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傲天怀了我的崽   作者:糖雪球啊   简介:   黎未寒穿成了龙傲天时惊尘的师尊。   原著的师尊好色成性,风流史多不胜数,因为看中了主角的炉鼎体质才收下了这个徒弟,打算日后让小徒弟做自己修炼的炉鼎,最后修行不成,落了个死无全尸的结局。   黎未寒为了改命,直接转修无情道。   时惊尘十几岁拜入黎未寒座下,黎未寒在屡次确认小徒弟没有“以下犯上”的危险想法后,把一身本领都教授给了时惊尘。   小徒弟长大后成为了仙门头等的俊俏人物,惹得不少女修春心萌动。黎未寒准备按原剧情撮合时惊尘和仙门第一美人,促成一段好姻缘。   当晚,小徒弟时惊尘闯进了黎未寒的房间。   时惊尘:师尊,我不要第一美人   黎未寒:你他妈少不知足,你不要我要,你不要她还想要谁?   时惊尘:我要你   望着眼前衣衫半敞的人,黎未寒眯了眯眼睛:你想要我做什么?   时惊尘双眼通红,用尽毕生的勇气道:我要师尊和我灵修,我愿做师尊的炉鼎!   #养大的徒弟想做我的炉鼎怎么办#   #在本尊修无情道后,徒弟转头入了合欢宗#   狂拽酷炫师尊(攻)×傲娇醋精修狗(受)   阅读指南:   1.师尊穿越,龙傲天重生,双直男互相掰弯,傲天前期是傻狍子,后期是勾人修勾,宝贝们看清属性再进入~   2.甜文,感情流,双洁,注意看清属性和排雷,不适及时退出。   3.封面画师ZDC,非买断   4.攻控可入   内容标签: 生子 穿越时空 仙侠修真 甜文 轻松 龙傲天   主角:黎未寒 时惊尘   一句话简介:师尊,我要自己弯!   立意:摆脱命运的控制,活出自己 第001章   黎未寒穿越了,穿成了小说里和他同名同姓的折梅仙尊。   别人穿越的时候原身不是功成名就,就是座下万千弟子。   黎未寒格外不同,他穿过来的时候,只有六岁,正是折梅仙尊流落在外和野狗争食,任人欺凌的时候。   折梅仙尊是主角龙傲天的师父,仙门百家中出了名的美人仙尊,但好色成性,风流史多不胜数。   原著对折梅仙尊的悲惨童年一笔带过,只说了天赋不好,但找到了投机取巧的歪法子。此人与各色修为高深又好男色的仙尊灵修,得了不少灵力,所习心法与那合欢宗采阳补阴的心法大同小异。   穿成师尊就已经够危险了,何况还是睡遍了大半个仙门的反派。   黎未寒不想走折梅仙尊的老路,只能一边与狗争食,一边偷着修炼。要修就修无情道,断情绝爱,跟原来的折梅仙尊彻底划清界限。   往后的几年,黎未寒潜心修无情道,旁人不爱吃的苦他吃,旁人不爱做的苦差事他做。   就这么玩命儿修炼,黎未寒一个后起之秀,十三岁入天韵山庄做客卿,十六岁一人驾千机引与望月伞两种顶级神器,在仙魔大战时封印了鬼帝,一战成名。   那一日愁云惨淡,万缕银丝从天而降困住了鬼帝。   黎未寒身着玄衣手持雪色望月伞立在半空,用一支道旁折下的梅花穿透鬼帝的身躯,震碎了鬼帝的内丹,将其封印在晓月山。   彼时点点灵光随风雪而散,如万颗星子坠落人间,自此“仙尊折梅”便成为了各家修士津津乐道的名场面。   原著的黎未寒因为模样俊朗,喜爱梅花被称为折梅仙尊,这一世的黎未寒用一枝覆雪红梅封印鬼帝,还是成为了折梅仙尊。   在仙门百家齐声欢呼,要这位俊俏少年传授经验之时,唇红齿白的少年因为过度劳累,大受震撼,只说了一个字:“操”。   新入门的小修士们不解其意,但还是将这个字牢牢记下,并广为流传。   往后几年,许多修士见到黎未寒,为表示尊敬都会先说出这个“操”字。   “操,折梅仙尊早。”   “操,折梅仙尊说的对。”   “操,折梅……”   黎未寒有段时间不理解,天韵山庄的弟子为什么出口成脏,直到掌门楚天舒把弟子们修习之所的题字由“勤”换成“操”这个字时,他才发现是自己一时口快造成的尴尬局面。   天韵山庄跟着黎未寒的名气更上一层楼,掌门楚天舒这辈子没见过黎未寒这种惊世奇人,对这个捡回来的客卿十分欣赏,几次暗示有意传掌门之位于黎未寒。   这天韵山庄的掌门是个吉祥物般的存在,大权都在几个没见过面的长老手中,黎未寒自然不会把这种话当真。   楚天舒见黎未寒不为名利所动,为了表示对黎未寒的尊重,直接让大公子楚然认黎未寒做了师父,自此一切暂时落定,黎未寒也终于松了口气。   他这一路走来不容易的很,算时间要比原著早五年成为楚然的师尊,距离龙傲天拜入师门也还有五年时光。   封印鬼帝后黎未寒没闲着,这五年来他在各大门派游历,斩杀邪魔得收了不少妖物的内丹与宝物。   原本是打算做做善事得些好名声,结果因为他不会说话,把几大门派的掌门得罪了个遍。   弄巧成拙,黎未寒干脆也不在乎什么名声了。   .   五年转瞬之间,终于迎来了龙傲天时惊尘拜入门下的这一天。   黎未寒记得原著里是怎么说来着。   哦,对了。   原著里说龙傲天的灵根被封,所有人都没有选中这个小徒弟。只有折梅这个风流种子,一眼看透了时惊尘的顶级炉鼎体质,所以收入座下一边捧杀,一边在背后让人孤立他。   年幼的时惊尘,对这个黑暗中给予自己一抹天光的人深信不疑,直到被掳上床的前一天,还因为旁人说了折梅一句闲话而大打出手。   少年一腔赤诚如此,却遭奸人哄骗,实在是让人唏嘘。   他记得自己看到这一处时,心下还有些奇怪,怎么现在这种修仙的小说都往这方面发展了。男主这个顶级炉鼎体质,真是别扭的脱离了传统设定,奇怪的很。   “师尊,师尊,几位仙尊选完了,该您选了。”楚然的声音传来,黎未寒这才回过了神,他垂眸看着堂上那眉间一点朱砂封印,营养不良的少年,心下一时有些犹豫。   要是不收这孩子,剧情就不在掌控范围之内,要是收下,这剧情也不知道会不会往奇怪的方向发展。   他记得师尊这个职业在另一个网站,好像一直是个高危职业,他不敢肯定时惊尘会不会长歪。   于是,这一日,在天韵山的明雪堂,身着玄色锦衣发髻后一尾梅花玉簪的谪仙人物,盛命远扬的美人仙尊,问了十四岁少年一个问题。   这个问题被大弟子楚然下令,所有人都不准记得,但时惊尘却记忆犹深。   黎未寒问的是:“你觉得本尊长得带劲儿吗?”   时惊尘愣了一下,只道:“仙尊乃是人中龙凤,非我所能描绘。”   不能描绘是怎么个意思?   黎未寒琢磨不出,但转念一想,原著的时惊尘是个直男,折梅一个男女通吃的人都没把他掰弯。自己这么个直人,不会说好话,脾气又差,肯定也不能把他掰弯。   这么想着,黎未寒还是收下了时惊尘。   黎未寒没有像原著一样时惊尘安排在身侧,而是把时惊尘放在了离自己最远的外苑。   日久生情,即使时惊尘是个直的,他也还是不放心。   还是放远点儿,眼不见为净。   .   “师弟,你就住在这儿吧,按理你该跟内苑弟子住在一起的,估摸着是师尊忘记腾地儿了,你暂且忍忍。”   带时惊尘落榻的是黎未寒门下的女修沐雪,沐雪是原著里时惊尘青梅竹马的师姐,也是时惊尘未来的第一个红颜知己。   按原著的剧情,两个人第一次见面,时惊尘对这个温柔可爱的小师姐一见钟情,从此暗生情愫。两人是少年时的懵懂之情,一直到时惊尘功成名就,都未曾舍得与沐雪发生点什么。   本该被沐雪所吸引的时惊尘此刻正愁眉紧锁,在思考为什么黎未寒把自己安置在外苑。   时惊尘可以肯定自己确实是重生了,在他手刃仇敌,还未享尽人间荣华时,因为修行千机引而走火入魔,死在了二十一岁的好年华。   那一天,他的沐雪师姐还在天韵山庄的春晓堂外,为自己守护结界。   时惊尘上辈子最大的污点,就是做了折梅仙尊这个色鬼的徒弟。也因为在折梅身边数年,险些成为炉鼎,而被仙门百家诟病许久。   这世道上流言可怕,他住在折梅的卧房里那么些年,即便是未来得及发生什么,也是百口莫辩。   为此他炸了黎未寒的墓,更一把火将凝雪堂烧了个干净。   即使做完这些,也还觉得不能泄愤。大火烧得去凝雪堂,却烧不尽他的过往。   是老天给他的机会,让他得以重生,他应当借着这个机会早些取得黎未寒的信任,再在他疏于防备之时亲手宰了他。但是现在,黎未寒居然把他放在了外苑。   怎么会这样,上辈子黎未寒可是把他放在身侧的。   黎未寒是被夺舍了,还是同他一般重生了?   时惊尘脑中乱的厉害,连沐雪已经离开外苑也并未注意。   .   把时惊尘安排在外苑的事,很快惊动了掌门楚天舒。   楚天舒觉得黎未寒这么做不太好,外苑都是些灵根低劣,修为不深的弟子,大部分连师父都没有。时惊尘虽然灵根并不好,但好歹拜在了黎未寒座下,黎未寒这么做,少不得要落个苛待弟子的名头。   黎未寒不以为意,仙门百家本来就知道他居功自傲,脾气差,如今说他苛待弟子,就苛待吧,也比说他是对弟子下手的登徒浪子要强些。   “掌门,本尊这么做,自然有自已的用意。”黎未寒摆了摆手,示意楚天舒不要再说。   楚天舒是个好人,但坏就坏在管的事太宽,不知有时隔岸观火才能保全自己。   楚天舒跟黎未寒相识多年,也知道这人看上去不近人情,实则是个顾全大局的人。   思量了半天,楚天舒突然一拍桌子,恍然大悟,心道黎未寒这么做必然是为了磨练时惊尘的性子。   外苑子弟出身寒门,灵根低劣,却也更为努力。时惊尘若是能体会黎未寒的用心,必然也会感激的。   这么想着,楚天舒也没什么可说的了,留下来吃了两杯酒也就去了。   眼下正是秋末冬初,天冷的厉害,黎未寒虽然能用灵力御寒,却时常懒得耗费这点儿灵力。   原著说折梅仙尊是个灵根不太好的人,他这些年来也确实体会到了。   灵根差就意味着天赋差,天赋差就意味着要比让人付出的努力多。黎未修炼不易,不知道耗费了多少天地精华和灵力才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因而像御寒这种能用衣裳炭火就能做到的小事,他从来不愿意耗费珍贵的灵力。   也正因为轻易不爱出手的原因,不少人骂他眼界高,难使唤。   这些黎未寒都不在乎,反正唾沫星子也淹不到天韵山来。   他活自己的,旁人说如何言说与他无关。   .   收下龙傲天后,黎未寒很快忘记了自己这个小徒弟,直到一月后,时惊尘按着规矩来内苑敬茶,黎未寒才突然反应过来,这两个月,他什么都没教给时惊尘。   这样也不太好,别到时候男主再因此记恨了自己。   黎未寒接过时惊尘递过来的茶,浅尝了一口。   时惊尘跪在地上,抬头用那双盛着水光的眸子看向黎未寒,问他道:“师尊要将弟子放在外苑,可是因为嫌弃弟子灵根低劣?”   黎未寒听见这句话,俊眉微蹙,薄唇轻启:“少他妈矫情,本尊要是嫌弃你,收你做什么?”   他原本想说两句话安慰安慰时惊尘,但实在是平时莽撞惯了,早早做了仙尊,都是别人奉承他,他也没奉承过什么人,话到嘴边就变得不中听的很。   似乎被这句话吓愣住了,时惊尘很久都没回过神来。   黎未寒这是在凶他吗?   黎未寒怎么能凶他!   黎未寒上辈子哄惑人的手段层出不穷,在人前可是恨不得把他捧在手心儿里的,他怎么能凶自己。   *    第002章   小徒弟跟自己好不容易见一面,还被他吓到了,黎未寒也觉得不太合适。   想了半天,黎未寒对堂上正愣神的时惊尘道:“天凉了,也该添衣裳被褥,走时跟着你沐雪师姐,让她帮你去内苑的库房拿些御寒的冬衣。”   言下之意,是让时惊尘继续待在外苑。   “是,多谢师尊……”   时惊尘回过神,拜谢时忍不住看了黎未寒那张惊为天人的冷脸一眼。   上辈子折梅那张好皮相,更多的女子一般的妩媚。今朝再看,这人的面庞硬朗宛犹如刀削,面色红白隐隐,无一丝病态。虽仍有些微女相,但也只让人觉得俏致英俊,早不似他记忆中的那般。   时惊尘曾在折梅身侧数年,知晓折梅是个不折不扣的笑面虎,他巧舌如簧,左右逢源,市侩的很。可如今眼前这板着一张脸,张口便是粗鄙之言,动不动就对旁人冷语相向的人又是谁呢。   小小的人心里有大大的问号,他抬头,只见那双凤眸轻垂,不含一丝情谊,空无一人。   此时的黎未寒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宛如那高高在上,高不可攀神祗,让人心下忽然升起一丝畏惧之意。   好奇怪,为什么一个人的气质会有如此大的反差。   黎未寒不知眼前的徒弟,早已不再是孩童般的单纯心思,还准备按着自己原本的计划走。打算先疏远这人,等他与沐雪培养好了感再悉心教导。   黎未寒从一个小乞丐,到仙门百家看不惯又不得不好言相待的仙尊,也不容易。   这些年多闭关修行少与人打交道,空有一副惊为天人的脸却从来说不出什么和善话来。   每逢仙门百家有要事商议,临行前掌门楚天舒都会千叮咛万嘱咐,有事让楚然应付,没事千万不要开口。   黎未寒对此颇为无奈,他开口旁人说他不分尊卑,不讲礼数,他闭嘴又有人说他孤高自傲,左右都是他的不是。   好在两个徒儿都很懂他,并不会因为挨几句骂就斤斤计较。他这俩徒弟,比其他门派的长老都明事理,有徒儿如此,真是一大幸事。往后再把时惊尘教好了,他也算是能安心养老了。   黎未寒这么想着,看向时惊尘的眸中,忽然萌生出一丝宽慰。   这前人铺路后人走,他这是拼死拼活的给三个徒弟修了条通天大道。   仔细想想还挺了不起。   .   把龙傲天收入师门,又终于见了一面以表关怀,黎未寒觉得自己这个师尊做的很到位。   彼时的时惊尘也不过是个灵根被封的小废物,他这么做也实属正常。既不过分亲近,也不过分疏远。   黎未寒这边神清气爽地过日子,时惊尘那边越发别扭。   这几日除了沐雪来看过他,黎未寒那个狗东西连问候都不曾有一句。   这人是靠着炉鼎才有这样好的一身本领,眼下他这么个绝佳的炉鼎就在眼前,黎未寒怎么反倒是不动心了。   时惊尘想破头都没想出来,为什么黎未寒对他如此冷淡。   他上辈子受黎未寒的蒙骗,尽心竭力地维护着黎未寒的好名声。直到黎未寒把他衣裳都扒了,摁在身下的那一刻才反应过来,这人是要把他当做炉鼎。   那样的耻辱,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时惊尘正在回忆里陷着,忽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以为是凝雪阁的人,时惊尘没有犹豫便打开了门。   “你就是时惊尘?”门外是个俊朗的青年,他手拿戒鞭,挑了挑眉,在时惊尘正欲关门时,一把撑住了那门。   这人是外苑的管事人谷风流,为人颇为狠辣。时惊尘上辈子待在折梅身侧,那折梅伙同此人暗地里给他使了不少绊子。   谷风流向来喜欢以各种罪名污蔑外苑弟子,再从这些个弟子中取得好处。打一巴掌给颗枣吃,卑鄙的很。   “谷管事有事?”时惊尘怯生生问了一句,稚嫩的脸上带了几分不安。   他这身子灵力被封,若真起了冲突,是讨不到好处的。   谷风流看着面前的小孩儿,冷声道:“有人说你手脚不干净,窃取财务。”   时惊尘听闻此言,只道:“我这些时日待屋中,唯有上月初三进过内苑为师尊奉过茶。管事说我盗窃,可是人赃并获,我又窃取了什么东西。”   谷风流见时惊尘理直气壮,面上忽然多了些看起来并不怎么和善的笑意,他盯着时惊尘的脸,伸出手中的戒鞭,抬起时惊尘的下巴:“金丝被,炽灵炉。”   这两件东西一出口,时惊尘的瞳子骤然缩了一缩。   这内苑里有人与谷风流串通着害他!   .   “师尊,师尊,不好了,不好了——”   楚然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回凝雪堂,把正在做傀儡娃娃的黎未寒吓得手一抖,涂在娃娃唇上的朱砂斜到了鼻子上。   “做什么大惊小怪的,有人在后头追着咬你屁股不成?”   黎未寒拿了巾帕去擦拭娃娃的鼻子,这傀儡娃娃一尺来高,穿的是杏色的罗裙,脸上的妆上了一半,还差红唇没描画。   娃娃是黎未寒用千机引操纵的傀儡,可以杀敌,可以传信。上次的娃娃眉眼画的太丑,夜里使用吓坏了不少小孩儿,所以他打算把娃娃脸上的妆容擦了重新画一回。   他一个大男人舞刀弄枪就算了,如今上妆描眉,实在是难为他。   “大事,大事呀师尊!”楚然还在强调着,一副天要塌下来的模样。   黎未寒横了他一眼,放下手里的傀儡娃娃:“若真是大事直接言就好,不要再废话。”   他这徒弟什么都好,为人正直,品行高贵,就是有一点儿,说话不分重点。真遇到急事儿能把人急死,待他把话说完,黄花菜都要凉了。   楚然听黎未寒这么说,也不再废话,只道:“外苑那个谷风流说小师弟偷了他的东西,现在在雪地里逼着小师弟认罪呢。”   “有这样的事。”   这谷风流居然敢碰内苑的人。   黎未寒正要起身,忽地被楚然按住了胳膊:“师尊,切记不可莽撞,那谷风流是白翎师叔的救命恩人,若是疾言厉色起了争执,只怕会得罪了白翎师叔。”   楚然做黎未寒徒弟这几年,对黎未寒的性子也摸了个清楚。他的师尊向来是能动手决不动口,以黎未寒的修为若真动起手来,谷风流非死即伤。   “本尊知道,本尊有分寸,你放心。”一连说了两个本尊的人对着楚然笑了笑,墨色点染的瞳子隐隐蕴着一道金色的光。   小徒弟长大了,都知道提点他师尊了。   .   二人匆匆往外苑弟子的住处去。   还未进门便听见一声鞭响,等在门外的沐雪眼泪顷刻间洒了出来,她见黎未寒终于过来,拉着他的袖子央求道:“师尊,你救救惊尘,那东西是我选出来的,不知怎么被谷管事知道了。”   沐雪原是好心,想把最好的东西给新来的小师弟御寒,不成想反而害了他。   黎未寒闻言,取出袖中的手帕塞进她手中,加快脚步进了院门。   “你有没有偷金丝被。”谷风流的声音在寒风中愈发让人发抖。   “弟子不曾。”   时惊尘跪在雪地上,赤着上身,双眼紧闭,等待着下一记鞭子落在身上。他咬紧了牙关,想象中的鞭笞并未落在后背上。   时惊尘抬眸,一双玄色织金的锦靴踏在白茫茫的雪地上。   来人傲然而立,眼眸中是化不开的浓墨,让人窥不透,看不明。   是黎未寒。   谷风流双手被两道银丝束缚着,这两道银丝另一头落在黎未寒的手中。   千机引,以银红二丝牵制傀儡与活人,红丝为守,银丝为攻,这法术在在上一世唯有黎未寒一人会用。时惊尘看向黎未寒的目光中有不解,也有迷茫。   上辈子黎未寒就是用这东西束缚了他的身子,想要霸王硬上弓,这一世这千机引居然帮自己接下了打在身上的鞭子。   黎未寒为什么救他,上辈子黎未寒从来不在人前护他,只在人少时安慰他。   他不明白,他不理解。   黎未寒方才看向他的目光中,是怜悯吗。   玄衣人垂眸去看,雪地上的小孩儿被剥了个干净,单薄的身子冻得苍白,红痕交杂在背上便愈发刺眼。   黎未寒对时惊尘没什么特别的情感,但这人既然拜入他的门下,就不能在别人手底下吃亏。也是他考虑不周,居然忘记谷风流这么号人物。   “折梅仙尊这是打算插手外苑之事吗?”谷风流质问了一句。   天韵山多少年的规矩,内外苑不可相互干涉,黎未寒不可能不知道。此番带着弟子前来,是要灭他的威风呢。   黎未寒待谷风流说完了,才慢悠悠启唇道:“外苑弟子犯错理应是谷管事操劳管束,但时惊尘是本尊的人,做过什么,是赏是罚,应当由本尊来决定。”   黎未寒的音声很沉,在冬日的风雪天里听来尤为冰冷。他甚少和什么人说这么多话,也不愿假意与人交好。   幼时寄人篱下黎未寒受过不少气,那会儿宁愿被打死都不会低头,这会儿得了势,长了本事就更不愿再见亲近的人受窝囊气。   碍于谷风流是天韵山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黎未寒才多说了两句,换作是其他门派的人,能动手他绝不会动口。   谷风流心里对黎未寒不服气,在他眼里一个二十来岁的人能在内苑收徒,本身就是一件容易让人想入非非的事。黎未寒这个从外头捡来的杂种,也配说什么本尊,给他脸了。   “我若是不放呢,你还能折断我的手不成?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出身。”谷风流说话掷地有声,他知道黎未寒不敢,但凡他敢有这个心思,便会背上残害同门的骂名,仙门百家日后定不容他。   黎未寒的目光冷了冷,一如夜幕中高悬的孤月,他收紧了千机引的银丝,对谷风流道:“不止。”   不止?   谷风流未曾多想,一缕银丝已经攀上了他的脖颈。那带着暴戾灵力的银丝嵌入肌肤,谷风流顷刻间红了脸,再说不出话来。   黎未寒记得自己幼时曾在灵山道修行,因他打扮贫寒,便被人诬陷盗取救济百姓的金银。三十戒鞭落在年仅九岁的人身上,险些抽去他半条命。他说自己不曾偷盗,但整个灵山道除了那人,没有一人信他。   眼下的时惊尘,实在太像当年的自己。   眸中微光渐盛,望着那混入银丝的血迹,黎未寒心下忽然腾起一丝莫名的兴奋。直到楚然按住了他的腕子,那缕混着金色的光才缓缓藏匿进眼底。   黎未寒像是即将要大开杀戒,忽又被人制止的妖魔,一时间脸上的笑意尽褪,只剩下冰凉凉的悲悯。他看向谷风流,如同看一个死物。   *    第003章   他从不信什么有话好好说,对于无理取闹之人,就该以恶制恶,让他也受一受旁人所受之苦,长长教训。   “黎未寒,你好大的能耐,你敢残害同门!”   谷风流被勒的痛苦不堪,费劲全力才说出这么一句,他整个人跪在地上,一双手想去抓脖子,却被银丝紧紧牵拉着无法动作。   越是挣扎,银丝便越往肉里陷,勒到极处有血顺着银丝滴落在洁白的雪地上,一点两点,由小及大,如红梅绽放,艳丽非常。   “师尊,万万不可弄出人命。”楚然不断提醒着黎未寒,这谷风流死不足惜,为了这种人落下话柄却实在不可取。   黎未寒眸光微动,冷冷看着地上的人。   正道名门将名节看得比性命重要,可若是拘束在好名声里,岂不是要处处受人摆布。   见谷风流仍旧不知悔改,黎未寒轻抬另一只手,修长的指节微动,有数道银丝拔地而起,顷刻间将谷风流五花大绑缠了个结实。   “楚然,将你的师弟抱回去。”黎未寒神色依旧,吩咐了一句。   攀着谷风流脖颈的银丝收回时带了些血迹,黎未寒看着指尖银丝上的斑驳血,眸光微微晃了一晃。   楚然得令,几步上前用外袍把时惊尘卷进了怀里。   时惊尘浑身是伤,陡然间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只觉得满背火辣辣的,整个人身子都要被烫伤了去。   他转头去看黎未寒,黎未寒那张高深莫测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黎未寒这是什么意思,他为何来的这样及时。难道不该等他受尽苦楚后,再随意施舍一点虚伪的善意,表示同情吗。   寒风卷着落雪刮过人的眉眼,时惊尘蜷在楚然怀里一时有些失神。   几人转身往内院去,只留下谷风流一个人在雪中叫嚷:“黎未寒,有种你放开我,咱们痛痛快快打一场!”   这声音惊动了不少外苑弟子,不用想也猜得到各处的房门之后,弟子们必然是支起耳朵来听谷风流是如何被制裁的。   沐雪咬唇看了谷风流一眼,一双秀眉紧紧蹙着。   楚然揽着怀里的人快走几步赶上黎未寒,提醒道:“师尊,他这样吵嚷……”   “无碍,叫他嚷。”   黎未寒不曾理会谷风流,只是抬手,将一道隔音符打在院墙之上。   他回眸,见谷风流身上穿着上好的冬衣,食指微动,那银丝爆窜的灵力直接将谷风流的衣物悉数炸开。   他要谷风流也尝一尝时惊尘方才的苦,遭一遭没来由的罪。   “黎未寒,你这个狗娘养的东西,你扒我的衣裳!”   今夜便是这人喊破了喉咙,也不会有一人知晓。   黎未寒不为所动,勾了勾唇,拂袖而去。他从不爱招惹是非,但也绝不允许旁人的爪子伸到他的座下。   .   昏黄灯火下,小小的时惊尘就那么坐在地上,仰头看着堂上的人。   “师尊,我没有偷他的金丝被。”时惊尘这句话说的很虔诚,他的手紧紧拉着楚然为他披好外袍上,十足的弱者之态。   男人都是会怜惜弱者的,纵使黎未寒不信他,也该怜悯于他。   黎未寒垂眸扫了一眼地上的人,启唇道:“本尊知道,本尊信你。”   时惊尘品性卓然,是宁愿饿死也不会偷盗的耿直龙傲天,又怎么会偷金丝被。   黎未寒这寥寥几个字出口时,时惊尘的双眸顷刻间滞了一滞。   黎未寒信他,黎未寒怎么可能信他。他上辈子遭人诬陷,折梅面上说信他,背后却在几个仙尊面前说他恶性难当,难以管教,让所有人孤立他。   分明是他亲手诬陷,又制造出全天下只有他信自己的假象,如此心机深重,表里不一。   怎得重生一次,这人竟然与上一世如此不同。   今日的黎未寒甚至愿意为了他得罪谷风流。   怎会如此。   “天色不早,在我院子里收拾间屋子,让你师弟暂且住下。”黎未寒吩咐了一句,沐雪和楚然领了命往屋外去。   黎未寒看着在雪地里冻了小半个时辰的人,抬手向他体内注入了一道自己的灵力。   一股暖流顺着血脉攀升到四肢百骸,时惊尘望向黎未寒的目光复杂不已。   黎未寒这是在用灵力为他驱寒吗,他怎么舍得。   前一世的黎未寒极其爱惜自己的羽毛,即便是对他好,也仅仅是物质上的赏赐与口头承诺,绝不会浪费自己的半点灵力。   如今黎未寒怎么会这么做,是为了更快取得自己的信任,好让他更心甘情愿地做炉鼎么。   不行,不论如何,他要在一切尚且可以挽回时亲手杀了折梅,以绝后患。   杀掉他的第一步,需得取得他的信任。   “师尊……”在经过激烈的内心斗争后,时惊尘突然唤了一声。   黎未寒静静看着自己的小龙傲天,等着他说后半句话,等了半晌见这人不说话,挑眉问道:“怎么,冻哑巴了?”   他是个样貌极好的人,说这话时面上带了几分戏谑却并不轻佻的笑,一时让人有几分恍惚。   时惊尘直了直腰,小心翼翼地问他:“师尊,我有些害怕,今夜可否留在师尊房中。”   黎未寒听到这句话,沉默了良久。   俩男人共处一室可不太好,这小兔崽子就算不跟楚然睡一个屋,也应该和温柔可意的沐雪睡一个屋子才对。   跟他睡一个屋干嘛,他又不会哄孩子。   黎未寒想拒绝时惊尘这个请求,刚打算开口就见这孩子正眼巴巴地看着自己。   时惊尘那双眼睛水灵灵的,像只无家可归的小狗。   黎未寒看着看着,忽然举得做人师尊太过绝情也不好。别到时候这小兔崽子觉得他冷情,再被其他不怀好意的人,用一点儿小恩小惠骗了去。   “那就留下,你睡那儿……”黎未寒抬手,正要指一旁的坐榻,话未说完,就见时惊尘已经一个响头叩在了地上。   “多谢师尊!”   这小东西反应倒是快,黎未寒挑了挑眉,解了落雪沾湿的外袍往窗边去。   夜深风雪大,黎未寒估摸着时辰,给那千机引定了个时。   他站在窗畔许久,吹了半晌冷风,一回头发现时惊尘规规矩矩站在身后,正抬头仰望着自己。   这孩子眉清目秀,看起来弱不禁风的,真的会是日后毁天灭地可与仙门百家匹敌的龙傲天吗?   真是人不可貌相。   “师尊可要徒儿伺候沐浴?”时惊尘见他看自己,便问了一句。他记得上一世黎未寒有睡前沐浴的习惯,这些事一般是由内苑里面容清俊的弟子来做,他来了之后,这活儿便是他的。   折梅喜欢自己,爱他的皮囊爱到了极处,不可能拒绝这样的要求,沐浴时是一个人最不设防的时候,届时他可以先探探这人的心法,与上一世是否有差异。   “不。”   黎未寒眸光微冷,绕过时惊尘往里屋去。他才不会当着这孩子的面沐浴,原著里的折梅仙尊借着沐浴的名头,占了不少弟子的便宜。   他不喜欢男人,不愿意被男人伺候。   时惊尘见黎未寒拒绝了自己,心下一时涌出些挫败感。   不应该的,黎未寒不应该拒绝他的。他的喜好一直是清瘦单薄的少年才对,怎么可能忍得住呢。   “师尊!”趁黎未寒进里屋之际,时惊尘伸手一把拉住了他的袖子。   黎未寒垂眸去看自己的小徒弟,一双凤眸眼眸微挑,带着几分不解与不耐。   这小东西,总缠着自己做什么。   “要睡就睡,不睡,就滚。”   黎未寒的声音比寒冬腊月的风雪都要凉上几分。时惊尘被黎未寒的冷漠激的乱了方寸,他对折梅仙尊的厌恶是渗透进骨子里的,但如今拿捏不住折梅,让他心底下更是难受。   “师尊,我好冷,你可不可以抱抱我……”时惊尘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的,要是放在上一世,他绝不可能如此委屈求全。但是这一世,他实在太急探知此人的底细了,他得罪了谷风流,那些怕事的外苑弟子,必然不会再与他交好。   若再把他放在外苑,这时光便都蹉跎了。   剑走偏锋,他体内的灵力无人可拒绝,无论今世的黎未寒是谁,他不信这人会不动心。   黎未寒在听到这句话时,像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缠住似的,倏地与时惊尘分开些距离。   他在思量,在思量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说出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思量的结果大概是,这人可能真的冷吧。   十四岁的龙傲天,能有什么心眼儿呢。   “进来。”   “什么?”   “好话不说第二遍。”   时惊尘手中攥着的袖子被黎未寒抽走,暖缎丝滑的触感与缕缕梅香从鼻尖滑过。   时惊尘抬眸看向折梅的挺拔的背影,一时有些失神。   层层帷幔被掀开,在里屋的墙上贴着各色简短的诗句。   “拨雪寻春,烧灯续白昼,暗香院落梅开后。无端月色.欲遮春,天教月上宫墙柳。”   时惊尘细品这句诗词,只觉出一种从未体会过的清丽美好,黎未寒一个虚有其表的伪君子,怎会喜欢如此秀丽的词句。   时惊尘在最后一道纱幔前住了脚,短廊最里头是黎未寒休憩的床榻,就是这张榻,当年折梅意图欺辱他的地方。   黎未寒回头看了时惊尘一眼,指了指摆在左侧供人歇脚的卧榻,道:“你睡这儿,不会冷的。”   “多谢师尊……”时惊尘道了一句,一抬头黎未寒已经拉下了自己的纱幔,准备休息。   不曾多停留一步,也不曾有一句问候。   时惊尘看着那纱幔,心下忽然萌生些许莫名其妙的失落感。   单薄的两层纱隐约透着黎未寒的身姿,时惊尘歪在坐榻上,静静看着灯火下朦胧在纱帐后的人。   黎未寒这些年东奔西走常去各方捉妖,身姿练的早以比从前挺拔结实。平日里宽松的暖缎阔袖袍子藏住了好身形,如今卸下层层繁琐的衣物,劲瘦的腰与结实的胸膛,哪一处都让人挪不开眼睛。   待反应过来,时惊尘发现自己居然盯了这人小半个时辰。   脸颊红了一红,时惊尘掐了自己一把,翻了个身朝墙这一面睡。   他无法接受自己方才的行为,他明明应当将折梅千刀万剐才对,怎么反倒被他的皮相迷惑了。   *    第004章   时惊尘一个人面壁许久,人还未睡着,忽然听见帐中黎未寒起身的动静。   时惊尘紧紧闭着双眼,一只手往腰间的匕首摸去。   折梅这是,要在他熟睡时欺负他吗?   黎未寒睡前就觉得自己忘记了件事,等到半梦半醒间才忽然想起来,他看着在坐榻上蜷缩成一团的小东西,伸手把一个瓷瓶放在时惊尘枕边,便又回去继续睡自己的觉。   时惊尘等没了动静,才转过身看了枕畔的东西一眼,那是内苑医修特质的红花凝露,能够止痛祛瘀。   外苑的戒鞭也是一种法器,打在人身上,若不用药是好不了的。   黎未寒是在关心他吗,时惊尘看着枕畔的凝露,拉紧了盖在身上的被子。   黎未寒夜里耗了些灵力,这会儿困倦的很,沾枕头便睡着了。   倒是时惊尘,被鼻息间若有似无的梅香弄得心烦意乱,直到天明才将将阖了眼睛。   也是奇怪,那簇簇红梅分明是开在一墙之隔的院落中,可眼下却像是开在帐中一般,清冽,好闻。   扰得他在梦里也是满目如火的红梅,不得安生。   .   好梦一夜到天明。   黎未寒不是个喜欢赖床的人,一大早醒了便打算继续去画昨天没画完的傀儡娃娃。   他披了件衣裳,掀开帷幔发现时惊尘还睡着,便抬脚踹醒了时惊尘。   旁人修行都是闻鸡起舞,囊萤映雪,他这小徒弟怎么仗着自己是龙傲天睡到这会儿还不起。   这可不行。   笨鸟先飞,聪明鸟更应该先飞。   时惊尘陡然间被弄醒,还有些心神不定:“师尊……”   时惊尘揉着眼睛从榻上坐起来,这一声糯糯的,叫得黎未寒很是受用。他忽然觉得当人师尊还挺好的,起码能逗小孩儿。   听好玩儿。   “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这个时辰你怎么睡得着的。”黎未寒丢下话,拂袖便往层层珠帘帷幔外走去。   时惊尘醒了醒神,好半天没反应过来。这会儿也就五更天吧,黎未寒抽什么疯。   里屋,楚然已经带人端着茶水点心,准备侍奉黎未寒用早膳。   黎未寒系好了中衣,用帕子擦了把脸,很自然地坐在铜镜前。   沐雪顺手拿了银梳,来给黎未寒束发。   侍奉师尊更衣洗漱是天韵山庄的规矩,黎未寒原本还不太适应。后来一想,小徒弟们有尽孝心的意思,他若是拒绝反而显得生分,索性就坦然接受了。   “师尊,听人说那谷管事今日一早去掌门那里告状了。”沐雪俯身,在黎未寒耳畔道了一句。她将黎未寒被压在衣襟里的头发慢慢扯出来,一缕缕梳通,修长的指穿过自己墨色的发,这样的动作在铜镜中看来很是温柔。   待梳完了头发,沐雪才抬头往铜镜中去看,镜中的黎未寒阖了眸子道:“让他去,这事儿他不占理。”   原就是谷风流冤枉时惊尘,如今恶人先告状,楚天舒是个明事理的人,自然不会怪罪他。   沐雪将冠子稳稳落在黎未寒的发上,用白玉梅花簪固定上,一脸担忧道:“只怕掌门那里好说话,白师叔那里……谷管事是他的救命恩人,他总不好不理睬的,闹到几位长老面前就不好了。”   “那就等着你白师叔过来,他是个明事理的人,不会不分青红皂白的。”   “是。”   两人俯首说着话,时惊尘从帘内走了出来。   正端着外袍的楚然见到时惊尘,“咦”了一声:“师弟昨晚在师尊房里睡的吗?”   “嗯……”时惊尘低声回了一句,目光落在黎未寒如墨色锦缎的头发上,又落在沐雪唇红齿白的脸上。   看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搭话,仿佛屋内再无旁人一般,时惊尘一时觉得心里不大对劲,有种说不出的躁郁。   上一世这些琐事都是他来做的,他记得黎未寒很会养自己的头发,喜欢用百花水梳头,行动间皆是各色驳杂腻人的花香。   这一世这屋中少了腻人的香味,梅香缕缕倒是比之前好闻许多。   “让你去春晓堂上早课,愣着做什么?”黎未寒见到这小东西,冷声提醒了一句。   时惊尘点了点头,早饭也没吃,拢紧了衣袍往凝雪堂外去。   人走到雪地上,背后依旧是火辣辣的,时惊尘看着轻飘飘落在地上的雪,想起那三人在暖和的屋中说话,一时觉得自己有些格格不入。   “师弟!”身后有人唤了一声。   时惊尘回头,发现白茫茫雪地上出现一个披着杏色斗篷的人。   “师姐。”   “把这个拿上。”沐雪手中是一包梅花乳酪。   时惊尘看着精致的点心,忽觉得心下一暖:“多谢师姐。”   “你别怪师尊,他如此疾言厉色,也是想让你上进。”沐雪这句话,让时惊尘在心下冷笑一声。   上进,这天底下,折梅仙尊是最不希望他上进的人,若是他上进了,又如何乖乖做他的炉鼎呢。   “师姐回去吧,天冷路滑,小心些。”时惊尘清澈的眸子微弯,小心翼翼地将梅花乳酪收进怀中。   凝雪堂。   楚然看着带了一身雪花片子回来的沐雪,问她道:“东西给了吗?”   “给了。”沐雪将斗篷收好,挂在一侧的架子上。   “他说什么了?”楚然又问。   “他……”   沐雪不是个会撒谎的人,楚然一看沐雪这样子,就知道时惊尘嘴里肯定没好话,愤愤不平道:“我说他是个白眼狼你不信,师尊专门给他的点心,他连个谢字也没有,那梅花乳酪是我爹特意请了南方的点心师傅做的,给我就好。”   沐雪闻言,不由地笑了笑:“你要想是要,问师尊讨呀,又不是不给你。”   楚然听见这话,眸中闪过一瞬的心动:“我不去,我都多大了,那是……哄小孩子的玩意儿。”   “师兄不就是小孩儿,最多三岁。”沐雪有用手比划了一下,忍不住笑了笑。   豆蔻年华的少女,最是可爱,人比花娇便是沐雪这般。   “诶,你胆子大了,敢开我的玩笑。”   西边的屋子一通吵闹,黎未寒被隔绝在热闹之外,静静画着自己的傀儡。   沐雪猜的不错,黎未寒在凝雪堂待了没半日,傀儡的妆还没画好,白翎仙尊便大驾光临了。   这白翎仙尊乃是灵山道一只孔雀修成的人身,人长得漂亮,性子也好,就是太软,什么人都能拿捏了他。黎未寒曾经与他一道在灵山道求过学,因而唤他一声师兄。   “折梅。”   堂上一声唤,黎未寒抬头,一眼看到那白衣胜雪的谪仙人物。   黎未寒放下手中的傀儡,让愣在一旁的时惊尘去端了一杯热茶来。   这天韵山庄各色人有各色人的心思,皆是深藏不露,唯独这个好拿捏的白翎浑身冒着我是菩萨的傻气儿。那谷风流这几年来打着白翎的名号,在外苑欺负寒门子弟,实在是败坏了白翎这个老好人的名声。   白翎抬袖坐在椅子上,启唇道:“我此来是为何事,师弟也该知道。”   “我知道,只是那谷风流冤枉我的徒弟,我不为我的徒弟撑腰,难道还要助纣为虐吗?”黎未寒面不改色,端坐于雕有四爪神蟒的木椅之上。   像谷风流这样德不配位的人,要不是念着他是白翎的人,他绝对不止是冻他一冻那样简单。   白翎闻言,蹙眉道:“我亦知晓他的为人,只是他到底救过我一次。”   “师兄,若是救你得人为非作歹,你也要放任不管吗?”白翎是这世道上少有的好人,但有时候这人越好,反而活得越是窝囊憋气。   这世上不是没有良善人,实在是仗势欺人,恃强凌弱的人太多。他若是退一步,谷风流日后会更猖狂。   这人不过是在白翎闭关时,替他赶跑过一只想要夺灵的大鹏鸟,眼下靠着这个在天韵山庄过了多少舒坦日子,还不算报恩吗。   “师弟,我……”   “你的恩情早就还完了,本尊的徒弟他都敢碰,往后你再纵着他,外苑多好些个无依无靠弟子要遭殃呢。你念着恩情不罚他,便是一种纵容。”   黎未寒向来懂得取舍,绝不会容许自己陷入两难的地步。   白翎这个烂摊子,他看了好几年了,原本打算置身事外不予干涉的。但这人敢把爪子伸到时惊尘身上,难保今后不会做出更过分的事。   人心可畏,有了贪欲的人,远比懵懂无知的鬼更可怕。   “师叔,茶。”白翎正在出神,忽听到时惊尘这一句,才回过神来。   他看到时惊尘略微肿胀泛着红的脸,一时心下也有些愧疚。   “好孩子,疼不疼。”白翎问了一句,伸手摸了摸时惊尘的脸。   时惊尘记得这位师叔,上一世的折梅虽不怀好意,但这位白翎仙尊却是真正的菩萨心肠。   “疼……”时惊尘望着白翎温柔的眉眼,忽然有些后悔,若是这一世能做白翎的徒弟,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呢。   可他到底是不甘心,不杀折梅,难泄他心头之恨。   “与其在这儿问,不如以绝后患,师兄觉得呢?”黎未寒打断了这温馨的场景。   白翎望了黎未寒一眼,也知再不能纵容谷风流继续肆意妄为。便是黎未寒的徒弟都被打成了这样,外苑那些没有倚仗的弟子又该如何呢。   “多谢师弟提醒,我再想想,这便告辞了。”白翎说罢,起了身,怔怔往屋外去。   黎未寒看了正在愣神的时惊尘一眼,冲他招了招手。   时惊尘刚走过去,黎未寒伸手捏住了他的脸:“昨晚怎么没听你说疼?”   这小东西,倒是会往别人面前喊疼。分明救他的是自己,难道注定了,这小东西不会念他的好吗。   别到时候养个吃里扒外的白眼狼出来。   黎未寒平日里不说话时,眉眼间总有一股寒意,眼下这么冷冷地问一句,让时惊尘心下一颤:“我,我,昨日,昨日被吓到了,顾不上疼。”   时惊尘眼中噙着泪水,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任谁看了都不忍再责问。   黎未寒看了许久,手从时惊尘的脸上向下滑,忽然捏住了他的下巴。   精致的凤眸微挑,一道暗光隐于眼底。他像是在俯视猎物的虎狼,永远是居高临下的姿态。   时惊尘被这样的目光看得莫名发慌,他总觉得黎未寒这一眼,要往他肉里盯似的。   这一世的折梅,身上带着一股随时可以失控的暴戾之气,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疼,就找医修,白翎又不会治病。”黎未寒双眉微蹙,这才松开了时惊尘,转而去端桌上的茶。   原本温热的茶在谈话间凉了个透彻,黎未寒抿了一口,蹙了蹙眉将茶放回去。   时惊尘看见这一幕,试探着问他道:“师尊可要换新茶?”   黎未寒见这人尚算有眼色,冲那茶盏抬了抬下巴算做回应。   时惊尘会意,端起桌上的茶盏出了大堂。他看着院内的薄雪,在心底一再提醒自己要忍一时之苦,等日后拿捏住了黎未寒,再好好让他端茶递水。   黎未寒看着少年单薄的背影,目光微动,方才只片刻的接触,他便已经能感知到时惊尘体内如泉眼一般源源不绝的灵力。   这样的身子,难怪那折梅会喜欢。这还是被封着,要是解了封印,不知又是如何。   *    第005章   黎未寒垂眸看着自己方才碰过时惊尘的那只手,略略眯了眯眼睛。眼底暗藏的光一闪而过,带着隐微的不易被人察觉的贪念。   .   打从谷风流的事后,时惊尘便赖在了内苑。   黎未寒依旧对这人冷言冷语,时惊尘却好似听不见一样,每日晨起跟着沐雪和楚然侍奉完黎未寒悉数,再去春晓堂听讲授各色心法的早课。   时惊尘如此锲而不舍,在春晓堂一众弟子眼里,活像一只死皮赖脸巴望着人能够收留自己的流浪狗。   不少人在早课前窃窃私语,连楚然都听不下去了,时惊尘却八风不动,没事儿人一样。   原著里折梅是把时惊尘留在自己屋里的。黎未寒是个喜欢独处的人,自然不可能把时惊尘留在自己身边,便吩咐沐雪给时惊尘另找了住的地方。   作为龙傲天的第一位红颜知己,这位貌美的沐雪也是个适合做炉鼎的体质,若不是后来发现了时惊尘,沐雪就会成为原著里折梅仙尊的炉鼎。   做炉鼎是何等屈辱的一件事,时惊尘一个被折梅亲手捧到云端的直男,又是心高气傲的主角,怎么会甘愿雌伏在男人身下任人驱策呢。   即便是有些许师徒之恩,也不该强来。   黎未寒一想到折梅是衣衫不整死在榻上的,就觉得这死法十分不体面。   都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这样的情.趣,他实在欣赏不来。   于他而言,情情爱爱,欢海浮沉都是修行路上的绊脚石。这世上除了龙傲天能在红颜知己里越战越勇,没几个人受的住这儿女情长的苦。   更何况在这样的修仙文里,大半貌美的女子都该是龙傲天的后宫,除非他也跟龙傲天谈恋爱,不然估计也没什么好结果。   跟时惊尘谈恋爱……   黎未寒想到两个男人搂搂抱抱的场景,忽然蹙起了眉。   绝对不行,成何体统。   .   白翎回去之后一连闭关几日不曾出门,手上好些委托都分给了其他人。   其中有一件委托是十方镇的,因各大仙尊都看不上这样的小镇子,掌门楚天舒便亲自过来请求黎未寒下山一趟,替白翎去接那十方镇的委托。   黎未寒依稀记得这十方镇里的妖怪,是龙傲天跟随折梅仙尊后处理的第一桩委托,好像还是个女鬼。   因着这女鬼是为情所困,他当时觉得没意思便没怎么细看,只记得这一回沐雪受伤,是时惊尘在紧要关头救下了她。回山后时惊尘为沐雪疗伤,俩人之间的感情也与日递增。   这剧情妥妥是个单纯为了推动男女主感情的副本呀,黎未寒这么想着,夜里遣了傀儡娃娃,把要前往十方阵捉鬼的事告知了几个徒弟。   翌日一早,黎未寒起身穿了衣裳便往门外去,徒弟们起的都很早,已经等候在院内。   人一出来,就被几双眼睛从上到下打量了个遍。   黎未寒今日穿了一身劲装,腰身被织金的锦带勒的劲瘦,玄色的金靴踏在地上,披雪而来,步步都往人心尖上踩。   论年纪黎未寒比几人长不了几岁,论身姿黎未寒却已经一骑绝尘,称得上是世间少有的郎俊人物。   “你们看着本尊做什么,还不去备马车。”黎未寒提醒了一句,楚然这才赶忙带着师妹和师弟往马厩去。   时惊尘的余光还在黎未寒身上,他记得上一世的折梅喜爱阔袖白袍,他说那样的皎白颜色衬自己的肤色,回回出门都要穿白色,今世倒是全然不一样了,也不知是不是刻意为之。   时惊尘一边走,一边听着楚然和沐雪说笑。   楚然看看沐雪,在脑海中回忆着什么,片刻后问沐雪道:“你今日穿的这身衣裳和师尊的好像,是一套吗?”   “哪有,凑巧的。”   时惊尘闻言,这才抬头去看沐雪,往日里最爱嫩色衣裳的少女,今日穿了件玄色的窄袖锦袍,发尾高束在脑后,倒是别有一番韵味。   两人的衣裳确实很像,黎未寒该不会对沐雪……   时惊尘看着面前嬉笑的两人,神色一时凝重非常。   这内苑外苑本就没多少可靠的人,今世连沐雪都如此信任黎未寒,想要探清黎未寒的底细,便只有靠自己了。   .   黎未寒会御风之术,踏一段枯枝,一片绿叶,便能一日千里。   奈何几个徒弟年纪都不大,还没学会这样耗费灵力的法术,只能乘马车前行。   天韵山庄平时接受的大半是镇上和村里的委托,酬劳很少,没有多少收入便只能养最普通的马,远比不上灵山道豪气。   黎未寒记得幼时在灵山道修行时,师门遍地是稀有灵兽,每个小姐公子出门,座下不是凰鸟就是白虎,豪横的很。   刚来天韵山庄那会儿,他吃的是掌门亲手种的萝卜青菜,用的是掌门夫人亲自织的锦缎,吃穿用度跟灵山道相比落差大的很。   好在这几年天韵山庄的名气也大了,招了不少弟子,接收的委托也渐渐多了起来。委托多,收入也积少成多,不论如何都比从前要好了,放在之前,连匹马都养不起,实在寒酸。   早先有一回受了桩委托,因为不知节制耗去了一身灵力,还是村里的大娘借了头驴才能回山庄,当真是往事不堪回首。   路上楚然赶马车,黎未寒便与男女主坐在马车里。   看着一左一右坐在自己身边的俩人,黎未寒心下觉得有些不妥。   他这妥妥是个电灯泡,不行,得想个法子离开。黎未寒想到此处,沉声道:“马车里闷的慌,你们在这儿,本尊御风前行。”   黎未寒说罢,十分利索地起身往马车外去,刚一落地还未来得及整理被压皱的衣袖,只听身后传来一声响。他一回头,看见时惊尘也跳下了马车。   这小兔崽子跑出来干什么,不想要老婆了吗?   “师尊,徒儿也想学御风之术。”时惊尘脸上满是“虚心好学”几个大字。   这几日虽待在内苑,但黎未寒少叫他伺候,眼下独处的机会难得,这回他要主动出击,探一探黎未寒的根底。   黎未寒看他这不解风情浪费机会的行为,不禁蹙了眉:“你尚且年幼,没有什么灵力,学什么御风之术。”   但凡时惊尘还是个男人,就不该留沐雪一个人在马车里。   “师尊带我一程吧,听师兄说这御风之术很是厉害,徒儿也想看看。”时惊尘那佯装出来的可怜模样很是生动,像是黎未寒不答应他,下一刻便会伤心到极处。   这小东西没爹没娘倒是挺可怜,估计也没人陪他,黎未寒这么想着,也就没再拒绝。   “既如此,你过来。”黎未寒道了一句,时惊尘一听这话,三两步就朝他奔来。   小东西穿着雪白毛领的冬衣,兔毛随着动作一上一下在冷风中跳雀跃着,活像是山间的兔子。孩童的样貌最是单纯,即便身子里的魂魄早已不似从前,却也看上去依旧天真。   黎未寒把冲到自己面前的兔子扭了个方向,让他目视前方,然后抬手取下发髻上插着的梅花簪,投掷在脚下。   那簪子落地化作好长一段梅花枝,两人踏在花枝之上,缓缓离地。   这便是黎未寒的御风之术,一飞花,一落叶,均可扶摇而上九重高天。   “师尊,好高。”身前的人惊呼一声。   “嗯,本尊知道。”   “师尊,我有些害怕。”   “嗯……”黎未寒斜了紧紧贴在自己身前的时惊尘一眼,心道这小兔崽子是个什么胆量,怎么动不动就害怕,这才几尺高。   “师尊,我可以拉住你吗?”   “不行。”   黎未寒暗自发过誓,非必要绝对不会和这小东西产生身体接触的,即便是时惊尘只想拉他的手也不行。   时惊尘被拒绝,原本还带着光的眼眸突然暗了一暗,他看了一眼地面,想着这会儿从梅枝上掉下去,黎未寒会不会相救。   他今世既然收了自己,必然有需要他的地方,肯定不会让他摔死的。   说干就干,时惊尘猛地一踉跄,就往梅枝底下栽去,黎未寒眼疾手快一把将时人捞了起来。   感觉到一双有力的手拉住自己,时惊尘干脆顺势一抱,一头扎进了黎未寒怀里。   黎未寒皱眉,想要甩掉这人,但时惊尘树懒似的抱着他,实在粘得紧,不论怎么甩都甩不掉。   龙傲天小时候,都是这副德行吗,他记得原著里不是这么说的。   “下去。”黎未寒道了两个字。   “师尊,我会摔死的。”时惊尘眼中蕴着水汽,一双手把黎未寒抓得紧紧的,他试图去感知黎未寒的心法和灵力,却因为眼下自己的灵力被封,往来艰涩,感知得十分困难。   这世上每个人的心法都不尽相同,折梅那靠着采阴补阳练出来的心法尤为特殊,若要想知道黎未寒是重生还是被人夺舍,探知心法是最准的。   “你不会摔死的,有本尊在,你摔不死。”   黎未寒很想告诉时惊尘,他是主角,没那么容易死,即便是死了,他这个做师尊的也会去黄泉把他捞回来。   “师尊,就待一会儿好不好。”只要再有一会儿,便能分辨出黎未寒的心法了。   黎未寒一低头,就看见时惊尘那么眼巴巴地望着自己。   龙傲天也是人,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这么撒娇耍赖,任谁也顶不住。   黎未寒冷眼看了那么一会,抬手在他腕上一扫,一段红丝顺着时惊尘的腕子缠了上去。   “本尊抓着你便是。”   时惊尘低头,发现那红丝的另一头被黎未寒握在手里。   千机引有银红二丝,银丝灵力暴戾,贴着肌肤便会入肉三分,红丝灵力温和,常用来缠缚人。   上一世的黎未寒几乎从未召过红丝。   赤色的丝线带着泠泠微光,顺带将时惊尘方才调用的细微灵力全然打散,他静静看着腕子,忽而蹙紧了眉。   “多谢师尊。”   “现在,可以滚下去了吗。”不待时惊尘回应,黎未寒一把将人从身上撕了下来。   “师尊!”   “再叫把你扔下去。”   “是……”   时惊尘这会回彻底没声了,黎未寒很满意地加快了速度,超过马车往十方镇去。   .   几人晨起出发,到达十方镇时已是午后。   黎未寒落地后抬手捻指,一张信纸从出现在指间。这委托信是镇上一户姓方的人家,托鸿雁稍去天韵山庄的。   那张纸被抛向空中化作一团火焰,一路向西指引几人来到东边的一处宅院。   几个小徒弟抬头去看方家的牌匾。   未待黎未寒有所动作,楚然便几步上了石阶,替黎未寒叩响了那木门上的兽型门环。   时惊尘看见楚然这副殷勤样子,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楚然身为掌门之子,在黎未寒面前如此殷勤作态,卑躬屈膝,说出去要让仙门百家笑话的。   他记得上辈子楚然挺正常一个人,怎么这会儿被黎未寒迫害成这样了。   *    第006章   片刻后,一位头发半白的老人家前来接应,那人看到黎未寒,先是一愣,随即问道:“阁下可是白翎仙尊?”   未待黎未寒开口,楚然先声道:“我师尊是白仙尊的同门,折梅仙尊。”   “折梅仙尊……”那管家重复了一边,这才将门大开,请几人进去。   黎未寒一进门,便看见几个系着红绸的箱子堆放在门后。   这户人家,看来好事将近了。   那接应人的老人家穿过园子,将几人带到了堂上。   一位妇人正满面愁容的和身侧的年轻男子说着什么,这男子坐在一边,身姿挺拔看着像个敞亮人。   妇人见几人进来,忙起了身,几步走过来和声道:“这位是……”   楚然再次道:“这位是折梅仙尊,白翎仙尊闭关不见人,所以派了我师尊来。   黎未寒的名声在仙门百家中不怎么好,在百姓之中也没好到哪儿去。大半是说他性子冷,看着凶,不好伺候。便是如此,遇到棘手的事,还是得求着他来。   按理说像这样的小镇,天韵山庄派人来就不错了,怎么看着换了人过来,这家人不太高兴似的。   那妇人抬头看了黎未寒一眼,也没再说什么,对她而言不论是白翎还是折梅,只要名字后头带“仙尊二字,都能解决了这件事。   身后的男子抬了抬手,即刻有小丫头搬了椅子过来。   妇人招呼几人座下,然后看了身侧的男子一眼,那男子即刻开口道:“小人罗明烟,是方府的女婿,原是与方家定了亲,说是下个月初六迎娶方家小姐方意纯,但……近来几位新娘子横死在新婚当夜,实在叫我们心下不安。这才想请天韵山的人来看看,若是能捉住那邪祟,我们愿意将娶亲用的银两金器,悉数做为筹谢。”   金器银两。   黎未寒想到方才所见的几大箱东西,心道这位姑爷倒是挺大方。他抬头去看罗明烟,罗明烟在与他对视时,脸上带了些浅淡的笑意。   这个副本的具体的内容,黎未寒早已不记得,只记得是个修为不深的小鬼,应该不成气候   时惊尘看着熟悉的大堂,也记起今次取人性命的女鬼来。他记得就是这一回,沐雪师姐替方家小姐成亲,受了很重的伤,养了三五年都不见好,甚至错过了鹿林夺宝的机会。   时惊尘与沐雪上一世相处许久,对这么个解语花般的师姐很是尊敬,这一世他说什么也不能让沐雪再次因他而受伤。   “那些新娘子死前可有异样?”黎未寒问了一句,这些细节正是他跳过的部分,早知道要穿过来,该把这书一字不落地背会才是。   不过就算背会只怕也没什么太大的用处,这个世界因为他一外来者,已经有许多地方与原著背离了。就连原本给他的委托,也从别人那儿绕了个弯子才过来,虽然剧情发展大致与书上说的相似,实际上总归是不同了。   罗明烟细细思量了片刻,道:“起初是东边一户人家嫁女儿,这人好端端上了花轿,拜了高堂,等到新郎进洞房之时,发现新娘子也没了人影。出动人去找,第二日才在林中发现了盖着盖头的尸身,浑身干瘪没有一处好的地方。”   时惊尘听到此处,眼眸亮了一亮,他看向坐在身前的黎未寒。   黎未寒思忖片刻,忽地抬头与时惊尘对视了一眼。   那女鬼夺走的是新娘子的阴灵之气,女子为阴似水,有阴灵之气濡养全身。此气常被需要维护自身阴气的恶灵鬼魅所觊觎。   那几个新娘子一定是被这女鬼吸干了。   黎未寒垂眸,思量片刻,道:“如此,不如将计就计,这亲照成。”   “这……”方夫人犹豫了片刻,道,“小女身子一直不好,久病在榻,我实在担心小女。”   黎未寒闻言,只道:“无需方姑娘去,成亲之时,我施法将方姑娘与罗公子封在一个安全的地方,由我和我的徒弟扮作新人便是。”   “如此,多谢仙尊。”方夫人起身,正要跪下道谢,沐雪上前将人扶了起来。   “夫人不必多礼,若真要谢,每逢冬日插一柱梅在门上,就算是记得我们师尊了。”沐雪容貌娇丽,人也可爱,朱唇一张一合很是打动人心。   罗明烟愣了片刻,待反应过来,才问黎未寒道:“可要等到下月?”   “不必,明日便可成亲。”   “明日?”   “对。”   黎未寒脸上带了几分浅淡的笑意,落在旁人眼里便是胸有成竹的自傲。   这女鬼虽不是什么棘手的东西,却实在害人不浅,留到下月,也不知多少好人家的女儿要遇难,还是早些处理了为好。   罗明烟即刻为几人安排了住处,黎未寒让几个徒弟先去休息,自己留下与罗明烟商量成亲之事。   罗明烟让站在一旁的小丫头上了壶好茶,与黎未寒便饮茶边说此事。三言两语之间,黎未寒便知这罗明烟是个明事理顾全大局的人,也难怪那方夫人如此信任他。   黎未寒见罗明烟眉见隐隐有灵力汇聚,放下手中的茶盏,问他道:“罗公子也是修行之人?”   “是。”罗明烟没有隐藏大大方方承认了。   “不知师从哪门哪派。”黎未寒看那道光皎洁如月,一时间联想到了一个地方。   罗明烟闻言,十分惭愧地笑了笑:“不曾进过宗门,我十七岁为了医治意纯,才踏上这条路,在各地游历结交过不少道友。大半的本事是私淑,并未有人指点,一个人照着前辈们写的心法,自己胡乱领悟的。”   “私淑,罗公子的天赋,很好。”   “仙尊过奖了,哪里比得上仙尊。”罗明烟很是谦虚。   黎未寒甚少夸人,但罗明烟身上那股子灵力纯正的很,若是早几年能拜入哪一门,好生修炼,今日这鬼自己便能捉了。   他自个儿也有照着书本,研习某位前辈心法的经历,只可惜心法这种东西,自己领悟最容易走火入魔。   罗明烟十七岁踏上这条路,能不疾不徐,一个人领悟到这种地步,倒是比他强些。   看样子这人像是学的灵山道的心法。   .   待一切都交代完了,黎未寒才往管家安排的房间去。   一整个下午都没见到那体弱多病的方意纯,此人若真是到了卧病在床的地步,还成什么亲。   冲喜吗?   黎未寒这么想着,顺口问了那带路的管家一句,这两位新人的之间感情如何。   管家摸了摸半白的胡子,道:“我家小姐与姑爷是年少时的情谊,自然非比寻常。夫人也曾几次拒绝过姑爷,但姑爷执意要娶小姐,愿意照顾小姐,几次三番还去别处求药,学习法术,为的就是给小姐治病续命,实在是我方家的幸事。”   “如此,还真是情深。”   为了爱人踏入仙门,却又从仙门离去舍弃长生,黎未寒从未见过如此痴情的男子。想来是那方家小姐也值得,定然是世间少有的良人。   黎未寒看着廊下高挂的灯笼,忽想起原著里那折梅是着沐雪前去的捉鬼的。沐雪这么一去,受了一次重伤,今次还是让她留下看守方家。留她一个人黎未寒也不放心,还是让楚然和时惊尘都留下。   如此便只能自己前去了,他可以扮成罗明烟,新娘子可怎么办呢。   黎未寒一路想着,一推门居然看见时惊尘正站在管家给他安排的屋内。   这小东西不会又害怕吧。   黎未寒用目光询问。   时惊尘开门见山,就这么抬头看着他,直愣愣道:“师尊,我想替方家姑娘成亲。   “你?”   黎未寒不知道这小东西是什么意思,沐雪的修为不够,时惊尘连门都没入,也就比卧病在床的方小姐好上那么一丁点儿。   不过……   黎未寒的目光落在时惊尘眉心那颗小小的红痣上,这封印之下的灵力无穷无尽,时惊尘应当不会有性命危险。   “你不怕那妖怪?”黎未寒问了一句。   时惊尘看着黎未寒深邃的眼眸,道:“有师尊在,我不怕。”   他说的诚恳,就好似把一条性命都交给了黎未寒。   黎未寒两辈子没见过说话这么直白单纯的人,这小东西相信折梅,折梅在原著里可是害他不浅。往后这见一个信一个的情,还是收收为妙。   这龙傲天小时候都是纯良的,纯良弱小便容易被人欺凌,不识人间险恶,便容易被人蒙蔽。等到被欺凌到极点,才会奋起反抗。他不想这小东西千般苦楚和屈辱都受尽了,才懂得变强。   “除了本尊,莫要轻易轻信旁人。”黎未寒道了一句,抬手一挥袖子,身后的大门关闭,贴上了一道隔音符。   时惊尘愣了愣,反应过来黎未寒又再说教,不禁在心中冷笑一声。他上辈子就是信了这位师尊,才险些沦为炉鼎,这辈子又怎么敢再信他。   心中百般想法,面上还是恭恭敬敬的道了一句:“徒儿,多谢师尊教诲。”   时惊尘眼中映着案上跳跃的烛火,看似恭顺垂下的眼眸中满是不屑与清寒。   时间紧任务重,黎未寒连夜与时惊尘说了自己的计谋。   那恶鬼伤人大部分是在拜了高堂之后,黎未寒为保时惊尘的平安,特意在他腕上拴了一道红线。   “此物名为千机引,若你有难可召唤傀儡,保你一次。切记不要与那妖物缠斗,更不要离开,只静静等待本尊前来就是。”   临行前黎未寒特意又交代了一遍让时惊尘等他,才安心离去。   时惊尘看着自己苍白腕子上的红线,低头沉思了良久。   黎未寒将罗明烟和方意纯关在一间暗室,贴了符纸,又给了楚然和沐雪二人一人一段红丝。   交代完第二日要做的事,黎未寒便只身往罗家去说明状况。   罗家人很配合地连夜备好了马匹和喜轿。   在新房内布下阵法,翌日一早,化作罗明烟模样的黎未寒,便骑着高头大马,带着迎亲的队伍,吹打着往方家去迎娶娇妻时惊尘。   四下里围了不少人,都在看是哪户人家要冒着性命危险,在此时结亲。   黎未寒的马到方家门前,便纵身下了马。他身姿矫健轻盈,金靴落地,端的是朗艳绝尘。   “这位是罗公子?”   “是呢,听闻那罗公子貌比潘安,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方家小姐真是好命。”   窸窸窣窣的讨论声入耳,黎未寒等候许久,到了时辰那方家的大门才被打开。   新娘子顶着盖头,被人搀扶着往黎未寒身侧来。   这场婚事虽举办的匆忙,但那身嫁衣却是早已备好好的。织金满绣的凤穿牡丹,一步一响的金步瑶和翠玉镯。十四岁少年单薄的身形披了繁琐的嫁衣,此刻与少女的窈窕身姿竟也差别不大。   黎未寒瞧见来人,唇角隐隐勾了一勾,这龙傲天穿嫁衣,果然不一般。也不知这盖头之下,是怎样一张别扭的脸。   “姑爷……”扮作丫鬟的沐雪将时惊尘的手递过去。   黎未寒垂眸,坠着碧色玉镯的手腕落在眼底,连指甲也点染了艳丽的寇丹。   还挺细节,必然是沐雪的杰作。   *    第007章   “娘子。”黎未寒沉沉唤了一声,接过时惊尘的手。   时惊尘的身子在这声娘子入耳时滞了一滞,他的手落入黎未寒的掌心,黎未寒的手很大,指节修长,掌心带着些薄茧,应是练剑所致。   这些天时惊尘在内苑,听了不少有关黎未寒的事,楚然说他出身寒门一路摸索修行,辗转几个门派,是这世上最能吃苦的人。   这人怎么与自己所知晓得那样不同,他记忆中的折梅,是个只知道投机取巧的人,远不如今日一般坦荡,桀骜。   “别怕,有我护你。”感觉到时惊尘的身子微滞,黎未寒低声道了一句。   这句话穿过喧嚷的人声,径直往人心头落。时惊尘上辈子一直到死的那一刻,都没听过这样的话,这辈子,居然从黎未寒口中听到,是实在是唏嘘的很。   他攥了攥黎未寒的指尖算作回应,很快上了花轿。   黎未寒亲手放下轿帘,纵身上马,带着花轿绕过大街往罗家去。   打从决定要修无情道那一刻,黎未寒便觉得自已经看淡了儿女情长。但如今满眼的红绸红衣,心下或多或少也受到了些触动。   “驾——”   黎未寒不知想到了什么,不经意间加快了速度。身下的马蹄渐急,他像是着急要迎心上人回去的朗俊少年,在满是人的大街上将马纵得张扬又恣意。   他年少时最该放肆的年纪全部用来修炼,如今道法即成了大半,往后便都是磊落,洒脱,春风得意。   再无人会记得那个狼狈不堪的他。   .   罗家门外的炮仗声不绝于耳。   黎未寒搀扶着从轿内出来的时惊尘,一步步往堂上走去。   来的亲朋好友不多,但也足够撑场面。   黎未寒站定后看了罗家的管家一眼,管家会意,一声“一拜天地”高声喝于堂上。   黎未寒抬手,俯身去拜,时惊尘愣了愣,才跟着低下身子。   接下来是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时惊尘的目光在看到黎未寒那双织金的金靴时,晃了晃神。三书六礼,喜轿红绸,他这是头一次如此正式和一个人拜堂成亲。想到身侧的是黎未寒而不是美娇娘,时惊尘心下总觉得别扭。   他的手落在袖中的匕首上,这匕首他从未离过身,若是黎未寒要假戏真做,他便用这把刀结果了黎未寒。   礼成后,二人在送入丫鬟小厮的簇拥下往新房去。   黎未寒早在房内捕下了阵法,时惊尘先一步进去,端坐在榻上等候。   黎未寒检查了阵法,便去同宾客饮酒。   他的目光顶在西斜的日头上,时不时扫过自己腕间的红丝。   一直到日暮西山,宾客散去,这恶鬼还是没有现身。   难不成那恶鬼看出了破绽,明明他昨日来时是刻意遮掩了身形的,那恶鬼应该不会如此聪颖才对。   “师尊,我去看看师弟吧。”沐卿雪说了一句,正要往新房去,蓦地被黎未寒一把抓了回来。   “你待在这儿,没有本尊的命令不论听到什么都不准靠近。”黎未寒的神色很凝重,沐雪是如假包换的妙龄少女,倘若那恶鬼识破了时惊尘的身份,转而去害沐雪,那沐雪便又逃不脱受伤的命运了。   他不想让自己的徒弟重蹈覆辙。   “师尊……”   “相信我。”黎未寒摸了摸沐雪的脑袋,从袖中抽出一道避祟符悄悄贴在沐雪的身后。   人刚抬头,缠在自己腕上的红线便紧了一紧。   时惊尘出事了。   不远处传来丫头们的尖叫,黎未寒即刻往新房奔去,大红色的喜服在疾风中翻飞。   黎未寒迈进房门,只见一个丫头坐在地上,口中叫喊着:“新娘子,新娘子不见了!”   黎未寒抬头去看,果然见那床榻之上空空如也,只剩下被拆下来的一段红线。   这人怎么把他系上的红线拆掉了,黎未寒的眉蹙在一起,看着布满阵法的新房,又看了一眼打开的窗户,也明白必然是那恶鬼把人引了出去。   鬼魅最易用人心中执念引诱人,早知这时惊尘这小兔崽子这么经不住诱惑,他便另想法子了。   黎未寒抬手捻诀,一只半人高的女相傀儡出现在眼前。   那傀儡四肢皆用红线拴缚,另一头在黎未寒掌心,黎未寒抬手,傀儡娃娃便俯身在他唇边。   “找到他。”黎未寒说罢,扯断了连着傀儡的红线。   一句话让原本闭着眼睛的傀儡睁开了眼眸,空洞的眼珠微转,身子随机转去相同的方向,嗖地一声往窗外飞去。   “所有人留在大堂,不许随意走动。”黎未寒吩咐完,取下发间的簪子,跟着那傀儡乘风踏梅而去。   .   “你过来,我帮你杀了他。”   林深处传来女子幽幽的笑声。   时惊尘红着眼睛,一步步往林中去。   他目光所到之处,到处是上一世折梅的身影,他看到自己被那人按在床榻之上,衣衫褪尽,被迫承欢于那人。   “好徒儿,做我的炉鼎,我让你知道什么是人间极乐。”折梅的声音缠绕在耳边,如如驱之不散的烟雾。   时惊尘手握匕首挥了上去,那来两人的身影散去,又在不远处重新汇聚。   眼前是他与折梅交欢的场面,他看到自己脸上带着不属于他的笑意与媚态。   怎么会是这样,他不是这样的,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时惊尘的身子滞住,一步也走不下去。他极力想摆脱这样的噩梦,却又始终不能够。   “想杀了他吗,跟我走,我带你去……”耳畔的低吟不断,像引人进入深渊的咒语。   那红衣女子盯盯看着失神的时惊尘,脸上露出诡异的笑。   她缓缓靠近时惊尘,一双纤细修长的手落在时惊尘的胸膛上,正要用力,忽然天降数道银丝挡在时惊尘的面前。   那银丝上灵力暴窜,红衣女子被灵力振开,与时惊尘分开些距离。   黎未寒人未到,傀儡便已探抓而来。   “千机引……”那女子道了一声,被傀儡娃娃逼得向后退了数丈。   黎未寒在临近地面时,从梅枝上走下来,梅枝化作发簪大小,回到发间。   他抬手,将一股灵力注入时惊尘体内。   “师尊。”清醒过来的时惊尘看见黎未寒后唤了一声。   黎未寒双眉微蹙,并未看他,只挡在他身前问道:“你是怎么答应本尊的,本尊说过不要轻信旁人,你当耳旁风吗?”   黎未寒回眸,一双眼睛带着愠怒,他对时惊尘说过不要轻信旁人,时惊尘第二天就跟着女鬼走了。他给时惊尘系上红线,时惊尘扭头就解了。   他从收下时惊尘,自问从未亏对于他,这小兔崽子却连基本的信任都没有,实在是让人无法不生气。   “师尊,我没有,我只是……”时惊尘很想告诉他自己刚才看到的场景,却又实实在在不能说出口。若是告诉黎未寒,上一世的折梅是个不折不扣的恶人,他会信吗?   “师尊。”时惊尘凑近了些,他的目光落在黎未寒的身上,忽而发现眼前的这个人,和他记忆中的折梅仙尊实在是相差太远。   他怕这一切的不同,皆是黎未寒的计谋,怕自己再次信了黎未寒,会比上一世更惨。   这一世的黎未寒灵力和修为,已远远超出他的想象了。上一世折梅到死也仅仅是能操纵千机引,连傀儡都召的不好。可这一世黎未寒一人已经可以驾两种心法与法器了。   一个人怎么可能在这个年纪,拥有这样强大的能力。   “躲在本尊身后,不要出声。”黎未寒未在过多纠结这个问题,只用双指在时惊尘腕上一扫,一根红丝在时惊尘腕上挽了一个死结。   时惊尘怔怔看着手腕上的红丝,还未回过神,便看见黎未寒如箭矢般向那女鬼冲去。他的右手在风中滑过,寒光一片后,一把雪白色的伞出现在手中。   那红衣女子正跟傀儡缠斗,如今又来了个黎未寒,一时有些分身乏术。   黎未寒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人,出起手来招招制敌。   那女子见黎未寒下手颇狠,眸中唯有杀戮,便只能花心思在时惊尘身上。   她的眼眸对上时惊尘的眼眸,便将勾设出的幻象又传达给了他。   时惊尘的眼眸逐渐失神,他看到万缕银丝攀上了自己的身子,不断收紧,陷入皮肉,他看到折梅衣衫不整,正朝着自己走来。   “徒儿,师尊养了你这么多年,该是你报恩的时候了……”   折梅的话声声入耳,与之相伴随的是方才那女子摄人心魂的声音。   “杀了他,杀了他,便无人再知晓你的过往。”   时惊尘失了神,举起手中的匕首往二人缠斗的地方去。   黎未寒原以为这红衣女子如往日的小妖一般好对付,谁知这人竟也熟悉他的法器,一招一势皆能躲了去。   千机引缠人不缠鬼,如此便也缚不住她,倒也挺棘手。   “仙尊一言未发便要至我于死地,我一介弱女子,何至于此。”红衣女子忽地退了几步,对黎未寒道了一句,她双眸空洞,像个没有神识的傀儡,口中的语调却如此鲜活。   黎未寒看她的眼睛,心中快速思考着,这女子是低阶的鬼进化出了神识,还是背后另有人在操纵。   “诛邪卫道。”黎未寒道了四个字,这四个字不带有任何感情,像一句已经说了许多遍而失去灵魂个与生机的口号。   “卫道?仙尊这么些年来卫的道,可有承认过你?你劳心劳力镇压了鬼帝,可知道督护府的人,又在背后如何说你。”红衣女子打不过黎未寒,便彻底放弃了正面进攻。   这些话最是能动摇一个的心智,黎未寒的出身便该是他最不堪回首的往事。   黎未寒停在原地,伞上的灵力渐收,他觉得这个女子知道有些多了。幻术以窥人心为第一步,这世上该没有人能窥破他的心,他的这些经历,此人是从何处听说的。   红衣女子见黎未寒没再有所动作,便转而去看黎未寒身后的时惊尘,她空洞的眼睛微微转动,在时惊尘脑海中发出了最后一个命令。   黎未寒注视着红衣女子的眼眸,似是知晓了什么,忽地回身,一把拉过了时惊尘的胳膊,折去他的匕首,将人按进了自己怀里。   这小兔崽子,怎么竟在关键时刻添乱。   “杀了他。”脑海中的声音不断想起,时惊尘凭借着身体记忆,在黎未寒怀里挣扎。   他不要成为炉鼎,不要在这人身下,委屈求全。   “时惊尘。”黎未寒低声唤了一句,时惊尘却不为所动,只沉浸在幻象里。   他极力躲避,挣扎,避黎未寒如同蛇蝎。   在少年这张脂粉斑驳的脸上,黎未寒看到了已经干涸的泪痕。金步摇的流苏相互纠缠在一起,一如时惊尘的内心,飘摇,无望。   黎未寒不明白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心中到底有何执念,能让他如此受这邪祟的摆布。   他活了二十几年,都没觉得这世上有什么值得记住的,这小兔崽子到底看见什么了。   *    第008章   真是他除魔路上的绊脚石。   黎未寒蹙眉看着怀中的人,一双眸掠过点点幽光。   既然叫不醒这人,不如先制服了他。黎未寒思及此处,汇了灵力在掌心,随着这道灵力被打出去,成千上万的红丝汇成麻绳粗细,攀上时惊尘的身子,将人绑了个结实。   时惊尘的身子滞了滞,看向黎未寒的目光,带了些雾蒙蒙的水汽。   黎未寒觉得此刻时惊尘这目光有些奇怪,但眼下也来不及细思量,只拎起被捆住的时惊尘,另一只手向红衣女子打了出一记暴击。   红衣女子与他二人分开些距离,见实在硬攻不过,便狠心舍了时惊尘转身往林深处去。   按理说穷寇莫追,但眼下要是把这人放走,往后可不一定能再找到了。   黎未寒不曾多想,提起时惊尘踏着梅枝便乘风跟去。   两道赤色身影,在林中横蹿。   手下的人不老实的很,黎未寒低眉看了一眼,用灵力捻了一朵梅花贴在时惊尘的额间。   “乖,睡一会儿。”低沉的声音,如同引人入眠的咒语,时惊尘很快没了动静。   灵力所聚可为飞花,可为落叶,黎未寒的凝雪堂是满傲雪寒梅,灵力汇成梅花便更为熟练。   那红衣女子一路奔逃,黎未寒一路追去。他抬手,银红二丝汇成手腕粗细,如灵蛇一半横在了红衣女子眼前。   这千机引虽缠不住鬼道中人,强大的灵力却足以震慑恶鬼。   红衣女子回眸斜了黎未寒一眼,停下匆匆步履,冷冷笑了一声:“你有那样好的天赋,何必非要修什么无情道,不若入我鬼道,造诣定然比现在更好。”   黎未寒也停下来,单脚立在梅枝上。他不曾回应半个字,只将手中望月伞抛过去。   那红衣女子见状,凭空纵身一跃,在望月伞击来的一瞬间破碎成数只蝴蝶朝黎未寒飞来。   黎未寒闭了闭眼,用收回的望月伞挡了一挡。   奈何这蝴蝶杀不绝,赶不尽,扑棱在耳边烦人的很。   感觉到周围的灵力有所变动,黎未寒忽然明白过来一件事。   中计了。   黎未寒手上一轻,脚下一软,整个人往下栽去。   身子如同陷进了棉花堆里,没着没落,等到脚下踩到实物,黎未寒忽然发现自己居然还在这片林中。   不远处时惊尘正被数只蝴蝶包绕,两人隔着很远一段距离,但黎未寒能透过缝隙看到这人紧蹙的眉。   庄周梦蝶,蝴蝶又梦庄周,这红尾灵蝶是灵山道的控梦术。   所谓控梦便是利用人心中执念,使人深陷梦境幻象无法自拔。   这女鬼居然师从灵山道。   方才那红尾灵蝶在他身侧,是在找他的破绽吗?那灵蝶骤散,是不是就证明他没有破绽。   黎未寒想明白了这些,看向被灵蝶缠绕的时惊时,目光带了几分狐疑。   这一瞬间,他真的很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执念,让这小东西几次三番的中计。   “师尊!”   不远处传来楚然的声音,黎未寒回头,看见楚然带着剑正朝自己跑过来。   楚然这个年纪还没有遇到适合的法器,使用的一直是天韵山庄人手一把的玄铁剑。   “你怎么过来了,不是让你保护你师妹吗?”黎未寒看他跑得满头大汗,估摸着这人是有急事。   楚然到他身边才停下,扶了扶膝盖,喘着气道:“师弟不曾修炼过,我来助师尊一臂之力。”   “助我一臂之力?”黎未寒看着楚然,这人比时惊尘大不了两岁,又没有主角光环,必然是指望不上的。   他想到此处向空中抛出了收回的望月伞,伞至头顶,撑开来向地面投下了一层屏障,足矣笼罩楚然与时惊尘。   “你师弟中了控梦术,看着他,切记莫要走出这个结界,待我去看看。”   “是。”   黎未寒嘱咐完,席地而坐,闭上了双眼。   这控梦术黎未寒不曾学过,但如何可以入梦,观梦,却是知晓的。他的神识离体,顷刻间便已入了时惊尘的识海。   在时惊尘一片虚无的识海,悬浮着两个泛着金光的梦团。   黎未寒看了一眼,心想好家伙,龙傲天不亏是龙傲天,哪怕做梦也是一心二用,一下就把神识一方为二,陷进了两个梦里。   这神识不全是会影响心智的,他这只有一个人,该先去哪个。   黎未寒思量片刻,先去了左手边儿的梦境。   四下里灵力飞转,由虚化实,很快黎未寒就来到了第一个梦境。   此地是一间竹屋,他感知着时惊尘的灵力,再次用自己的灵力挽了一朵梅花。   那梅花无风自动,越过竹篱,最后来落在屋内一只雪白的灵兽身上。   这灵兽通体雪白,似狼又似白虎,额角两侧生有淡蓝通透的角,乃是灵山道豢养的神兽雪玲珑。   梅花在雪玲珑的额间消失不见,雪玲珑看见黎未寒,激动地叫了两声。   黎未寒上前,一把捏住雪玲珑的后颈皮,将这小东西拎了起来。   “时惊尘?”   “嗷呜,嗷呜——”时惊尘嚎了两句,以作回应。   “你怎么附身在一只狗身上?”黎未寒看着面前的小狗似的灵兽,忍不住笑了笑。   别说,还挺可爱。   时惊尘被困在这里许久,如今见到黎未寒,有话想说,却又说不出口,只能化成喉咙里的哀嚎,呜呜的嚎着,听起来委屈的很。   黎未寒对人冷漠,对这雪团子却格外好一些,他把时惊尘抱在怀里,揉了揉他的脑袋,随口道:“不怕,本尊这不是来了。”   被黎未寒冷落了几个月,时惊尘这还是头一次被这么安慰,不安慰还好,一安慰时呜呜的更厉害。他用额角在黎未寒怀里蹭着,爪子也不停乱动。   还未来得及等黎未寒多安慰两句,屋内忽有人走了进来。   黎未寒抱着怀里的小东西躲在门后,一抬眼见到一名女子走进了竹屋。   这女子有些眼熟,黎未寒只记得似曾相识,却又回忆不起来是谁。   那女子身后背着一名受伤的男子,她将那男子背进帐中安放在床榻上。   黎未寒捻了个决,隐去他和时惊尘的身影往帐中去,这不看不要紧,那床榻上的人居然是方家的女婿罗明烟。   此时的罗明烟浑身是伤,那女子打了盆水为罗明烟清理干血迹,又掀开他的衣裳去查看他胸口的伤。   许是第一次看男子的身子,女子的脸颊上染了一层红霞。   罗明烟胸口上是一道不浅的抓痕,从肩头一直到腹部,该是被野兽所害。   黎未寒细细回忆这女子的样貌,直到那人解了碍事的外袍,小臂上露出赤蝶纹,他这才想起这女子是灵山道的小小姐姚梦怜。   他记得自己被赶出灵山道时,姚梦怜只有六岁,那会儿姚梦怜刚被姚如海从外头捡回来,骨瘦嶙峋,像个小猴子。没想到长大之后居然如此标致,当真是女大十八变。   印象中的六岁女童与如今地窈窕女子重叠,黎未寒正看着,怀里的狗子突然动了一动。   “嘘,安静。”黎未寒低声呵斥了一句,时惊尘老实了些,目光也跟着黎未寒去看那姚梦怜。   黎未寒看着姚梦怜忙里忙外地给罗明烟治伤,又看着这俩互相腻歪,日久生情,忽然反应过来这应当是一段往事。   那女鬼为何要给时惊尘看这段往事呢,还是以雪玲珑的视角。   难不成这女鬼是雪玲珑?   再往后的发展,和黎未寒猜的大同小异,这姚梦怜久居深山修行,少见像罗明烟一般的俊朗贴心的男子,很快便和罗明烟如胶似漆,花前月下。   那罗明烟能说会道,口中满是甜言蜜语,把姚梦怜哄的晕头转向。   二人在竹屋中度过数月时光,很快便私定了终身。   待看到脸红心跳的场景,黎未寒很贴心地用手捂住了时惊尘的眼睛。   “呜呜……”时惊尘嚎了两声,用爪子去挠黎未寒的手。   感觉到时惊尘的动作,黎未寒拉过他的耳朵,低声道了一句:“乖,小孩儿,不许看。”   被遮住视线的小狗其余几感格外灵敏,黎未寒这句话尾音不经意间拉长了一些,似哄又似诱,伴随着温热的气息吹入耳中,让人心下如被细小的砂砾磨过一般,痒的厉害。   时惊尘呜咽了一声,在黎未寒掌心蹭了蹭脑袋,很快老实下来。   *    第009章   故事终于来到洞房花烛夜,黎未寒看到端坐在竹屋铜镜前的姚梦怜满怀期待穿上了嫁衣。   粉面含春,嫁衣如火。   这一刻,黎未寒忽然反应过来,那女鬼应该想通过这梦境告诉时惊尘一些事   一个待嫁的新娘,灵山道的小小姐,往后又会遭遇什么。   黎未寒看着那正往唇上点染胭脂的人,心头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这世间从来是痴情女子薄情郎,恐怕今次也不例外。   天将入幕,新娘坐在窗榻边等待着新郎的到来,一直到夜深时刻,才有人推门而入。   “明郎。”姚梦怜娇声唤了一句,来人却没有言语。   “明郎,我有些害怕,来日去见你的父母,你说他们会接受我吗?明郎。”姚梦怜一声声唤着,来人却一直没有答复,似是察觉到了什么,姚梦怜扯下下盖头,见到了神色凝重的罗明烟。   “明郎?”   “阿怜不怕,有我在。”罗明烟俯身,吻在姚梦怜的额首。   姚梦怜贴近他的胸膛,二人在良辰吉时饮下了交杯酒。   黎未寒看得仔细,不忘再次捂住时惊尘的眼睛。   时惊尘在黎未寒怀里乱动,不多时姚罗二人入了红帐。   想象中的娇莺啼啭没有听到,倒是听见了一声惨叫。   鲜红的血迹溅在红绸上,罗明烟从帐中起身,手上捏着一颗灵力汇聚而成的内丹。   “你不是明郎,为何化作他的样子……”   榻上的人问了一句,罗明烟后退几步,下一刻伸手拿起桌上的红烛点燃了一侧的帷幔。   刹那间,火光蹿上了房梁。   姚梦怜动弹不得,质问着眼前的人:“那酒有问题。”   罗明烟不曾回答这个问题,转身决绝而去,走出屋门时还不忘给竹屋结下了结界,以免火势蔓延至整个林子。   大火顷刻吞并了竹屋,那姚梦怜到死口中还念着:明郎,救我。   她到死都以为是别有用心的人,扮做了罗明烟的样子来害他。   黎未寒看得惊心,他无法想象灵山道那个会叫着他“师兄的”小小姐,就此葬身火海。   面前的场景瞬间转换,再一睁眼,便来到方府。   “伯母,我找到灵药了!”罗明烟已换了一身青衫,他捧着手中的法器,一路狂奔进方意纯的卧房。   慷他人之慨,至死还在蒙骗姚梦怜,罗明烟可当真是个十足的小人。   黎未寒想到昨日罗明烟那一副惺惺作态的样子,只觉得心下一阵恶心。   场景再换,黎未寒看到那竹屋中惨死的人从黄泉逃离,化作一缕孤魂再满世界找寻她的明郎,想确认他的安危。   姚梦怜找到十方镇,找到方家,正要去见他的明郎,却猛然发现此人娇妻在怀,正为心爱的女子描眉。   除此之外,在那间屋中,姚梦怜还感知到了她的内丹。   姚梦怜在窗畔伫立,失神许久,心灰意冷的人正要反回黄泉,却被一只骨簪穿透了魂魄。   罗明烟手中的,正是用姚梦怜骨灰做成的魂簪。以人之骨灰炼化的法器,是制衡这人魂魄最好的手段。   从头到尾,这场情爱都是罗明烟的精打细算。   姚梦怜想说话,却已痛彻心扉,再说不出一个字,就这么被罗明烟镇压在了魂簪之中,永世不得入轮回。   “明郎,发生什么事了。”屋内的方意纯走到院内,罗明烟将魂簪收好,脸上挂了笑意。   “夜深风大,你怎么出来了。”   “我担心你……”   “嗷呜,嗷呜——”时惊尘的叫声让黎未寒回过神来。   四下的景象再次开始变换。   黎未寒怀中抱着的雪团子发出光芒,时惊尘无措地往黎未寒怀中钻,只剩一半神识的人,在梦境中无条件地选择去依赖黎未寒。   黎未寒摸着手底下茸茸的脑袋,不断安慰着:“没事的,只是幻象。”   这句话,从时惊尘的这一半神识,传到另一个梦境的神识中。   两个梦境,在同时溃散。   月夜荒林,草虫鸣叫。   正守着黎未寒的身子楚然,看见眼前围着时惊尘的红尾灵蝶骤然破碎,化作粉尘飘荡,最后在地上慢慢汇聚成一个雪白的团子。   时惊尘的身子开始往下坠落,嫁衣在空中翻飞,似风中花叶摇曳的牡丹。   黎未寒猛然睁开眼睛,纵身跃起,伸手将时惊尘揽入怀中,缓缓落地。   二人皆是描龙绣凤的锦衣,此刻立在眼前,是说不出的融洽。   “师尊……”两个梦境中的神识重新融合成一个,时惊尘看着黎未寒,还有些迷茫。   “醒了。”   “嗯……”   时惊尘记得在姚梦怜的那个梦境中,黎未寒一直抱着他,那种被人揽入怀中的感觉,意外的不算太差。   “醒了,就赶紧下去,你这会儿可比狗重多了。”黎未寒很破坏气氛地道了一句,一把撒开了怀里的人。   他的动作很干脆,未待时惊尘反应过来,便把人扔了下去。   时惊尘愣了愣,意识到自己居然会贪恋黎未寒的怀抱,蓦地蹙紧了眉头,从地上起来。   “师弟,你梦到什么了,我听见你喊师尊的名字了。”楚然见时惊尘醒过来,凑过去问了一句。   方才时惊尘被红尾灵蝶围绕,他虽然看不清,却听得很清楚。   “我喊了吗?”时惊尘的神色有些尴尬。   楚然眉头一挑,耿直道:“喊了,喊得可大声了,若不是有结界,只怕十里开外的人都听得到了。我听见你说什么,折梅,不要,那处,进不去。你梦到什么了,又要进哪里去?”   楚然还在追问,时惊尘的脸色却已然变了,他一把捂住楚然的嘴,厉声道:“你听错了!”   “我没听错,你就是说了,你到底梦到什么了?”楚然依依不舍地追问,时惊尘的脸却已经红了个彻底。   他梦见什么了,他梦见几年之后的事。明明是上一世发生的事,看见的却是今世的黎未寒,压着他,对他……   为什么,会是今世的黎未寒。   时惊尘悄悄抬眸去看不远处的黎未寒,在黎未寒那张精致俊朗的脸上,他看不到半分常人该有的情。   “你梦到师尊了?”楚然见时惊尘往黎未寒的方向看,随口问了一句。   这一句,让时惊尘心中原本就不稳定的火光猛然间炸开。   *    第010章   楚然见他目光闪躲,似是被说中了心事,不由道:“梦到师尊怎么了,我也常梦到师尊,梦到师尊十六岁时封印鬼帝的样子,那动作利落极了。”   两人正说着,不远处的白团子醒来看见黎未寒,疯了一般朝他奔来。   “师尊小心!”   楚然发现异样,正要去揽那白团子,就见黎未寒一个暴击击碎了那白团子脚上的镣铐。   镣铐既碎,神识恢复清明的白团子直接跳进黎未寒怀里,一边叫一边舔着黎未寒的脸。   黎未寒脸上带了少有的笑意,顺着它的毛,低声哄道:“我知道你被他控制了,对不对。”   “嗷呜——”似是在回答黎未寒的问题,雪玲珑又叫了两声。   黎未寒猜的果然没错,那红衣女鬼就是这小东西幻化成的。想必是姚梦怜遇难,这傻狗来救主之时被罗明烟操控了。   “修炼这么些年,连人形都会化了,了不起。”黎未寒道了一句,雪玲珑被夸的高兴,拿额际珊瑚似的角直往黎未寒胸口上蹭。   黎未寒看着怀里的雪团子,心下忽然一阵余悸。   这雪玲珑被罗明烟操控,不能在现实里说出真相,便只有通过幻象传达给对方自己想表达的事。   原著里中幻术的是沐雪,她在梦中受伤,又被时惊尘及时唤醒,未必来得及看到姚梦怜一事。加上原著的折梅根本没在灵山道修行过,那他们一行人,是就这么稀里糊涂阴差阳错的收走了雪玲珑吗,放过了罗明烟吗。   这是隐藏剧情?还是因为别的原因,增加了剧情。   黎未寒把雪玲珑揽紧了几分,他记得这小东西曾在自己被冤枉时给自己偷灵药。整个灵山道,只有这么个小东西是真心待他的。   “那些新娘子,是你害的,还是罗明烟?”黎未寒问了一句。   雪玲珑听见这句话忽然呜呜地哼了起来,像骂人一样。   “我知道不是你,受委屈了。”黎未寒摸着雪玲珑的脑袋,心下也明白了。   雪玲珑是神兽,虽被操控,却也是不是长久之计。罗明烟这是贼喊捉贼,想让天韵山庄的人除去雪玲珑,以绝后患。   此人心机居然如此深重。   时惊尘静静看着一人一狗对视,眸光沉的厉害,不久的刚才在黎未寒怀里的还是自己。   黎未寒那么抱着他,就是因为他当时在这狗的身子里吗,这人对狗倒是比对人好上许多。   .   黎未寒带着几人往方家折返。   两个徒弟皆不会御风之术,黎未寒一人用灵力将两个徒弟带了回去。   方家大门禁闭,楚然推了推门,发现这门已经在里头被人锁上。   “破门。”黎未寒吩咐了一句,楚然抬手一个暴击便打在了门上。   朱红色的大本顷刻间被破开,月夜下,府内一片寂静。   楚然先一步跑去了贴有灵符的屋子,不肖片刻人又回来:“师尊,人不在,方家的人一个也不在。”   黎未寒看着空无一人的宅院,仔细回想着罗明烟可能去得地方,不到两个时辰的时间,应当跑不远。   正想着,怀里的雪玲珑忽然咬住了他的袖子,它仰头看了看黎未寒,蓦地从他怀里蹿了下来往门外奔去。   “师尊,它这是……”   “跟上。”   黎未寒吩咐完,两手虚空交叠在胸前再次召了傀儡。   傀儡娃娃的裙摆有些脏,它在空中停滞,等着黎未寒的吩咐。   黎未寒低声在那傀儡耳边道了几个字,傀儡娃娃变先一步追随雪玲珑而去。   雪玲珑狂奔而去的地方,是十方阵南边儿的一片树林,几人很快见到了幻象中的竹屋。   当初姚梦怜与罗明烟成婚的竹屋已然被销毁,这间竹屋必然是复刻出来的的,也不知罗明烟是为了纪念自己的假情假意,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雪玲珑正要冲进竹屋,忽地凭空幢到了脑袋,狠狠被弹到了一边。   “师尊!”   屋内的人听到声音,从从门后出来,却是沐雪带着方家夫人往这边来。   未走几步,便被看不见的结拦住了去路。   “仙尊救救我们。”方夫人立在结界后,双眉紧缩,面上满是悔意。   黎未寒看着面前的几人,当下反应过来他这是中了罗明烟的调虎离山之计。   是他太过于相信原著,这才掉以轻心,听信了罗明烟和方家人的一面之词。   雪玲珑冲着身后叫了几声,在黎未寒转身之际,傀儡娃娃飞身上前替他挡住了一记暴击。   娃娃的衣衫破碎,手臂也断开来。在傀儡落地之时,黎未寒见到了立在不远处,手上还残留着灵力的罗明烟。   就是此人剖去了姚梦怜的内丹。   从背后袭击人,当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他倒是看错了人。   黎未寒手中现出望月伞,灵力从体内浮跃而出,俨然一副备战的状态。   楚然见状,赶忙拉过一旁的时惊尘后退几步。   “你怎么退后了?”时惊尘问了一句,眼下这会儿,不更应该去帮黎未寒的忙么。   楚然闻言,在他耳边道:“师尊体内的灵力暴戾异常,若是失控不分敌友,咱们保护好自己就好。”   “失控?”时惊尘看向不远处的黎未寒,修为高深如他,也会有失控的一天吗。   好巧不巧,楚然给时惊尘说的这句悄悄话落入了罗明烟的耳中。   他看着自己的对面的黎未寒,沉声道:“十六岁就风姿绝艳,镇压鬼帝的折梅仙尊,果然不同凡响。”   罗明烟说话地语气,与雪玲珑幻化的女鬼一模一样,方才便是这人在幕后控制了雪玲珑。想必罗明烟就是趁着他与时惊尘拜堂之时,将方家人掳到了这片林子,再在背后操控雪玲珑。   如此上演一出捉鬼的戏,只要雪玲珑被收,世上便再无人知晓姚梦怜的去处。   控摄活物乃是禁术,也不知这罗明烟是何处学来的。   黎未寒抬眸去看眼前的人,不待罗明烟说出下一句,便已挥伞而来。   望月伞是顶级神器,击在低阶的鬼魅身上,顷刻间便足以使之灰飞烟灭。   罗明烟见黎未寒动手如此干脆,心下只觉得有些意外。   难道黎未寒就不好奇他的身份吗?   “你……”罗明烟想要说话,却还要躲开黎未寒的进攻,几次下来便有些烦躁。   这黎未寒进入对战状态,跟个冷兵利刃一般,不带一丝情感,次次往人要害上去。   “黎未寒,你不想知晓究竟发生了什么吗?”在千机引的银丝即将缠缚来时,罗明烟忽然高声道了一句。   “不想。”黎未寒说罢又是一记暴击打了出去。便是心中有疑惑,也不该在交战时浪费口舌。   罗明烟赶忙侧身躲开,身后的山石顷刻间被炸开。他如此狼狈不堪的躲闪,黎未寒却连头发都不曾乱一丝,神情淡漠之态,甚至都不像是在交战。   也算配上折梅这般清雅的尊称。   “我若是死,姚梦怜也永世不得超生。”罗明烟看着抵在脖颈上的望月伞,冷冷笑了一声。   姚梦怜在竹屋时,曾多次提及她与黎未寒交情匪浅,他不信黎未寒能不顾及姚梦怜的魂魄,就这么杀了他。   黎未寒看着罗明烟,晦暗的眼瞳中掠过一道妖冶的金光。   “你既沾了她的光,便去陪她。”黎未寒的话刚落,望月伞“嗖”的一声离手而去,狠狠击在罗明烟的胸口。   罗明烟猛地吐了口血,一下退了几丈远。   “黎未寒,你难道不想要你的徒弟了吗,你若再上前一步,我便杀了那女修和方家上下!”   罗明烟这句话,让黎未寒忽然想起沐雪还在结界中。   莽撞了,居然忘记沐雪还在他手上。   趁黎未寒分神时,罗明烟徒手握住了黎未寒的望月伞。   黎未寒看向罗明烟的眸光微潋,似是在思考为何这样一个修士能徒手接下望月伞,又为何能次次躲开千机引的缠缚。   很快,黎未寒心中便有了答案,他唇角垂眸看着眼前的人,唇角忽勾起一抹凉凉的笑意:“你猜你那结界经不经得住我一剑。”   “剑?”罗明烟在听到这个词后愣了一下,黎未寒只有千机引和望月伞两种神器,哪里来的剑。   不待此罗明烟多想,黎未寒握在在伞柄上的右手轻旋,往后一抽,一把极为纤细的剑从伞柄中被抽出来。   望月伞,望月剑,本就是一体的。   “你居然……”   黎未寒没有多言,握紧了手中的剑猛地刺穿了罗明烟的丹田。   身后的结界随着罗明烟消散的灵力溃散。结界乃是灵力所话,若是灵力溃散,结界亦不可留存。   明月夜下的仙君衣袍翻飞,神情冷漠,恍如屠戮正道修士的噬血魔头。   “师尊杀人了……”楚然惊叹了一声,时惊尘静静看着黎未寒,没有言语。   黎未寒不是在杀人,是在剖丹。   人没有内丹不会死,但对于一个修士来说,没有内丹生不如死。   被灵力裹挟的内丹从罗明烟身体中出来,如磷火,似明珠,缓缓落进黎未寒的掌心。   这一颗正是姚梦怜的内丹,怪不得那日在方家总觉得罗明烟眉宇间的灵力眼熟,原来是属于姚梦怜的。   罗明烟费劲千辛万苦取来的内丹,没有给方家小姐,而是自己独吞了。方家小姐如今还是卧病在榻,只怕早死了,被这薄情人施法变成一具傀儡也未可知。   罗明烟口中涌出无数鲜血,那艳丽的血落在雪地上,落溅在黎未寒的赤色喜服上。他看着黎未寒,一双眼眸红的厉害:“还给我。”   “这不是你的东西,你配不上。”   女儿家至纯至净的灵力,岂是这薄幸的人可以玷污的。   黎未寒将内丹收好,猛地抽出了插在罗明烟腹中的望月剑。看着心爱的望月剑沾了旁人的血迹,黎未寒眉宇间添了些不悦。   *    第011章   罗明烟跌落在地上,静静看着黎未寒八风不动的神情,他讨厌黎未寒,讨厌他这种不屑又冷漠的神情。   待罗明烟身上的灵力全散尽了,黎未寒这才终于看到他发间被施法掩盖的魂簪。   罗明烟居然把姚梦怜的骨灰带在身上,这是怕姚梦怜转世后来找他报仇吗。   当真是情比纸薄。   “你该死。”黎未寒只说了三个字,但此刻的罗明烟还不能死,姚梦怜是灵山道的人,罗明烟害死了姚梦怜,理应交由灵山道处置。   黎未寒正要拔下罗明烟发间的魂簪,忽听那竹屋内传来一声尖叫。   黎未寒即刻往竹屋内走,只见那床榻上放着一具穿有桃色罗裙的干尸。   “纯儿,我的纯儿!”方夫人跪在床榻边,撕心裂肺地哭喊着。   沐雪对黎未寒道:“方才意纯姑娘还好好的,不知怎么突然成了这样,师尊她可还有救?”   “没救了。”   这人早已死了多时了。   黎未寒静静看着那具尸体,施法为那尸身盖了一块绸布。   方意纯体内的阴灵之力缓缓散开,似破碎的月光,暮色下的萤火,一点点坠落。   黎未寒静静看了片刻,抬手将它们汇聚在掌心。   方家姑娘体内的阴灵之力来自三位不同的姑娘。罗明烟这是用几位新娘子的阴灵之力保存了方意纯的尸身,做了一具体弱多病的傀儡,欺骗了方夫人这么多年,给自己博了个情深的好名声。   黎未寒看了身侧的沐雪一眼,低声叮嘱道:“若是你日后有心仪的男子,记得先带回来给本尊看看。”   “是……”沐雪没明白黎未寒是什么意思,但还是应了一声。   黎未寒往门外去,走了两步忽然停下来。   傀儡娃娃受到黎未寒的召唤,从地上起来,一瘸一拐地地走到时惊尘身侧,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时惊尘听完,小心翼翼地把娃娃抱在怀里,走过去拔去了罗明烟发间的魂簪。   楚然将罗明烟绑了起来,准备日后交给灵山道处置。   几人送方夫人回家,路上与方夫人言明了此事。方夫人虽沉浸在女儿已死的悲痛中,但也尚存一丝清明心智。   “他与我女儿是自幼结识,我自知小女有心疾,他二人不会长久,便拒绝了这门婚事。谁知他在外游历了几年,说找到了医治小女的方法,不成想竟然是这样害人的法子。”方夫人看着黎未寒,起身走过去问他道,“既然小女早就死去,那小女的魂魄现在何处?”   黎未寒淡淡道:“不在十方镇,想来已经转世去了。”   “那可有下一世,我又可否能见她一见。”老妇人眼中是殷切希望,于她而言折梅仙尊是无所不能的。   黎未寒握着手中的魂簪,沉声道:“夫人与方姑娘只有一世的母女情分,若要苦苦纠缠,会影响她今世的命格。”   身死便应情灭,若要生生世世地纠缠不舍,人世间便乱套了。   “如此……”   “且看开些。”   黎未寒不曾过多劝慰,料理好方意纯的尸身带着几个徒弟离了方家。   今次委托黎未寒没有收取酬劳,只带走了时惊尘拜堂时头上的那枝凤凰牡丹金钗。   沐雪见黎未寒手中握着金光灿灿的钗子,不由问他道:“师尊喜欢这个?”   黎未寒把钗子收好,道:“金器有灵,随新人拜了天地,便会认主,留在这儿恐招祸端。”   “原来如此,便是假成亲,那钗子也认主吗?”沐雪又问他。   “认,人无情,赤金却有意。”黎未寒看着眼前的少女,忍不住摸了摸沐雪的脑袋。   一想到自己养大的小丫头以后要嫁人,黎未寒忽然觉得心下便觉得五味杂陈,但转念一想,反正也是嫁给时惊尘的,能在眼皮底下,好歹也心安些。   .   回去的路上黎未寒不曾御风,直接坐进了马车里。   沐雪不清楚这桩委托的细节,便与外头驾车的楚然坐在一起,听他讲林中发生的事。   车内只有黎未寒与时惊尘,两人隔着很远的距离。   时惊尘看了黎未寒半晌,忽然问道:“师尊,那内丹既然如此厉害,为何姚梦怜会这么容易被修为不深的罗明烟所害呢。   黎未寒瞥了他一眼,道:“她已有孕在身。”   那魂簪中除了姚梦怜的魂魄,还有一具未成形胎儿的魂魄。   “有孕?”时惊尘愣了愣,也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   女修若是有孕,一身灵力血脉大半会用来养润胎儿,十月怀胎是一个女修最脆弱的时候,也难怪那罗明烟一杯毒酒就能制住了姚梦怜。   “姚家小姐大抵是爱极了他。”黎未寒的音声稍显低落。   这些年他见过的负心汉薄情郎不少,好些个女修为了个刚认知几天的毛头小子便与宗门决裂,最后又被人抛弃,下场大多惨淡。   男子爱一个人更多的是新鲜感,新鲜感过去了,情也就淡了,这也是为何世间三妻四妾的男子居多。   只见新人笑不问旧人哭,就是如此。可怜了痴情的女子,一番柔情蜜意给了负心人。   黎未寒想到此处,抬眸看着时惊尘道:“你若将来如同罗明烟一般,我定会清理门户。”   时惊尘不知黎未寒为何突然提到自己,一时还有些没反应过来。他才不会像罗明烟一样,他若是爱一个人,定会时时守着,日日陪伴,绝不会有半分欺瞒。   见黎未寒又要闭目养神,时惊尘又问他道:“师尊,你说将真相公之于众,真的好吗?”   分明从此以后,方罗两家都会沉浸在悲痛之中。   黎未寒道:“真相从来都与圆满无关,若是放任自流,那罗明烟为了维系方意纯的皮囊,会害死更多的女子。你觉得本尊做的不好,可有更好的法子?”   “没有。”   时惊尘也没有更好的方法,世上每天都有痴男怨女,他没有让所有人都皆大欢喜的法子。   黎未寒能揭开真相,已经做的很好了。   马车外又落了雪,时惊尘掀开帘子看了一眼,一回头听见黎未寒对他道了两个字:“过来。”   过去。   时惊尘透过帘子缝隙看了楚然与沐雪一眼后,往黎未寒身侧坐了坐。   “再近些。”黎未寒又道了一声。   这兔崽子遇见恶鬼勇往直前,怎么在自己身边跟个鹌鹑似的,他还能吃人不成。   时惊尘的喉咙动了动,又往近处靠了靠,下一刻黎未寒的脑袋枕到了他的肩头。   “师尊……”时惊尘的身子滞了滞,恍若被钉住魂魄一般,不敢轻举妄动。   鼻息间传来梅花暗香,让人心下不静。   “本尊跟你说过什么你可记得。”黎未寒的声音很沉,低低的钻进人耳朵里,没来由的好听。   时惊尘静了静心,回道:“师尊说让我不要轻举妄动,等你过去。”   “你等了么?”   “没……”   “你要是再跑,下回本尊直接把千机引套在你脖子上。”黎未寒说着,动了动脑袋,在时惊尘颈窝处找寻着更舒服的位置。   罗明烟体内有姚梦怜的内丹,若是拖下去,对谁都不利。为了速战速决,这一夜耗费了不少灵力,那望月剑他多少年都没拔过一次,今次倒是饮饱了血。   “徒儿错了,实在是那雪玲珑的幻象,引着我,我……”   时惊尘被黎未寒的动作搅得心烦意乱,他被上一世的折梅施舍的点滴温柔哄骗太深,总以为这苦海人间,终有一个人愿意护他信他,这才有了执念。   到死,都不曾释然。   如今重活一世,面对同样身为折梅仙尊的黎未寒,他实不敢去信。   时惊尘的话说到一半,忽然发现枕在他肩头的人没了动静。   “师尊,师尊!”时惊尘唤了几声,依旧没把黎未寒唤醒。他低头去看,黎未寒那张俊朗的睡颜就在眼底,呼吸声很匀,像是已经睡熟了。   时惊尘的目光停驻良久,想着方才那句话,就是从这张薄唇中吐出来的。   冷漠是他,关切也是他。   “你到底是什么人。”他的指尖落在黎未寒的鼻梁上,只一瞬的接触,便感知到黎未寒体内有一道特殊的灵力。   这灵力深藏于黎未寒的血脉之中,暴戾,横窜,极具侵略性,让人畏惧却又忍不住想要去探个究竟。   沐雪听到动静,忙钻进了车里查看。   时惊尘回过神,匆忙收回手,移了自己的视线。   “师尊,睡着了。”时惊尘解释了一句。   沐雪伸手摸了摸黎未寒的脉,对时惊尘道:“昨夜耗了不少灵力,只怕要睡上许久。”   “昨夜……”   昨夜黎未寒与雪玲珑打斗,入梦救他,又调用灵力拔出了望月剑,确实耗费了不少灵力。   若不是自己意志不坚定,黎未寒本来是不用入幻象的。   时惊尘看着身侧的人,略略蹙了蹙眉。   黎未寒为何,如此奋不顾身地来救他。   .   马车到山庄门外,去凝雪堂还要走些路。   雪玲珑化作白虎大小,将黎未寒驼去了凝雪堂。   三人将黎未寒安置在榻上,时惊尘跟着师兄师姐往屋外走时,忽发现自己的手上沾了些血迹。   方才是他扶着黎未寒,黎未寒受伤了么。   “师弟,你去哪儿?”沐雪见时惊尘往屋内折返,便多问了一句。   时惊尘只说了句忘拿东西,便快步走进了帐帐中。   黎未寒平日喜穿深色的衣裳,受了伤也轻易看不出。时惊尘静静看了榻上的人许久,纠结过后,动手解开了黎未寒的衣裳。   层层衣衫被褪去,在黎未寒紧实的胸膛和后背,时惊尘看到了许多细小的密密麻麻的割伤。   那罗明烟打出第一个暴击时,落在黎未寒身上的伤。傀儡娃娃到底没能替他承受所有的伤害。   楚然说黎未寒吃了不少苦,难道就是这些苦么。   时惊尘看着那皮肉绽开新伤叠着旧伤的身子,一时觉得胸口处堵的厉害。他从坐榻上取来红花凝露,一点点涂在黎未寒的胸口和脊背上。   大抵是疼的厉害,此刻的黎未寒虽已深睡,还是蹙紧了眉。   时惊尘就那么一言不发地看着黎未寒,许久不曾有动作。   黎未寒救了他,他不想欠着这人。   如果黎未寒如此虚弱是因为灵力亏耗造成的,那把自己的灵力给他是不是就行了。   .   黎未寒觉得自己这一觉睡了很久,每次大量调用灵力都会如此。   睁开眼时,雪玲珑正窝在他的肚子上睡觉。身上没有预料之中的疲惫感,反倒多了些被和缓灵力濡润的清爽。   往日便是整个人都泡在灵泉水中,都没有这样爽利的时候,今次这是怎么了。   “喵呜——”雪玲珑撒娇似的叫了一声,一脚踩在黎未寒的胸口上。   黎未寒知晓自己受了伤,刚要蹙眉,忽然发现胸口处是不疼的。   这才几天,居然好的这样快吗?   黎未寒把雪玲珑抱下来,戳着它的肚子问了一句:“你是条狗,怎么学得跟猫似的。”   黎未寒放下手里的雪玲珑,起身刚一掀开帘子,就发现一旁的矮榻上蜷缩着的时惊尘。   这小东西怎么在这儿。   黎未寒走上前,刚准备把人叫醒,忽然发现时惊尘眉心的朱砂封印不见了。   不见了,这封印不该在这孩子救天下第一美人时消失么,现在哪儿去了?   *    第012章   黎未寒盯着时惊尘的脸,恨不能把这张俏致的脸盯个洞出来。   似乎是察觉到了黎未寒的目光,时惊尘的眼皮动了动,下一刻,一双清澈眼眸便上了黎未寒那双带着疑惑的瞳子。   “师尊。”时惊尘的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惊喜。   黎未寒睡了七日了,若不是尚有鼻息,他都要怀疑这人是不是死了。   “封印呢。”黎未寒按着他的肩膀问了一句   “什么封印?”   “你眉心的东西,怎么没了。”黎未寒的指腹落在惊尘的眉心,只一瞬便又匆匆收回。   这样的动作在时惊尘眼中像极了厌恶,黎未寒很讨厌和他有身体接触么,是讨厌他一个人,还是讨厌所有人。   “我眉心的东西是封印吗?”时惊尘明知故问。   他记得自己这封印还是鹿林夺宝那次消失的,也是那之后,他的炉鼎体质被公之于众,折梅怕夜长梦多有旁人觊觎,才强迫他。   “你别问这个,只告诉我你这几天去过何处?”   黎未寒心下有些着急,没了这个封印,这十几岁的少年在旁人面前便是行走的泉眼。得到时惊尘便如同得到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灵力,谁都会眼馋的。到时候,整个天韵山庄都会被卷进这场争夺中。   时惊尘看黎未寒如此在意,只低声道:“在师尊房里。”   “在我房里?”黎未寒听见这话,头脑风暴了一下。   完了,他不会对这小兔崽子做了点儿什么吧。看着也不像,依龙傲天这刚烈性子,要是对这人下手,这会他早该去黄泉报道了。   时惊尘坐在榻上,就那么看着刚从榻上起来只穿着中衣的黎未寒。   他不明白为何黎未寒对他眉心的封印反应如此大,上一世这东西伴随他长大,到鹿林后被灵泉水一泡就没了,不是什么难解的东西。   “师尊身上还好吗?”时惊尘问了一句,他的目光落在黎未寒的胸口上,若不是黎未寒醒着,他此刻只想扒开看看里头到底怎么样了。   “好的很。”有时惊尘这么个泉眼在屋里守着,黎未寒觉得自己就是死了也得被拉回来。   “我去帮师尊倒杯茶。”时惊尘正要起身,再次被黎未寒按了回去。   “不可。”   “不可什么?”   “不可随意走动。”黎未寒警告他。   “为何?”   为何?这会儿的时惊尘就是个移动炉鼎,但凡踏出这个屋,不知要招惹多少邪祟和心术不正的人。这人居然还问为什么,龙傲天怎么会是这种傻白甜的性子。   “待会儿再出去。”黎未寒俯身,抬手在是时惊尘眉轻轻一点,一朵梅花从指尖绽放,很快在时惊尘额见消失不见,进入时惊尘的体内。   时惊尘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黎未寒,待到眉心觉出一点凉意,才反应过来黎未寒这是在他身上种下了梅花印。这东西可以遮蔽一个人身上的灵力,让修为高深的修士也看起来如同普通人一般。   黎未寒这是要遮掩他的锋芒,怕他被旁人所害吗。   他竟然如此贴心。   “多谢师尊。”时惊尘怔怔道了一句,一双眸明灭着复杂的情绪。   他恨折梅仙尊到入骨的程度,但却无法去恨今世的黎未寒。   当黎未寒对他说出“我来护你”,并将他挡在身后的那一刻,时惊尘心下的震撼程度非同一般。   恍惚间,他多么希望自己一开始遇到的就是现在的黎未寒。这个疾言厉色,却在危险时刻把徒弟护在身后的黎未寒。   黎未寒看着面前的小东西,蓦地冷笑一声:“你不必谢我,往后能多听我的话便是。若实在勉强就另寻高明,换个师尊,我不强留你。”   依他看这小兔崽子倒是很听白翎的话,不若今后,就让白翎教养他,反正白翎也是天韵山庄的人,总不至于与他为敌。   时惊尘见黎未寒拂袖要走,忙从榻上起来,一把扯住了黎未寒的袖子:“弟子错了,还请师尊莫要放弃弟子。惊尘既拜入师尊门下,生是师尊的人,死是师尊的鬼。”   时惊尘看得出来黎未寒是真的生气了,若不是他,事情原本不会如此麻烦。   黎未寒被这话肉麻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小东西倒是嘴甜,就是用这张嘴把沐雪骗走的吧,他可不是十四五的小姑娘,不上这个当。   “少甜惑我,滚吧,回你的房间。”黎未寒骂了一句,时惊尘听见这话才撒开了手。   楚然说黎未寒鲜少愿意浪费口舌,此刻骂这么一句,便证明还是没有狠下心要赶他走的。   时惊尘安心往屋外“滚”,刚走到一半,忽又折返回来。   黎未寒看见屏风后探出半个脑袋,问道:“又有何事?”   时惊尘的眼珠子动了动,对他道:“师姐今日去后山采药,不在凝雪堂。”   “本尊知道了。”   黎未寒正要换衣服,发现这小兔崽子还在看着自己,问他道:“愣在这儿做什么,还不快滚?”   时惊尘闻言,从屏风后走出来,对他道:“弟子帮师尊束发吧。”   “你,你会吗?”这小兔崽子看着毛毛躁躁的,不像是做细活儿的人,原著的折梅喜欢他才让他近身,他可不缺这个小废物。   “会,日日瞧着师姐梳头,不会也会了。”时惊尘看着黎未寒那头墨染似的头发,心道他上辈子梳了这这头发少说也有三五年,当然会梳头。   黎未寒听见这句,也再开口,直接坐在了铜镜前。   他这人讨厌什么东西,脸上的抗拒是藏不住的,张口便是拒绝,如此不言语,便是默许了。   时惊尘见黎未寒坐下,走过去拿起桌上的梳子,去梳黎未寒的头发。   往日这活儿都是沐雪干的,如今陡然换了人,黎未寒还些不适应。   他抬眸去看铜镜里的时惊尘,时惊尘正垂眸帮他仔细疏通几日都不曾打理的发梢,动作熟练跟做过许多次一般。   黎未寒看时惊尘,时惊尘也在暗暗打量着这人,他虽早已察觉出黎未寒有异常,却不知该不该去问个清楚。   这身子虽比上一世健硕许多,但确实是折梅仙尊的。魂魄就不一定是了,也不知是不是被什么人夺舍。   要如何才能试探出来呢。   时惊尘正走神,忽而计上心头。上一世的折梅在花楼里有个相好的小倌儿,常因为流连于他,而误了教授早课之事。   若这一世这躯壳当真是被人占了,那这人必然对这位销魂蚀骨的小倌事没有印象的。   时惊尘想到此处,开始跟黎未寒说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末了顺嘴提及了提那位相好儿:“前些日子上早课时,听几位师兄说风月楼里来了一位样貌很是好看的花魁相公,一舞名动四方,好些个公子小姐去看呢。”   “相公,男人?”黎未寒闻言,眉头蹙了一蹙,他看了镜中的时惊尘一眼,道,“少听那些个花街柳巷的事,好好修习心法,让你早些去春晓堂,不是为了听这些的。”   “是……”时惊尘及时捕捉到了黎未寒眸中那一闪而过的厌恶,这样单纯又干脆的感情是装不出来的。   时惊尘握着手中的头发,忽觉得心下如去了大患一般,轻松的很。   黎未寒觉得今日的时惊尘有些奇怪,仿佛话格外多一些,絮絮叨叨的,没完没了。   “那日我入你的识海时,看见了两个梦团,那控梦术之所以能套住你,大概是因为你的另一个梦,你在那个梦中究竟看到什么了,能如此困着你。”   时惊尘闻言,握着梳子的手滞了一滞:“没什么,不过是前尘往事。”   时惊尘不打算告诉黎未寒上一世的事,他希望现在的黎未寒,永远不知道他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   只要黎未寒愿意如常待他,他愿意暂时做一个好徒弟。   黎未寒见镜中的人神色忽然黯然,也明白必然是些伤心事,他请了清嗓子,漫不经心道:“既知道是前尘往事,就通通忘了吧。执念太深最易成魔,老话说的好,往者不可谏,来者尤可追。既抓不住往事,不如把握今后。”   “今后……”时惊尘细细想着这两个字,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忽而弯了弯唇角,“徒弟记住了,多谢师尊。”   手中的青丝带着微微凉意,这人在榻上睡了七日,身上仍带有淡淡的梅香。   时惊尘将梅簪横在黎未寒的发间,忍不住问黎未寒道:“徒儿可否问一问,师尊在幻象里见到什么了?”   如果没记错,雪玲珑那会儿被罗明烟控住,该是分不清敌我的。他很想知道,黎未寒这么个看似的通透的人,心下有没有执念。   黎未寒闻言,如实道:“本尊,没有中控梦术。”   “没有?”   “是你修为太浅,适才心神不定。”黎未寒凉声陈述了这个无情的事实。   时惊尘没有反驳,只低头横了地上那施展控梦术的罪魁祸首一眼。   雪玲珑察觉到时惊尘的目光,冲他呲了呲牙,起身往黎未寒脚下去。   越是思想简单的灵兽,越是能直接感受人的喜怒,它感觉得出来时惊尘并不待见自己。   *    第013章   “徒儿日后必当谨记师尊的教诲。”时惊尘恭顺地道了一句,将黎未寒被压在衣襟内的头发轻轻扯出来。   黎未寒看着短短几日内乖巧了不少的人,心下忽然觉得这小东西在十方镇的莽撞未必是件坏事。   人嘛,总是撞了南墙才知道悔改,时惊尘这兔崽子,也算是孺子可教。   有十方镇这么一回,黎未寒也算是想明白了。   这原著是由言片语组成的故事框架,寥寥几笔之下有不少等待人去经历与深挖的真相。简而言之,就是这表达能力不强的写手有许多没东西没写出来,他身在其中便要自己去经历,去改变。   原著里关于折梅悲惨童年的几句,他用了十数载的光阴才走完,也不知今后又会遇到些什么。   好在一切都不算太糟糕,前路也尚算光明。   .   黎未寒收拾妥当,带着时惊尘去了趟掌门所居的拢月居,将十方镇一事细细说了个清楚。   他已将姚梦怜的魂魄放入了魂灯,特地跟楚天舒调了几日的早课,打算处理一下姚梦怜的魂魄。   这姚梦怜的魂魄被收在骨簪中多时,不好入轮回,便只能化物造人。   黎未寒曾经在灵山道修行时,在古籍上见过化物造人的法子。需得将亡者魂魄就留在铸魂灯中三五年,存放于至阴之地,期满之后,这人的魂魄方可投生于有灵的人参果子之上,来日好生修行,便有化而为人的可能。   这至阴之地便是鬼城,鬼城每年只在各个月的月圆时分开启。楚天舒算着时日,过两天就是除夕,等到去鬼城也还有半个月的时间。   “折梅,你真打算去鬼城么。”楚天舒看着端坐在堂上的人,又问了一句。   黎未寒点了点头,他毕竟与姚梦怜跟同门一场,送佛送到西,安置了她的魂魄,于心也安。   楚天舒闻言,神色骤然紧张了起来:“那地方是鬼城,你之前可是镇压了……”   “镇压了上一任鬼帝?”   “对,你这样儿的,他们必然忌惮。”楚天舒这话不是没有道理,有黎未寒这么个不怕死,灵力又深不可测的人在,谁坐上那鬼帝的位置,都会觉得脖子上悬着把刀。   在仙门百家眼中,黎未寒一直是眼中钉肉中刺,在鬼界那边,就更是了。   楚天舒如此担忧,黎未寒却恍若事不关己淡然的很:“掌门不必担心,我自会小心。”   黎未寒这么说,楚天舒也不好再说什么,思量了半天,才又开口道:“折梅,我知你的修为比一般人强些,只是你那身子里的灵力虽厉害,却终究不稳定。你看……要不要找个合心意的炉鼎来修行,这事儿仙门中常有人做,你用炉鼎也没人能说什么。”   楚天舒把话绕了一圈,又说到炉鼎上来。这话他提过不止一次,只可惜黎未寒并没有这个打算。   “依靠炉鼎修行,与那剖丹夺灵的罗明烟有何不同。”黎未寒从不屑于依靠他人,炉鼎便是旁门左道,比修习禁术更为不耻。   “当然不同了,罗明烟那是损人利己,你不一样呀,若是两心相投便是双修,对你和那人都好。”   楚天舒觉得自己说的没毛病,只要两情相悦,这和炉鼎双修与同自己的妻子双修是一个道理呀,这黎未寒怎么就这么倔呢。   黎未寒抬眸看着楚天舒,眉眼间多了几分不悦,他郑声道:“既知晓人家是炉鼎,还去蓄意招惹,必然是心思不纯。人性本贪,掌门怎知我不是贪得无厌之人,若是因为贪图而接近,想来也不会长情,到时候我也是这世间的薄情人之一了。”   “你这是强词夺理,这么说那些个适合做炉鼎的人,便都觅不到良人,寻不到真情了。”   黎未寒总是有理由拒绝的,大道理张口就来。楚天舒这么些年看着黎未寒灵力亏耗不是一两次了,要是被旁人知道,不知如何害他。   “正是。”黎未寒应的很干脆。他不要炉鼎,这无情道虽然难,却比与炉鼎修行,投机取巧,终日慌慌不安来的踏实的多。   楚天舒看他这一副天下唯我高清的样子,一时心下也着急的很,他指着黎未寒道:“你不要觉得那无情道好,这世上能断情绝爱的人还没生出来呢。你非要自成一派,钻进牛角尖里,以为自己多厉害。依我看,你这无情道修得是……”   楚天舒到底是没说出口“稀碎”这两个字,放眼仙门百家,没有哪一门哪一派是彻底断情绝爱的。即便是有沾着“无情道”这三个字小有所成的几位仙尊,也因为渡不了情劫,不上不下的再没有突破。   大道讲究的是天性使然,黎未寒一个劲儿的往灭人欲上发展,迟早会遇到瓶颈。他这会儿年轻气盛,仙门百家窥不破他实力,这才尊称一声仙尊,纵容他这昙花多开些时候。要是被人发现他灵力不稳,迟早会吃大亏。   这人平时看得挺开的,怎么一谈到炉鼎跟变了个人似的。   楚天舒几次三番跟黎未寒说过,他那样的身子不适合无情道,黎未寒却总是不听劝,这让他心下郁闷的很,犹如养大的儿子到了叛逆时期一般。   晚上回到屋里,楚天舒气呼呼地把这事儿跟夫人云娘也说了说。   云娘仔细听着,听到一半时忍不住笑了笑:“哎呦,他才多大,左不过是二十来岁的人,连荤都不曾开过,自然不懂这其中的好。”   “夫人的意思是……”   “待日后闲下来,你多带他往各处走走,咱们这儿没有,那外头的好姑娘可是多的很。到时候乱花迷人眼,他还能坐怀不乱吗?”   云娘这一番话,让楚天舒心下豁然开朗。   这男人爱女人呢是天性,黎未寒这么信誓旦旦说什么无情道,必然是因为钻进了修行的窟窿眼儿里,坐井观天,被束缚了眼界。他这个做长辈的,怎么也要帮着多留意留意。   .   黎未寒对炉鼎的印象,全部来源于那个写的稀碎且烂尾的原著。   身为炉鼎体质的人就像是没有钥匙的宝库,被人肆意掠夺,甚至当做私有物来交易。   这部分人虽有巨大的灵力,却不懂得化为己用,像时惊尘这样拥有主角光环,能够及时醒悟的人世间只此一个。   大部分炉鼎体质的人为求安宁与庇护,便要被迫委身于旁人。   这批人,活得实在是身心俱疲。   黎未寒不要炉鼎,一方面是自己不喜欢,一方面也是顾及着他在仙门百家中的影响力。   连他镇压鬼帝时,随口说的一个“操”字都能流行数年,若是他也使用炉鼎,不知又有多少修士为求捷径也要效仿。到时候,遭殃的是那些适合做炉鼎的人。   黎未寒在拢月居那番话时惊尘也听见了,黎未寒平日里是嚣张,但遇到这样的事,倒是对弱者有一份特有的温柔。   他自己是炉鼎体质的人,上一世种种苦难遭过,也明白那被人觊觎,终日不安,好不容易相信一人,却又信错了人的感受。这些感受,今世黎未寒好像也能明白。他倒是的什么样的一个人呢,为何疾言厉色,却又温柔至极。   时惊尘看着黎未寒的背影,久久不曾言语。   黎未寒刚进院门,察觉身侧没了人,便回头提醒了一句:“你站着不动,是要本尊背你吗?”   时惊尘看着蹙眉回望自己的人,浅浅笑了笑,赶忙跟上黎未寒的脚步。   身后的雪地留下两串脚印,似是跨越了光阴,从往昔走到了如今。   时惊尘看着忍不住去看身侧的黎未寒,在那皎若明月的面颊上,他忽而收获了一丝安定。   真奇怪,走在他身侧,居然会有这样的感觉。   凝雪堂。   黎未寒把时惊尘打发去库房拿炭火,自己先进了里屋。   他坐在榻上,将自己的一道灵力注入矮桌上的魂灯里。那魂灯中的火焰接受到灵力后,忽然跳了一跳。   雪玲珑趴在边上静静看着黎未寒,带着水汽的目光似乎在询问如此做的用意。   黎未寒用薄纱做的罩子将魂灯罩住,解释道:“在养她的精魄。”   “呜——”雪玲珑呜咽了一声,走到黎未寒身侧趴了下来。他用头蹭着黎未寒的掌心,似是在寻求安抚。   黎未寒摸着触感良好的毛,忍不住多划拉了两下。   “你这皮要是扒下来做围脖,定然很暖和。”黎未寒随口道了一句。   雪玲珑听见这话,翻身而起,冲他龇了龇牙,伸腿去拍黎未寒的胳膊。   这几下没漏爪子,软乎乎的肉垫落在肌肤上,还挺舒服。   “师尊!”   黎未寒正跟雪玲珑闹着,一抬头发现楚然领着沐雪进了里屋。   雪玲珑看见有人进来,再次躲到黎未寒的身后。   “师尊,你终于醒了,你都睡了七日了,我们担心死了。”沐雪伏坐在卧榻下的垫子上,就那么扒在榻边撒娇似地道了一句。   黎未寒看着粉面桃腮的小姑娘,语气也软了不少:“本尊这不是醒过来了。”   黎未寒说罢,伸手帮沐雪扶正发髻边歪斜的珠钗。   时惊尘一进门,便看见沐雪十分乖巧地趴在黎未寒身边,黎未寒眼中的喜憎向来明显,他看得出黎未寒对沐雪格外不同。   这人如此洁身自好,不会是为了沐雪……   *    第014章   时惊尘看着沐雪,眼眸中的光微动,没有说话,只将新领回来的炭火加进炭火盆里。   黎未寒见几人都站在屋里,觉得这会儿几个孩子赶是赶不走了,索性就耐着性子跟几人多说了几句话。   小徒弟们都很敬畏黎未寒,黎未寒说什么便都奉为圭臬。   黎未寒看着眼前的几个徒弟,忽然觉得自己这些年来过的还挺传奇。谁又能想到这多年前流落街头,灵根低劣的小叫花子,能有传道授业的一天呢,就连龙傲天也是他的徒弟。   黎未寒抬眸看了时惊尘一眼,时惊尘没想到黎未寒会突然看他,二人四目相对,时惊尘很不自然地低下了头。   “过几年的仙门大会,鹿林便会开启,你们好生修炼,到时候若有造化,或许可找到适合自己的法器。”黎未寒这句话,是看着时惊尘说的。   上一世时惊尘的灵剑折仙,就是在鹿林夺宝时获取的。黎未寒对“折仙”这两个字记忆犹深,这世上人人都渴望飞升得道,只有这么个少年,心中有将众仙门踏于脚底,折于剑下的气势。这股子狂劲儿,让他心下也有那么点儿小敬佩。   也不知道这三年,时惊尘能长成什么样。   黎未寒一想到三年后那个在鹿林大放异彩,获得一众女修芳心的龙傲天,心下也忍不住萌生了些许期待。   .   深冬时节风雪渐大,今年是时惊尘重生后过的第一个年。上一世他对新年并没有很深的印象,他记得那会儿整个天韵山庄的人都忙碌的很,有时候除夕夜也在处理山下的委托。   今年格外不同,年三十一大早,楚然和沐雪便开始在柴房忙碌。   时惊尘去补心法课,晚间一回来,便看见西侧小屋的桌上摆了几盘热腾腾的面疙瘩。   “这是什么?”冒着热气的面团子,引起了时惊尘的注意。   沐雪把一小碟醋端上来,甜声对他道:“这叫饺子,今夜是除夕,师尊说要吃饺子的。”   “饺子。”时惊尘看着这陌生的东西,沉默良久,他从来没听说过饺子。这种面团子,能好吃么。   沐雪坐在桌边,用筷子夹了一个给他道:“我先前也不知道,还是师尊教我做的,他说他们那儿逢年过节就吃这东西,你尝尝。”   黎未寒的原话是“好吃不过饺子”,天底下各色的美食种类繁多,都不如年三十晚上的饺子蘸醋。   沐雪将小碟子里调好的醋推过去。   时惊尘看了那面疙瘩许久,在沐雪的再三推荐下,用筷子夹起来,张嘴咬了一口。   也是亲自尝了才发现这面疙瘩里是有馅儿的,皮很薄,陷儿很多。猪肉和槐花的香混在一起,伴着陈醋,好吃却不油腻。   “这就是饺子。”时惊尘的目光亮了一亮,他从来没吃过这样工序繁多的东西。大部分修行之人崇尚辟谷,并不注重这些,即便吃东西,也是草草填饱肚子,并不会在吃食上细心琢磨。   沐雪见他喜欢便又给他夹了些。   “师尊不吃吗?”时惊尘问了一句,他有样东西想给黎未寒。   沐雪道:“师尊已经吃过了,对了,你吃的这些这是楚然师兄包的,你看像不像小船。”   她说着又从柴房里端出盘饺子,用筷子指着道:“这个是师尊给我们打的样儿,好看吗,比师兄捏的胖一些。”   时惊尘看着瓷白盘子里小元宝似的饺子,只觉得白乎乎的,可爱的很,他思量了片刻,对沐雪道:“我,没吃饱。”   “没吃饱吗,正好把这个也吃了吧。”沐雪把黎未寒打的样儿也推了过去,时惊尘看着面前的小元宝,端详了许久没舍得动筷子。   两人正说着话,房间的大门处忽然传来声响,时惊尘抬头去看,见楚然抱着几支红梅推门而入。那梅花鲜红似火,艳丽非常,放在满是暗沉色彩的小屋里格外赏眼。   “我瞧见师尊往后山去了,你们说这大冷的天师尊去干什么呀?”楚然把梅枝插进小桌的瓶子里,又往瓷瓶里灌了些水。   沐雪将桌上的空盘子收了收,对他道:“师尊去做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折这么多花儿,要是被师尊发现了会挨骂的。”   “多吗,这也不多呀,多了才好看呐,你看多喜庆。”楚然往时惊尘身边儿一坐,仰着头对沐雪道,“我也饿了,好师妹,还有饺子吗?”   “没了,最后一碟子在惊尘那儿。”   楚然闻言,看着时惊尘盘子里整整齐齐的饺子,问他道:“师弟,你吃的完吗?”   时惊尘原本就不饿,因着饺子是黎未寒包的,觉得稀罕,才想着留下多看几眼。如今见楚然问他要,也没多想,下意识道:“吃的完。”   楚然以为这人多少客气客气,没想到时惊尘刚说完这句话,就当着他的面把盘子里的饺子吃了个干净。速度之快,如同饿虎扑食一般。   “你这孩子吃这么快干嘛,我又不抢你的。”楚然疑惑的很,偏时惊尘又一副无辜的模样,总让他觉得是自己的错处。   沐雪看着俩人,不自觉弯了弯唇角。她曾孤苦许久,是来到凝雪堂后,才觉有了家一般的感觉。旁人总说黎未寒脾气差,御下极严,却不知他满怀真诚,从不屑于巧言令色,博人前的名声。   依她看,这凝雪堂的笑语欢声比任何一处都要多。黎未寒也比任何一位仙尊都要好相处。   小屋的热闹之外是寂静到没有一颗星子的夜。   除夕是黎未寒体内灵力最不稳定的时候,一入夜,黎未寒便去后山把自己浸进了灵泉里。   微凉的泉水和凛冽的寒风让人清醒非常,黎未寒抬头看着被乌云遮挡的严实的下弦月,一双眼睛微眯。   身后传来草木被折断的声音,黎未寒感觉到异常,往泉水的另一侧去找自己的衣裳。   脚步声入耳,围在泉水边的枯草被人扒开。   黎未寒一转头,便看见了自己的小徒弟。   “师尊……”时惊尘像是被吓到了,愣在原地,一双手几乎凝滞。   黎未寒此刻未穿衣裳,就那么站在泉水中。   他的样貌世间少有,如今这赤条条的身姿便更是少见。水珠从紧致的后背缓缓下滑,落入腰侧,滴入被水淹没的部分。在泛着一层薄光的肌肤下,甚至可见贲张的血脉。   黎未寒回望时惊尘,那是一双金色的眼瞳,在幽暗的夜幕下,比往日的月华还要亮上几分。   似是对突然闯来后山的小徒弟有所不满,黎未寒披了衣裳,起身往岸上来。   玄色的外袍被泉水浸湿,将黎未寒的好身形勾勒了个淋漓尽致。   君子如斯,恍若天上来。   随着黎未寒的逼近,时惊尘忍不住后退了几步。   “师尊……”这两个字发从喉咙中出来,竟带了些莫名的慌张。   “有什么急事,夜半三更到后山来。”黎未寒垂眸看他,一双金色的瞳子像夜色中盯着猎物的蟒目,让人心下忍不住发颤。   时惊尘从未见过这样危险又诡密的黎未寒,他身形被黎未寒的影子笼罩,忽有种无处可逃的感觉。   黎未寒看时惊尘不说话,也知道他必然是被自己吓到了,没有人见到他样子会不害怕。时惊尘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害怕也正常。   “吓到你了?”黎未寒问了一句。   时惊尘点了点头,反应过来又把头摇的像拨浪鼓一样。   黎未寒看他这模样,忍不住勾了勾唇:“你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告诉我,过来做什么?”   *    第015章   他记得自己明明在灵泉附近设了结界,也不知是这结界是破了,还是这劳什子单单对主角不管用。   冷厉的风夹杂着黎未寒身上的水汽,让时惊尘也感受到了风中弥漫着的潮湿。   他的目光落在黎未寒身上,觉得不合适便又看向不远处的枯枝,道:“有东西想给您。”   时惊尘吞了吞口水,他要说的话已经全部说完了,可是黎未寒却仿佛等着下一句似的。   “师尊,不冷吗?”时惊尘指了指黎未寒的身子,说出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黎未寒沉默了片刻,呼出一口冷气道:“自然是冷的,回去再说吧。”   黎未寒拢了拢外袍,没等时惊尘,先一步往回走去。   他从来是个很会照顾自己的人,意识到冷便要即刻去暖和的地方。   两人一路上都沉默的很,时惊尘是因为过于震惊,黎未寒则是因为在人前暴露了这幅样子。   待回到凝雪堂后,黎未寒披了件大氅坐在炭火边,问时惊尘道:“要给我什么东西?”   时惊尘的脑子一路上都懵懵的,反应过来自己此行的目的,这才把怀里的东西掏出来。   那是一个一尺来高的娃娃,男相,眼睛大大的,像是用布缝起来的。   黎未寒定睛看了良久,炭火光下,他的脸色并不怎么好。   “你哄小孩儿呢?”这分明是个棉花娃娃,给他这个做什么   “不是哄小孩儿。”时惊尘把娃娃举到黎未寒面前,道,“师尊的娃娃坏了,我做了一个。”   “你做的?”黎未寒再次垂眸去看时惊尘手里的娃娃,那娃娃穿着玄色的衣衫,做工颇为精良。   时惊尘点了点头:“问打理绸缎布匹的师姐,要了些边角料和棉花。”   边角料。   黎未寒接过时惊尘手里的娃娃捏了捏,觉得这料子不像是边角料。这娃娃做的很是好看,连眉眼都是一针一线绣上去的,还挺用心。   也难为这小东西,一片孝心。   时惊尘沉默了许久,见黎未寒言语上虽嫌弃但还是收下了东西,顺势道:“是徒儿的错,若不是我被引出去,也不会有后来的事,师尊的娃娃也不会破损。”   时惊尘是亲眼看着黎未寒为那娃娃上了好几日妆面的,能花这么多心思,必然十分珍重。眼下那娃娃四分五裂,残破不堪,估计是不能用了。   黎未寒没有回应这个问题,他向来不喜欢人认错,若是时惊尘一早听他的话,也不会发生什么。   黎未寒的目光又落回那棉花娃娃上,忽听到时惊尘的声音近了些,像在耳边一样。   “师尊如此样貌,可是因为体内灵力。”   金色的眼瞳微转,余光落在眼前十几岁的少年身上,这事儿黎未寒本来不打算告诉任何人的。   他久久没有说话,在这短短的一刻钟里,他感觉得到时惊尘身上的灵力渐渐流溢在外。   这股灵力幽微,平和,像是能抚平一切暴起的元素。   这就是炉鼎体质吗。   黎未寒的眼睛眯了眯,指腹在棉花娃娃身上摩挲着。   “很难看吗?”黎未寒忽地问了一句。   时惊尘哽了一哽,道:“初见是觉得有些怪异,再看便觉得没什么,师尊……很好看,不可怕。”   黎未寒这皮相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即便是如今这模样,也只会让人觉得更为妖冶,而不是难看。   “这天底下还没有人敢这么说。”黎未寒勾了勾唇,带了些不明意味的笑。   在各家道法中异瞳皆是妖异之象,金色被视为蛇蝎狠厉的代表。时惊尘没有学过正统的道法,自然不知这其中的利害。   这模样若是被旁人看到,一准儿要杀他证道以绝后患了。   “你,该走了。”黎未寒提醒了一句。   他心下虽不喜欢炉鼎,但时惊尘这样炉鼎体质的人,在他灵力不稳的时候过来,无疑是一种考验。   没有人会不渴望源源不断的灵力,他也不例外。   黎未寒下了逐客令,时惊尘却没有半分要走的意思,他低着头尽量让自己不去看黎未寒:“师尊安睡调息即可,徒儿愿为师尊守着凝雪堂。”   “你,守着我?”   黎未寒颇为新鲜的挑了挑眉,他并不觉得这是时惊尘发自真心的意愿。   没道理的,短短几天这人就从不听话的狼变成小狗了,这其中必然是有原因的。   时惊尘见黎未寒似有疑问,当即拱手道:“徒儿错做了事,自知无法弥补,愿意为师尊做细微小事,以求心安。”   时惊尘的回答很合理,合理到黎未寒没有拒绝的理由。   自己的徒弟愿意守着自己,黎未寒觉得自己若是拒绝似乎也不太合情理。   “随你吧,你愿意守便守着。”   黎未寒没有多言,只带着那棉花娃娃起身入了罗帐。   时惊尘站在原地,瞥了一眼那掀开又放下的罗帐,抿了抿略微起皮的唇。   在灵泉调息了一半便被打搅,为了第二日能正常出门,黎未寒只能再次进入调息状态。   后山的灵泉水可以滋养体内的灵力,如今回到凝雪堂,有时惊尘这么个灵力旺盛的炉鼎在屋里杵着,竟比在灵泉时调息起来还畅快些。   黎未寒在闭目调息之余睁眼去看被放在榻上的棉花娃娃,心下也开始理解为什么折梅非要把这兔崽子留在屋里了。   他这个徒弟的处境,确实危险呀。   .   初一到初七这几天,黎未寒几乎没有没有出过房门。   原本一夜的调息,不知为何变成了七日。一直到楚然拿着拜帖说是灵山道姚家的二公子亲自来了山庄,黎未寒这才沐浴更衣出了凝雪堂。   他在帐中七日,时惊尘便在屋内守了七日。   看到立在最后一道珠帘外的人影,黎未寒心下忽觉得这小孩儿还挺倔。   说是守着,还真就守了这么久。   “回去歇着吧,等会儿跟我去一趟天音阁。   “是……”时惊尘应了一声,刚要离开,忽然发现黎未寒的头发还散着。   “师尊可要束发?”时惊尘问了一句。   黎未寒看这人记得还挺清楚,也就没有拒绝。   每逢严寒酷暑,黎未寒体内的灵力总是波动的很,往日调息都是他一个人,如今身边儿多了个小徒弟,还怪不习惯的。   .   天音阁是天韵山庄暂时关押有过之人的地方,那未被交给灵道山的罗明烟,便暂时被关在此处。   黎未寒让时惊尘在外等候,自己先进了天音阁。   天韵山庄的钱虽然不多,但这天音阁修的还算可以。虽不如外苑的地方宽敞,却也打扫的格外干净,顶头的小窗每日晨昏还能晒到些太阳。   把守天音阁的弟子带黎未寒来到关押罗明烟的房间。隔着结界,黎未寒看得到那晨曦的光斜进房间内,洒落在罗明烟的身上。   腰腹的血已被止住,凝在衣袍上早已变成了深色。即便被关外天音阁数日,此人的神智依然清明。   公子如玉,若但论气质长相,罗明烟配得上“道貌岸然”这几个字。   似也察觉到结界外有人,罗明烟抬头,一眼看见了正负手而立的黎未寒。   仙尊折梅是仙门百家耳熟能详的名场面,黎未寒这个比他还要小上几岁的人,居然能有如此大的能耐,凭什么呢。   “是你?”   “是我。”   “你来杀我?”罗明烟问他。   黎未寒冷声道:“本尊不杀你,我要你回答一个问题,是谁告诉你姚梦怜修行的地方,又是谁告诉你剖丹夺灵的法子?”   罗明烟的目光,在听到这句话时略略滞了一滞:“无人告诉我。”   黎未寒闻言,凉生道:“一定有的,以你自身的修为,不该知道这些。”   “我什么修为?”罗明烟似是被黎未寒这一句话激到了,他走到结界边,看着眼前衣着光鲜,傲然而立的人,高声道,“我十七岁入此道,到如今也有近十年了,这十年来,矜矜业业从未有一刻怠惰,你以为所有人都跟你一样吗,老天真是不开眼,给了你这样好的天赋。”   黎未寒看着眼前自怨自艾的人,唇角忍不住抽动了一下。   他自认为不是个天赋好的人,放眼各门各派,找不出第二个比他更急于求成,灵根低劣的人。倘若不是这身子拖累,他自问能有更好的造诣,也不会终日担忧灵力不稳。   只可惜大多数人如罗明烟一般,只见到了他人前风光的一面,却从不去探究他是如何活下来,又是如何拥有这一身灵力的。   “本尊不听废话,只问一句,是谁告诉你姚梦怜的所在?”黎未寒的音声冷了几分。   姚梦怜虽不得姚家重视,却始终也是姚家的小女儿,若非有人蓄意引导,罗明烟不可能知道她的所在。   “无人指引。”罗明烟依旧的老的说词。   黎未寒心知这人嘴硬,也不再白费口舌。   他双瞳中的光微颤,千机引的银丝破土而来,缠住了罗明烟的身子。   “我要听实话。”   “你想逼供吗,便是杀了我也不会告你真相。”罗明烟像是已经打算破罐子破摔,死到临头也要来恶心一把黎未寒。   只要他不说,黎未寒永远也别想知道。   黎未寒上下打量着这人,蓦地笑了笑:“我不杀你,杀了你多容易呢。”   黎未寒略略垂眸,那缠着罗明烟的银丝穿透人的衣裳向里去。   感觉到黎未寒的意图不一般,罗明烟忽地皱紧了眉头:“你……想做什么?”   黎未寒挑眉道:“你听了我不少的传言吧,旁人是怎么说我的?”   旁人怎么说,黎未寒清楚的很。他十六岁便有那样让人忌惮的灵力,不少人一面叫着他仙尊,一面又在背后说他好龙阳,靠着与不同男人灵修才得来的一身灵力。   传言总是越传越不靠谱,到最后,他这名号在某些心术不正的人口中还是不堪的很。   罗明烟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对付这种人,尊严与脸面反而比性命要重要。   黎未寒抬手,面前的结界骤然消散。   他几步上前,缓缓逼近罗明烟,修长的指勾住束缚着人的银丝,沉声道:“你若是不说,我便将你的衣裳扒了,叫天韵山庄的人都来瞧瞧,我是如何夺人灵力的。你上面这张嘴既然不愿意不开口,我便让你下面那张嘴吐真言,嗯?”   黎未寒的眉眼微垂,浑身散发着极具有侵略性的灵力。   尖利的犬牙在带笑的唇间隐现,低沉如同鬼魅的音声入耳,让罗明烟一时间只觉得毛骨悚然,遍体生寒。   *    第016章   这黎未寒分明修的是正道,却无时无刻不让人觉得胆寒,他怎能说出如此恶劣的话。   罗明烟脸上的神情很是精彩,面对一个不折不扣,明面上发狠的人,他别无选择。   .   黎未寒从天音阁出来时,脸上带着颇为不屑的笑意。   他拥有让人忌惮的灵力,本质上也有些狂傲的劣根在。本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原则,旁人若恭恭敬敬待着他,他也愿意多说两句客气话,若是逆了他心意,他有一千一万个法子能让对方活在苦痛之中。   时惊尘良久没见他心情如此轻松,跟上他的脚步,问道:“那人说了么?”   “吓破胆了,本尊有那么可怕吗?”黎未寒冷声道了一句,往待客的风华殿去。   时惊尘看着黎未寒的背影,想起那一日黎未寒林中剖丹的血腥场景,忽觉得黎未寒这不同的状态,确实不是一般人能接受的。   任谁被黎未寒剖了丹又吓唬一通,心下都不可能波澜不惊。   风华殿是整个天韵山庄修建的最体面的地方,用来接待远来的客人最为合适。   即便如此在见到灵山道来的客人时,黎未寒还是觉得这整个风华殿都在来人一身灵石玉器的对比下,显得颇为暗淡。   堂上的朗俊少年见到黎未寒,即刻起身拱手道:“姚孟延见过仙尊。”   黎未寒点了点头,示意不必客气。   姚孟延握着自己腰侧镶金坠玉的剑,对他道:“家父与兄长忙着处理各家的琐事,实在无暇过来,适才让我接三姐姐的魂魄回去。”   姚孟延是姚家三公子,比这位小小姐小一岁,叫一声姐姐,也属应当。   黎未寒见过来的是姚孟延和几个面熟的掌事,也知灵山道必然不想将此事外传。   黎未寒在正殿的椅子上坐下,时惊尘正要过去给两人倒茶,黎未寒抬脚把时惊尘挡了回去。   时惊尘不明白,垂眸看了黎未寒一眼,黎未寒并没有解释。   姚孟延见状,忙道:“仙尊已替灵道山处理了这样一件大事,父亲命我今日来将酬礼送上。不是什么金贵东西,一些灵石,金器,还有少量的绸缎。信上说姐姐的魂魄已入魂灯,往后的事就由灵山道来处理吧,晚辈再次谢过仙尊。”   黎未寒见这小后生挺有礼貌,也就不继续端着。他见这人眉宇间隐隐有愁容,估摸着那姚如海把之后的事儿都交给这么个半大的孩子了。   “小公子还有话未说完吧。”黎未寒忽然问了一句。   姚孟延见黎未寒看了出来,这才道:“要三姐姐的重生,需得前往鬼界。晚辈,晚辈不曾去过那样的地方,想问一问仙尊可有什么要注意的?”   黎未寒原是打算亲自把魂灯送过去的,如今有人来接替,也乐得清闲,他见姚孟延对此事心有戚戚焉,也知道前往鬼界对个十几岁的少年来说必然是件天大的事。   “鬼城的大门每月十五月圆之时开启,你找到那鬼城的守卫,只说是灵山道前来送魂灯的,让他们领着你去登云塔,将魂灯放在最上一层,三五年后照着原路去接回来便是。切记,那鬼城一路上邪祟多的很,若是看到熟悉的人,千万不可与之搭话。”   黎未寒原早已安排了接应的人,进去出来的本不用废多大的功夫,但对于半大的小子来说,不把事情说重些,他们总是不当回事。   如此认真的言论,让姚孟延胸腔内的一颗心提了起来。   时惊尘闻言,俯身问黎未寒道:“若是与那熟人搭话了呢?”   黎未寒看了他一眼道:“在鬼城街上游荡的魂魄大多夙愿未了,便是熟人也是邪祟所化。若是着了他们的道,你的魂魄会留在鬼城,他们便能占了你的身子重返人间了。”   这番话让原本就心里没地儿的人彻底动摇了。   黎未寒看姚孟延那脸色惨白的样子,提议道:“不若本尊派人跟着你。”   “如此,姚孟延谢过仙尊。”未待黎未寒反应过来,姚孟延便蹭的起身道了谢,速度之快生怕黎未寒会反悔似的。   黎未寒见这孩子如此实诚,不由笑道:“那便让我的小徒弟跟着你去吧。”   黎未寒说罢,抬眸看了时惊尘一眼。时惊尘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一直到有人把姚孟延先带出去安置,时惊尘才问他道:“师尊,为何要我前往。”   黎未寒把那地方说的那样可怕,他都以为黎未寒要亲自过去了。在黎未寒眼中,一个刚入门不久的徒弟,居然能完成如此重任么。   “你心性不定,本尊叫你去历练历练。”黎未寒见时惊尘不出声,抬手从袖子里拿了样东西摆在桌上,“这个给你,锁魂的,本尊曾经镇压过鬼帝,那些小鬼看见我的东西在你脖子上,知道你是我的人,便不敢伤你。”   时惊尘听见这句话,抬眼瞥了瞥,只见漆色的桌面上放着一只用红线穿着的祥云纹金锁。   东西不大精致,像是手工打磨的。黎未寒在里屋七日,调息之余居然还做了这么个玩意儿么。   时惊尘把魂锁拿在手心儿里,看见那魂锁背后用古文刻着的惊尘二字,想着黎未寒说的那句“你是我的人”,一时觉得心底下热乎乎的。   黎未寒让时惊尘给自己倒了杯茶,润了润喉咙才接着道:“那姚孟延看着不大机灵,你多提醒着点儿,回来我教你心法。”   “心法?”   “对,你大师兄学的那种。”楚然学的心法很是正统,时惊尘虽然入门晚,天赋却强于一般人,循序渐进地去练,很快能超过楚然。   龙傲天的设定是天赋流,在天赋流面前,努力往往显得苍白又艰辛。   时惊尘攥着掌心里的金锁,半晌才对他道:“徒儿想学师尊的心法。”   “我的心法,你可学不了。”黎未寒道。   “为何?”时惊尘上一世便已学过如何控制千机引,若是今世黎未寒能亲自教导,他必然能少走些弯路,不至于走火入魔。   这千机引炼到极处可控摄活人为己用,这样的心法与法器,没有人不好奇,没有人不向往。   时惊尘问出的问题,黎未寒没有回答,只让时惊尘好生准备,过几日往鬼城去。   时惊尘看黎未寒一副高深莫测的态度,心下也知道这千机引背后必定有不为人知之事。眼下黎未寒不说,他不好追着去问,便也没再提这个,只收了茶水,跟着黎未寒回凝雪堂去。   .   正月十四转瞬而至,时惊尘是晚上走的。   当夜下了薄雪,沐雪将准备好的点心放进时惊尘的行囊中,末了仍然不放心,索性给黎未寒请了命,也跟着一起去了。   黎未寒像是一早知道沐雪会来请命,不曾多思量便同意了,顺道把雪玲珑也塞了过去为几人保驾护航。   黎未寒这么做,一来是想让时惊尘见见鬼城的阴森可怖,二来也想让他和沐雪多相处些时日。   眼下过完年几个孩子就又长了一岁,这时惊尘平日不是早课就是在他屋里待着,这怎么能行,这样是和红颜知己培养不出感情的。   鬼城那样阴森可怖的地方,几个孩子相依为命,同生死共进退,是最容易交托真心的时候。   黎未寒这么想着,心下不禁为自己的安排感到绝妙。   几人正月十四出发,到正月十六的晚上才传了书说要回来。   两天两夜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黎未寒正打算去验收成果,忽然发现时惊尘居然一个人骑着马回来了。   站在山庄门外的人愣了愣,黎未寒围着马左看右看,除了时惊尘,愣是没见第二个人。   “你师姐呢?”黎未寒问他。   时惊尘道:“姚公子受了伤,住在客栈,师姐在照顾他。”   “姚孟延受伤了,你回来做什么?”   时惊尘看着黎未寒,目光十分坚定:“来向师尊复命,师尊说过,办完了事要及时回来。”   “复命?”   黎未寒听见这两个字,看向时惊尘的目光中满是不解。他简直不能理解这小兔崽心里是什么想的,复命有那么重要吗,他如花似玉的沐雪师姐还跟别的男人在一起呢,复命很重要吗?   *    第017章   要不是现在还在山庄外,要顾及着时惊尘的面子,黎未寒早一脚踹上去了。   他皱了皱眉,忍着把时惊尘脑壳撬开看看里头是什么回路的冲动,先把人带回了凝雪堂。   时惊尘把在鬼城发生的事一说,黎未心下便更生气了。   “那邪祟打你的时候你跑什么呀,你不知道保护你师姐吗?”黎未寒往卧榻上一坐,手边立刻被递了盏茶。   昏黄灯火下的人认真道:“师姐让我躲开的,她也躲开了,是姚孟延没反应过来,适才受了伤。我与师姐照顾他好半日才回来的,若不是他拖后腿,早回来了。”   时惊尘这语气,居然还有几分埋怨。   黎未寒沉默了片刻,对他道:“你把你师姐丢下,急着回来做复什么命,传个信就知道了,以后少做这种缺心眼儿的事。”   “是……”时惊尘这次没有反驳,很听话的点了点头。   与黎未寒相处这些时日,他看得出来黎未寒这人得顺着毛摸,把毛摸顺了,其实是顶好脾气的一个人。   黎未寒看着屋里的时惊尘,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对劲。他坐直了身子,对时惊尘道:“你师姐是这天底下最疼你的,遇到什么事你得护着她,明白吗?”   黎未寒这几句话,让时惊尘久久没有言语。他自然知道沐雪待他好,只是不明白这话为何要从黎未寒口中说出来。   “听见了吗?”黎未寒见时惊尘不说话,抬手点了一下他的额头。   时惊尘静了好一会儿,才问道:“师尊就这样在意师姐吗?”   仔细回想起来,黎未寒对沐雪从来都不一样,他会和颜悦色地与她说话,与她穿颜色相仿的衣裳,更在十方镇的时候对她百般关切。   果然,黎未寒是喜欢沐雪的吧。   时惊尘想明白这一点,一时觉得心下不痛快的很。他无法理解自己的不痛快是为何,最后也只能归咎于黎未寒的偏心。为什么重活一世,遇到了一个还算不错的师尊,却是个如此偏心的人。   黎未寒要他保护沐雪,却忘记了他此时的灵力低微,自保都尚且困难,沐雪又何须他来保护。   黎未寒看着眉间隐隐蕴着怒气的人,不明白时惊为什么臭着张脸,只端起手边的茶,垂眸道:“我也不是单单在意她,一个你就够我操心了,天底下没你这么让人操心的徒弟。”   时惊尘听见这句话脸色才缓和了一些,他往榻边伏了伏,问他道:“师尊说我回来就亲自教我心法的,可不能反悔。”   这句话像是记着讨赏的小狗儿似的,若不是时惊尘身后没有尾巴,只怕这会儿能摇到天上去。   “你记这个倒是清楚的很。”   黎未寒看着塌下的小东西,想着这人左不过是个半大的少年,没有情丝就没有情丝吧,先把本事学好了,老婆会有的,地位也会有的。   他招了招手,把人招呼到自己近侧:“千机引我不能教你,但是可以教你用剑。”   “剑?”时惊尘看向黎未寒的眸子带了些思量,他上辈子的神器确实是剑,是从鹿林夺宝那灵兽身下得到的折仙剑。   黎未寒怎么会教他用剑呢,分明这人不常使剑的。   时惊尘心中有疑惑,但还是表现出了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黎未寒这会儿不困,眼下楚然去陪着掌门和掌门夫人,整个凝雪堂清净的很,索性就就从今天开始吧。   “你跟我过来。”   “现在?”   “一日之计在于……勤么,就现在。”黎未寒想着这会儿皓月当空,到底是没说出来“一日之计在于晨”,不待时惊尘回应,他便穿好靴子往院外去。   白日下了雪,院内的雪还未来得及扫,踏在上头深一脚浅一脚的。   黎未寒看了一眼天上浑圆的月亮,下一刻一抬手,手中便现出了望月伞。   时惊尘一出来,便看见穿着素白衣裳的人在月下撑伞而立。   黎未寒不出门的时候,偶尔也会穿这样带仙气儿的素色衣衫,配上那副不苟言,白璧无瑕的脸,十分具有迷惑性,也当真是称得上“仙尊”二字。只可惜,这种状态维持不了多久。   “接着。”   黎未寒见时惊尘出来,拔出望月剑,将手中的望月伞就那么抛给了时惊尘。   “本尊用剑的时间不长,剑法大多是自己悟出来的,没什么章法,但基础的招式也看别人学过一二式,我给你做几个动作,你照着我的先学就是,待日后我教不了你,再另去给你找其他的师父。”   “好……”时惊尘撑着伞,应了一句。入手的伞柄是如玉般微凉的质感,他低头扫了一眼手握着的地方,将伞柄攥的紧紧的。   黎未寒执剑,在梅林中立着,傲然风骨随着出手的寒光现在眼底。   白衣翻飞,冷月下的人身姿格外矫捷。   黎未寒的目光落在剑首上,落在看不到的敌人上,他的章法看似混乱,却又总是直击要害。旁人练剑,或许夹杂着几分剑修对高深剑道的执念,唯有黎未寒学剑是为了一个“杀”字。   只有被打入泥潭,真正明白生死的人,才会将自己整个人也化作利刃。   四下随着剑之所向起了微风,梅枝颤动,鲜艳的红梅花瓣伴着扫起的落雪飘洒在院内。   时惊尘伸手,一朵柔软的红梅落入掌心,他抬眸看着眼前的人,将掌心的梅花小心收在怀中。   “看懂了吗?”黎未寒收剑时问了一句。   时惊尘回过神点了点头,他将手中的伞还给黎未寒,抽出身后的玄铁剑,按着记忆中黎未寒的动作,原模原样又练了一遍。   黎未寒看着四下扬起的雪花,心下不由感叹这龙傲天不亏是龙傲天,什么东西一学就会。   这样一来,他一点儿教人的成就感都没有了。   “师尊,我做的可以吗?”时惊尘眸中带着期待黎未寒夸奖的盈盈月光。   黎未寒看他这讨巧的模样,忍不住笑了笑:“还行,有本尊当年的风采。”   “多谢师尊。”时惊尘脸上带了笑意,目光落在黎未寒深邃的眼眸上。   人的眼睛的是不会说谎的,黎未寒是真的想教他。   脸颊有冷风划过,时惊尘上前一步,走近黎未寒的伞下,得寸进尺地问道:“西边的屋子今夜无人,待会儿学完了,我可否与师尊一起睡?”   “跟我?”黎未寒看着伞下的人,想要向后退,却又觉得此刻退后不显得过于刻意,便对他道,“你这么大的人,怎么跟三岁小孩儿似的,还怕黑。”   “就睡在坐榻上,不打扰师尊的。”时惊尘的目光不曾闪躲,诚恳异常。   黎未寒联想到这小东西悲惨的身世,也觉得月圆时节把人赶出去总归不好,便冷着脸点了点头。   时惊尘见黎未寒松口,这才退出伞外。   两人在月下待了许久,等回到屋里已是夜半时分。   雪玲珑窝在黎未寒的床下睡得正香,黎未寒把小东西卷进怀里抱到了帐中。   大冷天里这热乎乎的小狗儿抱在怀中,如同小火炉一般,舒服的很。   时惊尘看着黎未寒抚摸雪玲珑的样子,良久没有说话,直到那轻纱做的帷幔被放下,整个里屋只剩下自己一个醒着的人。   灯火俱灭,时惊尘翻了几个身,仍是毫无困意。   安放在床帐附近的卧榻虽不大,睡下一个少年却绰绰有余,这榻远没有西边屋子的榻软和,但不知为何却格外让人觉得心安。   方才揣到怀中的梅花被取出,时惊尘用指腹细细摩挲着纤薄柔软的梅花瓣,良久才闭了眼,将那从冰雪里得来的梅放在了鼻尖。   这梅在风中许久,又被剑首斩落,早已失了味道,却不知为何,仍觉得暗香围绕,清甜缕缕。   *    第018章   便是在梦中,也是满目梅花开放,如火如荼,艳的夺人心魄。   “师尊……”   这是头一次,梦里再也没有上一世的折梅。   .   时惊尘回来的第三日,沐雪才回来复命。说是姚孟延已被姚家的人接走,伤势并无大碍。   黎未寒看沐雪囫囵个儿的回来,也知道自己俩徒弟这次出去都没吃着亏。问了两句那姚孟延的伤,也就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   他对沐雪和时惊尘的感情还是比较自信的,这整个天韵上庄除了庄主夫人,再找不到一个比沐雪漂亮的丫头。时惊尘和沐雪住一个院儿里,往后少说也有三五年的功夫相处,不差这么一时半刻。   黎未寒是这么想的,但很快便发现现实和自己的计划很是不同。   打从鬼城回来,时惊尘便越发的爱往他屋里跑。   每次讲完剑法,这小兔崽子都会借着天色已晚,不想打扰师兄安眠的由头住在他这儿。等到第二日,又总是早早的起来,给他打水梳头,准备早膳,不厌其烦。   一次两次也就算了,次数多了,黎未寒看时惊尘总觉得不太对劲儿。   这天底下哪有成天往师父屋里跑的徒弟。他要是有自己这么个能指使人的师父,肯定一边干活儿,一边儿往他饭里吐口水。   这小东西平时出门,眼睛根本不往漂亮姑娘身上停,别是跟着他时间久了,没了那方面的兴趣吧。这可不行,要是时惊尘断情绝爱了,往后那好些个红颜知己可怎么办。   黎未寒这么思量着,忽觉得自己这个做师尊的也有责任引导一下。开春的时候,趁着楚然下山去采买,黎未寒特意多给了他些银子要他带回来点儿书。   楚然不大明白黎未寒的意思,便问他是想要诗册,还是话本。   黎未寒眉头一皱,点着他脑袋道:“要那些个酸秀才写的话本做什么,要画册,只有两个人的,不穿衣裳的,懂了么?”   楚然闻言,登时明白了个透彻:“师尊,这要是被发现了,你可得保我。”   “你放心,本尊定不让你被发现。”   “好,那师尊可有喜欢的?”   “这……”这个问题问的好,坊间传的那些画册大都是不入流的画师为了养家糊口画的,三两笔勾勒出的,能是什么好玩意儿。   黎未寒沉默了片刻,道:“你看着买就行了,买你这个年纪爱看的,别怕花银子,买好点儿的。”   黎未寒分不清这里头的门道,但也知道这银子使够了必然能淘到好玩意儿。   楚然听完吩咐,当即拍了胸脯子让黎未寒放心。   楚然的效率很好,晨起下山,晚上回来的时候便把买来的册子用布匹包着送进凝雪堂了。   黎未寒随便翻了一本,看着上头惟妙惟肖的人和大胆的动作,不由地一笑,心道这花了银子收来的东西就是不一般。   “做的不错。”黎未寒夸了一句,楚然看向黎未寒目光变了又变,心下想着自己这不开窍的师父,总算也是有点儿那方面的心思了,要是让父亲知道了,必然欣慰。   等楚然走后,黎未寒思考了一下该如何把东西给时惊尘。这秘戏图不似心法能大大方方的分享,他就这么拿过去让时惊尘看似乎也不太合适。   想了许久,黎未寒随意抽了几册书,混进了时惊尘放着各色心法手记的书架子上。   时惊尘今日回来的晚,等黎未寒躺下才领着一堆东西回来。   堂上的小桌上留了些梅花乳酪,时惊尘吃了一点儿,去擦了擦身子,才往里屋去。   第二日侍奉完黎未寒起床,时惊尘卷了桌上的书便往春晓堂去听课了。   黎未寒看这人走的匆忙,也早忘了自己做过的事。   等到午间,黎未寒正在用膳忽看见时惊尘憋着个红脸走了进来,随他一起进来的还有白翎仙尊。   自谷风流那一次被教训之后,白翎除了上早课,便一直在处理谷风流的事,很少四处走动,也不知这次过来是所为何事。   黎未寒放下筷子,看着了一眼白翎,问他道:“不知什么风把白师兄吹来了。”   白翎看着面前的人,道:“今日在早课上发现了些东西。”   他说着将袖中的一本册子放在了桌上,这册子黎未寒很是眼熟,想了半天才想起来,这是他托楚然去买的那些小人儿书。   “这……”即便此事是自己所为,黎未寒还是表现出了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状态。   白翎当着黎未寒的面把册子翻开,却见里头玉体横陈,勾着腰露着褪的香艳场景。   黎未寒瞥了一眼,只一眼便发现了这册子不大一样。   这上头勾缠着的两人,分明……是男子。   楚然这是买了什么东西回来?   白翎轻轻咳嗽了一声道:“按理我不该管这些,只是道法清净,这些东西还是私下里看吧,莫要再让他带到学堂里去。天韵山庄从未有过龙阳之事,还请师弟对自己的徒弟多多关怀。”   白翎看了时惊尘一眼,又抬眸瞥了瞥黎未寒,面上一副我懂了的表情。   也难怪黎未寒雪夜去救时惊尘,原来二人早有这样一层关系。   时惊尘一言不发地看着画册上的东西,今日一早他拿手记出来的时候,便翻出来这么两本东西。估摸着是哪个人要戏弄他,本来默不作声也就是了,可是上头画着的那人发间一尾梅花簪,实在像极了黎未寒。   就愣了一会儿神的功夫,就被旁边坐着的人看见了,那人叫嚷起来才引来了教授早课的白翎。   如今把事闹到黎未寒这儿,要该如何解释。   黎未寒本就修无情道,又对龙阳之事颇为忌惮,这幕后之人竟然如此害他,实在可恶。   时惊尘心下暗叫糟糕,等白翎走后才道:“师尊,这不是我的东西。”   “本尊知道,本尊信你。”这册子是他亲手放的,他自然信时惊尘,只希望时惊尘懂点儿事,别再去追究。   “师尊信我?”时惊尘没想到黎未寒如此信他。   黎未寒身手把那册子合上,对他道:“本尊知道你不好龙阳。”   “是……”   黎未寒在意的,是龙阳之事吗。时惊尘看着黎未寒手下的画册,垂了垂眸。   因这图册一事,黎未寒当晚便去找了一趟楚然。   楚然看着黎未寒扔到桌上的东西,问他道:“这不是挺好的?”   “我让你买这种有违人伦的书了吗?”黎未寒问他。   “这怎么了……”楚然把书翻了两页,觉得没什么。   黎未寒提醒道:“这上头的是男子。”   “嗐,您说这个呀,这有什么的,这世道还有不好男风的?”楚然一脸不以为意,他不明白黎未寒为什么特殊在意这个。   这仙门百家里,未成过婚的公子少爷,男女通吃的可多了去了,有什么违背不违背的,不过是个消遣罢了,没人当真。   *    第019章   这男风册子本来就少,他还是找了好几个地方才买到两本,就为了图个种类齐全,没想到黎未寒居然居然不喜欢。   黎未寒见楚然反应平淡,拿出了为人师长的架子提点道:“下次别买这种,你也少看。”   楚然点头应下,看着桌上的两本书,忽反应过来今早时惊尘那事儿。他还当这书拿过去是黎未寒自己要看,没想到是给时惊尘的。他这师父,待那位小师弟还怪好的。   楚然见黎未寒冷着脸,凑过去软声道:“师尊别生气了,小师弟就是个不开窍的人,我平日与他一道时,他从来不谈论这些。这人喜欢男的还是女的,是天注定的事儿,两本男风的册子罢了,还能带坏他不成。”   黎未寒听楚然这么说,也觉得有道理。这男女之道合阴阳大道,男人爱女人是天性,哪有那么容易改变的。   他这么想着,也就不再去计较这些。   夜里由交代了点儿别的事儿,走之前黎未寒特意叮嘱楚然少在时惊尘面前提什么男风。   楚然答应的很快,隔天便忘了个干净。   趁着时惊尘在院里打水的时候,楚然贼兮兮地凑了过去:“师弟,书好看吗?”   “你放的?”时惊尘略略蹙了蹙眉,把水桶从井里提出来,垂眸道,“没什么好看的。”   楚然见他贬低那画册,不由道:“这可是坊间有名的画师画的,有钱还不一定能买的着呢。”   “有名的画师?”这有名的画师,居然敢把黎未寒画进画儿里,也幸亏黎未寒没仔细翻,不然依他那厌恶龙阳之事的性子,得把那摊子砸了。   时惊尘在心底笑了笑,忽而意识到什么,瞳子骤然一缩。他放下手里盛着水的木桶,问道:“那画师画了多少这样的册子?”   楚然回忆道:“不多,听说只有几十册,这样的东西到底不是什么正经东西。”   时惊尘听他这么说,从自己怀里取出点金子放进楚然怀里:“我要这个画师所有的画册,一本不少,麻烦师兄帮我找找。”   “你这是……”楚然看着自己手里的金子,反应了一会儿,嘿嘿笑道,“方才不是还假正经,怎么装不下去了?”   “帮帮我吧,师兄。”时惊尘并没有解释,只是伸手摇了摇楚然的胳膊。   这人本就长得俏致,如今软声一求撒娇似的,让楚然也没功夫想这么多。   “若是被人发现了……”   “你只推到我身上便是。”   “就这么定了。”楚然说罢,拿着钱便走了。   时惊尘看着楚然的背影,脑海中那画册上的内容忽然和黎未寒的身影重叠了起来。   那画册工笔精妙,也算画出了迤逦春.情,只是那画师必然是没有见过黎未寒的,若是亲眼见过,一定会再多着些笔墨。   那样的人,怎么勾勒都不嫌多。   .   小人儿书的事这么一闹,黎未寒便知道时惊尘现下没这个窍,除了心法上多提点提点,也就未再刻意去引导那些情情爱爱。   俩人在一处时间长了,黎未寒对这么个总往他屋里跑的小尾巴也就习惯了。仔细想想,他是这天韵山庄里时惊尘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小孩儿想与他亲近也是正常。。   凝雪堂这几个徒弟里,沐雪是个女孩儿黎未寒得避嫌,楚然有自己的朋友与父母,平日少杵在院子里。   在时惊尘没来的时候,黎未寒大半的时间是一个人待着。眼下时惊尘这么任人揉搓的小孩儿过来,黎未寒有些话有些事便有了抒发的对象。   时惊尘很乖巧,有什么话便听着,有什么吩咐即刻就能去做,从不偷懒。   黎未寒对时惊尘这么徒弟是满意的,毕竟没有人会拒绝一个喜欢跑腿儿的勤快徒弟。   他觉得自己应该也对时惊尘好点儿,所以做什么事也爱带着他。处理委托的时候带着,前往拢月居议事的时候带着,夜里睡不着时,也会体贴的去关心一下时惊尘是否也睡不着。   “徒弟,徒弟。”黎未寒叫了两声,卧榻上的人蹙了蹙眉,没有动静。   下一刻,黎未寒的巴掌便落在了时惊尘的脸上。   时惊尘猛然间拍醒,费力地睁开眼看去看眼前的人:“师尊有何吩咐。”   似乎已经习惯了黎未寒夜里的吩咐,时惊尘揉着眼睛坐起身来。   黎未寒见时惊尘醒来,对他道:“我就知道你没睡,你饿不饿?”   时惊尘沉默了一会儿,不明白自己身上有什么迹象,能让黎未寒看出来他没睡着。他想说不饿,见黎未寒眸中带着殷切,明白过来黎未寒这是自己饿了,便无奈地点了点头。   黎未寒见时惊尘点头,提议道:“咱们去后山抓野鸡吃。”   “野鸡?”   在时惊尘还愣神的时候,黎未寒已经把人带去了后山。   看着郁郁葱葱,风吹草动的野地,时惊尘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来描述自己的心情。他打着呵欠架柴火,又睡眼惺忪的帮着处理抓到的野鸡。   后山各处被黎未寒布了千机引,这种仙门百家都觊觎的法术,这人居然用来抓鸡打鸟。   黎未寒的体力和灵力是成正比的,有时惊尘这么个炉鼎在屋里时不时散发点濡养人的灵力,这些天,便很少有困倦的时候,故而到入夜时分常常拉着时惊尘论道。   一日两日也就算了,长此以往是个人都恼火。   时惊尘今日刚躺下没一会儿就被黎未寒拉出来,这会儿稍一没动作,就能睡着。   黎未寒还在兴致勃勃地给架子上的鸡抹香料,两人围着篝火,没说两句便又聊起了心法。   时惊尘总是对黎未寒的心法很好奇,偏偏黎未寒又总是搪塞,这让他很是奇怪。按理说心法与法器是对应的,黎未寒精通如此多的法器,所习心法必然特殊,如此强大的心法,他不可能被搪塞几句就放弃学习。   “你不适合我的心法。”黎未寒看着跳动的火焰,很认真地道了一句。   时惊尘是他见过天赋最强的人,这十几年来除了时惊尘,他再没见过这样的天赋流。这种人,没有必要走他这条路。   “师尊怎么知道不适合?”时惊尘问了一句,黎未寒总是很肯定的评价他,就好似早已将他里里外外都看穿一般。   黎未寒脸上带了些无奈地笑意,道:“这世上少有修道之人适合我的心法,非到万不得已,不会走上这一步。”   “万不得已……”时惊尘听楚然说,黎未寒的心法是自己悟出来的,这万不得已到底是如何万不得已呢。   黎未寒也会有万不得已的时候么,他如此强大,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呢。   时惊尘看着黎未寒撑着月华的眼眸,忽然有些好奇这个人从前的经历。   “师尊,你……”   “吃这个。”在黎未寒把鸡屁股给时惊尘的时候,时惊尘心下那点儿暗生的师徒之情便就此打住了。   黎未寒就是黎未寒,即便他护着徒弟,也改变不了他奴役徒弟的事实。   “掌门说……师尊是个很能吃苦的人。”   时惊尘看着自己吃鸡腿把鸡屁股给徒弟的人,开始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黎未寒怎么会是个能吃苦的人,他出个门都要坐马车,平时在屋里连水都要他倒,他分明会享受的很。   “别喂我,我可不吃。”黎未寒听见这句话,颇为不屑的笑了笑。   他说的很是坦然,坦然到有几分率真。   这世上多少人小有所成时,都会在人前说屡次强调自己曾经吃过多少苦,只有黎未寒对“吃苦”和“勤奋”这两个词儿别样的憎恶。   时惊尘越是和黎未寒相处,越能觉出这人的独一无二。什么样的经历能塑造出这样一个邪门儿的人,时惊尘不明白。   黎未寒心满意足地饱餐了一顿,又与时惊尘聊了半天的闲话。   原本打算说一说灵山道的事,一回头发现这小兔崽子已经靠着自己的肩膀睡着了。   黎未寒垂眸看着困得醒不过来的人,伸手推了推小孩儿的肩膀,时惊尘没骨头似的直接栽进了黎未寒的怀里。   黎未寒的胸膛很结实,人埋进去便与凌冽寒风隔绝一般,时惊尘不自觉地在黎未寒怀中挪了挪,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睡得更沉了。   黎未寒叹了口气,把人拦腰抱起来带回了凝雪堂。   .   第二日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   时惊尘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来的,也来不及细想,拿了桌上沐雪送来的糖包,就匆忙往春晓堂赶去。   熬夜抓山鸡的后果就是成功错过了早课,在春晓堂站着听了一个时辰的心法。   午间回来的时候,黎未寒还在补觉,时惊尘看着夜里不睡白天不醒的人,觉得这样下去不是长久之计。   他掀开罗帐,试着把黎未寒叫醒,黎未寒赏了他一个“滚”字,顺道给他下了禁言术。   *    第020章   恶性循环是很可怕的一件事,从此时惊尘的噩梦从上一世的折梅变成了今世的黎未寒。   他怕黎未寒深夜的突然关怀,偏偏这人时不时就来关怀一番。   “徒弟,后山的杏子熟了,你想不想要?”   “徒弟,掌门白天送来一批螃蟹,咱们去蒸了吧。”   “徒弟,你想不想看月亮。”   诸如此类的话,时惊尘时不时就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听到。除了在山庄里折腾,黎未寒还带着时惊尘夜里去山下买吃食。   有时被巡夜的师兄抓个正着,黎未寒跑的比谁都快,留时惊尘一个人,有理也说不清楚,最后还得背锅。长此以往,时惊尘几乎快对黎未寒口中的“徒弟”两个字过敏了。   时惊尘就这么在黎未寒夜里一次又一次的关切中,度过了三年。   黎未寒还是那个黎未寒,意气风发,不染尘埃,时惊尘少年的面庞上却多了几分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愁思。   除了随时侍候着黎未寒的吩咐,还要替黎未寒处理各地的委托。   一开始学习剑法心法时,黎未寒总是跟着时惊尘一起去,顺道现场教学,等到时惊尘学的差不多了,分配给黎未寒的委托,便全部成了时惊尘和楚然的活儿。   这几年时惊尘走了不少地方,各门各派也都知道了黎未寒有这么一个任劳任怨的小徒弟。   时惊尘人长得俏致,又没有黎未寒身上那骨子高不可攀的气质,很讨女修的喜欢,有时候甚至有不少女修点着名儿的要时惊尘去帮忙。   黎未寒与时惊尘成日里待在一处,对时惊尘的变化并不敏感。还是教授早课时在几个女修中的讨论声,忽然发现自己的小徒弟变长大了。   “惊尘师兄这几天怎么没来上早课。”   “听说被折梅仙尊派去灵秀宫帮忙了。”   “啊,好可怜,仙尊怎么什么脏活累活都给他呀,当他徒弟也太惨了。”   “你这还没当人家娘子呢,怎么提前开始心疼了。”   “哎呀你说什么呢。”   看着一群情窦初开的小女孩儿,黎未寒也被这少年时的懵懂感染了些许。   想着时惊尘该是今日回来,黎未寒少有的去山庄外迎了迎。   三伏天的太阳烈的很,望月伞在头顶投下一片阴凉,黎未寒撑伞站在山庄外,不到一刻钟就看见穿着玄色衣裳的少年。   银冠束的发垂在脑后,颀长的身形和傲然而立的身骨,怎么看都觉得赏眼。   看着“小跑腿儿”逐渐长成了“大跑腿儿”,黎未寒颇为欣慰地勾了勾唇,心道自己这徒弟也算是养的不错。   时惊尘看到立在门外的人时,目光亮了一亮,黎未寒白日里素来懒怠,少有这种有良心的时候,今天倒是稀罕。   “师尊!”时惊尘唤了一声,看向黎未寒的眼眸忍不住弯了一弯。即便他心中对黎未寒诸多的吩咐并不真心服从,但他不得不承认,见到这人在门外迎自己,心下确实是高兴的。   黎未寒见时惊尘额头覆了一层薄汗,将手中的伞斜了斜遮住时惊尘半个身子,问他道:“灵秀宫如何?”   时惊尘听他问着这个,回道:“活儿不算重,只是去浮沉幻海帮着处理一下出逃的恶兽。”   大部分的活儿都是灵秀宫的女修在做,他过去,也并未做太多事。   “不是问你这个,问你人呢,听说那天下第一美人便出自灵秀宫,你可见到了?”黎未寒饶有兴趣地问他。   这天下第一美人百花休可是龙傲天的第二个红颜知己,算年纪也该和时惊尘差不多了。这时惊尘今世对沐雪没什么意思,总不好错过了百花休吧。   时惊尘见他问这个,酝酿在眸中的笑意在转瞬间消散不见:“听人说这位师妹跟着宫主去天伏山做客了,徒儿并未见到。”   “你没见到她,那是可惜了,那灵秀宫的大师姐白念桃呢,听说她的模样也是世间少有。”   黎未寒一再追问,浑然不觉时惊尘已然变了脸色。   这灵秀宫的女修,一个个儿的出尘绝世,如花似玉,去灵秀宫这样的温柔乡帮忙,是旁人求也求不来的福气。要是不是因为他修无情道,几个女修对他放心,时惊尘也没有这样的好机会,能提前接触灵秀宫的人。   这灵秀宫的百花休,日后可是时惊尘命里的贵人呢,去了一次还没见到,也太可惜了。   时惊尘见黎未寒一门心思问灵秀宫的美人,心下对黎未寒出门迎他的感动一星半点也不剩了。   未待黎未寒再问其他,时惊尘说了一句路途劳累,便先一步往凝雪堂去了。   望月伞外便是刺眼的日头,黎未寒看着时惊尘的背影,不明白为何人脾气变得如此快,难道是灵秀宫的人累着他了?   这群人怎么用他徒弟呢,都使唤累了。   黎未寒正想着,忽见石阶下道旁的灌木丛中,有一个身影鬼鬼祟祟往近处靠。   他往近处走了几步,一把将头上顶着草环的人给抓了出来。   “师尊……”楚然身上带着熏人的酒意,脸颊也红扑扑的。   黎未寒见他这副样子,也明白这人必然是昨夜没回来。   楚然爱往山下去逍遥也不是一两日了,怎么都敢夜不归宿了。   “去哪儿了?”黎未寒问了一句,冷厉的音声在夏日里带着十足的压迫感。   楚然支支吾吾了半天,知道自己这点儿小心思瞒不住黎未寒,便如实道:“魅香楼。”   “魅香楼?”黎未寒看着手底下的人,问他道,“你去那样的地方,若是叫掌门知道……”   “父亲知道的,各家公子往来,常在魅香楼,我报备过的。”楚然这句话说的理直气壮。   楚天舒自从知道自己儿子会逛花楼酒肆的那一天起,脸上的愁容就消失了不少。嘱咐他莫要随便欺负良善的女子,便高高兴兴去跟几位长老谈心了。   在楚天舒眼中,这天韵山庄出了一个无情道就足够了,要是他儿子也被黎未寒带过去了,他得断子绝孙。   “他知道?”知道还纵容。   楚然见黎未寒神色稍有松泛,嘿嘿一笑道:“师尊,我不过是进去应酬,看个新鲜罢了,又不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您放心吧。”   “新鲜,有什么新鲜要看一夜都不曾回来?”黎未寒的眼睛微眯,一副我不信的表情。   楚然拿他当三岁小孩儿糊弄呢。   楚然听他这么说,直接道:“师尊也可以去看看,很好看的,包您喜欢。花楼酒肆可不一定都是下流东西,有宝贝呢?”   “宝贝?”   楚然这句宝贝,倒是让黎未寒提起点儿兴趣,这魅香楼的名号很大,每个地方都有这么一所。名声大吸引的各色客人便多,更有人趁着人多眼杂,直接在这样的地方私下交易,确实有可能遇上宝贝。   楚然见黎未寒松了手,也知道黎未寒心下必然动摇。这总在山上过清苦日子,没几个人受的住。   “您就跟我去吧,明日不是您的早课。”楚然说罢,当即拉着黎未寒往凝雪堂换衣裳去。   两人回到凝雪堂后,跟沐雪和时惊尘说了会儿话。   临走前黎未寒特意叮嘱在家的二人晚上准备些小菜,他与楚然去山下买几斤炙羊肉,晚间几个人在一个桌上吃饭,犒劳一下刚回来的小徒弟。   时惊尘听黎未寒这么说,脸色才好了许多。   .   半月后是仙门大会举行的日子,山下的镇子是各个修士前往灵山道的必经之地。这几日在那魅香楼,必然能见到不少外来的修士,说不准能淘换不少有趣儿的小玩意儿。   黎未寒进花楼前,在自己身上种了遮掩灵力的梅花印。今日出门前特意换了身不常穿的月白色锦袍,银簪长衫,折扇轻展,俨然一副家公子的模样。与楚然这么个气宇轩昂的少年郎在一处,也并不觉得违和。   黎未寒这人平时不爱端着,但稍一打扮,不开口时便有几分天然清冷的气质在,不论走在哪儿,都十分引人注目。   人一踏入魅香楼,便有几十双眼睛落在二人的身上。   楚然平日来皆没有这样的待遇,不由低声笑道:“师尊光遮灵力有什么用呀,依我看以后得把脸也遮住,要不然被人看到了,不知要成为多少女修的梦中人。”   “谁给你的胆子调侃我?”手中的扇子敲在楚然的额头,黎未寒瞪了他一眼,这一眼凤眸微挑,没有愠怒,更多的是骨子里说不出的风情。   魅香楼的老板娘看了二人许久,又仔仔细细将黎未寒手中的扇子看了又看,才往俩人身边走去。   “楚公子,这位公子看着眼生呀,是第一次来吧。”眼前的老板娘身姿窈窕,不过三十的模样,妆面华丽雍容,倒像是个贵家夫人,浑不像是风尘女子。   *    第021章   “慧儿姐姐,这位是我家师兄,过来……喝茶的,你叫人上几壶好茶来。”他说完,又扯了扯黎未寒的袖子,介绍道,“师兄这位是魅香楼的老板,有名儿的美人。”   柳慧儿听楚然这么说,脸上的笑意愈发浓:“哪里称得上是美人,跟这楼里的姑娘小子比,分明就是半老徐娘。”   楚然听他这么说,忙道:“这美在风情在风骨,何曾在皮相呢,依我看那小丫头没一个比得上姐姐。”   柳慧儿是万里挑一的名艳美人,想当年也是一舞动四方的,如今不过是做了老板娘不再上台罢了。   楚然遇到合心意的人,总是最会说话的一个,柳慧儿被他说得高兴,忙让人去安排了雅间。   与楚然说话期间,柳慧儿的目光时不时落在一言不发的黎未寒身上。眼前的人端正俊朗的人,年纪似乎比楚然要长些,估摸着是在深山里,不常下山来。   二人说了几句,有人过来找柳慧儿,柳慧儿这才让小丫头带着楚然和黎未寒往雅间去。   不同的房间住不同的客人。   黎未寒一进这朴素清雅的屋子,便闻到一股幽幽的檀香味儿。屋里的摆设无不是名家字画,可见这老板娘也颇有些文人雅趣。   魅香楼的交易大半是卖东西的把货交给楼里的舞姬,乐伶亦或是端茶倒水的小丫头们。这些个人走的地方多,一间间房问了去,能卖出不少的银钱。   黎未寒还没坐多久,便听见外头传来几声叩门的声音。   楚然给黎未寒使了个眼色,道:“这必然是方才被客商瞧见了,不然,不可能来这么僻静的地方。”   他说罢,冲着那门道了一声“请进。”   一位拿着玉箫的红衣少年走进门来,一眼便落在了黎未寒身上。   “小相公是来送东西的,还是来……送人的?”楚然试探着问了一句,若是送东西黎未寒可能还感兴趣些,若是送人,他这位师尊可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人。   这魅香楼里的男倌被来往的文人称为小相公,这三个字听起来文雅又暧昧,无端端的撩拨人心。   那小相公见楚然是个明白人,往近处走了走,在黎未寒身侧慢慢坐下,才道:“小人命名叫凌玉,确确实实是雅间儿一位客人叫我来送东西的,屋里原是有两三个人的,我瞧着是往二位公子这儿送的,故而自告奋勇地过来了。”   他说着,试探着往黎未寒身侧靠了靠。   在魅香楼里迎来送往不是什么好活计,若想脱离此地,免去每日笑脸相迎,需得找个依靠。   黎未寒方才一进来,凌玉便注意到这么个气宇不凡的人,这世上好男儿不多,他怎么也要先下手为强。   黎未寒这样的,一看就是初出茅庐的好人家的公子,若是放过,或是让给了旁人,他都不甘心。   黎未寒得手落在杯盏上,看似不解风情,心下却如同明镜一般。此地在外虽也是修士门口中的高雅之地,到底也还是离不开这种背地里的勾当。   凌玉见黎未寒并不动心,便先拿出了客人托他带来的东西。   祥云纹路的香囊里倒出一只朱红色的宝珠来,黎未寒的目光在看到那宝珠时凝了一凝。   这东西看着像是炽火丹,驱寒用的,带在身上便是寒冬也如春日一般。有这样东西,每逢极寒之时也好过些。   楚然见黎未寒凝视那东西许久,便知道他喜欢,遂问凌玉道:“你这宝珠子什么价儿?”   凌玉见这东西正中二人下怀,软声道:“五百金,若是公子今日让我留下,我愿将这珠子买下来奉于二位。”   五百金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   楚然听见这句话,清了清嗓子瞪了这位胆大妄为的小相公一眼。   黎未寒二话不说,拿了五百金的票据放在了桌上。各门派的票据只要盖了印,万金以下都是可以在坊间流通的。   黎未寒和楚然不带分毫考虑的举动,让凌玉的神色变了变,他抬眸去看黎未寒,心下对这种拂人面子的行为很是不满。   一看这两人就是娇生惯养的贵公子,生得好罢了,有什么神气的。   凌玉对黎未寒那点子好感,在黎未寒的一番动作下彻底消散了个干净。   黎未寒见凌玉不言语,伸手将那不足指甲盖大小的珠子捻进了手里。   指腹摩挲在宝珠上时,能感觉到有温热的灵力缓缓渗透进四肢百骸。   凌玉见黎未寒并不开窍,收了票据便打算离开,刚要起身,只听外头传来几声鼓响,一个清亮的声音开始吆喝。   黎未寒抬眸看了门口一眼,楚然解释道:“新鲜东西,可要去看?”   楚然见黎未寒没动作,又说了几句话才把人给哄过去。   两人通过一处狭窄的走廊,来到一处回字形的小楼。   走在廊上便能看见楼下献艺的台子,黎未寒站在栏杆后,只见一个带着面纱的瘦削男子,正端坐在台上弹琵琶。   吴侬软语,绕指柔情,初听起来能让人骨头酥倒一大片。   “这就是你说的新鲜东西?”黎未寒并不觉得,一个会弹琵琶的乐伶有多新鲜。   楚然见黎未寒不懂,靠在围栏上解释道:“师尊不知,这魅香楼的乐伶大多是落难于此的,大多数人说的是卖艺不卖身,却也经不住那银子催使,真正有骨头的少之又少。底下这位是前不久刚来的,且不说此人骨头硬不硬,但是那干净的身子,在此等花街柳巷,难道还不算是新鲜吗?”   许多话楚然没明着说出来,黎未寒修的是无情道却也到底是个男人,不该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楚然几句话说完,底下的柳慧儿已经在介绍这位弹琵琶的小相公。说是这人名叫符聆,姑苏人氏,祖上是有名儿的琵琶手,因南方水患才流落此地。今日登台献艺谁出的价高,便能与美人单独相见,若是给足了银子,更可将人带走,去过那好日子。   黎未寒听见柳慧儿的话,这才垂眸仔细去看那台上的人。   那小相公的穿着与旁人不同,通身只有不足以蔽体的薄纱盖着,冷色的料子下隐隐可见的曼妙身姿。如此让人羞赧的装扮,是方便底下和楼上的看客,能把这小相公的身子看个清楚。   黎未寒用扇子遮了遮脸,只露出一双略带审视的眉眼。   底下这人是一眼可以窥知的炉鼎体质,想必能卖个高价,遇到豪爽的直接买回去了修炼也不是没可能。   这天底下炉鼎体质的人,大多颠沛流离,与时惊尘这样觉醒后大杀四方的男主又不同了。   两人默默看着,楼下已经有人开始抬价了。   从原本的一百金被几个富家公子一直炒到了一千金,短短的一刻钟里,黎未寒见到了什么叫一掷豪奢。   这一千金只为见美人一面,到底是奢侈了。   凌玉看见底下那人,默不作声的往黎未寒身边凑了凑,忽然道:“公子喜欢干净的?”   黎未寒看了他一眼道:“人不分干不干净。”   身在此等风尘之地,也并非是自愿,大多是生计所迫,亦或是时局所逼。在他眼中人无三六九等,更没什么处子一说。   凌玉闻言,冷冷笑了一声:“公子说笑了,这此夜过后再清白的人也是残花败柳了。”   似是回忆到什么,凌玉的眼眸中带了些细微的恨意。   黎未寒看着眼前的人,许久没有说话,耳畔仍有人在出高价。   黎未寒的目光落在那弹琵琶的人身上,那人如同心有灵犀般抬头去望,二人四目相对,一双含着纯水蕴着泪珠的眼睛落入眸底。   那是一双任凭谁看到,都忍不住想要怜惜的透彻眼眸。   楚然看着那人,问黎未寒道:“怎么样,新不新鲜,好不好看,我还是头一次看到这炉鼎体质的人呢。”   以往只听说过这炉鼎体质之人大多是世间绝色,不成想居然如此软弱无骨,惹人怜爱。   黎未寒看着楚然,一时觉得自己这大徒弟眼神有点儿问题。他一共三个徒弟,两个都是炉鼎体质,楚然也不知道是怎么修炼的,竟一个也没瞧出来。   底下仍旧热闹着,片刻后一个人忽然出了两万金的价格。   这两万金怕是都能给这乐伶赎身了。   所有的人都看向这个声音发出的方向,楚然瞪着面前的黎未寒,惊讶的说不出话来:“师尊,你……”   这两万金居然是黎未寒给出来的价。   “拿钱吧。”黎未寒吩咐了一声转身往屋里去,留下一众人仍在找寻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给一个命如草芥的伶人,开出了两万金的价格。   *    第022章   这炉鼎体质的人虽少,却也并非十分稀有,大多人更爱那仙门中修行过的炉鼎。这花楼乐馆里的人物,虽是炉鼎但没什么修为,也经不住采补,少有人愿意为之赎身。   黎未寒这么豪气的出钱去赎个花瓶,实在是少见。   楚然看着潇洒离去的黎未寒,一时只觉得头疼。   万金以上的票据,只能去本门派兑银钱,这么一兑,他老爹可就知道他进楼里买人了。   这怎么能行,传出去旁人如何说他。   这师父快活,徒弟遭罪,哪有这样的事儿。   把两万金的票据交给老板娘柳慧儿的时候,楚然脸都绿了。   比楚然脸色更难的,是目睹了这一切的凌玉,他亲眼看着一个清倌儿攀上自己选中的梧桐树,却又无可奈何。   在这花楼里,清倌儿就是高贵,他无话可说。   柳慧儿看着手里的票据,问楚然道:“那郎君是楚公子的什么人呀?”   柳慧儿看得清楚,楚然对那人言听计从,必然是个修为高深的人物。若是能揽住这个出手阔绰的人,往后魅香楼里的人日子也好过些。   楚然闻言,没有回应她,只道:“慧姐做生意便是,这位不方便打听。”   “不方便?”柳慧儿的目光微转,心下也有了答案,能叫天韵山庄大公子都恭敬待着的,除了折梅仙尊还有谁呢。   没想到这修无情道的折梅仙尊,也会来到此等烟花柳巷。   也不知这无情道究竟是怎么修的。   柳慧儿浅浅一笑,没再说什么,只安排了人把那弹琵琶的小相公送往黎未寒所在的雅间去送。   楚然回房间后等了没多久,雅间的门便被叩响了,楚然前去开门,大门后立着一个模样俏丽的少女:“我们家相公说,请贵人往楼上去。”   “楼上?”楚然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房间,心道这地方连张像样的床都没有,确实不适合办事儿。   “师尊……”楚然低声唤了一声,黎未寒应声起了身往门外去。   待走到楼上僻静处的房间,那小丫头将楚然挡了挡道:“我们家相公只见一个客人,便是赎他的这位郎君。”   “这……”楚然闻言,心道那票据上还写着他的名儿,要见也是见他才对。   “师尊。”楚然抬头去看黎未寒。   黎未寒阖了扇子轻轻点了点楚然的脑袋:“你在此地等着本尊,本尊去去就来。”   黎未寒转身推开了房门,和楚然一起被关在门外的,还有一只指甲盖大小的粉蝶。它在楚然身侧翩跹片刻,猛地破碎为一缕粉尘,消散在空中。   黎未寒刚进屋中,便险些被那屋里的场景灼了眼睛。   被撩开的床帐上,是抱着琵琶寸缕未着的小相公。他见黎未寒走近,不由地握紧了手上的琵琶。   “公子……”彼时的俊俏人物垂着投头,薄唇轻咬,像朵含苞待放的花儿。   符聆感觉到黎未寒的影子渐渐靠近,最后那阴影便笼罩了自己的身子。   似是做出了什么很重要的决定,符聆正要放下怀中的琵琶,一抬头,整个人眼前一黑,被盖了个严实。   符聆扒了扒盖在身上的布,发现黎未寒将一侧的床帐扯下来,扔到了他身上。   “公子这是何意……”   黎未寒并未回答符聆的话,只是走到房间正中央,十分随意地坐在圆凳之上。   “回答我几个问题,为做筹谢,今夜过后你便是自由身。”黎未寒的音声很淡,混在浓郁甜腻人的熏香里,让人觉得如梦似幻。   花两万金就为了问几句话,这是真实存在的吗?符聆不太相信。   “公子要问什么?”   “罗明烟,你可认识?”   黎未寒这句话,让符聆愣了一愣,他思量许久,道:“不认得,我来到此地也不过半月有余。”   “你认得,此人几年前曾到过姑苏,听过你母亲的琵琶,期间还打赏了一只凤凰羽的金钗。若我知道的没错,你该是三年前就来到了此地,柳慧儿养了你三年,两万金可带不走你,倘若你真要自由,便认真回答我的话,要多少银子我都可以给。”   黎未寒的目光落在符聆的发间,那蒙尘发灰的金钗正是凤凰羽毛的形状。   三年前审问罗明烟,罗明烟只道这夺灵的法子是从姑苏几个修士口中得来的,几人见面的地方正是那姑苏有名的乐坊。   那弹琵琶的符氏受了金钗后,便死在一场大火中,黎未寒三问过此事后,着人去找过符氏的儿子,却始终遍寻不得。   本以为时隔多年她儿子或许已不在人世,没想到居然在柳慧儿这里。   符聆见黎未寒已经知晓了自己的底细,思量许久才咬了咬唇道:“我确实记得,五年前有个白衣赏的修士来过姑苏的花月坊,那日我娘亲弹了一首凤凰吟,他便出了银子,请我娘亲单独又去弹了一曲,这才赏了这钗子。”   “他不是一个人去的吧?”   “跟着三两个穿素色衣裳的男子,是谁我不认识。”   “素色衣裳?”黎未寒听到此处,也明白那几人去乐坊必然不会穿着本门派的衣衫。   符聆见黎未寒如此在意几年前的人,仔细想了想,又道:“我当时在门外,只听那几人说什么内丹夺灵之事,想来是修炼中人,公子要找他们吗。”   “后面的事,你就不必知晓了。”黎未寒看了符聆一眼,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   符聆见黎未寒不是个粗鲁的人,裹着床帐,赤脚往黎未寒身侧去。   脚踝上的银灵声轻响,引起了黎未寒的注意。   符聆站在黎未寒眼前,觉得站着不合适,便俯了俯身子,跪坐在地上,等候着黎未寒的吩咐。   黎未寒垂眸,手一伸,很干脆地取下了符聆头上的金钗。   “公子……”符聆以为黎未寒要做什么,脸上泛出一丝娇羞。   黎未寒却在此时起身,冷声道:“这不是你的东西,我拿走了。”   他说罢,不曾停留片刻便出了房间。   符聆看着黎未寒的背影,许久没有说话。   黎未寒是傍晚时分下的山,等出花楼已经是深夜。   楚然一路上看着黎未寒,想问什么,却始终没敢问出来。   这钱是花了,人怎么没带出来。那可是两万金呢,黎未寒不会春宵一度以后,就把人给放生了吧,这也太大方了。   而且,这春宵度过的时间……着实有些短了,他这好师尊不会不知道该怎么做吧。   楚然想到此处,看了走在前方的黎未寒一眼,目光中忽然多了些同情。   男人遇到这种时刻反而不行,还算什么男人呢。   “你愣着做什么?”黎未寒发现身侧没了人,回头提醒了一下。   楚然应了一声,急忙跟上黎未寒。   回到凝雪堂时已经是夜半三更,南屋熄了灯,黎未寒打开门,往里屋去。   待走到床榻边时,黎未寒瞥了一眼帐边的坐榻,发现时惊尘今日没来,松了口气,动作也大胆了些。   他一边解衣裳一边往帐中去,待伸手掀开最后一层帷幔,一个熟悉的声音传进耳中。   “师尊在山下,玩的可还好?”   时惊尘抱臂坐在榻边,一条腿叠在另一条腿上,就那么静静看着黎未寒。   一只莹白色的粉蝶从耳边飞过,落在他的指尖,破碎开来化作了点点荧光。   *    第023章   黎未寒看着榻上的人,解衣裳的手滞了滞。   “本尊,回来晚了。”黎未寒尴尬地道了一句,将胸前敞开的衣襟拢了拢。   时惊尘静静看着面前的人,良久才沉声问道:“师尊今日去了何处。”   帐中弥漫着浓郁的脂粉气,去了何处不用问也知晓。   时惊尘这是头一次知道,黎未寒的无情道原来是这么修的。愠色被昏暗的灯火掩藏,心下憋闷的很,却又不知该如何发作。   他没有立场,按理师尊去寻花问柳,当徒弟的管不着。   黎未寒见时惊尘不高兴,也知今日是自己做的不好。他答应了时惊尘和沐雪要回来用晚饭,却食言了。   黎未寒从怀中取出那金灿灿的钗子,举到时惊尘的面前道:“这个给你。”   昏暗灯火下是一只纤细的,镶了红宝珠的凤凰羽钗。那从魅香楼五百金买来的炽火丹,在路上被黎未寒嵌进了金钗里。   时惊尘瞥了一眼,愤愤道:“哪个臭男人拿过的东西,我才不要。”   他说着从从榻上起身,蹙眉看着黎未寒,问他道:“那没开.苞的琵琶精,就那么好吗?”   时惊尘的一分神识化作粉蝶跟随着黎未寒,在看到黎未寒进那琵琶精房间的时候,一个没忍住直接气炸了。   他不明白那种衣不蔽体的男人有什么好的,不外乎是会卖弄风骚罢了,这种勾当真是让人恶心。   黎未寒一个修无情道的仙尊,为什么会做这种事。   “你说什么琵琶。”黎未寒愣了愣,反应过来时惊尘知晓了魅香楼的事,只道,“不过是利益往来罢了。”   他给金子那人回答问题,原是没什么。   时惊尘听见利益往来这几个字,心下便更是生气。黎未寒在说什么,他不知道自己在狎.妓吗,这种话到底是怎么理直气壮说出口的。   还有不到一个月便是仙门大会了,这个人不忙着教导徒弟,居然跑去狎.妓。   可真是能耐。   “你……”时惊尘看着黎未寒,张了张嘴没能骂出口。   无端的怒火最没有立场,这世上任何人都可骂黎未寒,唯独他这个小徒弟没有立场。   “你这次回来,脾气倒是见长。”黎未寒笑着道了一句,这孩子小时候任劳任怨的,怎么现在不一样了。   见黎未寒还在找他的错处,时惊尘也待不下去了,他绕过黎未寒,掀开帐子外去。临走前丢下一句“以后夜里少找我”,便利落地走了。   黎未寒看着时惊尘的背影,不明白他究竟哪得罪这小兔崽子了,他做的也是正事,不就是回来晚点儿么。   黎未寒想不明白,便不再去想,上了榻找了个合适的位置便和周公幽会去。   这天底下从没有能让他烦心的事。   时惊尘一路走到院子里,夜风刮过被气到发红的脸,让攒着一腔怒火的人冷静了些许。   时惊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生气,但心下就是有一团气堵着。   他知道黎未寒不好龙阳,所以在看到那叫凌玉的小馆百般勾引时,还能作壁上观。可没想到走了一个凌玉,还有一个会弹琵琶的。   这人除了炉鼎体质,哪点能入了黎未寒的眼。   旁人惦记炉鼎,黎未寒身上那股强劲的灵力,也在被许多炉鼎体质的人觊觎。一想到黎未寒身上的灵力可能给了那衣不蔽体,欲拒还迎的小妖精,时惊尘心下便莫名烦躁。   更别提这小琵琶精,就是上一世折梅的老情人。   时惊尘抬头去看天,冷月孤零零地高悬在伸手碰不到的地方。   夏日里没有发芽的梅林立在眼前,黑黢黢的一片里,忽然立起一个人影来。   “什么人?”时惊尘问了一句。   那人见到时惊尘,忙轻声走了过来,却是沐雪抱着放种子的陶罐子朝他走来。   “师姐……”   “惊尘,你还没睡吗?”沐雪把陶罐放在一边,伸手去摸时惊尘的额头。   时惊尘下意识躲了一下,沐雪愣了愣,收回手道:“你的脸好红,是不是生病了?”   “生病……”时惊尘闻言,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确实有些烫,怪不得今日回来的时候。总觉得鼻息间是热的,原来是病了。   沐雪一眼便发现他病了,黎未寒却不知道。他与沐雪在等着黎未寒回来用晚饭的时候,黎未寒居然还在魅香楼给一个乐伶赎身,真是让人无法不生气。   沐雪看时惊尘的目光略显混浊,还是伸手挨了挨他的脸颊。   “这大暑的天,你日夜兼程地赶回来,像是中了暑湿之气。回西屋,我帮你拿些霍香露来。”沐雪把罐子抱起来,拉着时惊尘的袖子往西屋去。   西侧的两间屋子,一直是沐雪和楚然在住着。   楚然此刻也刚回来,见沐雪拉着个脸红彤彤的人往西屋走来,忙让出了自己的床榻:“师弟这是怎么了?”   “累着了,灵秀宫往天韵山庄少说几百里地,这人估计是马不停蹄回来的。”沐雪拿了块帕子,浸过水递给了时惊尘。   楚然听见这话,忍不住问道:“你着急回来干什么,有那功夫在灵秀宫多玩儿两天,慢慢回来呀。”   时惊尘听见这话,忽然抬头看了楚然一眼。   他回来干什么,他也不知道自己回来干什么,每次处理完委托,总是火急火燎,披星戴月地往山庄赶。   有什么意义吗,没有人会在意的。   沐雪见时惊尘眉宇间多有黯然之色,忙拍了楚然一下:“师兄别说了,去打些水来吧,我今儿腕子有些疼,拿不住。”   “好。”   楚然是个待师弟师妹极好的人,听沐雪这么一说,拿上水桶便走了。   沐雪看着时惊尘,一边帮他擦额头,一边道:“师尊做事大多有自己的考虑,你既然如此在意,不如去问个清楚。”   今晚吃饭的时候,时惊尘的目光时不时便会落在门口。沐雪自是个通透人,明白时惊尘等的肯定不是炙羊肉,而是买炙羊肉的人。   时惊尘听他这么说,冷哼道:“我才不在意他,他那么指使我,我还在意他,这不是贱么。”   “不在意么?”沐雪笑了笑,没再说别的。   这天韵山庄口是心非第一人,原他这小师弟莫属了。   .   黎未寒一觉睡到了天亮,第二日起来的时候,并没有人来侍奉他洗漱。   时惊尘没来,就连沐雪和楚然也没来。   黎未寒披了衣裳在屋里转了一圈,发现没人便自己动手束了发。   并没有往日梳的仔细,只用玉簪子斜斜挽了一下。   时惊尘一出门,便看见黎未寒披着衣裳,在南屋的门口靠着。见这人大清早的在屋门口卖弄身子,时惊尘心下便更是不爽。   即便心里有气,却还是忍不住看了黎未寒一眼,才往春晓堂去。   *    第024章   黎未寒见时惊尘不理自己,挑了挑眉,也没理会他。   小兔崽子翅膀硬了,越发不爱搭理师父了,等以后有了老婆,估计就忘记他这么个人了。   黎未寒摇了摇头,自己往西屋去吃楚然的早饭。   沐雪在黎未寒吃早饭时,把仙门大会的帖子递给了他。   这仙门大会每隔三五年便有一回,由历任督护府的督护筹办。   上一任督护是濯月山庄的叶汝,因被查出了杀人夺灵的老底儿,这督护一职便由灵山道的掌门姚如海接下,督护府也从濯月山庄改到了灵山道。   黎未寒之前在灵山道求学时,曾远远看过那要如海几眼,是个颇为和善的人物,想来御下不严,这才把二公子姚孟延教成那一副软弱样子。   听说大公子姚孟尹要好上许多,每次去外游历,总能听见女修们夸赞那贵家公子的词句。   沐雪看看着黎未寒,问他道:“这次仙门大会师弟也要参与鹿林夺宝吗?”   这鹿林夺宝,都是年轻小辈参与的,楚然和沐雪自然要去,时惊尘可是刚入门三年的人。眼下就去,实在有些危险。   黎未寒点了点头道:“三年一回,若是错过了,得浪费好些光阴,你们大胆地去,本尊会想办法保护你们的。”   “多谢师尊。”沐雪看了黎未寒一眼,不知要不要把时惊尘昨夜的事告诉黎未寒。   鹿林夺宝虽好,这两人若闹着别扭,难免会影响发挥。   黎未寒在西屋与沐雪商议鹿林之事,快到晌午时,一个守门的修士往凝雪堂来,说是有人要见折梅仙尊。   黎未寒还从来没遇到过点名要见他人,便吩咐那弟子把人带来,又继续与沐雪说仙门大会之事。   等那修士把人带来,黎未寒看着面前的男子,眸光动了一动。   走近屋内的正是昨日的乐伶符聆,那人见到黎未寒,面上一喜,忙道:“仙尊既赎了奴,奴愿意从此跟随仙尊左右。”   黎未寒不语,符聆见状当即跪了下去:“符聆不是忘恩负义之人,也知仙尊修得是无情道,只求一个庇护之所,能留在仙尊身侧便好。”   这场面让沐雪也是一愣,他看着地上的人,低声提醒黎未寒道:“师尊,这东侧的屋子用来放杂物了,恐怕是不能收人了。”   这凝雪堂一共就这么几间屋子,黎未寒是个怕麻烦的人,必然是不爱收拾的。   沐雪说罢,细细打量着眼前面若桃花的男子,心下有些犹豫,这炉鼎体质的人若是无人庇护,下场必然惨淡。不是她没有恻隐之心,实在是她那位小师弟气性大的很,若是知道黎未寒收了个炉鼎在身侧,不知要如何生气。   沐雪心下忐忑,黎未寒却始终没有发话。   良禽择木而栖的道理谁都明白,这凝雪堂能收两个炉鼎,便没有道理不能收第三个。   这符聆两个字颇为耳熟,不知是原著里的什么角色。   几人正沉默着,门外传来楚然和时惊尘的声音。   “山下老徐家的羊肉那叫一个绝,改天我给你带点儿回来。”楚然的声音渐渐往近处来,身着鹅黄色衣衫的人一进门便怔住了。   “这是,什么架势……”楚然看清了跪在地上那人,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他昨天觉得黎未寒两万金买一夜春宵是有毛病,今天忽觉得这个做法是没问题的。   这人说到底来路不明,留在身侧有害无益。   楚然堵着门口,正犹豫着要不要进,时惊尘一把拉开楚然走了近来。   一进门便看见了地上梨花带雨的符聆。时惊尘的目光落在符聆身上,又落在黎未寒寒身上,良久没能说出话来。   沐雪见时惊尘不语,忙走到他身侧拉了拉他的袖子,道:“今儿没做午饭,咱们去寒食堂吃。”   沐雪说着就要把人往外带,时惊尘却跟钉在原地似的,愣是拽不动一步。   “惊尘……”沐雪有些担心时惊尘的状况,时惊尘深吸了两口起,蓦地冷冷勾了勾唇。   狎.妓就算了,把人带回山庄是什么意思。   “仙尊就收下我吧,符聆定会听话,端茶送水侍奉左右。”符聆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如安生软调的,春水一般。   时惊尘见黎未寒不说话,瞥了他一眼,转身往门外去了。   “惊尘!”沐雪见时惊尘走得决绝,忙回头看了黎未寒一眼。   黎未寒点了点头示意无妨,沐雪即刻追了出去。   楚然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这黎未寒要想收人,定然是谁也不敢说什么的,可这事儿要是传出去,说是凝雪堂收了个炉鼎体质的乐伶,不外头又要如何言说他这师尊了。   黎未寒的手落在茶盏上,垂眸思量着眼前的事。   茶盏是空的,符聆见状忙起了身拎起一旁的紫砂壶,往黎未寒的杯中添茶水。   黎未寒静静看着符聆把茶水倒完,末了才沉沉道:“倒是个有眼色的,留下吧。”   “多谢仙尊。”符聆听见这句,眸中满是喜色。   楚然不敢说什么,黎未寒做事大多有自己的安排,怎么今日为了一个乐伶居然如此莽撞。   实在是反常。   “师尊,咱们院子里可没地儿了。”楚然还是决定委婉地提醒一句。   哪知黎未寒头也没抬,只道了两个字:“收拾。”   “收拾?”   .   这收拾的活儿,自然落在了楚然身上。   东边有有两间屋子,一间用来放杂物,一间用来修炼打坐。   平日里收拾房间侍奉黎未寒的活儿,大半是沐雪和时惊尘在做。   楚然身为掌门之子,本质上傲的很,这天底下他除了帮黎未寒做过事,还从来没有帮一个乐伶收拾过房间。   楚然把脸上泪痕还没擦净的人带到了东侧的屋子,见那符聆仍一副泫然欲泣之态,板着脸警告道:“我师尊修的是无情道,你在楼里的那些手段,少用在这儿。”   “公子在说什么,奴不明白。”符聆抱着琵琶,低下了头。   楚然冷声道:“不必在小爷面前装傻充愣,你这样的人我见多了,你只记得一句,这折梅仙尊不是你能攀附的。”   楚然放下这句话,便拂袖走了。   符聆待人远去,才抬头去看这乱糟糟结了蛛网的房间。   抱着琵琶颈的手紧了紧,原本恭顺的脸上露出几分不屑。   .   沐雪找到后山的时候,时惊尘正一个人坐在灵泉边生闷气。   足足有一人高的草木遮挡了身影,沐雪找了许久才发现这人。   “师弟,你这么不声不响的走了,算什么呢?”沐雪问了一声。   即便是黎未寒所做的事并不合常理,时惊尘也不该负起走了的。   时惊尘听见沐雪问他,忍不住笑了一声道:“他从外头赎回来一个乐伶又算什么?”   乐伶就算了,还是折梅上一世的旧情人,黎未寒还真是会带人。   沐雪见他眉宇间蕴着怒气,坐在他身侧,道:“师尊这么做必然是缘由的,你如此气性大,难不成是对他……”   “对他什么,我讨厌极了他,使唤人不说,还如此滥交。从前信誓旦旦的说什么无情道,如今不娶正妻,不结道侣,就是为了乐伶?”   沐雪见时惊尘如此气愤,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劝说,她这个师弟是顶好脾气的一个人,但一遇到黎未寒,就容易炸起来。   “惊尘,师尊这些年来做事,虽不得掌门和长老门的喜欢,却是从未做过错事的,旁人说他,咱们做徒弟的难道还能不信他么?他是爱往回捡人,但若没有这个习惯,你我现在不知在何处流浪呢。”沐雪看着平静没有一丝波澜的灵泉,柔声道了几句。   时惊尘听见这个,转头看了沐雪一眼:“师姐也是……”   即便上一世他与沐雪有过交集,也从未听她讲过自己的身世。   沐雪点了点头道:“师尊镇压鬼帝那年从晓月山下来看到的我,本来我都要被人牙子卖了,是他花钱把我买下来的。一开始还和和气气地给了那人几百金,后来走到半路说什么这生意没品,不是什么正经买卖,就又扭头回去揍了那人牙子一顿,卸了人家两只胳膊。”   时惊尘听见这段,忍不住笑了笑,这也先礼后兵确实是黎未寒的作风。   “你笑了,笑了就别生气了,你生谁的气,也不能生他的气呀。”沐雪温柔和煦的声音,让时惊尘心下那团气消散了许多,他这个师姐仿佛从来都没有生气的时候。   俩人在灵泉边儿坐了许久,到入暮也没回来。   凝雪堂的八仙桌上摆了不少的菜,愣是没第二个人坐下吃饭。   黎未寒不知道这时惊尘生的哪门子气,只觉得这孩子修为不见长,脾气倒是长了不少。   他看着满桌子的菜,等了许久才等回来一个人。   楚然端着一锅汤走进屋来,问他道:“师尊不去找师弟吗,眼看着要下雨了。”   “下雨了要是不知道往家里跑,也没必要找回来了。”黎未寒觉得楚然多少有点儿不懂事儿了,时惊尘是跟着沐雪一起出去的,还能走丢不成。   俩个人好不容易有单独相处的时间,他这大徒弟怎么总想着破坏人家小情侣相处呢。   *    第025章   黎未寒正打算让楚然坐下吃饭,蓦地只听门外一声惊雷,大雨顷刻间便砸在了地上。   楚然这嘴也不知是不是开过光,居然说什么来什么。   黎未寒起身看了门口的雨一眼,对楚然道:“去找找你师姐,给她送把伞。”   楚然听见这句话,问他道:“我去?”   “难不成让我去?”黎未寒看着楚然,楚然“嗐”了一声,往里屋拿伞去。   人还没出去,沐雪便回来了。   “师妹,惊尘呢?”楚然问了一句。   沐雪见黎未寒也在,便道:“师弟说他先回来的,没回来么。这时候也不早了,人不知跑到哪儿去了,明明还病着,要是严重了又是好几日不能上早课。”   这话像是刻意说给黎未寒听的,黎未寒听见时惊尘病了,又想起他昨晚和白日的举动,估摸着这人是在生他一个人去花楼的气。   “那我去找找。”楚然正要出门,一道红丝忽然束住了他的手。   “师尊……”   “时候不早了,你们歇着去吧,我去找就行。”   楚然听见这句,欢欢喜喜带着伞,拉起沐雪往西屋去。   黎未寒曾在时惊尘体内种过梅花印,这东西不止用来封印灵力,还可用来寻人。   他在指尖挽了一朵梅花,那梅花穿过大雨往院外去。   春晓堂外,少年正坐在廊下的栏台上赏雨,蓦地一朵梅花擦过唇畔缓缓落在指尖。   时惊尘看着手中的梅花,一回头便看见了身后正在收伞的黎未寒。   见到这人冒雨而来,时惊尘心下忽然有些触动,但一想到黎未寒做了什么,心下那点触动便戛然而止了。   “下雨了,怎么不知道往回走?”黎未寒问了一句,走到时惊尘身侧停下来看着他。   时惊尘扭过头看着廊外的雨,冷声道:“没伞。”   “现在有了。”黎未寒把望月伞递在时惊尘面前,时惊尘看了一眼,没有说话。   他才不要用黎未寒的伞。   半大的小子,脾气倒是不小。黎未寒把伞塞进他手里,低声道:“夜深了,这会儿还不睡觉对病情不好。”   时惊尘闻言,抬头瞥了黎未寒一眼:“我一晚上不睡,不会死人的,师尊。”   以往天天夜里折腾他,这会儿倒是良心发现了。时惊尘在心下冷哼一声,不再去看黎未寒。   见这人态度如此强硬,黎未寒挑了挑眉,没再劝他。这天底下最没用的就是口舌之功,与其把人劝回去,不如……   “师尊,你做什么!”   红丝在顷刻间把时惊尘缠缠了个结实,他看着黎未寒,不知这人要做什么。   黎未寒勾了勾唇,道:“本尊可没有问你的意见,而是在通知你,夜深了,该睡了。”   他说罢,拦腰将坐着的人抱进怀里。   小东西比从前沉了不少,腰倒是挺细,抱起来也算容易。   时惊尘身子一僵,反应过来之后,蹙着眉道:“你放下我,会让人看见。”   “看见怎么了,你小时候我也是这么把你带回去的。”黎未寒说着没有听时惊尘的话,一路将人带到了凝雪堂。   西屋的灯原本亮着,在黎未寒进门的那一刻,忽而被吹灭。   黎未寒瞥了一眼,没有说什么,只将人带回了自己的南屋。   西屋窗下,楚然把将这一幕看得真切,他扯了扯同样趴在窗边看热闹的沐雪,问她道:“师姐,师尊和师弟……”   沐雪点了点头:“当局者迷。”   今日时惊尘那生气的样子,是个人就该看出来是怎么回事了。也就他们两个当事人,一个浑然不在意,一个在意得快把自己气死了,却又不知是为什么在意。   楚然惊讶地用手捂住自己合不上的嘴,一副不得了的样子。   天呢,这要是让他爹知道,不得高兴死。   南屋的灯火被点亮,时惊尘被黎未寒放下的时候脸都是红的。   “解开。”时惊尘道了两个字,黎未寒却并没有解开千机引的意思。   黎未寒垂眸看着灯火下仿佛倍受屈辱的人,和声道:“本尊不会解开的,若是解开,你便又要走了。”   这人心口不一,分明想知道却又不去问,自己跟自己生闷气,实在是奇怪。   “……”时惊尘横了黎未寒一眼,泛着烛光的眼眸,盛着泪花一般。   黎未寒坐在榻身侧,看着他道:“那符聆是一条自投罗网的大鱼,你等着看吧,会有惊喜。”   “惊喜,什么惊喜。”上一世符聆早早出现,和那折梅缱绻了数年,他倒是没看出来这人是什么大鱼。   “现在还不能说。”黎未寒这么一说,反而勾起了时惊尘的好奇心。   时惊尘看着黎未寒,半日的苦闷在他三言两语间消散了个干净。他忽然觉得自己的有些没脾气,居然可以被黎未寒三言两句就哄好。   “别是为了收炉鼎找借口。”时惊尘闷声道了一句,忽然被黎未寒勾起身上的红丝,拉到了近侧。   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在咫尺,黎未寒的一呼一吸,都能被感知,时惊尘咬着唇,神色忽然有些慌张。   黎未寒静静看着时惊尘,片刻后才沉声道:“若本尊真的要找炉鼎,何须找旁人呢?”   这天底下,还有比时惊尘更极品的炉鼎吗。   他的目光流转,直让人觉得是往人肉里盯,骨里看。   时惊尘低了低头,道:“师尊,知道我……”   “本尊知道,本尊不是楚然,眼神还算不错。”黎未寒低低笑了笑,适才松开勾着时惊尘的手。   时惊尘愣了愣,身上的红丝在黎未寒松手后慢慢消散。他抬眸看着黎未寒,一时觉得自己的白日生的气都像是在无理取闹。   他原本不是这样一个爱生气的人的,底是怎么了,每次有关黎未寒的事都这样冲动。   “师尊,我……”   “你什么,你该睡了。”黎未寒提醒了一句,往里屋去。   时惊尘坐了好一会儿才往里屋去,刚走到卧榻旁就发现整张榻都被睡成一大滩的雪玲珑占了个干净。   这小东西白日里不知往何处蹿,晚上倒是知道找舒坦地方。   时惊尘无奈地看着雪玲珑,帐中的人似乎也发现了异常,没有起身,只吩咐了一句“进来睡”。   时惊尘听见这几个字,颇为犹豫地望像眼前的最后一层帷幔。   犹豫许久,时惊尘还是轻手轻脚地掀开帷幔,走了进去。   帷幔内的床榻很宽敞,睡两个人也是绰绰有余。   黎未寒就那么背对着时惊尘躺在榻上,月白色的软料中衣遮不住好身形,薄被轻轻搭在腰上,仿佛随时会被扯落。   时惊尘正看着,黎未寒忽地转过身来问他道:“还记得我给你说的鹿林的事吗?”   他抬头去看时惊尘,柔软的中衣领子就那么敞开着,露出大片紧实的胸膛。   时惊尘看见这一幕,晃了晃神,忙撇开自己的目光,背对着黎未寒坐在榻边才道:“早已烂熟于心,师尊放心。”   *    第026章   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快了许多,时惊尘不由地绷紧了身子。   明明已经不再看黎未寒,眼前黎未寒那片胸膛却仍旧挥之不去。只要一想到方才那场景,心下便莫名觉得燥热。   他究竟是怎么了。   “光说可没用,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黎未寒说的是在十方镇那回,他不是个爱记仇的人,但偏偏对这件事记忆尤深,时不时就拿来臊他一臊。   时惊尘本质上是个倔脾气,他希望这一次时惊尘是真的记住了。   见这人仍旧背着身子,黎未寒坐起身来伸出腿踹了他一脚:“想什么呢,这么入迷。”   时惊尘一激灵,险些掉下床去。   黎未寒见状,忙伸手拉了一把。修长的手指落在时惊尘身后的腰带上,原本缠得紧实的腰带被轻轻一勾就散开来。   夏日里穿的不多,外袍滑落之际,能看到里面轻薄的中衣。按理正常人的第一反应是该先抓住榻不让自己掉下去,可时惊尘居然先抓住了即将要敞开的衣襟,就那么直接滑到了榻下。   黎未寒愣了愣,忽地笑了起来。   他手上还握着时惊尘的腰带,笑意中带着几分天然的邪性,颇有几分浪荡公子的情调。   时惊尘从地上站起来时,整个人都窘迫的很。他一手拉着衣襟,一手伸到黎未寒的面前:“师尊,把腰带还我。”   黎未寒见时惊尘摔在地上还顾着正衣冠,随手把腰带往枕下一藏,对他道:“眼下都要脱衣裳睡觉了,还要什么腰带。”   “……”   时惊尘没有说话,他看着黎未寒,在想今日要不要去西屋凑活一晚。   还未来得及思考,伸到黎未寒面前的手便被红丝绕上了。   像细小的蚂蚁连成线,从手腕一路攀升到脖颈,又痒又麻。时惊尘滞在榻边,眸中的情绪颇为复杂。   黎未寒攥着红丝的另一头,将人拉回到榻上:“你慌什么,如此毛毛躁躁的,叫本尊如何放心。”   黎未寒的声音就在耳侧,时惊尘深吸了一口,勉强让自己的情绪归于平静。   他仔细回想上一世参加仙门大会的情景。那会儿是濯月山庄的人从中作梗,惹恼了最后镇压灵剑的灵兽,才增加了鹿林夺宝的难度。   今世的濯月山庄早已败落,举办仙门大会地方的也换成了灵山道。想来那濯月山庄的弟子,是掀不起波澜了。   “徒儿不会辱没师尊的名声。”时惊尘十分艰难地吐出一句话,这带着灵力的红丝禁锢在身上,像穿过了衣衫,直达皮肉一般。   他本就对黎未寒的灵力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向往,如此涓涓细流一般挨着,实在是顶不住。   好在不多时,黎未寒便收了千机引。   时惊尘松了一口气,披好衣裳侧身靠在床栏上。   黎未寒并未发现时惊尘的异样,只再次嘱咐道:“除了灵秀宫和忘忧谷的人,别跟其他人走的太近。”   “忘忧谷里的,不是魔族中人吗。”时惊侧头去看黎未寒,眸中有几分疑惑。   脸上的热度缓缓褪去,理智也回来些许。   这仙门百家有什么屎盆子,都爱往忘忧谷头上扣。时惊尘上辈子便对魔界中人灭了时家满门一事深信不疑,一度以诛魔卫道为活下去的信念。   也不知黎未寒身在天韵山庄,是如何与忘忧谷有来往的。   黎未寒见他心下有疑惑,解释道:“我幼时曾作为灵山道的门徒去过一次仙门大会,那会儿仙门大会还是濯月山庄举办的,彼时我寂寂无名,那掌门叶汝暗中害我,是忘忧谷的人出手相助。”   后来也是忘忧谷的人帮忙,与他一起彻查了叶汝曾经做过的事。   “叶汝……”   时惊尘的眸子垂了垂,眸中有一闪而过的恨意。他的母亲亦是炉鼎体质,上一任都护叶汝为了修炼,不惜杀屠了时家满门,嫁祸给魔界。   他恨了小半辈子的忘忧谷,直到最后才查明了真相,实在是讽刺。   人生短短二十几载,他几乎都是在仇恨中度过的,错过了许多对他好的人,沐雪便算是一个。直到死的那一刻,他都不曾回应过沐雪问过他的话。   好在今世都不同了,今世的沐雪有人疼爱,叶汝早早被问罪,监察仙门百家的督护府,也由濯月山庄迁到了灵山道。   时惊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有重活一世的机会,但也正是这次机会,才叫他知道普通修士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是朝朝暮暮都有人念想着,是冷夜寒风落了雨,有人能送把伞给他。   黎未寒见时惊尘愣神,也知道他必定是想到了伤心往事。   时家人被灭门时黎未寒只有八岁,穿越过来的头两年他那瘦弱的身子没日没夜的病着,险些死去。他改变不了,也无法改变时家被灭门的事。   十六岁镇压鬼帝后,黎未寒也曾试着寻找过不知流落在何处的时惊尘。但每每搜寻都查询无果,就好似天注定两个人相见还不到时候,只能静静等着,等着这个小孩儿自己被天韵山庄的人捡回来。   这些年来许多剧情被改写,让黎未寒一度怀疑时惊尘会不会也与原著背离,但幸运的是这小兔崽子,还是在十四岁那年被天韵山庄的人捡回来了。   他终究是遇到了时惊尘。   黎未寒看着眼前的时惊尘,时惊尘不知想到了何事,时惊尘忽地笑了笑。   黎未寒看他这幅傻样子,伸手敲了敲他的脑袋,继续道:“我当年觉得这罪定的太快,本来想要再去问一问的,可当找到关押叶汝的水牢时,便只有一具死尸了。”   “死了?”时惊尘有些惊讶,叶汝怎么会死呢,上一世叶汝迟迟未定罪,还是他亲手把叶汝解决的。这一世的叶汝,怎会死的如此容易。   这些仙门中秘不告人的事,黎未寒今日怎么全都告诉他了。   黎未寒点头道:“对,死了。叶汝被关押在本门派的地牢,里里外外各个门派看守的不下百人,按理说该是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可这人就是死了。灵秀宫的人查过叶汝的尸身,说是自爆了内丹,被灵力反噬而死。”   黎未寒那是便却觉得这其中有蹊跷,就好似有什么人在背后推动着,要他被定罪,要他快死……   这些事他从为与人说过,仙门百家已经认定了叶汝是罪人,并对此事颇为不耻。濯月山庄的人从此一蹶不振,更不愿有人来询问,他便暂且将事情搁着,断断续续在背地里查。   眼下时惊尘就要去参加仙门大会,这么个时家的后代,若是出现在鹿林夺宝,必然会让那幕后之人忌惮。   天底下没有完美的计划,那人一定会想办法除掉时惊尘,届时引蛇出洞,也不是没可能。   黎未寒想到此处,对时惊尘道:“你此去,只记得四个字便是。”   “奋勇争先?”   “明哲保身。”黎未寒的音声淡淡的,时惊尘却听到了最浓烈的情绪。   这天底下除了黎未寒,再没有一个人如此期盼他。   “我会的,徒儿一定会平安回到师尊的身边。”时惊尘看着帐顶垂着的香囊,沉声道了一句。   “早些睡吧。”黎未寒见他听话,也就不再多啰嗦,深吸了一口气,便背过身躺下。   时惊尘应了一声,也背过身去。   帐外的烛火未熄,昏黄的光让帐内蒙上了一层柔和的色彩。   时惊尘静静躺了许久,待身侧的人睡去仍不曾入眠。   他能感觉到黎未寒体内那强劲的灵力,这样的灵力让人忍不住想要去触碰。   这些年游历四方,他看得出来,大多数人是觊觎着黎未寒的,碍于黎未寒那脾气才敬而远之。   那符聆上一世早早便出现在了魅香楼,今世出现的这样晚,必定是他的经历也与上一世有所不同了。   兜兜转转还是回到魅香楼,也不知是自己想攀附,还是受了什么人的指使。   时惊尘这么想着,翻身去看身侧的人。   鬼使神差的,时惊尘的手落在了黎未寒的后背上。   黎未寒体内的灵力如同受到召唤一般,从内里浮越而来,由指尖慢慢到达他的体内。   时惊尘感觉得到,黎未寒体内的灵力与自己是十分契合的。   这契合一说在合欢宗最为讲究,若是道侣双方的灵力契合,一同修行,二人的灵力便会与日俱增。   那些炉鼎体质的人如此觊觎黎未寒,必然也是为了黎未寒这一身灵力。   肥水不流外人田,若是,若是他捷足先登,与黎未寒灵修,那……   身侧的人打了个喷嚏,时惊尘心下一悸,猛地回过神来。   他急忙收回手,用手背贴了贴自己发烫的脸颊。   意识到自己方才在想什么,时惊尘心下忽然被浓重的羞耻感所充斥。   *    第027章   他居然在觊觎自己的师尊。   黎未寒一心向所谓的大道无情,他却在思考这种事,简直是有悖人伦。   时惊尘用被子蒙住自己脑袋,好让自己与黎未寒的灵力隔绝开来,以求得片刻的安宁。   胸腔中不短加快跳动的心脏,始终在提醒着自己对黎未寒灵力的渴望,那种不安在此时此刻,已经变成了一种无法言说的折磨。   长夜漫漫,等到昏昏沉沉睡去,也不知是几时。   后半夜的人如同热锅里熬煎的鱼,浑身都在发烫。等迷迷糊糊地进入梦中,耳畔又总是围绕着黎未寒的声音。   时惊尘之前用灵力化作的粉蝶,跟随黎未寒往梅香楼去,那粉蝶在黎未寒走入符聆房间时便已经破碎。   可是现在在梦中,他居然看见了那房间中的黎未寒,他不着寸缕,在轻纱撩动的床幔后,就那么将一个身穿月白色中衣的人禁锢在榻上。   金色妖异的眼瞳与眼尾的艳色,让人心下生畏却又忍不住被吸引。   时惊尘看到涔涔的汗珠,淌在黎未寒紧实的臂膀与胸膛上,又听到榻上那人动人的音声。   时惊尘的心跳得很快,如雷声阵阵,又似鼓声隆隆,眼前这一切让他不安到了极点。   “师尊,把灵力……给我……”   他听到帐中那人断断续续的婉转音声,见到他轻轻发颤的足尖。   挡在眼前的薄纱微动,在这一瞬间,时惊尘看清了那紧紧拥着黎未寒失神不已的男子,不是旁人正是自己。   怎么会。   不会是他的。   .   黎未寒一大早便被身侧蹙着眉头哼唧的人吵醒了,他见时惊尘眉心的梅花印不断显现又重新隐匿,整张脸红的厉害。   这小东西不会是生病了吧。   黎未寒伸手去探时惊尘的额头,在指尖即将接触到时惊尘时,时惊尘猛地睁开了眼睛。   几乎是一瞬间,时惊尘猛地坐起身来。   “你没事吧。”黎未寒正要继续摸摸他的额头,时惊尘带着被子迅速往后退了退,如避蛇蝎一般。   额头的汗珠滚落在薄被之上,打下一小片湿润,因为过于惊讶而不短起伏的胸膛,还在提醒着时惊尘梦里见到了什么。   “你今日怎么了,盖着被子不热吗?”黎未寒看着那二斤厚的薄被就觉得热的要命,这三伏天不睡在冰窖里都说不过去。   时惊尘被他这么一问,只回应道:“头……头疼。”   他的手仍死死攥着被子,像是在极力掩盖着什么。   黎未寒看的纳闷儿,却也懒得去追问,只将贴身带着的凤羽金钗从怀中取出,顺手插在了时惊尘的发间。   “我不要……”时惊尘记得清楚,钗子是符聆的东西,这必然是二人假意浓情之时,符聆送给黎未寒的贴身之物。   时惊尘正要伸手要拔那簪子,一下被黎未寒捉住了腕子。   只一瞬间的触碰,如火烙在腕上一般,时惊尘看着黎未寒,试图从这漆黑的眸中,找到一抹暴戾的金色。   他忘不了,也无法忘记年少时见到的那双金色的眼瞳。就好似那样的黎未寒才是本来的他,眼前尚算平和的人皆是刻意伪装一般。   “乖,这钗子该是你的。”   “我的……”   “对,那钗子的另一只随你拜过高堂,便认定了你是他的主人,这一只虽流落在外,却与那只是一对儿。因戴错了人才会蒙尘,我在上头嵌了炽火丹,往后雨打风吹的冷天气,你带着炽火丹也好过些。”   “炽火丹,你在魅香楼买的炽火丹是给我的?”   时惊尘有些意外,他原以为黎未寒每逢极寒之时灵力不稳,所以才购下了这东西,没想到居然是给他的。   这个人去魅香楼,只是为了这些事吗。   时惊尘看着黎未寒,心下一时被什么东西填满,却又在转瞬间空虚的更为厉害。   黎未寒很爱送人东西,去年沐雪生病,还送了她一件鹅毛制成的裘衣。这样随手便能送出去的东西,人人都有,没什么不同。   时惊尘忽然有些失落,这样莫名其妙的失落感,让他心下更为不安与烦郁。   他究竟是怎么了,黎未寒送他东西,他反而不高兴了。   “师尊……”时惊尘唤了一声,想问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黎未寒看他欲言又止,问他道:“想问什么?”   时惊尘沉默许久,才问他道:“师尊这些年,可曾被什么人惊艳过吗?”   时惊尘这句话问的很讨巧,很少有人能听出来这种话的意思。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问出这句话后,到底想得到一个什么样的回答。   黎未寒看着时惊尘,认真思量了片刻,挑了挑眉道:“本尊小半辈子没见过这号人物了,这天底下还有能惊艳过本尊的人吗?”   黎未寒说这句话时很认真,不像是在开玩笑。这话要是放在别人身上,一准是不作数的,但黎未寒说起来就是不容置疑的口吻。   这天底下能称得上“惊艳”二字的,黎未寒确确实实算是一个。   当年仙尊折梅不过短短一瞬,仅仅一瞬便已让许多很无法忘怀。彼时灵力满天挥洒,如繁星点点陨落人间,满山红梅花开,如火般艳丽,似云霞精彩。   如此巨大的灵力所造成的奇景,任谁见到都不会轻易忘怀。   自此之后论视觉上的震撼,还没有能超越黎未寒的存在。   按理这样一个年少有为,前无古人的仙君,该是桃花朵朵,有数不尽的追随者与弟子。   但黎未寒修的是无情道,脾气又差到了极点,除了能跟女修好言好语的说两句话,与其他人的相处都很糟糕。   像时惊尘这样任劳任怨,不卑不亢,能跟他在一个榻上好好说话的人太少了。   天底下也就时惊尘这么一个小冤种,能让黎未寒可着劲儿地揉搓还不生气。   黎未寒深知这一点,所以待时惊尘也格外不同。   他觉得自己这小徒弟也不是没脾气,只是生气的点很不一样。他若是夜里指使他去做点儿什么,这小崽子比谁都乖巧。若是哪天去见了个好看的女修,多说上几句话,回来的晚,这人能生一整天的闷气。   这小东西,还挺有意思,给他这些年的枯燥修行增添了不少乐趣。   黎未寒看着时惊尘,忽然笑了笑。   时惊尘见他兀自发笑,便知黎未寒又不知道走神去了何处。他越是看黎未寒,就越是觉得这个人自负到了极处。可偏偏这人又有自负的本事,放眼仙门百家,也不知到底什么样的人能入了他的眼。   黎未寒方才的回答,根本不作数的。   时惊尘心下仍旧失落,正在愣神,被子忽然被黎未寒攥进了手里,眼看搭在腰上的被子快被扯落,时惊尘猛地一把按住往自己身上又扯了扯。   黎未寒见时惊尘小脸通红,且如此抗拒,认真思考过后,忽然明白了过来。   “徒弟,你不会是梦.遗了吧。”黎未寒的声音很低,这两个字眼儿时惊尘并没有听过,但在这会尴尬的气氛的熏染下,也大致明白是什么意思。   他红着脸沉默良久,道:“我,我……”   时惊尘忽然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若是说假话,黎未寒必然会看出来,若是说真话,黎未寒会不会就此觉得他恶心,从而厌弃了他呢。   黎未寒见时惊尘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便也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他忽而笑了笑,对身侧的人道:“你不会是第一次吧。”   看时惊尘这反应,是第一次没跑了,这龙傲天某些方面成长的还挺慢呀。   “以前没有过吗?”黎未寒又问了一句。   时惊尘像只受惊的鸵鸟,一头扎进被子里闷声道:“师尊别问了。”   若是被知道他是梦到他黎未寒才会这样,这张脸该往哪儿搁呢。   *    第028章   黎未寒看他臊得厉害,也就没在调侃,只跨过他往床下去。   “你在这儿坐着,我给你拿件干净衣裳。”   时惊尘还没反应过来,黎未寒便已将衣裳拿了过来。   落进手里的是件领口绣着白梅花的软缎中衣,在光下那白梅花会带出淡淡的光泽,不仔细看是看不到的。   “这件是新的。”黎未寒见时惊尘看着手里的衣裳,没有下一步动作,便特意说了一句。   时惊尘点了点头,这才拿开了摩挲在领口的手。   黎未寒先出了里屋,时惊尘换好衣裳整理好床榻,一掀帘子,便看见符聆端着水盆恭候在外头。   符聆见到时惊尘,目光微微滞了一滞,他抬头看黎未寒,似是在思考什么,很快又低下头去。   “奴侍奉仙尊洗漱。”符聆道了一句,正要去拿桌面上的银梳,下一刻黎未寒伸手拿起梳子递给了身侧的时惊尘。   符聆愣了一愣,伸出手凝滞在半空中。   时惊尘接过梳子,开始为黎未寒梳头。   符聆就那么静静站着,一直等到黎未寒出了门,也没说上一句话。   这人确实是个不太好相与的,符聆看着黎未寒的背影在心下叹了口气。   楚然一大早已经在院子里练剑,待黎未寒出门后,忙收剑笑着道了一声“早”。   黎未寒点了点头,穿过小院往春晓堂去。   楚然看着黎未寒潇洒挺拔的背影,想着自己日后也要如黎未寒一般。   正思量着,时惊尘从屋里走了出来。   “师弟早啊。”楚然打了声招呼,一垂眸便看见时惊尘外袍下露出来的中衣领子。   这白梅花出山庄绣娘林月之手,专门给黎未寒做的,如今穿在时惊尘上,可想而知时惊尘自己的衣裳必然是脏了。   至于是怎么脏的……   楚然望着时惊尘的脸带了浓郁的笑意,嘴角弯弯的,能咧到耳后根去。   “师弟昨晚睡得怎么样?”楚然绕有深意地问了一句。   时惊尘看着面前一脸傻笑的人,只道:“尚可。”   其实是不太可以,但他不能说,若是被楚然察觉出了端倪,指不定这事儿要被多少人知道。   “尚可”二字,让握着剑的人挑了挑眉,时惊尘这小子三年前连鸡都抓的费力,眼下逮个凶兽都轻轻松松。   都说双修最能养人灵力,这俩人背着他们双修,怪不得灵力如此强劲。   时惊尘此刻心正乱着,来不及等楚然问出下一句,便也匆匆往春晓堂上早课去。   楚然的还没回过神,一转身看见符聆从南屋走了出来。   这是什么情况……三个人?   楚然的眉头蹙了又蹙,看着符聆如同看到什么孽障一般。   符聆见楚然看自己的眼神不太对,心下也知道这人必然是误会了。   误会了好,风言风语传多了假的也成了真的,若能叫其他人也误会,便更好了。   符聆来到楚然身侧,弯着眼睛看了楚然一眼。   “谁让你进我师尊屋里的?”楚然不知道这人是如何进去的,按理黎未寒不应该如此掉以轻心才对。   “楚公子张口闭口皆是对我的轻蔑,可知未必是我想进去,许是仙尊召我进去呢?”符聆垂眸,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笑意。   楚然说到底是个直性子,不会太难对付。这天底下的男人说到底都是一个样子,他迟早有一天会让黎未寒知道他的好。指不定这人,日后都要称自己一声“师娘”呢。   楚然听他这么说,收了剑冷哼一声:“师尊看不上你。”   他这话说的极为笃定,反而勾起了符聆心下的好胜心。   “来日方长,咱们走着看。”符聆说罢,转身进了东边的屋子。   楚然看着符聆的背影,眉头拧了又拧。   这来路不明,意图不明的人最是危险,黎未寒把人留在身侧,实在是一步险棋。若符聆当真是为了攀附还好,若是被什么人指使,那这院内的一言一行,岂不都落入旁人眼中了。   “师尊,让我说什么好呢。”   楚然长舒了一口气,一时有些后悔自己把黎未寒带去了魅香楼。   .   仙门大会的帖子一日一日的催着,被乘风而来的仙鹤送到楚天舒的拢月居,又转而送到了黎未寒的凝雪堂。   沐雪将帖子一份份保存好,看着不紧不慢正数着杏核解闷儿的黎未寒,心下也有几分担心。   “师尊,再不过去,只怕那灵山道的帖子要一日两封地递了。”沐雪提醒了一句,将里屋的窗子打开透气。   黎未寒闻言,放下手里的杏核,捏起用银片压成的帖子,淡淡道:“既如此,让你师兄去备马车吧。”   “马车?咱们要是用马车,只怕到了灵山道,就得直接进鹿林了。”往日大部分人都会提前十多日到,如此也能让徒弟们熟悉熟悉环境,黎未寒今次实在是太不着急了。   黎未寒把帖子递给沐雪道:“非是我不重视,只是近些日子心下总是不安,想着早到一日到,吃住都在灵山道,就会多一日的变数。”   “师尊是这么想的?”   “正是。”黎未寒看着沐雪道了一句,他幼时在灵山道时还只是个寂寂无名的外苑弟子。   这灵山道修的恢宏,银钱用度极大,看似舒坦,内部却有着严格的等级制度。   想当年他做外苑弟子时,受了冤屈,那管事的见他没有背景,二话不说便打了他二十戒鞭。这戒鞭也是法器,落在身上,魂飞魄散一般,十多日无人理睬。未待他伤好,又被那人赶下了山。   那灵山道曾经对他弃如敝履,如今他有了点儿名声,这帖子倒是催命一般地送来,可见那金碧辉煌的殿宇内,也都是些拜高踩低之辈。   黎未寒从前看那升级流爽文里提到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还觉得过于夸张可笑,如今却忽然发现这句话,已然成为了他的真实写照。   没有人会想到,一个本该靠着男人灵力而活下去的漂亮乞丐,会成为连督护府都盛情邀请的仙尊。   按理说君子有容人之量,他不该与灵山道的人一般计较。但他偏偏没有这个度量,能好生带着姚孟延这些小辈,已经是他最大的情分。   至于上一辈,原谅他们是菩萨要做的事,他不是菩萨,是阎罗。   .   天韵山庄的马车很快便出发了。   黎未寒计算着时日,打算慢慢悠悠地赶路,边走边玩儿。   楚然把马车牵到山庄外时,看着徐徐过来的符聆,即刻便变了脸色。   “师妹,这是……”楚然看了沐雪一眼,沐雪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再问。   楚然虽然心下有疑惑,但见时惊尘也没有说什么,便先上了马车。   照旧是他与沐雪赶马车,时惊尘与黎未寒坐在车内。   天韵山庄换了宽敞的马车,一辆车用两匹马来拉。   黎未寒一进车内便开始闭目养神,时惊尘默默擦着自己的剑。   符聆静静看着时惊尘,生怕那锋利的剑滑到自己娇嫩的身子。   他的目光落在时惊尘的脸上,觉得这人并没有什么值得喜欢的地方。   无外乎是长得好看一点,脾气那么大,腰肢儿看上去也不软,也不知道黎未寒为什么会留这么个人在屋里。   符聆心中疑惑,这么一看,便觉得自己上位的可能又大了些。他知道自己是炉鼎体质,柳慧儿说他这样的炉鼎放在仙门中是抢手货。   这天底下的男人,没有一个是不喜好美丽皮囊的,他不信黎未寒会对自己不动心。   *    第029章   正思量着,身下的马车忽然一颠。   符聆找准时机,倒在了黎未寒的身上。   时惊尘的拳头紧紧攥着,顾及着黎未寒的放长线钓大鱼,忍着没有动作。   黎未寒缓缓睁开眼,漫不经心地看着怀里没骨头似的人。   “冒犯仙尊了。”符聆低低道了一句,许久才从黎未寒身上起来。   黎未寒没有说话,只闭了眼睛继续养神。   符聆见黎未寒不语,也没再做更过分的事,这人心性很定,倒是比之前那些人都能勾起人心下的征服感。   三人之间的气氛很是微妙,坐在马车外的沐雪和楚然想要说什么,却不敢太大声,也只能憋着。   几人白日赶路,夜里便随便寻个客栈住下。   灵山道在天韵山庄以东的地方,再往东走便能看到宽阔的大江大河,此时由马车换船舶随江流而去,是最好的选择。   马车在入暮时分停到兀江附近的一间客栈,楚然和时惊尘前去要房间。   那小儿看着深夜到访的几人,面露难色:“小的这儿还剩三间客房,仙君和仙姑看看是怎么分呢。”   时惊尘听见这句抬眸看了黎未寒一眼,他自然是想和黎未寒睡一个房间的,这些年有黎未寒的灵力陪伴着,他早已经习惯了。   楚然听见这句,心下也在思量,沐雪是要一人住一间的,剩下两间……   “我与师尊住一间吧。”   说出这句话的正是楚然。他琢磨着既然符聆对黎未寒心怀不轨,还是让他和时惊尘住一间,这人不对付,时惊尘必然能看好符聆。   时惊尘听见这一句,嘴角能直接能耷拉到地上,他看着楚然,眸中带了几分隐微的幽怨。偏偏楚然觉得自己的安排十分妥帖,也没打算重新安排,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黎未寒没有说什么,接过钥匙便往楼上去,在他看来,几个男人里谁跟谁住一起都成。   时惊尘见黎未寒一声不响地往楼上去,便也只能这么着。   黎未寒已经很久没跟楚然在一个屋子睡过了,记得第一次见楚然的时候,楚然正跟一群师弟在山庄门口玩儿泥巴。   那会儿他还叫自己师兄,他们俩人同吃同住,一起往后山去逮鸟,后来拜了师,这种抓鸡逮鸟的生活也就结束了。   师尊到底是师尊,人前人后总得有点分寸感。徒弟们终究会长大的,有自己的心事,也有自己的前路要走,不能永远跟着他。   黎未寒想到这些忽然有些唏嘘,等来日这几个人都成了亲,到时候自己还是成了孤家寡人了。   一个人孤零零地来到这世界,到最后还要孑然一身地离开。   也挺好,正应了那句“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黎未寒看着忙里忙外打热水的楚然,问他道:“徒弟,灵秀宫的白念桃会参与鹿林夺宝,那是仙门中有名的美人,你可要好好留意。”   “白念桃?”楚然放下手中盛有热水的木桶,“嗐”了一声道,“白念桃都三十好几了,能好看到哪儿呢。”   “三十?”白念桃已经三十了,他印象中白念桃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女呢,那确实不太合适了,尽管修仙者不在意十几二十岁的年纪,但楚然确实太年轻了,这么个不稳重的人,白念桃未必看得上他。   黎未寒对灵秀宫的掌门秋月白的印象很好,连带着对一整个灵秀宫的女修印象都不错,想着既然时惊尘来日会和百花休发展一段情缘,那让楚然入赘了也挺好。   楚然把水倒进盆里,忽然道:“我听说她有个师妹名字挺稀奇,叫什么百花休的,父亲去年曾对我提过,还说要我们二人在仙门大会时认识认识。”   “这个人,不太合适。”黎未寒很果断地道了一句。   “不合适?”楚然这是头一次见黎未寒说这种事,他放下水桶,走到黎未寒身侧问他道,“怎么不合适,我天堂天韵山庄的大公子,还配不上她一个灵秀宫的女修吗?”   “非也,天机不可泄露,你只记得离她远些便好。”   这百花休是未来要站到时惊尘身侧的人,情人眼里出西施,楚然非她的良人,便是楚然是天上的凤凰,海里的蛟龙龙,那百花休被时惊尘遮了眼睛,未必看得上他。   这世间的男女之情,有甜便有苦,两情相悦便是甜,求而不得便是苦。若是楚然动了心,往后要受的冷落苦楚,可多了去了。   楚然听黎未寒说得这么邪乎,心下一时对这位名字稀奇的百花休也有几分好奇。   人就是这样,越是不允许见的人便越想见,越是得不到的东西,便越是心心念念。   他脑海中想着百花休,干活的心思也被分了去。   整个房间只有一张床榻,好在这地方宽敞,两个人睡一起也并不觉得拥挤。   因着屋里有股子潮气,黎未寒便没有脱衣裳,直接和衣而眠。   睡到后半夜,耳边一声惊雷直接把人从梦里叫醒了。   黎未寒以为下雨了,醒来以后才发现是楚然在打呼噜。这人睡得四仰八叉,口开目阖,倒没有一点白日的矜贵气质。   黎未寒推了一把楚然,楚然一动不动,昏死过去一般。   见这人实在叫不醒,黎未寒也就不做无谓的努力了,他的目光落在榻下的靴子上,又想起了时惊尘。   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安排,黎未寒起身穿好靴子,摸黑溜出了房门。   .   时惊尘一个人睡在榻上,让符聆睡在远处放着矮桌的坐榻上。   窗户被打开一个缝隙,一个不到一尺的棉花娃娃翻窗跳了进来。   它在暗中观察了一下周围的陈设,然后晃荡着往时惊尘的帐中去。   见时惊尘的呼吸匀称,棉花娃娃爬上了床榻,又攀到了时惊尘的身上。他扒着时惊尘的脸看了又看,确认这人睡着了,便伸出没有指头的圆手堵住了时惊尘的鼻子。   时惊尘本就睡得浅,被这么一弄也就醒了。他打了个喷嚏,然后一眼看到了被喷嚏震倒在自己胸口的棉花娃娃。   这大眼睛的娃娃,正是他送给黎未寒的那个。   时惊尘坐起身来正要伸手去拿棉花娃娃,那娃娃滑下去拉了拉他的手拽了拽,然后可怜巴巴地看着他,指了指床下,便跳下去了。   看着棉花娃娃一扭一扭费力地往窗户的方向去,时惊尘便知晓是黎未寒在找他。   他披了外袍,摸黑跟上那娃娃。   棉花娃娃爬上窗子,正要往下跳,忽地被时惊尘一把捞进了怀里。   “我抱你下去。”   黎未寒操纵的傀儡没有意识,但时惊尘的语调仍温柔的反常。   怀里的傀儡一动不动,就那么静静待着。   *    第030章   时惊尘带着棉花娃娃从窗户一跃而下。   在落地的那一刻, 时惊尘见到立在石板街上的黎未寒。   他穿着单薄的外衫,就那么站在暗处,垂眸看着从房间内翻出来的人。   怀里的娃娃在一瞬间变得瘫软, 时惊尘愣了愣,直起身子问他道:“师尊找我?”   头一次, 黎未寒在夜里叫他起来时, 心下是带着期待的。   黎未寒没有多解释, 只说了句“跟我来”便只身往前去。   黎未寒一路走, 时惊尘便一路跟着, 两个人像是没有目的, 却又毫不犹豫地往前去。   今夜的月色很好,月光投在人间, 在石板街上拉出两个人修长的身影。两人的身子并未接触,两道影子却屡次触碰, 交叠。   整条街上都静悄悄的, 只有步履匆匆的黎未寒与时惊尘。   直到来到兀江分支的一个河道, 黎未寒才停下来,他看那着河道中的一艘破船, 对时惊尘道:“徒弟, 你看,有没有看出什么不同。”   时惊尘低头去看那河道里的船,发现这小船除了格外破旧些也没什么不同。   黎未寒就给他看这个吗, 他算是白期待了。   黎未寒见时惊尘不明白,一把拉过了时惊尘的胳膊:“跟我来。”   在时惊尘还没有反应过来时,黎未寒便已将人拉到了船上。   两人落地时剧烈摇晃的船让时惊尘踉跄了一下, 人还没站稳, 便被黎未寒揽着腰带入了船舱中。   这船舱很小, 两处通着风,连顶也是破的。   白日里下了点儿小雨这会儿还没怎么干,这么一坐衣裳都被沾湿了好些。   时惊尘的嘴角正要往下垂,黎未寒忽然推了推他的肩膀指着舱顶道:“你看。”   “看什么?”时惊尘叹了口气,正要说话,一抬头便看见了那月光透过顶上的点点孔隙漏进船舱中。   船随水荡,那月光便粼粼而动,明灭不止。   极暗的舱与星星点点的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时惊尘看得入迷,一时说不出话来。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月色,也从未体验过这样的浪漫。   黎未寒蓦地躺下,把手枕在脑袋下,沉声道:“我从前听过一句话,叫什么‘满船清梦压星河’,原是想着夜里来看看,却不曾想今夜月朗星稀,并没有用星星,如今这景色,倒也勉强。”   此刻无有星河,但粼粼月光漏进来,却同苍穹上的璀璨星辰无异。   黎未寒这句话,也算是勉强符合意境。   时惊尘低头看了一眼躺在船内的人,有月光斑驳在黎未寒的脸上,他微微勾起的唇,带着十足的惬意。   旁人说黎未寒言行粗鄙莽撞,却不知这人风雅起来,无人能及。   那“满船清梦压清河”,未必出自黎未寒之手,但黎未寒却从没停止去追寻这样的景色。   黎未寒看了时惊尘一眼,颇为得意地问他道:“好看吧。”   “好看。”   时惊尘的目光舍不得从黎未寒的脸上挪开,他抱着怀里的棉花娃娃,心中在想这世上多少灵力滋养,才能幻化出黎未寒这般的人物。   他分明厌恶黎未寒的颐指气使,又不满他的任意妄为,目光却又忍不住地为他屡次停留。   这世上人人都在成为旁人眼中的好人善人,只有黎未寒,他在做真正的自己,磊落,洒脱,无人能及。   “我幼时露宿荒野,以天为被,以地为席。那会儿满天都是低垂的星子,只可惜身上冷的厉害,肚子又饿得很,只觉得自己的命运坎坷,世道不公。如今偶然窥见美景,细想起却是从前都见过的景色,只是当时无心去看,便就此错过。”   黎未寒的声音在夜风中,与这满河道的凉凉的水融为一体。他抬眸看着舱顶漏下的月光,忽然想起了原著里的折梅仙尊。   那原著里的折梅仙尊做过不少错事,但也非心甘情愿走上那条路。   这世上人人都是可怜人,但如果永远觉得天道不公,便容易一辈子沉沦与堕落。   他希望时惊尘记得身上背负的仇恨,却也不希望这小孩儿心中只有仇恨。   “师尊。”时惊尘看着黎未寒,问他道,“师尊也有流落在外的时候吗?”   “有的,我并非名门,自然无人庇佑。”   “那师尊与我,是一样的。”时惊尘从前只觉得黎未寒天纵奇才,所以才如此狂傲不羁,如今看来,背后也是吃了不少苦的。   黎未寒听他这么说,撑起身子来,道:“你不一样。”   “如何不同?”   黎未寒仔细想了想,一本正经道:“你……有本尊庇佑。”   这句话,让原本尚有几分清明的人彻底无法思考了。   时惊尘看着黎未寒,一时很难形容自己现下的感受。那是满目荒凉中忽然看到一片生机蓬勃的花海,是满满长夜乍现的天光。   时惊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在这世上居然有一个人,想要庇护他。   “师尊。”   “嗯?”   “美景易逝,万一天亮了,怎么办?”时惊尘很是矫情地问了一句。   黎未寒继续躺下去,淡淡道:“天亮了,就暖和了。”   “暖和?”   “嗯……”   黎未寒喜欢天亮的时候,起码不至于被冻死。   时惊尘静静思考着这几个字,很现实,很朴素的几个字,不惊艳,但听起来莫名心安。   他很喜欢。   “师尊今夜怎么想着出来?”时惊尘问了一句,他记得黎未寒睡起来一向很沉,白日劳累怎么夜里又有精力起来了。   黎未寒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静静地看着船舱。   为什么起来呢,这得问楚然那个小兔崽子。   时惊尘见黎未寒不语,也躺下去,与他一起看舱顶漏下的月光。   夏夜的风徐徐吹来,带着河道潮湿的气息,时惊尘躺在黎未寒身侧,忽然觉得此情此景,美好到有些不真实。   他从未想过自己能遇到黎未寒呢这样的人,那样透彻的人,仿佛并不属于这个世界,他很怕眼前的一切都是梦,却又觉得这样的梦与真正的梦是不一样的。   倘若真在梦中,或许不必如此熬煎与小心翼翼。   喉咙中似是堵着一团东西,时惊尘深吸了一口气,刚唤了一声师尊,忽然发现身侧的人已经沉沉睡去。   “师尊,我……”   时惊尘到底是没能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他胸腔有一团莹莹火焰,他想那团火焰迟早有一天会冲出胸膛的。   那便等想好了,再说吧。   .   时隔多年黎未寒又一次睡在了外头,夏夜里的风凉爽宜人,并不似冬日里难挨。   黎未寒醒来后见时惊尘还睡着,先一步起身出了船舱。   眼下时辰还早,天上是一轮温度还没有升起来的红日。   黎未寒用头发测了测风向,拿起一旁的竹竿撑船往下游去。   河道两侧的早点铺子开了张,或甜或咸的各色味道钻进鼻腔里,很快勾起人的食欲。   时惊尘醒来时,一眼看见船舱立在船头手握竹竿的人,他坐在原处愣了许久的身,才起身走出船舱。   “醒了?”   “嗯。”时惊尘揉了揉眼睛,脑袋仍迷糊着,他放眼去看,发现小船已经离开了原来的岸。   黎未寒这么把船开走,给钱了吗。   反应过来自己在想什么,时惊尘忽然觉得自己变得越来越现实。   放在上一世,他才懒得去想这种小事。   黎未寒不待时惊尘多想,便将人拉到了岸上。   他把时惊尘带到一处早点铺子,要了几个炸糕和小笼包。   黎未寒喜欢吃味儿重的东西,即便吃包子也喜欢就上一碟子醋。   时惊尘看着冷清的街道,又看了看只有老板在忙碌的早点铺子,忽然觉得两人一同游船又一桌吃饭,有种与往日不同的感觉。   “师尊,我……”   “记得我叮嘱你的话吗?”黎未寒又提醒了一句,他将面前的炸糕推到时惊尘的面前,自己夹了一只小巧玲珑的包子放进了醋碟里。   时惊尘原本要出口的话被堵回去,只点头道:“记住了,保护好师姐,不要与外人过多纠缠。”   “记得不错,但也得真这么做才行。”黎未寒说罢将一个炸糕夹进了时惊尘的碗里。   金灿灿的脆皮炸糕,带着诱人的香气。   时惊尘咬了一口,里头的红糖着顺筷子流了下来,软糯的芯儿和脆皮混在一起是一种微妙的口感。   黎未寒见时惊尘眼睛一亮,问他道:“以前没吃过这个吗?”   时惊尘摇了摇头,道:“没吃过。”   他看着碗里酥脆的小东西,想着说不定吃过也忘记了。从前心里都是仇恨,皆是苦涩,吃什么都没味道,吃过什么没吃过什么,早已经记不清楚。   还是遇到今世的黎未寒之后,他才发现了好多美味的食物。   黎未寒总喜欢给他带甜点,什么梅花乳酪,桃花酥,桂花糕一类的东西。   他分明是个只会照顾自己的人,却总会在夜里为他留上一碟子点心。   真是个让人又爱又恨的师尊。   黎未寒看时惊尘那一副可怜样子,便又让店家上了几份炸糕。   时惊尘很愉快地解决了所有炸糕,两人走的时候,店家笑着对他们道:“二位是不是忘了点儿什么?”   “什么?”黎未寒并不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东西。   那店家的嘴又咧了咧,伸手捻了捻手指头道:“饭钱。”   黎未寒恍然大悟,方才光顾着看仓鼠吃东西了,倒是忘记结账了。他伸手摸了摸腰侧,发现腰上空空如也,便又摸了摸胸前的暗袋。   确认依旧是空空如也后,黎未寒抬眸看了时惊尘一眼。   时惊尘反应过来黎未寒没带钱袋,无奈地摸了摸自己腰带。   “怎么样?”   “也没有……”   夜里走得匆忙,连剑都没带。   黎未寒看着时惊尘,思考了片刻把他怀里的棉花娃娃拿了过来。   “店家,你看这个可以抵饭钱吗?”   店家看着两个穿得人模狗样的人,为难道:“仙君,咱们也不是三岁的孩子,不缺这些个小玩意儿。”   时惊尘见黎未寒要抵掉自己的娃娃,忙一把抢了回来:“这个不能抵。”   黎未寒见时惊尘那宝贝样子,不由得笑了笑:“不抵,我另想办法。”   黎未寒没想到什么合适的办法,头上的冠子太贵重,给了那店家也不收。   两个人没法子,只能想办法把楚然叫了过来。   楚然来的时候,一眼便看到了小摊上的俩人。   “你们……吃独食?”楚然挑了挑眉,一副“被我抓到了吧”的表情。   黎未寒没说什么,时惊尘垂了垂眸,又要了两个炸糕塞进楚然嘴里。   楚然路上吃完了炸糕,才跟上时惊尘问他道:“师弟,你这算是收卖我吗?”   “收买什么?”时惊尘问了一句。   楚然贼嘻嘻道:“撞破了你和师尊的幽会呀。”   时惊尘瞥了他一眼,只道:“多吃东西,少说话。”   哪里就是幽会了。   楚然不以为意,这人偷着跑出去吃好吃的,还生气了,哪有这样的。   “你这娃娃挺好看的,在街上买的吗。”楚然看见时惊尘怀里的东西,注意力便被吸引了过去。   他伸了手,正要去拿那棉花娃娃,时惊尘蓦地搂紧了怀里的东西,干脆快走几步,与他拉开了距离。   “你怎么这么小气!”楚然过去追他,两人在无人的街道追赶大打闹着,看得黎未寒直呼“幼稚”两个字。   .   黎未寒出发的时间并不算晚,来到灵山道的时间却已经算不上早了。   原本是打算头一天晚上到的,结果一路游山玩水,到达灵山道时,已经是仙门大会当天了。   好在时辰还早,仙门大会并未开始,各个家族也只是刚到场。   马车停在鹿林入口处的山庄外,那看守的修士扫了从马车上下来的几人一眼,伸手拦道:“这位仙君,您的拜贴。”   沐雪闻言,上前一步递上了那银片篆刻的帖子。   那修士看了一眼,忙唤了人来,领着黎未寒往人少的通道去。   一进山庄,耳边便热闹起来。   各门各派打招呼的声音不绝于耳,黎未寒见到这样的场面,心下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便加快脚步匆匆过去,只盼着别突然跳出个半生不熟的仰慕者。   正还未走完这短短的通道,只听耳畔传来很欢快的一声:“操,折梅仙尊!”   “……”   有礼貌,但也不是完全有礼貌。   黎未寒停下脚步,一眼看见了正蹦跳着朝自己走来的青年男子。   男子唇红齿白,又是一双颠倒众生的桃花眼,一出现就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力。   此人正是合欢宗的宗主苏锦飞。   苏锦飞的目光落在黎未寒身上,又落在黎未寒身后的徒弟身上,好半天才颇有深意道:“黎兄好大的阵仗。”   这一个人带着三个炉鼎参与仙门大会,实在是少见。黎未寒口口声声说修行不靠炉鼎,眼下可怎么服众呢。   这梅花印可瞒过旁人的眼睛,却实在瞒不过那合欢宗宗主的眼睛。黎未寒自然明白,苏锦飞一眼看出了时惊尘的体质。   两人正站着,不待黎未寒解释,苏锦飞腿间蓦地钻出个小脑袋来。   一双金色的瞳子落在人眼底,小包子睁着大眼睛看向苏锦飞,问他道:“锦哥哥,‘操’是什么意思。”   苏锦飞一把将人提溜起来抱进怀里,哄惑道:“就是‘你好’的意思。”   黎未寒听到这个解释一时哽咽,看着误人子弟的苏锦飞,又想到这个字的源泉是自己,竟不知此时该不该说实话。   苏锦飞看着怀里的小包子,看着看着又转而看向黎未寒,半晌才调侃道:“黎兄,我看着孩子倒是与你很像呢,就是眼睛不像。”   “像吗……”黎未寒瞥了一眼这小东西,没发现有哪里像。   苏锦飞这句话引起了时惊尘的注意,他抬眸去看苏锦飞怀里被玄色锦衣裹着的小包子,忽然觉得这人简直跟黎未寒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苏锦飞说这孩子眼睛不像,是因为这小孩儿是一双金色的眼眸,可他不知道黎未寒也是金瞳。   “你说这孩子,该不会是你和哪个老情人生下的吧。”苏锦飞脸上的笑意愈发浓郁,那怀里的孩子却已经耷拉了嘴角。   “锦哥哥,锦哥哥……”小孩儿不断喊着他的名字。   苏锦飞看了他一眼,道:“你插什么嘴,要是认了这位仙尊当爹爹,往后的福气可多着呢。”   那孩子像是把苏锦飞的话当真了,嘴角一瘪就开始喊:“我要娘亲。”   不论苏锦飞怎么哄,那孩子始终哭着喊着要娘亲,一边嚷一直往黎未寒这边看,生怕苏锦飞把自己丢给他一般。   大人在场时,就爱跟小孩儿开这种玩笑。黎未寒含笑地看着这小包子,觉得实在好玩儿。   等到哭声惊动了更大范围的人,远处才有一个穿着白衣裳的仙君往这边走来。   来人一身仙风道骨,眉宇间是说不清的冷漠疏离。那人走到近处,对几人点了点头,将这小孩儿抱进怀里,拍了好一会儿才平息了小朋友的哭喊。   苏锦飞跟那仙君道着歉,那人冷眼看着,也没多说话,只抱着孩子就此离开。   等苏锦飞也走远了,楚然才低声问道:“刚才这白衣仙君,我怎么没见过?”   沐雪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晓。这仙门百家人才辈出,认不全也是常有的事。   黎未寒看着远处道:“方才那位是忘忧谷的尊主夫人柳青裁。”   “夫人,男夫人?”楚然有些意外,听说忘忧谷的尊主和夫人是年少时的情谊,辗转分别才复又相见,两人很是恩爱,还孕育了一子,这年少情深的夫人怎么会是男人呢。   “男人,也能生孩子吗?”楚然忍不住问了一句。   符聆听他问这个,开口道:“魔族中人血统特殊,若与异族结合,无论男女二人皆可孕育胎灵。”   他早年在乐坊时便见过有男人孕子的。   这魔族的孩子天赋异禀,通常会比父母的灵力更盛,故而忘忧谷对新生儿向来珍重。若是普通人能怀上忘忧谷的血脉,便可以母凭子贵,去忘忧谷享福去。   这可比为人炉鼎要好多了。   符聆这么想着,眼下忽然闪过一道精光。   “还有这种事?”楚然头一次听这种奇闻,他拍了拍时惊尘的肩膀,问他道,“你这些年在外游历,可有接触过忘忧谷的魔尊吗?”   “不曾。”   时惊尘说得是实话,这忘忧谷的新任魔尊不是爱漏脸的人。他师尊在仙门百家中的存在感有多高,那魔尊的存在感便有多低。他从前还不明白是为什么,如今看来,这一家三口的温馨,远比卷进各家纷争中要好的多。   黎未寒见几人的天儿也聊的差不多了,便提醒了一句,继续往山庄内去。   这些年来的大场合黎未寒每每出现,皆是震撼人心的画面。   随着一行人往看台处去,空中忽而飘落了红梅花瓣,那红梅随缓缓而至,如雨随风,   众人的目光被吸引在这场花雨中。   摘星台上,有新人弟子问了一句是怎么回事。   一紫袍仙君展扇,和声道:“折梅仙尊来了。”   人未到,花先至。   这样夸张到极致的排面,仙门百家中只有黎未寒一人。   犹记得前些年众门派议事,商议处决叶汝之事,黎未寒人未到,濯月山庄满山的红梅先开了个遍。那会儿还是夏日,这样的奇景,当真是赏心悦目   时惊尘跟随在黎未寒身后,看着满天纷纷扬扬的红梅花瓣,问他道:“师尊的灵力,便用来做这些事吗?”   三伏天正是黎未寒灵力不稳的时候,如此浪费灵力,实在是没有必要。   黎未寒瞥了他一眼,勾唇道:“越是这样的人多的时候,越得让他们觉得高深莫测,旁人越是看不明白,才越不敢打你的注意。”   时惊尘听见黎未寒这一番说辞,忽然觉得这么做也没什么错,毕竟露怯是此刻最忌惮的。   几人的视野中很快出现了摘星台。   那摘星台足足百尺之高,却无一级石阶,如此高的台子,因灵力薄弱不懂得乘风之术的弟子是上不去的。   这看似恢宏而气派的高台,便是灵山道用来就将修士分为三六九等的第一个门槛。   “师尊,这台子……”楚然与沐雪学过御风之术,但沐雪灵力弱,还不曾全然掌握。   黎未寒看着眼前的高台,缓缓抬手,有万缕银丝骤然间拔地而起,相互交织在一起,搭成了一条通往摘星台的大道。   这千机引每每都能在黎未寒手中,都能发掘出除魔卫道之外的新用途来。   几人踏着千机引而来,让许多修士都啧啧称齐。   黎未寒是最后一个到的,来到摘星台时,各个门派的代表已经到了个齐全。   黎未寒不曾与众人打招呼,穿越热闹的人群,径直往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整个仙门大会最不招人待见的,一个是忘忧谷的魔尊,一个便是天韵山庄的黎未寒。   黎未寒做事高调张扬,每每出场都能引起不少白眼。忘忧谷那位干脆连来都不来,直接把尊主夫人和儿子指使来了。   耳畔传来不少修士讨论的声音,无外乎是说黎未寒居功自傲,目中无人。   这些个陈词黎未寒都快听烂了,还是没听见几句新鲜的,灵力没什么长进就算了,这伙看着斯文的修士连骂人都不会,真是可笑。   正嘈杂着,只听周围传来三声鼓响,顷刻间摘星台便寂静无声。   众修士抬眼去看,天际边有四只雪色飞虎拉着坠满灵石的香车而来。   那香车上一身靛蓝色锦袍,满目笑意的和善男子,正是灵山道的掌门姚如海。   那雪色飞虎,名为雪犼。这世上可以飞天的灵兽不少,但四脚飞天的猛兽却少的可怜。灵山道乃是灵力充沛的好地方,各色灵兽多不盛数,能同时驾四只雪犼在灵山道是极为稀松平常的一件事,但在各门各派中便是极为装逼的做法。   黎未寒和姚如海在这种事上有种不约而同的默契,都是一个塞一个的高调。   这姚如海每年躲在灵山道装死,除了这会儿出来显摆显摆自己的灵兽和灵石,其余时候都是找不见人的。   用黎未寒的话来说,这种场合再不装一下,也就没事什么场合能发挥了。   姚如海在车上宣读了今次仙门大会的流程,往常的仙门大会开始前,都会有弟子们互相比试以做开场的传统。   这种比试明面上说的是点到为止,实则有不少人公报私仇,几场比试下来,轻则受伤,重则废灵根,什么样的惨状都有。   眼下不少门派都在休养生息的阶段,今次的仙门大会便取消了比武,直接进入鹿林夺宝的环节。   鹿林秘境乃是独立于人世的一处宝地,入口散落在各个山头,有不下十个左右。   举办鹿林夺宝的门派,头几个月要提前进入设置关卡。这灵山道举办的鹿林夺宝共有三个关卡,每过一个关卡,便会有一颗混元宝珠出现,三颗宝珠现世,鹿林的大门会打开。届时谁手上的宝珠多,便算是头筹。   第一个关卡便是灵山道独有的控梦术,在规定时间内先冲破控梦术的人,才能继续参与夺宝。   黎未寒听到控梦术,目光不由地落在身侧站着的时惊尘身上。   时惊尘一垂眸,见黎未寒看着自己,忙道:“师尊放心,我可以的。”   “是吗?”黎未寒对时惊尘的可以,已经不太相信了。   姚如海讲解完控梦术,有灵山道的女修前来,在高台前方立了一面坠满灵石的金色宝镜。   姚如海看着宝镜道:“此物名为窥梦境,若是遇到异动,可用其窥梦,除了窥梦更可窥探鹿林诸景。”   言下之意是灵山道清清白白,绝不做濯月山庄那种暗中使绊子的腌臜事,更不怕各方的检验。   那姚如海的规则絮叨了小半个时辰,最后又是一声鼓响,高台顶上的屋檐升上了四十五盏灯笼。   此等名为铸魂,一盏灯笼代表一个人的灵力盛衰,可用以提醒各位师父徒弟们的状况。   黎未寒看着天韵山庄的三盏明灯,久久不曾言语。   “师尊,我便去了。”时惊尘正要跟随人离开,忽然被黎未寒拉过了袖子。   他垂眸,发现时黎未寒用手握住自己的掌心,传给了他一道灵力。   “这是……”   “望月伞,若遇到危机时刻可召它前来。”黎未寒低声说了一句,仍面不改色的看着屋檐下的灯笼。   时惊尘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心,问他道:“这样算不算作弊呢。”   “防人之心呢不可无,你记着此去的任务是那谭中的法器,而不是混元宝珠。”   时惊尘说到底是炉鼎体质,若是在此时大放异彩必然会被别有用心的人觊觎。那梅花印苏锦飞看得穿,必然有灵力高深的仙君也看得穿。   时惊尘沉思良久,待楚然叫他,才带着压不住的笑意,跟上一行人下了高台往鹿林去。   这徒弟们在内夺宝,当师父的自然不能闲着,观海阁的人建议姚如海组织一个赌局。   姚如海架不住几人的盛情邀请,便用身后的这辆雪犼车做了赌注。   几个仙君讨论着可能拔得头筹的人选,黎未寒在几个弟子的名字里看看了看,发现有不少女修,都把灵石金钗压给了时惊尘。   他这小徒弟,人气还挺高。   黎未寒仔细看着,发现忘忧谷“沈琉儿”这三个字下竟空无一物,无一人压注。   灵秀宫的大师姐白念桃见状,提醒道:“这沈琉儿乃是个六岁的小儿,自然无人压他,仙尊若是不想赔上家底儿,便压自己的徒弟吧。”   “六岁?”黎未寒想起方才那金瞳粉面的小包子,片刻后将一纸票据放在了沈琉儿的名下。   “仙尊这是?”   黎未寒浅浅笑了笑道:“忘忧谷与我有交情,就当是给我这个小侄儿的见面礼吧。”   “仙尊真是大方。”   黎未寒这一出手就是五百万金,这样的见面礼实在是不小。   两人正站着,只见一个同样身着靛蓝色衣裳的小公子上前,一把推开不远处站着的修士,把自己的身上的灵石戒指取下,压到了姚孟延名下。   “这位是……”黎未寒看这人和姚如海穿的一个色系,猜到这人必然是姚家的公子。可姚家的公子不少,具体是哪个他便不知道了。   白念桃看了一眼,道:“正是九公子,姚孟云。姚掌门老来得子,宠得厉害。”   “难怪。”   “什么难怪?”   黎未寒摇了摇头,表示没什么。   交谈间,只听那窥梦镜附近传来一阵笑声。   黎未寒抬眼去看,发现那窥梦镜中展现的是观海阁一个弟子梦,一眼望去,满眼横陈玉体,柳绿花红,全是些不堪入目的声色场景。   观海阁的阁主气得脸都黑了,险些动手砸了那镜子。几个仙君看得津津有味,面上都是憋不住的笑意。   “小徒弟们春心萌动,阁主莫要当真,气坏了身子可怎么是好,啊?”   这一句话,又引发了一阵哄堂大笑。   白念桃红着脸,对黎未寒道:“现下的孩子竟如此不务正业了。”   黎未寒闻言,“欸”了一声,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本就是人之天性使然。这男女之道,合阴阳大道,如何不是正业?”   白念桃见黎未寒振振有词,问他道:“若男女之道是正道,仙尊又何必执着于无情道呢。”   “本尊不一样。”黎未寒眸中带着隐隐的笑意,往那屋檐挂着铸魂灯的方向看去。   只见时惊尘那盏等明灭不定,时时都有熄灭的迹象。   时惊尘这是怎么怎么了。   黎未寒想到时惊尘从前被控梦术所困扰的场面,心下忽然有些不安。   他离开人群,悄声召来了傀儡。   棉花娃娃神情呆滞地走到他的脚边,黎未寒往位子上靠了靠,将自己的三分神识注入了棉花娃娃中。   棉花娃娃顷刻间活过来一般,一双黑色的眼睛也染上了淡淡的金色。   趁着众人取笑吵闹之际,娃娃将原身的梅花簪取下,踏梅往高台下去。   鹿林秘境一旦关闭,便有凶兽镇守。   黎未寒来到鹿林入口时,凶兽三头巨蟒正盘踞在入口前。   钻入棉花娃娃体内的神识只有三分,黎未寒的反应能力和思考能力也下降了不少。   他躲在一块大石头后,用手支着下巴,静静看着不远处的巨蟒,想着自己该如何进去。   片刻后,黎未寒用千机引拧成巨大的一股,在不远处投下一片类似蛇的影子。   那三头巨蟒看见异样,扭着身子往千机引所在的方向去。   黎未寒抓紧机会,迈着小短腿从巨蟒身侧溜了进去。   那灵山道有多山清水秀,这鹿林之后的景色便有多荒凉。   黎未寒从前也从濯月山庄的入口进过鹿林,那里头景色宜人倒比这里好多了。眼下这么个荒凉的地方,不知道的还以为进了无间地狱呢,怎么换了入口,差别这么大了。   黎未寒撅了撅嘴,凭空一跃,脚下便现出了梅枝。他踏着短短的一段梅枝,一路感应着时惊尘的灵力向前。   四下时不时窜出些走地的凶兽,黎未寒几次险些被叼了去,便再次调动了些灵力,让梅枝飞高了些。   平时灵力多的用不完,这会儿被拘束在傀儡里没多少灵力,倒是有些不适应了。   黎未寒一路去找,终于在一处林子发现了时惊尘的身影。   时惊尘似是已经从梦中醒来,正抬头找寻着楚然和沐雪。   黎未寒顺着时惊尘的目光去看,只见空中有数十个红尾灵蝶包围的团子,蝶茧一般,将人束缚在其中。   这每个蝶茧都一模一样,找起人来实在不容易。   黎未寒躲在灌木丛中,静静看着时惊尘。   正看着,忽然被一个软乎乎的东西顶了起来,却是一个孩子用脑袋将他顶到了头顶上。   “娃娃……”那孩子将黎未寒抱进怀里,左看右看,喜欢的不得了。   黎未寒定睛一眼,这小孩儿正是方才苏锦飞怀里的沈琉儿。   他本来打算装死,没想到那沈琉儿张嘴就要咬他的脑袋。   看着沈琉儿被口水浸润的小嘴,黎未寒心下一颤,伸手挡住了他要凑过来的脸。   “别咬!”   沈琉儿愣了一愣,看着手里的娃娃,十分欣喜:“娃娃会说话。”   “……”   黎未寒见沈琉儿还要说话,急忙伸出圆滚滚的手堵住了沈琉儿的嘴:“嘘,会被人发现的。”   沈琉儿听这句话,忙拿来黎未寒的手,压低了声音问他道:“你也是来夺宝的吗?”   “嗯……”黎未寒暂时就这么说了,总不能说他是来帮时惊尘作弊的吧。   “你怎么没被困住?”黎未寒看这小东西灵力也不是很旺,怎么这会儿像个没事儿人异样在这儿苟着。   这话刚问出来,黎未寒便反应了过来。这控梦术,窥的是人心破绽,沈琉儿这种纯阳小儿,心思纯正,自然是贪嗔痴一个也不占的。   忘忧谷派出这么个小孩儿,还是有些考量的。   “你也没被困住。”沈琉儿一边说,一边戳着棉花娃娃的小肚子。   黎未寒看着自己押宝的小东西,引导道:“这太危险了,外头那个哥哥是第一个出来的,咱们悄悄跟着他,到时候坐收渔翁之利好不好。”   “渔翁之利?”似是再说思考这几个字的意思,沈琉儿扒开那灌木看了不远处的时惊尘一眼,回过身对黎未寒道,“我喜欢他,我跟着他。”   “小声点儿。”黎未寒一把将沈琉儿拉了回来。   两人谈话间又人从蝶茧中出来,黎未寒从缝隙中看了一眼,出来的两人是灵山道的姚孟延和灵秀宫的百花休。   黎未寒从前去灵秀宫时,总见不到这个小师妹,今日一见,人确实长得俏致,这红唇秀眉,虽不说有多惊艳明媚,却是个耐看可人的长相。   说是仙门第一美人,倒也名不虚传。   正欣赏着,只听不远处传来姚孟延焦急的声音:“惊尘,你师姐呢?”   “没找到。”时惊尘的状态,只能用“古井无波”四个字来形容。   “没找到?”姚孟延蹙了蹙眉,抬头一个个看着天上的蝶茧。   沈琉儿见黎未寒看得认真,便也凑了过来,低声问他道:“娃娃,你在看什么?”   黎未寒压低了声音,道:“看人谈恋爱。”   “谈恋爱?”沈琉儿的眼睛盯了盯,问他道,“什么是谈恋爱,像娘亲和爹爹一样吗?”   黎未寒思考了一下,道:“差不多。”   沈琉儿“哦”了一声,说自己也要看,便也趴在地上看着不远处的几人。   百花休并不认识面前的两人,但听姚孟延方才唤了“时惊尘”三个字,便也猜得到面前这个玄色锦衣的少年是时惊尘。   她进鹿林前,白念桃师姐曾叮嘱过,旁人不可信,天韵山庄的人却是可以结交的。   百花休想到这一点,几步走上前去,对时惊尘道:“惊尘师兄,我的罗盘丢了,可否借你的一用?”   这罗盘乃是指引方向的小物件,以时惊尘的修为根本用不上这种小东西,此刻正是英雄救美的时机。   黎未寒的嘴角翘了翘,正准备等自己的小徒弟抱得美人归,只见时惊尘先是愣了愣,然后一脸冷漠道:“我只有一个,不能给你。”   “?”   黎未寒觉得自己一定是听错了,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个罗盘而已,时惊尘留着当传家宝吗。   百花休这是头一次被人拒绝,她尴尬的沉默了半天,回过身问姚孟延道:“这位公子,我可以借用一下你的罗盘吗?”   姚孟延听她这么问,手落在腰间别着的小罗盘上。   百花休见状,正要伸手去接,只见姚孟延十分为难道:“不好意思,我也只有一个,还有用处……”   *    第031章   “……”被俩人这么一通拒绝, 百花休面上有几分挂不住,早知道男人靠不住,没成想这么靠不住。   她冷冷瞥了这两人一眼, 又道:“我又不要你们的罗盘,就用一下还不成吗。”   时惊尘对这句话没有一点反应, 倒是姚孟延于心不忍, 慢吞吞解下了自己的罗盘, 递了过去:“说好了, 只用一下。”   他就是个心软的人, 听不得央求。   百花休看着姚孟延手里镶嵌着灵石的罗盘, 不明白这大男人怎么能这么小气。一个小小罗盘而已,改日她让灵秀宫往灵山道送一筐来。   “知道了。”百花休接过姚孟延手里的罗盘, 施了法,将一颗宝珠放在了上面, 那宝珠在罗盘上滚了两圈, 最后停到了正北方。   宝珠名为寻灵珠, 置于罗盘上,能寻找出百里之内灵力旺盛之处, 用来寻找混元珠最是方便。   百花休见宝珠停在北方, 心中一喜,她抬头看了二人一眼,提议道:“咱们几个是最先出来的, 不若结伴而行。这鹿林夺宝前三个出来的都可榜上有名,你们要不要跟我一起。”   “不要。”时惊尘回答的很果决,他的目光仍落在一个又一个的蝶茧上, 并未看向眼前的仙门第一美人。   不远处又一个蝶茧溃散, 有人从空中落下。   百花休见二人的目光由担忧转为冷漠, 便也明白这俩人一定是在找人。被红尾灵蝶缠绕的人有特殊灵力包裹着,很难被外界感知,他们必定找的十分困难。   “若是你们答应跟我一起,我愿意帮你们找人。”百花休提议道。   “你?”时惊尘听见这句,才认真去看面前的百花休。   上一世夺宝还是在濯月山庄内,这灵山道鹿林中的凶兽与宝物,虽也是从濯月山庄弄来的,但控梦术却是独有的。那灵秀宫能放心百花休一人夺宝,必然已经教授过相关法术如何破解。   姚孟延听她这么说,忙问道:“可否找寻沐雪沐姑娘的所在。”   “沐雪?”百花休听到这两个字,忽地笑了笑。   能被困在蝶茧中这么长时间,可见这沐雪修为也不怎么样。   她侧目看了时惊尘一眼,见时惊尘仍然不为所动,便道:“外头竖着的镜子可以窥梦,你们若不想叫这位沐姑娘的梦境被仙门百家所窥见,最好按我说的做。”   时惊尘的目光动了动,旋即道:“找到她,我带你夺魁。”   黎未寒吩咐过要保护好沐雪,她一个姑娘家,自然不能受这种窥视。   百花休见时惊尘终于松口,忍不住“啊”了一声,调侃道:“现在知道服软了?”   时惊尘的目光落在远处,并未回应。   几人说话间,黎未寒的目光也在那高悬于天际的蝶茧上来来回回打量着。这蝶茧几位仙尊都不一定能窥破,他很想看看百花休到底有什么办法。   正细细看着,肩膀忽然被人拍了拍。   “她们在找一个穿杏色衣裳的姐姐吗?”沈琉儿问了一句。   黎未寒仔细回想了一下,点头道:“对,入场的时候你们见过。”   沈琉儿往天际边看了又看,许久才对他道:“她不在这儿。”   “不在?”黎未寒又看了几眼,回身问他道,“你怎么知道。”   沈琉儿眨巴着眼睛,道:“我就是知道。”   黎未寒看着沈琉儿金色的瞳子,在想这身上有魔族血统的小孩儿,说话到底有几分可信。   思量间,那边也给出了答案。   “不在?”时惊尘对百花休的回答亦是十分怀疑。   这控梦术的施展范围有限,他与楚然沐雪结伴到此地才中了控梦术,不可能他在这儿,沐雪却在别处。   “你有没有看错。”时惊尘问了一句。   百花休见时惊尘质疑她,高声道:“我这法术是跟掌门学的,你质疑我,就是在质疑灵秀宫的掌门。”   百花休觉得时惊尘这人实在是目中无人,简直跟他师父一样讨厌。要不是她丢了罗盘,暂时需要这二人同行,才对不会多跟他们废话一句。   她气呼呼地往远处瞥了一眼,这一看就看到了几个又从蝶茧里出来的修士。   百花休冷哼一声,走到不远处一个落单的修士面前,问他道:“你是哪家的小修士?”   那穿着青衫的小修士被他这么一问,肩膀抖了一抖,嗫嚅道:“在下叶逢春,乃是,濯……濯月山庄的人。”   “濯月山庄?”百花休听到这句话,眉头忽然蹙了一蹙。   这濯月山庄的掌门叶汝,为了找寻适合修炼的炉鼎,不知让多少人家破人亡,如此败坏修行风气,十恶不赦的门派,灵山道怎么还请要过来。   那叶逢春见百花休眉间有杀意,正欲逃走,一转身便被时惊尘堵住了去路。   “你,你是什么人……”叶逢春不过十五六的年纪,这么些个人围着他,额头上早已经冒了汗。   时惊尘垂眸看着眼前的人,凉声道:“天韵山庄,时惊尘。”   “时惊尘?”   叶逢春听见这个名字,目光陡然间凝了一凝。冤家路窄,怎么就遇到了时惊尘。   参与鹿林夺宝的弟子有四十余人,皆是各门各派得力的弟子。濯月山庄这些年忙着处理内务,原是不打算来的,但新任掌门为了面子不好推辞,便让管事的随便选一个人去凑数。   叶逢春就是被几个师兄诓来的,他们说时惊尘是养在黎未寒身边的亲传弟子,自然一马当先,先人一步。鹿林秘境那么大,他一个灵力低下的废物肯定遇不上时惊尘,怎么,怎么偏偏就遇上了呢。   “好汉饶命,冤有头债有主,我没有杀你的父母。”叶逢春脸上的泪珠子开了闸似的往下落,腿抖得筛糠一般。   时惊尘对濯月山庄的人没好感,但还没有到不分青红皂白便要杀人的地步。   四下落地的修士都往这边看,都等着看两人起争执。   时惊尘自然不会如了这些人的愿,把手中的剑一收,就让开了路。   他把路让开,叶逢春却也不敢动弹,过了控梦这一关,鹿林便满是横窜的凶兽了,他不敢离人群太远。   几人正大眼等着小眼,不远处一声巨响,又有几个修士从蝶茧中出来。   按理说,出来就该去寻混元宝珠,这些个人围着看什么呢。   楚然拍了拍身后的土,往缝隙里一看,便看见时惊尘和姚孟延二人。   “惊尘!”楚然这一句,让时惊尘游走的思绪彻底回来。   “师妹呢?”楚然问了一句。   时惊尘看了天上剩余的蝶茧一眼,道:“还不曾找到。”   “还没出来么?”楚然听时惊尘这么说,心下忽然有些疑惑,这沐雪的心思最是清明,怎么会被控梦术困锁这么久,难道早就出来了,还是已经不在此地。   黎未寒见几个人都出来的差不多了,抬屁股便从地上起来。   沈琉儿见他起身,问他道:“你要去什么地方。”   “去找沐雪。”黎未寒看着沈琉儿道了一句。   沈琉儿看了看人群,又看着黎未寒道:“她在东边。”   “东边,你又知道了?”   “嗯。”沈琉儿一本正经地看着黎未寒,黎未寒正在思考要不要去东边看看,人群里忽然传来一声惊呼。   “凶兽,有凶兽!”   黎未寒闻言,忙扒开灌木朝那边看去。   只见一行人所在的地方,已经被似狼又似虎的走地兽围了个密不透风。   有眼尖的修士已经提早御剑离开,不消片刻,便有扑闪着翅膀的凶兽也相继扑来。   按理说凶兽是第二个关卡,第一个关卡为了保证蝶茧的安全,不会有凶兽才是,难道这些凶兽□□了。   时惊尘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这些凶兽从四面八方而来,逃是逃是逃不掉了,只能应战。   时惊尘不曾多想,即刻抬手捻决,结了一个小型的结界,那半球状的结界刚好围住了几人,连叶逢春也在其中。   四下的修士各自也结了结界。   那凶兽的目中带着莹莹绿光,一个个朝着结界幢过去。   不少灵力不足的修士维持不住结界,往四下里逃蹿开来,这不逃还好,一动便吸引了不少凶兽的目光。   两条腿终究跑不过四条腿,很快便有人受了伤,鹿林夺宝的规矩,受轻伤者可以留下,受重伤者便直接原地被遣送回去,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已有两三个修士被击中的心口,原地化作粉尘被遣送了回去。   有凶兽往时惊尘的结界而来,在被强劲的灵力灼伤后,便又转而向别处去。   不远处的修士见凶兽避开了时惊尘的结界,便往时惊尘的方向而来。   跑过来的修士越多,带来的凶兽也多。   很快时惊尘的结界便有些不稳定,百花休试图往结界中注入灵力,无奈何自己的心法与时惊尘的心法相差太大,十分灵力调出来,才有一分可用。   时惊尘看着越来越过的凶兽,把结界交给楚然,只身走了出去,提剑刺穿了扑过来的凶兽。   跑过来的修士见时惊尘动作如此干脆,对他道:“小兄弟,不若让我也进去,我帮你撑着结界。”   时惊尘冷眼看着他,问道:“不若你与我一同在外头,驱赶这些凶兽。”   “这……”那修士看着足足有三五人大的凶兽,陷入了沉默。   若能进结界内,谁又愿意在结界外呢。   人心是最经不住考验的。   时惊尘冷冷笑了笑,没有理会他,只吩咐了一声让楚然将结界往凶兽的包围圈外移。   黎未寒和沈琉儿躲在灌木丛中,脑袋上的凶兽一个一个地越过他们,却并未有一时半刻的停留。   “那凶兽怎么不攻击你呢?”黎未寒问了一句。   沈琉儿看着黎未寒,思考了片刻,道:“爹爹说魔族的真身便是龙,我们便是最大的凶兽。”   “……”   黎未寒看着眨巴着大眼睛的小孩儿,忽然明白过来为什么这忘忧谷不爱派人参加夺宝,这要是真夺起来,忘忧谷的人就是最大的对手。   “要去帮忙吗?”沈琉儿歪了歪脑袋,看着黎未寒。   黎未寒往地上一坐,靠在沈琉儿身上,道:“还不用,先看看。”   这鹿林是难得的历练之地,错过了,就还得再等三年。时惊尘手上有望月伞,那望月伞便是最坚固的结界,这么几个凶兽应该不用沈琉儿出手。   他二人在这儿岁月静好,作壁上观,时惊尘那边却已经焦头烂额。   赶不尽杀不绝的凶兽耗费了大量的灵力,有修士见时惊尘见死不救,甚至开始同凶兽一起攻击时惊尘护着的结界。   “他们怎么自己打起来了?”沈琉儿不理解,也不能明白,为什么凶兽攻击人,修士们还要自相残杀。   这种事黎未寒也不好解释,沈琉儿只有六岁,他不会明白的。   “好端端的第一关卡,怎么会有凶兽,要我看这事儿定是濯月山庄的人在捣鬼,自己犯了错,还要报复咱们!”   “地方是灵山道选的,姚如海也脱不了关系。”   修士们炸开了锅,一时间把毛头都指向了叶逢春和姚孟延。   人多之时,自然而然会形成大大小小的团体。时惊尘将几人护在身后,自然也成了修士们的眼中盯。   观海阁的几个修士共同结了结界,给几人腾出了说话的空挡儿。   “时惊尘,你若是不想与我们为敌,就乖乖把姚孟延和叶逢春交出来。”说话的人,正是观海阁的大弟子顾澜风,他执剑站在时惊尘面前,大有时惊尘不答应便要硬闯的意思。   时惊尘静静看着他,许久才启唇道:“若是你们有证据,我自然会放人。”   “证据,要什么证据,不是他还能是我们不成?时惊尘,你可别忘了,是是谁杀了你的父母。”   “我自然记得。”时惊尘并不想和这些人纠缠,他记得自己来到鹿林的目的是为了折仙剑,而不是为了吵架。   顾澜风见时惊尘立在眼前,并没有让步的意思,不由地笑了几声。   身后的修士们好些受了伤,见濯月山庄和灵山道的人完好无埙地躲在结界里,便更是红了眼。   内战一触即发,黎未寒看得正出神,视野中突然出现了一只不大点儿的凶兽。   黑漆漆的小东西额头上生了一对梅枝状的长角,那两只角中间因被灵力托举而悬浮着的珠子,正是混元宝珠。   似是发现了棉花娃娃的存在,那小小的凶兽往黎未寒这边走来。   黎未寒看着越来越近的凶兽,抬屁股往后挪了挪。   “别过来,去那边儿,那边儿人多,去那边儿。”黎未寒小声指引着,那凶兽停了一停,似是在思考黎未寒的话   “对,掉头。”黎未寒伸着自己白嫩嫩的棉花小手,做出了驱赶的动作。   这句话刚落下,那小兽彻底撒了欢,猛地奔了过来。   完了。   这小畜生怎么听不懂人话呢。   眼看着那凶兽就要撞过来,黎未寒一起身,棉花填塞的腿软了一软,整个人直接滚在了地上。   灌木丛这边的动静,很快吸引了修士们的注意,有眼尖的一眼分辨出了混元宝珠的光芒。   *    第032章   不少人散了结界, 直接朝着混元宝珠的方向而来,好些个凶兽也被吸引了过去。   一时间整个空地地动山摇,如同迁徙一般, 场面十分震撼。   时惊尘记着黎未寒那句不要拔得头筹,便让楚然在原地等候, 自己则慢悠悠往人群的方向去。还未走近那处灌木丛, 似是感应到了什么, 时惊尘蹙了蹙眉, 忽然加快了脚步。   黎未寒被那凶兽舔了脑袋一口, 下一刻便被沈琉儿抱了起来。   那凶兽见到沈琉儿, 犹豫了一下,正准备进攻, 蓦地尾巴被远处飞来的长剑钉在了地上。   这把剑正是时惊尘的玄铁剑。   黎未寒道了一声“好徒弟”,便匆匆和沈琉儿躲了起来。   时惊尘和顾澜风几乎是同时到的, 那顾澜风见到凶兽头顶的混元珠, 眸光微微动了一动。   时惊尘的目光在四下的灌木丛中扫了一圈, 顾澜风正要开口说话,他抬了抬手, 敷衍道:“宝珠拿走, 带着你的人滚远些。”   顾澜风没想到,时惊尘如此大方就让出了混元宝珠,一时也没有在意这个“滚”字。取下那灵兽间的宝珠, 便匆忙走了,生怕时惊尘反悔一般。   时惊尘待人走后,才俯身取下那低矮灌木枝上挂着的一小块布条。   他细细摩挲着这块布料, 又放在鼻尖嗅了嗅, 目光中有一闪而过的欣喜。   是黎未寒吗, 他也在鹿林。   时惊尘的目光落在更远处,入目的只有颜色发陈,满是泥泞的灌木丛。   “惊尘,要走了——”远处传来楚然的呼唤,时惊尘回过神,将手中的碎布条踹入怀中,往灌木丛外去。   顾澜风说到做到,拿到混元宝珠便带着众修士前往下一关卡。   围在荒野的凶兽失去混元宝珠的指引也已散去,那濯月山庄的小修士正躲在楚然身后瑟瑟发抖。   “你走吧。”时惊尘看着那孩子,冷声道了一句。   “走?”叶逢春很惊恐地看向时惊尘,他知道自己不该留下,可又实在不敢离开。   时惊尘看着犹豫不决的人,直接对他道:“若是没有勇气面对剩下的关卡,就早些退出吧。”   他说罢,将剑收回鞘中,看了楚然一眼。   楚然会意,招呼姚孟延和百花休离开。   一行人往天际边去,叶逢春十分落寞地看着几人的背影,抹了一把眼泪拿出罗盘,颤抖着开始施法。   .   黎未寒早已跟沈琉儿离开了这处关卡。   沈琉儿幻化了半个龙身,让黎未寒骑在自己脖颈上,手脚并用地蹿在荒野里。   黎未寒的手没有指头,只能搂着沈琉儿脑袋顶上的两只龙角。四下里的景物便还未来得及看清,便已经消失在身后,黎未寒从前乘过各类的走地灵兽,眼下只觉得所有四脚着地的东西,都没有沈琉儿的速度快。   要不是搂的紧,早不知道被甩哪儿了。   “停停停,咱们在这儿等!”黎未寒迎着风喊了一句,沈琉儿紧急停下脚步,一下把黎未寒甩了老远。   沈琉儿见娃娃已经不在自己身上,忙朝着黎未寒跌落的方向跑去。   “你没事吧。”沈琉儿一屁股坐在地上,看着黎未寒。   黎未寒挥了挥手,表示自己没事,这棉花做的里子摔的再狠也是轻飘飘的,疼不到哪儿去。   他看着沈琉儿金色的眼瞳,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脑袋上珊瑚形状的龙角。   凉润如玉的角摸起来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黎未寒摸的舒服,沈琉儿却猛地退了退。   “怎么了?”   “爹爹说角不能随便摸的,只有自己的夫人可以碰。”沈琉儿说着,打了个喷嚏恢复了人身。   “不能摸?”黎未寒琢磨着沈琉儿这句话,心想这龙角必然也是魔族身上比较脆弱敏.感的一部分,便也就没再去逗他。   他对忘忧谷魔族的印象,还停留在年少时的那次仙门大会,那会儿他在人群中见了传说中的魔尊一眼,那人俊美异常,一双猩红色的眼眸,十足的魔族长相。   这沈琉儿是他的孩子,怎么偏偏生了一双金瞳。   “你真是魔尊亲生的吗,怎么不像他?”黎未寒忍不住问了一句。   沈琉儿听他这么说,两手一叉腰道:“就是就是!”   沈琉儿现在只觉得这这娃娃很讨厌,原本是看娃娃会说话才带他一起走得,现在他只想让这娃娃安安静静做个哑巴。   .   时惊尘一行人根据罗盘的指向往动来。   百花休方才以为时惊尘拿到了混元宝珠,没想到最后是顾澜风拿着宝珠在那里耀武扬威,还驱散了凶兽,脸色从那会儿开始就没好过。   “你怎么不抢过来呢,这可是混元宝珠啊。”百花休不明白时惊尘是怎么想的,一路上都在惋惜。   这鹿林的混元宝珠只有三个,眼下这第一颗珠子落在观海阁手上,可就被他们占了先机了。   楚然一路上听百花休分析,已经听得有些厌烦,忍不住开口提醒她道:“不是还有两个吗?”   “你就能确定,一定能拿到剩下的两个吗?”百花休质问了一句。统共就三颗宝珠,剩下的修士起码有三十人,僧多粥少,时惊尘怎么一点儿不着急的样子。   百花休心下郁闷的很,时惊尘又三棍子问打不出个屁来,这让她忽然觉得自己一开始的选择或许是错的。那顾澜风虽然不一定就是君子,但眼下这时候求胜心切,谁还做君子呢。   时惊尘闻言,终于停下了脚步,他回眸看着百花休,道:“若不把珠子暂且放在别处,又如何驱赶那些烦人的修士。”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他仅仅是会结一个牢固的结界,那些修士便飞扑而来,若是身上再带上混元宝珠,不知有多少人要跟着。人多眼杂便容易生歹心,顾澜风拿得到宝珠,却不一定能留到最后。   百花休思量着时惊尘这句话,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反驳。   几人正走着,不远处的的林子忽然走出一个人影来。   百花休立刻进入备战状态,下一刻姚孟延就先一步冲了上去。   “沐姑娘,你怎么样了,你受伤了。”姚孟延的目光落在沐雪的胳膊上,股股渗出的鲜血刺痛了他的眼睛。   沐雪的脸色煞白,身形摇晃,随时都有晕倒的可能。   时惊尘正要过去,袖子忽然被百花休拉住:“别过去,那施展控梦术的灵兽还没抓到呢,这人骤然过来,焉知不是障眼法,要迷惑咱们呢?”   时惊尘的目光落在沐雪身上,看了片刻,道:“无妨。”   “什么无妨,那修士防着,灵兽就不用防了吗。你们要找她,她立刻就出现了,这还不可疑吗?”百花休觉得这几个男人的脑子一定有问题,如此鲁莽不知道要招来多少祸端。   时惊尘没有过多解释,丢下一句“救人要紧”,便抽回胳膊往沐雪身边走去。   黎未寒躲在石头后,看着一行人面和心不和的样子,心下有些着急。   他这小徒弟怎么不开窍呢,百花休这是在提醒他呀,人家在示好呀。   “他们怎么还不谈恋爱?”沈琉儿大概也着急了,忽然问了黎未寒一句。   黎未寒气呼呼地揣着手:“我怎么知道。”   他怎么知道时惊尘的脑回路是什么样的呢,他这小徒弟从小思路就很奇葩。不过,方才在凶兽包围圈里,时惊尘也算是英雄救美了,放眼这几十个修士里,还是他徒弟最惹眼。   估摸着是相处的时间不够,几个人还没有熟悉。   黎未寒记得自己跟时惊尘刚认识那会儿,这小东西防他防的可紧了。这一会儿的功夫,想来也不会对百花休产生特殊的感情。   几人帮着沐雪止住了胳膊上的血,秘境里的时间过得很快,这么一番折腾天很快黑了下来。   气温在不断下降,几人走进林中时,姚孟延背在后背上的沐雪忽然发起抖来。   时惊尘见状,停下了脚步,在林中生了一团火。   楚然将随身带着的水给沐雪喂了一些,又卸下自己的外袍给她披上,这人才缓了过来。   “沐姑娘,你怎么样?”姚孟延十分担忧地问了一句,把一旁的百花休的冷眼直翻。   至于吗,要是受了重伤,这人早消失在鹿林了,眼下还在必然是受得轻伤。   沐雪摇了摇头,问他们道:“你们没事吧,惊尘呢?”   正在拾取柴火的人听见这句话,忙走了过来:“师姐,我们都没事,倒是你,方才去了何处?”   沐雪闻言,撑了撑身子,勉强坐起来道:“我原是第一个出来的,想着找找你们,没成想被一只窜出来的凶兽叼了去。”   “凶兽?”   “对,红色的毛皮,像狐狸却又比狐狸要大许多。”沐雪这么一说,几人也都反应了过来。   这东西大约跟雪玲珑是一种灵兽,这控梦术必定就是那灵兽所施展的,找到它第二颗混元宝珠也就有了。   楚然看着沐雪,问她道:“师妹,你可知那东西现下在何处?”   沐雪仔细回想了一下,道:“好像往山那边去了,她将我叼在道旁夺走了我的乾坤袋,便离开了。”   “乾坤袋?”   这乾坤袋是随身装东西的锦囊,沐雪的乾坤袋内多是罗盘、药草一类的东西,那灵兽拿走沐雪的乾坤袋做什么。   时惊尘看着沐雪篝火旁的沐雪,幽深眸中的火光明灭不定。   他站起身来,猛地回过头看向不远处的林子。   黎未寒被时惊尘这一回头吓了一跳,一个踉跄险些载倒在地上。   这人关注沐雪就行了,怎么还突然回头呢。   正平复着自己的心神,耳畔突然传来沈琉儿的声音:“娃娃你看,小蟑螂。”   “小什么?”黎未寒看着沈琉儿手中巨大无比的蟑螂,瞳孔一缩,一下跳了老远。   “丢掉!”   他不喜欢这种潮湿环境境里生长的虫子,每每见到都避如蛇蝎。   沈琉儿瞥了瞥嘴,问他道:“你不喜欢蟑螂吗?”   谁会喜欢蟑螂呢?   黎未寒被沈琉儿这么一问,正要开口反驳他,还没走几步就被人抓住腰带提溜了起来。   “师尊?”   耳畔传来时惊尘的声音,黎未寒心下一悸,直接装死变成了一只神情呆滞的娃娃。   时惊尘已经知道这娃娃是活的,便对他道:“师尊若是再装,我让他把虫子塞进你的棉花芯儿里。”   黎未寒想象了一下时惊尘说的场景,回过身一巴掌扫在了时惊尘的脸上:“你怎么这么坏,本尊可没教过你能这么对待自己的师尊!”   这小东西什么时候养成腹黑属性了。   这一巴掌绵软软的,搔痒一般,时惊尘见黎未寒绷不住了,倏地笑了起来:“我就知道是你。”   “你怎么知道的?”黎未寒觉得自己藏的还挺好的。   时惊尘把自己怀里的碎布条取出来,伸到黎未寒眼下。   只见那玄色的布条还粘着些棉花絮。   “我破掉了。”黎未寒很快反应过来,是这棉花娃娃被树枝勾破了。   他扭着身子到处看是哪里破掉了,然后屁股就被时惊尘拍了一下:“这里。”   “嗯?”   这人怎么拍自己师尊的屁股呢。   黎未寒有些不高兴,但为了阻止娃娃身上的破口越来越大,还是求助了时惊尘:“徒弟,有针没有,给我缝缝。”   “缝?”时惊尘看了黎未寒那软乎乎的棉花身子一眼,忽而勾唇道,“可以。”   时惊尘说完,顺手把沈琉儿也拎了起来,他走到篝火旁,黎未寒再次伪装成了一个不会动弹的普通娃娃。   楚然看见时惊尘手里的棉花娃娃,问他道:“你怎么夺宝还带着这个?”   这东西时惊尘缝了三天三夜,楚然是亲眼看到的。他觉得时惊尘一定很喜欢这个娃娃,但再喜欢也不能带身上呀,那乾坤袋一共就能放五六样东西,带娃娃算怎么回事。   时惊尘没有说话,只是把沈琉儿放下,坐在地上,从乾坤袋里取出了针线。   “你们夺宝还备着针线?”百花休啧啧称奇,就那么看着时惊尘把棉花娃娃的小裤子跩了下来。   棉花娃娃的衣裳和里子都被勾破了,身后露出一截棉絮来。   黎未寒觉得此情此景多少有些尴尬,但碍于大家都在,也只能继续伪装。   时惊尘看着躺在自己腿上乖巧的娃娃,眸中的笑意渐浓,连带着缝针的动作也格外仔细与缓慢。   *    第033章   棉花娃娃光着腚, 就这么在尴尬的气氛中躺了有两刻钟。   黎未寒觉得时惊尘耗费的时间有些长,长到这傀儡上不到一指宽的破口,时惊尘缝了好似一辈子。长到刚开始沈琉儿还仔细看着, 这会儿已经呼呼大睡了。   他这小徒弟还真是样样仔细,干什么都不敷衍。   也幸亏几个人很快被沐雪的伤势吸引了去, 没怎么再往他这边看。要是被这几个小辈知道这棉花娃娃就是折梅仙尊, 他这张脸该往哪儿搁置呢。   好不容易等时惊尘给自己缝完了缺口, 黎未寒刚松了口气, 时惊尘又伸手开始掸起他身上的土来。   真是漫长的一夜。   百花休见一个大男人老坐在篝火堆前玩棉花娃娃, 心里颇为纳闷, 但想到黎未寒也是玩娃娃出身的,徒弟随师父, 心下也就没那么惊讶了。   百花休盯了时惊尘好半天,似是发现了什么东西, 目光亮了一亮, 十分好奇地凑了过去, 问他道:“你脖子上的红线是什么。”   她说着就要伸手去拿,时惊尘伸手挡了挡, 道:“金锁。”   “金锁, 这么大还戴金锁吗?”金锁这种东西,都是长辈送给小孩儿保平安的,时惊尘都十几岁了, 怎么还戴金锁呢。   时惊尘不喜欢百花休这句话,这金锁的是黎未寒给他的,他爱戴多久, 就戴多久。百花休这个人还真是同上一世一样, 话多的很。   “你这个傀儡, 能给我看看吗?”百花休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傀儡,小脸圆圆的好看的很,看起来很好捏的感觉。   黎未寒自然不愿意被人把玩,但一想到这可能关系到时惊尘的终身大事,便悄悄用手小幅度地压了压时惊尘的胳膊,示意自己没有意见。   时惊尘蹙了蹙眉,说了一声“不能”,就带着棉花娃娃往远处去了。   “真小气。”百花休低声道了一句,往沐雪身边凑去。   一直走到没有光的地方,时惊尘才坐了下来。   黎未寒看着远处和楚然说话的百花休,问时惊尘道:“你怎么这么小气,人家一个姑娘家,看看怎么了。”   看看怎么了?   时惊尘注视着坐在自己腿上的棉花娃娃,冷声道:“娃娃是我做的,不愿意给人看,不想给她,不行吗。”   这句话说出来有些呛人,黎未寒察觉出时惊尘的心情有点儿不好。明明刚才还挺高兴的,这会儿怎么了,谁惹他了。   这小兔崽子偷偷吃枪药了。   “不给就不给嘛,生什么气。”黎未寒说完,往时惊尘腿上一躺,两眼一闭,就开始继续装死。只有三分神识的人性子格外温顺些,加上反应慢,也不太像平日一样爱生气。   时惊尘静静看着自己的腿上的棉花娃娃,忍不住伸手碰了碰黎未寒的头发。   “干嘛。”黎未寒问了一句,身子没动,只有一双眼睛幽幽看着时惊尘。   “师尊为什么进鹿林?”时惊尘问了一句,他知道黎未寒是因为不放心,但还是想从黎未寒嘴里亲口听到进来的理由。   黎未寒翻坐起来,对他道:“我瞧你的铸魂灯有些问题,忽明忽灭的,按理你的灵力该是这四十几个人里最强的才是,方才在梦境中你看见什么了。”   时惊尘这具身子里的灵力,如同永不会枯竭的泉眼一般,若不是到生死关头,不会出现这样的变化。   时惊尘回想了一下自己的梦境,片刻后才道:“我入那梦境中,不过短短一瞬也就出来了。之前在山庄时又常与雪玲珑做控梦术的练习,不会出问题的,师尊怎么忘记了。”   时惊尘如是说,心下还是为黎未寒能够进鹿林来而高兴,他知道黎未寒在乎他。虽然这种在乎,也仅仅是师徒之间的在乎。   他看着黎未寒,忽然有些不明白自己在期待什么,他与黎未寒不是师徒,还能是什么呢。   “事出反常,必有妖。进来看看我也放心,时候不早了,先休息吧,明日那凶兽,可不好对付。”黎未寒提醒他。   时惊尘听他这么说,问他道:“师尊知道明日会遇到什么样的凶兽吗?”   “猜的,最后一关嘛,肯定比路上那几个四脚兽厉害。”黎未寒说完这句,也就不再说话了,果断闭上眼睛再不去看人。他觉得时惊尘这句话问的有些奇怪,他不知道明日会有凶兽,难道时惊尘就该知道吗。   时惊尘看着渐渐睡过去的黎未寒,脱下外袍给他盖上。   鹿林的天气在一日内变化的很快,黎未寒白日跟着沈琉儿四处跑还觉得有些热,眼下夜幕降临,便又觉得冷。   他的抗寒能力向来不好,眼下又只剩三分神识,灵力薄弱,很快便被冻醒。   黎未寒看了看自己身上盖着的衣裳,又看了一眼已经靠在石头上睡着的时惊尘,起身把衣裳拖过去盖到时惊尘身上,然后往点着篝火的人堆里去了。   这会儿所有人都在梦中,黎未寒确认好没一个醒着的人,才大大方方地走到火边。   棉花做的脚踩在地上,棉软软的没一点儿声响,他在火堆旁找了个合适的位置坐下,伸出手去烤火。   他觉得时惊尘这个棉花娃娃,做的有一点不好。   没指头。   这要是玩儿石头剪子布,他不是就不能出剪刀吗!   可恶。   黎未寒想的入迷,一只手烤糊了也没发觉。一直到人被捉住领子提了起来,黎未寒也只是担心被人看见娃娃烤火,而不是担心自己有危险。   “师尊。”   “惊尘,你不是睡了么。”   “你的手……”   “手?”黎未寒低头去看,手最前头糊了一小片。   时惊尘把黎未寒带到另一边,才问他道:“师尊很冷吗?”   “有一点。”黎未寒还是嘴硬了,他其实挺冷的,但他不想露怯。   时惊尘知道黎未寒爱逞强,也就没再说什么,只拍了拍他手上糊掉的部分,然后把人塞进了自己怀里。   “这样就不冷了。”时惊尘没有多说话,他记得自己上一世养过一只鹦鹉,那鹦鹉天冷的时候,就爱往他衣裳领子里钻,想来这处是人身上最暖和的地方。   黎未寒陡然跟冷空气隔绝开,一时间只觉得舒坦的很,要说还是人的体温好,既恒定,也不会被点着。时惊尘体内灵力又充足,这么待着必然是最好的选择。   时惊尘被黎未寒这么一闹也没了睡意,往石头上一靠,强迫自己开始闭目养神。   黎未寒只剩一个脑袋在领子外头露着,过了一会儿觉得脸有些冷,便整个人都缩进了时惊尘的衣裳领子里。   虽然还隔着一层中衣,但仍旧能感知到胸膛的热度。   黎未寒热得睡不着,便开始翻身。翻了一会儿也不知碰到了什么东西,黎未寒觉得新奇,便伸手按了按。   时惊尘心下一悸,只觉得身上过电一般,一阵无法言说的愉悦直达脑髓。   “师尊,放手。”时惊尘的气息有些不稳,带着些隐忍的艰涩。   “不好意思。”黎未寒明白过来是什么,忙收回了自己的圆手。   他觉得自己挺不礼貌的,但轻微的谴责过后,脑袋里突然蹦出一个想法来。   手感挺好。   该死的好。   .   鹿林中的一日,相当于外界的两刻钟。   黎未寒睡的很沉,一觉醒来时发现自己还在时惊尘怀里,只有脑袋露垂在外面。   一行人朝着群山深处去,这会儿也不知走了多久了。   “什么时辰了。”黎未寒仰头,悄悄问了一句。   时惊尘把他往怀里塞了塞,道:“太阳刚刚升起来,师尊再睡会儿吧。”   “嗯……”黎未寒应了一声,真就把下巴搁在衣裳领子处又睡了一会儿。   按理他是来帮自己徒弟忙的,但这会儿好像并没有帮上什么忙。   时惊尘和棉花娃娃说话的场景,刚好落进百花休眼底,这人昨天不让人碰他的娃娃,一定是因为娃娃有什么蹊跷。黎未寒那么厉害,别是偷偷给了他秘密武器,准备留在最后用出来也未可知。   百花休这么想着,悄悄往时惊尘身侧走了走。   黎未寒睡的正迷糊,一不留神就栽了下脑袋,险些掉出去的人往衣裳里又钻了钻。   这一幕,百花休也看见了。   娃娃是活的?   百花休看着时惊尘,两只眼睛睁得圆圆的,一时好奇的很。   楚然带着一行人往罗盘指引的方向去,待停到一处山前,正好看见顾澜风带着几个观海阁的人,在一处洞穴前驻足。   “师弟,你看,那洞穴便是整个鹿林灵力最旺盛的地方,混元宝珠一定在里头。”楚然掀开挡在眼前的树枝,指着那无名洞穴,对时惊尘道了一句。   时惊尘闭眼静静感受着四周的灵力,在无数个修士的灵力团之间,他却是感受到了一股熟悉又极为强劲的灵力。   那是他上一世的神器,折仙剑,一把足以与望月伞相比拟的宝剑。   “折仙”一剑,折去的仙尊有两位,一位是上一世的折梅仙尊,另一位是上一世的督护叶汝。   此剑灵力极盛,且纯净无比,能清心静气,若非当年修炼之时折仙剑被人盗走,他不至于走火入魔而死。   “咱们是要跟他们一起进去,还是等等再进呢?”楚然问了一句。   时惊尘看了身后的沐雪一眼,问道:“师姐这伤看起来不轻,可还要进去?”   沐雪看着那洞穴,思量片刻后,低声道:“我不愿放弃。”   “好。”时惊尘的目光晃了一晃,把娃娃从衣裳里取出来让沈琉儿拿好,才转过身对楚然道,“看他们在洞外踟蹰不前,想来是不敢进去,不如咱们先进去。”   “好,我听你的。”楚然闻言,先一步往洞穴的方向去。   刚一走近,就看见一群人围着叶逢春在嬉笑。   时惊尘把叶逢春放走,这小东西居然转头就跟观海阁的人混在一起了,还真是没个自己的主意。   “这么想证明濯月山庄的清白,不如先替我们几个去探探路,啊?”有观海阁的弟子推了叶逢春一把。   叶逢春看着洞口,低着脑袋没有说话。   这洞穴内的灵力非同一般,尽管这群人已经早早到了此地,也发现了异样,但到现在还没有一个人敢进去。   把路上抓到的小废物先放进洞内探探究竟,是他们想到的最好的办法,反正叶逢春也只是个陪跑的,凑个人数罢了,没了就没了,濯月山庄也不敢说什么。   叶逢春站在洞穴外,咬了咬牙,正准备冲进去,忽地被一个人抓住了衣裳领子。   他还未回头,便听见了一个略带着凉意的声音。   “不如我替诸位去探路。”   说话的人正是时惊尘,他将叶逢春一把提溜到一边,一双含笑的眼眸望向顾澜风。   楚然盯盯看着时惊尘,只觉得这人和在黎未寒身侧时不大一样,仿佛没那么乖了。   “鹿林这么多修士,惊尘师弟何必总替一个罪门中的修士出风头呢。”顾澜风说到此处,看了时惊尘身后的几人一眼,他的目光落在抱着娃娃的沈琉儿身上时,低低笑了笑,“从来强者皆是特立独行,这拖家带口的又怎么得夺宝呢。”   黎未寒做人有多高调,时惊尘做事便有多低调。   观海阁地处东南,弟子们活动的范围也不出南方一带,自然不知道时惊尘的实力。顾澜风前些年听说折梅仙尊收了个灵根低劣的徒弟,方才在凶兽圈里看他那两下子,只觉得这人身手也不过如此。   会结个结界罢了,也不是什么高级的法术。   黎未寒收了他三年,自己有三把神器,却一件都没给他,到现在还用着把破铁剑,想来也没怎么仔细教养。要说着黎未寒也是会收徒弟,一共就三个,三个都没什么本事。   黎未寒听到顾澜风这句话,忍不住挑了挑眉。且不说百花休是灵秀宫的符阵天才,一个符阵能炸碎整座山,但一个沈琉儿就不知道能顶多少个修士了。   这些人看不起小孩儿和女人,到时候被小孩儿比下去了,不知道要做何感想。   百花休见顾澜风的气焰如此嚣张,张口便道:“你别忘了第一颗宝珠是谁让给你的,如今在我们面前耀武扬威个什么劲儿。”   顾澜风听见这句话,目光中带了几分杀意:“是我制服了凶兽,何来让这一说。”   “你……”百花休看了时惊尘一眼,拉着他的袖子,道,“你说,那宝珠是不是你让出来的!”   时惊尘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看着那洞穴,对顾澜风冷声道:“要么你们先进去,要么我们进去,你自己选。”   顾澜风没有很快做出抉择,他在犹豫,在思量。   时惊尘这一行人里有灵山道姚家的人,按理姚如海绝不会让自己的儿子受伤。时惊尘愿意同姚孟延这么个窝囊种一起,说不定也是打着这个主意。   若是让他们先进去,保不齐会捷足先登,可若是自己进去,遇到灵力太盛的凶兽,被打伤便得不偿失了。   正纠结着,站在身后的师弟忽然拍了拍顾澜风的肩膀,道:“师兄,这洞内凶兽的灵力实在太盛,咱们没必要冒险。况且那第一关卡控梦灵兽不是还没现身吗,与其冒险,不如让他们先进去。若是他们受了伤,咱们便先去找那施展控梦术的灵兽,若是他们侥幸拿到了混元宝珠,咱们人这么多,还怕夺不过来吗?”   那人这么一说,顾澜风心下便也知晓了其中的利弊,他收起了自己的剑,端端正正地抱拳道:“君子取之有道,既然时师弟执意要先进去,我们便让给你们。”   “什么让不让的,这群人怎么都有理。”楚然心里不舒坦,忍不住嘟囔了一句。   百花休更是生气,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   她从前只觉得男人幼稚,如今一看幼稚就算了,还自负的很。顾澜风哪儿来的自信呢,怎么看也只是个刚达到筑基期的修士罢了,狂得能上天了。他这种修为的修士,灵秀宫外苑一抓一大把。   什么东西。   顾澜风说了这么多,时惊尘的表情却一点儿没变,沉声道了一句“出发”,便先一步往洞内去。   时惊尘的反应越是平淡,顾澜风心下便越是捉摸不透。方才在摘星台时,他见时惊尘一行人连御剑都不能,便猜想这几人的修为不过耳耳。   他们哪儿来的自信敢进洞去呢。仔细想来,时惊尘入门不过三年有余,楚然整天只知道跟在黎未寒身后献殷勤,他师姐更是个灵力薄弱的废物,这么一进去等同于直接送死了,到时候受了重伤被淘汰掉,可别哭鼻子。   顾澜风想到此处,等时惊尘一行人全部进去后,摆了摆手,吩咐观海阁的几名弟子道:“把洞口封上,省的他们打退堂鼓。。”   “是……”身后的修士应下,直接在洞穴外结了结界。   洞内的情况不太好探查,初入时还好,遇越到深处,越是昏暗。黎未寒一直被沈琉儿抱着,手脚有些僵。趁着视线昏暗,他悄悄落了地,跟在一行人身后走。   时惊尘用灵力化了一簇火焰,那火焰漂浮在前头给几人照亮,他自己走在队伍的最后方,看着一路小跑的黎未寒。   在不远处有一条流淌的暗河,楚然上前试了试,这河的深度大约到小腿的位置。   姚孟延见状,忙对身侧的沐雪道:“沐姑娘,这河水凉,我背你过去吧。”   沐雪听到这句,忙摆了摆手:“不必了姚公子,原是不必如此的,我没事的。”   楚然听她这么说,起哄道:“师妹,你就让他背吧,他一个大男人又提不动刀。眼下背个人而已,不会累死的。”   “这……”   “沐姑娘,我可以的,从前我受伤,你也背过我的。”姚孟延说着,便低下了身子。   黎未寒觉得这姚孟延小孩儿还挺开窍的,他看了一眼不远处一个人站着的百花休,一手拉了拉时惊尘的裤脚,一手指着背对着他们的百花休道:“徒弟,你也表现一下。”   时惊尘闻言,不曾看百花休一眼,直接把地上的棉花娃娃抱了起来。   “地上脏。”   “?”   时惊尘搞错对象了吧。   *    第034章   黎未寒就这么被时惊尘提溜着下了暗河, 百花休的裙摆脏没脏他不知道,反正他的衣裳是一点儿没脏。   时惊尘这窍算是开了,但也没完全开。   开错人了, 这让黎未寒这个缕缕试图拉红线的人很是受伤。   几人正走着,飘在最前方照明的火焰忽然停了一停。   楚然提高了警惕, 一行人定在暗河里, 一动也不动。   “怎么了?”百花休问了一句。   时惊尘沉默了片刻, 低声道:“有动静。”   “什么动静, 我怎么没感觉到。”楚然正说着, 只听一声巨响, 那暗河忽然汹涌起来。   耳畔海啸一般,眼底下浪打着浪, 原本很浅的一条暗河,一时间竟变得深不见底。   “来了。”时惊尘忽然道了一句。   “什么要来了?”楚然刚问完, 身后的几人已经先一步腾空而起。   短短一瞬的功夫, 只听一声巨响, 有什么东西从水中浮了出来。   楚然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那一跃出水的巨大灵兽顶了起来。   一声惊呼后, 火光大盛, 照亮了整个洞穴。只见一条巨大的双首蛟,将楚然顶到了脑袋上。   那双首蛟吐着信子,正垂眸凝视着几个悬在空中的人。   “惊尘, 惊尘!”楚然心下有些慌乱,扒着那蛟头,连叫了好几声时惊尘的名字。   时惊尘示意他安静, 楚然却被浪堵了耳朵, 听不清指令, 还在叫喊。   时惊尘无奈,抬手捻了一朵梅花弹了过去,直接封住了楚然的音道。   那双首蛟被灵力惊动,很快锁定了时惊尘所在的位置。   黎未寒扒拉着要从时惊尘怀里下来,时惊尘把黎未寒往怀里塞了塞,抽出身后背着的玄铁剑。   “你要用这种东西斩杀它吗?”   百花休难以置信,这双首蛟乃是活了上百近千年的东西,身上带着厚厚的鳞片,便是灵剑也扎不穿。拿一把小小的破铁剑就要冲上去,时惊尘哪里来的勇气呢。   时惊尘没有功夫回答这个问题,上一世为了镇压这双首蛟,他耗费了太长时间,几乎搭上了半条命。这一世,他怎么也不能再掉以轻心。   这蛟龙视线不好,眼下也只有先熄灯了。   “姚孟延。”时惊尘唤了一声,姚孟延即刻御剑背着沐雪来到了他的身侧。   “照顾好我师姐。”   “好。”姚孟延即刻应下。   未待沐雪有什么回应,时惊尘便熄掉了用灵力燃起的火。   洞内霎时间漆黑一片,唯有汹涌的浪潮还在翻滚。   那双首蛟伫立在洞中,似乎在找寻亮光,很快蟒蛇一般的瞳子便发现了目标。   沈琉儿脖颈上穿着的珠子,在黑暗的洞穴内,像一抹细细的火焰。   黎未寒的目光往沈琉儿的方向去,未待提醒,那双首蛟便冲了过去。   时惊尘刚调运起灵力,只见那双首蛟龙在沈琉儿面前停了下来,宛如雕塑一般。   “这是……”姚孟延有些疑惑。   “沈琉儿是魔族中人,想来那蛟龙也是看人下菜碟的,。”百花休的话刚落下,那双首蛟其中的一头忽然嘶鸣起来。   一时间浪花翻涌的更高,楚然直接被甩进了暗河里。   沈琉儿后趁机退了几步,额上生出了龙角,手脚并用地往石壁上爬去。   那双首蛟似是彻底发了狂,身子在洞穴内不断横扫,连带着脑袋也开始不分目地进攻。   时惊尘觉得这双首蛟有些奇怪,这灵兽是镇压折仙剑的,以折仙剑润养万物的特性,上一世即便那濯月山庄的人动了手脚,双首蛟的神志也是清明的,这一世怎么暴动的如此突然又轻易。   就连这鹿林也不对劲。   上一世的鹿林各处是茂盛的丛林与蜿蜒的清溪,可如今荒草遍地,俨然变成了一座人间炼狱。   太阳挂在头上没有温度,夜幕降临便冷的要死,折仙剑这润养万物的本事都去何处了。   时惊尘想到这一点,忽然有些怀疑叶汝死去的这些年,鹿林是不是遭遇了什么。分明灵剑还在,为何鹿林会变成这样,就连凶兽也暴动的如此容易。   “师尊,这鹿林……”   “不似从前了。”黎未寒与他想的一样。   那叶汝一死,鹿林在濯月山庄的入口便被永远封上了。要么是有人提前从别的入口进入了鹿林,要么就是有人留在了鹿林,暗中捣鬼,到现在还没出来。   无论是哪种,眼下都是他们在明,敌在暗。   “先对付这难缠的东西吧。”黎未寒道了一声,把怀里缩成针状的白玉梅花簪丢了下去。   那梅簪化作长剑大小,落在人脚下,犹如栩栩开着梅花的枝丫。   时惊尘一手握剑,另一只手点了火焰,去吸引那双首蛟的注意力。   巨大的蛟身蜿蜒在河中,时惊尘踏着梅枝,一路引着那双首蛟向洞穴深处去。   待经过这一段狭窄的路段,时惊尘看到了一处巨大的开阔的池子,那双首蛟身子的后半截便盘踞在此地。   黎未寒见众人未跟上来,从时惊尘怀里掏出自己的胳膊,调运灵力开始召唤千机引。   一声气吞山河的“嘿”之后,便有缕缕银丝从四面八方骤然而起。   昏暗开阔的洞穴刹那间被银光照亮,犹如天光乍明。   那双首蛟感知到千机引的灵力,在水中翻腾了一几下,猛然退了退,用巨大的尾巴当在身前。   水花溅了百尺,打向二人时,时惊尘催动灵力结了一道屏障,将水花悉数挡了下去。   那千机引的银丝汇成手腕粗细朝双首蛟而去,正要发动攻击,却忽然跟没了支撑一般骤然散去,一时间整个洞穴只剩下星星点点的灵力。   时惊尘:“……”   黎未寒:“……”   “灵,灵力不稳。”黎未寒非常不好意思地道了一句。   两人正立在空中,那双首蛟已经左右扭动着身姿蹿了过来,硕大的脑袋停在面前,伸手便能触碰到。   黎未寒“嗨呀”了一声,嗖得钻进了时惊尘的衣裳里,留下一句:“徒弟加油!”   时惊尘的嘴角抽了抽,用灵力催动脚下的梅枝猛然间向后撤退。   那双首蛟似乎发现了异样,目光凝聚在时惊尘的胸前,下一刻尾巴猛地在时惊尘的胸口处重重扫了一下。   时惊尘胸前的衣裳登时裂开,黎未寒就这么被甩了出去。   “师弟,我们来了!”楚然终于带着百花休到达了此地。   那双首蛟浑然不顾有人到来,猛然跃起,一只蛟头张开血盆大口将黎未寒吞了进去。   “师尊!”时惊尘的目光刹那间凝滞,胸口处的伤也没顾及,便踏梅冲了上去。   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少年人的衣襟,无数个暴击从时惊尘的手心打出去,落在那双首蛟的身上。   打蛇打七寸,打蛟也是。   那双首蛟身子重,未来得及躲闪,被反复击中后撞在石壁上。   破碎的石子落下,扑通扑通全进了潭中。   百花休被密得遮人眼睛的水花阻挡,无法看清时惊尘的具体状况,便扯了扯楚然的袖子催促道:“你师弟没有法器,快把你的剑给他!”   “我们心法不同,他不能用我的剑。”楚然的剑是黎未寒送他的拜师礼,这剑性格虽温顺,却是从不愿落入旁人手中的。   “你们不是学的一种心法吗?”百花休有些奇怪,她的师尊是灵秀宫的掌门秋月白,故而所习心法便与秋月白是一样的。黎未寒这两个徒弟,怎么各自学的心法还不一样呢,这么多种怎么教呀。   她蹙眉看着面前的水花,耳边忽然传来楚然的声音:“你不是会符阵吗,用符阵呀。”   这绘符布阵是灵秀宫最擅长的,百花休怎么不出手呢。   “我……”百花休看着楚然,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楚然见状,以为她没有符纸,便从自己袖中取了一大摞塞给了她,另外咬破了自己的手指,写了几张灵符撒了过去。   那灵符落入水中,很块便驱散了水花。   楚然一眼看到,时惊尘用剑支撑着一只蛟龙的上下颚,似乎在竭力寻找着什么。   这人不往外跑,怎么还往蛟龙肚子里钻呢。   楚然正要过去,身后的洞口处忽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刚要回头,一条巨大的龙便蹿了出来,直将他撞到了一边的石壁上。   那乌黑发亮的巨龙双眸猩红,不曾犹豫片刻,便向潭中的双首蛟而去。   一时间一蛟一龙缠斗在一起,连带着时惊尘,把洞穴内搅了个天翻地覆。   时惊尘心下有些着急,想到黎未寒可能已入了双首蛟腹中,眸中的杀意渐起。   支撑双首蛟嘴巴的剑很快出现了裂痕,在那血盆大口闭上之前,时惊尘及时退了出来。   他平复着自己的气息,静下心来感受着黎未寒已经薄弱到险些不可感知的灵力。   片刻后,时惊尘的手在胸前结了一小团银色的灵力焰火,那是黎未寒在进鹿林之前,传递给他用来召唤望月伞的灵力。   上一世他与这蛟龙缠斗了一天一夜才胜了他,今世他实在等不及了,他要这双首蛟立刻消失。   眸中染了点点艳丽的红色,眉心遮挡灵力地梅花印也显了出来。   有灵力从时惊尘的体内渐渐浮越至掌心,慢慢与黎未寒留下的那道灵力相融合。   时惊尘的唇一张一合,念咒一般,让百花休看得不明所以。   “他在做什么?”百花休问了一句。   楚然看了许久,猛地拉住了百花休的胳膊,开始往身后的洞穴中去:“千机引,他在召千机引。”   这东西向来不必亲疏,除了不打灵山道的人,误伤旁人的几率是十成十的,眼下不躲更待何时。   二人躲进狭窄的洞穴中,刚一抬头,只见万缕银丝如数箭齐发,无孔不入,一举穿透了那双首蛟的身子。   似被蛛网定格一般,那双首蛟停留片刻,随着千机引的褪去,如大厦倾倒,轰隆一声倒进潭水中,化作粉尘炸了满洞。   在四溅的水花与灵力中,是从空中缓缓坠落的棉花娃娃。   时惊尘再次调动千机引,那银丝由白转红,将娃娃托起来,缓缓递到了他的手中。   “师尊。”时惊尘将娃娃揽入怀中,黎未寒却已然没了回应。   眸中的血色如云翻浪涌,额间的梅花印也已然消失不见。   楚然从那洞穴中下来,走到了时惊尘的身侧:“师弟,你还好吧,你怎么会……”   楚然想问时惊尘是怎么会召唤千机引的,话还没问出口,便看见双眸通红的少年,将修长的食指抵在了唇边:“嘘——不可以告诉师尊。”   低沉的声音在洞穴中带了些飘渺的回音,楚然愣了愣,然后十分不适应地点了点头。   不远处那双首蛟化作的点点星光缓缓升起,在洞穴内渐渐凝聚,汇成了两把修长又漂亮的灵剑。   带着血色的瞳中倒映出灵剑的身影,时惊尘的目光滞了一滞,片刻后缓缓道了“剑来”二字。   其中一把灵剑受到感召,即刻化作一团灵力,直击时惊尘的心口。   一些原本因为走火入魔而缺损的记忆与人格,刹那间在脑海中拼凑起来。   .   “阿嚏——”黎未寒打了个喷嚏,原本要被蛟龙吞掉的三分神识,眼睛一闭一睁就又回到了自己身体内。   身侧的小修士见黎未寒打喷嚏,很贴心地问他道:“仙尊要小火炉吗?”   “不必了,多谢。”七八月的天,哪需要小火炉呢。   他的目光落在正前方摆着的宝镜上,只见观海阁中的几人,还在被凶兽所追赶。   黎未寒看得无聊,忍不住打了个长长地呵欠。   一个呵欠打完,便听见几个修士惊呼道:“有人出来了,有人出来了!”   众修士闻言,忙起了身围到摘星台的石栏边,仰头看着天际边。   只见一条漆色的巨龙乘风踏云,直奔摘星台而来。   众修士见状忙向后退了一退,让出了好大一片空地。   那巨龙在靠近摘星台时逐渐缩小,腕子粗细的小龙在宝镜前绕柱似的转了几圈,一道银光过后,现出了时惊尘与沈琉儿的身影。   “怎么,会是他们。”有修士不可思议地道了一句。   姚如海的小儿子见状,忙道:“光出来可不算,要有……”   他话未说完,便看见时惊尘抬手,轻轻点了点沈琉儿的脑袋。   沈琉儿看着几人,噎了一下,下一刻只听“啪嗒”两声,两颗粘着口水的混元珠从他口中吐出。   “这……”   “竟有,这样的事。”   耳畔的议论声此起彼伏,不少门派的掌门脸都黑了。出来的是时惊尘也就算了,这人毕竟是黎未寒养大的,用点儿手段赢就赢了。沈琉儿算怎么回事,一个六岁的孩子居然拿到了两颗混元宝珠。   时惊尘隐隐勾了勾唇,目光跃过满脸疑惑的众人,锁定了不远处正慵懒靠在椅子上的黎未寒。   *    第035章   摘星台上的人很多, 但若是有心,找寻熟悉的目光便很容易。   黎未寒只是下意识地抬眸,便正巧碰上了时惊尘的目光。他二人遥遥相望, 都不曾开口,却已然都明白对方此刻的心境。   下一刻穿着玄色锦衣的少年从人群中走来, 停在黎未寒的眼前, 拱手道:“徒儿没有辜负师尊的期望。”   带回灵剑, 保全自身与师门弟子。   时惊尘记得黎未寒说过的每一句话, 他垂下眼眸, 眼眸中微微泛着些不易被人察觉的波澜。   尽管时惊尘的表现还算正常, 但黎未寒还是能感觉出来这人身上受的伤不轻。   众人的目光被那六岁的沈琉儿吸引,很快观海阁的顾澜风也来到了摘星台。   未待顾澜风取出自己的混元宝珠, 沈琉儿夺魁的消息便传入耳中。他看着被尊主夫人柳青裁抱起来的六岁小童,脸色一时难看到了极点。   黎未寒在一片议论声中慢悠悠地起了身, 下一刻, 在时惊尘将要倒下之时, 伸手托住了他的腰。   “师尊……”   “辛苦了。”黎未寒道了一句,将一道灵力通过腰侧打入了时惊尘的体内。   时惊尘稳了稳身形, 微微侧目看向身侧的黎未寒。   这一幕被站在角落的符聆看得很清楚。   这两人之间确实不简单, 若说是道侣,却实在是显得过分生疏,若说是师徒, 又分明带着些暧.昧。   真是奇怪。   .   黎未寒不曾在摘星台过多停留,与白念桃和忘忧谷的尊主夫人道别后,便离开了摘星台。   他把时惊尘带去了进灵山道给他安排的小院里, 安置好小徒弟后, 才去找楚然和沐雪。   黎未寒的神识从鹿林撤离后, 时惊尘才制服了双首蛟,没能亲眼看到龙傲天的高光时刻,让他心下觉得有几分可惜。   原著那写手的文笔虽然稀碎,但写到这种高光场合却是豪不吝啬笔墨的,东一句经典,西一句比喻的,可见这场面有多绚丽。   黎未寒去问楚然时惊尘是如何制服凶兽时,楚然支支吾吾一句连贯的话都没说出来。   黎未寒心下正纳闷,一抬眼看见立在门口的百花休。   百花休见黎未寒注意到了自己,头也不回的就往屋里跑,无奈何黎未寒的速度太快,已经用千机引将她拽了回来。   “仙尊好……”   百花休常听师姐白念桃提起这人,对于这种每每高调出场,一眼看不穿修为的人,她心下还是很怵的。   “你看见了么?”黎未寒问她。   百花休摇了摇头,只说自己与楚然在洞里躲着,一出来便瞧见有一条玄色的龙吞下了洞顶的混元宝珠,其余的一概没看见。   黎未寒觉得这俩人奇奇怪怪的,但也不没打算再继续追问。   人是种很其妙的生物,有时候越是逼问,人家越不想告诉你,等哪天憋不住了,说不定自个儿就说出来了。   “那,你觉得我徒弟怎么样?”黎未寒很直白地问了一句。   这两个问题跨越太大,百花休反应了好一会儿才道:“人挺好的。”   挺好的?   这是行,还不行呢。   黎未寒不太明白,百花休这句话,更像是给时惊尘发了一张好人卡。   百花休听黎未寒提起时惊尘,想起在鹿林时楚然说过的心法之事,忍不住问他道:“仙尊,您三个徒弟的心法,都不一样吗?”   “对,这叫因地制宜,不,是因材施教。”   “因材施教……那,他们之中可有人的心法跟您是一样的吗?”白百花休还是头一次见到黎未寒的这样的师父,以往各门各派大多有自己主修的心法,师父徒弟都要承袭的,如此才能让各门各派的精华永续绵延下去。   黎未寒闻言,垂眸道:“没有。”   “没有?那多浪费呀,万一失传了可怎么办。”   百花休听掌门说过,黎未寒的心法也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若不宣扬开来,来日若是黎未寒身死亦或飞升,这心法可就跟着一并没了。   这不就算是天韵山庄的一大损失吗。   黎未寒看着面前一脸惋惜的小姑娘,忍不住抬了抬唇角,沉声道:“失传就失传了,又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说得漫不经心,眸中却有一闪而过的黯色,很快这抹黯然便被浓郁的笑意所掩盖,落入小姑娘眼里,便是对这特殊心法的轻蔑与不屑。   百花休游历四方,期间也与无数修士打过交道,这些人眼中不是写着对无穷灵力地贪图,便是写着至高无上地位的渴望。即便是遇到几个心怀大义的,所做之事,也并非全然为了苍生。   黎未寒不同,他出身寒门,一个寒门子弟能有今时今日的修为和地位,按理下一步该是打着造福黎民的旗号广收弟子,壮大自己的势力才对。   可他却偏偏选择了在天韵山庄做客卿,几年来也不过收了三两个徒弟。虽也镇压鬼帝,却又从来没说过什么济世救人的话。   这个人,实在是世间少有。   “这个给我用用。”   百花休还没反应过来,黎未寒便拿走她手中装有红花露的瓷瓶,转身离去了。   他走得很快,墨色发尾随着脚步微微摆动,衣袍迎着风飘扬,带着十足的利落与洒脱。   百花休静静看着黎未寒的背影,也不知怎么,忽然在这谪仙人的身上看到一丝莫名的孤独。   仙门百家流传着黎未寒从街头乞儿到折梅仙尊的故事,却从来只有开头和结尾,并没有一字一句提到过黎未寒是如何修行的。   他是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今日的折梅仙尊呢。   百花休心中好奇,却也无从去探究,她看着空空如也的手心,回过神来,往白念桃的房间去。   .   时惊尘自黎未寒走后,便结了结界开始调息。强行使用千机引的后果,是险些再次走火入魔。   要不是灵剑及时归来,只怕难逃再次殒身的命运。   屋内的灵力四溢,折仙的剑气一点点驱散开时惊尘被魔障困锁的神识与灵力。   上一世的时惊尘因走火入魔而死,连带着心神与灵力都受到了影响。黎未寒从前说他心神不定,故而易被幻象所迷惑,居然是真的。   怪不得从前屡次试探,都看不出黎未寒的心法,还只当是被那十四岁的身子束缚了,原来是因为将上一世的魔障带到了今世。   时惊尘看着自己的双手,细细感知着体内重新调动起来的灵力。   他见屋内无人,抬手在空中横向一抹,一把灵剑便出现在眼前。   心口处隐隐放着微弱的光芒,不待时惊尘召唤,另一把剑便自己蹿了出来化成灵形,躺在了榻上。   两把剑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其中一把剑上刻下了“折仙”二字,且只有剑魂,没有实体。   双首蛟守护的灵剑只有一把,时惊尘很快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是你吗?”时惊尘问了一句,折仙剑抖了抖,算作是回应。   上一世折仙剑跟随时惊尘出生入死,在每个危急关头都能将他要堕魔的心智力拉回来。   最后一次,折仙被人盗取,他才被自己的怨念与魔障反噬。   如今他重生,折仙剑居然也跟着过来了。   那旧剑的魂魄尚在,新剑的剑魂便无法进入。   这一点提醒了时惊尘,他从前只顾着庆幸自己的重生,却从未想过,那重生而来,自己十四岁时的魂魄又去了何处。是两者合为一体,还是已经被二十一岁的魂魄挤走了。   时惊尘的脑袋有些疼,折仙见状便化作一道灵力萦绕在主人的周身。   有折仙的润养,时惊尘混乱的思绪与灵力很快平息下来。   他仔细回忆着上一世发生的事,又忍不住去想今世与黎未寒的点点滴滴。   所有的事情在脑海中穿成搅成一团,似要爆炸一般。   门外忽然在此时传来敲门声,时惊尘警惕地睁开了眼眸,折仙剑先一步化灵回到了主人的体内。   “什么人。”   什么人?   这小兔崽子,别是睡傻了,连自己师父也分辨不出来了。   黎未寒原是想着自己没帮上什么忙,这会儿来体贴体贴自己的小徒弟,没想到这人连人都认不清。   “你若是还睡着,本尊便稍后再来。”黎未寒说着,故意往后退了退。   眼见着门上投下的影子越来越远,时惊尘即刻起了身去开门。   “师尊。”时惊尘唤了一声,浑身的戾气与灵力,在开门的一霎骤然褪去,唯剩下刚刚从睡梦中醒来的怔懵。   黎未寒见时惊尘头发也没梳,便也猜到这人肯定是睡迷糊了。   他这小徒弟从小就挺喜欢睡觉的。   “师尊来做什么?”时惊尘见他未曾真正离去,心下松了口气。   黎未寒摇了摇手上装着红花露的小瓶子,道:“疗伤。”   疗伤?   时惊尘还未做出回应,黎未寒便已经走进了屋内。   一进去便看见了那榻上闪着幽幽光芒的灵剑,那剑是玄色的一把,形似古时的汉剑,剑柄上是复杂又精致的纹路。   帐中昏暗,有亮眼的金光沿着剑身上符文一般的纹路,忽明忽现。   男主的东西果然与旁人的不一样,低调中有带着点儿奢华,这黑金的搭配,也算是经典搭配了。   黎未寒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待目光落在剑柄下的一块空白处时,忽然察觉出了异样。   “徒弟,你这把剑怎么没起名字?”黎未寒问了一句,他记得上一世这剑刚被时惊尘得到,便有了“折仙”这样的名字。   这两个字,天生然带着几分傲骨,还挺符合龙傲天毁天灭地的设定与气魄。   时惊尘垂眸瞥了榻上的灵剑一眼,道:“还未想好叫什么。”   黎未寒被人称为仙尊,“折仙”二字,带有杀戮之意,他不想走上一世的老路   “没想好?”不应该呀,怎么会没想好呢。   黎未寒的目光流转在灵剑上,时惊尘的目光却落在黎未寒的身上。   他静静看着灯下气宇不凡的人,片刻后对黎未寒道:“不如叫‘踏雪’。”   “踏雪?”这么乌漆麻黑的一把剑,居然要叫踏雪。   黎未寒正想让他再考虑考虑,只见那灵剑似是听懂了时惊尘的话一般,即刻自己给自己篆下了“踏雪”二字。   金灿灿的古文落在眼底,很快又隐入剑身,从今以后这把剑就叫踏雪了。   “你真想好了,这可不能后悔的?”黎未寒问了一句。   时惊尘注视着黎未寒的眸子,启唇道:“想好了。”   踏雪折梅,他很喜欢。   时惊尘看向黎未寒,眸中映着的烛火跳了一跳。   黎未寒浑然不知时惊尘的小心思,还在疑惑这“踏雪”二字有哪里好。   正思量着,耳畔忽然传来时惊尘的声音:“师尊不是说要为我上药吗?”   再不上药,伤口都要结痂了。   时惊尘这句话像是贴着耳朵说的,连气息都能感知得到,黎未寒猛地一回头,便看见时惊尘那张近在咫尺的脸。   距离有些不妥,但不得不说龙傲天就是龙傲天,这张脸便是放大无数倍,也是找不见一丝缺陷。   这样一张脸,这样一个人,怎么会有人不动心呢。   黎未寒不明白。   “你离这么近干嘛,本尊又不耳背。”黎未寒道了一句,用药瓶抵了抵时惊尘的肩膀,转身往榻边去。   他走得很快,不带一丝犹豫,浑然不似时惊尘,对这样的距离的相处还有些意犹未尽。   时惊尘觉得自己现在的心境很奇怪,分明小时候夜里被黎未寒叫醒,每每都满肚子气,可如今却又希望他能多在夜里叫他几回。   什么事都能细细思量,但一牵扯到黎未寒,行事便格外的莽撞。   他怎么变成这样了。   “过来。”黎未寒见时惊尘站着发愣,便吩咐了一声,时惊尘的眸子垂了垂,即刻往帐中去。   坐在榻上的人正自己看着手里的伤药,玄色的衣摆流水似的泄在地上,露出织金的云靴,如此庄重的颜色,天然给这人带了几分威严。   黎未寒见时惊尘还站着,便道了一声“坐下”。   时惊尘像个一令一动的傀儡,就这么吩咐一声做一个动作。   “兔崽子丢了魂了,怎么说一句动一下的,脱衣裳呀,等着本尊给你解么。”黎未寒没好声的道了一句,他没照顾过什么人,即便是体贴徒弟,也不会贴心到把音声放软,亲自给他宽衣解带的地步。   时惊尘闻言,这才慢吞吞地把衣裳解了。   黎未寒在此时掐了一团火焰出来,那火焰将帐中照得透亮,也将时惊尘的身子每一处,都清晰的呈现在眼底。   瓷白紧致的胸膛上有一道很深的口子,血液已经干涸,即便已经被简单处理过,还是瘆人的很。   时惊尘被黎未寒直白的目光盯得脸上发烫,只觉得两人这姿势别扭非常。   偏偏黎未寒没什么感知,直接把红花露倒在了自己的手上。   晶莹剔透的伤药似露又似膏,从指尖一直淌到了腕子上。黎未寒的手很好看,指骨修长,关节匀称,掌心处带了一层薄薄的茧。   他将红花露用双手搓开,等手搓热了才往时惊尘的伤口处抹去。   时惊尘的身子滞了一滞,伤口处的痛感和一种莫名其妙的战.栗感交杂在一起,让他想起在鹿林时,这人在身上那一按。   “师尊……”   “我洗过手的,很干净。”黎未寒很认真地回复他,涂药的力度也放轻了许多。   那双首蛟是有千百年修为的灵兽,这一击不知要耗费多好灵力才能修好。   黎未寒想到此处,上药的手法也格外细致了些。   时惊尘的手攥住自己放在一边的衣袍,脑中的弦绷得紧紧的。   黎未寒体内霸道又强劲的灵力透过伤药到达心口,惹的人心头发颤。   时惊尘能清晰的感知到他掌心的薄茧,甚至在想若这只手不这么规矩,摩挲在旁的地方便好了。   有一瞬间,少年时看到过的画册与眼下的场景重合。   那画上的人只有寥寥几笔,热火赤诚。眼前的黎未寒却眉宇清冷若蹙,好似从没有过人的悲伤与愉悦。   黎未寒若是像那画上一样,与人欢好缱绻,会是什么样的神情呢。   时惊尘的目光散了散,到最后干脆闭上了眼睛。   倘若黎未寒会窥心,此刻一定会骂他个狗血淋头吧。   *    第036章   心中的火苗不断跳动着, 像是急切地要表达出眸中早已萌生,却到如今才肆意疯长的感情。   时惊尘不知道该如何言说,眼前的人是高天的冷月, 是江中的孤帆,好像从来都不属于这个人世。   意识到自己可能在渴望一个永远不会动心的人, 时惊尘忽然有些说不出的落寞。   “好了。”   黎未寒收回手, 见时惊尘出了一身薄汗, 便从自己腰侧抽出一块汗巾递给他。   时惊尘低头看着那汗巾, 缕缕梅香让人略略失神。   黎未寒见时惊尘魂不守舍, 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病了?”   时惊尘抬眸去看他, 片刻后缓缓点了点头。   他好像确实是病了,这病来的蹊跷, 且无药可医。   “也不烫呀。”   修行之人哪儿那么容易生病呢,这人小时候都没病过, 怎么越长大越矫情了。   黎未寒正要收回手, 忽地被时惊尘抓住了腕子, 掌心再次落回到温热的额头上。   “这是怎么了?”黎未寒觉得时惊尘打从鹿林出来,就奇奇怪怪的。   不止是时惊尘, 所有人都很奇怪。   时惊尘的眸光晃了一晃, 看着黎未寒,沉默许久,才启了唇:“梅花印, 没了。”   那是他与黎未寒之间,唯一能切身感知到的联系,眼下, 没了。   他很难过, 像是弄丢了什么珍贵的东西。   “没了?”黎未寒用掌心去感应。   确实是没了。   黎未寒正要在他眉间用灵力再点一个, 时惊尘却拿开按在额头的手,看着黎未寒的眼眸,幽幽道:“种一个不会消失的吧。”   这次轮到黎未寒沉默了,这不会消失的梅花印,可不是乱种的。   “不可。”   “为何?”黎未寒过于果决的回应,让他心下有些不是滋味,酸溜溜,苦兮兮的。   黎未寒很干脆地回绝道:“只能种暂时的,你原来那个不是很好吗,撑了三年多呢。”   “不好。”时惊尘很固执地道了一句。   黎未寒见他发倔,也不打算顺着他:“说了不能种,就是不能种,你犟什么?”   这一句,说得时惊尘也不再反驳了。   这人的身子还赤着,就那么望着眼前狠心拒绝他的人。   黎未寒知道自己这么回答有些过于无情,但那梅花印,确实不是说种就种的。   黎未寒的心法与仙门中主流的心法不同,梅花印由他的精血灵力所凝,天然带了几分邪性,如同渗入骨血之中的千机引。   从前那浅显得一抹,种了也就种了,没什么太大的坏处。真要将这梅花印永远种在身上,便算做是一种标记了,到时候若没有定期得到他的灵力灌溉,被种下梅花印的人便会痛不欲生,如此便会成为他的附庸。   这样的法术堪比蛊术,与合欢宗的情蛊有几分类似,控摄能力却比那情蛊要强许久。   若是被种了情蛊,发作之后随便找人做些风月事也就缓解了,若被种了梅花印,却是非他解救不可的。   时惊尘一个日后红颜知己无数的龙傲天,身上带着永久的梅花印算怎么回事。难不成上一刻还左拥右抱,下一刻便来他身边乞求灵力灌溉么。   这也不像话呀。   黎未寒皱了皱眉,只道:“这梅花印又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句良言在时惊尘眼中,便成为了最不用心的敷衍。   黎未寒修的是无情道,若是给人种下永久的梅花印,便算是和这世间产生了牵绊,他必然是不想种的。   “徒儿知道了。”   时惊尘到底没有再继续忤逆黎未寒的意思,他这位师尊不喜欢过于精明的人,更不喜欢太过任性的徒弟。他很清楚,在黎未寒面前,顺从远远比忤逆要有效果的多。   黎未寒见时惊尘垂头丧气,跟只挨了骂的小狗似的,便将放在榻边的衣裳捡了起来,盖在他身上:“好好养伤吧,等伤好了,我再教你如何遮掩自己的灵力。”   “嗯……”时惊尘应了一声,眸中险些泛出的血色,又慢慢隐匿下去。   二人正在榻上沉默着,门外忽然传来几声有节奏的叩门声。   大门并未反锁,黎未寒问了一声是什么人,那人只道是灵山道姚家的仆从,来这儿送黎未寒赌注所赢的东西。   时惊尘抬眸看了黎未寒一眼,黎未寒解释道:“我瞧无人压那沈琉儿,便给他放了个彩头,谁成想这孩子夺魁了呢。”   时惊尘闻言,垂下眸子没有评价。黎未寒这手倒是伸的长,不给自己三个徒弟压,反而给忘忧谷的人压。   黎未寒道了一声“进”,便起身往帐外去。   进屋来的是灵山道外苑的刘管事,正是当年诬陷黎未寒偷盗的人。   也算是老熟人了。   刘管事身后跟着不少挑着箱子的仆从,他见到黎未寒,双手颤抖着,从怀中取出清单,勉强镇定下来,缓声道:“仙尊这回赢下的筹码有灵枢丹四十七枚,炽火丹五十七颗,琉璃金盏十对,朱雀铜灯十盏,合欢散六盒……”   合欢散。   这必然是那合欢宗的苏锦飞压上去的,正道名门开大会,他每次带的东西都很离谱。记得上一次,这人还压了一盒嵌着灵石的玉势。   那可是世间少有的暖玉,苏锦飞得到之后居然雕了一盒子不同大小的玉势,如此暴殄天物,豪无人性,一度让各门派的修士痛心疾首的很。   “对了,还有这个。”刘管事说着,拍了拍手,身后的人上前将一个漆色镶有金边的檀木盒子抱了过来。   他脸上挤出几分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对黎未寒道:“我家督护特为仙尊加了一样东西,还请您笑纳。”   这个“您”字说得当真是勉强极了,黎未寒看他这副分明不情愿,却还要强迫自己卑躬屈膝的样子,一时觉得还挺有趣儿。   刘管事亲自为黎未寒打开了盒子,只见那漆色的锦盒中有一对珊瑚状清透如水晶的龙角,那龙角在昏黄灯火下泛着盈盈光泽,很是好看。   黎未寒脸色一沉,凉声道:“此物本尊不收,带回去还给姚督护。”   灵山道已是督护府的所在,姚如海做督护这些年,自然寻摸了不少好东西。   什么样的珍宝他都能收,唯独这对龙角不能收。   刘管事见黎未寒不收,叹了口气道:“仙尊若不收,可叫咱们做奴才的怎么回去交代呢。”   黎未寒的目光冷了一冷,道:“怎么交代是你的事,替本尊多谢姚督护,就说本尊受之有愧。”   “这……”   时惊尘在帐中听见外头两人的推诿,掀开帘子瞥了一眼那黎未寒拒绝的宝物。   刘管事见帘后有人,眼睛一转,只道:“这龙角乃是调养灵力,增长修为的好东西,多少修士求也求不得的宝物,时小仙君,不好好劝劝你师尊吗?”   这人是个有眼色的人,见二人在一间房中,便也猜到黎未寒这三个徒弟里,定是时惊尘最受宠。   这人有意撺掇,时惊尘却没上他的钩,冷冷瞥了一眼,便放下了床帐,再不去看。   黎未寒每逢暑日和寒冬灵力便容易不稳,这对龙角于黎未寒来说送的恰是时候。姚如海送这东西送得也算是投其所好,但黎未寒说不要,他便不能多言。   刘管事见两人的态度一个比一个冷淡,也就不再劝说了。   他与黎未寒本就不睦,自然也不想多待,让人把东西放到院内的空屋子里,便带上门退了出去。   时惊尘见一行人离开,抬手捻了一只粉蝶,从门缝中飞了出去。   那粉蝶落在小院的出口幻化作人形,待刘管事出来,便上前一步,将人挡在了门口。   “时……时小仙君。”   暮色下的人瞳中泛着泠泠光芒,让刘管事吓了一跳。   “东西放下,回去交差吧。”时惊尘的目光落在那盒子上,夜色浓重,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具体如何。   刘管事闻言,十分欣喜地把东西交给了时惊尘。   一来一回不到转瞬的功夫。   待时惊尘回来,黎未寒仍在帐外愣神。   “师尊。”时惊尘的灵识回到体内后,掀开那帐子走了出去。   他见黎未寒若有所思,便问他道:“师尊为何独独对那龙角格外反感。”   他知道这龙角是从魔族人身上取下来的,许多魔族人身死,亲人为求个念想,便会将龙角取下,佩带在身边,按理该是没什么不妥的。   黎未寒闻言,坐在圆凳上,道:“无人愿意用至亲的龙角去换取银钱法器,那龙角必然来路不明,许是从什么人脑袋上活活割下来的,也未可知。这样东西他自己都没公之于众,咱们若是收下,与忘忧谷的交情,也算是到头了。”   “师尊是这么想的?”   “对,此物一如炉鼎,算是一种捷径,一旦传扬开来,修士们为图省力,争先恐后地获得炉鼎和龙角,后果将不堪设想。就好似……你的父母。”黎未寒将事情说得分外严重。   他从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天起,便对使用炉鼎的修士格外厌恶。   濯月山庄掌门做督护那几年,多少人因为炉鼎体质而家破人亡。   分明炉鼎体质的人更容易领悟心法,仙门中别有用心的人,却要将这些人不适合修行的观点宣扬开来,分明魔族中人安于一隅,自得其乐,那些人又将大把的坏事恶事推到他们头上。   今日这样矛盾横生,炉鼎甘愿依附于强者的局面,离不开那些满口正道的修士。   这些事都太可怕,太严肃了,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也只有真正属于这些特殊体质的人才能明白。   诸位掌门公子出身名门,少见涂炭生灵,少观路边白骨,自然对这两样东西享受的理所应当,也将这个世界早已变得扭曲的规则奉为圭臬。   他记得许多年前,在灵山道的早课上,有仙尊说过炉鼎体质之人内蕴灵力,适合供修士们采补。   那时候黎未寒曾问过一个问题,他问,若是炉鼎体质之人身上蕴有灵力,何不化为己用呢。   这句话让教授早课的仙尊沉默良久,没过几日他便因偷盗,打了几十戒鞭,被赶出了灵山道。   作为炉鼎便应修炼低等的心法,作为忘忧谷的魔族,便一定干过烧杀抢掠无所不作的恶事。   这世上的规则,早已被一些门派勾结着,在数百年前定好了,容不得质疑,更容不得天生反骨之人建立新的规则。   “惊尘,本尊改变不了世人,但若是连自己都改变不了,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黎未寒的注视着眼前的小徒弟,他的眼眸深邃,眸中带着常人无法想象的坚毅与冷静,似要将世间所有的一切都看个分明透彻。   时惊尘被这样的目光所震撼,他以为黎未寒不用炉鼎仅仅是因为“无情道”三字,却从未想过他心中竟有这样的大义。   他阴晴不定,目中无人,却又不拘一格,通透无比。   所有矛盾的词汇成了一个黎未寒,一个真实的,表里如一的黎未寒。   许是觉得气氛有些过于沉重,黎未寒清了清嗓子,道:“本尊不是在说自己有多清高。”   “徒儿知道。”   “也没有教训你的意思。”   “徒儿也知道。”   黎未寒从来都是有什么说什么,这一点时惊尘早知道了。   黎未寒见小徒弟乖乖站着,心下忽然觉得不太合适,分明时惊尘是病人才对。   “你坐下。”黎未寒道了一声,时惊尘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还站着。   他坐在黎未寒对面,瞥见那刘管事递过来的册子,便顺手拿了起来。   密密麻麻的奇珍名字入眼,时惊尘问随口问道:“师尊压了多少彩头。”   黎未寒听时惊尘问这个,沉默了片刻,道了一个“五”字出来。   “五十两?”时惊尘翻了一页纸。   黎未寒摇了摇头,仍旧道:“五……”   “五百两?”时惊尘抬眸看黎未寒的表情,觉得自己还是说少了,他放下册子,问道,“总不能是五万两吧。”   黎未寒这彩头可真够大的。   黎未寒闻言,笑了笑,道:“不多,五百万两。”   “五百万两!”时惊尘压着心中即将腾起的怒火,问道,“白银?”   “黄金。”黎未寒觉得还挺值的,原本打算用这五百万打个水漂的,没想到还赢了这么多。   时惊尘攥紧手中的册子,沉声道:“五百万黄金做彩头,师尊还真是大方。”   黎未寒所接的委托,报酬从几个铜币到几两银子不等,从来没超过百两。这人平时扣扣搜搜的,每月只给沐雪十两银子置办东西,他跟楚然只有二两。   这沈琉儿,不会真是他的亲生儿子吧。   黎未寒心怀大义的形象还没在心下立稳,这一掷千金的形象倒是越来越稳固了。   手里的册子被甩回桌上。   黎未寒怕小徒弟气大伤身,提议道:“不管过程如何,反正又没有亏银子,一举两得的事儿。你去瞧瞧有什么喜欢的东西没,拿回来玩儿。”   时惊尘本想说不稀罕,未待他拒绝,黎未寒已经拉着他到了堆放箱子的房间。   黎未寒抬了抬手,所有的箱子便落了锁自己打开静静等候时惊尘的挑选。   “你先挑着,我去看看有什么吃食没有。”黎未寒说罢便匆匆离开了。   时惊尘无奈,但这事毕竟已经过去了,再生气也没办法。   他的目光落在几个箱子上,漫无目的地扫着。   一个精致的小盒子很快引起时惊尘的注意。他将盒子取出来,感知到里头的东西灵力很足,便带回了屋子。   这盒子足有一尺宽,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该是灵玉一类的东西,黎未寒不用龙角,用这些玉石应该没事的。   时惊尘抬手拨去了盒子上的铜锁,见到那东西的样貌时,忽然蹙紧了双眉。   在时惊尘愣神之际,黎未寒已经带着点心回来了,刚一进门便看见时惊尘坐在桌前。   一只堪比小臂长的玉势,就那么压在时惊尘修长的手中,这种天然为了那事儿而生的物件,与时惊尘清澈中带着几分好奇的眼眸形成了很大的反差。   黎未寒看着自己的徒弟,愣了一愣,反应过来之后,带着点心火速退出了房门。   他靠在门上,看着满园寂静的草木,心下一时难以平静。   时惊尘放着那一箱奇珍异宝不拿,怎么偏偏拿合欢宗的东西,还是……那种骇人的样式。   要怎么用,不会受伤吗,这人可是还病着呢。   好奇也能不能这么好奇呀。   *    第037章   他胡思乱想着, 殊不知自己眼下已然添了一抹不易察觉的薄红。   黎未寒纠结自己要不要进去,想了许久,还是决定不进去了。   时惊尘到底是男人, 对这种事有兴趣都是很正常的。   他沉默着眺望院内的假山与花草,忽然不知该往何处去。   这房间是他的, 时惊尘和楚然原本是一个房间, 他总不能去找楚然睡吧。   黎未寒想到楚然那震耳欲聋的鼾声, 忽然觉得有些难办。   正想着, 身后的大门忽然被打开, 黎未寒后背一空, 在倒进对方怀里前及时站稳了脚。   “师尊?”时惊尘看见抱着点心转过身来的人,问他道, “怎么不进去。”   进去?   进哪儿去,时惊尘在屋里头那样, 他进去合适吗。   这事儿自娱自乐就行了, 还能俩人一起吗。   “我, 我能进去吗?”黎未寒有些不确定地问了一句。   时惊尘见他突然这么小心,一时还有些不适应:“自然可以进去, 咱们一处住的, 怎么不能进来呢。”   黎未寒这是怎么了,往日里连门都不敲,睡着都着了都能把他弄醒, 今日倒是做起君子了。   黎未寒听见这句,心下一边感叹时惊尘心大,一边骂自己扭捏。   这种事时惊尘都不尴尬, 他尴尬什么。又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 时惊尘自己跟自己玩儿而已。   “那我进去了。”黎未寒抱着怀里的点心筐子进了屋, 一进门就发现那精致盒子里的东西不见了。   不见了。   短短不到一刻钟的时间,东西能去哪儿呢。   黎未寒回头看向时惊尘那张波澜不惊的脸,目光下移后,忽然蹙了紧眉。   不会在那处吧。   “徒弟,你身上,难受吗。”黎未寒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问,措辞了半天,嘴里只这么蹦出这么几个字来。   时惊尘以为黎未寒在自己的伤口,点了点头道:“还好,刚开始会有些疼,这会儿好多了。”   刚开始有些疼,这会儿好多了。   黎未寒满脑子都是这句话,他眼睛睁的很大,一时不知道该给出什么反应。   时惊尘真的用了吗,他还以为这人只是好奇。   那样的东西,不得一步到胃吗。   黎未寒已经无法思考了。   他不理解,但大为震惊。   “徒弟,这东西……循序渐进的使比较好,。”震惊之余,黎未寒还是打算跟时惊尘普及一下这方面的知识。   时惊尘想到方才黎未寒给他上药的手法,回应道:“还好,适应了也就好了。”   适应了。   时惊尘这么短的时间就适应了吗。   黎未寒想到方才那骇人的玉势,看向时惊尘的目光带了些复杂的情绪。   这算是主角光环吗,主角在这种方面也需要有光环吗。   看似古井无波的人,心下已经翻涌起了惊涛骇浪。   黎未寒没想到时惊尘能大大方方,跟他谈论这些东西。   男女之事在哪个地方,不从来都是讳莫如深的么。时惊尘不愧是男主,这种事都能心平气和地说出来,心胸也太宽了。   黎未寒看向时惊尘的眸中,忽然多了些敬佩之情。   这会儿点心是顾不上吃了,黎未寒匆忙塞了两口,仍旧觉得尴尬,说了声“困”就往榻上去了。   时惊尘知道黎未寒这困意来的快,睡的也快,便也没去打扰。   一直等到吹了灯,时惊尘回榻上躺下,黎未寒才蓦地睁开了眼睛。   他悄悄瞥了一眼背对着他的时惊尘,心下忍不住去想时惊尘有没有将那东西取出来。   若是不取出来,这么睡过去,是要含着那东西一夜吗。   时惊尘就那么喜欢吗。   黎未寒张了张嘴,想叫醒时惊尘问个清楚,话到嘴边,忽然又不知道该问什么。   他活了两辈子都没遇见过这种事,心下好奇,却又实在问不出口。   就这么胡思乱想地过了一夜,等到睡过去的时候天已经大亮。   两个人的灵力靠的很近,悄无声息的体内浮越出来,各自润养着对方。   这边的小院儿里悄无声息,观海阁那边已经开了好几通小会。   时惊尘是和沈琉儿一起出来的,沈琉儿一个六岁小儿夺魁,各门派自然会不会觉得这小东西一个人的功劳。   时惊尘是什么人,一个刚入门才三年的修士,灵根一眼可知的低劣。白日那么一遭,也算是出了名儿了。   掌门洛风临气得手里的浮尘直抖,一旁站着的几个小修士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你是什么修为,那时惊尘又是什么修为,你以为他让沈琉儿夺魁是为了隐藏实力吗,他这是在羞辱你,说你连一个六岁的小儿都不如。”   洛风临看着面前的顾澜风,心下颇有些恨铁不成钢之意:“你这些年的修行,都修到狗身上去了!”   雪白的浮尘扫到顾澜风身上,顾澜风扎扎实实挨了一下,等那疼劲儿过去,才愤愤道:“师尊,我亲眼见过那时惊尘所结的结界,绝不是一个普通弟子所能结的,他必定,必定是在掩盖自己的实力,说不准灵根低劣也是假的,到底是时家的人,怎么可能是个废物。”   “你说什么?”洛风临的眉头蹙了蹙,对他道,“接着说。”   顾澜风道:“那潭中蛟龙少说活了千百年,姚孟延是个肩不能提手不能抗的废物,楚然资质又平庸,剩下的都是女人和小孩儿,帮不上什么忙。时惊尘能斩杀那蛟龙,要么是姚如海暗中安排,要么就是他心术不正修了魔。”   “魔?”洛风临闻言,心下的怒火忽然平息了几分。   这正道名门的人,怎么能修魔呢。   顾澜风见洛风临将这话听了进去,继续道:“黎未寒的心法至今都不敢公之于众,想来其中必有蹊跷。时惊尘是他的徒弟,三年之内便能斩杀如此难缠的蛟龙,若不是走了捷径,还能是什么呢。”   黎未寒那邪门的心法,在仙门中早有人揣测。眼下黎未寒还没弄清楚又出了个时惊尘,一门出现两个这样的人物,可不太妙。   到时候半路出家的名满天下,他们这些规规矩矩,潜心修炼的名门正道又算是什么。   洛风临思量了片刻,吩咐道:“想办法,试探出来。”   “徒儿领命。”顾澜风松了口气,心下为终于推卸了责任而庆幸。   他带着几个弟子退出了掌门的房间,一出院子便看见灵山道外苑的刘管事,正领着一帮人浩浩荡荡地从门前过去。   顾澜风让身后的弟子停下,自己跟着刘管事一行人而去。   .   黎未寒这一觉睡到日上三竿还没有醒的迹象,最后还是被敲门声吵醒的。   他见时惊尘还睡着,本想把人叫醒,让他去开门。脚落在时惊尘身上的前一刻,黎未寒忽然停下了动作。   不大合适,这人身上好像不方便。   他从榻上站起身,跨过躺在外头的时惊尘,从架子上抽了件外袍披上,匆忙踩上鞋子去开门。   大门被打开后,一张含情的桃花眼便落入眼底。合欢宗的衣裳用得都是最软最好的锦缎,外头一层若有似无的纱昭着,很衬人的身段。   “折梅。”苏锦飞咧着嘴,就那么笑盈盈地看着他。   几个门派里,合欢宗的苏锦飞是最好相与的一个。   当年黎未寒第一次见苏锦飞时,这人缠着他要跟他双修,最后两人打了一架,苏锦飞没打赢,便也只能绝了这个心思。   黎未寒曾经一度以为这合欢宗与采花贼无异,相处久了才发现这采阴补阳之道,也是讲究两情相悦的。   “何事?”黎未寒问他。   “给你送吃的,灵山道真是个好地方,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有。”苏锦飞手上提着两串红彤彤的果子,见黎未寒挡着大门,眼睛向他身后瞥了一瞥,狐疑道,“里头,有人?”   他知道黎未寒是修无情道的,便也没往歪处想。   不过他一早便也看出来,黎未寒这无情道修的不怎么样。这人压根儿不适合走这条路,偏偏说了几次还都不信,只当是自己哄惑他。   这天底下总是有人不是好人心,他也懒得跟黎未寒计较。   黎未寒见苏锦飞问这个,抿了抿唇道:“我徒弟在,他受伤了。”   “受伤了,是那个叫什么时惊尘的?”苏锦飞很快记起了这个人,这小孩儿是难得一见的顶级炉鼎,身段好,模样也俏,怪招人的。   要不是因为这人是黎未寒的徒弟,他一定收入帐中。   见黎未寒仍旧撑着门,苏锦飞眯了眯眼睛,干脆一低身子,直接钻了进去。   “我想进什么样的地方进不去呢,你又不是不知道。”苏锦飞头一次见黎未寒时,便展现出自己的惊人天赋了。   别说是堵着门,就是没门他也能溜进去。   苏锦飞将手里的东西放在桌上,一抬眼便看见了出自合欢宗的木盒子。   合欢宗的东西又多又杂,每样东西的规格在盒子上都有专门的记号提示。   这盒子敞开着,里头的东西却没了。   苏锦飞顺着往后头一瞧,那不远处的轻纱帐中,正睡着自己惦记过的炉鼎时惊尘。   这盒子里的东西去哪儿了,已然不言而喻。   他的眼睫颤了缠,回眸扫了披着时惊尘衣裳的黎未寒一眼,故作恍然道:“怪不得会受伤呢,那样的东西。”   玉势是用来开身的,这两人可好,也不知道挑小点儿的。   别是就那么生怼进去了。   “那东西确实厉害,不然他也不会受伤。”   黎未寒想到那潭中的双首蛟,忍不住蹙了蹙眉,他还没问时惊尘是怎么斩杀那东西的呢,待他醒来一定好好问问。   苏锦飞听这意思,俩人好像还不是头一次了,黎未寒这无情道修的够随意的。   他见榻上的人还没醒,又问黎未寒道:“昨儿用药了吗?”   黎未寒点了点头:“用的红花露。”   “红花露怎么行,得用这个。”苏锦飞说着将两个瓷盒子从怀中掏了出来。   一红一白两个盒子,小巧精致的很,他把盒子放进黎未寒手里,嘱咐道:“白色的受伤之后用,红色的一早便要用,如此也不容易受伤。”   “一早便要用?”   黎未寒垂眸看了那两个小瓷盒子一眼,忽然明白过来那医书中“未病先防”的大智慧来。   “多谢了,我今儿晚上给他用这个试试。”合欢宗的东西向来是最能体贴人的,连治外伤的药都用这么好看的盒子装着。   苏锦飞听他今晚便又要做那事儿,眉头不由一蹙,心道这俩人还挺不知节制的,日日这么着,哪儿受得了呢。   苏锦飞想提醒一句,但想到黎未寒平日的行径,也知道这人不是个心疼人的,只在心里替时惊尘叹了口气。   这小美人儿跟着黎未寒,哪儿有跟着他好呢。要是时惊尘是他的人,他必然好生照顾着。   “你徒弟白天在鹿林里夺宝,夜里还得……怪累的。”苏锦飞忍不住感慨了一句。   俩人在外头站着,里头的人已经醒了过来,不知道推倒了什么东西“当啷”一声传进人耳朵里。   苏锦飞见黎未寒的目光往帐中瞟,心下也知道这人是没心思继续聊大天儿了。提醒了一句晚间姚如海在庄里设了宴,拿了块桌上的点心便走了。   黎未寒送走了苏锦飞,才进帐中去。   时惊尘一眼看到黎未寒穿着自己袍子,眸光不由地微不可见地晃了一晃。   “方才什么东西掉了?”黎未寒听很大一声响,也不知道那东西坏了没。   时惊尘自然不会说,是方才起来的时候撞到了架子后藏着的玉势。   昨天忙着去开门,匆匆把东西放在了架子后,没想那光滑的的一根站不住脚,今早撞了一下就掉了。   若是被黎未寒知道是什么,一准又要骂他。   那合欢宗的宗主也是个奇人,那样好的东西做什么不好,偏偏雕了个逼真的玉势。   还是那样骇人的大小,这世上若真有人的玩意儿与那东西差不多,岂不是要死人了。   *    第038章   时惊尘一想到身处下位者, 便要承受那样的东西,不由的眉头一蹙。   偏偏脑海中那画册里的东西,又一股脑的翻涌出来, 各种各样离谱又新奇的姿势,让时惊尘脸上一时烫的厉害。   反应到自己的思绪又去了不知何处, 时惊尘定了定心神才道:“师尊, 我在那蛟龙的身上发现了这个。”   若再不把话匣子拉到正事上, 不知还要想到什么可怕的场面。   他回身将那东西从枕头下取出来, 一个足有手腕粗细的漆色铁环落入眼底。   黎未寒觉得这东西有些眼熟, 思量了许久才想起来, 这漆色铁环与从前控制雪玲珑的镣铐是一样的。   “在双首蛟身上发现的?”黎未寒再次确认了一下,顺道抬手在房间内布下了结界, 以防隔墙有耳。   时惊尘点头道:“双首蛟化灵之后,这东西无处可藏, 便浮出来了, 想来是一早被埋进了那蛟龙体内。”   时惊尘记得自己上一世遇见那蛟龙时, 这东西攻击人还有策略和章法,今世倒是浑然没有脑子一般, 只知道用蛮力, 必然是心智被这铁环影响了。   “这么说,那双首蛟也是受人控制了。”   此事果然与那刻意引导罗明烟的幕后之人有关,如此控射人心的东西, 也不知是如何练成的。   黎未寒摩挲着掌心的铁环,思量着二者之间的关系。   鹿林夺宝一旦有弟子受重伤,便会自行脱离, 不会造成太严重的后果。   双首蛟是神器的守护灵兽, 修为高深, 灵力充沛。即便是上一世的时惊尘也处理的十分困难。今世这灵兽暴动,便更是难以制服。   这么一想,这次的夺宝,倒像是一种特殊的筛选,筛选出那些天赋异禀的弟子。   时惊尘一行人在这么短的时间,便处理了那双首蛟,鹿林中若有眼线,进入洞中的几人只怕都要被盯上了。   也幸亏各门派大多把银钱压给了观海阁,也让那宝镜一直追随着顾澜风一行人而去。   若是跟着时惊尘,那洞中之事只怕会人尽皆知,危险也更多了一重。   黎未寒这么想着,目光不经意便落在时惊尘的脸上。   时惊尘见黎未寒总看着他,伸手蹭了蹭脸颊,发现没有什么东西,便又放下来。   他将自己的中衣整理好,又从架子上取了黎未寒的衣裳递给他,低声问道:“师尊也会控摄之术吧。”   时惊尘记得千机引是可以控制活人的。   黎未寒接过衣裳,点了点头:“对,只是活人不似傀儡无根无魂,有精魄和神识的东西最难操控,若要用活人,还是自愿变成傀儡的人最好。”   “自愿变成傀儡的人?”时惊尘思量着这句话的意思。   天底下大约没有人愿意成为黎未寒的傀儡,所以他才一用木头娃娃吧。那样的娃娃好操纵,却因为自身没有修为,才容易破损。   黎未寒接着道:“控摄活人之术,之所所以是禁术,便就是因为少有人愿意成为傀儡。那些炼此道的人没有傀儡,自然不愿意永远以娃娃为傀儡,若恶由心生,便会把魔爪伸向周围的人。”   “周围的人。”   “对,就好似本尊若看上你,想要你,便会想方设法引你入魔。使你失去原本清明的神志,从而控摄你,让你成为本尊的冷兵利刃,为本尊而活。”   黎未寒这几句话,顷刻间让时惊尘醍醐灌顶。   怪不得,怪不得上一世的折仙会无缘无故失踪,那盗取他灵剑的人,只怕是蓄意引他入魔的。   原以为叶汝死后,便再无十恶不赦之人,没想到那幕后之人的用意比叶汝还要可怕。   以活人作傀儡,自然比木头做的娃娃要好上千百倍。   时惊尘额头生了一层冷汗,黎未寒见他面色苍白,以为自己把他吓到了,忍不住调笑道:“怎么胆子这么小了,本尊又没说想要你?”   时惊尘听见这句话,忍不住笑了笑。   他倒宁愿是黎未寒,也好过是别的什么人。   黎未寒见时惊尘看着自己,也不继续穿外袍,顺口问他道:“怎么还不穿衣裳?”   时惊尘看着他,歪了歪脑袋,道:“师尊穿了我的衣裳,怎么反倒问我呢。”   “你的衣裳?”黎未寒低头去看,果然见那玄色的袍子与自己平日的不同。   想是方才起的急,一不留神就拿错了。   黎未寒正要脱下来,想到时惊尘还在身侧,动作便戛然而止了。   这袍子底下就一条裤子,按理说都是男人也没什么,他跟时惊尘一个屋子睡了三年,该看的不该看的,也都知道清楚了。   但昨日发现时惊尘做那事,还是让他心下怪怪的。   这小兔子是长歪了,还是单纯好奇呢。   “惊尘,本尊问你件事。”   “什么事?”   黎未寒想了想,道:“你觉得百花休……样貌如何?”   时惊尘闻言,眼底掠过一丝考量的光,他在想黎未寒希望自己给出一个什么样的答案。   沉思片刻后,才应道:“百花休貌容貌清丽,是仙门中不可多得的美人。”   黎未寒又问他:“那你觉得本尊的师兄白翎如何?”   孔雀本就是各色灵兽中最惹眼的,化型后的皮囊也是仙门中数一数二的。不少好男风的修士,想与白翎结为道侣,若是时惊尘喜欢男人,也该觉得他好看吧。   这句话让时惊尘想起来初见这人时,黎未寒问的问题。   他那会儿问的是,本尊长得带劲儿吗。   若是今日再问,时惊尘一定会答带劲儿。那是足以让人魂牵梦萦,一眼为之沦陷的诱惑。   只可惜,黎未寒不会再问了,他也到底不敢这么回答。   时惊尘面上带了些浅淡的笑意,道:“这些年不大过去,早已忘记了,只记得是个鼻子眉眼周正的师叔。”   “周正?”   确实周正,白翎要是不周正,这世上哪儿还有周正的人呢。   黎未寒听时惊尘这么说,也就放心了。   小孩儿到底是小孩儿,好奇心强也是常有的事,日后有了老婆自然就不会这么做了。   “我把衣裳还给你。”黎未寒正要脱衣裳,时惊尘伸手一把拉住了他要褪下肩头的衣裳领子。   “怎么了?”   “不要了,送给师尊穿吧。”时惊尘抬眸扫了黎未寒一眼,松开手往帘外去。   黎未寒看着时惊尘的背影,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   .   晚间姚如海在慕华亭设宴,邀请各门派收过请帖的人过去。   天韵山庄只有楚然和黎未寒收到过正式的请帖。   黎未寒临走前见时惊尘闷头不出声,便在他额上又种了个暂时的梅花印,把这人也带上了。   小兔崽子脾气也是古怪,带他出去的时候他嫌累,不带他出去又不高兴,还挺有趣儿。   刚出小院的大门,便看见符聆站在外头候着。   “仙尊,我……”他面露难色,眸子也泛着水光。   “有什么事,回来再说吧。”黎未寒并未容他多言,拂袖便走了。   待三人走远了些,楚然才道:“小院里没他的地方,管事的把他和仆从们安排一起了。今儿巴巴过来等着咱们,想是要一起去这宴会呢,这样的晚宴,去得都是各门子弟,也不知他过去做什么。”   时惊尘眉头蹙了蹙,没有说什么。   黎未寒目视着前路,道:“找个人留意着,尤其是他见过什么人,又去过什么地方。”   “是。”楚然应下,看了身侧的时惊尘一眼,问他道,“师弟的伤如何了?”   “还好。”   若不是有意延缓,早就愈合了。黎未寒不是个会体贴人的,估摸着等他这伤一好,就要赶人走了。   这灵山道也是,有那么些个银钱,也不知道置办几张大点儿的床。   黎未寒听楚然问这个,侧过头对时惊尘道:“我从一位故人那儿得了新的药膏,今晚回去的时候,给你试试。”   “好。”时惊尘的目光软了软,唇角勾起一抹隐微的笑意。   到慕华亭时,已经有不少人落了座。   主位两侧的都是威望很高的门派,有早到的掌门和弟子,正各自围在一处谈笑。   顾澜风被一群年纪不大的女修围着,正在说鹿林之中的奇遇,惹的几个女修脸上笑意频频。   黎未寒不曾在门口过多停留,不待指引的人过来,便径自去了自己的位置。   亭中的布置很是朴素简洁,但细看起来,还是带着些低调的奢华。   那亭上的矮桌,皆是用上等的黄花梨木雕刻而成的,看这纹理,每张桌子大概都取材于一棵树。   照亮用的宝珠就不必说了,连蒲团用的料子,也是各门各派用来做衣裳的好料子。   楚然看着十几张桌子,连连咋舌,他一低头,黎未寒已经坐在蒲团上开始愣神了。   那副眉眼疏离的清冷样子,还是一如既往的迷惑人。   再好的料子,在他这位师尊眼里,只怕也跟普通料子没什么区别。   时惊尘昨日那乘龙踏云而来的画面,惊艳了很多修士,今日这人一进来,便有不少人开始往这边儿看。   黎未寒这师徒几个,虽然看不出修为如何,但样貌是一个塞一个的好。   很快便有胆子大的女修前来问时惊尘,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时惊尘含笑拒绝了来人,那笑容如春风醉人,让人也不舍得生气。   黎未寒看着失落离去的女修,心道这龙傲天是留给几位女主的,自然对旁人冷情。   当真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他这么想着,目光便不由得随那女修而去。   时惊尘见黎未寒从那女修过来,盯到人离开,原本还带着笑意的脸,顷刻间冷了下来。   很快姚如海便从门外而来,那人一路前呼后拥,与各位掌门说话,等走到黎未寒身边时略略停了一停。   他见黎未寒垂着眼眸并不爱理人,干脆把目光放到了时惊尘身上。   “这位便是时小仙君吧,久闻小仙君的大名,昨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姚如海这几句,也算是给足了时惊尘面子。   时惊尘拱了拱手,算作是回应。   姚如海又跟楚然说了几句话,临走前笑着道:“我们家五姑娘也到了该出阁的年纪,改日带她过来,你们也认识认识,当师父的修无情道,做徒弟的,总不能跟着也守着清规戒律。”   姚如海说完,低头扫了黎未寒一眼,往主座上去了。   楚然拍了拍时惊尘的肩膀,道:“诶,姚督护看上你了,要让你做女婿呢。”   “你怎知看上的就是我?”时惊尘问他。   楚然看了坐着的人一眼,低声道:“总不能是师尊吧。”   黎未寒跟姚如海说素来不和,此事早就在各门派之间传开了。当年黎未寒代表天韵山庄,往叶汝那边参加仙门大会时,姚如海便已有意向黎未寒示好。   哪知黎未寒连句话也没回应,就那么对面不识地走过去了。   姚如海是谁,那可是灵山道的掌门,这是世上少有人敢驳他的面子,天底下敢这么做的除了黎未寒,再没有第二个人敢了。   黎未寒与灵山道的事,时惊尘也听黎未寒亲口讲过些许。   他的师尊向来把喜恶都写在脸上,如此做派也算是表里如一,比那些笑面虎要好多了。   依他看,这人是单单不喜欢姚如海一个人。   也是奇怪,分明这姚如海也不怎么插手弟子的事,为何黎未寒对他意见如此大呢。   时惊尘忍不住看了主位上的人,此人外貌和善,待人有礼,除了格外铺张些,倒也看不出什么错处。   几人各怀心思,很快耳畔便安生了下来。   姚如海说了几句话,无外乎是说各门派后继有人,仙门又添才俊一类的话。   言语间还提了提鹿林夺宝,席间有人说起那洞中灵兽乃是镇压法器的守护兽,如今灵兽死,不知法器落在了哪位弟子身上。   忘忧谷的人已经回去,自然无从问起,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时惊尘身上。   他是与沈琉儿一同出来的,自然知道法器去了何处。   时惊尘看了黎未寒一眼,还未等到回应,便听那浮生门的掌门道:“小后生扭捏什么,若不在你身上说一声便是,若真在你身上,拿出来给咱们开开眼界。在坐的都是老人了,还能抢你这小娃娃的东西不成,啊?”   那人说完,便引起满堂的哄笑。   黎未寒挑了挑眉,示意时惊尘给他们看看也无妨。   反正这东西认主,旁人拿了去也没什么用。   时惊尘闻言,几步走到了众人眼前。   他立在亭间,抬手唤了一声“踏雪”,四下里的人一时屏住了呼吸,都等着看是什么样的神器。   等了足有一刻钟的时间,亭间还是仅有时惊尘一个人,不见那法器的身影。   法器难得,更难驯。   顾澜风看着孤零零地时惊尘,冷冷笑了一声。   姚如海见状,起了身道:“时小仙君不过一个练气期的弟子,各位何必为难他呢?”   “练气期能从鹿林出来的这么快,岂不是更有过人之处。”有观海阁的弟子道了一声。   言下之意是时惊尘分明用练气期的身子,做了金丹期才能做的事。   一时间,各门弟子都等着看好戏。   时惊尘岿然不动,不解释,也没再召唤第二次。   不多时,只听停外一声惊雷,原本还带着凉意的夏夜,瞬间冷了好几个季度。   一阵穿堂风过来,霜雪顷刻间落了亭。   顾澜风的脸色变了变,下一刻,一把利剑“嗖”的一声,从亭外飞来,直直插在了观海阁掌门面前的矮桌上。   若隐若现的金光从剑身浮现,不到片刻的功夫,亭外的风雪便落了满院。   掌门洛风临的脸色黑不大好,偏偏那大风夹杂着雪花片子和石砾,打在人脸上连眼睛都睁不开。   “好了好了,收了你的东西。”   席上不知是谁道了一句,时惊尘抬手,那踏雪隐去光芒,在时惊尘身侧绕了两圈,才落入手中。   灵剑回到主人身边,那风雪才停了下来。   姚如海笑着拍了两下手,赞叹道:“果然称得上是神器,还真是……真是出世便有奇景。”   他原本想是说的是“还真是师父徒弟一个德行”,话到嘴边,还是强行忍了下去。   两个见不了大世面的猖狂东西,犯不着跟他们计较。   姚如海安慰完自己,抬了抬手,有女修过去,给时惊尘也加了蒲团。   时惊尘没有多言,收了剑便过去坐在了黎未寒身侧。   姚如海抬手丟了一张灵符,那灵符转瞬见灵光拂去了桌上的冰雪。   另有灵山道的弟子前来,领着观海阁的人去了远处空着的位子。   显摆客套完了,这席也算是正式开始了。   黎未寒一般不爱来这种人多的地方吃席,他是个爱吃各色美食的人,偏偏这些个人能把晚宴变成开大会。   饿了好半天才有上菜的迹象,黎未寒刚拿起筷子,不远处天伏山的掌门开始致辞,这个致完了那个致,致的黎未寒心烦的很。   他蹙眉盯着面前的盘子,以至于前来送小菜的女修不敢过多停留,放下盘子便匆匆走了。   黎未寒这边的词儿是楚然代说的,不然以黎未寒这种怨气滔天的状态,又不知道该如何语出惊人。   等各个代表说完了话,姚如海才开始介绍第一道菜,天花乱花坠的一通乱说,黎未寒脖子都快伸出去了,才看见几个弟子端着盘子过来依次上菜。   硕大的盘子里一半是雕花,一半是小料,就放了几个比鹌鹑蛋都大不了多少的螺。   黎未寒看着面前的盘子,眉头蹙的更紧了。   时惊尘见状,把盘子拉过来,挑了螺肉出来放进盘子里,才把盘子推回到他面前。   “好吃吗?”站在黎未寒身后的楚然弯着腰问了一句,站了这么久,他也有些饿了。   黎未寒砸吧了两下嘴,然后摇了摇头。   “不好吃?”时惊尘问他,按理这灵山道的东西都是上等的食材,请的是各地名厨,味道不会太差才对。   黎未寒认真道:“没吃出来,还没嚼,东西进肚子里了。”   黎未寒这会儿忽然明白过来,那猪八戒吃人参果的感受来。他估摸着那人参果比这螺大不了多少,要不然猪八戒肯定不会那么囫囵吞了去。   人参果吃了好歹还能多活几万岁呢,这螺吃了光开胃了,再不上第二道菜他得饿死。   *    第039章   时惊尘看他那副烦郁的样子, 忍不住笑了笑。   黎未寒是个很不喜欢延迟满足的人,他想到什么,便会立刻去做, 同理讨厌什么人,也会立刻表现出来, 不愿有半分的虚与委蛇。   他无法两面三刀, 也从不愿意伪装什么高清的样子。   这样一个人, 若是心下有喜欢的人, 也会即刻就去说, 立刻去得到吗。   时惊尘忽然有些恍惚。   黎未寒耳中是各门各派乱哄哄的谈笑声, 他眼巴巴望着上菜女修的方向,等了许久才等到第二道菜。   依旧是精致的盘子, 这次里头是两只螃蟹。   为什么是两只,大概是好事成双吧。   黎未寒对于这种河鲜海鲜还是很喜欢的, 但这种塞牙分的份量, 实在让他提不起什么兴趣。   “你们吃吧。”黎未寒把盘子往时惊尘面前一推, 就开始揣着手看热闹。   几位掌门面前的盘子都是满的,估摸着也不是为了过来吃饭。   一共八.九道菜上了足足一个时辰, 这么吃点儿上点儿, 黎未寒到晚宴结束,肚子里都没什么感觉。   这些个场面要不是顾及着天韵山庄,他才不会来。   黎未寒打了个呵欠, 等到晚宴结束,趁着几个掌门正对今夜的美食赞不绝口时,他冷着脸一言不发地就出去了。   黎未寒其实不太明白, 这些人一口没吃, 哪儿来那么些个感悟。但凡尝一口就知道, 这东西根本没什么好吃的。   浮生门的掌门看着几人的背影,忍不住笑道:“都说山猪吃不了细糠,我看当着是如此啊。”   “掌门说得即是,此等山野之人哪里吃过这样的东西呢。”   时惊尘听见这句话,正要回头,身侧的黎未寒一把按住了他。   “他们又没说错,本尊就是吃不惯,何必为了旁人迁就自己。”   黎未寒勾了勾唇,往亭外去,身着玄色的衣衫的人在满园白雪中,走得格外干净利索。   他向来知道自己要什么,也从不愿意为了融入高门去委屈自己。   把自己的事做好,自然有志同道合的人为他而来。   时惊尘几步跟上去,楚然跟天韵山的掌门说了几句话,正要离开,便被顾澜风拦住了去路。   “有事吗?”楚然问了一句。   顾澜风凑近了几分,压低声音道:“同样都是弟子,你那师尊厚此薄彼也太明显了些,你甘心吗?”   “甘心?”楚然听他这么说,不由地咧嘴一笑,“我甘心啊,厚此薄彼是他的事,又不是我的事。”   楚然说这句话时,脸上的笑容灿烂得足以闪瞎顾澜风的眼睛。   天知道时惊尘没入门的那几年,伺候黎未寒的都是他一个人的事。他这师尊脾气不好,事儿还多,深更半夜睡着了都能把人给捅咕醒。   有时惊尘这么个心甘情愿的,别说偏心了,黎未寒就是当场把他赶出师门,他都没什么意见。   “看你这么关心,怎么,顾公子想拜入我师尊门下吗,要是真想,就离开观海阁,我肯定给你引荐引荐。”楚然乐说完话,乐呵呵地就走了。   顾澜风看着丝毫不受挑拨的人,忍不住骂了一句“有病”。   .   黎未寒回小院时一路上都没什么兴致,等回到屋里,见到桌几盘子干巴巴的点心后,就更是失落。   时惊尘见状,问他道:“师尊可是饿了,要不要我去做一点儿?”   “不用,你还伤着呢。”黎未寒起了身,思量片刻后,对他道,“跟我来,带你去吃好东西。”   他拉过时惊尘的胳膊便往院里走,赢来的那些个东西里有个方口的鼎炉。   黎未寒去山庄管事那里要了些木炭、香料和肉,才回到院里。   时惊尘看黎未寒这么一通捯饬,原本用来炼丹的炉鼎上盖了层铜丝制成的网敷上,底下放了不少的炭火。   “师尊这是做什么?”   黎未寒把那肉用香料腌了,再用削好的竹签子穿好。   他将这些东西摆在炭火烧的通红的炉子上,道:“烧烤呀,众口难调,但烧烤除外。”   很快带着烤肉味道的烟便飘了满院子。   修仙之人讲求辟谷之道,想来不喜烟火,黎未寒是个例外。   楚然很快从屋里被勾了出来,他手上拿着半个果子,就那么眼巴巴看着炉子上滋滋冒油光的肉。   黎未寒从前也带他们去后山烤过野鸡,但用炭火烤东西还头一回。   黎未寒把烤好的一串肉递给时惊尘,时惊尘尝了一口,发现这炭火烤的东西果然不一般。   黎未寒见沐雪没出来,便让楚然去送了一些。   几个人围在炉子旁烤肉,很快香味便吸引了旁边院子了里的人。   几个天伏山的小弟子扒着院门往里看,黎未寒发现后,冲几个小孩儿招了招手,把人叫过来,一人给他们分了些。   小孩儿是最实诚的,吃到好吃东西,眼睛顷刻间就能放出光来。   这院子与灵秀宫的小院很近,百花休看见滚滚浓烟,以为出了什么事,便过来瞧了一眼。   一进来就看见一群小修士,围着黎未寒在吃东西。   “你们这是……”   黎未寒给了时惊尘一个眼色,时惊尘不情不愿的把黎未寒递过来的烤肉转手给了百花休。   与方才晚宴上严肃又精致的气氛不同,夏夜里吃烤肉是最惬意的一件事。   小孩儿最是天真,和他们一处,心下也畅快。   人越长大,便越发沉默。   再意气风发,也会有被磨平棱角的时候,时惊尘越是与黎未寒相处,便越是发现,黎未寒确实是个很不一样的人,他仿佛永远正少年,对所爱的事,也永远充满热忱。   这世间也永远没有规矩能束缚的了他。   百花休正跟几个孩子打闹着,一抬头便看见时惊尘眸中含光,正盯着黎未寒。   她越是看,就越觉得不对劲儿。   那眼神,快能拉丝了。   百花休趁着人多,把时惊尘往后拉了拉。   时惊尘扫了她一眼,微蹙的双眉透露出被打扰的不悦。   只这么一眼,百花休心下便已了然,她脸上带着点儿诡异的笑容,问时惊尘道:“时师兄,你不会,喜欢你师尊吧?”   这一句话,让时惊尘愣了一愣,反应过来之后,时惊尘直接把烤肉塞进了百花休嘴里。   “吃你的东西。”   百花休挑了挑眉,把到嘴的东西享用完了,才凑过去道:“我猜对了是不是,你就是喜欢他,你看他的眼神更上了胶似的,你这么藏着掖着,不会是他还不知道吧,单相思呀。”   “百花休。”时惊尘的神色不大好,下一刻就能暴起一般,但眼下又实在没有什么理由。   他对黎未寒,怎么能用“喜欢”两个字呢。   “不是喜欢。”时惊尘道了一句。   百花休一副心知肚明的神情:“不是喜欢是什么呀,我问你,你有没有梦到过他,有没有时时刻刻便被他吸引了目光,有没有吃过醋,想不想跟他共赴……”   “巫山”这两个字还没说出口,时惊尘便伸手捂住了百花休的嘴。   如此状态,像极了被窥知心事后的恼羞成怒。   百花休见他反应这么大,心下便已然明白。   这天底下的师徒总逃不过陷入这样的宿命,更何况是黎未寒这样的人物。   “喜欢就喜欢么,有什么害臊的,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还生起气来了。再说了,就你师尊长的那样,谁不喜欢呀。”   百花休说的很坦然,但不说性子如何,光是黎未寒这副长相,她若是日日看着,肯定也会魂牵梦萦的。   更别说时惊尘是日久生情。   时惊尘听她这么说,问她道:“还有什么人喜欢他吗?”   这么些年,除了符聆那样别有用心的,倒是没听说过黎未寒有什么爱慕者。   百花休闻言,眸中有一闪而过的激动,但话到嘴边还是憋住了,只道:“大有人在,没准儿像你一样憋着呢,你可抓紧点儿,别到时候让旁人捷足先登了。”   “不会的,师尊修的是无情道。”时惊尘说这句话时,是没多少底气的,他连自己的心意都尚且不清楚,更不用说是旁人的心意了。   百花休“嗐”了一声,道:“那可不一定,先不说这世上没有修成无情道的人,即便是临门一脚,也还得有个情劫不是。到时候他的情劫来了,先跟别人缠绵去了,你可愿意?”   “我……”时惊尘这是第一次认真思考这个问题,情劫,若要飞升必须得渡情劫吗,黎未寒看上去,不是要修那种断情绝爱的无情道,更像是什么人都爱,有情胜似无情。   百花休见他这一副懵懂样子,忍不住笑了笑,心道这人在鹿林时是一个样儿,在他师尊面前又是一个样儿。   如今这茫然无措的样子,连个几岁的小孩儿都不如呢。   “我跟你说,这感情一事虽也有‘近水楼台先得月’一说,但从来都是不分先后的,你在这儿扭捏,到时候被什么人捷足先登,后悔也来不及了。”   百花休把这事儿的后果说得十分严重,他就是要时惊尘知道,迟则生变的道理。   时惊尘问她道:“那你说,该当如何?”   百花休拉了拉他的胳膊,在他耳边道:“你蠢呀,那月亮在天上不会动,自然不会朝你飞过来,他不来,你过去不就行了。这‘恶狗怕蛮棍,烈女怕缠郎’,他去哪儿你就跟着呗,到时候没了你,反倒是不习惯呢。”   “若是那人无意,还要纠缠吗?”时惊尘又问了一句。   百花休听他这么问,拍了他脑袋一下道:“你怎么畏首畏尾地,他无意就无意呗,你有意不就行了,不去试试怎么知道呢。这仙门百家里模样好新性儿好的人多了去了,别到时候他给你找师娘回来,到时候可都迟了。”   两人在一处说话的情景,正巧落入黎未寒眼中,他见二人似乎相谈甚欢,心下也有些高兴。   总算是有点进度了。   吃完东西后,楚然和黎未寒把那炉子收了,又挨个儿送了几个小修士回院子。   这会儿整个人身上都是烤肉香,黎未寒琢磨着去什么地方散散味儿。   刚要出门,便被身后的百花休叫住了。   “黎仙尊要去何处,我们也去!”百花休生怕黎未寒跑了一般,一下丢开时惊尘站了起来。   黎未寒愣了愣,见他这么积极,忍不住笑了笑:“沐浴,你也要去吗?”   “沐浴……”沐浴她可不能去,百花休看了地上坐着的时惊尘一眼,忙一把将人拽了起来,“他去!”   “我……”   “你什么你,还不快去。”百花休不停地给时惊尘使眼色,他不明白这么个大好的机会坦诚相待,时惊尘怎么就是不主动呢。   黎未寒不知这两人要做什么,但也没有拒绝,说了一声“那便跟着”,即刻往院外去了。   喧嚣过后耳畔又重归寂静,两人在路上走了许久,都没跟对方说一句话。   明月清朗朗地在高天挂着,整条道都很亮,亮到足以将走在前方的人看个清清楚楚。   “师尊,咱们要去何处?”时惊尘问了一句。   黎未寒道:“后山有温泉水,咱们去瞧瞧。”   “温泉水?”   时惊尘很快见到了后山竹林中的温泉水,与天韵山庄的灵泉不同,这地方好似是专门供人修养的。修了好不少池子,每个池子都被木头做的隔扇隔成了两个。   看守温泉水的小童正坐在门口打盹,黎未寒停在那小童面前,伸手敲了敲他的脑袋。   小童的眼睛还没睁开,口中便熟练道:“男修往左走,女修往右走。”   他说完之后,发现站在眼前的人是黎未寒,眼睛突然亮了一亮:“黎仙尊。”   “许久不见,你还在这儿。”黎未寒像是认识他,很和善地打了声招呼。   那小童一个没留意,脑袋上便冒出两只毛茸茸的耳朵来,他十分惋惜道:“没办法,我不会控梦术,只能看看泉水。仙尊要沐浴吗,这会儿没人来,直接往左走就好。”   “多谢了。”黎未寒伸手摸了摸他的耳朵,带着时惊尘往左边的回廊去。   时惊尘回眸看了一眼那小童问道:“刚才的,是什么人?”   “灵兽,很聪明的灵兽,只可惜不会控梦术。”   “可以化人形的灵兽?”   “对,也不知为么,连人形都化了,就是学不会控梦术,或许是天赋有差距吧。”   人如此,灵兽更是如此。   两人来到回廊尽头的小屋,黎未寒将衣裳一件件解了,只留下亵裤。   时惊尘抿了抿唇,等黎未寒要往外走时,还没开始动手。   “你不洗吗,这的泉水很舒服的。”   黎未寒见他衣裳还整整齐齐穿着,想到这人可能是不大好意思,便告诉他自己先走一步。   时惊尘等黎未寒走后,才开始解衣裳,   “有没想过与他共赴巫山。”   脑海中忽然闪过百花休的话。   落在领口处的手滞了滞,靠在门上的人,眼中忽然泛起一抹浓郁的艳色。   .   黎未寒在池子里等了许久都没有人来。   一个人在水里泡着没什么意思,也不知道时惊尘在屋子里做什么。   衣裳有那么难脱么。   露天的池子,伸手可触及斜过来的翠竹。   黎未寒正望着那竹枝在愣神,忽然听到隔扇后传来入水的声音。   这小孩儿怎么还一个人去一边儿了。   “惊尘?”黎未寒在这边儿唤了一声,过了片刻,那边才传来一声低低的回应。   “无事。”   黎未寒听时惊尘这声音像是没什么力气,这人身上还受着伤,沾了水可就不好了。   不过这温泉水说到底是内蕴灵力的,按理与普通的水不一样,会促进伤口愈合才对。   黎未寒低头瞥了一眼那隔扇下镂空的部分,微微荡漾的水面上,露着一节白皙的腰。   没事儿还这么兴致缺缺的,十七八的人了,怎么暮气这么重。   黎未寒往近处凑了凑,隔着屏风问他道:“你方才跟百花休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时惊尘像是很不愿意回复,只道了简单的两个字。   黎未寒觉得不对劲,担心这人的伤势有变,便扎进了水里从那隔扇下钻了过去。   时惊尘正靠在隔扇上平复着自己的呼吸,蓦地只见身下一片水花溅起,黎未寒竟然钻了出来。   “我这儿有新药,你要不要试试。”   从水中出来的人,头发湿漉漉的贴在身上,深邃的眼眸盛着清冷的月色,叫人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黎未寒伸着手,就那么把手里的瓷盒子递给了他。   时惊尘眸光滞了一滞,试图低下头来,掩饰眸中的慌乱。   就是这一低头的功夫,时惊尘便瞧见了合欢宗特制的玫瑰膏。   这就是黎未寒说的新药吗。   他蹙了蹙眉,眼底忽然添下一抹窘色。这样的东西,怎么能用来治伤呢。   “这个,不能用。”时惊尘提醒他。   “怎么不能用,我帮你上。”   *    第040章   黎未寒说着就要打开那盒子, 时惊尘愣了片刻,忙一把按住了黎未寒的胳膊。   “不可打开。”   两人都置身水中,只这么一瞬的功夫, 黎未寒体内那道强劲的灵力,便不受控制似的顺着掌心时惊尘那儿去。   四肢百骸如同过了一道电, 尖锐感直顺着脊骨而去。   时惊尘猛地松开了自己的手, 往后退了退。   他看着黎未寒, 忍不住攥紧了拳头, 直觉告诉他, 若二人继续泡在一个池子里, 很容易发生不堪设想的事。   “你今日到底是怎么了?”   时惊尘以前不是这样的,这小东西以前也倔, 但还没有这样的时候。   这人怎么还能讳疾忌医呢。   “师尊,我——”时惊尘的话被堵在喉咙里, 他见黎未寒含笑看着自己, 即刻反应过来, 是黎未寒给他下了禁术。   很快有红丝从水下而来,慢慢攀升到时惊尘的腰上, 胳膊上和脖颈上。   时惊尘的后背靠在隔芋.堰扇上, 整个人几乎不能动弹。   本质上,黎未寒仍旧是个不怎么讲理的人。   时惊尘看着缓缓靠过来的黎未寒,眉眼之间皆是抗拒。   直到投下的影子将时惊尘完全笼罩, 黎未寒才停止了靠近。   “听话。”   黎未寒的音声很沉,这句话,让时惊尘认命般地闭了闭眼睛。   黎未寒打开手里的瓷盒子, 用手蘸了一些。   浓郁的花香很快流溢到温泉水的每一处, 时惊尘睁开眼睛去看黎未寒的手, 眼睛被水汽熏的有些发红。   如此坦着身子,还被红丝缠缚的状态,让看向时惊尘的黎未寒愣了一愣。   完全的掌控会给人心下一种奇妙的愉悦感,此刻时惊尘的状态就好似他机引下的猎物,只能任人宰割。   眼底的金色一点点浮越而出,黎未寒凑近了几分用只有他二人才曾听到的音量,缓缓道:“想让我,涂在什么地方。”   时惊尘抬头去看眼前贴的过于近的黎未寒,每逢炎夏与寒冬,黎未寒都有灵力不稳的时候,如此状态也是因为灵力波动。   此刻眼前的人分明是黎未寒,却又好似完全变了一个人。   千机引逐渐收紧,缓缓往肉里嵌去。   时惊尘调运体内的灵力,在黎未寒的手落在他身上之前,猛地挣脱了红丝,踢了黎未寒一脚。   由于用力过猛,身后的隔扇被压垮,跟着时惊尘一同落进了水里。   四溅的水花到处都是。   这么一通闹,黎未寒手中的药膏直接落进了水里。   黎未寒的思绪很快回来,他见时惊尘整个以躺着的姿势淹进了水里,忙用千机引将人托了起来。   时惊尘咳了两声,站稳之后,伸手摸了摸被那东西勒红的脖颈。   黎未寒看见时惊尘满身千机引留下的痕迹,很快也明白过来自己方才做了什么。   一丝愧疚油然而生,很快便被一个奇怪的想方挤了出去。   时惊尘这身子,也太容易留下痕迹了。   也不过短短一瞬,居然留下了这么多。   时惊尘见黎未寒眼底的金色已然褪去,走近了些,问他道:“药呢?”   “什么药?”黎未寒看着时惊尘的脸,很快反应过来他问的拿是什么问题。   哪儿还有药呢,也不知道落哪儿去了。   时惊尘见黎未寒这种反应,很快便也明白那药落进了水里。   这合欢宗的东西,也不知里头掺了些什么。   时惊尘往身下的泉水中看了看,很快锁定了一个方向。   憋了口气,在水里摸索了半天,终于将那瓷盒子捡了回来。   只是也只有盒子了。   也不知是什么炼出来的,遇水居然化的如此快。   池水的动静之大,很快惊动看守温泉水的灵兽。   那小童手脚并用地跑了过来,正要问发生了什么,便看见两人相对站在一个池子里,其中一人身上还是那样的。   四下里玫瑰膏的味道腻的迷人心智,池水都有些微微泛粉。   “唔……”他用手挡住了眼睛,惊慌道,“我什么都没看到,我什么都没看到。”   那小童一边喊一边往外头跑去。   因用手挡着眼睛也看不见前路,很快便撞到了走廊上的人。   “跑什么跑,没长眼睛吗?”   那人说着,一把将那小童提溜了起来。   小童这才这睁眼去看眼前的人:“你们是哪儿的人?”   “观海阁。”顾澜风看这小孩儿如此慌张,连尾巴都没藏好,便问他道,“看见什么了?”   小童听他问这个,忙道:“我没看见。”   “没看见?”顾澜风伸手往那小童额头上一点,一个六七岁的孩子,便化成了一只毛茸茸的白狐狸。   他将脱下外袍将这狐狸打包起来,然后提溜着往走廊尽头换衣裳的屋子去。   还未进去,便听见里头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黎未寒?”顾澜风隐了自己的灵力,往门上靠了靠,只见时惊尘只穿着一条亵裤跪在地上,面前坐着的正是黎未寒。   这个角度看不清时惊尘的脸,但这个姿势让顾澜风的眼睛顷刻就瞪大了。   好呀,难怪在宴会上那么冷,原来是赶着回来做这些腌臜事儿。   他就说时惊尘哪儿来的那么大本事,原来是承欢雨露,求来的。   这天韵山庄,徒弟不徒弟,师父不师父,还真是有趣儿。   顾澜风冷冷笑了笑,卷了狐狸便往外走了。   屋里。   时惊尘正在看黎未寒腿上的破口。   刚才那踢在黎未寒腿上的那一下有些重,修剪过的指甲锋利,直接给黎未寒的小腿划了一道。   黎未寒见时惊尘小媳妇似的看着自己腿上的伤,把小腿收回来,抬起他的下巴问道:“怎么回事,上个药而已,怎么弄得好像要杀人似的。”   时惊尘见他又问这个,也不打算再瞒着,起了身坐过去,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   黎未寒的眼睛圆了圆,似是被开启了新世界的大门。   “用在,那处?”怪不得时惊尘那么抗拒,他看了时惊尘一眼,道,“本尊没有那个意思。”   “我知道。”   黎未寒没有那个意思,他只是之前没见过而已。   黎未寒看时惊尘这会儿一脸淡然,问他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时惊尘这些年去的最多的地方,应该是灵秀宫才对,怎么会对合欢总这种不怎么示人的膏脂如此悉知呢。   黎未寒这么一问,倒是把时惊尘给问住了。   怎么知道的,总不能说是上辈子见过吧。上一世折梅常备着这样的东西,他从前发现了,那人还总哄他是玫瑰花膏。   要不是他最后将折梅杀了,只怕这东西就要抹到他身上了。   时惊尘这么一沉默,黎未寒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唐突,他看着时惊尘,脑海中忽然闪过昨晚那根不怎么小的玉势来。   苏锦飞说有一盒膏脂是要一早便用的,想来就是这么个用法。那样的东西若想不受罪地放好,就得用点滑溜的膏脂先探探路。   时惊尘也用过那玫瑰膏吗,自己给自己用,得是什么样的场面。   方才在隔扇下偶然窥到的那一截窄腰,忽然浮现出来,反应过来自己在想什么之后,黎未寒不由得蹙了蹙眉。   他这小徒弟,不会真的好男风吧。   不能吧,这可是龙傲天。   “徒弟。”黎未寒忽然唤了一声。   时惊尘静静等着他的吩咐,等了好一会,只听黎未寒说了一句,“有些事,做多了伤身子”。   什么事伤身子。   时惊尘有些不明白,但也没再去问。   俩人从后山温泉水回来的时候已是夜半三更,小院里各处熄了等。   黎未寒走进屋中后点燃了烛火,然后去找剩下的半瓶子红花露。   在榻边摸索了半天没找着,黎未寒又绕道屏风后的架子前去找。   熟悉的“当啷”声传来,有什么东西落在了脚下。黎未寒看着那半截子被雕了个小白兔的玉势,愣了一愣。   “师尊。”时惊尘过去看黎未寒,眼睛一瞥,也看到那地上的东西。   “这个,我……”   “你拿这东西,是为了改兔子?”黎未寒问了一句。   时惊尘沉默了片刻,才道:“是,这料子好,尺寸又合适,我想着雕对儿小兔子,送给——”   “送给你”这三个字,时惊尘是说不出口了,黎未寒已然知道这兔子是什么东西改成的,自然不会再收了。   “原来是雕这个,我还以为……”黎未寒知道是自己误会了时惊尘,一时心下也畅快了不少。   若时惊尘当真好男风,他倒是不知该如何引导了。   好在都是误会。   “你坐着解了衣裳,我照旧帮你上药。”黎未寒把那雕了的半个兔子放回去,从柜子最里头摸到红花露之后,才过去。   旧伤没好,反倒是添了不少心伤。好在都只是些淤痕,并没有勒破皮肉。   时惊尘回想起在温泉时,黎未寒那欲言又止的模样,和方才那恍然大悟的表情,一时也反应过来黎未寒这是误会了他,误会他用了玉势。   若他当真是那种人,黎未寒会如何呢。   时惊尘一晚上思绪都乱的很,等到黎未寒沉沉睡过去,自个儿仍没有困的意思。   他将那料子取出来,把兔子雕好。   两只兔子是一模一样的,时惊尘看了许久,觉得哪里差点什么,想了想,便在其中一只兔子的嘴巴上,雕了朵盛开的梅花。   他用手戳着那莹润的小兔子,力气用大了,一不小心便把兔子戳得翻了个身。   觉得实在没意思,才起了身,轻声往榻上去。   鼻息间若有似无的甜香味一直缭绕着,时惊尘虽背对着黎未寒,却仍旧忍不住去胡思乱想着。   黎未寒方才在池水中的模样不断晃在脑海中,牵丝引落在身上时的细密感觉,仍旧留存着。   思绪不断翻飞,感知到召唤的千机引不知何时现了身,已经攀到了人的身上。   似是知晓人的心意,那千机引所到之处皆是此刻心中所想。   一呼一吸皆烫的很,时惊尘很快反应过来,是那落入水中的玫瑰膏有问题。   但眼下,也来不及再冷静思考。   他心下纠结,却又忍不住喜欢上这样的感觉。   纠结无果干脆闭上眼睛感受着不断生长的千机引,那是他在角落中不断疯长的情丝,是不能宣之于口的妄念。就好似此刻为他而来的不是千机引,而是早已熟睡的黎未寒。   “师尊……”   眸中的光随红丝而颤,时惊尘捂着嘴,将一声又一声非分之想灭在喉间,制在心底。直到鲜红如血的千机引,染了他的灵力与气息。   时惊尘看着指尖的晶莹,心下一如擂鼓。   若是黎未寒此刻醒来,便会发现他在做大逆不道的事,可他停不下,也不愿停下。   他好生大胆,甚至想做更大胆的事。   百花休说得对,是喜欢。   他居然喜欢上了黎未寒,喜欢上了他的师尊。   他不应该喜欢这个人,可到如今却无时无刻,不在念想着这个人。   黎未寒是不开花的铁树,是没思没想的顽石。   是分明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   黎未寒的眸中是没有贪念的,无论是地位,灵力,还是男女之情。即便他不着寸缕地在他眼前,他眸中亦是坦然。   心下一时空的厉害,随之而来的是无穷无尽的失落,直到那红丝再次活了过来。   .   “师尊……”   黎未寒朦胧间听到了时惊尘的声音。   他睁开眼,发现时惊尘梦魇一般,额上出了一层薄汗。   “惊尘,惊尘。”黎未寒唤了两声,又将人推了推。   时惊尘猛地屏住了呼吸,睁开眼时,瞳子都是散的。   “师尊?”   缠在身上的红丝在顷刻间化灵褪去,时惊尘清醒过来,如溺水一般,大口地喘了两口气。   “梦魇了?”黎未寒问他。   时惊尘愣愣地点了点头,他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会做出那样疯狂又大胆的事来。   若是被黎未寒发现了可怎么办呢。   “伤口怎么样了,我看看。”黎未寒正要去掀开时惊尘的被子,时惊尘却伸手猛地将被子按紧了几分。   不能看。   那两处搓狠了消不下去,现下也不知是什么样儿,估计一看便知道是怎么回事。   黎未寒若是瞧见,指定再不理会他了。   *    第041章   时惊尘忽然有些后悔, 黎未寒是他的师尊。   他将自己收进内苑,悉心教养,不要求他名扬天下, 更不要求他如何报答自己。可他居然在与他同榻而眠时,做了那样不可饶恕的事。   “你又怎么了, 大男人怎么突然扭捏起来了, 你身上哪儿我没见过?”   黎未寒越发不明白时惊尘的心思, 小兔崽子怎么还越活越回去了, 这点儿轻重都不知道。   他见时惊尘脖颈上仍带着自己送的金锁, 忽然问了一句:“睡觉也不脱, 不怕勒死吗?”   那红线是黎未寒用一截千机引做的,还挺结实。   时惊尘下意识摸了摸落在胸骨前的金锁, 沉声道:“不摘。”   便是今生他死了,也要把这东西带去黄泉, 做鬼都不会忘记他。   时惊尘与黎未寒离开些距离, 锦被柔软, 但还是在拉扯的时候蹭到了那被磋磨到高起发疼的地方。   麻与痛,皆掺杂着不良的念想。   时惊尘的目光晃了晃, 尽量避免自己目光落在黎未寒身上, 以免在晨起时身上发生点让人尴尬的变化。   偏偏黎未寒不懂时惊尘的心思,中衣散开了也没去系,只坐起身来与他说话。   柔软的锻子贴在身上, 时不时就露出那如玉的胸膛。窄腰看起来力道十足,利落的人鱼线一直延伸到亵裤,往下就再也看不清楚。   他分明修的是无情道, 但身上的每一处, 以及举手投足, 都风情到了极致,让人忍不住喜欢,去爱慕。   黎未寒很衬衣裳,但眼下时惊尘却只觉得,那松松垮垮落在腰间的亵裤颇为碍眼。   心下突然升起一个大胆的想法,若是将黎未寒那东西攥进手里,也不知这人还能不能坐怀不乱。   小徒弟的眼眸微转,做人师尊的却仍不知自个儿徒弟对他动了歪心思。   “师尊。”时惊尘唤了一声,问他道,“师尊的眼睛为何会偶尔变成那样的?”   时惊尘心下一直有这个疑惑。那样陌生有危险的黎未寒,虽然身上带着让人不舒服的压迫感,却也分外引人探究。   危险的东西,总是散发着它独有的吸引力,让人忍不住想去靠近。   黎未寒听他问这个,眼睛垂了一垂,道:“大约与心法有关吧,本尊炼的心法始终激进了些。”   黎未寒并没有过多解释,他不想告诉自己的徒弟有关他心法的事,这不是一条好路。   对与时惊尘这种,体内灵力丰富的天赋流来说,完全可以走常规的修炼之法,如此遭的罪也少些。   时惊尘见黎未寒没再说别的,便也知道这人还是不想告诉他。   他心下有些失落,却又因为黎未寒并没有厚此薄彼,将此事告诉旁人,而庆幸。   “师尊……”   “又怎么了。”   “师尊不会离开我的对吗?”时惊尘忍不住问了一句,对黎未寒来说,这是没来由又摸不着头脑的一句,但他真的想知道。   黎未寒到底是天韵山庄的客卿,倘若有朝一日他当真要离开,他一定会跟着。   黎未寒见时惊尘这副患得患失的模样,忍不住笑了笑:“就是你死了,本尊都不会死。”   一天天不想正经的,多愁善感有个屁用。时惊尘这兔崽子活在世上,算是白白浪费这些年吃过的粮食了,怎么光长身子不长脑子呢,三岁小孩儿似的。   时惊尘听他这么阴阳怪气地说话,心下不知为何,一时竟有些甜丝丝的。   从黎未寒口中听不到什么好话,这一句算是顶好的了。   黎未寒原是打算夺完宝就走的,因着沐雪和时惊尘的伤势,才耽搁了这么些时日。   等两人都恢复了,黎未寒也不打算再多留。   这灵山道夜夜有宴席的日子,他觉得没意思,远不如跟势均力敌的对手打一架来的畅快。   符聆这些日子少往小院来,等到临走那天,黎未寒一出门,便看见这人“噗通”跪在门前。   “仙尊。”符聆见黎未寒出来,便一个头叩在了地上。   这么一磕头,引来了道旁不少人的目光。   这样的礼数有些过于大了,黎未寒不喜欢磕头这个动作,更不喜欢人把自个儿看贱。   但有些事他也无法去改变,或许对于符聆来说,除了这个头,除了这个响头,他便再有没有觉得能拿出手的东西吧。   符聆见黎未寒终于肯为他驻足,抬起头含泪道:“求仙尊放我走吧。”   “走?本尊可从没说过,你是我的人。”黎未寒的语气淡淡的,他早在一掷千金之时,就已经做好了打算,人不要,钱也不稀罕。   符聆略略愣了一愣,道:“小人会记得仙尊的恩典。”   他垂着头,黎未寒静静看了一会儿,忽然俯下身子,伸手抬起他的下巴,问道:“不知是哪门哪派,要收留你?”   黎未寒的目光落在符聆腰上系着的鸳鸯佩上,脸上不由带了些凉凉的笑意。   难怪这几日不过来,原来是找好了后路,还是找的观海阁的人。   “没,没有……”符聆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他避了避黎未寒紧锁着自己的目光,道,“只是,想回南方去。”   “南方。”黎未寒收回手直了腰,淡漠道,“那便一路好走,咱们山水有相逢。”   黎未寒很快转了身,往山庄大门处去。   符聆看着黎未寒的背影,待人远去,才扶着褪起来,摸着腰间的玉佩欢欢喜喜地往东边的院子去。   .   来的时候是一辆马车,如今回去却是好几辆马车,另加四只雪犼。   黎未寒进马车后,发现时惊尘已然在里头坐着。   “他找你做什么?”时惊尘问了一句。   一大早出来便瞧见那人立在门外,定然没有什么好事。   黎未寒把衣裳捋了捋,坐下后才道:“让我放他走。”   “走,师尊放走了?”时惊尘心下带着一丝欣喜,他希望符聆能离黎未寒远远的,却又不希望这人坏了黎未寒的事。   黎未寒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师尊这样放走他,不怕泄露了天韵山庄的事吗?”时惊尘问他。   黎未寒冷冷笑了笑,道:“旁人当他是我屋里的屋里人,哄着他回去,要知道些我的把柄呢。”   “师尊怎么知道?”   “不用想也知道,本尊前些日子把他带到摘星台,想来有不少人都觉得我待他尚可。符聆一心投入高门,经不住哄惑,见在我这儿没了前途,自然要另谋出路。那些个看本尊不顺眼的人,自然会想法子招揽他过去,以便挖些本尊的丑事和弱点来。”   黎未寒忽然觉得这人有些可怜,有些棋子的用处是很小的,小到甚至没有人与他上传下达,支会消息,更不会有人护着他,只能自谋出路。   符聆一届乐伶,又是炉鼎体质,在这风气早乱了的世道,除了依附强者,没有第二个选择。   时惊尘思量片刻,道:“符聆不是你的心腹,哄他过去的人,又是别有用心,如此岂不是两相欺骗。”   那高门弟子用一见钟情骗了符聆,符聆今后也要用无数个谎话,去圆有关黎未寒的事。   黎未寒的眸子弯了弯,道:“那是他们的事。”   这世上勾心斗角的事多了,黎未寒天生有攻心的计谋与策略,却从来不愿主动出击。   这各门各派的事向来牵一发而动全身,黎未寒虽喜欢远离纷扰,但当这些计谋用到他身上时,也不会坐以待毙。   用旁人的棋子做自己的棋子,去混淆别个门派的视听,代价也不过屈屈万两黄金而已。   这些个身外之物,易得易散,用起来是最舍得的。   时惊尘看着面带微笑的黎未寒,忽然有些庆幸自己从前没有对黎未寒使过什么计谋,不然以黎未寒的手段,自个儿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没准儿在动手的那一刻,内丹就被这人削碎了。   两人在马车里坐着,各自思量,还等继续说符聆的事,忽然听见外头传来姚孟延的声音。   “沐姑娘。”   黎未寒闻言,掀开帘子看了一眼,发现姚孟延跟只小鹿似的一蹦三跳,往正在清点东西的沐雪身侧去。   “这个给你。”他手上是一只刻着蝴蝶的玉佩,下头还追着一枚同心结。   沐雪看着手里的东西,回绝道:“这东西不记在册子里,不是我们的。”   “不是赌注,是我赠与你的。”姚孟延这会儿脸红的很,也不知是被日头晒的,还是因为送人东西,所以格外激动些。   “我……”沐雪看着那东西,心下有些犹豫。   楚然正巧从里头出来,见二人挡着门口,便道:“送你你就收着嘛,又不是什么名贵东西,改日咱们送他一些便是了。”   “这,那,多谢姚公子。”沐雪将东西拿过来,又抬头看了姚孟延一眼。   姚孟延像是有话要说,却又因为人多不好说出口,憋了好半天,才问道:“你们,还会来吗?”   他眼中燃着名为希望的火,只等沐雪一个“来”字。   沐雪看了不远处的马车一眼,摇了摇头:“我也不知,师尊与师兄去何处,我便去何处。”   “那,过几日我去接四姐姐的魂灯,你可愿与我……”   “到时候的事,便到时候再说吧,姚公子早些回去。”沐雪说罢,将册子合上揣进怀里,转身往楚然的马车上去。   她走的很快,说话也很有分寸,只留下姚孟延一个人还抻着脖子,望着沐雪的背影。   少年的情谊总是懵懂又青涩的,黎未寒一看便知道是什么意思。   他放下帘子,眸中的笑意在转瞬间褪了个干净。   “师尊不希望师姐跟姚公子吗?”时惊尘问了一句。   黎未寒是最疼沐雪的,这一点体现在沐雪逢年过节就有新衣裳穿,也体现在她出远门时,黎未寒的日日挂念上。   黎未寒是个不怎么注重细节的人,可偏偏对沐雪却又满是细节。冬日稍冷一些,连凉水都不让她碰。洗衣做饭这样的事,都是吩咐他和楚然去的。   黎未寒看了时惊尘一眼,道:“本尊自然不愿意。”   “为何不愿意?”时惊尘又问了一句。   黎未寒叹了口气,道:“高门大族多的是琐碎事,本尊不愿让她思量那么多。”   更何况姚孟延性子懦弱,始终是得看姚如海的脸色活着。若沐雪嫁给时惊尘,只需活好自己便是,若是嫁去灵山道,单是她的身份,便不知要被如何诟病。   往后家门之争,更是复杂。   大公子姚孟尹与小公子姚孟云都很受宠,姚孟延这么个夹在中间的二公子,很容易就成炮灰了。   他如此为沐雪考量,落入时惊尘眼里,便成了一种明目张胆的偏爱。   纵使时惊尘也不愿沐雪嫁的太远,但如黎未寒这般坦然又直白的表达,是没有的。   时惊尘看着黎未寒的脸,很快意识到自己这是嫉妒心在作祟。   但又如何,这事上没有一种情是甘愿分享的。   时惊尘收回自己的目光,一直到车轮滚滚动起来,才蔫蔫地往角落靠了靠。   黎未寒见他这模样,以为是他身上的伤又不舒服,便抬手将人叫到了身侧。   时惊尘坐过去,还没问黎未寒有什么吩咐,一阵邪风过去,衣裳的领口处便被吹开了。   眨眼间的功夫,胸口处一凉,衣裳下遮掩的风光便落入了对方眼中。   时惊尘心下一惊,正要伸手拢住衣裳,从顶上下来的千机引直接栓住他的腕子吊了起来。   容不得时惊尘再拒绝,黎未寒的手便落了上去。   一道灵力顺着黎未寒的掌心过去,缓缓治愈着那道伤。   时惊尘的身子在一瞬间僵硬的很,他忍着心下的异样,垂眸去看自己的胸膛。   原本肿成花生粒大小的地方,已经消了下去。时惊尘松了口气,脑中的弦却因为黎未寒脑袋的靠近,绷得紧到不能再紧。   “师尊!”   不能再靠近了。   黎未寒停下,抬眸看了时惊尘一眼,又将视线移到伤口附近。   那千机引留下的痕迹,怎么还在呢。   黎未寒有些奇怪,心下想着,便忍不住伸手碰了一下。   冰凉的指尖予以伤痕很大的刺激,时惊尘一个激灵,没忍住“哼”了一声,直接弯下了腰。   黎未寒愣了一愣,方才时惊尘那种仿佛痛苦却又带着愉悦的声音,让他脑中一麻。   “很痛吗?”黎未寒不知道,原来看似不怎么严重的伤痕,居然让人如此痛苦。   时惊尘低低“嗯”了一声,只能用“痛”这个字来掩饰心底的愉悦。   *    第042章   他多想那只手能继续, 像夜里的千机引一样,让他高兴,醉生梦死, 再不管今夕何夕。   时惊尘抬起头,眼底染出一抹窘迫之色。   他额间落了一层薄汗, 落入黎未寒眼中, 便是因伤口造成的极度痛楚。   二人在车内的事外头看不到, 也听不见。   灵山道赠予的马匹有灵, 会根据主人的命令赶路, 无需人赶车。   楚然一路上指挥着所有的马匹, 但现下出现了歧路口,他心下没底儿, 打算去问一问黎未寒该往何处去。   帘子刚掀开一条缝隙,楚然看见里头的情景, 猛地将帘子又拉住了。   这是什么玩儿法, 居然把人胳膊吊起来?   楚然叹为观止, 连滚带爬地下了黎未寒的马车。   沐雪见这人憋了个红脸回来,问他道:“问出来了?”   “没, 我看这会儿是问不出来了, 天色还早,咱们在这儿等等。”   “怎么了,还有师兄问不出来的事儿么。”沐雪笑了笑。   楚然不知道该怎么说, 下了山便有人烟了,到时候寻家客栈便能歇下来。   这俩人怎么这么着急,非得在车上办事呢。   楚然心下有些着急, 但也没办法, 只能静静等着。   他们选的路本就不宽, 很快便有要借道过去的人地找了过来。   马车被人拍了几下,楚然探出脑袋,见到了负剑而来的百花休。   “是你们呀,我说谁家的马车这么多,只怕是都装满了吧,也不怕被坏人盯上。”百花休脸上带着笑意,他看了最前头停下的马车一眼,恍然道,“原来就是它挡着。”   百花休说完就要往那辆马车上去,楚然一看大事不好,“蹭”的蹿了出去拦人。   等到好容易追到百花休,却还是晚了一步,姑娘纤细的手已经掀开了帘子。   楚然心下一惊,忍不住往车里看了一眼,却见两人都穿戴整齐,正拿着地图看。   “是你?”时惊尘见到百花休,心下还有些疑惑。   百花休见是时惊尘和黎未寒的马车,便也没再说什么。她看二人独处一辆马车还坐的那么远,心下不免有些着急。   这时惊尘再不说,可要有别的人说了。这么大的人怎么这么笨呢,“喜欢”这两个字,当真就这么难说么。   “仙尊好,白师姐今日也要走了,特地让晚辈追过来,跟您道一声别。还想问一问,可否让晚辈一同往天韵山庄,去修习结界之术。”   百花休人长得大方,说话也利索。黎未寒对这样的姑娘很是欣赏,想着这人住过来也能跟时惊尘培养培养感情,便没有拒绝。   百花听黎未寒应下,特意瞥了时惊尘一眼。   时惊尘眸光动了动,然后将目光落在了手中的地图上。   百花休说完话,欢欢喜喜地上了楚然与沐雪的马车。   车队一路往山下去,傍晚时分落脚在山下青城的一间客栈。   五六辆马车被安排在了后院。   百花休带着沐雪去要房间,最后只带了三把钥匙往二楼来。   “怎么就这么几间房?”楚然问了一句,诺大一个客栈,居然就空下三间房吗。   “如今是多雨之季,店家说好些个房间泛了潮,就找出这么几间能用的,不信你去问。”百花休说着,垂眸看了一楼那柜台后的伙计一眼。   那伙计的眼眸对上百花休,愣了一愣,忙点着头,冲楼上道:“正是呢,好些桌椅起了霉点子,得仔细处理呢,几位公子小姐就委屈委屈吧。”   那伙计刚说完话,堂上便又来了客人。   来的人身穿一件白衣,眼似桃花,多情间又带了几分精明,像只狐狸。   身后跟着的两个年轻人更是俊俏,一黑一红,一个满目疏离,另一个身着赤色劲装,眼眉间天然带着魅态,腰身,神态,一举一动,一抬眸一垂眼,都能勾了人的魂儿去。   楚然看着这神仙似的人物,一时眼里心里,便只剩这么一抹红。   那人前去与掌柜攀谈,又要了三把钥匙出来。   “百花师妹……”   楚然唤了百花休一声,百花休心下暗叫糟糕,正思量着怎能么解释多出来的房间,便听楚然问道:“你可知那红衣女子的名字?”   “红衣?”百花休看了楼底下那人一眼,道,“想来是天伏山的人,叫什么水灵渊的。那抱着沈琉儿的尊主夫人,就是出身天伏山。”   “天伏山?”楚然的手支在栏杆上,继续欣赏楼底下的美人。   百花休见楚然如此,道:“你别想了,他可不是什么姑娘。”   “我知道,她是仙女。”楚然十分肯定地道了一句。   百花休被楚然这花痴样子恶心到了,但不得不说,这水灵渊确实招男子的待见,不好男风的喜欢,好男风的就更是喜欢了。   摘星楼那么一现身,不知道多少人都在打听他。   百花休看着楼下的人,眸中忽然多了几分考量。   .   “你找我做什么?”时惊尘看着把自己叫来后院的人,问了一句。   百花休上下打量着时惊尘,道:“你这身衣裳不好,跟我走,我带你去裁剪一身。”   “裁剪什么?”   “等会儿再说。”百花休没有过多解释,拽上时惊尘便出了客栈。   日头西斜,好些裁缝店还开着。   百花休领着时惊尘逛了一家又一家,始终没有找到一家合适的。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小郎君,带着挑剔的青梅来选料子成婚用。   “你找什么样的衣裳?”时惊尘问她。   百花休回忆了一下水灵渊的穿着,抬了抬手,道:“要隐隐约约透着腰身儿的,最好把腿和胸脯子也勾勒出来。”   “你在说什么胡话呢。”   要是腰、腿和胸脯都露着,那跟没穿衣裳有什么区别。   岂不是有伤风化。   百花休看时惊尘这模样,蹙眉道:“你懂什么呀,你什么都不懂,你听我的就行了。”   他说着又带着时惊尘去了下一间铺子。   时惊尘临走前把钥匙交给了黎未寒,说去外头烧点热水来沐浴,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   黎未寒心下奇怪,问了那伙计一句,听他说这人是跟一位姑娘出去地,便也心中明了。   毕竟都是年轻人,他们在一起,总是比跟自己相处要轻松有趣些。   黎未寒要了点儿小菜,在堂上和伙计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菜没怎么吃,话倒是说了不少。   蓦地,一壶酒被放在的眼前。   水灵渊直勾勾看着黎未寒,如锁定了猎物一般:“只有好菜,没有好酒怎么成呢?”   他目光泛着微波,像潭水中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忍谁看了都会泛迷糊。   天伏山与天韵山庄两个门派,名字过于相像,但养出来的修士性格却大相径庭。   不少人都是靠说话方式辨别两个门派。   像那种长相又好看,说话又温柔的,是天伏山的修士。只有一副皮相却不爱笑,不爱说好话的,是天韵山庄的人。   白翎是整个天韵山庄性子最好的人,但出门在外,也是不爱开口的。   水灵渊见黎未寒不说话,自顾自坐到了他对面,给自己斟满了酒,才道:“你还是不爱喝酒,就这么怕喝酒误事吗,眼下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呀。”   他说着把酒推到黎未寒面前,见黎未寒始终不说话,便看着他的眼眸,直白地问道:“折梅,喜欢我好不好,我做你的情劫,到时候你飞升,我甘愿死在你的刀下。”   黎未寒这才抬眸看他,水灵渊的眼睛是很可怕的一样东西,比情蛊都要可怕三分。   这世上任何一个男人和女人,只要他想,便会得到,黎未寒是头一个拒绝他的人。   “另外觅良人吧。”   黎未寒很清楚水灵渊为什么会对他抛出橄榄枝,这世上有的人弄权,有的人玩儿情。   水灵渊是个很擅长利用自己皮囊的人,他的唇与齿是无形的千机引,受控于他的傀儡,无不心甘情愿,前仆后继地甘愿送死。   黎未寒不是不喜欢艳丽的皮囊,只是每每想到亲近这皮囊的代价,便会清醒无比。   他深知自己不适合当夫郎的人,所以对上前示好的人,便格外多了一层考量。   遇到的人多了,便对什么一见倾心的说法,最是不屑。   水灵渊见他的次数,一只手也数的过来,他不信水灵渊的情是真的。   客栈的大门敞开着,月光洒在地上,给夏夜添了一抹冷色。   水灵渊见他如此决绝,垂下的双眸中掩映着淡淡的落寞。他在思考,在思考黎未寒如此冷漠决绝,是因为没有情思,还是因为过于防备。   “仙尊,若是我不要你的东西呢?”水灵渊问他。   “那要什么。”   “一晌贪欢。”   水灵渊的音声越发低沉,带着些若有似无的引诱。   店内的伙计去后厨喂鸡,此刻堂上无人,他便起了身往黎未寒身侧去。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不好呢,许是试过就离不开了呢。”   修长的手落在黎未寒的衣领上,四下的景物变换,朴素的客栈大堂顷刻间变成了堂皇富丽的殿宇。   时惊尘回到客栈时,只见到桌上吃了一半的小菜。   客栈内残留着黎未寒的灵力,以及浓郁的麝香气。   他走过去,见到那椅子上放着一面长柄的鎏金宝镜。   “这是……”百花休看了时惊尘一眼。   “镜中境,温柔乡,这是媚妖的宝物。”时惊尘说着,抬手在百花休面前虚空绘了一道符。   眼底略过一丝艳红的光,宝镜上缓缓浮现出黎未寒的境况来。   却是穿着赤色衣裳的几位美人,衣衫半敞,正坐在黎未寒的榻上。   “这……”百花休的眼睛瞪的很大,很快反应过来这人是入了幻境。   “这要如何出来?”百花休问了一句。   时惊尘蹙眉看着镜中的景象,道:“要他自愿出来。”   所谓温柔乡,便是用幻象拟成的美好事物,金山银山,亦或是美女如云。那镜中的人会迷惑当局者,让他相信境内之物,也是真实存在的。如此沉迷下去,一身灵力,血气,便都被温柔乡所蚕食。   如果说那灵山道的控梦术,是用过往的落魄事困锁人,这温柔乡就是用心底的贪念,去构建一个美好的未来。   本质上,也是困锁。   眼下黎未寒身着朝服,头带冠冕,是权。   美人在怀,是色。   权色两相诱,能在这样的美梦幻境中出来,该有多难呢。   也不知这镜中幻化的景象,是黎未寒心中所想,还是那施术人蓄意构建试探。   时惊尘有些担忧,心下却又隐隐带着些期待,黎未寒心中所念的人,到底是谁呢。   .   香烟袅袅,轻纱飘摇。   黎未寒看着大殿之上的景色,亦察觉出自己此刻身处温柔乡中。   瞧这副玄衣金冠的样子,不是人届的皇帝,就是神界的天帝,他还真是够胆大妄为的。   黎未寒坐在榻边,静静等待着自己心下最想要见到的人。   只听外头的宦官一声高喝,他的皇后便走了进来。   那宝蓝色绣着暗纹的罗裙轻晃,一声叮叮当当金器相碰撞的声音过后,那皇后终于来到了眼前。   此番如玉样貌,分明是灵秀宫的大师姐白念桃。   黎未寒轻飘飘瞥了她一眼,眸中原本带着期盼的光暗了下去。   他与白念桃有些交情,却远不至此。   温柔乡外,一只杯子应声而碎。   百花休见时惊尘手中的碎片零落而下,忙安慰道:“不准的,这皇后虽是正妻,却未必是最心爱的人呀。”   “是么,他还想娶几个呢。”   单单是那榻上的美人,就够让他生气了,黎未寒怎么会在温柔乡中见到白念桃呢。   时惊尘的眸子一时阴翳的很,胸口处的折仙剑隐隐散发出微弱的光芒。   似是察觉到主人的异样,那剑魂悄悄溜出了来,钻进了宝镜之中。   黎未寒垂眸去看白念桃,只见她愁眉紧缩,开口道:“大王,万万不可听那贱人的谗言,去摘星楼呀。”   摘星楼,苏妲己?   他在温柔乡里原来是商纣王吗,那白念桃此刻便是王皇后。   黎未寒看着眼前的王皇后,片刻后对身侧的内侍道:“先扶皇后回宫。”   “是……”   身侧的内侍领命,即刻带着白念桃所化的王皇后离开了大殿。   黎未寒心下没有念想的人,按理这些人都是自己白日所见,被水灵渊随意套用进来的。   他琢磨着眼前的景象,估摸着水灵渊那小子,是想自己幻化成纣王最爱的苏妲己,以此来暗示自己,本质上是贪图他的。   好小子,居然敢算计他。   他才不会上这种当呢。   只要见到苏妲己,便能破了这温柔乡了。   黎未寒想到此处,心下忽有中胜利在望之感,即刻丢下一屋子的美人,往摘星楼的方向去。   这皇城恢宏,十步一楼,五步一阁,殿宇高楼比邻而建。   时惊尘看着镜中一步不停,奔向摘星楼的人,心下一时泛了酸。   他瞥了一眼正看得入迷的百花休,道:“你看吧,我不看了。”   “你不看看他想的是谁吗?”百花休抬头问道。   时惊尘摇了摇头,道:“不想了,凭他是谁,总归……”   总归不是他。   他说罢拿过百花休给她选的衣裳,往楼上去。   时惊尘相信黎未寒有法子出来,没了担忧,心底下,便只剩下吃味儿。   他不愿再见到这人梦里再出现旁的什么人,如此是给自己添堵,找罪受。   .   摘星楼。   黎未寒在楼下看了那高台一眼,想乘风飞上去,掐了诀却发现在温柔乡里是飞不起来的。   如此便只能一阶一阶地走上去,为了破这温柔乡,这苦他吃了。   黎未寒提起外袍,一快步往楼上去。   几乎要高耸入云的摘星楼他耗费了很长时间,待走到最后一级台阶时,黎未寒终于看到了苏妲己。   那人背对着他,正垂眸眺望这远处的宫阙。   不似想象中的狐媚妖娆,反倒是身姿挺拔,便是着了一身女装,也能瞧出那傲然的风骨。   “水灵渊,你困不住我。”黎未寒话音刚落,唇角也忍不住弯了一弯,直到那人便转过身来。   入眼的是一张熟悉的脸,不是水灵渊,而是……   时惊尘。   怎么是会是时惊尘!   黎未寒蹙了蹙眉,时惊尘幻化的妲己已经走了过来。   他款款行礼后,揽住了黎未寒的胳膊。   “大王,你看。”他将黎未寒带到一边,伸手道,“朝歌的景象,是不是尽入大王眼中呢。”   “是……”   即将离开温柔乡的喜悦顿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很复杂的情绪。   眼前琼楼玉宇,灯火璀璨,当真是一派祥和繁华之景色。   黎未寒道垂眸去看身侧的人,时惊尘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不妖不魅,让人心下格外宁静。   时惊尘揽紧了身边的人,他一抬眸,正对上黎未寒深邃的眼眸。   二人目光相交,久久无言。   时惊尘唤了一声他的名字,微微抬起了下巴。   一个索吻的姿势。   黎未寒看着眼前的人,眸中的光一时间纠结在一起。   时惊尘的眼睛很清澈,像是林间初生小鹿的眼眸,蒙蒙然带着雾气,不染纤尘,不经世事。   黎未寒心下一动,无奈地笑了笑,然后俯身在他额间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没有欲念,无关占有,他无法拒绝这样一个懵懂又青涩的人,不忍伤了他的心。   时惊尘十分餮足地笑了笑,少年脸上绽放着晨间初露一般的荧光。   像是任人采撷的果,枝头初放的花。   黎未寒看着一脸傻笑的人,唇角忽地抬起一抹淡淡的笑。   他这个小徒弟,有时候真的很像一只傻狍子。   百花休人傻了,手中刚抓来的瓜子悉数落在了地上,整个人几几乎是目瞪口呆。   她将桌子上的宝镜举起来看了又看,然后用手捂住了嘴。   天呢。   *    第043章   这还是黎未寒吗。   那个张口“本尊”, 闭口给人冷眼,仙门百家里一个人也瞧不上的黎未寒,他怎么会有这样柔和的目光。   百花休捂着自己心口悸动的地方, 缓了好大一会儿,嘴角险些咧到天上去。   镜中那薄薄的一吻正要结束, 时惊尘却地抬头, 吻上了黎未寒的唇。   此刻万籁俱寂, 耳中无声, 唯有唇上温热, 能够被感知。   黎未寒愣了愣, 看着眼前的人,目光中带着些思索。   这些是他想要的吗?   黎未寒不明白。   百花休看着镜中的场景, 心下激动无比,她把镜子揣进怀里一边上楼, 一边唤时惊尘的名字。   因为憋笑憋的难受, 眼泪都快呛出来了。   “时惊尘, 时惊尘,你开门呐, 你快看呢, 你快看!”百花休不停的拍着门。   里头的人却没有一句回应。   百花休心下有些急,说话的声音我提高了少许:“我知道你在里头,别赌气不出声, 你就看一眼,就一眼。”   百花休舌头都快打结了,时惊尘那便才隐隐传来脚步声。   房门被打开, 百花休直接把镜子怼到了时惊尘脸上。   镜中正好到妲己与纣王摘星楼宴请神仙的情节, 一个狐狸假扮的仙人, 正露着肚皮搔首弄姿地跳舞。好半天都是这个视角,变都没变过。   时惊尘脸一黑,“砰”地关上了房门。   百花休欲哭无泪,再去叩门时,时惊尘已经不理会她了。   无奈只能回到大堂,一边看着镜子,一边兀自落泪。   这天底下没有第二个人,能理解她此刻悲喜交加的心情。   那喂鸡回来的伙计见堂上坐着的娘正对着镜子顾影自怜,十分贴心地递过去张干净帕子给她擦泪花用。   .   黎未寒在温柔乡中待了很久,他以为这镜中幻象不过是一时片刻的引诱,却没想到这故事竟然延续了下去。   摘星楼,酒池肉林。   最后,大军一举攻破朝歌。   黎未寒不知道这是自己看过的哪版封神榜,但无论是哪版最后妲己与纣王的结局,都不外乎是一个“死”字。   所以黎未寒在皇城多待了许久,也陪伴了时惊尘所化的妲己许久,直到时惊尘与他再次登上了摘星楼。   亲眼看着那高耸入云的摘星楼轰然倒塌,看着商王朝就此覆灭。   原本要消亡的人看着将自己带离火海的黎未寒,眸中有些许不解。   黎未寒沉默了许久才道:“本尊希望你好好活下去。”   他将怀里的人放在地上,下一刻猛地扯去头上的冠冕与一身蟒袍。   周遭的景物与眼前乖巧的人,在冠冕流苏溅地之时,便破碎开来。   时惊尘眼中的光微动,下一刻走向了黎未寒。   黎未寒看着朝自己奔来的人,还是伸了伸手,下一刻一缕飘渺的星光入怀,时惊尘就此消失不见。   那星光冲破幻象,一路往客栈中时惊尘的房间去,重新回到他的心头。   再回神时,黎未寒已在客栈之中。   百花休定定看着眼前的人,刚要说话便被黎未寒施了禁言术。   “你看到了?”黎未寒低声问他。   百花休“呜呜”了半天,不能说话,便用两个大拇指对着点了一下。   黎未寒笑了笑,道:“莫须有的事,不许说出去。”   百花休愣了一愣,心道这怎么能算是莫须有呢。   这分明是实打实的证据。   分明就是喜欢,那种不易察觉的喜欢。   那幻象里的人,不过就是更主动一些罢了,时惊尘也可以!   黎未寒看着百花休手里的镜子,下一刻一抬手,一道灵力过去,那东西便在顷刻间碎成了粉末。   炸了?   不至于吧,百花休看着独自上楼的黎未寒,心下惋惜,但到底是高兴的。   时惊尘这呆子真是没福气,他要是看到了,不知道要高兴多久呢。   二楼的走廊吊着几盏昏昏暗暗的灯。   黎未寒走到自己的房间时,发现门从里面上了锁。   他正要敲门,抬起的手刚落在门上便停了下来。   他在想自己为什么会在温柔乡中见到时惊尘,是因为自己没有所念之人,全凭那水灵渊的猜测,还是因为……喜欢。   “喜欢”这两个字一冒出来,黎未寒便觉得不太可能。   他与时惊尘一处吃饭睡觉那么些日子,大把的时间用来日久生情,不会是喜欢的。   但不论是哪种,方才确实有种温柔乡该有的感觉。   不一定是欲.望与缠绵,单单是一个可意的时惊尘,竟让他这一颗尘封的心有种说不上的触动感。   他这是怎么了。   真是邪门。   眼前这一幕,尽入水灵渊的眼中,他眸光微转,原本带有几分不解的脸上,忽然多了些了然。   .   黎未寒没有回屋,简单的思考过后,便转身上了房顶,一个人躺在屋瓦上看了一夜的星星。   他不是个喜欢思考感情问题的人,所以睁着眼睛便就只是看星星。   温柔乡的事自来到屋顶那一刻后,便没再去想。   不过是个还不错的梦,虽然这个梦让人有几分眷恋,但远远没有达到甘心沉沦的地步。   黎未寒知道时惊尘永远不会像那幻境中一般乖巧,懵懂,却又忍不住想起那时妲己抬起头时,自己心下那一动。   很奇妙的感觉。   或许是因为,傻的有几分可爱吧。   黎未寒忍不住笑了笑,他抬手,天上的星光闪烁,几颗星星从夜幕滑过坠落一隅。   .   晨间的客栈少有的热闹,几个弟子起的都很早,围在一桌边吃早点,顺便商量着今日去哪里逛逛再走。   百花休见时惊尘一个人走了过来,拉过他的袖子,问道:“你师尊呢,还在睡觉吗?”   时惊尘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黎未寒没有回来,他难道在温柔乡待了一夜么。   百花休见时惊尘没什么精神,想告诉他昨夜看到的事,却又怕被黎未寒知晓。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憋的十分难受。   仔细想来,这两人之间是有层东西隔着的,等时惊自己揭开,黎未寒那边未必会有什么反应。   不若让黎未寒揭开。   百花休想到此处,眼睛亮了一亮,开始思量这点子事儿。   楚然见黎未寒没过来,正想着要不要去叫一叫,黎未寒便从门外走进来了。   他仍旧穿着昨日的衣裳,冠子也不曾换,想来是一夜未归。   “师尊这是,去哪儿了?”楚然问了一句。   “屋顶。”   “屋顶?”   “对。”黎未寒没有多言,找了个地方坐下,吃了两口蟹黄包子。   小徒弟们吵着要去早市上逛一逛。黎未寒本打算睡个回笼觉,但想到眼下还在灵山道的管辖范围之内,终究不安全,便也跟了过去。   青城的早市雾蒙蒙的,好些个杂货铺子进货走的都是水路。   河道里的船只一早便开始往来,临街而建的商铺五花八门,卖什么的都有。   楚然带着百花休去看除味儿用的香料,百花休拉着时惊尘一个又一个的摊子去扫货,趁黎未寒不注意,便是一通旁敲侧击。   黎未寒看着一对儿又一对儿结伴而行的年轻男女,一时间忽有种孤家寡人的感觉。   他好像从来都是一个人,一个人来到这世间,如今蓦然回首,仍旧是孑然一身。   “仙君,买些小东西回去,哄哄家里的娘子和娃娃吧。”耳畔传来一个老妇人的声音。   黎未寒回眸,发现身后的摊子上,一个老妇人正在整理自己的杂货摊子。   许是看老妇人的笑容过于慈祥,黎未寒在那摊子前停留了许久。   入眼的皆是些花花绿绿的流苏翠环,虽然配色艳丽,但做工却格外精巧。   他从里头拣出一对儿穿着圆珠的流苏,那老妇人见他只买了两只,付的银子又多,便又赠了两个一模一样的香囊给他。   黎未寒刚把东西放进怀里,就看见不远处百花休正笑着冲他招手。   “仙尊。仙尊!”   “何事?”黎未寒走过去,发现这俩人正停在一个算命的摊子前。   桌上的黄纸写着“算命代写家书”这几个字。   百花休见黎未寒过来,弯着眼眸道:“晚辈想算个姻缘,不知道准不准,都说女儿家的姻缘是不能随便算的,请仙尊先替我试试好不好。”   小情侣秀恩爱的把戏。   黎未寒瞥了一眼这俩人,转头问那算命先生道:“如何看?”   算命先生道:“这位郎君坐下,把手伸出来。”   黎未寒照他的吩咐坐下,然后伸出了自己的手。   只见那算命先生仔仔细细看了他的掌纹,又闭着眼睛念了一通奇奇怪怪的咒语,许久才睁眼道:“这位仙君的桃花说近不近,说远又不远,若是能与那人结下良缘,往后必然相伴一生,如胶似漆。”   “还有呢?”这通话说了等于白说,百花休示意他接着再说一些。   那人收到百花休的眼神会意,即刻便扯开了话匣子,继续道:“仙尊这命格特殊的很,这桃花不来便不来,若是来了挡也挡不住。这命里的桃花与您十分契合,是个贴心之人,您与他相差的年纪不大,亦师亦友,注定会两相吸引,往后还会孕育一儿一女。”   最后这句话,让时惊尘和百花休两个人脸色都变了。   才对好的词儿,怎么还临时发挥了呢。   百花休开始频繁地咳嗽提醒,哪知那算命先生越说越来劲儿:“这儿子的命格同您,五行属金,女儿的命格同您的那位道侣,命格属水。您二位金水相生,当真是天赐良缘呀。”   “天赐良缘”这几个字,让时惊尘的眉头狠狠抽了一下。   他倒是没算过,黎未寒命里还有位与他孕有一儿一女,金水相生的天赐良缘。   “你们先算着,我去帮师姐拿东西。”时惊尘冷冷道了一句,往楚然与沐雪的进的香料店去。   百花休一拍脑门儿,心道完了。   时惊尘的性子在这事儿上小的跟针尖似的,这不得生好几天的气吗,她挑的衣裳那样惹火,也不知何时才能穿上。   “仙尊,咱们……”百花休想拉着黎未寒离开,黎未寒却抬了抬手,示意她不要多言。   “本尊对先生的‘金水相生’一词,有些兴趣。”黎未寒含笑道了一句。   那算命先生见遇到了知己,即刻翻了自己手边的卦书,开始给黎未寒掰扯。   “这五行属金之人脾性暴戾,灵力蛮横,与这属水的人儿灵修是最好。如此得到阴水的濡养,阴阳调和,亦是大道所求,于修为于己身都是上上的大好事。”   百花休越听越离谱,什么金水相生,阴阳调和,哪有这种离谱的事呢。   她本是花了银子买通这算命的骗子,让他给黎未寒和时惊尘撮合的,结果全被什么“一儿一女”,“金水相生”的破字眼儿给打乱了。   什么金水相生,什么命中注定,时惊尘是个男子,他怎么能生呢,这不是乱点鸳鸯谱么。   百花休心急如焚,黎未寒却听那神棍的话听得入迷。   许是黎未寒的反应过于赏脸,那算命先生一高兴,从自己背着的破布兜子里拿了好几本破书送给了黎未寒。   黎未寒本是个不爱听人鬼扯的性子,这次却出奇的给那人脸,收下书本后,还道了一声谢。   *    第044章   两人说了好些有关阴阳五行的大道理, 给百花休都快听迷糊了。   等这俩人好不容易说完了,走到商铺附近,百花休才试探着问了一句:“仙尊会信那江湖骗子的话吗, 他身上也看不出有多少修为。”   黎未寒“诶”了一声,道:“这善于窥伺天机之人, 修为不高, 本就是一种制衡之道。”   “仙尊……”   这么听着, 黎未寒像是把那骗子的话听进心里去了。   这可不妙。   这时惊尘又不会生孩子。   .   时惊尘一路上心思乱的很, 楚然和沐雪让他拿什么东西, 他便就那么木头似的拿着, 不说话也没有表情。   他不是个爱听天命的人,从来也不信命格一说。可那算命先生的几句话, 却好似已经给心下萌生的期待判了死刑。   一儿一女。   他便是活了两辈子,又如何去给黎未寒弄出来一儿一女来呢。   若黎未寒本就是儿女双全的命, 他又何必去打搅他。   时惊尘抱着满怀的香料盒子, 目光空洞。   他在想自己重活一世是为了什么, 上辈子蠢钝轻信旁人,而后便是无穷无尽的复仇之路, 直到走火入魔而死, 才有了喘息的机会。   今生好不容易,好不容易遇到了一个黎未寒,还要亲眼看着他成家生子。   若这人修无情道, 无爱无恨,最后飞升也就罢了,为什么要成婚, 为什么要有孩子。   眸中的血色渐渐凝聚, 心头的剑魂感知到主人的心神震荡, 即刻开始散发平复人心的剑气。   时惊尘从来没有这样在乎过一个人,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黎未寒会有独占的心思。但这个念头一但萌发,就无可救药扎地根到了深处。   他想要黎未寒与他在一起,却又怕自己的一厢情愿,让两人连师徒也做不成。   他这一颗心,实在纠结无比。   “惊尘。”   沐雪的一声唤,让时惊尘回过了神:“师姐。”   “你看起来,脸色不太好,可是身上不舒坦。”沐雪问了一句。   “还好。”   时惊尘其实很想说,确实是不舒坦,这身子离了黎未寒那灵力的润养,便没有一刻是舒坦的。   从前日日睡在一个屋子里不觉得,昨日一夜不曾在一起,身上的血都凝结了一般,叫嚣着想要得到他的灵力的抚慰。   他确实是病了,病入膏肓。   沐雪见时惊尘隐隐蹙着眉,又是心不在焉之态,接过他手上的香料盒子,道:“我先送你回去吧,以防再累着。”   “无碍,想来是这会儿太阳升起来,晒的。”   “晒的?那你跟紧些,别去外头。”沐雪叮嘱完,这才继续去挑选香料。   楚然听见时惊尘的话,又见这人脸色泛白,不由的想起昨日马车中所见。   想来是那样激烈的动作,将人累垮了。   楚然从前与黎未寒一同去沐浴洗漱,也偶然窥见过黎未寒那行货,他这是师尊是人中龙凤,那号东西亦不可小觑。   男子的谷道本不是用来做这种事的,黎未寒行事如此莽撞大胆,必然会让时惊尘受伤。   黎未寒还真是一丁点儿不知道怜香惜玉,怎么说时惊尘也是个细皮嫩肉的人,哪里经得住那样折腾。   “师弟。”楚然唤了一声,把一个小盒子塞进了时惊尘手里。   时惊尘看了一眼,问他道:“这个是什么?”   “我方才瞧几个做香膏的人,从他们那儿收的,你把这个涂在耳后与脖颈的风池处,能睡得好些。”   手里的盒子白的像是牛乳里浸过一般,时惊尘略略打开了一条缝隙,一股恬淡的茉莉花香飘来,闻起来却是让人心情舒畅。   “多谢师兄。”时惊尘道了一声谢,看着眼前的人,眸中多了些浅淡的笑意。   时惊尘与楚然的在上一世的交往不算太多,那会儿的折梅虽有些名气,却也没有收下掌门之子的能力。   印象里的楚然一直是个浪荡公子,每每来凝雪堂找折梅,不是说哪家又出了新的舞姬,就是说哪个馆子又出了新菜式。   楚然不像是个修士,倒像是个误入仙门的富家公子。   他有父母庇护,有同门奉承,无需有多努力,便有好的起点。   到今世亦是如此,就连拜黎未寒为师,也是掌门楚天舒一句话便可以解决的事。   楚然这一生所追求的,仿佛只有“自在”这两个字。   时惊尘上一世在心下也曾嫉妒过楚然,嫉妒他生来就有自己永远无法企及的出身与经历。   他原本也有父母,也有教养自己的先生,可这些东西都在一夜之间化为了泡影。   楚然的眼界与修为,是无数个良师教养出来的,即便身上有些二世祖的劣性,但大家依然觉得他是有远见的青年才俊。   而他自打拜入天韵山庄的那一天起,修习的就是折梅给他的特殊心法,这心法不仅不会增长修为,还会有损灵根。   那些年里,没有人教他规矩,没有人教他符阵与谋略,更没有人告诉他要好好珍重自己。   折梅需要的是一个听话又蒙昧的炉鼎,他也按着折梅的意愿,最终长大成人。   即便他拥有能杀死折梅的能力,却始终不能够释然自己浑浑噩噩地做了别人的走狗。   从与天韵山庄决裂的那一天起,他便从一个浑噩的阶段,进入了另一个浑噩的阶段。   那种生与死没有区别,活着便是为了报仇,睁眼不见天光,唯有血色的日子,他再也不想回去了。   好在这一切,在遇到今世的黎未寒后,都结束了。   时惊尘看着香料铺子里嬉闹的两人,忽而弯了弯唇角。   .   早市是青城的一大特色,几个人好不容易来一次南方,一直逛到晌午,吃过饭还没来得及休息,便又去看河道里的花船了。   这花船表演是附近乐馆的伶人招揽生意用的,三五个貌美的女子,身着颜色鲜丽的衣衫,坐着小船随流水一路唱,一路弹。   黎未寒站在远处,见一群人围堵着,什么也看不清楚,便独自往桥上去看。   等了不到半刻钟的时间,果然瞧见有船随着波光粼粼的流水而来。   不过这船不是小船,而是规模巨大的画舫。那画舫上也没有唱歌的乐伶,只有几个穿着杏色衣裳的年轻女子守着。   桥上的视野开阔,也不知那些人为什么都围在河道边。   黎未寒的目光落在岸边围着的人群中,忽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好像这来看花船的只有男子。   江南的女子,难道都不喜欢音律吗?   黎未寒心下正疑惑着,只见那画舫中走出一位面带轻纱的女子,那女子身着彩色罗裙,手中握着一只淡粉色的牡丹绢花。   她在围栏上走了一圈,看了又看,最后将目光锁定高高立在桥上的人。   黎未寒见这人既不唱,又不弹,正欲转身离开,蓦地有什么东西朝他飞来。   他下意识的伸手一抓,定睛一看,手里的东西正是那方才那姑娘手中的绢花。   一时之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桥上。   百花休被挤在人群里,原本想看看发生了什么,刚挤出来,便看见桥中央正垂目观花的黎未寒。   眼下正是过了午后热劲儿,日光不怎么耀目的时候,点点碎金撒在黎未寒身上,头发丝都带着光。这人又是一身玄色劲装,站得挺拔,孑然立在桥上,要多惹眼有多惹眼。   “我的乖乖,拿不得。”   “什么拿不得?”时惊尘问了一句。   百花休激动地直拍时惊尘的胳膊:“那花儿拿不得。”   时惊尘闻言,看向黎未寒的目光中虽也有不解,但还是抬手捻决,让黎未寒手中的花朵凭空飞去,垂直落在了水面之上。   黎未寒心下疑惑,但也没有过多思量,趁着人多,下桥后混入人群中,便带着几人离开了。   百花休一路走,一路跟时惊尘说那画舫之事。   时惊尘听了许久,才对她道:“你是说,那不是乐伶的花船,而是郡王府小姐的船。”   “正是。”百花休边走边道,“我听之前来青城的师姐们说,这容郡王家有三位小姐,她们选夫婿,便是用画舫。届时船随流水而下,适龄的男子当天都会到来,那小姐看上谁便把手里的花给他。只是以往只见船来,不见抛花,不知今日是怎么回事。”   百花休说着看了黎未寒一眼,那走在不远处的人身姿挺拔,宽肩窄腰,又是一双长的让人叹为观止的腿,也难怪那郡王府的小姐一眼便看上了。   这人也是,不往人堆儿里看,去桥上做什么,那么显眼的地方,可不是一眼就看到了么。   时惊尘闻言,冷冷笑了一笑,道:“你说这江南水乡里长大的姑娘,是什么命格。”   “这……”百花休一时有些不敢回答这个问题,早知道不找那算命的骗子了。   不过不管她是什么命格,也遭不住黎未寒这么个人呀,但凡黎未寒开口说句话,那娇滴滴的小姐不跑也得气成厥逆。   百花休想到此处,忍不住笑了笑,时惊尘见百花休脸上带着发自内心的笑意,蹙了眉,只身往前去。   他二人的话,黎未寒也听见了。   也是此刻才明白,为什么那些人都要站在河道边,而不站在桥上。按理这花更容易抛到河道两岸才对,这郡王家的小姐臂力还挺好,一下抛那么老高。   黎未寒想到此处,唤了走在前头的时惊尘一声:“惊尘,回去收拾马匹,今夜便走。”   这人界的事他们不好掺合,还是早日上路为好。   时惊尘听黎未寒这么说,心下一时不像方才那样发堵。他停下步子,刻意等黎未寒走上前来,同他并肩时,才凉声问道:“师尊不怕错过了这金水相生的良缘么,这可是儿女双全的好事。”   “本尊哪儿配的上这样的候门贵女。”黎未寒随口回应了一句。   这样身份的女子,指不定又是时惊尘哪个隐藏的红颜知己,他可没有那鸠占鹊巢的心思。   时惊尘闻言,垂了垂眸:“怎么配不上,我瞧着样貌人品都配的上。一个是候门贵女,一个是仙门翘楚,不是正相合适吗。”   这句话多少有点儿阴阳怪气的意思。   黎未寒抬眸看了时惊尘一眼,见这人脸上带着些并不真心的笑意,忽然起了点儿逗人的心思。   他凑近几分,压低了声音,用仅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音声道:“本尊不喜欢候门贵女,喜欢吃窝边草,明白么。”   *    第045章   说者无意, 听者有心。   时惊尘愣了一愣,他望着黎未寒那深不见底的眸子,一时只觉得如鲠在喉, 有些话就要吐露出来。   一颗心在边缘反复试探,仿佛一迈步, 就能说破些什么。可是话到嘴边, 又不知道该如何说起。   他好怕自己进一步, 眼前的人便躲远去了。   黎未寒是个很奇怪的人, 他分明不好男风, 目光也从不在男人身上停留, 口中却能说出如此暧昧不清的话。   这话任谁听了去,都会误会的。   时惊尘心下掀起了惊涛骇浪, 黎未寒却淡然一笑,先一步走了。   果然是玩笑话吗。   时惊尘看着黎未寒的背影, 顿觉失落无比。纵使他知道这窝边草不是自己, 但不得不承认, 黎未寒说出这句话时,他是心动的, 是雀跃的。   他此刻突然意识到黎未寒是个很恶劣的人, 他在人心下的火苗即将即将灭时添一把柴,又在那火苗愈演愈烈时浇上一盆冷水。   放风筝一般,是近是远都在他掌控范围之内。   时惊尘在这种忽远忽进中被拿捏太久了, 眼下忽然就不想再做因为一句话就胡思乱想的风筝。   他想做放风筝的人,一直在找寻的那阵,能将风筝送上青云之巅的好风。   少年清澈的眼眸微漾, 在不见一丝杂质的眼底, 泛出一丝思索。   .   黎未寒连夜离开青城的计划还是失败了, 人刚回到客栈,便看见穿着轻铠的人将客栈围了个密不透风。   “这位仙君,我家郡王有请。”为首的人面容端正,一身正气,想来不是侍卫头子,便是个将军。   这人界,鬼界与魔界,最让黎未寒头疼的就是人界。   斩妖除魔是积攒功德之事,打杀没有修为的凡夫俗子便会损害功德。   功德这种东西,平日里看不出什么,等到历劫飞升的时候,若是亏损太多,一个不注意忍便被天雷劈完了。   纵使黎未寒没有飞升的宏图大志,但也不希望真到那天,天雷劈到自己身上。   这护佑一方百姓的郡王,端居朝堂的帝王,都是黎未寒最不愿意接触的人。   “回去告诉你们郡王,我们几个还有事,要送东西回山上呢。”楚然拒绝了这人的邀请。   那人见几人戒心甚重,面色和缓了许多,道:“仙君,此事不是坏事,我家郡王是个讲理的人,还请仙君无论如何过去一趟。哪怕是吃端饭也好,莫要辜负了王爷的好意,与小姐的名声。”   “师尊……”楚然看向黎未寒。   黎未寒眸中的光浮了一浮,道:“既然是郡王邀请,哪有不去的道理。”   百花休听黎未寒要去,便抬眸悄悄看了时惊尘一眼。   时惊尘那边儿没什么动作,只是若有所思地不知看向何处。   这俩人还没说上几句话,眼下又出了这档子事,不知猴年马月才能知晓对方的心意。   百花休心下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只能愤愤盯着那郡王府的来客。   那领头的人见黎未寒松了口,忙趁热打铁道:“怎么说仙君也是修行之人,咱们□□凡胎,哪里敢对仙君不利呢。仙君还是早些过去,把话说开了,是去是留也好早做决断,不是吗。”   那人说着,急忙让手底下的人闪开一条路。   客栈外停着一辆十分宽敞的马车,黎未寒回眸看了一眼,吩咐几个徒弟在客栈内静静等着消息,便随着马车去了。   百花休见那车轮滚滚而去,心下一时着急的很。   这人界的皇族不好得罪,若是那郡王来硬的,黎未寒可怎么办呢。   她心急如焚,回望时惊尘,时惊尘却没事儿人一样坐在大堂。   “你这会儿怎么不着急了?”百花休坐过去,问了一句。   时惊尘瞥了她一眼,淡淡道:“这世上没人留得住他,是去是留全看他自己。”   黎未寒的个性,向来是命由己身定,半点不受人威胁。若是此去不回,只有一个可能,那便是他自己愿意。   倘若他自己愿意去寻那“金水相生”的命中人,他又何必上赶着讨人厌呢。   “你这么自信,万一那郡王家的小姐赖上他了,非他不嫁呢。这女追男从来都是隔层纱的,你不缠他,自然有人缠。”百花休感叹完,给自己倒了杯茶水人润了润嗓子。   她要被这师徒两个气死了,一个个平日里伶牙俐齿,遇到这种事跟锯嘴的葫芦似的,一个赛一个的能憋。   迟早憋死。   沐雪闻言,抬头看向楚然,楚然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也没什么法子。   这天底下没人能管得了黎未寒。   这桥是黎未寒自己走上去的,花儿也是他接下的,按理纵使不娶那郡王小姐,也该去解释一番。   黎未寒今夜过去说道说道,也在情理之中。   楚然低头去看坐在堂上的时惊尘,心下一时也有些弄不清楚。这两个人那样的事也做了,换作是旁的道侣,早就如胶似漆,将这感情昭告天下了,怎么他们两个还表现的清清白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呢。   如此遮遮掩掩,难道是为了日后好一拍两散么。   楚然不理解,连问也不好问,心底下憋的厉害,只能自个儿回屋去消遣这闷气。   时惊尘看向摇着脑袋叹气的百花休,心下也觉得不安,便在人都上楼后,化为一只粉蝶,翩然出了客栈。   .   马车一路往城南走,不多时黎未寒便见到了气派的郡王府。   那领头的人一边接黎未寒下马车,一边道:“小人汪莱,仙君有事吩咐小人便是。咱们郡王膝下无子,只有三个女儿,故而对几位小姐的婚事格外看中。仙君若是能入到郡王府做赘婿,将来这郡王府上下,可都是仙君的了。人生在世不过短短几十年,仙君为老郡王留个外孙,过完这一生,再去求仙问道,岂不是美哉?”   这么一大通缜密的分析,倒是让人一时没有拒绝的理由。   黎未寒没有急着回应,只垂眸看了身侧的一眼,问道:“这样好的事情,你怎么不做?”   黎未寒这句话是真心想问的,这人长得周正,大小也算是个心腹。按理再怎么招赘婿,也得选个知己知彼的才对。   他一个来路不明的人,怎么看怎么都不如身边人合适。   汪莱闻言,十分惭愧地笑了笑:“我不过是个王府的管家,哪里敢肖想这些事。”   “管家?”黎未寒这才仔仔细细打量了这人一眼,道,“瞧着您,倒像个将军。”   这人手上有茧,必然是习过武的,想来这郡王府的管家,身世也不简单。   “仙君谬赞了。”   汪莱一路领着黎未寒穿过好些个回廊,到了堂上,又去后头禀告了一声,才有一堆丫鬟仆人,簇拥着传闻中的容郡王现身。   那容郡王见到堂上立着的人物,仔仔细细从头到脚打量了无数回,才高声道:“好,这菱儿的眼光果然是好,瞧着是个敞亮人。”   他往位子上一坐,问黎未寒道:“不知小仙君是哪门哪派呀?”   黎未寒还未开口,管家先声道:“回郡王的话,这位仙君说自己是天伏山的外苑弟子,名唤沈星云,此次南下是为了采买香料的。”   黎未寒人长得俊朗正气,说起谎话来,让人不自觉便会相信。这天韵山庄和天伏山,便是各门各派也分不太清楚,这外界的人,就更分不清楚。   “天伏山是个什么……”那容郡王本想说天伏山是个什么鬼地方,又想到日后好歹是一家人,便转了话锋道,“这灵山宝地养人呐,看小仙君仪表堂堂,便知是个钟灵毓秀的好地方。下月初六是个好日子,正适合嫁娶,不知仙君意下如何呀?”   这仙门中的修士,除了朝廷承认过的督护府,其余门派不常与外界来往。越是高门贵族,打小锦衣玉食,便越看不上避世的修士。   于他们而言,蛮荒之地的杀戮与纷争,都涉及不到切身的利益。逢年过节差人去督护府请个修士回宫祈福,已是最大的来往了。   反倒是贫民百姓身在苦寒中,无依无靠才心怀敬畏,报希望于鬼神,也常常送去委托。   黎未寒见这人说话直白,便也不打算拐弯抹角,直言道:“晚辈没有这个福分,容郡王还是另觅良人吧。”   “什么?”容郡王闻言,险些从凳子上跳起来。   整个青城没有不想入赘他王府的男儿,一个小小的修士,仗着有点子修为,凭什么这样驳他的面子。   “仙君可要思虑清楚。”   那郡王看着像是个火爆脾气,三言两语不对付,便能把人拖出去打一顿似的。   管家汪莱见状,忙走过去附耳说了几句小话。   那容郡王被他一番劝解,才勉强消了气,只让黎未寒别急着决绝,且住上一日,明日见见那几位小姐再做决断。   黎未寒知道自己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若是今日拒绝,这人上奏朝廷,到时候搅得是人家天伏山的清净。   如此简单思量一番,便就答应了今日在此地住上一晚。   他看着堂上时不时便窃窃私语的管家和郡王,心中不禁有些好奇,这二小姐的婚事,做管家的可比为人父亲的要上心多了。   许是看出了什么门道,黎未寒冷冷笑了笑。   在堂上说完了话,便同那管家一起往安排好的小院去。   这郡王府比从前去过的地方都大,宽敞的回廊,不到十步便能看见檐下小笼子里,装着的画眉八哥一类供人取乐的鸟儿。   那管家一边走,一边道:“我们家郡王抛脾气不好,二小姐却是个顶好性子的人,仙君若是见到,定然喜欢。”   黎未寒听见这句话,忍不住问道:“汪管家跟二小姐很熟?”   “这……”那汪莱愣了一愣,道,“我自幼跟着几位小姐一同长大的,小姐们的脾性如何,自然心知肚明,这大小姐性子软弱,三小姐脾气古怪,不爱跟人说话,就数这二小姐活泛些,郡王也最是看中。仙君真是好福气呀。”   “好福气?”黎未寒瞥了那不远处,躲起来偷看的人一眼,凉声道,“这高门贵族的福气,本……我可无福消受。”   “本尊”二字险些脱口而出,黎未寒好些年没做过什么外苑弟子了,眼下倒是有些不太适应。   那管家将人领到洛神院,叮嘱完要注意的琐事,便自行离去了。   这会儿天色不早,有丫鬟陆陆续续往屋子里上了些小菜和酒水。另有下人烧了水,过来问黎未寒想什么时候沐浴解乏。   这容郡王说话虽不客气,场面上的事做的倒是十分妥帖。   黎未寒从前不明白为什么有的修士宁愿出世,被这世俗纷扰,也不愿继续留在山庄里修行。如今看来这花花世界迷人眼,出世也有出世的好处。   若在那贫苦的山庄里,那能有这么些个人伺候呢。   论享受,还得是这些个候府里的人会享受。   等来送东西的丫鬟陆续散尽,黎未寒才在房间各处布了结界。   夹了两筷子菜觉得没个滋味儿,便将傀儡放出去给客栈那边送了消息,开始沐浴更衣。   刚解下外袍,便发觉这房间内的灯火跳跃的厉害。黎未寒回眸往桌上看,在那纱制的灯罩外瞥见一只乳白色的粉蝶。   他勾了勾唇,抬手送过去一道灵力。   那粉蝶被击中,扑腾了两下直接坠在了灯畔。   “要看就大大方方地看。”黎未寒道了一声,只见那粉蝶灵光一闪,时惊尘便用手拖着下巴,坐在了圆凳上。   “师尊什么时候发现的?”时惊尘抬眸问了一句。   黎未寒颇为不屑的笑了笑,把解下的外袍随手往屏风上一扔,问他道:“本尊哪回出去,你不跟着?”   外出捉妖跟着也就算了,往灵泉去疗伤这人也跟着,不知到底想瞧见些什么。   他身上有哪处,是时惊尘没有的不成?   “师尊,都知道?”时惊尘心下有些诧异,他以为自己已经掩藏的够好了,没想到黎未寒还是发现了。   黎未寒闻言,忍不住抬了抬唇角,问他道:“你还有什么是本尊不知道的么?”   这句话尾调微微扬起,就好似已自个儿已经把时惊尘了解了个透彻。   时惊尘听见这话,眸光微微潋了一潋,没有回应。   这天底下,黎未寒不知道的事,可多了去了。   他日里夜里的陪在他身边,用自己的灵力,调养着黎未寒的身子里那横窜的灵力,黎未寒怎么就没看出来呢?   *    第046章   “这次过来, 是为了什么?”黎未寒往屏风后去,用帕子湿了水,简单擦洗着身子。   时惊尘隔着屏风, 就那么静静看着里头的人,他这一双眸, 若是想看, 这屏风根本挡不住。   但光是看还不够, 只能看不能碰, 才最是难受。   “师姐担心, 让我过来看看。”时惊尘随后找了个理由。   “以前也是?”黎未寒又问他。   这小孩儿回答问题越来越敷衍了。   时惊尘没有回这句, 而是选择性地跳过了。   黎未寒知道他不想说,这人人长大了, 也有自己的小心思了。有些事,不愿意说出来就不愿意吧, 也不是什么紧要的事。   黎未寒身上的水珠擦干, 披了件衣裳才出来, 问他道:“方才过来的时候,见过那郡王府的二小姐吗?”   时惊尘那蝴蝶的视角要高一些, 说不定能瞧见躲起来的那些人。   胸膛的肌肤背热水熏的透红, 黎未寒似乎从来都不知自己的身子,能给一个情窦初开的人造成多大的视觉冲击,故而也从不刻意遮掩。   时惊尘这次很听话, 大大方方将眼前的好春光看了个仔细。   黎未寒瞧这人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干脆往榻上一坐,扯下那袍子, 晾给他看:“好看吗?”   时惊尘回过神来, 心道确实是好看, 但开口还是只回答了上一个问题:“方才蹲在园子里偷看你的,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想来是三小姐。”   “三小姐?”   看来这想娶二小姐,要过的关卡不少呀。   时惊尘见黎未寒不紧不慢地思索着,试探着问他道:“师尊真打算娶那二小姐吗?”   黎未寒的态度向来暧昧,时惊尘心下也有些拿不准。   黎未寒没有急着回答这个问题,只是从乾坤袋里拿了件干净衣裳出来,细细思量了一番白日里见到的画舫,披上衣裳才道:“原本是不打算的,如今倒是有些好奇,这二小姐到底是个什么人物。”   时惊尘听他这么说,起了身坐到榻边,问他道:“师尊要是真娶了二小姐,来日飞升,定会有人说你抛妻弃子。”   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立场去评价,思来想去,便想出这么大个立场来。   “你这么肯定本尊能飞升?”黎未寒问了一句。   时惊尘的目光垂了垂,见他系不好前襟的系带,便伸手去帮了一把:“这求仙问道,不就是为了飞升吗?”   “本尊可不是。”黎未寒眼中多了些让人看不透的笑意。   “那是为了什么?”时惊尘有些不理解,这无情道是束缚最多的,若不是为了早日飞升,黎未寒修这个做什么。   何芋.堰苦为难自己呢。   为了什么?   黎未寒的目光,落在眼前专心为他系衣带的少年身上,心道自己这么特立独行地往这无情道上走,一开始还不是为了跟时惊尘,以及他一众红颜知己摆脱关系么。   这无情道究竟是什么,又该如何修炼,从来都没一个人指点过他。他在这条路上走了这么些年,比任何一个人都知道,自己这无情道修的到底如何。   旁人越是说他弄不好,他不便越要顶着无情道这个名号,让所有人都知道,不用炉鼎也可以精进灵力,提升修为。   至于得道飞升,他想都没想过。在这世道能活下去,活的舒坦就已经是极好的事了,他没有那个远大抱负去去半死不活地历劫。   时惊尘见黎未寒不说话,意识到自己问的有些多,便没有再追问下去。系好了那带子,便与他分开些距离。   黎未寒说自己不想飞升,那是不是就意味着,他对这无情道看得并不是那么重呢,那为何到如今都没有一半个红颜知己。   这长夜漫漫,难道他就从来没想过那档子事儿吗。   黎未寒见这兔崽子说着话又走起了神儿,抬手敲了下他的脑袋,问道:“想什么呢?”   时惊尘回过神,道:“在想师尊既然不执意飞升,那与这郡王府的小姐成婚,说不定是一段好姻缘。”   “好姻缘,你真这么想?”黎未寒问他。   烛光下的少年面无表情,显得淡漠无比,很难让人看出此刻的真实想法。   时惊尘心下自然不是这么想的,他避开黎未寒那充满探究的目光,眸光略略垂了一垂,道:“白日那算命的说,师尊有‘金水相生’的桃花,午后这桃花便到了,难道还不是天赐良缘吗?”   这话说的轻松,心里头如何酸溜溜的不是滋味,只有时惊尘自己知道。   他是个嘴硬的人,这种嘴硬来源于眸中莫名其妙的胜负心。有时候不是没想过孤注一掷的,把这种感情说给黎未寒,但又怕这人不当回事,再嘲笑他。   如此纠结,难受的到底是最先动心的一方。   “本尊可不信什么天赐良缘。”黎未寒直了直腰,往时惊尘坐的地方靠近了几分,在他耳畔道,“这侯门向来看不上避世的道士,如今巴巴地让我做什么赘婿,定然没那么简单。你可知这‘事出反常必有妖’的道理,依我看不是什么天赐良缘,是府里的人勾结着要算计本尊。”   “算计你。”时惊尘抬眸瞥了他一眼,道,“这世上,还有人能算计得了你?”   黎未寒看起来没什么心机,实则心下对旁人的戒心比谁都要高。   整个天韵山庄,他除了跟掌门交往密些,其他的人几乎是能不见就不见的。   仔细想想,这人待自己倒是极好的。他头几年做了那么多缺心眼儿的事,黎未寒还是一门心思地护着他,也从来不曾有过隔阂。   也算是挺稀罕了。   “防人之心不可无,更何况他又不知道我是谁。你这么信那没来由的话,小心哪天被骗走了。”黎未寒忍不住感概了一句。   “我哪里有那么好骗?”时惊尘看着他,黎未寒把他想成什么人了。   黎未寒“唉”了一声,用手绕着时惊尘垂下的发丝,道:“你这兔崽子打小就不聪明,说不准哪天就被人用一两句话哄惑走了,合起伙来对付本尊呢。”   “我在师尊心里,就是这样的?”时惊尘倒是头一次知道,黎未寒是这么看他的。   他有那么白眼狼么。   “还能是哪样儿,你要是不服气,就聪明一回给本尊瞧瞧。”黎未寒看时惊尘那不高兴的样子,心底下就没来由的高兴。   他从前看原著的时候,那书上用大量的篇幅,写了时惊尘觉醒之后酷炫的打斗场景,关于这人的心里描写是一丁点儿都没有。看了没几章,他自以为猜到故事的结尾,也就没继续看了。   见到时惊尘之前,黎未寒总觉得这龙傲天都该是个打小就聪明的天纵奇才。如今看来,到底是他高看了,这人在修行上的天赋,怕是从计谋上透支过来的,这老天爷还真是懂得制衡之道。   这小兔崽子单纯的很,怕是活几辈子,都想不明白这人世间的弯弯绕绕。   黎未寒想到此处,松开了缠在指尖的头发,沉声道:“你说,要是没了本尊,你可怎么活呢。”   黎未寒这随口的一句感叹,让时惊尘登时觉得心下被灌了十成十的蜜,甜的有些发昏。   黎未寒这人不会说话的时候,让人恨的牙痒痒,偶尔无心一句,惹的人心神直晃。   时惊尘一时有些好奇,若是这人心底下也有思慕的人,又会如何去追求。   是依旧那么口无遮拦,一切随心,还是也会变得小心翼翼呢。   他心下思量着,想到黎未寒日后说不准也有心仪的人,心底下又开始不是滋味。   自己给自己找醋吃,他也算是闲着没事做了。   两人说了这么些时候,纱罩中的烛火都有些发暗。   时惊尘意识到天色不早,起了身道:“师尊既安然无恙,我这就走了。”   “走去哪儿?”黎未寒问他。   “回客栈。”时惊尘这么说,腿上却是一步也没动,直到身后的人再次开了口。   “你要是出去,本尊还得重新再布置结界。”   时惊尘听见这句,回过头看看着榻上懒懒靠在被子上的人,问道:“你缺这点儿灵力么?”   “缺。”黎未寒回答的很坦然。   他心底是怎么想的,嘴上便会怎么说,从来都不会憋着。   时惊尘对这种坦然最是无法拒绝,偶尔还会羡慕黎未寒的无所畏惧。   若他能像黎未寒一般直来直去,只怕今夜便不是如此和谐的光景了。   黎未寒说完了想说的,便没再跟时惊尘废话。   夜深就该睡觉,他从来不会为了诛邪卫道这样的大业,牺牲一丁点儿自己的睡眠时间。   时惊尘见黎未寒特地给自己留了地方,犹豫了一会儿,便和衣躺在了边儿上。   黎未寒有些认床,翻来覆去的没睡着,便又打起了时惊尘的心思。   “徒弟,你睡了吗?”   时惊尘在烛火熄了大半的昏暗中睁开了眼,没有回复他。   黎未寒见这人没言语,干脆坐起身来,推了推他的腰。   时惊尘知道自己这回是装不下去了,这才翻过身来看着他:“师尊这次要看星星还是看月亮?”   他语气尚算平和,但话里话外都带着些嗔怪。   黎未寒淡淡一笑,道:“什么都不看,我问你,你觉得这郡王府怎么样,与灵山道比起来又如何?”   时惊尘听他问这么无聊的问题,随口道:“不怎么样。”   “什么不怎么样?”   这两个地方,可比天韵山庄那几间破屋子好多了。   “不怎么样就是一般呗,连床也这么小。”时惊尘瞥了瞥嘴,将自己快垂到地上的衣角提了提。   黎未寒睡觉占了一大半,他缩在边上,实在算不上舒服。   “你喜欢大的?”黎未寒问他。   时惊尘想了想,道:“嗯,能睡俩人。”   “你老惦记着睡俩人做什么?”   时惊尘见黎未寒这么不解风情,干脆又翻过身去,不再理他。   睡俩人做什么,当然不是盖着被子聊闲天儿。   黎未寒不知道这人哪儿又不顺气儿,见他没心思说话,也就不再去鼓捣他。   帐外的灯还有一盏未熄,黎未寒的目光落在雕着各色纹路的床栏上,最后还是落到了时惊尘身上。   他一般不爱和人同榻而眠,时惊尘是个例外。   时惊尘睡觉很乖,基本睡着的时候是什么姿势,醒过来的时候就是什么姿势。若是不注意,甚至不会想到旁边睡了个人。   黎未寒静静看着,发现这人没脱外袍,便提醒了一句。   他喜欢睡觉的时候把外袍解了,如此才睡的干净惬意。   时惊尘被黎未寒这有一句没一句话,弄得有些不耐烦,微微抬了抬身子,把外袍一扯便又躺了回去。   黎未寒帮他把外袍放在里侧,手碰到时惊尘的中衣时,一种其妙的顺滑感从指尖传来。   他垂眸去看时惊尘身上穿着的衣裳,月白色的料子,在烛火下隐隐透着肌理。从瓷白无暇的脖颈到脊背,再到腰线,都是一种似透非透的观感,甚至还能看到之前千机引留下的淡红色痕迹。   黎未寒抬手,看着自己的指尖,忍不住回忆了一下方才好得不得了的触感。   那种感觉像是指尖滑过半化的冰,凉润,细腻,甚至让人有一丝留恋。   有时候隐隐约约的透,远比五光十色的露在眼下,要惹人的多。   黎未寒忍不住去想,这衣裳如此遮不住身姿,前头又该是怎样的风光。   身侧的人似是在梦中魇了一下,险些掉下床榻去。   时惊尘蹙了蹙眉,凭着本能往里靠了靠,然后翻了个身。   那月白衣裳下的风光就此入眼。   似乳白色的缎子上,开出两点被薄雾掩映的艳色红梅,那料子在跳跃的烛火下隐隐泛出光泽。   是起是伏,是转是折,少年愈发结实修长的身形,被这软糯的衣衫勾勒的淋漓尽致。   黎未寒看着眼前的风光,一时觉得方才碰过那衣裳的指尖,生出点点星火来。   *    第047章   鼻息间隐隐传来淡淡的茉莉香味, 这香料中掺杂了朱砂、酸枣仁一类的东西,大约是用来安神的。   时惊尘经常睡不好吗。   黎未寒仔细回味着方才的触感,眸光不经意间再次回落到时惊尘身上。   都说世上天工造物皆是有定数的, 时惊尘这幅皮囊不知是耗费了老天多少工笔,才雕琢出来的。   原著里那“少年如玉, 朗艳绝尘”形容的很是适当。时惊尘确实像一块玉, 像一块纯白无暇, 天然灵秀的美玉。   黎未寒很少注重一个人外貌, 但时惊尘这种灵气催逼, 近在咫尺的赏心悦目, 他还是深有体会的。   也难怪日后会有那么些个红颜知己。   黎未寒想到此处不由得挑了挑眉。   身侧的人似是做了什么梦,一只手忽地要往外头翻去。   黎未寒手快, 把快翻下榻的人捞了一把。   时惊尘在梦里没什么防备,黎未寒这一下直接把人捞进了怀里。   他身上的中衣本就睡散了, 这么个滑溜溜的东西入怀, 贴着胸膛, 让黎未寒一时再没了困意。   与肌肤相贴的感觉不同,这衣裳料子凉滑, 夏日里挨在身上十分舒服。   黎未寒原本打算把人松开些, 因着这衣裳料子的触感细腻柔顺,便没有舍得撒开手。   时惊尘在梦里找寻着自己熟悉的灵力所在,凭借本能又往近处挨了挨。   墨色的发丝蹭过胸膛。   黎未寒垂眸看着自己怀里睡熟的人, 墨色的眼瞳隐隐泛着金色的微光。   他的手落在时惊尘的腰上,一点点抚顺那皱在一起的衣裳料子。   感应到腰窝附近的手,时惊尘轻轻哼了一声, 这一声迷迷糊糊的, 像猫爪子往心尖挠了一下, 不轻不重的,只觉得痒。   似是发现了什么有趣儿的事,黎未寒顺着时惊尘的意思,按着那衣衫下紧致的细腰。   时惊尘面上带着几分复杂的情绪,不知是苦痛还是愉悦。   黎未寒瞧够了,便收回手去。   似是被黎未寒那撩拨人的小动作勾的厉害,时惊尘的一双手不经意间揽上了这人的腰。   黎未寒看了许久,以为这人怕跌下去,下一刻揽过时惊尘的腰,胳膊一使劲儿,便将这人抬起来,带到了床榻的里侧,与他调换了位置。   他看着依旧蒙头大睡的人,忽觉得这安神香真是个好东西。就这个睡法儿,天塌下来都未必能醒来。   这小东西,怎么睡起觉来这么没防备心。   眼见这人怎么作弄都不醒,黎未寒也就没忍心再弄醒时惊尘。   时惊尘睡得死,胳膊也揽的紧,   一双手落在黎未寒腰上,怎么拿都拿不下来。   黎未寒试着把时惊尘的手撇开,时惊尘却似泥塑风干定了型一般,胳膊接粘在了他身上。   还没等把这人的爪子拿开,那双修长的腿也缠了上来。   黎未寒记得时惊尘之前睡觉挺老实的,怎么这会儿这么不安生。   他看着怀里的人,无声叹了口气,唇角不经意带了些微不可察的笑意。   许是前天一夜没睡的缘故,时惊尘这一觉睡得如同昏过去一般。   一觉醒来时,身侧已经没了人影,只有薄被还好生搭在身上。   “醒了?”耳边传来黎未寒的声音。   时惊尘“嗯”了一身,一翻身就看见坐在桌边喝茶看书的人。   “有这么困么?”黎未寒捏着手里茶杯,目标目不转睛地看着桌上放着的游记。   时惊尘这会儿刚睡醒,精神头儿还没回来,只愣愣点了点头。   前天夜里黎未寒一夜没回来,他几乎是不曾合过眼的。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只要感知不到黎未寒的灵力在身侧,心里便永远不会踏实。   时惊尘翻了个身,正准备睡个回笼觉,感觉到手上攥着东西,便从被子里抽出手来看了一眼。   手上抓着一片柔软的碎缎子,隐约还能看到梅花暗纹。   这是……黎未寒的中衣么,怎么只有一片,断口还是齐整的。   时惊尘把半张脸埋进被子里,悄悄往黎未寒那儿看了一眼,见这人已穿戴整齐,便没在说什么,只将那片料子藏好,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手,才开始穿衣裳。   前襟的系带松了送,时惊尘在衣襟敞开前即时拢了一拢。   百花休给他选的这件中衣,是青城一家有名的裁缝铺新出的料子,说是叫什么月影纱,穿在身上冰凉凉的不生热,倒是十分舒服。这衣裳挑不出错处,就是料子太滑,指尖流沙似的总也攥不住。   黎未寒几乎没见过时惊尘穿衣洗漱的模样,在天韵山庄时,时惊尘都会起在他前头,备好早膳再去上早课,这人修习心法很勤快,早上走了,夜里才会回来。   今日倒是头一次见他这迷糊的笨拙样子。   “穿反了。”   这一声提醒传进耳朵里,时惊尘才发现自己穿反了鞋子。   怪不得穿不进去。   他抬头看了黎未寒一眼,发现这人分明在看书,怎么会知道他穿反了鞋子呢。   心下正思量着,门外忽然传来叩门声。   那叩门声轻飘飘的,想来是个姑娘。   时惊尘正打算躲一躲,黎未寒抬了抬手示意他不用动,自己从凳子上起了身,过去开门。   “仙君,郡王让奴才来给您送些早膳。”叩门的是个是十五六的小姑娘,眼睛大大的,笑起来脸上有两个小梨涡。   黎未寒看她身后站着的五六个丫鬟,又见这几个人每人手上都提着两层的食盒,便知这一顿早膳多少有些铺张。   他站在门口,微微弯了弯腰,问那小姑娘道:“都有些什么东西?”   小姑娘见黎未寒如此亲切,让身后的几人打开盖子,才道:“银耳燕窝汤,蟹粉蒸包,糖水芙蕖……还有木樨糕。”   黎未寒听这小姑娘说了一连串,最后绕过她,将那撒了点点木樨花的点心,以及一碗看着像瘦肉粥的汤羹端了起来。   “这两个我留下,剩下的你们分了吧。”   “这……”那小姑娘的眸光动了动,道,“这不行的,我们不能吃。”   “怎么不能吃,我瞧西边的屋子空着,你们去那儿,吃完再拿走就是了。”   黎未寒含笑说了一句,也没让几个人进来侍奉,拿起盘子便进了屋子。   小姑娘愣了一愣,半晌才红着脸将食盒拿走。   黎未寒这人长得过于好看了,又是如此的体贴人,很容易让人心声好感。   时惊尘见黎未寒端着东西回来,一边穿衣裳,一边道:“师尊对这些人倒是挺好的。”   这人在平日里冷言冷语,对小姑娘倒是从来都有十成十的耐心。   黎未寒听他又开始阴阳怪气,把东西放在桌上,随口道:“都是爹生娘养的,若不是万不得已,怎么会送到这样的地方侍奉人呢。”   时惊尘听见这句话,心下也没再给自己较劲。   这弱肉强食的世道,不少人站到高位便会成为欺凌弱小的一方,欺软怕硬是常有的事。黎未寒却不同,他是个遇强则强,遇弱小者便会心生怜意的人,颇有种“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的意思。   时惊尘觉得黎未寒的过往一定不同寻常,他眼眸中有遮不住的故事,却从来不愿意同任何人提起。   大多是人只知道他从一个乞丐,短短几年就成了如今这样,议论他出身卑微,说他心术不正,却从来都不知晓这几年里黎未寒究竟经历了什么。   时惊尘与黎未寒在一个屋檐下三年,尽管黎未寒有意遮掩自己的灵根与心法,但他还是能感知得到,黎未寒的灵根不是一般的低劣。   那是一种近乎于没有的空虚感,时惊尘甚至感觉不到黎未寒体内有内丹的存在。   仙门百家中,内丹与灵根是一个修士最为重要的东西,有灵根方能入此道,有内丹才会有这一身的灵力。   黎未寒十六岁镇压鬼帝,按理应该早早结丹了才对。   可为什么,他感知不到呢。   黎未寒那丹田之下,调运一身灵力地到底是什么。   时惊尘愣了许久的神,直到黎未寒招呼他过去,才起了身坐到对面。   “你吃这个。”黎未寒将木樨糕和粥推到时惊尘面前。   时惊尘看了一眼,问他道:“师尊吃什么?”   “本尊不饿。”黎未寒给自己倒了一杯水,过了片刻又道,“我吃这碗粥吧,反正你也不吃。”   “嗯。”时惊尘把面前的瘦肉粥推过去,然后静静看着黎未寒一口喝掉了大半碗的瘦肉粥。   旁的仙尊到黎未寒这个阶段大多已经辟谷,是不用吃东西的,黎未寒仿佛格外不同,他眼眸里对食物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他吃东西从来不在乎精致,好像只在乎温饱。   时惊尘想到此处,咬了两口木犀糕便放回了盘子里。   “怎么不吃?”黎未寒问了一句。   “没胃口,昨晚吃多了。”   时惊尘把点心盘子往黎未寒面前推了推,果然看见这人在喝完粥之后,一点点吃光了盘子里的木犀糕,甚至连他咬过的半个也解决了。   干吃东西有点儿噎,黎未寒吃完点心,又给自己倒了杯水。   “师尊很饿吗?”时惊尘问他。   黎未寒端着茶杯的手滞了一滞,喝了两口水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才道:“总不能浪费了。”   “仅仅是因为浪费?”   “还能因为什么。”黎未寒不明白这人怎么突然开始问这个,他在想是不是因为自己吃的有些多了,吃相也不好看。   时惊尘知道黎未寒在敷衍他,有关这些事,黎未寒从来不会说出口。   不等时惊尘再问,黎未寒忽地站了起来。   “怎么了?”   “嘘,有人。”黎未寒的眼睛眯了一眯,即刻出了屋子。   门外的人察觉到异样,急忙转了身往回廊尽头跑,人刚走到尽头,一拐弯便撞上了突然出现在眼前的黎未寒。   小姑娘往后退了退,看向黎未寒的眼眸中多了些恐惧,却还是强作镇定道:“你是妖怪。”   “不是妖怪。”黎未寒抬手在她身后落了一道结界,那小姑娘靠在看不见的墙上,用手抱着脑袋,破有种死到临头的感觉。   “你别吃我……”   黎未寒看着眼前的小姑娘,抬了抬唇角,道:“本尊不吃人,三小姐屡次窥看,可有什么事要对本尊说吗?”   能在郡王府四川乱逛的小姑娘,也只有昨日偷看他的三小姐了。   小姑娘见黎未寒已经识破了自己的身份,放下挡在脸前的手,道:“我,我看见你屋里有……”   “有什么?”   黎未寒歪了歪脑袋,那三小姐立刻改了口:“什么都没有。”   “这就对了,你什么都没看到。”黎未寒蹲下身来,目光与她齐平之后,才问道,“说吧,到底有什么事。”   三小姐见黎未寒并没有即刻动手杀人,试探着问他道:“那,你是妖怪吗?”   “不是,本尊是人。”   “人?”她看着黎未寒的眼睛,目光逐渐恢复了清明,似乎刚刚从惊吓中回过神来。   “你们既然是人,吃完饭就早些离开吧。”   “为什么要离开。”黎未寒隐约感觉得到这人想告诉他什么事,碍于什么原因,才不能诉之于口。   三小姐沉默了片刻,才道:“你和我二姐不能成婚。”   “为何不能。”   “就是不能。”似乎有些着急,三小姐的眉头蹙了蹙,一双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黎未寒看她如此神情,便知其中一定有原因。   “若今日成婚的不是我,还会选出第二个人来,对不对?”黎未寒问了一句。   三小姐愣了片刻,回过神来,才点了点头。   黎未寒见她眸中有一闪而过的担忧,伸手将她发髻上摇摇欲坠的珠钗扶稳,道:“本尊不是一般人,你不用担心,回去吃饭吧,就当没来过这院子。”   “可是……”   “没什么可是,走吧,小孩儿别管大人的事。”黎未寒撤下结界,站直了身子。   眼前的小丫头往后退了几步,似乎想了什么事,忽又问他道:“大哥哥,你和那屋子里的人是睡一起的吗?”   “怎么了?”   三小姐咬了咬唇,才问道:“你们是道侣吗?”   她听教书的先生说过,修仙之人很少娶妻,大多是结道侣。   黎未寒听见这两个字,一时间竟没能反驳。   听她这么一问,却实有点儿像。   吃饭睡觉在一处,连出门都是一起出去,确实很像道侣。时惊尘这么些年身边儿都没朵走得近的桃花,该不会就是因为这个吧。   “真的是吗?”小姑娘眼中是发自内心的好奇,几乎已经忘记了要快些离开。   黎未寒看着眼前十来岁的小丫头,眼眸弯了弯一弯,道:“你问得太多了。”   他抬手轻轻打了一个响指。   三小姐再想说话,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她指着自己的嗓子,蹙着眉头看向黎未寒。   黎未寒往前走了几步,低声道:“过几日就好了,眼下还是少说话。”   *    第048章   黎未寒像是个阴晴不定的邪魔, 说完这句话便绕过那小姑娘,大步往屋子里去了。   他与时惊尘在小院里待着,静观其变到晌午, 院子外头才有人过来请黎未寒去见那郡王府的二小姐。   按理说这郡王家的二小姐,该尊称一声郡主。   黎未寒鼓捣不清这里头的关系, 便让时惊尘化蝶钻进自己袖子里, 时刻提点着。   他跟着几个人仆从去了一处叫宴山亭的地方, 这地方是个八角的阁楼, 四下里都敞着窗户通着风, 看起来颇为亮堂。   黎未寒被带到二楼, 那二小姐没见到,倒是在小楼的不大的屋子中间, 见到一扇突兀又厚实的屏风。   这又挡脸又挡身子的,也不知是为了女子名节, 还是因为这背后另有蹊跷。   黎未寒不待人吩咐, 很自觉的往凳子上一坐。   眼底浮过一道金光, 那屏风顷刻间在眸中化为无物。   黎未寒在屏风后,见到了一个身着水蓝色衣裳的女子, 此人蛾眉颦蹙, 低垂着眼眉,倒是不像那管家说的二小姐。   “这屏风后的可是二小姐,容菱郡主?”黎未寒启唇问了一句。   只见那人咬了咬唇, 眉头又蹙了几分,才道:“公子便是天伏山的修士沈星河吗。”   黎未寒仔细想了想自己用的是不是这个名字,半晌才道:“正是。”   那女子闻言, 又问道:“公子可同意这门亲事吗?”   黎未寒听这人的意思, 好似不太坚定。   他往桌上靠了靠, 道:“若得郡主为妇,自然喜不自胜,只是我家中还有一位妻子,另有一儿一女,不好休弃。郡主若肯委屈身做个妾室,我愿一生一世待郡主好。”   “什么,你家中还有妾室?”那女子看向屏风缝隙的眼睛圆了圆,心道如此周正的小郎君,怎么会有妻房。   这人正在愣神,只见她身后的画轴微卷,一个十五六的小丫头从密室中过来,在她耳边低声道了一句。   黎未寒眼睁睁看着俩人在自己眼前说小话,一双眸略略带了些笑意。   那女子听完了话,才又道:“这妻妾同行,本就是好事成双的寓意。仙君是修道之人,身骨非凡,若能与仙君恩爱一世,我愿意做二夫人。”   “二夫人可不行,得做九夫人了,正应了那九九归一的好话。”   黎未寒这话刚落下来,屏风后的人立刻坐不住了。   “九夫人,你家中已有了八位夫人吗?”那女子音声中透露着十分的不愿。   “正是。”   黎未寒这信誓旦旦的两句话,让伏在他袖子里的时惊尘扑闪了两下翅膀。   这人说的还挺像那么回事,就好似家里真有八房妻妾一般。   那屏风后的人沉默许久,终于再次启了唇:“那便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吧。”   这话说的多少有些勉强,黎未寒听着也不怎么乐意。怎么就嫁狗随狗了,他好歹也是仪表堂堂吧。   时惊尘在此刻钻出了黎未寒的袖子,他飞到屏风后落在那女子的发间,竟见那女子已是梨花带雨,正用手里的帕子擦拭脸上的泪珠。   这人百般不愿,还要答应,难不成是个替嫁。   时惊尘在那女子头上栖了片刻,又飞到黎未寒身侧。   黎未寒瞧见那翩跹而来的蝴蝶,伸出手来,让时惊尘落在他的指尖。   今日这阁楼来的有意思。   .   黎未寒与“二小姐”那阁楼一见,便算作是有了感情基础。   这嫁娶的日子定在了三日后,满府张灯结彩,红绸囍字,在短短的几日内布置的很齐全。   看得出来这位“二小姐”是等不及了。   府中的下人们将二小姐与沈仙君一见钟情,再见倾心的场面传的神乎其神,让黎未寒都险些怀疑自己的记忆。   往后的三日,黎未寒便被安置在这小院不给出门。   时惊尘在院子里陪了他三日,这三日里一直在找寻那位二小姐的踪迹,找了许久都发现半点蛛丝马迹。   好好的一个活人,跟从来没存在过似的。   马上就要成亲了,这新娘子却不见人影,实在是有些奇怪。   时惊尘心下的疑惑还没个头绪,郡王府的人很快送来了喜服,打算连夜办了这桩喜事。   喜事办的匆忙,送来的喜服却一点儿不掉价,上好的绸缎掺了金丝,穿在人身上要多俊朗便有多俊朗。   时惊尘这是第二次见黎未寒穿喜服,头一次盖着盖头,又中了控梦术,没什么太大的印象。这一次亲手帮黎未寒穿喜服,倒是里里外外看了个真切。   黎未寒的容貌很年轻,本身也才二十几的年纪。   一个人活在世上二十多年,便对世事都看的如此通透,是很难得的一件事。这人在小事上任性蛮横,在大局上却从没有掉过链子。   这样一个,还要受仙门百家的冷眼,实在让他心下难受。   黎未寒见这人一边给他穿衣裳,一边发呆,抬手便敲了敲时惊尘的脑壳:“想什么呢?”   时惊尘回过神,道:“在想这其中会不会有诈,他们如此催逼着一个修士娶妻,想来没什么好事。”   这高门贵族和督护府是有来往的,叶汝是上一任督护,保不齐会留下想要报仇的余孽。加上这红白喜事最容易招惹邪祟,他心下到底是不安。   黎未寒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如此将计就计,必然有自己的打算。他也不好阻止,只能陪着。   时惊尘系好了腰带,抬眸看了黎未寒一眼,黎未寒会意,坐到铜镜前任由他给自己梳理头发。   黎未寒的头发很凉,无论是炎夏还是寒冬,放在手里都是冰凉的,即便在日头底下晒过也是不然一丝热气儿。   这人不耐寒不耐热,跟个冷血的动物一般,头发倒是固执的很。   时惊尘用银书将黎未寒的头发束好,又将那赤金的冠子落在上头。   铜镜里的人丰神俊朗,有着世间少有的好皮囊。这身子和上一世的折梅是一个,气质和身材却已然完全不同,早没了一点那人的影子。   黎未寒算是这仙门百家里最年轻的一位仙尊,这“仙尊”二字,是对资历与修为节皆达到一定程度的修士的尊称。   各门各派里能被大多数人都称为仙尊的,两只手也数的过来。那白翎是修了上百数千年还没有飞升的孔雀,论资历担得起“仙尊”二字。   黎未寒十六岁就有人这么叫他,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冰冷无情的脸,过于不食人间烟火。   黎未寒见时惊尘看镜子看的入迷,随口问道:“好看吗?”   时惊尘点头点头,算作回应。   黎未寒松了松挺直的身子,往后一靠,挨住时惊尘的衣裳才道:“都说这红衣衬人,本尊却是看腻了,从前外出接委托,替新郎成亲,这红衣裳一年能穿个□□次。往后一看见这红色,心下就泛紧,总觉得要出妖邪。”   “这么说师尊说自己有八房妻妾,倒也有些道理。”时惊尘道了一句。   “不能这么说,都是假的,不做数。”   黎未寒觉得自己没那个福分,这些年除了蓄意接近的歹人,还真没有哪个女子跟他诉过情衷。按理这样貌和修为都不算差,怎么连朵只看颜值的桃花都不招。   难道这个世界,注定了所有年轻的女子,都只会倾心于他的傻徒弟一人吗。   黎未寒想到此处,抬头看了时惊尘一眼。   时惊尘正好也在看他,二人四目相对时,时惊尘问了一句:“与师尊做戏的这些人里,就没有哪个姑娘让您动过心的吗?”   “动心?”   “对,样貌,品行,总有动心的一点。”时惊尘很好奇,黎未寒这样的人,会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是温柔婉约,还是妩媚妖娆。   黎未寒认真想了想,才道:“没有,以往拜过堂,连新娘子的面都没见过就该捉妖了,本尊在这喜事里就只有捉妖捉鬼这么一个作用。”   他仰了仰头,脑袋靠在时惊尘身上,问他道:“你有吗?”   “我?我也没有。”这世上没有让他动心的女子,只有一个让他又爱又恨的黎未寒。   黎未寒听他这么说,转过身子问他道:“沐雪如何?”   时惊尘听他问这个,淡淡道:“她一直是我的师姐,永远都是。”   他对沐雪从来都是如此,往后也不会变。   “百花休呢,她是个活泛性子,人也俏致。”黎未寒又问了一句。   “只是泛泛之交。”   “泛泛之交?”   黎未寒垂眸思量着这几个字,心道这傻狍子也太慢热了。姚孟延那小子看着不怎么聪明,都学会主动出击了,这小东西还懵懵然不知所以呢,等他开窍得等到猴年马月。   不过也没关系,这泛泛之交,多泛两次也就是了。就百花休那眼界,看不上时惊尘,想来也不会轻易看上别的男子。   黎未寒想到此处,看向时惊尘的目光忽然变得严肃起来:“这人与人之间,大多是泛泛之交和萍水相逢,往后相处久了就好了。日久见人心,她们两个都是很不错的人,你要是喜欢一定要大胆地去追求,明白吗?”   “两个,师尊是说师姐和百花师妹吗?”   “对啊,你听这么半天,合着左耳朵进去,右耳朵都出去了吗?”   这人也太爱走神儿了,他说正经事呢。   “师尊对师姐……”时惊尘看着黎未寒,眸光忽然动了一动,没再说下去。   黎未寒对沐雪不是那样的感情,他居然到现在才明白过来。   “我对她怎么了?”黎未寒的目光垂了一垂,道,“我对她向来不放心,生怕她被什么人拐了去,你要是争气些得她欢心,日后娶了她,我也不必操那个心。”   “是徒儿的错……”   时惊尘嘴上这么说,唇角却忍不住弯了弯,眉眼间全是抑不住的喜色。   *    第049章   黎未寒不喜欢沐雪, 也就是说,他从未有过喜欢的女子。   时惊尘看着黎未寒,一时间恨不能把眼前红衣金冠的人拥进怀里。   这种感觉很难形容, 让他觉得自己之前吃的那点子醋都很可笑。   黎未寒见这人盯着自己傻笑,伸手摸了摸时惊尘的额头:“没发烧吧, 怎么提前犯傻了?”   他脸上带了些浅浅的笑意, 一时间也被时惊尘这种喜悦所感染。   这人想到什么高兴事儿了, 怎么跟自己要进洞房似的。   “师尊……”时惊尘唤了一声。   黎未寒这会儿没什么事, 索性就那么垂眸看着他, 想听他嘴里还能说出什么有意思的话来。   他觉得时惊尘很像是一只动物, 有自己的想法,但不多, 特别是肚子里没什么弯弯绕绕。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他原来能被那折梅骗三年。旁人说折梅的坏话,这傻狍子甚至气得要跟别人打架。   人之初, 性本善。   时惊尘十分本质上是个很良善的人, 一个在觉醒前被骗的很惨的龙傲天。   大多是龙傲天在小时候的阶段都是善良的, 但时惊尘身上还额外多了点儿执着,那是一种一旦相信, 便永远不会去怀疑的执着。   在他最困苦, 最无依无靠的时候,原著的折梅将他捡了回去。尽管折梅只是需要一个鼎炉,一条听话的小狗, 但这个人本质上给了时惊尘当时最需要的东西,温饱和怜爱。尽管这两样东西掺杂了太多的欲念,但却实把这人骗的死心塌地的。   黎未寒对原著的折梅一直没有做过评判。   他曾经不理解这天底下大道三千, 折梅为何非选这样一条不体面的路。直到他真正称为这个人的那一刻才发现, 折梅根本没有第二个选择。   任何一个人变成折梅, 都不一定能抵得住捷径的诱惑。   那原著中一笔带过的“悲惨童年”,黎未寒永远不想经历第二遍,换作是旁人,根本没有活下去的可能。   他过来那年,这身子只有六岁。   睁开眼的那一刻,是在朱红高墙外一个昏暗的巷子里,隐约间还能闻到着高墙后食物的香味,但这香味跟自己没什么关系。   他腹中空空如也,几乎要凹陷下去,肋骨也根根分明。满头满身的血迹,嘴里都是铁锈味,只有一张脸是干净的。   那会儿一个人牙子用一只鸡腿哄惑他,说要带他去一个有好吃好喝的地方。   黎未寒自然不信,咬了那人牙子一口,扭头就手脚并用地跑了,一直跑到没人的荒野之地,靠着溪水和野草活了许多天。   深秋时节最容易生病,他浑身烫的厉害,找不着郎中,便只能去山上找些眼熟的草药,生嚼了用来退烧。有时吃错了药,上吐下泻一整天,几乎好几天都站不起来。   无数次昏迷又过来,黎未寒都在问自己为什么要过这种日子,跟那人牙子回去,起码还能吃上一口饭。   但想归想,他那两条腿却是饿得根本站不起来。   他不想走折梅的老路,虽然容易些,但总归不合适。   这种日子一直到投入灵山道门下,才得以短暂的结束。他一直记得外苑管事见到自己时,那双不可置信的眼睛,那种眼神就好似在看什么奇行种。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来灵山道游学的修士都在说,灵山道有教无类,连成了精的猴子都收下做了外院弟子。   这个谣言一直到他吃饱了,吃胖了,像个人形才打住。   但依旧会有游学的人过来问,那只悟性很好的猴儿去哪儿了。   烛火朦胧。   黎未寒从回忆里跳出来,回眸看了一眼桌上的铜镜,忽然觉得自己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他不仅活了下来,还活的很体面。尽管这样的体面背后付出了太多,但好在一切都结束了,无论往昔多么困苦,来路都将被改写。   不止改变自己,甚至可以改变几个徒弟的未来,让他们少走些弯路。   黎未寒看向时惊尘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欣慰。   时惊尘抬手将他前襟的衣裳抚平,低声道:“若是遇到棘手的事,记得叫我。”   “叫你来添乱?”黎未寒调侃了一句。   时惊尘不跟他一般见识:“好歹能帮上忙,两个人到底跟一个人不一样。”   一个人要操劳的事太多,两个人各自分担些,也有的商量,再难的事,都不会太过于心紧。   这个道理时惊尘是今世才明白的。   黎未寒看这人满眼都写着“担忧”二字,伸手将他压在衣领里的头发拽出来,道;“你这么担心,不如随我一起进洞房。”   黎未寒这一句,让时惊尘眸中的光跳了一跳。   他总是这样用最随意的口吻,说出最撩拨人的话来。偏偏自己还没什么察觉,收放自如的很。   时惊尘现在有些怀疑,这个人说的话,到底是无心,还是有意。   “洞房花烛,哪里能容得下第三个人。”时惊尘把手收回来,抬眸瞥了他一眼。   黎未寒看在眼里,忽然觉得此刻的时惊尘略显寥落。   是错觉吗。   “今夜没折,人家有新娘子,往后还是跟你。”黎未寒这句话,像是承诺一般。   时惊尘忽地笑了笑,没再跟黎未寒说废话。   等有下人来接,时惊尘才把人送走。他立在门后,看着渐渐远去的红衣人,想起自己也曾与黎未寒拜过高堂,忽然有些后悔当时没有听黎未寒的话,在房内等着。   .   这婚成的十分蹊跷,没有亲朋宾客,也没有吹吹打打的锣鼓。   就在门口简单挂了两道红绸,不似嫁女招婿,到像是郡王府纳了个小妾。   没有媒妁之言,更无聘礼,也不上报朝廷,这养成婚也作数吗。   黎未寒跟随下人们来到堂前,见到那堂上坐着的容郡王和郡王妃。   郡王妃很年轻,看起来比时惊尘大不了多少。   他静静等着,片刻后有下人扶着新娘子出来。   黎未寒按着规矩走完了拜堂的程序,又听那容郡王说了许多客套话,才往新房走去。   他立在门外,进门之前在房间外结了一道结界。   烛火烧的正旺,蜡泪一滴滴落在烛台上,又凝固成流淌着的样子。   时惊尘的手落在面前垂下的珠帘上,静静感知着屋内的灵力与妖气。   若是到现在都感知不到,那便只能说明此局无关鬼神,而是人为。   “大小姐此刻还安然坐在此处,是当真甘愿假戏真做吗?”   黎未寒这句话,让坐在榻上盖着盖头的愣了一愣,那人没有说话,只是将手落在了身后。   黎未寒的目光落在那人身上,下一刻有千机引从房梁下来,将那人握着匕首的胳膊抬了起来。   “你,早知道……”   “知道,所以想看看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大小姐甘愿顶着二小姐的名头,嫁给一个来路不明的修士。”   那汪莱说大小姐容玥性子懦弱,如今看来当真是一个好拿捏的软柿子。   容玥听黎未寒如此言语,适才拿下了盖头。   那盖头下是脂粉遮不住的苍白面色与泪痕,她忽然起了身,也没管被吊起来的那只胳膊,张口便道:“仙君快些走吧,晚了就来不及了。”   “什么来不及了。”   黎未寒这句话刚落下,房门忽然“砰”的一声紧紧关闭。   脚下的兽皮毯子在一瞬间撕裂开来,带着金光的纹路,顷刻间在脚下铺开来。   是法阵。   黎未寒看着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全貌的阵法,忽然明白了那人的用意。   好一招请君入瓮。   怪不得感知不到任何灵力,原来是布了阵。   黎未寒修行这么些年,唯一不懂的便是布阵,那种经过一代又一代承袭,只要不触发阵法,便无法感知的符阵,对于他这种门第的人来说,很难注意到。   黎未寒试着往容玥的方向走,没走两步便被那无形的阵法所挡。   容玥看着眼前如同被困在牢笼中的人,一时吓得瘫坐在榻上。   吊着她的千机引缓缓消散,黎未寒掐了诀试图再召千机引,却始终无法成功。   这阵法好似将他隔绝到了另一个空间,如此千机引与望月伞便都不中用了。   究竟是谁,如此知晓他的破绽。   不待他细细思量,那容玥的目光已然转变,青灰色的眼瞳逐渐染上一层薄雾。   似乎在熟悉新的身体,容玥转了转僵硬的脖颈,往黎未寒身侧走来。   她似乎不受着阵法的限制,很轻易地便来到黎未寒的身侧。   “你是什么人?”黎未寒问了一句。   只一句话的功夫,便有璀璨泛着金光的丝线从四面八方而来,掣住了他的手脚。   容玥静静看着眼前的人,沉声道:“折梅,你知道的太多了,我原本不打算杀你的。”   他看向黎未寒的眼中带了一层笑意,张口居然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手中的匕首缓缓落在黎未寒的脖颈之上,又转而落在他的胸口。   手起刀落,黎未寒地身子分毫未损,前襟的衣裳却裂开了。   黎未寒:?   好像不太对。   “你到底想做什么。”黎未寒感知得出来,这大概是个困锁人的阵法。   这把刀伤不了他,这个肉.体凡胎的身子,也杀不死他。那这人千方百计地哄他过来,困锁住他,究竟是为了什么。   容玥见黎未寒眸中有一闪而过的困惑,即刻便理解了他想问什么。   他道:“我要一个孩子。”   “你要一个什么?”   黎未寒觉得自己一定是听错了,这人想要一个什么,一个孩子?   这种事也是可以说出来的么。   “你打算怎么要?”黎未寒很不理解。   “你说呢。”容玥的刀落在黎未寒的胳膊上,很快胳膊上的布料也被割断。   黎未寒一时再说不出话来。   这人不会想就地……让他造个孩子出来吧,他是个人,又不是头种猪。这种猪种马,还会跟先放进去跟对方培养感情呢,他哪能立刻就做这种事呢。   跟何况这东西是男是女,是人是妖他都不知道。   “本尊不行。”   黎未寒义正言辞地拒绝了他。   容玥看向黎未寒的黎未寒的眸中多了一丝嫌恶:“我都没嫌弃你,你有什么可嫌弃的,这身子的主人样貌不好吗?”   “与这姑娘无关。”   “那是为何?”这人居然开始认真跟黎未寒讨论起来。   黎未寒见有的商量,随口胡诌道:“本尊已有心上人。”   “我知道你没有妻妾。”那人一句话,便戳穿了黎未寒的谎言。   眼看着身上的料子所剩无几,黎未寒只得硬着头皮道:“本尊虽没有妻房,却已有思慕的人,他就在院外守着,若不是他,我宁愿一死。”   黎未寒觉得自己说了一个很合适的人选,时惊尘是男子,他们两个若行鱼水之欢,是不会有孩子的。   这人肯定不会把时惊尘抓来就是。   “还挺烈。”   那人看着黎未寒的脸,唇角勾起一抹凉凉的笑意,在顷刻间幻化成了时惊尘的样子。   “现在总行了吧。”   他的手落在黎未寒的腰上,整个人贴近了几分。   “不行!”   黎未寒觉得自己一定是撞邪了,要不然就是还在幻境里,这种要求真的合理吗。   束缚着他的丝线松了一松,黎未寒直接被摁在了地上。   这人顶着时惊尘那俊俏的面庞,脸上却是时惊尘永远不会做出的神情。   “你,不是他。”   时惊尘是不蔓不枝的莲,是身子骨永远挺拔的,永远不会像菟丝花一样真心依附在人身上。   “你要求还挺多。”似乎采纳了黎未寒这个意见,那人的目光定了定。   “师尊。”   这一声入耳,黎未寒的目光即刻晃了一晃,他看着眼前双眸清澈的人,没能说出话来。   “师尊,喜欢我好不好,和我入洞房。”   “在我身上种个梅花印吧,我愿意受师尊的驱策。”   “师尊,你的灵力,只给我,好不好。”   “师尊……”   那是一张最纯白无暇的脸,此刻却说着最大胆放肆的话。   *    第050章   黎未寒看着眼前的人, 许久没有动作。   许是对黎未寒这不解风情的举动着了急,那人的眼眸暗了暗:“折梅,奉劝你不要不识抬举, 你听我的话,不过一夜春宵而已, 咱们各取所需。”   他用最凶狠的语气, 说出了一段莫名其妙的话。   也让黎未寒看出来, 原来时惊尘这张脸也有如此急躁的时刻。   倒不是黎未寒非要跟他对着做, 实在是眼下这种时候, 他真的没有那个心思。   “既然这事儿你我都不情愿, 您还是换个人吧。”黎未寒说着,往地上靠了靠, 试图与他拉开些距离。   “这可由不得你。”那人说罢,一抬手便有一道丝线落在了黎未寒的脖颈上。   另一头落在那人手里, 他坐在黎未寒的腿上, 轻轻一用力, 黎未寒便被他勾到了眼前。   这丝线与千机引有异曲同工之妙,束缚人的时候连带着灵也会被束缚。   碍于这人躲在大小姐体内, 黎未寒暂时没想出什么一举两得的法子。   二人还未待进下一步, 只听“轰隆”一声,房门应声被炸来。   “我厉害吧!”   百花休的声音入耳,黎未寒一回头, 正好看见百花休和时惊尘二人。   他身上的衣衫不剩多少,胸膛和腰就那么落入人眼底,又不占上风, 一双腿被按着, 将“活色生香”几个字演绎的淋漓尽致。   时惊尘是第一次见这样的场面, 额角的青筋跳了两下,一张脸沉的厉害。   容玥抬头看了一下百花休身侧的人,颇为不解道:“这不也差不多么。”   似是对自己布下的阵法颇为自信,容玥没有理会闯进来的二人,依旧继续方才未做完的事。   “这……”百花休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儿,哪里见过这样的场景,一时间竟没能说出话来。   这幻术只对黎未寒有用,放在二人眼里,便是一个长相清丽的女子,正坐在黎未寒身上。   时惊尘心下的火一下从小腹蹿回了心头,他看了百花休一眼,冷声道:“破阵,用你的法器。”   “那个,不能用……”百花休有些犹豫。   “怎么不能用?”时惊尘知道那东西威力不小,但此刻不用,更待何时呢。   “我没有那样多的灵力支撑。”百花休又道了一句。   时惊尘冷眼看着阵中的二人,道:“我借你。”   “那,那好吧,你说好了接给我。”百花休说罢从自己的乾坤袋中取出了压阵的法器。   阵法的精髓,一在布阵人的技巧,二在压阵的法器。   百花休的法器,是灵秀宫掌门赠予她的凤凰翎羽。这东西与望月伞的品阶相似,以此物为阵,少人能破除。   百花休今次布的阵不是为了解开那人的阵法,而是为了以阵破阵,用自己的阵法引动天地间的灵力,直接将困锁黎未寒的阵法炸开。   很快以凤凰翎羽为中心的地面,便向四周铺开了法阵。   阵外的话黎未寒听得见,阵内的话,却传不出去。   时惊尘静静看着地面上浮现出的金色纹路,只觉得有些奇怪。   “你,偷工减料?”时惊尘也发现了异样,这脚下的纹路比图册上的手法少几笔,少的位置很特殊,不紧要,但别扭的很。   百花休一边运送灵力,一边信誓旦旦道:“这叫改良!你信我,一定比原来那个好。”   百花休的符阵,乃是灵秀宫的掌门秋月白所教。仙门百家中一共只有两位符阵大师,一位是轻如燕,一位是秋月白。   这二人曾是夫妻,所绘符文,所布阵法,可以用天下无敌来形容。   只可惜数年前感情破裂,二人再不来往。秋月白隐居灵秀宫再不出世,轻如燕转而投奔了忘忧谷魔族。   这百花休是掌门的亲传弟子,也是难得一见的符阵天才,按理她说的话是有几分道理的。   时惊尘垂眸不语,还是选择了相信她。   “灵力。”百花休道了一句。   身侧的人抬手,一道红丝从指间出去,缠在了百花休的小臂上。   刹那间有如江似海的灵力,顺着那红丝奔涌而来。   百花休的眼睛亮了亮,那阵法便密密麻麻地迅速构建起来。   时惊尘体内的灵力,在觉醒后便是一种逆天的存在。   修为高深的体现,便是对自身充沛的灵力运用自如。时惊尘是天生的稀世炉鼎,体内蕴藏的灵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若沦为他人修炼的炉鼎,一身灵力可源源不断的供应给那人。若为自己所用,每一步修炼,走得都会比旁人容易太多。   这世上炉鼎体质的人本就少,能够觉醒将灵力化为己用的更是寥寥无几。   黎未寒见自己身下的阵法,渐渐被另一种颜色取代,便知百花休这次一定是成功了。   依百花休那能炸半个山头的杀伤力,别说是这个束缚人的阵法,就是阵法里的人也得灰飞烟灭。   似是察觉出了异样,容玥的眼睛眯了眯。   “你不会在等着这两个小孩儿救你吧。”他冷冷笑了一声,拉着手中的丝线,道,“初生的牛犊,能有多大的能耐呢,你也一样,没有那几件法器,还能有什么办法呢。折梅,旁人不知道,我却是很清楚你的底细。一个伪装起来的空壳罢了,何必故作高深。”   “你是什么人?”   这些事,他从来不曾告诉任何一个人。   “我是和你一样的人,折梅,你不应该留在天韵山庄,你可知这仙门百家里,有多少人等着看你的笑话?”容玥定定看着黎未寒,一双眸似染了浓墨。   他话里有话,像是知道了所有的真相,却又偏偏只把话说一半,吊足了别人的胃口。   “想知道你的父母是何人吗?”终于,容玥还是问出了这一句。   黎未寒看着眼前的人,冷声道:“不想。”   无论这身子从前是何人,现在都只是黎未寒,他是他,他不是上一世的折梅。   永远不会被往昔所困扰。   “好一个冷心冷情的人,他们把你害成这个样子,你却还要为那些人卖命。”容玥脸上是悲悯的神情,他垂眸看了一眼身下的阵法,冷哼一声道,“秋月白的徒弟,有点儿意思。”   束在黎未寒脖颈上的丝线缓缓退去,容玥起身,眼眸弯了一弯:“今日人太多,咱们来日方长。”   他抬眸看了一眼阵法外的时惊尘,眉眼间略略带了几分笑意,似审视又似探究。   黎未寒已然不中用了,无论他与何人在一起,终归是要孕育子孙后代的。   他不介意再等一等。   “你的眼光,不错。”容玥说罢,转身往阵外去。   刚走到结界边的人,很快被一道强劲的灵力挡了回来。   他回过身,一段梅枝向他刺来。   “你若是伤了我,这身子的主人也会死。”   那带着泠光的梅枝应声停在眼前,容玥勾了勾唇角,道:“这就对了,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和你不该是敌人。”   他正要离去,那梅枝猛然一动,重重击在容玥的胸口。   一口鲜血从人嘴里喷出来,黎未寒抬手一推,容玥的身子便被推出了阵外。   这肉身出去,不属于这身子的魂魄却被打出体外,留在了阵法内。   梅枝落地的那一刻,百花休的阵法顷刻间光芒大盛。   “你在做什么?”   黎未寒这是想用这梅枝为百花休压阵。这阵法有凤凰翎羽压阵,杀伤力已然不小,黎未寒这么做,就不怕自己也死在阵中吗。   “做想做的事。”   黎未寒抬手向那梅枝注了一道灵力,已受到时惊尘灵力的阵法,与黎未寒体内的灵力交汇,顷刻间整个房间爆发出了刺目的光芒。   那团黑影似被不断哀嚎着,似被这耀眼的光芒烧灼得苦痛无比。   他希望捉住这个人,却不愿让黎未寒受伤。   时惊尘挽着红丝的手滞了一滞,似乎在犹豫要不要继续下去。   直到一朵灵力汇聚的梅花,从那极盛的光芒中来,缓缓滑过他的唇,落进掌心里。   “师尊……”   “还要继续吗?”百花休掐诀的手微微颤抖。   “继续。”   “好。”   百花休调运灵力,只一瞬间这光便吞没了整个王府,整个青城都被来自郡王府的光芒照亮。   天象有异,必有妖邪作祟。   “天亮了?”   打更的人手一抖,丢下手里的东西,便往来路奔逃而去。   各处的暗藏的阴影,都在这让人睁不开眼睛的光亮中无处遁形,骤然溃散。   时惊尘闭上眼,片刻后强光减退,阵法中央,那人的身子仍挺拔地立着。   “师尊。”时惊尘唤了一声,即刻走到黎未寒的身后,“师尊,你怎么样?”   黎未寒体内的灵力不稳,被两个阵法所缠绕,方才又把灵力注进了阵法中,必然会体力不支。   “还好,就是有点……”   下一刻,人便向后倒去,落进了时惊尘的怀里。   时惊尘看着已然昏迷的人,略略蹙了眉,脱下自己的外袍盖在了黎未寒身上。   “本王的府邸!”   院内传来一声哀嚎,百花抬头,这才发现四下的屋子已被自己的阵法掀翻了房顶,只剩下几根房梁仍坚.挺着。   所有的古玩名画,所剩无几。   “我,我先走了。”   百花休说罢,在郡王府的人进来之前甩了一道灵符,遁地而去。   前来探查情况的,是郡王府的三小姐容榕。   她停到被炸得摇摇欲坠的门前,跨过破碎的花瓶和屏风走了进去。   眼前的一幕,让不到十岁的少女愣在了原地。   无数红绸落在地面之上,少年揽着怀中双眸禁闭的人,席地而坐,二人紧紧相依,十指相扣,连唇居然也是贴在一起的。   时惊尘一手揽着黎未寒,另一只手落在黎未寒的下巴上,将他的下颌轻轻抬起,细细咬着那两瓣唇。   有灵力通过唇与齿,缓缓进入黎未寒的血脉之中。   似是察觉到有人进入了房间,时惊尘的手落在从房梁垂下的红绸上,轻轻一拽。   下一刻,满眼的红便将二人覆盖。   *    第051章   时惊尘不明白, 自己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方法,给黎未寒调息已经紊乱的灵力。   分明还有很多种方法,甚至不需要二人接触。   但他就是想这么做。   脑海中浮现出方才那人伏在黎未寒胸膛上的场面, 时惊尘越是想,便越是觉得心头躁郁难忍。   黎未寒每次成亲都是为了作戏, 但不排除这其中有人想要假戏真做。   时惊尘不喜欢这些人, 却又不知该如何言说。   尖利的牙齿擦过黎未寒柔软凉润的唇瓣, 很快有血腥味渗到了舌尖。   时惊尘像是忽然恋上了这样有违师徒之谊的事, 一点点将带有黎未寒灵力的血卷进口中。   他密密吻着黎未寒的唇, 将灵力一点点渡过去, 渐渐的,渡灵力地初衷, 越发被抛在了脑后   时惊尘为自己如此偷偷摸摸的行径感到羞.耻,却又十分迷恋于此刻唇边比梅花还要清冽的气息。   还不够。   只有一点点还不够, 时惊尘眸中渐渐染了艳丽的赤色, 落在黎未寒脖颈上的唇, 带了几分撕咬的意味。   他想要这梅香融入自己的骨血,想要黎未寒的灵力与自己的灵力相合。   想和他不止是师徒……   被时惊尘掠去气息的人略略蹙了眉, 感受到熟悉的灵力后, 下意识的将人的脖颈勾进了自己的怀里。   时惊尘愣了愣,唤了一声“师尊”,提起头发现这人还睡着, 只得失落地垂下了眼眉。   他喜欢此刻黎未寒此刻的安静,却又觉得这不是真正的黎未寒。   时惊尘忽然觉得自己是个贪心的人,他想要得到黎未寒的人, 更想得到他的一颗心。甚至期盼着有一天, 奔向黎未寒时, 能与自己相拥,亲吻他时,也能得到回应。   而不是像今日一般,一厢情愿。   这种想法一旦萌生,便再也无法停止。   他二人不曾双修,时惊尘却在无数个夜晚,用自己的灵力去调息过黎未寒体内那躁动的灵力。   今世黎未寒所修心法,与上一世的折梅所修完全不同。   这种极为强劲又剑走偏锋的心法很难驾驭,稍不留神就会被反噬,轻则堕入魔道,重则灰飞烟灭。   黎未寒每逢严寒酷暑都会灵力不稳,大概是因为这两个季节,正是体内灵力爆窜的时候。   这种事本是无解的,但经过无数次的调息后,时惊尘逐渐感觉得到,自己与黎未寒体内的这道灵力十分契合。   来自他体内的灵力进入黎未寒的体内后,不止可以平复那暴戾的灵力,收回来时,还会变得异常的好操控。   或许这就是……炉鼎体质吧。   曾经很长的一段时间时里,惊尘都不能够正视“炉鼎”二字,如今看来,好似也没有那么不堪,这两个字还不够形象,准确的说应该是泉眼。   这天底下所有修士经过长时间的交战,体力都会耗损,越是强劲的灵力,便越不容易控制。   泉眼体质的人则不同,他们的灵力源源不断,更可以分出来去润养道侣。   时惊尘看着眼前的人,一双眸颤了一颤。   没有人可以抵抗的住泉眼的诱惑,即使是黎未寒,也一样。   .   百花的引灵阵威力十足,黎未寒本来只想锦上添花,为那引灵阵增添一丁点儿灵力,没成想那东西跟上了吸盘是似的,一沾染上便很难抽身。   强撑着和时惊尘说完话后,黎未寒便没了意识。   再次醒来时,人躺在几日前住着的小院子里。整个郡王府被炸了一大半,也就东边的几个院子还尚算完整   身上没有从前的不适感,倒是唇角有些火辣辣的疼。   “破了……”   黎未寒看着自己手上用灵力汇成的铜镜,蹙了蹙眉。   怎么就破了,磕着了?   正看着,房间的大门忽然被推开。   百花休一进门,见黎未寒醒过来,便几步冲了上去:“黎仙尊,你没事吧。”   “无碍。”黎未寒将手中的铜镜散去,抬眸去看百花休。   百花休看见他唇角的痕迹,不由地挑了挑眉:“你这个,怎么弄的?”   她正要伸手过去,黎未寒往后靠了靠,道:“本尊也不知道。”   “你也不知道。”百花休静静看着,忽然在黎未寒的领口附近,看到点点红痕。   这时惊尘该不会……   这人也太怂了,做什么事都轻轻悄悄的,这润物细无声,水过无痕的,黎未寒哪知道呢。   百花休明白过来是是怎么回事,但黎未寒看起来不大明白的样子。   “我徒弟呢?”黎未寒问了一句,以往这人都会守在屋里的,这回倒是没人了。   百花休道:“跟容郡王说话呢,我跟着听听了听,大约是半月前,那二小姐的身子便被这邪祟占了。也是他指使着王府的人,要弄这桩婚事,那大小姐有婚约在身,二小姐又被邪祟占了身子。为了不被咱们看出来,便由大小姐顶了二小姐地名儿去成亲。那日在花船上,也是大小姐抛的花,这事儿不是赶巧儿,是请君入瓮,捉的就是你。”   “他这消息探的倒是准。”黎未寒叹了一句。   “是准。”百花休往黎未寒身边儿凑了凑,问他道,“他跟你成婚做什么呀,你们俩在里头那样儿……”   “哪样儿?”   “哎呀,我们都看见了,您衣裳都没穿好,这一看就是找您双修呀。黎仙尊,您在各门各派里名声不怎么样,在邪祟眼里,倒是个香饽饽呢。”   “什么香饽饽,你这丫头没大没小的,往后坐些。”黎未寒靠在床栏上,跟这人拉开了些距离。   百花休很听话地往后坐了坐,才道:“黎仙尊,依我看您不如找个道侣吧,名义上的也行,如此让那些个觊觎你的人,也好安分些。”   “道侣?”   “对啊,出挑的人这么多,两人凑一起,也让那觊觎你的邪祟不好下手呀。”百花休觉得自己这话说的够直白了,黎未寒身边满共就时惊尘一个能打的人,除了他也没别的人选。   黎未寒思量百花休这话,觉得也有些道理。   若能找个实力相当,年纪又相仿的人结成假道侣,那些邪祟下手前必然会考量考量。   可要找谁呢,比他小的女子,大概率都会喜欢上主角,比他年长的,又没有几个能说上话的。   黎未寒的目光落在百花休的脸上,一个人的身影,忽然从脑海中浮现。   “本尊会考虑的。”   “好好考虑。”百花休激动的,恨不能一巴掌拍到黎未寒的脑袋上。想到时惊尘随时都可能进来,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的激动。   这人吃起醋来心跟针尖儿似的,她可不想被波及。   两人的话刚说完,门再次被人推开,却是时惊尘端着一碗热粥进来。   他见百花休坐在黎未寒床榻边,脸上还带着笑意,心下不禁开始思量这两个人能说什么话。   黎未寒对女修的态度向来和善,灵秀宫大半的女修对黎未寒的印象也很好。   这么一个人看着道骨仙风的人,收敛了性子,能有多招人,时惊尘心下很清楚。   还记得从前在灵秀宫干活儿的时候,有不少女修要他递手帕和书信给黎未寒的。   只怕在此之前,也有过。   “你回来了。”黎未寒看着时惊尘道了一句,他有印象,好像是时惊尘接住他的。   时惊尘点了点头,只将热粥放到床边的小凳子上。   “容郡王那边怎么说?”黎未寒问他。   时惊尘回道:“咬着牙谢您的救命之恩。”   “却是该咬牙。”这一个法阵炸了大半个郡王府,修缮起来,恐怕是项大工程。   这邪祟是冲着他来的,倒是连累了容郡王满府上下。   黎未寒坐直了身子,道:“送个消息往天韵山庄去,让掌门派几个擅长造东西的人过来,帮着修缮修缮吧。”   时惊尘看着榻上的人,道:“师尊不必担心这个,朝廷和督护府一脉相连,这事儿容郡王上报朝廷,自然有督护府的人来接应。此地离着灵山道最近,在他们的管辖范围内出了邪祟却无人察觉,该是他们的过失。”   “也是这个理儿。”   说到底这地方是在灵山道脚下,他们已然处理了大半的事,后头的事还是交由灵山道比较合适。   百花休见二人谈起正事,觉得没趣便自己走了。   时惊尘眼看着门被关好,才坐在榻边,问黎未寒道:“那邪祟想要师尊身上哪样东西。”   他一边问,一边伸手取了凳子上的粥,用勺子慢慢搅了搅。   黎未寒哪儿能把那邪祟的意图说出来呢,总不能说那人想和他做那种事吧。   这种经历,光是想想都觉得离谱。   他要自己的孩子做什么,即便昨晚那事成了,就一定会有孩子么,也太高看他了。   这十月怀胎期间又有不少变数,如此谋划也太长远了些。   时惊尘见黎未寒不说话,心下便也有了数。   那邪祟的目的,想来和温柔乡的主人是一样的。   黎未寒这身子里的灵力确实诱人,但也太过暴戾,一个不小心,就容易身死道陨。   大多数人眼馋归眼馋,却是不会愿意走和黎未寒相同的路。   那些人千方百计地想法子和黎未寒双修,如此既等能到灵力灌溉,又不必承受这灵力的反噬,倒也不失为一种手段。   握着勺柄的手滞了一滞,时惊尘抬眸看了黎未寒一眼,问道:“师尊身上的灵力不稳,可有找寻过破解的法子。”   黎未寒听他问这个,只道:“原也没什么大碍,故而没找过。”   “没找过?”   是找到了,但不愿用吧。黎未寒该是知道炉鼎可以调息灵力的,只不过碍于内心的束缚,才不愿走上这条路。   时惊尘回忆起黎未寒金色眼瞳时的模样,忽然觉得这人的现下的状态是被刻意压制过的。   有些人越是强大便越是放纵,无恶不作,嚣张至极。黎未寒好像正好相反,不论他的能力如何大,心中始终是有一道槛的。   这道槛指引着他,在大是大非面前做出抉择,告诉他使用炉鼎是不对的,所以这人才义无反顾地,走上了无情道这种看似清心寡欲的道路。   黎未寒这么些年所执着的,不是无情道,而是“是非”二字。   时惊尘静静看着眼前的人,忽然觉得黎未寒的心思也没那么难猜。   人之所以是人,是因为没有断绝七情六欲。贪嗔痴爱恨欲,黎未寒都会有,只是全都被关在了这道槛之后。   所有的事,只有被划分到“是”与“对”的一边,黎未寒才会放手去做,甚至不惜得罪各门各派。   使用炉鼎是错的,按着规矩娶妻生子才是对的。   他所厌恶的不是两情相悦,男欢女爱,而是为了增进修为,去迫害另一个人的自由与身躯。   时惊尘想到此处,忽然觉得自己是今日才开始认识黎未寒。   旁人说黎未寒浅薄,说他是飞上枝头便忘乎所以的麻雀,却从来都不知他心中的的坚守与道义。   这道义在心头,不在口舌间。   看不穿的,永远不会看穿。   时惊尘将粥递进黎未寒手里,黎未寒舀了一勺,温热的粥挨到唇际时,眉头略略一蹙。   时惊尘的手落在他脸上,问了一句:“疼吗?”   “还好,一两日也就好了。”   “是吗?”   只停一两日么,早知道就咬重一些了。   黎未寒启唇去喝那粥,时惊尘落在他唇角的拇指却在不经意间探进了齿关。   他抬头,看向时惊尘的眼眸中带了几分询问。   时惊尘没有说话,只是借着光,面不改色地查看了他口中的状况。   “里头没事。”   时惊尘的手毫不留恋地撤回去,黎未寒却在这一瞬间尝到了一丝甜味。   像是指尖碰过香膏残留下来的甜味,又好似刚刚碰过蜜枣一类的东西。   丝丝缕缕,回味无穷。   黎未寒用舌尖抵了抵时惊尘碰过的地方,垂下的目光中,浮越出点点金光。   *    第052章   不知是不是错觉, 总觉得方才的动作有些暧.昧了。   黎未寒抬起头,眸中的异色在见到时惊尘严肃的神情后,骤然消散。   “怎么不喝粥?”时惊尘问了一句。   黎未寒想了想, 道:“懒得喝了,身上没什么劲儿。”   时惊尘听见这话, 不由地笑了笑:“师尊这么大的人, 还要人喂不成。”   “不能吗?”黎未寒就那么抬头看着他。   时惊尘愣了一愣, 看向黎未寒的目光中带了些细微的审视。   “没什么不能。”   时惊尘接过黎未寒手中的碗, 特意吹了一吹才把勺子往他唇边送。   黎未寒沉默了片刻, 看着时惊尘的眼睛, 又道:“渴了,喝不下去。”   “喝粥也可以解渴。”时惊尘提醒他。   “粥太稠了。”黎未寒并不渴, 但他就是想这么说。   时惊尘看了他一会儿,没再说什么, 只把碗放到榻边的凳子上, 起身去倒水。   黎未寒转头看着为他倒水的人, 心下忽然攀起一丝异样的感觉。   时惊尘很听话,但好像有些过于听话了。听话到让黎未寒开始怀疑, 是不是他的任何要求, 时惊尘都能够满足。   “水。”时惊尘回来的时候,把杯子递到了黎未寒的眼前。   黎未寒没有伸手接过去,就那么俯身衔住时惊尘手里的杯子, 喝完了水。   修长脖颈上的喉结微动,有点滴茶水溢到了唇角。黎未寒没有擦拭,任由那水滑落到脖颈上, 再滚入衣襟中。   时惊尘静静看着, 一时间竟觉得自己的咽喉也有些干渴。   “喝完了。”   黎未寒提醒了一句, 时惊尘这才回过神来,把杯子放好。   许是为了掩饰自己心下的慌乱,时惊尘端起放在一边的粥,问他道:“三小姐的禁言术是师尊下的?”   “是,她的话有些多了,多说多错。”   三小姐是个憋不住话的人,心思尚算良善。倘若容郡王知道三小姐有意把计划告知于他,父女之间必然会多些防备。   “容郡王以为三小姐被魇住了,正在请郎中,师尊不给她解开吗?”   “不着急,二小姐你见过了吗?”黎未寒问他。   时惊尘点了点头,道:“见过了,是个聪明人,聪明里还带了些心计。怪不得那妖邪要最开始占那二小姐的身子,这整个郡王府,也就那二小姐是个有主见的。”   “你是这么想的?”   “师尊怎么想?”   黎未寒往后靠了靠,找了个合适的姿势,才道:“无论那二小姐多聪明,始终与邪祟作不了抗争。整个郡王府只有二小姐是适龄未嫁之人,怎么想也该是二小姐亲自去成婚要来的稳妥些。我若是他,不若直接摄了那大小姐或者三小姐的身子做威胁,让二小姐亲自去成婚。”   如此便是做个三年五载的夫妻,当局者也不一定能察觉。   那邪祟只想要个孩子,却先占了二小姐的身子,再让已有婚约的大小姐替二小姐成婚,求那一夜的缱绻,怎么看都是多此一举。   且不说大小姐是个文弱性子,容易关键时刻掉链子,来年若是大小姐真因这一夜有了孩子,婚约又怎么办,她的名声又该如何。   舍了大小姐保二小姐,天底下哪里有这样厚此薄彼的父亲。   “师尊的意思是,那二小姐身上有蹊跷?”   “对,但也只是猜测,过会儿你跟我去一趟,一看便知。”   “好。”   时惊尘应下,待黎未寒喝完了粥又穿好衣裳,才又跟着他去了趟郡王所在的院子。   黎未寒心思玲珑,察言观色的的能力很好。   方才简单与那二小姐说了几句话没看出什么,如今再看,此人的腰身似乎要比寻常女子粗些。   黎未寒见时惊尘仍在揣摩,不经意间抬了手,在时惊尘面前一挥,时惊尘即刻看到那二小姐腹中的蹊跷。   是胎灵,那二小姐腹中有子。   时惊尘抬眸去看黎未寒,黎未寒淡淡笑了笑,只接着与容郡王说话。   黎未寒这么些年受理过的委托不少,虽说这次也不是人家求着来的,但总觉这满府上下的人,态度有些奇怪。   今日细细看来,心下便也清楚了几分。   黎未寒交代完了邪祟的事,又推脱了容郡王让他多留几日的请求,便往客栈去了。   一行人会面之后,即刻动身往城外去。   时惊尘待马车出了青城,才问黎未寒道:“师尊说,这二小姐腹中有子,容郡王可知道吗?”   “自然是知道的。”   黎未寒挑了挑眉,心道这容郡王看着浅薄,心思还挺重。   这修道之人势必不会在一个地方多停留,用二小姐的名义和他成婚,往后离开,那二小姐腹中的孩子,便生的名正言顺了。   他这是险些当了别人孩子的爹呀。   时惊尘垂了垂眸,道:“想必那邪祟也看出来二小姐身怀有孕,才想出了如此麻烦的法子。这容郡王,倒是会顺水推舟,也难怪他那好话说的如此顺溜,必然是早就有找个修士作夫婿的打算,如今碰到了师尊,正应了他的心思。”   他说罢,又看了黎未寒一眼,道:“昨日的法阵只怕是满城皆知,如此那成婚便不作数了,为了保住二小姐的颜面,岂不是又要想别的法子?”   黎未寒道:“这就不是你我所操劳的了。”   时惊尘疑惑道:“那孩子的父亲是谁呢,怎么愿意让自己的孩子认旁人作父亲?”   黎未寒听时惊尘这么说,眸光不由地垂了一垂:“这寻常人成婚讲究的是门当户对,只怕那二小姐的情郎不是个好出身。那容郡王宁愿让她嫁修士,也不愿让她有情人终成眷属。”   这仙门大会刚刚开完,青城往来的修士必然不少。   仔细想想容郡王这么做也没什么错,与其让女儿嫁给一个敢做不敢当的缩头乌龟,给他生儿育女,还不如嫁给修士,给孩子找了名义上的父亲,来日生了孩子,和离完也就各自了断了。   时惊尘思量着黎未寒的话,许久才道,“也对,什么地方都得论出身。”   便是黎未寒这么个人物,也因为出身被诟病多年。那句“英雄不问出处”的话,这世上少有人能做到。   时惊尘想到此处,忍不住问黎未寒道:“师尊若是寻道侣,会看重出身吗?”   “看,灵山道的不行。”   时惊尘听见这句话,不由得被黎未寒那小心眼儿逗笑了。   这天底下的人,黎未寒都可以不在乎,唯独灵山道,提起来时,眉眼间便带着止不住的厌恶。   “师尊很讨厌姚如海吗?”时惊尘问了一句。   仔细想来,黎未寒待姚梦怜和姚孟延都不算差,唯独就是看不上那满口仁义道德,一有事就躲起来装乌龟的姚如海。   黎未寒冷冷叹了口气,道:“也没什么讨厌不讨厌,本尊从前在灵山道也不多见他,但不知为何,就是对他单纯的不喜欢。或许这人与人之间是有缘分的,有些事强求不来。”   黎未寒对姚如海那种不喜欢,是渗入骨子里的。   姚如海身为新任督护,仙门百家里没有一个人敢驳他的面子。即便是心里不服,嘴上也是十分应承。唯独黎未寒,讨厌的真实,讨厌的大胆,恨不得把“讨厌”两个字,写在脸上,昭告天下。   这种讨厌,姚如海也知道,碍于自己是长辈,才没有公然与黎未寒作对。   黎未寒听时惊尘问道侣的事,“哎”了一声,对他道:“徒弟,我问你件事儿。”   “何事?”   黎未寒极少在一件事上询问别人的意见,今日倒是稀罕了。   “我给你找个师娘如何?”   黎未寒这一句话,让时惊尘再没了调笑的心思。   找个师娘如何,他不想要师娘,他只想做师娘。   “师尊怎么突然开始想这件事了。”时惊尘面不改色地道了一句。   莫不是那道士“一儿一女”的话,把黎未寒成婚生子的心给勾出来了?   “随便想想。”   黎未寒见时惊尘并没有什么意见,也就没再提这个,总不过是个名义上的道侣,商量好了各过各的也就是了,也不会与他几个徒弟有过多来往。   他随便想想,时惊尘却不能随便听听。   黎未寒对女修和男修的态度,几乎可以说是天壤之别,一方面可以说他怜香惜玉,另一方面也证明这人本质上,可能是喜欢女子的。   因为不好男风,所以才能坐怀不乱。   时惊尘抬眸去看眼前的人,忽而蹙了蹙眉。   .   马车一路往北走,吸取了这次的教训,几人也就没在路上过多停留。   回到天韵山庄时,黎未寒刚从马车上下来,便看见了门外来回踱步的楚天舒。   “掌门?”   “折梅!”   楚天舒看到黎未寒,眼睛都亮了,不待黎未寒过去,便几步走上前来,将他带到了边儿上。   黎未寒看楚天舒刻意避着几个小辈,便知一定是发生了什么紧要的事。他让几个徒弟先去把马车安置好,自己跟着楚天舒先走一步。   楚天舒一边拉着他往拢月居走,一边道:“我问你,你这次去仙门大会,可是出了风头?”   “本尊没有。”   倒是时惊尘,略略露了个脸。那忘忧谷的沈琉儿也惹了不少青眼,虽说那孩子只有六岁,能夺魁少不了时惊尘的帮衬,但身为下一任的魔尊,必然会让灵山道的人忌惮。   也难怪那位尊主夫人,马不停蹄地带着沈琉儿回忘忧谷去了。   黎未寒这话,楚天舒自然是不信的,这人本质上不是个低调的人,他身上那股子目中无人的劲儿,压根儿不允许他低调。   “你没出风头,怎么别人把主意,都打到你徒弟身上来了。”   黎未寒听楚天舒这么这么说,以为是哪个女修看上了时惊尘,便问了一句:“哪门哪派呀?”   楚天舒皱眉道:“还能是哪派,自然是灵山道。”   “灵山道?”   黎未寒听见这句话,不由得撇了撇嘴。他不喜欢灵山道,但若真是灵山道的女修看上时惊尘,也没什么可说的,只要时惊尘喜欢就好。   棒打鸳鸯的事儿他不做。老话说的好“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他就是把灵山道拆了,也不会阻止这桩姻缘。   “是灵山道的哪位弟子?”黎未寒记得这次来仙门大会帮忙的女修还挺多的,一时也对不上号儿。   楚天舒见黎未寒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招了招手,示意他离近些。   黎未寒俯耳过去,只听楚天舒沉声道:“正是那灵山道的大公子,姚、孟、尹。”   “谁?”   “姚孟尹。”   “男人?”   “不是男人还能是女人吗,帖子都下了,几大箱子的东西在我那儿堆着呢!”   楚天舒纳了闷儿了,黎未寒这什么反应。姚孟尹想求娶沐雪,这作人师尊的不关心姚孟尹目的何在,倒是在意起男人女人了。   黎未寒见楚天舒反应如此平淡,便开始思考是不是自己的反应有些过头了。   这世道男风已经这么盛行了吗,姚孟尹下聘书给时惊尘,姚如海能同意吗?   *    第053章   黎未寒光是想想, 都能想出来姚如海那吹胡子瞪眼的样子。   这事儿就是姚如海同意,时惊尘也不能同意呀,他可是男主, 怎么能嫁给灵山道呢。   虽说这姚孟尹也是个才俊,但也不能这么大张旗鼓的下聘书吧。   “他们给了多少东西?”黎未寒忍不住问了一句。   他是真有些好奇, 这时惊尘在姚孟尹心中的份量到底值多少。   这两人见过没见过, 都不一定呢。这银钱虽不一定能代表真心, 但多少能表示些心意的。   “你说什么?”   楚天舒听黎未寒这话的意思, 难道给的东西多了, 就同意了不成。他们天韵山庄是穷, 但也没有到卖女儿的地步。   “本尊问他们送了多少东西。”   黎未寒自以为贴心地又说了一边,他寻思着这话不难理解, 楚天舒莫不是听那群长老唠叨多了,耳背了。   楚天舒无奈道:“送了多少, 刻下你就知道了。”   两人很快来到了拢月居, 刚一进去便看见了堂上坐着的人。   来人是大公子的表兄苏逢, 自幼在灵山道与姚孟尹一起读书长大的,二人的年纪相差不多。   黎未寒少年在灵山道外苑时, 见过一次苏逢, 这人眉眼带笑,有什么就说什么,也算是个爽利人。   苏逢见黎未寒进门, 起身拜了一拜,道:“见过折梅仙尊。”   算年纪苏逢与黎未寒差不多,这一拜委实是客气了些。   黎未寒不曾与苏逢多客套, 开门见山地问他道:“你们大公子与我这小徒弟见过几次?”   苏逢也不绕弯子, 直接道:“摘星台时摇摇相望, 见过一次。早些年也听过令徒的名字,私下里派人打探过,有见过的都说是个良善可意的人。”   “良善,可意。”   是挺可意的,时惊尘模样周正,天赋极嘉,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确实是个可意的人。   八竿子都找不着的可意人。   “这事儿,姚督护知晓吗?”黎未寒问了一句。   就姚如海看时惊尘那假模假样的眼神,怎么可能同意时惊尘与姚孟尹结道侣呢。那姚孟尹是灵山道的大公子,最受器重,怎么看也是要娶个名门贵女的。   如今与父母双亡的时惊尘结道侣,还是个男人,让旁人怎么看呢。   苏逢听见黎未寒问这个,只道:“仙尊不必担心,此事便是由舅舅一力促成的,令徒虽无父无母,却也是自幼拜入您门下,怎么看都是个清白人,旁人不敢说什么。孟尹是未来的督护人选,也算是可塑之才,她若是嫁过来,还有谁再敢轻看呢。”   苏逢这几句话,也实在挑不出什么错处。   理儿是这么个理儿,但黎未寒心下总觉得别扭。   这姚家的大公子姚孟尹,是个有主见的人,也是几位公子里最得器重的,但他怎么就看上时惊尘了呢,时惊尘又不喜欢男人。   苏逢见黎未寒不再说话,猜到黎未寒必然对唯一的女徒弟心下不舍。这养猫养狗都送出去都舍不得,养这么大的徒弟,必然要有诸多考量。   他略略笑了笑,道:“今次过来,也不着急回去,仙尊不若去问一问令徒,再行定夺呢。”   苏逢见过沐雪一面,心下只觉得那女子是个软弱无依的人。嫁入高门怎么也比在天韵山庄做杂活要好,她不可能不同意的。   到时候徒弟都同意了,黎未寒也就不能说什么。   “如此,待本尊再想想。”   .   凝雪堂,靠在门上的人忽然睁开了眼睛。   “怎么样,怎么样,拢月居怎么了?”百花休见时惊尘睁眼,便知他的灵识已然回来。   方才看见楚天舒和黎未寒先一步过去,便猜到一定有什么大事发生。几个人撺掇着时惊尘用灵识化蝶去看上一看,这会儿都好半天了,必然也打探出来了。   “姚孟尹要求娶师姐。”时惊尘冷冷道了一句。   “谁?”百花休有些不确定,遂又问了一问。   时惊尘道:“姚孟尹。”   “确定是大公子吗?”百花休转头看了坐在对面的沐雪一眼,沐雪垂了垂眸,没有说话。   楚然见沐雪不言语,起身走过去,问时惊尘道:“师弟,你没听错吧。”   “没,来的是苏逢。”   “苏逢,那,想来是没错了。”这苏逢和姚孟延几乎形影不离,娘胎里玩到大的,肯定是姚孟尹没错了。   但几日前,那三公子姚孟延可是刚把玉佩给了沐雪。这弟弟前脚刚递了玉佩,后脚兄长把帖子都下了,这怎么说呢。   这兄弟二人,怎么会看上同一个人呢。   楚然回头看沐雪,想问却又不敢问。   他怕沐雪对三公子已然种了情根,眼下来的是大公子,心会下不好受。   楚然看了时惊尘一眼,时惊尘会意,启唇问道:“师姐愿意嫁给灵山道吗?”   时惊尘用的是“灵山道”三个字,他刻意强调这三个字,是因为不论沐雪嫁于大公子,还是三公子,都会卷进灵山道的家族之争。   督护府与朝廷有直接往来,往年的督护夫人不是朝中官家女子,就是各门各派的掌门之女,今日选定了沐雪,必然不会是因为一见钟情,年少冲动。   时惊尘想提醒沐雪,不要轻易回答这个问题。   沐雪抬眸看了时惊尘一眼,静了片刻,才道:“我不愿离开山庄,这江南虽好,到底不是凝雪堂。”   “师姐是这么想的?”时惊尘又问了一句。   沐雪点了点头,一双手紧紧攥着。   时惊尘见她蛾眉微蹙,不由问道:“若是今日来的是三公子,师姐也会拒绝吗?”   “我……”沐雪沉默了良久,才道,“哪有这样的‘若是’呢,若是他要来,早就来了,到底没来,不是吗?”   这天底下,情衷最是难藏。   若是真心喜欢,非她不可,又哪里会等到今日。苏逢带的东西那样多,姚孟延不可能看不到的。   他只是,不敢罢了。   姚家水深,没个心机的人,活不了这么久,姚孟延说到底是不敢得罪大公子的。   百花休见沐雪眉神色凝重,又见满屋子人不说话,一拍桌子,高声道:“这天底下的好男儿又不止在灵山道,几位有名的仙君都不曾结道侣,还怕人挑剩下不成。再说了,女儿就一定要成婚吗,这男人能做的,女人也能做,与其嫁人给人家生孩子,还不如自己修炼呢,起码逍遥自在。”   百花休这一番话,让沐雪的目光动了一动。   她抬眸去看百花休,忽在这少女的面庞上看到了十成十的洒脱与坚毅。   这人是在灵秀宫掌门身侧长大的,“天下第一美人”的称号,一半是因为容颜,一半是因为旁人高攀不起的孤傲性子。   百花休的眸中有夺宝,有法阵,就是从来没有哪个男人的身影。   她说的对,女儿何必要嫁人作妇。   黎未寒将她养这么大,悉心教授她心法,想必也不是为了让她做旁人的好娘子,好娘亲。   “多谢百花姑娘,我不曾伤心。”   沐雪淡淡笑了一笑,她像是枝头的梨花,温柔皎洁,不染尘俗。   百花休愣了一愣,许是被这温温的一声“多谢”所打动,忽地低下了头去。   几人在屋子里绸缪,黎未寒却还在纠结姚孟尹和时惊尘的事。   晚间回到凝雪堂,西屋几个徒弟都熄了灯。   天上落了点儿小雨,即将入秋的天气,带着些凉意。   黎未寒从拢月居回来,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才进了亮着灯的南屋。   刚进门就看见时惊尘抱着雪玲珑在下棋。似是被抱的不舒服,雪玲珑一见到黎未寒,便挣开时惊尘的胳膊,蹿了过来。   它扒着黎未寒的衣裳嗅了嗅,眼巴巴望着他的目光,似是在问他从灵山道回来,有没有带什么好吃食。   黎未寒摇了摇头,雪玲珑这才失望地回到坐榻边卧下。   “师尊回来了。”时惊尘道了一句,目光仍落在棋盘上。   黎未寒“嗯”了一声,把外衫解了搭在屏风上。   时惊尘见这人兴致不高,便知道他此刻必然是在为沐雪这婚事为难。   沐雪自幼跟着他,说是女儿,是亲妹妹也不为过。   这人对哪个徒弟,都没有对沐雪仔细。   他师姐虽不如名门嫡女的名声大,却也被不少人觊觎着。到了该成婚的年纪,自然有按捺不住的来提亲,即便今日来的不是灵山道的人,往后也会有别人。   养大的姑娘忽然要嫁人,他原是该惆怅的。   黎未寒见时惊尘专心看着棋盘,走过去,坐在另一边,想了片刻,才问他道:“徒弟,你跟着我这些年,可有喜欢的女子吗?”   又是这个问题,以往还知道旁敲侧击,今日倒是直白。   时惊尘抬眸瞥了黎未寒一眼,只回了“没有”二字。   黎未寒听他这么说,又问:“那,男子呢。”   这一回,时惊尘没有回应他。   手中的黑子被捻进掌心,时惊尘这才抬起头,开始认真去看眼前的人。   烛火有些暗,但依旧能看的清黎未寒那张冷若冰霜的脸。   黎未寒见他不语,便知是自己问的不好。   时惊尘不是个好男风的人,他已然因为那玉势误会过时惊尘一次,不能再误会第二次了。   “本尊不问了。”   黎未寒正要起身,时惊尘忽然把手中的那枚棋子往棋奁里一扔,问他道:“师尊有思慕过的女子吗?”   黎未寒见他问这个,往后靠了靠,道:“没有。”   “为何没有?”这个问题,时惊尘很好奇。   黎未寒看了他一眼,道:“都说保暖思淫.欲,本尊年少时,连温饱都不能够,如何去想这许多。”   黎未寒说的是实话,旁人情窦初开的时候,他恨不能天天扎进各个秘境修炼,就为了比旁人快一些,再强大一些。   谈情说爱本质上是很奢侈的一件事,需要充足的时间和富裕的银钱。   黎未寒从前没有时间,现在是懒得有了。   他不是个爱说好话的人,说不出什么甜言蜜语,也做不出小年轻夜里翻墙头,出去幽会的事。   小姑娘们觉得他好看,觉得他特立独行,那些都是表象。   他懒得对人吐露心扉,也没想过让哪个人与他一同度过往后余生。   如果说情情爱爱是一叶障目,一时冲动的甜蜜,那结为道侣之后便是无穷无尽的磨合与折磨。   黎未寒从不愿意迁就什么人,也不愿意与人磨合。   他性子里的恶劣藏得再好,也始终会有爆发出来的一天,他不愿将自己伪装成一个值得人喜欢与幻想的人。   那不是他。   “原来是因为这个。”   时惊尘的目光落在棋盘上,眼前的棋局难破,黑白二子战的难舍难分。   他将其中的几个棋子收回掌中,看似不经意的问了一句:“那师尊现在可温饱了。”   “现在?”   黎未寒转头看他,时惊尘的指骨间夹着一枚圆润光滑的棋子。   那枚棋子在他指间来回滚动,时而落在掌心时而滑到指尖。   烛火微微晃动,未罩薄纱的蜡,将时惊尘一张脸烧得带了几分淡淡的红。   时惊尘的肤色偏白些,在那手中黑子与烛火的映衬下,便更是唇红齿白。   饱暖思淫.欲。   黎未寒忽然觉得这几个字,在此刻被染上了几分不可说的意味。   他的目光顺着时惊尘高挺的鼻梁向下,忽地瞥见了那泛出些细微光泽的里衣衣襟。   颀长柔软的脖颈不知被什么劣质的料子扎到了,带着些狭长的红痕。   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日时惊尘在自己怀中的模样。   指尖动了一动,好似有些贪恋那样滑腻的衣裳料子。   黎未寒不禁去想,倘若时惊尘真与姚孟尹结为道侣,是不是也要同榻而眠。   道侣之间,会做什么样的事呢。   两个男子,又是如何行.房。   *    第054章   黎未寒如是想着, 思绪很快飞远去,还是时惊尘唤了一声,才回过神来。   “怎么了?”黎未寒问了一句。   反应到自己方才在想什么, 黎未寒忽然蹙紧了眉头。   时惊尘见他问“怎么了”,抬手指了指外头的雨, 道:“夜深了, 若是师尊没什么要紧的事, 徒儿可要睡了。”   睡觉。   黎未寒见时惊尘要离开, 随着他起了身, 跟在后头问道:“你觉得姚家的大公子如何?”   “还行。”   “什么还行?”   时惊尘把柜子里的被褥抱出来, 放在床榻左侧的卧榻上,道:“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大公子比三公子姚孟延要好些。”   “你见过他?”黎未寒倒是从来没听时惊尘说过,他认识姚孟尹的事。   “见过, 上次一同去鬼城, 进城前大公子去看过姚孟延, 看上去是个靠得住的人。”时惊尘正要铺开被子,黎未寒忽然把他怀里的东西按住。   “跟本尊一处吧, 有话问你。”   “跟你……”   时惊尘的眸子垂了垂, 不知黎未寒今日是怎么了,这人好似心里攒着话,不能说出来似的。   这人向来有什么便说什么, 还是头一回见他这样儿。   时惊尘把薄被带到黎未寒的榻上,解了外袍,躺在最里侧。   黎未寒坐在床边, 问他道:“本尊问你, 这‘道侣’二字是什么意思?”   时惊尘听他问这个, 心下忽然起了些暗潮。   还能是什么意思,是两心相许,是情难自禁,是恨不得日日都见到,夜夜都相伴。   如此才舍得从一个人的清净里跳出来,去融入两个人的热闹。   时惊尘心下如是想,嘴上却只说:“志同道合,便是道侣吧。”   这话倒是有意思。   黎未寒整个人往榻上来,歪了歪身子,拿了只枕头腰靠在后头,坐舒坦了,才道:“你这话倒是新鲜,却也没什么错。本尊这么些年游历四方,见过的道侣不少,多的是开头恩爱,最后又相看两厌的。若是他们也懂这‘志同道合’一说,把感情看淡些,也就不会如此心伤了。”   “看淡些。”时惊尘抬眸看了黎未寒一眼,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   黎未寒说的轻松,又怎会知道这情爱来的炽烈,是最难以看淡的。   黎未寒见时惊尘静静躺着,也不回应,便问他道:“困了?”   时惊尘没困,但眼下并不想听黎未寒说这些没来由的话,便假意打了个哈欠,垂了垂眸。   黎未寒见他眉眼间带了困意,忽然觉得自己问这么一大箩筐的话,其实是很没意义的。   问非所问,自然得不到想要的回答。   他到底想问什么呢。   黎未寒自己也不清楚。   “困了,就早些歇着吧。”黎未寒叮嘱了一句,依旧靠在枕头上坐着。   时惊尘应了一声,背过身去,眼眸却始终没有闭上。   他的手落在脖颈的金锁上,一下下摩挲着上头镌刻的祥云纹路。   此时此刻分明与身后的人近在咫尺,却又似相隔天涯一般。   黎未寒不明白,他不懂,所以才能轻易说出“把感情看淡些”这样凉薄的话来。   时惊尘蓦地想起那郡王府的三小姐来,黎未寒到离开的那一日,都没给她解开禁言术。   他说三小姐性子直,一开口便容易说出高墙里最讳莫如深的事,与其解开,让她出言得罪二小姐和容郡王,不如先做一时片刻的哑巴。   黎未寒是个通透人,他什么都懂,什么都看的明白,却唯独看不懂他的心意。   时惊尘忽然很希望自己也是个哑巴,他怕自己一开口,就断送了这几年来的好梦,与黎未寒连如今的同榻而眠的时光都不能挽回。   更怕自己痴心妄想,一朝落空,粉身碎骨。   他到底,该如何是好。   耳畔是“沙沙”的雨声,一场秋雨一场凉,过不了几月就又要入冬了。   黎未寒不喜欢苦寒的冬日,但很喜欢这大雪纷扬的时节。   楚然和沐雪喜欢堆雪人,一到冬日院子里都是雪做的兔子和人偶。   几个人围着炭火盆嬉笑,是他能想到最惬意的时刻。   可这种惬意,马上就会不复存在了吧。   小徒弟们都长大了,来日都会有家室,到时候围着炭火盆的场景,便只剩下他和炭火盆了。   这么一想得换个好点的炭火盆。   黎未寒笑了笑,忽觉得自己与旁人也没什么区别,都会去贪恋那一时半刻的热闹与花火。   若非迫不得已,谁又愿意永远孑然一身呢。   两人各自思量着,蓦地只听院内传来一声响,似是什么东西落在了地上碰倒了件陶器。   之前在郡王府,那邪祟的状态是一团灵识化作的黑气,也不知本体究竟在何处,该不会是追过来了吧。   黎未寒手上聚了灵力,时惊尘先一步起了身,走过去打开窗子看了看。   “怎么样?”黎未寒问他。   时惊尘看了许久,道:“不是邪祟。”   “看仔细了,那东西会隐藏自己的灵力。”黎未寒提醒了一句。   时惊尘又将那窗子掀了掀,片刻后,才道:“不是邪祟,是……姚家三公子。”   “三公子?”   他来做什么。   黎未寒不明白,时惊尘心下却已然清楚了。大公子来求亲,三公子这是按捺不住了。   唇角略略抬了一抬,时惊尘没有回应黎未寒的话,只是静静看着院内的人。   姚孟延从碎裂的瓷片上站起来,浑身湿淋淋的,极其狼狈,却也没管自己身上的泥水,径直往西屋去。   他停在门前,在雨里淋了许久,才用灵力凝了一只银光闪闪的纸鹤送进了屋子。   “你在看什么?”黎未寒走上前来,时惊尘很自觉地把位置让给了黎未寒。   他背靠在墙上,双手抱胸,似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忍不住抬了抬唇角。   黎未寒过去时,正好看见百花休撑伞从屋里出来,两个人看起来交流并不是很愉快,大概是结了结界,只能看见人张嘴,听不见声音。   不会唇语的人有些着急,黎未寒回过头正要让时惊尘过来翻译,就这么一抬眼的功夫,便看见了让心心头发紧的一幕。   那夜的光有些暗,到底看不清楚时惊尘身上衣裳的细节如何。   今日在烛火下,就这么亮堂堂的现在眼底,黎未寒要说出的话忽然就堵在了喉中。   时惊尘的身姿很挺拔,如今懒懒靠在墙上,双手交叠着的样子,显得腰身劲瘦无比。   这上衣是薄薄的一层,下头却穿着普通的衣裤。   好风光到小腹的位置便停止,黎未寒沉默了片刻,启唇道:“三公子过来,做什么。”   时惊尘抬眸看了黎未寒一眼,道:“月上柳梢头,还能来做什么呢。”   月上柳梢头。   黎未寒忽然反应了过来。   这人不会要和沐雪表明心迹吧。   “他怎么这会儿过来了。”黎未寒问了一句,深更半夜翻墙而来,也太莽撞了。   时惊尘见他不开窍,只道:“大公子的帖子都送来了,再晚来一步,怕是师姐就成了他的嫂夫人了。”   “嫂夫人,大公子要娶的人是沐雪吗,本尊还以为……”   “还以为什么?”时惊尘问他。   黎未寒就此打住,只道:“没什么,本尊这就让他们滚。”   既然是觊觎沐雪的人,打发出去也就是了。   “别去。”时惊尘拉住了黎未寒的衣角,道,“他此番狼狈也不容易,师姐是个有主见的人,又有百花休这么个机灵人提点着,咱们不必费心。”   女儿家倒底更懂女儿家的心思,他们两个大男人,实在没必要掺合。   时惊尘今日格外冷静些,倒显得黎未寒有些莽撞。   他看着眼前的人,忽然不知该说什么。   或许早在以为大公子要求娶时惊尘的那一刻,心下便已然有些乱了。   他怎么会这么想,怎么会有人这么明目张胆的求娶时惊尘呢。   旁人都是越活越明白,他怎么反倒是越活越迷瞪了。   这灵力不稳尚可以慢慢调息,心神不定又该如何。   院外的雨还在下,两个人静静站着,都没有说话。   时惊尘看了一眼窗外,见二人已各自回去,便也放下心来,他回过头,见黎未寒披了外袍准备出门,便问了一句:“师尊去哪儿?”   “吹风。”   “吹风?”   黎未寒留下两个字,便离开了,只剩下时惊尘一人还在原地愣神。   夜深雨大,黎未寒撑伞出了院门,踏着石子路往远处去。   他不知道自己想去何处,更不知到自己想做什么,总之就是不能再在屋子里待下去了。   黎未寒漫无目的地走,心下还未来得及细细思量,一双腿却已经先替他决定了要去何处。   月生阁。   白翎打着哈欠,一边把脉,一边听黎未寒说自己的病情。   许是时惊尘衣裳穿的太少,又或许是今夜的雨太大,总之他那飘忽的心神,如风中摇摆的蒲柳,再难安定。   “本尊也不知道为何如此,好在师兄还没睡,能给我看上一看。”   “我确实没睡……”   白翎无奈地笑了笑,他哪里是没睡,分明是在梦里调息了一半,被叩门声吵醒的。   “你可知是何病?”黎未寒问了一句。   白翎听见这句话,沉默了片刻,坦然道:“水满则溢,精.满亦然,也算是人之长情。你这样的年纪,如何能算是病呢。”   “你是说……”   黎未寒倒是没往这方面想过,他原以为只有掌控与嗜血才是人最大的欲念,没想到这样的小事也能乱人心神。   如此说来,那合欢宗的心法,倒是也有越依据的。也难怪那么些个修士,抵抗不住合欢宗弟子的勾缠,宁愿奉上所有,也要求一夜缠绵。   “你并非生来无情之人,何必拘束着自己。”   白翎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他是修行了成百上千年的孔雀,这样的事,早见惯了。   黎未寒这样的年纪,若没有那方面的心思才算是奇怪。   白翎这几句话,倒是让黎未寒心下有几分释然。他到底没有飞升,有七情六欲也算是常事。   黎未寒不是个很爱和自己作对的人,什么事只要不祸害别人,也不祸害自己,便能坦然接受。白翎说他水满则溢,他也不愿去刻意掩饰。   白翎见黎未寒不语,不由地问了一句:“不知师弟看上了哪家女修,可要我前去说和?”   他与黎未寒本质上算不上是师兄弟,但也是一同在灵山道修行过的。黎未寒称他一声师兄,给他几分薄面,他便觉得自己孤零零一个人,在世上有了牵挂,故而也愿意在琐事上照拂着黎未寒。   黎未寒摇了摇头,道:“并没有。”   “没有,怎么会呢。”   这仙门百家里,模样出众,品行又好的女修多不胜数,怎么会没有呢。   他见黎未寒低头思索,似是苦恼,便宽慰道:“没有也无妨,这爱是爱,欲念是欲念,何必要掺杂起来为难自己。”   “师兄的意思是……”   白翎见黎未寒不解,垂眸道:“那些留恋青楼楚馆的浪荡公子,哪个是因为真爱一个人呢,无非都是为了解决心头欲念。这缱绻意浓难寻,夜夜春宵却可得。你这一身灵力横冲,无处可释,必然会伤身,若是当真没有所爱之人,不若……”   “师兄。”黎未寒及时打断了白翎的话。   白翎意识到自己险些失言,也就没再继续说下去。   意思是这么个意思,具体如何还要看黎未寒如何想。   *    第055章   白翎见他不说话, 也就不再提什么“秦楼楚馆”。他知晓黎未寒最憎恶那不正经的勾当,说多了怕他连自己也一并厌恶。   在这世上能有个说得上话的人不容易,他不愿让黎未寒厌弃了自己。   月生阁的陈设很简洁, 大多是清清静静的冷色。   白翎留给黎未寒的印象,大多时候也如这清丽的布局一般。   今夜倒是不一样了。   院外的雨越发大起来。   黎未寒来这么一遭似是知晓了什么, 又似浑然还不理解。   这些年来他从未考虑过自己的终身大事, 也没有要找寻道侣的心思。   在进入天韵山庄前他已经习惯了一个人, 进来之后, 也从来没有忘记自己一个人的时光。   楚然和沐雪都有自己的一份事做, 唯有一个时惊尘日日伴在左右, 不离不弃。   黎未寒觉得大概是这长久的陪伴,让他对时惊尘格外看重些。   这个名字在他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天起, 就与他产生了羁绊。   早些年不曾见过时惊尘,但这个名字却时时刻刻的在影响着自己。   时惊尘只认识他不过三年五载, 黎未寒却将这个名字记了很久。   时惊尘对他来说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呢, 是故事里的男主, 还是是他口中的龙傲天。   黎未寒对时惊尘的固有印象太多了,以至于无数次在脑海中替他规划好了未来, 而忽视了他现有的思想。   人不可能一成不变, 折梅的路都有可能被改变,时惊尘今后要走的路,更不可能同以往完全重合。   这么一想, 从前确实太过于想当然了。无论是时惊尘,沐雪,还是百花休, 他们都不是谁刻画出来的人物, 而是真真实实存在他身边的人。   他们有自己的思想, 也有自己的选择,用不着自己来刻意引导。   既然所有的事已经偏离了原著,那就顺其自然吧。   黎未寒想到这一点,眸光忽然亮了一亮。   “多谢师兄。”黎未寒道了一句。   白翎以为他想通了那“水满则溢”的事,十分欣慰地点了点头,便没再多言。   黎未寒在道法上的悟性不低,按理在这种事上也不容易走弯路才对。   两人后半夜又喝了许久的茶,白翎原本的困意,在一杯又一杯的茶水中完全消散了。   他见黎未寒仍有心思说灵山道的往事,忽觉得这人在情.事上的精力,大抵是完全转移到了这些事上。   若真有个体己又契合的人,夜里做点该做的事,也不会半夜四处找人说话了。   白翎心下叹了口气,仍旧面不改色地陪着黎未寒说话。   .   黎未寒一夜未归,回来的时候,时惊尘还没没有起身。   许是夜里睡的迟,这会儿还揽着被子睡得正沉。   院内停了雨,带着凉意的风吹进来很是惬意。   黎未寒坐在桌畔,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寻思着要不要去后山找个凉快地方调息几日。   这么个不冷不热的好天气确实难得,若是错过了,总这么没个休息的时候,心神必然不定。   心下正思量着,时惊尘那边也醒了过来。   还带着些困意的人懒懒翻了个身,仰头看着床帐上垂下来的香囊,失神许久,才打算坐起来。   刚一动身,感觉到异样后便又躺了回去。   胸膛上传来些烧灼的痒痛,时惊尘低头去看,发现左侧那一处,不知被什么虫子咬了一下,这会儿痒的厉害,足足比原来肿了一倍,隔着衣裳也能看见。   怎么就咬在这儿了,这没眼力见儿的东西。   黎未寒见时惊尘起了一半又躺下,便问了一句:“怎么了?”   时惊尘把自己缩在被子里,沉默片刻后,才道:“被蚊虫咬到了。”   昨夜黎未寒走的匆忙,时惊尘心底下也乱,两个人都没在屋外布结界。   这么一场雨,想来是把那秋后的蚊子全招来了,也是会挑地方,隔着衣裳也能咬这么厉害。   时惊尘心下叹了口气,这天韵山庄的蚊子向来厉害,成了精似的凶的很,下回不管做什么,一进屋就得把结界布下。   黎未寒见这人躺着愣神,起身去书架子上找了止痒的百草膏来。   他走过去,把小瓶子放在时惊尘身侧,嘱咐了一句:“用这个吧,你方便涂吗?”   “方便……”   这地方他要是不方便,别人就更不方便了,黎未寒可千万别问他咬到哪儿了。   “咬到什么地方了。”黎未寒下一句便是这个。   “……”   还真问了。   时惊尘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黎未寒见他神色略显尴尬,便知定然是个不寻常的地方。他忍不住笑了笑,道:“常有的事,那蚊子也是个古怪脾气,放着腿和胳膊不咬,有时候光咬那不寻常的地方。早年你师兄被咬了眼皮,好几日都睁不开眼睛。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些地方的肉嫩,血格外甜些。”   黎未寒这么一说,让时惊尘心里跟着一起痒起来。   他想动手搔痒,却又觉得那动作过于羞.耻,沉默了许久,才道:“师尊先去用早饭吧,我等会儿过去。”   “今日没人送饭,本尊没什么事,等你起来一起去饭堂吃吧。”   黎未寒往日从来不会等人,这还是头一遭。   时惊尘原是该高兴的,但这会儿实在高兴不起来。   黎未寒见他眉宇微蹙,心下不由地疑惑起来,别是什么蝎子蜈蚣,把人咬坏了。   “不若让本尊帮你看看。”   “不必了。”   黎未寒的话刚出来,时惊尘即刻便拒绝了。   一想到那地方又痒又红的落进黎未寒眼里,时惊尘心下便没来由的觉得难堪。   黎未寒见这人今日陡然扭捏起来,也没了去吃饭的心思,就那么坐在榻边看着时惊尘。   两人对耗着光阴,过了许久,时惊尘不愿再忍着,便问他道:“师尊想知道?”   “嗯……”   一个蚊子而已,还能咬穿了肠子不成。   时惊尘抬了抬手,示意他附耳过来。   黎未寒低了低头,耳畔的唇一张一合,低低吐出几个字来。   黎未寒愣了一愣,片刻后耳根处红了一红。   时惊尘故作镇定的垂了垂眸,问他道:“师尊还不走,是要帮我上药吗?”   “本尊,这就离开。”   黎未寒说完,拂袖便去了,人走的很快,不带一丝犹豫。   时惊尘松了口气,这才把药瓶子捡起来,倒了一些在指尖。   乳白色的百草膏,沾在微微泛红的指尖上。   时惊尘解了衣裳,往那蚊子咬过的地方去抹。   从未体会过的痒痛一瞬间窜进脊髓里,让人的身子忍不住颤了一颤。   眼前模糊了片刻,时惊尘抬头去看那珠帘阻隔的地方,气息有些不稳。   若是他同意,黎未寒会帮他上药吗。   若是黎未寒的手……   时惊尘如是想着,指尖不由自主地往下按了一按。   一帘之隔的地方,黎未寒靠在墙上,目光不知落在何地。   那样的地方最是娇嫩,若被蚊虫咬到定然难受,也不知是怎样一副光景,穿起衣裳来又会不会难受。   仔细想来时惊尘那中衣确实太薄了,若隐若现的,他都看的清楚,蚊子必然也十分喜爱。   楚然那眼皮被蚊子咬到,要五六日才消下去,时惊尘岂不是得……   “师尊。”时惊尘的一声唤,把人从胡思乱想里勾了出来。   黎未寒回过神,见时惊尘已然穿好了衣裳,清了清嗓子,道:“去用膳吧。”   “好,这个给你。”时惊尘把装着药的小瓶子放进黎未寒手里,即刻出了房门。   黎未寒看着手里莹白如玉的小瓶子,落在上头的指尖,不自觉磨了一磨。   鼻息间传来茉莉花香,黎未寒抬头看着少年的背影,一双眸中的光彩略略潋了一潋。   .   时惊尘这么些年几乎从没去过饭堂。   内苑弟子是要去饭堂解决一日三餐的,只有几位仙尊的膳食是做好了,再派人特意送去屋里。   时惊尘每日吃的膳食,都是黎未寒那一份。以往回来的晚,黎未寒会特意把好吃的点心留给他,自己喝白粥,有时候遇到加了糖莲子粥,荷叶粥一类的好东西,也会留给他。   时惊尘虽然不喜欢黎未寒使唤他,却对黎未寒所做的微末小事十分感动。   他二人少来饭堂,还未进去便听见里头乱哄哄的一片,吵闹的很。   旁人对时惊尘的印象,还停留在三年前那个灵根低劣的小废物上。   今次仙门大会,天韵山庄也没个名次,便有不知情的人在背后胡言。   “往年这魁首不是天伏山,就是咱们天韵山庄,今年也不知道怎么了,居然让一个六岁的小孩儿夺了魁。”   “怎么了,这灵根不行,就是累死师父,也教不会呀。”   “三个徒弟都是这样,也不知道还会不会有第四个。”   “别这么说,若是说的人家伤了心,往后谁去灵秀宫干杂活呢。”   一阵哄笑声入耳。   黎未寒刚进门,整个饭堂蓦地肃静了下来。   谁都知道黎未寒的脾气不好,早年那谷风流得罪了时惊尘,没几日就被赶下山去了。   这天韵山庄不像是姓楚,倒像是姓黎。   “怎么不接着说了?”   黎未寒的眸光往四下一瞥,原本还带着笑模样的几个弟子,肩膀抖了一抖,开始闷头扒拉饭。   黎未寒见无人敢言,淡淡一笑,也没说什么,寻了个清净的地方,便坐了下来。   都是些毛头小子,在各位仙尊的庇护下长大,越发的不懂规矩,什么话都敢往外说。   时惊尘见黎未寒坐下,即刻前去盛饭。   他特意问盛饭的师兄要了两份莲子粥,这回黎未寒不必再他粥让给他。   黎未寒见时惊尘带着吃食过来,那粥打量了许久,才问道:“没有别的吗?”   “有别的,莲子粥不好吗?”时惊尘问他。   再有别的就是清粥了,味道寡淡,没什么好喝的。   黎未寒见是时惊尘还拿了梅花乳酪,又对他道:“本尊不爱吃甜的,最里头有排骨汤,你去拿些吧。”   “师尊不爱吃什么?”时惊尘看着自己摆得齐齐整整的梅花乳酪,问了一句。   “不爱吃甜的。”黎未寒又重复了一遍。   时惊尘沉默了,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黎未寒:“往日送来的膳食里,有过排骨汤吗?”   “有时候有。”   “是吗。”   “嗯。”   “师尊喝了?”   “自然是喝了。”   时惊尘听见这一句,忽然明白过来。   他回来的晚,大半时间黎未寒都已经吃过饭。原以为黎未寒是特意把点心和甜粥省给自己的,没想到是这样。   他居然还感动了这么久,他就不该相信黎未寒有那份心。   “没有排骨汤了,只有这个。”时惊尘忽然道了一句。   *    第056章   “刚才不是说还有?”这人怎么变来变去的, 话里也没个准儿。   “现在没有了,不吃这个,就只能饿着。”   一想到自己舍不得吃那甜的发腻的东西, 还特意留到第二天早上作干粮,时惊尘就觉得自己傻的够可以。   时惊尘这么说, 黎未寒也就相信了, 他在小事上向来懒得思考, 不爱吃归不爱吃, 也不是不能吃。   一顿饭吃的整个饭堂鸦雀无声, 一直到黎未寒与时惊尘离开, 气氛才好了一些。   黎未寒不是个特别严厉的人,对几个徒弟都是极好的。但这种好, 在旁人眼里便是一种苛待。   进入内苑的弟子都是为了求仙问道,恨不得一拜入师门, 就将师父一身的道法学个透彻, 没有人愿意成日里跑腿, 去做琐碎事。   楚然和沐雪的灵根皆不算好,但性子沉稳, 经年累月的造诣远比显露出的要好许多。   大抵是黎未寒身上的光彩太过于耀眼, 每逢重要场合总是最引人注目的,故而三个徒弟被掩藏的很好。   黎未寒的悟性不差,对各个心法的钻研也极其透彻, 几徒弟也因此少走了许多弯路。   作为师尊,黎未寒所做的,远比旁人想象的要多。   旁人不知, 也无需知晓。   .   从饭堂出来之后, 时惊尘一整日没怎么理人。   这人有事没事就喜欢自己生闷气, 黎未寒也懒得去琢磨。   临近晌午时,拢月居传来消息来,说是姚家的三公子姚孟延到访。   这么两日里,大公子派了人来送礼物,三公子直接亲自过来,可见这两人对沐雪都颇为看重。   是不是真心无所谓,起码面子是给足了。   这灵山道最讲究的就是面子,如此铺张高调也属意料之中。但黎未寒还是没想明白,为何在场的女修这样多,那大公子偏偏看上了沐雪。   凡事都讲求个事出有因,这三公子姚孟延年纪小,又与沐雪有过交往,说是日久生情,也可以理解。这大公子凭什么呢,灵山道的门什么时候如此好进了。   那样一个寒门弟子,连内苑的门都进不去的地方,居然会让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做未来的督护夫人么。   姚如海如此做,实在是让人琢磨不透。   黎未寒到拢月居时,姚孟延正立在堂上。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传来,立刻转了身来,一双眼都泛着光。   “黎仙尊。”姚孟延的目光往后落了落,发现沐雪没有跟来,眸中多了几分失望。   楚天舒见黎未寒进门,起了身道:“你来的正好,三公子说是有事相求。”   这些个人无事不登三宝殿,一来必有事相求,楚天舒也习惯了。   黎未寒径直过去,落了座,才启唇问道:“昨夜雨大,可沾湿了三公子的衣裳?”   “还好……”姚孟延反应过来黎未寒话里的意思,双颊红了一红,道,“仙尊,晚辈是真的有要事。”   “你说。”   黎未寒脸上带了笑意,心道这孩子傻是傻,倒也是个实诚人,或许离开灵山道,比待在那地方要好些。   姚孟延道:“早几年与时师弟和沐姑娘一同送四姐姐的魂灯去鬼界,如今也是三年有余了,算日子,也该去取了。过两日便是十五,晚辈想再借仙尊的两个弟子几日,等四姐姐的魂魄回去,必有重谢。”   这送魂灯的是谁,取魂灯的就得是谁。一来是沾了鬼气的人出入鬼界容易些,二来是这修复好的魂魄最怕生人,还是熟人去接送的好。   这魂灯过了期限,便无人再刻意看守,黎未寒算着时间也差不多,再拖下去恐生事端,便答应了姚孟延的请求。   姚孟延见黎未寒同意,一时从心底高兴到了脸上。   黎未寒看姚孟延面上带着笑意,也大概懂他的心思。这年轻人也是在争取和沐雪相处的时光,若是沐雪当真有意于他,大公子再想娶沐雪必然要费些力气。   这兄弟之间的争夺,还真是复杂无比。   楚天舒见几人说完了话,提议几个小辈晚间在拢月居聚一聚,吃顿饭,也算是接风洗尘。   姚孟延欣然同意,黎未寒也没什么意见。   几个小辈年纪相仿,大抵也有的聊。   黎未寒回凝雪堂后,便开始思量是先去调息,还是先去一趟灵秀宫,问问符阵一事。   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先问个清楚比较合适,不然心头总有疑惑,调息也不得安心。   .   时惊尘在入暮时分去找沐雪,打算一同去拢月居。   刚进西屋的门,便看见有灵山道的弟子从屋中退出来。   桌上放着一个精致的小箱子,四个角用金子镶了边儿。   百花休见他的目光落在箱子上,起了身对他道:“惊尘,你猜猜里头是什么?”   时惊尘看了沐雪一眼,道:“灵山道的东西,必然不是凡物。”   “还真是个凡物。”百花休回头看了沐雪一眼,得到了沐雪的同意,才从走过来把那箱子打开。   摇曳的烛光下时正红色的嫁衣,掺了金线的料子,泛着动人的光华,便是边角处的细节也不曾敷衍。   “好看吗,我头一次见这么好看的嫁衣,虽说嫁人没什么意思,这衣裳倒确实好看,什么时候我也去找人做一身。”   百花休小心翼翼地捏住衣裳的两角,提起来细细看着。   时惊尘看着那鲜红的颜色,眸光略略动了一动。   确实好看,嫁娶时用的颜色,是可以昭告天下的夺目与艳丽。   时惊尘看着眼前的嫁衣,心下忽然有些羡艳这种最平常的男婚女嫁。   无论这其中利益往来如何,最起码是光明正大的。   姚孟延喜欢沐雪,即便翻墙而来,也是可以被包容的,可是他呢……   时惊尘垂了垂眸,一颗心犹如落进了沉潭里,透心的凉。   .   几个徒弟入暮时出去,烛火烧了半根都不曾回来。   黎未寒收拾着去灵秀宫要带的东西,想着明日一早便出发,趁着几个徒弟入鬼界的时候,把那邪祟的事问个清楚。   黎未寒虽不太懂符阵的玄妙,却也对一般符阵有些研究。   能如此神不知鬼不觉的布阵,必然不是一般人。   他这些年来,自问得罪狠了的,也只有那灭了时家满门的叶汝。叶汝死的蹊跷,这幕后之人又藏的紧,也不知那邪祟是否与他们有关。   心下正思量着,屋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黎未寒刚一抬头,便看见了探头进来的百花休,   “黎仙尊!”   “这是这么了?”   看这架势,难道是苏逢和三公子起了冲突。   自古这情敌见面分外眼红,和情敌的兄弟见面,只怕也没那么简单。   百花休见黎未寒还在翻符阵的书册,上前把他手中的册子拿开,才道:“是惊尘……”   “他怎么了?”这人是最沉得住气的,按理不会意气用事。   百花休“哎呀”了一声,道:“我说不清楚,您去看看就知道了。”   她说罢,即刻拉着黎未寒的袖子,催赶着人出了门。   百花休着急的很,黎未寒心下却没什么波澜。   时惊尘这孩子打小就没什么心眼儿,心也宽,旁人说什么都不会恼怒,按理是惹不出事端的。   两人快步来到拢月居,刚进了院子便看见满院的人堆在树下,仰着脑袋不知在看什么。   几人见黎未寒过来,目光纷纷落在了黎未寒身上。   “惊尘呢?”黎未寒问了一句,这百花休把他匆忙叫来,怎么时惊尘反倒是没影儿了。   苏逢闻言,淡淡一笑,抬了抬手,用手里扇子指了指树上。   黎未寒对苏逢这姿势还有些摸不着头脑,刚一抬头,便看见那横出来的古树枝上,坐了一个瘦长的人影,正仰着头在看月亮。   时惊尘,怎么上树了。   黎未寒正疑惑着,身侧站着的姚孟延忽然开口道:“时师弟,你师尊来了,你快下来吧。”   这句话喊出去许久,树上的人才低头向下看了一眼。   似是在认真寻找黎未寒的身影,时惊尘没有开口回应。   黎未寒看他反应如此迟钝,便问了一句:“他这是中邪了?”   “没有,没有。”百花休一连道了两声没有,才解释道,“苏逢师兄带了些桂花酿,说是让我们尝尝鲜,惊尘也就喝了不到三杯,一个人静了一会儿,便失落落魄地念着要找师尊,说完便起身走了。我们一个没留神的功夫,这人就已经在树上了。”   姚孟延道:“想来是醉了,我们说的话也不听,非要找您,您再不过来,只怕要这么待一夜了。”   黎未寒一边听,一边往树上看。   月色柔和,时惊尘那一张脸,确实沾了几分薄红。   不过三杯酒而已,时惊尘的酒量怎么如此之差。   黎未寒仰着头,时惊尘也在看他。   姚孟延见状,忙冲着树上又喊了一句:“时师弟,你师尊就在这儿,有什么话,你下来再对他说,你在上头他也听不到,不是吗。”   似是在思考姚孟延话里的意思,时惊尘眸中的光晃了一晃。   黎未寒就那么静静看着他。过了许久,似是觉得姚孟延的话有道理,时惊尘往下看了一眼,就那么纵身跳了下去。   底下的人一阵惊呼,顷刻间便有红丝从暮色中垂来,凝结成赤色的绸缎,将时惊尘托了一把。   黎未寒顺势张开手,人便被那红绸打横送进了怀里。   时惊尘看着眼前的人,辨认了许久,才唤了一声“师尊”。   黎未寒“嗯”了一声,心道这小兔崽子醉是醉了,倒是还认得清人。这又是上树,又是找人的,等明日清醒了,不知如何后悔今日喝的这三杯酒。   他若是再不过来,时惊尘这辈子的脸,都要在今夜丟尽了。   得到回应的人失神片刻,反应过来抱着自己的人是黎未寒后,用脑袋蹭了蹭他的胸膛:“师尊,徒儿好想你。”   “嗯……”他也没去哪儿吧,也就一晚上没见。   时惊尘仰头看了他一眼,又道:“师尊夜里别去别人那儿好不好,你走了,我睡不好。”   “……”   这种事说出来怪怪的,没来由的让人误解。   黎未寒抬头看了一眼,果然见几个小辈正用一种欲言又止的神情盯着自己。   *    第057章   黎未寒也有些欲言又止, 他想解释却又觉得不知从何说起。   时惊尘平日里不是阴阳怪气的,就是好端端生闷气不理会人,怎么今日三杯酒下肚连性子都转了。   黎未寒用目光示意几人, 不要说出不该说的话。几个年轻人虽然都不曾开口,眼睛却已然弯成了月牙, 心底下也如明镜一般。   时惊尘却还觉得不够丢人似的, 直接伸手揽住了黎未寒的脖颈。   “师尊……”   时惊尘还要说话, 为了防止他再次语出惊人, 黎未寒直接下了禁言术。   百花休反应过来, 忙道:“黎仙尊, 夜深露重的,您先带惊尘回去休息吧。”   百花休寻思着, 再往后的场面,他们原是不方便看的。   黎未寒又抬眸看了几人一眼, 姚孟延很懂事地回道:“仙尊放心, 我们什么都没看到。”   黎未寒闻言, 凉声道:“本来也没什么。”   撒酒疯罢了,有什么的。   黎未寒吩咐完楚然一声莫要多饮酒, 即刻便带着时惊尘离开了拢月居。   苏逢看着二人的背影, 唇角忽地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   .   时惊尘早已不似少年时的瘦弱身形,这会儿抱起来略重了一些。   这人的肩膀宽了不少,腰肢却一如既往的细。这宽肩窄腰的好身形, 通常都是男主的标配,时惊尘这方面还是很符合的。   黎未寒带着人往凝雪堂走,怀里的人不知是不是睡了, 这会儿安静的很。   黎未寒不喜饮酒, 连带着凝雪堂的人, 出门在外也不沾酒水。几个徒弟的酒量,黎未寒从没在意过,没想到时惊尘居然如此扛不住,三杯就醉成了这样。   进屋后,黎未寒将打算先将人放到榻上。   时惊尘身子是挨着榻了,一双胳膊却还在死死揽着黎未寒的脖子,生怕人跑了一般。   “松开。”黎未寒道了一声,时惊尘没有什么回应。   黎未寒无奈,只得对他道:“本尊不走。”   时惊尘听见这句,才松开了自己的胳膊,安然靠在身后的榻上。   黎未寒把人安置好,坐在榻边看了一会儿,见这人已然睡过去,才起了身去倒醒酒汤药。   年前灵秀宫送来些新茶还没来的及喝,黎未寒把茶叶从柜子里取出来,去柴房另找了些苏叶之类醒神的草药,囫囵煮进了砂锅里。   黎未寒站在灶台旁,正思量着要不要去拿些冰糖,一转身便看见门口立着的时惊尘。   乖乖,怎么又起来了。   他走过去,看着双瞳散大的人,问道:“过来做什么?”   时惊尘看着黎未寒的脸,沉声道:“找,师尊。”   “你找本尊做什么,本尊就在这院子里,还能跑了办不成。”   时惊尘这会儿倒是挺关心他的,白日里连句话都不该他说。   时惊尘没有很快回应他,只往后看了那灶台一眼,问道:“师尊在做什么?”   “醒酒汤,本尊也没做过,不知道要放些什么。”   时惊尘听黎未寒这么说,往离走了几步,看了一眼草药架子,才道:“紫苏叶,乌梅,茯苓……”   “你慢些说。”黎未寒一边听,一边从架子上找了往日存下的药草,扔进了罐子里,连洗都没洗。   时惊尘就那么呆呆地看着他,眼中映着跳跃的火苗。   两人等了小半个时辰,才把那醒酒汤熬好。   黎未寒直接搬了凳子,让时惊尘在这儿把醒酒汤喝下去。   时惊尘端着手里的碗,见黎未寒把砂锅的盖子又小心盖好,便问了一句:“剩下的,留给谁?”   “留给你师兄吧,这会儿还没回来,必然得喝不少。”黎未寒正准备把砂锅放到架子上,时惊尘蓦地起了身,把他手里的砂锅夺了过去。   黎未寒看他把锅揽进了怀里,不由得问了一句:“不烫吗?”   这才刚从灶上拿下来的东西,怎么能不烫呢。   时惊尘摇了摇头,没有说话,揭了盖子闷头就要灌下去。   这要是一口喝下去,不得把肠子烫穿了。   黎未寒赶紧把锅夺回来,藏在了身后:“不给他喝了,等会儿晾凉了给你,行了吧。”   时惊尘听他这么说,这才又坐回去,开始喝碗里的醒酒汤。   黎未寒看着这“吃着碗里,望着锅里”的人,不由起了些逗人的心思。   时惊尘这小东西,多少有点口是心非,眼下不问点有趣的,更待何时呢。   “为什么不留给你师兄,他平日里那么疼你。”黎未寒问了一句。   时惊尘反应了一会儿,才道:“师尊做的,不给。”   “为什么?”谁做的有区别么,这兔崽子怎么这么小气,楚然白疼他了。   时惊尘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气呼呼垂了垂眸子,看向左下方,道:“就是不给。”   这人不服气的时候,就是这个表情。   黎未寒伸手把他的下巴抬起来,问道:“今儿早上还不跟本尊说话,怎么晚上就找起来了?”   时惊尘听他问这个,又低下头去,开始沉默。   黎未寒觉得这人身上的酒劲儿定然是醒了一点儿了,眼下居然都明白有的话不能回答了。   挺有趣儿。   时惊尘看了许久的地面,憋了好半天,才道:“师尊,别去师叔那,好不好。”   “白翎,你知道我去那儿了?”黎未寒问他。   时惊尘点了点头,道:“师尊身上有檀香味儿,师叔喜欢那个。”   “是吗,那……我为什么不能去,他与我可是旧相识。”   “旧相识”这几个字,让时惊尘又沉默了好一会儿。   他垂眸看着自己的鞋尖,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黎未寒见这人又不说话,便知道这酒还未全然蒙蔽时惊尘的心神。   “你不说,本尊可要走了。”黎未寒假意起身,时惊尘果然有些慌乱,直接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   “师尊说过,不会走的。”   时惊尘的眉头微微蹙着,那双带着愠怒的眼眸,像是在控诉黎未寒出尔反尔。   黎未寒笑了笑,想着这会儿没什么事,索性就坐了下来,打算看看这人还能做出些什么丟人的事来。   时惊尘见黎未寒真的留了下来,一时间嘴角也噙着些藏不住的笑意。   情衷最难藏,藏的久了,便越发浓烈。   昨夜下了雨,今日的柴房还有些潮湿,待着并不怎么舒服。时惊尘却好似浑然不在乎似的,就那么抬头看着黎未寒。   “让本尊留下来,做什么。”黎未寒问了一句。   这人该不会就这么坐着耗一夜吧,怪没意思的。   时惊尘静静看着他,过了许久,才从袖子里拿出了一个瓷瓶出来。   那润如白玉的瓶子里,正是百草膏。   时惊尘把瓶子握在手里,许久才道:“这个,打不开。”   吃醉了酒的人攒不住力气,黎未寒见状,伸手拿过瓶子,帮他打开。   时惊尘见他打开了瓶子,接过去后,就开始脱身上的衣裳。   黎未寒见状,忙抬手掐了诀,关上了柴房的门。   时惊尘今夜已经够丢人的了,再被旁人看见这衣衫不整的样子,还活不活了。   时惊尘解了外袍,手落在中衣上,刚准备解开,黎未寒即刻道了一声“停下”。   时惊尘抬头看他,眸中茫然不知所措。   “你脱衣裳做什么?”黎未寒问他。   “上药。”   时惊尘这么说,黎未寒这才注意到时惊尘胸前被蚊子咬到的地方。   他沉默了片刻,问道:“很痒吗?”   “嗯……”时惊尘闷声道了一句,眸光落在黎未寒那修长如玉的手上。   他看着看着,忽地便把手里的药塞进了黎未寒手心儿。   “师尊,上药。”   “我?”   “嗯。”   时惊尘全然意识不到,这是多么危险的一个请求。   黎未寒并非天生好男风,但眼前的风光,实在考验人的心性。   他看着手中的瓶子,许久没有说话。   心无杂念,才可定心安神,黎未寒忽然觉得自己心神不定,已然不是因为灵力不稳。   他看时惊尘一脸期待,便没忍心拒绝。   “过来。”黎未寒道了两个字。   时惊尘起了身,走到黎未寒身侧,他见黎未寒身下的凳子并不能承受两个人,便只站在那儿,不作声,也没什么动作。   黎未寒拉过他的胳膊,直接将人揽进怀里,让时惊尘坐在了自己的腿上。   时惊尘愣了一愣,一时没能说出话来。   黎未寒的指尖隔着衣裳掠过那地方,沉声问他道:“是这儿?”   时惊尘的身子僵了僵,许久,才点了点头。   黎未寒一手揽着时惊尘,一手从那瓶子里沾了些药膏来。   他解了一半时惊尘的中衣,将药擦在了被蚊子咬到的地方。   时惊尘的手攥着黎未寒的衣袖,咬着牙,才没能哼出声来。   黎未寒的手落在他身上,目光却落在时惊尘的脸上。   那种不知是愉悦还是苦痛的神情,让他心下也也腾起一丝莫名其妙的欢.愉。   药膏中掺了薄荷,透凉的感觉顺着肌肤,一直心尖上。   是痛,是痒,是凉,时惊尘此刻已全然分不清楚。   黎未寒擦好药后,正要收回手,时惊尘忽地握住了他的腕子。   黎未寒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时惊尘。   下一刻,时惊尘低头,将他指端的药膏用舌尖卷进了口中。   温热的唇与柔软的舌擦过指尖,黎未寒眸中的光微微动了一动。   这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如细细密密的电,沿着指尖顷刻间便窜进了骨髓中。   黎未寒看着时惊尘,忽然在他清澈的眼眸中看到了不一样的色彩。那是一种,压抑着炽烈情谊的,无法言语的浓郁色彩。   他向后撤了撤手,无论撤到何处,时惊尘的唇总是能精准的找到它。   他像是期盼着什么,一双眸就那么看着黎未寒。   黎未寒大抵明白时惊尘的意思,手抬了一抬,从他的唇一路滑过脖颈,直到那被蚊子叮咬过的地方,才停留下来。   *    第058章   对于理智来说, 更为直白的本能已然占据了上风。   黎未寒细细欣赏着时惊尘的眼底的渴望,忽觉得此刻能够完全掌控一个人,是很奇妙的一件事。   带着薄茧的掌心, 能清晰感知那地方的变化。   抬起的鞋尖轻颤,时惊尘忍不住抬手揽住黎未寒的肩膀。他摸索调整了坐着的姿势, 将身子正对着黎未寒, 以便他更方便地上药。   时惊尘看着黎未寒, 眸中的散开的瞳微微晃动。   黎未寒看着眼前衣衫半敞的人, 两人之间, 一种炽烈的感情已然蓄势待发一般。   时惊尘眸中的纠结与挣扎被悉数收于眼底。对于本能而言, 过于理智往往会束缚许多东西,黎未寒大概看得懂他眼中的急切。   柴房的烛火顷刻间全部熄灭, 下一刻,有温热的唇趁着浓郁的夜色, 落在黎未寒的下巴上。   “师……”   时惊尘到底没能叫出“师尊”这两个字, 他分明醉了, 却又没完全醉。   他有些后悔自己没能多喝两杯酒来壮胆,却又怕酒喝得太多, 再昏昏然睡到天明, 错过了良机。   时惊尘小心翼翼地吻着黎未寒的下巴。   没有即刻被拒绝的人,像是受到了鼓励,微微抬了身子, 直接将身前的黎未寒推到了地上。   凳子滑倒的声音传入耳中,时惊尘心下的火苗在一瞬间被点燃。   他的唇落在黎未寒的唇角,用皎白的齿去咬去研。   黎未寒今日对时惊尘冒犯的举动格外纵容, 直觉告诉他, 时惊尘一定想对他说什么。   桂花酒本来不烈, 是这人心下的火太烈。   到底是什么话,非要接着酒意才能说出口。   “你这兔崽子,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黎未寒无奈地叹了一句。   蓦地落在脖颈的牙齿狠狠刺了进去,有赤色的血顷刻间染透了衣襟。   黎未寒察觉到异样,猛地推开了眼前的人。   彼时的时惊尘双眸红的艳丽,唇角还沾着血迹。   黎未寒的手落在自己的脖颈上,果然在收回的指尖看到了血色。   “你不是他。”   短短一瞬的功夫,这人就变了。   不待黎未寒问出第二句话,时惊尘手上已现出了踏雪剑。   带着光的东西像攒着力,等待着时机往人身上落。   “你们师徒二人还真是有趣。”那人道了一句,挥剑便砍了上来。   只见银光一闪,望月伞挡在了黎未寒的身前。   两把顶级神器相撞,将这灶台上的东西,震了个稀碎。   时惊尘幽红的目光转了一转,寻了空挡便又刺了过去。   这踏雪剑不是谁都能接下的,落在人身上不死也残。   黎未寒侧身躲了一躲,捻决召出了千机引。   那银丝从角落而来,盘旋在时惊尘的脚底。   时惊尘眸光微垂,那银丝被他的目光扫到,滞了一滞,顷刻间便散为了烟灰。   怎会。   黎未寒在这世上,还没见过第二个能掌控这千机引的人。   此物玄妙且难以驯服,若想要运用的得心应手,必然要修炼许久。   即便是灵山道的人,也绝不可能呵退千机引,眼前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你到底是什么人?”黎未寒问了一句。   那人沉沉笑了笑,道:“你问我是什么人,你又是什么人呢,那东躲西藏的落魄日子早忘了吧,折梅。”   “你,知道?”   “当然知道,折梅,你难道不想报仇吗,让那些害你的人,也尝尝提心吊胆,居无定所的日子。”他的声音带着久不见天日的晦涩,掺杂着晚夜的凉意,每一句话都问在了黎未寒的心头。   报仇。   这个问题黎未寒曾经也想过。   倘若不是有人蓄意害,他也不用拖着近乎残废的身子,在天地间流浪那么久。   可是谈何容易呢,此事牵一发而动全身,若当真要着手报仇,操之过急,这世间又如何安宁。   “这是本尊的事,与你无关。”   “若是我能告诉你,是谁害了你呢。”那人凑近了几分,手中的踏雪剑微微颤动。   黎未寒愣了一愣,只一瞬的神,那当头一剑便劈了下来。   刹那间,有道光从时惊尘的胸口闪过,替黎未寒挡下了这一剑。   趁此时机,黎未寒从袖中抽出一张灵符,掷到了时惊尘的脚下。   有百花纹路的阵法由时惊尘脚边,开始向外铺展。   “你想困住我,还嫩了点。”   那人再次举起手中的踏雪剑,向黎未寒劈来。   两人在迅速铺开的阵法中缠斗。   此人用的是时惊尘的灵力与法器,却比时惊尘出招更为狠决。   经此一战,也让黎未寒知道了,什么叫天赋流男主的真正实力。   这阵法隔绝了柴房与外界,阵内电光火石,阵外寂静一片。   无人察觉出这柴房里,已然打得天翻地覆。   “穷途末路了吧,折梅。”那人猛地一击,剑气直接打在了黎未寒的胸口。   胸前的衣裳尽数撕裂,黎未寒吐了一口浊血,抬眼去看,时惊尘身上的衣裳也所剩无几。   今天这一天可真够邪门的。   “折梅,我劝你,还是早日认输,投入我门下,让我教你两招,啊?”   一阵低沉的笑声传来,黎未寒擦了擦唇角,冷冷勾了勾唇。   “还不曾。”黎未寒说罢,反手挽了一个决。   未待那人反应过来,便有一只反着耀目光芒的手从地上伸出来,抓住了时惊尘的脚腕。   “你这是……”似是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那人的眉头一簇,问他道,“你炼禁术?”   黎未寒泛着金色光芒的眼瞳略略眯了眯,道:“本尊所修,无一不是禁术。”   他脸上带着疏离又轻蔑的笑,一副你奈我何的神情。以这身子的灵根,若修寻常之道,几辈子也不可能到今时今日的地步。   他也并非有意要入此道,实在是穷途末路,不得不入。   于他而言,宁入鬼道魔道,也不会甘愿与他人缠绵,苟且偷生。   “你就不怕遭到反噬吗!”时惊尘的双脚被地上那双枯瘦的手往地底下拉去,那人话中已然明显带了几分慌乱。   “本尊不怕。”   黎未寒十分淡然的看着他,下一刻抬手在胸前结了印。   那地面下伸出的双手不断向上,一直攀到了时惊尘的小腿上。在光芒之中,依稀看到一副掺着金色光斑的白骨。   “是红粉骷髅。”那人高声道了一句,看向黎未寒的眼中带了几分恨意,“你与她勾结,迟早有一天会死无全尸。”   “本尊会死在你后面。”   黎未寒向结成的印中注入灵力,那人十分不舍地看了黎未寒一眼,下一刻便从时惊尘的体内逃了出去。   一缕黑烟从阵法的缝隙中溜走,那白骨缠缚的身子即刻软了下来。   手中的结成的印被打散,缠着时惊尘的白骨也在顷刻间化为点点金光,消散于此间。   黎未寒接过时惊尘的身子,将他放在地上,下一刻松了口气,也躺了下去。   结界骤然散去。   黎未寒大口呼吸着,看向房梁的眼眸带了几分无奈的笑意。   .   时惊尘做了一个梦,一个很好,好到让人不愿意醒来的梦。   他梦到黎未寒帮自己上药,梦里的黎未寒是从未有过的温柔与体贴。   真正醒来的那一刻,巨大的失落感瞬间便将人淹没。   脑袋有些空痛,腰背冰凉凉的,身上带着难闻的酒味。   他定神揉了揉脑袋,忽然发现自己躺在柴房的地面上。   离自己不到一尺的地方,就是外袍近乎被撕尽的黎未寒。   这是怎么了。   “师尊。”时惊尘唤了一声,推了推黎未寒的胳膊。   躺在地上的人蹙了蹙眉,好一会儿才睁开了眼睛。   脖颈上是早已经结痂的咬痕,时惊尘看着眼前的一幕,突然怔住了。   “昨夜,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黎未寒看了时惊尘一眼,坐起身后,一把揪住了时惊尘堪堪披在身上的衣裳,问他道,“本尊给你的魂锁呢?”   “掉了……”   “掉了,怎么会掉了。”   “徒儿不知。”   时惊尘并非有意取下那东西,从灵山道回来之后,那东西确实是掉了。好在是掉到了能找见的地方,时惊尘把那魂锁捡起来之后怎么也系不上,便放进了凝雪堂南屋的匣子里。   黎未寒见他神色笃定,便也知道确实是事出意外,这小东西平时沐浴睡觉都带着魂锁,没理由自己摘了去。   “下次不准摘下来。”   “嗯。”   时惊尘道了一句,他看着乱糟糟的柴房,很快知道必然是自己又惹了麻烦。   他给黎未寒添了这么大的麻烦,黎未寒会讨厌他吗。   “扶本尊起来。”黎未寒道了一句。   “您说什么?”黎未寒没生气吗。   “你耳背吗。”   “没……”时惊尘即刻拉住了黎未寒的胳膊。   就这么一瞬的功夫,柴房的大门便被打开了。   楚然和姚孟延提着两坛子桂花酿,就那么愣在了柴房门口。   “怎么了停下了,看到什么了,给我也看看?”   百花休刚挤进两人中间,姚孟延反应过来,直接伸手捂住了她的眼睛:“百花姑娘,非礼勿视。”   “什么非礼?”   百花休扒拉着姚孟延的手,姚孟延看着柴房地上衣冠不整的二人,又看了看狼藉一片的屋子,脸上不由得红了一红:“晚辈不知道黎仙尊和爱徒在此,冒犯了……”   他说罢抬头看了楚然一眼,楚然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   他早知黎未寒与时惊尘之间有些情愫在,却不曾想已然到了如此不避讳旁人的地步。   真是,放浪的很呀。   “师尊,师……”楚然唤到时惊尘时,一时别扭的厉害,师了半天没“师”出个所以然来,得到姚孟延口中的“快走”二字,俩个人架起百花休便走了。   *    第059章   “让我看看!”   百花休挣扎的声音渐渐远去。   时惊尘看了黎未寒一眼, 还是先把人扶了起来。   直觉告诉他昨晚一定发生了很多事,但这会儿脑子却跟被什么人挖干了一样,除了那个梦, 再想不起来别的东西。   黎未寒看上去心情不大好,回到凝雪堂后什么都没做, 先去架子上找时惊尘的魂锁。   时惊尘的小玩意儿, 都放在玉葫芦摆件背后的盒子里, 除了魂锁, 黎未寒还发现了不少东西什么发带, 玉佩, 另有不知道从哪儿捡来的小梅花儿扣。   都是些没什么用的东西,也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   等扒拉到最底下, 才找见那金灿灿的魂锁。   黎未寒把魂锁拿出来,对时惊尘道了一声“过来”。   时惊尘很听话地走过去, 见黎未寒要给自己戴魂锁, 便顺势低下了头。   “以后要是再松了, 就立刻来找本尊,听明白了吗?”黎未寒问他。   时惊尘点了点头, 道了一声“知道”。   这声知道最是让黎未寒心颤。   “你回回都说知道, 哪回也没做到过。”   黎未寒这句话,让时惊尘无法反驳,他低着头站在原地, 等着黎未寒训斥一般。   黎未寒看他那乖巧的样子,一时间心下的火都散了个干净。   这事儿也不能全怪时惊尘,魂锁是用千机引系上的, 那邪祟既然能呵退千机引, 就能想办法解开这东西。   真是防不胜防。   黎未寒看着他, 过了片刻,才道:“去鬼城的时候记得小心点儿,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   时惊尘这身子最爱招邪祟,保不齐又有哪个小鬼看上了他。   时惊尘点了点头,眸光落在黎未寒脖颈上的咬痕时,微微晃了一晃。   这个是他咬的么。   时惊尘不太敢问,他怕黎未寒又想起昨晚的事,生他的气。可但若不问,心下又总忍不住胡思乱想。   “师尊,我昨夜……”纠结许久,时惊尘还是问了一句。   “还敢提昨夜呢,半大的小子不能吃酒就别吃,丢人不说,起了兴致胡乱找人像什么话。”   “找人?”   时惊尘听黎未寒这么说,难道昨夜那片刻的温存,不是梦,是真的吗。   “师尊,我……”   “你什么?”黎未寒回头看他,时惊尘却蓦地哑巴了,“我”了半天也没说出后头的话来。   他想告诉黎未寒,自己昨夜不是一时兴起,是持酒行“凶”,却又怕黎未寒因此厌弃了他。   黎未寒的从前和未来,都不曾有过“道侣”二字,又怎么会让自己的徒弟做他的道侣呢,还是个男子。   此事若是不说出来,还能做师徒,若是说出来,是不是连师徒也没得做。   “我会记得师尊说过的话。”   时惊尘到底没能说出来。   他庆幸自己昨夜没有一时口快吐露心扉,不然今早一片狼藉的,就不止是柴房了,还有他那胆大妄为的颗狼子野心。   时惊尘看着黎未寒的的背影,蓦地笑了笑,这笑意里带着些嘲讽,那是对自己的犹豫不决无奈到了极点。   .   午后几人便要前往鬼城,沐雪收拾了要带的法器,刚走到山庄门口,便看到姚孟延和苏逢在说话。   杏色的裙摆中摇曳,少女的身形像一枝袅袅婷婷立在世间的清荷。   两人见沐雪过来,即刻停下了交谈。   “沐姑娘,鬼城多有邪祟,不知苏某可否与你们一同前往?”苏逢抢在姚孟延开口前问了一句。   姚孟延眼巴巴望着沐雪,渴望她能够拒绝苏逢,哪知沐雪不曾思量,便道了声“可以”。   姚孟延心下有些着急,却又没有什么办法。   大公子的贴子已经下了,苏逢作为表兄保护未来的弟媳是没有一点错处的。   他看着沐雪,想张口说些什么,却始终没能说出口。   没有用的,若永远这般软弱,沐雪永远不会同他一处。   爱意使人有敢于翻墙的勇气,却又让人百般退却,苦痛难挨。   几人正说话间,不远处的大门之后,黎未寒正阔步朝几人走来。   身后几步愿的距离,便跟着时惊尘。   黎未寒换了身领口较高的衣裳,却还是没能挡住脖颈上的咬痕。   苏逢看到二人,眉头不由地挑了一挑。   时惊尘走了许久,快到门前时忽然叫住了黎未寒。   黎未寒回头看他,时惊尘从袖子里拿了一只白玉做的兔子出来。   “这个,给师尊。”   “这不是你拿那玉……”拿那玉势雕的兔子么。   后半句话,黎未寒没有说出来。   时惊尘点了点头,道:“正是,那玉是好玉,可助调息,只是雕成的东西上不了台面。做这个,正好。”   黎未寒低头去看那莹白的兔子,看了好一会,才把东西揣进了怀里。   “早些回来。”黎未寒嘱咐了一句。   这句原是不用嘱咐的,时惊尘每次有委托,回来的都很早,但不知为何,黎未寒今日还是嘱咐了一句。   他觉得自己与时惊尘之间,一定有许多话没有说开来,但直觉告诉他,眼下不是可以说话的时候。   “徒儿会早些回来的。”时惊尘看着黎未寒,两人又站了许久才分开。   苏逢看见走出大门后,仍一步三回头的人,不由得调笑了一句:“时师弟这是舍不得走吧,放心,小别胜新婚,过几日回来,肯定比眼下甜蜜。”   姚孟延看着时惊尘,闪了闪路。   时惊尘没有理会他,只是沉默着站在沐雪身侧。   等到一行人出发时,时惊尘才抬头看了苏逢一眼,像是在思考什么,眸中的光微微暗了一暗。   .   黎未寒送走时惊尘后,便同百花休一起去了灵秀宫。   两人走得很低调,一路乘着精心布置过的马车,跟在一队拉货的商人后走了半日,才趁着夜色御风前行。   昨夜那邪祟和郡王府那位是同一个,在此之前不是没有过觊觎过他的人,但大半的鬼魅都是想要他这一身灵力与血脉。同那邪祟一般想要孩子的,除此之外还没有过。   这人几次三番前来,如此百折不挠,不禁让黎未寒怀疑自己究竟是个什么身世。   来到这个世界后,除了知道这身子也叫黎未寒,其余的便再也不知晓。   他本来的名字也叫黎未寒,即便这身子叫别的什么名字,他还是会用自己的名姓过下去。   这些都无所谓,只是,他还从未见过像那折梅一眼仿佛天生地养的人物。   进入灵山道的那些年,他试图找过寻黎氏一脉的踪迹。但所有的证据都告诉他,仙门百家中根本没有黎姓一脉。   唯一找到过姓黎的人家,是黎家庄的几户农户,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别的线索。   或许是原著对折梅的笔墨过少,黎未寒在此之前,一直以为时惊尘才是仙门百家与鬼道觊觎着的炉鼎,到如今才发现自己居然也成了这些人觊觎的对象。   究竟是为何。   黎未寒心下的疑惑像是落在干草堆上的火苗,一但燃起,便是熊熊烈火,不可休止。   百花休看着一路上未有一刻停歇的人,御剑飞到了黎未寒的身侧,咳了一声。   黎未寒转头看他,用目光问她想做什么。   百花休挠了挠脑袋,看着前方道:“黎仙尊是想问符阵一事吗?”   黎未寒道了一声“是”,很简单的回答,除此之外再没别的回应。他不是个喜欢没话找话的人,如此行事有时候看上去确实过于冷漠。   百花休不是个受了冷脸就轻易放弃的人,黎未寒不找话题,她便自己找。   “我听掌门师尊说,这绘符布阵必然是要从小练起的,此道最讲求天赋,往往是一脉相传,老子会符阵,儿子天生就悟性就高。”   黎未寒听到这几句,目光不由地带了几分思索。   百花休见黎未寒对此事感兴趣,接着道:“正因为一脉相传,因此这世上出了不少的符阵家族,多在西南一带。这些人一心绘制符文钻研阵法,不算在仙门百家里。仙尊若是真的想了解符阵,去西南一带,比去灵秀宫要好。毕竟连掌门师尊,也是从西南学出来的符阵。”   这句话落下,黎未寒立刻停了下来。   “黎仙尊这是?”   黎未寒看着她,问道:“若本尊去西南方,你可能引荐那家族的族长?”   这西南的符阵一族,黎未寒从前也听过,只是那地方过于偏远,且从不欢迎外族,故而未曾到过。   百花休听见这话,当即拍了胸脯,道:“自然可以。”   “那便调转方向,去西南。”   “是!”   两人的速度很快,明确了目的,便调动了灵力,一门心思地往西南方向赶去。   百花休的剑跟不上黎未寒,到最后是二人同乘着梅枝赶路的。   扶摇直上九万里,这黎未寒的梅枝,比那鲲鹏都要快些,高些。   百花休一路惊呼,等到落地时头发都快被吹翻了。   二人落在一处潮湿的林羽,不远处有几个几只巨大的白虎,镇守着春风渡关卡。   这春风渡后便是符阵一族隐居的琉璃栈,那几只白虎看见不远处有人现身,几步便跳了过来。   阴影投来时,百花休挡在黎未寒身前,三只白虎围着百花休转了一转,很快认出了百花休,用脑袋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脖颈。   再大的猫也是猫,这三只老虎虽大,此刻却乖巧异常,宛如这小姑娘座下的灵宠。   “小白,带我们去族长那里好不好?”百花休道了一句。蹭着她脖颈的白虎闻言,侧着脑袋看了黎未寒一眼,见百花休并无异样,便趴在了地上。   另有一只虎过来,伏在了黎未寒身侧。   黎未寒看了一眼地上的老虎,犹豫了片刻,还是骑了上去。   这是他头一次骑在老虎身上,这样凶猛的东西,到底没有一般的灵兽看着好驾驭些。   两人乘着一白一黄二虎过了春风渡,这道关卡往后,再淌过一条小河,便能看见人烟。   眼前是十分古朴的村落,来往的人都穿着十足凉快的衣衫,堪堪能遮住重要的部位。   大道至简,有时候遵循道法到了痴迷的地步,便不会再在意这些身外之物。黎未寒如是想着,看着眼前生活简朴的村民,不由地又想起那样样铺张的灵山道。   许是命里不和,讨厌起来,便样样都讨厌。   黎未寒骑在虎背上,很快看到了一个熟悉的窈窕身影正立在不远处。   黎未寒静静看着,那女子转过身来时,见到黎未寒时,眸光滞了一滞。   “黎仙尊。”那女子正是百花休的师姐白念桃。   百花休听见她的声音,忙从虎背上滑下来,走了过去,瞥了瞥嘴道:“师姐怎么光看见黎仙尊了,分明是我走在前头的。”   “你呀……”白念桃摸了摸她的脑袋,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见黎未寒单独与百花休前来,便问了一句时惊尘怎么没来。   黎未寒还不曾开口,百花休先声道:“自然是有要紧的事,不然怎么能让黎仙尊自己来呢。”   她刻意强调了“自己”二字,仿佛在提醒着白念桃,这两人早已形同一人,不可分离。   *    第060章   白念桃看向百花休的眸子敛了一敛, 笑着与黎未寒说了几句话。   黎未寒来的不巧,这几日族长外出云游,并不能见他。   黎未寒看了百花休一眼, 百花休讪讪一笑没说什么。   白念桃看着两人,道:“族长不在, 有一个人或许能帮上忙。”   “师姐是说……”   “正是轻如燕。”   传闻中轻如燕与秋月白, 是一同在琉璃栈研习符阵时结为道侣的。二人恩爱多年, 连生死契也结下了, 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 忽地洗了契约, 便各自安好去了。   自此这仙门百家中,再没有哪一对道侣结过生死契。   这世道里, 从不缺神仙眷侣,轰轰烈烈, 只可惜这轰烈之后, 少有平淡与长久。   .   白念桃将两人领到一处小小的庄园, 百花休去安置百花,黎未寒与白念桃先行进了屋子。   那传闻中的符阵大家, 此刻正懒懒靠在桌案后的椅背上翻书。一身破衣烂衫, 看着颓废无比。   “燕前辈,我这儿想像您引荐个人。”白念桃道了一声,那人才放下手中的书册, 抬头略略看了黎未寒一眼。   此人看着不过三十有余,虽然长了满脸的络腮胡,显得过于不修边幅, 但也能看出来是个十分朗俊的人物。   修仙之人芳龄永驻, 黎未寒看不出他的真实年纪。   轻如燕看着眼前的人, 看着看着忽地“嘶”了一声,道:“小后生倒是眼熟的很,也不知是哪门哪派的人物。”   白念桃闻言,即刻介绍道:“前辈,此人正是晚辈说过的黎未寒,当年镇压鬼帝,领头的便是他。”   “黎未寒……”轻如燕思量着这几个字,反应过来后,看向白念桃的眼眸忽然带了几分笑意,“这个我知道,仙尊折梅,小小年纪能被人称一声仙尊,必然是有些本事的。”   他的目光再次落到黎未寒身上,一瞬的功夫,便像是要把人看透一般。   黎未寒还不曾开口,轻如燕便从边上拿了纸笔铺在桌上,对他道:“小后生过来是有事要问吧,我这儿有个规矩,要想问东西得先画几道符,若是能画出来,我再回答你。”   “前辈……”白念桃似乎想说什么,轻如燕看了她一眼,示意她莫要多言。   黎未寒瞥了那桌上的纸笔一眼,即刻挽了袖子,执笔蘸上朱砂,有模有样地画了起来。   他这人长得端正,做什么事也看着十分玄乎。   几人屏息凝神的等着,轻如燕的神色尤其紧张,就好似绘符的不是黎未寒,而是自己一般。   等到符文绘成,黎未寒收笔的那一刻,轻如燕的目光顷刻间凝了一凝。   “你这画的……”   黎未寒淡然道:“探灵符。”   符阵界入门的灵符,这老前辈怎么不认得。   轻如燕听到他这句话,忽地笑了笑:“你人长得一表人才,画出的符却狗屁不是。”   “……”   黎未寒确实不懂符,但从没想过能得到这样的评价。不亏是符阵大家,说话果然直白,言简意赅,一点儿不浪费时间。   轻如燕见黎未寒神色依旧,忽地叹了口气,道:“你这符画得倒是很像我的一位故人,你们俩弄出来的东西,丢给狗,狗都不要,还真是难得,你这人当真姓黎吗。”   轻如燕这么一问,黎未寒自己都有些怀疑自己了。这符文一类的东西他记得很快,但一画出来就不是那个味道了。   他知道自己悟性高,天赋差,但从来没想过能有这么差。   白念桃见状,忙道:“黎仙尊出身寒门,不曾有过师父教养,听闻前辈已然得了个好徒弟,怎么还在四处寻好苗子。”   这两天进入琉璃栈的人里,十个有九个都被轻如燕拉过来画过符,只可惜没一个能入得了他的眼。   这符阵一事最讲求天赋,好苗子用万里挑一来形容,丝毫不夸张。   几人正说着话,恰逢百花休安置好那几只老虎进屋来。   轻如燕见到百花休,紧皱的眉头立刻舒展开来,他指着百花休,对两人道:“你们让她认我做师父,我保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百花休听见这句话,挑了挑眉,调侃道:“前辈还没找着徒弟呢?”   轻如燕听见这句话,捻着自己的胡须道:“好苗子都去灵秀宫了,哪里轮得到我。”   百花休问他道:“忘忧谷没有吗,听说那尊主夫人的天赋很好,他与魔尊的儿子,天赋能差得了么。”   这魔界的血统,向来是一代比一代好,那沈琉儿虽年幼,爆发起来,杀伤力可不小。   “提起这个我便生气……”他说到此处,看了黎未寒一眼,顿了一顿,转了话锋,道,“小后生,你想问我什么?”   黎未寒见轻如燕有得商量,便开门见山道:“晚辈想问,这世上可有什么人所布阵法,能于您和秋月白掌门较量一二?”   轻如燕挑沉默了片刻,道:“活着的没有了。”   “前辈的意思是……”   轻如燕这句话说的也对,那人每每都是用神识进入旁人的体内作祟,不敢露真身,很可能是因为已然没有真身。   轻如燕想了想,又道:“人界是没有了,若想知道,需得去魔界亦或是鬼界。”   人死即为鬼,误入歧途便堕入魔道。轻如燕的话依旧没有错,但还是太宽泛了些。   百花休见他有意吊人胃口,直接道:“这黎仙尊有个小徒弟,今年不到二十,才帮着沈琉儿在仙门大会里夺了魁首。想来天资不凡,您若是肯帮忙,他必然……”   轻如燕听见这话,即刻道:“我还有一个师弟和两赶出门的徒弟。”   “哦?”百花休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就那么看着轻如燕。   轻如燕咳嗽了一声,道:“那说好了,若真得到了想知道的事,得把你徒弟借我几日。”   “那是自然。”百花休替黎未寒道了一句。   轻如燕这才到:“我那两个徒弟不中用,一个高不成低不就,不爱吃苦,现在在坊间算命。另一个被奸人利用,现下在忘忧谷将功补过。”   “师弟呢?”黎未寒问了一句。   轻如燕听他问这个,面色沉了一沉,道:“按理我该叫他一声师兄,原是我对不住他。”   轻如燕像是一下陷进了往昔中,让百花休倒了杯茶,便开始说起往事。   轻如燕的这位师弟名为梅君华,此人乃是魔界圣女与浮生门弟子生下的孩子。   梅君华虽有魔族血统,却从小被养在浮生门,后来因其母亲的身份被发现,浮生门为了斩草除根,便和同几个门派,诛杀了他母亲,并将梅君华赶出了浮生门。   梅君华流落在外,最后被云游的族长捡回去,养在了身侧。因知其有魔族血统,族长便不曾让他研习灵符。但梅君华的天赋奇高,看到的灵符,只需一眼便能绘制出来。   秋月白身为族长的大弟子,琉璃栈的大师姐,对这个捡来的孩子格外照拂,时不时偷着教授他一些简单的灵符。   两人的关系不淡不远,直到轻如燕这么个十分逆天的符阵天才拜入琉璃栈后,族长和白念桃的眸中,便再没有梅君华这么个小孩儿。   “我非有意要夺去他的光彩,实在是族长下了死令,不准任何人教授君华符阵。再后来,我与秋月白结为道侣,君华便赌气离开,回到忘忧谷。”轻如燕说到此处,忽地叹了口气。   那忘忧谷向来对魔族的血统格外看中,这人一回去,几乎要被捧上天去。   百花休拍了拍桌子,把这人感伤的心思拉回来。   轻如燕接着道:“那会儿的忘忧谷不比现在,掌权的是个嗜血的魔头。他二人在一处,霸占忘忧谷几十余年,将整个魔界与人界搅的天翻地覆,还是新任魔尊联和督护府将他镇压的。也是他死之后,忘忧谷一众人等,才开始避世隐居,重回安宁。”   白念桃听到此处,眸光忽地动了一动。   后头的事便人尽皆知了,那新任魔尊上任后,一众门派仍对忘忧谷的人十分忌惮,便趁机发动了仙魔大战。新任魔尊与尊主夫人,便死在了那一战中,只留下了一个几岁的孩子,也就是现任魔尊沈长星。   魔界损失惨重,到如今都没翻过身。   “是我对不住君华,也是我对不住尊主和夫人。”轻如燕叹了一句,黎未寒能很清楚地看到,他脸上化不开的伤悲。   轻如燕说的这些事,跟黎未寒听到过的不一样。   督护府的编年册子里,写着发动仙魔大战的原因是忘忧谷得寸进尺,屡次挑衅。不止如此,那册子里还从来没提过浮生门和魔界圣女这一段过往。   这些往事,都被他们抹去,就好似从始至终,错的都是忘忧谷的人。   黎未寒听到此处,也大概懂了一些。   那梅君华被镇压,必然不甘心,想来是趁着仙魔大战两方混乱,破阵逃了出来。   封印人的阵法不能封印活人,大多是封印已死之人的魂魄。那梅君华没了肉身,若是逃出来,必然不能很快见人,如此才需要更多的灵力以恢复肉身吧。   他身上的灵力横冲,惹得那梅君华蠢蠢欲动,却又不敢直接对他下手,所以才从长计议。   “如此,便都说得通了。”黎未寒淡淡道了一句。   百花休闻言,问他道:“黎仙尊是怀疑,那梅君华逃出来了吗?”   黎未寒点了点头,轻如燕却拍了桌子,道了声“不可能”。   “那是我与秋月白一同布下的阵法,他不可能冲破,你怀疑的人,绝不可能是他。”轻如燕十分笃定。   黎未寒抬眸看了他一眼,沉声道:“是与不是,一看便知。”   既然布了阵法,去那封印之地一看便知晓了,无需浪费口舌来争论。   轻如燕闻言,一双坚定的眼瞳,也多了几分疑惑。   几人的动作很快,起了疑心,即刻便往封印那梅君华的望都山去。   望都山在琉璃栈道以西的荒漠,黎未寒刚一落地,便染了一身的风沙。   沙子被风卷着刮过脸颊,如同小刀割在肌肤上一般。   轻如燕望着面前的高山,抬手一挥,山头便显出了整个阵法。   “你看,这符阵不是好好的吗?”他说着,便对那山头喊了一句,“师弟,我来看你了!”   此话刚落,登时山摇地动,山上的一处洞穴中爆发出野兽一般的嚎叫。   “你还有什么话说。”轻如燕看着黎未寒,问了一句。   黎未寒定定看着那山头,蓦地一双墨色的眼瞳渐渐染了金色。   他抬手,发间的梅簪很听话地落在胸前。   黎未寒捻决,启唇道了一个“破”字。   那梅花簪得了令,在顷刻间长大,箭矢一般朝着那洞穴飞了过去。   轻如燕静静看着,只见那梅枝入洞,整个山头的阵法褪去一层色彩,在一瞬间现出了裂缝。   “怎么会……”   怎么会有裂缝。   随着盖在上头的阵法渐渐消失,真正的阵法在不断显现。   不是阵法完好无损,而是那梅君华逃走时留了一道神识在其中作掩护,另在带有裂缝的阵法上,盖了一层新的阵法。   如此才叫一直待在忘忧谷赎罪的轻如燕,到如今都深信不疑。   轻如燕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他回头,狂风卷着黄沙,纷飞的发丝下,一双金色的眼瞳正凝望着自己。   黎未寒的目光中似有悲悯,悲悯之下,更多的是凉薄。   他像是个作壁上观的人,自始至终没有发表什么意见。   唯有他自己知道,心中感慨万千,此刻多说无益,只有抓紧时间处理了这件事,才可以获得一时片刻,来感慨,来评价。   他并非天生无情,实在时局复杂,来不及表达。   道是无晴却有晴,他从来如此。   *    第061章   轻如燕看着黎未寒, 在这一刹那,恍惚间透过他,看到了另一个人。   “你……”轻如燕启了启唇, 没能说出后半句话。   应该不是,没有人能从那场浩劫中活下来, 更何况是那个人。   黎未寒揭穿的这个障眼法, 对整个琉璃栈乃至各个门派的影响都恨大。   尽管梅君华已然身死, 只剩孤魂, 但其实力依旧不容小觑。   堕魔之人心智多少与常人有所不同, 那梅君华接连受刺激, 杀戮于他,早就成了一种可以发泄苦闷的手段。   如今安然躲着, 想必是因为没有肉身,不好施展那一身的本领。   往后的几日, 黎未寒留在琉璃栈, 与轻如燕一同在书阁内查阅了好些古籍。   这琉璃栈的编年册子写的并不完善, 对于仙门百家与魔界的那场战役,也并没有更为详细的描写。唯一有些价值的发现, 便是那梅君华进入忘忧谷这段时间里, 收过一个女徒弟。   这女徒弟名叫沈殊,样貌与秋月白有些相同,故而很得梅君华的喜欢。   “梅君华收的这个徒弟, 现下在何处呢?”黎未寒问了一句。   “死了,都死了,沈氏一脉死的只剩下一个沈长星”轻如燕说罢, 放下手中的书册, 抬头看了黎未寒一眼, 问道,“喻-严你见过长星吗,就是忘忧谷现在的魔尊,他造化不小,本来要渡劫了,只可惜被天雷给劈了。”   “见过,前辈,我问的不是沈长星,是沈殊。”黎未寒提醒了一句。   他与那忘忧谷的魔尊有过几次接触,看得出来这人是个挺仗义的人。其人虽有魔族血统,却并没有半分狡诈,性子里反而多了几分难得的天真。   也不知道是造了什么孽,会被天雷所劈。   黎未寒对此人印象不差,但今日不是了解他的好时候。   轻如燕见他心急,“欸”了一声,道:“提起这沈殊就不得不提沈长星,你要是想知道这人,问沈长星比问我要好。”   “他们两个都姓沈……”   “对,这沈殊就是沈长星的姑母,上一任魔尊的亲妹妹。”   轻如燕见黎未寒眸中的光被燃起来,接着道:“当年的魔界一共分为两派,一派是那主战的魔头与梅君华,一派便是沈殊的兄长。沈殊虽是梅君华的徒弟,却不曾参与过祸患争端。梅君华被封印之时,她也不曾受牵连,只可惜呀……”   “只可惜什么?”黎未寒问他。   轻如燕道:“只可惜后来跟一个仙门弟子相恋,仙魔大战时便失了踪迹,必然是死了,沈长星的父母都不曾活着,她的心法虽古怪些,也不见得能活着。”   轻如燕说到此处,眸中忽然多了些惋惜。   “死了……”黎未寒低声道了一句。   这沈殊和那圣女,只怕是殊途同归,被绞杀了,也未可知。   轻如燕见黎未寒没有说话,忽地问他道:“小黎,你今年多大了。”   黎未寒不知他为何问这个,只道:“我也记不得了,大约二十四五吧。”   黎未寒对时间已然记不太清楚了,只记得时惊尘已然拜入他门下已三年有余。   他见轻如燕上下打量自己,突然明白了这人的意思。   “前辈,我并非魔族血统,那魔族的真身是玄龙,晚辈并不是。”   黎未寒不是没怀疑过自己与魔族有关系,但事实证明,他着幅身子与那天生便潜力无穷的魔族,没有半分关系。如若他真是魔族,从年幼时能显现出来,何必要受那些苦楚,还修这样邪门的心法。   “也是,你这样子,看着确实不像。不过你小小年纪,能有这样大的能耐,确实了不得。就连我也看不穿你的心法,连结丹与否都看不清楚。”   轻如燕这句话,让黎未寒略略一笑。   不会有人看出来的,只要他活在这世上一天,便不会有人看穿他的修为具体如何。   黎未寒见事情已然了解的差不多,便有意离开。   他到琉璃栈已有三日,这三日在书阁里,也不知时惊尘如那边如何了。   往日里这小子都是快马加鞭地飞回来,如今离开了三日有余,倒是连个消息都没捎过来,也是奇怪。   “既如此晚辈先行告辞,若得了新的消息,再来告诉前辈,还请前辈莫要闭关修炼。”   黎未寒道了一句,轻如燕起了身去书阁外送了一送。   不远处,百花休迈着步子跑了过来。   “仙尊,楚然捎了信儿,说请您往灵山道一趟,有要紧事。”   “灵山道?”   黎未寒接过百花休手中的书信,这纸上确实是楚然的字迹,但并没细说是什么要紧的事。   楚然是掌门之子,平日里做事向来周到,如此没头没尾的书信,倒是不大像他的风格。   黎未寒即刻准备御风前往,百花休见状,也乘上他的梅枝,说要一同过去。   黎未寒感知着时惊尘的灵力,只觉得这灵力若有似无,不像是在寻常的地界。   按理这会儿也该从鬼城出来了,怎么还如此难以感应。   二人乘梅枝一路向东,往灵山道去。   才从灵山道出来不久的人,如今再次进入了灵山道的地界。   信中让去的地方,是举行过仙门大会的云落山庄,此处是灵山道最大的山庄,常用来召集各门各派开大会,商议决策。   此番往日不同,还不曾上山,便看到那山下密密麻麻围着不少的修士,看样子是浮生门和观海阁的人。   这浮生门和观海阁,向来同灵山道走得近,今次来了这么多人,只怕有大事发生。   黎未寒心下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等落地之时,那大门外修士的诧异神情,更让他坚定了自己心下的想法。   “黎黎黎……黎仙尊。”那修士唤了一声,随后又道了一句“随我来”,便将黎未寒引入山庄内。   百花休一路跟在黎未寒身后,两人很快来到了摘星台。   黎未寒踏上摘星台,不曾见楚然,倒是看见几位眼熟的掌门据理力争地讨论着什么。   姚如海见黎未寒到来,抬了抬手,示意几人莫要再言语。   摘星台顷刻间寂静一片,唯有两个修士还跪在地上。   “这是,怎么了?”百花休小声问了一句。   那浮生门的掌门梅青城,见黎未寒此刻才过来,不由冷声道:“这徒弟犯了错,做师尊的倒是心宽,早间送过去的消息,到晚上才过来。”   黎未寒扫了台上的众人一眼,径自走过去,坐在座位上,才启唇道:“本尊倒不知是谁犯了什么错。”   梅青城见状,指着那地上跪着的人道:“你们告诉他,是怎么回事?”   那地上跪着的修士闻言,即刻道:“我等是灵山道派去接应四小姐魂魄的,因那魂灯只能由护送进去的人接出来,便在鬼城外的客栈静静等着。因着姚公子和时小仙君都是提前一日到的,便与我们一同先在客栈里整顿,第二日子时才进城去。我们一直留在客栈,哪知……”   这人说着说着,忽然哭了起来。   另一人接着道:“哪知这魂灯被人打碎了,根本无法接出来。”   魂灯碎了。   黎未寒的眉头骤然一蹙。   一旁站着的梅青城道:“把你们瞧见的,一五一十告诉这位仙尊,不然怎么能给你们主持公道呢,啊?”   这话刚落下,另一旁的人才哭哭啼啼道:“这魂灯留守是有期限的,守护魂灯的小鬼说过了期限,他便再护不了魂灯了。这魂灯的期限何时到,只有三公子和天韵山庄的两个弟子知道,原本是不该怀疑他们的,只是……”   “只是什么?”黎未寒凉声道了一句,那人竟然被吓的哆嗦了起来。   “你怕什么,这儿这么多人,黎仙尊还能吃了你不成?”观海阁的掌门道了一句。   那人即刻俯身道:“去鬼城的头一天晚上,大家宿在客栈里说话,我吃多了东西睡不着,起来消食儿,看见时小仙君的屋子里走出了个人影,像是往鬼城的方向去了。那看守的小鬼说,当天夜里,他曾有一个时辰的时间不在放魂灯的塔楼里,这个时辰与时小仙君出去的时辰颇为相近。”   黎未寒听到此处,这才明白了这小修士是什么意思。他们这是觉得,是时惊尘夜里出去,故意摔碎了魂灯。   姚家的人不重视四小姐,这才让姚孟延这么个毛头小子,走投无路,求助到天韵山庄来。如今仅仅派了两个内苑弟子做接应,依旧是让天韵山庄的人进鬼城。   事情办好了,皆大欢喜,若是办不好,便能把责任推给天韵山庄。   这算盘打的可真是好呀。   “事出有因,本尊的徒弟与那姚四小姐素不相识,不会做此等龌龊之事。”黎未冷冷道了一句,看向那修士的目光,带了几分审视,“你可看清了,时惊尘房间里出去的是谁?”   “这……”那修士愣了一愣。   人群里不知是谁,忽然笑了一声:“不是时惊尘,还能是别的男子不成,三更半夜悄悄往来,不是行凶,还能是私会情郎吗。”   此人的话一出口,有不少人的目光中都带了些隐微的笑意。   黎未寒没有理会这句话,只是看着那人道:“证据何在,缘由何在,本尊的徒弟又在何处?”   这事儿不算难做,把时惊尘叫过来问清楚也就是了。   姚如海闻言,即刻招了招手,让人把时惊尘带来。   不多时,有几个修士将时惊尘带到了摘星台。   时惊尘看见黎未寒,眸中的光在顷刻间盛到极点,又在一瞬间掺杂了些复杂的情绪。   姚如海见人已带到,即刻问他道:“时惊尘,你那天夜里究竟去了何处,若有人为你作证,便能洗脱了嫌疑,你也好早些回去。”   时惊尘看了姚如海一眼,静了片刻,沉声道:“我去何处,无需告知众位掌门,只一点,不曾去鬼城便是了。”   这句话嚣张的有些过分。   黎未寒看了时惊尘一眼,只一眼,便知这人一定去了不同寻常的地方。   时惊尘自己不能说,便要找别的证据了。   黎未寒的眸子微垂,问那跪着的修士道:“你们是灵山的人,口说无凭,可有什么证据?”   若这几人不能证明时惊尘去过鬼城,时惊尘也可以洗脱嫌疑。   那人道:“我与师弟事后去鬼城调查时,在那看守的小鬼手里发现了这个。”   他说罢将一只金钗从袖子里拿了出去,这金钗正是嵌了炽火丹的凤羽钗。   时惊尘见到那金钗,不由得蹙了蹙眉。   姚如海看了时惊尘一眼,问他道:“这可是你的东西?”   时惊尘还不曾开口,不远处围着的人堆儿里,有人走了出来。   却是顾澜风领着符聆而来,顾澜风见到那枚簪子,当即道:“此物乃是我身旁这位公子,符公子落难到魅香楼时,在坐的这位黎仙尊花重金买下了他,这金簪便是符聆赠予黎未寒的。”   此话一出,不少人都开始窃窃私语。   黎未寒修的是无情道,去青楼狎.妓已然不成体统,又把从乐伶那儿得来的物件送给徒弟,可见这其中的关系,并非看上去那样简单。   符聆见状,即刻道:“此物是我母亲留下的遗物,原是不轻易示人的,因黎仙尊说爱我怜我,这才将这东西送了出去。哪成想黎仙尊转手便赠于了小徒弟,实在叫我伤心。”   黎未寒往后靠了靠,手落在腿上,静静听着他胡言。   符聆看了黎未寒一眼,又道:“我在天韵山庄多日,亲眼看见黎仙尊与时小仙君同吃同住,便是夜里也不曾分开。我自知比不过时小仙君,小仙君又是个善妒之人,这才自请离开了天韵山庄。那姚四小姐曾与黎仙尊交好,许是时小仙君起了妒心,一时冲动……”   寥寥几句话,将“颠倒是非黑白”几个字,体现的淋漓尽致。话里话外,道尽了黎未寒的风流薄情。   黎未寒冷眼看着这出闹剧,不曾说一句话。   师徒二人皆不曾反驳,便越发给了人想入非非的机会。   一时间那污言秽语都落入了耳中。   黎未寒从前不知,如今才明白这各门各派的修士,面上看着毕恭毕敬,人摸狗样,实则暗藏着不少的龌龊心思。   谣言诽语,非一日能成,想来这些人一早便有这样的猜测。   这杀人害命的勾当若让督护府发现,是要被碎灵根,剖内丹的。这些人一个一个的联和起来,是要让时惊尘再没有回还的余地。   这现任督护,不是有魄力的人,此事牵扯到自身,必然也不敢多说。   姚如海听到此处,才开口问黎未寒道:“折梅,你还有什么话说。”   黎未寒看着眼前的人,落在膝间的手点了几下,才道:“本尊并不想辩解。”   “这……”姚如海蹙了蹙眉,道,“这些个证据也不算铁证,定不了罪名。但你若是不说两句,那时惊尘可就暂时被关在灵山道,等查清了才能放出来。”   “那就悉听尊便。”   黎未寒这态度,倒是让在座的几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姚如海无奈,只能下令让人先将时惊尘关入地牢。   黎未寒待几人拿着枷锁过来时,才启唇道:“既然诸位如此信誓旦旦,说是我的徒弟打碎了魂灯,可敢与我赌上一赌?”   “你要赌什么?”梅青城问了一句。   黎未寒勾了勾唇,道:“本尊就赌,打碎魂灯的另有其人。若是本尊赌赢了,今日参与构陷时惊尘的,包括顾澜风在内,本尊要他们自剖内丹,来赎罪。至于没有内丹的,便从这里跪到天伏山庄去谢罪。”   黎未寒这几句话,让不少人当场愣住。   这剖丹,可不是说着玩的。   梅青城闻言,只问他道:“若是你输了呢?”   “一样的,本尊若是输了,愿将内丹献于灵山道,以塑四小姐魂灵。”   黎未寒这几句话说的掷地有声,就好似一定会赢。   如此惨烈又狂放的赌注,从未有一人开过先河。   时惊尘看着黎未寒,眸中的火焰跳了一跳。   黎未寒从来都是信他的,即便他此刻无言,所有人都在指责他,这人都不会怀疑半分。   *    第062章   他看着人群中那个自信又张狂的人, 忽地笑了一笑。   没有人可以赌赢黎未寒,即便是仙门大会随意下的赌注,黎未寒也不曾输掉。   众人沉默许久, 无一人敢应下这个赌注。   姚如海见状,只道:“折梅, 何须如此绝情呢, 我知你爱徒心切, 倘若此事当真不是时惊尘所为, 定然会给你一个交代。”   黎未寒瞥了姚如海一眼, 道:“此事关乎督护家的小姐, 姚督护还是派人早日给自己一个交代为妙。那罗明烟才是杀害姚小姐的人,不知现下又在何处?”   姚如海道:“此人意志不坚, 近些日子被关在地牢中,疯疯癫癫的, 只在口中嚷嚷着什么琵琶……”   这句话让站在众人眼下的符聆愣了一愣, 他想往后退一步, 腰却被顾澜风托住,一步也退不得。   “顾仙君。”   “无事。”   顾澜风与符聆交换了眼神, 启唇问道:“黎仙君不会是怀疑, 打碎魂灯的人是罗明烟吧,他尚在牢笼中,插翅难逃, 又已然没有内丹,如何进的去鬼城呢。”   “有何不可,那曾经的督护叶汝也是在地牢中被人看守着, 怎么就被看死了呢, 可见这地牢并非万无一失?”   黎未寒这句话堵的顾澜风哑口无言。   许是实在看不上黎未寒这猖狂样子, 顾澜风忽然道:“我便应下你的赌注,仙尊这些日子还是早做准备,看看没有内丹的人,该如何活下去。”   顾澜风脸上带着笑意,符聆看了顾澜风一眼,没有说话。   黎未寒挑了挑眉,没有回应他。   姚如海见众人都没有意见,便只能先顺着两人,答应了做这赌注的见证人。   黎未寒和顾澜风这场赌注,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都是看个热闹。不论谁输谁赢,总归是牵扯不到自己。   黎未寒得了空,这才抬眸扫了一眼在场的几人。   今日到灵山道的几个门派里,以浮生门、观海阁和青红阁的人居多,与天韵山庄交好的灵秀宫、天伏山、合欢宗,没有一个能说话的人被请过来。   如此请君入瓮,群起而攻之,用意实在太过明显。   姚四小姐虽不得宠爱,到底也是姚如海的亲生女儿,此事姚如海未必事先知道。   浮生门和观海阁如此咄咄逼人,只怕是为了报仙门大会时,时惊尘帮助沈琉儿夺魁之仇。   黎未寒看了顾澜风与符聆二人一眼,很快想到了计策。   .   摘星台的赌注下过之后,此事便全权交由了灵山道与从不参与纷争的青红阁。   黎未寒和顾澜风都被圈在了灵山道,楚然和沐雪也不例外。   为了排除嫌疑,姚孟延一同被留在了里头。   时惊尘是几个人的重点怀疑对象,直接被带上缚灵锁压入了大牢。   灵山道的人很给面子,即便是圈禁,也将黎未寒和另外两个徒弟安排在了一个小院里,布置的舒舒服服,不曾有一丝怠慢。   黎未寒刚踏进这院子,便看见楚然与沐雪蹙着眉头在说话。   楚然见黎未寒过来,忙走上前,问他道:“师尊,惊尘呢,没跟您一起吗?”   原本只有他和沐雪被人困着,眼下黎未寒也来了,这可怎么是好。   “在地牢。”黎未寒回了一句。   “地牢?”楚然看着黎未寒,一时间不太能接受。   这人要进了督护府的地牢,是容易屈打成招的。这些阴森诡暗,插翅难飞的地方,便是前任督护也待不住,更何况是时惊尘呢。   楚然想问黎未寒为什么不替时惊尘辩解,话不曾问出口,便自个儿反应了过来。   黎未寒到底只有一张嘴,哪里敌得过摘星台上那么多张嘴呢。   “那此事交给谁去查了?”楚然问了一句。   黎未寒看着他,垂眸道:“督护府和青红阁。”   “青红阁……”   这青红阁,是掌握各门各派大小消息和秘闻的地方。那阁主向来秉持着明哲保身的原则,不爱出山,怎么今日倒是愿意接下这烫手的山芋。   黎未寒见楚然面上带着疑惑,即刻解释道:“若是查清了幕后真凶,这青红阁可就一下攀上了灵山道和咱们天韵山庄了。”   “师尊的意思是,青红阁会向着咱们吗?”楚然问他。   黎未寒思量片刻,答道:“会,青红阁从来只信真相,真相就是时惊尘没有打碎魂灯,说他向着咱们,也是可以的。”   “那咱们……”   “等。”黎未寒只道了一个字。   “等?”楚然蹙了蹙眉,对他道,“这怎么行,咱们再不动手,外头的人指不定怎么编排呢。师尊不知道,你没来的这些时候,他们说的可难听了。”   “本尊是不知道,但也无需知道,你得记住,永远不要为了莫须有的事情而生气。”   黎未寒这是头一次认真和楚然讲道理,他向来喜欢道法自然,不爱以过来人的语气干涉旁人,但这一遭必须沉得住气。   楚然到底是太年轻,少年人最受不得委屈,容易莽撞行事。   此事他们本就清清白白,若因为气愤做了无可挽回的事,那才是最得不偿失的。   黎未寒安抚完楚然,抬眸看了沐雪一眼,问她道:“你与惊尘是一同出去的,当日的情况到底如何?”   沐雪闻言,即刻道:“我们提前一日到的,先是住了一夜。第二日晚间一同去的鬼城,到塔楼最上层,才看见那破碎的魂灯。那会儿守卫的小鬼并没有说什么,后来带着灵山道那两个接应的人一同进鬼城调查,那小鬼细细回想,才说出了头一夜的细节。”   这细节,与两个灵山道两个修士所言不差分毫。   沐雪见黎未寒眉宇间带了思量,又道:“鬼城的大门是我们亲眼看着开的,师弟即便是头一夜出去了,也不可能去鬼城。大门未开,谁也进不去,若要强行进去,是会被守卫的鬼兵发现的。”   “也并非进不去。”黎未寒忽地道了一句。   “师尊的意思是?”   黎未寒看了四下一眼,结了结界,坐在石凳上,示意几人也坐下来说话。   等楚然也凑了过来,黎未寒才道:“这各门各派常有执念深重,非要闹到鬼界三途川,寻已死之人的修士。想要进三途川就得先进鬼城。这些个人常常等不及每月十五,便会提前去往鬼城。”   “他们要如何进去?”楚然问了一句。   黎未寒道:“贿赂阴兵便能进去。”   “贿赂?”   “对,有句话说的好,‘有钱能使鬼推磨’,这话可不是莫须有的。那阴兵守在鬼城门外,一守就是几十几百年,没有家人给他们烧东西,自己也没有生财之道,想要调离看大门这个职位,往上走,就只能从想进鬼城的活人身上找门路。”   黎未寒说到此处,楚然又问他道:“那岂不是人人都可以提前进去?”   黎未寒道:“话是这么说,但非到十五,不是进入鬼界的好时候,此时若强行进去,便是逆天而行。即便贿赂了阴兵,也会被那城中的鬼吸食元阳和命格。”   “命格怎么吸食?”楚然还是头一次听这个说法,按理黎未寒也比他长几岁,怎么好似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一般。   黎未寒道:“之所以每月十五进去,是因为十五的月华之力极盛,这月华之力凭借日光乃盛。阴生阳长,人的阳气在这一夜也是最重的。此刻进去,非凶悍的大鬼,一般人不敢觊觎活人的命格。”   “要不是十五呢。”   “若非每月十五而进入鬼城,是个小鬼跟你碰个肩膀,对面一望,就能蚕食一二你的命格。许多人逗留的时间长,出来之后修行便很容易有瓶颈,即便有幸渡劫飞升,也免不了天雷那一步。”   黎未寒说的严肃,让两个徒弟听得几乎入了迷。   当年破鬼城,镇压鬼帝的日子,便是选在了八月十五。即便是八月十五,那几个有心机的老掌门也不愿进鬼城,派的都是身边的得力弟子。   要不是黎未寒出手相助,那几个得力弟子一早死绝了。   此事只有几个修为高深的掌门长老才知道,倘若被他们座下的弟子知道,也不知会发生什么。   人心易冷,只怕再不会甘愿效力于那些老东西。   “既然提前入鬼城的后果如此严重,那为何还有人愿意提前进去。总不能大伙都不知道,也得有一两个知道的。”   这阴兵不想断财路,故而对提前入鬼界的后果守口如瓶。那些已经知道的人呢,为何还会进去。   黎未寒听他问这个,忽地笑了笑,问他道:“若是有朝一日本尊死了,你可愿冒着命格被蚕食的危险,去三途川见我?”   他这一句话,直接将楚然问住了。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与“我和你母亲同时掉进水里,先救哪个”这种史诗级的难题有得一比。   黎未寒刚想笑话他,这么大的人还不会说好听话。还没笑出来,忽然听见楚然道:“我和惊尘绝不会让师尊身死,若真有那一日,也是师尊去寻我们两个。”   他这话说的认真,叫黎未寒心下忽地一动。   这些年来,黎未寒自知不是好脾气的人。   每逢天韵山庄收新人的时候,那些稍微打听过的人,就会挣着抢着往白翎仙尊那去,根本没有人愿意来他这儿。   楚然倒是个好孩子,真让他感动,没白费他这么多年的提点。   “你这话说的,怪煽情的,也难怪当年只有你愿意来我门下……”   黎未寒记得那年弟子大选,他只有十六岁,那是他刚能收徒弟的时候。那会儿有的弟子比他都要高些,壮些。即便他封印了鬼帝,也没一个人愿意投入他门下,只有楚然,只有楚然挪着步子,站到了他面前。   楚然听黎未寒这么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从前也不喜欢师尊,那年还跟别人打赌说您年纪轻,肯定没有收弟子的权利。要事赌输了,我就自愿拜入您门下,开开先河,没成想就输了,那会儿我都觉得今生无望了,哪知道……”   楚然说什么?   黎未寒很快提取了楚然口中的关键词,这小兔崽子是打赌打输了才拜他为师的吗?   他一直以为是这人被他的魄力所折服,才自愿过来的。   真是没想到。   黎未寒看向楚然的目光,顷刻间变了几变。   沐雪听到这里,才问道:“那咱们这几日,就只要静观其变吗?”   “正是,还是你聪明。”黎未寒扫了这小院一眼,道,“咱们越是淡定,那些个背后使坏的人,心下就越是着急,长此以往必然会再做安排。你们两个每日打坐修行,空闲了就对来送饭的人说两句闲话。”   “什么闲话?”楚然问了一句。   黎未寒招了招手,示意他们附耳过来。   楚然听完黎未寒的话,眼睛圆了一圆,问他道:“这样会不会不好,那阴兵会来找师尊吗?”   黎未寒摇了摇头,道:“不会,他们不敢。再者,若真是想进去的人,别说是命格了,便是付出一条命,能见心爱的人一眼,又有何遗憾的呢?”   黎未寒看似冷漠,却从来是个把情义刻进骨髓中的人。   楚然听他这么说,也就放下了心。   往后的几日,三人在院子里晒太阳,吃饭,打坐。什么事都做,就是没想着救时惊尘出来。   往来送饭的,都是灵山道的小修士和灵兽幻化的小童。这些个人修为不高,人微言轻,心中疑惑也不敢言说,只能背地里议论。   “这黎仙尊也太冷漠了吧,好歹是那种情分,怎么说不管就不管了。”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这黎仙尊和时惊尘也不过是睡过几年的情分,连夫妻都不是,按理也没什么错处。只是……”   “只是什么?”黎未寒看着进门来的小童,就那么靠在门上,问了一句。   那小童不曾料到黎未寒在院门口,当即吓得一哆嗦,食盒一松,就那么落了下去。还是黎未寒手快,才接了一接。   “今儿吃什么?”黎未寒问了一句。   那小童愣了一愣,道:“烧鸭子,五香鹌鹑,八宝云汤……”   “这么丰盛。”未待那小童说完菜名,黎未寒便提着食盒走了。   另一个小童待他走远了,才用胳膊杵了杵方才报菜名的小童,道:“我说什么来着,男人生来薄情,倒手的东西从来不珍惜的。”   “还真是。”   屋内,黎未寒刚把食盒放在桌上,便变了脸色。   .   地牢,四面的流水声不绝于耳。   时惊尘囚在水牢中间的高台上已有五日。他双手被两侧石壁引来的锁链绕着,连腰上也带了缚仙锁。   此地昏暗,只有石壁上镶着几只火红的烛。   时惊尘双眸紧闭,低垂着脑袋,似无呼吸的死人一般。   远处传来细微的声响,被束缚的人耳尖动了一动,蓦地睁开了猩红的眼眸。   时惊尘眸中的血色,在见到水流对面鬼鬼祟祟,试探着往这走的棉花娃娃时,骤然消散。   “师尊……”时惊尘低低道了一句。   见那棉花娃娃停在深不可测的水流前止步,他便吹了一口气。   那团气在昏暗的水牢中带着点点灵光,汇成了一只绝大的红尾蝴蝶,将棉花娃娃托了起来。   黎未寒被蝴蝶一路带到时惊尘的上方,眼看着就快飞过了,他便拍了拍蝴蝶的脑袋。   红尾蝶在一瞬间溃散,黎未寒垂直落在了时惊尘的脑袋上。   落得不是地方,黎未寒倒吸一口凉气,就那么扒着时惊尘的眼睛鼻子,滑落在他跪坐着的腿上。   “徒弟,我来了!”   时惊尘看着高举着双手的棉花娃娃,想抱一抱,却又不能。想了许久,只低下脑袋,用额头抵了抵那棉花娃娃的脑袋。   *    第063章   黎未寒用两只胳膊贴了贴时惊尘脑袋, 两个人在一处,不必说话,许多情绪便已然明了。   黎未寒结了结界, 才问道:“他们有没有……”   “不曾,师尊放心。”   “没有就好。”   最怕的就是屈打成招, 眼下这些人应该还没有丧心病狂到如此地步。倘若真到那一步, 即便是鱼死网破, 他也不会让时惊尘一人牺牲。   时惊尘抵了好一会儿, 才抬头问道:“外头的情况如何?”   “还在查, 想来是没查到什么要紧的东西。惊尘, 你跟本尊说句实话,你那晚到底去了何处?”   黎未寒虽未怀疑过时惊尘, 但心下很是好奇。这人从前去什么地方,去多久, 都是会跟他报备的, 这次怎么会擅自行动呢。   时惊尘看着黎未寒, 静默了许久,才道:“徒儿去查一些事, 一些很重要的事, 此事在灵山道不便告诉师尊,等出去了再说吧。”   “你这得什么时候才能出去。”黎未寒没精打采地叹了一句。   时惊尘闻言,忽地笑了一笑, 问他道:“师尊很希望徒儿出去吗?”   “嗯。”黎未寒点了点头,往时惊尘腿上一坐,道, “本尊大抵是习惯了……”   习惯了每次入睡之时, 身侧有一个时惊尘。   他的话未全部说出口, 时惊尘却大概能明白。   习惯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往往在不知不觉间,将人渗透个彻底。   虽然黎未寒对他仅仅是习惯,但时惊尘已然很高兴了。能成为黎未寒的一种习惯,未尝不是一种特殊的陪伴。   “师尊,再等几日吧,还不到时候。”   “你是想……”黎未寒抬头看了他一眼。   时惊尘点了点头,道:“我确实想看看,到底还有什么人,勾结起来算计咱们。”   这些人已然藏了太久了,再不连根拔起,只怕会有更大的阴谋。   他早就该怀疑的,从重生的那一天,就该对上一世的死有疑惑才对。   折仙剑不会无端丢失,他也不该那样轻易走火入魔。   除了那杀害时家满门的上一任督护,这背后一定还令有其人。   叶汝当年杀害时家,这幕后之人想必也是知道的。   上一世他没有过多思量便斩杀了叶汝,实在是过于莽撞。   叶汝是因为他母亲的体质,才会对时家下很手。那幕后之人损失了叶汝这么一把利刃,必然不会再放弃他这么个惹眼的炉鼎。   一切的源泉,都来自于那可笑的炉鼎体质。   “本尊把命格一说想办法带出去了,这些日子总也没有回应,想来是那真正打碎魂灯的人,觉得你还不曾定罪,所以不敢放手。若是静静等着,也不知何时才能出来,不若……”   “不若什么?”时惊尘问他。   黎未寒看着时惊尘,提议道:“你走吧,如此一走,便算是畏罪潜逃,也让那真正打碎魂灯的人,暂且安心。”   “当真要这么做。”   “当真,眼下也只有这个法子了,本尊不想等了。”   这牢里阴冷,把人关坏了可如何是好。   黎未寒这个提议不是不可行,只是风险太大。不逃便不能被定罪,这么一走,可就百口莫辩了。   “师尊真的信我吗?”时惊尘忽然问了一句。   黎未寒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同样问道:“你又会相信本尊吗,信本尊可以护你周全。”   他二人的年岁加起来,顶不上那些老狐狸一半,如今却要真正开始与那些人抗衡了。   时惊尘看向黎未寒的眸子动了一动,过了许久,才点了点头。   他信。   这世上所有人他都可以不信,唯有一个屡次将他护在身后的黎未寒,他不能不信。   “师尊,记得保重自己,若是那些人为难您。”   “他们不敢,你放心。”   黎未寒这是头一次说出这样肯定的话,不是因为对那几个老东西有了解,而是因为对自己和时惊尘有信心。   他知道时惊尘清清白白,也知道自己不会再有更狼狈的时刻。   仙门中人将内丹与灵根看得比性命都重要,这些他都可以不在乎。   他不过是一个灵根低劣的乞丐,身上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的了。   只要他身侧的人平安便好。   时惊尘依旧看着眼前的人,这一眼,就好似要把这棉花娃娃刻进骨子里。   他们都承诺彼此,一定会保全对方,却又没有做保全自己的打算。   谁都不知道,今次是不是最后一次相见。   黎未寒抓着时惊尘的衣裳,伏在他耳边道:“从这里出去向东走,本尊安排了人接应你,他会将你藏到一个旁人都找不见的地方,你切记要听他的吩咐。这水牢不好逃脱,本尊先想想办法,助你离开。”   “不必了,徒儿这便走。”   “你,怎么走?”   黎未寒有些疑惑的看着眼前的人,这人腰上束这缚仙锁,他要怎么走?   未待黎未寒细细思量,眼前的人一回头,温热的唇忽然擦过棉花娃娃的脸颊。   时惊尘最后看了黎未寒最后一眼,就那么在黎未寒眼前骤然破碎,化成了一只红尾灵蝶。   那灵蝶托着黎未寒,将娃娃送到岸上,又围着他转了一圈,忽地隐匿在黑暗之中。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等黎未寒反应过来时,整个水牢中,只剩下了潺潺流水。   这人的能耐,什么时候这么大了。   黎未寒挑了挑眉,即刻贴着那石壁的边缘,往出口去。   .   芳华道。   一个身着青衫的青年男子牵着马匹,停在了路旁的茶亭。   “老人家,来一壶茶。”   那人道了一声,未待那店家将茶拿来,便捂着肚子,问了一句茅厕的方向。   店家指了一指,那人扔下茶水钱,嘱咐店家先把茶放过去,便往茅厕的方向跑去。   “怎么走得这样急。”   店家将茶水放在桌上,刚回到炉火边,便见有个年轻人进了茶亭,拎起了那刚端过去的茶壶。   “这位小兄弟,这茶是方才那人点的。”   店家提醒了一句,那俊俏的年轻男子却微微一笑,道:“没这个道理,他人不在,这茶就该是我的。你再给他上一壶就是了。”   那人说罢,将一锭银子放在桌角。   店家无奈,只得重新上了一壶茶,放在角落的桌子上。   时惊尘到茶亭时,便看见一个身着紫衣的人。   一人,一壶,两只茶碗,还有……一匹瘦马。   就是他,没错了。   “前辈。”时惊尘上前唤了一句。   那人抬起头来,不是旁人,正是合欢宗的宗主,苏锦飞。   时惊尘愣了一愣,不明白黎未寒怎么联络了合欢宗的人来接应他。   他见苏锦飞对面还放着一只卦幡,便知确实是这人没错了,便也没有问出心中所惑。   苏锦飞一抬头,正对上时惊尘的眼睛。   时惊尘心下不解,他心下也疑惑。   听说黎未寒的徒弟被下了大牢,他这是忙完了合欢宗的事儿,才打算去看热闹,怎么刚在半路上歇了一歇,这牢里的人就出来了。   畏罪潜逃?   这可不太好。   这小孩儿一双眸子清澈无比,一看就是在黎未寒身边长大的,没经历过人情世故,好骗的很。   他要是把人收入门内,神不知鬼不觉地藏起来,应该不会有人发现吧。他这活了小半辈子,还从没见过这么好的炉鼎呢。   这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事呢。   时惊尘见苏锦飞不说话,便又唤了一声“前辈”。   苏锦飞回过神来,当即隐去了眸中的虎狼之光,起了身对时惊尘道了一句“跟我来”。   时惊尘还没反应过来,便被苏锦飞带到暗处,一个缩地符,缩去了合欢宗。   合欢宗一脉所习心法,向来为仙门百家所不耻。除了仙门大会这样不得不要请各派掌门宗主到来的时刻,一般不会有人主动结交合欢宗的人。   时惊尘上一世,还从来没有接触过这些人。   “前辈……”   两人直接到了宗主的卧房,这满墙挂着的工具,让时惊尘心下有些局促。   “你师尊不要你了?”苏锦飞很直白地问了一句。   时惊尘摇了摇头,道:“他让您将我藏好。”   “藏好?确实得藏好,至于藏在哪里……”   苏锦飞想了许久,看向时惊尘眸子转了一转,拉过时惊尘的衣裳往密室去。   他的卧房本就下了结界,这密室便更是隐蔽。   时惊尘跟着他往密室昏暗狭长的走廊里去,走着走着,忽地停了一停。   “前辈,这是什么地方。”   直觉告诉时惊尘,合欢宗的密室,应当不是什么寻常的地方。   苏锦飞见他眉宇间略有退却之意,勾了勾唇,道:“将你藏起来呀,不藏在这儿,被人发现了怎么行呢。你放心,我与你师尊是故交,不会对你下手的。”   苏锦飞是个聪明人,他知道时惊尘隐藏了修为,不会做那霸王硬上弓的事。   这合欢宗讲求的是两情相悦,若一方不愿,其实是没什么乐趣的。   时惊尘听他这么说,也就没再问什么,只跟着他,往暗处去。   最里头隐隐能看见点燃的灯火。   人还没走出这昏暗的长廊,便已然听见了些不堪入耳的音声。   那音声急促里带着丝丝渴望,没来由的让人脸红心跳。   时惊尘握紧了拳头,心一横,才跟着苏锦飞走到了亮处。   却见那玉石做的榻上,一个不着寸缕的清秀男子,红唇翕张,正自个儿鼓捣着玉势。   时惊尘定在远处,半步也走不下去。   苏锦飞看他一脸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在他耳畔低声道:“这叫开身,男子若做承受雨露的一方,必然要这样的,你不知道?”   “晚辈,如何知道……”时惊尘一张脸红的厉害,几乎要滴出血来。   此刻他十分希望自己是个聋子。   苏锦飞闻言,眉头略略蹙了一蹙,道:“也是,黎仙尊不是个疼惜人的,又怎么会先给你开身呢。”   他见时惊尘只顾着低头,又道:“你不看看吗,往后也好早做准备,免得又吃苦。”   “早做准备?”   早做什么准备,难道要像这样,把那东西放在谷道间么。   时惊尘看了一眼那石床上的人,一时间心快要从胸膛里跳出来。   “两个男子,便要这样吗?”时惊尘虽有些不适,但还是问了一句。   苏锦飞点了点头,道:“这样才不会受伤呀,不然会痛死的。”   “痛?”时惊尘又看了那人一眼,心想怎么会疼呢,那人分明看起来喜欢的紧。   未待时惊尘再问什么,苏锦飞便走了过去。   许是为了给时惊尘演示该如何做,他坐在那石榻边,唤了一声那人的名字。   那石榻上的人听到苏锦飞的声音,即刻坐起身歪到了他身上。   苏锦飞抬起他的下巴,二人唇齿相偎,远比那画册里的小人儿,更惹情动。   时惊尘往后退了退,苏锦飞尝够了那人的唇,才松开他的下巴。   “退下吧。”   “宗主,我等了您好久了。”   “我说,退下。”   苏锦飞眸中的光变了一变,那人心知留下也只会惹他生气,便提了地上的衣裳,从时惊尘身侧走了过去。   “你这些日子,就在这儿待着吧。”苏锦飞看着时惊尘道了一句。   “这儿?”   鼻息间不知是什么香料,甜的很。时惊尘看了一眼架子上各色的小玩意儿,一双眉隐隐蹙了一蹙。   黎未寒,怎会让他来这样的地方呢。   *    第064章   苏锦飞看这人一脸茫然, 心下忽然觉得有趣儿。   他这合欢宗多得是情场的老手,一个赛一个的有心眼儿,一个比一个知道怎么得人欢心。像时惊尘这样看着纯情懵懂的小孩儿, 倒是少的很。   他忽地明白过来,为何黎未寒会偏爱这种类型。   像这样单纯懵懂的人, 不开窍便是个小木头, 天然有几分可爱在其中。若是开了窍, 心里眼里大概就只有那么一个心爱的人。   如此, 最容易情根深种。   这时惊尘看着冷淡, 只怕热情似火的时刻也是有的, 只不过不在旁人面前显露罢了。   如此忠诚的性子,这样好的样貌身段, 也难怪会让黎未寒动心。   时惊尘被苏锦飞这么上下打量,心下也觉得不自在。   他想了好一会会儿, 忍不住问道:“宗主是怎么认识我师尊的。”   这一点他很好奇。这两个人看上去, 应该完全没有交集点才对, 又怎么会如此信任对方。   窝藏督护府关押的人,可不是谁都敢的。   苏锦飞听他问这个, 往石榻上一靠, 叹了口气,道:“仙门大会上见到的,那会儿你师尊才十几岁, 嫩的很。这参加夺宝的小孩儿里一个比一个灰头土脸,唯独你师尊打扮很俏致,眉间点染了朱砂, 小金钗子, 小流苏往发间一落, 一眼就能显着他。”   当时的黎未寒说是天人下凡,也不为过。   仙门大会是各门各派声名大噪的好时机,他身上那套装扮,只怕是掌门夫人下了重金弄来的。只可惜短短几年过去,小美人儿就成了冷美人,再不这么打扮了。   苏锦飞说到此处,问时惊尘道:“你那会儿是不是还没跟着他呢。”   “是,我来的时候师尊不是这样。”   时惊尘拜入黎未寒门下时,这人已然穿得朴素多了。这些年也不爱戴金器,只戴玉簪和银冠。   苏锦飞听他这么说,不由得惋惜道:“那真是可惜了,你是没见过他当时的样子,我当宗主这么些年,还从来没见过这样好看的人物。当真是一见倾心,再见夺魂儿。只可惜美人儿脾气不好,我也打不赢他,不能让他臣服于我。”   “臣服?”   时惊尘听到这个词,心下不由地笑了笑。黎未寒那样一个人,确实不可能臣服于什么人,苏锦飞这愿望注定了是要落空的。   苏锦飞又看了时惊尘一眼,忽然道:“也是我当时年轻,不知变通。其实这种事儿谁上谁下都是一样的,舒坦就对了。要是我当时能想你一样想明白,这会儿说不定还轮不着你呢。”   “像我……”   苏锦飞这是觉得他和黎未寒已然……   时惊尘想到此处,只道:“宗主,我与师尊,不曾有过。”   “什么不曾?”苏锦飞听问了一句。   时惊尘也听过那些风言风语,恐此事污了黎未寒的名声,便解释道:“我与师尊之间清清白白,不曾行过鱼水之事。”   “你说什么?”苏锦飞听到此处,忽然沉默了。   他“嘶”了一声,又将时惊尘上下打量一番,忽然问道:“你与他同吃同住?”   “是。”   “睡在一个榻上?”   “有时。”   “那为何还清清白白。”   这美人在怀,黎未寒是如何岿然不动的。   这人真是奇怪,若说他喜欢女子不好男风,又怎么会让一个水葱似的少年,睡在自己榻上这么些年。若说他好男风,又怎会这么久还坐怀不乱。   “你师尊,不会有隐疾吧。”苏锦飞蓦地道了一句。   时惊尘听他这么说,只觉得越描越黑,忙道:“师尊不曾有隐疾。”   “既然没有,你怎么现在还是处子之身。”   苏锦飞这句话,倒是把时惊尘问住了。   他说的也对,两个人同吃同住,一个榻上睡了这么久,怎么会什么都没发生呢。   时惊尘沉默了片刻,道:“师尊修无情道,并未有过心悦的男子亦或是女子。”   “得了吧,再修无情道他也是个男人不是。”苏锦飞见时惊尘面上略有黯然之色,又问他道,“那你呢,你喜欢他么?”   “我……”   自然是喜欢的,这样的事能说出来么。   苏锦飞见时惊尘忽地扭捏起来,心下便已然明了。   原以为是黎未寒这老木头开窍,才把小木头收入帐中,没想到是小木头先开窍了。   这心悦一人,夜夜想伴,却不能宣之于口的感觉,可不太好受。   时惊尘是怎么忍住的。   苏锦飞的目光转了一转,对时惊尘道:“我这合欢宗还有一个雅致的名字,叫红线阁,你若是当真喜欢他,我告诉你该如何下手。”   “这……”   “这什么,近水楼台先得月。他往日里这么护着你,连瞧都不让我瞧,必然也是心中有意的。”苏锦飞现下一想到黎未寒,便边觉得此事有趣的很。   这无情道最恨合欢宗。   他到要看看是黎未寒那破无情道厉害,还是他合欢宗的本事厉害。   “你过来,我给你说几句话。”   苏锦飞招了招手,时惊尘犹片刻,还是走了过去。   .   灵山道。   浮生门和观海阁的地已然闹翻了天,围在督护府的门叫嚷着前求一个公道。   不知道的,还以为姚梦怜是这两家的女儿。   时惊尘当夜离开,第二日才被看守的修士发现。他这么一走,浮生门与观海阁的人当即便坐不住了。   先不说真相如何,光是畏罪潜逃都能给时惊尘判下死刑。   黎未寒照旧在小院里晒太阳,等人送了早饭来,才木着脸去用饭。   楚然急匆匆地跑进屋来,对黎未寒道:“师尊,刚才姚孟延来了一趟,说是浮生门和观海阁的人,在督护府门前闹呢,非让您给个交代。”   “交代?”黎未寒咽下口中的酥饼,才道,“本尊没有交代。”   “师尊,都到这会儿了,您还要静观其变吗?”楚然见黎未寒还要吃东西,一把将他面前的盘子推开,道,“别吃了,师尊。外头的人说您忘恩负义,借刀杀人呢。师弟这会儿下落不明,您怎么还吃得下去东西呢。”   “师兄……”沐雪一进门便看见楚然在高声说话,她走过去,拉了拉楚然的袖子,道,“师兄,别再说了。”   “怎么不能说。”楚然被沐雪这么一劝,倒是直接把心下的火点着了,他看着黎未寒,道,“师尊,您和惊尘的情分不浅,他便是真杀了人,您也不能放着不管呀。眼下旁人站在您脑袋上骂,您还要坐以待毙吗?”   楚然这几句话,说得很是气愤。时惊尘一个男子,外头的人说的难听,黎未寒身为枕边人和师尊,怎么半句话都不解释。   黎未寒咀嚼的动作停了一停,没有即刻回应楚然,只将手中的酥饼掰碎了,一点点机械性地吃完,才道:“去对那些人说,时惊尘性恶难驯,本尊教养不得。从今日起,赶出天韵山庄,其余的全部交由督护府处置。”   “师尊,您说什么?”楚然有些难以置信。   那些个人之所以叫嚷的厉害不敢动手,就是因为时惊尘背后,有黎未寒这么个师尊罩着。   眼下将时惊尘赶出去,不就是把他往绝路上逼吗。   “师尊,你怎会如此做呢,这让惊尘日后如何做人?”楚然问了一句。   黎未寒将楚然手边的酥饼盘子拿到近处,才道:“要先做人,得先活着。本尊做的够多了,没有本尊,他又怎能活到今日。”   黎未寒这几句话,让楚然大为震撼。   他从来没有想过黎未寒这么个人,能说出如此无情的话。   楚然还要说话,一旁的沐雪拽了拽他的袖子,道:“师兄,听师尊的话吧,快去办事。”   “你也同意吗?”楚然看了沐雪一眼,那一眼里,一半是无奈,一半是愤恨,还有一些说不出的委屈。   旁人说时惊尘这么些年,都是靠着黎未寒的雨露恩泽才有的一身修为。若黎未寒承认时惊尘是自己道侣,还有个名正言顺在,也封了那些小人的口。   眼下把时惊尘赶出去,那成什么了。   沐雪被他这么看着,心下也有些不是滋味。   “我信师尊。”   她道了四个字,只有四个字,便让楚然的身子当即滞了一滞。   他看了黎未寒一眼,又看了看沐雪,深吸了一口气,便提剑跑了出去。   沐雪待人走后,才问黎未寒道:“师尊,师兄会不会……”   “大抵不会,他是个能顾全大局的人。”   楚然向来是最知道人情世故的,不会因为一时气愤做出冲动的事。   眼下如此指责他,必然是因为一腔怒火不知向何处发泄。   抒发抒发也好。   今日这事儿若是传出去,也只会更让他们相信他黎未寒是个冷情的人罢了。   都不碍事。   “那咱们现在怎么办?”沐雪问了一句。   黎未寒掂着手中的酥饼,眸光微微垂了一垂,道:“东边的院子是关着沧海阁的人吧。”   “是,三公子说东侧的院子关着顾澜风和符聆一干人等。”   黎未寒看了沐雪一眼,道:“过些时候,等动静小些了,你想办法让姚孟延带你出去,就去后山的温泉子一趟。旁人若是问你,你不必回应,只过去就是。倒了之后把这个洒入水中,静静等着。”   他说罢,将一个琉璃瓶子从袖中取出,放在了桌上。   “这是……”   “洗秽丹,化入灵池中可洗秽除邪。你们逗留鬼城调查那四小姐的事,难保命格元阳无恙。眼下耽搁了好些日子,再不用,过了时候这鬼气便会终身相随。你与姚孟延往后的修行之路还长,不能沾染鬼气。”   沐雪听黎未寒这么说,不由得问道:“很严重吗,若是带着鬼气修行会如何呢?”   黎未寒看了大敞的房门一眼,提高了音量道:“一来招惹恶鬼,二来有损命格。本尊不是说过,容易被天雷劈嘛,那天雷可不长眼,一劈就是一个山头。”   “这,那徒儿定会小心的。”   “要连去七日。”黎未寒叮嘱了一句。   “是……”   沐雪说罢,当即带着洗秽丹离去了。   黎未寒看着沐雪的背影,忽地抬了抬唇角。   这天底下,越是想藏的事越是藏不住,他到要看看,那提前进入鬼城打碎魂灯的人,还能不能沉得住气。   黎未寒将手里的酥饼放下,一回头的功夫,盘子里的酥饼消失了个干净。   他回头,果然见一具白骨正点着蜡烛,在端详手里酥饼。那专心的模样,就好似是这酥饼是什么稀世珍宝。   “小黎,这是什么东西?”那白骨发出了疑问。   入耳的音声带着些干涩,那是许久不曾开口的后果。   黎未寒看着她,道:“用油炸过的面饼。”   “油?”   白骨骷髅愣了一愣,张开嘴把酥饼囫囵放进了嘴里,那饼穿过肋骨围成的胸腔,“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许是有些失落,那具白骨愣了一愣,看着地上的酥饼许久没有说话。   *    第065章   黎未寒起了身, 将那地上的酥饼捡起来,放在了一旁的盘子里。   “青天白日的,怎么出来了。”他问了一句。   那白骨回过神来, 往凳子上一坐,道:“有人在骂你, 本座帮你杀了他们怎么样?”   “不必。”黎未寒回绝了这个提议。   这人一出手, 整个山头的人, 一半都逃不脱灰飞烟灭的地步。   他是想查出背后的人, 不是想让各门各派的人死绝。   那白骨闻言, 两手抱在胸前, 问他道:“你怎么这么小心翼翼?”   “不是小心,是不想滥杀无辜。”黎未寒看着她, 道,“姜姬, 你需要的是一个人的魂魄, 不是所有人的魂魄, 不能再造杀业,于你, 于我, 都不好。”   “可是他们很讨厌。”姜姬凉声道了一句,他看了黎未寒许久,才道, “本座带走的人,都是不该活着的人,不算滥杀无辜。”   她的脸无法做出什么表情, 但这几句话, 已然能表达自己的心下的怒火。   黎未寒是个能沉得住气的人, 她可不是。   无间地狱里太沉闷,她不想一上来透气,就听到些不想听到的东西。   黎未寒见她不开心,只道:“我有一个法子,能叫那打碎魂灯的人自己承认。”   “什么法子?”   姜姬凑近了些,听黎未寒说完之后,才勉强同意不再杀人。   .   夜色浓绻,乌云遮月。   沐雪与姚孟延一前一后,走在通往后山的路上。   这月黑风高,本是不适合外出的日子。   姚孟延一路跟在沐雪身后,过了许久,才红着脸,问身侧的人道:“黎仙尊,怎么会让你单独跟着我来?”   平日里这人看沐雪看得很紧,今日倒是没什么防备。黎未寒这么做,是不是证明,他与沐雪也是有可能的。   沐雪闻言,侧目看了姚孟延一眼,没有说话。   姚孟延以为她不好开口,便又道:“沐姑娘,你可不可以,不要答应我兄长的请求。”   即便是发生了时惊尘这一档子事儿,姚家的两个公子,依旧没有反悔。   大公子姚孟尹虽未现身,却一直打点着下人,陆陆续续往小院里送东西,这三公子更是时不时就过来看上一看。   沐雪听到这句话,即刻停下来,对他道:“姚公子,此刻惊尘下落不明,我没有心思想这些。”   “也是,时师弟还不曾找到,四姐姐也……”他说到此处,忽地停了下来,看了身后一眼,问沐雪道,“沐姑娘,你有没有觉得什么人在跟着咱们。”   沐雪闻言,向四下看了看,道:“此地是灵山道,即便是有,也该是灵山道的人才对,姚公子不要多心。”   “我还是觉得应当小心一些。”   姚孟延正要细细查看,沐雪忽然拉住他的袖子,道:“姚公子,此地太暗了,不若咱们先到了再说。”   姚孟延本是个心思谨慎的人,眼下被沐雪这么主动一拽,顷刻间那分谨慎就丢了去。魂也跟着一并丢了似的,就那么看了沐雪一眼,点了点头,跟着往前走去。   暗处,在墙角探着脑袋,查看情况的小修士松了口气,对身后的人道:“大师兄他们走了。”   “走了?”顾澜风这才往外看了一眼,道,“这黎未寒做事偷偷摸摸的,一个洗秽丹也藏着掖着。”   那小修士闻言,问他道:“师兄,咱们不会真被那邪祟缠上吧,鬼城里都是些不能转世的恶鬼,这要是被他们损了命格,往后可怎么办呢?”   顾澜风闻言,皱了皱眉,道:“你慌什么,谁让你打听出来贿赂阴兵的法子的,早知道头月十五就该进去一遭。”   “这哪儿能早知道呢,那会儿您跟他还没结梁子呢……”那小修士的眉头拧得比顾澜风还重些,他犹豫了片刻,问顾澜风道,“那咱们还跟上去吗?”   “为什么不跟,他们两个的修为在你我之下,即便被发现了,又能如何呢。要怪就怪那黎未寒把沐雪托付给了一个窝囊废吧。”   顾澜风看向远处的目光带了些寒意,他低头,从袖中取出个形状差不多的琉璃瓶,递给身侧的小修士道:“待会儿趁他们换衣裳的时候,把东西换了,听明白了吗?”   “这,师兄为何让我去……”   顾澜风听见这个问题,垂眸瞥了那瘦小的修士一眼,道:“等你变成大师兄的那一刻,再来指使我吧。”   “是,大师兄……”那小修士应了一句,只得接下他手中的琉璃瓶子。   沐雪和姚孟延的的速度很快,那小修士的手脚也利落,不一会儿便趁着沐雪换衣裳时,把琉璃瓶子换了出来   “沐姑娘,你好了吗?”   姚孟延在门外问了一句。   沐雪看了许久手中的琉璃瓶,才起身将门大开。   “沐姑娘,咱们这便过去吧。”   “不去了。”   “不过去?”   “对……”沐雪顿了一顿,道,“那装洗秽丹的瓶子,被我打碎了。”   “打碎了,这不在你手上呢吗?”姚孟延正要伸手去拿,沐雪忽地松开了手。   那琉璃瓶子落在地上,顷刻间摔了个粉碎。   “现在碎了。”   “这……”姚孟延愣了一愣,还没反应过来,下一刻沐雪抬手在他面前一挥,这人便没了意识。   “得罪了。”沐雪说罢,将这人拖进了屋里。   灵池畔,顾澜风正低头看着水面,蓦地一个晶莹剔透的琉璃瓶子出现在眼前。   他抬头看了那小修士一眼,问道:“这么容易,他们两个呢?”   “我换完东西的时候,瞧见姚孟延去找沐雪了,这孤男寡女的在一个屋,哪儿那么容易出来呢。”他说着,往池水边一坐,接着道,“你说那沐雪样貌平平,有什么好的,姚家两个公子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怎么就看上她了。”   顾澜风闻言,接过他手里的琉璃瓶子,仔细看了两眼,才道:“利益往来罢了,灵山道这是有意与天韵山庄结交。”   “灵山道,怎么会呢?这姚如海不是最看不上黎未寒么。”   这人虽上嘴上不说什么,但私下里从来不请黎未寒来督护府。明摆着,就是看不上他。   顾澜风笑了笑,道:“你懂什么,这姚如海可是个老狐狸,即便恨你恨得牙痒痒,只要你有本事,他便愿意去结交。你瞧他当日在摘星台那样子,分明就是想用自己女儿的命,卖黎未寒一个人情。只可惜,黎未寒不领这个人情。”   如果但是黎未寒的态度很好些,说不定即便这魂灯是时惊尘打碎的,姚如海也不会多加怪罪。   “居然是这样?”小修士的眼睛瞪了瞪,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   这姚梦怜的命,居然如此不值钱吗。   “你以为呢,这女儿哪有盟友重要。几个掌门虽看不上黎未寒,却到底忌惮着他那一身邪门的灵力。姚如海要是有本事能把黎未寒收入麾下,放眼整个各个门派,还有谁能给督护府抗衡呢。”   顾澜风说罢,将那琉璃瓶打开。   一滴水润的丹露进入池水中,顷刻间将整个温泉便灵力四溢。   顾澜风看着那水池,对小修士道:“这黎未寒身上的好东西还不少,你先下去吧。”   “我先下去,当真吗?”小修士受宠若惊地问了一句。   “当真。”顾澜风沉声道了一句,就那么冷眼看着那小修士进了水里。   “大师兄,这水还挺舒服。”那小修士道了一句,往里沉了沉。   顾澜风又看了一会儿,眸光晃了晃,这才下了水。   几乎是一瞬间,待两人都进到池水中时,水面忽然变了颜色。   原本清澈见底的灵泉,转为了最浓稠的暗色,   那小修士推了推顾澜风的胳膊,问他道:“师兄,这是在怎么回事?”   “我怎么知道。”   还不待两人有所反应,顷刻间天色已然大变。   露天的水池能看到几道雷电闪过,小修士眼睛瞪得老大,对顾澜风道:“师兄,不会是天雷吧。”   “闭嘴,你以为什么人都能被天雷劈吗?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修为。”   顾澜风骂了那小修士几句,还没来得及上岸,便听见不远处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像是什么人的从碍事的草木间经过。   耳畔隐隐传来悠扬的歌声。   “风飘摇,雨飘摇,哪里藏,哪里藏,风飘摇,雨飘摇……”   分明是孩童的音声,却在这雷电交加的夜里显得格外渗人。   夜幕中的闪电,将眼前的一切罩的透亮。   不远处有四具白骨破土而生,各站一角,向灵泉水走来。   小修士看着眼前的一切,张大了嘴巴,许久才发出声来:“骷……髅幻戏,这红粉骷髅要索咱们的命来了!”   他大喊了一句,猛地退到了池水边上。   刺骨的泉水被溅到脸上,顾澜风静静看着眼前的一切,冷声道:“故弄玄虚,这做骷髅幻戏的人,被阵法所压,怎么会轻易出来兴风作雨。定然是有人蓄意模仿,真是东施效颦,可笑。”   小修士闻言,似是反应过来什么,急忙凑到顾澜风身侧道:“姚梦怜,是不是姚梦怜用自己的魂魄,换了红粉骷髅出来。”   六界中千百年来,一直有红粉骷髅的传言。   传闻中那红粉骷髅姜姬,曾是姜国一名大将的嫡女,此人的天赋奇高,自幼便随父兄上沙场,与敌将厮杀。   姜国得姜姬,犹如神助,从来都是战无不胜。   此人的名号惊动九重天界,查了点将册,才知此女是姜国国脉托生,是难得的将帅之才。   这姜姬原是过了十六岁,便要被直接点化飞升的。无奈何那姜姬的王坐稳了江山,便开始听信那功高震主的谗言,将姜姬送去了他国和亲。   君命难为,老将军只能忍痛割爱。   临行前那卫王赠了姜姬一杯临行酒,又连同巫师封住了姜姬的经脉。   花轿走出姜姬国界,直接被送入了无间阵法。   一时间火光冲天,不肖片刻花轿便化为了灰烟。姜姬与送亲的队伍,一同藏身无间之火中。   那姜姬虽身死,却被和亲之人的怨气所困,与那无间阵法融为了一体,堕出六道之外,化为了红粉骷髅。   国脉已逝,姜国很快被敌国所破。   这姜姬虽性子纯良,她身上所积攒的怨气,却是姜国数万万人的怨气,故而难以再托生成人。   又因其被无间阵法所压,所以不能常常来到人间。唯有与合适的人换命格,拖人下无间地狱,才能将自己换出来,重获自由。   姜姬所修炼的骷髅幻戏,便是灵山道所习控梦术的鼻祖。准确的说,这控梦术在骷髅幻戏面前不值一提。   但凡生人,只要被幻戏所迷,便就此堕入无间地狱,再无轮回的机会。   这坠入骷髅幻戏的人不少,适合交换命格的人却不多。无间阵法的威力很大,姜姬每次献身都要恢复许久。   这世道上能被姜姬看中的,怎么也得是快飞升的人。这姚孟怜一个私生的女儿,不可能请动红粉骷髅这号人物。   “什么人,在此故弄玄虚!”顾澜风高声道了一句。   雷电交杂中,那四具白骨做着抬轿的动作,很快一顶大红花轿凭空出现在眼前,徐徐往近处来。   “大师兄……”小修士躲在顾澜风身后,顾澜风即刻结了结界。   有不沾血肉的手,伸出地面。很快,整个灵泉岸上,便围满了白骨。   顾澜风结印的手微微颤抖,他从来都不曾想过,自己会有惊动红粉骷髅的一天。   这种已然存在于传说中,无人可以破解的东西,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    第066章   两人被困在灵池中, 退无可退。   那围在岸上的骷髅兵,此刻已然让开了一条道路,供那大红花轿通过。   一阵邪风猛然刮起, 轿帘被随之揭开。   顾澜风看着那花轿中的人,一双眼睛忽地瞪大了几分。   .   小院。   黎未寒手执宝镜, 正垂眸看着宝镜。   大门被推开那一刹那, 手中的宝镜应声而散。   “师尊, 师尊, 你知道吗!”楚然破门而入后, 就是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   黎未寒很淡然地看着他, 回道:“本尊不知道。”   “顾澜风,顾澜风他……好像疯了。”楚然言语中有些激动。   黎未寒面不改色地“哦”了一句, 问道:“怎会如此?”   许是觉得站着说话不太清楚,楚然走过去把凳子放倒, 往黎未寒腿边一坐, 才道:“我今儿早上刚一开门, 就看见几个小修士往外头跑,说是昨儿后半夜, 那顾澜风疯疯癫癫跑到了议事的摘星台, 口中嚷着什么‘他对不住姚四小姐’。几个掌门面面相觑,那观海阁的掌门脸都青了。”   “有这样的事?”   楚然点了点头,对他道:“师尊快去看看吧, 姚督护直接把那看守鬼城大门的阴兵也请过来了,正在审人呢。”   黎未寒听到此处,浅浅勾了勾唇角, 道:“本尊不去。”   “师尊不去吗, 眼看着这口恶气可就要出了, 真是老天开眼。你说这老天爷,大半夜的怎么就开眼了呢……”   楚然正疑惑着,见黎未寒一副淡然样子,心下忽然明白了什么。   “师尊,难道是你……”   “嘘,莫要胡言,本尊哪里有这样的大的本事。”黎未寒将食指放在唇边道了一句,眸中的笑意越发明显。   楚然这才反应过来,赶时惊尘出师门的事,估计也是黎未寒在做戏。   “师尊和师妹什么都说好了,怎么就瞒着我一个?”楚然问了一句,他唇角带着笑意,是劫后余生,亦是沉冤得雪。   被人冤枉的滋味实在不好受。   这阴兵受贿之事一旦查出来,那受东西的阴兵,是要被鬼界处罚的,必然不可能主动招认。若不是顾澜风撑不住,时惊尘只怕再难翻身。   黎未寒看他这着急样子,不由道:“本尊可没有告诉沐雪,是她聪明,我这几个徒弟里,没了沐雪,可怎么办呢。”   楚然和时惊尘,两个脑袋瓜都顶不了沐雪一个。偏偏这姚家还对沐雪虎视眈眈,可让他怎么放心得下。   楚然闻言,蓦地咧嘴一笑,两颗虎牙就那么明晃晃地露着,他抬起头问黎未寒道:“那咱们现在怎么办,当真不过去吗?”   黎未寒抬眸看了门外一眼,道:“不过去了,板儿上钉钉的事儿,过去也是只能看墙倒众人推的场面。你收拾收拾东西,咱们寻了日子,去接你师弟吧。”   “师弟,师尊知道师弟在何处?”   这时惊尘出去之后,便隐去了一身灵力,根本无人可以查到。   楚然看着黎未寒,反应过来之后,不待黎未寒回应,即刻起了身,欢欢喜喜地出了门。   无妄之灾来的容易,去的却难。   楚然看着院门,看着晴空万里的天,一时间心下也变得与前些日子不同,只觉得浑身上下都通利许多。   这便是“拨开云雾见青天”之感吧。   灵山道办事的效率,在这几日奇高无比。   给几人的禁足,待三日后审讯结束,证据确凿,便被解开。   浮生门的大弟子梅念卿和姚家大公子,亲自上门来道歉。观海阁一个人没派来,想来是在处理自己的家事。   听那跟着顾澜风的小修士说,顾澜风在鬼城大门开启前夕贿赂阴兵,得进入鬼城,打碎了魂灯,并将时惊尘遗落在房间内的发簪盗来,留在了塔楼。   那晚顾澜风擅自出了禁足之地,也不知是不是被鬼城跟回来的邪祟缠身,吓破了胆,这才疯疯癫癫闹到了摘星台。   两位弟子说了许多,黎未寒都不曾往心里听。   待两个人说完了话,黎未寒才开口道:“本尊只想要回自己的东西。”   “仙尊说的是……”   “本尊的发簪。”   姚孟尹闻言,这才看了身后的修士一眼,那修士将锦盒双手奉上,道:“督护府不知这是黎仙尊的东西,还请仙尊恕罪。”   黎未寒没有说话,只是接过那锦盒,打开看了一眼。   嵌着炽火丹的东西仅仅离开主人两日,便蒙了尘灰。   站在一旁的梅念卿见状,淡淡一笑道:“金器有灵,最是认主,是谁的就是谁的。这钗子一看,便是好人家嫁娶时用的样式,这符聆乃是一届乐伶,母亲也不曾嫁过人,两人都不曾正式婚嫁,一看便知是谎话。”   姚孟尹闻言,侧目看了梅念卿一眼,道:“梅公子这么能说会道,怎么之前在摘星台上不说话,如今倒是放起马后炮来了。”   梅念卿冷哼一声,道,“我这不是没在吗,若是我在,哪里轮得到你们冤枉好人。”   “梅公子将自己说的如此清高,怕是忘记浮生门梅家,出过什么样的人物了吧。”   “你……”   眼看两人吵得愈发不可开交,黎未寒挥了挥手,直接让楚然把人全赶了出去。   这两个大弟子平日里一个比一个稳重,一见面,倒是吵得比仇人还厉害。   屋里骤然没了人,耳朵清净,心也清净下来。   黎未寒看着手里的的金钗,愣了许久的神。   有些人在的时候并不觉得什么,一旦失去,就觉得什么都不顺当,什么都不合适。   老话说的好。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黎未寒的手指摩挲在金钗上,忽觉得这几日的时光,都不知是如何过来的。   .   秋气堪悲未必然,轻寒正是可人天。   秋日水中的荷花已然所剩无几,唯有荷叶田田浮在水面上。   身着紫色锦衣的少年倚,在画舫的栏杆上,静静看着细雨打在潮乎乎的荷叶上。   薄纱罩在外袍上,腰身朦胧在其中,与这烟雨蒙蒙的岭南气候一样迷离。   “犯相思病呢?”苏锦飞从船舱中走出来,看着依在围栏上的人,调侃了一句。   时惊尘回眸懒懒瞥了他一眼,没有开口回应。   这灵山道的审讯,下来也有十多日了,怎么还没有黎未寒那边的消息。   莫不是牵连到鬼城,事态更严重了些。   苏锦飞靠在边儿上,背对着河面,叹了一口气,道:“担心你师尊呢。”   “前辈怎么知道?”时惊尘问了一句。   苏锦飞闻言,忍不住笑了笑,道:“你这满眼就写着‘黎未寒’三个大字儿,还用我看出来吗?”   “很明显吗?”时惊尘又问他。   苏锦飞点了点头:“你觉得呢。”   时惊尘闻言,略略垂了垂眸。   旁人都看得出来,唯有黎未寒一个人看不出来。   苏锦飞见他低眉思量,便知他又在胡思乱想。   这春.情萌动,最是难藏。   时惊尘来合欢宗这几日,茶饭不思的,一看就是对黎未寒情根深种。   如此执念,黎未寒要事日后娶了别人,这小孩儿还不得疯魔了。   “黎未寒那么个人,你喜欢他什么样?”苏锦飞忍不住问了一句。   他曾经也对黎未寒起过那样的心思,不过也仅仅是因为皮相。黎未寒若是没有这副皮囊,照那臭脾气,他才懒得多看一眼。   时惊尘听他这么问,一时也不知该从何答起。   黎未寒脾气不好,从来不会哄人。仅有的那点子贴心,也是他幻想出来的。   到底喜欢他哪一点,时惊尘自己也不知道。   “我只知道,今世若不是他,也绝不会是旁人。”时惊尘喃喃道了一句。   他这些年里,除了报仇从未有过什么执念,也没有非得到一样东西不可的想法。   唯独一个黎未寒,若是拱手让与他人,是绝不可能之事。   这叫什么。   这叫,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即便是他,也不可避免。   时惊尘看着水面上的一圈圈涟漪,心下忽地也被打湿,带着丝丝凉意,泛了粘糊。   被雨水沾染的纱衣贴在内里的锦衣上,失去了飘渺之态。   苏锦飞静静看着眼前的人,忽觉得这人天然有几分痴情在。   这世上痴情男女最是可叹。   也不知这两人,能不能走到一处。他虽有万般手段,能教授给这人。   可要是黎未寒是因为皮相手段,喜欢上时惊尘,来日也会因为厌倦这一副皮囊而抛弃他。   这世上轰轰烈烈的感情不少,细水长流的情深却不从来没有见过。   也不知这两个人,又会如何。   还真是让人期待。   他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径直往船舱内走去。   “天晴了!”   不远处的拱桥上有人道了一句。   时惊尘抬头去望,果然见到有日光穿透乌云洒向人间。   时惊尘垂眸,在碎金点点的水面上,发现一朵亭亭而立的荷。   他探了探身子,想去摘下那朵荷花。   一阵风来,荷花被吹动,指尖擦过花瓣,花未摘到,袖中藏着的月白色碎布料,就那么落在了水面上。   未待时惊尘将东西捡起来,有画舫便朝着他们的船过来,将那片布料压入了水中。   时惊尘心下一慌,正要探出身子去捡,那布料忽地浮出水面,被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捡了去。   时惊尘抬头去看,那捡起碎布料的人,是个一手抱着琵琶的白衣女子。   那女子将自己手中的布料抖了抖水,又对着光看了一看,才问他道:“小郎君,这是你的东西?”   时惊尘点了点头,算作回应。   那女子见他眉宇间带了几分紧张,又将目光落在布料间若隐若现的梅花上,不由问他道:“小郎君,这块料子,可是哪家姑娘送给你的定情之物?”   这人见时惊尘穿着紫衣,便知他是合欢宗的人,又见他模样俊俏,便旁敲侧击的试探他有无道侣。   时惊尘听苏锦飞说过,这岭南一带的女子活泼大胆,看上什么人,当即便会说出口。   眼下这人这么问,他便也明了些许这女子的话里的意思,当即直言道:“是我家情郎之物,还请姑娘归还。”   “情郎?”   那姑娘愣了一愣,一时间面上满是惋惜。好容易遇到个俊俏的小郎君,居然还是个好男风的。   她咬了咬唇,一双黛眉透露着些许不甘。   正在二人对望之时,床舱中忽然传来一个经过掩饰的声音。   “发生何事了?”   白衣女子闻言,叹了口气,道:“是有位小郎君,丢失了情郎赠予的帕子,问我要呢。”   他二人说罢,那船舱的珠帘忽然被掀开。   只见一个玄衣人走了出来,来到那女子身侧,问了那船上的人一句:“不知小郎君的情郎,是何人?”   时惊尘抬眸,当即愣在了船上。   “师尊……”   黎未寒看着对面一席紫衣的人,唇角略略弯了一弯,一双墨色的眸潋着细碎的光。   “时仙君,可让本尊好找。”   *    第067章   黎未寒这句话, 让时惊尘心下颤了一颤。   他看向黎未寒的一双眸几乎忘记眨动,仿佛要从这一刻看到他丢失的几天。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时惊尘从前只觉得这话夸张肉麻到有些落入俗套,如今才明白过来, 这种程度远远算不上夸张。   黎未寒同样看着时惊尘,这人走了些许时日, 一双眼睛里写满了委屈, 叫他心下也有些不忍。   黎未寒收下时惊尘的这些年月里, 从没有哪次是像今次一般, 两人各自分离, 连音信都不曾有。   当真是让人心下不好受。   身下的船就要离开, 时惊尘的眸光晃了一晃,手扶着围栏, 下一刻用脚踏在了那围栏之上。   黎未寒看懂了他眸中的意思,在时惊尘纵身跃过来时, 张开手臂, 将人迎入了怀中。   “师尊, 我回来了……”   只有一句话,数日来的苦闷与委屈都道尽了。   黎未寒的手落在时惊尘的脑袋上, 一时间只觉得眼眶有些酸涩。   这世上再没有第二人, 像这傻狍子一样信他了。   那琵琶女见状,秀眉挑了一挑,忽地明白了什么, 只抱着自己的琵琶往船舱中去。   黎未寒未在这画舫上过多停留,很快将时惊尘带到了自己的船上。   这船巨大无比,船舱内被分成了几个房间, 南来北往的商贾运货, 常用这样阔气的大船。   时惊尘落地站稳后, 正要与黎未寒说话,忽地看见有个窈窕的身影从船舱中走来。   “时小仙君回来了。”白念桃脸上带着浅淡笑意。   时惊尘望了她一眼,见到黎未寒的喜色忽地褪了几分。   人的直觉是很准的,时惊尘感觉得到白念桃对黎未寒的情谊,远没有看去那么简单。   白念桃看着两人,道:“午间百花还在说你,你可要去看看她,也省得她担忧。”   时惊尘的眼眸微动,只道:“我与师尊还有事要说,烦请白师姐告诉百花师妹,我已然囫囵个儿的回来,叫她放心。”   话说到这个份上,明眼人也该知晓了。   白念桃略略愣了一愣,十分体贴地进了船舱。   刚下过雨,这会儿天还凉着。   黎未寒见他衣裳被沾湿,便提醒道:“房间里有衣裳,可要去换一换。”   “不了。”时惊尘道了一句。   好不容易见到眼前人,怎么能再舍得有一时片刻的离开。   黎未寒见状,笑了笑,指尖往时惊尘眉心一落。有灵力从指尖而来,围着时惊尘转了一圈,不消片刻,那衣裳便干了个透彻。   “师尊用自己的灵力……”   “无妨,是你便无妨。”   时惊尘抬眸去看黎未寒,他一直记得第二次见面时,黎未寒用自己的灵力为他取暖。   这个人在冬日里,自己也舍不得用的灵力,却用到了他的身上。   时惊尘忽然很想将黎未寒拥入怀中,于他而言,方才那片刻的相拥都是难得,仿佛是偷来的一般。   也不知下一次如此亲昵,是在何时。   两人相见之时都不曾多言,就好似分开这些时日,心并未走远。   黎未寒将袖中的凤羽发钗取出,替时惊尘簪在发间,又好生看了几眼,才低声道:“你师兄和师姐都很担心你,回来了,就去看看他们。”   “好……”   时惊尘又看了黎未寒许久,才转了身。   还不曾走进床舱,便又听见黎未寒问道:“方才的东西很重要吗?”   时惊尘的步子停了停,回过神道:“不要了。”   人都到眼前了,不必再睹物思人。   黎未寒蓦的唇角微微抬了抬,问他道:“时仙君怎么连自己情郎的东西,都不要了。”   时惊尘的耳朵红了一红,面上却依旧冷静,道了一声“我随口胡言的”,便往船舱中去。   黎未寒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一眼雨后初晴的天,只觉得这风平浪静中,还云涌着些更为浓烈的事未发生。   .   许多被压抑心下的情绪,终归有一天会以更为炽烈的方式表达出来。   船舱内。   楚然看着全胳膊全腿儿回来的人,一时间眼里心里都是说不出的喜色。   “你总算是回来了,这是去哪儿了,怎么总也找不到你?”楚然问了一句。   时惊尘看着明显清瘦了不少的两人,道:“一直躲在岭南,为了躲督护府的人,才隐了自己的行踪,给师兄和师姐添麻烦了。”   “这算什么麻烦呢,倒是师尊,废了不少的力。那几日风言风语不少,说的很是难听,他为你澄清,很是不容易。”   “澄清,澄清什么?”   灵山道的谣言,到底没飘到合欢宗来。   楚然见时惊尘还不知道,忙道:“就是你和师尊的事呀。那些人总说你与师尊不清不楚的,话里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师尊已然为你澄清了,说你们两个清清白白,从未逾矩。”   楚然说到这句话时,沐雪忽地拉了拉他的衣袖,示意他不必再说。   楚然没什么察觉,只接着将黎未寒说过的话,一五一十告诉了时惊尘。   提起这个楚然也有些不好意思,就连他也将黎未寒与时惊尘误会了。   仔细想想,他二人都是堂堂正正的人,莫说不好男风,便是好男风,又怎么会在师门内下手呢。   时惊尘听罢楚然的话,神情略略滞了一滞。   黎未寒到底是懂他,却又不全然懂他。   清清白白,堂堂正正。   这些他上一世执念已深的字眼儿,今世已然没那么重要了。   时惊尘看着楚然,心下忽然有些不是滋味。   黎未寒真的是这么想的吗,许是被“清清白白”这几个字刺痛了,时惊尘没能说出话来。楚然再与他说顾澜风之事时,时惊尘便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他满脑袋都是黎未寒的“清清白白”,有那么一瞬间,只觉得谣言澄清未必是间好事。   这些暧.昧的流言蜚语一断,他便连最后的幻想也没有了。   太上忘情。   这些是黎未寒所追求的吗?   时惊尘坐在一侧的矮榻上,望着袅袅炉烟一时失神。   岭南的夜色很好,入暮后华灯初上,随处可见是好风景。   百花休是个闲不住的人,午后去置办东西,到晚上见到时惊尘,说了会儿话,便又拉着沐雪和楚然去夜市玩了。   时惊尘没什么兴致,在房间里闷了好些时候,才打算趁着夜风去甲板上透透气。   还不曾上去,便听见甲板上有人在说话。   时惊尘躲在帘后看了一眼,果然见到月色下的白念桃和那一抹玄色的身影。   “黎仙尊若当真有意成全时仙君与百花师妹,不如自己先做个表率。”   如此南来北往的随行,白念桃总以为黎未寒会明白些自己的心意,没想到这人到底是个木头。   黎未寒的目光落在水面上,只道:“此事本尊也想过,只是并未找到合适的人选。”   百花休曾说,要他找一个人假扮自己的道侣,仔细想来这种事不太好做。   黎未寒虽不在意自己的名声,却从不愿损害他人名声。   这假道侣的事,看似能为自己免除不少麻烦,实则后患无穷。且不说两个门派之间利益往来,日后便是为了维系这个假道侣的名头,也得耗费不少精力。   他这样一个人,与人结道侣,只会牵连无辜罢了。   更何况这浓情作不得假,是真道侣还是假道侣,明白人一眼可知。   白念桃不曾明白黎未寒话里的意思,只走上前,与他并肩,问他道:“黎仙尊,看我如何呢?”   一句话,让躲在帘后的人当即攥紧了拳头。   时惊尘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那路边道士“一儿一女”的话来。   这灵秀宫一门的命格,在五行之中皆为阴水,不正好与黎未寒这么个赤金相合吗。   水面无波,夜风徐徐。   床舱内外的人都不曾言语,唯有暗潮涌动。   时惊尘的手扣在门框上,一时间青筋暴起。   他抬眸看了黎未寒一眼,即刻转身回了船舱。   .   皓月当空,灯火连绵。   待黎未寒回船舱时,已是后半夜。   几个徒弟都不在,白念桃与他促膝长谈后,也只身往岸上去找百花休。   黎未寒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被感情之事所困扰,即便白念桃口中只是说是做假道侣,他还是不假思索的拒绝了。   这世上的事,真真假假从来分不清楚。   黎未寒知道自己不适合白念桃,也知道白念桃欣赏的,一直是一个出尘绝世,风度翩翩,顶天立地的正道中人。   只可惜这几个词儿,他一个也沾不上边儿。   黎未寒无奈地笑了笑,关上房门,打算好好歇一歇。   这些天为了找那个小兔崽子,好几夜都不曾合眼。原本说着是要得了空就闭关调息,眼看着就要深秋了,还是没能有这个空挡。   今次回山庄后,得抓紧时间了。   黎未寒解了衣裳,刚坐在榻上,便听见了叩门声。   他蹙了蹙眉,抬手一挥,大门便被打开。   那昏暗的烛火下照亮的,是时惊尘的一张阴沉的脸。   这人倒是回来的挺快。   黎未寒往床栏上靠了靠,道:“你回来的正好,那百花休是个少有的聪明人,往后你跟她多往一处走走。”   这两个人都是少有的天赋流,时惊尘也该学习符阵了,百花休虽未出师,却也有些本事在,指导时惊尘也是比较容易的。   这两个人走得近,早晚会生出些不一样的情愫。   黎未寒还在为自己的安排,暗道“绝妙”,时惊尘已然走到近处,沉默了许久,忽然对他道:“师尊,徒儿不要百花休。”   “你说什么?”黎未寒以为自己听错了,他蹙了蹙眉,对时惊尘道,“惊尘,这百花休是仙门中的翘楚,日后的造诣不可估量,你不要她,还想要什么人。”   这兔崽子怎么从外头回来一遭,连他的话也不听了。   时惊尘看着黎未寒,只道:“我要你。”   “你说什么?”   这是今晚黎未寒发出的第二个疑问,他看时惊尘连衣裳都没系好,便知道这人定是仓皇过来的。   黎未寒沉默了片刻,似是反应过来什么,忽地问道:“你要本尊做什么?”   直觉告诉黎未寒,时惊尘不是想从他身上学什么符阵。   时惊尘闻言,垂眸看着榻上的人,一双通红的眼眸微潋,他道:“我要师尊和我灵修,我愿做师尊的炉鼎。”   “你说……什么?”   黎未寒看着眼前的人。   这句话他问了三遍,但眼下除了这句话,他心下再想不出别的话来。   时惊尘,一个日后会拥有无数红颜知己的龙傲天,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未待黎未寒过多思量,时惊尘已然用动作做出了解释。   他俯身跪在地上,指尖一掠,黎未寒腰间的系带便落进他手心。   衣袍如水一般,敞开滑落在榻边。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黎未寒问了一句。   时惊尘抬眸看着黎未寒,沉声道:“我知道,我不后悔。”   他说罢,便埋下头去。   黎未寒本想一脚揣开他,却猛然间被蹿入脊骨的战.栗所淹没。   这是他从未体验过的,无论从视觉上,还是从感觉上,时惊尘带给他的这种感觉,都是近乎于灭顶的愉悦。   黎未寒从来不曾想过这样的感受,居然是时惊尘带给他的。   这一瞬间仿佛什么都不重要了,唯有眼前难得的欢愉,才是最值得他放在心上的。   黎未寒不是个死板的人,只要不是有违人伦的事,他都可以接受。   即便眼下为自己做这样事的人是时惊尘,是自己的徒弟,他心中也仅仅是震惊,并没有厌恶。   修长的手指落在时惊尘的发间,黎未寒垂眸看着时惊尘,在眸中的金光浮越而起时,伸手将时惊尘的下巴抬了起来。   拇指将唇角溢出的东西抹开,染在殷红的唇上,黎未寒垂眸看着他,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时惊尘看着他,垂了垂眼角,道:“忘记了,师尊,一个人的路太长,与我一同走,好不好?”   好不好。   这三个字从薄唇中吐出的时候,黎未寒的心便已经化了。   他何尝不知道两人并肩前行路会好走些,只是从来没有人这么问过他。以至于,他打心底里觉得不会有这么一个人出现。   没想到,说出这句话的人,居然会是时惊尘。   时惊尘的手落在床栏上,就那么坐在他腿上。他感受着黎未寒的“心意”,忽然侧了侧脑袋,用舌尖轻轻舔了一下黎未寒的掌心。   那是一双带着水汽的清澈眼眸,此刻在摇曳烛火的辉映下,染了一重别样的艳色。   黎未寒静静看着时惊尘,片刻后捏着他下巴的手紧了一紧。   唇齿相撞的瞬间,时惊尘整个人都僵住了。反应过来自己得到了回应,他即刻将黎未寒拥入了怀中。   床栏边上的帷幔被带下来,在二人跌落在榻上时,遮住了两人的身形。   黎未寒亲吻着与他相拥的人,感受着时惊尘心底那压抑许久,不能诉诸于口的情。   在从未有过的距离下,二人人的灵力,相互勾缠在一起。   是涸辙之地,骤降甘霖。   时惊尘扬起脖颈,任由黎未寒细密地亲吻着他。   所有的不安在这一刻落定,心中闷堵的巨石,也在顷刻间溃散。   时惊尘从未想过能得到黎未寒的回应,在孤注一掷之前,他已然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师尊……”时惊尘忽然低低唤了一声,咬着黎未寒的耳朵,问他道,“春晓堂后头那个字是什么意思?”   揽着时惊尘的手滞了一滞,黎未寒看着时惊尘,忽地抬了抬唇角,指尖落在他身后:“不是什么好话,不必记得。”   黎未寒的手正要离开,时惊尘却猛地攥住了他的腕子。   “男子之间,是不要这样……”时惊尘问了一句,引着黎未寒的手过去。   黎未寒看他紧张的样子,低声道:“今日仓促,你又是头一次,不用这儿。”   “不用也可以么……”   时惊尘的眼睛眨了眨,一时间在合欢宗听到的那些话,都抛在了脑后。   此番懵懂之态与方才大胆的举动反差很大,黎未寒笑着吻了吻他的鼻尖,伸手将时惊尘的衣裳挑去。   船外下了雨,嘀嗒哒落在舱顶。   荷叶被船只碾入水下,溺毙在浓绻的夜色中。   “师尊,师尊……”   耳畔是时惊尘低沉的音声,从来都是清晰的脑海,此刻只剩下眼前的人。   黎未寒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要不然不会与时惊尘做出如此放浪形骸的事。   可眼下这混沌的脑子,也经不住过多思量了。   一场秋雨一场凉,即便是四季并不分明的岭南,在一夜的大雨过后,也变得凉爽宜人。   *    第068章   此刻夜风雨俱凉, 唯有两颗心滚烫,唯有一片情火热。   黎未寒好好歇息的计划,还是被打破了, 一直到天将明才罢休。   宿在船上,闷在船舱里, 本是不大舒服的一件事, 可是今日, 两人却险些将那让人舒坦的事做个彻底。   黎未寒从未想过时惊尘这么缠人, 一双腿勾着他, 比缚仙锁都要管用些。   要不是忍着没到最后, 只怕这人的身子非得见血不可。   黎未寒自问不是个容易耽溺于声色中的人,但昨夜却被时惊尘那不同往日的样子, 勾得险些丟了魂。   他从前总觉得,这人与人之间不过萍水相逢, 不会有什么人值得神魂授予。直到昨夜才发觉, 原来世上的情可以如此浓烈。最简单的肌肤相亲, 会是如此简单快活的一件事。   黎未寒本质上是个很简单的人,不会将两人之间的感情想的太过复杂, 也不喜欢爱恨情仇都斤斤计较。   一段感情只要让他高兴, 便是良性的感情。让他困惑不解的,便不可以开始,需要挥慧剑, 斩情丝,斩旁人的情思。   这些年接近他的人里,一半是喜爱他的相貌, 一半是觊觎他的灵力, 利益掺杂远多过一片真心。   时惊尘喜欢他, 那是一种纯粹的,不掺任何杂质的情。   他能拒绝任何人,唯独不能拒绝时惊尘。   不过,这傻狍子到底是什么时候,对他有这样的心思的,他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   许是对原著里那个龙傲天的印象太深,即便察到风吹草动,也不敢肯定。黎未寒仔细想来,忽然觉得时惊尘从前的种种举动都有了解释。   原来不是撒酒疯,是一早便在心中情根深种。   这小东西倒是真够为难自己的,居然忍了这么久。   “师尊……”时惊尘醒来时,一抬眼便看到了已然坐着靠在床栏上的人。   胳膊还揽在黎未寒腰上,许是觉得冒犯,睁眼的那一刻,他便将手抽了回去。   黎未寒哪里能如他的愿,直接捉了他的手,按在原处,问道:“昨夜不是大胆的很?”   时惊尘被他说得害臊,愣了好一会儿都没能答出什么话来。   他确实胆大,甚至有些胆大妄为。   要是黎未寒领昨夜生了气,他这会儿后悔都没地方后悔。   黎未寒看他这模样,只问他道:“你有这样的心思,怎么还憋着,弄得本尊还要操心你的婚事。”   时惊尘被黎未寒这么一问,忽然觉得心下一有些五味杂陈。   他哪里敢说出去,黎未寒一不好男风,二是他的师尊,他又怎么敢将这样大逆不道的事说出去。   更何况这种事哪里需要说出口呢,分明旁人的眼睛都看的出来,唯独黎未寒一叶障目。   这人分明是世间最通透的人,却唯独看不透他的心思。   时惊尘垂了垂眸,忽地问黎未寒道:“师尊从前,是真的想让我与百花休在一起吗?”   若真是有一丝的喜欢,又怎么会把喜欢的人屡次拱手让人呢。   黎未寒看着质问自己的人,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热衷于撮合时惊尘和百花休,真的是因为自己的意愿吗,还是早就在不知不觉间,就已经将这件事当成了一种任务,觉得他们二人应当在一起呢。   黎未寒头一次认真思考这种问题,他一意孤行地认为,只有原著的走向对时惊尘才是最好的,却从没发现时惊尘地路早已被他改变,这个人也早已与书中不同。   “惊尘,你有没有想过,若没有遇到本尊,你可能会有更开阔的天地。”   有些事黎未寒不知道该不该说出口,但他还是说了。他希望时惊尘的能经历更多,更好的东西,而不只是拘束在自己的身边。   时惊尘听见这句话,愣了一愣,旋即揽紧黎未寒的腰,闷头道:“若不是师尊,我要更开阔的天地做什么?”   正是因为一个人走过这条路,才知道有一个人并肩同行,是多么令人羡艳的一件事。   时惊尘忽然很想告诉黎未寒他的过往,告诉他自己也曾有一览众山小的时刻,可这一切并没有让人留恋的感觉。   他所留恋的,只是能够在黎未寒身侧,跑腿也好,挨骂也好,只要一睁眼能看见他就好。   黎未寒是天底下最好的人,若不是他,功成名就,万人敬仰又有什么意思。无非是仗着自己的灵力,能听一两句旁人违心的好话罢了。   黎未寒看着趴在自己身上小猫儿似的人,忽地笑了笑。   男儿有凌云之志,亦有绕指柔情。   他不能要求一个人永远一往无前,独当一面。人是会累的,时惊尘说的对,两人搭伙儿走路,总比踽踽独行要好过些。   “你倒是让本尊,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该怎么办呢。   他可是刚刚在仙门百家面前,信誓旦旦地说,他与时惊尘之间清清白白,只是师徒之谊。   眼下这师徒情深,到底是情深到床榻上来了。   男人说的话,当真是不作数的很。   “折腾了那么久,不再睡会儿么。”黎未寒看着手脚不老实的人,问了一句。   时惊尘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凑近了些,仰着脑袋问了他同样的问题:“师尊呢,师尊怎么不睡?”   这话问的讨巧。   这肌肤贴着肌肤,心里乱,脑子也不清利,哪里睡得着觉。   黎未寒垂眸看着时惊尘,刚想调侃他昨夜跟个咬人的小狗似的,一垂眸发现时惊尘身上的痕迹也不少,便忽然住了嘴。   除了吻痕,还有那水牢里镣铐留下的淤痕,一道道红的刺目。   时惊尘的身子是无瑕的玉,是洁白柔软的锦,不该被如此对待。   黎未寒不曾开口,对方却有话要问。   时惊尘支起胳膊,问他道:“师尊什么时候才能和我,真的……”   “真的什么?”黎未寒故意问了一句。   时惊尘见状,抬了身子伏在他耳边道了几个字。   有些字眼儿被隐晦地说了千百年,从来都是难登大雅之堂,如今被时惊尘这么一说,倒是只觉得直白可爱,并未有半分不堪。   大抵是有些不好意思,时惊尘说罢,便往被窝里一钻,闷声道:“旁人都这样的。”   时惊尘不需要黎未寒顾及他,黎未寒是男人,他也是男人,旁人能做到的,他都能做到。   他想让黎未寒看看,自己也能让他高兴。   黎未寒见他把脸埋进去不再说话,只道:“这男子的谷道,天生不是用来做这种事的,且再缓缓。”   他音声低低的,没来由的往人心里撩拨。   时惊尘的心神跟着晃,一时也不知道是因为黎未寒,还是因为这水面漂泊的船。   腿根儿传来些不适的感觉,连带着黏糊糊的,叫人身上觉得不大清利。   时惊尘心下打鼓一般,没来由的心慌。   什么叫如梦似幻,从昨夜到今晨,便是如梦似幻。   他怕好梦有一日会散,怕一回头便发现,这一切皆是终将消散的幻景。甚至有过肌肤之亲后,都不敢问一句,黎未寒昨夜,是因为喜欢,还是因为本能。   人总是贪心的,得到了人还不够,还奢望能得到一颗真心。   时惊尘不再言语,黎未寒也不再问什么。   两个人各自在床榻的一边,耗费着光阴,却到底什么都没想明白。   一直到甲板上传来人声,才穿衣裳起了身。   黎未寒踏上甲板时,一眼看到了站在船头的苏锦飞。   苏锦飞见到他,眉眼弯了一弯,走到近处,压低了声音问他道:“仙尊好本事,这得有几个时辰了。怎么样,窝边草,好不好吃?”   “你听到了?”黎未寒问了一句。   只他失策,早知该结下结界的。   苏锦飞挑了挑眉,道:“若不是昨夜雨大,吵嚷的厉害,只怕整个江面上的人都要听到了。这船外的雨大,巫山的雨大不大,嗯?”   苏锦飞眉眼间是掩饰不住的笑意,黎未寒如今的神色越是正经,他便越是觉得有趣儿。   这无情道看似坚不可摧,到底抵不过俗世红尘里的一夕缱绻。   黎未寒没解释什么,这事原就无需多言。   他见苏锦飞肩上有雨迹,只道:“巫山的雨大不大本尊不知,这岭南的雨,倒是当真大的很,宗主站了半夜,劳累了。”   黎未寒说罢,伸手掸了掸苏锦飞肩头并不存在的雨珠。   “欸,你这人……”   黎未寒怎么回事,谁稀罕呢。   苏锦飞脸上的笑意顷刻间变成了嫌弃。   这人倒是来的很是时候,黎未寒凑近了些许,才在他耳边问了件事儿。   苏锦飞听罢,唇角抬了抬,对他道:“我从前送你的时候你嫌上不了台面,眼下有了小徒弟就来问我要了,黎仙尊把自己的无情道至于何地呢?”   黎未寒淡淡瞥了他一眼,只叮嘱道:“要最好的玉,无需花哨。”   “知道了,我那好玉都是用来做这个的,你若真想要,我直接送你一整套,大的小的,可着劲儿的玩。”   黎未寒与时惊尘眼下的心思,苏锦飞很是明白。   两人都是年轻气盛的时候,又都是头一次开荤,得了趣儿,哪里还能像以前一样素着呢。   是怕是日日都在一起,也觉得光阴似箭。   他二人在一处说话,不多时,时惊尘也从船舱中走了出来。   苏锦飞瞥了一眼穿着黎未寒衣裳的人,不由地调侃了一句:“黎仙尊不太行呀,怎么你那小徒弟这会儿还能下榻走动呢?”   不待黎未寒骂他,苏锦飞便已然招了招手,把时惊尘叫到了身边。   他假意叹了口气,揣着手道:“本宗主辛辛苦苦藏了你那么些日子,你这没良心的,连句话都没留,就跟黎未寒走了,连个‘谢’字也不曾给我吗?”   时惊尘见状,抬眸看了黎未寒一眼,这才抬了手,行礼道:“惊尘多谢宗主掩护之恩。”   苏锦飞瞧他俩眉来眼去的,一时也不知从何调侃。   这调侃人,对方得是个脸皮儿薄的才有趣儿。这黎未寒的脸比城墙都要厚些,时惊尘又木木的,当真是没什么意思。   .   等一行人都回来,已然是晌午时分。   昨夜雨大,几个小徒弟便留在岸上宿了一夜。   白念桃夜半时分离开,这会儿还不曾回来。   百花休一回到船上,便说在不远处找到了家菜品可口的馆子,想带着着几人去尝一尝。   黎未寒本想尽快回去,却被百花休口中那句“离别容易,相逢难”触动了些许。   这世上最难得的就是圆满,多少人一旦离别就再也没见过。   黎未寒先往岸上去。   走在时惊尘身后的百花休快走几步,追上时惊尘后,悄声问他道:“你们昨夜在一处说话了吗?”   这久别重逢,该是有说不完的话才对。   时惊尘看着她,沉默了片刻,没说出话来。   他不能告诉这人,不止说了话,还做了些大逆不道的事。   百花休见他默不作声,叹了口气,道:“看你这样子就知道没有,你这畏手畏脚的,得等到什么时候。你知道吗,我师姐对你师尊有点儿意思。”   “我知道。”   他不知知道,还亲眼看见了。   “你怎么知道的?”百花休没有过多惊讶,只叹了口气,道,“按理我该帮着师姐才对,可是她和你师尊不是一路人,硬在一起,早晚也要分开,如此还不如不开始。”   “不合适是怎么看出来的?”时惊尘问了一句。   百花休耸了耸肩膀,道:“一眼就看出来了,黎仙尊脾气多差呀,也就你,情人眼里出西施,觉得他做什么都对。”   “我师尊脾气很差吗?”时惊尘看着前方黎未寒的背影,低声问了一句。   百花休点了点头,这各门各派里,谁都知道黎未寒脾气不好,便是楚然也抱怨过一两句。也就时惊尘任劳任怨的,天底下再没第二个这么傻的。   *    第069章   时惊尘看着百花休, 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觉得没什么解释的必要,遂只笑了笑, 抬腿往岸上去。   有些事情只要彼此知道便好,无需在外解释。   百花休说的也没错, 黎未寒的脾气, 确实不太好。   几人到餐馆时, 白念桃已然等在位子上。   大抵是昨夜说了些不该说的话, 白念桃今日见黎未寒, 并未打招呼。   跑堂的伙计推荐了几个很有特色的菜, 黎未寒见人不少,付过银钱, 便都要了一些。   楚然趁等菜时,跟时惊尘说了说那日摘星台上审小鬼的情形。   此事牵动了鬼界, 算是直接断了那守城阴兵的财路。往后再要想提前进鬼城, 只怕是难于上青天了。   也不知多少修士和小鬼儿, 会因此记恨上观海阁。   顾澜风如今神志不清,已被关入了水牢等候发落。今后只怕就算是活下去, 也再不似以往风光无两了。   观海阁的大弟子做出这样的事, 师门上下都丢尽了颜面,这会儿正在犯愁。   按理这顾澜风和时惊尘之间,原是没什么深仇大恨, 也不知为会如此构陷暗害。   这杀人害命可是永不得翻身的事,怎么就会做得如此轻易呢。   楚然不明白。   黎未寒见他一脸纠结,启唇道:“这妒从心起, 便容易生恶心, 尤其经不得人挑拨。他年强气盛, 到底是太过于在乎颜面与名声。”   年轻人有上进心是好事,但若妄图拉下旁人来突显自己,早晚有一天会遭到反噬的。   这各门各派千百年来,从来都是百花齐放,没有一枝独秀的时候。   多少人为了求一个天下第一,不惜用他人的性命灵力,来助长己身的修为。   修行亦是修心,心不定,早晚容易入歧途。   楚然听黎未寒这么说,用手托了托下巴,问他道:“这魁首真有那么好当吗?”   楚然是从小生长在父母跟前儿的孩子,自幼便被灌输了“不求富贵,只求平安”的观念。加上黎未寒又是个随性的人,对几个徒弟的要求从来不会太苛刻,便也没有那事事争第一的想法。   百花休听了许久,才开口道:“你师尊也拿过魁首,你问问他呀。”   楚然直接将目光投向了黎未寒,黎未寒看了他一眼,只道:“没什么意思。”   “这话听着有点儿不要脸了。”   苏锦飞从来有话直说,一点儿没顾及黎未寒的面子。   这仙门大会约莫着三年才办一回,这一举成名天下知的机会很是难得,多少弟子等了三年又三年,都没拿出个名次来。   黎未寒这种一出手便是魁首的人,根本不会明白众多弟子的想法。   就像今次的仙门大会一般,若沈琉儿不是魔尊的儿子,只怕那各门各派的弟子恨都要恨死了。   前些年还有不少人反对忘忧谷参与仙门大会,要不是督护府想接着机会查看忘忧谷的动静,只怕忘忧谷的人早在邀请名帖之外了。   黎未寒抬头看着苏锦飞,一双眸如潭水般深不见底。   “确实没什么意思。”   黎未寒并非卖弄,只是亲自体会过夺魁后,才明白,这魁首的风光,也不过是那么一瞬,往后的烦心事儿,多了去了。   先不说日后的清净就此不见,单单是往各门各派的掌门眼皮子底下一站,片刻的功夫就不知被里里外外看了几遍了。   一个个的目光如狼似虎,恨得厉害。   人人都想天下第一,这第一却只有一个。   飞升渡劫不易,不如做本事最大的凡人。   宁愿冒功德被损的风险,也要杀人夺灵,去精进自己的本事。各门各派的风气,早就变得从不前不一样了。   如此得不得魁首已然没什么意义,倒不如藏着掖着,活得更快活些。   黎未寒这些想法,旁人并不理解,唯有时惊尘能够懂得一二,即便不懂,也不会忤逆他的心思。   他二人一退一进,相得益彰的很。   几人说话的功夫,那伙计已然将菜品上了个齐全。   岭南一带的菜品偏甜,做得又少又精致。   时惊尘看黎未寒提了筷子又放下,便径自去找那店里的伙计,要了一碟子醋,拌了葱花、姜汁、椒粉等小料,单独放在了黎未寒手边儿。   黎未寒看着那碟子调过的醋,眉眼间顷刻多了些微不可察的笑意。   这世上无人能明白他对食物的向往,唯有时惊尘,虽不明白,却仍是惯着他。   雨后初晴的天很好,黎未寒的心情亦然。   而今坐在一起的都是坦率人,几人在一桌吃饭,举杯同饮,是最惬意无忧的时刻。   时惊尘手边的酒盅被第三次添满时,黎未寒悄悄将自己的空酒盅跟他做了调换。   这一动作做得隐蔽自然,却还是被百花休发现了。   她觉得这两人之间有什么不同,却还是没想出来到底有什么不同。   .   待几人回到船上时,百花休拍了拍正要进床舱的楚然几下,问他道:“楚师兄有没有觉得,你师弟和师尊今日有些不同?”   “有何不同?”楚然方才只顾着吃蟹饺,倒是并未发现什么。   百花休将他拉到一边,道:“时惊尘今日穿着的,好似是你师尊的衣裳吧。”   楚然闻言,思量了片刻,才道:“师弟才回来,必然没有自己的衣裳。昨日雨大,只有师尊在,自然要换一身他的衣裳。”   楚然曾经误会过这两人,心下很是愧疚,故而再也不敢往那方面,去想时惊尘和黎未寒的关系。   这师徒之间本就是该亲密无间,没有嫌隙隔阂的,旁人说得那样肮脏误会,只怕是从来没有有过过如此和谐的师门。   百花休见他反应出奇的迟钝,提醒他道:“我方才还瞧见你师尊替时惊尘挡酒了。”   “那更是寻常了,若是师弟再喝醉了怎么办,在大街上闹起来可不是好玩儿的,师尊如此做必然是有自己的考量。”   楚然义正言辞地说罢这一番话,一时间只觉得自己的思想又上升到了一个新的境界。   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他能如此看待黎未寒与时惊尘,说明他也是个正人君子。   百花休见他这信誓旦旦地样子,又问道:“那你说时惊尘喝醉了酒不找旁人,单单往你师尊怀里去,算怎么回事?”   这叫持酒装疯,大家都瞧见了。   楚然即刻道:“自然是爱戴他,我若是醉了,必然也会想起爹娘,惊尘从小便无父无母,只有一个师尊待他好,不找师尊,找谁呢。”   百花休听完楚然这一大通分析,眉头挑了挑,问他道:“你真是这么想的?”   “嗯!”楚然这一声答得利落又坚定。   百花休沉默片刻,忽然抬了抬唇角,对他道:“那便就这么想吧,最好永远这么想。”   她说罢,即刻绕过楚然往船舱中去。   从前只觉得时惊尘脑子有些不好使,如今看来,这天底下的男人,脑子多少都有点问题。   .   酒意熏人,时惊尘不是个能饮酒的人。   三两杯下腹,脑子便不太清利,一进床舱便靠在卧榻的矮桌上缓神儿。   一直到黎未寒抱着锦盒进来,才歪了歪脑袋去看他。   黎未寒见他整个人从脖颈红到耳根,便知时惊尘这会儿身上定然不好受。   “醉了?”   时惊尘没有回应,就那么看着他,一双眼带着湿气,看了许久,才道:“方才还好,这会儿胃里也难受。”   他生来各方面的感觉便灵敏些,这会儿在船舱内,只觉得心浮越在水面,起起落落的,时不时蹦到脾胃上一般,难受的紧。   黎未寒见状,坐在他身侧,将手覆在了他额头上。   感觉到黎未寒又要渡灵力给自己,时惊尘抬手,攥住了他的腕子。   “不要?”黎未寒问他。   “不用灵力。”   时惊尘很喜欢黎未寒身上那道灵力,但黎未寒自己都灵力不稳,他又怎么舍得用呢。   “不用灵力用什么?”黎未寒问他。   时惊尘抬眸看了他一眼,思量了片刻,俯下身子,将脑袋枕在了黎未寒的腿上。   黎未寒身上有种特殊的味道,似冰雪中绽放的梅,清冽宜人。   时惊尘时常在梦中,被这种淡淡的味道萦绕,他很喜欢,喜欢到不想有一时片刻的离开。   黎未寒的手落在他的眉骨上,指腹轻轻按揉着,低声问他道:“那夜到底去了何处?”   时惊尘知道黎未寒问的,是进鬼城的前一晚,眉眼垂了一垂,只回他道:“现在不能说。”   “到底是什么事儿,连本尊也瞒着?”   时惊尘看着他,道,“去旁的地方打听了些事,不是坏事,师尊放心。”   他眼中带着些疲态,黎未寒想到这人一连数日在水牢里关着,都守口如瓶,便也没有问下去。   时惊尘长大了,好些事,不必事无巨细地告知于他。   黎未寒见他无聊,想起晨起问苏锦飞要的那样东西,便将方才拿着的锦盒挪了过来,放在时惊尘身上。   “这是什么?”时惊尘问了一句。   “打开看看。”   时惊尘抬了身子,靠在他身上,将那锦盒打开。   却见里头朱红的缎子上,整整齐齐摆着几根玉势,大小不一,皆是不同规格。   合欢宗的玉向来是最好的,冷暖两种,各有各的乐趣。   时惊尘看了那盒子里的东西一眼,又抬眼去看黎未寒:“这个……怎么用。”   时惊尘在合欢宗时,苏锦飞已然告诉过他该如何开身,但眼下,他想听黎未寒亲口说。   他想知道那张薄唇,能说出什么不堪入耳的话来。   黎未寒看着时惊尘,低声道:“你那处紧俏,若不开身,是要受伤的。夜里得了空儿,可将这东西置于谷道内,从这个开始……”   他说到此处,握着时惊尘的手,放在最小的玉势上。   “待过些日子,再换下一个。”   时惊尘的手被他握着,依次掠过那规格不一样的物件儿。   待停在最后一个险些攥不住的玉势上时,黎未寒才在他耳边,道:“等到能置下这一个,就可以了。”   手心传来凉润的触感。   时惊尘看着那骇人的玉,想起昨夜他见到的东西,一时觉得脸上烫的厉害。   也是现在才知道,黎未寒知道的东西,未必会比苏锦飞少,只是看着正经些。   时惊尘被臊的厉害,想收回手,手背却被黎未寒牢牢握着,落在那上不了台面的玉上。   “脑袋还晕吗?”黎未寒问了一句。   时惊尘失神片刻,道了一声“尚可”,便转过身子,揽住了黎未寒的脖颈。   黎未寒眼中带着笑意。   到底是年轻气盛,经不住三两句的撩拨。   时惊尘勾着他的脖颈,沉了腰,就那么看着他。   “若是弄脏衣裳,可就没下一件了。”黎未寒提醒他。   时惊尘的眼角微垂,在吻上黎未寒的眉眼时,松开了自己衣襟上的系带。   “哗啦”一声,矮桌的锦盒被扫落在地面上。   时惊尘仰靠在矮桌上,指间还捻着黎未寒腰带的一头。   那细嫩眼尾泛起一抹红,是世上最动人的颜色。   眼前人将手中的腰带一点点缠绕在带着红痕的腕上,绕在人心里。   黎未寒静静看着,下一刻,俯身衔住了他的唇。   岭南的雨大,却远不及此刻心下浪涛涌动。   黎未寒从前没想过,时惊尘的声音是那样动人。夜莺婉转,黄鹂轻啼,都不及他口中带着几分委屈的“师尊”二字。   他想他大抵是中了蛊。   这蛊惑人的不是蛊虫,而是下蛊之人。   *    第070章   黎未寒头一次发现, 自己是个贪恋肌肤之亲的人。   时惊尘不知所措的模样,以及因为羞赧而泛红的眼尾,都是他所见过这人世间里最有趣儿的东西。   他从来都是俗人, 愿意为红尘中的风月事而停留,也免不了会为一个人的一句话, 一个眼神而心动。   细密的吻一直向下, 再往下时, 时惊尘忽地伸手挡住了他。   “怎么了?”黎未寒问他。   这件事儿时惊尘昨夜也为他做过, 黎未寒心下并不觉得过分。   时惊尘一只手挡着他, 一只手捂住自己要红得快要滴血的脸, 低声道:“不行,这是以下犯上, 我不能让您……”   不能让你,为我做到如此地步。   时惊尘再也说不下去, 他希望黎未寒能换一种方式, 如此叫他心下不安, 他承受不起。   黎未寒已经为他做了太多了,若当真为他口侍, 他心下又怎么能好过。   黎未寒抬眸看着眼前的人, 眸中的光渐起。   似是明白了什么,他的唇角带了些轻微的笑意。   时惊尘从来都是时惊尘,是他的小徒弟, 是这世上最不会忤逆他的人。   这个人从一开始,便将自己摆在了被支配者的位置,不会安然享受, 更不会得寸进尺。   比之对他好, 不如让他心下为难, 感到难看,如此才能心安理得的去享受爱意。   “那,你来伺候。”   黎未寒垂眸,原本墨色的瞳子染了妖异的金色。   他见时惊尘的身子明显僵了一僵硬,伸手用拇指轻轻摩挲在他柔软的唇上。   “昨日不是很喜欢,不想要吗,你很喜欢吧,那样的事。”   黎未寒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直觉告诉他,时惊尘本质上是喜欢这些话的。   时惊尘看着他,一双眉微微蹙着。   黎未寒的目光向下,很快看到时惊尘的真实的“心意”。   怪不得平日里疾言厉色的,这人总也不反驳什么,原来是因为这个。   “它替你答了。”   黎未寒的指尖轻弹,时惊尘眯了眯眼睛,一时间羞愧到了极点。   黎未寒将这一幕收入眼底,只觉得这世上再没有比时惊尘更有趣儿的人。   .   天生的支配者,若遇神兵利刃,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屠戮之于此人,便会成为最低级的愉悦。   一行人回到天韵山庄时,楚天舒恰好闭关出来。   每年入秋掌门都会到望舒阁,几位长老的身侧闭关。   一出来就听见时惊尘发生了那样大的事,楚天舒的心始终是悬着的,如今见到人都齐全着回来,心下的石头也就落地了。   “真好。”   楚天舒看着正在下马车的几人,眼眶微微湿润。   这一句“真好”带着无限复杂的情绪,便是听到时惊尘帮助沈琉儿夺魁时,他也没有这样高兴过。   许是年纪也大了,总觉得师门团聚,比什么都重要。   “折梅,我备了些酒,你看今晚可有空,咱们好生叙叙。”   楚然见楚天舒盛情邀请,只道:“爹,师尊一路舟车劳顿,你今日非缠着他喝酒做什么。”   “你懂什么?”   楚天舒看向黎未寒,黎未寒见他眸中似有话未出口,便也就答应了。吩咐完楚然给来客安排好地方,即刻便跟着楚天舒去了。   此次去的不是拢月居,而是楚天舒闭关的望舒阁。   黎未寒走到门前时,脚步停了一停,问楚天舒道:“怎么来这里?”   楚天舒回头看了他一眼,只道:“长老们想见你。”   “长老?”   那几个渡劫失败的长老向来清高的很,怎么会想要见他呢。   黎未寒心下有疑惑,却还是跟着楚天舒入了望舒阁。   这地方黎未寒几年前也来过,印象里是颇为昏暗的场景,以及满眼密密麻麻的灵位。   如今多少年过去,此地除了又积了不少灰,还是一如既往的阴森压抑。   黎未寒刚迈入望舒阁,身后的大门即刻便被关闭。   耳边有铜铃声响起,先是一个,再是一串,紧接着房顶上用丝线穿起的铃铛,便都响了起来。   数百上千个铃铛一起响,是很烦人的一件事,不少进来打扫的修士,就是被这铃铛吓得不敢再踏足此地。   这些老人闲着没事,就喜欢做些邪乎事儿吓人。   黎未寒略略蹙了蹙眉,将自己的听觉降了几分,才来到那无数灵牌之前。   楚天舒朝着那一大片被灯火照亮的排位拜了一拜,黎未寒学着他的样子,也给了几位长老应有的敬重。   待直起腰来时,那几个牌位忽地现出了灵光。   很快便有几个用灵力聚成的人影浮在了牌位上头,他们看了地上的二人一眼,即刻飘过去,围着黎未寒转了一圈。   “刘未寒。”其中一个长老先开了口。   黎未寒没说话,还是楚天舒道了一句“叫黎未寒”,那长老才改了口。   “后生太多了,原是记不得那么多了。”   黎未寒听见这句,不由得挑了挑眉。   那几个长老围着黎未寒看完一大圈后,很快进入了正题。   这次把黎未寒叫过来,也没什么别的意思,是望舒阁近日锻造了件法器,想让黎未寒过来演示演示。   这几个人渡劫失败后,不往生,也不魂归故里,聚在一起就喜欢整点儿稀奇玩意儿。   近些年来,这几人一直痴迷于法器锻造。   楚然手中那把剑便是他们锻造出来的,虽算不上神兵,却也是把有灵气的剑。只可惜那剑的性子太软,不喜欢见人,更不喜欢见血,弄得楚然也没出过几次手。   要不是因为这把剑,是楚天舒借黎未寒的手送出去的,只怕早就被丢出去了。   也不知是不是有那“不蒸馒头争口气”的想法在,自此几位长老就一心扑在神兵铸造上。   铃铛造过,魂灯造过,暗器也造过,总是不尽人意。   也不知今次是个什么东西,还得让他来演示。   “如此,晚辈听命。”   黎未寒往远处站了站,只见他本来站立的地方灵光乍现,待光芒褪去后,一具银质的骷髅便现在眼前。   那骨架子比人要高大一些,就那么垂着手,立在地面上,浑然没有生机。   这名门正道锻造神器,向来都造凤凰,玄龙一类的形状,怎么今日造了件这么阴森森的东西出来。   “这是……”   黎未寒看了几位长老一眼,其中一位长老飘在他身边,低声道:“这是傀儡,你不是一直没有合适的傀儡吗。”   这话不假。   黎未寒平日用的傀儡不是木头,就是棉花娃娃,传个信儿还行,用来打斗是极容易破损的。   眼前这具傀儡,倒是看着结实多了。   身侧的长老往后飘去,楚天舒也让开了地方。   黎未寒看着那大个子,抬手捻决,顷刻间便有无数道银丝缚住了那白骨的手脚。   有灵力顺着银丝缓缓进入那傀儡体内。   无心之物,因为有灵,而生魂。   那白骨随着黎未寒的动作开始活动手脚,宛如同生一体。   不远处的长老看着眼前的一幕,眸中的光隐隐跳动。   楚天舒示意黎未寒动作再大些,黎未寒会意,朝着大门的方向轻轻一砍。   那白骨几步过去,一下,便将门劈成了两半。   这望舒阁的大门一旦关闭,便会被结界所包围。这白骨劈开的不止是大门,更是设下的结界。   傀儡是好傀儡,配上黎未寒体内那道强劲的灵力,才是真正发挥到了极致。   这世上能够驾死者白骨的只有鬼道中人,以姜姬那样修炼邪术的人。   眼前这白骨乃是特殊材料所造,并不带鬼气,也不会有损心智与功德。   黎未寒看着眼前的傀儡,心下也有几分喜欢。   “当真是……”   “威力无穷啊。”   几位长老发出了感慨。   楚天舒看了黎未寒一眼,问他道:“折梅,与持有神兵的活人交战,你行不行?”   黎未寒看了他一眼,只道:“这会儿不行,灵力不够。”   越大的东西,操控起来,越需要丰厚的灵力压底儿,不然容易亏耗了己身。   许多神器在出世的时候,都是不完全的状态,是被主人的灵力血脉滋养,才有了那样无穷尽的威力。   眼前这具白骨很吃灵力,仅仅是发动,已然耗费了不少,更不用说是交战了。   如不能速战速决,只怕操纵者也会有危险。   “既如此,你便将这东西带去吧。”那长老忽然道了一句。   “我?”   楚天舒点了点头,道:“除了你,没人能操纵它,”   这世上修习千机引的人,他们知道的,也就这么一个。   打从这白骨被造出来时,几人心下便蹦出“黎未寒”这几个字儿了。   人选法器,法器也在选人,都是没办法的事。   “如此,折梅多谢几位长老,多谢掌门。”   黎未寒十分乐意捡这个便宜,这东西看着像是耗费了不少的心血在。虽算不上神器,总比那木头做的傀儡娃娃要好上一些。   .   黎未寒这一去,到入夜也没回来。   这人说着是第二日就要去后山闭关修炼,这一闭关怎么也得小半个月见不着,怎么到现在还没回来。   时惊尘正在愣神,房门突然传来声响。   他起身过去,见黎未寒面上带着淡淡的喜色,便问了一句“有什么好事”。   黎未寒看着他,只道:“得了件东西,你猜猜是什么?”   “我哪里能猜到,若是掌门给的,想来是件好东西。”时惊尘将预留好的点心放在桌上,送到了黎未寒手边。   黎未寒没顾着吃点心,只道:“是个傀儡,看上去挺唬人的。”   “傀儡?”时惊尘听他说这个,只道,“也是,师尊从前的都不经使。”   黎未寒见时惊尘眉宇间有几分失落,便知他定然是想起了自己做的棉花娃娃。   他起身将时惊尘拉到身边,揽住他的腰,让人坐在桌上,低声对他道:“用处不一样,那个在外头见血的时候用,这个在屋里用。”   到底是棉花做的东西,脏了总是不好的。   时惊尘听他这么说,也就没再说什么,只问他道:“师尊往后山去,得什么时候才出来。”   “一个月。”   “一个月?”时惊尘抬头看他,只觉得心里没来由的泛空。   怎么会这么久呢,什么样的调息,得调一个月。   时惊尘沉默了片刻,忽对黎未寒道:“师尊能不能把我也带去?”   *    第071章   “调息要平心静气, 你过来本尊如何能静心呢。”   黎未寒知道这人心下痒,只是如今正事要紧,不可将时光全然荒废。   时惊尘听他这么说, 心底的落寞一时都显现在脸上。   他知道黎未寒有许多正事要忙,但对于他来说, 黎未寒就是自己的正事。   人总是贪得无厌, 他也不例外, 他也想成为黎未寒心中的正事。   “不高兴?”黎未寒看他眼角下垂, 便知这人心下定然又不舒坦。   时惊尘的心思很容易体现在脸上, 最做不出那阳奉阴违的事。   黎未寒抬起时惊尘的下巴, 啄了一下,沉声道:“两情若在久长时, 又岂在朝朝暮暮。”   时惊尘抬头看着他,心下忽地被一片潮水包围。   怎么不在呢。   若是两情相悦, 怎么会舍得一时半刻的分别。   “师尊, 其实我……”   其实我也能为你调息。   时惊尘知道自己是炉鼎体质, 他一直引以为耻,也对觊觎他的人十分厌恶。可是这一刻, 他突然为了黎未寒不觊觎自己而失落。   他从记事起便没有见过父亲母亲, 收养他的人家,从不让他上桌吃饭,进屋睡觉。后来拜入折梅门下, 屋子倒是能进了,就是依旧不能上桌吃饭。   时惊尘上一世一直以为,小辈是没有资格坐在桌前吃饭的, 直到与天韵山庄决裂, 见到了灵秀宫的人, 百花休才告诉他,这些人是把他当做狗来养了。   给他水米,给他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再说些哄惑人的话,让他以为这就是最好的待遇。   时惊尘就这么长到了十七岁,直到仙门大会那一次,督护府的人来送吃食时,折梅为了名声,才破天荒地让他上桌吃饭。   那会儿他的感受是什么,是惶恐,是不安。   那是他头一次和人坐在一桌上吃饭,饭是什么味道他不记得,只记得当时心下很是激动。   再后来旁人骂折梅的时候,他还发了疯一般去维护这个人的美名。   哪知第二日,那个给他编造谎言的“师尊”,就露出了真面目。   这世上每一个人接近他都是有目的的,除了今世的黎未寒。   时惊尘在黎未寒的目光中,看不到一丝觊觎,一点贪图。   这个人从来都会无条件地信他,护他,便是在最危难时刻,也不会抛弃她。   这一切都让他欢喜,却又让他不安。   当一个人什么都不贪图的时候,又为何要和你长久的在一起呢。   “其实什么?”黎未寒问他。   时惊尘沉默了片刻,才道:“我舍不得师尊。”   他还是说了一句最简单,最直白的话。   有时候话不需多,只是这么一句,就足以打动人心。   黎未寒的手摩挲在时惊尘的耳垂上,只觉得灯火下的人,格外赤诚,可爱。   他想到从前时惊尘处理完委托,便日夜兼程地赶回来,便问了一句:“从前也是吗?”   “从前?”时惊尘重复了这两个字,心下也想起黎未寒口中的从前。   那会儿,他总以为夜以继日的赶回来,是为了早些休息,却不知心中最盼望的,是回到凝雪堂时,黎未寒对他说的一句“辛苦”。   他早就无法离开这个人了,在不知不觉中里,爱意已深。   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让一个人完全属于自己。   这样的情绪,让他许多个日夜,都无法入眠。   时惊尘没有回应,只是揽过黎未寒,将脸埋进他的脖颈中,贪婪地汲取着他身上的梅香。   他很想告诉黎未寒,他是自己见过最好的人,好到天上地下无人能及。若非今世能遇到他,得知叶汝死时,他大概就会去黄泉往生了。   这世上让人恐惧的从来不是死,也不是轮回,而是失去执念后的长生与迷茫。   他没有鸿鹄之志,也没有万人之上的野心,只想和眼前的人在一处。   黎未寒的手抚在怀中人的脑袋上,静静感受着来自时惊尘的体温,将自己也变得温热。   他从未想过这世上能有一个人,如此眷恋着自己。   这种感情无时无刻不在感染着他,也让他觉得这漫长时光里有了一丝乐趣。   他不是一个容易的动情的人,却又忍不住被最简单,最赤诚的心所打动。   .   时惊尘一夜没睡,几乎是数着更漏到清晨的。   黎未寒第二日去后山时,交代了时惊尘许多东西。他让时惊尘往琉璃栈一趟,再领着楚天舒去灵山道一遭解决一下那魂灯之事。   除了了这两件大事,还有些琐碎的小事。   时惊尘是个很听话的人,交代给他事,便一定会完成,黎未寒对他很是放心。   待一切都安排好,黎未寒才往后山青云洞去。   调息一事,是要借日月之灵与已身血脉相融。   黎未寒从前调息皆是一心一意,如今脑子里疑团重重,好几日都没能进入状态。   轻如燕那倒霉师弟梅君华出逃在外,也不知现在又在何处。   这人不找的时候,总会送上门来,如今想要刻意去找寻,倒是销声匿迹了。   梅君华那样想要他的血脉,难不成真的弄出个孩子来做诱饵吗。   黎未寒一想到这些,便一个脑袋两个大。   各门各派间勾心斗角已然让他十分烦心,眼下又出了梅君华这档子事儿,实在是叫他有些分身乏术。   这人既然是魔族圣女的后代,等闭关出去,还是去忘忧谷一趟为妙。   黎未寒脑子里的事一日比一日多,小半个月过去,调息没什么起色,倒是把如何追查梅君华的事,想了个差不多。   待到月中,把事情都想清楚了,才开始正式调息。   眼睛刚阖上,便听见洞外传来异响。   黎未寒蹙眉调运了千机引,人未捉到,倒是拿回来一个竹篮。   那篮子里放着桂花糕,还有些没见过的点心。   他伸手去拿那篮子里的吃食,耳畔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师尊喜欢吗?”   黎未寒抬头,便看见时惊尘已然立在眼前。   这是……回来了。   时惊尘见黎未寒眸中有疑惑,只道:“方才回来的,想来看看师尊。”   “只是看看?”黎未寒问他。   时惊尘的眼睛弯了弯,只道:“师尊交给我的事,已然办完了,我问师尊的事,可有答复吗?”   “何事?”   黎未寒随口问了一句,顺手将那篮子拎到了一侧的石桌上。   时惊尘见他有意回避这话,只道:“师尊调息了这么久,还没静下心吗,眼下我过来,想是也乱不了您的心了。”   时惊尘这句话,让黎未寒忽然有些许心虚。   他确实在青云洞待了许久,但这调息是一点成效都没有的。   黎未寒见时惊尘还要开口说话,只从那篮子里拿了块点心,堵住他的嘴,才问道:“灵山道那边如何?”   时惊尘把点心咽下,才道:“那姚如海是根随风倒的墙头草,不敢说什么。”   “你是这么看他的?”黎未寒问他。   时惊尘点了点头,道:“他这些年来倒是安分的很,比那叶汝做事要缓上许多。”   如若说那叶汝是什么事都管的伪君子,这姚如海就是一切都置身事外的真隐士。   便是查出了打碎魂灯的真凶,这人也没有过多怪罪观海阁的人,仅仅是抓了顾澜风和灵山道的两个修士,实在是“仁义”的很。   黎未寒听他这么说,只问道:“你觉得当年叶汝下台,浮生门和观海阁的人,为什么要力保姚如海做督护呢?”   时惊尘思量了片刻,道:“因为他好拿捏?”   黎未寒摇了摇头,坐在石桌旁,道:“会咬人的狗不叫,这姚如海看着好拿捏,实则不然。我在灵山道求学的日子虽少,却见那师门上下等级分明,严苛到常人难以想象的地步。这样一个人,连内外苑的弟子都会区别对待,更别说是旁人了。”   有些人与人交往,看得是志同道合,有些人得连带着身份地位,祖宗十八代一起看个清楚,才会去想要不要和一个人打交道。   这姚如海看似是个软柿子,时则心里的主意硬的很,不然也不会在督护的位置上,安然坐了这么多年。   时惊尘见黎未寒的语气如此严肃,不由得问他道:“师尊和灵山道之间,有过节吗?”   直觉告诉时惊尘,黎未寒当年从灵山道出来,不仅仅是因为被冤枉这么一件事。   那冤枉他的人是外苑的管事,按理黎未寒不该如此针对姚如海才是。   黎未寒闻言,沉默了片刻,忽然道:“本尊若说,是刻入骨血之中的厌恶呢。”   时惊尘见他无理的这么坦然,一时觉得这句话也没什么问题。   人与人之间是讲求缘分的,有时候讨厌一个人,这人做什么便都是错的。   黎未寒不喜欢姚如海,所以事事都会怀疑他别有用心。   时惊尘很少见黎未寒讨厌一个人,这姚如海还是头一个。   他想到此处,将一旁放着的点心,从篮子里拿出来,摆在桌上。   “师尊先尝尝这个。”   好不容易才见到黎未寒,时惊尘眼下不想为那些不相干的人耗费心神。   “你也吃。”黎未寒还是客气了一下。   “我不饿。”   “本尊也……”   “不饿”两个字,黎未寒到底没能说出来。   时惊尘捕捉到黎未寒眼底的闪烁,只伸手将点心都推到他面前:“是厨娘新制的,让带来给您尝尝,我来这儿之前,已然吃过了。”   他分明看到黎未寒是想吃这些东西的,为什么要刻意掩饰呢。   一个人对食物有渴望,到底有什么问题。   黎未寒听他这么说,也就没再推辞。   一连十几日不曾进食,确实让黎未寒心下有些不适,这一篮子东西,很快都入了腹中。   时惊尘静静看着黎未寒吃东西,像想印证些什么,直到黎未寒将最后一块儿点心塞进口中,才挪开了目光。   “还不走?”黎未寒问他。   时惊尘见黎未寒急着赶自己,也没动弹,只道:“师尊饱了,我还不曾。”   “你不是吃过了?”黎未寒问他。   时惊尘没有说话,只起了身往他腿上一坐,俯身衔住了他的唇。   桂花的清香,在唇齿中四散开来。   黎未寒揽住他的腰,问道:“你这脑袋里,想的都是什么?”   “是师尊。”   时惊尘没有过多解释,道完这几个字,便再次堵上了黎未寒的嘴。   他见黎未寒岿然不动,眸中的眼光微转,拿起黎未寒的手,带到身后……   黎未寒的目光蓦地变了变,故意问他道:“是什么。”   “玉势……”时惊尘的声音有些沉,带着些轻微的颤意,他俯身将唇落在黎未寒的耳畔,用皎白的齿轻轻咬了一下,才道,“已经可以放下最后那一个。”   “什么时候开始的。”黎未寒咬着他的脖颈,问了一句。   方才倒是不曾发现,这人言语有异常。   “前几日。”时惊尘仰起头,将黎未寒揽紧了些。   与黎未寒分别的这些日子,他都是带着这东西入眠的,只可惜,再暖的玉也是冷的,远不及眼前的人有血有肉。   *    第072章   黎未寒的表现, 很多时候太过于理智,理智到让人心下萌生出一种若即若离的感觉。   时惊尘希望有一天能看到,黎未寒也能为他情不自禁, 而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胡思乱想。   他俯身吻住黎未寒的唇, 玄色的衣袍落在地上, 铺开来。   时惊尘感觉自己被抱起来, 很快眼前一转, 后背便挨住了黎未寒铺在地上的衣袍。   “这几日夜里, 都在想什么?”黎未寒轻啄他的唇角, 低声问了一句。   时惊尘沉默了片刻,启唇道:“在想师尊。”   “想要本尊做什么?”   黎未寒像是揭开人心底欲念的海妖, 一声声,一点点, 让人把所有的尊严与遮挡都放下, 呈现在眼底, 供他欣赏。   时惊尘曾经一度以为这种想法是最肮脏,最不入流的, 直到今日才发发觉若是和黎未寒在一处, 做再多这样的事也不够。   有些事如果不说出口,不做出来,就永远不会有实现的可能了。脸面与矜持, 在今日这样的场景,是最不需要的东西。   两人之间的薄纱若不被揭开,便永远 都是朦胧的。   时惊尘揽过黎未寒的腕子, 一点点带到身后。   “这样?”黎未寒问了一句。   时惊尘的眸光潋了一潋, 看向黎未寒的眸光也带了些水光。玉制的物件儿被掣动, 让他此刻心下只有一个想法。   不要玉,要师尊。   时惊尘心下这么想,嘴上便这么说了。   如此直白的话,让黎未寒眸中的光跳了一跳。   藏在血脉中的灵力被一点点唤醒,顷刻间将人的眼瞳点染成金色。   与锦缎一般的肌肤接触,是会上瘾的。   黎未寒的唇再次在落在时惊尘的脖颈上,细细吻着那最柔软滑腻的缎子。   有朱红色的千机引从角落而来,一点点褪去繁琐的衣饰,缠到那细腻的,从不被日光照到过的地方。   一时间湖光山色,潋滟辰星,都不及眼前这俗世红尘里的风光。   “师尊……”时惊尘的声音带着期待。   黎未寒钳住他的腕子,将时惊尘唇齿中的字句,一点咽下。   四溢的灵力,将二人围绕。   神魂授予,心魄与共。   黎未寒打从来到这个世界那一天起,就已然做好了一个人上路的打算。   他赤着脚走过无数条漫长的街道,在冰冷的石洞中发着高烧赏过天降的大雨。   也经历过险些跨越阴阳的弥留时刻,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他,人间不值得,世人不值得。   众生皆苦,没有人会同情他,会真爱他。   也正因如此,所做所为才不会被感情所掣肘。才在扑朔迷离中的乱象中,看得更加清楚,活得更清醒。   他经历的事情太多,唯独这样炽烈如火的情不曾见过,甚至不曾想过。   “本尊值得吗?”   值得你愿意孤注一掷,以心交付。   黎未寒很想问这个问题,但事到如今却发现,有些事根本不用问出口。   有些人的眼睛会说话,即便是不开口,也会写着“喜欢”二字。   黎未寒喜欢时惊尘的声音,喜欢他每每情动时分,口中那一声声带着愉悦与失控的“师尊”。   青云洞外下了场大雨,雨落在山头,将人的音声一并遮去。   黎未寒筹备了许久的调息,就在连日的秋雨中结束了。   从一个人到两个人,从静心凝神,到灵力相缠,难舍难分。   时惊尘像只不知餮足的灵兽,永远在汲取,在索求,无分日月,不舍停歇。   他是凌霜傲雪堪比枝头梅蕊的少年,亦是被埋藏经年的媚骨天成,是冷月深秋里,一朵贪欲十足引人驻足的艳丽的花。   有花堪折直须折。   花开的正好,人正当年少。   黎未寒能感觉到,两人的灵力在一次次相汇后,变得与从前大不相同。   调息没什么长进,灵修倒是无师自通。   有一瞬间,黎未寒觉得自己从无情道直接跨入了合欢宗。   石桌,玉榻,枯草,断岩……   野火燎原,再难将息。   这青云洞中的每一样东西,从此都印下了他与时惊尘的回忆,每次一缱绻,都犹如踏上云颠。   黎未寒想起自己不久前,在仙门百家面前说过的“清清白白”,一时间只觉得荒唐与可笑。   他不爱说假话,也从没扯过谎。   那样坚定地澄清他与时惊尘的关系,今生只怕再没有第二次。   .   一场秋雨一场寒。   接连几日的大雨,让天韵山庄的弟子,都换上了厚衣裳。   百花休歪在凝雪堂檐下的躺椅上,翠绿色的罗裙,为满园的地枯枝添了些盎然生机。   她一手拿着点心,一手算着日子。   楚然正在屋里绘符,蓦地听见百花休“哎呀”了一声,即刻走了出来。   “什么事大惊小怪的。”楚然问了一句,手上还提着蘸有朱砂的毛笔。   这几天白念桃与苏锦飞都离开了,就剩下百花休还赖在这山庄,混在几位弟子里,浑然看不出是灵秀宫的人。   百花休从躺椅上坐起来,问他道:“你师尊今日是不是要出关了?”   算来足足也有一个月。   楚然见她提醒,心下算了算。   前几日楚天舒过来,说是有个棘手的委托,得亲自找黎未寒一趟,他得早点过去,把这事儿告诉黎未寒。   百花休见他蹙眉,目光往四下里落了一落,问他道:“你师弟呢,他不是跟掌门一起去的灵山道吗,怎么掌门回来了,你师弟没回?”   “许是去处理委托了。”楚然提醒道。   百花休挑了挑眉,只道:“这委托都是要经过你师尊之手,再分配下去的,不可能你师尊在闭关,他去受理委托托。依我看,这人没准去后山了。”   “后山?”楚然听见这个,放下手中的笔,摇了摇头,道,“他去后山做什么,这几日下雨,师尊又在闭关,去后山不是只能淋雨吗?”   “你这人……”   黎未寒怎么会舍得,自己的宝贝徒弟淋雨呢,这人是脾气不好,又不是心里有毛病。   她见楚然回屋里拿伞,道了一声“我也去”,便跟着楚然往后山去。   楚然是个爱说话的人,一路上都在分析他那小师弟去了何处。   百花休没回他,一直到离洞口不远的地方,才停下来,伸手指了指:“你看那是谁?”   楚然顺着百花休手指的地方去看,那大雨滂沱中,立在洞外的,正是黎未寒与时惊尘。   即便雨下的大,楚然还是看清了那二人笔挺的身姿。   “你不是说时惊尘不可能在后山吗?”百花休问他。   楚然沉默了片刻,只道:“没准儿师弟也是算好日子,来接师尊得,雨下得那么大,师尊又没带伞……”   楚然说到此处,一抬眼,眼睁睁看着黎未寒召出了望月伞。   楚然:……   百花休笑着看了他一眼,撑伞往近处去。   雨声盖住了人声,却遮不住人眼底与耳根的红。   时惊尘像是被调侃了一句,手伸出去,刚要落在黎未寒身上,一抬眼看见不远处过来的人,即刻收回手,藏在身后,还刻意与黎未寒站得远了些。   “师弟,你也来接师尊吗?”楚然先声问了一句。   时惊尘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没有开口回应。   黎未寒见他这矜贵样子,便知道这人在旁人面前冷漠木讷的状态又回来了。   很难有人会想到,这么一个平日里冷着脸不说话的人,方才被他欺负红了眼,还舍不得放开他的腰。   热情与冷漠皆是最真实的时惊尘,没有哪一面是刻意伪装。   他的小徒弟是这天底下独一无二的,最有趣儿的人。   黎未寒掩过眸中一闪而过的笑意,问两人道:“是有什么急事吗?”   楚然道:“确实有,前些日子父亲来了一趟,说是督护那边儿分来了委托。”   “督护府?”   “对……”   回凝雪堂的路上,楚然把这桩委托说了个清楚。   今次的委托人不是旁人,正是那人界皇帝所下达的委托。   各门各派的修士只要不飞升,本质上都是人,是人就免不了要和朝廷打交道。   这督护府的设立,一是为了督察各门各派,二便是为了与朝廷沟通。   按理这朝廷的委托,都是直接下到督护府,让督护府的人去执行的,送到天韵山庄做什么?   楚然见黎未寒眸中有疑惑,即刻道:“这事儿我也问过,父亲说是皇帝钦点了,要让您接下这个委托的。”   “钦点的。”   这灵山道这么多能人,让他去做什么。   黎未寒看着楚然,很快明白了什么。   这灵山道催的紧,黎未寒今日出来,明日就得下山往京都去。   屋内。   时惊尘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对黎未寒道:“师尊与朝廷从没有往来,唯一的接触,就是那青城的容郡王,会不会是他……”   黎未寒点了点头,只道:“虽说咱们是替他除了邪祟,到底是炸了大半个王府,只怕今次的委托,就是他向皇帝举荐的。”   想必是件棘手的事,等着他在皇帝面前出丑呢。   “师尊当真要去吗?”时惊尘对那容郡王没什么好感,一并对朝廷也有些看法。   黎未寒思量了片刻,道:“自然要去,他都亲自点了,本尊若是不去,岂不是有些不合适。”   原是没什么合适不合适,黎未寒愿意过去,不过也是好奇到底是什么棘手的事。   有些事埋藏在底下已经太久了,不如亲手挖掘出来,省得留祸患。   时惊尘整理衣裳的手滞了滞,没有说话。   这朝廷请灵山道的人过去,大半是为了祈福,这种事一般都是大张旗鼓的,早早开始准备。今次如此催逼着过去,还遮遮掩掩不说到底为什么,必然不是为了祈福。   “在担心吗?”耳畔传来黎未寒的声音,时惊尘一抬头,就看到已然站在身前的人。   他点了点头,算作是回应。   黎未寒拿过他手中的衣裳,轻轻抬起时惊尘的下巴,道:“既已然有人同行,又何须畏首畏尾,踟蹰不前呢?”   他看向时惊尘的眼眸中带着跳跃着烛火,时惊尘愣了一愣,反应过来之后,也弯了弯眼眉。   确实没什么好怕的,便是前路未知又如何呢,两个人,总比一个人要好些。   *    第073章   时惊尘刚回过神, 就听见黎未寒说有东西给他。   他抬眸去看黎未寒,只见这人收回手,从怀中取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他之前遗落在水中, 又被琵琶女捡起来的碎布料。   “这个,是谁的?”黎未寒问了一句。   手中织着梅花暗纹的料子黎未寒认得, 这是他亲手割断的衣角, 没想到他的小徒弟, 居然贴身放了这么久。   时惊尘见到那料子, 脸颊蓦地红了一红。   他一早对黎未寒有那样的心思, 所以才将这东西揣在身上。   “是……师尊的。”   黎未寒听他这么说, 挑眉道:“你那日可不是这么说的。”   时惊尘愣了一愣,沉默片刻后, 在他耳边道:“是弟子情郎之物。”   这“情郎”二字,让黎未寒眉眼间添了些淡淡的笑意。   时惊尘想伸手拿回这碎布, 黎未寒却还不依不饶地问他道:“时小仙君把这东西带在身上做什么?”   “睹物思人。”   “如何思?”   黎未寒这一句, 让时惊尘伸出去的手滞了一滞。   长夜寂寞, 还能如何思呢,不过是用这东西, 聊以慰藉罢了。   时惊尘正不知该如何回答, 便听黎未寒沉沉说了一句“本尊想看看”。   “师尊……”时惊尘有些为难。   前些日子不论在那青云洞中如何放浪,也是两人之间的事。黎未寒此刻说他想看,不就是让自己在他面前自个儿做那样的事吗。   “师尊当真要看吗?”   时惊尘心下有些忐忑, 他希望黎未寒能收回刚才的话,却又有些期待,若真在黎未寒面前……   这人又会是什么反应呢。   黎未寒见时惊尘犹豫, 即刻将那东西捻在指间, 放在了一侧的烛火上。   “时小仙君若是觉得为难, 本尊便将这东西烧去了。”   黎未寒正要松手,便听时惊尘道了一声“别”。   这东西载了情谊,怎么能烧呢。   黎未寒见他阻拦,即刻将那布料收了回来,抛在了时惊尘手中。   时惊尘见他眸中带着“请便”二字,垂了垂眼角,心一横,便解开了衣裳。   黎未寒从前总觉得,自己的小徒弟还没到开窍的时候,如今才知道,这人心底下早就有那些心思了。   许多念头不诉诸于口,酝酿在心里,只能让那簇火越来越大,最终烧尽了自己。   黎未寒立在榻边,静静看着时惊尘眸中的火,看着他在一个人陷入失控中。   “师尊……”时惊尘唤着黎未寒的名字,似乞求,又似舒解。   得不到的便愈发心痒,更加渴求。   时惊尘眸中的光渐盛,直到指尖被莹白的光点染。   他靠在身后整齐的锦被上,望向正立在眼前的黎未寒。   “看来,时小仙君自己玩儿的也很好。”黎未寒低声道了一句,眉眼间多了些沉色。   时惊尘见他有意离开,起了身,一把拽住了黎未寒的衣袖。   黎未寒就那么静静看着他。   “师尊,别走……”   “还不够吗?”黎未寒仔细欣赏着时惊尘眼底的殊色,心下忽而腾起一丝异样的感觉。   他体内的灵力是暴戾的,是驯服一切,是摧毁所有。   时惊尘心下的纠结在眸中翻腾,过了许久,手指落在黎未寒织金的腰带上,对他道:“我恨不得师尊日日在其中,又怎么会够呢。”   此话刚落,腰便被黎未寒托了起来。   “时小仙君,当真是这么想的?”黎未寒问他。   时惊尘点了点头,浑然不似白日的矜持与疏离。他似被欲念冲昏了头,此时此刻只为了欢.好而活。   “赏给弟子吧,师尊。”   一句话,便催生了人心下的火。   黎未寒的手轻抬,身后的层层帷幔就此垂下。   昏黄灯火,影影绰绰。   黎未寒将时惊尘指尖的莹白抹开,点在皎白锦缎的两朵红梅上。   他看着怀中咬着衣角将音声抑入喉咙中的人,沉声道:“本尊结了结界,旁人不会听到。”   “师尊……”时惊尘这才唤了一声,抬手揽紧了他的腰。   .   夜深露重,两人闹到后半夜才歇下。   晨起天还不亮,外头便传来叩门声。   时惊尘先醒过来,察觉到门外的人是楚然,便装作没听到,又闭上了眼睛。   黎未寒很快也睁开了眼眸。   时惊尘见他要起身,直接伸手揽住了黎未寒的臂膀。   黎未寒用眼神看了他一眼,时惊尘眼角垂了一垂,颇为委屈道:“身上难受,不想见人。”   这话是假的,他不过是不想让黎未寒这么早离开。   “现在知道难受了,昨儿晚上怎么不说。”   好好的榻不待着,非得闹到那冰冷的桌案上,怎么能不难受呢。   时惊尘没有回应他,只用自己的指腹在黎未寒胳膊上打转。   楚然今日起得这样早过来,只怕有不少事要说。   他与黎未寒原是还有一早的光阴温存,楚然这么一过来,说完话就只能上路了。   时惊尘心下的盘算,黎未寒并不知晓。他见时惊尘不愿意起身,便对他道:“你且在里屋躺着,本尊过去看看,说不定是有要事。”   时惊尘听黎未寒这么说,只能松开了他的胳膊。   黎未寒穿了衣裳,才走出去将门打开。   “师尊。”楚然唤了一声,看了一眼里屋垂下的珠帘,又问他道,“师弟还不曾睡醒吗?”   黎未寒转身坐在凳子上,只道:“这个时辰,你原是也不该醒的。”   楚然见黎未寒并未束发,便也知道是自己打扰了他的好梦。   他走到桌畔,刚要说话,便看见不远处的书案上,心法,诗册,砚台一类的东西散了一地。   “师尊,这是……”   黎未寒见他往书案的方向看,眼皮抬也没抬,只道:“遭了老鼠。”   “老鼠,凝雪堂什么时候有老鼠了。”楚然问了一句,见黎未寒脸色发沉,便没有继续问下去。   “你这么早过来,找本尊唠家常?”   黎未寒抬手去拿桌上的茶壶,楚然见状,忙先一步将那茶壶提起来,给他将杯子添满。   “不是唠家常,是灵山道的事,昨日忘记说了,夜里想起俩,左右睡不着,就过来找您了。父亲说让师尊此去记得遮掩自己的灵力,最好连样貌也遮掩几分。”   “样貌?”   楚然点了点头,道:“那皇宫贵族虽不喜欢一般的修士,却也对其中的佼佼者有招揽之意。旁人身后皆是一脉相连,招揽哪个都不一定能真心向着朝廷,唯独师尊不一样。”   黎未寒身后没有家族,说是天韵山庄的人,却到底不姓楚。如此无依无靠的才俊,难保他们不会动心,想要收为己用。   黎未寒从前只想着灵山道那边儿,倒是忽略了朝廷。   “本尊知晓了,你去告诉掌门让他放心。”   “是。”楚然说罢,转了身正要出去,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忽地停下来,对黎未寒道,“还有一事要告知师尊,天伏山今早派了人来,说是有样东西要赠予师尊。”   “这会儿人在哪儿呢。”   几日不见,他这徒弟倒是分不清孰轻孰重了,这样的事,居然也险些忘记。   年纪轻轻的,记性倒是越来越差了。   楚然道:“在凝雪堂附近的鸿雁亭等着。”   “鸿雁亭。”   .   黎未寒更衣洗漱后,即刻往鸿雁亭去。   他对天伏山的人印象不错,尤其是那个入赘忘忧谷的尊主夫人。   这人前几十年为天伏山尽心尽力,举荐掌门的时候二话不说就把位子让给了自己的师弟,自个儿入赘忘忧谷去了,实在是个奇人。   黎未寒喜欢真君子,这世道能让觉得是真君子的人很少,那位尊主夫人便是其中一个。   秋风正凉,道旁的竹子都便成了最沉的颜色。   黎未寒走在石子路上,打远便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这人不是旁人,正是此前为他布下温柔乡的水灵渊。   这世上美丽的女子不少,俊俏的儿郎也常见,唯独水灵渊这般雌雄莫辨的皮囊可堪称世间绝品,引得无数人趋之若鹜,为其着迷。   只可惜,黎未寒是个例外。   “黎仙尊巧啊。”水灵渊弯着眼眸道了一句。   黎未寒见他两手空空,问他道:“天伏山要送来的东西,难不成是个活人吗?”   “自然不是,是有样东西要暂借于仙尊。”水灵渊说罢,即刻张开手,有银光闪过,一把月白色的折扇便现在眼底。   这扇子灵力十足,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此物是忘忧谷魔尊之物,贵徒帮了尊主的忙,尊主托天伏山把这扇子带给您,说是还情的。”   “还情。”黎未寒接过他手中的东西,将扇子展开。   掺着银丝的扇面透着泠光,即便是在白日也如同被月华照亮一般。   此物名为落月扇,乃是传闻中的四大宝器之一。   这四大宝器虽不一定比现在锻造的神器厉害,却是实打实的精致好看。   黎未寒驾数把神器,还从来不曾见过这样传闻中的老物件儿。   这东西触手生凉,倒是很适合把玩儿。   “尊主有心了。”黎未寒道了一句。   借正道的手送魔道的东西,如此周全,想必是那位尊主夫人的主意。   水灵渊说他的徒弟帮了忘忧谷的忙,难不成时惊尘那一夜是去了忘忧谷么。   怪不得这人对此事守口如瓶,倘若走漏风声,不知那些个人又要如何小题大做。   水灵渊见黎未寒轻易便打开了落月扇,眸中的光略略敛了一敛。他见黎未寒一个人过来,不由问道:“仙尊的那位……苏妲己呢,这温柔乡里都念叨着,怎么也没带在身边?”   前些日子风言风语传的厉害,自然也传到了天伏山去。   这位黎仙尊不愧是修无情道的人,连谎话也说的脸不红心不跳。温柔乡里抱着时惊尘,扭头就说自己和时惊尘清清白白。   也不知是用情至深,还是薄情寡义,已然玩腻了。   黎未寒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与时惊尘之间的事,并不需要外人过多评判。   水灵渊见他不说话,便知此事定然有蹊跷。   两人正相对站着,不远处楚然走了过来,告诉黎未寒已然备好车马。   黎未寒见他刻意换了一身新衣,心下不由地有些好奇。这人从来不重视穿着打扮,几件衣裳来回的穿,今日倒是开了窍,居然知道收拾自己了。   楚然见水灵渊还在这儿站着,便对他道:“我们要前往京都去了,你可要……离开吗?”   “京都……”水灵渊抬眸看着楚然,问他道,“我正巧要去京都寻人,不知可否与你们同行。”   他脸上带着笑意,眉眼弯弯的样子与身上釉红色的锦衣相衬,宛如这秋日里一颗熟透了的红果,诱人无比。   这一眼,叫楚然心下没来由的发飘。   他看向黎未寒,在这一刻,黎未寒从楚然眼中看到了“鬼迷心窍”这几个字。   *    第074章   这倒霉孩子, 该不会对水灵渊有意思吧。   黎未寒抬眸看了水灵渊一眼,又见楚然眸中满是期待,便道了一声“可以”。   楚然那双眼睛在顷刻间发光了一般, 就差说个“多谢师尊”。   黎未寒在心下叹了口气,没再多说什么, 只身往凝雪堂去。   有些事他不愿过多提醒, 楚然碰了壁, 自然会回头。   .   沐雪被掌门夫人叫去帮忙, 不能前往。   黎未寒带着几个徒弟乘马车出发, 到临安城与灵山道的人会面后共同往京都去。   时惊尘与黎未寒共乘一辆马车, 一路上闷着,没怎么说话。   这人但凡跟他在一起, 还从来没有过如此兴致缺缺的时候,这几日也不知是怎么了。   “不高兴?”黎未寒问了时惊尘一句。   时惊尘抬眸看了他一眼, 摇了摇头, 没怎么说话。   黎未寒见状, 从乾坤袋中取出了一粒清气丹给他。   时惊尘吃下时候,仍觉得身上不大舒坦, 便歪了身子, 枕在黎未寒腿上睡了过去。   这一路上浑浑噩噩地睡着,到京都时才彻底清醒过来。   人一落地,便似活过来一般。   时惊尘的五感比旁人要灵敏一些, 这马车晃晃悠悠的,巅的心下难受,也难怪会如此没精神。   马车没有停在宫墙外, 而是停在了公主府的侧门。   从偏门而入, 想来不会是祈福一类的好差事。   宫闱密事最是麻烦, 这委托想必也不怎么好处理。   出来接引的是个十六七的少女,她将黎未寒一行人从侧门引了进去。   这公主府修得恢宏气派,倒是比灵山道还要讲究些。   楚然一路上欣赏着院里的山水,眼眸落在风景上,时不时又落在水灵渊的背影上。   百花休一眼发现了这人的异样,她走上前与楚然并肩,在他身侧低声道:“有些人的眼睛不看路,怎么老是往别人身上瞟呢。”   她说罢,眸光也往那前方的水灵渊身上落了落。   楚然被她说的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脑袋道:“好景配美人,我不过多看两眼罢了,你不觉得水姑娘很好看吗?”   “水姑娘,你叫他什么?”   百花休忍不住笑了笑,什么水姑娘,这水灵渊分明是个男子,这人该不会认错了吧。   “我如此叫有什么不妥吗?”楚然看着百花休,不知道自己这么称呼有什么问题。   眼下他见水灵渊不过几面而已,唤一声“水姑娘”总是礼貌的。   百花休闻言,摇了摇头道:“合适的很,我从前总觉得你脑子有点儿不好使,如今看来,眼神而也不好使。”   时惊尘脑子再不好使,眼光终究是没问题的。   这黎未寒虽说脾气差,却怎么也是仙门中少有的佼佼者,皮相灵力,功法本事,样样都位于前列。   时惊尘那是清醒着沉沦,这楚然是怎么回事,连是男是女都分不清。   水灵渊的名声虽不大,到底也是天伏山的得力弟子,楚然既然喜欢,怎么也不知道去打探打探。   这叫什么,这叫神魂颠倒,色迷心窍。   百花休的目光再次落在水灵渊身上,恰逢水灵渊也回了头,正对上百花休的眸子。   那眉眼弯弯的眼睛,似汪了一潭春水,确实叫人心驰神荡。   百花休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感受到明显加速的心跳,一时间只觉得这水灵渊确实厉害。   虽说这人与人交往,讲求的是志同道合,但这好皮囊,到底容易叫人心动。   美人在侧,再美的景色,也都是陪衬了。   也就黎未寒这样的老木头,能坐怀不乱。   .   老木头到堂上的时候,这公主府的主人还不曾到来。   接引的丫头进到里屋许久,才请出了一个二十来岁,穿着烟灰色锦衣的俊朗男子。   “这位便是折梅仙尊吧。”   “是。”   黎未寒应罢,那男子即刻让丫鬟搬了凳子到他近侧。   黎未寒也不谦让,连推辞都不曾推辞,便直接坐了下去。   那男子将黎未寒打量了一番,才启唇道:“早听过黎仙尊的名声,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这黎未寒的名字,早年灵山道的人也曾报上来过。   各门各派的人才辈出,昙花一现,早早成名,又早早逝去的人不少。朝廷里从来没有在意过这位年轻的仙尊,若不是事出紧要,这件委托还轮不到黎未寒头上。   黎未寒见那男子眉宇之间傲的厉害,便也知道此话作不得真,遂只问道:“不知是何委托。”   身侧的丫鬟见状,忙道:“仙尊,这位是咱们大公主的驸马,云廊大人。”   黎未寒看了她一眼,没有开口。   云廊见状,只道:“黎仙尊常在山中,不知道耶无妨。”   他说罢抬眸看了黎未寒身后的几人一眼,目光落在那水灵渊身上时,略略滞了一滞。   “不知这几位是何许人?”云廊问了一句。   黎未寒只道:“是本尊的徒弟。”   “全部都是吗?”   云廊有些难以置信,这些个男男女女,样貌一个赛一个的好,倒是比他在宫中见过的妃子、内侍都要俏致许多。   又都是十六七八的年纪,实在是难得。   黎未寒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问他道:“驸马还没说,是什么样的委托。”   云廊闻言,即刻想起了自己还有要事在身,他走到黎未寒身侧,只道:“此事关乎天家颜面,还请仙尊借一步说话。”   黎未寒看了他片刻,转头给了时惊尘一个眼神。   时惊尘会意,即刻带着几人跟着一旁的丫鬟往门外去。   人虽离开,却有一只粉蝶,落在了黎未寒的簪上。   那云廊驸马见四下再无旁人,这才带着黎未寒往里屋去。   这公主府的亭台楼阁多,里屋也并非是住人的地方。   黎未寒跟着驸马从里屋的小门出去,又在迷宫似的院子里绕了好几个圈,才到了一处僻静的小院。   云廊进门之前停了一停,转过身压低了声音对黎未寒道:“说来也不是什么棘手的是,只是内子的身子有些不适。上月十五,太医为公主把出了喜脉,此事原是皆大欢喜的,只是……”   云廊说到此处,看了身后守门的丫头一眼。   几个丫头会意,即刻转身出去,带上了院门。   云廊这才接着道:“此事本是喜事,只是公主有孕之后便噩梦连连,醒来后又满头大汗。一次两次也就罢了,次数多了,人便也恍惚起来,这才单独开辟了院子。督护府驻守在京都的人说,像是招了邪祟。灵符也用过,驱邪的符阵也使过,就是没什么用,这才请了您来。”   那几个小修士说,天韵山庄的黎未寒最是话少,不爱搬弄是非,办事牢靠,拿的报酬也不多。他左右思量,这才上奏了皇帝请人过来。   黎未寒闻言,看了那紧闭的房门一眼,只问他道:“公主可在屋中?”   “在。”   云廊说罢,即刻打开了屋门。   黎未寒一抬眼,便被满地的符纸和烛台晃了眼睛,他看着满屋的经幡,心道这人没病也得被关出病来。   这才多大点地方,弄得跟超度似的,吓也要吓坏了。   这还没到里屋,也不知里头会是怎样的情形。   云廊将黎未寒带了进去,黎未寒每走一步,都是踏在满地朱砂绘制的符纸上。   “莎莎”的音声响在耳畔,到里屋时,黎未寒一眼看到了层层帷幔围起来的床帐。   黎未寒看了云廊一眼,只见云廊搬了个凳子过来,放在了地上,道了一声“请”。   黎未寒不明白他的意思,正要掀开帷幔进去,衣角立刻被云廊拽进了手里。   黎未寒看像云廊,用目光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云廊沉默了片刻,只道:“为保公主的名节,还是请仙尊在帐外看。”   “在帐外看?”   名节值几个钱?   黎未寒的目光变了一变,愈发不明白这人是想治病,还是仅仅想走个过场。   这帐子一看便是灵山道特制的婆娑纱,用灵力窥不穿其中的景象。   这云驸马让他在帐外看,难不成让他悬丝诊脉吗?   黎未寒挑了挑眉,端端正正坐在了凳子上。   他抬手,一段红丝便从指尖出去,穿过层层娑婆纱,系在了大公主玄绫的腕子上。   云廊静静看着,那架势连气儿也不敢喘一下。   黎未寒不懂医术,却仍旧看似认真地捏了红丝一刻钟,做足了样子。   梅花簪子上的粉蝶缓缓煽动翅膀,趁着无人注意,钻进了帐中。   不待粉蝶出来,黎未寒便收回了手。   红丝在眼下消失不见,看得云廊愣了神。   “如何?”那人问了一句。   黎未寒自然没把出来什么,他看了云廊一眼,道:“公主的脉象如盘走珠,来往滑利,是喜脉无疑,只是时来一止,实在惊险,外坚内空,如葱管一般,像是亡血过多。公主此前,可有受过伤?”   云廊闻言,眸光滞了一滞,只道:“确实,仙尊快随我进去。”   合着是试探他呢。   黎未寒唇角带了些浅淡的笑意,即刻虽云廊进了帐中。   .   接引的丫鬟给几人安排了住处。   时惊尘等在屋内,烛火烧了半根,才将人等回来。   黎未寒进那床帐后,时惊尘便从屋内退出去了,也不知这人能看出些什么。   他抬头往门上看,见那泛黄的薄纱上印了熟悉的人影。   黎未寒一进门,便看见立在门后的时惊尘。   “在等我吗?”黎未寒问了一句。   时惊尘看了他一眼,只问道:“大公主好看吗,好像是个美人。”   时惊尘匆匆看了一眼,只记得那人肤色很白,应当是个好皮相。   这话醋味有些浓。   黎未寒一把伸揽过时惊尘的腰,按在自己腰上,沉声道:“这世上还有美人,能比得过时小仙君的风情么。”   *    第075章   时惊尘笑了笑, 手落在黎未寒的衣襟上,问他道:“师尊什么时候学会医术的。”   “本尊不会。”   “不会?那怎么……”怎么说的头头是道的,听起来还真像那么回事。   黎未寒将他带到榻边, 让时惊尘坐在自己的腿上,才道:“没吃过猪肉却见过猪跑, 本尊听那些走方医说的。”   “走方医……”时惊尘的眼眸垂了一垂。   黎未寒问他道:“你那守口如瓶的一夜, 是不是去了忘忧谷。”   时惊尘听见这句话, 眸光晃了一晃, 问道:“水灵渊告诉您的?”   “对。”   “我就知道。”   就知道天伏山和忘忧谷, 是一个鼻孔出气的。   黎未寒见他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 只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若是他不说出来, 你便永远不会告诉本尊吗?”   “原是这么想的。”时惊尘看了黎未寒一会儿,才低声道, “我怕师尊怪罪。”   “你若是不说, 也会怪罪。”   时惊尘听他这么说, 启了启唇,又想了好一会儿才道:“师尊那日在灵山道让退回去的龙角, 我我留下了。”   “然后呢。”   “那夜送去忘忧谷了, 恰巧尊主夫人在,说这龙角的意义重大,他与我说了许多忘忧谷之前的事, 除此之外就没别的了。”   时惊尘说话时一直看着黎未寒的眼眸,在很多时候黎未寒的面色都是波澜不惊的,就仿佛这世上很少有事情可以惊动他。   “没了?”   许久, 黎未寒才问了一句。   时惊尘点了点头:“就这些了, 除此之外再没什么隐瞒了。”   他像是犯了什么天大的过错, 就那么小心翼翼望向黎未寒。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在他心中黎未寒说的话便是最正确的。   违背他的心意,也就成为了一种过错。   时惊尘上辈子从来没有可以完全信赖一个的人经历,这些遗憾都在今世补齐了。   无论何时,无论做过什么,能够始终相信他的,只有黎未寒。   “这些事,怎么之前不告诉本尊。”黎未寒问他。   时惊尘垂眸道:“事发突然,我怕消息走漏到旁人耳中,给师尊添麻烦。”   “添麻烦,你添的麻烦还不小吗?”   这人为了给他少添些麻烦,宁愿自己再在水牢里受苦,天底下哪有这么傻的人呢。   时惊尘往后挪了挪身子,只问他道:“师尊要如何怪罪呢?”   黎未寒看着他那双映着灯火的眼眸,忽到笑了笑。   “你说呢?”   黎未寒将时惊尘的腰托了托,时惊尘会意,耳根处红了一红。   时惊尘看向黎未寒,正等着黎未寒做点什么,下一刻,便听他道:“那就罚你,今日睡在一旁的矮榻上吧。”   “矮榻。”时惊尘看了旁侧的矮榻一眼,问他道,“不能与师尊睡在一起吗?”   “不然怎么能叫惩罚呢,你若是嫌一日不够,便就三日。”   “三日?”   “三日若是不够,就七日。”   “还是三日吧。”时惊尘握住黎未寒伸出来的手,只道,“别再加了,师尊。”   这开了荤的人,哪里能撑得住七日呢。   前些天两人只要单独在一起,大半时候都是将话说到榻上的,黎未寒今日怎么做决定这样快。   黎未寒将自己的手从他手心里抽出来,就那么看着时惊尘道:“这求仙问道,讲求的是清心寡欲,时小仙君明白吗?”   他说这话,是为了故意逗时惊尘。   这话的作用很明显,时惊尘听完,眸光立刻垂了一垂。   人都是有自我意识的,时惊尘自然不例外,黎未寒的有些话,他觉得不妥,但不会说出来,只是神情上有细微的变化。   这些细微小事,逃不过黎未寒的眼睛。   他不怪时惊尘私自留下龙角,也不怪他一个人去忘忧谷。时惊尘是个独立的个体,有自己的想法,也不必事事都与他商量,但这些事不能以伤害自己为前提。   爱人先爱己身。   一个时时把自己放在最后的人,活得太累。   时惊尘见这事儿没有商量的余地,便丧着脸一个人往一侧的矮榻去。   黎未寒见他盖好了被子,才往榻上去,顺道放下了帐子。   还得没等闭眼,便听见帐外的人问道:“师尊,你看清楚那大公主是什么回事了吗?”   黎未寒看着雕刻有牡丹的床栏,道:“不曾,恰恰是因为不曾所以才觉得反常。”   “怎么说?”时惊尘又问了一句。   黎未寒道:“凡人有孕本尊可以看得出来,但唯独看不出大公主腹中的是个什么东西。一般这样诡异的身孕,不是九重天上的神仙转世,就是无间地狱的鬼王要托生。”   “鬼王托生?”   “对,被打入无间地狱的人,大部分不是鬼王就是鬼帝,这些人想破了头也要重见天日。伪装成凡胎,汲取母体的养分,就是重新回到世上的机会。介时鬼王出生之日,便是母体身死之时。”   时惊尘思量着黎未寒的话,好一会儿才问道:“师尊看着像是怎么回事?”   黎未寒想了想,接着道:“仙者灵力充沛,会润养母体,唯有鬼道邪魔托生,才会将人耗成这个样子。你进那帐中之时,是不是觉得那大公主比寻常人的肤色要白些。”   “是……”   “这便是亡血之征,人吃五谷杂粮,靠脾胃运化,变为精血才能润养已身供自个儿活着。这大公主为了养鬼胎,不知道被耗去了多精血。如此不能濡养己身,自然神思迷惘,怔怔无神。”   黎未寒所说的脉相,倒是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时惊尘听他这么说,不由问他道:“师尊怎么对无间地狱之事,了解的如此清楚。”   这话问出来,帐中的人便沉默了。   时惊尘意识到自己似乎问了不该问的问题,刚要转移话题,便听见黎未寒道:“说与你也无妨,为什么对无间地狱如此知晓,是因为本尊也曾去过。”   “师尊也……”   黎未寒进过无间地狱,怎么可能呢,这无间地狱非死不得入,黎未寒分明是个活人呢,怎么会去过无间地狱呢。   黎未寒听他不再言语,不由笑道:“你放心,本尊是活人,不会拉你下无间地狱的。”   “弟子,不是怕这个。”   时惊尘看着那垂在地上的帷幔,一时有些好奇,黎未寒在早年间都经历了些什么。   上一世的折梅也不是什么好出身,黎未寒亦然。   一个孤立无援的人,不靠旁人,是如何长大又活到今天的呢。   “师尊从前吃过不少苦吧。”   “嗯。”   时惊尘是他的徒弟,更是他的枕边人,黎未寒并不想对他有所隐瞒。   “师尊有想过自己的身世吗?”时惊尘问他。   “不曾。”   从前想过,后来就不曾了。   黎未寒在山上的那些年,梦里有过无数次的幻想,幻想自己是哪个富贵人家遗落在外的小少爷,有一天这户人家会找到他,带他回去过锦衣玉食的生活。   不是富贵人家也可以,起码有个这风避雨的地方,和一个能够说话的人。   这个幻想在一日又一日的风雨中,被磋磨殆尽,也让黎未寒明白了一件事。   在这世上,对旁人抱有希望,不如对自己抱有希望。   虽说这人世间有的是救世主,但身陷苦难的人太多,与其等待被救赎,不如自救。   “本尊不想过往,只想今后。”   是非成败转头空,不论是功成名就,还是苦难不堪,都是过往之事,不可再改变,不值得留恋,也不值得去惋惜。更何况他来到这个世上时,本就一无所有,如今又害怕什么呢。   这句话时惊尘几年前也听黎未寒说过,他总以为这几个字,是随口就来的大道理,不成想居然他的亲身经历。   “那师尊的今后里,有我吗?”时惊尘忽地问了一句。   他不知道自己要得到什么样的答复才会满意,但有一点可以确定,无论黎未寒的计划的今后有谁,他都一定会搅和进去的。   黎未寒听见这句话,目光不由得透过缝隙落在了时惊尘的身上。   他从来的这个世界的第一天起,脑海中便是时惊尘的名字。   也正是因为坚信自己命不该绝,可以活到收下时惊尘这个徒弟,才在一次又一次抬不起眼皮的时候撑了下去。   “早些休息吧。”黎未寒道了一句,便不再说话。   时惊尘没有想到自己压根儿没得到答复,心下空的厉害,便起了身进帐中。   “有吗?”黎未寒刚闭上眼睛,便听见耳畔传来了d时惊尘的声音。   他睁开眼睛,见时惊尘蹲在自己榻边,眼巴巴地看着,不由得笑了笑:“有,不止往后有,从前也有。”   “从前?”时惊尘听见这句话,心下一时开了花似的,灿烂的厉害,他问黎未寒道,“师尊从前也知道我吗?”   “知道。”   “什么时候知道的。”   黎未寒想了想,道:“在你还不知道的时候。”   算起时间来,时家被灭门的时候,应该正是他浑身是血昏倒在山头的时候。   有些事他早就知道,却从来无力去改变。   无人能明白他的无奈,更无人能体会其中的痛苦。   *    第076章   黎未寒早就知道他。   时惊尘看着眼前的人, 一时心下五味杂陈的很。   黎未寒早知道他,但十四岁时的时惊尘却到底是没有遇到今世黎未寒。   时惊尘用里两世才遇到这么一个人。黎未寒口口声声说着不在乎曾经,他却不能不在乎。   从前在乎的是家破人亡, 为人炉鼎,如今在乎的是不能早些与黎未寒相遇。   人心不足。   时惊尘遇到黎未寒之后, 就不止一次地意识到自己是个贪心的人, 他不只想参与黎未寒的往后, 更想参与他的过往。   他们像是两个从前不能相遇的人, 因为机缘巧合, 才得以见面。   是时光交错, 亦是命中注定。   “本尊,有时候会觉得自己无能。”黎未寒忽然道了一句。   那是一早就知道, 却无法改变的无力感。   若是他能穿到旁人身上,亦或是早几年穿来, 时惊尘的处境会不会好些呢。   “人有命数, 在能把握的时候, 把握当下就好了。师尊说过,人该向前看。”   时惊尘头一次跟黎未寒讲道理, 尽管他心下不好受, 却并不希望黎未寒为旁的什么事而劳神。   黎未寒闻言,看了时惊尘一眼,问他道:“你不困吗?”   “困, 但是……”   但是可以陪着师尊说话。   尽管时惊尘没有说出口,黎未寒还是明白了这人的意思。   他忽然觉得时惊尘很像一只小狗,小狗不会因为你夜里把他叫醒而生气, 他只知道, 如果醒了, 就陪伴着你,直到守着你安然睡去。   时惊尘往榻边一趴,想着得把着沉重的话题带过去,便问黎未寒道:“师尊打算怎么处置那鬼胎呢?”   “不好处置。”   若真是鬼胎只能剖腹取子。   那驸马言语中一直在说皇帝对公主这一胎十分看重,想来不论怎么处置都有问题,不然灵山道的几个修士,也不会放着肥差不做,推到他身上来。   若是此刻说自己本事不精,不知如何处理倒是也可以。   但这无间地狱里的东西,若是真放走了,想必也没有第二个人愿意接下这个委托。   到时候不知道哪个鬼王鬼帝重新出世,就更不好办了。   黎未寒见时惊尘还趴在榻边,眼眸中也有倦色,便对他道:“上来歇着吧。”   “师尊不是说这是惩罚吗?”   “不想上来?”   “想。”   时惊尘说罢,即刻钻进了黎未寒的被窝中。   他的速度很快,甚至没再等黎未寒问出第二个问题。   黎未寒看着眼前的人,忽地笑了笑。   时惊尘实在是太像一只小狗了,怎么可以这么有趣。   .   这鬼胎一事,黎未寒思量了一晚上该如何与那云廊驸马言说。   那些人之所以看重大公主的身孕,是因为当今的皇帝到现在都没有皇子,唯有八个公主。   大公主是皇后所生,又是在皇帝近前养大的,与皇子的待遇无异。   皇帝有那“生男生女”都一样的想法儿,文武百官却觉得女子不可继承大统。   大公主这一胎来的便很巧,若得个外孙,身子里有皇族的血脉,继承皇位,满朝文武也不能有太大的异议,若是女儿也没什么话说,接着生便是。   若是鬼胎,传出不知会发生什么样的事。   黎未寒对人界的事最是头疼,偏偏自己还不曾飞升,不能完全脱离人界。   实在难做。   第二日一早,便有人前来叩门。   黎未寒昨日说等第二日早上再行商议,果然一大早就有人过来。   时惊尘看了黎未寒一眼,黎未寒示意无事,便跟着丫鬟去了云廊的书房。   一路上黎未寒想了不少的说辞,但在踏入门槛之时,所有的说辞,便都在一瞬间飘散而去。   与其说好话,事事周全,不若说真话,坦诚布公。   “仙尊,你到底看得如何?”云廊一见黎未寒,便上前来问了一句。   黎未寒看了身后的丫鬟一眼,云廊会意立刻让那丫鬟退出去,带上了房门。   “仙尊,现在能说了吗?”云廊看着黎未寒,眉宇间满是焦灼。   黎未寒思量片刻后,问云廊道:“驸马可听说过鬼胎吗?”   “鬼胎……”云廊闻言,双眸即刻滞了一滞,像是终于确定了什么,他看向黎未寒的眼中多了些泪光,“怎会如此,怎么偏偏是鬼胎。”   他私底下也问过几个信得过的修士,那些个修士略略晃了一眼,说有可能是鬼胎,便都推辞着离去了。   一个两个人说是鬼胎,还有可能看花眼,黎未寒这么个不求报酬的山中人,也如此说,恐怕是八九不离十了。   “仙尊可有法子保全公主?”   “唯有刨腹取胎。”   “刨腹取胎,那要何时才能恢复,再孕育胎儿呢。”   “被鬼胎所占,今后再不能有孕。”   “如此……”   云廊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他思量了许久,才失魂落魄地对黎未寒道:“如此又如何与陛下交代,如何安众人的口呢。”   黎未寒见状,只问他道:“是皇位重要,还是公主的性命重要。”   鬼胎生,公主死。   这几个字云廊也听过,他看向黎未寒的眼眸中充满了纠结,许久才道:“我要公主,还请仙尊救救她。”   不过一句话,其中的沉重,可想而知。   身在皇族却不能孕育子嗣是一种遗憾,但这世间本就没有绝对圆满的东西。   水满则溢,月满则亏。   这些事黎未寒无法改变,他只能尽自己的努力,求一个相对的圆满。   “驸马放心,本尊自然不会让鬼胎一事传扬出去。”   “若是当真要取鬼胎,可需要准备些什么吗?”云廊又问他。   黎未寒道:“这鬼胎迷惑人心,迷惑的最严重的,便是母体。此事若告知于公主,公主身为人母必然不信,若是强行取胎,便会有反抗,只需要捆住她的手脚便好,最好要昏迷过去。”   修仙之人不可擅自参与人界皇族纷争,这些事都需要云廊亲自准备。   黎未寒不是个很在意功德的人,但今次的情况不同。   取鬼胎是行善积德,但若他动用了法术困锁住玄绫公主,消息一旦走漏,必然会引起满朝的议论,届时必然又是一场动荡。   便是玄绫,也不会轻易放过过他。   云廊会意,点了点头,即刻吩咐几个丫鬟去准备绳索。   除鬼胎的日子,定在了这个月的十五。   十五是阳气最重,月华之力最盛之时,也是鬼城大门开启的时刻。   黎未寒在此期间,带着时惊尘去了一趟鬼城。   “师尊不必贿赂阴兵吗?”时惊尘看见乖乖让路的守门人,问了一句。   “不必,这世上任何一个人想要提前入鬼城,都需要贿赂阴兵,唯独本尊不需要。”黎未寒脸上的神色带着些轻微的得意。   他见时惊尘面色中略带疑惑,只对他道:“待会儿便知晓了。”   黎未寒带着时惊尘往鬼城内去,这一路上所有的小鬼见到黎未寒皆是绕道走的。   一个封印鬼帝的人,再怎么穿得人模狗样,也会让鬼觉得害怕。   时惊尘看着一路上对他二人退避三舍的小鬼,忍不住问黎未寒道:“他们在怕师尊吗。”   “也可以这么说?”黎未寒随意瞥了一眼,那被目光扫到的小鬼打了个寒颤,即刻化为青烟遁去了。   时惊尘见状,不由道:“师尊在他们眼里,一定很可恶。”   那恐怖程度,就如同普通人见到青面獠牙的鬼。   “也能这么说吧。”   这些在鬼城游荡的小鬼,大部分是没有银子贿赂孟婆,不甘愿投胎,亦或是不能投胎的鬼。   这些鬼大半死于非命,可怜的很。   两人走过长街时,很快有人前来到石桥旁接应。   那接应的鬼提着一盏红灯笼,上头龙飞凤舞的写着一个“春”字。   小鬼不会说话,只提着红灯笼将二人引到了石桥下的小船上。   “为何有桥不走,要坐船呢?”时惊尘上船前问了一句。   黎未寒伸手将他扶下来,道:“桥是给死人走的,活人要坐船。”   “若是小鬼坐船呢?”时惊尘问了一句。   “除了接引的小鬼,其余的都会沉船。”黎未寒拍了拍时惊尘的肩膀,指着大河流去的方向,道,“这河水通往三途川,两侧的道路也通往三途川,殊途同归。”   “咱们要去三途川吗?”时惊尘问他。   黎未寒摇了摇头,只道:“去见一个厉害人物,找她借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到了就知道了,别心急。”黎未寒没有当即告诉他。   船行到一处浮在水面的画楼附近,才停下来。   这画楼极为恢宏,鬼城没有天明,大半是用特制的灯火照明,并不明亮,唯独此间,灯火通明,倒映在水面上,如梦似幻,好看的很。   两人跟着接引人上了岸,驻足在哪画楼附近。   那接引人将两人带进去,画楼里如宫殿一般华丽阔气,每走两步便有宫灯立在道旁照亮。   接引人将几人领到一间巨大的屋子,那屋子里站着十几个面容清俊的男子,垂手而立,看着像是侍者。   如此大的架势,也只有这鬼城的现任主人才会有。   黎未寒这是带他来见鬼帝吗。   时惊尘看着黎未寒的背影,回过神来后,很快跟了上去。   不待接引人过去,那从顶上垂下来的巨大月白色帷幔后,便走出来一个极为秀丽的男子,看样子文质彬彬的,颇有些书卷气。   居然还是个活人。   黎未寒抬眸看着那书生,那书生站在台阶上,也垂眸看向黎未寒。   二人四目相对,眸中的情绪不尽相同,却都有几分诧异在。   “这位……公子,可是要找鬼帝。”   黎未寒看他那弱不禁风的走姿,不由得抬了抬唇角,道:“正是,烦请通报。”   黎未寒口中说着烦请,面上却没有什么谦让的动作,眸中甚至带着些隐微的笑意。   那书生闻言,又看了黎未寒身侧的人一眼,即刻往回走,进了帷幔之中。   黎未寒看了那帷幔一眼,问那接引人道:“你们鬼帝,从哪里找来的小白脸。”   那接引人闻言,即刻瞪大了眼睛,用手比划着什么。   “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时惊尘问了一句。   黎未寒对他道:“这人说鬼帝独宠此人也有一段时日了,似是鬼迷心窍。”   “鬼迷心窍,鬼也会迷心窍吗?”时惊尘忍不住问了一句。   黎未寒看着时惊尘那一双潋着烛火的眼睛,只低声道:“色字当头一把刀,你我都逃不脱,鬼魅为何会避开呢。”   时惊尘闻言,颇为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   黎未寒这是说他沉迷声色吗。   *    第077章   时惊尘正要开口说话, 只听一环佩碰撞的音声响起,台阶上那巨大的月白色帷幔便被拉了起来。   帷幔之后,是一个坐在横坐在卧榻上的美艳女子。   那女子一身赤色罗裙, 浓云似的乌色发间坠满了金器。一双眉眼朱砂点燃,要多浓艳有多浓艳。   时惊尘这些年见过的女子不少, 有些和善, 有些明丽, 却还从从来没有可以用“浓艳”二字来形容的人。   此人眸中满是睥睨之姿, 如此样貌气态, 与那方才的书生相比, 实在是大不相同。   这么一个人物,却是担得起“鬼帝”二字。   “又见面了, 折梅。”那人启唇,一时间殿中除了那书生, 其余的几个小鬼都散为尘烟离去。   旁人都传现任鬼帝春不见, 对黎未寒多有忌惮之意, 如今看来不似忌惮,倒像是老朋友一般。   时惊尘垂眸看着那台阶, 只听得黎未寒道:“自晓月山一别, 原是也有□□年不曾相见了。”   “有这么久了。”鬼帝垂眸,看向黎未寒的眼眸中多了些追忆。   这鬼城不见天日,她倒是有些不分年岁了, 还以为只过了几日呢。   黎未寒没有过多说客气话,只将在公主府所见简单说了了一遍。   春不见闻言,长入鬓角的黛眉一蹙, 问他道:“你又怎知一定是我鬼界的人托生呢, 无间地狱里的人不少, 那姜姬也……”   “她绝无托生的可能。”   “你如此肯定。”   “自然,回到人间做什么呢,于她而言已然没有意义了。”   姜国已灭,臣民尽死,仇人也亡,再度回到世上,也只是孑然一身罢了。   “也是。”春不见眉目微垂。   时惊尘见黎未寒如此肯定,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这姜姬便是红粉骷髅吧,相传好几个长老就是被她带去无间地狱的。   黎未寒说自己也曾到过无间地狱,难不成这两人认识吗。   仔细想来黎未寒身上那些本事,都挺不一般,也不知是不是在无间地狱学的。   千机引本就是容易堕魔的东西,没点子邪性,还真驾不了。   时惊尘挑了挑眉,正在走神,便听那鬼帝问黎未寒道:“你过来,是想借阴阳刃吧。”   “正是,我相信您也不希望再有鬼王现世吧。”   这位子春不见也就坐了几年而已,当年的春不见还是个在三途川飘荡的小鬼王。   这整个鬼城里,有东西南北四个老鬼王和一个小鬼王,四大鬼王为了鬼帝的位置争个补休,谁都没想到被三途川一个小丫头坐上了这个位子。   春不见思量着黎未寒的话,许久才道:“可以是可以,不过你总得留下件什么东西,来做个保证,不然将阴阳刃卷走了怎么办。”   她的目光缓缓落在时惊尘身上,片刻后,又道:“这个人……”   “他不能留下。”黎未寒明白了她的意思,直接拒绝了。   春不见眉眼中略显失落,想了好一会儿才道:“本座让他留下,也是为了他好,这阴阳刃一开,窜出来的东西难保不会伤到他,还不如留在鬼城。”   春不见的话刚落,站在身侧的书生已然攥紧了拳头。   他看向时惊尘的眼眸中带了些一闪而过的敌意,很快这点子微不可察的感情,便被深色的瞳子所掩盖。   黎未寒将这一幕收入眼眼底,眉眼略略弯了一弯,只道:“殿下已有佳人在侧,何苦来去琢磨别的人,伤了佳人的心呢。”   这一句话,让春不见的眸中即刻带了些笑意。   “本座不过是闲着无聊罢了,你既然这么说,也不用留人了。与我打个赌吧,赌赢了这阴阳刃就暂借于你,何时归还都可以。”   “好。”   黎未寒最不怕的就是赌注。   春不见见他应下,即刻抬手打了个响指。   有搬着桌子的小鬼应声出现在台阶下,那铺着赤色锦缎的桌子上,放着一口青铜钟。   春不见垂眸看着那东西,问他道:“你便猜猜这钟里头的东西是什么?”   这青铜钟是个老物件,与那婆娑纱一般,能隔绝灵力,叫人猜不着,窥不透。   时惊尘看着那钟,正要想办法,便听黎未寒道:“没有活物,唯有一张字条。”   “什么字条?”春不见又问他。   黎未寒沉默了片刻,只道:“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黎未寒这几句话,让坐在卧榻上的人陷入了沉思。   过了好一会儿,春不见才问他道:“不改了?”   “不改了。”黎未寒应道。   纯不见这才垂眸看了那小鬼一眼,小鬼这会意将那青铜钟揭开。   却见那泛黄的纸张上,正是黎未寒所说的几句话。   春不见方才拍了拍手,道:“折梅真是好眼力,想来阴阳刃今日是非出鬼界不可了,多宝,将东西带来。”   春不见的音声刚落,便有一个五六岁的小童出现在了黎未寒的面前。   他浑身被锁链缠缚,手上带着一个木制的锦盒。   “仙尊,阴阳刃。”多宝将手中的盒子举了举。   黎未寒看了时惊尘一眼,时惊尘即刻上前一步,将阴阳刃收入乾坤袋中。   眼前这一幕,跟说好了一般。   这世间无人能参透青铜钟里的东西,黎未寒与春不见到底在打什么哑迷。   时惊尘的疑惑,一直到再度坐上小船时才问出来。   黎未寒看着前方的路,只道:“本尊确实看不出来里头有什么。”   “那她为何……”   为何会愿意将阴阳刃借给黎未寒呢。   “这鬼王出世不是那么简单的,为保一国安定,皇族有神灵庇佑,一般邪祟不可侵袭。能钻进大公主的腹中,说明这东西的来路不简单。她这鬼帝做了不到十年,自然忌惮着下一位什么出来。”   “原来如此。”   原来这世间祸福相依,六界共生,从来都是环环相扣。   .   两人回到公主府后,很快与百花休一起商量好了符阵要如何布置。   十五当天,百花休从清晨便开始布阵。   小院内只留下了驸马与几个信得过的丫鬟,其余的严守着公主府的大门不让任何人进出。   母亲对胎儿的感情从来都是最本能,最浓烈,最割舍不下的。   黎未寒猜的没错,晨起百花休一进那屋子,公主便吵嚷起来。   言下之意是若是孩子保不住,便要所有人一起陪葬。   这些个话都通常都是说与太医的,今日百花休倒是听了个齐全。   “说什么拉我去陪葬,要让她父皇砍我带脑袋,哪里有这样不识好人心的。我看这样的人,救了也是白救。”   百花休出门的时候,气得厉害,两只手插在腰间,眉毛也紧紧蹙着。   黎未寒笑了笑,看了看天,开始算时辰。   一直到入夜时分,月亮升到头顶,百花休才拿出了孔雀翎羽启动了阵法。   这阵法以大公主为阵眼,一直延伸了两个院子的范围。   黎未寒在各处布下了结界,用以隔绝小院,只留下百花休和时惊尘在近侧,其余几个人都赶了出去。   阵法一经激发,便有光从大公主身下铺了出去。   黎未寒进屋门时,屋檐下坠着的风铃一直在发出声响。   若是制服了鬼胎,便是可以积攒功德的好事,但若是除去了神仙转世的胎儿,往后飞升必然逃不脱那天雷。   黎未寒从来没有飞升的念头,但也不希望这天雷会劈在自己头上。   他停在床榻前仔细观察了大公主后,确认是鬼胎后,才取出了阴阳刃。   手中的阴阳刃不过一尺长,是一把篆刻着符文的匕首。   以阴阳刃分皮.肉,可保天明之后刀口恢复。除了不能再次孕育凡胎,其余的与常人无异。   似是感受到了阴阳刃的威胁,腹中的胎儿忽然发生了异动。   正常鬼胎五个月后便可以现世,若是提前现世,冲破母体,灵力会被削弱。   但遇到威胁时,提前冲破,远比瓜熟蒂落要来的合算。   黎未寒趁着那鬼胎要破腹而出时,用阴阳刃在空中绘了一个奇形怪状的灵符。   符文落在大公主的腹部,一点点印出血痕来。   几个束缚着大公主手脚的丫鬟都禁闭双眼,不敢再看如此骇人的场面。   黎未寒静静看着,身后无数道银丝蛰伏在脚下。   阴阳刃落下的符文一点点进入腹中,很快有东西从那符文的缝隙中隐隐钻出。   “不对……”   那驸马说的前些日子是大约两月前,怎么这鬼气,看着已有五个月的样子,很是富足。   难道是那驸马没有说出实情。   黎未寒感觉到异样,很快放了棉花娃娃出去传信,娃娃未走到门前便被一道灵力,打得碎成了粉墨。   大公主已然全部昏死过去,几个丫鬟也莫名奇妙倒在了地上。   黎未寒见势头不对,正要转身出门,蓦地,眼前被一道黑影挡住。   那黑影缓缓化作一群鸦鹊朝黎未寒袭来。   黎未寒站在原地不动,那鸦鹊也并未袭击他,只留下一半挡在门前,另一群绕过他,将大公主围了起来。   很快,那躺在榻上一动不动的女人便站了起来。   她抬眸,一双赤色的眼瞳中印着黎未寒的身影。   也是这一刻黎未寒才知道,无间地狱的鬼王托生,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天象。   他们悄无声息地潜伏在母体之中,又在折磨了母亲不知几个月后,终于选择侵占了母体而生。   一切都晚了。   任何修士都判不准鬼胎的月份,唯有靠着亲人的描述,才可大致推断。   黎未寒千算万算都没想到,那情深一片的驸马为了让他救公主,瞒下了着异征开始的时间。   什么前些日子,只怕是几个月前大公主便已显出异征了。   怪不得旁人都不愿意接这委托,这即将出世的鬼胎,谁接谁冤种。   “阁下,是什么人?”黎未寒虽看不穿,却还是十分淡然地问了一句。   那人笑了笑,一抬手,便有数只乌鸦将黎未寒围了起来。   “本座,梅君华。”   梅君华?   这人就是那轻如燕的倒霉师弟。   原来不是鬼王托生,是孤魂托生,装的还挺像。   黎未寒见状不由笑道:“前辈效仿鬼王托生失败了吧,这才占了大公主的身子。前辈离开这么久,都没找到合适的躯体么,不知这小女子的躯体用得可好?”   在这六界中,对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下手,都是极为上不了台面的事,便是做鬼也会被人诟病。   梅君华以后若以这副状态现世,不知道会被耻笑多久。   “你……”   梅君华眸中有些怒气,若不是事出意外,他能等到更好的躯体。   *    第078章   若换作是旁的小修士, 这会儿早哭爹喊娘地逃去了。   偏偏黎未寒身上带了那么点险中作乐的成分,这会儿还能挖苦曾经仙门百家口中的棘手人物。   梅君华对此很生气,气就气在他现在拿黎未寒没什么办法。   黎未寒是个他看不惯, 却又除不掉的人物,这让他一度生气到了极点。   “你不要以为本座不敢杀你。”梅君华终于忍不住道了一句狠话。   “本尊从没有怀疑过梅前辈的能力, 只是相比于杀我, 留下我的性命, 仿佛对前辈更有用吧。”   对于一个被封印已久的孤魂来说, 他的躯体正为合适。   这人几次三番的围在他身边, 说到底不还是看上了他体内那强劲的灵力, 又没有把握下手吗。   如若有十足的把握,以这人杀人如麻的性子, 杀他一个也不需要考虑吧。   “你……”梅君华看着黎未寒那无所畏惧的样子,忽地笑了道, “到底是一浪更比一浪高, 若是放在几年前, 本座根本不会看上你”   “便是您没有被封印,也未必打得过本尊。”   黎未寒的本事从来没被什么人看穿过, 加上说话一向狂放, 故而各个门派中,也没有敢正面要与他交战的人。   黎未寒敢说这样话,不是为了吓唬梅君华, 而是因为自己也有几分把握。   轻如燕说此人最擅长控摄与符阵,爆发能力并不强,所以黎未寒并不畏惧当年的他。   更何况梅君华已然在那山下被压了数年, 又没有躯壳, 灵力应当散了个差不多, 就更不用怕了。   “小后生说话,倒是有些狂妄了。”   梅君华眼睛眯了一眯,他轻抬右手,地上的四个宫人便被灵力汇聚的丝线牵引着与自己有了联系。   控摄之术以操控活人为最高境界,也以操控活人为最恶劣的一步。   黎未寒从前也试过操纵活人,只是从未将操控活人用在打斗之上。   一来是活人有自己的思想,并不好操控,二来是活人到底是肉.体凡胎,经不住使唤。   眼看着那四个傀儡就要冲上来,黎未寒直接一个仰身,傀儡便冲到门上,狠狠撞在了上头。   这有灵的傀儡能够躲避障碍,如此笨拙的动作,想必这梅君华的控摄之术,还没有到能完全操控人思想的地步。   能暂时驾驭活人,想必是因为暂时用什么东西,蒙住了这几个小姑娘的神识。   原来这人的控摄之术,练的也不过如此。   黎未寒在躲避之时张开了双臂,一时间四面八方蛰伏的千机引都汇聚而来。   趁着傀儡与千机引缠斗时,黎未寒即时脱身来到了梅君华的面前。   “前辈不会想靠这几个小姑娘,给本尊点颜色看看吧。”黎未寒看向每梅君华的眸中,多了些许轻蔑的笑意。   这世上没有人会是他的对手,如若有必然是因为命格灵根所克。   除了土系灵根的灵山道与上古龙族忘忧谷一脉,他还从来没有被什么人克制过。   这梅君华虽说是半个忘忧谷的人,这一身本事却到底不是从忘忧谷学来的。   “自然不是。”梅君华眼中的火苗渐盛。   只听得耳畔几声乌鸦啼鸣,便有数百上前的寒鸦汇聚在了一起,形成了巨大的人形。   在那群乌鸦即将袭来时,黎未寒掐决直接召唤出了几位长老锻造的心血。   比人还要高的白骨立在眼前后,梅君华的目光明显变了一变。   那白骨的爪子十分锋利,只一下便将数只乌鸦开膛破肚。   “有点意思。”梅君华看着眼前的白骨,微微摆了摆手,便又有一群乌鸦重新集结在一起。   这些个东西杀不尽敢不绝,黎未寒操控如此大的傀儡,是很消耗灵力的一件事。   他很快意识到,自己不能再与那一群又一群的乌鸦相斗,便将目标及时转移到梅君华身上。   那白骨飞身上前欲将梅君华劈个粉碎。   二者只距离不到一尺时,白骨忽然在了空中。   梅君华的眼眸中血色渐浓,一时红光大盛,那白骨的眼眶蓦地燃起了两簇赤色的火焰。   有什么东西从黎未寒体内流淌的血液中脱去。   这傀儡,被策反了?   黎未寒的心下正疑惑,只见那白骨忽然转了身,冲着自己而来。   这没用过几天的死物就是不靠谱,说策反就策反了,这梅君华有点东西。   黎未寒退后几步,手中现出了望月伞。   那泛着月华的伞在十五当日格外明亮,是这世上最坚固的盾。   一人一傀儡在屋内打斗,外头被结界隔绝的严严实实,没有听到一点动静。   时惊尘看着那屋子,心下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太久了,已然过去太久了。   这阴阳刃取鬼胎不过是转瞬之间的事,黎未寒散了鬼胎便会出来为阵法添灵,怎么到现在还没动静。   “惊尘,要不要进去看看。”百花休问了一句。   “不必。”   若真是出现了意外,从外头强行破坏这第二道结界,只会把祸患放出来。   黎未寒若当真应对不暇,应该会从内里先破了结界才对。如此风平浪静,只能说明还没有到该破结界的时候。   “我把一层结界破了,你记得看着点屋门。”   “好。”   时惊尘见百花休应下,抬手向小院的结界注了一道灵力。   院门应声打开,大门之后露出了三个身形。   时惊尘没有过多犹豫,直接上前,停在了站在水灵渊和楚然中间的驸马眼前。   “大公主的胎,是从何时诊出来的,又是何时开始有异像的?”时惊尘的声音很沉,若是仔细听来,便能听出其中的不安与焦灼。   黎未寒是个敢为天下先的人,很多时候这种“先”都不是自愿的。   人都是走投无路时,才会另辟蹊径。像是千机引这样具有邪性,易侵蚀心智的东西,必然不是黎未寒自愿修行的。   他不希望黎未寒总是这样不得已。   既然已经决定了这路要两个人走,他便不允许这种情况再重现。   “一……一个多月前吧。”云廊的声音有些发抖。   时惊尘见他某眸中多有不坚定之意,手中直接现出了踏雪剑,就那么架在了云廊的脖颈上。   时惊尘死死盯着云廊,郑声对他道:“我不是仙尊,也没有父母,若是杀了你,也不怕祸患及至亲。今日你若是说实情,尚能收拾这烂摊子。若是再有半句谎话,这剑轻轻一划,你的向上人头可就落地了。”   “你……修仙者不可随意杀活人,会造雷劈的!”   “我不怕雷劈,也无飞升之意。这天雷有眼,便是劈也是先劈在心虚之人的头上,你说是不说?”   时惊尘的手的手劲儿重了些,踏雪的剑刃嵌在了皮.肉里,有血染红了原本光洁的剑身。   楚然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时惊尘,即便是在那鹿林秘境时惊尘也没有如此狠心过。   一直到有献血流淌在衣襟上,云廊才开了口:“我说,我说……”   似是被时惊尘那决绝的眼眸吓到了,云廊的腿有些发抖。   “大约四个月前,公主身上先出现了一些异征,请了太医过来,说像是喜脉。后来又找了灵山道的人来看,他们说像是鬼胎,陛下不信让再招认,陆陆续续这么找着,拖到如今才找到了你们……”   云廊一个没坚持住,直接跪在了地上。   男儿膝下有黄金,但在生死面前,黄金是远不及性命的。   有的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有的人处处欺瞒就为了一己私欲,甚至不惜搭上别人的性命。   “这就是你说的一个月前吗?”   时惊尘正要下手,楚然忽然上前拉住了他的胳膊:“师弟,这人好歹是皇族中人。”   “什么皇族,不过是骑在百姓头上作威作福的鬼魅罢了。”   时惊尘虽如此说,却还是冷静了几分,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去帮黎未寒。   他低头看了云廊一眼,只道:“今日若是我师尊平安无恙,你便可以留下一命,若是不能,我震碎了你的魂魄,献祭那鬼胎。”   修仙之人向来把渡人放在口中,时惊尘从来不会。   驱光之人永远会奔赴光明,但自愿坠入泥淖的人,即便赔上己身也拉不回来。   时惊尘不做那吃力不讨好的事,恶人就是恶人,放下屠刀,也改不了他曾经是恶人的事实,凭什么立地成佛。   云廊不仅是恶人,更是自以为是的蠢人。   黎未寒从不是个知难而退的人,此事若是云廊和盘托出,给他些时日,必然能想出解决的办法。   如此欺瞒,岂不是会让他方寸大乱。   时惊尘一想到黎未寒为了大公主的事四处奔走,甚至设下了两层结界保守秘密,心下心下便痛的厉害,恨不能让云廊就地下了无间地狱。   人心隔肚皮,到底不能轻易信任。   “我只是,想保住公主,你们是修道之人,跟我们不一样,不会死的,我只是……”   “你只是什么,你只是要害死他了。”   害死大公主,害死黎未寒。   时惊尘眼睛红的厉害,可还是压制住了心火,转身去了小院。   “破结界。”时惊尘回到百花休身边时提醒了一句。   “现在?你不是说……”   “情况有变,要立刻破结界。”   *    第079章   “你当真要如此吗?”   “当真。”   时惊尘的回答很坚定。   黎未寒已然有太多的迫不得已和走投无路, 他不要让黎未寒永远没得选择。   至少在这种危难时刻,应该能选择他。   百花休加强了对阵法的控制,时惊尘直接用踏雪剑一剑劈开了那结界。   整个房间被内外夹击的灵力震裂, 一时间成千上万的乌鸦涌了出来。   那巨大的白骨出现在所有人眼前,也不知是什么材质所造, 望月剑也不能伤他分毫。   梅君华对这样的坚实的傀儡很是满意, 起码这些年, 他再也没有见到过第二个更合适的傀儡。   “还要挣扎吗, 如此节节败退还不停手, 是想要在你的徒弟面前丢人吗?”   梅君华笑了笑, 就好似当初那一战,踏在无数修士尸首那一刻。   这世间既然一开始就分出了是非黑白, 他无需做什么好人。   黎未寒退到时惊尘身侧,在擦肩的那一刻问他道:“你怎么……”   “我与师尊一起。”   “一起?”黎未寒看了时惊尘一眼, 片刻后, 对他道, “本尊没有傀儡了。”   “我愿作师尊的傀儡。”   “你?”   “对。”   我愿做你的傀儡,做你手中的利刃。   即便你手上没有一把神器, 没有一人可信, 也还有我。   时惊尘知道千机引可以控摄活人,也知道活人的思想难以掌控,但他愿意被黎未寒掌控。   他说这句话时, 眸中是黎未寒从未有过的坚定。   时惊尘这身子里灵力富足,确实是最好的活人傀儡,若能为他所用, 必然比那白骨要好上许多。   “有劳。”   黎未寒言毕, 一道红丝从指尖出去系在了时惊尘的腕上。   霎那间有灵力顺着红丝往时惊尘的体内而去, 墨色的眼眸隐隐泛着赤色的光,就连那踏雪剑上也沾了断断续续的红线。   黎未寒控制傀儡从来用的都是银丝,唯独对时惊尘,从未用过。   “你用自己的徒弟做傀儡?”   梅君华没有想到黎未寒会走出这一步,他觉得黎未寒这一举动,大有赌的成分在,但又觉得这两人之间心无猜忌,赢面可能会大一些。   一面是活人傀儡,一面是冷冰冰的白骨。   梅君华不曾多想,便让那白骨扑了上去。   比时惊尘还要高上许多的白骨,在小院内就是个庞然大物。   锋利的爪子到底比不过踏雪剑,加上时惊尘体内的灵力在源源不断的补给到黎未寒的血脉中,不到两刻钟,梅君华便有些体力不支。   他退后几步,看着黎未寒道:“本座可从来没有想过要取你的性命,你如此为了皇族,为了灵山道卖命,帮着他们来对付本座,迟早有一天会后悔的。”   “本尊从来没有为自己做过的事后悔过。”   黎未寒抬手,时惊尘正要落在梅君华身上,忽然间灵光乍现,一样东西停在了梅君华的面前。   那是一只泛着盈盈月华,通体雪白的玉镯。   踏雪剑在挨上那镯子时,很快有刺目的光芒闪过。   待几人回过神时,白骨与梅君华皆消失不见,唯剩下那镯子还选悬在空中。   “这什么东西?”就在百花休问出这一句话时,那镯子径自旋转了一圈,朝着黎未寒过去。   在这东西即将打在黎未寒身上时,时惊尘即刻飞扑上前。   镯子击在时惊尘的小腹上,顷刻间破碎成了粉尘。   “惊尘。”   黎未寒即刻撤回了千机引。   “你……”   “我没事。”时惊尘的手落在肚子上,并未感觉到异样,那样邪门的东西怎么说碎就碎了。   “你挡在本尊身前做什么?”黎未寒的指腹落在时惊尘的眉间,在确定无恙后,才收了回去。   时惊尘看着黎未寒,蓦地笑了笑道:“从前师尊也是挡在我身前的。”   他为能与黎未寒并肩作战而骄傲,更为能挡在他身前而窃喜。   黎未寒看着眼前只知道咧嘴笑的傻狍子,忽地笑了。   时惊尘的心思从来很简单,无外乎是一个师尊罢了。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人,纯粹到让他有些意外。   或许,也正是这样的纯粹与心无旁骛,才能叫时惊尘觉醒体内的灵力,化为己用。   .   百花休的阵法废了,两层结界也被时惊尘提早破开。   公主府发生的事很快惊动了皇城,当日便有皇帝的亲信带着大军围住了公主府。   在了解事情的原委之后,那名叫张旺的亲信和和气气跟黎未寒说了些话。   此事驸马云廊是受了皇后的旨意,才请到了天云山庄的人,并未告知陛下。   造成了如此大的麻烦,皇后与云廊要负全部的责任。   大公主下落不明,后续事宜,便全权交给了灵山道。   “仙尊已辛苦多日,若能助灵山道找到大公主,不论死活,陛下定会感激不尽。若是不想再惹祸上身,也无妨,且回去便是。”   张旺是个看着很和善的人,说话也十分客气。   黎未寒喜欢明白人,心下虽还打算继续追查那梅君华,却还是顺着张旺的台阶下了,说自己灵力亏亳,想修养几日再做定夺。   张旺即刻答应下来,与黎未寒又说了几句话,便带着几人将云廊捆了起来。   欺瞒圣上,隐瞒大公主的体内的鬼胎,就这两条罪名,便已然让一个从前的状元再回不到朝廷中来。   “我是为了公主,我是为了公主呀,你们不能抓我,告诉陛下,我一片痴心,痴心一片呐!”   云廊的声音在长廊中回响。   黎未寒眉眼微垂,张旺看出了黎未寒心下对朝中琐事并无兴趣,便对着黎未寒拜了一拜,道:“此次就当作是为皇家祈福而来吧,门外已然备好了宽敞的马车,仙尊若是想回去,今日便可以启程。”   “如此,多谢张总管。”   几人并未在京都过多停留,当日便乘马车离去了。   两辆马车出了京都的边界,黎未寒便让几人与自己一同乘风离去。   皇城里追查大公主的旨意,连夜下到了灵山道,灵山道又将这圣旨上的内容,用帖子送去了各门各派的掌门手中。   帖中写着梅君华现世,掳走了圣上的公主,若有能捉拿梅君华,带回大公主的,必然有重赏。   这样的帖子,一般掌门看看就扔了。   为朝廷效力是灵山道的事,其余的门派并不想参与。更何况是关系到梅君华。   此人不止是魔族的余孽,更是浮生门弟子的血脉。牵扯到的势力众多,也并没有人想淌这趟浑水。   任何人都可以对此事视而不见,唯独浮生门的掌门已然坐立不安。   “那个孽障,当初就该让他下无间地狱!”掌门梅青城气的厉害,一扫桌子,好些个瓷器便应声而碎,清澈的厉害。   满屋子站着的人不敢言语,梅青城扫了一眼面前的人,沉声问道:“你们大师兄呢,梅念卿跑哪儿去了!”   话音刚落便有小修士颤抖着回道“掌门,大师兄去斗鸡了。”   “斗鸡?什么时候了,他去斗鸡,让他滚回来,再不回来就撕了他的鸡!”   梅青城本就气得厉害,被自己的大弟子这么一弄,险些背过气去。   一个一个都是什么东西,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还在斗鸡。   岂有此理!   *    第080章   那小修士闻言, 即刻出了轮回阁去后山找梅念卿。   轮回阁里气愤低沉的可怕,后山却一大堆人围在一起,正在看梅念卿和一个修士斗鸡。   一白一黑两只鸡正斗的厉害, 空地上洒落一地鸡毛。   “上上上!”   “我压十颗灵石!”   小修士挤进吵嚷的人群里,见到梅念卿后唤了一声大师兄, 便把梅念卿从人群里拉了出来。   “你这小孩儿扯我做什么?”梅念卿抽回自己的袖子, 道了一句。   小修士蹙眉道:“掌门今日在说梅君华的事, 看见您不在, 生气的很。大师兄还是快些回去吧, 别等着掌门过来抓你。”   梅念卿闻言, 不由地挑了挑眉:“我不去,告诉他我没空。”   梅念卿压根儿不想掺和梅君华的事。   当年那梅君华一事本就是浮生门理亏, 掌门不反思也就罢了,还把事情推到了忘忧谷那边儿。   人家郎才女貌才孕育了一个孩子, 梅青城二话不说就拆散了一对鸳鸯, 整的梅君华流落在外头, 这才酿成了大祸。   按理这梅君华也是少有的奇才,若是能成全他父母, 再把这梅君华悉心教养, 浮生门至于沦落成这样吗?   “不去不行呀,掌门知道您在斗鸡了。”   “知道了也不去,当年多少人联和在一起才勉强镇压了他, 我可没那本事。”   这梅念卿本来就对浮生门的人有意见,此时过去,不是自寻死路吗。   他可没那么傻, 这修仙之路还长, 他犯不着得罪魔族人。   “可是……”   “没有可是, 你就说我去接委托了,不在山庄,我这就走。”   “大师兄,这不行呀,大师兄!”   小修士一句话没说完,眼前的人已然化为一缕青烟飞消失在了眼前。   .   凝雪堂。   时惊尘翻着古册,正在看有关梅君华的事。   此人是魔界圣女与浮生门弟子的血脉,父母被浮生门的掌门梅青城亲手诛杀。   魔族的孩子在五岁前都有血脉保护,浮生门奈何不了,便将这孩子丟在了外头,任其自生自灭。   从一家三口到父母双亡,梅君华最恨的应当是梅青城才对。   当年梅青城联和各门各派,以镇压嗜血魔君的名义,一并镇压了与他同流合污的梅君华,如今梅君华重回到这世上,必然不会放过浮生门和轻如燕。   当今的魔尊沈长星,已与上一辈的魔族断了联系,自然也不会与梅君华再有来往。   梅君华不能得到忘忧谷的帮助,便只能自己想办法。   借腹托生已然失败,他这几天蛰伏不出,必然是在等待一个更好的时机。   梅君华以符阵和控摄之术最为厉害,眼下符阵大师秋月白与轻如燕都活着,自然不能在符阵上再有所压制。   如此便只有控摄之术了。   这控摄之术,最需灵力与傀儡。   梅君华在这些年里消耗了不少灵力,还没有称心如意的傀儡,必然得再躲藏好些日子。   能短期内增长灵力的方法,唯有杀人夺灵这么一条路。   恐怕过不了多久,就有不能自保的修士要遭殃了。   时惊尘正思量着,门外忽然传来了楚然的声音。   时惊尘起了身过去开门,便见楚然拿着一把伞走了进来。   “师兄这是要出远门?”时惊尘问了一句。   楚然摇了摇头,只道:“师尊与水灵渊在后山议事,我看天色有变,想去给他们送把伞。”   “水灵源在后山?”   黎未寒是去灵泉调息的,水灵渊过去做什么。   时惊尘想到这一点,即刻对楚然道:“我也去。”   他二人又拿了一把伞,这才往后山去。   秋风带着凉意直往人脖颈里钻去。   时惊尘刚掀开眼前的芦苇,便看见不远处的灵泉里,黎未寒正露着办个身子,仰靠在岸边与坐在地上的水灵渊说话。   那水灵渊的眸子七分含情,三分含嗔,潋滟着水光,混似在与人撒娇调笑一般。   偏偏黎未寒没什么防备,就那么大大方方地让水灵渊看。   “师尊怎么也不穿衣裳。”楚然忽地问了用一句。   这男女授受不亲,黎未寒也太随意了些。   时惊尘没有说话,只是沉着脸走了过去。   水灵渊一边摇着团扇,一边与黎未寒说着话。   “魔界圣女历来都是魔族中天赋最高的女子,身子里的灵力暴戾横纵,为人也泼辣,大多数喜欢的都是温文儒雅的小白脸。只可惜大半都没什么好下场,梅君华的母亲如此,上一任魔尊的亲妹妹也是如此,真是……”   “真是不知轻重。”黎未寒忽地道了一句。   “什么不知轻重,你说喜欢小白脸吗,这感情一事谁都说不清楚。魔族内大多是茹毛饮血的人,那圣女喜上斯斯文文的小白脸,不也很正常吗?”   水灵渊看了黎未寒一眼,不由得笑了笑。   修长的指落在黎未寒的肩膀上,一边往胳膊上滑,一边道:“这天底下,可不是所有人都像黎仙尊一般断情绝爱的。”   黎未寒不着声色地挪开了身子,并没有理会他的挑.逗。   水灵渊能正要再说什么,便听得耳畔传来一声“师尊”。   他一抬头,便看见不远处楚然和时惊尘朝这边过来。   这人还真是一时半刻也不想离开,这么快跟来,是怕黎未寒跑了吗。   “师尊,水……”   楚然不知该不该叫水灵渊的全名,还不曾说完,便听水灵渊脱口道:“我叫水灵渊,你怎么还没记住我的名字。”   “记……记得了,今后会记得。”   楚然到今日才体会到,原来跟好看的女子说话是会脸红的。   黎未寒冷眼看了两人,片刻后垂下了眸子没有言语。   “我与你们师尊说悄悄话呢,你们过来做什么?”水灵渊问了一句。   “悄悄话”这几个字,没来由地引人遐思。   时惊尘静静看着水灵渊,波澜不惊的眼眸中,藏着快要抑制不住的浪涛。   他与黎未寒的关系,并没有在天韵山庄公开。这也就意味着,旁的什么人光明正大地对黎未寒示好,也是没有错的。   真是让人心下恼火。   楚然看着水灵渊,举了举手中的伞,只道:“天色不好,来给你们送伞。”   “送伞?”水灵渊看着楚然,蓦地笑了笑。   这修道之人,哪里用得着伞呢。   他心下觉得好笑,却还是道了一声“谢”。   美色如刀,削人心智。   楚然一双眼几乎转不开来,就那么落在水灵渊的身上,怎么看都觉得好看。   水灵渊是个聪明人,见他如此神情,便也明白过来这人对自己有意思。   遂说了两句话,便与楚然一同离开了后山。   一直到此地再无旁人,时惊尘才问黎未寒道:“美人在侧是什么样的感觉。”   黎未寒听这话不太对,即刻抬了眼眸,对他道:“忘乎所以,心下飘飘然,不知今夕何夕。”   “当真?”时惊尘心下有些不舒坦,他知道水灵渊貌美,但任何人夸他都可以,唯独黎未寒不行。   黎未寒见这人眉心若蹙,忽地一笑,伸手将这人拉下了灵池。   一时间水花四溅,时惊尘还未反应过来,便被黎未寒箍进了怀里。   “美人在侧有什么意思,远不如在怀。”黎未寒沉声道了一句。   时惊尘的耳垂,在顷刻间便红了个透透彻。   这人总喜欢逗他。   时惊尘看了黎未寒一眼,溅入水花的眼睛带了些赤色。   “他来找你,做什么?”时惊尘问他。   黎未寒的手落入水下,只道:“说那魔族圣女的事。”   “关于梅君华?”   “对。”   修长的手落在某处,感受到指尖的薄茧后,时惊尘眯了眯眼睛,片刻后握住黎未寒的腕子,对他道:“不要这个,要师尊。”   黎未寒见他如此渴求,不由道:“日日被本尊灌着,若是你是个女子,早就怀上本尊的孩子了。”   两人做这种事,时不时便会说些不入流的荤话来。   时惊尘听他这么说,也并未觉得不好意思,只贴近了几分,凑在他耳边,道:“惊尘愿意,求师尊赏了我。”   莫说是怀上你的骨肉血脉,便是变成你的傀儡也心甘情愿。   时惊尘总能在这种事中,展现出自己全部的忠诚与坦荡。   黎未寒每每,都会为这样的坦荡而心动不已。   他从未想过两个男子之间也能孕育胎灵,但时惊尘这句话,已然点起了他心下的火。尽管知道不可能,但还是想将所有的浊灵都尽数予他。   水光潋滟,原本平和的水面荡起了涟漪。   时惊尘口中的词句破碎开来,都化入萧瑟的秋风之中。   黎未寒结了结界,两人在灵池中,在百草尽折的河岸上,亲吻,缠绵。   将心下所有的情衷,用最简单,最直白,最炽.烈的方式尽数传达给对方。   秋雨落在结界上。   时惊尘躺在草地上时,能看到大颗大颗的雨滴砸下来,再被结界所当,开成无数朵漂亮的水花。   “师尊……”   “师尊……”   时惊尘一次又一次唤着黎未寒的名字。   天地间是淅淅沥沥滴滴答答的雨声,唯有结界内,声色婉转,情谊浓绻。   *    第081章   天韵山庄下了整整一日的雨。   楚然坐在窗边, 看着清晨的雨打秋叶,不由叹了口气。   百花休见这人坐了一早上,一直在叹气, 不由问他道:“你丢魂儿了,怎么唉声叹气的?”   楚然闻言, 转过身来仔细思量了一下, 对百花休道:“我确实心不在焉。”   百花休见状不由“哦”了一声, 道:“你不会还在想水灵渊吧。”   “你怎么知道?”   “你脸上就差写上‘水灵渊’这几个大字了, 你师尊整日里修什么无情道, 你怎么不跟着学学。”百花休坐在榻边, 伸手拿过筐里沐雪绣了一半的荷包,接着道, “这色字头上一把刀,你可得想仔细了。”   “你说话怎么这么难听, 就不能是寻常的喜欢吗?”   “寻常的喜欢, 你见到水灵渊才几天, 就这么魂不守舍的,难不成是被他的性子折服了?”   “或许是一见钟情。”   惊鸿一瞥, 便再难忘却。   “一见钟情?我看是见色起意吧。”百花休说罢, 不由地笑了笑。   这世上的男子大多用一见钟情,来掩盖自己见色起意的恶念,再用缘分已尽, 来掩饰自己的见异思迁。   话说的冠冕堂皇,最后要做的事,还不是一样的吗?   楚然与水灵渊相处不过几日, 连他是男是女都不曾看清, 说不是见色起意, 又有谁会信呢。   “我,不是那样的人,这天底下模样好的男女多了去了,我只待见这么一个。”   楚然说的很认真,百花休却没怎么认真听。   她见楚然如此信誓旦旦,不由道:“你既然真心喜欢他,不如叫你师尊去提亲呀。”   “提亲,这……合适吗?”楚然被她这么一提醒,确实有些心动。   百花休挑了挑眉,只道:“怎么不合适,这种事向来是先下手为强,你不下手,等到日后别人下手了,你哭都没地方哭去。那水灵渊没什么家世,起先只是天伏山的外苑弟子,后来才选拔进内苑的,你一个掌门之子,论门第是配得上他的。”   这种事百花休见多了,好些个高门弟子看上灵秀宫的姑娘,嘴上说的都恨好听,一提起提亲便怂了,连告知长辈的勇气都没有,不清不楚的,这算哪门子喜欢呢。   百花休这么一分析,楚然心下便越发的蠢蠢欲动。   他眼中带着些急切的光,一时也有些坐不下去。   “还愣着做什么,去问问呀,你不争取,难不成要别人主动吗。”   “还是我先提出来,比较合适。”   楚然说罢,看了百花休一眼,便起身出了房门。   大雨未歇。   这样阴沉的天地,最适合睡懒觉。   时惊尘还在梦中,便听见有声音从屋外传来。   “师尊,师尊!”   又是楚然。   时惊尘蹙了蹙眉,看了一眼还没醒来的黎未寒,披了衣裳起身去开门。   “师……惊尘?你怎么……”   时惊尘只穿了一件中衣,外袍松松垮垮搭在身上,就那么靠在门框上。   时惊尘是这天底下一等一的好样貌,彼时睡眼惺忪,颇有些慵懒之态,与往日那齐齐整整的样子不同,很是难见。   “师尊呢,我有事找他。”   “什么事?”时惊尘问了一句,两手抱臂,并没有让楚然进去的意思。   “一些私事。”   “既是私事,不如等师尊醒了再来吧。”   黎未寒睡觉的时候不爱被人打搅,这一点几个弟子都深有体会。   楚然正想再说什么,忽看到时惊尘脖颈上有几点红痕,梅花一样,一点点延伸到衣襟下。   “师弟,你这是……”   楚然伸手指了一指时惊尘的脖子。   时惊尘有些迟钝地蹙了蹙眉,反应过来后,只道:“有蚊子。”   “蚊子,这时候还有蚊子吗?”   眼看着快入冬了,怎么还有蚊子呢。这天韵山庄的蚊子,还真是一年比一年长命了。   “改日找些草药来,给你熏熏。”   “嗯。”   “师尊什么时候会醒呀?”楚然又问了一句。   时惊尘看向楚然的眸中多了些思索,只道:“你晚间再过来吧。”   “晚间,师尊怎么睡这么久,难道是那日与梅君华消耗了灵力吗?”   “嗯。”   尽管黎未寒的灵力已然被他调回去,但时惊尘还是点了点头。   他知道只有这么说,楚然才会消停一会儿。   “那,可需要我守着吗?”   “不必了,由我守着就够了。”   时惊尘在说到这个“我”字时,眸中有一闪而过的赤色,那是野兽护食一般的目光,锐利且贪婪。   “那,我晚上再来找师尊吧,你这会儿要去用早饭吗?”   “不了,师兄慢走。”   时惊尘很快打发走了楚然,顺道在堂屋外设下了结界。   他回到里屋时,黎未寒已然坐在了榻边。   “有些人,都学会赶走师兄了。”   黎未寒沉声道了一句,看向时惊尘的眼眸中,多了些暗沉的笑意。   时惊尘垂了垂眸子,只道:“他没什么要紧事,况且,有些事不能老麻烦您,您是他的师尊,又不是他的父母。”   “他不能麻烦,那你呢?”   这句话让时惊尘心下荡了一荡。   “我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黎未寒忽然觉得这人的心思越来越小了,从前还没看出来,如今想来,时惊尘在这种事上,心思小的跟针尖儿似的。   日后开个醋坊定然能名扬天下。   不待黎未寒再开口,时惊尘便走过去,跪在了黎未寒的脚边。   “这儿不一样。”   时惊尘松开黎未寒的中衣,用事实证明了他与楚然的不同。   黎未寒看着乖巧的人,伸手鼓励性地摸了摸他的脑袋。   待到好一会,时惊尘才仰起头来。   黎未寒将他唇角的东西抹开,抬起他的下巴,问道:“我的小徒弟,怎么喂不饱似的。”   时惊尘挺直了身子,任凭搭在肩头的外袍褪去,只剩下一层薄薄的中衣。   他的心思昭然若揭,有时候根本不必开口。   黎未寒另一只手点在床榻上,静静看着眼前的人。   落在时惊尘下巴的手松了松,滑到了时惊尘细嫩的脖颈上,再到那松松垮垮的衣襟上。   黎未寒将的手指微勾,将时惊尘拉到近侧。   他俯下身,低声道:“你说,若是旁人看到你这副样子,会如何作想呢?”   时惊尘的眸中有一闪而过的慌乱,如此不堪的话语让他神情中带了一丝窘迫。   他看上去如此抵抗,身上却还是十分诚实地给出了回应。   黎未寒的目光下移,在看到某处时,忽然抬了抬唇角。   “它比你坦诚。”   黎未寒松开了时惊尘的衣襟。   时惊尘见他与自己离得远了些,便又跪近了几分,到他近侧,才道:“师尊,我不是故意的。”   他只是还存留着几分羞耻心。   黎未寒垂眸看着他,只道:“那怎么办,你看上去,分明不想做种事呀,时小仙君。”   “我没有,我想,只要是师尊,做什么都好。”   时惊尘看向黎未寒的眼眸中带着委屈,他分明知道此刻的清高是最没有用处的,他不该这样。   黎未寒见他那自责的模样,心底下不由得笑了笑。   他没有猜错,时惊尘喜欢听这些话。   黎未寒没有将这种私事公之于众的习惯,但既然时惊尘喜欢,说一两句也没什么。   他们两个之间,早已做尽了不入流的风月事。   时惊尘还想再解释什么,一抬眸便看见黎未寒手上挂了一串白玉串珠。   那珠子颗颗圆润,每一个都比山核桃小不了多少。   “师尊……”   时惊尘唤了一声,眼前的串珠随声落下,落进了他的掌心。   黎未寒收回一只腿,只道:“既知道错了,便该有认错的决心,这珠子有十八颗……”   “师尊,我……”   “时小仙君不是说,做什么都好吗?”   *    第082章   “我……”   时惊尘看向黎未寒的眼眸中多了些闪烁, 片刻后还是接过了那串珠子。   时惊尘这次没有平日里缠人,一颗珠子带着线吞下去,加上黎未寒, 折腾了没一会儿便没了力气,只能在人怀里喘气儿。   “累了?”   这样子倒是少见。   “没有……”   时惊尘觉得没有让黎未寒尽兴, 毕竟方才只有他泄了身, 黎未寒还不曾。   “师尊, 我帮你吧。”   “不必。”黎未寒抓过他伸来的指尖, 吻了一下, 道, “你歇着便好。”   这人每次与他做那事,都会将灵力渡给他, 再富足的泉眼也会有需要调息的时候。   昨日那样不知节制,今日累一些也是应当的。   “我可以的, 师尊。”时惊尘略略蹙了蹙眉, 不服气似的道了一句。   他想让黎未寒知道自己可以, 只要黎未寒需要,他便可以。   黎未寒拨着他的指尖, 只道:“这种事不必勉强, 你休息好了再说。”   劳室过度也会损伤修为,黎未寒并不想时惊尘如此不知节制。   累了就是累了,往后的时日还长, 又不只差今日。   “那,师尊现在会离开吗?”时惊尘看了他一眼,眉眼中带着期待, 他希望黎未寒能够为自己留下, 却又觉得不做那样的事, 留不下他。   黎未寒总有很多事要忙,尽管他口中没有将责任和大义明说,却还是担负了不少担子。   “你想要本尊留下?”   “嗯……”时惊尘点了点头,往黎未寒怀里凑了凑,他靠在黎未寒肩膀上,用手在他胸口画着圈,问他道,“我是不是有些自私了?”   “这有什么自私的。”   时惊尘未免将自己的位置放的太低了些。   时惊尘揽住他的腰,道:“我只想让师尊陪着我一个人。”   最好就在这凝雪堂,哪儿也不去。   后半句时惊尘没说出来,这话有些不妥。黎未寒是黎未寒,不是他养的宠物,也不是一个他私有的物件儿。   他与黎未寒现在甚至连道侣都算不上。   时惊尘想到这些,忽然心下有些不是滋味。   黎未寒见他不语,只道:“没什自私不自私的,人都有私欲,没有的私欲的,是神佛。”   “可是,师尊修的不是无情道吗?”   都这样了,还能修好吗。   黎未寒看着他,只道:“这无情道本是参透世间大情小爱,才能够修成的道法,本尊这辈子是参不透了。”   他那断情绝爱的路本就是个幌子,破了便破了吧,不过是给旁人留下一些谈资罢了。   时惊尘听他这么说,只道:“我看师尊参的很他透呢。”   “有吗?”   “有。”   黎未寒看似断情绝爱,却能体会每一个委托人的情谊。无论是背叛,还是浓情,他看的都很清楚。   他像是早已经参透了这世上的仇恨与真情,只差一个飞升。   时惊尘仔细回想这些日子如梦似幻的时光,突然反应过来,好像只有自己在欢喜,在沉沦。   黎未寒从来都是黎未寒。   他从来没有一时半刻,因为情爱耽误了正事。   他真的需要自己吗?   时惊尘看着眼前的人,一时觉得很近,一时又觉得很远。   他与黎未寒之间,便是在床榻上,兴致正浓时,也没说过“喜欢”之类的字眼。   “师尊……”时惊尘唤了一声。   黎未寒就那么垂眸看着他。   时惊尘启了启唇,好半天才道:“我有些困了。”   他到底是没能问出来。   “困了就睡吧。”黎未寒将锦被往他身上盖了盖。   时惊尘的眼睛始终落在黎未寒身上,他问他道:“一觉醒来,还能看到师尊吗?”   他真的很不想,一觉醒来之后又是自己的一个人。   “你若是想,便能看到。”   黎未寒唇角挂着些浅淡的笑意,这世上最无聊事便是长生,若是时惊尘愿意让他陪着,往后都陪着又有何妨。   黎未寒看着闭上双眼的人,抬手在他额间用灵力落下一朵安眠的梅花。   他看原著时,囫囵吞枣地过了半本,很多时候觉得设定与情节无趣,便都跳过了。   他对时惊尘的印象一度停留在“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日后可以打脸仙门百家的龙傲天上。   真正相处久了,才发现时惊尘是一个很矛盾的人。他在旁人面前沉默寡言,沉默无比,在自己面前就是一个永远也说不完话的话唠。   这人心思很敏感,也很容易便把事情想的极端。   黎未寒只知道这人是时家唯一的后代,其他具体的便再不知晓。   这时家人是满城春的一户人家,时惊尘的父亲曾不知在何处做过外苑弟子,后来阴差阳错娶了身为炉鼎体质的洛湘灵,才选择了回老家隐居。   黎未寒这些年里见过拥有炉鼎体质的人不少,时惊尘是唯一一个能够将体内灵力化为己用的人,并且他体内的灵力,富足到了一个令人发指的地步。   这让黎未寒不经有些怀疑,时惊尘还有没有什么更为复杂的身世。   毕竟以他父亲母亲的天赋与修为来看,能有这样一个后代实在有些匪夷所思。   毕竟这鬼王可以托生,九重天上的为天帝当牛做马的小神仙也可以托生。   黎未寒想到此处,不禁被自己给逗笑了。   他想这么多做什么,反正眼下时惊尘只是时惊尘罢了。   .   朝廷下来的召令,让灵山道的人忙的焦头乱额。   几个公子带着人手不断在各处搜寻,哪一处都找了就是找不到梅君华的一丝踪迹。   “父亲,岭南一带不曾找到。”姚孟延低了头,不再去看姚如海那张皱在一起的脸。   下一刻,不待姚孟延解释,一方砚台便砸在了人胸口上。   姚孟延闷哼一声,没有言语。   姚如海看了他一眼,不由道:“你除了说没找到,还会说什么,我怎么就生了你在这么个废物。”   姚如海生气的很,只将气都撒在姚孟延一个人头上。   姚孟延没有反驳,只俯下身子,把落在地上的砚台捡起来放在桌案上,才道:“是孟延无能。”   姚如海见他这窝囊样子,只道:“你确实无能,若不是你身上留着本督的血脉,我都怀疑,你是那乐伶和哪个男人的野种。”   “孩儿惹父亲生气了。”   姚孟延的头又低了几分,原本带着些波澜的眼眸逐渐变的麻木。   在姚如海眼中,灵山道最好的人只有嫡出的大公子姚孟尹和九公子姚孟云。   督护的位子以后是他的,就连沐雪,也终究有一日是他的。   什么都是大公子的。   这嫡庶之分,姚如海分的比皇帝都清楚。   两人正站着,大公子姚孟尹从门外走了进来。他见姚孟延低头站在堂上,便知道这父子二人肯定不太愉快。   “父亲,去琉璃栈的人传回了消息,说是黎未寒前些日子去过封印梅君华的地方。”   “又是他?”姚如海蹙了蹙眉,只道,“忘忧谷的野种净给我添麻烦。”   “忘忧谷……”姚孟尹愣了愣,反应过来梅君华正是忘忧谷圣女所生后,一时也明白了姚如海口中的野种的含义。   他看了姚孟延一眼,示意姚孟延退后几步,待姚孟延退后去,才对姚如海道:“父亲,此事既然关乎到忘忧谷,不如让他们出面解决。”   “让谁,沈长星?沆瀣一气的东西能指望他们,那沈长星恨浮生门恨的厉害,怎么可能出面帮忙。”   姚梦尹道:“他不帮浮生门的忙,总要帮天伏山的忙。那尊主夫人可是天伏山的人,天伏山对他二人有恩,怎么可能袖手旁观呢。”   姚孟尹这么一提醒,登时让姚如海心下有了柳暗花明之感。   他怎么就把天伏山给忘记了。   “你倒是聪明。”   *    第083章   姚如海夸了一句, 即刻将此事安排给了姚孟尹。   两位公子出门时,姚孟延唤了姚孟尹一声,问他道:“兄长, 这天伏山的掌门可不是个好相与的人,你如何安排他呢。”   “再不好相与, 也比父亲好相与吧。”姚孟尹笑了笑, 只对他道, “父亲向来对内严苛, 如此说你, 也是因为你是他的儿子, 不要怪他。”   “自然。”姚孟延道了一句,望向姚孟尹的目光中带着些无奈的笑意。   大公子的法子很快便想了出来。   三日后灵山道下发了帖子, 邀请各门各派来商讨梅君华之事。   如此,大伙儿都来, 天伏山的人也不好推辞。   .   帖子发到天韵山庄后, 很快送到了黎未寒手中。   黎未寒看着手里的帖子, 陷入了沉思。   “师尊不想去?”时惊尘见他犹豫,便问了一句。   黎未寒摇了摇头, 只道:“不是不想, 只是这样大的场面,也该换个人去了。”   “师尊是说……”   “你师兄怎么都算是掌门之子,按理掌门不去, 也该是由他去才是。”   “师尊是在想这个。”时惊尘坐到他对面,只道,“我看他倒是很想让师尊替他去呢。”   楚然是个暗安稳性子, 若不是生成了掌门的儿子, 不得不踏上这条路, 眼下不知要在何处做小买卖,过他的安稳人生了。   黎未寒将手中的帖子放下,指腹在桌面上轻轻点了几下。   正思量着,门外便传来了楚然的声音。   却是这人带着午膳过来。   黎未寒道了一声“进”,楚然这才进来,把食盒放在桌上。   “饭堂新招了厨娘,做了几样爽口的小菜,我爹让我给师尊尝尝。”楚然说罢,见黎未寒没有拒绝,便将食盒打开,把菜一一摆在了桌上。   四菜一汤,还有两碟子点心。   黎未寒从始至终一直看着楚然,给楚然都快看毛了。   “你们这么看着我,是我脸上有东西吗?”楚然伸手摸了摸脸,又看了看自己的手,发现没有东西,心下便更疑惑了。   黎未寒这才问他道:“灵山道递了帖子过来,你知不知道?”   “可是为了那梅君华一事?”楚然问了一句。   黎未寒点头道:“正是,本尊想着,让你这次去。”   “我?我可不行,那梅君华是什么人物,多少人联合起来才镇压了他,我哪里行呢。”楚然想起自己那把刚出鞘就要往回拐的剑,心下就觉得没底儿。   这些年他还从来没有单独接过委托,都是黎未寒和时惊尘带着他们去的。   “不是要你去镇压他,是要你去参加这次的议事。”   “去灵山道?”   “对。”   “师尊和师弟去吗?”   “我们也去,只是议事那日不在场。”   “那,也行,反正也只是议事罢了。”楚然听黎未寒这么说,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下来。   黎未寒见他答应,便将这人留下来一起吃饭。   他在席间说了好些有关那梅君华和琉璃栈的事,又将灵山道可能会用的计策大致说了说。   楚然听的云里雾里,反应了好半天才问黎未寒道:“师尊怎么敢肯定,灵山道一定会打天伏山的注意呢?”   这天伏山与历任督护的关系都不大好,必然是不会出手相助的。   加上那天伏山曾经的大弟子,就是如今忘忧谷的尊主夫人。有这层关系在,天伏山的人又怎么肯帮忙呢。   黎未寒看着桌上的饭菜,思量片刻后才道:“或许今次的议事,便与鸿门宴差不多。”   “鸿门宴?”   黎未寒解释道:“本尊在公主府时没有拿下那梅君华,灵山道的人必然失望。只能将心思花在忘忧谷上,这忘忧谷不理世事多年,又有上一任魔尊的恩怨,必然不能直接去说和,如此便只有将心思花在天伏山上。”   毕竟这天伏山与督护府再不交好,也得估计着各方的平民百姓。   灵山道最喜欢干那坐收渔翁之利的事,自然不会自己动手封印梅君华。   楚然道:“那岂不是很危险。”   只怕有去无回呀。   楚然想到此处,手中的筷子也停下了,一时再没有什么吃饭的心思。   黎未寒见他神色如此凝重,不由道:“你这么小心做什么,还怕本尊救不了你。”   “徒儿,确实没有师弟稳重。”楚然说着看了一眼正在拿点心的时惊尘。   时惊尘的手滞了滞,思量片刻,还是把眼前的那块点心拿到了自己的盘子里。   楚然见时惊尘临危不乱,还能安然吃点心,心下忽然起了些敬佩之意。   也不由寓此言。感叹黎未寒的眼光就是好,那么些个弟子里,居然一选就选中了时惊尘这么个好苗子。   谁又能想到当年那个瘦的皮包骨的小孩儿,如今能在鹿林夺宝游刃有余呢。   “师弟喜欢吃这梅子糕吗?”楚然问了一句。   这种酸酸甜甜的小玩意儿,他以为只有小女孩儿会喜欢呢。   时惊尘的手滞了滞,一时不知道该不该把东西放进嘴里。   师尊和师兄都在说正事,按理他一个吃东西不太好。   黎未寒看了时惊尘一眼,伸手将另一碟子点心也递到了他面前。   时惊尘还没来得及感动,便听见楚然道:“师尊就不爱吃甜的。”   时惊尘:……   黎未寒抬头看了楚然一眼,伸手捡了块点心塞住了楚然的嘴。   “你也吃点儿。”   “多些师尊。”楚然乐呵呵地将那点心送进了肚子里。   眼看着一桌菜吃得差不多了,楚然依旧没有半点要离开的意思。   他时不时抬头看看正在喝汤的黎未寒,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时惊尘觉得这人仿佛要说点儿什么不该说的。   下一刻,他放下手中的碗,用脚提了提黎未寒的小腿。   黎未寒抬眸,二人四目相对。   片刻后,黎未寒对楚然道:“你先回去准备,本尊也要再翻翻古册。”   “现在回去吗?”楚然眸中有些失落之意。   “不然呢?”   黎未寒就那么看着他,一双深邃的眼眸带着浓郁的墨色。   楚然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回了黎未寒一句,即刻带着食盒走了。   黎未寒待楚然将屋门带上,才问时惊尘道:“你要是累了就再歇歇。”   *    第084章   “我不累。”时惊尘看向黎未寒的眼中带了些浅淡的笑意。   原来黎未寒是以为他累了。   “你这几日仿佛精神不太好。”黎未寒道了一句。   “这也能看出来?”   “虽看不出来, 却也能体会到。”黎未寒眼中多了些笑意。   时惊尘反应过来黎未寒口中的“体会”二字,即刻红了红脸。   “哪里有这么明显……”   黎未寒笑了笑,将没怎么动过的菜都推到了时惊尘面前。   黎未寒虽没再说什么, 时惊尘却将这句话记在了心里。他的精力是由体内灵力支撑的,这几日来确实感觉到有些力不从心。   怎会如此呢。   难道这种事做多了, 真的会消耗灵力吗。分明从公主府回来, 也就那么一回才对。青云洞那几日, 他与黎未寒天天都厮混在一起, 灵力也是只增不长的。   这几日到底是怎么了?   时惊尘心下疑惑, 却并不想问出口来。他忽地想起了梅君华逃窜时留下的镯子, 那镯子打在肚子上倒是没什么感觉。   既然没什么杀伤力,梅君华留那东西做什么呢。   一种不好的预感忽而涌上心头, 时惊尘拿着筷子的手略略滞了一滞。   .   黎未寒很快带着楚然与时惊尘去了灵山道。   姚如海将各门各派议事的地方定在了摘星台,这个花了无数人力物力, 高耸入云的台子, 自打灵山道变成督护府, 便一直不曾闲过。   黎未寒将楚然送到摘星台后,自个儿化做一朵梅花, 落在扶手上旁听。   一群人说了好半天梅君华的事, 到最后果然把事情推到了天伏山的头上。   此次来参与议事的,正是天伏山刚上任没几年的新掌门阮流云。   此人从前是灵山道掌门的二弟子,远没有那大弟子柳青裁的名号大。   当年天伏山掌门传位之时, 所有都觉得这掌门之位应当是大弟子柳青裁的囊中之物。却不曾想那看似高清的大弟子转身投入了忘忧谷,摇身一变就成了尊主夫人。   这仙门百家中,与忘忧谷能和谐相处的门派不是没有, 但愿意加入忘忧谷魔族的人却少的很。   那魔族亦是龙族的后代, 千万年前整个龙族分为青赤玄三族, 彼时那九重天上无一人是龙族,龙族便合力供天赋最高的赤龙一脉飞升。   本是说好了,等赤龙族飞升,便会为其他龙族打开方便之门。谁知那赤龙一脉飞升之后便悔了誓言,与九重天上的帝君联和起来圈.禁了青玄二族,直接帮助帝君坐稳了位子,斩断了龙族的威胁。   黎未寒对历任帝君的印象都不好。   如果没记错,几乎每一任帝君,都是踩着鬼界和魔界众人的性命登上帝位的。   修仙者需要功德,已经飞升的仙者便更需要功德。凡人的信仰,功德的多少,甚至与神仙的灵力息息相关。   唯有信徒众多,功德圆满的神仙,才能在这世间长存不灭。   一个帝君想要长久的存在,便需要一件又一件的斩妖除魔的大事,来让众神无法超越,更让世人代代敬仰。   被圈在忘忧谷的龙族想要脱离困锁,便只有飞升或堕魔,才能拥有冲破封印与诅咒的强大力量。   赤龙斩断了青玄二族飞升的路,便只剩下堕魔。   那忘忧谷堕魔的龙族,迫于无奈失了天性,强行冲破了牢笼,屠戮了许多九重天前来镇压的神仙。   如此这魔族残暴伤人的罪名便坐实了,与忘忧谷龙族为敌,便是正义的想法,也从此流传开来。   那一战忘忧谷龙族与九重天皆损失惨重,九重天从此不再插手人间之事,忘忧谷虽不能平反,却为子孙后代争取到了短暂的自由。   往后为了调养生息,忘忧谷的龙族便一直在谷内蛰伏不出。   族人的魔性随着时光流转与修为的增进,很快得到了控制。青玄二族渐渐合为了一脉,重新推选了圣女和尊主。   到梅君华母亲那一代,魔族的魔性除了极个别极端的魔头还不能够控制,其余的人大多已控制自如。   魔族的魔性在收敛,各门各派对忘忧谷的偏见却一直存在。   不是看不到魔族的变化,而是心中的正义感告诉他们,唯有除魔才能卫道。若是没有魔,正道也就相应地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凡事都有相对性,都会产生对立,若没有对立,就会有人创造对立。   好些个门派便十分擅长于创造这种对立,他们杀人夺灵,坏事做绝,却将所有的罪名推到忘忧谷的头上。以此来激化忘忧谷魔族与各门各派之间的矛盾。更让四方的百姓,对除魔驱邪的修士感激不尽,深信不疑。   黎未寒时常在想,这个人世间不是不能和平相处。只是有些人的贪欲过重,一颗浮躁的心蠢蠢欲动,无法存活在波澜不惊的尘世中。   他们要做到第一,要众人信仰,要万人之上。这种心态促使他们去屠戮,去创造存在的价值,去制造矛盾,再将自己变为救世的活菩萨,以此来使他人信服,敬仰。   有什么意义呢,到头来不过是在精心维护一场谎言罢了。   黎未寒正思量着,蓦地身上一轻。他抬眼,发现是浮生门的梅念卿将他化成的梅花捻进了手心里。   黎未寒正要用神识警告他放下自己,下一刻,梅念卿摸了摸那梅花的花瓣,将这朵花揣进了袖子里。   黎未寒眼前一黑,打算等人都散了再开口。   梅君华一事,几个掌门探讨了足足两个时辰。   身为被浮生门掌门抓来议事的代表,梅念卿直接将“不耐烦”三个字写在了脸上,时不时就冷笑一声,再揣揣手,以发泄心中的不满。   黎未寒能感觉到梅念卿压根儿没有心思掺合此事,听着听着,便越发觉得今次的议事十分有趣儿。   说到底这些人还是忌惮着那梅念卿的魔族血脉,不然一个残魂而已,何足为惧呢,早不知多少人争先恐后地想立功去了。   黎未寒想到此处,也对那能让九重天都畏惧的魔族血统有些好奇。   千万年前那被九重天困锁在忘忧谷的龙族,到底觉醒了怎样一种力量呢。   *    第085章   黎未寒正在走神, 楚然却早已有些坐立不安。   这摘星台上除了他与梅念卿,其余的不是掌门就是大弟子。一个一个若悬河,滔滔不绝的, 听起来着实让他心慌的很。   楚然从小是个不爱生事的人,什么事都喜欢随遇而安, 最不喜欢各门各派之间的纷争。   他不明白各大门派为什么对忘忧谷的敌意如此大, 更不明白为什么今日大家说这么多, 却没有一个人主动前去镇压梅君华。   这世上有太多事他不懂。   就好似黎未寒忽然对他说, 该轮到他参与百家议事时的感受一般。   在此之前, 楚然从来没有想过哪一天自己要独立面对这种事。如果可以, 他真的很想永远在父亲和师尊的身后。   可是到底不行,他长大了, 忽然就长大了。   悄无生气的就成为了掌门继承人,甚至没来得及跟自己的师尊和父亲多任性几回, 说几句肆无忌惮的话。   .   这各怀鬼胎的议事临近中晚间才结束。   黎未寒在梅念卿袖中睡了许久, 等都醒来时发现自已经被梅念卿带下了摘星台, 到了间小屋。   黎未寒从袖中出来,化为人形, 刚想离开, 便听见那屏风后传来了人声。   水汽蒸腾的木桶中,梅念卿正与宗门的师弟通过传音符说话。   那符点燃后会化为一团火焰,燃烧在半空中, 可供通信。   黎未寒屏息,只听见火焰里头传来一个很青涩的声音。   “大师兄,你可得快点回来, 掌门等着你回复呢。”这音声撒娇似的, 一听就是个不足十来岁的小修士。   梅念卿靠在木桶边, 懒声道:“你告诉掌门,我不回去了,灵山道是个好地方,我就在这儿调息几日。”   “别呀大师兄,我听侍奉掌门的弟子说,掌门最近在找人重绘当年轻如燕的符阵,你回来看看,说不定咱们能镇压那梅君华呢。”   那小修士说得慷慨激昂,梅念卿却冷冷笑了一声:“怎可用往日的灵符来镇压今日的梅君华,你告诉掌门,让他省省心吧。”   小修士听他这么说,即刻道:“那怎么行,掌门说过整个宗门唯有您有当年梅苑师前辈的风姿,您可一定要回来,助他一臂之力。”   “有又如何,便是真正的梅苑,也被他诛杀了,不是吗?你别在说了,我不会回去。”   “大师兄!”   小修士的话还未说完,梅念卿直接掐灭了传音火焰。   似是想到了什么并不愉快的往昔,梅念卿的目光有些泛空。   “那梅苑是个什么样的人?”   身后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梅念卿一个激灵,即刻转过了身。   “黎,黎仙尊……”   这人怎么悄没声的藏在别人屋里呢。   黎未寒并未理会自己给梅念卿造成的惊吓,只揣着手,虚空靠在屏风上,冷声问他道:“你认识梅苑?”   玄色的衣裳在灯火下显出隐匿其中的金丝,给面如冰霜的人更添了几分夜色的神秘,黎未寒如此气势,浑不像是正道中人。   这梅苑便是梅君华的父亲,黎未寒对能让魔族圣女看上的人很感兴趣。   梅念卿看了一眼屏风上搭着的衣裳,只问他道:“要不您先转过去,容晚辈先穿上衣裳。”   梅念卿的年龄并不必黎未寒小,甚至还要大上许多,但还是道了一句“前辈”。   黎未寒并未转过身去,只抬手将屏风上的衣裳取下,一把撒过去,将木桶盖了个满。   梅念卿从衣裳里钻出头来,见黎未寒也不转身,只先解释道:“我确实认识他,不过也只是有过几次交往罢了,那会儿浮生门的大弟子还是他,我不过是个几岁的孩童。”   “你这么老了?”   黎未寒倒是没看出来,梅念卿已然和轻如燕差不多大了。这人顶着一张青涩书生的脸,平日里做事随心所欲的,他还以为这人比楚然大不了多少呢。   梅念卿听他这么说,脸色变了一变,只道:“也称不上一个‘老’字吧,前辈。”   这修仙者的资历看得从来不是年龄而是修为,他修为不如人,便对黎未寒这个修为高深的“前辈”还算尊敬。   “先说梅苑。”黎未寒提醒道。   “也行。”梅念卿说罢,拢了拢盖在木桶上的衣裳,才接着道,“这梅苑是当年我们宗门的大弟子,天赋很好,尤其是在绘符布阵上。彼时轻如燕和秋月白都还没什么名气,他算是在符阵上很有造化的那一波,如果他没死的话,说不定也是符阵大师中的一位,只可惜……”   “只可惜娶了魔族圣女,是吗?”黎未寒道了一句,梅念卿却没有回应。   梅念卿看向黎未寒的目光中闪过一道光,忽然问他道:“前辈见过那梅君华收的女徒弟沈殊吗?”   “不曾,本尊出生时,她已经死了。”   黎未寒醒来的那一天,仙门百家与魔界的第二场战役已过去有几年了,他不可能见过沈殊。   “为何问这个?”黎未寒问他。   梅念卿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不过这沈殊很像那梅君华的母亲。”   “不是说……”   “像秋月白?对,样貌像秋月白,性子却和梅君华的母亲一模一样。”   她们都是张扬又古灵精怪的活泛人,如此才能打动朽木的心。   梅君华的母亲是如此,沈殊也是如此。   她都是魔族的女子,都一发不可收拾地爱上了正道弟子,唯一不同的是梅苑与圣女的后还有音信,那沈殊一家人却下落不明。   斩草要除根,各门各派与忘忧谷的第一次大战,留下了梅君华这个后患,第二次大战后,沈氏一族大抵是死了,死的连踪迹都不曾留下。   唯剩下一个现任魔尊沈长星而已。   “沈殊”这两个字,黎未寒只在琉璃栈所藏的书册中见到过,此人既是魔尊沈长星的姑母,又是梅君华唯一的徒弟,为何留在世间的痕迹如此少呢。   就连书册中,也只是沈长星的姑母,上一任魔尊的妹妹而已,从来没有一个单独的身份。   她到底是什么样一个人。   “你认识沈殊?”   “我见过她,她很像……”   “很像秋月白,很像梅君华的母亲。”   “不止。”   “还有谁?”   “我不记得了。”梅念卿的目光晃了一晃,似还有话要说,却终究咽了下去,他想了想,只对黎未寒道,“黎仙尊若想知道沈殊,可以去问问沈长星。”   “沈长星?”   又是沈长星。   沈殊死的时候,沈长星也只有六七岁吧,一个孩子经历了灭门,又见过那样一场大战,脑子里还能剩下什么呢。   “他或许也不知道。”   黎未寒与沈长星打的交道不多,但直觉告诉他,这个一个经历过浩杰又被天雷劈过的魔尊,帮不上什么忙。   他甚至都不愿意踏出忘忧谷。   “或许知道呢,即便他不知道,总有人会知道的。”   “沈殊”这两个字,许多年来一直是各门各派之间的禁忌。谁都知道沈殊爱上了一个正道弟子,却从来没有人知道那弟子是何门何派。   一切都太蹊跷了,却从来少有人疑问。   *    第086章   梅念卿的眼眸中掺杂着许多事, 像是早已经被霜雪埋没的沧桑,又重新被黎未寒揭开来。   黎未寒看着眼前的人,许久没有说话。他能感觉到梅念卿想告诉自己一些事。这个与轻如燕年纪一般大的人, 所展露出的随性,很有可能是迫不得已。   是不是只有这样无所事事, 才能活下来呢。为什么如今他都在梅念卿眼前了, 这人还是欲说还休。   “或许, 本尊该叫你一声前辈。”黎未寒忽然道了一句。   “不敢当。”   “最后一个问题, 你与梅苑是什么关系?”黎未寒从始至终一直在注视着梅念卿的眼眸, 一个人会说谎, 但眼睛永远会最先出卖他。   梅念卿垂了垂眸,许久才道:“我与他没有关系, 他是这浮生门天赋最好的人,也是最有可能飞升的人, 我知道他, 他未必知道我。”   “天赋最好的人。”黎未寒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是。”   “你见过他的尸首吗?”黎未寒又问他。   “黎仙尊不是说, 是最后一个问题吗?”梅念卿反问他。   黎未寒略略勾了勾唇,只道:“你就当本尊不讲理吧。”   梅念卿被这句话逗笑了, 片刻后才道:“不曾, 只见过那魔族圣女的死状。”   黎未寒闻言,即刻陷入了沉默。   这些年来,一桩桩一件件的事都在提醒他, 原督护叶汝背后一定另有其人。   若说叶汝杀人是为了夺灵,可为何直到死灵力都没有他想象中的丰厚呢。   在被叶汝所杀的人中,单单时惊尘母亲一人, 便足矣提供常人难以想象的灵力。叶汝杀了那么多人, 这些人的灵力都去哪儿了, 尸首又在何处。   黎未寒微微蹙眉,思量了许久,意识到天色已晚,便离先开了梅念卿的房间。   脑海中的线索一点点拼凑在一起,逐渐汇成一条不太清晰的脉络。   叶汝做督护期间,这各个门派里,死过不少昙花一现的天才。   浮生门的符阵天才梅苑,青红阁天生慧眼的柳如玉,忘忧谷刚统一魔界的沈父,以及上一世刚夺魁就被盯上,还没来得及死的时惊尘。   这些人里,时惊尘身为主角,是唯一一个活下来的。   原著里时惊尘斩杀叶汝之后的故事,黎未寒还未来得及看。如今想来,或许时惊尘也会死,被那幕后之人杀死。   那人的目标清晰明确,一是顶级炉鼎,二是天赋高的奇才。   如今各门各派的小辈里,能平安活下来的,只有资质平庸,无心飞升或是灵根不足的公子。   楚然如此,姚孟延如此,就连梅念卿,也装了这么多年斗鸡逛花楼的纨绔子弟。   灵秀宫的掌门秋月白闭关不出,琉璃栈的轻如燕投奔忘忧谷,就连楚天舒也再不参加门派之间的议事,从不鞭策楚然的功法。   这些人想必早已知晓了什么,才如此明哲保身。   这世上不是没有天赋好的人,而是那些人,不敢再做出头鸟。   在没有找到那幕后之人前,谁都不知道下一个死的会是谁,唯有碌碌无为,才是最合算的。   怪不得这些个高门大家,要捧出一个十六岁的折梅仙尊来,原来是把他这个孑然一身的人,当作挡箭牌用了。   若不是他早下过一次无间地狱,恐怕早已做了匆匆一现的昙花。   想来这些年在各处招摇,也让那幕后人多少有些琢磨不透,不然也不可能容他活到现在。   黎未寒想明白这一点,唇角忽然带了些讽刺的笑意。   他抬起头,灵山道半弯的月亮,一半都隐匿在乌云之后   那幕后之人,居然也会有举棋不定,不敢动手的时刻么。   一种让人体内血脉都在颤抖的兴奋,从心底逐渐蔓延到四肢百骸。   他倒要要看看是他活的久,还是那幕后之人先按捺不住。   夜暮下的玄色衣袍翻飞,黎未寒乘风踏上房顶,消失在月夜中。   .   小院,时惊尘的右手扣在自己左手的脉搏之上。   这几日来,每每调运灵力,都觉得艰涩异常。就好似元原本充沛的灵力,在一日日消散。   他闭上眼睛,屏息数着自己的脉搏,不到片刻的功夫,眉头忽然蹙了起来。   脉象没有变化,可他已然能感觉到腹中有什么东西在吞噬着自己的灵力。   这种感觉,唯有女修有孕,一身灵力滋养胎儿时才会有。   他是男子,自然不可能有身孕。   如此,便很有可能是……   鬼胎。   这两个字出现在脑海中时,时惊尘额间忽然出了一层薄汗。   那镯子难道就是梅君华留下来,用来害人的法器么。   鬼胎在女子腹中,损伤的是胞宫,他是个男人,损伤的又是什么。   时惊尘想到此处,一时间只觉得遍体生寒。   尽管黎未寒处理公主的鬼胎时,依旧是一副镇定的模样,但时惊尘能从黎未寒的神情中,看出此事的严重性。   书册上记录的鬼胎托生,从来都是无可解的。即便强行取出鬼胎,施法的修士也会受到伤害。   大公主是凡人,体内没有灵力,他体内的灵力可是不可估量的,也不知这鬼胎会被养成什么样子。   黎未寒若是知他体内有这东西,必然会再次用阴阳刃。   彼时,不知又是什么样的场景。   时惊尘靠在床栏上,一时有些失神。   他的手落在脖颈的红线上,将被压在衣襟下的魂锁握在掌心里。   他像是掉落入海中的人,即将被翻涌的浪潮淹没。   他该怎么做,才能除掉这东西。   黎未寒回到小院时,时惊尘依旧在愣神,就连黎未寒已到身侧,都不曾注意到。   “困了?”黎未寒启唇问了一句,时惊尘才回过神来。   他抬眸看着黎未寒,看着这个不久前,还将自己拥入怀中的人。   黎未寒见时惊尘十分认真地在看自己,不由问他道:“本尊今日有什么不一样吗?”   “一样。”   时惊尘道了一句,这两个字说完,只觉得身上的灵力又去了几分。   黎未寒听他的音声有些发空,便对他道:“困了就早些睡,明日本尊送你回天韵山庄。”   “师尊还要去其他地方吗?”时惊尘很快捕捉到了这句话的重点。   黎未寒道:“本尊去帮天伏山的人处理梅君华的事。”   “我与师尊一同去。”   “你不能去。”黎未寒拒绝了他。   “为何?”   时惊尘心下有些疑惑。   为何他不能去,平日里不论什么事,都是一起去的才对。   黎未寒坐在榻边,将时惊尘的手拉过来,只道:“梅君华事小,另一件事才是大事。你记不记得本尊曾对你说过,那叶汝背后可能还有人。”   *    第087章   “记得。”时惊尘听他又提起这个, 只问他道,“师尊有线索了?”   “一点点,但也是个机会, 本尊想着那人下一个目标很可能是你。”   “我……”   时惊尘垂了垂眸,心道确实有这个可能, 毕竟这前世今生觊觎他的大有人在。   黎未寒将时惊尘的手暖在自己的掌心, 才对他道:“所以你不要出去, 就在天韵山庄待着。如果可以, 尽量选个安全的地方, 等本尊唤你再出来。”   “师尊要一个人去吗?”   “不算一个人, 这各门各派要遣出去不少的人,本尊不过是祝他们一臂之力, 不会落单的。”   “真的?”   时惊尘显然不信黎未寒口中的“一臂之力”,毕竟当年镇压鬼帝去了那么多人, 最后也还是黎未寒收的尾。   这各个门派里, 懂得明哲保身, 愿意坐收渔翁之利的人太多,只要黎未寒去, 就有被推出去挡刀的可能。   那梅君华恨透了这些正道中人, 杀起人来肆无忌惮,他又如何能放心呢。   “你不相信旁人,还不相信本尊吗?”   “我不信。”时惊尘看着黎未寒, 一双伶俐的眉微蹙,只对他道,“口说无凭, 师尊不让我跟着, 我又怎么能相信呢。”   黎未寒见他如此固执, 也知道时惊尘必然不放心他。   在这世上,所有人都想躲在他身后,唯有时惊尘愿意同他并肩,甚至挡在他的身前。   黎未寒拨弄着时惊尘因为揉.捏而微微泛红的指尖,略略笑了一笑,道:“也不是让你单等着本尊,只不过是你我二人分头行动罢了。”   “分头行动?”   “对。”黎未寒招了招手,时惊尘立刻俯耳过去。   三两句话,时惊尘便已然明白了黎未寒的意思。他静静思量了许久,才问道:“如此,岂不是冒险,师尊怎么知道那幕后之人呢一定会出现呢。”   “趁虚而入最是小人所为,他不趁此大好时机对付本尊,难不成还敢与本尊正面交锋吗。”   黎未寒在人前从未暴露过自己的短处,此次是孤注一掷,引蛇出洞。他相信自己这个人,会比时惊尘更加吸引那幕后之人。   “如此……”时惊尘眸中的光晃了晃,思量着这腹中鬼胎的日子,片刻后才点了点头,“我答应你,只是这幕后之人事小,保重自身才是最要紧的。”   时惊尘不喜欢无谓的牺牲,普通修士的命是命,黎未寒的命也是命。大家都是人,都会死,没有谁能够战无不胜,必须要冲在前头这一说。   他宁愿那幕后之人没有现身,也不希望黎未寒会因此搭上自己。   “师尊……”时惊尘唤了一声,忽地将眼前的人拥入了自己怀中。   “怎么了。”黎未寒觉得时惊尘今日有些不对,准确的说,这几日都有些反常。   这人平日里想的大多很简单,想到什么便去做什么,便是有吩咐,也不会多问。   这几日是怎么了。   “我只是,有些想你了。”时惊尘揽着怀中的人,一双眸中的光忽而有些暗淡。   他抬手,折仙剑的剑魂顺着血脉从掌心而出,被悄无声息融入了黎未寒的身体中。   直觉告诉时惊尘,上一世盗取折仙剑的,与黎未寒口中的幕后之人,很可能是同一个。   此人心机深中,循循诱导他入魔,直到最后一刻都不曾亲自出现,必然对各门各派了如指掌。   上一世他杀了叶汝出尽风头,才会被那人盯上,今世联和百家困锁叶汝的人,已然换成了黎未寒,难保那人的目标不会有所变动。   黎未寒体内的灵力太强劲,随时有吞噬人心智的可能。他希望折仙能够护好黎未寒,再见之时,还能如今日一般。   “才多久不见,一个下午而已,本尊的小徒弟怎么变得这么粘人。”黎未寒沉声道了一句,眸中的笑意浓了几分。   这几日每逢他出去,只要一回凝雪堂,便能看见时惊尘翘首以盼。   这种有人期盼有人牵挂的感觉,还挺好。   黎未寒从前见这世界的离合悲欢,只觉得桩桩件件都无关紧要,如今才猛然发掘,他俨然也活在了这离合悲欢之中。   时惊尘的下巴抵着黎未寒的肩膀,许久才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如何不能想念呢。”   他音声沉沉低低的,没了精气神一般。   黎未寒以为时惊尘是在为明日的分别沮丧,便从他怀中离开,抬起他下巴,看着眼角和唇角都耷拉下来的人,哄道:“明日不见是明日的事,今日不是还能见么,你想做什么,本尊今日陪着你做。”   黎未寒很少哄人,却又在不知不觉间为了看到时惊尘的笑容,说过许多哄人开心的话。   时惊尘的眸光垂了一垂,脸上并未有半分欣喜,他想了想,片刻后凑近了几分,在黎未寒耳畔道了一句。   “在这儿?”   “嗯,不可以吗。”时惊尘抬了抬头,一双古井无波的眼眸就那么看着黎未寒。   “自然可以,何处都可以。”黎未寒缓缓回了一句,一颗心也渐渐安下来。   眼看着时惊尘那灵泉似的眼眸都要化为死水了,莫说在屋里,便是在屋外,在众人眼下,只要时惊尘愿意,又有何不可呢。   时惊尘这才淡淡一笑,伸手放下了床帐。   他的手落在自己的衣襟上,片刻后不知想到了什么,并没有将衣裳解开,只是托着黎未寒的肩膀,坐在了他的腰上。   榻边的烛火被点亮,一时间整个帐中都被照的十分清晰。   黎未寒靠在叠好的被褥上,静静欣赏着时惊尘羞涩又带着隐忍的神情,片刻后,他听到耳边传来了时惊尘的声音。   “师尊在灵山道,有不愿回首的过往吗?”   “有……”黎未寒并没有隐瞒,有些事他不愿回想,但并不代表可以忘记,可以原谅。   时惊尘的腰抬了一抬,只对他道:“从今以后,师尊再想到灵山道,就不止是那些过忘了,还有我。”   他说罢,沉了腰俯身吻在黎未寒的唇上。   一种难以言喻的战.栗感蹿入血脉,直将人脑海中所有的事都搅成了一团。   黎未寒的双眼微微阖了一阖,即刻衔住了时惊尘柔软的唇瓣。   来不及等待时惊尘的下一步动作,黎未寒扣住他肩膀,调换了两人的位置。   “本尊会记得,会记得今日。”   会记得你。   舌尖掠过时惊尘的耳唇,在即将失去理智之前,时惊尘对黎未寒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师尊,在我身上种一个梅花印吧。”   不会消失的那种。   即便身死,印迹也会长存。   时惊尘说罢,便扬起了脖颈,直觉告诉他梅花印是这么种的。   黎未寒犹豫了片刻,在见到时惊尘那双坚定的眼眸后,将唇落在了他的脖颈之上。   结印,融灵,灌溉。   床角坠着的铃铛在不断作响,时惊尘在一次次灵力灌溉中失神。就好似种了印之后,再行此事,那腹中的鬼胎就变成了黎未寒的血脉一般。   虽然知道这种事是痴心妄想,但有一瞬的幻想,也是解脱。   “师尊,赏了我吧……”时惊尘揽着黎未寒的腰,在布下结界的房间哄惑着他。   黎未寒看着时惊尘,忽地问他道:“赏给你有什么用,不过是白白浪费了。”   被薄汗打湿的头发贴在额上,烛火下的风景,世间绝无仅有。时惊尘的眉眼弯了弯,只道:“赏了我,让徒儿怀上师尊的血脉。”   只一句,让黎未寒心下的弦骤然断裂。   他知道时惊尘是男子,也明白两个男子之间不能孕育子嗣,但如此言语,无异于是一种盛邀。   “从哪儿学来的。”黎未寒问了一句。   这话说出来,可不能后悔。   *    第088章   黎未寒俯身, 再次将榻上的人笼罩。   时惊尘攥着身下的锦单,很快口中连一句完整的话都吐不出来。   耳畔除了破碎的音声,便只剩坠在账顶的铃铛还在叮叮当当的响动。   时惊尘将自己的灵力一点点送去黎未寒体内, 于他而言,与其用这一身灵力滋养鬼胎, 不如先送于黎未寒。   黎未寒能感觉到时惊尘比平日更为火热些, 却并没有看到他眼底眉梢的沮丧。   时惊尘需要一场忘乎所以的情.事, 来让自己胡思乱想的心平复, 也需要黎未寒将自己惴惴不安的心落定。   春宵苦短, 也唯有这一刻, 才是能够放下所有烦忧,卸下一身枷锁。   .   忘忧谷, 许久不变的天落了一场雨。   巨大的树木摇曳在风雨中,使得来往的行人看起来格外渺小。   风月楼, 沈琉儿顶着小脑袋, 坐在窗边仰头看着天上的大雨。   药娘将早饭放在桌上, 过来抱沈琉儿。   沈琉儿钻进她怀里,问道:“姐姐, 爹爹和父亲什么时候才能起床?”   “今日天不好, 想是要多睡一会儿,你若是觉得没趣儿,吃完了饭也去睡一会儿吧。”药娘将沈琉儿放在凳子上, 俯身拿了一把精致的勺子。   沈琉儿看着药娘,撅了撅嘴,只道:“爹爹太懒了。”   药娘听见这话, 不由笑道:“尊主要处理魔界的事, 还要安抚投奔忘忧谷的流民, 很辛苦的。”   “你骗人,我上次去爹爹房间的时候,分明发现这些事都是父亲在做。信帖是父亲看的,就连爹爹也是父亲抱上……”后头的话,被药娘伸手堵了回去。   她将一旁的粥端起来,轻声哄道:“少主多吃饭,少说话。过几日燕大师就回来了,你去修符阵,就没这么无聊了。”   “那更无聊了,他嫌我抓不住笔。”   “那是对您负责,这轻如燕的徒弟,旁人想当还没有这个机会呢。”   沈琉儿听她这么说,不由问道:“再找一个人和我一起去学好不好。”   “这……”   哪里再找一个人呢,这轻如燕也不是见个人就教的。当年老尊主旧了他,他才留在忘忧谷,教了沈长星几日符阵,又怎么肯再教沈氏以外的人。   沈琉儿见药娘为难,即刻道:“不要活人也行,我要娃娃。”   “娃娃?”药娘愣了一愣,心道这少主三岁的时候都不玩娃娃,怎么如今倒是感兴趣了。   药娘心下疑惑,却还是耐着性子问了一句沈琉儿,想要什么样的娃娃。   沈琉儿托着小脑袋想了片刻,道:“我要时惊尘的娃娃,他的娃娃会说话。”   沈琉儿喜欢棉花娃娃,喜欢那个能被他顶在脑袋上,和他一起奔跑的娃娃。   “时……”药娘沉默了片刻,忽地反应过来时惊尘就是上次帮沈琉儿夺魁的那位。   听说他师尊不是个好相与的,也不知时惊尘本人的性子如何。   “忘忧谷也有娃娃,少主何必要别人的呢?”药娘劝了一句。   沈琉儿闻言,小嘴一瘪,当即含着眼泪花道:“我就要娃娃,我想要他那个……”   屋里头哼唧着,很快惊动了屋外的人。   大门被推开,一个带着少年气的音声传入耳中。   “是谁惹我的小侄子生气了。”   来人一席忘忧谷的玄色锦袍,额角生了一对漆色修长的龙角,不用烛火照也能瞧见细微的光芒。   此人乃是忘忧谷青龙族的后羿杜月龄,亦是陪伴在魔尊身侧最为忠心的手足。沈长星曾闭关数日,又被天雷所劈,那段时日,整个忘忧谷全仰仗他的打理。   “是你……”药娘见杜月龄过来,即刻放下了手中的粥。   “小叔叔。”沈琉儿见到杜月龄,直接扑进了他怀中。   杜月龄笑着将沈琉儿抱起来,只问他道:“你想要什么,告诉小叔叔。”   沈琉儿仰着脑袋,只道:“我想要时惊尘的娃娃。”   “时惊尘?”杜月龄瞥了药娘一眼,药娘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不知道时惊尘。   他沉默了片刻,见沈琉儿满目期待,即刻承诺道:“不就是一个娃娃嘛,小叔叔带你去拿。”   “真的?”沈琉儿的眼中顷刻间放了光芒。   药娘见他二人要走,即刻伸手揽了一揽:“你当真要带他去?”   “君无戏言。”杜月龄挑了挑眉,看了怀中的沈琉儿一眼。   沈琉儿也学着杜月龄的语气,道了一声“君无戏言”。   “柳仙君发现了怎么办?”药娘问他。   杜月龄郑声道:“柳仙君听尊主的。”   “那尊主发现了……”   “尊主听我的,就这么着了。”   杜月龄说完即刻化了龙身,直接从窗户飞了出去。   药娘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只能祈祷今日尊主和尊主夫人晚些醒来。   .   乌云蔽日,长龙隐入尘烟。   杜月龄一路搜寻着时惊尘的所在,最后停在了鬼城上空的云朵中。   “那个就是时惊尘?”杜月龄化为人身,问了身侧的沈琉儿一句。   沈琉儿看了又看,许久才点了点头。   一直到时惊尘进入鬼城,杜月龄仍旧没有动作。   “小叔叔,咱们也进去吧。”沈琉儿拽着杜月龄的衣袖,催促着他。   杜月龄没有下去,只俯下身,用食指抵在沈琉儿的嘴上,对他道:“咱们可能进不去。”   “为什么?”   杜月龄解释道:“此地是鬼城,今日不是十五。”   鬼城大门只在每月十五开启,其余时间生人不得入内。   沈琉儿即刻道:“可是他进去了,师父说我爹爹也进去过。”   杜月龄听他说这个,不由冷笑了一声,道:“你爹爹就是因为进强入鬼城,才被天雷劈的。”   “天雷?”沈琉儿听到这个,心下一时也有些犹豫。   虽说“初生牛犊不怕虎”,但这天雷沈琉儿是知道的。   既然擅提前进去有被天雷劈的可能,时惊尘为什么进去呢,他爹爹又为什么进去。   杜月龄见他心下疑惑,只道:“这样,不如咱们在这儿守着,等他出来再想办法好不好?”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沈琉儿问他。   “很快了,没有活人愿意在鬼界长久逗留的。”杜月龄垂眸看了一眼鬼城那再次关闭的大门,略略眯了眯眼睛。   时惊尘这是第三次入鬼城了,头一次孤身一人来。   来往的小鬼将目光落在时惊尘的身上,眸中露出贪念,却在见到他手中的金锁时,只能十分不舍得离去。   时惊尘穿过鬼市,停在了石桥下的河岸边,很快有接引人划着小船过来。   他见到时惊尘,先是愣了一愣,没有多问,只将船靠在了岸边。   *    第089章   小鬼丧着脸, 时惊尘也没有好脸色。   他这辈子从来没有如此沮丧的时候,从天韵山庄到鬼城这段路程他没有片刻的歇息。   就好似只要停下来,就会反悔一般。   时惊尘想的很简单, 既然鬼帝有阴阳刃,必然也知道能将鬼胎彻底去除的办法。   如果没有办法, 那就多在此地停留些时日, 如此染了怨气损了命格, 天雷劈他也劈那鬼胎, 他尚有躯体可以承受, 那鬼胎一个暂时还没有躯壳的东西, 天雷下去必然魂飞魄散。   他们两个谁也别想全胳膊全腿地活在这世上。   时惊尘的眉头始终蹙着,一颗心也纠在一起。   他不想给黎未寒带来麻烦, 也不想让黎未寒再次为这鬼胎东奔西走。   重生到如今,他给黎未寒带来的麻烦太多了, 他不应当成为黎未寒的负累。   今日那些人应当已经在设法引梅君华现身了, 也不知他腹中的鬼胎是梅君华, 还是旁的什么邪魔。   那镯子他从未见过,别是带着哪个鬼王魂魄的法器, 若真是那样, 事情会更麻烦。   一河死水流向鬼帝灯火不歇的画楼,时惊尘踏上岸,这一次那光秃秃的大门上多了几个洒脱飘逸的大字。   “长生殿”   一个死人居住的地方, 居然起了长生殿这么一个名字。   何其讽刺呢。   那接引人紧随其后上了岸,用手比划着,让时惊尘等在殿外。   时惊尘背对着大门, 立在画楼外, 他垂眸看着流向三途川的大河, 一颗被束缚的心,骤然放松下来。   总有办法的,这世上的难事,总会有解决的办法。最差的结果,也就是这鬼胎出世而已。眼下不过几日的时间,想来那东西也不会太早现世。   时惊尘正思量着,那接引人已从画楼内出来,他打着手势让时惊尘跟他进去。   今日的长生殿道旁没有点灯,唯有三两只烛嵌在墙壁上,发出幽暗的光芒。   时惊尘的目光落在两侧,很快又回到了前方。   从房梁垂下的月白色纱幔没有掀开,但时惊尘仍然可以感觉到这帘子背后浓郁的鬼气。   每一个鬼王曾经都是一个活人,能成为鬼王必然承受了旁人所无法想象的苦痛。能坐上鬼帝的位子,便意味着其背后蕴藏的力量,甚至可以于九重天相抗衡一二。   新的鬼帝出生,便意味着旧的鬼帝在不断消亡。   黎未寒封印上一任鬼帝时,春不见的力量正处于上升期,那段时间是上一任鬼帝力量最薄弱的时刻。   任何一个鬼帝都不会忌惮九重天与人界,他们唯一忌惮的就是新生的鬼帝。   你生我死。   这世间总是处在一种奇妙的平衡之中。   “小仙君怎么单独来此地,你师尊呢?”   鬼帝春不见的音声从帘后传来,时惊尘立在帘外,只道:“师尊有要紧的委托,晚辈此次前来,是有一笔交易想与您做。”   “交易?”   怎么会有人跟鬼做交易。   帘后许久没有动静,时惊尘的眼眸落在严丝合缝的帷幔上,只道:“还请您屏退旁人,此事晚辈想与您单独商榷。”   “单独……”   春不见的目光沉了一沉,身后的书生闻言,即刻道:“小仙君不信任我,我这便离开。”   春不见看了他一眼,满意地弯了弯眸子。   待到那书生退下,春不见才问道:“说吧,什么事神神秘秘的。”   如此着急地闯进来,想来是有要紧事的。   时惊尘深吸了一口气,只问道:“晚辈想问您,可有办法除却我腹中之物。”   “你腹中有什么?”   月白的的纱幔应声而开,一双明媚的眼眉落入眸底,赤色的罗裙将鬼帝整个人衬得像一朵傲立枝头的牡丹。   时惊尘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就好似万花之王,日月之辉都不能与之相较。若非事出紧要,他必定会问一问这鬼帝生前是何人。   春不见的目光下移,落在时惊尘的小腹。她看了片刻,并未看出什么异样,想到这人不可能诓她,便抬手从面前轻轻一划。   墨色的眼瞳顷刻间掺杂了浓艳的血色,春不见的目光再次落到时惊尘腹上时,忽地蹙了眉。   如果她没看错,这人腹中的该是胎灵才对。   一个男子腹中怎会有胎灵,这三界之中,唯有龙族可以让男人孕子,难道这人和龙族……   “此事,你师尊可知道?”春不见问了一句。   “不知,我并不想麻烦他。”   “麻烦……”   堕胎而已,这有什么麻烦的。春不见心下正疑惑着,忽然发现时惊尘的脖颈上有一朵绽开的红梅。   梅花印。   这人被种了梅花印,那这师徒二人岂不是已经有过肌肤之亲。   他二人是那样的关系,时惊尘却怀了龙族的血脉。   这件事有些复杂呀。   春不见想到此处,忽有种今日算是开了眼的感觉。   这小徒弟胆子够大的,敢给自己的师尊戴绿帽子。   春不见如是想着,看向时惊尘的眸中也不由得带了些敬佩之意。   “你这是在为难本座。”   如若帮着时惊尘处理了腹中的胎灵,有朝一日这件事被黎未寒知晓,必然会得罪了他。   黎未寒是个少有的明白人,春不见虽不怕得罪人,但并不想因此事与黎未寒为敌。   毕竟这世道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要好。   “你说的交易是什么?”春不见问了一句,她虽不想帮这个忙,心下却有些好奇时惊尘口中的交易。   她不信这世上有什么交易能让自己心动。   时惊尘闻言,即刻抬起了自己的左手。   春不见看了许久,正打算问这东西有何不同,便看见有灵力缓缓汇聚在时惊尘的掌心。   片刻后,一颗蜜粉色的桃子出现在时惊尘的手心。   “你想用这颗桃子跟本座做交易?”   “这不是普通的桃子。”   “不是普通的桃子,还能是九重天上的仙桃吗,本座不稀罕。”   春不见的脸色沉了几分,正要抬手赶客,便听见时惊尘对她道:“此物是碧元果。”   这话一落,春不见的手当即滞住了。   碧元果是什么东西,这物件儿春不见只在青红阁的秘档里见过。   相传此物乃是世间最纯净的灵力所浇灌而成,可化为人形。身死后的魂魄无所依靠,便可用借此物活上千百年,可躲鬼差,可避天道。   鬼城中大多数小鬼是没有躯壳的,唯有鬼王与鬼帝可以用灵力保持自己的躯壳与魂魄不散。   如此魂有所归,灵有所依,保持魂魄不散,才能坐稳这位子。   这也是为什么,无间地狱的鬼王想重返阳间,需要借助托生,重新汇聚躯壳。   有了碧元果,便是日后新鬼帝出世,她也有条后路可选。   “容本座思量片刻。”   *    第090章   春不见道了一句, 落在时惊尘身上的眼眸微变。   时惊尘还未来得及思量什么,下一刻便听见春不见道:“本座欠你一个人情。”   “什么?”   不待时惊尘反应过来,春不见抬手一挥, 台阶上的人便倒在了地上。   时惊尘的碧元果落入春不见手中,她看着那泛着灵光的果子, 微微挑了挑眉。   .   “杀了他!”   晓月山, 梅君华的魂魄已然被困锁在了阵法中。   在被众人围上来之前, 梅君华选择了孤注一掷, 将所用的灵力都用在了破阵上。   困兽之斗, 是绝望与无助, 更是破釜沉舟,不顾一切。   这些人从来都是赶尽杀绝, 对魔族如此,对他们的后代亦然。   梅君华心中的恨意滔天, 也正是因为这些恨意, 才让他体内蕴藏的魔性浮越而出。   他无父母双亲的养育, 更无族人的庇护。   对他好的师姐和他恩断意绝,收留他的魔君已然灰飞烟灭。   梅君华不是这世上修为最高深的人, 却是这天底下最无所顾忌, 最没有牵挂的人。   也正因如此,他身上的怨气也化为了一种力量,在维持着他仅剩的魂魄。   所有的修士都在用灵力与法器维系这个阵法, 唯有黎未寒坐在不远处悬在空中的梅枝上,冷眼看着面前的一切。   他手上握一串白玉菩提做成的串珠,串珠下方是一只赤色泛着灵光的跑环。   在所有人都在维持阵法的完整时, 黎未寒这个闲人尤其醒目。   “折梅, 你坐在上头做什么, 看不见那东西要冲破阵法了吗?”   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很快不少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黎未寒身上。   他像是九重天上对世事都淡漠无比的神,打从梅君华现身起,就没有什么动作。   如此淡漠,与上次封印鬼帝时如出一辙。   他越是淡然,下面那些为阵法送灵的修士,心中便越是有底儿。   尽管他们没有办法对付梅君华,但他们知道,黎未寒这个狗东一定有办法。   “折梅仙尊”这几个字,最受爱戴的时刻便是在如此危难之时。   黎未寒看着那些回望他的青涩面孔,忽然想到了一句话。   “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   虽然不大妥帖,却也能描绘一二他与众修士的关系。   似是也注意到了黎未寒这么个人,梅君华也望了过来,他看向黎未寒的眼眸中忽然带了些悲怆的笑意。   黎未寒看到梅君华的唇一张一合,吐出了两个字。   走狗。   这是在骂他吗。   黎未寒思索了片刻,片刻后,掌心被叠成两圈的串珠,被捻在指间垂了下来。   赤色的跑环在空中轻晃,与菩提珠碰撞时,发出了尚算清脆的声响。   黎未寒的法器很多,多到一只发簪,一条串珠,都是能够取人性命的利器。   眼看着那阵法就要被梅君华冲开,黎未寒垂眸,用余光扫了那阵法一眼,下一刻将手中的菩抛了过去。   十八颗菩提珠在空中散开来,在阵法被破的那一刻,悉数穿过了梅君华的魂魄。   梅君华聚在一起的魂魄与菩提珠一起爆裂开来,骤然散去。   一时间地动山摇,光芒大盛,晓月山头的巨石纷纷滚落下来。   待到尘烟散去,那阵眼的位置,不见梅君华的魂魄,唯剩下一只浓郁如血的赤色跑环。   坐在梅枝上的人抬手,那跑环受到感召,顷刻间回到了主人的掌心之中。   黎未寒的眼眸微垂,在所有人的注目中,不紧不慢地将那赤色的跑环戴在了拇指指节上。   山头上的修士鸦雀无声,没有人能想到众修士对抗了足足三日的梅君华,会被黎未寒用如此简单的方式结束生命。   亦如数年前,没有人能想到天韵山庄一个十六岁的客卿,能用一支梅花刺入鬼帝的胸膛。   黎未寒的出现,给所有勤勤恳恳修炼了数十上百年的修士,带来了很大的冲击。   一个声音在脑海中不断提醒着他们,黎未寒一定走了邪门歪道。   “你既然早有办法,为何要现在才出手。”   “就是,难不成是为了看我们的笑话吗?”   很快有人挑起了话茬。   黎未寒并没有理会,只是垂眸看着地上的人,略略勾了勾唇。   他从来不是能一招制敌的人,也绝不会做出隔岸观火的事。   梅君华现世,他被困锁在公主府的时候无人能看到,如今用菩提主打散了梅君华的魂魄,却要流芳百世了。   晓月山这个地方,已经有了太多他的痕迹。   这些修士有眼睛,有嘴,却从来不用在正处。   “你……笑什么。”   “本尊笑你眼盲心瞎,没看到本尊方才在找寻梅君华的破绽么。”   黎未寒道了一句,那修士慌了慌,见所有人都盯着自己,便只得硬着头皮道:“谁知道你是为了养精蓄锐,还是为了找破绽……”   他如此言说,一时间众修士都噤了声。   那小修士的话早在镇压鬼帝时,便有人想问了,只是到今日才有憋不住话的人问出口来。   黎未寒的目光放空,轻轻转动拇指指节上的跑环。   没有外敌,便起内讧。   朝廷不留功高震主的将军,各门各派也不会留着出头鸟。   果然如此。   黎未寒没有回应,只是静静看着不远处。   他不说话,底下的人却有话要说。   人群里又有人开口道:“折梅仙尊在梅君华现世前去了一趟琉璃栈吧,那可是镇压梅君华的地方。”   “对,他一走,梅君华就出来了。”   “是呀,我说这梅君华怎么就那么听他的话。”   “黎仙尊的心法特殊,自然制敌勇猛。”   “这心法皆是上古流传下来的,哪有什么特殊不特殊一说,你这是变着法的说人家的心法有问题。”   “我可没说……”   修士们自己吵嚷了起来,梅枝上的人笑了笑,只道:“诸位有话,不妨直说。”   如此话里有话,指桑骂槐,倒是有些不坦诚了。   黎未寒的话刚落下,一个浮生门的修士站了出来,只道:“后生们羡慕您的心法与琳琅满目的法器,不如仙尊就指教一二,给他们说上一说,叫他们开开眼界。”   今日过来镇压梅君华的人,皆是各门各派里数一数二的人物,虽不是掌门,却也在世间活了多年,见过不少大世面。   说出这句话的,正是浮生门内苑的弟子洛云生。梅念卿年级不小,这人必然也不是看上去那么年轻了。   黎未寒看了他许久,忽然问道:“你们想看什么?”   洛云生闻言,看了身后的修士一眼,只问道:“这心法与法器的操控全仰仗内丹,所学心法是否纯粹,一颗内丹便能看个清楚。不如您将内丹现在眼前,只需一时片刻,大伙瞧见那东西,自然不会再加议论。”   “内丹。”   这倒是有些难为他了。   黎未寒沉默了片刻,问道:“除了内丹,没有旁的法子吗?”   “这……”洛云生看了四下的修士一眼。   有一个年级小的修士忽然道:“一个内丹而已,大家都有,还怕咱们抢了不成。”   “就是,就是,折梅仙尊也太小气了。”   底下的人开始起哄,黎未寒却仍旧无动于衷。   不是他不想拿内丹出来显摆,实在是这种东西,他确实拿不出来。   眼看着低下的人越来越激动,黎未寒点了一下身下的梅枝,那梅枝受意落到了他脚下。   黎未寒踏着梅枝,落在地上。   “不是本尊不愿意拿出来,只是……”他抬眸扫了一眼众人,只道,“本尊没有内丹。”   “什么!”   黎未寒这话一出口,整个山头的人瞬间炸了锅。   *    第091章   没有内丹意味着什么, 在这个求仙问道的世界,内丹与灵根都是最重要的。   罗明烟为了内丹可以杀害一个无辜女子的性命,这世上杀人取丹的事不在少数。   黎未寒这一句话, 让许多人都大为震撼。   “黎仙尊在说笑吧。”洛云生道了一句。   黎未寒挑了挑眉,只道:“本尊骗你们做什么?”   若当初真有内丹, 也不至于在灵山道做外苑弟子了。   黎未寒从未刻意遮掩过自己没有内丹和灵根低劣的事实, 只不过是强大的实力让所有人都忽略了这件事。   旁人看不出他有内丹, 便以为是黎未寒实力高深莫测刻意掩盖。   “那你, 为何……”   为何能走到如此地步。   黎未寒看着面前的人, 只道:“人到绝处, 自会有逢生的办法。”   他的目光微冷,穿过人群落在了一个修士身上。   众人回头顺着他的目光往回往, 所有修士中,只有被黎未寒盯上的那个人滞在了原地。   此人正是灵山道外苑的管事, 刘莫微。   “你们看我做什么, 又不是我把他逼到绝处的。”刘莫微的目光飘了飘, 看向黎未寒的眼中多了些慌乱。   当年黎未寒拜入灵山道的时候,还是一个骨瘦如柴的叫花子, 彼时的黎未寒灵根低劣, 自然是要留在外苑的。   外苑的人做杂活儿是规矩,他没有对不起黎未寒的地方。   刘莫微有意要走,黎未寒却撒下一张灵符将他圈在了原地。   “修士们想知道本尊内丹一事, 还请刘管事告诉大家,本尊有没有内丹。”黎未寒这一句话,当即让刘莫微的身子当即颤了一颤。   他向四处张望, 目光所及看不到一个能为他撑腰的人。他身在其中, 最是明白修士们恃强凌弱的嘴脸, 也知道今日若是黎未寒清白了,他便再不会清白。   过了许久,刘莫微才开口道:“没有,黎仙尊没有内丹。当年进入灵山道的时候没有,离开灵山道的时候也没有。”   黎未寒的丹泉很是薄弱,收他入门的管事测过之后,直接对刘莫微说,此子命格属金,灵根也金灵根。   这命格与灵根相对应,对于修士来说是十分难得的,本来十分适合进入内苑。但不知为何,黎未的金灵根不全,体内丹更很是薄弱,难成大器。能在练气期打转几年,就已然算是不容易。   也正是因为这些话,刘莫微才将黎未寒彻底当成了一个打杂的下人。   在这个弱肉强食的地方,没有人会同情一个灵根低劣,没有背景的孤儿。   因为不值得。   尽管黎未寒很聪明,悟性也高,但刘莫微始终没有让黎未寒正事接触灵山道一脉的心法。   对于刘莫微来说,黎未寒拜入灵山道,便是在浪费灵山道的粮食。所以他对黎未寒极尽打压,希望黎未寒能知难而退。   哪知黎未寒皮实的很,竟没有一点要离开灵山道的意思,所以他才用计将黎未寒撵了出去,除此之外再没做过别的事。   黎未寒的丹泉与灵根怪不着他!   黎未寒见刘莫微神色有异,只问他道:“本尊下山的那一夜,刘总管在做什么?”   “我,我自然在睡觉……”   “在睡觉吗?”黎未寒的目光凝了一凝,如莽目一般让人生寒。   刘莫微被问的抖了一抖,他看着黎未寒的眼睛,似是想到了什么,一双瞳子骤然紧缩。   “我没有,我没有,我只是……”一句话未说完,刘莫微忽地滞了一滞,紧接着原本还好好的人,眼耳口鼻忽地流出了鲜血。   像是被什么东西封住了音声,刘莫微的唇一张一合,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不过转瞬的功夫,人便“砰”地一声,直挺挺倒在了地上。   身侧的修士被吓得退了几步,没一会儿有胆大的修士上前探了探刘莫微颈间的脉搏。   “死,死了。”   一句话,让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人死了,是谁杀的。   他们看向黎未寒,黎未寒那一双波澜不惊的眼眸,已然明白了大半。   这幕后之人,看来一直在关注他的动向。   被赶下灵山道的那个夜晚,受了二十戒鞭的人托着极尽残废的身躯往山下去。   人未到山下,便遇上了暴动的凶兽。一群又一群的凶兽,将他赶到了一处秘境。   前有虎狼凶兽,身后便是万丈深渊,黎未寒选择了后者。   那一步之隔的秘境,正是无间地狱中的恶鬼所设下的陷阱。   也是在无间地狱,黎未寒遇到了姜姬。   一个命格属金,本能够与他交换命格,从此离开无间地狱的人。   他这些年何其不幸,托着残废的身子苟延残喘,却又在必死无疑的一天幸运到了极处,能够与姜姬相遇。   “为什么不离开?”黎未寒曾问过姜姬这个问题,分明只要他留下,姜姬就能够重新做人了。   他记得这句话问出口后,姜姬沉默了很久,才对他道:“我看人间如炼狱,往生与否已然失去了意义。”   姜国已破,她又去做何处的将军。   所以她将重返人间的这个机会,留给了黎未寒。将这个用了几千年才等到同命人,就这么放走了。   黎未寒在无间地狱的那几年,是他来到此处,最为不知该如何评定的一段时光。   那地方一片漆黑,却有一个笨拙的骷髅会每日与他说话,教授他一些不为世人所承认的邪门歪道。   说不好也未必全然不好,说好他也说不出口。   黎未寒曾经不知在哪里听过一句“人间即地狱”的话,与姜姬口中的“我所见人间皆是炼狱”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初听之时只觉得心下大受震撼,进了无间地狱后,才重新认识了这句话。   什么“人间即地狱”,这人间就是人间,地狱就是地狱。   这无间地狱谁爱进谁进,反正他再也不进去。   “你看起来像是在找人。”黎未寒离开无间地狱的那一天,姜姬对他说过这么一句话。   “好像是在找人。”黎未寒是这么回应她的。   他在找谁,他从来到这个世上起,所找寻的似乎就只有一个人。   时惊尘。   这个从小家破人亡,被折梅当作炉鼎养到一十七岁的龙傲天。   黎未寒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找到他,或许是想改变这个人的生命轨迹。   这个人活的太惨了,惨到让黎未寒每每弥留之际,都要想一想,时惊尘怎么能这么惨。   他这么惨还活着,自己也一定能撑下去。   他如是想着,甚至忽略了自己比时惊尘还要惨的事实。   *    第092章   他与时惊尘早在不知不觉间, 就已然走向了同一个方向。   终将奔赴,也终将相遇。   虽然在最开始,一个是因为同情, 一个是因为恨。   黎未寒回过神来,发现几百张脸都在盯着他。   修士们的脸上有惊愕, 有疑惑, 更有几分恐惧。   刘莫微是什么修为, 一个金丹期的修士, 说死就死了, 死的这样容易。   若杀人是黎未寒, 那黎未寒的修为又到了何种地步呢。   镇鬼帝,杀梅君华。   这世上最为棘手的两件事, 黎未寒居然完成的如此轻而易举。   “他……修的是魔!”   不知是谁道了一句,顷刻间将尚算和谐的气氛拉到了一个紧张点。   那人说罢便将自己隐入了人群中。   黎未寒看着对面的修士, 忽地启唇问了其中一人:“你说, 本尊修的是魔吗?”   那被注视的修士看着黎未寒的眼眸, 纠结了许久,才磕磕巴巴道:“不是, 黎仙尊向来除魔卫道, 怎么会修魔呢。”   他分明在说服旁人,却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黎未寒修的是什么,已然不言而喻。   一个能在短短几年内灵力暴涨, 能自由出入鬼城与忘忧谷的人,即便不修魔,也与魔道鬼道脱不了干系。   修士们最厌恶邪魔外道, 这种无异于一步登天的捷径, 很容易引起大家的效仿。   修魔没有想象中的容易, 少不留神,便会被心魔吞噬,失了人性。   修士们憎恶魔修,却又忍不住发自内心地去羡艳。   黎未寒似乎对这个回应略微意外。   他本以为这些人里多少得有几个有风骨的,不曾想居然没一个人敢反驳。   黎未寒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可恶,可恶到用一些超出旁人之外的认知来这儿欺负人。   “你呢?”黎未寒望向他旁边的小修士。   小修士哆嗦了一下,斩钉截铁道:“不是!”   “其他人呢?”黎未寒又问了一句。   回应他的只有寂静,这种寂静甚至让黎未寒有些无奈。   这些个人平时挺能说的,怎么今天一个个都哑巴了。   这一切和黎未寒想的不太一样,他的计划可不是这样的。   黎未寒的眸光转了一转,落到了方才还信誓旦旦的洛云生身上。   洛云生往后退了退,没有言语。   这些个人都是各门各派的掌门选出来的替死鬼,也很不容易。   眼看着众位修士都要被他吓傻了,黎未寒心下叹了口气,决定先收手。   他原本的想法很简单,若是能在今日露了没有内丹的破绽,必然会让那幕后之人心动。   一个没有内丹的修士,就意味着体内灵力的调节很是困难。   这样的破绽,不动心都说不过去。   .   鬼城。   春不见坐在榻边,仔细看着时惊尘的小腹。   她目光中带着前所未有的严肃,就好似要隔着衣裳肚皮看穿里头的东西一般。   “尊主,您都看了好些时候了,到底在看什么呀,这一个修士有什么好看的。”   身侧侍奉的小童多宝问了一句,蒲扇似的睫毛在说话时眨巴了几下。   鬼的形态是根据承袭了死时的样貌,多宝死的时候只有六岁,所以现下也还是六岁小童的形态。   春不见将食指落在唇边,示意他小声一些,莫要吵醒时惊尘。   她将时惊尘看了又看,才道:“本座在猜他腹中的孩子,到底是何人的。”   “他腹中有……”   春不见点了点头,多宝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   这男人有孕他还是头一回听说。   小鬼见识少,春不见也懒得给他解释。她心下一个个过滤着有可能与时惊尘发生关系的人,最后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了一个名字。   杜月龄。   沈长星是不中用了,这忘忧谷能看得过去的男子,也就杜月龄一个了。   忘忧谷人少,眼下多了这么个孩子,该是一件好事。她若是保住这个孩子,忘忧谷也算是欠了她一个交情。   可眼下,要怎么保住这孩子呢。   虽说龙族的孩子在孕期除了药娘无人可以诊出,唯有他这一双鬼眼可以参破,但这肚子若收不回去,早晚是要被人发现的。   她得先把时惊尘劝住,让他留下这个孩子。   春不见正思量着,榻上的人缓缓睁开了眼睛。   时惊尘的脑袋还有些晕,一睁眼看到一个美艳的女人坐在榻边,当即拧了眉。   “你终于醒了。”春不见笑着道了一句。   意识到这人是鬼帝,时惊尘才松了一口气:“我怎么……”   “本座叫人把你抬来的,小仙君,听本座一句话,这腹中的孩子,还是留下吧,到时候黎未寒不要你,忘忧谷肯定会接纳你的。”   “你说什么?”时惊尘听到这句话,瞳子忽然颤了一颤。   春不见让他留下腹中的孩子,他腹中的不是鬼胎吗。   春不见以为他没听清,再次道:“本座说忘忧谷会接纳你的。食色性也,本尊理解你,毕竟这黎未寒看起来就不解风情,哪有忘忧谷的男儿会哄人呢。”   若不是这忘忧谷没剩下几个人,她怎么也得从忘忧谷弄几个人来伺候。   那沈飞星连天伏山的木头都能哄走,杜月龄哄惑了时惊尘,也不算什么。   “不是这句,是上一句。”   “上一句,本座上一句说的是什么来着……”春不见思量了片刻,才道,“本座让你留下这个孩子。”   “就是这句,我肚子里怎么会有孩子呢。”时惊尘无法相信这件事。   春不见听他这么说,一时觉得有趣儿。   “你问本座,叫本座又问谁去呢,自己做的事,自己不知道吗?”   春不见的眸中带了些不解,这男子汉大丈夫,怎么敢做不敢当呢。   这可不太好。   “是孩子,不是鬼胎?”时惊尘又问了一句。   “什么鬼胎,你来我这里不就是为了堕胎么?”   “自然……”   自然不是。   得知腹中的东西不是鬼胎,时惊尘本该高兴的。只可惜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被春不见口中的“孩子”二字弄得一颗心又纠了起来。   怎么会有孩子呢,谁的孩子。   是炉鼎体质的人会孕子,还是他和什么人……   时惊尘一双眉紧紧蹙了起来,这孩子的到来虽不如鬼胎一般让他为难,却是同样的棘手。   “你可以堕胎?”时惊尘问了一句。   春不见摇了摇头,道:“对你不住,龙族的胎,本座束手无策。”   “你说……龙族?”   这孩子是龙族的。   “对呀,看起来有些日子了,你不知道吗?”   春不见这句话,让时惊尘一双蹙起得眉再次拧紧了几分。   怎会如此,居然已经有些时候了。   怪不得这些日子总觉得灵力难以调息,原来都用来养他了。黎未寒分明是人,他腹中怎么会有龙族的孩子。   时惊尘一颗心悬在了喉咙中,不知该如何与春不见说此事。   他确信自己没有与旁人行过苟且之事,即便是在上一世也不曾。   这要他又如何与黎未寒言说呢。   倘若黎未寒知晓他腹中有了龙族的后代,会如何做想。   *    第093章   时惊尘不敢往后想, 黎未寒待他那样好,他怎么可以……   “前辈,当真没有办法?”时惊尘仍旧不死心的问了一句。   不是他不想要这个孩子, 是这来路不明的孩子,实在让他有些惶恐。   他与黎未寒好不容易才有的今日,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无妄之灾。   他分明只去过一次忘忧谷, 停留也不足一个时辰。   春不见看时惊尘一脸无辜, 心下也跟着犯嘀咕。这人显然是不知道自己有孕的, 怎会如此。   “你没有和龙族的人在一起过吗?”春不见委婉地问了一句。   时惊尘的眸子垂了一垂, 只道:“我从拜入师门起, 就从未与师尊分开过。”   吃住皆是在一起,即便接受委托大部分时间也是在一处的, 他根本没有机会与旁人一起造出胎灵来。   “啧……”春不见挑了挑眉,心道这句话还挺耐人寻味。   从未分开过, 可见黎未寒与时惊尘之间, 早就不是看上去那样简单了。   她倒是没瞧出来, 这嘴里成日里说着无情道的黎未寒,居然也有凡心。   春不见的目光落在时惊尘的身上, 看了许久, 才道:“也难怪你师尊动心,你这模样的本座瞧着也喜欢。不若这样,你坦白告诉你师尊, 他不要你,本座要你。”   春不见有意逗逗这人,时惊尘听到这样的话, 却并未当真, 只对她道:“还请您不要告诉师尊, 我腹中有子。”   “当真?”春不见自然是不打算告诉黎未寒的,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她不会做。   眼下既然时惊尘想瞒着,她便顺水推舟了。   “当真,我会想办法自行处理这个孩子。”   时惊尘这句话让春不见心下有些没底儿,她的眸子转了转,片刻后对时惊尘道:“你就别想着把孩子打掉了,本座听说这龙族的血脉最是懂得自保,没准有朝一日你死了,他也能活下来。”   春不见此话彻底将时惊尘堕去胎灵的心思浇灭了,他看垂眸着手上紧握的金锁,一时陷入了两难之地。   黎未寒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不待他说出口,过不了几日,只怕黎未寒也会发现他腹中的胎灵。   是等他发现,还是自己先告诉他呢。   时惊尘心下纠结的很,他觉得此事不应该对黎未寒所有隐瞒,又怕将此事说出口,会彻底断送了这些天的大梦。   他到底该如何是好。   时惊尘正纠结着,一个小童从殿外跑了进来。   “不好了,尊主,黎仙尊杀进来了。”   前来禀告的小鬼正是多宝,他慌慌张张进来,像是黎未寒已然里长生殿不远了。   “杀进来?”春不见似乎并未将此事当回事,只问多宝道,“他手上拿着东西没有。”   “拿着一把伞。”   “只有伞?”   “对,有什么区别吗?”多宝忍不住问了一句。   春不见浅浅勾了勾唇,只道:“区别可大了去了。”   这望月伞借的是月华的阴灵,在鬼城这种没有月亮的地方,此等法器的威力自然会被大大削弱。   黎未寒所铸造的法器中,最不起眼也最为厉害的,是发间的白玉梅花簪。   此簪取自于补天石,所蕴含的灵力无穷,可散众神诸位鬼的神魂。   上一任鬼帝就是被这么个不起眼的东西,弄得魂飞魄散。   黎未寒这个人很擅长攻心,行事诡谲,却偶而也有迹可循。   据春不见这些年的观察来看,一场战役若黎未寒是大张旗鼓地来,基本是雷声大雨点小,不打算出手。可若是隔岸观火,许久不出声,必然会在最后一招制敌。   用黎未寒自己的话来说,就是“认真起来是顾不上花里胡哨的”。   春不见抬了抬眸,只吩咐多宝道:“找几个小鬼顶一顶,顶不住就让们逃了去。”   “这,是……”多宝心下有疑惑,却也没有问出口,只见心下的疑惑压住,先去办春不见吩咐的事。   春不见这才回眸看了一眼榻上的人,对时惊尘道:“你师尊来接你了,该怎么说,自个儿掂量去吧。”   这鬼城的事儿她还没理明白,人间的事儿就更不明白了。   两人在寝殿内各自沉默着,还未来得及过多思量,只见一阵邪风刮起,两侧的帷幔被吹开来。   春不见坐正了身子,看向大门,启唇道:“黎仙尊好大的架势。”   话音刚落,殿内便现出了黎未寒的身影。   金色的眼瞳带着几分邪气,玄色的锦衣与素白色的望月伞想辉映,整个人如同被月华照耀着一般。   春不见细细看着黎未寒的眼睛,在望月伞破碎化为点点灵力散去的一瞬间,她忽然感受到一种熟悉的感觉。   多年前她在三途川时曾见过一个人。   他手持落月扇,一路踏月光而来,为的就是见一见自己死去的生身父母。   那个人正是如今忘忧谷的魔尊沈长星。   忘忧谷的人天赋异禀,其中绝大多数人体内的爆发力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减弱。   春不见曾经不理解,为什么有些人会越来越弱,如今也大概想明白了。   这人身上的灵力不会消亡,更不会好端端流逝,之所以少了年少时的轻狂,是因为越长大越理智,顾及的事也多了起来。如此也就逐渐的不会轻易出手,即便出手,也不会下狠手。   沈长星年少时曾一个人逼得上任鬼帝,为他打开三途川的结界。如今做了魔尊,倒是安分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怪不得从前总觉得,黎未寒眉眼间与什么人有些像,如今想想倒是颇有忘忧谷龙族的风范。   若不是黎未寒身上并无龙族的气息,春不见都要怀疑这人是龙族的后裔了。   黎未寒并未在意春不见的调侃,只是抬眸看了榻上的时惊尘一眼,道:“来接我那不听话的小徒弟回山庄,顺道让您帮一个忙。”   黎未寒的目光落在时惊尘身上,时惊尘避了避黎未寒的目光,有些心虚。   “什么忙?”   春不见很快便知晓了黎未寒口中的“帮忙”指的是什么。   新任鬼帝继位后劫走了天韵山庄的小修士,如此身为小修士的师尊,黎未寒便有了里有进入鬼城理由。   二人大打出手,各自都受了伤,只能暂时休战,以待来日。   春不见对黎未寒想的这个馊主意并不怎么喜欢,但一想到自己得了碧元果,便也不强求什么。与黎未寒装模做样地打了一场,便派小鬼化轿将时惊尘与黎未寒送出了鬼城,自己也闭了关,假装调养生息。   二人的戏演的很足,轿子送到天韵山庄时,楚然激动的差点拔剑斩了送人的小鬼。   黎未寒身上确实有伤,只不过并非鬼帝所伤,而是自己送了自己一剑,看起来颇为骇人。   *    第094章   回到凝雪堂后, 黎未寒便结了结界,假意调养。   在结界落下之前,黎未寒看着眼前目光不定的人, 对他道:“你从来不爱听本尊的话。”   “师尊,我……”   “本尊让你安生待着, 你去鬼城做什么?”   时惊尘此刻去鬼城虽也给了他顺水推舟的机会, 却也更多了几分不确定性。   春不见虽是个聪明人, 这鬼城里的大鬼小鬼却不一定有那个脑子。   时惊尘这灵泉一般的人物, 逗留时间过长, 难保不会被谁盯上。   这东西南北的四大鬼王养精蓄锐, 就等着哪天春不见下台,好坐上那鬼帝的位置。   时惊尘真么大张旗鼓的进去, 实在是太过于莽撞。   他这小徒弟什么都好,就是常常擅自行动, 小时候跟着女鬼出去, 长大以后又独自去忘忧谷, 去鬼城。   他一时半刻不看着,人便没了影子。   这让他如何能不担心呢。   “徒弟会珍重己身, 师尊不必担心。”时惊尘的眼角垂了垂, 已然是认错的姿态。   黎未寒看着站在眼前的人,忽地笑了笑,对他道:“如何能不担心呢, 本尊恨不得将你变小了揣身上,日日都看看着,叫你再不能离开。”   “师尊……”黎未寒这句话让时惊尘的目光微颤。   黎未寒是个不太爱说情话的人, 即便在浓情时分, 言语也十分有限。他不将感情诉之于口, 时惊尘总是会胡思乱想。   如今这句话,倒是让时惊尘全然明白了他的心意。   从他拜入师门的那一刻,黎未寒便从未期望时惊尘能有与他并肩而战的时刻。   他看时惊尘如看贫瘠土壤的一株花,一颗草。   他想为时惊尘撑一把伞,让他能能平安长大。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黎未寒经历过那些根本不可能活下来的事,所以想让身边的人,想让时惊尘能活得轻松些。   “师尊……”   “怎么眼睛都红了。”黎未寒问了一句,他觉得自己的与语气尚算平和,这小兔崽子的心什么时候这么脆弱了。   时惊尘的眸子抬了抬,落在黎未寒那张不染尘埃的脸上,启唇道:“徒弟三生有幸才遇见了师尊。”   黎未寒听见这话,不由得一笑:“本尊却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才遇见了你。”   不过,也值了。   这些年来,旁人害怕他,仰仗他,瞧不起他,却又嫉妒他,唯独一个时惊尘在他面前尽是天真。   这天底下除了时惊尘,他再无第二个可以全然信赖的人。   “给师尊添麻烦了。”时惊尘微微蹙眉,心中多了些对自己的责备。   “麻烦就麻烦吧,本尊不后悔。”   不后悔在这苍茫人世间,遇到一只往他猎网中跳的傻狍子,尽管他无心捕猎。   “师尊,我……有话想对您说。”   时惊尘终于下定了决心,黎未寒却抬手冲他丢了一张字条。   “这个是……”   “待本尊闭关后,你把这东西交给百花休,这几日你若是无事,可以去琉璃栈,也可以去忘忧谷,总之要让自己忙起来,旁人若问起来,随便找了理由,明白吗。”   “师尊要一个人留在凝雪堂吗?”   “一个人也不现实,叫楚然留下吧。”   “我不能留下吗?”时惊尘问他。   黎未寒没有即刻回应他,只是抬手用灵力将时惊尘揣在胸口的魂锁取出,又系在了他的脖颈上。   “听话。”   黎未寒道了两个字,时惊尘一颗心立刻从漂浮不定的海面,回到了岸上。   “徒弟会听话。”   他不能再给黎未寒添麻烦。   时惊尘看了黎未寒一眼,刚退了几步准备出去,忽然想起什么,即刻转了身。   “怎么?”   黎未寒的话还未完全未出口,唇瓣便已被人堵上。   时惊尘俯身,一手撑着黎未寒的肩膀,就那么啃咬着黎未寒微凉的唇。   许久,眼前的人才立直了身子。   “灵力,分给师尊。”时惊尘道了一句,言罢转身出了堂屋。   黎未寒看着早已无人的里屋,下意识的伸手摸了摸唇。   指腹摩挲过唇珠,坐在榻上的问,微微勾了勾唇。   .   黎未寒闭关后,楚天舒请了不少的药修前来诊治 。   每个从结界破口进去的人,出来时都摇着脑袋。   看情况好像不太乐观,楚天舒觉得黎未寒此战必然不是巧合。   黎未寒镇压了上一任鬼帝,新任鬼帝对他有所忌惮是应该的。   这活人进鬼城本就施展不开,春不见又是个横空出世的奇才,旁人大多不了解。   这黎未寒怎么如此莽撞的就去了。   他体内的灵力一向不稳定,又是刚刚收伏了梅君华,怎么就这么着急地要往鬼城去。   楚天舒心里着急,往院里一看,不见时惊尘的影子,便问站一侧愣神的楚然道:“你师弟呢。”   那小东西成日里跟着黎未寒,怎么今日没了人影。   楚然闻言,只回应道:“师弟说去琉璃盏,安放收容梅君华魂魄的法器。”   “这会儿去,这会儿着什么急?”楚天舒蹙了眉,见人已然不再天韵山庄,只得对楚然道,“你这几天看着你师尊,切记要在结一层结界,不能走漏了风声。”   黎未寒今日灵力亏耗一事,不能叫别有用心的人知晓,这是他与楚然这些年来心照不宣的事。   “爹,您放心吧。”   楚然拔了剑,即刻立在了檐下。   楚天舒又回头看了屋门一眼,这才离开了凝雪堂。   时惊尘将字条交给了百花休,百花休按着字条的指引在后山找到了上头所说的东西。   漆色的木制盒子中有一个刻有八卦图的底盘,其上放有一把细长的匕首,两样东西皆被灵符封着。   百花休捻决揭开了灵符,那一刻匕首缓缓浮在了底盘之上。   黎未寒的字条上吩咐让她备好法器,跟随这匕首的指引去找寻一个密室,百花休将那东西拿起来,即刻回院子里去叫楚然。   楚然听她也要离开,只摇了摇头,说自己要为黎未寒守院子。   百花休看向西屋的大门,蹙了蹙眉,最后去把水灵渊叫走与自己一同前行。   楚然见水灵渊也要去,当即动了心,但想到他这一去便只剩下沐雪,便也就将蠢蠢欲动的心压了下去。   百花休与水灵渊打的交道不多,但与他新人掌门阮流云有些交情。   阮流云是个笑面虎,但心肠不坏,尤其对忘忧谷和灵秀宫的人很好。   黎未寒也曾说过这天伏山一脉正气最足,按理天伏山的弟子是值得信赖的。   百花休如是想着,便在御剑时从乾坤袋内取出了在后山找到的匕首。   “阴阳刃?”水灵渊看见那东西,眉头当即蹙了蹙,一时有些不解。   百花休闻言,问他道:“这东西叫阴阳刃吗,我还以为是个罗盘。”   水灵渊看着那底下的托盘,只道:“眼下也确实是个罗盘了。”   这阴阳刃可分割万物,乃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神器。能破鬼胎母体的肚皮,也能分割最坚固的结界。   黎未寒跟鬼帝打了一架,那鬼帝居然连阴阳刃都没要回去吗?   可见这一架,打得并没有多厉害。   这黎未寒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    第095章   水灵渊挑了挑眉, 落在百花休身上的目光带了些不寻常的意味。   这小丫头看起来好像不太聪明似的,灵秀宫的人,按理说不该如此天真才对。   “先跟着它走吧, 眼下梅君华也的魂魄也被收服了,暂时应该没什么危险。”   “好。”百花休应了一声, 即刻催动了剑气, 加速往罗盘所指的方向去。   两人一路向东南方, 越往南走越觉得这地方眼熟。   若是再走下去, 可就到了……   灵山道。   百花休停在灵山道山庄的不远处, 回眸望了水灵渊一眼。   水灵渊看着不远处把守的人, 不由得低声笑道:“黎仙尊果然对灵山道有意见,如今做个罗盘也直逼此处。”   也不知黎未寒想找的密室里究竟有什么东西, 如今看来,到像是让他和百花休来做贼了。   “此处守卫森严, 也不知该如何进去。”百花休感叹了一句, 正愁不知怎么进去, 一抬眸忽然瞧见姚孟延走了出来,正与那守门的修士说话。   “有了。”   “你有法子?”水灵渊问了一句。   百花休点了点头, 只留下一句“等着瞧”, 便抬手捡了个石子扔到了不远处的灌木林中。   姚孟延听到动静,与修士说了两句话,即刻往那林中去。   百花休便在此刻瞬移了过去, 再出现时已然是沐雪的样貌。   “姚公子。”   “沐……沐姑娘。”姚孟延先是一愣,随即问她道,“你怎么过来了。”   他许久不见沐雪, 如今再见只觉得又惊又喜。   百花休见他上套, 便学着沐雪平日的口气编了一个理由。   姚孟延果然不加思考便答应下来, 即刻带着沐雪从后门无人处寻了密道往鹿林山庄去。   百花休进密道前把手背在身后比了个手势,水灵渊会意,直接化作了她发间的一枚玉簪。   这鹿林山庄的密道不似寻常门派的狭窄,修得颇为大气,两侧的壁龛上安放着明珠,颗颗都比拳头小不了多少。   这明珠有人为与天生一说,人制的明珠内里通透,需以灵力润养,延续光亮。天生的明珠则光芒更逊一筹,内里杂质更多。   这壁龛里的明珠颗颗规整又亮眼的很,难道是人制成的。   以这样的东西照明得耗费不少灵力吧,也就灵山道这样的宝地能如此奢侈了。天韵山庄那穷地方,入了夜院里连跟蜡烛也舍不得点。   百花休正感叹着世界的参差,忽听得姚孟延问她道:“沐姑娘可记得,最后一次见那东西是在何处?”   百花休进来的理由,是寻找上次遗落在此处的朱钗。   沐雪最后一次来灵山道,是各大门门派审问时惊尘的时候,这件事过去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正适合拿来做幌子。   “我,不记得了,许是在小院,又或许被什么人顺手拿走,丢在了什么地方。”百花休故做失落。   姚孟延见她蛾眉微蹙,当即保证道:“沐姑娘放心,既然是你母亲的遗物,我自然会替你找到。”   “多谢姚公子,也唯有你将我的话放在心上。”   百花休顺这些话让姚孟延心下飘忽的很,他红了红脸,道了一声“跟紧我”,便带着百花休往密室的出口去。   怀中的罗盘有异动,百花休察觉到后,在看到出口的那一刻,一不做二不休从背后打晕了姚孟延。   确认姚孟延没了意识后,百花休才将人往密道深处拖了拖,又往他身上贴了一张定身符,才化作他的样子离开。   水灵渊全程落在她的发间,只觉得这小丫头看着傻,做起活儿来还挺利索。   百花休拿出罗盘,取出阴阳刃来看了一眼,忽然发现那东西正指着密室的方向。   得,还得回去。   百花休往回折返,在跨过姚孟延的位置时,那罗盘忽的剧烈抖动起来。   难道就是这里。   百花休看着两侧的墙壁和壁龛中的明珠,思索了许久后,用灵力将罗盘放在了各个角落试了试。   在罗盘最接近地面时,阴阳刃的反应最大。   百花休见状,即刻跪在了地上。她用手轻轻叩击着地面,听了许久之后原地结了一个结界,一剑刺穿了地面。   这看似坚固的石道并没有多厚,很快便裂开了缝隙。   不待百花休反应过来,整个人便跟着破碎的石头一起向下栽去。   水灵渊在此刻化作了一到屏障,托着她稳稳落在了地上。   密道之下,是更加宽敞的密道。   百花休顺着阴阳刃的指引一路向深处去,走到尽处时,忽然被一道结界挡住了去路。   “这是,鹿林秘境的入口。”   这山庄怎么会有两个入口。   百花休有些好奇,伸手碰了碰,果然感受到了熟悉的灵力。   确实是秘境的入口,这鹿林入口散落各个门派,按理一个门派只有一个入口才是,灵山道为何会有两个。   “要打开吗?”水灵渊问了一句。   百花休望着他,只道:“秘境开启是有时辰的,咱们现在进不去。”   “进得去。”   现成的钥匙就在此处,为何进不去。   水灵渊说罢,将手放在了阴阳刃的刀柄上。   锐利的刀刃划在结界上,很快那上头便出现了一个不大的破口。   “这鬼城的东西,还挺好用。”水灵渊说罢,先一步走了进去。   百花休快步跟上他,一进秘境便傻了眼。   他们离开秘境不到半年的时间,这里头的仙草灵树居然又死了不少,连飞鸟和走兽也不见一只。   水灵渊似乎也发现了这一点,他曾在数年前也参加过夺宝,彼时的秘境还是绿水青山,比灵山道都要像人间仙境,怎么如今竟寸草不生了。   他二人各种思量着,很快阴阳刃又有了反应。它指引着二人一路来到曾经时惊尘曾收服双首蛟的洞穴,进到最深处,才在水潭上方停了下来,然后“噗通”一声落了进去。   百花休看了一眼,自顾自道:“不会还要下水吧。”   “恐怕是了。”   百花休即刻道:“我结个结界。”   “结界不方便,用这个。”   百花休的结结界的手还没伸出去,便觉得后背一重,下一刻便被人推了下去。   水灵渊往她身上贴的是一张避水符,百花休适应了许久才跟了上去。   阴阳刃一路往潭底去,这小水潭看着不大,却是深不见底。   百花休游了许久,才终于有了要见底的迹象。   不知是不是因为眼花,出现了幻觉,百花休居然在不远处看到了几座宫殿。   那宫殿的大门禁闭着,在最上方的牌匾上挂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   百花休浮上去看了看,忽地瞪大眼睛又游了回来。   水灵渊见她一脸惊恐,即刻游过去查看状况,只见那被悬在牌匾上的,是一具很小的白骨。   那白骨看着像是一个几岁孩童的尸身,脖颈之上还挂着一颗圆润的珍珠。   水灵渊往牌匾后放看去,竟看到了一对早已脱落的珊瑚似的小角。   “这是蛟婴的尸身。”   如果没看错,这小孩儿就是那双手首蛟的孩子。   相传千年前这双首蛟龙并不是两个脑袋,而是两条镇守东海的灵兽。   因女蛟镇压恶鬼时牺牲,男蛟为了救活自己的妻子,二人便共用了一个身躯,一颗心脏,也由此成为了双首蛟龙。也从此离开了东海,归隐在秘境。   难怪听姚孟延说,这镇守洞穴的灵兽发了狂。这亲生的骨肉死了,被挂在自家门口,不发狂才是怪事。   水灵渊的目光冷了冷,伸手取下了那尸骨上的珍珠。   百花休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但还是学着他方才的样子,用阴阳刃破开了殿门。   这地方修建的如同人间皇帝的宫阙,却又更多了几分海边的风格,四处是漂亮艳丽的贝壳,与泛着温柔光泽的珍珠帘子。   整座宫殿虽已荒废许久,但看得出来,那双首蛟龙曾经在这里渡过了一段很美好的时光。   *    第096章   “他们是一对夫妻……”似乎刚刚想到这件事, 百花休的心下有难过。   千百年来修成的结果,就这么付之一炬了。   蛟婴死了,就连他们也被时惊尘……   “你不用担心。”水灵渊似乎看出了百花休的郁闷, 遂对她道,“身为守护神器的灵兽, 即便身死也会有好的归处。或是化为神器之魂, 或是直上九重天, 没有你想得那样惨。”   “真的吗?”百花休问他。   水灵渊点了点头, 忽然觉得天真也没什么不好。   这乱世中, 若是泯灭了天真良善, 举目是哀鸿遍野,闭眼是无尽长夜, 活着又有什么盼头呢。   “罗盘又动了。”百花休提醒了一句,只见不远处悬停的罗盘即刻又飞了出去。   这宫阙中有天然的避水层, 人在其中可以自由行动。两人跟着阴阳刃往校门的廊上去, 很快停在了一处宽阔的殿内。   百花休见那罗盘如在灵山道密室一般彻底停下, 即刻开始观察这里的地面。   “有阵法。”   百花休取了孔雀翎羽,即刻开始破阵。   水灵渊静静看着, 忽觉得百花休的动作与破阵的方法都很像一个人。   轻如燕。   这小丫头是秋月白的关门弟子, 学的却是轻如燕的心法,这灵秀宫还挺有趣儿。   “你光看着做什么,我灵力不大够。”百花休道了一句, 水灵渊这才将抬手将自己的灵力注入百花休的体内。   霎时间以孔雀翎羽为中心的地面出现了异动,很快便有纹路逐渐向四周铺开来。   整个宫阙开始摇动,很快随着整个阵法的显现, 地面开始出现裂痕。   百花休吸取了教训, 早早召出了自己的兰心剑, 在大殿的地面骤然陷落之时,兰心托着俩人稳稳落在了下一层的地面之上。   尘灰与落石遮住了人的视线。   百花休落地之时,感慨了一句“幸好早有准备”。   水灵渊笑了笑,正要说话,忽地噤了声,落在不远处的目光也滞了一滞。   “怎么了?”百花休问了一句,抬手驱散了眼前的尘灰。   眼前的一幕让她震惊,是她十几年来,唯一说不出话来的一次。   她所站立的地方,是一个圆形的空地。在这空地的边缘是铁栏围成的牢房,每一处牢笼都有密密麻麻的人被锁链吊着。   大半是青年男子,额上生着枝丫状的龙角。   尖利的弯钩穿透了这些人的琵琶骨,拖下干涸的血痕,每一个人都双眸禁闭,脸上带着淤青,肩上落满尘灰。   “这是……”   “是魔族,不,更准确的说,是忘忧谷龙族。”   难关那一站忘忧谷损失惨重,原来都被关在了这里。   “是谁将他们关在这里的?”百花休呆呆问了一句。   水灵渊蹙了蹙眉,刚要回答,忽在百花休的腰后发现了一样东西。   “你做什么?”百花休感觉腰被碰了一下。   水灵渊没有解释,只将从百花休腰上取下的东西举到了眼前。   那是一只被叠成三角状的藏灵符,他们二人进入灵山道这么久都不被发现,就是因为这张灵符。   “你放的?”水灵渊问了一句。   “我,没有。”这东西百花休会做,但今次来的匆忙并不记得。   水灵渊闻言,忽地拧了眉。   “恐怕,是请君入瓮。”   此话刚落,那牢笼中的人忽地睁开了赤色的眼眸。   .   深秋的天韵山庄处处皆是萧条之景。   楚然坐在廊檐下打坐,蓦地一阵风吹过去,将满树下被扫成一堆的枯枝落叶,又吹散开来。   楚然起了身,正要过去将落叶重新扫起来,忽地眼前一黑,直接跌落在地上。   有水渍一般的东西渐渐攀附在楚然的身躯之上,很快那东西一分为二,另一滩从结界薄弱处钻了进去。   水渍在屋内逐渐汇聚成了人形。   通明的人偶往里屋去,层层帷幔之外的地面上点着几盏铸魂灯。   那人偶看了一眼,毫不犹豫地将所有的魂灯打碎。   他掀开帷幔走向榻边的脚步越来越快,待揭开最后一层帷幔时,水形人偶的手因为兴奋而隐隐颤抖。   另一只手调动了灵力,正欲攻击的人,在掀开最后一层帷幔时忽地滞了一滞。   “扑空了吗。”屋内传来熟悉的声音。   人偶一转身,便看见黎未寒正抱臂立在里倚在书架之上。   那人偶似被激怒一般,反手将掌心的灵力打了出去。   黎未寒抬手,轻而易举地将这团灵力挡在了面前。   “偷了本尊的东西,还妄想对付本尊么。”黎未寒道了一句,抬起的右手微转,那团灵力在转瞬之间返了回去,穿透人偶的胸膛。   以水汇聚的人偶很很快破碎开来。   大大小小的水团往结界边缘去,黎未寒轻点身侧的书架,很快整个房间又被套了一层结界。   那水团在边缘摸索着,很快意识到自己已被困在了其中。   黎未寒看那水团重新汇聚成人形,不由笑道:“您不该就这么点手段吧,姚督护。”   似是对黎未寒这句话有些意外,那人偶愣了愣,很快褪去了水团汇聚成的伪装。   男人脸上带着些果然如此的笑意,无奈道:“瞒不过黎仙尊的眼睛。”   黎未寒挑了挑眉,对他道:“让本尊猜猜,姚督护悄无声息地来,难不成是为了给本尊疗伤吗?”   黎未寒对姚如海的态度向来差,除了阴阳怪气,就是阴阳怪气。   姚如海勾了勾唇,叹道:“黎仙尊何必步步紧逼,本督护只不过是想来看看。”   “看看本尊是不是灵力亏损,下不来床?”   黎未寒并不打算给姚如海面子,打从他进入鹿林的那一刻,怀疑的种子便被种下了。   这灵山道是宝地他深有体会,但一处山头供养姚家这么些年,灵力只增不减,便有蹊跷了。   黎未寒从前以为是有灵泉眼在滋养这处地方,如今看来,估计这老东西背地里一直在汲取鹿林秘境的灵气。   这灵山道的修士与灵兽向来得灵力润养,是最至纯的一脉,也不容易被人操控,便是千机引也奈他们不何。   雪玲珑之所以能被那镣铐所控,只有一个可能。   那便是这镣铐是灵山道中的修士所制,唯有深谙灵山道心法的人,才能制出这样有针对性的东西。   姚如海见事情再没了商量,也并未有丝毫的惊慌,只对黎未寒道:“你压不住灵山道的心法,别白费力气了。”   黎未寒对灵山道的无奈是天性,亦是人为。   姚如海之所以迫不及待,也是因为这一点。他既有十成十的把握,也就没必要再等下去。   “你那小炉鼎不在身侧,你指望不上他了。”   姚如海从来直到黎未寒的弱点,一个没有内丹的人,修炼地再厉害,也始终把握不住己身的灵力。   如此薄弱的灵根与难以稳定的灵力,不用他出手,黎未寒也坚持不了多久。   黎未寒见他无所畏惧,也没有被激怒半分,只抬了抬眸,看着他道:“本尊可从来没说过,是本尊要对付你。”   “你身边还有谁呢,几个灵根低劣的废物罢了。”姚如海道了一句,忍不住笑弯了眼睛。   黎未寒的唇角抬了抬,没有与他多废口舌,只沉声唤了一声“惊尘”。   姚如海见他还要做无谓的挣扎,正要开口,只见眼前灵光一闪,光芒褪去后,立在他二人之间的,正是手执踏雪剑而来的时惊尘。   “你怎么会在这里,不是在……”   岭南吗。   时惊尘冷冷看了姚如海一眼,取下腰间的乾坤袋,敞着口抛了过去。   无数玄色的镣铐落在地上,堆成了一座小丘。   “区区傀儡,不堪一击。”   他一出山庄便知道自己被盯上了,尽管姚如海派去岭南的傀儡并不容易对付,时惊尘还是这么看似轻松地道了一句。   他是天生的灵泉眼,亦是惹人嫉妒的天赋流。   内丹,灵力,灵根。   许多人费尽心机得到的东西,时惊尘天生就有。   *    第097章   世人本就是不同的, 时惊尘与黎未寒是两种人,有不同的路。   他们在各自的路上十分艰难的前行,绕过一个又一个圈子, 却从不会羡艳旁人,也不会迷失本心, 妄图一步登天。   姚如海见时惊尘颇有黎未寒当年之姿, 不由道:“两个愣头青, 也想与我一较高下吗?”   黎未寒与时惊尘两个人, 加起来都没有他的年纪大。   毛头小子有点子灵力修为, 就以为自己能锄强扶弱, 拯救苍生了。殊不知不论是在人界,还是在九重天, 皆是孤木难成林,一个两人掀不起什么风浪。   “愣头青有什么不好, 姚督护不知道有一句话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吗?”黎未寒说罢, 抬眸看了时惊尘一眼。   时惊尘会意即刻握紧了手中的剑, 朝姚如海去。   姚如海后退一步,结了印挡下这一剑。   只这一瞬的交战, 时惊尘即刻感受到了姚如海体内的灵力, 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难不成黎未寒的内丹就在他身上。   从鬼城回来的路上,黎未寒已将引诱幕后之人的计划告知于他。也是那一刻时惊尘才知道,黎未寒是没有内丹的。   “不只是没有内丹, 就连丹田气海留存的元气也比寻常人薄弱,只怕这辈子都无法有内丹。”   黎未寒说这句话时,没有感伤只有唏嘘。   换做是任何一个人, 有黎未寒这样的躯壳与灵根, 从一开始就不会想走上这条路。   黎未寒的脑子很好, 无论是经商还是种田,都会比现在轻松写,但黎未寒不仅走上了这条路,还走得很好。   是绝处逢生,亦是别无选择。   旁人皆说黎未寒灵根低劣,但时惊尘与黎未寒相处这些年,能感知得到黎未寒的灵根不应该是天然如此,而是被什么人损了根基。   黎未寒说自己拜入灵山道之前一直在外漂泊,浑浑噩噩,虽生犹死。   尽管时惊尘也曾有过相似的经历,但他始终记得自己的父亲母亲。   黎未寒不一样,他像是失去了记忆,对自己的身世全然不解。   就那么孑然一身,在天地间谋生。   时惊尘虽知晓这人并不是当初的折梅,却也明白不会有谁是凭空出现的,也不会有人天生就是一个人,在此之前这副躯壳必然有自己的家族。   这所有的一切,恐怕只有姚如海知晓了。   时惊尘像是想到了什么,接下来的进攻一次比一次狠厉。   姚如海虽不畏惧这初生的牛犊,但也并未想到一个炉鼎能有如此的狠劲儿。   在此之前,当真是小看了这个炉鼎了。   “你的功夫不错,若是投在本督护门下,会比今日的造诣更大。”姚如海道了一句,再一次闪开了时惊尘袭来的剑气。   时惊尘冷眼望着不远处的人,并未有回应,只再次提剑挥了上去。   姚如海体内的灵力,确实与黎未寒有些相像,但还是更加收敛一些,远没有黎未寒体内的那样暴戾。   难怪这人十几年来乌龟似的缩在灵山道,原来是怕一出手就会露馅。   姚如海见他二人是一样的驴脾气,便也不再想浪费口舌。他抬起手臂,一根骨质的长鞭出现在手中。   黎未寒见到那东西后,微微蹙了眉,如此形状的鞭子,很可能是龙骨所制成。   这姚如海难道真的丧心病狂到如此地步,会用龙族的尸骸做法器吗。   眼前的两人很快缠斗在一起,时惊尘身子里有的是灵力,剑法也很是利落。单靠着龙骨,姚如海没有绝对的胜算。   黎未寒在此刻捻了诀,望月伞现在眼前,直接插在了脚底下的地面上,有阵法即刻向四周铺开来。   姚如海在躲避间隙看了一眼地面,只沉声道了一句“你和那个人一样天真”。   以困锁己身来达到困锁敌人的目的,是这世上最愚蠢的行为。   姚如海正要冲过去,忽见那符阵的纹路泛出了暗色的光芒。   有因为的怨气缓缓流露而出,直觉告诉他这个阵法应当不是什么好玩意儿。   趁着时惊尘退后之时,姚如海照着黎未寒,一鞭子摔了过去。   时惊尘见状,即刻以最快的速度挡在了黎未寒的身前。   骨鞭的尾巴即将落在时惊尘的腹部时,时惊尘闭了眼,抬手用灵力汇了一层结界。   那骨鞭打散了结界,落在时惊尘身上的那一刹那,居然从尾巴端开始碎裂开来。   不过转瞬之间,那细长的骨鞭便化为了灰烬。   时惊尘愣了一愣,旋即反应过来,上一次那梅君华的玉镯子落在他身上时也是这样的。   春不见说龙族的胎灵生命顽强,便是这样顽强的么,怪不得总也堕不去。   这孩子原来一直在护着他。   时惊尘的手不经意落在小腹之上,姚如海愣了一愣,很快反应过来什么。   这两人口上说着什么清清白白,原来早就珠胎暗结。   男身孕子,倒也像是炉鼎炉鼎的作风。   “惊尘……”   “师尊,我没事。”时惊尘回眸看了黎未寒一眼,很快又垂下了眸。   黎未寒的目光落在时惊尘的腹部,很快也发现了异常。   上次是玉镯,这次是骨鞭,难不成……   黎未寒心中的疑惑还未说出口,便肯见不远处的姚如海提了剑袭来。   黎未寒即刻捻诀,有木制的傀儡飞身上前接下了那一剑。   小傀儡被劈成两半,也惊动了后方的时惊尘。   “师尊……”   “不要怕。”   这世上乾坤朗朗,朗日高悬,没有什么暗色的影子能的永远存在。   就好似姚如海装了这么些年的乌龟,所做所为,也终将在今日被公之于众。   “与忘忧谷的第二次战役是你策划的吧。”黎未寒忽地道了一句。   如果说第一次战争是为了诛灭魔君,镇压梅君华,第二次就是为了彻底削弱忘忧谷龙族的势力,以绝后患。   姚如海很聪明,所有一切都是借了上一任督护叶汝的手,自己反而撇得干干净净。   “是我又如何,你猜各门各派是会相信我,还是会相信你这个杂种。”姚如海大笑了几声,望向黎未寒的目光也多了些嘲讽似的怜悯。   黎未寒把一切都想的太天真了,在没有绝对的证据之前,不会有人敢质疑督护府的。   他背后便是灵山道,是各大门派,黎未寒背后有什么呢,不过是几个老弱病残罢了。   “相不相信本尊,我不知道,但恐怕不会相信你了。”黎未寒幽幽道了一句。   “你说什么?”姚如海愣了一愣,像是想到了什么,眉头忽地一拧。   “你做了什么?”姚如海严声问道。   “要看看你那宝贝儿子做了什么。”   黎未寒抬了抬唇角,抬手用灵力汇聚了一面镜子。   那镜中所现的景象正是灵山道的山庄,此刻无数修士正汇聚在鹿林山庄外,从浮生门到灵秀宫,来了个齐全。   大批被控摄的龙族人正在往外涌出,而他那平日里不声不响的好儿子姚孟延,此正联和各大门派,在镇压这些原本应该本困在秘境中的傀儡,甚至还派了小修士去通知没有到场的门派来帮忙。   “蠢货!”   召集各门派的钟声响在耳畔,姚如海红了眼睛,一时间气愤到了极点。   *    第098章   姚孟延。   他怎么有如此蠢钝如猪的儿子。   姚如海的心痛的很, 这些他尘封在潭底多年的傀儡,为什么会在今日跑出来!   “是你在算计我。”姚如海很快明白了黎未寒的用意。   怪不得黎未寒要大费周折地去鬼城演这一出戏,远来是为了拖延他, 分散他的注意。   姚如海在此处徘徊了两日来打探黎未寒的虚实,一门心思要夺了这躯壳, 万万没有想到最不该出问题的鹿林秘境会被人突破。   还真是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姚如海的嘴角抽了一抽, 看向黎未寒的目光沉了一沉。   “后悔吗?”黎未寒问了一句。   姚如海冷哼一声, 只道:“我只后悔, 没有早杀了你。”   打从黎未寒一出世, 他便该想法子杀了这人, 不然也不会发生今天的事。   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可以吃,眼下说什么都晚了, 黎未寒挺会算计。   陷害龙族,私造傀儡, 今日不管是输是赢, 姚如海都已然站在各门派的对立面。   控摄活人本就为修士们所不耻, 更何况他造了那么多傀儡,便是忘忧谷也不会放过他。   没想到自己也会有今天。   姚如海深吸了一口气, 紧紧攥着手中的剑。他的目光落在黎未寒的身上, 开始思量自己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样的地步。   他想到的东西得到了吗。   没有。   反而是黎未寒得到了,从一无所有,到如今名利双收。   谁能想到如今的折梅仙尊, 就是当日在街头与狗争食的叫花子呢。在过十几年,即便有人记得,也不会有人提起了。   世人皆是恃强凌弱, 又落井下石。   他才不会后悔呢, 尽自己所能争取权力与修为, 有什么值得后悔的。   “你又能怎么样呢,是杀了我,将我碎尸万段,还是带到那群人面前定罪?”姚如海没有半分愧疚,只这么问了一句。   黎未寒看着眼前的人,忽然想起了数年前那濯月山庄的叶督主。   叶汝被抓之时亦没有半分悔意,更不知所做所为,究竟破坏了多少原本祥和的家族。   挑起纷争,看着各门派间对立,残杀,究竟有什么乐趣。   忘忧谷之所以败落,究其原因是因为内部的瓦解。   若修士不再潜心修炼,而是只顾着构陷与夺灵,迟早会走上忘忧谷的老路。   九重天上从来都不缺人手,更不稀罕飞升上去的修士,不然也不会在姜姬死后,都不曾采取补救的措施。   姜姬如此,其余修士的命又算的了什么。   比起人间敬神畏神明的百姓,上神们自然不会喜欢妄图飞升的修士。若是修士们之间还要自相残杀,终有一日会自食恶果。   这一切黎未寒看得很清楚,所以他从不屑于飞升,也不会将各门派之间的仇恨当真。   若非发现姚如海就是这幕后之人,他不会轻易打破这来之不易的和平。   发间的梅簪落在掌心,下一刻有一道黑影打破结界闯入了堂屋。   待那人站定之后,黎未寒才看清眼前的正是曾经被关押在潭底的傀儡。   此人身上的衣衫早已破败不堪,却仍旧依稀辨得出来是浮生门的弟子。   黎未寒看他那与梅君华有几分相似的面相,忽地反应过来,此人正是梅君华的生父梅苑。   在黎未寒审视之时,有更多的傀儡闯了进来。   他们目光无神,唯有一抹幽深的赤色现在眼眶之中。   这些人大半都是在第二次战役中消失的龙族,他们从未身死,只是被炼成傀儡,锁在潭底,不见天日。   他们是姚如海的筹码,亦是杀人的利器。   时惊尘看着眼前的傀儡,上一世的记忆忽然浮现在脑海中。   如果姚如海便是幕后之人,那上一世盗取折仙,引诱他走火入魔的恐怕也是他。   先是梅苑,再是忘忧谷龙族,接着就是他。   他们竟然都是死在了姚如海的手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杀人夺灵的叶汝身上,却不曾想到这样一个好说话的人,会是幕后凶手。   借他人之手,为自己做嫁衣,姚如海居然有如此的心机。   时惊尘愣了一愣,顷刻间浑身便布了一层冷汗。   若非今世的黎未寒太过于嚣张耀目,遮盖了旁人的光辉,成为姚如海最大的麻烦,不知这各门各派又会死多少人。   越来越多的傀儡抵达凝雪堂,姚如海也被护在身后。   他抬手,一盏花瓣并未开放的莲灯出现在掌心。   一道灵力注入,莲灯的花瓣缓缓绽开,一个小小的人魂出现在连灯中央。那人魂脚下是一张铺满莲芯的鼓,花瓣完全铺开之时,人魂机械性地开始在鼓上起舞。   人魂虽是小小一个,鼓声却十分大。   原本木讷的傀儡听到鼓声,很快有了些许意识。   “杀了他们。”   只听姚如海一声令下,站立在最前方的梅苑立刻抛出了袖中的灵力。   无数张灵符落地,在屋内炸成了一片,整间屋子摇摇欲坠。   此人在符阵上的造诣不亚于符阵大师轻如燕,每一道符纸皆是威力无穷。   黎未寒撑伞将时惊尘挡在了身后,却没能护住这间栖息多年的屋子。   “轰隆”几声,周围的墙壁便尽数倒下。   结界千疮百孔,如此大的动静,很快吸引了山庄内的其他人。   楚天舒赶到时,凝雪堂只剩下断壁残垣,无数龙族傀儡与早已赶来的弟子缠斗在一起。   隆隆鼓声不绝,姚如海心下的希望也并未破灭。   只要杀了黎未寒,此事天知地知,照样可以推到忘忧谷身上。   黎未寒这个魔族的孽种,便是罪魁祸首。   眼前是一场混战,龙族体内带了魔性,不计得失,不顾一切时的,战斗力非一般人所能抵挡。   天韵山庄的人并不少,却还是占了下风。   “师尊!”时惊尘唤了一声,黎未寒躲了一躲,却还是被身后傀儡尖利的爪子扫到了衣襟。   外袍被撕裂开来,有什么东西掉了出去。   那龙族人还欲袭击,却在见到那东西之后,停下了动作。   黎未寒垂眸去看,那落在地上的,正是忘忧谷尊主让水灵渊曾借于他的落月扇。   这些龙族人,认得这扇子。   姚如海很快也看见了那东西,即刻指了傀儡飞身过去。   就在那傀儡即将过来之时,有只毛茸茸的爪子将扇子拢到身下叼进了嘴里。   那毛茸茸的一团,正是雪玲珑。   它看了黎未寒一眼,正要过去,忽地被远处的声音吓了一跳。   “把东西给我,你这畜牲不想活了吗,看清谁才是你的主人!”姚如海高喝了一声,看向雪玲珑的目光中多了些狠厉。   雪玲珑是灵山道的灵兽,一身灵力全仰仗灵山道的滋养,按理姚如海才是它的主人。   *    第099章   雪玲珑停在原地, 一时有些犹豫。   黎未寒的目光暗了暗,很快明白了它的意思。   他希望雪玲珑将扇子交给自己,却又不能强行改变一只灵兽求生的欲望。   黎未寒的心跟着沉下去, 蓦地一把月白色的折扇落在了手上。   “你……”   雪玲珑蹭了蹭黎未寒的手背,然后“呲溜”一下钻进了他怀里。   黎未寒沉沉笑了笑, 下一刻甩开手中的折扇, 高高举起。   这落月扇乃是上古四大神器之一, 也是曾经龙族尊主的所有物。   那扇子在黎未寒手中展开后, 开始向外散发灵力。   所有被灵力笼罩的龙族傀儡皆停下了动作, 他们神情呆滞地望着折扇, 在看清那东西后,即刻“哗啦啦”跪倒了一大片。   在修士们松了一口气时, 有一人执剑冲了上来。   锋利的剑刃即将落在人脖颈上时,黎未寒用扇子打偏了那剑。   千机引在此刻拔地而起, 紧紧缠住了那人的手脚。   “是魔君。”楚天舒的声音响在耳畔。   黎未寒闻声, 即刻反应过来, 这位便是忘忧谷曾经收留过梅君华的魔君。   沈长星的父亲老尊主统一忘忧谷之前,大半的忘忧谷龙族都在这位魔君的同辖范围之内。   这些傀儡大多数是第二次大战时老尊主的部下, 唯有此人是老尊主的敌人。   时惊尘已然在与那不受控制的梅苑交战, 黎未寒看着眼前的魔尊,眯了眯眼睛,忽而计上心头。   他抬手, 那封印梅君华的珠串跑环便落在了掌心。   黎未寒将一张灵符裹住了那跑环,很快包着跑环的灵符便在空中燃烧了起来。   梅君华的记忆被调出,多年前发生的事走马灯一般现在眼前。   直到画面落在一位女子身上, 那身着赤色锦衣的女子行走在忘忧谷的边界, 口中哼着一段悠扬的曲调。   那是忘忧谷圣女所谱写的歌谣, 是龙族人刻进血脉中的记忆。   黎未寒催动了灵符,歌谣的声音不但扩大,所有的龙族人缓缓放下了武器。   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   歌谣在唱,那幻象中的画面已至仙门百家联合镇压魔君的场景。   早不是从前了。   魔君已死,唯有灵识残存。   似乎意识到自己已经死去,魔君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   在那位魔君愣神之际,从四面八方而来的银丝死死钉入了他的四肢。   黎未寒的灵力很快顺势占据了魔君的身躯,将仅剩的灵识清除。   如同被操控的提线木偶,那魔尊很快换了攻击的目标。   天韵山庄的信号在不断发出去,不多时各门派的人也赶了过来。   数百龙族人调转了方向,听凭黎未寒一人的驱策。   姚如海的傀儡此刻唯剩梅苑一人,还在拼死护着自己的“主人”。   梅苑的天赋与灵力全在符阵之上,灵识又所剩无己,不能在绘制复杂的符文,很快便败下阵来。   锋利的龙爪即将落在姚如海的脖颈上时,黎未寒停下了魔君的动作。   “你若是亲口将自己的所做所为告诉众人,本尊可以留你一命。”   权力与声名,这些姚如海最在乎的东西,黎未寒今日便要亲手摧毁。   “不是我,是你,是你这个魔族的孽种!”姚如海转身看着刚刚抵达天韵山庄的修士们,高声道,“我一心为了各门派,从未做过一件对不起诸位的事,是黎未寒,他是魔族人,非我族类,他说的话岂能相信……”   姚如海还要继续说,一转头,忽然发现所有人正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自己。   “你们看我做什么!”   姚如海抬手,手背上密密麻麻的鳞片映入眼帘。   此刻未到黄昏,姚如海的变化十分清晰的被所有人看了个仔细。   不止是手上,脖颈,脸颊,额头,一切能露出来的地方,鳞片都在疯长。   姚如海的表情很快狰狞起来,像是承受着极大的痛苦,逐渐弯着腰跪在了地上。   “夫君!”   一个女人的声音打破了寂静,黎未寒垂眸,看见一个身着宝蓝色衣衫的女子穿过众修士而来。   她飞扑在地上,揽住正在苦痛中挣扎的姚如海。   所有人噤了声,他们一头雾水,心中的惊讶早已将前来的初衷压过。   不求真相,只求一个天大的热闹。   “求求你,求求你,给他一碗血……”女人放开姚如海,忽地跪在了黎未寒的脚下。   “你说什么?”黎未寒凝了眉,就这么看着往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和善女人,跪在自己脚边,说着最不应该说的话。   “求求你给他一碗血,是他取走了你的内丹,龙族的内丹与凡人相斥,只要一碗血,求求你……”   姚夫人的话虽有些没头没尾,大多数修士却已然明白。   这人族生异象便是残害他族的惩罚,想不到这八面玲珑的姚督护,居然盗取了黎未寒的内丹。   这剖丹之仇,黎未寒怎么能饶他呢。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黎未寒的身上,等着看这位年少有为的仙尊如何惩治那伪善的恶人。   黎未寒看向不远处的姚如海,思量片刻后,凉声道:“这异象既是因内丹而起,那将内丹取出就好了。”   他抬手,梅簪再次出现在掌心。   姚夫人的目光滞了滞,纠结许久,才闭上眼道:“求仙尊取出我夫君的内丹。”   这句话穿到众人耳中,也穿到了姚如海的耳中。   他看着黎未寒,在黎未寒走近时,凭借着尚存的几丝清明神识高声道:“不要取丹,你不能拿走我的内丹。”   他分明清醒着,却又像是失去了理智,只知道重复这一句话。   “你的内丹?”黎未寒冷眼看着地上的人,蓦地笑了笑。   那是折梅的内丹。   黎未寒想到自己初来这个世界,睁眼时满身满脸的干涸血迹,忽然明白了什么。   姚如海在夺走折梅内丹之时,便忽略了那异象的报复。   小小的人失去了内丹之后,便被圈养在了地牢。直到姚如海身上的异象出现时,小折梅便成了他取血镇压内丹戾气的工具。   一个几岁的孩童身上能有多少血,所以在折梅即将死去时,姚如海将这个失去利用价值的人丢了出去,任其生死。   难怪来到此地的前些年总觉得浑身无力,身子总是比寻常人差些,原来是因为亡血。   黎未寒的目光落在身侧的的傀儡上,那些傀儡白皙的肌肤上,每一个都有细小的伤口。   不大,却足矣放出血来。   这些都是替代他,润养那颗内丹的“工具”。   一个能摧灵根,剖内丹,亲手毁了他根基的人,却仍旧在他面前装出一幅慈眉善目的样子。甚至亲眼看着他在灵山道外苑,倍受冷眼,遭人陷害,坠入无间地狱。   这是多么扭曲的心里,多么骇人听闻的可怕乐趣。   “傀儡的血不管用了吗?”黎未寒忽地问了一句。   姚如海藏着掖着这么多年,若非傀儡的血已镇压不住内丹的戾气,他是不会沉不住气,冒险来天韵山庄的。   *    第100章   姚如海不再去看黎未寒, 他闭上眼,任命般地深吸了口气。   看似已然放弃抵抗的人,在睁眼时冷冷笑了一声, 对黎未寒道:“我是朝廷任命的督护,便是有罪, 也该先上报朝廷。”   “朝廷?”   修士们从不把人间的皇帝放在眼中, 姚如海死到临头倒是想起那端坐于朝廷之上的皇帝了。   “江山易改, 不知往后又是谁做共主, 朝廷又如何。”黎未寒道了一句, 手起簪落, 那丹田处的内丹便被剜了出来。   刺眼的灵光遮住了血腥的场面,内丹落入手中时, 黎未寒感受到了一股陌生又熟悉的灵力。   这是折梅的内丹,却因在姚如海体内多年, 再也无法回到他的体内。   一闪而过的失落从眼底掠过。   时惊尘站在不远处, 静静看着黎未寒。   他想过黎未寒的曾经不容易, 却从未想过竟是如此艰难,几乎等同于是一条死路。   无人知晓无间地狱究竟是什么样子, 也无人知道一个没有内丹的人修行是多么不容易。   黎未寒本应是在忘忧谷庇护下的孩子, 却已然早早流浪在天地间。   在所有人还未回过神来时,黎未寒做出了一个让人匪夷所思的举动。   他将内丹陷入掌心,下一刻捏碎了内丹, 将破碎的粉灵一把扬在了风中。   点点灵光从黎未寒向四周散来,那被无数龙族润养的内丹,最后又落在了每一个龙族人的身上。   有漆色的镣铐, 从他们体内浮越而出, 破碎开来。   姚如海的目光凝在了这一瞬, 他怔怔看着黎未寒,看着这些年来自己精心润养的内丹,就这么化为了灰烬。   似乎看出了黎未寒眸中的杀意,姚夫人即刻挡在了姚如海的身前。   “你不能杀他。”姚夫人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寻,开始呼喊姚孟延的名字。   过了许久,姚孟延才愣愣地从人群中走来。   “夫人……”   “快,快向黎仙尊求情!”她知晓黎未寒对姚孟延不同,所以要将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利用殆尽。   姚孟延的目光滞了滞,启了唇却吐不出半个字。   无人可以替姚如海求情,正如同黎未寒逝去的光阴不会回来,被毁的灵根也不会完好如初。   在所有人都在诟病黎未寒的身份时,唯有姚如海知晓他的身世,并纵容这些流言一点点传扬开来。   他站在高处,亲眼看着黎未寒头破血流地在外流浪,生死随天。   这一切苦痛都源于他。   “说呀!”姚夫人厉声道了一句,几乎将姚孟延吓得手足无措。   眼见着最后一根稻草也不见,姚夫人也终于清醒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抹去了眼角的泪,才道:“你不能杀他,残害同族是要遭天谴的。”   她这句话让人摸不着头脑,眼下残害同族的,仿佛只有姚如海一个才对。   黎未寒闻言,蓦地凝了眉。   他看向姚孟延,又将目光落在了姚如海的身上。   像是忽然反应过来什么,黎未寒的唇角抽了抽,冷声道:“本尊知晓了。”   他说罢,一抬手,便有无数银丝汇聚而成的柱子从天而降,画地为牢,将姚如海圈在了其中。   黎未寒垂眸,对姚夫人道:“三日后子时,无间入口开启。届时有人会带他走,若是有人甘愿与姚督护换命格,本尊便放过他。”   “换?”   “对,要命格属金的人,姚督护的爪牙甚多,又为仙门百家效力这么多年,愿意为他牺牲的,应该大有人在吧。”   黎未寒的话彻底熄灭了姚夫人牟眸中的最后一丝光芒,她抬眸看向围在周围的修士,修士们的目光闪了闪,见大局已定,便纷纷请示要回师门处理要事。   “青城,梅掌门……”姚夫人的请求没有留下任何一个人,唯有姚孟延还站在原地。   “孟延,他是你的父亲。”   这句话,让姚孟延的心凝了一凝。   “夫人怎么会有这样的请求,父亲的命是命,孟延的命便不是吗?”   “你还年轻,你父亲却老了,还失去了……”   “那大哥呢。”   “这……”姚夫人沉默了,半晌才应道,“你大哥在闭关。”   “闭关很重要吗,比父亲的性命,比我性命更重要,对吗?”姚孟延泛红的眼睛,透露着失落。   他亲眼看见姚如海对姚梦怜的死一笑置之,也曾亲眼见过姚如海为大公子姚孟尹的生辰摆了三日宴席。   对于姚如海来说,嫡出的儿子,就那么好吗?   天底下最好的女子是他的,宠爱是他的,督护的位置将来也是他的。   姚孟延从来没有要求过什么,但这一次却是失望透顶。   姚夫人许久没有说话,她不知该如何言说,也不知自己还有什么脸面来央求。这些年,她甚至没有主动对姚孟延说过一句关切的话。   她愣在凝雪堂的院子里,在这篇已经化为废墟的地方出神许久。   一直到众人散去,姚夫人仍旧没有离开。   黎未寒被暂时安置在了拢月居东侧的屋子,屋外落了雨,在初冬之时,格外刺骨。   楚天舒没有过来,今夜要发生的事太多,他知道自己不该打扰黎未寒。   “师尊……”时惊尘看向黎未寒的眼眸微动,他知道黎未寒今日知晓的事太多,一时不知该不该再添一桩。   如果黎未寒当真是龙族,那他腹中的胎灵岂不是……   时惊尘眸中的光跃跃欲试,却在欲要言说之时,被屋外的叩门声打断。   “进。”黎未寒道了一声,却是楚然走了进来。   “师尊,那姚氏在院子里跪着呢。”楚然道了一句,将从医修那取到的丹药放在了桌案上。   黎未寒纹丝不动,只静静看着装有丹药的几个小瓷瓶。   楚然也不知该说什么,他想问黎未寒是不是真如姚如海所言是龙族,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不论黎未寒是什么人,他始终都是自己的师尊,楚然永远会敬重他。   两个小徒弟在屋子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一直到后半夜,黎未寒才起了身,往大门的方向去。   门被推开时,姚夫人即刻抬了头。   秋雨打湿了她的衣襟,原本华丽的珠翠也不在生光,唯有腰背挺的笔直,一如往日端庄。   姚家的每一样东西都价值连城,便是头上的钗环也是用灵识堆砌而成。   姚如海很喜欢自己的夫人,除了家宴几乎从来不让她露面。   这样一个爱妻爱子的人,却对旁人十足的心狠。   黎未寒冷眼看着她,许久才开口道:“你回去吧。”   他不曾多言,冰冷的几个字,已然诉尽了自己的坚定。   姚夫人跪着往前走了几步,只道:“你得求他,他与你是……”   “不论是什么,都让他过去。”黎未寒的态度很坚决,事到如今,即便他放过姚如海,忘忧谷的人清醒过来后也不会放过他。   姚氏还是不懂姚如海的心思,这高楼易榻,姚如海的苦心经营毁于一旦,活着比死更难受,进无间地狱都算是便宜了他。   “看在你父亲母亲的份上,帮帮他吧,他也是迫不得已,才……”   “迫不得已才剜去本尊的内丹,削去本尊的龙角吗?多亏了他,让本尊从来都无法感知自己是龙族,高高兴兴的活了二十余年。”   黎未寒从来没想过这副身子会是龙族,他难以想象这具身躯经历什么才被改造成了现在这样,就连脉道中流淌的鲜血都已然与龙族不同。   姚如海当真是厉害。   姚夫人深吸了一口气,颤声道:“这忘忧谷一脉,并非世代安生,夫君是被那魔族所害,才落下了旧疾。若不是你父亲非要与魔族女子成婚,他不会恼羞成怒,赶尽杀绝。他与你父亲是亲兄弟,按理你应当叫他一声……”   “本尊天生地养,没有这门亲故。”黎未寒的目光垂了垂,将所有的情绪隐入眸底。   他从来到这个世上开始,就是雨露野果解他饥渴,无间深渊的恶鬼教授他心法。   留在这个身体内的残魂已然死绝了,活下来的是黎未寒,是生不带来,孑然一身来到这个世间的黎未寒。   原谅姚如海是折梅,是时惊尘,是千千万万被灭门的修士该做的事。   他只是黎未寒罢了。   “夫人离开吧,您放心,无论姚如海是不是督护,您都是督护夫人。”   督护出灵山,那鹿林秘境事关重大,也唯有灵力旺盛的灵山道与鹿林秘境互通有无,才重新修复。   黎未寒不会轻易改变这个大局。   姚夫人听见这句话,失神一般,原本挺直的腰板骤然榻下去。   .   三日的光阴,如同三年。   一日风吹雨打,一日暴晒,第三日居然下起了暴雪。   旁人惊讶于这异象的同时,已然在期待无间地狱的大门开启。   姚如海做督护的时间很短,灵山道一脉却延续许久。   当年濯月山庄也是赫赫有名的大家族,却因叶汝一人再也无法抬起头来。   如今灵山道只怕又要步了后尘。   人人都是旁人的过客,这些对黎未寒来说无比重要的事,在旁人眼中不过事又一件饭后的谈资。   火烧不到自己,终究不会共情。   大雪落满山,将凝雪堂的狼藉掩盖。   姚如海躺在院中,静静数着时日,三日的光阴除了夫人姚张氏还在身侧,无有一人前来。   到第三日,姚如海用自己的仅存的力气将姚张氏劝了回去。   他瘫倒在地面之上,任凭雪落在已然干涸的血迹上。   覆盖在脸上的鳞片并未随着内丹的离去而消失,不用照镜子,他都能想象自己已然变成了怎样一个怪物。   像是已然认定了结局,姚如海静静躺着,迎接着子时的到来。   失去内丹的人无法抵御外界的寒冷,很快便昏迷了过去。   一直到第二日,晨光落在脸上,姚如海才醒了过来。   “我……”似乎有些惊讶,姚如海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你没死。”   姚如海转头,看到了不远处的黎未寒。   黎未寒抬手撤去了千机引,沉声道:“无间地狱不收你,你走吧。”   姚如海愣了一愣,旋即反应过来黎未寒是什么意思。   这人是在耍他吗,要他看清世态炎凉,再让他回到这样的世间。   他要如何才能回去,又怎么能回去。   “你还不如杀了我。”   “本尊不会杀你,这世上要杀你的人多着呢。”黎未寒抬眸望了一眼天,片刻后,对他道,“你运气好,今日是个晴天。”   晴天好上路,比冬雪时分好多了。   黎未寒呼了一口浊气,玄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茫茫雪地。   雪落无声,足矣悄无声息地洗去所有痕迹。   .   凝雪堂彻底废弃了,只留下梅树还顽强地活在院子里。   这个经历过大场面的院子,终究是撑不住了。   掌门楚天舒找了人来修缮这里的屋子,黎未寒看了一眼,直接吩咐人将凝雪堂改成了梅园。   “师尊该成梅园,往后要住在哪里呢?”时惊尘看着已然开工的修士,问了黎未寒一句。   黎未寒假意思量了片刻,在时惊尘耳畔道了几个字。   “度……蜜月,是什么意思?”这个词汇对他来说有些陌生。   黎未寒抬了抬唇角,只道:“就是只有你我,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做一切想做的事。”   “什么都能做?”   “对,好好想想,想做什么。”黎未寒看着眼前略微愣神的人,忽觉得冬日也没那么难挨。   他是在一个寒风凌冽的冬日来到这世上,又是大雪纷飞时与时惊尘相遇。   如今尘归尘土归土,居然又到了冬日。   这个他曾经最不喜欢,最难度过的节日,如今红梅簇簇,灯火不歇,早已不似从前萧瑟。   .   黎未寒与时惊尘的马车在第二日便备好了,第一站是灵山道。   两人督护的事,已让“督护”这个位子,再无人想接替。   大公子闭关之时错过了许多事,又是姚如海最器重的儿子,各门派失便推选了姚孟延这个冤种做督护。   姚孟延虽性子软弱些,处理这些正事倒也靠得住。   黎未寒打算去看上一看,顺道仔细查查鹿林秘境境之事。   马车停在天韵山庄外,楚然看着即将要走的两人,神情中满是不舍。   “师尊当真要走,不如带上我一同吧,您都带上师弟了,还差我一个吗?”   黎未寒看着面前老大不小还在撒娇的人,只笑道:“这种事,我们两个去就好了。”   “为什么?”   这句话刚问出口,沐雪便拽了拽楚然的袖子,示意他不要再问。   一直到马车离开,楚然还在问沐雪,拽他做什么。   沐雪无奈,只得无奈地回院子里去。   冬日的风比往常大些,马车四面严严实实地挡着风雪。   时惊尘的脸色依旧不好,黎未寒以为他前些日子耗了灵力,正想为他调息,时惊尘却摇了摇头,坐过去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黎未寒愣了一愣,目光落在时惊尘的小腹上。   “怪不得,昨日觉得你的腰身粗了些,还以为……”   还以为是他吃多了。   “很粗吗?”时惊尘问了一句。   “也没有,昨日怎么不告诉我?”   那日在凝雪堂他便应该反应过来的,想到自己体内流淌的不再是龙族的血,便没有多想,不曾想居然是真的。   昨儿夜里闹了一宿,岂不是很辛苦。   时惊尘往后靠了靠,只道:“我去鬼城时,春不见告诉过我这胎灵的日子,龙族的胎灵头一个月是最不稳定的。算时候,应该也过了时间,无妨的。”   时惊尘想过很多次黎未寒得知这胎灵的反应,却从没想过居然是如此平静。   “师尊高兴吗?”时惊尘忍不住问了一句。   黎未寒看着他,一双眼眸弯了弯,只道:“高兴,从未有一日这样高兴。”   总以为孑然一身的来,便要孑然一身的去,不曾想居然一回首,居然有人一直在等他,在追随于他。   “看着不像高兴的样子。”   时惊尘这话刚说完,便被黎未寒拦腰放在了腿上。   “什么时候有的?”黎未寒问他。   时惊尘想了想,只道:“或许是在青云洞的时候。”   小半个月都在一处,这孩子大约那会儿就有了。   “青云洞。”黎未寒想到自己在青云洞之后都与时惊尘做了什么,忽而抬了眼睛。   无数个忘乎所以,极尽投入的帐中,这胎灵都是存在的吗。   那样的目光是什么意思,时惊尘已然明了。   他垂了垂眸,只道:“龙族的孩子比较……”   比较什么,时惊尘自己也说不出口了。   从前不知道,那种事做了也就做了,如今让黎未寒知道,日后可怎么办呢。   若是仔细养着,该如何熬下去。   时惊尘沉默了片刻,忽而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黎未寒见他没好意思再说,只揽紧了怀中的人,在他鼻尖落下一个吻。   时惊尘忽然泄了气,只小声问道:“师尊还会为我‘调息’吗?”   像是在试探,时惊尘的声音轻飘飘的落入耳中。这调息,自然不是普通的调息。   黎未寒闻言,忽而笑道:“怎么像只吃不饱的小狗?”   “吃饱了才有空想这些,小心一些,应该没事。”   时惊尘看向黎未寒的眼眸落了些细碎的光,像是夜色中璀然的星子倒映在水中,浮越灵动。   这是世上唯一一个会永远站在他身侧,甚至想要站在他身前的人。   黎未寒看了许久,忽地按住时惊尘的腰,衔住那柔软的唇。   马车微晃,原本还驰骋在林间大道上的马忽而停了下来。   坠车边的玉风铃随风而动,雪落在大道上,落在飘摇不定的人心里。   满目萧瑟中,唯有人心滚烫,玉骨生香。   “算卦,写家书——”   寒风夹杂着算命先生的吆喝声,冬日里的生意并不好做。   他路过大道旁的马车,看了一眼低头吃草的马,忽地问道:“你算不算卦,给你算个姻缘。”   年轻的面庞被寒风吹的通红,算卦先生见马儿不理睬他,叹了口气,拍了拍那马,拎起卦幡接着往前方走去。   一直到雪停之时,黎未寒才从车里出来。   他抬眸看了一眼天,忽而发现坠在马车上的风铃,变成了一对金锁。   黎未寒望着那金锁,忽而想到了那算命的神棍口中所说的“金水相生”四个字来。   他从未将这句话作真,却不曾想那金水相生的良人就在身侧。   黎未寒从前只觉得这世界只是一本虚无缥缈的书,如今才发现,那本所谓的书,更像是一个指引他的契机。   除了开头一样,其余的都不相同。   便是时惊尘也与书中不同,那个毁天灭地,一人屠尽濯月山庄的龙傲天去了何处呢。   “师尊……”   车内传来声音,黎未寒往马车后望了望,伸手拽下那金锁,往马车内去。   苍茫天地间去了一辆车,唯剩下一个提着卦幡的修士还在顺着车辙,往相反的方向去。   天道有常,自会让有情人今世相逢,除去数年苦痛折磨,数年兜兜转转,便唯剩相守。   从此后朝暮与共,再无生离。   (正文完) 第101章   初冬时节的天气并不好, 一路百草枯折,萧瑟的很。   此番衰败之景,到灵山道脚下才好了许多。   黎未寒此次去的不是鹿林山庄,而是他曾经求学的钟灵苑。   人到门外时, 守着院门的修士说新任督护在外办丧, 还不曾回来。   “丧事?”   “是, 老督护的丧事, 已然是第三日了, 葬的匆忙, 不曾昭告各门派。”   姚如海死了, 一个没有内丹又无人愿意救济的人, 在冬日里终究活不长久。   容氏的江山进来乱的很, 人间的皇帝早对督护府顾及不暇。若是不出意外,人间又要变天了。   修士没有悲伤的神色, 对于他们这些外苑弟子而言, 死了一个十恶不赦的督护并不值得感伤。新任的督护脾气好,不讲究身份天赋,对外苑的弟子十分亲厚, 这是一件关乎到切身利益的好事。   人的悲欢各有不同,姚如海的慈悲只对山庄外的名门子弟展露,从不愿展露给这些外苑弟子,也难怪会有如今的场面。   “那本尊改日再来。”   那修士听黎未寒要走,只道“仙尊留下吧,最后一日了, 督护晚间就该回来了, 我去叫总管来, 给您安排地方。”   镇压鬼帝与梅君华的仙尊, 曾在灵山道外苑修行,这让许多外苑弟子心中,都莫名有了一丝自豪与希望。   即便姚如海说黎未寒是龙族,各弟子却仍旧把黎未寒当作是同类人。   黎未寒想了想,看了马车上的时惊尘一眼,道了声“好”。   这钟灵苑比鹿林山庄还要奢华许多,便是小路上的石子,也是掺杂了不少泛着微光的灵石。   黎未寒跟着前来接引的内苑管事薛良来到落梅坊,这小院与灵山道暴发户似的铺陈并不一样,用的东西精致却不过分张扬,十分悦目。   “此地……”   薛良事闻言,只道“这些客房乃是二夫人所归置,故而格外不同些,因着从前的掌门并不喜欢,所以不曾用来待客,仙尊若是不喜欢此处,可以再换。”   “就这里吧,不过是说两句话的功夫。”黎未寒并不打算在此地长留,住在何处都无所谓,更何况这地方并不差。   管事看了黎未寒身侧的时惊尘一眼,过去将两把钥匙交在了他手上。   时惊尘看了一眼,没有说话。   灵山道的消息灵通,打黎未寒到来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便有修士说新任督护回来了。   不到晌午,有修士过来请黎未寒与时惊尘两人去听云台赴宴。   黎未寒过去的时候,姚孟延已然很懂事地屏退了旁人。   人一迈进去,姚孟延便起了身。   “黎仙尊。”姚孟延的面上略带疲惫,经历了这么多变故,不似从前也是应该的。   黎未寒问了几句,问清;而他日后的打算,便也没别的话。   姚孟延对黎未寒再三感激,说着便要给二人敬酒。   时惊尘没有拿酒杯,不待他开口,黎未寒便端起时惊尘面前的酒替他饮下。   姚孟延头一次见师父给徒弟挡酒,即刻便说出了自己心中的羡艳,说到情深处,忍不住落下了两行泪。   黎未寒明白他的感受,此人是二夫人所生,不到六岁二夫人便因病死了。姚如海只对嫡出的大公子上心,根本没有将这个儿子放在眼里。   姚孟延这一路走来,也是不容易。   纵使黎未寒对姚孟延的性子并不怎么喜欢,却也没有什么厌恶感。   时惊尘看着桌上的两人,心下若有所思。   送走二人后,姚孟延一个人在屋内愣了许久的神。   管事薛良让人过来收拾时,劝了一句“节哀”。   姚孟延没有回这句话,只是终于松了根弦似的,深吸了口气,端起了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   时惊尘回房时路上没有说话,一直到屋内,才问黎未寒道“师尊觉得姚孟延如何?”   黎未寒听他问这个,抬手结了一道屏障,才道“本尊不知道,他看着像是老实人,只是不知内里如何。”   时惊尘闻言,只低声道“老实人可做不了督护。”   他已然吃过一堑,上一世信了那姚如海一次,今生断断不会再相信旁人了。更何况那姚孟延是姚如海的亲儿子,这老狐狸生的儿子,必然不可能是小白兔。   姚孟延看着再怎么窝囊,也到底是姚家人。   黎未寒听他这么说,只笑道“你倒是学聪明了。”   “我从前不聪明吗?”时惊尘反问他。   黎未寒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将外袍往屏风上一搭,坐在榻上才问他道“你知道本尊为什么敢将你留在身边吗?”   时惊尘的眼睛垂了垂,试探着道“因为师尊相信我?”   “非也。”   “那是因为什么?”   时惊尘现下也有些好奇了,从前没觉得什么,如今想来黎未寒对他实在是太过于放心了,就不怕养虎为患吗。   黎未寒见他好奇,抬了抬手,把人叫到身边。   时惊尘也没客气,见他今日心情尚可,便直接坐在他腿上,用自己那一双盛着烛光的眸子望着他。   黎未寒抬眸看着他,只道“本尊从第一眼看见你,便知道你要杀我。”   这一句话叫时惊尘的瞳子蓦地缩了一缩“师尊,知道……”   “知道,恨一个人的目光是藏不住的。”   黎未寒见到时惊尘的第一面,便觉得这人跟自己想象中的龙傲天有些偏差。   单从这人被窝里藏把刀就想杀他,便看得出来,时惊尘这个龙傲天天真的很,甚至天真到有些可爱。   “本尊不是善人,养你在身边也是为了省事儿,没想到你短短三年就绷不住了,连初心都不能坚守。”   这个初心,自然是想要杀他的初心。   黎未寒想过这人会投奔他,却没想过是投进他怀里。他很好奇,这傻狍子心里除了恨,是不是就只剩下了爱。   如此爱憎分明倒也是个奇人。   时惊尘见他早已识破,忽觉得从前种种出尽了洋相。   “你早知道,却不告诉我。”   “那会儿告诉你,你信吗?”直觉告诉黎未寒,时惊尘这身子里的躯壳并不纯粹。正如同自己,时惊尘只是不纯粹二而已,他却已然完全不是折梅。   时惊尘大抵也发现他的不同,所以才很快转换了心思。他没来问,黎未寒便也没有揭穿。   “现在信了。”   有些事旁人千言万语也劝不住,唯有自己走了才知晓,才知晓黎未寒与那人不同,他是那样一个值得去信赖,值得去跟随的人。   时惊尘拉过黎未寒的手,落在自己的小腹上,又道“不止我信,他也信。”   黎未寒看着眸中含光的人,略略抬了抬唇角。   他的手顺着时惊尘衣裳进去,落在那已然不似从前紧致的小腹上。   时惊尘的腰身细,如今揣了一个,穿上衣裳也瞧不出什么。   男身孕子对黎未寒来说是一件很新奇的事,特别是这身子里是他的血脉。   是惊亦是喜。   时惊尘本就被种下了梅花印,眼下黎未寒的手落在他身上,心下便不由得起了些涟漪。   感觉到怀里人已然心不在焉,黎未寒便纵了他的心意,将手往那处去。   时惊尘的眸光动了动,伸手抓紧了黎未寒的肩膀,静静感受着略带薄茧的掌心与指节。   黎未寒这些日子,也算是摸清了他的脾气,这傻狍子平日里看着生人勿近,一旦做起了这样的事,嘴里的话比谁都多。   入流的不入流的,两片薄唇一张一合,什么都能吐露出来。   黎未寒顾及着时惊尘腹中的小东西,差不多了,便收了手。   时惊尘像是意犹未尽,一双眼仍落在黎未寒身上,缠着烛光,揉着浓情。   黎未寒这回没有纵着他,只将手放在他眼前,挑了挑眉。   时惊尘会意,将垂下榻的腿收上来,俯身衔住了他的指尖。   “师尊……”   时惊尘不断唤着黎未寒,黎未寒节制到最后,还是放下了罗帐。   心下的克制输给了缠着他的一双腿,揽着他的一双臂。   黎未寒从前只听说过“春宵苦短”一词,与时惊尘相遇后才发现,只要心下惦念,便夜夜是春宵。 第102章   时惊尘在黎未寒面前和旁人面前是不同的。   大多数人眼中的天之骄子, 很多时候在黎未寒眼里就是一只单纯到经常犯傻的狍子。   黎未寒喜欢单纯的人,也一并会包容时惊尘曾经做过的傻事。   强者会对弱者有怜爱之心, 于他而言, 时惊尘在他的羽翼下成长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时惊尘十四岁的时候,黎未寒觉得这人应当躲在自己身后乖乖听话,往后便是时惊尘四十岁, 黎未寒也会同样这么认为。   有些观念一但出现, 便会根深蒂固再难改变,下意识做出的动作也是如此。   所以在小树妖打过来的时候, 黎未寒还是打算站在时惊尘身前。   但时惊尘已然不是十四岁的人,他选择站在了黎未寒的前面。   比时惊尘出招更快的是腹中的小东西。   那树妖的藤蔓未触及到时惊尘, 便化为了灰烬。这小东西像是拥有粉碎一切的能力, 让黎未寒也不禁有些好奇,这龙族的崽子到底是什么机制。   未等黎未寒往深处思量,挡在身前的人忽地弯下腰捂住了自己的肚子。   黎未寒见状, 三两下解决了那小妖, 将它的魂魄收入了琉璃瓶中。   这树妖是冲着时惊尘来的。   在时惊尘有孕期间, 己身的灵力大半会用来滋养胎儿,加之本身就是容易招人的炉鼎体质, 正好给了那些想走邪路的小妖可乘之机。   有时候人刚睡下,外头便起了妖风,算得上是时时刻刻得防备着。   黎未寒一早知道时惊尘的体质,却从不想居然人人觊觎。   “怎么样?”黎未寒向时惊尘的体内注了一道灵力。   往常注入灵力,时惊尘总会好很多, 这次却像是没有用了。   “还好。”时惊尘为了不让黎未寒担心, 强忍着道了一句。   黎未寒见他额头上起了一层薄汗, 便知道这人必然没有说实话。   未待时惊尘再说什么, 黎未寒便将拦腰抄进了怀里。   时惊尘亦是男子,身量与他相差无几,被这么抱起来仍有些不适应。   “师尊,我可以自己走。”   “不用你走,也不用本尊走。”   黎未寒说罢,发间的梅花簪便化为梅枝落在了他脚下。   “这是要去何处?”时惊尘问了一句。   今早已经把客栈的房间退了,不知又要去哪里。   黎未寒与时惊尘这些时日一路往南,去了不少地方。该玩儿的没好好玩儿,该看的没细细看,倒是收了不少小妖和起歹心的孤魂野鬼。   这些邪祟大半为时惊尘而来,有想要吸取灵力去报恩的狐妖,也有吃小孩儿被修士打伤想要恢复灵力的蛇妖,目的不尽相同。   今日这树妖便是为了转世的恋人,想来讨取一点灵力维持人身。   时惊尘有时候心软会想要将灵力分与旁人,这个想法一提出来就被黎未寒否决了。   否决的理由是“人心不足”,人尚且如此,有了神识的妖亦然。   一旦开了先河,这四海八荒来讨求灵力的,只会越来越来多。   僧多粥少,便是泉眼也会有枯涸的一天。   “你是修行中人,不是神佛,无需如此付出。便是神佛,也没有必要去怜悯只想要索取的人。”   “天下苍生的性命重要,时惊尘也是苍生中的一员,你的性命同样重要。”   黎未寒的话,总是与一众长老们不同。   他告诉时惊尘万事保全自己,更会一遍又一遍的说“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他说,没有人可以强迫你“济世救人”,更没有人可以要求你做什么。   这些话都让时惊尘变得更加珍爱已身,也渐渐明白只有先爱己才能爱他人。   脚下的梅枝载着人离了地,黎未寒看了一眼怀中的人,只道:“忘忧谷。”   “忘忧谷,师尊……是为了我吗?”时惊尘问了一句。   黎未寒之前让雪玲珑用扇子,把那些被关押的龙族人引去忘忧谷。为了减少麻烦,再度挑起纷争,连自己的身世都不曾与魔尊言明,如今居然为了他要亲自过去了。   这一去,腹中的小东西便藏不住了。   龙族人向来重视新生的孩子,只怕这孩子要留在忘忧谷了。   时惊尘垂了垂眸,陷入沉思。   梅枝载着两人一路来到忘忧谷的边界,镇守边界的白虎发现外人,即刻打起了精神。   黎未寒将信帖丢了过去,那白虎纵身一跃,咬住信帖便往林深处去。   很快便有人前来接应,黎未寒与时惊尘跟着那人,走到一出旷野,高耸入云的石峰便现在了眼前,这石峰之上便是忘忧谷魔尊的风月楼。   寻常人上不去,唯有乘龙骑鹤。   黎未寒体内的龙族血脉所剩无几,不能化形。接引人一路走来,也不曾发现身边的人曾经也是龙族。   待走到近处,那接引人才化做一条黑龙,将二人载了上去。   风月楼不单单只是一个建筑,而是一群林立的殿宇。   那黑龙将二人载到一处幽暗的大殿,人一进去,殿内的灯便亮了起来。   黎未寒抬眼去看,只见周围的墙上置满了魂灯。这些魂灯的火十分幽微,不能用来照亮大殿。   “师尊,这些是……”   黎未寒看着魂灯,道:“人到了仅剩残魂一缕的状态,意识薄弱,最适合被用来炼傀儡。那些被姚如海关在潭底的龙族便是如此。即便能呼唤一二,有识人的征兆,却始终回不到最初的状态,这魂灯是为了养他们的残魂。”   “不错。”   黎未寒的话刚说完,便有人作出了响应。   时惊尘抬头去看,之间那幽暗处一个人影正缓步而来。   此人一身玄色劲装,赤金做的发冠束在脑后,唇角似扬非扬,叫人琢磨不清具体的情绪。   黎未寒不是为了这些人尔来,没有就他的话往下接,只问了药娘的所在。   这龙族的胎灵唯有鬼道中人才能看破,药娘是从鬼道投奔忘忧谷的,对此最为清楚。   人很快被沈长星叫过来,看上去只有十四五的小姑娘,实则是活了百来年的鬼魂。   药娘先是看了一看时惊尘的腹部,然后将手搭在了他腕上的寸关尺处。   黎未寒头一次见小鬼把脉,不免有些好奇,遂看得十分仔细。   药娘把了许久的脉,才道:“无妨,不过是胎气不固,少些操劳便是。”   她将自己带来的脉枕收好,又对看了黎未寒一眼,嘱咐道:“不只是操劳,还有……房.劳。”   此话一出口,站在一旁的沈长星不由得挑了挑眉。   黎未寒并未解释太多,沈长星也不是个爱问东问西的人。只是这“房劳”二字,看起来和眼前不食人间烟火的两人可不太符合。   似是想到了什么,沈长星忽地皱了皱眉。   时惊尘被说的脸颊似火烧一般,红了个透彻,那边药娘还在继续解释:“龙族的胎灵虽十分强大,却对生之气格外有好感,故而在行.房不会触动自身的结界保护。一两次倒没什么,若是不加节制,恐怕要伤及胎灵,往后还是分开住为好。”   “要分开……”时惊尘的音声有些小,他抬头看了黎未寒一眼。   黎未寒面上并没有特殊的神色,倒是沈长星一幅看好戏的样子。   药娘见二人都不言语,接着道:“既然是龙族的胎灵,还是养在忘忧谷为好,仙尊以为呢?”   药娘看了黎未寒一眼,黎未寒稍加思索,便应了下来。   往日不知节制,今后倒是得注意了。   沈长星闻言,只道:“今日算是有贵客来临,黎仙尊放心,本座定然给你看安排的远远的,要这胎灵平安出世,啊?”   时惊尘这看似调侃的一句话说出口,底下的人便真就这么做了。   带着黎未寒前去住处的是以为叫五菱的护卫,人长得年轻俊朗,沉默寡言,眸中漆黑一片,看不出什么东西。   两人的房间隔了很远,远到要经过很长的一座石桥。   黎未寒看着身后架在深渊之上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桥,忽然觉得此刻的处境与牛郎织女颇为相似。   想到此处,黎未寒不由得笑了笑。   黎未寒对于此事尚且能一笑置知,时惊尘那边却不太好挨。   被种下梅花印的人,本就对印迹的主人十分依赖,需要靠黎未寒的灵力润养,眼下两人隔了这么远,感知不到彼此的灵力与气息,这身上的梅花印便躁动了起来。   不发作时还好,也不过是觉得心下空泛,一旦发作了,便觉得四肢百骸都被蚂蚁经行、啃噬一般。   梅花印一但种下,二人的灵力便很容易互通有无,这样的东西在道侣之间看不出什么弊端,无外乎是做那事,来平息印迹的躁动。   眼下人为地将他们分开,这弊端便尽数体现了出来。   时惊尘忍得了一日两日,却架不住长此以往地念想着,只能通过传音,来聊以慰藉。   黎未寒也知他的不容易,晚间便就这么隔空陪着他说话。   有时候说着说着,便能感知到对方的气息与音声不稳,像是自己在做那事。   时惊尘向来在此事上不知轻重,若是自己触及谷道内,反而更为糟糕。   黎未寒想到此处,不由得蹙了蹙眉。   为了防止此事越演越烈,黎未寒还是跨越了那石桥,趁夜来到了时惊尘的住处。   刚走到近处,便听见门后传来人极度克制却又不经流溢而出的音声。   黎未寒站在门外,犹豫该不该进去,片刻后屋内传来的几声“师尊”,将人的思虑全然打散。   帷幔之后,时惊尘纤长的手攥着一只骇人的玉,泛红的眼尾带着浓郁到快要绽放的艳色。   他沉浸在自己的天地中,直到听见耳旁传来了黎未寒的音声。   “怎么不结结界?”   时惊尘被这声音打算,他松开手,看向榻边人的神情有些许慌张。   “师尊……”   “一个人玩儿的很好?”黎未寒问了一句,顺带将那玉势拿在了手上。   时惊尘低下头不敢看他,在与黎未寒传音时,他听着黎未寒的声音做过几次这样的事,虽不能尽兴,却还是有些用处的。   黎未寒见他愧疚,便没再冷着脸。   “药娘的话,怎么不听。”   “我……”   时惊尘“我”了许久,才终于抬起头来,对黎未寒道:“我想您了。”   “是想本尊,还是想它。”黎未寒的目光落在手中的玉势上,另一只手拿过锦被盖住了时惊尘的身子。   时惊尘沉默了许久,才开口道:“都想。”   他像一只初化人形的小狐狸,分明媚骨天成,却仍旧保持着最萌动与纯良的清澈目光。   黎未寒看着眼前的人,忽地笑着摇了摇头。   他到底是栽进去了,居然觉得眼前的一神一态都那样招人。   “你呀……”   黎未寒道了一句,伸手结了结界。 第103章   忘忧谷外下雪了, 忘忧谷内的人从来没见过雪,黎未寒便施法将谷外的雪引了过来。   几个龙族的小家伙都在雪地上打滚, 这些小东西长得小, 龙角也十分圆润可爱,像新生的珊瑚一般,却比珊瑚看起来更为贵重赏眼。   黎未寒看着看着, 便觉得这些人里貌似少了一个。   他记得这些天,好像从来没见过沈琉儿。   “你们少尊主呢?”黎未寒顺手抓住路过的小孩儿问了一句。   那小孩儿闻言,只对他道:“少尊主和副尊主受伤了,在闭关调息。”   “受伤?”   前些日子众人的目光都在灵山道, 那杜月龄和沈琉儿都是不好对付的角色,什么样的人能让他们受伤。   莫不是……   黎未寒抬头看了看苍穹, 这样的疑惑在春不见的小侍童多宝到来后得到了解答。   “求仙尊救救我家尊上!”   多宝看见黎未寒,如同看到救命稻草一般, 一下扑在了他脚下。   他蹙着眉头将发生在鬼帝的事说了个清楚。   那鬼帝身侧的书生是九重天的细作,潜伏这么些日子, 就是为了一击制敌, 好镇压春不见。   “她……死了?”   “死了, 却也没死全。”多宝叹了口气,接着道,“我家尊上从没害过活人,这人杀了我家尊上, 怎么能心安理得地去九重天做上仙呢。”   “恐怕正是因为杀了你家尊上,才能坐稳那九重高天上的位子。”   除鬼帝可是一项大功劳, 若不是他的心法太诡谲, 身骨太清奇, 只怕十六岁除掉鬼帝后就会被点化飞升。   九重天上那群人最喜欢少年奇才, 尤其是一鸣惊人的。   那假书生茍在在春不见身侧这么些年,不惜以色事人,可见是个狠人。只怕离功德圆满,也就差春不见这么一桩了。   也不知道是个唯利是图的,还是也曾与春不见交过真心。   不过,不论真心与否,都已然不值得去思量了。事已成定局,杀人就是杀人,无可挽回,也不容解释。   负心人,负心事,覆水难收,除非一死,以命相抵。   “仙尊,救救我家鬼帝吧。”多宝还在祈求。   “她想要报仇?”黎未寒垂眸问了一句。   多宝闻言,只激动道:“怎么不想呢,此仇不报非君子!”   “一活过来就要报?”   “对!”   “不可。”   “仙尊的意思是……”   黎未寒看着眼前心有困惑的人,忽而冷冷勾了勾唇,道:“再好的法子也不能很快助她重塑肉身,不若先个灵山宝地好好调养,来日有了真正的肉身,做到魂有所倚,再做慢慢君子也不迟。”   “仙尊是这么想的?”多宝有些不理解黎未寒的意思,这么耗着就不怕姑息养奸吗。况且碧元果做的身子难道不能长久使用吗?   不理解归不理解,这些话他还是会一字不落的转告给春不见。   黎未寒见多宝仍有疑惑,招了招手让他凑近些,在他耳边又嘱咐了几句。   多宝眼睛亮了亮,接过黎未寒的信物,又拜了几拜才匆匆离去。   黎未寒看着多宝的背影,唇角不由得再次扯出一抹讽刺的笑意。   那九重天上的人神画像塑得慈眉善目,整日把“功德”挂在口头,实际上谁都不比谁的盘算的少。   黎未寒对九重天没什么好感,都说神明有眼,可若是神明真的懂得人间疾苦,又怎会放任姜姬死在飞升的头一晚。   这姜姬原是要被点化上去要做一员武神的,如她今沦落在六道之外,这空缺的名额,不知已被何人在享用。   这世间看似机缘巧合的东西大半由人在操纵,在推动,最终去向一个必然。   人界如此,九重天亦如此。   黎未寒有时候甚至会想,自己来到此地是不是也是一种必然。   古书上讲生魂入旁人之体会受到反噬,保命已然不易,不可能在修行上有什么作为,更不可能长久待在那身子里。   这也是为什么鬼王大多借腹托生,而不是夺舍上身。   若真是如此,为何他竟没有遭到一点反噬,甚至对这具身体中的血脉调动地异常轻松,就好似这本来就是他的身子……   倒是从前的折梅,像被反噬过一般。   许多事不能细想,一但想起来,就会觉得离奇十分。若说与旁人听,只怕旁人还觉得自己妄思妄想,得了癔症。   “师尊……”   黎未寒刚回过神,便听见时惊尘在唤他。   原本严肃的神情在见到朝他而来的人后和缓了些许。   黎未寒从来没有什么太大的表情,唯有眼角眉梢的细微变化能如实反应自己的情绪。这些变化不易捕捉,故而大多数人都觉得黎未寒的心思难测。   不远处的时惊尘一身劲装,套了护腕,已是一副要出远门大干一场的装扮。   “师尊收拾好了吗?”   说是要一起去对付岭南的凶兽,这人怎么还在这儿站着。   黎未寒见时惊尘兴致勃勃的,提醒他道:“药娘说龙族的孩子会出生的早些,算日子,你也该小心些。”   早则六个月迟则不出八个月,时惊尘也快到这时候了。   龙族的胎龄与凡胎不同,显怀不会十分明显。为了掩护本体,最多也只到凡人四五个月大的地步,时惊尘原本劲瘦的腰身到多了些软肉,小腹微微凸起后,便再没有变过。   胎龄一到稳定期,就该寻时机出世了,这些日子时惊尘不应该离开忘忧谷才对。   时惊尘听黎未寒提醒,这才想起腹中还有一个。   这些日子这小东西乖的很,跟不存在一般,想来也不会有事。   他如是想着,嘴上只道:“哪有那么矫情,咱们出去过多少次了,哪差这一次呢,快去快回,没有事的。”   时惊尘喜欢跟黎未寒一同去捉妖打怪,那种并肩而站的场面,光是想想就觉得身子里的血都会躁起来。   他从来不是个喜欢安稳的人,上辈子折仙剑染过的血不比任何一个人少。   黎未寒见他执意如此,便也没有再劝阻。   .   有些话是不能说的,就好比时惊尘那句“快去快回”,又好比那句“矫情”。   像是故意作对一般,人刚被凶兽群围住,身子就发生了异样。   时惊尘强撑着结界,任凭自己如何掩饰,还是被黎未寒发现了端倪。   “你……”   此地不宜久留。   黎未寒瞥了那凶兽一眼,无数银丝从四面八方而来,交横在林中将眼前的凶兽重重困锁了起来。   黎未寒带着时惊尘一路往忘忧谷去,药娘赶来的很及时,不到片刻便将场地清了出来。   沈长星停在门外,听着里面一团慌乱,一颗心不由也提了起来。   是期待,是盼望,是光阴与刀剑斩不断的血脉情深。   他已然猜到黎未寒是何人,只差一个相认罢了。   沈长星听得出神,浑然不知身后已站了人。   “很期待?”   熟悉声音落入耳中,沈长星一回头便看见了立在眼前的“尊主夫人”柳青裁。   来人一席白衣,眉目是不染纤尘的清明俊丽,手中所持正是忘忧谷尊主的神器落月扇。   “大……青裁。”   “大师兄”这几个字险些脱口而出,柳青裁最不喜欢自己这么唤他,若真叫出来,不知道又要哄多少日子。   沈长星垂眸道:“毕竟是龙族的孩子,还是……”   还是血浓于水,叫他如何不期待呢。   沈长星在这世上除了沈琉儿,在没有第二个可以相言语的至亲。   虽不能与黎未寒相认,他却一直期待着这个孩子的到来。   他从来是个感情用事的人,能为了见父母一面大闹鬼城,甚至不惜沾染怨气,被天雷所罚。   若早知道黎未寒便是那个人,早就冲出去要人了,何至于到今日。   柳青裁见他面色略有感伤,便看着他,沉声道:“你若是想,可以再有一个。”   “什么再有一个?”沈长星眨了两下眼,看着面前不食人间烟火的正道中人,似是反应过来什么,忽地笑了笑,“不要了,一个就够了,一个还看不住呢,再来一个怎么行呢。”   “嗯……”柳青裁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静静地望着眼前的人。   相传“尊主夫人”柳青裁本是天伏山最看重的大师兄,多年来恪守礼节,却因沈长星舍去了掌门继承人的身份,堕入忘忧谷中。   这一段往昔被各门各派添油加醋,传成了告诫正道弟子远离魔族人的典例。   上有叛出师门的梅苑,下有判出师门的柳青裁。魔也族因此在外更添了几分“魅”名,其威力比魅妖都让人怕上几分。   与魅妖相遇若是不敌,不过一朝春.梦,损耗些元阳。与魔族相逢,便是身心所系,魂不守舍,再难脱身。   门内的动静不减,不知为何时惊尘这一次格外慢些。   一直到两三个时辰过去,房门才被打开。   “尊主……”   先出来的是药娘,她双眉紧促,十分严肃地望着门外的两人。   沈长星先是愣了一会儿,片刻后才意识到仿佛没有听到小孩儿的哭声。   难不成……   沈长星心下一悸,即刻走了进去。   未到帐前,便看见靠在架子上若有所思的黎未寒。   “孩子呢?”沈长星对这个孩子的关切程度有些过头了。   这句话让身后的柳青裁微微抬了抬眸,去打量眼前的这位折梅仙尊。   黎未寒也正好抬头,二人目光相汇,黎未寒并没有避开这样略带审视的目光,只是略略歪了歪脑袋看了回去。   柳青裁会意,垂眸看了看沈长星一眼才退了出去。   “怎么没有哭声?”沈长星追着问了一句。   黎未寒也很想回答这个问题,但现实是他也没办法说清楚,只将沈长星带到架子后朝着一张狭长的矮榻抬了抬下巴。   沈长星顺着黎未寒的指示看过去,只见那鹅黄色铺就得被榻上端端正正放着一颗莹白色的……蛋?   “这是我的……不,这是你的孩子?”   沈长星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他记得沈琉儿出世的时候,是如寻常孩童一般有胳膊有腿的,黎未寒的孩子怎么会是一颗蛋呢?   “不是蛋,是胎衣。”似是察觉到了沈长星那离谱的想法,黎未寒解释了一句。   “胎衣?”   沈长星还是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词儿。   黎未寒见他困惑,只将方才药娘所言,原话又说了一遍。   这龙族的胎衣便是保护胎龄的结界,刀枪不入,唯有时机成熟方可自行消失。   按理胎衣要先消除胎灵才会出世,时惊尘这一次是意外。   “那要如何是好,孵蛋吗?”沈长星看着那分明和蛋一模一样的胎衣,问了一句。   “不是蛋。”黎未寒再次强调。 第104章   龙族的胎衣是样好东西, 龟壳一般,可以抵挡法术与神兵, 但很可惜没有人带着胎衣降生。   有胎衣在胎儿便不会降生, 胎儿要降生胎衣便一定会损毁,这是定理。   时惊尘这枚“龙蛋”,让所有人都束手无策, 包括身为胎儿父亲的自己。   “需要孵蛋吗?”时惊尘看着坐在榻边的黎未寒,问了一句。   黎未寒解释过很多次这不是蛋, 但没有一个人改口, 就好似龙族是“卵生”物种,是很寻常的一件事。   “药娘说不需要, 只要好生放着, 等他自己出来便是。”   龙族的胎灵心眼儿多, 只要判定周围的环境安全,就会自己现世,眼下只怕是还不曾熟悉忘忧谷, 所以才躲着不见人。   “自己出来……”   时惊尘看着榻上陷进柔软被褥中的蛋,心下不禁有些期待这蛋里出来的究竟是什么模样的小孩儿。   是如他与黎未寒一般, 还是像沈琉儿一样, 会有两只龙角呢。   时惊尘想到曾经近距离见过的一对龙角,忽然有些盼望这孩子也有对龙角, 毕竟身为龙族, 龙角是标配。   这样的忧虑到两个月后彻底被消磨殆尽。   这两个月里发生了很多事。   灵山道的新都护姚孟延奉大夫人之命, 娶了浮生门梅家的小师妹。   天韵山庄又收了新的弟子, 这次许久不收徒的白翎仙尊收了个骨瘦如柴的小徒弟。   以及开春下了场暴雨, 把老都护姚如海的坟冲塌了。   诸如此类的事, 每日各有不同。   对于黎未寒来说, 最重要的事,是终于给那蛋里的龙崽子定下了名字。   因着那算命的说黎未寒是一儿一女的命,所以时惊尘选了两个名字。   男孩儿叫岁珩,女孩儿就叫岁暮。   龙族的孩子是双亲的灵精与血脉所化,与凡人男女相合成的胎儿不大相同。   汇集胎的灵力偏阴,便是女胎,若是偏阳便是男胎。   时惊尘原以为这一儿一女是一起来的,没成想今次只先有了一个。   一个也好,不然头一次为人父,两个孩子一起哭,定会乱了手脚。   沈长星很喜欢这个龙蛋,有事没事就会来看上一眼,甚至自顾自说上好些悄悄话。   龙崽子的名字被确定下后,沈长星看着纸上写的两个名字,不由道:“你们读的书多,比我会起名字。”   想当初沈琉儿一直被叫作叫小柳儿,到四五岁时才随便定下一个名字。   柳青裁读的书倒是多,起名的时候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时惊尘肚子里也算是有些墨水的。   “就是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沈长星指着‘岁暮’二字,问了一句。   黎未寒见他问,只开口道:“没什么意思,不过是‘岁岁年年常相见,暮暮朝朝长相欢’。”   “嘶,也不嫌腻歪。”   沈长星挑了挑眉,对这种一字一句皆提现肉麻的话很是嫌弃。   黎未寒笑了笑,没再理会他。   时惊尘是个心思细的人,这句话便是他说出来的。   常相见,长相欢。   时惊尘的世界很简单,愿望也很美好。   沈长星见黎未寒不再说这个,便开始提忘忧谷外的事。   黎未寒有一句没一句地听,在听到灵山道接连发生的事后不由得挑了挑眉。   “听说那梅家小师妹成婚当日,肚子都有这么大了。”沈长星比划了一下,摇了摇头道,“看不出来那姚孟延唯唯诺诺的,居然是这样的人。”   “怎么看不出。”黎未寒道了一句。   能翻墙去天韵山庄私会沐雪,便足以证明这姚梦延心下是不安分的。   若沐雪是个没主意的,只怕也要奉子成婚。   眼下那梅家小师妹的肚子大了起来,想必这姚梦延移情别恋只用了短短几日。   这人倒是藏的挺深,对谁都真心一片,估计那浮生门的掌门还以为今后能把持灵山道了。殊不知这姚孟延并不是被捕的蝉,而是那伺机而动的黄雀。   “还得是你眼尖,没把女徒弟送去灵山道这个狼窝。”沈长星感叹了一句,忍不住问他道,“你是怎么瞧出来姚大和姚三不靠谱的。”   “男人没一个靠谱的。”   黎未寒这句话让沈长星的心愣了一愣:“怎么说,你不也是男人么。”   黎未寒闻言,目光沉了一沉,只道:“本尊也不是纯良之人。”   他是“鬼魅”,是“修罗”,是堕入过无间地狱的人,从来都不是旁人口中的清冷仙尊。   这世上少有绝对的好男人,多的是谋到功名地位后便抛弃糟糠之妻的负心人。   沐雪温柔良善,性子又如蒲苇般柔韧,不会因摧折打压而自怨自艾,这世上少有配得上她的男儿。   “你这是偏见。”沈长星说了他一句,他觉得柳青裁就挺好,黎未寒也算是个好人,这世上的好人总比想象中的要多。若是要求尽善尽美,哪是不可能能的。   放在从前黎未寒还会解释什么“女儿家心思细密灵动”之类的话,如今却懒得解释,只附和他道:“本尊就是有偏见,就是偏心。”   这一句直白得叫沈长星也不能再说什么,毕竟人非草木无情,谁没有个偏见呢。   “不说这个了,我说不过你。”   “既不说这个,我便先走了。”   “又要走,这次去哪儿?”沈长星问了一句。   黎未寒好像总是很忙,连那那壳子里的胎灵都不曾悉心照料过。回回来找到他,回回都不见人影,有时候,连时惊尘也不见踪影,他们俩个倒是对自己的骨肉挺放心。   黎未寒深吸了一口气,只道:“九重天。”   “九重天?”   .   黎未寒很快来到了九重天。   人从梅枝上走下来的时候,惊动了不少朝天门的守卫。   新来的守卫没见过黎未寒这么号人物,也不知晓黎未寒存在的。还是从里头走出来的文官,一眼看出了黎未寒的真身。   “折梅仙尊。”   唤他的是个皮相只有二十来岁的俊朗男子,一身雪白的衣裳,披麻戴孝般素净。   黎未寒不喜欢九重天,一并对他们的“制服”也有偏见。   “您认得我?”   黎未寒这一个“您”字,让那仙官的心肝不由得跟着颤了一颤。   “倒是担不起一个‘您’字。”   那仙官是个自来熟的人,跟黎未寒道了两句话,便将人恭恭敬敬引着穿过了朝天门。   朝天门上的宝镜在黎未寒经过时发出些微光芒,有守卫抬头看了一眼,却只在里头看到了那仙官的的真身。   那轩辕宝镜上照真仙,下照妖邪魔,便是帝君经过也能照出原形来,不知为何会照不出黎未寒这么个从凡间来的修士。   黎未寒不是第一次来九重天,上一次过来还是为了求见司命星君。   说是求见,却是跟九重天上的人闹了一场。   久不见天日的人刚从无间地狱里出来,狂的很。趁着灵力鼎盛,孤身一个打退了无数天兵,闹得帝君所在的昭华大殿也不得安宁。   还是见了帝君,有仙官说明了那司命星君在凡间游历,又让月娥折了一枝广寒宫的梅枝相送。   安抚了好些时候,人才被请走。   黎未寒也算是六道之外的人,六道之外的人没有真身本难以长留世间,更无法到九重天来。偏偏黎未寒是个有肉身的,如此除了血脉相克,再找不出第二个制衡他的法子。   上一次来就够难送走了,这一次过来不知道又要闹出什么动静。   引黎未寒进来的文官叫揽星,乃是星宿阁掌管天象的文官。   上次黎未寒过来是为了问什么命数之事,这一次又不知道要问些什么众仙家讳莫如深的事。   “听说头些日子,九重天诛了一个鬼帝。”   “正是……”   揽星擦了擦额间并不存在的冷汗,心想那灵山道的姚如海一死,也不知往后弟子所承习的心法还能不能克制黎未寒。   不过,说到底灵山道也只是克制千机引罢了。黎未寒如今也不常用那东西,有了其他的神兵利器,实在叫人头疼。   “杀她的,是新任帝君?”   “正是。”   此事只怕是瞒不住了,想来这黎未寒,跟那鬼帝也有几分交情。   黎未寒又问他道:“叫燕惑,是不是。”   他记得这燕惑是上一任帝君的第九子,人长得出挑,心思也稳重。   “仙尊,有些事既然知道,就不要明说了。”   眼下燕惑帝君不在,可不能再出乱子。   黎未寒闻言,只勾了勾唇,道:“我只问一句,燕惑现下在何处?”   “这……”南星思量着要不要把这事告诉黎未寒,片刻后还是打算说几句打发了他。   黎未寒是聪明人,不爱管闲事,只盼望他早知道早回去,安安分分享他在人间的清福。   揽星这么想着却也知道黎未寒不是个好糊弄的,便直接将人引去了轮回境。   诺大的轮回大殿,最中间的便是通向人间的轮回境。   黎未寒看了片刻,忽而道:“历劫去了。”   “对,是情劫。”   “哦?情劫。”   这倒是有趣儿了,那没心肝的燕惑也能渡过情劫么?   黎未寒看向轮回境的眸中多了些不屑。   揽星见他心情不大好,只道:“燕惑帝君也是痴情的人,这次下凡还服下了锁忆丹,留住了在鬼城的记忆,想来是不愿忘记与鬼帝的种种前尘。”   “锁忆丹。”   不忘旧情想在人间渡情劫便是十分困难之事,人他也杀了,痴情的名头也得了,还真是周全的很。   黎未寒看了揽星一眼,没有言语,只从袖中取出了一样东西。   此物正是鬼帝春不见的阴阳刃。   “仙尊,你这是。”   “这阴阳刃是我借来的,眼下还她。”黎未寒说罢,顺手将那阴阳刃从轮回境丢了下去。   这有灵力的死物下去,便十有八九会托生成活物。黎未寒这么一丢,世上便再无阴阳刃,揽星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心下疑惑,却也懒得去问,毕竟这阴阳刃不是天界的东西。   黎未寒看了那轮回境许久,正思量着那燕惑的去处,蓦地只听轮回殿的大门被推开,一个男人的声音,传入耳中。   “我早说这电该修缮了,破破烂烂的像什么——”似是注意到了殿中还有外人,那人的话忽然停了下来。   黎未寒回眸,那人也蓦地转过身去背对着黎未寒。   “扶荷仙子不在,我改日再来……”   那人正欲往门外去,只听“砰”的一声,两扇门关了个严严实实。   黎未寒认得这声音。   “这位仙官往何处去?”黎未寒他。   那人这才不情不愿地转了身。   映入眸中是个书卷气十足的清俊面容,黎未寒看了许久,似是终于有了论断,才问道:“仙官可还记得金水相生的良缘?”   如若他没有猜错,这人便是那在灵山道脚下算命的骗子。   “我……”   那人愣了一愣,本想糊弄两句,站在黎未寒身侧的揽星却先揭了他的底儿:“你终于回来了。折梅,这便是你曾经一心想见的司命星君,你不是有话要问吗,机不可失啊。”   揽星说罢,给了司命一个眼神,即刻溜出了轮回殿。   司命闭了闭眼,短短片刻,在心里咒了揽星几十次。   一直到殿内只剩下他与黎未寒二人,司命才平复了心情,开口道:“折梅,你有什么想问的便问吧。”   是他一时疏忽,打乱了黎未寒的命数,叫他上一世去了另一个人间,一切都是他的过失。   眼下便是黎未寒要问天机,他也愿道来。   黎未寒看着眼前不安的人,沉默了许久,才道:“本尊已然问过了。”   “问过了?”司命有些意外,他从前便有预感,黎未寒一定会问自己的来处,没想到他居然没问。   黎未寒看着他,浅浅笑了笑,只道:“金水相生的良缘,不是吗?”   “你……”   司命看着伫立在眼前的人,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黎未寒这是……   “你就当本尊想开了吧。”   既已走到如今的地步,何须再探究来时的原因。   无论是有意的时空转换,还是阴差阳错,眼下活着这样,已然是他能做到最好的了。   或许十全九美,但有时惊尘在,也算是不虚此行。   “多谢。”司命沉声道了一句,眸中藏着点点光芒。   黎未寒本是该是天之骄子,早早飞升的命格,是他泄露了黎未寒的魂魄安置在干元山,才导致这魂魄被奸人所盗。   那人将黎未寒的魂魄与托生到另一个世界的魂魄调换,也因此才有了因撑不住命格,被早早反噬只能靠着炉鼎生存的折梅。   等他发现不对时,已然为时已晚。   折梅走了邪路,最后被自己的徒弟所杀,原本该向正道的时惊尘也堕入了魔道。   所有的一切被打乱,唯有扭转年岁,让一切回归原位。   只可惜他的灵力有限,不能回到最开始的时间,只能将另一个世界已然学有所成的黎未寒召回到折梅六岁的身体中。   他原以为这样便可以一切重来,却不曾想那曾经占据黎未寒身体的人,在另一个人间得以重生,黎未寒的苦难却刚刚开始。   司命在人间躲了数载,就是为了逃避自己犯下的过错。   他对黎未寒有愧,对自己有恨,很他不能护好黎未寒的魂魄,更恨自己身为司命不能改变旁人的命格,也无法再次扭转岁月。   心中的担子一天天压着,始终叫人喘不过气来。   是黎未寒今日的话,让他心下的担子,终于被放了下些许。   “我……”   “你有错,你该死,可是天界不能没有司命。本尊从来不是信命之人,还要多谢您,给了本尊再活一次的机会,叫本尊知道什么是逆天改命。”   黎未寒冷冷道了几句,这几句不知是真心,还是讽刺。   他大概猜得到自己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也能想到另一个魂魄此刻会拥有他在另一个世界,曾经拥有的一切。尽管只有六岁的神识,但比死在时惊尘剑下要好太多。   但又如何呢,他是黎未寒,不是谁的棋子。   因为原本飞升的命格被毁,他拥有这世上最烂的命格,剥夺血脉,削除龙角,赶入无间地狱……   他是这世上最不被看好的废人,但眼下不论是敬还是怕,谁能不称他一声“仙尊”呢。   人不能总靠命数,得靠已身。   信命者凡,改命者贪。   他是个贪心的人,从来不信命。   黎未寒往殿外去,在与司命擦肩而过时,低声提醒道:“若是当真犯下了无可弥补的过错,不如早些养个徒弟,退居山野,此事被影响到的人不少,保不齐有要置您于死地的。”   “我……”   “对了,造成此事的人还有一个吧。”黎未寒道了一句。   魂魄好好放在该放的地方,不会自己调换的。   司命的瞳子颤了颤,只道:“这个,我不能说,但他已然身死,你就不要追究了。”   折损一人性命,换取子孙后代的安稳,能有这么大胆子的人只有一个……   “死了?但他的子女还活着吧,只怕是本尊原本的命格威胁到了他们的荣华。”   “别再说了,折梅,到此为止。”   黎未寒是天生反骨之人,再说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若是被旁人知道,有人占了黎未寒的命格如今身居高位,九重天便再不能同心了。   “到此为止,确实该到此为止了。”   黎未寒垂了垂眸,司命忽地拉住他的衣袖,恳求道:“不要,不要动燕惑,冤有头债有主,错的不是他,他也是被迫的。”   “冤有头,债有主……”黎未寒似是想到了险些魂飞魄散的春不见,只冷冷笑道,“本尊不会动他,但迟早有人会取他性命,你放心,这烂透了的昭华大殿,本尊才不稀罕。”   这九重天就是另一个修真界,昭华大殿与灵山道无异。   踩着旁人上位,终有付出代价的一天。   燕惑身上还有赤龙族的血脉,纵使他放过这人,将来忘忧谷也不会放过。   他这情劫,难渡的很呢。   黎未寒瞥了司命一眼,司命意识到自己的动作不妥,这才松开了手。   黎未寒即刻离开了轮回殿,从朝天门出来时,他背着身子停驻了片刻。   片刻后,黎未寒摘下发间的白玉梅花簪,猛地向后掷了出去。   梅簪划过天际,直直插在轩辕宝镜上。   上古留下来的东西,就此碎成了无数块。   是非不分,善恶不明,要轩辕宝镜也是无用。   .   黎未寒的心很乱,是知晓真相的愤慨,亦是对于此等机关算尽之人的无奈。   所有的心思,在回到忘忧谷后便得到了平静。   这地方的名字很好,忘忧谷,一入谷中便再无烦忧。   黎未寒刚回到自己的住处,便看见门外有个高挑的男子。   “杜月龄。”   黎未寒低声道了一句,就此停下,看着那在门外犹豫不前的人。   思量间只见听巨大的一声响,像是什么东西倒在了地上。   杜月龄惊了一惊,即刻打开了房门。   只见那倒塌的架子附近,一个光着身子的小孩儿正坐在地上看他。   小东西身后是一条雪色的尾巴,墨色的水眸在门外冷色光亮的照耀下,泛出点点细碎的赤色。就那么愣愣地,懵懂地看着他。   杜月龄看得出神,甚至忽略了那小东西身子底下一堆破碎的蛋壳。   直到沈琉儿的声音猛地炸出来,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小叔叔,我不要娃娃,我要他!”   黎未寒赶到时,正好听见这么一句。   “你要什么?” 第105章   沈琉儿闭关出来之后的第一件事, 就是问时惊尘的去向。   他与杜月龄本在鬼城在等待时惊尘,不曾想晚走了一会儿,便被卷进了鬼城与九重天的纷争。   即使伤势很重, 也依旧没有打消他心中对那个娃娃的渴望。   这些年他一个人太无聊了, 他想着得有个人来陪着自己。   时惊尘的娃娃会说话, 他想要这个娃娃。   所以在终于闭关出来的第一日,沈琉儿便趁着时惊尘与黎未寒都不在溜进了他二人的住处。   他的住处很简单,一眼望得见全貌,不像是有能藏东西的地方。   将各处都查看了一遍后, 沈琉儿的目光锁定了莹白色的龙蛋。   那样的东西, 里头会是什么呢。   沈琉儿伸手去拿, 却一不小心用力过猛将整个架子拉倒。   安置在底座上的龙蛋也因此滚落在地上。   混乱一片中, 沈琉儿看到了那颗蛋裂了一道缝,先是一小道, 然后便如蛛网般全部裂开来。   房间的大门被打开时, 借着外头的光,沈琉儿看到一个雪白的团子。   如玉一般的眼眸清澈懵懂,小尾巴被压在身后, 上头的鳞片细腻乖顺,是他见过最好看的龙尾巴。   “我不要娃娃,我要他!”沈琉儿说出这句话的下一刻便被杜月龄提溜了起来。   “你要什么?”黎未寒的深色微沉,垂眸看向被提溜起来的小东西。   杜月龄发现黎未寒已然赶回来,一手捂住沈琉儿的嘴,道:“小孩儿家胡乱说的, 他才放出来, 走错地方了。”   沈琉儿的腿倒腾了两下, 发现并没有什么用, 便转着头去看地上的小东西。   黎未寒没有理会这两个人,只走过去,俯身将小崽子抱进了怀里。   柔软的触感让黎未寒有一瞬的无措,生怕一用力就扭断了小东西绵软的脖子。   这便是新生的小孩儿吗。   “岁珩。”黎未寒试着唤了一声。   小岁珩看着抱起自己的人,愣了许久后,猛地扎近黎未寒怀里,咬住了他的前襟上的流苏。   黎未寒疑惑了片刻,只听见身后的杜月龄道:“这是饿了,要吃奶呢。”   “……”   黎未寒微微蹙眉,看着怀里的小东西没有说话。   .   时惊尘收到传音便立刻从天韵山庄赶了回来。   进门的第一件事,便是去看安放龙蛋的底托。   蛋没了,胎衣的碎片被收在一旁的筐子里。   “师尊……”时惊尘唤了一声,刚走进帐中,便看见黎未寒将食指落在自己唇边,示意他小声些。   时惊尘看了一眼趴在塔上缩成一团的小东西,不由得弯了弯眸子,低声道:“睡了?”   他伸手,摸了摸小岁珩抱在怀中的尾巴。   凉润的触感玉石一般,叫人怎么摸也摸不够,只是仿佛上少一样东西。   龙角,岁珩没有龙角。   黎未寒看出他的疑惑,只道:“没准儿是因为藏起来了。”   “藏起来……”   时惊尘把小东西抱在怀里顺了顺他的后背,眉眼间多些担忧。   没有龙角还算是龙么,会不会受欺负呢。   “过些日子叫药娘来看看,没有尾巴也没什么,你与我都更像人一些。”   黎未寒身上的龙族血脉已所剩无几,几乎无法感知,残余的血脉能让这个小东西降临,就已然是最大的惊喜了。   时惊尘见黎未寒并不在意这些,便没再继续说下去,毕竟黎未寒也没有龙角。   那样的东西,没有便没有吧。   他轻柔地抚摸着小岁珩的后背,似是感知到熟悉的灵力,岁珩在梦中往时惊尘怀里靠了靠,慢慢次咬住了他的衣襟。   “这是怎么了?”   “饿了,要……”黎未寒见时惊尘不明白,附身在他耳边说完了后头的话。   时惊尘的目光滞了一滞,旋即脸红了一攻:“我哪有那个……”   “没有么?”黎未寒歪了歪脑袋。   “我有没有,师尊不知道吗?”时惊尘抬眸去看黎未寒。   似是想到了那床.榻上的事,黎未寒浅浅勾了勾唇,没再说话。   这可怎么办呢,这么大的龙崽子要吃什么才能养活。   黎未寒正思量着,便听见时惊尘忽地闷哼一声。   “怎么了?”黎未寒把时惊尘怀里的小东西接过来,小东西睡得熟,还没醒过来。   时惊尘看了岁珩一眼,只道:“长牙了。”   “牙?”黎未寒低头,用拇指撑开了小岁珩的嘴,果然看见一小排牙,两颗犬齿尖尤其尖利惹眼。   都说龙族的孩子好养活,果然好养活。   .   小岁珩出生的第二日,沈长星便带着柳青裁过来看望了。   短短一日的时间,小家伙便已然能坐在榻上。   沈长星来的时候带了些东西来,有笔墨,有符纸,甚至还有木头制成的刀剑。   “带这个做什么?”时惊尘问了一句。   “抓周啊,人界的小孩儿都这么做的。”   “他才几岁。”   “从你肚子里出来也有两个月了,早该抓了。”沈长星说着便带来的到东西一一摆在了榻上。   “小岁珩,你喜欢什么就抓什么。”沈长星轻声哄了一句。   小岁珩抬头看了沈长星一眼,又看了看站在一旁的时惊尘。   时惊尘心下也有期待,期待这小东西到底会抓到什么。   小岁珩把屋里的人看了一大圈,这才扫了扫尾巴去拿东西。   稚嫩的小手在众人的目光下伸出来,没有抓笔墨,没有抓刀剑,而是握住了一旁黎未寒的衣角。   他“咿咿呀呀”地张嘴,急得快要说出话来。   “想要什么?”黎未寒附下身子问了一句。   一瞬的功夫,那只小手便抽去了黎未寒的梅花簪。   “这是什么意思,不想刀剑,不想文墨,却想钗裙?”   沈长星看不明白,其余的人也不敢妄自揣测。   唯有黎未寒看到这一举动后,眸光动了一动。   他抱起榻上的人,捏了捏岁珩软呼呼的脸,沉声道:“珩儿的志向不在凡尘,在高天。”   人界的事便已然够让人烦心了,黎未寒原是不想插手九重天的事,如今看来,不得不出手了。   就当作是送给岁珩的礼物吧。   .   “爹爹,珩儿的父亲不常在家中,不如咱们把珩儿接来吧。”沈琉儿自打岁珩出世后,便时不时去看望,甚至比黎未寒与时惊尘都要上心些。   沈长星看着一脸期待的小东西,只道:“这忘忧谷里不是还有其他小孩儿吗,不够你玩儿?”   沈长星知道他什么意思,这小兔子闲不住,四五岁就骑着灵兽四处野了,眼下是觉得得岁珩新鲜,才想着抱过来玩儿。等以后腻了,指不定就不管人家了。   若是别的什么东西,沈长星便开口问黎未寒要了,但岁珩可是个孩子,不是玩具。   “不一样,他们和岁珩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在沈长星眼里岁珩和旁人唯一的不同就是没有角。   “我不知道,但就是不一样。”   岁珩比他们长得好看,身子也比他们软,想个棉花娃娃,哪儿哪儿都好,总之他就要岁珩。   沈琉儿如此心心念念,沈长星却没把他的话的当回事。   说到岁珩,沈长星觉得“琉儿”这个名字有些浮了,等什么时候找到机会让时惊尘给小柳儿想个好一点的名字才是。   沈琉儿见沈长星的心思已然不再自己身上,便没有继续留在屋子里。   人出了风月楼,看见药娘迎面走了过来。   “小柳儿今日没去看弟弟吗,听说小岁珩会叫哥哥了。”   药娘头一次见到如此早慧的孩子,想来以后定然大有作为。   “哥哥?”沈琉儿闻言,眼睛亮了一亮,即刻回去拿了点心便往岁珩所在的清风阁去。   人到小楼下便已然能想象出岁珩在围着围栏的小床上张着胳膊,叫他“哥哥”的模样。   沈琉儿等不及,直接幻化了龙身往楼上去。   大门敞开的屋内,果然穿出了岁珩比草芽还嫩的声音。   沈琉儿不自觉弯了弯唇角,刚一进屋就看见岁珩的小床外站着一个七八岁大的小孩儿。   那小孩儿一身水蓝色的衣裳,如雪的头发被缎带半束在脑后。   岁珩方才口中的“哥哥”正是在唤他,而不是沈琉儿。   “你是什么人?”尚带着稚气的音声冷了几分,原本的笑意也消失不见。   那人转过头来,一双水波似的眼眸对上沈琉儿的眸子,没解释其他,只开口道:“少尊主,叫我玲珑便好。”   “玲珑?”   沈琉儿的目光落在岁珩身上,似是没发现屋内的气氛有变,岁珩还在伸手去够雪玲珑手中的风车。   “哥……哥……”   断断续续的两个字,让沈琉儿的心烦躁到了极点。 第106章   “你, 出去。”沈琉儿凉声道了一句。   雪玲珑看着他,片刻后放下手中的风车,对他道:“在下奉主人之命, 守护小主人的安危, 主人说过要我……寸步不离。”   雪玲珑强调了“寸步不离”几个字,语气虽也很恭敬,传入沈琉儿的耳中却多了些狗仗人势的炫耀。   小孩儿家对人的敌意是藏不住的,沈琉儿不喜欢这个叫玲珑的人。   “我已然来了, 你便可以走了。”   “我也想走, 只是小主人不让我走。”雪玲珑冰川色的眼眸微弯, 伸手摸了摸岁珩的脑袋。   雪玲珑在灵山道近千年, 黎未寒的生父也是姚家人。出于对雪玲珑身上灵力的依赖, 岁珩忍不住蹭了蹭他的手。   沈琉儿沉默地看着这一切, 心下的小火苗被这一举动彻底撩起。   他想开口,却因为言词匮乏, 不知道该说什么。   岁珩分明与他都是龙族人, 为何会对这个人的灵力更熟悉。   他不明白。   雪玲珑见沈琉儿一脸敌意, 也不打算再较劲,捏了捏岁珩的脸, 又看了沈琉儿一眼才有离开的意思。   一直到雪玲珑出去,岁珩的目光还在找寻刚才逗他的人。   “哥……”   小岁珩的话还没说出口,沈琉儿便将他抱了起来。   “你这小东西怎么见谁都叫哥哥,他算你哪门子哥哥, 我才是……”   我才是你的哥哥。   这一句有些重,险些把岁珩凶哭。   小东西愣了愣, 小嘴一撇, 挣扎着要往小床上去, 不再安分待在沈琉儿怀里。   沈琉儿意识到自己的语气不对,忽地再说不出话来。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生气,总之他愿不愿意岁珩跟别人在一起玩儿。   .   柳青裁回到风月楼时难得见沈长星没有去看望别人的孩子,正欲开口说今日的所见所闻,便听沈长星开口问道:“瞧见黎未寒了吗,他昨日就离开了,这几日不知道在忙什么。”   时惊尘和黎未寒形影不离的,总也见不到人,他还想找这人给小柳儿想个名字。   柳青裁闻言,面上原本带着的笑意冷了下去。   又是黎未寒,打从那二人过来,沈长星口中不是黎未寒便是岁珩。   “长星,你不觉得自己对他们有些过于关注了么。”   “过于?怎么会,黎未寒可是……”   “是龙族人,我知道,但龙族人不止他一个,你是魔界的尊主,应该多看看其他人。”   沈长星听他这么说,忽地沉默了下来。   这人不会是又吃醋了,老夫老妻的,有什么值得吃醋的。   “青裁,我说过他母亲与我父亲是……”   “是兄妹?”柳青裁言罢,放下手中的剑,对他道,“看见岁珩的尾巴了么,白色的,白龙的血脉最易被影响,岁珩是如此纯洁的白龙,便证明黎未寒也是,向上推,他的母亲沈姝也是。你父亲是玄龙,怎么会有这样的妹妹。”   “或许我祖母是白龙呢。”沈长星没有想这个,对龙族而言,一点点血脉都是足够珍惜的。   “你为了他,你都开始怀疑自己的血脉了。长星,许多事你不记得,我来告诉你,不止你的父亲母亲是玄龙,祖父祖母也是玄龙。要么沈姝是你父亲表了不知几表的妹妹,要么是根本没有这层关系,只是魔尊与圣女的熟络的称呼罢了,明白吗?”   龙族称胡乱认亲的传统,自古有之,若非是他有意,恐怕到如今他也只是沈长星的大师兄。   沈长星是个重情的人,即便副尊主杜月龄与他并非同是玄龙族,沈长星也待他如亲兄弟无异。   但黎未寒不同,他太过于耀目,身上又有太多的谜团。先是吸引一个人的注意,慢慢这个人口头心头,便都会只剩下他。   柳青裁有过这样的经历,深知其中的利害。   “你……”   沈长星看了柳青裁许久,没能反驳出什么。   他从未见柳青裁说过这样多的话,从前他不论怎么生气,即便心情不好,也只是一个人生闷气。   今日是怎么了,掉醋缸里了?   “你怎么……”   “是我无理了。”柳青裁平复了心情后,有些懊悔地退了一步,却忍不住再次启唇道,“我只是想让你明白,你与他纵然是亲戚,也是远亲了,便是成婚也无人能说什么,不要再用这样话做借口了。”   “不是借口。”沈长星揽过他的脖颈,道,“小柳儿很像他,你看他的眼睛,与黎未寒是一样的。”   “哪里像?”   “眼睛。”   “你似乎忘记,你的母亲也是一双金色的眼瞳。”   沈长星:……   “那,岁珩的眼睛和我……”   “那是因为随了生父。”   “你说时惊尘?”   “对,他身上有魔障,不过是掩藏的深罢了。”   柳青裁早看出时惊尘不一般,这个在黎未寒面前乖顺的小徒弟,指不定背后是什么样子。   “还有什么要问的吗?”柳青裁问他。   那天雷滚滚劈的不是沈长星的身子,恐怕是沈长星的脑子。   “没有了……”   再问下去,不知柳青裁又要说些什么了。   忘忧谷大逃难那年他记得所有人,唯独忘了柳青裁,这件事本身就够柳青裁拿捏他一辈子了。若沈姝与他父亲当真是随口称呼的兄妹,柳青裁岂不是又有新把柄了。   “别生气了,我不问他就是了。”   沈长星每次认错都很快,快到柳青裁的火还没酝酿完就要被迫熄掉。   “你……”   “我错了,大师兄大人有大量,就原谅我吧。”   ……   屋里头的声音被门外的人一一听入耳中。   沈琉儿听得迷迷糊糊,唯独对那句“表了几表的妹妹”记忆犹深。   玄色的龙尾巴从衣裳里钻出来,沈琉儿咬了咬唇,眸光忽地动了一动。 第107章   小岁珩一岁的时候, 忘忧谷不少人来过来给他庆生。   黎未寒从来没有庆贺过谁的生辰,印象里上次见这样热闹的场面,还是灵山道的大公子及冠时摆的宴。   他看着人群中满眼笑意的时惊尘, 在众人散去时,问他道:“徒弟,你的生辰时什么时候?”   天韵山庄没有庆生的传统,沐雪无父无母, 不记得自己的生辰, 楚然也从不在意这些小事。   时惊尘幼时父母双亡,早已记不得自己的生辰,只在黎未寒问他时, 回了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日子。   冬月十一,一个怎么看都不成双成对的日子,他与黎未寒两个形单影只的人第一次相逢就是这一日。   “师尊问这个做什么?”   “庆生。”   “庆生?”   “嗯……”   “怎么突然想到了。”   “人活着总要有些仪式感。”黎未寒这句话,时惊尘没有听懂,但黎未寒能有这个心思,他很高兴。   许是因为十年颠沛流离,期间所思只有温饱与活命。黎未寒从来不会做一些不实在的事,诸如庆生, 再比如说些哄惑人的甜言蜜语来博取信任。   这样一个人, 历遍了人间疾苦,看惯了生生死死, 在绝望中翻来覆去才回到人间, 面上总是没有太大的起伏。   时惊尘从前觉得黎未寒许多时候无情, 如今看来这人只是把情感都压了心中。   大多数人接近黎未寒不是因为样貌就是因为灵力。来不及细细探究这个人的真心, 就没了继续探究下去的耐性。   时惊尘原本不是个有耐心的人, 是黎未寒先给了他可以探究的机会。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唯有黎未寒收留他,是没有一丝利益所求的。   他仅仅是,想要他过得更好一些。   “师尊……”时惊尘唤了一声。   “我在。”   “你会一直在吗?”时惊尘他。   “会,你可要好好修炼,多活几年。”   最好长长久久,与日月同寿。   “好。”   时惊尘答应的很快,他知道黎未寒从不会食言,往后暮暮朝朝他与他,皆在一处。   .   寒来暑往,月寒日暖。   这世上的一切在年岁辗转后,皆与往日不尽相同,唯有爱意无限生发不知停息,唯有相伴情深历久弥新。   漫长岁月,各人有个人的忙碌。   在一年忙碌终至冬月十一时,黎未寒带着时惊尘去了临安城,那是一个新朝代的都城。   天子脚下总是繁华如梦,灯火不歇。   时惊尘看着河道两岸的花灯,问黎未寒道:“也不是什么大日子,怎么这样热闹。”   “天有夜色,故而执火照明,用笙歌夜舞来驱散寂寥,用点点星火来褪去暗沉。”   黎未寒看着面前眼盛灯火的人,忽觉得原来漫漫长冬,这个本来他最是不喜的季节,有那么多值得去做的事。   泊船,赏灯,游街,吃酒……   有些事一个人做来寥落,要两个人才觉得良宵易度。   垂眸看着街道上的荷花灯,拉着黎未寒也去买了两盏。   两人穿梭在人群中,一直到街上的人渐渐散去,才在客栈落脚。   店家送了烫过的热酒,两个从不主动饮酒的人,第一次杯碰杯。   月光朦胧,玉色杯杯盏中的暖酒微晃,一个庆生,一个庆相逢。 第108章   1.   岁珩是个很聪明的孩子, 三岁提笔,刚提笔就画出了一个夺灵符来。   这样不怎么“正派”的符文让许多人震惊,更让轻如燕震撼, 马不停蹄地过来要收岁珩为徒。   轻如燕在忘忧谷开了一个学堂, 教授龙族的孩子低阶符文。   从此以后, 学堂多了一个坐下连桌子都够不着的小家伙。   轻如燕从前总觉得沈家人对绘符没有天赋,后来才知道整个龙族的有缺陷似的,恢复毫无绘符的天赋。   那龙爪子握的了刀,握的了剑, 就是握不好纸笔。   他一度以为自己再也收不到徒弟, 直到岁珩的出现。   黎未寒也是个不怎么有天赋的人, 小家伙的天赋必然是来自时惊尘。   他没想到那个不声不响,平日里不爱搭理人的时惊尘, 居然有如此强大的天赋。   白捡一个徒弟, 让轻如燕高兴了好些时候。   2.   岁珩四岁那年的冬天, 忘忧谷又多了一个小家伙。   他带着雪玲珑与沈琉儿守在屋外等着龙蛋裂开。   日复一日, 终有一日, 雪玲珑进屋打扫时, 发现龙蛋有了裂开的迹象。   他传音让岁珩过来,小家伙马不停蹄地就跑到了屋内。   三个人盯着那龙蛋,最紧张的要数岁珩。   “你怎么这么不高兴?”沈琉儿见岁珩蹙眉, 便问了一句。   岁珩看着那龙蛋, 只道:“我怕妹妹像我一样, 没有角。”   雪玲珑见他失落, 只含笑对他道:“小主人没有龙角, 也是最漂亮的龙。”   岁珩的眸子动了动, 很快屋里传来沈琉儿的声音:“你这拍马屁的习惯怎么还没改?”   雪玲珑没有理会他, 只是继续看着龙蛋。   待到裂缝布满蛋壳时,岁珩终于看到了期待已久的妹妹。   “龙角!”   他看到一双初生珊瑚一般圆润,晶莹又稚嫩的龙角。   那是他见过这世上最美丽的东西。   3.   忘忧谷很少有龙女出生,岁暮的降生让许多龙族人都蠢蠢欲动,早早前来想说一门娃娃亲。   大多数人不敢与黎未寒提此事,便寻着机会去问时惊尘。   时惊尘看上去好脾气,笑脸盈盈地待人,却一个都没答应。   小岁暮的到来,让从未照顾过小女孩儿的两个大男人有些发愁。   一筹莫展之际,从无间地狱上来透气的姜姬一眼便喜欢上了这么个小东西。   “这个,给我玩儿。”姜姬对黎未寒提出了请求。   “这个不能玩儿,更不可能跟你去无间。”   黎未寒拒绝的很无情。   姜姬愣了愣受伤一般,好几日没理会他,回无间待了没几天,抢了其他鬼王留住人间的法器,便再次来到了人间。   “她不去,我留下。”   姜姬说罢,幻化了一个人间女子的模样,暂时留在了忘忧谷。   小岁暮很喜欢姜姬,姜姬的记性不好,每日幻化成的人各有不同,但岁暮总能一眼认出来。   洒了碎金的双眸水灵灵的,落在人身上,叫人舍不得挪开目光。   4.   岁珩在岁暮到来后,每日去学堂都是闷闷不乐的。   时惊尘发现以后,便问了一问。   小岁珩泪眼汪汪地看着他,问他自己什么时候也能有龙角。   时惊尘想了想,问沈长星讨来从前归还的龙角,制成了一个发箍,送给了岁珩。   岁珩看着镜子里拥有龙角的自己,高兴得一晚上没睡着觉。   5.   岁珩六岁那年,在忘忧谷边界看到了几个气度不凡的人。   这些人里有年轻的,也有年长的。他们的衣裳很难看,白花花的,没个颜色。   “小东西,你们折梅仙尊在何处啊?”为首的男子很和善,看上去只有二十多岁,旁边的人叫他揽星。   岁珩没有说话,一直到雪玲珑过来。问清了原委才将人带去了黎未寒的住处。   清风阁内几个神仙站了一地,一个赛一个的愁眉苦脸。   岁珩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记得什么“情劫”,“轮回境”之类的词。   他问雪玲珑发生了什么,雪玲珑想了想,只道:“无事,赤龙族谋反而已。”   九重天上的事,再这么着也与忘忧谷无关。   雪玲珑不看重此事,黎未寒便更加敷衍。   “本尊一个六道之外的人,如何能指导九重天呢。”黎未寒随口道了一句。   揽星看着矮榻上的人,跟几个老神仙对了对眼神,蓦地跪了下来:“星宿阁有指引,新帝出东方,这东方的尽头便是忘忧谷,不是您,便是……”   黎未寒的身份不好光明正大地上九重天,如此便只有……   他看了另一侧榻上玩耍的岁珩,即刻道:“便是他了,此子生来便有帝王之风,尤其是这一对龙角……”   他正说些,忽见未来的岁珩帝君伸出小手摘下了他的龙角。   揽星:……   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的滋味儿,他今日算是尝到了。   5.   黎未寒还是接下这件棘手的事。   众仙家以为黎未寒怎么也遣兵布阵,没成想这人直接在天界划出一道通往无间地狱的裂口,将带头谋反的人皆封了进去。   青玄二族与赤龙族的恩怨在这些日子,也一并消散。   轮回境出了错,下凡历情劫的帝君从一世,莫名其妙被安排成了一万世,只有推选新的帝君。   封印赤龙首领的是黎未寒,镇压鬼帝的是黎未寒,无间地狱的鬼王受他制衡。   便是天道也在这一阶段,也格外纵容他。   开放裂口要耗费常人难以想象的灵力,更不用提还要将这裂口堵上。黎未寒的修为,在短短的时间内,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无间地狱的裂口被打开的那一瞬,揽星闭了闭眼,彻底抛弃了曾经的燕惑帝君。   在绝对的武力与谋权面前,唯有俯首称臣而已。   黎未寒应该是个很有分寸的人。   希望吧。   揽星想到此处不由得擦了擦额头的汗。   6.   岁珩在腊月初八这天,被九重天的使者接去了四海书院。   沈琉儿来找岁珩时得知了这一消息,问沈长星道:“为什么雪玲珑可以跟着去?”   沈长星看了一眼自家孩子,只道:“他是灵兽。”   “我能去吗!”   “你是魔族,不能去。”九重天虽受重创,但该给的面子还是要给的,不然也不象样子。   “珩儿也是魔族。”沈琉儿提醒他。   沈长星道:“他身上的魔性基本上没有多少,连角也没有。”   沈琉儿闻言,忽地蹙了眉:“你就是不想让我去!”   他说罢,转了身,往外走去。   “去哪儿?”沈长星问了一句。   沈琉儿停下脚步,只愤愤道:“修炼,来日踏平九重天!”   沈长星愣了一愣,看了身侧的柳青裁一眼,笑着对他道:“这孩子还挺叛逆。”   柳青裁闻言,只道:“这个词儿挺新鲜。”   “新鲜吧,黎未寒告诉我的。”   他的话刚说罢,柳青裁的面色冷了一冷,下一刻转身也离开了此地。   “诶——怎么一个比一个叛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