出来后,他请司机带他去最有意思的景点———司机将他送到了一座山的山脚。   “年轻人可以去爬爬山,锻炼锻炼身体。”司机大叔笑呵呵地说,“在山顶看看日出日落,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宴明花了四个多小时爬上了这座山,山顶上人不多,所以他看到了一场极壮美的日暮———云连成了一片的波涛起伏的云海,笼着橙金色的霞光,太阳漂浮在云海之上,肆无忌惮地散发着光热。   很自然的,他想起了秦曜,想起了塞外的马蹄,想起满是伤痕的斑驳城墙,想起定城家家户户的炊烟........他从来都没有忘记。   塞外的日落和高山上的日落很不一样,它是滚滚黄沙中的灿金,唯一相同的是,人都离它那么近,也那么远,人在天地间,小小的一粟,连悲欢离合都显得轻薄无依。   人类果然是这世界上最贪婪的生物,没有的时候想着想要的,拥有了又想念着已失去的,永远都不会满足。   他是凡人,他也不能免俗。   另一个世界的经历就好像一场梦,到如今梦醒了,没有秦曜,没有20863,没有那些稀奇古怪的套装,除了记忆,他什么也没有。   额外任务完成,结算的报酬已经发放到了他名下,五亿现金,商圈房产一栋,还有自己逢凶化吉,家人无病无灾,安享终老,他已经比这世上绝大部分人要幸运。   他和秦曜的世界只是短暂地交集了一下,然后又复归平行,他也应该放下了。   坐在山顶的石头上,宴明静静地等着这场余晖结束,他看见星斗攀上天空,星星照亮回家的路。   .......   这一次爬山后,宴明忽然开始喜欢旅行,他在之后的一年里走过了许多个地方,看过了很多不一样的风景,也认识了很多有同样爱好的新朋友。   “宴明!我们这个月打算去沙漠,据专家预测那里下个月极可能会下雪,要不要一起去沙漠看雪?”   仰头看着极光的时候,宴明手机里收到这样一条留言。   极光下他的信号不好,一个“好”字过了很久才发出去。   在他看完极光返回的路上,他已经被拉进了一个名叫“沙漠看雪观光团”的群聊,群主他认识,组织过好几次集体旅行,群里的不少人看着都挺眼熟。   半个月之后,导游、车辆、补给等一系列后勤都准备妥当,宴明与队伍会合,一起出发了。   白天的沙漠高温难耐,几天的日夜兼程下来,队伍里的个个都晒得蔫头巴脑,等到了预定的小镇,一个二个都歇菜了。   他们在沙漠里住了五夜,还是没有等到专家预测的、传说中的奇迹大雪,大家商量着最多还等两晚,实在等不到就离开。   最后一个晚上谁都睡不着,纷纷穿着保暖衣在小镇上溜达,宴明溜达到了小镇的边缘,找了片平整的沙地躺下,月光将大大小小的沙丘映成银色,像是一场由月光聚集的雪。   失望吗?好像也没有太多,他本来就不认为沙漠深处能下雪。   放空思绪的时候,他突然听到隐约的兴奋欢呼,夹杂着各国的语言,宴明起身,突然感觉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落在他脸上。   他伸手一抹,指腹上有一点冰凉的水痕。   他下意识地仰起头去看天空,看到满目飘飘扬扬的雪从天穹坠下,金色沙海渐渐开出洁白的花。   雪落在他的眉间发梢,一瞬白头。   在落雪里,他听到越野车发动机的轰鸣,有车队连夜开进了小镇,打头的那辆车忽然在他不远处停下,似乎有人从车上下来了。   宴明没太在意,他只是仰头看着这场雪,直到一件厚实的外套披在他肩上。   他转过头,看到了一张在他记忆深处,在他午夜梦回时不断出现的脸。   见他看过来,这张脸的主人后退两步,特别怂地保持了一个安全距离,他脸上的表情很紧张,耳尖红红的,额头上都能看到汗珠。   “你好,我是秦曜。”他垂在身侧的手握成拳头又松开,松开又握成拳头,最后勇敢地向他伸过来,“我们、我们可以认识一下吗?”   纷纷扬扬的大雪里,这一幕好像与许多年前重合,好像他们在雪中相见,就是注定的宿命。   宴明曾经对秦曜热烈的感情避之不及,因为他知道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注定不会有好的结果,但每一次,都是秦曜勇敢地向他伸出手。   “你好,我叫宴明。”他微微笑起来,抓住了秦曜的手,“很高兴认识你。”   看着那双因为他的官方话语而涌上茫然无措的熟悉眼眸,宴明觉得自己的喉咙哽住了,连发出细微的声音都觉得艰难。   他眨了眨眼睛,雪好像落到了他眼睛里,被眼睛的灼热融成了水汽。   “很高兴再次认识你。”他轻声说,“我的......小将军。”   雪花飘飘摇摇地落下来,覆盖了金色的沙丘,传说中沙漠深处下大雪,人世间就会发生奇迹———   一个老土得恰到好处的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