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阻止清冷小师弟灭世中》作者:秘成   文案:   (求生欲强直率狠人受x清冷多思仙子攻)   朝见雪穿成了仙门的草包大师兄,与他相比,主角小师弟玉惟绝世天才,清冷无双,是仙门的新星,宗门的骄傲,迷倒万千少年。   朝见雪不甘心,又得知主角飞升后会屠戮玄真界,自己是必死的半妖炮灰。   他要自救,要上位,于是他千方百计阻挠玉惟修行,立志要做小师弟的人形挂件:   小师弟下山,他横插一脚夺得真宝。   小师弟闭关,他日夜骚扰敲他洞府。   小师弟突破,他从中作梗中断进程。   小师弟对他深信不疑,还被骗身骗心。   若干年后玉惟得知被骗,与他冰冷相望,亮出了剑:“师兄口中有过一句真话吗?”   朝见雪百口莫辩,死遁逃命。   死遁后他等了许久,也没听到玉惟飞升的消息,只听说玉惟成为仙门魁首后变得冰冷无情,好像转修了无情道。   这不好,玄真界果然要危险。   为了改变炮灰结局,朝见雪努力成为了一方妖君。   他脚踩仙门,剑指主角小师弟,力求顶峰相见。   可闯进玉惟的禁地居所一看,朝见雪惊掉了下巴,他死遁前的画像和衣服都在,榻上居然还安着玄铁锁链,这是在搞什么play!   玉惟清冷无双的脑袋里怎么有了这些东西!   小师弟根本没有修无情道!   身后传来轻响。   朝见雪根本不敢看。   -   玉惟从前,并未将朝见雪这个大师兄放在眼里,因为他从来不关心无关紧要之人。   直到那日出了事,他在师兄妹强迫下,提着一筐橘子去看望朝见雪。   迎着晨光,朝见雪未看见他,那种色彩却是他不曾见过的鲜艳与明亮。   那一眼忘不掉,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发现朝见雪似有些改变。   师兄作何总跟着他?   作何替他出头?   作何为他受伤?   师兄,是不是心悦他?   #师弟总在脑补#   #大师兄从良记#   #对照组变小情侣#   #夫夫双双把家还#   ps:小情侣一对一   内容标签: 年下 灵异神怪 天作之合 仙侠修真 龙傲天 HE   主角视角:朝见雪 玉惟   一句话简介:小师弟总在自我攻略   立意:每个人都是主角 第1章 丑闻   丑闻!   对于无为仙宗来说,这绝对是天大的丑闻。   尤其是在仙门大比期间,玄真界各门派的青年才俊都聚集在无为仙宗,人多眼杂,要是经由他们传出去,无为仙宗弟子往后出门都要没脸了。   因此,事情一出,暂管浮仙山的沈渡元君立即下令封锁了消息,缉拿下施暴人,命令浮仙山一脉弟子彻夜守山,捂死这件事。   外门弟子无处得知,浮仙山两个内门弟子很快将事情得知了个七七八八,匆匆赶往朝见雪居住的清雪筑。   他们到场时,沈渡元君正发好大的脾气,执剑抵在一玄衣少年的颈肩,剑尖锋利,刺出殷殷的血。   那玄衣少年手还略抖,但言语间不见惧意,是个狂妄之辈。   “元君没理由杀我,我与朝见雪你情我愿,谁知他体弱至此!我并非无为宗弟子,就算是要审我,也该问过我天摇宗掌门的意思!”   沈渡竭力控制住力道才没有把这小子一剑斩首,齿缝间冒出嘶嘶的冷气:“莫泽之,谁不知道你是天摇宗掌门的小儿子,你在威胁我。”   莫泽之已经从方才的惊慌中缓过来,有恃无恐张口道:“再如何,也是朝见雪放我进山,我一个巴掌拍不响,元君还是等朝见雪醒来审问他!”   他这话并无错处。浮仙山有山门禁制,外人轻易进不了,的确是朝见雪坏了门规在先。沈渡一口气堵在胸口,愤愤撤剑,加了一道压制威压,压得莫泽之跪弯下去的腰更弯许多,滴下冷汗。   “你最好祈求朝见雪能醒来!”沈渡冷冷道。   然而,天不遂人愿。   小片刻后,医者从内室踱步而出,朝沈渡摇了摇头:“惊惧过度,心脉破碎而死。”   闻言众人都一惊。   两位弟子互相递了眼色,虽有不忍,但基本没有伤心之色。   朝见雪何人?   名义上是无为仙宗浮仙山一脉的大师兄,可论修为才智天赋,没一样入流。大伙儿都知道,他这大师兄的名头是靠关系来的——   他是栖山真君的养子,栖山真君常年在外不问仙门事务,便将他交由自己的师弟,浮仙山山主慕元真君作第一位弟子。   可朝见雪生来体弱多病,又有痴傻之状,慕元真君怜他修行难成,便将他放养,只要朝见雪行事不过分,也就不管束他。   在两位真君的放纵溺爱之下,朝见雪早年成日游手好闲,做出些没眼看的蠢事坏事,比如为了庆贺师尊突破大乘,把隔壁问药庐精心栽种的两百年一开的凌云花采折一空;   比如做出强盗行径,争抢师尊要赏赐给弟子们的天材地宝;   再比如折腾作死,不知死活闯入正常弟子修炼的险境,害师弟妹们修行不成救他出来……   后来大伙儿明里暗里对他有所排挤,他才不出来兴风作浪了。   说起朝见雪,同门师弟妹有满肚子的牢骚要发。   只是如今,朝见雪这一作死,把自己真作死了。   听到死讯,莫泽之意识到自己惹了祸,依旧咬牙说错不在自己,反正死无对证。   沈渡头疼地扶额,问朝见雪的二师弟:“你师尊还有多久回来?”   二师弟南山步出原位,毕恭毕敬拱手道:“已经传音给师尊,一个时辰内便到。”   此事也不单要叫慕元知道,还有栖山真君……   沈渡身心俱疲,坐下来揉着眉心,召出目击者弟子:“你再将你看到的细细说一遍。”   那弟子还算冷静,将事情的原样一字不差地复述出来。   半个时辰前,他正提灯夜巡。   路过清雪筑时,忽听见一声器物砸地的碎裂声,还有朝见雪发出的惊呼,紧接着便是纠缠打斗声,而后朝见雪开始喊“救命”,一声堪堪喊出,就被捂上了嘴,发出“呜呜”声。   弟子直觉不好,立即强闯进清雪筑。   进入内室时,只看见榻上两人衣衫不整,一人正跨坐在朝见雪身上,见有人来,立刻慌不择路翻窗而逃。   弟子吹响秘哨,不多时,巡夜的弟子们就赶来将莫泽之捉住。而他看着朝见雪,慢慢走上前一探,他已经两眼圆睁,失去呼吸。   此事性质显而易见。是莫泽之想要行苟且之事不成,让体弱的朝见雪惊骇致死。   可关键是,没有朝见雪同意,莫泽之根本越不了浮仙山清雪筑的内门禁制。   莫泽之一口咬定二人你情我愿情投意合,沈渡气笑:“朝见雪从未出过无为宗,只在三日前仙门大比上见过你,天摇宗怎会生养出你这样的淫-虫!”   朝见雪作为大师兄的名声一片狼藉,却有一张极美的脸,这无人可以反驳。   带毒刺的美尚有人犯险采撷,何况朝见雪是个只有筑基修为的草包。   到底也算是看着长大的孩子,沈渡对朝见雪没有爱也有怜悯,此时对莫泽之极厌,嗤道:“我便不信,天摇宗敢包庇你这种小人!”   莫泽之则道:“我什么也没有做成!他就自己吓死了!难道无为仙宗要碰瓷栽赃吗!”   沈渡再打出一道威压,莫泽之的脸砸到地上,再说不能。   不到一个时辰,一道白衣身影就出现在了清雪筑,正是匆匆赶来的慕元真君。   “见雪如何?”他问向沈渡,后者答案溢于言表。   慕元真君去了内室,又出来,深叹一口气:“这要我如何向师兄交代……”   他看向趴在地上的莫泽之。   “此事要赶在天摇宗前面,我亲自去上报掌门。”说罢,他抬脚欲走。   三师妹秋水问:“师尊,小师弟呢?”   “玉惟明日回来,我留他善后。”   师徒二人原本是在除魔,幸而得到消息时邪魔已诛灭,慕元才能立即赶回来。   两人看出师尊脸色凝重,纷纷低头不在说话,左右面面相觑之间在心底叹气。   朝见雪是讨人厌,突然这么死了也属实猝不及防。   没想到,掌门的传信先慕元一步发了过来,慕元真君凭空一捏,传信就在眼前徐徐打开。   他看完,深拧起眉。   沈渡凑过来问:“掌门说什么……放莫泽之,凭什么!”   凭天摇宗已经得了消息,派大弟子携掌门亲信前来救人;凭经查证,确实是朝见雪打开禁制放人进来;凭如今仙门大比,无为仙宗不能让这样的断袖丑闻传出去……   自然,还有凭朝见雪草包一个,份量上比不上天摇宗优秀的少宗主。   沈渡大震:“若放了,栖山真君那里又该怎么办?”   慕元真君捏碎信件,锐利眼光射向地上大松一口气的莫泽之。   他得意洋洋:“贵宗掌门都发了话,还不快放开我!”   慕元虚空一捻,一把灵剑横于胸口,剑意大涨。   强劲的杀意蔓延,众人惊讶之余,莫泽之浑身战栗,在地上咕蛹:“不能杀我!要是杀了我,我爹不会放过你们!天摇宗仅次于无为仙宗,你们想要两派之间决裂吗?你们怎能为了一个废人杀我!”   慕元真君握上剑柄:“目无法纪!”   正要出剑,内室忽然传来几声微弱的咳嗽,然后是窸窸窣窣的挣扎走动。   声音虽小,却犹如平地起惊雷。   众人停了动作,皆转头看去。   朝见雪带着虚弱的病容在门边冒出来,一张脸惨白如鬼,汗湿的鸦黑长发海藻般压在肩头。   他用弱弱的沙哑气音说:“我要喝水——”   众人傻眼。   慕元真君也亲自确定过的死讯,怎就死而复生?   不过没死就好,没死就可转圜。莫泽之挣扎大喊:“朝见雪,你快向你师尊解释!是你主动放我进来的,是你说喜欢我,对不对!”   他要力证这再不济也是合奸未遂。   朝见雪懵懂地看过来,目光呆滞找不到焦点,像是在努力找着记忆。他脑中剧烈疼痛,干哑着喉咙道:“好像是……”   记忆中确实有这一段,他想起这人的姓名,想起他对自己的笑。   “扑通”一下。   朝见雪又头一栽晕倒过去。   于是场面大为混乱,已死之人死而复生,弟子们来来去去取药取灵宝,真君替他修补受损心脉。因为他的话,莫泽之也暂时关回在仙门大比时原本的居所等候处置。   浑噩之中,朝见雪脑袋逐渐清明。   陌生的记忆涌入脑海,让他慢慢厘清了现下形势。   他穿了,现在是玄真界第一仙宗无为仙宗的废物大师兄,除却几个长辈可怜他纵容他,基本上就是一个万人嫌。   至于今夜为什么死——   小傻子原主三日前偷偷去往仙门大比的现场,在众人嫌弃不屑之中,只有这个莫泽之对他以笑相待,给了他一包天摇宗出品的甜饼,对他说“见雪师兄甚好”。   原主被从未听过的甜言蜜语击中,当即心怦怦跳。   他虽然脑袋不灵光,却也隐隐知道自己不受人喜欢,哪怕是那些平日与他走得近的外门弟子,也只是为了他手里的各式灵器宝物。   这是第一次,有一个如此英俊的人什么也不要地夸他,送他东西。   所以,当今夜莫泽之唤他出来放自己进屋,问他喜不喜欢自己时,他也欢欢喜喜地点头照做了。   谁知道莫泽之一开始就没安好心,进了屋兽性大发,吃准他废物,竟想要强迫于他,原主就这样心惊而死了。   而刚才,在他刚刚苏醒精神错乱之时,他好像回答了个什么喜不喜欢。   他回答的是“是”。   是……是他个头!   原主草包果然是个傻子!一包甜饼就能骗走的傻子!   将要醒来之际,他听见有人在内室回话。   说是莫泽之回去后不仅没有收敛,反而倒打一耙。他对自己的同门描绘,朝见雪如何有断袖之癖,如何有意勾引他,他如何百般为难推辞,竟被困了一夜。   朝见雪心头蹭蹭火起,怒目圆睁,把凑近的沈渡元君吓了一跳。   “见雪,怎么样?能说话吗?”她在朝见雪眼前比了一个耶,“能看清这是几吗?”   朝见雪一口气没顺过来,抓着她的袖子坐起来,头一低,哇啦一下吐出一口黑血。   慕元真君散了回话的弟子,进来道:“好了,淤血吐出来就算熬过去了。”   忽听朝见雪边吐边道:“莫……姓莫的……在哪……”   慕元真君无奈道:“经查证,的确是你放人进来的,见雪,既然没事,就不要去想了。”   朝见雪颤抖着呸出最后一口血。   “那样的人渣,不能就这么放了他。”   原主是真的被吓死了。   施暴者造黄谣,该挂上东南枝。 第2章 大比(一)   仙门大比五十年一度,每次持续七日。身处筑基、金丹、元婴三阶修为的弟子们各比出前三,主打友谊赛,给枯燥的修行生活添添乐子。   元婴再往上的三阶就不兴打了,否则要把场子打烂。   乐子年年有,今年格外多。   山道上,正有五六名他宗弟子唧唧歪歪,互相嚼嚼新鲜听来的八卦。   “说是朝见雪主动,莫泽之也是无意……”   “你听他们天摇宗放屁,我早就听说莫泽之为人品行有问题,就朝见雪那个傻子,能玩的过他吗?”   “但第一日我倒确实看见朝见雪与他说话,笑得挺开心。”   “无为宗也是,怎么不找弟子看着点……”   还要再说,那人忽然被身边人拉了拉袖子,目光示意他向前方看。   层层的蜿蜒石阶上方,有一人正缓步走在他们前面。晨光下他身负银剑,剑鞘上的纹路看不清晰,只有柄上垂下的玉荷花穗子醒目。   他似是刚从山下回来,未穿仙宗校服,着天水碧色的缎面无袖对襟外袍,内搭淡色窄袖,如水洗天光,和万里无云的天接在一起。   只看见他,几人就从斜后方感受到了某种无形的压迫,不禁噤声。   几人都看过仙门新秀名录画册,就凭那柄坠了玉荷花的剑,便认得出他是玉惟。   每一阶的魁首人选都有人押注,今次的元婴修为有一半人都押了这位无为仙宗浮仙山的关门小师弟。   再怎么样,在玉惟面前议论他大师兄,总归不是好行径。   修仙人耳力都好,玉惟方才定全部听见了。   几人讪讪,加快了脚步,低头拱手着从他身边匆匆走过。   “几位同修,且慢。”   一道清润的声音传来,他们只好停住脚步,尴尬回望。   玉惟一派平静的柔和,笑意却不达眼底,语气冷淡。   “听闻素心门最重修心,我有一问想请几位解惑,修心是否该最先修口。”   几人都是素心门筑基期弟子,此时脸上无光,呐呐背出了一句门训:“闲话不言,闲心不扰……”   玉惟和善点头:“受教。”   几人不敢再看,赶紧脚底抹油地溜了。   行至浮仙山,南山秋水两位师兄姐就凑了上来。   “小师弟,你总算是回来了!除魔可还顺利?你可知昨夜发生了大事!”   见了他们,玉惟依然有礼有节,略点点头:“有所耳闻。”   “哎呀事情是这样的——”南山将此事原原本本的说了。   听罢,玉惟沉吟片刻,道:“大师兄受罪了。”   南山摆摆手:“他竟是敢大半夜的放外人进来,万一放进来一个魔该如何是好?到时候你我都跟着遭殃!”   这话很有嫌弃责怪之意,实在是朝见雪给他们添了许多麻烦。   秋水师姐则道:“这回还好没事,朝见雪犯错不提,那个莫泽之着实该死。你上山时可有听见别人嚼舌根?都是这厮自己说出去的,我呸!”   玉惟半垂眼帘,目光落在师兄手里拎的竹筐上。   “这是?”   南山嘿嘿一笑,把竹筐塞给他,玉惟掀开上面的棉布一看,是问药庐培育的药橘,只是还未完全成熟。   “朝见雪这回灵脉心肺都有损,正好前几日才采的药果试药。这些橘子就是要这种半熟的时候药性最好,你正好去向师尊复命,顺道替我们捎过去吧。”   是好心?   观南山促狭面目,不像。   玉惟拿起一个闻了闻,果然,这药橘味道苦涩,吃起来必定酸得人牙疼。   他道:“大师兄吃食一向挑剔,肯定吃不了,师兄确定要送这个?”   南山抱臂道:“有师尊在,他敢不吃?他在我们面前摆大师兄的谱,在师尊面前就是只听话胆小的猫!我就是要报上月他往我饭菜里加石头的仇!你只说是我们几个一起送他助他养病的,酸点怎么了?师尊以前最忌他挑食!”   玉惟面对这位二师兄的幼稚行为,不赞同道:“师兄在辟谷的时间偷吃,本来就是不该。”   南山绕他身后推他,笑着嘟囔:“是是是,小师弟严谨,小师弟严于律己,小师弟快快去吧!”   玉惟被他推着往前走了几步,无言地合上棉布,走上了前往清雪筑的小路。   他未曾主动来过这里,想想手里拎的橘子定然酸得牙疼,二师兄真是幼稚。   可玉惟也没有要换礼的打算,朝见雪吃不吃,被酸到与否,对他来说并无所谓。   他对这位大师兄的印象谈不上好,素日见他,对方总是恨恨的神色。他不知自己哪处做的不妥惹了他,总之不理会就罢。   无关紧要之人而已。   -   待看得见清雪筑,正见大门未合,一人懒洋洋倒在院中摇椅上晒太阳。   他衣裳穿得松垮,一副闲世公子哥模样,昨日惨白的脸变得红润许多,有了活人气色。   从一早到正午,朝见雪骨头都晒酥了,全身的痛感麻劲也总算缓了过来,身体终于感受到一点奇异的力量流动。   这便是修为吗?   这就是修仙世界吗?   朝见雪对自己的未来非常有期待。   借着修养的功夫,他理顺了目前状况。要说现在最该抱紧的大腿,无疑就是师尊慕元和养父栖山真君。   后者神龙不见尾,但每次出现必给他撒来无数灵器灵药,让朝见雪心甘情愿喊一声“爹”。   “见雪。”慕元终于处理完公务,在屋内唤他,“进来,为师再为你检查一遍灵脉。”   朝见雪“诶”一声,利索地站起来,岂料起来得太快,眼前飞黑,向一边踉跄了几步,不待站稳,手臂却忽然被托住。   “谢——”他抬眼一看,见到一双眼角尖尖的清亮眼眸,表情有些僵住。   托住他的人正是玉惟。   若说原主最讨厌的人是谁,定然就是这张脸。   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小师弟玉惟。   按理说,玉惟向来情绪稳定,对谁都是微笑,原主不该如此讨厌他。可是谁让众人永远将朝见雪与玉惟做对比,拿一个草包与天才做对比,草包只有被拉踩的份。   听到的拉踩太多,原主简单的脑瓜想要撒气,可玉惟情绪稳定到像是故意看不见原主的有意作对,原主便越来越讨厌他。   就跟小时候总听见父母夸隔壁家孩子,只有你觉得隔壁家孩子还是个装货一模一样的讨厌。   继承了原主记忆的朝见雪必然对玉惟也没有好印象。   他本能避开玉惟的手,谨慎地叫了一声:“小师弟。”   幸好慕元听见动静,及时从屋中走出,问玉惟:“你来了,路上可是有事耽搁?怎么这会儿才到?”   玉惟敛下目光,道:“原来的衣裳沾了魔血,面见师尊不好着装有污,弟子便去换了一身。”   朝见雪在一旁打量,果然是钴色与月白色的无为宗校服,衣摆上剑影绣花。他紧了紧自己的衣领,抚正袖子,怎么他穿着就没有玉惟穿着有修仙的感觉?   话说,修仙的门派果然爱穿这种淡色的衣服,显正派,也就仗着清洗术法方便。   慕元和蔼道:“这都是小事,以后不必这么拘礼。”   朝见雪心中腹诽:“就是,你也不像不会清洗术的样子,还特地回去换衣裳,何必在这刻意表现尊师重道?”   玉惟又道:“回禀师尊,弟子已经将魔尸妥善处理,一切妥当。”   慕元颔首:“你办事我一向放心,明日起就是元婴期的弟子比试了,你且回去好生歇息罢。手里是?”   玉惟一顿,望了一眼朝见雪,后者被他这一眼看得不明所以,就听他道:“听说大师兄灵力有损,我顺路带来些药果,助大师兄恢复。”   这筐药果就这样送进了清雪筑屋内。   等慕元替朝见雪重新检查完灵脉,感慨道:“没事了,只是往后千万别再相信无为宗以外的人,可知道了?”   朝见雪乖巧点头。   慕元走前又说:“天摇宗那里,我会去替你争一争公道,起码让莫泽之向你道歉。”   朝见雪还是点头。   乍一看和以前没什么不同,慕元却莫名觉得他这便宜弟子的表情看起来比从前聪明,扎起马尾的缘故吗?   慕元一走,朝见雪立刻倒在床上滚了两圈。   虽然还是一副病弱躯体,可这里是修仙世界,没什么不可能。朝见雪拍拍自己的脸,默默盘算起该怎么叫莫泽之付出代价。   他抬起手,向上挽起袖子,露出上臂三环的金色臂钏。   这是栖山给的上品灵器,可以做武器,也可以做储物器具。   朝见雪掐指一挥,储物空间里的各色法器宝物哗啦啦落了满床,简直宝光闪闪,灵力浮动。   他在其中翻捡一番,真让他找到几件可以跨阶打人的法器。   莫泽之是元婴期,他记得抽签表,后一日,玉惟是要和他对上的。也不知道这两人谁强谁弱。   想到玉惟,他视线落在了桌上那筐药果。   还特意给他送药果,难道是他小人之心?   朝见雪好奇打开看,是一些长得像无花果的东西,棕红色的。他捏起一个,剥开外皮放嘴里一嚼。   呸——   甜得要命,甜得辣嗓子,甜得咳嗽震天!   他猛灌了几口水。   放下水壶,他丢了余下的果子。   原主从前的确是因为脑瓜不清晰做了糊涂事。   什么想要师尊关注就抢师弟的灵器啦,什么要证明自己不差闯进修炼秘境导致他们的修行泡汤啦……   问药庐自是有其他好吃的药果,果然这帮师弟妹都不是善茬,乐得抓住机会给他不痛快。   朝见雪想起玉惟那清清冷冷的一张脸。   他就说这人是装货。   另一边,玉惟回到自己的清雅居,一只碧色的小鸟轻盈从屋顶落下,对着他婉转叫了几声,好奇地在桌上摆放的竹筐边跳来跳去。   玉惟克制地屈指摸了摸它的羽毛,道:“原来的甜果我拿走了,你若是伤好,就快飞走吧。”   小鸟滴溜溜圆的眼睛望着他,又试图跳上他的手指,玉惟拂开。   “本就是留你养伤才让你进来,快走吧。”   此地飞禽走兽都有灵性,小鸟不再留恋,拍拍翅膀飞出窗外。   玉惟坐下擦剑,穗子握在手心,柔软的丝绦。   他忽然想起午前上山时见到的朝见雪。   与从前似是哪里不一样,合着眼笑意舒展,垂下的微卷乌发与凌乱堆叠的银白袖角落在一起。   似落雪的白与皎洁。   鬼使神差的,他没再上前。而是回来取了先前留在屋中的甜果。   下山除魔前采的甜药果,功效也有,比这些酸橘子总该好一些。 第3章 大比(二)   天大亮的时候,大比的场地已经围聚起成堆的人。   年轻的元婴嘛,哪个不是各家的青年翘楚,都是备受瞩目的存在,几乎是被同门弟子簇拥出场。打眼一看,每个都精神焕发,少年风采。   朝见雪捂嘴打了一个哈欠,看了一圈都不认识,自顾自拿了一本案上的元婴参赛名册,边走边看作消遣。   这大图、这文案。   跟明星广告宣传单似的。   第一页就是玉惟的名字。   画上的玉惟持剑而立,画比真人神形略逊一筹,但很贴心地做了特点标注。   剑名惟一,玉荷剑穗。   美人如玉剑如虹,秋水为神玉为骨。   画像下面一行应援词一样的东西——   “风拂一秋水,声动惟玉寒”。   朝见雪“啪”一下合上了名册,没兴趣看这种明显的粉丝属性slogon。他刚病愈,走路慢吞吞的,肩膀冷不丁被人撞了一下,名册没拿住掉在地上,便弯腰去捡。   “是你?”   一声失了调的夸张口气。   “原来是无为仙宗浮仙山大师兄,师兄走路慢了些,正好挡在我们前面,我也是不小心的,希望师兄不要责怪。”   朝见雪漫不经心地抬头看去,很不巧,撞他的弟子是天摇宗的,脸上的歉意并不见多少真诚,背后莫泽之的脸色也十分尴尬。   但那尴尬也转瞬即逝,莫泽之抱臂,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神态:“见雪师兄,既然身体不好,就不要出来了。”   “我们泽之师兄实在是不好那道,见雪师兄还是另寻良人吧!”有人接话道。   天摇宗弟子们相视,露出促狭的笑意,都以为朝见雪是那个想要霸王硬上弓把自己折断的病弱断袖,现在病好又出来找莫泽之了。   朝见雪不言,只是站直身体,冷淡地看着他们,下巴微抬,展露出一副看傻子的不屑神情。   同时发出了一声“啧”。   上梁不正下梁歪,天摇宗这辈弟子不是好货,可见天摇宗也不是什么好地方。   看他神情,真正的断袖莫泽之却心痒痒起来,之前的朝见雪见了他总是憧憬的目光,何曾这样用睥睨的眼神看他,好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不傻了?   现在只觉他整个人绽放出一种从未有过的生命力,哪怕是这种眼神,也莫名让他觉得勾人。   他舔了舔牙道:“见雪师兄,先前兴许是有诸多误会,泽之之后向你赔罪,如何?”   朝见雪看他的脸看久了觉得恶心,更别提听了这种油腻的话。   他面无表情道:“我x你祖宗,傻x。”   字正腔圆,铿锵有力。   周围听到的弟子都瞪成了大小眼,扭头看过来。   美人爆粗,十分劲爆。   朝见雪抬脚向前走,更是特意撞了一把刚才撞他的天摇宗弟子。   那么多人看着,莫泽之是个极重面子的人,表情难看:“朝见雪!你别给脸不要脸!”   朝见雪与他擦肩而过时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莫泽之气得差点拔剑,对着他低声恐吓:“信不信我让你身败名裂?”   “狗叫?”   “你不干不净地说什么呢!”   朝见雪睨他一眼,不屑中另有一种色授魂与,很容易让人忽略其内心的小九九。   他眼睛一转,道:“先打过我小师弟再说吧,否则你什么也不是。”   莫泽之按剑:“你等着!”   朝见雪没有理会他,浑身散发出一种“不爽你来打我”的闲适,抬手抓了抓自己的马尾发,不一会儿就走上了观试台。   如此轻易就让莫泽之把矛头转向了玉惟,朝见雪神清气爽,唯一可惜的是这里没有爆米花小零嘴,不能边吃边看戏。   甫一落座,身边的人有些认出他来,神色微妙。   倒是有一些无为宗的外门弟子与他打招呼。不同于内门的玉牌,外门弟子腰间的名牌是木质的,一眼就能知晓身份。   没过多久,前边忽然爆发出一阵骚动。朝见雪支着下巴从人群缝隙中看出去,果然是人见人爱的玉惟小师弟过来了。   他被几位师兄姐簇拥,却在欢闹的氛围中显得很安静,颇有深藏不露的仙气感。   朝见雪目不转睛地看。   平心而论,那画册上说的“美人如玉剑如虹,秋水为神玉为骨”没有采取特别夸张的修辞手法。   即使都穿着一样的宗门校服,在拥簇的人堆里,玉惟也是最出挑的那一个。   嗯,站得最直,肩宽腰细腿长,比例惊人。   他身上还有少年气,但他的沉稳气质却让他不同于寻常少年,那种气质跟块磁石似的,让人轻易挪不开眼睛。   朝见雪默默再看几眼画册,再看几眼真人,着实有些嫉妒。   忽然,玉惟的视线看过来,在他的方向顿住。   朝见雪一愣,做贼心虚般拿画册挡住自己的脸。   不该吧?   这有那么多人,他们也不熟,玉惟看他做什么,定然是他的错觉。   想到这,他拿下画册,果然玉惟没再往这边看了,正与南山说话。   南山看着对战名录怨声载道:“对上谁不好,便要去对上那个莫泽之,真晦气。小师弟,你放开了手脚打,不管怎么说,总要削一削他的气焰,否则真当我们浮仙山都是和朝见雪一样的草包了!”   玉惟冷不丁却问:“大师兄……真是断袖吗?”   嗬,南山打了一个哆嗦:“谁知道!你小小年纪不要想这些东西,莫要学坏!”   玉惟并未说话,只是蹙起眉头。   南山道:“也别管断袖不断袖的,总之我倾向于那个莫泽之是变态,谁让朝见雪不防着点外人,这下好了,不是断袖也被打成断袖了。这种人不好对付,你上台小心。”   越过人群,玉惟一眼就找到了莫泽之。   天摇宗的衣裳称得上瞩目,全场的淡色校服中,只有天摇宗是深色服制。   此时,莫泽之也正盯着玉惟看,修仙之人五感都敏锐,玉惟能够清晰察觉到对方的不善之意,狠戾激进得很。   但看他看过来,莫泽之却挂上一个虚伪的笑脸,对他点了点头。   玉惟收回目光,对南山道:“师兄说得对。”   南山一头雾水:“我说什么说得对?”   玉惟笃定道:“是个变态。”   他不露痕迹地再次看了一眼朝见雪,见他看着画册,久久停留在第一页没有翻动。   玉惟当然知道画册第一页是什么内容。   彼时做名册的师姐来找他画像,他在树下一动不动地站了半日,见她画了改改了扔,再重新画,十分辛苦。   朝见雪这么仔细看他的画像做什么?   在疑思中,忽见朝见雪笑了一下,眼睛微睐,柔和似春景。   玉惟掩了目光,指尖也热起来,不知何故。   距离产生美,要是玉惟凑近一点看到朝见雪手里的画册,他定然就心冷了。   因为朝见雪正给玉惟的画像画胡子。   只消动用一点小术法,画像就从“翩翩仙子”变成了“密髯大汉”,前后反差让他乐不可支。   太无聊的缘故,只好给自己找一点趣味。   身后有弟子看到朝见雪手里的东西,已经见怪不怪十分了然:果然朝见雪讨厌玉惟,竟要这般抹黑他。   几声鸣鼓之后,比试正式开始。   朝见雪第一次见到修仙人打架,那叫一个天花乱坠,各种颜色的光各种清脆的撞击声,还有那些奇异的灵器与招式。修仙小说诚不欺我!   全场只有朝见雪一个没见过这样的世面,目不暇接,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里看。   咻咻咻地打完了三场,就听身后人高喊:“下一场便是玉惟对天摇宗!最后一次押注,谁还要押注!”   朝见雪当机立断摸出一块上品灵石,道:“我押!”   那外门弟子卡壳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凑近压低声音道:“朝师兄啊,朝师兄是不是想押天摇宗胜?”   都说朝见雪看不惯玉惟,再结合近日流言,他的猜测也并非没有道理。   可朝见雪却露出了一幅难以理解的表情:“师弟这是什么话?玉惟是我亲师弟,我怎么会盼他败呢?押玉惟胜!”   “好嘞!收据请师兄收好!”弟子笑嘻嘻地递给他一张纸。   朝见雪转回视线,听台上锣鼓敲击,两人一左一右,各自上了台,周围叽叽喳喳的声音就弱了下去。   正面对上莫泽之,玉惟觉得他果然对自己有莫名的敌意。   还未开始,莫泽之用阴鸷的目光打量他,灵力已经在足尖运转,有蓄势待发的必胜傲气。   玉惟眉间微蹙,也将灵力按在惟一剑上。   主持弟子见二人气氛不同其他人,咳嗽一声:“再次声明,此次比试只是切磋,一切点到为止。”   莫泽之冷哼一声。   一个刚升元婴的弟子而已,他已在元婴修行了五十年,怎么可能会落败。   他目光斜侧看向朝见雪。   就叫朝见雪心甘情愿拜服于他。   玉惟自然将他的神情看在眼里,眉间微凝,这又关朝见雪什么事?   未等切磋前的弟子行礼之仪,莫泽之便拔剑撞了上来。   “叮”的一声,惟一剑与其相撞,发出淡蓝色的灵光。   台下众人都没有反应过来,上面两人就变换了数种身法,铮鸣剑影不绝于目,才后知后觉:“是不是太激烈了一点啊喂!”   莫泽之的每一剑都和前面的人打起来不一样。一般比试要留三分余地,日后好相见,可他的剑刁钻,处处都直奔玉惟护身灵力薄弱之处,简直不讲武德。   相比之下,玉惟身法翩翩,以柔克刚,额上虽已经生出薄汗,但在这般猛烈的攻势下没有自乱阵脚,反而借力打力,将莫泽之的许多狠招都化解了去。   他衣袂翻飞,在半空中身影有如惊鸿游龙,得来迷弟迷妹星星眼,小声喊:“玉惟好帅!”   朝见雪盯着他,也不禁发怔了。   的确太帅了!   他什么时候也可以像这样耍酷?   只是,玉惟的柔攻在莫泽之的狠厉下并未讨得好处,渐渐竟有落败的意思。   有人见苗头不对,又加注押了莫泽之。   寒冷的剑风扫过玉惟鼻尖,他侧身弯腰闪过,难得露出了几分不耐。   “嗬——”惟一剑与对方僵持之中,玉惟不解道,“何以至此?”   莫泽之用力,冷冷一笑:“赢了你,朝见雪就是我的。”   “……”   灵光激荡,玉惟震开他,眉宇拧得更深。   原本他只想点到为止,只是一场比试而已。可听到这样的话,他忽然从内心深处升腾起不适感。   惟一剑剑光偏转,他一改先前克制的步法,步步逼近起莫泽之,一瞬间攻守异势,反转格外精彩。   台下人看得一愣一愣,压抑住嗓间的尖叫。   二人打斗时间已长,莫泽之灵力消耗过快,已开始吃力,反观玉惟灵力,竟比他稳许多,不由得焦躁。   败退之际,他再看了一眼朝见雪,只见后者懒洋洋撑着头,那目光,仿佛在嘲笑他。   莫泽之顿时心生恼意。   眨眼间,他手抓腰间配饰,竟甩出大片白色粉末,粉末落入眼中火辣,玉惟毫无准备,收剑再挡已经来不及,莫泽之的剑已经横上了他的脖颈。   场面顿住,众人寂静。   随即哗然。   “他出老千啊!”   “可确实没有规定不能啊!”   没有规定,是因为只用本命灵器比试已经成了不成文的规矩。 第4章 大比(三)   无为宗有弟子嚷嚷道:“胜之不武!”   “不是君子所为!”   在一片附和声里,又有天摇宗的声音说“无为宗输不起”,两派谁也不让着谁,差点又打起来。   台席中几位师尊商量一番,派沈渡元君宣布结果。   她踏风落至比试擂台,隔开了二人。   玉惟反手背过惟一剑,垂眸后退,沈渡瞧见他颈间被划出的的血红细痕,委实心疼不已,眼刀剜向莫泽之。   她稍用灵力,音量不大,却让全场都听得清清楚楚。   “因先前未有明文规定,此场比试确实天摇宗胜。”   此言一出,台下再有不服也只能小声嘟囔。莫泽之得意地朝台席拱手拜谢。   沈渡心想你高兴的太早了,接着道:“经过掌门与各君商议决定,午前的比试到此为止,本场胜负不算结果,午后,包括玉惟与莫泽之在内的其余弟子重新抽签,比试的细则会有明文张贴,请诸位仔细观阅。”   莫泽之道:“凭什么要重新比?”   沈渡撤了扩音灵力,斥他道:“如此心术不正,让你继续比试已经给足了你们天摇宗面子!”   莫泽之面色不善,但面对化神境的元君,还是压下了要反驳的冲动,不情不愿地要下台。   玉惟对沈渡拱手,也转身欲走。   “慢着!”一个清亮的声音从台下响起。   来人腰系碧玺红玉佩,垂落金珠与珍珠串起的流苏坠子,乌卷长发半扎,在脸蛋衬托下偏偏不显浮夸。   竟是那个众人皆知的草包朝见雪。   不知何时,他走出了观众席位,拨开人群站在目光聚集中心。   沈渡与他大眼瞪小眼:祖宗你要做什么!   朝见雪站在台下,仰着脑袋对玉惟喊:“凭什么重新比?小师弟,这人出阴招赢你,你就真的服气?”   玉惟看着他,怔然了。   同门的几个师兄姐都怔然了。   朝见雪只觉无语。   这玉惟是没有自己的脾气吗?受了不公正的待遇还这么平淡无波,跟个人机一样,他就没有喜怒哀乐?就没有点少年人该有的样子吗?   他真看不惯!   不过他站出来,也不是为了玉惟。   朝见雪转向莫泽之:“莫泽之,我要与你比试。”   怔然的师兄姐们被惊得差点摔作一团。   什么比试?朝见雪疯了吧?   一个勉强筑基的病秧子,和一个元婴中期的人渣,这怎么比?朝见雪莫不是被气得脑子更坏了,这不是自己找笑话吗?   可是朝见雪一字一顿,表情十分认真:“我、要、和你打!生死不论,你敢吗?”   沈渡紧急捏了一道传音符,递给慕元:“快来啊,你大徒弟疯啦!”   “朝见雪,还不快回去!”她横眉冷竖,可朝见雪哪里是乖乖听话的个性。   他道:“元君不必管,仙门大比本就是切磋的时候,我说了生死不论。”   莫泽之看着他,遽然大笑:“好啊!你上来吧。”   他倒要看看怎么个生死不论法。   比试台高出一截,朝见雪估计自己也翻不上去,索性从玉惟那侧走上了台。   与玉惟擦肩而过时,玉惟拉住了他的手:“师兄,你……”   朝见雪不耐烦地甩开他:“少说废话,今天我打定了。”   玉惟依旧用凝重的表情劝他:“师兄,不可。”   “生死不论”,这四字的意义重大,莫泽之可不是能点到为止的君子。   莫泽之原本失了脸面,朝见雪撞在枪口,他巴不得亲自让朝见雪心服口服,登时亮出自己的本命剑。   “我应你的战约,生死不论,当然,只要你认输,我随时可以停手。”   朝见雪没有理会玉惟,摩拳擦掌,挽起自己的袖子:“好啊!”   这场面看得沈渡直翻白眼。   慕元怎么还不来?是不是把她的消息屏蔽了?   看台席上几位老资格没有阻止的意思,这小子自己找死,她也只能在紧要关头出手救一救。   只听一声剑鸣,莫泽之听声而动,在拔步冲上来的瞬间,剑影的幻光也成了残影。可朝见雪不知抽了什么疯,竟不躲不避,反而抱住了自己的手臂。   台下众人都咧嘴缩舌,心想真要溅血三尺。   玉惟眉头直皱,惟一剑几乎就要出手,一旁的沈渡却突然按住了他。   千钧一发之际,他看向沈渡,后者目光紧盯朝见雪的动作,似是有所发现,有所期待。   玉惟也跟着她的视线一起看去。   剑影直逼朝见雪面门。   忽然,不知从何处传来的清脆嗡鸣。   莫泽之直觉缩手,一道金光就从朝见雪手臂袖中飞出,凝缩成金环,如鱼得水地迅疾穿过莫泽之的灵剑,紧箍一般束住他的手腕,正好箍在腕上灵穴,手上的灵力顿时溃散。   他“嘶”了一声,收剑按住自己手腕,咬牙切齿:“朝见雪!你这是什么歪门邪道!”   金环嗡嗡作响,灵力冲撞发出金器特有的震鸣,越收越紧,莫泽之觉得自己手腕要断,冷汗直下:“给我放开!说我出阴招,你这又是做什么!方才已有规定,你还不放开!”   朝见雪一脚踢开他掉在台上的灵剑。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呀。”他继续捏诀,“规定下午才出呢,怎么样,认输吗?”   各种“歪门邪道”的小灵器他最不缺。栖山每次回来都带许多给他,用来给他保命,只是他舍不得用,一直藏在金臂钏里而已。   真当他是好欺负的吗?   莫泽之未料到他居然被朝见雪这样一个人尽皆知的筑基修为压住灵脉,扫了一眼台下,索性发狠切断右手灵力游走,左手召剑,又朝朝见雪挥去。   叮叮咣咣,噼里啪啦——   各种五颜六色的灵器从金光中冒了出来,一股脑地朝他砸过去。   众人看呆了。这砸的是灵器吗?分明是钱啊!   每一件灵器单拎出来都有市无价,多少修士梦里都不敢想的场面。有些还是一次性的,筑基修为还只能发挥其皮毛,奢侈!壕无人性,说出去简直耸人听闻!   有这些灵器,筑基打败元婴不是梦。   台上莫泽之被压着打,半分灵力都发挥不出来,只有抱头鼠窜的份。   本来为玉惟打抱不平的弟子都爽了。   莫泽之愤怒地呼喊沈渡:“元君!”   沈渡低咳一声,屈指绕着自己的发尾,目移:“生死不论哈。”   难道就要这样毫无还手之力地被打死吗?   莫泽之越看朝见雪越恨,明明是一个废物……   朝见雪催动灵器也渐渐力竭,丹田内愈发虚空,但他十分镇定,表面看不出来。他只从容不迫地问莫泽之:“认输吗?”   莫泽之觉得全身灵力都被不知名的灵器截断了,难以为继。这样下去自己必死无疑。   “我……认输……”   朝见雪唇角微勾:“你再承认,是你夜闯浮仙山,是你有断袖癖好,是你造出黄谣污蔑于我!”   莫泽之想抬头,却抬不起来,他知道这一说,连带着天摇宗都要被指指点点,自己回去更是要受折磨。   “我……我不承认……”   “哼。”   朝见雪早知他不会那么轻易承认,又一只金环脱手,径直箍住了他的脖子,口中飞快念动法诀。   沈渡看大事不妙,真要出人命了,快步走上前按住他的肩膀:“朝见雪!点到为止!”   朝见雪什么也听不进去一般,在化神威压下也不收手,继续念诀,喉缝中渐渐有咸涩血味。   已有天摇宗弟子上台来救,可在灵器的眩光中难以近身。   金环越掐越紧,莫泽之气血上涌,整张脸都憋的通红,终于感到恐惧。   生死面前,还管得上什么脸面呢?   “……我认!我认!”他声嘶力竭。   朝见雪赞赏点头:“很好。”   金环飞回,所有灵器也都停止了攻击。   沈渡也松了一口气,放出去的威压有所松懈。   不料,朝见雪目光一沉,凤眼中有猫伺机而动似的冷静,露出七分笃定傲慢来。   一道灵光自他掌中飞出,众人还没看清是个什么东西,就听本来就伤重的莫泽之惨叫一声。   灵光飞回,众人这才看清那是金色的臂钏,蛇一样缠绕在朝见雪手臂。   至于莫泽之,腰下已有血色渗出。他捂着伤处脸色惨白,大汗淋漓地晕了过去。   底下天摇宗弟子吓坏了,纷纷施法为他止血治伤。   众人这才哗然惊醒,难以置信刚才见到的一切。   慕元姗姗来迟,连带着几位师长一起赶到。沈渡与玉惟一起望着朝见雪,许久没说出话来。   -   “逆徒!你众目睽睽之下伤了天摇宗少宗主,你将无为宗置于何地!你将你师尊置于何地!”   朝见雪早知道有这么一遭,听这骂声不痛不痒,唯独膝盖跪在石头铺的冰凉地面,十分难熬。   方才灵力损耗过多,丹田中亦是隐隐发痛。   他不声不响,完全一把犟骨头的样子,将掌门又气了个够呛。   “慕元!他是你的徒弟!你说怎么罚!”   慕元也是没有想到,他以为朝见雪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报复莫泽之,谁知道就让他在大庭广众之下真的重伤莫泽之,更是直接断了对方的自尊。   千般愁绪与后怕化为一声叹息,他道:“朝见雪,你可有想过这样做有什么后果?”   朝见雪抬头正视他道:“是他欺害我,我既然能够报复回去,为什么不这么做?”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就是这么个道理。   掌门道:“这件事自会让天摇宗给你一个交代,你千不该万不该自己动手!”   “我若不动手,”朝见雪冷静辩驳,“难道天摇宗就会动手?今日是我没死成,明日呢?定然又会有人受其迫害,我倒不如直接剿了他的可能性。”   掌门是个胡子花白的老头,此时怒火中烧。朝见雪何时变得如此伶牙俐齿?又何时变得如此胆大妄为?   “你!你从前心性不曾如此乖戾,老夫向来觉得你虽没有天分,但是个好孩子,今日说什么也得罚你!慕元!”   朝见雪顿生一股怨怼之气。   原主不善言辞,向来都自己憋着。   这些师尊长辈从不了解他在弟子们私下的议论中受的委屈,原主性格别扭,更不愿意对师尊与养父说这些。   “我是没有天分,但这也不是人人来欺负我的道理!我与莫泽之说好‘生死不论’,他既然答应了,就该受着结果,同样,今日我若死了,我也不会后悔!”   他字字铿锵,沈渡在一边旁观也心生不忍,为他说话道:“掌门,此事计较起来,我倒觉得朝见雪没有做错。”   掌门拍桌怒道:“此事无关对错!朝见雪,你有想过你今后如何立足此界?与天摇宗结下了仇,你除非有机缘到达化神以上,天摇宗有的是办法来杀你,你毫无自保之力,即使是你师尊也有疏忽的时候,你又该怎么办!”   这话说得很是在理,朝见雪缩首没有说话。   他行事只图一个爽快,确实没想到以后,不过他又想死就死呗,过得憋屈被人指指点点还不如死了。   他要是不澄清流言,宗门会澄清吗?未必。   想到这,他不怕死地又直了腰。   “关去水牢禁闭吧。”慕元扶额道,“天摇宗那里也许不会轻易饶你……”   “关什么水牢!”   人影未见,声音先至。   来人大步流星走进堂中,朝见雪回头一看,他一身玄衣,眉宇中自有番桀骜不驯之气,大乘修为火力全开,整个人金光闪闪,洒在了朝见雪头顶。   “我的孩子,看谁敢动!”   栖山如此豪言。   朝见雪深深感动了,一把抱上栖山大腿。   是爹啊! 第5章 师弟   栖山一消失就是三四十年,作为大乘期后期修士,他在玄真界的份量还是有的,掌门也要礼让三分。   他一手将朝见雪从地上捞起来,后者膝盖酸痛无力,站起来龇牙咧嘴十分酸爽。   慕元看着这位师兄,无奈摇头:“师兄,此事非同小可,天摇宗定会来找麻烦,还是将他关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原来关去水牢不只是为了罚朝见雪,更是为了他的安全。   无为仙宗的水牢在禁制严密的洞府中,出入都有重重阻隔,的确是最安全的地方了。   栖山却道:“我看他们敢么?我已放出话,天摇宗如果敢杀他,我会让整个天摇宗陪葬!”   慕元大震:“这番话说出来,说你入魔也有人信了。”   栖山冷哼一声:“说我入魔我就入魔了吗?玄真界自古就是弱肉强食,朝见雪凭本事伤的人,我凭本事护着他,有何不可?我还想问,那日朝见雪出事,为何掌门决定要放过那个姓莫的?”   “栖山真君离开无为宗多年,不知其中深浅!”掌门坐定,也是看出了要罚朝见雪已没有结果,摆摆手,“朝见雪,回你住处去关禁闭。”   朝见雪早就想离开,离开前也没忘对自己爹与师尊拜了两拜,拖着酸软的脚步轻快地走出议事堂。   浮仙山的几位弟子都在堂外等候,见他一人毫发无损地出来,颇为意外。   南山按捺不住好奇,凑过来问:“掌门没罚?”   朝见雪挑了挑眉毛:“师弟盼着我被罚?”   南山心想这人怎么浑身带刺,与他说话真是自己找不痛快。   他扯开嘴角:“问问而已。”   朝见雪知他人不坏,笑嘻嘻道:“罚了,关禁闭。”   闯这么大的祸只是关禁闭?   刚才他们也都听见了栖山进去时说的话,不由得暗自琢磨有靠山就是不一样。   南山还要再多问里头具体什么情况,就听自家师尊语气低沉,愠怒地走出来。虽没有点他,但还是叫他打了个冷颤,闭上嘴巴。   慕元指名道姓道:“朝见雪,还不快回去!玉惟,你跟着,看好你大师兄!”   朝见雪作揖再作揖:“师尊千万别生气,我这就走!”   慕元想不通,不久前朝见雪还是木讷的性子,突然就有了做混世魔王的潜质。   不光他想不通,掌门与沈渡也是想不通。   关上了门,几人长吁短叹一番,慕元作为师尊,自认难辞其咎,道:“这件事是我疏忽,掌门要罚还是罚我吧,也给天摇宗一个答复。”   掌门抚着长须道:“你以为这是罚不罚的事?仙门大比本来是各门派各势力之间增进感情的机会,妖境近十年蠢蠢欲动,要是人修之间再有裂隙,你想看百年前的事情重演吗?”   “没那么严重,一个少宗主而已,天摇宗好歹是第二大宗,他们又不占理。”沈渡旋开折扇,狗腿地上前为掌门扇风。   “天摇宗近年发展壮大,总归是隐患!”   栖山啄一口茶水,无所谓道:“师叔就是太小心,与无为宗为敌对天摇宗有什么好处?天摇宗掌门也不只莫泽之一个儿子,左右他败坏了天摇宗名声,若是我,早就自认倒霉自己处置了那孽障。”   掌门未应,沉吟良久,他道:“栖山真君,依老夫之见,你还是将朝见雪带走吧。”   栖山看向他,没有答话。   “经此一看,那孩子实在不适合留在无为宗,无为宗尚无争之柔水,他个性太刚强,从前他虽也时不时犯错,但没有今天那么出格。沈渡,你当时阻止了,可他还是下了死手,是也不是?”   沈渡停了扇风的手,无奈点点头。   “我只放出威压,按常理他早就受不住,兴许也是那孩子心中太气愤了……”   栖山这时道:“我不行。掌门别忘了,一开始,就因为我需长年镇守伏魔关,才把见雪送来,伏魔关虽太平了几百年,难保不会有异动。”   这也是栖山为何格外有份量的原因之一了。   伏魔关地处玄真界极南之地,关口往下便是万丈魔窟,孕育魔气,周围更是寸草不生的荒漠。   一旦有人或妖入魔,便会在不知不觉中变成没有神志的魔物,被伏魔关吸引,自发涌入伏魔关,成为其中大魔的养料。   两百年前,人族与妖族发生龃龉,一只大魔趁机问世,仙门好不容易诛灭大魔后,栖山自愿镇守伏魔关,以防旧事重演。   慕元道:“不必再说了,既然朝见雪已经拜在我门下,我的弟子,自当有我负责,先前是看他先天不足才放任他,如今是该逼他修行。”   朝见雪浑然不知自己要大难临头。   此时走在山道上,两边风轻叶摇,湿润的雾气萦绕周身,腰上的碧玺红玉佩和宗门令牌不时相撞,发出金钱的声音。   替原主报了仇解气,躲过了惩罚,再发现自己有大靠山,还是个富二代。   此情此景,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身后寸步不离地跟着一个玉惟,朝见雪起了打探他的心思。   他偷偷瞥了玉惟好几眼,对方也看着他,可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朝见雪最终败下阵,侧过脸问:“小师弟,你与我说一句老实话,莫泽之对你耍阴招,你心中没有一点愤懑吗?”   玉惟脖上的伤口用白绸缠着,配上那副万年不变的仙子脸,更显得高岭之花神圣不可靠近。   他道:“为何要有愤懑呢?是我不察在先,玄真界弱肉强食为真理。”   朝见雪被他置身事外的冷静噎道:“但这是比试!比试要讲公正,本来赢的人是你啊?”   玉惟端庄道:“输赢在我心中并不重要。”   “那你说说什么是重要的?”   玉惟继续端庄,望着他的目光却很真诚:“万物万事皆不重要。”   朝见雪仔细地看,从他的神情中竟找不到一点虚假的成分。   “哈哈。”他干笑几声,不客气道,“你别放屁了。什么都不重要,你修什么仙?还上什么无为宗?还努力个什么劲?”   记忆中,玉惟是个卷王。   既勤奋又天赋高,不是一般的卷王,是卷王中的卷王,卷王之王,卷王中的佼佼者。   被这般调侃,玉惟也不生气,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藏无波的暗河,似笑非笑,只是朝见雪在其中敏锐地觉察到了一丝异样的情感。   他觉得自己是猜中了。   玉惟这种人,定然有自己的秘密。   他继续找话题道:“说到输赢,你不据理力争,叫我白白损失了一笔钱财。”   他摸出那张押注字据,白纸黑字“上品灵石一块”。   玉惟目光淡淡:“叫师兄失望了。”   “哎其实我后来看形势不对,赶在最后关头又买了一张莫泽之赢的,你猜我买了多少?两块上品灵石哦。”   玉惟平淡道:“师兄审时度势。”   朝见雪越看他越有嘴贱的冲动:“你是木头还是石头做的不成?你从小就这样吗?被随意押注又改注,被这样随意比较就不生气?你是不是人啊?”   “……”   他看着玉惟,玉惟看着他。   末了,玉惟浅浅呼出一口浊气。   “师兄,”他用淡漠如冷玉的语气道,“你说的这些于我来说,都不重要,我自然不会为了不重要的事耗费心神。师兄快些走吧,将近黄昏了。”   朝见雪懂他催促之意,笑道:“其实你不用送我,我自己可以回去。”   玉惟道:“师尊吩咐。”   小师弟永远得体有礼,找不出错处。   可越是这样的人,越有白切黑的可能!   这一折腾,两人拐过弯曲山道,果然见发紫稠丽的霞光,将目光所及之处都染红了。   朝见雪走在前面,玉惟原本只垂眸看着地面,可目光微微上移,他显然看出朝见雪步伐有异,深一脚浅一脚的虚浮。   他玲珑心思,转念便想到今日朝见雪亏空了灵力,还顶着沈渡元君的威压施法,定然已是强弩之末了。   要是莫泽之再撑得久一些,说不好结果如何。   行路都已费劲,方才还与他这么多话做什么?   朝见雪从未与他说过这么多话,即使以前暗戳戳地不喜他,也不曾敢当面这般不客气。   玉惟视线再上移。   霞光中,朝见雪鬓发已稍稍汗湿,呼吸不稳,因灵力亏空而脸色苍白,却又因累极浮现红晕,恰如天边霞色,艳丽无边。   “看我做什么?”朝见雪竭力没让自己气喘吁吁,在玉惟面前落了势头。   玉惟觉得自己第一次有了疑问的冲动。   “今日师兄可想过会将自己置于险地?”   朝见雪道:“想过,大不了就是死,但我有这么多灵器可用,不报仇岂不是可惜了?众目睽睽之下叫他承认的机会可只有这一次。”   玉惟淡声道:“师兄从前不是这样的人。”   这样为了报仇可以赌命,明明快要走不动路还要逞口舌之快。   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一般。   却是这样有生命力,同这霞光一样色彩浓重。   朝见雪却心头一跳,他骤然想到修仙界是有夺舍邪法一说的。   要是与原主反差太大,会不会被当成夺舍?   玉惟破天荒话多,又问:“值得吗?”   朝见雪别开视线:“有什么值不值得的,我就是不甘心就这么算了!死了一次就是清醒,我做的所有事情只随我心意。我刚才对你说那些话也只是好奇,若是以前有冒犯……你别放在心上。”   “我并未放心上。”玉惟摇头。   朝见雪心想谁知道你是不是表面笑背后捅刀的角色,又找补了一下。   “还有啊,我刚才胡诌的,我没有改注押姓莫的赢,小师弟,我们是亲师兄弟,我当然是盼你赢的!”   亲师兄弟……   玉惟默念了这四个字,怪异。 第6章 师门   亲师兄弟……   这四个字如同魔咒盘桓在玉惟脑海,久久挥之不去。   一直到隔日见到南山,南山神秘兮兮地问玉惟:“朝见雪怎么样?”   玉惟道:“师兄指什么?”   南山道:“你不觉得他变了许多吗?你与他一起回去,可有发现什么?他竟有胆子和魄力当众重伤莫泽之,证明了自己清白,倒是让我觉得他有种。听说天摇宗使者昨夜与掌门谈了许久,才将此事按下来的。”   玉惟徐徐收好今日要学的典籍书卷,没有回答。   南山自顾自一乐,“我记得以前他都是不搭理你的,和你有仇似的。昨日倒是——”   前头的秋水师姐托腮转过头来,与玉惟玩笑道:“要说昨日,说不好也是朝见雪替你出头呢?”   南山“啧”了一声:“师妹你别瞎说,他有这么好心?”   秋水脑中最是天马星空,笑眯眯对玉惟道:“你往好处想嘛,朝见雪对你最特别,每次盯的都是你,说不定是还挺喜欢你的。”   “哇别说了师妹!真受不了你,我要向师尊告发你暗藏了一柜子人界的风花雪月话本!”南山被她的发言毛骨悚然到。   秋水气得来揪他的头发,顷刻间两人斗了一番法,一路斗到浮仙山藏书阁,要上这一日的早课。   推开书阁的大门,里头已有了两个人影,两人一见,立刻规规矩矩站好,齐声喊了一声:“师尊。”   玉惟慢一步踏进堂中,抬头:“师尊。”   只见慕元背手而立,对他们点点头。另有一人蜷在桌案前,穿自己的金缕月白绸衣,发尾打结,看上去背影萧瑟。   桌案上,堆得高高的书册,令人见之色变。   这案前的人转头,眼下挂着两片青黑,满是哀怨。正是朝见雪。   慕元凉声道:“你自学你的,要追上你师弟师妹的进度,一天至少背下两本。”   朝见雪敢怒不敢言,小声道:“不是说关我禁闭……”   天还未亮的时候,他被师尊揪起来,毫无抵抗之力地带来了这地方,一堆书就如同天女撒花朝他砸下来。   说是为了让他能自保,必须往死里修行。   慕元理所当然道:“自是要关你禁闭,就在这里关你禁闭。”   朝见雪已看了几页鬼画符一样的天书,头疼欲裂,登时眼眶湿润。   他吸了吸鼻子:“我爹呢?”   慕元道:“栖山真君已回伏魔关。”   完啦!   朝见雪只好幽怨地继续看下去。   慕元对其余三人道:“不用管他,你们将今日早课功法背熟,各写一份心得给我,便可走了。”   于是,三人坐定,唰唰唰写完了心得,相继离开。   等玉惟写完,慕元扫过他的笔墨,道:“今日慢了些,可是有哪里有惑?”   师徒二人在另一边一问一答,朝见雪则垂眸看着纸上的蝇头小字,这些小字好像各自长着翅膀从他眼中飞走,隔壁玉惟与慕元的交谈倒是入耳。   只听玉惟说了些高深的句子,慕元言简意赅地为他点拨几句,朝见雪还不知道那几个字是哪几个字,玉惟就已经明晰,有了领悟。   人比人气死人。   又听慕元道:“玉惟,辛苦你留下,替我理些卷轴。”   朝见雪又是一阵幽怨。这下要在玉惟面前出尽洋相。   他并非不懂师尊用心,无奈没有基础,用力地记,努力地想,也半天背不下几章。   慕元的茶添了一盏又一盏,仍是耐心十足。   “这些都是无为宗心法的基础要义,须得会背才融会贯通,再来。”他道。   朝见雪头昏脑胀:“师尊,我错了。”   慕元皱眉:“昨日不认错,今日反倒认错?”   朝见雪苦哈哈期盼道:“师尊,要不还是关我去水牢吧。”   “手拿过来。”   朝见雪不明所以,真的伸出手去。   只听“啪”的一声,一记灵光打在他手心,疼的他“啊”出声,头脑立时清醒。   听到动静,玉惟眼皮一跳,朝二人看去。   他们几个弟子刚开始的时候,也会这样被惩戒,许久不见师尊这般严厉,他很是意外。   看来师尊是下了决心要朝见雪修行。   日头已经偏西,夕阳红光照进室内,微风吹得打开的书页上下摇晃。   朝见雪缩着手,嘴中磕磕绊绊地往外蹦字,目光躲闪,不时顿住,难捱地舔一下自己唇瓣。他的侧影映在玉惟专注的瞳底,片刻后又被师尊的背影挡住。   玉惟低下头,拆开下一份卷轴。   过往二十年祓除的妖魔集册,成条成目,该要分门别类归整……   入魔之人或妖面目可怖,在笔墨中化相万千。   朝见雪声音不大,却很入耳。他分了心,娴熟地在心中与朝见雪一起默背。   又背错了。   “啪”——   背错处就打,这才记忆深刻。   一张青面妖魔跃然显露,玉惟抬笔划去其无用赘述。   又背错了……   玉惟莫名想起来时师姐说的荒唐话。   喜欢?   昨日莫泽之在台上,说的话又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   赢了他,朝见雪就是他的?   是大师兄说了什么吗?   他向来可以轻易掌控的心绪起了波澜,玉惟不喜这种失控的感觉。   不愿再听朝见雪失声叫疼的动静,他默默为自己的听觉施了屏蔽法诀。   又怕师尊唤他,故而不敢全然屏蔽上。   那动静就朦胧了。   可朦胧中更难以摆脱,心跳比平常快上几分。   玉惟念了几遍清心诀作罢。   在被打了不知多少次手心以后,朝见雪终于悲催地将这一基础书册全都背下来。   不知是不是心理畏惧,被打之处果然牢记心中,再也忘不了。   再看自己手心,白白净净,一点红痕也没有留下,让他怀疑自己刚才到底是不是真的被打了。   慕元道:“不错。还算可塑之才。”他再拿起一册,“接下来是这本。”   朝见雪捂着肚子求饶:“师尊,我肚子饿了。”   他这是给自己自找麻烦。   慕元:“筑基前学的辟谷之法都忘了吗?那便再加一册……”   朝见雪急忙打住:“记得记得!我不饿!一点都不饿!”   这次背到一半,他打了岔,试探问:“师尊,你不忙吗?比起在这里等我背书,您应该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吧?”   慕元抬起眼皮看他,朝见雪赶紧低头,当他没问吧。   “倒是的确有更重要的事。所以明日起,玉惟来监督你功课。”慕元道,“玉惟,一月之内叫他背完这些东西。”   玉惟这次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即回应。   他捏着一页蛇魔画像,画上的尖牙滴出剧毒的腥液,惊险得仿佛下一瞬就要冲出纸张。   慕元当他太过专注,又唤了一声:“玉惟,可愿意?”   玉惟抬头,白玉无暇的面庞,薄唇张碰:“明白了。”   慕元颔首:“辛苦你了,好孩子。”   朝见雪眼前黑了一片又一片。   叫玉惟来监督他,还不如慕元监督他呢。   浮仙山藏书阁是无为宗中最有名的藏书阁,经常有弟子往来借阅典籍。   果然,朝见雪晕头转向地背到第二日,对面只坐了一个玉惟,不多时就听到了弟子闲言碎语。   “师弟教师兄功课,闻所未闻。”   “一个天一个地,如何好比?”   “他怎么这些书都没有学会?玉惟竟有耐心,还是人美心善。”   “快走快走,你看朝见雪瞪你呢!”   朝见雪瞪完这些以为他听不见的愚蠢弟子,继续瞪天书和鬼画符。   与他正对坐的玉惟不像他,没骨头似的上半身趴在桌案上,而是打坐如观音,朝见雪真想在他额心点上一个小红点。   他忍不住了,对玉惟说:“你分明也不想与我在这里浪费时间,为何不拒绝师尊?”   玉惟置若罔闻,连眼睛也没有睁开。   “我答应你我继续背,你就走呗,我不告诉师尊。”朝见雪继续道。   看玉惟还是不理他,朝见雪没好气地喊了他好几声:“玉惟!玉惟!玉小师弟!怎么不理人?”   玉惟终于睁开了眼,道:“早些背完,于你于我都好。”   朝见雪一愣,玉惟若不笑,那种静若寒渊的气质便能叫人胆怯。   可是周围那些嚼舌根的弟子呢?怎么都走了?都没发现玉惟难得真实的一面吗?   太可惜了。   他继续怂恿:“你走吧,真的,我一定好好背。你在这你累我也累。”   玉惟鸦羽似的长睫颤了颤,依然坐如观音状:“我不信师兄。” 第7章 古板   朝见雪懒得再与他多说,憋着一口气大背特背,可等玉惟抽背的时候更是尴尬。   在师尊面前背错背不出来也就罢了,在玉惟面前,每错一处每卡壳一处,他都觉得自己耳朵在烧,背后也发热。   这是他自认输给玉惟的羞耻心与不甘心在作祟。   想当初他也是过目不忘的“仲永”,实在是玄真界的东西他第一次接触,玄真妙法,看懂是一说,看明白又是一说。   原主有的那些皮毛很难支撑他看懂这些深奥之理。偏偏他也不想向玉惟求教,只好自己苦思冥想地琢磨。   “无为而清静,天地悉皆归。”玉惟打断他抑扬顿挫的背诵,“这句又错了。”   朝见雪噎了一下,又错?难道还要像昨日一样打手心才能记住吗?   想了想玉惟打他手心的画面,朝见雪顿时被恶寒地抖了抖,突然想不出来后一句是什么。   玉惟等他一会儿,不见动静,便又说:“师兄知道无为宗的含义吗?”   朝见雪干笑一声:“不知道。”   玉惟也不惊讶,似乎对他原本就没有抱期望。   “无为即有为,无为说的是不随意而为,不妄自而为,一切有为顺应自然,顺应天道,是以清静,是以天地洞然……”   朝见雪支着下巴瞧他,看他小嘴一张一合,叭叭的说了一段文言文,一知半解,但也隐约听明白了。   无非就是辩证,再说要顺应天道云云,修仙中的常见设定。   玉惟又陆续向他解释了一堆精妙语言,朝见雪态度也渐渐认真起来。一番教化下来,他竟真的收获颇丰,那些劳什子心门功法看起来都顺畅不少。   朝见雪喜道:“小师弟,你真不赖。”   玉惟眉头微不可见的一皱。他一直没有说,朝见雪有时说话在他听来有些粗俗,估计是与那些外门弟子学来的。   从前朝见雪不与他们来往,只爱与外门弟子说话。时不时还会送出去一些器物。   他当真不明白那些外门弟子并非真心与他来往吗?   又背了片刻,朝见雪忽然说:“小师弟,我肚子真饿了。”   玉惟:“辟谷法诀。”   “你就替我去找点吃食来吧,真的,我太饿了,一饿我就头晕眼花看不进去,我已经连着两日没吃东西。对了,仙门大比,你比完了吗?”   玉惟:“昨日比完了。”   朝见雪好奇:“你赢了?魁首?”   玉惟:“魁首。”   朝见雪:“我就知道。”   他眼珠子一转,开始拍马屁:“小师弟,英俊帅气风流倜傥才貌双全人美心善绝世天才玉惟小师弟!我真的很饿,食舍此时应该已经放晚饭了,你就替我拿一点来好不好?求你了!”   玉惟面无表情地听完这一长串,竟然丝毫没有动摇。   朝见雪气得牙痒痒,翻出不知道在哪个记忆犄角里的辟谷法诀狂念,才将腹中的哀鸣压了下去。   他一头埋在书本里,又饿又晕,难受得紧,心想就这样背死他得了!   玉惟哪里是个人美心善的人物,分明是个心狠手辣的角色。   对方打坐修行仙气飘飘,自己背些东西苦不堪言,连口水都不让喝。   他背得一懈气就看一眼玉惟,看得肚子里充满仇怨。   仇恨是最催人奋进的良药,他要速速背出这些东西,要激进修行光速飞升,要看玉惟震惊的表情,要踩着玉惟的肩膀听他说“小弟十分佩服”哈哈哈!   突如其来的莫名幻想往往昭示困意来袭。   玉惟将体内灵力运转一周天,缓缓吐气,睁眼,朝见雪已经额头抵在书本上昏睡过去,呼吸有些杂乱。   临窗而望,外头已经朗月清照,行人来往的山道四面都安静下来。   他慢慢走到朝见雪身边,后者竟一点修仙人该有的防备也没有,靠他如此之近也没有惊醒。   玉惟伸手,本是要叫醒他。   转念一想,朝见雪原本便不是如他们这般刻苦修行,从来顺意惯了,这两日可想而知很是难捱,定是累到极点。   他调转了动作,轻轻揭过一旁座上朝见雪的外袍,展开,是一件精美的氅衣,由熏香熏过,暗藏一段雪梅幽香。他知道朝见雪的东西都是栖山真君给予的,他喜欢浮夸的、珠光宝气的东西,真君也由着他。   夜里寒凉,鲛烛灯盏虽长明,却没有多少热意。   玉惟轻轻将氅衣披在朝见雪身上,缓步走出了藏书阁。   他沿着山道往下走,不知不觉竟来到主峰山下,抬头见前方食舍灯火明亮,还有不少尚未辟谷的弟子在吃饭。   来都来了,玉惟索性走了进去。   有弟子认出他,都觉得稀奇,目光一路尾随,再看到他要了一碟酥饼点心,更加稀奇。   私下一讨论,玉惟小师弟洁身自好,估计是给同门带的。   哪个同门?联想今日浮仙山藏书阁见到的情景,莫非是那个朝见雪?   还没有讨论清楚,玉惟就已然拎着食盒如清风般迈出食舍。   那身影那气质,食舍里的饭菜香味都要绕着他飘。   不巧,回去的路上碰上了南山。   南山一眼就瞅见他手里的食盒,用一副“被我捉到了吧”的表情揶揄道:“小师弟,没想到你也会偷吃……”   玉惟旋手,灵巧地躲开他伸出来要打开盖子的手。   “师兄莫要说笑了,我还要回藏书阁。”   南山没劲道:“哎小师弟,想吃就吃,整日辟谷,活着多没趣味啊,不被师尊发现就好了,你躲什么。”   不过,他也不信玉惟会拿吃的上来,宁愿相信是别的东西。   南山眺望藏书阁方向,道:“师尊叫你看着他,你还真看着他?他背出了什么东西?怕不是一篇都没有背出吧?   你是不知道,我刚拜入师尊门下的时候,朝见雪还是跟着学的,可他好不容易过了筑基,竟然再无精进,跟个榆木疙瘩似的,一修行就生病,怪事……”   玉惟道:“师兄此言差矣,大师兄今日背完了两本。”   南山比起两个手指头:“真的假的?”   玉惟颔首:“大师兄兴许当真有所改变,这些话,师兄日后还是少说罢。”   南山愣在原地,玉惟都走远了还没回过味来。   他咂摸着,心道小师弟怎么破天荒地有维护朝见雪的意思呢?   不过玉惟一直都是这么温和有礼的,南山有所反思,难道真的是自己太过刻薄?惭愧惭愧。   越发靠近藏书阁,玉惟的脚步快了一些。   很快,他就自己察觉到不妥,又放慢了步伐,如同往常一样,拾级抬步推开了藏书阁的门。   有人已在门中。   玉惟身形一顿:“师尊。”   慕元点了点头,小声道:“来看看你们,今日如何?”   玉惟悄然将食盒背在身后:“一切皆好,大师兄课业不曾耽误。”   慕元笑道:“辛苦你了,你夺得元婴魁首,为师还未奖励于你,说说,想要什么?”   玉惟半张侧脸被月光照亮,眉浓压眼,听得询问,向下的眸光中倏忽透出一种野心,若沉沉黑渊,照没进月色。   “师尊,我想学无为剑第九式。”   慕元思量道:“你刚进元婴,这第九式需要化神以上修为才能完全融会贯通,否则有逆毁修为之险。”   “那便请师尊教我突破元婴的快捷之法。”   慕元道:“其实简单,没有其他快捷之法,以你的勤勉与天资,只待时间早晚。只是玉惟啊,别人赢了比试都变着法要求师尊给自己放假,你为何如此着急呢?修行一事本就快不得。”   慕元实则也略感头疼,玉惟是个天才他得承认,拜入他门下不过五十年,就已经到了别人修行百年也难以抵达的元婴境。   只是天才对自己的要求格外高了些,他这个做师父的有时看着心疼。   他这几个徒弟中,朝见雪也不说了,唯有南山与秋水最是正常的小孩样。   “为师不求门下在百年内出一个大乘,你且放慢一些吧,多少人走火入魔都是因为图快走了邪路。”他循循善诱道。   光芒一闪,正是食盒上的螺钿图样。慕元问:“你手中是何物?”   “……”   玉惟罕见的目光闪烁:“没有什么特别的。”   他自犹豫间,慕元已看出那是吃的,心下顿生宽慰的喜悦之情。   明面上虽然斥责弟子们不严格恪守辟谷门规,但慕元也是从弟子过来的,对他们私底下的吃喝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还是第一次见到玉惟有如此像小孩子的地方,慕元只当没有看见,浮起慈爱的笑意:“罢了,我走了,叫你大师兄去里间睡吧。你同住在这里,正好在这一月好好休整。”   玉惟松了一口气。   他将食盒轻轻搁在朝见雪案上,移开烛盏。   朝见雪竟还未醒,他伸出的手犹豫又收回,最后决定坐回原位再运转一周体内灵力。   过了小片刻,朝见雪忽然深吸一口气挣扎扑起来,嘴里还念叨着一句昏睡前背下的句子。   刹时四目相对,朝见雪佯装咳嗽几声。好丢脸。   他一眼注意到案上食盒,眼睛一亮。   就听玉惟说:“师尊来过了。叫你去里间睡。”   师尊!他就说师尊不是个无情无义的人!   朝见雪迫不及待打开食盒,里头三块点着红花的豆沙糕,香甜气味扑面。   师尊真好。师尊才是人美心善。他感动地想。   玉惟什么也没有再说,平静地看他吃。   他吃到最后一块:“小师弟,来点?”   玉惟摇头。   朝见雪说着“古板”,脸上却没有遗憾之色,飞快地吃了。   他含混道:“我去里间睡,你也快回吧。”   玉惟说:“我也同住。”   朝见雪站起来的脚下差点趔趄,什么意思? 第8章 俱全   里间陈设简单,唯有小榻一张,以供学痴了的弟子留宿,但显然,这里的使用率不高,一切用具都是崭新的。   朝见雪比划了一下小榻的大小,怎么看都只容得下一人。   然而,未等他开口,玉惟就已经拿了个蒲团靠墙,自顾自地坐下闭目入定养神。   正好。   朝见雪毫无心理负担,掐灭烛盏合衣睡下。   白日里各自修习各的,偶尔师尊来看看,或是南山与秋水来找玉惟说话。夜里二人共处一室,可玉惟太安静了,朝见雪一醒来就看不到他人影。   背书这几日里倒是越背越顺畅,连慕元都感叹“死而复生脑袋好似灵光多了”。   也不知是每日都筋疲力尽脑细胞用完,还是与玉惟待在一起他觉得压抑,根本捱不到一月,过了约莫十日的功夫,朝见雪便眼花昏沉,难以支持。   这日一早,玉惟晨起练剑回来,朝见雪还在里间睡觉。   他解开束袖,倚门唤了两声“师兄”,听到朝见雪难受的低哼。   推门走近一看,朝见雪扑在小榻里,面色酡红,呼吸也粗重,竟是发了热。   好好的修仙弟子哪里会不明缘由地发热的?   只能归结于朝见雪体质实在太弱。   待慕元赶来一看,原本定好的一月禁闭提前结束,还是带回清雪筑休养。   问药庐长老看过,道:“他应是在先前仙门大比中受了内伤,催动那些灵器需要的灵力不少,现下丹田枯竭,这几日该有眩晕之症才是,他竟没有叫难受?”   朝见雪以前也体弱多病,一病一疼就哭,长老都习惯了。   慕元蹙眉道:“完全没有,这怪我,竟没看出他不对劲来。”   玉惟在一旁听着,联想那日黄昏之景,朝见雪的确是分外孱弱的样子,只不过他也未曾多留意。   怎就没有留意到呢?   这几日与他同住,朝见雪一直怏怏的,他以为是他不喜修行的缘故。   榻上朝见雪埋在软被中,沉沉合着眼,不知是否做了噩梦,还是病中难受,眼睫不住地抖。   玉惟收了视线。   “是我没有注意,请师尊责罚。”他道。   慕元摆摆手:“与你没有关系,且回去吧。”   隔日弟子们依然在一起上早课,另一边的座位空了一个。   南山试探问:“他装病还是真病?”   本是一句习惯性的猜测,毕竟前几日他来藏书阁时朝见雪都无事,怎么就突然病了?   玉惟心中却顿生不喜,他自己也说不清这些情绪因何而来,本来和煦春风般的笑意隐去后便只剩料峭冷意:“师兄自己去看便知道了。”   南山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哎……问问嘛……”   小师弟好像从没生气过,这反应算是生气了?有点可怕。   稀里糊涂躺了两日,朝见雪灵力迟滞回复,眩晕感褪去,跳下床又是一条好汉!   他深知自己是因祸得福,暂时不必再与玉惟拘在小小的藏书阁里了。   于是,趁着掌门和师尊都没再提起关禁闭一事,他身体一好利索,便精神焕发地出了清雪筑。   先是去了问药庐。   寻医问药要紧,他得知道自己身体为何如此孱弱,还有没有强壮起来的可能性。   问药庐就在隔壁山峰,有瀑布从旁断崖飞流直下,朝见雪踩在断崖旁向下看了一眼,猝不及防,恐高症差点犯了。   原来无为仙宗的几座山峰竟是无依悬浮在高空,下方就是深蓝的海面,粼粼地荡漾无数波光。   朝见雪看了又看,心下好奇这瀑布之水又是从何而来,难道是天水不成?   他抬头往上看,只见青青白日,眩光晃了眼。   “小子当心!”   突然一声厉喝,朝见雪就被人揪住后衣领往后连退了三步,惊魂未定。   原是问药庐的长老,姓林。   一旁地上有他刚采下来的一篮子灵草,有许多根掉在地上蜷缩起来,竟是触地便死。   林长老气冲冲道:“朝见雪,你站在那难道要寻死?”   朝见雪被问懵了,摇头:“我,我就是看看……”   “看看?有你这么看的吗?脑袋都要伸出去了!你灵力才耗空,掉下去飞都飞不起来,掉进海里能给你砸粉身碎骨喽!”   被这么误会地一顿数落,朝见雪讪讪:“林长老,我错了我错了。”   林长老这才作罢,心疼地捡起地上灵草,唇上两绺白须都翘了起来。   朝见雪帮他一起捡:“长老,我是来找您的。”   说明了来意,林长老上下打量他半晌,劈手夺过他手摸上灵穴,好半天,释然笑笑:“好事好事,老夫差点以为你被夺舍了,原来是三魂六魄俱全了。”   经他解释,才知原主从前的愚钝不通人性是魂魄不全的缘故。   无为宗除了几位师尊以外,无人知晓这件事。当初栖山真君带回朝见雪时,朝见雪还是一个婴孩,是栖山在伏魔关从一魔口中夺下的,估计是受了魔气影响,导致魂魄不全。   魂魄不全这件事本就是无解之谜,在林长老看来,朝见雪是因为死而复生,巧合之下找回了自己的魂魄,是不幸后的大幸。   只有朝见雪门清,那是因为他占据了原主的身体。   他问:“那我的身体可还有修行的希望?这动不动就病的实在难熬。”   林长老语重心长对他说:“各自修行皆有各自的缘法,你只消没病时勤勉修行,有病时听我医嘱。不过,你魂魄修复,兴许以往难通的渐渐就能通了。”   总而言之,是有希望的了。   朝见雪定了心。   总不能白穿来一回。   朝见雪立誓要在玄真界闯出一番名堂,于是兴致勃勃地来到浮仙山山顶,围观他的三个师弟师妹练剑。   秋水最先注意到他,收了剑,颇有警惕:“大师兄来做什么?”   朝见雪秉持着求学上进的务实精神,道:“来观摩。”   这回答给秋水整不会了,半空中两声剑鸣如龙吟一晃,南山与玉惟飞落下来,前者见到朝见雪,讶然道:“你不是病了吗?”   朝见雪点点头:“好了。”   他没与玉惟打招呼,只道:“你们练你们的,我看着就好。”   只是他在,三人都多少放不开手脚,朝见雪来看他们练剑,简直是破天荒头一遭,太阳要打西边出来了。   玉惟旋剑的余光间隙,觉朝见雪是不是比先前更清瘦些。不练体,又辟谷了几日躺了几日,自然是瘦了,站在那细腰瞩目,腰间束带比别人多绕一大截。   “小师弟!”与他对练的南山一喝,玉惟仰面折腰躲过他一剑。   南山十分可惜:“好不容易捉住你破绽,竟又被你躲过去。”   但眼看玉惟呼吸比先前不稳,他又得意道:“不错,我也是有进步!”   他还要趁热打铁,玉惟却在短暂犹豫后,站稳收了惟一剑,摇摇头:“不练了。”   除了他,两人都练到兴起处,眼睁睁见玉惟离去,不禁面面相觑。   秋水道:“小师弟是不是有些心不在焉?莫非修炼遇到瓶颈?”   南山道:“原来还好好的……”   与朝见雪擦肩而过时,玉惟脚步微顿,朝他行了一个同门弟子间的礼节,朝见雪抱臂打量他,一哂:“拜拜。”   他语气轻慢,尾音上翘,是认定了玉惟不想让他看自己剑招的缘故。   宗门的剑招虽一脉相承,各自的剑法却各有千秋,同门之间比试对练,也是为了互相暴露出缺点好加以改进。   让他偷学点东西又怎么了,这般小气。   听他奇怪用词,玉惟罕见露出疑惑表情:“拜……拜?”   朝见雪认真语气:“我瞎说的,再见的意思。”   于是玉惟默了默,也认真地与他道:“师兄,回见。”   “真走啦?”南山不舍目送玉惟背影。   朝见雪走至一旁亭中坐下:“他走了,你们就继续呗。”   也是。   南山与秋水继续对打,酣战之后休憩,朝见雪问:“师弟师妹,有件事我早就想问,你们本来就叫这个名字吗?”   他说话没来由显得亲昵,神态更是柔和,有特意想要与他们攀谈的意思。   秋水坦然道:“我与师兄还在襁褓之时,因妖魔作乱失了村子,正巧被师尊救下,才给了名字。”   朝见雪倒是没想到会有这一遭,妖魔之类的东西目前离他尚远,一时难以想象。   但他自知这一问怕是问到二人伤心处,真诚地说了一句“抱歉”。   秋水一愣,赶紧摆摆手:“这有什么的!我与师兄已经是幸运,只可惜我二人没有小师弟那样的天赋,否则早就想下山斩妖除魔了。”   朝见雪看着他们,坚定道:“会可以的。”   他现在俨然一身正气凛然的亲和大师兄样子,南山与秋水一时无话,有话也无从开口。   竟有些感动是怎么回事?   眼看日头到晌午,朝见雪又发出了善意的邀请:“我想去食舍吃饭了,你们要一起吗?”   两人怎么想都觉得与他一起吃饭怪怪的,拒绝道:“我们正在辟谷……”   “哦,”朝见雪理解点点头,“那回见啦。”   辟谷之人习惯以灵气为养料,便不再需要寻常食物供给了,只有嘴馋的时候坏坏规矩。   过了小片刻,秋水思虑半晌,道:“我好像觉得朝见雪对我们说再见的态度与对小师弟的不一样。”   南山没反应过来:“哪里不一样?”   秋水道:“怎么说呢,对小师弟的有些虚伪。” 第9章 灯会(一)   去食舍吃饭的多为外门弟子,尚未筑基,仍未能够跳脱五谷轮回。   朝见雪进来时便吸引了无数注意。   他在仙门大比上的所作所为可谓一战成名,原先不认得他的外门弟子也都有了深刻印象。   此时,他们不约而同地看他的衣袖,可以想见从中抖一抖可以抖出多少灵宝来。   还有那金色的臂钏,着实是一件宝物。只可惜掩在衣袖下,没有一饱眼福的机会。   朝见雪自是感受到了众人的目光,他并不畏惧注视,甚至可以享受注视,从容大方地挑了几道菜。   无为宗终究是仙宗,饮食清淡为主。众多菜色里唯有三样荤食,朝见雪正是只拿了那三道。   要朝见雪说,什么病人要吃得清淡都是假的,不吃得营养一些哪里来的力气?   他还将肉末里的姜丝全拣出来,分外挑剔的样子。   “朝师兄!”有几人结伴而来,满脸堆笑地与他在同桌坐下。   朝见雪想起,这些人便是原主身边的那些外门好友了。   不过他们倒是无为宗为数不多对朝见雪笑得如此奉承的人,不怪原主爱和他们玩。   谁会不爱被捧着呢?   “大比那日,朝师兄与姓莫的打的那一场,真真太精彩了!”一麻子脸阿谀道,又从朝见雪出招之快入手,夸大描述当时场面,全然不说他是用灵器打得莫泽之。   朝见雪被他夸张的语气逗乐,笑眯眯道:“我都不知道我有这么厉害。”   麻子脸又憧憬状:“朝师兄厉害,人又谦虚,小弟实在是佩服!”   “不过……”见他表情愉悦,他试探道,“朝师兄用的那些宝物都是什么?我等从来没有见过,不知道师兄可不可以给我们开开眼?”   朝见雪早知会如此,以往这帮人也这样从原主手里讨去一些东西。   他放下筷子,幽幽叹了口气:“全没了。”   几人道:“怎么没了呢?”   朝见雪道:“因为我用完了啊,就全扔了。”   “怎么,怎么会——”浪费一词都不足形容,几乎叫人扼腕痛惜。   怎么好好的宝物全沦落到了朝见雪手里。   不过此消息又令他们振奋,草包不知道有些灵器不是一次性使用的吗?   “师兄扔去哪里了?”   朝见雪佯装思考了一会儿,说:“浮仙山山脚下的小池塘里。”   几人心头均是一喜,再与朝见雪说了几句有的没的,只是从神情上来说,朝见雪很轻易便看出他们迫不及待之色。   他打了一个哈欠,嘴里的肉也嚼之无味,索性赶人:“我快吃完回去了,你们也快回吧。”   几人求之不得,麻溜地跑了。   断断续续又有几批人跟着出去,出了食舍就是脚步飞快,方向十分统一。   朝见雪嗤笑一声。既然都要去抢宝贝,何必装的这么斯文,早该在听到消息的时候飞奔出去了。   做无为宗弟子的还真都是体面人。   原主对这些同门没有好感,连带着他也是。   朝见雪回了清雪筑,翻箱倒柜找出一把堪用的灵剑来。午前他并非走马观花,而是真正记了几个动作,灵剑握于掌心,也能笨拙地上下左右挥一挥。   他一手捏剑谱,一手持剑,没做几个动作就已经大汗淋漓。按着剑谱做,往往灵力运转到掌心就滞涩住,丝毫没有那种灵巧的感觉。   朝见雪无奈放下剑,学着强控灵力游走起来。这眼一闭一睁,便已经日薄西山。   怪道都说修仙人闭关一闭就是好几年,时间真真如指缝流沙了。   他想着去找慕元真君给自己指点一二,走至藏书阁时,远远瞧见一个眼熟的轮廓朝他迎面走来。   这的人都穿一样的弟子服,偏偏玉惟好认得很,走来如清风明月,仪态万千。   “师兄。”玉惟与他见礼,举止款款斯文。   朝见雪打趣他道:“去找师尊开小灶啦?”   玉惟面不改色,道:“师尊不在观月台中,师兄回去吧。”   朝见雪“哦”一声,随即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去找师尊?”   玉惟道:“唯有这条路通向观月台。”   朝见雪只得作罢回头,与他一起打道回府。   月夜中,疏朗开阔的山色对面,竟不知何时结起了千灯,星星点点环山而布,如流淌的银河。   朝见雪不禁问:“对面搞什么活动?”   “今日玄真界七夕佳节,内外门弟子都可去主峰游玩。”玉惟道。   七夕,朝见雪没想到玄真界这么有生活。   他一瞥玉惟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模样,撺掇道:“小师弟不去看看热闹?”   玉惟并不展露半点兴趣:“毫无意义的热闹罢了。”   朝见雪:“热闹能有什么意义?不就是看个乐呵?真不去?”   玉惟淡淡地看他一眼:“师兄想去?”   朝见雪自然点头:“想去。”   他不死心:“你真不去?”   玉惟道:“还有心法要修。”   二人正好行至半山岔路,右前方有木桥通向主峰,那边节庆的灯盏飘过来几盏,在桥头半空中悬浮,映亮了二人脸颊。   见玉惟不为所动的模样,朝见雪顿觉无趣,朝他摆了摆手:“你不去就算了,我自己去看看,实在好奇得紧。”   说罢,他就自己悠闲地走上了那座木桥,边信手拨弄几盏在旁漂浮的灯,里头的烛火然得更旺了些。   玉惟收了视线,往前没有走去几步,逐渐放缓了步调。   七夕节日。   按照节日的传统,应该邀请自己心仪的人共赏千灯。无为宗修的并非绝情道门,弟子之间也有不少最终结成道侣的。   大师兄知道这传统吗?方才是在邀请他吗?   这件事无论如何也难以捉摸。   他再回头看去,朝见雪已经走至另一端,背影单薄,渐看不清楚。   自来到玄真界,朝见雪大多时间都待在浮仙山。   他的清雪筑清静得很,连小猫小狗都没见一只,因此乍然走入这么热闹的场景里,差点要以为自己是下了山进了城里。   日复一日的清修中难得有这样放松的时候,弟子们在道旁支上小摊,摆上自己一技之长做出的小玩意,俨然一种市集的模样。   朝见雪买上一串糖葫芦嚼,觉得比自己前世吃过的要脆甜,玄真界人杰地灵的,甚至山楂都长得爽脆。   周围弟子大多结伴而行,只他一人独行,落在旁人眼里就显得可怜了。   灯影摇晃,人脸几乎看不清晰。   有人醉了酒撞上来:“这位同修,你一个人啊?”   是个十六七模样的少年,不过朝见雪已经深谙玄真界人不可貌相的真理,看着未成年,实际上说不准已经八九十岁。连他自己,按前世年纪的算法,也活了百余岁呢。   筑基后寿命能延长至三百岁,金丹五百岁,元婴六百岁……渡劫之后飞了升,便是从此元神不灭,除非在岁月消磨中自行羽化。   真正能渡劫飞升的人少之又少,无为仙宗在千年中只出了一个,那一位的仙像至今供奉在仙宗仙音阁内,可惜也已经羽化。   人能修行修到飞升的境界,却还是不能抵抗岁月的消磨,令人唏嘘。   朝见雪的肩被十分自来熟地勾搭上,少年道:“我叫谢秉元,沈渡元君门下排十七,半年前刚来,你呢?”   原是沈渡元君的弟子,那日在堂中,元君替他说了几句话,朝见雪便爱屋及乌,任由他勾搭着,道:“我叫小朝。”   “小朝——”谢秉元重复了一遍,语调拉长,颇有些受伤,“连大名都不愿告诉我嘛?”   朝见雪心道好不容易来了一个不认得原主的,怎么可能告诉他大名,便眨眨眼睛,半真半假道:“我是个孤儿,所以……”   谢秉元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抱歉。”   他暗骂自己真是该死,扯开话题:“你是哪位仙尊门下?”   总算来了个人可以正常交流,朝见雪来了说话的兴致,道:“我是浮仙山弟子。”   “啊哈!浮仙山!”提到这三字,谢秉元神情似是激动,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你见过玉惟吗?”   朝见雪立刻挎起个批脸。 第10章 灯会(二)   又是一个玉惟的迷弟。   看他狂热表情,朝见雪立刻给他确诊。   他没好气道:“你认得玉惟?”   谢秉元朝他手舞足蹈地比划:“玉惟啊!谁不知道玉惟,万中无一的天才,五十年结婴,巨帅无比,又是单纯善良的大好人,风云人物诶!”   朝见雪对此嗤之以鼻:“大好人,你怎么知道他是个大好人?”   谢秉元掰着手指头细数玉惟过往履历,叽里呱啦说了一通:“反正只要跟着玉惟一起去探秘境,保管你不会空手回来!”   朝见雪道:“他将最好的拿了,自然也就看不上其他一星半点。”   谢秉元道:“既是他出力最多,最好的自然该他拿,他愿意将别的分出来,就已经很难得了!”   “好吧。”这说得有理,无为宗弟子还挺讲礼貌。   “你既然是浮仙山弟子,是外门吗……”他又靠过来,期盼中带着一点忐忑道,“可有与玉惟说过话?他是不是真的如大家所说的那样完美?”   朝见雪扯了扯嘴角,脑海中不禁闪过玉惟朝他迎面走来的画面,说:“的确仙气飘飘。”   谢秉元一脸莫名的骄傲神情,试图给他安利:“你知不知道,玉惟已经蝉联‘仙门最想做道侣的男子’第一名两年,明年估计还是他。”   朝见雪:“……”   谢秉元看他眼神,哈哈笑道:“不要误会嘛,我不是断袖,但我的确很崇拜玉惟师兄的!所以我也投了一票。”   他抓着朝见雪衣袖,叫他凑近,神秘兮兮道:“掌门有次来师尊这卜卦,还说玉惟是气运之子,我刚好在一边听见了。不管怎样,我等比不上的。”   还有这样的事?   朝见雪第一反应是不信,转念间又想玉惟的确是什么好事都占了。众人眼里的玉惟哪哪都好,他朝见雪偏偏就是那个万人皆醉我独醒的明眼人。   玉惟哪有表面上表现出来的那么光风霁月,越是看着哪哪都好的人,越是有不为人知的阴暗面。   气运之子又如何,气运总有用到头的时候。   他对谢秉元挑了挑眉,笑问:“你说气运这种东西,能抢吗?”   谢秉元愕然:“你说话怎么跟个妖修似的?”   只有妖才会理所当然地将同类间的争斗摆在明面上。   他们同门之间,起码要讲情义与秩序。   朝见雪道:“难道你不想要气运?”   谢秉元愣了愣,最终坦诚:“想。”   “那何不诚实面对自己的欲望?明明想要,却因为所谓的规矩三缄其口,不就成了虚伪?”   谢秉元隐隐觉得有理,又隐隐觉得是歪理,酒意在晚风中也渐消散了,不由得再次正视这位新认识的好看弟子。   诚然,他与他主动说这么多话,还是这张脸格外好看的缘故,叫他一见如故。   好看的人说话都是这么令人信服的吗?   他呆呆道:“好像是这么回事。”   朝见雪觉他“并非朽木”,做好了心理建设,微笑问:“那你知道浮仙山的大师兄朝见雪吗?”   谢秉元揉了揉自己被酒熏得发热的脸:“自然知道,可惜仙门大比时我在闭关,前几天刚出来,没看到那日奇景。”   “你觉得朝见雪是个什么样的人?”   谢秉元回忆道:“师兄师姐说他不算好人,在浮仙山深居简出的,还说有点痴傻,好似还与玉惟不合……不过我没有见过他,不好说具体是个什么样的人,非亲眼所见不可妄语。”   总算有了一个明事理的人,这才叫真的单纯善良!朝见雪感动道:“非亲眼所见不可妄语,你说的太对了!好兄弟,一块儿喝一杯!”   他们避开人潮,拾级走入飞角亭,亭中美酒数杯,皆是人人可取,还用端正字迹在木牌上写着酒名。   朝见雪挑了一杯风花露,喝起来跟饮料似的,只觉甘甜,半点没有酒味。   此时听见有一对男女坐在亭下说话,正好聊到今日奇观:“浮仙山山脚的池子不知是要种哪种奇花,我瞧见许多人在那里挖泥呢。”   谢秉元听了,问朝见雪:“要种什么花?本来不是一片夏荷吗?”   朝见雪抿唇失笑,没想到这么多人真去挖了。   一个个暗地里鄙夷他的,却因为他的一句作弄谎话纷纷下水挖泥,滑稽得很。   想象那副场景,他怎么也止不住笑,最后呛了酒,咳得眼下飞红,说不出话来。   谢秉元来搀他:“突然笑什么……”   “笑笑人的人被他人笑。”   这句绕口令般的话,谢秉元听不懂。   一只手从后伸过来,越过谢秉元的手,扶住了朝见雪的肩膀。   那只手常年握剑,手背筋骨漂亮,五指修长骨节分明,纤细却不柔弱,反而有种不容忽视的力量感。   谢秉元木愣愣地转了头,先是看见来人的脸,再是看见他随身灵剑,剑穗上那朵皎白的玉荷花,倒吸一口凉气:“天尊。”   玉惟与呆滞的他见礼,目光平静地掠过朝见雪手里拿的浅口酒盏,还有他脸上泛起的云蒸霞蔚:“师兄,酒对修行不利。”   朝见雪没想到他会过来,面子上挂不住,稳了呼吸后撇撇嘴:“你管我呢,这酒又不醉人。”   他不知道,风花露尝起来没有酒味,其实是余韵悠长的灵酒,一杯可以迷糊上许久。   玉惟并不想与他争辩这酒醉不醉人的问题,他只说:“师尊回来了。所以我来找你。”   这还要着重强调一下其中因果,想来也不会有其他原因。朝见雪点点头:“那我跟你过去。”   谢秉元还呆着:“兄弟……”   朝见雪一把勾住他的脖子,咧着笑对他介绍:“这是玉惟,我小师弟。”   又对玉惟:“这位是沈渡元君门下妙玄山十七师弟,我新认识的好友。”   他对谢秉元举止亲昵,脸几乎快与他的贴上了,大有一副相见恨晚的模样。   后者脸憋得通红,显然还没有从见到玉惟的震惊中缓过神来。   玉惟视线从他们紧挨的地方分开,去看谢秉元,微微颔首:“师兄给你添麻烦了。”   谢秉元连忙站直摇头,朝见雪勾都勾不动:“不麻烦不麻烦!刚认识!”   玉惟浅浅一笑,又看向朝见雪:“大师兄。”   语气依然温和,但朝见雪从中听出了隐隐的催促。   朝见雪只得放开了他:“我之后来找你。”   望着二人离去的背影,谢秉元一拍脑袋:幸好没有说朝见雪坏话。   朝见雪平日不出现,素日的传闻也完全和这张脸对不上号,加之酒醉,夜色昏暗灯影朦胧,脑袋就更加犯晕了。   但是从方才二人举止来看,似乎关系并非如传闻中那么水火不容。   朝见雪也完全不是一个傻子嘛!   -   朝见雪又买了一串糖葫芦,瞥玉惟一眼:“来都来了,不逛逛吗?”   玉惟摇头:“回去见师尊要紧。”   “哎,死板。师尊回来了,他还会再长翅膀飞了吗?这里却机会难得,唔!”   咬着山楂,顿觉后牙一痛,朝见雪眉头攒紧收了声,步伐也停住了。   玉惟下意识要伸手来碰他,随即五指收拢成拳,克制地紧紧贴在腰侧。   他一本正经道:“师兄,防人之心不可无,以后莫要对陌生之人如此亲昵。”   朝见雪捂着半张脸:“那是沈渡元君的徒弟,四舍五入不就是我的师弟?他长得可爱,与我说话投机,亲昵点怎么了?”   玉惟说不上什么,只是轻“呵”了一声。   “是我多言。”   他垂着眼帘整理袖口,将收紧的束袖再绕得更紧一些,唇角微微下撇。   朝见雪觑他,大发慈悲,将手里的糖葫芦递过去:“喏。这几颗我没碰到。”   玉惟静静地抬起视线看他:“我不吃。”   哟,连句客套话也不说啦?   朝见雪不由分说地塞进他手里:“牙疼,我是不吃了,你不吃就帮我扔了!”   他自觉大步流星,实则是有些醉步凌乱地往前走。   玉惟盯着手里的糖葫芦。竹签转动,最上头的那个已经被吃掉了,糖色晶莹剔透,映着艳艳灯火,透出山楂朱红的壳与细细星点。   他慢慢拿近,看着眼前人的背影,悄无声息地伸舌舔了一下糖。   触之即分,谁也没有看见。 第11章 灯会(三)   朝见雪微微垫脚,捞到一盏悬在半空的花灯,灯面上两只鸭子,花灯旋转中就游动起来,惟妙惟肖的。   他对玉惟说:“你看这两只鸭子,长得挺肥。”   玉惟抿唇不语,片刻,他说:“白眉碧羽,师兄,这是鸳鸯。”   朝见雪再转动起花灯,乐呵道:“鸳鸯也是鸭子。”   愿意来看七夕灯会的是他,但也只是凑个热闹罢了,情情爱爱的从来不是朝见雪感兴趣的东西。   倒是没想到……   他揶揄道:“玉惟小师弟,我以为你不在乎鸳鸯不鸳鸯的——咳咳——”   他沉下嗓子,装成玉惟的语气:“‘我自然不会为了不重要的事耗费心神’。”   这般拿腔拿调,分外欠揍。   玉惟看他浸润在烛光中的侧颜,后者自顾自乐得眼角眯起,纤长羽睫抖个不停,脸上的醉红未散,如霞蕴,黑眼仁也连带上了水汽。   他呼吸窒了一下,平生第一次觉得灵力修成的目力如此多余。   朝见雪笑完,见他还是如冰雕般表情毫无变化,倒显得自己尴尬,便冷哼了几声:“你真没意思。”   半晌,玉惟缓缓道:“自愧弗如。”   怎么回事呢?   明明是一句谦词,怎么朝见雪听起来就是有点怪异,实在是那张脸上没有什么谦虚之意,想来想去都觉得是在阴阳怪气。   又走了一段,玉惟还顶着那张白莲花一般出淤泥而不染的圣洁脸庞,朝见雪蠢蠢欲动,想要扑上去揉搓按捏,狠狠蹂躏一番。   可那双迎过来的视线太不可亵玩,他悻悻按下了躁动,花灯拿着手酸,便递给他。   糖葫芦果然是被扔了,玉惟两手空空,但未接。   他对着朝见雪道:“师兄知不知道,七夕灯会上同携一盏灯,是关系极好的人才会做的事。”   朝见雪将眉一挑:“这又是什么规矩?只是想让你帮着拿一段,带回去我做个收藏,扭扭捏捏的做什么?再说了,你我亲师兄弟,关系不好吗?”   当然不好,说完他自己都在心里给自己比了一个向下的拇指。   恶心玉惟的同时把自己也恶心到了。   玉惟想说的“关系极好”并非仅仅是这个意思,只是那两个字不知怎的说不出口,他以为朝见雪该知道。   玉惟好脾气地伸手,朝见雪却立刻改了主意:“算了,还是我自己拿着吧,不劳烦你了。”   着实是什么关系极好的怪话,叫他反悔了。   他揣着花灯快走几步,自己先独自上了长桥。   玉惟深吸了一口气,心中似是被猫挠了一下,需要一句清心诀才能消除其中的痒意。   朝见雪就似一只猫,时不时来捉弄他一下,却在他心旌摇摆时收回了爪子,离去时还要用尾巴扫过他的手心。   明明原本是无关紧要的人,却因为一个无端的猜想,让自己陷入到窘迫的境地。   长桥上空浮光成海,朝见雪挑灯回头,张扬到了极点:“小师弟,还不走快些?”   玉惟端着那张看不出其他神情的圣洁仙子脸,抬步走上去。   来到观月台时,已是月上中天,一人独自坐在台上抚琴。   朝见雪被眼前景象震住,只见弯月似钩,占据了大半视线,一旁的松风如海声,那人的衣袖与琴声一起,被吹得飘渺。   他不禁走得慢下来,一路上来的疲惫也在如水琴声中被抚平,又感受到哀哀的悲伤之意。   慕元坐在那人身旁赏月,听得脚步,转头过来:“你们来。”   朝见雪拔步上前,只是在走近时有种近乡情怯的胆怯。   “父亲。”   玉惟跟在他身后,也看清了抚琴之人正是栖山真君。听他这般怯怯的声音,很是意外。   栖山止了琴音,对朝见雪笑道:“听闻你魂魄不全之症已经好全,我特意来看看你。”   玉惟表情未变,心中却诧异还有这么一遭。   怪不得朝见雪变化甚大。   朝见雪就知道林长老已将这件事告知了师尊,舔了舔唇道:“因祸得福,哈哈。”   “靠近点。”栖山朝他招招手,手指蕴藏灵光,点向他额心。   霎时,有刺痛风驰电掣地闪过朝见雪灵台,但他只蹙紧了眉乖乖地没动,那刺痛也就过去了。   栖山收回手,点头道:“好事。从此也可以安心了。”   慕元对好友笑道:“本以为见雪这辈子没有再在仙途上进益的可能,如今却是不同了,你这个做父亲的,是不是该也上点心?”   “术业有专攻,我可教不了,见雪已经拜了你为师,还是你教!”   “自然是我教,只是他前些日子还在大比上那样出风头,可得防患于未然。”   栖山知晓他的用意,朗声笑道:“我早就准备了!”   他哗啦啦的,眼睛眨也不眨地,从灵囊中倒出一堆灵器,观月台上的灵光瞬间大盛,竟盖过了月光。   饶是喜怒不形于色如玉惟,也双眼睁大,错愕地往后退了一步。   朝见雪盯着眼前灵光闪烁,屈指咬住了指节,防止自己发出没见过世面的声音。   爹又撒钱了。   栖山大手一挥:“都是百年间搜集来的小东西,我也用不上,早就全都给你备下了。”   慕元作为无为宗一山之主,见了这么多灵宝,说不眼红也是骗人。他摇摇头:“师兄,你这真像是把见雪当女儿养了。”   栖山摸着朝见雪发顶:“就这一个孩子。”   他说的话太像一个真切的父亲,朝见雪哽住喉头,眼眶也酸涩,不由得伸手抱住了栖山:“谢谢父亲。”   有这样的养父,若换了朝见雪自己是原主,早就如螃蟹般在无为宗横行霸道。   另一边,慕元任他二人父子情深,对玉惟和蔼道:“叫你过来,是因掌门卦出水月谷不日有仙器降世,到时开了秘境,你可去看看机缘。我过几日就要闭关,所以提前与你说。”   玉惟点点头:“传闻水月谷是真仙扶衡羽化之地,那仙器是与真仙有关?”   慕元舒展笑道:“不错,你熟通书典,记性又好,有你同去为师放心,只切记一点,仙器不同寻常灵物,不可强得,一定要看机缘。”   “可有师长同去?”   慕元摇头:“不巧,水月谷秘境有修为压制,元婴以上不得入。”   朝见雪一直支棱着耳朵,有仙器怎可错过,探头道:“师尊,我也想去……”   慕元表示反对:“秘境中难保生死,不可胡闹!”   朝见雪自知弱小如菜鸡,将头缩了回去。   栖山则说:“有我给的灵宝,再不济也不能死了,谁修行不是生生死死滚过来的?”   慕元斥道:“师兄真是托大胡来,他如今修为,滚下去不立刻成灰了?”   “还有许多保命灵器呢?”   “那些法器都是外物,怎能让他一味的借助法器行事?何况许多法器灵力充沛才能施展,秘境一开,不止人修,妖修也会来分一杯羹,其中变数颇大。”   朝见雪看看师尊,再看看栖山,有种想说“爸爸妈妈别吵了”的冲动。   他懂,修为不够,灵力不够,不就是落地成盒。   还有他刚刚得罪的天摇宗一派,定然也不会缺席这次秘境。   朝见雪懂得知难而退的道理,再想起来找慕元的正经事,道:“师尊,我想学剑。”   慕元观他此时灵台,灵力运转还算顺畅,是可以提上日程。   “无为九剑从易到难,待你进益到筑基后期,便可以开始学了。在那之前,每日晨功晚课不可懈怠,从前落下的功课也需要补上,你可想好了?”   朝见雪有些失望,还以为自己立刻就能上手,没想到又要等。可他定了定心,要修行就得迎难而上,便很干脆道:“想好了!”   与从前相比,朝见雪可以说是脱胎换骨,慕元心生宽慰。   他看栖山,栖山没有说什么,只是回望那似镰的弯月,抬手一拂,那张弦琴就收归了自己衣袖。   慕元道:“已近三更,师兄不若留宿一晚?”   栖山笑道:“好哇!你我师兄弟也多少年没一起喝过酒了,不醉不休!”   步出观月台,方才落在石阶上的花灯还在,烛火幽微,映着石阶上的草色细蕊。   “这是?”   朝见雪赶紧道:“我方才在灯会上拿的。”   慕元掐指,恍然道:“原来又是七夕之日。”   他好笑似的问栖山:“怪不得,不知从何开始,师兄总会在七夕之日对月抚琴,难道是有什么心悦之人?”   栖山“啧”道:“多管闲事。”   “你我又不是无情道出身,这么多年没有结果,莫不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呵呵。”   朝见雪对这等八卦很是感兴趣,无奈师尊居所就在高处,只得含恨暂离。   他心情极好,三步并作两步跳下石阶,不料夜深露重,脚下青苔湿滑,打了出溜,仰面倒进后方玉惟的怀里。   屁股幸好没有着地,只是回过神来,与玉惟俯瞰的脸打了个照眼,很是尴尬。   这是什么笨拙的古早言情女主摔?   “师兄,”玉惟的脸背对月光,眸中竟露出促狭的笑意,“与你说了,酒对修行不利。”   朝见雪一下子觉得脸热,赶紧调整重心站起来,那盏鸭子花灯也已经滚落了石阶,烛火微暗,渐渐熄灭。   惟一的光源便只有高悬在玉惟头顶的月色了。   “哎。”朝见雪叹口气,“流年不利。”   但玉惟有一点说得不错,那杯风花露的威力后发制人,他真的觉得四周的天地开始转动,心口处也跳得格外厉害。   他脸上褪下去的红晕再浮上来,在旁人看来只色若春花。他怕自己走下去要骨碌碌滚下山,便跨进路边花丛,两手一摊躺下来。   “我就在这睡了,你回去吧,不用管我。”   他就是如此天生随性而为,打定主意,就算明天被人发现也绝不害臊。   听了这话,玉惟在原地顿了顿,转身往山下走。   夜风飒飒,朝见雪没忍住咳嗽一声。   脚步声靠近,玉惟去而复返,将他从地上拉起来。   朝见雪皱眉:“你做什么?”   玉惟长腿一迈,揽住他的肩带着他走:“师兄若再病,便是我的疏忽了。”   朝见雪浑浑噩噩地想,那也好。   “哎,我的鸭子花灯!”他喊道。   玉惟抬手,隔空摄物,一手拿着花灯,一手带着他,步伐依旧轻盈,朝见雪看呆了。 第12章 出山   常理来说,朝见雪比玉惟身量要高一些,带起人来总会吃力。他居然能做到让朝见雪脚不沾地,飘一样飘回了自己的清雪筑。   玉惟从前只来过小院,未曾进过房间。   不比他自己的住处,甫一跨入内室,便对其中繁复的小玩意儿分散去了注意力。   朝见雪个性张扬,喜欢的也是华而不实的精巧物件,金器漆器琳琅满目,各种摆件满满当当地摆了一柜子,还有金子捏的鸟雀,装了机关,发出咕咕的叫声,拍拍闪亮的金色翅膀。   地上甚至铺的软毯,踩上去一点声音也没有。   朝见雪迷迷瞪瞪,挣开玉惟,一跃扑上自己床榻:“多谢师弟,你回去吧。”   他倒是醉了也还算礼貌。   玉惟提着花灯,左右看了看,最终将它放在插有一支梅花的镂空金瓶旁边,与梅花一高一低,显得错落别致。   他将鸳鸯重新点亮,附有灵力的鸳鸯便自发游动起来,孔雀翎色的羽毛倒映纸中水影,暖黄的灯影也映亮了内室一隅。   桌案上,堆叠着好几本无为功法,出于某种习惯,玉惟将它们码放整齐,露出书册下方垫着的笔记来。   一瞥之下,纸上的字迹凌乱,有些是抄的心法,有些是画的剑法招式,几个木棍似的小人横七竖八的手脚。   “……”   他不欲久留,回头再看了一眼朝见雪,后者醉得深,酒品却好,只自顾自倒头就睡。   只是衣裳未换,鞋袜也未脱。   玉惟站在原地苦思冥想了片刻,还是走上前,伸手抓住了朝见雪的脚踝。   入掌纤秾得中,隔着滑溜的绸衣,一只手就可以掌控。   朝见雪挣扎着踹向他,他只轻轻用力,便加以钳制,脱掉了他的鞋,整齐地摆在榻边。   这下他眉头舒展开了,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清雪筑。   风花露的威力比朝见雪想的还要厉害,他迷迷糊糊还梦见自己成了无为宗第一,喧鼓鸣锣,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   什么掌门什么天摇宗,全都来向他道喜。   他穿红戴绿,胸口还别了一朵大红花,笑出八颗齐整的牙,握着大红缎子,另一段握在一个罩红喜帕的人影手里。   不知是怎样的温婉佳人?   朝见雪迫不及待地去掀对方喜帕,结果佳人反手一掀,露出玉惟小师弟八风不动的观音脸:“我说吧,喝酒不利于修行。”   朝见雪吓得连滚带爬,摔下了床榻,迷瞪睁开眼。   这一眼,只见一黑影扑向自己,手中抬起来的剑尖雪亮,在月色中激起颤栗的寒光,像是索命的刽子手。   朝见雪就地一滚,那枚剑尖就在他眼前插入地毯,剑身映出他自己惊惧的眼瞳。   是什么人要杀他!   难道是天摇宗?   黑影动作极快,朝见雪小小筑基毫无还手之力,竭力躲掉了两次,脊背砸在宝架上,上面的零散物件砸了满地。   黑影的利光这次直射他面门。   我命休矣!   忽然,一记灵光打在黑影身上,那黑影吃痛,飞身从窗户中跃了出去,不见踪迹。   一时间屋外树影哗哗摇动,有追逐与利刃相碰声。朝见雪躲在宝架后惊魂未定。   片刻,栖山走进来:“没事了。可惜我是用的分身来看你,竟让他跑了。”   朝见雪小脸煞白,一句话什么也没进耳朵,好一会儿才有了力气爬起来。   “果然有人来杀我了……是天摇宗?”   栖山:“就算是天摇宗,必然不会留下证据让我们找上门。”   朝见雪:“不是还有宗门禁制和我清雪筑的禁制,他是怎么飞进来的?”   栖山莞尔一笑:“禁制也是有漏洞可钻的,何况,你以为清雪筑的禁制能防住元婴以上吗?又不是个铁罩子。”   朝见雪悻悻,他当真以为有了禁制就能高枕无忧。   “无妨,明日我替你加强禁制,也与你师尊说一声。”   朝见雪用力点头:“多谢父亲。”   栖山颔首:“往后你自己要多小心,既然魂魄俱全,修行也该勤勉了。”   他不用说,一想到有人惦记着自己的小命,头上就好像有剑悬着,朝见雪想不努力也不行。   朝见雪讪讪道:“多亏父亲来得巧。”   栖山朝他一笑:“是啊,差点忘了,我来是问你,你想去水月谷吗?”   朝见雪怔愣。   “师尊不是说我的修为不能下山……”   “慕元向来杞人忧天,你到了这个年纪,总是在宗门里缩着太可惜,我不是给了你许多法宝?其中有一样,根本不需要灵力,也可以保命。水月谷仙器降世,那可是好东西,说不好能捡漏呢?也有助你修行。”   朝见雪眼神渐渐亮起来:“父亲的意思是……”   栖山赞许点头道:“想去就去吧,修行本就是要到处闯荡的,别畏首畏尾,为父再教你一招。”   他捏了一个手诀,一缕灵念便飘飘荡荡地钻进朝见雪识海,是易容的术法。   “等你学成,自可下山了。”栖山微笑道。   大乘期修士的易容术自然是毫无破绽,连声音都能随之改变。不过朝见雪修为有限,超过十二个时辰便要补一次术法。   朝见雪分外感动,原来栖山是将他当时的期冀看在眼里的。   要走时,栖山举起梅花下的花灯转了转,笑道:“鸳鸯戏水,想当年……”   他也是与慕元喝了酒,语气回忆缱绻,朝见雪正竖着耳朵要听当年之事,他却不说了,身影立时散为细碎的荧亮光点。   朝见雪后知后觉,来他房中的并非栖山本尊,而只是一个影分身。栖山本人应当还在观月台与师尊吃酒。   险遭不测,他又近距离接触大佬实力,根深蒂固的唯物主义受到冲击,呆呆地坐在榻沿醒神。   这一坐便坐到天亮,识海中已经将易容的术法来来去去嚼碎了记住。   第一次施法很是吃力,一看镜子,里头一个脸歪嘴斜的人物,他唬了一跳,赶紧重新再变。   试了不知多少次,捏出来总算是个平凡大众脸,仔细看,只有眼睛还与他自己的有七成像。   这便已经足够。   畏首畏尾缩在房中,不如主动出击寻求变数。   于是之后几日,他在清雪筑中勤加修炼,终于等到师尊闭关的消息,寻了个天朗气清的好日子,悄摸摸跟着下山的弟子出了无为宗。 第13章 共往   原来出无为宗根本没有原先想的那样要靠飞的,宗门口便是一张硕大的传送阵法,眨眼间就可到水月谷附近的城镇。   各大门派在几个重要的地界都布置了独有的传送法阵。   水月谷原是千年前,仙人除魔时一剑劈开山谷造就。   月升之时,两面群山中间的湖泊便倒影月亮,月与月交汇,山与山相对,正是难能一见的奇景。   朝见雪出宗门时弄到一块外门弟子的木牌。不像内门弟子玉牌上写有姓名师承,外门弟子的木牌要简单得多,只有寥寥一个脉系。他此时毫不担心,兀自在人群中晃悠。   水月谷素来有水月福地的雅称,这座山谷旁的小城往年都靠游人赚取生意,如今有了秘境将显的消息,更是人从众,近的远的都要赶来看看热闹。   确切来说,玄真界人人都懂修仙的皮毛。   玄真界以外还有人界,阴阳界。妖魔偶尔去往人界,就需要人修前去捉拿,阴阳界就不必说了,死后之界活物都是难以接近的。   朝见雪也不是瞎晃悠,他要找到玉惟。   那日谢秉元说的,玉惟是气运之子,他深谙这种情节的套路,既然是气运之子,借他蹭蹭又如何,说不定就抢到了机缘。   玉惟在宗门是出水芙蓉,出了宗门呢?   正好看看玉惟是不是表里如一。   然而,朝见雪暗戳戳的黑暗小心思很快被人群挤了个泄气。   太恐怖了。   本就是景区,如今赶上旺季,人群很可怕,往哪看都是乌泱泱的脑袋。他想去找个客栈住宿,又被告知客栈住满,只好先在食肆瞪大眼睛等待空位。   好不容易看见一个,他赶紧挤过去,没挤到一半,那座位就被一彪形大汉占了。   本是想省点钱,但想想如今他的家底,省了有个屁用?朝见雪打定主意,无所畏惧地转身走进装潢最富丽的一座酒楼。   不够实惠的地方果然少冤大头。   作为自愿的“冤大头”,朝见雪占据了观望水月谷风景的临窗座位,简单点了几道溢价数倍的菜品,得来片刻的宁静。   远眺出去,谷中湖泊露出冰山一角,在郁郁葱葱的绿林环衬下宛如一块影壁,浮光跃金。   岁月静好。   没有静好多久,忽然响起一个少年人的音色。   “什么意思?这里也被订完了?”   这音色怪好听,朝见雪循声张望,楼下掌柜处站了一位粉衣少年,色彩明丽,在一众玄衣白衣做派中叫人眼前一亮。   掌柜做小伏低道:“各大仙家都得了消息,真真不巧,您还是去别家看看吧。”   粉衣少年不情愿道:“往年我也没少来你家照顾生意,真的没有吗?挤一挤也成。加钱也成。”   掌柜一脸难办的模样:“您这叫什么话?要不这样,方才最后一间被无为宗的客人定下了,此时正在二楼雅座,要不您去找他商量商量,看能否协商?”   他伸手指看向二楼,于是两双眼睛都齐溜溜地看向了朝见雪。   朝见雪也看清了对面,那名粉衣少年长相不俗,唇红齿白,眉宇中一点柔美之气,此时因为着急额上生汗,亮晶晶的,不知为何让人心生怜惜。   他快步走上来,对朝见雪礼貌道:“这位道友,你若是一个人,可方便与我同住?”   朝见雪差点就要答应,可转念一想,自己每日还要补易容的术法,被看穿可不好。他观他修为,已是比他高一阶的金丹了。   “不太方便。”他真诚道。   粉衣少年并不死心:“这样,我付两倍,不,三倍的房钱给你,你将房让给我。”   朝见雪被土豪震惊到:“你为何一定要住在这里?”   粉衣少年道:“整座城里,唯有这家的枕头最舒服,我夜中觉浅易醒,只有这里可以安枕。”   好充分的理由。   此少年是个能享受则享受,绝不委屈自己的少年。   朝见雪本以为他这般情急会有其他更为凝重且打动人心的理由,没想到回答质朴无华,他反而真的产生了一种要将房间让给他的冲动。   粉衣少年有一双可以蛊惑人心的眼睛,眨巴眨巴的,很是可怜。   朝见雪深吸了一口气,反应过来,这必定是合欢门弟子!   合欢门弟子相貌出众,皆有一套蛊人的法门,能哄得其他门派弟子乖乖为其鞍前马后。   他靠坚强不屈的毅力抵挡住了对方的柔弱攻势,冷冰冰道:“不方便。”   话刚出口,一道修长身影出现在他视线前方的楼梯转角。   天水碧色的衣袂。   他打扮素净,乌发也只用同色发带扎起,长身玉立,更显玉骨仙姿。   朝见雪在短短一瞬,胸中念想百转千回,大喊一声:“玉师兄!”   “何人?”   玉惟并非一人来的水月谷,身边还跟着几个元婴修为的弟子。几人乍听得陌生的呼唤,见那面一个带着木牌的外门弟子,粗眉憨厚,热情得不像话,朝他们疯狂挥手。   此弟子大步来到玉惟面前,真诚且憧憬的目光炯炯有神:“玉惟师兄!我来的不巧,找遍全城都没有房住,不知师兄房中还有没有空位,可否让我挤一挤?”   离得太近,玉惟不动声色地与他拉开了距离。   朝见雪则上前一步,追击道:“都说玉惟师兄好,师兄不会眼看着我流落街头吧……”   玉惟仍站在楼梯木阶上,用那副标志性的清冷脸,疏离道:“不知是哪位师尊门下,也来水月谷秘境吗?”   果然没有认出他!   朝见雪脸不红心不跳地扯谎:“我是妙玄山外门弟子,正好采办完东西路过水月谷,才听说水月谷秘境要开,这才想留宿一晚看看热闹。   “出门在外,同门便是亲人,我只要一张小榻就成!”   他能感受到那名合欢宗弟子惊奇地在身后打量他,也打量着最为瞩目的玉惟。   “既是妙玄山弟子,有劳师兄……”玉惟侧过头,他身后的弟子会意,点头说:“与我同住吧。”   那人是沈渡元君的二弟子,素来为人友善。   外门弟子每十年换一批,同座山门的内外门弟子不相识最是正常不过了。   事情比朝见雪想的还要顺利。   他才不要与玉惟同住,容易被拆穿身份不说,他也不自在。正是要离玉惟不远不近的灯下黑之地,才方便行事。   他正兀自得意,合欢宗弟子也迎了上来:“原来这位便是无为宗的玉惟,‘风拂一秋水,声动惟玉寒’,今日见果然有秋水玉寒之风采,久仰大名!”   听他这么面不改色地说出了那句诗号,朝见雪脚趾头都抓地蜷缩了,可其他人都是面色如常。他们竟不觉得这句话中二吗!   朝见雪鸡皮疙瘩抖掉一地。   “我叫花泽,师承合欢门紫薇元君。秘境若开,不知能否与你们同行?”   玉惟的回答则模棱两可:“若有机缘,自是欣然欢迎。”   花泽笑得腼腆:“好。”   几人往楼下走去,方才那名妙玄山二弟子唤朝见雪道:“我们正要去市集看看,不如与我们同去?”   朝见雪口中答应,坠在队伍后面,只是在与花泽擦身而过时,将房牌往花泽手上一塞,朝他眨了眨眼睛。   门派聚集,便有许多宝贝可以捡。   几人在修丹药的同修处买下几瓶解毒丹以备不时之需。几位元婴师兄姐都是沉稳的个性,很符合无为宗上善若水的秉性,朝见雪也就不用逢场作戏,心态轻松得很。   路过一处雕栏画栋,精致奇巧的宝阁,不知怎的,唯独玉惟停下了脚步。   师姐道:“这是七巧门的产业,师弟是要去看看?”   玉惟沉思片刻,颔首:“倒是从来没有进过这地方。”   他自然没进过,阁中宝物多是美轮美奂的机关小物件,迎客的机关金鸟灵动地摇晃脑袋,与朝见雪房中那只很像。按慕元师尊的话来说,中看不中用,只是买个漂亮,还斥责栖山给朝见雪带来如此多累赘之物,有违无为宗风格。 第14章 秘境(一)   朝见雪意外玉惟也会对这种地方感兴趣。   他自己进了这里,就好像老鼠进了米缸,看什么都觉好看,禁不住这个掂掂,那个捏捏。   他看上一只小巧的镂空金座莲花香炉,花瓣上皆有碧玺点缀,伸手要去拿,同时也有一只手先一步托住了香炉底座。   朝见雪一下子弹开了:“玉惟师兄……”   玉惟与他礼貌点头,自然地拿起香炉,仔细端详了一会儿,竟直接交给了一旁侍者,叫他去包起来。   朝见雪被横刀夺爱,只得作罢,又见玉惟买了别的两样东西,心想他原来也会喜欢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   这时候倒不说“毫无意义”了?   不过总算有了人味。   “还没有问,师弟如何称呼?”回程路上,妙玄山师兄主动与他问起来。   朝见雪早有对策,自然道:“我叫陆仁一。”   将来还可以取名叫路人二路人三,可发展可持续。   师兄摸摸下巴,道:“好名字,一颗仁义之心!”   朝见雪从善如流地点头:“是极是极!”   “陆仁一”就这样顺利地住在了玉惟隔壁房中,妙玄山师兄还贴心地把床让出来,发挥无为宗门勤勉刻苦的优良传统,随身携带一个蒲团,在上面打坐养神。   朝见雪趁着泡澡的功夫补了易容术法,确信周身三百六十度毫无破绽,才穿上衣裳出来,就听有人来找他。   是白日里那位合欢宗弟子花泽。   花泽是来给他送房钱的:“虽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原因,但宗门有训,我们不占人便宜。”   朝见雪朝他笑道:“谢了!”   “吱呀”,隔壁房门被打开,在二人侧头注视下,玉惟缓缓走了出来。   花泽友善道:“又见面了。”   不知是不是朝见雪的错觉,玉惟的目光似是先在自己身上停留了一瞬,而后他再对花泽颔首:“我下楼要些水,你们继续聊罢。”   其实他二人的话题已经结束。花泽饶有兴趣地打量了一下玉惟,勾唇微微含笑:“正好我也要壶水,玉惟道友要是方便,我与你一起?”   不是朝见雪思想龌龊,但听说合欢宗弟子视双修如喝水吃饭,花泽的眼神昭然若揭,玉惟这样的毫无疑问是一盘好菜。   这所谓的要壶水,定要接上“要不要一起去喝个茶”,喝了茶,便再问“天已经晚,不如留宿”,留了宿,保不齐要深入探讨一下。   他的目光赤裸裸地在玉惟与花泽中间游移,想着还是赶紧走人,但架不住八卦心理。   连他这个“路人一”也看懂的气氛,没想到玉惟竟毫无防备地点头:“那便一起。”   朝见雪“啪”地把门关上了。   一方面,他觉得玉惟不可能不懂,或许让他抓到了小辫子,一方面,前置印象太深入人心,他无可抑制地联想到小白兔落入狼手的可怜情状,忍不住深深扼腕。   他蹲在门边的样子太过鬼鬼祟祟,妙玄山师兄出声道:“别想了,玉惟不是那种人。”   朝见雪装傻:“啊?”   “多的是与玉惟搭讪的合欢宗弟子,他从未行过出格之事。何况这次是个男弟子。”   朝见雪却不认同,食色性也,就算同是男人,长得如此貌美可人,躺在一起聊聊人生谈谈天地不也是开心的吗?   起码他是愿意的,他一直以来都是个颜控。   “照我看,你才可疑。”   朝见雪指着自己:“什么可疑?”   那师兄一副见过世面的样子:“他不是给你钱了吗?他们合欢宗弟子与人修行,向来会给钱的,哈哈,看你什么表情,不用放心上,师兄什么没见过,正常得很!不用害臊!”   朝见雪捂头苦恼道:“不是这样的!”   他总算懂刚才玉惟的眼神是什么意思了,一定也是听到了那段对话,误会他们了。   蛐蛐人者人恒蛐蛐之。   朝见雪无从辩驳,默默将花泽给的钱塞进灵囊。   也不知道是哪来的毅力,他在门上趴了好片刻,才听见玉惟与花泽的脚步声。前者的脚步声很好认,轻巧稳重,不疾不徐,可见内力深厚。   花泽的声音隐约透过门板传了进来,模糊但可辨:“多谢玉道友提醒,有缘再见。”   玉惟:“有缘再见。”   隔壁的房门便关上了。   朝见雪回头,那师兄道:“看吧,我就说了。”   他又说:“你也是玉惟的崇拜者吧,如此关心他的事,看你又失望又高兴的。”   朝见雪索性承认了这个身份,上前与他探问:“玉惟师兄平常会出宗门做什么呀?”   “再简单不过,宗门任务里要求什么,他就做什么。”   “可有什么爱做的爱吃的爱玩的?”   “不曾有最爱,师兄劝你少打听,好好修炼才是正道。”他余光一扫朝见雪,“看你也是筑基修为了,怎么没参加宗门的内门选拔?”   朝见雪挠了挠头,扬起一个憨厚的纯真笑脸:“我吃不起苦,做个外门挺好的。”   师兄摇头道:“你能独自来这富香楼,家中估计富裕,回家去也好。”   “师兄可知道玉惟的本家?”   “从未听他主动提起,但要说姓玉的,名声最大还是东原玉氏,但玉氏自有一套功法,倒是没听过有子孙来无为宗修行的,也许玉惟是旁支。”   东原玉氏……   前几日刚刚温习过,朝见雪对其还有印象,细细回忆了一番。   他记得《玄真界事记》中有提到,东原玉氏安居于玉丛一叶舟,其舟非彼舟,而是以舟为入口的水上仙境。   自千年前玉氏出了一位仙者,便自成一脉,族人不多与外人来往,也算是较为神秘的一族。   朝见雪和衣躺下时还在想这个玉氏在事记中的记载,可惜只寥寥几笔,再没其他。   正想闭眼进入梦乡,忽听北面仿佛地陷一般发出轰隆巨响,地面摇晃。他坐起来一开窗,见水月谷中发出异彩的幻光,水面卷浪,潮声响彻云霄。   玉惟的声音从门口传来:“秘境开了!”   说开就开,这也太突然了。朝见雪着急忙慌地蹬鞋燃亮了灯盏,妙玄山师兄也已穿戴整齐,对他点头:“走!” 第15章 秘境(二)   半空中几道流星般的剑意一同飞向水月谷,朝见雪拼命挂在妙玄山师兄的背上不撒手,落地时还眩晕着,脸都被罡风吹木了。   刚刚落了脚,更强的晕眩感袭来,朝见雪歪倒在地上。他低下头,才发现自己正踩在不断摇晃波动的水面,虽没有陷入水中,也因为剧烈的晃动站都站不起来。   可气的是,除了他,玉惟一行人都站得稳稳当当。   玉惟看向他:“还是回去为妙。”   秘境的进入也是需要筛选人的,若是在这里都前进不了一步,更不用提前路凶多吉少。   陆续又赶来了许多修士,也有很大一部分在水面上立都立不住,只得退到一边做围观者。   朝见雪才不愿就这么被看低了,咬着牙调整好重心,试图再站起来,可惜依旧被浪打得扑了一个跟头。   这一扑便扑到了玉惟跟前,简直撅着屁股五体投地。   几个师兄都笑起来,道:“让你不要跟来,你非要跟,如今见识过秘境的厉害就赶快识相些回去吧。”   “哎,来都来了,我不想回去。”朝见雪勉强挤出一个笑脸,动作却依旧顽强,撑着身体爬起来。   几人见他这次站得小心,双腿双手并用,竟确实蹲住了,好像真的可以站得起来。   只是在这种规模的秘境中,灵力的震荡波动压根不是他一个筑基修为可以完全抵抗得过的。“陆仁一”又一次匍匐在地了。   “罢了罢了,我送你出去。”妙玄山师兄好心说着,就要来把他捞起来。   朝见雪不信邪,连声道:“再试一次!”   脚下太摇晃,他只觉手脚酸软,要不是一股子不撞南墙不回头的莽劲拼着,早就滚在地上咕噜咕噜了。   几人摇头:“罢了,就让他试吧,左右秘境大门一关波动就能止住。”又对他说:“你就在富香楼里等着我们罢。”   朝见雪在地上挣扎,苦哈哈地听周围脚步声离他渐远,唯有水声翻滚。   他生出弱小的无力感来,想起栖山还叫他偷偷跟着捡漏,没想到连这个机会都把握不住,连个走进去看一看的资格都没有。   当真是没用的草包。   远处又传来轰然的碎裂声,水浪打的很高,拍起千堆狂雪,再遽然在震晃中撕裂出一道口子。迫不及待的修士们鱼贯而入,唯恐落了下风。   朝见雪已然心死大半,可不管怎么说,这爬不起来也太狼狈了,难道就没有什么方法可以让他不这么丢脸吗!   有阴影忽然挡住前头的月光,朝见雪眼前一黯。   他怔怔抬头,玉惟半蹲在他面前,他居然没有走。   明明是俯视的神状,他却并不显得居高临下,只是淡淡的,和看一株草、一只动物没有分别。   玉惟朝他伸出手,五指微微张开。玉白的指尖往上是那双比月华冰魄更为澄净的目光,映着无助的自己。   朝见雪咯噔一下,心也猛跳了半拍。   他抿了抿唇,没有抓住那只手,只是问:“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站起来?”   玉惟道:“聚气于丹田,汇灵力于四肢。”并无特别之处,对于金丹以上的修士来说,这其实已经是一个习惯成自然的状态,但他丝毫没有“你该懂”的不耐,落在朝见雪眼里,像极了那日在藏书阁。   就试这最后一次!   朝见雪努力牵引筋脉中胡乱游走的灵力,胀涩的肌肉绷紧了,身体便如灌铅一般沉重。   在玉惟逐渐显露讶异的注视下,朝见雪呼吸沉着,只凝神控制重若千钧的手脚,竟缓缓的,真的从翻滚的水面上爬起来,站住了脚跟。   一旦站立,身体便一瞬间得到轻盈,他不可置信地左右走了走,只一开始有些摇晃,立刻便能如履平地了。   他禁不住喜上眉梢,原地跳了几跳。   玉惟道:“你要回去吗?”   朝见雪固执道:“我也想下秘境。”   “若遇到危机,我们不一定能救下你。”   朝见雪:“不必救。”   玉惟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点头:“走。”   不等朝见雪反应,玉惟已经一把给他拎起来,身法快如闪电,跃进了秘境裂隙。   几人见他还是跟来,面面相觑,玩笑道:“这样倔的弟子还是少有。”   这样的修为,若是无人保护,与送死有何异?   秘境之外是水天一色,秘境之内却是浓雾笼罩的密林,天光昏暗,树叶的枯响在风中呜呜咽咽,不时有树枝勾住人的衣袖头发。   朝见雪已经打定了主意跟在玉惟后面,借他的气运分一杯羹。可是每每抬头看见玉惟侧颜,便是心神不宁,不断闪回方才那一幕。   说不上来是哪种微妙的情绪,他好像是被玉惟散发的光芒照耀到了。什么五旬小伙搀扶百岁老人,玉惟有五旬吗?   他思维发散,一路上跟着走走停停,一会儿看着玉惟巧开阵法机关,一会儿缩在草丛后面旁观师兄姐打妖怪……   其他人皆是聚精会神,提防着不知何时会从暗处蹿出来的秘境野怪,只有他偷偷乜着玉惟,自己也懊恼起自己无端的心不在焉起来。   思来想去,定然是玉惟对他使用了迷惑之术,他才会觉得很受感动,一定是这样!   移神中,玉惟的视线别过来,好看的眉拧紧了,惊心动魄的一种味道。   也着实够惊心动魄的,惟一剑擦过朝见雪的右边颈侧,剑鸣如龙吟,犀利地钉住了一只要从后面偷袭的野怪。   朝见雪右耳麻了一半,呆呆地转过头去,雪亮的惟一剑下有只逐渐化为碎片的长舌黑影。   踩碎枯枝的脚步越过他身边,玉惟轻巧地拔出惟一剑,旋身,面色平淡对他说:“当心。”   朝见雪差点给跪了,一摸自己脖子,连皮也没有擦破。   于是不知不觉中,跟玉惟跟得更紧了一些。   此时浓雾渐渐散去,显得危机四伏的密林也晴朗不少,周围出现了别的门派弟子的身影。   几支队伍间只是浅浅见了礼,并未多交谈,竞争关系下,首先考虑的都是互相提防。   他们继续在林中前行。朝见雪想起这水月谷秘境的说法,问:“扶衡真仙是个什么人物?”   “你平时史课是不是没有好好上?扶衡真仙是第一位妖修成仙。”   “妖修?”   “别看现在人修与妖修关系不合,从前人妖共居,扶衡真仙在人修中也很受爱重。扶衡是九尾飞升,在上古伏魔之役中重伤,才在这里羽化。”   “从前这里也是伏魔之役的战场,扶衡劈开这一山,这才有这水月谷。”   师兄又道:“妖境那边据说没少打水月谷的算盘,不过这些年妖族式微,否则早就明面上闯进来了。”   “还是要小心行事,保不齐就有妖修进来了。”另一人道。   朝见雪心想,既然是妖仙扶衡的东西,妖修来抢也是天经地义,若是扶衡残魂还在,看见自己牺牲保护的人与妖为了争抢他的机缘争得头破血流,不知作何感想。   也不只扶衡,其他陨落羽化的真仙皆会有这一时刻。哀痛之地变为秘境福地,也算是鲸落万物生了。   “哎,看前面是什么?”   密密匝匝的林叶缝隙中隐现红光,几人快步拨开树丛,最前头的人止了步。朝见雪要问“怎么回事”,歪过脑袋一看,顿时被眼前景象震得浑身一颤,脚底生寒,偏偏又像生了钉动弹不得。   那是一个巨大无比的红日,红得发黑,似天幕上一块血斑,能引发人原始的恐惧与颤栗。   而坡下黄沙千里,无数白骨寂寂,残骸林立,骨头比任何一种生物的残骸都要大。红日的正下方,一枚硕大的兽骨头颅孑立,双目空洞,其中仿若死的深渊。   有人咽了口口水:“扶衡真仙,不是据说是一个很随和的人物吗?”   “千百年前的记载你也能信!”   “来都来了,下去吧。”   许多不敢踏出的一步,只要说一句“来都来了”,也就能踏出去了。   朝见雪寸步不离地跟在玉惟后面,他的脚踩在哪里,自己的脚也就落在哪里,生怕一个不小心走歪了路。   他刚把脚从深陷的沙子里拔出来,突然听见一道凄厉的、惨绝人寰的惨叫,心一下子跳到嗓子眼,紧张地左右张望。   便见玉惟指到不远处腾空飞起的怪鸟黑影:“罗刹鸟,赖死气为食,惧日光,会模仿人言。”   “还会吃人啄人眼珠子呢!它若扑过来,你记得护好眼珠子!”   “……”   朝见雪一下子遮住了眼睛。   玉惟无奈道:“师兄,不要故意吓人。”   朝见雪又放下了手,悻悻说:“我配合一下而已,没有吓到。”   此地宽广无边,抬头看,越看越觉得那个红日是纸糊的,红得吓人,却一点热意都没有,他们行走间流动的风都阴恻恻。   “奇怪……”走了一段,忽听玉惟低声思忖。   “是有些奇怪——”几个师兄姐一合计,“方才在林中都遇见了好几波人,这里视野开阔,不该看不见其他进来的弟子。”   可是前后望望,白骨的尽头还是白骨。   朝见雪脑海中一下子闪过了许多鬼故事,用期盼的眼神看着几人,希望他们能说出有见地的经验之谈。   可是几人一拍即合:“不知道,管他呢,且去前面头骨里看看!”   “真仙遗留的秘境,应当不会是大凶之地,否则师尊们怎么敢让我们自己来?”   朝见雪觉得有理,但转念又想,会不会是师尊们觉得,你们敢来,便是对自己的修为有信心呢? 第16章 秘境(三)   越往前走,起了风,漫天的飞沙蔽目。朝见雪抬袖掩面,艰难地向前看,见到风中细小的碎骨渣与沙粒。   几人试着使出护体的避风术,可是不知为何,灵力就像是与自己的身体隔绝两地,能感受到它的存在,却用不出来。   “哎,用这个试试!”一人祭出法器,展开来,是一柄宽大旋转的璇玑伞,罩在他们头顶,堪堪挡住了一半的风沙。   刚松一口气,头顶响起刺耳的尖鸣。   玉惟惟一剑脱手而出,一击砍下罗刹鸟的一半翅膀,那只罗刹鸟在半空中颠晃后仰脖发出了更为凄厉的声音,似小儿夜啼时不止的哭鸣。   师姐抬起璇玑伞,琢磨道:“不妙……”   果然,那声哭鸣之后,两边纸糊般的天色都黯淡了,风带来了某种压抑的预感。   玉惟持剑,面色也稍微凝重,干净利索地吐出一个字:“跑!”   跑?   朝见雪有些蒙圈,谁能告诉他是怎么一回事?但求生的本能已经让他拔步,奋力追上已经跑起来的众人。   风和自己的呼吸都呼哧呼哧的,而在那沉重的呼哧声中,忽然响起了无数翅膀的呼啸。   朝见雪扭头看一眼,登时吓得魂不附体。   后方的天空已经被乌泱泱的罗刹鸟遮盖了,如一团黑云向它们逼近。   再怎么样,人腿也跑不过鸟飞的。璇玑伞眨眼间就被罗刹鸟的尖喙啄了一个洞,师姐心疼大叫:“我的伞!”   伞破了,护体的法器就没了效用。   无数罗刹鸟朝他们俯冲而下,发出的声音就像上千种啼哭挤在一个密不透风的小小车厢。   朝见雪眼前星星直冒,只看见一只格外巨大的罗刹鸟奔向他面门。突然一股力按上他后脑勺,将他啪一下,按趴下了,脸也埋在了沙子里。   “别动!”是玉惟的声音。   虽然是救他,但是哥你就不能提前说一声吗!朝见雪吃了一口沙子,欲哭无泪,小命要紧,只能选择听玉惟的,一动也不敢动。   剑声铮铮而动,与凄厉啼鸣混合在一起。   这些罗刹鸟似乎是在阻止他们进入最中间的头骨。   灵力用不出来,便只好用最赖以生存的体术,几人腾挪之中虎口已经发麻。   “还有没有法器!”   “根本挪不开手啊!怪太多了!玉惟当心!”   玉惟在电光石火中闪过划向自己眼睛的利爪,撑地时惟一剑恰好扎在朝见雪边上的沙地里。朝见雪小心翼翼地侧眼一看,他脸上已有血迹。   两人目光相触,玉惟立刻折身抵挡飞来的另一只罗刹。   朝见雪惊慌中忽然想起来,法器……法器他有啊。其他人挪不开手,他不一样。   可是玉惟或许认得他的法器,要是被认出来自己多没面子!   不管了,总不能自己躺在这乐享其成。   朝见雪埋脸在自己的臂钏里翻了一通,定好心神,扔出一个爆闪的“闪光弹”,同时大喊一声:“闭眼!”   白光汹涌刺眼,霎时让人骂街。   朝见雪悻悻,也就只有这个是不用灵力催动的了。   他只记得先前玉惟提了一嘴罗刹鸟“惧日光”,料想应该有些作用。   谢天谢地,他将玉惟的话听进了耳朵里,在这阵爆闪过后,罗刹鸟退了大半。   朝见雪从地上弹起来,下意识拉起一旁的人,开始顶风狂奔。   “你小子深藏不露啊!”   身边的几人都是元婴,很快就追上了他,朝见雪跑得说不出话,只顾看着那颗头骨的嘴部黑洞离自己越来越近。   可是眼前也直晕,他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渐渐胸口闷痛。   这时,一直被他拉着的那人已跑至他前方,朝见雪是快没力气了,那人的手依旧将他紧紧拉着。   隔着风沙,他也看不清自己拉的是谁。   罗刹鸟拍着翅膀卷土重来,化作黑云逼近。   血腥味上涌,朝见雪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十分痛苦。早知道下秘境会和怪赛跑,他一定提前一月开始练体。   终于到了黑洞前方,几人已陆续跃了进去。朝见雪看清那洞口离自己头顶的距离,顿生一股悲凉情绪。   他要是弹跳力足够,就可以双脚一蹦,两手插袖,直接空中自转一周鱼跃飞入。可他双腿沉重,眼看着是登天门一般了。   不过,拉着他的那个人没给他反应时间,已踏风而起,也将他一块儿拉了上去。   一只罗刹鸟已快啄到他屁股,险些新添一洞。   “扑通”一下,朝见雪整个人摔在那人身上,摔得七荤八素的,坐起来两股战战。   “多谢。”身下人开口了,也是呼吸不稳,声线不似平时清润。   朝见雪一个激灵跳起来。   乖乖,怎么又和玉惟摔在一起!   他赶紧往后退了几步,退到师兄姐一起。   几人抬头望外看去,那些罗刹鸟果然进不来,他们来对了地方。   更可喜的是,这里也不只有他们,还有一些或生或熟的面孔,是别的门派弟子,多少负了伤,也是被外面的罗刹鸟追赶拼杀至此,甚至当真有眼睛被啄坏的。   这么看来,他们几个虽然也有挂彩,但还算是安然无恙了。   “是你们!”   朝见雪一看,是花泽。他已换上窄袖劲装,与两名素心门弟子待在一块儿。   “外面真是好险,灵力用不出来不说,那些怪鸟还如此难缠,多亏两位素心门姐姐相帮,否则我也要交代在外面了。”   这两位素心门弟子沉稳地与他们颔首,道:“也不必如此害怕,外面应当是扶衡真仙制造出的幻境,若是受了致命伤倒在幻境内,估计会被直接丢出秘境。我们师妹正是如此,她的命牌还亮着。”   “竟是这样吗……”花泽作诧异状,“我就说扶衡前辈怎会做出如此凶险的地方。”   无为宗几人面面相觑,果然专业的事还得有专业的人来做。素心门心法见长,能在绝境中辨认出幻象。   朝见雪虚心求教道:“两位姐姐,那现在这里还是幻境吗?”   她们摇了摇头:“这里就不是了。”   换句话说,在这里死了就真死了。   朝见雪揉揉自己额头,方才跌在玉惟身上,他的额头磕到了他的下巴,逐渐隐隐作痛。   瞄眼一看,玉惟的下巴红了一片,此时正用某种思索的神情盯着自己看。   朝见雪连忙道歉:“撞到师兄了,抱歉抱歉!”   玉惟带着那片红痕,怎么看都觉得有些可怜,但他清冷依旧:“不要紧。”   “方才那枚裂光符,是你扔的?”   朝见雪作呆傻状:“啊我就是试试,我好久以前在市集上买的,没想到这么亮。”   他的目光澄澈不似作伪,还透露着某种未经世事的愚蠢。偏偏眼尾上挑,溢着狡黠的味道。   玉惟越看越觉得,这双眼睛,不该生在这张平凡到挑不出好处与错处的脸上。   他颔首道:“此符威力足够,已是上等符篆。”   朝见雪哈哈道:“怪不得那么贵,我还以为被骗了呢!”   有句话玉惟却没说,这种品质的符篆有价无市,他一个外门弟子,常理来看,很难买到。   玉惟与身边的师兄姐对了一个眼神,暂且按下。   与外面黄沙漫天不同,进了这头骨又是另一番景象。   黑黢黢的骨内,离开了光照处便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好在这里灵力又有了感应,许多人都拿出照明的法器,看似萤萤之光,也将整个头骨内部照彻了。   沙地最中间,是一方通往地下的石阶。石子儿扔下去听不见回音,令人胆寒的未知。   接连有人走了下去,参加的弟子已经比一开始在密林中见到的人数少了大半,要么是折在密林中,要么是在罗刹鸟攻势下被丢出去了。   罗刹鸟这东西,在玄真界已经匿迹数百年,多亏玉惟几人博闻强识,这才安然无恙。   朝见雪心道书果然不是白读的。   洞口狭小,他学着玉惟调息片刻,便跟着一起猫下腰,钻进了石洞。   萤白色的法器在前方飘,照出下方长长长,长得看不见底的石阶。   “这走要走到什么时候去?不如直接飞下去看看?”花泽道。   朝见雪想说“你怎么这么自然地就混在了无为宗队伍里”,还没有说话,就听玉惟说“不可”。   他撕下一片袖子,往下一扔,水青色的衣料竟在光下化作片片。   朝见雪躲在他身后,凝神往那里看,这才看见半空中的诡异丝线,横七竖八,密匝匝地穿在下面。要是人毫无防备地往下跳,可不就成一盘生鱼片了吗?   可这阶梯又着实长得看不见尽头,要是可以将人团吧团吧当成球滚下去就方便多了。   也不知走了多久,总之朝见雪觉得自己膝关节快报废了,半闭着眼神色昏昏,才听有人说:“到了!”   脚随即踩在了水里。   不知触发何种机关,只听“轰”的一声,火舌如蛇影窜起,须臾间点燃了四面墙壁上的火盏,浓重的血腥味一下子溢散,充盈在众人的面前。   看清眼前场面,许多人都耐不住,弯腰吐了。 第17章 秘境(四)   饶是最见多识广的弟子,也被面前景象吓白了脸。   他们所站的水实际上是一方硕大的血池,血池半空中,无数或人或兽的尸首,再被空中的丝线挂住,落不到池子里,只有血水顺着线流入。   朝见雪只觉喉口汹涌,想吐,但他赶紧转移视线,去看玉惟的脸,又生生忍住了。   到底年纪未到大神的地步,玉惟脸色也是白如金纸,不忍细看血池上方的惨状,慌张之中与他目光相对。   被极力掩藏的惊惧,瞳孔中的震颤,皆在平时沉静的寒渊深潭中浮现。   朝见雪后知后觉,玉惟并非真的是毫无感情的木头,只是他一贯藏得深,装得好。   好比现在,哪怕自己也害怕,玉惟也要强迫自己去看。   “中间是什么?”   朝见雪忍住恶心,张望过去。血池中间的圆台上,一柄断剑插立,看样子,正是扶衡真仙自己的命剑。   可惜典籍里记载的赫赫仙器,如今看来只像一块烂铁。   而且还藏在真的“血池肉林”里面。   “哇啊——不行了!”有人哀嚎道,“太恶心了!我要回去!”   一个不知能不能为自己所用的仙器,给他们带来的心理阴影简直是巨大的。回去后起码一年都见不得肉。   一群人在狂吐,朝见雪默默离吐出来的彩虹堆远了一点,和玉惟肩并肩站在一起。   “……你不怕?”玉惟问。   朝见雪努力闻着他身上的菡萏香味平复自己的恶心劲,真心道:“跟你站在一起好一点。”   玉惟探究地看他一眼。   在众人呕嚎中,只见圆台上,一只狐狸的幻影端正坐着,逐渐现了形,用一种威严的声音说话了。   “诸位小辈,恭贺你们抵达此境。能到这里,应当就是元婴之中较为优秀之人了,吾十分欣慰。修行之人理当磨砺心性与胆量,若是这点血腥也见不得,如何继续走往后的道途?   此剑便是吾的命剑千里,可惜吾已身亡,岁月凋敝,千里之辉不在,已不算什么厉害的宝贝,有缘之人就来拿走吧。”   有人正要上前,扶衡真仙的残魂又说:“只是,此阵有去无回,踏了阵不可回头,要么死,要么有人拔出千里剑。能走到这一步已是翘楚,回头看,吾已开了境门,若不想涉险,大可自行离去,离去之人再送吾三年修为。”   还有这等好事?   典籍没有记载错,扶衡真仙果然是温柔可亲,尤其对小辈,仁慈敦厚,临下如春风。   扶衡真仙的狐狸相笑眯眯,陆续有人鞠躬后走向了境门。   左右大家只是来试试机缘的,既然可以平白得到真仙的三年修为,何必还要犯险?   朝见雪见玉惟没有动作,便伸手戳了戳他的手背,玉惟侧过头。   “此阵好解吗?”   玉惟道:“千丝阵,丝线上的铃铛就是杀招,只怕要逐一解开,才能接近千里剑。千年前的阵法又变化多端,没那么好解。”   “可要离开?”   玉惟认真与他道:“你的确该离开。”   害,朝见雪其实的确想走,那么血淋淋的血池摆在面前,闯进去保不齐自己就要成为挂在那的一份肉。   可是玉惟没有要走的意思,玉惟不走,出于某种奇怪的心理,他也就不想走了。   他有保命的法器在身,此时已悄悄捏在袖子里,要是出了事,可以及时反应。   他相信玉惟是气运之子,气运之子自然是不会轻易狗带的!   玉惟见他不动,讶异道:“你不走?”   “陆仁一”抬头挺胸:“我相信玉师兄!”   无为宗的其他人也相继走了出去,最后剩下的,竟只有妙玄山师兄与他们二人。   花泽也离开了。   场上只剩下十人左右,扶衡笑说:“你们当真不走?境门一关,此地便是战场,由不得你们旁观。”   于是又走了一人。   剩下来的都是决意要拿到千里剑的人,朝见雪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胆子,总之事已至此,无所谓刀山火海了。   随着境门关闭,四周的熊熊烈火烧的更加旺盛,扶衡一喝:“开阵!”   红铃显形,丝线如天网,将所有人当头罩住,甚至还在移动。   朝见雪精神绷到了极致,果然人在绝境中会爆发自己都想象不到的力量,只片刻间,他就已经变换姿势,躲过了两根擦向自己身体的细丝。   悲催悲催,人果然不能托大。他觉得自己像是在扭秧歌,身体扭扭转转,激发出了不属于自己的柔韧性。   铃铛声一响,就昭示着有人碰到了线阵。朝见雪根本不敢看,那人已在催命般的铃铛声里零零碎碎地倒在血池里。   另一边,玉惟快走许多步,目光如炬,竟伸手握住了其中一根丝线,铃铛将响未响,已被他稳稳捏住,灵力聚于指尖成火,一下子点燃了这根线。   火苗蹿上丝线便成了紫红色,出乎意料,铃铛没有响,甚至四周的火光弱了三分。   扶衡端坐在圆台上点评道:“有趣,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了第一个阵眼,着实旷世奇才。”   玉惟谦虚道:“前辈谬赞。”   朝见雪想跪下给他磕头:现在不是在这里谦虚的时候啊小师弟!不过他就知道,玉惟说难解,就是学神说题难做,然后分数出来全对。   两个字——谦逊。   一个字——装。   刚好一根丝向他横来,朝见雪一下子跪下了。   扶衡注意到他,转向他道:“你倒是这里唯一一个筑基期,怎么没有离开呢,稀奇稀奇……咦……”   他没头没脑似的说了这么一句话,朝见雪已顾不得听,在两线夹击之下以一种扭曲的姿势滚在水里,龇牙咧嘴。   再听扶衡说:“妖修怎么只有两个,吾妖族难道没落了?”   “……”   在场的几人彼此对视,眼见都长得一副人修模样,定然是有两名妖修伪装了。   “玉师弟,坎位第三!”妙玄山师兄喊道。   玉惟毫不犹豫,反手甩剑劈向那根。丝线上险险坠的铃铛滑下来,又被他拿剑尖挑住,竟维持住了巧妙的平衡,顺势循剑落入他指间,被捏成齑粉。   这番进退之间又近了三步。朝见雪替他狠狠捏了一把汗。   余下几人也渐渐看明白此阵的解法,需要分别找到八个方位的阵眼丝,将其销毁,才能靠近圆台。   就是比谁的反应更迅疾,身法更灵活,或者甘愿为他人作嫁衣,做一个辅助,为他观察四周。   只是走到这个地步,还知道了解法,不是同门之间,谁还愿意做这个嫁衣?   有人甚至暗里出招,一柄飞刀飞向玉惟近处的铃铛,被妙玄山师兄出手拦下了。   分明是寂静可闻落针声的地方,渐渐演化出风啸云涌的暗流,同脚下血池水波跌宕一样,时而静止时而振振。   暗流之中,朝见雪这个唯一筑基期路人角色便被忽视了。   他滚滚滚,他爬爬爬,他躲躲躲。   终于滚到一个安全的角落,朝见雪气喘吁吁,擦了把汗,也顾不得袖上的血水了。   手脚皆是酸痛难忍,他抬眼望向圆台,扶衡真仙依然笑眯眯地看着他。   朝见雪:“……”   他左右躲闪,无论哪里看,扶衡真仙的目光都好像追踪在他身上,如同蒙娜丽莎狐狸版。   难道是他的摸鱼态度过于明显?   可是他有心无力,想冲也冲不上去,还是原地摆烂吧。   他旁观了一会儿,渐渐发觉阵中人的动作其实颇具美感。   看似是人在破阵,实则是阵在牵引着人动作,只要是正确的动作,旋步扭身中别具一番舞剑的风味,让人可以忽略头上线阵挂着的模糊血肉。   其中玉惟舞得最好,妙玄山师兄看起来已经放弃夺剑,在后方按照玉惟走的路走,保护着他。   再看扶衡真仙的笑脸,朝见雪念头一闪而过:该不会,真仙设这千丝阵正是为了看人舞剑吧?   好像真的对上了他的脑回路,扶衡真仙对他眨了一下眼睛。   “千里之外更有千里,孩子,光躲着有什么趣味?何不上前来呢?”   他的声音骤然响在朝见雪脑海中,诡异的是,这声音只朝见雪一人听见了。   话音落下的同时,就有一股力推着他往前走,重新跻身在千奇百怪的千丝阵法中。   朝见雪无语凝噎,心说真仙你可以不管我的。   又有一人身亡。   朝见雪好几次都差点扑街,全然因为自己保守不前,加上身体莫名其妙的柔韧度和灵敏度,险险保住了小命。   玉惟已经逼至圆台正前方,只要伸出手去,就能碰到断剑剑身。   只是此时,变故陡生。   千丝阵倏忽变阵,最后那个阵眼丝被抽走,摇着催命符般的铃铛唰一下消失,不见踪迹。   “去哪了?”   “怎么还有变阵!”   这出变故让在场的几人都眼看着红温起来,本来好好规划的路线被全部打乱,又要重新找那个不知去哪的阵眼。   好几根细丝横亘上来,离圆台最近的玉惟恰恰被千丝围住,双目之前,脖颈后方,都离丝线只差毫厘。   有如被细针定住的蝴蝶,再如何想振翅,都是自残。   “玉师弟!”妙玄山师兄心急如焚,喊声也让朝见雪看过来。   朝见雪一下子与玉惟冷静自持的目光相接。   再看玉惟嘴一张一合,生死之间的冷静低喝:“巽方右下干净的那根!”   是在对朝见雪说的。   朝见雪精神紧绷,立即往他说的方位看过去,果然有一根丝未沾到血水,是阵眼?   玉惟离他远,又是如此短暂的时间内,真的可以找到正确的那根阵眼丝吗?   若是错的,他就死定了。 第18章 心法   反应过来时,朝见雪已经艰难地伸手抓了上去,扯断线的刹那,千丝阵的铃铛一齐作响。   丝线崩断,火光全熄。   在朝见雪愣愣看着手中丝线的时候,玉惟已经一把握上了千里剑的剑柄。   千里剑剑光大涨,如星灿光点,银花盛放。   众人衣袖都无风而动,在或不甘或艳羡的目光中,玉惟拔出了千里剑。   血池开始晃动。   扶衡笑眼弯弯:“此境即将破碎,诸位请回吧。”   狐狸身影也成光点消散。   朝见雪记着一开始玉惟说的凝气法稳住了身形,快步上前去看玉惟手中的千里剑。   断剑已经自行恢复,此时看着也不过一把稍微锋利一些的手中剑,没有什么特别的灵力流动。   “看上去……平平无奇嘛……”他道。   玉惟点头:“带回去给师尊与掌门他们看看罢。”   妙玄山师兄也凑过来,掂量了几下千里剑,感慨道:“就这把剑,真仙用了这么多幻境?瞧着也没什么稀奇。”   “还要多谢李师兄,方才为我周旋。”   “哪里哪里,你我同门,有什么客气的。”   在二人说着没营养话的时候,朝见雪扭头看了圆台一眼,方才扶衡狐狸端坐的地方,一个残破的铃铛卡在石缝中间。   他忽然想起方才扶衡没头没尾的那一句话,心中涌出一个念头。   这该不会,是传说中的,捡漏?   他俯身将铃铛抠了出来。   “你在做什么?”玉惟问。   朝见雪并未隐瞒,装作无关紧要地摇了摇:“地上捡的,有个破铃铛。”   妙玄山李师兄一看,道:“是千丝阵的起阵机关吧,已经无用了。秘境要破了,还是走吧!”   玉惟想了想,嘱咐朝见雪:“收好。”   三人淌过血池,走进离开秘境的黑洞。   前头的光亮还有距离,一只狐狸幻影为他们引路。   走着走着,玉惟忽然道:“方才,多谢你信我。”   朝见雪耳尖一热:“玉师兄英明神武,我当然信了!”   “但你听我的,就是将自己的性命交给我了。”   这话怎么说的那么严重,朝见雪不擅长应付这么真情实意的东西,只能扯开话题:   “……玉师兄不是也听了师兄的……”   玉惟轻笑一声:“不一样,我与李师兄并肩作战多次,早有默契。你的天资,做一个外门弟子有些屈才……”   朝见雪赶紧道:“不必不必!我就想当一个外门弟子。”   玉惟也不勉强:“也罢。”   他本想说要是陆仁一愿意,他愿意为他作保,让他不必试炼,直接参与内门弟子考核。   不过陆仁一是妙玄山外门,合该有同为妙玄山弟子的李师兄来游说。毕竟筑基修为还能撑到现在,过人之处可见一斑。   他山事务,还是不要插手了。   狐狸幻影在前方走走停停,时不时回头看着他们,似在催促他们赶紧跟上。   忽然,玉惟身上发出急促的摇铃声,和千丝阵中的铃铛声很像,朝见雪应激症发作,紧张地朝他看去。   玉惟道:“无事,只是宗门玉牌传信……”   看来看去,朝见雪看懂了。   这不就是手机传信吗?用通俗易懂的话来说,他们处在秘境中时被切断了信号,如今走在连接秘境与现实的通道中才渐渐恢复。   妙玄山师兄见玉惟一手拿剑,一手持玉牌,不好施展术法,主动说:“我帮你拿剑。”   “有劳。”   总算是走到“信号”通畅处,玉惟掐诀,玉牌甫一亮起,其中各路人的呼喊就吵起来:“玉师弟!小心‘李真真’,他是假的——   李师弟根本没进秘境!”   朝见雪还没反应过来李真真是谁,已被平地而起的罡风刮倒,玉惟拔剑。   只听他们身边那位亲切的妙玄山师兄哈哈大笑,闪身到出口近处。   “师兄”掂了掂手里的千里剑,扬起一个肆意得逞的笑容:“你们人修也没那么厉害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多谢!”   他竟是一个妖修!   不知何时代替了李真真,他们无一人察觉。   见他要逃,玉惟提剑追了上去。   朝见雪也赶紧爬起来追上去。   跑出洞口,便是一脚踏空,身体的失重感让心跳到嗓子眼,又根本来不及跳出去,又被扑面而来的风给吹回去。   朝见雪下坠时,眼见着两人在半空中打了一架。   突然,那妖修将千里剑丢向他,朝见雪下意识接住,哪知他在剑上做了手脚,一碰到便如雷击,他不得不将剑又丢开了。   妖修一掌击向玉惟胸口,借力弹开,错眼间朝朝见雪吹了声口哨:“谢了哥们!”   而后往剑飞处迅疾飞去。   朝见雪气不打一处来,谁和你是哥们了!   衣领一轻,玉惟在空中抓住他衣领,又是一阵天地旋转。两人从空中落下,摔在不知名哪处溪流,幸好两人的灵力都垫着一点,这才没有摔成粉碎。   朝见雪哪里都疼极了。   这算什么,为他人作嫁衣裳,竹篮打水一场空,出师不利中道崩卒!   总之再让他遇见那个妖修,他要在他脸上写一个惨字。   他要坐起来,不小心压到了玉惟,后者闷哼一声。   朝见雪大惊:“伤到了何处?还能走吗?”   他们还能找到回去的路吗?   玉惟睫如蝶翅颤动——朝见雪想不明白怎么有人受伤了还这么仙气。   看吧,玉惟吐血都是从唇缝中缓缓溢出来的,简直是格莱美慢动作镜头,不像别人张开嘴血呼啦哧,而是隐忍的,脆弱如琉璃的……   又被他淡然擦去了。   “无事……”   玉牌还在响动。   “玉师弟!玉师弟!你出来了吗!是我李真真!”另一头,真的妙玄山师兄李真真大喊,“还有一件要紧事,我问了妙玄山外门弟子名册,里头没有叫陆仁一的!”   “……”   朝见雪扶着他的手一下子缩回去了。   玉惟抬眼。   方才还温和的仙气,此时骤然变化,瞳冷若天山雪。   仿佛玉器碎裂,水凝成尖锥样的冰。   嗅到十分危险的气息,朝见雪转身就跑。   本是想趁着玉惟有伤在身,不想他有伤也一样强悍,方知道他在仙门大会上对剑都是留了余地的,对起妖毫不手软,何况因为自觉被欺骗而有了怒意。   惟一剑还躺在岸边,朝见雪怕成为剑下亡魂,慌乱之中踹开了惟一剑,就被一下按在水中。   “我x你咕噜咕噜……”   玉惟冷脸拎起他,声如霜雪冻人:“什么妖!也是为了秘境仙器?你与那妖修是什么关系?原来的木牌主人呢?”   朝见雪力竭,一句屁也放不出来了,又被按进水里。   倒是让他喘口气说句话啊!   “咕噜噜噜噜咳……”   意识开始涣散,眼前都飞了白。   他在秘境里熬下来了,却要被这位人见人爱小师弟杀掉了吗……   头脑失重,他再被拎出水,头发也全乱了,湿答答的贴在颈上。朝见雪视野晕眩,只听得见自己如雷鸣般的心跳,还有玉惟越来越远的声音。   “说,是不是你与那妖修……大师兄?怎么是你——师兄!”   已经过了不知多少个时辰,易容术掉了。   还好还好,还有的救。   昏过去前,朝见雪如是想。   “小辈聪明,知道留下这铃铛。”   听到声音,朝见雪想睁眼,眼皮却沉重得像挂了铅,怎么也抬不起来,但他认得出,是扶衡真仙的声音。   “你不必找,吾这一缕残魂,只是等着有缘人寻个传承,待传承结束,吾也就彻底消散了。”   “世人皆知千里剑威名,却无人知晓这铃铛才是吾毕生心血。吾选择了你,你也选择了吾,巧妙巧妙。”   巧妙在哪呢他请问,不是前辈让他听见的吗?   “你要问吾为何不选其他人?本是要选你旁边的弟子,但相较之下,吾觉得这千里明心法与你最为契合。吾已经将心法传承给你,学不学得会还是要看你了。”   这么强买强卖的吗?   “修行千载,真的要死的时候,吾才知道自己对死的恐惧,你既然活着,就别枉对了它。还有一句话要相赠,大胆而为,何妨今日且尽欢,只把明日作无常!”   ——只把明日作无常!   朝见雪咳出一口瘀堵在胸口的水,光线刺眼,耳中嗡鸣,又逐渐弱了下去。   他费力地眨了眨酸痛的眼睛,看清了玉惟苍白的脸,离他太近,什么血色也没有,只有嘴是红的,唇上水泽清亮。   看着玉惟的同时,扶衡的心法融入他丹田,他从中又看到那片红月下的死寂沙漠,原是扶衡对死的恐惧所化。   对真仙而言,羽化的过程或许是看着自己缓缓消散于天地的过程,千年的岁月便如刀。   只一晃眼,他再看见了那枚破铃铛原初的样子,金光灿灿的,用红绳串起,不知原本戴在谁的腕上。   可是过去已经过去,谁又能知晓呢?   他只能在心中默念一声“多谢前辈”。   而后干巴巴对玉惟骂了一句。   “你他x的……下手真狠。” 第19章 进益   他们依然是掉在了水月谷中间,两座山谷之间的夜空繁星点点,还似流淌着荧绿色的幻光。   玉惟与几位师兄姐说好天明富香楼再见,专注地拨动了一下火堆。   捡来的干木枝在火中飘出些许火星屑,再发出哔啵脆响。   朝见雪侧坐在火堆旁,歪着头晾头发。   他头发多,落下来丰润似一团流动光泽的墨玉。   他看玉惟捂着被拍的胸口处,气息并不如从前稳健。   “你……”   “师兄……”   两人同时开口,都诧异地看着彼此。不知为何,玉惟看着有些拘谨。   “师兄出宗门,师尊知道吗?”   他明知故问,朝见雪顺着他的问话道:“用易容术出来,就是为了不让师尊知道嘛……你最好替我保密。”   玉惟看着他,眼眸浸润跳跃火光:“这次是侥幸,师兄以后万万不好再单独进入秘境,秘境中危机四伏,轻伤已是万幸。”   朝见雪也知道这个理,但是机会不可失,只以后小心行事就好了。   他玩笑道:“我在秘境里没什么事,倒是出来差点死在你手里。”   玉惟蹙眉,收了眼神继续观望火堆:“这就是要说的第二件事了。师兄用易容术进来,应当与我说一声,让我知晓。”   “哟,现在不说‘无关紧要’了?”朝见雪逗弄他道。   “……师兄与我同为师尊门下,于公于私,我都该负责。”   他相貌年轻,说出来的话却像个长辈,怎么看怎么违和。朝见雪龇牙乐道:“不要你负责,要你负什么责!”   他全身依旧酸痛,支起身体去拍了拍一旁烤着的外衣,还湿着,穿上要伤风。   玉惟被那妖修拍了一掌,最好不要妄动灵力,这才不用速干衣裳的法术。   朝见雪仰面躺下,正见星河灿烂,窸窣虫鸣和火堆噼啪组在一起,悦耳响在耳边。   “千里剑被妖修夺去了,别人问起怎么说?”   玉惟道:“如实禀报,是我不够警醒,才让妖修有可趁之机。”   他又说:“那妖修从始至终都没有露出样貌,李师兄说他在富香楼时就被打晕,你当时与他在一起,可有发现异常?”   朝见雪仔细回忆一番,道:“没有,要说有可能,只能是我沐浴的时候……”   玉惟一瞬间想起了当时情景,他见到朝见雪与花泽在门口说话时,他的确是略带水汽的。   花泽……   伤处恰在此时弥漫开疼痛,玉惟呼吸微窒,他立刻深吸了一口气,寒凉的夜风灌得头脑沉重。   “妖境边界的防守需要加严,真仙说有两个妖修,还有一个定然也是已经混出去了。”   朝见雪撇撇嘴:“但没办法嘛,人和妖都想来分一杯羹,何况扶衡真仙也是妖仙,妖拿走也合情合理。”   玉惟许久没有答话。   朝见雪侧头看他,见他垂眼,安静地坐在火光前,莫名给人一种即将要飞走的飘渺感。   哦,他忘了。   那妖修逃走前给了他一掌,他心底定是讨厌极了妖。   不过,他没想到玉惟看着温温和和,对妖族能下那么狠的手,只是怀疑而已,就差点给他按水里溺死。   冷水充斥鼻腔喉管的难受一想起来,还如鲠在喉。朝见雪咳嗽了一声。   他总算发现了玉惟不为人知的愤怒的一面吗?   玉惟冷不丁道:“师兄在秘境里捡的那只铃铛呢?还在身上吗?”   朝见雪被呛到,又咳嗽了数声,心虚地坐起来。   但他面上如常,丝毫没有撒谎的痕迹:“没有带出来,应该是落在秘境里了。”   玉惟看他,那双洞若观火的明净瞳光好像要将他看穿。   末了,他道:“那就算了。那铃铛应当只是一个开阵的法器,确实算不得要紧的东西。”   这么轻松就让他蒙混了过去,朝见雪松一口气,同时更加心虚。   “师兄,”玉惟又说,“多谢你信我。”   是说那个阵眼,朝见雪一怔:“这话你不是说过?”   “方才是对陆仁一说的,现在是对你说的。生死面前,信一个人很难。”   朝见雪不知他在感怀什么:“除了信你,我又别无选择。”   “嗯。”玉惟忽然笑了,笑如清风明月夜。   朝见雪莫名。   “对了,”他道,“我这里好像有几颗丹药,你看看有什么效用,能不能吃?”   倒豆子一般倒出来,红色黑色绿色的几颗。   玉惟扫一眼:“极品固元丹、辅灵丹,还有……花容月貌驻春丹。”   怎么混进去了一个奇怪的名字!   朝见雪讪讪道:“吃吧吃吧,对伤有好处,花容月貌驻春丹,对脸有好处。”   “不必。”   朝见雪好好的善心撒不出去,不悦道:“给你就是给你了,能无痛美颜不挺好?不吃就扔了吧!”   “……师兄喜欢好看的脸?”   朝见雪点头:“谁不喜欢好看的脸?”   “皮囊空无一物。”   “我就喜欢好看的,少说这些废话道理。”   “那……”玉惟捡起一颗花容月貌驻春丹,粉红色的丹皮在光下莹莹闪光,“怎样算是好看的脸?”   这算是什么破问题啊!要说近期看见的好看的脸,花泽那张清纯可人的甜系长相就映入了脑海。   除他之外,也就是……   朝见雪觑一眼玉惟平淡的神色,要是说他,他肯定又要摆出那副观音般的不可亵玩模样。   他选择说“花泽那样的就很好看。”   可能是夜色昏暗引发的错觉,他怎么感觉玉惟像是冷笑了一下呢?   又听玉惟平淡道:“的确如此。花泽道友容貌姝丽。”   他一贯看不上别人不求上进,沉溺在温柔乡中。   他将那颗花容月貌驻春丹递回给朝见雪。   朝见雪又递上去两颗固元丹,玉惟还是拒绝。   “多谢师兄,我已调完灵息。”   袖子掀起来,之前在秘境中受的伤口已经全数愈合。   元婴期的修复能力自是一等一的好,本着拿都拿出来的原则,朝见雪便自己把所有丹都吃了。   吃完,立刻丹田充盈。他这才敏锐地察觉到在空空的丹田处,不同寻常地出现了一颗小小的丹元。   他心头狂跳,溢出狂喜。   筑基到金丹,只差临门一脚!   若不是玉惟还在,他现在就要潜心看看扶衡传给他的千里明心。他一个筑基都在扶衡帮助下即将成金丹,不知道玉惟如何?   他挨近玉惟问:“秘境中出来,小师弟修为可有精进?”   玉惟摇头:“没有大变化。”   他居然比玉惟胜了一筹,朝见雪顿生无穷气力,欢欢喜喜地跳起来。一会儿拍拍晾干的外衣,一会儿往火堆里扔几块木头。   玉惟问:“师兄的外门弟子衣裳和木牌,是怎么取的?”   “趁他洗澡偷的。”   玉惟:“……”   朝见雪歪头,发出很天真的疑问:“怎么了?”   玉惟扶额:“师兄真是……”从没有见过这么随心所欲的人,在玉惟以往的教育中,身边皆是君子之风,一坐一行都有章法。   “回去要好好与那位弟子赔罪。”   朝见雪心想丢个宗门木牌是人之常情,不过玉惟要坚持他的为人准则,他只好答应道:“好吧好吧听你的就是了。”   “不过,没想到李师兄名真真。”他促狭一笑。   “正是因为这名字,李师兄外出从不轻易说出自己的真名。”玉惟也弯了弯唇角,“不过真真乃真率真诚之意,李师兄一颗赤子之心,师兄不好当面取笑。”   朝见雪嘟囔:“我岂敢取笑,别人都当面叫我草包,可不敢取笑元婴大佬。”   玉惟:“……”   “师兄。”   朝见雪哼了一声:“罢了,开个玩笑而已。”   他其实超在意的。   他瞥向玉惟,后者正认真地看着自己,说不好其中是什么情绪,或许有怜悯,也或许什么也没有。   朝见雪被这话题弄的自己心烦起来,好好的干什么在玉惟面前自怨自艾,显得他像是在求安慰。   “不说了!”他站起来,穿上外衣,“往回走吧,富香楼付了钱的呢,不住浪费了!”   只不过,还是要将容貌易上。   他这回试了好几次,玉惟总说和先前的样貌有差池,最后还是让玉惟给他调整。   玉惟凑近过来。朝见雪眼观鼻鼻观心,无意间瞅见他眼尾边缘有一点小小的淡色红痣,藏在纤长的睫毛里。   若不是凑近了瞧,他又刚好低垂着目光,根本看不见。   “这里。”玉惟手指轻轻拂过他的眉毛,淡如微风的触感,他便退后了。   再上下看了看:“这就与先前一样了。”   朝见雪将信将疑地摸摸自己,神奇道:“你记性这么好?我自己都没那么清楚。”   二人离开水月谷,朝见雪回望水月相接,星河倒悬,再在心中对扶衡真仙拜了一拜。   -   回到富香楼,打开门,师姐大惊失色:“妖修!看我一剑——”   朝见雪堪堪躲过她,大喊:“误会误会!自己人自己人!”   “究竟怎么回事?”   玉惟道:“他不是妙玄山外门弟子,他是浮仙山外门弟子。”   两人在谷中已经对好说辞,浮仙山最终扛下了所有重担。   李真真师兄倒在榻上头晕目眩,在大家下秘境时已经晕了一日一夜。他被妖袭击,险些脑震荡。   他怒目悲戚道:“你们居然没有一个人发现我不是真的我,这么多年的情义与时光,究竟是错付了!”   这话听着好耳熟。   师姐借口道:“秘境里凶险的很哪,都没空关注彼此,幸好你没去,躲过一遭啦!”   李真真师兄泪眼婆娑:“你们可有得机缘?”   众人看玉惟,玉惟摇头:“没有大机缘,本来拿到的千里剑也被抢走了。”   如此一来,李真真就没那么悲痛了。   大家都捂死了得到一点扶衡真仙修为的事情不说,只有等将来齐齐冲破元婴境界的时候再做解释了。   翌日清晨,花泽敲响了他们的房门。   玉惟开了门,花泽眼前一亮,笑说:“相逢一场,特意来与你们告别。”   玉惟示意他声音小些,轻轻掩上了门,稍作了几句客套。   说着说着,花泽奇道:“陆道友呢?怎么不见他?”   玉惟:“他昨日受了小伤,身体不适。”   花泽可惜道:“难为他筑基修为了,那劳烦玉道友替我与他道个别,还要多谢他,多亏他我才能安枕。”   “……”玉惟不响,末了浅淡地“嗯”了一声。   等他在门口说完话回来时,朝见雪已经醒了。 第20章 同跪   当是昨日在秘境消耗太多的缘故,他现在身上像是被铁锤砸过一百零八锤,动弹一下都累。   朝见雪垂着头调息,一盏热茶出现在了眼皮子底下。   “师兄喝一些吧。”玉惟神情淡淡。   朝见雪受宠若惊,一口热茶喝下,身上的酸痛也好了一些。   秘境关闭,他们也理应回宗门。   朝见雪躲在玉惟身后,走上熟悉的山道,眼看着就要见到自己的清雪筑,刚要松一口气,前边的玉惟却停住了。   他往前一瞄,果然见师尊站在不远处,不辨喜怒。   慕元召他们回观月台回话。   他和蔼道:“千里剑被抢一事我与掌门已经知晓,玉惟,不要放在心上。”   朝见雪站在廊中,听里间师徒二人你一句我一句的问答,师慈徒孝。相衬之下,他孤零零站在门外,一面忐忑,一面觉得心头一阵落寞。   观月台中落花片片,云也随风舒卷,他腰间的环佩叮叮,发出清泉碰石般的轻响。   他回来后已看过千里明心法,其中所述与无为宗教的分外不同,但他有扶衡真仙传承,修练起来颇为顺意。   只有一点不一样,此法的门道在于,平时修炼不要紧,但真的运作起来,此法是用自身灵力做燃料,催化灵力放出更大的效用。   简而言之,就是杀敌也在自损,杀敌一千自损三百左右的那种。   千里明心法中还蕴藏武蕴,他将那道武蕴传到自己臂钏中,臂钏金环,金明其光,便取了个名叫明千里。   随着他修为提升,金环明千里也能温养出他的本命器灵。   “朝见雪,进来。”   他低了头,诺诺踏进里间。师尊居所一尘不染,地板干净得可以照映出他自己的脸。   慕元一改对玉惟的温声细语,冷声道:“为师给你一次机会,你如实回答,你去哪了?”   好威严的问话,朝见雪冷汗直下。   他以为慕元闭关要闭上很久,哪知道他这么快就结束了,正好将他抓个正着。   朝见雪抬眼看一眼慕元,好像是真的很生气,横眉冷竖像金刚怒目,候在边上的玉惟则像个一同审问他的侍者,目光冷静地看着他。   将要隐瞒的初心抛飞到天上,朝见雪豁出去了:“我去了水月谷,进了秘境。”   “胡闹!”慕元拍掌而起。   没等朝见雪弯下腰,玉惟竟先行跪下了:“师尊息怒,此事也有我的责任。”   慕元:“你也一开始就知道吗?”   玉惟垂眸:“对。”   “你知道他是去送死吗!”   朝见雪闷声道:“我不是没什么事吗……”   “跪下!”   一道灵光打来,朝见雪膝头一软,跪倒在地上瑟瑟发抖。他萌生出酸涩的委屈,心说还不准他出去见见世面吗?   若他不出去,哪里来的机会得到千里明心法,在宗门里被万人嘲讽的日子不知还要持续多久,还要时时担惊受怕有人来杀自己,慕元又何曾知道他的不甘?   眼睛酸涩之时,玉惟膝行过来,与他并肩跪说:“师尊,大师兄扛住了秘境威压,秘境中,若不是大师兄相助,弟子不能破解千丝阵。大师兄犯错,弟子亦有错,弟子愿意受罚!”   朝见雪抿了抿唇,大声说:“不关玉惟的事,师尊罚我吧。”   他才不愿意欠玉惟人情。   慕元冷道:“你们倒是相护!朝见雪,你现在胆子怎么这么大?你不怕死吗?”   朝见雪道:“我怕,但我更怕死得莫名其妙。我只是不想等,不想在等待中一点点磨尽了希望,某一日忽然在睡梦中被杀掉!”   “为师不是答应你等你筑基后期再教你循序渐进?”   “但师尊也说了要等我筑基后期,弟子就想先去秘境看看,小师弟能去,我为何就一定去不得?”   “玉惟是何修为,你是何修为?”   “我有父亲给的法器,能保不死。”   “一次就罢了,这是第二次,只想着借身外之利,你这般个性急躁,好逸恶劳,与宗门教法背道而驰!”   朝见雪鼻头一酸,泪珠就从眼睛里落下了,怎么也控制不住,啪嗒啪嗒地掉在自己膝头,洇深了衣摆。   他一边觉得好丢脸,吐槽自己怎么这么脆弱,一边想遮掩,玉惟应当没看他吧?   他咽下喉头酸楚,倔强道:“身外之利又如何?只要为我所用,就是我的本事——”   他还要再说,玉惟忽然伸手将他的手按住了。   他瞪着发红的婆娑泪眼与玉惟对视,玉惟与他做了一个“不要再说”的眼神。   一滴眼泪砸在玉惟手背,他一颤,像是被烫到般收回了自己的手。   “你这么说,难道是想往后都借法器渡境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也在努力修行的……”朝见雪软下声来。   慕元拂袖:“你,你们,去主峰净心堂罚跪七日,不食不寝,只许用自己灵力撑着!等你捱过这七日,再与我说你在努力修行!”   朝见雪一把擦去脸上的水痕,心道跪就跪,区区七日,眼睛一闭一睁,重复七次就过去了。   慕元已经带着怒意离开,两人才起来。他对受牵连的玉惟别扭地说了一声抱歉。   “师兄不该这么对师尊说话,师尊只是担心你的安危。”玉惟道。   朝见雪:“我知道。他还担心我用法器吃到了甜头,从此就不会认真修行,坐实了废人名声。”   玉惟的目光难得软下来:“师兄原来懂的。”   朝见雪翻了一个白眼:“你当我傻子?”   主峰净心堂挑高极高,仰头往上看,天花板上画着伏魔之役的景象,仙云与魔云两团,彼时仙人的数量还很多,哪像现在星星寥落。   说跪,居然连个蒲团也不给,坚硬的地板上还刻着繁复的仙云仙鹤仙花,錾凿有力,跪上去,稍微细皮嫩肉一点就顶不住。   朝见雪就是那个细皮嫩肉的。   跪了一会儿,问玉惟具体该怎么调气,这才好受一些。   他们跪在里间,外间是筑基前的内门弟子上课的地方。课间时分,就有弟子探头探脑。   朝见雪嫌烦人,低着头不看,玉惟也是一脸肃穆,好像不是来罚跪的,而是来修心的。   “啊!朝师兄,玉师兄。”   听见熟悉的声音,朝见雪抬起头,眼前一亮:“谢小师弟,你也在呢?”   谢秉元捧着一卷书,见此情景,不明所以道:“二位师兄是在?”   朝见雪自然道:“被师尊罚跪了。”   “玉师兄竟然也?”   朝见雪:“什么意思?”亏他还以为你谢秉元是个好小子。   谢秉元立即改口:“慕元真君怎么这样……”   他眼睛聪明一转:“真真师兄回来时,与我们说了水月谷一事,莫非,那名外门弟子,是朝师兄吗?”   朝见雪对他低声一笑:“小师弟好聪明!嘘,此事不好外传。”   谢秉元点点头:“我自然知晓的,真真师兄这两天心情不好,因为水月谷一事把自己关在闭关洞府里不出来。”   玉惟诧异道:“李师兄竟如此介怀?”   再上了一节课,谢秉元又来,问:“明日我还在这里上课,师兄需要我带什么吗?”   朝见雪热泪盈眶,是感动的。   “好师弟,你真好……”   但想起师尊的话,他对自己硬下心肠。   “什么都不必。”   外面晨钟暮鼓,两人在地上的影子一会儿拉长一会儿缩短,最后身前两排烛火燃起来,摇摇晃晃的烛影。   朝见雪昏昏欲睡,每每要睡过去,就听玉惟叫一声“师兄”。   声音不大,但质若清风,立刻将他从昏倦中拉出来。   朝见雪望着眼前的烛光,渐渐在他的视野中留下挥之不去的影子。他过意不去,问:“虽然我让你帮我隐瞒,但也没让你和我一起担罚啊,你为什么?”   玉惟:“与师兄无关,我帮师兄隐瞒就是错,这是事实。”   倒也没必要这么公正。   朝见雪:“你何必呢?”   玉惟声音无悲无喜:“我有一事要问师兄。”   “你问吧。”   “花泽花道友,与师兄何时认识的?”   怎么说到花泽去了?朝见雪莫名道:“就那日富香楼,和你们见到那日。”   玉惟又问:“师兄……与他可有做什么?”   这可是赤裸裸的污蔑。   “做什么做什么!”朝见雪一下子急了,“你也这样看我!我还要说你和他一起去打水你对人家有什么非分之想呢!”   玉惟看他:“我没有。”   “谁知道你有没有!反正我没有!”   “他为何要谢你,他让我转告你,多谢你让他安枕。”   朝见雪急地拍大腿:“误会误会!合欢宗的人说话怎么这么让人误解啊!是我将房间给了他,他才谢我。”   “嗯?”玉惟挑起眉,烛影中平添几分素日不见的姝色,“我记得那日师兄说,自己是没有房……”   而且回想起来,那日,一口一个“玉师兄”,原来也是从朝见雪口中说出来的。   朝见雪自暴自弃了,道:“我当然没有那么头铁敢自己进秘境,肯定要找你一起啊。”   明明是正常合逻辑的话语,落在玉惟耳里,又是别样的一番意味。   他不动声色地弯了弯唇:“没想到师兄这么相信我。”   朝见雪又说:“总之你千万别误会,我没有!”   “原来如此。”玉惟矜持顿首。   头几日,朝见雪丹田内的灵气还充盈,熬过了第一个晚上的困倦,就明白了熬夜修仙的精髓,整个脑子清醒万分,甚至还有些飘飘欲仙。   可过了第五日,他的灵力运转开始紊乱,不时岔气,左边岔一口,右边岔一口,就是运不到该去的地方。   便开始眼冒星星,一会儿肚子饿,一会儿眼皮子搭上。   蜡烛五日燃尽,有弟子又来换新的一批蜡烛。   朝见雪觉得自己的腿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但看玉惟神色依旧如常,甚至还能正常调息运功。   他偷偷调出丹田内的千里明心,认真修习一番,身体才有了点支撑的力气。   “玉师弟!玉师弟!”   他睁眼,继谢秉元之后,李真真也冒出来看望他们。   准确来说,是看望玉惟。   李真真执起玉惟双手,泪眼道:“玉师弟,怎么被罚跪了?让师兄好心疼……”   朝见雪在一旁别过眼去:“……”   这动作这神情,娇娇羞羞小媳妇一般。   真真师兄是闭关闭得走火入魔了吗?   玉惟慢慢将手从他手里抽出来:“多谢李师兄关、心。”   后两个字顿了一下,是因为真真师兄握的很用力,抽出来有些艰难。   “玉师弟人中龙凤,这次失了千里剑,下次一定还有更好的仙器!”   朝见雪被这番狗腿的言论惊住了,这种讨好的样子,是不是有点太明显了?   玉惟也是眼皮跳了跳,道:“李师兄,是怎么了?”   李真真闭上眼,一脸痛心疾首:“无事!只是闭关做了一个梦,发现自己错过了太多,很是伤心!这个世界太疯狂!”   朝见雪猛抬头,一动不动地盯着李真真看,不是因为别的,而是最后那句的语调。   那是一种分外熟悉的,让人忍不住接下一句的语调。   奈何李真真眼里根本没有他,只对玉惟道:“玉师弟若有需要,随时差遣,哦不,传信给我!”   玉惟:“师兄言重,师兄请回。”   “等等!”朝见雪蹭一下站起来。   在玉惟不解催促他继续跪下的目光中,朝见雪正色对真真师兄说,“借一步说话。”   两人走到廊柱角落中,四下无人,眼看着玉惟也应该听不见。   朝见雪炯炯有神地盯着李真真的眼睛,想了很久,最终选定那句风靡数十年最不出错的暗号。   他用一种诗朗诵的语气道:“宫廷玉液酒!”   真真师兄目瞪口呆,接上:“一百八一杯!”   朝见雪双手搭上他的肩摇晃:“衬衫的价格是!”   真真师兄喜极而泣:“九磅十五便士!”   “什么情况!”   “你不知道?我也不是很知道,我只知道个结局,玉惟是这个世界的主角,将来天才飞升,飞升后会屠了整个玄真界!总之,要抱紧他这个大腿啊兄弟!”   待朝见雪默默回了里间,他跪下,身体略显石化。   玉惟:“师兄与李师兄说了什么,面色如此凝重?”   朝见雪呵呵道:“别说话。” 第21章 金丹   据李真真所说,别的发展他什么也不知道!   请问您穿越的理由与目的在?   朝见雪的目光过于难以置信,难以置信得好像化作实质戳向了玉惟。   玉惟睁眼关心道:“师兄不舒服吗?”   “有点难受……”朝见雪捂住自己的腹部,“有点想吐。”   是真的想吐,估计是岔气岔多了,又突遭如此天雷滚滚的消息冲击,再看小师弟那张一如既往平静的仙子脸,他胃疼。   朝见雪想象力丰富,已经幻视玉惟在他面前两手一摊,笑说“人生,易如反掌”!   原来真的有人天生就是主角。   怎么会有人如此知面不知心?   屠戮玄真界?   玉惟?   果然主角不是什么好东西吗?   正常思维来看,他应该学李真真,赶紧抱个大腿做个小弟,但是没用的骨气让他拒绝抱主角大腿,他就不信凭自己双手打拼不出一个美好的未来。   正在他咬牙切齿之时,玉惟抬手向旁一挥,一旁的菱格窗扉开启。   水汽随凉风一起灌进来,打在皮肤上很是惬意。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迷蒙的细雨,雨打落花簌簌,庭中石灯寂寂。   “好些吗?”玉惟问。   呼吸到了新鲜空气,朝见雪恶心散了大半,含含混混地“嗯”了一声。   他怎么这么贴心?   不管怎么样,至少现在玉惟没什么黑化表现,他还是按平常心对待。   过了片刻,朝见雪跪得浑身难受,不禁长叹一口气。   一看玉惟,脊背挺如竹。   “你膝盖不疼?”他诚心发问,因为玉惟从第一天开始就坐得很直,膝盖也不曾挪动一下,就算是完全用灵力撑着,怎么这么能忍?   玉惟面不改色:“还好。”   朝见雪不可置信:“你的膝盖是铁打的吗?是真的腿吗?要不起来走几步?”   玉惟看着他,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意:“从前也被罚跪过,已经掌握了灵力控制的诀窍。”   “师尊从前这么苛刻吗?”想不到连玉惟这样的天之骄子都会被罚跪,朝见雪咋舌。   玉惟默了默,又说:“要是一个人罚跪,还会更难捱一些。师兄再忍忍吧,明日天亮的时候,就该结束了。”   他阖上眼,又结了一个运转灵力的法印,周身便发出莹莹微弱的光芒,是差不多又修行上了。   朝见雪盯他半晌,也不甘人后,定了定心神,结法印开始揣摩丹田中的那本千里明心。   与无为宗心法隐忍克制不同,千里明心讲究的就是一个不爽就干,所行皆随心而起,与他的性格格外相合。   冥冥中,朝见雪能感受到离金丹修为的那一层障碍渐渐变得明晰起来,好像伸手就能摸到。   他的灵力从一片虚无的混沌中生发,成水流成枝蔓,又苦于那层障碍,怎么也穿不过去。   他狠了狠心,借着千里明心调转起更多的灵力,干涩的灵脉被强行冲开,障碍破开的一瞬间带来钻心的疼痛。   朝见雪没想到,他过于沉浸,都没意识到自己七窍出了血。玉惟敏锐地嗅到血腥味,睁眼便吓了一跳。   但人在修行中,贸然打断兴许有走火入魔之险。玉惟只得帮他擦去了脸上不断流下来的血迹,低声唤他。   “师兄……朝师兄……朝见雪……”   朝见雪猛然睁开眼睛,一把抓住玉惟的手腕,用力地几乎将指甲掐进皮肉。   他面色发白,只有一双眼睛很是夺人心魄,黑珍珠也不及的瞳仁,宛如另一种宇宙,能将人吸引进去。   玉惟反手握住他的手,指尖点上灵穴,想也没想,送出一段潺潺如水的灵力。   朝见雪闷哼,胸口一窒,忽然咳出一口瘀血。   随即,他只感觉丹田一轻,全身的灵力都像是瀑布一般倾泻而去。   而后,有颗浑圆的,淡金色的珠子显现在他丹田中,孜孜不倦地汲取灵光。   没等他自己反应过来,玉惟已经看出端倪,惊讶道:“师兄,你步入金丹了。”   丹!是金丹!又大又圆的金丹!   朝见雪难以抑制狂喜,整个身体都激动得抖起来,看玉惟都觉得好亲近,好想抱一下!   “师兄……”   猝不及防被用力一抱,血味和朝见雪身上的梅香味一齐砸来,玉惟迟滞地放开了他的手,不知该如何动作。   朝见雪眼含热泪,也顾不得自己多埋汰,只激动道:“我成了!玉惟!你看我成了!”   他不再是那个只靠天才地宝堆出来的筑基废物了,他自己证明了自己是可以有修为精进的!   玉惟听他高兴的耳语,他的脸颊都贴在自己颈侧,温热的,似一段软玉。   他的耳根见红,刚想说些恭喜话语,朝见雪就放开了他站起来。   “金丹!怎么办?要不要先去告诉师尊?”朝见雪来回踱步。   玉惟道:“师兄身体可有不适?破境怎会流血?”   朝见雪心道一定是千里明心让他强行拓展灵脉的副作用。   “没事没事,擦擦就好了。”   他用袖子胡乱擦了一通,再放下袖子,露出一张花猫一般的脸,十分滑稽。   玉惟想笑,但憋住了,说:“师兄还是先调息,不急在一时的。”   “你说的对!”朝见雪来回走了几步,最终还是跪下了,“还有一日,省的师尊再找理由发脾气。”   玉惟叫他不动,抬手给他施了一个清洗的法术。   朝见雪与他面对面正坐,目光发亮:“这法术金丹可以学吗?”   “……调用五行,金丹中期学为宜。”玉惟避开他格外热切的视线。   朝见雪闭目就是去查看那颗金丹的样子,浑圆的,像颗金色的珍珠。   修仙真神奇,竟能在体内结出金丹,那若是元婴呢?   他起了好奇,问:“元婴是什么样子的?”   玉惟犹豫了片刻,答:“金丹孕育成胎。”   朝见雪:“你这是书上说的话,说人话呢?能不能具体形容一下?”   玉惟想了想,道:“差不多便是缩小的自己,只有两个指节这么大,平日都在紫府沉睡。”   “那不就是妇人怀子?”   玉惟失笑:“非也,元婴是自己的元神法相,也即是你自己,只是更方便看自己的修行进展,将来到了化神,此法相就可隐去了。”   朝见雪大言不惭:“那书中所说的神交修行,可是用元神?如何神交?”   “……”玉惟一下子收了笑容,往后退去半膝。   “师弟?跑什么?怎么不说话了?”   玉惟摇头:“师兄自己去参悟吧。”   “装什么,你我不都是男人——”朝见雪撇撇嘴,他只是想到了随口一问而已,这幅神情,这种动作,怎么显得他像个调戏良家少年的变态。   主角就是矫情!   他摆出一副教育的口气:“小师弟,别这么古板,书中说了,修行而已,你可不要谈性色变哈。”   小古板并不作声,凉丝丝地看他一眼。   “好吧好吧,我不问了。”朝见雪端正仪态,继续休整灵脉。   罚跪的时辰一结束,朝见雪便身姿轻盈地翩翩往外飞了出去,直奔观月台。   慕元斥责他“莽撞”,目光触及他欣喜神情,再一查探,颇为不敢置信。   “怎么忽然升至金丹了?”   朝见雪得了便宜,没皮没脸道:“在师尊的敦敦教诲之下,这七日弟子十分自责,于是加倍勤奋刻苦,时刻不忘师尊教训,突然有了精进!”   慕元没绷住,笑骂了他一句“油嘴滑舌”。   朝见雪大着胆子拽住他袖角:“师尊,弟子知错了,弟子不该自己下山。”   他滑跪得十分是时候。   “你呀。”到底是喜事一桩,慕元没再生气,道,“只要你日后别再给为师添乱,就罢了。”   “那到了金丹期,弟子以后还可以下山历练吗?其他弟子都是到了金丹就可以领取宗门任务下山的,我保证小心行事。”   原来说了半天,还是要向他这个师尊争一争自由。   慕元叹息道:“每日勤勉不可荒废,若是要下山,切记与其他弟子结伴同行。”   他看向廊中候立的玉惟,接上一阵唠叨:“你小师弟比你年少,却比你沉稳多了。当年他结元婴的时候,自是没你这般喜形于色,还是为师先提起来的……”   听到自己的名字,玉惟神色依旧淡淡,果然沉稳得要命。   雨下了两日,依旧不见停。雨线落在他身后,耳中一半雨声,一半朝见雪的声音,只是一些插科打诨的话。   但他忍不住目不转睛地看,别无其它原因,只是朝见雪太不一样了,与他自己,与他之前相处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若旁人是素纸淡墨,大师兄就是金漆浓彩,一颦一笑都太生动,一旦看见了他,便再难移开目光。   慕元又说:“你升上金丹,我得告知栖山与掌门一声。”   “别。”朝见雪道,“还是等下一次父亲来时再告诉他。”   主要是想给栖山一个惊喜。   慕元思虑片刻:“也好,否则他定要再放下伏魔关赶过来。”   “明日起,你就与你的师弟师妹们一起,来上早课吧。”   日子眼看着步入了正轨,朝见雪回了清雪筑,继续学习千里明心法。   隔日,弟子四人正上早课。   学完了必修的书目,几人写书论。   朝见雪头一次写,左思右想写不出文绉绉的东西,索性写了大白话,居然第一个写完。   他百无聊赖之际,目光一瞥,越看南山与秋水用的两样笔墨越眼熟。   分明是那日水月谷七巧阁中,玉惟买的那两件嘛!   原来是伴手礼。   朝见雪想到那壶香炉。   他的份在哪里? 第22章 被卷 所谓peer   朝见雪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要是玉惟来送他礼物,他该说些什么好。   ——小师弟破费了,小师弟有心了,小师弟怎么知道我喜欢啊哈哈哈……如何表达谢意才能显得示他身为师兄的风范,还要礼貌中透出十分矜持,不好让自己表现得太高兴。   那个香炉他实在很喜欢。   等啊等,等了三日,也不见玉惟来找他。   朝见雪又看明白了,玉惟就是没有准备他的份。没有就没有吧,下次出去他自己就能买,谁稀罕玉惟送的。   四人正在练完剑的归途,朝见雪与秋水师妹走在后面,听她说宗门外哪些景点哪些地方有趣。   南山别过头来,对秋水道:“你也没怎么出去过,怎么就说得好像亲眼见过似的?”   秋水得意道:“我看的书多啊,行万里路不如读万卷书。”   “那你说的够杂的,玄真界东原西洲南岛北境中常天都囊括了。看的各方话本、故事大全?”   “去你的,本姑娘看的《玄真界山水游记》,你真没文化。”秋水嗤道。   经过这几日的相处,朝见雪已经知道这两人就是一对凑在一起就要拌嘴的冤家。他们得知朝见雪上了金丹,也对他有了改观,最近稍稍熟络一些。   斗完了嘴,秋水继续向他卖安利:“西洲幽梦三千渡,那可是个好地方,令多少少男少女魂牵梦绕。终年春景百花盛放,也出美人,合欢宗和七巧门都在幽梦三千渡附近。   听主峰的师姐说,以前宗门交流时有弟子去小住了二十年,回来哭着嚷着要退无为宗,这个交流活动就取消了。”   听名字就知道是个极致浪漫奢靡的地方,朝见雪心向往之。   秋水道:“也不知道师尊有没有闲心带我们出去看看,或者干脆给我们放个长假吧!”   南山道:“待你修为臻至化神,就能想去哪去哪了。”   “师尊近来怕是没有闲心,上次闭关失败,他又要找时间闭关冲破大乘前期,兴许一闭关就是五十年了。”   这闭关的时长,一两百年真是不够造的,有多少人都死在了闭关洞府中。   但也是因为如此,玄真界的岁月有时既漫长又短促,矛盾得叫人摸不着头脑。   南山与秋水相继分开,最后一段小路要朝见雪与玉惟一起走。   对他们方才的熙熙攘攘,玉惟并没有作发言,好似全然不在意不好奇外面的世界如何。   朝见雪心里头还惦记着那盏香炉,可玉惟不说,他怎么好意思提,只好作罢,暗暗记了玉惟一笔。   即将要看见清雪筑的屋檐。   “明日,我也要闭关。”   朝见雪以为自己是听错了,谁要闭关,要闭什么关?   “嗯?”   玉惟水波不兴道:“已经与师尊说过闭关事宜。那日秘境后,我的元婴就有萌动。明日起,我会闭关。”   什么!   朝见雪心底升起三个字:又卷我!   怎么先前问他有没有进益时不说?现在要闭关了才说?玉惟就是这样说话瞒着一半的闷葫芦个性!   简直,简直就是平时告诉你没有努力结果突然交出了一本写满的超纲作业。   同伴压力拉满,还有所谓的飞升就屠界一说,朝见雪焦虑蹭蹭蹭就上来了。   他咬牙艰难微笑:“真是恭喜你了哦。”   玉惟看着他的眼睛:“少则三月,多则一年。”   这对他说是什么意思?这不是在给他上压力吗?一年时间,朝见雪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从金丹前期到中期。   朝见雪勉强维持着虚伪的笑容:“哦哦我知道了。”   玉惟:“嗯,师兄回见。”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走了,留朝见雪一人风中凌乱。   没过几日,李真真来找。朝见雪正在清雪筑焦虑地拼命练剑,练得头晕眼花,歪在躺椅上喝茶。   “你来晚了,你的大腿闭关去了。”他慢慢摇着椅子说风凉话。   李真真也不客气,大步一迈,又从他房中拖出一张凳子,坐在他对面。   “兄弟,我心里苦啊!”   朝见雪支着下巴:“谁不苦?我也苦。”   李真真说:“从前没想起来的时候也就安心修炼算了,我现在只想去人界找个地方好好养老,一点奔头也没有。”   “你要做逃兵!”朝见雪怒目而视。   “你说还能怎么办!”   朝见雪这几天早就深思熟虑过这个问题。他啄了一口茶,道:“杀了他。”   李真真吓道:“不可以不可以!你想啊,他是这个世界的主角,怎么可能死,到时候把我们自己小命搭上去。”   就知道他会这么说,朝见雪淡定地说出真正的plan A:“那就尽力阻止他飞升,延缓剧情进度,直到你我找到跑路机会。”   “不过,你真的不记得他为什么屠玄真界?”   李真真茫然摇头。   “主角怎么会是这么一个结局呢?难道玄真界做了对不起他的事?”   李真真茫然摇头。   朝见雪白他一眼:“呔,要你有何用!”   李真真狐疑道:“你真有把握延缓发展进度?”   “可以的。”   好比他横插了一脚水月谷秘境,夺了机缘。要不是他穿来,机缘一定就让了主角,这不是已经改变了进展吗?   打定了主意,朝见雪一点也不担心,大不了他充当一下坏人角色,阻挠一下玉惟修行,推迟他的飞升。   顺便跟着玉惟捡捡主角光环,了解一下他要屠玄真界的原因。   李真真对他的想法深表担忧:“你的想法很危险。你不会是反派吧?”   朝见雪乐了:“你是反派我都不会是反派!反派哪有那么好当?玉惟什么修为我什么修为?”   李真真摇摇头:“那倒也是。”   “放宽心。”朝见雪安慰他道,“既来之则安之,你都元婴了,也算高手,还是继续努力吧!”   “我还是贯彻做小弟的初心好了。”他悻悻。   正说着,李真真玉牌发出传信声响,是谢秉元叫他回去。   朝见雪揶揄道:“真真师兄,够忙的哈?”   李真真一脸头疼:“你是不知道,我师尊是个甩手掌柜,我像个老妈子一般照顾弟弟妹妹,真想逃下山去。”   “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嘛。”   “呸!”李真真去匆匆。   树叶转眼枯黄凋落,玉惟没有出关的迹象,朝见雪倒是发生了一件意想之外的好事。   他从千里明心法中悟出的武蕴总算开了灵光。   只需意念一动,明千里便蜕于手中,再可变作一道月镰似的锋利之物,旋旋停留在掌心。   慕元一看,诧异道:“这金环原本就是上等法器,由它转变成武器也不算埋没了。只是这不是剑,乃是灵力催动的月轮法器,这可如何是好?”   他思忖片刻,又说:“还是先学无为剑法吧,剑与法器本性相通,只要你学好了剑,懂得了灵力的控制,此物也就无师自通了。”   剑法一起,便是又三月过去。   这日晨起,朝见雪推门出去,竟是细细的落雪。   他打了个喷嚏,赶紧回去穿上裘衣。南山与秋水都说大师兄弱不禁风,朝见雪呵呵两声,姑且还是脱不了。   三人突发奇想,趁着慕元和玉惟都不在,山中无老虎,猴子做大王,他们在观月台上搭起了台子做暖锅,十分胆大妄为。   再随意舀起树上的积雪做饮,一热一冰之下,朝见雪牙又开始隐隐作痛。   当时七夕吃那颗糖葫芦就痛过一回,朝见雪爱吃甜,这几月吃了不少糖点心,突然来找他清算后果。   于是吃也吃不下了,就坐在一边唉声叹气。   他穿狐裘背对着通往观月台的小径,只因是背风处,远远看着是窝成的一团银灰。   南山和秋水本在胡天侃地地聊天,突然就卡了壳。   朝见雪顺着二人的视线转头一看,来人一身单薄素衣,难掩仙子之辉。   “……”   ——   朝见雪觉得自己要被闪瞎了。   “小师弟!你出关了啊!”南山悻悻,试图藏起一桌食物。   不过又想了想,小师弟是小师弟,又不是师尊,他们怕什么!于是招呼玉惟上来。   玉惟观望了一桌食物,最终还是没说什么,自然在他们身边坐下。   朝见雪忍不住,问他:“小师弟闭关可成功?”   他觉得自己是说了句废话,就看玉惟身上发出的灵光,瞎子都能看出来是大成功,估计已经到元婴中期。   玉惟点头道:“元婴后期。”   朝见雪手一抖,手里的杯子掉落,滚在桌沿,差一点掉下去,被玉惟伸手接住了。   秋水道:“是大喜事啊!快快,小师弟,好久没吃东西了吧,快吃一些!”   南山也惊呆中带了与有荣焉的惊喜,笑得像个傻子。   一次闭关,竟然连跳两级,没再有听说过这样的事了。   玉惟也是高兴的,但他并不过分沾沾自喜,很有分寸地尝了一道甜酥。   再看朝见雪碗里空空,帮他拿了一个。   朝见雪兴致了了:“……不要了,牙疼。”   边上南山道:“你让小师弟给你看看呗?”   朝见雪怪异道:“他是看牙的?怎么会懂这个?嗨,有什么好看的?估计就是坏了牙而已。”   南山则说:“小师弟什么都懂,看看又不掉你一块肉。”   玉惟:“我看一下。”   他既然发话,朝见雪象征性地张了张嘴,本想即刻闭上,不想玉惟伸手过来捉住了他的脸颊,叫他仰头。   这叫什么事?弄得好像他是个小孩。   朝见雪面上一热,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脸红。   这动作略显羞耻,脸颊上的力道又不容忽视。可余光看南山与秋水,都神情自若,好像同门弟子间彼此这样关心再正常不过。   朝见雪心里别扭,一点都不敢和玉惟对视,赶紧扭开了脑袋。   再听玉惟说:“没有坏的。”   朝见雪搓了搓自己的脸:“那就别管了。”   等他们吃完,玉惟拿出一张信笺。   “出关时,刚好信鸟传来信。”   朝见雪瞅见熟悉的姓名落款,一看,是花泽。   合欢宗的人找玉惟? 第23章 求救   竟是封求救信。   花泽说自己重要的师弟被人掳走,消失在了幽梦三千渡渡口。但此事事关师弟隐私,不好找合欢宗的师长处理,因此想请求玉惟相帮。   朝见雪与玉惟面面相觑,他纳罕问:“你和他很熟了吗?”   玉惟摇头:“只上次水月谷一见之缘。”   “那为何找你?”   玉惟也目露难办的神色。   “嘿,这还不简单?”南山道,“定然是同辈之中就咱们小惟师弟修为高超人品才能俱佳,最是靠谱,又要想瞒着自己宗门,当然要找别宗弟子,是我我也找你!”   “小惟师弟……”朝见雪抖三抖。   秋水也挤过来:“不过,那可是幽梦三千渡,你们看着这个地名,就没有一种心动的感觉?”   玉惟叠好信纸,末了还是觉得不妥:“此事该有合欢宗弟子自己处理。”   “那可说不好啊!小师弟,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真的不去看看吗?”秋水恳求道。   她在宗门憋坏了,眼看着也就只有趁着师尊闭关的时候偷跑出去玩玩。   “你真要去?待师尊出关定要骂你贪玩!”到了关键时候,南山的理智尚存,试图拉回她。   朝见雪亦是兴致缺缺,找人,一看就知道是件苦差事。   四下起了风,他抖抖氅衣,想着回清雪筑睡个午觉,再合计一下该如何阻止玉惟继续进步。   这进步的速度还是人吗?   身后秋水还在胡搅蛮缠,大有玉惟不答应就扣下他不让走的架势。   只是刚踏入清雪筑的门,朝见雪余光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他又退回一步。   是一只灰色鸟雀,口中衔一张字条。   “幽梦三千渡,千里剑。”   朝见雪蹭一下将纸条揉在手心。   左右张望了一下,没有人影,他再打开细看,分明就是“千里剑”三个字。   千里剑不是那日被妖修抢走?   写这张字条的人,难道知道他修习了千里明心?   观月台上,秋水泫然欲泣,说着“在山上待了几十年都没下去,人都要待发霉了”,“我年纪轻轻,秋水要变死水”云云。   说着竟真要哭起来。   朝见雪去而复返,也加入了她道:“不然就去看看?人家都发给你了,哪里修行不是修行,不是说幽梦三千渡四季如春?这里怪冷的。”   玉惟眉心微拧,还在犹疑。   秋水立刻不哭了,亲亲热热地与朝见雪站在一起:“你看大师兄也这么说,就去玩玩嘛,好不好嘛小师弟!”   朝见雪点头如捣蒜。   为了千里剑,怎么也要去看看。   玉惟总算松了口:“但总得留一个人在门中。”   “我留下好了。”南山咂嘴道,“你们最好是快去快回,今年是大年,能赶上宗门年夜饭最好。”   玄真界纪年五十年一大年,每大年一次团圆饭,因此比较独特。   玉惟点了头,算是应允。秋水尖叫一声,立刻飞去自己屋中要收拾行李。朝见雪也披着狐裘快步下了石阶,不一会儿就没了影子。   南山望着他们的背影,再看了看桌上嘟嘟冒泡的热汤,老人家一般摇摇头:“没想到整个师门最成熟稳重的还是我二师兄。”   清雪筑内,院中两棵梨花树紧紧挨在一起,薄雪已在枝桠挂了霜。   朝见雪刚收拾好包袱出门,李真真又来找他说话。   两人自从相认,隔三差五就要见一次,远在异乡为异客,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得知他们要去西洲,尤其是得知玉惟也去,李真真摩拳擦掌:“带我一个!好雪雪,好兄弟!”   他叫得恶心,朝见雪笑踢了他屁股一脚:“我还能拦你吗?你个元婴大佬来了更好!”   “你还不知道——”刚要说玉惟修为长进变态,说曹操曹操便到,一转眼的功夫,他已看到玉惟站在清雪筑门口,也就自然住了口。   李真真难掩狗腿本色,谄媚笑道:“玉师弟,让我与你们同行吧!”   玉惟视线落在朝见雪身上:“师兄与李师兄关系何时如此之好?”   原来是被他看见了他们方才的打闹,李真真毫不掩饰:“是了是了,你闭关的时候熟络上的,我常来串门的。”   听了这番话,玉惟清亮的眸光微暗,但转瞬即逝,他颔首:“有劳李师兄同行。”   几人就约好在清雪筑碰头。   朝见雪嫌天冷,请他们进屋等。秋水还是头一次进这位大师兄的内室,当头就被其中闪闪发亮的金器宝石亮迷了眼,兀自来回转悠琢磨。   朝见雪与玉惟就相对而坐喝茶。   经过几月修行,朝见雪也学会了许多小法术,例如让茶水自动变热,隔空点火等生活小妙招,好好地在玉惟面前秀了一把。   他眨眨眼示意玉惟快喝,后者听话地品了一口。   朝见雪问:“可有什么不同?”   玉惟:“茶水。”   朝见雪:“是不是刚好入口?温度是不是把握得刚刚好?这壶中你看看,是冷的哦。”   玉惟默了默,唇角浮起一抹笑意:“嗯,师兄控温的术法很精进。”   朝见雪满意了,也端起一盏喝,可是心情自满之下没控好,太烫了些,当即喷了出去。   他尴尬地笑两声,转移话题道:“真真师兄怎么还不来?”   “来了来了!”真真师兄应声登场,门推开来,身边还跟着一个拖油瓶。   他用一副被黏上的痛苦眼神朝朝见雪使眼色。   谢秉元一脸真挚:“听真真师兄说要去幽梦三千渡,我也想去。”   可见这漫天遍野的雪景是将大伙憋坏了。   加一个人就加一个人吧,左右是路上多捎一个人的事。   五人就这样如同小学生春游一般,叽叽喳喳地出发了。准确来说,是秋水李真真朝见雪比较叽叽喳喳,谢秉元与玉惟相对冷静,这两人年纪偏偏最小。   这次他们依然是走的宗门传送法阵,因为距离远,在白茫茫一片的传送阵中还停留了片刻。   朝见雪在玉牌通信中和李真真吐槽:“简直像是在卡bug。”   李真真道:“我就觉得这传送阵法挺像电梯,要是筑基前来坐,还会犯恶心呢。”   两人相视一笑,仿佛闺中密友。   玉惟站在朝见雪身边,将二人神情尽收眼底,立刻就明白他们是在悄悄用玉牌传音。   他本就端庄的神情更加端庄了,但若是有心人,便会发现他略微向下撇的唇角。   白茫茫的光芒褪去,再睁眼,香风扑面,春花烂漫,一树又一树的紫樱长在渡口,花瓣随风飘飞,草长莺飞。   秋水第一个猴子般跳了出去,恨不得躺在草地上滚上几圈。   几人都未穿宗门弟子服,不一会儿混在游人堆里,也成了赏春的路人。   亲眼看到才知,幽梦三千渡并非浪得虚名。只消置身在里面,就是靡靡香气,十里飘而不断,还有不知从哪传来的乐声,丝丝缕缕,恍若隔世梦中音。   五人乘一只小船,催动灵力飘行,过了紫马桥,看见了幽梦城,率先去合欢宗找花泽。   守门的合欢宗弟子并未多问,只是了然般点点头,拿着信笺去了里面。   不一会儿,花泽就出来,满怀感激之意地拉着他们去了城中的香花梦里楼。   楼如其名,五人第一次来这等风花雪月之地,纵然是先前跃跃欲试的秋水都红了脸,还没进门就被漂亮姐姐摸了几把小脸蛋。   在踏入楼中前,玉惟抗拒道:“花道友,我们还是另找他处。”   有他开口,谢秉元与秋水都如蒙大赦,分别拉着自己师兄往后退。   花泽惋惜地看了看装饰华美的楼阁,最终带他们在一家茶肆坐下。   说是茶肆,其实也和别的地方的小摊小铺完全不一样,从门楣到门槛,上上下下都透露出一种精致风格,到处都铺着鲜花,门帘也是竹子的,上面用朱笔画着鸢尾等花叶。   话说回来,这整座幽梦城里的商铺房屋哪一座不精致?打眼看去,只看见两个字:浪漫,再深深看去,看见两个字:有钱!   在这种不明觉厉的气氛中,几人都显得拘谨不少。   花泽熟门熟路叫人上了茶点,开始说明事情的前因后果。   原来是花泽的亲师弟在三日前被友人用术法带走,至今没有回音。至于为何此事难以向师长开口,这所谓的“友人”,实际上是双修道友。   合欢宗虽然视双修为再正常不过的修行途径,师长们却一向告诫弟子有情无爱,自己惹出来的情债要自己解决,师长一概不出面。   花师弟这位双修道友是别宗人士,真要大张旗鼓地找,闹出去也不好听。   因此才想到要玉惟他们相帮。   朝见雪心说也不是什么要紧事,说不准是小情侣私奔呢?   玉惟颔首:“可有画像?”   “有的。”   他从袖中拿出一卷,几人凑近脑袋看,画上的人物长得与花泽有五分像,却更成熟一些。   朝见雪问:“那姑娘有画像吗?”   “什么姑娘?”花泽一愣,旋即反应过来,笑说,“这位道友误会了,我师弟友人是名男子,没有画像,但是个丹修。”   朝见雪:“……”贵圈玩的挺花。   可看周围人神色没有异常,好像只有他一人惊讶,朝见雪于是也做出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稳重地点点头。   喝完了茶,花泽与他们约定夜半时分在花师弟失踪的紫马桥附近相见,就此暂时分别。   他们不急着落脚,在幽梦城中悠闲地逛了逛,正好碰上有画画像的修士,便坐下来要画。   那像画得快,五人同框。朝见雪与李真真坐在前排,剩下三个人就站在后面,背靠大紫樱树,偶有花瓣飘飘落在身上。   朝见雪正襟危坐,摆出一个十分正经的微笑,笑得眼角抽搐了,那画也就画完了。   五人接过来一看,是用灵力画的,画像竟还会动,水墨版的五人衣带飘飘,十分有范儿。   谢秉元鼓足了勇气,道:“我想与玉师兄合画一幅!”   玉惟点头答应。   秋水说:“我也要我也要!”   李真真说:“我也要我也要!”   朝见雪:“……”   玉惟目光在他脸上顿了顿,似是在等待什么,可朝见雪没有理会他,直接走近了画像师。   他站在画像师身边看着他画。   画面中,玉惟全程都是得体的浅淡笑容,跟块人形立牌似的,半点不带动。   唰唰唰——   三人依次画完,都捧着自己心爱的画作瞻仰个不停。   最后,画像师问:“你们二位要合画一幅吗?”   朝见雪瞅瞅玉惟,玉惟依旧站在紫樱树下没有动,树影碎光斑驳落在他脸上,静谧似一场迷离的经年旧梦。 第24章 狭境(一)   李真真好死不死调侃了一句:“雪雪师弟,别害羞啊。”   朝见雪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般,当即反驳:“谁害羞了!画一张就画一张。”   他疾步走到玉惟身边,两人并肩站立。   到如此之近的距离,他猛然发现,本来比他矮一些的玉惟怎么突然蹿个子了。   过了筑基,身体的生长进度就会放慢,玉惟年少筑基,看上去自然显年轻,没想到突破了元婴初期,一下子更加英俊逼人,简直像是——   像是身体在为全盛期的到来作准备。   朝见雪细思极恐,绷着一张脸默默移开距离,起码不要紧挨着他。   画像的修士忽然说:“左边的道友请往中间靠一点,微笑!”   朝见雪心道自己是杯弓蛇影,平常心平常心!   他挨近了,两人手背靠在一起,玉惟的温热,朝见雪努力没让自己移开手。   玉惟忽然说:“师兄手怎么这样凉?”   朝见雪讪讪道:“我体虚。”   玉惟:“师兄日常不用灵力护身?”有灵力游走,身上便不会如此寒凉。   朝见雪:“本人天生如此。”   “是吗……”玉惟自语,似是在兀自沉思。   朝见雪生怕他还要问东问西,干脆道:“其实是和你站在一起有点紧张!”   这是实话没错。   玉惟要说的话哑在舌尖,一时忘了自己要说的是“原来如此”还是“师兄要不要灵力”。   紫樱花瓣悠悠落在他眼前,料想也落在了师兄与自己的发顶。   玉惟觉察到自己的心口中的跳动,不知是慢还是快,总之是跳漏一下。   他不说话了。   画像师一说好,朝见雪便赶紧过去看。   画中二人凑得近,花影摇乱,左边这位表情一动不动,看上去呆滞。右边这位却有须臾的眸光闪烁,能看出他稍加克制,但更显俊美。   朝见雪:凭什么一样的表情玉惟更帅!这是夹带私货!   玉惟将画从他书中丝滑抽走,问:“师兄要留吗?”   朝见雪赶紧说:“你拿着好了。”   玉惟就真的将这张画收了。   入了夜,岸边石灯依次亮起来,暧昧地照亮花影,和风习习吹得游人醉。   他们先上了紫马桥,在朦胧光影中,哈欠声此起彼伏。   过了夜半子时,花泽果然出现在桥头,招呼他们往边上走。   据他所说,合欢宗有一项寻人秘法。他已摆好了阵法,会将他们送到花师弟所在的地方。   站到阵法中,看花泽手中掐了一个不知是何的法诀,而后念念有词一句,刹时阵法涌动灵光,再一恍惚间,天光大亮。   他们又来到了白日的幽梦城中。   所以花师弟就在幽梦城中?   可是花泽不见踪影。   带路人不见了,这该如何是好?   李真真作为他们其中最大的师兄,竟问玉惟意见:“玉师弟,你怎么看?”   玉惟道:“四处看看吧,这里不是幽梦城。”   经他一说,几人才察觉出不对劲来。   这里的景致虽然与幽梦城别无二致,但随意进去一间屋子,通通都是空荡荡的,有些门甚至打不开,好像是游戏里的空气墙。   李真真动用他早年的修行经验,恍然大悟:“这里是人为创造的狭境。”   狭境,顾名思义,是用灵力做结界制造出来的,挤在现实空间中的私人空间,就像是在现实中开了一个缝隙。   “所以是那位丹修弟子将花师弟藏在这里了?”   但狭境只有化神期以上的修士才可以创造,莫非那位弟子已经到化神?那就不该籍籍无名。   在他们思索间,秋水已直奔主题,搭上一位路人肩膀,将花师弟画像展开来:“劳烦问一下——咦!”   她一下子缩了手,三步并作两步跳躲到玉惟身后。   “小师弟救命!”   几人仔细一看,这路人的脸看上去完全不像一个活人,五官都是模糊的,像是在一张白面皮上草草画几笔,两只眼睛空洞洞,看上去十分恐怖。   再环顾四周,这些来来往往的行人,分明都是这个样子。   玉惟若有所思,随即道:“原来如此,对于狭境之主来说,印象不深刻不重要的地方,自然就只捏了一个形。那便往繁复细致的地方找。”   要说这里最繁复细致的地方……   他们一连拐了好几条街巷,最终,来到了一座眼熟的楼阁前。   李真真先一步闪身进了楼中,又闪出来,喜道:“里面满满当当诶!”   朝见雪抬头见门上牌匾,念了出来:“香花梦里楼。”   这不就是让玉惟也望而却步的地方吗?   看定了地方,楼中欢声笑语,小倌娘子们你来我往的打情骂俏,种种声响都逐渐清晰起来,虚假的狭境中一瞬间蒸腾起真实的花香味。   三位年纪小的脸上都浮上红晕,朝见雪与李真真则兴冲冲地打了头阵。   “诶哟!几位贵客上座!看看需要用些什么点心?”   甫一进门,一个身材丰腴的女子便热情地迎上来,与外头的相比,这里的人都是个人样了,甚至大多身形姣美。   到底是头一次经历这样的场面,朝见雪立刻脸热,恨不得躲到李真真身后。   李真真恨铁不成钢:“刚才那股兴奋的劲呢,可见你是个假把式。”   他们什么也不用说,那女子就自然引他们上座,正正在楼中歌舞台前。   再有伶人前来斟酒,温言软语地哄。   和周围人相比,他们几个愣头青呆滞地坐在桌前,手脚也是僵的,简直要成了木头人。   最严重的当属谢秉元,已经红成虾子,眼睛也快成蚊香眼,快要晕过去了。   李真真贴心地让他面朝下晕在桌子上,感叹道:“小年轻啊。”   须臾,好不容易赶走伶人,秋水擦一把额头细汗,问:“看得出来这里有什么古怪吗?”   他们进来后就如唐僧入了女儿国,哪里有心思去观察周围环境,这会儿才缓过神。   朝见雪一目十人地扫过去,没发现有长得像花师弟的人。   秋水已经观望碟中香饼许久,问玉惟:“小师弟,这能吃吗?”   “你吃吃看?”朝见雪道。   见玉惟没有说不,秋水这才试着咬了一口,当即再呸出来:“难吃,苦死了,跟纸一样!”   再听旁边寻欢客侃侃而谈,说什么“一会儿流霜公子献曲”,“百年难遇”云云,讲的煞是天花乱坠。   几人心领神会,这流霜公子,定然就是关键人物。   他们在花花世界中犹如老僧坐定般待了半个时辰,台上落下纱幔,一人影持琴,款款而来。   朝见雪转头道:“来了!”   这一转头,才发现玉惟并未看着台上,而是仰着头,望着左侧二楼高处。   “发现什么?”他斜侧过身体问道。   玉惟道:“那个人一进来,台上便开场。看装束,也是修士。”   在他说话时,琴声已如珍珠落盘,初时婉转,俄而越来越急,越来越快,最终转为霹雳,有万马奔腾刀光剑影之势,将众人震住。   原以为会是一支悠扬的雅乐,没想到是有千军气魄的武曲。   一曲毕,众人都反应不过来。   直到台上纱幔落下,奏曲人展露真面目,五分像花泽,却比花泽更有几分抚媚的味道。难以置信这样的人会奏出这样的武曲。   “就是他!”李真真拍案而起,率先飞上台,试图将人拿住。   然而在他飞上台的刹那,整座楼中溢散黑红色的光点,又变为团团的黑雾,一下子聚集过来将他笼罩住。   玉惟低喝:“不好!”   他飞出惟一剑,亮彻的灵光穿破黑雾,李真真破雾而出,就地一滚。   “我勒个天尊啊!”   朝见雪才反应过来,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魔气?   事情变得比他们想得糟糕许多,制造这片狭境的主人,很有可能已经成魔。   花师弟一身青衣,面容恬淡平和,无知无觉地继续奏琴,魔气似是由琴声指引,密密麻麻地向他们攻击。   谢秉元还在晕着,李真真伸手一捞,左边一个谢秉元,右边一个秋水,开出护体结界。   朝见雪麻溜地祭出灵剑,使了一套练习许久的无为宗剑法,效果立竿见影,果然退去一波魔气。   他下意识要找玉惟,四下环顾中一眼看到玉惟往高处飞。   他心道怎么没人管管他,知道他是金丹后就对他放心了吗?   又一剑退却一波魔气。   借着黑红之间的一点空隙,朝见雪看见玉惟在二楼,也与那修士打了起来。   看来他是自求多福了!   他学的无为宗剑法还只是皮毛,渐渐体力不支。眼看着没人来救自己,朝见雪催动起丹田中的千里明心法。   这一剑甩出去,果然快意。   围绕着他的黑影魔气顿时散了大半,朝见雪刚有欣喜,抬眸一看,见玉惟正从楼上跌落。   他下意识飞身去接,身体撞入怀中,顿时天摇地转,眼前朦胧不清,耳边嗡鸣不断。   再回神,他二人一上一下,自己的手按在对方的胸膛上,不知是个什么姿势。   这才看清,玉惟的影子影影绰绰,逐渐被一个黑衣冷面青年所覆盖,而自己,身上所穿的,不就是台上花流霜的衣裳吗?   四周的景象也从厅中变作厢房,灯笼红艳。   朝见雪并非傻瓜,弹指间想到,是他们上身了秘境之主的记忆幻象。   秘境狭境,反正都是差不多的东西!   皆是有主人记忆所成,遗落一些深刻的记忆片段也是有的。   他上身的是花流霜,那么玉惟上身的就是狭境之主,那名丹修绑架犯。   更为准确来说,是成魔的丹修绑架犯!   这突如其来的cosplay是什么神奇走向? 第25章 狭境(二)   朝见雪的手摸着下面人的胸膛,硬硬的,再缓缓上移,摸到锁骨深深的沟壑,脉搏一下一下深切的跳动。   呃手感是不错,但不是他要摸的啊,希望玉惟不要误会。   这种摸来摸去的动作太gay了他有点受不了!   他全然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被夺舍一般,只听见自己用一种暧昧的调调对身下的那人说:   “林郎方才不是在喝酒?为何我送的酒,你就不愿喝呢?”   “我欢喜林郎,林郎就不能也欢喜欢喜我吗?”   热气氤氲酒香。   好羞耻的动作!好炸裂的发言!   朝见雪觉得自己没脸再面对玉惟了!   他不知道玉惟是什么想法,但一定和他一样难熬。   “丹修”一脸坐怀不乱,靠着椅背,只用一双冷静的眼睛看着他。   他像是一具石头,一般人见了自会识趣走开,怎么好意思再去勾引?   “花流霜”却不,他进攻欲望高涨,伸出细白的十指,抬起一盏酒,没喝,充满诱惑道:“我喂你啊?”   他咬住一侧杯沿,俯身抵上“丹修”双唇,清澈的酒液缓缓倾倒,而“丹修”竟也张嘴喝了。   你分明是一幅柳下惠的样子嘛居然喝了!   两人目光如电光如火石,火花一触即发,金盏咣当落地,呼吸炙热直到辨不清彼此。   朝见雪在花流霜的壳子里瞪大眼睛,眼看着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朝见雪差点就要高呼救命,万幸在最后一刻,猛的被推下去,翻过身来,终于掌握回了自己身体的控制权,再次看到梦里楼大厅中缀满红丝绸的天花板。   他松了一口气,好险。   爬起来,玉惟也仰面躺在地上,他刚才强行冲破幻象,胸口剧烈起伏,大概也是受了大刺激。   聪明人会给彼此递一个台阶。   朝见雪聪明地选择避开刚才发生的一切:“是狭境主人的记忆对吧?”   玉惟坐起来,错开他目光,语气生硬:“他姓林。”   “哈?”   “丹修化神期以上的修士,有一位姓林的,林杳前辈。”   能称上一句前辈,也不是小人物了。   尘烟中,李真真冒出来:“你们怎么回事?突然在地上不动了,玉师弟——脸怎么这么红?”   “无事。”玉惟冷静地摇摇头,简直和刚才幻相中的丹修脸上的冷静一模一样。   再看台上,花流霜已经消失不见,而那个丹修也没了踪迹。花香梦里楼中的一切景致颜色都逐渐变得单调,原来高朋满座的热闹场景也像是闹鬼了一般,只剩杯盘狼藉。   他们睁大眼睛一看,盘中的糕点分明流沙黄土,秋水后怕地呕了一口。   若那入魔丹修真是化神修士,他们这回算是上了贼船了。   他们拍去手上脸上落的灰,从楼中出来,玉惟的令牌忽然有了异动。   “几位能听见我说话吗?”那边传来花泽的声音。   李真真暴起:“你知不知道那丹修已经入了魔,你人呢?”   花泽的声音听上去也很惊惶:“出了点小意外,我没能进去,里面情况如何?”   玉惟三言两语将情况概括着说了。那边沉默少顷,道:“我隐约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如今看还是要将他逼出来。”   “如何逼出?”   花泽认真道:“他与师弟的情况我多少知道一些,若是按照玉道友方才说的,大约他会出现在他们相约的地方……你们可以前去紫马桥头找找。”   断了联系,朝见雪越想越觉得这回来得憋屈。   “明明我们是来帮忙的,怎么就变成了这幅被牵着鼻子走的局面?”   谢秉元则苦着脸说:“要是那个林前辈入魔太深,我们逃得出去吗?”   李真真胸有成竹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个你放心,有玉师弟在。”   “咳。”朝见雪出声提醒,他真怕李真真一个嘴快泄漏了天机。   狭境中的紫马桥与现实中并无多少区别,只是光影昏暗,紫色落英镀上迷蒙的乱影,风一吹,那群花便飘飘洒洒,漫天飞舞。   二人执伞站在花雨中,看背影便知晓其情意绵绵。   可不就是花流霜与林杳。   花流霜满面笑意,林杳也是神情温柔,哪里还有刚才那个冷硬的样子?   他二人眉目传情,低声说着体己话。   朝见雪侧身靠着桥槛,虽不理解这剧情怎么进度如此之快,但旁观着甚是养眼。   “如此看来,梦里花香楼里是二人初见,这里是定情?”秋水突然说。   朝见雪朝她比了一个佩服的手势:“师妹好猜想!你是如何得知的呢?”   秋水眨巴着眼睛坦言:“言情本子中都是这般写的。”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所以说只要是书,读了就会有一定帮助。   远远看着终归不得劲,几人磨磨蹭蹭地踱步上去,超绝不经意地在二人附近假装看风景。   看着荡漾的水面紫花影,谢秉元小声问:“他们难道能看到我们?”   玉惟道:“应当只是幻象。”   李真真狐疑道:“那我们现在为什么要演戏?”   朝见雪点点头:“对哦。”   于是他们抱手站在花流霜与林杳两侧,大方围成一圈,进行围观,眼睛睁得老大。   “世人皆说林杳前辈不苟言笑,小辈弟子都很怕他的,看来也不是嘛。”秋水道。   在花流霜面前,林杳只像一个单纯的愣头青,三言两语就被迷的团团转了,对向花流霜的目光中只有痴迷与欢喜,看上去真真一对眷侣。   李真真当面点评说:“所以说谈了恋爱会变傻,你们看他表情,多傻啊。小元,你可不要谈恋爱哦。”   谢秉元“啊”了一声,默默说:“师兄是不是还为先前向楚师姐表白被拒的事伤心?”   朝见雪挑了挑眉。还有他不知道的事呢。   李真真没好气说:“我伤心什么,我不伤心,我回头就去修无情道。”   “不要啊师兄,无情道很难的。众所周知,无情道难出大能,很多走火入魔的。”   朝见雪扬了扬下巴,呶向林杳:“这里就有一个原来无情道气质的走火入魔了。”   亏得林杳前辈听不见他们。   他彼时沉浸在与花流霜的甜蜜约会当中,柔声道:“回了宗门,我会与掌门告知你我之事,再向你正式送上结缘帖与结缘礼。”   他从怀中拿出一方墨色玉佩:“这是我的本命佩,正式结缘之前,我想先送给你,我将一半元神修为存于此,约是半条性命。”   花流霜先是惊讶,而后朝他笑了笑:“林郎不必如此着急的,就这样把性命给了我,就不怕我骗你?”   林杳笃定道:“你不会。我只是想你安心,我不会失约。”   朝见雪叹为观止,喃喃道:“这就是‘把命都给你’的那种深情吗?”   花流霜接过玉佩仔细端详,从那张惯常笑着的脸上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只是艳色的唇角勾了一勾。   “好啊。”   两人深情一吻。   五人目瞪口呆。   此情此景,朝见雪脑海中委实响起了某车站拥吻名场面的bgm。   李真真捂住了谢秉元的眼睛:“小孩别看。”   玉惟别过脸。   唯独秋水看得热泪盈眶,感动得吸鼻涕。   在吻中,二人的幻象开始化作迷乱的紫色花瓣影消散,整座紫马桥上的风景同梦里香花楼一样褪色,长风带走花影,吹乱朝见雪的头发。   他在褪色的淡影中惊见一人。   正是林杳,他额上已有入魔后的印记,手中一段红色发带,正是方才花流霜发上系的,玄衣袍袖风中摇晃。 第26章 狭境(三)   玉惟上前一步:“林杳前辈。”   林杳朝他们看了过来,不言不语,神情与方才他们见到的林杳判若两人,一个天上君子,一个地下恶鬼。   玉惟又往前踏出一步:“我等受托前来寻人,敢问林杳前辈,花流霜在何处?”   朝见雪紧张地小声在后面试图制止:“喂,你就这么开门见山说了吗!”   玉惟侧头,低声回:“速战速决。”   就算你这么问了,对方也不一定就会回你的啊!   突兀的,林杳那边传来了低哑的笑声,越来越尖锐,越来越怆然,再仔细一看,他眸中已经流出血泪,活像个阴气很重的冤鬼。   要朝见雪说,谈个恋爱能谈成这个样子,还是不要谈了的好。   他往玉惟身后躲了躲。   林杳惨声说道:“受托……受谁的托——花流霜?”   玉惟敏锐地抓到他话语中令人不解之处,问:“花流霜不是在前辈身边吗?”   林杳捏紧了那一段发带,面容扭曲:“他在!他当然在!他就在我的身边!”   “前辈已经入魔,莫要再执迷不悟,还是尽快解开狭境,出去后再寻除去魔气的办法!”玉惟正色道。   林杳大笑,已是癫狂之状。   “我入了魔,你以为还回得去吗!我林杳身为丹修正道,又是多少人几辈子修不到的化神境!即为正道,誓与妖魔两立!走到今天成魔的地步,我宁愿万死也不苟活!”   “前辈能否让我们见花流霜一面?”李真真问。   “花流霜……花流霜……”林杳自语道,“世上哪有什么花流霜……你们自会见到的,我会与他成婚……我会死死把他抓住的……”   他的身影便顿时消匿了。   “前言不搭后语,真疯了。”李真真遗憾地摇摇头。   朝见雪听他的意思,怀疑道:“莫非他是要自戕?还要带着花流霜一起死?”   “狭境之主一死,我们便永远出不去了。”   深深的紧迫感袭来,既然林杳已经疯了,那就不能用常理来推测一个疯子会做什么,天知道会不会下一秒他就嘎了自己。   来了半天,千里剑的影子没看见,倒是看了一段要死要活的因爱生恨,朝见雪抓狂地抓了抓头发。   “师兄。”   玉惟唤了他一声,似是在提醒他行为不雅。   朝见雪泄气道:“没事没事,继续走吧。”   走回幽梦城,花泽又有了回音。   朝见雪将林杳可能要寻死的事情与他说了,他颇为惊讶:“林杳前辈竟会如此执着——”   “你师弟到底干了什么,始乱终弃?拔x无情?”李真真语出惊人。   花泽的声音有几分尴尬:“大约是林杳前辈有误会,我师弟不是那样的人。”   “你到底还过不过来了?”秋水有些生气,小姑娘向来心直口快,“说好的我们只是帮忙,你倒是缩在外面自在。”   “抱歉秋水姑娘,是我学艺不精。待这狭境松动,我就能再进来了。出去后我一定请几位道友吃饭。”   对方道歉的态度是十分诚恳,秋水补充道:“既然要吃饭,要香花梦里楼的雅座,要全部的菜都上一遍!”   “好,听姑娘安排。”花泽含笑说。   五人走了一段,忽听见城中传来喜庆的唢呐乐声。   几人登时反应过来,方才林杳说的话,若说什么是他死前最大的夙愿,定然是与花流霜成婚。   成婚后,他就要自杀了。   他们立刻往乐声处跑去。   果然,十里长街鲜花彩缎无数,越往前越是具体景致,过眼了无数红绸锦缎,终于叫他们看到了队伍的样子。   用魔气捏出来的人形,一个个脸上挂着夸张到极致的笑容,挑礼的挑礼,敲锣的敲锣,迈着整齐一致的步伐往前走。   最前头,一顶花轿美轮美奂,引着花轿骑马的,正是林杳。   他一身黑红色衣装,在刻意制造的欢呼幻影中往前,发冠一丝不苟地束起头发,满眼喜悦。   若是忽略周围都是假的这个事实,便同玄真界所有喜结良缘的道侣迎亲场面一般热闹了。   朝见雪拨开麻木道“恭喜”的人群,想要进到队伍中掀开花轿的帘子。可假人太多,魔气又重的离奇,他有些喘不过来气。   他想起先前在清雪筑做的那个梦,也是差不多的喜庆场面,果然是不详,晦气!   “师兄,到我身后。”   玉惟一剑斩开前方魔气,朝见雪被他从容如流水的动作折服,快步跟上他。   终于到了花轿旁,朝见雪灵机一动,甩出臂上明千里,金环刃穿过重重魔障,割开了花轿的轿帘,露出其中人的半张脸。   还真是花流霜,只是他毫无反应,仿佛听不到他们的叫喊,对外界无知无觉。   明千里飞回朝见雪手中,流光弥散,映出他眸底一片无语。   好歹是来救他的,能不能看他们一眼啊!   “兴许他被定了身,无法动作。”玉惟思量道。紧张时刻,玉小师弟一如既往的沉着冷静。   李真真出剑要阻止林杳,哪知一下就被魔气按在了地上。   林杳笑着对他们说:“这是我一生最重要之事,任何人都休想毁了它。”   明千里一击之后,林杳有了警觉,任他们又砍又砸,就是再坏不了轿子的一片布。   唯一值得他们庆幸的是,林杳还记着自己的丹修正道身份,没有彻底失去理智,对他们痛下杀手。   他们进不去重重魔气遮掩的娶亲队伍,只能眼睁睁看着轿子抬进了府,又被挡在了门外。   “话说刚才这里有这座宅院吗?”李真真要晕倒了。   玉惟摇头:“狭境变换多端,本就难以常理定论。”   朝见雪烦的在外面来回踱步,忽然灵机一动。   对于狭境来说,是主人的意志把他们挡在门外,而林杳要挡的,只是“想毁了结缘礼”的人。   “既然想毁了婚礼的人进不去,若我们是想来道喜的呢?”   “可我们就是来毁了婚礼的啊!”李真真道。   朝见雪道:“你就给自己洗脑啊!在脑海中默念一百遍‘我是来道喜的’!”   “什么怪方法!”   玉惟此时出声打断了李真真的痛苦哀嚎:“狭境主人的意志若只是阻挡想破坏结缘礼的人,这方法是行得通的。”   可要骗过别人简单,要骗过自己真是一件难事。   李真真想到一个剑走偏锋的好办法。   他掏出一个锦囊,在里面掏了又掏,欣喜道:“有了!”   是他从前在丹修摊子上买的“忘光光丹丸”。   吃下后,人会在短暂的时间里失去记忆,是极品丹药“清前尘”的失败品,只能有因人而异的片刻效用,所以常被被用作年轻修士之间的整蛊道具。   自然,元婴以上是没用的。   好在他们都在元婴及以下。   丹药黑不溜秋,刚好五颗。   几人合计了一番,先挑了辈分最小最老实的谢秉元做小白鼠。   待谢秉元吃了药,果真什么都不记得,几人告诉他是来道喜,他果真就能突破了魔障。   “好好好!没白买没白买啊!”李真真大喜,一个一个喂。   朝见雪做最后一个,玉惟做最后第二个。   给玉惟吃的丹丸手感十分软乎,估计是李真真保存不当,放潮了。朝见雪想了想,说不定药效不好,那给战斗力最强的玉惟最靠谱。   没想到失忆后的玉惟分外不好骗。   刚吃下“忘光光丹丸”没几秒,玉惟警惕地看着他,退后了几步,问:“敢问阁下是谁?为何离我如此之近。”   朝见雪哄骗他道:“我们一起来参加前辈结缘礼,你刚才摔到脑袋了,先进去吧?”   玉惟一副不信的样子,抿唇道:“我身上并无疼痛。”   “那是你都摔麻了,你看啊,从天上那么高的地方——”朝见雪比了一个很高的距离,“啪的一下摔下来,差点就醒不过来啦,我拿伸腿瞪眼丸给你救回来的。”   “……”玉惟板着脸,一本正经地看看天,再看看地,谨慎问:“阁下是谁?”   朝见雪第一反应要说“我是你爸爸”,但怎么想都觉得自己长得没有说服力,玉惟又不是傻子。   时间紧迫,什么名分可以让玉惟乖乖听话?   他一咬牙一闭眼,正经道:“我是你的道侣啊,玉惟。”   玉惟这回耳尖发红,声音也软了几分:“当真?”   朝见雪用力点头:“真的真的,你我情谊深重,就是来结伴参加前辈的结缘礼的。”   “可是你是……好吧。”他头一句还在纠结,末了仔细看看朝见雪,接受了这个消息。   玉惟垂下视线:“你在做什么?”   朝见雪飞快地给自己写了一张字条,告诉失忆后的自己是来参加结缘礼,而后直接将最后一颗丹丸吃了。   他深知自己也没有那么好骗,当然还是最信任自己。   再有意识时,几人已经坐在宾客中间。   朝见雪醒来的不算早,李真真等人已经先一步清醒。他们都记得方才发生的事情,觉好神奇!   目光落在玉惟主动相牵朝见雪的手上时,就不只是神奇了。   朝见雪与他们无奈传音道:“我骗他我是他道侣,他怎么还不醒?!”   在他使眼色的时候,玉惟忽然侧眸与他对视:“为何悄悄与人传音?有什么话我不便在场吗?”   这种仿佛做坏事被抓奸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而且,他怎么会知道啊!   朝见雪挤出一个甜美的微笑:“没有啊道侣,我就是说我有点热。”   大汗淋漓了。 第27章 结缘   玉惟认真地打量他, 目光澄净柔和,向他摊开了手。   “干嘛?”朝见雪不明所以。   “将外袍脱了,我帮你拿?”   朝见雪大为震撼, 原来失去记忆的玉惟如此柔情似水, 哦不, 是对待道侣如此柔情似水。   要是真将衣裳脱给他, 等玉惟清醒,得知被耍,是不是要一脸羞愤地嫌弃?   朝见雪决定不犯这个贱, 拢紧衣领,头摇成拨浪鼓:“不热了不热了。”   “一会儿热一会儿不热?”玉惟不解地疑问,这幅略带埋怨的语气让朝见雪直挺挺地板正腰。   好奇怪好奇怪好奇怪!   朝见雪飞快地在心中念清心咒,忘掉忘掉快忘掉!   他找了个借口离座, 再把看热闹的李真真一把薅了起来, 拉到角落。   “你给的忘光光丹丸到底怎么回事?那颗潮的。”朝见雪质问道。   李真真苦恼地翻了翻自己锦囊,一拍脑门:“啊!我说怎么会潮, 原来是沾上了效力加强的药水!”   “那现在怎么办?”   “你就当一会儿道侣呗,难道还委屈你了?”   朝见雪:“我瘆得慌呀, 你看你看, 他看过来了,哎我就是想开个玩笑!”   李真真笑嘻嘻:“你是不是深柜啊?”   朝见雪:“你才深柜!”   两人的话题逐渐歪楼,全场骤然寂静, 难言的威压逼迫下来, 黑气再次涌动,朝见雪跳回玉惟身边,冷静对玉惟道:“一会儿新人出现,你记得, 抢了长得漂亮的那个就跑!”   玉惟四顾周遭黑气:“魔?”   朝见雪紧张地盯着中间的黑雾,黑雾浓密,显然是林杳入魔程度进一步加深了,传闻入魔的人面容也会腐蚀改变,不知一会儿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怎样一个林杳。   他没顾上回答玉惟的疑问,后者便也不再多问,掌心一握,惟一剑稳稳落于他手,而后顺势手腕翻转,挽了一个剑花背在身后。   道侣之间的结缘礼先要叩天地,叩彼此,最后双双将心头精血滴入结缘灵册,便从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恩爱两不疑了。   自然,有这么严密的步骤加持,若是有其中一方移情,毕生一半修为都要抵给对方,引天雷的那种。   因此玄真界相好的互称道侣的佳偶虽多,真正行结缘礼的却一双手可以枚举。   在落针可闻的寂静中,衣料的摩擦声与脚步声格外明晰。   林杳挟着木偶般的花流霜缓步走上结缘台,他毫不在意四周的宾客是真是假,也或许是都不用丹丸,自己就能把自己骗了,还对着几个没有面容的假人微笑回礼。   花流霜软软地撑在他肩上,不知林杳是用了什么办法,他看上去丝毫没有自己的神智,只是披着红袍,画了艳妆。美人是美,缺了那独一无二的神韵,便有种非人的恐怖感了。   朝见雪与李真真几人对视,在心中默契地默数了三个数。   四人一起发难,剑光金光一齐劈开林杳与花流霜之间的空隙,试图将二人相隔开。   林杳注意到他们,冷哼一声:“天真!”   只从袖中甩出一道魔气,就全都挡了下来。   他开出一道阵法,霎时寒风厉厉,吹得人不住往后退,脚抓不住地面,在地上拖拽出道道痕迹。   林杳在风眼正中间,扶正无知无觉的花流霜。   “请天为媒,请地作证。”   他面朝朝见雪几人,向着自己期盼已久的天地拜了下去,一手按住花流霜的身体,也将他压跪下去。   这时,玉惟动了。   不知他念了一句什么东西,竟以指划开阵法中的厉风,流畅地犹如划开一块豆腐,厉风顿时止空,他疾步飞出。   见状,朝见雪与李真真紧随其后,一个出剑攻向林杳,一个飞出明千里隔开花流霜。   林杳本是丹修,不善兵器之利,这才给他们胆子与他正面对上一对。   明千里金光烁烁,风火轮般在林杳周身周旋,他一面旋袖拆解李真真剑招,一面念出法诀镇下明千里。   玉惟侧步,剑指林杳,正当后者分出心神来抵挡惟一剑的剑芒,玉惟剑尖一挑,使出巧力,如那日仙门大比中以柔克刚的招式一模一样,玄之又玄地勾住了花流霜的衣领。   李真真会意,一剑朝林杳抓住花流霜的手腕处砍去。   总该是条件反射,正常人都会躲上一躲,李真真本意只想让林杳弹开。没想到林杳任由自己的手被砍断,悲鸣一声,追上他们。   玉惟一掌将花流霜推给朝见雪,回身挡住林杳。   林杳目眦欲裂:“还给我!把他还给我!”   他的脸在魔气爆裂中竟隐隐有裂开的态势,强大的魔压让惟一剑寸寸向后退去。   “师弟我来助你!”李真真大步上前,二人一前一后合围林杳,战况胶着万分。   另一边,朝见雪揽着花流霜急欲撤走,可整座宅子被魔气封堵,他们只好退到边缘。秋水夺命连环呼着玉牌另一头的花泽,奈何玉牌一点反应也没有,她大骂一声,拳头梆梆硬,恨不得出了狭境将花泽揍一顿。   灵力与魔气对撞发出的爆鸣声不绝于耳。   花流霜耷拉着脑袋,朝见雪起先觉察到他在动,还以为他是清醒了,惊喜地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刚喊出口,定睛去看的时候,才发现他这动静分明是肩上林杳的断手在与他抢夺花流霜弄出来的。   成魔之后的躯体果然难以以常理理解,这只断手骨血淋漓,还在鲜活地抓动,朝见雪一时绷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差点背过气。   秋水与谢秉元手忙脚乱地来扯这只断手,几人表情都很狰狞。   这时,不远处雷霆响动,一道弧线飞出,李真真脸朝下扑倒在他们面前,激起尘土如雾。   “啊哈……”他虚弱地抬头,脸上灰扑扑,“不愧是化神期前辈……”   谢秉元又手忙脚乱地去拽他。   “我道侣呢?”朝见雪叫道。   话音刚落,玉惟从天而降,落在他身前,衣摆也已脏污,灵力损耗许多,不过比起李真真来还是很体面的。   “小友为何一定要扰我姻缘呢……”黑尘中,林杳步步走出,几人看清他现在的样子,着实吓了一跳。   他的痴怨太重,制造狭境已经耗费了许多力气,方才再这样大恸大悲地动用灵力,魔气已经快要撑破他的躯体,皮肤龟裂,从缝隙中溢出黑色。   玉惟道:“前辈不要再执迷不悟。”   朝见雪附和道:“强扭的瓜不甜啊前辈。”   林杳喉头的裂隙中溢出疯狂的笑声:“他亲口说喜欢我,是他亲口说的!”   “把他还给我!”   抓在花流霜肩头的断手突然暴起,将他往回拉,朝见雪赶紧用力抱住花流霜,叫玉惟挡住周围魔气,心道花流霜啊花流霜你快醒醒吧,你捅出大篓子了!   僵持中,有什么细微的碎裂声在朝见雪耳边响起来。   像是风干的陶土被用力捏碎,又像是玻璃自己瓦解爆开。   他不敢置信地看向花流霜,惊见他的脸渐渐也有了同林杳如出一辙的裂隙,那双先前多情,如今玻璃般无感情的眼瞳也碎裂了,碎成两汪万花筒中的繁复世界。   “喀嚓”一声。   花流霜的上半身断裂,被断手抓飞回了林杳身边。   朝见雪呆了。   他抖着手放开另一半,砸在地上,顿时散作一堆碎瓷。   林杳拥抱着那一半,喃喃自语:“你回来了,你愿意与我结缘了?”   那是他自己回来的吗?都已经裂成两半了啊大哥。   林杳抱着那一半花流霜,执着道:“结缘礼还没有完成,你与我一起跪,好不好?”   朝见雪几人都被他这番动作震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他把花流霜放在地上,他自己也跪了下去,带着悸哭的音调,不人不鬼。   “你我道侣,今日礼成!”   他重重地往地上一磕,只把自己磕的头破血流。   花流霜当然没动。   它碎开的脸一块块往下掉,掉在林杳眼前,砸在他的衣袍上。   稀稀碎碎地掉到最后,两颗眼珠也掉下来,登时变作齑粉,凌乱散在落下的红衣上。   “……不,不要……”林杳像是才反应过来,扑上去慌乱地拼凑。   狭境忽然开始震动,朝见雪把住了玉惟的手腕才站稳,无他耳,玉惟站的最近。   一道清风忽然破开黑障,天光成束照向他们。   花泽的传音玉牌也在此时响起来:“时机已到,你们快些往上飞。”   狭境的天际开始崩毁,转头一看林杳,已是存了死志,黑气萦绕周围。   来不及去想其他,五人齐齐向着天光尽头飞去。   忽然,一块碧玉色的东西从花流霜的红衣下飞出,快到朝见雪几乎没看清那是什么东西,便一闪而过,先他们一步飞出了狭境。   他诧异地回头张望,不料就是这一分心,脚腕顿重,有一大团魔气化作实质,抓住了他。   林杳的神魂冲破碎开的躯壳,有如这天地中最恐怖的怪物,厉声哄道:“花流霜!我知道是你!”   朝见雪险些被抓下去,惟一剑与明千里一齐发动,再听天际一声琴弦轻响,七彩的幻光一扫而过,便将拉住他的魔气切断了。   朝见雪被玉惟一拉,向上快飞了好几段。   玉惟垫后,回身最后朝奔卷而上的魔气挥出一剑。   寒光与魔气相撞,突兀地有一颗小小的丹丸,从魔气中突袭而出,没进玉惟体内。   怪物狰狞狂笑:“你也会与我这般,你定然会落得与我这般下场……”   “还愣着做什么!”   已穿过狭境裂隙的朝见雪见玉惟还傻愣愣地站在出口处,赶紧将他拉了出来。 第28章 丹毒   五人连滚带爬地从狭境中跳出来, 又是不知名哪座庙堂,供奉的盈盈真仙,左右红绿雕花喜庆又别致。   盈盈真仙是合欢道鼻祖, 这纪念的庙堂渐渐就成了大伙儿来拜姻缘的地方。可从方才的经历来看, 合欢道到底适不适合求姻缘, 着实有待商榷。   惊魂刚定, 花泽变戏法似的出现在他们面前,拱手笑拜:“多谢几位道友,大恩大德无以回报!师尊说请几位回宗门吃饭。”   “花流霜不是已经?”   花泽解释道:“方才狭境打开的时候, 师弟已经逃出来了,那是我宗门的魂魄出窍术,多亏师弟有心,事先捏了一个泥人, 附在泥人上与那丹修相会。”   “既然是泥人, 那我们这趟岂非无用功?”   “非也非也,狭境中魂魄也受主人压制, 若不是几位找到师弟泥人,与那丹修打了一架, 扰乱他心神, 师弟是逃不出来的。”   他笑嘻嘻的样子莫名欠揍,秋水拍完裙子上的灰,哼道:“既然事情了结, 不是说请我们去梦里花香楼吃饭?”   花泽摸摸鼻子, 道:“师尊说这样怠慢了贵客。我们宗门的厨房就是请的梦里花香楼师傅,宗门环境也更好一些,师尊特地备下曲水流觞,为几位接风洗尘, 道友不要嫌弃呀。”   “既然如此,”秋水转了转眼珠,“好吧。”   朝见雪则想着刚才狭境中的事,问:“刚才是你师尊出的手?”   那么强的琴音,只一个音节就把魔气打散了,更别说撕开了狭境通道,叫他们得以顺利跑出来。   花泽也不隐瞒,庆幸道:“我打不开阵法,实在不得已去向师尊求救。否则我就真的要犯下大错了……”   他认错态度如此真诚,也不好责怪他学艺不精。   对于要进合欢宗宗门一事,有人兴致勃勃,有人则有所顾虑,趁花泽在前面引路,他们暗地里说小话。   谢秉元年纪不大,胆子也小,道:“师门不让随意串宗门的,要是被师尊知道我们去了合欢宗,会不会打我们?”   李真真戳他脑门:“你不说我不说,回了山谁知道?只要你说话不结巴!”   秋水兴高采烈,走路如风,一路走一路稀奇。   要是有交流活动,料想第一个乐不思蜀的就是秋水。   朝见雪忽然意识到,从狭境出来后,玉惟就没有说过话。   他觑玉惟,后者的表情严肃,嘴唇几乎抿成了一条平直的线,看上去很不在状态。   该不会,还没有想起来之前的因果吧?   他试探道:“玉惟?”   没有反应。   他再凑近道:“小~师~弟?”   还是没有反应。   他不得已,戳了戳玉惟掩在袖中的手背,用气音道:“道~侣?”   玉惟终于抬眸看他,依旧一副仙子淡漠脸。   一看就知道,丹丸早就失了效果。   朝见雪打了一个哈哈:“开个玩笑嘛,小师弟,权宜之计权宜之计!你是什么时候醒过来的?”   似是不想再看他这张嘴脸,玉惟别过头去:“与林前辈打的时候。”   自从狭境中出来,玉惟的手便时不时捂上自己胸口,朝见雪眼尖,悻悻问:“小师弟受伤了?”   “无事。”玉惟冷淡道。   朝见雪记得他拉自己的那一下,小嘴抹了蜜一般:“哎呀,小师弟武艺高强八面威风,多谢小师弟救我,再拜谢小师弟挺身而出一马当先,劳苦功高呀!”   这捧得,是个人都要飘起来,玉惟却非常人,先一步跨了出去。   朝见雪见状,腹诽一句“真装”,先前还好好的,又高冷起来了。他抱着手臂也跟上去。   合欢宗不愧在外的美名,不似他们无为宗山峰耸立,合欢宗只像是一座大型的园林,不知比上人界王国皇宫如何,应当是有过而无不及。   一步一阁,一水一亭,来往弟子都长得跟天仙似的,各有魅力千秋。   再有如幽梦城外一样的紫樱花树,如梦似幻,要是朝见雪在此处修行,必定每日都要打盹,着实是这气氛太梦幻泡影。   走过长廊,来到一处曲水清凉地,已经摆好了筵席。   花泽道:“师尊有吩咐,怕几位道友放不开,合欢宗弟子们不会过来打扰,今晚也请几位在旁边的棠花阁中歇息。”   李真真松了一口气道谢,他们其实也不想对上传闻中的紫薇元君。终究不是两个门派的正式会面,还不如就这样让他们随性一些。   水流潺潺而动,各色水酒装在各色的杯盏里,在水中载沉载浮。   朝见雪还记得上次出的洋相,但他就四个字,“人菜瘾大”,想着反正有人托底,他喝个烂醉又如何。   一般的酒都有强烈的苦涩味,但这玄真界的妙酒不知是怎么练的,有的绵软清甜,有的顺滑有果香,还有带气泡的,一杯接着一杯毫不嫌多。   最后,秋水先自己回了房,玉惟与谢秉元各自抬着自己的师兄到棠花阁,两人已经醉得不省人事,嘴里说着他们听不明白的胡话,却有来有回。   谢秉元皱起鼻子听了一会儿,有些字能听懂,但组合起来就是意义不明,笑了一会儿,直起身体问玉惟:“玉师兄能听明白吗?”   玉惟掀起榻上薄毯,盖在朝见雪身上。   他道:“醉汉的胡话罢了。”   “玉师兄心情不好?”谢秉元试探问。   方才众人吃菜喝酒,也就玉惟浅尝辄止,笑容寡淡,只望着一旁的紫樱发怔。   谢秉元是个心思细腻的人,宽慰道:“玉师兄是不是因为林杳前辈入魔的事有些感慨?师尊常说,一人修行到何处都是命运,有一念便有一果,念头一旦起了,冥冥中结果也就落定了,还是顺其自然最好。”   玉惟垂掩的眼眸中闪过几分寂寂烦乱的神采,颔首:“我明白。”   他的灵力再在丹田中游走一圈,依然什么也没有发现,可当时又是亲眼见到有东西进了去。   林杳是丹修大能,自然有许多出其不意的灵丹与毒丹,究竟是何种丹药?还有他对他说的那句话——   总有一日也会如他一般……   玉惟深看了一眼朝见雪。   他醉得昏沉,下巴缩在毯子下面,毫无心思的模样。   经林杳一提,他才意识到自己这段时日有不一样的摇曳心旌。   日暮四合,经过数日奔波,不管醉的没醉的都疲惫得不行,呼呼大睡去了。只玉惟负手走出了棠花阁,本是要找一处瀑布清修,可曲水旁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月色花影中,那容貌似神似仙的女子对他姝丽一笑,春色肆意的裙摆流水般缓缓摆动。   玉惟看她,少顷,拱手行礼:“弟子拜见紫薇元君。”   紫薇元君掩袖笑道:“玉小公子好眼色。这么晚了,是要去哪里?”   玉惟道:“修行。”   “修行也该张弛有度呀,我猜,”她眼波流转,定在他脸上,“你是为了被打入丹田的丹药烦恼。”   玉惟浑身一颤,末了定了心神,上前拜道:“请元君赐教。”   紫薇元君笑道:“原也不难的,这丹药叫春情丹,本质上只是种和合催情毒药而已,每一月发作一次,只需找人疏解。天知道林杳这么大一个前辈,怎会做出这样没品的事,倒是苦了玉小公子了。”   玉惟:“……”   紫薇元君道:“你不愿意啊?或者每次忍忍也能过去,只是这么一来,极有可能灵力紊乱,修为倒退哦。”   玉惟:“……多谢元君。可还有别的方法?”   她摇摇头:“没有,或是等你到了化神,就能自行冲破。”   玉惟凛道:“请问元君,幽梦三千渡有无瀑布?”   紫薇元君抬手指了一个方向,他便飞身去了,看背影,其实有些失魂落魄。   她回过头,轻轻笑了一声,唤道:“还不出来?”   不远处的树影晃动一下,朝见雪一脸尴尬地探出了脑袋。   一炷香前,他睡眼惺忪间,余光见玉惟穿戴整齐,一人出了门,便料想他是不是又要偷偷内卷,得前去阻拦。   一跟出来就撞见玉惟与紫薇元君说话,朝见雪怕自己被发现,躲在树后,只依稀听见一些“丹药”“忍忍”“可能修为倒退”云云。   他结合白日里的情状,震撼想:莫非玉惟是中了毒?   如此想,他也就如此问了。   紫薇元君思忖一番,颔首:“算是呢。所以最好还是劝他不要忍。你做师兄的也劝劝他。”   朝见雪抵住掌心:得忍啊!   修为倒退才好。   小不忍,则玄真界覆灭就在弹指一挥间。   “不说他了。”紫薇元君正色道,“本座今日是来找你的。”   朝见雪指向自己:“我?”   她伸手,掌心显现一把长剑。   “那日扶衡真仙秘境外,本座偶尔所得,料想给你正合适。”   朝见雪愣在原地没有动弹:“那天,千里剑不是已经被妖偷去……”   “黄雀在后,本座抢了剑,有问题吗?”   朝见雪连连摇头:“没有问题。但是,为何要给我……”   分明给玉惟最合适。   紫薇元君道:“你身负妖血,这千里剑是妖仙的法器,自然该给你。”   “……?”   朝见雪讷讷地往后退了一步,酒意被吓了个干干净净,浑身顿时冷下来。   “本座与你母亲相识一场,认得出你的样子。半妖之身,妖不妖人不人,当真挺可怜,只是没想到你被栖山收养。好了,剑拿着。”   朝见雪呆呆地接了剑,目送紫薇元君旋身离开,她腰间的玉绶轻摆,墨色的玉佩流光。   反应过来时,他提步追上去,一直追了许久,再也没看见紫薇元君的身影。   他脑中乱哄哄一片,像是有许多人在说话,最后唯有那块墨色玉佩一遍又一遍地放大,不合时宜地提醒他,那是林杳的玉佩。   可这时候是想玉佩的事的时候吗?   半妖之身?   他? 第29章 紫雷   无眠枯坐一夜, 朝见雪怎么也想不通。   人修与妖修早已决裂,栖山身为大乘期人修,究竟知不知道他的半妖身份, 若是知道, 为何要对他隐瞒。   栖山说他是从魔口中夺下的婴孩。   他在这个世界的父母是谁?   无为宗还有人知道吗?   他渐渐冷静下来, 料想无为宗应当是无人知道。   人视妖为仇敌, 玄真界将半妖看作血脉污染。他看过玉惟整理的历年伏魔名册,其中就有毫无缚鸡之力的半妖,看的时候只是随意扫一眼, 如今却化作滚滚的灭顶惧意。   因此,他是半妖的事情绝对不能暴露。   但半妖又有什么特征?   他在无为宗平安长到这个岁数,没发觉自己的身体有哪里与别人不同,丹田中运转的也只有灵气, 而并非妖气。   他越想越头疼, 偏偏紫薇元君如原地蒸发一般,再如何也找不到。   哪有风轻云淡地扔下这种重磅炸弹就走的人啊。   “起这么早?”李真真饱饱睡了一觉, 出房间看见朝见雪缩在窗前看风景,便想上来与他打招呼。   朝见雪转过头, 简直一张惨白的鬼脸, 李真真捂脸尖叫。   “你干嘛!”朝见雪捂住耳朵。   李真真一脸关切:“你不会一夜没休息吧?眼睛都快红成兔子了,发生什么事了!”   朝见雪嗫嚅了几番,最终还是没有说实话:“睡不着。”   就算是李真真, 他也没有把握认为, 自己的信任不会有朝一日化作射向自己的利剑。   李真真蹲下来:“咋了兄弟?”   朝见雪心烦意乱,说了一句:“主角又去修行了。”   “……”李真真道,“我理解你。”   于是二人一起坐在窗下,等玉惟内卷回来。   片刻后, 秋水与谢秉元也相继出来,得知玉惟一夜修行,都捶胸顿足,恨自己荒废了时光。   于是四人一起在廊下等玉惟回来。   太阳冒出一个尖的时候,玉惟终于飞回来了。   他脸上罕见有疲惫之色,朝见雪猜测他是不是试图解毒未果。   他们闲来无事,便索性在合欢宗里再逛了逛。朝见雪半途抓到一个弟子,问:“你们家紫薇元君在哪?”   那弟子一看是陌生面孔,含羞带怯道:“师尊去处不随便告诉我们的。”   “那花泽在哪?”朝见雪退而求其次。   “……花泽师兄应当与师尊在一块儿。”弟子眼神躲闪,含糊道。   “花流霜呢?”   “也……也与师尊在一块儿……”   “嗯……”朝见雪问不出个所以然,只好放开了他。   “大师兄找花泽做什么?他自会来找我们的。”秋水最是快乐,她见合欢宗里的各种玩意儿都很新奇,一会儿羡慕此地的女修可以穿顶好看的裙子,一会儿琢磨这里的香味究竟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忙碌得很。   朝见雪没法,看向了他们中读书最多的玉惟。   他肩轻轻撞了一下玉惟的,问:“你知不知道紫薇元君是什么来头?”   玉惟不着痕迹地离他远上半臂距离。   “紫薇元君行踪神秘,成名早。”   “什么名?”   李真真上来插嘴:“自然是玄真界许多有情之人的梦中情人。”   元君天人之姿,修士中一亮相便得来许多关注,更别提合欢宗修行出身,让许多人想做她的入幕之宾,听一听合欢道教诲。   只是元君不轻易点化人。   任合欢宗掌门后的百年,元君的消息就甚少出现在众人耳中了。   正说着他宗八卦,迎面走来花泽的身影。   道旁弟子皆向花泽行礼,朝见雪挑了挑眉,没想到花泽在这里的辈分还挺高。   “听说道友要找我家师尊?”   朝见雪点头:“我们想拜谒元君,多谢她相助。”   花泽笑说:“师尊云游去了,嘱咐我来送你们出去。”   “……”   原来合欢宗的宗门出去不易,要走许多道阵法,学艺不精的弟子是没办法自由出入的。   就要分别,秋水嘴碎,问了一句:“你师弟花流霜呢?我们好歹算救命恩人,不能见见吗?”   花泽为难道:“师弟受了伤,正在养病,不方便见人。”   “说起来,为何你比你师弟年轻这么多?可有什么秘方?”   花泽愣了愣,道:“兴许是我爱吃持春丹吧……”   “哪家?”   “城中宽边巷子里转角那家丹阁。”   秋水有了下一个目标,高高兴兴地与他挥手告别。   五人空手进了这家丹阁,都在秋水指点下满着手出来。   秋水勾画本子:“这盒给秦师姐,这盒给虞小师妹……还有给沈渡元君的,师尊的……”   “等一下!”朝见雪从精美漆盒旁探出脑袋,“怎么还有给师尊的!”   师尊他老人家也会用这种东西吗!   “我这些里,还有给你们的,人人都有份!”秋水霸气地拍了拍盒子,发出咚咚咚的声音。   朝见雪开始怀疑这是不是某种景区营销小技巧,让个个长得好看的合欢宗弟子充当人形招牌,行走的广告单什么的,哄骗初来乍到的小姑娘一掷千金。   紫马桥还是那座紫马桥,走上去时却没了来时的那种心境。   一个好好的化神期丹修竟因爱生魔,就这样死在了狭境,说出去也不知道有多少人会信。   幽梦三千渡还有大片的水泽草地,这里的蒲苇亦是熏紫色的,浅水刚刚没过脚面,紫红色的天光盛在水里,正是天然的跑马场。   他们在城外一家客舍各借马,扯动缰绳纵马欢奔。   这可苦了朝见雪。   他没骑过马,就算御气坐上马背,也左拉右牵不动,马儿耳朵翻了翻,似是对他的领导很嗤之以鼻。   没人看懂他的窘境,李真真跑在前头欢呼:“跑啊——”   朝见雪很想大喊“老子不会啊跑个屁啊”,可周围那么多人在。在玄真界,似乎跑马是一种人人必备的技能,在马上的有三岁小孩也有耄耋老人,都乐陶陶的。   □□这匹小马驹也是脾气硬,朝见雪腿一夹走几步,腿一夹走几步,似乎很不情愿载他。   不过这样也好,他也不想逞能,到时候自己昨天吃的饭都要颠吐出来。   后方渐有马蹄哒哒靠近,朝见雪扭头一看,叫了一声:“小师弟。”   玉惟在马上的姿态也很优雅,靠近了,他示意马儿走慢些。   “师兄不会?”   朝见雪目光移开:“会!怎么不会?”   玉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陪在他旁边静静地走。两人在一众快马奔腾的背景里很格格不入。   “师兄是否觉得花流霜的身份有些古怪?”玉惟忽然问。   朝见雪心念一动:“说来听听?”   花流霜这名号未曾出名,他们自始自终都没见到本人面孔。可按狭境中林杳的记忆来看,花流霜音律甚佳,脸也生的美,不该籍籍无名。   “还有花泽道友,上一次见面时,他并非莽撞的人,这次却没有做好万全的准备就开了阵法,我们与他师承不同,一旦出了事,对合欢宗百害无一利,他又哪里来的胆子。”   朝见雪听着,此事确实从一开始就透露古。玉惟不知道的,还有那张千里剑相关的信笺,当是紫薇元君所传,紫薇元君便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们要来幽梦三千渡。   “更有一事可疑。”玉惟接着道,“昨夜我见了紫薇元君一面,她腰间的玉佩,是林杳前辈的本命佩,便是在紫马桥上赠与花流霜的那个。”   朝见雪心头隐隐有了大胆的猜想,但他一时摸不着这猜想的头绪,有凉风钻进他衣袖,他周身打了一个寒颤。   他张嘴,刚要说话,耳际忽然炸响一道闷雷。   马驹受了惊,本来温温吞吞不愿多跑几步,这回火箭般一下子蹿弹起来,朝见雪大惊失色,腰都快折了去。   他紧闭双眼,原要喊救命,不曾想腰上一紧,他被揽着飞起来,被轻飘飘地带起后又稳坐在了马上。   他汗津津的背与温热的体温贴在一起,清冷的荷香莫名令人安心。   朝见雪回过神来,循着玉惟的视线一起朝天际看去。   紫黑色的云团积聚,酝酿劫雷,劈下去的势头有毁天灭地之能。   李真真几人都策马赶过来,与他们站在一起。   “谁又突破大乘期了?”   可仔细一看,又发现有所不同。大乘期的劫雷色发红,绝没有到紫黑色的地步,无疑,这是大乘后期突破渡劫境的劫雷,一共九道,紫光涌动,万籁俱寂。   而雷光落下之处……   朝见雪眯眼看出距离,说出了答案:“紫薇元君。”   出于某种不知道的规律,合欢宗大多止步化神,唯有紫薇元君到了大乘,若突破了这境界,她就是玄真界唯一存在的渡劫修士了。   若不是无为宗大乘期修士多,怕是第一仙门的名头要有合欢宗来当。   “花泽道友说她云游,又是何故?”谢秉元震撼地望着那劫雷,不解道。   “被骗了。”朝见雪恍然大悟。   他对玉惟说出了自己的猜测:“如果花流霜就是紫薇元君呢?她修的合欢道,自然不能与人真的结缘,林杳入魔,她不能让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便设计让我们找人,但她的目的,可能只有那枚玉佩。”   林杳的玉佩中有化神境的一半修为,元君得了这一半,刚好就引来了渡劫劫雷。   他瞳中不断有紫雷倒斜落下的影子,一道又一道,亮得不可思议。   这猜想未免大胆,和朝见雪给玉惟的感觉一样剑走偏锋,他若有所思地盯着朝见雪,静如深水。   “你们在叽里咕噜说什么惊天大秘密呢?花流霜不是男的吗?”李真真捂着耳朵,被猝然炸响的惊雷吓得虎躯一震。   “玄真界这么多玄乎事,男的变女的女的变男的不是很有可能吗!”朝见雪撇嘴道。   只是紫薇元君送他千里剑,他拿人手短,不再多说些什么。   “算了算了,”朝见雪拍拍玉惟的马,道,“大佬的事情,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回去好了!”   奇怪的是,刚才他的马怎么也不听话,玉惟的马却很通人性,像是听懂了他的话,一下子大步往回跑了起来。   “诶……”朝见雪正斜侧着没坐好,颠得屁股痛,用力抓住玉惟的衣领,“啊!小师弟!快让他停下来!”   身后传来李真真等人看热闹的哄笑声。 第30章 新岁   紫雷停息的时候, 厚积的云层也逐渐散开,穿透无数七彩的天光。   朝见雪坐在马上摇摇晃晃,回首一看, 脱口而出惊艳道:“丁达尔效应!”   玉惟牵马走在边上, 听他冷不丁这一句, 也回眸看去。   “是天道垂光。”他轻声道。   意味着紫薇元君步入渡劫境成功, 从今开始,各地送来的贺礼与贺信就要齐聚幽梦三千渡,把合欢宗填得满满当当的了。   “忽然出了一个渡劫修士, 几位师尊怕是也闲不住了。”谢秉元叹声道。   李真真道:“幸好不是天摇宗出的,否则掌门要发奋闭山三年,咱们这些弟子也惨了!”   “有何不同?”   李真真快赶马几步,与朝见雪并驾, 道:“就与咱们几个合力能勉强挡住化神期的林杳一样, 紫薇元君走的合欢道,不善杀伐, 单论起武力,是打不过一个大乘后期剑修的, 就算渡劫境的威压压下来, 两个大乘期就该能破开了。”   原来还有这么一个道道,朝见雪懂了。   他心里惦记起了千里剑,自从那夜元君把剑给了他, 他就将它收在了金钏中。此时探出灵识去看, 惊恐得发觉剑没了形状。   再仔细探查一番,他发现千里剑竟与他的明千里融为一体,两个器灵合二为一,不知疲惫地缓缓旋转。   朝见雪再看了一眼天际洒落的七彩光束。   风起, 紫樱花纷飞摇落在那些天光下,烂漫似雨似雾,似缤纷梦中泡影。   他们闪回无为宗,不想都忘了加衣,被迎面泼来的飞雪罩了一头。   时间掐的刚刚好,隔日便是宗门团圆饭。   弟子们挨个给自己的师尊,掌门,其他峰的师尊行拜年礼。轮到朝见雪时,本是例行公事般拜过就好,偏掌门唤住他,再问了一句:“你升至金丹了?”   朝见雪挺直腰板,学着玉惟恭谨的样子,简单回了句“是”。   在场的其余弟子都露出了见鬼般的神情,这种事比太阳打西边出来还稀奇。   掌门慢条斯理地捋着长须,偏头看向慕元,后者也谦逊地回过视线:“掌门不必担心,这孩子总算迈上了正途。”   朝见雪又感受到了掌门耐人寻味的目光,其中莫名有令他不适的探究。他不禁腹诽难道是怀疑他来路不正?不带这么有偏见的。   他低眉顺眼地站了一会儿,终于可以入座。按着辈份来,他坐在南山左边。   斜后方李真真向他招手,他遥遥举起手中玉露,与他对了个碰。   所谓的团圆饭,本以为是那种寻常的饭菜,可是菜一道道端上来,朝见雪有些干瞪眼。   什么珍珠丹啦,百年人参片啦,天地灵气集结出来的一滴露水啦……   这种时候,他必须要承认自己山猪吃不来细糠。   朝见雪眼见周围其他弟子都如获至宝般虔诚品菜,心不在焉地一道道尝,味同嚼蜡。   之后便是弟子们的社交时间。   他还在嘴里费力嚼那颗圆溜溜冰冰凉的珍珠,就听见有人在编排他。   “谁知道是用了什么手段,不可能一下子就金丹的……”   声音虽小,但朝见雪偏偏心眼也小,对这种声音十分敏感。   他当即冷脸看向声音来处。   就算是千里明心法的成效,也是他自己抢来的心法,拼命冲破的关窍。血流成河,裂痛钻心,却变成一句“什么手段”,当真好笑。   朝见雪平时长得艳丽,冷脸的时候也非常有威慑力,两颗黑眼珠子沉沉的,简直要吃人。   “就看他的样子,哪里像无为宗弟子了?”   那几个弟子换了位置,估计是另找地去编排了。   朝见雪气闷地咬碎那颗珍珠,冰渣子一样的触感在嘴里裂开来,冷得他牙关一颤。   他眼不见为净,扭头一看,玉惟那边是被围满了,小师弟长小师弟短,热闹得不行。而李真真谢秉元那边,也是欢笑成一团。   朝见雪又吃了一颗珍珠,用力咬碎,再冰得打了一个哆嗦。他起身,独自离了席。   落雪纷纷而下,他离开了主峰,到了观月台。   明千里与千里剑正式结合,已经能变成剑的样子,他用得顺手,就索性从此只用明千里。   剑影雪亮,映亮他自己的眉目。   朝见雪吹了一口剑上的落雪,起手挑剑,练起了剑法。   旋转,出手,挑刺,折身……如此一刻不歇地练了几十遍,热意消融他眼睫上的雪沫,凝成了水珠。   到手腕发麻的时候,朝见雪练爽了,明千里乖顺地重新盘回他的手臂。   他转身要下观月台,却见一人执伞站在台下,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伞檐抬起来,朝见雪打了一个喷嚏。   玉惟道:“本想来此练剑,不想大师兄在。”   此子卷度令人发指。   朝见雪无语了:“我心烦才出来练剑,你不是与他们聊得挺开心的吗?”   “师兄为什么心烦?”   “明知故问。”朝见雪走下来,径直与他擦肩走过。   那把素伞罩在他头顶,朝见雪一愣,抬头看见墨梅拂动。   “他人如何说都是他人的事,大师兄不必介怀的。”   玉惟竟然是在关心他?   朝见雪疑惑的目光迎上去,感觉自己又被类似仙子散发的光芒照拂到了。   他一哂:“我当然知道啊,但我就是心眼小啊,就是听了不舒服啊。你不会懂的。”   玉惟圣洁的脸庞没有变化,朝见雪躲开他的伞,只身走进雪里,朝他挥了挥手:“我回清雪筑了。”   “师兄!”玉惟唤他。   朝见雪耐着性子回头,见他手中突然出现一个玉瓷瓶。   “方才宴上的压轴,难得的灵泉酒,师兄祛祛寒气吧。”   本着不要白不要的原则,朝见雪接过来,还是烫的。   他撇撇嘴,道:“多谢。”   玉惟的伞再次朝他的方向倾倒几分,朝见雪抱臂,想他是不是还要说那些没有用的规劝话语。   不料玉惟神情淡淡,掌中却出现一个用花草纸包裹的四方形盒子。   朝见雪一怔,本来做的防备姿态也松懈下来,低头去看。   只听玉惟道:“是那日水月谷中买的香炉,本来就要送给师兄的,可是后来犹豫了一阵就耽搁了。”   朝见雪在受宠若惊中接过盒子,沉甸甸的,他的心情一下子快活起来。   他紧紧抱住盒子,止不住笑:“你看你……哎呀,小师弟真有心。”   本来的阴霾一扫而空,他兴致勃勃地在自己金环中挑出一件灵器,强硬地塞到玉惟手里:“拿着拿着!来而不往非礼也。”   想了想,再塞给他几颗灵石:“再给你压岁钱!”   他第一次发压岁钱,不知道应该给多少,反正高兴就多塞几颗。   玉惟唇角翘起,眸中点上欢欣的色彩,一下子生动了起来,比平时要招人喜欢。   “师兄新岁快乐。”他对朝见雪说。   朝见雪喜道:“新岁快乐!小师弟。”   他抱着酒和香炉喜滋滋往回走,回头再看,玉惟持剑走上观月台,背影孑然。   真刻苦啊……   不过……真的要让玉惟在这里练剑吗?谁知道会不会练着练着又突破了?   他吸了吸没啥知觉的鼻子,张口喊道:“要不一起喝?”   哪知玉惟竟说好,两人就坐在观月台旁的小亭子里,一口接一口地喝了起来,发展顺畅得朝见雪都怀疑人生。   也不说话,就听着飞雪簌簌,内心难得平静。   平静得第二日朝见雪醒来,还以为昨夜是自己做梦了。不过那只莲花香炉还在桌上,不是做梦。   这日照规矩,内门弟子们是要扫雪的,不用灵力法术的那种。   大雪已停,朝见雪来得早,慕元给他一个扫帚,分配他去浮仙山西面扫雪。   他拎着扫帚,懒懒洋洋地沿着石阶,一路往下扫,白茫茫的视野里偶尔钻出一两只松鼠,被他赶到了附近的高树上。   扫着扫着,转角出现一座别致的小院。   雪光映射下,整个居所隐隐流转淡青色的辉光,檐角还挂着一只铜铃,大风时要叮当不止。   一只松鼠从他脚边嗖地蹿出去,麻溜地顺着廊柱爬屋檐,在雪层上踩出一串脚印,直起身体警惕地回头看他。   朝见雪仔细一看,这座充满了其主人仙气的居所,正是玉惟的清雅居。   倒是从来没有进过玉惟的住所。   朝见雪心中犯嘀咕,一路扫进了清雅居。   这地方特别雅致,院内还有一方小池,现在被雪覆盖了,但抚开雪层,冰面下的两条红鱼还晃动着尾巴。   “小师弟?”朝见雪站在门前喊了几声,没有回答。   他想推门,伸手一试才发觉这里有禁制。   元婴以下不得入。   朝见雪:“……”算他牛。   他绕着清雅居扫雪,路过侧面的窗棂,那里半开着窗。他往里张望一眼,其中的陈设简单无比,地板也纤尘不染,甚至被子都是整齐叠好的。   朝见雪怀疑在他榻上连一根头发都找不到。   案上的笔墨整齐悬挂,书卷大概是写到一半,拿镇纸压着侧面。一旁铜炉还散着烟气,是凝神的香。   朝见雪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像做贼,想不通有什么好看的。他还是继续扫,将清雅居的积雪扫在一处,滚成一个硕大的雪球。   而后,他略加思考,唤出了明千里。   剑光大闪,匆匆进行一顿雕凿。   一只圆润的兔子。   傍晚师门在观月台听慕元讲课,玉惟在朝见雪有意无意投过来的眼神中靠近他,小声问:“师兄来过清雅居?”   朝见雪一副不用谢我的得意语气,道:“帮你把积雪扫干净了,怎样?还帮你添了个景,算是答谢你昨晚和我喝酒。”   玉惟沉疑片刻,道:“师兄刻的熊,的确惟妙惟肖。”   朝见雪也沉疑下来,不答话。   他选择转头认真地听慕元讲“天道自然”。   过了大约六七日的清闲日子,内门弟子们例行要去人界各自管辖的地方巡猎。   这还是朝见雪第一次下人界,料想从玄真界到人界会是个相当宏伟的路途,结果是取了玉牌,师尊们作法开阵,便打开了两界入口。   原来只要三个大乘期就能开阵。   脚踩在实地时,朝见雪颇为不敢置信,就这么到了人界?   抬头看,天上寒日高悬,也是隆冬季。   浮仙山负责的辖地在人界北地,崇山峻岭之中,他们入目只一片发黄的竹林,竹叶困顿而下。   朝见雪一下子就觉察出了人界与玄真界的不同,这里的灵气稀薄得多。因此人界成妖成仙,要比玄真界难上许多。   南山拿出罗盘,盘面上的指针咻咻转动,分定了几个方向。   “西北我与秋水负责,东南劳烦小师弟与朝师兄如何?”   南山与秋水最有默契,外出任务二人向来是捆绑在一起的。   朝见雪没什么意见,起身朝竹林右边走。   走了一段,他问玉惟:   “这里怎么人影也不见一个?”   玉惟道:“此地偏僻,来往只有猎户,现在冬日,猎户上山也少。但再往南便是钜灵国,山顶上可以看到城池。”   “小师弟来过许多次?”   “金丹之后,便常来了。玄真界四五月人界一年,上次巡猎时这里还是春天。”   “咦——”朝见雪有了疑问,“人界就一直是这样?没有出现什么四个轮子的自动马车之类的东西吗?”   玉惟一脸不解。   朝见雪了解了,果然是不讲正经逻辑的世界。   这时,玉惟手中的寻妖牌有所震动,两人对视一眼,朝着所指方向快步赶去。 第31章 寻妖   密雪声簌簌而动, 朝见雪撇开一片遮住视线的竹叶,招呼玉惟看过来。   “那是妖?”   在他们站立的竹子前面下方,一只棕黑色的野猪埋头挖着雪, 前蹄子刨得很欢快。   雪径上只一串蹄状的脚印, 歪歪扭扭地从另一侧转过来。   玉惟弯腰看了看, 道:“不是妖, 只是普通的野猪。”   朝见雪摸着下巴思忖道:“小师弟吃过野猪吗?”   “……”   玉惟低头看着寻妖牌,念了一个诀,牌上的指向隐去又隐现, 刷新过后,那方位便换了另一个方向。   两人轻巧地落下细竹,竹子弹落积雪,洒在肩膀和头顶。   朝见雪拍拂去雪粒, 见前头玉惟顶着发顶上的一团碎雪, 似是没有发觉,莫名像是一只顶着雪的小动物。   他坏心眼儿地没有提醒他, 玉惟也就顶着雪往前走。走了一段,玉惟忽然停住, 道:“好似落雨了?”   他懵懂的目光看过来, 正对上朝见雪促狭的憋笑。   这才抬手一摸,发上已经湿透。   朝见雪乐道:“小师弟怎么那么迟钝?不凉吗?”   显然被揶揄,玉惟面无表情道:“我只观察着妖气, 的确没有注意到。倒是师兄, 巡猎不是小事,人界的妖虽然少见,但狡猾难训,师兄还是小心为上。”   “哎——”朝见雪嘟囔道, “就是笑你一句,你却要用三五句话来堵我。我好歹也是金丹了,又不是什么都打不过。”   “师兄实战过妖了?”   朝见雪顿了顿:“没有。”   “师兄见过露出原型的妖吗?”   朝见雪噎住:“……没有。”   他不想再让玉惟问下去,反正结果都是“没有”“没有”“再没有”。于是三步并两步与他并肩,帮着拍掉他肩上的雪,嘻嘻道:“辛苦小师弟费心。”   经过多日相处,朝见雪已经摸清楚了玉惟的性子,只要说些好话,做出柔弱表情,这位小师弟嘴上不说,行动上还是会关照一二。   一个字总结,他善。   至少现在是。   果然,玉惟立刻收了声。他的眼睫颤了颤,似有蝴蝶要振翅飞出。   沿着寻妖牌走了这一段,竟让他们又遇见了一只野猪。本是相安无事地路过,朝见雪好奇地侧头打量着它。也不知道这山野间是有什么好吃的,让这些野猪一个个长得膘肥体壮。   正要走过,那只野猪猛地抬头,典型的欧式大双眼皮抬起来,与朝见雪的对视上了。   它的四只蹄子开始发力。   朝见雪觉得不好,吞咽了一口口水,扯住玉惟的袖子:“小师弟……”   话还没说完,野猪就朝他们横冲直撞过来。   那一刹那,朝见雪全然忘记了自己金丹的身份,也忘记了臂上蓄势待发的明千里。   他惊喝一声,拉着玉惟就往前跑。   玉惟:“等……”   惟一剑只来得及出现在玉惟手心,根本没有出手去杀野猪的时间。   方才还在说“又不是什么都打不过”,现在却被一只野猪追着跑。朝见雪打脸啪啪响,转瞬间,他已带着玉惟蹿上树梢,喘着粗气抚着胸口。   野猪一头撞在树上,撞得树梢乱晃。   “还好还好,没被撞上。”他大松一口气。   玉惟还是收起了剑,静静看着他,半晌,他侧过头,唇角微扬,轻笑了一声。   朝见雪老脸一热,装作无事人般踩上了另一道树枝。   “我觉得还是上面安全,小师弟,你怎么看?”   好在玉惟没有拆台,附和他点了点头。   二人在林雪中穿梭,到了某处,寻妖牌的灵光炽盛许多。   朝见雪先一步飞落而下,与地上一个佝偻背影的老头对上了眼神。   老头惊愕的表情,指着他们瞠目结舌,“仙”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瞧他的着装,多半就是附近的猎户,背上还背着一捆褐黑色木柴,手里拎一把不锋利的砍斧。   玉惟走上前,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老人家,可有看见什么不寻常的东西?”   朝见雪左右环顾一圈,心道恐怕这里最不寻常的就是他和玉惟了。   只是寻妖牌一般不会出错。   他来时还担心寻妖牌会把自己也指出来,显然是杞人忧天。他那一半妖血始终蛰伏在体内,自己都不知道如何看出。   此时牌上不断闪烁灵光,妖就在附近无疑。   老头颤颤巍巍好半天,说:“没有。”   他肩上还带了一捆粗麻绳,玉惟问:“您去做什么?”   “昨儿个,在山里头布了几道夹子,正打怵过去瞅瞅逮着啥没……”   老头指向身后,寻妖牌的灵光也正正指着那个方向。   玉惟正色道:“您先不要过去。”   老头从他手中东西看出些门道,害怕地问:“可是有妖怪咧?”   “怎么说?”朝见雪看他像是知道什么的样子。   “哎哟……两位仙人,俺也只是听说,像是有人看见过咧……”   据他所说,村里上山的农户有见过几回,说是夜里看见莫名奇怪的光,都说是鬼火,一个个吓得跟什么似的,怕见了要死人,躲在家里不敢出来。   “是与不是,我们一看便知。”玉惟朝他颔首,很有安全感的模样。   他们穿进树林,这里的林间路幽深起来,天光也暗,确实有鬼魅氛围。渐渐的,有细小的呜咽声传出来,是风吹的。   雪落有声,细密地从天上掉下。   脚踩着地,咯吱作响。   那所谓的光团转过脸来,优雅平静地注视他们。   朝见雪讶然看着眼前的白色鹿,它脚踩玄光,角生七彩,无一处不妖异,又无一处不高贵。   “鹿妖。”玉惟声音落地,剑芒便闪去。   白色鹿偏头躲闪,七彩的幻光将惟一剑的剑芒吞噬。它后退几步,露出身后那个猎户布下的陷阱。   一只兔子被夹中了后腿,应当已经奋力扑腾一夜,此时奄奄一息地趴在地上,殷红色的眼睛半闭。   玉惟念诀定住它身形,还要出剑,朝见雪一把握住他的手:“等等!”   他仔细看着白色鹿的眼睛,那其中湿漉,有怜悯不忍,也有困顿疑惑。   不知为何,也许是出于那一半血脉中的相连,也许是出于朝见雪内心深处的不安。   他道:“它好像没有恶意。”   玉惟皱眉道:“妖善于伪装隐藏,师兄不要被蒙骗。”   可朝见雪丝毫没有从鹿妖身上感受到血气,唯一的血气来源,只有那只被夹伤腿的兔子。   “杀妖难道不该分哪些妖该杀,哪些妖不该杀吗?”   玉惟解释道:“妖在人界皆是祸种,凡民庶子没有抗衡之力,难敌威胁。”   朝见雪一时难以苟同。   “它未曾展现一点攻击性,怎么就是祸种?”   玉惟也是不解:“师兄难道不知道‘防患于未然’的道理?”   朝见雪不是不知道,他只是觉得,这只鹿妖根本没有邪性,也没听那老头说它会害人,却要不问青红皂白将它杀了,是不是太草率了一些。   可仙门有训在此。要是几百年前人修与妖修关系还和缓的时候,事情还有的商量,可现在的情况,就是只要是妖,就格杀勿论了。   玉惟上前一步,剑光化作十几把剑的虚影,朝鹿妖摄去。   顿时光芒散成光点,地上的夹子却不知何时咔哒一下打开,兔子得了生气,拖着伤腿,一下子蹦出老远,钻进雪地里看不真切了。   有了这么一遭,朝见雪想法不由得凝重。   他兔死狐悲,觉得玉惟有点法海你不懂爱的影子,要是自己的半妖身份哪日暴露,怕玉惟也要痛下杀手,不顾昔日同门情谊了。   寻妖牌不再有动静。朝见雪实在按捺不住,问:“你与妖有仇吗?”   之前从秘境出来也是,怀疑他是妖修的时候,玉惟也是真的下了杀手的。   玉惟不响。   朝见雪踢了一脚地上的石头,石头滚到了玉惟的脚后跟。   他本是不指望玉惟会回答他了,不料玉惟转头,隐忍道:“我的父母,为妖修所杀。”   只一句话,朝见雪一下子被镇住了。   在他身上难得一见的戾色转瞬即逝,玉惟又立刻恢复了清冷仙子的模样。他轻声说:“事情已经过去,师兄别再问了。”   走了几步,他忽然又说:“这件事我从未与其他人说过,师兄也不要说出去,好吗?”   虽然是商量的语气,但听着像是威胁……   朝见雪心中疯狂汗如雨下。   他早该想到的,主角必备的悲惨身世啊。   玉惟和妖有仇,那他的半妖身份是彻底没有前途了。   只能趁没暴露前多努努力。   朝见雪于是转移话题道:“钜灵国长什么样?”   玉惟引路,两人攀上山顶,远眺过去,皑皑白雪中终于显露了人界城池的风貌一角。   那只算得上是小国,城墙是土砌的,暗红色的旗幡迎风招展,城中房屋排列整齐,正升起袅袅的炊烟。   不富庶,但足够平静。若是无病无灾地生长在这里,应当可以度过平凡的一生。   下山时,沉寂许久的寻妖牌又震动起来,朝见雪眼看着一道影子从他们眼前飞快地跃过,玉惟便追上去。   他在原地没追,反正玉惟很快就会回来。   可很快,朝见雪意识到空气中的不同寻常。某种古怪的氛围叫他浑身紧绷了,皮肤都起了颤栗。   他唤出明千里傍身,厉声喊道:“谁在那鬼鬼祟祟!”   气氛几乎凝窒。   一道横光瞬间劈来,朝见雪头皮发麻。   他迅疾躲过,明千里剑鸣不断,反手格挡无数从四面打来的剑影。   袭击之人从头到尾连面都没有露过,剑影却成了天罗地网,将他笼罩其中,紧逼他躲闪,找不到出口脱窍。   无法,朝见雪只得催动起千里明心,金丹飞速转动,灵力在体内一寸寸地炸开,凝聚在明千里上,才把密不透风的剑影破开一道微小的口子。   他朝着那道口子硬挤出去,脚下却一空。   刚才这剑影,竟然刚好将他逼至山崖石面。   朝见雪掉了下去。 第32章 敲门   无数细小的山石碎块砸在他身上, 砸得他眼冒金星,难辨方向。   好不容易一路落,刚好崖壁上有突出的石面, 朝见雪借了力, 才没让自己变成肝脑涂地的样子。   他坐在石面上仰望天堑, 偷袭之人没有追来。   究竟是谁这么有空。   他站立的地方距离崖底还有距离, 朝见雪不敢往下看。   掌心在借力时不慎擦伤,此时丝丝作痛,他扭着手腕站起来, 观察附近哪里有上去的路。   要是他灵力充足,此时应该如旱地拔葱般弹射起步,可刚才用了千里明心,是用了全力了, 他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从天上摔下来。   也不知道玉惟追那只妖去了哪里, 要朝见雪想,估计那只妖的出现是调虎离山。   他慢慢背靠着石壁走动, 刚走了没几步,一道玄之又玄的光团在前方亮了起来, 幽幽如鬼火, 甚至有渐渐往他的方向移动的趋势。   朝见雪越看那光越是眼熟,站在原地没有动作。   光晕靠近,纯白的鹿角从光芒中探出来, 它湿漉的眼睛无辜又仁慈地盯着他看。   朝见雪低声喃喃道:“是你, 你没有死?”   白鹿俯首,他听见了一个稚嫩的孩童之声,说话口音略微奇怪,但意思勉强能听懂。   它说, 它是山里的妖,多谢刚才他拖延时间,才让它逃脱。   朝见雪对它心生亲近,问:“你在山里修行?”   “师父说,连续做成九百九十九件善事,就能成仙。”鹿妖说。   先不说这条件有多苛刻,这种显而易见的谎话也就唬唬这种一看就没见过世面的小妖了。朝见雪问:“你师父是谁?”   白鹿歪着脑袋,没有回答,也许它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所以你刚才在那里,是为了救那只兔子?”   鹿妖点头。   好乖。朝见雪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它的角,湿湿的,不知在哪里淋了雪。   “你上来。”鹿妖说。   朝见雪立刻会意:“你要带我上去?”   他抓住它的角,翻身坐上了鹿的背。   白鹿乘风而起,足踏玄光,仿佛在空中有依凭,雀跃地向上跳跃。   柔和的风从朝见雪脸上拂过,不出两三息的功夫,他骑鹿跃落山道,一点残阳如血,映亮雪面。   鹿妖看上去十分轻快,因为它知道这算又做了一件好事,回头可以在自己洞中画上两个笔画。   它朝朝见雪摆了摆脑袋,折身穿进光里。   眼看着他要走,朝见雪忍不住叫住了它。看着鹿妖黑黝黝的眼睛,他道:“以后做好事躲着点人。”   鹿妖不解地走进了光团。   朝见雪慢慢沿着山道走,不多时,与玉惟迎面相对。   玉惟快步走来,看见他身上衣裳被石子刮出来的痕迹,蹙眉问:“师兄发生了何事?”   朝见雪问:“你抓到了那只妖吗?”   玉惟摇头:“没有。”   朝见雪道一声“果然”。他将自己刚才被偷袭的事与玉惟说了,玉惟甚是紧张,道:“此事要上报宗门。”   “不过我连那人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上报宗门又有何用?”朝见雪叹一声。   他挽袖,露出沁出血珠的掌心。   倒霉,为什么受伤的好像总是他?   “怎么办?”   朝见雪摊手放到玉惟面前。   他故意做出一副柔弱姿态,道:“回去吧回去吧,太疼啦。”   得赶紧把玉惟支走,他怕他继续找,要重新找到鹿妖。   玉惟盯着那双沾了尘土与血迹的手,有所松动:“可是……还没有全部巡完……”   朝见雪捂着自己的心口:“方才灵力动用太多,有点不好。”   玉惟冷静地思考片刻,道:“师兄在此处等我。”   他足尖一点,很快离开了朝见雪的视线。朝见雪蹲下身,握住雪在手心擦了一把,擦去了尘土污渍,伤口更加火辣辣的。   他这幅身体娇气,一点皮外伤就疼得嘶嘶吸气。   不过小片刻,玉惟就从另一边匆匆赶回,呼吸不复平常稳重:“好了,我们走吧。”   朝见雪诧异,他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看完了整个山面吗?   他一边庆幸玉惟没仔细搜山,一边力求装得更严重一点,一瘸一拐地跟着玉惟走。   玉惟有些疑惑:“师兄的脚?”   朝见雪理所当然说:“刚才摔得啊。”   “可是方才遇见师兄时,好像还没事?”   朝见雪一顿,皱眉道:“突然疼起来了,嘶……”他龇牙咧嘴。   与南山秋水传了道音,二人穿过入口,先行回了宗门。   朝见雪脱了衣裳,才发现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太不经磕。师尊已经又去闭关,玉惟去向掌门复命,顺道代他提一提被偷袭的事。   玉惟叫他同去,可朝见雪分外不想对上掌门那个糟老头子,于是借痛躺在榻上不愿动弹,再找出几瓶治跌打损伤充盈灵力的丹药,像嚼糖豆一般吃。   他吃着吃着,突然牙口一痛,有颗坚硬的东西落了下来,差点将牙崩掉。   朝见雪心猛地一跳,扑起来,对着水镜扒开嘴。掉下来的赫然是一颗牙齿,本该空下来的虎牙缺口却已经被填上了,他的新牙比旧牙尖锐一些,像是某种小兽的犬齿。   他心咚咚地跳,才知道自己先前为什么总是牙疼。   不论他愿不愿意,妖的那一半好像正在渐渐显现。   对自己身为非人的恐惧一下子席卷上来,朝见雪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调转全身灵力运转,依旧没发现妖异的部分,这才藏好牙齿,重新躺了回去。   约莫一个时辰后,清雪筑外响起了脚步声。   朝见雪有些紧张,怕玉惟看出端倪,但转念一想,他面上毫无变化,能看出什么东西,还是拥着被子坐起来,与玉惟打招呼。   “掌门怎么说——”   看到玉惟手里拿的东西,朝见雪嗓子像是被人掐住了,瞪着眼睛看他。   那一篮红彤彤的,长得像无花果一样的果子,正是他醒来那时玉惟送过的,难吃到极点的药果。   他立刻斩钉截铁:“我不吃!”   玉惟放下药果:“掌门已经知晓,说他会派人去查探。这药果是新在问药庐采的,师兄为什么不吃?”   废话,难吃的要命。吃一个能把半年的水都喝了。   但他不能当着玉惟的面那么说,朝见雪话锋一转:“小师弟你先吃罢,你比较辛苦,多吃些药果对身体好,我现在好多了,真的。”   他窝在被子里,比平常的样子正经,兼有谦让小辈的美德,朝见雪对自己的推诿借口很满意。   玉惟看着他,忽然转身,从柜子里拿出瓷碗,洗净过后装盘,端端正正地搁到了他榻边。   而后,他拿起一颗吃,唇角微扬,让他那张素日冷淡的脸上多了些真正柔和的温度:“多谢师兄关心。”   朝见雪随口说:“客气什么!”   他觑玉惟表现,好像全然没有尝到那种腻死人不偿命的甜味,他迟疑道:“好吃吗?”   玉惟道:“还不错。”   “真的吗?”朝见雪不信邪,试探地拿了一个,这回,竟真的没有上次的味道,相反,还很清甜。   他道:“你上次拿过来的那篮和这个味道不一样。”   玉惟恍然道:“上次那篮清杏我是在随师尊除魔前采的,放了几日,应该会甜上一些。”   原来是放坏了。   朝见雪目光复杂地看了看他,难以想象,玉小师弟好像本质上是一个天然呆。   看着仙气飘飘矜持不苟,在某些方面其实有些可爱。   一篮子药果很快见底,清雪筑门前的积雪消去不少。这一整日都没见到玉惟,朝见雪下了晚课,向南山打听玉惟去向。   南山见怪不怪,说:“一般小师弟一两日都不出现,肯定是在闭关洞府里参悟啦。”   朝见雪拍了一把大腿。   不能再让玉惟参悟下去了。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玉惟突破元婴迈入化神走向大乘飞进渡劫最后“啪”一下飞升而后在不知名的原因下黑化灭世。   玉惟闭关的洞府就在清雅居旁侧。   此时洞门关得严严实实,连个透气的缝也没有,朝见雪扒了一会儿门,清清嗓子,喊道:“小师弟!小师弟开开门!”   起初没有反应,他搬起一块石头砸门,将门砸的咚咚响,连上头的积雪都砸下来不少。   有不知情的外门弟子路过,觉得他是在找玉惟麻烦,都匆匆快步路过了。事实上,从某种角度而言,他此刻确实是在找玉惟麻烦。   扰人清修,最是可恶。   终于,朝见雪砸了一会儿,就听到洞内传来玉惟的声音:“我现在不便出来,师兄走吧。”   他细听,听出些怪异。从前玉惟的声音没有那么虚弱,他好像在极力隐忍着什么,又很害怕他进来的样子。   朝见雪起了探究的心思,蹲在门口说:“小师弟没事吧?要不要我进来看看?”   “不要!”玉惟这次回答干脆,甚至还有些焦急。   朝见雪继续说:“那我不进来,我喊二师弟他们过来?”   “不要。”   越是说不要,越是心痒痒!   朝见雪像极了险恶的大灰狼:“可你好像不太好的样子?我去喊沈渡元君好了……”   话还没有说完,洞门陡开,一道不容置喙的力量一下子把朝见雪揪了进去,他自讨苦吃,跌坐在地上。   洞门转瞬间便被关上,黑得如同剥夺了视线。   朝见雪一时没有适应光线的转变,在黑暗里瞎摸索。   “小师弟?你人呢?”   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臂,烫得惊人,像是在凛冬寒风中碰上一块烧红的铁。   朝见雪吓得费力眨眼,试图看清眼前状况。   渐渐有了模糊视野的视线里,那张清冷如谪仙的脸危险得可怕,眼中都是消解不去的欲望,像是仙化作兽,人化作魔,饿到极点,死死地盯着眼前唯一的猎物。 第33章 发作   这副样子太吓人。   朝见雪连连后退几步, 脚后跟被不知什么东西绊到,一屁股坐在软垫上。而玉惟放开了他,看上去已经在极力忍耐, 哑声说:“都说了师兄不要进来……”   进来都已经进来了, 这还有的救吗?朝见雪仓促摸到案上烛台, 用灵力点亮, 温黄的光晕颤颤巍巍地照亮了二人。   他浑然没有非礼勿视的自觉,实在是太震惊,视线紧紧盯着玉惟看。   玉惟额上细汗淋漓, 满面皆是绯色,那双眼睛却亮得出奇,是一切旖旎煎熬中唯一的清明。   “这是……怎么回事……”朝见雪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往下看,眼神发直。   玉惟盘腿而坐, 手重新掐了一个诀。   “那日在狭境中, 我不慎中了毒丹。”他喘息几口,这方洞府中热极了, 像是他丹田中的毒丹在挥发效力。   朝见雪眼神还是很发直。   玉惟强撑着定力看他,发现他看着的位置, 当即更加燥热, 赶紧背过身去,背后几乎要烧起来,恼怒地喊了一声“师兄”。   朝见雪一顿, 瞬间全明白了。   敢情玉惟在狭境里中的药是春|药, 忍了就有修为倒退的风险,紫薇元君劝他不要忍……原来,是春|药啊……   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离奇之事呢?   一般中春|药这种剧情,怎么会发生在主角身上呢!合该是女主或者受方中招, 主角或主动或被迫地献身,然后二人甜甜蜜蜜没羞没臊大战几天几夜。   当然,以上情节发展是秋水科普给他的。   朝见雪脑子转不过弯来,呆呆地问了一声:“你没事吧?”   玉惟平时若是冰肌玉骨做成的瓷娃娃,此时就像是在窑炉的烈火中重新煅烧,肩膀都在发抖。   “……我、没、事。”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   朝见雪吞了一口唾沫:“要忍住啊小师弟……”   “……”听了这战战兢兢的一句,玉惟飞快转头,像是剜了一记眼刀,又恼又羞。   朝见雪被这一瞪瞪闭上嘴,左右看了看,好心说:“要喝水吗小师弟?”   殊不知,他这“小师弟”来“小师弟”去,落在玉惟耳中尤似在烈火中添了一把干柴。若是只有自己一个人关在洞中也就罢了,偏偏师兄闯进来,还如此不知厉害。   朝见雪没来前,林杳在他丹田中打入的春情丹本有能压制的势头,可现在他毫无集中心智的办法,那团火烧的愈演愈烈,而水源就近在咫尺。   朝见雪见他浑身颤抖,连话也说不出来了,好像真的难捱到了极点。   一旁的山壁上,有雪水融化涓涓而下,他秉烛去接了一盏,小心翼翼地靠近玉惟:“小师弟喝点?”   见玉惟不接,他好人做到底,把水喂到他嘴边。   玉惟很幽幽地看着他,闻到雪梅暗香,在他袖间清然浮动。   有那么一瞬间,理智的弦已经绷到极致,几乎快听见断裂声。玉惟伸手扣住朝见雪的手腕,水也随之晃开来:“师兄,我好热……”   凉水洒在照见雪腕间,又很快被玉惟的体温熨得灼热。   朝见雪掰不动他,便劝道:“要不你脱几件?我去洞外给你挖点雪?千万要忍啊!”   玉惟没有放手,深吸了几口气,阖上眼皮:“洞门有我用灵力设的禁制,我现在没办法开。师兄,你身上好凉……”   朝见雪刚在外面雪地里蹲了好久,当然身上凉。   他手掌炙热,贴着朝见雪的手腕上移,游移上柔软的肘间,渐渐触碰到了温良的金臂钏。   玉惟记得,他是如何用这金环打败了莫泽之。他从前以为朝见雪软弱愚钝,如今却全然颠覆了这印象。   无论是仙门大比,还是秘境中……   那天他看着他在滔天的水波中摔倒又站起,就想,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明知前有山不可翻越,却硬是要走上去。   似蒲苇之韧,如金石之坚。   而在险境面前,那只手握过来的力道又是那么不容忽视,尽管朝见雪未曾开口说过什么,还时常逗弄他,骗他做道侣……   尽管……尽管,玉惟心想,他应当对自己,是有些不一样的……吧?   混乱的思绪逐渐迷乱了,玉惟丹田中邪火乱窜,他忍不住握紧了朝见雪的手臂。   朝见雪此时惊慌得很,迟钝心大如他,也察觉出气氛不太对劲。   他想拍拍玉惟的脸告诉他自己是男的啊,可是眼看着玉惟一副快要走火入魔的样子,眼神越来越幽深,知道他是什么话也听不进去了。   再不动作,他要遭殃!   他干脆反握住玉惟的手臂,送出一段清气灵力。   灵力甫一入体,春情丹的作用霎时被暂时冲散,玉惟上半身一晃,俯身咳出一口淤血。   再抬起眼皮时,他的神色就清明了不少。   他立即放开了朝见雪,伏在地上平息那股作用。   片刻后,他轻声道:“多谢师兄。”   朝见雪看他好像好上一些,放下心来,道:“这算是熬过了?”也不知道他本来在这里熬了多久,总之他进来没有一个时辰也有一炷香的功夫了,这丹药怎么这么□□呢?   玉惟眉目重新舒展开,刚才那种要将人生吞活剥的恐怖感就不再,重新回到了寂然如霜的高冷状态,但经过刚才的事,朝见雪怎么看怎么有种旖旎的意味。   “应当无事了。”玉惟轻又缓慢地吐出一口浊气,丹田中的躁动渐渐归于平静。他的里衣已经汗湿,刚才那口血吐出来,之前突破的修为果然散出去了一些。   朝见雪若有所思:“这种药,竟然有这么厉害吗?”不是他不信,实在是这效果太神奇了一点,再说了,春|药这种东西,究竟是怎么判定解开的呢?   更神奇的是,在故事中往往还能对号入座。   他再不受控制地往玉惟那个地方飘去视线,豁!   “师兄!”玉惟是真的恼了。   再温柔菩萨的性格也得恼。   朝见雪一副见过大世面的样子,推搡他一把:“羞个什么劲,谁没有似的!我的比你厉害!”   玉惟:“……”   他隐隐觉得那股邪火又有卷土重来的趋势,赶紧闭气运转灵力。   朝见雪坐在他对面。   这洞府很是天然,身下是冰凉冰凉的石头,一旁只有一张他刚才跌上去的软垫,静谧中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只有水滴从石壁上蜿蜒而下,砸在水坑上的滴答声。   他看着玉惟重新变得如谪仙般平静的面庞,忽然觉得有些躁动。   说不好是从哪里来的一种感觉,朝见雪很茫然。   好像他的心跳渐渐加快,身体也逐渐热意上涌,很想脱了衣裳躺在这冰凉的石面上滚上几圈。   朝见雪感觉自己很不对劲,非常突出的不对劲。   他立刻从地上爬起来,挪到了洞门口,试图吹一吹从缝隙中吹进来的冷风冷静一下。   玉惟听到动静,唤了一声:“师兄?”   朝见雪扒着摸不着的门缝,呼吸加快,好像是缺氧的鱼:“好像出事了……”   他费力地解开衣襟,将脸贴在石壁上,头脑昏胀,又觉得口渴,很想埋进雪里。   玉惟走了过来,将他拉回软垫上,用烛火照亮他。   玉惟哑声道:“师兄,方才你给我渡了灵力,春情丹的药力,好像在你身上转移了一部分。”   朝见雪瞪大眼睛,不可置信道:“什么!”   他胸膛急促起伏了几下,又蹬了蹬腿,想要大声痛骂那个入魔的林杳。   丹修就丹修,怎么还要练出这种莫名其妙的丹药害人!   “师兄忍忍吧。”玉惟和刚才的他一样,到了自己身上,朝见雪才知道他刚才说的这句话简直不是人。   忍忍,忍忍,说得轻松,但他此刻全身颤栗,哪怕是玉惟的视线,都好像化作了羽毛,在他的皮肤上扫过去,酥痒。   他刚才还疑问这药究竟有没有这么厉害,现下尝到了滋味,煎熬地说不出话来。   玉惟道:“师兄试着压制,莫要任由它乱窜。”   朝见雪情热难耐,拉开了一半衣襟:“道理我都懂啊……”   道理都懂,可耐不住某个地方要着火。   朝见雪一贯是放任自己的性格,此时却要忍受这常人难以忍受之痛,这叫他怎么忍受?   那股热潮来得凶猛无比,他意识到自己要是一味地忍,也要修为倒退不知道多少。   对啊!   他为什么要忍呢?   朝见雪福至心灵,抬起头艰难地对玉惟道:“我不忍了!你快出去……我自己解决一下。”   玉惟一怔,道:“我若出去,这洞府也会把师兄赶出去。”   没天理啦。朝见雪往另一边缩,破罐子破摔,理智已经摇摇欲坠:“你别管我了,别看就是了。”   他侧对过玉惟,隔着衣裳一摸,喉间就溢出轻哼。他不知道玉惟在后面是什么表情,反正今天这个人丢定了,他蜷缩起来,十分努力。   可无论怎么努力,那个点就是到不了它该去的位置,朝见雪满头大汗,心中更加焦急,动作也很粗重。   回想刚才玉惟的表现,他此时无比佩服,真能忍啊,是修练了什么绝世忍功?   “师兄……”身后有衣料在地上的摩挲声,是玉惟走近了,他说,“没用的,这丹药是合和之药,仅靠这样完全不能疏解半分,还会更加严重。”   朝见雪努力努力白努力,他难捱得要命,不由得啜泣一声。   他好不容易得来的修为啊,眼见着只能功亏一篑了。   早知道就不踏入这洞府了!   再听玉惟道:“师兄可要我帮忙?”   朝见雪石化了。 第34章 情愫   “帮帮帮帮忙、你要怎么帮忙?”朝见雪说话打磕巴, 扭头望过去。   玉惟看上去不是在开玩笑,何况他本来也不是会开玩笑的人。   此时他神情镇定,已经完全平息。朝见雪脑海中一片空白, 难以想象这人顶着出尘卓绝的仙子脸要怎么帮他。   他本来就靠着墙, 眼睁睁地看着玉惟走近, 他退无可退, 惊恐地看着他。   玉惟在他面前跽坐下来。   同样是经历这种“惨无人道”的春情丹折磨,朝见雪明显在定力上落了下风。   因为他此时已经衣衫不整,而玉惟经历的时间比他长多了, 却依旧穿得严严实实,那颗衣襟上的白玉扣还严谨地扣在上面。   朝见雪扼腕。   也许是春情丹作祟,他觉得玉惟这副样子,还有这颗扣子, 怎么看怎么碍眼。   玉惟正襟危坐地向他伸出手。   他要、干什么!   朝见雪脑海中警铃大作, 秋水绘声绘色说的那些情节,全都化作火苗往他的意识里钻, 完蛋啦他的一世清白!   但他全然没有反抗的力气,手一抬起来就要变成绵绵的水般软弱无力, 比起恶俗地说“不要不要”, 还是躺平为妙。   玉惟的手指点上他颈间,朝见雪被冰得哆嗦了一下。   而后,他的手游移到他丹田位置, 左右画了两道不知名的符, 再移到他小腹,朝见雪又痒又紧张,全身血都往下涌。   玉惟不动声色,只是点住那里某个穴位, 稳重地说了一声“忍忍”。   他再画了一道符,朝见雪顿时觉得一股透心凉穿透了他的身体,情潮瞬间褪去,转瞬间如老僧入定,万事云烟过,一切都没有趣味了。   “好在师兄反中的丹毒不深,用这寒魄咒祛除情热有效果。”   玉惟松了一口气,舒展开紧蹙的眉头。   朝见雪直挺挺地躺着,意识到他刚才想的什么乱七八糟,玉惟说的帮原来是这个帮,自己果然思想境界有待提升。   如此,便更加有种感伤的情绪,很想叹一口气。   “你这,多久发作一次?”朝见雪明知故问。   玉惟显然不太想谈及这个话题,但他没有隐瞒,道:“三十日。这是第一次。”   朝见雪由衷发出感叹:“这样修为散的还没有长得多呢!”   玉惟道:“林前辈是化神期,等我到了化神就能自行解开这丹毒。只好再加倍努力了。”   这是人话吗?朝见雪情绪激动地爬起来:“不可以!”   玉惟:“?”   朝见雪清清嗓子,稀里糊涂囫囵着解释:“这样每次都忍未免太辛苦,还有修行这件事,越急越容易出错你知道吧,堵不如疏,应该疏而导之,修行要慢慢来啊……”   玉惟用一种艰涩的眼神看他:“师兄刚才不是这么说的。”   “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   “我——”玉惟欲言又止,脸上浮起淡淡的粉意,“我没有道侣……”这句话他说得极小声,分明是少年人的羞怯,从他飘渺的壳子里钻出来一份栩栩如生的可爱。   朝见雪看他这般情状,也觉得此事难为情起来。他总不能抓个人过来硬要玉惟解毒吧,于是迟疑道:“要不告诉师尊……”   “不可!”玉惟果断道,“这种事不好告诉师尊,师长们都别告诉,事关丹修门派,而且也不太好听……”   他垂眸:“方才不也这样过来了吗?紫薇元君已说这丹没有解药,我会小心。”   没想到玉惟是会看重自己名声的人,朝见雪想仰天长啸。   中毒的是玉惟,苦恼的却是两个人。   两人对坐无言,朝见雪后知后觉,拢紧了敞开的衣襟,刚才出了许多汗,现下觉得冷了,他将两手揣进袖子里。   “快些开门,我想回清雪筑了。”   他一想起刚才发生的事就头大,要赶紧逃离现场。   玉惟道:“我的修为有损,刚才又用了寒魄咒,暂时打不开。”   朝见雪瞪眼:“若你闭关失败修为大损,你要怎么出去?”   玉惟仰面镇定道:“那便不出去,继续闭关。”   “你要死了呢?谁来收尸?”   “宗门玉牌若是暗淡,师尊会知晓的。”   说不通,完全说不通,搞不懂主角的脑回路,这种看修行比生死还重要的卷王,朝见雪不理解。   既然出不去,他站起来,参观起玉惟的洞府来。   绕着四壁走一圈,不过百步,为了淡去刚才发生之事的尴尬,他装模作样地挑剔道:“你的洞府冷冰冰的,缺个毯子,最好再加一张软榻,一个垫子怎么够用,还有蜡烛,也要多加几个,黑黢黢的像个牢房,一点品质也没有。”   玉惟知道大师兄一贯“身娇肉贵”,听他这般絮叨,只卸了一切力气,疲惫地,静静地看着他。   看着,便起了思绪。   从今以后,他与别人就有了秘密。这个秘密桃色又离谱,偏离他原本的轨道,他也不害怕朝见雪会说出去。   有隐秘的喜悦,异样地一点点升起来。然而,伴生喜悦的还有焦躁与恐惧,来源于失控的陌生感,还有明知不该如此的禁忌。   大师兄泛红的脸颊,带泪的双睫,喑哑的低泣,叫他呼吸紧张,如同引人上瘾的罂粟,忍不住仔细地看,仔细地听。   玉惟方才放任自己滑入这不知深浅的深渊片刻,但最终还是摒去杂念,上前施展了寒魄咒。   自己似乎对师兄产生了奇异的情愫。   玉惟冷静地长舒一口气,启唇无声念三遍清心绝念诀咒。   朝见雪还要再指指点点,听到身后倒地的声音,骇然一看,玉惟竟然晕了过去,是灵力耗空所致。   小小春情丹居然如此厉害,朝见雪咋舌。   他拖着玉惟枕上软垫,一通操作下来气喘吁吁,毫无修仙人风范。   朝见雪摸到一块冰冰凉的东西。低头一看,玉惟的衣摆凌乱,腰间的玉佩落出来,碧玉点缀丝绦,是一朵将萌未萌的荷。   他一瞬间觉得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但细想之下没有头绪,只当它的样子比较大众。   趁着玉惟晕倒,朝见雪赶紧修炼。   刚才往他灵脉里打的寒魄咒不知道是个什么法诀,余威无穷,他越修练越冷,连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怀疑是不是有人在骂自己。   后来实在冷得不行,他扒了玉惟的外袍罩在自己身上。修行一会儿,他又伸手朝玉惟的脸,一会儿戳一下,一会儿捏一下,跟捏面团子似的,过了一把瘾。   这要等到什么时候?   他耐不住,运起灵力,跑去洞门口踢了两脚:“芝麻开门!”   便听“嘎拉”一声,洞门竟在他这句胡言乱语下缓缓开了一个缝。   后来再与玉惟提起这件事,玉惟道:“因为我的寒魄咒,寒魄咒咒起,生寒钉钉住灵脉中的春情丹药力,那些寒钉都是由我的灵力所化,因此,当时师兄用的灵力,是被洞府认成了我的气息。”   “哦。”朝见雪随手将衣服递给他,“上次我走得快,忘了把衣服还你。”   “嗯。”玉惟神色淡然地接过。   一转头,南山和秋水满脸“你们俩个有点问题”的样子,古怪地看他们。   “你们什么时候这么熟了?小师弟什么时候脱过衣服?”   他们就从来没有看见过玉惟脱衣服,就算盛夏炎炎,别人热的七窍冒烟,玉惟还是清清凉凉,一点汗都没有。所以有人说玉惟小师弟“冰肌玉骨”。   朝见雪坦诚道:“我脱的。”   “……”南山和秋水咧嘴,望着玉惟希望他说些什么。   玉惟只是说:“嗯。”   两人于是走开,用嘴形讨论“他是不是个断袖”、“小师弟被带坏了”、“怎么敢脱小师弟衣服”云云。   朝见雪勤勤恳恳每日修行,时不时去打扰一下玉小师弟,玉惟也没有赶他走。到了一月一次的特殊日子,朝见雪就远远地看着,两人说好,一旦出事,他就去找师长。   虽然看着玉惟每次难熬得要命,但他也全部熬过来了。   朝见雪看下来,只有一个感想:单身狗,惨啊。   凭玉惟的长相修为,结个道侣还不是手拿把掐,可他脑子一根筋,只有修行。有男主怎么能没有女主呢?朝见雪观望许久,可惜地没发现玉惟有什么心仪的对象。要说最心仪最日夜不离身的,只有他的剑。   可喜的是,玉惟的修为平常进一进,忍完再退一退,这样进度条来回推拉,短时间内是成不了化神了!   冬去春来,不知不觉朝见雪褪了冬衣,清雪筑小院里的梨花树枝头点上绿,再鼓出了花苞。   师兄弟几人领到宗门任务,要去南岛除魔。   朝见雪对明千里的掌握方法已然熟悉,此时自告奋勇,要去见见世面。   玉惟想的多,道:“南岛离天摇宗只有百里,师兄去不合适。”   朝见雪却已经看淡:“整天缩在家里一点意思也没有,就算我在无为宗,他们真想杀我我也躲不过呀,总不能一直躲着吧。”重中之重是,玉惟要去,所以他也得去。   他立志要做玉惟的人形挂件。 第35章 妖魔   这回在南岛作乱的魔是个正宗妖魔。   被魔气腐蚀太久, 又是从妖境里来的妖,身体在已魔气影响下变得面目全非。   他们赶到时,乡长在和其他门派来的弟子倒苦水。乡民灵力低微, 短时间内已经折损好几个年轻力壮的劳动力, 这才赶紧向天下第一大宗和就近的门派发求救信。   是了, 怕什么来什么, 这先来一步的弟子正是天摇宗的。   朝见雪仔细一看,没放心上,这些弟子都是生面孔, 也都不认识他,比起他,还是玉惟更加出名。   他往边上站了一步试图看清乡长模样,却被玉惟侧身挡住了视线。   敢情玉惟比他更怕他被盯上, 朝见雪心头一暖, 随即疑惑地比了比二人身高。   苍天呐,玉惟居然比他高了。这人是竹子吗, 春天一来嗖嗖长。到底谁是师兄谁是师弟。   乡长还在倒苦水:“我们乡里一共就没多少年轻小伙子,那只魔盘踞在这里, 年轻人有家不敢回, 都跑去外面做工,好好的地方眼看着就要散了!”   这位乡长,有没有可能, 这里年轻人都跑出去的原因是这穷乡僻野的没有前途哇。   一旁果园气息奄奄的样子, 还没有朝见雪院子里的梨树精神挺拔。   “哦哦哦,无为宗的几位小仙君也到了。”乡长这才注意到他们一水的月白色宗门袍,激动地胡子乱翘。   天摇宗的三人也注意过来,看见为首的玉惟, 彼此交头接耳,是都认识了。谁让玉惟的画册那么出名。   “咱们这小地方,没想到也能迎上贵客,老夫蓬荜生辉!”   听着年纪老大的人说客套话,朝见雪很是不自在,随玉惟见礼,听玉惟说:“方才所说这妖魔,可知道是什么妖?”   “不知道不知道!谁敢去看?去看的人都没回来,我们修为低,只要露了头,魂就被妖魔收走喽。以前也有过几个天分高的,不就都跑去各个门派学去了,这好十几年也没见回来!”   老头气愤填膺,好半天没有说出什么有用的信息,话题更是从“妖魔”渐渐转到“乡里没钱没势”,“留不住人”,才让妖魔这样肆意在这里作乱。   一埋怨起来不带停的,从他家邻居送走有天分的小孩开始,一直说到门口那条养不熟吓跑的黄狗。   南山嘀咕:“现在是倒苦水的时候吗?他怎么不挑着重点说,这口水都快喷我一脸了。”   朝见雪抱臂道:“看看人家天摇宗多机灵,刚才就飞快溜了,快让小师弟别和他说了。”   极有可能是这乡长老头已经拽着天摇宗弟子说了许久,现在逮着他们,转移了口水火力。   秋水摇摇头:“老人家挺可怜的,兴许没什么人陪他说话。”   朝见雪“嘿”道:“师妹你留下,我们先走一步?”   秋水认真思考片刻,还是摇头:“算了。”   他们三个守在边上的树荫下或蹲或立,秋水揪草叶玩,南山踢地上小石头,朝见雪则没骨头得倚在树干上。整个浮仙山师门,眼看着只有玉惟最有出息。   他身姿挺拔,最有仙者风范,最是个认真的倾听者。   听乡长老头叨了不知道有多久,朝见雪连打好几个哈欠,玉惟才走过来,道:“有两个有用的信息。”   “说。”   “一,妖魔白天不会出现。二,妖魔不只一只。”   南山:“不只一只?那我们能打过?要是数量多的话,不应该早就魔气冲天了吗?天摇宗没有发现?”   玉惟:“说明它极善隐蔽,或者力量不强。”   “前者完蛋,后者可一战!”南山信誓旦旦地说。   “怕什么!”朝见雪心大得很,反正有主角在,主角在天塌不了,就算塌了也有主角的头顶着。   他说:“反正天摇宗也在,到时候脚底跑快点,怎么着也能跑回去搬个救兵,再说了,我还有许多法器能保命。”   南山谄媚地凑上来:“大师兄,分我点呗?罩着点我呗?”   朝见雪尾巴要翘到天上:“当然不会忘了你的!”   “我也要。”秋水也娇憨道。   玉惟道:“……还是先熟悉四周地形。”   朝见雪两步跨上前勾住他肩膀,笑吟吟道:“你要不要啊?师兄罩你好不好啊?”   以后说出去,他就是罩过主角的人了。   玉惟耳朵微红,偏过头去:“不必……”   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就是让朝见雪心痒痒,你说人怎么能这么严于律己,一句插科打诨的话也没有,他的生活该多没有趣味。   “小师弟小师弟!”与玉惟相处久了,朝见雪胆子也大了,来捏他的脸,玉惟惊慌闪躲,活像一朵被人占便宜的纯情小白花。   他们在据说妖魔出没的乡野间搜寻,没找到什么线索。草木都很茂盛,说明这妖怪不喜欢吃素。   好不容易等到夜色降临,夕阳的红光暗去,群山笼上阴影,一股子凉风就从林间吹过来,吹得人头皮发麻,忍不住打颤。   “是妖风吗?”朝见雪拢紧衣衫。   玉惟道:“只是起风了,师兄,别紧张。”   春寒料峭的缘故,入了夜总是格外发冷。   朝见雪祭出明千里剑,做了个很防备的姿势,眨眨眼睛:“我不紧张啊。”   这还是他第一次参与杀正经的妖魔,怎么会不紧张。   就是这地方连个灯都没有,黑得吓人,加上妖魔鬼怪出没的背景设定,朝见雪总觉得要从四周突然来个贴脸杀。   四个人挤在一起,背靠着背,肩并着肩,谨慎地在林中游走。   白天里他们已经在树上做了标记,此时发出荧色的反光,朝见雪一吓,倒吸一口凉气。   “怎么了?”南山紧张地大声道。   迟疑片刻,朝见雪尴尬道:“啊哈哈,被自己做的标记吓到了。”   他为什么要在树上画一张笑脸呢,没想到这个氛围下,幽幽的笑脸很诡异啊。   几人走走停停,渐渐的,耳际出现不同的脚步声。   身穿玄色宗门服制的天摇宗与他们迎面相逢,本是剑意出鞘做好了应敌准备,不想是遇到他们,收了剑客气道:“原来是无为宗的道友,可有发现线索?”   玉惟道:“尚未。”   朝见雪细细观察对方,为首的这人气质格外突出,眉峰利鼻锋高,眼下有淡淡的乌青,背脊挺拔却透着一股阴郁不得志的气质,似剑藏于鞘待时发。   他沉着的目光扫过他们,拱手道:“不如同路?”   玉惟颔首。   朝见雪看看玉惟,再看看那人,惊觉:这俩人很像嘛。   话少,长得帅,全身上下散发出一种无与匹敌的生人勿近的气息。唯一的区别就是玉惟的冷淡不打人,这天摇宗弟子的冷淡好像能往人脸上甩巴掌。   既然相识,怎能不通姓名?朝见雪问:“道友叫什么名字?天摇宗哪位门下?”   南山秋水都对他还敢和天摇宗的搭话感到惊奇,又听这个天摇宗弟子说:“天摇剑道,檀舟。”   剑道,那就是天摇宗掌门一脉,至于檀舟这个名字,近些年来玄真界八卦中没有记载。只是朝见雪看他脸,绝对不像平平无奇路人甲。   他戳了一戳玉惟,传音与他:“替我问一下莫泽之。”   玉惟凌厉地瞥向他,似乎是在说“不要作死”。   朝见雪悻悻断了打探仇人近况的想法,只看檀舟从头到尾都没怎么关注自己,就知道他不认得。   夜黑风高,夜鸦哀啼不断,流风裹挟着腥味直往人脸上扑,像是泥土和腐烂的味道。   几人精神正高度紧绷,突然一人愕然惊呼间低了下去,一看,刚巧踩摔在了一个水坑里,有及腰深。   朝见雪凑近,便闻到了一种腥甜。   他们合力将他从坑中拉出来。   再一抬头,高高的头顶林木上不知何时垂下了几道人的影子,幽魂一般,脚面不断晃荡。   “卧槽,你们刚才听见什么声音了?怎么会突然挂下来!”天摇宗弟子刚从水坑里爬出来,仰头最先看见,吓得脸色都白了。   即使他们刚才分神拉人,但凭借修行弟子的耳力,一旦四周发出动静,定能立刻察觉。   这便显得这些挂下来的人出现得古怪了。   玉惟率先飞出剑意,割断了其中一道灰色影子上绑着的绳子。   那人掉下来,哀哀戚戚地闷哼了一声。   俯身看他真面目,似乎是这乡里进林子失踪的青年,只是看上去已经饿了好几天,面黄肌瘦,颧骨两侧深深地的凹陷下去,肚中却不知是不是积了腹水,病态的突出。   “还有气。”檀舟道。   他也甩出剑意,剑光在夜空中飞出一道迂回的弧线,将四面挂着的倒霉乡民全都放了下来。   每一个都半死不活,看上去遭受了惨无人道的折磨。   “这样放在这里也不是办法,还是先将他们移出林子,放到旁边的野地里?”秋水说着,拎起一个人,感叹,“好轻!”   “别!万一是妖魔的诱饵?”南山紧张地劈手夺过她手里人的后襟,衣襟卡在乡民喉咙上,眼见着他嘴半张,眼睛往上翻,一口幽魂就要从喉咙里飞出来。   朝见雪见状,出声“诶”道:“你们这样抢来抢去,这人马上要断气了。”   “抱歉抱歉。”南山赶紧放手。   另一边,檀舟带人检查了这些乡民的脉息,道:“没有妖魔的气息,还是按照这位道友所言,把人先送出去。”   一人背起一个,朝见雪刚好做甩手掌柜。   他们沿着来时做的标记往回走。   天摇宗弟子吓道:“谁画的定位符?真是别出心裁。长得像树人面。”   他所说的树人面自是一种树魔。   朝见雪不语,只是一味地走路。   他走在队伍最后,前面是玉惟,背了人,玉惟只像是背了个袋子,背影依旧挺拔。   看着看着,忽然,这人像是抖了一下,有液体从两股中流出来。   朝见雪伸长脖子,错愕地看着,唤道:“小师弟……”   话音刚落,玉惟背上的人剧烈地扭动起来。   “啊——”   前面的叫喊声响彻林间,显然也是遭遇了同样的情景。   玉惟立即甩下背上人,扭头一看,那乡民全身抖动弓曲,四肢无力地反撑在地上,肚皮高高隆起。   紧接着,便听一声像是西瓜皮进刀破开的声音。   成团成群的黑色蜘蛛从他肚子中间涌了出来。 第36章 蛛口   简直和恐怖片里的场景一模一样。   朝见雪提剑挑飞一只试图爬上他脚的蜘蛛, 慌里慌张地跃到树上。   往下一看,众人与突然破肚而出的蜘蛛群缠斗得不可开交。   剑这个东西,面对体型较大的敌人时无往不利, 但对上蜘蛛这种密密麻麻动作迅疾、这一秒在你眼前, 下一秒跳到你头上的种类, 就完全没有优势了。   “快上来!”朝见雪大呼。   而后在储物中找出一枚明光符, 迅疾扔了下去。   亮如白昼的闪光在眼前炸开,几乎让人有瞬间的失明。   他想着既然这妖魔不在白日出来,想必也是畏光。   白光散去, 玉惟等人已经安稳站在树上。   可地上的蜘蛛未散,群起而攻之,攻向在地上翻滚的一名天摇宗弟子。   “檀舟师兄!快救人!”一人在他身边奋力驱赶蜘蛛,目眦欲裂, 对站在高树上的檀舟喊道。   那人哀嚎着翻滚, 全身被爬满,而后有蜘蛛钻入他口鼻, 渐渐的发不出声音。   檀舟的动作再迅疾,也只来得及将边上那个幸存的弟子提上树。   玉惟念诀, 剑意挥扫过去, 火星跃入蛛群,转瞬烧起炙热的火光。蛛群“吱吱”而动,汇聚成一条黑河, 往林深处逃窜。   一切都发生得格外突然, 只消几息间的功夫,地上就只剩下那名倒霉的天摇宗弟子。   他在跃动的火光中张大着嘴巴,身体反弓扭曲,零星的几只蜘蛛在他的喉管中爬动。   “啊——”方才想救他的弟子崩溃万分, 踩不住树枝,要檀舟将他牢牢拉住。   他大喊,试图挣开檀舟:“他还在动!他还活着!”   檀舟喝道:“他已经死了!”   “你胡说!他还在动——还在动啊——”   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人死掉,朝见雪很是惊骇,对他们心生同情。   檀舟说的并非胡言,若那弟子冷静下来细看,就会发现地上的人已经没了气。之所以嘴巴在动,身体在扭动,纯粹是钻进他体内的蜘蛛在爬动所致。   一股强烈的恶心直冲喉咙,好像也有蜘蛛在他肚子里爬似的。   朝见雪用力抓住玉惟的袖子不让自己掉下去,转身“哇”一口,吐了。   这是他第一次直面妖魔的可怖,南山与秋水的脸色也有点难看。   玉惟想必是已经见多,此时面不改色,拍了拍朝见雪的背:“师兄,别去看了。”   听到这一声“师兄”,檀舟的视线迅疾落过来,在呕天呕地的朝见雪身上定了片刻。   而后转若无事,对那弟子道:“你想好了,真要下去我就放手,人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但他体内的蛛魔没死。”   弟子昂着头哭嚎了几声,身体斛觫,最终渐渐息了声。   气氛被这变故弄得沉重许多。   他们不能保证这弟子会不会和刚才的乡民一样突然爆出蛛魔,只能施了法将他圈在此处。   檀舟念诀后,他腰间系的天摇宗弟子名牌便飞到他手中,原本该亮着的字迹已经暗了。   他递给那个伤心欲绝的弟子,冷静望着前方,道:“看刚才蛛魔的行迹,他们的巢穴是在那个方向。你是要先回宗门,还是与我们同去?”   “……我……”   檀舟淡道:“你现在不冷静,灵力也不足,不适合同去。”   何况目睹了亲友的惨死,他更是害怕的。   心有惧意,便该止步。   最终这弟子决定失魂落魄地先回宗门。   朝见雪暗想这人心还挺好的。   “师兄呢?”玉惟突然问。   “什么?”   玉惟满是担心:“师兄也先回去?”   朝见雪铮铮铁骨:“不要。”   他接受能力强劲,胆子也大,刚才纯纯是犯恶心。   越是靠近林深处,越是有不安的氛围萦绕,树木的黑影好似鬼魅,在林风回荡间此起彼伏地尖叫。   蛛群的痕迹冲破了原本的土堆,撞出了一口深洞。   望着眼前这口黑黝黝的通往地下的洞穴,几人多少有些踌躇。   钻还是不钻,这是一个问题。   里头隐约传来密密麻麻的动静,像是有千万只虫子一起在爬。   檀舟一只脚先率先踏入洞口,朝见雪制止道:“等等!”   他沉吟一会儿,说:“难道就不能扔个爆破法器进去,把它们炸出来吗?”   檀舟道:“我身上没有。”   朝见雪拿出一颗法器,众人定睛,寻常的爆破符也罢了,居然是少见的球型符,又要说他暴殄天物。   南山道:“这扔下去,整座山都要被你掀了。”   “哦。”他又换了一个。   小号版。   南山羡慕嫉妒恨道:“明光爆破球,你居然还有大有小,你真是……真是……”   可恶的富二代。   从方才的情况看,这些蛛魔并不畏惧强光,反而是畏惧火焰。要是能把它们逼出来,他们就能主场作战了。   朝见雪抬手,准备好扔的动作:“我数三二一,你们走远些——”   余光一看,只有玉惟还在身后,其他人都已经远远地站在了树顶观望。   “……”这群人溜得怎么这样快!   朝见雪面无表情地数了数,手腕一抖,爆破球飞落进深不见底的洞穴。   球往下坠时发出破空的呼啸,一息之后就没了声音。   再过了一息,地下传来沉闷的轰隆嗡鸣,刺目的白光从洞口迸发,闪瞎人眼。   土地开始震颤。   凝神细听,在洞穴的另一头,有庞然大物正在快速向上爬行。   玉惟御剑悬于半空,朝见雪则很有自知之明地躲远了些,窝在树丛间屏气凝神。   “砰”的一声巨响。   一对硕大的蜘蛛跗节突破土壤,紧接着是黑亮的蛛身和其余七对长足。   它比他们预料的还要大,从它口中喷射出的毒汁魔气浓郁,毒汁喷溅之处,树木全被腐蚀融化。   还是那句话,不管是这么恐怖的场面,还是这么吓人的妖魔,朝见雪都是头一遭见。此时小腿肚有点打颤,双手并拢,僵硬地跳躲过一团喷过来的毒汁。   冷汗。   他的躲避技能估计是点满了。   玉惟运起剑意,起手斩向它前肢,竟然没有砍断,反被魔气震得弹开数米远。   但他很快稳住了身形,檀舟也飞过来,道:“我助你。”   眨眼间,二人已经在蛛魔周围飞出了残影,灵光成点成线,渐形成了一个巨型的围笼,将蛛魔笼罩其中。   两人最后在围笼前方立住,相视一眼。   约莫相似的人都有默契,他们在短短片刻领会了彼此的意图,一同开始念诀。玉惟背后数十把剑影有力展开,夜风中铿锵的剑鸣一声比一声凌厉。檀舟的剑则化成一把巨大的虚影,直指蛛魔头部。   只听风声尖锐,罡风刹起。   所有的剑光都刺向围笼中的蛛魔。   朝见雪被激荡而来的罡风迷了眼,抬袖挡住自己的眼睛,心嗵嗵直跳。   再放下来,围笼中的蛛魔已经被原地诛杀,足尖燃起大火,蔓延至肢体,球腹,俨然成了大型火球。   朝见雪错愕地跳下来,这么轻易?他对玉惟的战力再次刷新了认知。   他赶紧拖着还略抖的腿跑上前,嘘寒问暖:“小师弟,这样是不是就结束啦?累不累?手酸不酸?气虚不虚?”   玉惟本来挥出这一剑,呼吸不匀,听朝见雪这样一问,他立即屏住了呼吸,稳重地颔首:“蛛魔已除。”   朝见雪心说你别装,都看见你刚才胸膛的起伏了。   不过年轻人嘛,爱装情有可原情有可原。   南山他们也是赶上来,麻溜地避开火光,费老牛鼻子劲,切断了蛛魔的足尾端。   “可以缎剑用的呢,快收快收!砍一刀砍一刀!”说着,也不忘扔一节给朝见雪。   朝见雪一看怀里黑黝黝还长着毛刺的巨足,恶心坏了,嫌弃扔了回去:“我不要。”   南山斥道:“你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不挣钱不知灵宝法器贵!”   朝见雪摆出大师兄的谱哼道:“没大没小!”   他看几人砍得热火朝天,问玉惟:“以前你和他们出来也这样?你打怪,他们捡装备?”   玉惟只是说:“我并不需要。它腹中妖丹才是重要之物,等灵火熄灭去取。”   朝见雪生出小九九,厚着脸皮道:“这个……一会儿可以让我去取吗?”   玉惟轻歪了歪脑袋,目光平静:“师兄要?”   朝见雪被戳中心思,遮掩一般用力揽住他:“我第一次见,让我取一次嘛……”   玉惟不自然地低咳一声,示意一旁檀舟还在:“理应一分为二。”   好好的一颗完整妖丹要分开来,着实很可惜。   但毕竟也是人家一起打的怪,不分也说不过去。   要是朝见雪身上没有无为宗这个名头,实力也够强,他肯定当场抢了跑路。   好不容易等大火熄灭,几个人也将蛛魔身上能用的地方瓜分得差不多了,朝见雪径直走到蛛魔巨大的球腹底下。   抬头往上看,蛛魔腹部焦黑,但还依稀能看见妖纹,似一幅隐秘的图腾,朝见雪看着,仿佛心被投入沸腾的海洋中,一时失神。   但他不假思索地手起剑落,抵着明千里的剑柄刺入它腹部。   一汪粘稠的液体顿时如瀑如注,他错身闪开,手腕一用力,割开了蛛腹。   不料就在割开的一瞬间,万千齐发的狂啸从他面前冲涌而去。   “不好!”玉惟失声道。   蛛魔没有完全死去。   或者说,这只大蛛魔只是为了保护它的种族而假死挡在了洞穴入口。   几人想要往前,可被突然从地下蜂拥而至的蛛群隔开了路。   如黑水一般的蛛群重新积聚,竟渐渐凝聚成一团,成为了巨大蛛魔的形状,甚至比方才的蛛魔还要大上许多。   朝见雪木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它们朝自己砸下来,似乎还听见了尖锐的呼喊,好像是在喊:   妈妈—— 第37章 独吞   眼见无数蛛魔聚成的巨大魔影一口将朝见雪吞噬了进去, 几人心头俱是一颤。   完了!   在玉惟他们还在斩杀蛛群时,一人从旁突破了重围,侧飞而去, 一同钻进了魔影即将关闭的口中。   “不行啊太多了!”   南山与秋水疯狂打走往身上爬的蜘蛛, 抬头见玉惟提剑奋力一跃, 惟一剑横劈蛛群, 竟根本杀进去,在汇聚在一起以至于变得无比坚硬的蛛壳上发出刺耳的噪音。   “小师弟!当心!”秋水惊声道。   玉惟挡开砸向他面门的蛛魔,动作间行云流水, 却满是戾色。   “方才我们檀舟师兄也进去了!”天摇宗弟子赶来他们身边,紧张道。   秋水心中着急,大师兄这水平能不能撑过一息片刻都难说。毕竟以前他们下秘境,朝见雪的表现都很难评。   她踢飞蛛群一角, 慌得团团转。玉惟拎剑从蛛魔上翻了下来, 沉声道:“走六道火阵位!我来开剑阵。”   此言一出,几人就有了主心骨。   饶是从前自己身陷囹圄, 也没见玉惟用这么失态的语气呼喝,可见是真的焦急万分了。   同样焦急的还有朝见雪, 他滚进魔影中。方才眼疾手快, 在被吞噬的同时,他反手直接将蛛魔腹中的妖丹扯了出来。   这魔影的体内,另一道影子朝他扑过来, 同时发出恶狠狠地威胁:   “还给我!”   朝见雪再次拉满闪避技能, 飞快地把妖丹藏进明千里,抬剑抵住从影子上生出来的几只细长坚硬的跗足。   我嘞个天!   他咬牙眯眼,看清了这蛛魔的化形。   人身蛛手,额上血红色妖纹, 眼睛中的清明已被魔气完全侵蚀,混沌黑暗一片。   朝见雪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几乎有点想哭。   蛛魔尖啸一声,趴伏在墙壁上,残影似的飞过来。   危险之中,他控制着明千里爆发出惊人的剑意,退开蛛魔,后者再一次猛扑,一人一魔生滚缠斗在一起。   这魔影的体内分外坚硬,还有无数尖锐的蜘蛛脚,朝见雪身上划出无数细小的伤口,但也管不上有没有毒了,生死当头,他催命地运转起千里明心,与魔气作抗衡。   金丹修为的灵力枯竭又丰盈,丹田中发出的疼痛令他头皮发麻。   蛛魔的眼瞳成鲜红的菱形,惊悚地死死盯着他,忽然,它像是闻到了什么气味,八只手挡着明千里,低头吸嗅。   “……咯咯……你是妖……”它低低出了声,伴随着滋滋作响的魔音,还有古怪的笑。   朝见雪心一缩,就是这一缩,被它足上的倒刺扎进肩膀。   他一下子有点发软,拼命推开了蛛魔。   蛛魔这回不再着急,游刃有余地挥动手足,仿佛在磨亮利刃。   “可惜不纯……咯咯咯,妖境、人界,哪里都容不了你……乖乖等死吧……”   等死……他才不要等死!好不容易再活一回……他绝对不要等死!   朝见雪一下子发狠,明千里震颤不已,灵光大作,照亮了他和魔蛛的脸庞。   在魔蛛复数眼瞳的倒影中,他看见自己同样变得妖异的眼睛,还有额上若隐若现的图案。   一种陌生却来自本源的力量忽然自丹田涌生,他握紧明千里,剑意如山崩地裂,飞快掠去,一举砍下它的手足。   蛛魔脸上露出惊惧的神态,快速攀上墙壁往后退去。   它知道了自己的秘密,朝见雪自然不能这么放过它。   更不能放它出去与被玉惟几人看见。   朝见雪周身灵力飞转,洁白色的光点汇聚在明千里剑身,千里明心法的作用下,只感到无穷尽的灵力。   他现在浑身上下,有的是力气与手段!   “妈妈妈妈妈妈——”蜘蛛做成的“墙壁”开始发出哭喊。   蛛魔散了化形,跌跌撞撞地四处乱撞,成了一个妖女的形象。她惊恐大喊:“你凭什么杀我!我有什么错!我也是妖!我什么错也没有!我只是想要力量!我想要巢穴!”   朝见雪抓住她的跗足,将她拖倒在地上:“你不是妖,你是魔。”她把人当作繁殖的子宫,一般妖可做不出这样的事。所以小蜘蛛才会从那些人的肚子里破壳而出。   成魔的后果,不是被杀死,就是堕入伏魔关地底,成为大魔的养料。   “我需要孩子!我需要孩子!只有这样才能强大——”   后来朝见雪才知道,对蜘蛛妖来说,子嗣的数量是代表力量强盛的一种方式。   而这只蛛妖成魔的原因,兴许是因为本体的孕育能力比不过族中其他雌性,滋生出了魔心,令她想到用人的身体做自己胚胎的容器。   至于为什么是男人,雌性蜘蛛自然不能独立受孕。   这么看来,这些死去的男人生前都是对蛛魔的化形起了邪念,死有余辜。   但她借腹生子,魔祟深重。   朝见雪举起明千里,剑尖闪过冰冷的光芒:“强大并非只有这一条路。”   孕育是获取力量看似最轻松的路,但还有其他艰难的路,要靠风暴重塑,烈焰淬火。   不要落入族群期待的陷阱啊。   剑阵大开,无数银白色的光芒从半空落下,巨大蛛魔开始挣扎。   南山和秋水上前来拉玉惟往后撤:“蜘蛛太多了!太危险了,你别把自己也搭上!”   玉惟全身紧绷,紧紧抿着双唇,唇缝间隐约露出殷色,竟是咬出了血。   他飞快念诀,发尾与袍袖也随着激荡的灵风飘振。   “开!”   阵法光芒大起,熊熊火焰窜上蛛群,剑光飞快落下。可外圈的蜘蛛烧毁,又有新的蜘蛛充当外壳,巨大的蛛群来回挣扎,想要逃离阵法。   南山秋水几人一看这架势,连忙跑回阵法的各自方位,施展灵力加固。   可眼见着时间不断过去,蛛群没有散开的趋势,朝见雪或许已经凶多吉少。   秋水咬牙道:“要不我们赶紧与掌门师尊传信……”   南山腾不出手,粗声向玉惟吼道:“玉惟!你还撑不撑得住!”   玉惟没有应答,他死死盯着蛛群,仿佛要将它盯出一个洞,法诀催动得更加紧促,火舌滚滚而上。   忽然,有一隙裂光从蛛群内部照射开来。   灵力对冲,玉惟收手躲开剑意,被强劲的力量碰撞得连退五步,背砸在树干上。   其余几人皆是被冲得向后退去,一脸茫然地抬头,想要费力看清发生了什么事。   裂光震荡灵力,蛛群从内部瓦解,成为细小的沙砾,与高高扬飞的火焰一起盘旋飞舞。   一人悬立半空,长剑横于胸前,银白色的宗门袍上绽露点点梅花,绑着头发的发带也滚丢了,长发在风中飞扬。   “朝……”南山看愣了。   秋水双腿发软,喜极而泣:“大师兄!”   朝见雪收回明千里,穿过细碎的片片火焰,落在了地上。   焰火缭绕,明光艳艳。   而后……   他手脚酸软,无力地跪在了地上,额头不断滴冷汗。   几人回过神,立即过来将他团团围住。   “你怎么样?能站起来吗?你打的蛛魔?”南山问。   “到底怎么回事?怎么蛛群突然就裂开了?”秋水问。   “檀舟师兄在哪里?可看见檀舟师兄了?”天摇宗弟子问。   “大师兄你快说句话啊!”秋水担心道。   朝见雪听得眼冒金星,连连对他们挥手。   走开啊,空气,他要空气,他要喘不过来气了……   一只冰凉的手握住了他的,朝见雪猛地被拉出了包围圈。   空气顿时清新,还是玉惟靠谱啊……睁眼一看,玉惟面带紧张神色,正仔仔细细端详着自己。   朝见雪确信自己妖的那部分力气已经消耗光了,此时体内灵力空空,半点不用担心。   他放心地软在玉惟身上,紧闭双眼,吐出最后一口幽幽的气:“我不行了!”   累到极致就是睡,可是睡也眼见着是睡不好了。千里明心法的副作用强势,他连明千里都提不动,全身上下疼痛欲裂,好像有人撑着他的经脉左拉右扯,要在经脉上戳出成千上百的孔洞。   其余人还要上来看,被玉惟制止:“师兄昏过去了。”   朝见雪心说根本痛得昏不过去,但他动弹不了一点,就当他是晕了吧。   “檀舟师兄!”那边,天摇宗弟子发出惊喜的喊声。   檀舟也从火光中走出来,受了轻伤。   据他所说,他进入蛛群内部后与拥堵上来的小蛛群缠斗,危机时刻,蛛魔便恰好被剑光斩杀了。   他对玉惟和看上去昏死过去的朝见雪拱手。   “多谢几位相助,这次的妖丹天摇宗就不要了,赠给这位……”他看一眼朝见雪,“师兄。”   玉惟也拱手:“客气。”   他们要带着朝见雪回宗门,可朝见雪一动就“嗷”一声弹起,抓着玉惟痛苦叫道:“别动别动!我受不了!”   玉惟冷静伸手,手指在他腕间探查,错愕道:“经脉裂了数条,师兄?”   朝见雪冷汗津津:“养养!让我养养!”   南山道:“还是去附近的医馆抢救一下吧!”   檀舟等人未走,此时道:“不如去天摇宗?”   此地离天摇宗最近。   但朝见雪的身份,着实不合适去。   玉惟顿了顿,催动灵力,寒霜般的气息再次侵袭了朝见雪,让他打了一个颤,但经脉的疼痛像是被冻住,疼痛减弱许多。   玉惟道:“不叨扰贵宗了。”   他对南山秋水言简意赅:“我们回宗门。”   朝见雪被背了起来,登时倒吸了一口冷气,全身骨头要散架,好在被玉惟的寒魄咒功法一冻,能忍。   他们以最快的速度,往无为宗的传送阵法飞去。   燎烧的烟火气味弥漫,檀舟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意味深长地眯了眯眼。   “师兄……我们也快回去吧……”一旁的弟子经历这番,后怕地擦汗。   檀舟颔首,又说:“替我告诉莫泽之,他恨之欲其死的人,我见到了。而且……”   剩下的话他没有说,只是勾唇一笑。   -   苦药味充盈了整个屋子。   南山和秋水两人蹲在外头摘药草,时不时被吓得频频回头。   原因无他,朝见雪的惨叫,着实是,太惨了!   不知道林长老用了什么狠药,煮出来的汤汁都冒诡异的泡泡,而后强行把朝见雪按在药浴里,再让玉惟施法定住朝见雪。   朝见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泡得神智不清,痛不欲生。   林长老冷酷地撒药,道:“除了修复筋脉,还有蛛魔毒,怎么搞成这个样子!别叫了,玉惟,给他封嘴!”   朝见雪瞪大眼睛:“不带这样的啊我叫都不能叫啊!”   “你一叫,伤口裂得更加厉害!”林长老继续冷酷。   玉惟为难地上前一步:“师兄,撑一撑。”他再加了一道封口诀。   朝见雪恨不得化身水鬼,把他一起拖下来感受一下这药浴的威力。   折腾了一夜,好歹是把筋脉全补上了。   其实千里明心会慢慢自行修复,但朝见雪不敢说,而且真要等自己好兴许要再痛上几天,只好泪流满面地默默承受了。   至于那颗妖丹,确实是又给他独吞了。   彼时他抽调体内所有的灵力,妖丹正贴身收着,千里明心法不知为何也将上面的妖力一同抽调走,化成他的,最后留下的只有一颗空壳。   他把那颗空壳给他们看,几人见他气若游丝脸白如金纸,纷纷说:“算了,你养伤要紧。”   朝见雪含泪点头,埋首进被子里。   占到了大便宜,心理上忍不住偷笑,但因为□□的痛,笑不出来,最终发出一声状似抽泣的声音。   “……”   南山说:“我再去洗点草药好了。”   秋水:“我跟你一起去!”   良久,玉惟的声音隔着被子传来:“师兄,以后不要犯险了。” 第38章 养伤   朝见雪过了一段堪称神仙日子。   渴了有人送水, 饿了有人送饭,玉惟还给他点香炉点灯笼。   他哼哼两声,玉惟就来问:“师兄有何事?”   朝见雪状似矜持地指了指桌案上的书本:“先前学到一半, 想接着看, 但我字看不进去, 小师弟能不能替我念一念?”   来看望他的李真真吐槽道:“你眼睛又不是瞎了, 怎么这个娇气样?男子汉大丈夫,痛就喊出来,别看什么书了!”   他玩闹着伸出魔爪, 来压朝见雪的腿。   朝见雪趁玉惟去拿书的功夫,一个蹬腿,正中靶心,李真真憋着直摇手。   朝见雪朝他做了一个脸色:他这么做都是为了拖住玉惟的修行的进度啊!   不在他这里耗着, 玉惟就是在努力修行了!   李真真恍然大悟, 踉跄着走去一边坐下,改了口:“好啊, 养伤中还不忘学习,此等忘情求学的精神, 我该学习。”   看见玉惟过来, 他继续道:“有玉师弟这样的师弟,为兄真羡慕啊,要是玉师弟是我的亲师弟就好了。”   朝见雪往里挪了挪, 拍拍自己榻沿示意玉惟坐下。   再对李真真笑道:“师兄羡慕不来的, 去去,别打扰我修行。明天来的时候记得带一袋炒栗子!”   李真真只说“不来了不来了”。   他人一走,四周便静了下来。   玉惟捏着书,指问他在哪一页, 朝见雪自己也忘了,干脆说:“从头开始好了,小师弟,会不会太麻烦你了呀?”   他知道玉惟不会拒绝,但还是要做做样子的,于是弱弱倚着木枕,眼神希冀地看着他,配上那张没什么气色的脸,真真可怜。   玉惟眼睛慢眨了一下,道:“不会。”   也是奇怪,书上本来枯燥晦涩的文字,从玉惟的口中读出来,就是变得格外好懂了。他嗓音清润,如一段不止息的潺潺流水,听起来很容易入神,朝见雪目不转睛地盯着玉惟。   他背后窗牖透出柔和倾泻的春景,镀在他的轮廓,每一根头发丝都在发亮,好似一团圆光。   院中的梨花已开,似雪似云来,清香拂风去。   玉惟发带上的叆叇银丝在光下绰约,隐在他如墨的长发里,每一个衣角都很平整,持书的手指玉白纤长,因握剑会有一些薄茧,领口遮得很紧,再往上,哎,下巴也很完美,嘴唇偏薄,鼻尖骨感,眉眼清隽却还有几分英气……   “……这一段,师兄可有见解?”   朝见雪:“……”   玉惟合了书,眉间稍稍蹙起得看过来,遮住了窗景梨花。   朝见雪尴尬地舔了舔唇,他看得太入神,竟被抓包。只是玉惟长得当真很好,以前还没这么觉得,现在越熟越觉得好,赏心悦目的那种好,想供起来的那种。   玉惟看着他道:“师兄太心不在焉,要是还疼,就什么都别去想了。”   说罢,他就要站起来。   朝见雪急忙抓住他的衣袖,也不晓得是用什么缎子做的,入手冰冰凉,像是抓住了一团雪水。   “不行不行,你别走……”他脑筋极速运转,提出一个无理的请求,“小师弟你会唱歌吗?我想听你唱歌!”   “……”玉惟很为难的样子,但袖子被抓着,想走又走不了,“我不会。”   朝见雪说:“不会没关系啊,就那种最简单的儿歌你肯定听过吧?我就想听这个!你声音好听,肯定唱歌也好听!”   玉惟显然有些慌乱,不再有刚才那种仙气了。他扯住自己的袖子,试图拉回来:“我、不、会……”   朝见雪用上了双手:“就那首,呃,那首‘小兔子乖乖把门儿开开’,你跟着我唱一遍嘛……”   他还打样用了唱调。   “从未、听过。”玉惟全力抵抗,却还要小心着别把朝见雪这个伤号带下床,后者整个上半身都扑出了床榻,里衣上卷露出一截腰。   此时因为紧绷,两个浅浅的腰窝,背沟深陷。   玉惟看一眼就似被烫到,别开了目光。   “小师弟,求你了,就唱一句就一句啊——”朝见雪道。   “按师兄的个性,我唱了一句还会让我唱第二句,第三句。”玉惟一针见血,竟然对他十分了解。   他不理解朝见雪怎么突然要让他唱歌,其实朝见雪只是想消解掉刚才想把他供起来的那种大气不敢出的状态而已。   他怀疑自己是被美色蛊到了,觉得这样有点不妙,这才死乞白赖地要玉惟自己打破自己的仙子气质。   也就仗着玉惟现在对他当亲师兄看待。   两人相持不下,像小孩子一样谁也不肯让,只听布帛忽然发出一声颤栗,朝见雪愣了一下,他竟然把玉惟的袖子扯断了。   失去了支撑,他上半身已经离开榻,此时一下子往地上倒去。   “咚”的一声,他额头磕在地板上,刚刚好卡在软毯的边缘,以至于声音非常响亮,倒霉。   朝见雪一动不动,双手上举,还抓着那一截断掉的袖子。   玉惟也是没有想到,过来拉他:“师兄……”   这个姿势分外难翻面,何况朝见雪存了摆烂的“死志”,慢慢从床上“滑”了下来。玉惟带他起来,又听他小声说“疼”。   能不疼吗?   筋脉裂伤还在养着,头上又撞了个大包。   玉惟冷然道:“谁叫师兄耍无赖……”   刚走一步,地上的软毯方才被朝见雪的脑袋推卷起来,绊了玉惟一脚,两人双双摔进床里,朝见雪疼得直喊。   慌乱中睁眼,只见玉惟双手撑在自己脸侧,眼睛惊愕地睁大了,近得朝见雪可以看清他下眼尾上的小红点。   玉惟想起身,袖子和衣摆又被朝见雪压着,一时难以抽出来。   他脸色精彩纷呈,朝见雪觉得好笑,忍俊不禁地笑出声,脑袋也没那么痛了。   “师兄!”玉惟冷声。   朝见雪往旁边一滚:“好吧好吧,我的错,是师兄的错。”   玉惟抽开自己的衣裳,往后快步走了几步,垂首道:“我走了,师兄好好休息。”   朝见雪趴在床上,意犹未尽说:“这就走了?你生气啦?晚上还来吗?”   玉惟道:“师兄就不能睡会儿吗?为何一直要我……留在这?”他顿了顿,原是带着气恼的,最终还是语气弱了下去。   朝见雪没脸没皮,满嘴跑火车道:“我喜欢你留在这里呀。不要生气啊,小师弟……”   玉惟闻言一窒,丢下一句“没有生气”,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清雪筑。   透过窗扉,能看到他走时带风,梨花还落了一片在他肩上。   秋水一头撞进来,手里拿着新的药汤,与玉惟打招呼时还没有发现,玉惟走远才看见他的袖子,怎么少了一截?   进了内室,就见自己大师兄手里还拿着这断的一截,额头肿了一个大包,好像是被人捶的。   怪不得玉小师弟刚才神色匆匆,像是逃一样!   秋水回去就对南山说:“大师兄断了小师弟的袖!小师弟好像还揍了大师兄一拳!”   南山不可置信,封了她的嘴:“别乱说啊,传谣罚月钱的啊。”   秋水呜呜挣开道:“诶呀不是那个意思,字面意思,师兄你怎么脑子里不干净!”   南山好笑又好气:“从你嘴里说出来还倒打一耙!”   两人一如既往斗嘴一番,又是鸡飞狗跳的寻常一天。   李真真隔日果然给朝见雪带了袋炒栗子,对他诉苦,说自己的师弟师妹如何烦人云云。   沈渡元君近来又收了一个三岁稚童,全靠他这师兄带娃,面相都苍老了不少。   诉苦中,时不时收到谢秉元那边的传话,问小师弟爱穿的衣服放在哪个柜子,小师弟的木头剑搁哪了等等。   李真真对着玉牌喊:“柜子柜子!左下最后一格看到没有?木头剑昨天断了,你今天再给他削一根,记得用软点的木头啊……”   朝见雪心不在焉地等了半天,没见到玉惟,心里不大定,问:“你今天看见玉惟了吗?”   李真真接完通信瘫倒下来,没想到这人张口就问玉惟,一点也不关心自己,伸手抢走朝见雪剥好的栗子。   “一天到晚想着玉惟,你当不当我是唯一的兄弟?到时候跑路是我俩一起跑,不是和你的小师弟!”   朝见雪“诶”了一声,道:“我看你照顾小孩子挺上手的,谢秉元什么事都要问你,你家小师弟也在喊‘师兄在哪里’,多喜欢你啊。”   “心累,懂不懂?世界眼见着要毁灭了,我还在做男妈妈!”   朝见雪笑倒:“男妈妈!”   “别笑啦!今天二十,还是小谢那小屁孩生辰,你要来凑凑热闹吗?”   朝见雪懒得动弹:“我是病号,走不动。”   他想了想,指挥李真真去拿自己架子上的一只七巧阁出品的短笛。   “没用过的,样子特别好看,帮我送给谢秉元作礼物好了。”   李真真笑着替谢秉元收下,再摸摸他架子上别的东西,期待道:“我生辰也快了,你送我什么?”   朝见雪懒懒一抬眼:“你想要什么就拿吧。除了那只莲花的香炉以外都可以拿。”   “真的吗!那我不客气了!”李真真双眼放光,又说,“其实我有两个生日!一个上辈子的,一个这辈子的!”   朝见雪无语道:“拿。”   “啊哈哈哈!快哉快哉!”李真真仔细选起来,再问,“你呢?你什么时候生的?”   “忘了。”朝见雪吐出这两字。   李真真一时没了声音,踱步过来,小心试探:“怎么会忘了呢?这辈子忘了,上辈子的也算啊!”   朝见雪翻了一个白眼:“从来没过过,早就不记得了!”   李真真某些时候分外感性,一下子就脑补出了朝见雪没朋友没人爱没人疼的凄惨场景,真挚道:“不要伤心,以后我陪你过啊。”   “滚蛋!”朝见雪笑骂他一句,“我没伤心,我从来没有把生辰看重过,无非就是普通的一天,眼睛一闭一睁就过去了,没那么可怜,真的!”   虽然他这么说,李真真还是觉得他惨,用一种“兄弟我知道你不容易”的眼神看着他,一言不发。   朝见雪丢了一个栗子给他:“那帮我剥栗子!”   再吃了几个,朝见雪觉得不太好吃。他歪头看着窗外云影。   “今天二十?”   李真真点头:“对啊。”   “总感觉忘了什么事情…… ”   是什么事情呢?   朝见雪一下子从床上弹起来。   是玉惟,玉惟的丹毒发作日啊! 第39章 同榻   丹毒游走丹田紫府, 又是热火难消。   清雅居内,一朵硕大的冰荷半开,寒气几乎叫周围的陈设都结上冰霜, 散发着丝丝刺骨的冷意。   玉惟盘腿坐在冰荷中, 灵力肆意流淌。他在身上画了两道寒魄咒印, 此时与不断冲击理智的丹毒对冲, 一半身在烈焰,一半沉在寒冰。   原本是和从前的每一次一样,尽管煎熬得痛苦, 寒魄咒总能压过丹毒。可这次,玉惟识海中不断浮现朝见雪昨日说的话,似一句引入入魔的诱引,让他痛苦万分。   他知道, 这不仅是春情丹的效力在作祟, 还是他心有异念,更加剧了丹毒。   若不能心如止水, 起了念,便要花上更百倍的努力去压制。   ——我喜欢你留在这里。   仅仅是如此简单的一句话, 竟叫自己浑然不再是自己了。   他其实恐惧这种变化, 因为鱼一旦离开了自己熟悉的水,不再游刃有余,再竭力张口呼吸, 也要□□燥的空气刺得喉咙充血。   他知道朝见雪说话会捡人喜欢的听, 看他平日对师尊说的那些插科打诨就知道,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是不能全信的。   渐渐的,滚烫的心绪凉了下来, 寒魄咒占据上风,将他难捱的情动压制下来。   冰荷花瓣徐徐收合,把溢出的灵力收拢其中,玉惟结印的指尖也有凝住的霜雪,丹毒偃旗息鼓……   “小师弟!小师弟!”   冰荷中,玉惟倏地睁开眼。   清雅居院外,朝见雪有点不放心,遂裹上了厚实外衣,前来看看情况。   他站在门外,见整座清雅居莫名其妙结了一层霜,就知道里头可能不太乐观,心中想别出什么事才好。   李真真在他来之前,不解问:“你这么关心玉惟作什么?反正他不会死的,就你这三脚猫功夫,别去瞎掺和了!”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感情上朝见雪却过不去。   毕竟玉惟喊了他这么多次“师兄”,平时这小子表现得对他也不错,他现在的确是把玉惟当成朋友和师弟看了。   反正这种感情不影响他拖延玉惟的飞升进度。   朝见雪在门口晃悠了一阵,没听到玉惟回答,门上又有禁制,于是绕到了之前的侧窗,伸手一推,果然就让他推开了窗。   进自然还是进不去的,但他伸头探脑张望,看见了冷气的来源,是室内一朵巨大的冰荷,折射琉璃反光样的七彩。   而透过那半透的冰荷花瓣,玉惟端坐其中,目光复杂地看着自己。   朝见雪一喜,龇着牙朝他挥手:“小师弟!”   “咔嚓”数声,冰荷花瓣上生出无数裂纹。   朝见雪呆住了,随即就见玉惟从破碎的冰荷中跌撞地滚出来,冰荷碎成一地雪水,浸湿了他的衣裳。   玉惟从雪水中撑起来,抬头,与他对上视线。   黄昏云影前,师兄像乘月而来的妖精,在他最难耐处隔岸观火。   他眼中吞噬般的兽意一闪而过,玉惟抬手,挥动,“啪”一下紧闭了窗户。   朝见雪鼻尖被砸,捂着脸后退几步,依然错愕。   他刚才,是打扰到玉惟抵御丹毒了?   好心办了坏事,他讪讪坐到一边,没再敢出声。   这里的温度越来越冷,他有点受不了,还是遁回自己的清雪筑,严严实实地拢好被子。   迷糊睡到半夜,朝见雪又是全身发冷。   好像有冷空调呼呼对着他吹似的,他蜷缩着瑟瑟发抖。   朦胧睁开眼睛,一个玉白人影立在他榻边,朝见雪心跳漏一拍,差点喊出“鬼”来。   定睛一看,是玉惟。   他还是白日里那身天水色衣裳,头发未束,随意披在肩上,挂着水汽。   下巴尖尖,眼神定定,像是要来取他狗命的清冷艳鬼。   朝见雪拍着胸口道:“你大半夜不睡干什么,好吓人!”   玉惟轻声细语,说话幽幽的:“睡不着。”   朝见雪爬起来,点上灯盏。   光晕照亮玉惟眼眸,他脸色疲惫,竟然罕见有点黑眼圈。天知道他刚才在这里站了多久,难道他不醒,他要一直站下去吗?   “是因为丹毒?”朝见雪道。   玉惟久久看了他一会儿,没有说“不是”,稍稍点了点头。   “今天师兄来清雅居了。”   朝见雪:“是啊,看你状况不太好,我就先走了。”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来?”   朝见雪被这没头没脑的问话问懵了,理所当然道:“当然是担心你。我想起来今天是你丹毒发作的日子。”   玉惟抿唇不发一言,目光却很奇怪,朝见雪被看得有点发毛。   他试探道:“这回不会是……没压制住?”   玉惟道:“尚可。”   朝见雪松口气:“那就好,我还怕是不是打扰了你。”   玉惟这回说:“若是打扰到,师兄就这样走了,是不是有些过分?”   呃,原来是来问罪的!   朝见雪心虚地往里拱了拱,道:“没想那么多,再说了,不是你把窗关上的吗,我以为你叫我走呢。”   玉惟:“的确如此。”   朝见雪看他越看越奇怪,倾身闻了闻,怪道:“你也没喝酒,怎么说话怪怪的。”   玉惟闻言一动,朝他靠近了几步,如练月华笼罩在他身上,发间还夹着两片花瓣。   “师兄,我有一事想问你……”他认真得不得了,弄得朝见雪也紧张起来。   该不会自己抢心法吞妖丹的事暴露,还是有妖气暴露?   玉惟观察细致入微,难道是自己什么地方露了马脚?   他飞快在脑海中把近一个月的相处都翻了一遍旧账,完全没道理啊!   玉惟目光微闪,唇角压平,脸上也很是凝重,说出来要掉十斤肉的那种凝重。   “……”   朝见雪喉头发紧,死脑子快想啊,想想什么理由解释!   他捏着被子大气也不敢喘,整个人绷到了极致。   玉惟的所有细微表情都很耐人寻味,这要张不张的嘴,微微拧起的眉,眼睛里藏着某种悬而未决的东西。   “师兄,”玉惟道,“你对我……是怎么看的?”   他月下冷白的皮肤上了层薄红。   朝见雪脑子空白一片,随即大松一口气。   他放松地靠在墙上,说笑道:“小师弟很好啊。”   “哪里好?”玉惟认真问。   朝见雪掰着手指头数:“长得不错,性格不错,修为不错。其实我以前对你有些偏见,但相处下来,我觉得你是个值得交往的朋友。”   他这是实话实说,本以为玉惟爱装是故意的,其实是他性格使然,不愿在人前显露自己情绪,他是真的谦逊君子“三好学生”。   看着冷淡,其实是善心人。   在他做“陆仁一”的时候,只有他在跌宕的海浪中朝他伸出了援手,不嗤笑他自不量力,不看轻他的努力。   获得了信任会好好地说“谢谢”,陷入危险的时候会担心地叫“师兄”,生气的时候也不会说脏话……   虽然有时候脑回路奇怪了点,但总而言之,玉惟是个很好的人!   朝见雪开始怀疑所谓的飞升屠界是因为玉惟出了什么事入魔。   听他这么说,玉惟垂下眼帘,重复道:“朋友吗?”   “自然!”朝见雪情深意重,“也是我的亲师弟!”   听到这个回答,玉惟舒然一笑,但侧过头,小小地打了一个喷嚏。   朝见雪善心大发,掀开被子:“来来来!和我一起睡好了,你头发都还湿着,怎么不用法术弄干?”   “师兄要与我同榻而眠?”   说得好生暧昧!仔细一想,也是“一起睡”的文邹邹说法嘛,朝见雪点头,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玉惟慢慢走过来坐下,头发也在术法作用下去了湿气。   朝见雪一把将他按下去,盖好了被子。   第一次以这个角度,这个距离看玉惟。   隐隐感觉怪怪的,但朝见雪全然被与玉惟坦诚相待这一点兴奋到了。   他侧躺,手腕撑着自己的下巴,看着他问:“你问了我,我还没有问你,你对我又是如何看待?”   玉惟道:“以前,我以为师兄不好,时常找我麻烦,行为作派不像修仙人,须得避开,至于别的,也没有太大的印象。”   朝见雪撇嘴:“知道了,你说的,‘无关紧要之人’。现在呢?我要听现在!”   “师兄和别人都不一样。”   朝见雪期待道:“哪里不一样?”   玉惟转过脸面向他:“哪里都不一样。”   他眸中盈盈光点,如灿烂银河。   朝见雪得了肯定,心中高兴极了,想维持形象屏住喜色,还是渐渐笑歪了嘴。   他平躺,再问:“一定要让你说呢?举个具体的例子!”   玉惟声音清浅:“韧若春草,有松柏之志,璇玑慧心。”   “不行!太宽泛了!我要具体的例子。”   “好比……好比蛛魔围困之时,师兄自己突破了魔障。好比幽梦三千渡时,师兄洞若观火。好比水月谷之时,师兄尝试了许多次不肯放弃。再好比,仙门大比,师兄替我不平……”   一个人特别的时候,他做的所有事就都是特别的。   朝见雪笑出了声:“这么好?”   “嗯。”   朝见雪整个人都飘飘然了,玉惟夸人的时候还是很会夸的,把他说得笑合不拢嘴,笑变成了一个傻子。   离得太近,玉惟伸手就能勾住他的一截发尾,柔软纤细,完完全全被包裹在他从来持剑的掌心。   师兄笑得很张扬很放肆,比熟透的浆果颜色更艳丽。   他浑然不觉自己的头发被他握住,眼睛望过来时是斑斓的银河,让他头晕目眩。   玉惟看怔了片刻,须臾,再说:“只是有时候,师兄行事有些鲁莽。”   朝见雪嘻嘻道:“我鲁莽你正经,互补型好友绝配好不好!”   玉惟姑且点头,但想起来点头朝见雪也看不见,还是说了一句“好”。   两人并肩而睡,烛影散成一束烟气,另有一段幽梅暗香同荷香相融在一起,朝见雪觉得好闻,便更靠近一点。   玉惟躺得很板正,头发都不带乱的。   朝见雪低下声音,新奇道:“这还是我第一次和别人睡一个被窝。”   半晌,玉惟道:“我也是。”   师兄弟相处头一次如此亲密融洽,把过去的芥蒂一说开,朝见雪打心眼儿里舒坦。   他已和主角是同盖一条被子的好师兄弟!   只是没想到,过了两个时辰,一声惊雷乍响,朝见雪醒来,好师弟竟然撑坐在榻边吐血。 第40章 东原   惊雷亮彻半边天空, 朝见雪睡前没有关窗,风雨吹打着窗扇,有越下越大的迹象。   他被玉惟吓得睡意全无, 翻身下榻, 去关上窗户。再看玉惟情况, 他眉梢眼睫都结了霜, 灵力松散的外溢,周身都笼上了一层寒气。   就算这样了,玉惟还是隐忍道:“吵醒师兄了。”   朝见雪看他这个样子, 就猜得八九不离十:“你是不是强逼下的丹毒,现在丹毒反噬了?”   所以这人到底是为什么大半夜不好好在静室调养生息,还要披着湿发来他床前站着!   “无事。”   玉惟抬袖擦去嘴角血迹,若不是朝见雪摸出他体内灵力杂乱, 又熟悉春情丹丹毒, 单看他这幅游刃有余的样子,还以为真的什么事也没有。   他一股无名火往心头冒, 凉飕飕道:“你就忍着吧,迟早忍死你!你是不是想走火入魔?也不用叫林长老来了, 我都看得出来, 丹毒根本没好好压住,你忘了之前几个月都是压了一阵复来一阵,明明还没全部压制住, 你为什么还大半夜跑出来找我?”   在他机关炮弹一番轰炸下, 玉惟紧抿住唇,像是随时要栽过去的痛苦模样,开始打坐运气。   朝见雪看他要倒不倒,终究还是没再说什么。他不敢妄动, 坐在一边仔细地瞪着玉惟。   常言说得好,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紫薇元君更说得好,这种事情一味的忍可不好。   现在想想,这样实在太不人道了,叫玉惟去解毒也好,总不会一解毒就飞升吧。   他趁玉惟闭目调息,气息好像有所平稳,建议他说:“小师弟,你有没有心仪的人,或者,去合欢宗问问有没有愿意帮你解毒的姑娘呢?”   玉惟猝然厉害地看了他一眼。   “……不。”   朝见雪觉得他太犟,还认死理。   “双修怎么了?双修多好一件美事啊!你莫不是为谁守身如玉?”   玉惟身上寒气骤然加深,冻人的很,朝见雪瑟缩着往后移了一下椅子。   “不然你说怎么办?这么忍下去,要忍出病来的哦,我也是为了你以后的幸福着想。或者,”他还有闲心开玩笑,“小师弟,你知不知道什么叫葵花宝典?就是那种,‘欲练神功,必先自宫’!的功法?”   玉惟呼吸渐渐又不稳,再重新捏诀,可丹毒前所未有的难以抗衡,用寒魄咒强行压制,只带来无尽的疼痛。   元婴后期境界一再受到冲击,偏偏大师兄还在面前说些他不喜欢听的话,玉惟灵力一窒,又溢了口血出来。   他灵力散的不成样子,寒魄咒法也再难压制分毫。   朝见雪一看真不得了!   怕是真的要走火入魔!   他当即站起来,二话不说,匆匆拽下衣桁上挂着的外袍,拔腿往外跑。   身后传来玉惟虚弱的呼唤:“师兄……伞……”   要出人命了谁还管那劳什子伞呢!伞被收在柜子里这会儿才没功夫去翻!   “你给我在这等着!”   朝见雪冲进雨中,迎面朝着风雨,驭起灵力往主峰飞去。   师尊还未出关,他要去找林长老和掌门。   窗户又被狂风吹开,玉惟转头看见风雨如晦,漆黑的夜空不时有白光过隙。而师兄的身影,也已经在雨幕中望不见了。   他这样体弱,又刚伤好,怎淋得了这样大的雨……   眼前渐渐昏暗,思绪也渐远,却有一个念头在玉惟脑海中渐渐成型。   他要再变得强大一些,再百毒不侵一些,就能不让自己关切的人为自己受伤。   就能让世间一切突如其来的风雨,都避开他所凝望的人。   “都淋成落汤鸡了,你是不是傻x,不会在宗门玉牌通信里吼一声吗?”李真真兜头扔给朝见雪一块毯子,叫他披上。   朝见雪鼻涕醒了一次又一次,震惊道:“对哦,完全没有想到呢!”不过他没有掌门和林长老的通信,能半夜薅起来的只有李真真和南山等人。   还是不顶用的!   一个时辰前,他直取主峰峰顶楼阁,冒雨哐哐砸了好一通掌门的居所正门。   开门的弟子睡意朦胧,见了他,一时还认不出来,却不想这人不讲礼数,直挺挺地往里冲,把自己撞转了个圈。   转头追上去要骂是哪个峰的弟子,就见他一头冲进了掌门师尊的听风楼,把该弟子骇得三花聚顶,不会是什么他宗刺客吧!   还没等他追进听风楼,就见掌门被拽着袖子拉了出来,脚上还屐拉着半只没穿好的鞋子。   弟子哪见过掌门师尊这般不体面的样子,呆在原地不敢动弹,目送二人飞远。   远远还传来掌门的严厉批评。   “怎么这么无礼!就算事急,也不能忘了仙门礼数!朝见雪——朝见雪!”掌门气急败坏、骂骂咧咧地被拽回了清雪筑。   顺带也薅上问药庐的林长老。   时候来到现在,在林长老施针下,玉惟变成了一个刺猬。   掌门脸色阴沉,唤朝见雪:“过来回话。”   “这春情丹之毒,是怎么中的?”   朝见雪又是打了好几个喷嚏,说话瓮声:“意外……意外所中。”   掌门冷哼一声,明显是不信:“纯粹的丹毒也罢,偏偏还有魔气的痕迹,即便玉惟再厉害,长此以往也挡不住混了魔气的丹毒!你老老实实将事情原本招来,还能保他一命!”   此时,秋水和南山也冒雨赶来,被李真真挡在内室外。   两人伸头往里张望,看见朝见雪独自面对掌门,不免有点心焦。大师兄嘴上不爱饶人,真怕他面对掌门也要争起来。   除了朝见雪,他们无人知道玉惟在幽梦三千渡中了丹毒。   榻上,玉惟身上的针越扎越多,要封住筋脉,引出丹毒,林长老也是满头大汗,玉惟也痛苦地紧闭双眼。   朝见雪没想到还有魔气一事,实话道:“我与玉惟在幽梦三千渡误入了入魔的林杳前辈的狭境,这丹毒,是林杳给他下的。”   掌门眼睛轻轻眯上:“林杳……”   他与回头的林长老对上眼神,已经有了判断。   “林杳是化神期丹修,倒确实在数月前没了行踪,若你说的话属实,老夫要速请丹修一派掌门前来。”   朝见雪赶紧说:“真真真,比真金还真!”   “再问你,先不提你蛊惑你师弟擅自离开宗门去幽梦三千渡一事,你们为何会与林杳搭上关系,这其中有没有其他宗门的参与?”   好大一口锅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往朝见雪头上砸下来,他就说这老头子看自己不顺眼,当时过年时候他就有感觉。   看了一眼玉惟,朝见雪忍着没发作:“没有。是意外。”   “但愿如此!”掌门说着,施了法诀在自己的随身玉牌上。   朝见雪撇着嘴,往李真真他们看去,他们这些弟子没一人敢坐下的,都在外面站着。   站着干嘛,这是清雪筑,他的房子!   遂在旁边率先一屁股坐下来。   过了片刻,一道人形虚影在玉牌上空隐隐显现了,正是丹修一派的掌门。   丹修一派根系错杂,各人有各人的炼丹手法,这丹修掌门素日与林杳往来不深,但也一眼看出,的确是林杳的手笔。   “只是,这丹毒已经侵入紫府,极有可能还加了合欢宗独有的春情散,要么他能迈入化神解毒,要么与人双修几次……”   “不……”玉惟忽然惊醒,哑声着想要翻身下床,朝见雪一个箭步按住他,凶神恶煞道:“你都被扎成刺猬了,消停点吧!”   “双修之法……倒也不要紧……”掌门自语道。   “还不止,要是他心悦之人,才能解。”丹修掌门说道。   内室几人语塞。   一眼就能看出,玉惟这些年醉心修行,哪来的心悦之人?总不能逼着他现在喜欢一个吧?   “我会修行至化神……请师长放心……”玉惟倔强道。   林长老捏指,他身上的百根银针就收回了手,没好气说:“还修行至化神,眼下元婴后期已经跌回初期了,险之又险呐!”   在银针拔出的刹那,玉惟闷哼一口气,顿时冷汗直下。   朝见雪瞧着揪心,一面心说玉惟是主角怎么会有事,一面又心说这万一呢。   丹修掌门又说:“倒是还有一法,可以延缓丹毒发作,说不定可以消解一点毒性。”   “什么?”朝见雪先一步问道。   “东原玉氏有一秘宝,名叫苦寒心,其寒力可以作用一二。刚才本座听你们交谈,这中毒的小友也姓玉,不知是何出身?”   几道目光齐刷刷向玉惟看去。   玉惟撑坐起来,坦然道:“我的确出生东原,却不是那个东原玉氏,只是个偏远旁枝罢了。”   “看来是我多想,东原玉氏一向神秘,不愿与我们仙门各宗打交道,要请这苦寒心,怕是难。”   “难什么?不给打上门去不就行了?”朝见雪道。   掌门师尊又被气到:“放肆!”   朝见雪不和他一般见识。   “玉氏所偏居的玉丛一叶舟更是难寻。”林长老补充道。   “此事先别让慕元知道,他正在破境关键期。”掌门师尊思量再三,“我托人传信给玉氏。”   此事就此暂告一段落,玉惟扎过针,灵力运转又和寻常无异了,恢复的速度令朝见雪羡慕。只是林长老告诫说:“毒发次数越多,毒越厉害,下个月,你要做好充分的准备!”   玉惟雷打不动开始魔鬼一般的修炼,朝见雪没有阻止。   因为他不止无心,也无力了。   他淋雨后又是高热了两日,总觉得体内有什么力量在挣扎乱蹿似的,难受得作呕。   所谓病去如抽丝,他又过上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好日子。   过着过着,也不知又是走了什么狗屎运,应当是那枚蛛妖的妖丹终于与他融合,朝见雪摇身一变,一举跃上金丹后期。   再等了好几日,朝见雪都好全了,东原玉氏那边还没有消息传来。   他不想见掌门,就让李真真去打探,得来的结果是,东原玉氏压根没搭理。   岂有此理!   朝见雪觉得玉惟不能这么坐以待毙下去。   于是这天大清早,风吹在脸上凉意舒适。   朝见雪换上了自己惯穿的金缕月白衣,轻盈踏上树梢,坐在树上“伏击”自己去修炼的玉惟。   听到动静,玉惟抬起脸。朝见雪如画的面庞被日光照得夺目,让他眯起眼睛。   “小师弟!”   大师兄衣摆被春风吹得洋洋得意,身后叶隙透出无数细碎的摇摇光点。   他笑容明艳,势在必得,掷了一颗果子给玉惟:“走啊!”   “我们去东原!” 第41章 恶霸   大师兄斜靠在盎然的春意里, 暖风吹啊吹,吹动他乌发与织金绣云的衣角。   玉惟的眼睛微微张大了,全然移不开视线, 怔怔然站在原地。   他接住的那颗果子红艳艳的, 还沾着清晨的露水。   朝见雪看他这番怔愣的神色, 以为他不敢, 投给他一个鼓励的眼神:“去东原看看嘛,我就不信找上门去玉氏也闭门不见客,船到桥头自然直, 但也得先上船不是?”   半晌,玉惟收了目光,摇头:“不去。”   朝见雪:“……”   朝见雪险些从树上摔下来。   他跳下树枝,走到玉惟面前:“为什么不去?你等死吗?”   玉惟道:“我能修行到化神。”   “放屁!”朝见雪不客气地翻一个白眼, “一个月, 化神?你脑子坏掉啦?你现在要还是元婴后期,还有希望, 可你现在退到初期去了!小师弟,是你做梦还是我做梦?”   玉惟动摇道:“一个月不行, 便两个月、三个月……”   朝见雪想要摇醒他这个一根筋:“往后毒发越来越严重, 你熬不了!你想让我们给你收尸吗!不对……你要是走火入魔,我们不一定打得过你,要让师尊亲自动手, 给你打入伏魔关!”   他想象力太丰富, 已经把结局都设想好了。玉惟颇为无奈,不禁笑舒了眉:“不会的。林杳前辈尚能有理智,我也必然不会和你们打杀。”   “可是……”朝见雪想不通,“可是你为什么不愿意去东原试一试呢?你姓玉, 怎么说也有点亲戚关系,总会有办法的。”   玉惟像是有难言之隐:“我与玉氏……不相熟。”   “机会是人创造的!你懂不懂啊!”朝见雪气得想揍他一拳。   他都这么说了,玉惟还是油盐不进,他大好心情打了对折,生气道:“你不去就不去,我去行了吧!”   说罢转身就要走,玉惟伸手牵住他袖子:“等等,你找不到……”   “你管我找不找得到!小师弟,你就在这里修行好了,我不管你了,找不到我就去东原玩一圈……”   他说的当然是气话,玉惟弯了弯唇:“我对师兄来说,有这么重要吗?”   朝见雪心说他哪只耳朵从他刚才的话里听出“重要”来了,但他姑且哼了一声:“重要啊,这个世界没你不行啊你知不知道?”   “那我去。”   “……”朝见雪惊讶地转过头,看玉惟眉眼弯弯,笑得很好看,“我和师兄去。”   “早答应不就好了,不知道你有什么好纠结的!”朝见雪推他去收拾包裹,“速速装好东西,我们即刻出发!”   东原玉氏不太出世,所以即使是无为宗的掌门也对他们没奈何,还不如他们主动出击。   典籍上说玉丛一叶舟的入口在一处终年不谢的荷池仙境,摇着小船在荷丛中行数十步,荷叶隙极狭才通人,就这么绕啊绕弯啊弯,就会有豁然开朗的一叶小舟,乘此舟就可入玉氏境。   其地名也就由此而来。   朝见雪在前几日养病的时候,已经把玉丛一叶舟有关的消息全搜罗了一遍,有的说在东原沿海,有的说在某处深谷,总之他们靠飞的,都去一遍也不费事。   在即将出发的高涨情绪冷却后,朝见雪想了想,又说:“要不要叫上李真真一起?”   玉惟果断说:“不必。”   朝见雪说:“可是我们两个人,你元婴还岌岌可危,要是遇上什么危险的事情怎么办?”   玉惟淡定道:“东原十一城大多富庶,境内修士来往多,也有素心门逸云谷这样的大门派,不会有危险的事情。”   “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江湖上就一定有善恶之事,有善恶就会有危险……”朝见雪有理有据地分析道,“比如,如果有人要强抢你回去做压寨夫君,我们打不过,怎么办!”   “……”玉惟用莫名的无语表情对着他。   朝见雪义正严辞地站起来:“要找一个帮手!”   他与玉惟一同飞去李真真的住处。   不同于他们浮仙山,沈渡元君的弟子们住的是大院子,大家热热闹闹地挤在一起,是集体宿舍。   显然是因为弟子多。   还没进门,就听见李真真崩溃的喊声。   “陈小宝!别咬那张桌子!谢秉元不要笑啦!帮你师姐看着点陈小宝!”   “今天书看了没有,早上剑练了没有,还在这里逗黄毛!”   “叫十三起床!起床啊!”   一推门,里头好多人,鸡飞狗跳的——真的有鸡有小狗。   小狗黄毛甩着尾巴,乐呵呵地向朝见雪奔来,鸡毛飞上天。   玉惟很顺手地关上了大院的门,把黄毛拦在门内。   “李师兄好像很忙的样子,还是不要打扰他……”他扭头对朝见雪苦恼说。   之前李真真说他在师们是一个“男妈妈”,朝见雪还没有感觉,亲眼见到了真实景象,他深感佩服,这个地方没了李真真好像不行。   “也是……”朝见雪对玉惟的话深以为然。   于是两人原路返回,给南山和秋水留了字条后直接往传送阵法飞去。   东原十一城,春雨意绵绵。   他们到的这座城名为樊郡,春季雨水丰沛,烟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他们只得在传送阵法附近找了一个茶楼歇脚。   两人出来时为行事低调,都将宗门服换下了,一人穿金戴银,一人天青色素衣,寻常一看像是哪家漂亮的富家少爷和少爷的……呃……   茶楼老板打量二人,一时不知道这气度非凡的年轻人是个什么身份。   要说是少爷的朋友,都说近朱者赤,这种花枝招展的富少爷怎么会有这么轻逸脱俗的朋友。   要说是少爷的仆从,绝对不可能!   只能是高门人士。   总之,这两位看上去就很有钱。   老板亲自上去送茶,听见二人这么说话:   “小师弟,你从前住东原哪里?”   “就在樊郡中西二十街,只是家宅已经变卖,如今街上变样许多。”   “那你从前来过这座茶楼吗?”   “没有。家中不允。”   朝见雪没想到又说到了玉惟的伤心处,想想也是,主角之所以是主角,凄惨的开局是必备的。父母被妖所杀,平日拮据,家宅被恶霸抢走,走投无路之下跋山涉水到无为宗拜师。   啊呀,惨呢。   老板听着眼角直抽抽,他看人精得很,这么多年生意不是白做的,一眼就断定这青衣公子不可能住在西二十街这种小门户,别的不说,西二十街的风水就养不出这样的气质。   “听二位说话,二位是师兄弟?”他笑吟吟地搁下茶水。   朝见雪瞥玉惟一眼:“是啊。”   “哦哈哈,两位小公子出门在外,要牢记一句话,安全,安全是最紧要的,小心被别人骗。”   “谢谢啊。”朝见雪想这人心肠还挺好。   “有时候骗人呢,也不是陌生人会骗你,熟人骗起人来才吓人咧。”老板又说。   玉惟目光微侧。老板又说:“不过我看二位气度非凡,应当也不会有不长眼的来冒犯。二位请。”   朝见雪喊住他:“我们来东原是要找玉丛一叶舟,你可知道地方?”   老板乐呵呵道:“许多人来东原都想找找玉丛一叶舟,可玉氏神龙不见尾,有时找到了荷花仙境,也找不到那一叶舟。”   “那荷花仙境在哪里?”   “上个月,有人在落花谷见过。”   “多谢。”   “诶。”朝见雪叫住老板,“你们这里有什么招牌的茶点?”   最后上了六格精致的小茶点。   朝见雪戳了戳其中一块荷花样的酥点,皱眉头道:“怎么这么点。”   他看价钱,还以为起码有巴掌大,没想到是装在五寸大小的木格子里,一筷子就是一块。   “这是东原特色?”他问玉惟。   玉惟勉强一笑。   落花谷在东南方向,朝见雪找老板要了两把竹伞,决定先陪着玉惟去他口中从前的住处故地重游。   细雨中,街上行人三三两两。   他们并肩行走,一时只能听见头顶伞面清脆的雨点。   寥寥寂寞烟雨景。   终于走到西二十街的引路石处,朝见雪好奇地打量周围:“哪一处是你家?”   玉惟走走停停,终于在一处略显破败的院子前停了下来。   “这地方,看起来没人住啊。”仔细一看,门口上还贴了“转售”二字。   玉惟说:“几十年过去,自然有了变化。”   朝见雪看他神情很是寂寥,好像是想起了不好的回忆,于是拉着他还是往外走:“算了算了,过去的事就过去吧,等雨一停我们就去落花谷。”   “嗯。”   其实就算只是走路,看看景,看看人,和好友在一块也十分有意思。   转过街角,一辆马车快速行驶而过,险些泥浆溅上来,朝见雪“啧”了一声。   只是看那马车样子不简单,应当是当地豪族。   “那是应晓梦蝶,应家。”玉惟道。   应晓梦蝶是应家的音攻密法,可以操控睡梦之人。   “同玉氏一样,应家以前也出过大能,应家善音修,现任家主亦是化神修为。”   再往前走过两条街,站上城楼往前一眺,就能窥得应氏梦蝶庄的真容。   应晓梦蝶,玉舟独钓。   说的是曾经玉氏、应氏两位大能不打不相识,结下了深厚友谊,一人抚琴,一人踩一朵莲花钓鱼的神奇景象。   两人说着,前头那辆应氏马车停下来,一个脑袋从车窗中探出来。   是个雨幕中看不清长相的公子哥。   他对他们喊道:“美人,雨天路滑,我送送你们啊?”   出现了!当街要强抢民男的恶霸。 第42章 应氏   出现了!当街要强抢民男的恶霸。   玉惟低下伞檐挡住二人, 朝见雪不赞同地睨他:“挡什么?这人看上去不过金丹而已,我打得过。”   要是他真的纠缠上来,直接打飞。   打飞了就跑, 反正他也不知道他们叫什么名字。   玉惟无奈道:“他是应家的人。东原十一城, 应氏的威望不容小觑。”   要朝见雪说, 玉惟的谨慎根本没有必要, 对待不要脸的人总是要上强硬手段的,否则会以为你是半推半就在不好意思呢。   果然,那稚气十足的青年同车轮的声音一起往他们的方向这折返了回来。他说:“美人别不好意思啊, 上来坐坐啊,我家车再宽敞不过。”   朝见雪一指怼开玉惟挡住他视线的竹伞,当着那人的面,趾高气昂地抬起手, 慢动作, 然后“唰”的一下,比了一个中指。   那人邀约的神情一僵, 该是他的出身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敢当面给他一个中指看的人,愣在了原地。   玉惟阻止不及, 只能也露面, 对这个应家公子哥行了一个同修之间的简单礼节。于是有眼色的人也就知道,他们是修士,并非可以随意欺压的人物。   可是这马车上的公子哥没有眼色, 被当众拂了面子, 想必肚子里便有气,头缩回车内吩咐了几声,便有两人跳出来,向他们疾驰而来。   朝见雪抽剑:“你看, 还是要打,我就说不如先下手为强直接打飞。”他现在对自己的武力很有自信,浑身散发着谁都不怕的意气风发的劲。   玉惟叹气:“师兄……”   叹气又有何用,他已知道朝见雪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事已至此,只能陪着。   他握着竹伞的五指微微收紧,空气一瞬间有了凝滞,雨线断裂腾空,继而上浮,凝结在周身。   这是灵力一触即发的备战姿态。   朝见雪看他开大如此有格调,也不甘人后,用明千里在手中挽了一个漂亮的剑花,起手。   不过,那两人来到近前,竟又停了下来。   朝他们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   他们不按套路出牌,朝见雪一怔,明千里抬也不是,放也不是,只好背在身后。   “二位道友兴许是有误会,我们公子并非有冒犯的意思,只是雨天难行,看二位面善,便想交个朋友送你们一程,请二位上马车一叙。”   他们言辞真切,其中确实没有寻常恶霸的猥琐气质。   二人又说:“我们公子此时难过,也想亲自与二位解释一二,若二位不上车,公子就要伤心好一阵了。”   “……”朝见雪面露讪讪,还以为是莫泽之那样的猥琐小人,没想到是玻璃心好心公子哥。是他以小人之心了。   他悻悻然与玉惟对视,后者也收了攻势,与他点头。   朝见雪嗫嚅道:“行吧。”   走近看,马车上刻有应家的家纹,一枚似流云的符号,用玄真界文字写着“应”字。   那两个侍者替他们拉开移门,其中大有天地,是用灵宝扩展的空间。玻璃心公子哥坐在角落里,貌似很受打击的样子,别过脸故意没理他们。   朝见雪尴尬地咳了一声:“抱歉啊,我以为你不是好人。”   公子哥怒目圆瞪:“你才不是好人!我不过夸你们长得好看,我长得像是坏人吗!”   平心而论,他长得不错。但朝见雪有前车之鉴,属于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不能以貌取人。   “你说的确实让人误会,不过我们孔武有力两个男人,用什么‘美人’呢!”朝见雪不见外地坐下了。   “这样吧,你要是不解气,你也向我比个中指,或者打我一拳,好不好?”他笑眯眯道。   公子哥看他一眼,脸却红了。   “算了。”   “我叫应流徴,在应氏行三,看你们的样子,也是修士?”   朝见雪自报上家门,应流徴这才将视线放到了玉惟身上,露出讶然的样子:“你姓玉?”   他仔细端详了玉惟一会儿,随即说:“若非知道玉氏子弟不出一叶舟,我还以为你是那个玉家人。”   朝见雪来了兴味,他以为玉惟的名头在玄真界够响亮,原来还不到家喻户晓的地步,再问:“你有没有听过那句‘风拂一秋水,声动惟玉寒’?”   这句话从别人口中说出来,玉惟不觉有他,只是别人随意做的一句打油诗而已,可这回是师兄如此字正腔圆的念出来,他心头鼓噪,不自然地扭过了头。   应流徴茫然摇头。   朝见雪笑道:“这是别人给他的诗。”   应流徴不置可否,话锋一转,好奇道:“那你的诗是什么?”   “我没有。”朝见雪暂时也不想要这种文邹邹的东西标榜自己,真的要有,每回听别人念起来,想想就要脚趾抠地。   应流徴可惜道:“我觉得你该有的,金器不可置于暗室,明珠不可藏于匣中,要有句诗才好扬名,玄真界成名的修士,大多都有一句耳熟能详的。”   他长这么大,的确是第一次见到像朝见雪这样的人物,长得同天上仙人一样,又是美得顶有侵略性的仙人,看过的人绝对忘不掉。   至于旁边这个,应流徴觉得对比之下乏善可陈。   朝见雪倒是没关注过这个,只隐约听过别人说起师尊是什么“折竹沽酒醉元夜”,但他没见过师尊沽酒,还纳闷了一阵师尊以前还酗酒?   话又说回来,既然应氏与玉氏交好,不如借应流徴打听打听玉丛一叶舟的去向。   得知他们要找玉氏,应流徴眼神一亮:“这简单!我回去问问家主,这雨一时片刻也停不了,不如随我回梦蝶庄小憩一晚?”   这简直是瞌睡自然来了枕头,朝见雪喜道:“叨扰叨扰!”   许久没有出声的玉惟却道:“我们两个外人不便入庄,还是到前头停一停,我们下车。”   朝见雪戳他道:“有好地方不住,你是不是傻?”   玉惟眼神一暗,同他用玉牌传音:“师兄看不出他对你别有用心?”   就算应流徴当真心思单纯,眼神中的热切骗不了人,玉惟知道这种惊艳得挪不开视线的目光意味着什么。   朝见雪促狭嗤他:“你的心眼儿是不是太小?看他涉事明显不深,也没什么城府,不过夸了我几句,热情了一些,别有用心这词也太夸张了。”   他当然也看得出这应三公子挺喜欢他,他却毫不介意对此稍加利用。   再说了,谁说喜欢就一定是要上床的关系?当兄弟处不行吗?依然可见,玉惟年纪不大,是个对感情之事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的老古板!   怪不得没有道侣。   “师兄……”玉惟见朝见雪一副自得其乐的得意样,恨恨然偏过头不再看他。   马车行进入梦蝶庄,山庄中景致美轮美奂,用了术法让四季停驻,各季的花草都很茂盛,甚至还有一处雪园,从墙垣内飘出几颗雪粒。   应流徴看朝见雪露出新奇目光,得意介绍道:“这是我家特意做的四时观,你要是喜欢,我送你一个小的四时方,能将四季景色容纳在小盒子里,分出元神进去,就能切身实地地感受到四季了!”   朝见雪来者不拒,照单全收:“好啊。”   玉惟又不赞同地按住他的手背,无言地提醒他。   朝见雪抽出来,反按住了他的手背。   “两位暂且在我院中住下吧,我先去见我父亲,一会儿他可能会想见见你们,不过不必担心,我母亲、家主大人都是温和的人。”应流徴道。   温和可见一斑,从应流徴的为人来看,能养出这样单纯热情的天性,应家的教育必定不严苛。   望着自己置身的宽敞屋子,朝见雪“诶”道:“做有钱的公子哥真爽。”   瞧瞧这院子,比他的清雪筑,玉惟的清雅居都要大许多,庭中廊边还放了鱼池,水车悠悠地转,斜风细雨飘进回廊。   玉惟见要在这里留宿的事已经不可转圜,便自己默默去铺床。   等朝见雪看够了风景回屋,床已铺,茶已沏,香已点,半点不用他操心。   这样下去,真怕要被小师弟养废了。   他用很惆怅的目光看玉惟。   要是他们只是普通师兄弟就好了。玉惟要是个普通人就好了。他要是个人就好了。   看着看着,看见玉惟忙完,又开始打坐修行了。   朝见雪:服气。   他于是也装模作样地拿出书开始学习,没翻两页,就听玉惟突然问:“师兄若要找道侣,会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个问题,朝见雪其实想过。   要好看,要强,要温柔,就这三点。但他这个身份朝不保夕不说,玄真界能不能长久还不一定,现在没想那么长远。   难得玉惟有如此青春的一问,他合上书,还是认真说:“看对眼缘就行。”   “会是男是女?”   朝见雪再想了想,一时还真有些疑惑。   他本来以为自己是不折不扣的铁直,但自从来了这玄真界,遇见的男同太多,打开了他新世界的大门,坚定的立场有些摇晃。   因为上辈子也一个都没谈过,更没有机会谈,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于是还是搬出万金油回答:“看眼缘!”   再补充了一句:“我也不知道。”   玉惟看过来:“怎会不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的意思就是,试试才能知道吧。”朝见雪由衷道。   玉惟克制地坐直了身体,隐秘喜悦的同时却又有些恼火。   果然,师兄之前说的那些话都是他说惯了的插科打诨的话,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偏偏他自己听进去了。   师兄最好别对应流徴也这样口无遮拦。 第43章 伞中   过了一炷香的功夫, 朝见雪心不在焉地没看几页书,门外就有人来请,说是要带他们去见应夫人。   既然是到了人家家里做客, 礼貌是要做足的。朝见雪好好地在镜前正了衣装, 重新扎好头发, 望着俊美的自己露出一个标准的笑容。   再问玉惟:“如何?”   玉惟仔细道:“甚好。”   出了门, 应氏来引路的弟子忙不迭过来撑伞,朝见雪没过过这种少爷日子,不太好意思, 毕竟自己有手有脚的,于是退回去与玉惟同撑一伞——   虽然还是玉惟拿伞,但他走得心安理得。   “两位原来是中常天无为宗来的贵客,实不相瞒, 原本三公子这几日心情不好, 一见了二位,笑得同花一样了。”引路弟子搭话道。   朝见雪随意问:“你们应三公子为什么心情不好?”   弟子说:“大小姐与二公子都去抓妖去了, 三公子也想去,可他修为尚浅, 夫人不同意他去, 所以在发脾气。”   朝见雪一下子理解了应流徴,原来是同病相怜,他太清楚这种对力量与历险的渴望了。   伞檐往自己的头顶再偏了偏, 朝见雪眼前暗下几分, 偏头去看玉惟,他竟湿了一半肩膀。   他伸手握住伞柄,刚好握在玉惟的手背上,将伞掰正。   他感动传音道:“小师弟不用这么体贴!”   玉惟:“……”   梦蝶庄的灵气实际不比无为宗门内充裕, 胜在景好。一步一换景,楼台亭阁皆是漂亮,比西洲幽梦三千渡的少一些精美,但多几分雅致。   要是从小在这里衣食无忧的长大,甘心当一条咸鱼,何苦还要费尽心力修仙?   不过听这弟子话语,应氏三位少主都不是咸鱼,都很有一颗积极向上的心。   他们穿过冬园,飘雪代替了雨线,簌簌落在伞上。   朝见雪远眺出去,雪景中一座深雪亭,亭子后面还矗立一间独门的庭院,只是庭门紧闭,连灯笼都没有亮,看上去萧瑟得很。   “那里是什么地方?”   弟子答说:“是弦歌姑娘的故居。”   原来这弦歌姑娘是应流徴父亲的姐姐,当年这家主之位原是要传给应弦歌,可她意外身故,居住的冬园别院也一直没有再开启。   “意外身故?是生病?”   弟子显然有些为难,摇头:“不是。已经过去了二三百年,当时我还没有来梦蝶庄,只知道弦歌姑娘是被妖杀害的,当时那妖族来庄内大开杀戒,还引来了魔气,若不是几位真人相助,兴许梦蝶庄就要覆灭。”   又是被妖杀害的惨剧,朝见雪赶紧看了一眼玉惟,后者并未露出什么情绪,他便松了一口气,还是赶紧停了这个话题。   稀奇的是,这冬园虽是缠绵雪景,体感却一点都不觉得冷,朝见雪心说要是把这四时的法术放在清雪筑,冬天还怕打着赤膊练体术吗。   再往前,便是要引他们去的正堂。   应流徴在外面翘首以盼,兴高采烈地迎上来:“家主今日不在,是我娘亲要见你们,我已经把你们要去一叶舟的事情同她说了,她知道在哪里!”   掀开叮铃作响的流珠帘,应流徴欢喜道:“阿娘,我朋友来了!”   “你这孩子,走路别毛毛躁躁的……”   隔着珠帘影,应夫人的绿衣身影坐姿挺拔,头发一丝不苟地梳起,并未带多余的首饰,听声音便知道是行为飒爽的女侠。   朝见雪与玉惟站在帘外,待应夫人掀帘出来,朝见雪端端正正地笑道:“晚辈叨扰夫人。”   玉惟也恭敬地行礼。   本该是顺意和谐的场面,不知怎的,空气有一瞬微妙的停滞感。   应夫人的目光落在朝见雪脸上,扬在唇角的笑忽然一僵,在他身边的应流徴也感觉到了她肢体的不自然,关切道:“阿娘怎么了?”   朝见雪也是奇怪,还以为自己动作有什么不妥,可一看玉惟,和他的行礼方式是一样的。   不过这微妙的不自然很快就过去了。应夫人笑道:“流徴给你们添麻烦了吧。”   “哪里的话,应三公子个性活泼,很是善谈。”朝见雪拍她儿子马屁,应流徴笑得更加快乐了,玉惟直皱眉。   接着,应夫人问了几句他们在无为宗的师承,再说起玉丛一叶舟。   “应家与玉氏渊源颇深,可惜玉氏百年前就关了一叶舟入口,你们要进玉丛一叶舟,怕是不容易。”   “容不容易,总得去了才知道。烦请夫人为我们指一条明路。”朝见雪道。   “今日是上弦月,便是在落花谷北,山泉涧深处。”   原来这一叶舟的出没关乎月相,若没有知情人引路,他们还当真要费好一番功夫。   陪着应夫人喝了茶,她又单独问朝见雪:“你本家是何处的?”   一旁的应流徴一下子支起耳朵,目光炯炯有神。   娘亲莫非是要替他问……   朝见雪不愿意让人知道他与栖山的关系,隐瞒道:“我从小就生在无为宗。”   “无为宗声名赫赫,是个修行的好地方。”应夫人点了点头,“是几月生人?”   应流徴坐如针毡,脸渐渐涨红了。忽然发现玉惟正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脸色冷冰冰的,半点不像他明媚的师兄朝见雪,也不知是个什么意思。   朝见雪只说:“冬月。”具体哪一个月他也不清楚。   应夫人再深看他上下,笃定道:“已是金丹后期?”   “是。”朝见雪骄傲地笑了笑。   待出了门,他躲进玉惟的伞下,忽然想起来,疑惑问:“怎么光问我,不问问你呢?”明明玉惟看起来更值得问吧!   他刻意地往他腰间看去:“你平日要戴的那些荷花穗子呢?怎么都收起来了?”   玉惟低声道:“出来怕丢,还是收起来好。”   他看朝见雪没心没肺的样子,嗓音便更低了:“应夫人方才问师兄这么多,不知是什么意思。”   “小师弟。”朝见雪顿住脚步,正色看向玉惟,表情严肃。   直到把玉惟看得眼神出现躲闪,他粲然一笑:“成天想这么多有的没的,多累啊,记得一句话,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少费心劳神。”   玉惟眸中浮现一点笑意,再将伞不着痕迹地偏向朝见雪。   师兄这回没有发觉,心情极好地往前走。   玉惟觉得,师兄无一处不好。   只是……   “师兄冬月生辰?未曾听师兄和师尊说过。”   朝见雪不甚在意:“生辰什么的,只是一个形式而已,我不想过。你呢?”   玉惟说:“六月初一。”   不过玄真界生辰有些特殊,大家大多十年一贺。   六月一啊。   朝见雪自得其乐:“小朋友。”   玉惟虽然不解其中妙意,听到这带着笑意的三个字,难以压抑的感觉就从心底蔓延开来,雀跃不已的,耳尖微红。   雨幕密集,仿佛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将他们的世界围拢成小小一方。   应流徴恋恋不舍地在窗边目送二人走远,立刻回过头,问:“阿娘,阿娘是不是发现了我心意……”   到底是情窦初开,说出口来好像要咬了舌头。   应夫人扶额坐在原位没有动,眉头攒起,似是有十二分的忧虑。   应流徴:“阿娘……”   “流徴,去把香掐了。”应夫人吩咐道。   应流徴于是乖乖去剪了线香,若有似无的檀香味便在室内扩散开来。   他还想着那件事,扭扭捏捏地走到她身边;“阿娘刚才看见……”   应夫人肃然抬起头,声音凌厉:“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娘亲只告诉你一件事,你想也不要想。”   仿佛是被扇了两个巴掌,扇得他头脑嗡嗡作响,应流徴愣怔住。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你只要听我的话。”   错愕退去,便剩下愤怒,应流徴硬邦邦地说了声“儿子告退”,旋即转身跑了出去。   连上前递伞的小厮也挡开了。   他匆匆忙忙地一路跑,而后一头撞进自己院中,朝见雪和玉惟刚好走到廊前收伞。   应流徴喘着粗气,见朝见雪侧过身朝他看过来,想说的话就全都咽到了肚子里。   寡淡的雨帘衬得朝见雪的面庞更加明艳,像是那株他珍爱的红鸢尾,漂亮得不可方物,当他投向自己以关切的目光时,便觉得再大的雨也不算什么了。   “应三公子,还有何事?”朝见雪身侧,玉惟平静的寡淡脸挤入应流徴的视线,应流徴回过神,定了定心,喊道:“没有。明日我和你们一起找一叶舟!”   朝见雪一喜,那敢情好。   “多谢!”他笑吟吟地一拱手。   看到这笑,应流徴顿时将方才的委屈与不解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他对无为宗朝师兄一见钟情,就算母亲不同意,只要他二人能够互通心意,哪管什么其他呢。   玉惟最后看一眼站在门檐下的应三公子,面无表情地关上了门。   “咔哒”一声,门上锁扣落下轻响。   朝见雪问:“你最近修为如何?”   玉惟摇摇头:“精益缓慢。”   “你看,我就说了要来的,要靠你自己修行,修到猴年马月去……哎,只希望明天玉氏的人能客气通情达理一些。”   朝见雪蹬了鞋子,潦草地给自己施了一个清洁法术,很不见外地开始脱衣服。   玉惟别过眼睛,再听朝见雪嘴碎说:“如果愿意给自然皆大欢喜,如果不愿意,那我们去偷试试?或者干脆赖在一叶舟不走了!”   “不可做梁上君子。”玉惟忍不住提醒,回头,朝见雪已经着好了里衣,拆了发带。   如瀑的乌发,带着湿意。   他笑眯眯道:“你大师兄我才不是君子。” 第44章 玉丛(一)   春雨下了一夜, 朝见雪闭上眼前玉惟在打坐,悠悠转醒时玉惟已经在外面练剑。   虽然无语,但朝见雪接受了玉惟这幅完美主义性格, 不像他能不吃苦就不吃苦, 玉惟好像有受虐倾向, 把自己往极端处折腾。   他趴在窗台向上支起窗子, 天色阴测测,雨倒是停了,院中海棠落了一地, 湿烂的软红。   玉惟的剑风横扫,庭中湿叶纷飞,无数海棠花瓣循着他的剑飞舞旋转,掠过他凌厉的眉眼, 上下飘动的衣袍与高高扎起的马尾发。   灵光在他周身滚滚涌动, 映得他仙姿绰约,舞剑中万物潇潇尽归一人。   好一副美不胜收的晨起练剑景。   朝见雪被随风打来的花瓣遮住视线, 这才回过神,慢吞吞打了一个哈欠, 开始更衣洗漱。   走到堂屋, 案上居然已经放好了早点,热茶还是用灵力保温的,朝见雪喝了一口, 一下子就辨别出是玉惟的灵力。   他们原来已经熟悉到这种地步, 能靠残存的灵力辨认的出是对方的气息。   到了时间,昨天说好要同去的应流徴却没有出现,两人只好先行一步去见了应夫人,由应夫人亲自带他们去落花谷。   这种大户人家, 出门都是马车,一众庄内弟子随行。   应夫人和善与他们道:“我只能送你们到荷花仙境,至于能不能登上一叶舟,还要靠你们自己。”   朝见雪点点头:“这样就足够,多谢应夫人。”   路途遥远,马车上有御风的法术机关,出了梦蝶庄,便一下子腾云而起,转眼间,茫茫的青山绿水就全都能尽收眼底了。   应夫人与他们同坐一辆车,望着下方粼粼波光的水脉,讲了些闲话。   “说来也是奇怪,这几百年间,玉氏未有消息传出,若不是荷花仙境依然按时出现,还以为玉氏一族离开了东原。”   朝见雪想到玉氏连掌门的书信都没有回,这玉氏真成玄真界隐士了。   应夫人忽然想到了什么,怅惘道:“实不相瞒,玉氏曾经还与我应家有过婚约,那时卜过卦象,算出将来的玉氏长公子与应氏有缘,便早早地送来信物,只是给了当时的家主继承人弦歌留存,想要与未来应氏家主的孩子结缘,没想到……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听她这样一说,朝见雪对当年之事实在好奇,问:“听闻当年梦蝶庄出事,是有什么前因后果?”   “你们是小辈,不知道也正常。”   应夫人只做了简单说明,原来当年应弦歌不满族中给她订下的婚约,只留下一封书信便离开了梦蝶庄,再回来时,便是一具没有生气的尸首,甚至杀了她的妖族还循迹赶来了梦蝶庄,要将他们灭族。   如此一说,电光石火中,朝见雪想起一件玄真界纪事中简略提起的往事,越想越是相像。   说是一大族女子与妖族私奔,结果那妖妖性难驯,入了魔,反手杀害了自己的爱人,入魔至深到要残害女子全族的性命。   也正是因为这件事,伏魔关中的大魔蠢蠢欲动,分出魔气前来捣乱,并汲取了那妖的魔气,差一点就突破了伏魔关。   当时几位真君都赶去诛杀妖魔,栖山一路追赶魔气,在伏魔关关口一剑杀了那妖,钉死了乱溢的魔气,这才有后来他自请守伏魔关一事。   而人族与妖族的彻底决裂,也是因为这件事。   莫非,梦蝶庄,就是这件事的发生地?   应家不愿意让自己的家事在史书中留下痕迹,于是隐去了纪事中的姓名,他们这些小辈自然不知道。   他与玉惟对视一眼,后者目光中与他如出一辙的恍然让他更证实了自己的猜想。   马车行了一炷香的功夫,便到了远近闻名的落花谷。   桃夭遍山,粉嫩得像仙境。   背阴处,茂密的树林中,他们跟着应夫人走了好长一段,先是听见了气势恢宏的流水声,峰回路转间,果然看眼前一树湍急的瀑布,如银河九天之水。   应夫人指向其中道:“穿过这瀑布,便是荷花仙境。”   一行人就此别过,应夫人能亲自来送到入口已经很是仁义,朝见雪感激一拱手。   应夫人看着他,目光中似还有未竟的话语,但最终开口,只是说了声“保重”。   两人穿跃过瀑布水,如今朝见雪已经有本事让自己滴水不沾,依然干干净净的清爽。   瀑布后面,正是道勉强可通过一人的罅隙,隐约可以看见另一头的光亮。   朝见雪在前,玉惟在后,两人刚要穿挤过这道口子,突然一个人慌里慌张地就从瀑布中闯了进来,浑身湿了个透,淋成落汤鸡。   竟是先前不见身影的应流徴。   他说:“快走快走!我阿娘不让我出来,我是偷偷跟出来的。”   玉惟皱眉:“这是我与师兄的事,与应三公子无关。”   而且让应流徴与他们同去,若是出了意外不好交代。   应流徴对朝见雪委屈道:“我想与你们一道进去看看,顺便看看有什么或许我能帮的上忙的,别赶我走……”   朝见雪撇了一眼玉惟,玉惟的脸色很不好,很少看见他这样把不悦的情绪挂在脸上,冷冰冰的比数九寒天里的冰块还要冻人。   “呃,我师弟说的对,应三公子还是回去吧。”朝见雪把呼之欲出的“答应”吞了回去。   应流徴不放弃:“尽管我修为还不够,但我好歹是应家的人嘛,玉氏见了我,兴许更愿意把那法宝借给你们呢!”   玉惟想也没想,径直冷硬道:“不需要。”   他折身飞出瀑布,应流徴立刻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果不其然,只须臾的功夫,应夫人就得信穿过瀑布来抓他。   “应流徴!我如何与你说的,给我出来。”   奈何应流徴的修为实在不佳,毫无反抗之力,只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拖离瀑布,想象中的与美人共处一室培养感情的机会也插上翅膀飞走了。   于是看玉惟的眼神带上了恨恨,天杀的为何要拆散他一桩好姻缘!   终于耳边安静了,只剩下震耳欲聋的瀑布声,朝见雪被这插曲弄得心情轻松不少,吁了一口长气,对玉惟道:“走吧。”   “哎,平常难见你这么不客气,难道你讨厌应三小公子?”他笑嘻嘻地调侃。   玉惟这回直言:“他心术不正。”   朝见雪挤进罅隙:“人家帮我们省了时间和力气,就算对我有那种心思,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又不是坏人,我被喜欢也不是什么坏事。”   “师兄所以接受断袖?”玉惟的声音紧随其后,两人贴得很近,但因为缝隙窄小,朝见雪回头艰难,只能感受到流风吹在自己颈侧,麻麻的。   他这回点头:“可以试试。”   手心一烫,是玉惟的手抓住了他的,朝见雪吓了一跳,他的手心居然如此灼热。   “这么烫,你不会要在这里毒发吧?撑着点啊小师弟!”他害怕道。   玉惟似是眼角抽了一抽,启唇道:“没有。”   走了好一会儿功夫,总算豁然开朗。眼前竟是接天连叶无穷碧,只把人衬得十分渺小,浩荡的绿意与荷花的红,铺成了一幅望不到尽头的画卷。   朝见雪踩上了水影,用灵力托着,在水面上茫然走了一段。   “这,这怎么找?”哪里来的传言中的一叶舟?   水波涟漪悠悠荡开圈纹,玉惟走到他身边,道:“这是一个隐迹的阵法。”   在他们周围的五个针眼各有一朵还未盛放的莲花,只要去采下,就能显现一叶舟的真型。   朝见雪已经懒得去问他怎么知道。小师弟一向什么都知道。   他们分别去那五个方位摘花,荷花花瓣柔软细腻,摘下便成光点,而后在断枝处,长出一朵雪白色的荷花花苞,徐徐展开花瓣。   待二人将全部的荷花阵眼摘下,水面晃起一圈圈逐渐扩大的涟漪,再眨一眨眼,一只玉白色的小舟停靠在荷花丛中,没有绳索没有桨板。   朝见雪随玉惟将信将疑地登上小舟,它就无风自己前行起来。   无数荷花绿叶从两边拨开,像是一层层地拨开了面纱。   玉惟神色惴惴,忽然开口说;“其实我知晓玉丛一叶舟是个什么地方。玉氏先祖曾偶得一枚仙器,能造出一个与世隔绝的仙境,玉氏将此仙器安身在了东原,这才有了玉丛一叶舟。此舟过了荷池,岸上便是玉氏世代居住生长的仙境。”   “哦。”朝见雪静静观望眼前景象。   “那玉氏如何繁衍子嗣?族内通婚?”   玉惟说:“不是。玉氏族人并非不能出境,也并非不能带人回玉丛一叶舟。”   所以只是行踪隐秘了点。   朝见雪还是表情淡淡,玉惟看着他,犹豫着说:”其实……”   后面的话还没有说出口,朝见雪的表情突然变了。   他的视线越过玉惟的肩膀,看到眼前景象,震惊道:“这就是你说的……仙境?”   玉惟神情微变,转过头去。   曾经荷花盛放,清风徐来的玉丛仙境,如今竟全数一片火红色的废墟,倒塌的殿宇下是漫天的水,映出通红的天光,如同修罗光顾过的地狱。 第45章 玉丛(二)   不等小舟靠岸, 玉惟径直踏风飞离,踩在红彤的浅水里。   衣摆瞬间洇湿一大截,一朵残荷随着涟漪, 缓缓飘离他身边。   朝见雪心情复杂地走到他身后, 明显看见他略微颤抖的肩膀, 他深知玉惟不愿意让别人看见自己的窘态, 因此没有走上前看他。   他在玉惟身后轻声说,尽量使出十二分的温柔:“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事……我们是回去,还是往里走?我都听你的。”   还是要交由玉惟自己做决定。   半晌, 听见玉惟克制但声音低沉的回答:“往前走。”   朝见雪于是与他一前一后,涉水往前摸索。   玉氏一族的楼阁都已经塌毁,玉白色的砖瓦跌得七零八落,许多都化成了齑粉, 融在水中成了泥沙, 隐约还亮晶晶的,那是破碎的灵宝尘沙。   曾经古旧的恢弘都成了黄粱一梦。   两人走过的地方, 依稀还可以通过残垣辨认出原本是什么地方,从游廊到高阁, 毁坏得很是彻底。   朝见雪想象不出怎样的打斗或是天灾会让曾经的仙境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他盯着玉惟的背影, 生怕他想不开,硬着头皮说出疑思:“玉氏的族人都在哪里,这里一具尸首也没有发现, 莫非是逃走了?”虽然可能性极小, 若是大批人逃出来,东原肯定有消息。   玉惟沉默片刻,也摇了摇头。   朝见雪轻咳一声,道:“不知苦寒心是不是还在, 我们要不找找看?”   “师兄……”玉惟终于别过头,侧颜锐利,眼底虽泛着水色,但其中有某种强大无与伦比的力量,配合紧抿的唇角,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他说:“我们先找苦寒心。”   他们在废墟中穿行,朝见雪一路跟着玉惟,最后来到整座废墟最中心的地带,那里的瓦片格外特殊一些,许多玉的碎片,一不小心就要划出伤口。   玉惟借助灵力,在废墟中绷紧肩膀寻找。   朝见雪翻了一阵,眼见帮不上什么忙,便站到高处的一截断墙上,仔细观察四周。   看着看着,他突然发觉有些诡异。   从远至近,水面不时发出涟漪,分明没有雨,可水波在有规律地晃荡。这晃荡围绕着他们周围一圈,以几不可闻的动静逐渐靠近。   朝见雪跳至水面,没用灵力托着自己,结结实实地踩在了水里。   这还不够,他弯腰趴了下来,屏住一口气,将脑袋埋进水里,耳朵贴上地面,凝神静听。   “咚、咚、咚——”   果然这地下有东西,体量估计还不小,每一下的撞击声都很沉闷,正是这些撞击声,才让这水面发出波动与涟漪。   “小师弟!”朝见雪一下子抬起头,紧张却又不敢大声,导致第一声玉惟没听见,他再喊,“玉惟!”   玉惟停了手里动作,快步走过来,也俯身细听,而后,两人默契地同步飞落在刚才朝见雪站着的墙垣上。   此处视野最高,可以清晰地看见涟漪波动的蔓延。   ——咚、咚、咚。   两人背靠着背,都祭出了剑,耳际只有互相清晰可闻的呼吸声,还有那越来越清晰的撞击。   若有似无的魔气在水中飘溢开来,水色变得更深了几分,哦,并非水色。朝见雪目光往上一看,是天色变得更红了。   天有异象,是妖魔出世的征兆。   突然,不同于方才试探性的轻微撞击,一声巨大的冲撞声在二人脚下响起来。   朝见雪与玉惟立刻弹开原位,分别落在两边,剑意蓄势待发。   “咚!”   这回,地面被撞得四分五裂,一个黑红色的硕大物体从水下冲破,带起壮阔的水幕,隔开了二人。   朝见雪第一时间被淋得视线模糊,赶紧后退,再睁眼抬头,被眼前妖魔的样子钉在了原地。   那是一只巨大无比的蛇魔,从水下支起来的身体就已经遮蔽了天空的颜色,浑身披背黑得发亮的蛇鳞,一双血红的竖瞳愤怒地直射向朝见雪。   要死……   朝见雪连滚带爬地躲过蛇头俯冲下来大大张开的嘴巴,他甚至闻见了那两只硕大毒牙上凝结的毒汁,那是死亡的腐朽气味。   怎么一上来就攻击他,倒是看看那边的玉惟呢?   他飞出明千里,化作数把剑光,勉强挡住了蛇魔的攻击。   惟一剑的剑影也在同一时间出现在他身侧,在蛇魔追击露出的空隙中,惟一剑飒飒飞光,直奔蛇魔七寸护心鳞处而去。   玉惟从前也杀过蛇魔,知晓它的弱点。   可是,这次却今非昔比。   惟一剑剑光无比锐利,依旧没有穿透它的七寸,甚至被坚硬的鳞片一撞,剑身擦出了刺目的灵光,而后偏离了位置,重新飞回玉惟手里,震得他手腕发麻。   吃了这一击,蛇魔调转攻势前去咬玉惟。   趁着这档口,朝见雪足尖发力,一个侧闪,直接踩上了蛇魔的躯体,用了狠劲,直接把蛇魔踩得往下沉了沉。   蛇魔受到冲力时,本就岌岌可危的地面尽数破碎,连同建筑物的废墟一起,沉埋一半身体入水中。   这玉氏的楼阁与青石地面,竟然是建立在水面上。   俗话说水蓝则广,水黑则渊。   往下看去,水面黑沉沉不见底,恐怖得仿佛一个黑洞,要从中蹿出什么不可名状的东西。   朝见雪一吓,赶紧调转身姿,借力在蛇魔身上一蹬,才勉强落回未裂开的地面,险些要被带入水中。   “多谢师兄。”玉惟对他一点头,折身往他对面疾驰,腾挪间轻巧地躲过蛇魔几番撕咬,找准时机,身轻如飞燕般跃到了蛇头上。   朝见雪看得咋舌,顿时明白他的用意,催动明千里,明千里也如离弦之箭般飞出,与此同时,他急中生智,顺便给他丢了一个法器。   蛇头自是疯狂地来回摆动,玉惟一发千钧接住朝见雪掷来的勾绳,绳上有铁爪,是北境特有的黑玄铁,坚韧无比,就连绳索,也是特制的雪蚕丝,刀枪不入。   他在疯狂的摇晃中站起身来,将惟一剑用力浅插入蛇鳞的缝隙间作支撑,而后,迅疾地将铁爪往前一抛,勾住了蛇魔大张的嘴裂处。   蛇魔吃痛,更加剧烈地挣扎起来。   地面一块又一块地塌陷下去,这地方渐渐没一块可以落脚的好地儿。   朝见雪指挥着明千里紧跟玉惟护航,自己也不断改换位置,紧张地抬头看着一人一蛇激烈的交锋。   只见不断飞溅的水花之上,玉惟临高,烈风摧得他整个人在朝见雪眼中成了乱影。   他拉紧了绳索,一步步艰难走到蛇头额心,抬手招来惟一剑,一剑往蛇魔的眼睛刺去,那是蛇魔浑身上下眼看着最脆弱的地方了。   蛇魔瞬间暴起,朝见雪立刻看准机会,催动明千里也一并朝蛇魔的另一只眼睛扎去。   玉惟跳下来,明千里也闪电般飞回朝见雪手里,两人并肩而立。   蛇魔视线受限,挣扎暴起后又往下俯冲,水面炸开,升起数丈的水柱。   水花全部落尽时,朝见雪甩了甩一身的水,低头看着又归于平静的水面。   “让它逃了。”他松了一口气。   玉惟拧眉看了一会儿,呼吸渐渐平稳,对他说:“师兄面对妖魔时没有上次的胆怯了。”   说的是上次初见蜘蛛魔。   原来他上次腿肚子打颤全被看在眼里了啊!他还以为藏得很好的。   朝见雪“哼”了一声:“人总是要成长的!”   他一观这茫茫的水面,方才还残留的废墟这会子全都沉到水里去了,这蛇魔简直是来破坏现场的,这该如何去找苦寒心的下落?   心情尚且紧绷着,黑水中再有一个巨大的影子朝他们游弋过来。   两人这回已经有了准备,做好起手式,便听一声类似野兽低吼的轰隆声响,声音大到要让整个空间为之一震。   水破天惊,那声音的主人也盘旋飞到半空之中,庞然大物,还是那条蛇魔……   只是,这回它头上生出了两只犄角,未完全化成龙形,蛇腹处也长出几对短小的足。   不知它下去用了什么方法,竟在这短短的几息之中,化蛟了。   蛇魔一跃成为蛟魔,难杀程度又上了一个等级。   未等朝见雪震撼感慨自己命苦,这蛟魔便来了一个俯冲,似要一雪前耻。   它的速度这回格外快,朝见雪只觉还未来得及躲开,一股大力就已经将他往下压入水中。   水流瞬间充斥了口鼻,他及时憋住一口气,使出避水的术法,干脆利落地往下游坠。   越往下沉,竟发现这幽深的水域底部散发艳冶的红光,看上去鬼魅极了。   悬若蜉蝣的状态中,叫他一伸手就抓到了玉惟的手腕。   二人对视一眼,最终决定一同往下。   魔蛟没有再追来。   终于,双脚接触到实地,本该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水底,此时却照得他们能清晰地看见彼此的表情。   玉惟亦是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这片水底,开满了发出诡谲红光的莲花,在水波中,本该洁净高雅的荷仿佛成了妖魔鬼怪的栖身之地,叫这水的颜色也成了血水。   玉惟快步在摇晃游曳的红莲之中穿梭,渐渐捏紧了拳头,带着愤怒与痛恨回头:“这是聚灵阵。”   顾名思义,便是将这片地域的生灵全都围困在这道阵法中,抽取他们的灵力,以供养布阵施咒之人。   朝见雪低头仔细一看,在微微隆起的水底淤泥里,看见一截属于人的手臂。   那些消失的玉氏族人于是有了去处。他颤了颤嘴唇,说不出什么话。   而这些红莲又隐隐催化盛开的迹象,显而易见的,刚才的蛇魔突然化蛟,当是回来加速汲取了这片聚灵阵灵力的缘故。   “玉莲聚灵,分明是玉氏的不传之秘。”玉惟又说。   他强忍着颤抖,望向朝见雪。 第46章 玉丛(三)   一种酸涩的情绪击中了朝见雪, 让他几乎不能呼吸。只觉得玉惟此时的神情太过脆弱,太过可怜。   再怎么样,玉惟到底还是只修行了不过百年的少年人。   或许曾经有许多不为人知的情绪他受了, 从未显露于人前, 但这是朝见雪第一次, 亲眼目睹他内心那面坚墙的崩塌, 露出孩子气的弱小一面。   要是回到以前那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局外人状态,他会说,这就是主角嘛,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要多惨有多惨”超正常的有木有。   可现在,朝见雪无法说出这样的话。   怎么可以说出这样的话呢?   所有的痛苦在故事中不过轻飘飘的一行字, 可如果你看见玉惟那双眼睛, 就知道痛苦是一座无法肩负的高山,是一场能令寸草难生的大火。   明明应该说些什么话安慰小师弟的, 可朝见雪关键时刻变成了哑炮,等想要说张口的时候, 玉惟已经躲过他的注视, 重新变回了那个坚强的玉惟。   “……”朝见雪紧跟几步,难言地盯着他。   玉惟却突然警觉,提醒他:“魔气。”   果不其然, 从两侧红莲中, 突然蹿出几团黑雾,袭击向二人。朝见雪这回一回生二回熟,运起明千里,三两下就将魔气斩了个干净。   多亏明千里不是寻常凡剑, 与朝见雪心意相通,否则在水里好难把控方向与力度。   他一剑劈开朝他们当头撞上来的魔气,自想自己修为精进果然不少,下一秒有些傻眼。   被分成两半的魔影逸散在水中,黑气散开,此地却莫名换了一个样貌。   本来大红一片的水底,现在竟全是冰霜。   莲花挂上寒气,地面也全是冻土,流动的水倒是没有凝固,但同样变得刺骨无比,朝见雪结结实实地抖了三抖,话也说不利索了。   “小、小师弟……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啊……”   玉惟伸手过来,握住他的手,霎时有暖流穿进朝见雪灵脉,好受了许多。   但还是冷啊!   朝见雪瑟瑟发抖。   “玉氏的独有功法,便是寒魄苦莲。”玉惟犹豫着开口道,“功法开出,便是如此冰天雪地,可以制敌。”   朝见雪秒懂,这就是传说中的领域展开啊。   玉惟又道:“师兄不问我为何知道……”   朝见雪冷得脑子都木了。   他牙关打颤:“你以为、你说什么、我都信吗……”   明眼人一眼就知道,玉惟先前在他面前使出的寒魄咒、那朵巨大的冰莲,还有他向来挂在腰上的荷花坠子,怎么看怎么都是某尊贵的玉氏子弟好不好!   只是陪着玉小公子演戏而已。所以他本来一点也不担心玉氏不交出苦寒心,可谁知道一进来就傻眼,主角的家被端了。   全身上下,唯有玉惟的手最暖和,他觉得自己要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冰坨坨,灵力也运转地很吃力。   朝见雪于是无意识地往玉惟身上靠,最后紧紧抱住了他,冻得嘴唇发白,腿都站不住,跪坐下来。   “师兄,要撑住。”玉惟双手捧住朝见雪冰凉的脸,与他密切得贴合在一起,脸靠着脸,胸膛贴着胸膛,腿也纠缠心也绞颤。   朝见雪下意识地抱紧这唯一的热源,他太冷了,以至于没有廉耻没有理智,恨不得化身八爪鱼牢牢扒住玉惟,再恨不得玉惟能把自己吞了。   玉惟对这自己家的秘传功法有抵御的能力,此时源源不断地给朝见雪输送灵气,但朝见雪没有修习过寒魄苦莲心法,贸然用心法抵抗恐怕他受不了,只好贴着他,让他不至于失温。   从来没有抱一个人抱得那么紧过,好像要把彼此都揉进骨血。   朝见雪已经有些睁不开眼睛,睫上挂一层霜,雪白的脸颊却泛起异样的红,他难以承受地低泣。   玉惟也渐渐抵挡不住这有魔气加持的冰寒,他紧张地用手掌摩挲朝见雪的脸颊,试图捂热,低声道:“师兄别睡,千万别睡,这是幻境。”   无论如何,也得撑过这一开始的冰寒,否则要堕入幻相,坠入自己最惧怕的事物,一旦在其中心境不稳,就要被这周围蠢蠢欲动的魔气吞噬心智了。   玉惟一声又一声唤“师兄”,朝见雪听见了,但这急切的少年声音却渐渐离他远去,越来越朦胧,直到消失不见,像是水消失在水里。   他的身体没有了知觉,突然感受不到玉惟的拥抱,也感受不到寒冷。   说起来,他现在在哪里来着?   入目是一片刺眼的白。   刺鼻的消毒水味,轮子刮擦地板发出的刺耳尖啸声,仪器规律却冰冷的金属音。   朝见雪想起来了,他还在病床上,日复一日的,永无止境的。   他自小身体不好,并非只是不能剧烈跑跳,而是连走动都艰难的病症。再浓厚的亲情都在这种看不见希望的病痛中磨灭了。   他恍惚醒来,听见没有面容的父母在说:   放弃了吧,或许放弃才是好的。   床边的仪器在变,来往的人少了,除此以外一切都没有变化。   依旧是刺鼻的消毒水,走廊轮子的刮擦,冰冷仪器的啸叫。   刺眼的白。   强烈的孤独是黑夜席卷而来的怪物,把他吞噬了,吞噬了许多年。   他想放声大哭,想高声尖叫。   有没有人来救救他?   有没有人来陪陪他?   深夜角落的阴影更藏着死神,似是在等待他自然断气,连死神都不愿意主动来收割他的性命,哪怕与他说说话。   所以究竟有没有人在啊!   他好像要疯了。   想撞墙。   想跳下去。   很简单的,就和上次一样,拔去连接生命的软管吧。   朝见雪着了魔一般渴望,伸出手,那几根细细的管子,好像是吞噬他生命的触手。   拔了吧,拔了吧。   拔了以后,就不会再痛苦了,所有人都不会再痛苦了。   “师兄!”   他的手一顿。   是什么声音?好熟悉的声音,但又是好陌生的声音。   那声音从令他恐惧的黑暗中生发出理智,化作流风,化作雨水,向他冲涌而来。   “师兄醒醒!”少年急切的呼唤瞬间充盈了他所在的房间。   ……小师弟?   玉惟?   朝见雪遽然一颤,睁开了眼睛。   眼前黑气萦绕,灵光爆闪。   那黑气已经化作尖锥,离他的眉心只有寸许,只要再进一步,他就要受到魔气侵蚀境界破碎,永堕进前世深深的恐惧中去了。   紧紧拉住黑气另一端的,俨然是面目狰狞的玉惟。   他的元婴修为全开,寒魄咒心法与无为宗剑意一齐放开,全部灵力爆出,整个人光芒万丈。那魔气竟在他手中颤动不已,尖锥变作蛇影,曲身扭头过去咬他。   玉惟十指合拢,用力。   在他决绝的狠戾中,蛇影尖啸,扭曲,然后被徒手捏碎。   周遭魔气一下子如潮水般退却,依旧是冰天雪地寒霜境,但比刚才却好受许多了。   朝见雪一下子接住瘫软下来的小师弟。   他撑着惟一剑,咽下一抹腥甜,道:“我没事。”   朝见雪恼恨自己不争气,怎么就陷进了上辈子的痛苦里,又欠了玉惟一个大人情。   他担心地看着他,下定了决心道:“接下来你不要再动灵力了。我保护你。”   他还没有调出千里明心,没有发挥出自己真正的实力。   什么徒手捏魔影,那蛟魔再出来,他要徒手捏爆它的脑袋!   熬过了幻相,朝见雪的身体迅速回暖,也一把抱住了玉惟,架着他往前走。   结成冰的红莲花瓣尖锐如刀片,他一边走一边用明千里开路,噼里啪啦的碎片掉了一路。   果不其然,见玉惟体力不□□头蛟魔很快现了身。   庞大的黑影笼罩在二人头顶,玉惟要再施法诀,朝见雪一把将他按住,横眉冷对:“护好自己就够了!”   “……师兄……”玉惟凝视他的眼睛。   朝见雪从中看见星点湿意,他捏紧拳头。   蛟魔的黑影逼近,它口吐人言:“就剩你一个了,你要比他好对付的多。”   朝见雪拳头更硬了。   连蛟魔都要拿他和玉惟做对比顺便拉踩一脚,他是什么很好惹的角色吗?还要对他贴脸嘲讽?   明千里剑光凛冽,寸寸亮彻在他掌心。   “好对付?”他仰头直视蛟魔的竖瞳,冷冷哼出了声,神色比周围的冰雪还要冷。   蛟魔察觉到一点隐约的危险,探究地眯了眯眼睛,一个金丹修为而已,如今是在它的地盘,再厉害的金丹也掀不出风浪。   它低啸一声,朝着朝见雪俯冲下来,长尾搅动水域,水底一下子翻涌起来。   玉惟自念了一个定身法,惟一剑却不敢收起,强撑着剧痛看朝见雪的动作。   可是,朝见雪的动作比他想的还要快。   从前见师兄练剑,从没有展现出过那么迅疾凌厉的剑意,师兄的剑一向华美,同他的个性一样张扬。   而这次,明千里的威光比从前都要亮,更加凶,更加强大,收敛了部分华美,一招一式都更加简洁,直奔那蛟魔的七寸刺去。   “吾鳞坚不可摧!”蛟魔被纠缠得显然有了怒意。   朝见雪一剑砍下,动作大开大合,蛟魔的躯体不可承受地往后一震,扭着长身张开蛇口,毒牙长而泛着绿光。   明千里的剑光却一转攻势,以迅雷之势朝它的一对毒牙劈来。   既然它的鳞片坚硬、那牙呢?   只听轰隆一声,蛟魔翻滚在水底,冰锥似的莲荷被压碎。   朝见雪凭虚而立,冷冷看着它被砍落在水底的两颗断牙,像两枚巨大的弦月。   蛟魔抬起蛇头,口中绿色红色的毒汁与血汩汩直流。   未等它有所准备,朝见雪再次朝它俯冲飞下,明千里在这一刹那,化成了一弦同样硕大的月镰虚影,如仙佛的法环一般出现在他身后,绽放出摧命的无尽光华。   这是明千里最本初的形态。   蛟魔终于惧怕了,它想不明白,为何这小子明明是金丹修为,显露出来的灵光却已经逼近化神。朝见雪越是逼近它,它越感受到难以言喻的威压,不止是化神……甚至是……仙人的威压……   它终于耐不住,就地一翻,化作了人形。   它,不,现在是“他”,他对着玉惟的方向哀求似的叫道:“惟公子,是我啊!”   玉惟浑身一僵,目光从朝见雪身上,缓缓下移,落到他身上。   “……阿舅。” 第47章 玉丛(四)   “阿舅……”   朝见雪立刻听到了玉惟这一低弱的称呼, 他收手,明千里的月镰一下子隐去,他翩然落在玉惟身边。   本来在玉惟面前大出风头的爽感都被这一声“阿舅”雷完了, 他满脸问号, 还以为自己是听错了。   蛟魔怎么能成了玉惟的舅舅?   玉惟也是不敢置信地站起身, 往前走了一步:“阿舅, 你为何……”   蛟魔化作的人形是一个长着胡须的中年男子,仔细一看,与玉惟的长相有两分相似, 只是多了许多风霜与沧桑,眼皮耷拉着,看上去苦相。   他说:“你走后,妖魔入侵了一叶舟, 我与诸位长老合力不敌, 也被这蛟魔吞噬了,只是我竭力保住一命, 与这蛟魔共生,方才它吃痛隐去, 这才让我暂时能掌控这具身体。”   玉惟迫切道:“其他人呢?”   男子不语, 只是摇了摇头。   朝见雪看玉惟状况,伸手抵住了他的背脊,生怕他倒下去。   玉惟感激得向他投去眼神, 又说:“阿舅, 要如何将你从蛟魔身上剥离开来?”   男子无奈道:“我的肉身已经消亡,但这样也好,有我在,起码能避免这头蛟魔从一叶舟走出去。”   听罢, 玉惟垂下目光,看上去很是伤感。   朝见雪还惦记着来这里的最初目的,适时开口:“前辈可知晓苦寒心的下落?”   “苦寒心?”男子惊讶道,“苦寒心是我族心法根基,你要苦寒心做什么?”   玉惟道:“我受了点伤,需要苦寒心疗伤。舅舅是家主,在这里,可有保护苦寒心不受掠夺?”   “你才是玉氏下一任当之无愧的家主,若非你父母当年被闯进来的蛇妖所杀,你心灰意冷出走一叶舟,还轮不到我做这个家主。”男子伤感地笑了笑。   他问:“不知这位小友是?”   玉惟道:“是我在无为宗的大师兄。”   “哦,后生可畏后生可畏。”男子叹道。“你们要找苦寒心,幸好我早就将苦寒心藏在这水域之下,前方便是入口,你们随我来。”   朝见雪紧张地瞅瞅玉惟,再看着男子背影,问:“前辈,那蛟魔去了哪里?”   男子转身安抚道:“方才小友一击,蛟魔已经神魂不稳,我还能掌控这身体一阵子,莫要担心。”   朝见雪感觉有点奇怪,但说不上来,毕竟这男子是玉惟的舅舅,玉惟没有说什么,他也不好插嘴。   只是待男子领他们一路走,走到荷丛中央。他咬破指尖,红到发黑的鲜血淋淋漓漓,洒在一朵荷花花蕊中间。   玉惟道:“这聚灵阵,是从何而来?”   被滴入鲜血的荷花缓缓绽放,便听脚下发出隆隆的声音,在他们正前方,那朵荷花的根须下方,出现另一个空间法阵,影影绰绰的,在水中泛着波纹,若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异样。   男子说:“这聚灵阵,其实从前就有,正是它聚集了这仙境中的灵气,才让玉氏千年里灵力生发不断。”   “好了,苦寒心就被我藏在这法阵中,你二人快快进去吧。”他催促道,“时间不等人,趁我还能制得住这蛟魔的魂魄。”   朝见雪往前跨了一步,身边的玉惟却没有动弹,他以为玉惟是走不动了,关切地来拉他,可这一拉,依旧拉不动。   玉惟面容冷峻,反手紧紧地握住了朝见雪的手,他的手格外凉。   “阿舅……这聚灵阵,真的不是你设下的吗?”   朝见雪一愣,觉出他的手其实在微微发抖。   男子脸上真心实意的急切有些龟裂:“玉惟,你在怀疑我什么?我是你舅舅!”   玉惟口齿清晰,直直盯着他。   “你说这几十年你一直在蛟魔体内,难道没有苏醒过来的一时片刻吗?若是苏醒,为何放任蛟魔将我族人放置在聚灵阵中,做它的养料!你也是玉氏族人,怎能容忍这蛟魔继续盘踞在一叶舟?”   男子似是蒙受了冤枉,脸色一沉,已经带上怒意:“我是第一次醒来,这难道是我能控制的事情吗!”   “要是第一次醒来,”玉惟唇角勾起一抹绝望而嘲讽的笑,“舅舅怎么会行为如此自然,甚至用起这蛟魔的力量开阵都如此随心所欲。”   “……”   一股危险的气息瞬间迎面,朝见雪背后汗毛冷竖。   一瞬间,巨大的黑影从他们背后横扫过来,朝见雪余光之中,看清那是魔气化作的巨大蛇尾,他赶紧拉着玉惟往前飞。   男子却突然发难,掌中挥出魔气,朝他们袭击而来。   一前一后夹击之下,他们正好踩在了刚才开的空间法阵上。踩上去的刹那,身体动弹不得。   男子收了掌,遽然哈哈大笑。   再收敛表情时,他两侧脸颊已经爬出细密的蛇鳞,看上去宛如蜥蜴,原本的苦相完全被他现在的疯狂神色遮掩了。   蛇尾的影子续接在他身后,变作他的双腿,凝为实质,与他的身体彻底融合。   “何必要扯破这张面具,玉惟。”他的话语声也带上了蛟魔的魔音。   “原本你们乖乖自己进这法阵,还能晚一些知道真相,就算希望延续了一时片刻,也总比彻底的绝望好吧?你还是如此死板,玉氏培养出来的家主德性真是一如既往。”   “舅舅告诉你,苦寒心的确在下面,可是得了苦寒心又如何,你们只能永远留在这里,被这些血荷吸取浑身灵力,做我的食物。有了你们,我总算突破有望,能冲破这该死的一叶舟了!”   邪气四溢,他的舌头也变作蛇信,双瞳也变成蛟魔的竖瞳。   哪是什么与蛟魔共处一具身体,分明是他的心性已经和蛟魔融合,化作彻头彻悟的魔物。   两人眼前一黑,脚下的土地瞬间消失,抱着彼此下坠了一阵,而后重重滚落在地上。   朝见雪喉头一口老血要喷出,但还是忍住了,呼哧呼哧地出气。   玉惟垫在他身下,紧紧阖着眼,身体不住颤抖。   朝见雪撑跪起来,低头俯视玉惟的脸。   他等呼吸平静之后,伸手帮玉惟把脸上的污浊抹去了。他说:“小师弟,想哭就哭,我不会说出去的。”   玉惟停止了颤栗,正当朝见雪以为他还要强装坚强的时候,他紧紧闭上的眼睛里却流出了泪水。   汹涌的,没有停歇迹象的,把朝见雪的手心都打湿了。   他咬着牙,愤恨又哀伤,终于倾泻出了自己积压已久的痛苦,眼泪珠子断了线一样,却依旧紧紧闭着嘴巴不肯哭出声。   朝见雪心里头不是滋味,只能无言地帮他擦眼泪。   忽然,玉惟按住了他的手,让他的手心按在自己的嘴唇上,而后,发出了朝见雪对他有印象以来的第一声呜咽。   极致的安静,只有汹涌的泪水,还有他嘴唇的颤抖。   “……哎。”朝见雪只能叹了一口气。   好可怜。   好不容易见到一个亲人,却是真正的幕后凶手。   朝见雪此时两腿叉开,分别跪在玉惟腰侧,坐下去也不是,想站起来也不是,只好维持着这个姿势。   他不好意思长久地注视玉惟斑驳的泪痕,便眨眨酸涩的眼睛,往四周查看。   他们现在所在的地方,正前方,确然有一种奇怪的东西。   原本听到“苦寒心”,朝见雪一直以为是某种小的法器,可现在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棵植物。   周身散发出淡蓝色光点的一株未萌的荷花枝,寒意沁凉,像是冰块做的,有些剔透。   先解解毒看看。   待玉惟冷静,眼泪不再流了,朝见雪拉他站起来,示意他去试试。   自己则踩着四周石壁往上飞。   石壁湿滑,需要用巧力才能踩住,朝见雪进三步下退一步,好一会儿才来到最顶上。   可是最顶上也是石壁,他扔出爆破的法器也无法,用灵力轰也无法,整个地方如同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盒子,把他们封死在里面。   再落回地上,朝见雪问:“如何?可解开了?”   玉惟心死般木着表情,眼眶微红,与他摇了摇头。   他们根本不知道这苦寒心该如何解毒,要丹修的师父指点才行,可这里完全屏蔽了宗门玉牌的信号,真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朝见雪快步走到苦寒心边上,气狠狠道:“先拔了就是!”   可手指一伸过去,立刻如被火燎烧着般刺痛,他赶紧收回,定睛一看,指尖竟然结了冰,不是火燎,而是冰冻。   玉惟此时,却突然俯身呕出一口黑血。   朝见雪一吓,伸手一摸他,惊道:“怎么这么烫!”   玉惟呼吸急促,急切地掐诀画符,往自己紧要的穴位处点。   朝见雪急得原地转了三圈,捂着头道:“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也不是这个时候啊!肯定是刚才你救我出幻相时动用了太多的灵力,导致丹毒提前发作了!完蛋完蛋!你现在根本没有力气抑制丹毒,丹毒入侵丹田肺腑,你要完蛋了!”   不止玉惟要完蛋,他也要完蛋了!   如果玉惟是主角不会死,他无力抵挡丹毒,只能同外面的魔蛟一样,成魔!   玄真界一样完蛋!   朝见雪没想到还有让结局提前到来的可能性。   “师兄……安静……”玉惟已经坐在地上,再次画了一道寒魄咒,点进自己丹田,可不再像以前一样起作用。   反而,他支撑不住,又往外咳了两口血,苍白到几乎破碎。   同时,玉惟经脉中的灵力也保不住,开始往外像水一样流失。   朝见雪虽然闭上了嘴,但他瞪大了眼睛来到玉惟面前,无声地哀嚎。   “有一件事……我要对师兄说……”玉惟按住朝见雪的手背,目光中的神情,似是再不说就要再没有机会。   朝见雪紧张地点点头。   在不断冲击的热潮与剧痛袭来中,玉惟艰难地呼出热气,目光却是痴缠,朝见雪被看得不自在起来,同时,他心中升起一个大大的问号。   该不会……该不会……   玉惟按在他手背上的手指用力,唇瓣上血迹猩红,为这张脸平白增添了几分蛊惑人的妖气。   他说:“……我有心悦的人,我心悦之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来真的! 第48章 玉丛(五)   如此一来, 玉惟之前莫名其妙的生气莫名其妙的问话就有了原因。   朝见雪完全没有想到会在这种时候遭遇人生第一大疑问,那就是,自己到底是不是男同!   他该说什么好?   这种情形下, 自己要是大受震撼退避三舍, 想必玉惟会忍下去, 轻则能挺过来, 重则成魔。   要是勉为其难答应,那按照正常逻辑岂不得献身?不止献身,还要与玉惟真的做道侣下去。   想到这, 朝见雪脑回路宕机,眼睛眨也不敢眨,一口气堵在喉咙里出不来也下不去。真的能从嗓子眼里冒出来的,怕是一朵白色幽魂。   玉惟期冀的眼神渐渐暗淡下去, 从朝见雪的表情与卡壳当中, 大概是已经知道了答案。   他的灵力就此渐渐枯竭,再也压制不住丹毒, 眼神的清明也逐渐退却了。   朝见雪抬头一看,四周墙壁上正生发出血红色的荷花, 玉惟的灵力便被这些血荷吸走, 同他的生命力一起,要成为聚灵阵的血肉。   玉惟折在这,他也肯定出不去!   朝见雪下定了决心, 伸手捧住了玉惟的脸颊, 冰冰凉的:“我知道了!我也心悦你的,小师弟!做就做吧!”   “……”玉惟没反应过来,睁大了眼睛看他。   倏然的,玉惟脸红了。   朝见雪没意识到自己说了怎样厉害的虎狼之词, 还觉得玉惟磨叽,主动伸手来解他的衣裳扣子。   他的目的现在只有一个,解毒。   “师兄……”玉惟无所适从地捂住了自己的衣襟,“师兄当真?”   朝见雪骑上来:“什么当真不当真,我说的就是真的,你会吗?怎么弄?”   玉惟制住他的手:“师兄想好。”   “少说废话啊,到底怎么弄?”朝见雪快要急死了,玉惟还有时间跟他在这里再三确认。   他本着两眼一闭就是干的原则,往他紧要处一握。   玉惟闷哼出声,额头抵住他的肩膀,模样很是狼狈。   朝见雪当然知道怎么给他疏导,一番细汗下来,玉惟忽然凑上来亲他。   他太烫了,甚至连唇舌都是烫的,朝见雪起先有些不知所谓,可被这么毫无章法地胡乱一亲,心惊胆战之际,竟也品出了少许微妙的酥麻。   他心跳加速,直挺挺地被推倒在地上。   等一下……刚才倒是完全没有想到,他们这个,位置到底该怎么算啊!   怎么看着架势,他要变成下面的那个呢!   小师弟平时看着矜持,怎么一点都不客气!   朝见雪没有忍住,死死扒住了自己的底裤:“你……等等……要不我们还是换一换……”   玉惟又来亲他,这一亲,他立刻魂不守舍,稀里糊涂地放开手。   再听玉惟难受的轻哼:“师兄放心,我就在外面……师兄不是好奇神交,我可以教你……”   每一个字朝见雪都能听懂,连在一起却觉得好复杂,他的一条腿被折上去,灼热的感触激得他身子一抖,自己也觉得热起来。   玉惟与他额头相抵,他低声指引道:“别紧张,让我的一部分元神进来……”   朝见雪于是一动也不敢动,脖子一个劲地往后仰,可惜身后就是冰冰凉的地面,再往后躲也躲不过去。   神识中,起先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痒意,他的思绪在一瞬间放空,好像跌到了温热的水里,整个身体都变得软绵绵的没有气力。   什么苦寒心,什么聚灵阵血荷,全都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   朝见雪闭着眼睛,不受控制地抬手抓住了玉惟的头发,十指插入他发间,张开又收紧。   两边衣袖褪到了臂膀,露出一截臂上金环,耀眼地他眼睛直眯。   讲真,舒服得过了头。   只是忽然,那缕进入他神识的元神起了变化,朝见雪全身过电似的微微弓起,头皮发麻,脑海中不断像是放烟火,觳觫着抓得更紧了一些。   白光阵阵闪过,他第一次感受到这么强烈的刺激,忍不住咬住什么东西卸力,发出不可控制的呻|吟。   听到自己发出这种羞耻的声音,朝见雪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再定睛一看,竟然给玉惟的肩膀咬得沁了血。   他二人都烫的离奇,一阵又一阵的邪火往他肚子下蹿,朝见雪没眼去看,认命地再闭上了眼睛。   小师弟又开始亲人,起先亲的毫无章法,但亲着亲着,就好像打通了神秘的关窍,让他怀疑是不是主角做什么都能天赋异禀。   最后,他的动作停了下来,两人在颤栗后相拥着喘气。   朝见雪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条死鱼,这个时候,玄真界就算现在就亡了也不关他的事了,一翻身,大腿就抽筋,火辣辣得,离死鱼就差翻白眼。   就算他们刚才击剑激烈,玉惟却没有休息多久,整理干净后立刻翻起身打坐。   苦寒心不得用,到最后还是靠这法子解毒,效果却立竿见影,原本外泄的灵力一下子止住。   丹毒散去,紫府中的元婴便重新获得了生机,甚至因为方才的大喜与神交合修,元婴之力运转得更加欢快,不一会儿,玉惟周身就笼罩上了一层灵光。   朝见雪看得发愣,玉惟才是妖怪吧,他这是被采补了啊喂!   正腹诽着,玉惟睁开眼睛,欢喜得又伏下身来亲他眼皮,啄他唇角,小声叫着:“师兄……大师兄…… ”   以前也喊师兄,可现在的“师兄”就有了明显的旖旎味道,朝见雪被这样一喊,脸上发烫,恨不得遁地。   他欲盖弥彰得推开玉惟,撑着发抖的腿站起来,理了理不整的衣衫,再把被弄乱的金玉坠子收起来,看周围的墙壁。   血红色的聚灵荷明显因为汲取不到原先足够的灵力,不死心地往前伸展,枝干生的比一般荷花要长。   圣洁之物变得妖异,就显得恐怖鬼魅起来。   朝见雪轻轻嗓子,出声才发觉自己嗓音有点沙哑。   “可有出去的办法?总不能在这里等死……”   紧急情况当前,玉惟也并非分不清轻重缓急,也凝重下脸色,重新去看那朵苦寒心。   “苦寒心是玉丛一叶舟仙境本身就有的灵物,玉氏寒魄苦莲心法便是从中参透,既然它是源,我想试试……”   他没有明说,只是侧过脸,用一双满含依赖与信任的明亮星眸看向朝见雪:“师兄可愿意助我一臂之力?”   朝见雪召出明千里:“你说。”   “我想试试展开苦莲幻境,就是刚才你我经历过的那种幻境,我会尝试连结苦寒心的力量……”   “可以可以!”朝见雪没心思去听他解释其中的门道,总之就是要开大,他做好了准备,掐诀来到玉惟身前,“事不宜迟,我为你护法。”   “好。”玉惟点头。惟一剑在灵光催动中悬于半空。   墙壁上的血荷似有所感,枝干伸得更加长,像是藤蔓一般沿着地面朝他们快速爬行,乍一眼看过去像极了脑袋怪异的红蛇。   密密麻麻,根叶交错。   甚至缠绕到了朝见雪脚边。   玉惟凝神酝酿心法,一旁的苦寒心微微颤动,蓝光比之前更盛几分。   朝见雪时刻盯着他神情,一旦玉惟皱了眉,他就送出一段灵力。   很快,空气变得沉重,朝见雪不知道幻境开展到何种地步,总之只看地上的血荷。   随着玉惟施术,血荷渐渐变得状似疯狂,枝干不断扭曲挣扎,头顶的花苞奇行乱舞地张闭,尤其掉san。   朝见雪看明白了,这些血荷本身就是一层苦莲幻境,玉惟在施术,实际上是在与这层幻境相斗,只要压过了这层幻境,就能反客为主,捣毁幻境冲出去。   可这幻境的施术人应当正是那蛟魔,他们刚才与它打过,朝见雪深知它应当有化神修为了,更何况这聚灵阵聚集了无数玉氏族人的性命与灵力。   血荷越长越多,已经层叠堆积起来,将他们牢牢固定在原位。   朝见雪只感觉四周绕的都是活蛇,恶心得不行。   突然,四面八方传来那蛟魔震怒的怒喊:“玉惟!你想破阵!”   玉惟眼皮也没掀,依旧蹙眉掐诀,惟一剑徐徐转动。   “你破不了这幻境的!省些功夫吧!不妨告诉你,这聚灵阵中还有你爹娘的尸首!你要毁了他们的尸首吗!不孝之子!”   朝见雪明显看见玉惟的嘴唇颤了颤。   他稳住声音:“玉惟!别分心。”   血荷密密地爬,已经有及膝高,此间的空气越来越稀薄,他们肩上也好似压下了千斤的重担,朝见雪几乎要直不起腰。   “哈哈哈!舅舅再告诉你!你爹娘是被蛇妖杀害不错,但若没有我牵线,你以为蛇妖怎么能进入一叶舟?   我与你爹同年升为化神,我才是玉氏之子,凭什么家主是他?   最后,他还是败之我手!   你当年赌气离开一叶舟,倒是让你捡得了五十余年性命,今次也要尽数还来!这一叶舟仙境已是吾的地盘!你孤立无援!”   他是想激怒玉惟,引发他灵力不稳。   霎那间,血荷奔涌而上,已到胸口位置,朝见雪再逼自己送出一段灵力,开口喝道:“放屁!什么孤立无援!当我不是人吗!”   话音刚落,在他对面,玉惟睁开了眼睛。   朝见雪一下子止住话,因为他清楚的看见,在密集涌动的血荷中,玉惟双目盛了泪水,却认真地看着他,微微一笑。   静谧的,轰然的。   所有的血荷花朵炸成浓郁的血花,在这寂静的瞬间全部爆裂开,伴随着上方蛟魔惊讶的怒吼,苦寒心脱开原位的淡蓝色根系,飞起,没入玉惟丹田。 第49章 玉丛(六)   从玉惟身上, 一股新生的力量似海浪般向朝见雪打过来。他掩面欲遮,玉惟却将他拉至自己身前,安稳站在了风暴正中心。   那是迅疾向外展开的新的幻境, 取代了原本的。不止是玉惟自己的修为, 还有苦寒心的力量加成。   两人冲破蛟魔设下的阵法, 结实踩在了地面。   朝见雪惊愕地环顾四周, 原本的血荷也被发出淡蓝色莹点的白荷取代了,不再是危险诡谲的氛围,反而是一片静谧的平和圣洁。   通体漆黑反射红光的蛟魔便在这种圣洁中无处遁形, 格外显眼。   他盘旋起蛇躯,不可置信:“你竟吸纳了苦寒心!苦寒心是支撑一叶舟的仙器,怎么会承认你为主?”   玉惟持剑,朝见雪也惊恐地发现他现在灵力一等一的强悍, 抬头敛眉间竟有真正仙者的威压。   看惯了他正面清雅如玉的模样, 才发现原来玉惟侧面线条堪称锋利如剑,不动声色站在那里的时候, 忍不住让人有深深拜服的欲望。   朝见雪震撼道:“化神了啊……”   好了,后面的发展根本不用看, 蛟魔反正死定了。   虽然早有预设, 但朝见雪没想到摁死蛟魔能这么轻易。   他旁观者清,只觉玉惟像个武神,在他自己的幻境领域中, 将蛟魔揍了一个稀巴烂, 只是始终没有下杀手。   最后,蛟魔被打得再次露出人形的样貌,故技重施,打起了亲情牌:“玉惟!玉惟!我是你舅舅, 我知道我错了,不要杀我!我是你唯一的亲人了!”   朝见雪听得也想上去补一剑,但玉惟停了下来。   他把剑横在蛟魔颈边,长吐出一口憋闷在心底许久的气。   “我早就怀疑是你,只是我想不通,长老与我爹娘不曾亏待你,只是一个家主之位,你竟然能联合妖族弑杀全族性命。”   “只是一个家主之位?”蛟魔抖着声音重复他的话语,像是被他的话激起了怒意,“玉惟,你生来就是下一任家主,这个位子对你来说唾手可得,所以你觉得不重要。”   玉惟看他的眼神像是看一个陌生人:“可你如今与蛟魔共生,你不后悔吗?”   “若不是蛇妖化魔,得了我的好处还不满足,失控发狂,我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只是我时运不好而已。”   他还在嘴硬,盯着玉惟阴森森地笑了:“玉惟,你忘了你小时候,舅舅还背你放风筝,在你被罚跪的时候给你送糖葫芦吃。你还记不记得,长老下令要把你的小兔子杀死,是我帮你隐瞒下来……”   “不敢忘。”   就在蛟魔大喜以为玉惟念起了他从前的好,玉惟沉沉地看着他,道:“正因不敢忘,杀你时,我不会让你痛苦。”   他去到无为宗拜师,便是为了能尽快报仇,只是没有想到这个仇人,除了妖族,会真的是自己的亲舅舅。   他不会沉湎在过去的伤痛中太久,玉氏的家主,从小练就的是澄澈果决、隐忍坚毅的心。   他举起了惟一剑。   朝见雪扭过头不看,四周荷花摇曳,似有清风徐过。   从水域中出来时,原本积聚在一叶舟天空中的红光已经散去。   玉惟沉默地行走在朝见雪身边,二人衣袖相触又分离。   “师兄会觉得我做错了吗?”   朝见雪连忙摇头:“他残害你全族性命,的确该死。”   “其实我不想做什么玉氏家主,家主从不自由,要担负起全族的命运,我那时还太小,我很害怕这一天的到来。”   玉惟的表情落寞,回忆遥远又陌生。   “若是我当年没有离开一叶舟,是不是事情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那是他至今唯一一次叛逆而为。   “不……”朝见雪选择残忍一点,“你就死了。”   末了,玉惟释然般,淡淡一笑:“嗯。命运眷顾。”   命运推搡着他往前走,没有别的如果。   他又说:“师兄,你会不会觉得我不是你认识的那个师弟了?”   朝见雪知道他刚刚经历了大恸大悲,有点缺少安全感是正常的,他转身紧紧拥抱了玉惟一下,因为拥抱是最无言的安慰。   原是想抱一下就好,可玉惟也伸手紧抱住了他,朝见雪渐渐从主动,变得很被动,有点喘不过气来,但能清晰地听见玉惟的心跳,一声一声,急促且有力。   他的声音从耳侧闷闷地传来:“师兄真的心悦我吗?”   朝见雪一瞬间思路百转千回。   对啊,若是做玉惟的道侣,岂不是更可以左右玉惟的选择,这更进一步的关系对他百利而无一害……呃,有一害,但也不是不能商量吧。   他于是不假思索点头道:“嗯呐!”   玉惟先在心底松了一口气,随后便是被许久未有的喜悦充盈了心田。   他害怕师兄是因为要替他解毒才骗他。尽管他承认,在毒发后对师兄说的那句话,他的确心怀鬼胎。   他紧紧抱住他,如同抱住了世间最难求的珍宝。微苦的血气与朝见雪身上本身就有的梅香一起被他抱在怀里。   他的师兄,他的道侣。   -   从狭窄的瀑布中钻出来的时候,应流徴立刻从一旁的树荫下蹦了出来。   他满怀关切,主要是对着朝见雪:“怎么样?此行可顺利?我一直没走,就等着你们出来,玉氏有没有为难你们?不行我再和你们进去一趟?”   热情得几乎可以看见他身后摇晃的尾巴。   他的目光很有目的性。   自知已经和玉惟有了不一般的关系,朝见雪不再能心安理得注视他的星星眼,屈指绕着一缕头发,移开目光。   “不必。我们已经拿到了想要的东西。”玉惟比他先一步开口,清泠泠的气质,自有一种恍若身在云端让人仰望的仙气。   他牵起朝见雪的手,从容地与应流徴点头,答谢他的照顾,而后款款离去。朝见雪只能在与应流徴擦身而过时对他挥了挥手。   “等……”应流徴终于反应过来,想要再邀请他们去庄子里住,可他的话没有出口就直直注意到二人相牵的手上。   应流徴:“……”   明明……他们在进去瀑布前明明只是师兄弟,师兄弟会这样手牵手吗?   有什么东西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改变了。   应流徴迎风流泪。   他恍惚地上了回梦蝶庄的车,恍惚地回到自己的院子,再看见他娘亲,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三公子生平第一次心动,自以为无往不利,结果大受打击。   应夫人怒其不争,带着心不甘情不愿的他来到冬园。   她一指皑皑白雪中的石亭,问:“念出来,那叫什么?”   应流徴抽泣道:“深雪亭啊。从小我就知道。”   应夫人于是再把他拽到深雪亭旁边的小院,门上贴着禁制符篆,保持着其中物件永久封存。   她一掌灵力便打开了这禁制,颔首道:“进去自己看。”   应流徴没有来过这院子里头,从小他们几个孩子都不允许进入这里,这里是他姑姑应弦歌的故居,是家主不愿提及的痛处。   他半信半疑地踱过台阶,推开了屋门。   不用走许多步,只要一抬头,就能看见厢房正中央挂着的一幅画卷。   画上女子浓艳姝丽,弯弯的一双笑眼,经年的放置已经让画纸微微泛黄,但泛不去她有些似曾相识的眉目。   那是一双令明月星辰都黯淡失色的眼睛,眼角微挑,恰当好处的弧度。明明是静止的画面,却好像被点上神韵,鲜活得对他微笑。   那种微笑渐渐能与应流徴脑海中的那人重合起来,他张大了嘴巴,不受控制地跌坐到一旁椅子上。   再出来时,他心如死灰,垂着头不肯看他娘亲。   应夫人说:“此事不要对你父亲说,也不要叫第三个人知晓。过去的事,就应该彻底留在过去。最起码在梦蝶庄,不该留下的人,绝不能留下。”   “我知道了。”应流徴弱弱回答。   应弦歌喜欢雪。   冬园的雪片刻没有停歇,深雪亭上的木匾还是应弦歌亲自题的名,深雪深雪,今朝见雪雪犹深。   他的少年心事最终以一种令他幻灭的姿态结束了。   朝见雪打了一个喷嚏。   他吸吸鼻子,肩上立刻披来一件外袍,清新的荷香笼罩了他。   “我也不是冷,可能有人在说我,哈哈。”他受宠若惊地抓住了衣裳。   太体贴了,体贴得他有点不知道该干什么说什么。   他也没有谈过哇,完全手足无措。   玉惟的视线依旧炙热不移,自从一叶舟出来后他就是这个状态。因为终于实现了自己期盼已久的愿望,久久地移不开目光。   被这种仙子凝望,朝见雪目移。   玉惟得到了苦寒心的承认,从此便是玉丛一叶舟的主人了。一叶舟中的房屋也已经在术法与仙境灵力作用下开始重建,料想过不了多久,就能重现玉氏一族的恢弘。   他们此时正在隔壁城中游春赏景,朝见雪不想这么快回去,玉惟便带他到这里消遣。   走着走着,天边扑棱棱飞来一只彩色的硕大蝴蝶。   朝见雪觉得新奇,适时伸手,蝴蝶停留在他的指尖,卷须中夹着一张信笺。   原来是梦蝶庄的寻人术。   在他拿起信笺的刹那,蝴蝶一振翅,瞬间化作一颗小小的四时方落在他手心,并着五彩斑斓的粼粉,亮晶晶地飘散在半空。   “又是应流徴?”玉惟眉头轻皱,不胜其扰般挥散了那片亮色。   朝见雪好奇地打开那信笺来,竟是半句诗。   见雪淬金朝。   “呀。”朝见雪微惊。   是那日初见的车上,应流徴说,他也该有一句响亮的诗。   他掩不住笑意,眯着眼睛细细看了好几遍:“好唉,是不是还挺适合我?”   玉惟接过信笺,抿唇道:“还该有下半句。”   他略略思考,指尖一掐,雅致清隽的字迹便在纸上浮现了。   合起来,是“见雪淬金朝,千里渡明光”。   朝见雪念了几遍,喜形于色。   原来他之前觉得自己不想要是假的,真的收到了,他开心得不得了。   以后出去也能装x了呢! 第50章 同渡   随着夜幕降临, 有黑云积压在了客栈上方。   朝见雪弹指关上窗户,烛火微微闪动。万籁俱寂之时,便有些无聊。   他坐回桌边, 支着下巴观察玉惟。   吸收了苦寒心的灵力, 这会儿玉惟才有闲暇冲击修为关窍。原本有春情丹丹毒阻碍, 现在毒暂时解开, 是该趁热打铁。   玉惟端正地盘腿而坐,右手掐诀悬在胸前,若左手再拿一个玉瓷瓶, 就是活脱脱闭目的观音。   见状,朝见雪比对他的手势,也在面前如此掐一个诀,安静地运起心法。   别说玉惟要突破, 他也觉得自己经历过蛟魔一战, 功法有所长进,只是暂且还没有要突破的迹象。   至于这次为什么运起千里明心后没有那么大的后遗症, 他料想是因为自己本身修为也进步的缘故。   玉惟问起当时的情景,为何一瞬间他的修为能突破金丹, 他只打了一个哈哈, 说是用了“法器”,玉惟也就相信了。   他修行了一阵,睁开一只眼睛去看玉惟。   居然已经有了化神的光晕, 更像能点化妖怪的观音了。   窗外又开始下雨, 比前几日要大许多,重重地捶打在窗檐上,不时有亮白色的闪光照彻屋内。   朝见雪慢慢挪得离玉惟近了一点,伸手触碰他身上溢出来的灵光, 试图蹭一下修为。   冰凉的感觉,随即像是柔软的丝绢一般将他的手指卷住,麻麻的,像是灵光中伸出了小触角在舔舐他的皮肤。   朝见雪一瞬间酥痒了一下,好像浑身都被净化,舒服得毛孔都舒张开。   像是极微小的电流。   就在此时,他的手被切实握住,他看着玉惟,后者依然闭目。   “?”   “轰”的一声,一道细长的青色光柱穿透屋顶,正正打下来。   朝见雪眼前白光一闪,简直要炸毛。可再能视物的时候,他不可思议地发现自己身上包裹着一层灵光。   是玉惟的。   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头顶又是轰隆轰隆劈下来几道长条光束。本该起码会疼上一疼,但有那层灵光护着,朝见雪什么也没有感受到,只觉得眼前劈里啪啦闹着玩似的。   这是化神期渡境的雷啊!   天道终于劈完雷,他怔怔抬头往上看,房顶上已经有了一个被劈的黑黝黝的洞,开始淅淅沥沥地往下漏水。   而他自己,往丹田紫府里一探,一个小小的人儿取代了原先金丹的位置,沐浴在新生的喜悦中,正在打哈欠。   “……”   玉惟这时放开了他的手,发乎情止乎礼般,对他眨了一下眼睛:“恭喜师兄。”   元婴!这可是元婴!   朝见雪眼眶一热,真心实意说:“谢谢你,小师弟。”   不仅让他蹭劫雷,还用灵力保护他。   玉惟目光缱绻:“师兄不必与我说这些的,我……”   他正要再说什么话,门口噔噔噔传来气急败坏的跑动声,是掌柜的杀了上来。   “两位,两位怎么不早说会引劫雷过来!小店小本生意,这下好了,房顶漏水,还要请人来修,我这木头都给泡了!”   玉惟站在朝见雪身前,难得一见的窘迫,连声道歉。   两人最终赔了钱,又答应给他修好,搬来木桶接水,好一阵手忙脚乱。   刚渡境就被骂了一通,还是一个化神一个元婴,想想很是好笑。两人都没有这方面的经验,玉惟望着那漏天大洞,懊恼道:“是我之前没有想到这个。”   来来去去一修补,两人衣裳和头发都湿了。   黏黏腻腻地贴在身上很不舒服,朝见雪干脆脱掉衣服,浑身上下只留一条底裤,放飞地滚到了一边干净的床上。   他全然忘了某件事,乐呵呵地躺平,臂上金钏金光闪动,错开间露出发红的印子。   简直是对某人明晃晃的引诱。   原本还翘着脚仔细察看紫府元婴,余光中一瞥,发觉玉惟在看他,眼神怪怪的。   朝见雪心头一怂,赶紧翻出了新的里衣穿上。   他怎么就忘了现在他们的关系啊!多少要有点自觉啊喂。   “等一下。”玉惟忽然唤住他。   他将手心贴上朝见雪的脚踝,慢慢上移,卷起裤子。   他的目光太认真,朝见雪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只好愣愣地盯着他的动作。   因为自己也鲜少去碰的缘故,他腿弯以上很是敏感,玉惟的指尖像羽毛一般扫过去,便勾起了一下要躲的瑟缩。   但朝见雪的脚踝被玉惟握着,压根躲不过去,他面红耳赤,尽量平复自己的心跳。   玉惟的指尖最终停在一处红痕上,触碰上去才发现有微微的刺痛感。   是昨天……   “太红了。”   朝见雪一下子联想到当时情景:“……”不要用这么正经的表情说出这种话啊……   他试图抽回自己的腿,耳朵红的要滴血:“没事的没事的,小擦伤而已,不用管!”   玉惟却从随身器囊中拿出一盒药泥,不假辞色的替他抹上去,叫他痒的要命。   那地方有点特殊,药泥初敷上去清凉,可接着就有一点挥之不去的痒痛,他忍不住想并腿,只是被玉惟的手挡住。   他道:“等一会儿就好了。”   可恶的问药庐,制药的时候就不能做得立竿见影一点吗?等了好漫长的须臾功夫,玉惟才说:“好了。”   他再用指腹抹去了多余的药泥,这回红痕与伤口都好全,半点没有痕迹。   玉惟捻着湿腻的触感,忽然有些后悔。   朝见雪则飞快挽下撩得高高的裤腿,状似自然地说:“你肩上呢?”   “什么?”   玉惟没有反应过来。   朝见雪游移视线,脸上再次有点烧:“那个、那个的时候,我记得我咬出血了的。”   玉惟扯开衣襟,肩上的确有一圈齿痕,但明显已经结痂。   他这幅身体愈合速度也太快了,朝见雪不禁问:“你到底修习了什么功法,我怎么不行?”   玉惟当着他的面脱去衣袍,他的身形已然有了成年的轮廓,薄肌微鼓却整体纤秾有度,看上去手感很好的样子。   朝见雪盯着他收紧的小腹,不由自主将它与自己的比了比,嗯,自己的也不差。   他修行有成果,比早前一览无余的瘦有料多了。   玉惟换了衣裳,也坐上了榻,软垫浅浅陷过去。他半撑着手,道:“不知为何,我总觉师兄平日的灵力运转并不如一般人自如。”   朝见雪心虚地不敢看他,还能因为什么,当然是因为他不是人!   他于是胡扯道:“你也知道的,我从小魂魄不全,兴许是这个原因吧。”   玉惟舒展了眉眼,定声说:“我会替师兄想办法的。”   不知怎的,他这句话好像一块玉石做的镇纸,压平了朝见雪心中泛起的褶皱,他看着他没有说话。   玉惟的视线在四周环顾了一圈:“这里只有一张床,我能与师兄同榻吗?”   朝见雪主动让开了位置。   躺下后,玉惟不疾不徐,伸手五指扣住了他的手,掌心紧贴,温温热热的。   “回去后,要不要和二师兄和师姐说?”   朝见雪被他紧握的手弄得有点紧张,六神无主说:“还是先别说吧,和他们一说,没一天,整个无为宗就都知道了……”   听着身边没有回应,他补充了一句:“我不好意思。”   他这么骗玉惟是不是有点没品?   但话又说回来了,还不是为了整个玄真界吗!   如此一想,朝见雪就定了心。   于是他期期艾艾地主动抓紧了玉惟的手,扭捏道:“小师弟啊,能不能和你商量一件事?”   玉惟侧过脸,柔软的发丝垂下来。   “师兄说。”   “就是……你修行……能不能……慢一点啊?”朝见雪心里臊得慌,“等等我呗?我不想你升得那么快……”   这其实是一个很荒谬无理的请求,玄真界哪个人不想早早成就大业?刚何况玉惟这样的资质,怎么能因为一句话就荒废前途?   不过玉惟不这样想,他已经报了仇,修行这件事对他来说的确不再如当初那般紧迫,若是道侣想要他等等自己,他很愿意,也很高兴。   他轻轻地贴近了朝见雪,在他耳边应允:“可以。听你的。”   就这样?   朝见雪捏住他指尖,有点高兴,又有点微不足道的惆怅。   但总体还是很高兴,简直是一座大山落地,早知道这么简单,前面还折腾什么劲!   “师兄。”   朝见雪“嗯”了一声,疑惑地扭过脑袋。   唇边似有羽毛拂过,轻轻柔柔的一触碰,又像是清凉的雨丝。   他张大眼睛,愣在原地,玉惟也没有躲,意图昭然若揭。   羽毛再次覆上来,这次是带了点力道,分开双唇,但依旧温柔,只在唇边流连。   朝见雪的理智被亲的摇摇欲坠,简直要沉溺在这份该死的温柔里。   像是猫在打呼噜的时候会突然出拳,他意乱之时赶紧分开,道:“你从哪里学的?”   玉惟小声喘气,说:“无师自通。”   “我不信。”朝见雪狐疑地擦了擦嘴。   玉惟一用力,就把他拉回来:“不能不信,是真的。”好像还有点委屈。   朝见雪将信将疑。   他被玉惟再看了一会儿,实在受不了,撑起来挥灭了烛火,把自己蒙在了被子里。   到了后半夜,朝见雪却忽然发了热。   他意识到自己白天高兴的太早,逼不得已全身没有力气,只好推了一下玉惟,因为虚弱,再费劲也只是轻轻推了一下。   玉惟却一下子醒转。   他俯身一看,朝见雪哀哀地躺在身边,目光迷离,满脸红晕。 第51章 理论先行   玉惟明白过来, 朝见雪每每动用太多灵力就会有孱弱一阵子,该是他体质特殊、先天不足的缘故。   如此,要找办法更改师兄的体质就是必要的了。   他抱起朝见雪, 一贯喜欢张牙舞爪的人此时乖巧得要命, 轻阖的眼皮微微颤动着, 不自觉得抓紧了他的衣领, 然后可怜兮兮地叫了他一声:“小师弟……”   玉惟亲亲他额头,道:“我去找些药来。”   说罢,他替他掖好被角, 朝见雪微微发汗,里衣已经濡湿。   不出一炷香的功夫,玉惟便回来,手里端了一盏乌漆麻黑的药汁, 再扶着他慢慢坐起来。   药汁一入口, 朝见雪像是梦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一下子睁开眼睛吐了出去。   “苦……”他眨了眨眼睛, 反应过来,这里不是前世那个白花花的病房。   都怪在幻象中回忆起了那段痛苦不堪的往事, 他惊恐地有些胆颤, 口中发苦得想作呕。   玉惟耐心道:“师兄多少喝一些吧。”   这药虽苦,却是效用极好的灵药。   朝见雪知道好歹,屏住呼吸再抿了一口, 可一下子面容有点扭曲, 那一口在喉咙里死活咽不下去,憋得浑身发抖。   玉惟见他如此,伸手到他唇边:“吐这里。”   朝见雪心说这不好吧,但他再努力了一把, 实在是咽不进去,只好就着他的手心吐了出来,幸好喝的不多。   他的脸更红了几分,多半是难为情。   玉惟放下碗走开了,过了小片刻,他擦净手,带来一包蜜饯坐下。   “我……我也不太想吃……”朝见雪小声道。   “不行。”出乎他意料,玉惟这回拒绝得很果断。   看他抿紧了唇不愿张开,玉惟直接将蜜饯自己含了。正当朝见雪不知所以时,他喝了一口药汁,按着他的后脑勺朝他渡过来。   朝见雪惊得瞪大眼睛,这种霸道总裁式喂药居然会是从玉惟这里发生的吗!   然而,不得不承认,的确是很有用。   玉惟手掌贴住了他的后脑勺,使他躲闪不得,药汁虽苦,竟由蜜饯一化,就不再苦的难以忍受了。玉惟的气息绵长,一点点慢慢推过来,他若是不咽,就无法呼吸。   比起窒息,朝见雪还是愿意咽下去。   他皱着眉头,紧紧揪住玉惟的衣襟,但又没有力气,指尖在发抖,掐得血色尽褪。   终于喂完了药,玉惟却没有马上放开他,压住他后脑勺的手缓缓向下,按在了他的后脖颈上,轻柔得按着灵穴。   朝见雪感觉自己像一只被捏住后脖的猫,但渐渐又适应于这种舒适的揉压,彻底放松下来,趴在玉惟肩上不愿意动弹。   不时发出表示舒服的低哼。   他舔了舔唇,唇上还是苦的,便示意玉惟再给他一颗蜜饯。   玉惟说着“不好贪甜”,喂过来一颗,指腹擦过他柔软的唇,因为刚刚亲过,他的唇上热热的,玉惟克制住了自己想要揉捏一下的冲动。   本来他们还要再东原十一城再游玩几天,可他这一生病,只好先缩在客栈里,躺了两天,朝见雪躺不住了。   他决计要让玉惟和自己出门。   玉惟拗不过他,只是出门前将他裹了个严严实实,差点连氅衣都披上了,生怕他冻着。   何以他现在就成了一个弱不禁风的弱鸡?前几天还在玉丛仙境里踩着蛟魔打呢,朝见雪没有脾气了。   新生的元婴在紫府中时而沉睡时而打坐,在朝见雪出门后,元婴也好奇得左右晃了晃。   朝见雪时不时看一下,那元婴的模样,好像是自己模样的手办小人。   萌。   原来每一个元婴大佬都有这么萌的小人。   于是,朝见雪有些好奇玉惟的。   玉惟却说:“进入化神期,元婴一般就隐去了。”实际上调出来也不难,只是玉惟觉得自己的元婴看上去模样不够强大,不好意思给师兄看。   两人走走停停,朝见雪正认真观望前头飘飘然的杨柳堤岸,玉惟忽然停下了脚步。   他顺着玉惟看过去的目光,见这家店铺是个书坊。   不是吧,这种春游的时候还要醉心学习吗!   朝见雪不情不愿地跟着玉惟走进去。   穿过琳琅满目的书柜,一路“炼丹术”、“剑谱”、“药学”等等的名目,玉惟都掠过了。   朝见雪倒是反而被这些各色的书籍吸引了目光,随意翻开几本,做个基础的功法也的确够了。   他又翻到一本讲玄真界各地风情的,津津有味地看了几页,想招呼玉惟一起来看。   谁知绕着书柜走了一圈,看到玉惟站在隐秘的角落处。   那边的书列名录,赫然一个大大的“合修”。   朝见雪登时热意往脸上涌,上前一步拽住了玉惟的袖子:“你在看什么!”   玉惟手里还拿着一本册子,他定睛一看,封面上两个男子,白花花赤裸裸地纠缠在一起,一点都不隐晦。   “你!你怎么在这里看……”朝见雪特意压低声音,挡住了旁人投过来的视线。   玉惟也有点脸红,但他神情尽力一等一的正经,小声对他说:“我先前不曾修习过有关合修的书籍。”   朝见雪道:“哎呀学了干什么……”   玉惟看着他:“师兄先前不是还说,不好谈性色变吗?何况,这是合修,是正经事。”   当初口嗨让玉惟不要害羞的是朝见雪,可真的到了真章,朝见雪发现他才是那个光说不练的假把式。   对此,朝见雪非常羞愤,愤然从书柜上再拿出一本,不甘落后地看起来。   “师兄拿错了。”玉惟道,“这本是男女之间的,龙阳的在这里。”   “啊啊——不要说出来啊!”朝见雪跳起来去捂他的嘴。   他甚至觉得周围人看过来的眼神也变得奇怪了,好像在说,看,这对师兄弟是龙阳之好啊!   “师兄看这册。”玉惟不由分说地塞过来一册。   朝见雪眯起眼睛敬畏地一看,许多知识水一样地从脑子里光滑地流过去了。怎么一点文字注解都没有,都是图画啊!   “我不看。”他飞快合上,塞回玉惟手里。   然后站得远了一些,眼睁睁地看玉惟挑拣了六七本,然后好像很淡定的样子去付账。   朝见雪:“……”他觉得自己穿得太厚,要热晕过去了。   看就看吧,谁怕谁呢。   要是自己一点也不知道,岂不是要完全被玉惟牵着鼻子走?   于是,回到客栈,朝见雪趁玉惟出去准备沐浴的水,快速在他买的那堆书里面翻出来一本,然后缩进被子里,拿出一颗夜明珠细细品读。   边品读边腹诽:   这种姿势怎么看都不像人能做出来的。   这样真的会爽吗到底爽在哪里?   怎么还要分心去引导灵力啊这也太麻烦了。   他们修士不用经历五谷轮回原来是方便做这种事!   话说回来,编写这本书的作者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才!   看着看着,朝见雪看得有点入迷,本来还少许猎奇的心态淡了下去,开始敬佩这本书里的人物来。   “师兄。”   朝见雪一吓,把书藏到了枕头底下,脑袋探出来。   玉惟好整以暇地看着他,道:“热水放好了,师兄现在去泡吗?”   “去去去!”朝见雪跳下床,跑到屏风后,三下五除二把衣裳挂起来,自己缩到了温暖的水浴中。   他舒服得喟叹一口气,真心觉得越来越离不开玉惟了。   袅袅的热气氤氲在屏风后,把屏风上的绣图都打得湿漉漉,花蕊中凝结出露水一样的蜿蜒水渍。   朝见雪昏昏欲睡着,裸露的肩膀上却搭上一只温热的手,他一缩。   玉惟说:“是我。”   朝见雪悻悻,强装淡定:“我还要再泡一会儿,你去外面看会书吧。”   “我一人在外面有些无聊。”玉惟指尖插入他发缝,从上到下缓缓梳下来,舒服的朝见雪头皮发麻。   再听玉惟说:“师兄刚才在看《春阳纪实图》?”   朝见雪睁开一只眼睛:“没……好吧看了几页。”他都看见玉惟手里那本从他枕头下翻出来的书了。   “嗯…… ”热水氤氲中,玉惟的脸也上了层薄红。   “我方才看过,这本的理论偏少一些,另一本《春阳合修要集》比较适合初看。”   他真的好认真的样子!   朝见雪道:“我随手拿的……”   “不过……”他对玉惟说出了自己刚才看时的感想,“我觉得这里面的姿势完全做不到!”   玉惟倚在水桶边,翻开了书,躲开视线:“到时候一个个试试。”   “那还是等看完理论!”朝见雪急忙打住。   能拖一回是一回。   “还有,”玉惟指着某章某处某节选,“许多难做的地方是需要道具辅助的,这里有写。”   朝见雪默默沉下去。   到底是为什么这么认真地和他探讨这些东西啊。   他隐隐觉得自己上了贼船,但又下不去,自己把自己出去的路给堵住了。   瞧玉惟这幅新奇又暗暗期待的模样,他意识到自己也得表现得期待一点。   于是只余眼睛露在水面上头,咕噜咕噜地吹了一会儿泡泡,在玉惟说“这里可行”的时候,用力地点头附和。   定睛一看,就是费腰!   不过希望这一天能晚点到来,越晚越好。 第52章 问药   在朝见雪的极力要求下, 他们最终说好,等把那几本合修理论的书目全部参透再进行深入交流。   朝见雪自然是松了一口气,只是看着玉惟不加掩饰的失落, 有点扼腕。   玉惟都已经在他面前不掩饰自己的情绪了, 这多难得呀, 多罕见呀。小师弟真的好喜欢他的样子, 对不起啊对不起……朝见雪想给他滑跪。   离开东原前,玉惟忽然说,要带他去一个地方。   朝见雪毫无防备地与他一起飞了一段时间, 远远就看到山谷中一处宗门样的地方,在青山之间显得有几分遗世独立的隐居飘渺感。   他跟着玉惟落地,还在张望其中风景,猜想是什么地方, 就见玉惟拿出一块荷样的章子, 交给守门的老人。   “劳烦通传,一叶舟玉氏求见逸云谷掌门师父。”   朝见雪听到这个名头, 再认真一看,这山谷里的确种的都是各种草药, 玉惟找神医做什么, 还用上了玉氏家主的名头?   那老人并没有因为玉惟相貌年轻而看轻他们,相反,很是尊敬地向他们拱了拱手, 说一声“稍后”, 闲云野鹤般迈着特殊的步伐,轻快地上了山。   朝见雪还在疑惑:“你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来逸云谷做什么?你们玉氏与逸云谷有什么关系?”   玉惟耐心地解释说:“玉氏从前有恩于逸云谷,便说以后只要持玉荷令,随时可以找逸云谷求医。我没有什么不舒服……”   他缱绻的目光落在朝见雪身上:“此次来, 是想请逸云谷掌门看看师兄的体质,为何时有虚弱。”   完蛋了!   逸云谷以医术见长,若是仔细查探,说不准就能查出他的妖血。   这里的掌门轻易不出山,能力更是难以探知。   朝见雪连忙往后退:“不要不要…… ”   玉惟不解地歪了歪头:“师兄?”   朝见雪说:“我的身体我当然知道得很清楚,就不要让逸云谷掌门来费事了,不如让他看看你的丹毒吧,我就不用看了,我在外面等你啊!”   玉惟眉间渐渐拧起:“师兄在怕什么?无论什么结果,我都会陪着你。”   哦吼吼真的吗?朝见雪不信。   他一边说一边往后退,试图溜走:“不劳烦不劳烦,我突然想起有东西没有拿,你就在这里等着先进去看看丹毒,我去去就回!”   朝见雪扭头就要跑,可玉惟的身法比他要快上一步,脸上已经有了不虞之色。   他淡漠之时只显得仙气,可冷脸的时候就蒙上了一层可怕的威压,不知道是不是已经步入化神的原因,朝见雪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今日的行囊是我整理的,师兄忘了?绝没有落下的东西。”   玉惟凝视他,背着光,显得眸光黑沉沉的,没有了作为师弟的稚气。   “师兄,你到底在怕什么?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吗?”   朝见雪否认三连:“不,没有,不可能!”   “我只是……我只是……有点怕吃药。”他吞了吞口水,在气势上就输了玉惟一截。   玉惟的眼神软下来:“这有什么好怕的……师兄又不是小孩子了。”   身后,那老人已经携掌门令回来,高声对他们招呼:“孩子们,过来,我带你们去。”   朝见雪已经被架在火炉上烤,看看玉惟再看看老人,只能硬着头皮,跟着老人一起进去。   他脑子里疯狂转动,要是被发现了该怎么办,可是身边玉惟根本让他没有办法冷静思考,心情十分焦虑,崎岖不平的山路也走得他六神无主。   朝见雪当然知道玉惟是为他考虑,可这份贴心此时完全成了负担……   好像只须臾的功夫,他们就到了逸云谷掌门的药庐。   朝见雪低下脑袋很是惴惴,酝酿着一会儿该怎么跑路,手却忽然被温柔地牵起,玉惟对他一笑:“师兄别害怕。”   朝见雪:“……”更心累了啊。   走进药庐,朝见雪本来以为掌门会是一个胡子花白的和林长老相似的老头,没想到走出来的是一个中年模样的女子。   女子衣着朴素,脸上的细纹不减光华,反而为她增添阅历已久的儒雅。   带路老人对她深深鞠了一躬:“掌门,一叶舟主人来了。”   女子颔首,走近时身边拂来药香:“许久未见一叶舟主人,原来年纪尚小。说吧,你有何事?”   玉惟还未说话,朝见雪先一步将他推了推:“他身中丹毒。”   女子施施然叫他坐下,在他腕间试了几根针,不消片刻,便说:“好解,你现在已经是化神修为,寻一日自行冲破就可以。你二人可是双修过了?”   她是怎么看出来的!   朝见雪把头摇得像拨浪鼓。玉惟也有些脸红:“还没有。”   女子了然道:“若是能双修,也不必自行费劲去冲破,至多三次双修,就能让这丹毒内化成灵力,反而更有助力。”   道理尽管是这个道理,但双修这事暂时就没有必要了,他们已经做好约定。玉惟也不会为了这样的助力强迫朝见雪做他不情愿的事。   玉惟认真点头:“多谢掌门。还有一件要紧事。”   他把朝见雪拉近身前:“我的道侣天生有体弱之症,尤其是在消耗灵力之后,劳烦掌门看看是何原因。”   朝见雪紧张地任由她打量,玉惟那句很顺口的“我的道侣”在他脑海中来回乱窜,不断传来回音。   “你的问题嘛,”女子清浅一笑,“随我去里间吧。”   随即对要跟上来的玉惟道:“家属止步。”   朝见雪大松一口气,越发觉得她一定是看出了什么,但她显然是个好人,看出他不愿意让玉惟知道。   女子叫他背对着自己坐下,朝见雪只感觉背上像是被几根针扎了一下,脑海中便传来剧痛,这种剧痛持续了片刻,他几近昏厥。   好片刻,他才恢复了神智,额上热汗淋漓。   转过身来,女子正色看着他说:“你从前魂魄离体过?”   朝见雪一愣,还是说了实话:“确实离体过,我……”   女子道:“你以为是自己夺了这具身体的舍?”   朝见雪惊呆了。   她又说:“其实不然,你这病症是曾经分离过一半的魂魄,一般这样做,人会变得痴傻体弱,没有修为进步可能,可你这另一半魂魄竟然毫发无损地回来了,倒是一件难得的事。”   “我辨得出你修习的功法,消耗太多灵力后要休憩一段时间是正常的,会随着你修为的提升而好转,只是有一件事不寻常。”   朝见雪紧张地看着她。   “有人故意分离过你的魂魄,还封印了你体内的妖血,这才让你的功法反噬如此明显,只是随着魂魄合体修为增长,你体内的封印减弱,妖血会逐渐解开。”   朝见雪一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震撼到,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什么话。   是谁会故意分离他的魂魄,封印他的妖血?   原来他并非是夺舍穿越,而是本身就与朝见雪是同一魂魄,只是分离后这半魂魄飘去了他原先的世界。   怪不得他在那边的体质也格外孱弱。   朝见雪原本是敬重这位掌门,如今更是万分感激她。   他肃穆了神情,端正拱手对她拜说:“晚辈多谢神医告知,只是这件事,请神医千万不要告诉玉惟。”   女子道:“自然。妖修与人修的纠葛我不参与,我只当你是一个寻常的病患,还是由一叶舟主人亲自带来的病患。”   朝见雪涩然摸了摸鼻子。   总算出了里间,玉惟一下子站起:“如何?”   朝见雪道:“没什么事,就是先天不好……”   掌门附和说:“没错,只要多些滋补的灵植将养,假以时日会好的。”   本来他还有些心虚,听到这样的附和,朝见雪一下子挺直了腰杆。   二人告别了掌门,准备打道回府。朝见雪心里一块大石头落地,又有一颗石头升起来,究竟是谁封印的他?   是他的亲生父母吗?   远远的,有逸云谷弟子从斜对面走来,身后还带着一个十分眼熟的人。玄衣墨发,腰佩银色腰带。   朝见雪拽着玉惟停住脚步。   从他们这个角度,刚好那人看不见他们,他们却能看得见他。   再听见他对一边摘草叶的长者拱手:   “天摇宗檀舟前来取药。”   “那人还是老病症?消极绝食?我逸云谷不救想死之人。”老者问。   檀舟道:“我兄长并非想死之人,只是被打伤了根本,勇气尚缺,请长老再给一些固本的药,救他一命。”   老者到底还是去给他拿药了,说是看在“天摇宗”的面子上。   朝见雪听得一清二楚,此时渐渐咂摸过意味来,什么打伤了根本,不就是那件事情吗。   他问玉惟:“他说的兄长,该不会就是莫泽之吧……”   玉惟眸色加深:“回去之后我托人查探。”   其实朝见雪觉得何必查探。   他们先前见过,当时檀舟没有对他们做什么,现在在逸云谷更加不会。   似有所感,那边檀舟取了药,往外走了几步,刚好看见在斜对面的他们。   檀舟身形一顿,似是怔愣了一下,随即朝他们遥遥行了一个礼节。   看上去很平静的样子,也没有上前来与他们说话,而是径自离开了。   真是奇怪,若真的是兄长,还要千里迢迢来逸云谷替他求药,为何檀舟见到他毫无反应。   朝见雪狐疑思索:“他看起来……”   玉惟侧头:“什么?”   “比你还要城府深啊!”   “啊,”玉惟道,“……在师兄眼里,我看起来是这样的吗?” 第53章 地下恋   离开逸云谷的路上起了风, 他们沿着山道慢慢走下来,散步似的,没有要急切赶回无为宗的意思。   玉惟今日穿的是一身浅青色流光袍, 风动时显得轻盈无比。朝见雪将他的袖子攥在手里, 心想要是自己穿这样的衣服会长什么样。   不过, 就看他袖子挽起来时露出的腕上金饰, 怎么看都和这种仙风道骨的衣裳不搭,还是穿他的富贵衣去。   玉惟还说,正是因为他体质格外弱一些, 才更需要金玉这种华贵之物傍身。朝见雪特别喜欢听这句话。   他二人翩翩行走在山林中,玉惟忽然抓着衣袖脱开他的手。   朝见雪手里一空,又被坚定地拿手握住,十指交扣。   朝见雪:“……”刚才就是不想让玉惟一直和自己牵手, 才抓住他的袖子的。   小师弟怎么那么黏人!   他看一眼玉惟, 叹声道:“手都酸了,别牵了嘛。”   他一望, 望进玉惟水色的深眸中,他的仙子脸蛋在细碎阳光下很有说服力, 朝见雪哑了声, 还是撇撇嘴,姑且让他牵着。   哎,长得好看真是很有用。他感觉自己其实根本不亏啊。   殊不知, 落在玉惟眼里, 朝见雪亦是艳丽无比——没错,是艳丽。   旁人都无法够得上这个词汇,唯有朝见雪可以,似盛放的红色雪梅, 慵懒又优雅,还时不时展现出生动的野性,玉惟对此毫无抵抗之力。   他唇线弯弯,眼也弯弯地唤他“小师弟”的时候,玉惟根本移不开视线。   他脚步渐渐慢了下来,真诚对朝见雪说:“可以亲吗?”   朝见雪头上冒出一个问号:“现在?”   玉惟点头。   朝见雪做贼似的往左右看了看,见有一个上山来打猎的行人,他立刻说:“现在不行。”   玉惟了然:“师兄害羞?”   朝见雪脸立刻就红了:“起码等人走了吧,你怎么这样,是不是欲求不满?”   出乎他意料,小师弟竟然毫不知耻地承认了:“师兄,我现在就很想亲亲你。”   他是不是之前憋得有点狠……   也对,在玉氏时他是按照家主继承人来培养的,这样的有名大族,规矩肯定忒多。   好比之前朝见雪听到的那耳朵,说玉惟小时候心爱的兔子,都被族长下令毁去,喜欢吃的糖葫芦也被勒令不准吃。这些大族总是这样,要自己的家主一心只有全族命运,不能有私情私欲,所以从小的教育就很严苛,到了残忍的地步。   所以玉惟从前也没有机会喜欢过人。   等等……   朝见雪躲开他凑近的动作:“你是不是有婚约在身?”   玉惟困顿了一瞬,随后期期艾艾道:“那不算数了。”   先前应夫人说过,玉氏未来的家主是与应氏有婚约的。   只是象征着婚约的信物已经随着应弦歌的死而消失了。   朝见雪哼哼道:“那你说实话,你以前有幻想过自己的婚约对象吗?”   玉惟认真盯着他,正色道:“想过。但家主的妻子,大多与家主感情平平,就算是我的爹娘,我知道,他们并不相爱,只是为了我的诞生才结合。我从前不要这样的婚约,可渐渐的也接受了宿命,等着那个不知何时会降生的妻子。”   “但后来发生的这些,师兄也都知道了。我现在不愿做一叶舟的家主,只想做玉惟,只想要玉惟的道侣。”   玉惟看着自己时,好像这世间在他眼前的只剩下了他一人,别的什么都不在乎了,朝见雪被看的有点晕乎,后知后觉意识到,原来这是被全心全意喜欢的感觉。   他感觉丹田紫府里有什么东西在咕咕冒泡,简直要下一秒扑溢出来。   本来只是想转移一下话题,让玉惟放弃想亲的念头,可现在,朝见雪定定盯着玉惟的唇,糟糕,他有点想亲。   那行人快要走到他们近前来了,朝见雪念头左右摇摆了一下,最终舍不开这个脸,移开目光拨弄自己的袖子,变得很忙的样子。   “哎呀,什么时候沾上了草汁,是不是刚才飞下来的时候蹭到的?”他指着一处不显眼的绿色痕迹。   余光中,行人老头子精神矍铄地路过,还乐呵呵地对面向他的玉惟打了个招呼,而后下山去了。   朝见雪一边装模作样地擦袖子,一边不断用余光去瞟,直到确认他走远了才松了一口气。   他再装模作样地找:“肯定还有,你再帮我看看,我身上还有没有?”   “师兄。”   “嗯?”   清冽的馨香将他环抱住了,玉惟忘情地亲吻他,从浅尝到深吻,朝见雪晕头转向,都有点站不住。   但这回,他没有再抗拒,放任自己就这么被抱住,这是一种很有安全感的姿势。   可以让他暂时抛却一切杂七杂八的烦恼。   最后,玉惟放开他的时候,朝见雪还有点意犹未尽。他没再用手背蹭,而是低下头,抿了抿唇舔舔,热热的。   玉惟再牵起他的手:“我们慢慢走下去吧,这里离最近的宗门传送阵法很近。”   朝见雪脸还是热热的,难得沉默没有说话,乖巧跟在玉惟身边。   他们在东原晃荡了月余,再回到无为宗时,无为宗依旧没有什么变化。   秋水率先看见他们,还对他们打了声招呼:“如何如何?可有解毒?”   她一看玉惟状况,就知道是已经成功,夸赞道:“小师弟去了东原一趟,好像修为还长进了。”   朝见雪看一眼玉惟,他现在周身的修为隐隐,依然是元婴期的修为。   回来时朝见雪特意让玉惟遮一遮自己的修为,不然太夸张了,就没有哪个人在他这个年纪成为化神的,完全是怪物一般的存在。   还是不要让其他人得到像朝见雪一样的震撼了。   朝见雪再得意问她说:“你看看师兄我呢?”   秋水定睛一看,已经很傻眼了:“元婴?真的假的?元婴?”   “如假包换!”朝见雪叉腰。   秋水风风火火地往回跑,把本来要做的事全然忘了个干净:“我要去告诉南山,晚上我们必须要庆祝一下!”   朝见雪乐呵呵地往上走,李真真的声音从上头传下来:“你们总算回来了。”   他飞下来:“怎么都不和我说一声,我也早就想去东原了,咦咦咦——”   他盯紧二人。   朝见雪开始紧张起来,他就说刚才应该和玉惟再走得开一点。   李真真捏紧拳头,好像是被辜负了一般嚎道:“你怎么还背着我突破了!东原到底有什么好东西啊我也要去啊为什么不来叫上我啊呜呜呜!”   还好还好。   朝见雪满脸笑容地应付了他几句,目送他回去发愤图强。   玉惟保持着离他三步的距离,始终没有靠近,一直到朝见雪的清雪筑停下,朝见雪转头,看他抿着唇角,看上去不大高兴。   “小师弟…… ”朝见雪花言巧语道,“别生气嘛,我暂时还不想让别人知道你我之间的事,而且被师尊知道了,他老人家万一不能接受怎么办……”   自上无为宗以来,玉惟第一次走近他身前。   “师兄,你是不是对我没有信心?”   朝见雪快在心里把“对不起”三个字刻在脑门上了,真想跪下来给玉惟磕一个。交托不起信任的不是玉惟,而是他朝见雪。   他如果什么秘密也没有,坦坦荡荡地真的和玉惟成为道侣,管谁能不能接受呢?第一个发喜帖出去的就是他朝见雪。   但他现在无法问心无愧,他觉得不安。   玉惟突然伸手,帮他一缕垂下的头发顺向背后,温声说:“我可以等三年,三年之后,不管师兄愿不愿意,我都要告诉师尊你我的关系,好不好?”   三年,若是闭关,对他们来说也只是须臾弹指之间的事,但玉惟已经答应他不会再像从前一样刻苦闭关,时间应当还挺长。   朝见雪嘟囔了一句:“你说话怎么有点霸道…… ”   玉惟心情好转,说:“自然是因为师兄太好,我想尽快得到道侣这个身份。”   “……”朝见雪又脸红了。   他从哪里进修来的情话?   殊不知,少年情动心思最是纯真,说出来的话看似在故意撩人,实际上是真心到无以复加了。   朝见雪心怦怦直跳,环顾四面无人,还是忍不住,抓住玉惟的衣襟,蜻蜓点水一般亲在他唇角。   他被美色和这份爱意吃得死死的。   玉惟笑起来,眼神明亮。   “师兄你……”   “哎哎哎!在这在这呢!你们怎么了?怎么站在外面不进去?”南山咋咋唬唬地出现。   就在他声音出现的瞬间,朝见雪一下子弹开,心跳速率狂飙,故意看向一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风景。   玉惟倒是很坦然,还对南山说了几句话,朝见雪一句都没听进去。   只顾着附和玉惟点头。   直到南山被玉惟打发走了,他才平静下来,思绪回了笼。   “天色已晚,师兄回去歇息吧,明日早课见。”玉惟道。   朝见雪往自己屋子里走,但关门时感觉有点舍不得。这几日他都是跟玉惟同吃同住,突然要自己一个待着竟不习惯起来。   他歪过脑袋往外看,哎,玉惟居然真走了。   朝见雪心烦意乱,又想到他们现在开始要做地下恋情党,紧张之余还有点刺激,刺激之余还有点兴奋……   他滚到榻上,闭上眼睛又是玉惟那张俊脸。   心跳又快了,耳尖也攀上热意。   他起身灌了一口水,躺回去,还是玉惟的脸。   朝见雪心想糟了,他好像真的,对小师弟,产生了不一样的感情,想亲想抱的那种。 第54章 闭关   这之后的早课晚功, 朝见雪与玉惟都紧挨着坐,好在有师兄弟这个身份在前,他们挨得近一点也没有人怀疑。   二人一起在观月台上练剑, 草长莺飞, 他们的手腕时有相叠, 时有对抗, 每次练完剑,朝见雪都有所顿悟,参透了一些剑招秘诀。   闲暇时, 他们就在无为宗附近悄摸约会——对,朝见雪觉得说“幽会”太难听,还是“约会”听上去正经。   许多事情,和心动的人一起做, 就会变得完全不一样。   朝见雪觉得他每天快乐得找不着北。   过了约莫几个月, 他就更快乐了。   因为他隐隐发现自己的元婴有长进的迹象,是时候该闭关修行一段时间。   玉惟替他准备好了闭关所有需要的东西, 还问:“师兄需要我相陪吗?”   朝见雪认真思考了一个时辰,最终道:“完全不需要。”他也是要自己独立行走的, 总不能连修行都全部要仰仗玉惟。   于是带着雄赳赳气昂昂的态度, 朝见雪提着包袱进了自己的洞府。   玉惟的人影随着大门关闭,被隔绝在了外面,光线一下子全无, 朝见雪升起灵力捏出来的光团, 打量自己的洞府。   他先前自己布置过,有毯子有床,还有几盒灵力封存起来的点心,总之很有安全感, 可以一直闭关下去。   本以为自己还有一段时间才进入正题,没想到状态来得很快。   朝见雪已经将无为宗的功法和千里明心法基础打得很实,一旦定了心坐下,开始调转周身灵力,这两种功法就相辅相成,不停歇地运转起来。   他深知自己的元婴是化神期雷劫激发出来的,真正完全巩固到元婴初期还需要好好修行。   静谧的黑暗中,朝见雪摒除一切杂念,全神贯注,浑然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仿佛成了这黑暗中的一粒渺小的尘埃。   他能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好像变成了一棵植物,灵力在枝干脉络中涌动流淌,催发出细嫩的鲜芽,一点点,缓慢地向上生长。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体验,比先前修行时感受到的灵力涌动还要真切,周身的所有事物都好像在发生变化。   他甚至能渐渐听到洞府石壁中慢条斯理的石头挤压声,再远一点,是洞外的风吹树摇,细小的虫鸣声,这是天地万物发出的音籁。   朝见雪凝神静听,身体也不由得放松下来,感受着自己紫府中的元婴进阶,那些向上不断萌芽的嫩枝也渐渐看到了一寸如金阳般的暖光。   马上就要成功了。   他沉住气,专心向着那寸金阳顶去。   眼看着即将穿过,只这时,他身体陡然一重,睁开眼睛。   他又来到那个逼仄恐惧的空间。   倒是身体能动。   朝见雪心头用力跳了几下,勉强压住那份绝望脱力的感觉,环顾了一圈四周。   冰冷窄小的病床,从机械中生出的好几根塑料软管,像是一根根铁索,能栓住一颗渴望自由的心脏。   曾经无比熟悉的地方,但却是第一次以这个角度看。   朝见雪忍不住伸出手去,触碰那方薄薄的白色床单,冰冷得很,在摸上去的那一刹那,空洞的孤寂宛如一口吃人的深渊,要把他整个人都拉进去。   朝见雪立刻放开了手。   他觉得有点冷得颤抖,口中发出没有意义的两个音节“啊啊”,试图给这方死寂到恐怖的空间加点人味。   只是从喉中发出,只想是干涩的风从喉咙里吹出来了。   朝见雪一下子脸色发白,掐住自己的喉咙。   那种软管伸进喉咙的恶心感觉又回来了。   他干呕了一下,牵扯着整个喉咙都在疼痛,眼角流出生理性的泪水。   再看自己穿的衣服,不再是玄真界衣裳,而又变成了蓝白条纹的病号服。   朝见雪一下子愣住了,浑身凉了个遍。   难道一切都是假的?   玄真界和玉惟都是假的,他只是在病房里做了一个梦吗?   他只觉得自己被拉扯着躺回了床上,两个看不见脸的护士将他死死按住,罩上来面罩,他用力蹬腿挣扎,却毫无还手之力,和砧板上待宰的鱼没有区别。   他的修为呢!   他的力气呢?   朝见雪睁大了眼睛,眼前明晃晃的白光刺眼,竟感觉自己的力气一点也没有了,连挣扎和呼吸都变得困难了。   耳边的机器“滴滴滴”响起来。   “……心率过快……上镇静!”   不要!   朝见雪大口大口地呼吸,心跳好像要跳出胸口,濒死的恐惧与绝望席卷了他的理智。   冷静!冷静!   他是在闭关,这是升至元婴要跨过去的心魔!   不要忘了这件事……   冷静下来!   朝见雪努力把眼睛睁到最大,目眦欲裂,想要看清眼前发生的一切。那名护士正抽拉着一根针筒,连接又一根软管。   他用力到颈间青筋暴起,皮肤浸透绝望的红。   太真实了,无论是疼痛、心跳、还是声音……如果……如果玄真界只是他做的一场梦,现在他醒了,他该怎么办……   这回不会有玉惟出现,只有他一个人。   他难道是疯了吗?   朝见雪咬紧牙关,突然觉得这病房逼仄得喘不过气。   他的一切挣扎都无用了,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了……   破灭了吗……   可是他的余光中,赫然看到一扇窗子。   窗外绿叶盎然,在金色的阳光下不断摇曳。   这里,是有窗子的吗?   不,他深切的记得,关住他的病房四面都是白墙。   所以这里才是幻象!   朝见雪突然暴起,手肘间的针管全部被拔脱,刺痛凛凛,让他的身体一下子有了知觉。   这是他的心魔,名为绝望与孤寂的心魔。   他翻身跳下来,光脚踩上冰凉的地面,手臂上流下细细的血迹。   方才困住他的护士此时变化了模样,只像是两团看不清摸不见的混沌。   朝见雪伸手,凭虚一拔,果然叫他从虚无中拔出一把锐利明光的剑,明千里。   虽然此时身上的还是蓝白条纹病号服,但他心中彻底安定了,有剑在身,他无所畏惧。   他横手一劈,面前的两团混沌便简单散去。   而后,这四面八方的白墙开始朝他逼近,像是要把他困死在里面,碾成无望的灰烬。   曾经躺在这里的朝见雪有过这样的幻想,幻想有一天,这里塌了,天花板能够向自己砸下来,狠狠地把身体每一处作痛的骨头都砸断。   但现在,他扭头望向那唯一的窗景,外面野草茂盛,阳光明媚。   朝见雪一把拔去身上连接的所有管子,迈开步伐,大步流星地自己朝那处窗景跑去,脊背撞破玻璃,发出巨大的破碎声,而后他坠落。   朝见雪就地一滚,立刻又从地上爬了起来。   还是那片很有安全感的黑暗,他果然已经从幻象中跳脱出来了。   再一查紫府,元婴的根基已经筑好,他成功了。   所以破境界时是该经历一番自己最害怕的心魔,渡过去了,这境也就彻底筑稳了。   来不及欣喜,左手手肘间传来刺痛,朝见雪点起灵火一看,原来刚才的自己有在自救,挣脱针管带出来的血和刺痛,根本是他自己抓出来的。   他自救地还算及时。   “呼——”朝见雪后怕地揉了揉伤处,动了动耳朵。   “……”等等……   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   他依然坐在地上,伸手往自己头上一摸——   这毛茸茸的触感,软软的韧劲,还有明显和自己脑袋相连的感觉……   这是啥!   “我x我x!”朝见雪跳起来,翻箱倒柜去找自己收起来的镜子。   幸好他把所有家当都在洞府里布置了一遍,真的是有镜子的。   好不容易颤巍巍地把镜子翻找出来,朝见雪做了好大的心理建设,飞快地打开一看。   他的脑袋上,头发间,冒出了两只黑色的,像是猫耳的东西,伴随着他的惊吓,猫耳还动了一动。   这是啥!   闭关结束变猫男了啊!   但是意外地还很好摸,朝见雪摸了自己的耳朵好一会儿,呆滞地看着镜子中的自己。   须臾,他想起来又一件要紧事,连忙低头看自己身后。   还好还好,尾巴没有长出来。   但这对耳朵是怎么回事!   毛色乌黑发亮,还很软弹,他无意识地弹了一会儿,耳朵酸了,便不由自己控制地抖了抖。   所以,他的妖的本体,是一只黑猫吗!   因为修为的提升,还因为刚才经受了心魔,封印不稳,这才让妖的一面显露了出来。   朝见雪如遭雷击,一时很难从“其实还挺可爱的”和“为什么会长出猫耳朵”这两种情绪中间选择一个。   总之他不能顶着这一对耳朵出去。   而后,朝见雪使出了浑身解数。   既然是自己的耳朵,总是可以自己收起来的。   他半刻也不敢停歇地试,终于在完全无望之前,把这对猫耳朵收了回去。   再撩开自己的头发,确定看不出一点痕迹之后,才心惊胆战地站起来准备出去,可就这么出去也不好,万一这收回去只是暂时的呢?   于是朝见雪再试验了几次,确定自己只有在过分使用灵力之时才会冒出妖相,这一试验,出洞府就又拖延了不知道几日。   等确定万全,他才推开洞府的大门。   久违的阳光刺得他有点睁不开眼。   刚迈出一步,他就停住了。   玉惟站在他几步远处,像是匆匆赶来,发尾微乱。   他看清朝见雪的样子,莞尔一笑:“听到这里有动静,我就过来了,恭喜师兄出关。”   朝见雪心情顿时轻盈地飘起来,很想对玉惟说,你知道么我靠自己度过了心魔呢。从今以后,过去的事情就不会再化作梦魇困住他了,他已经自己从中逃出来了。   “师兄,你知道吗,已经过去了将近一年呢。”玉惟继续笑说。   朝见雪差点一个踉跄跌倒。 第55章 温泉   仔细一看, 玉惟确实有些改变。   更有了种从容成熟的韵味,朝见雪说不上来,但直觉他很值得依赖。   于是朝见雪说话也软声了下来:“你一直在等我出关啊?”   玉惟心情很好, 慢条斯理地帮他理着因出来匆忙而来不及理的袖角褶皱。   “从前不觉得闭关有何难熬, 但做了那个等候的人, 我才知道何为度日如年。”他翘着唇角道。   一出来就遭受甜言蜜语攻击的朝见雪着实招架不住, 也压不住自己不断往上扬的唇角,笑容就显得有点傻气和柔软。   “师兄呢?师兄有想我吗?”玉惟直白问。   朝见雪嘟哝说:“想啊。”   虽然只有一瞬,在坠入心魔幻象时, 他很快意识到他必须自救,但的确有那么一瞬,他期待玉惟出现。   他们并肩往上走,看到清晨曙光从对面的山头亮起来, 照亮了淡青色寂寥的天空云霭。   清风拂来, 朝见雪觉得神清气爽,往石阶上高迈了两步。   玉惟摇了摇二人相握的手, 要他转过身来。   石阶一上一下,朝见雪的位置就比玉惟的高了小半截。   玉惟神情露出一种虔诚的柔情, 微微仰头看着他, 曙光在他瞳中映出轮廓,朝见雪垂下眼帘。   他又看见了玉惟眼睑上那一个微小的红点,在白玉的面庞上似瑕不是瑕, 而化作一个浓郁的念头, 他看得出来,是想要亲他的念头。   这如何让人忍心拒绝?   在心跳声中,他顺从地俯下身,玉惟身体往前倾过来, 微微垫脚,双手捧住他脸颊。   朝见雪闭上眼睛,柔软的,像是一朵花一般的轻盈,落在他唇上。   第二日早课,朝见雪还在回味这个吻。   飘飘忽忽地好像身处云端。   原来谈恋爱这么美好,他毫无抵抗之力。   两人人前师兄弟,人后小情侣的甜蜜了一段时日。对朝见雪来说只像是平常,对玉惟来说却是阔别一年的亲热,常常背着人一亲就停不下来,差点擦枪走火。   玉惟这时候就有点可怜了:“合修的诀窍我都掌握了的。”   朝见雪按住他蠢蠢欲动的手,瞪着模糊的泪眼——被亲的,咬牙道:“等我也掌握再做啊,我根本没做好心理准备!”   玉惟亲亲他:“师兄不难受?”   朝见雪难受得要爆炸了,但理智依然占据上风:“还好。”   于是等朝见雪替他手动完,热意上涌地要他也帮帮自己,玉惟却突然放开了他,很冷酷地合拢衣裳不认人,姿态高洁。   朝见雪不可置信地抓着被子。   怎么搞放置play啊!   好吧朝见雪意识到玉惟有点不高兴。   因为他一直没有做好心理准备,玉惟也不是没有脾气。但朝见雪没想到玉惟有这么坏心思的一面,居然在这种时候放开他。   “玉惟!”朝见雪又急又恼。   玉惟说:“师兄没有做好准备,我也没有,师兄自己来好了。”   朝见雪急的想踹他,最终秉持“谁怕谁,谁还不会自给自足了”的傲气,背过身自己解决。   他溢出轻哼,因为方才的拉扯从肩上垂落的衣裳更加掉下来,露出漂亮的蝴蝶骨,细汗晶莹,长发如润泽丝帛,一直蜿蜒落入腰际。   因为被看着,朝见雪越来越焦躁,声音便大了一些。   “哎……”一声幽幽的叹气传来。   玉惟还是从背后拢住了他:“算了,师兄最后折磨的还是我……”   经过这件事,玉惟就暂时不提了。   二人没羞没臊地继续幽会、约会。当然,这是从朝见雪自己看来的,在旁人看来,他们每日修行勤勉,师兄弟间相亲相爱,正常得很。   如此正常地过了月余,北境有邀约传来,是要各路门派优秀弟子以及各地区散修代表去赴十年一度的仙门论道会。   不像仙门大比要分出胜负,仙门论道会只是各家坐在一起,听听优秀弟子的发言,各家师长代表的座谈,再议论一番最新玄真界时局……   不过对于普通弟子来说,这些都是虚的,主要是论道会上的饭菜点心,还有这次北境特有的温泉别馆。   无为宗每个师尊门下名额四人,慕元一派刚好全能轮上,几个人高兴得闻鸡起舞,为了休假提前赶进度。   这回,他们出门的人多,宗门特意安排了载具,载他们从中常天飞去北境。   正逢炎炎夏日,朝见雪穿得清凉,寒冰蚕丝织出来的袍子,贴身穿着也丝丝凉凉的。   他嫌自己头发放下来热,就插了根金簪,在马尾基础上编了辫子,用金链穿在发间,缀几颗珍珠与玛瑙。   玉惟给他编的,朝见雪很喜欢。   玉惟还是像察觉不到热一样,不过据他所说,苦寒心属性寒凉,继承了苦寒心的他自然对热有特殊的免疫力,摸上去也冰肌玉骨,朝见雪喜欢把他当成人形空调用。   载具是艘长得像鲲鹏一样的飞船,弟子们排队上船。   看朝见雪和玉惟两个像是粘上了一般,贴在一起说话,李真真跑来插嘴道:“见雪,到了北境,我们同住吧?”   他们手上已经有了去温泉别馆的住宿安排,一般是同门之间二人一间,但加一张床也不是问题。   可是嘛……   朝见雪不好意思地眨了眨眼睛:“名册上,我与玉惟单独一间。”   李真真大条道:“我知道,私下换一换是不要紧的,正好谢秉元那小子崇拜玉师弟,玉师弟不如圆了他这个梦,也让我和你在一块说说话,前段时间你闭关,我还没来得及问问你升至元婴的方法呢,让我也参悟参悟?”   当然,最关键的是,李真真想清净一段时间,男妈妈的生活他过累了,只想跟自己的好基友平静地相处。   他知道玉惟一般不会拒绝。   可这回,只听玉惟说:“我这里有先前做的剑法批注本,李师兄若不嫌弃,就拿去与谢师弟一起看看,做个消遣。至于换房一事,还是算了,我也有崇拜之人……”   朝见雪浑身一紧,哈哈大笑:“对啊对啊,我们可崇拜师尊了,打算晚上一起研究师尊布置的作业呢哈哈。”   笑得有点干巴,好在李真真没有起疑。   他只好对二人说:“那我们到时候一块儿泡温泉,我们来找你们。”   上了船,众弟子先是听了一阵掌门的训话,提前告诫他们在外要低调行事、不能惹事云云,长篇大论下来,弟子们听得哈欠连连。   南山秋水和朝见雪就在队伍末尾画井字格下棋打发时间,朝见雪连赢了三局,两人不服气,要玉惟替他们来,下一局还是朝见雪赢了。   “鲲鹏”飞行了一炷香的功夫,外头景色转白,有飘雪飞进窗户,朝见雪就从储物臂钏中拿出氅衣披上。   师门四个临窗下围炉煮茶,还烘了几个橘子吃。   结果一尝,经烘烤过的橘子比平常要酸了好几个度,于是塞给了别人。   “朝见雪。”   朝见雪的笑容一僵,再继续保持微笑,转头:“见过掌门。”   不巧,这次是掌门亲自带他们去北境。   掌门背着手,露出一副严师的模样:“即使进了元婴,也万不能懈怠,你身为大师兄,在这里吵吵闹闹成何体统,还带着你师弟师妹一起偷懒。”   “……”朝见雪不想与他多费口舌,点头如捣蒜,“掌门师尊教训的是。”   他近来脸皮更加厚实了,正好茶壶边还剩了一颗热橘子,双手向掌门奉上:“掌门师尊,也给你一个。”   掌门严肃的面容显然一愣,胡子抖了抖,还是接过:“有心。”   他们看着掌门回到自己的座位,慢慢剥开橘子,送入口中。   而后,他的脸也抖皱了一下。   四人默契,立刻扭头看风景,都学着玉惟的样子把笑憋住了。   底下的山川逐渐都被积雪覆盖,群鹤从他们近前掠过,野鹿远在下方的雪地上疾驰,辽阔而静谧。   举办论道大会的温泉别馆就在雪山深处,无为宗一行是最后一批到的,一行人领了各自房中的钥匙,就被带着去了房间。   经李真真换房,朝见雪与玉惟一间,隔壁就是南山和李真真,谢秉元和他们一个师兄,秋水单独在女客处与别山师姐一起住。   几人兴冲冲推开温泉的竹门,见里面不是私汤,而是三间房共用的一个大汤池,只是用石头隔开了一部分视线。   南山可惜道:“还以为会是私人泡池。”   朝见雪觉得还可以,蹲下去伸手试探了一下汤池温度,略烫。   在这里呆久了,衣裳都要被水汽打湿了。   论道大会第二日才正式开始,几人上过掌门的晚课,具是累极,回了房,不约而同地解了外衣来到汤池边上。   没有灵力护体,朝见雪其实不识水性,因此踩进水里没有依凭,温泉水的体感还与一般水带来的体感不同,他摇晃了几下,及时抓住了身后玉惟的肩膀。   石头另一边,南山发出舒服的喊声:“爽啊!”   朝见雪慢慢摸到石头边,靠着石头坐下来,水面刚好没到他下巴。   只是过不了多久觉得呼吸吃力,又站又坐来回好几次,才调整过状态。   几人起先都坐在大家可以看到彼此的位置,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说谁谁谁最近新得了什么法宝,刚才晚课上掌门说错了一个词,还有某师妹喜欢某师兄某师兄又喜欢某师姐但某师姐又喜欢那个师妹,诸如此类的八卦。   朝见雪说了一会儿,有点说不动了。水汽熏得他浑身烫烫的,埋在水下的皮肤肉眼可见地红了起来,但又因为舒适懒得动弹,眼皮子也要困耷拉上了。   腰上被一搂,他疑问玉惟要干什么,玉惟带他到了其余人看不见的石头背面。   “温泉不宜久泡,师兄脸都红了。”   朝见雪贴了贴自己,确实是湿漉漉的发烫。   玉惟眼神渐渐直白起来,因为师兄此时的样子有些诱人。   半身赤裸又不设防的红晕,雾气模糊了他的视线,因此微微眯着眼睛,一种欲语还休的风情。   玉惟手心枕在朝见雪后脑,朝他亲过来。   朝见雪困意一下子全飞了,揪住玉惟的头发把他扯开,用气音说:“还有人在呢!”要是被看见怎么办!   他这一下用的力气大,玉惟像是疼哭了,眼神里也沾了水意,示意他噤声:“嘘。”   朝见雪立刻放开手闭嘴,可玉惟又凑上前来,仔细研磨一般,朝见雪废了老命才让自己不要发出声音,紧张的脚趾蜷缩。   好他爹的刺激。   隔壁几人还在高高兴兴地聊天,半点没有注意过来。 第56章 踏雪   温泉别馆建在雪山半山腰处, 太阳初升,苍蓝色彩的天空与雪山顶几乎融为一体,再随着云层散开, 洒落雪顶一层金边。   朝见雪坐在讲道大会角落打瞌睡, 玉惟就在他身前挡着, 足够挡住他不被台上的几位真君发现。   待到一抹金色的阳光落到朝见雪脸颊, 他才彻底清醒过来,望了望窗外,再望向台上讲得眉飞色舞的他宗师尊, 神情呆滞。   朝见雪恍惚。   早知道昨天就不和玉惟折腾那么晚。他在水里平衡不好,亲了半天脚也软了,等大家都上岸,他才脚步虚浮地从池子里爬出来, 像是个软脚虾, 一大半是紧张的。   他勒令玉惟不准再在这种情况下干坏事,玉惟却表现得很无辜, 说“只是亲一亲而已”,朝见雪很想咬他。   他看错了, 玉惟哪里是仙子, 就是一只披着小白兔皮的狼,胆大包天。   此时,玉惟坐在自己身前, 神态认真地聆听台上说话, 旁侧的弟子时不时投来目光,都被玉小师弟高岭之花般端庄的神圣模样骗到了,捂住心口,交头接耳。   朝见雪尽收眼底, 露出蛐蛐人的目光,盯着玉惟的侧脸。   玉惟感受到他的视线,转过眼神,对他微微一笑。   朝见雪用嘴形:“笑什么笑……”   玉惟笑得更加纯洁。   昏昏欲睡的一上午听下来,讲师们讲得浑然不知疲倦,有人在旁提醒道:“第二批弟子来了。”   原来他们听论道也是分批的。   朝见雪一看下午的安排,太好了是出去踏雪。   他们鱼贯而出,眼见第二批来听论道的弟子已经在门口等候,朝见雪眼尖,在近百人中一眼看到了天摇宗的檀舟。   比先前的相见,檀舟在天摇宗的地位像是更高了,周围的天摇宗弟子都看他眼色行事,毕恭毕敬地跟在他身后。   二人目光交汇,檀舟对他颔首。   朝见雪也颔首作罢。   玉惟却在他身边轻声说:“天摇宗人没有来齐吗?”   朝见雪再仔细看去。   天摇宗剑药阵三道,理应有十二人,可这里只有十一人。   他并不放在心上:“少一个人而已,兴许是临时有事呢。”   玉惟道:“事关天摇宗,总是要格外警醒。”   朝见雪狐疑地看他一眼,即刻反应过来,玉惟还为他之前得罪过天摇宗一事担心着,一直惦记这件事。   心底升起些许甜蜜,他掩在袖子下的手轻轻捏了捏玉惟的指节,道:“别担心呀。”   他不知道,自己这般主动勾上来的手指,语气中的亲昵,还有笑眼中的依赖,都似在撒娇。   要说人比花娇则太俗,总之师兄这般情状,叫人想捧他在手心。   玉惟没忍住笑了一下,这次的笑便是艳洽春山,澄波明净。朝见雪再勾了勾他的手指,心底头黏黏糊糊的喜悦。   “喂!你们在这里等什么呢?快点快点,趁着午休,我要回去补觉去!”李真真从旁边蹿出来,好意提醒他们。   玉惟的笑收敛了,朝见雪的也是。   只是,二人没有跟着队伍回去,而是单独走向昨日来时签到的厅堂。   万幸签到板没有被收走。   玉惟道:“在这里。”   朝见雪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上面写着天摇宗一十二人,只签了三道带队弟子的名字,檀舟为首。   朝见雪打了一个哈欠:“你不要多想,早上李真真不是还差点迟到没进来吗?”   “遇上你的事,还是小心为上。”   朝见雪哼哼道:“我现在厉害得很,莫说元婴,就是……”他没再说下去,但眉宇间很神气,拉过玉惟的手回去,好好地打了一个盹儿。   午后,原来所说的踏雪,是要众弟子在游玩时互相竞速切磋。   踏雪无痕,谁摘取了雪山金顶上的红绸就有头奖,头奖据说是各门派师尊共同准备的惊喜。   有惊喜岂能有不努力去拿的道理?想来会是什么绝世珍宝,灵器妙法。   朝见雪本来就身手敏健,玉惟有意相帮,在下头给他垫后,朝见雪三下五除二地率先一步跃到山顶,一举拔得头筹。   他站在雪山金顶,整个人被金光照耀,落后赶上来的弟子觉得自己眼睛被闪到了,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一边互相问“是谁啊”。   原来是无为宗慕元师尊门下的朝见雪。   “先前怎么不知道,除了玉惟玉师弟,慕元真君门下还有这样的人物?”   “诶是那个朝见雪吗?”   “是啊,早就知道传闻不可信,分明是如此厉害的大师兄。”   李真真也赶上来,趁机给他们发小传单。   “来来来,都来了解一下我们朝大师兄。此情此景,诸位不觉得,真的应了这句‘见雪淬金朝,千里渡明光’吗?看这金光,看这雪光,看那剑光,再看他的容貌,是不是都闪闪发光,由此可见我们无为宗人杰地灵,得天独厚,诚邀广大他派弟子来我宗做客,也诚邀诸位散修来我无为宗进修…… ”   朝见雪听见了,听的一清二楚。   李真真怎么从没有说过他们出来还肩负着宣传招生的使命呢。   但他维持着体面的微笑,在大家的恭喜声中客气地不断谦虚。   “朝师兄,快看看是什么惊喜吧!”有弟子迫不及待说,都凑过来,要一睹惊喜的真容。   朝见雪于是带着微笑,高高兴兴地在标志处雪下挖出一个盒子,颠上去不沉。   有人说:“是不是炼器的材料?”   有人说:“莫非是师尊们新编的什么功法?”   再有人说:“也有可能是罕见的灵丹妙药?”   朝见雪饱含信心与期待,在围观下打开了盒子。   嗯……   “诶……”   “啊……”   “嘶……”   一时间,叹嗟声、讶异声、疑惑声此起彼伏。   朝见雪把盒子里的那本书册拿起来,手一抖,书册折页逐一往下坠开,像条长地毯一样,往众人面前一铺。   围观的弟子赶紧跳开,继而围拢。   竟然是……   “各派师尊亲笔签名集合一份啊!”   朝见雪无语叠好书册,姑且还是收到了自己储物中,周身萦绕一脸生无可恋的淡淡死感。   他在玄真界的诗号首秀居然是如此抓马的场面。   一定让人很记忆犹新。   在李真真玉惟等人簇拥下下雪山,忽然有弟子路过,与他打了一个招呼:“朝师兄,还记得我吗?”   朝见雪看他模样挺秀气乖巧,但没有印象,可没有印象多尴尬,只好胡乱说:“记得记得。”   弟子乖巧笑道:“师兄的剑真好看,师兄长得也很好看。”   猝不及防被夸了,朝见雪暗中欢喜,道:“多谢。”   那弟子于是就这样路过了,竟果然只是来专门夸夸他的。   朝见雪想仰天长笑三声,现在他终于不是玉惟的陪衬与被拉踩对象了!   他笑眯眯的目光转移到玉惟身上,玉惟看了那远去的弟子一会儿,再看他一会儿,无奈与他传音:“师兄这么开心?”   “当然啦,你这种从小被夸到大的人不会懂的呢。”   玉惟忽然张口说:“师兄哪里都好。”   朝见雪张大眼睛,不是在传音吗他怎么说出来了身边李真真等人都在呢!   他又脸热得不行。   幸好李真真这时说:“哎真羡慕你,我要是也有一个这样嘴甜的师弟就好了,这话听着多舒服啊!”   夜幕降临时,雪面也反射着清幽的月光,亮晶晶的。   众弟子马不停蹄回到自己的房间,再次钻入了温泉水。   李真真他们几个互相给对方搓背,好好地松了松筋骨。再下水,又是好天堂的滋味。   玉惟这回没有造次,师兄弟二人各自坐在对面,自行运转周身灵力,修行了起来。   一时间雾气缭绕中只有水流声,几人摈去所有杂思,认真地完成课业。   而此时,同样是雾气缭绕。   热腾腾的汤泉中,檀舟随性坐在池边,为一人梳头。   那人似是不甘不愿,只是每每躲开他的束缚,又被抓住头发拽了回来。   “莫檀舟!你干脆一剑杀了我!”他尖叫道。   檀舟不为所动,好像他的挣扎在他看来只是一只弱小动物茫然无用的打转。   他心情很好地哼起了曲。   “莫檀舟!你会遭报应的!”   檀舟手中力道陡然一重,梳齿刺入那人头皮,伴随着沙哑的叫声,血顺着头发滴下来,染得身下池水变成了粉红色。   他说:“兄长才是遭报应的那个不是吗?”   “你从前也为难过我,但兄长放心,只要你现在乖乖听话,在我身边做一条我的狗,我不会太为难你。”他慢条斯理地,甩开梳上的血珠。   “你还想要什么!你已经有了天摇宗少宗主的身份,你这个狗娘养的,你……”   剩下的话,全被檀舟按在了水里。   他冷眼看他挣扎,眼看要过头,才把人拉起来。   “兄长的本性真是可恶,这么久还学不会低头认错。其实我真感激朝见雪,若不是他,怎么能够看到你有这样的一天呢?”   他拽住他的头发,将他从水里像一条扑腾不动的死鱼一样拖起来,红色的水渍在粗糙的石头地面上划出一道水痕。   惨叫与咒骂不绝于耳,但檀舟充耳不闻。   这个房间早就被他下了隔音的术法,再大的动静也传不出去。   他把人抡上桌子,掐住他的脖子,恶狠狠地贯穿:“你还不知道吗,你现在就是一个废物,从前你凌辱于我的,我必百倍千倍地要你偿还,休想死,休想死得那么轻易…… ”   他神色冰冷,动作堪称残暴,看着对方的脸从涨红到发白,他的眼珠也像一条死鱼的眼珠了。   这时,他反倒冷静下来,停顿良久,把这人抱起来,重新迈入汤池。   “兄长,你乖乖的,就像现在这样,这样的话,你什么要求我都能答应。”檀舟的话近乎呓语。   池水搅乱,血腥气弥漫开去。   -   朝见雪睁开眼睛,转头,正对上玉惟的眼睛。   他藏住笑,问:“你听到了吗?”   玉惟点点头。   隔壁不知是谁,已经响起了鼾声。   “哎……”朝见雪躺平,“睡不着呢。”   玉惟那边安静片刻。   须臾,玉惟走过来,躺进他的被子里,伸手环抱住了他。   冷香幽然,朝见雪挨紧他。   “睡吧,师兄。否则明日一早还要打瞌睡,明日是掌门论道。”   朝见雪赶紧闭上眼睛。 第57章 初见   这次的会上, 他们无为宗无一人敢打瞌睡了。   掌门师尊讲课讲得双眼精光直射,要是让他抓到门下弟子哪一个没有好好听课,定会不留情面地当场抓起来罚站。   昨晚朝见雪睡得很实, 因此还算有精神, 偶尔还能在书卷上做点笔记。   直到掌门说完无为宗剑法前五式要点, 突发奇想, 要两名弟子当场进行演示。   一名自是他自己的弟子,至于另一名,掌门的意思是, 要在沈渡元君或者慕元真君门下选。   当即有人起哄说“选玉师弟”。   朝见雪也开始应和着鼓掌。   谁知掌门早有人选,开口点人:“玉惟旁边那个,朝见雪,你上来。”   他说:“玉惟的剑法众人皆知, 你身为师兄, 理应也有所成。”   众人默契地围成一个圈,给二人空出中间场地。   这和过年突然被要求表演节目有什么区别?   朝见雪虽然倍感突然, 也只好走到中间,与那名弟子一起见礼。   围观中, 南山对一脸平静的玉惟龇牙咧嘴, 小声说:“他行不行啊?掌门要的剑法是无为宗剑法,大师兄耍的要是不标准,不得被掌门骂惨了?”   李真真也无比担心:“都知道见雪以前修行不佳, 掌门这不是故意刁难吗?”   还有看平时朝见雪的修行, 也没有多刻苦练剑的样子,对面的那名弟子却是掌门亲自盯着,刻苦惯了的,朝见雪对上要露怯。   被许多双眼睛看着, 朝见雪的确有些紧张。   走向中间时他下意识往玉惟的方向看了一眼,见玉惟沉着地对他点点头,目光笃定又清亮。   朝见雪也对他眨了眨眼睛,折身顿步,召出明千里。   秋水看着他的背影,忧虑地皱起了眉头:“大师兄眨眼是什么意思,在向我们求救吗?”   终于,一直没有说话的玉惟开口了:“不必担心,我相信师兄。你们也应该相信他。”   他说完这句话,中间两人已经行了切磋的礼节,不约而同地举起了手里的剑。   无为宗剑法以快、直、稳著称,又在出剑中有以柔克刚的柔韧之姿,招招式式,看似变化繁多,其实万变不离其宗,紧密地贴合出剑之人的心意。   朝见雪平日里不在外人面前练剑,玉惟却是知道的。   他一早就看过师兄在剑谱上做的笔记,拆解思考地都很认真,师兄其实才不是外人看到的那样散漫,他对待事情是很认真的。   南山和秋水很少见到他练剑,因为师兄喜欢把自己关在清雪筑里练,曾经好几次,玉惟有意无意路过,都见到他一人挥汗如雨。   再后来,他就与师兄一起在观月台上练。   朝见雪的一招一式,他都知道,他短短一段时间里掌心磨出了多少硬茧,他也都知道。   因此,玉惟毫不担心朝见雪会在掌门弟子前露怯。   他知道师兄,他相信师兄。   朝见雪起手,便是一招标准的无为宗第一式,身姿如鹤,气质也顿时沉下来,有了掌门最喜欢的无为宗弟子模样。   二人有来有回,姿态都很轻盈,堪称无为宗剑法教科书。本来对朝见雪心存疑虑的弟子们也都渐渐看得呆住了,一时难以把眼前这个天神降临般的人和既定印象中的朝见雪合起来。   无论是出剑,回剑,还是彼此周旋,朝见雪神情淡定,剑风中恍若带着流雪,明明是同一套剑法,但不知为何,他舞起来就是很特别。   特别好看的那种。   五式结束,二人刚巧将剑搭在一起。   朝见雪收了明千里,与对面点点头,这名没怎么见过的掌门弟子也对他露出微笑:“朝师弟的剑法很精妙。”   掌门也道:“不错。”   能从他嘴里听到一句略带赞赏的“不错”,朝见雪受宠若惊。   掌门沉了声音:“快回去自己位置,继续听课。”   朝见雪如梦初醒,快步回到了自己座位。   南山与秋水皆是一脸艳羡:“师兄,怎么做到的?”   终于轮到朝见雪故作高深,他认真道:“无他,唯手熟尔。”   他其实悟性不差,从前仅仅是吃了魂魄离体的亏。无为宗剑法的前五式并不难,但做到这种地步的,也是天赋与勤奋缺一不可。   刚才使出的是中规中矩的前五式剑法,他平时自己练的时候还喜欢加一点明千里的张扬,动作没有如此柔软。   若是平时玉惟与他对练,他会选择更加剑走偏锋的招数。   朝见雪与玉惟对视。   不管他再突发奇想剑走偏锋,玉惟也向来可以接上自己的剑。开始是配合与引导,渐渐的,已经变成了畅快的对打。   “你们……”秋水的视线在二人中游移。   朝见雪笑眯眯地转看向她。   秋水噎了回去。   这种奇怪的根本插不进去话的氛围是怎么回事?   秋水还没有琢磨明白这个问题,已陆续有年轻的道友趁休憩间隙前来递书信给玉惟。   朝见雪在旁有意看似无意地瞄了几眼,好像什么都有,但最多的是画着小像的册子要他签名,还要详细写上哪年哪月赠某某。   不过,倒是没有他第一在意的那个东西。   朝见雪忍不住问南山:“怎么没有情书之类的东西?”   南山趴在桌上打盹,无精打采道:“以前有,但小师弟严肃拒绝过就没有了。”   “严肃拒绝……有多严肃?”   “我记得是个丹修吧,那姑娘一路跟着他跑,想加他玉牌通信,但小师弟居然说没有,小姑娘差点气哭了。小师弟还劝她好好修行,不要执着在不可能的事情与情感上。”   朝见雪回味了一下这番话:“是有点伤人。”   但想了想从前玉惟对他的态度,的确是玉惟的风格。   该说清楚的事情是要当面说清楚的。玉惟待人接物的教养好,但并非中央空调式四处散热。   细细一想……   朝见雪思绪放远,他没有来到玄真界之前,原主——或者说他在这里的这一半魂魄,为何如此讨厌玉惟呢?   他的这些记忆已经很是模糊了,朝见雪苦思冥想。   最后,他忍不住凑到埋头苦签的玉惟旁边,撑着下巴问他:“小师弟,你我初见是什么时候?什么场景?”   玉惟抬起眼皮:“师兄为何问这个?师兄忘记了?”   朝见雪讪讪道:“毕竟过去了那么久,你帮我回忆一下嘛。”   玉惟手边已经堆了一沓要签名的册子,俨然变成了签售现场。毕竟是正经的论道大会,弟子们不敢太张扬,只等他签完后一本本传进人群。   他签名的业务肉眼可见的熟练,笔下不带停,清了清嗓子道:“我与师兄初见,是我拜入师尊门下的那天,只不过,你我初见的情形算不上好。”   随着他的讲述,朝见雪头脑中那段模模糊糊的回忆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那是五六十年前的一个清晨。   刚刚行过拜师礼的玉惟被慕元师尊带着前往观月台,见过他的几个师兄师姐。   南山等人一早就听说有一个长相非凡、资质也非凡的人物要来做他们的师弟,心情无比激动,把自己收拾得妥妥帖帖,一本正经地站在观月台等候。   朝见雪却是那个特殊,他没有力气般靠在廊柱上,并不关心有什么人要来,只是想到师尊要他做的课业他没有完成,心中有一些烦躁。   不多时,便听远眺的秋水说了一句“来了来了”,朝见雪不情不愿地抬头一看。   师尊身边的小师弟人影清隽,人还没有走近,就已经能看出他清清然的仙气,再走近更是不得了,眉眼如月如星,神态疏离但有着少年人特有的倔强,宛如冬日河中的清透冰凌。   他的目光看过来时,朝见雪仿佛听见了冰凌动听轻盈的碎裂声。他的背不由得挺直了。   “玉惟,见过你三师姐、二师兄、大师兄。”慕元如此介绍道。   玉惟于是走过来,在南山与秋水合不拢嘴的笑意中一一行弟子礼,轮到了朝见雪,朝见雪垂下眼睫,没有作出什么表情。   不知怎的,也许是玉惟给他的感觉太遥远,这样的人站到他面前,他一下子觉得无所适从。   他这一半魂魄里没有任何要伪装的意识,因此只是表情呆板,连回礼都没有回,甚至还往后退了小半步。   玉惟清凌凌的目光抬起来,似是有些不解。   南山走过来打圆场:“小师弟,别理他……”碍于师尊在场,他们也不好多说什么。   但朝见雪在这种场合对新来的小师弟摆什么谱呢!   慕元严肃道:“见雪,还不快回礼。”   朝见雪心中一吓,眼睛不敢看着玉惟,只定睛看着他腰带上挂着的坠子。那是一朵通体通透的玉荷,挂着银色的穗子,在清晨的微光中徐徐转动。   朝见雪瞬间就被吸引住了全部心神,情不自禁地伸手,抓住了那颗玉坠子。   手心只寒凉了一瞬,立刻就被玉惟抽走了。   小师弟目光有些阴沉,朝见雪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或许又搞砸了。   “诶你做什么!好好地抢小师弟贴身挂坠干什么!你还嫌身上戴得不够多吗!”南山叫嚷起来,又被慕元喝止。   师尊道:“朝见雪,与小师弟道个歉。”   朝见雪乌黑的睫毛颤抖,左右看了看,师尊与师弟妹都略带不虞的看着自己,而新来的小师弟也一定以为自己要抢他的挂坠,可他就是想看一看。   朝见雪张了张口,难以承受这种被一齐指责的压力,最终在两行眼泪下来之前,他扭过头,头也不回地冲回自己的清雪筑去,要把自己缩回独属于自己的安全阵地。   ——想起来了,朝见雪一下子全想起来了,他尴尬地无以复加,别过脸去不敢再看玉惟。   是晚上睡前想起来还会尴尬到脚趾蜷缩的程度,他这半个魂魄真的是个社恐到一定境界的呆瓜啊!   不过对于玉惟来说,除了感觉朝见雪行为怪异,现在能想起来的,是朝见雪看着他时带着些许惶恐不安的眼神。   他安静又脆弱,浑然不像是一派的大师兄。 第58章 明月   自从玉惟拜入慕元门中, 朝见雪起先躲着他,不愿意在他面前出现。   因为那日他把自己的玉荷坠子从朝见雪手中抽走的时候,眉宇中显然是不快的, 朝见雪对这种不快很敏感, 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他破罐子破摔, 搞砸就搞砸了吧, 小师弟不喜欢他,他也不喜欢小师弟。   朝见雪更愿意和那些活泼爱与他说话的外门弟子玩耍。   某日,他正一个人往外门走, 走到山下那片夏荷花池时,看见几个熟悉的身影在荷池边的亭中说话。   是他的师弟妹,还有几个隔壁山峰的弟子。   几人围着玉惟说话,玉惟全程含笑对着他们。   朝见雪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二师弟叫小师弟不要多在意朝见雪, 说他脾气古怪, 行事也古怪,他们两个已经习惯了。   玉惟只是静静地听着, 侧脸在弟子们围拥的间隙中露出,朝见雪看见他轻抿的唇线, 幅度很小的颔首。   一种伤感从朝见雪心中破土而出, 他本能地想立刻走开,但看着玉惟对周围人浅淡的笑意,他还是停在了原地。   这时, 有人同他一样, 被玉惟腰间的玉荷坠子吸引去了目光,问:“小师弟这坠子是什么来头?是什么法器吗?长得如此别致,七巧阁里也没怎么见过。”   朝见雪听见玉惟说:“不是什么法器,只是从小带在身边的物件。”   那人又问:“可以仔细看看吗?”   玉惟点头:“师兄给。”   他伸手解下来, 递给他,玉荷摇摇晃坠的剔透刺痛了朝见雪的心。   原来别人看都不要紧,小师弟还会亲自奉上,对他却要用那般眼神看,他只是轻轻一碰而已。   朝见雪有些窝火,他不再停留了,毫不留恋地转身往下走。   为免受伤,他习惯主动把令自己不愉快的事物通通抛弃,只要他不在乎,就没有人可以来伤他的心。   再后来,师门弟子间要共同在一个秘境中历练,慕元特意嘱咐朝见雪不必去。他情况特殊,怕那个秘境对他来说有些危险。   不去便不去,朝见雪缩在角落里看其他弟子。   此时的玉惟已经进来有一段时日,在弟子中有了威望,都知道玉惟玉小师弟战无不胜,没有空手而归的时候。   于是,众人都去与他打趣求庇护。   玉惟一以贯之的微笑,永远得体挑不出错处,是一种温和的清冷。   朝见雪蹲在地上长蘑菇。   长了一会儿,他有些蠢蠢欲动的不甘心。   谁人都知道秘境历练是个好机会,不管是修为增长,还是寻到法器,只要能出来,总能占到一样。   他这几日也有微小的进步,应当进去也不会有事的……   如果玉惟真的那么厉害,那带一个他也是可以的吧?   想到这,他站了起来,看被包围在中间的玉惟,他焦虑得来回踱步。   终于,朝见雪鼓起勇气,慢吞吞地走上前:“小师弟…… ”   有弟子诧异地看他一眼,而后像是什么也没有听到一般,继续与玉惟说话。朝见雪不知道玉惟有没有听到自己的声音,再鼓起了勇气,想要再唤一声小师弟。   不巧,此时师长在前头敲响了秘境开启的钟声,大声道:“秘境已开,你们抓紧时间!大门马上就要关闭!”   弟子们鱼贯而入,转瞬间,原地只剩下了一个没有反应过来的朝见雪,“小”字刚刚开口。   要不还是算了吧。   朝见雪踌躇地绞紧了手指。   但是,他也想去一去秘境的。   要是他这次成功从里面出来了,大家是不是就能对他改观?   秘境的入口快要关上,透过朦胧模糊的境门,朝见雪看见了玉惟的半片衣角。   来不及作想其他,朝见雪快步流星,不曾觉得自己如此笃定过,他快速走进境门。   自然,最后的结果就是,秘境中途终止,朝见雪被南山玉惟亲自护送出来。   朝见雪跪在地上诺诺地听师尊责怪,又听见玉惟还是从秘境中带出来一些灵宝,获得了师长夸赞。   他跪在地上呆呆地看着前方站的笔直的玉惟,听见有人拿他与玉惟做比较,一个天上月一个地下尘,把他贬到了尘埃里。   小师弟自是优秀到无以复加了,在他注视小师弟时,他突然侧头朝自己看过来,朝见雪一愣。   因为玉惟看向他的目光里什么也没有,没有厌恶也没有同情,连一点同其他人一样被打断秘境的愤怒也没有。   原来,玉惟根本没有把他看在眼里啊。   朝见雪讨厌死玉惟了。   “师兄?师兄?在想什么?”身旁玉惟问。   他见朝见雪表情复杂,撑着头看着桌面,好像桌上的那本册子要被他看出一朵花来。   朝见雪叹了一口气:“经你这么一说,想起了一些难堪的往事…… ”   他才不要再问玉惟当时是怎么想的,反正现在他回忆起来,只觉得自己是有些莫名其妙。   但他并不责怪自己的这半个魂魄。   他是一个敏感的孩子,只是缺少另一半灵魂的勇气与直率。   玉惟已经签完那一堆册子,全部传回给人群。   他说:“往事没有难堪与否,都只是经历而已。”   朝见雪咧嘴一笑:“你倒怪会安慰人的。”   他看那些册子一一分到要签名的弟子手里,好奇问道:“你每一本都签了?手不酸?”   玉惟道:“毕竟送到我面前了,签名而已,我能做到就不好让他们失望,不过,手确实有些酸痛了……”   他说着,将手私底下伸过来,意思要朝见雪帮着揉一揉。   朝见雪戳了戳,最终还是给他捏了两下。   他忽然懂了自己当时如此讨厌玉惟的另一个原因。   不只是因为玉惟没有把他放在眼里,也不只是因为别人总是把玉惟和他放在一起做比较……   而是因为恨明月高悬独不照我。   但现在明月照得格外亮了,朝见雪那点愧疚感又涌了上来,于是任劳任怨地再给玉惟捏几下。   朝见雪捏的时候目光很专注,纤长的睫毛微垂。玉惟轻轻地笑了,若二人是在独处,他现在就想把师兄按在地上亲。   亲到他双颊酡红,连喘气都快要喘不过来的时候再停。   玉惟真喜欢看师兄因为他变成这个样子。   午间,他们倒是迎来了住进温泉别馆的第一顿饭。   什么雪顶上难得的露水,温泉边上特有的嫩竹叶之类的东西,朝见雪毫无兴趣也毫无胃口,还不如他偷偷在储物里塞的荷叶叫花鸡。   吃完了饭,在外头散了心,又是一轮新的论道会。   只是,本来朝见雪还昏昏欲睡,忽听到有人低低的惊呼,再闻到一阵飘渺的香风。他扬起脖子去看,立刻精神了百倍。   来人竟然是合欢宗的紫薇元君。   合欢宗来论的道还能是什么道?众弟子瞌睡虫一扫而空,又是好奇又是羞怯地竖起了耳朵。   从前倒是完全没听说过论道大会还会邀请合欢宗来讲课。   朝见雪猜想是不是因为紫薇元君一举步入渡劫,现在也是玄真界举足轻重的人物。   而且除了合欢宗,其他宗门确实也教不了合修当中的门道,又有哪个弟子敢向自家师尊讨教这个问题?   紫薇元君徐徐然优雅地在台上坐下,下面惊艳的、一半求知若渴、一半躲闪的目光一览无余,她道:“诸位弟子,今日我所要讲的合修入门一道,诸位要是有不感兴趣的,请自便离开,不要紧。”   她端庄大方,也有不少弟子听罢,站起来揖了一揖,陆续离开了。   南山也坐立不安,问旁边师兄弟:“你们不走?走不走?”   最出乎他意料的,是玉惟:“不走。”   南山焦灼地挠了挠头:“真不走?大师兄呢走不走?”   朝见雪其实有点想走,但他又真的很好奇会讲的内容,总之听一听也没有坏处……   见台下的动静逐渐平息,紫薇元君道:“好了,先与大家说一个前提,我所讲的合修道,不论男女皆适用,只是两种入体的方式不同,你们自行调整就可以。”   她八风不动,口若悬河地说了下去。   朝见雪听着,确实比那些书本里的东西要受益得多,话本子里的某些动作根本是无稽之谈,他们要是真的尝试,说不好玉惟的腰要折了。   不对不对,他的脑子怎么飞到这种地方去了!   合修什么的,他还是希望暂时不要发生的!   南山坐得离玉惟近,听着听着,忽然余光一瞥,竟看到玉小师弟在做笔记。   仿佛晴天霹雳从天上砸下来。   这种东西为什么还要做笔记啊,小师弟对合修一事也这么认真的吗,究竟是因为他对所有修行都认真的原因,还是因为真的对合修感兴趣?   他想叫大师兄也来看看这惊掉他下巴的场面,倾身一看,又是晴天霹雳,朝见雪竟然也在写,还把元君说的二人动作潦草画了出来。   南山:“……”所以问题出在他吗?是他太缺乏好学精神了吗?   南山痛定思痛,也认真在笔记上记了几笔。   这回轮到他边上的秋水惊讶:“你记了干嘛?”   南山摇摇头:“和你们这种不好学的人说不清楚。”   秋水嘴角直抽抽,最终她也选择记上一点东西。   漫长的两个时辰下来,紫薇元君最后说道:“纸上得来终觉浅,若你们有道侣,不如今日回去之后实践一番,这才能真正有所体悟,真正有所学。”   朝见雪感受到了一丝宛如实质性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他不语,只是一味地整理笔墨。   那目光于是变得有些幽怨了。 第59章 意外   朝见雪狠了狠心, 决定不接这个眼神,站起来活动筋骨,远眺雪山。   真白啊……   他有种不好的预感, 觉得今晚回去玉惟要和他拉扯。   朝见雪看似云淡风轻地吹风, 其实心里头很没有底。   他目光一转, 李真真正好拍他的肩膀:“出去走走?”   “好兄弟!”朝见雪福至心灵, 抓住他的手感觉抓住了救命稻草,“今晚我们一起住吧!”   李真真被他突然的邀约弄得摸不着头脑,但满口答应:“可以啊, 我没有问题,玉师弟呢?”   朝见雪努力地堆起笑容,侧身对玉惟:“小师弟,今晚我去隔壁住, 让南山与你住好不好?”   他笑得可以说是讨好, 面对玉惟明显冷飕飕下来的气质,他半分不敢看, 好像有风雪在往自己脸上吹。   朝见雪“哈哈”这着揽住李真真的肩膀,一把将他往外带:“走走走走, 好兄弟, 好久没有一起住一个屋了!”   李真真被他半推半拉地往外走,笑嘻嘻地嘟囔:“怎么回事,之前问你的时候不是还不愿意……”   二人身影渐渐远去, 声音也远去。   玉惟站在门框内, 半帘雪光照得他眉眼阴翳,工笔描出般的唇线抿紧,面无表情。   是夜,朝见雪没有去泡温泉, 他套上别馆特供的轻薄外袍,就坐在窗边做思想斗争。   他痛定思痛地反省了一番,要是自己一直不愿意,对于玉惟来说确实不公平,但他又确实没有做好准备。   朝见雪总觉得,这毕竟是一场骗局,要是他真的把玉惟给那个了,那他真的万死难辞其咎,他于心不安呐!   而且往后要是他的身份东窗事发,他还把玉惟给那个了,那自己指定是难活了。   可是玉惟又要生气,他生气起来有点可怕。但朝见雪宁愿现在承受玉惟凉飕飕的冷气,也不要以后一点转圜的机会也没有。   他情不自禁地唉声叹气,往温泉中小心地张望了一下。   温泉遍布白雾,袅绕地看不清楚,只能听到南山谢秉元几个打闹的动静。朝见雪放弃了,为了避免水汽进来屋子,还是关上了窗户。   李真真进屋后直接往床上扑:“舒服死了,这辈子没有这么舒服过……你果真不去泡?”   朝见雪仰面躺倒在床上,吐出两个字:“不去。”   李真真问:“你和玉惟没吵架吧?”   朝见雪警觉扭头:“为什么这么问?”   李真真打了一个哈欠:“那你为什么要突然和我住一间?”   朝见雪说:“就是想和你住一间了呗……”   他敢说是为了躲床事吗?他不敢。   他感觉自己有点像中年筋疲力尽的丈夫,面对美貌的妻子只有心累两个字可言。   朝见雪掩面。   李真真吹了烛火,于是室内只剩下满地的清辉。   李真真突然问:“你有没有想好之后去哪?”   朝见雪:“什么去哪?”   “总不能一直留在玄真界,万一玉惟哪天突然变异,我们连逃也没地方逃。我已经有了计划,等哪天宗门内松懈的时候,干脆先逃去人界躲着算了。”   朝见雪侧过头:“你什么时候有的计划?”   李真真得意说:“之前几位真君打开人界连接入口的时候,我特意留心了,那阵法其实不难,要是我自己来开,也就损伤大半修为的事,但我的能力应该只能让我一个人过去,你要不要和我一起?”   朝见雪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问:“那谢秉元他们怎么办?”   李真真沉默了一阵,叹了一口气,破罐子破摔:”能怎么办?这种时候哪还管的了这些,反正少我一个师兄也不少,也不好让他们跟我一起走,我还是先紧着自己的命比较好。”   朝见雪陷入沉思,不过穷则独善其身,他不好说李真真的想法不好,他们好不容易在这个世界活一回,哪能有知道会死却不逃的道理?   李真真又问:“你说句话,到时候跟不跟我一起走啊?我可就你这一个亲人在这了。”   朝见雪挣扎沉吟了片刻,含糊道:“到时候我来找你吧。”   李真真松了口气:“这就对了。”他很快进入梦乡。   朝见雪一个人在榻上翻来覆去,看着溶溶的月色清朗,精神格外的清醒。   他发现没有玉惟在身边,他居然感觉空落落的睡不着啊!   于是乎,就如此睁眼到天明。   今次是没有论道会了,各门派弟子聚在雪坡上互相切磋讨教。   别人还好,主动与玉惟打得格外多。   玉惟今天表现其实不太客气,以往他会做足礼貌,这种切磋一类的对打,他也会轻柔相待。可今天他出剑干脆利落,虽没有把化神的修为展现出来,也是将元婴后期的境界释放的淋漓尽致了。   一干弟子被打得“屁滚尿流”,心服口服。   朝见雪缩在一边廊下,与南山几人嗑瓜子。他看着玉惟,玉惟今日却全然没有把目光落在他身上,好像当他是空气。   朝见雪郁闷地想,果然是生气了,居然和他搞冷战这一套。   但是和他搞冷战的小师弟战姿卓越,比一般时候还要显得天仙下凡,朝见雪嘴里的瓜子渐渐嗑不动,注意力全被吸引过去。   就在此时,一方阴影投在朝见雪身侧,他分出神一看,是一个长相面善的别宗弟子。   他腼腆道:“昨日观朝师兄舞剑,想向师兄讨教一二。”   竟然是来找朝见雪切磋的。   朝见雪再看向玉惟,玉惟依旧没有看过来。   他想了想,自己正好无聊,和别人切磋一下没有坏处,于是站起来,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他特意用了与昨日表演时一个路数的剑招出手,那弟子也应对得当,二人打得轻松随意,比起隔壁玉惟的战况激烈,他们的画风就相对轻松了。   渐渐的,大半观摩的弟子也被吸引了目光,经人介绍,都知道了是玉惟的大师兄朝见雪,人如其名,出招也似雪花轻舞,人却长得很艳丽,比雪顶的金阳更夺目。   左边一个玉惟,右边一个朝见雪,他们无为宗收徒莫非是要看颜值?   明千里灵光闪烁,剑锋在雪景中好似一簇莹莹之火,看似脆弱,实则生生不息。   玉惟对面的弟子找到一处他的破绽,心中一喜,抬鞭:“你分心了!”   不料即使找到了破绽,依然被惟一剑碰硬化解开去,玉惟的眉宇间似乎凝着一层化解不去的霜寒:“并未。”   好事者在人群中问:“你们说要是玉惟和朝见雪打一场,会是谁赢?”   李真真咂摸道:“那还是玉惟。”   众人点点头,但秋水却有不同的见解,她说:“不一定呢。”   “要不然起哄让他俩比一场?”   这时,玉惟那方输赢已定,毫无悬念。   朝见雪与那名弟子的交锋也暂且告一段落,弟子打得汗津津,眼神亮亮的,对朝见雪说:“多谢朝师兄!朝师兄的剑意很美,弟子受教了!”   朝见雪揉了揉手腕,还是第一次遇到如此友善和平的切磋,对他盈盈一笑,竟比方才在打斗时还要明丽漂亮。   众人一看,玉惟那边是激烈的真打,但和朝见雪打纯粹是美好的体验。   于是陆续又有人邀请切磋,朝见雪却是不想再打了,一一婉拒,跑去廊下待着。   起码这回,他没有再听到诸如“朝见雪怎么可能会”此类的酸话,那些曾经对他有偏见的弟子,一个个都闭上了嘴,一副想搭话又最终放弃的样子。   他打得热了,高高挽起袖子,露出线条流畅又优美的上臂,还有那几个金色的臂钏。   因为刚刚运动过,他脸颊泛粉,一下子真如画中走出来的神子。   玉惟想要走过来的脚步在目光触及那双莹白的手臂时顿住,最终转身,继续与来邀请的弟子切磋。   朝见雪浑然不知自己成了在场弟子口口相传的大美人,端起一个红壤的瓜吃。   玉惟还是没有理他,在场中打得很认真……   朝见雪觉得还是不能这么下去,要不今天晚上回去哄一哄,他主动一点,抱着亲一亲摸一摸应该也就可以翻篇了。   要是还哄不好怎么办,那就……   那就凉拌吧。   打定主意,他放宽了心,继续用欣赏的目光看玉惟出招。   而在视野尽头的树林间,却有一个影子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朝见雪眯起眼睛,竟是紫薇元君,她竟没有走吗?   紫薇元君远远地朝他招了招手。   朝见雪左右观望了一下,都无人有反应,莫不成她找的正是自己?正好,他也有问题要问紫薇元君。   朝见雪避开人群,只身走进树林。   弟子们的欢呼声渐渐远去了,林中静谧无比,一时之间只有雪落簌簌。   紫薇元君抱臂站在树下,穿的和昨日一样,是一件熏紫色的宽袖袍衣,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   待朝见雪走近,她笑眯眯说:“别来无恙啊。”   朝见雪道:“元君可有事找我?”   紫薇元君道:“给你的剑用的如何?怎么不见它?”   朝见雪唤出明千里:“千里剑已经和我的金环融合,这才变成了这个样子。”   紫薇元君了然地“哦”了一声,摊开手:“拿过来我看看。”   朝见雪手一伸,但伸到一半,还是缩了回去:“元君要看什么?”   明千里已经成了他的本命剑,本命剑不能轻易给出去的道理,他还是知道的。   “哎……”紫薇元君幽幽叹了一口气,“小美人,怎么不听话?”   朝见雪:“?”   此时,紫薇元君的脸悉数变化,一下子成了李真真,朝他狡黠一眨眼:“还记得我吗?”   朝见雪登时反应过来,未来得及转身,头脑陡然昏沉,一下子天旋地转,完全站不住了。   可恶,竟然被暗算了啊。   再恍惚睁眼时,朝见雪蹬了蹬手脚,悲催发现自己呈大字型被绑在了床上。   他挣扎了一番,试图催动灵力,可完全徒劳无功。   “别动了,你中了我的妖毒,况且越动绳子捆得越紧,你想让手脚全断掉的话倒也便宜我。”   朝见雪吃力地扬起头,吐出两个字:“是你!”   是当初在水月谷秘境,扮作李真真样貌,抢他们千里剑的那只妖。 第60章 担忧   “怎么样?找到了吗?”   温泉别馆内, 李真真几人再次来到签到的厅堂。他们刚才分头找了别馆内各个方位,都没有找到朝见雪的踪迹。   “别急,万一大师兄是去散心了呢?”南山见几人面色都不好, 忍不住宽慰道。   谢秉元说:“可是朝师兄的玉牌也联系不上, 会不会是遇到危险了……”   他闭嘴, 因为玉惟看过来的目光堪称凶狠, 谢秉元第一次在玉惟身上看到这样凶的神状,被吓了一跳。   玉惟的掌心紧攥,似是强抑下心火, 冷声问:“你们真的无一人看见师兄去向?他明明原本就坐在你们中间……”   南山蹙起眉头:“当真没有看见,他不声不响地就走掉了,当时人那么多,我们还以为他去做什么了……你什么意思?难道要怪我们吗?”   秋水拉他:“哎呀小师弟只是着急。”   “谁不着急, 我也着急……”   只是发现朝见雪不见以来, 玉惟质问了多遍为什么他们没有看见朝见雪去向。   南山几人也是委屈,朝见雪又不是三岁小孩, 也不是以前那个傻子,谁知道会突然不见?又怎么会跟看小孩一样时刻看着?   玉惟自知自己情绪不妥, 强撑着念了几句清心法, 低头道:“二师兄抱歉,我不是这个意思,有错的是我。”他不该因为生师兄的气故意不理睬师兄, 应该像以前一样, 时时刻刻盯着师兄的。   师兄虽是元婴,但实战不多,要是遇上同样的元婴修为,不一定能打过, 何况他用了修为就会虚弱一阵子的病症,万一真的出事该怎么办。   玉惟的指尖几乎掐进自己的掌心,一想到也许会失去师兄,便宛若攥心之痛。   究竟会是谁?   温泉别馆没有任何妖魔侵入的响动,是朝见雪自行去了什么地方,还是谁拐走了他?   是谁?   天摇宗?   “二师兄,去上报掌门吧。我们搜山。”玉惟抬起眼,冷静道,“我去找天摇宗。”   南山说好,刚走出去没多久,又听玉惟说:“等等,再等两个时辰,等我给消息后,再去找掌门师尊。”   他知道朝见雪,师兄不喜欢别人在背后编排他,要是这次他失踪一事闹出去,一定又会引来非议。   玉惟捏紧了手中玉牌,疾步朝天摇宗的住处掠去。   -   “你知不知道,你害得我可苦了。”一根手指落在朝见雪小腹上,慢慢上移,滑到他胸口。   朝见雪全身都紧绷住,手脚上的绳索有刺,手腕一动便是更紧扎进肉里,他只能作罢,冷静下来,问他:“你要干什么?”   这只妖终于露出了他本来的样子,领口放荡不羁地敞开着,银白色的长发,绿幽幽的竖瞳,他几乎是半趴在朝见雪身上,吸嗅他的味道。   他道:“真奇怪,上次见面,我记得你有点妖味,怎么现在没有了?”   当然是因为他在出关前特意遮得严严实实了!   朝见雪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看他暂时没有要杀自己的打算,躺平道:“我怎么害的你苦了?”   妖怪支起身体,原貌就展现了出来,朝见雪一看他下半身是绿色的蛇尾,差点没晕过去,尤其那尾巴还缠上来,缠住他的一条腿。   “明知故问!”尾巴抽了他的腿一下。   他道:“那天我拿走千里剑,不料中途被一个女人设了陷阱,她抢走我的剑,我还差点死在她手里。”   “不过没想到,她居然把剑送给你了……真是暴殄天物。”   他又愤愤地用尾巴抽了朝见雪一下,朝见雪觉得自己腿上估计要被打青了。   “我妖族遗留下来的仙器,何时轮到你们人族来用了!”   朝见雪目视他露出的尖牙,想必就是蛇毒让他此时完全丧失了还手之力。   他叹气:“扶衡真仙亲自传承给我的心法,要么你找他说说理去?”   “果真?”他像是不相信的样子。   “但你的味道真的很奇怪,你是什么身份,当真只是一个普通的人修?”   朝见雪冷汗滴落:“这个……”   “算了,不管你是什么身份,今天都是要进我肚子里的。”   朝见雪抓住了绑住他的绳索:“你们妖还会吃人!”   这让他怎么直视自己身体里那一半的妖族血统!   蛇妖冷笑一声:“你以为是食肉啖血的吃吗?没见识的东西,自然是……”   他指尖划开朝见雪的衣襟,顿在白皙的胸膛中间。   “割开这里,取灵丹,哦,你也是元婴了。”   朝见雪寒毛直竖:“你要报仇也该找紫薇元君去!”   “可惜,我的易容术骗不过那个女人。”   淦!   朝见雪挣扎地更厉害了一点,拼命唤动臂钏中的法器,可没有灵力催动,他一件都唤不动。   从未有过如此无力的时候,他紧闭双眼,随着胸口指甲上的逐渐用力,他的嘴唇都开始颤抖起来。   “咦……”蛇妖突然顿住,低头凑近他,“仔细一看,你的原貌长得倒是挺漂亮的,就这么死掉有点可惜了。”   朝见雪能屈能伸,眼泛泪花,抖着声音说:“蛇妖大爷,你还是行行好吧。”   蛇妖来了兴味:“要不我带你回妖域得了。”   他的尾巴退去,重新变成人样立在朝见雪身边,从头到脚,慢慢地审视他,好像在估量自己满不满意。   -   “是你。”檀舟打开了门,“请问有何事?”   玉惟紧张道:“檀舟道友可有见过我大师兄,或者,有无他的线索?”   檀舟神色微异:“他失踪了?”   内室中传来一声轻得微乎其微的动静,玉惟眼睛眯起,抬步往里走。   檀舟也没有拦他,只是说:“我天摇宗没有插手,我知道他与莫泽之的事,但他的失踪,的确不是天摇宗的手笔。”   玉惟此时已经走到了内室,他的步伐顿在了原地。   因为看见半遮的床榻上躺着一个人,床幔遮住了上半身,但腿上青青紫紫,尽是不堪的痕迹,指痕、凝固的污浊,仿佛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靡色。   玉惟从那双腿认得出来,不是他的师兄。   尽管第一次目睹如此淫、靡的场景,玉惟面上依旧淡定,也听到了檀舟坦荡的话语,他转头目视檀舟,拱手:“若有线索,请告知于我。”   “要我帮忙吗?”檀舟状似好心。   玉惟与他擦肩而过,颔首:“多谢。”   他短短瞬息间已经释放出灵力探查完了整个房间,确实没有朝见雪的气息。   唯一有些意外的,是檀舟私下里的癖好。   玉惟的确听说过大族公子间的隐秘乐趣,但见却是头一次见。   暂且按下这件事,他疾步跃上雪山山顶,一览无余茫茫的雪色。   朝见雪还在说好话:“其实你要是想要千里剑,我可以给你的,只是你先放开我,我才好给你。不然你就算吃了我,剑也不会认你为主!”   蛇妖相当冷静,冰冷的手掌贴上他的脸,掐住他的下巴。   “是吗?但你们人修一向狡猾,千里剑不要也就不要了,更不用等到回妖域,我现在就想要把你上了。”   朝见雪瞪大眼睛:要不要这么直白下流!   蛇妖欺身而上,一只手在他胸前摸来摸去,朝见雪眼神坚定地望着天花板。   他屏住呼吸,静候在心间数三个数,而后,一柄长剑噗嗤一声,贯穿了蛇妖的胸膛。   蛇妖惊骇地起身:“你!”   朝见雪呸去溅在嘴里的妖血,念了一诀,明千里自行从蛇妖胸膛飞出,斩去了手腕脚腕上的妖锁。   “我虽然没有紫薇元君厉害,但也是元婴中期修为,你的妖力不过刚刚元婴初期,更何况,你的妖毒,似乎对我不太管用?”   朝见雪指挥着明千里,一下子钉住了他的蛇尾。   同时,他手一抖,放出了一颗宗门特制信号弹。   “怎么会……你明明刚过元婴!”蛇妖不敢置信,“你比试时分明是元婴初期的修为!”   朝见雪解开腿上的绳结:“人修是会藏拙的,这你就不懂了吧。”   大门轰然被踢开,一柄利光直射地上的蛇妖而去,白光一闪,蛇妖竟不见了踪迹,只是明千里剑身上血迹斑斑,朝见雪看出来,它是硬生生把自己割开了逃走的。   危机一除,朝见雪颓然坐了下来,刚才游刃有余的气势立刻不见了。   幸好明千里已经是他的本命剑,他又拖延了一点时间等灵力有了感应,这才可以及时驱动起明千里。   其实他内心也很没有底,好在这蛇妖轻敌了。   他收回明千里,方才穿破大门飞进来的正是惟一剑,剑比人先到。   过了几个呼吸的功夫,玉惟匆匆飞来,扫一眼地上血迹,抬头就看见朝见雪坐在床上,衣襟散落,发辫也全乱了,向他伸出被困缚的手,可怜道:“小师弟,来帮我解开吧。”   玉惟不响,默默走上前,修长的手指搭上他被紧缚的手腕。   朝见雪继续说:“幸好我现在是元婴哈,否则这下死定了,也幸好我随身带了点信号弹,不然怕是要自己举着手蹦回去了,多难看啊……”   手腕上忽然一凉,他愣住,玉惟竟然落了一滴泪。   他小心翼翼地摩挲朝见雪腕上深深的勒痕,皮肉都绽开了。朝见雪安慰道:“还好啦,没什么事,只是一点点疼。”   他没有说不疼,因为真的挺疼的,尤其是现在。   玉惟的眼泪很刺痛——落在他伤口上。   玉惟抬起脸,面无表情地把他的衣襟拢好,再用力擦掉了他脸上的血迹,朝见雪觉得他的神情有点令人害怕,暂时不敢说话。   而后,他被纳入了一个深深的怀抱。   “师兄,我特别特别担心你,你要是出事,我会恨死我自己。” 第61章 元婴   南山李真真等人赶来的时候, 玉惟已经将朝见雪腕上的全部绳索解开,正在涂抹伤药。   几人被地上的血迹镇住,问是什么情况。   朝见雪如实说:“是一只蛇妖。”他刚才已经和玉惟说过, 正是水月谷中抢剑的那只妖。   秋水关切道:“论道大会怎么能让妖混进来?这件事回去便要报给掌门他们!”   几人赞同。   朝见雪下地一站, 又瘫在玉惟身上:“我走不动了。”   脚腕的痛还是挺钻心的。   玉惟竟蹲了下来, 朝见雪见状, 也不客气地趴了上去。小师弟看着清瘦,肩膀手臂实则很结实,趴上去很有安全感。   蛇妖带他来的这里是雪山中一处隐蔽的木屋, 外面夜色已深,若不是朝见雪发出的那枚信号弹,很难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找到这里。   秋水几人先行一步回去报信,玉惟背着朝见雪步行回别馆, 俄而落起小雪, 朝见雪伸手接了一些,恶作剧地贴到玉惟颈侧。   玉惟被凉得缩了一下, 眼神望过来,却是无奈:“师兄别闹了。”   朝见雪搂他搂得更紧几分, 试探说:“不生气啦?”   他说话时热气扑在玉惟颈侧, 又是格外软的语调,好像是在讨好,玉惟嗓间发紧, 目光往下看, 落在他青紫受伤的手腕上。   终还是用鼻音发出了一声“嗯”。   还能怎么办呢?   师兄不愿就不愿吧。   但玉惟想了想,道:“还有两年。”   朝见雪:“什么?”   “当时说好的三年,还有两年,两年以后, 师兄要告诉别人我们的关系,而且要答应和我做那件事。”   朝见雪装傻:“哦……那件事是哪件事?”   本以为玉惟会害羞一下,没想到这回他很直白:“交合,不止神交,□□双修,灵肉合一的合修。”   都是紫薇元君上课时用的专业术语。   朝见雪不说话了。   刚才蛇妖在他面前说出下流的话,朝见雪只感觉恶心,但同样是颇下流的话,相比起来,经由玉惟口中说出来,却听着一点都不刺耳,反而令他心头悸动不止,脑袋里轰的一下好像要着火。   “唔……”朝见雪将脸抵在他背上,开始觉得晕乎。   须臾,玉惟又开口:“师兄……”   “啊啊啊,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我知道了,我答应你啊——”朝见雪面红耳赤地打断他的话,以为他还要说出什么虎狼之词。   玉惟的语气带了笑:“不是啦,师兄,我只是说,回去之后要再上一遍药。”   朝见雪想从他背上跳下去,可双腿都被牢牢把握着,他直起身翻不下去,耿直地挺着背。   过不了多久,这个姿势就累了。雪下得更大,他从储物里掏出一柄红叶伞,打在二人头顶。   玉惟灵力凝成的光球在前方照亮雪路,素裹银装一片,前方渐渐可以看见温泉别馆的煌煌灯火,朝见雪往后看,那串灰黑色的脚印渐渐也被新雪覆盖了,身后灰蒙蒙的,树叶、灌木,皆被夜色吞噬。   他还是俯身搂住了玉惟,直到走到别馆近前,才拍了拍他,示意他将自己放下。   与掌门还有别馆的几位长老说明了缘由,几位长老纷纷表示歉意,毕竟让妖混进别馆是他们北境的失职。   朝见雪一瘸一拐地,在玉惟搀扶下往房中走,在转角处迎面碰上檀舟,檀舟道:“朝师兄遇险了?”   玉惟与他点头:“是妖族潜入了别馆。”   檀舟挑一挑眉,表情未变:“可抓到了?”   朝见雪说:“让他逃了,几位长老已经去追查妖的行踪,你们也要当心。”   檀舟点点头:“多谢提醒。”   二人进了房中,朝见雪当即往床上趴:“上药上药,和那几个长老说话可累死我了。”   要端着,要时刻保持表情严正,不能露出一丝一毫的懈怠与疼痛,时刻展现无为宗弟子的良好精神风貌。   玉惟从药箱中找出效果更好的伤药,走过来在床边坐下:“师兄以前不屑于说些场面话的。”   朝见雪哼道:“自然是学你的,也不能总随心所欲,毕竟我是你们的大师兄,大师兄是要担当起责任的。”   玉惟抬起他一只手腕,冰凉的伤药抹上去,朝见雪瑟缩了一下,但玉惟的手法很轻柔,四周也很静谧,等他习惯了这种痒痛,竟不知不觉有些困倦。   经历了这一天,他的身体疲惫了。   玉惟轻声在他耳边道:“师兄等等再睡,先沐浴。”   朝见雪身上沾了许多妖血,污迹斑斑,原本白净的衣襟上与衣襟下都是。   朝见雪任由他动作,困得眼皮直搭上,只隐约有个印象,是玉惟帮他把外袍脱了,伤处施了避水诀,然后把他抱起来,放进了温暖的热水中。   流水潺潺,他的发辫被解开了,顺着流水黏在背后,很不舒服。朝见雪轻哼一声,就有一只手把他的头发撩起来,用梳子慢慢轻轻地往下梳,朝见雪于是更困了。   那双带着薄茧的,骨肉匀称且无比熟悉的手轻柔拿方巾擦去他皮肤上的污迹,一寸寸,带着情人的温和。   臂弯、腿弯这种敏感易痒的地方,也被好好地照顾到了。   轻浅的呼吸落在他耳际,他的颈仰起来,靠在身后人的肩上,双唇翕张。   朝见雪仿佛置身在一叶轻轻晃动的扁舟,两边风平浪静,天光云影徘徊,暖风习习拂耳去。   在意识彻底模糊前,他想,幸好小师弟不是会趁人之危的那种人。   否则他现在全然没有抵抗之力了。   只想把一切都交给他摆布。   他安心地睡过去,连自己什么时候从水中出来都不知道,只是半梦半醒间总觉得有人盯着自己,便把自己的脑袋笼在被子下。   再好像听到一声幽然的叹息,被子被拉到露出鼻子,一个吻落在他眼皮上,似蝴蝶轻盈。   但朝见雪还是做了一个噩梦。   梦中那只蛇妖咬得他手上两个血洞,汩汩地向外冒血,而后蛇毒让他站也站不稳,昏天暗地要倒进黑洞里,玉惟就站在他身前,可无论他怎么喊,也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更遑论让玉惟听见。   他就静静地站在前方,只一个剪影,朝见雪在他面前跌进黑暗,失重感让他一整个扑起来。   天还暗着,玉惟在一帘之隔的另一张床榻上打坐,没有醒来的迹象。   安静,可闻外面风雪声。   朝见雪再度躺下去,意识回笼,手脚上的伤口就开始隐隐作痛了。   他又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动了动耳朵。   “……”他倒吸一口凉气。   耳朵冒出来了。   蛇妖的妖毒让他体内的妖性也蠢蠢欲动,藏好的破绽在这时露了出来。他该庆幸自己做了噩梦提前醒了。   否则让玉惟看见就不好收场。   可现在,这对耳朵一时片刻还收不进去,朝见雪屏住呼吸尝试了几次,发觉是徒劳无功。   定是那蛇毒麻痹的影响。   他热汗出了一身,心急如焚地坐起来运气周转灵力,但是太笨拙,运了半天脸都憋红了,还没有运出一个名堂来。   人怎么可以在一个蛇妖上跌倒两次。   玉惟那边,只一点细微的动静,就可以让朝见雪全身都戒备,耳朵上的毛发要炸起来。   天色已经渐渐熹微,远方的天空翻起了鱼肚白,纷纷扬扬的飘雪继续下。   怎么办?   他把自己整个头都罩住,可这是掩耳盗铃,他难道还可以整天在被子里躲下去吗?   昏暗的光线中,朝见雪全神贯注,将玉惟的动静看得很清楚。   他月白的衣袍从榻上垂落一半衣角,渐亮的光线从窗中照进来,以他的那抹衣角为起始点,慢慢地向上延展,衣角上的玉荷花就这样显露了泛银的图样。   玉惟纤长的睫毛轻颤,似乎是要有醒来的迹象。   朝见雪再次摸上自己的脑袋,耳朵还在,他的心都要跳到嗓子眼,果断地扭头看向窗外。   玉惟的手指也略有将醒的颤动。   朝见雪第一反应,毫不迟疑地披上外衣一跃而起,从窗子中翻了出去。   他要逃,逃得越远越好。   然而,就在他跃上温泉黑石的一刹那,内室的门猛地被推开,而后传来玉惟惶惶的喊声:“师兄去哪!”   怕什么来什么,朝见雪脚底一滑,整个人滑进温泉水里,刹时水花四溅,他紧张得无法自已,只胡乱努力使了一通法术,试图把自己的耳朵遮住。   温泉水深,之前是玉惟扶着他才能站得轻松,可这回是不小心自己跌下去,平衡一时难以掌控,他呛了几口水。   玉惟也跳下来,一把抓住了他乱挥的手,朝见雪还不知道耳朵有没有藏好,下意识挣开他,混乱模糊的视野中到处都是水花,温泉的水压压着人很不舒服。   还没有确认头上是否安全,玉惟的手再一次抓住了他的胳膊,强硬地把他拉上水面。   朝见雪惨叫一声,捂住了脑袋。   灵光闪现。   玉惟一愣:“师兄你……”   朝见雪欲哭无泪:“你听我解释……”   玉惟错愕过后,还是第一时间把朝见雪带上了岸。   他一向端庄的样貌此时湿透,额角的发须滴滴答答地滴着水,好不狼狈。但玉惟定定地看着被拉上岸的朝见雪一会儿,掩袖笑了。   朝见雪才发现不对劲。   玉惟道:“师兄现在真可爱。”   朝见雪往自己身上一看,手脚全都缩小了,衣裳宽宽大大地罩在身上好像披了一身巨大无比的床单。   “应当是蛇毒所致,师兄现在元婴法相外露,我从前修行时也外露过一日,只当时在闭关洞府,不要紧的,等灵力稳固,解了毒,会变回来的。”   玉惟含笑说。   朝见雪借温泉水倒影一看,的确是他的元婴样子。小短手小短腿,脸蛋嫩生生,还有婴儿肥,小小的人模人样,站起来比三寸小豆丁没有高多少!   再看玉惟憋笑的模样,他迷茫的同时也心安了。   上天眷顾,耳朵藏好就好。 第62章 法相   朝见雪这才想起, 好久之前,玉惟曾经与自己提到过元婴法相的事。简而言之,元婴是修士修成的第一个法相, 是心底自我本真, 缩小版的自己。   法相有形, 自然可以显露于体外, 反过来让自己原本的身体归养生息。   可是玉惟看见了自己的元婴样子,朝见雪却还没有见到过玉惟的元婴法相。   朝见雪看着自己的手脚,看着毫无力量, 他陷入挫败。   他现在被玉惟单手抱起来坐在他臂弯里,感觉自己成了一个小手办玩偶,只围了一块方巾在身上,权当做衣裳了。   家具的高度如今在他面前有如天堑, 玉惟放他在床上, 只像是一个宽阔无比的地界,脚下被子起起伏伏还格外绊脚。   朝见雪跑去枕上坐着, 玉惟听着屋外晨钟,眉头微皱:“昨日各长老那里已经准了师兄病假, 但今日我要去讲学。”   朝见雪巴不得他快走, 现在这个情况,他这么一个巨人在自己面前晃悠,他心底惊恐得很。   玉惟想了想, 道:“我分出一道元神留在这, 师兄不是想看我的元婴法相吗?”   听他这样说,朝见雪眼前一亮,赶忙点了点头。   留出一道元神在这里,万一朝见雪有事要呼唤他, 他也可以第一时间知晓,直接移形过来。   门被轻轻阖上,窗户也被玉惟贴心地关上了,好像是生怕他被吹跑。   朝见雪依旧坐在枕上,与同样大小的玉惟的元婴法相面面相觑。   玉惟被看得有些羞涩,别过脸去,脸上浮起两抹红晕。   因为是玉惟有意显化出来的,他身上衣服完好,交叠穿着月白的锦衣和浅青色的罩袍。   他的脸蛋比正主要圆润一些,看上去好捏许多,就算假装严肃,也看上去可爱极了。   朝见雪向他招了招手,玉惟便起身,迈过起起伏伏如丘陵般的被子,走到他面前:“师兄……”   朝见雪指他身上的青色罩袍:“给我穿。”不然他现在只用一条毛巾围着,未免尴尬。   于是两个小人在枕头边换了衣物,朝见雪有了衣裳蔽体,心中安定许多,他新奇地揉了揉玉惟的脸,手感非常好。   玉惟圆润的脸蛋上又浮出红云,说话还是独属于玉惟的温和:“师兄别捏了。”   他觉得这副样子太软,在师兄面前没有了形象,因此很是惴惴。   朝见雪问:“那我捏你,你的正身可以感觉到吗?”   “元神本是一体,都是可以的。”   “哦……”朝见雪起了点坏心思。   玉惟这个时候身为弟子代表在讲学,若是他做些坏事,他那边是不是也有感觉?   玉惟看他眼底遮掩不住的促狭的笑,站起来退后几步:“师兄你……”他欲言又止。   朝见雪自然只是邪恶地臆想一下,终究是干不出这般事的。   他站起来抖抖衣裳的褶皱,运起灵力飘落到桌上,抱起半人高的茶盏喝了口水润润嗓子,又招呼玉惟上来也喝。   寻常的一只茶盏,现在在二人的对比下仿佛一口水缸,里面的水足够喝上几天。   手边也没有趁手的可以打发时间的东西,二人只好坐下来,再蘸水在桌上画起了棋盘,开始对弈。   这对弈的,也不是寻常的棋局,在朝见雪的强烈要求下,他们还是画起了圈圈叉叉井字棋——因为别的棋自然下不过身为大家公子的玉惟,还是井字棋最公平。   桌上恰好有宣纸,机会难得,他们约定谁输了就撕一条沾水贴在脸上。   若是正主玉惟,朝见雪不一定想得到,但小小的元婴法相,还是很让他有蠢蠢欲动的想法的。   玉惟输了,朝见雪哈哈笑着给他贴在额头上,越看越可爱,粉雕玉琢玲珑小巧。   玉惟在最初的害羞之后已经淡定,压了压额头上的白纸条,再看朝见雪,亦是被贴满的状态,掀开的纸条缝中一双弯弯的笑眼。   若是这样的日子能持续下去,他们就以这样的样貌隐蔽藏在这世上也很好,玉惟想。   小小的,手牵着手,相互依偎,世间越宽广,他们越亲密。   朝见雪向他挥了挥手:“回神,该你下了。”   玉惟眨了眨眼睛,垂头看棋局,往哪走都是败局,他刚才的分神,竟让自己走了一步错棋。   他心甘情愿地放弃:“我输了。”   朝见雪笑盈盈地站起来,跨过井字,道:“脸上贴不下了,我要贴你身上!”   他伸出肖想已久的手,与他拉拉扯扯,最终成功把纸条贴在他被扯开的衣领下,玉惟露出了一半锁骨,再抬手拢住,语气微嗔:“师兄,不要太过分。”   朝见雪玩心大发,搂着他再拉扯了一番,末了二人滚在桌上,他被玉惟按住。   玉惟伸手一抓,揭了彼此脸上的纸条,朝见雪以为他是生气了,收敛道:“好了好了,我错了,你放我起来吧。”   玉惟自然没有那么轻易放开他,他依样照葫芦,伸出手轻轻然一勾,朝见雪披的罩袍就散了开来。   罩袍自然不比内袍穿的严实,只是用一个系带系着,朝见雪腾的一下脸热起来,觉得自己里面只围了一块方巾就这样被玉惟赤裸裸地盯着,和裸着也没什么分别了。   玉惟盯着他的胸口皱着眉头,好像在苦思冥想哪处下嘴。   朝见雪此时灵力不足,抵抗不过,眼睫颤抖个不停。   玉惟忽然招手,茶水中的一片茶叶飞入他手中,好像一片硕大的羽毛。   他轻轻一弹拨,茶叶上的水滴撒在朝见雪胸口,腰腹,他被凉得颤抖了一下,有点害怕:“小师弟,你要做什么……”   触及玉惟专注打量的目光,朝见雪不由自主地咬住下唇,觉得这目光很有欲望,与他交汇视线时自己也要烧起来。   可是他们现在明明是小人偶般的法相,他怎能从这张极萌的脸蛋中看出欲望的?朝见雪捂住了自己的眼睛,难道是自己心思不纯?   胸膛处一凉,朝见雪闷哼了一声,睁眼,是玉惟把那片茶叶贴在了自己胸口,是在报他刚才贴他锁骨上纸条的仇?   只是凉意转瞬化为热意,一冷一热夹击下,他情不自禁地弓起了背,发出一声低喘。   “师兄这个样子,真的很可爱。”   听到这话,朝见雪脸颊泛红,睁开一只眼,心想好你个玉惟。他双腿夹住玉惟的腰,将他翻倒,而后二人上下逆转,他坐在玉惟身上,牢牢地将他双手压住。   玉惟睁着无辜的眼睛仰视他,水灵灵的,无辜的眼睛,眨了眨。   丝毫没有挣扎。   朝见雪凶说:“你不是说这时候在讲学!”   玉惟道:“是。一半元神在讲学,一半元神在这里陪师兄。”   他说话时唇角小幅度地勾起,看上去分明是有坏心思,但又奈何不了他。   朝见雪微微俯身,作出要亲他的动作,在玉惟盯紧他送过来的唇瓣时,又偏偏不遂他的愿,抬起了头。   “哼,”他得意得拍了拍玉惟的脸,“我不想亲小朋友。”   只是他现在也是一个小朋友。   玉惟眼神微暗,竟突然出招,与他刚才的动作如出一辙,又逆转了攻势。   这次,朝见雪躺在了刚才画的井字格上,背后湿了一片。   他伸手一抹,二人的棋局就全都成了水渍而已。   玉惟的头发在翻滚中也乱了,发丝垂在朝见雪颈上,痒痒的,凉凉的,但他料想自己的头发也齐整不了。   的确,此时朝见雪长发铺陈在玉惟视线中,像是流淌的墨色的河,河床上躺着一件稀世珍宝,美人如花隔云端。   玉惟骤然想起了自己在天摇宗房间内看到的景象,凌虐的红痕,代表快感的浊白。   那般暴烈的欲望,究竟要怎样的感情?   相较起来,他现在只想轻柔地亲一亲师兄。   朝见雪闭着眼睛等了半天,也没发现玉惟吻下来,他不虞地扯了扯他的衣袖。   玉惟却说:“我这几日查过,檀舟是天摇宗掌门的养子,但有私生子的传闻,十年前才光明正大地出现在天摇宗,自从莫泽之一蹶不振之后,还取代了他的少宗主之位,极快地成为了掌门的首席弟子。”   这人怎么突然说正经话?   朝见雪不理解。   但他想了想,说:“这也正常嘛,原本的儿子废了,就算是私生子,也只好推出来了。”   玉惟认真道:“只是檀舟并非善类,师兄以后莫要与他走得近。”   “咦,前几次见面,他不是很有礼貌,而且和你挺像的……”朝见雪狐疑。   玉惟不悦地蹙起眉头:“我与他不像。他……”   原本是要将自己看到的场景告诉师兄,但玉惟想了想,最终还是决定不要说了。   那样的场景太污秽,师兄不该知道这种肮脏的事情。   朝见雪“哈哈”道:“好吧,仔细一看的确不像,小师弟比他好看,也比他贴心多了。”   玉惟一笑,刹时将日光都衬得融融了。   “还有消息,说檀舟在身份未明之前,时常受到莫泽之欺压,他二人的关系想来不好。”   朝见雪思忖道:“你的意思,他不会替莫泽之来找我寻仇?”   “应当如此。”   “那上次在谷中,他不是为了他兄长求药?”   玉惟摇摇头:“其中的具体情形不清楚,但他现在毕竟身为少宗主,若是只为了在宗门中作秀,也可以理解。”   朝见雪似懂非懂,这种大家族的弯弯绕绕,他不熟悉。   他握住玉惟垂下来的一缕头发,在手心缠转了两圈,将他拉下来,希冀地对他眨了眨眼睛。   玉惟原本淡下去的心思被撩拨地心猿意马,远在讲舍的正主轻咳一声,叫台下众弟子有些奇怪。   玉小师弟怎么今日好像心不在焉,时不时顿一顿,难道身体有恙?   玉惟掩袖抿了口茶水,已经快将今日所说的收尾。   深谷之中,突有钟声穿破漫天飞舞的大雪,回荡在别馆各室,甚至将窗扉都震得产生了抖动。   玉惟盏中的茶水也强烈地上下摇晃。   众弟子惊疑不定,纷纷站起来。   便听有长老走进来,高声说“有魔入侵,金丹以上的出来,随我守门!”   师兄!   玉惟快步往客舍的方向走,但被长老拦住,道:“别去,魔物正是汇集于客舍方向,你随我过来加固阵法!”   -   温泉中的水声不知何时停住了,朝见雪从缝中往外看去,窗外灰蒙,原先飘落的雪花竟成为洋洋洒洒的灰烬,遮天蔽日地蒙住了光线。   方才,他还在心旌摇曳时,玉惟忽然将他拉起来,不由分说地飞进柜中,朝他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柜门“砰”的一声关上,一瞬间天色骤变。   有腥味在空气中蔓延,不是血腥味,而是某种生冷的水腥气,好像是长久未见天日的东西从黑暗中爬了出来。   朝见雪在玉惟示意下屏住了灵力流动,幸好二人身体小,此时缩在柜中不算逼仄,只是身后有一个铜瓶,贴在上面格外阴冷。   玉惟在他耳边低声说:“有魔物入侵,外头乱了,我一时过不来,我们得想个办法出去。”   分了一半元神,玉惟的修为无法发挥出完整的实力,朝见雪亦是有伤在身,连本体都在安养。   渐渐的,那股腥臭味变得浓了,朝见雪听见不同寻常的静谧中,有水滴滴在地上的声音。   沿着走廊的墙垣,有东西钻了进来,在四处搜寻活人的气息。   朝见雪往后靠,气息被玉惟贴住口鼻的手心捂住。   玉惟一瞬间隐去了他二人的灵力波动,一双清瞳目不转睛地从缝隙中看出去。   闯进他们房中的,是一只黑得有实质的魔物。   四肢着地,扭曲又庞大的身体,贴着地面,好像在寻找什么。   黑水从它身上滴下来,发出腥臭味。   朝见雪皱着眉头看了许久,才反应过来,这种腥味,是魔气的味道,是深埋在伏魔关地底的腐朽魔气。   嘎吱嘎吱,桌椅都在魔物的行进下被拖拽倒下。   它搜寻得很仔细,连床榻都完全翻过一遍,所到之处黑水遍地,嘴中不断发出咕哝。   朝见雪觉得这样躲在这里不是办法,就看它找的这般仔细的样子,迟早要找上这柜子。   他伸手一摸,摸到背后冰凉的铜身。   这是用来装花的花瓶,宽肚窄脖,但足够现在他们这两个法相钻进去。   他捏了捏玉惟手,眼神示意他往后看。   玉惟会意。   二人蹑手蹑脚地飞入瓶中,刚好缩在瓶肚中。   果不其然,魔物很快掀飞了柜子,里面的瓶瓶罐罐滚落一地,朝见雪与玉惟身体交叠,在瓶中滚筒般翻来覆去,最终停了下来。   魔物自然不会去翻瓶子里有什么,只是看柜中没有动静,便往门口去。   朝见雪出了一身汗,紧紧搂着玉惟,抬头往上看,魔物的黑色躯体在视野中慢慢移动,而走廊中,也聚集了其他几只魔物。   这些魔物实际上只算是大魔的伴生产物,说明此时别馆内,的确是有一只大魔。   魔物一走,被魔气扭曲的空间就恢复了正常,能听到外面激烈的打斗声,是众弟子在奋力抵御魔物。   朝见雪坐起来,与玉惟一合计,还是什么灵力也不要用,也不要出去,以防引来魔物的前后夹击。   他们在瓶内,推动着铜瓶慢慢移动。   魔物已经离开了这条走廊,但魔气依然弥漫。   铜瓶贴着墙根,慢慢朝外面滚去。   在如此紧张的时刻,二人的动作实际上很不雅,因为铜瓶高度不够,两人只能滚着前进。   互相抱着彼此,像是粘在了一起般往前滚,还要看好方向,用好巧劲,滚成一条直线不撞到墙,滚得尽量安静。   虽然滚这个动作很简单,但达成如此苛刻的条件就不容易了。   两人热汗淋漓,只听得到彼此交缠的呼吸声,时不时调整速度和方向,还要腰腹一起配合着使劲,一会儿额头磕到下巴,一会儿膝盖碰擦到彼此。   总之好不容易滚到门口,朝见雪的腰也酸了,手臂也胀了。他的那块方巾也早就在滚中散掉了,眼下只真空穿着玉惟的那件罩袍。   幸好罩袍被他打了一个死结,不至于也滚掉,这就彻底赤条条了。   只是有一件事比较尴尬,玉惟的这件罩袍用料轻薄,滑溜溜的贴在身上,刚才他们又这样贴在一起蹭来蹭去,他有了点此情此景不该有的分心。   朝见雪大汗,想把某个不争气的东西忽略掉,于是肌肉绷紧,紧紧并拢。   他看玉惟反应,也是低声轻喘,不知境况怎样,反正朝见雪不敢和他贴得那么紧了。   再往前滚,就是一串台阶。   台阶陡峭,要是滚下去指不定会摔成什么样。另外,庭中也有魔物在爬行。出客舍的大门近在眼前,不得已,他们接连爬出了铜瓶,锚定地势,飞快地闪身飞过去。   果然,一运起灵力,魔物就有所感知,朝他们扑过来。   朝见雪甩出一道伏魔法器,魔物被打碎了半边身体,随即又是好几只从阴影中闪现。   惟一剑不在,玉惟只能不断分出灵力打向魔物,二人边躲边飞,手拉着手,总算是突破了客舍正门,头也不回地往前。   玉惟知道自己的正身在何处,拉朝见雪越过魔气四溢的水潭,踩着落满积雪的树枝跃上屋檐,飞奔。   穷追不舍的魔物也在越来越多,紧紧跟着他们,像是道道越来越近的影子,魔影幢幢,伸出细长湿黏的手要将他们捉走吞噬。   朝见雪只回头看了一次,立刻毛骨悚然地别过脑袋,专注盯着玉惟的后脑勺。   因为速度极快,他的头发和衣袍都在翩飞,冷冽帅气地难以形容,朝见雪心头砰砰作响,一半是因为此时的危机和动作,一本也是因为被小师弟泠冽的临危不惧的气质所折服了。   每一次遇到险境,小师弟都好像毫不畏惧,其实不是,朝见雪知道他也会害怕。只是因为习惯挡在别人面前,所以就算是害怕,也会牢牢牵住他的手,带着他走。   打斗声越来越近了。   只听玉惟沉声喊:“跳!”   朝见雪毫不迟疑地起跳,二人瞬间腾空,魔物腥臭的手几乎要擦过朝见雪的后颈。   视野颠倒,长风冲击面庞,牵住他手的法相玉惟顿时消失不见,他抓了一个空。   朝见雪睁大眼睛,楼阁屋檐下方,玉惟一身浴血的月白衣,朝他张开了手。   他被稳稳地接住了,而后惟一剑灵光大闪,紧追在朝见雪身后的魔物被当场砍成两半,黑血在半空之中浇下,玉惟旋身,没有淋到一星半点。   “玉道友,接着!”另一边,一名弟子扔给玉惟法器,他接过后径直飞向法阵一端,抛出,硕大的灵网瞬间展开,在几人合力催动下,成为一张缚魔网,将面前的魔物全都收入囊中。   有弟子眼尖,指着玉惟怀中:“那是什么?”   朝见雪立刻将头缩了回去。   他刚才掉在玉惟臂弯里后,玉惟就把他藏在自己衣襟里,像是藏了一个娃娃。   玉惟护住他,对那个弟子说:“是我重要的东西。”   见状,那人也就不问了,继续与纠缠上来的魔物作战。   朝见雪缩在玉惟衣下,脸贴着他的心口,听见其中有力沉稳的心跳声,把他的紧张也消解去了一半。   玉惟身上有淡淡的荷花香味,他觉得很好闻,不禁想是不是出生玉丛一叶舟的人都会有这样好闻的荷花香。   他在最接近玉惟心脏的地方,外面再激烈的魔物嘶吼也不令人惧怕了,纵使玉惟动作间让他时不时有失重感,上辈子没坐成的过山车这辈子坐上了。   但只要贴着他,朝见雪就很有安全感。   也不知打了多久,不知不觉,朝见雪都有些昏昏欲睡,他的灵力刚才消耗了一波,最好是再休养休养。   忽听一声龙吟似的剑鸣,有弟子惊喜叫喊:“是栖山真君!栖山真君来了!”   朝见雪捂在玉惟怀中听得真真的,说长老以及几位在别馆的师尊都已经去寻找大魔踪迹,都在客舍内。   栖山说:“我本在闭关,谁知这魔物趁我闭关不备逃了出来,一定是这里有吸引他附身的东西,得尽快找出来。”   栖山提剑往客舍走,见到玉惟,问:“见雪何在?”   朝见雪疯狂在玉惟胸口画叉,意思不要把他现在的情况交代出去,万一栖山能看出他的妖血。   玉惟捂住心口,也将朝见雪的动作止住,面上维持淡定道:“师兄现在很安全。”   “行!”栖山虽然深看一眼他奇怪的动作,但道,“我信你小子。”   经过一日一夜的战斗,伴生大魔的魔物潮总算全被剿灭,这回的论道大会堪称惊险刺激,万幸来的都是小有所成的弟子,配合得当,这才没有伤亡。   几名长老将大魔的所在也揪了出来,竟是一名北境派的弟子入魔,将大魔吸引了过来,差点酿成大祸。   又说不只是因为此,还有昨日有妖族入侵一事,定也与魔物入侵脱不了干系。   妖族一向奸诈阴险,那入魔的弟子房中还搜出了沾了妖血的法器,推测来看,是妖引诱他修习邪功,这才入魔。入魔之后的魔气兼有妖血早早织成的召魔阵,于是才引得这只大魔出世。   几位真君赶到时,大魔还没有与入魔弟子完全融合,才给了机会将大魔围杀。   “围杀?是真的杀掉了吗?”   “不是的。”   几名弟子窃窃私语。   长远来看,魔气是杀不死的,尤其是这种在伏魔关积聚魔气已久的大魔。所谓的围杀,只是暂时打散了他的形,魔气聚于天地,又会在围杀中被压制回伏魔关。   只是这样一来,这只大魔失去了积攒力量得来的形,还要花上不知道多少个春秋重新获得冲出伏魔关的力量。   长老们要商量后续别馆的守山法阵,更请栖山出席。弟子们得知了原委,还要回客舍收拾残局。   好好的温泉汤池,现在全被魔物的黑水搅浑了。   栖山在此时唤住了玉惟:“听掌门说,见雪与你一起去了东原?”   玉惟颔首:“是。”   “东原望族多,路上可有异事?可有结交什么人?”   玉惟:“只结交了一名应三公子。”   “哦,应氏。”栖山笑了笑,“梦蝶庄声名在外,你们多交些朋友也是好的。见雪有给你添麻烦吗?”   玉惟难得局促起来:“不,师兄很好。”   栖山道:“如此就好,他天资不足,之后还要麻烦你照顾。”   朝见雪听着,慢慢红了脸。   -   回到客舍,怨声载道频起。   地板上,床上,温泉里,都漂浮着一层黑乎乎的魔气残渣,亟待彻底的大扫除。   虽说可以用灵力控制用具自己打扫,但灵力与魔气打架,还不如弟子们自己动手把地板抹一遍。   玉惟帮朝见雪把发辫盘起来,以免落下来沾到残渣。   原本玉惟想让师兄找个干净的地方坐下就好,可带着他在屋内转了两圈,竟没有发现一个可以落座的好地儿,还是他身上最稳妥。   朝见雪就坐在玉惟肩膀上,帮他递干净的毛巾。   灵气引来水把整个内室都冲刷了一遍,到处都是湿淋淋的,外头还在飘雪,走廊里人来人往,举着抹布提着脏水桶,摩肩擦踵挤来挤去。   时不时有人发出“哎哟”“我x”“真难擦”诸如此类的哀嚎。   玉惟挥了挥衣袖,房门关上,也将走廊里的嘈杂声隔绝在了外面。   朝见雪没见过小师弟抹地板,他一直很难想象玉惟这样的人会做这样吃力的辛苦活。寻常的内务熟能生巧,但无为宗门内有灵力加持,常年纤尘不染,弟子们没有抹地板的机会。   不过,想来小师弟什么都会……吧?   朝见雪与玉惟面面相觑,看着一块被越擦越脏的地板深思。   玉惟收起脏抹布,羞赧道:“抱歉。”   朝见雪表示理解道:“正常正常,你以前也没干过这种活儿。”在宗门内不用,在一叶舟时做家主继承人时更不用,这样一想,小师弟现在能把修行以外的许多事打理得井井有条,还会煮粥叠被,帮别人梳头束发,已经很不容易了。   玉惟环顾了一圈四周的恐怖环境,微拧的眉宇间透露几分难办的不安。   朝见雪顺着他的衣袖滑下来,在半空中飞了一阵,也觉得干瞪眼,毫无下手之地,他重新飞到玉惟肩膀上坐下,抓住他的一截头发,陷入沉思。   玉惟叹了口气:“还是用法术吧。”   他直接运起了清洁的术法,但灵光一下子与脏污中的魔气纠缠起来,只听得乒呤乓啷几声,两团光打架,又把桌子弄塌了。   “……”   朝见雪挥了挥扬起的灰尘,咳嗽一声:“还是动手吧,慢慢来,总能弄干净的……”   他想自己不能全都让玉惟来干,这具身体小是小了点,胜在灵活,还是要献上自己的一份力。   朝见雪卷起袖子,扎起衣袍的袍角,从玉惟身上跳下去,拿起一块大小合宜的方巾,开始从门口往外抹。有些残渣还要顽强抵抗,被他捏成更碎的碎渣。   玉惟看他表情坚毅,也没再坚持让他坐自己肩上,举起拖布杆,努力地将脏水拖出门外。   竟比寻常修行还要累人!   终于接近尾声,地板渐渐可以光彩照人。   朝见雪施法将新送来的干净枕被铺上,累得不行,便停下来歇一会儿。   他看着玉惟,越看越觉得好生新奇,一般人可难见到如谪仙般的玉小师弟蹲跪在地上擦地。   “小师弟!”他喊了一声,玉惟转过脸,脸上竟然有几点黑黑的淤泥。   再配上他因为专注擦地而显得有些迷茫的眼神,看上去竟有些呆。   朝见雪没忍住笑了,飞至他面前,伸出手,垫着一截干净的袖子替他轻轻擦去那几个黑点。   再笑嘻嘻地给他看。   玉惟的目光柔软,仰头凑过来,唇瓣在他额上碰了碰。   接下去的温泉汤池就是大工程了。   但长老们总算想起来这事多累人,统一用了法器,将污水全都收走,弟子们打扫干净后,哗啦啦的温泉水便从地穴中重新涌现,新的活水灵气浓郁,竟让泉边的花树在簌簌落雪中快速长出了新叶,催生出了鲜嫩的花苞。   也借着此次机会这回重新布置了汤池,在两间房中间隔上屏风,泉中的黑石中也不破不立地,重新生长出枝藤,缀满白色的小花。   在最后的这两日能泡上这样灵气充裕的汤池,众弟子们因祸得福,清扫地更加任劳任怨。   入夜,朝见雪坐在干净的池边吸纳灵气。   他现在太小,不敢进水里。   玉惟领了新鲜灵果回来,着专门的浴衣慢慢下水,将装有灵果的木托盘移到朝见雪脚边。   朝见雪太过专注,衣裳上已经覆了一层薄雪,更有白色的花瓣落在他身上,他的灵力已经有复苏好转的迹象,周身光芒晕得眉目神圣,但睁开了眼,便自有一种诱人亲吻的风情。   他见玉惟看着他不说话,笑说:“累到了吗?又是除魔又是擦地,一会儿我帮你按按?”   玉惟道:“师兄能吗?”   朝见雪抬起自己的胳膊腿看看,道:“可以吧,法相显得小而已,又不至于没有力气。”   他让玉惟摊开手心,站上去,蹲下来捏了捏他的手臂。   玉惟笑得手也跟着抖了一下,朝见雪差点没站稳,抱着他手腕,报复地轻咬了一口。   只留下一点浅红色的牙印。   玉惟抬起手,将他移到自己身前,晕黄的灯光中,芙蓉面近在咫尺,在水汽蒸腾中多情含笑,像是怕惊了他,只轻声说:“师兄别咬,是有点疼的。”   朝见雪觉得他掌心是一个很好的所在,温暖,能近距离看到这张漂亮的脸,又能保证他不掉下去,还有一段淡淡的幽香,令人心旷神怡。   他干脆就坐在玉惟手心里打坐,温泉水浸到膝下,灵力渐渐生发。   “师兄的头发……”玉惟解开他的发辫,“这里脏了。”   他手一捧,掬起水,简单朝脏污处淋下去,温暖的水流顺着头发流下来,朝见雪脖颈酥麻一片,微微打了一个颤,衣裳湿了一半,对上他真诚的目光,一时语塞。   衣裳湿了就半透,皱皱地贴在他背上。   小师弟兴许是故意的。   “要是师兄一直不恢复,还得做几件合身的衣裳。”玉惟道。   朝见雪认真想了想,点头:“我那里应该有几匹新料子,你要不替我拿去山下裁衣店。”   “嗯,倒是也有师兄姐精通人偶偃术,师兄身形与人偶相像,可以去问问是否有新衣。”   他顿了顿:“师兄衣裳湿透了,不冷?”   他的指腹抚上朝见雪的背,后者情不自禁地绷紧了背脊。   很奇怪的感觉,小师弟此时只用一只手就能把他攥在手心。   即使知道玉惟不会做什么,但这种体型上的差距还是令人本能的惧怕,他贴着自己的背时,只微微摩挲了一下,就让朝见雪浑身一颤,惧怕的同时带来些隐秘的快感。   他不禁深深怀疑自己是不是有m倾向。   都怪小师弟这张脸。   他耳根红透,猫下腰把自己的肩膀往水里藏,嘟囔了一声:“冷啊。”   雪还没有停下的迹象,兼有落花片片从两旁旋转飞落而来,同样是洁白无暇的,分不清时雪还是花,直到落在温泉水上。   一片花瓣随波逐流,飘到朝见雪脸旁,他拿起来,正好贴在脸上挡住自己的脸红。   玉惟笑着贴近他,似乎是想要再说些什么话,但突然之间,白光一闪——   而后,朝见雪就忽然变回了自己的原身。   他惊呼一声,伸手揽住玉惟的肩膀,防止自己摔下去。   玉惟托着他的那只手及时揽住了他的腰,诧异道:“变回来了……”   这变得真令人猝不及防,朝见雪第一反应摸上自己发顶,很好,没有出现奇怪的东西。   他也没有以□□的姿态变回来,很好。   就是玉惟的手因为事发意外,抱得有点紧。二人一高一低,朝见雪俯视他。   他在玉惟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湿淋淋的衣衫透着肉色,黑发贴着锁骨蜿蜒,双颊绯红,唇瓣微张。   朝见雪舔了舔唇角。   玉惟说:“之前没有亲。”   朝见雪想起来,本来他们要亲亲的,但被突然出现的魔物打断了。   花瓣裹挟香气飞来,落在二人触碰的双唇间,柔软,饱含深情。   玉惟道:“我太喜欢师兄了。”   朝见雪面红耳赤,想说“我也是”,但张不开这个口,只能“嗯”了一声。   二人在温泉中好生休整一番,朝见雪灵力充裕不少,泡的也热意上涌,他受不住,便率先上岸擦头发。   那双修长笔直的双腿在玉惟面前水淋淋地走上去,他心旌摇曳,刚运转的灵气也散了一点出去,玉惟幽幽叹了一口气,闭上眼不去看。   朝见雪去里间,从行囊中找出一件厚实的外袍披上,便听门外弟子敲门,问朝见雪。   他开门,来的竟是前几日在会上与他共演无为宗剑招的那名弟子。   他有礼道:“掌门请朝师弟过去。”   朝见雪颔首应下,折身回去与玉惟说了一声,只说自己出去一趟,叫他不要担心,便随那名弟子一同前去。   各门派长老都在,朝见雪进去时议论声一静,他心中就有了考量。   抬头,栖山也在,对他招了招手:“怎么白日里没见你?”   “正是要问此事,他昨日被妖掳走,不知与留下这法器的妖是不是同一只。”   掌门应声下,朝见雪接过递来的法器,那是一柄小巧尖锐的匕首,已经用特殊的术法加持过,可以看见上面隐隐流动的妖气。   朝见雪记得绑住自己的蛇妖,使用的妖力并不是这种。   “不是。”他交还匕首。   “那名入魔的弟子呢?不如问问他?”朝见雪看向栖山。   “天真!成为妖魔傀儡后三魂六魄残缺,问不出什么东西,诸位长老早已经清理门户。”掌门哼了一声,又面向他身边坐的北境派长老,“你们北境派管教不严啊,若不是论道大会,北境派的损失必定惨重。”   那名长老讪讪,擦了擦额头的汗。   他长须垂地,此时也做小伏低,在无为宗面前抬不起头。   栖山说:“好了,左右事情已经解决。”   “是要吃一堑长一智,能这么容易让妖魔混进来,也是这几年仙门松懈了防范。”   朝见雪再将自己如何被蛇妖掳走的事说了,这回有人道:“那蛇妖为何找的是你,又为何没有立即对你下杀手?又如何教你轻易逃了出来?莫非……” 第63章 回宗   好一个“莫非”!   朝见雪听出言外之意, 是在怀疑他与蛇妖有勾结吗?   说话之人是北境派一位长老,看似随口一问,其实是想尽可能地将责任推诿出去。   毕竟, 论道大会期间是他们负责护山, 要是能找出是有人与妖族里应外合, 矛头得以调转, 他们的责任便大大减少了。   朝见雪深看了他一眼,耷下嘴角,道:“弟子身上多处伤口, 深可见骨,若非拼死一搏,哪里还有活命回来的机会?长老‘轻易’二字,含沙射影的意义未免有点明显了。”   “哎这孩子怎么……”他语塞, 也是没有想到一向以有礼著称的无为宗会有这么直言不讳正面刚的弟子。   “不过, 褚长老的疑问不无道理,为何找上你?那妖与你是否有瓜葛?”   朝见雪撇了撇嘴, 这才知道,原来这么严肃的氛围一半是冲着他来的。   他正要开口, 有人忽然说:“空口白牙口说无凭, 不如用真言丹,也好叫我们放心,你可愿意?”   “……”   他说不愿意有用吗……   朝见雪转而看向栖山, 后者虽皱眉, 但姑且道:“真言丹没有副作用,见效只半个时辰,不用担心。”   一枚赤红色的丹药送到朝见雪眼前。   朝见雪定下心神,背后却如芒针在刺。   若是被细细盘问, 难保不会问出他半妖的身份,再怎么样,也不能让自己陷入完全被动的境地。   他目光坚定,拱手道:“几位师尊,弟子所言全然真实。”   他接过丹丸,毫不犹豫地张口咽下,而后吸了吸鼻子,两行清泪就从瞬间盈盈的双眸中落下来。   众长老被他的表现一惊,纷纷瞠目结舌,站起来问是何原因,竟要哭得如此凄惨!   只见朝见雪双膝一软跪下,哭唧唧道:“蛇妖的确与我有些渊源,当初在秘境中,就是它抢夺了我与玉小师弟夺得的法器,蛇妖走时还踹了我与小师弟一脚,弟子从高空掉落,差点命丧水月谷河!正因如此,它才记得我,还说不知为何它的法器被抢,要来找弟子寻仇,弟子被他掳去,它竟看上弟子的身子,蛇性本淫,弟子被他困住动弹不得,还中了蛇毒,它将尾巴缠上弟子的身体,手摸来摸去……”   他边说边声泪俱下,抽噎着捂住自己的脸:“若不是弟子抱着玉石俱焚的决心,用尽全力伤到它,弟子这时候已经清白不在,更怕是……怕是已经被玩弄身亡了!”   他哭着倒下去,肩头耸动得厉害,大有泪水决堤之势,哭得好生可怜。   “这这这……”掌门也站起来,一时不知道如何开口。   他们怎么想的到,还会有这样荒淫无道的事情发生,这么看来,朝见雪的确是蒙受了天大的委屈,他们这些做长辈的,居然还要逼他自揭伤疤。   本来还要问其中诸多细节,但朝见雪哭成这个样子,他们又怎么好意思再问!   栖山勃然大怒:“褚长老!那蛇妖受了伤,逃不出去多远,与其在这里做一些莫须有的猜测,不如前去捉拿蛇妖,防止妖魔再害人!”   朝见雪没有停歇下来的样子,好像是越想越伤心,越想越悲痛,泣不成声说:“弟子虽是男子,遇到这种事也羞于开口,今日把真话说了,弟子的脸也丢尽了……”   有长老宽慰道:“这并非是丢脸的事,好孩子,莫要哭了,我们不问了,今日你说的话,也不会传出去。”   朝见雪抬起头来,已经双目红肿,是哭得狠了,简直肿成一双核桃眼,但眼角桃色绯红,加之鬓发散落,更是我见犹怜。   会被蛇妖看上很有说服力。   朝见雪颤抖抽泣着出了去,为自己捏了一把汗。   真言丹之下,的确是要说真话不错,但拣着片段说亦不算是说谎,他还将重点引得偏离了主题,轻松蒙混过去。   好险好险。   他擦了擦脸,一路魂不守舍状往回走,惹得身后看守的弟子连连摇头,直呼几位长老过分。   他阿飘般飘回客舍,等着真言丹失效,开门,还没有为自己喝口茶润润哭累的嗓子,就看见玉惟站在门边,好像是在等他。   目光触及他红肿的泪眼,玉惟微愣,拉他坐下:“师兄怎么了?”   朝见雪本来没什么的,只想着尽快擦掉眼泪。   但见了玉惟这般担忧的神情,他心头涌上一种复杂的情绪,半是后怕,半是委屈,也没法控制住自己,眼泪又一次唰的下来了。   “啊——没事。”他躲开玉惟的注视,背过身拿袖子乱擦一通。   但肩膀被玉惟掰正,玉惟抿唇,袖角轻轻压去他脸上的水痕,极尽温柔:“师兄受了委屈吗?不用忍着的,在我面前,师兄可以哭的。”   朝见雪扁嘴,一把抱住他,很用力的那种,说:“小师弟,你怎么这么好!”   玉惟揽住他,用很缱绻的语气:“我是师兄的道侣啊。”   朝见雪:“……”他又有点想哭了。   他蹭着玉惟柔软的头发,说:“那你能不能……以后一直做个好人啊……”   玉惟失笑:“在师兄眼里,我不是一个好人吗?”   朝见雪想了想,说:“有时候的确不是。”   最后他也没说自己为什么哭,就顺着玉惟半哄半亲,推拉到了床榻上。   玉惟唇衔茱萸色,原本清冷的皮囊此刻也好像点上了妖异的颜色。他一手扣住朝见雪手腕,一手往下探去。   朝见雪本来很受用,但突然,玉惟的手走向不对,他曲起膝盖,双眸惊讶还带着水色:“你做什么……”   玉惟目光晦暗,掌心滚烫:“这也不行吗?”   朝见雪扭身挣脱他桎梏,震惊道:“不是,为什么是戳我啊?”   玉惟起身,跪坐在榻上,不解:“师兄何意?”   朝见雪让他别装蒜,他翻出紫薇元君课上做的笔记,指给他看:“你看这里,一般都是受方被这样那样,应该我戳你才对,你不该戳我的……”   笔记上还画出了二小人的简笔画,蘑菇也一并画出来,形象传神,通俗易懂。   玉惟深吸了一口气,面无表情道:“师兄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好久没有看见玉惟对他露出这副表情了,朝见雪后仰。   “但是……但是……我之前看书,看那些理论,我都是学的、在上面的那一方啊……”所以才觉得很费腰啊!   先前他们暧昧时顶多互相安抚一下,这是第一次发生这种事,朝见雪一瞬间难以接受这个消息。   毕竟论年纪,他长。   论长相,他更邪魅狂狷一点吧……   怎么看都是他做上面的那一个啊!   小师弟合上眼睛。   须臾,他翻身下榻,坐回了自己的床塌,将叠好的被褥抖开,躺了下来。   “师兄睡吧。”他平静说。   朝见雪捏着自己的笔记,干笑了一下。   怎么回事……玉惟好像是生气了,又好像没有,不过确信的是,他好像是把小师弟的兴致完全搅没了呢……   朝见雪磨磨蹭蹭地钻进他被窝,亲了一口他耳垂:“小师弟……小师弟……如果你真的一定要,也不是不能商量啦……”   玉惟不为所动,依旧闭着眼睛:“明日就要启程回宗门,师兄先睡吧,此事以后再说。”   朝见雪见哄不动,悻悻与他并躺,主动勾住了他的手指。   白雪纷纷,一夜无梦。   论道大会终于结束,弟子们各回各家,李真真几人还在怀念打扫干净的新温泉,后悔没有早起时再泡一回。   朝见雪还困着,一进鲲鹏载具便寻地坐下,倚着墙壁睡回笼觉。   玉惟默默走到他身边,挡住了窗外照进来的雪白光线。   一离开北境地界,艳阳瞬间高照,载具顶上厚积的雪层融化,化成水流淅淅沥沥地淌,热风吹来,水滴落在朝见雪脸上,他纤长的睫毛颤了颤,终于醒来。   是被热醒的,他一醒来就把北境时穿着的氅衣脱了,换回了轻薄的丝裳。   再一看下方,已是绿油油的一片茂密树林,热浪滚滚蒸腾在上方,蝉鸣刺耳。   到了无为宗地界,热意才褪去许多,他们居在高处,山风吹走了黏腻感。   其余人回了宗门都被各家师尊拎回去缩这几日散漫的筋骨,唯独他们慕元座下几个依旧无忧无虑。   有朝见雪这个大师兄牵头,他们摸鱼玩水、摘瓜逗乐,整个山头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期间,掌门还将朝见雪叫去训了话,要他肩负起大弟子的责任。   朝见雪回来后只好每日带领众人上课,一人分身乏术,鞭策外门弟子的活就交给玉惟与南山来做。   但到晚上,内门一关,他们几人在观月台上随便胡闹。   日子不知不觉过去,蓬勃的夏催来绵绵的秋雨,一场又一场的凉,紧接潇潇的冬风。   今年过年并不特别操办,但朝见雪还是给几人准备了过年的礼物,一一发给大家。   别人的都一样,唯独玉惟的,朝见雪精挑细选,要他回去自己拆。   他二人这几月都很忙碌,加上师弟师妹粘人,黏在一起的时间甚少,一开始朝见雪还以为玉惟还在生那次的气,但气那么久还没有气完,岂不是要成河豚了。   着实是外门弟子人多,玉惟细心又负责任,要一个一个考校过去,亲自指点,暂时分不出心思去想淫/欲。   第二日早课,朝见雪紧盯着门口,在玉惟出现的一刹那满意地弯起了唇角。   玉惟一改平日爱穿的宗门月白素衣,着了件袖口织金的水青色袍,淡绿的里衣绣着菡萏纹理,束腰带是浅水一样的蓝,随着裙裾轻飘,显得朦胧飘渺。   是朝见雪亲自选的布料,做的一套,果然眼光良好,玉惟穿上后更加遗世独立,朦胧中带点清冷,清冷中带点色气,朝见雪爱看。   玉惟走到他身边坐下后,朝见雪含笑点他:“我还藏了一个秘密,你有没有发现?”   玉惟看着他,伸手,将袖口挽起来:“倒是不知道,师兄的绣工这样好。”   是了,朝见雪在他袖子上悄悄绣了一个雪字,特意请教了宗门内织衣的绣工。笔画多——他一度怀疑自己为什么不叫朝一,但还是工工整整地绣上去了。   “我也有礼物送给师兄。”玉惟垂下眼帘,掩袖托住他的手腕。   金光一现,一只玉镯落在朝见雪腕间,细看之下,镯身竟散发五彩的光芒。   “这是玉氏在苦寒心加持下才能锻造出来的灵镯,有它在,只要你唤我的名,天南地北我都能找到你,能赶到你身边。” 第64章 雨中   潇潇暮雨中, 三道人影在半空中掠过。   刚好见到城镇,一人落在城墙顶上,压了压头上的幕篱, 道:“回去还要二三个时辰, 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 还是在这里歇歇脚吧。”   另二人点头, 也落下来,轻盈踩地,水洼处漾开波纹。   忽然有声音在城墙下喊他们, 他们疑惑转头,见墙下一个中年女子,举着伞挎着竹篮,朝他们喊:“墙上不让随意站人, 站久了超过半柱香的功夫要罚钱的, 你们赶紧下来吧!”   这三人恍然大悟,飞落下去, 朝那妇人拱手道谢,抬头就见守城墙的男子遗憾地掐断了计时的香柱, 好像没有罚到款表示非常遗憾。   正是缚魔回来的朝见雪、玉惟和李真真三人。   他们三日前接到中常天毗邻南岛境内有魔影作乱, 被派来除魔,原又是一人修行走火入魔引来了境内潜藏的魔气,寻常的修士奈何不了, 只得求助无为宗。   为什么要说又, 是因为近几月魔气作乱频发,已经有多次除魔事件。   长老们怕伏魔关有异动,都前去助栖山守关。   原本路程近,今日是可以回得去宗门的, 但不想天公不作美,刚回程就下起了大雨,天色一下子昏暗,继续在天上飞要淋成落汤鸡。   李真真在除魔中还受了伤,一瘸一拐地随他们走进客栈。   “几位?”掌柜一看是无为宗弟子,立即肃然起敬,对他们更加客气,“三位要几间房?”   朝见雪没动脑子,脱口而出:“两间。”   李真真感动道:“见雪,不用照顾我的,我只是伤了腿,生活能自理。”   朝见雪一怔,心虚地转看向旁边玉惟,再呵呵笑了笑,对掌柜说:“那便三间吧。”   三人去到楼上,依次进了各自的房间。   窗外的雨声打在木头上很沉闷,朝见雪刻意等到入夜,走廊里的灯都熄灭后,才蹑手蹑脚地开门,探出一个脑袋。   他与玉惟的两间房中隔着一个李真真。   夜半无人幽会时。   还没等他走到玉惟房门口,就见玉惟的门也开了,一张清冷美人脸露出来,见到他,笑眼弯了起来。   他们心有灵犀,都选择这个时候开门。   “去哪里?”朝见雪用口型。   玉惟眨了眨眼:“出去?”   饶是外面有风雨,但和喜欢的人出去意境就很不一样了。   风雨交加夜一下子变成了雨中绵绵情。   这种时候,也就只有赌坊之类的地方还开着,二人不想去,趁守城墙的人不注意,飞落到城墙最高处,朝见雪还扬了扬手里的好东西,是在储物空间藏了很久的酒。   玉惟施法令伞自己悬在半空,朝见雪侧身瞅了瞅打盹的守卫,对玉惟笑说:“你跟着我,好像把你带坏了。”   要是以前,玉惟绝对不会破坏规矩。   离他们坐的不远处,就是一块写着“不可停留,违者罚钱”的牌子。   玉惟道:“大不了罚钱而已。”   他好好的一个清隽君子,当真是学坏了。   但今宵美景不可负,佳人在侧不可负。   玉惟十指与他紧扣住,主动托起酒壶,送酒入喉。   雨水随风扑面,清冽的夜晚水汽。   朝见雪也仰起头,喝了一口,赞赏道:“比之前那个风花露还好喝呢!”这是他在观月台后面挖出来的,料想是师尊亲藏,只敢挖了一坛。   “你前几日回去东原,一叶舟如何了?”朝见雪问。   玉惟颔首:“一叶舟魔气已经除干净,我按照以前一叶舟的样子重建的,荷花也已经重新播种下去,料想明年就能重新长起来了。”   “那……你打算何时回去?”朝见雪反握住他的手,摩挲了一下他的手背。   玉惟清冽的目光浮起笑意:“还早呢,要等我们出师,等我有能力支撑起一叶舟。到那时,我会打开一叶舟入口。”   朝见雪新奇道:“你要做掌门?”   玉惟顿了顿,坦白道:“不,我不想做那个高高在上的人。只是要先回去将一叶舟事务处理好,也许很快,也许会很久。”   原来他早有打算,朝见雪摆直身体,伸了一个懒腰。   “师兄有何打算?”玉惟问。   朝见雪哪敢有什么打算:“有一日算一日,船到桥头自然直。”   玉惟靠近他:“师兄不愿与我一起回一叶舟吗?”   “自然不是。”朝见雪抿了一口酒,转头在他脸上亲了亲,“我的意思是先不要想那么多,过在当下比较好。”   要没有这样的心境,他早就与李真真一样时刻琢磨着跑到人界去,哪里还会在这里有闲心和玉惟喝酒。   酒气催发出热意,驱散了雨水的寒,朝见雪撑起下巴,袖子垂下来,露出腕上的灵镯,仔细看,还能看见镯子内侧浅浅的荷样刻痕。   玉惟莞尔。   喝着喝着,朝见雪醉意朦胧,突然抬手一点漆黑的夜空:“流星呢!”   玉惟循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居然不是醉话,夜空中真有两三点星点拖曳长长的尾巴,朝他们的方向飞来。   这样的雨夜,何来星辰?   玉惟酒意顿散,拉起朝见雪,后者还迷迷瞪瞪问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打盹的守卫也惊醒了,一看有两人在风雨中站在城墙顶上,大声开口:“大晚上不睡觉装神弄鬼吓唬人啊,罚款二百灵石啊!”   玉惟骤然出手,一股力道飞出,震响了城墙上的钟声。   “铛”的一声,雨水随着钟声抖动,朝见雪一下子被震醒了。   那守卫更加崩溃了:“这钟是在妖魔来犯时才敲的,你到底是什么人!可知道无故敲响烽火钟要付出什么代价!”   相比他的崩溃,玉惟目视越来越近的星点,出示无为宗玉牌,冷静对他说:“正是妖魔来犯,阁下还不点起烽火?”   不知怎的,这人年岁不大,但通身的气质和眼神中的笃定让人敬畏,那人愣了片刻,看清玉牌,赶紧再次敲响了钟声。   震耳欲聋的钟声瞬间撕扯开了遮天蔽日的雨幕,朝见雪与玉惟没有再多停留,折身飞回了客栈。   一路飞,一路敲响人们的居所,很快,整座城镇都被灯火照亮了。   在驻扎此地的修士引导下,众人纷纷往反方向逃,一时之间仓皇逃窜声四起。   朝见雪打开李真真的房门,李真真紧张地看着屋外越来越近的星点,道:“拖尾带黑气,是魔啊。而且看这架势,这不就是书里说的,魔展开自身狭境时才有的东西吗!”   朝见雪道:“你有伤在身,赶紧回去。”   李真真冲了出去。   不多时,玉惟居然带上来两名他宗弟子,其中一人七巧门,另一人竟是天摇宗的檀舟。   七巧门弟子见了无为宗的玉牌,浅浅松了一口气说:“我们也是从南岛一路追过来,这展开狭境的入魔之人,不,准确来说并非是人,而是人与妖结合生下的半妖!半妖向来是魔气最好的容器,是天摇宗没有防范住,让他逃出了南岛。若是让他将困在狭境中的灵气全部吞噬,定然成为大患。”   玉惟与他点头,再问檀舟:“天摇宗弟子来了几人?”   “包括我在内三十一位,元婴以上二十一位。”   还有恰巧在城内的其他宗门弟子,也纷纷请缨留下来,要一同在狭境中困住妖魔,不让狭境继续往外扩展。   几人很快商议了对策,起码要撑到师尊们赶来破狭境。   修士们立时往四面八方飞奔而去,大雨在此时成了灰黑色,令人想起在论道大会上同样的灰烬雪。   室内转眼只剩下了朝见雪和玉惟两人。   灵光闪过,惟一剑出现在玉惟手心,他担忧地问朝见雪:“师兄还好吗?”   朝见雪从困顿茫然中回过神,勉强回神,问:“半妖?”   玉惟严肃说:“半妖体质特殊,灵气妖气都能掌控,向来是魔气最青睐的容器,过去千百年,凡是半妖,要么一辈子寂寂而死,要么展现天才之资,却很快入魔危害一方,这也是人族与妖族要划清界限的原因。”   朝见雪笑不出来了,还好现在这种情形他也不用笑。   “师兄不用太担心,半妖刚入魔,神智还未完全丧失。”玉惟当他是心生害怕,走过来握了握他的手,凝眉,“为何这么凉?”   朝见雪松开他,摇了摇头:“我没事。我知道了,我去东面。”   大雨倾盆落在头顶。   朝见雪没有飞出几里,就看见李真真折返回来,淋的浑身湿透,一瘸一拐地落地朝他走过来。   他顿时心生感动,说:“你怎么没有走?”是放心不下他们吗?   李真真皱起脸,捂住自己被淋湿的脑袋,生怕雨声太吵听不见似的,大声说:“我想走啊,但来不及了!还是留在这陪你们发光发热吧!”   朝见雪:“……”   魔影肆虐在街上,朝见雪唤出明千里,一边斩杀魔影,一边往东面要施展阵法处掠去。   原先的街镇不知何时攀上了无数藤蔓,在雨水冲刷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简直要把这里变成一片密林。   朝见雪到了地方,与他宗弟子合力,一起布下镇魔阵法,就见最中间的地方腾起黑红色的风暴,应该就是那半妖所在之地。   他目光如炬,远远地看见几个人影灵光振振,正全力压制半妖,玉惟也在里面。   但此刻不是分心的时候,异化为密林的街镇上,流窜的魔影四处都是,再有半妖自己的恶念与情绪加持,魔影化作各种样子,朝他们逼近。   朝见雪抹去遮住眼帘的雨水,明千里寸寸激发出亮光。   雨水飞溅,魔影的嚎叫也飞溅。 第65章 半妖   雨点砸进积水, 溅起密集的雨花。   一名天摇宗弟子正奋力杀魔,不曾想露出背后破绽,一道魔影猛扑而上, 即将要将其一口吃掉。朝见雪抽剑横断雨帘, 翻身一脚踢飞, 魔影瞬间哀嚎一声, 化为黑雾散在雨水中。   那名弟子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经历了生死一线,感激地回头看去,见救他之人形貌昳丽, 一双黑珍珠般的眼眸闪着莹莹幽绿的色泽,灰黑色的雨水顺着他的下巴落下来,却并不显得污浊,出剑时起落的袍角反似水中游弋的一尾鱼。   朝见雪又刺中一只魔影, 扭头见他不知何原因呆在原地, 立道:“你愣着做什么!”   他伸手一把拽过他的衣领,向前一拉。   他身后的魔影又扑了一个空, 明千里趁机飞出,穿破魔影的身躯。   而后铮铮飞回朝见雪手中。   他甩去剑上的雨水, 放开了那名弟子。   “不要分心。”朝见雪对他道。   说完, 他踩着雨花,往另一条街去了。   朝见雪一路过来,除去的魔影不知有多少, 也不知中间玉惟他们的情况如何。他惊讶于半妖入魔居然有如此强的聚魔力量了, 甚至比之前林杳那次还要厉害。   这条街巷的扭曲程度比刚才那条更为严重,房屋已经全被藤蔓与密林覆盖了,街道上的石板路全部破碎,下方涌动无数粗壮的绿藤。   朝见雪以藤蔓上的凸起作支点, 轻巧地在其中穿行而过。   这里没有人,他肆无忌惮地用了明千里的月镰,除魔效率大大提升,大开大合地送走许多魔影。   他与李真真约定好在这里碰头,要再合力布置一道阵法。   只是马失前蹄,一根藤蔓忽然从天而降,缠住他的脚踝,朝见雪正要出手砍断,藤蔓骤然发力,把他倒吊了上去。   四面八方又穿来粗细各异的藤枝,把他的手脚都捆缚住,竟一时来不及去砍。   就连明千里也被层层包裹住,藤蔓忌惮它的力量,因此缠得十分用力。   朝见雪挣扎了一下,藤蔓从脚踝缠至腰腹,呼吸开始不畅,皆有魔影在四周蠢蠢欲动。   他心道不太妙,借着能动的手指掐诀,弹飞了几只魔影。   但魔气愈浓,他感到皮肤上似有灼烧,朝见雪费力地抵住下巴一看,藤蔓上不知何时竟长出了毒针,刺进了他皮肤。   灼烧感之后就是麻木,手指头抬起来都有些费劲了。   果真很不妙。   朝见雪已经做好喊玉惟的准备了。   一道魔影袭向他,他双脚用力一蹬,整个人倒吊着往旁边晃闪过去,勉强躲去了攻击。   这么晃来晃去,不消说把魔影晃过去,他自己也要晃晕了。   “玉”字刚刚挤出嗓子,忽见白光一闪,在他面前的魔影瞬间被劈成两半。   朝见雪晃得眼冒金星,努力眨了眨眼睛,又是一道白光闪过,缠住他的藤蔓吃痛收回,他一下子掉了下去。   明千里也从层层包裹中挣脱出来,飞回他身边。   朝见雪爬起来,脑袋胀痛,终于看清了救下他的人,一身玄衣,原来是檀舟,还有跟在他身后一个天摇宗弟子。   他感激道:“幸亏道友及时出现,不然我也不知该怎么办了。”   檀舟依然不苟言笑,礼貌道:“也是恰巧见到。”   朝见雪又问:“道友方才过来时,可看见一个穿着无为宗衣裳的元婴修为弟子?我们约定好在这里见面,可他迟迟没有出现。”   檀舟偏头沉思,那名他身后的弟子却说:“我有印象……方才过来时,我好像是看见一个人被魔影围住了,也不知情况如何。但我与师兄着急过来,没有停留。”   被魔影围住?   朝见雪原想李真真元婴修为对付这些魔影应当绰绰有余,但他的伤可能拖累了他。   他有些担心。   檀舟说:“方才那半妖从中心封印里逃了出去,玉道友他们去了另一边找,我们来这里找,这才没有去看具体情形。”   朝见雪点头:“我去找他,多谢二位。”   三人错身而过,檀舟二人也继续寻找半妖去了。   朝见雪转了转麻木酸胀的手腕,穿梭过几个转角后,总算看见了一团魔影。它们层层压着什么东西,他心中一吓,李真真莫非是被压在最底下。   朝见雪立刻出剑,把魔影驱逐开去,没有见到李真真的身影,反而有咆哮奔涌的巨大魔气拔地而起,冲他吞噬过来。   他险之又险地躲过,正要再催动明千里,可方才藤蔓上麻痹的毒针在此时起了作用,他手腕酸软,竟要拿不住剑。   这时,地底的藤蔓也趁机冲破了地面,一股脑地朝他缠上来,雨水夹杂着泥土的腥气,当头罩了他一脸。   他只觉腹中一痛,冰冷感直往里灌,摸到一手的血。   后背又有冷风袭来,朝见雪绷紧了精神,就地一滚。   这回没有那么好运了,竟是被魔影抻到一旁的藤蔓上,藤蔓瞬间缠紧了他的脖颈,让他发不出声音。   “……咳咳咳……”他涨红了脸 ,灵气迟滞久久不能催动。   黑雨不断冲刷他的视线,朝见雪眼前却发白,咬紧牙关,指甲死死抠住颈间越缠越紧的藤,指缝中溢出鲜血。   不能死在这里……   明千里呢……   他还想和玉惟一起回宗门……   不能死在这里啊!   巨大的魔影从地上起身,凝成实质。   被它捉住的这人已经没了动静,双手也垂下来了,指尖滴滴答答地往下滴血水。   那张脸苍白一片,气息几近全无。   魔影放下心,张大嘴巴,把这人一整个吞噬了下去。   刚刚将人全部吞掉,魔影正要离去,可突然,一股巨大的力量扯开了它的嘴巴,魔影陡然一颤,仓皇往后退。   它不明白,分明刚才这个人已经没有了生息,这时却爆发出了它全然不能理解的力量,不是修士的灵力,反而与吸引它前来的力量极其相似。   朝见雪低垂着头,雨水肆虐打湿他的头发,发辫全都散乱,贴在身上。   像是从黑水中走出来的水鬼。   一弯巨大的月镰光影在他身后显形,不仅是灵力,更附着一层厚重的妖气。   白月隐现红光。   他抬起头,瞳孔成竖,额间一点血红色的纹迹,还有那对昭示非人的耳朵。   魔影还未想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就见红光袭来,一瞬间化为两半,在雨中散为虚有。   朝见雪转头要走,瞳孔却在触及对面时再次变成一线。   刚才魔影和他都没有发觉,就在边上,居然躲了一个他宗弟子,此时正睁大了眼睛,惊恐地看着他。   朝见雪浑身血液倒流,雨声在他耳中更加轰鸣了。   他朝他走近一步。   那弟子抖声道:“你…… 你是妖…… 你是妖!”   朝见雪加快了步伐,额上妖迹暗红。   那人尖叫起来,好像他是什么不得了的洪水猛兽,往前跑:“来人啊!来……”   “砰”。   是朝见雪抬手打晕了他,他来不及再呼喊,软软地倒下去,被接住……   雨水漫无天际。   朝见雪猛的睁开眼睛,从地上爬起来,深吸一口气,而后狠狠咳了出来。   他这口气憋的太久,差点以为自己要憋死了。   暂时是不用死了,不过,他刚才不受控制地使用了妖力,妖相完全显露,一时半会儿收不回去。   李真真究竟去了哪里?   雨水打湿耳朵十分难受,朝见雪甩了甩脑袋,脱下外袍,将自己的头和耳朵一并裹住。   不对……刚才好像打晕了一个弟子……人去哪了?   朝见雪头脑昏胀,情绪也很复杂,心说真是祖宗啊喊什么喊,他又不会对他怎么样!   他左右环顾找不到那弟子的身影,估计是趁他刚才妖力爆发后晕倒的时候逃跑了,朝见雪无暇再去管他,再兜住帽子,走进了雨水里。   通信玉牌中李真真没有动静。   朝见雪正在焦急,没走出几里,脚下一顿,停下了步伐。   他七上八下的心也骤然提了起来。   就在他面前,李真真昏迷在地上,一个瘦小的人影蹲在他身边,抬眼看过来。   额间同样颜色的妖纹,因为入魔而变成猩红的瞳孔。   他说:“没想到会看到同类。”   朝见雪警惕地抬剑:“放开他!”   半妖没好气地踢一脚李真真:“他被魔影围住,明明是我救了他。”   朝见雪:“…… ”   这半妖不按套路出牌,他一时没法接话。   “人修在找我,那些魔气也在找我,人修是想把我杀死,魔影是想把我的身体夺走。”半妖站起来,朝见雪才发现他居然不高,只是一个半大的少年。   半妖说:“你也是半妖,你怎么混进人修的?”   朝见雪没有说话。   半妖继续说:“我以前也想拜入人修的仙门,可惜失败了,自己修来修去,就变成这个样子了。哎……”他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他看着朝见雪,眼中一闪而过的嫉妒:“但你这个样子被人修看到,肯定也容不了你了。”   “今天我是肯定逃不掉,”他又踢了一脚李真真,像个无聊时随意踢石头的小孩,“不过看在你是同类的份上,我可以给你指一条明路,妖域边上有一座地下鬼市,里头有可以压制妖相的东西。”   朝见雪:“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   半妖一笑:“都说半妖注定会成魔,若是有半妖可以修成人修中的大乘以上而不堕魔,也算为我圆梦。恰巧你来了,那我今日去死也算后继有人——这个词是这么用吗?我没读过书。”   “……”   半妖闭上眼睛,感受到雨中隐约的动静,说:“他们要来了。你往东边走,我在那里打开了狭境小门。”   他口中的他们,自然是玉惟与檀舟等人。   见朝见雪目光还停留在地上的人身上,好像是担心他会把人吞了,半妖啧了一下舌头,催促道:“这人不会有事的,你还不走,是想和我一样被捉起来杀掉吗?”   朝见雪抿了抿唇,拢紧了衣服,要是他现在的模样被他们看见,的确是一件麻烦事。   他最后看了一眼前方愈加灰暗的雨幕,转头往东面飞去。 第66章 鬼市   半妖说得简单, 就在妖域边上,但妖域在哪里他也一头雾水,只知道是一路往东南方向, 越过沙海。   背后轰雷声不断, 他猜想是几位长老也赶来了, 要将半妖完全杀死。   若是事情结束玉惟找不到他, 岂不是要担心死了。   朝见雪狠了狠心,依然暂时掐断了自己玉牌上附着的灵力。等他从地下鬼市里找到半妖说的东西,再回去编个理由也不迟。   大雨出了狭境还在下, 他径直穿进树林,干净的雨水冲走了脸上身上的灰黑色残渣,但衣裳已经不能再穿。朝见雪在储物中翻出唯一一件黑衣,再将脏衣服脱下来扔进储物, 找一片河水滚过一遭后换好了衣服。   玉惟定然要找他, 他得赶快。   也不知飞出去了多远,总之已经过了南岛。他翻过怒水滔天的河, 一下子踩在了滚烫的沙海上。   南岛域外没有宗门驻扎,出没的都是捞偏门的修士以及妖修, 朝见雪裹好了兜帽, 尽力气定神闲地走。   他穿黑衣的原因也是因为黑衣裳更好融入这里一点,总之需要看上去不好惹,麻烦才不会主动找上门。   但朝见雪显然忽略了自己出众的外表, 只露一双眼睛也不足以避开不怀好意的窥探。有人伸手过来要掀他的兜帽, 被朝见雪掰折了手指头。   他烦躁地闪身去了沙堆后,这里的建筑都是用沙土堆的,风还大,吹起来全都扑进眼睛里, 睁也睁不开。   朝见雪干脆买了一顶特殊的帏帽,把自己全身上下都裹住了。   还特意粗声粗气,变了声线,问地下鬼市的线索。   倒是很快有人告诉了他。   只是朝见雪走到一半,突然想起来另一件事。   他在狭境中打晕的那个弟子,不知道认不认得他,醒来后会不会把看见他的情形说出去……   早知道……早知道……   在那个可怕的想法形成以前,朝见雪及时打消了这个念头。   就算那弟子指认是他,只要他找到遮掩妖力的东西,也可以说是对方神智不清胡说八道,没有第三个人看见的事情,咬死不承认就是。   他也没有心思再去思考这些还没有发生的事情了,因为地下鬼市就在眼前。   在他眼前出现的是一口乌漆嘛黑的井,旁边竖着一块斑驳的木头牌子,用快被风沙腐蚀殆尽的红漆写着“地下鬼市”四个血淋淋的大字。   ——井前排了一长串人。   朝见雪:“……”   要不要这么像旅游景点啊喂!   大排长龙的原因自然是井口小,一次只能通行一个人。队伍推推搡搡,不时有人插队,还有在旁边兜售鬼市路引的贩子。   “二百八灵石要不要啊,附赠幽閩赌坊入场券一张咧……”一尖嘴猴腮的小老头挤到朝见雪面前,摇晃手里的票券。   “票子不多了诶,今夜天狗食月,鬼市大大滴热闹,你买我家票,给你升级免排队服务了诶!”   朝见雪低头看向他手里两张红红黑黑的路引,被捏得皱皱的。   他的确缺路引。   朝见雪压低声音:“二百。”   小老头:“二百七。”   朝见雪:“二百三。”   小老头:“二百七一分不让。”   朝见雪:“二百五。”   小老头:“成交。”   朝见雪捏着轻飘飘的票子,小老头喜形于色眉飞色舞:“便宜你了,咱根本不赚钱的!”   成交的那么迅速,还是二百五……朝见雪有点后悔。   “免排队?”朝见雪抿了抿唇。   “来来来,你跟我来,咱生意童叟无欺!”   小老头推着他挤过人群,来到队伍前面的边侧。   朝见雪疑惑他是要找什么人做交易,只因他眼神犀利,似是在寻找什么。   井口不断有人往下跳,一圈密不透风。   忽然,小老头动了。   他瞬间展开老鹰般的翅膀,腾得拔地而起,五指也成了爪子,抓住朝见雪的肩膀,把他整个人抓提溜起来。   而后往井口一甩。   原来是隼妖。   朝见雪就这样完美落进井口,冲击力挤飞了旁边跳井的人。   他惊恐地从倒插葱式调转过身体,黑暗中手掌贴着湿滑长满苔藓的井壁,勉强减缓了速度,踉跄落地了。   敢情所谓的免排队服务,是直接把他甩进来……   朝见雪心有余悸,经过刚才的动作,腰腹上受的伤又开始作痛。这一路过来没有时间疗伤,他喂自己吃了一粒丹药。   这井底四周盏燃着青蓝色的火焰,乍然看过去真像是鬼火。   青火幽幽,朝见雪学着前面人的样子把路引丢入一旁火盆内,烧起的瞬间,眼前的场景在窜起的火舌中骤变,一下子从阴暗潮湿的井底变成一条鳞次栉比的昏暗街道。   朝见雪捂住腰伤,也藏起自己的气息,紧张地迈入奇形怪状的人群。   相比起来,人修中的市集还是太过阳间。   他瞟一眼两边摊子上摆出来的血淋淋东西,各种各样的丹心,小如鸡子大如皮球,像是刚从丹田中挖出来的,还粘连着模糊血肉。   人修的,妖修的都有,十分生猛。   朝见雪感觉自己丹田紫府中也产生了暗痛的错觉,瞥过眼不敢多看。   还有诸如剧毒草一类的难得草药,这里也有贩卖。   他走过一件形状似书局的铺子,心生好奇,走进去后发现都是一些邪门功法,良莠不齐,新手必定难以辨认。   这里充斥了一股腐朽的陈年味道,铺主阴森森地盯着进出的每一个人。   朝见雪走前,还发现了一柜子淫邪读物。   居然有当今人修中各个天之骄子的同人话本,只是图画和用语比外头都要大胆恐怖,非常人所能轻易接受,朝见雪手贱翻了翻,恨不得自戳双目。   他扔下书,从书铺中飞快逃了出去。   人修与妖修全然没有外面那么泾渭分明,妖修们都明目张胆地显露自己的妖身,人修亦是打扮得千奇百怪。   朝见雪全身裹着黑衣居然是其中比较正常的装扮。   渐渐的,隼妖之前提到的幽閩赌坊也出现在了视野中。   那是一座百尺高的危楼——至于地底为什么会出现这么高的楼,权当是玄真界一切事物不能按朝见雪原来的常识所评判。楼中张灯结彩,给这片黑压压阴气十足的地方平添了几分喜庆,但楼里间或传来的欣喜若狂的笑声与痛苦的哀嚎并行,又显得鬼魅了。   赌这种东西,绝对碰不得。朝见雪默默裹紧了衣服,快步走开。   他方才在地面打听过,此行已经有了目的,一路往里走。   兴许妖修的嗅觉总是更灵敏一些,与他擦肩而过的妖修都回头看他,翕动着鼻子,目光直勾勾的。朝见雪本能地感觉不适,走得更加快了。   黑黢黢的街道尽头 ,一面白色的旗子招魂幡一样轻轻舞动,上有“百晓生”三个字,他焦虑的内心稍稍冷静些许,直接走上前。   “问什么?五千灵石一次。”百晓生正漫不经心地擦拭手里的琴。   若是仔细看,他的琴皮面细腻,上面细细的毛孔舒张,不似寻常之物。但朝见雪此时没有仔细去看的余力,只是被他开口要的天价惊住了。他不知道地下鬼市的物价究竟是个什么水平,五千,足够外面的百晓生回答十个问题。   但经过刚才的事情,让朝见雪认清了他不是一个砍价的人才,五千就五千吧,他手头有钱,也怕自己砍了价被记恨。   于是他干脆地掏出了等价的灵石票。   百晓生擦琴的手微微一停,饶有兴致地扬起了一个笑脸:“问吧。”   “我要找可以掩藏妖血的法器。”   百晓生其貌不扬,是那种丢在人堆里过眼就忘的长相,但他笑起来的时候一下子变得妖异,眼睛都变细长了。   “抱歉抱歉。”他拿琴挡住自己的下半张脸,“贵客是想要暂时掩藏呢,还是要长久地放弃妖力呢?”   还有这么详细的细分?   朝见雪刚要说话,百晓生又说:“照道理,这是两个答案,应该要收两份钱,但看在贵客你出手大方,我与你有缘的份上,就免了。”   “……”朝见雪道,“我要长久的。”   “简单,幽閩赌坊也!”百晓生信手一拨,琴弦微微震动,发出好听清脆的弹响。“赌坊中有一宝贝名叫洗骨,吞下他,你就可以洗去妖血,堂堂正正做人啦!”   “暂时的呢?”   “便往西走,在饿鬼衢的药铺子,问他要化人丹,可以暂时藏住你的妖气,一月一颗。只是吃过后两日内,每走一步都如走在钢针般疼痛,每一次呼吸都似有刀子在割你的喉咙呢。”他幸灾乐祸地说出了如同海洋童话中小美人鱼变出双腿所需要付出的代价。   一个是从鱼变人,一个是从妖变人。   朝见雪听着就痛了。   他心里有了选择,站起身。百晓生依然挡着下半张脸,细长的眼睛眯起:“贵客真的很想做人吗?做妖不比做人好呀,来去自由,毫无枷锁。”   朝见雪没有回答,而是向他摊开手:“我的回答,也要五千灵石。”   百晓生伸出尖细的爪子,推开他的手:“当小生我没问好了。”   朝见雪去到他所说的饿鬼衢,果然买到了两瓶化人丹。   紧接着,他走到了幽閩赌坊门口,向上仰视,赌坊的高阁高不可及,红色的绸缎垂下来,其中喧闹声,牌桌碰撞声全都落入他耳中。   朝见雪收好了化人丹。   化人丹只是求一个保险,他最终还是要洗骨。   -   “找不到,但玉牌的亮光也没有熄灭,他还能去哪?”李真真从另一边飞回,对玉惟摇头。   这一日,他们已经找遍了周围的每一处角落,都没有朝见雪的影子。   雨水将所有气息都洗的稀薄了。   玉惟神色紧绷,提剑要走。忽然有人发现了一具尸首,浑身血窟窿,死状惨烈。   几人赶过去,便见那对面门派的弟子表情不对,站起来,指着地上尸首对玉惟与李真真,严词厉色,双目血红:“师弟在玉牌中留下遗言,杀人者,无为宗朝见雪!” 第67章 骰子   朝见雪正在思索。   他旁观一人玩骰子, 屡战屡败,屡败屡战,输到后来裤衩子也不剩, 然后把自己的手脚当成了赌资, 最后是嚎啕大哭被抬出去的。   摇骰之人见他站在桌边没有动, 不耐烦道:“你下不下啊, 不下我可就开了!”   朝见雪左右摇摆中,最终落下手中灵石。   “开!开!开!”赌桌边的众人一起哄闹上去。   骰子揭开,六六为大, 朝见雪投出的灵石被一根长杆搜刮干净了。   他在心底松了一口气,第一次就输好过尝到甜头自己收不住心思。   赢了的人皆是喜笑颜开,输了的人唉声载道,不过双方都赌红了眼就是了。   朝见雪从闹哄哄的人堆里挤出去, 艰难地把自己衣裳扯出来, 没再分心思到这群不知昼夜的疯子身上,他被这里的声音吵得头疼, 一路顺着两边的阶梯往楼上走。   转过转角,一队侏儒小妖拖着一具尸体从楼上下来, 血迹顺着阶梯滴滴答答漫下来, 旁人只当寻常,半个眼神也没有给。   “又是与坊主赌输的。”朝见雪听到这么一句。   侏儒小妖一边拖,一边叽叽咕咕, 后面跟着一个趴在楼梯上擦血迹, 也在叽叽咕咕,觉得很麻烦的样子。   朝见雪抬脚避开滴下来的血,侏儒小妖就擦着他的衣角走下去了。   朝见雪对幽閩赌坊的印象从“销金窟”加深为“吃人不吐骨头”。他牢记自己只是来问洗骨下落的,绝对不要沾上这里一个骰子!   三楼以后皆是雅间, 环境安静雅致许多。   只要他在这里站上须臾,就有人过来,满脸笑容道:“这位客人想要玩些什么呢?”   朝见雪的面容隐藏在黑纱之下,声音也特意喑哑,粗砺中勉强可以听出是一个青年人:“我要找洗骨。”   侍者显然是知道这东西,嘴角的弧度没有丝毫改变:“这样的罕物,还请客人往上走。”   往上走?   朝金雪仰头看,绮丽的天井装饰五彩斑斓,图案却画着一只盘起的巨蛇的血盆大口,金色的信子似在微微颤动。他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双腿却像是被某种东西催促着往上走,要自己走进蛇口。   他有一瞬间的退却,但一想到外头的李真真和玉惟,还有自己未来的性命,还是捏紧拳头,张开腿迈了上去。   走到最高层,侍者引他到富丽堂皇的一间屋中坐下,端来精致的茶点:“客人来得巧,坊主今日正好在,客人要找的东西,还得问过坊主的意思,请稍作片刻。”   礼貌恭敬挑不出错处,令朝见雪产生从地下鬼市来到了某处高档场所的错觉——话说回来,这里怎么不算是一种高档场所?   侍者说完就退出去关上了门,空间陷入落针可闻的寂静。   朝见雪没有用那些所谓的茶点,站起来,顺着墙慢慢走慢慢看,都是窗扉,窗扉上的雕花却不是常见的云啊花啊之类的东西,相反,尽是一些瞪出眼珠的骷髅。镂空的那种,却纤尘不染,米粒大小的眼珠子似乎还能转动。   只是,在走到其中一面墙时,朝见雪隐隐感觉到了某种力量的波动。他俯下身,眯起眼细细打量,伸手推了推,没有推动。   却的确有一种被窥视的感觉从这面墙中传来。   一墙之隔,侍者毕恭毕敬地呈上净手的帕子,道:“他要的是洗骨,坊主有兴趣去吗?”   一只手懒懒散散地擦干净血迹,那人浑然不感兴趣,丢了帕子道:“我累了,开价五千万吧。另外,叫他把帽子掀了,我不爱与蒙面人做交易。”   侍者已经明白,五千万,是要这人知难而退,若是他不愿意走,无论死活,坊主也全然不管。侍者的信子从嘴中吐出,露出一排森白的尖锐牙齿:“是。”   没等朝见雪把那面奇怪的墙研究仔细,方才的侍者去而复返,微笑道:“劳烦客人把兜帽摘下,赌坊不与蒙面之人交易。”   朝见雪犹疑片刻,抬手摘下兜帽。   正门未关,隔壁忽然有茶盏碎裂声传来。   朝见雪的注意力被拉过去一瞬,然后听侍者继续说:“坊主开价五千万。”   五千万……   朝见雪觉得来这里就是一路被宰,但其实,五千万,他还真有。   虽然囊中羞涩,全身上下共计也只有五千万灵石,要是给出去,他就变成穷光蛋一个了。   朝见雪两相权衡之下,觉得在变成穷光蛋以后还可以赚,他以后在宗门内也没有特别花钱的地方,但变不成人,真的是会性命难保的。   “可以。”他点头。   侍者一直没有变化的微笑此时有了一丝裂痕:“什么?”   朝见雪道:“将洗骨拿来吧,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侍者上下重新扫视他,好似在观察他究竟要从哪里拿出五千万,还没有观察出个所以然,就听自家坊主的声音出现在门口:“退下。”   朝见雪听到这个声音就一震,往后退了一步。   走进来的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先前在北境与他交锋过的蛇妖。   蛇妖阴森森的视线舔过他的脸,闲庭信步地走过来,散发出诡谲可怕的气息。   朝见雪冷汗直下。   怎么又是他?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不是一个单纯的人修。”他恶意满满,“半妖之身,怪不得你要洗骨。”   朝见雪心中警铃大作,慢慢退到了窗户边。   蛇妖伸出舌头,细细嗅了一嗅:“你是什么妖?上次怎么会在我的毒下恢复得那么快…… ”   朝见雪的耳朵压低,已经做好了用千里明心法逃出生天的准备。   他不知道妖修的修为如何算,但怎么想,他在别人的地盘是没有胜算可言的!   他已经摸到了窗框,只要往外一推,就可以从这里跳下去。上一次他重伤了蛇妖,它定然不会轻易放过自己。   怎料蛇妖只是拍了掌,此地凭空出现了一张赌桌。   他坐下来,对朝见雪道:“你赢我一局,洗骨给你,若输了,你就是我的。”   他细长的手指捏着骰子在桌上随意一掷,掷出两个四点,邪魅一笑:“很好的数字呢。”   朝见雪才不干,他一个门外汉,简直没有任何赢面。   他道:“方才说开价五千万,我已经答应了。”   蛇妖不要脸地敞开手:“我是坊主,我说了算。此一时彼一时。”   朝见雪:“我不要了。”   蛇妖:“你必须得要。”   朝见雪:“我若是走,你也不一定能拦住我。”   蛇妖:“这里是我的地盘,你大可以试一试,不过最后会死得多惨我也不能保证呢。我坊中有两只宠物,最喜欢吃有灵力之人的血肉。”   朝见雪:“……玩什么?”   蛇妖嘻嘻一笑:“随你定。”   若是玩别的,朝见雪真的一窍不通,也就只有最简单的猜大小,输赢看似五五分。   不过……   “摇骰我来,不然谁知道你会做什么手脚。”朝见雪道。   蛇妖居然大方地颔首:“可以。”   楼下,听说坊主又亲自出马与人对赌,众人纷纷挤过楼梯,惊奇地围在门口,很快将地方围得水泄不通。   蛇妖抚掌,破天荒把众人放进来,又是里三层外三层,空气一下子稀薄了。   朝见雪面上紧绷着,背后却已经全湿了。他感觉自己的指尖在微微颤抖。   “坊主出手,这人不知会怎么死,上午一个活生生喂了鱼,一个七窍爆体而亡。”   “这人是猫妖吗?身上的妖气怎么这么弱?”   “看坊主态度,莫不是看他脸长得好,要收入囊中?”   周围七嘴八舌,朝见雪又是一滴冷汗,收入囊中另说,他看这蛇妖变成真身,一张开嘴就能把他活吞进去,收入胃袋。   “只一局,定输赢。”他抿唇道。   看他极力掩藏自己紧张的情绪,蛇妖饶有兴致地撑着下巴:“来吧。”   只一局。骰盅打开,就是生死。   朝见雪谨慎地拿起两颗骰子,入手冰凉,沉甸甸的,像是用特别的材质做的。他说:“我要换骰子。”   蛇妖顿了顿,还是应允:“去给他换。”   朝见雪道:“我不要赌坊内的骰子。我要一人帮我去赌坊外的铺子里现买。”   蛇妖此时显然不耐烦了:“你不要得寸进尺。”   朝见雪毫不畏惧状:“既然是生死之局,我谨慎一点,坊主应该可以理解吧?”   蛇妖手指搁在桌上敲了一下:“去。”   朝见雪也不要坊中的侍者去买,而是要一个赌客去,给了十颗灵石做跑腿费,对方自然乐意。   骰子是买回来了,朝见雪终于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他环视一圈周围,赌坊四面都是墙,要是突破重围,只能从窗户走。然后就是来时的路线,再往井上跑……   “开始吧。”蛇妖下了最后通牒。   朝见雪手搭上骰盅,把两颗木头骰子放进去,而后站起来,做足了气势,开始上下摇晃。   一边摇,一边观察着蛇妖的表情。   他显然是在细细聆听骰盅内的动静,朝见雪一下子反应过来,这种猜大小还可以通过听力辨认最后的结果。   忽然,他手一抖,两颗骰子飞了出去,掉在地上。   “……”   朝见雪赶紧收起来,讪笑道:“抱歉抱歉,我第一次摇这个,难免手抖…… ”   蛇妖不悦地皱起眉头。   朝见雪重新摇。   “咳咳咳!”朝见雪做作地咳嗽起来,蛇妖眉皱的更深了。   “咳咳咳咳!”朝见雪边摇边咳,咳得很大声,还对他说,“不好意思,你赌坊里的空气不太好哈。”   蛇妖眯起眼睛。   朝见雪继续摇,边摇边走,在赌桌边走了一圈,边走边发出意味不明的怪声。   旁边围观的人群于是又七嘴八舌起来,猜测他是不是有病。   走了一圈,朝见雪还嫌不够,再又走又跳了一圈,人群的争议声越来越大了,他们哪见过这样怪异的摇骰方式。   还要再跳一圈……   蛇妖忍不住了,他额上青筋隐现:“够了吧。”   朝见雪夸张地放大动作,大声说:“可以了可以了!”   他“啪”的一声,把骰盅定在牌桌上,一只脚也踩上了牌桌。   他长吐出一口气,按着骰盅:“你请。”   蛇妖思忖片刻,点在了“大”字上。   朝见雪咽了一口口水,点在了“小”字上。   蛇妖一哂,向周围人说:“还有谁要跟,我准你们跟。”   众人寂静片刻,一股脑地将赌资全都安在了“大”上。坊主任坊主以来,基本从无败绩,何况是面对这样一个连骰子都摇不明白的门外汉。   于是牌桌上,大的那一方就堆起了满满一座小山,小的那一方,却是孤零零一个朝见雪。   蛇妖脸上是满意的微笑。   他一扬手:“开吧。”   朝见雪看着他,心跳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第68章 事发   无为宗议事堂外, 已是接连两日的暴雨。雨水顺着台阶流淌下来,在两侧成了涓涓的溪流,浸湿了谁人的膝盖。   秋水在后头撑伞, 强忍泪水, 终究还是把伞推给南山, 跑上前要拉玉惟起来:“小师弟别跪了, 掌门师尊会有决断的,不然……不然我们去找师尊!师尊他一定有办法!”   玉惟仿佛重若千钧,她怎么拉也拉不动, 跪在雨中,背脊挺直如松。但他脸上却是与行为背道而驰的一派淡然:“不能去,师尊破镜正在关键时候,掌门也说, 此事不能让师尊知道。”   “那你跪在这又有什么用呢!栖山真君也在里面, 要是大师兄是清白的,一定会还他公道的!”秋水抹开遮住视线的雨水, 自己也分不清楚是雨水还是泪水。很快,南山带着伞撑在了二人头顶:“你们两个……快回去吧, 玉惟, 你就听你师姐的……”   玉惟垂着眼帘,固执道:“我在这里跪着,是以我之身, 证明师兄绝对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他……绝对不是妖。”   身后匆匆的脚步声靠近,是谢秉元,他得知了此事,就赶紧过来看看情况。   玉惟总算抬了头, 冷静问:“李师兄如何?”   谢秉元道:“师兄已经带人去南岛境内找了,暂时还没有消息。”   玉惟点点头:“嗯。那便好。”他稳跪雨水中,脸色苍白到成了一张易碎的金纸。   南山见他如此,一咬牙,也抬衣跪下来:“你要这样,那师兄陪你一起跪,大师兄也是我的大师兄,虽然以前不好,但我也能作证他绝对不会杀人!”   秋水见状也要跪,被南山抬臂制止道:“你是女孩子,跪在这里淋雨不好,你回去替我们准备一些丹药还有吃食,之后大师兄回来肯定要,还有外门弟子那边,也需要你同几位长老去稳住情况……”   秋水听着,眼眶红红的,用力点了点头,接伞站起来。谢秉元与她一起回去。   议事堂的大门已经紧闭了一日一夜,其中天摇宗、被害弟子的宗门、栖山等人皆在。南山安慰道:“有栖山真君在,朝见雪怎么都不会有事,上次他那样,不还是真君轻飘飘一句就没事了吗?”   玉惟“嗯”了一声,并不作其他反应。   掌门勒令他不能出宗门,他跪在这里,只求心安。   望着倾盆如注的雨,玉惟骤然回想起自己少年时候,他没有按照长老所言规矩行事,也是被罚跪,不过是跪在廊中,抬头看也能看见外面这样的瓢泼大雨。   当时有一瞬间,他有站起来,冲进雨中的冲动。不过想到自己身边跟着的一干侍者,他小小的身躯还是跪直了,只敢悄悄挪了挪膝盖缓解疼痛。   如果……如果当时他冲进雨水中了呢?   如果现在他……   议事堂的大门忽然开了,玉惟一下子站起来,但因为跪得麻木,往前走时跌撞了一下。   南山在旁:“掌门师尊……”   玉惟期冀地抬头,却对上掌门大义凛然的眼。   -   “开啊!开啊!”围观的赌客快要急死了,这只猫妖到底在卖什么关子,而且搁在桌子上的腿明明有点抖啊喂还装什么镇定。   朝见雪诚然也发现了这一点。他把脚放了下去。   骰盅被他攥的发热,紧紧贴着掌心,他的掌心一时麻麻的,是握得太紧的缘故。   蛇妖一脸戏谑地盯着他看,眼睛在高高垒砌的赌注后,似乎还发出了欢愉的嘶嘶声。   朝见雪深吸了一口气,沉下心,抬手一开。   众人的脖子一下子全都伸长了往桌上看。   “……这算什么……”   “闻所未闻……”   “算谁输谁赢了?”   朝见雪丢了骰盅盒子,笑道:“是零,我赢了。”   蛇妖扑起来一看,原本两颗骰子所在的位置,俨然是小小的两堆沙砾,木头都成了齑粉,莫说有几点几点,就连一点也没有。   “什么时候……”蛇妖危险地眯起眼睛。回想刚才发生的一切,他顿时明白了,是在朝见雪放下骰盅的时候。   就在那转瞬即逝的一响之中,他居然用灵力隔空直接打碎了其中的两颗骰子,是如何做到一点动静也没有发出的?该是如何快的手法?   但何以他一定觉得自己会投大?   蛇妖仔细思考,蓦然,他信子吐出,双腿也化成了蛇尾,支撑着他高高站起,居高临下地看着朝见雪:“好手段呢。”   是在朝见雪不慎将骰子甩出的时候。   他知道自己可以听音辨认大小,这貌似不小心的甩出,是给朝见雪自己看的,看了,他就知道什么样的音会投出这样的点数,而后反推,在放下骰盅的那一瞬间,故意让他听到“大”的一声定音。   所以他知道自己一定会投大,他才顺利成章地做小,顺理成章地揭开这局被他碎成粉末的两颗骰子!   这样的本事,需要的可不仅是能瞬间打碎骰子不被发现的手法,还有果决的心绪,敏锐的判断力,过乎常人的勇敢。   蛇妖俯下身体,贴的与朝见雪越来越近:“你做这样的手段,就不怕我现在就杀了你?”   朝见雪这回没有躲,微笑说:“你是幽閩赌坊的坊主,若你都要耍无赖,有这么多人看着为我做见证,你以后还怎么在鬼市里立足呀?”   “你这亦是作弊。”   “我没有,这一赌局原本比的就是听音,何况我让坊主先猜的。”朝见雪撇眉,看上去竟还像委屈了。   蛇妖细细嗅着他身上的妖气,突然沉声:“你是什么妖?”   朝见雪耸耸肩:“不是你们说的,我是猫妖吗?”   “……不是。”蛇妖突然发难,张口咬在朝见雪脖子上,后者一下子瞪大眼睛,马上要抡着他摔地上,但蛇妖立刻就放开了。   “放心,没有毒……”他咂摸品味口中的鲜血,面色渐渐变了变。   朝见雪生气了,他捂着脖子,沉声道:“既然是我赢了,坊主还不把洗骨给我?”   蛇妖双眼中突然射出骇人的光芒,本来还阴沉的脸色变得明媚不少,又笑嘻嘻起来:“那你跟我来吧,另外,我叫青荼柳。”   朝见雪并没有兴趣知道他的名字,这蛇妖反复无常阴晴不定,他还是拿了洗骨后尽快跑。   能赢得了坊主,还是罕见的新鲜事,朝见雪就这样在众人敬佩的目光中跟青荼柳走出去,来到隔壁。   侍者在青荼柳示意下,送来一个只有拇指大小的瓷瓶。   朝见雪揭开瓶塞,里面是澄澈的液体,无色无味,和普通的水没有区别。   “这就是洗骨?”   “洗骨一般没人要但难得,赌坊传承了好几代也只有两瓶,上一瓶给出去还是好久以前的事情。”青荼柳的蛇尾盘起来,尾巴尖慢条斯理地打着地面。   朝见雪就要喝,他道:“先别急着喝啊,喝下后,你的身体会陷入灵力全无的状态,你确定真的要在我这里喝吗?”   听到这,朝见雪立刻塞好了瓶塞,放进了储物空间中。   他狐疑道:“你会有那么好心?”   青荼柳做了一个很伤心的表情:“我的东西一而再再而三的落入你手里,兴许也是一种缘分,在这种缘分下,我还是做个好妖吧。”   朝见雪转身就要走。   “再见啊。”青荼柳道。   朝见雪留下一句“再也不见为妙”,径直从中间飞落下去。   青荼柳在原地扬起一个笑:“一定会见的。”   很快,他的笑落了下去,叫来侍者:“去,把坊中所有的骰子,全都换成铁的…… 不,要换成绝对不会被震碎的玄铁!”   侍者苦哈哈地出去,与算账先生一算,又是一大笔开支,自从这位少坊主继任坊主以来,他们赌坊的净利渐渐没有以前那么丰厚了。   朝见雪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井底,然后往上一蹿,就这样顺利地跳出了井口,就是爬着井边出来的时候感觉自己有点像贞子,幸好这里不是什么普通的地方。   他重新穿过沙地,换下一声黑衣,出现在了南岛境内。   但正是回去前,朝见雪才发现自己一直没有吃饭。现在大事了却,他的腹中空空,立刻就发出了哀嚎,腰腹的伤也还没有处理,还是先找个地方吃饭,再好好洗一洗。   于是,他在一处馄饨铺前停了下来。   正是清晨时分,早上的风还不燥热,微风徐来。朝见雪要了一碗现包的薄皮小云吞,坐下来慢慢地吃。   他太疲乏了,踏入境内又太过安心,因此直到一把长剑横在了自己脖子边上,才惊觉抬头。   为首的是一名他宗弟子,他穿的衣服朝见雪有点眼熟,想起来是在狭境中那个见了他就跑的倒霉弟子。   他的心咯噔一下。   许多名弟子围住他,举起剑。馄饨摊周围的人立刻做鸟散。   “果然在这里!通知无为宗李真真,我们找到了,这就押去无为宗!”   朝见雪此时权衡再三,道:“再让我喝一口汤好吧……”   顾及他的身份,众人不敢轻易动作。朝见雪于是垂下头,眼疾手快地吞了一颗化人丹,并着馄饨汤一口喝了下去。   “好了!”朝见雪站起来,“我跟你们走。”   本以为会见到李真真,他还要再好好问问发生了什么事,但没想到这派人连李真真的面都没有让他见到,直接给他绑起了手,往无为宗飞去。   他问何事,这些人也只给他打谜语,各种嗤之以鼻。   朝见雪隐隐猜出了估计是那弟子醒来说出他的样子,但不要紧,被绑就被绑吧,化人丹反正已经吃下,他的妖相暂时稳住了。   就是……就是真的变成了上岸的小美人鱼……   但比起失去灵力,还是化人丹江湖救急啊。   -   朝见雪龇牙咧嘴,好像每走一步都用了巨大的力气似的,也不说话,就是一味的摆手。   押送的弟子见状,交头接耳问这人发生了什么事情,领头的那个冷酷说:“妖族狡猾,焉知是什么诡计!”于是不管。   但朝见雪走得歪歪扭扭,最后一屁股坐了下来,毫无形象可言,大喊道:“我走不动了!你们抬着我走吧!”   “!”领头弟子大怒,杀了他们的人,还要在这里作威作福,若不是掌门要求带人到无为宗接受审问,他恨不得在此将其就地正法!   他一肚子火,提剑就要上去,周围弟子拦下来说:“师兄不可,他还是无为宗的人,我们只要将人送到,还是快点走吧!”   这才作罢!   朝见雪不愿走,难不成真的还要叫他们抬着他走吗!于是他们找来一辆飞行载具,把朝见雪关在了里面。   朝见雪总算骨头松快了一些,擦了擦眼角飙出去的眼泪。   前头暮云间,无为宗就快到了。   朝见雪大喜过望,等事情解释搪塞清楚,他就可以好好地在自己闭关洞府里躺上十天半个月,谁也不能来打扰他。等洗骨的副作用过去,他就可以清清白白做人,不管是去人界还是继续和玉惟谈对象,他都理直气壮了!   然而,进了无为宗,事情的发展与他设想的有些不一样。   先是无为宗的弟子过来,将他的手锁住了,朝见雪知道这是可以压制灵力的玄锁。他尽量气定神闲,问他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事情还没有下一个定论呢,你们把我锁上干嘛?掌门呢?李真真呢?玉惟他们呢?”   锁住他的弟子抬头,正是那日论道大会上与朝见雪同台的掌门弟子,他神情复杂,捉牢玄锁:“你的事,证据确凿,我带你去面见掌门,其余人一概不能见。”   朝见雪笑了:“喂,怎么就证据确凿了?我持刀抢劫了还是杀人放火了?我不过就是在外面兜了一圈,哪里来的什么证据?”   那弟子皱眉,不想再听他争辩:“那弟子身中数剑,你残忍至极,竟然还在这里口出狂言!不论你潜藏在无为宗有什么目的,今日都逃不出生天!”   他在说什么啊?   朝见雪想不通,他着实想不通。   难道他不在的这几天玄真界又发生了什么事?剧情线又改动了?   他被带进一方暗室,咣当一下,唯一有亮光的出口就被堵上了,冷气随之包裹住他,朝见雪脊背僵住,狠狠地打了一个哆嗦。   他试图唤出自己的宗门玉牌,可玉牌像是坏了,亮也不亮,和一块薄砖没有什么区别。只好吃力唤出明千里,叫它给自己把手上的锁砍掉。   明千里吭哧吭哧磨了半天,朝见雪冷汗一丛接着一丛,快要把自己的里衣浸透了。   可是磨了半天也没有磨出个名堂,他痛得受不了,姑且摸黑坐下来休息。   只这时,一下子天光大亮,整个逼仄的空间瞬间亮到让人睁不开眼睛,刺痛到流泪,朝见雪沙哑地惨叫一声,把自己缩起来。   再睁开眼睛,掌门、沈渡元君、还有一些他叫不出名字的长老都在,审视他就像审视一个穷凶极恶的犯人,居高临下地俯视他。   “朝见雪,你知不知罪!”   朝见雪被突如其来的诘问打得有点懵,压着火气:“我犯了什么罪?”   “好,既不承认,便叫你亲自看看!”   -   被下了大乘期禁制的洞府中,南山死死守着门,对面前灵气紊乱的玉惟喊道:“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可法器记录的景象你也看到了,那弟子憋着最后一口气也要说他朝见雪是妖,他还杀了人!你还能说什么替他辩解!”   他与他僵持已有一日,不得已召出了剑,玉惟状似疯狂,惟一剑周身剑气乱窜,好像为了突破这洞府,真的会把他这个师兄砍了。   玉惟提剑走近一步:“法器、那弟子的话、皆有可能作假!”   “是不是假的几位师尊一查就知道!你……你不要冲动!你现在就算强行出去你也破不了禁制!要是朝见雪是清白的,等他回来自有说法,你去了也只会添乱啊!”   玉惟却置若罔闻,抬手,灵力整荡开去,与禁制做了个对冲,将南山也震得躲闪开。   又是一掌,南山惊得左躲右闪。   “……你不是说你相信朝见雪的吗!你相信他你还急什么!等着结果出来不行吗?”   “不行!”玉惟表情冷峻,但再多的话没有再说,无论如何他都该陪着师兄。   惟一剑发出的光芒更甚,南山火烧屁股般弹起来,震惊说:“你你你,化神?”   “你什么时候升的化神!”他震撼不已,连退几步躲开化神境界逼近而来的威压,脑门噗噗冒汗珠子。   玉惟已经站到他面前,眉眼沉沉:“让开!”南山一个哆嗦,没有抵住这份压力,撤步让开了位置。   洞府的门口接连发出两声巨响,南山目瞪口呆地看着,玉惟撤了剑,双手掐诀,身前竟凝出一朵璀璨的莲,片片莲叶犹如利剑,直射进禁制阵法中。   爆破声铺天盖地地朝他冲来。   这不是无为宗的功法,小师弟究竟从哪里学来的?他……他到底是什么来头!   -   朝见雪茫然地看着镜中。   “你敢说你不认得他?你敢说你什么也没有做?半妖之身,竟藏在无为宗的眼皮子底下数十年,栖山真君怜你无父无母,慕元亲自为你开蒙,你却犯下如此惨无人道的杀戮!三十七剑,剑剑致命,若非他强留最后一口气,你还要藏多久?又是否要与妖域勾结,残害仙门!”   掌门双目喷火,字字诛人心弦。   朝见雪撑跪在地上,不可置信地摇头:“我没有杀他,他逃走了……”   他逃走了……吗?   神智不够清明的那段时间他做了什么?若是被妖性主导,他真的会杀人吗?   不是没想过,他不是没想过!   真的是他杀的吗?   ……不知道……朝见雪自己也不知道了……   但现在,朝见雪颤抖着掐紧了自己的虎口,迎着掌门与众长老的目光,压力如山将他的背压下去,依旧梗着脖子坚持道:“我不是……我不是妖!”   他已经吃了化人丹,只要咬死这件事,那弟子的话就不可信!   掌门上前一步,掌心立时现出长剑,朝见雪连连后退,退至墙根。   “当年栖山把你带回来我就有所怀疑,只是你长久以来一直魂魄有损,妖力没有露出过蛛丝马迹,本君才相信了栖山的话,说你不是大妖留下的孽种。早知如此,自知晓你神魂稳定,本君就该料想到今日恶果,将你斩杀!”   沈渡元君别过头去,已是不愿再看,转身走了出去。   朝见雪看那柄剑离自己越来越近,知道自己不能再坐以待毙,他手一横,握住明千里。   只是他一个强弩之末的元婴怎么会是掌门的对手?   不出三招,长剑刺入胸口,朝见雪感觉自己的生命正从那地方快速流逝,全身的血都凉了下来。   众长老围成一圈开始念诀,要布下除妖除魔的诛杀阵。这样的杀阵,甚至连魂魄都不会留下。   昔日师长今日憎恶之仇敌。   还有什么要藏的必要?朝见雪求生的本能一下子爆发,狠决地咽下腥甜,一掌拍出,竟有灵力与妖力结合,将掌门震得退后了一步。   就是这一退,朝见雪拔出了贯穿胸口的剑,折身朝来时的洞口撞去。   死亡的剑影慢他一步,明千里化成的月镰劈开了洞口,他向外一撞,眼前乱糟糟一片不得细看,只能一个劲的往前逃。有许多人挡在他的面前,他就抽剑挡开了那些人,有很多熟悉的或陌生的人向他拔剑,他就一镰将他们全部震开。   伤口处仿佛有长风吹荡,带走了他的某些东西,再也回不去的某些东西。   突然,他的手臂被抓住了。   朝见雪暴起,抬剑向那人砍去,却在看清对方的时候收了力,震得他自己手腕抽筋,扭曲地筋挛。   “玉……”朝见雪吞咽了一下。   “玉惟!当心!”有人追音传来。   玉惟的力气收紧,眉宇中有挥不去的担忧之色:“师兄你,还好吗……”   不好不好不好!一点都不好!朝见雪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这时,玉惟才看见他胸口不断往外溢湿血色的衣裳,他瞳孔骤然一缩,试图伸手触碰那处伤口。   朝见雪“啪”的一下打开他的手,慌乱地继续往前逃,可是追击已至,掌门的那柄长剑铛一声插入他咫尺距离的地面,地面甚至裂开了细长的缝隙,若不是朝见雪反应快,就正好插在他脚面。   “诸位可看见了?他刚才逃跑之时的确是用了妖力!若我没有猜错,他是百年前应氏留下的孽子!”   “半妖出,势必引发祸端,众弟子听令,合力围杀朝见雪!”   南山此时赶到,听到这一句,差点吓得魂飞魄散:“等……等一下……掌门师尊…… ”   不用掌门出手,那名死了师弟的他派弟子就已经出剑,朝见雪没有防备,又被扎了个穿,那名弟子离他极近,面目狰狞双目赤红,大喝:“我这就替师弟报仇!”   朝见雪睁大眼睛瞪着他,随着腹中剑身又一次抽出,冰凉的感觉又席卷上来,明明是夏日,为何如此寒冷?他的手完全捂不住伤口。   可是他真的毫无杀人的记忆,他究竟有没有杀人?   那弟子又抬剑,向他刺来。朝见雪嗫嚅着后退:“不…… ”他没有杀人……他应该是没有的!   只这时,玉惟动了。众人只当玉惟站在那里是为了截杀妖孽,怎知他出手,却是打掉了刺向朝见雪的剑。   他挡在朝见雪身前,若是仔细听,才能听出他话音的颤抖:“请掌门细查,师兄他,朝见雪没有杀人!”   “哼!”他派掌门冷哼一声,“修行最忌当断不断,无用的仁慈会害了你们!”   “朝见雪!”李真真提剑姗姗来迟,一见眼前剑拔弩张的情形,登时就要上来,但沈渡喝住了他。   沈渡走上前道:“掌门,苏掌门,此事还有疑点,不如先将朝见雪押入水牢严加看管。”   “疑点?”失去弟子的苏掌门瞪起眼睛,“还有什么疑点?你是说我弟子临死之言不可信?”   “不,此事其中说不定有误会,若朝见雪真杀了人,他为何还要出现在南岛,为何还要跟你们回来?听你们押送的弟子说,他并未反抗。”   “但他是妖板上钉钉!元君以为妖不该杀?!”   朝见雪视线渐渐昏暗,但还是看见了在说到“妖”这个字眼的时候,挡在自己身前的玉惟肩膀有肉眼可见的一颤。   他心生悲凉。 第69章 俯仰   众人僵持不下, 剑芒蓄势待发,朝见雪低下头,看见自己的血在地上积成一洼小小的水潭, 颜色刺目。痛感其实已经感受不到, 只有手脚的冰冷, 还有自己无法控制的颤抖。   此时, 人群中步出一人,正是旁观已久的天摇宗一派:“苏掌门,弟子天摇宗莫檀舟, 我倒是以为沈渡元君所说不无道理,当时发生何事没有第三人知晓,还是要审问清楚,等真相大白时再作判决。”   李真真怒火中烧, 但他来的晚, 思路显然没有跟上,仍然在纠结另一个问题:“还有什么真相, 他怎么能是妖!这人模人样的人鼻子人眼的哪里是妖了!”   “李真真!”沈渡呵斥道,“给我回去!”   “我……”   “咣当”一声, 众人的目光又移回到朝见雪身上, 他的剑已经拿不住,整个人跪倒下去,已近昏死, 玉惟托住了他。   南山也跑上来, 失声喊:“大师兄!”   苏掌门脸臭得赛臭鸡蛋,阴阳怪气地对掌门说:“你宗门内弟子都是些敌我不分的蠢孩子!”   掌门受了这声挖苦,面色不虞,又听后面传来他最不想在此时听见的脚步声, 冷哼一声,转头:“你还是出来了。”   栖山没有了平日的淡定从容,走到昏死的朝见雪身前,持剑说:“她临死之前,托我照顾这个孩子,若非我驻守伏魔关,我也不会把他送来宗门。”   “当初你送他来时我苦苦追问他的身世,你就是不说,你要是早说,何来今日这种事情?”掌门痛心疾首,怒目圆睁。   “掌门师叔向来嫉妖如仇,我若是说了,他可还有活路?”   “他现在妖血既出,确实没有活路。”   “还有一个办法。”栖山闭了闭眼,“有东西名为‘洗骨’,可以洗去妖血,只是从此灵力修为全废,同人界普通人无异,再也无法正常修炼。”   闻言,众人皆是一惊。在玄真界,要是连修炼都无法,与一个瘫痪的废人有何异?   苏掌门冷笑:“他还是得偿我弟子的命!”   “他究竟有没有杀人,如何杀的人,还是要再查清楚!”突然,玉惟大声说。南山被他拔高的音量吓住,连眼睛也忘了眨。   苏掌门继续冷笑:“好啊,那就查!将他的记忆挖出来,他若是无辜,就算我门派自认倒霉,往后都离你们这些人妖不分的蠢货远一点!看看你教出来的黑白不分的好弟子!”最后一句,他是指着掌门鼻子骂的,唾沫横飞。   掌门额上青筋突突的跳,再看一眼栖山,收了剑:“先关进水牢!”   “不……不行,师兄有伤,他会出事的!”玉惟紧紧抱住了朝见雪,“我与师兄一起去!”   掌门一掌挥出,威压终究高出玉惟许多,将他逼的生生放开了朝见雪。   他看着玉惟,眼神失望至极:“我以为你一直是一个明辨是非的好孩子。”   他转身,吩咐门下弟子:“带走。”   苏掌门所说的把“记忆挖出来”,确是一种特殊的法术,可以强行闯进神识,把此人的记忆挖出来,但施了此法的,大多也因为神识有损而疯疯癫癫了。   朝见雪被拖走了。   栖山对玉惟说:“至少保下他一命。”他说完,也就立刻动身去查洗骨的下落。   -   朝见雪身世大白,原来是百年前应氏应弦歌与大妖亓梧的孽果。   玄真界都对应氏那一次惨案有所耳闻,也正是因为那次惨案,彻底断绝了人修与妖修的往来。   栖山原是应氏后人应弦歌的旧友,彼时惨案发生,栖山是第一个赶到梦蝶庄的。这么一来,应弦歌将自己的孩子托付给他也就顺理成章。   水牢外,李真真揪住刚从里面出来的掌门亲传弟子,求情道:“师兄行行好,让我们进去吧!”   那位弟子不愧掌门亲传,将掌门铁面无私的样子学了一个十成十:“朝见雪半妖之身,身负命案,不能让你们进去。”   李真真火气上头,揪住他衣领:“他受了重伤,要是在水牢里出了意外,你觉得栖山真君会如何!”   那位弟子说:“真君也是玄真界的真君,不是朝见雪一人的真君,真君会为了玄真界的未来考量,做出应有的取舍。”   “真君真君!我日你个真菌假菌!”李真真抡圆了拳头就要打,还是南山理智尚存,抱住他的腰将他往后拖,“李师兄!李师兄冷静一点!”   那弟子躲过一遭,正了正衣冠,就要面不改色地走出去。   但衣角却被拉住了,他不耐烦地转头一看,秋水哭的梨花带雨,抽泣对他说:“陈师兄,我们就想送些药进去,不会做什么多余的事情,求师兄看在同门一场的份上,就让我们进去看一眼…… 以后,以后也好对师尊有个交待……”   一个女孩子,哭得这般可怜,言辞又这般恳切,他冷硬的表情有些许松动,道:“这也不是我一人能决定的……你看,水牢外都有弟子把守,没有师尊允许,我不能轻易放你们进去。”   秋水再哭:“求你了陈师兄……”   陈师兄眼神躲闪,还是摇了摇头:“抱歉…… ”   话音未落,突见一直没有吭声的玉惟玉小师弟突然如疾风般飞快的动作,他在水牢门口看守的两名弟子脖子上落下手刀,然后闪身回到他面前,森然说:“现在无人看见了。掌门师尊问起来,师兄如实说就是。”   “……”虽是这样说,但陈师兄明眼看见了玉惟时刻蓄势待发的手刀,他若是不同意,就要劈到他身上来了。   耳边还有秋水哭哭啼啼的拉扯,他脸色青了又白,还是让开了步伐。   一行人得以进去。   昔日朝见雪好奇为何无为宗山峰边会有飞流直下的天水瀑布,进到这水牢里才知这瀑布的来源。是用了法术接引来的水,在水牢中汇聚运转,维持无为宗能够悬浮于水泊之上。   四周水幕震天响,若是没有灵力护体,听觉敏感一些,很快就要耳鸣。   几人快步穿过漫水的台阶,总算在较为僻静处的一处圆台角落看见了朝见雪的身影。   他抱膝缩坐在那里,衣裳没换,血污已经成了黑褐色。   “朝见雪!”   “师兄!”   朝见雪毫无反应,几人走到他面前,玉惟跪坐下来,捧住他的脸叫他看着自己。   “师兄!栖山真君已经替你去找洗去妖血的东西,你不要怕……”   朝见雪空洞又迷茫的目光闪烁了一下,从他的视线看出去,只能看见玉惟一张一合的嘴巴,他吃力抬了一下头,又看见李真真等人忧虑复杂的神色。   “他怎么了……该不会是……”秋水欲言又止。   没有灵力护体,莫非是已经听不见了?   “师兄……”玉惟的眼眶顿红。   却见朝见雪从耳中拿出了两团棉花,捂着耳朵说:“你说什么?!水声太大……我听不清楚——”   玉惟咬住下唇,无语又心疼,短时间内噎住了话语,只试图来解他的衣襟看伤,朝见雪眼看这么多人在以为他要做什么,骇得左躲右闪,但身体实在虚弱,只好被扒开了。   伤口血已经止住,玉惟冷脸喂他吃下带来的丹丸。   很简单的吃药,朝见雪却没有力气,咽了几下有些作呕,玉惟再喂他喝水,他眼泪汪汪地没有挣扎。   除了玉惟,他们都没见过朝见雪如此孱弱可怜的神情,而这师兄弟之间更有一种他们无法插足的微妙气氛在。即使没有说话,也没有多余的眼神交流,但彼此肢体间的熟稔,手与手相触时一方的前进与另一方的退后,都似有历久弥新的感情在。   他们暂时没想明白这气氛代表了什么,只能在一边干等着。   朝见雪终于有所好转,脸色顿时红润一些。   南山这时蹲下来问:“大师兄,你没有杀人对不对?”   早就知道他们肯定要问这个问题,朝见雪避无可避,但他不敢看玉惟的眼神,别过视线说:“我不知道……”   李真真跳起来:“不知道?你怎么能不知道?剑在你手里你怎么会不知道?掌门要把你的记忆抓出来,你不傻也得掉一层皮!当时究竟发生什么你快告诉我们啊!”   可是他真的不知道!他不知道自己失去印象的那段时候究竟做了什么!被妖性控制的他会做什么!   他只清楚地知道自己是有过那个念头的,有过片刻的“早知道应该断绝后患”的念头,就因为这个念头存在过,他才不敢坚定地说出这个答案!   尖锐的疼痛在他脑海中炸开了,伴随着身体的疼痛一起,耳鸣阵阵。   朝见雪痛苦地捂住耳朵,低哑地吼道:“不要问了!不要问我了——”   他瞳中有妖异的色彩一闪而过,几人大惊,第一反应往后退却一步,只有玉惟还在原地。   他用力握住朝见雪的手腕,问:“师兄早知道自己是妖吗?”   要是早知道,为何不告诉他?   朝见雪不停地掉眼泪,挣脱开他的手,吼道:“出去!你们都出去!”   几人见他如此疯癫,都被吓住,秋水来拉玉惟:“让他一人静一静吧……”   “等一下!”就在他们要离开时,朝见雪突然喊道,“李真真!我有话和你说!”   李真真立刻回去,叫其他人在门外等。   南山与秋水将玉惟拉走了。朝见雪才急迫地对李真真说:“我们走!我们去人界!你现在有办法吗?”   他要尽快逃出去,逃得越远越好!再也不要在这个破玄真界待了!   李真真说:“但是你现在这样,去了人界也会被抓……”   “我自有办法,你别管!”他有洗骨,大不了到时候改换容貌。   李真真沉思片刻点点头,说:“我那里有我预备好的阵法,但水牢中无法开阵,你现在灵力如何?”   朝见雪说:“还可以。”千里明心足够他撑一阵子。   “等我回去准备,子时三刻时,你闯出来,一定要快,我就在清雪筑等你。”   朝见雪心跳得很快,用力握住他的手:“兄弟!”   之前的兄弟或许只是为显亲呢的玩笑话,但现在这一声,却是生死之交。   李真真再问:“刚才我看玉惟对你……你们现在究竟是什么关系?”   朝见雪尴尬地扬了扬嘴角:“我跟他说我喜欢他……”   “什么?!”   “跟主角做道侣,百利而无害嘛……”他眼神躲闪。   李真真热锅蚂蚁般原地走了几步,指着他说:“你真是……真是豁得出去啊!”   -   三人即将要走出水牢洞口,玉惟忽然停住了。   他说:“我也有话要对师兄说。”   说罢,他转身跑下石阶,留南山与秋水在后面着急,只想呜呼哀哉。   水声震耳欲聋。   但玉惟施了一道隔音的法诀,水声便立刻在耳边寂静了。   “……你们现在究竟是什么关系?”   玉惟脚步稍顿。   -   水牢中每隔一个时辰,水声就会断一次,朝见雪正是借着这个判断现在是什么时候。   李真真告诉他,若是不走,明日掌门就会对他施展记忆提取的法术,他们并不在乎施法后朝见雪会怎样,只一定要得到真相。   朝见雪考虑再三,还是问:“栖山真君……也同意吗?”   李真真无奈说:“要是别的事,真君肯定能保下你,但是现在你自己也说不清楚有没有杀人……你知道吗,真君原来被其他长老合力关在议事堂,他闯出来就是要为你找一线生机。”   “我知道了。”朝见雪怆然一笑。   腰腹上和胸口的伤还在作痛,朝见雪的臂钏已经在昏死时被收走,他没有丹药,要是玉惟没有喂他那些药,他现在不一定有气力。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他一边等一边想,以后该怎么办?   想了也没用,难道来到玄真界后事情都和他想的一样发展了吗?   除了玉惟……   想到玉惟,朝见雪胸中酸涩难当,像是空腹生吞了一筐酸橘子,舌根再泛苦,咽不下也吐不出,就这么生生横亘在胃里,冒着酸苦的痛感。   罢了,他一开始对玉惟的初衷就不是真心的。   水声突然停了一瞬,朝见雪警觉地从打坐调息中睁开眼睛,站了起来。   化人丹的副作用正好过去,他一下子还觉得不太习惯,身体轻盈地不像话,比修行进步时还要飘飘然,顿时生出了无穷的力气。   修士的感知在此刻被他运用得无限大。   水牢中视线昏暗,他掐着时间,蹚水走到阶边。   朝见雪紧张地舌尖紧紧抵住牙齿,一寸寸地催动起千里明心,一边心说:扶衡真仙给点力可不可以,既然是真仙,总不至于连一个水牢大门都闯不过去。   他将千里明心运转到极致,本就受痛的元婴法相紧缩成一团,周身灵光大亮,力量便如一张蓄势待发的弓弦。   “轰”的一声!   朝见雪骤然出手。   水花瞬间炸开,炸得大门禁制一下子有了裂痕,奔涌的水流在爆发的力量下冲破阻碍,朝见雪也踩着水,从门中飞了出来。   本以为还要与门口看守的弟子纠缠一番,但他没有看见一个人影,事不宜迟,他直接踏开水浪,朝清雪筑飞奔而去。   主峰上下都有所震动,发觉水牢被破,掌门居所与弟子居灯光亮彻,无数火把接连成线,再成群,朝着这一方向追击而来。   朝见雪目不斜视,犹如一把利剑,直飞入清雪筑中,将窗户都踩坏了,发出巨大一声。   李真真吓得在里面拍大腿:“吓死我了!怎么从窗户进来!”   朝见雪一眼看见他在地上画的阵法,抬脚一跨站定,湿漉漉的水从身上落下来,李真真赶紧来补画被洇湿的阵法线条。   “先说好,我的能力还不知道能给传到哪里去!”他道。   朝见雪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建设,不管是给他传到猪圈里还是传到鸡窝里,他都无所谓!   吵闹声越来越近,李真真赶紧开始施展法术。   谁料白光一闪,朝见雪以为是成功了,但再睁眼,就看见慕元站在他面前,脸带怒容。   李真真嘴一瓢手一抖,刚出现的空间瞬间扭曲,差点将朝见雪吸了进去,慕元甩袖击散那团扭曲的空洞,呵斥道:“这样的空间术法也是元婴可以施展的?!”须知道,朝见雪差点就要被吸进扭曲碎裂,尸骨无存。   朝见雪双膝发软,之前面对掌门,面对转瞬间取他性命的利剑,他都没有这般双膝发软过,现在却怂了,喃喃道:“师尊……”   慕元居然提前出关了,是因为他吗?   慕元一把将他拽出法阵,喝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朝见雪眼泪夺眶而出:“我是半妖啊师尊我一定要走!”   慕元显然怒不可遏,劈手一掌,打在他脸上,李真真发出一声惊呼,朝见雪全然蒙住了,只捂着自己火辣辣的脸望着慕元,听他说:“事情我都已经知晓,半妖如何?你若没有杀人,为何要逃!你以为玄真界从此找不到你?我告诉你,不可能!”   “可是我也不知道!我不确定我有没有……”朝见雪大声吼道。   “朝见雪!你自己有没有杀人你不知道?你连你自己都信不过吗!若是这样,普天之下还有谁能信你!你就一门心思甘愿做缩首藏尾的懦夫吗!”   慕元震声道,像是一记严厉的鞭笞,将他打得头脑嗡嗡作响,眼前金星直冒。   慕元伸手抓住他的手,把他拉出屋外:“为师教你数十年修行,不是为了有朝一日听见你作为害人的妖邪被诛除!”   朝见雪头晕目眩地往上看,众人的追击已至,但却四散,火星投掷夜幕,剑光映亮了夜空。他跌跌撞撞地扑出门去,看见黑色的魔云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围住了无为宗。   竟是魔气。   魔气收到吸引,渐渐遮蔽整个天空。   清雪筑外,一人站在他身前,似是等他许久。   持剑而立,玉白色的衣影,似月下莹白孤荷,拒人于千里之外。   朝见雪动了一下嘴唇,玉惟没有再看他,转身朝着魔影汇聚处飞去。   “是魔气来犯!所有人,随我护山!”掌门身边,首席弟子振臂一呼,带领众弟子冲进黑云中。   水浪逆流而上,席卷了宗门上下,朝见雪被奔涌而来的流水扑得踉跄一下,问:“为什么会……”   慕元说:“半妖心神不稳自会引来魔气,但也没有如此迅疾的道理,我看是有别人从中作梗,朝见雪,你往观月台我洞府中去!不要让魔气找上你!”   朝见雪抓住了慕元的衣袖:“师尊……”   月辉被黑影罩住了,慕元严厉的眉眼隐入黑暗:“你破了水牢禁制一事,我会亲自罚你,去!”   朝见雪被这一喝,立刻拔腿往上跑,越往上,他看清了水流来源,竟然是从水牢中喷涌出来的。   他刚才用千里明心的那一击,竟然搅得水牢平衡系统被打破,千年来维持得好好的,顷刻之间倾覆,甚至整座无为宗山门都有些不稳起来——没有水柱做支撑,空悬的山体要掉下去。   扶衡真仙扶衡真仙!   朝见雪心中叫苦不迭,他太小看仙的力量了!   李真真的声音从一旁飞过来,他与他并行,道:“不走了?”   朝见雪咬牙,眼眶滚下一颗泪珠。   李真真说:“你想好!”   朝见雪知道他早就想离开,对他说:“你走吧!趁这个时候离开无为宗,以后总有机会去人界!”   李真真看了看黑影,还有另一边天际展现的一线生机。那里也有不少弟子害怕得逃出去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李真真身似流星,脚下一踏,朝那处生机飞去。   他知道留在玄真界未来没有什么好下场,趁这次碎了玉牌,无为宗不再有他李真真这个人,他就能潇洒来去。   生机就在眼前。   李真真无意中向上一瞥,云层中,谢秉元和他的一个师妹正在与一道魔影打斗,人修的身躯在魔影面前格外渺小。   玄真界这破地方,修行修行,修到最后又能有什么结果?   有几人能得到成仙?有几人能实现自己的理想夙愿?到最后,都是白白送死!   又有几个人争先恐后地从生机罅隙里钻了出去,他们才是聪明人,知道自身对上魔影犹如蜉蝣撼树,只是一厢情愿的飞蛾。   李真真呼吸急促,也跟着人往前,但实在没有忍住,再向上看了一眼,谢秉元一手握剑,另一手却被魔影缠住,难以脱身。   眼见性命攸关。   “我x!”   一把飞剑斩开魔影,谢秉元僵持的手一松,晃过神来,惊喜叫道:“师兄!你在这里!”   李真真收回自己的命剑,破口叫骂:“傻x!大傻x!”   谢秉元:“……师兄为什么骂我……”   李真真气急败坏:“我骂的是我自己!”   另一边,朝见雪马不停蹄地朝观月台赶去。   突有两人从旁侧跃出,挡住了他的去路,恨恨道:“找到了!就是你!”   朝见雪不想理会,却被剑挡住了去路,他们说:“我师弟奉命看守水牢,你居然为了逃命把他们二人杀害!也不必掌门为你定罪,像你这样的妖,就该立刻受死!”   说罢,剑影就朝着他袭击过来,朝见雪气喘吁吁,狼狈地滚地躲开。   他头脑晕眩,一时想不起来在离开水牢时究竟有没有看见守门的弟子,但印象中,分明是没有的!   他究竟是犯了什么错,要让上天扣他这么多口黑锅!   “受死!”又是剑光。   朝见雪空手接不了白刃,气不过,立刻催动起千里明心,召唤明千里。   喷薄而出的水柱中,一道璀璨的光芒骤然穿透水影,凌空中呼啸破空,转瞬出现在朝见雪手中。   刹时,整个无为宗山门都开始剧烈晃动,竟然已经撑不住,要往下掉去。   那两个弟子也站不稳,差点摔倒,惊恐道:“你要毁了宗门!”   朝见雪有口难辩,喝道:“让开!”   “不能让开!怎知道他要干什么!有一人挡在前面,宗门就有一份希望!我愿意献出性命!”   “我也愿意!”   朝见雪一口气卡在喉咙口,简直要吐血。   “不让就打吧!”他抬起了剑。   三两下的功夫,他有千里明心加成,很快就把这两人揍得站不起来,朝见雪头也不回,继续往上飞。   终于来到观月台,台下便是茫茫水色。月光被黑气完全遮蔽,水面看不见一丝波纹,只有不知距离的黢黑。   只听凌空一声剧烈的声响,他猛地回头,见天上无数把巨大的剑影朝他落下来,形成合围之势,犹如一个密不透风的囚笼。   朝见雪的瞳孔骤缩,他认得这种剑阵,记得一清二楚。   就是当初与玉惟在人界拿妖时,莫名其妙来围杀他的剑阵。   一模一样的招式,一模一样的剑的虚影。   “这是无为剑第九式!是掌门!掌门来救我们了!”刚才两名弟子趴在地上被揍成了猪头,现在肉眼可见地激动起来。   无为剑法第九式,鲜少人能看见掌门施展这一式,听说上一次掌门用出这一招式,还是百年前在梦蝶庄围杀走火入魔的大妖。   剑阵变幻莫测,兜头刺来,明千里的月镰虚影也瞬间在朝见雪背后展开。   这时,熟悉的灵力从另一侧出现,快成残影。   是惟一剑!   惟一剑挡在朝见雪身前,半空中绽放华莲,抵住了一半剑影,另一半则被月镰斩去,朝见雪被强大的冲击力掀飞出去,背撞在一人身上。 第70章 拜拜   “玉……惟……”朝见雪被玉惟冷然的目光看得心中戚戚, 轻轻一挣,肩膀就挣开了他的手掌。   两个被揍成猪头的弟子喊道:“玉师弟别被他骗了!他杀了别派弟子还不够,还杀了水牢外两个师弟!刚才要不是我二人一起周旋, 也差点被他杀掉了!当心他暗算你!”   朝见雪暴跳如雷:“给我闭嘴!”   他甩出一记灵光就要再揍他们一拳, 掌门震声降临:“半妖受死!”   玉惟上前一步, 带朝见雪飞出掌门的剑影所落之处, 那里瞬间裂开缝隙,整个山门更加摇摇欲坠,已经站不住。   “玉惟!你要叛出师门吗!你亲眼看见了, 是他打碎了水牢禁制让宗门陷入岌岌可危的局面!你怎么不问他,一个元婴是如何突破水牢禁制的!”   玉惟没有回话,只是按住朝见雪的手,对他说:“师兄, 我信你的。”   昨日在水牢中他去而复返, 想告诉朝见雪的就是这样一句话。   他信师兄没有杀人,就算师兄瞒着他自己的半妖身份, 就算听见师兄说与他做道侣只是为了“利”……   “我们等栖山真君回来好不好…… ”这句,几乎是哀求的语气了。   他按着他的手, 按得很用力, 就好像当初同朝见雪从水月谷回来,一起跪在慕元面前的样子。   朝见雪看着他,一颗眼泪从眼角毫无征兆地落下了。玉惟说得轻松, 但他深知这回怎么也躲不过去, 就不要再连累玉惟了。   他甩开玉惟的桎梏,对他喝道:“你信错人了!不要管我!”   掌门抬剑,再次施法作出第九式,这次的剑影阵仗比先前的要大, 几乎遮蔽了一半天空。   朝见雪握住剑,玉惟还要来抓他,被他一掌推开,而后直面千万把剑影。   他在刚才已经想通了。   他纠结自己有没有杀人又有什么用?   师尊一句话如霹雳,点亮了他蒙昧混沌的识海。   若是他自己都不信自己,怀疑自己杀了人,还有谁会相信?   但是,他有没有杀人,从来都不重要!   朝见雪直视半空之中的掌门,恨意在眼中乍现:“是我突破禁制,是我身负半妖之血!早在一开始,你就几次试探我,在我还是筑基时就用剑阵来杀我!若是被你逼出了妖相,你是不是要就地格杀!”   当初他神魂一稳就受到了刺杀,以及在人界的那次,他以为是天摇宗,原来背后之人是掌门!   掌门冷哼一声:“自从你神魂稳固,我就知道会有大祸临头的这一天!栖山没有告诉我你的身世,可我猜到你是当年的孽种!你说得不错,若是在我剑下你展现了一分一毫的妖相,我绝对不会手软!现在想来,还是本君太过优柔寡断!”   朝见雪气极反笑:“所以我有没有杀人不重要,只要你确认我身份,你都是要杀我的!”   “破开水牢,杀害看守弟子,引来魔物,事到如今还在狡辩!”掌门再也不欲与他废话,劈手催动剑阵,剑阵立刻扩大阵势,紧锣密鼓地向他罩下去。   朝见雪算是看明白了,他之前只一味地想要走,想要藏住自己妖的身份,想要逃避,要拖延——是他错了。   其实根本避无可避!   “嗡”的一声,明千里的剑身裂开了。   朝见雪抬剑看去,剑身裂开后,其中竟发出了某种新生的光芒。受到某种召唤,朝见雪仰头,惊见自己面前,一只雪白的巨大九尾狐狸幻影。   九条尾巴悉数舞动,洒下五彩的仙光,狐狸一睁眼,朝下飞来的剑阵一瞬间倒退而去,掌门惊骇不已,不慎间,已是被自己的剑阵反噬,吐出一口血,掉下地来。   朝见雪不可置信:“扶衡真仙……”   是了,正是扶衡真仙。但真仙的幻影只存在了这一瞬,随即便消失成细碎的光点,那些光点往上飞去,将围拢天幕的魔影散了一半,有天光照进来,外面竟然已是天亮。   “吾一直在等你开悟,如此,吾就彻底消散了……”扶衡一声如释重负的叹息出现在朝见雪识海,就这般消失在了天地之间。   ——只把明日做无常。   朝见雪大彻大悟,他就是半人半妖,那又如何呢!   命运不会因为他极力掩藏就停止推动的手,也不会因为他千方百计地拖延就永远不让那个结局到来。   之前率性而为的自己去了何处?   为何就不能接受自己与生俱来的血脉?   而明千里脱胎换骨,露出光芒大作的雪亮内里,真正成了一把仙器。   仙器问世,众人皆惊。   掌门站起来,恍然大悟,冷哧道:“原来你拿到了水月谷仙器。”   “玉惟,这件事你也知晓吗!”   在明千里的威光中,朝见雪浑身僵直,不敢回头看玉惟,后者声音几乎破碎:“师兄……”   要是朝见雪冷静下来仔细听,就能听出玉惟分明还带了一份让他反驳的期冀。   玉惟其实痛恨被欺骗……当初的一叶舟,爹娘之死,曾经对他那么好的阿舅,也一而再再而三的欺骗他。   “百利而无害”,他的真心在师兄这里,真的只是一个“利”字吗?   在水月谷中骗他没有拿到机缘,这剑莫非真是他与妖勾结得来?   他强忍颤抖,不死心:“师兄口中,对我,有过一句真话吗?”   只要一句!一句就好!   朝见雪此时却完全冷静不了,他没有回答玉惟,而是疯狂地疾步朝掌门掠去。   对方要杀他,他一忍再忍,一躲再躲,现在是躲不了了!   他没有了理智,只有恨意。这样的心智动荡下,竟有一缕魔气趁虚而入,钻入了朝见雪额中。   掌门拇指擦去嘴角溢出的血丝,依旧没有将他放在眼里:“小小元婴半妖,就算得了仙器又如何!”   他招剑起身,做好了剑阵杀招。   朝见雪周身灵光大涨,明千里决绝地斩下——   一柄长剑骤然飞来,明千里受力一击,剑身偏转,剑光刺入来人的肩膀,刹时杀意弥漫,妖力与灵力,还有明千里残存的仙力共同作用,在对方体内有摧枯拉朽之势,朝见雪一下子愣住,那缕魔气也从他的额中瞬间被清明剿灭了。   天际传来熟悉之人愤怒的呼喊:“师尊!师尊——”   掌门也大惊失色,收了剑意自伤七分:“慕元!慕元啊!你这是干什么!”   慕元持剑撑住身体,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拔出明千里,丢回给朝见雪,朝见雪人已经全然傻掉,连剑也没有去接。   慕元看着他的眼睛,喉头咳出一口血,叹道:“见雪,伤人者亦自伤,不要让自己走入无法挽回的末路……”   幸好他来得快,否则就要眼见朝见雪被魔气侵占理智。   南山与秋水踉跄落地,连滚带爬地来到慕元身边:“师尊……”   南山眼睛瞪的前所未有的大,兔子般通红:“朝见雪——你怎么敢!”   他跑上来,忘了剑,忘了法术,只拳脚交加,把朝见雪一下子踹倒在地上。   后者怔怔的,完全没有反抗。   “南山!住手!”慕元厉喝,“不是朝见雪伤我,是我自己主动迎了这一击!”   南山的拳风顿止,手臂颤抖。   嘈杂的声音哄哄闹闹的,朝见雪在钝痛中看着慕元的方向。   “你们师尊本就是得了消息强行出关,修为不稳,又与魔物打斗耗着,再被仙器和妖力所伤!须得立即闭关疗伤!秋水玉惟!还不把你们师尊送回洞府!”   慕元的灵力从伤口中源源不断地溢出,大乘期的修为竟然在脆弱时也挡不住灵力的流逝。朝见雪看着他两鬓转瞬染上白霜,但他依旧站着,几步走到朝见雪面前。   慕元看着他,口中在说:“朝见雪是我的弟子,他今日之错,后果自然我替他受……”   而后,慕元又对掌门道:“他是我的弟子,不要杀他,我看今日事发有蹊跷,先将真相查清楚。”   掌门脸上流露不忍之色,说:“……好。”   朝见雪受不住了,猛地挡开南山,跌撞跪到慕元面前:“师尊对不起……我没有想到……师尊……”   慕元苍然道:“我是你师尊,你从前种种我都看在眼里,我知你心性,懂你痛处,不必与我道歉。”   他伸手抚在朝见雪发顶。   温和而有力,带着师长对徒弟最深切的关怀,一如他刚拜入他门下的时候。   朝见雪泪水夺眶而出。   从前他以为师尊没有那么在乎自己,原来是他错了。为师为父,再没有比慕元更加偏袒爱护他的了。   水声滔天,整座无为宗山门还在倾覆。   慕元的灵力流失太多,眼睛缓闭,被朝见雪赶紧抱住。掌门大步而来,一掐他要紧命门,送了一口灵气:“没有性命之忧!”毕竟是大乘期,慕元周身真元已经全部收归体内,身体开始自行修复,只是不知要多久才可以苏醒。   他将慕元交给南山。南山红着眼睛看了朝见雪一眼,背起师尊,与秋水一同往闭关洞府去。   朝见雪不舍膝行几步,再被玉惟紧紧拉住。   他面对掌门,与他一同跪下。   朝见雪见他如此,本来惨淡的眸中点起一点怒意。   “你不要跪!你不准跪!”他凭什么让玉惟为他向掌门跪下!   他站起来,要拉玉惟起来,可怎么都阻止不了玉惟对掌门说:“弟子恳请与师兄一同受押!”   “你起来!你不准!你不准这样!”朝见雪气的泪流满面,他一半难过一半愤怒,心里难受得要死掉。   再有动静传来,是其他门派的长老消灭了部分魔物,也上观月台看发生何事。   一看状况,众人了然,可恨这半妖居然亲手伤了养育自己数十年的师尊,这回也不需要寻找究竟有没有杀人的证据了。新的人证物证都在,半妖如何也抵赖不得!   李真真与他的师弟师妹也过来了,李真真失声惊叫:“朝见雪——”   “朝见雪!还不引颈就戮!”有人大声喝道。   “掌门不可!”玉惟失声喊道,是要提醒刚才慕元对掌门的嘱托。   “此等危险人物,掌门还不早做决断!”   这般两相僵持,掌门陷入沉思。   朝见雪迷茫地看着眼前,众人好像都站在他的对立面,唯有玉惟……   不管是师尊,还是玉惟,他都不想再让任何人为他受伤为他难过了,这些莫须有的黑锅他也不想再背,倒不如置之死地而后生,倒不如……   倒不如……一拍两散!   脚下微顿,朝见雪垂着视线往斜侧一看,观月台——或者说整个无为宗门已经倾斜,黝黑的水面上间隙散落几束光柱。   他背手捏上自己的玉牌,决绝发力。   “玉惟!”他沉声。   玉惟猛然抬头,悲怆得看着他。   朝见雪对他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我是骗了你,我一直在骗你。你不该为我下跪,不值得。”   他抬头,一双漆黑的眼眸望着对立的众人,惨然道:“不劳你们动手——”   他挣断玉惟拉住他的衣袖,毫不迟疑地往后一退,足下顿时悬空,身体直直地向后仰去。   身下万丈深渊,如墨的水面疯狂涌动,要将他吞噬进去……   有人在他跳下观月台的时候再也控制不住,起身欲跃,却被其他人拦住,他只抓到了一截裂开的内门玉牌。   “师兄——”撕心裂肺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戛然而止,又被长风吹散,朝见雪半点也听不到。   撞入深水,全身的骨头便要散架。   嘈杂的一切全都褪去了,周围只剩下水浪的拍打。朝见雪沉沉闭上眼睛。   须臾,他猛地睁开。   岸边,爬上来一个披头散发的鬼。   蛇妖静候已久,蹲下来笑眯眯说:“我在下面看了好久,反正你也没地方去了,还是跟我一起回妖域吧!”   -   朝见雪死了,玉牌碎成两半,死得透透的了!   无为宗也因为没了引水支撑,彻底砸在下方的水里,昔日光彩的第一仙宗遭受重创,弟子们也在与魔物的打斗中伤的伤死的死,没了往日恢弘。   因为带有真仙力量的那一击,无为宗掌门伤了元气闭关。慕元真君则在洞府中安养。   至此,说到朝见雪,无为宗弟子们又要大骂上几天,谁知道这样的大师兄居然是个无情无义的半妖!但好在死了,死了就好,短时间内再也没有破事了!   只是有一人,短时间内竟极快地进阶化神后期,离大乘不过一步之遥。众弟子膜拜,有以往自诩与他相熟之人前去攀谈,却碰了一鼻子灰。   说啊,玉惟玉师弟比早年间还要生人勿近,拒人于千里之外,和他说一句话,夏天里可以不用施法取冷了! 第71章 归来   转眼又是数十年冬去春来, 无为宗的元气还没有恢复,妖域对人修领地的进犯开始变得有点猖狂了。   时势向来在变,伏魔关的动荡也越发明显, 魔物骚动更加频繁, 仙宗弟子无力抗衡。迫于压力, 仙宗与妖域约法三章, 准许妖修进入人修地界,可以进行商贸往来,只是有一条, 不能结合,一经发现,立即处死。   以往在境内很少能看到妖,现在妖修开始大摇大摆出现在人修集市。但彼此互相嗤之以鼻, 都比谁的鼻孔更能出气, 眼睛生得更高。   又是一年仙门大比。   这次的地点在天摇宗——虽然明面不说,但现在说起最厉害的宗门, 无为宗退居台后,天摇宗成为第一。   天摇宗门内, 众弟子玄衣加身, 齐压压气势十足,正襟危坐在观演台中,望出去好生整齐, 前来观礼的各宗使者都盛赞天摇宗师门教学有方。   天摇宗掌门年事已高, 灵力已经大不如从前,眼睛中偶尔会浮上混沌,听了此番恭维,满意地笑出声, 道:“皆是檀舟的功劳。”   莫檀舟立在他身侧,面对长老们的盛赞显得不骄不躁,一一回礼。   “此次大比,无为宗怎么还没有人来?”   有人道:“自从五十年前无为宗出事,弟子折损大半,论道大会等皆是能推则推,这次的约帖送是送过去了,但不知来不来。”   有人摇头:“能理解,好在无为宗底蕴深厚,再过上百年应当就能缓过来。只是听说栖山真君断了与无为宗的往来?”   “还不是为了那个……”有知情人啧啧称奇,“没想到栖山真君是个情种,喜当爹不说,还为了一个不该出世的半妖与师门大闹一场,真是……”   “那个叫玉惟的,如何?”   “我正想说此人呢!短短百余年,居然升至大乘,还是玉氏后人,现在的一叶舟主人,无为宗有这位神人做弟子,也算是不用愁往后了!”   提及这个玄真界现在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名字,几个长老都有些激动,最恨玉惟当初拜的不是自家山头,如今就好沾光了。   “一叶舟现在也已经开启,有了几个弟子,那现在这玉惟,究竟算是哪边的人?”   “别管是哪边的人呢,总之他现在在一叶舟居多,在外你我也得称一声玉舟主。”   “竟没有留在无为宗做长老?”   “人家有一叶舟仙境,你说哪里好?更何况,听说玉惟不大愿意见无为宗人,与宗门内似乎有矛盾?”   “这又是从何说起呢?”问话的人一头雾水。   正说着,突然有弟子来报,说是无为宗应邀前来了。众人面面相觑,说谁谁就来了,他们出门前是不是有谁嘴上开了光?   伸长脖子看去,居然见为首之人仙姿出众,走动间威仪尽显,高竖莲冠,面若冷玉,整个人如同一把锋利淬闪寒光的长剑。   从前见过玉惟之人惊了:“这是玉惟?”他只记得从前玉惟个性虽清冷,但没有这般冷冽,这孩子几十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但又想到一叶舟发生的惨事,他了然,应当是这个原因。   “玉道友请上座。”有弟子接引玉惟走上观礼席——对方可是代表无为宗前来,又是大乘修士,合该在观礼席上占得一席高位。   玉惟走近了,众人一时之间竟在他气质下害怕开口,在场这么多老前辈,怎么就在一个小辈面前失了魄力?   还是玉惟先道:“玉某此次代表无为宗,携弟子一十一名,前来大比。”   莫掌门连说了三声“好”,玉惟便坐下来,不再发言,静候着大比开始。   檀舟对他示意,玉惟也只是淡淡地点了一下头。   其余几人讪讪,先前他们还在说玉惟与无为宗的关系不好,可若是不好,怎么会代表宗门前来嘛。谣言自然不攻而破了。   仙门大比热闹,场中喝彩嘘声吵吵嚷嚷。   在一派嘈杂中,玉惟闭目端坐,袖中玉牌微有震动,识海中传来李真真的道谢:“玉师弟,事发突然,多谢你愿意带队,否则各种猜测四起,都以为无为宗彻底没落了。”   玉惟:“无事。”   李真真沉默了片刻,又说:“你当真不打算回宗门了?”   听玉惟没有回应,他再道:“我知道当年朝……他身死,你对掌门心中有气,但慕元师尊还未醒,浮仙山内门弟子就你们几个,各项事务多,秋水他们管不过来……”   玉惟:“李师兄是替人来做说客吗?”   李真真:“哎呀……”   玉惟:“我并非只是对掌门。”   李真真:“……”完了,他说“只是”,说明气的不只是掌门。   “我更痛恨我自己。可恨当年囿于礼法门规,可恨不够坚定,可恨不够强大……可恨当年没有与他一起跳下去,也不至于彻底失了他的音信。”   李真真想扶额,觉得玉惟的想法越发偏激了。   他只能说:“当初你也下去找过,确实是尸骨无存。”   玉惟慢慢说:“是么。”   是么?是么!李真真想他难道还存有朝见雪还活着的希望吗?虽然他也希望他还活着,但那可能吗!朝见雪又不是刀枪不入铜墙铁壁,这么高的距离砸下去,肯定一瞬间粉碎了。   但李真真面对玉惟,还是不敢说出这种残忍的话,只好说:“那好吧,我先忙去了,你若不愿回宗门,只回来时将人放到无为宗门前,我出来接人。”   玉惟:“嗯。”   他切断了玉牌,掌中一捏,又是半截碎裂的玉牌,碎裂处原本锋利,但经过多年的摩挲,边角已经变得圆润许多。   上面的纹路几乎一摸就能摸出,是一个“雪”字。   玉惟周身浮动的郁气在摸到那个“雪”字时霎时平和许多。   他垂眸朝台下看去。   刚巧又是无为宗弟子与天摇宗弟子对阵,但在阵阵叫好声中,天摇宗弟子大胜,玉惟波澜不惊,指腹在玉牌上滑过。   只是在对面黑压压的人群中,忽有一人吸引了他的目光。那人挤在人堆里,笑盈盈地看着比试,手掌托着下巴,目光灵动又狡黠。   玉惟猛地站了起来。   观礼台上其余长老注意到动静,惊讶地看过来,却见玉惟已经飞身落入对面观演席位,弟子们惊呼不已,而玉惟却连跃几步,好像在寻找什么。   一张又一张脸翻过去。   没有…… 都没有!   玉惟如鲠在喉,背上似有寒芒。   又是幻象吗……   骚动中,一人猫着腰躲到台下,身法奇诡,轻易地躲过了大乘期释放出来探查的灵力。   他将喧闹声抛诸脑后,穿梭出人群,飞快地来到了天摇宗外的山泉边,长呼了一口气,蹲下来洗手。   水流潺潺,清澈见底,映出一张美人面,额间一点朱红色的妖纹,墨瞳中似有流光闪过。   正是朝见雪。   盘踞在他腕上的细长小青蛇从他袖中探出头,懒洋洋道:“可有什么收获?”   朝见雪掐他七寸将他揪下来,不虞说:“都说了不要随便挂我身上!”   青荼柳柔若无骨,软绵绵地又缠上来,张嘴咬在了他手指上:“妖君,不要如此凶嘛。”   他这幅死样子朝见雪看得够够的了。   自从那日青荼柳带他去了妖域,朝见雪才知道自己的亲爹亓梧在妖域地位显赫,几百年前也是妖域的一方霸主。   他本来死死的心一下子就活过来了。   就和那个“被千万富翁收养后找到亲爹,发现亲爹是更加富的亿万富翁”一样的心情。   巧的是,青荼柳所属一族是亓梧昔日的家臣,这才有当日青荼柳发觉他血脉放他回去一事。   若他不是亓梧的孩子,按青荼柳的话来说,整个地下鬼市一半都是赌坊的人,他当日绝对逃不出生天。   半妖难当,但朝见雪有仙传承,经过艰苦卓绝的努力,修为一举跃上人修中的大乘前期,已经与玉惟旗鼓相当,大败不服气的若干妖。   妖域是个凭实力说话的地方,兼有青荼柳辅佐,他已在妖域亓梧原有的领地中成为一方妖君。   青荼柳贱兮兮地再问:“刚才那个人,就是你的相好?”   他躲在里面看得真真的,对方的眼神几乎一下子就锁定过来,他的鳞片都颇炸,再听周围人议论,说台上那个就是玉惟。   他们妖君昔日的师弟,兼相好。   “怎么从来没听你叫这个名字?之前来报人修动向时,你也故意用‘那个人’‘这个人’代替,究竟是个什么故事?因爱生恨?有仇了?就算有仇,你现在的修为,打起来也能打过吧?”   朝见雪想把他拍晕:“闭嘴吧。”   他抬起手腕,昔日玉惟送他的那方手镯依然牢牢戴在腕间。他尝试过许多种方法,竟是怎么摘都摘不掉,不知道是用了玉氏什么秘术。   有手镯在,他当然不敢叫出“玉惟”二字,否则叫玉惟知道自己没死,他可没有准备好面对他。骗了第一次,再有第二次,肯定要提剑把他砍了。   刚才也兴许是察觉到了妖的气息,才突然过来。   今日他来,只是因为南岛离妖域近,再加上朝见雪在妖域有些无聊了,出来看看热闹。   谁知道玉惟会来。   近几年的情报来看,玉惟对妖的态度依旧不好,但凡是捉到犯了错的妖,连妖域也不知会,定成为他剑下亡魂。   他重新回了东原,在一叶舟做舟主,结合他年纪轻轻就大乘,在人修中已有“仙道魁首”一称。   朝见雪想起昔日与他在屋顶说的话,当时他还说自己不想留在一叶舟,最后却还是担下了一叶舟的重担,不免唏嘘。   他年少的理想与现实背道而驰了。   不过,朝见雪刚才深深观察了一番,小师弟现在的气质与从前很不一样,难道真如情报所说,他修的是无情道?   想起方才万万人堆里的遥遥一望,朝见雪心头很重地跳了跳。   过往二人相处时的欢喜,似倾倒的杯盏,都在他胸中漫溢出来了。   如此久不见,怎么不紧张,他掌心都出了些汗。   若是玉惟修了无情道,往后会灭了玄真界的原因就有眉目了!定然是无情道证道一说。   朝见雪想,他还是需要尽快阻止玉惟继续升级。迂回的已经失败,那就正面刚吧。   不论如何,他已然接受半妖的命运,更不敢负当年师尊保他之恩,他要好好的活下去。   玄真界的未来竟系于自己一身了!   他如此努力修行,如今修为与玉惟旗鼓相当,就算是把人强绑回妖域养着也不是没有胜算! 第72章 旧居   朝见雪一鼓作气站了起来, 把剑也祭出来。青荼柳被他吓了一跳,以为他下一步是要做出什么石破天惊的举动。   难道要现在杀入天摇宗?   他们妖域才与仙门签订约定没几年,这样可不好啊妖君!   然而, 朝见雪又蹲了下去。   他都不用等再而三再竭, 刚站起来就打起了退堂鼓。   这么多人修的前辈, 要是就这样闯进去把人绑走, 玉惟再和他拼命,他就会被众人围攻。别说把人带回妖域,他自己能全身而退就已经是他爹坟上冒青烟。   朝见雪决定再酝酿酝酿。   青蛇在他手臂上再绕来绕去, 他掐住青荼柳的脖子,将他提溜着回到妖域。   头一次来妖域的时候,朝见雪浑浑噩噩眼睛都病得看不清,青荼柳说自己是他亲爹家臣时他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话说回来, 要不是青氏一族与亓梧有过魂契, 朝见雪合理怀疑青荼柳会把自己吃了。   本以为没了主子可以自由自在的青氏一夜之间发现多了一位半妖少爷,魂契作用下必须效忠, 还能怎么办?当然是填鸭式教学,拼了命也要把朝见雪灌成大能。   朝见雪也格外争气就是了。他的妖力禁制已经完全冲破, 身体内源源不断地吸收妖气与灵气, 怪不得当初说半妖是天才的可能性极高。   一踏进自己的府邸,青氏长老就从阴影处游了出来。   他脸上的鳞片已经变白,足见年事已高。   看见朝见雪手里捏的一长条, 他大怒:“青荼柳!为何要变成这个样子!叫人看见还以为我青氏多么软绵绵, 妖君的脸面何存!”   朝见雪表示赞同,随手将青荼柳盘起来打了一个结,丢给青氏长老:“劳烦长老好好教育一下,与其跟着我, 不如把幽閩赌坊好好经营,这一季的收账又有下滑,这样下去还怎么一统玄真界?”   他说得痛心疾首,将立意拔得高高的,因为青氏长老的梦想就是看着妖修能统一玄真界。   青荼柳从被扭成一个麻花,神奇一扭,自然解开了结,一下子变成人形,躲开长老甩过来的尾巴,叫道:“别打别打!妖君你怎么这样对人家……”   他被长老抓着头发撵走了。   要是放在以前,朝见雪绝对想不到自己能和青荼柳进行这样的对话。当他坦然接受自己是妖以后,遇见的妖其实都还不错。   朝见雪进了自己房中,将耳朵放出来梳了梳毛。   几十年过去,他的耳朵比之前多了些浅色,也是青荼柳告诉他,亓梧的本体并非是猫,而是天生地养的妖物,若一定要举一个动物类比,更似黑豹。   可惜半妖变不成兽体,只能有一些妖相罢了。   他仰面躺倒在榻上,举手看见腕间的玉镯。   “哎……”朝见雪想了又想,试探性的,“玉……”   剩下那个字在舌尖卷了几圈,如同某种禁忌,他打死也叫不出口了。   “成天听你玉啊玉的,哪里有马不成?”   朝见雪额角跳了一跳,扑起来,甩出一道灵光,青荼柳“诶哟”一声,再次隐入阴影里。   朝见雪气急败坏,施法将门窗全都关得严严实实,连一道缝隙都不留。   他这个妖君做得略微有点憋屈。   朝见雪下定决心,转头就又闭上关。   -   中常天中间这片深湖名为墨湖,无为宗如今就横亘漂浮在墨湖水面上,若是有知情人,就会发现无为宗的模样比百年前大为不同。   宗门周围架起了曲桥,从天俯瞰的时候,才会知道这些曲桥的架设是护宗门的阵法。   墨湖中大鱼偶尔浮上水面,掀起波纹阵阵。   仙门大比已经结束,玉惟按照与李真真的约定,将弟子们带回无为宗。   弟子们与他不相熟,老老实实地尊称他为“玉惟真君”,一个个小鸡仔一样被领回去。   玉惟站在岸边,湖水轻轻的涟漪漫上他的衣袍,又退去,玉惟好像是情不自禁,往前走了一步。   “玉师弟!”李真真尖叫道。   他匆匆赶来,眼尖地看见玉惟好像在往水里走,又想起了那日玉惟说的话,还以为他是要殉情。   玉惟回头,神色自若。   “来都来了,还是回去看看吧?南山他们都挺想你的……”李真真硬着头皮说。   玉惟再望了一眼沉沉的水面,道:“好。”   “真的?”李真真还以为自己是听错,玉惟许久没有回来,怎么突然之间就答应了?   他忙不迭地带路,玉惟却说:“我知道路。”说罢,他足尖一点,飞离了水面,径直朝曾经的浮仙山而去。   也对,毕竟是住过几十年的地方,怎么可能会忘了路?   李真真紧随其后。   进到浮仙山中,外门的弟子们听说那个玉惟师兄回来,都好奇地探出了头,一个个目不转睛,眼珠子瞪的溜溜圆。   冷冰冰的,这便是天才的气息吗?   李真真在他身边搜肠刮肚,将最近宗门内发生的有趣事都说了,但玉惟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   李真真一向在谢秉元等人面前能收获大量捧哏,唯独在玉惟这里只能说单口,他感到挫败。   这时,山道中迎面走来一人,是秋水。   秋水相比先前也长高了许多,褪去了稚嫩的少女面庞,更加成熟稳重了。   她惊讶道:“小师弟回来了。”   想了想,她转身:“我去与南山说一声。”   玉惟唤住她:“师姐不必。我很快就走了,东原那里还有事务要处理。”   秋水叹了一口气,道:“你还在责怪南山师兄吗?”   当年小师弟被掌门的手刀劈晕,醒来后看见南山就与他大打出手,吓得秋水与李真真等人赶紧将二人拉开。   玉惟何曾这样没有风度地要与人打架过,差点以为是被魔物夺舍了。   不过这也是玉惟唯一一次在他们面前当众失态,毕竟那件事发生在自己师门,谁人不会崩溃?众人都表示理解。   只有秋水觉得,玉惟是在责怪当时南山对朝见雪的拳打脚踢。   玉惟对她说:“已经过去了,南山师兄如今如何?”   还好,既然还愿意问一句近况,他们之间的关系就没有闹崩,秋水松了一口气,说:“师尊未醒,浮仙山的事务暂时都要由他出面,沈渡元君也时常来相帮。”   她关心道:“你在东原可好?”   玉惟颔首:“已经收了一批弟子,传授玉氏功法。”   “哎呀,”秋水好生感慨,“没想到,我们中第一个出去自立门户的是年纪最小的你。”   三人不知不觉间,竟跟着玉惟的脚步来到了一处特殊的地方。   李真真好久没有再伤心的心灵再次伤感起来。   是朝见雪曾经居住的清雪筑。   他们无人再进去过。   从前玉惟要进,但刚跨进去就匆匆逃开了。难道他今日要去看看?   秋水见他平静得挑不出一丝波动的脸,低咳一声:“你要是想进就去看看吧。里面无人打扫,一切都维持着原样。”   玉惟抬步走了进去。   绿叶瑟瑟摇动。   秋水问李真真:“李师兄不去?”   李真真心痛道:“不去了,我怕我触景生情,我就这么一个兄弟,没想到……哎!”   半晌,玉惟出来了。   他神色未变,对秋水道:“再去看看师尊吧。”   慕元依旧沉睡在自己的洞府中,弟子们在他洞府周围布下了积聚灵气的阵法,期盼慕元真君可以尽快醒来。   玉惟没有走观月台的路,两人也闭口不提。   他来到慕元洞府前,抬手一拂,一朵淡蓝色幽光的荷从他掌心飞出,落在了地面,长出了又一朵花。   二人这才知道,原来师尊洞府周围这些不知名的灵花是玉惟种下的,他们还以为是其他真君或元君。   原来玉惟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回来过许多次。   他道:“有此灵荷,这里的灵气会攒的更快一些。”   秋水连连点头:“明白了。”   玉惟在师尊洞府前行了一个完完整整的弟子礼,眼看就要下山去,秋水再挽留道:“小师弟要是得空,不如留下来宿一晚?”   玉惟客气道:“不必劳烦师姐,天色已晚,我这就回东原了。”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二人不约而同地叹气。   好好的一个师门,怎么变成这样别扭的样子。   李真真心说你们都不知道玉惟和朝见雪的关系,当然想不通。   他可太知道了。   若不是朝见雪和他坦白,他也要被蒙在鼓里。   玉惟这是被骗身骗心伤得太深,还痴情未改,遭受了重大打击,性情大变。   李真真道:“那我也回去了。”   秋水点头:“我不送了?”   李真真对她笑了:“我用送什么送啊。”他一人慢慢往回走。   下山的途中,李真真又经过了清雪筑。   他再看了一眼清雪筑,一屋一瓦还是曾经的样子,庭中梨花树已经长得很高了,郁郁葱葱的,若是到了春季,这上面就会缀满白色的小花,远远看上去就和下雪了一样,一推开门,就能看见朝见雪在院中练剑。   哎,不能去想。   李真真握了握拳,还是下定了决心,打算进去看看。   毕竟再不想面对,最终还是要面对的,他已经准备好泪洒清雪筑。   他抬脚跨进清雪筑,跨过梨花树的树荫,清雪筑中凉意蔓延。   也不知道屋里面他当年做的阵法还在不在。   李真真鼓足勇气,推开了门。   李真真傻眼了。   他风风火火重新跑上山,抓到秋水的衣角,呼哧呼哧直喘气,好像是见了鬼。   秋水不解道:“你不是回去了吗?又是怎么了?你家小师弟放火烧山了?”   李真真嗓子干得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死命咽下了口水,大声道:“没啦!”   “没了?”   “清雪筑里的东西全没了!” 第73章 潜入   只要是东原人, 何人不知道玉丛一叶舟?   自从玉惟开启一叶舟入口后,许多散修慕名而来,又听说玉惟要将玉氏独有的寒魄苦莲传给弟子, 于是一叶舟门口时常大排长龙。   过了半月有余, 玉丛一叶舟内又来了一批新进弟子。   新弟子中有些人熟知拜师流程, 进了这一叶舟却摸不着头脑, 见旁边有年长弟子路过,便礼貌问起。   那弟子道:“我们一叶舟与别处不同,舟主将功法入门都已编纂成册, 照着学就是,到了五年的考校期,考过就留下往深里学,考不过就走人, 考过两次就有师兄姐带你学, 考过五次则可以得到舟主的亲自指点。”   这规则,实在与别的门派区别甚大, 别的门派要是被认定资质好,就会被收为亲传弟子。   这要是自学下来, 在一叶舟一直没有考过, 还不如做一个散修来的实在。   有些人比较性急,面对这样严苛的流程,就有了退缩的念头, 纷纷离去。   有人则问:“舟主在一叶舟的时间可长?能常常看见舟主吗?”这位显然是抱着不一般的目的前来的。   那弟子哂笑了一下, 摇摇头:“你若是有心,的确能碰上,但等你碰上了,你就不会有乱七八糟的想法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众人哄笑。   问话的小弟子也微笑, 看上去毫无心理负担地继续排着队,因为前面陆续有人走掉,他还往前进了好几名。   “因为这种想法进来的人,能有什么好资质?”旁边有人嘲弄道,“五年一到,肯定就灰溜溜走了。”   小弟子依旧微笑,慢慢悠悠地在前头领好弟子册,随着带队弟子往一叶舟里面去。   旁边有人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陆仁。”小弟子道。   陆仁长得乖巧,黑眼仁大大的水亮,叫人心生好感。   “我能同你一间吗?我叫秦采。”   陆仁答应了。   到了僻静处,陆仁借故离开,身形一闪,来到一个隐蔽的所在。他甩了甩袖子,甩出一条青蛇,恶狠狠说:“你怎么又跟来了?”   青荼柳无辜道:“这回是长老让我来的,妖君费尽心机潜进一叶舟,定是有大动作,万一要打起来,我好给妖君垫个后。”   陆仁,也即是朝见雪,他想了想,也有道理,又问:“你一直不在赌坊真的可以吗?”   青荼柳吐信子:“这你就不知道了,做赌坊老板,最重要的就是神秘。”   “所以,妖君特意闭完关来一叶舟,到底为了什么?”   只见朝见雪自信一笑,说:“来绑人。”   青荼柳懂了。   这才是身为妖的风范啊!   绑人,也是有技巧的。   朝见雪想,他得首先摸进玉惟的住处,要放毒放倒玉惟——青荼柳来得正好,再将人迷晕打包好带走,然后回了妖域再给他关起来,把减少修为的方法挨个试一遍……总之总有办法,再差也就是打一架的事!   分配完了住处,朝见雪等新晋弟子就被领着在一叶舟介绍各个区域。   天光云影中,接天莲叶无穷碧,已然没有了朝见雪上次印象中残败破垣的影子,通体白木建造的楼阁曲廊,各个殿宇错落有致,不知是不是完全复刻的曾经的玉丛一叶舟。   曲廊的廊顶也很高,两侧是静水,一侧铺满荷花,一侧有红鲤游动,若是起雾,就更显得仙境婉约了。   带队弟子一指斜上方,众人看见是一幢颇高的白玉楼。   “舟主若是在,一般就是在这里。”   他们沿着路绕过白玉楼,视野开阔,茫茫的仙境远处,似也有一方院落,没有路相连,有人问“那是什么地方”。   带队弟子说:“那里是舟主的禁地,误闯者死。”见新弟子们脸色有变,她笑道,“不过不必担心,禁地前有禁制阻隔,就算你们想去,也闯不进去。”   禁地?朝见雪很感兴趣,玉惟难道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这秘密一定天大,否则他这样的人,怎么会下这样狠的禁令?   他仰视白玉楼,目光微凝,似见一人临窗而立。   他问:“舟主现在在?”   带队弟子道:“我也不清楚。”   清风扑来,荷花叶颤动。   玉丛仙境很广阔,要是只一个人住在这里,长久以往,定然会孤寂地发疯。朝见雪心想玉惟这样多收些弟子也挺好,热热闹闹的,喜静时就躲在白玉楼里,想说话时就出来,比他一个人清清冷冷的挂在天上做月亮好。   一日下来,弟子们各回各屋。朝见雪拿着那本所谓的寒魄苦莲功法入门看了看,有些惊讶,玉惟当真是将自己的家传轻易传出来了,上面事无巨细,将入门讲得很通透,半点没有藏私。   一般拥有独有功法的大家族可不会有这样的好心。   不过,能将寒魄苦莲施展完全的,想来也只有玉氏的血脉。若以百步为例,他能传承下去的,也只有九十九步而已。   朝见雪叹了口气。   “叹什么气?”秦采刚巧听见这幽幽的一声,好像有无限的惋惜似的,扭头过来。   朝见雪道:“没看见舟主,好可惜呀。”   秦采来了兴致:“你真的是因为舟主才来的吗?但听说舟主不太会出现在我们面前,不知道舟主有没有道侣…… ”   “嗯……”朝见雪陷入沉思,毕竟也是好几十年了,如果玉惟已经有了新道侣,他是不是最好把玉惟的道侣也绑了……   秦采轻飘飘的一句话,却让朝见雪躺下后辗转反侧。   会有道侣吗?   看上去不像啊,也完全没有情报啊……   要是真的有道侣,他是不是要做那个棒打鸳鸯的大棒!那玉惟就更恨他了……   罢了!   朝见雪心想做大棒就做大棒!   如此自学了一阵子功法,朝见雪有事没事就去白玉楼下逛逛,他现在对自己的易容术很有自信,青荼柳也是易容的个中高手,在他的指点下,保证毫无破绽。   在他的细致观察下,发现玉惟每日天不亮就点上了烛盏,办公几个时辰,而后打坐修行,入夜则会去水面上的禁地,等夜半三更时再回到白玉楼。   每日皆是如此。   朝见雪就如此隐藏在角落观察,只被秦采捉到了一次,笑他情根深种,规劝他不要做偷窥狂呀!   终于有一天,朝见雪亲眼看见玉惟的背影从一叶舟出去了。   看上去不像很快就能回来的样子。   朝见雪即刻动身,飞快地踩进了水面雾气中。   那座神秘的禁地越来越近,他眯起眼睛,试探性地放出灵识,果然发现禁地前有一片薄薄的罩子。   他对玉惟使用的灵力与法术烂熟于心,再熟悉不过。   朝见雪掐诀一捏,那罩子上就被拉开一个洞口,只是大小有限,也不能长久地打开。他侧过身,轻巧地往里一跃,落在水面时,连一圈涟漪也没有散开。   身后禁制正好关闭。   完全出现在眼前的是一方精致的院落,院中一棵梨花树参天,高出了许多,外面不是春季,上面却开满了雪白的花蕊,香气盈风。   几片花瓣随风落到朝见雪眼前,他伸手一接,是用灵力化就的,片刻就消失在掌心,就像是几片融化的雪。   有点眼熟……   朝见雪心想。   他在门口施了一点小术法,再小心翼翼地跨进院中,无处不雅致,无处不精巧。许多东西都是七巧阁中新上的,玉惟何时有了这样的癖好了?   待跨进屋中,朝见雪傻眼了。   好眼熟。   怎么如此眼熟?   这方插着红梅的青花瓷瓶,雕的花上还有不小心磕碎忘记了换的一角——   他的。   这些博古架上的小玩意,昔日玉惟送的荷花座香炉,那只通体鎏金会叫的金色小鸟——   他的。   桌案上写满涂鸦之作的功法册子,零零散散的书籍,还有一本《合修要籍录》,这是他当时临出门前一晚在看,没有来得及放回去的,就这么大剌剌地摊在桌上不知多少年的——   还是他的!   这整个地方,简直就是将他在无为宗清雪筑的住处依样放了个完全,明明他没有来过这里,却到处都是他生活过的痕迹。   他恍惚中走进里间,又是瞳孔地震。   这床这榻他知道,可是这床头很明显的两根锁链是怎么回事?   朝见雪情不自禁,拿起来在自己手上比划了一下,居然很严丝合缝,还挺重,骇得他赶紧丢开。   不是他多心,刚才他正好撇了一眼桌上的《合修要籍录》,彼时他看的那页正是讲的床笫之间的小情趣,里头就有玩这种捆绑的……   所以现在不是他要绑玉惟,是玉惟也想绑他吗!   但也不排除是因为太恨他了所以往变态的方向发展了……   毕竟在世人眼里他已经是个死人,玉惟的这种行为很匪夷所思啊……   看见这个东西的震撼久久难以散去,朝见雪插袖与四面一照眼,墙上挂了一幅画。   画中二人并肩,在紫色的花影中朦胧晃动,相较起现在,二人平和恬淡的笑脸上还有几分少年稚气,恍惚是梦中才能见到的光景。   赫然是昔日在西洲,他们在一起合画的那一张画像。玉惟竟然保存至今。   蓦然,朝见雪的臂上一热。   他在门口下的术法起了作用,是有人回来了!   他就地一滚,滚进床下,隐去了自己的气息。   来人脚步沉稳,呼吸声几不可闻。那截玉白色的衣角垂落在了朝见雪眼前,挡住了光线。   他怎么回来得那么快?   突然,玉惟开口道:“师兄。”   朝见雪一个咯噔,冷汗唰的一下就全下来了。   被发现了吗……   他紧闭双眼,僵硬地往里缩,完全不敢看。   但他很快发现玉惟是在自言自语,他用一种虚弱的,但恨恨然的语气说:“师兄,骗子……”   原来不是发现了他。   朝见雪听他声音,觉他像是灵力有损,不知出去干了什么。 第74章 开绑   一朵小小的冰莲从地上长了起来。   紧接着, 又是第二朵、第三朵……   朝见雪感到寒意从地面上蔓延,睁眼一看便是如此景象。他敏锐地察觉到是玉惟的灵力失控了,这是寒魄苦莲功法的灵力外溢。   “骗子……骗子!”玉惟的声音似是绝望, 末了还重重地捶了一下床, 朝见雪心头跟着他的动作一跳。   差点以为床要被捶塌了。   听着这一声声控诉, 朝见雪心中复杂, 他的确是骗了小师弟,如何也抵赖不得。他愿意绑了玉惟之后天天跪在他面前对他磕头。   半晌,玉惟迈开步伐, 慢慢地离开了,即使踩的冰莲破碎淅沥作响也充耳不闻。   过了许久,剩余的冰莲一朵接着一朵融化,在地板上洇开了道道深深浅浅的水渍。   朝见雪从床下滚了出来, 望着天花板松了一口气。   又叹了一口气。   所以小师弟, 是不是对他余情未了?   那他去绑人的时候,心理负担就更重了。   该如何自然地出现在玉惟面前?   骗了本该属于人家的仙剑, 骗了人家的身和心——身这个有待商榷,最后还假死拍拍屁股一走了之, 要是突然出现在玉惟面前, 笑嘻嘻地对他说“嗨我没死我回来啦”,一定很难收场吧……   他回到一叶舟屋中,秦采打着哈欠问:“你去哪里了?”   朝见雪有气无力地回:“在外面转迷路了。”   “嘻, 都来几天了还会迷路。”秦采翻了个身, 嘟囔了一声就继续进入梦乡。   朝见雪想了一会儿,唤来藏在他花瓶中睡觉的青荼柳,对他道:“你去查问一下,玉……那个人今日去了什么地方, 为何损耗了许多灵力。”   青荼柳露出两颗尖牙:“玉那个人是谁?妖君怎么不敢说他的全名?”   朝见雪好脾气地没有与他计较,温声道:“你知道是谁的。”   他这般带些无奈的语气反而让人起鸡皮疙瘩,青荼柳于是飞快地从窗缝中爬了出去。   他办事很快,隔日,朝见雪正在研究那本寒魄苦练功法,他就回来了。   他趴在窗檐上说:“正好遇见了一个小妖,他说看见玉那个人到了墨湖,用灵力在里面探到了很深的地方。”   朝见雪当然知道墨湖是什么地方。   玉惟或许还不死心,是在找他的尸骨,还是这枚灵镯?   他用了足够隐蔽的法术,玉惟是探查不到这灵镯就在一叶舟境内的。   既然现在玉惟灵力虚弱,岂不是去绑人的好时机?   他捏了捏拳,静候到夜色降临。   白玉楼共三层,每层都有回廊与围栏,朝见雪悄然飞上房顶,轻盈地蹲落在外面一圈回廊上。   里头没有亮灯,他顺着窗缝向里望去,可惜自己没有七十二变的本领,不能变做飞虫什么的堂而皇之地飞进去。   绰约朦胧中,玉惟端正地坐在帷幕后,只有一层月光相伴,周围依旧有不少小小的冰莲,好似飘荡在如水的光里。他没有束发,双目轻阖,缎似的头发落下来,就比平日少了那种难以接近的距离感。   朝见雪轻咽了咽。   这还是他第一次这个距离看完全长成青年样貌的玉惟。   比数十年前更有了锐利的棱角,斜眉入鬓,眼尾轻挑。睁眼时遥遥一望,只似孤月冷剑,而现在闭眼时细细端详,却若披烟雾,如对珠玉。   他果然是在探查墨湖时将灵力浪费一空,半点没有发觉五十步内来了人。   朝见雪想起来此的目的,透过窗缝,往里面撒去一点粉末。   这是妖域的毒,还掺杂了青荼柳的蛇毒,可以令人在短时间内昏晕过去,失去灵力护体。   但成功与否,还要看对面修为如何。   粉末亮晶晶的,在朝见雪控制下飞到玉惟身侧。不过须臾,玉惟便倒了下去。   朝见雪心中一喜,还是不放心,再轻轻打开窗户,往玉惟脚边扔了一块石子。玉惟没有动。   速战速决!   他提前更换了易容,掏出麻绳,静谧无声地翻窗进来,做贼似的踮起脚尖,快速来到帏帐后。   啊!   又有一个严重的问题。   他没有事先学怎么绑人,该打什么结。   其实可以用术法,但朝见雪的术法有妖力,玉惟不醒,他的惟一剑会有反应,他不敢。   朝见雪拿着绳在手里,皱紧眉头比划了一下,无法,只好暂时瞎绑一通!   他将玉惟翻正,绕着他身体裹粽子一样绑了几圈,但绑的时候又怕扯到他的头发,只好跨坐在他身上边绑,边把他的头发撩起来。   准备的绳子又不够长,不能想裹木乃伊一样从头到脚绑上去,只好绑得比较稀疏。   白玉楼下有弟子巡夜走过,零星几声说笑,朝见雪舔着唇,手脚不停。但他有点紧张,玉惟的一只手没有绑进去不说,自己也被绊住了。   玉惟安安静静,沉沉闭着眼,俨然是任他摆弄。朝见雪绑人时不可避免地碰摸到他的腰、手臂,虽然是隔着衣裳,但从前的记忆纷至沓来,他的脸渐渐热起来,手也有点抖。   打结打了好一会儿,青荼柳在窗边催他:“怎么还没好?”   他看清屋内情形,瞪眼:“妖君!你还自己玩起来了!用什么绳子啊!直接把人抱了带走不就行了!”   他说的有道理。朝见雪对自己无语了,怎么在玉惟身上他就智商下降了?   用绳子只是担心玉惟会中途挣脱,但只要他抱得足够紧,玉惟中了毒浑身软绵,怎能挣得开?只要将手困住让他捏不了法诀,待出了一叶舟再下一道禁言术法。   他将玉惟打横抱起,与此同时,他见到玉惟的眉间紧了紧,像是要醒来。   青荼柳的蛇毒究竟何时能给点力?   他惊觉放在一旁的惟一剑正在颤动,大有一剑出鞘的可能性。   太快了,这样他都不能把人带出一叶舟!   朝见雪痛下决断,起码先出了一叶舟。   他抱着玉惟从白玉楼上一跃而下,一路疾驰,踏着荷叶飞出一叶舟,又是当年那方瀑布,但为了方便出入,瀑布的狭小路径已经拓宽,他抱着人扭身出了去。   然而,在出瀑布的刹那,玉惟骤然睁开了眼。   朝见雪低头。   对上他冷然的眉眼,他一愣,便听一声剑鸣,他反应很快,侧身躲过从一叶舟内追来的惟一剑,甩出一道定身法,惟一剑没有主人灵力的催使,只能定在水中动弹不得。   此时玉惟身上蛇毒还发挥着作用,他挣扎,朝见雪在他身上的绳结打得很紧,竟挣脱不开。玉惟的那双寒星似的眼眸简直要射出冰锥。   他开口:“找死。”   朝见雪:“……”他继续往妖域飞。   青荼柳挂在他脖子上,得意洋洋地对玉惟说:“被妖君看上是你的福气。”   这话说的,在玉惟听来显然是羞辱。   玉惟攥紧拳头,寒魄苦莲强行运转,朝见雪抱着他像是抱了一块坚冰,再见他手腕用力,绳子绷得越来越紧,有渐渐崩断的迹象。   “惟一……剑来!”他喝道。   一股强大的威压从背后袭来,青荼柳骇得盘紧了身体,朝见雪左闪右躲,玉惟显然是气极了,还要再命令惟一剑开阵。   “开……”字刚开了一个头,朝见雪别无他法,被惟一剑烦得不胜其扰,两只手腾不出空,他直接一个俯身,撞上了玉惟的两片唇。   青荼柳“啧”了一声。   惟一剑在后方差点掉了下去。   被一只妖强吻了,这在玉惟看来定然是平生第一奇耻大辱。   他浑身颤抖,捆缚手腕的绳索一瞬间被绷断,周身灵力燃起腾腾的灵光。   呵,这是愤怒到了极点。   朝见雪想用蛮力,但距离妖域还有一定距离,偏偏此时,不远处一个声音飞近,扬声招呼,听着耳熟:“可是玉惟玉小友?”   真不巧,来的人竟然是紫薇元君!   朝见雪知道抗衡不过,一下扔了玉惟,这回闪得格外快,在紫薇元君到来前,已经一溜烟跑得没影了。   玉惟滚落在水滩上,形容狼狈,绳子被他一瞬用灵火烧尽。惟一剑飞至近旁,呜呜咽咽地安慰起自己主人,飞出的剑阵也没攻击到目标,在半空中徒劳落下。   玉惟猛咳了一口血。   紫薇元君落地,见他这副样子,惊讶不已:“谁人还能将你弄成这样?”   玉惟一指按上自己灵穴,探出其中因果,冷声:“大乘期的妖,潜进了一叶舟,趁我灵力虚弱时给我下了蛇毒。”   “你的嘴……”   玉惟堪称淡定地擦去了唇瓣上磕碰出来的血,但周身溢出的寒气显露此人的不悦之极。   紫薇元君露出看小辈的怜爱目光:“莫要去追,你体内灵力全乱了,我劝你近日不要再做抽干灵力的事。墨湖那样深,又有诸多灵物,岂是可以用灵力探得尽的?”   “多谢元君教诲,往后不会了。”玉惟道。   他已经将墨湖全都探尽。   只是徒劳无功。连一片衣角也没有。   -   朝见雪没有回妖域,而是认定灯下黑的道理,原路返回了一叶舟。   他换回陆仁的脸,装作无事人一样回到屋中睡觉,秦采睡得很深,没有被他的动静吵醒。   第一次绑人宣告失败了。   他对青荼柳说:“下次你的毒再加大点份量。”   青荼柳:“我只是元婴,不够毒,要不还是找长老要一点?”   朝见雪:“……不会毒死吧?”   青荼柳:“呵呵。”   翌日醒来,秦采盯着他的嘴看了好一会儿,才问:“你嘴怎么了?”   朝见雪舔了舔,被刺痛了一下。   “哦,是我不小心磕到的。”陆仁睁着水灵的眼睛道。   早课后不久,竟有弟子过来传话,说今日舟主会亲自过来看大家修行。 第75章 二度   这一下立刻在弟子群中炸开了锅, 舟主何时有了这样的兴致来亲自旁观他们修行?   有人消息灵通,已经在弟子间传言开来。   “听说舟主想通了,要选一名亲传弟子?”   “如此, 一会儿可要好好表现, 若是被选中做亲传弟子, 岂不相当于其他门派中的首席大弟子?”   “毕竟是头一个, 肯定很受舟主重视!”   众人叽叽喳喳讨论,秦采也带上了期望的神色,对朝见雪暗暗激动说:“陆仁, 你看我有希望吗?”   朝见雪公平而论,秦采的天赋一般,玉惟若是真的要选亲传弟子,凭玉惟对修行的严苛程度, 他是轮不上的。   但他笑着说:“试试总有希望的。”   秦采嘿嘿一笑, 又揶揄他:“你也是要好好表现,若是舟主选了你做亲传, 不是可以天天在白玉楼与舟主朝夕相处?你不是喜欢舟主吗?”   朝见雪觉得这个剧情略显熟悉,和当年水月谷中李真真说的话好像, 好像兜兜转转, 一切又回到了最初的原点。   但人设要维持到底。   陆仁羞涩地低头笑了笑,很是纯真的样子,像是因为害羞而不敢回答。   “凭这样的心思进来的人, 怎会被舟主选中?”有个瘦竹竿似的弟子听见他们说话, 如此嘲弄地说了一句。   秦采替陆仁打抱不平,气道:“你狗眼看人低!”   “我说错了吗?就这样的小身板,能有多好的资质?五年一到就被赶出去了。”   “你!”   朝见雪拉住要动手的秦采,到底年纪还小, 这么沉不住气。   他曾经也会因为别人的三言两语就动怒,现在已完全不会了。说到底,会因为根本无关紧要的几句话动怒只是因为对自己不自信而已,其实还嘴都不值得。   到了众人一起修行的时候,殿中鸦雀无声,都憋着劲进行入门,将面前的一朵荷花结霜。   随着大门被徐徐拉开的响动,玉惟缓缓踱步进来。朝见雪瞥眼一瞧,看见他唇上还有一点几不可见的伤口,下意识抿了一下唇。   “诸位继续。”玉惟沉声道。   可是有了他在,殿中的氛围显然就凝重了。   紧张的情绪蔓延,甚至有弟子失手打翻了荷花盏,玉惟只在案上轻点了点,年长的弟子就过来请他离开,回自己屋中自行修习去。   好大的威严。   全场只有朝见雪心中一派平静。   对于其余人来说,玉惟是令玄真界百年间的少年人仰视的存在,不论是出身,还是修为,都是佼佼。   据说玉惟当年在无为宗亮明自己身份时,震惊了四座。   被这样的人看着,心智不坚定便会完全心慌意乱了。   陆续有人成功结出一层薄霜,不出例外都大捏一把汗,而后喜上眉梢,等待玉惟来看。   玉惟踱步的步伐却未停。   朝见雪看时机成熟,也装作凝神的样子,手指一点。便见一点霜寒从荷叶处迅速向上攀附,在顷刻之间就将一整朵花都冰封住了,而后咔嚓一声,荷花碎开。   轻轻松松。   雪白的衣影刚好走到他面前。   朝见雪毫不畏惧地抬头与他对上目光。玉惟不加掩饰地审视他的作品。   周围人窃窃私语,先前嘲弄陆仁资质的人小声对同桌说:“就是他,奔着舟主来的。”   秦采回头瞪他一眼,他得意地撇嘴,继续说:“花都碎了,舟主定要赶他出去。”   秦采也是担心,册上只说要结霜,陆仁却结了冰,还碎开了,这不太好。   却听玉惟对陆仁道:“你,即日起随我入白玉楼。”   众人都惊疑不已。   朝见雪默默开始收拾东西,哪里有不好呢?   入门是结霜,化冰则是进阶,若是有人能在一开始就展现化冰的潜力,即使没控制好碎了,也是天赋出众了。   他了解玉惟,他是个在修行上很苛刻的人,选弟子自然也会选最好的,他就做那个最好的。   这样就有了更多绑人的机会。   方才嘲弄他的那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又与转过头的陆仁对视,仓促之间想要躲开视线,却见陆仁那张略显平淡的脸上对他露出了一个亲切和蔼的微笑。   和蔼——稍显离谱,但就是这种感觉。   那人怔在那里,心中顿时涌出一股懊悔。   临去白玉楼前,秦采好生不舍,虽然他也想被选中,但陆仁去了,他也只为他高兴,嘱咐他说:“以后你去了白玉楼,可不要像以前一样晚上偷溜出去。”   朝见雪心生温暖,送了他一瓶丹药说:“祖传的丹药,以后你闭关用得上。”   秦采接了,道:“谢谢你啊。”   走去白玉楼的路上,青荼柳在朝见雪手上动了动:“得了你给的丹药,这小子运气真好,你不怕他不识货扔了呀。”   朝见雪说:“我自给我的,不问后续。况且,不是他运气好,而是这样的真心不多见。”   他又说:“你趁这机会走吧,玉惟眼神好,在我身边你比较危险。”   青荼柳傲娇地哼了一声,滑下他的袖子,飞快地钻进一边荷花池水中,细细地没了踪影。   回廊地上一丛又一丛的荷花枝影,朝见雪抱着包袱跨过去,心情很好地哼起了曲儿。   这是他第一次光明正大地从白玉楼正门进入,玉惟竟然在堂中等他。   他乖巧地喊了声:“舟主。”   玉惟冷淡地应了一声,道:“不必唤我为师,我只教你三十年。三十年以后,无论你学到何种境界,都要替我管理一叶舟。”   “?”如此重任突然砸到朝见雪脑门上,他不解:“舟主要离开?为何是我?”   他怎么把一叶舟这么重要的地方交给一个陌生弟子?   玉惟平静道:“旁人所言和你的表现我都看到了,心性佳,天资亦不错,所以暂时选定你。”   朝见雪惴惴,想问又不敢问,他将一叶舟托付出去,究竟要做什么?   他要离开玄真界吗?   但眼下,朝见雪只得诺诺说是。   玉惟再问:“你叫什么?”   “陆仁。”朝见雪忐忑了一下。   某种奇异的熟悉感顿生,玉惟深看他一眼,平平无奇的名字与平平无奇的脸,并无什么特殊。   然而,陆仁唇上一点血痂令玉惟的眉心微微一皱:“你嘴上怎么伤的?有道侣?”   朝见雪矢口否认:“路上摔了一跤,撞在石头上了。”   “那便好,这三十年里,你须得专注修行,不可因情爱分心,可记住?”   朝见雪点头:“记得了舟主!”   玉惟一拂袖:“随我来。”   他带他来到了白玉楼的第二层,朝见雪一踏进去,仿佛进入了知识的海洋。其中无数藏书汗牛充栋,书架一排接着一排,有如浩瀚星河,叫人心生敬畏。   朝见雪回想起曾经被慕元师尊逼着背书的凄惨场景,心中凉了半截,不会现在要被玉惟逼着背书吧?   玉惟往前走了几步,不见陆仁跟上他,回头催促了一声,陆仁才白着一张脸跟上来了。二人走进里间,朝见雪一看,这回好,没有外面那么多书了,只有三卷书册。   玉惟道:“这是我编纂的寒魄苦莲功法心得,你如今入门已不必再学,就从第一卷第二辑开始看起,往后也住在这里,若有不懂之处,上来找我。”   说罢,他就离开了,留朝见雪一人对着这三卷书面面相觑。   他打开来看,竟是玉惟亲笔书写。   这洋洋洒洒不知有数十万字,墨水偶有洇染的痕迹,可以想见玉惟提笔沉思的模样。朝见雪席地而坐,看着看着就看入了迷。   字如其人,此一番清隽暗藏苍劲的字迹,朝见雪许久未见,只觉赏心悦目,比他自己的字要好上许多。   没有过许久,他听到动静,往窗外一瞥,看见玉惟飞身出去,又是去了隔水而建的那个小院。   朝见雪扼腕叹息。   他真是犯了大错,他有罪。   他把好好的一个清冷小师弟逼成了夜里睹物思人的变态。   叹息归叹息,他重新叠好了书卷。   他来白玉楼可不是为了功法的。   他手腕一提,抖出袖中一瓶药水。   青荼柳连夜赶回的妖域,要来青氏长老的毒炼制而成,无色无味,一瓶混入水中,保证玉惟昏厥过去,能够晕上十天半月。   朝见雪悄悄走上三楼,玉惟没有设下禁制,直接让他推开了门。   他的视线迅速锁定在桌案上的一壶茶水上。   朝见雪拔开手中瓶塞,掀开茶壶盖,不假思索地把药水一股脑倒了进去,还不忘盖好后重新摇晃均匀。   他心惊胆战地回到楼下,等到三更,玉惟回来了。   他在装模作样认真看书的朝见雪身边停留片刻,道:“修行需劳逸结合,睡吧。”   朝见雪点头称是。   脚步声上去了,他瞄向玉惟的背影。   只看见了一截衣角的影子。   他挪过垫子就坐在楼梯下,玉惟房中的灯烛一直亮着。   朝见雪等啊等,楼上好像没有了动静,他于是悄悄摸上楼梯。   “舟主?”他声似小猫一样的唤。   没有反应。   朝见雪心中暗喜,推开门,玉惟果然坐在桌边,面前一盏茶水,他一手撑着额头,一动不动地坐着,似是昏晕过去了。   他慢慢靠近,再叫了一声:“舟主?”   玉惟还是没有反应。   朝见雪伸出了魔爪。   手指刚要碰上玉惟的肩膀,玉惟却骤然抬手,捉住了他的手臂。   朝见雪吓了一跳,简直魂飞天外。   他结结巴巴地“舟”字吐了半天,玉惟的掌心滚烫,唇紧抿成一线,眯着眼看他。   半晌,他斥道:“大胆。”   朝见雪觉得他的状态非比寻常,怎么目光不似聚焦却还有力气,难道是蛇毒又出了问题?他又失败了?   “谁准你进来的?嗯?”玉惟的手越收越紧。   朝见雪吃痛,定睛往桌上一看,那盏茶的茶汤颜色好似不对头。没有这样干净无色的茶汤的。   他细细一闻,是酒味啊!   玉惟根本就是醉了。   他没有喝茶壶里的茶水。   玉惟从前没有在他面前展现过醉态,如今朝见雪才知道,他醉后是这样的。眼神能看得人发毛,双睫的阴影压下来,明明是光风霁月的样貌,却似一种能饮血剥皮的鬼魅。   朝见雪与他僵持不下,只好堆上笑容,真诚地对玉惟说:“舟主,我就是想上来问问明日何时拜见你?”   玉惟盯着他赤诚的目光,似是没有听明白他的话,只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好像要在里面找出什么东西:“你…… ”   这种视线仿佛能洞穿朝见雪的伪装,看清易容下的真实样貌,朝见雪怂了,他别过眼睛,看向桌上被当成酒杯的茶盏:“舟主饮的什么?”   这一问唤回了玉惟的稍许清醒。   他放开了他,低哑着冷声道:“出去!明日不必拜见。”   朝见雪胆子还在,狗腿地从桌上再拿一盏空杯,从茶壶中给他倒了一杯。   “舟主,喝酒不好,喝酒伤身,还是喝点清茶润润嗓子吧?”他毕恭毕敬地捧到玉惟面前。   既然他没有喝,朝见雪决定现在哄他喝。   他认定玉惟心善,不会在弟子的一点小小关心面前拒绝。然而,玉惟眉心捏紧,似是在忍受什么痛苦,没有接,朝见雪再凑近一点:“舟主,喝点茶醒酒?”   “我不想说第三次,不必。”玉惟扶额。   朝见雪轻易不愿放弃,把茶盏放到桌上,道:“舟主身体不适?我给舟主捏一捏?”   说着,他绕到玉惟身后,试图去碰,但突然一道凛冽的寒意裹挟着他,将他往外推,朝见雪惊慌地喊出了声“舟主!舟主!”,他控制不了自己的脚一个劲往外走,最后大门“啪”的一下,朝见雪被门风吹闭紧双眼。   他在门外站了好一会儿,火气蹭蹭上来,弟子给的茶都不愿喝,玉惟这样还怎么收徒!   早知道刚才强灌了!可恶!   他深呼吸了两次才平复,告诉自己:第二次失败了,不要紧!这还只是第二次,不抛弃不放弃!   今日挑选的时机不太好,谁知道玉惟回来居然会喝酒!明明以前那个乖乖小师弟不怎么喝酒!   朝见雪憋着一股隐隐的恼火,下楼去自己的书堆里睡了。   明日再来看有没有晕!   月光寒凉,夜风将窗扉吹开半扇。   一声清脆的鸟鸣让玉惟移去了目光,窗棂上站着一只通体雪白色的小鸟。   小鸟常来,玉惟眸中的冷色淡去许多,手指微抬,小鸟便雀跃地飞来,站在他指节上歪着头瞅他。   “你信他真的死了吗?我不信。”玉惟看着它说,声音似呓语。   “若是死了,为何一点骨头也没有留下,我在墨湖中翻过数次,会吞噬灵物的大鱼我也杀了,都没有找到。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那样骗了我以后,就这么死了?”   小鸟小黑豆似的眼睛眨了眨,一跳跳至桌上,伸头探脑地往茶盏里看。   茶水水面映出它鼓鼓的两颊。   玉惟复拿起另一只盛了酒的盏,一饮而尽。   “我不信他会主动放弃自己的性命。他那样的骗子,一定是找了个地方藏起来……你说他会去哪呢?嗯?”   小鸟虽生在一叶舟仙境,天生有稍许灵智,但依旧是听不懂玉惟说话的。它似是觉得渴,低头在茶水盏中饮啄。   “他是不是害怕会被杀,所以不愿出现?没关系的,待找到了,我会将他好好的藏起来……你说,我是不是被妖蛊惑了心智?明明被那样的骗了,还是念念不忘…… 我是不是真的有点疯了?”   小鸟抬起头,黝黑的豆豆眼中映出玉惟苍白的一张脸,他眼中似有未明的异光一闪而过,小鸟看不懂。   但玉惟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对劲之处,他咳嗽了一声,闭了闭眼,异光顿时消失不见。   小鸟清脆地叫了一声,而后往前走了几步,复几步。   忽然,它跌撞了一下,随即从桌沿滚下来,滚进玉惟伸过去接住的掌心中。   玉惟抬起手,蹙起眉。   小鸟未死,只是周身本就微弱的灵力一下子全无,翘着脚不省人事。   怎会如此?   玉惟的目光落在方才它饮过的茶水上。   是陆仁倒的那一杯。   玉惟拿起来,目视其中澄澈青底的茶水,细细一闻,并无不妥之处。   但他细想了想,还是带着茶盏飞出了一叶舟。   逸云谷中,夜深露重,浓雾总是未散。   玉惟的到来令逸云谷掌门微微惊讶,打了哈欠:“玉舟主怎么现在来了?这个点请我喝茶?”   她一瞥他手中的茶盏。   玉惟道:“深夜叨扰,是想请教掌门这杯中之物。”   掌门露出一种“你在和我开玩笑吗”的表情,碍于一叶舟舟主的面子,只好拿过去仔细地闻:“这不就是茶……”   话说到一半,她一怔。   “你等等!”她瞬间精神百倍,对玉惟撂下这一句,转头进了自己的炼药房。   -   翌日,朝见雪还在睡。   只是睡梦中不安稳,一会儿是当初他跳下观月台的失重感,一会儿又是师尊的脸、南山秋水的脸、玉惟的脸……   他其实经常能梦见玉惟,他在梦里顶着那张记忆中还较为稚嫩的脸庞,举剑一挥,玄真界灰飞烟灭。   朝见雪从梦中朝自己滚滚而来的烟尘中翻滚出来,一下子滚到了地上,肩膀磕到了某种奇怪的东西。   他稀里糊涂地睁开眼,往上看去,居然是比梦中更成熟冷峻版的玉惟玉舟主。   对方垂着头看他,目光中竟有一瞬而过的杀意。   朝见雪看得分明,打了个激灵跪坐起来,道:“舟主有何吩咐?”   玉惟道:“站起来。”   朝见雪站了,还是没敢看他。   玉惟又道:“开始学吧。”   说罢,他自坐上上座,开始打坐。   朝见雪抬起眼皮瞄他,就这样?   难道刚才的那种杀意,是他做梦做迷糊了看错?   也有这个可能性。   他拖拖拉拉地叠好床褥,坐到一边开始看功法。   再瞥一眼玉惟。   昨日不是说让他自学?怎么现在真的要朝夕相对起来了?   有这样的师尊,吃喝同住,还浑身放冷气的,要是碰上胆小一点的弟子,岂不是要被冻死了?   “会剑吗?”   朝见雪“啊”了一声,随即支支吾吾说:“不大会。”   玉惟语气平静:“午时随我出去,我带你学剑。”   朝见雪又“啊”了一声。   玉惟的目光看过来,颇为冷冽:“不愿?”   朝见雪连忙摇头:“愿意愿意!舟主教诲,弟子喜极失语!”   只是真的要用剑的话,人都是有肌肉记忆的,他怕自己一不留神露出从前剑法的破绽。更何况,当初在无为宗,是玉惟一直在与他练剑,他对他的剑招与出手的思路全然知晓,再没有比他更熟悉的了。   朝见雪头疼不已,捂着脑袋看那些功法。   “午时前,将这一册的背完。”   朝见雪天都塌了!   玉惟怎么可以这样当师尊!都怪慕元师尊开的好头!   “怎么?觉得我要求过严?”   朝见雪谄媚道:“严师出高徒,弟子愿意的!”   玉惟颔首:“背吧。”   背到痛苦处,朝见雪产生了一种现在就扯开自己的易容伪装扑上去掐住玉惟的喉咙大喊:“背背背背个球啊!”的冲动。   但是不可以。   虽然他觉得玉惟对他还有旧情,但是……   朝见雪不信玉惟会完全偏袒自己。   时间熬到了日光正当中。   朝见雪背得头脑发热,还在辛苦记最后一段,一只修长如玉塑的手抽走了他手中的书卷。   玉惟柔软的衣袖在朝见雪鼻尖拂过,再听他恶魔一般的低语:“开始吧。”   朝见雪一口气差点背过去。   他面无表情地站在玉惟面前,开始往外蹦字。   一旦背错,玉惟便会抬眼看他,一看他就明白是错了,赶紧回过上一句。   但总有那么几句想不起来。   玉惟沉声道:“以你的资质,不该遗漏这句,想来是刚才偷懒。手伸出来。”   朝见雪的拳头又硬了。   他想跳到玉惟头上掐他。   玉惟一边长眉微挑:“方才不是说,你愿做高徒。”   朝见雪只好将手伸出去,别过脑袋,掌心朝上。   玉惟掌心出现一把戒尺,朝见雪瞟了一眼,咬紧牙关,半是紧张,半是羞耻。   他心惊胆战地等了好一会儿,还不见玉惟动手,便转头看向自己手心,没见丝毫异常。   他易容后的手比他自己的要小一些,颜色也没有那么白净。   但玉惟却看着那掌心,像是在思忖什么。   朝见雪以为是不打了,试图收回手,但又被玉惟抓住了。   戒尺“啪”一下打了下来。   朝见雪飙出了眼泪。   他的戒尺不比慕元师尊的好使,打过后掌心就有一道红痕,醒目不已。   “半柱香后,出来练剑。”说罢,玉惟便出去了。   朝见雪捂着手暗自痛骂,看着自己红肿起来的掌心,咽下一口气:他忍!   等他绑到了人,他也要打他手心,狠狠地打!   出了门,玉惟往传音符中捏了一道诀:“您想得不错,这人的确是易容,他的掌纹极乱。”   对面不多时,传来逸云谷掌门的声音:“你觉得与前日闯进一叶舟的妖有关?”   玉惟道:“是与不是,我若逼他到极点,不信他露不出破绽。”   逸云谷掌门道:“你虽已是大乘,但也须万事小心,若真是妖,最好生擒。让仙门几个长老出面与妖域交涉。”   玉惟道:“多谢。”   “你这孩子…… ”她似还有未竟之语,末了还是作罢,掐断了传音。   玉惟折一支荷在手,偏头看去。   那名不知身份的弟子从白玉楼中走出,身量并不高,但走姿莫名有些熟悉。他踽踽行过来,脊背却没有寻常弟子那种胆怯的弧度,微风拂过背后的荷花叶浪,也拂过他轻灵的发梢。 第76章 复生   惟一剑利, 剑风扫过处结霜,朝见雪力不从心,突然又打了一个喷嚏。   玉惟第三次挑飞他手里的铁剑, 不近人情道:“又往后躲。”   朝见雪心中叫苦不迭, 不躲等着挨剑吗?   他要装成完全不会剑的样子太难了, 拼尽全力做出一个笨拙的样子, 也不能表现得太蠢笨,玄真界要是有演技大赏,他自觉应该得一座小金人。   他气喘吁吁, 对玉惟摇头:“舟主,你让我歇一会儿吧,我真的不会剑,我的手都麻了。”   他举起自己的手, 本来就因为被打了手心有一道红印, 现在又因为握久了剑将虎口磨的红红的,乍一看真是可怜。   玉惟起手, 那把被打掉的铁剑重新飞起来,飞到朝见雪身前, 而后竟然在他的灵力催动下开始攻击朝见雪。   陆仁连滚带爬, 一边躲闪一边喊“救命”,每一次剑尖要刺中,又在玉惟的控制下没有刺入皮肤, 只把衣裳破了洞。   于是乎, 此中的场面就显得很是滑稽了。   朝见雪被逼的好几次差点用出灵力,可是想到还要绑玉惟回去,就忍辱负重地忍下了。他满场地跑,满场地乱跳。   最后, 他看玉惟一个人清清爽爽地站在荷花池边,半点没有因为他的惨状动容,仍然是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模样,他恶从胆边生,像是锚定了视线的牛一般,使出一记头槌,朝玉惟猛冲而去。   “舟主救我!”   玉惟睁大眼睛,没有预想到他会这样直挺挺地冲过来,挥指让铁剑暂停,可陆仁已经胆大包天地撞上了他。   他竟有十分大的力气,就连玉惟也一时难以控制住平衡,身后就是荷花水池,二人双双跌进水中,玉惟被压在下面,朝见雪两手撑了一把,同时抓起两把水下的淤泥,慌张地往玉惟胸前抹,边抹边喊:“舟主对不起舟主!我没有控制住!救命啊舟主!”   淤泥也被抹到了玉惟的下巴与脖子上,朝见雪仗着自己装出的不会水的样子,手脚乱舞。   玉惟额上青筋隐现,一手按住他,从水中坐起身,脸色阴沉得可怕,把他从水里捞起来:“这水不过及膝高,你乱动什么!”   陆仁紧紧闭着眼睛:“舟主我眼睛进水了哇我看不见了!”   只要他装瞎,就可以躲过玉惟的冰冷凝视。   玉惟抬手便摸到一襟的湿泥,他自然是个小有洁癖的人,此时恨不得将这个易容的不知是妖还是人就地解决了,但他还要再等,等他显露出自己的真实目的……   玉惟拎他到了回廊上,厉声道:“回去洗干净再来。”说罢,他也匆匆回去更衣。   朝见雪瞄他离去的背影,心满意足地笑开了花。   终于轮到他让玉惟吃瘪,本来的一肚子恼火没了大半,他喜气洋洋地回原先住的地方取干净衣裳。   秦采见到他这副模样,吃惊道:“怎么这样?舟主把你赶回来了?”   朝见雪摆手:“才没有,不小心跌到荷花池里了。”   秦采问:“舟主可有亲自传授你功法?”他希冀的表情明显是羡慕住了。   朝见雪撅起嘴,给他看自己的掌心:“你看,舟主打的。他其实很凶,一点也不会教人,就知道按着我的头叫我背书,还要和我打,让我用剑,你知道的,我不太会用剑,你看,这身衣服上的洞,都是他刺出来的!”   秦采一脸震惊,他完全没有想到陆仁竟在白玉楼中过的是这样凄苦的日子,他的掌心红肿得不行,一看就是受了大罪。   “舟主竟然是这种人!”他愤愤道,“真是人不可貌相!我还以为这玉氏真的如传言中那样,说什么‘声动惟玉寒’,还以为是什么高洁的前辈,怎么这样误人子弟!”   他的目光灼灼,握住陆仁的手,认真道:“要不我们走吧!”   “?啊?”朝见雪没反应过来,又听他说:“我想即使留在这里,也不会有什么好处,反正一叶舟出入比较自由,我们偷偷溜走,去中常天的无为宗拜师吧?无为宗虽然现在不景气,但听说以前好歹是第一仙宗,底蕴上还是够的!总比这里没有一点师资的好!”   “啊?”   秦采继续道:“一朝行差踏错不要紧,我们还年轻,无为宗现在招弟子的要求比较低,凭我们的资质,定能有内门弟子可当!”   朝见雪连连摇头:“我不要去无为宗……”   “那天摇宗呢?只是天摇宗的话可能只有外门弟子可做,平日的福利可能会差点,那也不要紧,只要勤加修行,一定可以转去内门,有一席之位的!”   朝见雪默了默,对他说:“我还是留在这里吧。”   秦采知晓要下这个走出去的决定很艰难,他紧了紧握住他的手,道:“要相信自己的潜力!这里不合适就另寻出路,拖下去是没有意义的,要相信接下去再差也没有比现在更差!”   他说的好励志,其实修行混宗门、打工都是一个道理!   朝见雪对秦采说:“如果你要去的话,我觉得还是无为宗比较好。外门弟子和内门弟子比起来,终究还是后者好的。”   总之,朝见雪得了这番金言洗礼,换好了衣裳往白玉楼赶。   玉惟倒是不在白玉楼,不知去了哪里。朝见雪乐得他不在,终于可以躺下摆烂一阵子。   他今日装得太像,把自己也累到了。   刚刚躺平在地上,窗户突然被撞开。朝见雪坐起来,竟被一只雪白的鸟扑了个面。   白鸟发出尖锐的鸣叫,撞在朝见雪脸上后满屋子盘旋,似是在寻找什么。   朝见雪自从妖性彻底觉醒,就有些看不得这种情景。   他会有产生一种想跳起来把鸟抓住的冲动。   这和普通的猫又有什么区别?   但作为妖,朝见雪是有克制住这股冲动的力量的。   白鸟劈劈啪啪在屋子里乱拍打翅膀,忽而飞上左边,忽而俯冲而下,朝见雪以为它是要寻找出去的路,特意跑过去将窗户打开,但这只愚笨的白鸟没有丝毫找到方向的样子,仍旧在屋中四处飞。   朝见雪忍无可忍,忽然一跃而起,一伸手就抓住了它。   白鸟惊恐不已,随后被朝见雪丢出了窗户。   他刚松一口气,白影去而复返,刷的一下再次袭击了他的面门!   “呃!”他大呼一声,跌在一旁软垫上。   白鸟好像疯了一般,一头往楼上撞,发出的声音简直像要把自己撞死。   朝见雪连忙走上楼,这回玉惟的房间上了禁制,白鸟撞不进去,发出“咚咚咚”的撞击声。   此时,玉惟终于去而复返,随着声音出现在阶梯上:“发生何事?”   朝见雪指着这只疯鸟震惊说:“这只鸟好像有点问题,一直在撞墙!”   玉惟看一眼,摊开手掌,掌心竟然躺着另一只身体娇小一些的白鸟,此时眼睛朦朦胧胧地睁开,发出微弱的叫声。   那只发疯的白鸟见了,“叽”一声冲过来,两只鸟紧紧挨在一起。   朝见雪好奇,玉惟说:“它们本是一对,应当是前日它飞进来后久久不回去,伴侣找不到它,所以行动有异。”   果不其然,看到了自己的伴侣,那只白鸟终于不再叫了,娇小的那只抖了抖自己的羽毛,而后两只相伴,一起飞进夜色深处。   朝见雪望它二只离去的影子,道:“居然是痴情鸟。”   玉惟敛下眉眼,在朝见雪肩上轻拍了一下:“下去吧。”   这一下弄得朝见雪受宠若惊,怎么突然这么轻柔地对他?好像转了性子一般,难道玉惟也意识到自己的教学方法出了问题?   他狐疑地下了去,今日太累,没多久困意又上头。   烛火摇晃熄灭,暗影从阶梯上方缓缓移下。   玉惟拂去指尖残留的一点药力,这是他去逸云谷得来。   掌门替白鸟解了毒,告诉他这毒是蛇妖的蛇毒,又将这种蛇毒练成了一种只让人昏迷几个时辰的粉末给了他。   提及蛇,他思绪即刻停留在当日那只妖脖子上挂的青蛇上。   玉惟问:“可有解易容的药?”   掌门笑说:“你不是想要自己发现他究竟想要做什么吗?”   玉惟道:“我猜测他就是那日闯进白玉楼的妖。”   掌门于是给了他一瓶药水:“只要抹上,就可以解去易容。”   此时月影朦胧,那只胆大包天的妖正昏迷在软垫上。   玉惟的脚步很轻,月色罩得他半张侧脸如鬼,他持起一盏烛火点亮,幽幽的,俯身蹲在陆仁身边。   他一捻瓶中药水,滴了几滴在他脸上。   倒是要看看,究竟是何方妖怪。   妖域与仙门的约法三章里明文写着妖不可拜入人修宗门,可若他没有看错,这妖有大乘期修为了。   还有青蛇唤他“妖君”。   妖君在妖域一共有几位,名姓不详,焉知道是哪个?   玉惟慢慢将烛火的光影靠近,药水渐渐起了作用,这人的额头、眉眼渐渐改变了样子。   夜风忽然从大开的窗户中吹来,吹灭了玉惟手中的烛。   但他全然僵住了,手腕顿在半空无法动弹。   月光流水,如鬼灯。   软垫上的人无知无觉地闭着眼睛,但玉惟深深记得这双眼睛曾经是如何将目光落到自己身上,如何笑,如何哭,如何绝望地看着他……   是真的?   还是他的幻象?   玉惟缓缓凑近,近到可以闻见他身上若有似无的熏香味,不是曾经的梅香,而是另一种妖异的香,令人目眩神迷,痴人难忘。   他几乎与他鼻尖相抵。   药水的效力继续发挥作用,他的下半张脸也发生了改变,只要他再往下低一点,就可以触碰到自己梦中的那双唇瓣。   他没有对师兄说过,师兄的唇很好看,有点似花瓣样的丰润,在香气中如一帘醉生的幽梦。   玉惟觉得自己心头某种念想要破土而出,他立即重新站起来,不慎竟碰倒了烛盏,蜡油漫到地上。   师兄…… 真的是师兄……   有种念头简直如同黑洞,要将他的理智吞噬殆尽,玉惟心慌意乱,挥手恢复了他易容的原貌,逃也似的离开了。 第77章 徒弟   朝见雪这回难得睡到自然醒, 不知昨晚是怎么回事,竟睡得格外好,一夜无梦。   他起身, 地上一抹暗色, 定睛一看才发现是凝固的蜡油, 烛台翻倒在地上, 兴许是昨夜风吹倒的。   玉惟今日竟没有像昨天一样来逼他上午背书。   他不出现,朝见雪也不急去找他,悠哉悠哉地去领弟子每月的份例。今日是月中一叶舟弟子外出采买的日子。   若是其他宗门, 比如丹宗、七巧门这些宗门,可以产出丹药等东西作为宗门钱财进项,因此比较有钱。   但像一叶舟这样的,朝见雪掂了掂手中沉甸甸的袋子, 这对吗?   玉惟是把玉氏积累数代的财产都拿来给弟子们发钱了吗?   这样下去一叶舟怎么撑的长久?   他一边替一叶舟的未来担心, 一边回了白玉楼,还没有上到二楼, 就见雪白的衣影不声不响地站在楼梯上。   朝见雪惊悚地立刻站稳脚步:“舟主。”   玉惟迈下一步,上半身步入光线, 目光中有诸多晦涩, 但依然冷冰冰道:“你去哪了?”   朝见雪道:“弟子去领月例了,今天月中,大家都去采买了。”   玉惟慢慢踱步下来, 他腰间的玉坠轻晃, 宽袖的褶皱叠在抬起的手肘间,是一件顶好看的飞鹤纹流光锦,朝见雪向上看去,见他的头发用莲花状的银冠束起来了, 长睫低垂,溯溯流光,只敢远观也!   他今日怎么打扮得比平日还要好?   朝见雪问:“舟主要外出吗?今晚还回来吗?”   “不…… ”玉惟轻声说,又道,“你想出去采买吗?”   朝见雪是挺想出去的,毕竟可以不用在玉惟面前装了,他用力点了点头,赶紧放他出去透透气吧!   得到他如此答案,玉惟走至他面前,不再似刚才的冷冰冰了,而是用仙子般的温柔语气道:“走吧。”   走吧?   朝见雪没有摸着头脑,看他的动作:“舟主……也要出去?”   玉惟道:“我与你同去。”   “这不好吧舟主。”朝见雪直接想拒绝,他还想趁这个时候和青荼柳再拿点蛇毒的,若是玉惟同去,计划就完全泡汤了。   “东原此时春景秀丽,我正好也想去看看,走吧。”玉惟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已经往外走了一步,侧过头来,温声催促。   朝见雪:“舟主,今天的书…… ”   “不必背了。”   “今天的练剑…… ”   “也不必了。”   他怎么突然转性了?是终于发现了自己走麻辣师尊这条路走不通,打算走温柔如水路线吗?   诚然,朝见雪对他这种温温柔柔的样子没有抵抗力,不争气地点头跟上。   二人从白玉楼出,一前一后,起先朝见雪控制着步伐离他三步远,但玉惟总是停下来等他,好像一定要等他与自己并肩走。   最后,甚至直接牵起了朝见雪的手,带着他一块走。   他易容成的陆仁确实只是个尚未成年的少年,这么牵着走也正常,但朝见雪觉得好羞耻,他感觉自己是单方面在与玉惟玩那种师徒养成游戏。   到时候玉惟以为捡到一个好徒弟,正准备培养成一叶舟下一个继承人,结果“啪”的一下,嘻嘻又是我,惊不惊喜意不意外,玉惟会不会提剑砍上来?   想到此处,朝见雪试图从他手中将自己的手抽出来。   “怎么了?”   朝见雪一本正经说:“舟主不用牵我,我自己可以走的。”   “你是我的……弟子。”玉惟如此道。   只得作罢!   东原十一城与五十年前相比没有什么改变,朝见雪左看看右看看,不甚感兴趣,玉惟却说要去给他买几身新衣。   他的形象出挑,周身又隐现大修士才有的灵光,走到哪都是人群目光焦点。   二人来到裁衣局,掌柜认得玉惟,热情道:“玉舟主想做什么样的衣裳呀?”   玉惟牵着朝见雪的手把他拉到身前:“给他做,做七件。”   七件会不会太多?   朝见雪开口:“不用这么多……”   掌柜笑盈盈地领他们进屋,道:“这弟子是舟主收的弟子吗?小脸挺俊俏,你也不必与你师尊客气,来来来,选一下布料花色。”   师尊……   玉惟道:“不必喊师尊。”   朝见雪松了口气,要真是让他喊玉惟“师尊”,慕元师尊是不是能立即醒来,被气醒的。   东原本就盛产昂贵的布匹缎子,此间屋子里满墙的华贵衣料,朝见雪看花了眼,他本就有选择困难症,这下更加犯难了。   边选,还有人来给他量身,他张开手臂,微微抬头,目光与玉惟的接触在一起,一瞬间从中看见某种怪异的阴鸷,但随即,玉惟对他露出一个笑容。   是他眼花了吗?   朝见雪移开视线。   他按照一叶舟里常见的配色,选了不会出错的淡色料子,但只选了五件,还有两件无论如何也选不出来。   玉惟环顾四周,对掌柜道:“那边的两种,也做两身吧。”   朝见雪随着他示意的目光看去,竟然是一件金色偏光的料子,还有一件藕荷粉色的。   好娇嫩,好青春的颜色。   朝见雪确实喜欢。但是显然价格不菲。   “舟主破费了。”   身为弟子,他只好听从舟主的,虽然以后他也不一定有机会穿。   掌柜的说三日后就能来取,二人便出去了。   “还有什么要买的吗?”玉惟似乎是打算今日给他买单。   朝见雪眼珠子转了转,难得玉惟对陆仁这么好,他道:“我想买点点心。”   “好。”玉惟颔首。   买完了点心,朝见雪又说:“我想再买个软垫,楼中那个有点硬。”   “好。”玉惟又颔首。   “我还要再买些新的长明烛。”   “好。”   “我还要……”   “好。”   “…… ”   朝见雪心想,按照玉惟护短的性子,莫非昨日的严厉是在测试他的根骨,现在他通过了,玉惟就把他当成亲孩子了?   二人再从铺子里出来,已经是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夜里的东原也十分热闹,行人络绎不绝,春风和煦,伴随着花的晚香,似空气酿成的醉意。   朝见雪以为玉惟不喜欢这种摩肩擦踵的地方,但他没有尽快回一叶舟的打算,而是领着他在街上慢慢走。   因为人多,他就牵得更紧了一些。   有人认出是一叶舟的玉惟,都恭恭敬敬地主动给他让出一条路。   朝见雪被牵着,自然也受到了诸多人的注视,都在猜测是谁。   这个年纪,也不像玉舟主的孩子啊。   朝见雪趁玉惟不注意,用他的袖子挡脸。   只这时,他听到一声熟悉的声音:“陆仁?”   原是同样出来采买东西的秦采,一同的还有其他一名弟子。   秦采见二人相牵的手,眼睛都瞪直了。   “舟主也在…… 拜见舟主!”   玉惟颔首:“不必。”   “舟主…… 我与陆仁几日不见,想和他说几句话,可以吗?”秦采道。   玉惟应允了。   朝见雪想起昨日与秦采说的话,又被他看见这幅情景,定要以为他昨日是在欺骗他要来问个说法。   哎…… 他也不知道……   还未想好说辞,秦采将他拉过去,担忧说:“昨日听你那样说我还担心了一阵,现在看见这样我也就放心了,你没有再受什么委屈吧?”   朝见雪被他的关怀打得猝不及防:“没有,今天舟主对我挺好的。”   “那就好。”秦采一笑,“我就说舟主不是那样的人嘛!好了,我们先要回去了,你可记得不要惹舟主生气。”   二人与他挥手离去,再与玉惟拜别。   朝见雪心头有些震动,竟真有这样善良赤诚,打心底为他人担心或高兴的人。他快步走回玉惟身边。   “与你一同进来的弟子?”   朝见雪点点头:“他叫秦采,我受了他许多照顾。”   想了想,他对玉惟说:“舟主若是想再招一个亲传弟子,我觉得秦采挺好的。”   玉惟没有回答。   一阵马蹄打乱了行人间的步调,只见长街另一头,驶来一辆马车,车帘上醒目的一道流云符,坐在其中一男一女掀帘观望街上热闹情景。   玉惟向前一踏,视线在那辆车上停留一瞬,突然旋身,将朝见雪以一种近乎圈起来的姿势困在自己身前。   灯火耀耀,映得他发丝映着一圈亮光,朝见雪一时眯了眼。   “舟主?”   玉惟看着他,道:“还有什么要买的?”   朝见雪侧头看看旁侧,正好是一家书肆:“这里看看?”   玉惟让他先转身进去。   朝见雪虽觉得他此举奇怪,但不作他想。   只是侧身进去前的那一霎那,他从玉惟身边的背景中看见一辆绣有眼熟纹样的马车悠悠而过,车中两人嬉笑颜开,是在交谈乐事。   哦,是应氏梦蝶庄的人。   朝见雪自然知晓了自己的身世,他生身母亲是应氏当年的继承人,可惜死在了他生身父亲手里…… 也的确是一桩孽缘。   他其实并不伤心,只是惋惜这份情感。   至于应氏,本身他朝见雪就不姓应,自然更谈不上有什么触景生情。   他毫无心理负担地转过了视线,在书肆中走马观花。   正经修行一类的他已经看得多,没有什么兴趣,倒是现在越来越五花八门的同人小说本被摆放在了醒目的位置。   第一眼,他就看见了一本名为《纯情舟主火辣辣》的同人本。   他一瞥玉惟,后者显然也看见了,眉头微微一皱。   朝见雪决定趁这个时候,当着正主的面开大:“舟主,我想看看这本!”   玉惟:“……”   朝见雪心中乐开了花,究竟是咸是淡,他都要尝尝味!   最后,玉惟还是给他买下了《纯情舟主火辣辣》。   但是嘱咐说:“其中皆是不实。”   朝见雪立刻就拆了书封:“弟子知道。” 第78章 互演   玉惟待他比第一日宽和多了, 但该做的功课也没有落下。   朝见雪按部就班地学了几日,裁衣居便将新做的衣裳送来了。   他展开新衣,看着眼睛都亮了, 人靠衣装, 别说, 陆仁穿上去, 平凡的样貌一下子有了几分仙人的风度。   玉惟白日盯他学功法,夜晚就不在了。只是朝见雪挑灯闲来无事看着书时,总还有种被注视的感觉, 如影随形,瘆人得慌。   他眯眼环顾四周,抬手把窗户关得严严实实。   手中这本《纯情舟主火辣辣》已经快要看完,通篇第二人称叙述, 书中玉舟主全然是个霸道总裁, 人设可以理解,但是ooc的地方实在太多了!   比如这个“玉惟红了眼, 掐住你的腰说‘你在玩火自焚’”!   还有这个“玉舟主用力按住你乱动的手‘不要动,再动我不保证会发生什么’”!   “……”   朝见雪没绷住, 笑出了声, 一个翻身差点从小榻上滚下去。   “在笑什么?”玉惟的声音冷不丁出现在转角。   朝见雪一吓,坐起来的同时将书垫在自己屁股底下,还是没忍住, 带着笑意说:“舟主回来了?舟主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玉惟清冷的眸光望着他, 不知为什么,竟和方才朝见雪察觉到的隐约窥视很像,但玉惟很快收回了自己的视线:“我睡下了,你也早些休息。”   说罢, 他往上走。   “舟主!”   玉惟一顿,回头的眉宇间藏着眸中暗暗期待的欣喜。   朝见雪问:“明天还是要上早课吗?”   玉惟薄唇轻抿,末了,吐出“自然”二字。   朝见雪晚起的希望落空,可惜地摸了摸手中的书角。也不知道玉惟有没有看过这本,抛去ooc的部分,整体风格还是很幽默的。比一本正经的功法书籍好看多了,他有些理解曾经秋水为何会在房中藏一柜子的同人本了。   他看完了这本,走至楼梯转角一看,玉惟房中已经熄灯。   今日是他与青荼柳约好再拿蛇毒的日子,于是朝见雪趁此机会,披上外袍,一人持灯出了白玉楼。   他孑孓立在荷花池边上等了一会儿,便听池水中传来一声轻柔的漪荡。   青荼柳在一片宽大的荷叶下探出一截身体,口中衔着一个药瓶,朝见雪接了。   “咦,妖君这身衣裳哪里来的,夜里还会放光呢。”他松动了一下紧绷已久的蛇下颚。   他说的自然是朝见雪衣上银丝织的图样,在月光下放出淡淡的银晖。   朝见雪说:“他给买的。”   青荼柳的嘴巴闭了起来,吐了一下信子。   妖君的语气怎么这么熟稔了。   “我先问你,你确定这瓶药能立即起效?”朝见雪确认道。   青荼柳点了点头:“一口即晕。”   “好。”   朝见雪摩拳擦掌,这已经是第三次。   事不过三,这一次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要是再不行,他就要用强的把玉惟绑回去了!   他带药回到白玉楼,轻盈无声地飞到了玉惟门外。   里头黑洞洞,连月光也没有了。若不是先前来过,他都不一定知道玉惟会在哪里休憩。   这回玉惟放松了防范,门口没有禁制,朝见雪一推就推门进了去。   前三步,右七步,跨过内室门阶。   鲛人绡的帏帐在夜色中也能有绰约的微光,映得玉惟熟睡的面庞如画。   他今天总算是正经地在睡觉!解了束发,青丝散落,也只穿了雪白的里衣,双手交叠,规规矩矩地放在腹上。   朝见雪突然觉得自己是在做采花大盗。   他摇摇头,摈去奇怪的想法,屏了周身气息接近了他。   靠得更近些,他撩开帏帐,咂摸一声玉惟的睡姿还是和以前一样板板正正。   正要掏出药瓶,忽听见一声鸟鸣响亮,停留在窗外。朝见雪一惊,甩出灵风将它赶走,紧张地往地上一猫。   榻上没有动静,玉惟竟没有醒来。   他今日的睡眠质量这般好吗?   要是以前,别说这种响亮的鸟鸣,只是一点风吹草动,他都能立即睁开眼睛。   朝见雪在地上趴了一会儿,又爬起来,靠在玉惟榻边,继续掏药瓶。   刚才那只鸟却不死心,再一次返回回来,用翅膀拍打窗框,好像在提醒玉惟有歹人接近。   朝见雪有些生气,再甩出一道灵力,那只鸟就被牢牢定住,掉在走廊地上。它的伴侣飞来,被朝见雪如法炮制,双双掉下去动弹不得。   这样大的动静,玉惟竟还没有任何将醒的迹象。   这真是奇了。   朝见雪怀疑是不是他都不用毒,就可以直接把玉惟扛回去。   自然只是怀疑一下,毒还是要用的。他这回终于打开了药瓶,将瓶口小心地点在玉惟唇畔。   玉惟好似无知无觉,沉沉紧闭双眼。   一滴,两滴。   但他不张嘴,药水只停留在他唇线,片刻后摇摇坠落下去。   朝见雪额上也落下一滴汗,壮了壮胆,伸手捏住了玉惟的双颊,趁他张开唇瓣一隙,赶紧将药水滴了好几滴进去。   玉惟竟还是没有睁眼!   朝见雪紧张地蹲了一会儿,当机立断,将应该短时间内不会醒的玉惟背了起来。   而后直接穿过窗户跳下去。   走廊地面上的两只白鸟瞪着溜溜圆的黑眼珠,震惊地目睹了自家舟主被劫走的场面而无能为力,发出了两声“叽”!   一路上竟毫无阻碍,朝见雪怀疑来怀疑去,只能往好处想,这估计就是否极泰来,让他赶上了。他就如此抱着玉惟一路飞奔半刻不停。   中途,背上之人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咳,朝见雪紧张回头,虽然眉间微蹙,但还是没有醒。   他方才想起自己现在的身体背着玉惟不太合适,肩膀刚好抵着玉惟的胸口,会让他难受的。   于是,他干脆变回了原身,再背着玉惟就轻松多了。   朝见雪环紧了他的腰,千里春风拂面,颇为得意。   此番很顺利地就到达了妖域,他早就替玉惟准备好了洞府,再怎么样也比他之前在无为宗的那个光秃秃的洞好多了。   朝见雪在软毯上放下他,玉惟依旧沉睡,睫毛偶有轻颤。   他府内的小妖叽叽喳喳:“这是谁啊!这是妖君拐来的美人吗!”   “原来妖君去人修的地界是为了干这件事!”   “美人配美妖,妖君也是美妖!”   “去去去!”朝见雪挥手赶走他们,他们也就仗着此时玉惟昏迷,要是他醒来亮了剑,这群聒噪的小妖肯定吓得四散而逃,嘴里再也说不出美人之类的话了。   赶走了小妖,朝见雪回过头看玉惟。   总算是把人绑回来了。   玉惟的头发已经在刚才的赶路途中弄得凌乱了,朝见雪看不过他如此狼狈的样貌,还是拿了梳子给他梳了梳,顺滑似锦锻,梳子都能一溜掉下去。   拂开遮挡脸颊的长发,他眸光一晃,看见玉惟的唇角像是有微翘的弧度——怪哉,他刚才有这样翘吗?   仗着玉惟醒不过来,他两指点在玉惟唇边,将他的唇角往下拉了一下。嗯,这回就和平时那个冷然的玉舟主一模一样了。   朝见雪认真思考了片刻,又将玉惟抱到榻上,拉过床边的铁锁。   这还是从玉惟那里得到的灵感,他怕玉惟醒来后动武,还是事先锁上比较妥当。再点上一根压制灵力的香,幽然的馥郁就这么飘逸在空中。   怕他睡得难受,他还特意在榻上加了两床被子。   一切完成就绪,朝见雪拍掌,看一眼睡在柔软锦被中,只露出一个脑袋的玉惟,心情愉悦地出了洞府。   大门关上了。   本该昏睡许久的玉惟却在此时睁开了眼睛。   积压在胸口的咳嗽终于咳了出来,随即咳出的便是被压在喉间的药水。他一抬手,锁链哐哐作响,玉惟的眸光多了几分无奈。   虽然锁链拙劣了些……也罢,若是师兄再没有行动,他怕自己先忍不住。   压抑了经年的欲念扎根生长,不知何时已经长成了参天巨树,他何其幸运失而复得,也只有自己知道,方才是拼尽了全力,才没有用力抓住那人的手腕。   如果曾经师兄多次诓骗他,为何现在还要出现在他面前,为何要这样绑他,他想知道朝见雪究竟要做什么……   又为何迟迟不在他面前表露身份……   那道魔音又在耳侧响起来了,低低地引诱说,反正师兄已经出现在面前,为何不将人带回去藏起来呢?曾经也是他亲口说喜欢你是骗,你难道还存有什么妄想吗?   玉惟用力闭上眼睛,同时默念寒魄咒心法,直到指尖被自己掐出了黑血,这才骤然松了手,虚脱地吐出一口浊气来。   -   关着玉惟的洞府入口就在朝见雪府邸中。   妖域奇花异草多,许多都是人修地界没有的品种,朝见雪手中摘了一朵金黄色的荷,心想玉惟定然没有见过,估计会喜欢。时隔两日,他来看看玉惟。   看守洞府的小妖没有丝毫懈怠,挺身道了声“见过妖君”。   朝见雪摆摆手,带着花走进去。   昏暗的洞府中,令玉惟昏迷的药力已经散去,此时醒来,正坐在榻上,但没有丝毫慌张的样子。   朝见雪把花插在一边瓷瓶中,特意粗哑声道:“醒了?”   他依然戴着面具。   玉惟隐在暗处的手指收拢。既然师兄想装,他会奉陪。   “你是谁?”   朝见雪眼珠子咕噜一转:“我是妖域大妖,说出来吓死你!”他做了一个吓唬的手势。   玉惟偏了偏头:“阁下为何锁着我?”   他一眨眼睛,似是不解:“我是谁?” 第79章 好心   朝见雪怀疑自己是听错了, 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玉惟面前,点上他灵脉,灵力的确是运转滞缓了不少, 但他这毒剂量少, 远不至于将人毒傻了。   “你不记得自己的名字?”朝见雪认真盯他的表情, 只能从中看出少许困惑。   “那你还记得什么?”   玉惟几不可察地倾身, 眼睑那点小小的红点似丹青:“什么也不记得……我叫什么名字?”   朝见雪几乎要被蛊惑地说出“玉惟”二字,但刚刚张口,腕上的重量便一烫, 那枚灵镯还在,他要是说出了他的名字,玉惟会有所觉。   “我叫什么呢?嗯?”不知不觉间,玉惟已经跪坐在床沿, 离他只有咫尺之近。   “你叫……你叫……”朝见雪绞尽脑汁, “你叫小荷花!”   玉惟咬着这三个字,几乎咬紧牙关:“小荷花?”   朝见雪硬着头皮:“对啊小荷花, 你犯了大罪所以必须关押满一百年,我看你可怜所以把你放到这里来, 这里没有老鼠咬没有蚊子叮, 我对你好吧,每天也会好吃好喝供着你,你就老老实实待在这里吧!”   他真是聪明机智, 一瞬间想出了一个完整的故事。   玉惟一问到底:“我犯了什么罪?”   朝见雪自信满满说:“与人私通!”   “……”玉惟的唇角微弯, 眼神却直勾勾的,“谁?”   “一介乡野村夫而已!他人死了!你也就别想了!”   哗啦一声,锁链绷紧。   朝见雪猛然退后一步,因为玉惟突然靠近他, 若不是锁链拉着,他简直要从榻上扑过来了。   他眼下小红痣的颜色好似更深:“死了……吗?”   朝见雪清了清嗓子,道:“死透了!现在是我救了你,你总该报答我的恩情,就在这里住着,不准出去,明白了吗?”   玉惟似笑非笑地盯着他,黑发垂落耳际,白与黑的分界格外清晰,看上去苍白又阴郁。   但随即,这份阴郁又被他很好地掩饰了起来,他对朝见雪说:“我不要一个人留在这里。”   他慢条斯理,一如当初清冷皮囊下的那个温和天然的小师弟。   朝见雪思忖后勉为其难道:“我可以让其他小妖进来陪你。”   “不。我不相信其他人,我要你留下陪我。”   朝见雪笑了,他是不是没有搞清楚现状:“小荷花,你现在是被我关着诶。”   玉惟拉过锁链,低眉不语:“……”   见他如此,朝见雪觉得他暂时是屈服在自己的淫威之下了。他招呼小妖们搬来各式用具,再亲自给玉惟身上的锁链加长了一点,足够他下地散散步。   毕竟要待上不知道多久,舒适度尽可能得提高,以后玉惟想起来,他也不算亏待他。   而朝见雪自己,则要加紧闭关,争取尽早进入渡劫。   不想,朝见雪的闭关进程到第三日就不安生。小妖向他来报,说:“妖君不好啦,妖君绑来的美人绝食啦!”   朝见雪不解地挠了挠脑袋,破罐子破摔:“他一个修士,能辟谷,不吃不喝无所谓!”   “妖君不是用了息灵香吗?他现在用不了灵力怎么辟谷?我看他快饿死啦!”   饿死了?   好端端一个大乘期修士,怎么会因为绝食快饿死了呢?朝见雪刚刚进入的修行佳境一下子破灭了,他烦躁得揉了揉自己的耳朵,搓下几根毛。   居然掉毛了!   可见他殚精竭虑。   无法,朝见雪戴上面具重新回到玉惟所在的洞府。   比起洞府,现在这地方更像是一个布置精妙的殿宇,地上厚厚一层长毛的软毯,可以光脚上去踩——其实这纯粹是朝见雪现在的个人爱好。   一人枯坐在榻上,小妖们在他面前摆了无数道妖域名菜,各种色香味俱全,他都背对着他们,好像是个念经入了定的高僧。   小妖们看见妖君来,都像是有了主心骨,圆滚滚的围了他一圈哭诉:“妖君他不吃饭!好倔好倔的脾气!”   听见了动静,玉惟也没有反应,闭目坐在那里,好像失去了知觉一般。   朝见雪屏退众小妖,声线带上了怒音:“为何不吃?”   玉惟这才睁开了眼睛,凉凉的看他一眼。   “妖君不是在闭关吗?怎么来了?我吃不吃与你又有什么关系?”   朝见雪气不打一处来,玉惟怎么失了忆这么小孩子脾气:“是因为我没答应你留在这里吗?”   玉惟道:“原来妖君知道。”   朝见雪不悦地压着耳朵。   “我在你就能吃了?”   “嗯。”   朝见雪于是一屁股坐在一边扶手椅上,翘起了二郎腿:“那你吃吧。我看着你吃。”   玉惟屈尊降贵般往前挪了挪,修长的手指抬起玉箸,须臾,又放下了。   朝见雪:“?怎么不吃?”   只神奇地听玉惟说:“拿不起来。”他投来目光,言下之意不言而喻,就是要喂他。   朝见雪与他眼瞪眼。   末了,他挡不住这般水横波一样的纤软清澈,移到他面前,抬起了一碗蟹子鱼羹粥。他多日不食,是要先吃些软糊的东西。   朝见雪抬勺递到他唇边,玉惟方才肯尝了一口。   凝重的沉默蔓延,也许只是朝见雪自己在如坐针毡。玉惟看上去十分自然,就着他的手慢慢吃,睫毛垂下来的阴影如扇,唇瓣在投喂中变得红润了些,真有些楚楚可怜的样子。   朝见雪不语,加快了投喂的速度,玉惟又矜贵得很,说烫,他于是慢下来,玉惟又看着他笑一笑,他再加快速度……一碗粥很快见底。   朝见雪放下碗,没好气道:“好了,还有什么指示?”   玉惟掩袖擦了擦唇角:“妖君为何在我面前要戴着面具?”   “我貌丑行吗?”   玉惟摇头:“我不介意。”   朝见雪在面具下对他龇了龇牙,市面上的什么霸道总裁玉舟主、冷面无情玉舟主全都错了,玉舟主的本体是缠人的小妖精才对啊!   “我走了。”他怕自己要被搓磨得心智不坚定,匆匆站起来。   “妖君。”玉惟突然开口喝住他。   明明是无害的笑容,说出来的话却有点鬼气森森:“妖君这么笃定我逃不出去吗?”   朝见雪浑身鸡皮疙瘩起了一个遍,拧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是啊,玉惟这样的角色,万一他一个不察真的让他逃出去怎么办?   逃出去事小,出去后恢复记忆来抓他事大。   看着他游刃有余的样子,朝见雪转身出去了。   玉惟看他的背影消失在门边,笑容顿收,戾气上涌,反手握住铁锁,只听一声清脆的咔嚓声,竟然徒手捏碎了一半连接。   然而,下一瞬,朝见雪又出现在了门口,这次是抱着软垫回来的。   玉惟眨了一下眼睛,自然地将那截半掉不掉的锁链藏在了被褥之下。   “如你所愿。”朝见雪冷然一声,在他对面打了一个地铺。   他刚才出去,也已经吩咐青荼柳再去配置一瓶压制灵力的药,他要亲自全部灌他下去!   洞府中没有天象可观,可到了时辰,就有小妖进来点烛火,并为他送来了东西。   朝见雪得了药,再指着玉盘中装的衣裳问:“这是什么?”   小妖双手高举过头顶,说:“青长老得知妖君得了美人,特意送来的衣裳,请妖君一定要试!”   什么衣裳?   朝见雪拎起这件,展开来,居然薄如蝉翼,轻妙如云烟,摸上去滑不溜手,忍不住想一摸再摸。再仔细一看,前面还有镂空与束带,甚至下方还坠这一颗小小的银铃,不知该扎在哪里。   他看见了,玉惟自然也将这件衣裳尽收眼底,也看见了朝见雪顷刻间红得滴血的耳垂。   朝见雪赶紧将衣裳放回盘中,道:“拿回去!”   小妖撅嘴:“不行的妖君,青长老说要是我拿出去了就会把我杀了的。”   “他不会的。”   “他会打我的!”   朝见雪道:“那就烧了。”   “这种面料是用我们妖域才有的雪肌蚕丝织出来的,烧不了捅不坏,妖君就收了吧,也是青长老的好意呀。”   这种好意也太私密了吧!他们妖域民风开放朝见雪终于切身实地地体会到了。   正在他羞耻又为难间,听玉惟幽幽的声音说:“既然是他人的好意,妖君还是收下吧。”   “是啊妖君,谢谢这位美人,这位美人真好,真识大体。”见朝见雪没有反对,嘴甜的小妖放下衣裳,快快乐乐地退下了。   朝见雪无语片刻,把衣裳团巴团巴,丢到了角落里。   他拿着药走到玉惟面前:“喝了它。”   玉惟凝眸:“是什么药?”   “压制灵力的药。”朝见雪没有隐瞒,反正玉惟现在无法与他抗衡,他不愿意喝也得喝。   无论失忆与否,玉惟都是个聪明人。他接过,只望着那望黝黑发苦的汤汁顿了一顿,毫不迟疑地喝下了。   朝见雪放了心,这药效起码可以抵十天半个月。   他吹灭了烛火,和衣躺下:“睡。”   玉惟没有回应。   朝见雪自然也不需要他有回应。   只是时隔多年,又一次与玉惟共处一室,朝见雪全然没有困意。他想到自己又骗了玉惟,心中烦躁得很,默默运转起千里明心法逃避现实,继续醉心修行。   压制灵力运转的香还燃着,因此修行起来有些阻碍感,左右玉惟也喝了药,朝见雪挥手,将那香掐灭。   圆满运转了三个周天,他方从入定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可立刻察觉到身边多了个人。   是玉惟。   他蹭着汹涌的热浪,那只本该温冷的手此时却摸进了他的衣襟,灼热,铁锁拉扯间弄出声响,滚烫的热气喷洒在朝见雪颈侧。   朝见雪立即挡开他,点燃烛台一看,玉惟满面潮红。   青长老竟然在那瓶药中加了别的东西。   他真以为朝见雪拐回人是为了那档子事吗!   妖的思维有时候直白得可怕啊!   他两手一抓,紧紧缚住玉惟的手,分别又在玉惟紧要的穴位上点下,掌中同时送出灵力。   在他迅速的动作下,玉惟哇一口,猛地吐出喝下去的药,撑在地上喘息。   好久没见小师弟这么可怜过,加之对方毕竟失忆,朝见雪过意不去,拍了拍他的背:“我没有发现这药里有东西…… 你现在好一些吗…… ”   玉惟深吸了一口气,清明重新出现在双目中:“好多了。”   他低下头,牙齿抵在下唇,咬出了血珠。   在这样的情况下,师兄竟然也不愿与他亲近吗…… 第80章 小荷花   昏暗的烛影下, 玉惟轻阖着眼。   因为方才的热潮,他面颊上的红未散,在烛光透出的交叠的纱幔影下, 像是两尾红鱼的影子。   许是药力作用, 他发起了烧。   朝见雪面露讪色。   也不知道这种情毒伤不伤身, 玉惟也不是第一次中情毒了, 中的五花八门的,会不会有什么后遗症啊……   幸好玉惟听不到他的心声,若是知道他现在在想什么, 定要主动放弃控制体内那股难言的躁动。   青长老来找朝见雪时,还面带得意,做出了一个不该出现在蛇脸上的狡黠微笑:“妖君,昨日感觉如何?”   朝见雪正想找他说这事, 碍于他是长辈, 没有当面斥责,只是说:“长老, 往后不要送那种东西了。我与他不是那种关系…… ”   青长老老脸笑皱起来:“妖君不要以为我老了就什么都不懂。妖君这几十年经常打听那人下落,还布置了那样藏娇的金屋, 可不就是喜欢得很吗?青荼柳都告诉我了, 他是您从前的相好。”   朝见雪:“……”他要杀了青荼柳。   青长老又说:“妖君不用有心理负担,我们做妖的何曾有束缚,就算同是男人, 我青氏一族也有办法诞下蛇蛋, 妖君可要秘法?”   朝见雪被雷得外焦里嫩,接受无能,连连摆手:“我不要我不要。总之往后不要再送!”   “好吧。”青长老收了笑意,长长嗟叹一声, 朝见雪汗毛都炸起来了。   “又什么事?”   “妖君无意也罢,要是有意想要诞下子嗣,最好是寻同族,否则血脉难存,亓梧之血就断了。”   这话说的,朝见雪本就无意留下什么血脉,现在与同为男子的玉惟有过那么一档子事,注定这辈子自己的袖子断死了,更不会有其他想法了。   他也不想再与青长老在这件事上多费口舌,转了话题,笑眯眯道:“青长老就不想青氏一族自己做妖君吗?就心甘情愿世代受魂契压制辅佐下去?”   青长老没有料到他会这样说,但一愣过后,他不假思索地说:“若有机会能跻身一方妖君,自然是青氏的荣耀。”   这就是朝见雪觉得妖比人好的地方了。   妖多坦率,想就是想,不想就是不想,不会为了一些场面话装的俯首帖耳。   “只是,亓梧妖君对青氏有恩,只要妖君是他的血脉,青氏便永记当初之誓。”青长老又郑重地说。   朝见雪心生触动,道:“既如此,长老只需记得去做我吩咐做的事就够了,待以后,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不会有子嗣,因此,此妖君之位……”   他没有把话说尽,青长老已然懂得他的含义,拱手:“多谢妖君!”   青长老来也不只为他的私事:“过几日是妖域升仙节,按照妖域习俗,您该巡游驻地。”   这升仙节,是妖域庆祝第一位妖仙升仙所设,要每一方的妖君扮作妖仙赐给臣民妖力,巡游的花车要在自己的辖域内走上三天三夜才算完。   不是什么难事,但如今多了一个玉惟在,朝见雪不放心极了。   他不在,万一玉惟记忆恢复逃出去怎么办?   在绑他回来之前,朝见雪没有想到自己会如此患得患失。最好是将玉惟变小,一直绑在身边才放心。   他于是忧心忡忡地问青荼柳有什么办法,青荼柳毒蛇本色露出来了:“既然想要他没有灵力毫无后顾之忧,直接打碎骨头和丹田不就行了?”   朝见雪嘴角抽了抽:“不行。”   “啧。”青荼柳不屑,“又要他失去灵力又不能下狠手,你真是在发癫。”   朝见雪有求于人,受了这句阴阳怪气,恭维道:“你在地下鬼市横行多年,一定知道有什么东西可以把人变小又完全放不出灵力吧!”   青荼柳邪恶地勾起了嘴角,竖瞳拉长了些许:“妖君真走运。”   他给出的法子是一种傀儡妖术。   用特殊的纸折成人形,再引魂在上面,施以特殊的法器,就可以让那人以小纸人的模样存在于世,施展不出灵力。还要多加小心,因为纸张易碎,一旦纸张碎裂,此人的身体也会破碎。   朝见雪咋舌:“会不会太邪门?”   “是啊。”青荼柳耸肩,“一般是从前妖域贵族用来惩罚的手段,那纸也没剩下几张了,只是赌坊中早年收来的,作为赌注。”   赌坊经营了千年,自是收来了许多奇诡难得的东西。   朝见雪道:“有空我去赌坊里看看还有什么好东西。”   青荼柳却紧张起来,好像他要把库房搜刮一空似的:“不行!”   朝见雪怒道:“我是这里的妖君!”   青荼柳说:“库房只有青氏一族才能进!”   朝见雪无意与他争辩,他想了想,这小纸人的傀儡术并非不能用,左右就三日,他时刻带在身边,也不会伤了碰了。   “施展起来会痛吗?”朝见雪还是不放心。   青荼柳刻薄说:“你果然爱得很。”   “哪有。”朝见雪虽是这样说,但他自己也没有底气。   “不会痛!只有撕纸才会痛!”青荼柳翻了个白眼。   但是,朝见雪那点属于人的同理心作祟,他觉得做这种事还是要让玉惟知道的,不然自己与那些无恶不作的妖怪有什么区别?   他回了洞府,玉惟这回下了榻,站在他带来的荷花前看花,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朝见雪心里有愧,用一种心虚的语气说了纸人傀儡术一事。玉惟的反应却出乎他的意料。   玉惟唇边漾开一个笑:“你要带我在身边?”   怎么回事?他是不是有斯德哥尔摩情节?怎么如此镇定,从始自终一点都没有被绑架的人该有的惊恐?   玉惟走近他,四肢的锁链也发出沉重的响声,他饶有兴趣般,问:“妖君要把我放在哪里?要是小纸人的话,应该会很薄,要贴身放吗?还是拿在手里呢?”   朝见雪暂时无言以对,他真的怀疑了这个人是不是夺舍了玉惟的壳子,曾经那个会有些害羞的清冷小师弟究竟去了哪里!不说曾经,就说近前那个高冷的师尊玉舟主呢,究竟去了哪里!   玉惟按捺住指尖激动如火烧的颤栗。   不说朝见雪觉得他奇怪,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唯有遇见师兄的事,唯有面对朝见雪,他从前习惯了的自持就不见。   以前做小师弟时,他可以游刃有余地面对,因为师兄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任由他亲吻,任由他抚弄,会回应他的吻,回应他的喜欢……   但现在变了。   朝见雪不愿以师兄的身份出现在他面前,不愿接受他的主动亲近,连在他面前摘下面具都不愿!   他被他骗得团团转,心如刀绞是他,欣喜若狂还是他,难道师兄就没有一点愧疚之心!一点怜悯之心吗!   傀儡术也好,囚禁也好,他全盘接受,可要让他等到几时师兄才会对他说真话……   骗子……   这样的骗子……   和曾经的、他那么信赖的阿舅有什么区别……   阴暗的欲念在刺骨生根,玉惟脑中愈发混沌,恍若光明与黑暗的两重天。曾经在北境看见檀舟房中的淫靡场景不断在他眼前回现。   若是露出那种可怜样貌的脸,变成了师兄呢……   他过往的生命中皆是教条,好不容易有这样一个明丽的色彩出现,他放不了手。   不如直接将师兄带回一叶舟关起来好了,他不是为了这虚幻的一日准备了很久吗……   朝见雪见他忽然背过了身,身体细细的颤栗,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好像是哭了!   他大惊失色,忙走上前:“喂,也用不着这样吧…… 你想待在哪就待在哪啊…… ”   玉惟大步走回内室,关上了隔门。   朝见雪“啧”了一声,小师弟心海底针,好端端的怎么莫名其妙。   但他还是继续与玉惟睡在同一间内室中。   不管是几十年不见还是失忆,玉惟有一个习惯一直没有改。   他每日醒来,都会将被子叠得整整齐齐。   以前二人腻歪的时候,朝见雪还目睹过他眼睛都没睁,明明还比较困倦,却轻车熟路地将被子叠起来了。   真是十分强大的自律能力。   朝见雪就做不到,他在能犯懒的地方就犯懒,伸一个懒腰,有时候玉惟还迷糊着,就会把他也卷进被子里,裹成一个长条。   思及往事,朝见雪心中便涌起惆怅,他撑头看着玉惟,后者已经开始换衣,目光斜睨过来,似一副无法企及的画卷。   两人相安无事过了两天。   朝见雪怕玉惟会无聊,拣了一些妖域才有的新奇物件给他,让他解闷,自己则一心修行。   只是有时候,玉惟的目光实在难以忽视,他只好睁开眼睛。   玉惟手中把玩着一个半透明的晶球,其中栖息一只漂亮的彩色蝴蝶。这是妖域才有的蝶种,妖域的小孩子们都喜欢。   他问:“妖君以前也喜欢这个晶球?”   朝见雪随口说:“我小时候又不在妖域。”   “妖君以前在哪?”   朝见雪扯了扯嘴角,真是着了他的道:“我哪也不在,不准再和我说话。”   玉惟的神情看上去有几分懵懂。   盯得很认真。   朝见雪眼皮一抖,无奈主动道:“也不要再看着我。”   玉惟若有所思状:“我与妖君,从前可相识?”   朝见雪否认:“不认识。”   “若是不相识,妖君为何要救我?为何给我带这些东西?还对我这般友善?”   这一连串的问题,像是炮弹一样炸的朝见雪眼前昏花。   他的确是对玉惟太“友善”了。   可是能怎么办?   分明可以完全不来搭理,分明可以直接强灌药……   或者再做绝一些,废了他的修为永绝后患——这件事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他对玉惟就是硬不下心肠。   于是只好这般一让再让,在失忆的玉惟面前也完全没有什么妖君的威严。   朝见雪情不自禁地想,要是玉惟失忆的同时智商也稍微降下去一点就好了。   “那个人叫什么名字?”玉惟静静问,他犹疑片刻,才顺着朝见雪的话,“妖君所谓,私通之人。”   “……”朝见雪拒绝回答这个问题,“不该问的不要问。”   “哦,”玉惟转了转手中晶球,蝴蝶在其中上下舞动,闪烁流光溢彩的光芒,也照得他眉眼一亮一亮,“但我隐约有印象,好似那个人…… 名字中有雪。我也不叫什么小荷花。”   朝见雪紧张起来,玉惟捉住他神色变化的一瞬间,道:“妖君果然知道什么?”   喂,现在到底是谁在囚禁谁啊?   朝见雪后悔了,他不该因为他绝食相逼就来的,一退再退,他下意识总是被玉惟牵着鼻子走。   “你就叫小荷花。”他冷冰冰地学着玉惟在一叶舟的样子说。“不要去想那个人了,那个人骗了你!”   玉惟看他,又说:“若是那个人有难处呢?”   “没有难处!”   “妖君又不是那个人,怎知他没有难处?”   朝见雪烦了,他现在不想要与他纠缠这些问题,根本毫无意义。   他背对过身体,不再理睬。   说到底,玉惟只是失忆了才这么说,要是他想起来以前的事,指定面对他就说不出这些好话了。   怎么会有人这么傻,被骗了感情还对他念念不忘?   只是,朝见雪承认,在玉惟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心有那么小片刻,跳得格外快。   他不得不正视自己戴着面具的原因,不让玉惟知道自己还活着的原因——   是他害怕玉惟会用当初那种带着绝望与恨的眼神看着自己。   嗯,害怕。   玉惟观其项背,的确没有再转过头与他说话的可能了。   他的情绪一下子低沉,晶球中的蝴蝶也似感受到了一些气息,停住不动。   再过了两日,朝见雪饮了些酒回来。   但他神志还清醒,玉惟依旧不放弃,在他打盹的间隙,温声问:“我究竟叫什么名字?”   好像只有他说了,玉惟就能真的确认师兄没死,师兄还是他的师兄。   朝见雪不为所动,眸光甚是清明:“小荷花。”   玉惟莞尔。   可是盆中的金黄色荷花却不知何时断了枝叶。   -   今日就是升仙节,前来侍奉更衣的小妖已经在外面准备,朝见雪出了内室,和上一个升仙节一样,只管坐在那里任由人家摆弄。   隔门没有关紧,玉惟就静静地坐在那里,从一道窄窄的缝中,看着朝见雪背对过他。   小妖们摘下了他面具,为他蜕下身上那件披袍。   朝见雪没有避着他,晃动的衣影中,他露出一截纤瘦有力的腰肢,长发如瀑,漫过他莹白的肩头,似一抹墨笔雪山的神性。   环佩与珠玉碰撞发出的零星声响,蛛丝一般将玉惟的感官网住了,那些璀璨耀目的宝石在烛火中摇曳窒息的光彩。   华裳罩上朝见雪的身体,层层叠叠,似红云遮月。   额间点翠青,乌鬓垂金阳。   眼尾缀红,唇上点金。极尽妖美。   小妖举起镜子,嘟囔问:“妖君这样不能在美人面前带面具了可以吗?”   镜中映出朝见雪居高临下的睥睨,还有那道隔门缝隙中难掩惊艳的眼。   升仙节自然不能戴面具。   朝见雪心想,反正这人失忆了。   再说了,化成这个样子,谁认得出来是谁。   在他授意下,在外等候已久的青荼柳带着傀儡术纸进去了内室,朝见雪紧张了一会儿,就见他捏着一张薄薄的,不过如手掌长的小纸人出来了。   纸人勾勒了眉眼,但是还不如不勾,因为在青荼柳的拙劣画技下,着实显得很蠢蛋。 第81章 现身   “轰”的一声, 城门缓缓打开。   无数飞花从夹缝中由长风吹来,一同扑面而来的还有妖怪们兴奋的叫喊声,海浪一般, 铺天盖地, 震耳欲聋。   升仙节是妖域的大日子, 比起人界的除夕还要重要。因为这一日象征着妖怪足以蜕去所谓动物的皮, 能够同自诩高贵的人一样飞升得道,是生而为妖的妖格的升华,再也不必低人修一头的象征性节点。   鼓声隆隆摆于长街两侧, 一辆恢弘的巨车从门内缓缓驶移。   每一擂鼓声,便进一步,身穿仙使长衣的侍者随行两侧,手捧鲜花瓜果玉石珠翠等。两侧的臣民妖怪激动地手舞足蹈, 纷纷从早已准备的花篮中掬花扬飞。   “请妖君赐福——”   “妖君赐——”   侍者高喊, 车上之人于是掀开了层叠的帏帐,露出其中妖仙的面容, 两侧臣民爆发出更排山倒海的呼喊声,纷纷张开双臂, 迎接赐福。更有甚者化作了妖形, 妖的手臂更长更多,在推搡中高高举起来。   妖仙振臂一挥,香风从袖中飞出, 而后化成发出粼粼辉光的羽毛, 从半空中纷纷扬扬落下,众妖兴奋地上蹿下跳,但也无需争抢,因为这些羽毛会很平静地落到他们每一个的头上。   此等盛况要持续三天三夜, 因为当初第一位妖仙飞升就经历了三天三夜的飞升雷劫,妖君的车一过,妖怪们就会展开盛大的庆典。   随着侍者们与车越进,声浪越高过一阵,朝见雪掩袖按住玉惟的身体,才不会让他被声浪掀翻在地。   薄薄的一张纸片压在他掌心,不知是否是错觉,好似还带着玉惟身上的热意。虽然知道他这副样子不会被压痛,但朝见雪还是尽量放轻动作,不敢压的太实,又不敢松手让他飘走。   玉惟的声音被压在他掌心中,也显得有些闷:“妖君不如把我放在案上吧,我会抓紧的。”   朝见雪这才小心把他放在了桌上,用东西夹着,小纸片晃了晃,很快掌握了平衡。   它抬起那张滑稽的脸,黑色的豆豆眼环顾了一圈周围,最后定在朝见雪脸上。   “妖君将面具摘下来了……”它缓缓说,朝见雪时隔经年第一次以真容出现在他面前,终究还是紧张的。   他抿住微笑的嘴形,没有说话,目光平静而喜悦地望着两面臣民,现在是他的臣民。   玉惟怀疑自己心口的热意要将这张纸片身躯的躯干烧穿一个洞。   他的师兄从来就是好看的,如今接受万民朝拜,他方知师兄这样的人,天生就该有如此多的拥簇。   他不是属于无为宗的人,而确实恰如其分地适合妖域,适合这个更为艳丽的天地。   这里有充满生机的混乱,从容的坦率。   这里与人修的地界全然是两个世界。   玉惟的心神受到激荡,满天飞舞的五彩花瓣从车顶飞过,那些花瓣,好似穿越了时间,让玉惟看见了曾经的自己。   玉氏的唯一家主继承人,在看见这样的花瓣从自己头顶上飞过时,想要伸手抓住,他站起来,刚迈开两步,便被勒令呵斥坐回去,要时刻端正自己的仪态。   至于两边的百姓,也都秩序井然地站着。   有人向他恭贺:“祝贺玉公子迈入筑基,步入仙途!”   真的是恭贺吗?   若真是恭贺,为何他不能笑,不能跳起来,跑起来……   他只能在长老的教诲下,用一板一眼的语言回应那人,接过用盒子层层包裹住的贺礼——他的贺礼,也是他不能打开的。   那些花瓣与他无关,再触手可得,再漂亮,他都无法主动伸手去碰一下。   这是礼仪,是规矩,是身为玉惟之人的注定。   繁复的大红色衣袖一扬,遮蔽了他视野,那截白皙有力的手腕上戴着金色的镯,金光折影片片,而后手腕一转,这人的掌心向他摊开,是一捧缤纷的花瓣。   纸片在风中缓缓摇动,没有出声。   朝见雪垂眸看它,说:“你冷吗?拿这些压一压?”   纸片展开纸手,抱住了那捧花瓣。   所以,师兄还是欢喜他的吧?   但他送给师兄的灵镯呢?灵镯认主,不可能被摘下。是被藏起来了吗?   否则,他也不必总是躲着喊出自己的名字。   他竟然躲了这数十年,只要喊出一次,他就能知道他在何处的……   在初入妖域时,在受苦时,就没有一次喊过他的名字吗……明明只要他一喊,他就能来带他走……   花瓣紧贴在身躯上,渐渐染了鲜红色的汁水。   朝见雪瞥一眼,果然看见它身上红红绿绿的汁液,赶紧来拂开,但是玉惟的纸片手居然抱得很紧,他压根无法将花瓣扯掉,只好由着他。但愿玉惟本体身上不要也染了色。   出发前,他还认真地问了青荼柳,这傀儡法术有没有被冲破的可能性,青荼柳说除非玉惟还有大乘期的实力,但若是有,他怎么可能会像现在这样被绑住,青荼柳让他别杞人忧天。   可怜一个大乘,若是人修那些老头子知道他用这种手段把正道魁首绑走了,不得怒发冲冠,杀来妖域?   朝见雪又心生了一点愧疚,他问:“你坐在这里看得见吗?要不要坐我肩上?”   小纸片抱着花瓣,点了点头。   朝见雪于是将他放在了自己衣襟上压着,小纸手紧贴他颈侧肌肤,纸张也可以感受到皮肉下真实的脉搏跳动。   纸张没有大力气,一用力,身上就会出现折痕,玉惟看着自己的纸手一寸寸压出了痕迹,总觉得还不够,还不够……   明明是很喧闹的场景,但所有的声音都在他耳边渐渐远去,只有眼前人的呼吸声,一颦一笑,他纸张唯一能感受到的心跳的震动。   他若伸手再向上,就能蹭来一点他唇上的金箔。   便如同一个只有他才知晓的吻。   朝见雪低头,见小纸片好像夹不住,便又将它往衣襟中塞得更深一些,只露出半个身子。   香气萦绕,玉惟难以抑制地深吸一口气,但傀儡纸毫无嗅觉。   仙车行过长长的路,转弯又转弯,朝见雪却察觉不到累,亓梧从前也是这样扮上妖仙的装扮,乘车走过许多遍。   他未曾见过亓梧,但能从他人的口中得知他生身父亲是一位强悍的妖君,本体可以如山高,却对臣民宽容爱护,是一位好君主。   如今他继承他的衣钵,接受他们的拜服,比起欢天喜地下的兴奋,更多的是一种应运而生的责任。   他突然有了一个宏伟的愿望,若是有可能,他想要让玄真界的妖与人和平共处,即使是半妖,也不必心惊胆战被魔觊觎。   这个愿望一出现在脑海,将他自己也吓了一跳。   多少人与妖的前辈都想做到的事,何时轮到他一个半妖来考虑了?只是他眼前又浮现当初黑雨中放走他的半妖少年的面容。   他希望他代替自己证明,半妖不会沦落成魔,只要有一个结果就够了。   就同这升仙节的妖仙一样,只要有一个出现,就是激励人心的良药,就是破除半妖命运的利刃。   他想做这个利刃。   朝见雪全身血气翻涌,他站起来,大声回应臣民的拥簇,额间的妖印很亮,侍立在旁的青荼柳见此,也兴奋无比,跳下车走到前头,化作巨大的蛇形,为车队开路。   赐福如此行进了三日,众妖狂欢不知疲倦,载歌载舞鼓声喧天。   玉惟一直待在朝见雪颈边,难得放空一切思绪,就这样跟随着他一起周游。   但随着车队返回出发的城域,他万般不舍,万般难过,若是此时此刻,玉惟能以玉惟的样貌坐在师兄身边就好了。   有一种蠢蠢欲动的欲望从他心中涌出,若是他现在掉下去,师兄会停下车队来找他吗?   若是他这副纸人的身躯被撕扯开了,师兄会如何呢?   ……   “咦,怎么回事?”有妖指向天空。   现在正该是晨光破晓的时候,但天空中隐约有昏黑的迹象,空气中亦无水汽,不是下雨之兆。   朝见雪下令众妖停声,一刹那间所有鼓乐都安静下来,目视这古怪的天象。   众妖们或许不知,但朝见雪曾经见过这样的昏黑,他冷静沉声,道:“是魔气。”   原本升仙节这样的日子,众民欢庆,不该有可以钻的漏子。所有妖都在这里,都一派正常的样子,不知是什么引来了魔气。   朝见雪后来想过,当日在无为宗时魔气前来,是他自己心神动荡不宁,才招来的魔物,可如今又会是什么原因?也与他有关吗?   不用细想,明千里立时现于掌心,他将小纸片玉惟完全塞入衣襟,一跃而起。   飞至半空一看,还好,来的并非是什么大团的魔气,只有一点,不成气候。   朝见雪修成大乘以后,斩过许多这样的魔气,自是不足为惧。   底下的群妖见他起手,要见证妖君杀魔,更加卖力地敲起鼓声,发出助威的呼喊。   明千里光芒夺目,在黑色的云团中瞬间斩出一道裂帛般的天光。   身上的珠玉环佩声声作响,地面鼓声正盛,正似奔腾之浪,举托朝见雪一人飞天。   他越战越酣畅,地面也越敲越响。   一团,又是一团,乱窜的魔气被他一个接一个斩灭。   他在空中腾腰翻了一个身。   只这时,一张小小的纸片从他的衣中飞出,伴着魔祟滚滚的罡风,一起飞到了黑色的魔气云团之前。   不好!   朝见雪瞳仁一缩,立刻折身向上,伸手试图抓住纸人。   他明明将玉惟紧紧塞好了,怎么会掉出来?!   玉惟没有修为护身,纸张又连接着本体,纸张脆弱一撕就碎,滚进魔气中转瞬就会化成齑粉!   玉惟会死!   这个摆在眼前的事实令朝见雪全身都紧绷了。   他五指用力张开,指尖去够,就差一点,已经碰到了纸人的边缘,就差一点就能抓到——   小纸人被吞进黑云。   “玉——“”他张口,许久没有唤出口的名字到嘴边已有生涩,他撕心裂肺,几乎字不成调,“玉惟!”   用尽全力也抓不回。   但随着这一声呼喊,云团中忽然白光大作,轰然的灵浪瞬间将黑云震碎。   朝见雪张大嘴巴,怔怔却见一只手从那耀眼的光芒中伸出,抓住他同样用力向前伸的手腕。   黑云缭绕成烟烬散去,玉惟白衣猎猎,长发散乱飞舞,大乘期的灵力尽归于手。朝见雪被他抓住的腕上,一枚玉色的灵镯显形,发出灼热。   “我听见了……”   叹息般,颤栗般。 第82章 和好   一人上天, 却是两人落地,在地面打鼓助威的众妖们都愣住了。   朝见雪降下最后的赐福,头也不回地往自己府邸中飞, 玉惟紧追其上。   青荼柳眼睁睁见这二人这般情况, 追也不是, 不追也不是, 只好先安抚众妖,好在众妖没有发现这白衣人是人修,都在为刚才妖君的精彩除魔激动不已, 继续庆典。   朝见雪关闭了洞府大门,玉惟紧紧握住他的手臂:“师兄——”   “啪”的一声。   朝见雪怒火中烧,但理智稍微回笼,看着玉惟被打得微侧的脸, 还有自己掌心火辣辣的疼, 他有点后悔,但是还是挣开了他手, 狠狠说:“你是故意飞出来的!你根本没有失忆,你是在用自己的命来赌我会不会在你面前承认身份!”   五根指印在玉惟的侧脸上渐渐显形, 他的眸光夜暗下来, 突然发狠,朝他压过来,朝见雪被逼退至墙根, 被迫仰起头。   他瞪视。   “师兄知道就好。”玉惟寸寸逼近, 灼热的气息在狭小的空间里彼此纠缠。   “你混蛋!”朝见雪气不过,又是一掌,这回被牢牢挟持住了。两个大乘期的灵光在短短瞬息间几次交锋,谁也不让谁。   玉惟不怒反笑:“师兄当初也是假死脱身, 为何不许我用这招逼你承认!你知道我这些年是如何过的吗?凭什么,凭什么你可以轻飘飘地消失又出现,嗯?”   他翻起旧帐,朝见雪小小犯怂,扭过了脑袋:“我怎么就轻飘飘消失了……当时我不死能行吗……”   下巴被捏着回正,他被迫与玉惟深如寒潭的眼眸对视上,后者凝视他,带着难以承受的压迫感。   “那师兄回来了,为何还要假借身份,为何要带我来妖域,为何不肯与我坦白你没死?”   这问题的确是问到了朝见雪点上。   但他觉得不能说,至少现在,他不认为玉惟会信这种是个人乍一听都会觉得荒谬的事情。更何况,玉惟毕竟是人修,他们现在的阵营简直泾渭分明。   纵使玉惟无意,只要他一出现在玉惟身边,人修那边必定有所察觉,那些糟老头子的个性朝见雪知道得很,他宁可自己承担一切。   朝见雪避开玉惟的视线,抿住了唇。   描摹在他唇上的金箔微苦,被他舔到了一点,舌尖顿时泛出无尽的苦涩,几乎想干呕。   他这副不愿回答的决绝样貌令玉惟亦是恼恨,他还记得当初朝见雪假死前对他说的话,喜不喜欢,爱不爱这样的问题显然已经毫无意义,但是……   玉惟加大了灵力的压制,几乎是蛮力,毫无往日克制的章法了。朝见雪怕他岔了灵力,只好先行撤了自己的,没想到他一撤,玉惟立刻压身而上。   滚烫的气息吞噬了他,那些苦涩的味道都被完全卷走,尖锐的刺痛一寸寸咬过他的唇舌,带着对方的恨与爱,都成为咸涩的眼泪一起滚进他喉中。   他哭了?   从前他们亲吻都是软而缠绵的,这回全然不一样。   混着眼泪与猩甜的血味,朝见雪难以呼吸,只觉得自己面前的空气全部被攫取了。   一只手用力扯开他层叠的衣襟,上面的珠玉宝翠链应声而断,噼里啪啦掉了满地。   意识到他要做什么,朝见雪从窒息中找回理智,屈膝向上一撞,玉惟闷哼一声,放开了他的唇舌。   “师兄看见了吧……”他阴翳的眼帘抬起,其中明晃晃的恶意,“你看见我在一叶舟为你准备的地方了吧……”   朝见雪擦去唇上的血迹,其中有自己的,还有玉惟的。   他说:“你冷静——”   “我如何冷静?”玉惟嗤笑一声,眼中猩红,似要流出血泪,“从前就要冷静,在一叶舟时是,在无为宗时也是,正是因为这般冷静,我才没能抓住你!师兄,你知道我有多恨那样的我吗?可是现在,连你也要我冷静……”   朝见雪怔怔地看着他,他目眦欲裂,好像要跌入疯狂的深渊,和那个清冷的壳子相去甚远。   朝见雪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没有那么了解过玉惟。小师弟一贯是清冷温和的,小师弟讲究分寸讲究礼貌,小师弟是万人敬仰的善良的小师弟。   可是人之所以是人,就是无法像死物一样自始至终维持一个样子的,如何能一直这么温和下去?   或许曾经朝见雪怀疑过玉惟心中有阴暗的色彩,但后来也被玉惟表现在他面前的完全蒙骗了过去。   可是,毕竟玉惟是活生生的人啊。   尤其是看着玉惟现在这个样子,朝见雪有些害怕,甚至有一瞬,他居然看见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异光。   一刹那间,那些魔气的来因在他心中有了构想,他不敢置信,嗫嚅着嘴唇:“小师弟,你魔气侵体了……”   玉惟捏着他的手一松,随即像是被戳穿了什么不堪的真相一般,带着怒意再次压上来。   “那又如何?”他有控制的办法,他也为自己想好了去路。   朝见雪心中大震。   所以入魔才是玉惟毁灭玄真界的前因……   那让他入魔的,竟是想方设法规避这个结局到来的他吗……   他自震惊间,玉惟一把将他拉入内室,推他倒在榻上。咔哒两声,他准备的锁链锁在了自己的腕上,是作茧自缚。   “当初说好的三年之期……”玉惟阴郁的眼神压上来,按住了他的腰身,“师兄还记得吗?你是不是从来没有想履约过?”   朝见雪当然记得,但他当初既然答应了玉惟,就是做好了履约的准备的。他怎么可以这样想他?   只是,玉惟现在对他,究竟是喜欢多一点,还是恨多一点?   珠翠的饰品接连崩断,朝见雪失声说:“你等一下…… ”他明明可以自己摘下来的,为什么要扯断,这些东西做起来非常麻烦的……   玉惟却没有理智可言,他越是推拒,他的动作更加急促。   他眼眸中似是要被魔气侵占,朝见雪只好由他去,安抚他说:“你不要急,我又跑不脱,不要急啊……”   他欠玉惟的,他还债,他认了。   也不只是为了安抚玉惟,朝见雪知道,在过去的数十年间想念里,已经证明了,自己是喜欢小师弟的。   所以他愿意。   可是,上一秒朝见雪还觉得自己接受良好,下一秒表情就扭曲了起来。   太痛了!   玉惟学的那些技巧呢!怎么都好像抛到天边去了!学了这么多年怎么白学!   颠得他难以承受,十指用力地掐进玉惟的手臂,疼的冷汗直冒。   视野天旋地转,他皱眉看了看玉惟不见理智的眼睛,视线再往下,堆叠起来的衣裳挡住了视线,什么也看不见。朝见雪深吸了一口气,放弃思考。   好在渐渐的,那痛不再难以承受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酥爽,一阵接着一阵的,有如海浪一般向他打来。   朝见雪想像一尾滑溜溜的鱼一样游走,可是腕上锁链锁着他,玉惟挟住了他,他挣脱不开,只能承受。   究竟事情是怎么那么快发展到这一步的?他也不知道了,冲动没有道理,彼此都是。   这样的境况倒也没有持续太久。   谢天谢地。   玉惟在最后关头收回了理智,退出去,抹去他的眼角的泪,抖着声音问:“……很痛?”   朝见雪余韵失神之余,捂住脸:“当然很痛……我也毕竟是第一次。”但是或许修为一到,身体就比较耐造,比起痛,还是有一番奇异滋味的……   他沙哑的尾音也带上了稍许慵懒的调调,像是嗔怪。   不过,朝见雪捧住玉惟的脸让他看着自己,颊边红云依然,眼睛湿润,亮亮地看着他:“但是也还行啦,后来还是挺……好的……小师弟,你冷静一点了吗?”   玉惟因他说的话,耳际泛红,闷闷地发出了一声“嗯”。   他总算正常了一点!   等朝见雪龇牙咧嘴地下了榻,他也紧跟着走下来,扶住了他的腰。   朝见雪草草擦了一把,一看衣裳上的狼藉,自说道:“完了,这件衣服下一次升仙节还要用的。”   玉惟念了一道诀,衣裳立刻光洁如新。   朝见雪赶紧换了一身。   只是视线瞥过自己身上的痕迹时,他的脸又烧起来,不知道玉惟有没有看清,总之朝见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遮好了。   他的腿倒是没有打颤,还比较□□,估计是平日有练体术的缘故。但坐下有点难绷,只好两手一摊,重新躺下。   玉惟也弄干净了自己,紧紧抱住了他。   “师兄……”他神色复杂地看着他,目光已经清明,但好像也有些懊悔,“师兄怪我吗……”   这般一会儿疯一会儿冷静的,朝见雪有点不知说什么才好。   “不怪你。”他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问,“你的魔气,你打算怎么办?”   “等下一次闭关进阶时斩除。”玉惟抱得更紧一些。   现在玉惟又变成了自己熟悉的那个样子了。   他们这算是打了一个和好炮?   朝见雪的身体有点沉,只想好好躺一会儿。   他思考再三,做好了心理准备,问:“你呢?你不怪我当初骗你?你还喜欢我吗?”   玉惟“嗯”了一声:“不怪。喜欢。”朝见雪被他抱得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但他喜出望外,屁股也不痛了。   又听玉惟道:“师兄随我回一叶舟吧。”   这一点,朝见雪想也没想,即刻拒绝:“我不要。”   “为何?”玉惟屏住了呼吸。   朝见雪叹了一口气:“我在这里好好的,我不想再回去。”   玉惟自然明白他的顾虑,再问:“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师兄现在能告诉我吗?”   事隔经年,朝见雪也只得将当初自己的记忆完完本本地说了一遍。   玉惟听罢,道:“如此,师兄并没有杀人,而在水牢外的两名弟子,也是当时早就不在水牢的。”   “哼,掌门那老头子想要我死,自然是将什么事都往我身上推。”   提起这件事,朝见雪就没好气。   玉惟却是皱眉,说:“我觉得,掌门并不会做这样的事。”   朝见雪一下子有点生气,他难道要为掌门说话吗?他们人修真是沆瀣一气!   见他横眉冷对,玉惟倾身啄了啄他的唇角。   “师兄不要生气,师兄在半妖的狭境中,除了李师兄,还见到了谁?”   “……倒是见到了莫檀舟。”   玉惟思忖了片刻,说:“当时在北境,魔气来犯时,莫檀舟也在,后来在宗门内,他也在场…… 师兄觉得,是不是巧合?”   朝见雪狐疑,翻了个身面对他:“你是怀疑他?”   “若说是巧合也可以,但是如此多的巧合,再者,当年无为宗沉水,天摇宗是最大的获益者。”   “但是这不合理啊,莫檀舟为何要针对我呢?他又是怎么知道我的身份的呢……”等一会儿——   朝见雪脑海中电光火石,的确是有一件重要的事被他遗漏了。   当初在南岛杀蜘蛛魔时,虽是中了蛛毒剧痛难挡,但他好像的确是听见天摇宗弟子说檀舟师兄与他一起被蜘蛛吞噬了……   莫非是那个时候?   玉惟道:“有一件事我没有与师兄说过,在北境论道大会时,我看见了……”   朝见雪睁大眼睛。   “我看见莫檀舟与莫泽之,二人表面虽是兄弟,实则是……”   朝见雪看着玉惟说了几个字,三观震碎。 第83章 赴约   “那你当时为什么没有告诉我?”朝见雪瞪圆了眼睛。   玉惟的眼睛缓慢地眨了一下, 说:“这样的事,很脏。”   所以他觉得朝见雪不该知道。   朝见雪看着他,其中的真诚不似作伪, 他不禁腹诽玉惟有点双标。那他们刚才是在干嘛?他们在床头装锁链又是在干嘛?   但是, 若这一系列事情真的与莫檀舟有关, 此人未免太过可怕。   这几十年里, 天摇宗已经壮大无匹,莫檀舟作为首席以及下一任天摇宗宗主,在仙门中的地位也举足轻重。   “那莫泽之有消息吗?”   玉惟摇头:“销声匿迹。”   或许是死了, 也或许是被藏起来了。   朝见雪的确没有想到,他一直以为一切都是掌门设的局,但如今经玉惟一说,他才恍然意识到, 掌门压根不会为了除掉他如此不计成本。   虽然掌门是个不讲道理只认准自己歪理的老头, 但是他绝对不会做出杀掉正道弟子嫁祸于人的事情。   极有可能,他是被当成枪使了。   “就算真的是莫檀舟做的, ”朝见雪犹豫着,自己也说不好自己到底是怎么个想法, “也没有证据了。”   “师兄, 你想回仙门吗?”玉惟问他。   朝见雪支支吾吾了一会儿,坦诚道:“我对不起师尊,若是有机会, 我想当面对师尊磕头请罪。”   “那就找。”玉惟道。   他的话语掷地有声, 朝见雪没有反应过来他说的找是找什么。   “什么?”   他抬起讶异的眸子,玉惟捏紧他的手腕:“去找证据,去找莫泽之的下落。”   莫檀舟没有突破点,就从莫泽之身上下手。   朝见雪惊了一下, 随即一笑:“找了干什么,证明自己无罪最傻了,如果确认是他做的,我大可直接杀上天摇宗……”   “不。”玉惟目光中急切,“这是不该背负的骂名,师兄,这对你不公平。”   公不公平什么的,朝见雪很久没有再想过了。   他表示沉默。   这几十年里他一直蛰伏妖域,并非没有想过要杀上宗门给自己讨一个公道,但理智告诉他不能这么做。   若幕后黑手真是莫檀舟,玉惟说的不错,他应该为自己正名的。   他要做利刃,就该先擦亮剑锋。   朝见雪的眸光渐渐亮起来。他突然心潮澎湃,一骨碌坐起来,誓要去找出陷害自己的证据!   但是,屁股传来难言的疼痛,他的壮志化作一声虚弱的呻吟,又瘫倒下去。   玉惟惶恐地要看,被他捂住。   “对不起师兄……”   朝见雪知道,魔气侵体嘛,是会做出一些激烈的举动。   朝见雪觉得比起他为自己正名,现在更要紧的是玉惟有魔气侵体一事。   他对玉惟说:“我替你找妖域的医师。”   玉惟一怔,说:“不要紧的。”   修行中偶有魔气侵体本就是常事,只要能恪守本心,在下一次闭关时拔除恶念就是。   “不行!”朝见雪的态度很坚决。   玉惟的脸色微变,道:“师兄愿意……是不是因为我魔气侵体……”   他说得气若游丝,朝见雪没有听清,再问他说了什么,玉惟却说没什么。   青荼柳进来时,二人已经整理好狼藉,一派从容自然的模样。   他躲在门口不敢进去,问朝见雪:“升仙节的事宜已经全部结束,这位……这位玉舟主往后都住在这里了吗?”   朝见雪理所当然地点头,玉惟却说:“我要回一叶舟。”   听到这句话,朝见雪扭头,厉色道:“在我升上渡劫前,你不准出去!”   “师兄不肯说为何要将我关着没关系,但是仙门那里,我必须回去找线索。”玉惟站起来,面容冷静,“魔气动荡频出,伏魔关那里已经快要失守,事关玄真界安慰,届时仙门与妖域定有会晤,师兄作为妖君,也必定要现身,至少在那之前,将当初的幕后黑手找出来。”   玉惟向来思虑周详,别人能想到一,他能想到十,朝见雪却素来是“兵来将挡”一派,他目前的担忧只有玉惟入魔。   “可是……”   朝见雪还要反驳,但玉惟凝视他的眼睛,对他平和道:“师兄不信我能压制魔气吗?”   他倒是想相信,但是主角的结局明晃晃地摆在那里!   朝见雪头疼极了,烦躁又焦虑,几乎想要撞墙。   玉惟还对他有情他固然欣喜,可要是放任玉惟离去,会不会对自己不利?玉惟会将自己没死的消息告诉宗门吗?   自从无为宗假死后,他不可避免的满腹疑窦,自己也无法控制住这些念头。   最终,朝见雪还是放他走了。   青荼柳倚在门边,幽幽叹了一口气:“终于走了,吓死我了。”   朝见雪也幽幽地看着他:“你怎么见我不怕,见玉惟却像缩头乌龟?”   青荼柳说:“你又不可怕,姓玉的才可怕。他的灵压比较疯,和我以前见过的那些疯子很像的。”   以前,朝见雪觉得不会觉得玉惟有一天会被“疯”这样的字眼来形容,但经历过刚才这一遭,他深有同感。   青荼柳又说:“刚才你们……”他的视线古古怪怪,往室内逡巡过去。   朝见雪立即挡住他视线,板着脸孔:“看什么有的没的?”   青荼柳“啧”了一声:“妖君大人红光满面,发生了什么还用看吗?”   怎么明显?   朝见雪掌心贴上自己的脸,一切正常,并无发热。   青荼柳又说:“妖君也别怪我多嘴,到底不是一族人,有些感情玩玩就好了,不要当真。”   朝见雪磨牙森森道:“不用你说。”   他喜欢玉惟,但青荼柳的话像一根刺,扎中了他。他在妖域提心吊胆了一旬有余,玉惟与他传信,说有莫泽之的下落了。   清风月下,水面涟漪波动,一只小船静立其上,轻纱被缓缓吹起。   吹起又落下,朝见雪身披兜帽,鬼魅一般出现在船头。他掀开帽子,露出一张不加修饰也足够冶艳的脸庞。   只是表情略显呆懵。   “不是要去人界吗?你怎么约我来这里?”他微俯下身,在小船厢房中张望了一圈。   船上竹帘卷起,月光肆无忌惮洒落,在玉惟身上铺了满怀,衬得流萤灯光微乎其微了。   见到他如约而来,玉惟晦暗的脸色重新跻身月下,带着一声如释重负的喟叹。   “师兄怎么晚到了半刻?”   朝见雪弯腰走进来,船身摇了摇,而后复归平静。   “还不是你选的这地方难找,我找错湖了,去了二里外的另一片水域。”   “那就好。”玉惟望着他,“我还以为师兄不来了。”   朝见雪道一声“怎会”,他好奇地观望了一下窗外水面:“你说查到莫泽之藏在人界?是何处来的消息?”   “莫檀舟每隔一月便会私自前往人界,虽说是有除魔为由,但我留意过,他会单独前往人界一国。”   “哦。”自从魔气开始失控,人界亦是魔物频现,这件事朝见雪知道。“你会开去人界的传送阵法吗?我们直接去不就好了?”   玉惟却抬手将他的手拢住:“师兄,难道现在与我在一起,就一定得片刻没有停歇吗?”   他没有把话说得很明朗,但朝见雪一下子就懂了。他们几日不见,他却一上来就是谈正事,是他的错。   也许是月光太凉,玉惟的目光显得凄切,令朝见雪觉得不是滋味。   “诶呀,你想约会的话,早说啊……”他故作轻松地搔了搔脸,“我也是心中着急嘛,你不要多想。”   他姑且把玉惟这种地雷男一般的敏感归为魔气作祟。   被点明了心意,玉惟深吸一口气,主动放开了手,道:“是我失态。”   朝见雪却蹭过去,抱住了他的手臂,笑嘻嘻道:“往后你要是想约会,就不要在信里跟我说的那么正经,大大方方地说‘在湖上备了小舟’,邀我赏月什么的,我也就懂了呀!”   玉惟隐下唇角的那点雀跃,问:“若是那样说,师兄也会来吗?”   他失而复得,对与师兄的重修旧好只觉得不真实,万一师兄又是在骗他,又突然消失不见踪影。   朝见雪安抚说:“来的,当然来的。”   玉惟看着他,雀跃的同时亦有悲伤在撕扯。若是师兄是出于愧疚,因为他魔气侵体,才可怜自己的呢。   他压下喉中的酸楚,道:“我在信中说去往人界也不假,此舟正是去往人界。”   “嗯?”朝见雪探头往船外看,水面粼粼映着月光,声音清澈无比,但是随着船行至湖中间,忽见水下的磷光似璀璨星河,结成了一张硕大的阵法。   “这是……”   玉惟道:“这是玉氏的传送法阵,以水为界,一叶舟当初也是这样隐蔽在东原群山之中的。”   上一次他们泛舟去往一叶舟时,阵法的变换全然隐蔽,在荷花错落间完成了阵法传送。   但现在在这里,朝见雪清楚地明晰了这所谓的传送阵是如何运作。   似有月光为墨,水面为纸,在玉惟的灵力引导下结成阵,而后水面翻转,天河倒悬,小船周身悬浮无数细小的水滴,降下一场颠倒的大雨一般。   朝见雪看得很惊奇,睁大了眼睛。大雨似瀑布倾泻而下,终于归于平静,天地却已经不是那个天地,天幕下多了群山,多了两排齐飞的黑鸦。   还有这般神奇的传送法阵?   小师弟还有什么惊喜是他不知道的?   玉惟也伸出手,指尖划过寒凉的水面,荡开一层绸缎似的褶皱:“这里便是人界了。”   从前他们去人界要几位师尊开阵,现在已经可以自行前往,朝见雪心道果然岁月不居。   船头支起一盏圆灯,晃晃悠悠地往前荡去,视野尽头,是临水而建的白墙黑瓦,打更的敲打更鼓,边走边喊,已是寅时五更,再过不久就要天亮。   朝见雪深吸了一口人界稀薄的空气——没错,对于玄真界住惯了的的修士来说,人界的空气称得上稀薄,他用力呼吸了几次,也就习惯了。   这个点,已有人界百姓出门支摊,二人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飞上岸,只能老老实实地等船靠稳。   玉惟先行一步跨上石阶,随后转身,将手递给朝见雪。   朝见雪愣了一下,目光在他手上和脸上移上移下,才反应过来是要他牵着自己的手上岸。   他一个男子,很久没有被这样精心对待,有些惶恐和羞涩,不好意思地推开了玉惟的手,大步一跨,也踩上了石阶,仰头对玉惟说:“走吧。”   末了,玉惟也拾级走在朝见雪身侧,只是方才伸出去的手指收紧,在掌心留下了月牙似的勒痕。 第84章 麒麟(一)   这座城池看上去很是富庶, 来往的百姓脸上不见悲苦,都洋溢着精神奕奕的神采。   二人的姿容在玄真界已是出众,更不必提到了人界。他们只在街上走了走, 就听见诸如“诶呀真了不得”、“天仙下凡了”、“怎么生的”种种惊叹。   听得朝见雪都不好意思了。   他问玉惟:“你听了这些, 究竟是怎么保持不笑的?”   玉惟的眼角尖尖, 其实是一双桃花眼, 只是在外总是一本正经不苟言笑,才没有发挥出桃花眼的魅力。   不过也正因如此,玄真界中对玉惟想对玉惟表白之人都被这副冷清的脸孔吓退了。   此刻听了他的问题, 玉惟也只是挑了挑眼角:“为何不能?”   朝见雪说:“毕竟别人是在夸你。”   玉惟淡然道:“出行在外,不能喜忧形于色,这时玉氏的家规。”   朝见雪懂了。   所以从前他以为玉惟是装,是被夸得麻木成习惯了, 其实不然, 是从小的严苛教育令玉惟养成了不动声色的个性。   他顿住脚步,认真对玉惟说:“你只是习惯了这样, 但你喜欢这样吗?想哭想笑都是不要紧的,也不管是不是在出行在外, 都不要紧的。因为你是一个人, 人有喜怒哀乐是多正常的一件事,你现在更不是那个必须时刻端正的玉氏家主。”   玉惟动容地看着他,连眨眼的速度也放缓了, 情不自禁地唤:“师兄……”   他心中的某个地方更加深陷, 不可自拔。   难得来一次人界,玄真界自是什么都有,但人界形形色色的人与物相较起来有前者难寻的古朴踏实。   一切都是祥和的。   二人走至高处眺望,这城池的布置也是错落有致, 东西南北四方座,最中间一座王宫,城墙上暗红色的旗帜随风飘扬,城墙下则有带水环绕。   只是在王宫最中间,竟有一座类似麒麟的雕像,像是通体用金玉雕砌而成的。   “这个国家信奉麒麟?”朝见雪望过去,太阳的金光打在麒麟身上,闪亮无比。   玉惟道:“应当如此,这里是麒麟国。”   信奉什么就用什么做国名,如此粗暴的取名方式朝见雪也是服气的。   仔细看,就连旗帜上的图案也是角一样的东西。   可是人界真有麒麟吗?   在玄真界,麒麟也只是千年前的传说罢了。   玉惟摇头:“麒麟那般瑞兽需要汲取日月精华为生,如今的玄真界都见不到,更不可能存在于灵气稀薄的人界。”   不过也无需大惊小怪,或者是这里的先民见过麒麟,久而久之,便成了一种信仰。   “莫檀舟来了人界,便是在此麒麟国,我想莫泽之应当会在这里。”   玉惟掐诀,灵识霎时延展开去,他紧闭双眼,朝见雪等了一会儿,见他微微摇头。   “找不到。”   看他的表情,好像是因为没找到有些气馁,朝见雪安慰道:“找不到没关系,慢慢来吧。每月十五时月圆,人界的灵气会更加显眼些,再大不了,我们等莫檀舟来,来个瓮中捉鳖也好。”   正是因为一时半刻找不到,他们才有机会好好看一看这人界的生活。   麒麟国的百姓说起来,都道还好生在麒麟国。   酒楼中的客人侃侃而谈,说隔壁小国的日子苦不堪言,国君横征暴敛,贫苦人家几乎吃不起饭,做了流民在两国交界处讨生活。   “麒麟大人保佑!国君陛下保佑!”众人情不自禁感慨。   一只肚子圆滚的白犬来到朝见雪二人桌边,吐着舌头哈哧哈哧地炯炯盯着他。朝见雪看它可爱,捏了片盐水牛肉沾水,喂它,白犬的尾巴摇得几乎要起飞。   同在一界,人与人的差别比人和狗的差别都大。   暖风熏熏,再加上人界灵气不足,短短一个时辰,朝见雪已经打了好几个哈欠,全身都倦倦的。   他将视线投向窗外,树上的蝉鸣聒噪,躲在刺眼的日光隙影里只哇乱叫。   有两个扎羊角辫的小孩站在树下扑蝉,手拿一根又长又细的竹竿兜网,啪的一下打下去,蝉惊走两只。   “啊——我说了轻一点的嘛……”小孩儿埋怨道。   又要再来。   朝见雪看着有趣,指尖一点,一蝉自动落入兜网,把两个小屁孩激动坏了,也只哇乱叫地举着网往酒楼后的院子里跑。   “师兄…… ”见他眼眸含笑的模样,玉惟也嘴角噙了笑意。   “我小时候超羡慕这样在外面乱跑乱跳的小孩的。”朝见雪忽然感慨而发。   他在另一个世界的经历玉惟并不知晓,但朝见雪在这个世界也性格古怪,他可想而知师兄没有过这般轻松自如的孩童经历。   玉惟说:“我也是。”   朝见雪疑问地“嗯”了一声。   玉惟认真说:“从前在一叶舟时,我也很羡慕那些无忧无虑的孩子,但他们只能是我的同修,不能是我的同伴。   “后来去了无为宗,我也自然遵循这种长久以来的习惯,你是我第一个想要走近的人。”   他现在居然能这么顺其自然地表白,朝见雪压不住嘴角,笑嘻嘻地撑着下巴看他。   玉惟说着,耳垂上也明显有了绯色。   朝见雪见状,鼓励他说:“嗯嗯,那你告诉我,你何时喜欢我的?”   玉惟别开了视线。   朝见雪在桌下的腿晃晃悠悠地骚扰了一下他,吊儿郎当道:“告诉我嘛告诉我嘛——我特别想知道的,小惟小惟,小荷花。”   玉惟:“……”他躲不过朝见雪撩拨,低咳一声。   “是在水月谷。”他道。   “这么早?”   玉惟道:“因为我第一次见到像师兄这样要强的人。”彼时他是什么感觉,他也说不清道不明了,但从没有一个筑基期弟子如此勇敢。   玉惟后来才明白,这是一种他一直向往的勇敢。   朝见雪以为会再晚一点,或者是日久生情,或者是被他杀死蜘蛛魔的伟岸身姿所征服,没想到是在水月谷这么早的时候。   那段记忆他也已经有点模糊了,只记得玉惟向自己伸来的手,还有他看向自己时静水无波的目光。   原来是那个时候!   朝见雪自觉原来他魅力如此大,忍不住笑得开心。   到了夜市里,二人相伴逛街,远远瞅见长街尽头人头攒动,点起了各色花灯。   一问才知道,他们来的好巧,今日正好是人界的七夕。   朝见雪心中一下子就有了猜想,该不会选在这一天,是玉惟故意的吧?但他并不回戳破玉惟的意图,装傻说:“好巧。”   玉惟颔首,也道:“好巧。”   顺着水边走,柳下驶来一艘小舟,问:“二位要不要搭船?”   因为前边七夕过节之人众多,想要穿过这条长街,乘船最为稳妥。朝见雪眺望了一下前头人群,答应下来。   “阿叔行慢一点罢。”他对摇船之人说。   “好嘞!”   小船离开水面,二人立在船尾,两侧无数荷花灯飘荡过去,盈盈亮亮的烛光,照亮了花灯中的各种愿望。   有祈求眷侣成双的,有希望风调雨顺的,各种各样五花八门的愿望。   “两位郎君不写一个吗?”摇船大叔问。   朝见雪含笑对他摇摇头:“不用。”他们的愿望,在人界是实现不了的。   “两位郎君真俊呢,可有婚配?”大叔再八卦道。   朝见雪狡黠地眨了眨眼睛,慢悠悠说:“阿叔没看出来吗?”   他搂住玉惟的腰,道:“我们两个就是一对啊!”   玉惟完全怔然了。   摇船大叔愣了一下,连带船身也晃。麒麟国之人这样的事少见,但也确实不是没有,他尴尬地笑了笑,终于沉默摇船。   朝见雪才不管别人什么反应。   他已经想通了,昭告天下也没关系,反正玉惟喜欢他,他也喜欢玉惟,有什么大不了!   玉惟不语,但他眼角眉梢具是欢喜,挽住朝见雪搂着他的手,十指相扣,紧紧的不放开。   船行过热闹的人群,在窄窄的一条水道中。   众人看见船上两个俊美得不得了的年轻男子,都欢呼起来,有人掷了一朵鲜花上来,随后就是好多花,天女散花一般,花瓣落了满袖。   朝见雪看见玉惟的唇角弯了起来,道:“啊,你也笑了!”他总算面对这样的嘉奖笑出来了!   玉惟这次笑得很坦率,格外好看,出水芙蓉般的好看。   忽然,他低头,在朝见雪唇上落下一吻。   众人不知是惊吓还是激动,总之更有许多天女散花。朝见雪是被惊吓到了,他以为玉惟不会是在大庭广众下主动的人。   玉惟拉愣愣的他去船舱躲花,扣着他的手,朝见雪察觉到他心跳的尤其快,从来没有这么快过。   是在紧张啊。   太可爱了。   朝见雪觉得无比幸福。   船行到终点,这回玉惟也先行一步,再次伸手,朝见雪喜气洋洋地就着他的手上岸。   这里是一座高高的古刹,正是二人目的地。   趁着此地清净,他们飞上古刹顶,白日里见到的麒麟像更近了,月光的清辉使金像蒙上了一层薄纱。   若是莫檀舟要将莫泽之藏起来,只有一处地方最遮人耳目,就是王宫。   王宫中有王气坐镇,一般的灵气就可以借此隐藏,探查不出来什么。   但此时月似弯钩,王气稍弱。   朝见雪也学着玉惟的样子凝神,扩开自己的灵识,本是没抱太大希望,但忽然看见王宫中一处位置隐现黑气,看上去似妖似魔,高高的几乎蹿上天去。   他一下子睁开眼睛。   玉惟与他对视,也是探查到了此处异样。   莫非与莫泽之有关? 第85章 麒麟(二)   黑夜无星, 一面是燃灯喧闹的人群,一面是寂静王宫中的冲天黑气。   二者泾渭分明,不像是能存在于一副图景里的, 但偏偏带着诡异的和谐, 让人汗毛倒竖。   朝见雪从古刹顶上跳下来, 回头接玉惟时才看见刹中居然只有一个高立的台座, 没有供奉仙神。   “这里看着修缮不错,怎么会是空的?”他皱眉疑惑,绕着古刹看了一圈。   玉惟踩在一处石灯旁, 昏黄的光晕照亮他衣袍。他抬头对朝见雪说:“是新搬来的,你看——”   他指的是脚下土壤。   朝见雪蹲下去仔细看了看,惊奇说:“颜色不太一样!”   “古刹周围的泥土显然不是这里的,应当是后来搬迁到此处。”   “那怎么会是空的呢?”朝见雪半蹲着仰面看他, 神情困惑。   玉惟走到古刹台座前, 道:“师兄来这里。”   朝见雪走过去。   “师兄上去。”玉惟叫他前往台座上,朝见雪“啊”了一声:“这不好吧。毕竟是供奉仙神的地方……”他们玄真界人士虽然有区别人界之人的玄能, 但还不是仙神。   然而,朝见雪只是口头上这么一说, 心底里却没有特别避讳, 依然轻飘飘地飞了上去。   他转身,面向玉惟:“然后呢?”   玉惟道:“师兄往前看,看见了什么?”   “还能看见什么, 不就是……”朝见雪头一抬, 立刻却被震住。   与他正对面的,赫然是那尊麒麟像,巧之又巧的是,这个位置刚好与麒麟双目对视。它的双角巨大, 如同金色的树冠,眼睛细长,两颗浑然天成的金色眼珠好像可以活过来,冒着幽幽的鬼气,直直地盯过来,朝见雪哆嗦了一下。   他赶忙跳下去,拍了拍胸脯:“有点吓人。”   玉惟莞尔:“师兄见魔不害怕,见到这种死物却害怕?”   朝见雪摇头:“你不懂,中式恐怖和魔啊什么的是不一样的。”   妖魔是摸得着打得死的,但是那种森森的鬼气就不同了,冷风一吹,魂都被吹没半个。   偏偏王宫里散发的那种黑气,不太像朝见雪看惯了的妖气和魔气……   他又打了一个哆嗦,抱住自己的肩膀。   “天亮再去天亮再去!”   离了古刹,二人重新返回热闹的人群,这才找到一点还在人间的实感,摩肩擦踵的,活人气息极好。   摊头上有卖面具的,大多是动物样子,朝见雪选了片刻,递给玉惟一副兔子面具,再给自己选了一张猫儿脸。   玉惟看着手中面具,疑问:“为何是兔子?”   为什么呢?朝见雪也不知道,他道:“是一种感觉,嗯。”   兔子温温和和的样子,但有些时候也凶悍得很。   至于他手里的猫儿脸,人们都喜欢小猫小狗,因此长街上放眼望去,有许多同他一样的猫儿脸,笑眯眯地咧着嘴。   他戴上面具,在玉惟面前晃了晃,而后哈哈一笑,直奔前头的小吃摊去。   人虽多,朝见雪却穿行自如,玉惟紧跟在后面,手往前伸,想要拉住他的手。   朝见雪走得很快。   眼前人影在花灯下幢幢而动,周遭景象突然变得海市蜃景般,声音也一并远去,朝见雪的背影成了一个模糊的光影,一片难以触摸到的衣角——   又有一道魔音在玉惟耳边响起:“你以为他是真的喜欢你吗?”   不过是看你可怜……   “滚开!”玉惟一缕剑意劈开自己灵海,将那缕魔念掐得尽碎。   他再睁眼,眼前却没了朝见雪的身影。   正是刚刚这一晃神,他又弄丢了师兄。   玉惟呼吸微微急促起来,拨开挡在眼前的人群,快步往前走。   都是戴着猫儿脸面具的人,四周笑声说话声乱作一团,玉惟捏紧双拳,各种声响在他耳中渐渐扭曲,再次成为了怪异的啸叫。   “玉惟?”   一只手牵住了他的,玉惟如梦初醒。   啸叫远去。   回眸,视线落回实处,朝见雪就站在他身后,递来一串粉粉绿绿的团子:“说是叫巧果,你吃吃看?”   看玉惟没有动,朝见雪在他眼前晃了晃:“怎么了?”   “无事……”   玉惟吐出压抑在胸间的浊气,摘了无害的兔子面具,低头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巧果。   他含糊道:“好甜……”   玉惟没有对旁人说过,他是喜欢甜食的。   这样甜的东西,小时候贪吃过几次被罚后,再次尝试,便是数十年前在无为宗的七夕花灯夜,也是师兄递来的,那只糖葫芦。   “是吗……我倒觉得还行。”朝见雪收回来,吃掉下一个绿色的。   艾草汁染的色,很突出的清香。   “你还要吗?我全部吃掉了?”他随口一问,哪知玉惟握住他的手,不由分说地把后面一个轻轻咬下来,唇齿抵着粉色团子,让朝见雪想到了一些不该想的画面。   “啊!”他喊得莫名其妙,玉惟不解。   朝见雪赶紧低头,吃掉了最后一个,又把猫儿脸面具戴上。   罪过罪过,脑子里不该有这么多颜色废料的。   两人走到桥上,斜侧方正好看见先前的那座古刹,麒麟像在它后方,像一个巨大的影子。   朝见雪自来熟地问起旁边一对眷侣古刹的来历。   男的说:“那可有得说了。据说这庙原本是在两国交界处建起来的,国师说里头住的是麒麟!后来才被国君请进了城内。”   麒麟?朝见雪愕然。   女的说:“我听我阿娘说过,还是阿娘的外婆说的咧,当时大家还不知道里面是麒麟,只说这庙里的神仙可灵了,当时外面村里有什么小毛小病的,只要去拜一拜,求一求大仙,七八成就能好,还有赌徒输了钱变成穷光蛋一个,进去拜一拜,第二天就在地里挖到了金子!”   男的说:“对对对,反正很灵,后来当时的国师说这大仙是麒麟下凡,所以在王宫内塑了麒麟金身,本来塔里供奉的像也被挪到了金身里。”   如此一说,这塔的方位面对麒麟金身像就说得通了。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难道真的有神兽出没?若是有,玄真界早该知道了。   朝见雪与玉惟对视一眼,心中有了点主意,又问:“那麒麟帮助人们消灾,会收什么报酬吗?没有怪事发生?”   不是神兽,就只有人界的妖怪作祟,受人供奉获取力量。虽说玄真界一直下来捉妖,但近几年魔气涌动,所以来的也没有从前频繁了,也是有可能让妖怪壮大起来的。   一般而言,妖怪帮人们做了事,定要收取一定的报酬。   然而,女的摇摇头。男的也说:“所以说是麒麟大仙啊!大仙什么也不要,你说神不神吧!”   神倒是挺神,也挺怪。   这么说来,麒麟国的信仰就是有此而来吗?若不是二人看见了王宫中发出的诡异黑气,也要以为这是一只真的神兽了。   朝见雪望着那高高的麒麟像,问:“要不趁现在去看看?”   玉惟道:“师兄不怕了?”   朝见雪嘴硬说:“我本来也没有那么怕。”   其实只是因为听下来觉得是妖怪之类的东西作祟而已,和鬼无关!   二人趁夜色,翩然跃在王宫的宫墙上搜寻了一阵,可惜仍然一无所获。那团黑气莫名其妙没有了踪迹。   倒是不小心惊了巡逻的军卫,再概因玉惟穿的一身雪白,黑夜中这么悄无声息地在半空中一飘,朝见雪听见一声凄厉的“有鬼啊”的叫喊。   他也被吓了一跳,差点从空中掉下去。   回头一看,玉惟的表情一本正经,对他微微歪头,还有些无辜。   他决定不要再去吓这些可怜的小宫人了,二人飞快离开,无功而返。   还有没几个时辰就天亮,他们在城中要了一间上房。   经历过上一次的事,朝见雪看着房中仅有的那张床,免不了心中羞赧,他摸了摸自己的屁股,疼是不疼了。   说起来,朝见雪觉得自己挺“贱”的。   上次稀里糊涂做了下位,初时没准备好的确很不好受,但他好了伤疤忘了疼,现在只记得后来铺天盖地涌向自己的颤栗快感。但当时究竟是如何行进的,如何变成那样的,他竟然毫无印象,就像猪八戒吃了人参果,囫囵一下,就没了。   若是玉惟执意想,他也不是不能接受……   他身上一下子似有火烧。   在他胡思乱想间,玉惟已经点起了烛火,摇曳的火焰下方是灯盏上古铜色的麒麟雕饰。   玉惟神情自然,目光平和无波。   朝见雪兀自尴尬地咳嗽一声,心道自己真是有毛病!   “麒麟当真长这个样子?”为掩饰那点不自然,朝见雪问。   这里的麒麟像都是长角马身,与玄真界的典籍记载中的不谋而合。   “麒麟是瑞兽,或许真的在人界出现过。”玉惟信手一拂,身侧出现三朵幽蓝色的荷花灵体。   “这是什么?”   朝见雪好奇地凑过去,伸出手指点了点,凉凉的,还带了深厚的灵力。   “聚灵荷,人界灵气稀薄,若想要修行,需要借助聚灵。”玉惟温声解释道。   朝见雪虽是安静听着,心中不免担心。   玉惟坚持要在下一次突破中冲破魔障,可魔障若这么好冲破,就不会有这么多大能入魔了。   “你……”朝见雪纠结着说辞,“还是不要继续修行了……”   他说得很认真,不是开玩笑,玉惟神色一凛,抬眼,道:“师兄真的不信我可以拔除魔气?”   朝见雪看着他,没有回答,答案在不言中明了。   他的确是不信。   不敢去信。   他的神情中带了担忧,玉惟心中却被这种担忧刺痛了,密密的疼。他低下头,自嘲般道:“师兄不信便不信吧。”   朝见雪舔了舔唇,欲言又止,此时说什么好像都不好。   他知道,他与玉惟虽然现在和好,但始终没有当初那种意气风发、彼此性命相托的那种勇气了。   也或许是他自己没有这种勇气,他害怕失去现在的玉惟。   忽然惆怅酸涩的心绪包裹住了心脏,朝见雪往前一步,主动抱住了玉惟,说:“我信的……”但这话说出来没有底气,自己也茫然。   玉惟的下巴搁在他肩上,竟有些沉,压的他痛了。   没多久,玉惟推开了他,温和说:“师兄不要担心,先睡吧。我自行调息一下。”   朝见雪“哦”了一声,他开窗看了看月亮,未满的半月,算了算日子:“还有八天……”   “什么?”玉惟问。   “还有八天到十五月圆。”   朝见雪有个秘密,暂时玉惟还不知道,希望到时候不要吓到他。 第86章 麒麟(三)   日光初升, 侍卫打开了朱红色的厚重宫门,却见有两人站在宫门外的大道上,没有避开的意思。   一人走出, 呵斥道:“宫门重地, 二者何人?还不速速离去!”   朝见雪并不示弱, 淡定扬声说:“我二人云游列国, 见此宫中有黑气作祟,所以来此。”   他没有高声用力喊,却声似洪钟, 声音清晰地传递到了每个人的耳中。   侍卫们瞬间脸色变了变。   但宫闱禁地,怎么可以放这来历不明的两人随意出入,与朝见雪交涉的侍卫严厉亮了剑,道:“莫要在此胡说八道!再不走, 休怪我不客气!”   哪知眼前这青年丝毫不惧, 只是摊手摇了摇头:“既如此,我二人也不好多说什么, 但往后国君陛下问起来,是你赶走了能免王宫一场祸事的人, 你就大难临头啦!”   说着, 他拍了拍玉惟的肩,道:“我们走吧,去城中临水楼吃点东西去!”   玉惟随他离开, 新奇地看了看他, 抿唇一笑。   “怎么了?”朝见雪眨巴一下眼睛。   玉惟摇摇头,问:“师兄怎么确定他一定会回来找我们?”   朝见雪道:“既然国君信麒麟,还有所谓通仙的国师,怎么会不信这些鬼神之事?还有那守卫, 他一定怕担责的,就算宫中没有发生什么事,我们昨夜里不是也弄出点动静了吗?”   所以,他还特意报出了他们要去的位置,就等着有人来找。   玉惟点头,说:“师兄聪慧。”   朝见雪心想这有什么聪慧的,玉惟也很聪慧,他后知后觉,原来是玉惟在特意找由头夸赞他。   偏偏他就吃这一套,他在玉惟掌心轻轻捏了一下。   果不其然,二人在临水楼坐了一上午,“卿卿我我”了一上午,宫中忽然有人找上门来,请早上两位方士入宫。   人界的王宫还是第一次去,像麒麟国这样富庶的国家,王宫自然是极尽奢华,高高的宫墙,一砖一瓦都光洁无比,像是有人每日擦拭过一般。   一般人来到麒麟王宫,定要被华丽的装饰惊得睁大眼睛合不拢嘴。   但朝见雪与玉惟从玄真界来,人界的这些东西并不稀奇。   这就让带队的宫人默默赞叹。   这二人表情不变,长得如此惊为天人,当真只是云游四方的方士而已吗?   宫人们带路,穿过了复杂的宫道,没有往宫中的最大正殿而去,而是到了西边的宫苑中。   宫苑屋顶上也有几只麒麟小像,低头俯视来人,眼珠刻画得惟妙惟肖,似是能活过来。   “二位这里请。”   原来见他们的是麒麟国王后。   朝见雪与玉惟从容入了宫殿,殿上王后端坐在首位,十分雍容华贵,体态丰腴,说话也有一番上位者的淡定优雅。   “二位说我宫中有黑气作祟,可有证据?”王后道。   朝见雪对她微微一笑:“昨夜我二人夜观星象,亲眼所见宫中有黑气冲出,只想问娘娘,宫中可有异事发生?”   “异事?”王后施施然重复一遍,好像在思索,随后说,“如此说来,的确有一件事,春雨,你来说吧。”   名叫春雨的宫女道了声“是”,对二人将所谓的异事说了一遍。   原来是一年前,宫中夜里就开始时常听见古怪的声音。守夜的宫人经常能听见沉重的铁锁拖地的声响,还有莫名其妙的呜咽。   众人都说是从前犯了错被关押的宫人还魂,拖着锁链在宫里游荡,但谁也没有撞见过,久而久之也就不再当回事。但前几日,宫中一处院落在夜里忽然失火,据说也是在锁链声之后发生的,不知是不是与之有关。   二人安静地听着。玉惟与朝见雪传音说:“不曾听说有妖出没时会有铁锁声。”   若不是妖还能是什么?   朝见雪越听,心中越涌出某个不妙的猜想。   但高人人设在身,他镇定自若,对宫女说:“失火的院落在哪,可否带我们去看看?”   春雨为难地请示王后,后者点头道:“也好,带二位大师去看看吧。”   于是,二人又被带出去,更往西的偏殿走。   当时的火势并不大,很快就被宫人发现,救火及时,所以烧的并不厉害,只烧掉了一间屋子。   二人在毁坏的屋子中走了一圈,没有察觉到一丝妖的气味,只像是一间普通的屋子。   “隔壁是?”临走前,朝见雪问春雨。   春雨说:“这里是明娘娘的宫苑。”   明娘娘早年是国君的宠姬,但是后来精神不好,已关在宫苑中许久,不见人。   “那这间被烧毁的屋子,原本住的是谁?”   春雨道:“是小王姬,也是明娘娘所出。”   “小王姬现在在何处?”朝见雪随口一问。   哪知春雨支支吾吾,倒显得怪异,朝见雪温和说:“事关王宫安危,我问什么,你答什么便是。”   春雨脸蛋稍红,说:“小王姬现在就在明娘娘殿中,但是小王姬一年前开始便得了怪病症,神志不清,卧床不起。”   又是一年前。这么重要的事为什么刚才王后不说啊!   朝见雪道:“带我们去看看。”   春雨摇摇头:“恐怕不行。”   原来明娘娘虽精神有异,但爱女心切,不让人靠近,这次失火,更是明娘娘亲自闯进火海,将小王姬抱了出来。   这样的事,怎么看都觉得有异。   朝见雪道:“你只管带我们进,别的一概不用管。”   “这……”春雨犹豫了一番,最终还是让开身,“二位大师随我来。”   她进殿通传,没过多久,出来摇摇头,但松了口气的模样。   “明娘娘不让二位进。”   朝见雪是那种越不让做什么越有兴致的人,他充耳不闻,率先走近殿中。   “啊!”春雨第一次见到这么不讲规矩的人,赶忙跟上。   没走近内室,忽然从帏帐中扔出一个瓷瓶,砸碎在朝见雪面前地板。   “滚开!谁也不准见我的孩子!我说的话你们都不听了吗!”传来歇斯底里的叫喊。   显然,明娘娘的确是精神出了异常。   朝见雪尽量和缓说:“殿下,我二人是云游的方士,来此是想看看小王姬的病症,兴许有转圜之处。”   “没有了!没有!”   又一个花瓶砸过来,玉惟挽着朝见雪的腰往后一带,花瓶碎片溅在二人衣摆,春雨惊呼一声,但见这二人神色不变,没有半分被吓到的惊讶,她也赶紧收声,捂住嘴后退一步。   朝见雪对玉惟使了个眼色。   既然现在不让他们进,还是之后找机会来吧。   他道:“不勉强殿下,我们就此告退。”   春雨早就按捺不住,赶紧往后走,要带他们离开。自从明娘娘精神失常以后,宫人都怕她,偏偏国君对她还有余情,特意拨了此处宫苑允她与小王姬一起居住。   踏出宫殿,朝见雪抬头一看,麒麟像在这个方位可以看得很清楚。   麒麟保佑着城中百姓安居乐业,在麒麟像脚下却有这样一对境况凄惨的母女,他心中唏嘘。   没想到,刚要离开此处宫苑,殿中突然冲出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春雨吓得尖叫,跌坐到了地上。   女人跪倒在朝见雪与玉惟面前,声音凄厉,眼泪不止:“请两位救我孩子一命!”   正是刚才还让他们滚的明娘娘。   不知处于什么考虑,或者是的确因为精神失常,才让她前后自相矛盾,出来挽留。   玉惟扶起她,看似毫不费力地,将痴傻般不断磕头的女人扶起来了:“不必如此。”   春雨惊讶,平日里,明娘娘发起疯来,可是好几个人都拽不住的。   她只好硬着头皮跟上。   朝见雪拨开帏帐,明娘娘扑到榻上,把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搂在怀中,口中念念有词,说着“不怕了”“不怕了”之类的安抚言语。   仔细一看,这孩子虽然还有气,但眉目间的确有黑气萦绕,感觉与他们夜里观察到的黑气很像。   朝见雪伸指点向小王姬要紧的穴位处,脉搏虽微弱,但除了那黑气之外,也没有什么古怪。   没有古怪,这就是最大的古怪了。   二人相觑中,有了主意。   春雨回去禀报王后,说二位大师要等到夜间,在明娘娘的宫苑中作法。   王后不以为意:“江湖骗子惯用的手段而已,那些个怪声响,宫中的国师都说无事……如此也好,省的明姬再闹,这样作了法,但愿她能接受现实。小王姬也不知是得了什么怪病,当时本宫看她去拜麒麟时还好好的…… 罢了,你再去向陛下禀报此事吧。”   “是。”   入夜,明娘娘在朝见雪安抚下陪在小王姬身边,玉惟则用朱笔在殿中地板上画了阵法,若有妖邪来犯,阵法可以立即起作用。   明娘娘眼睁睁看着一朵朵蓝色幽荷从地上长起来,才相信眼前二人是真的有点本事。   先前早有术士来看过,但都没有真本事,一概无用。   夜色愈深,伴着夜鸦咕咕的叫唤,二人守立在阵法前。   等着等着,怪异迟迟未现,朝见雪侧眼看过去,玉惟周身灵光绰约,和从前那个小师弟认真的模样如出一辙,只是更多了从容不迫的帅气。   “小师弟…… ”他小声叫了一声。   他已很久没有这么叫他,玉惟看过来。   小师弟真好看。   朝见雪在心底默默说了这么一句,但意识到自己是在干正经事,还是憋了回去。   蜡烛的蜡油已经凝固积攒了一小碟。   难道今夜那黑气不来了?   朝见雪眯着眼睛打了个哈欠,正想说“要不明日再来”,院中的景象却变了。   本来澄澈月光洒下的宫苑开始变得模糊起来。   他第一反应以为是自己刚才打了哈欠眼花,可再定睛一看,眼前的确是冒出一片混沌,扭曲了原本的空间。   “玉惟!”他小声提示玉惟,后者已经长剑在手。   只不过,随即出现的东西与朝见雪设想的大相径庭。   他总算知道所谓的锁链声是什么动静了,是被拖拽在地上的真锁链,一团黑色的烟气,两个黑黑白白的影子从烟气中冒了出来。   是“冒”出来。   他那个不妙的猜想竟然应验。   朝见雪瞪大眼睛,一下子抓住了玉惟的手臂。   他有些腿软。   是鬼啊! 第87章 麒麟(四)   人界之人死后入阴阳界, 即成鬼,有轮回转世一说。但玄真界之人死就是死了,不入阴阳界。因此, 玄真界人是能看见阴阳界来使的。   朝见雪冷汗簌簌而下, 眼见那一黑一白的两个高大影子朝殿中游荡过来。两鬼十分高大, 更别提带了两顶同样极高的帽子, 走进门时却穿墙而过,红红的舌头几乎拉到地上。   “阴阳界办事,他界来客避让。”空灵的苍老声音带着回音, 在朝见雪耳中左右传递,一听就头晕眼花。   他不敢直视两鬼面容,硬着头皮拔剑,说:“我们在查宫中黑气的来历, 二位是否知晓……”   不等他说完, 两鬼竟然无视玉惟步下的阵法,径直从他们中间飘过去, 厚重的锁链一过,那些荷花灵体依次破碎。   玉惟催动灵力, 阵法倏地亮起来, 明娘娘发现动静,惊恐地叫道:“发生什么事!谁来了!谁!”   她看不见阴阳界来使,只听得见外面噼里啪啦的爆裂声, 莫名其妙的锁链声, 就与以前的大多数晚上一样。   亮光如雷闪,时不时亮如白昼,还有朝见雪急促的呼喊“别让它进去”,明娘娘震悚不已, 当真有东西来了?从前那锁链只在殿外出现,今日竟然进来了!   她将小王姬和自己蒙在被中,额上吓得晶莹一片,只是手捧着小王姬的脸,似哭似笑:“娘亲会保护你,别怕别怕……”   “啪”的一声,内室的门被大力推开,引起的震动甚至让一边的烛台都掉了下来,火苗猛地窜起,而后被朝见雪一脚踩熄。   “玉惟!”   惟一剑带着灵光直钉而来,而后迸发出一道灵力屏障,竟真的将二鬼挡住,二鬼终于转头。   ——咔咔咔。   许是太久没有用到嗓子说话,鬼的嗓音震动了一番,才终于清晰:“……该去阴阳界……”   朝见雪道:“她并没有身亡!”小王姬分明没有断气。   不知二鬼有没有听懂,朝见雪趁胜追击,飞出明千里把明娘娘母女圈起来。   明娘娘从被中露出双眼,瑟瑟发抖,但她什么也看不见,只能看见凭空出现的两把长剑,光芒璀璨,散发无边的光晕。   但是平白无故出现的阴冷气息包裹住了她。   朝见雪本以为他与玉惟的修为足够挡上一阵子,哪知道他们不属于人界与阴阳界,所用的法术也对鬼造成不了什么影响。   玄真界之人只有成仙后跳脱三界之外,法力才可以影响鬼,否则随便一个玄真界修士来,阴阳界就能乱套。   锁链凭空出现,径直套住了明娘娘的手,将她从被中拉出来。   她从嗓子眼中挤出:“仙人救我!仙人救命!”   朝见雪二人并非仙人,扑过去抓也只从两鬼影中穿行而过,扑了个空。   但锁链的目标并非是明娘娘,将她拖出来后,转头锁住了小王姬的身体。   朝见雪紧紧抱住了小王姬,也被连带着一拖,腰撞上桌椅,登时紧皱了一下眉:“嘶——”   玉惟转眼间与二鬼交战数个来回,但灵力不管用,他从袖中飞出数十张符篆,勉强让二鬼停留在了原地。   朝见雪抬剑斩断锁链,抱着小王姬往窗外一滚,出了殿。   二鬼办案,本就因为此地古怪办不了差事,这回好不容易有了机会,怎又有要打搅自己勾魂的?于是大怒,鬼气腾腾冲天,逼退了玉惟,携锁朝着朝见雪直奔而去。   “师兄!”玉惟扬声提醒,朝见雪已经咬破指尖,明千里在自己周身画出一道诛邪符,在灵血作用下,二鬼被逼回几步。   头一次被玄真界之人如此搅乱差事,二鬼怒意昭然,就要再次扑来。   朝见雪正准备躲,忽然看见了什么东西,指着那东西对玉惟道:“那里那里!”   玉惟循声望去,二鬼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一个巨大的黑影,两只流溢金色光芒的眼睛细长,像是什么猛兽。它竟一口咬住了二鬼的脚——也可能不是脚,总之是身体最下面的部位。   而后往后一拖,二鬼发出痛呼,锁链也哗啦作响。   玉惟赶到朝见雪身边,朝见雪震撼说:“是什么东西!”   玉惟道:“有妖气。”   但若说是妖,也不尽然。   那猛兽四足踏金光,带起的玄风力大无比,通体的气息比起妖气,更像是灵气,纯净强悍,简直在人界鲜能见闻。   “是人界修成的什么灵兽不成?”震撼之余,朝见雪猜测说。   但看二鬼与其的交锋,显然已是老对手。   朝见雪回忆前夜看见的黑气,明白过来,就是这猛兽在与鬼打架,定然是不让它们勾魂。   至于殿中的失火,估计也是这样的动静造成的。   二鬼与猛兽纠缠打入殿中,玉惟先前布下的伏妖阵法却突然奏效,眼看猛兽吃痛发出哀鸣,玉惟收回了灵荷阵眼。   明娘娘也从殿中跑出,一把抱住了小王姬,泪如雨下。   她自然什么都看不见,朝见雪问:“从前铁链声响起时,还有什么奇怪的动静没有?”   她捂住头,道:“我听到过,也有过这样的叫声!”   她所谓的叫声,就是那猛兽发出的吼声。   朝见雪恍然大悟,正是他们在地上布下的阵法所致,这猛兽才没有一开始就出现。   它是妖。   但它为何要阻止阴阳界使者来带走小王姬?   他再次确认一番,小王姬面色红润,虽然昏睡不醒,但的确还活着。   只是这猛兽真身是何物?   二鬼一兽相斗,转眼间,寝殿被打得东边缺角右边倒柱,轰隆轰隆声音不断,宫中的守卫通通赶了过来。   他们看不见打斗景象,只惊恐于看见不停有地面受毁,房屋被损,纷纷跪拜下来,道“仙人莫怪”。   须臾,那边的二鬼居然不敌,拖着沉重的锁链遁地而去。   猛兽亦受了伤,众人只见黑血蜿蜒到了地上,一路朝着明娘娘和她抱着的小王姬而去。   明娘娘连连后退,几乎要晕死:“别过来!别过来!仙人救我!”   朝见雪往前快走几步,截住了猛兽去路。   从那双金色的兽瞳中,他猛然看出了几分悲恸之色,不由得愣在原地。   这时,却有一道极富威严的男人声音传来:“哪里来的江湖骗子,敢在王宫之中撒野!”   侍卫们瞬间全围上来,拔了剑,玉惟快步来到朝见雪身边,沉着地横剑在手。   两人并着明娘娘一起被团团围住。   刚才说话之人走入亮处,身穿玄衣,头戴金色王冠,是这麒麟国的国君无疑了。   国君看见了周围被毁坏之处,冷哼一声:“将这二人即刻处死!”   朝见雪“喂”了一声:“你也不问问事情经过,这么不分青红皂白?”   “大胆!”一瘦小佝偻之人走出,旁人敬称“国师”,“你二人蓄意毁坏宫廷,不知用了什么妖术,侍卫!还不把人拿下!”   惟一剑铮铮而动,瞬间将周围一圈侍卫弹飞出去,速度之快,令人咋舌。众人大惊,国师惊恐叫道:“妖人!”   比起他们,朝见雪看这国师才是妖道,身上一点灵气也没有,哪里来的“国师”之号可称?   但他眼前还有一事要做。   猛兽就停留在他身前,朝见雪轻念一声法诀,他周身的侍卫也立刻弹开,大声惊呼,国君也被这种从未见过的诡异术法惊住了。   朝见雪来到猛兽身前,灵力从指尖瞬间奔涌而出,点入它额间。   他需要看看它究竟是什么真身。   随着璀璨光华没入它躯体,这只能被朝见雪玉惟二人看见的身体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这兽影有一人高,四面也腾起了玄风,将朝见雪的身影吹得凌乱了。   凡人哪里见过这样的景象,皆目瞪口呆,国师颤抖着手指,对国君说“是妖术!陛下!是妖术啊!”。   金光忽然大作,自朝见雪点入兽影额间之处起,黑色的兽影渐渐褪去了黑气,竟展现出通体的金光,对角如同金色的树冠,金色的眼中流出眼泪。   而它刚才砸在地上的黑血,也成了金色的,如流动的黄金一般,从它白色的躯干中流出。   此时,黑色的云翳骤然散开,月光洒落,殿旁巨大麒麟像也折射金光,众人惊慌失措地跪拜。   “是麒麟大人!麒麟大人显灵!”   “麒麟在上!”   朝见雪也震惊在原地。   麒麟是典籍中才存在的瑞兽,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更何况这股气息,为何这般熟悉?   麒麟凝望着他,将头颅微微低垂,眼眸似金海,朝见雪听见一声低泣。   这如海的眼眸于是便与曾经的那双渐渐重合了起来。   朝见雪想起来了。   在玄真界数十年前,人界二百年前的那片雪林中,正是这样一双眼眸,闪着不谙世事灵动的波光,将他从悬崖之下救起,又脚踏玄风,乘风而去。   “是你?”他惊愕不已。   彼时的白鹿妖,如今被塑金身的麒麟。   它同样认出了朝见雪,所以没有离去,等到了现在朝见雪揭开它的真容。   麒麟低低应声,但随即身影逐渐消散。来到这里的并非它的真身,而只是一个分身虚影。   究竟怎么回事?   朝见雪惊愕间,一道灵光顺着他的抵住麒麟额间的手指没入识海,他退了一步,再被玉惟扶住,问:“师兄没事吧?”   朝见雪的目光落在小王姬身上,难以回神。   鹿妖要告诉他的东西,他全明白了。   它被供奉为麒麟受困于金像之内,小王姬正是它的贡品。   一年前,宫中秘密举行了人祭。   小王姬在它面前被杀害,被献上王血,以此交换它为国君延续性命。   鹿痛不欲生,用自己的妖力牵制住了小王姬尚未离去的魂魄,才有这勾魂的阴阳界来使夜夜锁魂不得,小王姬昏睡不起的假象。   它亲眼目睹王姬身死的痛苦也一并传达给了朝见雪,朝见雪稳住心神,看向前面站立的国君,带上了嫌恶的神色。   国师此时愤怒地颤抖,道:“麒麟受供于金像内,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定然是这二贼用的妖术诓骗!还不把他们斩了!”   众人惊疑不定,他们可是亲眼看见显灵的,这二人真的只是骗子吗?   “邪道……”朝见雪受鹿妖影响,憎恶的目光锐利。   明千里化作月镰,威压逼得所有人都跪了下来,怔怔看着他。   二人身影镀上仙神才有的灵光,竟凭虚而立,稳站于飒飒的流风之上。   月镰巨大,而后轰然一声,将矗立在月下的麒麟金像斜砍作两半。   一声哀鸣从金像中发出。   麒麟随后飞出,跪倒在朝见雪面前。   仙光中,朝见雪手持月镰化作的金环,眼光睥睨众生蝼蚁般的冷漠。   侍卫们丢盔弃剑,任凭国师如何说也不信了,对着朝见雪跪下来,口吐讷讷之言:“是仙人……是仙人啊!” 第88章 麒麟(五)   二百年前, 鹿妖还只是一个普通的鹿妖。   它在人界修行了数百年,没做过恶,从未害过人。   幼小懵懂之时, 它受师父点化, 师父告诉它, 只要完成九百九十九件善事就可以飞升成仙。   同师父一道出现的男子不信它能做到, 师父却爱怜地抚摸它新生的鹿角,说它生来纯洁无匹,只要心怀善念, 总是能做到的。   鹿妖深深记得师父教诲,矜矜业业地做善事。   在林中,它帮助许多灵智未开的同类免于一死,后来, 它渐渐不满足于只留在在林中了。   完成了一件、两件……十件……一百件的好事以后, 鹿妖有了出去、去人类所在的地方的愿望。   好像曾经有个人对它说,做好事要避开人。   为什么呢?鹿妖没想明白, 帮谁都是帮,更何况, 人有那么多, 有那么多需要帮助的人,到了外面,岂不是能更快完成九百九十九件善事的目标?   只要它小心点, 就不会有事的吧!   鹿妖出了山林, 第一次化形,成了个小童。   山脚下的钜灵国太穷了。   刚刚经历过战乱,国中百姓食不果腹,唉声叹气。   鹿妖想, 它有法力,它可以把其他地方的食物变过来呀!   于是,小童将食物分发给众人,一切都很好,它心中默默计数,到了六百六十六件好事以后,忽然有一天,它被抓了起来。   “他身上肯定有什么宝贝!”   “我看见了!食物就是从他手里凭空出现的!”   他们太饿了。   就算它每天变食物,可妖力不够强,总有没有的时候,而且把食物变过来,也要顾及对面会不会不够。   小童被绑了起来,那些没分到食物的饥民眼里放着绿光。   它害怕了,趁着黑夜,一溜烟跑走。   它认真想了想,既然化形成人会被抓起来,那就干脆不要化形了。   鹿妖沿着小路奔跑,可天上落雨,脚下泥泞不堪,路也不好走,它只好躲进路边的破观里睡觉。   正在打盹,它忽然听见有人在许愿。   “求求神仙,求神仙救我一命,我愿做牛做马报效神仙,为神仙立像…… ”   鹿妖躲在不辨人形的泥巴土地像后一看,许愿的是个衣衫褴褛的瘦小青年,他面黄肌瘦,肚子却很大,像一只□□精。鹿妖知道,这是人饿到了极点才会有的样子。   更何况,这人浑身滚烫,淋了雨,头顶好似在冒热气。   说完这些,他就立刻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鹿妖这才敢出来,低头嗅了嗅味道,嗯,快死了。   它甚至闻到阴冷的鬼气。   但是好巧,他居然求到了自己面前。   鹿妖的妖力虽不算大盛,但在山林中独自修行百年,知道许多救人的灵草。它匆忙冒雨飞回山林,找来药咀嚼碎了,喂进这半死不活的青年口中。   再找到几个能吃的野果,一同放在他面前。   做完这些,它期待地躲回了土地像后面。   一切只看这人造化。   好幸运!这个青年造化够,真的凭借它给的东西活了过来,鹿妖很高兴。这就成了第六百六十七件好事。   青年竟然信守了承诺,要为观中神仙当牛做马,从此驻守在这残破的破观里了。   待饥荒过去,青年给观修了房顶,感恩戴德地立起柱子,自愿做起了观中小道。   鹿妖忽然想到,其实就这么待在这里也不错。   某日一早,青年起来扫落叶,惊讶地看见本来那座土地泥巴像变成了一个头上生角的鹿头人身泥巴像。   断了一条腿又被接好的供桌上,还放着一个当日救他性命的野果。   青年一下子就明白,当日救他的就是这个神仙。   废弃已久的破观出了一个神仙的事情一传十十传百,鹿妖享受了仙的供奉,它再也不用自己出去找哪里需要帮助了,做好事的机会简直自己送上门来。   而且神仙嘛,都有脾气,有些它做不到或者不愿做,人们也会原谅它的。   渐渐的,破观的香火兴盛起来。   鹿妖还发现,自从享受了人们的供奉,它的力量一日比一日壮大,甚至可以做到真的救起濒死的人,变出的食物也不再只是一筐子一筐子的了,而是一池一池的,根本享之不尽。   师父说的果然没错。   做到第八百件好事的时候,酷热无比,一日,一直与他相伴的青年忽然点了一炷香,说他想去王宫中。   这数年里,青年也向它许过许多个愿望,鹿妖想这人和自己相濡以沫,于是都替他完成了。   这日,他说:“听闻隔壁国中数月没有降雨,国君正在寻找祈雨方士,仙人可以帮帮我吗?”   祈雨……祈雨很难的。   鹿妖有些为难。   但青年毕竟和自己相伴已久,而且祈雨也是一件大好事,做成就是自己干过的最大的好事了。   以它现在的妖力……鹿妖想了想,最终还是让燃起的香在空中画了一个圈,表示它同意了。   青年说:“事关我的性命,请仙人一定要祈到雨啊!”   鹿妖嗤之以鼻,小小人类竟然小看自己,以它的妖力,现在受了大家的供奉,可不是什么山野中的小妖怪了。   如此信誓旦旦地想着,真到了祈雨的那一日,鹿妖腾云到了半空中。   青年在王宫特意搭建的祭坛中央,挥舞着宝剑祈求上苍落雨。   鹿妖望着一览无余的晴朗天色,用力使出妖力,可天空丝毫没有变化。   完了——   鹿妖开始着急,它的妖力是不是还不够?不足以让天空降雨?   地上的青年也着急万分。   求不来雨,国君就要将他处死,做祈雨的祭品。   他可是发了誓言,一定能为国君求来甘霖的啊!   时间渐渐过去,国君脸上已经有不耐烦之色,青年面如土色,盯着头顶强烈的太阳,眼睛都要被灼烧成两个窟窿。   “来人……”将他拖下去处死。   国君失望的话语只说到一半。   一滴。   两滴。   紧接着,白雨如珠,噼里啪啦,紧锣密鼓地向下坠落。   青年如蒙恩赦,手舞足蹈,欣喜若狂:“成了!成了!下雨了!”   青年从此被奉为国师。   两国边境的那座庙宇中,鹿妖一瘸一拐地重新坐回了台座。   它临时起意,放出了自己一半妖血作引,耗空妖力,万幸万幸,终于求来了雨水。   它太疲惫了。以后不要再答应这种愿望了,它想。   青年没有再回来,鹿妖休养好了妖力,继续勤勤恳恳做着好事。   只不过,说隔壁的钜灵国富了起来,边境的百姓都跑去了,它的破观来往之人越来越少。   又过了百无聊赖的三年,一日,观门口走来一队大阵仗。   鹿妖盯了很久才看出来,这个穿金戴银的中年人,是当初那个差点饿死在泥巴像前的瘦小的□□似的青年呀。   他现在已经是国师。   国师恭恭敬敬地对它说:“请麒麟仙人前往钜灵国。”   鹿妖心想自己可不是什么麒麟,但国师私底下对它说,国中百姓都盼着大仙去呢。   麒麟……麒麟很好哇,把它说得好高大好威武!   于是烟气又在空中画了一个圈。   众人跪拜,纷纷说:“麒麟仙人显灵啦!”   鹿妖于是被请到了城中,正对着王宫的方向。   国君已经命人打造金像,举全国之力,供奉起它。   一国之人的供奉,让它的妖力来到鼎盛。   国师再来请求它:“请赐予我国享之不尽的财富吧!”   鹿妖隐隐觉得这样借妖力更改国运不好。   但若不借,国中又有饥饿。它不想见到这里变成百年前那个饿殍遍地的地方,于是变出了一山的黄金。   国民很高兴,鹿妖也很高兴。   这时,已经是第九百九十件好事了。   九百九十一件,国师请求它帮忙抵御外袭。   九百九十二件,国师请求它救活一城的瘟疫。   九百九十三件,国师请求它改了水灾泛滥的河道。   ……   消耗的妖力太多,它昏睡过去。   醒来时,它被迁进巨大的黄金像中。   国家也因它改了姓名。   已经头发花白的国师再次来到它面前,对他说:“我想要长生之术,请求麒麟仙人降下仙恩。”   长生之术,这样的事,鹿妖做不到。   他第一次拒绝国师,升起的烟气什么也没有变成。   “不!您一定可以做到,都做了这么多,只是让我活得更久而已!”国师癫狂着,跪在它面前,一下又一下重重的磕头,血流了一地。   鹿妖心软了。   好吧,那就是九百九十七件好事了。   它用自己的血为国师延续了生命。   它又陷入沉睡。   再次睁开眼,国君已换,是当年躲在国君身后的那个小孩子,他长大了,长成了威武的中年男子。   干巴巴的国师又来祈求它,要为自己的新国君也献上长生。   鹿妖不想再这样。   这样的要求实在太无理,它不要再这样了。   它决定离开。   可是,国师却找来许多令它痛苦的法器。全国所有的方士加起来,为它打造了一个囚笼,这座麒麟金像,当初他承诺为自己立的像,正变成了这座囚笼。   它的妖力早就在先前的几次逆天而行中倒退许多,如今竟然不敌,被逼出了真身。痛苦中,方士们砍去它的角,放出它的血,用它的血肉,为国君制药。   效果却没有那么好。   国君以为是它不愿,因此想到了人祭。   麒麟大仙救苦救难,不忍看一人死去。   那个小王姬被秘密带进来,一剑刺死在它面前,若它不愿,就还有第二个,第三个…… 国君的心很诚,献祭的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鹿妖控制不住眼泪簌簌的掉,有人接去它金黄的眼泪,喂国君喝下,果然国君立即年轻了数岁。   麒麟大仙果然灵验,麒麟神瑞不同凡响!   可是,国君不满足于此,要年岁永驻,必须得比当初国师获得麒麟之血更多的东西。   既然麒麟已经帮助麒麟国如此多,何不能再多一些?   鹿妖拖着疲惫的身躯。   抽筋。   拔麟。   被剜去心头之肉……   麟片?   鹿妖低头看着自己的身躯,竟不知何时,通体雪白纯净,胸口长出了光洁的麟片。   最后,它倒伏在血泊之中,小王姬的尸体也倒在它面前。   它想,她不能死。   小王姬因它而死,这算不算它作了恶?   九百九十九件善事,做了一件恶,所有的善事都作废。   她不能死。   它将自己的血喂给小王姬,从此,阴阳界的鬼差就勾不走她,它的虚影会挡住鬼差,不让她死。   鹿妖看着囚住自己的巨大黄金像,血流干,泪流尽。   当初它进来时很高兴,还以为它行善得来了报答。   原来是人的贪欲,挖骨吸髓的牢笼。   而今,黄金像被劈开成两半,囚住它的术法一应破灭,身上累累伤痕,它冲天而起,在空中盘桓一圈,前蹄深深一屈,跪倒在了朝见雪面前。 第89章 麒麟(六)   得知了麒麟真相, 众人皆是不敢置信。   鹿妖身躯委顿,好像自己也悔不当初。朝见雪手抚上它残缺的鹿角,气愤与辛酸一齐涌上心头。   它怎能想到, 当初那几颗野果送出去后, 还要再送上自己血, 自己的筋, 自己的心。   朝见雪早就告诉它远着点人。就算是至亲,也无法全然交托信任。   更何况只萍水相逢。   他看着鹿妖变得金黄的瞳孔倒映出自己,也倒映出玉惟, 忽然悲从中来,若是有一天,他要真的与玉惟走上对立的道路……   真的要像青荼柳说的那样,像朝见雪另一半灵魂从前习惯做的那样, 将自己害怕的, 不愿面对的事情提前规避,扼杀吗?   这时, 底下传来国师干哑惊慌的喊声:“竟然…… 竟然将麒麟大人的金像毁坏了!麒麟大人,何不惩处这两个妖人……”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利刃贴颈而过, 朝见雪勾手,明千里又飞回他手中。国师一个以邪道存活上百年的干枯老头,就这样湿淋淋地吓尿了裤子。   “如何?你要报仇吗?”朝见雪问鹿妖。   他的声音可以让所有人听见, 国师吓倒在地上, 喃喃道:“什么报仇……仙人救了我这么多次,让我得长生又如何?对你来说,不过轻松弹指间——”   国君站在他身后,也疾言挽回道:“吾是一国之君!麒麟既享用一国之供奉, 怎能不为国利民!麒麟何至与供奉过不去!莫非是为上次的祭品不满?若区区小儿不够,吾还会为您献上更多祭品!”   他仍以为麒麟是不满上次的人祭。   国君向来自傲自负,仿佛自己已是半神,与作为祭品的人不是一个族类。   朝见雪深拧起眉,正想代替鹿妖痛斥这国君非人,不料此时,突然响起一个尖锐的女声,平地起惊雷一般。   她猛地冲过来,一把抽出国君身边侍卫的刀,狠狠地扎进国君胸口。   像是扎一个瓜果,噗呲一声撞进去。   献血飚出三尺。   明娘娘怒吼中拔刀,又是一刀刺进,再一刀。   众人惊愕了,夏夜里的腥臊气愈发浓重,惊出了满身的汗。   麒麟国的国君如此沉重地倒在了血泊中。   麒麟的血给了不老长生之力,却没有真正穿剑不死的神力。   国师瘫坐在地上,飞溅的污血淋了他满头。   鬼气再度袭来。   这回在鹿妖的妖气弥漫之下,所有人都看见了从地底走来的长舌勾魂来使,惊恐地两股战战。   锁链声咔嗒咔嗒,一鬼勾住了国君的脖子,拖出了一个虚幻的影子,影子拼命挣扎挥舞双手,做出大叫,可无人再听见他的声音了。他被拖进地下深不可测的漩涡。   另一鬼没有停留,依然朝着倒在地上的小王姬飘去。   鹿妖突然动了,它猛地俯冲而下,挡住鬼的去路,但锁链已经抓住了小王姬,轻轻一拔,一道轻盈的影子就从躯壳里飘出来。   鹿妖张口一咬,竟拖住了小王姬的魂魄。   连鬼的脸上都浮现了不可思议,鹿妖眼泪滚滚,拼命将小王姬往原先的躯壳里拖。   朝见雪飞至它身侧,抬手制住它嘴巴,叹息道:“放了她吧,她已经死了。”   早在一年前就死了,你再如何用妖力留住她,都是徒劳的,不如放她归去。   “她的死不是你的错,放开她,她才能继续轮回。”   鹿妖身躯狠狠一颤,终于,啪嗒一声,一颗金色的眼泪掉在小王姬魂魄之上,绽放出了一朵小小的金花。   鬼惊讶地,难得发出声音来:“这滴眼泪,保管她来世一生富贵,顺遂喜乐。”   鹿妖这才依依不舍地放开了她。   二鬼挟着魂魄转眼遁地而去,明娘娘抱着小王姬目光空洞,也像是被一并带走了一般,痴痴地走回殿中。   她杀了国君,但此刻无人敢出声。   一人趁此机会,缓缓向宫苑外爬,刚爬到了门槛,一袭白衣挡住了他。   玉惟悄无声息地站在国师身前,不作表情,却令国师更加觳觫,鼠妇虫一样蜷起来。   朝见雪再问一遍鹿妖:“你要报仇吗?”   为了一己私欲,让你赔上角,赔上筋与血,囚你在宫中百年,要报仇吗?   须臾,鹿妖摇头。   朝见雪不满地皱起眉:“为何?”   鹿妖沉默不语,不再是从前那个轻盈活泼的鹿妖了。   片刻后,它说:“我答应过师父,不会害人。但我失败了,我害了人,我自以为是在做善事,原来是相助了恶……”   它说的是小王姬,虽不是它作恶,却是它间接造成的死,间接害了人。   鹿妖虚脱下来,仿佛想通一切后心也死了,金色的妖力渐渐流逝。   它朝朝见雪再次拜了一拜,扭身转向生养它的山林。   原来麒麟不是麒麟,国师也不该是国师。   呆若木鸡的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又见明娘娘殿中一息间火光大作,连房梁屋瓦都燃了起来。   走水声惊呼奔号,众人手忙脚乱抬水,待火势扑灭,已经是一地的焦黑。旁边的麒麟金像亦是熏黑,在某个瞬间猝然倒塌,流作一地黑水。   众人惊愕,再去找昨夜两名仙人身影,却已经找不到。   等国民一觉醒来,一夜之间,象征国祚的麒麟像不见,更别提国君暴毙,更给整桩事情留下引入深思的遐想。   密密的林叶中,朝见雪拨开挡在面前的枝条,行动如风。   玉惟在他身后唤:“师兄!”   朝见雪心急如焚,他猛地停住了脚步,转头对玉惟说:“我觉得愤怒。”   “替鹿妖怒?”   朝见雪摇摇头:“我也在生它的气,它修行了数百年的道行,积累的妖力,就因为盲目地相信了人,才毁于一旦,最后竟然还是放过了那国师,我咽不下这口气。”   玉惟认真看着他,缓和道:“它的所有选择都遵守了它的初衷,遵守了它的道。”   “做善事的初衷?它想做善事,就该离人远一点!离人近了,最后不还是变成了这幅样子,被人骗了,被人耍的团团转,人本来就不值得相信,谁知道哪一日对方就会□□两刀…… ”说着说着,朝见雪住了口,因为他想起自己以前对玉惟做的事。   所以看,连他自己也有发心不纯的时候。   他完全口无遮拦,对玉惟暴露出自己想法的阴暗面,他的确是潜意识里觉得所有人都不可信,包括玉惟。   朝见雪不说了,低头沉默地往前走。   玉惟拉住了他,他的掌心冰凉:“并非所有人都不能信。”   朝见雪用鼻音“嗯”出一声,瓮声转移话题道:“尽快找到它吧,它那个样子,可能快要死了。”   寻着残存的妖气一路寻找,结果不好,居然找到山林中一户农户。   朝见雪拉着玉惟在林中躲起,从窗中看去,先是看见了一个打水的男子,男子面颊深陷,咳嗽不断,像是得了痨病。但他头顶隐有黑气,眼见着是快要因病性命不保。他打了水,脚步虚浮地走到一张木床前。   再定睛,床上奄奄一息躺着的,是一个六七岁模样的小童,就着递到唇边的水,一小口一小口地吸吮。   朝见雪一眼看出这小童正是鹿妖的化形。   怎么又跑到人边上去了?他恨不得把鹿妖从屋子里揪出来,刚撸起袖子要动作,就被玉惟按住。   他说:“到不得已时,师兄再去也不迟。”   朝见雪咬了咬牙,翻身上了树坐下,玉惟看出他在生闷气,也上了来,与他并肩而坐。   屋中还有一人,是男子的妻子,语气嗔怪:“你怎么从山里捡了这样一个孩子回来?本来家里就没钱,还要养着他吗?赶明去买药的时候,把他送走好了。”   男子懦懦说:“我问过了,他无父无母,挺可怜的……”   “你难道想?”   “既然遇到了,就是缘分。”   妻子白眼道:“你的咳疾要买药,家里可没有这么多余钱养一个孩子。”   男子犹豫了一番,最终没有说话,妻子也不说话了,吹熄了烛火。   朝见雪舒了口气道:“等他们将鹿妖送回山下,我想把它带去妖域。”   玉惟点头:“也好。”   二人密切关注着小屋内的行动,然而第二天,鹿妖醒了,睁开眼睛对男子说了一句话,让朝见雪又怒了。   它说:“我是妖,我的心头血能治愈你的咳疾,你能照顾我五日吗?我会报答你,但我不会将心头血给你。”   朝见雪觉得它不知是脑子里哪里出了问题要自找死路,对男子来说,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引诱,反正它现在虚弱,只要他下了手取下它的心头血,就能换得痊愈,何况对方是妖,完全不需手软。   鹿妖是在求死吗?   朝见雪实在忍不住,传音到鹿妖身边,对它说:“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鹿妖睁开眼睛,说:“我知道的。我只是不甘心。我不认为人都是坏的,当初那个人也是真的很认真地遵守了他要替我立像的承诺,只是后来变了而已,但我相信不是所有人都会变,这个人救了我,就让我再赌一次吧,反正我妖力快要散了,要是赌输了,我就不想了。”   “太蠢了!太蠢了!”朝见雪骂它,但他显然骂不醒一个自己找死的妖。   他气鼓鼓地抱臂,打定主意,要是男子一对鹿妖下手他就要出手。   玉惟将他的神情尽收眼底,幽幽说:“我倒是觉得他不一定会动手。”   朝见雪忍不住:“异想天开。”   玉惟说:“人之善恶只在一念之间,但每个人都有坚守的道,这男子有善的本色,只看一念之差而已。”   朝见雪对此不置可否。   他蛰伏在林中,势要及时救下这个不知死活的鹿妖。   五日转瞬即过,这期间,男子好几次都有了动作,鹿妖又一直昏迷不醒,终于到了最后一日。   又是夜晚倏至。   男子拿着刀走近了昏睡的鹿妖身边,朝见雪心想,果然是这样。   一念之差最赌不起,玉惟说得轻松,须知许多做选择的时候,正是一念之差占据上风。   刀尖举了起来。   朝见雪跳下树枝,明千里现于手中。   玉惟牵住他的袖子:“师兄再等等。”   “还等什么?你没看见他就要杀了鹿妖吗?”朝见雪道,“小师弟,别自欺欺人……”   他没说下去,因为那边,男子的手慢慢地又放了下去,收好了刀,放在一旁。   “…… ”朝见雪无言。   夜色渐褪去,日光亮起来了。   玉惟淡淡一笑:“师兄,我赢了。”   鹿妖也赌赢了。 第90章 为善   隔着窗子, 鹿妖在日光下睁开眼睛,对朝见雪一笑,居然有几分纯真。   朝见雪心头涌起微妙的情绪, 万般无奈, 但也有庆幸, 他心底原来也是盼望它能赌赢的。   他扭头看向玉惟, 后者的笑容很浅淡,日光下连眼睛的颜色都变淡了,他道:“师兄现在信了?”   朝见雪语焉不详地“唔”了一声, 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嘴硬说:“十万个人里才出这么一个……”   “但总是有人是可以相信的。”玉惟深深看着他。   “哦,也许吧。”朝见雪率先抬脚往回走,他心头杂绪颇多, 想要回去自己好好理一理, 玉惟紧跟上他,二人一时无言。   可忽然, 身后屋中传来一声男子的惊呼,而后是尖刀掉落的声音, 在晴朗无风的夏日早晨同闷雷一般。   朝见雪猝然回头。   隔窗, 鹿妖微笑着看着他,手中一捧自己剜出的心头血,凝成一点金色的血珠, 朝见雪还未来得及阻止, 血珠就飞入男子口中。霎时,男子的面色红润甚至超出常人,本来要摧折性命的病况转眼就好全了。   “你——”朝见雪踏出一步,心中难免沉痛。所以鹿妖原本就不想活了, 无论男子有没有动手,它都是要把自己的心头血献出,救他一命的。   赌输了就是代价,赌赢了就是谢礼。   玉惟伸手搭在朝见雪见上,像是一个安抚:“它走的是它的道。”   朝见雪不答,双目微红,看着鹿妖的身躯缓缓变化,妖气彻底消散后,就变回了最普通的鹿的模样,鹿角已经残缺了,看着十分可怜。   他说话时才发现自己有所哽咽:“我就是觉得,它不该是这个结局的…… ”   它自始至终都没有害过人,几百年的修为,放在玄真界早就是一方大妖。它师父只是给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目标,它就苦苦追索。   人界从未有过这样的妖。   玉惟说:“我从前以为妖性难改,原来我也狭隘了。”果真能有妖做到人也做不到的事。   事到如今,说它蠢也好,傻也好,都于事无补。朝见雪掩面擦了一把,反手拍了拍玉惟的背,瓮声说:“我们回去。”   话音刚落,惊雷突兀乍响。   朝见雪被凶猛的白光先吓了一跳,缩起脖子,往玉惟身边靠,再抬头,不禁睁大了眼睛。   是劫云!   头顶上这黑乎乎的一团漩涡一样的东西,没有预兆的出现,周围都晴空万里,唯有这里转瞬之间变得乌漆嘛黑了。   玉惟带起朝见雪飞落至一旁,本是不敢置信:“是师兄的?”   朝见雪更是一问三不知,反问:“不是你的吗?”   玉惟摇摇头。   不是他们两个人的,还能是谁的?   抬头一看,这劫云并没有随二人移动而同样移动,仍旧稳稳地停留在破屋上方。   朝见雪顿时看明白了情况,心头大喜,对玉惟道:“我们去护法!”   玉惟也明白了,颔首过后与他一左一右,分站在屋子两旁,催动法器,灵光在屋子周围铺展开,转眼,红到发紫的雷光气势汹汹,令天地都变了一个颜色。   眼看着这雷情况不一般,甚至比当初他们在西洲幽梦渡看见的紫雷还要惊人,朝见雪加大了力气,尽量顶去一些力量。   “咣——咣——咣!”   雷声不断下落,二人也快要不敌。忽然,在雷声中忽有光团破屋而出,自空中转了一圈,自己迎接那道恐怖的雷光。   光线瞬间刺眼,朝见雪玉惟二人只好闭眼退避,退靠在一起。   再睁眼,只见高空之中,金色的神物跃然凭空而立,树冠一般的金色鹿角,角后一盘硕大的圆光,璀璨夺目得不可思议!   它鸣叫一声,声音响彻云霄,山林中所有的鸟雀瞬间腾飞而起,围绕其周身盘桓一圈,似是在庆祝,随着鸟雀成群飞离,劫云也一并散去,露出朗朗的青天白日。   屋中男子与妻子也走出,涕落下拜。   “它飞升了!”朝见雪不禁喃喃说。   鹿妖成仙了。   飞升成仙,玄真界也千年不曾有,千年后的第一场飞升劫雷,居然降临在人界。   鹿妖自以为没有完成九百九十九件善事,难道其实完成了,方才做的是最后第九百九十九件?   不是的,朝见雪想,它的飞升与做了多少件善事无关,是天道认可了它的道。一心为善,见到人的贪欲后依旧有相信人的勇气。   神物带着光晕下落在朝见雪面前,垂下脑袋,顶了顶朝见雪的手,朝见雪抬手摸上它的角。   再仔细一看,它已然不止是鹿,胸前金麟泛着波光,圣洁又伟大。   “它当真化身麒麟了。”朝见雪道。   正是麒麟。   鹿妖不因接受了一国的供奉而成麒麟,而是因为坚守自己的承诺飞升化身成麒麟,从此以后,它仙光加身,也明白了为善的边界,往后就能更好的为仙了。   麒麟眸光湿润,鼻头也湿润,小孩子般拱了拱朝见雪的掌心,舔了一口,湿湿的:“你很像我的师父!”   这又是什么意思?   未等朝见雪疑问,又有一人飞落下来,震惊看见他:“朝见雪!?”   朝见雪抬头一看,好嘛,他根本忘了这一茬!   人界有妖飞升,玄真界必然震动,要派人来查看的!   此时躲也来不及躲了,他尬笑一声,还没有打上招呼,来人又看见了他身边的玉惟,更加震惊:“玉惟?”   “你没死啊!玉惟也知道?啊!?”   连着好几个感叹疑问,朝见雪庆幸来的人是李真真,与玉惟试了一个眼色,赶忙拉着李真真往山下飞。   终于到山脚一处路边的无人茶棚,他们强行把李真真按坐下,合上他因为震惊合不拢的嘴巴,分别坐在他两边。朝见雪手一伸,茶棚中茶水与茶碗自行飞落到手中。   李真真还要再喊,被朝见雪灌了一口茶,玉惟则按着他,不让他太过激动。   一大口凉茶忽然下肚,李真真的尖叫堵在喉咙,挤出一句:“究竟怎么回事?”   朝见雪“哈哈”道:“说来话长…… 事情是这么个事情…… ”   他一口气不停地把自己假死然后被玉惟发现和他来到人界发生的事情说了,说完也觉得口渴,并不嫌弃,就着刚才李真真喝的那一杯,润了润嗓子。   李真真消化了一会儿这么复杂的故事。   他再抬眼,神情更复杂地在玉惟和朝见雪二人之间移来移去。   朝见雪问:“你这什么眼神啊?”   李真真支支吾吾:“不……没什么眼神。”他又看了玉惟一眼,有点耐人寻味。   但他猛地一拍大腿,说:“所以你们算是又在一起了?”   玉惟看向朝见雪,朝见雪大方承认了,点头。   李真真说:“你还回来吗?”   他说的是回无为宗,朝见雪耸肩说:“也不是我想回就能回的,而且,我暂时也不想回去。”   李真真头疼地挠了挠脑袋:“你真是…… 你们真是…… 感觉被你耍了!”   “你不也是?”朝见雪道,“当初你还说要逃,不还是留下来了。”   李真真回忆起当时情状,道:“真到能走的时候,我也不知道咋了,就是走迈不开腿,我还是放心不下那几个小屁孩,罢了!不提这个!待我传个音回宗门…… ”   “可别说我的事!”朝见雪急道。   李真真眯眼,掏出了传音符:“你真是不懂兄弟,我就是把麒麟飞升的事情传回去而已。”   他传完了话,再仔细看着朝见雪,狐疑道:“你怎么好像变得更加妖里妖气了?”   什么叫妖里妖气?朝见雪啼笑皆非,露出白牙,说:“我本来就是妖!半妖也是妖!”   李真真咋舌:“你现在倒很坦然。”   朝见雪笑眯眯说:“我早就接受了,其实半妖又怎么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只要问心无愧就好。”   他现在比从前那个惊惶惶的朝见雪自信多了,接受自己与生俱来的东西,相信自己不会被魔改变、做破除半妖命运利刃的想法。朝见雪福至心灵,这是他的道。   李真真再看了看玉惟,还是欲言又止。   他现在比起朝见雪,更怕与玉惟对上视线。   他站了起来,说:“既然麒麟飞升的事情弄清楚了,我也该回去了。朝见雪,你送送我。”   朝见雪不明所以,但也站起来:“行。”   二位兄弟之间的事,旁人就不要在场了。   玉惟于是坐在茶棚中等他。   走出几百步,日头高升,朝见雪挽起袖子让自己凉快一些,问:“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李真真说:“你担心死我们了!”   朝见雪赔笑:“事发突然嘛,我才不想和掌门那老头子再多废话。”   李真真哼哼两声,忽然又说:“你有没有觉得玉惟不对劲?”   “什么不对劲?”朝见雪道。难道他知道了魔气侵体……   李真真一副“就知道你不知道”的样子,揭开某个惊天秘密一般:“你知不知道,他偷了你清雪筑里全部的东西!”   “啊——”朝见雪张大嘴巴。   李真真一脸严肃,又说:“我打听到了,他在一叶舟建了一个禁地屋子,我猜就是放在那里!你要小心啊,他说不定……说不定有点变态了!按照秋水的那些话本剧情发展,你要被关小黑屋了!”   看来李真真看了不少秋水私藏的话本子,他还挺懂的嘛……   朝见雪尴尬地搔了搔脖子,说:“我知道。”   李真真表情立刻大变:“你知道?”   朝见雪不好意思道:“其实,我也关了他小黑屋,我们半斤八两,都一样。”   李真真表情更加便秘了。   好吧,小情侣之间,这就是一种情趣。   他艰难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又想起来一件事,挑眉道:“你一定不知道,还有一件事。”   朝见雪好奇:“什么事?少吊我胃口了。”   李真真说起这件事来,又是摇摇头,又是叹叹气,总之一副感慨的样子。   他道:“那日你掉下去以后,我们的确以为你死了。因为你的身份,后来,掌门请来东原应氏,要将你的遗物当面送还,应氏家主说‘不必’,哪知道玉惟突然跳出来。   “他说什么来着——他说‘应氏不要的东西他东原玉氏要,应氏不要的人东原玉氏视若珍宝’,他还说‘我永远相信师兄’,‘你们屈枉朝见雪何来脸面摆出正义之道’,哦,还有一句,‘宁不做无为宗弟子’,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要吓死了,玉惟什么时候这样过,简直是将在座的掌门和其他长老都骂了一通。   “也是那时,大家才知道他是玉氏的人,是一叶舟之主,总之那些个长老的表情都很难看,差点拔剑打起来,没过几日,掌门就闭关了,再没过几月,玉惟就去了东原,和宗门断了联系。”   朝见雪愣愣听完,有些想象不出来玉惟“跳出来”的样子,他连玉惟骂人的样子都想象不出来。他求证似地问:“他真的那么说?真的说‘永远相信’我?我都那样说了他还这么说?”   李真真不知道他哪样说了,总之千真万确:“当时大家还以为他被夺舍了,不过你放心,在场的人没几个怀疑你们的关系,只有我知道。所以啊,他喜欢你真是喜欢得要命了!”   朝见雪目送李真真开阵离去,轻飘飘地回到茶棚,玉惟抬着茶碗,只像端坐的一个玉像。   他眸光朝他看过来,似月华流水,一如从前,尤胜从前。 第91章 共对   日头晒得朝见雪背后发烫, 他快步走进茶棚,没有坐回原来的位置,而是要与玉惟同一张长凳上挤着坐。   玉惟偏头:“李师兄与师兄说了什么?”   他这轻轻一偏头, 在朝见雪看来又有种清冷傲娇的劲, 心里格外欢喜, 再加上得知玉惟为了自己与掌门呛声, 他有种想把住玉惟的脸,狠狠亲几口的冲动。   朝见雪的目光太过炽热,玉惟缓慢眨了一下眼睛:“嗯?”   朝见雪才回过神, 握住了他的手,搜肠刮肚,郑重道:“玉惟,谢谢你。”   谢谢他原来一直相信他, 原来一直站在他的身边。这样矢志不渝, 坚定不移。   听他没头没脑的一句道谢,玉惟稍感诧异, 但接过朝见雪的话说:“对我,师兄不必说谢谢。”   朝见雪心中感动, 他弯着眉眼笑起来, 说:“李真真也没有说什么,就是说你搜刮了清雪筑里的东西,要把我关起来什么的。”   这事无心之人听着无所谓, 有心之人比如玉惟, 就听得耳根微红,奇异问:“师兄没有不高兴?”   他自以为这是一种肮脏的念头,被师兄知道了便大损形象,因此那日口不择言后就再没有主动提起, 权当自己没做过。   朝见雪道:“我没有不高兴啊,相反,我很高兴!”   玉惟一愣,目光诧异。   朝见雪很真诚,说出自己想法时没有半点不好意思:“我说真的,你要是想把我关起来,铐起来啊绑起来啊都可以,因为是你,我就还都挺喜欢的,书里不是也说这是一种情趣吗?演一演特殊情景增加刺激感之类的。而且,我也把你绑过了,我们的想法简直如出一辙!”   朝见雪不扭捏了,说话便似百无禁忌,什么话都能说得出口,玉惟玉白的脸面上浮出红云,转过头去,低头,碗中茶水盈盈。   “没有如出一辙。”他说。   朝见雪揶揄道:“什么嘛,你怎么做了还不承认的!”   玉惟端正坐着道:“我为师兄准备的铁锁,是软的,师兄给的是硬的。”   啊?   玄真界还有软铁锁呢?朝见雪是真的不知道。   “可是软的还是硬的又有什么区别呢?”他真心疑惑,得来玉惟幽幽的目光。   “我知晓师兄喜欢软物。”清雪筑中便是常年铺着软毯。   朝见雪明白过来,这是在说,就算是要锁起来,也要选合对方心意的锁,哎,早知道在锁上也画几朵荷花。   “怪我怪我!”他长吁一番,沉吟道,“但我哪里有这么喜欢软物?明千里就不是,还有……”   明千里适时发出一声欢快的剑鸣,他闭嘴了。玉惟显然看懂他眼里的促狭,也听出话语未竟之意,他屏息。   朝见雪逗他好玩,自己哈哈笑出来,顺手拿过玉惟面前的茶碗一饮而尽。   远眺天边,陆续该有好几波玄真界人来这里瞻仰仙的真容,麒麟要一一见过去,山林中光芒不断。   趁此机会,他二人还是原路折返,回到了麒麟国中。   国君虽死,国中并未大乱,说是王后陛下主持了大局,说麒麟已飞升,安抚民心。   至于那趁火灾逃走的国师,据说是在逃出宫时不慎失足跌入护城河水,侍卫打捞上来时人已经同□□一般,喝了一肚子鼓胀的水,早没了气。   对于国民来说,这样的大事在睡梦中发生,无知无觉,早晨起来只是突闻了噩耗而已。日子还是继续这样过,没过两天,就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要等到再过几年,他们才会惊觉曾经享受的繁华富庶已经远去。   朝见雪听见有人议论惨死的国师,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玉惟道:“师兄还在因为这个生气?”   朝见雪自然心情依旧不虞:“我就是觉得以这人的贪欲之盛,这样死有些便宜他了。”   玉惟平和道:“师兄可听过阴阳界判生平之事?”   朝见雪一挑眼,是在说地府判官一事,他了然:“你又没亲眼见到,怎么知道是真是假?”   玉惟摇摇头:“这是天道留下的规则,玄真界之人虽不入阴阳界,但升仙后便能出入阴阳,是知道这些东西的。人界之人转世轮回都需要通过阴阳界,将今生所作善恶逐一审判,按照真仙留下的记录,国师此人,要受八百年无间地狱之苦,永无轮回。”   “啊,”朝见雪微微惊讶,“你如何知道这么多?”   “早年所学典籍比较多罢。”玉惟依旧平和,他是真的全然不提曾经读书吃过的苦啊。   “那玄真界人作了恶?”   “堕为魔,身入魔气中,便也似入无间地狱般痛苦不得解脱了。”   如此也算公平。   朝见雪低下头,陷入沉思。他识海中纷繁无绪,一时对什么也提不起兴趣,玉惟问他想去哪里去吃些什么也都兴致缺缺。   天色忽已暮,二人回到借宿的客栈中。   玉惟去问楼下掌柜要水,朝见雪一人在房中留守,他远眺群山后的那点残阳,有些下不定一个决心。   “见雪。”   朝见雪僵了一下,不可思议地转过头去,来人比他印象中沧桑了一些,两鬓已经有斑斑白发。   他站起来,慌张道:“栖山真君…… ”   栖山微微一笑:“怎么不喊父亲了?”   “……”朝见雪犹豫了一下,才叫一声“父亲”,“您怎么来了?”   “李真真告诉我的。”栖山道,“听到消息我就赶来了,没想到还能见到你。”   李真真真是一个大嘴巴!   “你放心,他只告诉了我一人。”栖山又道,朝见雪这才松了一口气。   “我……”朝见雪面对栖山,完全没有面对其他人的坦率从容了,犹豫地掐着自己的指尖。   “不用对我解释什么。”栖山喟叹一声,走近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朝见雪只敢一阵凉风拂过肩头,不由得惊异。   “你在妖域?过得可还好?”   朝见雪扬起一个真心的笑容:“好,比在无为宗好,父亲不用担心。”   栖山看着他,坚毅的面庞上俱是柔软:“那就好。”   他再问了朝见雪一些修行上的事,言语关切,完全没有责怪他的意思,又问他需不需要什么东西,他都给他送来。   朝见雪鼻头发酸,说:“我什么都不缺,真的,我现在过得很好。”   栖山同样远望山林,和蔼道:“我没有想到它会做到这一步。”   朝见雪没明白他的意思,栖山让他坐下,自言自语说起一段往事。   那是人界的小千年前。   栖山与应氏长女,少家主应弦歌一同游历在人界群山之中。   山林寂寂,本在相伴看山水,忽闻林中传来一声唧唧哼哼的叫唤。   栖山身为无为宗首席,自是一下子就听出这是妖的声音,二人寻声探去,在茂密的林叶中,发现一只鹿妖。   鹿妖显然出世不过几日,但已经有了灵智,发出似人一般的呼救之声。   这等天资聪颖的妖怪,留着会是一个祸患,栖山当即要念诀斩杀,应弦歌却按下他的手。   鹿妖通身的气息太纯真,眼睛里的皎洁甚至亮过玄真界寻常孩童。   它腿部被山中猎人射中,箭头留在皮肉里,这才发出呼痛的嘤嘤叫唤。   栖山一看应弦歌动作就知道她要做什么,无奈道:“我知你心善,可妖留在人界并非好事,何况它生来妖气强盛。”   应弦歌却说:“我总以为不该将妖看得如此不堪,它并未做过错事,身上一丝浊气也无,比许多人都要纯净。”   她坚持的事,栖山一向难以扭转她的想法,二人年少相识,栖山对她的脾气再了解不过。   他只好妥协道:“好吧,你若想救,便救吧。”   应弦歌将鹿妖腿上的伤口清理干净了,放它回到山林。   栖山说:“过明年再来看,若它有异样,我依旧会杀了它。”   应弦歌笑眯眯说:“那要不要打个赌?”   栖山也笑:“行啊,你想赌什么?”   “我若赢了,你就不准拦我去妖域!”   栖山皱眉:“不行。”   应弦歌蹙眉说:“我将你视作朋友才这么说的,若是别人,我才不管旁人如何阻拦,我自去我的。”   栖山:“……”   他知晓她所言不假。若她想去做的事,就算他阻拦也没用,不过是在二人中爆发争吵而已。   他妥协了。   到了第二年,二人应约回到钜灵国前方的这片山林中。   出乎栖山意料,鹿妖居然依旧保持着那份与生俱来的纯真灵气,甚至它还记得他们,主动贴近上来,绕着应弦歌打转。   应弦歌被逗笑,得意地对栖山炫耀自己的胜利。   鹿妖观察上山的猎户,已经学会了人的语言,它乖乖巧巧地叫应弦歌“仙人”,还说自己也想像他们一样随心所欲地来去。   栖山未来得及阻止,应弦歌已经蹲下身,对它笑盈盈地说:“既如此,你便叫我师父吧。”   二人都没有收徒,收个徒弟并没有什么要紧,即便如此,收人界的小妖为徒这件事,应弦歌做的着实出格。   但应弦歌说一不二,做事随心所欲,栖山只能替她隐瞒。   这一年,栖山陪同她留在人界,看她悉心教导鹿妖如何吐纳天地灵气,以及一些基础的法术。   二人自然不能长久留在人界,终于到与鹿妖分别之时,鹿妖问:“师父,我何时才能再见到你呢?”   栖山抱臂旁观,只听应弦歌温柔说:“等你有一日飞升,来玄真界,就能见到我。”   “怎么做到?”   “唔……”栖山看见应弦歌的目光向自己投过来,狡黠一笑,“等你完成了九百九十九件好事,就能来见我了。”   二人离开人界,栖山不虞道:“你没有必要骗它。”   应弦歌道:“我没有骗它。等它真的完成九百九十九件善事,我会带它入玄真界。”   “先不论你能否带它离开人界,”栖山头疼扶额,“它完成不了你说的那个数量。”   “为何?”   栖山道:“它是妖。”   “但上次的赌约是我赢了。”   栖山无奈说:“一年的时限与九百九十九件善事完全不可比拟,等它妖性完全激发,就会有欲望,有了欲望,就会滋生恶念,更何况,行善哪里有你说的那么简单?行善势必会与他人接触,欲望与欲望相遇,必然会引火烧身。”   应弦歌沉默良久,说:“你说的我明白,可是它要是能做到呢?你是不是就能承认,妖中有比人更纯洁的存在?我觉得它可以做到。”   栖山苦笑,笑她天真。   应弦歌又说:“而且,栖山哥哥,你如此说,你究竟是不相信妖,还是不相信人呢?”   栖山一愣,怔然没有言语。   应弦歌说:“我相信,就算心中会有一瞬的恶念,但不论是妖还是人,总会有能永葆底色的存在。”   “……”   听栖山说完这段往事,朝见雪触动,他娘亲原来是这样一个人。   栖山爱怜地看着他,像是从中看到了另一个人,他说:“你与你娘长得相似,秉性也相似。她如今赌赢了,我也相信你会做出正确的选择,你师尊也是。”   朝见雪想再说什么,可刚刚张口,忽然一只灵蝶从他眼前飞过,他茫然睁眼,玉惟站在他面前,伸过来的手又收了回去。   他道:“师兄睡着了。”   睡着了?朝见雪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站起来环顾一阵,夕阳的余晖斜入窗扉,在屋中镀上一层昏黄。   余晖依稀还有残热。   玉惟也与他一同沐浴在这余晖夕照中,轮廓分明但柔和,才更似梦境。   朝见雪压抑不住那股冲动,上前一步,捧住他的脸,用力亲下去。   他真心悔悟,不该不信玉惟。玉惟的底色如何他最清楚,玉惟信他,他便也该信他。他先前对玉惟入魔的恐惧还在,但是他会与他一起面对。   鹿妖做了这九百九十九件善事升仙,会成为妖与人不分低劣与高尚的证明。   欲望有生来的恶,众生如此,但有人与妖能做到把自己的生死让渡于善良。   即便知晓玉惟将来可能会有的结果,朝见雪都不害怕了。   因为这个世界上,总有人是值得相信,值得全心全意去喜欢、去爱的。   玉惟被他突然的强势惊愕,但旋即反客为主,敛下长睫,情动中加深这个吻,模糊的听见好几声自己的名字,灵镯与他识海的连接便隐隐发烫。   彼此的唇峰似绵延不绝的山峦,攀升、下降。   月色亦攀升上来,朝见雪情动不已,眼眸湿润看他,小声说:“我想试试那个…… ”   玉惟贴在他腰间的掌心热意加深,但他想了想,气息与他交缠:“我没有准备东西,师兄。”   他含含糊糊的,朝见雪知道是在说润滑的事物,但上次没有,不也这么做了吗?   “但上次师兄说很痛,我不想让你这么难受。”玉惟坦诚说。   朝见雪于是有点开心又有点郁闷。 第92章 修行   诚然玉惟很体贴, 但现在朝见雪觉得他可以不用这么体贴的,狂风暴雨都可以,他承受得住!   但他都这么说了, 朝见雪只好暂时歇了, 换了身睡觉用的薄衣, 黏黏糊糊地缠他与自己睡一张床。   但他起了这个心思, 哪里可以轻易下去?没安分多久,朝见雪想逗逗他也很有趣,翻身骑上玉惟的腰, 对他说:“轻轻的也不行吗?”   玉惟不曾见过他这般模样,呼吸窒住,立时心潮汹涌,难以抗衡。   “师兄…… ”他想坐起来, 但刚撑起身体, 又被朝见雪按住肩膀。   朝见雪认真神色,说:“对了, 我还要与你说一件事。”   从前他怕玉惟不信他,但有了他那句“永远相信师兄”, 朝见雪决定坦白。   “我并非不信你压抑不住魔气, 总之,你别管我如何知道的,你未来有可能真的会被魔气侵蚀, 而后亲手毁灭玄真界。这也是我为何想把你留在妖域封住灵力的原因。”   他一口气说出来, 自己也轻松不少,好像将心底的大石头移除了。   玉惟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这件事,仔细盯着他,骤然, 他失笑,眼睛都弯起来,像是月牙。   朝见雪俯视他道:“真的,你别觉得我在胡说。真的有这种可能性,但是我已经决定,我会和你一起面对,无论是魔还是别的什么,我都会和你站在一起!”   玉惟眼睛很亮,伸手与他十指相扣,笑眯眯说:“嗯。”   “嗯?”朝见雪学他的语气,不敢相信地蹙眉,“就这样?你不好奇我是如何知道的?也不想反驳我什么吗?”   正常人听到自己未来会入魔,总该要发表一些质疑的吧?   玉惟的手慢吞吞地滑进他袖中,眼睛依旧凝视着他的,道:“我很高兴师兄对我说这些,如果,就像你说的,如果真有这一天,希望由师兄送我一程。”   朝见雪垂眸不言,想拒绝,但知道自己无法拒绝。他们已经不是不愿意去面对最坏结果的小孩子了,那一天或许真的会到来,与其到时候无措,不如提前做好约定。   他往前移了移,俯身在他唇角吻了一记:“好!”   他忘记了刚才还在撩拨玉惟,吻完便想起身,玉惟眸光便一暗,翻身将他压在身下,视线赤裸而悱恻。   湿漉的吻又落下来,朝见雪闭上眼睛,静静沉溺在不可多得的欢愉中。   只是忽然,玉惟揉在他发间的手一顿。   他睁开眼,疑问他怎么停了?   玉惟手中捏了一把,朝见雪立刻颤栗了一下,后知后觉自己的耳朵冒出来了,整个人像是要烧起来一般羞耻。   “啊啊啊!”他捂住自己的头,再一骨碌灵活地从玉惟身下滚走,钻进被子里,发出的声音隔着被子,闷闷的,“不要看不要看,我还没有准备好!”   “师兄……”玉惟的声音听上去有几分无奈,“我已经看见了,出来吧。”   朝见雪更加觉得羞耻了。   这几日过得稀里糊涂,他居然忘了今夜是十五之夜。月圆十五,因为是半妖,他的妖相会因为灵气与妖气强盛而露出来。   不只是耳朵,还有那尾形似黑豹的尾巴。   毕竟是第一次让玉惟看见自己这副样子,朝见雪心中很是忐忑。   玉惟已经伸手来扯他裹在头上的被子:“出来吧师兄。”   “那你保证,我出来后不准笑!”朝见雪低声威胁道。   “好。”玉惟已经开始笑了。   朝见雪犹犹豫豫,从被中钻了出来。   先是露出了两个尖尖的耳朵,毛茸茸光泽无匹,像是上乘的缎面,他的头发也因为妖相变得很长,波浪一般从被中滑出,像是打翻的墨。   因为害羞,朝见雪不敢直视玉惟的目光,羊脂玉般的脸上红霞绮丽,将方才脖子上留下的红痕都映得淡了。   玉惟一动不动,他瞥他一眼,从他眼中看出惊艳痴迷之色。   朝见雪于是再将尾巴露出来,小心翼翼地搭在玉惟的腿上。   拍了一下,柔柔绵绵的,没用什么力气,更像是在调情。   玉惟握住了他的尾巴尖,一种过电般的触感从那里传来,朝见雪立即将尾巴抽走,道:“你别摸!”   自己摸没什么,但别人摸就很奇怪。   朝见雪把尾巴藏到身后去,拢住了自己的衣袍。刚才情动之时已经将裤子扔到不知道哪里去了,所以尾巴才会这么显眼。   床上的软被凹陷,玉惟膝行过来,眼神一扫先前的克制,变得炽热不已。   朝见雪看得分明,心中却惊异。   数十年前玉惟看他的眼神还只有年少的纯真喜爱,一个吻一个触碰都是轻轻的、小心翼翼的。他说停就是停,说不就是不,但现在不一样了。   他的眼神中更多了份深沉的占有欲,似火燎原之势,也不会再用温和的甜言哄他亲吻,只会强势地压过来,偶尔还会咬他。   朝见雪隐隐觉得,自己先前那么撩拨玉惟,简直是惹火上身。   玉惟就如此幽幽地看着他,轻声说:“我突然想起来,蜡油可以,石蜜亦可以,师兄喜欢哪个?”   好像是他刚才说“别摸”点燃了玉惟的欲念,朝见雪心咚咚直跳,真的认真思考起这个问题,两厢比较下,他道:“石……石蜜吧……”   玉惟念了一诀,这客栈里不知哪里放起来的一罐石蜜就出现在了他手中,朝见雪看直了眼。   “师兄过来。”玉惟道。   他顺手施了一道隔音法诀。   -   朝见雪才知道双修的真正滋味。   变出妖相以后,他的尾巴和耳朵都很敏感,玉惟偏偏要去碰,有意无意,当然朝见雪觉得他是故意的,越缩越是要碰,到后来朝见雪放弃了抵抗,玉惟每触摸到他的尾巴低处,他便一紧,而后烫意顷刻间跃上脸庞。他忍不住,抬头咬住玉惟的肩膀。   上次他嫌玉惟白学了,这次他将书中所教的双修之法融会贯通,二人大乘修为的精元彼此交融,进退得宜,绝妙的灵气汇聚感让朝见雪微微失神。   他渐渐得出了做下位另外的妙处,在这种时候,只需要跟着玉惟的节奏走就好,很省心省力,不然要让他引导灵气汇聚,估计不一会儿就会岔气。   两次运转大圆满之后,他已经累极,更觉快要疲软无力,出不来什么东西了。   朝见雪有气无力说:“我要去洗洗。”   耳朵上痛感传来,玉惟竟然咬了一口。朝见雪眼睁睁看着他移下目光,握起自己的手,舔去手指上残留的石蜜,可那里不只有石蜜……   “玉惟!”他不禁缩了手。   玉惟没有放开,看着他:“很甜。”   朝见雪深吸一口气,突然又有了一些精神,但是身体实在跟不上了,欲哭无泪:“我真的没有力气了。”   明明玉惟要更加吃力一些,为何他如此勇猛?莫非是岁数上的差距?   可朝见雪想,他比玉惟也没有年长多少,怎么就一个依旧生龙活虎,一个便如霜打?   月圆依旧,朝见雪被翻坐在玉惟身上,不用他费力支持,软软地趴下来就好。虽然他口中浑噩,尾巴却真诚地高高翘起来,简直不知天地为何物!   玉惟的指腹按着他滑腻的肌肤,痴迷于他模样,只想此刻停留到永久。   朝见雪是被雨声吵醒的。   起身一看,自己的衣裳是干爽的,屏风后水桶未清,大片水渍还留在地上。   他没有找见玉惟,不知是去了哪里。   昨夜春宵不知几刻,朝见雪狠掐了自己一把,不知道他是晕过去了还是睡着了,怎么对玉惟给自己清洗毫无印象?   哎,真是没用。   还得再接再厉。   夏雨迅疾又凶猛,瓢泼之势令人止步。   他重新查看自己紫府,一次双修竟然能抵过数年修行,着实把他惊了一跳。   股间还有异样,他站着等了一会儿,玉惟便回来了。   手中托盘上赫然一碗鲜粥。   “师兄醒了?正好,我还怕等师兄醒来粥就凉了。”玉惟道。   他眉宇中透出一种餍足过后的沉稳。   朝见雪想让妖域中的狐妖给他验验血统,是不是有一点点血脉在。   他给自己加了个软垫,坐下骄纵说:“喂我!”   玉惟嘴角浮出笑意,坐近他身侧。   他喂起来,不像朝见雪喂他时时快时慢,而是很不疾不徐,耐心十足。   “我方才出去,发现了莫檀舟的踪迹。”   朝见雪美美的一口粥只好极快咽下去,惊讶说:“你出去还去查这事了?”   如何有的精力?   仔细一看,怪不得玉惟的衣袍有湿痕,朝见雪还当他是穿过走廊时淋到的。   玉惟道:“昨日麒麟飞升,莫檀舟也来了,我在师兄送李师兄回去时悄悄做了些手脚,所以知道他去了哪里。只是现在雨势太大,只依稀知道方位。”   “本是昨夜要去办,不想……”他莞尔。   朝见雪不知他居然还有这么一回事,不禁遗憾道:“那你昨夜告诉我不就好了?我又不是一定非要不可,这种事,缓一缓也好的嘛!”   玉惟并不赞同:“不行。”   不说他忍不忍得住,师兄第一次如此主动,他绝对不该放过这个机会。   “昨夜…… ”他缓声,纤长睫毛抖动,“比之上次,如何?”   朝见雪在这件事上无法说谎,何况昨日自己的表现也早就已经告诉了他答案。他道:“很好!”   “果真?”玉惟确认问。   朝见雪不知道他在诚惶诚恐什么,点头:“真的很好!”   玉惟于是松了口气,道:“那就好。”   朝见雪想了想,才明白,原来上次他喊痛给玉惟造成了一定的自我怀疑! 第93章 幸运   暴雨如注, 视野都变得白茫茫一片,耳边亦是喧哗。   二人在房中修整一番,朝见雪撑着下巴, 坐在倚在窗台看这样大的雨, 毫无停歇的迹象, 着实不太想出门。   但他更加不愿做甩手掌柜, 挂在玉惟身上哼唧了片刻后,还是打定主意,换上便行的窄袖衣装, 将变回齐腰长度的头发扎了起来。   玉惟握一把他的头发,朝见雪头一歪,头发便从他指缝中被抽走。   “怎么样?”他眨眨眼,想问自己扎的歪不歪。   玉惟说:“很好看, 昨夜也很好看。”   朝见雪忍俊不禁, 想说到底有多好看,但看玉惟目光, 说了不知还能不能在夜晚来临前出门。隔了这一段时间,他自己都觉得昨夜像是做梦。   只是看到一边空置的石蜜罐, 他有点不好意思, 指着问:“这个怎么办?还回去?”   玉惟收起它,说:“不必还,我已经与掌柜付了钱知会过。他说不要紧——”   他微微一笑:“还说, 要是不够, 再问厨房要。”   “啊。”朝见雪目移,要是这掌柜知道他们两个拿石蜜做这档子事,估计要裂开了,再极端一点, 把他们打出去都是轻的。   因此,在下楼后,面对掌柜亲切的问候,朝见雪一时难以清白地直面他憨厚的中年人面庞,匆匆取了伞,拉住玉惟的手逃离。   大雨打在伞面噼啪作响,一柄青竹伞,一柄浅色素伞,紧紧挨在一起。朝见雪想要牵玉惟的手,但是这样大的雨,一牵就要淋湿,伞又不够大,不够二人一起走。   他靠近一点,伞面不由得倾斜,雨水哗啦一下全砸在玉惟肩上。朝见雪赶紧换个方向偏,但玉惟伞上的雨水又淋湿他的半边。   “……”朝见雪怒了,他念过法诀,周身便灵光一闪。   所有的雨水于是巧妙地避开了二人,朝见雪把自己的伞收起来,挤进了青竹伞下。   玉惟嘴角噙笑,与他站得更近一点,掩在袖中的手握住他。   朝见雪得了趣,十分主动,抽出来,反手贴着他的手背扣住五指,得到主动权,再觉得他手背温温凉凉,骨节分明,手指修长,很是好摸。   但是摸了一会儿,他突然想到这只手昨夜的“恶行”,顿时又僵住。   这般一会儿心猿意马一会儿忸怩,皆是他一人在内心戏,朝见雪不由得唾弃自己被美色糊了心窍,怎么越想越是乱七八糟的。但昨夜这只手恶行诸多,他摸到他经年累月留下的剑茧,指根稍稍用力以作报复,玉惟便“嘶”了一声。   “师兄何故?”玉惟问。   朝见雪哼了一声:“看它不爽。”   玉惟沉思片刻,认真道:“可是昨夜并非是这样说的。”   朝见雪:“……算了。”   谁还记得他胡言乱语了什么东西,总之朝见雪知道自己很放得开,但现在是大白天,讲这些话难免怪怪的。   路上行人甚少,二人出了所在的南城,便不再遮掩,隐去身形,飞快来到了西城。   两个大乘期很是如鱼得水,没有半点耽搁,出现在了一座院子前。   玉惟掌中寒荷收起,那些细微的蓝色灵光正是指引入这座小院。   “莫檀舟会在里面吗?”朝见雪看着厚重雨幕中的房屋,不免有几分忐忑。要是他们运气不好,说不定莫檀舟已经将人转移,也或者在里面的根本不是莫泽之。   玉惟笃定道:“师兄,你我已是大乘。”   大乘期,在玄真界已经被奉为上座。朝见雪定了定心,左右实力摆在这里,就算对上莫檀舟,他们也不怕会有输局。   他点点头:“你说的对。”   二人跃过院墙,稳稳落在地面。院中不似有人生活的痕迹,空荡荡落了一地的残叶。水洼深深浅浅,几片叶子也被雨水打得四处漂泊。   朝见雪脚步轻微,雨声正好帮助他们隐匿动静。他来到侧窗,向里查探,玉惟已经在外围布置了阵法,微弱的灵光没入雨水,要是屋中之人想出逃,势必会被阵法围困。   朝见雪与他点点头使了眼色,一脚踹开窗子翻了进去。   不想,二人在房中兜转了一圈,居然不见人影。   玉惟摸了摸油亮的桌子,指尖没有灰尘,说明这里是有人居住的。   “被溜走了吗……”朝见雪可惜道。   “不。”玉惟走进内室,仔细看起屋中的陈设来,“我的术法不会出错,这里还有人在。”   他语气是不容置喙的笃定淡然,朝见雪被他这种可以依靠的气质迷住了,在一边安静地等他动作。   少顷,玉惟摸到一方砚台。   他嘴角勾起一抹志在必得的弧度,稍稍一抬,边听床后一声震动,有什么东西打开了。   朝见雪愕然:“你怎么知道?”   玉惟道:“大族中常见的密室机关罢了。”   他如此轻飘飘,听得朝见雪也很心热,他的道侣真是博闻广识却这么谦虚淡定!他在玉惟嘴上快速亲了一口。   亲完,也不等玉惟有所反应,朝见雪施法移开床,果然露出了地面上一方暗室台阶。   台阶向下延伸,黑洞洞不知情况如何。   朝见雪索性飞落下去,掌心升起一簇幽幽的灵火作照明。   这间暗室不大,室中陈设老旧,但经玉惟提醒,朝见雪看出东南西北四角是设了阵法的,同样的不让其中所困之人逃出。   看来他们运气不错。   朝见雪往前走了几步,踢到丁零作响,他垂眸一看,是一只滚倒在地上的金杯。   酒壶则滚在更前一步,里面的酒液还没有流干,可想而知是不久前才摔的酒。   静谧之中,他听见另一人的呼吸。   朝见雪将掌心的幽火凑近唇边,抿唇,轻呵一口气。   灵火瞬间大亮,照彻了整间暗室,也将就在他们前方十步以内的人照了个分明。   自从那次仙门大比之后,朝见雪诚然是第一次见到莫泽之。   他想过以莫泽之的小人个性,会找到机会来报复他,也设想过莫泽之与他再次相见的场景,会是打斗,或者是讥讽。   只是朝见雪绝对没有想到,再次看见莫泽之,会是这样一副图景。   莫泽之的双手已经被高高吊起,衣衫不整,露出的皮肤上皆是青紫的痕迹,不像是被打的,反倒像是那种意义上的凌虐。   但更为可怖的是,有无数道符咒一样的纹样画在他脸上,本来颇为俊俏的脸——朝见雪平心而论,原来的莫泽之的确是俊美的,否则他也不会轻易被色相蒙骗——就显得十分扭曲了。   一时之间,朝见雪没有找到合适的开场白,他不发一言。   还是莫泽之先眯眼看清了他。他先是一怔,而后剧烈颤抖起来,眼中喷出火星,简直想扑过来将他咬死:“是你!是你!你没有死!他骗我!”   那种恨意太咬牙切齿,朝见雪如芒针在背。   玉惟走上前,冷眼看他:“莫檀舟对你做了什么?”   提起这个名字,莫泽之更加癫狂,喉咙中发出一声堪称凄厉的叫喊:“都是你的错!”他瞪向朝见雪。   朝见雪眉头紧皱,终于迈开一步,玉惟要拉住他,却被他摇摇头,说:“没关系。”   他离近莫泽之,只要莫泽之一伸手,就能掐住他的脖子。   朝见雪却不怕,他面无表情,问:“此话何意呢?”   莫泽之瞪着他,目光舔舐过他姣好的皮肉,恨不得饮其血吞其肉般:“若不是你,我也不会落得如今这个下场,成为那个杂种的玩物…… ”   玉惟冷叱道:“你当初在莫檀舟默默无闻之时,因为他的身份,多次欺辱虐待他,甚至设计将他的母亲害死,所以如今这副下场,不过是你咎由自取。”   朝见雪听罢这前因,瞬间明白了其中关联。   莫泽之被他打伤后修为大退,天摇宗掌门也放弃了他,转而培养起莫檀舟。而莫檀舟对他积怨已久,定是不能轻易放过,所以才用这种手段报复他,莫泽之于是变成了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   “不是朝见雪断我根本,毁我一生!我怎么会落入莫泽之手里!”莫泽之咆哮道。   “你说错了。”朝见雪打断了他的话,他语气平静,平视他,“是你自己毁了自己,你从前盛气凌人,欺压的又何止一个我?只是你不巧,遇上了我,要是你及时悔悟,给我一个道歉也就算了,可你在大比上恬不知耻,我只好给你一个教训。”   “呵呵呵,见到我现在这副惨样,你很得意吧?”莫泽之道。   朝见雪撇眉:“我得意什么?你变成怎样,其实不关我的事。”   莫泽之冷笑:“真的吗?朝见雪,你不想杀了我吗?可是我这些年,却一直很想杀你。”   朝见雪无意与他在这些恨上纠缠,将灵力落在他脸上的符咒上,顿时有些失语。   “你脸上的,是莫檀舟做的吗?”   莫泽之讥讽道:“这不是一眼就看明白的东西吗?”   “他要借魔的力量,可还要保持他天摇宗少宗主之位,所以借了我的身体。”   果真如此!   朝见雪与玉惟交换了目光。   他道:“你恨我,但你恨莫檀舟吗?”   莫泽之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更加笑的锁链晃荡作响:“恨啊!怎么能不恨!你知道我在他身上经受了什么样的屈辱吗!”   朝见雪又说:“和你做一个交易,如何?”   他神态平和,模样和数十年前别无二致,但当初矮他一头的筑基期,现在已经前途无量,从容不迫,哪里像自己变成了一只浑身脏臭的耗子,莫泽之笑容扭曲。   “你说。”   “我们带你出去,你帮我们指认莫檀舟做下的所有事情。”   这是一个不错的交易。   莫泽之牙关咯咯直颤,想来是兴奋所致。 第94章 患失   轰然一声, 屋墙倒塌。   周围邻里听见这像是地鸣般的动静,纷纷冒雨跑出门,见到里巷这座空置的屋子居然塌成一片废墟, 惊呆不已。   又说幸好这里无人居住, 否则被压在下面定然没命。   “年久失修, 倒了就倒了吧, 等雨停,咱们再去上报!”有个年长的一锤定音,招呼大伙儿散去, 雨水这么大,众人立刻作鸟兽散。   雨势中,正好遮掩玉惟施展的阵法。   三人来到开阵的水道,正好有一只空船停留, 朝见雪推一把, 莫泽之滚跌进了船舱,回头瞪着他。   朝见雪当真不是故意的, 他忘记了莫泽之现在身上到处都是伤,根本经受不住他这轻轻一推, 但莫泽之的眼神很凶, 看上去和以前一样不可一世,朝见雪于是也瞪回去。   他嚷嚷道:“这什么阵法?一定要走船吗?就不能同正常的传送阵法一样带我回去吗?”   这人果然不识时务,朝见雪也没和他客气, 施法将他再绑起来:“闭嘴。”   莫泽之冷哼一声, 上下打量他:“你不是一个修行不成的废物吗?用了什么邪法修成大乘的?”   朝见雪眼角抽了抽,试图封他的嘴,但他又嚷嚷说:“你要是封,我就不会帮你们指证!”   他现在已是光脚不怕穿鞋, 像只疯狗似的乱吠。   朝见雪觉得烦人,起身走向船头,与玉惟坐在一块儿,莫泽之还在后面喊:“你走什么走?不敢和我坐在一起吗!喂——给老子回来——”   朝见雪翻一个白眼,挨近了玉惟。   玉惟说:“等船行到水域开阔处,阵法才好施展一些。”   朝见雪点点头:“要带他回一叶舟还是回妖域?你那里方便吗?”   玉惟道:“去我那里罢。你听着也心烦。”   “这倒是。”朝见雪应了一声,但他沉吟片刻,说,“我也想去一叶舟。想和你待一块儿。”   他一想到回玄真界要和玉惟分开,心中便有些寂寞。   妖域的升仙节刚过,事务不多,反正他辖域内有青荼柳和青长老坐镇,回不回去无所谓。   玉惟眸光似柔水,雨幕中山水色洇成一幅丹青水墨,倒影在二人眼底。   “好。”   水烟成雾,笼罩在水面,将他们都罩了进去,一片白雨跳珠乱入。   安静了少顷的莫泽之又开始叫:“你们两个是不是有毛病?水进船了!要沉下去了!你们是不是想把我沉水?”   本来二人和美看雨景,怎能让他破坏了氛围?朝见雪扭头,森森盯着他,一瞬间妖气似有实质,猛压过来,扼住了莫泽之的喉咙。他额间一点妖纹隐亮。   莫泽之一下子像是被掐住脖的鸭子,闭上嘴,但很快露出一个了然的邪笑。   雨水灌进船舱,偏偏船头二人坐在一起好似未觉,莫泽之的鞋跟已经浸泡在水里。他扭曲着站起来,嘴里念叨:“两个淋雨的傻子。”   正要往船头走,忽然船身震动一下,莫泽之跌回木凳。   “谁来了!谁!”他面色惨白,以为是莫檀舟找到了自己,整个人立刻蜷缩起来,目眦欲裂地呼喊救命。   朝见雪回头道:“只是开阵。”   从船尾看出去,只见原先似针的白雨停留在半空中,水面上甚至跃出了一条黑鲫,也同样悬留,鱼尾摆动静止,水珠甩出停在离水五寸处。   忽有一只半透明的琉璃色灵荷从水中生出,那水珠便流入荷花蕊中,莫泽之看得分明,睁大眼睛,再见雨线仿佛是被拉扯回天际,只刹那间,他们就不在人界。   “这……这是什么?”莫泽之没有见过这样的阵法。   他时隔多年,再次来到玄真界,呼吸玄真界的空气都觉得恍惚,正要大笑,“哈”开了个头,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朝见雪看他咳得惊天动地,好像要把自己肺也咳出来,不禁用疑问的目光转向玉惟。   玉惟说:“他在人界久了,玄真界的灵气自然不适应,过一会儿就好了。你呢?可有不适?”   朝见雪清清嗓子舒展身体,动作轻盈,没有一点不适。他道:“我很好!”   玉惟淡笑。   一叶舟仿佛随玉惟的心意变化而变化,三人回到一叶舟时,荷池上方已经凭空出现一方宜居的小筑。   水榭楼阁应有尽有,碧空如洗,水榭相对就是接天的莲叶,能与岸上的白玉楼相望。   朝见雪一头扎进屋中,里面的陈设也都很精致,且按照他的习惯来,他惊奇不已,问:“你何时准备的?”   要准备这样一个屋子,总不能是玉惟打一个响指,一叶舟就自己建出来了吧?   玉惟进来,应他道:“着手开始准备,是在我打开一叶舟之前。”   “咦?”   他眉宇未动,唇间的笑却泛出异样的苦涩:“是在我们从北境回宗门的时候。”   朝见雪一怔,脑海中瞬间回忆起了当初他们在城墙上的话,原来当时,玉惟已经将他的未来与自己的未来紧密编织在一起了。   “之后师兄不在,这里也就无用了,现在这个样子,是我从师兄那里回来后才重新修缮起来的。”   朝见雪听罢,怪不得他当时匆匆离开又好几日没有与他联系,原来是在忙这件事。   他不好意思地舔了舔唇,说:“我回头在我那也给你造一间屋子,你住过来也方便。”   玉惟笑道:“好。”   “喂!”屋外,莫泽之不耐烦的声音传过来,“你们到底要把我关到哪里?嘀嘀咕咕说什么呢!”   朝见雪于是叫玉惟在屋中等,他自己带着莫泽之去隔壁的屋子。   要住在他眼皮子底下,他才放心,否则他真怕莫泽之一言不合偷偷溜出去。   “朝见雪,姓玉的到底是什么人?”莫泽之冷不丁问。   朝见雪瞥他一眼,道:“莫檀舟没有把玄真界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你吗?”   “别和我提那个名字!”再听到那三个字后,莫泽之的脸孔扭曲几分,“我在他眼里不过是一盘肉!你以为他怎么对我!”   朝见雪被他一吼,突然觉得他还挺可怜。   本来自诩天之骄子,却变成这个样子,是个人都要疯了。   “玉惟是东原玉氏。”他说。   莫泽之将“东原玉氏”四个字咀嚼两遍,冷笑一声:“东原玉氏的人,去无为宗扮猪吃老虎吗?”   朝见雪不再搭理他,他又问:“现在天摇宗怎么样?莫檀舟当上宗主了吗?”   “没有。老宗主还在位。”   莫泽之恶毒道:“那老东西活得够久的啊,他怎么就没有提前杀了他。”   朝见雪思忖再三,还是施法解了他的束缚:“你就在这住着吧,只是出去是别想了,会有人给你送饭的。”   莫泽之阴狠地盯着他。   就在朝见雪转身要走的当口,他突然扑上来,作势要掐他的喉咙。   不过朝见雪早有准备,微微侧过身,莫泽之便因为腿脚暗疾而往前滚去,他“啧”了一声,还是伸手抓住了他。   “你都这个样子了,还想着要我命?”   莫泽之气息凌乱,两手挣扎,却被朝见雪轻而易举地制住,他也就慢慢不动了。   朝见雪放开他后,他从地上艰难地爬起来,翻身,仰视他。   “凭什么……凭什么你们过得那么好?”   朝见雪看见他眼中的泪光,心中唏嘘,但也仅仅是唏嘘而已。   “不凭什么,恶行生恶果,你既然当初做了,就该想到会有偿还恶果的时候。”   莫泽之视线落到他身上,明显的一怔,而后忽然笑了,笑得花枝乱颤。   朝见雪皱起眉。   再听他边笑边说:“原来你和我一样……哈哈哈哈!原来你也不过是雌伏在他人身下的玩物!咯咯咯咯咯!”   他笑得很用力,最后都好像要笑吐出来。朝见雪才发现自己的袖子刚才被他一扯,露出了脖子上的红印。   “随你怎么说。这几日安心住着吧,不会有人找到你。”   他无所谓地跨过他,走出去。   莫泽之或许从来没有体会过何为“喜欢”,何为“爱”,在他眼中,雌伏在一个男人身下就是最耻辱的事情,无论对方是谁。   他以前将其他人视作玩物,境遇颠倒之后,他就理所当然地接受不了,心智也一并扭曲。   玉惟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待朝见雪走过来后,他伸出手,帮朝见雪把衣襟理好,直到彻底遮住了那些红痕。   朝见雪笑道:“他那种胡言乱语,你不会听进去了吧?”   玉惟眼帘稍抬,压住了那双黑沉沉的双眸。   “师兄要是不愿让别人看见,我以后会克制…… ”   朝见雪眼睛睁圆:“你真听进去了?你傻啊!”   “……”   他正经道:“我们的事和他又没有关系,再说了,我给你亲我是自愿的呀!我亲你也是自愿的呀!你把刚才他说的那句话忘掉,把我现在跟你说的话记住!”   玉惟“嗯”了一声。   朝见雪问:“记住了吗?回答我。”   玉惟字正腔圆:“记住了。”   朝见雪于是欢欢喜喜地搂着他回屋,本是要再不知羞地卿卿我我一番,但玉惟还有一叶舟事务要处理,只好先行放他回白玉楼。   玉惟踏月归来时,朝见雪已经睡下。   他无声来到朝见雪身边,视线描摹逡巡过他眉眼,最后落在那些亲密的吻上。   “师兄…… ”他启唇,小声地唤,朝见雪未听见。   玉惟舒展开温和的笑意,俯身在那些吻上落下新吻。   ——天真!   一道魔音突兀地穿破识海。   玉惟拧眉,再次将它掐死在无尽的灵台识海中,他做了许多次,动作已经很熟练,但恐慌依旧袭上心头。 第95章 冬园   莫泽之对朝见雪态度好了许多。   不仅不再对他嚷嚷了, 朝见雪从他窗前经过时,他还能饶有兴致地吹一个口哨。   他前后态度反差如此之大,朝见雪知道原因。无非是发现他和玉惟的关系, 莫泽之就认定他和自己已经是同一类“失去了尊严”的“玩物”。   原来世界上有这种遭遇的不止他一个, 因此心理就平衡了, 更有一种“你过得也不过如此”的同情。   他这么想能让自己好受一些, 朝见雪由他去。   人界鹿妖飞升的消息在玄真界引起了好一番轩然大波,不知细情的人修感慨时运不济,竟让一个人界小妖占得先机, 妖域则在狂欢。   青荼柳传信给他,笑说这几日不少妖修都想下人界,但不说人修管得紧,极个别妖下去一看, 人界的灵气何其稀薄, 于是都放弃了。   朝见雪道“飞升不止看修为,还要看道心的”。   青荼柳回“真的吗?不是只要大乘渡劫过去, 过了雷劫就能飞升了吗”。   朝见雪回“玉惟说的”。   青荼柳没有再回音。   朝见雪认为玉惟说得很有道理,玄真界如此多修士, 还是多年无人飞升, 鹿妖的修为也显然不及大乘,是否说明现在天道飞升,比起修为, 更看重道心?   他吐息周旋一周天, 得到李真真的消息,于是出了小筑。   荷风清新,他没有易容,一身素净却在日光下显得金灿灿, 像不知从哪里来的金枝玉叶。往来弟子不禁将惊艳探究的目光望过来,朝见雪一一微笑回望过去。   就如此金蝴蝶一般,众目睽睽之下飘飘飞进了白玉楼。   李真真掩面:“你太闪了。”   “是吗?”朝见雪耸耸肩,“不好看吗?”   玉惟端茶出来,道:“很好看。”   朝见雪看着他,笑得更加灿烂。   李真真在二人中间挥了挥手吸引注意,道:“所以那个妖域里的新任妖君是你?你究竟是怎么做到变成大乘的?”   朝见雪直接在玉惟对面坐下,说:“当然是因为我努力。”看李真真一脸狐疑,他又补充道:“好吧,应该也与我的血脉有关,先前我修行不佳,是因为血脉封印的事,当年我重伤醒来后,封印完全解开,再加上我个人努力!”   李真真在他与玉惟之间看了又看,无语叹一口气:“我真服了你们两个……”   一开始的时候,他以为与朝见雪是共同在异界患难,要在灾难来临之前,能跑多远跑多远。后来才想明白,他们两个人早就和玄真界密不可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哪里是能说走就走的。   只是他没想到朝见雪和玉惟的关系会进展到这一步。   这两人之间浓情蜜意的氛围简直太过明显好不好!   李真真思绪飘远,他是不是也该谈一下甜甜的恋爱呢?   不过李真真来东原,是有正经事的。   他看了看朝见雪,小心翼翼问玉惟道:“梦蝶庄的邀请,你收到了吗?”   朝见雪喝茶的动作顿了顿,抬头见玉惟看着他,没有回应,眉心稍紧。   他恍然,笑说:“我没有那么脆弱,我与应氏本就没有交集,他们是他们,我是我,我毕竟姓朝呀。”   这是他娘亲给予的祝愿,朝为日升。   玉惟这才松了口气,回李真真说:“方才刚送进来。”   朝见雪好奇:“什么邀请?连宗门都收到了?”   一张鲜艳的信笺递到他面前,朝见雪定睛看过,是应氏家主更替,邀请众人来观礼。   他看着信笺上的姓名:“应飞商,应氏长女?”   他们当初在梦蝶庄时没见过这位长女,一般规律而言,有应流徵那般活泼的三弟,这位姐姐必然是个稳重端庄可堪大任的人。   东原第一大氏族的家主继承礼,是该遍邀名流的。   朝见雪颔首:“就在明日,怪不得你来了东原。”是对李真真说的。   李真真不好意思道:“掌门不出山,我师尊也不爱掺合这些事,正好我得空,就推我来了。”   朝见雪乐呵道:“你已经可以代表无为宗,说明你这些年混得还是很不错的,甚好甚好。”   李真真虚假地谦虚道:“没有的事没有的事。我来也是想问,玉师弟赴不赴约?”   “不……”玉惟甫一开口,朝见雪就打断了他,自然说:“去吧,毕竟同在东原,应氏与玉氏从前交好,没道理不去。”   二人看着他,都不言。   朝见雪用上扬的语气“嗯”了一声。   李真真道:“从前是交好,但是那次收你的遗物,玉师弟可算是明明白白地得罪应氏了。”   他这么说,朝见雪实在是好奇当日的具体情形,玉惟究竟说了些什么话。没有亲眼得见真是遗憾。   他道:“应氏大可以不给一叶舟发请柬,既然发了,就没什么。何况,你怎么知道是玉惟得罪了应氏,而不能算应氏得罪了玉惟?”   朝见雪这话叫李真真咋舌:“你……你还挺骄傲。”   “不过你说得也有道理。论资排辈时玉师弟是小辈,但按修为和身份,倒的确是玉惟在先。”李真真同意了他的见解。   只是,李真真有些想找个地洞自己钻进去得了。   回想起来,从前不知道他二人关系时,即使觉得二人亲密,也没什么,师兄弟之间亲近些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可现在知道了他们在谈恋爱,他越看越觉得自己多余,不免坐如针毡。   瞧朝见雪的一颦一笑,在玉惟面前,怎就显得,有那么点……   娇俏?   李真真捂住头摇了摇,试图把一些刻板印象从脑海中摇出去。   翌日一早,李真真特意在一叶舟门口等着,与玉惟一同前往梦蝶庄。   片刻,出来两人,他不敢置信:“你不怕应氏的人发现你没死?而且出入梦蝶庄都是要出示请柬的。”   “这好办。”朝见雪手一晃,变戏法般拿出一顶帷帽。   “至于身份,我说我是玉舟主道侣,哪里有错?”他眨了眨眼,李真真无话可说。   曾经朝见雪戏弄玉惟说自己是他道侣,如今也真戏准了。   梦蝶庄门前车马络绎不绝,大多是东原的望族,还有其他宗门派来的贺礼使者。   玉惟虽身为一叶舟主人,在东原也鲜少露面,因此,三人一出现便吸引了众人目光。   “玉舟主竟然也来了,听传闻还不觉什么,今日一见,当真不得了,年纪轻轻的大乘?”   “前些日子人界不是有妖飞升吗?我觉得下一个飞升的,要么是他,要么是合欢道的紫薇元君。”   “他身边那两人是谁?”   李真真侧过头,那人就兴奋道:“是无为宗的人。我看见无为宗的玉牌了!”   “玉舟主在无为宗拜过师,怪不得走在一起。”   又说起旁边的另一人。   朝见雪故意身体往七嘴八舌的人群那面侧了侧,听到:“看不到样子,但从背影看得出来,是个顶好看的高手。”   顶好看的高手。   朝见雪认为这声评价很在理。   三人走上台阶,侍者查看请柬,轮到朝见雪时,侍者恭敬道:“贵客稍等,没有请柬是不能入庄的。”   朝见雪不疾不徐地喊了一声:“玉舟主。”   他声音清洌,犹如山泉琴音,将一切浮躁之声都洗去了,周遭的人皆好奇噤声,疑惑这显然内力不俗的神秘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只见他微微抬手,那位生性清冷不与人交际的玉舟主便伸手牵住了他。   玉舟主眸若寒星,冷静且自然地说:“劳驾,他是我的道侣。”   此言一出,四周皆静。   还是侍者先反应过来,毕恭毕敬地请他们进去。   李真真被酸到了牙,嘶哈一声说:“今日起,多少少男少女的梦就碎了。”   玉惟紧紧握住朝见雪的手不分开,问:“何意?”   李真真道:“玉师弟,你是装傻还是真不知道?什么梦,自然是春梦!多少人视你为偶像,非你不结道侣呢!”   朝见雪偷笑一声,又听玉惟冷酷说:“的确该碎。”   众宾客在庄中齐聚。   朝见雪第一次见到应大小姐真容,见其柳眉弯弯,朱唇皓齿,身穿牡丹大袖,身量颇高,站立时又有一种不凡的气质。   接下来便是一众场面话。   朝见雪隔着帷纱,看见一旁站着的应夫人,还有同样庄重打扮的两个公子哥。   应流徴眼泪汪汪地看着前方应飞商,看起来十分感动。   多年不见,他的模样长得更开了,但稚气一点没有改变,想来被几个长辈保护得很好。   经周围人一闲谈才知道,应氏家主在一年前就病逝,这家主之位,也是悬而不决一年之久,才让应飞商继任。   有人又提到当年的应弦歌,说应弦歌天赋绝佳,若她在世,说不好能带着梦蝶庄在整个玄真界闻名,而不只在东原。又说应弦歌的孩子,居然是个半妖。   玉惟的手紧了紧。   朝见雪捏了一下他的手指,以示自己没有关系。   观礼成,应飞商得到了象征应氏家主之位的宝章,随后就是众宾客的自由时间。   应夫人主动来到他们面前,寒暄道:“多年不见,玉舟主修为精进,令人感叹。”   “夫人谬赞。”玉惟冷淡应道。   应夫人苦笑:“我知道你心中对梦蝶庄有所不满,但前家主有命,梦蝶庄不会接受一个血脉不纯的孩子。”   玉惟摇头道:“此事不必再说。”   “好吧。”应夫人也就按下了此事不提,又说到一叶舟之事。   来往宾客熙熙攘攘,朝见雪拍了拍玉惟的手让他放开自己,想自己去走走。   又是那座冬园。   深雪亭上法术使然,盖着厚厚一层积雪。   朝见雪慢慢走近,深檀木色的亭柱包围了他,他抬头看去,是雕刻精美绝伦的纹饰,树木花草,鸟兽鱼禽,都包裹在亭中。   还有两行小字。   深雪深雪,今朝见雪雪犹深。   行山行山,直向云山山愈明。   “何人在此?”一道清越沉稳之音响起。   朝见雪回望过去,新任家主的应飞商站在亭外,身姿挺拔,一派灵韵俊秀。   她姿态娴静地行了礼,问:“贵客是?”   薄雪纷纷飞下,朝见雪回礼,温声道:“我随玉舟主来的。” 第96章 我心   深雪亭中, 那人的容貌被纬纱遮挡看不清晰,但不见畏缩,只有高深淡然的气质。纬纱之下腰细腿长, 月白色的织金衣摆华贵无比。   真像一只落入深雪亭的金蝴蝶。   据应飞商所知, 东原没有这样的人物。   他又说是跟随一叶舟舟主前来, 莫非是从前与玉舟主的旧识?   应飞商上前道:“是中常天人士?”   朝见雪和善笑了笑, 姑且点头。   “前厅热闹,这里是冬园,许久不住人, 再加上终年雪景,就更冷清了。贵客莫非不喜人多喧闹?”   朝见雪道:“在这里心情平静些,这里从前,住的是应弦歌应前辈吗?”   应飞商一并走进亭中:“是啊, 是我姑姑。”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应飞商道:“她故去时我十几岁, 姑姑天分出众,祖辈长老皆属意她做下一任家主, 但她却不是一个安分的人。”   她笑了笑,道:“我并不是说‘安分’才好。在我眼里, 她是最厉害的女子, 她周游两界,在妖域也住过一段时间,那时妖域和人修虽没有后来那么剑拔弩张, 但也不太友好。我当时有许多想做却不敢自己去做的事, 都是姑姑领着我去做,她总对我说要勇敢一些,要更加相信自己可以做到,我今日能继任家主, 也是因为她。”   听着她的叙述,朝见雪依稀可以在脑海中勾勒出一个轮廓分明的女子模样,剑胆琴心,眉目舒朗。   他曾经也问过青荼柳,亓梧与应弦歌是什么样的人,青荼柳对亓梧可以洋洋洒洒说出一大堆溢美之词,当然都是青长老告诉他的,对应弦歌却放不出一个屁。   末了,青长老在后面补充道:“当初都说是亓梧妖君入魔残杀了无辜,哼!我看未必,妖君一代明君,怎么会平白无故入魔,我看是应家那女人做的诡计!”   对此,朝见雪扯了扯嘴角,也就不再问。   现在,应飞商告诉了他,他母亲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和朝见雪设想的很像,只从鹿妖一事来说,应弦歌就绝不是青长老口中的那副样子。   他沉吟片刻,斟酌道:“不知有没有应前辈的画像?”   “自然是有的。”应飞商颔首,“不过冬园被下令不轻易打开,估计是不大方便……”   她忽然一顿,恍然道:“啊,险些忘了,我已是家主。”   多年未见姑姑样子,应飞商也十分想念,她与这人投缘,又觉他与自己十分亲切,于是没有推辞,邀请说:“不如贵客随我去看看?”   “好。”朝见雪走下亭阶。   冬园中景色很干净,随着应飞商打开门,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幅人像画卷。   画中女子和想象中别无二致,只是周身气质柔软一些,那双眼睛,朝见雪能从中看到自己的眼睛。   “原来她是这个样子。”他低声轻喃,倏地有冰凉划过下巴,砸在他衣襟上,朝见雪没有动作,只是眨了眨眼睛,将眼眶中的水汽匿去。   他玩笑道:“要是当时画师用了术法,应前辈就能动起来了。”   应飞商被逗笑:“姑姑这张画像画得早,还没有那样的术法。”   二人相谈甚欢,再说了些闲话。应飞商再送他出去,刚刚踏出冬园,前面已稳稳站着一个玉惟,对应飞商见礼:“应家主。”   他看见朝见雪,脸上紧绷的神情松懈下来,道:“我在前面寻你不见,原来来了这里。”   应飞商道:“玉舟主的朋友很是有趣。往后舟主得空,可以常来梦蝶庄坐坐。”   玉惟矜贵地颔首:“暂且不叨扰应家主了。”他说着,伸出手,朝见雪顺其自然地走过去牵住。   应飞商看二人之前不同寻常的气氛,了然了。   原来玉舟主已经心有所属。   “等等。”她轻声唤住二人。   而后掌心抬起,收拢片刻后再张开,赫然一只金色的灵蝶缓缓飞起,翩跹着飞到朝见雪面前。   应飞商说:“应氏与玉氏,本是千年好友。我头一次见到玉舟主,本该准备一些见面礼,这次仓促,只有这只入梦蝶相赠,还请笑纳。”   她说是给玉惟的,灵蝶却翩翩飞舞,落在了朝见雪手里。   应飞商清浅地笑了一下:“入梦蝶是应氏的独有法器,可以跨越任何空间与人在梦中见面,二人即使相隔万里两地,也能如亲见一般。”   朝见雪手中的那只灵蝶小小一只,整体呈现淡黄色的灵光,不是实体,亲昵地在他掌心抖动翅膀。   数十年来,无论是谁送给一叶舟贺礼,玉惟一概婉拒,但这次,玉惟与她道谢。   灵蝶再飞起来,钻进朝见雪纬纱之中,和风也翩然吹拂起纬纱一角。   短暂的片刻间隙中,应飞商看到一双微挑的凤眼,黑眸长睫,一点灵蝶的光芒映在眼底,斜斜回望过来,一眼似经年。   她全然愣在原地,还要说的话瞬间发哑。   他只向她一点头,转身就要与玉惟离去。应飞商快行几步,道:“等一下!”   她牢牢盯着眼中人:“你可还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朝见雪怔了怔,摇头:“与应姑娘相处很愉快,我暂时…… 没有其他要问的。”   应飞商犹豫片刻,想信又不敢信一般,最终深吸了一口气,神情恢复了先前的持重。   她道:“我现在继任了家主,从前应氏的许多规矩我不认可,我会逐一更改。这也是姑姑想看见的。”   “啊……”朝见雪发出纳罕的声音。   应飞商下定了决心,看着他继续说:“姑姑曾对我说,她若有了孩子,必然是带着所有的爱让他出生,希望他顺遂无忧,但也希望他能勇敢去做自己想要做的事,即便一路会有险阻也没关系,就像雪后总有晴,登高才能见山明……我自小仰慕姑姑,这些话,都是她的原话,我觉得很受启发。”   朝见雪听罢,对她含笑道了声“多谢”,再摆摆手,与玉惟一起归程。   二人身影消失在转角,良久,一边走出另一人。应飞商擦去眼角的湿意回头,登时有些无语。   应流徴也看着转角方向久久不回神,看上去像个傻子。   “三弟!”她点他。   应流徴有些激动,指着那个方向对她说:“姐,我觉得,我觉得……特别熟悉!我以前见过他的!我觉得就是他!”   应飞商叫他噤声:“你什么也没看见没听见。等他想要现身时自会现身,记住没有!”   应流徴重重点头:“你说得对!我都听你的!”   朝见雪二人叫上李真真,却没有着急回一叶舟。   他们难得出来,就在东原城中打发时间。   李真真说起无为宗的近况。   好消息是慕元师尊的洞府灵力日渐强盛,约莫不久后就能醒来。朝见雪长舒一口气,说:“我总怕师尊出事,要是他真的因为我再也醒不过来,我当真要后悔死了。”   李真真打住他说:“又不是你的错,你们不是说,都是那个莫檀舟在搞鬼吗?真没看出来,看上去高风亮节一人,没想到能做得出这么龌龊的事情!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去揭发他的真面目?”   玉惟缓道:“不急,总要挑一个大家都在的时候。”   就像当初他也选择在众目睽睽之中让朝见雪众叛亲离一样。   朝见雪泽觉得这样的话题太沉重,不符合如此良辰佳夜,赶紧打了岔:“秋水南山呢?现在怎么样?”   李真真用同情的语气说:“忙啊,和我一样忙。”   他再说:“不过,南山后来和我说,他其实后悔那日那么打你,连慕元师尊都信你,他这个师弟却先被怒火冲昏了头。”   朝见雪倒是从来没有怪过他,毕竟师尊对南山而言有师恩更有救命之恩。   李真真先行一步回中常天,朝见雪与玉惟二人继续散步。   他唤出方才被赠与的灵蝶,灵蝶绕着他二人相握的手周旋,十分美丽。朝见雪看着看着,突然“啊”了一声。   玉惟问:“怎么了?”   朝见雪道:“我想起来,在人界的那天,我见到栖山真君时,他正是化作了这样一只灵蝶。如今看来,就是源自梦蝶庄的入梦蝶法器。”   玉惟道:“栖山真君与应前辈关系匪浅,有入梦蝶也不奇怪。”   朝见雪点点头:“也是,就是有点惊奇。那天我真没分清梦境与现实,恍惚中就被带进梦里了,这法器威力了得。”   “梦蝶庄毕竟是东原第一庄。”   朝见雪想了想,笑盈盈地问他:“那你东原玉氏有什么宝贝法器没有?”   玉惟一笑:“在师兄手上了。”   朝见雪抬手,原来是那枚灵镯。   “哎,”他失望道,“我还以为有什么更厉害的法器。”   玉惟抿了抿唇,将他的手拿过来,贴在他胸膛。朝见雪摸到他有力的心跳,熨贴的热意。   “更厉害的法器就在这里,也一并给师兄。”   朝见雪“噌”的一下红了脸,直觉想甩来他的手,但身体又很诚实地不愿放开。他欲盖弥彰地移开目光,道:“怎么说这么肉麻,我知道你的心给我了,是很厉害,我投降了!”   玉惟却莞尔:“嗯,不只是玉惟的一颗心,还有苦寒心。”   而苦寒心则代表了整个玉丛一叶舟。   朝见雪才反应过来,玉惟是在逗他。   明明所谓的法器是苦寒心,他却要引诱他说他的“心”,而后再从善如流地顺着他的话说下去。   玉惟这颗心里,其实心眼子真不少,偏偏要用仙子皮囊,朝见雪也不是第一天知道。   灵蝶飘飘然飞到二人视线交汇处,朝见雪收起它,复行几步,忽然道:“我很高兴去了梦蝶庄。”   人这一生,最大的幸事是知道了自己想做什么,想去哪里。并且回头一看,身后的来处支持着自己,鼓舞着自己。 第97章 促就   南岛再往南行, 出了人修地界,沙海漫天,妖域的入口在这附近, 伏魔关则在往南方向更进千百里之地。   茫茫的沙地里干枯得死寂, 一点绿意也无, 在上面飞久了, 朝见雪几乎忘了自己究竟飞了多久,甚至有再也飞不出这片沙漠的错觉。   他知道伏魔关就在前方,此番是想来看看情况。   魔气动荡已久, 仙门各地都已经派来高修为的弟子,在伏魔关附近镇压蠢蠢欲动的魔气。   头昏眼花又口渴地飞了好像有数十年之久,终于叫他看见了人修活动的影子。   伏魔关的真容也一并出现在眼前。   那是一座长久魔气与灵气相撞形成的巨大关隘,洞天一线, 两侧黄沙戈壁高耸, 中间一道幽深的关口,肉眼可见有黑红色的魔气, 正源源不断地向外溢散开来,好像里面随时会有大魔的影子爬出来似的。   仙门在关口处设了大大小小无数阵法, 几十柄巨剑的虚影在阵中插着, 联合形成了一道强大的结界,阻止魔气外溢。   但这道结界不够,也有不少人在下面支撑着供给灵气。   朝见雪怕被人发现, 不到近处便落了下去, 踩到沙地,烫脚得很,惊得赶紧又用灵气漂浮起来。   他藏身到附近的砂石后,遍寻其中, 没有找见栖山的身影。   栖山真君本就镇压伏魔关已久,在关口处有他自己的洞府,朝见雪注意到关口处亦有灵力神威,必定是栖山在那里。   只听传言中魔气动荡是虚无缥缈的东西,真的到了实处,才知道形势的确不容乐观。   现在人修们可以挡得住,但假以时日,里面大魔得到的养分与魔气越来越多,必定可以冲破结界。   到那时,玄真界即使能存活下来,也会如同血洗,和灭界没有什么区别了。   魔气积攒几千年终会爆发,他们正好是这一批罢了!   再看那些守结界的人修各个灰头土脸,愁眉不展的样子,朝见雪就知道人妖两族的会晤和谈有希望,且是大大的希望。   纵使仙门不想与妖域合作,也到了不得不合作的时候,只是缺一个推手。   朝见雪愿意做这个推手,但妖域的其他几位妖君不一定愿意听他的,这也不要紧。   他与玉惟已经为他们找了一个绝好的背书人选。   那便是刚刚从人界飞升的鹿妖。   罪过罪过,现在应当敬称一声“麒麟真仙”。   麒麟飞了升,便可以自由来去人界与玄真界,妖域众妖已将麒麟奉为心中偶像,有他出面帮朝见雪做说客,那些妖君定然应允。   被请来一叶舟时,麒麟很低调地化成了人形。他的人形已经长成了青年的样子,不说话时一头银发金眸,很是能唬人,但一张口就会露馅。   “你是师父的后人!”他惊喜道。   个中曲折缘由朝见雪已经知道,玉惟却不清楚,疑惑地看向他。朝见雪简短地解释过后,玉惟也颇为惊讶,道:“原来还有这样的故事。”   应弦歌无心插柳,成就了一只人界小妖,此时也成全了朝见雪的心愿。   他对麒麟认真说:“我需要你去妖域,帮我做一件事情,事关玄真界安危。”   麒麟纯真无邪地点头:“你说做什么,我就帮你做什么。”   朝见雪一喜,随即又觉得不对劲,怎么麒麟成了仙,还是这副好骗的样子?   这双眼睛说话时太纯真了,纯真到可爱。   他“额”了一声。麒麟又说:“因为是你,所以我帮你。”他居然看出了朝见雪的腹诽。   朝见雪感动说“好”,而后转念又一想,正色道:“我到时让青荼柳和你随行,你轻易不要说话,只需点头摇头就可以。”   麒麟脑袋歪了歪:“为何?”   因为你一说话就完全失去了真仙的威严,怕众妖幻灭。   毕竟在众妖心中,麒麟真仙简直是一个从人界那种灵气贫瘠的地方杀出来的有种之妖,怎么会是一个说话软萌的萌小鹿?   无论如何,麒麟得了这重任,也知晓了此次玄真界面临的大劫,很有正义感地去了。   而玉惟,则要去说服仙门。   各门派例行会晤,自魔气动荡后,这样的会晤每旬一次,通报伏魔关最新的动向。   原本东原的一席总是空置,今日却来了人。   刚刚接受众人道贺的应飞商眼前一亮,一声高喊,将众人的目光拉到来人身上:“玉舟主也来了!”   玉惟轻轻点头,在座的不少人都是第一次见到他,打量之下纷纷道“后浪推前浪”、“绝无仅有的天才”等等,看玉惟神色未变,如此定力更令人叹服。   主会的由各门派轮着来,这一次轮换到七巧宗。   先后说完伏魔关近况,众门派合力结界之能,众人纷纷表示要加派人手,还能抵上许久。   这样的会晤众人都参加过许多次,本来就只是例行公事而已,毕竟按照卦象和形势来看,伏魔关暂时没有会被突破的迹象。   七巧宗的主会人最后松了一口气,询问众人还有什么见解。   坐席中一片鸦雀无声。   主会人从善如流地顺口接道:“既然如此,诸位就…… ”   “且慢。”   众人循声望去,见玉惟从席中站起来。他长身玉立,在一干胡子花白的老头子里俊美得显得颇有些扎眼。   他在众目睽睽的一片寂静中走下坐席,走到最中间,散发出来的淡定气质让人屏息。   玉惟道:“我以为,伏魔关危机,仙门当与妖域联手御魔。”   “哗”的一声,场面哗然。   一语惊起千层浪,几个老头子立刻摆手:“不得行!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焉知道妖族会不会做出背叛仙门的事情!”   旁边道:“本来我们与妖域的关系就紧张,近些年虽缓和了,但边境也出过不少妖修打伤人修的事端!”   另一个道:“我才不信妖修能安安分分地与我们合作!”   众人七嘴八舌,面面相觑。   “魔气困于结界之中,仙门尚可支撑,但之后呢?”玉惟眸光泠冽,“妖域虽与仙门不睦,终究同属于玄真界,损人不利己之事,他们断不会做。当务之急是联手布防,待伏魔关被突破时再想议,迟了。”   此话一出,台下静了一静。   突然一女声道:“我同意玉舟主的提议。”   正是同为东原氏族的应飞商。   有了一人表态,陆续也有几人表示赞成,但仍有人有顾虑,道:“妖修狡诈难测,若借机反噬仙门又该如何?到时候伏魔关未破,却起了内乱,这代价,我们担负得起吗?”   玉惟声如碎冰,道:“前辈亲自去过伏魔关吗?见过那里的险况吗?您说的代价不过臆测,当真要为了这种莫须有的臆测断了玄真界的未来吗?”   那人于是沉默。   一叶舟则一片祥和,两只蜻蜓飞过院门,在院中停留了片刻,见无水无花,又飞高出去。   一颗石子从下面抛上来,擦着蜻蜓翅膀,打了一个空。   “啧。”   一击不中,莫泽之无聊得直打嗝,见朝见雪不疾不徐地在院中练剑,道,“你那么放心仙门一定会同意和谈?”   朝见雪慢慢回旋几步,剑尖挽花一般。“不然呢?”   “切,以我对那些老东西的了解,都是嫉妖如仇,又自诩高高在上,就算魔群打到家门口了,都不会向妖开口说一个“和”字。”   朝见雪舞剑的动作顿了顿,很快继续接上。若是从前刚刚从无为宗掉下来的时候,他也会有和莫泽之一样的想法,但现在他丝毫不担心。   仙门之中或许有人嫉妖如仇,但有人能用和平的眼光看待彼此。一代的偏见难以移除,后来之人总会明眼。   毋需将人与妖想得那么差。   玉惟回来时,朝见雪刚好收剑。他扬起笑意,问:“什么时候?”   玉惟道:“此次由天摇宗出面,天摇宗掌门会写书信传与妖域,若妖域同意,就定在明日午时。”   果然没有半分悬念,朝见雪颔首:“青荼柳也向我传信了,其他几位妖君都同意会晤。”   此事宜早不宜迟。除了伏魔关一事,自然还有将莫檀舟所做恶事当众揭露的目的,朝见雪反倒放心不下:“你明天会帮我们吗?”   莫泽之冷脸,突然嗤笑一下:“我又没有其他选择。我恨不得他身败名裂。”   朝见雪想了想,对他说:“你若愿意,明日过后,我们带你去逸云谷。”   莫泽之睨他:“你还真是好心。好啊。”   朝见雪习惯了他这副斜眼看人的欠揍样子,要是哪一天莫泽之对他客客气气恭恭敬敬,用很真诚的语气对他道谢,他反倒觉得奇怪。   一入夜,朝见雪就回了妖域。   青荼柳在他面前详尽地形容了白天情景,讲得天花乱坠咯咯直笑,一旁麒麟依旧呆萌地坐着。   “你是没看见,那些妖君看见麒麟,都差点要拜下来,我们什么也不用说,连句客套话也不用讲,只把来意说了,他们就都同意了!”   “哎呀,好久以前我一个人去他们的地界,真是眼睛都不敢瞟,有麒麟在,我这回好扬眉吐气!哇哈哈!”   他推朝见雪入屋,喜气洋洋:“看我准备了什么东西!”   “什么?”   朝见雪还一头雾水,就看见衣桁上挂着的一件黑金长袍,简直华贵无匹,看得他眼睛都直了。   “这是亓梧大人从前的礼服,长老特意吩咐,把它按你的身型改了,叫你明日列席时穿。他想借此向妖域昭告,亓梧妖君的血脉没有断!”   朝见雪看着这身衣裳,心想,明日真是人靠衣装,隆重登场啊! 第98章 揭露   此次仙门与妖修的会晤定在南岛边境的沙地中, 负责之人用法器凭空造起一座大殿,虽然匆忙,里面的陈设却一应俱全, 灯火通明, 石地板光可鉴人。   经玉惟安排, 朝见雪率先在一处屏风后观察。   几位妖君他没见过面, 陆续入了席,朝见雪一看,孔武壮汉有之, 纤柔妖媚有之,黑皮兽爪有之,白脸白发白瞳亦有之,总之对比起人修的几位长老, 妖域这边的形象很非主流。   “莫宗主也来了?快请——”   门口的动静准确无误地传入朝见雪耳中, 身后,莫泽之几乎是弹坐起来, 但被他伸手按着肩膀按坐下去。   “许久未见,莫公子真是英雄出少年!”   随着那恭维之人话音刚落, 一袭黑袍银靴踏进了殿, 莫檀舟形象出挑,低眉顺眼地搀扶莫宗主跨过殿门,让旁人看, 绝对是一个找不出错处的沉稳贵公子。   “啧。装得真好。”莫泽之毫不客气地淬一口。   朝见雪旁观他二人入席, 莫檀舟一坐一行都是满满的礼节,冷峻的面庞真似一朵高岭之花。   他从前还说他与玉惟相像,现在知道了他的真面目,便是人不可貌相, 越看越可憎了,哪里有玉惟的一根指头。   不一会儿功夫,仙门各大门派的人就差不多来齐。   玉惟就坐在朝见雪所在的屏风前,而朝见雪的坐席,则有青长老代出席。   朝见雪环望一圈,无为宗来的是沈渡元君和李真真,李真真表示,有此等热闹可看,他绝对不能错过。   只是他的奸诈笑意太遮不住了一点,频频盯着对面的莫檀舟笑一笑,莫檀舟觉得奇怪,但只当他是友善,拱了拱手。   李真真向朝见雪偷偷传音:“你看见没有?看见没有!他还对我微笑!可怕,他装得可真好啊!”   和谈便由此开始。   面对几个妖君,仙门一开始还是维持了礼貌互通姓名,但那个黑皮的大爪一扬,豪迈道:“废话少说!赶紧进重点,这布防咋防,要妖域做些什么,都一并说来,你们人修就是磨磨叽叽搞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众人安静片刻,有他发话,也懒得再做样子,进程立刻快如闪电。   加固伏魔关结界如何,魔气突破伏魔关又如何…… 一概商讨进展顺利,此殿中,人修与妖修的关系好像瞬间缓和。   所以,只要把对方都当成正常人来看待,不戴有色眼镜看彼此,明明是可以和谐相处的。   时间过得快极,到了议程的尾声。   众人皆是疲惫万分,正要宣布散会,玉惟忽然站起来,道:“诸位且慢,还有一事,趁今日诸位皆在,需说清才好。”   仙门众人都表示洗耳恭听,妖域的几位也好奇地投来视线。   玉惟话音铿锵:“是当年朝见雪一事。”   此话一出,莫檀舟为莫掌门递水的动作一僵,但不露痕迹,很快神色如常。   众人还以为是什么事,朝见雪当年的事情在当年已经有定论。知情人早就听说当初玉惟就为此事与无为宗闹过不愉快。   但这件事毕竟是仙门自己的事,关起来门来自己说无所谓,他在妖域面前提起朝见雪,岂不是荒谬?   沈渡也站起来,担忧蹙眉:“玉惟……”   玉惟目光坚定,环视一圈,对她凝重说:“元君,朝见雪当日的确被冤,幕后黑手另有其人,且就在此殿中。”   他真是不说话便罢,一说话总能让众人的心绪翻起巨浪。   “什么意思?”沈渡元君也懵然了。   一声酒盏放到案上的磕碰声,不响,但在这样安静的殿中还是很入耳,莫檀舟抬起头,淡笑道:“抱歉。”   他的笑容依旧。   玉惟也将目光落在他身上,清晰道:“当日朝见雪被指认杀害弟子,是被蓄意栽赃嫁祸,那人在半妖狭境中杀了那弟子,易容伪造,在无为宗时,则先行杀害了水牢外的两名弟子,引来魔云,却让众人以为是半妖引来的魔气。”   沈渡的思路在他的叙述下渐渐理清:“你的意思是,那人狭境中在场,无为宗时也在场?”   一直没有发言的紫薇元君也细细品了口茶,道:“若玉舟主所言非虚,眼下殿中有嫌疑的人,也不难找。”   众人面面相觑,唯有莫檀舟目视眼前人没动作,没有丝毫破绽。   玉惟面向他,冷然道:“诸位不必费劲去猜,正是天摇宗弟子,莫檀舟。”   众人又哗然了。   “莫檀舟?莫公子可是天摇宗首席,怎么会做这样的事?”   一直笑眯眯的莫掌门也有了怒意,拍案道:“空口白牙!哪里来的胆子污蔑我儿!就算你是一叶舟主人,我天摇宗也不会放过!”   喝罢,他就猛地剧烈咳嗽起来。他年事已高,又多年没有精进,体内灵气已经日渐衰老,连带身体也大不如前。   在旁的几人不忍看他如此,站起来规劝玉惟道:“玉舟主,你年纪尚小,做事难免意气用事。天摇宗乃是仙门大宗,莫檀舟素来的表现我们都看在眼里,此事定然有误会……”   “误会与否,”玉惟丝毫不退,肃然对久久没有言语的莫檀舟道,“还是让莫檀舟自己说。”   莫檀舟波澜不惊地擦了擦手,起身道:“玉舟主的揣测实在莫名,朝见雪已死,你又何来的依据来诬告我?”   此时,又有一个许久没有出声的道:“此言差矣。”   众人的目光又被移走,一看,居然是妖域那边发出的。   说话的正是青长老,他面无表情地抚着长须,神情神秘莫测。   旁座的几位妖君忽然意识到什么,眼看着热闹越来越大,竟还有他们妖域的份,都倾身提耳,恨不得案上多几个零嘴。   “此事是仙门的家事,与诸位无关,若是无事,自可离席!”仙门中有人道。   妖君们默契地一致看向青长老。   青长老“哼”了一声,无惧面向众人,道:“仙门的家事?事关我域妖君,老夫势必要讨一个说法!”   什么妖君?   仙门诸人交头接耳,说是从前的那个亓梧?   莫檀舟自是有恃无恐:“无论如何,朝见雪已死,当年的弟子也都已死,你这般污蔑,要如何证明是我做的而不是朝见雪呢?”   他说罢,担忧地扶住莫掌门,不忍蹙眉:“被污蔑,我不要紧,但请玉舟主看在我宗掌门身体的份上,不要胡言乱语。”   他将为难的样子表现了个十成十,眼看着真像是无辜被污蔑。   众人于是都觉得玉惟没有道理,道:“玉舟主要是没有证据,该向天摇宗道歉才是!从前的事就不要再提了!”   “我来迟了。”   殿中一静,不可思议地扭头望向门口,一人黑金玄衣加身,额间赤色妖印也流溢金色的玄光,嘴角噙笑,张扬明艳得很,让人不敢直视。   他完全没有掩藏修为,一上来就将灵光放了出来。   沈渡一下子站起来,案上的杯盏也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朝……”她叫出名字的一个音节,当年知情的几个人都大骇,纷纷站起来,震惊不已。   “是朝见雪!他没死!”   玉惟看着走近过来的朝见雪,几乎挪不开视线,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师兄一出现,他都半分挪不开颜了。   夕阳的红光镀在朝见雪轮廓周围,像是一层仙晕。   青长老大喊一声“妖君”,快步出列,拱手俯身:“拜见妖君!”   其动作之顺滑,声音之高亢,众人都觉得夸张,但又讲不出哪里不对。   妖域的几位一下子明白过来,怪不得青氏这位妖君一直没有在他们面前露面,原来还有这样一层缘由。   是个半妖啊。   妖域以实力为尊,半妖与否,他们都不在乎。   人修却炸开了锅,纷纷确认道:“朝见雪当年没死?不仅没死,身为半妖,居然能升上大乘?”   “闻所未闻!”   莫檀舟看他进来,神色晦暗,一下子攥紧了拳头,案上酒盏里的酒液也倾斜晃动了一下。   朝见雪走到与玉惟并肩,拱手说:“有事耽搁,才让青长老代出席,请诸位担待。”   有人吃瓜吃一半,完全接受不了停顿,赶紧道:“刚才玉舟主说当年杀人之人是莫檀舟,到底是真是假?”   朝见雪佯装惊讶地挑了挑眉,随即作出一副无奈的样子:“玉舟主不甘看我被小人暗害,所以先仗义执言了。事已至此,我只能说了。”   他拂袖,指向莫檀舟:“当年在狭境中,我并未杀人,而是先行离开,谁知莫檀舟变作我的样子杀人,还将罪责嫁祸给我。无为宗时的魔气是他所引,当年的北境论道大会,也是他引来的魔气。至于原因,无非主要是为了重创无为宗,诸位想想,无为宗正是从彼时开始落没。”   “呵。”莫檀舟冷笑一声,“越说越荒谬,原来也是空口白牙对我污蔑,我怎么有这样大的本事?你二人说我能引魔气,我并未入魔,怎么引?”   朝见雪摇了摇头:“说来也巧,我先前在外解救了一个人。”   “莫要说无关的话!”莫檀舟紧紧皱起眉。   “莫掌门——”朝见雪突然扬声,拍掌感慨,“这个人,你可认识?”   突然又有一人粉墨登场。   这般折子戏一样,角色一个一个出现,众人的八卦之心被拿捏得死死的,心情跟随发展不断起伏,伸长了脖子看究竟是谁。   一人从屏风后步出。   仇恨的怨毒目光直射而来。   莫檀舟眯起眼,失态地后退一步。   莫掌门也跌撞仰倒在地:“你!你——檀舟说你死了!”   不用朝见雪介绍,这里的许多人都认识莫泽之。   莫泽之早年横行霸道,做的荒唐事很多,但也是莫掌门的掌上明珠,若不是……   但此时,众人都看见了他脸上繁复的黑色咒文,不禁愕然。在座都是大能,不少人都看出这是引魔做容器的禁咒。   莫泽之阴毒地嬉笑一声,对莫掌门与莫檀舟说:“是啊,我死了,没想到吧,我又从地狱里爬回来了。” 第99章 大魔   “莫檀舟!”莫掌门不可置信, 大声质问,“你不是说泽之已死吗!到底是怎么回事!”   莫泽之疯癫地拖长声音:“啊——他是这么说的啊!我实话告诉你,他把我关在人界, 对我百般凌辱!你没想到你这个好私生子是这种禽兽吧!我还告诉你!他用我的身体做魔气的容器, 毁我丹心, 让我再也不能修行!”   随着他声嘶力竭地喊出这些真相, 众人瞪大了眼睛,下巴也合拢不上,不敢相信这样的事会出自莫檀舟。   这些年莫檀舟的表现完全是正人君子, 若莫泽之说的是真的,简直令人发指。   莫泽之狂笑一声,还要再说,莫檀舟却拔高声音, 打断了他的话:“他已经入魔, 所言皆不可信!”而后也不给众人反应的时间,立即将矛头转向朝见雪。   “你勾结入魔之人离间仙门, 居心可诛!”   他这般反咬一口上来,朝见雪并无意外, 只是看着莫泽之。   后者狰狞一笑, 突然五指成爪,掐进自己的腹中:“你真蠢,你以为我就任你摆布了吗?”   他竟生生徒手剜进自己身体, 向外一扯, 猩红的血瞬间洒出,在地上溅射出直直的星点:“我怎会什么后手都不准备?我在自己身体里埋了记录的法器,就等着有朝一日,让你身败名裂!”   法器灵光一闪, 就要在虚空中放出画面。   莫檀舟一惊,立即要来抢,但朝见雪的动作更加快,三两步就制止了他,他修为高过莫檀舟,短短几招间,莫檀舟就落败,退到一边。   画面中,俨然已经放出一些不堪入目的场景。   难以想象,从前莫泽之最重颜面,为了颜面可以作出下三滥的招数。如今却自愿在这样的众目睽睽下放出这些东西自毁。   从前的旋镖正中靶心。他走到如今这个地步,当真令人唏嘘。   莫檀舟私底下不为人知的一面全都在其中展现出来。   “若不是为了你,我何必要大费周章杀人?”   “现在你恨的朝见雪死了,可费了我不少力气,挖你的金丹又怎样?你要是还有修为,早就承载不了魔气爆体而亡了……”   “我当然恨你,但你放心,等我接任掌门之位,我就把你带回玄真界,不会要你的命,而是做成人彘……”   画面中每传出一句话,在场诸人的脸色就难看几分,连带着看向莫檀舟的目光都变得鄙夷起来。   莫掌门心中遭受巨创,一脚踹向莫檀舟:“逆子!”   但是他竟丝毫未动,再抬起头来,竟是冷哼一声:“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天摇宗,若没有我,天摇宗怎能在短短的时日里成为仙门第一宗?”   方才还是低眉顺眼的孝顺模样,转眼竟变成冷血残忍的魔头。   他的前后变化果真如此之大,让莫掌门惊得后退一步。   “我做错了什么呢?”莫檀舟表情堪称凶残,手中亮光一线,凝成他的本命剑。   “兄长要朝见雪死,我替兄长做到了。不过是委屈你在人界待一段时日而已,你为何要背叛我!”   “莫檀舟!把剑放下!”沈渡大喝一声,挡在朝见雪几人面前。   莫泽之依旧冷笑,冷冷道:“我要你去死。”   他语气平静,下一瞬却突然扑上去,正对着莫檀舟的剑,只听穿剑入肉的沉闷一声,朝见雪没有预料到他会这样,连拉也来不及。   却见他感觉不到痛一般,大步一跨,趁着莫檀舟愣神之际,将藏在袖中的匕首直直插进莫檀舟的心口,贯穿而出,而后哈哈作笑,喉头灌出鲜血。   “你不是恨朝见雪吗,怎么帮着他对付我?”莫檀舟双眼血红,揪住他的衣领,血哗哗地流。   莫泽之道:“我是恨他,但我现在更恨你。我一直就是个恶人,谁让我不爽,我就恨谁。”   “哈哈哈哈……”莫檀舟惨然作笑,笑罢,突然放低了声音,似情人间的缠绵,“兄长,我其实不会把你做成人彘……”   “给老子死!”   莫泽之抽出匕首,又接连捅了三下,脸上溅满鲜血。   “快!还不快将他们分开!”有人叫道。   许多名长老一窝蜂涌上来,遮挡了朝见雪的视线,他心绪不宁。   想想也是,莫泽之这样的人,怎么会容许自己以这样的面貌活下去,怕是早就存好死志,要与莫檀舟同归于尽。   但事情发展得太过快,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刚要向玉惟说这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忽感地面震动,众人惊慌之下,纷纷飞到殿外。   伏魔关方向的天空竟凝成了黑色的漩涡,只见闪电般的碎裂痕迹在半空中一闪而过,一股强悍的力量冲破结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了过来。   这样的速度,连紫薇元君也阻拦不及,众人眼睁睁地看着那股力量冲进殿中。   有人反应过来,大喊:“不好!”   他们刚才全都大意了,莫泽之是空容器,本就吸引魔气,莫檀舟的心性也显然入了魔,二者血相融合,莫檀舟要召魔附身!   怪不得刚才莫檀舟被刺什么也没有动作,原来在暗中召魔!   “快快进殿!”   高呼之下,众人出了各自的法器,要将魔气在稳定下来前斩杀。   但谁料莫檀舟召来的大魔无比厉害,转瞬间就吞噬了莫泽之的尸体,而后附身在莫檀舟身上,一击就将涌进殿内的各长老挥退。   与此同时,一道剑光横劈而来,光中随即飞出一人身影。   “不好了!不好了!”   “栖山真君!你可算来了!”   “这魔是什么来头!”   栖山环视众人,落在朝见雪身上,凝重地向他点了点头。   他道:“不容乐观。”   此话一出,众人都更加凝重了。   原来这魔已经积攒了上千年的力量,并非先前出来的那些小魔,莫檀舟这一动作,是因为自己走入绝境,要拉着整个玄真界陪葬了。   而这大魔正在吞噬莫檀舟,期间发出的魔气竟然令人难以逼近。   骚动过后,在场的都是饱经风霜之人,赶紧定了军心,道:“左右方才已经将布防商议妥当,诸位赶紧回去通报消息,留一些人,就守在此处,伺机斩杀魔头!”   栖山对朝见雪道:“你也快回去!”   朝见雪镇定摇头,握紧明千里:“我与你们一起。”   但镇定也是表面上的,实际上,朝见雪心中震惊再震惊,他没想到本是要揭露莫檀舟的真面目,怎么就一下子推进了进度条,来到大魔出世这一步了呢!   “见雪听话,你是半妖,魔气的影响对你比较大。”栖山拧紧眉心。   比起自己,朝见雪更担心玉惟。   他本就魔气侵体,要是在此沾染了更多魔气,岂不是要遭?   他摇头:“我不走。”他要时刻与玉惟待在一块儿。   他执意如此,紧急当前,栖山只好作罢:“切记护好自己!”   朝见雪贴近玉惟一侧的手挽住他的,用力握了握。   仓促中,玉惟看过来的视线像是隔着道水雾,雾里看花般不分明,朝见雪用力眨了眨眼,玉惟的目光就收了回去,他也回握了一下朝见雪。   留在场的紫薇元君、栖山真君、朝见雪玉惟等共十余人。   简单布置后,他们立刻设起阵法,杀意凛冽,要围困住殿中大魔。   而后,众人群起一攻,灵光顿时大作,按照一般情况,其中的魔物定要灰飞,但栖山说得不错,这魔并非是一般的魔。   众人合力,也被挡下了五成力道。   只是莫檀舟的身体受了击,佝偻下去,弯腰吐了好大一口黑血。   众人眼前一亮,这是有戏!   于是赶紧再要使出一剑,但突然黑气弥漫,令人呼吸艰难,骇然听见一声愤怒的魔音。   栖山道:“往后退!”   一退出殿外,只见大殿摇动,顷刻间塌成废墟,一道魔影裹挟黄沙冲入半空中。   黑气散开,莫檀舟身带厚重的魔气,一手抓着莫泽之的手臂,悬在上空。   “他已与大魔融为一体!”栖山一剑劈向它。   魔气一旦有了实体,就可以发挥出比原本更强悍的力量。栖山这一剑,本是大乘磅礴气势的一剑,但莫檀舟同样出了剑,魔气如天崩,竟压过栖山的剑意。   众人被周身盘旋而起的罡风吹得几乎难以站稳,紫薇元君立即出手,一顶璇玑伞罩在众人头顶,不至于让人被罡风撕碎。   栖山又上前与莫檀舟周旋。   玉惟也要飞上去,却被朝见雪按住,时间紧迫,他来不及多说什么,只是神色认真,言简意赅:“你别上去!留在下面接应我!”   明千里出鞘,栖山在错眼间与他点了点头,二人展现出了别样的默契。虽非亲父子,也有着无比紧密的联结,一攻一守,莫檀舟的眼睛里已经看不见身为人的神志,只剩下魔的狂傲。   玉惟一边抵御席卷而来的罡风魔气,一边紧张地看着上方,又有一人大骇:“看那边是什么!”   伏魔关上空,不知何时,那股黑红之气变得格外庞大,遮挡住了日月,仿佛要将整个玄真界一并吞噬。   半空之中,莫檀舟突然冲破二人桎梏,化作一团黑云,直奔那边黑红的旋涡而去。   栖山立即追上,不想黑云中突然闪出剑光,击中了他,朝见雪一把稳住他,只见栖山冷汗连连,逼出体内魔气,摇头:“无大碍!追!”   “他是想回到伏魔关吸收更多的魔气!”   众人于是赶紧向前追去,身后援军已到,是各宗门的修士都得了消息,为首麒麟金光照耀半边天幕。   栖山速度极快,在莫檀舟飞入旋涡前,剑光化作巨大的剑阵,拦住他的去路。   见半空中的剑阵,人群中有人惊讶道:“这已经是渡劫的实力,真君莫非早已经过了大乘?”   “呵,他过不了大乘,现在只是自损灵力做阵罢了。”   说话之人看向回答的紫薇元君。   尚未疑惑她是如何知道,又为何语气森然,元君已经飞起,一同到半空之中。 第100章 柔雪   莫檀舟被挡住去路, 剑阵将他紧锣密鼓得包裹住。   栖山起手捏诀,剑阵随着他的手诀飞快变幻,似有万千种变阵, 眼花缭乱, 朝见雪也看得眼睛生涩, 更遑论身在其中。   他紧闭了一下眼睛缓解, 又听栖山对他道:“看得仔细些!”   朝见雪一下子睁眼,眨也不敢眨,用了全部的专注力去看栖山的招数。   他明白栖山是在教他。   栖山的剑招从前他看不明白, 如今修为已到,其中繁复高超的细节便直勾勾地往他识海中钻。也许是为了朝见雪,他将自己毕生所学的剑招全都融于这些剑诀,叫朝见雪寸步不离地见证。   剑光纷繁复杂, 泠冽声呼啸汹涌。   朝见雪边看边记, 看得头脑昏胀,但栖山向人传授剑招的机会难得, 就算紫府中灵力运转得要到极限,他也不舍得移开视线。   无为剑的第九式, 但比第九式更加复杂, 剑风处竟有无数霜雪,尖针一般伴着剑影。   “——破!”最后一诀,栖山弹指之间, 霜雪静止, 霎时万剑厉光腾空而起,将阵中莫檀舟的魔身扎成了刺猬。   栖山这一击消耗过度,身形摇晃,朝见雪立即扶住他, 担心道:“还好吗?”   栖山拭去唇角溢出的血痕,目光慈和:“学会了吗?”   要是诚实回答,如此快的动作,如此短的时间,怎么可能完全学会?但是朝见雪不想令他失望,记住了九十以上还是有的,剩下的自然可以自己满满参悟。   他自信坚定道:“学会了!”   “那就好……”栖山抬手,试图让剑阵散开,朝见雪清晰看见他的手臂微颤,不禁怔然。   他手指发麻,一种不安的情绪击中了他,但在这样紧要的关头,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好握紧了明千里以防意外。   剑阵散开,莫檀舟果然被钉死在半空中,但他还活着,脑袋虽然垂下来,眼珠却依旧灵活地转动。   一双魔眼四面乱转,突然抬起,血红色的眼珠瘆人,一下子就盯住了二人。   “咯咯咯——栖山真君,好久不见……”   朝见雪被这个声音震悚地肩膀一沉,的确是无法形容的威压。   栖山目光一沉,又有起剑。   “不用白费力气。使出这一击,你已经是强弩之末,你杀不了我,就和当年一样。”魔眼颤动,好像是在笑。   当年?从前栖山也杀过这只大魔?   一道剑光飞出,直中那双魔眼,但魔眼丝毫未受伤害,咯咯笑着:“你不敢提起那些事吧?吾在世上存活了不知几个千年,什么事都知道,什么人也都见过了。你在害怕什么呢?自己做下的事就要承认呀,根本无伤大雅。”   朝见雪分明察觉到栖山的躯体在微微僵硬,不由得疑惑:是什么意思?栖山做了什么事?   突然,魔眼如炬,看向了他:“你身上流淌着当年那人的血,你知不知道——”   “住嘴!”栖山出剑,再被魔眼躲过了。   它道:“是你身边的人害死了你的血亲。咯咯。”   朝见雪艰难地理清了它是什么意思,蹙眉,屏去了翻涌的思绪,明千里化作弯镰,攻向它。   魔自会寻找人心之间的空洞,愤怒、质疑、不信任……都会成为它侵占心神的空洞。谁知它是否故意胡言乱语?   朝见雪心中绝不动摇。劈出去的剑光不带任何迟疑。   魔影冷笑一声,突然,伏魔关上方发生雷动,魔影竟抽动起莫檀舟的身体,不顾这具容器被扎成筛子了,强力拖拽出剑丛。   “不能让它回去!”   它已有了两具容器,吸收了伏魔关中的魔气只会更加强大。   二人奋起直追,就在将要靠近伏魔关时,听身后一声玉惟的厉喝:“小心!”   朝见雪心想都说了不让他上来,正要回手喝退他,回头一看,正见一柄利刃朝自己飞快袭来。   他向旁边猛地一闪,差点骂人:谁出的手?就算要杀魔也要看着点方向,这么走诡谲路线很容易误伤到友军的啊。   哪知道,他躲过了利刃,本以为利刃会直攻魔影而去,就听“噗嗤”一声,利刃从栖山胸膛飞旋而出,再才击中了魔影。   一道紫影凭空出现,面上俱是肃杀之色。   栖山受伤,身体立刻委顿下来,朝见雪难以置信:“紫薇元君?”   紫薇元君并未看他,只是掠过他身边,一把抓起栖山,在魔影彻底藏入漩涡中前,抬手一劈,是在自己胸膛中祭出一颗雪白圆亮的珍珠。   珍珠瞬间光芒大作,吞噬了她与栖山,也吞噬了前方的莫檀舟魔影。   “等——”朝见雪四肢仿佛灌铅,玉惟点醒了他:“师兄!”   他对上玉惟担忧的神色,几乎是立刻下定了决心,拉过他的手:“一起去!”   因为他知道不让玉惟去他也会跟上来,他们彼此都不放心,不如一起面对。   二人跃进白光中,擦着白光消失的边缘,玉惟的一截头发都断了,可想而知要是身体没有完全跃进去会变成什么样。   底下众人眼看着上面白光闪了又闪,最后消失不见,都心急如焚,不知在搞什么名堂。但漩涡之中忽然涌出无数魔气,朝下方席卷而来。   大魔消失不见,这些蠢蠢欲动的魔气已经按捺不住,但玄真界一干人等皆不是吃素的,面对大魔稍逊一筹,对付这些魔气还是有余力,无非是数量多一些,战况持久一些罢了。   随着一声冲锋,玄真界灵气与魔气厮杀,日月星辰皆被遮掩。   -   朝见雪摔在地上,“哎呀”了一声,他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结结实实地摔上一屁股。   玉惟也一同摔在旁边,起身咳嗽。   慌神之余,看到身边还有彼此,朝见雪心中便安稳许多。原来他也需要玉惟陪在他身边。   “方才,紫薇元君是故意伤的……”朝见雪回忆刚才发生的经过,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直到见玉惟点头,他才觉得荒谬,自问,“为什么?”   紫薇元君明明同属于仙门,为何要伤栖山?   他们人现下又在何处?一同进来的莫檀舟呢?   这地方亦是一个谜团。   他二人站起来,这是一个深坑,不知道是不是他们掉下来时砸出来的,若真是,那这深坑有数丈,掉下来的力道也太猛了——难怪摔得这样痛。   二人爬出了深坑,忽然天光大亮,一片轻扬的凉意落到朝见雪扬起的脸上。   他一怔,抬手抚摸,摸到湿意。   “是雪。”玉惟道。   落雪轻柔,片片纷飞,却并不寒冷,只感到惬意的凉爽,甚至他们眼前的草地也是盎然绿意的,各色小花生长在其中,随着扑面而来的清风摇摆。   此情景太过美好舒适,与方才在伏魔关前的混乱距离甚远,朝见雪怀疑自己与玉惟是不是已经死了,这里是死后的世界。   他胆颤地扯了扯玉惟,抖着声音道:“你掐我一下。”   朝见雪一点都不想这样莫名其妙地死掉。他得承认,自己什么都不怕,就是怕死。   玉惟一时没有动作,是在犹豫。   朝见雪急了,又道:“快掐我一下!或者打我一下!看痛不痛!”   玉惟没有掐他,也没有打他,而是欺身压上来,在他的唇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朝见雪就一下子如同老僧入定,冷静了。   嗯,这个痛痛痒痒麻麻酥酥的感觉,他没死。   他眨眨眼让眼睫上的雪花融化,长舒一口气:“太好了。”   话说完才意识有点不妥,他在玉惟亲咬他后说“太好了”,是在说滋味太好了?还是别的什么意味太好了,着实有许多歧义。朝见雪舔了舔唇,补充说:“还活着,太好了。”   有了这一插曲,他紧绷的心情多少放松一些。   玉惟掐一道灵诀,凝眉肃然:“这里不是现实也不是狭境,更像是一种领域。”   他脸上倒并无乱色,颇有从容:“我与师兄分头探寻,还是一起?”   这就是废话了。对于朝见雪来说,分头行动的危险性板上钉钉,当然是选择“一起”,更不要说他觉得只有玉惟在才心安,打心底不愿意与玉惟分开。   二人于是选定一个方位,朝前赶去。   这地方的风景如画般美好,又全然没有一分一毫的危险气息,走着走着,朝见雪便不由自主地卸下防备。   草叶柔软,并不像寻常长草刺人。风与雪,松软与细腻,皆是他们从未踏足过的温柔领域。   二人漫无目的地喊了几声“元君”,依旧静谧不见动静。朝见雪御风起来,看草地一直蔓延到视野尽头,只好放弃。   玉惟低低念了一道灵诀,惟一剑乘风而起,停在他们上方。朝见雪眨了眨眼,惟一剑就“咻”的一下飞走。   “让它干嘛去了?”他问。   玉惟望着天边:“去探此地尽头。”   “我们与真君他们一同进来,不可能去了两个地方,我以为,是此地隔开了两重空间。我们在表层,他们在里层。”   “哇哦!”朝见雪道。   玉惟眼睛一挑,看向他,朝见雪是真心“哇哦”的,他看玉惟这般沉着笃定的姿态,怎么看怎么欢喜。   他眼睛亮亮的,由衷仰慕的语气:“你好厉害,小师弟!”   玉惟的耳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红,他掩袖低咳一声,躲闪朝见雪的目光。   正好此时,惟一剑“咻咻”飞了回来。   他闭眼沉吟片刻,道:“边界尽头是混沌,的确如我所想。”   “师兄站稳,我用苦寒心试试。”   他是要用自己领域对抗这里的表层领域,朝见雪闻言点了点头,凝气站到他身边。   随着玉惟运起灵力,风静雪止。   淡蓝色的灵光覆上草地,俄而地面震颤。   朝见雪一喜:“有用!”   二人腾空而起,转眼见柔和的场景归于混沌。   一缕和风轻抚上朝见雪面颊,他闻到淡淡的花香。   哪里来的香气?   拨开混沌后,一排昏鸦掠过红色天幕。   陡然的失重让朝见雪忘了花香忘了和风,心头攥起,与玉惟紧紧相牵,从天幕中高高掉落下去。   长风与红色的夕阳眩目。   视野正下方,一具巨大的骨架伏在雪中,残阳残雪,凄厉无比。   这是一座坟墓。 第101章 合围   “这里是……”朝见雪目瞪口呆。   显然是某个巨大妖兽的骨架, 化作白骨的长尾将自己的身体圈起来,像一个怀抱。二人落了地,仰望它如山一般高大。   这样大的骸骨, 与他们在扶衡真仙的秘境中看到的相似, 不同的是, 先前秘境中只有一片黄沙与肃杀, 萧条死寂地令人胆颤。   但这里细看之下,却是一片祥和。   夕阳的红光下,骨架的大半部分都被厚雪遮盖了, 露出的森白尾骨上,缠绕着褐色枝蔓,生长出白色小花,伴随着二人踏风落地, 花瓣也打旋落在他们肩头。   “师兄看那里。”玉惟指向骨架怀抱的最中间。   离得近了, 才在积雪中间看清是一柄长剑,灵气已失, 表面被锈迹侵蚀。长剑斜斜插进雪面,剑柄处系有一条暗色的剑穗。   朝见雪没有去碰, 只是觉得上面的气息柔和又古朴:“不知是哪位前辈留下的剑, 好可惜。”   玉惟沉思半晌,叫了一声“师兄”,没有后话。   朝见雪疑惑地看向他。   玉惟摇摇头:“无事, 我们继续往前吧。”   话音刚落, 巨大的骨架腹腔中,传出一声响亮的打斗声。   二人对视一眼,疾步往里掠去。   入目果然是紫薇元君,但朝见雪心头一紧, 她正在与栖山打斗。   听到动静,她冷冷地回眸望过来,斥道:“你们怎么也进来了?”   对面,栖山的修为在渐渐流失,看见朝见雪,眼眸亦是睁大些许,喝道:“玉惟,带他离开!”   朝见雪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栖山在紫薇元君手下再受伤,立即出剑拦在栖山前。   他问:“元君为何要杀我父亲!”   “父亲?”紫薇的面孔微微一僵,用十分鄙夷的语气,“你让他叫你父亲,你真恶心。”   她是对栖山说的。   栖山闻言,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连握剑的手都不稳起来。朝见雪听见他的声音突然变得那么颓丧,无力说:“见雪,你不用护我,一切皆因我一念起。”   紫薇怒道:“既然你知道,还躲什么!纳命来!”   横剑朝着栖山的面门飞去,朝见雪还未发挥出力气,就被栖山揪着衣领往后扯,栖山挡住了这一剑。   纵使他修为快要散去,大乘期的剑修实力依然抵挡住了这充满怒意的剑招,栖山口溢鲜血,朝见雪手足无措,只好帮他捂住了渗血的伤口,用灵力助他恢复。   玉惟从另一侧出招,拦在紫薇元君面前:“元君,究竟是什么情况,还请元君告之!”   “我想说,他敢听吗!”紫薇横眉冷对,“让开!”   栖山沉声道:“我知道你要杀我,但让我先诛杀那只大魔,你再杀我也不迟……”   朝见雪一头雾水,他们话里行间的意思让他不安至极,终于再也受不了这种一直在打哑谜的严峻氛围了。   他也带了怒气,大声道:“你们到底在说什么!这件事既然和我有关,为什么不让我知道!”   紫薇倒是笑了一声,不疾不徐地放下剑,说:“你该问你的‘父亲’,当年是如何离间使得妖君入魔,使得妖与人彻底决裂,他倒心安理得继续做这正道剑首。”   她的意思是……   朝见雪扭头看向栖山,后者神态沉重,不作反驳挣扎。他张了张口,没能再喊出那声“父亲”。   栖山苍凉地望着他:“她说的没错。但我并没有心安理得,这些年我内心时常受到煎熬,要不是当初弦歌将你托付给我,我不会苟活到今日。我自请驻守伏魔关,正是因为我心有不安。见雪,你恨我吧,我的确卑鄙。”   “我爱弦歌。谁知当年她从妖域回来后,就与亓梧玩混在一处,甚至,甚至不顾人妖有别,不顾应氏与仙门规矩,与他私定终身。”   “所以我恨亓梧,恨他偏偏身为妖,恨他被我爱的人爱,一念生恨,一念成心魔。我趁弦歌回庄迷晕了她,本想将她带走,带回无为宗让仙门看顾她,但被亓梧身边的使君发现,我……”   他深吸了一口气,几乎难以再支持。   “我杀了那名使君,便想,借此机会,以弦歌的口吻送出一份诀别信,让亓梧也彻底死心。”   “谁知我中了计。大魔早就伺机侵入亓梧心神,它借我手,让亓梧入魔,控制他杀戮梦蝶庄,也害了弦歌……”   再抬起头来,栖山已经泪流满面。   “见雪,你该恨我的。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不配作一名剑修,更不配爱她……”   他发出悔恨的低泣,完全不像平日里潇洒的真君了。   “哈!”紫薇元君冷笑,“分明是你本身有恶念,凭什么冠以‘爱’啊‘恨’啊的名头,你确实不配。你不是想知道我是谁吗?”   她快意道:“我是当日,你以为已经杀死的那名使君。”   栖山不可置信,无力地支住剑:“为什么,你是…… ”   “我原来是妖。”她讽刺道。   紫薇元君话出,玉惟也不解地皱起了眉。他看见朝见雪面色苍白,走到他身边,扶住他的腰,小声耳语:“师兄,我在你身边。”   他要朝见雪知道,无论如何,自己陪着他。   朝见雪听罢了刚才的真相,整个人如遭雷击。一边是自己的亲生父母,血浓于水的亲情,一边又是这么多年来相护的栖山真君,他的养父。   紫薇看向朝见雪,露出与先前判若两人的邪肆微笑:“你去过幽閩赌坊吗,青长老有没有对你说过,坊中有一奇药,唤洗骨。”   有的。当初青荼柳的确是说,多年以前,另一瓶洗骨被拿走。   “亓梧座下使君,有青氏,还有我,我名胥微。青氏在明,我行于暗处,更与亓梧是自小的兄弟。   亓梧当时在突破关口,自以为被应弦歌背叛还得知我被杀,激怒之下被魔气趁虚而入!   我是猫妖,彼时已经修行出第二命,但我复活苏醒之际,亓梧已经在伏魔关前被杀害!而这里——”   他停顿片刻,嗓音也有滞涩:“就是他与应弦歌的坟墓。”   当年,胥微趁乱,在最后关头将亓梧和被他紧紧抱住的已死的应弦歌夺走,众人只以为二人是坠入了伏魔关,不知道尸首其实被他收入了这颗珍珠中。   玄真界之人以为栖山自愿镇守伏魔关多么高尚,其实只是他心有愧疚,自请为应弦歌守陵而已。   栖山大震,跌撞地行到入口处,又跪倒在地,望出去,那枚残剑静静矗立雪间。   “是她的剑……她在这里……”他喃喃道,“那个剑穗,是我送她的……”   紫薇踱步过来,锋利的剑刃抬起,抵在栖山颈间:“自那日起,我就要为亓梧报仇。   妖在人域不能行,我就变做人。从前的功法难以修成比你更高的修为,我就修合欢道。   自我升上渡劫,我就知道,你势必可以死在我手里了。”   “我要你死在这个地方,让他们亲眼看着你死,他们才能瞑目!”   长剑扬起,剑光闪过寒芒,栖山却似丢了神一般,不躲不避,依然直直地看着残剑,显然已有死志。   就在寒芒淬光的一刹那,一道魔气闪现,玉惟警觉过来,惟一剑立即弹开紫薇元君将落下的剑尖。   “你做什么!关你什么事!”紫薇不满道。   “元君,”玉惟提醒,“魔气就在近处,你若现在杀了真君,极有可能被那只大魔趁机吸纳作容器。”   在这里,若栖山将死,他的身躯是最好的容器。   “咯咯咯——”   魔影逼近,在另一边现了身。   莫檀舟与莫泽之一同出现,但二人都已经成为了傀儡,被大魔控制住了。   “好闻——就是这个味道,这份憎恶,这份悔恨……”它二者异口同声,猩红的眼球震颤。   “啧。”紫薇面上戾色丛生。   栖山摇摇欲坠,最终站了起来。   他道:“我是该死,但死之前,我会诛杀它,我赎罪。玉惟,带朝见雪走。”   白骨,剑光。   玉惟护着朝见雪往外跑去,刚踏出骨架,木了许久的朝见雪突然反应过来,停住了脚步。   玉惟催促道:“师兄快些,这里太危险了!”   朝见雪发怔般说了两句“我要留在这里”,而后,目光顿时清明,已经从方才的冲击中完全清醒过来。他认真说:“我要留在这里,我要与他们一起诛魔。”   他不愿意再一直被保护。   一切起源于栖山,但栖山也的确是养护朝见雪多年,这是恩。   恩情与仇恨,是很复杂的东西,并不是非黑即白,朝见雪做不到事不关己的公平,他无法恨栖山。   他只知道,自己必须做些什么,不能逃避。   就算栖山会死,无论是死在紫薇剑下还是别的什么,朝见雪意识到自己都要面对,且无法更改,因为这是栖山的路,他只能做见证者。   为了见证,他只有与自己关心的人共同战到最后一刻。   朝见雪的目光很坚定,玉惟抿唇。   而后二人同一时间折身,出剑,向翻涌的魔雾奔去。   爆破声此起彼伏,骨架陆续有断裂之声,紫薇不愿看亓梧的骨头被毁坏,怒意勃发。   “都给我滚出去!”   她一剑荡开四合,将魔雾完全逼退出去。栖山的剑阵追逐着莫檀舟莫泽之,朝见雪则与玉惟默契地分别出剑。   白光爆闪,轰鸣不断。   莫泽之的身体已死,大魔牵引着力不从心,带着厚重的魔气,干脆脱出他的身体。   朝见雪同时听见了它诡异声音的蛊惑:   栖山害你父母,你不恨?   不恨。   半妖受如此多不公,你不怨?   不怨。   玉惟会入魔,你不怕?   不怕——   因为他会与他走到最后一刻,他不会再逃避,他会面对!   魔气混沌嘶吼着,重新全部回到莫檀舟身体里,莫泽之的躯体被弃到地上,已经无法再寄居。   它眼珠环视逼近的四人,竟全部找不到可以侵入的躯体。 第102章 告别   这座坟墓能够压制魔的力量, 也是紫薇要让一切在这里结束的原因。   一切都因栖山与他起,就该由他们亲手结束。   彼时伏魔关魔气受到吸引,魔气肆虐在出口处。   亓梧入魔, 逃出梦蝶庄时抢走了应弦歌的尸身, 被一众大能追赶至伏魔关口。   “不能让他进去!”当时的无为宗掌门还是慕元等人的师尊抱云真君, 他急急下令众人拦住入魔的亓梧, “一旦他活着进去,会吸尽其中的上古魔气,到时候你我就抗衡不过了!”   追赶的修士中, 栖山心急如焚,遥遥在前,被赶上来的慕元追问:“师兄!在梦蝶庄究竟发生了什么!你怎么了!为何一言不发!”   栖山不答,整个人紧绷又苍白, 慕元从未见过他露出这样的神态。正要再问, 栖山却已经强行催动起本命真元,更加快地往前追去。   就在亓梧的影子要落入伏魔关前, 抱云真君出剑阵拦住他一步,栖山迎头赶上。   他看见亓梧怀抱中的应弦歌, 原本该持剑的手臂软软地垂着, 了无生息。   抱住她的亓梧眼中半分清明也没有,入魔至深,难以转圜。   “放了她!”栖山嘶吼着出剑。   他愤怒, 每一剑都带着磅礴的怒意。   但他是愤怒自己, 因为他知道,该死的是他栖山,若不是他一念之差,事情不会到这个地步。从他失手杀了亓梧派来的使君之后, 一切就不可挽回了。   他自知卑劣,每一剑劈出去,都想劈在自己身上。   “师兄!”慕元担忧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同门之间,对他的剑法当然再熟悉不过,慕元看出来他是在无度地使用灵气,每一剑都到自己的极限,同自毁没什么分别。   因此使出的剑风令他人难以靠近。   终于,亓梧被他一剑中伤,从半空中掉了下去。   栖山飞身接过应弦歌,也因灵气反噬,吐出一口血。   鲜血淋漓溅到应弦歌雪白的脸上,他痛苦地抚手擦拭,忽然,应弦歌的长睫颤动,缓缓睁了开来。   栖山大喜过望,捧住她:“你没死!太好了!弦歌——弦歌!”   原来亓梧在梦蝶庄的那一击收了力,没有杀死应弦歌。   饶是这样,应弦歌的脸色也苍白到可怕,栖山很快发觉出不对劲。   “弦歌,你怎么样!哪里痛?”   应弦歌颤抖着嘴唇,忽然抬手,从自己的体内,升出一颗浑圆的物体。   栖山愣住了,直到她强硬地将它塞到他手上,他才感受到这物体里蕴含着生命,心脏微弱的跳动,一下又一下,鼓动着薄膜。   “你……”栖山不敢置信,他掌中的温暖也正以极快的速度流失。   应弦歌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对他说:“栖山哥,请你帮我,照顾这个孩子……告诉它,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往前走……”   可是。   可是它是半妖啊……   栖山双唇翕动而震颤,最终还是不忍说出这句话,只能不住地点头说“我答应你”。   他亲眼看着应弦歌的生命彻底消散在天地之间,心也随之死了,但是目光重新落回手中的微弱生命上,就像一个到另一个的延续。   栖山站了起来,珍视地收好它。   本该倒地的亓梧却在此时发出一声凄厉的呜咽。   他冲过来,击飞了栖山,重新将应弦歌抱在怀中,痛哭响彻伏魔关关口。   栖山要与他争抢,但竟然看见应弦歌脸上露出一丝释然的微笑。   据说人死之时,声音是最后离去的,她是不是听见了亓梧的哭声……她还爱着他吗?   亓梧抬起脸,对栖山道:“你快杀了我!”   他的双目恢复了片刻的清明,但又有魔气在其中挣扎,栖山握剑的手反而犹豫了。   亓梧强忍与魔气争夺控制权的痛苦,对他吼道:“还不快动手!我已经入魔!”   栖山不再犹豫,一剑正中他的紫府丹田。   亓梧松了口气,满意地闭上眼睛。   他的身躯死后,就对魔物没有了用处,体内的大魔愤怒腾起,直奔栖山而来。恰好此时,抱云真君与一干修士冲进来,合力抵挡住大魔,将它就地封印,驱逐回了伏魔关。   再往前一看,亓梧与应弦歌的身体已经双双随之没入关中,栖山再也无法自持,崩溃大哭。   -   大魔不甘道:“为什么!你的心智当真坚硬到如此吗?到了这个地步,还能抵住吾?”   栖山鲜血满身,是被爆发出来的自己的灵气割出了无数伤口。   “因为我不需要你。”他对大魔说,“我的罪责我会承担,因此不需要你。”   “那你呢!”大魔转向攻击紫薇元君,“你不惜从妖变成人,你不恨吗?有恨就有吾可以容身之所!”   紫薇元君不屑冷笑:“我自然恨,所以我要亲手结束一切,不劳你参与。”   大魔不能理解,为何面前这几人无懈可击,分明先前还在大打出手。   它将目标转向一直沉默不语的玉白人影,像是发现了生机,兴奋道:“你呢?你在害怕什么……”   玉惟一蹙起眉,朝见雪已经挡在他身前,冷哼道:“有我在,他什么也不会怕!受死!”   “小孩子让开!”紫薇元君说着,念诀出招,将大魔定在原地。   朝见雪想说他才不是什么小孩子,虽然对于紫薇来说,他的确是小小晚辈。   栖山也一同出剑,强大的剑阵合拢。朝见雪见状,想起他之前让自己仔细看过的诀法。   他要试一试。   他从未与栖山一起杀魔。   以前少年时候,朝见雪听闻有弟子与栖山真君路遇,一起帮助真君诛魔,十分羡慕。   那时他自以为天赋极差,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能真的有与他并肩作战的时候。   剑阵之上,又新添一剑阵。   栖山一怔,随即露出一抹欣慰的笑意。   “不!”“莫檀舟”用力抵挡,眼看剑阵即将落下将它斩杀,它冲出莫檀舟的身体,笔直往外逃,但两方大剑阵紧随其后,一阵白光激乱,其中大魔不断嚎叫。   朝见雪对玉惟道:“助我!”   玉惟不假思索,惟一剑开阵,蓝色的灵荷瞬开,极力压向那剑阵。   终于,天际传出崩裂声,是大魔被诛杀殆尽的哀嚎。   栖山剑掉落在地,大口呕出鲜血。   朝见雪着急上前,却被他止住。   栖山道:“我自愿受死。”   紫薇元君提剑走近。   大魔已除,一切都如她希望般发展,本以为杀栖山会有报仇的痛快,但现在,她将剑抵在栖山脖子上,却什么都感觉不到。   是空寂的,此地的风也停了下来,亓梧的骨头落下暗影。   看着栖山释然闭上眼睛,她一点都不痛快。   她太累了。他们都太累了。   朝见雪想要再说什么挽回,但什么也说不出,玉惟挽住他的手,摸到一片冰凉。   此时,身后却传来了动静。   莫檀舟醒转过来,也是气息将绝。   被大魔占据过的肉身已然四分五裂,再动用一点灵力就会真的裂开。   但他竟强撑着最后一口气,爬到了莫泽之的尸体旁边。   他双手掐住莫泽之的脖子,即使对方已经感受不到痛了,他还是很用力,哭笑不已:“兄长……兄长,就算死,你也无法摆脱我……”   玉惟走到他面前。   莫檀舟失去了力气,瘫倒在莫泽之身上,呐呐道:“玉舟主,你知道弱小的感受吗?”   玉惟冷眼。   “你知道分明恨一个人却还要想留住他的感受吗?我什么都得不到,就是得到他的身体也好……他从前那般折辱我,我却还这样,我真是个疯子。”   “我费尽心思,就因为是私生子,他唾手可得的,都是我渴望不可及的。我让天摇宗成为仙门第一又如何,掌门依然更顾念他的泽之……哈哈哈……他毁了我,我就要毁了他!”   “我知道。”玉惟突然开口。   莫檀舟闭上嘴,眼神空洞,不知他何意。   玉惟垂眸,视线似冰凌浸水,冷漠抬剑:“我知道心中有恨,想留住一个人的滋味。但我比你知道如何去爱、去相信、去拥抱。”   剑尖落下,莫檀舟瞳孔骤缩。   “哈……”他松开掐住莫泽之的手,但只仅仅一瞬,立即还是将他紧紧掐住,扭曲道,“他摆脱不了我……”   这样深的执念,到死也不会终结。   玉惟拔剑,灵光溢散。   莫檀舟的生气终于断绝,倒在了莫泽之身上。   已被魔气侵蚀的体无完肤的两具躯体也化作黑气,消散在天宇之下。   玉惟是帮助他们尽快解脱了。   另一边,紫薇的剑迟迟落不下去,栖山依旧静静等候着死亡,朝见雪不禁上前:“元君…… ”   “闭嘴!”紫薇暴躁道,“我找不到手感!”   “不如我们先出去吧元君!”朝见雪乞求说。   她说:“谁说我要出去?我要完成的事情就差最后这一剑,除此以外了无牵挂,我要留在这里守墓!”   朝见雪劝她道:“你留下合欢宗怎么办?”   紫薇一呆,又露出怒意,骂道:“你怎么和亓梧一个德行瞻前顾后管天管地!”   朝见雪委屈道:“元君与先前判若两人。”他印象中紫薇元君温柔强大,一点也不暴躁。   她的真面目藏得好深。   紫薇元君默了默,说:“你可知易容的最高境界?就是将你的性格也一并更改,自然要判若两人。”   “那元君更要替合欢宗想一想,怎么能说了无牵挂?温柔美好的师尊突然消失,你让合欢宗弟子们怎么办?花泽道友怎么办?肯定会很伤心的!”   紫薇元君面无表情说:“花泽就是我。”   “……”   朝见雪很艰难地将二人重合起来。这么一说,先前很多机缘巧合就完全合理了!   “你们……”被忽视已久的栖山抬起头,道,“快些动手罢。”   “不要说话!”朝见雪怒视,他是在救他。   “闭嘴!”紫薇元君恶狠狠转头。   二人异口同声,栖山怔了怔,唇角竟然无奈地弯起弧度。   紫薇元君,不如说是胥微,她烦躁地磨了磨牙,反倒是流露出妖的本性来。   毕竟朝见雪是亓梧的孩子。   她最终心软,看在朝见雪的面上,对栖山说:“不,我突然觉得,既然你一心求死,那我偏不要你现在死成。否则不是逞了你的意?”   见朝见雪面露喜色,她道:“你小子别这么得意。”   只是在走之前,她要栖山向亓梧和应弦歌磕头。   朝见雪也拜了数拜,血脉相系,无以言喻。   拜到第二下时,玉惟在他身边跪下来,朝见雪明白他的心意,小声在心底对亓梧与应弦歌认定说:这是我的道侣。   胥微打开出口,不属于这里的几人便不受控地腾空飞起,朝着光斑飞去。   然而,飞到一半,一直沉默不语的栖山突然停住了。   朝见雪惊愕回眸,栖山从长空之中落下,是自愿折断双翅的鸟,脸上的神情平静又期盼,好像他自己也已经等候这一天许久。   胥微看明白情况,生气道:“别去追了,他已自断一身筋脉。早知这样,不如让我杀了他。”   朝见雪下意识不舍地伸手,却有一阵柔风将他带了上去,推他入玉惟怀中,是他父母吗?   玉惟揽住了他,在他耳畔道:“这是真君希望的。”   “我知道。”朝见雪目光发怔。   他又失去了一个亲人,即使从元君手中保下他,他还是选择自绝于此,因此,朝见雪心生怅惘。   但他冥冥中意识到了这是必然的,栖山注定要留在这里,这是他要赎的罪。   长风吹来,那枚暗色的剑穗飘带从骨架的怀抱中飞出,掠过栖山变得渺小的人影,飞到朝见雪面前,他伸手一勾。   飘带缠绕住他的手腕,不舍作别般,但最后,还是飘飞入深远的暮色中。   是告别。   朝见雪没有再执着。 第103章 叛逆   三人从伏魔关中飞出。   在下方拼杀完等候许久的众修士惊喜过望, 李真真第一个跳出来,一把拥住朝见雪,眼含热泪, 大力地拍他的背。   “太好了!活着出来就好!我们都以为你们死定了!”   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掉进伏魔关, 早就不抱任何生还的希望, 现在竟然一下子蹦出来了, 怎能不让人惊喜!   原来里外时间流速不一致,朝见雪他们在里面体感待了不过半日,外面就已经三日过去。   朝见雪被拍得要犯痨疾, 本是想把不知轻重的李真真推远点,但听出他的哽咽,没有忍心,最终硬扛了下来, 向玉惟发出求救目光。   玉惟会意, 对李真真道:“李师兄,冷静些。”   李真真嚎道:“怎么冷静啊你让我怎么冷静啊!我以为你们又嘎嘣一下死翘翘了!”   朝见雪要被他抱的呼吸不过来, 赶紧叫停:“你再激动下去,我是真的要被你闷死了……”   这才放开。   李真真上看看下看看, 只有一些血迹, 倒是没什么伤痕,正要问里面发生了什么事,玉惟忽然叫了一声“师兄”。   玉惟的“师兄”一直都是叫朝见雪的, 对其他人, 都是“李师兄”“张师兄”,李真真当然知道这回事。   他顺着朝见雪颇有些尴尬的目光看过去,人群中已经走出二人。   是南山与秋水。   多年未见,南山秋水二人与朝见雪印象中都有了改变。   秋水一改先前的跳脱, 已经变成端庄持重的大师姐。   南山嘛……嗯……   南山尴尬地搔了搔面颊,挺起肚子:“怎么这个眼神看我……”   朝见雪欲言又止。   南山于是不满起来:“怎么了!我就是压力过大积劳成肥,不至于认不出我吧!”   诚然,南山现在的模样朝见雪不敢认。这宽腰圆脸,真的不像他记忆中的南山师弟。   “不至于不至于……就是和以前变化有点大,”朝见雪深吸一口气,“南山……师弟。”   他试探性地喊出那声“师弟”,南山哼了一声,道:“你都没来看过师尊。”   如此,他便是不再怪他当年了。   秋水也抹了抹眼角的泪花,说:“好久不见,大师兄。”   朝见雪心头一块沉重的石头落地,喜悦涌上来,撇开李真真,快步走过去,与他们用力拥抱住。南山不习惯地推拒几下,没推开,只好接受。   李真真“呜”了一声,推玉惟也过去:“你们师门总算是同聚了!”他太感动了,比之前知道朝见雪没有死还感动。   俄而又听众人惊奇声,是麒麟足踏仙光赶来,它落在朝见雪面前,化作人形,对他欢欣道:“外面的魔气已经基本控制住了。”   大魔已死,剩下逃脱出来的魔气便不成气候,众人修与妖修已经按先前的布置,重新在伏魔关口合力布上封印。其余在外的小魔,只需要依次剿灭就好。   一场突如其来的玄真界浩劫就此告一段落。   朝见雪回头找紫薇元君,发现她一出来就隐匿了行踪,只好作罢。   几人说着话,再过了片刻,一道熟悉的人影从天际赶来,老头精神依旧矍铄。   朝见雪摸着麒麟柔软丝滑的皮毛,心中倒并不紧张,相反,旁边的李真真焦虑得要命,嘟囔说“怎么办怎么办”。   玉惟自然地走到朝见雪身边,朝见雪对他笑了笑。   笑罢,他不躲不避,抬眸看向走上来的无为宗掌门,道了声“掌门”。   掌门拢着袖子,听旁人说是受了伤,但他要面子,不让伤被看出来。   他打量着朝见雪与玉惟二人,胡须抖了抖:“你们倒厉害。”   当初剑拔弩张,现在重逢时却都能平和相待了。   “虽然你现在没有入魔,但你的血脉肯定是隐患,不要怪老夫没有提醒你。”掌门道。   他说的的确是事实,朝见雪以平和心笑道:“但愿我可以成为那个例外。”   掌门又说:“你也不要指望老夫为我当初那样逼你认错,我必须这么做,身为一宗掌门,我必须要将所有的危险排出宗门外,如果一定说是错,那就是老夫没有看穿天摇宗的诡计,错怪了你。”   “至于你,”掌门将视线落到玉惟身上,“老夫的确是没看出来你有一身倔骨头,玉舟主,既然做了一叶舟主人,就要担负起责任,这是老夫对你的期望。”   玉惟拱手:“自然,多谢掌门。”   “现在倒是有礼貌的很,”掌门摇摇头,“不与你们多叙了,老夫还要与其他掌门商议善后事宜。”   他走出几步,又想起来,回头问:“栖山何在?”   朝见雪停顿片刻,万般涩然涌上来,最终坦言道:“他不在了。”   掌门神情微变,自语道:“是吗……也罢,早知道他会如此做……”   他背过身,只是摆了摆手。   朝见雪于是想,掌门其实也早就看出来栖山的执念,一人何以独自在伏魔关守了百年。   麒麟低头拱了拱他的手心,朝见雪笑说:“你都成仙了,在外面好歹注意点形象啊!”   特别是众妖修,看见麒麟对朝见雪这样亲昵,望向朝见雪的眼神都很炙热。   要不是玉惟这个仙门人在,恐怕早就要围上来高呼“妖君厉害”。   麒麟不以为意,还是拱他手求摸摸,一直到李真真前来唤走麒麟,让他去帮忙,他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两人总算可以独处,朝见雪整个人都放松下来,没骨头似的靠在玉惟。   朝见雪突然问玉惟:“唉,听说你在无为宗时,有为了我和几位长老吵架?这么叛逆了?”   他本来就很好奇这件事,加上刚才掌门也说“有礼貌”之类的话,他真的是想不出来玉惟能多么“没礼貌”。   玉惟掩袖佯装低咳,闷闷地说了句:“不是吵架。”   “真的?”朝见雪来了劲,眼神更加好奇了,“不是吵架还是什么?你单方面火力压制了?”   玉惟对他的话一知半解,但姑且可以听明白意思,沉吟道:“也并非是这样……”   朝见雪最不喜欢说话吞吞吐吐,大方咬他一口在唇角,说:“少废话!”   “好吧,”玉惟笑了笑,望着他,“若说叛逆,我至今的确是做了两件叛逆的事。”   “什么?”   “一件是当初一叶舟受袭,我独自出走。还有一件,就是那日在殿上为师兄不平,自请离开无为宗。”   “啊……”这对朝见雪来说可称不上叛逆,但对玉惟从小受到的严苛教育来说,的确是了。   玉惟道:“但这样偶尔随心所欲的叛逆也很好。第一次让我遇见了师兄,第二次,则让我找回了你。”   朝见雪顿时觉得有点肉麻,心里也痒痒的,道:“我想再亲一口。”   玉惟一笑,朝见雪简直移不开眼,比天上的月亮,雪山顶上的稀世白莲都要吸引人,他倾身,又在玉惟唇上响亮地啄了一口。   “啪”的一声。   剑掉在地上的声音。   朝见雪惊悚回头,南山也惊悚地看着他们,眼睛瞪的老大,连捡起剑都忘记了,僵立着呆在原地。   玉惟掩袖又咳了一声,耳根微红。   南山差点断气:“你们……你们……你们刚才在干什么……是不是我眼花了啊哈哈,我肯定是眼花了,我刚才竟然看见你们贴一块儿了……”   朝见雪已经冷静下来,眼看南山已经给自己找好了借口,他却一点都不想用,揽住玉惟的腰,大方承认说:“你没有看错,师弟。”   南山干笑的嘴停留在半空中,只好扯成一个微妙且怪异的弧度。   朝见雪的话开了头就觉得说出来格外顺畅,他一歪头,靠在玉惟肩上:“就是你看到的那样,我们是道侣。”   “……”   南山惊恐地尖叫一声,呼哧呼哧地跑走了。   有必要如此吗?南山应该见多识广了才对,玄真界这么多同性道侣。朝见雪郁闷。   “师兄不后悔?”就在朝见雪无语观望他背影的时候,玉惟冷不丁开口。   朝见雪眨巴一下眼睛:“什么后不后悔?你是说当着南山的面宣布我们的关系?”   玉惟“嗯”了一声,表情有些紧绷,唇角抿起来。   他这副样子……难道是不高兴?   朝见雪心中咯噔一下,道:“当然不后悔啊,我说的是事实嘛,莫非你不想?”   “不……我只是觉得不要这么快……”玉惟否认。   他微微低头与他错开目光,下眼睑的小红点若隐若现,温润如玉如琢如磨,但朝见雪现在气得牙痒痒,再好看也没用。   以前玉惟要他尽快公开他们的关系时,他因为愧疚一推再推,玉惟还因此生气。   现在他主动要昭告天下了,怎么轮到玉惟不愿意了?   他刚才还在爹娘面前认定了他。   难道他要反悔!?   朝见雪神色一冷,但语气依旧自若:“好啊你不想就不想,我都随你,听你的,小师弟。”   玉惟:“……”   最后三字明明已经咬牙切齿。   朝见雪立即对李真真传去信,说:帮我告诉南山,刚才对他说的是骗他的。   然后他报复似的在玉惟面前擦了擦嘴,抹去上面还残存的香气。   玉惟皱起眉。   朝见雪见报复有效,心底哼哼一声,又抬手继续擦,玉惟牢牢地制住了他的手腕。   “干什么?脏了擦一擦都不让?”朝见雪板着面孔。   玉惟的眼眸压下来,说:“不准擦。”   朝见雪才不是一叶舟里那些小弟子,玉舟主一句话能奉为圭臬。   他才不惧,直视玉惟的双眸,挑衅地舔了一下自己的下唇。   莹莹的水泽,娇艳如许,欲语还休。   玉惟目光尚且自持,但是身体已先动起来。他拉朝见雪到一旁的巨大沙岩石后,旁人的影子一下子就都不在视线中了。   清浅的香气向朝见雪笼罩过来,却是风雨欲来,那香气变得馥郁厚重。玉惟钳住他的下巴让他动弹不得,紧紧地逼他贴向自己。   双唇辗转,蛮横无理。   朝见雪向来是嘴上说得大,做起来却是不如玉惟,总咬不过他。   玉惟腿长,挤进来,他就只能被定住了,左右无处可逃,仰倒在倾斜的岩石面上。   他也真不争气,很快被亲得情迷意乱,玉惟指尖薄薄的剑茧蹭着他的脖颈他的耳垂,朝见雪有点发软,心底的火也被撩点起来。   只是这样幕天席地,周围还有人在,朝见雪羞耻的压下了这簇要旺起来的火苗。   “好吧……”吻过了头,他的头都是晕的。   朝见雪妥协道:“原谅你了。”   以前是玉惟妥协他,现在他也迁就一下他吧!   因此二人从岩石后出来时,衣襟依旧很整齐,只是面颊发红。   李真真道:“找你们好半天了,南山秋水问你们跟不跟他们一起回宗门……”   他看着二人,发出了狐疑的声音。   朝见雪说:“天气太热了。”   玉惟也点头:“沙地中行走多了,更是炎热。”   李真真:“是啊好热!打了三天一口水都没喝快累死我了!” 第104章 野炊   “哗啦”一声, 树叶被剑风扫得七零八落。   李真真跃下去,一剑钉死了被魔气附着的山魈,萦绕在此林中的魔气才缓缓散开。   “哈……”李真真松一口气, 擦汗道, “又解决一个!我们这样是不是能把回宗门这条路上的魔气消灭得七七八八?”   朝见雪点头:“但是这样下去,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宗门。”   他们一日前出发, 边走边消灭一路上的逃逸出的魔气,于是不停地在耽搁,这才走了不到十分之一的路。   “来了来了!”另一边, 传来南山兴奋的呼喊。   朝见雪期待望过去,南山手中举着一只打来的野兔,旁边的秋水开心地揪着另一只。   玉惟走在二人身后,朝见雪侧头看清楚了, 他手里拎着两条肥嘟嘟的鱼, 是从河里刚捞上来的,鱼尾巴甩个不停, 生龙活虎得不得了。   他的衣裳洇湿一大片,肉眼可见玉惟有点嫌弃, 把鱼离自己拿远了一些。   朝见雪暗暗后悔自己犯了懒, 没有跟着他一起去,没能亲眼看到玉惟捉鱼的景象。   他们这几日都没有进食,一拍即合要好好吃一顿, 这才在这林中休整。   朝见雪上去, 笑嘻嘻地围观玉惟处理蹦蹦乱跳的鱼。   玉惟在他的注视下,神情严肃,试图用法术控制住它们。鳞片很细薄,还要处理肚中的内脏, 他好一阵手忙脚乱,灵光砰砰。最后,大胖鱼半死不活翻着白眼,却还在乱跳。   它生命力顽强,一蹦三尺高,有两片鱼鳞甩飞到蹲着的朝见雪嘴上。   “啊呸呸!”朝见雪赶紧擦掉,说,“太残忍了,再下手狠一点敲死它吧!”   惟一剑剑光一闪,朝见雪忙道:“倒也不必用惟一剑……”惟一剑被用来杀鱼一定会伤心的。   剑出鱼亡。   朝见雪先拿去南山那里的火堆里。   而后,先烤后煮的两条大胖鱼再被放进了一旁煮开的汤锅。   李真真还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奇形怪状的野菜放进去,一问,说是存在储物空间里的珍味,朝见雪对究竟能不能吃产生了怀疑。   但很快,奶白的鱼汤咕嘟冒泡,不知名的野菜发出了鲜香气,朝见雪直咽口水。   旁边的兔肉也烤的滋滋冒油,兔肉新鲜,颜色嫩极,直到表皮微微焦黄,南山又撒了一把辛香的调料,反复翻了个面。   他指尖凝出几道剑气,三下五除二将兔肉分割成均匀的肉块,穿上竹签递过来。   朝见雪拿过竹签,见火光中肉的颜色金黄美妙,食指大动,着急下嘴又被烫到,叫玉惟拿寒魄法术降了降温,一口咬下,奇妙的油脂香味便在舌尖绽开来,从舌头直达头顶,甚至还有种青草的芳香。   朝见雪风卷残云吃完,砸嘴间回味无穷。   “南山师弟,”朝见雪喟叹道,“我知道你为什么变成这样了…… ”   有这样的手艺,当然要自己多享受享受。   他是什么时候学成的,以前完全看不出来他有这方面的天赋。   李真真和秋水也吃得满嘴油亮,秋水含混说:“师兄,你之后去山下开家小饭馆吧,无为宗一定鼎力支持。”   即使玉惟没有说话,也从他和平时不同的速度中看得出惊艳。   不一会儿,鱼汤也飘出了香气。   几人各舀一碗,汤白醇厚,鱼肉细腻鲜香,吃得十分满足。   朝见雪夸说:“小师弟,你选鱼选的真好!”   他现在特别喜欢夸玉惟,什么小事都要找借口夸一夸。   李真真说:“怎么不说我的野菜香?存了好久的来着,里面还有野菌干,所以才这么鲜!”   朝见雪赶紧附和:“香香香,特别香,李师兄储物丰富,没有你我们都吃不上这一顿!”   诚然,这些锅碗瓢盆,甚至是生火的干木柴,都是从李真真囊括万物的储物空间里拿出来的。他的储物空间里什么都有,完全是囤货癖。   朝见雪吃得快,转头看玉惟慢条斯理的动作,欣赏起来心旷神怡。   他一错眼,又看见南山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心虚地移开视线。   秋水问:“大师兄这些年就在妖域?妖修到底是怎么样的?”   这要怎么说?其实妖修和人修差不太多,大家基本上都是两只眼睛一只嘴巴。   朝见雪思考片刻,说:“妖修要是不变成人形,就各有各的样,动物的身体穿着衣服之类的…… 不过修为高一些的妖修,也就和人修长得差不多。”   “听说妖域经常会有生死斗殴?”   “没有呀。就和人修之间一样嘛,吵个架打个架很平常的事情。”   “那听说妖修会吃人的呢?”   朝见雪啼笑皆非:“不吃!”所以玄真界的新一辈的人修究竟对妖修有什么样的误解!   秋水恍然大悟状,长长地“哦”了一声。   “小时候,别人爹娘都这么说的,原来是骗小孩的。”   南山呷了一口鱼汤,突然说:“对不起。”   众人一静,李真真“簌噜簌噜”的喝汤声都停了。   朝见雪笑眯眯地看向南山,他有点脸红,但移开了视线,还是道:“以前是我没有相信你,我应该知道的,你不会做出杀人这样的事,无论你是半妖还是人,都是我以前认识的大师兄……   而且,我们几个师兄妹,也算是一起长大的,你以前不太合群,我也因此看不上你,做过些报复你的蠢事。你要是想对我使坏,大有可行的办法,但你还是没有,所以你其实一点都不坏……”   嗯,一点也不坏。   只是少年时候的棱角太尖,放大了诸多情绪,嫉恶如仇,我行我素,只看得见自己愿意看到的,看自己即是世界。   所以修行是修心,他们到了这个时候,就自然明白了自己之外的世界多么宽广,自己只是茫茫沧海中的一粟,一切偏见都是虚妄,将每一粟连接起来的情谊又有多么宝贵。   朝见雪说:“我理解你当时不相信我,我其实自己也不相信自己,是师尊点醒了我,所以我从来没有怪过你,你也不用向我道歉。你也不坏,二师弟。”   “……大师兄。”南山叫道。   朝见雪一脸欣慰:“二师弟!”   秋水又想哭了,扁嘴道:“说开了就好嘛,真是的。”   她在这几个人面前,又还是从前那个感性的小姑娘。   “师妹!”朝见雪情深意切地叫她。   秋水哭了:“大师兄…… ”   朝见雪转向玉惟:“小师弟!”   玉惟:“嗯。”   朝见雪又对李真真:“兄弟!”   “我干了!”李真真将一碗鱼汤干见底。   吃饱喝足以后,几人坐在山间看星星。   秋水笑说:“大师兄,经此一事真相大白,你的名字就要传遍整个玄真界了。说不定我们回宗门的时候,宗门的门槛已经被踏破了。天摇宗就惨了。”   “天摇宗就算落得人人唾弃的下场,也是自作自受。我忍不了他们很久了,一个个弟子都眼睛长到天上去,风气不好。”李真真解气道。   “好人还是有的。”秋水又说,“上次我诛魔出了点小差错,还是天摇宗弟子救的我。”   “那你们之后什么打算?”南山问。他自然是问朝见雪与玉惟。   朝见雪说:“我当然主要还是留在妖域。玉惟嘛,回一叶舟喽。”   “哦,差点忘了,你们都是有身份的人了。”南山叹口气道。   所以以后的相聚都不太容易。   秋水事无巨细,把无为宗这些年里的事都说了一通,朝见雪一边听,一边又坏心眼地靠近玉惟,拿袖子掩住,手指在他掌中嬉戏。   玉惟被调戏也只好忍着。   看玉惟隐忍的神情,朝见雪撩拨地更起劲了,突然想到,他这是完成了从前想要蹂躏高岭之花的心愿啊哈哈!   玉惟很快反手止住了他,用二人才能听到的传音道:“师兄,适可而止,否则…… ”   否则什么,玉惟没有说得太明白,但朝见雪已经从他隐忍的状态中看出来了。   撩拨得宜,他适时放开了手,其实一点也不害怕。   说实话,经过几次体验下来,朝见雪发现自己享受那种略微粗暴的情、事,玉惟要是从头到尾都很温柔,他反倒觉得不尽兴,当然,这种事情暂时是不会和玉惟坦白的。   他自然收回手,理了理衣摆。   站起来。   李真真和南山秋水还在说无为宗的趣事,忽然一声撞在一起的声音,看过去,居然发现朝见雪跌滚在玉惟怀里,双手还抱着玉惟的脖子,呈现非常亲密的姿态,都看直了眼。   李真真试图在南山秋水面前打掩护:“啊哈哈哈酒都没喝你怎么醉了!”   朝见雪眼冒金星,只知道自己是在玉惟的怀抱里,但眼前一个玉惟逐渐变成好几个玉惟,他脑海中噼里啪啦一阵响,玉惟的手摸上来,他也觉得一会儿热一会儿冷,世界都变成万花筒了。   该不会是……他福至心灵,大喊一声:“李真真!”   李真真紧张道:“什么!”   “鱼汤里有毒,你的野菌干!”   李真真愣了愣,站起来,很快也眼冒星星,倒了下去:“菌干…… 菌干…… 菌干有毒……没煮熟吗…… ”   南山和秋水震惊了,站起来去扶,但也立刻毒发,双双倒地。   朝见雪强撑着意志看清玉惟的脸,玉惟道:“师兄……我也不好……”   完了,他们都喝了!   李真真紧急传音:“谢秉元速来速来!”   谢秉元赶到的时候,几人已经浑浑噩噩,痴痴笑笑的有,掩面痛哭的有,最奇怪的当属玉惟和朝见雪,两个人抱在一起怎么分都分不开。 第105章 残魔   朝见雪迷迷糊糊间想起很多年前, 李真真拿出来的忘光光丹丸,也是混沾上了效力增强的药水。   仔细想想就知道,他储物空间的东西又多, 定然是东一榔头西一榔头乱放, 绝对不是会整齐码放收纳的类型!   所以那些野菜干里混上一些不同的有毒菌干也一点都不稀奇了!   足以可见好好收纳的重要性。   再次醒来, 朝见雪还沉浸在刚被菌子乱砍的噩梦中, 久久回不过神。   他爬起来,身边还躺了一个玉惟,抓着他的手, 依然沉沉闭着眼睛。   朝见雪忽然发现这里很熟悉,从窗外看出去,那棵梨花树一树嫩绿,密密的小花结在上面, 有清雅的香气飘进来。   是他从前在无为宗清雪筑院中的那树梨花。   虽然陈设家具都变了, 但就是清雪筑没错。   朝见雪推了推玉惟,想唤醒他, 但玉惟没有醒转的迹象,他只好先将手从他手里抽出来。   像是不愿他离开, 玉惟昏睡时也很用力, 他一根一根指头地掰,总算挣脱出来。   朝见雪看他睫毛轻颤,似乎和他一样做了噩梦。   于是他俯身在玉惟眼皮上轻轻落下一个吻作安慰, 这才起身推门出去。   梨花飘落, 似雪花飞。   他看了一会儿,动身去秋水与南山处,都还昏着呢,于是调转山头, 前去李真真的住处。   李真真倒是醒了。   他一脸虚弱,谢秉元蹲在一旁在给他煎药。   “李真真!”朝见雪指名道姓。   李真真心虚不已,不敢直视他的目光:“你醒啦……我也不知道,我肯定是把有毒没毒的菌干弄混了……”   一旁的谢秉元凉飕飕说:“我记得,几十年前我们去西南,是山里的好心大叔给我和师兄的,还特意嘱咐不要弄错,我看师兄随手丢进储物空间了,还提醒了你一句的。”   李真真后悔道:“我是真的想好好理一下的,后来忘记了嘛…… ”   朝见雪道:“你把你的储物空间给我看一看。”   李真真掏出一个法器:“诺。”   朝见雪伸手覆上去,灵识探进去一瞧,被里面高耸的数堆小山震撼了,毫无章法毫无顺序可言,难为他每次都能拿出相应的东西。他退出来,表情无语。   谢秉元又补刀:“小宝十岁的时候,储物空间整理得都比师兄整齐。”   他口中的小宝是他们的小师弟陈小宝。   李真真痛定思痛:“我错了,我明天就理还不行吗…… ”   朝见雪一听,才知道昨天是谢秉元找了载人的法器一点点将他们挪上去的。道过谢后,他忍不住对李真真说:“你师弟比你靠谱多了。”   李真真自知理亏地闭上眼睛。   谢秉元正好煎好了药,说:“朝师兄,这药你也装一些回去,带给玉师兄他们,解余毒。”   朝见雪接过装好的几个瓷瓶,想到玉惟会不会醒来看不见他着急,于是匆匆回去。   先将南山与秋水的份送了,而后他回到清雪筑,床榻上竟然空空,玉惟去了哪里?   朝见雪在山道上走了一圈,最终在转角处迎面碰上了玉惟。   看见他,玉惟面色稍霁,问:“师兄去哪里了?让我一阵好找。”   朝见雪就知道他要着急,歉疚说:“我看你没醒,就先去李真真那里了,看,我还拿药回来了,喝了吧。”   玉惟一饮而尽,唇色才红润些许,他低眉,说:“做了个噩梦。”   朝见雪亲热地搂住他说:“你可以给我传音呀。”   “……一时情急。”玉惟低头,细嗅他领间的梅香,鼓噪不安的心这才定了。   连带着一直在耳边聒噪的声音也停止。   朝见雪等了一会儿,没见玉惟有要分开的意思,便拍了拍他,玉惟用疲惫的嗓音,哀求般道:“师兄,让我再抱你一会儿吧。”   他已经许久没有用这样的语气说过话,朝见雪一愣,只好任由他抱着,就是玉惟的下巴尖尖的,戳在他肩膀上有点痛。   清风吹拂,朝见雪小声问:“做了什么噩梦呀?”   玉惟闷闷地说:“已然忘记了……”   再过了小片刻,朝见雪笑说:“小师弟。”   “嗯?”   “你好黏人。”   玉惟张口,在他颈间轻轻地咬出一圈红痕,朝见雪“嘶”了一声,不叫“小师弟”了:“玉舟主怎么这样…… ”   炙热的呼吸交错在一起,朝见雪闭目,等待他吻上来。   但是随即,腰间的力道一松,玉惟居然放开了手,移开目光说:“回去吧。”   朝见雪疑惑了。   欲擒故纵?还是不想在无为宗亲他?   自从从伏魔关出来,玉惟就不对劲,先是不想尽快公开二人恋情,现在连亲都不愿亲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七年之痒也不至于,他们重逢以来也没多少日子,难道是上了床就翻脸不认人?   玉惟怎么会是这种人?朝见雪着实很疑惑。   夜晚来临,他特意换上了薄薄的寝衣坐到玉惟身边,后者正在看书,见状,竟克制地站起来,说要去外面走走。   朝见雪一气之下紧闭上门窗,抱臂问他:“你是什么意思?”   玉惟依旧没有看他,说:“这是在无为宗。”   朝见雪道:“这里是我的清雪筑!外面又听不到!”   玉惟不语。   朝见雪认真问:“你是不是要始乱终弃?你要是真有这想法,我就拿喇叭去你一叶舟喊你始乱终弃让你颜面无存!”   玉惟无奈,轻轻叹了一口气,走上来拥住了他:“师兄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有一些事情需要先处理。”   话本里所有始乱终弃的男人都是这么说的,朝见雪还是有气,抬脚一踹,自己闷头睡了。   望着他的背影,玉惟喉头发苦。   他抱袖走入院中月下,盘腿席地而坐。   “不用再挣扎了,”识海里,某道阴气森森的魔音阴魂不散,“他就是因为可怜你快要入魔才与你在一起,等你入魔后死了,他不会记得你…… ”   玉惟冷声:“我不会入魔。”   “咯咯咯,万一呢?”它道,“我知道你在害怕什么,你怕自己入魔会害了他,就像亓梧害了应弦歌一样……我可以和你做一笔交易……”   “闭嘴!”剑光在识海中穿梭,但找不到它的影子。   从伏魔关出来的瞬间,玉惟就意识到了,最后一缕大魔的魔意发现了他识海中本身生出的魔气。它被绞杀,却没有死透,趁机钻了进来,妄图侵占他的意志。   “只要你让我留下,我可以让你成为天下之主,还会给你自由,这不是很好吗?整个伏魔关的魔气任你攫取,都不必费力修行,就能成为玄真界的主人,就能够掌控一切,包括朝见雪…… ”   魔音滔滔不绝,忽视剑意的围追堵截。   “修仙飞升多孤单啊,我还可以帮你让他也长久地活下去,他是半妖,就算能到渡劫,也抵不过雷劫,自古以来的半妖都是如此。”   玉惟周身发出阴寒的冷气,惟一剑在不断颤栗,渐渐也被一层薄霜覆盖了。   识海中,剑意所到之处,每一寸都凝成寒冰,他决绝地要将魔气找出来,可魔音从四面八方,甚至有回音阵阵,难以辨别位置。   玉惟突兀想起了幼时恪守规矩礼教的自己,一言一行,周遭的一切无比安静。他的确不快乐,所以对打破常规的阿舅格外亲昵。   后来一叶舟遭逢祸事,长老要少年的自己即刻成为家主,他觉得恐惧,他知道一旦坐上了那个位置,往后的生活便是一潭死水,所以他只身离开了一叶舟。   这是作为玉惟的第一次反叛,是恐惧,对抗了长老强行赋予他的使命。   第二次,他对抗师门,挣脱了那个其实有些怯懦的自己,这是他从师兄这里学到的,也是被吸引的原因,是勇气。   而现在,入魔会是更好的选择吗?   它察觉到了玉惟的松动,露出即将得逞的笑意,从识海中现了身。   可是,一道凌厉的剑意直飞而去,终是将它重伤,魔意不甘心地冷哼一声,消匿了踪迹。   玉惟睁眼,擦去了唇边流出的血色,这血颜色极深,是已经伤及他的紫府修为。   所以,这一次他刺中了魔意,但他依旧没赢。   玉惟平息了筋脉中翻腾的灵力,天光已经熹微,云影从暗到明,晨风涌动。   他回到清雪筑中。   朝见雪一夜睡得并不踏实,因此早早就睁开了眼,扭头一看,玉惟守坐在自己榻边,支着下巴睡着了,眼下竟有点乌青。   “……”看了一会儿,他心软下来,嘟囔一声“傻子”。   朝见雪腾出位置,将他抱上床,又觉他手格外冰凉,于是放在手心捂着。   有玉惟在身边,这一次的回笼觉倒是踏实了。   二人正在无为宗居住的消息传遍了无为宗上下,弟子们都很好奇,一位妖域的妖君,一位东原玉舟主,究竟是长成什么样子。但有南山几人坐镇,弟子们都不敢上来打搅。   又过了一日,紫薇元君忽然现身无为宗,带来一封绝笔。   是栖山的绝笔。   绝笔中写明了当日亓梧入魔的因由,玄真界更是哗然。   朝见雪得来一看,的确是栖山亲笔所写,字字句句,悔恨伤然。   紫薇元君道:“他自我了断前给我的,原来他早就写好了这东西,哼。”   除了这一个“哼”字,她也是无话可说。   掌门看了良久,叹息摇头,几位长老也都沉默不语。   紫薇元君冷然道:“如此,妖域与仙门之间的误解就不存在了。”   掌门沉吟颔首,承认道:“妖域与仙门的敌人,唯有魔而已。”   玉惟垂眸,朝见雪发现了他的异样,刚想开口询问,就听外面南山兴奋的声音:“掌门师尊——观月台有异动!” 第106章 团聚   观月台前, 慕元真君的闭关洞府果然有要开启的征兆,众人设阵护法,掌门侯立在前, 左右踱步。   末了, 他一挥手, 叫慕元座下弟子都站到前面来。   朝见雪忐忑不安极了。师尊出关不知顺不顺利, 见到他会说些什么话,他又该说些什么。他这一颗心七上八下,紧张得要命, 比第一次杀魔还要紧张了。   终于,洞府打开,慕元真君一袭白衣走了出来。   秋水哭着扑上去:“师尊!”   朝见雪也很激动,想要走上前, 但是他突然近乡情怯, 步伐又缩了回去。   慕元两鬓白发冉冉,面孔依然是他们记忆中的样子, 但从前朝见雪更多从那张脸上感受到威严,如今看过去才发现, 更多的是慈爱。   他温和的目光抚过他们几个, 笑说:“为师从前也闭过数十年的关,一个个都哭成什么样子。”   慕元看向朝见雪,对他招了招手, 朝见雪终于一步跃过去, 抱紧了他,嗫嚅喊道:“师尊,我回来了。”   他的眼眶湿润,眨巴两下, 泪水就从眼睫上掉下来。   “大乘期?”慕元惊讶道。   掌门在旁说:“你的两个弟子,都已经是大乘期,做师尊的,你是独一份好命。”   慕元又看向在后面的玉惟,他与他怀里这个眼泪鼻涕一把的弟子截然不同,此时站在那里,积石有玉,列松如翠,旁人都没有的清绝。他失笑:“玉惟,你也过来吧。”   玉惟心念一动,上前,也被慕元揽住了,他一怔。   慕元真君各拍了玉惟与朝见雪的肩膀,欣慰道:“就算不是大乘期,你们也都很好。”   玉惟的神情有些怔忪,他是第一次被长辈如此拥抱,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被信赖,被认可,不做到最好也不要紧,仍然会被包容,被爱护。   他与朝见雪极近,转头就看见他的笑眼,玉惟的唇角也勾起来,低声道:“谢谢师尊。”   慕元得知栖山一事,大为震惊,他是栖山的同门师弟,都不知道他原来与应弦歌有过这样的过往,只知二人是至交好友。   观月台亭台上还有他二人留下的棋子残局,如今也物是人非,没了终局。   掌门宽慰他说:“万物你我都有将死之日,看开些吧。”   慕元摇摇头,道:“是我过于木讷,竟看不出师兄有这样的心思,只是可惜。如此说来,伏魔关中的大魔,已经彻底消散了吗?”   “这一事,你两名弟子与紫薇元君都有参与,是他们与栖山合力诛杀的大魔。”掌门道。   “原来如此,”虽是如此,慕元还是不放心,“大魔狡猾,没有那么容易被诛杀,否则千年前几位真仙也不会合力只将它封印了,还是要小心。”   掌门颔首:“你说的对,我会与其他宗门商议,定要做到不留后患。”   “师叔…… ”慕元狐疑开口。   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掌门嘴角下撇,抚着长须:“你的弟子,我是不会再管了,半妖的路本就艰难,他真要闯,就让他闯吧,反正烂摊子现在有你收拾了。”   慕元这才疏朗笑了笑。   “师叔哪里的话。”   “不过我看,姓玉的那个孩子,也有些危险,他以前就和其他弟子不一样,你做师尊的,也多看顾着点。”掌门又提醒道。   慕元道:“自然。”   与此同时,掌门口中“危险”的二人正在无为宗的饭堂后厨捣鼓。   朝见雪手一捏,掌心顿时黏黏糊糊地沾上面团,湿淋淋的黏,他摇头:“再帮我加点面粉。”   玉惟听话地倒了些,白色粉尘飞扬。   这回再揉,朝见雪使出了洪荒之力,手臂的青筋都凸起来。他嫌自己的头发碍事,让玉惟把它绑起来,玉惟犹豫:“师兄稍等,我去净手。”   “不用,已经沾上面粉了,回头我再去洗头发。”朝见雪大咧咧地将脑袋靠过去,玉惟于是拍过手后帮他把头发挽起来,绑好了,朝见雪又哀嚎一声:“又干了。再加点水。”   玉惟再加水。   “……加粉。”   加粉。   “还是要加点水,一点点……”   加水。   如此湿了加粉干了加水反复动作,最终,朝见雪手中的面团从一个巴掌大变成整个砧板这么大,总算是达成了微妙的水粉平衡,不干也不湿了。   厨房做饭的厨子进来看了一眼,痛心疾首,一脸呜呼哀哉地出去了。   朝见雪撸起袖子,咬着嘴唇将面团翻得砰砰响,玉惟被勒令不准插手,安静地在旁看着,眼睛亮亮的。他第一次看见师兄做此奇观,半分也不舍得错过。   朝见雪穿着衣裳时身形偏瘦,但身为剑修,必不是毫无缚鸡之力的纤瘦。   他露出的手臂薄肌微鼓,偏偏肤白,臂上金环本就箍得紧,现在更是掐着肉,更显出几分紧缚的色气。但他本人毫无自知,只一味专注地揉面团,玉惟喉结滚了滚,强迫自己把视线落到面团上。   面团被揪成数个小的,朝见雪开始看见胜利的曙光,铆足了劲开始搓面条。   虽然搓出来的面条粗细不一,歪歪扭扭,但好歹是长成面条的形状了。   玉惟也挽袖,帮他一起搓。   “师兄为何突发奇想要自己来做?”玉惟问。   他们今日说好要同门一起吃个便饭,庆祝师尊出关,也庆祝师门重聚。   但朝见雪还憋着自己的小九九,他狡黠一笑,只说:“这是一片心意嘛。”   南山来时,面条已经下锅。   他探头看水里沉浮的一团面条,稀奇地“嘿”了一声:“真是大师兄做的?”这一锅里,面条粗细均匀,被拉成了恰当好处的样子,很是像模像样。   再看另一锅的面条,看上去就稍微差了一些。浮在水上有点惨不忍睹。   南山笃定道:“我知道了,这一锅是大师兄做的,那锅定然是小师弟做的。”   朝见雪脸上带着面粉,语气毫无起伏:“你错了,大错特错。”   “真的假的?”南山不信。   朝见雪指着那锅好的:“如假包换本人亲自手作。”   他只是一开始适应了一下,很快就上手,做得很完美。   而另一锅里惨淡漂浮的,正是玉惟做出来的没错。   南山不知道,玉惟只有粥做得好,涉及其他就没有慧根了。一开始朝见雪也很不可置信,他以为玉惟有主角光环在身上,做什么都是好的。后来他看得多了,就知道了,玉惟实际上是个炸厨房高手。   朝见雪方才还问:“你粥是怎么会煮的?”   玉惟羞赧道:“少时看书里说,米取一盏,水没一个指节。从此就会了。”   所以他会煮粥实际上唯一的厨艺天赋点。   另一锅里,朝见雪还炖了鸡汤,都是厨房现有的食材,南山啧啧称奇,说:“我以为大师兄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原来是我狭隘了。”   朝见雪边舀汤边说:“别看我这样,我在妖域的时候,也是自己过过日子的!”   特别是去险恶的地方独自修行,有时候他饿了,只能自己动手,妖域的很多食物他吃不习惯,更无妖会做人吃的食物,诚乃逆境之中逼出来的手艺。   玉惟听罢有些心疼,帮他盛汤。   朝见雪将二人赶了出去,让他们先去观月台等着自己。   观月台上,弦月如钩。经历万年的岁月,明月依然高挂,只是现在的无为宗在地面,不像以前悬于半空中,因此月亮看上去遥远了。   慕元道:“我倒觉得现在好,从前离月盘过近,偶尔望着苍凉,现在我们都在地面上,为师心中比以前踏实。”   亭边放着数坛红泥封住的酒坛子,是慕元珍藏的佳酿。朝见雪从前偷挖过,所以一闻就知道好坏,慕元是把他库存里最好的一批拿出来了。   “以前没让你们喝过酒,是看你们年纪还小的份上,今夜,我们师徒几人敞开了喝吧。”慕元爽朗笑道。   几个徒弟对视一眼,其实早在慕元不知道的时候,“年纪还小”的他们都已经偷偷尝过了。   比他们先前偷喝过的只一点点烈,秋水抿了一口,没喝过一般,假装咳嗽。   几人各显演技,唯有玉惟平平淡淡饮下,没出什么异象。   慕元道:“还是你们小师弟最厉害,这几坛酒是我师尊,你们的师祖抱云真君传下来的,算起来有九百余年了……”   玉惟闷咳了一声。   朝见雪一听有“九百年”,当即不敢牛饮,谨慎恭敬地放在面前,万一自己醉了,这样的神仙酒,怕要现出原型。   慕元一杯接着一杯,感慨道:“也是在观月台,我与你们师祖,栖山,几个师兄妹也一起喝过酒,谁料兜兜转转,这一脉,终也只剩我一人……”   “为师不求你们有多大的出息多大的本事,只有一点,能无怨无悔地了此一生便是好。自古修行多歧路,即便飞升,也难抵千年空寂,真仙成魔者亦不在少数。所以,你们只当珍惜好眼前,也就可以了。”   四人听着,难免有些感伤。   朝见雪站起来活跃气氛说:“我亲自下厨做了面,师尊赏脸尝尝呗!”   慕元一愣,笑道:“好。”   面碗端上来,鸡汤醇厚,面条也很有劲道,慕元本以为朝见雪的厨艺只是闹着玩的,没想到真有两下子,道:“见雪,你的手艺真不错。”   “那自然!”朝见雪的尾巴要翘到天上去了。   趁几人不注意,他偷偷戳玉惟,对他笑眯眯地说:“你看看你的这个和其他人的有什么不一样?”   玉惟眼睛微微睁大,也许是喝了酒,他的反应不如平时迅敏,半晌才道:“是一根。”   完完整整,粗细均匀,口感顺滑,完美的一根面条!   朝见雪是费了一番苦心的。   “你往下面翻,还有两个蛋!”朝见雪小声,邀功笑说,“连师尊都只有一个的。”   “时间有些仓促了,你不要嫌弃呀,但毕竟是我亲手做的,给个面子嘛。你做的我也吃了。”   在玉惟酒意朦胧之际,朝见雪凑近他薄红的耳廓,咬耳般道:“生辰快乐,小师弟……” 第107章 命运   九百年的神仙酒还是上头了。   南山与秋水躺得四仰八叉, 一个说太阳一个说月亮,八杆子打不着一起的东西居然能说得有来有回。慕元撑着桌案困乏点头,不知是不是睡着了。   朝见雪端着酒, 走得摇摇晃晃, 看了看地上, 再看了看师尊, 再抬头看去,玉惟坐在亭台上,像是一朵云, 风一吹就要散去。   轻柔的夜风将他的深思也吹得涣散了,他几步上前,凑近玉惟,贴过去:“小师弟……”   看清玉惟的刹那, 朝见雪脑袋轰的一下, 宕机不知该做何动作。   飘渺月色下,玉惟清隽的面庞上有两行泪痕, 泪珠珍珠一般,摇摇欲坠在他的下巴上, 朝见雪顿时心生怜惜, 醉意涣散的目光也聚焦了。   “你…… 你怎么哭了?”朝见雪咽了咽口水。   玉惟还挂着泪珠的睫毛眨了眨,闷闷吐出两个字:“没有。”   “这是什么?”朝见雪觉得好笑,伸手, 抹去他脸上的泪痕, 摸到冰凉的湿润。   未来得及撤手,玉惟抓住了他的手腕,让他的手心贴着自己的侧脸,朝见雪这才更感受到了, 冰凉的湿润之下,是酒醉的热意。   玉惟闭上眼睛,似乎是在专注感受他手心的触感,小幅度地轻移,他柔软带着湿意的唇峰,贴骨细腻的皮肉,轮廓清晰的颊线……摩挲中,他的睫毛也扫到朝见雪指腹,触感酥痒,朝见雪快要神魂颠倒,大气不敢喘。   “师兄,为何你这么好?”玉惟满足地叹息。   朝见雪料定他是被九百年的佳酿灌醉了,否则怎会在有旁人在的这里,在他面前,露出这种餍足的神态。这样的神态,玉惟只有在把他弄得连声求饶时才会出现。   朝见雪心念一动,放低声音,带着蛊惑的意味:“现在你不抗拒和我公开了?”   玉惟眉间皱起来,压住他手的力道也重了几分,指尖按上指尖,仔细流连。   “我从来不……是不敢…… ”   朝见雪没有听清:“什么?”   玉惟睁开眼睛看他,眼眸中浸透水色。   而后,他不管不顾,像是初生懵懂的小兽般毫无节制地撞过来,咬住了朝见雪的唇瓣,微醺的酒味也一并渡过来,赴沉沦一般。   朝见雪一下又一下轻抚他的长发,心甘情愿地接受这个吻。   他同时又怕被师尊还有南山秋水看见,玉惟现在是醉着所以不关心,但怕他清醒后要后悔。   于是,朝见雪只好压抑着喘息,热潮阵阵袭来,刚才退去的醉意又翻涌重来,让他辨不清方向。   玉惟舔吻着他,舌尖交缠间,不可避免发出了啧啧水声。   朝见雪差点就要一起沉沦进去,但他危机时刻敏锐听见了桌案上酒盏的掉落声,分神看去,师尊揉着额间穴位,要睁开眼睛。   朝见雪一下子浑身紧绷了,腰腹用力,抱着玉惟往旁边一翻。亭台离台边非常之近,二人就这样翻下了观月台。   朝见雪也没有想到,他第一次跳观月台是为了保命死遁,第二次翻下去,是为了与玉惟一起“苟且”。   无为宗本就在建在水中了,经由数十年的冲刷,宗门边上已经形成一段浅滩,朝见雪借力着陆在浅滩上,未站稳,玉惟依旧执着于方才未竟的吻。   宗门山崖上是有守夜的弟子的,二人出现在这里也很扎眼。朝见雪于是借势一滚,带着玉惟翻进墨湖中。   既然要亲就亲个够吧!   水中沉浮,朝见雪双手抱揽住他,主动递上唇,微小的气泡上升,将玉惟的眼眸惊醒。   朝见雪的头发本就挽得不紧,此时散开来,似一团流动的墨云,将二人围绕住了。   月色清照入水,他面靥便艳如春色桃花。   毫不费力地,玉惟抵开他齿关,愈发凶猛。   水声涌动,充斥耳际,隆隆的。   玉惟知道这里是墨湖。   他曾经找了数年的墨湖水里。   至少现在,他找到了。他要找寻的人真真切切地拥在他怀中,四周静谧,唯有流水,好像从此就只有他们二人。   “师兄……我的……”断断续续的喘吁之中,玉惟唇缝间溢出几个字。   朝见雪搂得更紧一些。   最终,待玉惟的酒彻底醒过来,二人从墨湖中潜回清雪筑,身上湿透,头发都挂水,朝见雪看着彼此,噗嗤一下,笑出几分傻气。   玉惟的脸又红了,不是醉的。   他帮朝见雪擦头发,细细地揉。   “你在亲我前说什么不敢,不敢什么?是什么?”朝见雪奇道。他没有被这绵长的一吻迷惑心智,仍然记得玉惟说的每一个字。   玉惟却不承认:“我不记得。”   朝见雪再问,他还是说自己不记得,只好作罢,疲惫道:“你醉后记性这样差,好吧,我就当你说胡话了。”   九百年的酒是好,醒酒后毫无晕乏疼痛之感,朝见雪脚下软绵绵,嘴唇也亲得麻麻的,蒙头倒在床上,一点都不愿动弹了。   玉惟等了片刻,被中之人就传来均匀轻浅的呼吸声。   他施法弄干的衣裳挂在衣桁,一件天水青色,一件桃夭色,两件挨在一起,就像其主。   他伸手,屈指摩挲着朝见雪的脸颊,确认他睡着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才说:“……因为我不敢确保自己能杀死它……要是……”   要是他注定入魔,他现在更愿意不要与师兄成为道侣了。   它说的没错,他害怕变成另一个亓梧。   醉酒后沉沦的那一吻,是在给自己一个放纵私心的理由,如果被看见了,就承认,就结为道侣,就让师兄永远陪着自己。   但最终没有……   好在没有……   玉惟起身,下定了某种决心,决绝地在朝见雪唇边落下轻轻似柔雪的一吻。   少顷,他推门出去,夜风忽荡,梨花落了满身。   -   翌日,朝见雪恍惚醒来,下意识往身边碰去,没有摸到人。他清醒几分,又想玉惟是不是在外练剑,可屋外一片宁静,连风吹花落声都听得分明。   朝见雪心头诡异地突突跳了两下,坐了起来。   他闯入南山院中,将南山拉醒过来:“可看见玉惟了?”   南山还犯困,道:“没有啊……”   朝见雪一连去了好几个地方,都没有看见玉惟身影,甚至用玉环唤他,也毫无反应,就像是凭空消失一般。   李真真道:“玉惟不是向来神龙不见尾的吗?有什么好大惊小怪?”   朝见雪烦躁道:“他对我不会这样!”   李真真被噎到,仔细想想也是。   南山哈欠连天:“小师弟也是大乘期了,能出什么事?”   “我心里乱得很。”朝见雪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   秋水说:“大师兄,你在他住处找遍了吗?有没有留什么纸条?说不定只是出去办事去了,不要急啊……”   他们都不知道,玉惟一直住在清雪筑。   但秋水这句话点醒了朝见雪。   “你说得对!”朝见雪如梦初醒,他太着急,太六神无主,竟忘了这一茬。   他快速飞回清雪筑,在桌案上定睛,就瞧见一封原本不在那里的信笺。   朝见雪火急火燎地拆开,信中字迹沉稳苍俊,但朝见雪看着,心一点点凉了下来。   ——师兄,伏魔关一役,大魔未陨,现潜藏于我识海之中。此次归返一叶舟,我会闭关,归期难料,若魔性难抑,甘愿舍身,以绝后患。万望师兄珍重,勿念勿忧,惟此一心,不负朝暮。   “写什么了?让我也看——”李真真走近,看清朝见雪脸上难看的表情,登时止住话头。   他像是遭受了重大的打击,丧眉耷眼要哭不哭,木头一般呆掉了,失去了往日朝见雪明亮的色彩。   李真真小心翼翼地接过信纸,看罢,哽着喉咙不知该说什么,此时说什么都很残忍,对朝见雪来说。   李真真从来都是相信那个最开始的结局的,只是平日无知无觉地过去,会忘了这件事,而现在,他意识到这个结局要来了。   南山与秋水还没有过来。   二人一个颓然坐在案前,一个靠在窗边,要说什么话,都从对方的表情中看出来了。   “你要去人界吗?”   “你要做什么…… ”   两人不约而同地开口。   李真真认真思忖了片刻,说:“我要留在玄真界,谢秉元,小宝他们都需要我,我也不可能把他们都带去人界。”   “你呢?你去哪里?妖域?”他斟酌着问。   朝见雪低头,下定一个决心:“我要去一叶舟。”   “可是……”   “他就算真的会入魔,也要有我亲眼看着,我是他道侣,我必须要面对……就算他要死,也得死在我面前,而不是孤零零一个地死掉……”   朝见雪越说越坚定,眉间的郁气散开,李真真竟然在他身上看见了某种光辉,他使劲眨了眨眼,才明白这是传说中坚毅的光辉。   他瞬间也生出气力,看着朝见雪发红的眼眶,对他憋出了一句话,说:“勇敢,勇敢……我的朋友!”   即便一开始就知道一个命运,知道它通向何种终局,依旧欣然以赴,他们全都如此,从始至终。   命运成为命运,在于经历,在于坦然面对,也事关爱,事关联结你我的一切。   是夜,朝见雪将信呈给慕元、掌门几人。   仙门哗然,朝见雪与慕元一并前往一叶舟,见玉惟闭关的洞府内外,已经设好诛魔的阵法。   玉惟心思缜密,早已经为可能入魔的自己准备了杀阵与坟墓,只待他们前来加固阵法。   朝见雪全程一派平静,跟随慕元一起,将诛魔阵法加强到了最大。   做完一切,一叶舟风荷摇举,朝见雪发麻的指尖碰到了向他轻拂的荷花嫩红。 第108章 因果   一叶舟弟子们不知发生何事, 只发现几位大能修士在一叶舟四处设阵坐镇。但玉惟素日培养了几名得力弟子,此时都没有慌乱,在他提前授意下, 安排弟子们避开玉惟所在的洞府。   白玉长廊上, 一列弟子下了早课走过, 见对面的汀岸上有大能在, 都好奇地张望。   “这么多天了,也没看见舟主,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伏魔关之前不是已经重新封印起来了吗, 还能出什么事?对了,我前些日子出一叶舟,还碰到梦蝶庄的应三公子诛魔呢!”   几人很快将话题引到了其他地方去,唯有一人还仔细盯着对面, 边走边看。   旁边人说了些话, 没得到回复,喊他道:“秦采, 秦采……你在看什么?”   秦采如梦初醒,转过头, 少年稚气地挠了挠脑袋:“没什么, 我就是觉得对面有个人好眼熟……”   “怎么可能,对面的修为都是大乘期以上了,难道你认识什么大佬?”   “没有。”秦采讪讪道。   “你是我们同一批中修为长得最快的, 快说快说, 是不是背着我们偷学了!”一人调侃他。   秦采说“哪有”,实际上他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但隐隐他觉得,是陆仁给他的灵丹在帮他。   陆仁为什么会有这么高品质的灵丹?   他现在又去了哪里?   不过他跟着舟主, 此时用不着担心。   想到这,秦采收回心神,继续参与回弟子们间的闲聊中去了。   摇曳的荷花后,李真真担忧地看着朝见雪:“你都在这里不眠不休整整五日了,这样下去怎么行,他也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出来,我替你守两日吧。”   “不用。”朝见雪捏着手诀,坐在阵眼之上。   他从前好动,如今却可以维持着一个姿势昼夜不变,李真真前日来时什么样,今日一看还是什么样,整个人静若石塑,变化之大令人担心。   李真真一副想哭的样子,朝见雪终于有了反应。他挑眉,无奈地说:“不用担心我,我如今修为撑得了,我就是想在这守着,要是他出来,我就能第一时间看见他……”   不知道很久以前玉惟等他闭关出来是什么感受。现在,朝见雪在一开始的痛苦过后,已经平静下来,心平气和地等候着时间的宣判,没有旁人以为的那么脆弱。   李真真劝不动他,对身后的南山秋水几人摇头叹息,慕元也道:“他想这么做,就让他做吧。”   到了午时,又有人报信,说伏魔关的封印还需加固,慕元嘱咐弟子们万事小心,一同前往伏魔关去了。   李真真在朝见雪身后固阵,不多时,一抹紫影在旁边落下。   李真真大喜:“元君,快劝劝他吧!”   紫薇元君玉面芙蓉,施施然摆摆手:“劝不了。情种最难劝,这些年里我已经领教过无数次了,他爹娘也这样。”   她来,只是为了给朝见雪一样东西。   她抬手,一枚浑圆的珍珠被抛过来,半空中闪烁出明亮的光泽,许久没有动作的朝见雪眼前一晃,立刻伸手接过来,诧异道:“元君?”   紫薇元君说:“总是要给你的,你爹娘,还有那个人都在里面,以后就由你来保管它了。”   朝见雪从她的神态中看出不同寻常的端倪,问:“元君要去哪?”   紫薇元君自然说:“不去哪,只是一报还一报,我以前为了尽快修行逆天而行,谁知道会不会突然有要偿还的一天,提前把东西给你,我求个心安。”   朝见雪明白了,因果之下,每个人都逃脱不了。   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唯有李真真听不懂。珍珠是什么,紫薇说的报应又是什么,他一头雾水,只看出现在的气氛略显沉重,并不是个问询的好时机。   风拂花叶,朝见雪看着手心的珍珠,问:“亓梧是什么样的?”   紫薇元君一笑:“是个好妖君,也是个好兄弟。”   她说起从前亓梧在任时的盛况,回忆良久。   紫薇元君最后说:“只是最后,他太过意气。朝见雪,你比你爹娘都勇敢,我只告诉你,不管那个人是谁,因别人而死是不值得的,你记住我这句话。”   她原来是怕玉惟入魔身死后,朝见雪也一并赴死。在她看来,当初的亓梧与应弦歌就是心死了,才会被魔钻了空子,她不想朝见雪走他们的老路。   朝见雪攥起那枚珍珠,笑了笑,笑容是释然的:“我知道,要是我拼尽全力也阻止不了,我会杀了他,然后好好活下去,因为我有我自己想完成的理想,这也是玉惟的愿望。”   紫薇元君深深看他一眼,满意地颔首:“妖神祝福你们。”   她说的是妖域中年长者惯说的祝辞,语言较为晦涩,朝见雪听青长老也说过,他点头:“谢谢。”   紫影来时如梦影,去时亦如风。   李真真实在好奇,问:“刚才你们到底在说什么?最后一句,我只听懂了什么妖神?”   朝见雪平静道:“元君从前是妖。哦对,还是个男妖。”   “…… ?”   李真真不问了,他觉得自己错过太多,仅仅这一句话就够他一个人深深震撼了。   五日之后,又是五日。   玉惟的闭关洞府一派死寂,什么动静也没有,仙门的长老见此地阵法已经准备完全,都相继离开了。朝见雪只告诉自己,再等一等,再等一等。   他全神贯注地注意着其中灵气的波动,眼睛逐渐发涩,但摸到腕上的玉镯,便又能坚持住。   南山秋水几人轮流陪着他。   正是子夜时分,朝见雪腕间忽然发烫,他捂住玉镯,低声唤了几声“玉惟”,玉镯只越来越烫,像是要灼烧起来。   而后,他分明看清了从内里向外延伸的裂痕,似裂冰。   朝见雪猛地站了起来,将南山吓了一跳:“怎么了!”   就见他回头,凝重地说:“我要进去看看。”   南山瞪眼:“你怎么进去?里面危险…… ”   “他在叫我。”朝见雪握紧了玉镯,祈求它裂得慢一些,再慢一些,但他面上依旧冷静,“里面也有设好的阵法,我不会有事。”   他抬手,明千里灼灼光亮映亮了他的眉眼,那双眸子亮得惊人,早就已经做好决绝的准备。   “大师兄!”南山疾行几步,可碍于身体不如从前矫健,还没碰到朝见雪的衣角,朝见雪就只身飞快地穿过密集的阵法,停在了洞府门前。   南山焦急喊道:“你要怎么开洞府的门啊!”   话音刚落,竟见朝见雪捏起诀,掌间就生出一朵冰荷,这分明是玉氏独有的功法,南山惊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冰荷旋旋凭空而转,落入洞府门间,南山就眼睁睁地看着洞府门被打开了一道缝隙,朝见雪快速挤了进去。   等到他想跟进去,洞门就有一层无形的阻隔把他弹飞出去。南山汗如雨下,赶忙传信。   朝见雪也没有想到自己进的如此顺利。   他猜想,是因为自己对玉惟的灵力十分熟悉,也拜先前灵机一动想出来的“绑人大计”所赐,潜伏在一叶舟学了些寒魄咒功法,又有玉惟亲传,或者这枚玉镯,所以让他侥幸进到其中。   大门一关,外面南山的呼喊就彻底听不见了。   出现在眼前的是长长的甬道,像是一间墓穴,每走三四步,就有诛魔的阵法机关。   寒气从幽深中散发出来,朝见雪注意到,石壁上的水珠已经成冰,脚下的地面也成了冻土。他在外面守候的时候,玉惟也在其中苦苦煎熬,灵力几乎散尽。   朝见雪知道,他要拔除自己识海中的魔气,必定先要散去一切灵力,让魔气无处可藏,再要抱着同归于尽的决心,才能将它斩灭,而这斩灭的希望不足三成。   魔气不可能会轻易善罢甘休,因为玉惟是玄真界最好的容器,他的天资与修为,一旦被侵入识海,注定要有这样一遭。   他越往里走,四周结的冰就越坚硬,甚至生出了许多冰柱,冰刺尖锐,泛着寒光,棱棱映出他的身影。   -   得到南山传信,慕元真君与掌门相继赶来。得知朝见雪已经进去,掌门立刻沉下脸:“胡闹!你为何不拦着?”   南山的脸皱成苦瓜了:“我拦不住啊,我要是能拦住,我早就升上大乘了!”   慕元沉声说:“不必再多说,你我在外开阵,做好准备。”   掌门有些不忍,对他说:“让沈渡来吧。”   让慕元看着自己的两名弟子受难,实在太残忍,慕元却摇头。   “他们是我的弟子,无论如何,我都会留在这里。”   南山秋水皆是眼中噙泪,异口同声说:“我也要留下!”   匆匆赶来的李真真谢秉元等人也是不走,众人不约而同地走到各个阵法的阵眼,做好了最终准备。   -   朝见雪是在一片寒冰中发现玉惟的。   他将自己冰封在冰荷之中,层层的花瓣把他紧紧包裹住,透过清晰的寒冰,玉惟沉沉闭着眼睛,但朝见雪已经看见,他额心渐渐有了黑气萦绕,与入魔的亓梧像极了。   他眉心紧蹙,表情痛苦,像是沉在噩梦之中。   朝见雪握住明千里,狠狠砸在寒冰上,试图唤醒玉惟,不要沉入梦魇。   相似的经历他也有过,当初他从一叶舟回去闭关之时,也在突破时生了魔意,但他从梦魇中挣脱出来了,因为自己求生的渴望,也因为知道玉惟还在外面等着他。   “玉惟…… 玉惟!”朝见雪用力砸着寒莲,神情渐渐扭曲,“你能不能……想想我……我在等你,醒过来啊!醒过来!”   一下又一下,碎裂的冰渣溅在朝见雪身上,生疼。   可是冰封中的人依旧无知无觉,眉宇拧得更紧,那股萦绕在他额间的魔气,几乎快要凝成实质,朝见雪甚至有了幻听,听到它发出的诡异的嘲弄声。   怎么办……   他砸不开……   冰渣溅入眼睛,朝见雪顿时眼前一片模糊,刺痛得拼命流泪。   无数冰面明晃晃地照出他的无能,他的不甘。   他不要眼睁睁等着那个结局发生。   在那之前,他要拼尽全力。   腕间的玉镯“喀嚓”一声,已经彻底碎开,但被朝见雪握在手心,裂开的尖缘刺入掌心,灼热无比。   通主之心,明千里发出哀戚的嗡鸣,爆发出更加剧烈的剑光。   又几点碎星般的冰渣从眼前飞过,朝见雪手一顿,发麻的虎口因为太过用力而抽筋,但那几粒碎星一下子点燃了另一种希望。   他飞快掐诀,一只灵蝶从掌中飞了出来。   莹莹光点,在他模糊的视野中,正似碎星。   入梦蝶。   它会带他进入玉惟的梦魇。 第109章 死灰   无尽的风雪袭来, 却穿过了朝见雪的身体,他失神过后,才骤然反应过来, 自己用入梦蝶来到了玉惟的梦魇中。   虽说如此, 却是没有看见玉惟。   朝见雪向前一步, 试图拨开扑面的雪粒, 却无法触碰得到,更不要说挡开风雪了,只好顶着漫天飞舞的大雪。   四面环视, 他发现这里是无为宗的观月台。   但这里的观月台高耸入云,严寒无比,楼阁皆已有了腐朽之色,被不知持续多少年的风雪侵蚀得面目全非。   朝见雪带着疑惑往下走, 除却风霜蚕食, 与还没有落入墨湖的无为宗景象别无二致。   他转过山径,意料之中的清雪筑却没有出现, 朝见雪一怔。   本该是清雪筑的地方,只有一树洁白, 但枝叶枯萎, 那些乍一眼看过去的花蕊都是由雪堆积而成。   他兜兜转转,发现整座无为宗山门,也就只有自己的清雪筑不见了, 其余的建筑都在。   玉惟的梦中, 他是不见了吗?   他没有在无为宗找到玉惟的影子,莫说玉惟,宗门内一个人影也没有,空空荡荡, 死寂得像一座鬼域。   朝见雪于是下了宗门,在中常天境内,总算看见了人。   那些人看不见他,朝见雪行走其间,像是一缕幽魂。   他越走越是满腹疑窦,原因无他,只因这里的人都戾气横生,在街上大打出手的说来就来,一点小事就你一句我一句互不相让,骂得狗血淋头唾沫横飞。   朝见雪走远一点,觉得再长待下去,口水都要喷到自己脸上了。   真是奇怪,此地偏偏灵气纯净,没有一丝魔气的气息,比现实中的玄真界还要干净,却有如此大的戾气。   眼前,又有一伙人要打骂起来,朝见雪躲闪不及,前边一人抡起板凳要砸过来。即使知道自己不会被砸到,朝见雪还是下意识抬起了手臂。   可突然,众人的动作都顿住了。   看他们突然变得噤若寒蝉,朝见雪狐疑地朝他们的目光看去,只见人群之中,走来一个人。   白得晃眼,朝见雪眯起眼睛。   他身上每一寸衣帛都浸润泠泠仙光,银线滚袍边,似天上月款款而来,却比之月光更冷更纯粹,是朝见雪不熟悉的玉惟。   是已经成为真仙的玉惟。   朝见雪站在原地,看着玉惟朝他的方向走过来。本来喧闹的人群在他出现的刹那,一直到他走过,都安静无比,像是被摁住了命门,深深俯首,低着头颅。   他不言不语,但冷清的神色中却有无尽威压,让人喘不过气。   朝见雪意识到,在这里,玉惟是主宰一般的存在,翻手覆手间就能收割性命,因此才被所有人惧怕。   朝见雪定下心神,跨出一步,唤他:“玉惟……”   玉惟无知无觉,从他的身边径直走过,周身的寒意侵袭,朝见雪打了个寒颤。   和朝见雪想得不太一样。   刚才看见玉惟朝自己走过来,他还以为他是看见他了。   有入梦蝶在,为何玉惟看不见他?朝见雪百思不得其解。   白衣真仙走过人群,最终消失在人群尽头。   众人一下子就放松了下来,但朝见雪前面那些人也没再有精力继续方才的争吵不休,匆匆散了。   朝见雪耳听八方,从众人的窃窃私语中理清了前因后果。   说玉惟自千年前飞升,凭一己之力,带领仙门灭亡妖域,让人族统一玄真界。又用了五百年,将伏魔关中的魔气全部斩灭,甚至将玄真界中的魔气也一并拔除了。   照道理,斩灭全部妖魔的玄真界,应当灵气充裕,没了任何外力阻碍,人人都能得道成仙。   可实际上,玄真界没了魔气生存的条件,却让人族内心中的各种恶念更加放大了。昔日尚有入魔的威胁,而今缺少了桎梏,玄真界又是弱肉强食的所在,人修不再压制恶意,五百年中,修为一退再退,戾气横生。   原本的仙门早就在千年光阴里堙灭,后续再无人修行至大乘以上,玉惟这个名字,理所当然成为了唯一的主宰。   而传闻中,玉惟真仙嫉恶如仇,若有人在他面前展现恶行,一律斩杀。   因此,方才玉惟出现,众人才会变成了埋首的鸵鸟。   朝见雪身处来往人/流中,某个猜想出现在识海,他起了一身冷汗,往玉惟消失的方向追去。   若他没有猜错,这个梦魇,这里是原本结局的玉惟。   那个真正屠尽玄真界的玉惟。   无为宗门内没有清雪筑,或许是因为这个世界的自己,在当初仙门大比的时候,早就真正心悸而死,后续自然没有了“朝见雪”的痕迹。   而这里的玉惟也当然早就将这个消失在时光长河中的,与他毫无干系的大师兄忘记了。   好在朝见雪在这个世界里还有修为,他日行千里,将玉惟可能在的所有地方都找过去,终于,在东原玉丛一叶舟,他找到了玉惟。   这里的玉丛一叶舟孤寂,是凛冬季节,满眼的残荷枯枝,萧条立在黑色水影上,干瘪枯槁,朝见雪的心里也空了一块。   一道孑然身影在残荷中练剑,他看着,竟比玉惟现今用的剑法要绝伦得多,比朝见雪看过的所有的剑法都要冷厉,尽是杀机。   朝见雪意识到,这是无情道至高的剑心。   这个世界里,玉惟居然修成飞升的是无情道。   无怪乎能够斩尽一切邪魔。   可属于他的那个玉惟去了哪里?   朝见雪情不自禁走上前,眼前的玉惟猛地止住剑风,低头凝神,看着荷池。   朝见雪低头一看,才发现原来随着自己的走动,荷池水上泛起了波动褶皱。   黑色的水影像是被揉皱,一圈圈散开,直到玉惟脚下,又是一圈微小的涟漪波澜。   难道他的存在终于能影响到这个梦魇了?   朝见雪屏息。   面前的玉惟抬起了剑,依旧看不见他,但是显然将他当成了某种威胁。   惟一剑的锋芒刚好擦着朝见雪的脸颊,玉惟眼眸冰冷,道:“还不现身?”   “……”朝见雪倒是想现身,奈何他看不见。   他壮了壮胆,二指伸向惟一剑,依然穿剑而过,只感受了冷意。   于是,他索性又往前走了几步,玉惟眼看着那涟漪向自己波动而来,凛冽的神情更加绷紧,挥出剑气。   朝见雪毫发无伤,来到他面前,对他大声喊道:“玉惟!醒过来!”他更试图上手揪他的衣襟,反复抓空。   可玉惟显然也听不到,他只皱眉掐诀,层层剑阵与法阵在他周身绽开,若不是朝见雪与这个世界不兼容,按照这种开阵法,他绝对要被扎成刺猬。   变成幽魂的滋味真是不好受,不过话说回来,“朝见雪”在这个世界的确已经是幽魂了。   幽魂跟在玉惟身边过了好几日,朝见雪发现,玉惟的生活简直太过孤独。   因为是真仙,没有了亲朋,每日如同苦行僧一般,不哭也不笑,周身散发的冷意与其说是仙气,不如说是死气。   玄真界人心不古,玉惟会毫不留情地斩杀那些作恶之人。而后世人深深畏惧,可畏惧之下也有不忿之人,朝见雪甚至听见有人啐骂说:“他是为了一人主宰所有人的性命才杀妖除魔!要不是他,玄真界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他听见了,玉惟肯定也听见了。本以为他会出剑,可朝见雪看见他表情未变,脚步也未停,依旧漠然似手中寒剑,唯独不像个活人。   朝见雪走在他身边,心中泛起苦涩,他心疼玉惟的经历。是不是有他在,梦外的玉惟才会摒弃对妖魔的仇恨,破除妖皆要杀的偏见,否则就是现在这个样子。   诛尽邪魔,飞升真仙。   但也孑然一身。最终发现恪守自小以来的正义规矩除魔后,世界却与自己的理想背道而驰。   如果他身边能有人陪着就好了。   朝见雪忽然明白过来,如果这个世界是真实存在过的,“朝见雪”在当下的时间线里当然不能存在,他必须得不做“朝见雪”。   想通这个关节,第二日,玉惟正在一叶舟打坐修行。   “唔”的一声。   一道细弱的声音打破了宁静。   玉惟掀开眼帘,一只通体黑色的小豹子拱到了他身边。   是朝见雪思考再三,变化成了这副样子。   如果他能化成妖形,便差不多是这样的。   小豹子眼神乌黑清澈,粉色的爪垫按着玉惟的腿,用自己的脑袋去蹭他的手。玉惟触碰到那柔软细腻的皮毛,僵在了原地。   朝见雪乘胜追击,把自己一股脑摔进他怀里,故作姿态地卖萌撒了个娇。   玉惟木了一会儿,吝啬地摸了摸他的脑袋,而后把他赶开。   朝见雪又倒过去。   如此反复了两三次,他忽然听见轻轻的一声笑意。   这简直睽违已久,朝见雪抬头,看见玉惟嘴角噙的笑容,比头顶的映霞还要漂亮,眼睫的一点朱砂似流火,把他的所有寒意融化了。   “小朋友,你找错人了。”   朝见雪的心跳漏了一拍,当即往他的宽袖里钻。   没找错,找的就是你!   暖和的小动物,哼哼唧唧的撒娇。   玉惟留下了他。   小豹子太小,时常跟不上玉惟,玉惟不厌其烦地把他抱起来,让他坐在自己的肩头,或者趴在臂弯里,朝见雪舒服地发出呼噜声,也希望他能开心一些,笑容再多一些。   梦中的时间流逝不符合常理,朝见雪清楚地知道自己与玉惟只相处了小小几个片刻,却知晓在玉惟来看是几年,甚至十几年……   终于有一日,他带他去了无为宗门。   朝见雪想,纵使“他”已经身死,但在宗门内,肯定还有他存在的痕迹。   要让玉惟想起他,就要让他看见这个痕迹。 第110章 复缘   黑豹竖起尾巴, 矫健穿过无为宗各座楼阁,玉惟信步紧随其后,伸手一捞, 便把小豹子捞在了怀里。   朝见雪看着眼前的建筑, 目的达到, 他打了个哈欠, 尾巴在玉惟身上拍了拍。   玉惟抱着他,掌心从猫耳朵滑到后颈,听见舒服的呼噜声, 他满意地笑了笑,说:“跑那么快做什么,你想进这里?”   是啊是啊!朝见雪努力眨巴眼睛,亲昵地用脸颊蹭着玉惟的下巴。   玉惟失笑, 抬眸看向面前古朴的建筑, 其上有“仙音阁”的石牌匾,是无为宗纪念飞升真仙与历来故去弟子的地方。   玉惟什么也没说, 抱着朝见雪拾级而上,走进这座久被尘封的仙音阁中。   一进殿阁大门, 朝见雪迫不及待地跳下来, 落在地上甚至发出了回音。他抬头,仙音阁的天花板无比的高,上面还画着繁复的图像, 保存尚好。   朝见雪不知无为宗破败的原因, 千年的时光里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殿阁之中,赫然立有数座石像,是无为宗历代掌门长老,飞升真仙的石像。朝见雪此时身形低矮, 看出去的所有石像都巨大无比。   他一眼看见了熟悉的栖山、慕元等人,跑过去,蹲坐在石像下,努力抬头。   玉惟走到他身边,语气平淡:“这是我的师尊,如今算起来,已经八百余年了…… ”   朝见雪很是难过,他希望身边之人都能好好的,但终究会有分别的那一日。   玉惟抚摸着他的脑袋,心有感应一般,说:“不必难过,万物皆有消解之日。”   朝见雪在他袍边蹭了蹭,没有再去看,而是往另一边走去。   直到走到另一座熟悉的雕像前,他停下来,回首望了一眼也走过来的玉惟。   是玉惟的玉塑仙像。   仙像的玉惟执剑而立,仙姿美甚。他身穿最庄重的华服,披帛带冠,一手仗剑,一手捧玉荷,静俯垂首,像是神话中的观音仙者,但无比威仪。   朝见雪看呆了眼,被深深折服了。   玉惟道:“飞升之后所立,彼时师姐几人给扮的,过于浮夸了。”   一点也不浮夸!朝见雪在抗议,就该这么打扮!   若是之后一切顺利,他也想给玉惟这么打扮。   朝见雪看看玉惟,再看看仙像,嗷呜一声,蒙头往另一边的内室里冲。   他知道这里,是给已故弟子的存放遗物的。   这个世界的朝见雪与梦蝶庄没有关联,栖山也已经故去,他的遗物,自然就该按照规矩,存放在这里。   玉惟没来得及拦下他,朝见雪冲进内室,映入眼帘的是一排排的木柜,每一个格子上都写了弟子的名姓。   朝见雪一目十行地找,终于,在其中一排柜子上看见了自己的名字。   他一跃而起,发挥出惊人的攀爬力,四只爪子在柜子上拼命挥舞,最终“砰”的一声,推下了属于朝见雪的遗物。   玉惟听见此间动静,找过来时,朝见雪已经跳下来,低头嗅着掉下来的包裹,又被扬起的灰尘刺激得直打喷嚏。   他甩了甩脑袋,用嘴撕扯开包裹。   时间洗礼下,布帛变得易碎,没几下,里面的东西就掉了出来,包括刻着朝见雪名字的玉牌,几个金环,还有用另一团布匹包住的东西。   玉惟蹲下来,捡起玉牌,扬了扬眉:“‘朝见雪’?”   朝见雪眼睛一亮,莫非他还记得自己?   又听玉惟说:“我记得他,算是我的同门,只是……”   他顿了顿,朝见雪急的“嗷”了一声,差点能口吐人言。   “他死后,栖山真君竟入魔,引发了不小的事端。”玉惟放回了玉牌。   朝见雪浑身僵了一下,玉惟好似并不关心“朝见雪”,他站起来,对他说:“走吧,我们回去了。”   朝见雪不死心,又含着那几枚金环甩,试图引起玉惟的注意力。但玉惟只当他是喜欢玩耍金灿灿的东西,温声道:“这样的东西我那里有很多,回去我给你找,放下吧。”   气煞豹也!好歹也是师兄弟过,玉惟竟这般冷漠。   朝见雪放开金环,又发泄一般,去咬那块包着东西的破布,可牙齿一撞,硬得他眼泪汪汪。   玉惟这才注意过来,他捡起那东西,展开来,不知为何竟有些发怔。   由于朝见雪在下方,根本看不见那是什么东西,反复跳跃也只看见一个颜色,疑似是块玉。   忽然,他看见玉惟古怪地露出了一个微笑,却不像笑更像在哭,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朝见雪惶恐不安,安静地垂下了尾巴。   只见“当啷”一声响,那东西掉在地上,玉惟头也不回,折身离开了仙音阁。   他的动作太快,朝见雪怎么想都跟不上。他走上前,试图看清究竟是什么东西。   他用爪子扒拉开破布,也愣住了。   是一块玉坠子。   他再熟悉不过。   是玉惟随身系着的玉坠,荷样的,挂着银色花穗。   过去的记忆破开迷雾,一切都重合。朝见雪想起来了,与玉惟初见时,他之所以会盯着他腰间的玉荷坠子不放,正是觉得它熟悉。   原来他也有一个,自小与他的神魂一块安放,只是后来长大,便遗忘在了不知哪个匣子内。   破布上,依稀是一封结缘书。   玉氏与应氏的结缘书,因有术法,上面赫然显示出二人的名字,朝见雪与玉惟——若两心相契,同性则结金玉之好,共证知己之诚;异性则缔琴瑟之约,永结道侣之缘。谨以同心,共赴前路,不负此情,不渝此约。   是了,当初在梦蝶庄时,应夫人就说起过这一段缘分。   朝见雪定了定神,赶紧往外跑去。   玉惟果然在原先清雪筑的那棵梨花树下。   朝见雪来到他近处,没有靠过去,只停在原地。   玉惟手抚着粗糙的树干,看见他来,哑然失笑:“我只是没有想到,原来我本该还有这样一段缘分。当年师兄看我的玉坠信物,我应当关注几分的,可我什么都没有做。”   “当初一见,我其实觉得他很漂亮,只是胆子太小,像一个瓷娃娃,”他呓语道,声若细蚋,“原来,他本该能是我的知己、我的……道侣…… ”   本该是他作为玉氏的最后的联结,是命运赐予的最亲密的人。   但是人已死,死在了彼此都蒙昧的时候,早就没有挽回的机会。   “你说,”玉惟目光空渺,看着小豹子,又像什么也没看,“我一生修道升仙,是为了什么?我又得到了什么?”   难道是为了看玄真界恶意丛生,为了自己孑然一身吗?   朝见雪惊了一下。   玉惟的周身,竟有了些许魔气。   升仙后,从古至今,无有人可以抵挡岁月的消磨侵蚀,漫长的时间会将孤独无限拉长,直至吞噬。   朝见雪走近他,被抱起来,冷香幽幽,再听他呢喃说:“你会陪着我吗?”   “……”   玉惟明白过来,嗤笑自己道:“你也会有死的一日的…… ”   说到这,他突然顿住了。   心神剧烈动荡之下,让玉惟从日复一日的重复与消磨之中,生出了清明的神智。他摸着手中丝缎般的皮毛,眯起眼。   “……这么多年过去,为什么你从来没有变化?”   他终于发现不对劲了!   朝见雪猛地抬头。   玉惟看着小豹子的嘴一张一合,清晰地说出了人言。   “玉惟——醒过来!”   醒过来——   玉惟放开手,心神俱震。   他愣愣地看着小豹子轻巧地落回地面,在梨花树下,雪落翩跹飞来,迷了视线。   黑色的皮毛幻为密云般的乌发,衣裳曳地,那双乌黑兽瞳亦化作人的眼眸,如同两颗沉在水中的黑色珍珠。   醒过来——   他右手执剑,明千里绽放灼灼光华,一剑击向玉惟周身的魔影。   剑光,雪飞,寒凉的涌动朝玉惟瞬间冲来,但他只怔怔抬手,抓住了朝见雪伸来的手,紧扣住指间。   一瞬之间,朝见雪从彼此的凝望中看见了许多。   那是原来世界的终局。   升为真仙的玉惟在漫长的消磨中,见证了玄真界的一再败落。   原来他走的道是错误,原来玄真界需要魔气存在,万物与仙道才能维持平衡。现在的玄真界已经不可救,再也无法挽回。   他为何一步步走到今日?   仿佛背后有一个推手,让他按着该有的步调,走上了这条路。   为何在升仙之后,仙门迅速落寞,只剩下了他?   好像一场故事的终结,所有人瞬间退场。   那个叫“朝见雪”的人,若当初没有死,一切会不会变得不一样?   ——“系统错误,检测到《问仙online》世界主人公玉惟意识觉醒,系统试图更正……”   ——“更正失败,该世界重要组成部分“玄真界”灭亡,开启平行分支中……”   ——“重要人物已修正……分支发生乱流……个体”李真真”、个体“朝见雪”错误……更正失败……”   ——“系统错误,无法更正,该世界脱离掌控……”   大段冰冷的机械音流过朝见雪识海,他呆若木鸡,若不是自己有一半魂魄来自与这个世界不同的科技世界,还真听不明白这些究竟是什么意思。   寒冰寸寸破裂,他看着玉惟,玉惟看着他,入梦蝶在二人中间倏忽化为光点,散逸在相交的目光中。   在朝见雪愣神的功夫,玉惟一伸手,重叠的冰荷花瓣碎开来,他把朝见雪一下子拉入怀中,浑身颤抖,埋首在他颈间,唤:“师兄…… 我以为……我以为你死了……死在百年前……”   朝见雪还算冷静,他捧着玉惟的脸看了看,远没有梦中的真仙那般不可侵犯,才确信,他醒过来了,他们都从梦中醒过来了。   他在短短片刻间想明白了很多,如果说,李真真是乱流中误入这个世界,而他是在玉惟的意志牵引下回到了这个世界。   那么一切的开始就有了答案。   “我明白了,魔气是想让你和上一个平行世界的你一样入魔,所以才有这样的梦魇。”朝见雪道,“是上一个世界的你入魔屠戮了玄真界,不是这个世界的你,所以能改变!一定可以改变!”   玉惟并不明白他所谓什么“平行世界”,他只看着朝见雪喋喋不休的唇形,又有一道魔音响起,这回朝见雪也听见了。   “你真以为他喜欢你吗?他只是为了活下去才会和你做道侣!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他就会离开你……”   魔音负隅顽抗的话还未说完,朝见雪忽然发狠,明千里化作弯镰,斩碎了周身环绕不去的黑气。   他揪住玉惟的衣襟,咬牙切齿地大声狠然道:“玉惟你给我听着!我朝见雪现在喜欢你不是因为你是主角,不是因为为了活下去,我就是喜欢你!你哪里都很好!你做什么我都很喜欢!我要和你接吻和你上/床和你做一切道侣之间应该做的事情都是因为我喜欢你!我承认我之前有骗过你,但我现在超级无敌喜欢你!你记没记住!”   玉惟嘴惊讶地微张,眸光似星辰,朝见雪从中看见了自己湿透的狼狈模样,但盛在爱人的眼眸中,无可匹敌。   与此同时,洞府外。   使出浑身解数的众人一片寂静,洞府大门被撬了一半,寒气呼呼地往外钻,把他们冻得浑身僵硬。   南山干笑道:“是不是我又听错了?哈哈……我的耳朵最近真的不行……”   秋水冷静道:“不,你没有听错。”   慕元沉吟道:“嗯……”   李真真:“……”   李真真真想给里面奔放的两个人跪了。 第111章 尽欢   “等一下……”南山依旧很震撼, “你们都这么容易就接受了吗?”   秋水感慨道:“实不相瞒,以前我就有预感……”   “师尊…… ”南山望向慕元。   慕元略显尴尬地抵唇咳嗽一声,说:“感情上的事, 为师不干涉你们, 彼此喜欢就好。”   末了, 南山接受这个事实, 默默消化自己震惊的情绪去了。   朝见雪出来的时候神清气爽,一看就知有好消息。   他背着手,闲庭信步, 见到洞府门上的豁口,吃一惊问:“原来你们打开了,为何不进来?”   众人面面相觑,在听到他那些豪言壮语之后, 谁敢进?   慕元率先开口, 主动假装没听见:“玉惟如何?为何没见他与你一起出来?”   朝见雪收敛起笑容,正经道:“回师尊, 小师弟的魔气还需要一段时日才能彻底祓除,这才没有出来。”   慕元见他神色, 问:“是有万全把握了?”   朝见雪眼眸清亮, 难掩自豪之色:“十成十的把握!我相信他。”   只是要再等候一段时日而已。   先前的等候他是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今已经卸下重担,朝见雪脚步轻盈, 但毕竟已经十日没有合眼, 他与师门几人商量后,先行出一叶舟休憩。   穿过瀑布,没想到迎面遇上几个熟悉的身影。   朝见雪眨了眨干涩的双眼,愣神道:“应庄主?”   为首的正是应飞商, 她身边的应流徴也存在感颇强,向朝见雪挥手,笑容依旧稚气。   应飞商寒暄过后,问罢玉惟情况,拱手道:“妖君若是得空,请往梦蝶庄歇一晚吧。”   他们看起来等候已久,碍于未得一叶舟主人允许,这才在外踌躇不进。   朝见雪目光和软,笑道:“好啊,承庄主美意了。”   -   自从朝见雪身世与当年真相揭晓,梦蝶庄上上下下都想着何时能再见这位本来的“应大公子”一面,此番见家主延请一人上座,便都猜出他身份。   应飞商向朝见雪一一介绍。   应氏是大家族,人丁兴旺,宴席坐了满满一屋,应飞商的长兄已经有道侣,两名孩子也都十余岁了。   席上的几个小孩都很乖巧,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瞧朝见雪,有礼地打招呼:“见过妖君。”   有奴仆要上前来斟酒,应流徴大剌剌地摆手:“不必过来,这次是家宴!”   此话一出,周遭静了片刻,应流徴才发现失言,把头埋下去。   应飞商见朝见雪笑容未变,适才松了一口气,郑重开口道:“流徴向来鲁莽,但确实是我的本意。我不知你还愿不愿意回梦蝶庄,请你来是想对你说,梦蝶庄随时欢迎你回来,这里是你的家。”   她担忧朝见雪会因为从前的龃龉拒绝她,因此有点紧张。   朝见雪却淡然笑了笑,眉目疏朗,语气柔和:“既然是家宴嘛,没必要这么客气,应蝶庄我不回,但我是你们的表哥没错,表妹。”   即使从前多有误会与偏见,总会有新的血脉掌握权力,打破固有的一切。   朝见雪现在也愿意拥抱一切,他血脉中相系的亲缘,上辈子,和这辈子都从未体验过的热闹……实在是……   有点吵……   喝了几杯果子汁,应氏几个孩子都开始释放本性,满屋子跑;应流徴拉着朝见雪哭,说自己以前看见他,真的以为看见了自己的真命道侣,他的梦碎了;应飞商则拉应流徴,让他收敛一点,长这么大还哭成何体统……   朝见雪第一次应对这样的喧闹,着实无所适从,只能微笑着回答趴在自己膝盖上的小孩各种问题,比如妖域长什么样,伏魔关长什么样,他们是怎么制服大魔的等等。   看应飞商在这一大家族中从容应对的样子,朝见雪真心叹服,她真是做家主的料。   这么一折腾下来,竟然比在玉惟洞府外守阵还要疲惫。   朝见雪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应飞商特意准备的房间,隔窗就可以看见冬园景象。   他拿出珍珠,烛火中竟映出一圈夺目的光彩。   朝见雪想,应弦歌应该很高兴。   累则累矣,他也很高兴。   一夜无梦沉酣。   第二日,朝见雪早早就醒了。他沉重地想了想,觉得还是不擅长应对叽叽喳喳的小孩子,于是留下一张字条给应飞商,自己一个人遁走。   “啊哈,原来还舍得回来。”青荼柳一看见他就开始揶揄,“我以为妖君不回来了,在无为宗乐不思蜀。”   朝见雪心虚地想起来,这些时日他都没有与青荼柳传音,确实是忽视了自己的本职。   他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对青荼柳说了,后者意外道:“原来还有这么一遭,现在怎么样了?”   “等着吧。”朝见雪坐下,斟茶展眉道,“等玉惟出关,我要和他正式结成道侣。”   青荼柳喷了:“你确定就是他了?”他们妖族可没有什么认定一个人就是一辈子的规矩,待在一起腻了就换是常有的事。   “你可想清楚,结成道侣的结缘礼一过,就是把一半修为抵出去了,这可是很严重的事情!”   朝见雪却不在乎:“抵出去就抵出去吧,大不了从头修行。更何况,我相信他,他也相信我,在我有限的人生里,我愿意给出承诺。”   因为明日无常,今日尽欢就好!   青荼柳知他心意已决,只好说:“好吧,你喜欢他,他也喜欢你,这就好。不过……”   他眼睛一转,神态些许不自然:“你以后,还想做回人吗?”   “嗯?”已经经历了这么多,朝见雪觉得他的问题有点好笑。   青荼柳避开他的视线,怎么看怎么有猫腻:“那个……洗骨,还在你身边吗?”   朝见雪了然:“早在我当初落水的时候就不见了。我不想变成人啊,谁说我要做回人了?我觉得做半妖挺好的,真的。”   是他生来拥有的,就是很好。   “哦……”青荼柳松了一口气的模样,犹豫再三,还是道,“有件事,其实我一直瞒着你。”   朝见雪笑眯眯地望着他:“说。”   青荼柳长痛不如短痛,想着趁朝见雪心情好,还是一五一十地说出来:“洗骨是假的。”   “哈!”   青荼柳眼睛一闭:“当初给你的时候,我就没想让你能变成人,早就计划接你回妖域,所以给你的是假的。”   朝见雪深吸一口气,释然了。   “真的洗骨还在赌坊宝库中?”   青荼柳点头。   “怪不得……”朝见雪无语地摇摇头,“怪不得每次我要去宝库看看,你都拦着我,原来是怕被我发现…… 你真是…… ”   青荼柳贱兮兮地腆着脸凑上来:“妖君不会怪我吧…… ”   朝见雪本来是释然的,但看着他做作的模样,拳头是有点痒了。   他不语,只“呵呵”了两声。   青荼柳发觉此事可以揭过,嘴巴一咧,又毫无分寸地问:“我还有个问题,妖君你,究竟是上面,还是下面那个?”   朝见雪干笑:“这件事很重要吗?”   “重要!”青荼柳道,“也不重要!”   朝见雪也没什么好隐瞒的,迂回道:“我顺着他来。”   “哦……”青荼柳明白了,眉宇溢出喜色,道,“我晚些送些宝贝过来!妖君放心吧!”   没等朝见雪问是什么宝贝,他就已经一溜烟化作一抹青,溜没影了。   是夜,青氏的小妖怪果真来送宝贝。   朝见雪以为是什么罕见的法器,或是灵丹妙药,因此打开时丝毫没有做思想准备。   匣子打开,里面的东西晃晕了朝见雪的眼睛。   他捏起那轻飘飘的一层布料,再见多识广的人也要脸红。   特制的鲛人纱,半透明有流光异彩,贴着皮肤只像是没有穿一般,但又能感受到布匹的软滑,滑溜溜的像一尾鱼。   这件衣裳——姑且称之为衣裳,比之前青长老送来的那件设计还要大胆,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朦胧,朝见雪一下子面红耳赤。   衣裳下,则是一些灵巧的器具,某种方面来说,的确也是法器。   再打开一个小盒子,里面膏体芬芳馥郁,油润润的,一抹便化水。   青荼柳的传音此时出现,他说:“都是上好的东西!妖君可好好享用!”   憋了好半天,朝见雪只好说:“多谢你。”   没过一会儿,青荼柳又回:“下次我再理一些给你!我们蛇族有妖很擅长制作这些东西,你我之间,客气什么!”   妖果然不能用人的思维去衡量,在他们看来,双修有如吃饭喝水,再正常不过。给自己的碗装饰得好看一点,饭菜里多加点好吃的佐料,都是很自然而然的事情,完全不必要羞耻。   可惜朝见雪从小接受的是人修的教育,他比着那件衣裳看了半天,还是有点羞涩,放了回去。   但是半夜无聊,他突然又想尝试一下。   滑溜溜的衣裳贴上肌肤,若隐若现,他壮了壮胆子,走到镜前端详自己。   长发披散,腰身勾勒得紧致,两点茱萸隐在青丝后,堆叠的鲛人纱似华美的包装与丝绸,把他松松垮垮地包裹,再加上他脸上的红晕,竟显出婀娜的媚态来。   朝见雪第一次看到这样的自己,瞪大眼睛,心口砰砰直跳。   不行,太骚气了。   还是赶紧脱掉为妙。   “咔哒”一声,殿中窗户被推开,朝见雪躲闪不及,仓皇地扭头,与来人对上个正着。   “你…… ”朝见雪又惊又喜,“这么快!”   不是说要一段时日吗?   玉惟看清他模样,快速跨进殿中,而后立刻将窗户合上,转过身来,窒住呼吸:“我想尽快出来,就赶紧解决了…… 师兄在……做什么……”   开口,他的嗓音已是喑哑,目光晦涩,直勾勾地盯着朝见雪看。   “我在……我在…… ”朝见雪有口难辩,想捂又欲盖弥彰,破罐子破摔道,“我在提前准备…… ”   下一句已被快步走过来的玉惟堵住了唇舌。   朝见雪确定他魔气已除,放下了心,将重量全靠在他身上。   玉惟抚过他鲛人纱下的脊背,引起酥麻的颤栗。   待瞥一眼旁侧,朝见雪更加难捱:“别在镜子前吧…… ”   玉惟的声音如玉石相扣,笑意痴缠,真正心无旁骛得到了朝思暮想的礼物,断没有放手的道理:“不要,就在这里。” 第112章 不渝   欢愉之下, 面孔如成熟的桃。   玉惟紧紧搂住怀中人,后者轻阖着眼睛,睫毛颤抖个不停, 说不出完整的话。   那件鲛人纱衣已经半湿, 松垮堆叠在朝见雪腰际, 他脚尖绷出紧致的弧度, 实在是坚持不住,推着玉惟说:“快一点。”   平时的玉惟很听话,唯独在这种时候不知餍足, 哑哑地应一声,让他看镜中的自己,说:“很漂亮…… ”   朝见雪情不自禁看过去,手也摸上小腹, 脸更加红了。   他咬牙道:“玉惟!”   “嗯。”镜中, 玉惟的脸露出来,清冷的皮囊也染上情/欲的色彩, 呵气如兰,“我在这里。”   看着这样一张脸, 朝见雪的火苗蹿得更高, 他骤然浑身一颤。   随即才意识到自己竟然这样轻易被一张脸激出来了,很是丢脸。   他掩面。   听到玉惟低低的笑声,简直就是火上浇油。他都数不清是第几回, 只是一味放纵。   朝见雪才意识到, 原来以前玉惟还算克制,现在除了魔气,彻底没了后顾之忧,行事动作间更加大胆了。   等玉惟温柔地帮他清洗完, 朝见雪才从放空的状态里回过神来。   刚才激烈中没有发现,现在一细细品味,他曲膝抵住玉惟,问:“你的修为…… 为何退了这么多?”   在彼此识海中驰骋之时,朝见雪确实察觉到他的修为已经没有大乘期。   玉惟不好意思般移开眼神,声音尚且低哑着:“在斩杀魔气的时候,情急之下,我舍去了一些灵力。”   “为什么?”朝见雪不解,他明明不是这样鲁莽的人,“魔气已经微弱,何必要这样自损三千?”   “师兄…… ”玉惟埋首在他颈间,深嗅一口,“师兄好香。”   “不要转移话题。”朝见雪掐了掐他的下巴。   玉惟抬起的视线湿漉漉,轻声道:“我想快些出来见到你,我一刻也等不及,我愿意舍弃这些修为…… ”   朝见雪听了这样的情话,心中某个地方顿时酥麻泛起柔软的波浪。   他幽幽叹口气,想,这怕是玉惟做的第三件出格的事了。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他朝见雪做的出格事也多,玉惟和他比起来,小巫见大巫,谁也说不得谁。   玉惟的指腹穿过他的发间,朝见雪没有压制,任凭自己的耳朵冒出来,歪过头故意蹭了蹭。   玉惟轻笑,道:“说起来,那个梦魇我已记不清楚了,只记得有一只小黑豹,是师兄吗?”   朝见雪搂着他:“是我。”   “我在梦里做了什么?”玉惟侧躺在他身边,帮他编发。   朝见雪思索片刻,想说,但不知为何,竟说不出口。   他心中稍惊,但看玉惟疑问的目光,还是道:“你迷路了,又不记得我,我变成黑豹,把你带出来了。”   玉惟亲他的耳朵,痒痒的。   朝见雪恍然意识到,他不能在玉惟面前说出具体的原来世界线的事。   他算是这个世界线的bug,所以才会记得这个梦,而玉惟不该记得。   若是这么想,魔气作为天道法则,三番五次找上玉惟,还引出这个梦,是不是与所谓的“系统”有关联,在逼着玉惟再次结束这个世界线呢?   朝见雪觉得他好像触摸到了某种边界,不能细想,有太多东西不知道为妙,细想纯粹是给自己增添烦恼。   总之玉惟现在赢过了魔,这就够了。   朝见雪不厌其烦地摸着玉惟的手掌,目光再触及到他腰上,忽然想起一件事。   他坐起来,难掩兴奋地穿衣,对玉惟说:“我们回趟无为宗。”   “现在吗?”玉惟错愕。   “对!就现在!”   片刻后,无为宗清雪筑。   “在哪里呢……”朝见雪发愁地蹲在床边往床底下张望。   他没有告诉玉惟自己在找什么,只说是一个被用布包起来的东西。   先前玉惟已经将清雪筑里的东西都搬走,既然他没看见它,必定还留在清雪筑中。   虽说有没有都行,但朝见雪就是想要找到它。是很珍贵的东西,象征他们一切缘分的开始。   玉惟没有多问,帮他一起找。   朝见雪本来就双腿酸软,从床底下找了一圈无果,爬出来后累极。   一只手过来抹去了他额头上蹭的灰,玉惟轻笑道:“那东西有这么重要?”   朝见雪卖了一个关子:“你看见就知道了。”   二人找累了,并排躺在榻上,望出去正好是一方窗景,棉絮似的白云团团分布在湛蓝天幕,那树梨花比梦中的矮上一些,落了一半花。   朝见雪问:“为什么这棵树不结果?”   玉惟摩挲他的手心,道:“这是赏花用的梨树,不结果。”   “哎,以后种点会结果的树吧。”朝见雪起意道。   玉惟笑着应好。   清雪筑安静,看着徘徊来去的天光云影,朝见雪眼皮子直打架。   在和煦的清风中,他翻身搂住玉惟的腰,闭上眼睛,终于安心地睡过去。   朝见雪觉得自己的魂魄好像飘起,一直飞到无为宗上空,飞起的梨花花瓣转瞬成为了朔风飞雪。   恍惚中,他看见玉惟。从少年时拜入宗门,到崭露头角,成为无为宗首席,回到一叶舟斩杀害死亲族的妖魔,再成为仙门魁首,最后飞升。   那背影的身量渐高,气质日渐趋冷,初时花团锦簇众人环绕,最终身边什么人也没有,只有满地寂寥的积雪。   他灭玄真界的那一天,没有任何征兆。只是一剑起,天地为之震动,他太强大了。   朝见雪静静旁观,在他脸上隐约看见了释然,还有置之死地的疯魔。   他的视线逐渐又模糊了,只是忽然,地面上的玉惟好像察觉到了什么,他抬头,在背后的崩裂的天光侵吞掉自己之前,看向他的方向。   ——我的……   朝见雪一颤,从跌落的失重感中惊醒,怀里抓了个空。   “……”这回是彻底清醒了。   玉惟呢?   朝见雪懵然坐起身,揉揉眼睛,透过窗景,竟看见玉惟半蹲在梨花树下,不知在做什么。   他走出去,站定在玉惟身边,发现他在挖土。   “怎么想到在这里找?”朝见雪失笑。   玉惟说:“屋中没有,长久未变的也只有这里。”   “好吧。”朝见雪与他一起挖。   他们这样子,真像两个童心未泯的小朋友。   挖到约莫一指深,突兀地露出一角木色的东西。   朝见雪心头一跳,待玉惟拂开上面的土,是一个制作潦草的匣子。   “啊!”朝见雪越看越熟悉,好像是他自己做的来着。   很久以前,他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自己抱着木头用筑基未满的灵力砸出来的匣子。   朝见雪一下子全想起来了。   在他催促的眼神下,玉惟打开匣子,他一愣。   赫然是与玉惟有的一模一样的玉荷坠子。   是了。彼时小小的朝见雪觉得这东西必须要好好藏起来,所以特意埋在了这梨花树下。小孩子防来防去,没想到最终防了自己。   玉惟拣出其中布帛,看罢,抬眸看着朝见雪。   他眸光水亮,千言万语不还休,质本洁然纯粹:“师兄,我们结为道侣吧。”   共赴前路,不负此情,不渝此约。   -   “大家都知道一年前玉氏与妖域两位真君的结缘礼有多盛大,那然后呢?两位真君去了哪里?最近怎么不见音信?”   熙攘的茶楼中,有人追问。   讲述二人故事的老头捏着胡须,道:“自然会是天高地阔,有情人终成眷属,有志者事竟成喽——”   “妖域的那位也是奇人,身为半妖,却半点不入魔障,可见,“半妖不详”这种话实在是荒唐,他飞升指日可待!”   老头道:“飞升与否,老夫倒觉得已经不重要。”   “哎,好吧!”追问的那人摇扇道,“也不知什么时候能见证到后续…… ”   迷迷糊糊中,一雪衣青年被轻轻推醒,他打了个哈欠,才发现自己竟靠在雅座隔间睡着了,都怪昨天与玉惟研究功法得久了些。   他听楼下没了老头神采奕奕的讲述声,问玉惟:“讲完了?”   玉惟笑说:“嗯,今日的讲完了。”   朝见雪睡饱了,继续游历的路上,看一花一草都可爱。   二人登上险峰,正是日光初升,云海中翻腾。   金光从林叶缝隙中洒落,朝见雪轻盈跃上树梢,坐下来,回头,身后明光万丈。   他拍了拍身边的空,笑盈盈道:“上来看日出啊小师弟。”   玉惟上去了,目不转睛,看的是另一个朝阳。   朝阳之后,还会有无数朝阳,明日的、未来的,也会有更多可说的、他们彼此之间才知道的故事。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