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君世世安   作者:李李耳   简介:   元瑞四年,伐北一战启国大获全胜,右相纪宁率军凯旋。   然本该举国同庆之际,纪宁却自回府后便闭门谢客,屡次抗旨不出。   一时间上至朝堂,下至百姓,无人不斥一句“荒唐”。   一月、两月,上书弹劾的人越来越多。半年后天子大怒,命人押其入宫。   然而等来的,却是身穿缟素的纪府家奴,以及一纸遗书。   .   纪宁年少入仕,有人褒他文武双绝,更多人贬他行事乖张,居功自傲。   但自始至终无人知他实则早已病痛缠身,命不久矣。   重回初任右相那年,明知前路坎坷,受尽非议。   明知会带病出征,死在三年后班师回朝的前夕,纪宁依旧选择重走一遍前世的路。   可重来一世,与他针锋相对的左相,视他为宿敌的将军,如今都对他以礼相待。   就连上一世被他疏远,与他离心的天子,这一次都对他异常关怀。   1:集体重生,时间有先后   2:前世背负骂名的讨人嫌病弱忠臣,重生后变成万人敬仰的病弱忠臣   3:年下,差四岁,纪宁(纪世安)VS萧元君(萧㪫)He   标签:重生、病弱受、集体重生、日久生情、HE 第0章 启   元瑞四年,伐北一战启朝大获全胜,右相纪宁下令班师回朝。   不日,大军于北狄疆都汇合。是夜,营地内篝火迎天,载歌载舞。   然而一片笑语间,独独主帅营帐内悄无声息。   帐内,床头盛药的瓷碗散了最后一缕热气,层层床幔间,一截枯瘦的手腕探了出来。   跪在床前的家奴瞧见,顾不得拭干眼泪,慌忙伸手接住,“主子。”   帷幔后的人阖着眼,已是日薄西山之态,“我说的,可都。”   “记得记得。”似是心疼那人累着,不待他说完,家奴便急急接话,“主子说的奴都记着。”   “那就……好。”那人喘了口气,气息又弱了些,“今……战事虽平。却。局势……未定。吾之死讯……不得……外传。”   闻言,家奴垂下头,喉间的悲咽再难自控。   彼时,帐外酒后畅怀的士兵们唱起了故国的新春歌谣,歌声在广阔大漠里一圈一圈地荡,嘹亮高亢。   家奴只觉掌中的手骤然蜷紧,他朝帘后望去,隐约瞧见那人睁开了眼。   “谁在,唱歌?”   家奴哽咽作答:“是咱们的将士在唱‘贺新春’。主子,等咱们回家就该过新年了,你再等等,咱们一起回去好不好?”   “回不去了。”耳边的歌声逐渐听不真切,慢慢的,慢慢的,帷幔里的人合上了眼。   “阿醉。”   “我答应过……”   话音戛然而止,阿醉往前凑了凑,想听出下半句。可他等了又等,等帐外的歌谣唱到第二首,都再也没能等来那未尽的后半句。   元瑞四年冬,行军三月,启朝大军抵达京都。   铁骑过城门,万人空巷,举国同庆。   然欢腾之景仅维持半月,众人便觉出异象——他们的大功臣右相纪宁,自回朝之日起便再未露面。   有心者稍作打听,原是回朝前夜主帅营帐失火,一连烧了六顶帐子,虽无人伤亡,可纪宁却被火燎伤了脸,嫌丑不愿露面。   众人听罢虽觉荒唐,却也没有多言。毕竟人人都知道他们这位右相素来我行我素,行事张扬。   可日子一天天地过,这纪宁做事是越来越出格。   前有闭门谢客,后有抗旨不出。   不论是皇家的庆功宴,或是天子私设的春席,他是谁的面子都不给,通通拒之门外,到了最后更是连早朝都不上。   按理来说赏赐给了,册封也下了,该给的不该给的天子都给足了,他纪宁还有什么不满?   一月、两月、三月……上书弹劾的人越来越多。   朝堂之上,百官责他居功自傲,恃宠而骄。   朝堂之外,百姓更是对其怨声载道。   有怨他大修运河,劳民伤财。   有责他位居高位,却痴仙道求长生。   更有人骂他恋柳巷贪红颜,放浪形骸。   然而不论外界风声如何肆起,纪宁始终不愿露面。   终于,半年后,天子萧元君大怒,命人押其入宫。   可这一等,等来的只有身穿缟素的纪府家奴,以及一纸遗书。   众人这才知晓,何来抗旨不出?又何来居功自傲?   他们口中荒唐的右相,早就死在了班师回朝的前夜,尸身焚于大火,尸骨无存。   真相大白的那一夜,全城归寂,无人相信家奴之言。   什么久病沉疴?   什么带病出征?   他们分明记得那纪宁在世时,是何等的潇洒恣意,康健明朗?   再后来,人们知晓了所谓的“痴仙道求长生”,不过是重病求药时为掩人耳目做出的假象。   亦读懂了纪宁从前种种放浪行径背后,藏着的那颗无法言说的良苦之心。   只有那时,人们不再指责、议论、怨恨。   只有那时,他们才记起这位英年早逝的右相,也曾是一位鲜衣少年郎——十四从军,数平北乱;十八入仕,位及帝师;两朝功臣,满门忠烈。   可那时,少年郎早已埋骨黄沙,无迹可寻。   --------------------   先放一章楔子 大家久等 第1章 梦归   元瑞元年,寒露初过,京都城内已是一片肃瑟。   清晨天未亮,右相府内便亮起了灯,人来人往。   急促的足音穿过廊檐。   少顷,阿醉捧着药碗停在房前,推门入内,屋内悄寂无声。   阿醉皱眉,往里又走了几步,这才瞧见里屋的人。   青年身长形削侧立窗前,身上还穿着半个时辰前就该换下的脏衣。他盯着烛台一动不动,映有火光的半张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不似出神,又不似沉思。   阿醉略一迟疑,“主子?”   平静的空气漾起微澜,青年闻声转过头,四目相接时,阿醉看见他一贯端肃的眉眼间竟激起了一丝恐慌,随之而来的是一声惑叹:   “怎么回来了?”   阿醉吓得不轻,“主子这是怎么了?”   他放下药碗扶住人,“可是累迷糊了?忘了咱回京走的水路?”   那人不闻,仍是一副被梦魇住的失魂样,阿醉又唤了几声仍得不到回应,有些慌了,忙疾步出门吆人。   天要亮未亮时分,右相府彻底闹了起来。   仅半柱香的时间阿醉便寻来了医师和婆子,一行人紧赶着走到卧房,再进去,屋内却又变了光景。   起初还站在窗前的人此时已换了底衫,靠坐在厅中的太师椅上,他手搭扶柄,一手堪堪抚弄桌上空了的药碗,气定神闲。   来人俱是一愣,阿醉更是匪夷。   太师椅上,纪宁抬眼,面上虽仍缠绕病气,可眼中底色却已恢复清亮。他扫一眼跟前站着的几人,朝阿醉递去眼色。   阿醉明了,回头打发了医师和婆子。待人走后,他端详着纪宁的脸色刚要开口,就见堂中端坐的人蓦地泻了力气,俯下身猛咳了起来。   “主子!”阿醉心惊,擎住人的手腕就要为其把脉。   纪宁反压住他的手,“无碍。”   “主子若信不过旁人,我去军中找袁师傅。”   纪宁摇头,“不可,我们,咳咳,刚回京都,不宜,咳咳咳,引人注目。”   阿醉自然明白其中的顾虑,可眼看自家主子咳得血色全失,他又实在心急。   想来此次南巡,先是长途颠簸,又是酷暑湿热,把他家主子养了好些年才养起来的身子折腾得够呛。   饶是如此呕心沥血,京都城内又有几人懂他家主子的用心。   想到外头的风言风语,阿醉口直道:“右相府何时有不引人注目的时候。”   纪宁一忖,并不觉惊诧,“京中又有什么动静?”   阿醉一五一十道来。   原是自纪宁南下后,朝中有关他离京的原因众说纷纭。照理来说新帝登基,身为先帝钦定的右相,他理应留在京中稳固时局,可大典一过他便自请南下巡视运河,走时还和新帝大吵了一架。   他这一走,京中流言可就水涨似的冒了出来。   有说他是招新帝忌惮,借由“南巡”的名头将他调出京都。   又有人说他是自觉时局不利,主动离京平息新帝猜忌。   更有“大不敬”的言论说,昔年纪宁出生时钦天监便断言其为“帝星”降世,加之先帝在时对他的庇护胜过亲子。   如此爱护有加,他纪宁怕不真是先帝的私生子。   谣言纷纷杂杂,悉数都进了新帝耳朵里,虽不知他信不信,但宫中确有传音,说新帝近来心情极不爽利。   阿醉愤愤说完,瞟一眼纪宁,不见其有何反应。   他心里琢磨主子虽不是破口大骂的性子,但也绝不是忍气吞声的主,从前听见这些多少会斥一句“小人口舌”,如今……   他没敢问,静候半晌才听面前的人叹道:“阿醉。我累了。”   “主子若累了,便歇歇罢,奴去门外候着。”   纪宁摇头,“不歇了。备车,待天亮些我进宫一趟。”   阿醉急道:“你的身子还没养好,何必着急。”   纪宁不闻,“备车。”   阿醉知道自己劝不住,悻悻地应了声好,转身朝门外走去。门扉合拢时,他透过缝隙望向纪宁,总觉得眼前过分寂静的人像……像死过一样。   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忙在心里呸了几声,离去时暗自敲定,待晚些时候定要让袁师傅过来瞧一瞧。   往常人来人往的万岁殿,在今日早朝后变得格外悄静。   前来议事的大臣们自觉回避在石阶下,谁都不敢上前,只因此时殿门口站着的是他们的右相纪宁。   殿门口,掌事公公海福心里越发不安。   右相回来了,一大早便在殿前等着面圣,可屋里的那位却怎的都不愿见人。   屋里的不见,屋外的不走,硬是就这么僵持了一个时辰。   海福劝不了帝王,只得先劝纪宁,“大人,陛下今日事务繁重,实在抽不出身,大人长途奔波,定也身乏体累,何不改日再来?”   纪宁知他在打发自己,“不急,我等陛下忙完再见。”   海福无奈,止了话头退至旁侧,陪他接着等。   这一等,又是一个时辰。   正午太阳高悬,驱散了深秋时节的凉意,烘得人反倒有些生热。   海福几番打量纪宁,越瞧越觉得人变了许多。   自小在军营历练的缘故,从前的纪宁眼神时刻都是清醒、冷倔、有傲气的,可而今那双眼睛却充斥着倦怠和心不在焉。   不仅如此,海福还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虚弱——唇色尽失,病气恹恹。   他不免忧心,“大人可是身体抱恙?”   纪宁垂着眼,神情有些恍惚。身体的不适和长久的站立让他已没什么力气回话,可海福的探问却激起了他的警觉。   “无碍。”他强撑语气不变,“路途遥远,有些累着了。”   眼看人的脸色越发不对劲,海福怎的都不信这话,可偏偏这时里屋的主子有了动静。   “海福!”   顾不上追问,海福转身进了大殿。不多时,纪宁便看他面颊带笑地走了出来。   “大人,陛下有请。”   纪宁微怔,目光移到朱红的门扉上,久久凝视后走了进去。   穿过栋栋雕梁,他立定在大殿中央。   明堂之上,尚且年少的君王持卷端坐,冷眉肃目,眉宇间细微的神态已很能彰显帝王的威严。   帝王的架子有了,但终归还是太年轻,喜怒形于色,定在一处的目光暴露了他的心不在焉,反倒让他此刻的姿态多了几分故作严肃的意思。   是他记忆中的少年天子,是十八岁的萧元君。   无端端的,纪宁觉得坠在心口的某块重物消失了。   他俯身行礼,“微臣参见陛下。”   “……”年轻的君王不动,亦不吭声。   纪宁无奈,“陛下还在生气。”   此话一出,君王这才有了动静。   “右相为国殚精竭虑,朕何故置气?”   纪宁不言。   萧元君冷笑,“右相走时不是放言要在南地颐养天年吗?如今回来做什么?”   当初离京时闹得十分不愉快,所谓“在南地颐养天年”不过是气话。纪宁是说了,那就得认。认归认,他却不觉有愧,   “臣奉命南巡,自该如期回京复命。”   好一个奉命南巡,萧元君被他颠倒是非的说辞气着了,扔下书简挥手赶人,“朕从未准你离京,你既要走,就别回来!”   “啪!”书卷落桌,回响震耳。   .   纪宁出门时,屋外日头正烈,他冷不丁被光晃了眼,险些绊了一脚,好在海福手快搀住了他。   海福见他面白如纸,问他可还好,是否需要步辇?   他答无事,谢过对方的好意,便独自一人沿着宫道走向宫外。   长长的宫道没什么人,纪宁望着远处一扇接一扇似乎没有尽头的宫门,突然觉得好疲惫。   这一刻,他想他终于该接受现实——他回来了。   所有的一切都和上一世一样。   可……怎么就回来了?   为什么要让他回来?   纪宁想不通。   他甚至觉得早几年晚几年都好,就不该在这一年。   这一年新帝继位,他承先帝遗诏,出任右相。   这一年他二十二,正是意气风发,大展宏图之年。   这一年,亦是他得知自己旧疾复发,命不久矣之时。   好累。   说不清哪里累,纪宁只觉得脚下的路越走越长,眼前的宫门像一个个漩涡,在把他一点一点蚕食吞噬。   渐渐的,他眼前变成了一片漆黑。   渐渐的,他沉进了那片漩涡里。   意识丧失的瞬息,纪宁向天许愿,他许愿这一切都是一场梦,许愿他早已葬身火海,不再醒来。 第2章 前路   阿醉从军营将袁四五请来时,厢房内外已被围得水泄不通,他拽着身后四十来岁的黑面糙汉破开人群。   进门,床榻上纪宁阖着眼,鼻息奄奄。   阿醉挥走侍奉左右的丫鬟,“袁师傅你赶紧瞧瞧。”   袁四五跑了一路,此时连急喘都来不及平复,他大腿一迈,撩起衣袖跨上矮凳,伸手探上纪宁的手腕。   肌肤相贴,探出的竟是一股将死未死的脉象,袁四五心下一惊,脸上跟着变了神色。   阿醉紧张道:“如何?”   袁四五不答,伸手指向门外。待阿醉将外面的人清干净,他方才问道:“你家主子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对劲?”   “这次出巡正好赶上南方暑季,主子一入南界就各种不适,先前都是靠你给的药维系。论起最不对劲的,还得是今早回府后……”   阿醉将今早纪宁的异样托出,听完,袁四五的表情沉得骇人,半晌后他终是开口,语气却带着震慑:   “接下来跟你说的,一字一句都不能让你家主子知道。”   ……   纪宁是被一阵药气熏醒的,醒来他就看见站在窗边的袁四五和蹲在瓦炉前煎药的阿醉。   前者急急嚷嚷地指挥着火候,后者眼眶透红,摇着蒲扇一言不发。   纪宁缓了缓,从床上坐起身,“袁叔。”   袁四五回头,“还知道我是你叔,不是你养的畜生。小子你收了我这条老命罢了,临行前我叮嘱你的话全当狗屁了!”   边说着,袁四五走到他跟前,捞起他腕骨凸起的手腕颠了颠,“看看,瘦的跟个鸡仔没两样,也好意思往外说自己是一军统帅?”   纪宁自觉理亏,不敢反驳,可不远处的阿醉却急了,“袁师傅你轻点!”   袁四五回斥,“少吭声。当你家主子是瓷娃娃,颠两下就散架!”   阿醉语塞,眼眶更是红,默默背过身继续熬药。   见状,纪宁目光流传在二人间,掂量着两人的神色怎么看都觉异样。   尽管心里有底,但他还是有意问道:“袁叔,我这次可是旧疾复发?”   此话一出,屋内静了一息。   袁四五欲盖弥彰,“甭说这屁话!我还活着你就死不了,小病小灾的也值得你担惊受怕?”   说着,纪宁便看他侧开身,躲开了自己的目光。他一笑,心底涌起一阵悲凉。   实在太明显了——阿醉红了的眼睛,袁四五躲避的神色。   上辈子他怎么就没有察觉呢?   上一世袁四五也是这样同他说,说他的病并无大碍,好好调养便可治愈。那时纪宁念在幼时随父出征,几次重伤都是袁四五一手救回的缘故,并未对他的话生疑。   只是自那之后,他又恢复了每日食药的日子,且用药一次比一次重,身子却一日不如一日。   直到三个月后,他在御宴回程途中吐血昏厥,袁四五这才将真相托出——原来那时他已旧疾复发,药石无灵,活不过二十八。   明知对方在欺瞒,纪宁却没有任何想要拆穿的念头。他谢过袁四五,道:“袁叔费心了。”   “净说些鸟话,你这身板我最清楚,我不费心谁费心?”袁四五挥手,“好了,你歇着,该吃药吃药,我回军营再给你研究几服药方。”   袁四五一走,房中只剩主仆二人。   纪宁看向瓦罐前的阿醉,心中百感交集。   前世他离开时,守在身边的就只有这一人。   他太想问问眼前的人,问他上一世是否有遵照自己的遗愿布完最后那场局?   问他上一世自己呕心沥血打完的那场仗,换得了启朝几时安宁?   问他自己死后,故人们可都好?   可怎么问呢?   怎么问得出答案呢?   瓦罐前腾起一帘热雾,纪宁看见阿醉端着药碗转身,朝他走来……   京都城耳目众多,和前世一样,纪宁在宫中晕倒一事过了不到两个时辰,便有人争先上门探病。   其中真心探望的、借口打探实情的,纪宁悉数都知道。   他一贯不喜在人前示弱,遂让阿醉替自己收拾了收拾,掩盖住病气后挑着见了几人。   待骚动平息,已是傍晚。   书房内,阿醉为纪宁披上外衫,“主子歇息吧。”   接待了一天的来客,纪宁早已倦怠,他朝门外掠了一眼,却道:“不急,还有事。”   阿醉不明,正想问还有何事,就听屋外回廊响起哒哒足音,不多时李管家停在门口。   “大人,宫里来人了。”   纪宁点头,取下披着的外衫递给阿醉,整了整衣襟起身迎接。   前后不过半炷香,就见海福带着一队人马捧着大大小小的物件步入内院。   “老奴参见大人。”   纪宁抬手,“免礼。”   海福噙笑,悄默声打量完人后才说明来意:“陛下听闻大人抱恙,特遣老奴来探望,大人如今可还有不适?”   纪宁道:“烦请公公转告陛下,臣身体并无大碍。”   听见如此回答,海福登时松了口气,想来他今日的罚是免了。他笑道:“陛下体恤大人南巡辛苦,遂于三日后设接风宴,届时还请大人赴宴。”   眼下发生的一切皆在纪宁预料之中,他默声点头,算是应允。见此,海福笑着看向身后。   “这些都是陛下叫奴送来的,陛下口谕,若大人都喜欢便都留下,若有不喜的,陛下再遣人送些别的过来。”   闻声,纪宁看向院中。十几二十人的队伍,人人手捧漆盘,盘中陈列各式珠宝奇珍,阵仗好生阔气。   奇珍异宝他不感兴趣,但圣意不可违,他行礼,“多谢陛下。”   他一松口,海福忙指挥宫人将东西放进屋,唯独留下了末尾捧着漆盒的小太监。   海福笑得一脸殷勤,“大人,陛下特意叮嘱,此物一定要让你过目。”   漆盒打开,映入眸中的是一件官服成衣,通体玄青,金丝做绣,绣的是龙鹤腾云。   再次见到这身官服,纪宁还是愣住了。   旁侧阿醉更是惊愕,唯独海福仍旧笑着:“玄青位尊,金丝价贵,实乃陛下荣宠,望大人心知。”   玄青位尊,金丝价贵,龙鹤腾云……换做旁人必将其当做圣上“荣宠”,可旁人不是他纪宁。   这身官服近乎是依照帝制而作,对他纪宁而言不是荣宠,而是树敌的利刃,日后会为他招来无数祸端。   如若现在将其推开……   长久的沉寂后,纪宁将视线从官服上剥离,他直视海福,俯身作揖。   “陛下荣宠,臣,感激涕零——”   上辈子纪宁过得并不如意,重活一世对他而言理应是一次改变的机会。可他既没有精力再呕心谋划如何让自己的路好走些,亦做不到自暴自弃。   上一世的不如意他不怨任何人。   或许曾经有怨过,但当他的生命走到尽头时,当他不得不死去时,压在他心底唯一在乎的事只有一件——最后的那场仗他赢了,启国赢了,他并未有辱先帝遗诏。   既然而今的一切和前世都不曾有出入,那只要按照前世的做法,最后的结果也必定是必然。   所以哪怕清楚前路坎坷,纪宁仍旧选择重走一遍。   前世他不惧,今生便更不怕。 第3章 接风宴   纪宁身体虽抱恙,但眼下还不到疾重的时候,在府中靠袁四五的汤药养了三日,便堪堪好了些。   接风宴当日,他如约赴宴。   马车停在宫门,主仆二人跟随侍卫走步道入宫。   穿过第一道内门,纪宁正出神,忽听前方响起嬉笑。抬头望去,是一群六人鲜衣少年郎,此时正攀肩勾背,畅然大笑。   眼前儿郎都是世家官宦子弟,面容尚年轻却身着官服,在朝中有一官半职。其中许多面孔因为记忆久远,纪宁已对不上名字,但唯有一人。   那人于旁人不同,穿着定北军的灰布教服,全身除了一对护臂别无装饰。   是侯大将军的次子,侯远庭。   “侯二公子。”   纪宁的思绪从往事抽离,他看见一绿衣少年搭上侯远庭的肩,笑得殷勤。   “右相大人都回京了,你什么时候替我引荐?”   旁侧几人附和。   “是啊。你倒是进了定北军,我们这还没着落呢。”   “我爹早就说了,我要能进去,以后每月月银多加五十两。”   侯远庭丢开绿衣郎的手,颇是自得道:“进定北军得凭真本事,像你们这样的,多活一辈子都进不去。”   绿衣郎也不恼,“就是因为下辈子都进不了,这不才托你帮忙吗?侯兄莫不是进去这么久,连右相大人的面都没见上?”   似被说中了秘密,侯远庭红着脖子道:“大人日理万机,我见不上也正常,待我立下军功,大人自会留意我。”   这话说得颇是豪迈,一旁阿醉笑道:“主子,这侯二公子真是好志气。”   纪宁不语,加快脚步朝人群的方向走去。   从人堆旁路过时,刚才还笑闹的少年速速敛颚含胸,恭敬称呼道:“参见大人。”   纪宁步伐稍慢,侧目对上一束束目光。   上一世在他尚未推行新法削弱世家权力前,这些年少者每每投向他的目光或敬畏、或慕羡。可再之后,这里的人无不恨他、怨他、怒他。   就连如今在他定北军麾下,看似最钦佩于他的侯远庭,最终也成了他在军中的宿敌。   往事在目,纪宁不愿深想,他回正目光,一言不发离去。   到达宴厅时,赴宴的官员已来了七七八八,纪宁一路听着恭维和道贺入座。   他的席位设在帝座右侧,而在对面稍高他一阶的席位上则坐着一花甲老者——赵禄生。   先帝在时为规避前朝“辅相独大”的局面,特将相权一分为二,设左右两相。   纪宁为右,赵禄生为左,二人虽同为两朝元老,先帝钦定的辅佐大臣,可一老一少自共事以来就颇多不合。   赵禄生嫌纪宁急功近利,纪宁嫌赵禄生古板守旧。   朝堂之上凡是一方直抒己见,另一方必句句驳斥。   殿内私语窃窃,赵禄生察觉纪宁在看自己,直了直腰沉脸道:“前些天听说纪大人身体抱恙,现在可好些?”   纪宁谢道:“有劳大人挂心,一切都好。”   赵禄生哼笑,“老夫早就说过大修运河必定劳民伤财,纪大人固执己见,如今差点连自己都搭进去,何苦呢?”   料到对方大抵没好话,纪宁不紧不慢驳道:“开凿运河乃先帝亲批,赵大人若有异议,大可找先帝理论。”   先帝都已百年,要找他理论自然只能百年以后。   赵禄生气得白须发颤,却又得顾忌长者的体面,故而只能冷哼一气,装作无事发生。   正当时,内殿太监通传圣上驾到,百官起身迎接。   萧元君着一身玄青金丝龙袍入殿,似是有心事,只匆匆扫了一眼众人,便示意大家入座。   宴会很快开席,席间觥筹交错,纪宁喝了几杯就觉胸口郁闷,便不再多喝。他放下酒杯,隐隐觉得斜上方有人在看他,不待他确认就听海福悄声唤他。   他抬头看去,只见萧元君脸颊熏红,染有醉意,正用隐含怨念的眼神看着他。   “右相可愿陪朕走走?”   纪宁稍作犹豫,点头应允。   君臣一前一后离殿,待身后喧嚣远去,直至听不见,萧元君遣散跟随的侍从,领着纪宁往湖园深处走。   一路的沉默谁都没有打破,直到渐入四下无人之境,纪宁突觉脚前光影一暗,跟前的君王刹停了脚,回头问他:   “右相不喜朕送的衣裳?”   帝王怒而不发的隐忍变为直白的埋怨,纪宁应道:“陛下恩赐,臣感激涕零。”   萧元君显然不信,“那为何今日不着新衣赴宴?”   纪宁答:“陛下恩赐,理应珍重爱惜,臣不敢随意糟践。”   “一件衣裳而已,爱卿未免过于谨慎。”嘴上虽仍是埋怨,但君王脸上的不悦减缓了多半。   纪宁无奈叹息。   他又怎会不知“赠衣”不过是帝王设的一个台阶,这个台阶他下了,帝王自然高兴。   湖心有风吹来,晃得廊亭的佛铃铃叮作响。   纪宁望着青年帝王的背影,听见他叫自己老师。   “老师。”萧元君远望湖面中央,眉宇间仍绕着一层淡淡的苦楚。   他蹙眉,显得很是不解。   “为什么朕总觉得自登基以后,老师便有意疏远?是朕做错了什么吗?”   自登基之后,纪宁鲜少听见萧元君再称呼自己为“老师”。   他静望着,青年的身姿足够挺拔,但还不够宽厚,有玉树之风,却远不及君王应有的从容。   前世很多次萧元君都问过同样的问题,而每一次他的回答都是……   “君臣有别,陛下理应心知肚明。”   “君臣有别?”萧元君苦笑,眼中醉意散了个干净。   他道:“朕自然清楚。”   ……   宫宴结束已近深夜,回府的马车上纪宁始终呆坐不语。直到马车驶出半程,阿醉突听他吩咐道:   “阿醉,你替我办件事。”   “主子你说。”   “……”   隔日,一波初平的右相府又惹出了新乱子。   听闻右相南巡途中入蜀地,偶然识得仙道之术,并对其中的“长生之道”痴迷不已。为入仙道求长生,特广招天下仙士齐聚相府,研制仙丹灵药。   此事一出,京都哗然。   --------------------   久等了久等了 未来一周会尽力保持更新的 第4章 圣上到访   启国官员休沐一般有六日驰驱一日闲的惯例,恰逢今日休沐,不必早朝,纪宁一早便换上教服决计去军营看看。   临出门,阿醉来送汤药,打他一进门纪宁就觉出他有心事。   “怎么了?”饮尽汤药,纪宁问到。   阿醉低眉,“主子昨夜吩咐我的事……奴不懂,主子怎么对那些东西有了兴趣?”   果真是因为这个,纪宁心道。   其实按照上一世的时间,他原是要等三个月后重疾复发时才重金广招道士。   那时他得知噩耗深受打击,近乎失了理智,求药无门就寄希望于仙道,尚未计划出一个掩人耳目的由头便火急火燎地让人招道士,惹得京都不少人猜疑。   如今他既已预知后事发生,便想将事情做得再细致些,省去中间那些不必要的麻烦。   再者,他也还是忧心,总觉得如今的万事不一定都能按照他的预期发展。   他清楚阿醉是在怀疑自己已经知晓身体状况,遂安抚道:“我吩咐的事你一向尽心尽力,此事稍等些时日我再告诉你。”   一句“一向尽心尽力”让阿醉咽回追问的话,他拾起衣架上的披风为纪宁披上。   启国自建朝以来,兵权一分为五,东西南北中,除东部和中部兵权收归皇家,其余三部都各自握在陪先帝打天下的世家重臣手中。   其中最难守的北部疆域一直由纪家世代坚守,如今威名赫赫的定北军,就是由先帝创业之初陪着打天下的纪家军发展而来。   进了营区,纪宁徒步前往主帅营帐,却在还未进帐时就被手下副将拦住。   副将禀报道:“将军,袁军医有要事要报。”   纪宁蹙眉,短时间却想不起上一世的这个时候发生了什么。   他让副将带路,一路行至药房才恍然明了。   掀开门口的毡帘,病床上躺着十余名伤员,一眼望去均是见肉的刀剑伤。   床边给伤员换药的袁四五头都不抬道:“都是这些天收的伤员,老夫还是头一次遇到仗还没开打,人先折了的场面。”   寻常训练虽也会受伤,但多是跌损伤或皮外伤,断不可能出现如此严重的刀剑伤。   纪宁看向副将,副将手捧一套护甲跪地,“属下已查明,这几人训练时均是穿的同一批次护甲,而这一批次的护甲质量远不如从前,十件里至少有一件存在不合规的情况。”   纪宁拿起已被切割为两半的护甲细细观察,甲片厚度只用手指一捏便变了形。   一旁阿醉质问道:“这批护甲谁负责的?”   副将答:“是军器监二属,侯小监长送来的。”   “主子。”   纪宁撂下碎甲,“去二属。”   ……   军器监二属内跪了满院子的人,纪宁独坐堂上主位,阶下大监长李明颤巍巍地看着跟前的一堆废甲,鬓角汗液直淌。   “人呢?”纪宁扫视跟前噤若寒蝉的众人,并没有发现侯贺的影子。   李明忙弯腰磕头,“回,回大人,小监长今日,去去了铁矿,卑职已经叫人去请了。”   去铁矿还是去花楼,纪宁冷笑。   侯小监长,侯贺,便是侯大将军的长子,侯远庭的大哥,如今京都城有名的纨绔。   靠着大将军和先帝的交情得了一个“小监长”的职务,可任职以来玩忽职守,妥妥草包一个。   此次护甲一事纪宁在上一世就已查明。   侯贺靠着家中权势,一上任便架空了大监长李明的权力,在二属中说一不二。为了敛财与铁矿主勾结,以次充好,拿废铁做护甲。   说他是草包,此事做的又有些脑子,十件里只一件不行,追究起来顶多算是监管不利,就凭侯将军和先帝的生死交情,这点错怎么着都不会重罚。   正想着,李明派去的属下将人带了回来。只见一腰肥体壮的瘸腿男人被人搀扶着,摇摇晃晃走了进来。   打他一进门,一股冲天酒气跟着漫进了屋。   纪宁喝道:“还不跪下。”   侯贺肥脸通红,他嘿嘿一笑,漫不经心屈膝,“卑职——叩见右相大人——”   说完便跪不住,一屁股歪坐到了地上。   属实混账。   纪宁朝阿醉递去眼神,阿醉衣袂一揭,上去一脚踹到侯贺臂膀上,将人踹得往后翻了两翻。   “小监长该醒醒酒了。”   侯贺捂着臂膀爬起来,这才勉强有了些神志。他嗳哟嗳哟直叫唤,一瞅堂上放的那堆废甲心头一惊。   他赶忙磕头,“右相大人哟,您这是干什么?”   纪宁气归气,却知道现在还不是能拿下此人的时候。   他训道:“护甲关乎我军战士安危,如此质量侯小监长居然也敢送到军营来,当真是喝花酒喝昏了头。”   见事情似乎还未完全败露,侯贺稍宽了心,“都是卑职监管不利,卑职日后定……”   “不必了。”   纪宁起身绕到桌前,“侯贺擅离职守,力有未逮,即日起免去小监长职务。”   “慢着!”侯贺脸上那点假模假样的惧意消失,“右相大人糊涂啦!我的职务是陛下亲赐,要免去也只能陛下做主。”   堂中霎时归于死寂。   纪宁嗤出一声轻笑,他垂眼看向侯贺,踱步到他跟前。   万籁俱静间,只听他缓声说道:“我保证,免职的圣旨在你酒醒时,一、定、送、到。”   出了军器监,纪宁在门口见到了侯远庭,他似是想为他大哥求情,可一直等纪宁进了马车,马车走远,他都始终没有上前一步。   回军营的路上阿醉问纪宁,“护甲的事难道就不深究了?”   纪宁摇头,“当然要深究。你带着令司的人去查,查到什么都先不要声张,收集好证据,静待时机。”   上辈子在纪宁手中丢了官位,乃至于丢了性命的人数不胜数,而这侯贺就是第一个。   东奔西走了一日,夜里回家路上纪宁颇感乏累。他一面靠着车上软垫阖目养神,一面用手按压心口,缓解其中胀痛。   疲乏尚未消解半分,窗外响起马蹄音。   只听令司的暗卫禀报道:“主子,圣上到访。”   纪宁骤然睁眼,心脏的锐痛在一刹那间变得剧烈   ……上一世的这个时候,萧元君并未来访。 第5章 阿醉   夜色深深,纪宁见到萧元君时,对方正负手立在廊檐下盯着盆中的兰花出神。   “陛下。”他上前。   萧元君抬眼,“右相近日在胡做些什么?”   脱口的指责让帝王的脸色沉了又沉,可见此,纪宁反倒安了心。   若是上一世的萧元君,便早就知情,不会问了。   他止步石阶,抬头望向帝王,“陛下说的哪件事?”   萧元君双眸微睁,“除了重金求道,你还干了什么朕不知道的事?”   纪宁淡笑,“军器监侯贺玩忽职守,于今日被臣革去了官职。此事还得向陛下请一道旨,好显得名正言顺。”   先斩后奏已是不敬,如今竟还好意思提“名正言顺”,萧元君怒而拂袖,气得不知如何是好。他憋的脸红耳赤,骂人的话在心里转了又转,想了又想,可一瞧见纪宁身上那件灰布教服,憋着的气又自个儿消了。   自小从军的缘故,纪宁对吃穿住行并不讲究。一年到头衣裳也就那几件,鲜少有新衣,因此萧元君一眼就看出他身上那件没几分精致华贵可言的教服,比走时肥了二指。   显而易见,他的确瘦了许多。   “我……”萧元君一顿,换了话头,“朕不是来与你吵架的,朕来是问你,好端端的开始求仙问道,是否因为身体又出现了异样?”   “无恙。”纪宁不假思索。   尽管如此,他还是暗暗心惊。   他幼时便有先天不足之症,后又因在战场受重伤,伤了根基,十六岁那年就被断言活不过二十八。后来弃戎修养,养了几年才稍微恢复了些。   而知道他先天不足的除了纪家几个贴己的人和军中亲信,如今只有萧元君一个。   他双手紧握,极力忍耐胸腔内复起的疼痛,“世人均可求仙问道,为何独我纪世安不许?”   萧元君诧目,眼中全是对这套说辞的质疑,偏他拿不出反驳的话。   许久后他退让道:“这事也就罢了。你怎么又和侯贺过不去了?侯大将军和父皇生死之交,侯贺的确资质平平,难当大任,但当初给他这一官职本就是为安抚大将军,你现下撤了他的官,明早大将军定会上奏。”   “嗬。”纪宁轻笑,脸上是明晃晃的嗤嘲之色,“臣虽是陛下的老师,可陛下行事更得左相真传,优柔中庸。”   顷刻间,纪宁瞧见萧元君的表情出现了一瞬间的凝滞。   而后君王一言不发,甩袖离去,再未回头。   等人走远,纪宁面上的嚣张之色乍然消失。他低头,几乎同一时刻,一滴接一滴的鲜红液体从他的嘴角流出。   他苦笑摇头,缓了半息,随即提步踏上台阶,朝房门走去。   恰穿堂风起,只见衣袂翩翩,孤影晃晃。   次日一早,免职的圣旨还是赶在上朝前送到了侯家。朝堂上侯严武虽心生不满,但终是没能参纪宁一本。   早朝过后,萧元君留下两位宰相书房议事。   依照惯例,新帝守孝期后便要推行新法,萧元君早过了孝期,却迟迟未行新法。   书房内,自打纪宁进门,萧元君就没看过他一眼,如此便显得房中气氛略微胶着。   “针对新法,两位大人有何意见?”   赵禄生拱手作答:“回陛下,臣以为新法应以税收当头。”   话音未平,纪宁否道:“臣有异议。臣认为应当先变官位恩荫制。”   “不可!”赵禄生又道:“祖宗之法怎可变更?岂不欺师灭祖?”   这般场景是前世常有的事,纪宁习以为常。   他道:“如今上至京都下至地方,多的是官宦世家子弟入仕。官职大小取决于家族势力,而非个人能力,少有布衣寒门,哪怕有,也是去子弟们不愿去的贫苦艰险之地。”   他有理有据:“当初先帝立恩荫制,意在感念世家功臣,若官宦子弟有能力居其位,那倒无妨。可如今问题就在于朝中众多子弟,能者少庸者多。千里堤坝溃于蚁穴,长此以往,祸患无穷。”   这头刚说完,就听赵禄生言词激动道:“纪大人还知道是先帝立的?你此举跟推翻朝纲有何区别?!”   “赵大人。”纪宁斜眸,“大人不必强加罪名。既要立新法,自要破旧除陈。”   “你。”   赵禄生话未完,台上萧元君发了话。   “好了。两位的意见朕已知悉,此事需从长计议。”   他大抵也是被吵得头疼,本就阴郁的脸色添了几分烦闷,“还有一事,三月后十国来朝,届时具体事宜由两位同商共策,可有异议?”   迎宾事宜繁琐,单给谁都不是件容易的事,因此纪宁与赵禄生均无异议。   敲定此事,萧元君便挥手请客。   一老一少出了书房,没走出两步路,纪宁就听耳边传来老气横秋的叱咄。   “老夫还是要劝大人三思,莫要撼动祖宗根基。”   纪宁目视前方,“那我也劝大人,‘老夫’的话还是少说,免得暴露‘老夫’实为迂腐。”   再一次、又一次、不知是第几次,门口的海福看见赵大人被纪大人气得跺脚摔袖,体面全无。   入夜,纪宁坐在书房制定十国来朝的迎宾方案,正想偷个懒照搬上一世的计划时,房门被叩响。   进来的是被他派去查侯贺案的阿醉。   “怎这么快就回来了?”他问。   阿醉手端一碗热粥,打从进门就直勾勾地、一眨不眨地看着纪宁,他嘴角扯起笑,“我,回来看看主子。”   纪宁皱眉,看他眸中似有泪光闪烁,立马起身,“可是查案遇见了困难?”   问完,他自己便否了这一想法。   阿醉身为他一手栽培的暗卫,如今令司的副掌事,断不会如此不担事。   阿醉摇头,将粥放到书桌上,低头抬头的功夫神色恢复如常。   “主子一理事便昼夜颠倒,不知乏饿,奴忧心主子身体,所以回来看看。”   尽管存疑,纪宁却没有多问。他入座,喝了那碗热粥,重新埋头书案。   烛火燎燎,在他身侧,一双被泪浸湿的双眸正沉默而深远地注视着他。 第6章 小道士   阿醉回府待了一夜,第二天说什么都要陪纪宁上朝。   纪宁不声不响,都随他去了。   主仆二人出门,马车刚出侧门,纪宁就被窗外的动静惊了耳。他撩起布帘往外瞧,纪府门口各路道士云集,闹闹嗡嗡。   其中最聒噪的当属离他们最近的那名……乞儿?   说他是乞儿,他又穿着道褂,盘着混元髻。说他不是乞儿,他又白发潦草,身上褂袍花花绿绿,举手投足疯癫轻浮,没个正形。   “我不为钱。真的。”   纪宁盯着他与旁人攀谈的背影,听他如是说道。   “我就是为了实现自我价值。”   “你们呀不知道,我和右相大人那是有过命交情!”   耳边忽有嗤笑。   “又是这道士。”   纪宁灵敏地察觉到这个“又”字,眼风一斜,“你认识他。”   阿醉言语平常,“前几天见过,疯疯癫癫,不像正经的。”他答得自然,单从神态上看不出端倪。   纪宁转而看回道士,细细想了想,上一世他似乎并没有见过这样一个人。目光落到那人害有冻疮的赤脚上,他放下帘子,“找个时间看看,若真有困难,替他找点正当营生。”   阿醉点头,“是。”   …   今日早朝事务不多,早早散了场后纪宁还要和赵禄生留在宫中处理迎宾事宜。   两人信步往议事苑走去,却在途中遇上了侯严武。   侯严武半百之年老虽老矣,可腰直腿壮,一身盔甲虎步生威。他瞧见迎面走来的纪宁,眼神都不带给一个。   然而纪宁却在他路过时听他骂道:“半大小子爱当别人老子,不害臊。呸!”   这是在骂他撤了侯贺的职。   挨几句骂不痛不痒,纪宁不以为意,偏旁侧的赵禄生明知故问,“侯严武这是骂谁呢?老夫怎么听不明白啊纪大人。”   纪宁莞尔,“骂‘老子’呢。”   “……”赵禄生脸色一凝,待反应过来指着他鼻头骂:“实在粗鄙!”   尚未开始共事就惹了一肚子气,便注定今日不会相安无事。果不其然,两人的计划里十条有九条意见相悖,唯有一条二人不谋而合。   “此次北狄也要来。”方才吵得脸红脖子粗,加之昨晚伤了气脉,此刻纪宁已有些头昏气短。   赵禄生呷了两口茶,勉强把气喘匀,“来者是客,我等不可失了气度。”   “嗬。”纪宁笑。   北狄多年来数次扰乱启国边境,先帝在时就因觊觎启国领土发动过战乱,加之前世北伐一战,纪宁如今都对其恨之入骨。   “也是。那赵大人觉得应当如何接待?”   赵禄生眉梢上挑,云淡风轻又理所应当,“北狄久居荒土,怕是不习惯京都山水,那便不安排他们入京了,让他们在京郊城外的驿站落脚,如何?”   纪宁淡笑,“甚好。”   这一议,便是一天。   日落时分,纪宁终于从宫门内走了出来。   阿醉递上披风和暖炉,仔仔细细将人看了又看,“我看着怎么觉得主子脸色不对?”   纪宁也不掩饰,“确实有些乏了。”   坐了一日,昨夜伤了气脉,今日又争来辩去,他确实有些力不从心。   阿醉扶人上了马车,从随身口袋内掏出一小瓷瓶,倒出两粒药丸连水递过去。   纪宁亦不问,仰头就水服下。   “主子。”阿醉神色忧忡,“为什么不歇一歇呢?”   纪宁惑道:“歇?”   “累了咱就歇歇吧。”   纪宁无言,他沉默地盯着阿醉,隐约觉得他话里有话。他答:“等忙过这几日再说。”   阿醉不语,扣在药瓶上的手却止不住地发抖。   回了府,纪宁已无力理事,早早便解衣就寝。   夜过三更,一道黑影步入院中,不多时,守在门口的阿醉与黑影一同离去。   府中后院,黑影停在偏房门前。   “掌事,人在里面。”   阿醉遣退旁人,推开门走了进去。   入目,房间内一扎着两角发髻的小道士坐在床上,他面带尘土,手里抱着干瘪的包袱,正倚着床架昏昏欲睡。   是他。   上一世为主子研制出丹药的小道士。   可他不该这么早就出现。   阿醉不解。他将人叫醒,“你多大?”   小道士睡眼惺忪,警惕地瞧着人答:“十三。”   “你会制长生不老药?”   小道士幼肥未消的脸出现一抹难色,随后磕磕巴巴道:“世间,世间没有长生不老药。但……”   他咽了口唾沫,“但,但是,如果贵府有人重疾难医,我知道可以延缓寿命的丹药。”   一句不少,一字不差,此番答复和上一世一模一样。   阿醉心下一半惊愕一半慌乱。   上一世纪宁让他寻药,只问前来的道士一句话,即“世上可有长生不老药”。   重金诱惑下不少道士答“有”,唯有这小道士不仅直言“没有”,且还猜出了府中有疾重之人,给出了另一味药丸。   靠着那味药丸,纪宁才能在之后几年哪怕重疾难愈,也能在外如常人般行事,毫无破绽。   看着眼前小道士,阿醉陷入沉思。   他比谁都清楚,眼前这人就是主子要找的人。   他知道只要将人交给主子,主子便能和上一世一样继续担起他的责任,实现他的抱负。   可……他同样比任何人清楚,当年小道士给的根本不是药,是毒。   是每服一日多服一丸,病主就会被多反噬一寸的毒。   上一世有多少次纪宁在他面前痛苦挣扎,夜不能寐,多少次他想救却救不了。   明明哪怕不服药也能活到而立之年,可纪宁却为了无人愿担的“责任”一而再再而三糟践自己的身子。   上一世阿醉就那么看着,看着纪宁在他面前咽气。   最后的最后他掀开帘子看,那个曾经誉满京都的天之骄子,死时只剩不足七十斤。   疼痛蚀骨剜心,逼迫阿醉维持清醒。   他绝对不允许纪宁再一次死在他面前。   启国不是主子的启国,天下的责任不是只有他家主子才能担,他只求这一次主子可以安稳度日。   他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向小道士。   “你不是我要找的人。”   “……”   月光皎皎,站在门外的人终于动了一下。   阿醉听见一声轻唤,带着久别的悠远和沉重。   “醉颜。”   因为幼时被拐沦为奴籍,小时候人人都唤他“奴颜”“奴颜”,直到在北疆被纪家军捡走,被带到纪宁跟前。   第一次见面,纪宁看着他被风沙吹红的脸,说他像喝醉了一样,便为他改名“醉颜”。   从此以后再无人叫他“奴颜”,他再也不是低贱的奴。   阿醉回头,潸然泪下。   门外,叫他“醉颜”的人就站在那儿。 第7章 前世(一)   眼前人仍是一副十八的皮囊,可从他望向自己的眼神中,纪宁感受到的却是一具枯槁的灵魂。   是阿醉,但不是年少的阿醉。   “阿醉,你也回来了。”   阿醉低头,“主子说什么呢?我怎么不明白?”   纪宁略一眼还缩在床上的小道士,命阿醉随自己先回房。   进了门,纪宁默了许久,方才开口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也回来了?”   他回头,“难道……阿醉你也死了吗?”   事到如今再瞒已无用,阿醉跪地,脱口的呼唤带着颤音,“主子——”   有千言万语梗塞喉间,他悉数压下,只是抬头笑看着纪宁,“奴终于又见到您了。”   尽管做好了准备,纪宁依旧在答案确定时感到惶然。他问:“你是从哪一年来的?”   阿醉答:“元瑞十四年。”   他死后的第十年,彼时阿醉才刚过而立之年。   想至于此,纪宁眼中的痛色愈发剧烈,“你才过三十岁,为什么会死?是谁?又是因为什么事?是……萧元君吗?”   听闻这个名字,阿醉眼底恨意乍现。   “主子。”他直视纪宁,“您呕心沥血一辈子,可知在你死后,被您护着的人是如何对您的?”   纪宁不语。他其实有预料,毕竟那人曾如此憎恨自己。毕竟自己死前也不让他清净,还布下了一场“欺君之局”。   “所以,”一瞬的犹豫后,纪宁续道:“在我死后,他是如何对我的。”   阿醉答:“令司围府,扣押入宫。”   元瑞四年,伐北一战启国大获全胜。   大军回京之日举国欢腾,迎军的队伍一路延至宫门。   正午时分军队入城,然而众人却并没有看见身骑战马领队于前的纪宁。   不仅如此,理应第一时间入宫面圣的军队竟直接越过宫中仪仗队,停去了右相府前。   众人不解,纷纷跟去右相府门口一探究竟。   只见到了地方,随行的马车内走出一戴纱帽的男子,男子穿着军服阔步生风,下了车便径直步入府门。   有熟悉的人从步态和身形中认出了那男子便是纪宁。   恰当时,礼部的人也赶了过来,拉住副将便询问这军队怎擅自改变路线不入宫?   谁知得到的答复竟是——受命于右相。   一句“受命于右相”让一场喜事悄然变味,礼部层层上报,消息落进萧元君耳朵里,也只是派人去询问缘由。而所谓缘由正是“回朝前夜营帐失火,右相被火燎伤了脸,嫌丑不愿露面”。   帝王感念纪宁辛劳,遂也未说什么,只让人好生养着,不日再行庆功宴。   可这一时的悠悠众口易堵,一世的难。   纪宁借故闭门不出的第一个月,上门探望的大臣均被拒之门外,偶有不满之音。   第二个月,北狄的归降书送入京,连带着北狄三十六城邦一并归入启国麾下。龙心大悦,萧元君邀纪宁入宫庆贺,依旧未能成功。   不满之音自此泛起。   第三个月,圣上的赏赐送入相府,加官进爵应有尽有。萧元君下旨请邀,岂料圣旨在纪府门口便被堵了回去。   第四个月,帝王亲临,再被拒之门外。   第五个月、第六个月,北狄败局已定,尘埃落定,可启国上下对纪宁的弹劾之音铺天盖地。   众人指责他小题大做,不过是伤了脸,何故一再拒绝露面,竟敢胆大妄为的连圣旨都拒接。此时,人们议论的谈及的都是他平生犯下的“大不敬”。   百姓埋怨,官员忌惮,竟无人再记得他曾经的赫赫战功。   元瑞四年夏,右相纪宁屡次抗旨惹得龙颜震怒,萧元君下旨,命令司围府,不惜一切代价将人带入宫。   铁骑重甲将纪府团团围困,烈日灼灼下,众人等来的只有身穿缟素的醉颜,以及那位戴着纱帽的男子。   大殿之内百官齐聚,瞧见入殿的二人皆是一震。   明堂之上,萧元君看向戴纱男子,肃声厉色,“纪宁,你可知错。”   男子不语。   众目之下醉颜跪地,他取出袖中的三封书信高举过头顶,几乎是嘶吼:“回禀陛下!”   众人看见他脖间青筋暴起,“右相纪宁!已于回朝前夜身故——”   嘶吼声绕梁,众人觉得耳边嗡嗡作响。   右相纪宁,身故?   回朝前夜,身故?   众人眼中的怨气似乎都不见了,震愕之中他们再次将目光落到那名戴纱男子身上。男子摘下面纱,是一张与纪宁毫不相关的脸。   醉颜道:“局势未定,主子不愿自己的死讯动摇战况,于是安排了影人代替自己回京,以此遮掩北狄耳目。”   “哗啦——!”   一阵瓷裂瓦碎之声,帝王的书案被踹翻在地。   登时百官伏地,噤若寒蝉。   萧元君怒瞪男子,众人不敢看他,唯有醉颜看见这位素有“贤圣”之名的天子眸中杀意横肆。   “来人,”天子伸手指向男子,“将此人带下去,斩、立、决。”   “慢着!”醉颜出声制止,却见萧元君用同样狠肆的眼神看着自己,“还有他,一起处死。”   “嗬。”醉颜笑着,可神色一片荒凉,“请问陛下,若今日来的是主子,你是否也要将他一起处死?”   “……”萧元君沉默。   醉颜紧紧攥着手里的信,终是哭了出来,“主子啊主子,您在天之灵睁眼看看,您殚精竭虑一辈子换来的是什么?”   “闭嘴!”萧元君怒喝,他深吸一口气,“我只问你一次,纪宁又在搞什么鬼?他人在哪?”   醉颜恨目,“你们谁都别想打扰主子清净,你们谁都找不到。他的尸骨早就焚于大火,化成灰了。”   殿中再度陷入诡异的沉寂。   萧元君某的一刻像是听不见似的,他直愣愣地看着醉颜,眼中是撕裂的痛和恨交织。   终于,他跌坐回龙椅上,摇着头自言自语道:   “不可能,绝无可能。他出征前如此康健,也并没有在战中负伤,绝对不可能。”   他问醉颜,“他想要什么?”   他极度肯定自己的猜测,“要权力?要变法?还是要退官归隐?”   醉颜一一摇头否决,“主子毕生求的,只有启国盛世长安。”   “……”   “……”   “臣,臣有疑问。”人群中赵禄生站了出来,他虽未失态,可醉颜还是看见了他充血的眼睛。   “纪大人因何身故?”   醉颜答:“主子的身子早在出征前两年便有异样,这些年在外之所以能和常人无异,都是因为他服了药。”   他不忍涕泪,“可那药虽能止疼,但反噬也极强,每夜主子都疼得无法入睡。主子的身子早就不适合带兵挂帅,可……”   他移目看向侯严武和侯远庭,“是你们,你们一再逼他。朝中真的无人可以挂帅吗?真的非我家主子不可吗?你们可知挂帅的这数月我家主子每日以药为食,他本来……”   他哽咽道:“本来不会早逝,本来可以活到而立。”   殿中隐有泣音。   无人再说话。   只有醉颜不知疲倦地诉说着,替纪宁诉说,替纪宁伸冤。   不知疲倦地,一遍又一遍诉说。   那日过后,影人自戕,醉颜下狱。 第8章 殿下愚钝   “影人自戕。”   指甲是什么时候掐入掌心的,纪宁并没有意识。   影人无名无姓,是纪父挑来自小养在他身边的暗卫,能模仿他的一言一行,步态音色。待他身陷危难之时,便由影人出面乱人耳目。   他记得自己在留给萧元君的三封信里提及过,一定要保全影人与阿醉的性命。   影人是真的自戕或是另有隐情,他不敢深思。   回顾昔年,虽然最后二人离心,可萧元君不该是如此不念旧情的人。   “后来呢?他一直将你关着?”   阿醉点头:“是。”   瞳孔暗淡了下去,纪宁缓缓合眼,巨大的冲击让他的脸血色尽失。   阿醉膝行到他跟前,“主子我们走吧。你做的够多了,启国不是只有咱们,咱们走吧。”   纪宁摇头。   阿醉却越发焦急,“主子!上一世有几个人懂你的用心?他们还不是骂你的骂你,怨你的怨你,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非得这样固执?难道明知结局你还要重蹈覆辙吗?”   重蹈覆辙不好吗?   纪宁忽然不太坚定。   如阿醉所说,上一世没几个人领他的情。人人都以为他偏执疯魔,非要耗尽半数国库大修运河,非要得罪权贵在一年内推行新法,不惜得罪世家也要收拢三方兵权。   那时候人人都劝他时间还多,来日方长,不急这一时,何必引火烧身?   劝着劝着他们便开始骂,骂他急功近利,骂他拥权自重,骂他……骂得太多了。   可那时候的他哪还有什么时间?哪来的来日方长?   纪宁盯着门扉,眼睛有些失焦,许久后他问了阿醉一个问题。   “那我做的一切,最后都是对的吗?”   “……”阿醉蓦地呆住。   元瑞五年,新法全面推行,科考取缔官位恩荫,寒门入仕,启国广揽天下英才。   元瑞六年,运河竣工,南北水运贯通,天下商贾皆往来之,仅两年便让启国富甲天下。   元瑞八年,三方兵权统归中央,世家权力被大肆削弱,皇权空前鼎盛,天下太平,河清海晏。   阿醉的缄默已是答案。   纪宁释笑,“我是对的。”   他再次肯定:“我做的都是对的,阿醉。”   “可。”话音戛然止住,阿醉看向纪宁,知道他不会改变主意。   他道:“无论主子做什么决定,奴都誓死追随。可是这一次,可不可以换一种方式?”   起码,阿醉想,起码别再用伤害自己的方式。   可又有哪一种方式能够安稳度过此生呢?   纪宁问自己。   手掌的疼痛开始发作,那点疼沿着经络遍布全身。到了最后,纪宁分不清究竟是哪里在痛。   他转过身,朝着近在眼前的卧榻走去,可眼睛又被什么东西模糊住了?   他抬手,指尖沾下一点湿凉……   纪宁并不时常落泪,起码在他的记忆中,唯一一次是当年双亲战死沙场,他带着骨灰回京为其出殡时。   那一年纪家戍边有功,先帝为表感念,下旨册封年仅十八的纪宁为太子太傅,位及宰相。   可那一年,纪家死的只剩纪宁与他大伯的遗孀。   也正是在这一年,纪宁第一次见到萧元君。   那时正值深冬,京都的雪下了一夜又一夜,纪宁仍在服孝期,萧元君便在午后不请自来,出现在了祠堂门口。   他什么时候来的,来了多久,等了多久,纪宁至今都不知道。   他只记得当时自己偶然回头,就看见一十四五岁,穿得十分素净的小公子孤身站在门外。   小公子身上未披貂衣,冻得瑟瑟发抖,可还是在见到他时抬起颤抖的双臂,行了一个十足标志的躬身礼。   “见过纪先生。”   纪宁问他:“你是谁?”   小公子答:“学生萧元君,家中取字,㪫。”   如此,纪宁便知道眼前这位就是当今太子。   他道:“陛下允诺过,待我三月守孝期满再行上任之责。”   萧元君忙解释道:“学生知道。此次拜访父皇不知情,都是我自作主张。”   纪宁反问:“何故要自作主张?”   萧元君支吾道:“父皇说过,求学要卑恭低首。我天资愚钝,怕先生日后受累,想先行拜访,留几分好印象。”   “你如今这做派不是挺聪明的吗?”彼时,纪宁仍围困在双亲离世的悲痛中,心情郁卒,偏萧元君没个眼力见,赶在此时触霉头。   纪宁不再看他,一句“愚慧至极”将小太子臊得落荒而逃,之后数日未曾露面。   原以为萧元君的“天资愚钝”是些客套无用的说辞,然而纪宁怎的都没料到,居然还真是愚钝。   孝期过后,萧元君正式入纪府求学,纪宁每每授他诗文都要讲解三遍以上。   不止如此,萧元君是学问不通,兵法不知,武功全废。气得纪宁曾“三入宫”,请求先帝另请高明,可惜最后都被先帝推了回去。   堂堂太子愚钝至此,以至于纪宁没少为启国国运忧心。   再后来,先帝病重。   临终前纪宁被传唤入宫,他依旧记得那位身居高位,威严了一辈子的君王,最后的最后拉着他的手,一遍又一遍叮嘱,近乎乞求的叮嘱:   “世安……这些年辛苦纪家,辛苦你了……朕只信你,你一定……要护好启国,护好㪫儿。”   年迈的君王喘了口气,牢牢攥紧他的手,“㪫儿,㪫儿有治世之才……可身居帝位,常身不由己。既要有仁君之名……又要有帝王气魄。所以世安……㪫儿身不由己时,你做他的刃,替他排除万难。”   “算……算朕求你……”   语罢,君王永远闭上了眼。   先帝薨逝,新帝登基。   登基大典前夜,纪宁与赵禄生守在宫中,那时两人还没到不死不休的地步。   换代的迷茫笼罩在新旧两位臣子身上,二人月下谈心,纪宁偶然叹了句——“殿下愚钝,怎可治国?”   岂料赵禄生诧道:“谁?你说殿下愚钝?”   原来所谓的“天资愚钝”果真只是说辞,只有久居边塞的纪宁不知情,启国的太子殿下自小由君王亲自教养,是个聪颖早慧、文武双绝的治世之才。   清晨,大典开始之际,纪宁叩响太子书房。   彼时十八的萧元君穿着帝服坐在桌前,少年的眉眼已有了青年的端重。他看见纪宁来,浅笑问好,可眼中的悲伤如何都盖不住。   纪宁问他:“当年你求学,为何装笨?”   萧元君敛笑,先前压抑的悲伤随即溢满眼眸,“先生当时痛失双亲,又重疾在身,若久溺忧郁之中必定伤身。所以……”   “所以你就每日惹我生气?”   萧元君眼神闪烁,“没想过让先生动气,本意是想让先生分分心。是我搞砸了。”   “……”纪宁不再说话,他静静的将所有目光放在青年身上,仿佛又见到了那位拉着自己手,千叮万嘱的老者。   “㪫儿身不由己时,你做他的刃,替他排除万难。”   屋外,大典开始的号角吹响。   一层又一层,一声又一声。   “殿下想好了吗?”纪宁眼睫颤了颤,“要当一个什么样的帝王?”   萧元君答:“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纪宁摇头,“我不要书上的答案,我要你自己的答案。”   他看着萧元君,看见他嘴唇嚅动,可怎么都听不清他说了什么。   他究竟说的是什么?   来不及回忆起答案,纪宁扑倒在了卧榻之上。   --------------------   这周放假嘻嘻 第9章 试练   头顶尖锐的疼痛挥之不去,纪宁被生生疼醒。   眼前银针逼近,他下意识偏头躲开,却被人喝止:“别动!你现在跟刺猬没两样,动一下就没命。”   纪宁当真不再动,待施针结束,他的视线恢复清晰。   床边阿醉为他清理手上创口,袁四五则冷着脸收拾针袋。   针袋一卷一系掖入腰间,袁四五骂道:“这才几天你又添了新毛病,肝气郁结,你倒是跟我说说一天到晚在愁什么?”   纪宁尚未答话,他又自顾自说道:“罢了罢了,骂你也是多余,我去取药,你给我安分躺好咯。”   话落,袁四五风风火火出门。   房内,自始至终未吭一声的两人对视,片刻后纪宁道:“前世之事,就当是你我之间的秘密。”   阿醉点头,仔细缠紧纱布,抬头看着人,“主子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纪宁停顿半息,并不直接作答:“我想做什么,阿醉你最清楚。”   闻言,阿醉脸上那点仅存的轻松褪去,“主子还是选择重蹈覆辙。”   明明早就预料到结果,可他还是不甘心。   “难道我在主子心里一点分量都没有吗?”   纪宁摇头:“你对我而言等同亲人,只是……”   “只是对主子来说,启国才是最重要的。”   心思被说中,纪宁蓦地息声,愧疚和心虚同时涌上心头,他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阿醉,   “这一次我一定会保你和影人周全。或者……或者你现在就可以离开,不要受我拖累。”   “拖累?”阿醉皱眉,“奴不怕死。奴早就说过,主子无论做什么奴都誓死跟随。”   纪宁张了张唇,久久后只是叹出一口气,由衷说了句“谢谢”。   恰此时,取药的袁四五归来,主仆二人的交谈中断。   袁四五此次拿的药是新炼制的丹丸,他扶起纪宁,等人服完药冷不丁问到:“你招道士做什么用?”   以他对纪宁的了解,是绝不相信纪宁是因为痴迷蜀地仙术。   纪宁面上风浪不兴,从容回答:“掩人耳目用,日后再细细说给袁叔听。”   袁四五仍有怀疑,可他从来不插手军营之外的事务,也知道京中眼线众多,纪宁一举一动多的是人看着,他做什么自有道理,遂不多嘴追问。   夜色已沉,他叫纪宁早些休息,自己则提着药箱离去。   袁四五一走,纪宁也有些昏昏欲眠,临睡前他又交代了阿醉几句,特意叮嘱他安顿好小道士,方才睡下。   次日以“巡视军营”为由,纪宁没去上朝,他比平日多睡了一个时辰,赶在天大亮前醒来。   做戏做全,换上教服,纪宁打量镜中的自己,除了唇色略白,暂且看不出异样。   可他再清楚不过,眼前这具看似无碍的躯体,再过不到三个月就会原形毕露。   他移开目光,及时收住自己那点“悲悯”的想法,转身出门。   一切按照前世的进程,阿醉连夜离府继续调查侯贺,纪宁独自前往军营。   下了马车,纪宁跟随副将把几个训练场转了一圈,转完已近晌午。   停在最后一处场地前,纪宁听副将说到:“这次甲营有几位新升上来的士卒,将军可要试练?”   定北军的士卒分“甲乙丙”三类,甲为上等士卒,乙次之,丙最末。   每一季度一考核,得优胜者晋级,升至甲卒者有资格担任将领之职。因此,凡甲卒者均是选用文武兼备之人。   而每每甲营添了新人,作为大将军,纪宁都要亲自试练。   纪宁扫视站在队伍最前端的五人,很快就在其中看见了相识的身影——侯远庭。   一旁副将见状,喝令道:“侯远庭出列!”   “末将在!”侯远庭跪地,“还请将军赐教!”   纪宁垂着眸子一言不发,面前跪地作臣服之姿的青年,于他记忆中的模样实在割裂。   他怔忡了好一会儿,直到副将出声提醒。   “将军,将军。”   纪宁回过神,再看跪得僵直的侯远庭,“准备好了吗?”   他看见侯远庭笑了笑,声音颤抖,“准备好了。”   人群有序退至两侧,空出中间的比试场。   纪宁善用长刀,侯远庭也跟着挑了长刀,二人准备就绪,站在场中央。   副将一声喝令,侯远庭先一步挥刀直上,纪宁下盘不动,只微一侧身,不偏不倚躲过刀锋。随即在侯远庭提刀之际,他以迅雷之势挥刀侧入。   一瞬间尘土四起,于电光火石间一声刺耳的裂帛声炸响。   众人再睁眼,只看见纪宁举刀独立,而侯远庭则倒在地上。   众人揉揉眼睛,这才看清侯远庭身上腰封断裂,衣料破损,可皮肉却并不见有伤。   不知谁带头嗷了一声“好”,一时间掌声雷动。   纪宁仰手将刀丢给副将,回头对侯远庭道:“错漏百出,上了战场也是送命。”   侯远庭脑袋低坠,哪怕如此还是没能遮住他脸上的羞愧和不忿。   副将替他解释,“他一路从丙营升到甲营,次次考核都是第一,这次定是和将军交手,紧张了。”   前世交手数十回,纪宁知道哪怕是当下的侯远庭,身手也已经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   他淡淡一语指出问题所在,“你心乱了。”   “……”侯远庭攥着没了腰封的衣裳,突地爬起来跪在纪宁面前,“我自小敬重将军,立志要做像将军一样报效祖国的真儿郎。刚才那一局是我紧张了,恳请将军同我再比一场!”   说罢,他对着纪宁磕了两个头,伏地不起。   不等纪宁做出反应,一道不算愉悦的声音响起。   “实在精彩。”   众人循声望去,纷纷惊愕,唯独纪宁神色泰然——而来人,正是萧元君。 第10章 静待东风   乌泱泱登时跪了一地人,众人下跪,纪宁行礼。   “参见陛下。”   萧元君今日着便衣,摘冠而束发,若不是此刻面色不虞,倒是很有一番寻常少年郎的朝气。   他停至纪宁跟前,伸手扶住人手腕,待人直起身后才看向众人,   “平身。”   纪宁不动声色避开腕间的手,“陛下前来,怎不提前通传?”   萧元君笑应道:“若提前通传,又怎能赶上这一出好戏?”   言罢,他看向侯远庭,“朕也许久没有练过手了,右相可愿陪朕练练?”   方才那一局纪宁已力有所竭,他回拒,“陛下前来定是有要事,还是先议事为好。”   闻言,萧元君面色无澜,道了句“还是右相考虑周全”,便又看了眼侯远庭后转身离开。   纪宁命旁人在原地等候,自己则跟了上去。   二人步入帅营,不待纪宁作何准备,萧元君兀自道:“刚才那一局,先生刀风弱了。”   他回头,与纪宁四目相对。   纪宁暗暗心惊,仅一局萧元君就看出了他的力不从心,他答:“不过是试练,何必动真格。”   “我就知道先生手下留情了。”萧元君淡笑,“以往先生可不会对谁手下留情。”   察觉到他话里有话,纪宁直接点破,“陛下在怪我以往对你太过严苛。”   昔年训练萧元君时,自己的确从不心软,打得人鼻青脸肿是常有的事。   不等人作答,他话风转变,“陛下和别人不同,臣自然要上心许多。”   萧元君陡然一怔,眼底那点冷色瞬时破冰。他压下嘴角的弧度,“不过这侯二倒真是仰慕先生,追人都追到军营里来了。”   纪宁装傻,“他一心报国,怎可说是为了追寻我?”   萧元君不以为然,“京都只有先生不知道而已,其它人谁不知道侯二公子对先生的尊崇。”   不过话说回来,京都凡是世家子弟,有几人能不尊崇纪宁?   子弟们自小便知启国有位少年将军,驻守北疆,战无不胜,一人能敌千军。每当少年将军有何消息传回京都,更是引得全城打探。   那时纪宁尚未回京,无人知晓他的容貌,萧元君记得就是这侯远庭,靠着自家人脉得了一张纪宁的画像,自此他带着画像逢人便炫耀,招得全城子弟艳羡。   想至于此,萧元君面色愈发难看,纪宁见此,岔开话题,“陛下此次前来是有什么事?”   萧元君收回思绪,挥手请坐。待二人双双落座,他道:“我来,是问先生新法一事。”   果不其然,和前世的节点一样。纪宁问:“陛下怎样看待立新法?”   萧元君言简意赅:“新法当立。”   “如何立?”   二人对望,只听萧元君答:“先变,官位恩荫。”   其实无论是今朝还是前世,一开始的开始,萧元君与纪宁的想法是不谋而合的。只是纪宁不知后面究竟是因为什么,让他们走到了君臣离心。   他道:“陛下如今可有详细的计划?”   萧元君摇头,“纵观朝堂,当下除了你我二人有此想法,还无一人认可此事。”   官位恩荫是先帝用来嘉奖创业之初有“从龙”之功者,可如今这一嘉奖却成了世家抱团分权之策。   眼下兵权三分,世家皇胄占两分,若贸然推行“废恩荫”,届时必定引起世家不满,朝纲动荡。   君主的顾虑纪宁均知晓,他道:“法,一定要变,但不应由陛下牵头。”   萧元君眸色立变。   纪宁道:“新法由臣提出,理应由臣主持。”   萧元君不假思索否决,“不可。变法者势必会成为众矢之的,朕不会让先生冒险。”   “可是陛下,”纪宁想起先帝薨逝时对他说的话,他看着萧元君,“臣,本就是陛下的刃。”   岂料萧元君仍旧摇头,“朕不需要先生涉险。”   某些时候纪宁觉得萧元君确实是自己的学生,一样的固执难劝。   最终,“新法由谁牵头”这个问题二人都没有争辩出结论,但纪宁不需要结论,从确定要变法开始他就谋划好了一切,如今只需静待一阵“东风”。   之后的两个月,朝堂之上有关新法的奏折层出,但悉数都被萧元君以“再议”为由打发了回去。   十国来朝在即,纪宁每日奔波在皇宫和礼部之间。   是夜,他议完事从宫里出来,正坐在回府的马车上合目休憩,岂料马车行至街市突然停了下来,旋即箭羽破风之音乍响。   “铮——”一支羽箭破开窗幔,自纪宁鼻尖擦过,直直钉进窗框。   “保护大人!!!”   窗外刀光剑影,护卫立时将马车团团围住。   纪宁睁眼,看着面前还在微微颤动的箭羽,片刻后抬手将其拔下。   他掀帘下车,便瞧见手持弓箭的侯贺从“听雨楼”里慢慢悠悠赶了过来。   “嗳哟喂,怎么是右相大人。”侯贺跛着腿,弓着腰,装得一脸后怕,“大人恕罪、大人恕罪,我一时失手,惊了大人的尊驾。”   纪宁冷脸不语,他看向侯贺身后,只见两栋隔街相对的花楼之间被人用布条围了起来,街道中央站着几名手举箭靶的女子,一个两个皆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   而在两栋花楼之上,还有数位拿着弓箭的公子哥,其中不乏有纪宁认识的。   他看回侯贺,目色含冰,“侯大公子这是在干什么?”   侯贺是真没料到这个天时了还能碰上纪宁,他暗骂了句“晦气”,笑呵呵道:“这不自从被大人撤职后闲得无聊吗?出来活动活动筋骨,刚才那一箭属实失误。”   “哦?”纪宁饶有兴趣地掂了掂手里的箭,又摸了一下鼻尖被箭羽划出的微痕,道:“围街斗武,活人做靶,大公子的游乐方式当真嚣张。”   侯贺虽纨绔,但也是圆滑,发现局势不利就一个劲地道歉,“对不住实在对不住,右相的训诫小人一定铭记,小人现在就改,马上就改。”   言罢他回头吼道:“散了散了!全都给我散了!谁以后再敢围街斗武,右相大人饶不了他。”   这一吼,吼散了一群乌合之众。   “右相大人,这下您可满意?”   纪宁含笑不语,他不做争辩,握着弓箭上车。只不过临行前,他掀开窗幔多说了一句,“幸亏大公子只是失手,不然陛下要是问起我的伤,我还以为公子意欲谋杀。”   淡淡一语,骇得侯贺顿时汗如雨下。   窗幔落下,遮住纪宁嘴角笑意。   他等的东风,来了。 第11章 朝堂风波   隔日上朝,纪宁一路行至殿前,远远就看见赵禄生和侯严武还未入殿,站在门口不知在聊些什么。   二人见他来,目光落到他鼻尖,侯严武率先哈哈笑道:“右相大人扮得哪路丑角啊?怎么鼻子上还画了一点红?”   赵禄生也问:“纪大人怎么破相了?”   纪宁不睬,径直从二人身边路过。待他走出几步远,突然回头问侯严武,“大将军,贵府大公子昨夜可曾回府?”   侯严武张嘴就想骂一句“你当别人老子当上瘾了”,可一瞧纪宁的伤,登时警觉,“你什么意思?”   纪宁一笑,“待会儿将军就知道了,赶紧派人去找找吧。”   闻言,侯严武更是心凉,紧忙拽来旁边的小太监,差使他给宫门外的副将带话,让他赶紧找人。   不多时,大殿内百官聚齐。   海福领着一队宫女太监露面,众人站定,萧元君才从内殿出来。   “陛下圣安。”   “众爱卿平身。”   萧元君目视台下,余光落到纪宁身上,看见对方鼻尖一点红,他不禁皱眉。   他敛去面上情绪,问:“可有事启奏?”   殿内鸦雀无声。   他道:“既无事,朕有一件事。”   他看向纪宁,“右相的脸怎么了?”   纪宁上前,如实道:“启禀陛下,昨夜宵禁时分臣自宫内回府,途中遭一支羽箭破窗袭击,这伤就是那箭羽留下的。”   萧元君沉眸,“京城内袭击朝廷重臣,谁那么大的胆子?”   纪宁稍一停顿,眼风往侯严武那处一瞥,“臣带着羽箭下车,看见侯贺与几位子弟们将两栋青楼围了起来,正围街比试,而那街道中央还有几名女子举着靶,似乎在充当靶心。”   “混账。”一声呵斥,百官皆跪。   萧元君唤侯严武上前,“侯将军,这就是你管的儿子?”   “陛下息怒。”侯严武跪地,“这其中一定有误会,犬子虽上不了台面,但绝对做不出刺杀右相这种大逆不道的事。”   萧元君讽道:“他干的大逆不道的事还少吗?”   想来越想越气,他喝道:“来人!速去押侯贺入宫!”   宫卫领命,急匆匆地去,迟迟不见回。   两刻钟,三刻钟……直至半个时辰过去,派去的人才急匆匆回来复命。   “回禀陛下,属下等人未在侯府找到侯贺。”   “……”   一时间,大殿上静得可怖,无人敢去看帝王的脸色。而也不必去看,就能从这窒息的沉默中觉出帝王的震怒。   对此,纪宁早有预料。   昨夜他离去时特地补的那句话就是为了让侯贺逃,只有他逃了,事态才能闹大。   明堂之上,帝王起身。   侯严武紧忙磕头请罪,“陛下息怒,我这就去把那逆子抓回来!他真要干出了‘刺杀朝臣’这事,臣必定不会手软,就算是打断他的另一条腿,臣也要给陛下一个交代!”   这话看似要大义灭亲,可却把杀头的大罪处理成了一桩“家事”。   眼看萧元君被侯严武的话驾住,纪宁适时开口,“大将军言重了。陛下,臣以为侯贺或许只是一时失手,并非有意。”   “失手?真是失手他跑什么?”萧元君更是怒不可遏,“围街斗武,拿活人举靶,视人命为草芥,随便哪件都够朕砍了他的脑袋!”   “哐啷——”他信手一挥,桌上杯盏尽数落地。   侯严武止不住地磕头,“陛下,老臣三十岁才得这第一个儿子,子不教父之过,望您念在老臣兢兢业业的份上,饶他不死。”   这类求情的话,萧元君早就听得不耐烦,“前年侯贺当街赛马,重伤十余名百姓。去年他强抢民女不成,火烧他人农庄。这桩桩件件哪件不是死罪?而又有哪一件不是被大将军用你的‘兢兢业业’压了下去?”   他冷道:“大将军既然如此‘功高’,那朕这帝位是不是应该给你坐?”   一语激起千层浪,百官骇得登时齐声求情。   “陛下息怒。”   “陛下息怒——”   一直静观局势的赵禄生终是出面。   “陛下慎言。”他有条不紊道:“此事还需进一步查明。纪大人也说了,侯贺‘刺杀朝臣’或许并不属实。围街斗武,活人做靶,行径虽恶劣,但也要分是否造成伤亡。若造成人员伤亡,此事应当从重处置,但反之……”   后半截话有意截断,留下由帝王自行定夺。可听完这番话,萧元君仍是一副肃杀的神色,怒色不减半分。   如此,赵禄生只得看向纪宁。   此时,纪宁正低眸沉思。   萧元君动怒的程度远超他的预料,似是真要在今日就砍了侯贺的脑袋。但“谋杀朝臣”一事本就是他有意引导他人做的一个揣测,为了一个揣测杀掉侯贺,不是明智之举,也不是纪宁今日的目的。   如今的这点东西不足以杀掉侯贺,就算要杀,也不能是萧元君下令。   一片死寂中,所有人终于等到纪宁表态。   只听他道:“陛下,臣认为赵大人所言极是。以臣愚见,寻到侯贺后先将其关押,待真相查明,再定罪处罚。”   纪宁言罢,众人战战兢兢看回萧元君,见他眼中怒色确实稀薄了几分。   片刻后,他落座龙椅,“那就按两位宰相说的办,此事交由左相全权查明,可有异议?”   “陛下圣明——”   一场风波暂息,退了朝,无人不是一身冷汗。   侯严武被赵禄生搀着站起来,转身看见纪宁时神情复杂。   他谢过赵禄生,朝纪宁走去,“右相今天说的有没有一句假话?”   纪宁与他对视,不躲不闪,“绝无虚言。”   “好!”侯严武阔步一迈,震得盔甲作响,“我这就去把逆子抓回来!”   话毕他不带一丝迟疑朝外走去,步履遒劲,虎虎生风。   他一走,殿内唯剩赵禄生和纪宁二人。   赵禄生意味深长道:“纪大人,切勿操之过急。”   纪宁佯装不懂,道了句“告辞”后离开。   出了大殿,走在离宫的宫道上,行至人烟稀少处时纪宁听见身后有脚步声。   他回头,海福急匆匆赶来。   “大人且留步。”海福停稳脚,乐呵呵道:“陛下传大人去趟万岁殿。”   …   纪宁在万岁殿见到萧元君时,对方脸上早已没了怒气,甚至还有些闲适惬意,和刚才朝堂上的模样判若两人。   只此,纪宁心里便有了答案。   他行了礼,问道:“陛下召臣来可是有事?”   萧元君一笑,“先生觉得朕今日配合的如何?”   纪宁心道果真如此,他问:“陛下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萧元君答:“以先生的身手,侯贺怎会伤得了你。”   这一点纪宁不以为然,昨夜他确实晃了神,也确实被伤着了。   “先生今日只是想用侯贺做推行新法的引子。”   一语中的,纪宁想的的确如此。   要废“官位恩荫”,推行新法,需要有引子有契机。侯贺背靠侯家,敲打他也是敲打侯家,届时单靠一个侯贺既能让新法顺理成章提出,又能削弱侯家,可谓一举两得。   “所以刚才陛下是在配合臣演戏,今日陛下本就无意治罪侯贺。”   萧元君承认,“没错。”   他道:“侯家手握南部兵权,身后又有我皇叔南王和南王府麾下的世家撑腰,收权要循序渐进,如今显然不是最好的时机。”   局势如此,循序渐进似乎是上上策。   可纪宁心下却不认同,“陛下计划如何循序渐进?”   萧元君像是已经深思熟虑过,他言辞肯定,“五年内我要新法落实,十年内我要收拢兵权,天下一统。”   五年。十年。   太晚了,他等不到的。   这样的答案上一世纪宁就听萧元君说过,他也知道所谓的“循序渐进”是最保险的方法,可他等不了那么久。   萧元君并未看出纪宁的愁绪,他拾起桌案上的一盒药膏握在掌中,走向纪宁时满面期许,“先生,你和我想的也是一样的吗?”   纪宁听见自己的心跳乱了频率,嘴边否定的话蓄势而出,可在看到青年壮志勃勃的眼神时,他说出口的却是……   “是。臣跟陛下想的一样。”   不一样的。   他等不到五年、十年,他也不要萧元君涉险,他要在死之前完成答应先帝的遗愿。   所以这一世对他而言,其实依旧无路可走。   鼻尖蓦地一点冰凉,纪宁思绪回拢,看见萧元君的指头沾染着药膏,落在了他的鼻尖上。   青年的神情专注非常,耳根的一点绯红恍若往昔少年时,与他初见的模样。 第12章 风雪欲来   门外有人经过。   纪宁从愣怔中抽离,后退一步拉开距离,刚要开口道“君臣有别”,就听萧元君先说道:“先生莫怪,是朕失礼了。”   话罢,萧元君低头将药盒合拢,伸手递出。   纪宁犹豫片刻,抬手接过,随即躬身作揖,“多谢陛下恩赐。”   见他恭敬到有些疏离的姿态,萧元君眼底尽是无奈。他望着纪宁,用一种极认真的眼神注视着他,   “我很高兴先生愿意信我。原以为先生与我早已离心,但今日先生让我知道,你始终和我站在一起,和我想得一样。”   他眼中沉甸甸的欣喜和期望压得纪宁透不过气,纪宁回以一笑,匆匆道别后离开万岁殿。   回府路上纪宁不禁回想,难道前世他和萧元君的“离心”就是从这时候埋下前因的吗?   萧元君期待与他同归,可他最终还是走向了另一条路。   这就是命数吗?   …   近来身体的异样越来越明显,只是上了个早朝,纪宁竟都觉得疲乏不堪。   昏昏沉沉回房,拉开床头柜子,抽屉里装着各色各式的药,全是袁四五这些日子炼制出来的。   上一世拿药当饭吃,如今见了药纪宁便恶心,明知这些药大多治标不治本,可眼下不得不吃。凭着记忆,他捡出一朱砂红的小瓷瓶,从中倒出两粒药丸掬在掌心。   床头未放水,他也没有力气去拿,索性将药干吞了下去。药丸黏在喉管,苦味在整个口腔蔓延。   他合眼靠住床架,半刻后体内那种恼人的无力感才稍稍缓解。   恰门外有人敲门。   “大人,侯二公子求见。”   侯远庭这个时候来,多是为侯贺求情。纪宁回拒:“不见。”   前人刚离去,后脚门又被叩响。   一股躁意自胸中腾起,纪宁蹙眉,却听门外是阿醉的声音。   “主子。”   躁意抚散,纪宁撑着手坐直,唤人入内。   阿醉甫一推门,就看见坐在床边虚汗淋漓的人,他速去倒了热水端到人嘴边。   等喝完了水,纪宁的脸色才渐渐回红。他谢过阿醉,缓了缓问道:“事情办妥了?”   阿醉答:“奴已经将侯贺的罪证全部收集,静待主子指示。”   按照前世进程,如今侯贺应该已经被关押进了大牢。   但由于此次“暗杀”无确凿证据,“围街斗武”也并未造成人员伤亡,所以最终在萧元君的授意下,此案就大事化小,叫侯贺蹲几日大牢便作罢。   纪宁叫阿醉将收集的证据交由自己过目,厚厚的一箱纸页里记载的罪行,桩桩件件都是重罪。   大致扫了一眼,确认和前世收集的罪证无出入,他吩咐阿醉:“把侯贺入狱的消息放出去。”   如今萧元君不愿拿侯家开刀,朝中对侯家是一半忌惮,一半迎合,如此,唯有靠民意。   他卷好罪状,补充道:“另外再派些人手造势,就说……侯贺此次刺杀朝臣,死罪难逃。”   侯贺在京都这些年坏事做尽,民间不会没有冤屈。放出风声让民众知道此次他死罪难逃,必定有人会站出来鸣冤。   世家势力再大,大不过“民意不可违”。   阿醉领命,“奴这就去办。”   是夜,“侯贺入狱”的消息传遍大街小巷。   隔日,民间议论之音泛起。   第三日,一男子持状纸于京都府台击鼓鸣冤,状告侯贺强抢人妻,致一死一伤。   第四日,府台下人满为患。   有告侯贺滥杀无辜;有告他贪污受贿,私开铁矿;亦有人状告其伙同外商,买卖人口……   状纸一摞一摞地送进宫,侯严武在帝王寝殿外跪了一日,却始终不见帝王表态。   第五日深夜,一女子敲响纪府偏门。被带到纪宁跟前,女子摘去斗篷,露出一张异域风情的脸。她见到纪宁便跪了下去,   “民女兰努尔,拜见大人。”   又是一张熟悉的脸,尽管知晓对方来意,纪宁还是问道:“你求见本官有什么事?”   兰努尔答:“民女要状告将军府侯贺。”   “状告他为何不去京都府台?”   兰努尔低敛着头,“民女要告的事,京都府台管不了。”   纪宁抬手,示意阿醉去门外守着。   屋内再无旁人,兰努尔方松口道:“民女要告侯贺……私藏甲胄。”   纪宁凝眉,“私藏甲胄等同谋反,你又怎知我能管得了?”   兰努尔抬头,“那日大人路过听雨楼,撞见侯贺围街斗武时,民女就在那举靶女子之中。民女知道,这次侯贺入狱是大人主持的公道,民女不信旁人,只信大人。”   纪宁声量压低,“侯贺私藏,怎会被你知道?”   兰努尔答:“侯贺这人嚣张惯了,听雨楼又是他的地盘,平日在楼内说话他从不顾忌。除了我,楼里不少姐妹也听他说过,他在城郊庄园里收藏了数十件甲胄,其中不乏有外邦之物。”   “你和他有无私怨?”   兰努尔始终低着头,叫人看不见她的表情。她沉默几息,答:“有。”   她抬头,眼底是滔天恨意,“我本是南疆人,前年与义姐经商来到启国,可初入京都就撞见当街赛马的侯贺。侯贺一行人将我和义姐带的货物全部撞坏,事后义姐找他理论,不料他却看中我和义姐胡人相貌,强行将我二人掳进听雨楼。”   兰努尔眼中含泪,“后来义姐为护我,刺杀侯贺不成,被他做成活靶生生射死。”   “大人。”她泪流满面道:“民女不惜代价,只求侯贺一死!”   她的神情如此悲恸,就连纪宁都做不到无动于衷,“你放心。”   他安抚道:“侯贺本就该死。”   只不过……   “此事本官会呈请圣上定夺,届时你作为人证接受审问,途中若有意外,可能会危及你的安全,你可有准备?”   兰努尔重重磕头,“民女不怕!”   见此,纪宁差使屋外的阿醉去请李管家。人进了屋,他吩咐管家将兰努尔带下去安顿好。   两人离去,他又命阿醉挑两个暗卫,随时护在兰努尔左右。   阿醉遵命,却在即将出门时折返,“主子。”   见他欲言又止,纪宁问:“怎么了?”   阿醉答:“何必将她养在府内?前世就因为她招惹了不少流言。”   “流言非出自她口,谈何‘招惹’?再说,”纪宁的目光落到门扉上,“前世她助我颇多,现在没有弃她不顾的道理。”   阿醉赧颜,“奴明白了。”   窗外,天是蒙蒙一层灰,好似风雪欲来。 第13章 道不同   一夜气温骤降,清早天亮,屋外各处都覆了一层薄雪。   阿醉带着暖炉和厚衣裳敲响纪宁房门,只听里屋传出阵阵急咳。   “咳咳,进来。”   推门入内,纪宁墨发披肩,正站在茶桌前倒水喝。隔夜的水早已凉透,一杯凉水下肚,他咳的愈发急促。   阿醉放下暖炉,将手中狐毛领的披风披到他身上,“主子,可有发热?”   纪宁摆手,“只是染了寒气咳咳不打紧。”   窗外鸡鸣,阿醉看了眼天色,“现在还早,奴去熬壶伤寒药,您喝完再上朝。”   “不了。”纪宁扭头,避开人咳了两下,“没什么可担忧的咳,坏也坏不到哪儿去。”   自然,好也好不到哪儿去。   闻言,阿醉表情突地变凝重。   知他在为自己伤心,纪宁叹气,“你我都是多活一世的人,有些事该看开些。”   阿醉默不作声,转身去拾倒不远处的炭火,不多时,纪宁看见一滴水溅上滚烫的炉边,迅速被烤了个干净。   主仆二人收拾完,乘马车往宫内走。马车出府门,纪宁听见耳后有喊声。   “将军!纪将军!”   纪宁授意停车,掀开窗帘,外面站着的是侯远庭。他身上盖了层雪,想是等了许久。   他抱拳行礼,不等他开口纪宁就道:“想为你大哥求情的话就免了吧。”   侯远庭一顿,还是道:“我大哥虽然不学无术,但绝对做不出害人性命的事,请将军明察。”   纪宁不睬,“本官只信证据,且你大哥的案子由赵大人负责,要明察也是赵大人去查。”   言罢,他叫马夫继续驱车。   车轱辘碾过路面积雪,发出哼唧声响。   侯远庭紧跟在车外,仍在为侯贺辩护,“我大哥少时也是一军副将,曾镇守南部海域,击溃倭寇数余次!”   “他也曾冒着海啸危险救了一渔村的百姓!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你们口中坏事做尽的恶人?!”   “将军!将军——恳请您明察,还我大哥一个公道!”   马车越走越快,耳后的声音远去。最后,纪宁听见那声音里似乎夹有哽咽。   侯远庭说的不假,将门难出犬子,十年前侯贺也曾是京都略有名声的武将。   只不过此后的一场意外他折断了腿,自此只能弃戎回到京城,挂起闲职。可似乎也是自此之后,他的性情便大变。   哪怕两世,纪宁依旧不知侯贺为何会变成如今这样,但这不是他应该去探寻的事。   毕竟,人心,瞬息可达万变。   马车照例停在宫外,下车后纪宁独自入宫。   不知是因为到了冬月的原因还是其它,今早的皇宫肃静异常。   待他入殿,人已经来得差不多。   殿中人人噤若寒蝉,垂首立在两侧,而侯严武跪在正中央,一眼看去苍老了许多。   没一会儿,萧元君进殿。   寒风凛冽,吹得众人瑟缩发抖。   今早注定不寻常,萧元君免了百官的朝拜之礼,一落座便问众人:“诸位近日可都听到了什么风声?”   无人答话。   萧元君转而看向纪宁,“右相,你呢?”   纪宁压下喉间咳嗽,出列回答:“回禀陛下,近日京都府台前有百姓集聚,均为状告侯贺。”   萧元君又问赵禄生,“左相,你可有听到什么?”   赵禄生答:“禀陛下,臣同右相所闻之事一致。”   萧元君一笑,看向其它不吭声的官员,“怎么,整个朝堂难道只有两位宰相能够倾听民意?”   如石子掷湖,所有人咚地跪地。   萧元君还是笑,只是这笑染有狠意,“左相,朕命你去查的事,有没有结果?”   赵禄生从袖中掏出奏折,“回禀陛下,侯贺一案臣已查明。”   海福将奏折呈上,萧元君展开看完,嚯地仰手丢到侯严武跟前。   “你自己看看!”   侯严武跪了两日,膝盖已经僵硬不堪。他膝行向前,捡起奏折,待看完里面内容后,他蓦地跌坐在地,浑身颤抖。   “侯严武。”这是萧元君第一次直呼其名,“你在宫里跪了两日,口口声声替侯贺求情,说他品行不坏,只是顽劣,朕竟然不知,‘滥杀无辜’在你侯府原来只能算得上顽劣!”   侯严武面色死灰,似是受了莫大的打击。许久后,他朝萧元君磕头,声嘶力竭:“老臣要知道逆子如此!早就一剑劈了他啊——”   萧元君不睬,叫赵禄生将侯贺经年所犯罪行一一细数出来。   赵禄生领命。   “经京都府台查实,侯贺以公谋私,私设铁矿,属实;强抢民女,逼良为娼,属实;枉顾人命,致二十六人死亡,属实……”   桩桩件件,十六条罪状,无一例不是死罪。   赵禄生禀告完毕,朝堂静了半柱香的时间。   萧元君一手搭在龙椅扶手上,目如寒冰,“诸位认为应当如何定罪?”   鸦雀无声。   按照例法,侯贺死罪难逃。但纪宁清楚,萧元君并不想治侯贺死罪。他现在的大动肝火只是因为此案激起民怒,如果就这么轻罚了侯贺,君威难立。   所以,萧元君在等一个台阶。   果不其然,侯严武出声道:“陛下——”   他将头重磕在地,“子不教父之过,臣有罪,愿担责罚,自请五十大板。”   萧元君不言,听他继续说完。   “逆子犯下滔天大罪,臣不求陛下宽恕。但请看在他也曾立过功的份上,免去他的死罪。哪怕打断他的另一条腿,将他扔去边塞,怎么样都行,老臣求陛下了——”   赵禄生接上侯严武的话说道:“陛下,侯贺犯滔天大罪理应诛之。但,他也曾立过功,虽功不抵过,但可免死罪。臣以为,应将其贬为庶人,废其一身经络,流放北疆。”   台上,肉眼可见的萧元君的怒气消弭大半,他沉眸思忖良久,就在他即将开口将此事拍案定论时,纪宁站了出来。   “臣有事要奏。”   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在他身上,或惊诧,或疑惑,唯独萧元君眼底的情绪变化最为激烈,是满眼的不解。   纪宁取出早已准备好的状纸,“陛下,臣认为应判侯贺死罪。”   萧元君表情骤变,张嘴就想问纪宁现在是在做什么?   不是商量好由他……   纪宁自顾自的道:“昨夜一女子造访我府,说她是听雨楼的一名艺伎,曾亲口听侯贺说过,其在城郊庄园内藏有甲胄。私藏甲胄,等同谋反,谋反之罪,罪无可恕。”   “你胡说!”旁人未出声,侯严武先嚷道:“纪宁!我侯家世代忠烈,岂容你羞辱?”   他睚眦怒目道:“我侯严武忠心耿耿,要是真有谋反之意,九族当诛!”   纪宁道:“侯大将军,你真的了解自己的儿子吗?若不信,陛下现在就可派人去查。”   众人望向台上的君王,却见君王死死盯着纪宁,神情可怖。   谋逆之罪不同于其它罪名,不可不查。   萧元君终是不得不接受什么似的,挥手施令,“来人。去查。”   御前军快马加鞭地去,却迟迟无人归。   外面风一重雪一重,纪宁始终维持着躬身低首的姿态。   他感觉头顶那束目光变得越来越沉,越来越冷。   他清楚,萧元君此刻定是恨他的。   一个时辰后御前军统领回宫。   不需多问,只看见他手中捧着的一摞铠甲,众人已将结果猜了个大半。   未等萧元君定夺,侯严武便一口鲜血喷出,晕死在了殿堂之上。赵禄生忙去扶人,殿中登时乱做一团。   萧元君和纪宁于混乱中对立相视,听见御前军统领复命。   “启禀陛下,末将在侯贺城郊府邸内搜出铠甲共十六套,其中两套为北狄戎装。”   眼前的时间仿佛无限拉长,得以让纪宁将萧元君脸上细微的情绪看清楚。他看见萧元君皱紧了眉,猩红的眼睛里是对他的审视和怀疑。   “你说的那名女子,”萧元君声音些许阴沉,“现在在哪里?”   纪宁答:“臣把她安顿在了府中。”   萧元君甩袖,“御前军听令。”   “末将在!”   “送侯严武回府。另,速去右相府缉拿证人,移交京都府台审问,若侯贺私藏甲胄属实,非人为栽赃……”   他蓦地停住,众人同时屏住呼吸。   “即、刻、诛、杀。”   …   万岁殿内,纪宁跪在地上,萧元君站在书案前,拾起桌上的一本奏折扔到他面前。   纪宁垂眸,奏折上赫然写着南王萧恒的名字。   “这是南王昨夜派人快马送来的。”萧元君冷眸,“奏折上说南越海域倭寇入侵,要侯严武出兵御敌。”   这个节骨眼南王送来这封奏折,无非是想借故提醒他们侯家的重要性。   若要侯严武出面御敌,就不能判侯贺死罪。   纪宁目视奏折,一声不吭。   见状,萧元君眸色愈沉,“纪宁。”   他没有再叫他“先生”,而是以君王的威严唤他“纪宁”。   “你跟朕解释解释,今日在前朝,为何要置侯贺于死地?”   喉咙痒意复起,纪宁轻咳一声,答:“不是臣要置他于死地,而是他本该死罪。”   萧元君怒道:“他是该死罪!但朕也跟你说过,不必急于这一时,朕有安排。想让他死有的是办法,你何必当这个出头鸟,成为众矢之的?”   纪宁抬头,“那敢问陛下想到的办法是什么?”   萧元君答:“想要侯贺死,大可等他流放到北地后找个时机将其除掉,再随便编个理由,就说是病故。这样既让他罪有应得,又不会引得朝中动荡,一举两得,何乐不为?”   闻言,纪宁苦笑,“不,这不是罪有应得。”   他驳斥道:“你我知道侯贺因何而死,但启国的百姓们不会知道,因为侯贺家破人亡的难者们不知道。”   他的语速越说越快,呼吸也越发短促,“他们只知道,哪怕侯贺罪恶滔天,也能因为家世显赫逃脱死罪!他们只知道!我朝的法,只责平民,不问权贵!”   最后一句话几乎是被他嘶吼出的,说完,他俯身猛咳起来。 第14章 禁足   “那你呢?”看着伏地久咳不起的人,萧元君许久才问出口:“你想过自己的处境吗?想过公然于百家为敌,会将自己置于什么样的危险境地吗?”   衣襟被揪出褶皱,纪宁抬头,“臣不惧。”   什么样的危险境地他没经历过?   还不是让他一条残命走到了最后?   萧元君不禁失笑,头一次对纪宁流露出了失望,“纪宁。”   他笑,“你有大义,你胸怀天下,为了实现你的大业,不惜将朕也算计进了你的抱负里。”   萧元君想不明白,究竟什么时候变成了现在这样?   变成了,他居然需要去揣测纪宁说的话哪句真哪句假?   他眼中的失望刺得纪宁心脏生疼,“陛下认为臣是贪功。”   萧元君不语。   可这样的沉默反而是一种回答。   如梦乍醒,纪宁忽然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姿势有多狼狈。   他一手撑地,尝试将腰身挺直,可胸口的疼连带了脊椎,他反复试了几次都不曾成功。   终于,他强忍疼痛直起腰,这才将萧元君的神色看清楚——是失望,更是堤防。   他哑然失笑,直到萧元君的表情明显变得愠怒,他才道:   “陛下,你要变法,要迂回,要不犯天下大不韪,要瞻前顾后,要用五年十年去完成,可臣想问你,你们等得了五年十年,百姓们等得了吗?”   为何等不了?   萧元君驳斥,“变法是一国之大事,涉及一国国运民生。若无万全之策,如何确保万无一失?五年十年你觉得是‘瞻前顾后’,那你如今这样固执己见,如何不是一种‘急功近利’?”   “你们能等五年十年。”声音被咳嗽中断,纪宁有些跪不住,他身体左右摇晃了两下,不得不又一次塌下腰坐在地上看向萧元君,说:   “是因为你们不会成为侯贺手下的冤魂。”   没有疾言厉色,没有歇斯底里,平常的有些虚弱的语气,可说出口的这句话却振聋发聩。   一瞬间,萧元君竟然感觉到了羞愧。   纪宁道:“你。我。不会成为侯贺手下的冤魂,所以我们自然觉得五年十年不长。可这一次百姓们等了多久才等到侯贺伏诛?在他们等待的过程中,又有多少次对我朝的法感到失望?”   “陛下。”纪宁的声音弱了,“你觉得臣急功近利也好,冒进贪功也好,臣都不在乎。陛下,你独坐明堂,坏人,臣来做。”   “……”   大殿陷入寂静的同时,萧元君听见胸腔里某个东西跟着沉寂了。   很久他都没有回过神,都在思考在纪宁心中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形象?   是少时被庇护的“学生”?是懦弱中庸的“皇帝”?是不辨是非的“昏君”?   然而无论是哪种,萧元君想,自己在纪宁心中都不够格成为一个独当一面的君王。   他平静地接受了这一现实,平静地看着纪宁。他蹲到纪宁面前,最后一次以学生的姿态与他平视,   “我只问你两件事。一,侯贺私藏甲胄是不是你的手笔?”   纪宁兀自失声,辩解的话在对上那束猜疑的目光后收回,他如实回答:“不是。”   萧元君颌首,“既如此,此案依法处置,侯家我去安抚。”   他停顿一息,接着问:“第二件事,日后但凡于新法有关的事,没有我的授意你都不准再提,能不能做到?”   纪宁不假思索,“臣做不到。”   “好。好……”答案在预料之中,萧元君拂袖起身,“海福!”   门外,海福一路低着头小跑进来。   “陛下。”   萧元君不再看纪宁,“传令下去,纪宁以下犯上,即日起无召,不准踏出右相府半步。”   海福几乎是目瞪口呆,一时竟忘了领旨,直到萧元君的呵斥传来,他才一边心道完了完了,一边出门传旨。   那一日,禁足纪宁的圣旨比处置侯贺的圣旨先一步传遍京都,人人都以为京都是要变天了,圣上居然施威于自己的老师。   最后,纪宁被人用轿辇送出宫。   几个时辰后,入夜,侯严武被一道暗旨召了进来。   万岁殿里还遗留着白日风波后的痕迹,侯严武跪在殿中,四周烛火昏暗,叫人看不清案前帝王的脸。   帝王扔给他一册案卷,叫他看完,随后对他说:“你陪父皇打天下,朕敬你,但如今侯贺谋反属实,念在你一片衷心,侯家和侯贺,你选一个。   帝王的语气没有起伏,侯严武恍惚觉得坐在自己上方的不是那个青年帝王,而是……先帝。   他不愿选,但一个儿子和侯家满门放在他面前,他不得不选。   他认命地合上眼,磕下一记响头,“臣,自请监斩侯贺!”   “将军大义。”   帝王靠坐到椅子上,昏暗掩盖住了他傲睨的神情,“朕记得将军的次子武学卓越,此次南海倭患便由他带兵平乱罢。若此战告捷,朕有重赏。”   “叩谢,陛下圣恩——” 第15章 大人私事   元年冬,侯贺因数罪并罚被判于午门斩首。   没人料到此案会了结得如此快,因此行刑当日,刑场外围满了人。   大将军侯严武亲自监斩,台上醒木乍响,台下人头落地。   此后,侯严武告病不出,侯远庭远走南越平定倭患。   纪宁被送回府的那个晚上就发起了高烧,此后昏迷两日才堪堪苏醒。   醒来后他不说话亦不饮食,独自在房中待了两个时辰,方允许阿醉入内侍奉。   原以为推开门会看到人郁郁寡欢,岂料进门,阿醉瞧见的却是另一幅光景。   纪宁穿着睡衫站在火炉前,他一手捏着一页纸,正看得聚精会神,另一只手则悬在炉火上取暖。因为炭火的缘故,他的脸被烘出了一层薄红,反倒显得人有了些许气色。   “主子怎么下床了?”   纪宁没看他,“躺着骨头疼,下床活动活动。”   阿醉凑到他跟前,看见他手上的那张纸,“这是,都城布防图?”   纪宁点头,“再过半月十国入京,虽说都城卫也会安排部署,但我总不放心。”   他将布防图折好,交给阿醉,“你按照图纸上的标记点,从令司抽些可靠的人去驻守。”   “是。”收好图纸,阿醉观察纪宁脸色,见他实在平静,惑道:“主子。你不伤心吗?”   纪宁蹙眉,“有何伤心?”   “你忙前忙后还落得个被禁足的下场,我都快气死了。”   想起纪宁被轿辇送出宫时那虚弱的模样,阿醉气得恨不得劈了……劈了那位。   察觉到他话里的恨意,纪宁不由心生愧疚。   他知道阿醉恨萧元君,更知道这份恨意的来源。   “阿醉,我对不住你。”   阿醉蓦地呆住,“主子……你,说什么呢?”   “若换成旁人伤你,我或许还能替你报仇。”偏偏这人是萧元君。   阿醉恍然,“我当然恨他,但那是因为他对你不好。主子不必觉得对不住我,我追随的人是你,你做什么,我做什么。”   过于情深的话纪宁说不出口,他抬手拍了拍阿醉的肩,感激地说了句“谢谢。”   转念他不禁又想,这一世无论如何都要护住阿醉的安全。可这人是从小跟他长大的,一根筋的木头人,到最后万不会抛下他独活。   可……如果能有个牵挂呢?   纪宁盘算着,暗自敲定改日就去物色一位好人家的姑娘,这样也算是对阿醉的补偿。   屋内炭火正好,主仆难得有时间闲聊。   想起被抓去京都府台的兰努尔,纪宁问:“兰努尔回来了吗?”   阿醉用热水温着药,答:“回来了。在牢里受了点伤,现在在偏殿养着。”   纪宁又问:“那位小道士呢?”   “在小药房里,跟着府中医师打下手。”   纪宁点点头,他现在的身体是每况愈下,算着日子,再有不到一月便是他旧疾复发之时,他得早做准备。   他吩咐道:“你将小道士移到我院里的药房来,让他着手准备炼药。”   阿醉背对着人,因此纪宁未看见他凝滞的表情。只一息,他状若自然地答:“是。”   温好的药端到纪宁面前,只喝了一口他就被那药的苦味闷得头脑发昏。等喝完,又因药里有安神的成分,没一会儿他就犯了困。   阿醉扶他上床躺好,待人睡去才蹑手蹑脚走出院子。   前脚踏出院门,后脚就在门口撞见被侍卫拦住的海福。海福恭恭敬敬叫他“副掌事”,说明来意。   “此前陛下见右相大人咳嗽不止,特让老奴带了些药来。”   阿醉乜一眼小太监端来的药,心道宫里有的,他们府上也不缺。   腹诽归腹诽,他还是领旨谢恩,“卑职代大人谢过陛下,陛下圣安。”   药送到了,海福得赶紧回去交差,岂料他刚要道别,余光却瞥见不远处雪地里走来一人。   那姑娘生的一副异域之像,难得的美丽。   海福看傻了眼,回过神才想起自己从前怎没在右相府中见过这人?   他问阿醉,“那位姑娘老奴怎没见过?”   阿醉哪有心思搭理他,一句“大人私事,无可奉告”给搪塞了过去。   海福悻颜,一面苦思如何向萧元君复命,一面匆匆转身。   --------------------   这章字数略少,为了凑申榜字数的,下期如果有榜单会跟着榜单更新,希望大家多多支持,投投海星,给点评论,多谢。多谢!非常感谢!!   昨天给之前的内容抓了虫,大家可以清理一下缓存,看校对后的版本。 第16章 冬至   “你来做什么?”等到人走近,阿醉问到。   兰努尔行礼,“麻烦大人通传,我想见见纪大人。”   阿醉不耐,“有什么事你和我说,主子可不是你想见就见。”   兰努尔没有多言,她道:“我想向大人借些银子。”   阿醉惑道:“要银子作甚?”   “如今侯贺已经伏诛,听雨楼无人管辖,楼中还有许多无辜的姐妹。我想借银子盘下听雨楼,为姐妹们寻个归处。”   如此看来,借的钱应该不少。   阿醉思量了一下自己的荷包,觉得这差事他担不起,他挠挠头,“大人现在正休息,这事我过几天再告诉他。”   “那就麻烦阿醉大人了。”   眼看人要走,阿醉突地记起一事,他叫住兰努尔,“对了,作为我家主子的得力下属,有件事我要提醒你。”   “大人直言。”   阿醉清清嗓子,“你是一个姑娘,以后没有召见,别擅自往主子院子里跑。这右相府耳目海了去了,容易招惹闲话。”   话里的敲打之意兰努尔悉数领会,她恭敬回答:“民女明白。”   望着远去的人影,阿醉心生惆怅。   他想起从前主子英名一世,唯一被传桃色流言就是因为这兰努尔。   若按照他家主子的意愿,这一世难不成当真要和前世一模一样,往后让这兰努尔入住相府?   万岁殿内,海福将从纪府看见的情形如实汇报。   听完,萧元君端着茶杯悬在半空的手落到桌上。他似是不信,“异域女子?你确定?”   海福不敢作伪,“奴才确实看到一陌生女子。”   萧元君垂眸,依据他对纪宁的了解,这人在最应情窦初开的时候,都从未表露过一丝对男女之情的兴趣。   这异域女子,或许只是府上新来的丫鬟。   但纪宁的别院平日都是暗卫把守,府中没几个仆人能随意进出。   最可疑的还是醉颜的回答,若是普通丫鬟,他大可如实回上一句“丫鬟而已”,偏偏回的是“私事”。   越想,萧元君越觉得“私事”二字值得推敲,   他现在对纪宁,倒真不一定知根知底。   他起身,背着手从屋头踱到屋尾,就这么旁若无人地踱了几个来回后,他忽然停住看向海福,“去,赶紧派人去查清楚。”   海福得令,“奴才这就去。”   前脚海福离殿,后脚赵禄生就找了过来。   看见愁眉不展的君王,赵禄生问:“陛下有心事?”   萧元君叹气,邀其与自己移步偏殿。   君臣落座,萧元君紧接着又是一声长叹,“除了右相,朕现在哪里还有闲情忧心别的。”   赵禄生当他是在忧心纪宁被禁足一事,他捋了捋长须,“今日老臣来,正是为纪大人一事。陛下当真要一直将纪大人禁足?”   想起这事,萧元君更是一阵头疼,“朕现在根本劝不住他,若不禁足,他估计早就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提出立新法了。”   赵禄生点一点头,听他继续说。   “侯贺刚死,这个节骨点提变法不是火上浇油吗?朕真不知道,他何时变得这样顽固激进。”   确实顽固,确实激进。但赵禄生并未直接表明赞同之意,他劝道:   “纪大人本意不坏,只是办事方法欠妥。眼下十国来朝的日子逼近,北狄前年才在我边关惹起过动乱,此次却选择入京,恐目的不纯,有打探之意。”   留意到君王脸色没有不虞,他继续:“纪大人常年驻扎北疆,又是最熟悉北狄的人,北狄也最为忌惮他。届时盛会,纪大人若不出席,被北狄看出陛下与他心生嫌隙,恐对我朝不利。”   其中利弊,萧元君自然早已熟知。   他自是不愿被北狄看出他与纪宁不睦,只是禁足的圣旨刚下,现在解除,君威何在?   这一点赵禄生亦考虑到了,他提议:“过些时日就是冬至节,陛下可以恩准纪大人出府祭拜先祖。具体如何安排,陛下自请定夺。”   萧元君恍然,约莫算了算日子,冬至确实将至。   他谢过赵禄生,“多谢先生提点。”   赵禄生不敢当,连连回绝,二人坐着又聊了片刻,赵禄生告退。   …   越是临近冬至,气温越是严寒。   纪宁的咳疾总不见好,夜里还时常低烧不退。   眼瞅着快到日子,在阿醉的苦口婆心下,他才打消了冬至当日外出祭祖的想法。   不过虽说外出祭祖省了,但还是要去祠堂祭拜。   因此到了冬至那日,纪宁一早睡醒就被阿醉准备的衣裳,里三层外三层地裹严实了。   临出门,阿醉又抖开一件貂绒披风,说什么都要为他披上。   纪宁苦笑,“这些衣服加起来有十斤重,阿醉,我要呼吸不过来了。”   阿醉只管系紧衣带,“你现在病着,得多穿些才能好得快。”   纪宁满心无奈,但也随他去了。   冬至大如年,去祠堂为父母族亲上完香,按照惯例,纪宁还得为府中下人们分发赏钱。   府中上下百来号人齐齐站在院子里,待赏钱发到自己手上,人人脸上皆是一片喜色。   赏钱派完,纪宁无心唠叨,他道:“今日大家可放下手头杂事,自行出府过节。”   满院子登时响起阵阵欢呼。   忙活了半上午,纪宁总算能回房安静一会儿。   虽说京都城的冬至节比别地都要繁华热闹,但这份热闹和他是没有半点关系的。   纪府上上下下,只剩下他一个姓纪的了。唯一的伯母和堂弟,如今都还驻扎在北疆。   所以,他自然也没什么心思过节。   扫视着空荡荡的房间,他觉出些许局促。想做些什么,但之前被禁足,朝中的事轮不到他管,府中的事更不需他操心。   他思索了好一会儿,终究不得不承认自己无事可做的处境。   他叹了口气,解开披风,起身朝床边的衣架子走去。   恰这时窗外有人路过,听脚步是个熟悉的。他当是阿醉,因此并未警觉。   房门被推开,屋外冷气猛地灌入。   纪宁攥拳抵在嘴边,一面咳一面转身问人,“不是放你去过节了吗?怎……”   话音戛然,门口站着的人是萧元君。   萧元君的披风上落满了雪,衣角也被雪水沾污。他站在门口跺了两下脚,抖掉身上雪花,若无其事地问纪宁:   “你府中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语气平常到似乎早就忘了不久前,自己亲自下令将纪宁禁足。 第17章 朝圣之日   尽管他伪装得已经足够自然,可纪宁还是发现了他臊红的耳根。   他答:“今日冬至,咳咳,臣给他们放了假。”   听到纪宁咳嗽,许是才意识到屋外风疾,萧元君回身关上门,“朕已经下旨准你出府祭拜,今日怎没去?”   纪宁不愿说明实情,转而问道:“陛下亲临是有什么事吗?”   萧元君面露不快,“难道非得有事朕才能来找你?”   见此,纪宁闭上了嘴。萧元君愿意屈尊降贵亲临相府,就已经做了极大的退让,继续揪着一个话题不放,只会让二人的关系越发僵硬。   可他的沉默在对方看来却是一种无视,这令萧元君更加烦闷。   一时间,两人似是置气一般,谁都不说话。   最终,纪宁的咳嗽声打破沉寂。   他本不想在萧元君面前暴露病态,但喉间的痒意越压越盛,实在压不住时,他只能速速背过身,快速咳嗽几下以此缓解不适。   待他平复下来,回身向萧元君致歉,“臣失仪了,请陛下责罚。”   萧元君倒没说什么责罚的话,只是皱眉打量了他许久,“风寒怎么还没好?”   “早就好了,只是还遗有咳疾。”纪宁担心再聊下去会被萧元君发现端倪,他道:“臣如今抱恙,实在不宜与陛下久处,陛下还请回吧。”   萧元君的脸顷刻冷了下去,“朕没想多留,你也不必急着赶人。”   纪宁俯身,“臣不敢。”   萧元君甩袖,负手于身后,“你禁足后赵禄生来劝过朕,说北狄即将入京,此时不宜叫外邦看见我朝君臣不和。”   他移目看向纪宁,“所以,朕此次来是告诉你,十国朝圣期间你只要不生事端,朕就既往不咎,原谅你之前做过的一切。”   尽管纪宁是想变法,但断不会到不分场合,不分轻重的地步。他将身体俯得更低,“臣明白,谢陛下宽恕。”   该说的都说了,到此,二人已没什么能聊的。   萧元君要走,纪宁送他到门口。   甫一推门,两人瞧见提着篮子往这处走的阿醉。同一时刻,阿醉也看见了站在纪宁身旁的萧元君。   眼看阿醉表情有变,纪宁担心他当场与萧元君起冲突,刚要出面缓和,就见阿醉沉着脸行礼,   “参见陛下。”   萧元君没理会他,扭头对纪宁道:“不必送了。”   言罢,他走出院落。   确定人已走远,阿醉朝着萧元君离去的方向翻了记白眼。   “主子,他来干嘛?”   “公事。”简单一语止住了话头,纪宁见他篮子里装着面团和肉馅,问:“好不容易放你假,你不出去,带着这些东西做什么?”   阿醉一笑,“当然是包饺子。”   他拉着纪宁往屋里走,东西放到桌上,他边布置边道:“外面的热闹都是人家的,我就不凑了。何况,我更愿意陪着主子。”   两句话的功夫,篮子里的东西都被摆上了桌。阿醉邀纪宁入座,“今天冬至,咱们也包个饺子过过节。”   说着他拿起擀面杖,麻利地将一团面剂子擀成皮交给纪宁。   看着手中软塌塌的面皮,纪宁有些局促,“阿醉,这饺子……你会包吗?”   “当然。”阿醉拿起一张皮做示范,他将肉馅放进饺子皮中央,两只手一捏一放,一个饺子便成了型。   纪宁惊道:“你什么时候学的?”   阿醉打趣道:“主子可别忘了,奴可是比你多活十年的人。”   纪宁反应过来,笑着摇了摇头。只听阿醉又道:“主子,日后除了公事,你能不能少跟那位来往?”   好端端怎么又聊到萧元君了?   “为什么?”   阿醉手上擀着面,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憋得脸发红才说道:“因为……他,他有疾!”   纪宁顿感无奈。萧元君有没有疾,太医院最该知道。   他没将这话当真,只当阿醉是呈一时口舌之快。   他捧起饺子皮,学着阿醉的样子将肉馅放在皮上,一捏一放。可常年习武的缘故,他的手劲一时没控住,这一捏直接让肉馅从面皮里爆了出来。   阿醉看见,笑得前仆后仰。   纪宁也觉得丢脸,匆忙拿起一张新面片裹在爆肚的饺子外,再胡乱捏拢,一团饺子不是饺子,面疙瘩不似面疙瘩的“东西”,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摆上了盘。   此后他又试了几次,均已失败告终。   最后,看着阿醉那盘整齐匀称的饺子与自己的“四不像”,纪宁终于不得不认输。   “我输了。”   阿醉安慰道:“主子,熟能生巧,以后多练练就行。”   纪宁用棉帕擦拭指缝间的面糊,点头称是。余光无意间落到那盘饺子上,却自此定住,他停下手中动作。   阿醉说自他死后,萧元君一直将他关着。既如此,又哪来的机会学包饺子?   “阿醉。”   阿醉正埋头收拾桌子,“怎么了?”   纪宁听见自己的心跳如擂鼓,一声一声敲击着耳膜。   他望着阿醉,久久未挪开眼,直到对方因为没有等到他开口而看向他。   “主子要说什么?”   纪宁捏着棉帕,僵硬的面部忽地松懈了下来,他摇头,“没事。饺子就辛苦你煮了。”   阿醉当是什么事,“这点小事哪用得着你开口,我去去就回。”   说罢,他端着包好的饺子朝小厨房的方向跑去。   尽管存疑,可后来纪宁始终没有问过阿醉。   他清楚无论答案是什么,真或假,他都无法改变什么。   那日,主仆二人过了一个不算热闹的冬至节。   十日后,十国朝圣,十年一遇的大事让京都城提前有了新春的氛围。   十国入京当日,文武百官天不亮就要去皇宫里等着。   卯时一刻,宫内灯火通明。   大殿外百官们聚在一起,各个睡眼惺忪,哈欠连天。   殿门平台处,赵禄生坐在太师椅上,身边围着几位尚书与之攀谈。   兵部的李尚书双手揣在袖中,一张嘴面前就是一团白气,“这几天可是把礼部尚书忙坏咯。”   工部的张尚书乐道:“可不嘛。不过忙完这一个月就好了。”   “恐怕等过了这一个月,更有他忙的。”   “此话怎讲?”   “听礼部尚书说,这次沙敕国朝圣,特意带来了两位公主意欲献给……咳咳。”   李尚书眼风往上一瞟,后面的话不必说明旁人也能明白。   “此事当真?”   李尚书不肯断言,“总之我也是听礼部尚书说的,毕竟陛下若真要成婚,礼部最先知道。”   一听宫中可能有喜事,又有几人围了过来。   众人闲言碎语了好一会儿,聊到大家都有些意兴阑珊时,人群中忽然有人嚷了句。   “哪是谁?”   众人循声望去,就看见茫茫雪地里,一穿着金丝玄袍的男子朝这处走来。   那身衣裳华贵得甚显奢靡,玄青衣料在烛火下反衬出绸缎般的光辉,映得那人的面庞如玉一样白。   待人走近,众人将那衣服上的图案看得更清晰。只见金丝做的绣,绣的是帝王才能用的龙鹤腾云。   一息间,在场众人均瞠目结舌,暗叹是谁如此大的胆子,竟敢顶撞圣上。   然而等那人离得更近,近到每个人都能看清他的脸,人们无不在倒吸一口凉气后,又齐齐叹到——“果然是他”。   高台下,纪宁踏上第一级台阶,他目视前方,一步一步走了上去。 第18章 君臣和睦   愣怔的众人这才想起行礼。   “见过右相大人。”   纪宁径直走到赵禄生跟前,向其点头示意后才理会旁人。   他扫视一圈,眼前的人面上虽都恭敬,可看他的眼神多了些微妙的估量。至于估量的是什么,他心知肚明。   他命众人免礼,人群瞬间四散开来,无人再敢往他这处看。就连之前围在赵禄生两侧的几人也都噤了声,躲去远处。   他听耳侧传来低语。赵禄生道:“纪大人禁令初解,还是不要太过高调。”   纪宁莞尔,“官服乃陛下所赐,与今日盛会正合适,怎算高调?”   既要演君臣和睦,自要拿出和睦的证据。   赵禄生摇头,不再多言。   十国来朝此等盛事,总是繁琐又熬人的。   在雪地里等了一个时辰,宫里才来人领大家去偏殿用早膳。用过早膳,修整半个时辰,一群人又往大殿前的广场赶去。   这时天色已大亮,文武百官按官位高低列队于广场两侧,而与广场相连的高台上则摆设着帝王的龙椅,由赵禄生和纪宁候在左右。   一切准备妥当,余下的时间便是等。   每隔三刻钟就有人快马入宫,上报各外邦国入京的行踪。   待报到第一个入午门的外邦时,便有太监疾跑去万岁殿上报。   不多时,萧元君在仪仗队的簇拥下露面。   百官叩拜,萧元君端坐龙椅。   他今日亦穿得十分隆重,新做的龙袍完全按照他的身量裁剪,一丝一寸都是贴身的。又因是一身玄黑色,更衬出了他的庄重。   不过很快就有人发现,帝王的新衣样式与那纪宁的怎如此相似?   何止相似,简直一模一样。   此时二人一坐一立,一个庄重,一个冷肃,一样的灼灼之姿,风华正茂,竟好生……   好生般配。   离二人最近的赵禄生被自己的想法惊住,他右眼皮登时狠跳不息。他先看纪宁,后看萧元君,越看越糊涂。   这衣裳若是纪宁自己做的,还能参他个以下犯上,偏生这衣服是陛下赏的。   纵使有万千疑虑,赵禄生最终都沉住了气,未吭一声。   台下眼风乱飞,台上萧元君的目光锁定在纪宁身上。   他记得这身官服是完全按照纪宁的身形制的,可理应合身的衣裳如今穿在人身上,竟多出了许多空隙。   自南巡归来,他似乎越来越瘦。   萧元君抬了抬手,海福立即将脑袋凑上前。   “去为右相取件披风来。”   帝王的声量不大,却因为场面过于肃静,这一句轻语亦飘进了不少人的耳朵里。   起初还拿不准局势的人们一下子都明白了。   谁说禁足便是失宠?这右相分明更得帝心了。   这下,每个人望向纪宁时眼底的那些“估量”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全是“恭敬”。   披风取来,由海福呈给纪宁,“大人。”   纪宁兀自一愣,思忖“君臣和睦”的戏码这便开始了吗?   他掩去多余情绪,谢过萧元君后换上披风。   恰此时,中门的侍卫来报。   “沙敕使团到——”   长号吹响,众人正色以待。   一队人从中门走进,队中无论男女皆穿绒棉短袄、灯笼裤,男的戴毡帽,女的则顶着嵌有珍珠宝石的银冠。   领队的壮年男子停在阶梯下,右手放置胸前,“沙敕王费萨携公主,朝拜启国天子。”   沙敕与启国西部接壤,多年来两国交好,情谊笃深。   萧元君起身相迎,“沙敕王一路辛苦。”   费萨笑得爽朗,“此程看遍启国秀丽山河,哪里辛苦?”   二人一来一回寒暄片刻,费萨指着身后两位公主道:“这是我的两位妹妹,仰慕陛下已久,此次专程带过来和陛下认识。”   说完,两位公主眼含秋波,向萧元君行了一记屈膝礼。   在场的对费萨口中“认识”的含义皆心领神会,萧元君朝两位公主颌了颌首,便命礼部侍郎带沙敕使团下去休憩。   沙敕之后,依次是其它九国觐见。   眼看天色从初露鱼肚白到烈日高悬,最后觐见的北狄使团终于露面。   与别国一国之主领队不同,北狄领队的是一十岁孩童——如今北狄皇室最不受宠的七皇子。   “北狄金阿瞒携使团,见过启国天子。”   北狄与启国不和睦已久,虽没盼着此次朝圣对方能有多少诚意,但派一名稚子出使,当真没将启国放在眼里。   场内氛围霎时凝滞。   萧元君背手于身后,“七皇子如此年纪就能带队出使,北狄还真是人才济济。”   金阿瞒从容作答:“北狄只是人才济济,而启国人才浩若烟海,‘一粟’怎能与‘一树’相提?”   话音落,听者们无不惊诧此番圆滑的言论竟出自一十岁小儿之口。若无人指点,十岁小儿能有此等的沉着,当真稀罕。   人群中,唯有纪宁紧紧盯住金阿瞒,面露疑虑。   过往的记忆太久远,以至于他有些不太确定——前世的金阿瞒似乎并没有说过这些话。   --------------------   这期的榜单任务终于完成了,后面还是跟着榜单更新,感谢大家的喜欢mua 第19章 旧疾复发   这种疑虑一直持续到迎宾结束。   去往宴厅的路上,纪宁的体力有些跟不上。他走在队伍末端,回忆前世有关金阿瞒的记忆。   可因为此人与他交际不深,好多细枝末节的事他都记不起来。   无端的恼意生出心头,他不自觉放慢脚步,远远落到了队伍之后。   恰这时,队伍后端的赵禄生回头瞧见了他,调转方向走到他身旁,“纪大人。”   纪宁闻声抬头,“何事?”   说话间,他拧在一起的一对眉宇未有半点松和。   见他愁态如此,赵禄生不解,“纪大人何事忧心?”   纪宁搪塞道:“无事。小事而已。”   赵禄生笑:“无事又有小事,那必定是大事。”   他微倾肩膀,压低声音:“可是忧心北狄?”   纪宁不应。   赵禄生:“大人觉得北狄派个黄毛小儿来,意欲何为?”   纪宁只得将思绪抽离,回答道:“障眼法。”   以一十岁小儿混淆视听,借出使之名,行安插暗探之实。   赵禄生的猜测与之一致,“北狄异心不死,我等要早做堤防。”   “大人放心。”纪宁陡然肃色,“不论北狄居心如何,我都不会让他们得逞。”   赵禄生微笑,陪纪宁走了一段路,他冷不丁道:“陛下三月孝期已过,该做充盈后宫的打算了。”   话毕,他寻求意见般的看向纪宁。   经由他一提醒,纪宁恍然记起按照前世的进程,再过不到半个月,就是萧元君册封沙敕两位公主的日子。   赵禄生还在等着他的意见,他答:“确实如此。”   “但我看陛下似乎并没有这方面的打算,届时你我二人身为辅相,还要多加规劝。”   前世因为此事,纪宁与萧元君闹得十分不愉快,他本无意再掺和,但正如赵禄生所言,身居辅相应该尽责。   他点头应允,却未察觉在他点头的一瞬,赵禄生暗松了口气。   皇宫盛宴,一贯离不开推杯换盏。   纪宁身体抱恙本不宜饮酒,但架不住席间沙敕国主几番劝饮。   酒杯落桌,纪宁入座时已脚步飘然。   沙敕王费萨站在他的酒案前,擎着空酒盏畅怀大笑,“听说早年右相驰骋沙场,是一方豪杰,怎么就这点酒量?”   沙敕国风豪迈,加上费萨又饮了不少酒,言语也都随性了不少。   面对他的调侃,纪宁没有介怀,“沙敕王雄风猎猎,我甘拜下风。”   费萨一听他要认输,不依了起来,“欸!大丈夫不轻言‘认输’,来来来!继续喝!”   说着他伸手去拉纪宁。   被他猛地拽离座位,纪宁的脸霎时白了。他掌着费萨的小臂站起来,刚要开口婉拒,抬眼的瞬间却对上了对面金阿瞒的视线。   小儿的目光隐含打量,可眨眼的功夫再看,小儿嘴里塞着糕点,模样天真无暇。   纪宁晃晃脑袋,心想难道是自己花了眼?   可即便如此,他也不敢再有一丝懈怠。酒杯重新举在手上,他冲费萨一笑,对饮继续。   又一轮下来,费萨喝得尽了兴,转头去寻赵禄生。   终于得来片刻清净,纪宁坐回位置。   岂料甫一坐稳,一阵剧痛自胸腔蔓延。他一手掌着桌案支撑住身体,一手勉强抬起,招来旁边的小太监。   他佯装醉酒,吩咐小太监道:“去叫海福转告陛下,我不胜酒力,想去偏殿休息片刻。”   小太监领命,悄摸走到龙案旁上报海福,海福扭头去寻圣上。   萧元君正和费萨、赵禄生等人聊得起兴,他听完海福的话,低语了几句。   不多时,小太监回到纪宁身旁,引他出殿。   身后的喧嚣逐渐远去,疼痛也越发明晰。   纪宁咬紧牙关忍了一路,等进了偏殿时全身上下已是大汗淋漓。   小太监点燃蜡烛,回头看他面色惨白,惊道:“大人,可要奴去请太医?”   纪宁摇头,寒冬腊月的天时,他头发竟全被汗湿,“不必,去替我端碗醒酒汤来。”   小太监一走,屋里没了别人。   纪宁再也撑不住,伏在桌上久久未动。   胸口的那阵疼仿佛要将他一分为二,疼得他甚至无力呼痛。很快,他察觉到喉咙里有腥味漫出,他便连张嘴呼吸都不敢。   过了半晌,取来醒酒汤的小太监敲门。   纪宁无法坐起身,他索性维持着伏案的姿势,借臂弯遮挡住自己的面孔,从齿缝中挤出一字,“进。”   小太监端着药放上桌,又因不放心多问了几句,纪宁通通不回答。   以为他要休憩,小太监替他披了条薄毯后便去房外守着。   有那么几个瞬息,纪宁切切实实是被疼昏了过去,又被疼醒。   数月以来的种种不适在今日一并爆发,他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   他清楚自己能够撑到今夜席散。   但今夜过后,他的生命便会进入无可逆转的消逝。   感受着那种消逝,纪宁又一次昏迷了过去。   再苏醒时,桌前的蜡烛燃掉了大半,他蓄了半天的力气才爬起来。   鼻腔被堵塞,他便张开嘴吐息,可呼吸间却尝到了一股血味。   他抬手擦拭嘴唇,擦下来几片干涸的血痂。他扭头面对窗边梳洗台的铜镜,看见自己齿缝间尽是鲜血。   此副模样断不能外出示人。   他颤着手去拿凉了的醒酒汤漱干净嘴里血迹,又用手理了理衣襟额发。   做完一切,他环视屋内,恍惚了好一阵后才记起叫人。   门外的小太监很快走了进来,他站在纪宁身边,听见他问:“我出来了多久?”   小太监答:“半个时辰。”   只半个时辰,好似度日如年。   纪宁沉吸一口气,扶住桌子踉跄起身,“回去吧。”   小太监提着灯笼走在前,出了门,站在寒风里,纪宁终于恢复了一丝清醒。   身体的疼痛不再强烈,但他脚底仍像灌了铅,连举步都耗尽了他为数不多的力气。   回到宴厅,殿内歌舞升平。   沙敕国的两位公主正在表演剑舞,管竹之音绕梁,无人不如痴如醉。   在一片热闹中,纪宁悄无声息回到位置上。   桌案的菜肴换了新样式,原本摆放酒盏的地方多出了一壶温水。   他看了看,并未多想。   殿中歌舞结束,掌声贯耳。   纪宁移目看去,只见费萨牵起两位公主的手,带着人站到萧元君的案前。   “胞妹们此舞,陛下看得可满意?”   萧元君应和道:“公主舞姿倾国倾城,有幸观之,实乃荣幸。”   费萨开怀大笑,“既如此,今日我斗胆向陛下求门亲事,陛下答应不答应?”   闻言,殿内静了一静。   萧元君笑不达眼底,“不知沙敕王为公主求的是谁的亲事?”   费萨直言,“陛下若不嫌弃,这二位公主还请陛下笑纳。”   这下,萧元君那点浮于表面的笑都消失了。他悻颜摆手,嘴上说着推辞的话语,余光却落到了纪宁身上。   一眼对视,纪宁读懂了他眼底的求助之意,他是要自己出面解围。但对面,赵禄生同样在看着他,眼底却是另一番意思。   在两束意味相驳的目光中,纪宁选择视而不见。他端起茶杯遮挡住萧元君的目光,直到那杯茶水喝完,都没再看过去一眼。   许是明白了他的意思,头顶的那束注目撤离,没一会儿他听见上方传出话音。   “沙敕王美意,朕心领。公主位尊,此事不宜草率,朕思索几日再定夺,如何?”   费萨亦未胡搅蛮缠,他豪放一笑,道了句“一言为定”。   殿中歌舞继续,不少人却已神色恹恹。   纪宁垂眸盯着桌案,双眼迷蒙,好似之前的酒劲如今才上头,他觉得脑子里是一片天旋地转。   混沌中,他听见有人在叫他。   “纪世安。”   他兀自一怔,竟想不出这殿中有谁会唤他的字?   脑子里想不出答案,可心却有了指向。   他几乎没有思索,看向了萧元君。   再一次,他看见萧元君用那样失望的眼神望着他。   那样的失望在纪宁的记忆中曾出现过太多次——他要杀侯贺时。他不顾反对提出新法时。他被诬告下狱时……   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如今一次接一次的重复上演……   夜幕下,持续了一天的盛会暂落帷幕。   回府的马车停在纪宁的别院前,车外阿醉叩门,迟迟未等到人回应。   自宴席结束,纪宁一出宫便像失了魂,独自坐在车内,一路上不曾说话吭声。   阿醉知他大抵是心情不好,遂又敲了两下门,却仍没等到回应。一股不祥之感涌上心头,不再等人回应,他快步跨上马车。   “哐当!”车门撞壁。   看见车内景象,阿醉登觉悚然。   车内,昏厥的纪宁歪倚在软座上,口鼻鲜血直淌。   --------------------   这两天肩周炎犯了,给我疼得坐立不安,本来想憋章大的……久等了各位客官~ 第20章 北狄请邀   阿醉没有声张,他叫马夫将车停进院子,又招来两名暗卫,一人去请袁四五,一人负责召集人马围住别院。   打点好一切,他跨上马车背起纪宁,带着人火速进屋。   袁四五自后门赶来时,纪宁口鼻的血暂被阿醉拿药止住,他放下药箱,径直坐过去为人号脉。   足足一刻钟,他号完左手又换到右手,却始终未说一句话。直到阿醉叫他,他才收了手,面色凝重地摇了摇头。   结果如何,不言而喻。   阿醉正不知说些什么好,袁四五突然一拳锤到自己的腿上,“我怎么对得起老纪!”   做惯了军医,看惯了生死,如今面对胜似自己亲侄的纪宁病重,袁四五无论如何都无法冷静。   他想起当年纪奎托孤,千叮万嘱叫他照顾好纪宁,可自己怎么把人照顾成了这番模样?   “老纪就世安这一个儿子,我怎么交代啊?哈?”他攥起拳头,对着自己的大腿又是一下,“我怎么能够给个交代!”   阿醉答不上话,给不出交代的何止袁四五一人?他不也算一个?   房内一时死寂,无人注意床上的纪宁在慢慢转醒。   “袁……叔……”   正淹没在自责中的二人齐齐看去,纪宁半睁眼,神情还不太清明。   他应是听见了袁四五刚才说的话,不忍对方自责,遂轻言安慰道:“袁叔,莫要,自责。我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体,无力回天。”   他越这样,袁四五越过不去心里的坎。   他抚住纪宁的手,“什么无力回天?老天算个什么东西,他能做你的主?世安,不管用什么法子我一定医好你!”   “不。”   换做前世,纪宁是当真不信命的。但如今面对自己的命数,他已完全释然。   “袁叔,你尽力了……阿爹阿娘。不会怪你。”   袁四五眼中闪泪,他转过头去,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前段时间我翻医书,说是南疆一带有奇草,可以肉白骨。书中记载了大致位置,我去……”   不等袁四五说完,纪宁一口回绝,“不行!”   前世袁四五就是不顾反对,远赴南疆去寻那味“奇草”。不料路途凶险,在途中断了一条腿。而那找回来的“奇草”,最后根本毫无用处。   纪宁可以看着自己重蹈覆辙,但他不愿袁四五再涉险。   他道:“袁叔。你若真想医我,便去,去帮我府中那位小道士罢。”   “小道士?”袁四五似乎才想明白,“你广招道士,是因为那个时候就知道自己……”   纪宁答:“是。”   袁四五叹气。这些天他的有意隐瞒,原来早就漏了陷。   可……   “可道士又怎么信得过?”   呼吸又开始变得沉重,纪宁闭了闭眼,眼底逐渐浑浊,“袁叔不信旁人,也该信我。那小道士,是如今唯一能,能医我的人。”   他说话已然费力,阿醉不忍他受累,替他劝道:“袁师傅,那人是主子亲选的,你大可以放心。主子的病症如今靠寻常药方实在难以控制,不妨信那人一回。”   事关纪宁的安危,袁四五不敢草率,但眼下当务之急不是争辩。他握住纪宁的手,“今日我先替你医治,小道士等我明日试过后再定夺。”   纪宁无异议,道了句谢后,终是不堪疲乏地闭上了眼。   当夜,袁四五与阿醉忙活了大半夜才勉强将纪宁的病情控制住。袁四五仍不愿接受事实,医治结束后便一头扎进小药房彻夜炼药。   比起他,阿醉则要冷静许多。   他按照前世的经验打点好了府内外一切,确保没有走漏风声。   宫宴过后为彰显举国同庆,圣上下旨全朝官员休沐七日。   第三日,纪宁苏醒。   他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叫阿醉去找小道士。   阿醉搀他靠坐着,又取来湿棉帕为他擦脸,“主子放心,我已经转告小道士,让他着手准备炼丹了。”   纪宁耷拉着眼皮,本就不算丰腴的脸蛋经由此劫,如今消瘦得向内凹出了两个浅窝。   可即便连说话都累得喘不匀气,他嘴角竟还能露出笑意。   “主子笑什么?”   纪宁神态平和,“我笑,自己总是忘记阿醉也是活第二次的人,不必由我事事说明。”   什么节骨眼了还有心思玩笑?   阿醉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   不过转念一想,起码比前世好。前世这个时候,他家主子得知自己命不久矣,不知萎靡了多久。他每每回忆起那时主子失魂落魄的模样就心酸。   “主子饿了吧,我去拿点吃食。”   纪宁摆手,只觉出口干,“替我倒杯水就行。”   阿醉端着水送到床边,一面看着纪宁喝完,一面提起袁四五。   “袁师傅这几天都待在小药房里,他……很受打击。”   纪宁握着水杯,神情陡转忧思,“袁叔待我如亲子,必定接受不了。”   他道:“不过一定要看紧他,别让他去南疆。”   阿醉清楚,“是。我已经派了人,专门留意他的行径。”   如此,纪宁放心许多。   “哒、哒、哒、哒。”   窗外一阵足音逼近,屋内二人下意识提了提神。   阿醉蹑足行至门口,只听外面来人禀报道:“启禀主子,启禀副掌事,院外有名叫兰努尔的女子求见。”   兰努尔过来作甚?   纪宁正疑惑,却见阿醉猛地一拍脑门。   “我怎么把这事忘了?”他略带歉意地看向纪宁,“前段时间她就来过,说想找主子你借钱。”   纪宁回忆片刻,吩咐屋外暗卫去将人带进来。   暗卫动作极快,不足一炷香兰努尔就站在了门外。   “民女兰努尔无意叨扰大人,事出有因,还请大人海涵。”   纪宁稳了稳气息,道:“我尚未更衣,委屈姑娘在门外谈事。阿醉同我说过,你想找我借银子。”   兰努尔答:“是。”   “借多少?”   “五千两。”   门口阿醉眼珠子都快瞪出来,纪宁示意他噤声,“你借钱想盘下听雨楼,但钱借给你,我又怎能确保你一定能还上?”   “这钱……”兰努尔顿了顿,“民女并不打算还。”   好一个厚颜无耻!   阿醉忍不了,“你空手套白狼啊!”   他陡然出声,让兰努尔惊了一跳。   她解释道:“并非空手套白狼,而是民女想与大人合资。大人出钱我出力,届时听雨楼的盈利三七分,大人拿七成,我拿三成。”   听雨楼位处京都繁华地带,之前作为青楼,又因在侯贺的手下,往来的达官贵人数不胜数,因此生意极为景气。   但侯贺一案后楼被查封,如今就算能盘下来,纪宁也无意入资青楼。   兰努尔似乎猜出了他的顾虑,细细说明自己的计划,“此楼之前的生意我不打算再做,我筹备将其改成酒楼,对外我也不会宣称这是大人的产业,大人尽可打消顾虑。”   兰努尔是个聪明的,这一点上一世纪宁就知道。   既帮了一次,再帮一次也不足为奇。   他松口:“好。这钱我借你,但盈利五五分即可。我让的这两分利,日后用来换别的东西。”   兰努尔一口答应,“没问题。那民女在此谢过大人!”   “你先回去,明日我叫阿醉陪你去盘下听雨楼。”   “是。”   脚步声远去,阿醉扒开一条门缝,确定人出了院子,啪地关上门,两手叉腰冲到纪宁床前。   “五千两!半个家底都掏出去了。主子,你,你……”他眼神古怪地打量纪宁,“你……是不是喜欢她?”   纪宁庆幸自己此刻没有喝水,否则大抵要被他的“口出狂言”刺激到。   “你在想什么?”   阿醉嘟哝,“我每月月银才二两,你一下子把我下辈子的月钱都借出去了。”   这是嫌工钱少?   纪宁干脆道:“以后每月给你涨二两,令司其余人每月涨一两,如何?”   “我那是为了自己吗?”话是这么说,阿醉嘴角那笑是再没下去过,“我是担心主子你。你若喜欢人家,这辈子得抓点紧。”   纪宁无言,“我对她绝无心思。”   他挑眉,“倒是你,原来也通男女之情?”   这下轮到阿醉吃瘪,“什么男女什么之情?主子别往我身上推。”   他坐到纪宁床边,“主子,你难道就没有喜欢的人?”   想起纪宁临终前嘱咐他的话,那未尽的后半句究竟说的是谁?   主子到底答应了谁?   答应了什么?   纪宁处之泰然,原封不动将话题还了回去,“你呢?可有喜欢的人?”   阿醉摇头。   “那你想不想成家?”   阿醉还是摇头。   纪宁无奈,心道这人怎是个木头性子?   他苦口劝道:“你若想,我替你物色人家。别再为了我,把自己耽搁了。”   阿醉就知道他的本意在此,他装傻充楞,“主子,小药房的药该好了,我去去就来。”   言罢,他不给纪宁再劝的机会,一溜烟跑出了房间。   见状,纪宁知道一时半会是劝不动这人,遂随他去了。   此后两日,纪宁安心卧床养病。   袁四五照例每日都来,每每来,必将念叨上大半天。   切勿动怒。切勿动武。切勿忧思。切勿饮酒。切勿熬夜……念得纪宁那两日做梦,梦里都是他的“切勿”。   至于府外,有阿醉和令司替他盯着,倒也不曾出什么乱子。   不过乱子没有,倒是有几件小事。   这第一件便是侯远庭击溃倭寇,不日回朝。   第二件,北狄数名暗探入京。其中一位,安插在了右相府外。   休沐第六日,北狄使团送来请帖,邀纪宁出府一聚。 第21章 陛下居然有心上人   请帖送到纪宁手上,被他以“朝臣不可与外邦私交”为由原路退了回去。   谁知帖子返回去不出半日,北狄又派使者携礼登门,仍旧被打发了去。   屋内,纪宁喝完药,倚在床上休息。   阿醉站在窗前,目光穿过窗缝看向远处的角楼。   片刻后纪宁问他:“如何?”   阿醉答:“人还在。”   “人”,指的正是躲在角楼上的北狄探子。   虽说角楼离纪府有些距离,但站在楼上用肉眼观察,还是能看见府上人员走动之势。   纪宁不免忧心,“得尽快想个办法,消弭北狄的猜疑。”   阿醉不解,“主子认为他们有什么猜疑?”   纪宁亦不确定,“我卧床已有数日,期间寸步不出,加上今日北狄频频来访,我担心他们知道了我患病一事。”   阿醉当即否决,“绝无可能。我们一向隐瞒得很好。”   纪宁自是相信阿醉的办事能力,也知道前世他将自己的病情隐瞒得滴水不漏。   但莫名的,近来他的心中总有一丝疑虑,这种疑虑来源于何处,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阿醉将他的担忧看在眼里,想了想,道:“北狄的举动确实和从前有出入。主子若不放心,不如叫影人来掩人耳目?”   纪宁略有迟疑,不到万不得已时,他并不愿意轻易叫影人出面。但当前这个局面,防患于未然总没有错。   他点头,“今夜叫他来一趟罢。”   是夜,纪府内外皆熄了灯,唯剩纪宁的别院还亮着。   竹影层叠的院落里,男子一身习武服,手握长刀,时而如鹰腾空,时而如燕雀起,刀风过境处雪花飞舞,竹林飒动,一举一动皆有纪宁的风姿。   檐下,阿醉静静守着男子。   半个时辰后男子收了刀,阿醉迎上前接过武器,跟在人身后回了房。   房门合拢,屋内烛火映照在男子的脸上,那是一张带了人皮面具的脸。   人皮按照纪宁的模样翻制,此刻佩戴在男子的脸上,远看看不出异样,但近看就显出些许粗糙。   纪宁坐在堂中央的软椅上,看着眼前熟悉的故人,心中感慨万千。   前世非紧急时刻,他极少动用影人。   又因此人常年以假面示人,他到离世时都未曾见过他的真容。   面前,影人单膝跪地,“属下见过主子。”   纪宁缓缓起身走到他跟前,伸手将人扶起,“辛苦了。”   这声辛苦,既是谢他此次相助,亦是谢他前世舍命追随。   影人低首,“主子言重。”   透过那张假面,纪宁凝视影人的双眼,“我能看看你的脸吗?”   影人直言:“老将军曾说过,属下是主子的替身,不可以真面示人,就连主子你都不可以看。”   尽管猜到结果,纪宁仍觉得有些遗憾。   他收住情绪,“这些年委屈你了,过几日我让阿醉送些银两给你。日后若有别的需要,你尽可直言,我会一一为你解决。”   “多谢主子。”影人抱拳,抬头时目光瞥向窗外,“属下不宜与主子共处太久,无事的话,属下先行告退。”   纪宁并未强留,提醒了几句,叫他近来多留意隐蔽行踪,便放人离去。   影人自后屋窗户翻出,屋内又只剩主仆二人。   阿醉悄摸溜到窗台,伸出一根指头挑开窗缝,窥视屋外。   没一会儿纪宁听他道:“探子走了。”   影人刚替他露过面,探子便回去传递情报。如此看来,北狄确有可能猜测到他身体抱恙。   “不应该呀。”阿醉最是费解,“北狄人要有这种心思,上辈子早该动手了。”   纪宁沉思不语。   北狄不可能有这样的心思,但如若北狄有人同他们一样,从上辈子重生过来了呢?   同一时刻,阿醉也想到了这种可能,他不由紧张道:“主子觉得会是谁?”   纪宁的脑海中浮现出了金阿瞒的脸,“阿醉,你对金阿瞒了解多少?”   阿醉回忆片刻,答:“前世除了这次的十国来朝,之后很多年他都不曾露面。伐北一战后,过了好几年我才听别人说,他早就被北狄王派去参战,自此下落不明,没人知道他是生是死。”   按照时间推算,金阿瞒失踪那年才十四出头。若他死在战役中,必定不会知道纪宁患病。但若他没有死,而是始终潜藏……   其实纪宁至今都没想明白一件事,即所谓的“重生”究竟有何规律?   自己重生后,阿醉为什么会重生?   如果金阿瞒也是重生的,那他是从何时回来的?又为什么会回来?   他踱步辗转于厅堂之间,越是深思,脑袋越似被浆糊堵住一般,理不出一点思路。   良久,他抚着胀痛的脑袋坐回位置,“罢了。待休沐结束,我去试试他。若真如我们所料,那此人需得格外堤防。”   阿醉点头:“是。”   此后,北狄的探子依旧每日守在角楼处。   休沐结束后,朝中陆续忙碌了起来。   休沐后的第一个早朝,纪宁身体未完全恢复,却照常参加。   下朝后他与赵禄生结伴离殿。   路上,眼瞅着旁边那位对着他又是吹胡子又是瞪眼,他忍不住问:“赵大人有何不满,大可直言。”   赵禄生冷哼一气,“纪大人悠闲,休沐七日,当真无一日理会公事。”   纪宁不以为意,“休沐乃陛下旨意,我遵从圣意,没什么不妥。”   “嗬。”赵禄生厉色,“纪大人有这伶牙俐齿,怎不见你去劝陛下?”   纪宁扭头,一时半会儿没明白“劝”的意思。   见此,赵禄生气不打一处来,“老夫早前让你去劝陛下纳了两位公主,你是忘得一干二净?”   提起此事纪宁就心烦,“赵大人心急,为何不自己去劝?”   “我一个人劝怎比得过你我二人一起?”赵禄生甩袖,“纪宁,你身居相位,莫要再不务正业!”   纪宁刚想问这“不务正业”的罪名从何而来,身后一道声音打断他的思绪。   海福手握拂尘,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两位,两位大人,等等,等等——”   赵禄生正在气头,一时没控制住语气,“公公何事?!”   海福气喘吁吁,“请两位大人速速去趟万岁殿,陛下与,与沙敕王吵起来了!”   赵禄生立时消了气,他一面随着海福往前走,一面问:“事出为何?”   海福苦叹:“嗳哟——还不是因为那二位公主的婚事!”   三人走到万岁殿门口时,里面的争吵正盛。   纪宁与赵禄生前脚进殿,后脚就听见沙敕王怒火滔天的声音。   “陛下你说自己有心上人,没问题!我二位公主不做正室,只做妾,这你都不愿意?!怎么!我沙敕两位公主现在连给你做妾都不够格了?”   门口,赵禄生在前,纪宁在后。   前者惊愕,后者呆怔。   赵禄生回头看纪宁,眼底尽是疑问——陛下居然有心上人? 第22章 君臣有别   纪宁神色不变,摆一摆手,示意赵禄生继续往里走。   争吵还在继续,萧元君被费萨的话噎了半天才反驳其质问。   “沙敕王,朕不愿答应你,不是觉得二位公主不配。我反倒是认为二位公主不应为人妾。你有好意,朕心领,但朕更想问二位公主,她们可愿意远走他乡,委身做妾?”   费萨气得脸红到了脖子根,听完这话,他怒嚷道:“好你个启国皇帝!你拿我当拐子了?我二位妹妹若不愿意,我还能强压着她们来?”   萧元君登时语塞,亦是被气得失了帝王端庄,将袖口一摔,背过身去不理人。   眼瞅着局面僵持,赵禄生与纪宁总算站到了门外。   二人稳在原地,等局势稍缓,赵禄生才躬身请示。   “臣赵禄生,求见陛下。”   负手立在桌案前的帝王头也不回,“谁许你进来的!”   赵禄生不答,紧忙朝纪宁使了一记眼色,随即纪宁开口道:“陛下息怒,臣等求见,确有要事。”   闻声,萧元君回头,不虞的目光飞快扫过赵禄生,后落到纪宁脸上,他看了一会儿,喝道:“进来!”   二人入内,萧元君问:“何事?”   赵禄生状若为难地看向费萨,支吾道:“此事,此事……”   想他沙敕王再没心眼,见此情形都明白了过来。他哼道:“行!启国皇帝,你们先谈,我们的事,没完!”   罢了,他大步流星地出了门。   人一走,萧元君忍无可忍,“成何体统!这究竟是嫁妹妹,还是强卖强嫁?”   “陛下息怒。”赵禄生安抚道:“我国与沙敕交好,万不可因此伤了和气。”   萧元君冷脸不睬。   赵禄生停顿半晌,试探道:“方才臣等斗胆,在门外听见陛下与沙敕王谈话,沙敕王说陛下有心仪之人,敢问陛下心仪的是谁家姑娘?”   萧元君脸色一变,肃色道:“朕的私事还需要向你汇报?”   赵禄生不敢,“臣只是想,陛下既有心仪之人,若德行家世合适,可让其入主中宫,册为皇后。这样,陛下就算纳了二位公主也无妨。”   “哦?入主中宫,封为皇后?”萧元君视线缓缓移到纪宁身上,“右相怎么不说话?你呢?对此事有何看法?”   纪宁始终半垂着眼,将视线定在地板上。他抬手作揖,“回陛下,臣……”   话在嘴边,他顿住了。   一瞬间,他不知道该回什么。   或许更坦白地说,不是不知道,而是……不愿意。   因为他清楚自己即将说出口的话会让萧元君更加失望,对他更加失望。   可前世不就是这么做的吗?   再做一次就行了。   一模一样的话,原封不动地说出来。   明明只需要再做一遍的事,纪宁这一次却迟迟没有说出口。   沉默中,萧元君本已黯淡的瞳孔重新有了光泽,“纪宁。”   他忽然有些紧张,“纪宁。回答朕。你是怎么想的?”   赵禄生催促道:“纪大人?纪大人?回话。”   在两束目光的逼视中,纪宁深吸一口气,缓慢却清楚地回答道:“臣认为,赵大人所言甚是。”   “……”   “陛下应顾全大局,维系我国与沙敕关系。”   “……”   “恳请陛下,接纳两位公主。”   “……”   “……”   房间霎时静得落针可闻。   纪宁感觉胸腔有什么东西在往下坠,一点一点,无可扭转地坠到看不见光的深渊。   同一时刻,萧元君的瞳孔重归冷寂。他盯着纪宁,漆黑的双眼酝酿着令人心悸的怒意。   “纪宁。”他皱眉,好似在怀疑自己是否听错,“再说一遍,你的看法是什么?”   事已至此,不可回头。   纪宁合眼。睁眸。一字一句地答:“臣认为陛下应顾全大局,接纳两位公主。”   这一次,萧元君确定自己没有听错。   他哑然失笑,笑里没有半点欢愉,“好。二位贤臣言至于此,朕明白。”   他召来海福,“速去传旨,命星宿司择良辰吉日,册封沙敕二位公主入宫。”   海福眉眼乍喜,那叫一个喜笑颜开,忙不迭出去传令。   赵禄生亦是罕见露笑,“恭喜陛下,贺喜陛下。不过……”   他惑道:“陛下所说的那位姑娘,该如何安置?”   萧元君恍若未闻,抬手请人,“朕累了,二位请吧。”   虽说事情只弄明白了一半,但好歹最重要的一桩已了结。赵禄生识趣道:“是,臣等告退。”   言罢,他不忘提醒纪宁,带着人一起离殿。   出了门,赵禄生难得对纪宁流露出称赞,“今日这事,纪大人功不可没。”   纪宁垂充耳不闻,只管往前走,不吭一声。   他沉默着,一刻不停地穿过一道道宫门。   直到听不见赵禄生的声音,直到宫殿消失在他身后。   新帝自登基大典后的头一桩喜事,阖宫上下都极为重视。   星宿司连夜选出了几个大吉之日,又因沙敕王想在离京前看着二位公主出嫁,最终便定下了离得最近的日子,即五日后。   婚事敲定,沙敕王喜不自禁,定下日子的那晚他自请做东,借启国宫殿宴邀各国使团。   宴席上,人人皆是一脸喜色,就连萧元君都喝得伶仃大醉。   推杯换盏间,夜色已阑珊。   纪宁今夜并非主角,因此无人灌他。他静坐在酒案前,看着面前宾客喧嚣,听着耳边声声祝贺,明明身在其中,却像置身事外。   台上,萧元君的眸色分外朦胧,俨然醉得不清。他与费萨攀谈几句,便放下手中空杯,撑着脑袋望向纪宁。   他招手唤纪宁,嘴角还有未散干净的笑意,“你过来扶朕。”   纪宁兀自一怔,下意识生出一股抵触。然而抵触的情绪维持不足一息,被他强压了下去。   他拖着步伐去到萧元君身侧,伸手将其扶起。   君王醉得站立不稳,一只手勾着他的脖子,半边身子都需挂靠在他身上。君王的脑袋贴在他耳边,吐息时酒气弥漫,“那就辛苦右相,送朕一趟。”   纪宁不答一言,搀着人一路送往寝殿。   长廊两侧灯火通明,走到万岁殿门口时,一直半睡半醒的萧元君忽然直起腰,回头打发掉跟了一路的宫女侍卫。   “你们守在外面,无召不准入内。”   侍卫宫女们领命,纷纷退居两侧。   纪宁喉结滚动,神经骤然紧绷。萧元君重新靠回到他身上,可脚步已不似之前那般笨重。   殿内烛火昏暗,将人送上软榻后,纪宁转身欲去多点几柄蜡烛,不料刚动作,榻上的人叫住了他。   “纪宁。”   纪宁顿足,回头看,方才醉得神志不清的人坐起了身。   “你开心了吗?”萧元君稳稳坐着,歪头看着他,眼神晦暗不明。   预感到接下来会发生的事,纪宁无心作答。   萧元君起身,缓步向他靠近,“纪宁。你开心了吗?”   他又问了一遍,眼底的情绪随之清晰——是浓烈得不能再浓烈的眷念。   一步之隔,他站在纪宁面前,抬手想触摸他的脸。   纪宁如梦乍醒,惊出一身冷汗。他后退一步,双膝跪地,“陛下!君臣……”   “君,臣,有,别。”萧元君先一步将话说完,看着自己悬在半空的手,他自嘲一笑,“你知不知道,只要朕看向你时,你的眼神永远都在向朕说……君,臣,有,别。”   “就好像,朕是什么污秽一样,你生怕与朕接触上一点。”他的双眼逐渐变为一汪死水,语气也逐渐变得毫无波动,   “纪宁。你其实一直都知道,朕喜欢你。”   这一刻,极力回避的真相再一次被捅破,纪宁仍觉得心惊胆战。   这人年少时望向他的眼神,有意无意的触碰,他不会不清楚。   十八岁的萧元君确实喜欢他,他也早就知道。   然而哪怕知道,纪宁依旧无法平复现在的心情。他无法做出任何回应,更无法直视萧元君的眼睛。   可他的沉默实在让萧元君心寒,“你果然知道。你知道,却劝朕另娶他人。你知道,所以装作视而不见。纪宁!”   萧元君双目通红,恨不能用眼神刺穿眼前这个人,看看他究竟有没有心?   “我问你。你我朝夕相处这些年,你可曾……”   “不曾!”   纪宁重重叩首,“从前我当陛下是学生,如今,我当陛下是君主。若有半点逾矩之心,我纪宁不得好死!”   石破天惊,尘埃落地。   萧元君的表情戛然凝滞,他感受着自己胸腔里的悸动死去,再也找寻不到踪迹。   他早就清楚,纪宁永不会对他动心。   他清楚,只是不愿意接受。   “你放心。”许久后,他舒出一口长气,是彻底释然。   他道:“朕从此,定会谨遵老师教诲,恪守……君臣有别。”   屋内的灯火又暗了些。   纪宁眯起眼睛,觉得视线好生模糊。   他看见一束光从窗户缝隙里射进来,落在地上,落在他与萧元君之间,似一条河,将他们遥遥隔开。   一岸是君,一岸是臣,自此君臣,永不相近。   出殿门时,海福想派轿辇送送纪宁,被纪宁婉拒。   他独身一人踏上那条宫道,像从前每一次,很多次,无数次一样。   只是这一次他走得格外慢,慢得好似不急着回家,慢得又似走不到家。   眼前的宫道好长,他看着那个能看见的尽头,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疲惫。   宛若上一世一样,也是看着一个看得见的终点,他不断地催促着自己。   快一点,再快一点。   走一步,再走一步。   再忍忍,再坚持一下,再多走一步。   累吗?   纪宁忽然问自己。   上一世他从未问过自己,那时也想不起来问自己。   现在他终于想起来问问自己——累吗?   怎么不累?   但真正让他累的是什么?   是受万人唾骂,不被理解?是千辛万苦走到最后,却又要重头再来?还是……眼睁睁看着自己与所有人越走越远,与最信任的人走向离心。   纪宁终于愿意承认,他其实也曾懦弱地感到后悔过。   只是,回头望,来路已远。往前看,去路仍长。   天启二十三年,纪家戍边有功,萧帝为表感念,下旨册封纪宁为太子太傅。   深冬时节,纪府肃杀一片。   纪宁别院内,十四岁的萧元君顶着一口水缸,穿着单衣站在雪地里蹲马步。   檐下,纪宁手持教鞭,面不改色。而旁侧的海福则捏着衣角,心疼得直抹眼泪。   “大人。”海福嘴唇哆嗦,“小殿下蹲了半个时辰了,也该蹲够了,快叫他回屋暖暖罢。”   纪宁横眉,“他自己说要蹲一个时辰,才半个时辰就受不住,未免过于柔弱。”   话毕,他朝院中喊道:“萧㪫!”   “学生在!”萧元君冻得瑟瑟发抖,眼睫都凝出了雪花。   纪宁问:“你若撑不住,可以认输。”   萧元君神态桀骜,“我能撑住!我不认输!”   海福一听,急得差点喊祖宗,“殿下——殿下——咱们不赌了不行吗?你要是冻出个好歹,奴怎么向陛下交代?”   大抵是嫌他烦,萧元君皱眉,“海公公你分我的心!我要输了,罚你半年月俸!”   一听半年俸禄,海福当即捂住嘴,一个字眼都不说。   又半个时辰后,纪宁看一眼沙漏,走到萧元君跟前。   “时辰到。”   萧元君手脚冻得发僵,他颤巍巍取下水缸放到地上,顶着一副红鼻头红脸蛋,一扫刚才的苦闷,昂起头得意道:“老师,我赢了。”   纪宁淡道:“我知道。”   “按照约定,我赢了老师就要教我长刀。”   纪宁挑眉,“没错。”   他问:“不过你得回答我,为何非要学长刀?”   萧元君擤擤鼻子,下巴一昂,回答得坦荡:“因为老师的武器是长刀,而且用长刀更飒气。”   纪宁垂眸打量了少年几眼,未笑含笑道:“长刀确实飒气,但……你手长不足,更适合用剑。”   萧元君:“……” 第23章 前世(二)   少年的失落肉眼可见,原以为他会就此放弃,谁料他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忽地举起双臂道:“那我再长几年呢?我才十四,还未长开,老师不妨先教我,说不定练着练着就合适了。”   纪宁并不强求,自己既然给出了承诺,便不会失信。他叫醉颜取来两把长刀,分出一把给萧元君后,带着人站在空地中央。   玄铁做的刀,刀身三尺八,把长一尺二,竖立起来能与萧元君比肩。   纪宁单手握鞘贴于腰间,“看好了,今日先练这些。”   话毕,他将长刀抛向空中,随即腾空而起,只听“锃锃”两声,雪地里闪过两道冷光,鞘中白刃乍现。   他持刀落地,撤步挥刀,刀风以圆弧之势四下席卷,一时竹林躁动,雪花飞溅。   萧元君看得目瞪口呆,连连鼓掌称赞。   约莫半柱香后,纪宁刀风渐息,他勾足挑起地面刀鞘,待刀鞘凌空之际横刀直入,白刃归位,于手中转了一圈后稳稳落到他的肩上。   他扛着刀,素来冷静的双眸只有这时才流露出一丝意犹未尽。他扭头,“看清楚了?”   萧元君点头,又摇头,“学生看清楚了,但没学会。”   纪宁将刀抛给醉颜,说着便往檐下走,“学是你的事,该教的我都教了。”   “但是……”眼看纪宁没有要回头的意思,萧元君悻然收声,抱着长刀无所适从。   长廊下,醉颜跟在纪宁身后,“主子,你是不是不喜欢太子殿下?”   纪宁反问:“为什么这么说?”   醉颜答:“感觉你对殿下有些过于严苛。”   纪宁不以为然,“这点严苛都受不了,如何担得起一国之主的责任?”   醉颜摸了摸鼻头,自觉息声。   此后数日,纪宁每每授课都只教一遍,其余的都让萧元君自己琢磨。   又一年开春,除去每日的武学,纪宁开始教授兵法诗书。萧元君虽学得十分刻苦,却迟迟不见长进,为此纪宁没少费心。   眨眼到了清明,因要出府扫墓,纪宁给萧元君放了一日假。   那是纪父纪母辞世后的第一个清明,蹲在墓碑前,纪宁难掩低落。他一遍遍抚摸着双亲的碑铭,没有说一句话。   这一待就是一上午,等他动身回程时,却在墓园门口看见了萧元君。   他问萧元君:“怎么到这里来了?”   萧元君躬身作揖,“父皇让我来为纪奎将军和淮夫人上香。”   既是圣意,纪宁自不能回绝,他谢过圣恩,为萧元君让出一条路。   上完香,萧元君执意要搭乘纪宁的马车一起回程,纪宁亦随他去了。   只不过马车到了纪府门口,他却不回宫,反倒跟着一起下了车。   纪宁问他,“今日不授课,为何不回宫?”   萧元君支吾道:“昨日的课业,我,我还有诸多不明白,父皇特许我今日留在相府,继续请教老师。”   听这话的意思。   “你今夜还要留宿?”   萧元君许是也觉出不妥,赧颜道:“父皇是准许了。不过,老师若觉得不便,学生学完就走。”   纪宁确实觉得不妥,可圣上都开口了,哪里还有赶人的余地。他道:“那就留下吧。”   萧元君眉眼露喜,“学生谢过老师。”   萧元君说的课业不通,当真是一点都“不通”,纪宁只得将昨日讲过的内容从头再讲一遍。   如此一来,他倒一刻都不得闲,就连先前的那点忧郁都被抛之脑后。   入夜,讲完最后一课,萧元君一面有条不紊地收拾课本,一面同纪宁闲聊。   门口,端着药的醉颜走进来打断二人。   “主子,该吃药了。”   纪宁移步,接过药碗一饮而尽,扭头对上萧元君的目光。   “老师身体不舒服?”   纪宁敷衍道:“没有。”   说完,便朝里屋走去。   萧元君叫住醉颜,“老师怎么了?”   醉颜不敢多说,只道:“回殿下,最近冬春交替,气温骤变,奴担心主子染病,遂开了几服预防的药,殿下不必忧心。”   萧元君半信半疑,跟着进了里屋。   甫一进门,他便看见纪宁背对着自己更衣,对方发现他在,一副视而不见的模样,竟直接褪去外衣唤阿醉。   “阿醉,取一贴药膏来。”   醉颜应声,取来膏药送过去。   纪宁脱去最后一件内衫,赤条条袒露上身。他揉着左肩,叫醉颜替自己贴上膏药。   二人旁若无人的姿态,惊得萧元君脸似冬枣般,一层一层红透了天。   他几番挪开自己的视线,又几次忍不住挪回去。   他看向纪宁,发现对方远比自己想象中要结实和精细,薄背宽肩,肌肉匀称,皮肤虽白却不过分白皙,全身每一处都暗藏着一股澎湃的力量。   被关注着的人冷不丁转身,四目相对,萧元君顿感尴尬。   见他面色窘迫,纪宁以为他是被自己吓着了,于是道:“见谅,在外行军打仗粗鲁惯了,你若没别的事,回房歇着罢。”   萧元君不吭声,眼睛盯着纪宁腹部的那条伤疤。伤疤横亘半个腹部,缝合的针脚歪歪扭扭,极为随意。   “老师这伤是在平城战役中留下的吗?”   纪宁捞起臂弯的衣裳重新穿好,“你怎么知道?”   萧元君走近,“老师每次作战传回来的军报,父皇都会交于我看。我记得每一场战役,也记得平城一战,老师身陷埋伏受重伤。”   只是他竟不知,所谓的“重伤”如此触目惊心。   他尚且留存稚气的面庞被愁云笼罩,眉头打结一般紧皱成一团。   纪宁欲出言安慰,可憋了半晌只憋出一句,“正常。”   安慰不成,反而惹红了萧元君的眼,“纪家满门忠烈,老师更是启国的大功臣。父皇不止一次同我说过,让我以老师为尊,敬重您、爱戴您,可我……”   话未完,他的双眼已盈盈发亮。   纪宁素来不擅长应对这种煽情的场面,他强装无谓道:“殿下应爱黎民,不应爱戴我。时候不早,殿下该回房了。”   言罢,他示意醉颜送人回房。   醉颜瞧着小殿下泫然欲泣的模样,于心不忍,然而对上自家主子僵硬的表情,再不忍也只能将人带出去。   此后,不知是否受了激励,萧元君的课业竟有了起色。从前讲三遍的东西,如今只需讲一遍他便明白,甚至还能举一反三,为此,纪宁省了不少心。   萧元君入府求学满一年,纪宁上奏天子,称太子已学有所成,可以免去每日入府习作,改为宫内授学。   谁知奏折刚送上去,隔天萧元君便打回原样,又变成了一问三不知。   纪宁无法,只能继续让其留府。   萧元君留在纪府听学的第二年,朝中有人请旨,说是为表钦慕,想让纪宁也为皇家子弟以及朝中官员的孩子们授课。   圣上不愿纪宁劳累,最终只选出五名适龄子弟送往纪府求学十日。而这五人中,便有侯大将军的嫡次子——侯远庭。   五名子弟入学第一日,萧元君就与这侯远庭闹出了不愉快。   --------------------   来得稍晚,抱歉。 第24章 前世(三)   因授学时间紧张,纪宁便想挑些子弟们想学的教。   开课第一日,他问几人想学些什么?   十来岁的少年正血气方刚,争先恐后地嚷着要习武学兵法。   既如此,第一日纪宁破例将几人带去了定北军营。   他吩咐六人热完身,挑自己手熟的武器,两两一组进行对战,以此来对几人的功夫进行摸底。   萧元君与侯远庭站前排,又皆用长刀,自然分到了一组。   起初两人的对决有来有回,一切如常。   经过一年的习练,萧元君的刀法虽称不上出神入化,却也有了几分模样,一个回合斗了一炷香都未能分出胜负。   然而等纪宁巡视到他二人跟前时,还是看出了端倪。   侯远庭的刀法远在萧元君之上,之所以迟迟分不出胜负,全因他似乎不敢尽全力。   纪宁朗声道:“侯远庭!放开了打。”   场中央,侯远庭动作一顿,随即猛地一记横刀,将萧元君击退三米。   险些败北的萧元君不服,委屈地看向纪宁。   这不看还好,一看就发现纪宁的注意力全在侯远庭身上,压根不看他。   他紧了紧手里的长刀,又羞又恼,可就是这出神的功夫,对面的刀风再次袭来。他躲闪不及,慌忙抬刀一挡,被弹出场外,惨败一局。   他呸掉嘴里的沙土从地上爬起来,忿忿瞪住侯远庭,“再来!”   说罢,提刀而上。   不知是被他的气势唬到还是如何,第二轮一开局,侯远庭的气势明显弱了下去。   一旁观战的纪宁叫停比赛,径直走到侯远庭跟前,“你在顾虑什么?”   侯远庭不敢说话,看向旁侧怨气冲天的萧元君。   察觉到对方视线,萧元君嚷道:“老师问的是你,看我做什么?”   侯远庭支吾道:“回禀将军,回禀太子殿下,臣,臣怕伤着殿下,所以不敢用全力。”   不等纪宁发话,萧元君呵笑,“现在这场上没有太子,你我只是敌人。再者,你怎么确定用全力就能打赢我?”   闻言,纪宁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他道:“没错。现在没有君臣,只有敌我,你们都给我放开了打。”   有了这句话,再开局,两位少年明显更加卖力。   纪宁始终站在场外观察着战况,每当侯远庭落下风时,他便出言指点,局势总能瞬间扭转。   一刻钟后,第二轮比试结束,萧元君惜败。他气不打一处来,直指纪宁偏心,帮着别人打自己。   纪宁不为所动,“我指点了你一年,只指点了他一天,如此看来,占理的是你。”   萧元君被他一句话堵了回去,委屈更盛。   连着两轮获胜,侯远庭的信心高涨,加之他悟性高,第三轮不必纪宁多说,轻松赢了萧元君。   比赛一结束,当着萧元君的面,他上前感谢纪宁。   “多谢将军指点,学生受益匪浅。”   纪宁看出他确实是武将的料,遂夸了句:“你选的武器很适合你,日后多加练习,必有所成。”   侯远庭眉开眼笑:“是!我一定向将军看齐。”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全然忘了萧元君还在场。   萧元君远远站着,低下头的瞬间眼眶就热了。   他看见自己手上缠的布带已经磨破了两层,颜色也已发黑,想起这一年来,纪宁从没有像夸侯远庭一样夸过他。   明明他已经在刻苦练习,但纪宁似乎总不喜欢他。   少年的失落持续了两日,等到纪宁看出来时,事态已变得严峻。   授课期间,其余五人同萧元君一样暂住在纪府。   那日深夜,纪宁正欲宽衣就寝,醉颜匆忙来别院汇报,说太子与侯二打了起来。   纪宁赶到厢房时,打斗已结束,似是知道自己惹了祸,两人均自觉地站在了厅中等着挨训。   纪宁沉脸入内,先是看萧元君,衣衫凌乱,没有受伤。再看侯远庭,眼圈乌青,脸上挂了不少彩。   这情形一看就知谁占上风。   他坐上太师椅,问话侯远庭,“怎么回事?”   侯远庭跪地,“回禀将军,殿下今夜与我比试又输了。我想提醒殿下他不适合用长刀,谁知殿下突然动怒打了我一拳,我一时冲动还手,请将军重罚。”   话音落,只听萧元君愤道:“谁说我不适合!”   纪宁拊案呵斥,“萧㪫!”   他怒目沉眸,“你只回答,他说的你认不认?”   萧元君死死咬着唇,许久后梗着脖子答:“认。”   “好。”纪宁起身,“侯远庭罚禁闭一日,萧㪫,你同我出来。”   二人出门,待进了别院,走到房门口,纪宁转身训斥道:   “你是君,他是臣,不顾君王气度与臣子大打出手,从前我教你的都学哪里去了?”   积压几日的委屈爆发,萧元君红着眼回道:“我是没有气度,反正老师你也不曾喜欢我,不如明日我就回宫,让父皇将侯二赐给你当学生好了。”   如此意气用事的言论,纪宁越发气恼。他摔袖,“孺子不可教!去,站在这院子里反省一夜,明日再同我说话。”   萧元君赌着一口气说站便站。   按照他的体格,站一夜本无伤大雅,偏偏半夜下起了雨,谁来叫他都不走,淋了一夜后,隔天他就发起高烧,卧床不起。   房内,纪宁坐在书案前心神不宁,眼睛时不时看一下门口,像在等什么人。   不多时,前去探病的醉颜归来,进门就道:“宫里太医瞧过了,殿下烧热也退下了一些,主子放心吧。”   闻言,纪宁松了口气,抬手揉着眉心道:“那就好。”   醉颜倒了杯茶送到他面前,“主子,我都有些看不明白,你这样究竟是看重殿下,还是不看重?”   纪宁叹气,“他是未来国君,不需要我看重。”   “可奴觉得你分明是看重的。”   此话不假,自打昨夜那场雨开始下,纪宁就没合过眼,一听萧元君烧昏了,更是睁眼坐到了天亮。   一想到这几日萧元君的经历,醉颜抱不平,“主子对殿下严厉,奴认可。但若过分严厉而失了该有的柔和,只怕会让殿下心寒。”   想起昨日少年控诉自己不曾喜欢他时的神情,纪宁真有些过意不去。   他对侯远庭的赞赏,除了觉得他确有天赋外,更因为他若能成才,日后会是辅佐萧元君的一员悍将。   而他对萧元君的严苛,只是希望他能成为一位独当一面的君王。他不希望因为自己的一时疏忽,为对方的往后埋下隐患。   可醉颜说得对,他有他的想法,也应关注萧元君的想法。   “阿醉,你替我办件事。”   “主子你说。”   萧元君完全退烧是在第二天夜里,他自床上醒来就察觉屋子里静得出奇,余光瞥见有人坐在桌前,他扭头看去。   纪宁瞧他一眼,端起手边的温水走到床边,“喝水吗?”   萧元君气还没消,裹在被子里蛄蛹半圈,背过身去不理人。   纪宁不会安慰人,更不会哄人,他将水放到床头柜,“你先休息两日,有何不适同我说。”   “……”   这次,萧元君直接闭眼装睡。   纪宁叹气,站了有一会儿,道:“你拜师一年有余,虽然还没到出师的程度,但,但,进步还是有的。”   许是他夸人的语气过于生疏,萧元君仍旧不相信。   纪宁倍感无奈,“既然你不想说话,那就先休息罢。”   说罢,他朝门口走去。   到了门口,他刹停脚,犹豫再三终是开了口,“你现在用的长刀不够好,我已叫人为你铸刀,不日就能送到你手上。”   “……”   静默几息后,床榻上的人猛地坐起来,“老师说什么?”   纪宁回头,少年脸颊遗有红晕,眼睛却盈盈发亮。   “我说,我找人专为你铸了一把长刀,日后便用它习武。”   “老师说的当真?”   “当真。”   少年一跃而起,欣喜到连鞋都没穿,冲到纪宁跟前紧紧抱住他,“学生谢过老师!学生知错,不该和人斗武,谢老师大人不记小人过!”   如此直白的欣喜扑向自己,纪宁霎时像个木头一样不得动弹。   尽管不适应,可这样的“热烈”仍让他心底一软。   他垂眸盯着少年的发顶,片刻后由衷道:“萧㪫,旁人喜不喜欢你,与你无关,日后别再妄自菲薄。”   萧元君连连摇头,“旁人我不在乎,但老师你不是旁人,所以我在乎。”   纪宁眸光闪动。   此后数年,他都不曾怀疑过少年的真诚,可这份“真诚”何时变成了另一种情绪,他始终不知。   十四岁,少年是可以放下储君架子,躬身低首向他求学的学生。   他叫他“老师”,每一声“老师”都极尽恭敬。   十五岁,少年为了能得到他的一句夸赞与人大打出手,受了委屈却只需要他的几句安慰就能冰释前嫌。   他还是叫他“老师”,他说他不是旁人,所以在乎。   十六岁, 少年的个子见长,能与他齐高。他总是拉着他的手,和他比手长。   少年不再“老师”“老师”的叫,而是叫他“先生”。   他说:“先生你看,现在我不仅个子同你高,手也和你一样长。”   他说:“总有一天,我会长得比先生还高。”   少年不再莽撞,变得沉稳。   会在他抱恙时彻夜照料,会在冬日严寒时为他披上厚衣。   他的身体似乎总不太好,少年便把他常用的药,记得比他自己还牢。   十七岁,少年当真长得比他还高。   花朝节,少年拉他上街游玩。   鹊仙桥上,万盏明灯。少年递给他灯笼,看他时的眼神,有一层朦胧的底色。   十八岁,先帝薨逝,少年称帝。   登基大典前夕,他从赵禄生口中听到了自己不曾知道的真相。   他推开少年的寝宫,站在他面前。   “当年你求学,为何装笨?”   少年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先生当时痛失双亲,又重疾在身,若久溺忧郁之中必定伤身。所以……”   “所以你就每日惹我生气?”   “没想过让先生动气,本意是想让先生分分心。是我搞砸了。”   少年沉默半晌,忽然走向他,看他的眼神一如十七岁那年递给他灯笼时一样。   他拉住他的手,说:“如果一直学不会,就可以一直待在先生身边。”   朦胧的底色骤然清晰,那是汹涌的爱意。   那夜,纪宁落荒而逃。   隔日登基大典一结束,他便上奏,自请南下巡视运河。   本以为自己不靠近不回应,少年的爱意就会停息,可南巡归来,少年的心思丝毫未变。   直到……沙敕献来两位公主。   他与赵禄生几番劝告,少年终于松口。   只是从此,少年终于听了他的话,与他“君臣有别”。   元瑞三年,年初,他于朝堂上几番提议新法,彻底得罪了世家皇族,最终被诬告入狱。   在狱中一个月,少年只来看过他一次。   那时纪府被封查,他拿不到药,身体处在岌岌可危的边缘。偏在这最落魄的时刻,少年来探视他。   少年站在牢门外,漠然地打量了他很久,久到他快支撑不住,快闭上眼睛昏睡过去,少年才开口问他:   “纪宁,你可有要说的?”   窗外明月皎洁,纪宁靠在墙上看月光,回答:   “明月直入……”   明月直入。   无心可猜。   少年笑了。   不是十四岁因能拜他为师而欣喜的笑。   不是十五岁拿到只属于自己的长刀时的笑。   而是……属于帝王的凉薄的笑。   如纪宁所愿,站在他眼前的,终于是真正的帝王。   --------------------   “明月直入,无心可猜”出自李白的《独漉篇》 第25章 冰嬉会   册封沙敕二位公主的旨意一下,该有的仪式一样没少。只是终究不是迎娶中宫,仪式虽有,却并未大操大办。   册封典礼后,也该到十国使团归返的日子。   为彰显启国气度,归返前日,萧元君于皇家冰场设冰嬉会欢送友邦。   自上次宴席回府后,纪宁就感染了风寒,低烧反复,烧得整个人都萎靡不少。   冰嬉会当日,袁四五一早便来府上为他号过脉,盯着他服下药,又唠叨了好些事项,才放心让他赴会。   屋内,收捡药箱的袁四五突然问道:“你招的那道士真是个正经的?”   纪宁正拿着湿帕擦拭脸颊,闻言,他问:“袁叔为何这样问?”   袁四五答:“我看他一个黄毛小儿折腾了快个把月,一点成果都没看到。”   纪宁并不心急,毕竟前世小道士花了三个月才炼出那味丹药,他道:“袁叔莫急,许是药材还未齐全。”   袁四五叹了口气,想说什么却又咽了下去。   临出门,他千叮万嘱纪宁,今日冰嬉会上要万般小心,切勿动武,切勿受寒。   纪宁一一应允。   此次冰嬉会设在郊外,由礼部统一派马车接送各位官员,规矩不比宫内严苛,因此每名官员可携带一名侍从随行。   路上,阿醉左一杯热水,右一张毛毯的将纪宁照顾得无微不至。   纪宁闭眼靠在车壁上,却怎么都提不起精神。他问阿醉,“我现在看上去是不是很糟糕?”   阿醉看了看,欲言又止。   眼前人面色寒白,下眼圈透着一层淡淡的淤灰。面容确实憔悴,可最让他忧心是这人此刻浑身散发的那股萎靡。   这种萎靡从上次宴席后就在这人身上挥之不散。   阿醉不知道上次宫宴发生了什么,他安慰道:“不糟糕,主子看上去好着哩。”   纪宁不语,沉沉地阖着眼,睡了过去。   一直等到了地方,他才悠悠醒来。   主仆二人下车,刚入冰场大门就遇到了赵禄生。   赵禄生一脸喜色,竟罕见的先一步打了招呼,“纪大人。”   纪宁回头,神情恹恹,“见过赵大人。”   赵禄生搓着拢在袖中的手,调侃道:“纪大人怎么了?大好的日子怎么看着心情不太好?难不成是舍不得各国使团?”   纪宁无心争辩,不咸不淡地应了句“不是”,转身便走。   赵禄生愣在原地,甚感匪夷。   要知道换做以前,纪宁必定会跟他辩一辩,噎他个五六七八回,今日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此次冰嬉会的席位设在冰场四周的长廊下,正对冰场的一排长廊,由萧元君和十国使团代表入座。其它大臣和使团人员则按职位尊卑,依次列席两侧长廊。   纪宁此次的位置虽在两侧长廊的首列,但离萧元君的位置还是颇有距离。   人陆续到齐,萧元君与沙敕王费萨最后入场,身后还跟着刚被立为妃子的二位公主。   二位公主坐在萧元君身侧,几人言笑晏晏,场面一派和睦。   远处,纪宁看见萧元君举杯,话音缥缈,听不真切。众人共饮完第一杯酒,场中冰嬉舞开演。   这一个月来,此类宴会不断,大家的兴致早就不像之前那般高涨。   纪宁亦无心观赏歌舞,思绪早已神游在外。   不知发了多久的怔,他听见阿醉唤他,“主子,主子。”   他回头,顺着阿醉的视线看去,看见了小跑过来的海福。   “大人,陛下有请。”   纪宁朝萧元君的位置看去,只看见赵禄生早已站在了帝王身侧,与两位妃子攀谈。   预料到即将发生的事,他撤回视线,认命般的起身随海福前往。   走到帝王跟前,他立定垂目,“臣参见陛下,见过沙敕王。”   帝王的注目压在他的头顶,好一会儿后他听见对方疏冷开口,“纪宁,过来见过丽妃和容妃。”   纪宁垂着头,不愿去看萧元君的脸。   他侧了侧身朝向两位妃子,“臣纪宁,拜见丽妃娘娘,容妃娘娘。”   座上,萧元君语中含笑,向身侧的二位妃子郑重介绍,“这位就是我朝右相,纪宁。他可是朕的忠、臣、良、将。”   被刻意加重的四个字犹如一把小锤,一字一字敲击着纪宁的心脏,这其中的讽刺,除了他之外无人察觉。   他道:“谢陛下抬举,臣愧不敢当。”   萧元君否道:“右相怎不敢当?你比谁都担得起。”   言罢,旁侧费萨接话,“纪将军还是谦虚,你的威名别说在启国,就是在我沙敕也是响当当的!”   如此境地,纪宁顿感如芒在背。他悻然一笑,不置一词。   偏生萧元君并不打算就此放他回去。   “纪宁,朕能与丽妃容妃喜结连理,你费了不少心。朕近日打算为两位爱妃修建行宫,此事就交由你负责,如何?”   纪宁正欲回绝,萧元君先一步截断道:“右相不是一贯对朕的事最为挂怀吗?怎么现在犹豫起来了?”   帝王冲口而出的怨气终于让周围的人警醒,赵禄生登时明白,萧元君今日这一出不是感谢,而是泄愤。   他当萧元君是在气纪宁擅自插手自己的婚事,遂出面缓和道:“陛下,纪大人未处理过此类事宜,怕是不太熟悉,不如修建行宫的事就交由老臣处理。”   萧元君眼风一凛,“朕怎么忘了,赵大人也素来爱操心。”   赵禄生汗颜,顿时不敢吱声。   饶是再粗枝大叶,费萨也看出了点苗头。他沉下脸冷哼道:“陛下如果不是真心想善待我二位妹妹,倒也不用在我面前唱戏,我沙敕人不爱这些弯曲拐绕的戏码。”   萧元君横眉,眼看他怒色上脸即将发作,纪宁“咚”地跪在了他面前。 第26章 冰嬉会(二)   “沙敕王莫要误会,陛下生气实乃我的过错。”纪宁挪动膝盖,转而朝向萧元君,“回禀陛下,确如赵大人所言,臣修缮经验不足,自恐难担重任,还是……”   “闭嘴。”萧元君眸色漠然,“朕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朕是君,你是臣,岂有你拒绝的道理。”   一句“朕是君你是臣”,霎时让周遭陷入死寂。   从前帝王对纪宁的爱戴和恭敬是看在众人眼中的,如今这不顾旧情,以“君臣”施压的架势,倒让旁人心生寒颤。   帝王对曾经敬重的老师都有翻脸的时候,更何况无足轻重的旁人?   一时间,众人神态各异。   纪宁神思恍然,垂首不语。   赵禄生愁着眉,若有所思。   海福战战兢兢,眼睛在帝王和纪宁之间来回睃巡。   至于费萨,在观察完萧元君的脸色后,眼珠子一转,敛住怒色哈哈笑道:“原来是我误会陛下心意了,实在对不住,这样,我自罚一杯。”   言罢,他举杯一饮而尽。   放下杯子,他手肘撑着膝盖看纪宁,“纪将军文武双全,又深得陛下器重,如果小妹的宫殿能由将军修建,简直是我沙敕荣幸,将军还请不要推辞。”   膝盖的疼后知后觉,刺激着纪宁恢复清醒。   他忽地一笑,暗感自己真是烧昏了头。萧元君明明在按照自己期望的样子与他划清界限,恪守君臣之道,他还在失落什么?   想通了一切,他领旨道:“能为两位娘娘修建行宫,是陛下对臣的恩赐,臣接旨。”   话毕,他躬身叩首,姿态放得极低。   萧元君见状,眉宇间的不快不消反涨,可众目睽睽,他就是想大动肝火也得压着。   他不悦道:“既如此,五日内朕要看到图纸。”   五日,何其紧凑。   明知对方有意为难,纪宁亦不争辩,皆一一听从。   如此,萧元君终是烦透了他一般,挥手赶他下去。   闹剧初歇,纪宁回到席位上,甫一屈膝,双腿就蓦地泄了力气,险些跌倒。   好在阿醉时刻留意着,眼疾手快扶住了他,“主子,要不要下去歇歇?”   纪宁坐上软垫,摇了摇头,“不必,给我两粒药丸就好。”   阿醉扶他坐稳,不动声色地从袖中摸出药丸,投进桌上的水杯。   服过药,纪宁仍感浑身乏力。他不愿被人察觉,强撑着精神挺直腰背,直到药效发挥。   一旁,阿醉估算着时辰提醒纪宁,“主子,比武该开始了。袁师傅交代过,你不宜动武,咱们先撤吧。”   前世这个时候纪宁也是身体不适,却被逼着上场,比完几场下来,人险些当场病发。   纪宁环视四周,“如何能走?”   他这一走必会引起萧元君的不满。更何况今日的比武众人都是指着他来的,他若不在,如何说得过去?   阿醉急道:“但你现在这样怎么比?”   纪宁轻声安抚,“从前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我都能撑到比武结束,如今有准备,更不用怕。”   “我不是怕你输,我是担心你的身体。”   纪宁何尝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情况不宜动武,“可阿醉,没有别的办法了。”   阿醉塞言。   与此同时,冰场上已架起了箭靶和擂台。远处高台,萧元君下令,比武开始。   比武以擂台形式展开,启国守擂,其余各国自行安排人手攻擂。前后共分为两场,第一场比射箭,第二场比兵器。   头一个跳出来要攻擂的便是费萨,他点名要萧元君派出启国最好的武士跟他比。可他毕竟是一国之主,萧元君不好派臣子出面,遂亲自上阵。   二人站上擂台,不知是有意还是巧合,两人你追我赶,最后竟打了个平手。   比完,费萨笑得合不拢嘴,硬说萧元君让着他,要再比一场。   萧元君连连婉拒。   场子顺利暖了起来,接下来,其余各国纷纷派出自己的精兵强将,萧元君则选了两位军中副将出面。   谁知两位副将上去,皆未挺过第二轮就被沙敕武将攻擂成功。一时间,在场的启国官员皆赧颜羞容。   萧元君面上挂不住,在自己的武将中睃巡一圈,竟发现在场武将除去那几个勉强能用的,大多都是些徒有虚名的世家贵胄子弟,他居然无人可用。   正值他举步维艰之际,费萨突然提议,“陛下,你都让我两轮了,难不成还要继续藏着掖着?赶紧的,叫纪宁将军和我的武士们比比。”   萧元君侧目,视线投向远处的纪宁,那人规规矩矩坐着,好似罩了一层孤静。   他收回目光,吩咐海福,“叫纪宁下去守擂。”   看着海福朝自己走来,纪宁便知是躲不过了。   他知道萧元君无人可用,遂等海福将话说完,便携阿醉下去更衣。   隔间内,趁着四下无人,纪宁叫阿醉又倒了四粒药丸。   阿醉还是担心,“主子,这药不是小道士的那味药,怕起不了大作用。”   纪宁系紧护腕,“药效不大,好过没有。你放心,这一轮比射箭,用不了大力气。”   一切收拾妥帖,纪宁出门。   一踏入冰场,寒风凛冽,吹得人唇齿生寒。   刚才在楼上烤着暖炉,如今一热一冷,纪宁瞬觉鼻息不畅。   他攥拳抵在唇边咳嗽了两声,趁机扫视楼上,只见起初还坐着的人如今都站在围栏边,翘首以盼。   旗音猎猎,在诸多注目中他站上擂台。   啰声响,比试开始。   一轮比赛限时一炷香,每人十箭,比谁射中靶心次数多、用时少。   沙敕的武士不是个好应付的,比赛一开始就接连射出两箭,均命中红心。反观纪宁,搭着弓箭,一动不动。   然而,纪宁也是在将弓拉开后,才意识到自己的臂力远不及从前。他拉着弓弦的手不住发抖,如何都控制不住。   楼上私语不绝。   李尚书拿胳膊肘杵了杵赵禄生,“左相,我看这纪大人怎么不对劲?”   赵禄生愁容满面,一声不吭。   同一时刻,萧元君与费萨也留意到了纪宁的异样。   费萨心生担忧,虽说自己的武士实力不差,可纪宁好歹是启国赫赫有名的悍将。就目前情况而言,自己的武士怕不是要将纪宁比下去。   这一局若再赢,沙敕的风头未免过甚,有驳了东家面子的意味。   至于萧元君,他自然清楚纪宁的实力,可他不得不疑心,这人站在场上迟迟不动,意欲何为?   就在所有人疑惑时,场上纪宁忽然放下弓箭。   这一举动顿时掀起轩然大波,然而众人只是眨了个眼的功夫,还没来得及议论,只听耳边嗖嗖数声,纪宁的箭靶上赫然出现五支羽箭,均正中红心。   众人诧目。   没看明白怎么回事,纪宁转手抓起箭筒的五支箭再度搭弓,羽箭齐发,穿透靶心。   随着最后一支箭刺穿箭靶,比试落下帷幕。   沙敕武士放下手里的箭,不可置信看向纪宁,“将军威名,名不虚传。”   纪宁放下长弓,“承让。”   “能输给将军,我口服心服。”武士抱拳,意满退场。   看台上,萧元君紧绷的眉头不易察觉地松了。   赵禄生也放下端在胸前的手,扭头揶揄起李尚书,“我看你是老眼昏花,看什么都不对劲。”   而暂被人忽略的擂台处,纪宁背对众人捂嘴低咳,他摊开满是勒痕的掌心,上面多了一星血沫。   比试还要继续。   赢了最难应付的沙敕,接下来的几场纪宁都不负众望,守住了擂台。   第一场比试,毫无悬念启国获胜。   中场休息两刻钟。   一回房,纪宁就让阿醉给自己倒杯水。水送到他面前,只喝了一口便开始猛咳。   血沫自口中喷出,落进茶杯。他慌忙撤走杯子,低头不让血染了衣裳。   “阿醉!药。”   阿醉掏出药瓶,纪宁一把夺过,昂头将剩余的药丸全部服下。阿醉愣了愣,反应过来后忙抓住他的另一只手,为他按穴位止血。   等了好一会儿,纪宁嘴里不再溢血,屋外却来了小太监催促上场。   阿醉怒从心起,欲破口大骂,反被纪宁按住。   纪宁应道:“烦请公公转告陛下,我想再歇一刻钟。”   外面小太监会意,疾跑上楼复命。   阿醉急得团团转,奈何自己劝不住纪宁,只能任由他擦干血迹,继续上场。   第二轮比兵器,纪宁挑了长刀,对战沙敕武士的短柄双锤。   有了第一局的胜利,第二局比赛未开始,启国的官员皆一脸气定神闲,好似胜局已定。   台上,纪宁目视前方,鬓边汗流直下。   说不紧张是假,眼前的沙敕武士比他高出一头,身形魁梧似猿人,以他目前的状态,硬碰硬很难赢。   他拼命回忆上一世与这人对战时的情形,可脑子像是堵了浆糊,什么都记不起来。   台下,敲锣的太监举起锣槌,众人噤声,纪宁心脏一紧。   棒槌一点一点靠近铜锣,即将落下的刹那,廊檐下一道稚嫩的声音打断比赛。   “好——无趣——啊——”   因周遭过于寂静,这声音被无限放大。   众人循声望去,个头矮小的金阿瞒趴在围栏处,晃荡着一条腿。   察觉大家都在看自己,他以更大的音量又嚷了一遍,“好无趣啊!”   整场比试北狄都表现得极为低调,偏在这最精彩的时候出来扫兴,不少人都嘟哝了起来。   萧元君亦有不快,但顾忌君王体面,还是客气询问:“七皇子有何意见,尽可直言。”   金阿瞒不顾身旁随从阻拦,径直走过去,“我觉得只比武,好没意思。”   “那你认为,什么才叫有意思?”   金阿瞒答:“听说启国英才荟萃,有的是文武双全的人。现在‘武’我等看到了,那‘文’呢?‘文’在哪儿?”   这一问,倒让萧元君噎住了。   不是因为启国没有文人,而是……他看不明白金阿瞒此举有什么用意。   按理来说,北狄是最想打探启国武力的异邦,如今怎另辟蹊径了?   萧元君朝赵禄生递去眼色。   赵禄生心领神会,缓步上前,“七皇子若对我朝文学感兴趣,等冰嬉会结束后,我等整理些启朝文集,赠予北狄皇室。”   金阿瞒笑嘲,“我只是想与贵国比试文学,贵国却推脱不从。请问陛下,您是觉得启国没有能拿得出手的文人,还是瞧不上我等邦国,认为我等只是会舞刀弄枪的粗人,不通文识?”   这话一出,让周遭看热闹的几位君主顿时不满。   费萨道:“你这小儿怎么说话?我沙敕巫颂乃一绝,怎就上不了台面?”   言罢,他拍案,“比就比!陛下,武我认输,这‘文’我沙敕要好好和启国比一比!”   其余几位君主纷纷附和。   事已至此,萧元君若不答应就真应了金阿瞒的话。他道:“既如此,我们比文试。”   场下,直到阿醉前来寻人,纪宁才知比武取消。   回房路上他问阿醉,“怎么不比了?”   阿醉也纳闷,“说是北狄七皇子用了一出激将法,说咱们只比武,是轻视其余邦国。陛下这才下令改为比文。”   纪宁沉吟,“怎会这样?”   前世金阿瞒可不曾出面过。   阿醉管不了这么多,只要自家主子不动武,妥妥当当的,他才不管北狄抽了什么疯。   主仆二人在楼下歇息够,才重新更衣上楼赴会。   一上去,楼中氛围比方才比武还要热闹。   启国出面比试的是赵禄生,他站在人群正中间,捋着白须吟诗作对,堪称如鱼得水。   纪宁环视四周,终于在对面的围栏处找到了金阿瞒。对方双手抱臂,冲他遥遥一笑,模样惬意,却无天真。   这一笑,便让纪宁确定了自己的猜测——金阿瞒在帮他。   最终,一场盛会有惊无险的结束。   因没有比试第二场,纪宁的状态比前世好太多。只是终究是动了武,回府后就被袁四五按在床上扎了几针。   夜深,阿醉在小药房熬药,纪宁独坐房中,思索今日白天发生的事。   他如今可以确定,金阿瞒定是知道他身体抱恙,不然不会在他快坚持不住时替他解围。   结合从前金阿瞒对他的态度,也确定此人应是想接近自己。   只是前世,他们谁都对此人不了解。   因此纪宁仍无法肯定,此人是不是也是重生回来的。   正想得出神,他听见屋顶有足音经过。   他快步走到门口,门一开,影人纵身一跃落在他面前,手里还提着一蒙面小孩。   他定睛一看,蒙面小孩居然是金阿瞒。 第27章 还人情   影人道:“主子,这人不知怎么躲过看守,偷潜了进来,已被属下抓获,应如何处置?”   不及纪宁开口,金阿瞒扭动身体喊道:“将军饶命!你不能杀我,我白天还帮过你!”   纪宁眸色一沉,杀意立显。他叫影子松手,待金阿瞒站稳脚跟,问:   “为何帮我?”   金阿瞒拽掉蒙面黑布,“将军一直将我当敌人,所以觉得我不应该帮你,可我不是将军的敌人。”   心知眼前人可能也是重生者,纪宁如今对他只有堤防,又怎会相信他的话。   见状,金阿瞒无奈。他将手伸进袖口,翻找出一块红玉印章递上前,“明天我就要随使团回国,这是我的私印,现在献给将军,以示我与将军交好之心。”   纪宁讥讽一笑,“私藏别国印章,一经发现可是死罪。七皇子你是想和我交好,还是想看我死?”   金阿瞒一愣,似是没想到这一层,急忙解释:“我真是想与将军你交好!”   说罢,他举着印章欲言又止,“将军因我是北狄人,所以对我堤防,我理解,但将军只要收下这枚印章,自会明白我的心意。”   他越是急切,纪宁越无动于衷。   他对金阿瞒的底细知之又少,但对北狄人的品行倒是一清二楚。   北狄善诈,尤其是皇室。过往数年来屡屡侵疆,投降后又屡屡再犯,恬不知耻。   许是纪宁眼底的恨意太明显,金阿瞒被他的神情吓得噤了声。他后退两步,面上已有胆颤之色,   “将,将军,你不信我,应该……也不会直接杀了我吧?”   纪宁垂眸,“你觉得呢?”   谁知他话音一落,金阿瞒忙不迭往外跑。   纪宁一个眼神,影人追上去前将人带了回来。   “噗通——”金阿瞒面朝地摔到纪宁脚边,吓得声音都染上了哭腔,“我不跟你交好了还不行吗?两国往来不斩使臣,你不能杀我!”   就这孬怂的模样,纪宁都怀疑自己高看了此人。   他蹲下身平视金阿瞒,故意唬到:“两国往来确实不斩使臣,但没说不能暗杀。”   一句话让金阿瞒的脸血色全失,他嘴唇哆嗦,眼泪直淌。   见效果已达到,纪宁问他,“说,为什么要和我交好。”   金阿瞒双眼发直,抖着手回答:“因为,因为你厉害。”   “可我是启国的人,你这是通敌,不怕被人发现?”   金阿瞒擤动鼻翼,“他们把我扔过来就没想让我活着回去。”   他眼底委屈更盛,“我想活,想活下去。但回北狄只有死路,我要给自己找活路。”   阿醉曾说过,前世金阿瞒自出使启国后就被北狄送上战场,从此下落不明。想来,他最后的结局也好不到哪里去。   如此,纪宁倒觉得他说的话有了几分真意,他问:“你凭什么认为我能让你活下去?”   金阿瞒擦着眼泪,“我不知道。你是北狄唯一忌惮的人,他们怕你,如果能和你交好,他们应该也会对我好点。”   虽然不知道这十岁孩童的皮囊下是多少岁的魂,但纪宁还是忍不住腹诽一句“天真”。   他直言道:“生死有命,我不会帮你。”   金阿瞒嘴一撇,当即就要嚎啕大哭。   纪宁却先一步吩咐影人,“送他出去。”   影人领命,随即单手提溜起金阿瞒,扛着人往外走。   金阿瞒一路挣扎,哭着喊着让纪宁帮帮自己,直到影人出手点了他的穴,他才安静下来。   人走远,纪宁转身回房,余光掠过雪地,瞧见了一抹朱红。   他弯腰捡起印章,举在手中端详。   印章刻着金阿瞒的名字,确实是私印,好似没什么特别,但印章中腰的一条分界线还是引起了他的注意。   根据以往经验,他捏住印章,稍一施力印章便从那条分界线一分为二,章体内一张小纸条赫然显现。   打开纸条,里面详细记载着北狄在京都城安插的暗探人员,所列之人和令司掌握的信息基本一致。   纪宁速速看完,收好印章和纸条,回头看向金阿瞒离去的方向。   怪不得他一定要自己收下印章,原来里面藏着他所谓的“交好的诚意”。   廊檐下,站了许久的醉颜露面,手里提着已经温热的汤药。他走到纪宁面前,“主子。”   纪宁将印章交给他,“都看到了?”   阿醉嗯道:“这金阿瞒肯定有问题。”   纪宁面色凝重,“基本可以确定,他和你我一样。”   阿醉忧道:“现在该怎么办?”   怎么办?   纪宁沉思。   无论金阿瞒今日说得如何情真意切,他都不会对一个敌国的人心软。   金阿瞒若对启国无害,他可以假装不知。若他要与启国为敌……   纪宁抬眸,“派人看着,一旦有异动。”   他一顿,果决道:“杀。”   送走十国使团,只因春节将至,京都城的热闹并未就此消散。   纪府内,纪宁这几日一下朝就待在书房里画图,闭门不出。   眼看距离交稿只剩三天,画了一稿又一稿,他始终觉得不满意。   这一画,画到了晌午后。   院外李管家来报,说左相到访,马车已到了府门外。   纪宁正疑惑赵禄生这时来访有何事,忽地看见桌上图纸,顿时恍然。他真是昏了头,把这事忘了。   他吩咐管家将人迎进前厅,自己稍作收拾,出门碰面。   前厅,赵禄生手里拿着几卷纸,站在兰花架前悠闲赏花。   纪宁进门,朗声唤道:“赵大人莅临寒舍,荣幸之至。”   赵禄生拨弄着兰花叶子,回头瞟他,表情一言难尽,“纪大人还是少说这客套话,老夫担不起。”   既如此,纪宁便不废话,“大人过来有何事?”   赵禄生将视线从兰花处抽离,清清嗓子道:“老夫过来还人情。”   说着,将手里的几卷纸递给纪宁。   纪宁接过展开,纸上画的是二位新妃的行宫图。他佯装不解,“赵大人需要还我什么人情?”   赵禄生哼道:“你当我看不出?陛下对你我二人劝他纳妃一事心生不满,那日冰嬉会上要你设计行宫,摆明是奔着敲打你来的。”   纪宁不语。   赵禄生意味深长道:“陛下虽年少,但主见不少,最不喜别人替他拿主意。”   他叹气,“这事说到底是我让你去劝的,害你受罚,理应替你分担。图纸给你,你我两清。”   有现成的图纸,纪宁自是欣然接受,“谢过赵大人。”   赵禄生怕他看不懂,临走又拿过图纸好一番指点。   “这里一共三稿,初稿呈上去,陛下必定会因为在气头上给你打回来。你若问陛下哪里不对,他也一定不会同你说。”   “……”   “因此,初稿打回来后,别问原因,过个半日,你再拿次稿交上。”   “……”   “次稿送上去同样不一定能过,若再被打回来,就再等个一日,赶在截稿前交上末稿,届时陛下气也消了,此事也就成了。”   纪宁将他的话一一牢记,待送走了人,他打开稿纸细看,不看不知道,一看竟发现所谓初稿、次稿、末稿压根没有差别,完全一模一样。   一时间,纪宁有些哭笑不得,   要不说是两朝元老,此等手段,他怕是再学个二十年都不一定能学会。   有了图纸,纪宁隔日便将初稿交了上去。结果如赵禄生所言,萧元君只草草看了一眼,就将图纸打了回来。   如此反复,一直交到第三次,图纸才终于通过。   一桩事刚平息,他尚未好好歇歇,另一桩事又找上了门——兰努尔派人送来急信,说听雨楼有人闹事,请纪宁出面相助。 第28章 告御状   “这兰努尔怎么净惹事?”去听雨楼的路上,阿醉忍不住奚落。   纪宁支颐着一条手臂,指尖按揉眉心缓解疲惫,“惹事的不是她。”   阿醉努努嘴,一阵摇头叹气。   到了地方,纪宁初下马车就被一队人拦住去路。   领头的男人一脸横肉,上手就要推人,“去去去,官家办事,都躲远点!”   阿醉擒住男人的手一把丢开,“好大的胆子,哪里的官家连当朝右相都敢推!”   男子一听“当朝右相”,面上闪过狐疑,扭头和身后人确认,结果都是面面相觑,一股子私宅护卫的做派。   眼见局势僵持,打楼里头出来一人,那人看着面熟,等人走近,纪宁认出此人正是侯严武的亲外甥,当朝城门尉,王齐全。   王齐全揣着手正欲开骂,定眼一瞧来人是纪宁,瞬间熄了气焰,“什么风把大人您吹来了?”   纪宁瞥他一眼,“王城尉不去守城,在听雨楼做什么?”   王齐全一笑,含糊其辞,“一点私事,私事。”   纪宁不愿同他费口舌,指使阿醉拦住人,阔步往楼内去。   甫一进门,他便看到满地的狼藉。   一楼桌椅皆被砸碎,数十名姑娘被私卫控制在墙角,兰努尔亦被折着双臂,压跪在大厅。   而身为始作俑者的几名男子则端坐堂上,喝醉打牌,好生清闲。   纪宁视线睃巡,瞧着几人都是朝中官员的子嗣,登时冷了脸,“你们几位公子倒是会找乐子。”   一语出,几人这才注意到他,纷纷如惊弓之鸟,起立的起立,行礼的行礼。   “见过右相大人。”   “参见纪大人。”   纪宁喝道:“还不放人!”   几人吓得瑟瑟发抖,慌忙让随从放开兰努尔。   一脱困,兰努尔立马跪直身子喊冤,“恳请大人为民女以及楼中姐妹作主!”   纪宁就近落座,道:“速将事情因果说来。”   兰努尔磕下一记响头,恨恨道:“这几位官爷一进楼,就要找我姐妹陪酒玩乐,民女多番解释此楼如今不做酒色生意,可几位官爷以职权欺压,非要逼良为娼,逼迫不成就要封楼砸场子,民女为……”   她话没说完,从外头赶来的王齐全厉声打断。   “胡说八道!”王齐全疾步上前,“大人别听这女的胡言。听雨楼原本就是烟柳之地,这些女的做的就是酒色生意,算哪门子良家女?我看是既当婊子又立牌坊!”   兰努尔气极,瞪着王齐全回骂道:“我楼中姐妹有几人是心甘情愿入的楼?轮起来,还不是你那姓侯的表哥做的孽?他强买强卖,你逼良为娼,算起来你们都是一样的猪狗不如!”   王齐全出身世家望族,又有个位高权重的舅舅,何曾这样被人骂过。他抬腿一脚踹到兰努尔肩上,“臭婊子给你脸了,爷要弄死你,有的是办法!”   纪宁眸风一凛,“王城尉好气派,你要当着本官的面弄死谁?”   王齐全自觉失言,“大人息怒,卑职气昏了头,一时口快。”   说着,不轻不重扇了自己两耳光。   纪宁吩咐阿醉将兰努尔搀去旁侧,随后才慢慢审问起几人。   “不论这楼从前做的是什么营生,如今既挂了酒楼的牌,那便和从前无关。尔等私用职权,损坏民物,又伤及无辜,实在放肆。”   他平静而寡淡的语气,比动怒发火还要更显压迫。他道:“你们损坏了多少物件,两日内都给我一一赔上,如若不然,本官决不轻饶。”   前不久还嚣张跋扈的几人,如今一声不吭。王齐全虽不忿,可碍于纪宁威压,只能装作闷头葫芦咽下这口气。   本以为事情就此了结,不过是赔几个钱的事,谁知纪宁突地站起身。   “钱的事了了。”他走到王齐全面前,“动手打人的账,得另算。”   言罢,他一脚踹向王齐全,只听“哐啷”一声,王齐全飞出三米远,砸在台阶上半晌起不来。   纪宁稳了稳气息,看向旁侧几人,“你们伤了多少人,现在就给我双倍受回去。阿醉!”   一声令下,阿醉的拳头便依次落到了几人身上。   一时间,楼内惨叫连天。楼中有多少姑娘挨了打,王齐全等人就挨了阿醉多少揍,不管几人是哭爹还是喊娘,无一人敢上前阻拦。   等打够了数,几人已是鼻青脸肿。   王齐全坐在地上捂着一侧脸怒而捶地,“纪。右相!你,你我同为朝廷官员,无圣上旨意,你居然敢动手打我?!我要告御状!我要禀告圣上!!”   纪宁连余光都不愿多给,悠悠道:“请便。”   闻言,王齐全更是火冒三丈,怒踹了几下地,带着人落荒而逃。   一行人远去,楼里恢复平静。   兰努尔护着被踹疼的肩膀上前道谢,“谢大人出手相助。”   纪宁无言,点一点头算是接下了这份谢意。   他方才动了气,如今平复下来顿觉胸闷气短。他不想多留,便示意阿醉速速回府。   刚要走,身后兰努尔叫住他,“大人。”   只看她忧心忡忡,“大人此次帮了民女,民女感激不尽。但刚才听他们说要告御状,民女担心……”   “无碍。”知她要说什么,纪宁打断道:“圣上不会黑白不分,你不必忧心。”   兰努尔半信半疑,还想说些什么,又看纪宁面色实在不佳,遂闭了嘴,送人离开酒楼。   隔日,王齐全告状的奏折就送到了帝王的书房,萧元君龙颜大怒,连早朝都未上,便将几人传召了过去。   万岁殿内,王齐全跪在殿中央,脸上的伤经过一夜的发酵,变得更加骇人夺目。   萧元君只乜了一眼,十分厌烦地挪开了视线。他看向迟迟没有动静的门口,不悦道:“纪宁人呢?”   海福战战兢兢地答:“回陛下,右相府来人说,纪大人昨夜突染风寒,要稍晚些到。”   “嗬。”似是笃定这是对方耍的把戏,萧元君嗤出一声笑,“他倒是会挑时候。”   海福张了张嘴,本想提醒圣上,以纪宁的习性是从不轻易称病的。此次主动称病,怕是真有不适。   可眼看帝王的脸色阴沉得可怕,他硬是止住了心思,假意派人又去催了一遍。 第29章 晕倒   出去催人的小太监站在台阶上,远远就看见雪地里走来一穿着玄黑锦袍的男人。男人端着一只手,拖着步子走得慢慢悠悠,好似一点都不心急,   小太监等得焦急,刚想上前接人,就见男子脚下一个踉跄,摔进了雪地里。   这一摔,竟半天不见人站起来。   小太监大惊失色,一面高呼“右相大人”,一面加快脚步往近处赶。好不容易到了人跟前,那人又自己挣扎着爬了起来。   “大人!大人您怎么了?”小太监扶住人,这才瞧见人额头上的冷汗。   纪宁不应声,推开小太监的手道:“我自己,可以走。”   话虽如此,可他的脚步明显不如方才稳健。   小太监不放心,一路紧随左右,看着他摇摇晃晃走到殿门口。   站在殿外,纪宁仍觉神志涣散。   昨日在听雨楼时他就隐感不适,果真一回府就直接昏了过去。   夜里高烧,烧到天明,连床都下不来的节骨眼,偏偏宫里又传旨要他入宫。   从宫门走到万岁殿,若不是有多年习武的底子撑着,他怕是早就倒在了半道上。   一门之隔,帝王的叱咄催着他打起精神。他狠狠掐了一把虎口,深吸一口气,推门入内。   绕过几方雕梁和偏厅,他站在帝王的书房外。   “臣纪宁,求见陛下。”   萧元君侧目,视线落到门口躬身低首的人身上,愈发不快,“还不进来,难不成要朕亲自请你?”   纪宁嘴里答着“不敢”,动身走了进去。   等人到了近处,萧元君才细细打量。   眼前人低着头,看不全脸,从步态举止中看不出端倪。他额头上不时往下滴汗,不像身体抱恙,倒像一路赶得急,跑出了汗。   觉察到帝王的注视,纪宁不动声色低了低头,做出一副冷言冷语的模样,“陛下召臣来所为何事?”   一听这语气,萧元君登时打消了顾虑。他厉色道:“你自己惹的麻烦,自己不清楚?”   他移步落座,“今早王齐全呈御状,告你殴打朝廷官员,此事是否属实?”   纪宁直言,“确有此事。”   萧元君刚要发作,纪宁续道:“但事出有因,臣不认为自己有错。”   “事出有因?”萧元君眯眸,“你倒是跟朕说说,究竟是什么因,让你胆敢逾矩?”   纪宁余光瞥向旁侧的王齐全,答:“王城尉与人殴打听雨楼数名女子在先,后又大闹酒楼,仗势欺人,意欲逼良为娼,”   “陛下!臣冤枉——”王齐全举臂高呼,“臣与好友本想在听雨楼小聚,是那掌事的女子率先骂人,还辱骂侯大将军,臣等几人气不过,这才发生了冲突。”   好一出颠倒黑白。   纪宁追问道:“请问王城尉,那女子为何骂你?”   王齐全自不会说实话,“我怎知道?大概是失心疯。”   纪宁冷笑,回禀萧元君道:“回陛下,臣前往听雨楼时,看到的是王城尉的几十号私卫围了楼,压着人在大厅喝酒玩乐。如此做派,怎么看都不像王城尉吃亏。”   “右相怎能这样污蔑我?”王齐全嚷嚷道:“陛下,当时楼中混乱,那女子叫了十几号人要袭击臣,臣叫私卫来只是为了护己。后面之所以扣押那些女子,也是为了方便押送官府。”   他一顿,转而不怀好意地看向纪宁,“不过谁知局势刚得到控制,右相大人就来了。臣还奇怪,右相怎会来得这般巧?”   觉出对方话里有话,纪宁压根不上套,直接承认道:“不是巧合,是我收到了听雨楼的求助信。”   “原来如此。”王齐全一副胜券在握的架势,他朝萧元君道:“陛下不知,如今的听雨楼掌事是曾经楼里的一名妓子。听雨楼乃查封赃物,又价值不菲,怎能被一妓子轻松盘下,这其中猫腻,还请陛下彻查。”   萧元君垂眸不语,可眼底的威压已叫人不敢直视,“右相,你可知怎么回事?”   盘下听雨楼的流程一切合规合法,纪宁不惧彻查,更无需隐瞒。   “回陛下,听雨楼虽是查封赃物,但案件审理已结束,依规可以进行出售。臣确实协助过那女子,但也只是给予银钱,并未插手其它事宜,陛下若有疑问,可以叫来户部尚书盘问。”   王齐全像是抓住漏洞,急忙逼问:“只是给予银钱?右相真是财大气粗!你和那女子什么关系,能借给她这样大一笔钱?”   他越说越激动,“如果我没记错,那女子正是昔日指认我表哥侯贺的证人吧?大人和她私交甚笃,我怎能不怀疑表哥一案另有猫腻?!”   前面铺垫良久,这才是最终目的。   对于王齐全的计谋,纪宁早就了然,他道:“侯贺案是陛下拍案定夺,王城尉现在的意思是陛下也徇私舞弊,有诬陷忠臣之嫌?”   不轻不重的一语,反将质疑抛了回去。王齐全一怔,忽然伏地叩首,“陛下!臣绝无此意,但此案仍有疑点,请陛下主持公道!”   一语毕,四下皆寂,无人敢去看萧元君的脸。   纪宁低着头,鼻尖不时有汗液落下,滴在脚底朱红的地毯上,砸出醒目的印记。他等了又等,作壁上观的帝王终于开口。   “纪宁,你和那女子怎么回事?”   纪宁如实回答:“女子曾有恩于我,我借钱给她只为报恩。”   闻言,萧元君面无波动。   反倒王齐全面露欣喜,他乘胜追击道:“陛下,臣揣测果真没错,右相和那女子关系不浅,昔日极有可能是右相指使女子诬陷……”   谁知他话未完,座上看戏已看得厌烦的萧元君低沉道:“王齐全,你当朕是能被你愚弄的蠢物吗?”   王齐全心弦一颤。   下一瞬。   “啪——”   帝王掷出镇纸,怒而拍案,“朕不清楚你,还能不清楚侯贺?他如此不是东西,你都能拥护至此,由此可见,你二人蛇鼠一窝!真当你三言两语,朕就能被牵着鼻子走?”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王齐全以头怆地,“臣、臣、臣,只是担心陛下被奸人蒙蔽,臣知错,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奸人?”萧元君抓起手边杯盏砸过去,杯盏精准击中王齐全的额头,一身闷响后滚落到地上。   “谁是奸人!朕还是右相?”   王齐全痛得倒吸凉气,拼了命地磕头认错,霎时间贴身衣服全被汗湿。   萧元君传人进殿,“来人!”   海福领着两名殿卫进屋。   萧元君道:“拟旨,王齐全欺压百姓,诬告朝臣,即日起降为门侯,罚俸六月。”   赔了夫人又折兵,王齐全苦不堪言,不过万幸命是保住了,他识趣的立马领完旨谢过恩,被殿卫一左一右押了下去。   闲杂人等一走,殿内又恢复一片死寂。   今日这一出纪宁虽应对自如,可终究是耗了些气力,他不能久待,请辞道:“陛下圣明。此事既已解决,臣便不再叨扰,先行退下。”   他不曾抬头,因此并不知道,此刻萧元君眼底酝酿的,是比刚才还要深重的风暴。   “你也当朕是蠢物吗?”   纪宁呼吸一滞,屈膝跪地,“臣惶恐。”   萧元君绕开桌案,施施然走向他,“惶恐?惶恐到从进门就不敢抬头与朕对视?”   纪宁不是不敢,而是不能,他深知自己如今的面色有多憔悴,萧元君只要一看便能看出端倪。   他趴下身子,“臣敬畏圣颜,不敢逾矩。”   仿佛听了个荒谬的笑话,萧元君嗤道:“你逾矩得难道还少吗?私自殴打朝廷官员,换做别人,朕早就革了他的职。”   纪宁知道今日若不是王齐全过于心急,弄巧成拙,他多半逃不过重罚。   萧元君没有罚他,甚至当着王齐全的面都不曾对他说过重话,已是对他的开恩。   大抵知道他在想什么,萧元君冷冷别开脸,“朕没当着旁人面罚你,并不代表就饶了你,即日起你闭门思过一个月,手抄启国律法全卷。”   纪宁磕头,“臣叩谢陛下圣恩。”   他甫一弯腰,腰背自下而上都绷着疼,头更是如坠铁铅,叫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抬起来。   他急着想走,再一次提出告退,萧元君却不准。   “朕还有一事。”   湿漉漉的衣服黏在身上,一阵热一阵凉,纪宁难受地皱紧眉头,张嘴喘息道:“陛下,请说。”   萧元君盯着桌案,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划过眼眸,他问:“那女子是不是你之前养在府中的那位?”   女子?哪位女子?是兰努尔吗?   纪宁无心深思,“是。”   萧元君握拳,“她对你能有什么恩情,值得你花那么多心思帮她?”   豆大的汗珠一颗一颗地落,眼看身前的地毯快被浸湿一片,纪宁什么都顾不得。   他急匆匆道:“这是臣的私事,不劳陛下操心。”   往日海福带回来一句“私事”。   今日这人又是一句“私事”。   萧元君合眸,握着的拳头蓦地松开。他嘴角晕开一抹苦笑,“朕已成家,又怎能不操心老师的婚事。老师若喜欢,朕可以下旨赐婚,如何?”   耳边响起一阵嗡鸣,连带着落进耳朵的声音都变得模糊,纪宁费力摇着头,越是摇,眼前的世界越是天旋地转。   他张嘴想问萧元君能否再说一遍,可“陛下”二字刚刚脱口,他的视野一横,倒了下去。   闭眼前,他看见萧元君扑向自己,喊他……   “纪宁!” 第30章 暗查右相府   午门外,被丢出宫的王齐全刚站稳脚跟,一抬头就看见了朝自己走来的侯严武。   他笑着招手,“舅舅!”   侯严武不应声,走过去二话不说抬起手,一巴掌接一巴掌地往人脸上扇。   王齐全躲闪不及,结结实实挨了几巴掌,右脸登时肿起两指高。   他一面抱头逃窜,一面求饶:“舅舅!舅舅饶命!舅舅饶命!”   一连扇了几十个巴掌,侯严武气喘吁吁停手,转而揪起王齐全的耳朵破口大骂:   “孽畜东西!你一天天好日子过多了想死啦?好好的你去招惹纪宁干什么?!”   王齐全捂着耳朵,涕泪横流,“疼疼疼!舅舅饶了我吧!我也只是想替表哥伸冤。”   “呸!”侯严武啐出一口唾沫,“那混账有哪门子怨能伸?我侯家摊上你们两个,迟早要被诛九族!”   骂完,侯严武松开人,紧接着又补了一脚踢到人大腿上。   王齐全疼得直抽气,他搓搓腿上痛处,不敢抬头,“外甥知错了。陛下这次虽然生气,但也只是降了我的职,没有……”   侯严武低斥,“那是因为你姓王,你是我外甥。”   若不是背靠将军府和京城王氏,今日王齐全怕是早就下了狱。   王齐全自觉心虚,识相地闭了嘴。   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侯严武的气也出了大半,他警告道:“最近几天你安生点,远庭就要回来了,别给我添乱子。”   “表弟要回来了?”王齐全双眼骤亮,“好啊!回来好。听说陛下答应过,只要表弟得胜归来就重赏他,还是表弟最有出息。欸?舅舅,表弟具体哪一日回来?我去接他。”   侯严武一眼瞪过去,“这不是你该管的事。赶紧滚回去!”   王齐全悻悻然瘪了瘪嘴,揣着手一瘸一拐地往家去。   万岁殿   从漫长的晕眩中清醒过来时,纪宁已经躺在了萧元君的怀里。他半睁着眼,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到萧元君探了探他的额头,随即表情陡然变得焦急。   “你怎么这么烫?身体不舒服为何不跟朕说?”   什么不舒服?   记忆出现短暂的缺失,纪宁眨了眨眼,一脸迷茫。他只记得自己刚才是要问什么,于是开口道:“陛下,你刚才,在说什么?臣没听清。”   眼下这个时候,萧元君哪里还有功夫管什么赐婚不赐婚。他道:“那都无关紧要。你勾着我脖子,我抱你上床,传太医来为你医治。”   一听传太医,纪宁本能抗拒。   恰此时一阵锐痛袭来,他捂着额角痛吟,待疼痛削弱,再睁眼,他逐渐恢复了神志。   看着脚边浸湿的地毯,看着萧元君握在自己手腕的手,看着自己与他交叠的衣角,纪宁如遭雷歼。   他怎么会,怎么会在萧元君面前病发?   他近乎慌乱地挣开萧元君的手,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不必了陛下,这咳咳,不合礼数。”   闻言,萧元君心中登时生出一阵恼意,他抬手去按他的肩膀,手掌落到实处时,碰到的却是一片硌人的骨头。   似是被这人瘦弱的程度吓到,他愣了许久,方气道:“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要朕跟你恪守君臣之别!”   纪宁不为所动,满心满脑只想快些逃离,“我的身体我最清楚,只是染了风寒,有些高热,不要紧。”   “你当朕瞎吗!”萧元君忍无可忍,他挑起纪宁已是皮包骨的手腕,“你瘦成这样也只是因为高热?”   他手掌略微收力,便将纪宁意图抽离的手握得更紧,“你的力气就这么点?从前不是轻而易举就能打败朕吗?现在为何连朕的手都挣不开?”   纪宁不搭话,他羞恼地瞪着萧元君,“陛下。松手。”   萧元君佁然不动。   纪宁手腕施力,仍未能挣脱,“陛下。松手!”   “……”   “陛下!”   纪宁张嘴喘息,干涩的唇瓣裂开了一条血口。   他作出一副十足冷漠的模样盯住萧元君,故意激怒道:“陛下,你不是臣的什么人,臣就算有什么事,也与你无关。”   说完,他等了许久,没有等到萧元君怒不可遏叫他“滚”,反倒被对方打横抱起。   纪宁心急如焚,脱口而出,“萧元君!萧㪫!你给我放开!”   话音落地,萧元君止住脚。   他打量的目光一寸一寸地碾过纪宁的面庞,确定对方的慌乱失措不是作伪,他又出乎意料地将人放在了就近的座椅上。   “来人。”他传人进殿,待小太监停在门外,他吩咐道:“传轿辇,送右相回府。”   语毕,他不看纪宁一眼,径直走出书房。   目送人离殿,纪宁心中的忐忑不减反增,萧元君突如其来的转变实在奇怪,这让他很是不安。   一刻钟后,轿辇送纪宁出宫。   又一刻钟,前去拟旨回来的海福被叫进帝王的寝殿。   萧元君面朝窗柩,神色凝重,“找个面生可靠的人,派去右相府给朕调查清楚,纪宁招的那些道士究竟是做什么的。”   暗查右相府,这可是从未有过的大事。   帝王和右相莫不是真有什么不可和解的矛盾?   海福暗暗心惊,面上却是八风不动,“是。”   他眼眸一转,试探道:“陛下,我看右相抱恙,可要挑些补品药材送过去?”   萧元君回眸,冷冷瞥他一眼,海福登时噤声告辞。   窗外,大雪已能没过人的脚踝,萧元君静静看着,眸中愁丝盘旋。   恪守君臣有别的人,竟惊慌到直呼他的名、字。   所以,他究竟瞒着自己什么事?   什么事又值得他这样隐瞒? 第31章 望北塔   回府路上,大雪纷飞。   宫中的轿辇一进纪府,府里就乱了锅。   纪宁被抬到别院时,已经烧得昏昏沉沉,阿醉让轿子停在院门口,只留了几个信得过的人将他扶进房间。   回了屋关上门,阿醉翻找出药丸,熟练地送到纪宁面前。   纪宁偏头躲开,气若游丝,“不吃了。”   他如今的身体,已是药石无灵。   阿醉亦不强求,他放下药,取来干棉帕为他擦汗,“主子,可是出了什么变故?你怎么进了一趟宫,变得这样严重?”   纪宁也不知道,虽说前世好多细枝末节的事他都记不起来,但他绝对不曾有一次,是当着萧元君的面发了病的。   他抬起自己的右手举在眼前,这只手如今只剩一层苍白的皮,覆盖在骨头和乌青的血管之上,随处都透露着一股病态。   可前世他的身体从未衰败得如此快。   究竟是怎么回事?   莫名的不安席卷心脏,他骤然闭眼,鼻息粗沉。感觉到一阵强烈的濒死感朝自己涌来,他攥紧身下床单,“阿醉……”   尾音消散,他彻底昏厥了过去。   夜里,大雪未歇,雷雨降至。   如此罕见的天象,以至于往后许久,京都城的百姓都觉惊奇。   那场雨下了三天三夜,纪宁便昏迷了三天三夜。   窗外乌云摧城,雷音震耳,好几次纪宁被雷声吵醒,可看见的都只有一片漆黑。   不知多久,外面雷声没了,雨停了。   纪宁睁眼,发现自己站在一座塔前。   眼前的塔由青灰色的石砖搭成,一眼望去高耸入云。   纪宁环视四周,只觉惊奇,脚下的街道的确是京都城,可他怎不知城中有这样一座塔?   他绕塔一周,塔下没有牌匾,亦无人看守,只有一道低矮的拱门,他要完全蹲下才能顺畅通过。   进了塔,一步之外就是一望无际的阶梯,阶梯两侧烛火通明。   顺着塔往上走,每走一段路,他就能看见几块篆刻了经文的石砖。   这些石砖嵌在塔内,比其它砖块凸出一截,一块接一块,形成了一个接一个的环。   纪宁停在一块砖前仔细研读,一知半解的,只能猜出是些祈福祈祷的经文。   他抬头往上看,视线之内,这样的环形有成百个。   如此规模,这塔是为谁祈福而建?   他继续往上走,明明自己仍在病中,可步履轻盈到一直走到塔顶都不曾感到疲乏。   站在塔顶,此时阳光正好。他扶住栏杆远眺,可以看见整个京都城的脉络,再远一点,则是望不清的北方天地。   “咚。咚。咚。咚。”   耳后传来木鱼声,纪宁回头,一位和尚背对他跪在塔碑前。   和尚看着年岁不大,纪宁唤他,“小师父。”   和尚不应声,依旧一下一下敲着木鱼。   纪宁斟酌再三,继续道:“请问师父,这是何地?”   “咚。”   “咚。”   “咚。”   木鱼响过三声,戛然而止。   和尚答:“启国,望北塔。”   纪宁又问:“此塔为谁而建?”   和尚答:“右相,纪世安。”   轰——   纪宁浑身一颤,登觉悚然。   他睁大眼睛看向和尚面前的塔碑,上面赫然写着他的名字——“纪宁,字世安,薨于元瑞四年。”   周身的汗毛在一瞬间竖起,他不敢相信自己所看见的一切。   他不是还没死吗?   这塔这碑文都是怎么回事?   难道是梦吗?   还未等他想明白眼前的一切,方才阳光正好的天空忽然乌云密布,顷刻间,大雪倾盆。   雪花纷纷洒洒落在他的头上、肩上,触及他的肌肤时,他竟感受不到一丝凉意。   脚下,雪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埋到了他的脚脖。   他慌张撤退,与此同时,天色骤暗。   塔下的街道被无数光亮填满,这些光亮流动着,朝着同一个方向汇聚。   很快,四面八方的光亮聚在了塔下。   纪宁错愕地看着,发现那些光亮之下是数以万计的百姓。他们人人手提灯笼,或带着纸钱,或揣着祭品,或默声祈祷,或悲恸痛哭。   明明离得那么远,可纪宁还是将他们的表情看得清清楚楚,无一例外的,每个人的姿态都如此虔诚。   他们在祭拜自己?   纪宁越发想不明白,这究竟是梦,还是……   “轰隆!”   天空划过一道闪电,场景更迭。   雪没了,光亮消失了,瓢泼大雨又开始了。   雨霹雳吧啦砸在地上,纪宁想要离开此处,但一转身,身后的和尚不知何时变成了……萧元君。   尽管只是背影,可这人的身影纪宁绝不会错认。   他没有出声,而是静静的,吃惊的,看着。   萧元君穿着一身漆黑的素衣,他应是站了很久,衣服已经全被雨水淋透。   他一动不动的,孤身一人站在那儿,整个人仿佛都笼着一层死气。   想至此处,纪宁心头猛跳。   他等了太久,萧元君都没动过一下。   心底恐慌让他忍不住开口,“陛下。”   “……”   “陛下?”   “……”   “陛下!”   “……”   第三声仍没有得到回复,内心的恐惧达到顶峰,纪宁阔步上前,指尖刚刚触碰到萧元君的肩头,脚下的塔轰然倒塌。   从百米高空坠落的瞬间,纪宁抓住了萧元君的手,他看见了他的脸,可也只是一瞬间,世界又变成了最初的黑暗。   “轰!!!”   惊雷炸耳,万岁殿内,帝王自龙榻上惊醒。   小跑进屋的海福跪地请罪,“雷声惊扰,还请陛下恕罪。”   薄薄的纱幔后,帝王按揉着额头,叹了口气,“无妨。替朕取药来。”   药?什么药?   海福不明所以,“陛下哪里不适?可要请太医?”   “怎么?”帝王的嗓音不同以往,听着有些低闷沙哑,他不悦道:“你是老糊涂了?朕平日吃的药都不记得。”   海福顿觉冤枉,陛下如今正值壮年,平日哪有什么需要服用的药?   他正欲请罪,却听帝王改口道:“罢了,扶朕起来。”   海福应了声“遵命”,忙碎步跑到龙榻前掀开纱帘。谁知帘子一掀,帝王的目光落到他的脸上后,竟久久不曾移开。   许久后,满目惊疑的帝王道出一句,“你怎么变了模样?” 第32章 嘉奖全军   纪府别院,从梦魇中挣脱的纪宁猝然睁眼,惊醒了趴在床边守夜的阿醉。   阿醉睡眼朦胧,尚未回过神,就看见床上昏睡了几天的人直愣愣盯着床顶,神色异常。   “主子?”被他的神态吓了一跳,阿醉轻推了人一把。   纪宁眨眨眼,看上去仍有些半梦半醒,“阿醉。我,做了一个梦。”   阿醉好奇,“什么梦把主子吓成这样?”   “你可听说过,望北塔?   “……”   阿醉一愣,摇头,“不,没听过。”   他安抚道:“主子,只是一个梦,用不着上心,别多想。”   “不。”纪宁咽了口唾沫,呢喃道:“那梦,很真实。那座塔很高,塔上供奉的是我的牌位,塔里有个小和尚,他告诉我这叫‘望北塔’。”   梦里的场景似重新浮现在眼前,他越说越激动,“我看到好多人来祭拜我,还看见了萧,看见了陛下。阿醉,你真的没听过吗?”   阿醉低头帮他掖被角,“都说了是梦,主子你的当务之急是好好养着,别为了这莫须有的东西折损自己。”   说着,他转身去茶台前倒水。   见此,纪宁被迫止住继续追问的念头。   可他依旧忍不住回溯那场梦,毕竟那实在太真实,真实到他现在都心有余悸。   大殿外,下了朝的赵禄生被海福叫住。   “赵大人等等!”   海福气喘吁吁跑到人跟前,行了一礼道:“赵大人现在可有空闲?奴有要事禀告。”   赵禄生当他是有什么私事,未轻易应答,“公公有事不应该向陛下禀告吗?”   海福急得跺脚,一只手遮着嘴道:“嘿哟,大人欸,这‘要事’就是关于陛下的。”   话至于此,赵禄生明了。他拉着人寻了处避人的地方,“公公请讲。”   海福也是没了办法,如今纪宁被禁足,能靠得住的只有赵禄生。   他心惊胆战道:“大人不知,两天前的夜里陛下自梦中惊醒,也不知是做了什么梦,醒后陛下就举止异常,拉着老奴问了许多、许多奇怪的问题。”   赵禄生拧眉,“陛下都问了些什么?”   海福语速急促,“陛下先是问老奴怎么变了模样,又问老奴今夕何年,最后问,问……”   看他支支吾吾,赵禄生催道:“最后问了什么你倒是说啊!”   海福声若蚊呐,“问右相大人可还健在。”   赵禄生瞠目,心道依照海福的描述,这圣上怕不是真被什么邪祟附了身。   “后来呢?你怎么答的?”   “老奴当然是照实说,谁知陛下一听右相还健在,登时喜不自禁,要我将近日来发生的所有事都跟他复述了一遍。”   想起那夜圣上听闻右相还健在时,笑着笑着竟掉泪的画面,海福至今都觉得匪夷所思。   那模样,活像右相死而复生一般。   “哎哟喂——”他长吁短叹道:“总之这几天可把老奴吓坏咯,还请大人你去看看罢。现在陛下一下朝就把自己关在书房,谁都不能近他的身。”   如此一来,赵禄生终于意识到事态严峻。他沉思半晌,道:   “我这就去看看,还要麻烦公公去传星宿司过来一趟,宫里要真有邪祟,顺道给它除了。”   海福忙不迭点头,与赵禄生道过别,小跑去寻人。   到了万岁殿外,离殿门几步远的距离,赵禄生好巧不巧撞上从殿里出来的御前军统领郭城,郭城埋着头行色匆忙,似有急事。   赵禄生截住人,“郭统领且慢。”   郭城止步,“赵大人?”   赵禄生道:“郭统领刚刚可是见过陛下?”   郭城点头。   赵禄生问:“不是说陛下近日不见人吗?”   郭城答:“今日是陛下召见,并非我求见。”   “是吗?这就更奇怪了。”赵禄生状若无意提了一嘴,“陛下召你何事?”   郭城正要口快作答,突地收了声,为难道:“回赵大人,此乃陛下密诏,不可外泄。”   既如此,赵禄生不便强求,他放人离去,转而走到殿门口,叫门口的小太监进去通传。   不多时,小太监出来,领他入内。   走到书房门口,小太监自觉退下,赵禄生往里去,一进门就看见埋头书案奋笔疾书的萧元君。   “老臣参见陛下。”   萧元君抬头看他一眼,随即放下手中狼毫,不紧不慢,“相父请坐,朕正好有事找你。”   相父?   赵禄生顿感受宠若惊,萧元君从前可不这样称呼他。   他撩起眼皮仔细打量着人,这人容貌没什么变化,音色举止更无出入。   唯有那双眼睛,那双分明年轻的双眼,此刻却覆盖着一层饱经沧桑后的沉寂。   那样的沉寂,让眼前的帝王多了从前没有的肃飒。   隐隐约约的,赵禄生觉得这人似乎一夜之间成熟了,也陌生了。   因着这份陌生感,他连说话都要谨慎些许,“陛下抬爱,不知陛下有何吩咐?”   萧元君拿起早已拟好的名册,起身道:“临近春节,该到嘉奖全军的时候了。往年边关的将士们无法回京过节,苦了他们了。今年朕打算分批,让边关的战士们回京轮休。”   他将名册递给赵禄生,“这是朕拟定的第一批回京的将领,请相父过目。”   赵禄生迟疑一息,接过册子翻开查阅。   按理来说将士轮休并无不妥,只是当看到名册里列的定北军人员时,赵禄生不免忧心,   “陛下此举定能抚慰人心,只是北狄异动频繁,新春时节特殊,此时若召一部分定北军回京,恐对边关安定不利。”   萧元君负手,语气平静却笃定,“他们不会有异动。”   起码不是今年。   赵禄生欲加劝阻,又见帝王面无表情,心意已决。他无奈道:“一切依照陛下旨意行事。”   岂料话音落,萧元君否道:“不,这不是朕的旨意,而是相父你的意思。”   “陛下何意?”赵禄生不解。   暗暗思索陛下难道要假借他的口,下这道圣旨?   萧元君并没有要向他解释的意图,他冷然道:“相父不必过问,只需记住朕让你记住的事。”   帝王的威压扑面而来,赵禄生既心惊,又欣慰。   心惊在帝王陡然转变的态度。欣慰在,从前总显柔和良顺的青年,如今也能展现出真正的帝王气魄。   他躬身,“老臣明白。”   “还有一事有劳相父。”   “陛下尽可吩咐。”   萧元君回身盯着案上未写完的纸页,“新春前的祭神仪式,今年由你一人陪朕参礼,不必……”   他忽地一顿,呼吸有些颤栗。他道:“不必叫纪宁参加了。”   算算日子,祭神仪式时纪宁的禁足还未解除,按理也无法参加。   赵禄生无异议,确定帝王再无事,他默不作声退去殿外,连起初想要关怀龙体的心思都烟消云散。   出宫的路上,他遇见海福和星宿司,他拦住二人打发道:“不用去看了。”   海福困惑道:“陛下好了?”   赵禄生捋捋白须,“陛下无碍。”   话一了,他扬长而去,留下两人面面相觑,不知作甚。   嘉奖全军的圣旨一下,阿醉就急急忙忙跑去向纪宁报信。只因此次第一批回京的名单里,就有纪宁的伯母和堂弟。   作为纪宁如今唯二在世的亲人,前世自十八岁分别后,一直到他们二位战死,纪宁都未曾见过他们一面。   此次嘉奖本是喜事一桩,可谁知纪宁听完旨意,脸上没有半点喜悦不说,反倒愁云满面。   阿醉知道他的顾虑,“奴听说这是赵大人向陛下请的旨。”   赵禄生?   纪宁愈发疑惑,前世都没有的旨意,如今怎么突然冒出来了?难道赵禄生也……   由不得他捋清楚事情脉络,阿醉紧接着说的第二个消息,让他如临大敌。   “赵大人还派人传信,说今年的祭神仪式,主子你不必参加。”   原本前世也是因为禁足,纪宁没有参加这一次的祭神。   但这都无关紧要,真正让他心头一颤的,是他忽然记起前世祭神仪式时发生的一桩变故——北狄搅局,萧元君遇刺。 第33章 御驾遇袭   瞧着人面色都变了,阿醉无需多问就猜出了自家主子的心思。尽管他心里百般不乐意管那人的事,可那人终究是一国之主,他若有事,举国不宁。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坐到床榻边瞧着纪宁道:“北狄那几名探子的来路和行踪,令司一直跟进着。仪式当日,奴会多安插些人手暗中护驾,主子放心,陛下不会有事。”   阿醉做事,纪宁一向是放心的。   可不知为何,他仍觉得心里乱糟糟的,很不安宁。   阿醉握住他的手拍了拍,“主子别想了,你就放一万个心。再说了,前世在我等不知情的情况下,敌人都不曾伤那位分毫。这次我等早做打算,更是万无一失。”   想来前世确实有惊无险,纪宁扶了扶心口,只能在心里宽慰自己。   宽慰归宽慰,当日夜里,他还是卧在榻上,熬夜画了布防图,又叮嘱了阿醉许多事宜,才算彻底放心。   禁足到第十日,纪宁堪堪能下床,此时京都城都在为新春和祭神仪式做准备。   都城内凡是通往祭台的道路,早早就派了重兵把守。   禁足到第十一日,宫里传来贺报,侯远庭率军归朝。   萧元君按照约定,册封他为城门尉,顺势顶替了王齐全的旧职。   自这日起,许久不在朝堂上露面的侯严武又重新活动了起来。   而作为炙手可热的“新贵”,侯远庭被圣上钦点为近身随侍,负责在祭神仪式当日陪皇伴驾。   往后,京都城陆陆续续下了几场雪,气温一天胜过一天的严寒,才有些好转的纪宁被这几场雪催的又卧床不起。   禁足第十五日,陪皇伴驾的最终名册在文武百官和高门士族中流传。早些时候“纪宁不参加祭神”的传言被坐实,一时间议论纷纷。   先后两次禁足,身居相位却被新起的后生排挤出伴驾之列,如此待遇,人们不得不猜测这右相怕是大势将去。   这股流言之风悄无声息地渗透进大街小巷,旁人或冷眼旁观,或避之不及,却仍然有人主动寻上了门。   那日午后,纪宁服过汤药将要午眠,门外李管家来报,说前院兰努尔求见。   纪宁命管家将人带来别院。   不一会儿,兰努尔站在门外,“民女无意叨扰,还请大人海涵。”   隔着门扉,纪宁看着那人手里抱着包袱,他轻轻咳嗽了几声,“我近来染了风寒,就不请姑娘入内吃茶了。”   闻言,兰努尔担忧道:“大人如今可有好转?民女那儿有几味治风寒极好的药,大人如有需要,民女回去取来。”   “多谢。不必了。”纪宁谢绝她的好意,曲肘撑住枕头,将身子往上支了支,“姑娘来有何事?”   兰努尔晃晃手里包袱,只听一阵金银碰撞声,“上月听雨楼的分红下来了,民女特来交予大人。”   才开铺一月就有盈余?纪宁不免感到惊讶,他道:“日后楼中分红,你与李管家交接即可。”   兰努尔答:“是。”   随后好一阵沉默,见对方似乎没有要走的意思,纪宁问:“姑娘还有事?”   兰努尔盯着紧闭的门扉,几经犹豫后问出了口,“民女不懂,我和大人萍水相逢,我又只是一介平民,大人为什么愿意一再帮我?”   甚至几次都是为了帮她,而被帝王怪罪。   她有这样的疑问,纪宁理解。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姑娘会修容之术,对吗?”   兰努尔心惊,转念一想纪宁是何等权势滔天的人,愿意帮她,估计早就将她调查得清清楚楚。   她如实回答:“民女确实曾和义姐学过此术。”   纪宁又问:“若我日后有所需,你可愿意帮我?”   兰努尔不假思索:“自然愿意。”   纪宁攥拳抵在唇边,咳完,他放下手缓缓摊开在自己眼前,看着这只消瘦得骇人的手,他怅然一笑:“这就够了。”   前世,虽然有小道士的丹药替他维系着身体不垮,可那丹药最大的作用只是止痛,养不了血肉。   那段时间,他不论寒冬还是酷暑都穿着厚衣裳,为的就是撑起身形,不被人发现破绽。   可日益消瘦的身子能靠衣服填充,衣服遮不住的脸、手,还是会将病态暴露。   后来,他的病被兰努尔察觉。昔日他二人因为听雨楼的缘故,私交甚笃。   在得知他的真实病情后,兰努尔告诉他,南疆一族有一门修容术,可用脂粉画皮,达到以假乱真的效果。   从此,兰努尔便每日用脂粉为他修饰脱相的皮肉。这一遮,直到他带兵出征,从未让他在外漏出过破绽。   再后来,因为每日要为他修饰,兰努尔一个未出阁的姑娘,牺牲名节入住相府。   那时他在京都城已是声名狼藉,人们骂他居功自傲,骂他痴迷仙道,后面连带兰努尔也跟着他一起挨骂,骂他贪恋烟柳女子,被红颜祸水迷了心。   前世的种种,纪宁自然无法对现在的兰努尔说。   兰努尔亦不懂他如今的这句“这就够了”是何意,她不敢追问,单单只是表态道:   “大人放心,您对民女恩泽深厚,只要是民女力所能及之事,民女绝不推脱。”   纪宁道谢,临了,他请求道:“还请姑娘不要将我生病一事外泄。”   兰努尔应允,随后与他道别,跟着管家离开别院。   禁足第二十日,祭神仪式当天,天未亮纪宁就洗漱完毕起了床。   昨夜他将阿醉派去暗中护驾,因此今早的院落除了几位看守的人,别无旁人。   躺了十几日,说什么纪宁今日都有些躺不住。他随意翻出几件厚衣裳,也不管搭不搭的,通通穿上后,去院子里的石亭处坐下。   他眼巴巴等着,等到天空翻出鱼肚白,等到朝阳高挂。   好似一瞬间的事,寂静的街道忽然吵嚷了起来。   又等了半个时辰,遥遥的,纪宁好像听到帝王的仪仗从府外经过,然后远去。   他抬眼看日头,按照惯例,需等到正午时分帝王才能登上祭台祈福,如今距离正午还有两个时辰。   从前觉得眨眼就消逝的日子,如今变得异常难熬。   越临近正午,纪宁越坐立不安。他放在膝上的拳头攥起又松开,松开又攥起。   如此反复不知几百个回合,他再抬眼,已无法直视头顶的太阳。   “哐啷!”   院门从外推开,人未入内,纪宁先听到了声。   “妥了妥了!”   阿醉急急忙忙跑进院,打眼一瞧发现人坐在亭子下,诧道:“主子你怎么出来了?”   纪宁正要开口,谁知那人转头就往屋里冲。不多时,他端着一壶热茶出来,慢悠悠地往亭子里走。   纪宁心急,几番给出眼神催促,都被无视。   像要故意急他似的,阿醉两句“妥了”后,只管喝茶,一句话都不说。   纪宁又气又想笑,“阿醉,别闹了。”   阿醉眉梢一挑,“我守大半宿了,主子你连水都不让我喝?”   纪宁无奈:“没不让你喝,但你知道我着急。”   阿醉一笑,落座拍案,“妥了就是妥了。”   他洋洋自得道:“奴带着人蹲了几个时辰,在那几个狄人动手前就给他们按住了,一点风浪没惊起来。现在陛下祭神结束,已经往宫里走了。”   如此,纪宁悬了半日的心落了一半,“确定人都抓完了?”   阿醉拍着胸脯保证,“确定。一个不少统统送去了京都府台,等陛下一回宫,主子你就可以上奏说明缘由。”   这下,纪宁的心彻底落实了。   阿醉见状,忽地表情神秘道:“主子,这桩事算了了。还有另一件好事,你猜是什么?”   纪宁猜不出。   阿醉手伸进胸襟里,掏出一卷信笺,“我在门口截到了一只信鸽,是淮夫人的信。”   说罢,他将信笺交给纪宁。   纪宁展开一看,登时面露笑颜。   阿醉好奇,“信上写了什么?”   纪宁答:“伯母说,军队已过汉阳关,再有十日就可抵达京都城。”   阿醉喜道:“好啊!算算日子,正好赶上春节。”   纪宁点点头,又看了一遍信,“不过信上怎么没说,他们回来待多久?”   阿醉答:“听说此次回来的人,每批可在京都停留十日。”   “十日?十日足够了。”纪宁卷好纸条收入袖中,“快去叫李管家,府里缺什么叫人赶紧买,再派几个人,算着时间出城接人。”   阿醉打着哈欠嘟哝:“主子,奴能不能先去睡一觉?我熬了半宿,实在困。”   “瞧我这。”纪宁愧道:“辛苦你了,快去歇着。”   阿醉嘿嘿笑道:“辛苦不辛苦的,加点月钱就行。”   纪宁不禁失笑,大手一挥,正要给人加半年的月钱,却见远处天空升起一团耀白色的光团。   他登时敛笑息声,神情恐慌。   与此同时,阿醉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更是直接变了脸色。   耀白色的烟火弹是御前军的专属暗号,此物出,则代表……御驾遇袭。   彼时,冷风过耳,卷来一阵细微到几乎听不见的兵甲相接声。   循声而望,正是皇宫的方向。   阿醉全身的汗毛瞬间竖起,他看向纪宁,“主子!”   纪宁抬手,面上八风不动,后背已是冷汗直流。他问:“你确定北狄的人抓完了?”   这一问,倒让阿醉有些不确定,“名单上的抓完了,但……难道还有第二批?”   突突。突突。突突。   纪宁听到自己的心跳越来越重,他竭力维持冷静,“你有没有留人护驾回宫?”   “留了。留了十人。”   “有侯远庭和御前军在,陛下也有武功傍身,应该无碍。”说是这么说,纪宁却怎么都坐不住。   他起身,径直往院外去,“阿醉备马!”   阿醉欲要阻拦,可卧床数日的人如今却健步如飞,连他这个身体康健的人都追不上。   二人你追我赶跑到府门前,正要上马朝宫门赶,一名令司暗卫骑马赶来。   暗卫脸颊带血,跪在纪宁跟前,“主子!副掌事!陛下圣驾于回宫途中遇袭,歹徒人数众多,陛下被敌人利剑所伤,现已被御前军护送回宫!” 第34章 伤势过重   暗卫说的每一个字纪宁都能听见,可字与字连起来,他居然愣了许久才明白过来意思。   他上前揪住暗卫的衣领,“侯远庭呢?郭城呢?御前军加上令司那么多人干什么吃的!为什么连陛下都护不住?”   暗卫将当时的情形如实汇报,“那些贼人一现身就直奔我等和侯城尉而来,陛下又下令要抓活口,因此我等困于缠斗中迟迟无法脱身。一开始陛下由郭统领随护,只是后面人群暴乱,陛下与统领走散,再找到陛下时,其已被敌人中伤。”   能够精准认出令司的每一名暗卫,这不是普通外敌能做到的。   这群人的来路让纪宁感到前所未有的不安,“这些人现在在哪儿?”   暗卫答:“已由郭统领带队,全数押入京都府台。”   一语毕,纪宁衣袂一掀,跨上马匹扬长而去,后知后觉的醉颜忙纵马跟上。   去往京都府台的路上,纪宁百思不得其解,自己究竟做错了哪一件事,走错了哪一步,才导致今日这场本不该出现的变故发生。   或者说不是他,而是另有其人操控了这场变故?   一路飞驰抵达府台外,不待马匹停稳,纪宁丢开缰绳翻身下马。墨黑的长靴陷入雪中,过境之处卷起一阵细雪飞扬。   门口的狱卒见他来,屈膝跪地,“卑职参见……”   纪宁打断,“刺客在哪儿?”   狱卒不敢怠慢,忙答:“北面地牢。”   得到回答,纪宁一步不停地往里走。   甫一下地牢,一股阴冷之气袭来,他抬手捂了捂口鼻,只走到第三间牢房便撞上了要往外去的郭城。   郭城瞧见他,狠狠一怔,“大人?”   纪宁无心其它,“人呢?”   郭城眼神飘忽,支支吾吾,余光不时瞟向身后牢房。   纪宁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便见不大的牢房里,横七竖八地躺着二十余具尸身。   他骤然攥紧拳头,眼中是伏尸千里的杀气,“怎么回事?”   郭城汗颜,“回大人。他们嘴里藏了毒,等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纪宁合眸,只觉胸口一股浊气正倒海翻江。   他齿牙紧咬,许久后睁开眼斥了句“废物”,转身朝另一面地牢走去。而这另一侧地牢,关押的正是此次行刺的北狄探子。   走到牢门外,两名狱卒拦住纪宁的路。   “右相大人,侯城尉正在里边审问刺客,你不宜进去。”   纪宁眸光一凛,拔出狱卒腰间长剑,搡开人后径直入内。   牢内火光昏暗,纪宁进去时,侯远庭正拿着一块烙铁,审问被绑在刑架前的刺客。   许久不见,侯远庭乍一眼瞧见他,脸上登时染上一层厌恶。   他丢开烙铁,不再像从前见到他时那般恭敬,而是提剑横在他胸前,挡住他的去路。   “你来做什么?”   纪宁乜一眼胸口的剑,道:“让开。”   侯远庭神情蔑然,“纪大人请回罢,这里还轮不到你审。”   纪宁抬眸,“你审的明白吗?”   话落,他击开侯远庭的剑。   “乒啷!”   佩剑落地,侯远庭怒从心起,刚要叱骂纪宁无法无天,谁知一转身,一道冷白的剑光从他眼前划过。   电光火石间,纪宁手中的剑划破北狄探子的左手,鲜血喷涌出来的同时,一根小拇指应声掉地。   探子的惨叫响彻地牢,侯远庭更是目瞪口呆。   纪宁举起剑架到探子肩上,“说。此次行动的主谋是谁?”   探子疼得全身觳觫,尽管如此,他仍不松口,“我,我什么都不会说。”   纪宁冷笑,“无耻小国竟然有你这样有血肉的狗辈。”   他眸光骤冷,随即挥剑斩下探子的第二根手指。   “啊——————”   又是一阵凄厉的惨叫。   侯远庭傻了眼,他出言阻止,“纪宁你住手!这是人证,你这样有违律法!”   纪宁懒得搭理他,继续审问探子,“这次你们一共有两场行动,是不是?”   探子左手已经血流如注,他恨目直视纪宁,朝他啐了一口唾沫。   纪宁偏头躲开,眼中杀意立现。   他抬手,第三根指头落地。   就这样,他一句接一句地问。   “告诉我,是谁设计的今日的刺杀?”   “……”   “北狄王?你们的大皇子?还是,金阿瞒!”   “……”   “你们在京都有没有内应?谁泄露了令司的情报给你们?”   “……”   无论纪宁如何问,探子始终不答话。   于是乎,地上的指头越来越多,多到侯远庭都有些不忍直视。   虽说自己也上过战场,动过真格。但见过的血光远不如纪宁多,没有他这样的狠辣。   眼睁睁看着人面不改色,一根一根卸掉北狄人的指头,侯远庭从一开始对这人的愤怒和厌恶,逐渐转变为畏惧。   最终,探子双手的指头被卸掉大半,疼昏了过去。   纪宁丢掉长剑,吩咐侯远庭,“拿水浇醒他,继续审,什么时候开口了,什么时候给他一个痛快。”   侯远庭兀自呆怔,等人从自己身边经过,才不由自主地答了声“是”。   他回头看,离去之人背影挺拔依旧,只是步伐不如来时疾快。   踏出地牢,扑面涌来的冷风吹得纪宁一个踉跄。   他堪堪稳住脚,感受体内暴动的怒火在冷风吹拂下走向平息,随后,他沉呼一口气,蓦地泄了半数力气。   震怒过后的疲倦姗姗来迟,他站在原地缓和了许久,才让自己有力气继续往前走。   他深一脚浅一脚踩在雪地里,走着走着便察觉有一缕暖流自胸腔向上蔓延。   他没有在意,直至走到门口,遇见匆匆赶来的阿醉。   阿醉只看了他一眼,当即大惊失色,“主子!”   纪宁不解他为何如此反应,直到阿醉上前,将汗巾团成团捂住他的鼻头,他看见麦白的汗巾瞬间被鲜血染红。   阿醉道:“我叫了府里的马车,稍等片刻就能到,主子你再忍忍。”   纪宁摆摆手,“无碍。你去,去传信我们放在北狄的人,叫他们速速处决掉金阿瞒。”   事到如今,如果一定有一个他不能掌握的变数,那就只有金阿瞒。   唯有金阿瞒,既是北狄人,又有前世记忆。   纪宁此刻无比懊悔,悔自己昔日一时犹豫,放走了那么大一个祸害。   阿醉知他如今是气急攻心,乱了手脚,他劝道:“主子你先随我回府,等冷静下来,你我再商议此事。”   纪宁不耐皱眉,“无需再商议。他一日不除,我心神不安。”   阿醉无奈,他太了解纪宁了,此人唯有真正被伤及要害时,才会这样固执激进。萧元君受伤的消息让他慌了神,现在谁说什么他都不会听。   阿醉只能假意应下,好让这人跟自己回府治疗。   那一晚注定不平静。   后半夜,纪宁的病情刚刚舒缓,好不容易阿醉将人劝到床榻上躺下,宫里就送来急信。   信是赵禄生派人送的,纪宁拆开信封,只见上面写到:   【陛下伤势过重 速速入宫】 第35章 找不到了   寅时一刻,派去送信的殿卫回宫。   “禀左相,右相说今日天时已晚,宫中有您坐镇足矣,他明日一早再入宫探望陛下。”   赵禄生横眉,似是不信纪宁能坐视不理,“你见到他了?这是他亲口说的?”   殿卫答:“卑职赶到右相府时,右相已宽衣就寝,是他身边的醉颜掌事代为传话。”   自圣上遇袭,赵禄生一整日都没闲过,虽然明面上没有露出过异样,可心里早就焦急万分。   本想着此等要事应当知会纪宁一声,好让他也出面稳定局势。谁知这人不知是在同圣上置气,还是真铁石心肠,居然还能说出“明早再来”这种话。   赵禄生越想越气,愤而摔袖,一连说了两句“岂有此理”。   “简直无法无天!他纪宁还知道自己是谁的臣子吗?陛下如今这样,他倒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赵禄生一通怒骂,骂得在场众人皆唏嘘作叹。   人群中,郭城面露狐疑。   他想起白天在地牢碰见纪宁时的情形,那人能如此迅速找来地牢,又是那样慌张的神色,怎么看都不像一点不担忧的模样。   肃穆的空气中,殿门“吱呀”一声从内敞开,打断了所有人的思路。   海福领着一队太医出来,为首的太医行至赵禄生跟前,禀告道:“回左相,陛下伤口虽深,万幸未伤及内脏,伤处已缝合,待高热褪去便无大碍。我等会继续轮番驻守在殿外,直至陛下苏醒。”   听闻圣体无恙,赵禄生心口的疙瘩落地。他回身,看了看眼前皆一脸疲惫的众人,道:“宫里有我守着,你们该回去歇息的就回去罢。”   遣散了人,他叫海福为自己腾出一间房用作休息,随后叫住了要走的郭城。   “郭统领留步。”   郭城止步,“大人有事?”   赵禄生勾勾手,边走边道:“你随我来。”   二人前后脚入了休憩用的偏殿,赵禄生遣散随侍,邀郭城落座,又亲自倒了两杯茶,才慢悠悠开口。   “郭统领,老夫有一事不明,还请你解答。”   郭城并未多想,“左相直说就是。”   赵禄生双手扶膝,目光眈眈,“今日白天的事,老夫现在想起来才觉得疑点重重。”   闻言,郭城变了眼神,他警觉道:“大人觉得何处有疑?”   赵禄生凝眸,“老夫想不明白,白日刺客现身时,你我都在陛下身边,为什么动乱时你不去保护陛下,反而来护我?孰轻孰重,统领分不清?”   白日行刺的刺客虽多,场面也的确混乱,但目睹了全过程的赵禄生如今平复下来,仔细回忆,才惊觉许多地方不对劲。   郭城似被问住,沉静片刻支吾作答:“因为,是陛下,是陛下叫我先来保护大人您。”   这个回答毫无说服力,赵禄生又问:“那么,明知四处动乱,陛下为何要私自走远?”   明明御前军已经围了上来,萧元君若不私自走远,怎会被刺客中伤。   郭城咽了口唾沫,“这,陛下为何走远,卑职又怎能知道?这需要问陛下。”   “啪!”   赵禄生猛地以掌击案,疾言厉色道:“郭统领,你可知此次陛下遇刺,事后会有多少人受牵连?你还不说实话?”   郭城被这毫无征兆的一掌吓了一跳,他悻然一笑,仍旧只字不提,“卑职确实无可奉告。”   说罢,他起身告辞。   身后,赵禄生喝住他,“郭城!那日陛下给你的密诏里究竟安排了什么?”   今日发生的一切,有太多不合常理的地方。   陛下、纪宁、郭城,一个赛一个的不对劲,赵禄生如何看不出异样?   背对他的人始终不曾回头,良久后郭城握了握拳,还是那句……   “卑职无可奉告。”   宵更的敲梆声跃入窗台,赵禄生望着虚处,苍老的双目逐渐失焦。   因为萧元君的遇袭,阖宫上下在这一夜都默契的维持着悄寂。   夜晚在动乱过后迅速离去,晨光缓缓照入宫墙。   万岁殿的龙榻上,萧元君双眸紧闭,似是被困在了一场梦魇中,看上去很是不安。   “陛下。”   “陛下——”   “陛下。”   耳边的声音忽远忽近,萧元君睁开眼,看见的是一片漫天黄沙。望着茫茫无际的荒漠,他听到身后有人在叫他。   “陛下——陛下——”   “别找了陛下——”   “陛下,找不到的——”   找?   找什么?   他在找什么?   萧元君恍惚间有些愣神,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脚正被风沙淹没,身旁的沙粒被风从一处卷到另一处,黄沙下,一截乌黑的木炭露了出来。   他弯腰捡起那截木炭,环伺四周,灰暗无光的沙尘里,成百名士兵拿着铁具在挖着什么。   可挖来挖去,除了数不尽的木炭和残旗断杆,什么都没有。   手中的木炭染黑了指尖,萧元君出神地看着,终于想起来自己在找谁。   元瑞五年,右相纪宁身故的消息传遍都城。次年,萧元君秘密带队微服出巡,一路抵达北疆边界。   队伍百来号人,在昔日纪宁驻扎的营地内待了一月有余,只为寻找纪宁的尸骨。   然而他的尸骨早在那场大火中焚尽,哪怕留有残骸,也在风沙的冲刷下彻底遗失。   队伍不得不返程的前夜,所有人看见帝王背对众人,独自站在黄沙中眺望远处,手里拿着一截烧黑的木炭。   后来,队伍回京,没有带回纪宁的尸骨,只带走了他们能找到的所有木炭和碎渣。   往事历历在目,萧元君不禁潸然泪下。   他知道这又是一场梦,可这场梦过去数年他做了实在太多次,怎么还梦不到尽头?   “陛下。”   “陛下。”   是纪宁的声音?   黄沙漫天的世界裂开一道口子,一缕晨光照了进来,萧元君顺着光的方向望去,睁开眼时便看见了纪宁。   纪宁守在床榻边,手里握着浸湿的棉帕,眼中隐含担忧。   萧元君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切,恍然以为这又是一场梦。   直到纪宁的手落到他的额头,感受到此人微凉的掌温,他忽地展颜一笑,一滴泪从他的眼角滴落。   “我,”他哽咽的声音里带着经年积累的沉痛,“……找不到你了。”   --------------------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私密马赛对不起 来得太晚了 第36章 瞒天过海   看着这人的眼泪一颗一颗地往下掉,纪宁心头一震,随即回头遣散掉守在殿内的宫人。   宫人们全都退去殿外,他看回萧元君,眼中仍是不知所措。   他一贯不会应对这样的场面,本想为萧元君擦去眼泪,可既怕自己逾矩,又怕对方尴尬。   于是,他放下棉帕低下头,佯装无事发生。   可惜,他的伪装实在浅薄,萧元君一眼就能看穿。   尽管看穿,他却什么都没做,只是静静的,用看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般的眼神,一丝一缕地将人此刻的模样镌刻进眼眸。   过去十几载,他向上天许过千千万万次的愿,希望这人能够回到自己身边。   然而千千万万次的许愿背后,是千千万万次的失望。   可如今、现在、当下,他的愿望成真了。   在他眼前的是纪宁。是还没有与他离心,会因为他受伤而担忧的纪宁。是活着的,看得见摸得着的纪宁。   久别重逢的喜悦足够让萧元君忽视掉“君臣有别”,他看着纪宁,笑着道:“我很想你。”   纪宁眉头一紧,心道这胡话怎的越说越出格。   他朝殿外瞧了两眼,眼中尽是退避之色,“陛下若有不适,臣出门传太医。”   许是意识到自己将人吓着了,萧元君收敛住喜色,咳嗽了两声道:“朕没有解你的禁足,你怎么进宫来了?”   想起这人身体不好,萧元君原本不想为了此事惊扰到他,也并未想过他会进宫来看自己。   可明明他的本意是害怕纪宁受惊,说出口的话落进纪宁耳中,却被误解为责备。   纪宁起身,“陛下遇刺,左相派人传来书信要臣入宫。臣违背旨意私自离府,还请陛下处置。”   说罢,他双膝一屈就要跪下。   萧元君大惊,顾不得左肩伤势,慌忙起身拦他,“别!”   这一动,他左肩的白纱布顿时沁出鲜红。   纪宁惊了一跳,忙上手搀住他,“陛下别动。”   萧元君反握住他的手,语气急切,“朕、朕没有怪你,是高兴,高兴你还担忧我!”   纪宁眸光微滞,尚未反应过来,就听萧元君又道:“朕以为,你已经不想管我了。”   纪宁垂眸,看见萧元君握在自己腕上的那只微微颤抖的手,那只手的掌心如此灼热,一如这人此刻的眼神。   这样的眼神让他感到不安,他冷静道:“陛下乃一国之主,百官万民都会记挂您。”   闻言,萧元君脸上闪过失落,然而只是一瞬,他便笑着应和,“是,百官万民都会记挂朕。只要你也是这百官万民中的一人,就够了。“   屋外朝阳冉冉升起,压得烛火都有几分昏暗,唯独未能压过萧元君的灼灼注目。   片刻,纪宁从与他的对视中抽离,向来自若的人,张嘴竟磕巴了起来,“臣,臣还有事,未向,陛下汇报。”   萧元君看出他的不适,松开他的手道:“坐下说。”   纪宁落座,低低垂着目光,不再直视,“臣在祭神仪式前就收到情报,说暗探会在此次仪式中行刺陛下。因此,臣安排了令司暗卫,在昨日仪式开始前就将北狄刺客全数按下。”   他一顿,道:“只是,臣失职,未察觉还有第二批刺客。虽说刺客已全数抓获,但第二批刺客均已自裁身亡,接下来该如何行事,还请陛下定夺。”   萧元君按住方才扯伤的左肩坐起身,靠住软枕道:“你不用操心,我会安排人手去查。”   纪宁请旨,“虽无十成把握肯定第二批刺客是北狄的人,但臣认为他们的动机最大。臣自请彻查此案,五日内定交出结果。”   他有令司协助,又对北狄最了解,加之他实在急于知道第二批刺客的来路,因此才愿意请旨。   然而萧元君对此事似乎并不上心,他坚持道:“这件事我会交给别人去办,你不用劳神。”   纪宁欲再争取,却被萧元君一句话噎住。   “朕看你脸色不佳,是不是生病了?”问出这句话时,萧元君的目光不曾离开过纪宁。   他从上至下,不放过一寸地打量着这人。他看见这人苍白的肌肤,瘦削的手腕,以及明显宽大的衣袍。   这人的虚弱明明肉眼可见,可偏生回答的还是……   “臣无事,就是风寒迟迟不好。”   无事。   无碍。   小病而已。   萧元君不由眼眶一热,此类话术,前世他听纪宁说过许多次。分明他每次都看出了这人的不对劲,可每一次都轻而易举地相信了他的回答。   什么叫没事?   什么叫小病而已?   别人没有察觉就算了,他萧元君入纪府求学,曾近身侍奉这人数年,居然都不曾觉察有异。   后来直至纪宁身故,他回想起其中细节,多少个夜晚悔不当初。   但……尽管知道这人说的话不能信,萧元君也并未轻易拆穿。   他知道纪宁的脾性,更知道纪宁费尽心力的隐瞒是为了什么,所以他不能轻举妄动。   他收住险些溢出的情绪,佯装相信道:“虽是风寒,也要好好养着,你先回去罢。”   见人反应如此,纪宁松了口气,他亦担心久留会漏破绽,顺势就应下了萧元君的话。   “臣告退。”   恰这时,海福入殿,“陛下,郭统领求见。”   萧元君觑一眼纪宁,“派辆马车送右相回府,再传郭城入殿。”   纪宁眉梢轻蹙,隐约觉得萧元君此举似是在避着自己。可他和郭城见面,为何要避着自己?   海福过来请人,纪宁只好按捺住心中疑虑,先行离殿。   一炷香后,郭城入殿,萧元君已整理好衣衫,掩去病气,坐在床边静候。   郭城行过礼,压低声量禀报道:“回陛下,陛下吩咐之事,卑职均已履职。”   萧元君点头,“那些人呢?安排妥当了?”   郭城答:“二十五人已全部假死离京,按照陛下的指令,他们近年来不会再入京。”   事情一切顺利,萧元君稍安了些心。只是,他看郭城面露难色,遂问道:   “怎么了?有别的情况?”   郭城回过神,迟疑道:“昨夜左相盘问卑职,他似乎对此事起了疑心,卑职担心……”   “相父不是好应付的,他早晚会知道。”萧元君当初设下这一局,就没想过能一直瞒天过海。   郭城听到这话更加不解,“既如此,陛下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告知他们。”   还要费尽心思找人行刺自己,演上这一出戏?   这话问的逾了矩,萧元君沉眸,“你无需知道。”   寥寥一语,吓得郭城登时醒了神,“陛下恕罪。” 第37章 丹药已成   萧元君无心怪罪他,只吩咐道:“交代你办的事,有始就要有终,接下来如何收尾,可清楚?”   无非就是移花接木,将此事与他们彻底脱离干系。   这一点郭城自然清楚,“卑职明白。”   “明白就赶紧去办。”   “是。”   目送郭城退下,萧元君侧目望向窗外,彼时天已大亮,万里无云。   他暗暗握拳,这一次无论如何,他都不要纪宁孤身扛下一切。   郭城的办事速度极快,一个晚上的功夫,就神不知鬼不觉的办妥了一切。   隔日,京都府台送上罪状,坐实这前后两批刺客均出自北狄。萧元君乘势而为,下旨断绝启国和北狄一切通商往来,算是为日后彻底断交埋下了的引子。   结案的消息来得突然,纪宁听到信时还觉诧异。他再三确认,得知的确是京都府台递的罪状后才勉强安心。   “吱——”门扉作响,纪宁回头。   阿醉提着食盒走了进来,“主子用膳了。”   纪宁应声,顺手将手中笺纸扔进火炉。   他缓步走到桌前,看着阿醉将盒中食物一一取出,最后却未看见平日吃的汤药,他问:“今日不用服药吗?”   阿醉盖好食盒,眼神晃了两晃,道:“小药房传话说,药炼出来了。”   纪宁一怔,“可带来了?”   阿醉答:“小道士就等在院外。”   “传他进来。”   不一会儿,出门去的阿醉归来,身后还领着许久不见的小道士。   小道士一如初见时的模样,头顶两角发髻,原本肌瘦的脸庞经过这几个月的喂养,比从前圆润不少。   他低眉垂首地走进屋,跪在纪宁跟前,“回大人,您吩咐的差事,草民已经完成。”   说罢,他掏出藏在袖中的细竹筒,双手献上。   阿醉取来竹筒打开,倒出其中药丸细细比对,确认无误后交由纪宁。   纪宁只看了一眼便将其放下,他叫小道士起身,“这些日子辛苦你了,可想出去转转?”   小道士摇头。   纪宁又问:“那你有没有心仪的物件?”   小道士抿唇思忖片刻,嚯地眼睛一亮,“我,我想吃糖葫芦。”   纪宁一笑,“好。明日我差人出府去买。”   说完,他思索一番,改口道:“以后每日,我都让人给你送两串糖葫芦,可好?”   小道士眉开眼笑,“多谢大人!”   纪宁端详着跟前稚气未消的孩童,恍然想起前世,他出征前派人将小道士安顿离京,此后便再未见过,相处多年,他居然还不知小道士的姓名。   “小师父可有法号?”   小道士头摇得如同拨浪鼓,“没有法号,但我有名字,叫两角。”   “两角?”   好生奇怪的名字。   两角解释道:“因为我师父说捡到我时,我头上就有两个小角,所以给我取名‘两角’。”   未免过于随意了些。   纪宁惑道:“不过你既然有师父,怎还流落在外?”   谈及此事,两角脸色霎时变了变。他吞吞吐吐道:“我,犯了错,师父很生气……”   再往后的话,他闭口不谈。   凭借三言两语,纪宁大概能猜出缘由,故也没有追问。与两角多聊了两句,他便让阿醉送人出院。   临走时,两角盯着桌上装药丸的竹筒,劝道:“大人,这世间没有长生不老药,更没有能‘肉白骨’的药。我给的这味药不能根治病因,且,且最多只能以气养气。服用越多,依赖越大,过量反倒会折损身子,您要想清楚。”   纪宁淡然一笑,“多谢小师父提醒。”   至于后果,他早已清楚。   对于他而言,从来都只有一种结果——死。   唯一的不同之处,只有早晚的区别。   与其苟延残喘,一口气拖个十年八年,他宁愿只活这短短几年,却能像个正常人一样。   看出他意已决,两角倒还有些失落,他行了一礼,念念不舍地跟随阿醉离去。   刺杀案结案后,纪宁的禁足跟着解除。   萧元君养伤到第四日,重新开始上朝。   上朝第一日,纪府的马车照例停在宫门外。纪宁披着狐毛大氅下车,脚刚踩进雪地,自不远处,海福领着一队人马抬轿走来。   纪宁当他是要出去,遂问道:“公公要去哪里?”   海福躬身,“右相大人晨安,老臣奉旨来接大人进宫。”   闻言,纪宁与阿醉面面相觑。   依照惯例,朝臣们上朝都是徒步入宫,可从未有过特例。   今日这是怎么了?   大抵猜出对方心中所想,海福解释道:“陛下体谅诸位大人冬日上朝之辛劳,特下旨,即日起安排轿辇,接送各位大人出入宫。”   话虽如此,纪宁仍心存怀疑。但再耽误下去就该误了时辰,他同阿醉交代了几句,随海福坐上入宫的轿辇。   本以为萧元君下旨施轿就够稀奇了,谁知一进轿子,纪宁又被轿内布置惊了一跳。   软垫,毛毯,靠枕,火炉,手暖,甚至细致到还备了一套换洗鞋袜和衣物。   纪宁目瞪口呆,转身看海福。   海福笑眯眯道:“都是能用上的,也是为了方便诸位大人。”   其它的能理解,纪宁指着崭新干净的衣物和鞋袜问:“这些呢?”   海福笑得越发喜庆,“陛下吩咐,担心雪天地湿,万一大人们湿了鞋袜衣裳,可以及时更换,不至于感染风寒。” 第38章 新春佳节   萧元君的体贴让纪宁不免惊疑,但眼看一辆接一辆的马车从旁经过,证实了海福所言不假,纪宁遂打消了顾虑,坦然入座。   有了马车的护送,从前难走的路今朝也走得格外顺遂。   不出一刻钟,马车到了地方,纪宁褪去披身的大氅,整了整朝服,方才掀帘下车。   入了殿,人已到的七七八八,众人见他来,齐齐噤声行礼。   纪宁各自点头回应,径直走到自己的官位上立定。   今日是他解禁后第一天上朝,虽未看出明显异样,但他还是从众人的缄默中察觉出了一丝不同寻常。   他进殿后不久,侯严武与侯远庭也走了进来。沉默的朝堂在二人踏入的一刻,霎时重归活跃。   人群迅速簇拥到二人身边,更多的是奔着侯远庭而去,不多时,纪宁就听见耳边传出各色恭维的话语。   “侯城尉此次护驾,实在英勇!”   “侯将军教子有方,侯城尉亦是不负众望,我朝能有城尉这样的儿郎,幸事一桩呐!”   “侯城尉此番立功,定能得陛下嘉奖……”   前世,侯远庭在遇刺事件中擒拿敌首,护驾有功,被萧元君提拔至侯家军,任军中前锋。   此后,他多次带兵剿匪平乱,又立下不少战功,一时间风采无限,声名更有远超纪宁之势。   那时京都城总有人拿他和纪宁暗中比较,说他们一个是后起之秀,一个是拍岸前浪,一个前途无量,一个……一言难尽。   想至于此,纪宁不由回头,他的视线落到人群中心,侯远庭的身上。那人穿着新做的盔甲,头发被红束带高高扎起,无不彰显意气风发。   如此年轻而康健,怎么不是前途无量呢?   纪宁撤回视线,将眸中杂陈的情绪一一压下,继续无事般抬起头,独自伫立。   殿中的热闹持续到早朝开始,海福入殿,不一会儿萧元君露面。   纪宁有意打量着龙椅上的人,仅休养了三日,此人脸上的血色已恢复如初,全然看不出病样。如此,他倒放了心。   和前世一样,早朝一开始,萧元君便将此次护驾有功者依次封赏。   侯远庭晋前锋,郭城赐田地金银,上到将领,下到侍卫,共赏了百来号人。   海福宣旨完毕,朝中一派喜气。   就在众人以为封赏结束,座上的萧元君忽然开口。   “此次还有一人护朕于危难中,最应重赏。”   闻言,朝堂静了一默。   众人望向帝王,却见帝王正看着纪宁。   随后就听萧元君道:“右相指挥令司暗中护驾,活捉北狄刺客,功不可没。右相,你想要什么?”   纪宁眼中闪过迟疑,前世这个时候,他在萧元君大行赏赐过后,第一次在朝堂上公开提出自己的变法主张,惹得君王不满,百官扫兴。   见他迟迟不应答,旁侧赵禄生低声提醒:“纪大人,快去。”   纪宁回过神,上前两步,“臣职责所在,不敢为自己求赏。”   他顿了一顿,缓缓抬头与帝王对视,“臣,想为启国求一道圣旨。”   此话出,满堂唏嘘。   众人均好奇所谓的“为启国求一道圣旨”是何意,唯有赵禄生迅速察出他的意图。   纪宁直言道:“十国来朝已毕,拟定新法一事应当提上日程。臣以为,新法当以废除‘官位恩荫’为要事,广开科举之风,不论门第,以才能为重,引天下能者入仕。”   话音落,堂上登时一阵躁动。   有人质疑纪宁在胡言乱语,有人暗责他忘本,亦有人连连否决他的提议。   赵禄生更是急得站了出来,“陛下!新法关乎国计民生,纪大人的提议还欠考量,万不可采纳。”   一人出,剩下的官员跟着站出来反对,其中不乏言辞激烈者。   所有人的反应都在纪宁的预料之中,他低垂着目光,等待帝王如前世一样勃然大怒。   然而等来等去,等到愤怒的官员全都息声,他只等来萧元君不咸不淡的一句。   “此事日后再议。”   日后再议,不是不必再议。   纪宁不禁诧然,他看向萧元君,想看看对方此刻的神情,可当他投去目光时,萧元君早已离座,只留下一道背影。   单是那背影,都未透出半点怒意。   见此,纪宁反而不明白。萧元君不应该气他先斩后奏,气他忤逆自己吗?   怎会如此轻描淡写?   帝王的一句“日后再议”,不止让纪宁乱了头绪,更让不少人慌了神。   退朝后,官员们三两结伴地走出大殿,人人脸上都是一副被扫了兴的郁闷。   出宫的路上,几位尚书们走在一起,窃语阵阵。   兵部李尚书忧道:“陛下说‘日后再议’,是不是就证明陛下真有打算依了右相?”   张尚书嗤鼻,“若真依了纪宁,那还了得?皇城百来号京官,谁不是有点家世背景的,就连他纪宁不也有个统帅父亲?”   旁人附和道:“可不是。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出身?他爹是大元帅,如今他位高权重,就来砸我等儿孙的饭碗。早年怎没看出他是这种过河拆桥的人?”   在几人身后,侯严武与侯远庭一前一后走着。   侯严武一路无话,终是侯远庭先忍不住。   “爹不担心吗?”   侯严武冷哼,“担心什么?担心就凭他一个右相,能反了启国的天?”   “再说。”他侧目,“他要立新法,陛下还不一定同意。就算同意,又碍着你我什么事?你我今日的成绩,靠的又不是旁人。”   侯远庭点头称是,顿时心安了不少。   彼时,万岁殿内,赵禄生与纪宁一下朝就被萧元君传召。   去的路上,赵禄生数落了纪宁一路,二人争论不休,直至吵到了萧元君的案前。   帝王书房内,萧元君端坐案前,听着阶下二人一人一句,倍觉头疼。   赵禄生气了一路,仍觉气愤,“纪大人!之前不是商量好了,新法要我等商讨完再提及吗?你今日贸然行事,岂不引得朝堂动荡?”   纪宁被他念得耳朵都起茧子,“赵大人,从前你说十国来朝在即,暂将此事搁置。这一搁,搁到当下这个节骨眼也不曾看你出声,你无心变法,那我自然要替你上心。”   “何为替我?谁说老夫无心变法?”赵禄生气得跺了两下脚,“你这人固执难劝!你上心,你主动,那你今日提完后有几人支持你?”   纪宁无谓道:“若无人支持就不做不提,岂是朝臣,分明庸臣!”   “你你你……”   赵禄生结舌,唰地扭头看向萧元君,“陛下!您倒是说句话!”   萧元君一惊,随即在二人的注目下,他抬手捂住自己的伤处,发出一声吃痛的抽气声,“朕的伤口。”   气头上的二人见状,同时变了脸色。   赵禄生转身就要传太医,纪宁径直走到案前,欲上手查验伤势。   萧元君忙止住二人,“无事。”   他心虚地低咳了两声,道:“二位贤臣为国为民之心,朕都明白。但朕今日叫你二人来,另有它事。”   已走到案前的纪宁退回原位,眼中仍有担忧,“陛下请讲。”   萧元君一面抚着伤处作势,一面有条不紊道:   “朕遇刺那日同护卫走散,负伤后有一男子替朕击退敌首,才让朕不至于再被敌人中伤。朕如今想对他论功行赏,只是不知该如何赏赐。”   能封赏的今日在殿上都赏完了,能被萧元君单拎出来的人,莫不是来路不简单?   赵禄生问:“不知陛下说的男子是谁?”   萧元君觑一眼纪宁,答:“救驾之后,那人就消失了。这几日朕派郭城去寻,在京都一所拳馆中找到了他,他是一名拳师。”   拳师?   赵禄生与纪宁双双诧异。   赵禄生诧异在救驾之人只是一位平民拳师。   按照常理,萧元君要赏他,大可给些金银就够了。但他如今单独提起此事,定是不想只给金银了事。   果不其然,萧元君又道:“朕看此人身手不凡,临危不乱,可堪重用。”   “可堪重用”四字一出,殿中二人明了。   若此人能入仕,则破了“布衣不入仕”的先例,于纪宁而言,大可借此人推行新法,利大于弊。   只是他未料到,前些日子的一场变故,竟引起了这么多的变动,前世哪来的什么拳师?   纪宁的缄默,让赵禄生跟着谨慎了几分,他问:“陛下想怎样封赏?”   此问正合萧元君的意,他顺水推舟,“朕决计破例召他入宫,封他为御前三等侍卫。”   “陛。”赵禄生刚要反驳,又止住了声。   他眼珠子转了转,瞟向沉默的纪宁,改口道:“有功之人,理应重赏,臣无异议。”   事到如今,他算是想明白了。   怪不得他总觉得圣驾遇袭一事奇怪,原先他就猜测萧元君是故意为之,只是他一直没想明白其“故意为之”的理由。   现在拳师一出来,全都通了。   萧元君做的这一切,怕不都是为纪宁的“新法”铺路。   想明白一切,赵禄生心中百般无奈,暗感这朝中接下来定要有一场血雨腥风。   赵禄生无异,萧元君转而有些忐忑地看向纪宁,“右相你可认同?”   纪宁回神,“臣无异议。只是臣想请旨,让令司调查清楚此人家世,确保万无一失。”   毕竟此人出现的时机蹊跷,他实在不放心。   察觉对方的担忧,萧元君豁然展笑,“右相有心。”   他本想再留人多待一会儿,可话未出口,纪宁就先请辞。   萧元君无法,悻悻地闭了嘴,放人离去。   纪宁前脚走,后脚赵禄生也追了出来。负责接送的马车停在殿外,临上车,赵禄生叫住纪宁。   “赵大人何事?”   赵禄生脸上写满愁色,“你是真没看出来,还是假没看出来?”   纪宁不解,“什么意思?”   赵禄生背过身,附耳道:“你就未曾怀疑过,前后两批刺客若都是北狄指使,怎么单就第二批刺客自裁身亡,第一批刺客却安然无恙?”   一语惊醒梦中人,纪宁顿觉一股凉意直窜头顶。   赵禄生继续道:“还有那个郭城,第二批刺客是他押送的,结果全数身亡。此次从事发到调查再到结案,陛下全部交由他一人负责,你就没想过为什么?”   赵禄生已经把话说得不能再明白,纪宁眸光颤抖,难以置信地望向眼前的殿宇。   如果这一切都是萧元君指使安排的,是不是意味着……他也重生了?   纪宁不敢去想,更不敢肯定。   过往他实在太信赖前世的记忆,总以为今生的一切都会分毫不差地按照前世的进程开展。   但事实并非如此,总是有变故——阿醉,金阿瞒,萧元君。   心脏的跳动越发慌张,纪宁紧闭双唇一语不发,转身上了马车出宫去。   一路紧赶回府,入了别院推开门,阿醉正在屋内添炭火。瞧见站在门口失了魂的人,他放下火剪,上前为这人拍掉衣上雪花。   “主子怎么了?”   纪宁双目发直,愣愣地走到椅子前坐下,后才将视线投注到阿醉身上,“你……”   门口猛吹来一阵冷风拂面,纪宁身子一颤,陡然清醒了过来。   他本想问有关萧元君的事,可转念一想,阿醉说的难道就一定是真的吗?   阿醉不喜萧元君,他不是不知道。   所以他若直接询问,阿醉想瞒他,他如何辨别得出?   “主子?你要说什么?”   “咳咳。”纪宁抬袖掩嘴,当即换了话头,“今天陛下说要封赏一男子,那男子救驾有功,我想让你去查查他的底细。”   阿醉走到门口,合上两页门扉,“行啊。那人叫什么?住在哪儿?”   “京都拳馆,林嚯。”   轰——   刺耳的嗡鸣一瞬间在阿醉脑中炸开,他捏着门闩的手紧了又紧,“主子说的谁?”   纪宁目光如炬,一字一句道:“京都拳馆,林嚯。”   林嚯、林嚯……   确定了答案,阿醉认命地合上了眼。   前世纪宁死后,新法得以推行。   启国举行了首次科考,考试分文武两科,其中这武科状元正是林嚯。   仅凭这一点,阿醉立马确定萧元君一定重生了。   他从没有想过的一种结果,就这么出现了。   他恨萧元君,不止恨他从前对纪宁的苛待,也恨他对纪宁生出了不该有的想法。   一想到那人居然觊觎自家主子,他恨不得暗杀了他。   因此,哪怕知道萧元君重生了,他也不想告诉纪宁,让他烦心。   他倒要看看,重生后的那人能干出什么?   千丝万缕的想法,只几个吐息的功夫就被阿醉按捺住,他若无其事道:“奴明日就去查。”   他栓上门闩,坐到纪宁对面。   “过几日春节,主子今年想怎么过?”   心里揣着事,纪宁无心思忖,他道:“按以往的规矩办就行。”   阿醉否道:“往年的春节因府中无人,都过得十分冷清,今年总该有些不一样。再说,今年淮将军和堂少爷也要回来,不能让他们也冷冷清清罢?”   阿醉不提,纪宁真忘了这事。   算算日子,回城的队伍理应抵达京都,可……   “阿醉,伯母最近可有来信?”   阿醉摇头,“没有。要不派人去探探?”   纪宁放在膝上的手指蜷了蜷,他摆首,“不必,想来应该快了。”   五日后就是新春,然而满京都的热闹似乎注定于纪府无关。   隔日,阿醉与管家买了三车年货,红灯笼,红对联,红窗花……   众人刚将府邸装饰完毕,就接到纪家军的来信。   信上写,他们一众人在入京的关口处被流民牵制,需晚到几日。   算算时间,这一晚,就要晚到年后。   …   年味迫不及待地在京都城漫开,年三十夜里,府中下人们大多放了假,别院只剩纪宁和阿醉二人。   屋外细雪簌簌地落,二人坐在屋内,围着一口热锅打边炉。   远处,有心急的人家已经点燃了爆竹,爆竹声哔哩啪啦,混杂着孩童们的嬉笑。   锅炉的热气一浪接一浪,阿醉夹起一块羊肉放进纪宁碗中,“主子快再吃几口。”   纪宁已是半饱,他举起水杯,以水代酒,“阿醉。”   阿醉放下筷箸,举杯相迎。   “叮啷”一声,玉杯相碰,二人同道了一句“新春喜乐”。   碰完了杯,纪宁便不再动筷。   他悠悠望向院中央,看见院里那颗老竹的枝干被积雪压弯,压折,心中陡然涌起一阵怅然。   本以为今年会有所不同,结果……他叹了口气,余光瞥见吃得正欢的阿醉,忽地又觉安慰。   还好,还有一人在。   雾气中,阿醉抬眼看他,“主子,等会我们上街看烟火如何?”   不及纪宁回答,他又自顾自否定,“不行不行,夜里天寒地冻,你还是早些歇着。”   今日是年三十,纪宁不想早睡,“就去看看,不久待。”   阿醉还是拒绝,“你想看,奴在院里给你放。”   “可……”   “叩叩。”   “叩叩。”   院里的门接连响了四声,纪宁移目看去,心底不免疑惑这种时候谁会上门。   阿醉匆匆放下筷子擦干嘴,跑去开门。门一打开,穿着斗篷的兰努尔提着一筐东西站在院外。   “怎么是你?”阿醉诧到。   兰努尔没应他的话,而是踮脚往院里看了看。待看见纪宁,她一面招手,一面绕开阿醉朝屋里跑。   “哐啷。”   她将一竹篮的东西放到桌上,纪宁惑道:“这些是?”   兰努尔答:“都是楼里姐妹们自己做的年货,我给大人您带了些。”   纪宁起身道谢,“多谢诸位美意。”   兰努尔掬着手掌放在嘴边哈气,环视一圈后问:“今日过节,大人府中怎这样冷清?”   她从府外走到院里来,一路就没看见几个人。   纪宁邀她落座,赧颜道:“阿醉同我一起,不算冷清。”   阿醉闻言,喜不自禁,他抱臂晃悠到兰努尔跟前,“你过节不待在你的听雨楼,乱跑什么?”   几次接触,兰努尔不再像之前那般畏手畏脚。她冲阿醉哼了一哼,只同纪宁说话,   “大人,听雨楼今夜齐聚过节,设了许多好玩的,灯谜、骰子、叶子戏、投壶……大人不介意,不如一起去聚聚?”   纪宁精力有限,对这些也不算感兴趣,加之他除了和兰努尔相熟外,同酒楼中的其它人都不认识。   他本意想婉拒,可对面的阿醉听完兰努尔的话,眼睛都亮了,其中流露的羡慕之色更是浓烈。   自从跟了他,阿醉鲜少有时间娱乐,好不容易过个节,他若再将人束在身边,他自己都觉得天理不容。   他一口应下,“好,谢姑娘盛情邀约。”   于是乎,三人熄了火炉,坐着马车便去了听雨楼。   如兰努尔所言,楼里的确热闹非凡。纪宁放阿醉自己去玩,他则同兰努尔上了二楼的雅座。   楼下多是姑娘伙夫们一同游戏,赢了输了不谈钱,只往人脸上贴白条。   纪宁瞧着阿醉刚入局,眨眼的功夫两边眉尾就多了两张白条,模样喜庆。   想着这楼短短不足半年时间,就被兰努尔经营得有声有色,纪宁不由称赞,“姑娘很厉害。”   兰努尔倒不谦虚,“不怕大人笑话,若女子能入仕,我定不比男人差。”   这话纪宁信,毕竟前世才几年,兰努尔就靠着酒楼起家,成了京都城有名的富商。   “大人不如辞了官,同我一起做买卖。”   纪宁一震,傻了眼。   兰努尔见状,哈哈笑道:“大人莫怕,民女说笑的。”   纪宁神情窘迫,耳根跟着不争气的红了。   兰努尔支颐着头,好奇道:“不过大人,您喜欢何种类型的,我可以帮您留意。”   喜欢?   纪宁思忖半晌,答不出个所以来。   他好像从未有过“喜欢”。   兰努尔摇头纳罕,心道可惜了这标志的人儿,竟是个榆木脑袋。   楼下传起一阵惊叫,二人移目,看见原是阿醉终于赢下一局,站在桌子上拽着伙夫的手,往人脸上贴白条。   纪宁转而扭头看窗外,再有一刻钟就该入新春了,又是新的一年。   与此同时,酒楼外,一身便服的萧元君叩响了大门。 第39章 从来都信   “东家,外面有位公子找纪大人。”门外小厮敲了敲房门。   闻言,兰努尔与纪宁双双探去视线,有帷幔和门扉遮掩,二人只能看见一穿着深蓝银纹锦袍的男子立在门后,手里还提着一漆木食盒。   “大人,寻你的。”兰努尔道。   纪宁仔细端详,实在想不出这种时候会有谁来寻他,但他还是向兰努尔道了声“失陪”,跟随小厮下楼一探究竟。   下了台阶,纪宁遥遥望去,便看到了萧元君,略感诧异的同时,一丝“理所当然”的情绪也随之闪过。   他下意识加快脚步,然而尚未与人碰面,四位姑娘先一步将人围了起来。   因萧元君今日穿的便服,近处又没有侍卫跟随,几位姑娘将他当成了寻常食客,笑盈盈地打起了趣儿。   “今日过节不开店,公子来错时候了。”   “哪儿来的俊俏公子?今夜家家团圆,公子怎的独身一人?”   “既来之则安之,不如一起热闹热闹?”   说着,几位姑娘大咧咧的竟要拉人,纪宁欲出声阻止,却见萧元君冲他摇了摇头。   如此看来,他并不想挑明身份。   纪宁心领神会,于是只道:“几位姑娘,这是我朋友。”   姑娘们认不得萧元君,但识得纪宁,一听自己调戏的人是纪大人的朋友,纷纷吓得落荒而逃。   旁人散去,纪宁拱手行礼,萧元君伸手搀住他的手腕,往上抬了抬,让他直起腰身,“不必,今日我只是你的朋友。”   纪宁诧然相视,别扭地换了称谓,“公,子,怎么到这里来了?”   萧元君答:“我去府中找你,他们说你来了听雨楼。”   回来的这些日子,萧元君一直在思索该如何缓和与纪宁的关系,阻止前世的悲剧发生。   思来想去,按照纪宁的性子,若他过于热情直接,反倒会将此人推远,因此,唯有循序渐进。   他往屋内看了一眼,反问道:“你呢?怎么到这里来了?”   酒楼人多,不是能畅快说话的地方,纪宁抬手,“边走边聊。”   于人同出酒楼,他答道:“伯母来信说行程有变,赶不回来过节,恰好兰努尔邀约,便过来凑些热闹。”   听到“兰努尔”三字,萧元君免不得有些吃味,“你同她素来交好。”   一语出,他便感觉纪宁的目光停驻在了自己身上,惊觉自己说出了心里话,他紧忙改口,“我没别的意思。”   纪宁不语。   萧元君担心他误解自己,解释道:“真的没有别的意思,我并非要插手你与谁交好,有人相伴,我觉得挺好的。”   纪宁望着有些手忙脚乱的人,皱了皱眉,他不喜欢这人的小心翼翼。   与此同时,心底一直悬着的某个答案终于得以落定。   他和兰努尔现在除了酒楼,别无其它交际,兰努尔甚至还未入住相府,何来的“素来交好”?   他静看着萧元君,明知道对方也是重生,明明现在就可以挑破一切,但他居然害怕了。   他害怕知道真相,因为他实在无法理解萧元君为什么会重生。   他不是帝王吗?   不应该万寿无疆吗?   远处有人在放爆竹,声音响彻整条街道。   纪宁回过神,掩下眸中忧思。他看向萧元君手中食盒,岔开话题,“陛下手里拿的什么?”   萧元君追随他的目光看去,无声泄了口气,“带了些饺子想同你一起过节,现在应当已经凉了。”   如此,倒让纪宁有些愧疚,“陛下心意,臣辜负了。”   什么陛下?什么辜负?   萧元君道:“今日不成,明日我再来。还有,今日你我只是好友,别再以君臣相称。”   明日还来?   纪宁兀自怔然,忽地有些好奇眼前这幅十八的皮囊下是多少岁的灵魂?   街上行人陆续多了起来,萧元君被他盯得有些不好意思,提醒道:“去前面转转罢。”   纪宁无言,点了点头,随着他的脚步往前走。   莫名的沉寂在两人之间弥漫开,让本就生疏的气氛走向凝滞。   萧元君时不时用余光留意着身旁人,今日除夕,这人穿的还是平日的那身灰锦袍子,连件新衣都没换。   他视线向上落到人的脸上,纪宁垂着眼睫,卷长的睫毛遮住了一半瞳孔,削弱了往日的冷厉,显得人有些郁郁寡欢。   细细看,便能发现他已瘦得十分明显,厚重的衣襟都遮不住锁骨突起的痕迹。   难以遏制的心疼袭向萧元君,他甫一皱眉,纪宁便转过了视线。   “怎么了?”   萧元君仓皇转开脸,“无事。”   纪宁担忧地看向他的伤处,“伤势可有好转?”   萧元君应道:“小伤,好得差不多了。我受伤这段时间,多谢你的照料。”   他何曾照料过。   纪宁不以为然,“我并没有做什么。”   “……”   话题戛然止息。   萧元君黯黯垂眸,他与纪宁似乎从来没有什么话聊。   前世两人动辄就是针锋对麦芒,不会好好说。如今有再多话,他却不知从何说起。   许是看出他的局促,纪宁眸光一转,道:“想好怎样安顿那人了吗?”   萧元君反应片刻,猜出那人指的是林嚯,他答:“还是按照事先商议的结果,待节后,封他为御前卫。”   纪宁不置一词,他目光拉长,投向远处的夜空。夜空之上,由远及近,一朵接一朵的烟花绽放。   “嘭——”“嘭——”“嘭——”   一瞬间,街道两侧挤满了人。   孩童们或提灯笼,或手握吃食,有的骑在大人肩上,有的三五成群,昂着头看烟火。   青年男女们亦是结对聚在一起,烟花的绚丽映在人们脸上,照出了一派喜气。   “陛下,新春到了。”   萧元君闻声抬头,看见七彩的烟花凌空绽开,绘成了一副盛大的画卷。   他心思一动,想道一句“新春喜乐”,却在看向纪宁时,发现他并没有在看烟火——他看的,是眼前的万家灯火。   烟火照在他的脸上,每一次的照亮,萧元君都能看见他眼中那丝温柔的笑意。那样的温柔,让他身旁的一切在此刻都变得熠熠生辉。   同样的一刻,萧元君要恪守“君臣有别”的决心,松动了。   他问自己,难道重来一次,他真的甘心放下纪宁吗?   放不下。   前世他多少次恪守君臣有别,就有多少次是假意伪装。无论重来几次,他都放不下。   “世安。”   心底的思念冲口而出。   纪宁愕然抬眸,对上一束情意泛滥的目光,感受到对方呼之欲出的情愫,他的心瞬时失去了跳动的规律。   然而,久久过后,萧元君仅是道了句,“新春平安。”   一如十七岁那年,花朝节上少年递给他灯笼,说自己许了个愿。   他问少年许的什么?   少年忽而看着他,看了许久,眼底爱意分明都压不住了,还只是说了句,   “愿先生,时时平安,世世平安。”   恍然一瞬,梦回当年,纪宁竟不禁眼眶一热。   他知道这一句“平安”,历经两世,是萧元君对他最大的期望,或许也是唯一的期望。   新春的烟火接近尾声,纪宁压下心中动容,“陛下早些回宫罢。”   他转身,手腕却被拉住。   萧元君握着他的手,眸色忐忑,“我,有一件事没有告诉你。”   纪宁呼吸一窒。   萧元君道:“第二批刺客不是北狄的人,是我,是我自己的安排。”   纪宁合眸,庆幸地松了口气,他还以为萧元君要坦白自己亦是重生归来。   他问:“既然选择隐瞒,为何现在又要坦白?”   萧元君眼睑微红,他低下头,“因为我知道瞒不住你,更因为想告诉你,我始终和你站在一起。”   纪宁指尖抖了抖,又是一阵诧异。   萧元君道:“安排这一切就是想让林嚯入宫,他无家世背景,可以完全为我们所用,加之有他做先例,对推行新法更有利。”   纪宁同意林嚯进宫,确实也是因为这一点。   只是,萧元君说自己始终和他站在一起,他不明白,前世萧元君对他的变法,明明并不算支持,   大抵想到了同样的事,萧元君自顾自道:“我几次否决你的变法,不是觉得你不对,而是认为方法不行。你过于心急,百官世家不会同意,但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愿听取,我……”   他停顿一息,将困扰自己两世的问题问出了口,“你是不是觉得我始终难当重任?不值得信任?”   否则为什么从不听听他的意见?   从前每一次争执,萧元君问的最多的就是为什么不信他?   纪宁不是不信,而是觉得……   “我只是。”他如鲠在喉,迟迟答不出话。   其实,萧元君不需要他的什么答案,曾经数年的等待中,他早就自己得出了答案。   他问纪宁,“还记得登基大典前,你问我要当一个什么样的帝王时,我如何回答的吗?”   纪宁缄默不语。   “我答,”萧元君替他说道:“不求名垂青史,无惧罪在今朝。”   这亦是昔年他求学时,纪宁授于他的第一课。   不求名垂青史,无惧罪在今朝。   说来容易,做起来何其难。纪宁不忍道:“这条路很难。”   是很难,但并不是没人做到过。   萧元君握牢他的手,带着一如从前的恳切,“你信我,好吗?”   无数次,萧元君恳求自己相信他的场景浮现眼前。纪宁不由地想,他总该回答一次吧?   于是,他转身对上萧元君的目光,回答了他的无数次提问。   “我从来都是信你的。”   从来。 第40章 前世(四)   (前世)   元年末,右相纪宁首次于朝堂之上提出变法主张,遭百官否决,萧元君一句“再议”,便将此事搁置。   新法虽未通过,可提出新法的纪宁还是成了众矢之的,惹得百官忌惮。   变法的风声传至民间,不同于朝臣们的激烈反对,民间凡是向往功名的读书人皆大喜过望。   次年开春,于云顶山瀑布旁,一年一次的民间文人茶会,“春宴”如期举行。   因听闻天子有变法之心,这一年赴宴的文人墨客比以往多了一倍。   宴会上,文人们散坐山石流水间。   当场文人多是布衣出身,无家世背景,又入仕无门,只能借助每年一次的茶会,与志同道合者交流切磋。   而这一年,他们大谈特谈的不再是诗文,而是“新法当立”之必然。   “我等谁不是寒窗数载?谁不想以身报国?如今苍天有眼,圣上清明,终于让我等看到一线希望!”   “幸哉喜哉,真真是苦门侯贵胄久矣!而今上至朝臣,下至县长,凡为官者有几人是有实才的?谁不是有个为官的爹,就是有个有钱的氏族。为官者不作为,长此以往,国家何以安定?”   “想我曾入衙门当值,那府衙中的大人年有四十,却连文书都写不来。一打听,他原是有个做京官的叔叔,才谋得了职位!”   “还有去年处斩的侯贺,大家都知道他作恶多端,可多年来无人敢管,就因他爹是大将军!我看,新法不止当立!还要速速立起来!”   “新法当立,我等亦有鸿鹄之志!”   一呼百应,众人纷纷振臂高呼。   就在众人嚷得火热时,一道清冷戏谑的声音自林中传出,“尔等吵得再热火朝天,新法也立不起来。”   这一语如同一瓢冷水,浇灭了众人高涨的志气,大伙循声看去,一穿着灰锦绣袍的男子阔步走出。那男子穿得虽素,却面容姣好,举手投足皆是贵气。   有胆子大的文人上前质问:“你是谁?为什么如此出言不逊?”   男子抬眸,深黑的瞳孔散着一丝冷意,“我就是你们口中的门侯贵胄,当朝右相,纪宁。”   当朝,右相?!   一瞬间,在场众人均噤若寒蝉,不敢吱声。   纪宁扫视一圈,笑道:“尔等一介平民,连见到我都不敢吭声,怎敢说自己是鸿鹄,有鸿鹄之志?”   文人最重气节,哪里受得了如此轻视。   一人站出来道:“我等是敬重大人,而非软弱。倒是大人,出言讥讽,当真有失风度。”   纪宁挑衅道:“我讥讽你们,你们能奈我何?我是官,你们是民,我要你们死,动动指头就行。成日在这里喊些无用的口号,除了废些力气,一无是处。”   “岂有此理!”人群中有人冲出来,指着纪宁道:“休要小瞧我们!我等要是有机会,早就入仕为官!也不必受你揶揄!”   “入仕为官,下辈子罢。”纪宁傲睨一眼那人,言辞近乎猖獗,“布衣岂有种乎?”   撂下一语,他便转身离去。   而他的一句“布衣岂有种乎”,一传十,十传百,一夜之间引出了一场轩然大波。   隔日,京都文人纷纷写诗做赋,不止谴责纪宁狂妄无度,更是求告圣上,激烈要求确立新法。   再一日,“布衣岂有种乎”传遍启国各地,全国文人怒而提笔,用尽激烈的言辞抨击纪宁,亦纷纷上书请求变法。   肉糜赋,亡国诗……数不尽的民间笔墨爆发。   风波维系到第五日,作为风波中心的纪宁在朝堂上被问责,他并未替自己开脱,反而拿出收集到的请愿书以及文人笔墨呈给萧元君,二次提出变法。   他道:“当下民众对确立新法意愿急迫,民意不可违,恳请陛下尽早定夺。”   这一下,众人才看明白这出戏原是纪宁设的一场局,他拿自己入了局,换来了“民意不可违”。   萧元君看着呈上来的一叠纸,眼中是隐隐怒意。   不及他作声,侯严武出面道:“禀陛下,右相有意煽动民怨,惹得举国动乱,其心歹毒。”   一语出,有人出声附和:“陛下,右相刻意引导民间言论,其所呈的请愿书怕是不能全信。”   萧元君不语,看向赵禄生,后者上前道:“臣认为右相做法的确欠妥,如今重中之重是安抚民心。”   话音落,纪宁猛一跪地,“陛下,民意之所以成为民怨,是因为我等从未重视!若一开始就重视民意,怎会让其发展成民怨?”   随即,他重磕下一记响头,再起身仍是义无反顾,“陛下可以看看臣呈上来的诗词文赋,其中不乏有文采斐然者。他们寒窗数年,有报国之心,却因为门第身份只能碌碌一生。”   他停下来喘息了一口气,续道:“而如今为官的行列中,有入仕多年连文书都不会拟的人,臣想替天下才能者问一句,布衣能有种乎?”   这一问,真真问住了在场不少人。   萧元君神色微动,眼看他有松和之意,侯严武厉声责问到。   “纪大人!你的意思我们这些做官的都是草包?你别忘了,你也是官,也是门侯贵胄,也是靠你爹才有的今天。”   纪宁眼风一凛,“侯大将军既然这样认为,那我今日……”   他端正身姿,又朝萧元君磕了下去,“臣,愿意将北部兵权以及令司执掌权,全权献于陛下,自此,定北军和令司只听陛下调令。”   蓦地,大殿静得落针可闻。   无人不是瞠目咋舌,惊魂未定。   新法确立之所以麻烦,之所以要瞻前顾后,皆因如今兵权未统归中央,还握在各大势力集团之中,这亦是门侯们得以屹立不倒的根基所在。   纪宁如今公然交出兵权,不止是自证,更是向侯严武等人施压。   他们既不能像纪宁一样交出兵权,又不能直接拒绝,否则,定会被扣上居心叵测的帽子。   连先帝都不曾触及的百家“逆鳞”,纪宁就这般直接了当地提了出来。   或许这一刻,众人才真的看出他变法的决心。   纪宁长跪不起,而被他架住的几人脸色更是一个赛过一个的难堪。   侯严武睚眦怒目,额角青筋暴起。赵禄生眉眼阴沉,紧咬牙关。更多人鹌鹑般低着头,脸上却是一层怨色。   龙椅上,萧元君若有所思地看着几人。他沉下一口气,仿佛并未将纪宁的话放在心上,悠悠道:“够了,朕叫你们来是解决问题,不是制造麻烦。”   他道:“右相所为确实有失分寸,但如今民怨四起,绝不可再放任不管。兹事体大,朕需得想想如何处置。”   这一想,就是三日后。   三日后萧元君下旨,在启国国法中加了一条——县乡以下官职,凡有才学者经由府门举荐,不论门第,皆可为官。   此举短时间内虽安抚了民心,可始终收效甚微。寻常学子要得到举荐,难之又难。   然而再怎么收效甚微,反对变法的一党人士还是从中看出了帝王的动摇。   他们担忧这是帝王的一次试探,若一条法令得以推行,后续会不会有更多的法令?   他们无法对帝王做什么,因而只能解决掉提出变法的人。   那时,启国的朝堂暗流涌动。   以纪宁为首的一派主张“彻底变革”,因其作风激进,被视为激进派。   以赵禄生为首的一派主张“变法有度”,被视为中庸派。   另一派,则是以南王、侯家和南方三大世家为首,坚决反对新法的反对派。   三方势力斡旋良久,不动兵戈处,尽是血雨腥风。   而游离于三方势力外的萧元君,则是所有人最看不透的那一个。   他似乎总是在反对纪宁,可无论纪宁如何被弹劾,他都只是责骂,鲜少惩罚。   外人眼里,他总是不待见纪宁,但也仅仅是不待见而已。   元瑞三年,年初,与纪宁积怨已久的南王一派勾结北狄,伪造证据,将其诬告入狱。   他们一告纪宁通敌;二告其借大修运河敛财;三告其大肆炼药,致使民间求仙问道成风,惑乱人心。   萧元君拿着罪状,大动肝火,当即将纪宁抄了家,押入京都府台。   众人都以为这次纪宁在劫难逃,然而他在牢中待了一个月,竟被帝王破例释放,派去南下查案。   一查三个月,查出的却是南王的桩桩罪行。   真相大白,震惊朝野。   也是这个时候,众人似乎才察觉到了点什么。   那时,纪宁回宫述职,帝王站在高台上斥他:“闹得人仰马翻,你就满意了?”   纪宁不回话。   萧元君似是忍了许久,攥着拳头眼眶猩红,喋喋不休诉说着对他的不满。   帝王斥他一意孤行,斥他树大招风而不自知,斥他为何不肯放手,信自己一回?   帝王不知疲倦地将经年所积压的怒气全数倾诉。   纪宁静静听着,看着,从青年逐渐闪烁出泪光的眼中,他忽而也察觉到了什么。   回顾从前种种,他造的每一次势,似乎都被萧元君利用上了。   萧元君总是反对他,可反对着反对着,新法从推出一条无关紧要的法令,到科选在京城中试行,再到反对变法的世家遭受重创。   萧元君越是反对,他的所有主张越能悄然施行。   豁然明白一切,纪宁不禁失笑。   见他在笑,萧元君越发气恼,“你笑什么?”   纪宁缓慢摇头。   萧元君是他教出来的,他信他,从来都信。   元瑞三年,正逢谷雨,纪宁官复原职。而因为南王一事,朝中反对变法的声音日益微弱。   中秋节后萧元君拟定新法,意欲正式全面推行,然而此时边关传来战报——北狄进犯,定北军元首,亦是纪宁伯母,淮兰花战亡。   大军无首,战事告急,新法一事只能搁置,选谁带兵出征成了最让萧元君犯难的事。   纪宁刚刚出狱又南下归来,身子骨还未养好,可论起最熟悉北狄的人只有他。   大臣们纷纷劝谏让纪宁出征,萧元君始终举棋不定。   战报一天催得比一天急,第四日,侯远庭主动请缨挂帅出征,当时他已是一军副统领,可就在萧元君即将同意时,隔天侯远庭意外摔伤了腿,说什么都动不了。   一来二去,只剩纪宁是最佳人选。   边关在催,百官也在催,萧元君只能传召纪宁入宫。   纪宁进了宫才得知伯母战死一事,他强压着悲痛,领命出征。   可那时,南下查案将他的身子磋磨得不像样子,他如何能带兵?   心知此程大抵有去无回,临行前他安排好了府中所有人的去处,打点好了能打点的一切。   却没想到,出征前夜,萧元君来寻他。   曾经总是冷言冷语,对他疾言厉色的帝王,那夜沉寂得不像话,也忧愁得不像话。   帝王的双眼每每望向他,都有一层厚重的惆怅。   月亮西沉,纪宁轻言提醒,“陛下该回了。”   萧元君眸光一颤,骤然直视他,“纪宁。”   他脸上的惆怅化为令人心惊的不舍,“答应我,带着将士们平安归来。我……”   他死死抿着唇,双手垂在身侧紧紧攥拳,行为如此克制,眼神却似要将人深深揽入怀。   纪宁看着不说话的他,心中忐忑。   我什么呢?   我等着你?   我希望你能做到?   还是……   萧元君一字一句,无比坚定,“我需要你。”   “我需要你。”他重复轻喃,声音已然哽咽,“能答应我吗?”   鬼使神差的,纪宁分明清楚自己做不到,可他还是答应了。   “臣,答应陛下,一定平安归来。”   他清楚自己做不到,但更清楚自己不想走后,还让这人经受不安。 第41章 受伤   昨夜回府回得稍晚,纪宁难得睡到日上三竿。他醒来时,阿醉正恹恹地趴在桌子上,一个接一个地打哈欠。   昨晚阿醉与听雨楼的人玩得过于尽兴,喝了几杯酒,回来得比纪宁还晚。   纪宁掀了被子,下床穿鞋,“阿醉,回去再睡会儿。”   阿醉骤然清醒,摇摇头,抻着懒腰朝他走来,“主子昨晚和谁出去了?我听兰努尔说,有人来找你。”   昨夜的烟火浮现眼前,纪宁忽而出了神。   阿醉双手抱臂晃到他眼前,见状狐疑道:“主子,你……不会约了谁家姑娘吧?”   纪宁斜他一眼,“胡说。”   随即,他取来衣架上的衣服一一套上。   阿醉努努嘴,往外瞧了眼天色,“眼瞅着该用午膳了,主子想吃什么?”   纪宁系衣带的手不由放缓,想起昨夜萧元君说今日还会再来,他思忖片刻,吩咐道:“你去备些食材,今日我们包饺子。”   “哈?”阿醉吃惊道:“主子还有这雅兴?若想吃,我去外面买现成的,何必累着自己?”   “自己做的总归放心些。”纪宁催道:“快去罢,记得多备上几样馅料。”   若萧元君要来,总不能让他吃些粗茶淡饭。   阿醉心里不禁泛起了嘀咕,他家主子从前可没这样嘴刁过,一向不讲究吃穿用度,如今怎么还挑上了?   嘀咕归嘀咕,阿醉办事的速度向来快。   出门半个时辰,再回来时,他提着两竹篮的东西进的门。   他将东西摆上桌,“我让厨娘调好了馅儿,荤的素的都有。”   说着,他抽出擀面杖,“咱们开始?”   纪宁朝院门看了一眼,“再等等。”   阿醉眉峰皱出一条褶,“等?等什么?”   纪宁自是不能说实话,他又往外看了眼,迟迟不见门口有动静。踌躇半晌,他无奈道:“算了,开始吧。”   阿醉饿得前胸贴后背,一听纪宁允许了,二话不说撩起袖子开始擀面片。   他三两下擀出皮,又大刀阔斧地开始包。因他饿得实在心急,包出的饺子个个歪瓜裂枣。   看着篦帘上东倒西歪的饺子,纪宁不忍直视,“阿醉。”   阿醉抬头,就听他道:“稍微包得精细些。”   阿醉懵了,他看向纪宁手上的饺子,一个一个连褶儿都是均匀的。   想起冬至节时,这人包饺子还惨不忍睹,如今怎么变了样儿?   这下,阿醉终于觉出了异样。   又是多备几样馅料,又是等一等,还将饺子包得如此精致。   他碎步挪到纪宁旁侧,小声道:“主子,你确定没有在等谁来?”   纪宁目光躲了躲,矢口否认,“没有。”   阿醉轻哼,显然不信。   他展开面皮,慢悠悠往里填馅,眼睛时不时看向院门,心道今日定要蹲到那个叫他主子一反常态的人。   饺子包了整百个,包好后,阿醉有意问了一嘴,“主子,现在煮还是等一等再煮?”   纪宁知他在试探,从容道:“现在煮。”   这就不等了?   阿醉顿觉失落,他端着饺子等了一会儿,看纪宁确实没有要改变主意的意思,便端起两篦帘的饺子往小厨房去。   谁知前脚出房门,后脚院门被人叩响。   阿醉登时来了精神,转身就要回屋放下饺子去开门,然而他刚一转身,纪宁就从他眼前径直掠过。   “我去开门。”一句话的功夫,人已经走到了院中央。   阿醉看着那人走到门口,而后刻意停下来喘了口气才拉开门闩,脸上那叫一个目瞪口呆。   院门敞开,映入眼帘的人是……李管家。   纪宁怔怔盯着人,眼中闪过瞬息的失落。不过他迅速调整了神色,若无其事道:“何事?”   李管家奉上一封请帖,“这是赵大人命人送来的,邀大人明日赴宴。”   纪宁等了一会儿,见李管家别无他话,接了帖子便问:“李叔吃饺子吗?”   李管家觑一眼日头,不好意思道:“不了,已经过了午饭时辰,我吃过了。倒是大人,赶紧用膳吧。”   纪宁点一点头,拿着帖子反手关上门。踩着积雪往屋内去,他长舒一口气。   想来,昨夜萧元君的那句“明日再来”,应是一句戏言。   不来也好,纪宁想,不来,他和阿醉还能吃得自在些。   屋檐下,阿醉瞧着神色分外黯淡的人,顿感不安。   隔日,因要去赵府赴宴,免不得要和朝中同僚打照面,阿醉特地为纪宁挑了件藏青色的新锦袍换上。   主仆二人收拾完,带上贺礼,坐车前去赵府。   赵府同纪府相隔不远,因此二人到的时候,宴席还未开始,零零散散的宾客都在府中自由活动。   入了府,阿醉带着贺礼去登记礼簿,纪宁则独自前往正厅拜见主家。   甫一进大厅,他便看见赵禄生朝自己走来,说着违和的恭维话语,“纪大人赏脸赴宴,当真令寒舍蓬荜生辉。”   纪宁亦是假模假样的客套,“赵大人设宴,岂有不来的道理?”   二人撑着面子寒暄两句,赵禄生便去招呼其它来宾,纪宁也乐得清闲,转头进了院子,找了处凉亭坐着,散散闷气。   不知是昨日吃了荤腥还是如何,他自今早醒来就觉得胸中有团恶气,哽得他浑身上下不舒坦。   吹了会儿凉风,这种症状仍不得纾解,想起常备的药物都由阿醉保管着,纪宁便动身,欲去寻阿醉。   岂料出了凉亭,走出五步远,一红衣男子挡住他的去路。   “纪大人,好久不见。”   侯远庭发髻高高竖于头顶,他双手负于身后,嘴上说着“好久不见”,可脸上却无半点喜色,只有不屑。   纪宁知他一直因为侯贺的事记恨自己,主动找上来定无好事,遂索性不搭腔,绕开他继续往前走。   见他无视自己,侯远庭气不打一处来,他抬臂按住纪宁左肩,将人牢牢控在自己身侧,“你走什么!”   纪宁懒得搭理他,乜一眼他的手,道:“松开。”   侯远庭不睬,反倒施力将人按得更紧,“纪宁,你为何不敢见我?是知道自己做了亏心事?”   纪宁拧着眉一言不发。   谁曾想侯远庭见他不说话,便当他是默认,更加不依不饶道:“我就想问一句,我侯家怎么得罪你了?”   纪宁冷脸,“何出此言。”   “你好意思问何出此言?京都城中那么多人你不针对,怎么偏偏要针对我家?我大哥被你害死,我祖母因此噩耗病情加重!父母被你害得白发人送黑发人!我刚一立功你就要变法,还说不是针对?!”   纪宁几乎快忍耐到极限,他再次喝令道:“给我松开。”   侯远庭亦是个执拗的主儿,他已经憋了太久的火,好不容易逮到人,怎会不问清楚?   “所以我爹说得不错。”他死死瞪住纪宁,咬牙切齿,“我侯家,我大哥,只不过是你推行新法而献祭的一个引子。你说得大义凛然,其实不过就是想拿我家,去做你平步青云的垫脚石!”   纪宁冷然一瞥,“我不同蠢物争辩。”   下一瞬,他抬掌击开侯远庭的手臂。   这一举动彻底将侯远庭激怒,他阔步追上前,擒住纪宁的左手便要将人制住。   纪宁转身,下意识抬手抵挡。   二人皆是习武之人,往往本能的反应快于理智,他这一挡被侯远庭误以为是袭击,后者想也没想,提腿便是一脚踹向了他。   换做从前,这一脚纪宁定能躲开,可今时不同往日,待侯远庭意识到不对时,他的脚已经踹上了纪宁的腹部。   咚的一声闷响,纪宁倒地,他扶着伤处,口齿间顿时吐出一滩鲜血。   侯远庭当场傻了眼,他愣怔许久,反应过来后冲过去扶住人,“你,你怎么回事?”   他声音止不住的抖,“我,我根本没用力,你为什么不躲开?!”   他没想过伤纪宁,更没想到这人只是挨了一脚竟直接口吐鲜血。   纪宁额头冷汗涔涔,他用袖子擦拭血迹,感觉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我没事。”   侯远庭气极,“怎么没事?你都吐血了!”   纪宁想站起来,可身体实在使不上力,感觉意识即将不受控制时,他忽然抓住侯远庭的袖子,“今日之事,若被别人知道,你难逃罪责。”   他眼睛一开一合,踹息开始断断续续,“想,想办法,带我回府……”   话音落,他呛咳出一口鲜血,昏厥了过去。   与此同时,一阵逼近的脚步声出现在了侯远庭身后。他慌乱回头,只听是赵禄生的声音。   “陛下莅临,怎不提前派人通传?” 第42章 受伤(二)   “今日相父设宴,朕不请自来已是唐突,怎好再派人打扰。”   郁郁葱葱的花木后,萧元君着便服走在前,赵禄生紧随其后。   二人从山石后露面,赵禄生正要问圣上是否另有其事,余光冷不丁往园子里的鹅卵石地前一瞟,登时惊得呆住。   萧元君见此,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便见石地中央鲜血淋漓的一幕。   不省人事的纪宁躺在地上,口唇覆血,面色灰白。   恍然一瞬,萧元君以为看到了自己噩梦中的场景。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一切,直至周围乱作一团。   一众人中,赵禄生最先反应过来,他疾步跑到纪宁跟前看了一眼,火速回头吆人,“快!快来人!来人!”   丫鬟小厮们听令,通通围了过去。   借着人群遮掩,赵禄生问侯远庭,“小侯将军,这是怎么回事?”   侯远庭无措摇头,“我,我不知道,我无意伤他。”   一听这话,赵禄生的心彻底死了。他原以为侯远庭和纪宁再有仇怨,也不会公然伤人。   偏生此事又发生在他府内,他就是不想掺和也无法。   他回头吩咐丫鬟,“去收拾一间最近的厢房,把府里的医师赶紧叫来!”   随后,他又对小厮道:“来人搭把手,将纪大人抬进屋。”   两名小厮依令而动,刚要将纪宁扶起来,身后一道喝令响起。   “住手!”   萧元君破开人群,冲过去将纪宁抢入怀中。   他双目僵直,恍若失神般扶住纪宁的脖颈,上手去探他的鼻息,而后又用手指擦拭他嘴角的血迹,感受到指尖黏湿冰凉的触感,他眼中的茫然瞬间化为剧烈的恐慌。   赵禄生见他神色异常,出声提醒:“陛下,血污碰不得。”   萧元君恍若未闻,他团起衣袖去擦纪宁脸上的血迹,随即又脱掉自己身上的大氅裹住人,“不能留在这里。”   他将人打横抱起,往府外走去。   赵禄生紧忙跟上,“陛下,臣府中就有医师,纪大人如此情况,不宜耽误。”   纪宁费尽周折隐瞒自己的病情,又怎能轻易暴露?   萧元君加快脚步,执意道:“回纪府。”   赵禄生终究年纪大了,走了几步便有些跟不上,他提着衣摆气喘吁吁,“陛下!陛下!那你待臣叫辆马车,你这样抱着纪大人有失分寸呐!”   萧元君不应声,越发加快了速度。   出了门,门外是等候着的两列御前卫。他点出两人,命一人去通知纪府管事,另一人则去找醉颜回府。   随即他抱紧纪宁,头也不回地上了大街。   赵府与纪府一街之隔,可短短一程路,萧元君走得格外煎熬。   从看到纪宁的那一刻起,他的脑中只剩一片空白。   明明前日还好好的一个人,现在躺在他的怀里毫无动静,甚至听不到呼吸。   短短的一程路,萧元君每走一步都在心惊胆战。   他原以为是场噩梦。   现在他宁愿是场噩梦。   有御前卫开路,萧元君抵达纪府时,李管家带着几位嬷嬷们正守在门口。   几人远远看见是圣上抱着自家主子回来,均吃了一惊。   李管家上前行礼,却被萧元君打断,“医师呢?”   李管家答:“袁军师还在赶来的路上,一炷香内抵达。”   闻言,萧元君抱着纪宁径直往别院去。   进了屋,将人安置到床榻上,他速速褪去纪宁身上的大氅和鞋袜,而后正要替人褪下脏衣,李管家端着热水跟了进来。   “陛下,草民来照料大人即可,您去歇着罢。”   萧元君仿佛没听到般,动手解开纪宁的衣带,扶着人靠到自己怀中,替他脱去外袍。   做完一切,他转身捞出热水盆中的棉帕拧干,蹲回到床边为纪宁擦干净脸。   在他身后,李管家已是目瞪口呆。   虽说都知道当今圣上和自家大人关系好,但好到让圣上躬身照料,换做谁都该大吃一惊。   院里响起马蹄声,不多时,匆匆赶来的袁四五提着药箱进门。   他沉着脸,刚想像平日一样责备纪宁几句,谁知进了门却被萧元君的身影震住了脚。   他愣了一愣,待看清萧元君手中被血染红的棉帕,顿觉事情不妙。   “陛下。”他草草行了一礼,直奔纪宁而去。   萧元君应声回头,让出位置,“袁师傅你快看看。”   袁四五话不多说,上手号脉,他问道:“陛下知不知道世安是伤到了哪儿?怎样伤的?”   这一问,竟叫萧元君当场愣住。   那时他看见纪宁受伤就全然慌了神,只知道是侯远庭在……   侯远庭?   萧元君沉眸,此事和他有关?   见他不回话,袁四五道:“烦请陛下移步门外,我需要细细检查,明确伤势。”   萧元君不敢耽误,最后看了一眼纪宁,便退了出去。   彼时院外,阿醉,赵禄生和侯远庭等人也赶了过来。   别院是机密之地,阿醉将身后数人拦在院外,自己推门走了进去。进了院子,他和房门外的萧元君四目相对,二人神态各异。   前者肃色,后者诧异。   萧元君从刚才的惶然中回过神,他问阿醉,“侯远庭呢?”   阿醉还不知纪宁受伤的始末缘由,他看向门外,“在院子外面。”   萧元君沉眉,命他去把人带进来。   阿醉不动,“主子有令,外人不得擅自入别院。”   萧元君冷声道:“袁师傅要知道你主子受伤的缘由,当时在场的只有侯远庭。”   阿醉一震,当即二话不说,出门将侯远庭带进来。   来纪府的路上,侯远庭就知自己此次闯了大祸。他虽然不知道纪宁为何只是挨了一脚,便重伤至此,但祸是自己惹的,他甘愿承担。   因此,一到萧元君跟前,他就径直跪地,   “臣误伤右相,罪该万死,恳请陛下责罚。”   果真是他。   萧元君顿时怒气冲冠,他眸中涌起寒意阵阵,“你如何伤的人?又伤了他哪里?”   侯远庭一五一十将事情始末坦白,临了,他道:“臣一人罪责,恳求陛下不要殃及家人。”   萧元君没心思听他求情,他朝屋内问话:“袁师傅可听到了?”   屋内袁四五应声:“听到了。”   说完,他又道:“陛下,能否请阿醉进来搭把手?”   萧元君自是没有拒绝的理由,只是如今他实在担忧纪宁,“袁师傅,朕可否做些什么?”   袁四五一口回绝,“不必!有阿醉就够了。”   阿醉火速进屋协助,被拒之门外的萧元君焦急难安,频频朝屋内望去,却什么都看不到。   他在门口跺了几个来回,扭头看见跪在阶梯下的侯远庭,怒意复起,“侯远庭,你是得了失心疯吗?谁给你的胆子!”   侯远庭砰地磕下一记重头,“臣,甘愿受罚!”   罚?   萧元君切齿,“你最好许愿他安然无恙,否则朕……”   他眸光陡转狠戾,咽下了欲脱口的后半句。   其实他也不知道,如果纪宁真的有什么三长两短,自己能做出什么可怖的事。   他只知道,前世听闻纪宁身故时的无力感和窒息感,在他今日看到纪宁受伤的那一刻,重新上演了。   仿佛在那一刻,他又回到了前世独自面对无边黑暗和无际梦魇的日子。   每日每夜,那样彻骨的孤寂似毒蚁噬心,直至现在午夜梦回时分,都常常纠缠着他。   他祈祷,用能许诺给神佛的一切去祈祷,只求纪宁此劫有惊无险。   一墙之隔,袁四五已查验完纪宁的伤势,他将阿醉叫来床前,低声道:“现下外面都有谁?”   阿醉答:“陛下和侯远庭,院外还有赵禄生和其余几位朝中大臣。”   袁四五面带愁色,阿醉问:“怎么了?主子情况如何?”   “侯远庭的那一脚不重,世安内脏并未受损。”袁四五非但没有喜色,反而叹气道:“但麻烦就麻烦在这儿,他现在的身体实在太差,这才导致挨了一脚就经脉逆流,吐血昏迷。”   只要纪宁无事,其余的阿醉都不担忧。   他点破袁四五的担忧,“袁师傅是担心无法跟外面的人解释?”   袁四五点头。   纪宁一介习武之人,从前摔摔打打的都没事,现在只挨了一脚就如此,很难不引人怀疑。   “最为主要的,我是担心圣上起疑。”   闻言,阿醉反倒松了口气,萧元君如今的底细他多少有把握,无论如何都瞒不住。   他道:“袁师傅,你先替主子医治,此事我来解决。”   说罢,他出门而去。   等候在外的萧元君见他出来,急问道:“如何?”   阿醉瞥一眼侯远庭,避重就轻道:“回陛下,主子还未苏醒,恐怕要些时辰。院外各位大人还等着,不妨先叫他们回去。”   萧元君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敛住急色应允道:“你去传朕口谕,让他们都回去。”   “是。”阿醉出门传令。   萧元君冷眼看向侯远庭,打发道:“待纪宁苏醒,朕再定你的罪,你现在自行前去府台狱牢,无召不得外出。”   “臣遵命。”侯远庭叩首谢恩,还想说些什么,却在窥视到帝王的脸色后强行压了下去。   侯远庭前脚出门,后脚阿醉便回了院子。他立定在萧元君跟前,二人对望,眼中是同样的心知肚明。   萧元君负手,“现在可以说了?”   阿醉一面留意着他的神色,一面回话:“主子内脏并无损伤,只是……”   他刻意道:“只是主子的身子大不如从前,那一脚致使他经脉逆流,才昏迷不醒。”   萧元君紧拧的眉头未有半分松懈,他急道:“袁师傅可有把握医治?若不行,朕传宫中的御医过来。”   眼见他毫无惊诧之意,亦不过问纪宁身体为何大不如从前,阿醉心中便有了答案——萧元君当真重生了。   可他不明白为什么?   难道前世在他死后,萧元君也死了吗?   他回过神,摇了摇头,“袁师傅是最了解主子身体的人,主子也只信他。”   如此,萧元君只能打消念头。   他转身盯着紧闭的门扉,神情凝重。   纪府外,跟随赵禄生前来的几位大人皆是惊魂未定。几人上了回府的马车,便忍不住议论起来。   “这次侯前锋怕是躲不过重罚。”   “我看侯前锋不是鲁莽之人,这次怎么这样没分寸?”   “说起来,右相武功不是一直在前锋之上吗?怎会轻易受伤?”   几人面面相觑,而后齐齐看向上座的赵禄生。   赵禄生亦觉得今日之事蹊跷,如何看,纪宁都不像是会被轻易中伤之人。   除非,他身体出了问题。或者,他是装的?   思来想去,按照纪宁与侯府的过节,赵禄生觉得后一种可能性更大。   他不由腹诽,这纪宁也是,自己与侯家的矛盾,何故要扯上他? 第43章 挑明   直至傍晚,纪宁卧房的门才得以重新打开。   结束医治的袁四五出门,寒冬腊月的天,他的衣襟已全被汗湿。他一面擦拭额头大汗,一面邀门外的萧元君和阿醉入内。   进了门,萧元君迫不及待去看床榻上的纪宁,远远看去,那人脸上已回有血色,只是仍紧闭双眼,没有苏醒的迹象。   袁四五看出他的担忧,“回陛下,世安目前已无大碍,但还要仔细调养。”   守了一日,萧元君脸上已染有倦色,他追问道:“如何调养?”   袁四五答:“房内点了为他调理经脉的药香,药香需连续不断熏够十二个时辰。除此之外,我现在去军营取药,待汤药熬成,需每隔两个时辰喂一次。”   都是些不算麻烦,只需花些时间的事,萧元君稍加思索,吩咐道:“烦请袁师傅速去速回,醉颜,你协助袁师傅煎药。”   阿醉不愿,“陛下,我要留下来照顾主子。”   “这里有我。”   说着,萧元君无视阿醉明晃晃的不满,转身走向纪宁。   阿醉往前追了两步,反被袁四五一把拉住,强行拽出房间。   直至出了院子,走出一些距离,袁四五责备道:“你怎么回事?我看你对陛下怨气很大。”   阿醉冲口而出,“他不怀好意!我不放心!”   袁四五抬手往他后脑勺一拍,“谨言慎行。陛下还能把世安吃咯?”   阿醉是哑巴吃黄连,想说又没法说,只能憋着一腔闷气加紧赶路,想着快去快回。   屋内,药香弥漫。   萧元君坐到床边的矮凳上,目光触及榻上昏睡的纪宁,惶惶不安了一日的心,在这一刻终于得到了平静。   他静静地看着纪宁,四下无人之境,得以用自己的目光将人久久凝视。   因此,他能看清得越来越多。   他看见纪宁放在棉被外的手掌,上面布满了针灸后的印记。   看见纪宁的脸颊,比前几日见面时又瘦了一些。   他看见从前看不见的,纪宁的所有虚弱。   突然,他避开视线不忍再看。   他垂首盯住床沿,许久后,轻声道了一句:“对不起。”   榻上的人并不能回应他的致歉,可他还是一遍一遍地重复道歉。   “对不起。”   “……”   今日是春节,纪宁本不该以这副模样躺在这里,是他的疏忽和大意。   “对不起。”   “……”   他总以为,自己能够护住纪宁。   “对不起。”   “……”   “对不起。”   “……”   直至药炉里的香腾起了熄灭前的最后一缕白烟,道歉声停歇。   萧元君从愧疚中抽离,他睃巡四周,看见放在床头小柜上的药香盒子。他取出一根新香用烛火点燃,重新放置进炉中。   这药香燃得极快,一盏茶的功夫便燃完了一根。他只能守着香炉,周而复始地点香,换香。   香盘中的灰烬堆成一座小山时,别院外再无一丝动静。   漆黑的夜空中,唯一亮着的只有那轮月亮。   萧元君拾干净香盘,坐回位置时留意到了眼前的床头小柜。这柜子一角被火灼烧过,如今还留有一块拇指大的痕迹。   他记得这块印记,那是他入纪府求学的第二年。   一次他与人发生争执,被纪宁罚站在院中。谁知到了半夜天降大雨,他和纪宁赌气,不愿回房避雨,隔日便发了高热。   纪宁来看他,向他道歉,还赠给了他一柄长刀,此后更是每日都来探视他。   他一个十几岁的小子,病来得快,去得也快,没几日就痊愈。   然而,他倒是好的快,却将病气过给了纪宁。   那时,纪宁还身怀旧疾,染上了他的病气后便直接卧床不起,急得府内上下人心惶惶了几日。   眼见人病得严重,萧元君也着急。   去宫里的药房搬来了几盒子的药,又没日没夜守在床边照料。   不知是熬到了第几个夜晚,他困得实在厉害,趴在床头的小柜上打起了盹儿,一个不留神便将床头的火烛撞倒。   他吓得登时醒了神,忙用袖子扑灭火焰。好在火势微小,加之他扑灭及时,并未酿成大祸。   待他收拾完残局,转眸一望,发现昏迷数日的纪宁醒了,正安静地看着他。   他心虚避开视线,等待纪宁的训斥,可等了半天,纪宁只是问他:   “可有受伤?”   也是那时,他第一次对纪宁有了不一样的认识。   从前,他总以为纪宁是冷心冷面,不苟言笑的“先生”,眼中容不得错误。   但如今,他看到了纪宁冷面下,鲜少展露但并不贫瘠的柔软。   香雾馥郁,萧元君凝滞的目光微微一动,他缓缓抬手抚上柜面,摩挲着那块痕迹。   而后,他的手掌向下,拉开了小柜的第一格抽屉。   抽屉里放着各式各样的药,大部分萧元君都能认得,更有一部分,是他从宫里药房带出来的。   这些药不论多少,都有被用过的痕迹。而这些痕迹,无声中诉说出了纪宁经年以来的伤痛。   萧元君扫视着这些瓶瓶罐罐,心脏生出阵阵疼痛。   他依次拉开剩下的两格抽屉,无一例外,每一格的药只多不少。   他蹙眉,心底的隐痛溢出眼眸。   他不敢想,在他不曾留意的这些年,纪宁都独自面对了什么?   他看着柜子里的药,前世种种浮现脑海。   一阵恶寒生起,他突地醒了神。   眼前的这些药他都认识,唯独没有纪宁吃的那味丹药。   前世醉颜说过,后来的几年纪宁全靠那丹药支撑,可那药不是药,而是毒。   按照时间,这时候纪宁应该已经拿到了丹药,可药呢?   萧元君将视线落回到抽屉,他依次拿起药瓶打开检查,一瓶接一瓶,一层接一层。   上百瓶药看完,都未发现那丹药的踪迹,他转而去搜查其它柜子。   门外,端着药的阿醉透过门缝看着这一幕,不再犹豫,推门走了进去。   “陛下在找什么?”   萧元君动作一滞,镇定回头,“朕看看药品是否齐全。”   阿醉没有急着拆穿他的谎言,他走到床边,先喂纪宁服下药,而后放下碗勺,起身道:   “陛下,不用装了。”   他掏出放在腰间刀套里的细竹筒,举到萧元君面前,“你在找我跟你说过的丹药。”   萧元君索性承认,“没错。”   可下一瞬,他诧然瞪住阿醉,面露匪夷。   除了上一世,阿醉什么时候跟他说过丹药的事?   难道……   阿醉肯定了他的猜测,“是,我回来了。而你,也回来了。”   尽管震惊,但萧元君还是维系住了冷静,他问:“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想到待会儿要说的话,阿醉瞥一眼床上的纪宁,“出去说。”   二人出门,走到院子中央,阿醉背对萧元君,冷声道:“从主子回来跟我说,你要安排林嚯入宫时,我就知道你回来了。”   如此说来,一切便说得通了。   怪不得这几次接触,萧元君总觉得阿醉对自己隐怀敌意。   他看着面前和前世截然不同的人,又想起前世这人的死,问出了心底的疑问,“前世,你为何自裁?”   阿醉面色一僵,闭口不提此事。他沉默良久,问身后人,“你知不知道,回来的不止我和你。”   莫名的,萧元君的喉咙紧了一下,他察觉自己的呼吸放缓了,“什么意思?”   “回来的不止我和你。”阿醉低头盯着地面的雪霜,声音缓慢又清晰,“主子。他也回来了。” 第44章 朕可以   刹那间,万籁俱寂。   萧元君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他不敢置信道:“你说谁?”   阿醉嗤出一声笑,笑他的明知故问。他道:“主子,他比你我回来得都要早。”   答案再次被确定,萧元君听见自己砰砰直跳的心脏有一瞬间陷入安静。   再开口,他的声音已然不成调,“什么时候?”   阿醉也并不确定,他回头:“或许,早在他南巡归来的时候。”   南巡归来?   过往的记忆涌入脑海,萧元君回忆自南巡后和纪宁相处的每一处细节,哪怕如今知道真相,他依旧找不出破绽。   怎么会呢?   如果早在南巡结束时纪宁就重生了,那他为什么……为什么不走呢?   那个时候他和纪宁还没有因为沙敕公主的事闹僵,纪宁还没有提出要立新法,没有与世家百官结仇,一切都来得及。   他为什么不走?   为什么不选择离开京都城?   明明那么早,早到可以改变一切,可他什么都没做。他还是和前世一样,甚至于……   萧元君的呼吸不由自主地发颤,甚至于在他面前,纪宁都不曾流露出一丝一毫的埋怨。   阿醉将他脸上千变万化的情绪全都看在眼里,知道他此时困惑的,亦是自己曾经不忿的。   他道:“知道主子重生时,我劝过他,劝他离开朝堂,不要再提变法。但不管我怎么劝,他都不听……最后,他问了我一个问题。”   萧元君抬眸,神情肉眼可见的紧张。   “他问我,前世他做的一切,最后是不是对的?”阿醉嘴角泛起苦涩笑意,他将问题抛给萧元君,   “陛下觉得他所做的一切,对吗?”   萧元君如鲠在喉。   于启国而言,没有人可以评判纪宁,没有人有资格说他不对。   但于他自己而言,大错特错。   细细想来,纪宁若真的选择离开,他便不是纪宁。   可尽管知道那人的秉性如此,他所作出的选择仍让萧元君感到心疼难安。   “那他……”萧元君目色彷徨,“知道我回来了吗?”   阿醉漠然应答:“不确定。不过这是早晚的事。”   闻言,萧元君眼中多了几分审视。阿醉分明早就知道他的秘密,为什么不先告诉纪宁,反而来找他。   “你今日告诉朕这些事,目的何在?”   阿醉慢慢握紧了拳头,他深知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算得上大逆不道,但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他就必须说完。   他没有回答萧元君的提问,反而问道:“你呢?现在隔三差五来找主子,你的目的又何在?”   萧元君冷言,“朕无需向你说明。”   阿醉一笑,“陛下,你对主子的心思,你我心知肚明。你是不是以为重生了就可以改变一切,挽回和主子的关系?”   萧元君沉默,答案不言而喻。   阿醉心下呵笑,转而一股厌恶的情愫从他眸底蔓延,“主子他是正常人,他不会回应你的那些心思,也请你不要再打扰他。”   萧元君眸光微寒,他逼视阿醉,“你以什么身份来做他的主?”   “我是做不了他的主,但我了解他,他不会对你有超越君臣之外的想法。”阿醉语速放缓,胜券在握般的神色,   “陛下难道没有想过,主子现在之所以能够和你照常相处,是因为他不知道你也重生了。”   萧元君阴沉的面色出现一丝松动。   抓住这丝松动,阿醉继续道:“主子不会把前世你的过错,迁怒到如今的你身上。可如果他知道你就是前世的那个人呢?你觉得他会如何看待你?会不会恨你?”   萧元君被他这一问,问得滞住了神。   他从未去设想,倘若纪宁知道他也重生了,会是什么模样?   恨他?怨他?还是……   阿醉深吸一口气,“所以陛下,恳请你收回你的心思,远离主子,别再打扰他,别再让他为了旁事忧心。”   萧元君低低垂着眸,面上无波无澜。   前世他就是听了纪宁的话,远离他。   这一离,却是生死相隔。   如果他再年轻几岁,或者没有重生,他今日大抵就听了阿醉的话,自此远离纪宁,不再打搅。   可当下不是“如果”。   他等待了那么多年才得以和纪宁重逢,又怎甘心“远离”呢?   阿醉的想法他清楚,他无声地笑了笑,“说这么多,你无非就是想威胁朕离开纪宁。”   他一顿,眼神突然变得凌厉,“可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真相?如果他真的会恨我,你告诉了他,朕就算想靠近他,他也不会允许。”   “……”阿醉心下一震。   萧元君替他作答:“因为你知道,或许结果不是你想的那样。就算你告诉纪宁,他也不一定会恨我。就算他恨我,他也不会因为对我的恨,而放弃自己的计划。”   “……”   “所以与其告诉他,不如用这个真相来威胁朕,万一朕就退缩了呢?”   心中的想法被对方轻而易举拆穿,阿醉一时间哑口无言。   见他不说话,萧元君释笑,他不怪阿醉今日的忤逆,他只是疑惑:“倘若朕真的如你所说,远离纪宁,什么都不做,你又能做什么?看着他死?”   阿醉双目赤红,“你以为我想吗!主子的想法谁能动摇?”   他泪目道:“我早就计划好了,如果此次主子还是如前世一样,我会追随他一同死在那边疆。”   这也算计划?   萧元君不禁失笑,顷刻,他肃色道:“醉颜你听着。”   阿醉闻声对上帝王的目光,随后,他听见萧元君说……   “你改变不了他的想法,朕可以。”帝王深邃漆黑的瞳孔里,是令人信服的笃定。   没来由的,阿醉忽然想起前世纪宁离世时的画面。   那时纪宁气息奄奄,跟他说的最后半句话,便是说自己答应了一个人。   此时此刻,看着萧元君的双眼,阿醉不由想……那个人,会是他吗?   ……   夜色深深,卧房内,萧元君立在床侧,他凝望着纪宁安睡的面庞,双眸满是哀伤。   尽管他在阿醉面前信誓旦旦说着纪宁不会恨自己,但只有四下无人时,他心底的仿徨才敢显露。   他轻轻挪动脚步坐到床边,看着纪宁的脸,忍不住疑问:   “你会恨我吗?” 第45章 京都悍妇   自纪宁受伤后,每日来纪府探病的人络绎不绝,其中往来最频繁的,莫过于赵禄生和侯严武。   前者是刺探虚实,后者则是为了侯远庭求情。   纪宁一连昏迷三日,因迟迟不醒,萧元君一直未给侯远庭定罪。   侯严武来一次,便被他派人轰回去一次。   此事闹得沸沸扬扬,满京都城说什么的都有,更多的是不信纪宁能被侯远庭重伤至昏迷不醒。   纪宁昏迷的这些日子,萧元君推了几日的早朝,一直待在纪府照料。   不知是不是阿醉将他那晚说的话听了进去,这期间,二人相处倒还和睦。   纪宁昏迷到第四日,袁四五来府中复诊。   不大不小的卧房内,他与萧元君,醉颜聚在桌前,正商量着下一步的治疗计划,打院里陡然传来女子的喊叫声。   那声音犹如平地惊雷,粗矿有力,震得屋内三人均不知所措。   “世安!”   “世安呐——”   “伯母来了!”   女子的声音越逼越近,三人越听越觉得耳熟。   不多时,三人反应过来,异口同声。   袁四五:“淮兰花!”   阿醉:“淮夫人?”   萧元君:“淮将军。”   三人齐唰唰起身往屋外去。   阿醉甫一拉开门闩,一道人影径直冲了过来。   下一瞬,他被门口身穿银白铠甲的妇人一掌搡开,尚未看清对方的脸,便一屁股摔到了地上。   妇人行色焦急,目无旁人地推开阿醉,又挤走袁四五,最后绕过萧元君,进了屋张望了一圈,直至看见榻上的纪宁,她方才阔步奔上前,坐在床边用手抚着纪宁的脸,扯着嗓子嚎了起来。   “世安?世安!你这是怎么了?”   “伯母回来晚了!回来晚了啊——”   一面说着,她一面心疼地抚着纪宁的脸颊。   虽说是“抚”,可她掌劲不小,“抚”得纪宁的脸颊啪啪作响,没一会儿便显出了红印。   门口稳住脚的几人见状,脸色一个比一个的尴尬。   袁四五先开口道:“淮兰花,你轻点。”   妇人扭过脸,只见她面庞圆润,眉浓眼亮,皮肤黝黑且粗糙,一看就知是常年经受黄沙磋磨过的。   她站起身,不高不矮的个子,身材却没有京都城其它贵妇人那样的纤细。反倒腰圆腿粗,十分壮硕,走起路来更是虎步生风,飒爽粗犷。   众人愣神的功夫,淮兰花已死死盯住方才出声的袁四五。随即,她快步走到那人跟前,二话不说就是一巴掌甩过去。   “啪!”   巴掌震天响,吓得旁侧萧元君和阿醉双双呆住。   平白挨了一巴掌,袁四五气不打一处来,“淮兰花你做什么?”   淮兰花挑起下巴,一双虎目狠狠一瞪,破口骂道:“袁四五你个老不死的!老娘当初让你照顾人,你就这么照顾的?”   气归气,可理确实是这么个理。袁四五自觉理亏,捂着脸硬是咽下了这口气。   阿醉见此情形,本想提醒淮兰花小声说话,谁知他刚要开口,一道掌风杀到了他的脸颊。   “啪!”   淮兰花反手甩了他一巴掌。   阿醉遮着脸,心里那叫一个又惊又委屈,“淮夫人,我……”   “你什么你?”淮兰花两颗眼珠子似要蹦出火光,“你也是个干吃饭的!自家主子都护不好!还做什么掌事?”   阿醉悻悻埋下头,一言不发。   眼看旁边两人一个捂左脸,一个捂右脸,夹在中间的萧元君进退两难。   想来启国不用女将,但只有眼前的淮兰花是个例外。   先帝在时,她就是陪着打天下的五将之一,因其泼辣的性格,曾被人授名“京都悍妇”,威名远扬。   萧元君正思索如何缓和局面,就见对面眼刀一横,冷飕飕落到了自己身上。   淮兰花眼皮子一上一下打量了几个来回,蠢蠢欲动的手刚要扬起来,就认出了眼前这人是当今圣上。   她的手落回原位,却也没给好脸子。   她哟了一声,“陛下怎么在这儿?我当是哪个没家的毛头小子,上赶着找打呢。”   萧元君悻颜,他恭敬道:“淮将军。”   淮兰花虽说远在边关,但对京都城里发生的事门儿清。她冷笑,“你是陛下,我不能以上犯下,但有些事,我要好好跟你理一理!”   言罢,她大咧咧走到桌前,抬脚勾来一张凳子坐下,“前些时候,你对世安又是禁足又是苛责。想当年,你爹为了让世安回京,给我做了多少保证,难不成你都忘了!”   萧元君对纪宁本就心怀愧疚,如今又被淮兰花捏着软肋戳心扎肺,他愣是半晌说不出话。   他不说话,淮兰花可有一肚子埋怨,“你爹当时说,说世安回京都比留在边关安稳,结果呢?你们萧家把人诓回京就过河拆桥!我家唯二两根苗苗,这根如今这样,差点折咯!”   萧元君耳根子红得滴血,他赧颜道:“淮将军,是我的错,没护好他。”   道歉有鸟用。   淮兰花白眼,“从前纪府无人,现在我回来了,自要为世安讨回公道。那祸首陛下计划如何处置?”   萧元君如实回答:“侯远庭已关入京都府台,晚辈决计等纪宁醒后,由他处置。”   “哼。”淮兰花呵道:“处置?我看无非就是降职或罚点俸禄,若真要让他长记性,就该以牙还牙,打得他也昏迷几日几夜!”   心知淮兰花说的不是气话,萧元君后背蹭蹭冒汗,一时间竟不知如何作答。   偏他还没想出应对之策,院门外又进来一人。   那男子年岁尚轻,约莫十六七岁。他穿着定北军的盔甲,手提一柄长剑,五官与纪宁能有三分相似,却远没有纪宁的疏冷,反倒眉眼温和,多出几分亲近。   直至他进了屋,朝淮兰花叫了一声“娘”,萧元君才认出他便是“唯二两根独苗苗”之中的另一根,纪宁的堂弟,淮兰花的儿子——纪全安。   纪全安一一见过屋内诸位,朝里屋望了一眼,问:“娘,大哥怎么样了?”   淮兰花没好气道:“能怎么样?被人伤得昏迷几日了,现在还没醒!”   一听这话,纪全安眉毛一拧,那模样与淮兰花如出一辙,“什么?!”   他气冲冲道:“我刚才来的时候还看见侯严武了。不行!我要去替大哥讨个说法!”   说着他提剑就要往外冲。   阿醉手忙脚乱拉住人,刚要劝阻,淮兰花拍着桌子站起来。   她怒骂一句:“老东西还敢上门来?”   便嗖地蹿了出去。   纪全安挣开阿醉的手,跟着也蹿了出去。   眼瞅着两人的阵仗是奔着打架去的,萧元君忙同阿醉、袁四五追上去。   淮兰花气势汹汹,一路从后院跑到前院,终于在府门口的院子里撞见了侯严武。   二人隔空对望,侯严武心下一惊,“淮兰花”三字将要蹦出嘴边,就见后者举着拳头朝他扑来。   “侯大武!老娘废了你!”   话音落,淮兰花的拳头不偏不倚砸中侯严武的左眼窝。   侯严武踉跄后跌,捂着眼眶怒啸:“疯婆子!你做什么?”   淮兰花怒目,“真当我纪家没人?可以任你欺负?子不教父之过,你家逆子的账,今日我就全数算在你头上!”   她抬手喝道:“全安!上剑!”   门外,刚要进府的赵禄生瞧见这一幕,吓得连连摆手,带着侍从一溜烟地跑了。   等萧元君一行人赶到时,淮兰花正举着剑追着侯严武劈,两人满院子地跑,惊天动地的架势吓得周围无人敢靠近。   萧元君不忍直视,命阿醉速去将二人分开。谁知阿醉一近淮兰花的身,就被她一脚踹出三米远。   萧元君忍无可忍,叱道:“都给朕停手!”   院中两人打得火热,谁也没搭理。   萧元君气极,召来守在府外的御前卫,命令他们去将二人分开。十来号御前卫,费了半天劲儿才将局面控制住。   淮兰花被四名御前卫控着手,嘴里仍喋喋不休地骂:“姓侯的,回去告诉你家那小混蛋,老娘饶不了他!”   侯严武左眼圈肿起一指高,气喘吁吁道:“悍妇!有什么你冲我来,别动我儿!”   淮兰花呸道:“你以为你跑得了!咱们不死不休!”   萧元君被吵得头疼,他拦在二人之间,“荒唐!你们还有完没完?”   二人均是一愣,淮兰花横着脖子,全然一幅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架势。   萧元君无奈地看了她一眼,骂也不好骂,罚又不能罚,只能转头训斥侯严武,“朕不是说过让你别来了吗?你没拿朕的话当回事?”   侯严武偃旗息鼓,“臣,臣只是心急。”   “心急也无用。”萧元君打发道:“侯远庭的事只有纪宁能作主。你若不想火上浇油,就赶紧回去。”   平白挨了一顿揍,侯严武满肚子委屈,但眼看圣上站在纪家这一头,他再上赶着闹事,只怕救不了侯远庭,还要搭上自己。   他拱手行礼,请辞道:“臣告退。”   送走了侯严武,萧元君看回淮兰花,他令御前卫松开人,好言好语道:“淮将军,若你信朕,就请安心等着,朕会给你一个交代。”   淮兰花睨他一眼,调头就走,随即一道轻嗤飘进众人耳朵。   “信个屁。”   闻言,萧元君无声叹气,他遣散周围看热闹的下人,领着袁四五和阿醉回别院。 第46章 留有余地   这一觉睡得实在沉,纪宁醒时只觉得头昏眼花,天旋地转。   他愣愣地盯着床顶发呆,不知道就这么看了多久,一阵乱七八糟的声音闯入他的耳中。   “你说话要讲良心?我怎么没用心照顾?”   “良心?我就是太有良心,才相信你这老不死的能照顾好世安!”   “淮兰花!你说话未免太难听!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担心世安,我也担心!”   “我说话难听?我都多余说你,浪费口舌我呸!”   “……”   “……”   那一男一女的声音吵着闹着,从远处吵到近处,从院子吵到门口。   纪宁怔怔听着,越听越恍惚。   袁四五的声音他听出来了,但那女子的……好像他的伯母。   下一瞬,房门被推开,屋外的光亮洒进门,那阵吵闹也随之消失。   纪宁侧目,看见最先进门的淮兰花。她双手叉腰,大步流星,还是如记忆中那般飒爽。   在她身后,依次跟着袁四五、萧元君、阿醉,他们三人神色各异,一个臭着脸,一个拧着眉,一个则一脸苦相。   最后踏进门的是一名少年,纪宁辨认了许久,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是谁。   那个当年他回京时才到自己臂弯的纪全安,如今竟同阿醉齐高。   早已逝去的亲人重现眼前,看着似梦一般的场景,纪宁心跳如雷,眼眶不知不觉竟也热了起来。   朦胧的视野里,淮兰花和袁四五仍在小声辩论着什么,纪全安搂着阿醉的肩,看着喋喋不休的两人齐齐苦叹。   纪宁静静地看着,生怕打碎这场美梦,眼中的热意逐渐变得湿漉。   与此同时,在他尚未关注的视野之外,一束目光悄无声息落在了他的身上。   萧元君最先察觉到床榻处的呼吸声变了,他移眸望去,猝不及防撞见了苏醒的纪宁。   因为过于虚弱,那人一动不动地躺在榻上,连呼吸时胸腔的起伏都微不可察。   他微微偏转着头,披散的青丝滑落床沿,眼尾的那抹薄红覆在他瓷白的肌肤上,显得他此刻是如此的悲伤和羸弱。   尽管不明显,可他眼角残留的泪痕还是被捕捉到。   萧元君的心猛地被揪了一下,他不忍出声,“纪宁。”   各自说着话的几人因为他的这声呼唤纷纷回头,待看见榻上醒来的人后,淮兰花当即惊叫出声:“世安!”   她激动地搡开袁四五,奔走到床前,仰手就要往纪宁脸上扇,吓得身后三人齐声制止。   萧元君:“淮将军不可!”   袁四五:“淮兰花!”   阿醉:“主子!”   眼见淮兰花的手高高举起,却迟迟不见落下。她的手悬在半空,久久后,只轻轻抚到纪宁的脸颊。   她摸着人的脸,心疼道:“世安,辛苦你了。”   纪宁眼尾的红晕更盛,他张开嘴唇,从干涩的喉咙里呼出一声气音,“伯母。”   淮兰花眼含泪花,俯身拥住他。她虚悬着手掌搂住纪宁的胳膊,一改从前的疾言厉色,轻声慢哄道:   “伯母回来了,以后伯母给你撑腰,没人再敢给你罪受。”   见此情景,房中余下的几人皆为之动容。   早已忍不住的纪全安红着眼从人堆里挤出来,蹲过去拉住纪宁的手,“大哥,我也回来了 。”   纪宁钝钝转眸,喜极而泣,“全安。”   纪全安擤着鼻子,终究是少年心性未消,登时嚎啕大哭起来,嘴里呜咽诉说着这些年的思念。   床边,站着的袁四五凑到跟前打趣道:“世安呀,你可算醒了。再不醒,你这伯母真要把我扒皮抽筋。”   淮兰花回头,又开始骂他。阿醉笑着凑上前劝架,几人便这般围着纪宁闹哄哄了起来。   萧元君看着眼前的一幕,不禁展颜。   这般难得的场面,他这个外人实在不好掺和。   于是,他转身,悄悄退出了房间。   站在房檐下,萧元君眺望远处。   他并不想走,即便屋内没有他的位置。   这些时日守在纪宁身边,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踏实。   但眼下,这种踏实感退散后,取而代之的是难言的惆怅。   纪宁醒了,他很高兴。   可一想到即将面对的是“从前”的纪宁,他便开始忐忑不安。   他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姿态去面对纪宁。   他不想隐瞒他,却也不知道该如何坦白。   房中的喧闹没有如预料中那般持续太久,萧元君的思绪戛然中止。   他回头,淮兰花几人依次走了出来。   阿醉走在最后,径直来到他跟前,“陛下,主子请你进去。”   萧元君面露诧异,阿醉什么都没多说,传完话就跟随那几人离了院子。   稍稍稳了稳心绪,萧元君走进房间。   他进去时,纪宁正费力地撑着床,想要坐起来。   见状,萧元君快步走过去,一手搀住纪宁,一手取来枕头垫在他身后。   扶人坐稳,他问:“怎么不再歇会儿?”   纪宁神情倦怠,“不歇了。”   他移开放在萧元君掌中的手,“阿醉同我说了,这几日都是陛下在照顾臣,多谢陛下体恤。”   萧元君见他有意和自己拉开距离,难掩失落。他退后一步,不再靠近,“你我不必客气。”   纪宁请人进来,自然不是只为了感谢,他直入正题,“侯远庭如今在哪里?”   萧元君答:“京都府台。”   “陛下要怎样处置他?”   “由你来定。”   “……”纪宁沉默。   此事不在他的预料之内,虽说侯远庭的确动手了,但他的那一脚其实并无大碍。   纪宁叹道:“陛下,侯远庭没有重伤我,是我……自己的问题。论罪,他不算重罪。”   话虽然没有说明,但他的意思萧元君能够领会。   他没有追问“既然那一脚不重,为何会伤你至此”,就像纪宁亦没有挑明什么叫“是我自己的问题”。   二人各怀心思,却都为对方留有余地。   纪宁刚刚苏醒,身体终究没完全恢复,说了这几句话,呼吸已然有些不顺畅。   萧元君不愿他受累,“你安心养病,有什么事你我日后再说。”   纪宁徐徐看了他一眼,点一点头。   临出门,萧元君忽然驻足,他回头,神情局促,“那日我不是有意失约,全因有密折进宫,处理完时已是深夜。我本想隔日一早来找你,结果又错过了。”   那日?   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何事,纪宁淡道:“臣没有怪陛下。”   闻言,萧元君的神色非但没有半点缓和。   他知道纪宁说的不怪是真的不怪,亦是并不在意。   他落寞地垂下眼睫,道了句“好生休息”,轻轻带上了门。   自淮兰花回府后,纪府就没有一日是安静的,纪宁的房间更是时刻热闹着。   他醒后,萧元君依旧每日都来,只不过每次来都不久待,只是短短待上一刻钟就走。   这日,纪宁醒得早,好不容易得来一个无人打扰的早晨。他倚在床头,等着去取热水的阿醉回来。   没一会儿,阿醉端着热水进屋,他将要伺候纪宁洗漱,便听那人道:“阿醉,把那丹药给我罢。” 第47章 让陛下作主   这段日子淮兰花逼着袁四五开了不少药方,当着她的面,纪宁对这些药照单全收,从未表露出异样。   可私底下他最清楚不过,那些药对他没有丝毫作用。   淮兰花和纪全安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他不想再拖下去,让二人带着担忧离京。   听见他说要服药,阿醉只是朝他看了一眼,应了声“好”,随后放下水盆,转身去倒了杯热水送到床前。   他从怀里掏出装药的小竹筒递过去,眼见纪宁就要伸手取走,他平静的面孔闪过一丝紧张,只短短一瞬,又被平静掩盖。   纪宁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有意等了一会儿,见他什么都没说,接过竹筒倒出一粒药,就水服下。   药丸滑入喉咙,剧烈的苦瞬间占据口腔。纪宁并不是个怕苦的人,也难免被苦得呛咳了一声。   苦味愈演愈烈,他的舌尖泛起麻意。   不知是太久没吃还是其它原因,这熟悉的苦涩之外,还有令他陌生的涩感。   一旁,阿醉目睹他服完药,欲替他收好竹筒,岂料被他拒绝,“不必,这药日后我自己收着。”   阿醉面色僵了一息,却也只是依着他的意思,没有多说。   看着他脸上千变万化的情绪,纪宁指腹摩挲竹筒,心底腾起一缕疑云。   从前阿醉对他服药这件事总是反应激烈,今日为何如此平静?   他按捺住疑虑,接过阿醉递来的热棉帕擦脸,简单梳洗完,便借故将人支去房外。   待人走,他重新拿起竹筒,刚准备倒出一粒药来查看,院外传来淮兰花的声音。   几句话的功夫,淮兰花和纪全安带着早点进了门。   “世安,今天感觉怎么样?”淮兰花推门入内。   纪宁掩下竹筒,侧身靠住软枕回话道:“回伯母,感觉好多了。”   闻言,淮兰花舒颜。   这几日每到用早膳的点,都是她和纪全安来陪着纪宁,因此那一套照顾人的流程,二人早已烂熟于心。   她走到床前,支起平日用的矮几放到纪宁面前,紧跟着,纪全安就从食盒里端出几碟饺子。   纪全安笑道:“哥,这些都是我和娘一大早起来包的,年三十我们没赶上,今天给你补了。”   淮兰花也道:“怕你现在不想沾荤腥,我包了几种不同的馅儿,有荤有素。”   说着,她一一指着不同釉面的碟子,介绍了起来。   丹药起效的缘故,纪宁看着热气腾腾的饺子,倒真生出了饿意。   他谢道:“劳烦伯母,多谢全安。”   淮兰花骂他,“净说屁话,赶紧吃。”   言罢,三人端碟举筷,热热闹闹吃了起来。   淮兰花一会儿说着近些年发生的琐事,一会儿又和纪全安斗起了嘴。   纪宁则静静看着他俩吵闹,慢慢吃着水饺,心中感慨万千。   族亲团圆的这一幕,是他前世想都不敢想的。   若没有那一道圣旨……如今他静下心来思索,让纪家军回京的圣旨,倒真不像是赵禄生求来的。   淮兰花和纪全安又说起了他们在北疆猎野兔的事,纪宁恍然出了神,他看向窗外,心中想的却是……那人今日不知几时才来?   几碟饺子,最终纪宁每碟就尝了一两个,其余的大部分都进了纪全安的肚子。   瞧见纪宁放了筷子,淮兰花方才慢条斯理地引出正事,“世安,有件事我想你应该知情。”   纪宁不明所以,“伯母请讲。”   淮兰花道:“之前我写来书信,说回京途中遇到了一波流民。当时见那些人多是老幼妇孺,我就留心打探了一番。结果从他们口中得知,他们皆来自南地,此次入京是为了告御状,告的不是别人,而是世安你。”   听到这儿,纪宁有一瞬间的愣怔,随即恍然大悟。   近来发生了一堆意料之外的事,倒让他忘了真正的要事。   前世再晚些时候,京都城突然涌入一波南地流民。一开始朝中并未察觉异样,直到开春后,入京的流民越来越多,随之而来的是一连串针对纪宁的言论。   这些流民们口径统一,皆说此番入京只为状告当朝右相大修运河,致使南地民不聊生。   萧元君听闻后派人调查,原是为确保运河顺利修建,南地凡成年男子均被征召,家家户户只剩下老幼妇孺,无人养家。   而官府事先约定要给的月银,一月比一月少不说,后面竟直接没了音信。   百姓们逼不得已,这才冒死入京讨说法,而最初提出修建运河的纪宁,则成了他们嘴中的“祸首”。   那时纪宁在京都不受待见,不少人借此事对他口诛笔伐。   但众人其实都清楚,朝廷每月如期下发银两,若非有人作梗,断不会缺了百姓的月银。   虽说都清楚怎么回事,可当时没几人站出来说话。无法,为彻查此事,纪宁连夜整顿人马,二下南地。   他前脚刚在南地查清事情缘由,后脚京都又出了乱子。   原是入了夏,气温回升,流民中有人染有疫病,继而引的整个京都瘟疫爆发。   本来由朝廷出面派发药剂,还能稳住局面,谁知瘟疫爆发后半个月,京中草药告急。   一番彻查下来,药商们竟说草药紧缺,全因民间求仙问道之风兴起,致使部分药材的价格水涨船高,药农们趋利,跟风种植价高的草药,导致寻常草药产量大幅减少。   而所谓“求仙问道之风”兴起的缘由,自然又论到了纪宁头上。   虽说这两件事最终都得以查明是有人从中作梗,可这也成了纪宁之后被诬告下狱的源头。   淮兰花见纪宁一脸沉重,迟迟不说话,当他是着了急,忙道:   “世安你别太急。在未入京前,我已将此事飞书禀报陛下,相信他一定会有所决断。”   纪宁的确忧心,但不是忧心自己即将深陷险境,反倒是怕事情不发生。   萧元君既然带着前世的记忆回来了,他必定不会什么都不做。   所以最让纪宁担心的,实则是他不知道萧元君会不会做出什么他预料不到的事。   看他还是不说话,淮兰花都有些怪自己多嘴。她稍稍思索,喂起了定心丸,   “这段时间陛下每天都来,我看着他和世安你的关系很要好。陛下心能向着纪家,这就是好事,他定不会黑白不分冤枉你。”   纪宁心不在焉地笑了笑,不置可否。   他这般回应,倒让淮兰花越加懊悔。她话风一转,笑着道:“对了,伯母还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一下。”   纪宁道:“伯母直言。”   “眼瞅着你下月生辰,我和全安没法陪你一起过,就想趁我二人还没走,提前为你庆生,你愿不愿意?”   此事纪宁高兴还来不及,怎会反对,他脸上终于有了笑意,“当然愿意。”   他笑盈盈看向全安,“这些年都不曾同你们待过几日,此事全凭伯母作主。”   淮兰花拍着大腿,“那好!既然是为你庆生,不说大操大办,但也该请些宾客。我看……”   她笑得另有深意,“这都城内有没有你相熟的好友,或者红颜知己?”   红颜知己?   纪宁登时了然,原来这生辰宴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无奈道:“伯母,我还没这些心思。”   没心思可不行,淮兰花道:“你身边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我回了北疆都没法安心。”   纪宁不语,扭头看向纪全安。   纪全安忙摆手,“哥你别看我,我还早,更不着急。”   淮兰花握住纪宁的手,“伯母不强求,但你要真有喜欢的姑娘,就别犹豫。告诉伯母,我去为你提亲,若嫌我面子小,我就去求圣旨,让陛下作主。”   闻言纪宁面露尴尬,连连婉拒,“伯母,我,我要真有心思,一定不会瞒你。”   尽是些糊弄人的话。   淮兰花叹气,眼见劝不出个结果,便暂且将此事搁置。   三人又闲聊了一会儿,临走时,淮兰花想起还有一事要问纪宁:   “按理说你的生辰宴不该惊动陛下,但这段时间他没少费心,你说该不该请他赴宴?”   纪宁垂眸,藏在被褥下的竹筒已被捂得温热,他犹豫片刻,回答:“请。”   正好,他有事要问他。 第48章 生辰宴   生辰宴的事定了下来,淮兰花下午便让人去挑了些好料子,又约了裁缝上府,决计为纪宁做几件新衣。   裁缝还未上门,房内,淮兰花和纪全安拿着琳琅满目的新料子,挨个往纪宁身上比划。   淮兰花早就看纪宁柜中的那些灰布衣裳不满,她一手拽着人,将料子往他身上披,一边数落他小小年纪竟把日子过得这般糙,一会儿又叫纪全安使眼色,看看是红的显气色,还是绿的好看。   于是乎,萧元君进门时,撞见的便是被五颜六色的布料围在中央,面露苦色的纪宁。   他不禁失笑,好奇道:“今日好热闹,这是要做什么?”   对面三人齐齐望向他,纪宁恍若看见了救星,忙取掉身上布料团在手中,行礼道:“参见陛下。”   说着,他往前走了两步,意欲逃出淮兰花的“禁锢”。   岂料他的意图被识破,淮兰花一把拽住他,回头招呼萧元君,“陛下请坐,我正忙着给世安挑衣料,忙完了再招呼你。”   萧元君不以为意,“无妨,将军先忙。”   说罢,他往近处靠了靠,立在卧房外的雕花罩下,看着淮兰花继续将花花绿绿的布料往纪宁身上搭,嘴角渐渐泛起笑意。   纪宁本就臊得慌,被他这一盯一笑,登时没了耐性,他随便捡了块金褐色的料子,“伯母,我看这个就不错。”   淮兰花没睬他,拿着自己选的两块料子转头问:“陛下你来掌掌眼,这蓝的配白的好不好看?”   萧元君本想多说几句,然而抬眼一瞧纪宁,只见对方脸颊飞红,顶着一脸的苦不堪言朝他摇头。   他心领神会,“鷃蓝配芡实白再合适不过,将军好眼力。”   淮兰花被夸得心花怒放,“成,这算一套,再看看别的。”   纪宁急忙制止,“伯母,一套够穿了。你不是还有事要同陛下说吗?”   淮兰花一愣,想起还未正式向萧元君下请帖,她转身道:“陛下,后日我在府中为世安提前过生辰,届时你要方便,不妨一起来吃顿饭?”   萧元君求之不得,“当然方便。”   他转念一想,既然是为了过生辰,那方才挑的布料未免过于素净。   他提议道:“过生辰理应穿得喜庆些,不如再做一套绯色的衣裳?”   淮兰花正有此意,“是吧?我也觉得红的好看。”   闻言,刚以为能够逃脱“磋磨”的纪宁泄了口气,怨怨瞪了一眼萧元君,却只换来对方盈盈一笑。   好在这时候,阿醉领着裁缝进了门,纪宁看准时机,借着量体的机会从一堆布料中抽出了身。   屏风后,纪宁配合着裁缝量体。屏风外,几人或站或坐地围在圆桌前。   挑累了的淮兰花喝一口茶,瞧见阿醉手里还提着一个样式精致的漆木盒,问道:“手里拿的什么?”   阿醉掂量了掂量,答:“哦,这是别人听说主子抱恙,特地送来的补品。”   淮兰花随口调笑,“哟,男的女的?”   屏风后,听见声音的纪宁也问:“谁送的?”   主子都问话了,阿醉自然要如实作答:“回主子,是兰努尔给的。她没进院子,托我给主子你带过来,说这些都是大补的补品,对你康复有利。”   纪宁没多想,应了声“知道了”,便没了下句。   可他不多想,屋里其它人不能不多想。   而这其中就属淮兰花最好奇,她招来阿醉,悄声询问:“你说的这人是个姑娘?”   阿醉点头,“是。”   “她跟世安关系如何?”   阿醉想了想,“还算熟络。”   淮兰花顿时喜不自禁,以她对纪宁的了解,能跟某个姑娘谈得上“熟络”,已经是了不得的事。   她急道:“你怎么办事的?刚刚人姑娘上门,怎不叫她进来坐坐?”   阿醉冤枉道:“是她自己听说陛下在,怕冲撞龙颜不敢入内,关我什么事?”   一听这话,淮兰花险些一记眼刀直冲萧元君。她叹一口气,伸长了脖子朝纪宁喊道:   “世安——人姑娘给你送了厚礼,礼尚往来,是不是该请她吃顿饭?”   生辰宴本意就是为了哄淮兰花开心,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纪宁没多想,同意道:“是。侄儿明日就叫人去送请帖。”   见他答得爽脆,萧元君凝重的面庞又多了一层乌云,偏生这时淮兰花转过来同他说话。   “陛下,你看出点门道没?”   萧元君佯装不解,“什么门道?”   淮兰花暗喜:“世安和那位姑娘应当关系匪浅。”   萧元君黯黯垂眸,心道何止是匪浅,前世二人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他心下怅然,却没有扫淮兰花的兴,强颜欢笑道:“若他二人两情相悦,确实喜事一桩。”   一听这话,淮兰花越发喜得没边儿。她叹道:“我过不了几日就要离京,这一走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眼下最忧心的就是世安的终身大事。”   她期许地看向萧元君,“陛下,什么时候世安有了心上人,还请你替我帮他做个主。”   萧元君悻悻一笑,“自然。”   因二人都有意压低音量,纪宁立在屏风后只能听见他们话音不断,具体聊了什么,他一概不知。   他怕淮兰花说些不该说的,只让裁缝草草量了两遍,便穿上外衫走了出来。   他甫一出屏风,外头说话的两人也结束了闲聊,双双举着茶杯看他。二人都在笑,只不过一个笑得意味不明,一个虽笑却不达眼底。   他没问二人在聊什么,只是对淮兰花说到:“伯母,料子看得差不多了,你和全安去歇一歇。”   折腾大半天,淮兰花确实想歇口气,她叫上纪全安和裁缝师傅一起出了门,临走还不忘叮嘱纪宁,让他一定记得给兰努尔送请帖。   他们一走,纪宁回头看阿醉,“你也出去。”   阿醉下意识瞟了眼萧元君,随后退出房间。   人都走完了,萧元君自然没有继续待着的道理,他起身告辞,反被纪宁叫住,“陛下且慢。”   萧元君动作一滞,坐回原位。   纪宁落座他身侧,抬手去勾茶盘中的茶杯,“今日让陛下见笑了。”   “何来见笑?你府中就该多些这样的热闹。”萧元君先一步取走茶杯,斟上热水送到纪宁面前。   他的袖风拂过时,纪宁嗅到一阵似有似无的药气。   他眸色微变,不动声色道:“近来朝中可有异动?”   萧元君答:“都是小事。”   纪宁点点头,他不慌不忙喝了口水,一面端详着萧元君的面色,一面缓声道:“臣服过药后,身体已大好,陛下日后不必再奔波于纪府和皇宫之间。”   萧元君眼睫快速垂了一下,面不改色,“如此再好不过,你若能早些痊愈,就能早点回来帮朕。”   “……”   半晌,纪宁微笑,“时候不早,臣让阿醉送陛下出府。”   萧元君依旧泰然,“好。”   一场试探于无形中开始,于无形中结束。   …   生辰宴当日,纪府从里到外都挂上了红绸红灯笼,府中下人更是人人都换上了新衣,闹得比新年还热闹。   不过阵仗虽大,淮兰花最终也只请了萧元君和兰努尔两人。   一觉睡到日上三竿,纪宁才悠悠转醒。   这些天日日服药,丹药的毒性似乎已经开始发作,他一日比一日睡不醒。   他坐在床边揉着昏胀的脑袋,低声唤阿醉,“阿醉,药。”   阿醉照旧什么都没说,为他递上药和水。   服过药,缓了一刻钟,纪宁方觉脑袋恢复清醒。他瞧了眼天色,“不早了。”   阿醉应声,“午膳设在午时,主子快洗漱罢。”   匆匆洗漱完,阿醉呈上淮兰花定做的两套新衣叫纪宁挑选。   一件是外白内蓝的斜襟长衫,一件是绛红色绣着墨色云纹的长袍。   既然是生辰,的确该穿得喜庆些。   纪宁犹豫片刻,手最终落到了那套绛红长袍上。   换好了衣裳,主仆二人赶去前厅会客。   一进院子,纪宁就瞧见了厅中陪着淮兰花说话的萧元君。   萧元君今日穿着便服,一身花青的圆领袍子,内里搭着一件交衣,也是一样的绛红。少年意气,远远看着便是光彩夺目。   这样艳丽的颜色,就该配那般的意气风发。   纪宁不禁低头打量起自己的这身行头,顿觉不尽人意。   然而,屋内的几人早已将目光凝在了他的身上,无一例外,均看得出了神。   眼前儿郎瘦是瘦了些,但高挺的个子,细长的腰身,更衬出了他卓越的身姿。他着一身红得恰到好处的衣裳,行走在白雪皑皑之中,绝代风华,无人比拟。   尽管他此刻的面色是冷的,却也在这身红衣的点缀下有了别样的韵味。   而这番别样的韵味,勾得萧元君的心砰砰直跳。他喉结动了动,眼神在一瞬间换了底色。   最后,纪宁终究没折返回去更衣,他硬着头皮进了大厅,向萧元君和淮兰花行礼。   淮兰花看着自己一手拾倒出来的俊俏人儿,笑得合不拢嘴,“好看,实在好看!”   她掌住纪宁的肩,扭头问兰努尔,“兰姑娘,你说呢?”   兰努尔也是第一次看纪宁穿如此艳丽的衣裳,她称赞道:“大人底子好,穿什么都好看。”   纪宁赧颜,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他移眸望向萧元君,期望对方能替自己解围,谁知四目相对时,他看见萧元君正用一双幽深的眸子,肆无忌惮地盯着他。   这样的眼神纪宁从未在萧元君身上见过,因此他并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但直觉告诉他,这种眼神不可触碰。   他速速打消了最初的念头,招呼大家入座,“诸位久等,入席罢。”   今日来的宾客少,加上阿醉,一张圆桌都坐不满。   按照尊卑,理应由萧元君坐主位,可他一句“今日无君臣”,将主位让给了淮兰花,自己顺理成章坐到了纪宁身侧。   入了座,尚未从刚才的惊疑中回过神,纪宁便听到耳边飘来一句轻赞。   “很好看。”   --------------------   下一章,就要摊牌啦!呜呼! 第49章 回房取药   轻飘飘的三字在纪宁的心尖上敲了敲,一不留神就让他自乱了阵脚。   他斜眸递去眼神,却见萧元君正慢条斯理地替他将杯里浓茶换成白水,从容的好似刚才那句话不是出自他口一般。   如此,纪宁倒不好多说什么,也只能装作什么都没听见。   今日客人来得不多,但有淮兰花在场,场面便不会冷下来。   席间她虽没明着为纪宁和兰努尔牵线搭桥,却也没少眉来眼去地暗示二人,弄得二人非但没更熟络,反倒开始避起了嫌。   饭后,外边下起了小雪,淮兰花让下人去将后院的水轩布置了出来,邀着几人一同去玩投壶。   水轩临湖修建,地方不大,两盆炭火就将屋内哄得热气腾腾,几人一到地方便解了披风,各自挑了酒案落座。   “今天不凑巧,委屈大伙窝在这小地方。”淮兰花搓着手客套了一句,随即招呼下人们上东西。   不多时,丫鬟们端着酒水点心入内,小厮们则将投壶所用器皿一一摆放在堂内的空地上。   一切就绪,淮兰花绕开酒案,抽出一支箭矢讲解玩法,“今天咱们人多,分成三队来比试。”总共投三局,一局三轮,一轮六矢,两人一组的话,一轮一人投三矢。”   “如果队中两人都投中,算一分,只一人中不得分,两人都没中倒扣一分。最后哪队分多算胜方,剩下的两队输家则要任凭胜方处置,如何?”   在座的都玩过投壶,对此并无异议。   既如此,淮兰花道:“现在大家自行组队。”   话音落,纪全安猛地从位子上跳起来,窜去邻座抓起醉颜的手,“我要和醉颜一队!”   淮兰花白他一眼,“急什么急?又没人跟你抢。”   纪全安瘪瘪嘴,勾住醉颜的肩膀央道:“阿醉,我俩一队行不行?”   阿醉只想同自家主子一队,可不等他想好措辞婉拒,淮兰花拍案道:“行,全安就和阿醉一组。”   闻言,阿醉和纪宁隔空对视,皆是一脸默契的愁容。   纪宁叹气,心道这下可好,阿醉被选走,剩下的两人中淮兰花必定要撮合他同兰努尔。   果不其然,淮兰花问起了兰努尔,“兰姑娘玩过投壶吗?”   兰努尔答话:“玩过几次,但技艺不精。”   淮兰花一笑,“这有什么关系,选个厉害的同伴不就成了?”   说罢,她意有所指地看向纪宁。   兰努尔是个心思玲珑的,知道淮兰花的意思,更清楚纪宁的想法,她笑道:“夫人说的是。既然这样……”   她两步上前挽住淮兰花的胳膊,“夫人乃女中豪杰,我同夫人一起定能大获全胜。”   淮兰花哪料到这一出,张嘴就要拒绝,奈何兰努尔没给她机会,左一句“夫人最厉害”,右一句“夫人多多指点”,愣是把她架得说不上话。   最终,她被哄得心花怒放,只能“勉为其难”地点头同意。   这样一来,六人中剩下的两人便自行结对。   不管纪宁是自愿还是被迫,对于这一结果,萧元君都十分满意。   亏他提心吊胆半天,生怕纪宁随别人而去。   他离座,拿起一袋箭矢走到纪宁跟前,见人盯着酒案出神,他问:“怎么了?若想同旁人组队,现在和淮夫人商议还来得及。”   纪宁面上浮出一丝诧异,他摇头,“不用。臣就和陛下一队。”   于他而言,也应该同萧元君避嫌,但应付他好过应付一位姑娘。   萧元君自然不知道他心里的想法,单是听到那句“臣就和陛下一队”,他已心满意足,频频窃笑。   虽说只是游戏,但另外四人早早开始摩拳擦掌,大有誓要夺魁的架势。   反倒是纪宁与萧元君最不慌不忙,并肩站在角落里等着几人。   看了有一会儿,萧元君侧头问纪宁:“如何?是赢还是输?”   以他和纪宁的实力,此局定稳赢不输。   纪宁无心输赢,他瞧着不远处正手把手教兰努尔投壶的淮兰花,道:“今日就算赢,也胜之不武。”   萧元君明白他的意思,提醒道:“放水放得像些,免得淮夫人生气。”   纪宁点头,以示明白。   一刻钟后,比试正式开始。   从左到右,先是纪宁和萧元君上场。   二人一前一后站到投掷的矮台上,萧元君抽出一支箭矢递给纪宁,“你先。”   纪宁举矢瞄准,看似随手一掷,箭矢却不偏不倚直入壶口。   “好!”轩内登时响起淮兰花的叫好声。   纪宁往后退了半步,让出位置给萧元君,后者稳稳当当投出箭矢,轻松命中。   第一轮二人均中,得一分。   第二轮继续。   纪宁接过萧元君递来的箭矢,朝他看了一眼,后者心领神会,扭头朝淮兰花说道:“淮夫人,这一轮我二人同时投掷,若一齐命中,能否计作两分?”   淮兰花当他年轻气盛,急于求胜,笑道:“陛下,这壶口可容不下两根箭矢同时入内,我看还是稳妥点好。”   萧元君故意道:“以我二人的技法,定不叫淮夫人失望。”   淮兰花最听不了这话,她二郎腿一翘,看好戏道:“行,那就依陛下的,真要同时投中,算两分。”   话音落,萧元君身子回正,同纪宁相视一笑。   下一瞬,二人抬手,看似同时掷出箭矢,实则纪宁有意慢了萧元君半息。   因此,两根箭矢一前一后错了半寸,前一支刚刚抵住壶口,便被后一支迅速击开。   “吧嗒——”   两支箭矢落地,换来淮兰花一阵大笑。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你看看,这不应了我的话了?”   萧元君装出一脸的懊悔,“这一轮是我疏忽,再来一次。”   纪宁掩去窃笑,趁机附和,“伯母,我不服,还要再来一局。”   “行啊!你们是不撞南墙不回头。”淮兰花丑话在前,“先说好,这一轮再不中,你二人便只有一分。”   求之不得。   二人齐声应答:“愿赌服输。”   第三轮开始,纪宁和萧元君还是一齐投掷,结果自然如他们所料,箭矢落地,遗憾失分。   二人一面听着淮兰花的调笑,一面齐肩走下矮台,双双坐回位置时又是相视一笑。   萧元君探去半个身子,附在纪宁耳畔道:“成功了。”   纪宁心里高兴,说话都噙着笑意,“谢过陛下了。”   萧元君侧目,猝不及防便撞见了他脸上的盈盈笑态。   在他的印象中,纪宁不怎么笑。就算笑,多的是冷笑或皮笑肉不笑,鲜少有如今这样笑进了眼睛里的“笑”。   这一笑,让他整个人都柔和了起来。   萧元君被这笑勾走了神,脱口而出,“开心吗?”   纪宁没多想,“嗯。”   萧元君释笑,“我总算做了件让你开心的事。”   “……”   耳边响起淮兰花的大笑声,原是他们一组投中两次,得了两分。   台下,纪宁眼底的柔色逐渐冷却,他用这抹疏远的冷色直视萧元君,又以沉默回应了他方才的失言。   见状,萧元君的心凉了一凉,某种不安的情绪迅速滋长。   第一局下来,反倒是最不被看好的淮兰花和兰努尔获胜,两人商量半天,最后罚四位手下败将一人三杯酒。   纪全安和阿醉急于扳回一局,速速喝了酒认了罚,转头催起了萧元君和纪宁。   顾忌纪宁的身子,萧元君主动提议,“我代他喝。”   淮兰花不由调侃,“陛下你小瞧世安,他受的这点伤还不至于要人代罚。”   话是这么说,她却也没真逼纪宁喝。   认罚结束,第二局开始。   因萧元君的一时失言,第二局他和纪宁均有些心不在焉,一分都没拿下。   气得淮兰花非说他俩是故意为之,要罚酒一杯,这一杯自然又是萧元君担下。   玩了半个时辰,投壶结束,淮兰花和兰努尔最终取胜,众人都有些意犹未尽。   眼看屋外风雪未歇,屋里又正暖和,兰努尔便提议一起打几圈“雀儿牌”。   纪宁和萧元君都对“雀儿牌”一窍不通,自觉退出了牌桌,远远坐在旁边看着四人交锋。   骨制的相牌在几人手中碰撞,不时发出清脆响音。   角落里,纪宁静静看着那处的热闹,似是有话要说。   萧元君倒了杯热水送过去,“有什么话,直言便是。”   没有预料中的责备和难堪,纪宁叹了口气,轻声道出一句谢,“多谢陛下。”   萧元君不解,“谢我什么?”   纪宁移开放在淮兰花和纪全安身上的视线,再度直视萧元君,眼中只有不尽的谢意,“赵大人不会去求那道圣旨,召伯母和全安回京的旨意,是陛下你下的。”   所以他谢萧元君,谢他给了自己一次和亲人团聚的机会。   萧元君垂眸,笑得勉强,“你都知道了。”   纪宁点头,“是。”   先前那种无法言说的不安逐渐具体,萧元君反倒变得坦然,“那你还知道什么?”   “……”   心照不宣的缄默,答案呼之欲出。   萧元君紧紧盯着纪宁,尽管已经努力压制,可胸腔里的那颗心脏还是毫无章法地跳动了起来。   忽地,纪宁攥起拳头,抵在唇边咳了两声。他悠悠道:“今早忘了服药,陛下可愿陪臣回房取药?”   刹那间,搏动的心脏陷入凝滞。   萧元君如鲠在喉,半晌才蹦出一个字,“……好。” 第50章 我想你活   屋内,此刻静得落针可闻。   纪宁站在床头的柜子前找药,萧元君则坐在圆桌处,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找。   不一会儿,纪宁从抽屉里拿出一节小竹筒,回到桌前。   他将药握在手中,入座时目光在萧元君的脸上仔细打量,见对方对他手里的药没有流露出半点异样,他多日以来的猜测得以坐实。   自他第一次服药起便觉出古怪。   那时他用药,阿醉在旁边看着却一点反应都没有,当时他就怀疑药有问题。   后来,萧元君来纪府探病,从前阿醉怨恨他,每每他来必定不会给好脸色。   可这几日二人之间的关系明面上虽然看不出差别,但纪宁能感受到,二人关系大有缓和。   再之后他几番试探萧元君,在他面前提起服药一事,没曾想他的反应和阿醉如出一辙。   萧元君也重生了,不会不知道他口中的“药”指的是什么。   知道他服药却无动于衷,他只能想到一种可能——药早就被动了手脚。   可这几日的药确实有效果,所以他也无法确定,二人究竟瞒着他动的是何种程度的手脚。   他将竹筒立到桌上,慢条斯理地看向萧元君,“现在臣来回答陛下,我还知道什么。”   从前种种疑问,就在今日一一解开。   他沉下一口气,“前世这个时候,陛下与臣已十分生疏。陛下不曾下旨召伯母和全安回京,更不曾来为臣庆过生辰。”   彼此费心掩盖的秘密被这般戳破,忐忑之外,萧元君莫名松了口气。   既如此,他终于无需再装下去,可以光明正大的,好好同眼前人说说话。   他会心一笑,“是。正因为从前错过了,如今才想珍惜。”   他施旖的目色笼在纪宁身上,无声诉说着经年的思念。   他无比清楚地知道,此刻在他面前的是前世不曾见上最后一面的人,是二十五岁的纪宁。   他们是故人相聚,是久别重逢。   眼前情思漫漶的注视让纪宁阵阵心惊,他努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继续询问:“陛下何时回来的?”   “祭神大典前。”   和他的猜测一致。   纪宁又问:“陛下又是何时知道我也重生了?”   萧元君眼睫半垂,他思忖一息,答:“你受伤后,醉颜告诉我的。”   纪宁拧眉,“陛下从那时起就和阿醉私下有联系。”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萧元君亦不隐瞒,“是。”   纪宁放在膝上的手掌慢慢蜷紧,他无声笑了笑,随即拿起桌上的竹筒打开,一缕苦涩的药气迅速在房中弥漫。   他将药举到萧元君面前,声音隐有怒意,“所以,你们换了我的药。”   萧元君不语,垂眼盯着那管药。   纪宁道:“阿醉最不愿我吃药,他也最不喜你,可他却主动告诉你我重生了,一定是因为对你有所求。我想不出除了‘换药’以外,别的可能。”   “……”   长久的沉默后,萧元君忽地笑了,看似在笑,眼中又尽是忧伤。   他抬手拿走竹筒,不紧不慢地倒出几粒药丸放在掌心。   就在纪宁看不明白他要做什么时,他突然捏起一粒药放入口中。   纪宁一愣,“你。”   他本欲阻止,转念一想,萧元君胆敢服药,只能说明药确实已经被调换。他压下心中担忧,沉心静气地等待着对方的下一步行动。   当着他的面,萧元君吃完了余下的几粒药。   就在纪宁以为他终于要坦白时,却听见他说……   “醉颜的确让我将药换掉。但,倘若我私自作主,你一定会怪我。”   一股不祥的预感袭向纪宁,一瞬间,他的面庞血色尽失。   与他的失措对比,萧元君此刻显得格外镇定。嘴里的苦涩尚未完全化开,他等待已久的话语得以说出口。   他平静道:“我没有换你的药。”   纪宁骤然瞪大双眼。   萧元君续说道:“从前,我总是瞒着你做一些自以为‘对你好’的事,但却剥夺了你知情的权利,这才导致你我总是误会重重。”   他不偏不移凝视着纪宁,“后来我时常想,若当时在做那些决定时直接告诉你,结果会不会不一样?你我会不会对彼此多一丝理解?”   所以,那日醉颜提出要他换药时,他拒绝了。   这一次,他要和纪宁站在一起。   “哐啷!”   纪宁猛地起身,过于激烈的动作撞动了桌椅,桌上杯盏倾倒,连带着那管竹筒也倒了下去,漆黑的药丸滚落四周,房中的苦气更胜一重。   短短一息,他的面色已冷得可怕。   如果萧元君没有换药,那他刚刚当着自己面吃的……   他指尖颤抖,当即朝门外奔去,“我去找那道士。”   萧元君回头,“若那道士有用,前世为何没治好你?”   闻言,纪宁刹停脚步。   他低头,脑子似缠了一团乱麻,乱得他理不出头绪。   萧元君缓步走到他身后,故作不解,“为什么急着去找那道士?”   纪宁转身怒目道:“明知故问!你说我急什么?”   想起这药的毒性,想起萧元君方才服用的剂量,他已然顾不上什么尊卑,斥道:   “这药是随便能吃的吗?你简直胡闹!”   “胡闹?”萧元君眼底稀薄的从容彻底瓦解,他皱眉,“怎么你能吃,我就不能?”   纪宁蓦然失声。   萧元君咄咄逼近,“因为你知道这是毒,知道会伤身,可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自己还要吃?”   纪宁别开脸,冷道:“这是我的事,和你无关。”   和你无关。   萧元君苦笑,“是。你的事我管不了,所以我不换你的药。”   他沉眸直视纪宁,“以后,你吃多少,我吃多少,你吃多久,我就吃多久。”   “萧元君!”纪宁气极,他怎么都没料到眼前人会做出如此荒唐儿戏的事。   他揪住他的衣领,“这就是你的目的是吗?你以为你能威胁我?”   萧元君反握住他的手,“这不是威胁,‘我’威胁不了你。”   他喉节滚动,一层隐秘的痛在他的眸底泛滥,他笑着说道:“你不会在乎‘我’是萧元君,你会在乎‘我’是启国的君主。”   尽管如此伤人的事实他早已知晓,可自戳痛处的滋味,还是让他不禁湿了眼眶。   闻言,纪宁狠狠愣住。   他下意识在心里否认了萧元君的话,他想告诉他,你的威胁的确有用,不仅仅因为你是启国的国主。   可最后他只是问:“为什么这么做?”   醉颜也曾问过萧元君为什么,那时他回答,只有纪宁心甘情愿救自己,旁人才能救他。   萧元君抬起另一只手稳稳落到纪宁的肩上,当下,同样的问题他回答他,“我想告诉你,我可以陪你死,但我想要你活。”   所有的恼怒和埋怨,在这一句话后烟消云散。   同样,纪宁所有的困惑也被解开。   近在咫尺的人握着他的手,看他时的眼,和当年递给他灯笼的十七岁少年重合。   他瞬间明白了一切——萧元君还喜欢他。   但不应该的,他们不是早已……   “纪宁,你总是对的。唯有一件事你错了。”萧元君往前近了一步,差一点便可拥人入怀。   他神色悲愁,“你以为只要我远离你,你远离我,你我就永远是君臣。可十七岁的萧元君喜欢你,二十岁的他披着‘君主’皮还是喜欢你,一直到现在,这个站在你面前的他依旧喜欢你。”   日夜思念的人就在面前,换做谁都无法冷静自持。   话音落,萧元君俯身揽过纪宁,他抱着他,声音哽咽,“我从来都喜欢你,一直不曾变过。”   分外含情的几个字,于纪宁而言却是平地惊雷。   他怔在原地,心下已是一片兵荒马乱。待他回过神,立即上手推人,“松开!”   可现在的萧元君不是十七岁他可以耳提面命的学生,不是二十岁他让恪守尊卑,就再也不逾矩的青年。   他叫萧元君松手,萧元君反倒抱得更紧。   纪宁何曾这样与人亲密过,眼见推不开,他便有些恼了,“你这样成何体统!”   萧元君不睬,脑袋埋进他的肩窝,嗡声道:“就再抱一小会儿。”   滚烫的鼻息拂过颈脖,烫得纪宁瑟缩了一下,他一面后退一面用手推人。可他一个身体抱恙的人,如何能推得开一个正值壮年的人。   几番挣脱不成,反而让他呛了一鼻子浮尘,他本能埋下头,贴着萧元君的肩膀咳嗽了起来。   “咳咳——咳咳咳——”   这几声咳嗽让萧元君瞬间醒了神,他松开纪宁,焦急地上下打量,“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纪宁一个劲儿地咳嗽,说不上话,他挥开萧元君扶着自己的手,走到桌前坐下。   见他咳个不停,萧元君忙拾了个干净的杯子,倒上水端到他面前,“对不起,是我一时昏了头、我糊涂,你先喝口水,别气坏了身子。”   纪宁接过茶杯仰头喝尽,待呛咳慢慢平息,他瞪着面前站着的人,既气恼又无奈,“坐下罢。”   说着,扭头又咳嗽了几声。   萧元君落座,紧张地瞧着他,“刚才是我混账,你要怎么骂我都可以。”   不知是气的还是咳的,纪宁的脸颊红得如同熟虾。   骂几句不痛不痒的话,若能斩断他与萧元君的孽缘,那倒省了事。   说到底事情发展成现在这样,不是萧元君一个人的错,怪就怪当年求学时,他纪宁身为师长没有好好教授。   纪宁稍稍理了理思绪,道:“今日你说的这些胡话,出了门我就当从没听过,以后也不要再提。”   “……”萧元君不语,神色陡转黯淡。   他不表态,纪宁也不需他表态,他续道:“还有,以后别再碰那个药。”   萧元君反问,“你呢?还吃吗?”   纪宁顿了顿,含糊其辞道:“我该走的路,还是要走。”   “什么意思?”萧元君不禁觉得费解。   明明一切都重新开始了,纪宁为何什么都不改变?   他急道:“你要再走一遍前世的路,我姑且理解为你是为了启国,为了保证最后的那场战争胜利。你可以什么都不改变,然后如前世一样,完成你的计划后死去,但你想过别人吗?”   纪宁蹙眉。   什么别人?他能考虑的所有都考虑到了,还遗忘了谁?   萧元君叹气,“你顾忌过淮夫人和纪全安吗?难道明知道他们的结局,你也能什么都不做,看着他们去死?”   嗡的一声,纪宁的脑子炸开了锅。   他不是没想过,但他不敢想出个结果。   自古忠孝两难全,淮兰花和纪全安是他唯一在世的亲人,他当然不忍看着二人送死。   可若擅自改变二人的结局,他害怕会使局面完全失控。   万一就是因为他的一念之私,导致启国深陷险境呢?   他不能拿一国安危,去赌一个微乎及微的“可能”。   定北军离京的日子逼近,这几日每每看到淮兰花和纪全安,他都愧疚难安。   萧元君知道他为难,短时间做不出决定,所以他替他做主,“这件事,你只能听我的。”   纪宁问:“你要做什么?”   萧元君答:“我已经计划好,等淮夫人和纪全安离京时,将林嚯派到他们身边。”   林嚯,那位“护驾有功”的拳师。   几乎不需想,纪宁就明白了萧元君的意图,“你要借林嚯帮助伯母和全安逃过死劫。”   萧元君肃色点头,“是。我会让林嚯协助他二人,竭力避开前世让他们丧命的陷阱。”   话已至此,纪宁明白无论自己同意与否,萧元君都会做。   对他而言,这分明算得上是一件好事,但他怎么都犹豫不定。   “纪宁。”萧元君理解他此刻的彷徨,他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你不该是这样畏手畏脚的人。”   纪宁的心脏似被什么击中了一般,那股拉扯着他,让他恐慌的力量离奇消失了。   他的确不该这样畏手畏脚。   许是因为前世体会过所得到的一切有多不容易,所以现在他才不敢冒险。   但重生以来那么多变故,或许就是在提醒他,一成不变无法走到最后。   如今重生的人不止他一个人,以后可能还会有,每一个都有可能是变故。   他不行动,有的是人会行动。   他拿不定主意,萧元君也不逼他,“你可以考虑,我等你改变主意。”   看着眼前已能独当一面的青年,纪宁忽地有些不适应。   从前总是他领着人走,现在反过来变成这人为他排忧解难。   或许,他想,应该信他一回。   不及他开口表态,院里传来三三两两的脚步声。   萧元君匆匆一瞥,道:“我等你改变主意。另外……”   他看一眼桌上散落的药丸,“我说的话,说到做到。”   下一瞬,几人裹着一身的寒气推开门。   淮兰花嚷嚷道:“你俩躲这儿干什么?外面雪停了,一起打雪仗去?”   “……” 第51章 答复   入夜,晚膳过后宾客散尽,生辰宴算是完满结束。   卧房内,阿醉端着热水进门时,纪宁就坐在床边等着他。   待他入内,纪宁问他:“你同陛下说了我们的事。”   阿醉动作迟疑了半息,将水盆放好后,径直跪了过去,“奴自作主张,请主子责罚。”   该生的气都气过了,而今纪宁哪儿还有气,他问:“我该罚你什么?罚你想救我的命吗?”   阿醉不吭声,依旧跪得笔直。   纪宁叹气,起身扶起他,替他掸去膝上灰尘,“今天陛下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了我,有些话,他说得很对。”   阿醉惑道:“什么话?”   纪宁答:“他说,我不该畏手畏脚,不该重来一世,什么都不改变。”   闻言,阿醉紧绷的面庞蓦地松和了。他本对萧元君不抱希望,可没想到对方真的能说服主子改变主意。   他喜道:“主子能这么想就对了,路还长,不应自己给自己定死咯。”   纪宁不置一词,转而问道:“还有一件事,我吃的丹药,陛下手中是否也有?”   阿醉面色微变,他如实回答:“陛下当时命我给他一份,我就找两角道士要了一份。”   最后一丝期许幻灭,纪宁忍不住斥了一句“胡闹”。   如此,他需要尽快进宫一趟,否则萧元君真要说到做到。   想起入宫,他问:“你对林嚯又了解多少?”   眼下什么事都坦白了,阿醉自然不用再隐瞒,他答:“林嚯是前世第一届科举的武状元,后来北狄又有几次小规模进犯,都是他带兵平息。再之后,陛下就命他掌管定北军,长期镇守北疆。”   原是后起之秀,怪不得萧元君让其随淮兰花赴疆。   若林嚯能早些熟悉北疆局势,确实极有可能帮助淮兰花和纪全安度过难关。   萧元君的用心良苦,纪宁此刻才彻底读明白。   前世孤立无援的局面下他都不怕,重来一次,有人愿意与他同行,他又为何要怕?   他道:“阿醉,安排一下,明日我进宫一趟。”   阿醉知他是拿定了主意,忙不迭应道,“是!”   隔日,纪宁收拾妥帖,便由阿醉陪同入宫。   谁知马车临出大门,却被淮兰花截住。   她穿着一身正经朝服,两脚跨进车门笑呵呵道:“正好我有事进宫,省的骑马了。”   纪宁让出主位,好奇道:“伯母入宫什么事?”   她浓眉一挑,“好事。”   她这一句神秘莫测的“好事”,让纪宁惴惴不安了一路。   因为过了早朝的时辰,又未提前通报,二人的马车停在宫门,便只能走路入宫。   好在淮兰花今日心情大好,路上滔滔不绝聊了许多,纪宁陪着聊了一会儿,抬眼就到了殿门外。   远远的,门口的太监来迎二人。   纪宁刚要开口求见圣上,淮兰花抢先道:“世安,那啥,你先等等,伯母先进去。”   纪宁越发觉得古怪,“我不能同伯母一同入内吗?”   淮兰花摆摆手,“这可不行,我就同陛下说几句话,你不方便听。”   说罢,她拽着小太监的手,先一步进了殿。   纪宁没法,只好立在殿外等她。   此时已近巳时,再有一个时辰就是正午,他站着等了一刻钟,正值殿外的御前卫换班。   成列的侍卫从身侧经过,他从中瞧见了侯远庭。   自前不久那件事后,他有段时间没有听到侯远庭的消息。唯一一次是阿醉回来告诉他,说萧元君罚侯远庭蹲了五日大牢,降他为三等御前卫。   纪宁与他关系不佳,本不想有过多交集,可此时他站在殿外,就算再不想引人注目,也有不少人看见他。   于是很快,队列中的侯远庭发现了他。   不多时,侯远庭同领队的头子打了声招呼,径直走到他面前。   “见过右相。”   许久不见,面前的青年少了几分从前的倨傲,多了些规训后的恭顺。   纪宁淡淡应道:“免礼。”   侯远庭直起腰身,目光上下扫视,待确认眼前人完好无损后,他立即卸掉恭顺的皮囊,冷嘲道:   “不是说大人重伤吗?这才几天就好了?”   纪宁早知他装不了太久,从容驳道:“我若不好,你现在连三等侍卫都当不上。”   被戳了痛处,侯远庭气得牙痒痒,“纪宁你卑鄙无耻!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陷害我。”   早些时候,他还为自己误伤纪宁一事心怀愧疚,那时他爹就说这是纪宁用的伎俩,为的就是挑拨侯家和圣上的关系。   当时他看纪宁卧床不醒,死活不相信,可如今,“卧床不醒”的人才几日就好端端站在了他面前,这叫他如何不信?   前世纪宁就觉得侯远庭空有武学,缺乏头脑。如今,他更是觉得这人蠢得出奇。   他问:“说我陷害你,难道那日是我让你动的手?”   一语中的,问得侯远庭登时无从辩驳。   纪宁懒得同他纠缠,但还是好心提醒一句,“侯远庭,你要有脑子,就该好好想清楚,你为什么恨我?或者说,你真的恨我吗?”   前世他和侯远庭针尖对麦芒,闹得最厉害的时候,侯远庭也不曾伤过他性命,甚至在他下狱时还帮过他。   所以他知道,侯远庭本性不是善恶不分之人,如今这样,不过是受人挑拨。   若不是念及前世这点恩惠,纪宁当真不愿多嘴,“你侯家和我纪家,均是世代忠烈,你与我,谁能瞧得上下三滥的手段?”   一语毕,侯远庭彻底没了声儿,甚至连多余的表情都一并隐去。   纪宁的确问住了他。   他恨纪宁吗?   他爹说要恨,他的族亲们说要恨。   他自己……他自己不知道该不该恨。   这些年侯贺做的那些腌臜事他不是不知道,只是和族亲们一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当年若不是因为他非要随军巡逻,就不会在洪水漫灌时走散,被困废墟。   他大哥也不会在救完百姓后,拖着精疲力竭的身子去寻他。更不会在将他救出后因为脱力,被倒塌的石柱子砸中,废掉一条腿。   自那之后,威名赫赫的侯家大公子成了跛子,前程尽毁。   每日只能承蒙圣恩,混迹在文官队伍中,当个埋头书案的小官。即便如此,却还要背上仪仗家族荣光混吃等死的名头。   没人再记得他的功绩,最后连他自己也忘得一干二净。   人人都说是纪宁害死了侯贺,可侯远庭自己清楚,他的大哥早就死在当年那场洪水中。   所以,他真的恨纪宁吗?   或许是不恨,只是他不愿承认。   他抬头,想去寻纪宁的身影,却见那人已踏进殿门,没入在两扇朱红之后。   行至外殿时,纪宁同出来的淮兰花碰了个照面,后者抱着一卷明黄色的圣旨,眉眼遮不住的喜气洋洋。   纪宁拦着人,“伯母,这是什么?”   淮兰花还是卖关子,“等我离京的时候再告诉你。”   说罢,她意味深长地冲纪宁眨了眨眼,留下一句“我去门口等你”,潇洒离去。   她越是如此,纪宁越心急。   因此待他一见到萧元君,脱口而出先是询问,“陛下,伯母方才同你商议了什么?不会是求亲吧?”   萧元君见到人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被问得一头雾水,“什么求亲?”   他脸色一变:“你要求亲?”   见他如此,纪宁知道是虚惊一场。他后知后觉行了一礼,答:“臣看伯母抱着圣旨,误会了,陛下见谅。”   谈起那道圣旨,萧元君就哭笑不得,“淮将军确实是为你求的圣旨,只不过她叫我什么都不能说,只能等她亲自给你。”   这样一来,当真什么话都问不出来。   纪宁遗憾叹气,随即想起今日进宫的正事,他正色道:“臣今日,是来给陛下答复的。”   萧元君的眼睛瞬间亮了,他快步绕开桌案,“你说。”   纪宁目色坚定,一如当年:“臣想知道,陛下接下来的所有打算。” 第52章 归疆   纪宁从万岁殿出来时,已是一个时辰之后,海福亲自送他出的门。   到了殿门口,二人话别,临走时纪宁却见海福一脸的笑态。   他顿足询问:“总管今日有喜事?”   海福连连否决,“大人说笑,哪儿有的事。”   他掩下心中想法,“老奴是看大人身体已然恢复,心里高兴。”   纪宁并未多想,道了句“有心了”,走向停在明台下的马车。   海福目送他远去,嘴角露出一抹蹊跷的笑意。   今日他守在书房外,虽不知帝王同右相聊了什么,但足足一个时辰,他都未曾听到二人发生争执,实在很难不惊喜。   这宫里的事一天一个样儿,尽管旁人对帝相的关系揣测不息,但海福清楚,二人的关系再不济,都不会有外人说的那般不堪一击。   近来,他甚至从帝王身上察觉到,二人关系多了一丁点别人不为所知的“微妙”。   纪宁掀开车帘入内,便瞧见淮兰花抱着那卷圣旨,坐在位置上打盹。   眼见自己靠近她都没反应,纪宁心下一动,蹑足往前走了两步,朝那卷圣旨伸出手。   下一息,一记巴掌晃过,不轻不重扇到他的手背上。   “啪!”   他吃痛缩回,抬眼就见淮兰花打着哈欠看着他。   “什么时候学的偷鸡摸狗的招式?”   纪宁脸上一臊,散下袖子遮住手,“伯母没睡。”   “没敢睡沉,怕打呼噜。”淮兰花扶了扶腰,“聊什么了,这么久才出来?”   纪宁招呼外边的马夫启程,就坐后回答:“同陛下聊了聊往后的打算。”   淮兰花眼风一瞟,“往后什么打算?”   马车晃晃悠悠往宫外去,想起方才萧元君说的那些话,纪宁低头沉吟半晌,虽叹了口气,却是一副轻松之色。   他答:“兵来将敌,水来土堰。”   心知这“打算”自己插不了手,淮兰花听听便作罢,没有继续细问。   新春的热闹渐渐淡去,晃眼间,距离定北军回疆的时间只剩两日。   虽说只有短短两日,但淮兰花一刻都没闲着。   离京前一天,她带着家丁将纪宁的卧房好好拾倒了一番。换了家具摆件,做了新衣新鞋,细致到连四季的布袜都替纪宁一一备齐。   入夜,二人对坐房中,对月小酌。   淮兰花拿出藏了两日的卷轴放到纪宁面前,“这东西,现在可以给你了。”   纪宁拿起卷轴缓缓展开,明黄的锦缎,上面空白一片,唯有落款处印着一枚玉玺红章。   一道空白的圣旨?   他顿感惊讶,“伯母这是什么意思?”   淮兰花呷一口酒,得意道:“这东西可费了我不少口舌,只要你不写想做皇帝,往上面写什么,小皇帝都认。”   纪宁自然明白这东西的难得,因此更觉不可思议,“伯母怎么向陛下求来的?”   “我跟小皇帝说不放心你一个人留在京都,心里不踏实,想为你求个保障。”   淮兰花手撑着大腿,大咧咧道:“一开始小皇帝想糊弄我,说什么绝对会护你周全,不会让你受苦……空口白话哪儿能信?我就非要他留个凭证。”   “我说,指不定北狄哪天闹起事来,我这半老的命说去就去了。与其死后赐我个好听的虚名,不如换点实际有用的。”她嘿嘿一笑,自顾自乐道:“嘿,没想到小皇帝真就同意了……”   她絮絮叨叨说着,丝毫没有发现旁边坐着的人已红了眼眶。   纪宁一动不动盯着眼前空白的圣旨,心中生出万千悔意。   前世他被诬告下狱的消息传到北疆,淮兰花便频频写信回京向萧元君求情。   后来在她战亡前,送了最后一封书信回京,信上只写了一件事——若她有幸为国捐躯,用她“身后名”,换纪宁一命。   前后两世,淮兰花护他之心没有丝毫改变,可他呢?   纪宁反问自己,最初居然忍心看着自己的至亲去死。   一滴泪无声滚落,淮兰花的声音戛然而止。   紧接着,伴随一声嗔怪而来的,是一只粗糙却温热的手拂过纪宁脸颊,替他擦净泪水。   “哭什么?”淮兰花眼眶隐隐发红,她故作轻快道:“我故意说来诓小皇帝的,谁叫他老子当年把你诓回京受罪?”   纪宁喉中哽咽,他拉住淮兰花的手,“伯母不会有事。”   淮兰花似哄似骗地点点头,“那是当然,我是谁,都说了是骗小皇帝的,你怎么还当真了?”   纪宁紧抓着她的手不放,淮兰花被他弄得心里难受,悄悄抹了把眼泪,语重心长道:“世安呐,伯母远在北疆,就是有心照顾你也做不到。”   她嗤鼻冷呵,“我知道,当年老皇帝骗了你我。京都城哪有那么安稳,你不知道要应付多少糟心事。你身边又没个人护着,我只能尽力为你留道保障。”   有她这句话,纪宁若再犹豫,倒真是没良心透了。   他握住淮兰花的双手,“伯母你听我说,明年夏至前后,北狄极有可能进犯。两军交锋一月左右,它们会用诈降设局,届时千万不要让全安去交涉。”   前世北狄诈降,纪全安前往交涉却中计被缚,最终被北狄押在两国大军前,当着淮兰花的面处死。   此事对淮兰花打击巨大,也间接造成了她之后的战亡。   今生说什么,纪宁都不能让这样的惨事再发生。   不就是重来一次吗?   从前他能除掉北狄,如今换一条路径也可以。   听他说完,淮兰花愣了好一会儿,随后她惊道:“你说的怎么和前日陛下跟我说的一模一样?”   纪宁倒不觉惊奇,毕竟萧元君的想法他也清楚。   不过淮兰花对他二人之间的秘密并不知情,眼见她仍有些半信半疑,需得换种说法让她相信。   他遮掩道:“伯母,这些消息是北狄军营中的探子带回来的,你一定要多加重视。”   如此一来便说得通了,淮兰花心底的疑虑稍稍消去,“好。这事我绝不马虎。”   一事说完,纪宁另有一件要事需得交代,“还有一事,此去,定要留意北狄的那个金阿瞒。”   “金阿瞒?”淮兰花想了一阵,方才想起这“金阿瞒”是何人。   她虽不理解为何要堤防一个尚未成年,且不足为惧的敌国皇子,但纪宁说的话必定有他的道理,她点头应允。   “对了,陛下此程让我带去北狄的那个,那个叫林嚯的,什么来头?”   这些“以后”的事,纪宁无从解释,他道:“陛下亲自挑的人,说是能助伯母一臂之力。”   能有这么简单?   淮兰花不免狐疑,怀疑归怀疑,既是圣上的意思,她照做就是。   正事说完,眼看天色又暗了暗,不得不到了话别的时候。   纪宁问:“伯母明日几时动身?”   淮兰花叹道:“一早,赶在天亮前启程。”   “那……”纪宁按下心中不舍,“伯母早些休息,明日一早我送你。”   淮兰花亦是万般不舍,可她怕自己再失态,惹得人心伤,忙佯装无事道:“行。你早点休息,明日再见。”   说罢,她匆匆起身。   “吱——”   门扉敞开,走到门口的人忽而停下,半晌后,淮兰花终是没有回头,径直走了出去。   次日天不亮,定北军的人马于城门汇合。   来送行的人不多,队伍前端,纪宁和醉颜带着家中管家,同淮兰花和纪全安道最后的别。   几人都是鼻红眼润,却硬是没一个当众失态的。   想说的话昨夜都说了,纪宁便站在人堆外等着几人。他的视线在淮兰花周围搜寻,冷不丁就瞧见了站在她身后的一名青年。   青年穿着副将的军服,年岁不大,身材却出奇的魁梧,往那一站足足压了纪宁两颗头。   料定此人就是林嚯,他有意多打量了几眼。   只见林嚯个头虽高,却长着一副圆脸大眼,往那儿一站干瞪着一双眼睛,憨态毕露,怎么看都不像是个精明的。   纪宁暗自喟叹,心道但愿萧元君没有看走眼。   岂料他刚念叨完,后脚被他念叨的人就带着一队御前卫赶来。   偌大的队伍,聊天的、话别的、相拥而泣的……全都息了声,跪地行礼。   “参见陛下——”   纪宁将要俯身,萧元君先一步扶住他,“不必。”   纪宁悠悠朝他望了一眼,不待他说话,萧元君松了手,转而去扶跪在地上的淮兰花。   淮兰花受宠若惊,“诶诶欸,陛下客气,我自己起来就行。”   她利落地拍去膝上灰尘,问道:“陛下怎么还亲自过来了?”   萧元君余光瞥了眼纪宁,“今日将军携定北军离京,朕怎能不来送行?”   淮兰花笑道:“陛下器重定北军,是我等的荣耀,定北军定不负陛下所托!”   话音落,一呼百应。   天空露白,再耽搁便晚了。她请示道:“陛下,臣等需即刻启程,还请陛下指示。”   萧元君扭头问纪宁,“右相可还有要说的?”   纪宁一顿,却见淮兰花朝他笑了笑,摇了摇头。他心领神会,“回陛下,臣没什么要说的。”   闻言,萧元君负手而立,朗声道:“那朕,就祝将军与将士们一路无阻,平安归疆!”   浩浩荡荡的军队启程,天色大亮时,送行的人站在城门,远远只能瞧见芝麻大小的队伍向着天际线走去。   新春的喧嚣,在这一刻彻底结束。   人潮散去,萧元君回眸,猝然看见纪宁仍盯着城门口的方向发呆,神色怅然。   他不禁心中一紧。   这几日纪宁没服药,脸上少了不少血色,加上他如今失魂落魄的神态,直叫人于心不忍。   知道他在担心淮兰花的安危,萧元君轻声道:“不会有事的。”   纪宁默然垂眸。   见状,萧元君犹豫道:“明日……不如再休息一天?”   眨眼的功夫,纪宁便抹去了所有情绪,他摇头,“不用。明日的事不宜耽误。” 第53章 一唱一和   近半年大大小小的事层出不穷,先有禁闭,后又重伤,纪宁的早朝因此也上得断断续续。   送走淮兰花后,隔日一早他便叫阿醉取来朝服,替自己收拾洗漱。   屋内,主仆二人一坐一立,纪宁看着镜中病气恹恹的自己,皱眉问:“阿醉,我看上去,算不算憔悴?”   何止憔悴?自从停了药,阿醉是看着他一日比一日疲倦。   阿醉怕他伤心,放下木梳道:“主子不憔悴,只是嘴唇白了点,不如用胭脂盖盖?”   从前纪宁是绝不容许自己以弱势示人的,惯来是能遮就遮,岂料今日他却一反常态拒绝了阿醉的提议。   “不。”他看着镜中的自己,若有深意道:“今日这幅模样,有大用处。”   因纪宁许久未在朝堂露面,今日上朝的大臣们一入殿瞧见他的身影,冷不防的都被吓了一跳。   之所以是“吓”了一跳,除了太久没见到人以外,更是被他奄奄一息的模样所震住。   纪宁无意掩饰病态,他故作迟钝地转过身,朝众人点头示意。   几位尚书看见他消瘦明显的脸,又是好一阵子回不过神。   前段日子,京都城里都在传纪宁被侯远庭一脚重伤,卧床不起。   当时没几个人相信,谁都觉得这其中有诈。   可今日看见纪宁的模样,众人才惊觉这幅模样何止是重伤,怕是……稍有不慎就能一命呜呼。   偏这时,纪宁捂嘴咳嗽了起来,每咳一声,他瘦骨嶙峋的脊背便要弯上几分。   这几声咳得人胆战心惊,几位尚书忙不迭围上前,嘘寒问暖。   “右相大人怎么病成这样?”   “大人都这幅样子了,要以身体为重,怎能上朝呢?”   “……”   “咳咳。”纪宁垂着眼,淡声应道:“多谢诸位大人关怀。”   他眼波流转,“只是此次伤重,实在好得太慢。久不上朝,无法替陛下分忧,总是心里不踏实。”   这番话一出,几位尚书是阵阵唏嘘,免不得在心里感叹一番其鞠躬尽瘁之大义。   人陆陆续续到齐,一波接一波的人瞧见纪宁的“惨状”,均忍不住上前关怀几句。   临近开朝的时辰,侯严武大步流星入殿。   打一进门他就瞧见被人围在中央,只露出半截脑袋的纪宁。   他往近处走了几步,听见众人均在探问其伤势病情,便料定纪宁在装模作样,遂忍不住翻了一记白眼,当即冷嘲出声:   “要看戏就去戏院,这是朝堂,不是唱戏的地方!”   此话一出,堂上氛围瞬间凝滞。   数道冷飕飕的目光落到侯严武的身上,有人不禁低语。   “侯将军怎么这样说话?自家儿子把人伤成这样,他居然是这种态度?”   “实在欺人太甚,上梁不正下梁歪。”   “……”   察觉氛围不对,侯严武敛住气焰,四处打量。   恰这时,围在纪宁周围的人散开一条缝,透过这条缝,他得以看清纪宁的全貌。   不出所料,他竟也当场呆住。   侯严武实在无法相信,前些日子他去纪府时,看到的能走能站的人,如今怎突然成了这幅奄奄一息的模样?   他如今才反应过来,怪不得自己刚才说完话,周围人都用异样的眼神看着他。   脑子转过了弯,他顿觉无地自容,早就无心揣度真假,只恨不能马上挖个地洞逃走。   众多人里除去侯严武,就只剩赵禄生未对纪宁表露出一丝关怀。他始终静悄悄站在位置上,暗自观察着人。   纪宁自然也留意到了他,只不过他今日不掩病态,为的就是让所有人看到,因而并未理会。   一炷香后,帝王入殿。   萧元君尚未入座,便免了众人的参拜,随后他看向纪宁。   二人对视,眉欲语,意先通,纪宁立即抚胸疾咳。   “咳——咳咳——咳咳咳——”   这一声声咳,牵动着周遭无数目光。   台上,萧元君蹙眉,“右相的身子还没养好?”   纪宁颌首,“回陛下,已无大碍,只需好好修养即可。”   有没有大碍,堂上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因此没几人相信他这句“无大碍”。   萧元君扫视台下众人,故作不信道:“是吗?可朕看着,怎么感觉右相迟迟不见好?”   纪宁捂着胸口只管假咳,一声不吭。   萧元君忙指使海福,“赶紧去给右相抬把椅子上来。”   海福领命,不多时,两名御前卫抬着椅子放到纪宁身后。   萧元君道:“右相坐下说话。”   纪宁听命。   等他落座,萧元君叹出一口长气,“右相的身体自受伤后,朕看是一日不如一日,是府中医师医术不佳,还是草药有欠缺,给耽搁了?”   纪宁配合道:“回陛下,府内府外都找人看过,也试过不少药,但……”   他这一出欲言又止,止得恰到好处。   萧元君接话:“这可怎么办?你若迟迟无法痊愈,朕如何心安?”   他端着手一面苦叹,一面有意瞟向侯严武,“京都城的医师和草药不行,那别地的呢?可派人去打探过?”   纪宁轻轻咳着,皱眉摇头,“陛下不必为臣忧心,一切……听天由命罢了。”   一句“听天由命”,叫在场众人都不忍动容。   萧元君瞅准时机,“朕不为自己的臣子忧虑,还有谁替你忧虑?你这伤属实无妄之灾,谁能替你分担?”   话到这份上,堂上的人都听出来帝王的矛头对的是谁。   侯严武再想装傻都装不下去,更何况他虽恨纪宁,恨不得他去死,但他侯家就算要手刃仇人,也要杀得光明正大。   他出面道:“启禀陛下,右相这伤说到底是犬子闯下的祸,我侯府愿负责到底。”   萧元君挑眉,似才想起来,“哦?朕倒忘了,侯将军的夫人王氏一族,可是京都有名的药商,世间什么草药王家找不到?”   不及侯严武多说,萧元君直接吩咐道:“侯将军既有心,那就劳烦将军多派些人手广寻医师,右相府倘若缺什么药,也及时供着,定要助右相早日康复。”   明知是局,侯严武只能认栽,“陛下言重,臣定尽力而为。”   萧元君不动声色望向纪宁,二人相视,心照不宣。   事情到此,他二人一唱一和的这出戏,便算是演成了。   朝堂议事还在继续,纪宁端坐交椅,眸底沉静,隐有愉悦。   那日万岁殿,他问萧元君往后的计划,对方最先提的正是今日这一局。   萧元君告诉他,于他自己而言,当务之急不该是变法,而是治病。   他不能再服用丹药,更不能再以“求仙问道”为借口寻药。   所以,萧元君替他找了一个妥善之策——只需让所有人相信侯远庭的确重伤了他,便可顺水推舟,将一切责任推给侯家。   事成之后,一来可借侯远庭掩盖住他的真实病因;   二来,王氏经营着京都城最大的草药商铺,他日后寻药更加方便;   三,则是为数月后的流民入京,瘟疫爆发做准备。   只要侯家接过了替纪宁寻药的担子,纪宁就可提前遣散府中道士,不再落下“求仙问道”的把柄,往后就无人能将“瘟疫泛滥时草药紧缺”的根源追究到他身上。   此局不算周密,但胜在一举三得,效果显著。   退朝后,萧元君单独叫人将纪宁和赵禄生传召至万岁殿。   去的路上,二人同行。   朝堂上纪宁虽是装病,但他身子确实不如从前,路上风凉,吹了几次便免不得咳嗽。   听他咳了半程路,走在前方的赵禄生终于忍不住吭声。   “纪大人,”他面带讥讽,揶揄道:“在老夫面前,就不用装了。   “咳咳。”纪宁不急着为自己喊冤,他问:“赵大人为何说,咳咳,说我在装?”   赵禄生丢给他一记“这还用说”的眼神,“你和陛下的这出戏也就唬唬旁人,唬不住我……”   毕竟一个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帝王,一个是知己知彼的同僚,两人什么性子,会说什么话做什么事,他心里门儿清。   方才朝堂上他之所以不戳穿,只是因为这是陛下设的局,拆不得。   不过顾及同僚一场,他好心提醒,“这戏不高明,等侯家反应过来,想出对策,纪大人怕要引火上身。” 第54章 局   面对赵禄生的“好意”,纪宁罕见的没有出言回噎,他夸了一句“赵大人果真心明眼亮”,   攥起袖子忍下喉间痒意。   待到了地方,海福领着两人入殿。   二人走进书房时,萧元君已早早等在书案前。不等他们行礼,帝王率先迎上赵禄生,客气地邀他落座,   “相父免礼,快快请坐。”   帝王殷勤的架势叫赵禄生受宠若惊,然而不待他消化完,就见萧元君转而朝纪宁走去,语气出乎意料的柔和。   “你也赶紧坐下。”   纪宁款款行礼,颌首低头间,眉眼晃过一丝微妙的赧意。   赵禄生顿时觉出氛围古怪,他按捺住疑虑,悄默声的继续留意着二人。   安顿好纪宁,萧元君再自然不过地坐到了他身侧。随即,他拾起茶壶斟了杯水,送到纪宁面前,方才对上赵禄生的目光,悠悠说道:   “今日叫相父前来,是想聊些‘关门话’。”   闻言,赵禄生太阳穴突突直跳,这帝王的“关门话”可不是随便能听的。他瞥一眼纪宁,见对方正气定神闲地端杯饮茶,应是对此事早已知情。   他道:“得陛下信赖,老臣感激涕零。”   萧元君笑道:“你二位都是自己人,朕自然信得过。”   他稍作停顿,缓声道:“今日朝堂上,相父应当看出了端倪罢?”   赵禄生一怔,不敢轻易作答。犹豫间,他瞟见对面的纪宁正看着自己,一副未笑含笑的模样。   想起方才入殿前,自己多嘴拆穿这人的“把戏”,如今反倒不好装傻充楞。   他含糊道:“回陛下,臣确实有所觉察。但陛下的安排自有一番道理,臣不应过问。”   听出他在打马虎眼,萧元君索性直接挑明,“淮将军回京前曾飞书予朕,告知朕有一波南地流民即将入京。流民入京必携隐患,为防患于未然,朕和右相这才出此下策。”   南面,南王的封地。南王一贯与侯家、王家交好,而纪宁与侯家又结怨已久,如此一来……   赵禄生稍稍整理了头绪,便猜出这波流民大概来者不善。   虽不知帝王和纪宁的具体计划,但此事关乎一国民生,他身为左相不能置之不理。   他问:“请问,陛下认为‘隐患’具体在何处?”   萧元君提醒道:“南地多瘴气,每逢夏冬时分,疫病猖獗。”   赵禄生心下骇然。   若当真有人因一己私怨行害国伤民之事,其心可诛。   心知今日是帝王的“请君入瓮局”,他如今也甘愿入局,“兹事体大,请陛下明示。”   萧元君释笑,“那就有劳相父全权负责安顿流民一事,定要维护好京都稳定。”   赵禄生低首,“老臣在所不辞。”   萧元君扭头看向纪宁,赵禄生身为两朝重臣,朝中半数老臣都在他的麾下,论起势力不比侯家差。如今这局势唯有拉他入局,方可互相压制,维系表面太平。   一事了,纪宁放下杯盏,缓缓开口,“陛下,臣另有一事想要商议。”   说罢,他欲言又止地看向赵禄生。   不等赵禄生反应,萧元君紧忙接话,“有什么事直说就是,相父不是旁人,我相信他与你我是一条心。”   这话傻子都能听出三分不对劲,赵禄生心下连连叫苦,暗道这还有完没完,今日这是一局连一局,非得将他算计干净?   纪宁掩下笑意,一本正经道:“眼看已经过了新年,新法一事是否应当早日确定?”   萧元君装作恍然,“你不说我真忘了。”   他瞧住对面的赵禄生,“相父,这朝中对新法一事意见颇多,朕和右相的想法大致相同,如今想听听你的意见。”   方才都说了是“一条心”,赵禄生哪儿能说出点别的意见。   他双掌搓着膝盖,一阵为难后反问:“陛下想听实话,还是假话?”   萧元君只答:“相父的心里话。”   言至于此,赵禄生索性豁出去了,“好。老臣今日就说点心里话。要变法可以,但绝不是一句话的事,更何况是要撼动祖宗之法。”   他起身,“立法容易,一道圣旨即可,但真正重要的是要有人服法,法不服众,必生惑乱。”   纪宁缓缓起身,“依赵大人所言,如何才能让法服众?”   赵禄生端手,“想要服众,最简单的方法便是顺民意。民心之所向,即是新法确立之根本。”   纪宁噙笑,似懂非懂的模样,“赵大人的意思是,只要是民心所向,即可推行新法?”   赵禄生摇头,“获取民心只是第一步,到这一步最多只能提出新法。关乎其能否顺利推行,最关键的一步是说服各方势力。古往今来,多少变革都是毁在了这一步。”   他停顿一息,直言不讳道:“若皇权集中,大可不必这般忌惮,偏生启国如今的困境是兵权分散,世家鼎盛,稍有不慎就不是变法的事了。”   语罢,纪宁看了赵禄生好一会儿,未吭一声。   那日密谈时萧元君便同他说过,赵禄生并非不愿变法,只是不赞成他激进的做法。   那时想起前世这位“政敌”与自己的种种矛盾,他还不大相信,如今看来,赵禄生对新法的态度似乎并不反对。   该说的已说完,赵禄生朝萧元君俯了俯身,“陛下,老臣的话说完了。”   萧元君迎上前,扶他站直,“相父所言,也是我和纪宁的考量。变法从不是易事,难做,但不可不做。今日叫相父前来只是想问一句,您愿不愿意与我二人同心同行?”   话音落,帝王与纪宁的目光齐齐定在了赵禄生的身上。   后者思忖良久,只回答:“凡是对启国有利的,老臣在所不辞。”   尽管不是肯定的答复,但这个回答也已出乎萧元君和纪宁的预料。   说到底不论新法怎么变,他们的本意都是为了启国。   纪宁而今也知道了赵禄生的想法,他垂眸,姿态多了些许恭敬,“眼下不是没有民声,只是我们久居朝堂听不到而已。我知道一处可以听取民意的地方,赵大人可否愿意一同前往?”   赵禄生问:“何处?”   纪宁答:“本月立春时分,民间墨客汇聚云顶山举办春宴,届时群英荟萃,定有所获。”   春宴此等民间雅事赵禄生早有耳闻,不过听说归听说,他确实不曾接触过,他一口应允,“好,届时我随纪大人一同前去。”   入夜,一只信鸽越过瓦墙,飞入侯府。   书房内,侯远庭立在案前,盯着手拿信纸不说话的侯严武,紧张道:“父亲,怎么样了?”   侯严武阴沉着脸,将掌中两指宽的纸页拍到桌上,“好他个纪宁!铁了心要弄死我侯家!”   一听这话,侯远庭越发着急,“父亲,信上说了什么?”   侯严武拾起信纸丢给他,“你自己看!你我都被这纪宁算计透了!”   侯远庭捡起信纸展开,便见信上只有短短一句话——纪宁乃旧疾复发,切勿上当。   他登觉匪夷,“这,怎么可能?”   侯严武瞪他一眼,“南王送来的情报还能有假?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   侯远庭连忙否决,“没有,不是的父亲,我只是,只是疑惑,纪宁什么时候有的旧疾?”   这是早年发生的事,侯严武倒没怪他不记得。他道:“早年纪宁就是因为伤重才从北疆回京,那时只说他的伤养好了,但现在看来,事情没那么简单。”   好一出栽赃嫁祸!   侯严武攥拳,“他纪宁不依不饶,拿我侯家开刀,也别怪我对他下手!”   侯远庭唰地抬起头,“父亲要做什么?”   侯严武冷哼一气,快步折回桌前抽出一张白纸,抬笔疾书。   夜深时分,信鸽隐没在暗色中,向着远方飞去。 第55章 春宴   “春宴”当日恰逢休沐,云顶山远在城外,需得赶早出发,因此用过早膳后,纪宁换了身儒衫,带着一名家仆便出门乘车。   到了府门前,一辆装潢素朴的马车拦住了二人的去路,马车门帘掀开,探出头的是同样一身儒衫的萧元君。   纪宁一愣,既是没料到他会来,亦是没见过他这身打扮。   “参见陛下。”   他一个弯腰抬头的功夫,萧元君已走下马车,站在了他面前。   “先上车。”萧元君朝他伸出手。   纪宁错开身,不偏不倚避开那只手,转而道:“陛下先行。”   对于他的疏离,萧元君早已习以为常,他识趣的没有多言,转身踏上马车。   二人入内,前后脚落座。   瞥见木几上没了热气的杯盏,想来对方应是等候多时,纪宁遂问:“陛下到访怎不派人通传一声?”   萧元君眉眼柔亮,藏着喜色,“倘若派人通传,定会让你慌慌张张,”   他取来身侧的手炉递过去,“醉颜呢?怎么没见他一起?”   阿醉昨夜被兰努尔借去了酒楼,一夜未归。纪宁接过手炉只答:“他有事,没叫他跟随。”   想起萧元君似乎也没带侍卫,他不免多问一句,“陛下既要外出,怎么也没带侍卫?”   察觉到这话里的一丝关切,萧元君眉尖一扬,“今日微服,不便过于招摇。但你放心,我已命一队御前卫乔装等候在山下,依令而动。”   如此,纪宁稍宽了心。   轱辘碾过车道,悠悠启程,沿街叫卖声此起彼伏。纪宁看着车窗薄纱外的影影绰绰,旁侧的萧元君则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前世这个时候,二人连心平气和的坐着说说话都做不到,如今却能相安无事同处一片“天地”中,萧元君如何能不感到庆幸?   他绵长的目光滑过纪宁的肩骨,看到衣料下凸起的骨骼时,心中的庆幸却又荡然无存。   这人听了他的话没再服药,可停药后的弊端也日益明显。   想起自己派去境外寻医的人至今没有传回消息,萧元君免不得心慌了起来。   他信誓旦旦要纪宁信自己,可万一自己连他的命都保不住……   斜处的注目迟迟不离开,纪宁蹙眉,他移眸看去,却见对方脸色难受得厉害,嘴边的嗔怪转了个弯儿变成关怀,   “陛下怎么了?”   萧元君一笑,散去眉间愁色,“无事。”   他转移话题道:“今日相父虽愿同行,但他入朝多年处事谨慎惯了,要他一朝一夕改变想法并非易事。”   似是怕纪宁忧心,他紧着又宽慰道:“不过你不必介怀,我始终与你一条心,相父那边我会想办法说服。”   “陛下多虑。”纪宁道:“赵大人从前和臣虽有诸多不睦,但其用心臣都清楚,他只是说话难听,人无坏心。”   重活一世,对于从前的诸多“恩怨”,纪宁都有了不一样的看法。   他坦言道:“前世赵大人每每在朝堂上批驳我的提议,看似与我水火不容,实则替我挡下了朝中不少暗箭。若没有他明着骂我,叫旁人以为他对我恨之入骨,又怎能压住朝中暗流?”   “恐怕,那时我的处境要更为艰难。”他垂眸,许久后道了句,“陛下用心,亦是如此,臣一直都知道。”   话音落,萧元君已全然滞住。   他以为从前自己和赵禄生的“刁难”,纪宁必定是怨他们的,但没想到这人居然什么都知道。   只是看着这人如此平静地说出这番话,他心里怎么都无法安定。   这些话换做从前,哪怕是他亲口道出,纪宁都必定不听。而如今的这份平静,倒像是历经生死后的释然。   这种“释然”让他感到不安,他很不喜欢。   马车驶出城门,往西再行三十里抵达山门。   云顶山下,四方学子云集,因山上无车马道,往来车辆只能停在山门处,游人则需徒步上山。   寻了处避人的地方,纪宁同萧元君下车。   二人并肩,入目先瞧见一左一右的茶棚和面摊,继而是站在茶棚下四处睃视的赵禄生。   赵禄生手持一把折扇,穿着同样纯白的儒衫,分明是书生装扮,套在他身上却像个教书先生。   鲜少能见到他如此松散的一面,纪宁和萧元君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二人上前,齐声道:   “赵兄。”   “赵兄。”   赵禄生惊得一哆嗦,回头看清来人,老脸跟着红了起来。   他别扭地干咳了两声,先是朝萧元君点点头,随后摆手,“二位,请,请。”   他三人因来得稍晚,到地方时空余桌椅只剩一张,三人几番你谦我让,终是全数挤在了一张桌案前。   落座一炷香后,学会开始。   一位半老先生出面主持,浅谈了几句后便是各方学子畅所欲言。   作诗的、写赋的、讲些离奇怪谈的……场面十足的吵闹。   等了半天都没听到投趣的,赵禄生有些坐不住。他不由嘀咕:“尽是些文人俗学,无一点用处。”   他声音虽不大,可奈何周围坐着的站着的全是人,话说完便被人听了去。   一站在他们身后的年轻人当即嚷道:“老先生这话说的,当今这俗学无用的责任不在你我,而是世道问题。”   赵禄生没成想自己的话能被听了去,虽慌张却未露怯。他端正身姿,回头,“世道有问题?有何问题?”   年轻人打量了他几眼,似是对他身份起了疑心,“老先生好面生,往年怎没见过你?”   赵禄生不接他的话,只问:“后生,今日我来就是为了讨教,还请解惑,如今世道究竟如何?”   年轻人哼了一气,挤开人群站到赵禄生跟前,   “老先生真是不闻窗外事。你说我等刚刚说的是俗学,试问在座的谁不知道纸上谈兵终觉浅?谁不想入仕为官,为国为民?但这路都被皇亲贵胄占了去,我等还哪儿来的路?”   年轻人一口气说完,便有人上前拽他,叫他谨言慎行。   这春宴终归是民间聚会,这里的人都留有谨慎之心,不敢妄议国事。   见年轻人话未说完,赵禄生又还想追问,为打消众人顾虑,纪宁出声道:“诸位,在下有件事想请教大家。”   他撑住桌案站起身,朝众人行了一礼,随后慢慢道来:   “在外域有一国度,开国明君感念老臣从龙之功,特下令凡有功之臣子弟,可袭承官位。此举本为收拢人心,但自新帝登基后,朝中为官者非富即贵,其中滥竽充数者颇多。奈何他们出身皇党世家,根系庞大,难以肃清。面对如此境况,诸位可有破局之法?”   尽管他有意遮掩,可在座的都知道他口中的“国度”即是启国。   场面持续了半柱香的死寂,众人面面相觑不敢开口之际,萧元君起身站到了纪宁身后,他斩钉截铁道:   “我认为若不革旧,此国必亡。”   场中响起阵阵抽气声,依旧无人说话。   纪宁悠悠回头看了萧元君一眼,摇了摇头。   却在这时,耳后传来赵禄生的声音。   “怎么没人说话?只这一个问题就难住你们这些才子了?”   有人不悦斥道:“你这老先生,怎么一张嘴就不说好话?你聪明你先说。”   赵禄生顺势接茬,举杯敲桌道:“立新法,废恩荫,开科举,选贤举能才是正道!”   话一出,无一人反驳。   赵禄生咳了咳,“那么诸位才子认为,应当怎样开始这‘立新法’呢?”   有了前面三人的一唱一和,终于有人愿意出声表态。   “要立新法就要杀一儆百!先将那些滥竽充数者一一找来,该杀的杀,该免的免!”   有人批驳道:“刚刚这位公子不说了吗?那些人都是达官显贵,打狗还要看主人,是你说杀就杀的?”   方才那人又道:“总不是所有人都有个宰相爹吧?先处置了惹得起的,余下的慢慢肃清!”   纪宁和萧元君听罢连连摇头,赵禄生更是呛了口茶。众人听不下去,直叫那人闭上嘴。   这时,又有人提议到。   “自古有‘鹬蚌相争,渔人得利’一说。旧党势力强劲,何不推举一支新党与之对抗?待双方斗得两败俱伤,再一举拿下。”   此乃“制衡”之策。   纪宁敛眸,前世他便是这“鹬蚌”中的一员。不过那皆出自他自愿,由他在明面上与皇党抗争,过程虽艰难,收效却是有的。   他不由点头以表认可,转头去探萧元君的意思,却见对方皱着眉,似是不大满意。   与此同时,三声阴阳怪气的哈笑闯入,挥散了大家的兴致。   “哈。哈。哈。”   众人循声找去,看见一穿着黑衣的男子大咧咧地翘着二郎腿,以背示人躺在亭外树杈上。   那人笑完,颇为轻蔑道:“什么鹬蚌?为什么非要明着斗?就不能让他们内斗?”   此人言词本已激起众怒,可他的后半句又让人熄了火。   有人问:“这位兄台能否详细说说?”   黑衣男换了条腿继续翘,“先帝只说‘有功之臣子弟可承袭官位’,对吧?”   众人答:“没错。”   黑衣男道:“可他又没说,凡是有功之臣的子弟皆可入朝,更没有细说这‘子弟’究竟是一个还是全部。”   众人不解,就连纪宁也面露困惑,反倒是萧元君眼露精光,来了兴致。   黑衣男叹气,“你们都将‘子弟入朝’曲解为‘子弟皆可入朝’本就有误,其毫无根据,一个毫无根据的东西,就算禁止也没人能说什么。”   众人恍然大悟,纪宁也霎时明白了黑衣男的意思。他上前一步问话:“阁下能否下来详说?”   黑衣男拒绝,又忽地笑道:“不过我听你声音便觉亲近,不妨再跟你多说两句。”   纪宁蹙眉,一头雾水。他身后,萧元君眼神陡变凌厉。   黑衣男自顾自道:“恩荫制不用废,反而还应加固,且要明文立法的加固。”   他朗声道:“其一,规定有功之臣官位只传嫡长子,激化嫡庶纷争,由内瓦解皇党世家。其二……”   “其二,”黑衣男话未完,萧元君忽然出声,他将纪宁揽去身后,盯着那处树干道:   “我猜测阁下的其二,应当是……旁支子弟若要入朝,需经招考,合格后才可安排官职。这样一来,嫡出一派必定支持恩荫,庶出一派支持科举,不必旁人出手,他们定会斗得鱼死网破。”   黑衣男哈哈大笑,没有被抢了风头的恼怒,反赞道:“英雄所见略同,正是如此。”   好一招兵不血刃的谋略,纪宁将投向远处的目光落回到萧元君身上,除了惊愕,更有疑惑——难道他早就有此打算?   黑衣男的这一计说服了在场多数人,唯有赵禄生深思熟虑后觉出不妥。他问道:“倘若皇党们不入局,团结一致呢?”   黑衣男不语。   萧元君敛眸,“不会不入局。”   他与纪宁对望,后者明白他的意思,异口同声道:“因为,人心。”   总有人想要更高的权,要更多的利。   黑衣男的一番话让宴会的氛围愈发热闹,众人围坐几团,就着他的话各抒己见。   人群之中,热闹以外,纪宁和萧元君搜寻着黑衣男的影子,却发现那人早已没了踪影。   想起萧元君方才的种种表现,纪宁问到:“那人你认识?”   萧元君若有所思,随即摇头,“似曾相识,但不确定。”   来路不明,可的确是个奇人。纪宁道:“待回去我派人寻一寻。”   萧元君无异议,不过此处拥挤,他道:“先回去坐着,你我再细细商讨。”   “好。”纪宁随他移步。   二人途径山石拐角处,一小厮模样的男子端着茶撞入纪宁怀中,萧元君抬手欲挡,却未能来得及,茶水瞬间浇湿纪宁半身儒衫。   “啊呀!”小厮惊叫一声,忙抽出汉巾,“对不住对不住公子。”   纪宁挡开他的手,盯着湿掉的衣衫道:“无事。”   无事是假,如今天寒,这湿掉的衣衫如同冰碴覆在他腿间,冷得他难受。   看出他不适,萧元君打发走小厮,随后解开自己的两层外衣塞进他手中,“先去换上我的。”   纪宁推脱,“臣,我没事。”   “听我的,你的身体经不住冻。”怕他还不愿意,萧元君又道:“你先去换上,随后我们下山。”   见推脱不掉,纪宁道过谢,接下衣衫避开人群,走向远处的一团松林后。   渐入离人之境,纪宁寻了块隐蔽的巨石躲藏。他依次脱掉浸湿的衣裳,将要换上萧元君的衣服,便偶感四下风动。   他穿衣的手一顿,随后不紧不慢套上两层外衣,转身时,便与身后的数名蒙面黑衣对上了视线。 第56章 秘密泄露   纪宁扫过一眼,便知对方来意不善。   来者共七人,皆掩面握拳,身上虽未带兵器,却目露凶光。   牢牢盯着人,纪宁暗自紧起了拳。   当下敌多我寡,局势并不利于他。换做从前身体康健时,这几人并不会是他的对手,但如今……倒真不好说。   在他思忖之际,七人已向他逼近,几人蹑手蹑足,行动间都是小心翼翼,似是不愿发出声响。   纪宁心中有疑,却也无暇顾及。   林声呼啸,前方黑衣人举拳袭来,纪宁侧步躲开,后者紧追不舍,又是一拳径直擂来。   他抬手接住那人铁拳,岂料不敌其蛮力,猛地被向后推去,重重撞上山石。   “咚。”   凹凸不平的石块硌在肩背上,生出一阵剧痛,纪宁顿觉全身气脉紊乱。   他咬紧牙关,双手握住胸前的拳头与之对抗,奈何他的身体今非昔比,只坚持了几息便落了下风。   对方的拳头徐徐抵进,似要生生碾入胸腔,纪宁目色陡转凌厉,他拼上最后一点力气,握住黑衣人的手腕发狠一拧,旋即补上一脚将人远远踢开。   黑衣人连跌数步稳住脚,他揉着手腕打量纪宁,嘴中嗤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笑。   随即他挥一挥手,周遭的几名同伙纷纷停止进攻。   纪宁不解其意,盯着几人等了片刻,没有等来又一轮袭击,反倒是对面的黑衣人吹了一声口哨,几人顿如惊弓之鸟般各自逃离。   恐其有诈,纪宁四下巡视了几圈,见周围确实没有埋伏,方才捂着胸口,顺着石壁滑坐在地。   这波贼人来势汹汹,却只与他交手一回便离去,不像是来取他性命的。   不待他想明白这波贼人的用意,竹林后一阵足音引起了他的警惕。   他屏息凝神,死死盯住声源处。   几息后,萧元君带着一件裘衣走了出来。   绷紧的神经松了下去,纪宁靠住石壁,提着一口气道:“陛下……”   萧元君抬眼望向他这一方,旋即便是一阵惊慌失措,“纪宁!”   他疾奔上前,扶着人的肩膀肃色道:“这是怎么回事?”   胸口疼得厉害,纪宁简言道:“有刺客。”   萧元君面色一凝,前后不过一炷香,他去借了件裘衣的功夫,这人竟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被人中伤。   愧疚和怒意同时涌上心头,他展开裘衣为纪宁披上,随后迅速掏出腰间的烟火弹。   见状,纪宁忙阻拦,“陛下不可!山中人员众……”   不等他说完,萧元君点燃烟火弹。   耀白的光团直冲云霄,纪宁昂头瞧着,无可奈何地道出后半截话,“山中人员众多,不易惊起动乱。”   烟火弹燃尽,山下的御前卫接到信号,用不了多久就会上来。   萧元君扔掉手中空壳,回头急道:“在我这里唯一的‘不可’,是你绝不可有性命之忧。”   对上前方视线,纪宁耳根陡然一热,他垂眸,低低咳了几声道:“那些人,不像是来取我性命的。”   这几声咳嗽,咳得萧元君心惊肉跳,他无暇追问细节,背过身道:“我先背你下山,等查验了伤势,再追究此事。”   说罢,他将手递去身后。   纪宁推辞道:“臣伤得不重,可以自行下山。”   萧元君本就因他受伤而心急,此时哪儿还有好脾气和他拉扯。他一声不吭拽住人的手搭到自己肩上,背着人站了起来。   突然的失重感叫纪宁本能地收紧了手,他抓住萧元君的肩膀,与此同时,掌心覆盖下的那分寸肌肉也随着他的用力而绷紧。   青年特有的强壮身躯,似乎因为这一阵紧绷,一览无余地展露在了他眼前。   终究是和少年时不一样了,挣不动他了。   纪宁暗中叹了一句,便再没了松手的念头。   萧元君一路走得极快,走出一里路时,前来护驾的御前卫赶了过来,其中冲在最前面的当属侯远庭。   侯远庭跪地,先是看了眼被帝王背在身后的纪宁,面上闪过一丝古怪,之后才请罪,“属下救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萧元君言简意赅,“有刺客混入山中袭击右相,想办法给朕找出来。”   侯远庭闻言,抬眼窥探纪宁伤势,“请问陛下,贼子共有几人?”   萧元君顿住,纪宁代为作答:“共有七人,黑衣黑帽,未带兵刃。”   侯远庭明白,当即招上身后人马,入山搜寻。   此后回程的路上,萧元君背着纪宁上的马车,又背着人进了纪府。   因这些日子总不太平,纪府内便随时候着两位医师供纪宁召见。   入了后院卧房,医师前来会诊,一人上手解开纪宁的衣带,衣襟大敞下,是一片乌紫色的淤青。   萧元君倒抽一口寒气,顿觉怒不可遏。   半刻钟后,医师诊完了脉,跪地回禀,“禀陛下,右相乃皮肉淤伤,内息紊乱,虽无大碍,但稳妥起见还需卧床静养半月。”   萧元君不放心,“尔等确定无大碍?”   医师慎重应答,“从脉象上来看,的确如此。”   纪宁亦道:“陛下不必忧心,除了略感疼痛,臣并无不适。”   如此,萧元君稍宽了心,他命医师下去取药,待人走后,他坐上床榻,盯着纪宁胸口那处淤青仔细查探。   纪宁被他盯得不好意思,轻轻咳了咳。   萧元君回过神,叹出一口气,“今日是我的错,没看顾好你。”   都是有手有脚的男儿,何需看顾?   纪宁淡笑,“陛下安然无恙就好。”   萧元君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他想起之前纪宁所言,问道:“你为什么说,那群贼人不是来取你性命的?”   纪宁眼睫低垂,缓声道:“我与其中领头的人只交手了一个回合,他便带人撤退。当时我远不敌他,可他并没有下死手。由此可见,他们此程用意不在杀我。”   远不敌他?   听见这四个字从纪宁口中说出,萧元君唯余心疼。   从前纪宁身子健硕时,乃启国最厉害的武将,谁能敌得过他?如今随便一贼子都能让他说出“远不敌他”这种话。   似是想到了一处,纪宁眼中多了一丝落寂。   他一面合拢衣裳,一面强颜笑道:“也幸好他们意不在取我性命,这才侥幸逃过一劫。”   萧元君勉强扬了扬嘴角,无半点笑意。他生怕纪宁多想,紧着岔开话道:   “在你看来,他们此程目的何在?”   回来的路上纪宁想了一路,他漆瞳流转,声音往下沉了一个调,“意在,试探。”   萧元君眉头蹙得愈发紧,“你的意思是,他们在借机试探你的武力?”   纪宁点头,“我旧疾复发一事,大抵已经泄露。”   有人知道了他隐瞒的真相,且这人……是敌非友。 第57章 了如指掌   “侯家。”不消多想,萧元君脱口而出。   纪宁同样不假思索,“不会是侯家。”   对上萧元君吃味的眼神,他耐心解释,“我与侯家的确结怨,但陛下你也应当知道,以侯严武的秉性,他要除掉我,只会想办法找出我的把柄,光明正大地杀。”   尽管介怀纪宁对侯家的这份“信任”,萧元君却也无话可说。毕竟从前世种种来看,侯家除了愚莽以外,确无坏心。   他道:“既不是侯家,那便只有南王叔。”   论起纪宁的仇家,除开侯府确实只有南王最有嫌疑,但细细一盘算,纪宁惑道:“也不应该是南王。”   能知道他旧疾之事的人不多,除非是从前世回来的重生者。   目前已能确定的几位重生者,均是在他死后才回来,可前世南王早在伐北大战前就因谋反被处死,他没有重生的契机。   萧元君沉眸,缓缓道出另一猜测,“如果,有重生的敌对者与南王携手呢?”   经此提醒,纪宁豁然想起一人,“陛下可记得金阿瞒?”   “金阿瞒?”萧元君想了半天,才在脑海中搜罗出了点印象,“北狄的皇子,那个小孩,他怎么了?”   纪宁半低着头,有些请罪的意思,“有一事因为始终不确定,臣一直未向陛下禀明。”   萧元君道:“请讲。”   “我一直怀疑金阿瞒可能也重生了。”   “何以见得?”   “十国来朝时,初见此人我就觉得古怪。他的举止沉稳不似孩童,且他的有些行径,与前世我所知晓的部分存在出入。”   纪宁说着,眉头皱得更紧,   “因为对他知之甚少,所以我始终不敢下结论,只是派令司的人暗中监视。”   别说是纪宁,就连萧元君都快记不得这号人物。   这人前世不曾掀起过什么风浪,如今倒叫人不好窥探他的底细。   萧元君道:“令司那边可有传回什么消息?”   纪宁摇头:“说来奇怪,派出去的人至今还没有回音。”   话毕,二人面色都沉了一沉。   思绪陷入僵局,偏在这时,一道人影急急躁躁地闯进了门——是一夜未归的阿醉。   阿醉一进门就直奔床前,将纪宁好一顿查看,嘴里还忿忿骂着:   “兰努尔那个奸商!诓我给她干了一夜的活,要不是她耽搁我,我今天就能守在主子身边,绝不会叫人伤了你!”   纪宁无奈,拨开他的手道:“好了,活都替人干了,现在骂个什么劲儿。”   阿醉努努嘴,一屁股歪坐到床上,眼睛一斜这才瞧见萧元君也在。   他懒得起身,抱拳道:“参见陛下。”   萧元君亦没责备他失礼,见他一脑门的汗,问道:“兰努尔叫你去做什么了?”   阿醉双手扶膝,“她的商队从南边进了一批稀缺鱼苗,说是计划在京都开设渔场……”   说起这商队,他猛地愣住,想起自己匆匆忙忙赶回来可不是聊“渔场”的。   他看向纪宁,“瞧我这记性,都忘了还有更重要的事。”   纪宁蹙眉,“何事?”   阿醉答:“一共两件大事。第一件,我听商队的人说,早前我们留意的那批南地流民,不知为何突然提了速,如今他们离京都城只有百里的距离。”   百里,不出一日就能抵京,比前世早了半个月。   纪宁和萧元君对视一眼,纷纷按捺下疑虑,追问起第二件事。   说起这第二件事,阿醉更是激动,他压低声量道:“北狄的探子传回消息说……金阿瞒死了。”   “死了?”   “死了?”   对面的二人异口同声。   纪宁想坐起身,萧元君忙搭手搀了一把。   纪宁问道:“是令司动的手?”   阿醉摇头,“不是。是北狄大皇子和二皇子。”   纪宁悠悠转眸,心中一阵古怪,“你详细说来。”   阿醉道:“据探子说,这金阿瞒自从回了北狄以后,一改往日低调行事的作风,   频频在北狄王面前露脸,几次出谋划策平息部落纷争,因此越来越被北狄王器重。”   一个十岁孩童也能出谋划策?   言至于此,刚才还不确定的猜测有了答案,纪宁追问:“后来呢?”   阿醉答:“树大招风,他势头太盛,成了北狄几位皇子的眼中钉。令司探子说,金阿瞒是因为以下犯上冲撞了大皇子,先被关押至大牢,半月后在牢中被毒蝎蜇伤,医治无效离世。”   此等粗鄙的做局手法,任谁都看得出来是刻意谋杀。   纪宁看向萧元君,叹道:“陛下,看来我的猜测是对的。”   金阿瞒的确重生了。   萧元君虽对金阿瞒了解不多,但从刚才的交谈中对这人有了大致认识。   只不过……   “醉颜。”   阿醉应声看过去,只听萧元君问道:“令司的人可有亲眼看到金阿瞒的尸首?”   阿醉一愣,纪宁跟着便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陛下怀疑,金阿瞒诈死?”   萧元君道:“既然他是重生的,便不会对自己的处境一无所知。明知道自己势单力薄,却还行事招摇,除非他蠢得离奇,不然不会如此。”   经此提点,纪宁也起了疑心。   金阿瞒一个前世上过战场,最后诈死逃生的人,怎会是蠢货?   此事存在端倪,若金阿瞒真的诈死,那他的目的是什么?   离开北狄?   躲过令司监视?   还是其它什么行动?   疑惑纷至沓来,纪宁长叹了口气,抬手抚上额头,只觉得不止胸口,连脑袋都开始隐痛。   一旁的萧元君看着,拉过他的手轻轻握在掌中,安抚道:“有我在,别急。”   温热猝不及防包裹手心,纪宁似被虫蚁蜇了一般骤然睁大双眼,神情慌乱。   旁侧,阿醉更是一脸的一言难尽。   对于二人的反应,萧元君视若无睹。他将纪宁的手塞进被子,抽手离开时,顺势掖好了被角,   “这几日你什么都不要想,安心养病,其余的事我来处理。”   手心的热意传至面颊,纪宁微微张开唇,半晌磕巴说了句,“有,有劳,陛下。”   阿醉看不得二人眉来眼去,出声催促道:“陛下放心,主子有我照顾,您忙的话就快快回宫罢。”   萧元君略带三分怨气地瞥他一眼,不过确实需尽早回宫理事,他转头同纪宁道别,“我先回宫,改日再来看你。”   纪宁垂下眼睫,模模糊糊嗯了一声。   萧元君临走前,连带着叫上了阿醉。   阿醉当他要报复自己方才“催促”之罪,一路拖拖拉拉走得极慢。谁知等到了院门口,没等到帝王的责罚,反而等来了帝王好声好气地请求。   萧元君遥遥望着纪宁的卧房,忧心忡忡,“今日他被几个毛贼中伤,必定心生落差,你作为他最要好的朋友,烦请你多多宽慰他。”   最要好的朋友说到了阿醉心坎里,他勾唇,“陛下多虑,主子有我守着,肯定不会伤心。”   萧元君还是不放心,他清楚纪宁的性子,知道他有傲骨,知道他最不愿以弱势人。   如今这样,全是因为被一副“破败”身子拖累。   他道:“他若心怀郁闷,就别让他一个人闲着,陪他说说话,聊些他在乎的事。”   阿醉连连捣头,心下却不以为意。   他主子是什么人?怎会为了这点事就一蹶不振?   该交代的交代完,萧元君告辞。   送走了人,阿醉转身回房,甫一推门,他就瞧见纪宁举着左手靠坐在床上。   那只枯瘦的手举在半空,张开、握紧、再张开、握紧……突起的骨节随着动作,将皙白的皮撑到几近透明。   反反复复了十余次,五根指头便如同僵硬了一般,再难握实。   手掌垂落到锦被上,压出一个小小的窝,阿醉看见早前还有些活气的人,此刻眼中只剩灰蒙。   只这一瞬,阿醉明白,哪怕他再不愿承认,萧元君也确实对他家主子了如指掌。 第58章 流民入京   纪府门口,萧元君与赶来复命的侯远庭撞个正着。   后者跪地,额间大汗淋漓,“回禀陛下,属下等人在山中搜寻,尚未发现贼人踪迹,特来请旨扩大搜寻范围。”   “御前卫几十个人,连几个贼人都找不到?”萧元君沉眸,盯着侯远庭的眼中透露出审视,   “是找不到,还是你们根本没尽心?”   侯远庭暗自心惊,“陛下恕罪,属下不敢。”   尽管纪宁说相信侯家,但萧元君始终心怀疑虑。而这疑虑一旦埋下,便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消解的。   他探问道:“连御前卫都抓不住这几人,看来他们来头不小。侯侍卫,你可有头绪?”   此话听着别有深意,侯远庭犹豫片刻,答:“属下无能,暂且……没有。”   帝王的眸色于无声中暗了下去,他移目看向远处,说出口的话却一字一句敲打在了侯远庭头上,“天子脚下,尘微可见。区区贼人又怎能瞒天过海?”   话毕,他踏上回宫的马车。   直到他的仪仗远去,院中跪着的侯远庭才敢起身。他回头望着空荡的门口,脖间的冷汗连珠般滴到了地上。   帝王的话意味深长,让他想起了那天晚上他爹往外送的那封信。   信里究竟写了什么?   纪宁遇刺难道真的和他爹有关吗?   彼时,后院卧房内,阿醉如坐针毡。   他捧着本书坐在床边,视线频频往纪宁那处瞥去。   自打他进门后,纪宁便装的跟个无事人一样,叫他完全找不到“安慰”的契机。   “唉——”   他不由叹气。   听见声儿,纪宁瞧了他一眼,随后默默低下头,视线虚虚落到书页上,往后翻了一页。   又过了有一会儿,阿醉等得越发焦虑,他“嘭”地合上书页,一个箭步窜到纪宁跟前坐下。   “主子?”   “怎么了。”纪宁淡淡应着,似是知道他要干什么,并不抬头和他对视。   阿醉急了,“主子!你要心里难受就跟我说说。”   纪宁了无大事的模样,“我难受什么?”   还嘴硬。   阿醉双手环胸,“进门的时候我都看到了。”   纪宁面露窘迫,片刻后他将书放到手边的矮几上,慢慢抬起头,“我已经没事了。”   “怎么没事?你看你,还是闷闷不乐的。”阿醉打心底是一百个不信,他语重心长道:“主子,人嘛,总会有个起起落落,咱们看开些。”   听着比自己还小几岁的人说出如此“老成”的话,纪宁倒有些忍俊不禁,心底郁积的那些情绪连带着也散了散。   人非草木,谁会真的一点心事都没有?   从前只因他自觉肩担重任,就算有糟心事也不愿同旁人说,可……憋了一辈子,憋到这下辈子,实在难受得紧。   “阿醉……”他开口唤了句,随后是一声长叹,“以前你总劝我爱惜自己,不要服那丹药。我知道你是担心药的毒性,也知道那药吃不得。”   他的声线柔而缓,眸中渐渐填上悲楚,“我固执己见不听你劝,只是因为……实在没有别的办法。我不想有一天自己变成现在这样……一个只能卧床的废人。”   尾音缥缈,几不可闻。   阿醉张嘴,欲言又止。   上一世的纪宁,不管是在不知情的外人眼中,还是知情的亲信眼中,都觉得他过于激进和偏执。   但似乎从未有人想过,以他那时的处境已是走投无路,不得不为。   埋在心底的苦楚得见天日,纪宁顿感轻松了许多。   他道:“我不想瞒你,刚刚我确实动了重新服药的念头。”   在被贼人轻而易举击伤的时候,在他连靠自己握紧双手都吃力的时候,他动摇了。   “但……”他转而释笑,“我想,现在的启国可能没那么需要我了,所以也不必着急。”   阿醉皱眉,登时警觉了起来,“主子!你可不能想些乱七八糟的。”   知他想岔了,纪宁忙解释:“我不是自弃,而是觉得自己该服输了。”   阿醉还是不明白。   纪宁思忖道:“现在的陛下不是十八岁了,他如今三十……三十……”   阿醉应道:“三十三。”   纪宁点头苦笑,“三十三岁的陛下,早就有了我不知道的能耐。前世我不在的那些年,他不是也将启国治理得很好吗?”   话至此处,他微微垂下眼睫,“他早就不需要我的辅佐,没有我,他也能做得很好。”   阿醉听不得这话,“谁说的?!他只是因为主子你在才像个样子,以前发疯的时候多了去了。”   嚷完,对上纪宁吃惊的目光,阿醉蓦地反应过来自己说漏了嘴。   纪宁惑道:“以前?什么以前?他做了什么?”   阿醉慌忙找补,“就,就他以前年轻的时候,还不是不稳重?你忘了他当年求学的时候和侯远庭大打出手,不就是为了得到你的关注争风吃醋?”   “……”   好一个争风吃醋。   纪宁赧颜,心道怎么连阿醉都看出来萧元君对他的心思了?   这可如何是好?不会把人吓着吧?   另一头,阿醉恨不得自罚掌嘴。   他怎么越说漏的越多?仔细想想,他家主子怕是还不知道自己被当今圣上觊觎着呢。   他要贸然捅出来,万一吓着人怎么办?   二人各怀心思,好一阵沉默后,阿醉挠挠头打破僵局,他起身往门口去,“药应该好了,我我我先去端药。”   纪宁抿唇,左右看了一圈,捡起方才放下的书本,点头嗯了一声。   此后,谁都未再提及有关萧元君的只字片语。   …   纪宁在府中养病到第二日,外面就传来了流民入京的消息。   好在事先有准备,萧元君早早派兵在城郊屯上粮草,搭建了安置点。   为堤防疫疾爆发,自打第一批流民入京起,赵禄生就带着御医院的医师们,每日为其分发汤药。   由于此前借着给纪宁找药的机会,王氏在京都各大药房的药材库存都已被朝中掌握,因而也并未出现同前世一样药材告急的情况。   虽然前世的许多麻烦暂未出现,但状告纪宁的诉状还是呈到了萧元君面前。   第三日,流民暴乱,围困右相府。   朝中八成官员集中请旨,请求圣上即刻召见纪宁,彻查运河贪污一案。 第59章 围困相府   清晨天还灰着,纪府的几扇大门就被人围得水泄不通。   正门外,衣衫褴褛的妇人抱着婴孩跪在石阶下,她膝前放着三尺白布,布上字字鲜红,状词呕心泣血。   在她身后,老的小的跪了一地,皆埋头不语,神情悲怆。   乌云压顶,冷风过境。   周围聚集的看客越来越多,许是感知到氛围焦灼,妇人怀中的婴孩扭动了两下,随即爆发出一阵啼哭。   “哇——”   哭声不绝,引的人心惶惶。   府门内,百名令司暗探严阵以待,将院落四周团团包围。   院中央,阿醉拿着披风走到纪宁身后为他披上,“主子,不能让他们继续闹下去了。”   纪宁神色凝重,“再等等,令司不可对百姓动手。”   阿醉不解,“等什么?”   纪宁望向紧闭的大门,“等陛下的旨意。”   阿醉叹气,不抱期望道:“宫里传来消息,以侯严武为首的大臣们今早天不亮就进宫去了,陛下现在恐怕顾不上咱们。”   纪宁不语,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大门。   院外,孩童的啼哭声渐弱,取而代之的是妇人声嘶力竭的痛诉。   “民妇向天陈冤,右相纪宁大兴土木,苛捐杂税,贪污运河修筑款,致使南地三万户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恳请上天作主,恳请陛下作主——”   一语毕,跪地的妇孺老少齐齐高呼。   “右相纪宁大兴土木——苛捐杂税——贪污公款——南地三万户百姓流离失所——”   “恳请上天作主!恳请陛下作主!!”   “……”   陈冤的呐喊还在继续,周遭的人群里亦传出阵阵细语。   “右相怎么会贪污公款?”队伍最前方,拎着篮子的妇人嘀咕到。   她的话被旁侧老汉听去,老汉不屑道:“你这种妇人哪里看得透朝堂的局势。”   妇人拿眼剜他,“说的好像你明白一样。”   老汉哼道:“前年右相提出修运河的时候,上面有几个人愿意?可他非要修,知道为什么吗?”   妇人答:“右相说过,修了运河,以后咱们和南地的河道就通了,出行和运货都能快不少。”   老汉呵笑,“那是为了你我方便吗?分明是他想填充自己的腰包。”   妇人又一记白眼,“放屁。”   老汉努嘴,“头发长见识短。你也不想想,南地的河运一直握在南王手上,从前通行都要给个过路费,那是多大的买卖?谁不眼馋?右相说是修运河惠民生,我看就是想吃人家手里的肉了。嘁——当官的有几个省油的灯。”   妇人虽气,却不恼,“懂的这么多,怎么当官的里面愣是没你的位置?”   轻飘飘一句话噎得老汉面红耳赤,再无话可说。   天色愈加阴沉,少顷,一阵冷风卷来薄雨,窸窸窣窣砸落到众人头顶。   有害怕雨势变大的纷纷退出看热闹的队伍,趁早往家赶去。   围观的人少了大半,独独中央跪着的百人一动不动。   第二阵风过,雨丝陡然变密。   雨幕中,一队人马朝右相府的方向赶来。   待他们跑近,众人才看清来人皆是御前卫。   人群如惊弓之鸟般散开,御前卫疾步上前,将右相府完整包围。   随即,紧跟在队伍末尾的海福和侯远庭站上台阶,面朝众人。   侯远庭手扶腰间佩剑,冷面肃色道:“传,陛下口谕——尔等诉状朕已知晓,即刻便会彻查。事态尚未查明之际,尔等不得聚众滋事。”   话毕,海福将手中拂尘一挥,好言劝道:“诸位还请速速离去,免得雨势磅礴,凉了身子。”   雨中跪着的人一言不发,皆如无头苍蝇般没了主意。   这时,前方妇人怀中的孩童再次啼哭,妇人噙着泪,用早已嘶哑的嗓音喊道:“我们要见纪大人!我们要他出来给个说法!”   一呼百应,缄默的人群又一次躁动起来。   海福叹了口气,朝侯远庭道了句“把门守好”,随即转身从侧门入了纪府。   院内,听着方才外间的动静,阿醉惑道:“怎么是侯远庭过来?”   按理来说侯严武正在告御状,他侯远庭理应避嫌才是。   纪宁垂眸,对萧元君的用意早已洞悉,“陛下还是怀疑侯家。”   正聊着,海福入了院,他瞅着立在雨中的主仆二人,急道:“老奴见过右相,右相您还抱病,怎不进屋去等候?”   说着,他忙招呼身后的小太监取伞来。   伞还未送到纪宁跟前,便被他回拒,“不必了。宫里可有消息?”   海福含胸低头,“大臣们拿着状纸同陛下闹了一早上,陛下发了一通火,痛斥了几位领头的大人,这会儿还在与其几位纠缠,怕是一时半会儿脱不了身。”   闻言,纪宁愁态更甚。   海福继续,“陛下派了两队御前卫来护大人安全,同时差奴才传话,说他稍晚些就过来与大人碰面,让大人万万不要出去。”   门外女子的喊叫声一次比一次嘶哑,一次比一次虚弱。   雨势渐大,纪宁反倒犹豫了,“我若不出去,他们怕是要一直跪着。”   外面的都是些老弱妇孺,刚刚结束长途跋涉,若再久淋冷雨,必定得难受一阵子。   他踌躇半晌,终是下定了决心,“令司听令!”   百名令司暗探抱拳,“属下在!”   “……”   一炷香后,众人看见纪府的大门从内打开,从中走出一片黑压压的铁面暗卫。   暗卫手举纸伞,眼风凌冽,肃杀非常。   众人见状纷纷息了声,就连方才喊话的妇人也闭上了嘴,紧紧抱着孩子哆嗦后退。   一阵凉风拂过,暗卫哗地冲进人堆,激起一阵惊叫。   然而下一刻,惊叫声像那阵风一样忽地没了。   毛毛细雨化作瓢泼大雨,雨中,一把一把的伞举在了一个个老弱妇孺的头顶。   石阶上,纪宁撑伞而来,他径直停在那位妇人跟前,将手中的“荫蔽”罩在她和孩童头顶。   妇人抬头,惘然地盯着眼前的青年。   青年穿着灰衣长衫,样式简朴并不华贵,就连细微处的衣角也已磨出了毛边,没有一点高官大户的阔气。   他皎白的面庞透露着羸弱,冷肃的眉目下,双眸却满怀慈悲。   鬼使神差的,刚才还哭闹不止的孩子止了哭声。妇人看看孩子,又看看青年,忽然有些不确定。   如此年轻且羸弱的青年,会是害得她流离失所的祸首吗?   在她无声的注目中,纪宁蹲下了身。   他单手撑着伞,解开自己肩上的披风,转而披到妇人怀中的孩童身上。   他问:“你们要什么?”   妇人埋头替孩子掖着衣角,正欲道谢,反被这句话问蒙了神。   纪宁缓缓看着她的眼睛,又问了一遍,“你们求见本官,是想要什么样的结果?”   确定眼前人就是“右相纪宁”,妇人面上变了表情,她切齿道:“我们,要一个公道。”   “好。”纪宁点头,声音轻缓却笃定,“我会给你们一个公道。”   妇人抱紧孩子怒气冲冲,“你给不了我们公道!少在这里假情假意,你迟早会遭报应!”   纪宁微微一怔,嘴角泛起一丝闷笑,“所以你们更应爱惜自己,活到看我遭报应的那一日。”   他将伞塞进妇人手中,淡淡道:“回去罢,莫让孩子受凉。”   话音落,略过妇人匪夷的目光,他起身回府。   一场闹剧最终还是在骤雨未歇时解决。   多少淋了雨,没等到天黑纪宁就感觉浑身发冷。   临近晚膳时分,他窝在房中正喝着祛寒药,萧元君就行色匆匆地赶了过来。   推门入内,四目相对,两两愁容,偏生都在见到对方时露出了笑。 第60章 一石三鸟   萧元君合上门,待身上的寒气散了散才往里走。   到了床前,他一手接过纪宁手中空碗,一手按住他的肩膀道:“现下感觉如何?”   纪宁本欲下床行礼,奈何被按着肩膀动弹不得,索性稳当坐好,“多谢陛下体恤,臣无大碍,倒是有劳陛下今日奔波。”   “谈何劳累。”萧元君撤回手,顺势坐到他跟前,“是你受委屈了。”   纪宁一笑,学着他的语气道:“何来委屈。”   话虽如此,但来的路上,海福已将今日纪府发生的事悉数告知萧元君。委不委屈的,便不是纪宁说了算。   想起今日朝堂上的那一出出一幕幕,萧元君不禁恼怒,“那帮蠢物……”   不曾见过他如此失态,纪宁略感惊讶地睁了睁眼,“陛下今日可是遇到难事?”   萧元君敛下怒色,“不是难事,只是那帮人实在胡搅蛮缠,拿着别人精心设计的罪证一口咬定你有罪,蠢莽至极。”   纪宁不以为意,“的确蠢莽,但无关紧要。”   萧元君附和地点头,视线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随后道:“我来……是有一件事想同你商议。”   “陛下但说无妨。”   萧元君顿了顿,“我打算,尽快南下一趟。”   “南下?”   “是。南王祸心你我皆知,需得尽早肃清,也可尽早还你清白。”   纪宁抿唇不语,不管是前世还是今世,南王此人皆不可留。但前世南下的人是他,轮起来要去也该是他去。   他朝萧元君投去探问的目光。   明白他的意思,萧元君叹了口气,好一会儿才艰难道来,“论私心,我不想你去。”   前世纪宁靠着服药,二度南下,肃清南王一脉,回来时都已元气大伤,如今他的身体还不如从前,又怎忍心让他奔波。   可十载生死相隔教会萧元君,爱不是“为你好”,而是……   “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早已做好与对方争辩不休的纪宁被这一句问蒙了,他足足愣了几句话的功夫,神色才从惊讶变的平和。   他喉结上下滚了滚,道:“我,我熟悉南王和他的支系,对处理此事也更有经验,更何况,因我而起的事,应该我来平息。”   于自己预料中的差不多,萧元君又是一口长气,“好。那就我和你一同南下。”   “不可。”纪宁一口回绝,“南地暗流涌动,路上少不了暗箭,陛下你怎可冒险。况且你离了京都,城中谁来主持大局?万一届时有人闹事,又该如何?”   萧元君早有准备,“此程我决计隐姓埋名,跟在你身边微服出巡。至于京都城,届时就说我抱病,不便上朝,我和相父已经商议好,会将监国大权交由他。”   京都城眼线众多,如何能瞒得住。   纪宁道:“此计怕是瞒不住南王。”   “我没想瞒他。”萧元君墨黑的瞳孔亮了亮,“相反,我要让他知道我跟在你身边,但不是以‘帝王’的身份跟着。”   怕是白天受了寒,脑袋糊涂,纪宁竟一时琢磨不透萧元君的用意。   为让他宽心,萧元君坦白用意,“他不敢直接杀皇帝,但敢直接杀不是皇帝的‘萧元君’。”   纪宁豁然明白,他这是要引蛇出洞。   “可……”   萧元君先一步道:“我知道你担心我安危。”   纪宁兀自一怔,赧红了耳根,一时间承认也不是,不承认也不是。   见状,萧元君暗暗露笑,连神色都比方才愉悦了几分,   “此程我会安排侯远庭护驾,这样一来有他在,侯严武在京都也不敢乱来。其次,你我若真有闪失,正好借此肃清一下侯家。”   好一个一石二鸟,妥帖周全的谋略。   纪宁正想再感叹一句,不愧是三十来岁的萧元君,就听三十来岁的人话风一转,转到了他头上。   “此事你若无异议,就这么办。另有一事更要紧,需得你答应我。”   纪宁不由警觉,“何事?”   萧元君眸光一亮,满是笑意,“我既然答应让你同行,你也应该答应我一件事。”   纪宁不语。   萧元君继续,“早前派去疆外寻医的队伍回来了一支,此去南地,我将他们也带上,你需得好好配合医治,如何?”   “……”   不是一石二鸟,是一石三鸟。   纪宁最是吃软不吃硬,明知对方是为自己着想,却忍不住回呛一句,“若我不愿意呢?”   萧元君答得坦然,“那你就留在京都安心养病,别想着南下。”   霎时,纪宁紧了紧牙。   他直勾勾,很是怨气地瞪着萧元君,僵持了没一会儿,最终还是软了态度,“好,我答应你。”   萧元君释笑,然而没笑多久,便听纪宁悠悠说到。   “我也另有一事,此行我想带上兰努尔。”   “……”   这次萧元君不笑了,不仅不笑了,还冷下了脸。   前世纪宁二次南下时,身边跟着的也是兰努尔。待回京后,兰努尔便以女主人之名住进了右相府。   再往后,外界人人都传二人情深意笃,就连萧元君几次到访纪府,都撞见过二人眉目传情。   想起往事,尤其是些不该想起的往事,萧元君实在难以克制自己的情绪。   偏偏纪宁并未察觉,仍自顾自的说着话。   “兰努尔胆识一流,又聪慧机敏,对商道颇有见解,有她陪同南下,定能助我等一臂之力。”   “……”   萧元君低着头,只觉胸腔的闷气无处宣泄,他深吸一口气,随即重重呼出。   听他吐息陡转沉闷,纪宁息了声,“陛下不舒服?”   尽管心中吃味,萧元君也不敢真对纪宁动气,他收起冷了几息的脸色,故作无事,   “没有。兰努尔对商道的确颇有见解,你想带着她,那便,带着就是。”   听出他语气中的勉强,纪宁这才后知后觉。   他怎么就忘了,萧元君一贯不喜欢兰努尔。   气氛变得莫名尴尬,既已察觉对方不悦,纪宁自然不能再由着刚才的话聊下去。   他思索片刻,转而问道:“陛下计划何时启程?”   萧元君顺着台阶就下,“再有三日寻医的队伍回京,等他们来替你诊断后,确定你的身体经受得住奔波,那你我便于本月月底动身。”   纪宁蹙眉,敏锐觉察出这话外之意——若医师觉得他的身体不适宜南下,他便不能前往。   他藏住疑虑,不动声色地点头应允。   “一切都听陛下作主。”   夜色已深,二人又聊了两刻钟,萧元君起身回宫。   他前脚走,后脚纪宁便将醉颜叫进了屋。   阿醉尚未走到床前,就听纪宁吩咐道:“方才同陛下商议,月末我等需动身南下一趟。阿醉你去挑两队暗卫,明早启程前往南地。”   此程有萧元君同行,万事需得更加谨慎些,有令司开路,他也能放心些。   阿醉抱拳,爽利道:“是!奴这就去办。”   “且慢。”纪宁叫住他,“还有一事。”   “主子请讲。”   “……”   三日后,帝王派去的寻医队伍回京,队伍一进城门,队中的两名医师就被悄无声息地带去了纪府。   一个时辰后,两位医师从纪宁房中出来,径直前往皇宫复命。   万岁殿内,一老一少的两人站在帝王的书案前,老者鬓发全白,年过天命,少者刚刚弱冠,穿着沙敕风情的绒衣。   座上,萧元君目色紧张,“二位医者,朕让你们看的人,病情如何?”   少年上前一步回禀:“回启国天子,我爷爷不通启国语,由我替他说话。你的那位病人身有顽疾,积病已久,很难完全治好,但用我们族的医术可以试一试,能做到替他稳定寿命。”   萧元君皱眉,“稳定寿命?能稳定多久?”   少年沉默。   因着他的沉默,萧元君的心瞬间拔到了嗓子眼。   半晌后,少年回答:“三,三四十年差不多。”   心脏落地,萧元君瞬间松了口气,庆幸之余又有些不敢相信,“你确定你们可以医治?”   少年一顿,连连点头,“可以。”   得到肯定答案,萧元君心中大喜,“好!此程就恳请两位医师多多费心。”   隔日,帝王的旨意送到纪府,命纪宁携人马奔赴南地,全权负责彻查运河贪污一案,平息民怨。 第61章 南下启程   南下前一日,纪府内外正忙着做临行前最后的清点,赵禄生却在午后找上了门。   得知他到访,纪宁稍微拾倒了一番,才堪堪前往前厅会客。   遣散掉多余的下人,纪宁坐在主位,客套寒暄的话尚未说出口,就听一句揶揄从赵禄生嘴里蹦了出来。   “纪大人倒是会躲清闲,外面风风雨雨愣是惊不着你,如今可好,直接南下了去,谁还能烦得了你?”   纪宁一愣,换做从前他定与其唇齿相击,但……这段时日若不是有赵禄生同萧元君在外斡旋,他还真不会有如此清闲。   他一笑,谦卑地道了句,“晚辈此去,京中琐事还得劳烦赵大人,大人辛苦。”   闻言,赵禄生身躯一震,脸上写满了“惊悚入骨”四个大字。   他本想像往常一样揶揄几句,刺激刺激这人,怎的今日这人不接茬了?   不仅不接茬,还如此客气?   悄摸琢磨了一番,瞧着人神情诚恳,不似作伪,赵禄生低低笑了两声,摸着白须自得道:   “老夫得陛下信赖,还肯用我这个老家伙,实乃荣幸,何来劳烦?”   纪宁附和点头,这才问其来意,“赵大人此程,可是有事叮嘱?”   赵禄生掩下笑意,正色道:“确实有事。”   “大人请讲。”   赵禄生瞧了眼屋外,确定无人,低声道:“陛下此程意在肃清南王,但南王根系庞大,与京都、南倭、南地氏族皆有联系,你要记着劝告陛下,若无实证,不可轻举妄动。”   纪宁自然明白,更明白赵禄生此话不止意在提醒萧元君,更是在提醒他,   “是。多谢大人提点。”   他是真听进去还是假听进去,赵禄生当下也无法得知。但这人既然应了自己,他便信这一回。   “此外,”他若有深意地瞧着人,“此程危机你我皆可预见,离了京就不必再是那病恹恹的架子,好好护着陛下。”   纪宁愣了愣,眼中闪过错愕,然而只两息的功夫,他便笑着应道:“是。”   唯二两件事交代完,赵禄生无意多留,他起身告辞。   前脚送走他,后脚萧元君就找上了门。   方才待客已是疲累,纪宁站在厅前扶了扶腰,远远瞧见萧元君朝他走来。   来人走近,似往常一般先是搀住他的手,将他弯下的腰身扶正,随后才问道。   “刚遇见了相父,他来找你说了什么?”   纪宁抬手请道:“请陛下移步后院。”   进了后院,二人坐在桌前,纪宁回道:“赵大人过来叮嘱了我两句,叫我好生照顾陛下。”   原是如此。   萧元君哭笑不得,“相父真是瞎操心,该我照顾你才对。”   纪宁淡笑不语,抓去茶壶倒了杯水。   今日大抵撞上了什么好日子,他将将把茶杯送到萧元君面前,李管家就站在门外禀报。   “大人,兰姑娘来了。”   屋内的两人俱是一怔,萧元君皮笑肉不笑,“今天真是热闹,看来我来的不巧。”   纪宁垂着眼睫,看似平静,实则脑中已有思绪万千。   兰努尔应当是有事找他,可萧元君不喜她,二人若碰面,待会儿场面免不得难堪。   见他面露为难,萧元君若无其事道:“她来应是有事找你,我在你们说话不便,不如我先回去。”   说归说,却不见他有要走的意思。   纪宁抬眸,心下拿定了主意,他对李管家道:“让兰姑娘在外厅稍等片刻。”   话一出,萧元君眸中浮现出一丝隐秘的愉悦,嘴上却还是说着,“无妨,她要有急事,我去外面等着。”   纪宁摇头,“没有让陛下等着的道理。”   萧元君微笑,语气多了几分轻快,他扫视屋内,“东西可都备齐了?”   纪宁答:“东西都是阿醉收拾的,应当齐了。”   “明日一早我来接你,一路上我会以令司暗卫的身份跟在你身边。”   纪宁悠悠转眸,想起赵禄生方才的话,视线不自觉落到了门扉上,“此行有几人知道陛下的身份?”   顺着他的视线看到门扉,萧元君不禁皱眉,“你、我、醉颜、侯远庭。”   纪宁目色流转,转而定到了院子外。   此程危机四伏,南王定不会让他安然无恙到南地。   萧元君近身跟在他身边,是否会过于危险?   眼见他迟迟不语,又盯着屋外出神,萧元君眸色微凉。   他同样望着院外,心中泛起一阵苦涩。   便是这般急着和她见面吗?   他定定瞧了一眼纪宁,十分识趣地起身道:“朕忽然想起来,宫中还有几件琐事未定,得回去一趟。”   纪宁尚未回神,也未多想,闻言脱口而出,“好。”   萧元君怔然,“好?”   纪宁直愣愣盯着他,当是自己失了礼数,忙起身行礼,“臣,恭送陛下。”   “……”   萧元君握拳,眼中万般情绪化为一声闷闷的“嗯”,随即阔步离去。   目送人出了院子,纪宁迟迟没有归座。   许久后他泄出一口气,暗自决定明日还是要同侯远庭知会一声,让他此行务必多多留意萧元君的安危。   …   月沉于西,一夜匆匆。   隔日寅时天不亮,纪府外就已候上了两队车马。   卧房内,阿醉打着哈欠,倚在雕花罩下等候纪宁更衣。   而立在镜子前一身简便骑装的人,此刻亦是同样的睡眼惺忪。   纪宁两手握着腰封,慢条斯理穿戴到身上,一切收拾妥帖,他回头,“阿醉,出发。”   阿醉压下又一个哈欠,利落地扛起手边长刀,随之出门。   如今时辰尚早,屋外还是一片漆黑。   纪宁刚踏出院门,冷不丁便撞到一堵人墙。   来人身长玉立,穿着一身墨黑骑装,面上带着令司的半扇银面罩。   他伸手拉住纪宁,音色如夜般低冷,“主子小心。”   纪宁被这一句“主子”唤的恍了神,他试探道:“陛下?”   萧元君不回应亦不看他,只是将手中灯笼往他跟前移,“主子请。”   无端端的,纪宁觉得此人今日似乎心情不佳。   他默不作声站了一会儿,直到阿醉在他耳后催促,他才迈开脚继续往前走。 第62章 在路上   夜色里,车队自纪府出发,朝着城门而去,两刻钟后与城外的部队汇合,一同驶向远处。   马车晃晃悠悠,晃得人困意难耐。   车内阿醉背靠车壁,压下了不知道第几个哈欠。   他半饧着眼,一会儿看看对面的萧元君,一会儿瞧瞧斜侧的纪宁。   前者倒是精神,只是不知为何臭着张脸。后者同他一样无精打采,神色困乏。   阿醉叹气,目光落到纪宁坐着的那张软榻上。   因要长途跋涉,此次挑的马车极为宽敞,那张软榻足够两人平卧。若是没有“外人”在场,他和纪宁估计早就睡下了。   想到这儿阿醉便是一肚子怨气,他眼刀一飞,扎到对面的萧元君身上。然而下一瞬,对方似有感应般转过头,看向了他。   他吓得忙不迭垂下视线,却听对面的人说到。   “困的话,后方的马车可供休息。”   困归困,理智尚存。   阿醉没急着应答,而是悄悄瞟向纪宁。   后者强撑着眼皮,反应好半天冲他点头,“去睡会儿吧。”   得了指令,阿醉二话不说跨上包袱,可推开车门,他忽然顿住了脚,眼珠子嘀溜转了一圈,察觉出了不对劲。   他这一走,谁陪主子睡那张床?   他回头,“主子,我真去后面马车睡了?”   昨日也是一夜没睡,纪宁如今困得快分不清东南西北,他蔫蔫道:“去吧。”   “真的吗?”   “嗯。”   “真的?”   纪宁蹙眉,“是。”   言至于此,阿醉自觉已尽力而为,他最后看一眼纪宁,转身离开。   车上少了一个人,比起刚才更是安静。   纪宁实在忍不住,抬手掩面打了个哈欠,迷迷瞪瞪看向萧元君,“陛下可要休息?”   萧元君不语,只是摇头。   帝王不休息,陪同的自然也不能睡。   纪宁无声叹息,强打起精神端正身形,继续忍着困意。   等了半天没等来下一句,旁侧的萧元君眉头微蹙。   昨日从纪府回去后他一夜无眠,翻来覆去都在想一件事——纪宁和兰努尔在干什么?   本以为纪宁今日多少会主动向他提及一些,可他居然只字不提。   他又怎会不着急?   足足一炷香后,感知到旁边的人越发安静,萧元君终是忍不住。   他抬头看向纪宁,“她昨晚找你什……”   话音戛然中止。   萧元君呆了神。   榻上,纪宁依旧坐得端正,却早已不是清醒的模样。他眼睫半垂,目色迷离,失焦的瞳孔一动不动盯着虚处。   眼看着,眼看着,他的眼皮一点点合拢,脑袋随之往下轻啄了一下。   仅一下,他重新睁开眼。   睁着睁着,再次合拢,脑袋跟着再啄一下,循环往复。   萧元君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每啄一下,心头的气就消了一分。   啄到第三下,萧元君笑了。   下一瞬,啄着脑袋的人闭着眼,身体直直倒向前方。   萧元君眼疾手快,伸手捧上他的下巴,纪宁脑袋一歪,将半侧脸颊贴进他的掌心。   一阵麻意直冲颅顶,不费吹灰之力击溃萧元君的心神。   掌心的肌肤足够敏感,能感知到与自己紧密相贴的那寸柔软,散发着怎样恼人的热意。   那些热意犹如一阵暖风包裹着他,一点一点热进他的心底,热得他浑身滚烫。   他不敢再动,也舍不得动。   甚至觉得自己此刻砰砰直跳的心脏,都吵得过分。   什么气什么怨,在这一刻全都消失不见。   独独剩下自责,自责自己怎么没早点察觉这人困了。   举起的手臂渐渐酸胀,感觉掌心的人呼吸逐渐平稳,萧元君小心伸出另一只手护住纪宁的脑袋,将他放平到床上,而后为他盖上绒被。   晨光漫进窗隙,照亮整间车厢。   萧元君放下最后一层窗幔,坐在榻边兀自出神。   从来没有哪一次,他和纪宁有过这样的肌肤相贴。   从来没有哪一次,纪宁在他面前如此的放松过。   他抬起方才“相贴”的手掌,五指缓缓攥拢,攥住那缕淡去的余温。   纪宁这一觉睡得沉,醒时他看着车内暖黄的日光,还当自己只是打了个盹儿。   他揭开被子坐起身,发现四下无人。   随即扫视一圈,便看见榻边的木桌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鼎香炉,炉中熏香早已燃尽,余留下一滩灰烬。   他这是睡了多久?   纪宁揉着眉心,实在记不得自己是如何睡过去的。   他缓了半刻,穿上步靴坐去窗边。甫一掀起窗帘,便被远处的余晖晃了眼。   与此同时,耳后“咯哒咯哒”的蹄音逼近,萧元君骑着一匹红鬃马出现在他眼前。   “睡的可好?”   来人侧过脸,露出面罩的嘴角洋溢着旁人看不明白的愉悦。   纪宁点点头,看着落霞不敢置信,“现在什么时辰?”   萧元君答:“傍晚。”   听到答案,纪宁属实惊了一跳,“怎么睡了这么久。”   萧元君单手牵着缰绳笑道:“看你困得厉害,我点了安神香放你车上。”   怪不得这一觉睡得如此踏实。   纪宁颌首,“多谢。”   二人正说着话,前方侯远庭策马驰来。   他停到马车前,下意识朝萧元君行了一礼,转而反应过来,又对着纪宁汇报。   “禀大人,已到达第一个驻扎地,请指示。”   纪宁淡道:“就地安营扎寨,明日卯正动身。”   “是。”侯远庭接了命令,调转马头扬长而去。   第一处驻扎点选在一片荒林之中,队伍到了地方,前后收拾了近半个时辰才将营地搭建完成。   彼时天空已不见有光,一团团的篝火在夜色中格外亮眼。   一到地方阿醉就跑去准备晚膳,萧元君不知所踪,因而营帐内只剩纪宁一人。   白天在马车上待了一天,好不容易有个活动腿脚的机会,他自然坐不住。   营外士兵来来往往,路过第五顶帐篷,纪宁被人叫住。   “大人!大人!”   纪宁移目,篝火前兰努尔举着一只烤鸡朝他挥手。   他走近,好奇道:“哪儿来的?”   兰努尔一边招呼他坐,一边继续将鸡架到火上烤,“路上捉的,再有三刻钟就能吃了。”   说罢,她瞧着纪宁身侧,有意压低声音,“醉颜和陛下呢?”   纪宁一愣,“你怎么知道他是……” 第63章 不会有事   兰努尔微笑,“大人身边除了醉颜,什么时候有过别人?何况我见过陛下几面,只看他面罩外的半张脸就能认出来。”   说好的微服出巡,还没出就露了馅。   纪宁叹气,“姑娘好眼力。”   兰努尔安慰道:“大人放心,民女不会多嘴。”   纪宁本就是放心的,“谢过姑娘,也辛苦你此次随同南下。”   “大人言重,我本就计划南下一趟,还要谢大人给了良机。”说起此事,兰努尔不免疑惑,“不过大人,你怎会想到将我带上?”   纪宁无意隐瞒,他实话实说,“我是有事相求,想请姑娘帮个忙。”   兰努尔翻动烤鸡,听他继续说完。   “此趟南下意在查案,势必会涉及诸多账目,我需要一个精通算数的人协助左右。斟酌再三,除了你,我找不出旁人。”   最后一句倒对兰努尔很是受用,她笑道:“大人才是好眼光,得你信赖,民女荣幸。”   纪宁颌首一笑,算作回应。   林中多风,二人话音落,几阵杂风卷来,吹乱了火堆。   一截燃烧的木棍翻滚到纪宁面前,他弯腰捡起,重新丢了进去。火光照在他精瘦的手背上,只这一瞬,也被对面的人捕捉到。   兰努尔上下打量他,若有所思。   这人比起初见时已经瘦了不少,不知是不是病还没好。   “大人。”她忧心道:“你可要好好保重身体。”   纪宁目色微怔,意识到什么后,将手掌往衣袖内攥了攥。   这边两人围着火堆闲聊,那头在帐篷里没看到人的萧元君也找了过来。   远远看见火堆前和人聊得有来有回的纪宁,萧元君一股无名怨气堵上心头。   可等他走近,话一句没说,反倒将带的披风披到了纪宁身上。   另一边,兰努尔眼神陡转意味深长。   纪宁觉得不好意思,起身道:“你怎么来了?”   萧元君掌住他的肩,示意他别动,随即低头为他系上衣带,“医师来请无事脉,属下特来寻大人回去。”   医师,无事脉。   听懂他的话外之意,纪宁回头看兰努尔,“姑娘自便,我先走一步。”   兰努尔自然无异议,“大人快去吧,等会儿鸡好了,我给你送来。”   不等纪宁应答,萧元君替他回道:“大人若想吃,稍后我会来取,不劳烦姑娘走一趟。”   说罢,他拉起纪宁的手腕,“大人请。”   纪宁悠悠瞥一眼握在自己腕部的手,什么都没说的随他回营。   走出百米远,赶在对方挣脱前,萧元君松了手。   他瞥一眼纪宁,见其并无不悦,才开口询问,“可是闷得慌?”   纪宁不知他为何这样问,只是摇头。   萧元君道:“若觉得路途烦闷,想找人聊天,我也可以陪你。”   纪宁僵滞半息,随即便明白他刚刚那句“可是闷得慌”是何意。   他不紧不慢道:“我不是因为无聊才去找的兰努尔,也不是特地去找她,只是恰好遇见,就聊了两句。”   一句话抚去萧元君心中芥蒂,他噙着一丝极淡的笑意,“我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以后想出去走走,也可以叫上我。虽然是在营地内活动,但还是需多加防范。 ”   没有别的意思?   纪宁看破不说破,点头应下,“好。”   二人回到营帐,两位沙敕医师已等候多时。   进了门,萧元君便立马叫来医师为纪宁诊断。   沙敕的医术与启国大不相同,老医师步履蹒跚走到床前,从腰间布袋里掏出一把细沙交给纪宁,呜呀唔呀说了几句。   旁侧,年轻医师转述到,“请大人把沙子握在手中,等一刻钟后交回给爷爷。”   纪宁上次就见识过沙敕别样的医术,他照着年轻人的话握紧沙子。   一刻钟后,老医师接过他手中的细沙,放进早就备好的铁盘中,随后又走到床头的烛火前,将铁盘放在火上炙烤。   炙烤后的沙子会发生细微变化,观察了约莫半柱香的时间,老者放下铁盘,在周围三束目光的注视下,重重叹了一口气。   这一声叹,让其余三人均变了脸色。   萧元君沉目,“什么情况?”   年轻医师同纪宁对视一眼,双双露出一丝本能的慌张。   “启国天子不要急,我问问爷爷。”说罢,年轻医师用沙敕语同老者说了几句。   老者又是摇头,又是喋喋不休说了一连串,二人险些争吵起来。   萧元君等得着急,频频看向纪宁,后者却比他要镇定。   过了没一会儿,年轻医师和老者的交谈结束。   年轻人朝纪宁行了一个礼,而后对着萧元君道:“大人,天子,请放心,爷爷说没什么事。”   萧元君不信,“没事你爷爷为何摇头叹气。”   光是那老者的神态就让他无法放心。   年轻医师回答,“爷爷是在责怪我,上次给大人开的药疗效太弱,这次需要重新换药。”   萧元君还是不放心,他朝床上看去。   纪宁对他宽慰一笑,“陛下放心。其实服了上次的药后,我已经能感觉好了一些。”   “是吗?”   纪宁顿了顿,“是。”   有他这句话,萧元君的心堪堪落地,他叮嘱年轻医师,“尽快更换新药,要有什么缺的,直接跟我说。”   年轻医师领命,转身背上药箱,扶着老医师一同退去。   房中再无外人,萧元君终于不必端着架子,他缓步走到床前坐下。   见他面罩下有汗,纪宁道:“陛下将面罩摘了吧。”   萧元君嗯了一声,解下半面银罩搁置在手边。因长久戴着面罩,他的面颊被压出了两道细微的红痕。   纪宁瞧在眼里,喃喃道:“看来该给令司换副面罩了。”   无意透露的关怀,纾解了萧元君半数的不安。想起刚才那老医师的模样,他如今还心有余悸。   “不知道这沙敕的医师能不能行?”   纪宁知他心中担忧,沉默片刻后,用一贯的话术安慰道:“不会有事的。”   闻言,萧元君的眉眼非但没有松弛,反倒笼上了一层哀伤。   他低低垂下眼,语气中尽是委屈,“从前你也总说‘不会有事’,可结果呢?” 第64章 微妙   这个“结果”是二人都不愿提及的痛处。   纪宁自觉有愧,一言不发地低下了头。   萧元君无意责怪他,见他自责,心中唯余酸楚。他柔下目光,“如今你只需好好照管自己,就是给了淮夫人,给了……”   他一顿,嘴边的“我”咽了回去,换做,“给了那些关心你的人一份慰藉。”   提及淮兰花,纪宁难免不被触动。可这份触动仅维系了一息,就被他的其它情绪压下。   他知道自己无法兑现承诺,因而当下,他亦没有给萧元君一个肯定的答复。   好在这时,帐篷外阿醉来叫他们吃饭,萧元君的注意力被牵走,并没有察觉他的刻意遮掩。   “主子——饭好了。”阿醉进门,乍一眼瞧见摘了面具的萧元君,还愣了一愣。   随后想起对方现在和自己身份相同,便心安理得的略过他,对着纪宁道:   “主子,饭好了,我给你拿进来?”   纪宁应道:“好。”   话毕,他转头示意萧元君,二人起身,一同走向旁边的矮桌。   长途奔波了一日,夜色刚落,营地里除了巡逻的士兵,便没几人在外活动。   晚饭后,顾及到萧元君和醉颜都累了一日没合过眼,纪宁早早让人备上热水,叫他二人洗漱就寝。   可洗漱完,三人盯着帐中的一张独床,纷纷傻了眼。   因是长途跋涉,为减轻负担,此程带的营帐不多,每顶帐篷都是几人同眠,就连纪宁的营帐也不例外。   早年在军营的时候,纪宁还没有如今“大人”“少爷”的待遇,和军中同伴挤大通铺是常有的事。   按理来说,他不排斥与人同挤一张床,但……今时不同往日,旁边站着的是当今圣上,总不能叫圣上和他们挤一起。   纪宁皱眉,心有灵犀般的同左手边的阿醉对上了眼,后者满脸都是不情不愿。   至于萧元君,数他最为淡定,面上无波无澜,叫人看不出他的心思。   局面僵了一会儿,阿醉率先开口,“这床恐怕睡不下三个人,我打地铺好了。”   纪宁不语,转而寻求萧元君的意见。   谁知刚才还置身事外的人,竟一口应下。   “没问题。”   “……”   阿醉塞言,心道未免答应得太过爽快。   然而不出半句话的功夫,他猛然反应过来——大事不妙。   他去打地铺了,主子岂不就要和萧元君睡一起?   羊入虎口,万万不行!   “等一下!”阿醉破天一声吼,赶在那两人上床前唬住了他们的动作。   纪宁惑道:“怎么了?”   阿醉一个劲儿摇头,“不行不行主子,我不想睡地铺。”   “那,我睡地铺?”   阿醉更是摇头,“也不行,你体弱,怎么能睡地上?”   再说,让他和萧元君挤一张床,大概率得做一整夜的噩梦。   他不睡地铺,自己也不能睡地铺,纪宁看向萧元君,“阿醉,总不能让陛下睡地铺罢?”   阿醉倒是一百个愿意,可眼看纪宁的意思,显而易见的不可能。   他道:“好像也不行。”   好端端的人,今日怎么忽然讲究起来了?   纪宁无奈,只得给出另一法子,“不如这样,我叫人送张行军床来,你睡上。”   这样主子岂不还是要和萧元君一起睡?   阿醉扯了扯嘴角,刚要拒绝,对面萧元君似是预判到了他的决定。   萧元君沉眸,“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不如我和你主子睡地铺,你睡床?”   “……”   阿醉咽了口唾沫,瞬时察觉到一阵威压袭来。他心虚地避开眼,小声嘀咕,   “我哪儿敢啊,那不倒反天罡了吗?”   竟还知道倒反天罡。   萧元君被他气得险些无话可说,他道:“所以你到底想怎样?”   阿醉埋着头磨磨蹭蹭了半天,最终迫于孤立无援,只好妥协,“行吧。我睡地铺。”   他假装随口一说,“主子你晚上盖好被子,把被子压实咯,千万别染了风寒。”   纪宁隐约觉得这话有问题,可又说不上个所以然。   反而是旁边的萧元君,像是被拆穿了什么秘事,微不可查的慌了慌。   一通闹腾,三人最终各怀心思地合被就寝。   静夜无声,因白天睡得太久,纪宁眼下望着帐篷顶,毫无困意。   他尽量没闹出动静,侧转过头盯着睡在外侧的萧元君。   身下的床不大,两人平躺理应会很逼仄,但……   纪宁看了看身侧一臂宽的空余,没有感觉到任何不适。   他将头回正,心底反复回味阿醉刚才的话。   阿醉反应那般激烈,应当已经察觉他和萧元君的“不对劲”了。   这可如何是好?   不对。   转念一想,他和萧元君本就没有不对劲,何需紧张?   纪宁想得入迷,丝毫未察觉身边人的呼吸变了力道。因而,当萧元君的声音忽然出现时,他实实在在惊了一下。   “睡不着吗?”   被褥翻动,萧元君侧过身。   纪宁平息思绪,轻声回应,“白天睡久了,有些睡不着。”   对面沉默片刻,“需要我,陪你说说话吗?”   “咳!咳咳!”   不等对话持续两个来回,地铺那处传出几声“警醒”的咳嗽。   静谧中,纪宁听到旁侧的人叹了口气。   待咳嗽停息,他悄声道:“不用了,陛下睡吧。”   “……好。”   随即,方才的叹息加重了几分。   不知过了多久,纪宁仍旧没有睡意。   他听到不远处的阿醉打起了轻鼾,听到营外巡逻士兵们“踏踏”的脚步声。   “簌簌,簌,簌簌……”   旁侧的被褥动了动,纪宁移目,隐约看见萧元君的一只手放在脖颈后,时不时抓挠着。   “陛下怎么了?”   萧元君停了动作,“不知道被什么咬了,今日痒了一天。”   野地多毒虫,萧元君养在皇城,不知道其中的厉害。   纪宁怕龙体有闪失,掀了被子坐起来,“我替陛下看看,若严重,需得及时传医师。”   考虑天色已晚,萧元君推辞道:“应当只是蚊虫叮咬,不碍事。”   纪宁不放心,“若是蚊虫叮咬,也需涂点药膏止痒。”   见状,萧元君心知拗不过,只好答应。   怕烛光惊醒阿醉,二人不约而同都打消了点蜡烛的心思。   不过帐内虽熄了蜡烛,好在帐外的火光还能透进来,因而也不算太暗。   萧元君背对纪宁,抬手拉下一侧衣领。   身后,纪宁俯身靠近,仔细辨认脖颈后的几枚疙瘩。肉眼无法分辨得太准确,他抬手将指腹落下,沿着边际一寸一寸地摩挲。   冰凉的指尖、滚烫的肌肤,房中的氛围在一瞬间多有一层晦暗的私密。   萧元君放在膝上的手掌攥紧,他回头,嗓音沉闷,“我……后背好像也有。”   纪宁的手蓦地滞住,后知后觉的,他察出了此刻微妙的气氛。 第65章 一夜无眠   早点察觉晚点察觉都好,偏是这早不早晚不晚,看都看了一半的节骨眼。   眼下若拒绝,显得自己“此地无银三百两”,若不拒绝,当真要让这微妙的气氛继续发酵?   纵使是指挥过千军万马的纪宁,此刻也没了主意。   迟迟等不到他回话,萧元君将拉着衣领的手放下,“怎么了?很严重吗?”   “不是。”   纪宁顿了顿,心中道了一句“罢了”。   以前在军营没少看汉子赤膊,就当萧元君和他的那些军中同僚们一样,没什么好扭捏的。   下定决心,他开口道:“把衣服脱了吧,我看看。”   脱衣服?   萧元君诧眸,丝丝热意爬上他的耳尖,他反手按在腰上,犹豫道:“一定要,脱衣服吗?其实把衣服撩起来,应该也能看到。”   “……”   纪宁目光一滞,接着便涨红了脸。   他半张着嘴呆了好一会儿,随即乱道:“哦。对。对的。”   听出他语气中来不及掩饰的慌乱,萧元君这才明白。   怪不得刚才半天没动静,原来他想的是……那样。   萧元君藏笑,回过头却一本正经,“如果你觉得不方便,我也可以把衣服脱掉。”   眼下就算是他愿意,纪宁又怎会答应。   “不必,我能看清。”   说罢,他稳住心神,上手捏住萧元君的里衣一角,缓缓揭开半掌宽。   映入眼帘的背脊上,隐约能瞧见几块疙瘩。   只草草看了一眼,纪宁放下衣料,“好了。只是蚊虫叮咬,我去找药给你涂上。”   萧元君拢住衣襟,未笑含笑,“有劳。”   止痒的药膏放在随身携带的荷包里,同褪下的衣物一起堆在床尾。   纪宁掀了被子,蹑手蹑足爬过去。他摸出荷包里的药膏,正要原路返回,不远处的地铺阿醉突然动了一下。   “嗯?主子——”   行动快于反应,纪宁一把揽住萧元君往后倒。后者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下意识伸手护住他的腰,抓起被子遮到身上。   “咚。”   眨眼的功夫,床上的二人埋进被褥中滚作一团。   而地上的阿醉只是梦呓了两句,依旧睡得稳稳当当。   过了好一会儿,感觉外面没了动静,纪宁探出头,“阿醉醒了?”   萧元君压着人不敢动,他转过头去看了一眼,“没有。”   闻言,纪宁的心缓缓落地。   然而这份庆幸没有维持太久,当他将注意力移回到自己和萧元君之间时,他忽然反应过来,刚才慌不择路的举动,让自己陷入了另一种尴尬境地。   此刻,萧元君的半边身子完全压在他身上,他和他的脸,近到每一次呼出的气息都能拂过对方的嘴唇。   被窝陡然升起一阵燥热,与此同时,如触电般的酥麻流窜全身,不约而同汇集到了某处。   两股酥麻相交,纪宁看见萧元君的眸色在往下沉。   同为男人,他知道那样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他喉结滚动,试探道:“你能,挪过去吗?”   萧元君没有答话,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人,好半天后笑了一下,“大人今晚,为何总是如此慌张?”   是明知故问,是循循引诱。   纪宁眼神闪躲,感觉相贴的某处紧得越发变本加厉,他有些恼了,“挪开。”   完全出格的命令,如此反应,在萧元君眼中就是秘密被戳穿后的恼羞成怒。   他仍旧不动,有些挑衅的,非要追着纪宁的眼睛看。   纪宁被他盯得无路可逃,眼风一横,攥起了拳头。   察觉对方面色有变,萧元君一愣,眼中潮色霎时消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复杂的,参杂了忧伤的神色。   像大梦初醒。   像落荒而逃。   他抽走了纪宁手中的药膏,翻身坐到床边。   潮热随之一点点淡去,纪宁再回过神时,床边的萧元君已穿好了鞋袜。   见他起身要往外走,纪宁叫住他,“要去哪儿?”   方才胆大妄为的人,如今好似又变回了翩翩公子。   萧元君转过身,先是道了句“抱歉”,而后才说,   “我出去上药,今夜我睡马车,你安心歇息。”   话音落,他抓起来不及穿上的外衣,走出了帐篷。   待人离去,确定他不会再回来,纪宁的情绪并未回归宁静。   他方才确实生了气,可气过以后,如今又有些说不清的自责。   他总是忽略了现在的萧元君是三十三岁,男人该用的心思他都会有,这再正常不过。   他应当忧心的不是萧元君,而是自己。   纪宁垂下目光,渐渐有些想不明白,刚才的那一瞬,他为什么同样乱了分寸?   隔日一早,阿醉一睁眼就察觉出大事不妙。   第一个不妙,他家主子一夜没睡。   第二个不妙,萧元君同样一夜没睡。   唯一庆幸的是,两个一夜没睡的人,睡的不是同一个地方。   但至于为何萧元君要去睡马车,阿醉旁敲侧击半天,也没从纪宁口中听到答案。   不过此后数日,二人的关系肉眼可见的陷入僵局。   萧元君夜夜宿在马车上,纪宁也从未多说一句。   此等情形,阿醉最是喜闻乐见,因而也懒得继续打听二人究竟闹了什么矛盾。   队伍赶了十天的路,终于在第十一日午时抵达关洲。沿着关洲河流直下,是前往南地最近的一条水路。   为加紧赶路,队伍抵达关洲后只停留半日,便需重新启程。   官家渡口前,来来往往的士兵扛着物资,往河面的三艘大船上送。   岸边,关洲县令前来送行。县令姓宋,年近六十,纪宁第一次南下时曾与他打过交道,二人还算投缘。   宋县令盯着河面不住叹气。   纪宁惑道:“县令何故叹气?”   宋县令道:“听闻流民入京,真是辛苦大人。”   “何来辛苦。”纪宁反问,“关洲如今景况如何?可有受流民影响?”   宋县令苦笑,“关洲一切还好。只是……”   他意有所指道:“大人入了吴县,定要多加小心。”   纪宁侧眸,吴县与南地接壤,流民暴乱最初便是从那儿开始。   水桥上,侯远庭跑来复命。   “回大人,物资整备完毕,可以出发。”   纪宁点一点头,朝宋县令道了句“告辞”,随即走向货船。   三艘货船自江面顺流而下,逐渐没入地平线。   是夜,纪宁坐在房间看着水域图,门吱呀一声从外推开。   他以为是阿醉,岂料抬头一看,却是许久没打过照面的萧元君。   这几日萧元君一直有意回避他,就算见面也是戴着面罩,从没见他摘下过。   此时他仍旧穿着暗卫服,戴着面罩,推开了门却不往里走,只是站在门口。   他眼睛看着地面,问到:“船上有不少兵卒晕船,你还好吗?” 第66章 危机   此程随行的兵卒久居京都,未接触过水路,晕船乃是常事。   纪宁虽也有轻微不适,但幸而有上次走水路的经验,还能勉强忍耐。   “我还好。”他卷起地图,见萧元君还站在门口没有要进来的意思,他起身迎上前,“进来说话吧。”   萧元君踌躇了一瞬,提脚迈进门槛,关上门后随他坐到茶桌前。   纪宁端起水壶斟水,语气稀松平常,好似已经忘了上次的不愉快。   “刚刚翻阅了水域图,此程若一路顺风,不出二十日就能抵达吴县。”   萧元君落座,仔细打量了他几眼,顺着话说道:“吴县往下就是南地。”   纪宁应声点头,“临行前关洲县令同我说,吴县多乱,届时陛下要万般小心。”   萧元君道:“你不必忧心我,倒是你,倘若没有陪同,就不要单独行动。”   夜间水面偶有风浪,吹得船体左摇右晃,烛台上的蜡烛摆动了几下,在墙壁上拉出两道斜长的人影。   几句闲谈过后,二人同时噤了声。   萧元君今夜过来,本是为了那日的事道歉。可从进屋到现在,他看出纪宁不想提那件事,因而反倒有了犹豫。   他怕贸然提出来,惹得纪宁厌恶恼怒。又怕不提,此事悬在他二人心中成了一块疙瘩。   另一边,纪宁同样清楚萧元君此程过来的目的。   只是他以为,此事早已结束,况且那夜萧元君已道过歉,便无需再纠结。   不过显而易见,萧元君已经将自己绕了进去。   二人不约而同在心底琢磨、盘算,该如何同对方开口。   一杯茶的功夫,二人看向对方,异口同声。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恶心?”   “有那样的反应很正常。”   说完,二人双双愣住了神。   纪宁诧然,“谁恶心?你?”   他看着对面难掩落寞的人,恍然明白了这些日子他的“不寻常”是为何?   怪不得他不摘面罩,不进屋,亦不同他说话,甚至连对视都变得克制。   他的躲避不是因为对那夜的事感到羞愧,竟是觉得自己……恶心?   萧元君此刻的惊讶不亚于纪宁。   他这几日脑海里一直回荡着那夜,纪宁攥着拳头让他挪开时的画面。   那样的语气、神态、动作,好像通通在说着他对自己的厌恶。   可如今,纪宁却对他说……有那样的反应很正常?   眼底的落寂逐渐被惊喜取代,萧元君粲然一笑,“我以为,你。”   纪宁决绝否认:“没有的事,我从来没有过‘你以为’的想法。”   无论是前世还是如今。   他肯定道:“从来没有哪一次觉得,你喜欢男子是什么应该被指责的事。”   他之所以抗拒,只是不希望萧元君喜欢的人是自己。   萧元君眸中泛起亮光,“所以你不生气?”   纪宁和声应道:“没什么可气的。”   似怕对方误会,他有意添了一句,“此程南下,你我都有任务在身。我不想为了旁事分心,也请陛下知轻重,莫浪费精力。”   纵使早就料到以这人性子,说不出太委婉好听的话,可萧元君仍旧被这一瓢凉水浇灭了半数喜悦。   他无可奈何叹气,缓慢抬手绕去脑后,解下面罩。   手里握着面罩,他呐呐到,“知道了。”   不知为何,纪宁现在越发见不得这人在自己面前,摆出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狠话”撂出去,看着这人明显的不能再明显的失落,他又有些后悔。   后悔自己话说得太早,反倒影响了这人的情绪。   他干咳清了清嗓,找补道:“还有,我从前说过,莫要妄自菲薄,莫要在意旁人的看法。”   萧元君悻悻低着头,再自然不过地回了一句,“你不是旁人。”   话一出,纪宁愣住,随即心中生出一丝无奈。   这么多年,这人的回答竟还是和当年一样。   他们两人,谁都没能说服谁。   气氛在彼此的沉默中,走向无话可聊的地步。   屋内悄寂无声,屋外风浪仍在作祟。   耳边,船板因挤压发出的“咯吱”声引起了二人的注意。   与此同时,方才只是小幅度晃动的船舱,如今竟可怖地摆动了起来。   “哐当!”   四周烛台倾倒,屋内霎时暗了下来。   同一时间,萧元君起身快步走到纪宁身侧,他按住他的肩,叫他坐好,   “别动,风浪变大了。”   话音落,船体猛地颠簸了一下,纪宁下意识抓紧桌沿,一手拉住踉跄的萧元君。   好在屋内大部分家具都已提前固定,二人这般互相搀扶拉扯着,竟稳稳挨过了一轮风浪。   颠簸渐渐变缓,萧元君忧道:“看情况,今夜恐有大风浪。”   纪宁撑着桌沿缓缓站起来,疑惑道:“不应该的。”   且不说他们出发前特意研究过天气风向,就是前世他们出行时,也未曾遇到过大风大浪。   无论如何,这场颠簸来的奇怪。   萧元君道:“你在房中待着,我出去看看。”   说罢,他戴上面罩就要往外去。   纪宁拉住他,“我是明面上的主事,应当我出面。”   萧元君犹豫一瞬,估量着眼下船舱的摇动幅度,道:“我陪你。但若风浪变大,你必须立即回船舱。”   纪宁一口应下,“好。”   由于刚才那阵颠簸,船舱内熄了不少光。   二人一前一后举着烛火往甲板方向赶,越是临近出口,耳边的风声、浪声、脚步声便越加混乱嘈杂。   站在舱门处,萧元君将纪宁揽到身后,随即握住把手使力一推。   舱门打开的刹那,一股强风倒灌。   手中烛火覆灭,萧元君反手拉住纪宁,带着他挤进风中。   甲板上冷雨磅礴,狂风呼啸,乌黑的云团堆叠在头顶,散发着令人胆寒的威慑。   正中央,一根折断的桅杆横亘在甲板上,侯远庭正指挥着士兵将其抬起。   外面风雨太大,只一会儿萧元君的衣裳已湿了大半,他回头催促纪宁,“你先进去。”   纪宁不睬,他扫视一圈,冲着雨中吼道:“侯远庭!”   雨势太大,掩盖了他的声音。萧元君见状没有再劝下去,反倒冲进了雨中。   不多时,他带着侯远庭回到纪宁跟前。   侯远庭抱拳,“陛下、大人受惊了。”   他忙得乱了神,竟忘了掩盖萧元君的身份。   不过如今谁都没空理会这些。   纪宁问道:“眼下情况如何?”   侯远庭答:“人员情况还不得而知,目前损坏了一根桅杆,不过船上有备用,待此程风浪过后可以修缮。”   纪宁不语,抬头看了眼头顶的云团,眼下风势渐渐平稳,船身摇晃也并没有早前激烈。   但他的水路经验不比侯远庭,他问:“依你看,今夜可会有大风浪?”   侯远庭斟酌再三,按照临行前看的风向,按理来说不会。但水上情况波谲云诡,他不敢将话说得太死,   “稳妥起见,还是不能大意,属下认为趁着现在风势不大,尽快启船离开。”   他前脚话说完,后脚纪宁便听到身后船舱传来急切足音。   “不能启航!”   几人回头,兰努尔和阿醉一前一后跑了上来。   前者气没喘匀便急道:“不能启航!现在应该立即收帆抛锚,原地等待风雨停歇。”   纪宁和萧元君一眼对视,二人眼中都有犹疑。   兰努尔知他们的顾虑,遂说道:“我的商队南下航行少说也有百次,我听他们讲过,方才那样的风过后,必有一阵大风。若贸然前行撞进风眼,一个浪头就能将船打翻,所以原地御风才最稳妥。”   众人还在犹豫不决,唯有纪宁听完,当即拍案,   “好!按照兰姑娘说的,收帆放锚,此外……”   他看向侯远庭,“所有士兵分作三批,一个时辰一换,若遇强风,锣鼓示意,即刻回舱躲避。”   侯远庭领命,转头指挥兵卒收帆放锚。   最要紧的事交代完,纪宁这才关心起二人,他看见阿醉额头顶着块乌青,问到:“怎么回事?”   阿醉捂着额角,“刚才船晃,一个没站稳磕的,小问题,主子你还好吧?”   纪宁看一眼旁侧的萧元君,点了点头。   甲板上,士兵紧锣密鼓地行动着。   眼看余下的两根船帆逐渐收拢,铁锚也已全部抛下,众人提起的心将要落地,忽地一瞬,水面深处传来几波诡异的号角声。   呜——哇——   呜——哇—— 第67章 风浪   眼前的瓢泼大雨像被号角吞噬,眨眼的功夫全部消失不见。   船身左摇右晃,左摇右晃……   一道浪从远处涌来,船身被高高举起,瞬间的失重感让所有人乱了阵脚。   萧元君拉着纪宁,纪宁拽着阿醉,阿醉扶着兰努尔。   “嘭!”   举起的船身砸向水面,众人惊呼跌倒在地。   诡异的号角声由远及近。   萧元君死死拉着纪宁,将要带人返回船舱,就听对面的兰努尔忽然恐慌道。   “不对!不对!”   她看着还在甲板上的士兵,慌道:“快!快回船舱!飓风要来了!”   她手掌撑着地,回头对纪宁几人道:“大人!飓风要来了!快回船舱!”   这一次,萧元君的反应快过纪宁,他三下五除二站起来,拉起纪宁往舱门奔去。   然而又一道大浪打来,船身随之颠起。砸落。两人再度被颠簸击散。   纪宁摔倒在舱门前,萧元君则翻滚到了甲板中央。   另一边,阿醉死死拉着兰努尔,二人亦是怎么都站不起来。   浪花一次比一次大,剧烈的颠簸让众人寸步难行。   纪宁飞快扫视四周,试图找到趁手的东西,很快,他的目光锁定在舱门旁的麻绳上。   他一手死命抓着门,踉跄着爬起来,瞅准颠簸缓和的空隙,他猛地冲过去拽下麻绳,以最快速度将绳子系在舱门把手上。   “哗!”   倾盆大雨落下,浪花扑上甲板。纪宁拽着绳子,猝不及防被掀翻。   “纪宁!”萧元君急得眼眶通红,他一面爬向纪宁,一面吼道:“你别动!我过来!”   可惜,此刻噪音太大,纪宁似乎并没有听到他的呼喊。   跌倒的人很快坐了起来,萧元君看见他回头,看见他朝醉颜和兰努尔看了一眼,最后望向了自己。   隔着冷雨,他清楚地看到了纪宁眼中的纠结、愧疚、不安。   他不明白纪宁为何要用这样的眼神望着自己,直到……纪宁将手中的麻绳抛给了醉颜和兰努尔。   忽然,萧元君觉得自己耳边安静得可怕。   尽管大难临头,实在不应该分心,可他还是感觉自己的心脏跌入了谷底。   又一瞬间,耳边重新有了声音,眼前却突然暗了下来。   他听见许多声嘶力竭的喊叫,看见纪宁盯着他身后,满面惊慌。   他从没见过纪宁如此失态,因而他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便看见身后一堵十米高的巨浪缓缓袭来。   “萧元君!”撕心裂肺的喊叫。   萧元君惊然回头,雨幕中,纪宁跌跌撞撞朝他奔来。   纪宁朝他伸出手,双目欲裂:“拉住我!”   递来的手掌上多了一道红痕,鲜红似血的印记刺痛了萧元君的心脏。   他霎时回过神,不管不顾地奔向眼前摇摇欲坠的人。   湿滑的两只手在雨中相接,牢牢握紧。   萧元君抱住纪宁,在巨浪落下的最后一刻,他将对方按进怀中,以自己的身体做缓冲,带着人扑进舱门,滚下层层木梯。   下一刻,巨浪落下,海同一色,昏暗至极。   ……   暴风雨于三刻钟后停歇,纪宁恢复意识时,自己正被两名士兵扶着回房。   他缓了好一会儿才记起昏迷前发生的事,他看了看四周,问道:“我身边的那位暗卫呢?”   士兵答道:“侯大人只叫我们送您回房,您的暗卫应当由他在安排。”   刚才滚下台阶时,他被萧元君护得严严实实,此刻除了淋雨后头有些昏,手掌有些疼,身上骨头倒一点事没有。   他问:“我那位暗卫可有受伤?”   士兵支支吾吾,“伤,好像是有一点。”   闻言,纪宁周身血液凝固。他提脚就要往萧元君房中去,两名士兵拦住他,“大人,您身上还湿着,不如先换件衣裳。”   纪宁看了眼湿漉漉的自己,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这个样子过去,只会徒添麻烦。   他挣开士兵搀扶,飞快回屋换上干衣,随即直奔萧元君的卧房。   屋内,只有侯远庭和两名医师在场,三人都是一样的狼狈。   纪宁进去时,老医师在一旁碾药,青年医师正用抹布清理萧元君脸上的血迹。   毫无防备地看到那一滩血迹,纪宁一下子失了神。   此时,侯远庭听到他进屋的动静,转身行礼,“大人。”   纪宁没睬他,直勾勾盯着萧元君染了血的脸。   他摇摇晃晃走到医师跟前,嗓音沙哑,“伤势,如何?”   青年人没抬头,指了指萧元君的额角,“脑袋磕到了,死不了。”   死不了?   纪宁皱眉,“那究竟严不严重?会不会留下隐患?”   青年医师抬眼瞟他,见他瘦得跟竹竿似的身子,两个这样的加起来,都抵不过躺着的这一个壮实。   他道:“放心,他底子好。倒是你,等一下看完他,我就来给你看。”   血迹一点点被清洗,露出了医师所说的那块伤口,足足半个指节长。   纪宁顿觉脑袋眩晕,胸闷气短。他身子不受控地晃了晃,身后侯远庭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扶稳。   “你没事吧?”侯远庭眉头紧皱。   纪宁推开他的手,扶着额头缓了缓,强打起精神道:“这里有我看着,你去上面尽快清点出伤亡人数,安置伤员,整备启程。”   侯远庭不放心,定定看了他几眼,方才应下,“是。”   那头,老医师拿着碾好的药粉走到床前,为萧元君上药包扎。   这场风暴来势汹汹,船上人员多少都挂了彩,唯一的区别就是轻重不一。   醉颜和兰努尔万幸抓住了那根麻绳,巨浪来袭时,二人才没有被卷入水中。   不过一个折了胳膊,一个昏迷,也没好到哪儿去。   如此算来,偏偏最是病秧子的纪宁,反倒成了几人中安然无恙的人。   依次查看完几人的伤势,纪宁便寸步不离地守在萧元君的房中。   这场无妄之灾叫人心有余悸,尽管身心俱疲,他也丝毫不敢睡去。   萧元君的额头缠了纱布,不知是不是枕上散开的青丝衬托,纪宁越看越觉得他的面庞白的有些过头。   想起不久前经历的一切,他现在才惊觉害怕。   若他那时没有抓住萧元君,他会不会后悔没有将绳子第一时间丢给他?   可那时阿醉和兰努尔的情况更危急,容不得他犹豫。   明知自己的决定分不出对错,但频频瞧见萧元君受伤的额头,纪宁便如坐针毡。   他竟也害怕,等萧元君醒时无法向他解释。   一场风暴扰得人快忘了时间,在房中坐了两个时辰,窗外亮起天光。   纪宁坐在桌前支着脑袋打盹,外面阿醉敲门,“主子,是我阿醉。”   纪宁撑起眼皮看了看床上的萧元君,见他没醒,随后起身开门。   门打开,阿醉吊着左胳膊,右手提着食盒。   进了屋,他先是看一眼萧元君,而后道:“主子,你去歇歇,我来守着。”   纪宁摇头,“你自己都还是伤号。”   阿醉不以为意,“不碍事,养它十天半个月就好了。”   说罢,为证明自己没问题,他单手取出食盒里的一碗粥三碟小菜,一一摆好。   几经波折,又熬了一夜,纪宁的确有些扛不住。   纵使如此,他仍没有打算松口离开的意思,“等陛下醒来,我再休息。”   “主子!”阿醉气不打一处来,“你的身体什么样自己不清楚吗?别没等他醒过来,你先昏了。”   事关萧元君的安危,纪宁不敢懈怠。   他意已决,沉默半晌后试图转移话题:“兰努尔呢?她醒了吗?”   阿醉叹气,“还没醒。不过她好着呢,浪来的时候我护着她了,一点事儿没有。”   一点事儿没有?   纪宁惑道:“那她怎么还没醒?”   阿醉将粥搁到他面前,“主子,你多操心操心自己,少、操、心、我们。”   他态度强硬,“等你吃完饭,立刻回去休息。”   纪宁实在没有多余心力争辩,他闷闷地叹了口气,端起那碗粥慢条斯理地喝了起来。   心中只祈祷等他的粥喝完,萧元君就能醒来。   然而,阿醉并没有让他继续等下去。   待用过早膳,他便骗纪宁饮下安神的药,等人一睡着,就将人送回了房间。   是夜,几处房间都悄寂无声,唯独船舱最东面的卧房里亮起了烛光。   兰努尔披发坐在床边,环视全然陌生的环境,心下惊疑,“这是哪儿?”   屋外,守夜的丫鬟见屋里亮光,遂推门入内。   瞧着苏醒的人,丫鬟喜道:“兰姑娘你醒了?”   兰努尔皱眉,疑惑地看着她,“你是谁?这是哪儿?”   丫鬟笑容一滞,转而心惊,“姑娘别吓我,我是纪大人派来照顾你的丫鬟,这是纪大人南下的官船。”   纪大人?   纪宁?!   南下?!!   兰努尔如大梦初醒,不可置信,她抖着声音道:“你说的是纪宁纪大人吗?这是哪一年?”   她看见丫鬟哆哆嗦嗦开口,回答道:   “元瑞,二年。” 第68章 重生的秘密   纪宁醒时发现自己换了地方,不消多想便猜出是阿醉的手笔。   他抬手遮了遮漏进屋内的天光,方才慢慢从床上爬起来。   坐在床边,不知是安神药遗留的药效还是何故,他的脑袋被一阵剧烈的眩晕缠绕。   他扶着额头,闭眼喘息了片刻,才堪堪缓过神。   “阿醉——”他轻叹,拿起床边整齐叠放的衣物,穿戴整齐后,出门寻去萧元君的房间。   到了地方,房门紧闭。   纪宁站在门外,听见里屋隐约有对话声,似是侯远庭在禀报船舶修缮事宜。   如此,纪宁遂止了敲门的念头,站在门外静静等候。   耳边的话音断断续续,多是侯远庭在说,偶尔萧元君回应几句,也不过是简单的几个字。   再度听到他的声音,纪宁竟莫名的感到紧张。   不多时,里间的声音停了,好一会儿后,纪宁听见萧元君问。   “右相怎么样?”   侯远庭回答:“回陛下,纪大人无碍,现下应当在房中休息。”   萧元君沉默,而后道了句“好”,再无下文。   寥寥几句,隐露不悦。   里间,侯远庭告退,房门打开,纪宁与其在门外撞个正着。   侯远庭不出意料地冷了冷态度,“见过大人。”   纪宁不语,点头回应。   二人别过,待人走远,纪宁叩响房门。   屋内,萧元君答话,“进来。”   纪宁施步入内,甫一进门,便嗅到了一股浓郁的草药味。   想来萧元君应是刚换过药。   他一面想着,一面看向床榻上的人,果真见他额上缠绕的布条,换成了更为轻便的纱布块。   “臣,参见陛下。”   萧元君侧过脸,面色平静,开口却唤他,“右相怎么过来了?”   纪宁心头一跳,“臣过来看看陛下伤势。”   他一顿,又道:“此外还有一件事,想同陛下解释。”   萧元君的不悦他已察觉,便不能任由误会继续发展下去。   似是知他要“解释”什么,萧元君静静看了他一眼,随后有些逃避般的移开了眼,“你说。”   纪宁抬头,心中忐忑,“风浪来袭时,臣没有将那根麻绳及时抛给陛下,让龙体受损,臣有错。”   萧元君听着,黯黯垂下眼睫。   纪宁续道:“当时阿醉和兰努尔两个人,周遭都没有支撑物可供他们避险。因此风浪来袭之际,我才选择将绳子抛给他们。而,陛下你,你离我最近,我……”   饶是知道自己的决定没有错,可后面的话,纪宁实在难以继续。   他越是有理有据,越是心虚不安。   而萧元君,便越是沉默。   索性纪宁不再往下说,只是道:“陛下心中不快,尽可直言。”   “……”   床榻处迟迟没有回音。   萧元君不知在想什么,好半天后牵出一抹笑,“我理解。”   是“我理解”,不是“我不介意”。   纪宁愁眉。   萧元君脸上的笑容扩了一轮,笑意却始终不达眼底。   他一反常态送客道:“我有些困,你回去歇着吧。”   见状,纪宁黯然失色,他心知这芥蒂一时半会儿难以解开,更是无话可说。   他一贯不会说哄人的话,和人干瞪眼对望良久,他妥协道:   “臣……晚些时候再来。”   萧元君没有拒绝,也没有应允。   纪宁等不来回答,便当他是默许,随即转身告辞。   目送人离开,萧元君嘴角的笑容渐渐回落。   确定人真的离去,他眼中泛起一阵失落。   他刚才说的“理解”,是真的理解纪宁的选择。   纪宁没有错,可明知道对方没错,他依旧说服不了自己坦然接受。   他以为,起码在风浪来临前,他都以为自己在纪宁心中有一席之地。   然而事实是,他再一次成为了被放弃的那一个。   萧元君想不明白,为什么总是他?   纪宁为什么总是放弃他?   就像前世一样,纪宁放不下所有人,唯独放下了他。   一路走回房间,纪宁始终心不在焉,因而当兰努尔突然出现敲响房门时,他罕见的失了态。   敲门声急促,纪宁扶起桌上翻了的茶杯,沉声道:“进。”   兰努尔入内,一脸急色,“大人!”   没料到是她来,纪宁起身道:“怎么了?何事如此着急?”   兰努尔飞快扫了他两眼,二话不说,径直冲到他的床前,拉开床头柜的抽屉翻找起来。   纪宁从未见过她如此失礼,他跟上前问道:“兰姑娘你在找什么?”   兰努尔翻找完柜子,并没有发现自己要找的东西。   她倏地直起身盯住他,“药呢?你吃的那丹药呢?”   纪宁兀自一怔,反应过来后,不明所以道:“我已经不吃那个药了。”   兰努尔不信,“大人你少骗我!那丹药吃不得,你快拿出来。”   纪宁抿唇,这才沉住气仔细打量眼前人。他这一世,好像还不曾跟兰努尔提过丹药的事。   他问道:“你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   兰努尔自从确定自己回到了过去,满心满脑便只有一个念头——阻止纪宁。   前世她是除了醉颜,离纪宁最近的人。   她曾无数次看到过纪宁服药,那时她知道他身体不好,但却不知道那丹药有问题。直到最后纪宁身死,她才悔不当初。   她理了理思绪,对上纪宁的双眸认真道:“大人,不管怎样不要再吃那个药。还有……”   想起此后纪宁会遭遇的种种,她迫切道:“不要南下不要变法不要出征。”   话已至此,纪宁明白了。   经历了萧元君和阿醉的重生,再次面对同样的场面,他已从容不少。   他没有回应兰努尔的劝告,而是问道:“你也是从元瑞十四年回来的吗?”   这次换做兰努尔愣住。   她睁着一双茫然的眼睛,心中惊愕犹如滔天骇浪。   良久,她重新有了反应,“大人你,知道元瑞十四年?”   纪宁含笑,同故人问好,“兰努尔,好久不见。”   话音落,对面的人潸然泪下。   兰努尔哽咽,“大人你,你也回来了吗?”   纪宁点头。   兰努尔泪目道:“什么时候的事?”   “比你早了半年左右。”   “好!太好了!”兰努尔一面笑着,一面使劲擦掉眼泪。   亏她急急忙忙找过来,竟是瞎担心一场。   待她情绪稍稍平复,纪宁引她落座,随后递出茶水问道:“你呢?什么时候回来的?”   兰努尔答:“昨夜。”   那场昏迷过后,兰努尔便回来了。   纪宁惑道:“那你为什么也会重生?”   兰努尔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她摇头,“我不知道。我不算重生。我没有死,而是一觉醒来就出现在了这里。”   一语了,她觉出异样,“大人你说‘也’是什么意思?除了你我,还有谁回来了?”   纪宁淡道:“阿醉和陛下,他们都回来了。”   闻言,兰努尔神色微变,不由回忆起自己重生前的种种细节。   纪宁看她面色,问到:“怎么了?可是有话要说?”   兰努尔一顿,“我在想,或许所谓的‘重生’,其实是有迹可循的。”   此事一直是纪宁的心事,他正色,“你知道什么,但说无妨。”   兰努尔细细说道:“那天正好是十四年冬月初一,我在听雨楼查账,到了午后,手底下的人赶来传话,说望北塔上的高僧圆寂了。”   望北塔?好熟悉。   纪宁蹙眉,猛然记起早前做过的那场噩梦,梦中那座为他祈福的塔不就正是“望北塔”?   他惊诧到:“真的有望北塔,上面真的有个小和尚?”   兰努尔捣头,“是,的确有望北塔。那是前世你离开后,陛下下令命人建造,为你祈福的高塔。”   纪宁十指缓缓攥紧,“你继续说下去。”   兰努尔继续,“我一听说高僧圆寂,就赶紧放下手中的活儿赶了过去。去的路上遇到了不少人,当时我的马车还差点和赵禄生大人撞上。”   “等赶到塔下时,塔四周已经被御前卫包围,我只能站在外面等着。等了足足一个时辰,陛下从塔里走了出来。”   兰努尔忽地叹气,语气有些无奈,“陛下对你我有误会,他不待见我,而我也不喜他。那时听说高僧圆寂,我心里着急,他偏偏堵在塔门口不许我进去,我就和他争辩了几句,而后才得以入塔。”   迷雾渐散,纪宁喉咙阵阵发紧,“然后呢?”   “然后我爬上了塔顶。那是我第一次上去,第一次看到你的衣冠冢,上面就一块墓碑,什么都没有,连高僧的金身我都未曾找到。再之后,那天夜里我回府后,一觉醒来就回到了这里。”   萧元君先于兰努尔回来,二人入塔的顺序也正是一前一后。   高僧圆寂,故人重归。   如此说来,“重生”或许真的和塔有关。   可阿醉呢?   纪宁紧着问道:“你有看到阿醉吗?”   兰努尔眉头微蹙,欲言又止,“大人,醉颜……醉颜他……”   纪宁隐约觉出不祥,“你说,阿醉怎么了?”   兰努尔答:“你刚离开的前三年,我的确有见到过他。此后,他再也没有露过面。”   好端端一个人怎会凭空消失?   莫不是真如阿醉自己所说,此后数年他都被萧元君关押了起来?   纪宁垂眸,察觉自己的手在轻微颤抖。他喃喃道:“那座塔一定有问题,还有那个僧人,他或许知道你我重生的缘故。”   自望北塔建成后便是皇家密地,兰努尔对其中的底细是一点都不清楚。   她道:“大人不妨去问问陛下?这些年只有他能入塔,他那里或许有线索。” 第69章 重生的秘密(2)   提及萧元君,纪宁难掩无措,他悻悻点头,“好。待晚些时候我再去。”   看出他面色古怪,想到二人前世的纠葛,兰努尔哪怕心知肚明,也不好直说什么。   既然醉颜和萧元君都重生了,想必他二人也不会看着纪宁送死,早前的担心化作一场虚惊,她起身道:   “昨夜一夜没睡,我想先回去一趟。”   纪宁起身相送,“辛苦姑娘。”   兰努尔半开玩笑,“都是两辈子的交情了,大人客气。”   送走了兰努尔,纪宁拖着步子坐回床上。   他弯下腰,单手扶着额头闭目养神。好半天后他睁眼,望着空荡的房间呼出一口气。   因着早上的不快,纪宁迟迟没有再去找萧元君。   他在房中辗转纠结了一个下午,越发觉得头疼欲裂。   入夜,阿醉来送晚饭,进门便看见坐在桌前不住揉着太阳穴的人。   “主子怎么了?”他两步冲上前,放下食盒扶住人的肩膀。   纪宁摇头,“可能因为淋了雨,有些头疼。”   他嘴唇干白,额间浮汗,哪是“有些”?   阿醉最着急他的身体,转头去药柜里翻出对症的药,送到他嘴边。   药味呛进鼻腔,纪宁下意识躲避,“不用,老毛病。”   除了头,他的四肢关节都在隐隐作痛,这样的痛于他而言太熟悉。   阿醉闻言放下药,转而倒了杯水递过去,“要不要请医师过来。”   纪宁回绝,“不用,忍忍就过了。”   他接过水一饮而尽,随即放下水杯,慢慢道:“阿醉,兰努尔回来了。”   阿醉茫然,“哈?”   纪宁换了种说法,“她重生了。”   阿醉瞠目,“她也死了?!”   “没有。她说她并没有死,只是去了一趟望北塔就回来了。”   “……”阿醉霎时息声。   见状,纪宁心中起疑,“你其实知道望北塔对不对?”   阿醉心虚,低下头支吾半天承认道:“是。我是知道。那是陛下为你修建的。”   他此前不想说,就是不愿透露萧元君对纪宁的心意。   纪宁虽气他隐瞒自己,但眼下也无心责怪,他只想弄清楚真相。   他问:“那你重生前有没有去过望北塔?那上面的高僧是谁?”   这次阿醉倒是回答得肯定,“没有。”   他惑道:“而且那塔上什么时候有的高僧?”   纪宁生疑,“你没有骗我?说的都是真的?”   阿醉捣头,“千真万确,我真的不知道塔上有人。”   “既如此,兰努尔说后来很多年都没见到过你,你去哪儿了?”   “我……我……”   看他吞吞吐吐,纪宁当他又要隐瞒,遂厉色道:“阿醉!说实话。”   阿醉紧忙陈冤,“主子我不是想骗你,而是,”   他愁眉不展道:“奇了怪了,我只记得自己被关了起来,然后死了,再然后就回来了。”   此话千真万确,之前他只当是重生归来记忆受损,可过去这么久了,那段时间他经历的什么竟完全记不清楚。   观他神态不似作伪,纪宁亦随之陷入困局。   兰努尔说塔上有人,阿醉说没人。   看来眼下,唯有听听萧元君如何回答。   一个时辰后,主仆二人到了帝王房门外。   为保不被旁人叨扰,纪宁叫阿醉守在走廊外,自己则孤身入内。   事先派人通传过,因而看见他来,萧元君倒没表现得太过意外。   “听说你有事找我,何事?”   萧元君卧靠在床头,手里捧着翻了几页的书,问话时眼睛盯着书,神色寡淡。   纪宁做了一路的心理准备,到了跟前还是卡顿了一下。   他行礼,“禀陛下,方才兰努尔来找……”   又是她。   此话一出,帝王的不悦跃上脸颊。   萧元君尚未发作,就听纪宁下一句说到。   “她也重生了。”   怒意偃旗息鼓,化作一阵慌张。   萧元君揪着书页的手松开,他扭头直视纪宁,“她?重生?”   纪宁道:“是。她说十四年冬月初一,她听闻望北塔上高僧圆寂,她前去吊唁,回府后便重生了。”   冬月初一。   那一天萧元君刻骨铭心。   “请问陛下,她说的可属实?”纪宁皱眉,紧紧盯着床榻上的人。   少顷,萧元君合上书,终于不得不接受现实般的苦笑了一下。   怎么偏偏是她回来了?   他下床,起身,慢步走到纪宁对面,“属实。”   纪宁感觉心脏跳得越来越快,他问:“陛下可知道塔上的高僧是谁?能否找到他?”   萧元君负手而立,视线定格在纪宁脸上,纹丝不动。   他还是一如刚才那般淡漠的语气,“你为什么不去问醉颜?”   纪宁并未深思,“我问过,他说自己不记得塔上有高僧。”   萧元君蹙眉,沉得似水的眸子漾起一丝震愕。   他看着纪宁,忽地游移不定起来。   醉颜居然说不知道?   他是想隐瞒真相,不让纪宁知道?   他的犹豫肉眼可见,纪宁有些着急,“陛下,你们究竟都在隐瞒什么?”   萧元君沉默,藏在身后的手不住收紧。良久,他轻叹,“纪宁——”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不易察觉的紧张,“塔上的人,是醉颜。”   轰——   如雷灌顶,直叫人魂不附体。   纪宁脚步一晃,一瞬间,他全身血液冷却。   怎么会是阿醉呢?   如果真的是阿醉,他为什么说自己不记得?   是刻意隐瞒怕他担心?   但知道真相的不止他自己,还有萧元君,他没有必要隐瞒。   脑中无数思绪纷杂缠绕,扰得纪宁头又疼了起来。   他双目僵直,不解道:“为什么是他?”   他的脸色实在太差,萧元君不免担忧,就连语气都放缓了些,“塔修建后,他自愿请命入塔为你祈福。”   自愿?   纪宁凝眸,“那他又是怎么死的?”   萧元君摇头,“我不知道。”   “……”   又是不知道。   兰努尔不知道塔上的人是谁。   阿醉不知道自己就是高僧。   萧元君不知道阿醉为什么身死。   每一个人都有“不知道”,究竟谁在瞒着自己?   纪宁感觉自己快喘不过气,他跌步朝着最近的交椅走去。   萧元君目光追随他,刚要上手搀扶,却听他问,“兰努尔说她赶到时,看到你从塔上下来。”   萧元君隐约觉出其中语气不对,他愣在原地,“没错。那天我听闻塔上异常,赶过去时醉颜已经身死。他没有外伤、没有旧疾,事后令司什么都没查到。”   “他的尸体呢?兰努尔说,她上去的时候没有看到尸体。”   “消失了。”萧元君知道自己的回答有些不可信,但他还是道:“他圆寂后,尸体当着我的面消失不见了。”   消失不见?   何其荒谬!   纪宁扶着把手,身体一点一点坠到座椅上。他缓缓抬起头,看向对面的眼神中不知不觉多了一丝揣测。   萧元君是唯一可以自由进出塔内的人,也是唯一能够接触到阿醉的人,他却说不知道阿醉为什么身死。   莫名的,过往的记忆涌入脑海。   他想起阿醉刚刚重生时,也是说自己一直被萧元君关着。   想起阿醉那日的闪烁其词——“他只是因为主子你在才像个样子,以前发疯的时候多了去了。”   以前?发疯?   萧元君做过什么让阿醉觉得发疯的事?   阿醉不知道自己是高僧,记不详细那几年自己干了什么。   他说自己被关了起来,然后死了。   他死后,进入塔中的人都回来了。   还有那个塔,梦中的那个塔,里面诡异的结构和符文,真的是祈福所用吗?   越往深处想,纪宁越发觉得遍体生寒。   那座塔不是祈福的塔,极有可能是让他复活的某个法阵。   而阿醉,就是开启法阵的契机。   阿醉死,他活。   谁想让他活,谁就有可能杀了阿醉。   接近真相的瞬间,纪宁几乎快坐不稳。   他唇齿颤抖,质问即将脱口而出时,后起的理智将他拽了回来。   他咬紧牙关,心底有道声音在急促地嘶吼。   萧元君不会那样做!   他绝对不会那样做!   尽管理智慢慢回拢,可他眼中的猜忌尚未来得及收回,便被萧元君看得一清二楚。   这一眼的猜忌犹如利剑穿心,伤得萧元君猝不及防。   一瞬间,他失了所有力气,竟连气都气不起来。   他是何其了解纪宁,只一眼就知对方在想什么。   他平静到有些绝望地问,“在想什么?想醉颜是不是我杀的?”   纪宁投去歉意的目光,“我,我知道不是你。”   萧元君失笑。   只觉得压抑在胸腔里的某些东西要炸了。   “纪宁。”他眸色痛楚:“你要不要看看自己眼中的猜忌有多明显?” 第70章 唯独没有我   从风浪发生到现在,萧元君一直在忍。   好不容易他快劝说自己接受,纪宁心中没有自己这一事实。对方却急急忙忙跑来告诉他——兰努尔重生了。   两人前世你侬我侬的画面历历在目,当下他就觉得自己快疯了。   他该说什么?   他能说什么?   恭祝他们有情人终得以团聚?   这也就罢了,之后纪宁张嘴闭嘴就是“兰努尔告诉他”“兰努尔告诉他”……   他用她的话来质问自己、怀疑自己、唯独不信自己!   萧元君怎么能不疯?   怎么能心甘?   “你告诉我,”他步步逼近,眼底的痛楚浓得令人心惊,“我为什么要杀醉颜?”   看着对方瞬间沉下去的脸色,纪宁心中唯余懊悔。他不该随意展露自己的怀疑,尤其不该怀疑萧元君。   他想道歉,可话到嘴边,逼近的人站在了他跟前。   萧元君垂着眼,眼中的痛一点点被忿恨瓦解,他切齿道:“你让我不要妄自菲薄,可你,却是那个贬我最甚的人!”   他每说一句,唇齿便颤抖一次,“在你心里,我比不过醉颜!比不过兰努尔!比不过你身边的任何一、个、人!”   他猝然俯下身,和纪宁四目相视,通红的眼眶蓄出了不甘的泪水,“纪宁,我在你这里,到底算个什么东西!!”   近在迟尺的面庞上铺满痛色,随着那声低吼,纪宁的心猛地被揪紧。   此刻任何道歉都已无用,他抬起头,竭力不去躲闪对方的目光,他道:   “我从来没有贬低过你。”   没有?   萧元君呵笑,“那你刚刚在想什么?不是在想我如何居心叵测地杀了你的朋友吗?”   纪宁无从辩驳,“是。我的确一开始怀疑过你,但……”   他一顿,收住安抚的话语,眼下说再多,不如将误会解开。他转而直白道:“我相信你,但我需要一个答案。”   他需要一个答案来消除自己积压已久的疑惑。   他深吸一口气,哪怕将萧元君眼中的失落看得一清二楚,他还是说道:   “我让阿醉交给你的三封信里写过,让你留阿醉一命,结果他莫名枉死。让你留影人一命,他自裁身亡,我想我应该求得一个答案。”   某个痛处再次被无意触碰,萧元君眸光一抖,随即,脑中强行绷着的那根弦儿,无可挽回地断了。   纪宁的坦诚让他忽然意识到,此刻自己释放的这些情绪有多么可笑。   纪宁不在乎他会不会因为自己的猜忌伤心,他只想问出一个答案。   萧元君感觉胸腔里的怒火正在归于平静,静到就连他此刻的痛都不再明晰。   他慢慢直起腰,眼中没了怒意,也什么都没了。   他冷冷看着纪宁,道:“好。你问。我都告诉你。”   面前的人化作一片死寂的湖,纪宁看在眼里,手掌默默攥紧。   他迟疑了很久,才如鲠在喉地开口, “望北塔是你修的,它真的,是用来祈福的吗?”   “不是。”   萧元君回答得干脆,带着破罐子破摔的心境道:“我修建它最初的目的不是为你祈福,是想让你活过来。”   纪宁呼吸一滞,“所以,你都做了什么?”   萧元君垂目,每说一句,眼中就更平静一分。   前世的记忆在他眼前铺开,他叹气,一点一点,满不在乎地揭开自己隐瞒多年的“秘密”。   “你离世后,我听信外邦术士谗言,信了他们口中的起死回生之术。他们让我修建望北塔,以塔为媒,积攒愿力,最后……”   话音戛然中止,萧元君虚无的眸子闪过一丝犹豫。   旋即,又被他的一声轻笑掩盖。   有什么好犹豫的?   说吧。全都说出来吧。   反正他在纪宁心中已经是十恶不赦了。   他启唇,轻描淡写道出后半句,“最后,选一与你最亲之人献祭,即可让你重生。”   “哐!”话音落,纪宁起身,撞歪了手边茶桌。   “你怎能信这种荒唐事!”他瞪着眼前人,越看越觉得陌生。他问:“所以,你让阿醉入了塔?”   闻言,萧元君嗬地笑出了声,他泪眼朦胧,“纪宁,你说你信我,就是这样信的?还是说,你也觉得我没资格担得起‘与你最亲之人’的名号。”   纪宁惊目,顿觉浑身血液逆流。   他唇齿打颤,“什么意思?”   话已至此,萧元君还有什么不敢说的。   他平静道:“塔是我修的,一开始那塔上的人,本该是我。”   他红着眼,笑容苦涩,“可是醉颜找到我,说我不配为你入塔。他说,我不是你最亲近的人,说我……只会误了你的回程路。”   尾音消散,一滴泪珠滑落。   这滴泪砸得纪宁惊慌失措,他盯着地上那滴水渍,只觉得胸腔挖心裂肺的痛。   他忽然有些怨恨自己的迟钝,怨恨自己这种时候不能有所行动,拂去这人的哀伤。   萧元君仍在絮絮说着,他说:“醉颜执意入塔为你祈福,并以你的三份遗书为威胁,让我不要再听信术士的话。”   他说:“不管你信不信,醉颜不是我杀的。”   他越说越忧伤,最后他说:   “纪宁,如果我不喜欢你,是不是就……就不会这样难过?”   不会因为你的猜忌而难过。   不会因为你从不将目光落到我身上而难过。   不会因为,你的不在意而难过。   他的泪水一颗一颗地掉,纪宁的视线一点一点变得模糊。   眼中的泪水滚落前,他看见萧元君望向他,泣不成声……   “纪宁。我快不知道……怎么面对你了。”   对方的绝望触目惊心,纪宁喉头哽咽,转头的瞬间悬着的泪滴落。   如果他们不够亲近,他大可冷眼旁观他的悲伤。   如果他们足够亲近,他可以大方上前拥住他。   偏偏他们不远不近,他什么都不敢做。   两人一步之遥,却生出一崖之隔。   经年积累的委屈一经爆发,便是覆水难收。   萧元君喋喋不休地诉说着,将积压了两世的委屈全盘托出。   “重生以后我不断提醒自己,要克制,要忍耐,不要给你压力。”   “可看着你和别人走近,我怕自己忍耐会再一次失去你,更怕自己不忍耐,会招你嫌弃。”   “放不下你又不敢靠近你,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耳边的控诉字字诛心,纪宁死死咬着唇,依旧没能压住决堤的泪水。   他不敢去看萧元君,可这样逃避的举动反而让对方误解。   “就算这样,你都不愿意看我一眼吗?”   “……”纪宁无法回答,只因开口便是哽咽。   萧元君眸底汹涌的情绪逐渐寂灭,“纪宁。”   他的声音依旧柔缓,吐出嘴边的话语却让人发寒,“你这个样子,真让人恨。你以为,我对你一点恨都没有吗?”   纪宁垂眸。   当然有,恨他不顾一切变法,恨他忤逆圣意,恨他欺君罔上。   有太多罪名值得萧元君去恨他,可当萧元君再度开口时,他听到的却是……   “我恨为什么独独没有我?你留的三封遗书里,一字不提我!”   此刻有多撕心裂肺,萧元君就有多恨。   他是真的恨,数十年,每每午夜梦回他都在恨!   怎么会没有他?   怎么可以一个字都不留给他?   到最后,纪宁是恨他?怨他?还是不怪他?他什么都不知道。   除了死讯,纪宁什么都没留给他。   数年的噩梦,数年的不忿,今朝终得以宣泄。   萧元君上前握住纪宁的肩膀,将他掰过来与自己对视。   他要纪宁看着他,看见他多年积淀的痛苦,看见他眼里的不甘是怎样的刻骨。   “你谈到了北狄,谈到了赵禄生、侯严武、侯远庭,你让我留醉颜和影人一命,你谈到了兰努尔,定北军!唯独!!唯独没有我!!!”   他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凭什么?   “明明,”他扶着纪宁的手在颤抖,“明明你先答应过我,会带着将士们归来,你失信了,却连一句道歉都没有留给我。”   语落,四目相对,泪如雨下。 第71章 你也别恨我好吗   纪宁哽咽,涩红的一双眼里无数情愫翻涌,最终全都归拢成一腔悔恨。   他摇着头,颤声道出两个微不可闻的字眼,“不是。”   他想说不是那样。   不是不想道歉。   不是不在乎。   而是……来不及,来不及说出口。   可喉咙不听使唤,除了哽咽什么都发不出。   他垂下湿漉漉的眼睫,失控的泪水浸湿脸颊。哪怕前后两世,他都不曾有过当下这般失态的时刻。   因而当看到他的眼泪滑落时,萧元君愣住了。满腹的委屈被这眼泪冲散,一层隐秘的期许蠢蠢欲动,死而复苏。   他握紧纪宁的肩头,迫切地想要问个明白,“那是什么?”   因为过于着急,不等对方回应,他又问了一遍,“如果你说‘不是’,那是什么?”   纪宁垂眸抽泣,脑中纷杂的思绪也快将他逼疯。   整整两辈子,他憋了太多东西没有机会说出口,他实在不想继续忍下去。   他不想再看到萧元君歇斯底里地质问他,不想再看到他的痛苦,看到他憎恨自己的眼神。   这些东西他上辈子承受得够多了,这辈子怎么都该,都该,让他喘口气罢。   他缓缓抬起头,嗓音沙哑:“我,答应你的事没做到,对不起。”   萧元君双目憎红,“我不要你的道歉!”   他要的不是对不起,他要的不是对不起!   他要纪宁告诉他,为什么哭?为了谁而哭?   他要纪宁告诉他!他的在乎!   “纪宁。”他渴求地望着自己所唤之人,“我要的不是你的‘对不起’,我是要,我是要……”   他泣不成声,“我要的是你在乎我。”   哪怕就一点点,只要纪宁肯承认对他的哪怕一点点的在乎,他都死而无憾。   纪宁拧眉,强烈的悲恸让他有些站不稳,他抬手抓住萧元君的臂弯,泣音如丝,“萧元君。”   他不解道:“你究竟还要我怎么在乎你?”   事到如今,纪宁真的不明白,为何萧元君总是觉得自己不在乎他?   “我还要在乎你,在乎到何种程度?”   他紧紧揪着萧元君的衣袖,声泪俱下,“你说,我留的三封信里,只字不提你。可,你有没有想过,我该对你说什么?”   萧元君怔目。   纪宁垂泪,苍白的面庞被无助覆盖,他哑声质问:“我能对你说什么?我该对你说什么?慰你不要忧伤?愿你得偿所愿?祝你,万寿无疆?”   所有人的难过他都能承受,唯独萧元君的那一份,只是想想就觉无可奈何。   他怕留下的话语越多,越伤人心。   更怕言语浅薄,适得其反,只会让人更加悲伤。   “我说什么能有用?我连,连答应你的,带着他们回家都没做到。”   纪宁哽咽,两行泪珠滚落。   “我留下的三封书信的确一字未提你。”他痛心道:“可我写尽御敌之术,写尽用人之策,字字都为你做尽了打算!你居然,”   纪宁颤眸,只觉挖心裂肺的痛,“你居然说……恨我?”   谁都可以恨他纪宁,独独萧元君不行。   他苦笑,奋力推开萧元君,“就你有恨,难道我没有吗?”   萧元君心头一跳,便听对面歇斯底里到。   “我恨自己命比纸薄!恨在朝堂上孤立无援!恨先帝为什么要将我召回京都!”   这一刻,君不是君,臣不是臣。   什么礼仪?   什么尊卑?   纪宁只想将自己的满腹委屈全都说出来。   他干涸的嘴唇撕裂,鲜血染红两瓣唇肉,他抬手直指萧元君,眸底悲伤无以复加,   “当年先帝召我回京,真的是看中我的文识武学,认为我是太傅的不二人选吗?”   萧元君面色硝白,无言以对。   见状,纪宁泣笑,他狠狠咬住唇上裂口,吮了一口鲜血后,道出那个萧元君不愿提及的真相。   “先帝不过是忌惮纪家兵权,怕我纪家会成为对你最大的威慑。”   “……”   “所以他调我回京都,命你来与我亲近,让我做你的孤臣,为你制衡各方势力为你卖命!”   “……”   纪宁不是不知道,起初他也恨过。   恨天家凉薄无情,尔虞我诈,恨他们将自己拖回这吃人的朝堂!   可后来,看着那个明明天资聪慧,却为了换自己一刻舒心,甘愿装傻充愣忍受责骂的少年,他忽然恨不起来了。   凉薄的是天家,少年的赤诚日月可鉴。   那时,一贯不认命的纪宁头一次服输。   他想,若少年为君王,他愿为棋子,哪怕以身入局,也要护他一世安宁。   那三封信,字字不提萧元君,字字不离萧元君。   纪宁恨声,为多年的委屈诉出一片清白,“我护启国之心,实乃护你!你究竟明不明白?!”   尾音飘荡,下一瞬,他便被拥入一方怀抱之中。   萧元君展开双臂抱紧眼前人,他耳边什么都听不真切,唯有纪宁的这句——“我护启国之心,实乃护你”。   蠢蠢欲动的期许破土而出,多年的仿徨因为这一句话得到慰藉。   他不断收紧臂膀,生怕纪宁将他推开。   “纪宁,纪世安……”他唤他的名、字,如在呼唤多年守望不可得的珍宝。   他收紧双臂,湿漉的脸颊贴着纪宁的脖颈,喜极而泣,“你承认了,你终于承认了,你在乎我,你,你在乎我。你终于承认在乎我了,终于承认了……”   刚刚二人撕心裂肺控诉的怨、恨、不甘,都随着这个拥抱一起消散。   纪宁盯着对面空荡荡的窗,逐渐平复的双眼染上迷茫。   心里话都说出了口,剩下的只有一副疲乏的躯壳。   他无力推开萧元君的嵌锢,也不想推开他此刻唾手可得的温暖。   他只觉得好累,但又庆幸自己此刻就算累得就地倒下,也有一块怀抱能接住他。   这一刻,他不再用君与臣去规劝彼此。   这一刻,他们君不是君,臣不是臣,却是两颗真心得以相见。   纪宁合眸,任由自己的脑袋疲软地靠进萧元君的肩窝。   他听着耳边青年的絮絮喃语,等到他的抽泣逐渐势弱,他抬手抚上青年的脊背,缓声道:   “萧元君,我不恨你,你也,别恨我好吗?” 第72章 不管你承不承认   经年的积怨化作这一声哀求,随着窗边一粒不起眼的尘埃,同归天地。   萧元君此刻心如刀绞,起初说恨的是他,如今急着反悔的也是他。   他抱紧纪宁,摇头否决,“我不恨你,我不是恨你。我只是,只是难过,难过自己不能让你在意。”   他怎么会恨纪宁?   那些个彻夜无眠的夜晚,他怀抱翻烂的三纸书信,满心满脑除了思念,便是祈祷能再次见到纪宁。   当纪宁真的活生生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什么怨都没有了。   当纪宁说出“我护启国之心,实乃护你”的时候,就连被压抑的爱也复苏了。   “纪宁。”萧元君释笑,浓烈的爱化作克制入骨的三个字,“谢谢你。”   纪宁不解,想问他为何要谢?   可沉重的眼皮开开合合,他忽然有些喘不过气。   意识如同一滩软泥,无可挽回地坠向深处。   他手指揪着萧元君的衣角,唇瓣轻启,半晌,却只呼出一道气音。   感知怀中的身体往下坠了坠,萧元君当即愣住,他稍稍松开双臂,靠在自己肩窝的脑袋便陡然向外倾去。   他急忙捞住纪宁的腰,将人打横抱起。定睛一看,就见人已悄无声息地合上了眼。   一刹那,寒毛直竖。   “纪宁!”萧元君来不及多想,抱着人往床榻上送。   “纪宁!”   “纪宁!”   “……”   耳边的呼唤渐渐远去,意识如一叶孤舟,漂泊在无垠水面,起起,伏伏,起起,伏伏。   等到一声声“纪宁”变作一句“先生”时,纪宁骤然睁眼,就见青砖灰瓦下,十五岁的萧元君穿着素锦单衣,立在廊檐下。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那天。   萧元君恭敬地叫他“先生”,说自己是自作主张过来拜访,还说自己天资愚钝,怕他日后受累,遂先行拜访,想留几分好印象。   少年的神色明明一眼可见的诚恳,可纪宁还是听到耳边,过去的自己斥了一句“愚慧至极”。   少年羞得面红耳赤,匆匆道了别,落荒而逃。   纪宁蹙眉,那时他对天家有气,连带着对萧元君也有误解。   他将对方的接近当做刻意讨好,因而总是对其没什么好脸色。   冬去春来,眼前的冬雪化作春色。   纪宁看见自己院内,少年持剑正与“自己”对武。仅一个回合,少年落入下风,长剑脱手,重摔倒地。   少年坐在地上,抱着破皮的胳膊望向“他”。   “先生,我胳膊受伤了。”   “他”却只是斜眸一瞥,不冷不淡道了句,“若一点小伤都经不住,烦请殿下别来我这处求学。”   话音落,“他”收起长剑,阔步离去。   少年垂眸,抱着渗血的胳膊叹了口气,随后重新爬起来,没事人一般追上前人,缠着人道:   “先生先生,我好了,我可以继续练了。”   而“他”当真铁石心肠,一眼都没有看过少年。   纪宁忍不住瞪了一眼离去的那道虚影,不禁责备起从前的自己怎如此不近人情?   画面变了又变。   纪宁看到了许多从未被记起的回忆。   他看到炎炎酷夏,“自己”因暑热不适,少年搬来一缸冰块放进他房间。   大汗淋漓的少年挽着衣袖,手掌磨出了血泡,等在房中想换他一句夸赞,可等了半天,“他”却只说了一句——以后莫要做这些。   他看到“自己”因双亲忌日心绪不佳,独自待在祠堂时,少年也一直默默守在门外。   门外的石砖地不好坐,少年脑袋靠着门,隔一会儿便要换个姿势,以舒缓僵硬的四肢。   良久,“他”发现露出门扉的衣角,遂叫少年进屋。   “他”问少年为何来此?   少年支支吾吾半天,豁然憨笑道:“啊!我有篇文章不会,想请先生指教。”   分明是一片好心,因着这句话反倒成了乱上添乱。   纪宁瞧见“自己”冷下脸,无可奈何地起身,叫上少年前去书房。   越来越多的记忆一闪而过,无一例外,每段记忆里,纪宁都未曾对萧元君有过好脸色。   同样,每一段记忆里,萧元君总是不厌其烦地打扰他、麻烦他、缠着他。   飞快的记忆放缓,凛冬时节,那是萧元君入府求学后的第一个春节。   那一日,偌大的纪府下人们告假的告假,过节的过节,纪宁无处可去,便提了一壶酒坐去祠堂,从白天坐到黑夜。   一壶酒见底,纪宁坐在蒲团上,昂头望着壁龛上的牌位,心中唯余惆怅。   然而,不待他的惆怅发酵,廊下一道“丁零当啷”的声音由远及近。   他蓦然回头,萧元君一手拎着一提食盒,气喘吁吁地站在了门口。   他笑着扬起手里的食盒,“先生!新春喜乐!我带了饺子。”   纪宁怔怔出神,尚未来得及说什么,少年入内,将手中的一个食盒打开,端出几碟饺子放到香案上。   少年抹一把额上雪水,笑道:“先生吃下饺子,便算作和他们吃过团年饭了。”   纪宁心中一震,看了看香案上那几盘模样粗鄙的饺子,而后看回少年。   少年来不及换下的衣物上还沾着面渍,他垂在腿边冻得通红的双掌上,指腹也有几片雪白。   头一次,纪宁没有对少年冷言相对。   他不算熟络地道了声谢,缓缓抬手,拍掉少年衣角的面灰。   自那之后,纪宁发现记忆中的“自己”变了。   尽管他对萧元君依旧严厉,可偶尔,他也会夸赞少年的进步。   他不再担心少年的靠近别有所图,反倒开始期待少年学有所成,能独当一面的那一日。   一年又一年,先帝薨逝,少年登基。   从前的少年长成青年,穿上龙袍,坐在了那个象征权力的宝座上。   昔日的学生成了帝王,老师俯首做了臣子。   即便如此,纪宁依旧十分高兴,他不再为少年的课业担忧,他开始谋划,如何让少年坐稳帝位。   一次次的谋划,不惜以身入局,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只为少年的路好走一些。   纪宁看着那些被自己忘却的细枝末节,看着自己从前如何呕心沥血。   看着,看着,他忽然发现了一些不对劲——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在意萧元君胜过在意自己?   这一丝不曾被察觉的情愫突然乍现,直叫纪宁手足无措。   记忆流转,停留在北狄进犯的那一年。   边关战事告急,朝中无人可用。   那一年,纪宁刚从狱中出来不久,尚还停职留在府中。听闻战况危急,他数次陈书请求萧元君派他带兵出征。可呈上去的奏折如石沉大海,无一封有回音。   边关的战报每日一封,日益剧增的死伤人数令京都人心惶惶。   朝臣们几次三番催促萧元君,让其派纪宁出征,但几次都被驳回。   最后帝王拍案,决计御驾亲征。   纪宁在府中听闻此消息,心急如焚,不顾禁令出府入宫,求见萧元君。   那日他们吵得天昏地暗,谁都不许对方出征,谁都不说为何“不许”。   现在想来,他们二人的“不许”,不过都是在为对方做尽打算。   后来迫于朝中压力和纪宁的执拗,萧元君允了纪宁挂帅。   出征前夕,吵了几年的君臣在纪府碰面。   二人坐在院子里的凉亭下,坐在那张曾同席而坐过无数次的桌前,罕见的,心平气和地说了会儿话。   离别到来之际,气氛总是凝重且怅然。   二人聊了许久,聊战况、聊局势,聊到最后,双双沉默。   那时,纪宁在为前线战况忧心,并未发现萧元君看他的眼神总是透着一股忧伤。   不得不道别时,萧元君蓦地抱住了他。   对他疾言厉色了数年的帝王,噙着颤音对他说道:   “答应我,带着将士们,平安归来。”   只这一个拥抱,纪宁便知晓,他和帝王多年的争吵,其实从未成为他们二人之间的隔阂。   料定自己此程凶多吉少,纪宁没有如往常那般推开他。   同样是因为料定自己此程凶多吉少,他也没有给萧元君一个答案。   可萧元君就那么抱着他,一遍遍地乞求,乞求他回应自己。   从“带着将士们平安归来”乞求到“你平安归来”,一遍又一遍,就像从前总是不厌其烦缠着他的少年一样,一遍又一遍,直至声音哽咽,都还在让他答应自己。   “答应我纪宁,平安回来。只要你平安回来,你要什么,哪怕是,是归隐山林,你我不再相见,我都答应你。”   帝王的话落,纪宁笑了。   他一步一谋略,看着长成帝王的人,忽地一下又变回了那个让人操心的少年。   就算他答应了,也不一定会做到,所以非要他答应又有何用?   即便如此,纪宁听着耳边愈加颤抖的吐息,还是心软了。   凶多吉少,就一定会凶多吉少吗?   万一有万一呢?   他得上天眷顾,万一能活着回来呢?   这么想着,纪宁缓声允下承诺,“我答应你,带着将士们平安归来。”   可惜,上天终是没能眷顾到他身上。   挂帅出征后,他每日以药为食,身体却每况愈下。   大战告捷之日,亦是他的大限之期。   他记得自己透过帷幔,看着醉颜俯在床边啼哭,记得自己如何艰难地交代遗言,记得自己最后,有多渴求能将未尽的话说话。   就差这一句,就可抚平那人多年的彷徨,就可以告诉他,自己从未恨过他,也从来没有不在意过他。   漫天的大火映红眼眶,纪宁看着记忆的画卷在自己眼前焚烧殆尽。   他往后退一步,又退一步,终于想起未尽的那句话是什么。   被褥里的人喃喃低语,萧元君俯身去听,待听清那串微乎及微的字眼后,潸然泪下。   “我答应过他,平安归家,我不要归隐山林,不要……不复相见。”   萧元君抬起头,怜惜的目光拂过纪宁的眉梢,旋即笑了笑,道:“我也不要和你不复相见。”   ……   纪宁晕得突然,醒得亦突然。   他睁开眼时,医师还在为他诊脉,不远处,萧元君、阿醉、兰努尔三人围坐桌前,各个面色凝重。   见他醒,老医师“呜呀”一声,惊动了那处谈话的三人。   三人齐齐移目,萧元君率先动身。   “醒了?”萧元君侧坐到床边,上下打量着人,“感觉怎么样?”   方才冗长的回忆让纪宁尚且不能回神,他呆滞地盯着萧元君,凭着感觉应答:“无事。”   听他说“无事”,萧元君便知是白问。   他问身旁的老医师,“如何?什么问题?”   老医师听不懂,年轻医师解释道:“刚才爷爷没看完,具体原因可能还不清楚。”   萧元君道:“那烦请医师继续。”   说罢,他让出位置。   眼看老医师的手伸了过来,纪宁似乎想到了什么,他收起手臂按到太阳穴上,佯装头疼。   见状,萧元君惑道:“怎么了?”   纪宁缓缓揉着穴位,“可能是晕船,有些头疼,应当不碍事。”   萧元君不疑有他,扭头吩咐医师,“可否找些对症的药来?越快越好。”   不待医师作答,纪宁道:“不必劳烦医师,治晕船的药,阿醉身上备着。”   说罢,他朝阿醉看去。   后者反应倒快,掏出随身带着的小药包,找出一粒丹药送上前。   看着他服了药,萧元君仍不放心,“只是晕船的话,怎会好端端的晕倒?”   纪宁知他顾虑,遂道:“应当也有旧疾作祟的缘故,陛下不必担心。”   他支起手臂坐起来,“陛下,叫两位医师下去罢,还有些事你我需问明白。”   萧元君一愣,想起此前引得他二人争吵的那块“谜团”,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两位医师离去,房中便只剩下“自己人”。   纪宁靠在床头,视线先是落到兰努尔身上,他直截了当,“兰姑娘,你此前同我说的可都属实?”   兰努尔看一眼萧元君,猜出对方大抵也已知晓她重生一事,她坦言道:“一切属实。”   纪宁而后看向阿醉,“阿醉你呢?你还有什么事瞒着我吗?”   阿醉一头雾水,“真没有了,所有事我都坦白了。”   萧元君接着问道:“醉颜,你跟你主子说,是我把你了关起来,可我什么时候关过你?”   “怎么没有?你。”   信誓旦旦的话说一半,醉颜愣住了。   记忆中,他的确一直被关着,可好像确实没有“关他的人是萧元君”的详细记忆,他一直想当然地以为那个人就是萧元君。   他挠头,冥思苦想半天,急道:“我我我,我怎么记不起来了?”   闻言,纪宁和萧元君双双皱眉。   纪宁追问,“那你知不知道,你就是望北塔上的高僧?”   “什么!”   “什么?!”   两道同样惊诧的声音响起,前者来自兰努尔,后者来自阿醉。   兰努尔瞠目结舌,“大人,你说塔上的高僧是,是醉颜?”   阿醉亦是满面匪夷,“主子,你说的这些我怎么一点记忆都没有?难道我只重生回来了一半?”   见他们一个比一个惊讶,纪宁和萧元君不得不相信,他们二人当真一无所知。   可阿醉就是高僧,为何他会记不得有关自己的事?   莫不是,阿醉的记忆有缺失?   好不容易找到的线索陷入僵局,纪宁难掩愁绪,一连叹了两次气。   他刚才苏醒,萧元君不敢让他思虑过度。   “别想了。”他握住纪宁的手,轻轻拍了拍,“现在什么事都没你重要。”   纪宁尚未完全清醒,因而并不觉得此刻他二人这样的姿势有何不对。   他道:“事到如今,只能暂且将此事搁置。”   萧元君应声,松开他的手,转而将他腰间的被褥往上提了提,“你今夜就在此处休息,我也好照顾你。”   不及纪宁回味过来不对劲,一旁的阿醉先憋不住。   “主子!”他朝着纪宁挤眉弄眼,“你房间的被褥我都整理好了,回去就能睡。”   纪宁微愣,这才想起自己如今是在萧元君的房间。   继而,晕厥前的记忆犹如海水倒灌,一股脑全都涌了上来。   他为什么来找萧元君。   他们二人为何争吵。   又是如何落泪相拥。   他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一桩桩一件件,一字不落地回到了他的脑海里。   全身的血液一瞬间沸腾,旁侧三人眼睁睁看着方才还面色虚白的人,眨眼的功夫像烧红了的炭,从指尖红到了耳根。   萧元君被他的变化吓了一跳,上手就要探他的额温,“怎么回事?”   纪宁抬手一挡,“陛下。”   他垂眸,不敢直视眼前人,“我……”   我什么?   我不恨你,你也别恨我好吗?   脑海中的话语蹦出来的瞬间,纪宁的脸颊又红了一个度。   他挥开萧元君的手,慌不择路地掀开被子下床。   萧元君不明白他这是怎么了,一边手忙脚乱地护着,一边将鞋提到他跟前。   借着纪宁穿鞋的功夫,他仔细打量这人,见其眸中一抹明显得不能再明显的赧意,遂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萧元君一笑,眼看纪宁穿好了鞋,他反倒一把拉住他的手不放,转而对醉颜和兰努尔道:“你们先出去,我们还有事。”   阿醉不满,眼看自家主子鞋都穿上了,哪儿还有不走的道理?   但好歹是帝王发话,他不敢妄动,于是便朝纪宁递去眼色,只待对方一声令下,他就找个由头将人带走。   可眨眼眨了半天,纪宁眼睛不是盯着地板,就是遮遮掩掩地瞟向萧元君,死活不看他。   一旁,早已看明白局势的兰努尔叹气,一声不吭拉住醉颜,生拉硬拽地往外拖。   人都走完了,萧元君才放心地松了手。   他坐在纪宁身侧,一扫此前的阴霾,眉眼含笑,“你还记得我们说过什么吗?”   哪壶不开提哪壶。   纪宁咬牙,一声不吭。   可他越是沉默,萧元君越喋喋不休。   “你不说没关系,反正我都记住了。”萧元君绽笑,慢条斯理地重复道:“你说,在乎启国,就是,在、乎、我。”   他每说一个字,纪宁的心就如同被人捏了一下。   最后三个字说完,纪宁攥紧掌心,矢口否认:“我没说过。”   萧元君一愣,笑意立时从眼角眉梢往四处漫开。   他倾身靠近,眼神施旖,语气笃定,“不管你承不承认,你都在乎我。” 第73章 等你一个答案   颇有些耍无赖的一番话,换做从前,纪宁做梦都梦不到会是萧元君能说出口的。   他忍不住侧眸,这才发现旁人的眼神远比他预想中更炽烈,更无遮无掩。   一时半会儿,纪宁承受不住这般注目,他默默移开眼,只觉头疼。   先前脑子不清醒,说了被人抓住“把柄”的话,如今他清醒过来,自是不能让事态继续失控下去。   他道:“陛下您是一国之主,万千子民都会在乎您。”   萧元君失笑,往近处又凑了凑,“那你是不是万千子民之中的一人?”   对方的脸颊近在咫尺,纪宁下意识侧身避开,回答:“自然。”   萧元君笑着,语调轻快,“如此,你作为子民在乎我,就等同你纪宁在乎我,所以无论如何,你都在乎我。”   从前装都能装出几分端庄的人,如今转了性,纪宁当真有些无所适从。   他嘴巴一开一合,半晌,泄了力气妥协道:“臣在乎陛下,理所当然,别无二心。”   若是早两个时辰萧元君听到他这些话,又该伤怀好一阵子。   可当下就算纪宁列出一百条“不喜他”的证据,在他眼里都是欲盖弥彰。   他不管纪宁说了什么,只管去看纪宁眼中为自己而生的每一丝情绪。   他静望着纪宁的侧脸,只因对方的一句在乎,而感受到了两世以来从未有过的安定。   迟迟没等来他答话,纪宁眸子不安地闪了闪,心道莫不是自己又将话说得太重,让这人伤了心?   他挣扎片刻,扭头看去,猝不及防撞上一对依旧明亮的眼睛。   萧元君脸上不见丝毫不虞,反倒笑着,游刃有余地驳回了他刚才的话,“有没有‘二心’,你我都清楚。”   纪宁哑然。   从前他大可确信自己绝无“二心”,如今,倒真没那个底气说出口。   在乎。不在乎。喜欢。不喜欢。   这些是他从未思考过的问题,如今全都摆在他眼前。   他不想扭捏作态吊着人,可要他立刻给出答案,他亦做不到。   他叹息,“陛下。”   萧元君似知道他的心思,遂收住了笑,正色道:“你说。”   纪宁坦言,“眼下国事繁多,我实在无暇顾及其它,也请陛下给我些时间。”   是给些时间,不是不必再谈。   萧元君匿笑,“好,等尘埃落定,我再向你要一个答案。”   想起以这人不通情爱的性子,怕是会将自己绕昏过去,临了,萧元君添了一句:“纪宁,你只需想明白一件事,从前你教会我‘君臣有别’后,自己可曾感到过一丝欢愉?”   纪宁屏息,浅淡的眸子里漾起一层涟漪。   他垂下头,心中某个答案呼之欲出。   ……   是夜,纪宁从萧元君那处离开,回到自己房间。   甫一推门,他就看见等在房中的醉颜。   后者愁眉苦脸,一见面就拉他坐到床上,一副大事不妙的模样。   “怎么了?”纪宁惑到。   阿醉皱眉不语,拽了把椅子坐到他对面,直愣愣盯了他半天才道:“主子,事到如今我不能再瞒你了。”   鲜少见他有这样严肃的时刻,连带着纪宁都紧张起来。   他问:“什么事?”   阿醉吊着的胳膊紧紧握拳,另一只手拉住纪宁,痛心疾首道:“陛下他,他是断袖!”   纪宁唇瓣微启,暗自惊讶阿醉竟然看出来了。   他正想着该怎样安慰这人,这人反倒握住他的手安抚了起来。   “主子你别怕,我之前不告诉你就是怕你吓着。”阿醉煞有其事道:“现在情况紧急,再不告诉你就晚了。”   这几日萧元君对纪宁的殷勤示好,已经到了明目张胆的地步,他如何能忍得了?   闻言,纪宁稍加思索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到嘴边的话翻了个轱辘,他极力装得自然些,道:“其实,我都知道。”   阿醉猛然一滞,瞠目结舌,“主子你知道他是断袖!那你还知道什么?”   事关私事,纪宁不好将话说得太明白,只道:“你知道的,我应该都知道。”   “……”阿醉沉默,短短几息,他看向纪宁的眼神变了。   他试探道:“你既然都知道,为什么没反应?”   不止没反应,还屡次纵容萧元君接近自己?   反应?   纪宁当他是问自己为什么不给一个“回应”,他道:“如今事情繁多,不是谈儿女情长的时候。”   如今事多不便谈,换而言之,以后事少就可以谈?   阿醉顿觉天雷轰顶,他急道:   “主子!男子喜欢男子就够有违常理了,更何况那还是天子。再说,天子自古薄情寡义,并非良人,稳妥起见,你还是离他越远越好!”   有违常理?   纪宁蹙眉,想起萧元君此前的话,他虽有犹豫,却还是驳道:“话也不能这么说,感情之事,不能以常理论之。”   阿醉一愣,心道不妙。   随即便听纪宁又说道:“何况,他不是那样的人。”   短短一语,极尽偏袒。   阿醉身躯一震,脑中缓慢飘过两个字——完了。   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如今他这个旁观者终于看清。怪不得之前他几番暗示都被忽略,原来从头到尾都是他干着急。   打击来得猝不及防,阿醉吓得七魄没了六魄。   他干巴巴扯了扯嘴角,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主子,我想起来窗户没关,得先回去一趟。”   船上哪儿来的窗户需要关?   不及纪宁反应,阿醉站起身,慌不择路地出来门。   纪宁愁叹,心想难不成自己又说错话了?   因那场风浪的缘故,原定二十天的行程走了一个月才抵达吴县。   上岸那日恰逢立夏,南方的暑热总是比北方来得明显,因而那日即便下着雨,也未能抑住汹涌的暑气。   是日清晨,南下的三艘官船于渡口停靠。   侯远庭前来汇报时,纪宁将将换好衣裳,听闻船只靠岸,他吩咐了几句,便打发了人出去。   人前脚走,后脚他便脱力地坐回床上。   近来气温变化,这两日他总感觉乏力不适,一日比一日睡得沉不说,单是坐着都虚汗直流,偏偏流着汗却感觉不到热,直叫他难受得厉害。   他双手撑着床沿,张嘴吐息以缓解不适,缓了没一会儿,门口传来叩门声。   他抬头,扬声道:“进。”   “吱呀——”   大门敞开,醉颜和萧元君一前一后入内。   二人都换了应季的薄衣,此刻一个肩挎包袱,一个单手提剑。   进了门,醉颜十分有眼力见地放缓了脚步,让萧元君走在前。   后者阔步生风,几步走到纪宁跟前,柔声问道:“可收拾好了?”   纪宁舔了舔干白的唇,堪堪起身,“好了,可以出发了。”   萧元君上下打量他,见他穿的还是春季的里衣,皱眉道:“怎么不换件薄点的衣裳?”   纪宁发着愣,脱口到:“忘记换了,待下船后再换罢。”   萧元君觑一眼他身后床榻上散着的一堆旧衣,默了一息,转而无事道:   “另有一事需同你商议。醉颜手伤未愈,不便贴身护着你,此行上岸后,由我跟在你身边如何?”   闻言,纪宁看向醉颜,后者吊着胳膊倚在门口,一副悉听尊便,任凭差遣的模样。   看样子,二人应当是已经商议好了。   尽管对阿醉能如此配合萧元君感到惊奇,但一想到吴县过后便是南地,路途凶险未知,萧元君贴身跟在自己身边,他倒也能安心些。   想了想,纪宁应道:“没问题。” 第74章 难缠   待天色再亮些,纪宁几人方才动身下船。   船外斜雨蒙蒙,萧元君撑着伞,同纪宁并肩走出船舱。   二人上岸,一眼便瞧见了带着人马等在渡口的吴县县令。   纪宁偏头提醒:“此人是县令郝昌明。”   萧元君默声点头,目光落到眼前这位圆脸肥腮的中年男人身上,并未有太多印象。   对面郝昌明见着了人,一脸殷勤地跑上前迎接,“吴县县令郝昌明,见过右相大人。”   他捧手作揖,满面堆笑。   纪宁从前和他打过交道,对他留有印象,他随口应和一句,“县令久等。”   郝昌明笑着直起腰,一双含着精明的眼睛朝萧元君瞟了一眼,随即看回纪宁道:   “大人一路远途多有劳累,属下已安排好住处,还请大人移步。”   走了一月有余的水路,随行的兵卒都已疲乏不堪,纪宁原就有意就地休憩一晚,他客气道:“多谢县令。”   见他点了头,郝昌明转头命随从牵来马车,一路恭恭敬敬引着二人上车。   队伍浩浩汤汤朝住处赶去,行至半路,坐在窗侧的萧元君揭开窗帘,只见外面街道空无一人,十足的冷清。   虽说此时时辰尚早,可断不会连一个人都见不到。他噙着疑问看向纪宁,后者心领神会,转头问起郝昌明。   “郝县令,本县街上怎一个人都没有?”   郝昌明低眉,似有难言之隐般支吾道:“本县向来人少,之前为了修河道,去了半数人,后面北上,又跑了大半,现在看着是少了些。不过……”   他转而换上笑颜,“朝廷派大人您下来,自是相信您是清白的,本县人虽少,但一定竭力配合大人查案。”   纪宁不语,对他口中“竭力配合”四字不置可否。   为方便明日赶路,郝昌明此次安排的住所是靠近官道的驿站。驿站地处城东角,四周草木环绕,方圆三里除了一家茶舍,别无其它。   到了地方,郝昌明忙前忙后打点上下,又是嘱咐掌柜,又是安排早膳,可谓事无巨细,极尽用心。   纪宁将他的殷勤看在眼里,却并不领情。   一通忙碌结束,郝昌明本想留下陪同用膳,被纪宁两句话打发了走。   人前脚走,后脚萧元君关上门,若有所思地看向饭桌前的纪宁。   他上前,一面端碗盛粥,一面问道:“你不喜此人。”   纪宁回神,眉间隐有愁色,“我的确不喜。此人胸无点墨,只擅阿谀奉承,靠母家势力在南王手下谋得此职,但因性子懦弱贪生怕死,一直不得重用。他本不成威胁。”   萧元君察觉他的话外之意,“你看出什么了?”   纪宁环视四周,打量着眼前的客栈,沉声道:“前世这个时候,他安排的落脚地不是此处。”   萧元君盛粥的手顿了顿,随即,他将粥碗放到纪宁面前,了无大事的语气,   “南王有高人相助,自然不会坐以待毙,有变动也正常。”   道理的确是这个道理,但来自敌人的变动,总叫人心有不安。   纪宁喟叹,“今夜还是小心为妙。”   萧元君应声,“好。”   他将桌上小菜往前挪了挪,“先吃饭,稍后我去叫醉颜过来,我们再作商议。”   纪宁点头,视线落到眼前的粥上,加了鱼糜青菜的粥食,米粒煮得软烂,热气腾腾散发咸香,本是一份可口的吃食,可嗅着那若有若无的鱼肉味,纪宁竟只觉作呕。   他火速瞥开眼,“我不是很饿。”   不饿?   萧元君惑道:“你昨夜吃得就少,怎会不饿?”   想来或是吃食不合口,他撤走那碗粥,随即问道:“想吃什么?我重新去取。”   纪宁还是摇头,胸口那阵恶心只增不减,他单手支头,想要缓缓,“你先吃,不必管我。”   这种话萧元君怎会听?   他起身去身后茶台倒了杯水,摆到人面前,却不催。他看着纪宁,对方闭着眼,唇缝紧抿,极尽忍耐之态。   越是如此,萧元君越不敢催他,可又实在想知道他的情况,纠结片刻,他抬手握住纪宁搭在桌边的手。   掌腹相贴,合着眼睛的纪宁睫毛抖了抖,他下意识攥紧手掌,正欲移开,握着自己的人先一步松了手。   转而,一股淡香拂过鼻腔,随之而来的,那只手落到了他的额头。   暖意顺着肌肤贴合之处往下涌去,顷刻间,纪宁觉得方才还一片冰凉的躯干逐渐热了起来,连带着那阵恼人的呕意,都被鼻前萦绕的淡香治愈。   他睁眼对上萧元君的视线,后者一愣,慌慌撤回手。   暖意消失,纪宁皱眉。   萧元君见状,当是自己惹他不悦,解释道:“我只是想看看你是不是染了暑热,无意冒犯。”   纪宁不语,目光落到他的手上,浅淡的眸里流露出一丝意犹未尽。   他回过神,“不碍事,水土不调而已,稍稍适应几日便可。”   见他气色的确比之前稍好些,萧元君心中的石头堪堪落地,随即才将刚刚倒好的水送到他面前。   用过早膳,待众人休息的差不多,纪宁便将人召来自己房中议事。   不大不小的四方桌,纪宁和萧元君共坐一侧,其余三面分别坐着侯远庭、醉颜、兰努尔。   待人都到齐,纪宁直入主题。   他看向侯远庭,“你今夜务必加派人手,对驿站内外加强巡逻,尤其是这方圆一里的范围,均要设置哨点,切勿出现差池。”   侯远庭领命,“是。”   最要紧的事说完,余下的事便不适合侯远庭在场。   萧元君出声道:“你现在就出去安排人手。”   侯远庭迟疑一瞬,起身抱拳,“是,属下告退。”   他一走,余下的都是自己人。   纪宁也不卖关子,直言道:“大家都是已经南下过一回的人,对此程可能会发生的事,应当都已知情。”   阿醉和兰努尔齐齐点头附和。   纪宁又道:“不过,目前有一情况需要知会你二人。”   阿醉正色,“主子你说。”   纪宁看一眼萧元君,“目前据我和陛下的推测,应当还有一名重生者,如今正在为南王效力。”   此事阿醉跟在纪宁身边,自是知晓,倒是兰努尔有些惊讶。   “还有一个人?”她诧目,“大人知道是谁?”   纪宁摇头,“目前还需确认。不过不管是谁,这都提醒我们,此程不会如我们想象中那般顺利。”   其中道理几人都明白,大家既都是重生者,便都知道未来之事,如此一来作为敌对双方,唯一的优势也不再是优势。   “大人,我有一事不明。”兰努尔皱眉不解道:“我们都知道南王最后会败北,既然这样,那名重生者为什么还要帮他?”   纪宁转眸看向萧元君,正犹豫如何回答时,便听萧元君回道:“权术争斗,从无定局。”   纪宁颌首,缓声补充道:“就像你我重生归来,都想改变一些什么似的,旁人或许也想争一线生机。”   兰努尔挑眉,看着他二人一唱一和,端起茶杯掩下嘴角笑意。   说回正题,纪宁一一叮嘱道:“局势虽有变,但敌不动我不动,只需堤防,不需担忧。兰姑娘。”   兰努尔应声,“嗯?”   纪宁道:“待进入南地,姑娘还是只管查账一事,所有的账目就辛苦你了。”   此事兰努尔最得心应手,“大人放心,我定速战速决。”   纪宁转而吩咐阿醉,“阿醉你全权协助兰姑娘,另外还需你负责调动令司,收集情报。”   阿醉领命。   末了,纪宁不忘提醒一句,“今夜大家莫要睡得太沉,以防有变。”   正事就此算商议完毕,阿醉和兰努尔两人昨夜都没休息好,今夜还不知是个什么情况,纪宁遂催他们回去,尽早歇息。   临出门,兰努尔瞧出纪宁身体不适,不放心道:“南方湿热重,大人如果有不适,我此前给你的药膏也可用作消暑。”   纪宁道谢,“谢姑娘好意,我一切都好。”   送人送到门口,纪宁折返回屋,甫一转身,直愣愣撞上萧元君生硬的目光。   “你之前给我涂的药膏是她给的?”萧元君双手环胸,俨然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   纪宁心下苦叹,方才他还欣慰,今日的萧元君见到兰努尔终于不是那副王不见王的样子。   谁知不是不到,是时候未到。   他攥拳掩在嘴边,低声道:“是她给的。”   闻言,萧元君眉头狠蹙,“你把她给的药膏贴身带着?”   纪宁落座,声音又低了低,“药膏随时用得上,贴身带着更方便。”   萧元君吐息陡然一沉,“不、行!她的药膏你不能贴身带着,日后也不准收她的东西。”   纪宁无奈,“我和她没什么。”   没什么?   萧元君忿忿道:“从前你二人眉目传情,你侬我侬,这叫没什么?”   提及此事,他能细数个三天三夜。   纪宁一向自觉坦荡,偏生被他这一审问,都不由地心虚了起来。   他重复道:“我和她没什么。”   萧元君满腹委屈,好不容易找到个宣泄的口子,一时半会儿竟停不下来。   “你和她的佳话传遍京都的时候,怎不见你跟我说,你们没什么?”   纪宁抬眼,说起这“佳话”二字,他倒也想起些东西。   早前的心虚一扫而空,他闷声回到:“陛下你与沙敕妃子的美谈,不也响彻京都。”   “你现在来怪我?”萧元君愈发委屈,“谁当初以‘君臣有别’来逼我和亲?我堂堂启国君主,需要用和亲来守护一国安定?”   他愤愤哼了一声,转过头去抱怨道:“若不是因为你,我何至于此?”   纪宁塞言,双耳涨得通红。   想来此事的确怪不到萧元君头上。他道:“陛下有怨,为何不早告诉我?”   “告诉你有什么用?”萧元君悠悠回过头来看他,只一会儿的功夫,先前那股闷气就被他消化了大半。   他叹道:“早前你我也做不到像现在这样心平气和。”   也是。   早前就算提及,最后多半都是不欢而散。   每每忆起从前的事,总叫人心生遗憾。   纪宁默不作声看着还有些闷气未消的人,犹豫良久还是不忍,他装作随口一提,满不在乎,   “我和她只是作戏。”   可他装得不够好,话里的一丝在意还是被捕捉到。   萧元君的眸子唰地亮了,他转怒为笑,盯着他看了半天,心甘情愿妥协道:   “也没有什么‘美谈’,那只是为了气你。”   纪宁揣着明白装糊涂,“气我作甚?我又不会生气。”   “哦?”萧元君哭笑不得,他走到纪宁跟前站定,微微低下头直视他的眼睛,笑着一字一句道:   “我的‘美谈’,不是被你记到了现在吗?”   纪宁塞言,不及他开口,望向他的人猛然凑近,在他耳边道:   “你的在意不在嘴上,在眼睛里。”   蓦的,纪宁眸光一颤,漆黑的羽睫下抖落出一片韫色。   他心下暗感,现在的萧元君,当真难缠。 第75章 南王萧恒   入夜,一盏接一盏的烛光熄灭,偌大的驿站很快陷入黑暗。   房间内,纪宁躺在床上,床边,萧元君打着地铺,二人睁眼,双双无眠。   片刻后,萧元君翻了个身。为方便应急,他还穿着白日的常服,因此稍有动作,声响便明显了些。   听见动静,纪宁问道:“不如换你上来睡?”   萧元君自是拒绝,“我没事,你安心睡,有我盯着。”   他不愿,纪宁便不劝。   不过今夜这情况,任谁都难以安心,于其干瞪眼耗费心神,不如思索一下此后的计划。   纪宁同样翻了个身,面朝地铺,“陛下与南王可算熟络?”   萧元君曲起左手臂枕在头下,“不算,我和他最后一次见面,是十四岁那年。”   按照如今的年岁,也已有四年不见。   有关南王的事,纪宁知道的并不详细。   他幼时久居北疆,后来回京,南王又去了封地,所以哪怕前世交手过一回,他对此人的了解也不算深入。   他问:“陛下可曾疑惑过?”   萧元君反问:“疑惑什么?”   纪宁坦言,“疑惑南王为何有谋反之心。”   这般敏感的话题,若是前世纪宁必不会提及。但当下,他却少了那层忌惮。   对面,萧元君沉默半晌,道:“话说起来,我这个皇叔当真奇怪得很。”   纪宁问:“如何奇怪?”   “我父皇那一辈仅有兄弟三人,南王叔同父皇乃同胞兄弟,皇叔又是三人之中年岁最小的那一个,因此,我父皇对他很是庇护。加之后来二叔早逝,父皇只剩下皇叔一个兄弟,对他更是器重有加。”   在萧元君的记忆里,幼时常能看到南王同他父皇在一处。帝王多疑,可他父皇每每议事,不论大事小事或是密事,他南王叔都能堂而皇之地陪伴左右。   那时就连他母后都调笑着说,他父皇和南王是铁打的一对兄弟。   这些纪宁都有印象,那时他在北疆,还未回京入职时,就听说过朝中论权势,当属南王最大。   对面,萧元君的声音悠悠响起,“早些时候,父皇本意不愿给皇叔封地,不想叫他离开京都。只是后来不知怎么的,父皇突然改了主意,不仅赐了封地,还将封地选在了离京最远的南地。”   虽说如此,纪宁道:“南地物饶丰富,地广人稀,先帝又允许南王招兵养士,自征粮税,已经是格外恩典。”   “没错。”萧元君停顿一息,“不过,皇叔和父皇关系虽好,和我的关系就实在一般。”   纪宁惑道:“为何这样说?”   萧元君答:“我也不清楚,所以我才说他奇怪。幼时他对我总是冷言冷语,只有父皇在场时,才会对我展露些许笑颜。或许,他有谋反之心,就是因为不喜我?”   当真奇怪。   一母同胞的兄弟,能对自己的大哥做到兄友弟恭,却不喜自己的侄子。   纪宁本想问出些有用的讯息,如今看来,萧元君知道的不比他多多少。   他翻身躺平,宽慰道:“凡有谋逆之心者,不可论亲。”   这些事萧元君早已不介怀,却还是因为纪宁的这句话,倍感心中一热。   他忍不住想逗他:“又担心我了?”   “……”   纪宁后齿紧咬,自白天被这人用这招噎得哑口无言后,这人便乐此不疲。   如此下去,他不得每日都来戏弄自己一番?   纪宁何时如此被动过,他沉下一口气,正要思索如何反击回去,就听屋外一阵噪音乍响。   “快!”   “来人!”   “全都跟上!”   “……”   一片漆黑里,纪宁看见眼前一道黑影晃过,萧元君近乎瞬间挡在了他面前。   肩头落下一只大掌,头顶萧元君沉声道:“别动。”   话音落,他手中长剑一并出鞘。   二人噤声等了半刻钟,屋外走廊传来“踏踏”快跑声。   旋即,房门被敲响。   “大人!刚有刺客袭击,如今已全部拿下!”   侯远庭的声音。   闻言,萧元君松开按着纪宁的手,转身去点蜡烛。   屋内重新亮起光,纪宁自床上下来,略微整理了衣衫,随后应道:“进来说话。”   侯远庭推门入内,满头热汗,他抱拳,“禀大人,刺客已全数扣押在楼下,请大人移步。”   纪宁同萧元君下楼时,驿站的院子里跪了整二十个蒙面刺客。其中为首的被摘去面巾,双手反剪压在最前头。   纪宁扫视一圈,站到那为首的跟前。他朝萧元君伸手,后者心领神会,将手中长剑交给他。   纪宁持剑,用剑尖挑起那人的下巴,男人的正脸映入眼眸,一张满是刺青的脸,纹着青面獠牙的海兽。   南地倭寇有十三个派别,以十三座岛屿各为驻地,均以刺青纹面。   其中酷爱海兽图腾者,乃第十三岛也。   明知对方身份,纪宁却还是问起了侯远庭,“依你看,此路贼人来自何处?”   侯远庭回道:“回大人,依靠图腾辨认,他们应是十三岛的人。”   见他的回答和自己的推测无出入,纪宁收起疑心,转而审问道:“尔等受谁指使夜袭驿站?”   青面男人横道:“早就听说你要来,都等着杀你邀功,还需要指使?”   纪宁眸色一冷,“不说,本官有的是方法要你说,你可想好了。”   青面男人不是善茬,放声嚷道:“要杀要煎要油炸随你便!老子不是吓大的!”   能来刺杀的,必定都是嘴硬的主,现在问自是问不出什么。   纪宁收了剑,吩咐侯远庭,“把人带下去一个个审,不说的杀掉便是,留下两个活口即可。”   侯远庭领命,“是”。   院子里散得差不多,纪宁转身叫上萧元君回房。   进了屋,二人都是一样的心事重重,最后,还是萧元君先开口。   “你怎么看?”   纪宁淡道:“荒谬。”   他问:“你呢?”   萧元君答:“拙劣。”   今夜这场当真是闹剧,只是他二人想不通,演这一出闹剧有何用?   尽管刚才的倭寇闭口不谈背后主谋,但他们心知肚明,主谋就是南王。   南王明知在自己的地盘动手会招致嫌疑,却还是选择出手,甚至还没动手就被一网打尽,未免太……明目张胆,儿戏荒唐。   萧元君费解,“难不成,”   他想想都觉可笑,“这是给你我的一个下马威?”   纪宁不以为然,不过唯一可以确定,“他的行事,确实和从前不一样了。”   前世南王暗地里使得绊子不少,可从未用过明箭伤人。   萧元君目色幽深,“管他一不一样,明日到了南地,你我再去会会他。”   这一场闹剧惊得众人一夜不能安睡,亦惊来了一批不速之客。   隔日清晨,纪宁的队伍刚刚整顿完毕,即将出发,一队骑兵驶停在驿站门口。   马上来人骑跨烈马,穿着银白盔甲,他停在纪宁的马车前,自报家门,   “我乃南王府护卫统领,李吉!特奉南王之命,护驾右相大人。”   车内,纪宁和萧元君面面相觑。   萧元君笑道:“南王倒是消息灵通。”   纪宁闻言,原封不动将话丢出车外,“南王倒是消息灵通。”   “王爷一心记挂大人,自然时刻留意大人动向。”   这话里显然有话,但李吉并没有给他们回话的时机,他马鞭一扬,将马调了个头,扬声道:   “大人你坐好了,你我可要启程了!”   车队晃晃悠悠启程,吴县离南地有五十里路,不算远也不算近,好在南方地势平坦,马车走得又慢,一路上还算顺畅。   约莫一个时辰,窗外阿醉前来报信。   “主子,到地方了。”   纪宁和萧元君各自掀开一侧窗帘,只见四方小窗外,一座青灰石砖砌成的城门屹立在翠绿之间。   城门口的士兵穿着同李吉一样的军服,来来往往穿梭其中,偌大的城门,却不见有百姓经过。   纪宁和萧元君不约而同蹙眉。   吴县不曾见过百姓也就罢了,南地比吴县人口多出三倍,怎也一个人没有?   二人强压住心中不安,续又看了一会儿。   马车入城,街道两侧偶有开着门的店铺,能稀稀拉拉看见几个人。   继续往城中走,见到的人虽越来越多,但远没有到能称得上“热闹”的程度。   纪宁放下车帘,难掩忧心忡忡。   最令他担心的事出现了。   他不担心南王如何对自己暗算明算,他最担心的,是他对百姓下手。   他放在膝上的双手握拳,偶一抬眼,撞见对面正看着他的萧元君。   萧元君开口让他别急,可脸上是同样的怒而不发。   二人默契地保持沉默,直到马车停下,车外李吉喊话。   “右相,南王府到了,下来吧——”   纪宁听见声响便要起身下去,萧元君眼疾手快拉住他,将他拽回座位。   “我是侍卫,我先下。”   说罢,萧元君抓起桌上长剑,掀了帘子走下车。   入目,一座京都风格的府邸横亘在眼前,红砖黄瓦,雕梁画栋,与南地的建筑格格不入。   萧元君环视四周,确定车外一切正常,他朝车内道:   “大人,可以出来了。”   车帘被拨开,纪宁从中露面。他双脚落地,径直走到李吉跟前,“你们南王呢?”   李吉抬手,神情傲然,“王爷在府里等着,劳烦大人多走两步路。”   纪宁懒得多费口舌,冷道:“带路。”   李吉大手一挥,门口的侍卫打开大门,几人随之入府。   南王府修得极为阔气,府上大大小小的院子加起来便有二十多个。   从正门往里去,途径到第六个院子,李吉才领着众人停下脚步。   他指着近处的水榭,“王爷就在里面,大人请吧。”   纪宁看去,那水榭四周红纱遮蔽,里面的确影影绰绰能看到一个人影。   他举步上前,身后萧元君、阿醉和兰努尔跟着也要一起。   岂料,李吉抬手拦下阿醉和兰努尔,“王爷不见闲杂人等。除了大人……”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萧元君,“和你的护卫。”   纪宁若无其事回头,对醉颜和兰努尔说道:“你们在此处等着。”   说罢,他带着萧元君,朝水榭逼近。   水榭临湖,如今午后正是有风的时候,红纱缥缈,起起伏伏,厅中一道净白的人影背对众人。   他半披长发,赤脚立在一架牛皮大鼓前,他瘦削的身体拢在长衫下,如弱柳扶风,又摇曳生姿。   纪宁站在红纱外,依规行礼,“臣纪宁,参见南王。”   厅中的男子身姿摇摆了两下,嘴里哼出江南小调,他缓缓将手中鼓槌举过头顶。   衣袖滑落,露出他异于常人的白皙手臂。   “咚!”   鼓槌落,鼓音起。   “咚!”   第二声。   “咚!咚!”   第三,第四。   “咚咚咚咚咚咚——”   一声比一声急促。   一声比一声有力。   纪宁和萧元君立在厅外,听着男子的忘情演奏,眼如古井无波。   这场莫名的演奏持续了一炷香,等男子的鼓声从紧凑变得断断续续,最后一声鼓响,男子疲乏地丢掉两根棒槌,酣畅大笑。   他笑得弯下腰,笑着骤然回眸。   那是一张和萧元君有三分相似的脸颊,皙白羸弱,凤眼纤长,左眼尾一颗红痣分外妖冶。   纪宁再次行礼,“臣见过南王。”   萧恒施施然走出红纱帐,停在纪宁面前,他眼睛看向萧元君,饶有兴趣地打量,“鼓声壮胆,为二位接风洗尘,可还满意?”   纪宁不接话,只管道明来意,“王爷,此程臣奉命查案,还请王爷竭力配合。”   萧恒不睬他,缓缓移到萧元君面前。他直勾勾盯着他的眼睛,“右相,你的这位护卫好生熟悉。”   他一笑,抬手触上萧元君的面罩。   萧元君一惊,侧身避开。   萧恒扑了空,举着手僵在半空,连带着僵住了嘴角的笑意。   他表情微变,“有意思。右相,你的这位护卫真有意思。”   他阴恻恻的双眸扫过萧元君的脸颊,冷冷笑着,“不如你将他送给我,我再配合你。”   纪宁已忍了一路,本就怒火中烧,如今听到这番荒谬的要求,他便知无需再忍。   他挺直脊背,抬手挡在萧恒与萧元君之间,他眼风锐利,说出口的话更是不让分毫,   “王爷,要你配合只是例行一问,无需你做决定。” 第76章 你慌什么   萧恒脸上不多的笑意彻底消失,他这才恩赐似的把目光移到纪宁身上,“你当真和传闻中一样,讨人嫌。”   这类话于纪宁而言不过是过耳闲风,在他心里激不起任何波澜。   他回以冷眼,“今日既已拜访过王爷,便算全了礼数。我有公务在身,不宜浪费时间,请王爷尽快备齐我所需账目,以便查验。”   萧恒的眸子眯了眯,一副要笑不笑的模样,“你既无需我配合,那我为何要替你做准备?账本都在账房里,你要用,自取就是。此外……”   他慢慢悠悠转过身,身影隐没进红纱帐中,“不必拿你的公务压我,你奉的是萧㪫,我奉的,只有我大哥。”   此话之猖獗,大不敬之心一览无余。   纪宁眸中怒意隐动,偏这时萧元君握住了他的手,意在要他不做追究。   帐中的人重新拾起鼓槌,鼓音时轻时重,断断续续。   纪宁摔袖,反手拉上萧元君,转身离去。   走出一段距离,纪宁松开手。   萧元君垂目,朝自己的手腕看了一眼,随后掂量着对方的脸色,劝道:“无需动气。”   他这话说得轻巧,好似刚才被忤逆的人不是他一般。   纪宁沉着脸,心中憋了口气,连带着对他也爱答不理起来。   萧元君心下直喊“冤枉”,他追着人走了一截路,忽地停脚道:“行,朕现在就回去处置了他。”   话音落,他佯装要走。   纪宁脚步一顿,慢慢回头,他眼睛直勾勾盯着人,似是在问他为何还不走?   见他不上当,萧元君讪讪一笑,忙放柔了声音道:“知道你是为我气,但旁人说什么我并不在意,我都不在意,你更无需动怒。”   闻言,纪宁冷飕飕地移开眼,不过冷静了这一时半会儿,他确实也觉得自己失了从容。   他堪堪敛下怒色,淡道:“是。”   想起阿醉他们还在外面等着,他道:“走吧,去同他们汇合。”   萧元君应声,稍落后一步的距离跟在他身后。   望着他的背影,萧元君心口某个地方涌起了一阵奇怪的……愉悦?   纪宁居然肯对他发脾气,对他的态度,总算不似从前那样客气。   二人出了园子,迎上阿醉和兰努尔,便要一同前去住处。   入南地前,开路的队伍就先租了城中的一处宅子供众人歇脚。   宅子三进三出,为确保安全,外院由侯远庭带队的御前卫把守,内院则由令司的暗卫看守。   纪宁等人到地方时,已过晌午,几人刚用过午膳,大门的守卫赶来上报。   守卫跪在内院门外,“报大人,南王府统领李吉求见。”   饭桌前,几人纷纷移目看去。   纪宁向阿醉看了一眼,后者明了,问话道:“他有何事求见?”   门口守卫答:“他奉南王之命来送账本。”   动作这么快?   纪宁这才回道:“让他在外厅等着,我稍后就到。”   守卫领命,疾步出去传令。   一刻钟后,纪宁和萧元君几人赶到外厅,几人刚从廊下出来,就看见前院停着的五驾马车,每辆马车上都载着几个大箱子,将本就不大的院子塞得更是水泄不通。   李吉背着双手站在石阶下,见到纪宁来,他慢条斯理行礼,“见过右相。”   纪宁止步台阶前,望着院中层层叠叠小山似的几辆马车,不禁揶揄,“南王手脚倒是麻利,这才多大会儿功夫,就收拾出来了这么些东西。”   李吉不接他的话,只道:“王爷说,他那里有的都给大人你送来了,余下的,大人请自便。”   虽知道这几车账本大抵已被修饰过,查不出多有用的东西,但好歹是送上门的线索,纪宁断不会放过。   他吩咐阿醉,“去找几个人过来,把这些东西搬去后院。”   阿醉动作麻利,没一会儿叫来了十号人。院子里众人忙着卸箱子,纪宁看向站在旁侧还不打算走的李吉,开口问话:“李统领是打算留下来帮忙?”   李吉一愣,不情不愿地作揖告辞。   等外人离了场,纪宁方才安心说起话来。   他转身同兰努尔说到:“兰姑娘,这一次的账目可比从前多了不少。”   饶是精通算数的兰努尔,如今看到这五车的账目都不禁愁眉苦脸。   她叹道:“比从前多了整整两车,要是全部查完,起码得半年。”   纪宁不语,瞧着院里的箱子正思索对策,旁侧萧元君压低声音道:“账目虽多,但不是每一本都用得上,不妨先从最有把握的查起?”   最有把握的?   纪宁沉吟片刻,思来想去觉得也只有如此。   他提议道:“兰姑娘,你暂且先从前世的线索入手,我再派两个人协助你,若有别的需求,尽可直言。”   如今别无他法,兰努尔点头,“好。那我先回后院着手准备。”   纪宁颌首,同萧元君异口同声道了句“有劳”。   五车的账目全部搬至后院,又一箱一箱地搬进屋,再一摞一摞地搬出来,看似简单,亦费了不少的时间。   入夜,纪宁和萧元君帮完了忙,从兰努尔房中出来。   二人走在回房的路上,萧元君突觉身边安静得出奇,他扭头看去,纪宁低低垂着脑袋,下眼睑的一片青灰无不显出他的疲惫。   这几日忙于奔波,忙于周旋,他看上去比出发前憔悴了不少。   明明每日都在吃药,可怎么反而不见好转?   埋头走路的人不看路,临近台阶,萧元君先一步伸手搀住他,“小心。”   纪宁怔怔回神,有气无力地朝他道了声谢,提脚迈下台阶。   待他走到平坦路段上,萧元君才出声打扰他:“累了?”   纪宁摇头,惯常地回了句,“还好。”   萧元君心知他此话不能当真,但又怕自己问得太多,反而引起他的乏累,遂压下继续询问的念头,只是悄摸留意着他的状态。   进了房门,纪宁径直走向床榻。白天忙起来他还不曾发现,如今一坐下,他便觉得头重脚轻,浑身乏力。   知道自己是老毛病犯了,他并未过于担心,唯一的担心是怕萧元君看出来。   不过好在,萧元君陪他进来后,很快又重新出了门。   趁四下无人,纪宁卸掉“无事”的伪装,抬手扶住心口,缓缓张开嘴吐息。   维持着这样的姿势,直到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纪宁方才放下手,挺直脊背,又变回起初“无事”的模样。   萧元君进门,手里提着一桶热水。他忙前忙后,将水一分为二,一份用来盥洗,一份倒进泡脚的木盆。   他站在盥洗台前,将盆里的热毛巾捞起、拧干,随后一面展平,一面走到纪宁面前。   “看你也累了,早些洗漱完休息。”说话间,他将毛巾递给纪宁。   纪宁看着,只觉受宠若惊,“陛下不该做这些。”   萧元君不以为意,“我现在是你的侍卫,再说我不做,还有谁能做?”   纪宁刚想开口答他自己也能做时,手中忽地被人塞进一团热毛巾。   萧元君戏笑道:“你再推辞,我就当你是想让我帮你洗。”   这话如今比任何说辞都管用,纪宁知道他真能说到做到,于是急忙收住多嘴的念头,拿起毛巾擦拭手脸。   手脸刚洗完,萧元君又端来了洗脚水。他蹲在纪宁脚跟前,伸手试水温,水还稍稍有些烫,他一边搅动着水散热,一边状若无意地问道:   “沙敕医师的药是不是不太起效?”   纪宁心脏咯噔一响,绷紧的后背阵阵生凉,他答:“我用着,还好。”   水温调试得差不多,萧元君甩了甩手上的水,表情晦暗不明,“你觉得好,那就行。”   纪宁喉结动了动,眼中的心虚无以复加。   他又骗了萧元君。   早在两位沙敕医师入府为他诊脉的第一天,老医师就诊出了他的脉象无药可救。   可老人不通启国语,那时他又一心想要南下,于是他抓住这点漏洞,让那年轻人在翻译时替他隐瞒。   这些日子每每遇到老人过来诊脉,萧元君在旁边,他都心惊胆战,生怕会露馅。   他也想过告诉萧元君,可眼下人人忙得不可开交,一旦他说出实情,所有人哪里还有心思查案?   再等等罢。   纪宁估量着,等到尘埃落定,他再亲口告诉萧元君,向他道歉。   出游的思绪冷不丁被足底一阵暖意拽回,纪宁身子一颤,猛地低头看去,竟不知自己的一只脚何时脱了鞋袜,泡进了热水中。   他下意识看向萧元君,后者单膝跪地,若无其事地伸出手,触碰上他的另一只脚。   一瞬间如梦初醒,他抬脚躲闪。   伸出去的手扑了个空,萧元君一愣。半晌后他抬起头,深邃漆黑的瞳孔里暗藏着一层隐秘的情愫。   他嘴角上扬,分明在笑,笑却不达眼底。他刻意放缓语调,“你慌什么?”   可直视他平静的眼眸,纪宁觉得他更像是在说——我知道你在慌什么。 第77章 查案   “……”   良久,纪宁移开视线,弯腰去脱另一只鞋。他遮掩道:“我自己可以。”   萧元君呼吸陡然一沉,明晃晃的怒气已然上脸,却在触及纪宁脸上的无措时,又生生压了回去。   他无可奈何的,妥协地叹了口气,轻轻挥开纪宁的手,替他褪下鞋袜。他道:   “你当然可以,还很可以。”   纪宁悻然垂眸,因着心虚,亦拿不准他这句“很可以”是否另有深意。   好在此后,萧元君没有再继续追问,不管他话里是否有话,他不问,纪宁自不会主动提。   平安无事地度过了一夜,隔日天亮,纪宁同萧元君还是照常去兰努尔那处同她一起查看账本。   一望无际的账目堆满房间,几人埋头书案,一看便看了整整五日之久。   第五日夜,房中咯哒咯哒的算盘声停歇,案前的兰努尔合上账本,冲纪宁摆了摆手。   纪宁见状,仍不相信,“没查出来?”   兰努尔有气无力地点头,“这次的账目完全没有问题。”   纪宁蹙眉,前世他们费尽周折,查出了两处足以治罪南王的实证,其中一处就来自账本。   前世南王手段了得,手底下人做的账目更是滴水不漏。他们反反复复查了几遍,都没有发现任何异样。   直到后来,兰努尔无意发现他们的采购账目上记录的市价,总有几处高于实际市价,这才揪出了一缕南王贪污公款的线索。   可如今,同样是前世的那一批采购账目,同样的几个类目,纪宁也并没有发现异常。   前世出问题的地方,如今全都被修正。   难不成,南王真清白了?   想法一出,纪宁都忍不住嘲笑自己荒唐。   一直未出声的萧元君似乎知道他心中所想,缓声道:   “不可能没问题。朝廷每月下拨修筑款足足一百万两白银,其中包括采买材料,发放工人月给,分发安置款,每一笔预支都是经过户部仔细核算过的,只多不少,断不会出现发不出安置款的情况。”   兰努尔赞同,“的确。自去年九月过后,安置款便一直短缺。我仔细看过那之后的账目,账上记载的支出远超一百万两,多数用于购买材料。从明面上看,所有款项、市价、钱数都没问题。但数字没问题,不表明这样就合理。”   她随手翻开一页账本:“例如这一页记录的采买物资上,写着当天采买进糯米三千袋,砂砾五千石。三日后,同样的东西,同样的数量,又买了一批。”   她惑道:“我虽只是估算,但我想,这么大批的材料,仅三日的时间怕是消耗不完。”   此疑点的确有必要深究。   纪宁道:“兰姑娘,你只管将你觉得有问题的部分记录下来,余下的,由我去核实。”   兰努尔应声,“是。”   她想了想,道:“不过单靠这一点,恐怕无法作为实证。他们大可找理由说,这些异常采购都是正常消耗。”   纪宁深以为然,单靠现在发现的“可疑之处”,还远远不够,必须找出让他们无从辩驳的实证。   他眸光一转,瞧向对面的萧元君,后者与之对视,心知肚明。   待夜里回了房,洗漱完,萧元君方才追问起纪宁,“你刚刚想对我说什么?”   纪宁背对他脱衣,开口道:“还有一条线索。”   萧元君问:“什么?”   纪宁脱下外衣,信手团成一团放置床尾,他回头,“依靠账目造假,不足以让南王敛下巨款。前世他不仅在账目上动了手脚,还在修筑河道所用材料上滥竽充数。”   经由他一提醒,萧元君倒想了起来,自己前世在此案的卷宗上看到过。   南王以高出市价的价格采买原料,从中抽利,此为其敛财手段之一。而后又以次充好,以次料换好料,转手将好材贩卖,此为其二。   萧元君看向纪宁,“你想做什么?”   纪宁坐到床上,道明自己的打算,“我想,你我明日去一趟河道,看看能不能发现点线索。”   大抵顾虑到了什么,萧元君犹豫道:“此事为何不派别人去?”   他怕纪宁误会,临了添了一句:“我不是不愿,只是你我出去,势必会招惹不必要的注目,万一届时有危险。”   纪宁本意不想麻烦萧元君,只是,他道:   “兰努尔账目缠身,阿醉被我派去调查城中百姓去向,令司的暗卫分布在四处,各司其职。此事重大,如今我只信得过你我二人。”   萧元君挑眉,听出他这句话里没有提到侯远庭。   不及他问,纪宁看穿他的心思,解释道:“至于你想的那个人,而我正好有意想试试他。”   试?   萧元君眉中隐露困惑,“你不是信得过他吗?”   纪宁道:“但你信不过。”   话一出,萧元君眉间拧着的那一团怨气散了。   他唇角翘起一抹笑,却还是强装镇定,“你要怎么试他?”   南王和侯家的关系已经不是秘密。   纪宁徐徐说道:“这几日你我都在府中,南王怕是想找他都没有契机。所以,明日你我离府,为他二人制造时机,等回来后,自能看到结果。”   “有了结果之后呢?”萧元君复又追问。   纪宁沉吟片刻,回答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试过后,他若能用,我另有用处。”   萧元君不语,心知纪宁的此番试探为的是让他能安心。   他点头附和,“好,明日我配合你。”   次日,纪宁和萧元君用过早膳,便让人备上了两匹马。二人走到府门时,正好遇见值守的侯远庭。   见他二人要外出,侯远庭上前询问,“大人要出去?”   纪宁点头。   侯远庭朝他身旁的萧元君看了一眼,不安道:“我去替大人找几个随从。”   萧元君出声制止,隔着面罩,他落在对面的目光满是打量,“我陪同大人即可,无需旁人。”   纪宁的话他可以不听,但萧元君的话,侯远庭不能反驳。   他抱拳,朝纪宁鞠了一躬,“属下明白。”   门前,马夫牵来两匹马,纪宁和萧元君一前一后跨马直上,直奔城郊而去。   前世萧恒留了一手,并没有将所有材料全部替换,因而有问题的仅有几处河道。   凭借尚且留存的记忆,纪宁领着萧元君出城,先去了离他们最近的河道。   此段河道修建在山谷之中,全长十里,两面临山。因是动工最早的一批,如今已经完工。   纪宁吁停马匹,翻身下地,他将缰绳就近系在树干上,随即朝河岸走去。   萧元君慢他一步下马,见他独自往河边走,唤了一声,“等我。”   说罢,他迅速安置好马儿,追上纪宁。   眼前的河道宽有三十,高五米,因还未通流,如今只有灰白的河床暴露在烈日底下。   纪宁睃巡一圈,朝旁侧伸手,“借你的剑一用。”   萧元君拔出长剑递过去。   长剑在纪宁手中翻了一圈,竖直插入河岸的石板缝隙中。   他单手握剑,施力撬了好一会儿,石板纹丝不动。而后他改换双手,可直到额角落汗,石板都没有碎裂的痕迹。   纪宁看着自己青筋突起的手背,眼中生出一丝自我怀疑的茫然。   好半天后,他接受事实般让出位置,叫身旁的人试试。   萧元君上前,虽没有他那般费劲,但也花了几息的功夫才将石板碎开一道口子。   “嘭——”   碎屑散落四周。   纪宁屈膝蹲地,拾起脚边的碎石料仔细查验。不多时,他脸上划过一丝失望。   其实从刚才他撬不开石板时就有预感,这一批石料没有问题。   果不其然,手中的碎屑和石块坚硬如常,其中并没有发现和前世一样滥竽充数的杂质。   萧元君蹲在他身边,取走他掌中的碎屑,端详过后道:“岸边没问题,不代表别的地方没有,我们再多看几处。”   “好。”纪宁重振旗鼓,火速找了处方便落脚的地方,和他一同下到河道中央。   二人一路查验到河对岸,结果叫人大失所望,均未发现此河段有何问题。   太阳逐渐举到头顶,二人回到岸边时,皆已大汗淋漓。   萧元君找了块树荫地,拉着纪宁叫他坐下歇息。   待人坐下,他折回去取来马鞍上的水囊,又翻出早上带的消暑药,一同送到纪宁面前,“先吃一粒,以免中暑。”   刚在河道曝晒了半天,纪宁确实有些不适。他没有推脱,接过水和药,悉数服下。   他喝完,将水囊归还。   萧元君接过,自然而然地跟着喝了两口,而后他擦干嘴角水渍,问道:“还继续吗?”   纪宁有些迟疑,事到如今他不再抱有侥幸。   萧恒既知道提前修正账目,那他多半不会忘记弥补其它破绽。   倘若一昧按照前世的线索追查,他和萧元君今日怕是跑遍整条河道,都查不出个结果。   不过他想不明白,“哪里都没问题,那究竟问题出在哪儿?还有什么途径可供南王贪污巨款?”   萧元君垂眸,神情罕见地多了几分严肃。   他盘腿坐到纪宁对面,“只要他做过,便绝不会毫无破绽。你我眼下局限在过去的线索中,被扰乱了头绪,一时不知所措,这很正常。”   的确如此。   自重生后,纪宁反倒觉得自己变得谨小慎微了许多。明明告诫过自己不要完全依赖过去的记忆,但总会忍不住。   当真越活越不如从前。纪宁心下苦叹。   他的心烦意乱全都写在了脸上,萧元君又怎会视而不见。   他想也不想,握住纪宁的手以示安抚,“这不是你一个人的重担,你不用承担所有的责任。”   纪宁微微睁眸,他反复品味这句话,如同重病沉疴的人得到了解药,刚才还压得他无法喘息的焦虑,一瞬间全都风吹云散。   他所有的惴惴不安,在这一刻好似一只被摸顺了毛的幼兽般,变得平和安静。   阳光穿过树叶间隙,不偏不倚洒在萧元君身后,纪宁看着眼前这一切,忽然觉得好不真实。   因为这一刻的安宁,他心中的防备随之松懈,不由地说出了埋藏最深的顾虑。   他缓缓开口,声音有着被抚慰过后的宁静,   “南王背后的那个人是最不确定因素,我担心我们在南地待得越久,对你而言就越危险。”   萧元君匿笑,暗暗将他的手握得更紧。   他知道寻常的安慰无用,遂故意问道:“你觉得我比不过他?”   纪宁脱口而出:“自然不是。”   萧元君脸上的笑容当即扩了一轮。   反应过来中计,纪宁面上一窘,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还被对方握着。   他冷下脸、一面抽回手,一面埋怨自己的警惕性何时如此薄弱。   萧元君怕他真生气,不敢继续胡闹。   他掸去身上灰尘,起身道:“我们再往前走走,若都没发现问题,天黑前直接回城,重新整理思绪。”   纪宁闷闷嗯了一声,绕开他径直走去牵马。 第78章 抉择   彼时,南王府内。   湖边水榭,红纱帐内,萧恒赤脚坐在水榭边,勾着脚趾一下一下地点着湖水。碧绿的涟漪在他足尖漫开,好似一朵朵莲花盛放。   在他身后,李吉歪靠在柱子上,等他玩得差不多,适时开口:“纪宁和你侄子已经出去一个时辰了,你一点打算都没有?”   萧恒懒洋洋地舒了口气,不慌不忙道:“怕什么?他们又查不出什么。”   说着,他抬脚去踢近处的一朵荷花,娇嫩的花枝被他踢得左摇右摆,没几下就折了腰。   他眉眼浮出一丝不耐,长袖一扫,起身上岸。   他走到桌前,替自己斟了杯茶,慢条斯理调侃道:“先是查账,后是看河道,看来那小东西说得有几分可信。”   李吉不语,顺手捻走他衣袖上的飞絮。   萧恒一口一口喝着茶,问道:“海上那些人什么时候进城?”   李吉答:“不出十日。”   似是嫌日子太长,萧恒又叹了口气。他放下茶杯,百无聊赖地问李吉:“李吉,小东西说本王会输,你觉得我会输吗?”   李吉肯定道:“王爷不会。”   这话让萧恒心情大好,“是,我也觉得不会。”   他心情一好,便想找点乐子,他喃喃道:“他们既然都出去了,怎么能让他们闲着呢?”   他手指一勾,李吉弯腰贴上前。   他唇瓣轻启,“去找几个人陪他们玩玩。”   李吉早有此意,此刻得了命令,更是迫不及待。   他领了命令就要走,萧恒急忙叫住他。   “等等。”   “还有事?”   萧恒敛眸,悠悠道:“去把侯远庭给我找过来。”   半个时辰后,一身便衣的侯远庭被带进王府,又一刻钟后,他出现在萧恒的书房。   房中,二人面面相觑。   萧恒站在香炉前,眉眼带笑,“二公子好久不见。”   侯远庭面上没什么表情,只管行礼,“见过王爷。”   萧恒连连摆手让他免礼,姿态熟稔地引他落座,寒暄道:“上次见面,还是二公子南下平息倭乱的时候吧?”   侯远庭兴致不高,淡淡道:“是。”   见他无意闲聊,萧恒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夹在指缝间晃了晃,“令尊前几日还送来书信,让我好好关照你。你看我,一直碍于公务,都没机会关心二公子。”   侯家虽与南王关系密切,可近些时日局势变动,让侯远庭也察觉出了些许不对劲。   他今日赴约实属被逼无奈,此刻更不想和南王套近乎。   “多谢王爷记挂。”他道:“不过,我如今没什么能让王爷关照的,就不麻烦您了。”   好不近人情。   萧恒冷下脸,啪地将信按到茶桌上,“二公子,你这话说得好生分呐。”   他单手支颐着下巴,“你父亲和本王私交甚笃,昔日你大哥被纪宁设计入狱,本王还施以援手。你父亲如何写信求助本王,让本王出手打压纪宁,这些你都忘了?”   侯远庭一声不吭,后背尽是细密的冷汗。   他当然记得萧恒所说的一切,正因为记得,此刻才格外堤防他旧事重提背后的用心。   萧恒不是个有耐心的人,他懒得弯弯绕绕,索性直接了当道:   “侯远庭,你侯家和我本就是一损俱损的关系。你在纪宁身边待了两天,不会就觉得是他那边的人了吧?”   侯远庭自是清楚自己和纪宁之间的关系隔着血亲之仇,他怎会释然。   他道:“我不是谁身边的人,我只是侯家的人。”   “说得好。”萧恒连假笑都懒得装,他施施然起身,拖着步子一面踱步,一面道:   “侯远庭,摆在你们侯家的只有一条路,那就是追随我。”   侯远庭皱眉,面露不忿。   见他态度如此,萧恒的耐心终于耗尽。他立定侯远庭跟前,在沉声道:   “不妨告诉你,贪污公款,致使百姓流离失所的人,其实是我。”   尽管早有怀疑,可听到真相的这一刻,侯远庭还是难以置信。   他早该确信的,在圣上明知纪宁有嫌疑,却还选他南下查案的时候,在圣上非要让他陪同南下的时候。   可他爹,他爹昔日拿出的那些罪证,信誓旦旦说有罪的分明是纪宁!   他们……被南王摆了一道!   想明白一切,侯远庭腾地站起身,怒目圆睁。   萧恒知道他想到了什么,不禁戏笑,“你们侯家当真有武谋而无才智,一介莽夫。”   侯远庭此刻怒气滔天,恨不能杀了眼前人,他怒道:“全都是你设的局,我这就去禀明圣上!”   “好啊!你去,去告诉他,本王还意欲谋反!意欲弑君!”萧恒呵笑,“这样,最先死的还是你们侯家。”   一语毕,侯远庭止步门前。   他回头,匪夷所思,“你说,你要干什么?”   萧恒目色无惧,“我说。我要,弑、君。”   轰隆——   刹那间,侯远庭血色全失,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萧恒,眼神犹如在看一个疯子。   于此同时,他强烈地预感到,侯家这次怕是真的在劫难逃。   看他不走,萧恒明知故问,“怎么了?怎么不去禀明你的陛下了?”   侯远庭浑身觳觫,双足如同灌了水泥,一步都迈不开。   萧恒见状,好心帮他分析利弊,“你父亲这些年给我写过的书信,我可一封都没扔。其中我们密谋的事,单是诬告朝臣这一件,就足够诛你侯家九族。你帮我,我若赢了,你我都有一线生机。不帮,我随便送出一封信去京都,你们侯家全都得死。”   侯远庭厉声辩驳,“才不是!诬告的人是你!谋反的也是你!跟我们有何干?”   “幼稚。”萧恒嗤笑,“你可知道,你的圣上为何要你陪同南下?”   在此之前侯远庭没想过,眼下,他想他应是知道的。   萧元君已经怀疑他了。   萧恒唯恐他不动摇,煽风点火道:“因为他本就不信任你,若他信你,就不会屡次降你的职,让你只做一名小小御前卫。若他信你,今早就不会同纪宁一起出去,好让我有机会召见你。”   侯远庭眸色瞬变。   想要的效果达到了,萧恒续说道:“你猜,今夜纪宁会不会借故召见你?你再猜,你今夜若隐瞒过来见我一事,你们侯家能不能活过明日?”   侯远庭脑子乱作一团,他虽不精权术,但也知道,在帝王心中怀疑的种子一旦埋下,便再难铲除。   他侯家全族的性命,如今全都掌握在他的一念之间。   不帮萧恒,左右都是一死,帮萧恒,或有一线生机。   弑君?弑君?   越想,侯远庭越心惊。   事情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话已至此,萧恒估量着火候差不多。他随手从腰上拽下一枚玉佩,送到侯远庭眼前。   “本王不逼你,你好好想想,想清楚了就把这玉佩戴上,本王看到,自会明白意思。”   侯远庭盯着玉佩,左右拿不定主意。   萧恒白他一眼,仰手将东西扔到桌上,转身道:“为保你一命,回去后若见到纪宁,你便如实告诉他本王召见了你,以他的性子,短时间内不会猜疑你,说不定还会重用你。”   落到桌上的玉佩打了几个转儿,最后叮啷一声,躺平到桌上。   漫长的僵滞后,侯远庭的目光动了动,他抬手,缓慢拿走玉佩,转身离去。   萧恒回眸,目送他的背影逃出院子,不屑一笑。   城外,纪宁同萧元君接连又看了两处河道后,依旧一无所获。   二人按照约定,打道回府。   天空的骄阳已露颓势,此时的树林偶有风起,不觉炎热,反倒清凉。   时辰还早,二人索性骑在马上,也不急着赶路,任由马儿慢慢悠悠走着。   今日折腾了一天,别说纪宁,萧元君都累得够呛。他拽了把缰绳,指使马儿往纪宁身边靠了靠,见他没反应,问道:“可是累了。”   纪宁摇头,心不在焉地望着前方,“我在想,还有什么是我们不曾留意的。”   果然是在想线索。   萧元君既感无奈,又觉心疼,纪宁心思重的毛病不是一天两天养成的,他现在三言两语也治不好。   他垂眸思忖,目光一点一点顺着脚下的草地往前看,直到瞥见不远处草丛里开着的野花。   五颜六色的花朵铺满一整片草地,成了这林中最为夺目的风景。   萧元君一笑,扭头问纪宁,“还记得有一年新春,你带我去军营里慰问将士,刚好赶上他们夺花球吗?”   纪宁思绪抽离,想了想道:“记得。”   不仅记得,还记忆深刻。   军中的生活乏味,夺花球算是不多的游乐活动。十几人骑在马上,抢夺一颗花球,抢到过线者为赢家。   那年他带着萧元君,十七岁的男儿第一次看到那样热烈的场面,大抵受到了鼓舞,非要自己上场试试。   夺花球危险,但纪宁无心娇惯他,他要去,就让他去。   结果十七岁的萧元君虽初生牛犊不怕虎,但败在经验寥寥,屡战屡败不说,还摔得鼻青脸肿。   现在想起他满脸乌青的模样,纪宁都忍俊不禁。   看他笑,萧元君跟着也笑,“你笑了。”   纪宁愣住,愣归愣,脸上的笑意丝毫未收敛,他好奇道:“那时你为什么非要上场?”   萧元君反问:“你觉得呢?”   他觉得?   纪宁心中飘过三个字——出风头?   眉欲语,意先通。   萧元君脱口而出他心中所想,“你觉得我年轻气盛,想出风头。”   纪宁抿唇不语,答案不言而喻。   萧元君连连摇头,要多冤枉有多冤枉。他道:“其实不是,是因为在场下时,我听队伍里的人说,谁抢到了花球,来年定能笑口常开,无病无灾,娶个……”   纪宁寂静的瞳孔掀起一阵涟漪,近乎一瞬,他在心里补全了萧元君未尽的后半句。   娶个……美娇娘。   林间的风好像热了起来,又好像是头顶的太阳太刺眼,总之,不是因为羞赧,才让纪宁红了脸。   萧元君的眸子闪闪发亮,他直视前方,倏地策马提速。临近那片草地时,他俯身直下,摘下一把鲜花高高举过头顶。   马儿扬蹄,花瓣纷飞,跨坐马上的青年举着花,对着纪宁笑道:“欠你的笑口常开,现在补给你。”   纪宁怔眸,风过耳畔,留下满腔的心跳。   砰砰。   砰砰。   哒哒。   哒哒。   不合时宜的蹄音闯入耳膜,纪宁瞬间惊醒。   他尚未看到人影,数支羽箭自林中破风而出,直奔萧元君。 第79章 突围   “萧元君!”   破音的嘶吼传入耳中,萧元君近乎瞬间做出了反应,他俯下身,差之毫厘,几支羽箭从他头顶飞过,带着杀气奔向纪宁。   纪宁松开缰绳,展臂后仰,箭尾贴着他的面庞径直擦过。   伴随“铮铮”几声,飞驰的箭羽钉入树干。   趁此时机,纪宁翻身下马,迅速躲藏到最近的树干后。他后背紧贴树身,急喘了一口气后,回头去寻萧元君的身影。   只见他身后不过十米的距离,萧元君也已弃马,就近寻找到了庇护。   又一轮羽箭袭来,林中草木飞溅,两匹骏马受了惊,扬蹄溃逃。   待对方攻势稍缓,纪宁回头,“可有受伤?”   萧元君一面留意四周动静,一面应答,“没有,你呢?”   纪宁亦答:“没有。”   后方蹄声逼近,萧元君拔出手中长剑,“你躲好,我来找你。”   说罢,他找准时机起身,朝着纪宁所在的位置疾步奔进。他一露面,箭雨便歇而复起,密密麻麻自他身后涌来。   一瞬间,纪宁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可下一瞬,人影一记跃翻,轻巧地躲过袭击落到他面前。   箭雨擦身而过,悉数被身后树木拦下。   萧元君半跪在地,他单手掌住纪宁的肩,目光落到对方的脸颊时,霎时变了神色。   纪宁不解,抬手覆上脸颊,冷不丁摸到一条划痕,随即,一阵细微的疼痛自划痕处升起。   萧元君拢眉,按下他的手,“别碰,你受伤了。”   想来是刚才躲避时被箭羽擦伤的,纪宁不以为意,“不要紧。”   不知来路的蹄音逐步逼近,迫在眉睫,萧元君就算是心疼,这会儿也不得不将注意力集中在御敌上。   他将长剑塞给纪宁,“听声音人不少,剑你拿着,护好自己。”   纪宁拒绝,“不,你拿着才更稳妥。”   他的身体情况他再清楚不过,剑拿在他手上,怕是反而会拖了后腿。   萧元君眸光一顿,只是不易察觉地愣了半息,旋即依顺道:“好。”   他转而将剑鞘交给他,“那你拿着这个,万不得已时用其防身。”   纪宁点头,与之一拍即合。   二人商议完,耳后响起几声清晰的马鸣,不多时,一队用灰布缠面的刺客露面,刺客手握弓弩,肩背大刀。   察觉敌方已近在咫尺,树后藏匿的二人双双屏息。   纪宁递给对面一个眼神,萧元君明了,小心翼翼探出一只眼睛,扫视一圈后他撤回目光,抬手比划了一个手势。   纪宁见状,知道来者共十人。   十人,以萧元君的武力突围没有问题。   他朝萧元君点头,后者了然,拽下腰间的面罩戴上,随即持剑起身。   与此同时,纪宁握紧手中剑鞘,跟着站了起来。   萧元君从树后现身,他眈眈目光紧盯贼首,扬声道:“尔等出自谁麾下?胆敢刺杀朝廷重臣。”   贼首傲然抬颚,他一声不吭召出身后手下,余下九人立时下马,拔刀开步冲杀上前。   萧元君眸底狠意立现,他手腕一翻放平剑身,举步上前,一记干脆利索的横劈斩上迎面而来的贼子。   霎时,林中响彻刀剑相接声。   纪宁始终掩在树后,他听着耳边的交战声,握着剑鞘的手不知何时已是冷汗涔涔。   尽管他对萧元君足够有信心,但心底的担忧还是随着交战时长的延续,变得不可抑制。   他悄悄从树后探出半边脸,只见几颗大树中央,萧元君正和五名贼子纠斗,周围还躺着四名贼子的尸首。   见此局势,纪宁憋在胸口的气稍稍散了半分,然而尚未等他的心踏实落地,迎面一支箭矢打乱他的心绪。   他近乎出于惯性地抬手抵挡,利箭来势凶猛,和剑鞘接触的瞬间,他便被遒劲的箭力带偏,跌步摔出树后。   等候多时的贼首见他露面,自马背一跃而起,腾空拉弓。   纪宁心下一惊,连忙稳住脚作势抵挡。   箭矢破风而来。   “嗡——”   刺耳的嗡鸣回荡林间,纪宁手中剑鞘应声落地,他捂着被震痛的右臂单膝跪地,再抬眸,对面贼首双手握刀,大有必取他首级的架势。   顾不上被震麻的手臂,赶在贼首的刀落下之前,纪宁扑向近处的剑鞘,重新握在手中奋力翻身一挡。   贼首的刀重重砸下,压着剑鞘节节下沉。   纪宁躺在地上,眼看近在咫尺的刀刃即将劈上他的额头,千钧一发之时,另一边的萧元君发现异常,快速甩开与自己缠斗的贼子,奔了过来。   萧元君持剑挑起贼首的大刀,用力挥开,随即他朝纪宁伸出一只手。   纪宁反应迅速,抓住他的手站起来。   萧元君身子回正,将纪宁严严实实挡在身后,他提剑直指贼首,一双墨瞳冷得沁冰,“想死,我现在就成全你。”   说罢,他挥剑直上,剑气一改往日稳重,招招直逼对方命门。三两下的功夫,贼首抵不住他的快剑攻势,一连退了五步。   剑刃对刀尖,碰撞之处淬出星星点点的火光。   三招后,贼首隐有战败之势,他急忙退至后方,喝令余下的五名同伙上前应敌。   萧元君怕刚才的意外重现,跟着也退回到纪宁跟前。   两方人员一退一进,气氛胶着。   一触即发之际,纪宁忽然听到后方又传来一阵蹄音,他暗道不好,立时转身和萧元君背靠背,盯着声音来源处。   不多时,一黑袍男子领着一队人马赶来。   “驾!驾!主子!”   这一声“主子”,让纪宁凉了半截的心重新活了过来,他朝那人喊道:“阿醉!”   马上,阿醉一声令下,身后令司暗卫一拥而上,一队护住纪宁和萧元君,一队前去追杀早已溃逃的贼人。   “吁——”   阿醉勒停马匹,几步冲到纪宁跟前,先是看了看人脸上的伤,而后又将人翻来覆去看了一遍。   “主子你怎么样?”他一手抓住纪宁的右肩,问到。   右臂方才在打斗中伤了筋骨,这会儿才后知后觉感到疼,纪宁倒抽一口气,脸庞霎时血色全失。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一旁的萧元君拨开阿醉的手,紧张道:“手臂是不是伤到了?”   阿醉一惊,跟着问:“还能动吗?”   纪宁侧头看了一眼,右臂此时如同一根无血无肉的木棍,僵直地垂在腿侧,除了痛便什么感觉都没有。   他摇头,头一次没有用“无事”回复,“恐怕一时半会儿动不了。”   闻言,萧元君变了脸色。他当即扣住纪宁的左手,“现在就回城,走。”   纪宁反拉住他的手,回头看地上的几具尸体,“这些人的来路……”   阿醉应道:“主子你快回城,其余的我来善后。”   纪宁还想多问几句,萧元君却是一刻都等不下去,带着他径直跨上马匹。   二人同乘一骑,在几名暗卫的护送下往城中赶去。   日落西天,卧房内,纪宁靠坐床头,他半边衣衫褪到胸下,露出完整的右臂放在木几上。   床边,沙敕的老医师拿着银针,一根一根地刺进他的臂膀。   少顷,施针结束,老医师和纪宁均是满头大汗。   手臂的疼痛并没有因为施针而缓解,相反,纪宁此刻只觉得疼痛在向全身蔓延。   被褥之下的另一只手死死攥着床单,他感觉自己浑身都在颤抖。他紧闭双眼咬着唇,忍到实在无法忍耐时,才从唇缝里挤出一声痛吟。   “唔——” 第80章 布局   萧元君皱眉,实在做不到无动于衷,他上前,“是不是疼得厉害?”   纪宁唇瓣微颤,他摇头,红润的眼眶里是被痛到忍无可忍,逼出的两汪薄泪。   萧元君不忍,扭头去寻医师,“有没有止痛的药先给他用上?”   老医师一愣,候在旁边的年轻医师上前,匆忙翻出一包药粉加水混匀,随后送上前。   萧元君接过药坐到床边,他一手抬着纪宁的下巴,一手将水杯贴到他的唇边。   纪宁半阖着眼,张嘴含住杯沿,一口接一口地将药汁喝下肚。   清凉的药汁滑入喉咙,可身上恼人的疼痛并没有迅速消失。   最后一口药汁喝完,纪宁难耐皱眉,他别过脸去呛咳了几声,随即靠回床头,垂着脑袋一言不发。   身后的枕头时不时往下滑,因而他这样的姿势并不舒服。   看出他的不适,萧元君掷下茶杯,索性爬上床,绕到他未受伤的左侧,伸手揽住他。   纪宁惊了一惊,他迷迷瞪瞪掀起眼帘,余光瞥见萧元君的侧脸,原本紧绷的脊背松了力。   他不再强撑,任由脑袋歪进萧元君的怀中,随后,他合上眼,静静感受身体里的疼痛如何拉扯,如何翻涌,如何走向平息。   许是如今的姿势的确舒坦,又或是药物起了效,一炷香后,怀中人的呼吸逐渐轻缓,萧元君垂眸,便见纪宁靠在自己的肩头,睡意酣然。   萧元君看着,只觉五味杂陈。   他知道纪宁有事瞒他,也知道他为何隐瞒。   原本他想等这一程结束再同纪宁商谈,可现在看着这人日益虚弱的面庞,他知道无论如何都不能再等下去。   一颗汗珠从纪宁的鬓角滑到脖颈,冰凉的液体激得他哼吟了一声。   萧元君回神,他抬手,用指腹一一拂去他额头的汗珠,将人搂得更稳。   半个时辰后针灸结束,老医师取出银针,又复诊了一遍,随即同年轻医师交谈了两句。   年轻医生转头对萧元君道:“他手臂的伤没有大问题,再贴两贴药膏就能正常活动。”   萧元君点头,示意两位医师可以告退。   医师前脚出门,后脚门外的阿醉闯了进来。   “主……”瞧见床上睡着的人,阿醉急忙压下声量,“怎么样了?”   萧元君不语,看了纪宁一眼,确定他已熟睡,这才蹑手蹑脚扶着人放平到床上,同阿醉一同出去。   二人站在院子里,南地的天黑得稍晚,这个时辰仍能看到一点余晖。   萧元君将纪宁的情况大致说了一遍,随后问起醉颜,“你今日怎么出现在了那里?”   “我和手底下的人这段时间在外打探消息,今天刚好得到了一些线索,想着回城禀报主子,结果回来的路上听见树林里有打斗声,就过去看了一眼。”   接下来的事萧元君都知道,阿醉遂没继续说下去。   听完,萧元君又问:“找到了什么线索?”   阿醉答:“有关南地百姓的去向。”   萧元君瞥他一眼,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据我们调查,南地确有四分之一的百姓逃往北地,余下另有一半的人,他们……”阿醉顿了顿,“如今都在海岛上。”   海岛?那岂不是在倭寇的老巢里?   萧元君蹙眉,“怎会这样?”   阿醉叹了口气,罕见的冷了脸,“这些百姓从两个月前就被南王的私卫分批运上了岛屿,其中以三、九、十、十三这四座岛屿为主。我正在想办法安插人手进去,看看能不能打探到内情。”   萧元君沉眸思索,片刻后转问:“今天的那群人什么身份?”   阿醉答:“十三岛的人,跑了五个,死了五个。”   果不其然又是十三岛。   前世南王勾结倭寇,与之关系最密切的就是十三岛。只不过前世南王的手法收敛,并未让他的这颗“暗棋”太过招摇。   然而如今,南王两次指使十三岛的人出面刺杀,显然是做好了准备,不怕暴露。   而他做的“准备”,极有可能就是拿岛上百姓做筹码。   隐约察觉事态有失控可能,萧元君当机立断,“你尽快安排人手盯着海岸,一旦发现有可疑人员上岸,及时通传。”   阿醉领命,“是。”   天际的最后一丝余晖被夜色吞没,萧元君望向远处,眼底暗色浓稠。   纪宁苏醒已是第二日的事,他睁眼便瞧见了守在床边的萧元君。后者神情疲惫,看见他醒来时,愁绪的面庞才稍微浮出喜色。   “醒了。”   纪宁嗯了一声,打量着他的面色道:“陛下何事忧心?”   自己都还躺着,怎么还先忧心起他了?   萧元君一笑,“没什么,你感觉怎么样?”   纪宁动作迟缓地动了动右手,虽费了点力气,但好在右臂还是被他抬了起来。他举给萧元君看,冲他笑了笑,“没事了。”   “那就好。”萧元君微笑,“我去给你倒杯水。”   说着,他扶起纪宁,转身倒了杯水送过来。   纪宁喝完了水,他看了看人,还是那句话:“陛下何事忧心?”   这次萧元君没有遮掩,“醉颜昨晚跟我说了些消息,我想和你一起商量。”   阿醉带回来的消息?   纪宁心下有了几分准备,“你说。”   “他说南地有一半的百姓,都被南王秘密押送到了海岛上……”   萧元君一五一十将昨夜阿醉说的话转告给纪宁。   一盏茶后,纪宁沉了脸,“他这是要拿百姓做筹码。”   萧元君同他的推测无异,“我记得你前世带回来的卷宗写着,与南王关系密切的只有十三岛。”   “是。”   正因如此纪宁才忧愁,南王如今拉拢了那么多盟友,囤积兵力,其目的恐怕不在阻挠他办案。   他低垂的双目骤然睁大,盯住萧元君,“他要对你动手了。”   萧元君显然也想到了,“我之前就在想,以南王的性格不会束手就擒,他会对我动手是预料之中的事情,只不过比预料中来得早了些。”   纪宁不解,“南王背后不是有人指点吗?为何还要选择这样冒险的计划?”   一旦失败,岂不直接坐实谋反的死罪?   总归是曾经的亲人,萧元君对南王还算了解,他道:   “换做常人,若听人预言自己此局必输,大多会想方设法扭转局势,保住性命。但南王叔他最不服输,尤其最不服我。所以倘若有人告诉他必输,以他的性子会选择鱼死网破,奋力一搏。”   鱼死网破,奋力一搏。   既如此,南王必定不会留给他们太多反应的时间。   事出从急,纪宁道:“南地不能再继续待下去。”   南王如今拉拢的盟友不止十三岛,单靠他们带出京的这些人手,不足以和他硬碰硬。   “陛下。”纪宁肃色道:“南王应当已经在召集盟友赶来南地,从海上到南城至多只有十天的路程,我们需尽早谋算。”   “我昨夜已有初步的计划,只是……”萧元君停顿了一下,“单靠你我二人还不行。”   无需多言,纪宁明白他的意思。   一个时辰后,醉颜和兰努尔被叫进房中,四人碰面,纪宁将局势简单告知给兰努尔,随即,几人围坐在床榻四周,共商对策。   萧元君率先说出自己的安排,“如今我方兵力不足,首要的是先保全自身,想办法暂避锋芒,离开南城。”   阿醉在外打探消息多日,最是了解南城守卫,他道:“南王的人渗透城内外各个地方,我们人多,恐怕做不到掩人耳目。”   “没错,所以我们需分批离开。”萧元君看向兰努尔,“今夜我会安排四名暗卫护送你离开,前去吴县躲避。”   兰努尔惑道:“吴县?”   她没记错,吴县不也在南王的势力范围内?   纪宁知她的困惑,解释道:“吴县县令虽是南王麾下一员,但其并不受重用,因此南王对吴县的监管不如南城。姑娘你是我们几人中,南王最不熟悉的那一个,所以你去吴县比留在南城安全。”   “那大人你们呢?”兰努尔皱眉。   纪宁道:“南王的目标在于我和陛下,为了不打草惊蛇,我们最后离开。”   紧要关头,兰努尔自是知道应该听从安排,但她不免担忧,“大人,你们留到最后未免太冒险。”   “放心。”纪宁宽慰道:“你去了吴县后,还有一事要你去做,这关乎我们所有人的安危。”   兰努尔不由紧张了起来,“什么事?”   “要想拿下南王,单靠我们带的这些人还远远不够。”纪宁抿唇,“所以我们需要姑娘你进入吴县后,写一封信飞书寄于关洲县令,让他尽快派兵支援。”   话落,一旁的萧元君从腰间掏出一枚指节大的印章交给兰努尔,“这是我的私印,信尾盖上它,关洲县令就知信件真假。”   兰努尔一愣,反应过来后双手接过印章。她深吸一口气,只觉千斤巨石压顶,“明白了,我今夜就收拾行李。”   安排好兰努尔,余下三人你看我我看你。   依旧是萧元君先开口,“至于我们三人,待兰努尔抵达吴县之后,再一起动身。”   此事他还不曾和纪宁细说过,因而纪宁问道:“我们去哪儿?怎么行动?”   萧元君道:“到时候我们兵分两路。”   他话音甫一出口,纪宁似是认定他会让自己先走一般,急着说道:“不行,你我必须一起。”   萧元君失笑,“我没说你不跟我一起。”   纪宁一愣,神色微赧。   萧元君看着他,嘴角压不住的笑意,“我和你一起,醉颜单独带队。”   纪宁面露困惑。   萧元君无意为难他,解释道:“到时还要借你的影人一用。醉颜乔装成我,影人伪装成你,他们带着御前卫和令司先一步出发,引开南王的监视,而后你我再乔装出行,一路往东。”   东面临海,倭寇聚集,怎么都不是一个合适的选择。   纪宁一时想不明白他的用意,“为什么选择往东?”   “东面虽有倭寇,但朝廷驻扎的军队也在那里。”萧元君细细说道:“如果一切顺利,等关洲县令收到信,再派兵南下,人手最快也要十五天。这期间若有意外,支援无法及时到达,我们还能依靠驻守的那部分兵力自保。”   所以往东去,看似是一步险棋,实则已是最有胜算的可能。   纪宁明了,只不过他眉间的焦灼不减反增。   他问:“城中和岛上的百姓呢?我们走了他们怎么办?”   南王送百姓们上岛,明摆着是要以此为筹码。   若南王以百姓性命做威胁,他们怎能独自逃命?   萧元君眸子定了定,“我们还缺了一个人。”   经他提醒,纪宁这才想起,“侯远庭。” 第81章 不是只有你能骗我   话音落,阿醉忽然拍了一下大腿,“主子,昨晚线人来报,说昨天侯远庭就去见过南王,他这会儿都没动静,该不会已经叛变吧?”   纪宁相信自己的判断,“不会。”   因他这句话,萧元君定在他身上的眸光往下垂了垂,神色难辨。   几人正聊着,院外站岗的暗卫来报。   “主子,侯远庭求见。”   屋内四人互相看了彼此一眼。   纪宁率先开口,“醉颜、兰姑娘,你们先回去,各自准备。”   阿醉和兰努尔点头,当即拿上各自的东西出了门。   目送他二人出去,纪宁看回萧元君,询问道:“如何?现在叫人进来?”   萧元君回神,“好。”   约莫半柱香的功夫,侯远庭推门入内。   他身上只着布衣,未穿盔甲,垂头低首,似心事重重。他转身合上门,随即径直走向萧元君。   房中响起“噗通”一声,侯远庭双膝跪地,“臣有罪,请陛下重罚。”   说罢,他磕下一记响头,半边身子伏在地上,不愿起来。   萧元君揣着明白装糊涂,“你有什么罪?朕怎不知?”   侯远庭闷沉的声音贴着地面传上来,“臣与父亲轻信歹人,诬告右相。而今臣又受歹人胁迫,要臣行大逆不道之事,臣实在惶恐,特来请罪!”   “歹人?”萧元君语气平静,“你说的歹人是谁?”   侯远庭的头紧贴地面,他深吸一口气,声量弱了半分,“南王,萧恒。”   萧元君冷冷移开视线,“直起腰来说话。”   侯远庭依令抬头,他跪直腰身,目光依旧垂在地上,“昨日午时,南王叫臣前去会面……”   他一五一十将自己与南王会面时的经过交代出来,临了,他忽然停顿,目色恐惧,   “南王他,意欲弑君。”   话音落,屋内静得落针可闻。   萧元君不动声色朝纪宁递去眼神,后者缓缓眨了下眼,移眸看向侯远庭。   “为什么不答应他?”纪宁问。   侯远庭身躯一震,“臣与父亲本就是受了蒙骗,才犯下期君大罪,岂能一错再错?侯家誓死追随陛下,宁可以期君之罪被处死,也绝不做谋逆之事!”   闻言,纪宁看向萧元君,轻唤了一声“陛下”,意在让他拿主意。   萧元君默了几息,沉声道:“侯远庭,你父亲曾救父皇于危难之中,父皇曾说过,要朕对侯家宽容以待。朕信你这一回,莫要让朕失望。”   侯远庭将头垂得更低,“谢陛下开恩!”   萧元君眼中的猜忌淡去,他道:“三日后,我们要动身离开此地,有几件事需要你去做。”   侯远庭道:“全听陛下吩咐。”   “……”   一个时辰后,别院卧房的门敞开。   侯远庭从中走了出来,他站在廊下的石阶前,望着郁郁葱葱的庭院,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随后,他提脚迈下台阶,衣摆随着他的动作浮动,露出了隐埋其中的玉佩。   入夜,一封书信溜进南王府,送到了萧恒面前。   又过了两个时辰,载着兰努尔的马车悄然离开南城,驶向吴县。   南地潮湿,入夜更是严重,无孔不入的暑气闷得后半夜的空气都粘稠了些。   归来的萧元君蹑手推开房门,入内就只看见黑乎乎一片。   “怎么没点灯?”他合上门问到。   纪宁半倚床头,手里摇着竹扇,“烛火照着热,就给熄了。”   萧元君不语,摘了面具放在桌上,随即借着院外的一点月光,摩挲着走到床边。   朦胧暗色里,他弯腰抽走纪宁手中竹扇,坐去对面替他摇着扇子。   “可是热得睡不着?”   纪宁摇头,“不是。我在等你。”   暗色中,萧元君掩下笑意,“等我做什么?”   纪宁答:“想问问兰努尔安排好了吗?”   “……”萧元君摇扇的手不由一滞,音色低闷了几分,“嗯。已经送出城了,天不亮就能到。”   “那就好。”   萧元君的手劲大,扇子扇得用了力,阵阵凉风直扑纪宁的胸口,激得他喉咙发痒。   “咳咳——”   纪宁掩唇,这一咳便有些压不住。   听着耳边越发短促的声音,萧元君眉心紧拧,忙起身摸去烛台,点了小灯。他举着火光转去茶桌,而后兑了杯温水送到纪宁面前。   纪宁弓着腰,咳得接不上气,他一手压着胸口,一手轻推开眼前的水杯,对着萧元君摇了摇头。   见状,萧元君放下杯子,蹲去平日放药的床头柜前,拉开抽屉,轻车熟路地找出一枚瓷瓶。   他摸出随身携带的手帕,往上倒了几滴瓷瓶里的药剂,随后坐去床侧,一手揽着纪宁,一手将手帕覆上他的口鼻。   咳嗽从手帕后溢出,不消片刻,纪宁的呼吸回稳,他一口一口抽着气,只待喉间的痒意彻底平息,他抬手握住萧元君的手,虚虚拍了两下。   萧元君会意,松开捂在他脸上的手帕,另一只手顺着他的脊背上下轻抚,“如何?”   方才咳得急,如今喉咙似被火燎过一般,纪宁干咽了几下,不等开口,旁边的萧元君递来一杯水。   “润润嗓子。”   杯沿举在唇边,纪宁没有伸手去接,就着如今的姿势凑上前,慢慢饮下了半杯水。   温水下肚,喉咙勉强能发出声音,纪宁侧眸看着那手帕,哑声道:“这药……”   “我从宫里带出来的。”说话间,萧元君放了杯子,拍背的手不停,“不过这药治不了根本,明天还是要让医师来看看。”   久病成医,这些日子纪宁能明显感觉到身体一日不如一日,颇有前世那般无力回天的感觉。   他一顿,急忙撇去心下这点不吉利的念头,对着萧元君笑道:“好。”   他不笑还好,这一笑反倒叫萧元君伤心。   纪宁的状态如何,他看在眼里,可他越是心急,便越要沉得住气。   他目光绕着纪宁的脸颊看了一圈,似蓄着千言万语,最终都随着一声轻叹散了个干净。   他放下搂着纪宁的手,回以一笑,“两日之后我们动身。”   纪宁看出他的欲言又止,淡淡应了声好,没有追问。   动身的时机选在两日后的深夜,由阿醉带领的大部队先一步启程,分成两支小队往吴县方向赶去。   队伍离开后一个时辰,载着萧元君和纪宁的马车才从别院后门驶出。   入夜的街道僻静,车马走得快,不多时,城中的这片静谧就被郊野中的虫鸣取代。   马车上,纪宁和萧元君并排而坐。   车外扮作车夫的暗卫将鞭子甩向空中,裂帛之音短暂划过耳畔,旋即又被虫鸣压下。   许是车厢内太安静,又或是察觉到异样,纪宁扭头看向身旁。   目光触及萧元君,他今日没有再戴面具,此刻挺立的五官完全暴露在视野下,纪宁看了又看,看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冷肃。   他极少在萧元君的脸上看到这样的神色,心下那股不安便更加强烈。   他端详了好一会儿,问:“怎么了?”   萧元君目视前方,没有转头看他,亦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他酝酿许久,开口是与面色不同的平静,“你知道当我发现自己回来了的时候,第一个念头是什么吗?”   纪宁抿唇,不知道该不该回答。   萧元君嘴角泛起淡淡的笑,“我想,这一次终于可以救你。”   “……”纪宁垂眸,目光落到膝上。   隐隐约约,他好像明白了,明白了萧元君几次欲言又止的背后,藏着的是什么。   可不等他斟酌清楚如何坦白,萧元君的质问冷不丁传来。   “为什么又骗我,纪宁。”   没有生气,有的只是痛心。   纪宁攥着十指,如鲠在喉。   “为什么又要用这种方式?”萧元君满面费解。   一次,两次,如果这次不是他提前发现纪宁的异样,前世的结局是不是又要重演?   纪宁是不是又要……   如果有别的选择,纪宁也不愿意隐瞒病情,“我当时如果告诉你,你怎么会允许我南下。”   萧元君失笑,“南下很重要,那你自己呢?”   自己?   纪宁的视线凝固在自己枯瘦的手腕上,无言以对。   他越是沉默,萧元君越是崩溃,他不想逼纪宁做不愿意的事,可他的理解和迁就,却成了纪宁伤害自己的机会。   萧元君不想再忍,他宁可纪宁骂他恨他,也不要看着纪宁重蹈覆辙。   他深吸一口气,胸中翻涌的情绪被死死压下,他看向纪宁,“你不在乎你自己,我在乎,我替你在乎。”   说罢,他并拢二指,飞快点住纪宁胸前的两处穴位。   仅一下,纪宁便动弹不得。   “你要做什么?”纪宁睁目,嗓音带着恐慌。   萧元君握住他的手,义无反顾的决绝,“纪宁,不是只有你能骗我。” 第82章 答案   “什么意思?”   一颗心脏正在坠向深处,纪宁颤声,“你到底要做什么?”   回以他的是萧元君的沉默,以及忽然停下的马车。   马车刹停,窗帘随着这阵微小的颠簸掀起一角,纪宁扭头,目光触及窗外景色时,脸色变了又变。   “这不是往东边去的路。”   很多时候,例如当下,纪宁甚至有些排斥自己和萧元君之间的这份默契。   他不需要等到答案,就已经将对方的打算猜得一清二楚。   他眼睛红得似要沁出血,全身上下都在用力,试图破开捆缚四肢的枷锁,可不论怎么努力,四肢都纹丝不动。   他怒目直视萧元君,明明是在叱咄,听上去却像请求,“你不能这么做。”   萧元君避而不看他,语气是已然下定决心的沉静,   “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不适合参加此次行动。醉颜会带你去安全的地方,等一切都平复,我会来找你。”   “萧元君!”   纪宁为数不多的失态时刻,他紧咬牙关,齿缝中挤出两个字,“你,敢。”   他生气,愤怒,甚至不惜威胁,因为他太清楚,萧元君是要独自去面对险境。   “他们的目标是你。”纪宁喘了一口气,急切道:“你能不能想清楚?你若有事,要置启国和百姓于何地?”   启国?百姓?   这样的话萧元君听得不厌其烦,他将纪宁的手握得更紧,终于敢直视他的目光。   “纪宁。”   他唤他的名字,心底的疼痛又一次浮出眼底,“启国、百姓、所有的一切我都能保全,上辈子我唯一失去的……是你。”   他给了所有人交代,唯独没有给过纪宁安稳。   对启国,百姓,他无愧于心。   纪宁眸底闪过痛色,他皱眉,涩红的眼眶漫出盈盈水光。   他看出了萧元君的坚决,因而才更加惶恐。   他怕自己劝不住这人,更怕自己此时若不拦住人,事后会发生让他无法承受的意外。   良久,他垂下头,“我……”   他喉头哽咽,欲言又止,湿润的睫毛不住颤抖,搅散了眸中的水光。   没有给他把话说完的机会,外面成群的蹄音来到了车前。   少顷,车帘掀起,阿醉站在门外。   纪宁仿佛看到了一线希望,“阿醉!”   他忙道:“快帮我解开穴位!”   谁知醉颜一动不动,只心虚地瞥了他一眼,随即对着萧元君回话,“都安排好了,可以动身。”   纪宁不敢置信,反应过来阿醉已经被策反,他蓦地泄了力。   显而易见今天的这场“局”,萧元君就没打算给他破局的机会。   他将最后一丝希翼倾注回萧元君身上,“萧元君。”   他竭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柔和些,“我们都冷静一点,这不是小事,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去面对,你放开我,我们,我们好好商议。”   萧元君何曾见过纪宁如此模样,他皱眉,心疼分明写在脸上,言语却还是狠心的拒绝,   “等援军一到,事情一结束,我就来接你。”   说罢,他松开纪宁的手,起身往外走。   眼见他头也不回,纪宁彻底慌了。   “萧元君!!”嗓音破裂,旋即是一阵突兀的急咳。   “咳咳!咳咳咳!”   一刹那,纪宁白了脸,他咳得说不上话,眼睛仍紧紧盯着萧元君。   走到门口的人脚步一顿,转身时面露惊慌,“纪宁!”   尾音未散,萧元君已奔回到纪宁跟前。他单膝跪地,迅速为纪宁解了穴,随后扶住人。   纪宁身子发软,依旧咳个不停,可他恢复自由做的第一件事,是拉住萧元君。   因为脱力,他的手指只能堪堪勾住萧元君的袖口,他半弯着腰,此时湿漉漉的眼睛里极尽乞求,   “别去。咳咳,别去。”   萧元君眉头皱得更紧,他抬手抚上纪宁的脸颊,指腹轻轻压到对方的眼尾,遮住那抹让自己心疼的红。   “这是怎么了?”他问,却不曾发现自己也红了眼眶。   “别去……你不能去……”纪宁反复呢喃,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他并非不相信萧元君。   可就算相信,也还是会害怕,从未有过的害怕。   但他为什么会怕?   曾经尸山血海里走过的人,就连自己死都不怕的人,如今到底为什么要怕?   纪宁瞳孔里的光一点一点凝聚,最后化成一滴泪砸落。   眼泪滴落的瞬间,相视的二人双双怔住。   萧元君低头,看着晕开在衣襟上的水珠,难掩震愕。   “纪宁……”他抬头,对上一双情愫漫漶的眼睛。   瞬间,萧元君的心如擂鼓,阵阵不息。   良久,他听见纪宁呼出一声泣音,“我,我没办法接受你出事。”   “……”   擂鼓的心脏停滞了一息,随即以它不该有的频率快速震动。   门外,预感到不合时宜的醉颜回过神,默默放下车帘走远。   纪宁低着头,将自己“欲言又止”的话悉数说尽,“我……我没办法接受你出事。哪怕只是,只是可能,我,都会疯的。”   他不止一次害怕,不止当下害怕。   早在听到御驾遇袭,萧元君受伤的时候他就怕过。   在船上的大浪打向萧元君时,他怕过。   在看见林中的羽箭朝着萧元君而去时,更是怕过。   不止当下,前世的很多时候他都怕过。   他怕萧元君看向自己时,失望的眼神。   怕他跟自己说,定会恪守君臣有别。   怕他会难过,所以不敢坦白病情。   怕他日后的路太难走,总想竭尽所能多护他一程。   ……   那些曾经被忽视的“怕”,如今一桩一件全都回到了纪宁的脑海里。   他重新审视这些“怕”。   也重新审视自己。   从前他一直不明白的,对萧元君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如今好像都有了答案。   不单单是“怕”。   是牵挂。惦念。   是和君臣有别相悖的……   “爱。”   盘旋的答案脱口而出,纪宁怔然。   心中的感情已明朗,便不再有难以言说的迷惘。   他抓住萧元君的手,“我有答案了,我有你想要的答案了。”   尽管做足了准备,可这一刻到来时,萧元君竟也免不得惊慌失措。   他捧上纪宁的脸,此刻除了他,无人知他平静的表面下,是多么的欣喜若狂。   许久,纪宁再次开口,带着将答案确定了一遍又一遍的坚定,   “萧元君,我不要和你君臣有别。”   哪怕外面杂音嘈杂,此刻,四目相对的二人之间,安静得只有彼此。   纪宁看见萧元君平静的面庞裂开一条缝隙,看见他脸上的震愕,又看着这震愕如何化作笑意。   旋即,萧元君带着笑,抬头吻上了他。   在最不该缠绵的时刻,纪宁闭上了眼睛,纵容唇上的温度肆意弥漫。   他不要君臣有别。   不要此生相念而不相见。   就让他任性自私这一次,让纪宁只是纪宁。   分不清是谁的呼吸在撩拨着谁,交吻的二人越吻越深。   纪宁感觉全身都烧了起来,感觉萧元君搂在自己脖颈后的手,越来越用力。   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   唇上覆盖的温度骤然远离,纪宁睁眼。   萧元君捧着他的脸,双目迷离。他什么都还没说,又凑上前依依不舍地吻了一下。   这次是蜻蜓点水,吻一下便抽离。   他握住纪宁的手,目光灼灼,“有你这个答案,我一定会回来。”   不及纪宁反应,他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向门外。   '“萧元君!”   急切的呼唤被马鸣掩盖,这一次无人回头。   纪宁望着门口,许久,垂眸落下一滴清泪。 第83章 把他找出来   外间的动静走向平息,待听不到多余声响,纪宁动了动眼睫。他抬手擦掉脸上已经不太明显的泪痕,随后在车帘再次被掀开前,直起脊背,恢复如常。   进来的是醉颜,许是知道自己做了错事,他尚未走到跟前,就跪在了离纪宁两步远的地方。   “主子要杀要剐,奴都认!”   纪宁眼眸平静,他没有动气,只是问道:“你们的计划到底是什么?”   阿醉目露担忧,“主子,这地方不安全,我们边走边说。”   马车调转方向,朝着西边驶近。   车内,纪宁冷着脸,叫阿醉坐上来说话。   醉颜落座,如实道:“计划还是原来的计划,陛下只是想让主子你退出这次的行动。”   “然后呢?”纪宁问,“我退出,然后呢?”   阿醉回答:“影人会以你的身份出现,和陛下一起去找朝廷的海军。我们则一路向西,入山躲避。”   南地西面重山叠嶂,有萧元君做掩护,率先引走南王的手下,一旦他们顺利进山,便能安然躲藏一段时间,等援军到来。   “你们的计划可靠吗?”   阿醉应道:“可靠,西边的山易守难攻……”   “我问的是陛下。”   纪宁自以为能够冷静,但一想到萧元君最后离去的背影,他才发现自己有多恐惧。   阿醉哑然。   半晌,他迟疑道:“可,可靠。陛下提早勘察过路线,有影人和侯远庭在,应该不会有问题。”   应该?   纪宁睁目,早前压下的怒气复起,“你难道分不清孰轻孰重吗?只是‘应该’的事你也敢帮着他做?”   纪宁如今何止生气,更是心寒。   醉颜是他一手栽培的,可他却一次次同萧元君一起隐瞒自己,做下如此欠妥的事。   醉颜咚地跪下,他虽觉愧疚,却不觉有错。   他和萧元君的关系没有好到胜过纪宁,他之所以愿意帮忙,只是因为想让纪宁好。   “在奴这里,主子比任何人都重要。”   纪宁愣住,愤怒和心疼两种情绪全都交织眼底。   后知后觉,他如今哪有资格怪阿醉?如果不是因为他这副身体,阿醉和萧元君何至于为了他殚精竭虑至此?   他想去搀起阿醉,可刚一动弹,身子就像一滩软泥,无可控制地瘫回原地。   阿醉膝行上前,“主子!”   纪宁合眼缓了半息,他叹道:“起来说话。事已至此,让陛下没有后顾之忧才是最要紧的。”   阿醉点头,目光落到他眼睑下浮着的两片铅灰,眉心皱起的纹路又紧了一分。   ……   “驾!”   “驾!   ”“驾——”   银月高悬,晦暗的密林中,三道人影纵马疾驰。   萧元君一袭黑衣走在前,他手握缰绳,不断喝令座下烈马加快脚程。   耳边冷风呼啸,一股海水的咸腥味毫无征兆地涌入鼻腔。   眼前的沙石道有了尽头,一块海崖出现在正前方。   萧元君猛地一掸缰绳,烈马嘶鸣,破风直上。   在他身后,一灰一黑的两道人影相继跟上。   三道人影冲上崖岸,旋即纷纷刹停。   “吁——”萧元君勒紧缰绳,待马稳住脚,他弃绳下马,朝着崖边走近。   身后,影人和侯远庭先后跟上。   此时天已微亮,仅凭天光,能看到崖下的大致情况。   此处崖高五米,崖下湾流并不算湍急,细细看,还能看见藏身水面的那艘小船。   确定无异,萧元君转身叫人,“动身。”   影人应声。   侯远庭似在出神,愣了半天才答了声好。   三人弃了马,朝崖边的草丛走去。草丛后有一条野道,是通往崖下唯一的路径。   野道狭窄,一次只能下一人。   临近跟前,影人特地同萧元君换了位置。影人开路,侯远庭垫后,三人就这般摸着黑一路直下。   越往下风势越大,崖边野草长得疯,很快,三人的身躯就完全隐没在草丛中。   长满毛刺的野草随风乱荡,割在人身上密密麻麻的疼。   萧元君一路跟着影人的步伐,却丝毫未察觉身后侯远庭的脚步,已近迟缓。   约莫一炷香后,耳边的浪声骤然变大。   萧元君看见影人拨开最后一层野草走了出去,随即,在他眼前忽然停住了脚。   萧元君蹙眉,刚要开口,一把银剑架在了他的肩上。   剑刃的冷气入骨,他顿足,于此同时,草丛外响起了耳熟的声音。   “纪大人,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那声音带着恭候已久的散漫,是李吉的声音。   影人一动不动,他如今扮着纪宁的模样,言行便格外注意。   李吉等不到他回话,便冲着草丛喊道:“喂——后面的人呢?还不出来?”   萧元君想回头,岂料刚一动,侯远庭的剑就近了一寸,“别动。现在出去。”   萧元君目色微沉,他将头回正,握紧手中长剑,一步一步走出草丛。   视野开阔的瞬间,局势也才明了。   对面,李吉带着十几个手下将他们团团包围,显然是早就埋伏好了。   萧元君看着近在咫尺的海面,又看了看李吉,“等了多久了?”   他今日没戴面具,李吉瞧着他,似笑非笑,“原来你长这幅样子,还真眼熟。”   他不回答自己的问题,萧元君自也不会搭他的腔。他侧头,去问身后的侯远庭,“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身后的人不吭声,只将剑逼得更近。   李吉隔岸观火,“我说,你就别白费力气了,还看不出来吗?没有他,我能知道你们的计划?”   萧元君眸色如墨,声音冷得彻骨,带着显而易见的威慑,“侯远庭,所以你要弑君吗?”   “……”   脖间的剑似乎抖了一下,夜色里,无人能看清侯远庭的神态。   众人只听他喊道:“竟敢冒充圣上!陛下如今远在京都,此地哪儿来的君?”   不及萧元君作答,李吉怒啸,“好啊!这贼人居然冒充圣上!弟兄们!给我就地斩咯!”   话音落,对面十余人一拥而上。   趁后方人尚未反应,萧元君提剑顺势往后一送,直直击中侯远庭腹部。   脖间的剑偏移,借此良机,萧元君拔出配剑。   侯远庭稳住脚,举剑劈来,萧元君提剑挡下,两处剑刃擦过,激出一串剑光。   二人缠斗了几个回合,不分胜负,萧元君无意纠缠,找准时机迅速改变方向,直奔海面。   身后,侯远庭紧忙追上。   那头,正和影人缠斗的李吉瞥见要走的萧元君,当即夺过随从的长剑,奋力一掷。   海风呼啸,成了利剑掩身的良机。   待萧元君察觉异响时,剑光已近在身前,他侧身一闪,旋即只觉左臂一僵,一阵剧痛袭来。   温热的液体很快浸湿衣袖,他杵剑单膝跪地,又眼看李吉赶了过来,他顾不得查看伤势,急忙起身御敌。   崖下不及上面亮堂,李吉只知自己伤了人,却看不清伤势如何。   他笑:“还想跑?今天要让你跑了,我就提着脑袋回去复命!”   旁侧,侯远庭冷声道:“说好了一人对付一个,你干嘛抢我的功劳?”   李吉哼道:“要不是我,人就跑了。”   侯远庭不语,先他一步,箭步上前。   此次南王下了狠心,派来的人都是个中高手,以少敌多本就没有优势,因而一时半会儿,萧元君和影人都被死死缠住了脚。   李吉参透了萧元君的计划,全然不给他接近水面的机会。他与侯远庭一前一后,生生将人逼回岸上。   萧元君节节退让,最终和影人汇合,他二人背对背,眼看局势焦灼,难有转圜余地,影人便要弃车保帅,   “你走,我留下。”   近处李吉调笑:“别做梦了,你们一个都走不了。”   说罢,他一抬手,手下几人又将包围圈缩小。   萧元君改换双手握剑,他后撤半步,架剑于胸前。他瞧了眼天色,又看了看侯远庭,忽地对影人道:“马上。”   下一瞬,一团乌云被风吹动,遮住银月,本还能看得见的海岸瞬间陷入黑暗。   只一瞬,局势逆转。   人群中,先是李吉忽然发出一声惨叫,而后他身侧的两名手下跟着惨叫倒地。   突然的变故让所有人乱了阵脚,密不透风的包围圈就此破开一道口子,中心的两道人影迅速突围。   只听“扑通”两声,海面溅起两晕水花。   乌云散去时,海岸只有乱成一团的几人。   李吉腹部被划了一刀,另外两个则是被一剑贯腹。   李吉捂着伤口,眼看萧元君和“纪宁”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气急败坏,“他奶奶的!”   他砸下武器,“一群废物!这都能让人跑了?”   旁侧,侯远庭冷眼看着他,慢条斯理地用衣角擦掉剑上的血迹,“现在急有什么用?”   李吉怒目睚眦,将要发作,却瞧见了他手上的动作。   “你剑上的血哪儿来的?”   侯远庭收剑,“他们刚刚逃跑时,其中一人被我刺中。”   不给李吉叨扰的机会,他道:“他们要去找朝廷的海兵,还是赶紧朝着这个方向去抓人吧。”   说罢,他收剑。   一阵风起,水湾那艘小船被浪推向岩壁,“砰”的一声,一颗石子从中掉落。   “咚——”   浑圆的玉子落入鱼池,水榭内,萧恒回眸。   “人就这么跑了?”   李吉腰腹缠着绷带,怒气未消,“跑得初一跑不了十五!我已经叫人去抓他们了。”   萧恒颠了颠手里的棋子,沉思道:“你刚刚说,你和纪宁交过手?”   李吉道:“是。当时我想着先拿下他,结果没想到他太能打,缠了好半天都没能将他拿下。”   “……”萧恒狭长的眸子眯了眯,“纪宁重病,怎么可能和你交手多回而不败阵?”   李吉一愣,后知后觉,“是啊!难道……”   萧恒嘴角浮出一丝冷笑,“我们别骗了。今早和你交手的不是纪宁。”   他移眸看向侯远庭,“你跟我说说,怎么回事?”   侯远庭咽一口唾沫,低头道:“我不知道,他们怎么跟我说的,我都如实告知了王爷你。”   萧恒脸色微沉,将手里的玉子悉数抛进池中,“纪宁肯定还在南城,去,把他找出来。”   他这话是对着侯远庭说的,后者皱眉,“你说过,今早事成,就给我你和我爹往来的书信。”   萧恒并不否认,只不过……   “今早的事,你办成了吗?”   侯远庭攥拳。   萧恒转而换上笑颜,“只要你把纪宁找出来,所有跟侯家有关的证据,我都可以给你。” 第84章 担忧   侯远庭依旧一声不吭。   见他不答话,萧恒脸上闪过被扫了兴的不悦,“做都做了,你现在该不会想悬崖勒马吧?”   侯远庭心里清楚,悬崖勒马自是没有可能,他道:“我去找纪宁,但到时候,我想要的东西一样都不能少。”   萧恒含笑,“自然。”   他指了指侯远庭腰间的玉佩,“凭此玉佩可自由调度人手,时间不多,你可要抓紧啊。”   侯远庭面色冷峻,“是。”   话毕,他转身,大步流星地踏出水榭。   李吉一路盯着他的背影,等他出了园子,嗤出一声冷笑。   萧恒侧眸瞧他,“怎么了?”   李吉捂着肚子坐到桌前,“你看他那样子像是服气的吗?这人你都敢用。”   萧恒笑了笑,并不回答。他反问,“你的伤怎么样?能动吗?”   李吉挑眉,“还行,不打紧。”   “不打紧就别坐着,赶紧去找人。”   “……”李吉叹气,“知道了。早就派人去海上守着了,他们要去找朝廷的海兵,就必定要过那几个地方。不出两天,保准把人给你带回来。”   “但愿吧。”萧恒懒懒地看向湖面,“岛上的人呢?什么时候到?”   李吉答:“催过了,三天之内。”   萧恒点头,随后端起围栏上的棋盒,抓出一粒玉子丢进水里。   “扑通——”   一颗石子从天而降,掉进煮沸的锅中,溅起的水滴落到阿醉的手背上,烫得他直抽气。   他擦了擦手,顾不上疼,忙用竹片去捞石子。   水汽扑面,竹片在锅里搅了几个来回,好不容易将石子捞了出来,刚才还算澄净的水如今多了几颗砂砾。   阿醉抬头看了眼洞顶,忍不住叹气。   不远处,坐在火堆旁的纪宁惺忪睁眼,“怎么了?”   阿醉回头,“没什么,就是有块石头把水弄脏了,不能喝了。”   原是如此,纪宁不以为意,“无碍,把水倒在碗里沉淀片刻,也能喝。”   若是自己喝,阿醉倒不讲究,但纪宁怎能喝脏水。   “算了,我重新烧一锅。”   纪宁面色仍有些虚弱,他喘了口气道:“别折腾了,这洞穴离水源远,我们赶了一夜的路,你也赶紧歇歇。何况,我现在就有点渴。”   闻言,阿醉犹豫片刻,还是听了他的话。   他将瓦罐端到地上,待水里的砂砾下沉后,小心倒出上方干净的水,送到纪宁面前。   “主子小心烫。”   纪宁从干草堆里坐起身,接过水后稍稍吹凉,小口慢饮地喝了半碗,随后他看向阿醉拆了绷带的手,“伤怎么样了?”   阿醉一屁股坐到他身边,抬手晃了晃,“好利索了。”   南方本就湿气重,洞穴里更是湿寒。   阿醉一边往火堆里添柴,一边关怀道:“主子你呢?有没有哪里难受?”   难受自然是有,只不过……   “老毛病,习惯了,一时半会儿不碍事。”   阿醉叹气,“先忍过这两天,等陛下和援兵一到,我们就不用待在这里了。”   谈起萧元君,纪宁松缓了没多久的眉头重新聚拢。   也不知道那边是否一切顺利?   阿醉知他所想,“主子放心,都用不着两日,陛下就能和援兵碰面。”   话虽如此,可纪宁怎能真的放心。   一旁,阿醉还在劝他休息,他虽无困意,但阿醉跟着他跑了一夜,也该歇歇。   他应了声好,将手中水碗放到身侧,旋即往后靠住岩壁,合眼入睡。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他好似睡着了,又好似清醒着。   光怪陆离的梦境不时涌出脑海,忽地一刻,纪宁觉得眼前一亮。   他睁眼,就见萧元君蹲在他眼前。   好一阵恍惚,他呆看着人,只听到心跳如擂鼓,“萧元君?”   眼前的萧元君微笑,伸手抱住他,“我回来了。”   一股酸楚涌上鼻腔,纪宁亦不知自己该作何反应。   他喉头哽咽,愣了半天才伸手环住萧元君,语调竭尽克制,“有没有受伤?”   萧元君笑答:“没有。”   纪宁听见自己舒了口气,他颤抖着手抚过萧元君的脊背,一连道了两句,“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怀抱没有持续太久,萧元君松了手。   纪宁一愣,旋即,萧元君的面庞重新回到他的视野。   很久,他们谁都没说话。   萧元君只是看着他,直到……他的唇角蓦地落上一点冰凉。   大梦乍醒,纪宁睁眼。   依旧是那个山洞,可眼前没有萧元君的身影。   他慌乱搜寻,一无所获。   又一滴冰凉滴到他的额头,他皱眉,堪堪抬手,摸到的却是一滴水珠。   石洞顶端不断往下滴水,纪宁从慌张中回过神,这才明白刚才的都是梦一场。   胸口说不上的酸胀,他抬手揉了揉,起身挪位置。   然而尚未动身,石洞外却传来突兀的脚步声。   沉睡的阿醉瞬间惊醒,下意识拿剑护到了纪宁跟前。   声音停在洞外,来人急报:“主子,副掌事,山下有一队官兵正在靠近,请指示。”   官兵?   纪宁和阿醉对视一眼,二人双双怔住。   这才一日不到,官兵怎会来得这么快?   阿醉道:“主子,我带人去处理了他们。”   纪宁略加思索,朝外面手下问道:“来人有多少?什么装扮?”   外边人答:“共三十人,穿着衙门的官服,像是捕快。”   衙门的人,不是南王的私卫。   纪宁按住阿醉的手,叫他莫急,“这群人来意不明,贸然把他们解决了反倒容易暴露。”   更何况,他们如今只有十名暗卫跟随,真惹来了人,打起来不一定有胜算。   阿醉听了他的话,收起要往外冲的架势。他想了想,吩咐外边道:“传下去,就近隐藏,听令行动。”   外头的人得了令,匆匆隐去。   人一走,洞里的二人便急忙起身收拾。阿醉端水浇灭火堆,纪宁则将方才用作休息的干草全数踢乱。   抹去所有人留痕迹后,二人迅速躲进洞穴深处的一道裂缝里。   裂缝逼仄,一次只能侧身进一人。纪宁如今身形不如从前挺阔,进出倒不费力。只是苦了阿醉,前胸后背蹭着石壁,才勉强挤进来。   二人藏好,屏气凝神,静静听着外边动静。   约莫两刻钟,外面有了一阵散漫的脚步声。   因着裂缝在洞穴深处,纪宁看不到外面的人,只能听到模模糊糊有些远的声音。   “好好的搜什么山呀?这山有什么好搜的?八百年没人上来。”   “行啦——活儿要好干,轮的着我们这些小喽啰来?”   “可不嘛。王府那些私卫,尽把进山这种累活丢给我们,自己倒好,搁城里快活。”   声音由远及近,随后在某个地方停住。   外面又有人说到。   “话说回来,这山搜了也白搜。昨晚右相造反,和冒充圣上的贼子不是跳海了吗?不去海里搜,往山上搜有个屁用!”   冒充圣上的贼子?是萧元君。   纪宁登时紧张起来,他后脑贴紧石壁,生怕漏听了一个字。   “说来也是可笑,那贼子都被击伤了还能让他跑了,王府的那些人也不怎么样嘛。”   几声大笑盖住了后边的话语。   纪宁觉得耳边好像炸开了一道雷,嗡嗡嗡的声音将他团团包围。   他是不是听错了?   又或是没听明白?   他想。   冷静。冷静。   他暗暗握拳,提醒自己——那些人说的不是萧元君。   可他越是否决,心底越是肯定。   渐渐的,外间的动静他都听不见了。   那些人有没有进来,什么时候走的,他都不知道。   直到阿醉开口,“主子……”   语气中的担忧和欲言又止,成了击溃纪宁的最后一击。   阿醉的担忧无疑是在告诉他,他想的、听的没有错——萧元君出事了。 第85章 等尘埃落定   周遭冷得彻骨,纪宁盯着眼前的一团黑暗,感受意识陷进一方无边的泥潭。   很久以后,他短暂失聪的双耳才听见声音。   “主子。主子?主子!”   阿醉在叫他。   犹如溺水的人终于浮出水面,纪宁张嘴猛吸了一口气,从失神的状态中抽离。   他蜷起发麻的指尖,心跳分明已经乱了节奏,语气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冷静,“出去再说。”   阿醉迟钝地应了声好,他先一步出去探路,待确定外边一切如常,才折返回去搀出纪宁。   洞里很快重新被火焰照亮,阿醉蹲在火堆前,担忧的目光频繁投向身后。   纪宁盘腿坐在草席上,跳跃的火光将他的神色照得忽明忽暗。他似乎并没有因为刚才的“变故”遭受打击,一双眸子沉静非常。   可只有阿醉清楚,这人眼下是真的紧张到了极点,才会看上去如常镇定。   他知道纪宁在想对策,因而只是默默收回视线,没有出声打扰。   过了半刻,纪宁的眸子重新有了神采,他忽地道:“那些人不是王府的人,他们的消息不一定可靠,我需要准确的情报。”   阿醉立时明了,“明白。我这就派人去打探。”   “我们要做好两手准备。”纪宁停顿,面庞这才有了一丝异样。他开口,吐字变得不那么流畅,   “如果,陛下那边,真的出了变故,他们任务需要我们接手。”   眼看他变了面色,阿醉急忙转移话题,“如果没有呢?”   没有那便是最最万幸的结果。   纪宁沉眸,“那就按兵不动,等他们的信号。”   心知此事耽误不得,阿醉立马道:“我这就去安排人手。”   纪宁点头,又叮嘱了他几句,目送他离开。   方才的柴火沾了水,如今复燃起来,尽是霹雳啪啦的迸溅声。   纪宁看着时不时蹦出火堆的火星,良久,他终于坚持不住,一点一点塌下了僵直的身躯。   他垂下脑袋,一动不动,感受体内翻涌的疼痛。   少顷,一滴鲜血毫无征兆地落到了他的衣摆上。   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   直到鲜血染红了一片衣襟,他才如梦乍醒,嗬出一声苦笑。   一定要在这种时候吗?   一定要在现在乱上添乱吗?   他皱眉,抬手捂住鼻腔。湿黏的液体仿佛失了控,非但没有收敛,反倒顺着他的指缝流进衣袖。   他试图用手擦干净,却越抹越糟。   他想撕下一块衣料用来救急,但哪怕他用尽全力,衣角在他的手中仍纹丝未动。   他不敢置信,咬牙又试了几次,结果都是徒劳。   他怔目,难以相信自己的身体已经虚弱到了如此地步。   竟连一块衣服都……撕不开了吗?   鼻腔里的血腥漫至口腔,纪宁难以置信的瞳色下是无限悲凉。   这一刻,他忽然为自己曾经的执拗生出了愧疚。   他想,他应该听萧元君的话不要南下。   不要……来添乱。   纪宁极少有过这样自怨的时候。   或许是因为他又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的生命正在消逝。   又或许是因为这一次,他不再能坦然接受自己的离去。   他才刚刚明白自己的心意,还没来得及告诉萧元君,怎么能,什么都没做就离去呢?   ……   阿醉从外面回来的时候,纪宁还维持着原本的姿势坐在角落。他的鼻血已经止住,但脸上和身上的血迹都还没处理干净。   冷不丁撞见一身血污的人,阿醉吓得魂飞魄散。   “主子!”   他跪到纪宁面前,慌乱不已,“你怎么回事?”   纪宁抬起毫无血色面庞,他眼怀悲泣,声若游丝,“阿醉,你帮帮我。”   阿醉霎时红了眼眶,“主子你说,要我做什么?”   纪宁咽了咽血水,缓道:“药,在你身上。”   阿醉一震,听懂他的言外之意后果断摇头,“不行!不能碰那个药!”   他扶住纪宁的肩膀,“我们会有别的办法的!等过了……”   “不。”纪宁苦笑,他何尝不知道,早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前世他找了多久?今生,萧元君又暗地里找了多久?   哪儿来的什么办法?   他答应过萧元君,不碰那个药。   他很想,真的很想信守承诺。可时至今日,他不得不又一次失信。   他没办法接受自己变成这样。   也不想让自己成为影响萧元君的那个“因素”。   萧元君不能,起码现在这个节骨眼上,不能因为他分心。   他拽住阿醉的衣袖,“阿醉,帮我一次,就这几天,就让我……稍稍,舒坦几天罢。”   这些时日,没有那一刻他曾舒坦过。无力的身躯,时不时的疼痛,无时无刻不在折磨他。   阿醉泪如雨下,“主子——”   他难过,不是难过自己没办法说服纪宁,而是头一次,头一次从纪宁口中听到他说自己难受。   明明是一个从不以弱示人的人……   阿醉再也忍不住,崩溃痛哭,“对不起主子……对不起……是我没用。”   纪宁何曾怪过他,“不怪你。”   阿醉的脑袋一低再低,似要埋进地底。   他不停地说着对不起,一遍又一遍。许久过后,抽泣渐弱,他掏出衣襟里的药瓶,颤抖地捧给纪宁,   “主子,就,就这几天,可以吗?”   他眼中带着希翼。   纪宁不忍皱眉,他接过药瓶握紧在手中,轻声许诺,“就这几天,熬过这几天,我就不吃了。”   等一切都尘埃落定,他一定不再失信。   等一切都尘埃落定,他会亲自向萧元君坦白。   入夜,万籁俱静。   山洞里的火光熄灭,独留下浑浊月色撒落大地。   隔日,下山打探情报的暗探赶了回来。   那时纪宁正服完药,坐在洞中休整。   探子快步入内,跪在他面前禀报:“回主子,王府的人的确在前日夜里击伤过一名冒充圣上的贼子,但目前贼子已经跳海逃走,王府正在找寻他们的下落。”   闻言,纪宁眉间积压的愁绪散了半数,他的状态比昨日好了许多,他追问:“他们可有发现什么?”   探子摇头,“至今没有。”   如此,纪宁剩下的半数愁绪也全都散了个干净。   如今冷静下来稍加思索,萧元君能按照计划跳海逃走,就足以证明他并非重伤,还能行动自如。   一旁阿醉也喂起了定心丸,“看来陛下没事。”   纪宁点头,嘴角浮出笑意。   南王至今没有找到人,就说明他们的计划多半成功了。   他难掩喜悦,“阿醉,我们可以接着等下去了。”   阿醉重重点头,“现在就等陛下和援兵到了。”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   纪宁入山后的第三日,岛上倭寇入城,南王派兵封锁城池。   王府书房内,满地狼籍。   萧恒将砚台狠狠砸到地上,指着跟前的侯远庭和李吉怒骂:“废物!几天了连个人影都没抓回来!”   侯远庭还是一如往常,埋头不吭声。   倒是李吉愤愤不平:“天地良心!我这几天连伤都来不及养,天天出去给你找人,怎么就废物了?要我说……”   他意有所指地看向侯远庭,“我怀疑情报有误,不然就那么几道关卡,怎么就没看见人?”   经由他一提醒,萧恒的目光落到侯远庭身上。   侯远庭一愣,当即反驳道:“自己不行,还能怪到别人头上,草包。”   “怎么说话呢!”   李吉撸起袖子就要过去干架,被萧恒瞪了回去。   侯远庭趁机道:“我虽然还没找到人,但目前已经掌握了一些线索,再给我一些时间,我能找到纪宁。”   萧恒淡道:“本王已经给过你时间了。”   侯远庭:“这才两日,连一座城都搜不完,怎么可能找到人。”   萧恒不想听这套说辞,“他们此程出逃,定是要去联络援军。此处离关洲最近,最快十五天援军就能到。在此之前要是找不到人,到时候可就不是解决掉两个人这么简单了。”   侯远庭请求道:“再给我五天。”   “不行。”萧恒一口回绝,“最多给你三天。”   三天……   侯远庭犹豫片刻,咬牙应下,“好,三天就三天。”   萧恒扭头吩咐李吉,“你去,把城中的百姓全部集合起来。”   李吉惑道:“你要干嘛?”   萧恒悠悠开口:“传令下去,三日之后若见不到他二人的影子,本王就亲自动手。一日不现身,本王就杀十人,两日不现身就杀百人,我不信他们能忍住。”   闻言,在场两人双双色变。   李吉将要说话,又被对面的一记眼神压下。   萧恒瞧着面色各异的二人,好一阵打量后盯住侯远庭,“怎么?有想法?”   侯远庭唇缝抿得笔直,他摇头,可眼里分明写着愤慨。   萧恒把他的神色尽收眼底,他摆一摆手,刻意多说了一句,“没意见就下去吧,记住了,你只有三天的时间。”   “……”侯远庭点头,“是。”   说罢,他转身就走,脚步比以往都要急促。   等人一走,李吉再也忍不住。   他上前抓住萧恒的袖子,“你疯了!这城中还有弟兄们的家人,你不怕扰乱军心!”   他虽是一介武夫,但还是有些分寸。谋权篡位最多被史书记一笔,骂一句出身不正。但要是屠戮百姓,真就遗臭万年了。   萧恒撇开他的手,“本王只是让你把消息放出去,不需真的动手,他们自会忍不住露面。”   李吉半信半疑,“那你为什么当着侯远庭的面那样说?”   萧恒目色悠长,“你不是也信不过他吗?”   李吉一愣,就听萧恒续道:“不妨猜猜,三日后,纪宁他们会不会出现。” 第86章 步步紧逼   一夜之间,缉拿纪宁等人的通缉令传遍全城。   自那日官府的人上山后,又陆续来了几波搜查的人。   纪宁入山后的第四日,下山的暗卫带回来一封密信。   洞穴内纪宁拆开信,信上字迹仓促,语句简短,只说后日之前若不现身,南王屠城。   他将信递给阿醉,随后询问跟前暗卫,“这信可是城中内应给的?”   暗卫点头,“内应传话,说南王已经命人将城中百姓聚集,并放话,主子你一日不出,杀十人,两日不出,杀百人。”   纪宁沉眸,转问醉颜,“你怎么看?”   阿醉神色凝重,“南王是料定主子你不会弃百姓安危于不顾,但我们的援军还没到,现在出面不仅救不了人,还会打乱已有计划。”   纪宁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点头附和,他分析道:   “南地是萧恒的封地,他亲自管辖多年,付出了不少心血。此地的百姓唯他马首是瞻,是他唯一的民众根基。他要谋权篡位,没有民意支撑断不可行。因此,我不认为他会贸然损害自己的名声。”   不过……   他话锋一转,“他不会贸然动手,但不是不会动手。他既已知晓我们的计划,就绝不会坐以待毙。”   “那我们到底是露面还是不露面?”阿醉问到。   纪宁思忖片刻,“这三日我们绝不能现身,陛下那边还没消息,我们要尽可能拖延时间。”   阿醉道:“可万一过了时间,南王真的伤及百姓怎么办?”   纪宁冷静道:“我们自是不能干等,既然如今局势对我们不利,那我们就打乱局势,把水搅浑。不到万不得已,绝不现身。”   阿醉追问:“具体怎么安排,主子你说。”   “此事稍后我同你细说。”纪宁看向刚才送信来的暗卫,“你现在速去传信给城中内应,让他提早准备,一旦南王真的对百姓动手,可以不计代价,确保百姓安全。”   暗卫领命,速速告退。   待人一走,纪宁这才同阿醉细说出计划,“你去召集剩下的人手,叫他们两人结对,各自下山。等这三日一过,自第四日起,每日派出一对人手……”   是夜,潜伏山中的暗卫先后离去。   待所有人离去后,一架马车才从山脚出发,不知去向何处。   隔日,南王加派人手,无论城内外,随处可见搜捕的官兵,然而一日下来,一无所获。   第三日,南王命人押解了十名百姓上城楼,以此威胁纪宁露面,然直至深夜,都无人出现。   深夜,王府书房内传来一阵激烈的争吵。   侯远庭站在门外,听着里间的吵闹。   屋内,李吉气得敲桌砸凳,“我说不行就不行!有本事你把我挂城门上!”   萧恒倒没像他这般大喊大叫,只是语气难掩阴森,“你要能招出纪宁,本王第一个把你挂上去。”   李吉横眉怒目,“我看你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我等手握重兵,干嘛非得把皇帝和纪宁找出来?直接带兵北上,一路杀到皇城,不来得更简单?”   萧恒白他一眼,“蠢物。杀两人即可做成的事,为何要大费周章?”   李吉冷嘲,“嗬——对自己人下手就不是大费周章?你搞这一出就不是大费周章?”   萧恒摔袖,“跟你多说一句都是浪费口舌!滚出去!”   李吉嚷嚷:“行!我滚!但我也把话撂下!军营里的弟兄都是一同出生入死过的情分,你要动他们的家人,就是自寻死路!”   萧恒忍无可忍,抓起手边的砚台砸过去,“滚!!”   李吉一躲,亦是一点情面不留,转身就走。他行至门口,撞见等着的侯远庭,朝他啐道:“好狗不挡道!”   侯远庭没搭理他,提步走进书房。   见他来,萧恒面上怒色还未来得及收,“人找到了?”   侯远庭答得利索,“没有。”   萧恒额角青筋直跳,“你在戏弄本王吗?这么多日还一无所获。”   侯远庭面不改色,“是纪宁过于狡猾,我们的人根本抓不住他。”   闻言,萧恒漠然别过脸,“罢了。”   他道:“你不必去找纪宁了,明日一早,带人去将城楼上那十个人给我吊起来。”   侯远庭怔住,“我?为什么不叫李吉去?”   萧恒目露鄙弃,“刚才在门外你没听到吗?都这种关头了他还想着所谓的情分,简直难堪重用!”   侯远庭犹豫不决。   萧恒冷道:“怎么?难道你也心软下不去手?”   饶是再愚直,侯远庭也听出了话中的试探之意,“没有,一切听从王爷的安排。”   然次日一早,萧恒和侯远庭尚未走出王府大门,就有官兵来报。   官兵跪在府门前,“报!在城东河上发现可疑人士。”   侯远庭眉头一皱,当即反应过来,“王爷,要不要我带人去捉拿?”   萧恒眼中雀跃浮动,却还是追问了一句,“看清楚了?真是纪宁?”   官兵不敢肯定,“那人身边跟着一名戴面罩的黑衣暗卫,看着是令司的人,且他们如今正架船朝关洲方向驶去。”   关洲。令司暗卫。   萧恒当即确信此人就是纪宁,他大喜过望,“去!今日谁要让他再跑了,提着脑袋回来复命!”   众人一呼百应,侯远庭当即便要带兵前往,却在刚转身时被萧恒叫住。   “慢着,你不用去。”   侯远庭回头,萧恒看着他,“此事我交给李吉去办,你留在城中陪我。”   分明昨日才说过李吉行事不妥,今日却将捉拿重任交给他。   隐隐约约,侯远庭心中察觉到了什么。但他并未表露疑心,只是轻声道了句“是”,随即退回到南王身后。   李吉带兵出去追铺,这一追就是一日。   待到天色全暗时,他才带着人回府,可出乎南王意料的是,他没有带回纪宁。   萧恒见他垂头丧气,就知事情不妙,“怎么回事?”   李吉气不打一处来,“你被耍了!什么纪宁,那就是他的两个暗卫。”   “那暗卫人呢?”萧恒皱眉。   李吉道:“死了。”   闻言,萧恒将要发怒,李吉先一步澄清:“不是我杀的。我追了他们一天,眼看快抓着了,结果他们两个自尽了。”   萧恒合眸,脸色肉眼可见的沉了下去。   他咬牙切齿,“纪宁居然敢耍我!”   白白浪费了一日,萧恒气不打一处来,可不待他想出应对之策,外面又有人来报。   这次来人穿着盔甲,是驻守城门的兵卒,那人急报:“王爷!刚才有两名刺客闯入城中,烧了我军一顶营帐!”   萧恒大怒,“人呢?!”   士卒道:“跑了。属下恳请王爷派人全城搜捕!”   全城搜捕劳神费时不说,若这次又是圈套,岂不竹篮打水一场空?   可……萧恒转念,若不追,万一真是纪宁带人混进城中呢?   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他当即下令,“命人封锁城门,给我找!”   这一找,足足找了一夜。   次日下午,兵卒押着两人入了王府,可那两人并非纪宁,依旧是令司暗卫。   萧恒命人严刑拷打二人,逼问其纪宁下落,可两人宁死不松口,一点风声都不愿透露。   一波未平,当日夜里又来一人上报,在城北发现一架可疑马车,正往吴县方向驶去。   萧恒三度下令,命人前去逮捕,结果官兵不眠不休追了一日,又只抓到了两名暗卫。   如此,一连四日,每日都有来自城中各处的情报送入王府。   城中鸡犬不宁,王府更是乱做一锅粥。   官兵每日夜出昼归,却无一不是无功而返。   原本的三日之期,硬是被拖到了第九日。   纪宁离城后的第十日,王府上下都笼罩在萧恒的震怒中。   几日前才修缮完成的书房,又被砸了个稀巴烂。   一片废墟里,萧恒握着长剑,怒不可遏,“本王忍够了!”   李吉和侯远庭一个站的比一个远,双双垂着头不说话。   书案前,萧恒双目猩红,他单手撑住桌沿喘息不语。   半晌,他忽地道:“他们一定就在附近。”   这几日每当派出去的人回来,新的情报就立马传来,显而易见,纪宁对城中的情况了如指掌,足以证明他离城池不远。   想起这几日被人当狗一样的溜着,萧恒便恨不得把始作俑者扒皮抽筋。他知道时间不多,因而,也不能再任由纪宁戏弄下去。   他手腕卸力,剑尖点头,“敢戏弄本王,本王会让他付出代价。”   说罢,他提剑,叫上人大步流星踏出书房。   李吉反应过来,急忙跟上。   滞留在后的侯远庭望着两人的背影,又看了眼一片狼藉的书房,眼底闪过一丝考量。   正午时分,烈日当空。   萧恒带队一路杀至城门,城楼上,十名百姓被五花大绑丢在地上。他们看见上楼的萧恒,纷纷目露精光,大喊“王爷救命”。   然而萧恒一言不发,随手抓起一名男人按到墩台上 。   他目视城楼外,高声喊到:“纪宁!本王没空和你玩把戏了!现在!立刻给本王出来!”   楼下的空旷大地渺无人烟,再往后的密林里,除了几只鸟飞过,再无动静。   萧恒凝眸,手起剑落。   伴随墩台上男人的一声惨叫,他的右胳膊顿时皮开肉绽,鲜血飞溅。   匆匆赶来的李吉和侯远庭见到这一幕,前者怒喝,后者则握紧了剑柄。   数日的怒火此刻烧得萧恒彻底失去了耐心,   “我再数三个数!再不出来!下一剑可就不是手了!”   “三!”   “……”   众人屏气。   “二!”   “……”   侯远庭抽动剑柄,一节寒刃显露。   “一!”   最后一抹话音落,萧恒手起刀落。   与此同时,他身后齐齐闪出两道剑光。   不多时,侯远庭的剑架在了萧恒的肩上,而李吉的剑则抵在侯远庭的脖颈间。   “你果然有问题。”李吉冷言,将剑紧紧贴住侯远庭的皮肉。   后者目不改色,只同样抵近手中长剑。   而理应落到无辜男人身上的利刃,如今却被萧恒举在半空。   他目光如炬,死死盯着从远处树林驶近城门的那辆马车。   那坐在车外的人,正是醉颜。 第87章 援军   没一会儿,马车停到城门口,穿着一身宽袖灰衣的纪宁从车上下来。   直至看到了人,萧恒心中的戒备这才得以打消。他丢开跟前的男人,冲着楼下喊道:“纪宁——你让本王好等!”   楼下,纪宁被阿醉搀扶着,他身量纤长,几日不见,似乎比从前更显虚弱。   他偏头同阿醉低语了几句,阿醉代为传话,“南王!主子说有什么事同他说,先放了百姓!”   萧恒慢道:“我倒是想放人,可你的人还拿剑架在我身上。”   视线向上,只能看见侯远庭的脑袋,纪宁同阿醉道:“让他放我们进去。”   阿醉如实转达。   萧恒勾一勾指头,叫来一名亲卫,“下去把他们押上来。”   亲卫动作极快,带着一队五人直奔下楼。城门开,亲卫缴了阿醉的佩剑,押着两人入城。   纪宁和醉颜登楼时,楼上三人还各自僵持着。   李吉最先骂骂咧咧,“姓侯的!纪宁现在在我们手上,赶紧把剑给我移开!”   侯远庭昂首挺胸,手中的剑纹丝不动。   纪宁适时开口,“把剑收了。”   只听唰的一声,利剑归鞘。   李吉反应迅速,一看侯远庭收了剑构不成威胁,当即朝他膝弯踹了一脚。   “咚!”侯远庭单膝跪地。   李吉上前反翦住他的双手,又是一句痛骂,“娘的,差点让你小子阴了一道!”   后方局势已定,萧恒这才慢悠悠转过身。   他的脸因刚才的盛怒还遗留红晕,此刻他笑不是笑,越是松散的语调,越显得他杀心肆起,   “这些天戏弄本王,戏弄的可还舒坦?”   纪宁淡笑,“还算有趣。”   萧恒的表情瞬间僵住,他十指捏得咯嘣作响,却还是生生忍住了给纪宁一剑的冲动。   毕竟好不容易逮到的人,当然要物尽其用。   他拂袖,幽幽道:“把这三人带回王府。”   去往王府的路并不好走,萧恒有意刁难,只许纪宁等人徒步前进。   不过借此时机,纪宁倒大致勘探清楚了城中情况。   如今城中各条街道都有倭寇驻守,五步一人,加上萧恒的亲卫和城中的驻军,少说也有万人。   情况虽不尽人意,但纪宁今日既敢露面,便是做足了心理准备。   两刻钟后,他们三人被带进王府。   宽阔的四方院子,一把太师椅摆在屋檐下。此时日头正盛,烈日将院落炙烤的一片赤白。   院子四周围满了护卫,纪宁的目光快速扫过人群,并未在其中发现有倭寇的身影。   檐下,萧恒落座,慢条斯理喝了口水,命人松了人。   猛地被人松开,纪宁往前踉跄了两步,他皱眉,旋即捂嘴干咳了两声。   见他这般羸弱的模样,萧恒心下对他的忌惮反倒少了几分。   他放下杯盏,直入主题,“说吧,那贼子在哪儿?”   他依旧称呼萧元君为“贼子”。   他选择装傻,纪宁亦如此,“什么贼子?哪来的贼子?”   “我发现你这人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经由前几次,如今萧恒倒长了心眼,他不与纪宁费口舌,随手点了一人,“传出去,右相纪宁谋反不成,已被捉拿归案。”   随即,他目光定在醉颜身上,“李吉,把他的手筋脚筋挑了,拖去城楼上挂着。”   不及李吉应声,纪宁厉声喝止,“我看谁敢!”   萧恒不怒反笑,“纪宁,你最好认清局势,如今孰强孰弱需要我告诉你吗?”   纪宁挡在阿醉身前,“认不清局势的是你。”   萧恒眼神戏谑,好半天,他噗嗤一笑。   他起身踱步行至院中,站在离纪宁三步远的地方,“你哪儿来的底气同我说这话?”   纪宁狭长的眸子里酝酿着一潭墨色,他面不改色,“萧恒,你很聪明,但难得糊涂。我今日若真的毫无准备,怎会出现在此?”   一语毕,院中陷入死寂。   萧恒肉眼可见的犹豫了一下,不过很快,他沉住气,“哦?什么准备?”   他看看侯远庭,又看看醉颜,上前一步,最后看回纪宁,“两个废物,一个连废物都不如的人,就凭你们三个也想糊弄本王?”   纪宁面无表情,“援兵已在城外,只待我一声令下,就能入城。”   萧恒扯着假笑的嘴角落了回去。   纪宁又道:“萧恒,陛下念及亲情,特让我来劝降。你若及时收手,陛下可以饶你不死。”   “……”好半天,萧恒声音淬上恨意,“饶我不死?他有什么资格饶我!”   他又往前进了一步,和纪宁一步之遥,“你当我没脑子吗?关洲到此地区区十日怎么可能够!”   纪宁沉默,垂在身侧的右手卷进衣袖。   见他不说话,萧恒便笃定自己的猜测是对的。   他低笑了两声,“就凭你,还想诈我,不自……”   尾音尚未脱口,只见纪宁忽地抬眸,无人注意之时,他的袖中掉出一柄匕首。   刹那间,局势扭转。   纪宁阔步上前,以迅雷之势绕到萧恒身后。他左手锁喉,右手持刃,仅仅一个眨眼的功夫,便将萧恒牢牢困住。   同一时刻,侯远庭和阿醉闻风而动,双双挣脱束缚,护在纪宁左右。   待众人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时,已经为时已晚。   李吉急声喊了句“王爷”,护卫们才一拥而上,将几人团团包围。   可因萧恒在纪宁手上,谁都不敢妄动。   匕首的刀尖刺破衣料,疼痛逼得萧恒回神,意识到挟持自己的人是纪宁,他第一反应便是不信。   他试图挣脱,可刚一动,纪宁手起刀落,毫不犹豫在他胸口捅了一刀。   “嘶!”   剧烈的疼痛袭来,萧恒瞬间面色惨白。他不敢再动,语气中满是不可置信,“你不是重病吗?怎么会……”   他一顿,“你装的?”   纪宁道:“今日确实是装的。”   萧恒气极,直视方才押人的亲卫,“为什么不搜身!”   亲卫一个个低着头,谁都没想到一个看上去快死的人,身上还带着武器。   眼看大好的机会错失,萧恒又气又恼,匕首还埋在他的胸口,他不敢妄动,他道:“就算挟持了我,单凭你们几个也走不出南城,大不了同归于尽!”   纪宁今日来就没打算离开,他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控制南王,拖延时间,等待援军。   他道:“萧恒,你不会想和我同归于尽的。”   萧恒不语。   纪宁压着人,一步一步往后退,他退一步,周围的护卫就跟一步。   直到走到台阶前,萧恒忽然怎么都不再动,纪宁皱眉,拧动匕首施压。   鲜血滴在地上,萧恒痛得浑身觳觫,可嘴角仍挂着诡怪的笑。他仿佛参透了纪宁的用意,“你想利用我拖延时间,等萧元君来救你是吧?”   纪宁沉默,有所戒备的收了收手臂的力。   萧恒低笑,“我是不想和你同归于尽,但要让我输给萧元君,我宁、可、做、鬼!”   纪宁神情瞬变,下一瞬,他的手被萧恒死死抓住。   萧恒大喊:“众人听令!不用管我,给我杀了他们!”   护卫一呼百应,纷纷叫喊着杀上前。   纪宁暗骂了句“疯子”,拔出匕首推开人,接住迎面劈来的长剑。   局面再次发生扭转。   纪宁虽服过药,但终究比不过从前,加之寡不敌众,很快他与侯远庭、阿醉二人被重新逼回院落中央。   台阶处,萧恒揭开伤口上方的布料,看着血肉模糊的一片,他目露凶光,“纪!宁!!”   赶来的李吉扶起他,让他先躲去后方,他反而抢过李吉的剑,冲了上去。   那头,纪宁以一敌六,刚手刃了一人,回头撞上萧恒的剑。   他侧身一躲,剑锋擦着他的手臂过去,翻了个身又平平朝他挥来。   萧恒的剑术曾得先帝亲授,并不在萧元君之下。   尽管他所用招式纪宁都熟悉,可既要应付他,又要应付不断扑上来的护卫,纪宁也有些应接不暇。   三个回合后,纪宁略感力竭,他匆忙回头寻找侯远庭,喊道:   “侯远庭!你的人呢?”   那头侯远庭击退三人,听懂他的示意后,立时掏出腰间的信号弹。   红色烟雾拉出一声长鸣,于空中爆开,这是专属侯家军的信号。   院中人纷纷抬头,萧恒正不明所以,忽见院落四堵高墙后跃出五十余人。   来人皆穿着王府的盔甲,却在落地瞬间,齐齐举剑杀向府中护卫,用的皆是侯家军的招式。   萧恒当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他颇有些意外地看向侯远庭,“本王倒是低估了你,你何时安插的人手?”   侯远庭拽掉腰间的白玉佩丢过去,“多谢你的玉佩。”   萧恒后齿紧咬,“早知是养虎为患,我就该第一个杀了你。”   他转而看向纪宁,“不过像他这样善变的人,你也敢用?”   纪宁驳道:“你利用侯家,但你从未了解过侯家。侯家忠君爱国,无一人是会卖国苟活的懦夫!”   余音震耳,侯远庭恍惚出神。他看着纪宁的背影,一丝复杂的情绪闪过眼底。   他想起那夜,自己向萧元君坦白一切时,本以为按照帝王的性格,自己和家族必定死无葬身之地。可纪宁却在帝王面前表态,说侯家皆是“宁做断头鬼,不做卖国贼”的忠义之士。   说来奇怪,明明是敌人,可紧要关头只有纪宁这一个敌人愿意再信他们,就像……前世一样。   若不是纪宁表态,帝王不会愿意给他机会,让他假意投敌,充当内应,为家族挽回一线生机。   再多的前仇旧恨,起码在这一刻都该烟消云散。   侯远庭举剑,缓缓走到纪宁身侧,与他并肩。   侯家军训练有素,最大程度压制住了局势。但五十人对源源不断的几千人,终究难有胜算。   萧恒也料到了这点,他不慌不忙起来,“我府外有援兵六千,精兵四千,驻军八千,就凭你们几十个人也想赢?不自量力。”   不自量力,亦是殊死一搏。   侯远庭道:“再拖一刻钟,信号发出后,城外的侯家军会马上赶过来。”   纪宁点头,持剑而上。   喊杀声不绝于耳,愈演愈烈时分,一匹快马冲入院中。   “报——!”士兵摔下马,大喊道:   “王爷!城外!城外来了一大批军队!我们的城门被攻破了!”   话落,一支羽箭带着杀意,贯穿报信者的喉管。   院门口,持弓搭箭的男人跨坐在高头大马上,他一袭黑衣风尘仆仆,面上却无半点疲倦。   他肃杀的目光越过人群,和纪宁四目相对时,化作了一汪秋水。 第88章 清算   人海之外,纪宁短暂怔愣了一下,确定眼前的萧元君不是幻觉后,他蓦地舒了口气,旋即回过神,挥剑击退萧恒。   陡然强劲的剑风将萧恒击出数米,他将要追上,侧面一支羽箭截断他的步伐。   他慌忙闪躲,数支羽箭接连而至。   萧元君一面搭箭拉弓,一面驾马驶近,羽箭在他手上飞快窜出,以绝对强势的姿态压制着萧恒的进攻。   有了他的牵制,另一边纪宁得以喘息。   他站在原地,这才从极度紧张的状态中抽离。他仔细端详萧元君,将他全身上下看了个遍,直至没有察觉任何异样,才安慰自己般地松了口气。   与此同时,大门外忽然爆出一阵喊杀声。   纪宁回过神,不多时,一批兵卒鱼贯而入,直奔府中叛军。   敌多我寡的局面瞬间被扭转,眨眼的功夫,南王一派的叛军皆被拿下。   援军怎比计划中来得还要早?   纪宁来不及疑惑,身后一声嘶吼将他惊醒。   他回头,原是节节败退的萧恒被逼到了石阶前,他双目憎红,全然不顾飞驰的羽箭,不管不顾地冲向萧元君。   纪宁心下一紧,却见马背上的萧元君不慌不忙,只听“嗖”的一声,箭矢擦过萧恒持剑的右臂,应声落地。   这一箭不足以致命,但让萧恒彻底失去了行动能力。他捂着右臂摔倒在地,迟迟站不起来。   萧元君吁停马匹,翻身下马。   他料峭的目光晃过萧恒,随后迫不及待看向纪宁。他几步跨到人跟前,将人抓着看了一圈,发现纪宁并未受伤,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诧,却还是庆幸地道了句,   “还好。”   方才离得远,纪宁现在才发现,萧元君身上的衣服还是离去时的那一件,唯一不同的是,他左臂的袖子破了一道口子,像是被利刃划破过。   纪宁蹙眉,尽管担心,但眼下不是寒暄的时候,他问:“援兵到了?”   萧元君点头,“是。”   纪宁又问:“怎这么快?”   萧元君含笑,“此次多亏了相父。”   和赵禄生有何干系?   纪宁正疑惑,大门外策马来了一人。那人身着盔甲,鬓角花白,身后跟着一队高举“侯”字旗的骑兵,正是本该在京都的侯严武。   “侯大将军?”   “父亲!”   纪宁同不远处的侯远庭异口同声,双双面露惊诧。   侯严武带着人直奔院内,“城内叛军已全部镇压,请陛下指示!”   萧元君免了他的礼,道:“先全部押送至大牢看管。”   侯严武领命,临走前他朝侯远庭看了一眼,眼中尽是安抚之意。   直至人出了院子,纪宁看回萧元君。   此事三两句话说不清,萧元君道:“等事情全部解决,我再同你细说。”   纪宁点头。   如今胜败已定,局势已平,余下的就是清算旧账。   院中央,萧恒一头墨发染了灰尘,身上精致的衣袍也早已被血污侵染,徒余狼狈。他伸手勾来一柄断剑,杵在地上摇摇晃晃站起来。   良久,他抬头,用沾了血的手拨开自己的头发,一缕一缕地梳理整齐。   随后,他瞧着萧元君,仿佛第一次见面般问了句,“陛下怎么来了?”   萧元君知他在装傻,并不接话,而是直截了当道:“你勾结倭寇,意图谋反,私囚百姓,刺杀朝臣,甚至胆敢弑君,你犯下此等重罪,简直罪无可恕!”   萧恒惑道:“陛下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   他笑着,眼底是胜券在握的从容,“陛下你说的这些,可有证据?”   “证据。”萧元君指住凌乱不堪的院落,指着那些叛军,“刚刚的这一切都是证据,你还想抵赖?”   “这些都是误会。”萧恒淡淡一语,否定了所有针对自己的指责。   他道:“陛下你说的勾结倭寇,其实是倭寇围城,我亦是受害者。何况我若真的同他们勾结,这一群你所谓的‘叛军’中,为何一个倭寇都没有?”   旁侧,纪宁恍然,方才他就觉得奇怪,府外倭寇围城,府内却一个倭寇身份的人都没看见,南王怕是早就做了两手准备。   萧恒挑起下巴,游刃有余,“我私囚百姓,是为了保护他们不受倭寇迫害。至于刺杀朝臣,更是误会中的误会。我一直以为陛下你在京都,不曾南下,因而误以为右相与贼人勾结,冒充陛下,所以才下令逮捕右相。陛下你当真误会我了。”   好一番严丝合缝的话术,可再怎么严丝合缝,也不过是穷途末路的诡辩。   萧元君冷道:“刚才说的都是误会,那朕再问你,那些被你送上岛的百姓又作何解释?”   萧恒故作不解,“陛下说话要有证据,我何时将百姓送入虎口过?”   他摊手,“是有人证?物证?还是别的什么证据?”   事已至此,若不拿出实证,萧恒定是咬死不认罪。   “你要证据,朕现在就给你去找证据。”萧元君唤道:“侯远庭。”   侯远庭上前,“回陛下,南王通敌和谋反的所有罪证,都被他藏匿在书房内。”   萧恒眸光一狠,仍是不慌不忙。   他望向院落某处,“你们说的书房,不会是那边那个吧?”   众人循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层层叠叠的黄瓦间,一团烟雾伴着火舌腾空升起。   侯远庭最先道了句不好,“那边是书房!”   萧元君当机立断叫来人,“速去救火,抓拿纵火之人!”   纪宁估量着火势,又迅速扫了一圈在场众人,发现唯独不见李吉。   他道:“是李吉,他不见了,应当是他放的火。”   侯远庭听罢,迅速带队赶去救火。   队伍走远,萧元君回头冷冷盯着萧恒,眼底是一片幽深暗色。   纪宁瞧着,上前握住他的手腕,“别急。”   萧元君一怔,眸光转柔,他侧过半张脸,低声问道:“可还站得住?要不要先去歇着?”   纪宁摇头,来之前他服过药,此刻倒不觉得有任何不适。他道:“看火势,证据应当是没有了。”   萧元君拍了拍他的手,“无碍,有没有证据都一样。”   闻言,纪宁深深看了他一眼,立时明白他的话外之意。   石阶前,萧恒好整以暇地打量着二人,良久,他似是看出了些什么,缓缓皱起了眉头。   救火的人去了一刻钟,再回来时各个都是灰头土脸。   如纪宁所料,因火势太大,烧得又早,证据全被烧了个一干二净。不过好在,纵火的人倒是被侯远庭带了回来。   李吉被两名兵卒驾着摔到地上,他假模假样“嗳哟”了一声,慢吞吞爬起来,曲着双膝跪坐着。   他看也不看萧元君,似是早就背熟了口供,直接道:“火是我放的,我认罪。”   他认罪归认罪,信不信则由萧元君决定。   萧元君照常审问:“南王指使你放火,是不是为了掩盖罪证?”   李吉平日里看着人高马大,却不是个没脑子的,他听出不对劲,矢口否认,“都说了火是我自己要放的,和别人没关系。”   萧元君不耐:“那你为何放火?”   李吉梗着脖子,洋洋洒洒说了一堆,“为了销毁我勾结倭寇的证据。还有,什么囚禁百姓,刺杀纪宁,还有追杀你,都是我干的,那天晚上你不看到我了吗?反正全是我计划的,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你勾结倭寇的证据留在南王的书房?”萧元君想来都觉可笑。   他知道李吉效力于南王,更知道从他嘴中撬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与其浪费口舌,不如……   萧元君沉眸,“来人!将此人就地正法!”   帝令一出,萧恒不易察觉地变了脸色。   李吉被人拖去角落,嘴里仍旧高声喊着:“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一人做事一人当!都是我干的!都是……”   话音未了,刀光闪过白墙,一滩血渍凌空溅开,淅沥沥洒了一片。   院子里因为这一抹血色,陷入短暂的沉寂。   阶前,萧恒呆愣地看着那方角落,眼中闪过泪光。良久,他好似要站不住般,忽地弯腰,用衣袖掸去石阶上的尘土,缓缓坐下。   不过片刻,他脸上又是那未笑含笑的模样,“陛下,现在真凶找到了,总可以结案了吧?”   萧元君冷眼,“陪伴多年的手下为你而死,你当真一点都不难过?”   萧恒哂笑,“李吉这个贼子,害我看走了眼,他犯下此等大错,该、杀。”   “该杀的不止他。”萧元君踱步上前,锐利的目光像要把人刺穿,   “南王,你不会以为随便找个人顶罪,朕就真的会放过你吧?”   “……”萧恒长舒一口气,他将手中的断剑丢到萧元君跟前,随后,他身体后仰靠住石阶,一双妖冶的眼睛饱含笑意,笑意下是明晃晃的挑衅。   他无声地张开嘴唇,吐露出四个字——“你奈我何”。   蓦地一瞬,萧元君眼中杀气立现。   他手背青筋暴起,就在他提步逼近萧恒的瞬间,一只手将他从失控的边缘拽了回来。   回头,纪宁拽着他的手,冲他摇了摇头,“不可。”   --------------------   不知道为啥审核不过 这章只能卡在这里了 第89章 尘埃落定   不可,不是萧恒杀不得,而是……   纪宁道:“离京前赵大人说过,南王根基庞大,若无实证在手,不可妄动。”   尽管他多数时候都觉得赵禄生做事瞻前顾后,可这件事上,他同赵禄生想的一样。   萧元君何曾不明白其中道理,但眼下证据全部葬身火海,若重头开始查,不知要花费多少时日。   他等得了,纪宁等不了。   且一旦查起来,此案牵连众多,届时恐怕要处置的不止萧恒一人。   一番权衡,萧元君挣开纪宁的手,“证据可以慢慢查,他今日必须死。”   纪宁当他不明白自己的用意,急忙解释:“证据不是为了让他认罪,而是为了堵住悠悠众口。百姓们不知情,今日私自处决了他,就算往后拿出证据,也会被认为是你为自己血亲相残找的借口。莫须有的污名,何需去招惹?”   话毕,见萧元君仍旧不为所动,纪宁想起什么似的道:“如果一定要处置他,可以由我动手。”   他道:“此次本就是我南下查案,由我动手,所有的后果我来承担。”   他说得理所应当,全然忘记自己刚才还在劝人不要沾染莫须有的污名。   萧元君的心脏刺痛了一下,他道:“这些东西不该你来承担。”   他注视着纪宁,“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   在担心污水染了他的衣襟。   担心他成为百姓口中的暴君。   担心他的一时冲动,会让他失去南地一派的依仗。   可他的依仗从来都不是别人。   纪宁,才是他一直以来的依仗。   他伸手去取纪宁手中的剑,“现在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只需要信我。”   纪宁怔然,萧元君此刻的眼神,有着他从未见过的沉着和坚决。   这样的眼神对他而言有些陌生,也正是这份陌生,让他想起,眼前的萧元君不是初登皇位的那个青年。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而他唯一的需求,是要纪宁信他。   心中的犹豫被另一股冲动取代,纪宁握拳。   什么非议?利弊?他本就是一个不计后果的人,他只知道,萧恒今日不除,后患无穷。   片刻,他看着萧元君,松开了握在剑柄上的手。   萧元君微微一笑,接过长剑转身而去。   院中一阵风过,少顷,头顶的烈日被云团遮蔽,天地同归昏暗。   萧元君站定在萧恒跟前,后者瞧见他的剑,脸色微变,“要杀我?你可想清楚,我现在死在你的剑下,就不是罪臣了。”   萧元君眼带寒霜,“你毁掉所有证据,以为朕就处置不了你了吗?”   萧恒连连否认,“我何时毁过证据?你大可派人去查,若能查出什么,我绝不抵赖。”   言外之意,自是谁都查不出什么。   耳廓的风越发急促,吹得四周旗帜簌簌躁响。   萧元君低垂着眸子,神情晦暗,良久,他叫了一声“皇叔”。   “父皇要是知道,他昔日教你的权术谋略,全被你用在了我身上,他九泉之下会不会愤怒?”   某个软肋被戳中,萧恒霎时僵住了面色。   风吹乱他的鬓发,隔着几缕发丝,他的眼睫颤了颤,“他死都死了,谁还管他会不会生气?”   话是笑着说的,可他眼底分明有着一丝紧张。   萧元君抓住他的这点动摇,续道:“父皇若听到你这么说他,当真是要心寒了,怪不得他临终前,都不肯见你一面。”   话音了,萧恒像一只被踩中尾巴的凶兽,忽然失控,他怒啸:“还不都是你!全都是因为你!!”   他的唇齿因为过度紧绷,不受控地打着颤儿,“所有的一切都是你造成的!如果没有你的出现,大哥他不会恨我!”   他毫不吝啬地展露出自己对萧元君的滔天恨意,可这声嘶力竭里除了恨,似乎还掺杂着别的情绪。   纪宁隐约觉出一丝诡异,事关皇家体面,他率先有所反应,朝阿醉和侯远庭看了一眼,比着嘴型让他们带人出去。   那二人默声点头,很快便带着院子里的所有人退了出去。   偌大的庭院,独剩下三人对峙。   萧恒发泄完,有气无力地低笑了两声,“萧㪫,你知道我有多恨你吗?”   萧元君当然知道,“但为什么?”   从小到大明明是血亲,为什么萧恒总是对他冷眼相待?   “还能为什么。”萧恒切齿,“当然是恨你夺走了属于我的东西,夺走了我的大哥!”   他忿忿诉说着憋了多年的仇怨,“在你出现前,他最在乎的是我,我是他唯一的家人。”   “……”   “我陪他出生入死,陪他坐拥江山,我本来还可以陪他安享晚年,但你为什么要出现?”   “……”   “他总说,你最得他心,可明明一开始,我才是那个最得他心的人!”   说到此处,萧恒眼中竟泛起了盈盈泪光。   隔着这层水雾,萧元君和纪宁这才看清楚,他眼中惊人的情意。   萧元君如鲠在喉,连呼吸都变得迟缓。有些他曾想不明白的事,如今全都有了答案。   纪宁更是震惊的无以复加,他以为南王恨萧元君,是恨他夺了帝位,万万没想到……   萧恒打量着二人,嗤出一声笑,“别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你们两个,不也没好不到哪里去吗?”   二人回神,不接话亦不反驳。   萧恒却像掰回一局般,咯咯低笑,“没想到啊没想到,你们两个居然厮混到了一起。”   他质问萧元君,“大哥要是知道自己的儿子和臣子苟且,是不是更生气?”   萧元君周遭的气压降至冰点,纪宁难掩担忧,忍不住往前走了两步。   听见动静,萧元君抬手止住他的步伐,随即面不改色地回答了萧恒的质问,“父皇会不会生气,我无从得知,但他一定对你,恶心至极。”   一句“恶心至极”,让萧恒再没有了方才的气焰。   “他不会恶心我!”他双目通红,越是反驳,越像是在狡辩。   人一旦展露软肋,便最容易掌控。   萧元君平静地给出一击:“不恶心你,为什么会将你发配到此地?”   萧恒面部的肌肉古怪地抽动了两下,他厉声道,“哪又怎样!”   他指着眼前的院落,“他赐给你的恩惠比任何人都要多!普天之下,只有我的城池能仿照京都规格修建!他才不会恶心我!”   他低头喃喃自语,“他不会恶心我,不会恶心我……”   萧元君神色淡漠,“原来你知道他对你的恩惠,可你还是选择辜负了他。”   呢喃戛然而止,萧恒眼中掉出一滴泪来。   萧元君再进一步,蹲在萧恒跟前,“父皇临终前,曾留给我一句话,关于你的。”   萧恒猛地抬眸,眼中写满急切。   可他越是急,萧元君越是不慌不忙。   直至萧恒暴怒,“你说啊!”   萧元君启唇,一字一句清晰可闻,“父皇说,吾弟小恒,性情直善,幼时陪朕出生入死,劳苦功高,因而此后若有错处,无论如何留他一命。”   余音散去,萧恒潸然泪下。   多久没人唤他“小恒”了?   他想起幼时,大哥总是抱着他,这样唤他。这个世上,也只有大哥才会觉得他性情“直善”。   过往的记忆涌入脑海,萧恒泪如雨下。他宛如一个失了生气的木偶,一动不动地盯着一片虚无。   对面,萧元君放平手中的剑,举到他面前,“我若是你,今日就该以死谢罪。”   萧恒僵直的目光微微颤动,他注视着眼前长剑,眸中隐有触动。   良久,他抬手放到剑柄上,缓缓握掌。   就在他将剑握住的瞬间,他悲怆的面孔忽然扭曲,旋即他松开剑柄,发出一阵大笑。   前一刻还痛哭流涕的人,如今笑得状若癫狂。   萧元君眸色乍冷,杀心复起。   萧恒笑得前俯后仰,脸上哪里还有半点伤心,他慢声道:“上策攻心,中策用谋,下策武力降之。”   他凑近,“萧元君,不是只有你是我哥教出来的。想让我自裁,做梦。”   计划被识破,萧元君叹了口气,他随手将剑丢到地上,满面遗憾,“可惜,就差一点,小瞧了你。”   萧恒歪头,勾着指尖擦去眼泪,“我累了,没空陪你玩了,你自便吧。”   说着,他缓缓站起来,转身,破败的衣摆拖在地上,扬起了一片微小的尘土。   萧元君随之起身,他的面庞不见失落,反倒蒙上了一层胜券在握的从容。   他看着萧恒的背影,忽地道:“皇叔!”   萧恒不睬,一步一步踏上石阶,朝着房门的方向走去。   萧元君喊道:“那句话是假的!”   这次,萧恒停了下来。   萧元君含笑,“父皇只说过,你死后不入皇陵,他要和你,永、世、不、见!”   刻意咬重的尾音成了最刺骨的寒刃,萧恒的身影晃了晃。   “永世不见?”他回眸,裂目睚眦,“你在说什么?!”   萧元君没有回应他的歇斯底里,“你说得对,现在你死了,不是以罪臣身份死去,你依旧能入皇陵。但父皇不想见你,所以你还不能死。”   他沉眸,“我会慢慢,慢慢,找出所有罪证,我要让你,绝无葬入皇陵的可能!”   永世不见?   不入皇陵?   萧恒泣笑,他不相信自己的大哥会这样绝情。   可过往的记忆如洪水,动摇了他的这份坚定。   他想起自己被赐下封地的那年,临行前,他问先帝为何要他离开?   那时先帝看他的眼神冷若冰霜,再没了从前的柔和。   先帝只说让他走,别再回京,也别再相见。   那时他当先帝是在气头上,过段时日就会好。可后来他几次写信求见,都被驳回。   直到先帝病重,他先斩后奏回京探望,却被先帝的人半道拦截,没能见上最后一面。   他的大哥,当真不愿意见他吗?   就连死都不想见他吗?   萧恒脚步踉跄,一时难以接受,他回头盯着萧元君,“你胡说,都是你胡说的……”   萧元君目色冰冷,“你早就输了萧恒,不止输给了我,也输掉了父皇对你最后的情意。”   这一语,成了击溃萧恒的最后一击。   他霎时白了脸,显得一双血红的眼睛更为可怖。   说完,萧元君转身,“来人!”   府门应声敞开,等在府外的侯远庭带人小跑进来。   屋檐下,萧恒目视前方,朦胧泪光里,他看见一个身影朝自己靠近。   那人个头很高,走到他跟前,弯下腰来叫他“小恒儿”。   萧恒粲然一笑,两行泪水滑落眼角。他轻声唤了句“大哥”,眼前的虚影便朝他笑。   太久太久,甚至忘了有多久,他都没梦见过这人了。   想来,他真的惹他生了气,气得这人都不来梦中看他。   萧恒泪目,他沉下视线,笑意收得一干二净。   他看着萧元君的后背,低语道:“我才不会输给你……”   蔽日的云团被风吹开,阳光洒落下来时,一阵惊叫响彻院内。   只见萧恒忽然冲下台阶,抓起地上的那柄剑刺向萧元君。   纪宁心惊,当即捡起一支羽箭飞奔过去阻挠。   同一时刻,萧元君停下脚步。   他早有预料般侧头躲开,利剑不偏不倚擦过耳廓。   旋即,他转身擒住萧恒的手腕,伴随一声痛叫,长剑脱手。   长剑坠至半空,被萧元君伸手截住。他反手打平剑身,毫不犹豫抵上萧恒的脖颈。   与此同时,一支羽箭从后刺穿萧恒的腹背。   一瞬间,萧恒的脖颈鲜血喷涌,他张嘴吐出一滩鲜血,满是仇恨的双目逐渐失去神采。   最后的最后,他揪着萧元君的袖口,含糊地挤出几个字眼,“我要呕,跟,哥,告你咳咳,一状。”   话落,他的身躯化作一滩烂泥,坠落在地。   沾血的剑落地,叮啷脆响。   萧元君垂目盯着地上不愿合目的尸首,许久,他嘴唇微微抖动,“南王萧恒!意欲弑君!今已伏诛!!”   院中,乌泱泱的人群跪倒一片,高声呼喊。   “陛下英勇——”   “陛下圣明——”   红日西沉,尘归故土。   萧恒的尸体很快被人拖了下去,院子里,来来往往的兵卒收拾着余下的残局。   不知过了多久,萧元君才有一种神识回归的感觉。他回过神,这才发现站在自己对面的纪宁。   纪宁看着他,眼神像在打量,又像在审视。   想起自己方才所为,萧元君难免慌了神,他喉结攒动,“怎么了?吓着你了?”   纪宁不语。   萧元君越发紧张,他想靠近,但又想起自己满身血污。于是,他收回迈出去的脚,静静地站在原地。   对面,纪宁终于有了反应。他上前,抬手,萧元君下意识要躲,又生生忍住。   片刻,纪宁的手掌落到他的脸颊,一点一点为他擦去上面还未凝固的血渍。   “陛下做得很好,是我没想到的好。”   冷不丁被夸赞,萧元君愣住。他忐忑道:“真的吗?”   纪宁点头,刚才有那么一瞬他的确被吓着了。但不是因为萧元君手刃萧恒,也不是看见他如何步步为营激怒对方。   他被吓着,是在萧恒拿剑刺向萧元君的时候。   他道:“陛下所为,也是臣的想法。”   如此,萧元君才肯放下心来。   纪宁将他脸上的血迹擦了个七七八八,他放下手,好奇道:“陛下刚才对南王说的那些……”   萧元君道:“都是假的。”   他之所以那样说,不过是知道萧恒软肋在此,想刺激他引他入局。   果然如此。纪宁心道。   身侧,萧元君问他,“想什么呢?”   纪宁道:“没什么。”   余晖晕染整片天空,入夜,一切都尘埃落定。 第90章 背后之人   窗外,夏蝉吟吟低叫。   屋内,纪宁坐在床边,揉着发麻的心口。   早上出发时服的药,到如今这个时辰,药效已所剩无几。前几日接连服药,他的身体许久没有感到过不适。如今药效退去,稍微一点疼痛都格外明显。   “久等了。”门口,萧元君端着水入内。   纪宁簌地收了手,忙道:“有劳陛下。”   如今南王府的人关押的关押,遣散的遣散,他们自己的人都派出去善后,跟前没个伺候的人,只能萧元君亲力亲为。   萧元君一笑,“打水而已,哪算得上劳累。”   他放下水盆,捞起棉帕拧干,“我做了点粥,等收拾完就能吃。”   说着,他蹲到纪宁面前,抬手就要帮他搽脸。   纪宁躲了躲,“我自己可以。”   萧元君一愣,什么都没说,将帕子递给他。   纪宁接过棉帕,道了声谢。   萧元君蹲在他面前,看着他擦完了手和脸,忽然问道:“你今日怎么单枪匹马就进城了?”   纪宁眸光一滞,答了四个字,“事出从急。”   萧元君点头,接着又问:“你今天好像和平时不一样,身体没有不适吗?”   该来的终究是来了。   纪宁放下棉帕,竭力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平静些,好像在说什么无足轻重的事,“我来之前……服了药。”   至于什么药,萧元君只看他的神色就能猜出一二。其实他根本不用问,早在看到纪宁斩杀萧恒的时候,就什么都知道了。   没有预料中的指责和气恼,甚至没有继续的追问,萧元君拉起他的手,握在掌中,   “对不起,是我来晚了。”   语气中的自责,让纪宁晃了神,他道:“你来得很及时,不是你的错。”   尽管他这样说,却依旧没能打消萧元君的愧疚。他既像在安慰纪宁,又像在安慰自己,“马上,我们马上就能回京,就可以治好你。”   纪宁其实并不抱希望,但他不愿萧元君失望,他附和点头,“是,等回京就好了。”   久别重逢,理应高兴。   萧元君敛住愁色,起身道:“不说了,我去给你盛粥。”   纪宁还有话没说完,他抓住萧元君的左手往回一拽。   岂料这一拽,竟叫萧元君捂着左臂,当场痛呼出声。   “嘶——”   纪宁霎时变了脸色,他想起那日暗探回来时说过,萧元君受了伤。   他慌忙起身,按着萧元君让他坐到床上,“伤到哪里了?”   萧元君亦不遮掩,指着左上臂道:“这里。”   闻言,纪宁上手解开他的衣带,褪下他左臂一侧的衣裳。半边臂膀映入视野,线条分明的肌肉上,一道一指长的伤痕横亘其中。   这伤口被缝合过,只是手法粗糙,原本就快愈合的口子,因为今日的打斗再度裂开。   纪宁看向褪下的衣袖,果真看到玄色的衣料中,有一块被血液浸染,颜色稍深的地方。   这么久了他居然现在才发现,到底是谁该自责?   萧元君见他不说话,本想借机讨些关心的心思瞬间没了,他活动左臂,不以为意道:“已经好了,皮肉伤而已。”   纪宁神情郁闷,他问,“怎么伤的?”   萧元君答:“那日天黑,没留意。”   纪宁看着伤口,连目光都变得小心翼翼,“当初计划里只说,你会假死脱身,没说会受伤。”   萧元君自知理亏,一句为自己辩驳的话都不说。他道:“是我失策,你想怎么罚我都行,但别让自己生气。”   罚?哪有伤患受罚的?   纪宁叹气,就近找来一卷纱布,坐到萧元君旁边。包扎的活儿他干过不少,但此刻他生怕弄疼了人,动作谨慎得仿佛第一次做。   萧元君见他小心成这样,既觉欢喜,又觉有愧,他问:“是不是让你担心了?”   纪宁打结的手稍顿,不说话。   分明走之前还好好的人,如今几天不见,又生疏了不少。   萧元君坐立难安,他频频侧头,忍了半天终于问道:“纪宁,你说过等我回来,给我答案,还作数吗?”   灯火里,纪宁的睫毛上下扇动,他的指头打完最后一个结,抬眼看过去。   萧元君护着手臂转过身,又问了一遍,“还作数吗?”   青年眉眼间的紧张毫不遮掩,仿佛此刻纪宁要说一句反悔的话,他都能当场晕厥过去。   纪宁忍俊不禁,他道:“作数。”   萧元君呼吸骤乱,“然后呢?答案呢?”   纪宁没有坦白感情的经历,唯有的几次,都是在不得不说的情况下。   如今,让他在这样平和的环境里,直白地说出自己的情感,其实并不容易。   他细数这些天自己的担忧,回忆今日在见到萧元君出现时,那种难以言说的喜悦。   带着这些情绪的余温,他慎重地给出回答,“我……是在担心你。”   不是“我喜欢你”,甚至不是“我在乎你”,单是一句“我是在担心你”,就足以让萧元君餍足。   他激动得手足无措,他想抱住纪宁,于是,当纪宁看他时,他吻了上去。   这一次,没有掺杂离别的苦楚,纪宁静静地感受着柔软落在唇间,片刻后,脑中一片空白。   ……   窗外的夏蝉忽然息了声,交错的呼吸分离。   纪宁睁眼,看着对面水光漫漶的双眼,听到两颗同样吵闹的心脏,在他和萧元君之间。   萧元君的手掌拂过他的脸,如获至宝般看了一遍又一遍。   纪宁受不住他这样的眼神,往后退了半寸,以便维持清醒,“好了。”   萧元君一笑,指腹顺着他的眼尾滑到耳根,浑圆的耳根如今绯红滚烫,是他不曾见过的模样,他忍不住上手揉了揉。   纪宁觉得痒,缩着脖子道:“好了。”   语气比前一句重了些。   萧元君适时收手,他穿好衣裳,起身道:“我去取晚饭。”   纪宁全身烧得滚烫,巴不得他快些走,“快去吧。”   萧元君笑着应了声好,转身出门。   目送他消失在门外,纪宁抬手捂上心口。心脏隔着胸腔,一下一下敲击着掌心,频率快得有些异常。他觉得不适,缓缓张开嘴吐息,然而躁动的心跳尚未平复,一阵刺痛自内里生出。   “唔——”他猛地蜷起脊背,冷汗直流。   疼痛随着跳动时轻时重,他揪着衣襟,眼中残留的喜色在这一番磋磨后,只剩哀愁。   万幸,此番疼痛并没有持续太久。   屋外传来萧元君的脚步声,纪宁理平衣襟,又擦去额上冷汗,在对方进门的前一刻,换上了一副笑颜。   “我回来了。”萧元君进门,手里的食盒塞得满满当当。   纪宁直起腰,语气平常,“怎么做了这么多?”   “怕做的不好吃,就多做了几道。”   萧元君端出一碟碟小菜放在桌上,他看了眼纪宁,留意到他额上的汗珠,刚要开口询问,门外传来突兀的急跑声。   阿醉几乎是跳着进的门,“主子!找到了!”   他气喘吁吁,“找到南王背后的重生者了!”   纪宁和萧元君异口同声。   “在哪儿?”   “在哪儿?”   阿醉答:“就在王府的地牢里。”   追查了这么久的幕后指使,终于有了下落,纪宁立即道:“现在就带我过去。”   萧元君让他别急,“你今天累了一天,将他带到这里来也是一样的。”   谁知阿醉一听,瞥了眼他们桌上还没吃的饭菜,意有所指道:“我觉得,还是咱们去见他吧。”   直到见到了人,萧元君和纪宁才明白,阿醉为何执意不让这人来见他们。   牢房里,一团黑影抱着膝盖缩在角落,他的脸埋在一堆乱发中,身上的衣服早已黑得看不出颜色。旁人稍一靠近,还能闻到一股恶臭。   纪宁站在牢房外,实在看不清对方的脸,他问阿醉,“他是谁?”   岂料他的声音一出,那团黑影像忽然醒了神,扑过来疯狂拍打牢门,“纪宁!纪宁!别杀我!我可以救你!我知道谁可以救你!”   这人音色带着孩童的稚嫩,纪宁一听,顿感惊愕,“金阿瞒……” 第91章 彩衣道士   一堆乱发里,金阿瞒漏出黢黑的半张脸,他被折磨得厉害,本就矮小的身材如今更是畸瘦。   他一双眼里满是恐惧,不管纪宁说什么,他都只是重复着同样的话。   他这幅模样,多半是不能清醒着答话,纪宁同萧元君商议,“今夜先让人带他出去歇息一晚,明日再问?”   萧元君看着明显神志不清的人,尽管心急,还是点头应道:“可以。”   从牢中离开,回到房间时已是深夜。草草收拾了一番,纪宁和萧元君宽衣就寝。   躺在凉榻上,盯着屋顶的雕花,萧元君迟迟无法入睡,他脑子全是金阿瞒说的那句知道谁可以救纪宁。   虽不知对方说的是真是假,但如今好歹有了一线“可能”。   抓着这一线可能,萧元君转头看向窗外,只盼夜色快些褪去。   同一时刻,床上的纪宁同样难以入眠。   金阿瞒的话无疑是一线希望,但他不觉欣喜,反感忧心。   他实在害怕,万一这一次结果又不尽人意,他该如何宽慰萧元君的失落?   两处心事沉入夜里,泛起一圈无声的涟漪。   隔日午膳过后,醉颜带着金阿瞒前来受审。   再见面,金阿瞒已换了件干净衣裳。他一进门就垂着头,跪到了纪宁和萧元君面前。   他的面容还是稚童的模样,却多了许多与年纪不符的沧桑。他眼神恍惚,语气惶恐,“你们别杀我,我什么都说。”   昨夜没睡好,纪宁半饧着眼,看上去有些倦怠,他问:“你怕我们杀你,为什么还要帮南王?”   “我没有要帮他!”金阿瞒鼻头翕动,“我一开始是想将他劝降,好帮你,结果,他根本不听我的。”   “劝降南王来帮我?”纪宁反问,“你觉得我会相信?”   金阿瞒急道:“我真的没想害你!”   他手掌揪着衣摆,豁出去道:“你可能不会相信,但,我,我其实是重生回来的!”   屋内,万籁俱静,余下三人皆暗道了声“果真如此”。   见没人搭理自己,金阿瞒急忙解释,“我知道很多你们不知道的事。”   他看向纪宁,“我知道你会赢,所以想找你做靠山……”   他说得急,一股脑地将事情始末全都倒了出来。   原在前世,如密报所言,金阿瞒在北狄的确不受宠。   因生母身份卑微,他自出生起就被弃养在北狄皇宫,挂着一个皇子的名头,过得比下人还不如。   那年北狄派人来启国朝拜,他被作为弃子推了出来,后回到北狄,又被丢进了战场。   他自小无人教导,武功谋略样样不通,在战场上难有立足之地。他知道自己就算侥幸活了下去,回到北狄后也难有善终。   于是,他做了平生最大胆的事,假死脱身,一路南逃混进启国。   他掩盖身份,在启国大街上做了个乞讨儿,混迹了几年,期间便听说了许多同纪宁有关的事。   再后来他得以重生,有了前世的记忆,他一心想要改命。   他恨北狄,而北狄最终败在了纪宁的手下,于是他的第一个想法便想投诚纪宁。   在又一次出使北狄时,他努力留下好印象,带着情报去投诚。谁知纪宁戒备心重,压根不信他,不仅不信,还派了暗卫来监视他。   无法,他只能另谋出路,想着依靠前世记忆在北狄皇室里崭露头角。   可没人教过他树大招风,他几次成功引起北狄王注意后,被同胞忌惮,遭到多次陷害。   前有暗卫追杀,后有手足相残,他每日过得战战兢兢,遂再度假死脱身。   这一次,他还是选择潜逃进启国,只不过不是去京都,而是来了南地。按照他的想法,南地是南王的属地,是唯一能逃过纪宁的暗卫监视的地方,何况南王背景雄厚,是最合适的靠山。   打定主意,他一入南地就去找了萧恒,他前世听说过萧恒和纪宁的争斗,为了守住南王这个靠山,他将自己的经历悉数告之南王,希望他能够及时止损。   “一开始他不相信我是重生的,问我有什么证据。我,我……”说到此处,金阿瞒脸上多了心虚,他瞟着纪宁,支吾道:“我就把你重病的事跟他说了,让他去求证。”   原是如此。   纪宁和萧元君恍然大悟,怪不得春宴那日,会忽然冒出一群不取性命的刺客。   “再往后呢?”萧元君沉声。   许是他的眼神实在冷厉,金阿瞒吓得抖了抖,磕巴道:“他信,信了我是重生的以后,就,就让我,把前世的事说了一遍。”   金阿瞒将前世自己听到的有关纪宁在南地如何查案,查到的线索有哪些,统统告之给了南王。   最后他劝南王回头是岸,还有活下来的机会。谁知南王善变,从他嘴中套走所有情报后,便将他打入大牢。   如此一来,倒和自己起初猜测的一样。纪宁心道。   事情到这一步,局势已经明了。   金阿瞒夹着哭腔,“我真的没想害你们,我知道你们忌惮我是北狄人,但我也恨那个地方,恨不得你们能让它消失。”   他说得情真意切,可不足以让纪宁为之动容。   或许,他的确对金阿瞒有误解,但这份误解永远消除不了他对北狄人的忌惮。   来龙去脉了解清楚,其中最重要的金阿瞒却没说。   萧元君问道:“你昨夜在牢中说的,都是真的?”   金阿瞒端详着他的神色,不答反问,“你们会杀我吗?”   萧元君直言,“这要取决于你的回答。”   “万一我告诉了你们,你们把我杀了怎么办?”   萧元君凝视了他片刻,起誓道:“朕以启国天子的身份起誓,若你说得那个人是真的,朕定会保你不死。”   吃过几堑,饶是金阿瞒再愚笨,如今也不会相信什么誓言。   “我不信,除非你们先带我回京都,等到了京都见到那人,我再说。”   萧元君面色沉了一沉,等了一夜等来这个答案,他自是不会满意。   他压着怒意道:“朕若要杀你,就算是回了京都也能动手,你要么信朕会保你性命,要么现在就去死。”   金阿瞒愕然呆住,好半天他哆嗦道:“你杀了我,就永远不会知道那人是谁。”   “砰!”话音落,萧元君拊案而起。   一旁纪宁忙伸手拦住他,“陛下。”   萧元君侧眸,缓缓敛住怒色,落回位置上。   安抚住了人,纪宁看向金阿瞒,他道:“金阿瞒,不妨告诉你,这个屋子里都是重生回来的人。”   又是一阵错愕涌上金阿瞒的脸颊,他瞠目结舌,“你们……”   纪宁续道:“我虽不信你,但论起来你我并无大仇,我不至于滥杀无辜。若你真能救我一命,凭着救命之恩,我也不会动你。”   一时间,金阿瞒的目光反复横扫在纪宁和萧元君之间。他信不过君王,但对纪宁总是有几分敬佩。   半晌,他跪直了身子,“我说。那个人……”   众人屏息。   金阿瞒道:“是个道士。”   纪宁蹙眉,“他叫什么名字?身居何处?”   他问一句,金阿瞒摇一次头,“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和住处,但他跟我说过,如果见面,你能记起他。”   道士?   还是他认识的道士?   线索实在太少,纪宁无从回忆。他问:“他有什么别的特征?”   金阿瞒想了想,“他经常穿着一件彩色的百纳布道袍,其它的没了。”   彩衣道袍。   纪宁沉思良久,依旧不记得自己认识什么穿彩衣的道士。   “还有没有别的线索?”萧元君同样毫无头绪,忍不住心急。   金阿瞒摇头,“我和他只见过一面,知道的太少了。”   只见过一面?   萧元君越听越觉得金阿瞒在故弄玄虚,事关纪宁,他不敢赌。   他追问:“你和他怎么认识的?”   “这事要从头说起。”金阿瞒舔了舔嘴唇,“那是元瑞十四年的冬天……”   元瑞十四年冬,纪宁忌日前夕,金阿瞒在京都乞讨。   那夜下了一场大雪,他栖身的草屋被雪压垮,寒风刺骨,他无处可去,便趁着守卫换岗偷偷溜进了望北塔里。   他本想借宿一晚,谁知半夜却被一人惊醒,他睁眼就看到了那彩衣道士。   道士蹲在他面前,乐呵呵看了他半天,说了句“我看你不是常人”。   金阿瞒起初不敢吭声,怕暴露身份,也怕招来守卫,但道士一直围着他喋喋不休。说来奇怪,明明塔外就有官兵把守,可他们似乎听不到道士说话般,没有一人察觉。   最后,道士神秘兮兮地问他想不想改命?   金阿瞒当他在说胡话,起身要走,道士一把拉住他,竟说出了他生平所有的遭遇。   道士说得神乎其神,说可以可他一次机会,让他重活一次,前提是需要帮他给纪宁带一句话。   金阿瞒最终被说动,答应了道士的要求。   而后,道士带他登上望北塔。   快到塔顶时,道士让他候在楼梯处,自己则独自上了顶端。他守在楼梯口,不多时就听到塔顶传来道士模糊的话音。   道士对谁说了句“十年之期已到,可以动身”,古怪的一幕随着话落就此发生。   金阿瞒看见早前还簌簌直下的大雪骤然停歇,雪花凝滞在半空,一道微弱的光芒从塔顶溢出。   约莫过了一炷香,光芒消散,道士露面。   隔日,金阿瞒就听闻望北塔上的高僧圆寂,他吓得不轻,刚想出去探探消息虚实,谁知还未出门,就听见耳边响起道士的声音。   “你也可以去了。”   一语毕,再睁眼,金阿瞒便回到了十岁那年。 第92章 归京   “这道士既然能让人重生,我想他也一定能有办法救人。”试探地说出了自己的看法,金阿瞒忐忑地看着几人。   对面三人默不作声,纪宁和萧元君将目光放到阿醉身上。   塔上的高僧是阿醉,这早已确定。   按照金阿瞒现在的说法,阿醉就是最后见过道士的人,但有关这一段的记忆,阿醉已全部遗失。   如今看来,多半是那道士有意掩去了自己的行踪。   萧元君撤回视线,追问金阿瞒没说完的话,“他让你带话,带的什么话?”   金阿瞒面朝纪宁,“他让我告诉纪大人,前世的事有他一份责任,今生等到了他该出现的时候,自会出现。”   什么叫该出现的时候自会出现?   何时才是该出现的时候?   盘问了半天,得到的线索寥寥无几,萧元君难免心急,他搭在桌上的手指不安地敲动了几下。   这点动作落入纪宁眼中,他抿了抿唇,随后同金阿瞒道:“你说的话还有待查证,在找到那人之前,我不会让你死,但也不会给你自由。”   金阿瞒自是不敢奢求现在就能恢复自由身,“如果找到那人之后,你会放我离开吗?”   纪宁不假思索,“会。”   得到他的肯定答复,金阿瞒一直紧绷的面颊终于浮出了一丝轻快之色。   纪宁还有话要同萧元君说,他吩咐阿醉将金阿瞒带下去。   等支开了二人,他缓缓看向萧元君,“陛下。”   萧元君神色凝重,闻声转过头来,拿定主意般说道:“还是不能干等着那人出现,我现在就写信给京都,让他们按照线索找人。”   纪宁知他心忧,对他的提议并不反对,“既然那仙士说前世有亏于我,想必一定会信守承诺,如约出现。”   话虽这样说,但让萧元君当真不操心,自是没可能。   他伸手握住纪宁的手,团在掌中摩挲,“南地的事还需要几日时间善后,一时半会儿走不了,不如你先一步回京去?”   纪宁翻开手掌,掌心朝上反握住他,“我如今一切都好,先解决眼下事要紧。”   “你总说自己没事。”萧元君叹气,“罢了,让你一人回京我也不放心,等我速速解决了这边的事,再一同回去。”   此话正合心意,纪宁微笑,“好。”   南王虽已伏诛,但事情还不算结束。   南下查案查的是贪污,便该以贪污案告终。   贪污案要破,造反的倭寇要处置,南地的世家还要安抚。   纪宁身体抱恙,不易操劳,萧元君便接手了所有事务,日日早出晚归,一连睡了几日的书房,只盼能快些结案,早日回京。   日子一晃到了第三日,那日午时,纪宁在书房盯着萧元君用午膳,二人吃着饭,正聊着贪污案的线索,院子里一名侍卫跑来通传。   “陛下,右相,关洲县令宋河求见。”   书桌前,萧元君放了碗筷,这才想起什么似的道了句,“怎么把他忘了?”   这几天忙着办案,倒忘了早前给关洲写过信,让他们带着援军过来。   他忙道:“快把人带过来。”   侍卫领旨出门。   纪宁放下吃了一半的粥,“说起来忘了问陛下,一开始的计划不是等关洲的援兵吗?怎么变成了大将军?”   这事说来也是凑巧,萧元君原是打算按照计划行事。   那夜他在侯远庭的掩护下跳海逃脱,后又顺利同朝廷的驻军汇合。他本欲藏身在驻地,等待援兵一到再行动,结果听到了南王要以百姓为要挟,胁迫纪宁现身的消息。   他知道纪宁定会只身赴会,于是便打算带着已有的人马前去支援。   结果动身前,派出去接应援兵的影人忽然来报,说在海上遇见了侯严武和侯家军。   同侯严武见了面,一细问才得知,原是赵禄生担忧他们的安危,在他们离京后三日就派了侯严武带兵跟上。   “相父还给你我带了几句话。”萧元君笑了笑,些许心虚的神色。   纪宁好奇询问:“他说了什么?”   萧元君答:“他说,走之前叮嘱你,让你劝着我一些。后来他几番思量,觉得劝我如同劝你,根本劝不住。与其让我们行事小心,不如给你我备好后路。”   闻言,纪宁心中闪过一丝惊诧,赵禄生能这样想,当真出乎他的意料。不过不管怎么说,这次都多亏了对方的谋划。   他由衷道:“还是赵大人深谋远虑。”   如今既然聊到了此事,他忍不住多问一句,“陛下计划如何处置侯家?”   侯家犯下大错,本不该饶恕,但念在他们及时悔改。先是侯远庭主动请罪,配合捉拿萧恒,后是侯严武带兵护驾,怎么着都该算戴罪立功。   但萧元君显然不这样认为,功过不相抵,他道:“死罪能免,活罪难逃。”   纪宁唇缝微张,嘴边的话没问出口,就听到院子里的动静。   他与萧元君心照不宣地息了声,看向走近的一干人等。   宋河衣冠歪斜,步履急促地走在人群最前端,他身侧则跟着兰努尔。   二人一进门,宋河着急忙慌跪到萧元君跟前,张嘴就是请罪,“臣救驾来迟!救驾来迟!陛下赎罪!”   萧元君抬手,令他起身,“计划有变,此事不怪你。”   宋河扶正官帽,而后起身。   一侧,纪宁看着兰努尔,“兰姑娘可还好?”   兰努尔身上挎着一个布包袱,她除了黑了些,一切都还如常。她笑道:“谢大人关怀,我有你给的暗卫护身,没受什么苦。”   既然都平安无事,纪宁便放了心,念及二人奔波劳累,他道:“二位辛苦,今日就先歇息半日。”   “大人。”兰努尔急声打断,“我有重要的东西给你和陛下看。”   说着,她解下包袱,放到桌上。   “这次去吴县避难没算白去。我在等宋县令的时候,趁机在吴县转了转,结果真让我发现了些东西。”   她一面说着,纪宁一面打开包袱,包袱摊开,里面裹着的是一小堆碎石料。   这些石料不似天然之物,倒像是修筑河道用的浆砖。   纪宁诧然,不及他确认,萧元君伸手拿了一块,捏在指中磋磨,只见看似坚硬的浆砖竟被他轻而易举地撵成了碎屑。   萧元君丢下指尖碎屑,一脸肃色,“这是从哪儿发现的?”   “回陛下,这些都是在吴县已经竣工的运河河道内发现的。”兰努尔停顿一息,续说道:“民女之前就在想,再好的做账先生都做不出毫无破绽的帐,总会留下缺口。之前民女一直盯着南地的帐,全然没想过,或许有问题的地方不在这里。”   有问题的地方不是南地,而在吴县,萧恒贪污的公款是吴县的修筑款。   豁然开朗,萧元君目露喜色,他腾地起身,“做得好!朕正愁没找到线索。”   兰努尔低了低头,“能替陛下和大人解忧,是民女荣幸。”   困扰多日的难题迎刃而解,萧元君一刻都不愿耽搁,“来人!速去捉拿吴县县令郝昌明!”   帝王的话音落,宋河上前道:“臣斗胆先斩后奏,在来的路上已经将郝昌明扣押,静候陛下审讯。”   萧元君眸中喜色更甚,“先斩后奏得好!现在就带朕去见他。”   话说着,他便要带上几人往外去。   身后,纪宁撑着桌沿站起来,“陛下。”   萧元君回头,纪宁缓步走到他跟前,语气仍是在外人面前时的毕恭毕敬,“陛下您先用完午膳,也让宋县令和兰姑娘歇息片刻。”   一句话的功夫,萧元君面上的急切淡了下来,他看了眼桌上剩了大半的饭菜,扭头对宋河和兰努尔道:   “你们先休息,申时一刻朕再派人传召你们。”   宋河和兰努尔应声:“是。”   待用过午膳,纪宁又强押着萧元君午眠了两刻钟才放人离开。   人一走,纪宁一个人待得无趣,便信步往卧房走去。   南地的天越发炎热,正逢午时前后,院子里的绿叶子树被晒得焉耷耷垂成一片。   顺着廊檐往前走,纪宁的脚步越来越慢,地上的影子也开始变得晃晃悠悠。   少顷,影子停在一处月洞门下。   纪宁一手掌着石壁,呼吸微促,心道怎才走了这些路程,就吃力得不行了?   正想着,心口一阵悸痛,他抬手捂住痛处,重重锤了两下。   往常像这般时候,锤一锤总能得片刻舒坦,今日却失了算,锤了半天,胸口的疼痛不减反增。   老毛病又犯了。纪宁轻叹。   眼下大家各有各的忙碌,让他这个本该最忙的人偷了闲。   可这来之不易的偷闲时光,如今都被他的这副身体耽搁了。   疼痛一时半会儿难以舒缓,纪宁四下搜寻,想找一处暂且能歇脚的地方。   岂料,他的视线刚刚锁定园子里的花坛,身后一人忽地搀住了他。   “我扶你去找医师。”   来人出现得悄无声息,又或是纪宁反应实在迟钝。恍惚听到说话声,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他看着侯远庭,本能敛住痛色,“你怎么在这里?”   侯远庭面无表情,唯独两道黑眉皱得极紧,“我来找陛下。”   纪宁不动声色挣开他的手,“陛下现在应当在牢房,你可以去那里找他。”   侯远庭纹丝不动,手又拉住了人,“我先带你去找医师。”   以他二人的关系,纪宁不认为熟到了这一步,他再次挣脱钳制,明确道:“不用。我没事。”   “……”侯远庭眉头深深一拧,眼底的担忧立时全部暴露。   但很快,他就将这层不合时宜的情绪掩盖了下去。   纪宁不再理睬他,挪动脚步继续往前。   走出数步远,他听到耳后侯远庭的声音响起。   “纪宁!”   长久的沉默,像在犹豫,又像在说服自己。   随后,侯远庭道了两个微不可闻的字眼:   “多谢。”   这句“多谢”,是谢纪宁在圣上面前替他侯家做担保,亦是谢纪宁在前世留下的遗书里,为侯家留了一份体面。   纪宁自然无暇思考这句“多谢”背后不可言说的深意,他一言不发,加急了回房的脚步。   往后,府内仍是一片忙碌。   有了兰努尔带回来的线索,贪污案很快有了进展。又有宋河从中协助,不出十日案件顺利告破,南王贪污罪坐实。   南王身死,吴县县令被处决,两处地方无人管辖,短时间内又没有合适的人选,萧元君便指派了宋河,由他任临时县令,接管两地。   至于那一批被俘虏的倭寇,则由侯严武和侯远庭出面谈判,以归还俘虏为筹码,换海岛归降朝廷。   经过几番斡旋,最终谈判成功,几座岛屿签字画押,自此归顺朝廷。   所有事情处理妥当,比预计中早了半个月。   一场骤雨后的清晨,队伍踏上了回京的路途。 第93章 天光大好   回程的队伍比去时走得还要快些,刚过初伏,队伍抵达京都。   长途奔波颇是劳累,身体康健的人都难以消受,更何况是纪宁。   因而回京后的第二日,他一觉睡到了晌午过后。   醒来时,看着阔别数月的卧房,纪宁还有些恍惚。盯着屋顶,他想叫人,可一张嘴,干得冒血腥的喉咙就让他噎了一下。   “咳咳。”   他手抓着床边想借力坐起来,但软绵的身体除了因咳嗽而起伏的胸腔,没有半点变化。   无法,他泄了手上的力躺回床上,等着屋外有人进来。   闭眼等了一会儿,外面总算来了人。阿醉同袁四五结伴进来,后者手里拿着药箱。   二人还没发现纪宁已醒,自顾自的说着话。   阿醉道:“袁师傅,等主子醒了你给他好好看看。”   袁四五回了句什么,纪宁还没听清,阿醉就跨过雕花罩走了进来。   “主子?”阿醉诧然,“你醒了!”   纪宁咽了口唾沫,“起,来。”   阿醉立时明白他的意思,几步上前扶他坐起,紧接着,袁四五倒了杯水送到跟前。   堪堪喝完水,纪宁感觉喉咙好受许多,他试着开口说话,“多谢,袁叔。”   袁四五留心观察着他,“哪里不舒服?”   纪宁如实道:“喉咙有些不适。”   听罢,袁四五坐到床边,抓过他的手腕号脉。半晌后,他沉脸道:“有些受凉。”   只是受凉,那倒还好。   纪宁刚想着,便听袁四五斥到。   “别不上心,就算只是受凉,以你现在的身体也经不住!”   说罢,袁四五撤了手,起身往外走,“我去给你配药。”   “谢……”   话没说完,袁四五不见了人影。纪宁叹了口气,转而问阿醉,“我睡了多久?”   阿醉答:“从昨天下午回来,一直到现在。”   怎么睡了这么久?纪宁心叹。   阿醉去衣架前拿衣服,他边走边道:“今早天不亮的时候,陛下还来过。”   “是吗?”纪宁问:“怎么没叫醒我?”   “看你睡得沉,就没打扰你。”   “他有留什么话吗?”   阿醉坐回床边,把衣服展开披到纪宁身上,“陛下说主子你不用急着上朝,先休息三日,宫里的事有他处理。”   宫里的事?   纪宁敏锐捕捉到一丝不妙,“宫里怎么了?”   阿醉如实道:“之前陛下对外称病不出,本就弄得人心惶惶。结果现在朝臣们发现陛下其实是瞒着大家微服南下,还处置了南王,一时半会儿难以接受,意见大了些。”   纪宁稍一思量,便察出群臣激愤背后的真相。众人怕不是对帝王微服南下有意见,而是对“南王之死”有看法。   毕竟南王一死,朝中势力必将重新洗牌,无数人的利益会被波及,他们又怎能不气?   他回过神,“陛下有说何时召我入宫述职?”   名义上他是案子的主办官,一直不出面自是不行。   阿醉眼珠子一瞟,瞧了他一眼,不禁有些佩服那位圣上,怎能将他主子的心思猜得如此精准?   他答:“陛下说如果主子你想亲自述职,等歇过了这三日,养足了精神再上朝,且述职结束后,必须告假休养。”   告假休养,纪宁并无意见,毕竟他越发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大不如从前。   他应道:“好,没问题。”   此后三日,纪宁在府中安心休整,偶尔听阿醉讲一讲外边的动静。   开朝那一日,他一早换上朝服,坐上入宫的马车。   因是帝王“闭朝”数月后的首次上朝,诸位官员都不约而同起了个大早,因此天色微亮时,人几乎已全数到齐。   众人站在殿外,三两成群正说着闲话,就见一辆马车从宫门缓缓驶近。   “谁的马车?”有好奇者问了句,立时有人回答。   “还能有谁,能坐着车来上朝的,这阵仗只有右相了。”   语气里泛着酸气,引得不少人附和。   众人一言一语,聊得正欢,马车停到了螭陛下。   车还没停稳,人们看见一直等在殿外的海福,着急忙慌地吆上一队小太监,上赶着前去迎人。   车幔掀起,海福刚好跑到地方,他递上一只手,声音恭敬又带着几分刻意的响亮,“参见右相!陛下特让老奴来迎您!”   一语毕,人群里的杂音少了许多。   本还摸不着头脑的纪宁一听,明白这是萧元君的安排后,坦然领了这份情,搭着海福的手臂下了车。   两人一路踏着台阶站到阶梯上,两侧百官行礼,“参见右相——”   纪宁免了众人的礼,看了眼天色,“今日来得好像太早了。”   海福答话,“大人先进殿等着吧。”   一旁的张尚书插话,“海福公公,现在还没到开门的时辰呢。”   海福一笑,“回张尚书,陛下特意嘱咐,右相什么时候到,殿门就什么时候开。”   一听又是圣上的意思,张尚书当即没了话说。   海福朝小太监使了记眼色,两名小太监快步上前,推开大殿门。   “纪大人请。”   恭敬不如从命,纪宁应了声好,缓缓往里走。进了大殿还不算完,刚站到位置上,海福又让人搬来一把椅子放到他身后。   海福道:“老奴现在去叫陛下。”   想起这些日子萧元君也没少劳累,纪宁忙制止,“不必急,等到了时辰再去请陛下。”   海福一笑,张嘴果然又是,“陛下吩咐了,不能让大人久等。”   说着,他点了两名小太监留下照顾纪宁,自己则去万岁殿请圣驾。   门外,没得到准许的众人进又不敢进,只能干瞪着眼站在原地,等时辰到。   殿门口,张尚书别过脸低声蛐蛐,“当真是风光。”   李尚书在一旁接话,“刚立了功,能不风光吗?”   二人正交头接耳得兴起,全然不知赵禄生何时站到了他们身后。   “都挡在门口做什么?”来人低斥。   张尚书和李尚书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赵禄生,又了无大事地迎上前,还想告纪宁一状。   谁知话没出口,赵禄生脸色一沉,“让开!”   两位尚书双双愣住,心道左相今日莫不是吃了火药?   二人一合计,寻思这赵禄生多半是听说了纪宁的“事迹”,此刻正在气头上。抱着看戏的心思,二人一句话都没说,麻利地让开了位置。   门口的动静不小,自是引起了纪宁的注意。他瞧着进门的赵禄生,暗暗做了一番心理准备,待人走近,他起身。   岂料他将将离座,前一刻还一脸不虞的赵禄生立即变了脸色。   “坐着坐着。”   赵禄生说得急,脚下的步子迈得也急,他伸出一只手扶住纪宁,常年肃色的面庞上此刻多了一丝柔和的笑意。   盯着这丝笑,纪宁恍了神,同样傻眼的还有外面看戏的众人。   许是察觉到自己的“温和”适得其反,赵禄生悻悻地落下嘴角,又恢复了往日的端正。   他收回搀着纪宁的手,一面掩饰尴尬地咳嗽了两声,一面转身,走到自己的位置上站定。   纪宁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的背影,心道,今日的赵禄生好像和往常有些不一样。   海福去了不到一刻钟,就伴着圣驾回到了大殿。   朝臣早已列队完毕,恭候两侧。   海福的一声“陛下驾到”只喊了一半,帝王便急匆匆地走了出来。   几日不见,众人行礼时,纪宁悄悄抬头看向高台,谁知一抬眼就和萧元君撞了个正着。   后者朝他一笑,随即抬手免了众人的礼,“众爱卿免礼。”   “谢陛下恩典——”   余音未散,见纪宁还站着,萧元君又道:“今日早朝,右相坐着回话即可。”   顾忌身后站着的满朝文武,纪宁犹豫了一瞬,就听台上萧元君添了一句,“来人,给左相也赐座。”   闻言,纪宁余光瞥向侧对面的赵禄生,往常最看中礼仪的人只是顿了一下,随即坦然接下圣恩。   眼见赵禄生落了座,纪宁不好再耽误时辰,跟着落座。   今日政事繁多,萧元君直入正题,“这几日朕收到不少折子,都是对贪污案有异议的。此案由右相查办,今日就由他来述职。”   台下,纪宁递上早已准备好的卷宗,交由海福呈给帝王,随后有条不紊地将南下之后的查案经过一一道明,最后着重描绘了南王谋逆一事。   百官听到南王阴谋败露,当众持剑刺杀帝王时,纷纷变了脸色。早前还为南王喊冤的人,这下更是将头埋进了人堆里 。   纪宁说完,萧元君附和道:“右相所言,也正是朕所见所闻。”   一句话的功夫,他变了脸色,疾言道:“你们呈上来的折子里,有多少人还在为南王鸣不平?更有甚者,竟要朕顾忌血亲情分,将他葬入皇陵!”   “砰!”萧元君拊案,状若怒不可遏,“你们这些为逆贼喊冤的人,究竟是何居心!”   君王一怒,百官寒颤,殿内霎时乌泱泱跪了一片。   求饶声肆起,坐着的纪宁和赵禄生谁都没说话,只静静地配合帝王完成这场施压。   萧元君绕到桌案一侧,指着桌上的一摞奏折,“这些折子里有一个算一个,你们的人头朕都记着!若不是念及你们受歹人蒙蔽,朕今日就肃清朝野,挨个处置了你们!”   殿内噤若寒蝉,那些写了求情奏折的人,各个吓得抖若筛谷。   见作用达到,萧元君面色缓和,再自然不过地提起下一事,   “此次贪污案本是南王与侯家勾结,共同陷害右相的一场阴谋。现主犯南王已伏诛,从犯侯家还需发落。”   他令道:“传罪臣侯严武上殿!”   “传——罪臣侯严武进殿——”   声音一层一层往外扩开。   门外,侯严武穿着一身素衣,被两名御前卫带了上来。   他跪在殿中央,脑袋重重磕地,“罪臣侯严武!叩见陛下!”   纪宁侧眸,不免有些忧心。   上次他问萧元君会如何处置侯家,对方并没有明说,不知今日会是个什么结果?   萧元君负手而立,字字铿锵,“侯严武,你所犯何罪,一一说来!”   侯严武直起身,一五一十道:“罪臣听了南王挑拨,多次诬陷右相,还差点中计,让陛下身陷险境,所有的罪孽都是臣一人所为,恳请陛下放过无辜家人!”   “侯大将军。”   萧元君一脸的痛心疾首,“你是父皇身边的近臣,这些年来朕敬重你,信任你!你却和南王私下勾结,做出此等让朕寒心的事!”   侯严武磕下一记响头,神情悲怆,“臣知罪——臣知道自己愧对陛下和先帝信任,今日,臣愿意革去官职!归还兵权给陛下!”   此话一出,刚刚还寂静的人群又多出些许躁动。   兵权收归中央,对皇家而言自是好事,但如今南王覆灭,侯家再交出兵权,就意味着他们这一脉再无翻身的可能。   尽管同侯家一派的幕僚有诸多不满,可前不久圣上才发了火,他们的人头都还扣在圣上手里,因而各个都只是干着急,无一人敢吱声反对。   高台上,萧元君反应平平,像是早就知道这一结果。他晾了侯严武片刻,忽地放缓声色,   “你对父皇有救命之恩,此次又及时悔过,助朕脱困。朕可以饶你不死,也依你说的,即日起收回兵权,将你革职!”   “谢陛下开恩——”侯严武当即掏出怀里备好的兵符,双手奉上。   兵符被呈送给萧元君,这出戏到此,算是收了尾。   侯家交权保命,萧元君顺水推舟。   纪宁如今才知道,何谓“死罪能免,活罪难逃”,他看向台上手持兵符的萧元君,欣慰释笑。   今日的早朝一波三折,下朝时,许多官员因跪得双腿发软,踉跄了好半天才走出大殿。   纪宁在朝堂上如约向萧元君告了一段长假,待下朝后,便在海福的护送下直奔出宫。   殿门外,张尚书和李尚书围在赵禄生两侧,你一言我一语。   “这下可怎么办才好?”   “南王没了,侯家失势,以后恐怕要右相一家独大了。”   ……   任凭他们说什么,赵禄生都置之不理。   说了半天没得到回应,张尚书急道:“左相!你快想想办法。”   赵禄生斜乜了他一眼,“一家独大又如何?能者居其位,理所应当。”   张尚书瞠目,“左相你今日怎么这样糊涂?”   “糊涂?”赵禄生不以为然,“我倒觉得我比从前清醒太多。”   话说完,他加快脚程,众目睽睽下径直追上前方的纪宁。   “纪大人!纪大人!”   马车前,纪宁回头,见是赵禄生,他转身行礼,“赵大人。”   赵禄生瞧了海福一眼,示意他回避片刻,随后看着纪宁道:“朝中的流言你不用操心,老夫会去解决,你告假之后,安心休养即可。”   纪宁一怔,越发觉得今日的赵禄生有些稀奇。他心中隐隐有了猜测,遂客气道:   “谢赵大人关怀。此外,也谢谢大人深谋远虑,救陛下与南城百姓于危难之时。”   赵禄生摆手,意有所指道“算不得深谋远虑,‘先知’而已。”   纪宁诧眸,心中的猜测笃定了大半。   怪不得今日一见面,往常和他针锋相对的人就格外……柔和。   他双唇微张,刚想说些什么,赵禄生就开口打断了他。   “明日想来贵府拜访纪大人,不知合不合适?   纪宁回过神,仍觉不可思议。   他收回到了嘴边的疑问,缓缓道:“恭候大人莅临。”   坐在出宫的马车上,纪宁的心情迟迟无法平复。   他望着窗外的大好天光,从未觉得有那一刻,是如此的轻松。 第94章 杯酒释恩仇   次日,纪府因要待客,李管家一早就指挥着下人打扫庭院。   刚过巳时,没等来赵禄生,反倒先等来的兰努尔。   管家赶来通传的时候,纪宁刚喝完了两碗汤药。他一面抑着咳嗽,一面听管家来禀。   听是兰努尔到访,他还有些惊讶,“咳咳,看来今天有的热闹了。”   醉颜立在旁边帮他拍背,“咱们南下这段时间,府里冷清了好多。热闹点好,人多驱病气。”   纪宁笑着点头,想起昨夜萧元君来信,说今日也会过来,他眉梢不由浮出一丝喜色,“李管家,让厨房多备些菜,府里该洒扫的地方都要认真清扫。”   他想了想,“另外,让兰姑娘稍等一刻钟,我马上过去。”   李管家一连应了两声“好”,笑意洋洋地出去招待客人。   待咳嗽平复,纪宁起身更衣,今日因要待客,他特意在衣柜里挑选了一番,最终选了淮兰花走时为他制的一件靛蓝袍子。   站在铜镜前,纪宁打量着有些宽大的衣裳,转头问阿醉,“这衣服是不是不太合适?”   阿醉摇头,“合适得不行,衬得主子你可英俊了。”   这话不假,虽说纪宁休养了这几日,风寒总不见好,人也瘦了许多。但约莫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他气色倒比从前红润不少。   听了他的话,纪宁还是不信,又对着镜子看了几圈,越看越觉得衣身上的那片绣纹有些奢华,   “算了,我还是换一件。”   “欸!”阿醉拉住人,“不用换不用换,客人还等着呢,主子你就别纠结了。再说了,今天又没什么重要人物,你怎么还精致……”   话音戛然,阿醉忽然开了窍,“对哦——今天陛下要来,我说呢。”   调侃完,他一脸怪笑地盯着纪宁,直盯得对方心虚。   纪宁推开他,嘴硬道:“我只是觉得这身衣裳大了……算了,不换就不换,别让客人久等。”   赶在阿醉再次开口前,他撇下人,匆匆走向门口。   身后,阿醉瘪了瘪嘴,忍俊不禁。   到了前厅,兰努尔正坐着和袁四五闲聊,二人见到纪宁过来,均是一阵惊喜。   兰努尔起身,“大人今天好气色。”   袁四五也夸道:“对嘛,这才像个小伙子。”   对于旁人的夸赞,纪宁总是不太适应。他岔开话题,“袁叔怎么过来了?”   袁四五哼道:“怎么,我不配做你纪府的‘贵客’?”   纪宁自觉失言,拱手请罪,“晚辈失言,袁叔不是‘贵客’,是家人。”   袁四五被他哄得喜笑颜开,这才说明来由,“这几天营里忙,没来看你,今天过来看看,最近怎么样?”   不及纪宁作答,阿醉插话道:“袁师傅,主子的风寒还是不见好,你今天再给看看。”   “是吗?”袁四五皱起眉头,当即就要拉着纪宁给他号脉。   纪宁忙道:“我只是还有些咳嗽,已经好多了。”   今天客人多,好不容易有个热闹的时候,别因为他的身体给搅和了。   他道:“等晚些时候,袁叔你再替我看,行吗?”   袁四五端详他的气色,看上去的确比之前红润,“行,等吃完了午饭我再找你。”   纪宁点头,邀着几人赶紧落座。   几人聚在前厅说了会儿话,不多时李管家来报,说是萧元君和赵禄生到了。   纪宁一听,忙带着几人站在门口迎驾。   院子里,萧元君和赵禄生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远远瞧见门口的那道靛蓝人影,萧元君眼前一亮,旋即加快了脚步。   “恭迎陛下。”   众人行礼。   余音未落,萧元君先上前扶住纪宁,他弯下腰,轻声嗔怪,“跟我还客气什么?”   纪宁低语,“大家都在。”   那又如何?   萧元君改换双手端住纪宁的胳膊,将他稳稳扶住,随后看向旁侧,“今日在纪府我只是客人,不是陛下,大家都不用行礼。”   纪宁嘴上念着“谢陛下恩典”,眼睛却悠悠瞪了一眼对面的人。   萧元君匿笑,假装没看见,招呼着大家进屋去坐。   人到齐,也接近用午膳的时辰。   众人寒暄了一番,管家前来通传用膳。   今日的午宴设在花园的亭子里,去的路上,萧元君和纪宁并肩,走着走着便落在了最后。   趁着无人注意,萧元君抓起纪宁的手,轻轻捏了捏。   纪宁心下一惊,抽出手瞥了眼前面的几人,“陛下。”   他小声警告,换来萧元君一笑。   萧元君不再拉他,只是转过头,一眨不眨地盯着人看。   纪宁被他看得越发慌张,抬手就是一掌,将他的脸迅速拨正。   萧元君被他逗笑,攥拳抵在嘴边,压住即将溢出的笑声。   片刻,他敛住笑容,身子靠向纪宁,“你今日真好看。”   纪宁耳根飞上两点愠红,他佯装没听见,抬手把靠得太近的人往外推了推。   趁着萧元君还没靠近,他借机扯开话题,“你今天怎么跟赵大人一起过来了?”   萧元君明白适可而止的道理,他规规矩矩站直,“我和相父本就是约好了的。”   想起昨日赵禄生对自己说的那些话,纪宁压低音量,“昨天赵大人同我说了些奇怪的话,不知道他有没有跟你说过?”   “说过,我都知道。”萧元君平静道:“回京后的第一日他就来找过我,他也回来了。”   经历过前几次的故人重逢,再听到类似的消息,纪宁反倒没那么惊讶。   不过,他还是有些疑问。   萧元君知道他有疑问,“相父今日来,也有话想跟你说,稍后你二人可以好好聊聊。”   赵禄生有话跟他说?说什么?总不是来骂他的吧?   纪宁暗道。   前面的几人注意到他们,阿醉招手让他们加快步伐。   纪宁收起心思,催着萧元君快步跟上。   午宴时,众人各自都有话聊,就连赵禄生都卸下了往日的严肃,同萧元君和纪宁有说有笑。   饭后,萧元君有意为纪宁和赵禄生腾出地方,遂拉着几人去游园。   八角亭子下,纪宁和赵禄生各坐一端,二人都有些生疏,端着茶杯喝了好几口,谁都没先说话。   一杯茶见底,赵禄生搁下杯子,对着纪宁露出了一个不太熟练的笑,“纪大人近来还好?”   惯用的寒暄开场,纪宁应道:“还好。”   赵禄生局促地张望了一圈,又是好半天的沉默。   总归是在自己府上,不能拂了客人的面子,纪宁主动搭话:“赵大人这些年过得可好?”   赵禄生目光回正,“也还行。”   “陛下说,大人有话跟我说,不知大人要说什么?”   问到了正题上,赵禄生不好再回避。   他松了捏着空杯的手,落到膝上,“我今日是来,是来同你道一声‘对不住’的。”   对不住?   纪宁不禁觉得匪夷,亦觉不解,“赵大人没有对不住我的地方。”   纵横朝堂一生,能让赵禄生主动开口说出“对不住”三字的,恐怕如今唯有纪宁。   这三个字,是他欠了两辈子的歉意。   “纪宁,老夫同你吵了一辈子,”他顿了顿,“不对,现在算是两辈子。同你吵了两辈子,有些误解应该跟你说清楚。”   纪宁静静听着他说。   赵禄生垂眸,苍老的双目下不见威严,唯余悔恨,“前世在变法一事上,我处处与你‘作对’,其实不是反对你,只是觉得你过于愚直激进。”   “我不理解你为什么要急于一时。”他叹出一口长气,   “可你死后,得知你那时是因为病入膏肓才急着推行新法,我才知道真正糊涂的是我自己。我那时要是没有指责你,而是好好问问你的想法,或许就不会发生后面的事。”   如今木已成舟,再说些“早知道”的话,已经没有必要。   何况,纪宁从未怨恨过任何一个人,也不后悔自己当年那样激进的变革。   他道:“赵大人,你我之间只是政见不同,没有私仇。”   他能理解,赵禄生顿感宽慰,不由地也卸下了心防,“说来你大概不会信,我年轻的时候其实和你很像。”   先帝在时,他是几名大将中唯一的文官,为了稳固朝纲,年轻时的他与纪宁比,手段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人啊,越老胆子越小。”他叹道:“一上年纪就总想万事都尽善尽美,失了年轻时的心气和魄力……”   当年先帝打江山,何其的艰辛劳苦?   正因为知道江山来之不易,他才想法设法,小心维护,生怕一个错误决定就断送了前人的努力。   一语毕,纪宁沉默不语。   从前他只觉得赵禄生行事瞻前顾后,却也忘了对方的苦衷。   他愧道:“是我误会了大人。”   赵禄生摆手,“今日你我敞开心扉,不谈对错。”   纪宁道:“好。不谈对错。”   赵禄生端起水壶,为他斟了杯茶,“别看前世我总在朝堂上骂你,那时候我若不明着骂你,其它人便会计划着暗地里杀了你。”   纪宁淡笑。   他当然知道,赵禄生若真想阻止他变法,又怎会每次都只是骂几句了事?   赵禄生斟完了茶,话锋一转,“不过,对你,我的确有不满。”   纪宁从容追问,“大人请说。”   赵禄生面上多了几分凝重,“你为何要隐瞒病情?”   纪宁垂眸。   “你是觉得启国没人了?还是我老了靠不住了?”   “……”   “变法是重要,但你自己的命同样重要。你非要把所有事把控在自己手里,你信不过我,也信不过陛下?难道什么都只有你能做成,别人做不成?”   “……”   说到此处,赵禄生倍感惋惜,“若我们一开始齐心协力,何至于让你损害了自己的性命?”   赵禄生的话是戳着人心窝说的,字字中肯。   一时间,纪宁心中感慨万千。   赵禄生见他不说话,怕自己话说重了,伤了人心,“我不是怪你,只是想让你知道,你是人,非神。你不必将所有的责任揽在自己身上,一国兴盛,在一人,又不在一人。”   纪宁心中触动。   幼时,他随父母从军,小小年纪就被丢在营里训练。军营的管教严苛,以至于他从小便不能叫苦叫累。他理所应当地觉得,自己应该什么都能做到,什么都要做好。   但现在,有人告诉他可以不用这样。   “赵大人。”纪宁目露感激,他端起茶杯,以茶代酒,“多谢大人点拨,也谢谢大人,替我守着陛下和启国。”   赵禄生举杯,“前面的‘谢’老夫领了,后面的,日后只能靠你自己。”   纪宁不明其意。   赵禄生苦叹,“前世你一走,老夫本来都该休致了,又硬着头皮干了几年。所以,你这条命得好好养着,留着接我的班。若有一天老夫不在了,只要有你在,我就能放心。”   这是何其的信任?   纪宁双手送上前,受宠若惊,“大人厚望。”   茶杯“叮啷”脆响,二人一饮而尽。   亭外姹紫嫣红,正是盛夏风光。   纪宁客气邀约,“大人还不曾在我府中转过,可要一同前往?”   赵禄生也许久没有感到过如此的惬意,他欣然应下。   纪宁缓缓起身,大抵是久坐的缘故,他弗一站立,就被一阵眩晕控住了脚。   他踉跄前跌,撞上石桌一角,桌上杯盏尽数歪倒。   “哐啷!”   听见动静,赵禄生惊了一跳,他回头几步奔到纪宁身侧,紧张道:“怎么了?”   纪宁一手撑着石桌,一手扶着额头,他想说只是起得太急,有些头昏,却听到耳膜里传来一阵反常的心跳声。   “咚咚!”   “咚咚!”   “……”   一瞬间,眼前的姹紫嫣红失了色彩,纪宁面色惨白,浑身冰冷。   仿佛有一只大手擒住了他的心脉,将他拽入无边冷潭。   强烈的濒死感袭来时,他握住赵禄生的手臂,哑声道:“去找,陛,下……”   --------------------   完结倒计时,允许俺小虐一下,结局hehehehe 第95章 病危   未尽的后半语化作一声粘稠的呜咽,纪宁的双眸渐渐淡去神采,他身体缓缓下堕,倒在了赵禄生的怀里。   “纪大人!纪宁!”赵禄生心急如焚,扶着人冲亭外喊道:“来人!来人!”   园子里有府卫把守,听到动静很快赶了过来。   赵禄生将纪宁交给府卫,让他们带着人速速回房,自己则打听到了萧元君位置,赶过去找人。   东侧的花园里,萧元君和几人正走在回凉亭的路上。   远远的,赵禄生的嘶喊穿透山石,传进了几人的耳朵。   因着都清楚赵禄生的行事风格,乍然听到他这般焦急的喊叫,几人心下都涌出一丝不安。   萧元君和阿醉最先反应,迎着声音跑上前,同匆匆赶来的人碰面。   赵禄生一路跑得大汗淋漓,看见萧元君,他气都来不及喘,“陛下!快!纪大人昏倒了!臣现在……”   话音未落,萧元君如遭雷歼,当即甩下众人冲向后院。   阿醉、袁四五、兰努尔紧随其后,纷纷追了上去。   赵禄生没有跟着一起折回,他跑去府外叫了两名亲信,一个让入宫请御医,一个让回府去将府医叫来。   后院,府卫刚把纪宁安顿到床上,萧元君带着人就闯了进来。   推开府卫,萧元君蹲在床边,他握住纪宁的手,声音抖得不成调,“纪宁?”   醉颜跟着挤上前,“主子?主子?你醒醒!”   床榻上,纪宁眉目安详,任凭他们怎么唤,都毫无反应。   门口,晚了几步的袁四五赶来,他嚷了一句“都让开”,大步走到床边坐下。   他并拢三指,按在纪宁的手腕上。   一时间,房间内只剩下几人尚未喘匀的吐息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定在了袁四五的身上,没人催他,但每个人都紧紧盯着他的脸,生怕错过一丝细微的神态变化。   第一次诊脉,耗费了半炷香。   众人看见袁四五的眉头逐渐皱起。   第二次,他换了一只手,又是半炷香。   这一次,他没再皱眉,脸上却是一片哀愁。   “怎么会这样?”他不由惊叹,不信邪地抓起纪宁的两只手同时号脉。   许久过后,他脸上的哀愁转为绝望。   他撤回双手,愣了好半晌才看向几人,“世安的脉象……变了。”   变了?   醉颜急得不行,“什么意思?什么叫变了?”   袁四五面如死灰,“几日前他的脉象还只是虚弱。现在,现在……”后面的话他不敢说。   几日前,纪宁的脉象只是虚弱,但现在,他的脉象如同凋零过后接近腐烂的花蕊,已是无力回天。   他不肯说,可谁都清楚他要说的是什么。   这样的结果没人愿意接受。   明明上午还能说能笑的人,怎么会……   阿醉最先崩溃,扑过去拉住纪宁的手,泣不成声。   兰努尔则背过身,悄悄抹着眼泪。   至于萧元君,他面上依旧维持着镇定,可开口便暴露了自己的慌乱。   “不可能!他不会有事。”他双目沁血,转身冲着门外喊道:“来人!去!去把宫里的御医都给朕叫过来!还有城中所有的医师,都给朕找过来!”   门外的侍卫刚应下,赵禄生带着自家府医赶了过来。   “陛下莫急!”赵禄生鬓角全湿,他道:“臣已经叫人去请御医,这是我府上的医师,不如先让他帮忙看看。”   萧元君如今已经方寸大乱,他点头应允,让府医速速上前诊脉。   谁知府医的手刚落到纪宁的腕上,只三四息的功夫,他猛地缩回手,跪在地上觳觫不止,“陛下!大人!依,依草民,草民之见,还是,另请高明吧。”   闻言,萧元君眸中染上怒意,“你才看了多久就敢说这种话?”   府医急忙喊冤。   赵禄生出面解围,“陛下息怒,臣府中医师可能技艺不精,御医马上就到,陛下稍等片刻。”   说完,他忙让府医赶紧退下。   那日,前来纪府诊脉的医师络绎不绝。宫中的御医全数出动,就连民间颇有声望的大夫也全被召了过来。   尽管如此,结果仍是一样的结果。   最初,每每听到医师口中“无力回天”“无药可救”的字眼,萧元君都要大怒一场。   但慢慢的,他从愤怒、抗拒,最终走向沉寂。   直到深夜,前来试诊的医师还未走完,袁四五实在忍不下去,叫停了这场“闹剧”。   “够了别看了!”他走到萧元君面前,看了眼床上的纪宁,“让他安静一会儿吧。”   萧元君坐在床侧,寂静的双眸望着纪宁。听到袁四五的话,他迟钝地眨了下眼,随后抬手挥退医师。   医师告退,一旁赵禄生劝道:“陛下,把这里交给袁大夫吧,你也该歇一歇。”   萧元君恍若未闻,目光无声地掠过纪宁惨淡的面颊,眼中生出痛惜。   他张唇,艰涩的字眼挤出齿缝,“袁师傅,你同我说句实话,他还能……等多久?”   袁四五面色一滞,不忍开口,“不出……一个月。”   寥寥几字,震耳欲聋。   像一脚踩空坠入深渊,突然明显的恐惧击溃了萧元君的平静。他缓慢地握紧手掌,感受自己的理智陷入摇摇欲毁的边缘。   赵禄生又在身旁催了一遍。   萧元君失神的瞳孔重新聚焦,他攥着拳,晃晃悠悠站起来,“这里,先交给袁师傅你了。”   说完,也不管有没有人回应,他转身走出房间。   四方的庭院,今夜格外的孤寒。   屋子留给了袁四五,所有人便都去了外面等候。   屋檐下,萧元君和赵禄生并肩而立,谁都不说话。   院落四周的竹林,正是翠绿的时候。   赵禄生心中惆怅,就听耳侧沉默已久的人忽地说到。   “那时,他总罚我在院子里蹲马步。”   赵禄生侧眸,羸弱烛光照在青年的脸上,一日之隔,他的面庞多了许多沧桑。   萧元君目色苍凉,自顾自的说起往事,“以前,院子里的竹子还没那么多。自我求学后,纪宁种了好几次,相父可知道为什么?”   赵禄生知道他心里难受,又不便表露,遂配合道:“为何?”   萧元君淡笑,眼前逐渐模糊,“那时我装傻过了头,总气得他拿我没法。每次他一生气,就折一支细竹条用来管教我。”   一滴泪混在夜色里,悄声落到地上。   赵禄生听到帝王忽然哽咽的声音,“相父,我喜欢他。”   “……”   赵禄生睁眸,是震惊,但不是意料之外的惊恐。   他悠悠叹了口气,一时无话可说。   萧元君喜欢纪宁,他前世就看出了端倪。但那时他不敢确定,也不想确定。   可现在萧元君亲口告诉了他,他不能再继续装不知道。   换做早些时候,他要听到帝王说出这番话,哪怕是触柱而亡,也绝不可能同意。   可前世纪宁走后的十年里,只有他知道,萧元君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   他对上帝王哀伤的目光,缓缓道:“我知道。”   刹那,萧元君强撑的情绪决堤,“我该怎么救他?我还能不能救他?”   他难掩哽咽,“我是不是又做错了什么?是不是不该,不该依着他南下?”   生死一事天注定,但眼下若用“生死由命”来劝慰对方,实在显得太凉薄。   赵禄生宽慰道:“还有希望陛下。你说的那个道士还没找到,纪大人还有希望。”   道士?   萧元君从悲恸中抽离,恍然回神,“是。那个道士还没找到。”   赵禄生道:“明日陛下就可拟旨,举国之力寻找此人。”   “不。”萧元君摇头,“朕今夜就拟旨,现在就拟旨!”   他的语气决绝非常,赵禄生欲言又止,终是没再劝他。   纪宁此次病发,没有如所有人期盼中的那样,隔日便苏醒。   袁四五每日用针灸和参汤为他续气,可一天天过去,他总不见醒。   萧元君推了所有政事,日夜守在纪府。   赵禄生代其理事,维护朝中安定。   醉颜则每日跟着官兵四处奔波,寻找那彩衣道士。   日子一天又一天,萧元君衣不解带地守到了第六日夜,总算盼来了纪宁的一次睁眼。   那时,他正用棉帕为纪宁润湿口唇,沉睡的人忽然梦呓了一声,随即便睁开了眼睛。   像是梦魇时无意识的惊醒,只短暂的一眼,而后再度陷入沉眠。   尽管纪宁什么都没说,可就这一眼,也足够叫萧元君欣喜若狂。   然而隔日,纪宁又醒了一次。   这次他醒来的时辰比上一次长,他看着下巴长满青茬,愁眉紧皱的萧元君,眼露心疼,“陛下……何故……皱眉?”   萧元君握着他的手,险些喜极而泣。他笑着,眼里噙着泪,刚想问他难不难受,躺着的人忽然呕出一口乌血,闭上了眼睛。   第二次苏醒后,纪宁的情况急转直下。   他当晚便发起了高烧,此后每日呕血不止,高烧不退。   短短三日,人就瘦得脱了相。   袁四五没日没夜地照料,想尽了法子为他拖住一口气。   萧元君更是急得发疯,奈何彩衣道士一直了无音讯,他几度冲进大牢找金阿瞒兴师问罪,都问不出个所以然。   寻人的旨意传得满京都都知道,纪宁重病的消息,自然也不胫而走。   消息越传越远,漏进了北狄人的耳朵里。   京都乱作一团的时候,北狄进犯的急报送到了萧元君面前。 第96章 大结局(1)   纪府后院,赵禄生握着一卷皮纸徘徊在房门口,片刻,他立定,终是拿定了主意叩响房门。   敲了两下,里间无人回应,他等了等,索性自主主张走了进去。   推门,苦涩的药气扑面而来。   床榻上,纪宁一如往日地躺在那处,萧元君则坐在地上,趴在床边一动不动。   赵禄生放轻脚步,待走到了跟前才发现帝王并未入睡。   “陛下?”他轻唤。   萧元君听到声响,好半天才有反应,他嗓音沙哑,“道士找到了?”   每每来除了这一句,他再不问其它。   赵禄生欲言又止,本想斟酌着回话,可一想到事出从急,就由不得他再顾忌帝王的心情。   “还没消息。”他抖开皮纸,“淮将军来信,北狄大军压境,恐有战乱发生,还请陛下作主。”   “……”萧元君灰败的眸底激起涟漪,他直起腰,“你说什么?”   赵禄生将皮纸呈上,说得更为仔细了些,“信上说,北狄几次三番派小队袭营,后又调遣大军,往启国边境逼近了五十里。淮将军认为,北狄进攻的意图明显,我军需早做准备。”   萧元君似是在消化讯息,片刻缄默后,他憔悴的面庞生出怒色,“无耻蛮夷。”   他松开握着纪宁的手,强撑精神站起来,“到外边去说。”   二人走到外厅坐下,萧元君要来那卷皮纸,将信上内容复又看了一遍。   看完,他眉心的褶皱更深,“北狄的进攻比前世早了。”   赵禄生道:“这些年他们一直伺机而动,我想,此次定是纪大人病重的消息传了出去,让他们觉得时机已到。”   萧元君沉眸,“淮将军可有收到消息?”   赵禄生不敢确定,“信上看不出,但北狄既然都知道了纪大人的事,淮将军那边恐怕是迟早的。”   敌军逼近在即,此时若让淮兰花知道纪宁病重,怕会扰乱军心,不利于作战。   脑子里纷纷杂杂的思绪堵成了一团,萧元君顿觉头痛欲裂。他扶着额头,一时半会儿拿不出主意。   赵禄生见状,提议道:“陛下,臣认为纪大人病重一事需竭力隐瞒,就算北狄拿此事做文章,你我也要极力否认,不可泄露实情。”   前世战初时,纪全安受埋伏身亡,此事对淮兰花打击巨大。同样的情况,谁都不敢保证,若纪宁病重的消息传出去,不会对淮兰花有影响。   赵禄生的决策的确稳妥,但萧元君却迟迟不点头。   他道:“淮将军知道世安有旧疾,加之北狄忽然进犯,她不会不生疑,稍一打听她就能知道真相。你我若极力否认,反倒会让她心急。”   瞒也不是,不瞒也不是。   赵禄生问:“那该如何?”   萧元君的目光穿过薄纱,落到后方的床榻上,“现在还有一个林嚯在淮将军身边,你我不要自乱阵脚。”   他思绪飞快流转,“世安病重的消息要瞒,但不必瞒着林嚯,还要如实告诉他,这样一旦淮将军知道真相,林嚯可以及时安抚……此外,即日起任淮兰花为主帅,林嚯为副帅,北狄一旦有异动,不计代价全力歼灭。”   赵禄生虽有顾虑,但此时此刻最该一致对外,他道:“好。就依陛下的计划行事。”   深夜,醉颜前来换班照顾纪宁。   萧元君则埋首书案,依靠前世的记忆,绘制北狄的布防图。   淮兰花和纪全安的死,始终是纪宁的心结。   如今虽有林嚯随行,但萧元君仍旧不放心。   烛火摇曳,不知不觉燃到了尽头。   赶在蜡烛熄灭前,案前的人停住了笔。   火光势微,萧元君搁下墨笔,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腕。   他冲里间唤道:“醉颜。”   醉颜闻声走了出来,“陛下什么事?”   萧元君指着布防图问道:“我记不太清,你过来看看可有遗漏?”   醉颜立在案前,反反复复看了几遍,道:“大致是这样,没什么遗漏。”   如此,萧元君放了心,“待墨迹干透,尽快派人送去北疆,交给淮将军。”   “是。”天色已晚,醉颜看了眼倦容恹怠的帝王,心生不忍,“陛下今夜去隔壁睡一晚吧。”   这些天纪宁病了多久,萧元君就衣不解带照顾了多久。再这样下去,醉颜是真怕他吃不消。   萧元君摆手,“不了,在这里守着他,我睡得才踏实。”   说话的功夫,他已经绕开醉颜,朝纪宁走去。   坐在床边,他伸手覆在纪宁的额头上,半刻后,他抽回手,“还好,今夜他没发烧。”   闻言,醉颜走近,又听萧元君问道:“那道士呢?还没找到吗?”   醉颜低眉,“找了几个,拉去给金阿瞒辨认,结果都不是。”   这些天萧元君不知道问了多少次,但没有一次是肯定的答复。   一个月的时间像悬在他和纪宁头上的一把刀,而如今这把刀,正一天天地逼近。   可奇怪的是,那些曾经折磨得他不知所措的情绪,反而一天天地淡去。   萧元君没有告诉任何人,甚至在每次守着纪宁,同他呢喃时都不曾提过。   他其实早就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他可以回来一次,也可以有第二次,他不会和纪宁分开,永远不会。   案上的烛火燃到了头,屋内陡然暗去一半。   醉颜转身,取了根新的蜡烛前去更换。   一半的光亮里,萧元君凝视着纪宁,朝他额间落下一个吻。   很快,另一半烛光将房间照亮,萧元君抬起头,猝然对上了一双寂静的眼眸。   纪宁半睁着眼,神态迷蒙,他看了一眼萧元君,而后意识好似支撑不住眼皮般,又合上了眼。   萧元君不敢出声,怕吓着人,他一动不动盯着纪宁,期盼他能有新的反应。   足足半炷香后,纪宁颤了颤眼睫,重新睁开了眼睛。   他张唇,长久缠绵病榻,让他的嗓子失了声。   萧元君看见他的嘴唇在嚅动,却什么都听不清。   他贴耳凑近,“你要说什么?”   纪宁一轻一重地喘着气,艰难挤出两个字,“伯。母。”   这次萧元君听得一清二楚,他问:“你在担心淮将军?”   纪宁眨了一下眼。   萧元君又问:“你睡着的时候,能听到我们说话?”   纪宁又眨了一下。   如此,萧元君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握住纪宁的手,叫他放心,“淮将军上次回京,入宫向我求圣旨时,我提醒过她要小心北狄的陷阱。现在林嚯在她身边,我也画了北狄的布防图,准备送去边疆,他们定会平安无事。”   纪宁听罢,仍是拧着眉,他动作迟缓地看向书案。   萧元君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反应过来,立马叫醉颜取来图纸。   图纸呈到眼前,纪宁侧着头,一言不发。   他目光凝聚在纸上,直至看完了每一处笔墨,才吃力地收回视线,朝萧元君皱了皱眉。   见状,萧元君知是图纸有问题,忙吩咐醉颜去拿笔墨。随即低头,对着纪宁小声说话:   “我扶你坐起来,我指你说,好不好?”   纪宁眨眼,以示同意。   萧元君褪掉布靴爬上床,他弯下腰,一手穿过纪宁的后颈,一手搂着人的身子,只是稍稍使了点力,纪宁便跟着他坐了起来。   尽管这些时日他是看着人一点点消瘦的,可纪宁的单薄还是让他狠狠心惊了一下。   拿完东西的醉颜走了过来,萧元君回神,抬手抚上纪宁的脸,拨过他的脑袋靠上自己的胸膛。   而后又调整了一下位置,才接过醉颜递来的笔。   醉颜双手举着展开的图纸,立在床边。   萧元君手握墨笔,从左到右,从上到下,依次用笔尖将图纸扫了一遍。   每指一处,他就细心观察纪宁的反应,见其皱眉,便将笔尖指住的地方做上标记,仔细询问意见。   纪宁刚醒,体力不济,常常说上几个字就要歇一歇。   几人配合着,完善了几处细节。   改完,确认无误,纪宁眨了下眼。   萧元君搁下墨笔,见他面色比方才更显苍白,忙护住他的头,将他放平到床上。   “你歇着,我去重新画一份布防图。”   纪宁皱眉,呼吸忽然变得急切,他提住一口气,话音伴随咳嗽,从喉咙里呛出,“别咳咳!咳咳咳——”   萧元君止了动作,紧忙将人重新揽进怀中,“不着急慢慢说,还有什么需要我去做?”   他一面帮纪宁抚着胸口顺气,一面安抚。   纪宁咳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抬起僵硬的手掌,拽住萧元君的衣袖,一句话分成了四段才勉强说全,   “陪我……待……一……下……”   赶在他的手掌滑落前,萧元君伸手接住,“好,我不走,我留下来陪你。”   醉颜反应极快,“我去外面守着。”   说着,他收好了图纸,退出房间。   明亮的烛光里,纪宁安静注视着萧元君的脸。   昏迷的这些天,他被压在了一片黑暗下。他偶尔能听到声音,但却无法回话。   他总能听到萧元君带着哽咽的絮语,他很想睁眼看看对方。   可现在看到了人,他没有感到舒心,反而觉得心疼。   萧元君瘦了太多,他眼窝乌青,发髻凌乱,本该最是年轻的面庞,现在只剩疲态。   纪宁越看,越觉得眼眶热得烫人,等他察觉泪水滑落时,萧元君已经用指节为他擦去了眼泪。   “难受吗?”萧元君皱眉,难掩紧张。   纪宁眼眶又是一热,哑声道:“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萧元君一愣,更是慌张,“很难看吗?”   纪宁不语,曲起手臂想往上抬。   萧元君心领神会,主动俯下身,侧脸贴住他的手掌。   温热入怀,纪宁垂眼,他挪动手指摩挲着萧元君的脸,指腹滑过那一片胡茬,激起一阵绵绵的痒意。   他轻轻笑着,说道:“不难看……”   见他笑,萧元君也没来由地跟着笑。   而后,便听他问。   “我呢?”纪宁目色认真,“……丑吗?”   萧元君不假思索,“不丑。”   他歪头,朝人手心里亲了亲。   纪宁释笑。   怎么会不丑呢?前世病重时,他是见过自己的模样的。   明知萧元君在骗自己,可他依旧觉得开心。   偏偏最是高兴的时候,那股强烈的疲倦卷土重来。   视线又开始变得忽明忽暗,纪宁强忍着,不想睡,他想跟萧元君多说一会儿话。   “萧元君……”他唤他的名字。   萧元君闻声抬起头,“我在。”   纪宁眼皮一开一合,声音也愈发虚弱,“明日……会有……好天气吗?”   萧元君望向窗外,入目是一片漆黑。   他不知道明日是否会有好天气,他答:“会。明天会是好天气。”   纪宁半醒着眼,歪靠在他的怀里,“我想……见见他们。”   萧元君兀自一怔,顿觉遍体生寒。   他生硬地扯出一抹笑,假装没听出纪宁言外的道别之意,   “等你好了,我再叫他们过来。”   黑暗压得人喘不过气,纪宁再没了力气挣开。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摇了摇头,“不……就明天。”   耳边陷入死寂的瞬间,萧元君如坠冰窟。   不知过了多久,他低下头,声线止不住地颤抖,眼底却是从未有过的固执,   “明日过后……都会是好天气。” 第97章 大结局(2)   低语沉入夜色,怀里的人阖着眼安然睡去。   次日,第一缕晨光洒进窗柩,驱散了连绵多日的阴霾。   屋外万里无云,竟是难得的好天气。   几日不曾露面的萧元君,在天亮时分踏出了房门。他剃去了胡茬,换了新衣,他将所有人叫到房门外——醉颜、兰努尔、袁四五、赵禄生。   屋外分明艳阳高照,可众人的神色却一个比一个凝重,似是都坠着一团心事,无处化解。   人到齐,萧元君让他们等候在外,随后转身回了房间。   今日天光极好,屋里没有点灯,温煦的阳光却将四处照得亮堂堂一片。   萧元君走进内室,抬头便看见望着窗外发呆的人。   锦缎做的软枕堆叠在床头,纪宁披散着青丝靠坐其中,他出神地望着外边,灰白的面庞浸透在阳光里,因而蒙上了一层富有生气的柔晖。   萧元君看得一愣,随后举步上前,“他们都到了。”   说话时,他坐到了纪宁身旁,伸手将他背后的软枕调了个更为舒服的角度。   纪宁吃力地挪回目光,朝他笑了笑。   萧元君撩去挡在他眼前的一缕发丝,忽而面露不忍,“一定要是今天吗?”   他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挽留,纪宁眸色一痛,强颜笑道:“今日,不是正好吗?”   萧元君悬在半空的手抖了抖,他凝视着纪宁,眼眶涌出热意。   良久,他压下喉中哽咽,“你想先见谁?”   纪宁缓缓合了下眼,回道:“兰姑娘。”   数日不见,兰努尔一进门,见到纪宁便直接红了眼。   她颤抖着声线唤了声“大人”,而后呆立在门口,不肯入内。   萧元君见状,适时道:“你们聊,我去外面等着。”   说完,他回头看向纪宁,温声询问,“可以吗?”   纪宁迟钝地点了两下头,目送他走远。   萧元君甫一出门,兰努尔再绷不住,她径直奔到纪宁床前,在即将失态的前一刻又生生忍住,随后只是站在床边低着头,泫然欲泣。   “大人。”兰努尔双眼含泪,视线落在纪宁的身上,却不敢久看。   如今在她眼前的人,哪里还有记忆中的光风霁月?   瘦得只剩骨架的躯体,皮包骨的面庞……越是想着,兰努尔越难受,眼泪一颗一颗往地上砸。   纪宁分不出力气安慰,只静静地看着,待她情绪稍有平复,方才半开玩笑,“吓着你了。”   兰努尔一愣,急忙解释:“不,大人的模样并不可怕。”   纪宁牵动嘴角,无力再笑。他让兰努尔入座,而后缓了半晌,语气稀松平常,“还没……来得及问你。这些年,过得可好?”   兰努尔黯然,“很好,但又不好。”   纪宁皱眉,“为何?”   兰努尔埋下头,缓缓诉道:“多谢大人当年的那封信,才让民女能承蒙圣恩……”   昔年纪宁留给萧元君的三封遗书里,曾有一语提及过她。信上说,念她在南下查案时立下功劳,又念她有经商之才,望圣上能委以重任。   那时她知道圣上对自己多有不满,加之纪宁去后,圣上性情大变,她压根不曾奢望能被委以重任。   可没过多久,圣上竟真的按照信上所言,命她主管启国往南对外通商一事。   “好”,好在她从一介孤女,酒楼歌姬,成了启国皇商,风头无量。   “不好”,是哪怕那时她已衣食无忧,不再为性命忧心,却依旧心存遗憾。   “大人。”兰努尔涕泪,“民女过得很好,但唯一的遗憾,是没能助大人病愈。”   说起往事,总是心酸。纪宁既欣喜,又惋惜。   欣喜故人能够得偿所愿,惋惜,自己终究没能亲眼去看看。   “兰姑娘。”他放缓呼吸,问出心底一直想问的话,“陛下后来,好吗?”   他没有问过萧元君,因为知道问不出答案。   可从众人的只言片语里,他总能窥探到对方的影子,而那些“影子”,没有一丁点好的迹象。   兰努尔犹疑了一瞬,重重摇头。   答案意料之内,却仍让纪宁心惊。   兰努尔道:“大人你走后,陛下他消沉了很久。最初他不信你已经仙逝,他带人去北疆找你的尸骨,求仙问道寻找回魂之术。足足有两年之久,他不曾上朝,每日都待在你的府邸之中。”   闻言,纪宁一阵心痛。   回想起和萧元君重逢后的每一次相处,那人从未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异常。   如今看来,那些所谓的平静下,藏着多少不曾言说的苦楚?   一路走来,兰努尔清楚纪宁与圣上的纠葛。   她自知以自己的身份,不足以劝说纪宁,因而只能借萧元君的名义说道:   “大人,我知道你今天叫我们过来是想干什么。但如今还有一线希望,请你别这么早放弃。哪怕是为了陛下,你也别放弃。”   纪宁泪目,心脏痛得令人窒息。   他自以为能够坦然接受死去,可想起萧元君,他还是动摇了。   然而动摇了又能怎样?   既定的结局已经铺开在他眼前,他要挣脱的,是命数。   “命数”这样的答案,实在叫人失望。此时此刻,纪宁不愿说些丧气的话惹人心伤。   他张了张唇,吐出一句气音,“兰姑娘——”   兰努尔眼眸亮了亮,“大人你说。”   纪宁沾湿的眼睫扫去眼前阴霾,他道:“初识时,我说过,想请你……帮一个忙。”   兰努尔目色一僵。   纪宁笑容哀凉,“你知道的。我不愿,不愿用,这幅模样,示人。”   他看不到自己的脸,但能看到自己畸瘦的手臂。最后时刻,他不想让在乎自己的人,看着自己以这幅模样离去。   “兰姑娘,”他断断续续道:“麻烦你,再帮我,最后……一次。”   听到末尾的四个字,兰努尔泣不成声。   可看到纪宁眼中的去意后,她不得不接受般,失声应道:“好。”   苦涩的药气里,泛起淡淡的脂粉香。   兰努尔一面抑着抽噎,一面用脂粉扫过纪宁的面庞。   慢慢的,纪宁眼窝的灰青被遮盖,瘦峋的皮骨仿佛重新长出血肉。   一点一点的,曾经那个如玉如月的青年,又出现在了眼前。   院外,竹影斑驳,清风扫过,卷起一片落叶飞出高墙。   落叶越飘越远,最后落进城外破庙的水缸。   一圈一圈的涟漪击碎水面倒影,穿着花花绿绿道袍的男子看了眼水上落叶,杵着拐棍踏出庙门。   那日,纪宁一一见过了所有人。   他叮嘱醉颜别再犯傻,说自己死后会将纪府留给他,让他去过想过的生活。   他让袁四五别在劳累,若觉孤寂,就早些成个家。   他向赵禄生道了许多遍“辛苦”,只求他在自己死后,能替自己再多担几年,护着启国和陛下。   午后的阳光灿烂而温和,纪宁最后见的人,是萧元君。   踏入房门,目光触及对方时,萧元君恍惚以为自己回到了过去。   两个时辰不见,纪宁如今看上去除了瘦了些,脸上找不出一丝病态。   萧元君恍了神,直到纪宁唤他,他才有所反应。   “陛下。”纪宁噙着笑,朝他伸手。   萧元君后知后觉,上前接过他的手,放回到被褥上。他侧身坐在床边,目光直直盯着纪宁看,内心的震惊无以复加,“你……”   眼见他说不出话,纪宁歪头,脸颊贴着软枕,嘴角扬起若有若无的笑,“我从前,就是这样,骗过你的。忘了吗?”   萧元君眉心轻皱,并没有跟着他笑。他抬手抚上纪宁的脸颊,只觉得他强撑着精神粉饰自己实在辛苦。   “累了吧?”他问。   说不累是假。   纪宁收了笑,难得诉苦:“累。坐着……难受。”   久坐后的脊骨,疼得让人受不住。   萧元君搂住他的脖颈,“我抱你躺下,好不好?”   纪宁摇头,“不,不躺。”   他抓住萧元君的袖口,“你抱着我,就好。”   他每说一个字,喘息便重一分。   萧元君听着揪心,他咬牙忍住悲楚,像以往每一次一样,爬上床将他抱进怀里。   其实这样的姿势对纪宁而言,并不舒适。   他全身的骨头都在痛,但这样的姿势,最能让他感受到萧元君的存在。   他竭力睁开眼睛,想将萧元君的眼角眉梢刻进眼底,他说:“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萧元君笑着回道:“剩下的时间都是我的,是我捡了大便宜。”   纪宁被他逗笑,附和点头,随即落下嘴角,又道了声,“……对不起,骗了,你。”   萧元君搂着他,既不敢用力,亦不舍松手。   他知道纪宁为何要粉饰自己,他道:“我不在乎你好不好看。”   “我在意。”纪宁蹙眉,喉咙的话音变得模糊,“我,我想,让你,记住我,好的时候。”   他不想日后萧元君回忆起自己,记忆里出现的是他苟延残喘的模样。   话落,萧元君蓦地红了眼眶,他捧着纪宁的脸,柔声道:“我一直都记得你最好的模样,从来没忘记。”   他眼睛红得快要沁出血来,纪宁顿觉心如刀割,他举起颤抖的手掌,去抚萧元君的眼角,“别难过,别,难过。”   萧元君牵住他的手,嘴上说着“不难过”,可下一瞬泪水就接连掉落。   这样生死离别的场面于谁而言都难以承受,纪宁亦是同样的心如刀绞。   他嗓音嘶哑,“你之前问我,为什么,不给你留下,留下几句话。”   萧元君愣住,眼中的痛愈发浓烈。   纪宁的指腹抚上他的眼尾,“就像,现在这样……我依旧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你。”   他们才刚刚相爱,就要分离。   纪宁自己都接受不了的结果,又怎能说服萧元君接受?   经久的绝望和无助,早已将萧元君蚕食得千疮百孔,纪宁的话成了击溃他的最后一击。   他俯身抱住人,失声痛哭,“别说了……”   命数让人无力反抗,逼近的死亡让人恐慌。   萧元君牢牢抱紧纪宁,仿佛只要抱得够紧,对方就不会离去。   悲伤充斥在房中,就连窗外温和的日光,都变得刺骨寒凉。   纪宁额头渗出密密麻麻的汗珠,他很痛,但他反而用尽全力拥住了萧元君。   死亡的确让人恐慌,却也能让含蓄者不再隐忍。   纪宁轻轻拍了拍萧元君的脸庞,唤他的名字,“萧元君……”   他目色留恋,语气坚决,“我爱,你。”   寥寥一语,将自责者拉出崩溃的泥潭。   萧元君抬头,满目震惊。   他第一次从纪宁口中得到了确切的答案,纪宁第一次对他说……“爱”。   亏欠已久的爱意得以脱口,纪宁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他捧住萧元君的脸,来回摩挲数遍,“我之前,一直在想……为什么,要让我重活一次。”   他自认为上辈子没有什么遗憾,但现在他懂了。   “你。”他道:“我回来的意义,在你。”   “我?”   萧元君不明白,他什么都没能改变,为什么是他?   纪宁确定道:“是你。我回来,不是为了能,做成什么。而是为了……0找到你。”   萧元君的双眸依旧带着迷茫,“可我一直都在。”   开窍的人难得糊涂,纪宁不禁失笑,他声音轻轻的,像一根羽毛蹭过耳蜗,   “这一次,我们没有误会。没有猜忌。没有争吵。我知道,我爱你,这就是,意义所在。”   上一世他其实有遗憾,不过这个遗憾,如今已经被他弥补。   倘若是别的什么时刻,听到这番话,萧元君大抵要欣喜得乱了章法,偏偏是在他快要失去一切的时候。   这样的时刻,再动听的情话都成了临终遗言。   他完完全全搂抱住纪宁,浑然不知自己的身体在发抖,他吻向纪宁的额头,低声求着,“世安……别走……别走。”   纪宁靠着他的胸膛,听见他几近破裂的心跳。他想开口安慰,可忽然的一阵寒意锁住了他的喉咙。   他全身的热气涌向四肢,随后迅速往外散尽。紧跟着,被窝也变得寒冷。   他忍不住瑟缩了一下,余光望向窗外,竟看见纷纷扬扬的雪花混着暖阳,自空中飘落。   九月飞雪?   纪宁以为自己花了眼,他哑声去唤萧元君。   萧元君抬起头,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随即便就此僵住。   屋外的雪倾盆而下,却好似落不到地上般,每每在即将触地时就消失不见。   萧元君震愕不已,心脏没来由地突然开始疾跳。   他望着屋外诡怪的大雪,莫名觉得好像有什么他一直期盼的事,即将发生。   大雪飘进了整个京都城,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为这场大雪驻足而立。   渐渐的,聚在雪下的人越来越多,每个人都好奇地仰头看着,直到……皎白的雪花镀上一层金光,不偏不倚落进每个人的眉心。   忽的,大街小巷寂静一片。   又忽的一瞬,每个人的脸上都生出了同样的惊诧。   人群里,不知谁先嚷了句“而今是哪一年”,惹得满城哗然。   --------------------   抱歉,大家久等。   家事已经处理完毕,后面几天会日更到正文完结,以弥补大家等候那么久。 第98章 大结局(3)   雪下得慢,纪宁也就慢慢看着,直到意识有了疲倦的前兆,他靠回萧元君的肩头。   “好奇怪。”他眼睫半垂,轻轻叹了句。   萧元君看着他一开一合的眼睛,顿感慌张。   “再等等。”他温声央道:“那道士说会出现就一定会出现,再等等好不好?别睡。”   飘远的意识再度回拢,纪宁短短打了个盹儿。   他手指揪着衣角,双眼费力睁开一条缝隙,“好。我们。再等等。”   这场没来由的雪下得无声无息,可城中的喧闹却愈演愈烈。   最先反应过来的百姓们,成群结队地围到了纪府门前。   起初,不明真相的赵禄生等人听到响动,当是有人闹事,带着府卫便赶去前院。   谁知,推门出去,看到的却是整整齐齐跪在门口的百姓。   百姓之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皆掩面痛哭,泣不成声。   赶来稳固局势的几人面面相觑,赵禄生率先上前询问:“尔等为何要在右相府前集聚哭闹?”   台阶下,离得近的妇人呜咽了一声,大喊道:   “草民前来叩谢右相大人!大人为国为民,劳苦功高!可,可从前我们不懂大人苦心,现在,我们来向大人赔个不是!恳请上天垂怜,保大人长命安康!”   妇人的一番话,激起千层浪。   人群霎时响起阵阵高呼。   “恳请上天垂怜——保大人长命安康——”   “恳请上天垂怜——保大人长命安康——”   “……”   九月飞雪已是稀奇,如今这些百姓又说些叫人听不明白的话。   赵禄生怕事态失控,忙让醉颜去调人手过来守门,随后,自己则赶去后院请示萧元君。   高呼一声高过一声。   等声音传到后院,传进萧元君的耳中时,赵禄生已站在了门外。   “陛下,府外有大批百姓聚集,可要调兵前来护驾?”   尽管事态紧急,但为了不造成惊吓,赵禄生的语调始终不疾不徐。   闻言,里间的萧元君和纪宁不约而同蹙起了眉。   “怎么回事?”萧元君问到。   赵禄生答:“他们好像是为了纪大人而来。”   纪宁心有不解。   这些时日他并没有做什么惹起众怒的事,难道,是因为北狄进犯,他未出征?   显然,萧元君也想到了同一处,他立时沉下脸,“他们要做什么?让他们都给朕回去!”   门外,赵禄生因帝王突起的怒火惊了一跳,他解释道:“陛下,是臣表述不清。百姓们好像都是在担心纪大人。”   怕帝王误会加深,他急忙复述出刚才妇人说的话,“百姓们说纪大人为国为民,劳苦功高,是他们从前不懂……”   话音戛然中止,赵禄生仔细回忆“从前”二字,这才读懂那妇人所言。   什么从前?   哪样的从前?   前世这个时候,启国的百姓对纪宁何曾如此爱戴过?   唯有纪宁逝后……   这番猜测过于不可思议,赵禄生不敢确定。   他吞吞吐吐补全后半句,“……是他们,从前不懂纪大人的苦心,如今都懂了,遂前来请罪,愿纪大人早日痊愈。”   一语毕,屋内屋外静了片刻。   萧元君尚未发散的怒气被震愕替代,就连纪宁都恍惚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们,”纪宁面上闪过诧异,“不是来,怪我的?”   萧元君的后背手心皆是冷汗,恐怕现在只有他和赵禄生察出了端倪——这些百姓都是从前世而来。   可为什么会这样?   他看向窗外飞雪。   如果他的猜测是对的,如果所有人都回来了,那是不是意味着,造成这些异象的人也快出现了?   几近死寂的心脏,因为这一点不确定的希望重新有了生气。   萧元君竭力维持着镇定,对着门外道:“速去宫中传召御前卫,尽快遣散百姓,切勿伤人。另外,多加留意。”   赵禄生领会其意,匆匆离去。   喧嚣忽地大了起来,萧元君低头去看纪宁的反应。   怀里的人神情奄奄,听到动静也只是转了下眼睛。   怕他睡着,萧元君拢紧被褥,出声分散他的注意,“你看,有这么多人在关心你,他们都在许愿你能早日痊愈。”   纪宁释笑,“如今,我倒是真的……没有遗憾了。”   这一世,他得到了太多——两心相悦的爱人,志同道合的同僚。而今,还有百姓口中的那句“理解”。   “好像,一场梦。”   视线明明暗暗,纪宁感觉身体正被一块千钧巨石坠着。   他的意识滑向深渊,又强行被上方急促的声音唤回。   “世安!”   “世安——”   声音忽远忽近。   纪宁挣扎着撑起眼皮,瞬间的光明里,他看见萧元君又哭了。   他动了动指头,对方的手便握了上来。   “别睡世安!别睡!”   纪宁不想睡,可那股力量实在磨人。他几经挣扎,才提起力气安慰,“不要……难过。”   不要难过,他现在没法为他擦泪。   “不要……难过……”   纪宁骤然瞪大眼睛,迎上萧元君的注目,粲然一笑,“我们……不会……分开……”   仿佛生命走到尽头的羽蝶,展翅一舞,随后坠落。他眼中的光迅速寂灭,旋即陨落。   萧元君如遭雷歼,他茫然地看着纪宁闭上了眼睛,脑中一片空白。四肢如同灌了铅水,除了无法抑制的颤抖,什么都做不了。   很长一段时间,他都盯着纪宁一动不动,像是在等他自己醒来。   可窗外的雪花飘落了几个轮回,纪宁始终不曾睁眼。   萧元君等不下去了,他捧住纪宁的半边脸,急声催促,“醒醒,醒醒纪宁。”   “……”   “世安,你说过不睡的。”   催促变成央求。   而后完全崩溃。   “纪宁!你醒醒!”   “……”   话重复了一遍又一遍,换来的是掌心下彻底凉透的身躯。   脑中的弦溘然崩裂,剧烈的痛楚让萧元君失了声,他死死咬着牙,泪水下一双瞳孔均被血丝覆盖。   浑浊的血泪浸湿被褥,撕心裂肺的乞求犹如一把利刃,划破萧元君的喉咙,   “纪宁——你醒过来!!”   落日西沉,天色暗去。   府外,哪怕宫里的御前卫已全数出动,也没能遣散聚众的百姓。   街道被围得水泄不通,却仍有人能从各个角落挤进来。   渐渐的,成千上万的百姓聚成了一片无边人海。   他们有的提着灯笼,有的手举祈福花灯,有的默声祈愿,有的低颂经文……   御前卫请走一批,又有新的一批补上。   台阶上,赵禄生看着眼前壮观的景象,心中唯有震撼难言。   他目光扫过人群,从中,他看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   那处,穿着常服而立的是侯严武和侯远庭。   另一边站着的,是朝中曾对纪宁颇有微词的几位尚书。   这些纪宁曾经的政敌,如今脸上都不见憎恨和怨仇,只有同样的哀愁。   赵禄生收回目光,忽地抬手制止住前去赶人的御前卫。   在统领不解的注目下,他转身,撩起官袍坐到阶梯上,拊膝高喝:“罢了!民心所向,不、可、违!”   民心所向,不可违。   赵禄生回头,凝望身后大门,良久后低语道:“纪大人,这也是你该得的。”   一盏一盏的明灯接连亮起,仿佛星河跌落尘世。   人群中的呜咽声渐息,取而代之的,不知是谁先起头颂出的祈福语。   “今有神明,祈福祈寿。”   一呼百应,众人垂目合手,姿态虔诚。   “今有神明,祈福祈寿。愿君纪宁,”   “一岁喜。”   “二岁乐。”   “三有平安。”   “四得启慧。”   稀薄的微光里,床上枯坐着的萧元君眨了下眼。   他听着耳边实实虚虚的声音,皱了皱眉。   “你听到了吗?世安?”   “……”   无人回应。   萧元君落寞地掩下眼睫,在听清耳边的声音后,又转瞬染上欣喜,“你听,他们在为你喊岁。”   他用手梳理着纪宁的鬓发,自顾自的说着,“幼时母后曾说,给孩童喊岁,喊的越多,越能健健康康,平平安安。”   他一顿,欣喜悄然消失。   “对不起。”他拍拍纪宁的背,哄他原谅自己的失言,“我忘了,你小时候不在京都。”   “我知道了。”说到这,他像是发现了什么秘密,特意压低了声音,   “定是你幼时纪夫人忙,忘了给你喊岁,所以你才总是生病,对不对?”   “……”   “一定是这样。”萧元君确信。   他低头吻了吻纪宁失温的嘴唇,凑在他耳边哄道:“没关系。我给你喊,我可以给你喊。”   他搂着纪宁的脖颈,将他往上抱了抱,如同幼时先皇后为自己喊岁时那样,他拍着纪宁的后背,一句一晃。   “五岁心悦。”   “六岁欢颜。”   “七求顺遂。”   “八愿无恙。”   万盏明灯举过头顶,照亮了半座城池。   众人的声音一次比一次嘹亮。   “九岁无忧——”   “十十如意——”   “岁岁安康——”   “百年,无病无伤——”   萧元君干裂的嘴角被鲜血染红,但他浑然不觉。他看向纪宁的眼神里满是笑意,一字一句间,更是慎重珍重:   “百年无病无伤。”   “千载福寿绵长。”   “世安,我把我的千岁给你,你看看我好不好?”   叮啷啷——   叮啷啷——   空灵的铃声穿透黑夜,大雪骤停。   人堆里,彩衣道士杵着拐棍,手捧一盏莲花灯,他一面往府门前挤,一面吆喝道:   “都让让都让开!跟阎王抢人了!都让开!”   人群密不透风,道士手不得空,因而挤了半天都还在原地打转。   万幸,因他举止古怪,很快便引起了众人的留意。   余光瞥见一身彩衣,赵禄生腾地站了起来。   他再三确认对方是个道士后,直指着人激动道:   “来人!来人!那个道士,把那个道士快带过来!”   --------------------   改了几遍 建议清缓存看最新版 第99章 大结局(4)   御前卫尚未响应,醉颜一跃而起翻过人群,抓住道士的衣领将他带到赵禄生面前。   骤然飞至半空,又猛然下落,彩衣道士大惊,他一面护着莲花灯,一面吱呀叫唤,   “哎呀呀!慢点嘛慢点嘛!吓死人了!”   赵禄生上下打量。眼前人年岁尚轻,看着三十有余,却已满头白发。他身姿清瘦,举止轻浮,全身上下除了穿着的碎布道袍,和头顶挽着的混天髻,找不出一丁点“仙风道骨”的痕迹。   稳妥起见,赵禄生多问了一句,“敢问,阁下可是我们要找的人?”   彩衣道士觑他一眼,“废话,不然我来凑什么热闹?”   他催人开门,“快点开门,我还有要紧事没做。”   眼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赵禄生当即指挥人手开了门,他走在前头领路,“阁下请往这边走。”   岂料,彩衣道士睬也不睬他,竟像进了自家院子般,轻车熟路地找进了纪宁的后院。   几人立在卧房外,赵禄生将要上前叩门,却被彩衣道士拦住,“慢着。”   道士扫一眼跟着几人,遮遮掩掩道:“天机不可泄露。你们跟过来干什么?都到外面等着去。”   醉颜不放心,“我就守在门口也不行吗?”   道士不耐,“让你们去外面就去,还救不救人了?”   此话一出,几人瞬间噤声。   赵禄生急忙道:“阁下请,我等这就去院外等着。”   说着,他让开道,带着几人退出庭院。   院子清干净,彩衣道士这才举起拐杖击开门扉,大摇大摆走了进去。   “吱呀——”   入内,漆黑一片。   道士打眼往床榻上一瞧,冷不丁被那团黑影惊了一跳。   “嗳哟!”他踉跄后退,忍不住埋怨,“怎么连灯都不点?”   他信手一挥,近处的烛台腾起一束火光。   灯火晃眼,萧元君在光影中抬起头。他面如死灰,在看到来人的一瞬,猩红眼底涌出滔天恨意。   他齿牙紧咬,似是将字嚼碎了吐出,“就是你搞的鬼?”   “鬼?”彩衣道士走近,“我可不是鬼。”   萧元君嗤笑,神情陡转阴鸷,他松开纪宁微僵的手,缓缓将他放平到床上。随后,他下床,一步一步踱到道士跟前。   橙红的火光摇曳在他的脸上,照出了满面杀气,“你究竟在玩什么花样?”   预感来者不善,道士后退了一步,“欸欸欸!冷静!冷静!”   他抬手将莲花灯挡在胸前,朝纪宁的方向挑了挑下巴,“可别碰到这灯,灯要灭了,他可就死透了。”   死?   萧元君握拳,本就紧绷的肌肉此刻诡异地抽搐着,他含恨盯着道士,忽地歇斯底里道:   “他早就死了!!”   他到最后一刻,都在等待着所谓的转机出现。   结果呢?   等到天光散尽,等到纪宁的身体一点点变凉,他等到的是看着纪宁死在自己怀里。   为什么?   为什么要相信一个所谓的“可能”?!   无尽的懊悔滋生出暴戾的杀念,话音落下的瞬间,萧元君挥拳袭向了道士。   可瞬息,他甚至不曾眨眼的一个瞬息,道士竟躲开了拳头,凭空消失。   落空的拳头举在半空,萧元君不可思议地看着空荡的房间,恍惚以为又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恰此时,一道嬉皮笑脸的声音从耳后传来,“嗬——还想打我?给你两辈子都打不到我。”   萧元君转身,便见道士安然无恙地坐在床边,笑睨着他。   如此快的反应,岂是常人所为?   “你究竟是谁!”   道士一笑,“天机不可泄露,总之,我是来救他的。”   他慢悠悠起身,举起莲花灯道:“这是聚魂灯,灯灭人亡,灯在人在,他还没死。”   萧元君目光嗖地定到灯上,豆大的火苗呈放在莲花座里,颤颤巍巍,显得格外羸弱。   灯在人在,纪宁还没死?   萧元君垂在腿侧的手抖了两下,他松开拳头,眸底的恨意有所动摇,“你要怎么救他?我能做什么?”   道士两步上前,把莲花灯往他手里一塞,“拿好。出去。”   萧元君不解。   道士烦道:“怎么都这么啰嗦?你不出去,那你来救?”   理智回拢,萧元君犹豫道:“你真的能救他?”   “能。不过……”道士话锋一转,“是死是活,由他自己选择。”   “什么意思?”萧元君变了脸色。   道士却不愿多说,“跟你解释也没用,赶紧出去。”   萧元君双手环住灯盏,小心护在怀中。莲心的微光散发着暖意,仿佛一颗奄奄一息的心脏,跳动在掌中。   就此一瞬,他不再迟疑,深深看了一眼道士,退出房门。   意识深处,纪宁仰面漂浮在一片墨色海面上。   体内的疼痛被逐步抽离,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轻得好似一片落叶,轻而易举就被水流带离。   他漫无目的地飘着,偶然的一缕风过,将他稳稳扶起。   睁开眼睛,他站在了一座莹白色的岛屿上。   岛屿四周环绕辉光,光芒中央,一方茶几两张座椅,一个彩衣道士站在桌前。   “你是谁?”纪宁疑惑。   彩衣道士皱眉,看上去有些不悦,“不记得我了?”   “……”纪宁沉默,思来想去,实在找不出什么记忆。   道士举起拐棍重重杵地,“哎呀呀!我如此伟岸英姿!仙风道骨!你居然把我忘得一干二净?可恶!实在可恶!”   见状,纪宁倒有些不确定。或许,他想,自己的确曾见过此人。   “晚辈愚拙,大概曾见过仙士,只是忘了仙容,还请仙士见谅。”   “唉——”道士叹气,“罢了。时间太久,你忘了我也正常。”   他转身,坐到茶几前为自己斟了杯茶,一饮而尽。   见他消了气,纪宁问出心中疑惑,“请问仙士,我这是在何处?”   他明明记得,自己应该死了才是。   道士扬眉,“此乃,仙、境、也!”   “仙境。”纪宁不疑有他。   见他信以为真,道士嗤嗤笑道:“你还真是好骗,吃两角给的丹药吃傻了?”   听到耳熟的名字,纪宁心头一跳,“仙士认识我府上的小道士?”   “自然认识。”彩衣道士捋了捋下巴上并不存在的胡须,招手让他过来,“来来来。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你我坐下再说。”   纪宁只迟疑了一息,随即快步上前就座。   彩衣道士一面叩着茶桌,一面慢道:“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为何而来?你又为何会重生?他们为何重生?这些问题,我现在一一告诉你。”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道:“首先,我是谁?你只需记得,我就是个云游四海的道士。至于我为何而来,皆因,老夫欠你几年寿命。”   纪宁听得云里雾里,“仙士何出此言?”   道士勾起指节蹭蹭鼻头,颇是心虚道:“你府上那个叫两角的小道士,其实是我的孽徒。前世他因私练禁丹被我训斥,一气之下逃出山,辗转流落到了你府中。”   “本来,你的寿元不该只到二十六。全因两角给你的禁丹,强行让你折寿,改了你的命数。”   说起此事,道士就是一阵头疼,“你早死了几年,命数被改,许多事因为你的死发生了偏转,无数人的命数也因此改变。”   纪宁震惊得哑口无言,他半信半疑,“后来呢?”   他的死真的能造成如此大的影响吗?   “等我发现时,为时已晚。”彩衣道士长叹,“那是元瑞六年,我在找寻两角的途中,突感启国国运有变,掐指一算,竟算出是国君的命数受到波动。”   哐!   纪宁双手猛地按住桌案,心脏狂跳不止,“他怎么了!”   “因为你的死,他听信妖士谗言,妄图以自己的肉身换你重生。我赶到京都时,他已派人修建了妖塔,并日夜修炼会折损寿元的邪术。”   说至此,彩衣道士唏嘘不已,“他乃帝王,本是百岁的命格,那时竟被磋磨的活不过三年。要不是我去得早,他一死,启国定是一场大乱。”   纪宁蓦地软下脊背,回想起从前,醉颜就曾说过萧元君疯魔。   那时他以为的“疯魔”,不过只是萎靡了几年,毕竟后来,萧元君不是依旧将启国打理得很好吗?   可如今,他听到了不一样的答案。   他不敢细问,萧元君究竟把自己磋磨成了什么样子,才让百年的命格只剩三年?   彩衣道士续上没说完的话,“我调查清楚始末,知道缘由在我,于是便着手修正偏离的命数。”   他先是找到醉颜,让其去阻止帝王。   而后,他修改了望北塔里的法阵,将它改为积攒民愿的祈福塔。   可惜……   “你的死影响了太多人,窟窿实在太大,补不过来。”道士摊手,“没办法,不得已,我只能让这一切重新开始。”   这也是为何,纪宁会重生。   话至于此,纪宁最初的疑问有了答案。既是从头来过,自是要由他这个引子开始。   “那为何他们都会重生?”他转而问道。   道士说得口干,瞟了眼面前空荡荡的茶杯。   纪宁明了,抓起茶壶为他斟满。   “望北塔里的法阵可以逆转时空,但有两个前提。一是需要足够多的民愿,二是需要一个阵眼。”   茶斟满,道士喝了一口,“你的随从主动请缨,我便让他做了阵眼。待到你死后第十年,民愿积攒足够,我遂开启法阵。”   纪宁放下茶壶,紧张道:“阿醉他是死了吗?”   一语惊人,彩衣道士呛得直咳嗽,“咳咳咳——呸呸呸!我看着像是会杀人的人吗?”   纪宁连忙请罪,“晚辈失言,仙士莫怪。”   道士道:“为了不泄露天机,我抹去了你那随从的部分记忆。又为确保这一世你能够过得顺遂些,我特意留了一手。法阵开启后,凡是心怀愧疚登塔者,皆可依照登塔顺序,重获新生。”   因此,醉颜、萧元君、兰努尔、赵禄生……他们才会重生。而袁四五、淮兰花、纪全安,这些前世已经离去的人,都没有回来。   得知真相,纪宁一时五味杂陈。   尽管大半的疑虑都已解开,但仍有一部分他想不明白。   按照仙士所说,既是重活一世,他这一世没有遭受前世的种种,为何反倒比前世先病发?   彩衣道士似能听出他的心声,他尚未提出疑问,道士便悻悻开口,“额……这期间出了一点点小问题。”   纪宁问:“什么问题?”   道士道:“本来只是要带登塔的人回来,结果老夫法力强盛过了头,一不小心把当时塔外的百姓,额……都带了过来。”   他的声音越说越小,越是尴尬。   纪宁心下又是一阵惊愕难平。   如此说来,正是因为这一世又乱了套,他才被迫提前离世。   “眼下可还有办法挽回?”他问。   “自是有的。”道士脱口而出,“可以重来一次,就能重来第二次。不过……话说前头,我虽能救你,但不能违抗天命,只能救你几年。”   几年之后该如何,纪宁自是明白。   可区区几年又有何用?   难道等到了时间,他要再次死去,再惹得所有人为他心伤?   萧元君为自己难过时的模样,至今挥之不去,纪宁承受不住这样的分离。   他如鲠在喉,好半天张嘴吐露出一个“不”字。   岂料话音落,彩衣道士喝道:“别急!我还没说完。虽然只能让你多活几年,但又不是只能活这一次。”   纪宁费解,“那我可以……活几次?”   道士神秘莫测地一笑,“无、数、次。”   纪宁瞠目,然而道士接下来的话,于他而言才是“惊涛骇浪”。   “我会将你的神识,封锁在元瑞元年到八年之间,也就是你二十二岁到三十岁这几年。这期间,你可以带着记忆无数次重生。”   “……”   “当然,历史的轨迹不会改变,该发生的事会照常发生,但你不会再受疾病之苦。”   “……”   “虽然只能活在这八年里,可这样算来,其实也算是永生。你看如何?”   “……”   纪宁听罢,久久无法言语。他所能听到的,已经不能用“离奇”来概括。   他一句一句理解着道士的话——他会带着记忆。反复的。活在这八年之中。元瑞元年到八年。无数次。   这个选择在当下,对他来说本是一个不容拒绝的唯一项,可他还是犹豫了。   他努力了很久,平复住激荡的心绪。随后,他对上彩衣道士期待的目光,   “那我的朋友,同僚,以及……爱人呢?”   道士理所当然,“轮回只针对你,他们依旧会出现,只是不会拥有轮回的记忆。当然,连同这一世的记忆也会消失。” 第100章 大结局(终)   没有人会拥有轮回的记忆,连带他这一世费劲波折得到的一切,都会不复存在。   道士的话音盘旋在耳侧,纪宁听着,却没有任何反应。   见他犹豫,道士惑道:“怎么?只是换一种方式活着而已,如此还能青春永驻,多好的事?你在犹豫什么?”   纪宁面色凝重,闭口不答。   道士不依不饶,“性命都快没了还瞻前顾后,难道有比自己性命更重要的事?”   “当然。”纪宁不假思索。   道士呵笑出声,“老夫费尽心思为你铺路,临了临了你还不走。好!你跟老夫说说,什么事值得你犹豫不决?”   道士的用心,纪宁心领。他颌首,先是道谢,“谢仙士为晚辈考虑,但我不能接受你的提议。”   道士并未急着打断,静静听着他往下说。   纪宁黯黯垂下眼眸,他声音低缓,带着久远的沉痛,“元瑞元年秋,东地山匪暴乱,五处农庄遭遇洗劫,一百三十六名民众因此丧生。”   道士面露疑惑,却仍耐心听了下去。   “元瑞二年夏,蜀南山洪,三百屋舍被毁,重伤两百七十三人。同年,北疆遭受狄人偷袭,一村庄百姓全数被屠,共计六十五人。”   “……”   “元瑞三年初,南王贪污,南地半数百姓流离失所。而后瘟疫爆发,数以万计的民众受疫病磋磨。”   “……”   他越说越快,越说越难以释怀,“亦是同年。北狄大举进攻,于我国边疆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我方八十万大军奋勇迎战,苦战数月之久,死伤,不、计、其、数!”   话毕,他眸底水光闪动。   他抬头,不偏不倚迎上对面的注目,“在我仅知道的前四年里,几乎……没有什么太平的时日。”   他当然懂得权衡利弊,更知道彩衣道士给的路是一条无可挑剔的路。   但如果他真的答应了,他不会遭受病痛的折磨,可那些曾经历过动荡和战乱的百姓们呢?   历史的轨迹不会改变,就意味着悲剧会一次次上演。   无数人会经历一次又一次相同的痛苦,他们会无数次看着亲人遭受折磨,经历无数次的生离死别。   那样,对谁而言都实在太过残忍。   “我做不到,”纪宁决绝道:“我无法看着相同的苦难一次次发生。”   “那有如何?”道士不以为意,“我说过,除了你,别人都不会有轮回的记忆。所以对他们来说,无论重复多少次都是第一次,没人会记得。”   “可我会记得!”纪宁紧紧握拳,呼吸颤抖,“我会,记得。”   他会记得,且永远都会记得。   道士长叹,嘴角却浮出笑意,“难道为了一个根本不需要在意的问题,你就要放弃自己的生命?你不想活着吗?”   谁会不想活着?   纪宁坦言,“我想活着。”   他甚至无比渴望能够活着。他想去见萧元君。想看看他们口中的盛世。   “我想活着。”他呢喃,眼底涌出无限忧思,“但这个世上,不是只有我在活着。”   这不是他一个人的轮回,他不能去决定别人的人生。   “你啊你,命数合该如此!”道士恨铁不成钢地斥了一句,仍不死心,“想好了?决定了?真的不接受我给的路,甘愿去死?”   一个接一个的问题,叩动着纪宁的神经。   他想起临走时,那一张张为他而哭泣的脸,想起萧元君握着他的手,求他一遍又一遍不要走。   怎么会甘愿去死呢?但他已经死了。   或许应了道士的话,他的命数合该如此。   他合眸,再睁眼时,心底的犹豫散得一干二净,“想好了。多谢仙士。”   听罢,道士大手一挥,“行!那你现在就是个彻彻底底的死人了!”   他起身,“可惜——可惜——遇到你这么个傻子,也可惜外面等着的那小子。”   纪宁错愕抬眸,一瞬间心如刀绞。   他十指死死扣住桌沿,这一世,终究又是他负了萧元君。   道士甩手负至身后,哼着小调往外走。   纪宁忽地出声叫住他,“仙士留步!”   道士挑眉,“怎么?改变主意了?”   纪宁眸中含泪,他艰涩开口,“如果,仙士真的欠我一个人情,就恳求你……让所有人忘记这一世。”   他本该死在元瑞四年冬。如此,就让所有人忘了这一世,忘记失而复得的喜悦,忘记得而复失的痛苦,让他……彻彻底底死去。   莹白岛屿的辉光逐渐衰弱,四周墨色的海重新围了上来。   道士背对他,站在辉光中央。良久,他再度开口,不是恼怒,没有责怪,却依旧是那句话,   “纪世安,你的命数,合该如此。”   叮啷啷——   叮啷啷——   忽远忽近的铃声再次响彻京都。   凝滞半空的雪花齐唰唰飘落,白雪皑皑,笼罩大地。   后院门口,醉颜伸手接住一片雪花,奇怪道:“怎么回事?这雪怎么能碰到了?”   旁侧,赵禄生愁眉不展,不安地朝院内望了一眼。   屋檐下,一片雪花乘风飘落,不偏不倚掉进了莲花座里。微弱的火光倏忽熄灭,余留下一缕白烟自花蕊升起。   萧元君愕然一震,待反应过来后,他猛地起身。   彩衣道士的叮嘱徘徊耳侧。   灯在人在,灯灭人亡。   灯灭,人亡?   一瞬间,萧元君后背骤凉。他不可置信地回头,入目,身后的房间漆黑一片,早已没了动静。   “啪——”   灯盏翻滚落地,没入阶前积雪。   只一刹那,萧元君发疯般地冲进房间,“纪宁!!!”   门扉大敞,他一脚踏入黑暗,紧随而来的是一阵剧烈的摇晃。   晃动自地心而起,不多时,房梁倾斜,地砖开裂。   无数碎瓦砸落脚边,萧元君心头一紧,扭头看向床榻。可朦朦胧胧的黑里,床上空无一人。   当头一棒,登时让萧元君乱了手脚。   他狠狠摇了摇头,似是不信纪宁会凭空消失般,不管不顾地往里冲去。   裂帛之音乍响耳畔,头顶断裂的横梁径直砸下。   萧元君闻声抬头,看着逼近的梁柱,他却忽地感觉一阵轻松,他闭上了眼睛,没有闪躲。   “嘭!!”   房屋轰然倒塌,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如期而至。   许久过后,萧元君缓缓睁眼,竟发现自己毫发无损地站在了一片废墟之中。   脚下的地面摇摇欲坠,眼前的一切也在逐步瓦解。   高空之上,不知何时升起了万千明灯。成片成片的光亮,不约而同汇聚到了同一个地方。   尖叫、恐慌……所有的一切都瞬时平息。   众人抬起头,顺着光亮看去。   大雪。明灯。一座高塔在万众瞩目中凭空升起,屹立在城池最北处。   静默里,萧元君恍惚听到了纪宁的呼唤,他转身去寻,却一脚踩空。   天地骤然一暗,万物同归寂静。   ……   元瑞十四年冬,右相忌辰当日恰逢百年不遇的大雪。   隔日,天刚蒙蒙亮,城中的一家烧饼铺子就生起了火。   灶前,老汉一面添置柴火,一面唉声叹气。   对面忙着擀面的婆子见状,没好气道:“一大早上叹什么气?多晦气!”   老汉垂头耷脑,有些头疼,“老婆子,我昨晚上好像做了个梦,奇怪得很。”   婆子擀面的手一停,后知后觉,“嘶——你这么一说,我昨儿晚好像也做了个什么梦,但记不起来了。”   老汉苦思半天,只记得梦里好像遇到了什么伤心事,却不知为何伤心。   屋檐上,一块积雪噗地砸进门前水缸。   老汉吓了一跳,接连甩了两下头,拾起脚边的柴火丢进火堆,再不多想。   待到天光大亮,白雪茫茫的街道逐渐有了人。   城东门,挂着“京都商会”匾额的府邸内,一名小厮碎步穿过廊檐,停在一间书房前。   “大人,沙敕商队的领队求见,可否需要接待?”   屋内,坐在妆台前的兰努尔恍若未闻,她盯着镜中的倒映,依稀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   另一处,纪府内,醉颜站在空无一人的后院,望着紧闭的门扉黯然落泪。   与此同时,万岁殿,靠在门框上打盹的小太监被一把拂尘晃醒。   小太监睡眼惺忪,睁眼便瞧见了站在跟前的海福公公,他吓得连忙跪地。   海福斥道:“御前伺候还敢偷闲,不怕掉脑袋?”   小太监磕了两记重头,哆嗦道:“奴才知错,求总管饶命。”   海福瞧着外边的雪,叹了口气。也不怪底下人犯困,昨日那场大雪扰得他也没睡好,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丢了点什么似的。   他免了小太监的罪,吩咐道:“这个时辰陛下该饿了,快去传膳。”   小太监应声答是,急忙跑开。   随即,海福理了理衣裳上的褶皱,蹑足入殿。   站在帝王的书房内,他静悄悄望去,帝王端坐案前,正盯着一本奏折呢喃出神。   “元瑞。十四年。十二月?”萧元君看着奏折末尾的落款,困惑不解。不多时,他放下奏折低声确认,“如今是……十四年?”   估量着帝王应当是在问自己,海福回话:“回陛下,今日是十四年十二月初七。”   “初七……”又是一阵疑惑,萧元君隐约记得自己不该在这里,他问:“朕昨日在哪?”   海福迟疑了一瞬,掂量着帝王的神色小心道:“回陛下,昨日是右相忌辰,陛下去了望北塔。”   昨日?望北塔?   不对!   萧元君下意识否定了海福的答案,可具体哪里不对,他说不出。他焦躁不安地站起身,立在书案前来回踱步。   忽地,他定住脚,眸中闪动出异常执着的光芒,“不对!纪宁没死,他没死!”   闻言,海福当即色变,跪地不起,“陛下你这是怎么了?可别吓老奴!”   他不明白,这帝王已经许久没有犯过糊涂,今日怎么忽然乱了神志?竟又嚷嚷着右相没死?   萧元君捂着悸乱的心口,充耳不闻耳边的哭喊,他一双墨瞳炯炯有神。   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确定纪宁没死,他只知道,心底有道声音在催促他去找到纪宁。   一刻钟后,一道圣旨被人从万岁殿里捧了出来。   又一刻钟,圣上寻人的旨意贴遍大街小巷。众人定睛一瞧,这寻的不是别人,竟是故去多年的右相纪宁。   满城哗然之时,一位灰衣男子走进了左相府。   八角廊亭下,白发苍苍,背影佝偻的赵禄生手握墨笔,挥毫纸上。   突的,身后脚步惊扰,他墨笔一顿,隐有不满,“不是说了老夫心烦得很,别来人打扰吗?”   身后,灰衣男子身长玉立,恭敬唤道:“赵大人——”   熟悉的音色击得人心中一颤,赵禄生停笔。他苍老的双手抖了一抖,一团乌黑的墨汁霎时晕染软纸。   他举着笔诧然回眸,看清身后男子的面容时,墨笔吧嗒坠地。   傍晚时分,夜幕初临,皇城各处纷纷亮起了灯。   自左相府出发的马车一路驶入宫门,昏暗月色里,车上先后下来两人。   殿外的小太监上前迎接,跪在地上甫一抬头,撞见赵禄生身后跟着的青年,登时吓了一跳。赶在惊呼脱口前,他连忙捂住嘴,一声不发。   赵禄生低声命他莫要声张,随后领着青年入殿。   殿内火光熹微,萧元君一整日都枯坐在书桌前。眼下听见门口的动静,他头也不抬。   直至赵禄生开口,“陛下,老臣有事禀报。”   萧元君浑浊的瞳孔动也不动,几缕凌乱的发丝垂在他的面前,显得整个人都有些失魂落魄。   他仿佛没听到赵禄生的话,自言自语道:“相父,你信我,他没死。”   换作以往,赵禄生理应觉得荒唐,可如今他不怒反笑,“陛下,老臣今夜过来,是想向陛下举荐一人。”   萧元君无力地叹了口气,随口应道:“相父你决定就是。”   “此事恐怕需陛下自己定夺。”说罢,赵禄生侧身,漏出立在他身后的那名男子。   男子上前,目光触及台上憔悴的帝王时,心中一痛,一声带着无尽眷念的呼唤脱口而出,“萧元君……”   万籁俱静,唯余心跳炸响耳畔。   萧元君遽然抬头,毫无准备地对上了纪宁的双眼。   日夜思念的面庞映入眼帘,连带着他苦苦找寻的记忆,也随之涌入脑海。   他记起自己拉着纪宁的手,求他醒醒。   记得纪宁抚他眉心,让他不要皱眉。   他颤抖着站起身,却一步都不敢靠近。   无声的大殿里,赵禄生早已退了出去。   留下的两人目光交汇,千言万语在这一眼之中,尽数化作眼中热泪。   两两对望,谁都心有震撼。   许久,殿内的烛火晃了晃,纪宁率先挪动脚步走上前。   他站在萧元君面前,抬手将他的乱发拂至耳后。指尖无意拨开鬓角青丝,一层刺目的白发赫然显露。   纪宁心下一紧,看着那层花白的头发,无措地落下泪来。   如果他没算错,萧元君而今才三十三。才三十三的人,怎么会有白发?   见他落泪,萧元君慌了手脚,终于敢伸手碰他,“怎么了?”   他曲起指节,小心擦拭纪宁的脸。每擦一下,都心惊胆战这人会突然消失。   纪宁红着眼,移开手摸了摸他眉心的细纹,“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萧元君垂下目光,“我不知道今日能见到你。”如果知道,他定不会这般狼狈。   纪宁心中一阵酸涩,他伸手抱住人,一连道了几句“对不起”。   他不该离开这么久,不该的。   真真切切拥人入怀,萧元君仍觉得这像一场梦,“世安,这是真的吗?你真的在吗?”   他实在太害怕,过往许多次,他都以为纪宁回来了。可有多少次他信以为真,就有多少次失望透顶。   然而,他腰间的双手环得更紧,纪宁无比肯定,“是。我在。日后,我会一直在。”   萧元君瞬时泣笑,他紧紧抱住纪宁,感受着他平稳的呼吸和心跳,亦感受着自己经年不安的心脏,如何归于宁静。   久别重逢,欣喜总归会掩下悲愁。   许久过后,萧元君回过神,他掌住纪宁的肩头,将他上下左右看了又看。   眼前人面若皎月,唇色润红,好似从未受病痛折磨一般,一瞥一笑,一举一动,都是正意气风发之时。   萧元君不敢置信,“那道士不是说灯灭人亡吗?你怎么会……”   纪宁知晓他想问什么,他拉着人坐到椅子上,缓缓说道:“原本他给了我一条路,但我没选。我也以为自己会死,但没想到他最初给的那条路,其实是试探。”   道士说,若他当真选了那条路,他就不该是纪世安。   虽说纪宁至今还琢磨不透那道士的来路,不过,对方终究是给了他一条生路。   “他说,他欠我的,如今还我一条命,保我余生无恙,就此,他与我两清。”   “欠你的?”萧元君不解,“他为何欠你?”   纪宁摇头,“他说是因为他的缘故,致使我前世命数波折,但我总觉得不止这样。”   事到如今,有再多想不通的事,都无从解答。   萧元君牵着纪宁的手,目色轻柔,“无论如何,都谢谢他把你送了回来。”   纪宁含笑,应声点头。   殿外,不知何处放起了烟花。   萧元君难掩欣喜,“世安,你去看过十四年的启国吗?”   纪宁摇头,来的路上,他看过一路的灯火繁华。想来,十四年的启国应当不会让他失望。   萧元君拉起他的手,眸底熠熠生辉,“愿意跟我一起,去看看属于你的盛世吗?”   心跳陡然加快,纪宁沉默半息,灿然一笑,“愿意。”   城楼之上,星河璀璨,烟火长燃。   城楼之下,华灯初上,熙熙攘攘 。   萧元君笑意盈盈地转过头,看向身侧,“世安。”   眺望远处的人愣了许久,移眸看向他时,脸上生出豁然开朗的喜色,“我想起来,在哪里见过那道士了。”   萧元君惑道:“哪里?”   纪宁目光远远望向北方,“八岁。北疆。”   他八岁那年,曾在北疆照顾过一批流民。   那些流民因战乱无家可归,只能依靠军营的接济过活。   当时他小,被派去施粥。   因在边疆物资匮乏,每到开饭时,流民都争先恐后抢着要吃食。   众多人里,唯有一个穿着奇怪的道士,一连几日不吃不喝,甚至不往施粥的棚子里走。   纪宁观察了几天,在一日施粥结束后,端着特意留下的一碗白粥走到那道士跟前。   他将粥递给道士,道士却嗤之以鼻,挑三拣四地说白粥不好吃,要加菜加肉。   跟着纪宁一同前去的兵卒听罢,气骂道:“饿都要饿死了,还挑三拣四!你现在吃的都是从我们口粮中扣的,不感恩戴德就算了,还要加菜加肉?”   岂料道士听闻,白了小卒一眼,推开纪宁手里的粥,闭眼不再搭理人。   纪宁见状,打发走小卒,叫醒那道士,“今日重新去做已经来不及,你不如先吃一口?”   道士眯着眼,依旧不应声。   看着他几日以来滴水未进,纪宁实在忧心。他掏出衣襟里藏着的一片肉干,连同粥碗放到道士面前,   “军中近来粮草紧张,这是我自己攒的,你如果不嫌弃,可以先尝一尝。”   假寐的道士睁眼,看见不足半指长的肉片,好奇地打量起眼前的小童。   他问:“你不觉得我不识好歹?”   小小的纪宁摇头,抱着膝盖坐在地上,“若非战乱,这里的人谁会吃不饱穿不暖呢?”   道士挑眉,慢吞吞坐直了身,有了些许兴致,“你给我吃食,我不该感谢你?”   纪宁稚嫩的面庞浮出一丝愧疚,“我等是朝廷的军队,没能守护住你们已是失职。如今施粥本是我等应做的事,以此来让你们感恩戴德,没有道理。”   他顿了顿,眼含憧憬,“倘若有一天,我等能击溃敌首,还黎民一个海清河晏的盛世,那时,我们才能接受你们的谢意。”   道士拊膝,仰天大笑。   他按住纪宁的头顶揉了揉,“小小孩童,居然能有如此心性。好!实在是好!”   他问:“不知小童叫什么名字?”   纪宁被夸得不好意思,脸蛋一红,恭敬答道:“晚辈纪宁。”   道士续问:“家中可有取字?”   纪宁乖乖点头,“家里取字,世安。”   道士摸着下巴,“世安世安,不知何为世安?”   纪宁浅浅一笑,有些不好意思,“阿娘说,为的是我世世安宁。”   道士又问:“那世安为何?”   纪宁敛容,放眼望向无边大漠,一字一句清晰可闻,“为,盛世久安。”   道士大笑,最后对他了一句,   “纪世安,盛世与你,共存。”   纪宁,你的命数,合该如此。   纪世安,盛世与你,共存。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