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阴鸷昏君的病弱小伴读》作者:柳不断   文案:   【封面已购买授权,非独家!】   【笨笨的病弱小伴读×昏君一号种子皇子攻】   沈雪枫成了宫廷权谋游戏《大姬王朝2077》的炮灰小反派:清冷绝尘,弱柳扶风,长相极具欺骗性。   就在满朝文武重臣极力匡扶朝纲、带领大姬王朝走向辉煌鼎盛之时——   沈雪枫正孜孜不倦地完成这个角色的任务:培养一位昏君。   年龄一到,他盯准了未来会坐上皇位的三殿下姬焐,顺利成了他的伴读。   别的伴读在督学,沈雪枫在给姬焐代写作业;   别的伴读在陪读,沈雪枫在给姬焐四处陪玩;   别的伴读在谏言,沈雪枫在暴言:   “殿下是天之骄子,谁说您不学无术,我第一个反对!”   姬焐去赏花宴,他帮忙通知各位世家小姐;   姬焐去看禁书,他帮忙在藏经阁门口盯梢;   姬焐翘课画画,他帮忙研墨外加大夸特夸;   “殿下的画中人我见犹怜……嗯,怎么是我的脸??”   年末考核,沈雪枫在无数作业的摧残下考取甲等,与他并列的还有姬焐。   沈雪枫:……?   就在他盯着成绩榜发愣的时候,姬焐附上来,微微一笑:   “雪枫身娇体弱,哪里受得住那么多课业的摧残,所以,每次我都提前完成了。”   再后来,沈雪枫发现,姬焐在游戏原著里本来就不什么明君,他是那个轼兄夺位坐上皇位的暴君。   那位本该是他培养目标的大皇子,早已与皇位失之交臂。   看着一路开挂坐上太子之位的姬焐——   沈雪枫:……笑着活下去。   攻视角:   沉默暴戾,杀人如麻,这是姬焐昏沉无聊的一生,他做好了暗中蛰伏寻机结束一切的准备,   ——直到有一天,一个容貌昳丽的少年兴奋地指着他:   “爹,我想做三殿下的伴读!”   宝贝你的作业我来写话唠病美人受x因为心疼老婆而默默用功小坏蛋攻   #评论区请文明评论,友好交流   #文章里有写受以为自己做完任务就能回家   #大姬王朝一切架空,私设如山   #本质整活文,毕竟是游戏,什么都可能发生   #设置伴读每年都选,年龄不限,皇子伴读可自由更换   1v1+HE   推一推专栏里另一本古耽预收《换攻后渣攻后悔了》,追妻火葬场换攻文学~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穿书 男配 白月光 HE   主角:沈雪枫 姬焐   一句话简介:昏君成长计画,但长歪了。   立意:总会有人好好爱你 第1章   元月伊始,皇都落了一场大雪。   直至天明时雪仍在下,辰时过三刻,一辆华贵的马车停在宫门口,雪雾纷飞间,髹了漆的车轮压着厚实的白雪,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响。   马车缓缓停稳,几名宫娥上前撩开车帘,两侧的小侍们仍俯首,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据说这马车里坐着一位身子骨不大好的贵人,乃是当朝工部尚书沈榄的小儿子,沈雪枫。   从今日起,沈小公子便要正式入宫给那不受宠的三殿下做伴读。   这消息前些时日一经传出,宫内外就像炸开了锅一般沸腾起来,不出几日,整个皇都全传遍了。   他们讨论的重点只有一个:这沈少爷是不是体弱多病把脑子整坏了,怎么会自告奋勇主动要做三殿下的伴读?   三殿下姬焐,一个没什么存在感的皇子,连母亲姓甚名谁都不知,据传他生母卑贱早亡,名字也是当朝陛下皱着眉胡乱起的,自小浑浑噩噩地长大,沉默寡言,身无长物,自出生起便是被逐出夺嫡之争的弃子。   可那沈小公子是何许人也?   传言沈雪枫幼时便天资聪颖,玉雪可爱,他母亲是当朝太后的亲侄,父亲又是当年高居榜首的状元郎,就连家中长姐都是女中豪杰,一身功夫了得,年纪轻轻便因护主有功封了四品校尉官一职,可谓前途无量。   这样迥异的两个人凑到一起,怎么看怎么怪异,任谁听了都觉得邪门。   更邪门的是任旁人如何说,沈小公子的态度都很坚决。   他沈雪枫还偏要做三殿下的伴读!   彼时,车帘撩开,仆从乖顺地跪在地上,垂首等着沈小公子露面。   那车厢的帘子便又掀开一角,就见一身着月白襴衫的少年探出头来。   但见他唇红齿白,青丝如瀑,长相精致可爱,长睫下杏一般的双目好奇地向外打量了一圈儿,随后便迫不及待地裹着紫檀色的披风从马车上踏下来。   沈府的女儿活泼好动、武艺高强且眉目英气,儿子却是生来体弱多病、男生女相,稍稍累一些都不行。   少年小心翼翼下了马车,接过来仆从递给他的伞,眨眨眼笑道:“谢谢你。”   嗓音是少年特有的清亮,且观他面色红润,身材并不过分瘦削,头次见过沈小少爷的仆从们不约而同心道:瞧上去的确不像个病秧子。   下一秒,沈雪枫便对着扑面而来的冷气咳嗽起来,沈府跟来的侍从见怪不怪,当即取来止咳露,看着他灌下去才好些。   才下马车,又上软轿,太后虽恼侄孙没顺她的意去做大殿下伴读,却仍旧心疼他易染病的体质,一路送至崇文馆门口。   落轿,沈雪枫便重新撑开伞,背着他的书袋穿过竹园,边走边悄悄打量起馆内的景致。   握住伞柄的手收紧,心脏也怦怦跳起来。   如果一会儿见了面,姬焐不喜欢自己这个伴读怎么办?   不过他到底没有拒绝的权力 ,一个皇室弃子与一个备受宠爱的重臣之子比起来孰轻孰重,不辨已明。   路上遇到几位同窗,其中一个少年在学堂门口认出他,有些迟疑地说:“沈公子,你先别进去。”   沈雪枫骤然停下,抖了抖青伞上的落雪,不解地看着他:“马上便要上课了,为什么不能进去?”   那人左顾右盼,悄悄附在他耳畔:“三殿下正在里面受罚,也不知他如何惹大殿下生气了,你看廊檐前这哥几个,都是被轰出来的。”   闻言,沈雪枫立时环顾四周,发现大家确实都没进屋,不少人对他暗自摇了摇头,表示里面情况很严峻。   几个面带八卦兴奋之色的公子哥你一言我一语地讲完,沈雪枫大致对里面正在发生的事情有了基本了解:他上学第一天就撞上皇子们内部不和。   “要不我还是进去吧,”沈雪枫犹疑道,“我毕竟是三殿下的伴读,他们不会拿我怎么样的。”   “你可千万别,里面的惩罚都进行好一会儿了,估计也该结束了,你现在进去也挽回不了什么,反倒是会给几位殿下留下不好的印象。”   这毕竟是皇室内部的龃龉,虽说沈雪枫是当朝二品大臣的儿子,母亲是太后最宠爱的郡主,可也不能仗着自己家里背景进去硬作啊。   正当门外几人纠结间,寂静的学堂内忽然传来一句趾高气扬的命令:“再打!”   殿外几位世家公子哥听到这声音皆是一抖。   随后里面便传来少男少女们的哄笑声,笑声过后,又听见一人隔着门扇模糊地说:“还不招?恐怕今日不打死他便不会招了——”   里面又安静下来。   这一动一静听得沈雪枫心惊肉跳,有那么一瞬间他都怀疑自己穿越进来以后买错了股。   这、这不会真的闹出人命吧?   姬焐这可真是地狱开局,爹不疼娘不在,学都不能好好上,这种人真能成为大姬王朝一代明君?   转念一想,龙傲天男主不都这个路线吗,说不定日后就碰到什么世外高人逆天机缘了。   但眼下也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最要紧的是不能让那群皇子公主把未来皇帝给折磨没了,要是姬焐真出个三长两短,他的任务还怎么完成。   屋子里不时传出争吵声,且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沈雪枫焦急地四处打转,余光瞟到竹园一座小亭里的木铎,灵光一闪。   俗话说晨钟暮鼓,初时敲钟,末时击鼓。学堂里上课时一般都会用这个做提醒。   他匆匆撑开伞,对着身后的侍从招手:“白桦快来帮我,我们一起去敲钟吧。”   那名为白桦的侍从道:“……少爷,这钟我们不能敲,只有先生的书僮才能敲。”   “就是说啊,”沈雪枫拉住他的手腕,凑上来低声说,“我们去敲钟,里面的人肯定会以为先生要来授课了,这样他们就不会再欺负三殿下了,我们大家也就不用在外面冻着了。”   说罢,他一手拉着侍从,一手举着伞迈入茫茫大雪天里。   不知是不是几位伴读的公子小姐也冻得够呛,总之大家心照不宣地互相看了一眼,似乎都明白了沈雪枫的打算,终究还是无人出手阻拦。   说是敲钟,其实还是沈雪枫指挥着白桦去干,他自己手不能扛肩不能提的,只要不咳嗽就是好的。   少爷的命令就是天,白桦挽起袖子,直接撞击上去。   很快,那口巨大的钟发出厚重低沉的嗡鸣,一声接一声。   咚……咚……咚……   这声音响彻云霄,慢悠悠却带着十足的穿透力弥漫在崇文馆内,且余韵绵长。   闻声,崇文馆内侍奉的宫娥们纷纷赶来,惊慌失措地道:“沈公子快停下!这不合规矩!”   一不做二不休,沈雪枫无视宫女们的劝阻,仍旧吩咐道:“快!白桦,快撞!”   仅三声过后,学堂的大门便有了动静,五声下去,门开了,烧着暖炉熏香的奢华气息扑面而来,几名内侍扯着尖细的嗓音小跑出来:“殿下们吩咐,请几位入座。”   沈雪枫远远瞧见门开了,欣喜不已,他连忙说:“好了好了,这招真的管用!我们先进去吧!”   宫女们不敢伤了贵人,又担心沈雪枫私自撞钟扰乱学堂秩序,一之间面面相觑,不知怎么办才好。   沈雪枫既然撞了就不怕被罚,他是最后一个进入学堂的,前脚刚一踏入,便凭藉着多年喝药的经验从殿内浓重的熏香香料中嗅到一丝不易察觉的血腥气息。   ……好像,有人受伤了。   放眼望去,精致华贵的绒毯铺满整张地板,桌案井然有序,皇子公主们百无聊赖地坐在自己位置上玩儿,彷佛有什么痕迹被这种寻常所掩盖。   身为宫中新来的伴读,沈雪枫自然是众人眼中的焦点,他顶着一众目光的压力在殿内逡巡了一圈儿,终于,视线停留在一个不起眼的阴暗角落。   角落里的书案前坐着一个人,那个人刚好也在抬头看他。   目光里不带半分感情,阴恻恻的,让沈雪枫莫名觉得毛骨悚然。   正是三殿下姬焐。   他穿得很单薄,却也称不上破旧,笔直地坐在那里,身前小案上放着几本书。与沈雪枫对视几眼后,又像是畏怯似地,收回视线,重新低下头,缩回阴暗的角落。   沈雪枫却仍没有错过那毒蛇一般阴冷的注视。   ……好恐怖!   他硬着头皮走上去,在姬焐身边的桌案前坐下来,鼻腔中立时被浓重的铁锈血腥味灌满,忍了半天才没有呕出来。   “殿、殿下您好,我是沈雪枫……”   沈雪枫头皮发麻,脖子像上了发条似的,根本不敢转头看身边的少年。   搭讪的心思立刻被压下了。   沈雪枫攥着衣角,紧张害怕得满手冷汗,浑身僵直。   怎么没人告诉他这未来皇帝的幼年时期这么恐怖啊。   也正因为觉察出身边人的胆小与瑟缩,过了好   半晌,姬焐才无声无息地将视线转移过来。   他打量人一贯是这样的,静悄悄地绝不会打扰人,目光冷漠而阴鸷,宛若一条冰冷湿凉的毒蛇附着在沈雪枫身上。   血从他跪坐的软垫下渗出,打湿绒毯,染红白色的绒毛。   这毯子通常两三日便会更换一条,因为他的血偶尔会像今天这般溅上去,宫人觉得脏了,便拿去烧掉,隔日再铺上新的。   姬焐的大半张脸始终藏在暗处,仿若感觉不到痛楚一般,他不叫也不动,因为知道先生不会点他的名字,案前的书直到下课也没有翻开一页。   他就是这样多余一个人,从降生下来卑贱的母亲被迫缢死开始,他便在皇宫中每一个阴暗的角落里苟活长大,在所有人的眼中,他不过是任意一位皇子或公主欺淩发泄的玩具,也只能发挥这样的价值。   所以他在观察沈雪枫,观察他嗅到血味后不适的表情,静静地等待沈雪枫露出厌恶表情的开始。   姬焐从不好奇,自然,他也不会好奇沈雪枫为什么要做自己的伴读。   他只是在等沈雪枫发作,因为他对任何一个人来说仅有的作用就是发泄,沈雪枫一定也不例外。   即便不了解,他也知道沈雪枫一定是某位重臣宠爱的儿子,这个少年一进来便吸引了不少皇子公主的目光,他长得很漂亮,藏在暗处,瞧不清具体的五官,只能影影绰绰看到白皙流畅的下颌,以及并不薄削、反倒饱满好看的红唇,就连衣衫上的纹理都是用银丝绘制,行走间身上带着清澈的藿香。   整堂课沈雪枫都没有跟他说过一个字,姬焐知道他已经注视到绒毯上艳红色的血迹,也听他咳嗽了好几次,却胆小地不敢发出太多声音。   写字时白皙的手腕微微颤抖,唇瓣被他自己咬来咬去,快要咬出血了。   胆子小成这样,却还要执着地做他的伴读。   姬焐微微眯起眼睛。   下课时,两人仍旧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座位附近没有暖炉,姬焐既不喊冷,也不喊疼。   沈雪枫打了个寒颤,感觉这三殿下的忍耐功能有点太强大了,受了伤还能安静坐在学堂里上课,他都要怀疑姬焐真的没有痛觉了!   学堂里不剩什么人,他将早就干了的豪笔放下,转身从散发著淡淡香气的书袋里掏出一个小瓷瓶,紧张地放到姬焐面前。   “殿、殿下,这是止血药,我以前经常不小心受伤,所以我姐姐会给我装上这个……”   姬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这一下给沈雪枫吓得够呛,他总算看清楚姬焐的样貌,苍白桀骜的五官,深刻立体的眉眼,冷血微薄的唇,以及那双布满阴霾的眼睛。沈雪枫不由深呼吸几口气,又因血腥味过于刺鼻痛苦地咳嗽起来,咳到满脸通红。   “殿下你、你不要紧吧?”他鼓起勇气,丢给姬焐一个问句。   沈雪枫不知哪来的胆量,快速说:“要不,要不殿下您好好休息,今天的作业我替你写。”   说完了,他又怂了,耷拉着眼睛,一副泄气的样子,仔细打量着姬焐的反应。   “您看行吗?”! 第2章   折戟了,碰壁了,总之就是遭拒了。   说遭到拒绝也不对,整整一天,人家三殿下理都没理他,甚至一个字都没和他说过。   这让一向很受欢迎的沈小少爷大受打击。   傍晚,沈府的饭桌上,他颓丧地用筷子戳来戳去,什么菜也没夹到,只是食不知味地干嚼米饭。   这时,另一双筷子伸过来敲敲他的碗,顺着筷子的来处看去,沈雪枫就瞧见他的亲姐那昳丽貌美的脸上露出戏谑的神色。   “怎么样啊沈雪枫,这才上学第一天,不会就要哭鼻子了吧?”   沈父沈母也停下筷子,跟着他姐沈雨槐一起看过来。   沈雪枫的嘴角立时降下去,难过地说:“姐姐你怎么还要取笑我……”   “早说了,你以为给那三皇子做伴读是什么美差?”   沈雨槐哼了哼,话锋一转:“不过呢,现在知道后悔还来得及,我去求一求长公主替你请辞伴读一职,她如今代掌东宫之位,这点事情还是做得了主的。”   “我不要,我要继续上学!”沈雪枫想也没想,一口回绝。   这要是放弃了,那他不就白穿进来了吗,他沈雪枫这十四年辛辛苦苦长到这么大,为的就是今天能给姬焐做伴读。   没错,沈雪枫是带着任务来的,否则他也不愿意大冷天爬起来到宫里这么远的地方上学。   这件事说来话长,但长话短说就是他穿越了,穿到一款名为《大姬王朝2077》的游戏中,还变成了自己捏的小反派——工部尚书之子沈雪枫。   大姬王朝国祚绵长,百业俱兴,人才济济,彼时刚接触这款游戏时,沈雪枫觉得加入正派阵营太没挑战性了,这不是闭着眼都能通关吗?!   于是他决定手动提高游戏难度,按照自己的脸捏了个小男孩,身体各项素质指数拉到最低,就连任务线都选择了耗时最长、难度最高的那条:   将大姬王朝的未来的太子殿下培养成一位昏君,并扶他上位,搅动朝中风云,成为炙手可热的权臣。   谁料这全息游戏的bug比玩家还多,没等他玩多久,眼睛一闭一睁就来到了这个世界,熬着熬着终于熬到了他要的养成线。   做完这一切,肯定就可以自动弹出游戏回家了吧?   但他没想到这条线真是纯纯逆风开局。   首先,沈雪枫体质很差,属于大病没有、小病不断的那种类型,从小就没出过远门,稍微跑两步就脸红带喘,看着就不像是佞臣潜力股;   其次,玩游戏是玩游戏,现实是现实,真要让他面对这样一个繁荣昌盛的古王朝,说实话,沈雪枫不知这反派从何当起,唯一有点思路的就是培养昏君这个任务;   最后,也就是最重要的一点,谁能想到这未来皇帝姬焐的开局比他逆风十倍!   要不是沈雪枫仅有的模糊记忆里确信姬焐最后坐上了皇位,他真不相信这样一个万人嫌皇子能获封太子,继承大统。   更不相信这样长大的姬焐还能安安分分做一个勤勉善良的好帝王。   这种卧薪尝胆忍辱负重的角色,等到坐上皇位后不得哢哢地先乱杀一波?   好皇帝?不信,死都不信。   沈雪枫叹了口气,可他已经在这个世界活了这么久了,关于前世的记忆所剩无几,基本上无法求证这个剧情走向是否合理。   “雪枫,你也别难过,”郡主发话了,“告诉娘亲,既然坚持要做这个差事,全家都已经遂了你的意,你还有什么不开心的?”   沈雪枫弱弱地说出内心想法:“没有呀娘亲,主要是我觉得……三殿下他不像个正常人。”   “胡闹,”沈榄皱着眉呵斥,“他再怎么说也是皇子,雪枫,这种话你在家说说就罢了,出门可切莫与沈府外的人说。”   “我不会的,可是、可是他都不愿意跟儿子说话,”沈雪枫苦恼不已,“今日殿下受伤了,儿子送他的药他也不接,殿下一直都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不怕他不坏不怕他不蠢,就怕他觉得活着没意思!   昏君昏君,肯定得对某件事昏了头才算昏君吧?你可以贪财也可以好色,甚至你可以因为单纯的懒而懒政怠政,可姬焐看上去根本不像是想活命的样子。   通过沈雪枫一整天的观察,他发现姬焐浑身上下透着浓浓的自毁倾向,更别说对旁的事物提起兴趣了。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有争夺皇权的欲望?更别提做昏君了。   晚饭沈雪枫就吃了几口,随后便扯了个理由回寝屋去写日记,他让白桦给自己削了一只炭笔,唰唰唰开始在纸上写东西。   扶植姬焐上位计画共分为三个步骤:   一、先让他做个对生活有希望的正常人;   二、培养一下姬焐的兴趣爱好,最好低俗一点;   三、想办法送他坐上东宫的位置。   每个任务看上去都像是在挑战不可能,沈雪枫写完就知道自己可以收拾收拾准备gameover了,他这个角色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一想到在宫中备受欺辱的姬焐,沈雪枫就有些头疼。   说归说,天一亮,他还是满怀希望地从床上爬起来,穿好衣服坐上马车去崇文馆上学。   今天是个大晴天,沈雪枫仍然撑着伞,他怕晒。临出门时他深呼吸一口气,似乎已经料想到今天依旧是在三殿下那里处处碰壁的一天。   学堂里,姬焐正垂着眼,默默跪坐着,一如往常。   他在众人眼中就是这个形象,沉默寡言,逆来顺受,即便挨了打也毫无还手之力。   时辰还很早,穿堂风阵阵吹过,唯有远处暖炉劈啪作响,滴漏声声。   姬焐静默着,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到堂外的竹园内传来一阵愉快的少年嬉笑声。   那交谈声越来越近,临至门口,其中一人说:“雪枫,你先别进去,我们再玩一会儿嘛。”   “就是,殿下们还没来,进去干坐着多   没意思啊。”   随后便是少年纠结的声音:“我也想玩儿啊,但是今天太晒了,我待不了太久的。”   他们几人在外又说了几句悄悄话,很快,学堂的门被推开,几名宫女内侍簇拥着沈雪枫走了进来。   听到杂乱的动静,姬焐掀起眼皮,向正在朝自己走来的少年瞥过去。   今日沈雪枫穿的是黛青色的外衫,腰间梨花样的佩玉随着他的动作一甩一甩的,那阵提神又好闻的浅淡藿香缓缓靠近。   “殿下,你来得真早!”   姬焐转过头,看到沈雪枫一骨碌在他身边坐下,眨眨眼睛,狗腿似的对他笑了笑。   笑容里透着紧张与勉强,但丝毫不妨碍他的好看。   昨日还怕得要死,今日便能对着他笑,胆子瞧上去大了几分。   紧接着沈雪枫开始了他的就读环境大改造,他对着身后的宫女道:“就是这张桌子,麻烦姐姐们给我换了吧。”   “是。”   “还有,我身体不好,也想要一个暖炉,就放在我们桌案前吧!”   “这个垫子不软,我坐着不是很舒服,昨天膝盖都磕肿了,也一起换掉。”   “……”   不消一炷香的时间,姬焐这里从毯子到笔墨,上上下下全部换成了沈雪枫想要的样子,就连那个他从未用过的暖炉,此时都摆在两人面前,袅袅地飘着雾状的白烟。   这下可算是让沈雪枫舒了口气,昨日他坐在这里上了一天的学,冻得发抖不说,视角也不太好,根本看不清老师们的脸,再加上姬焐身上的血腥味过重,导致他频频咳喘。   现在就好多了,空气中都是清新的藿香,闻着就让人通体舒畅。   宫女们将换下来的桌案撤走了,沈雪枫转过身来小声说:“三殿下……对这些布置有什么不满意的吗?”   这个问句里带着十足的讨好。   得不到回答,沈雪枫心里不上不下的,他卯着劲又卑微地说了句:“三殿下别不理我呀,当时我说要做殿下的伴读,殿下也没拒绝我。”   姬焐侧首,不紧不慢地打量着他。   “殿下怎么一直不说话,要是不满意,我再让他们添些别的?”沈雪枫小心地问。   此语一出,他看见姬焐弯了一下唇角,冰冷的目光落在他脸上,露出一个略带一点儿邪性的、似笑非笑的表情。   沈雪枫心尖一颤,紧接着就开始发怵。   姬焐盯着他,薄唇开合,话含在嘴边,轻悄悄地反问:“为什么?”   这是沈雪枫第一次听到姬焐的声音。   “什、什么为什么?”   “伴读,”姬焐锐利而阴暗的眸光落在他脸上,“为什么选我。”   沈雪枫收拢在袖口里的手指收紧,掌心发汗,一时之间竟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的这点反应在姬焐面前简直是一目瞭然。   “怕我,还要选我,”姬焐反覆品味、咀嚼他的恐惧,像是发现什么秘密一样,“你认识我。”   等等等等!   这下沈雪枫实打实出了一身冷汗。   为什么他还什么都没说,姬焐就已经快要猜出来了。   “我……我……”   姬焐突然无声地伸出手,一下攥住小伴读的下巴,像是发现什么好玩的玩具一般,上下打量。   沈雪枫一动不能动,只能睁大眼睛近距离看着他凑上来。   他局促地闭上眼睛,羽睫抖动,方才还红润的小脸此刻已有些苍白。   冰凉的指尖轻轻描摹着沈雪枫的五官,这动作不像爱抚,更像是在感受一件从未见到过的器物。   “怕?”   沈雪枫有些发抖,连连颔首,紧接着又摇头。   姬焐的手指冷冰冰的,抚过的地方像被蛇爬过一样,凉凉的,痒痒的,带起皮肤一阵震颤。   很快,他便对沈雪枫的脸失去兴趣,继而侧过头贴近少年的脖颈轻轻嗅了嗅。   “沈小公子,”姬焐舔了舔犬齿,自言自语一般,“什么味道的。”   沈雪枫闭上眼睛,迅速而急切道:“不能吃!我还要做殿下的伴读呢!”   姬焐探索完,便兴致缺缺地松开手,懒洋洋地坐回去:“我不吃小孩子。”   沈雪枫松一口气,捂着乱跳的心脏平复心情。   不愧是游戏里的主角,气场就是不一样。明知道以姬焐现在的地位与实力不能拿他怎么样,沈雪枫还是打心底里有些害怕。   姬焐对他失去兴趣,便没有再主动找他说过话。   很快,学堂的人便到齐了,今日除了固定讲授的经书外,还有几节课要学习策论。沈雪枫打开书袋,将自己惯用的文具拿出在桌上摆好。   前几节课他听得很精神,余光瞟到身侧的姬焐笔直地坐在那里,依旧像往常一样,不翻书,不答题,甚至连交作业时都没有动过一下,而收作业的书僮也好似心有灵犀一般,刻意避开姬焐。   总之,他就好像一个被排除在世界之外的异端,无人在意他究竟有没有听课。   沈雪枫感觉有些不好受,但他又怕姬焐,不敢同他讲话。   课堂上稍稍走思,思绪就开始涣散,待到工部尚书沈榄出现在讲桌前时,沈雪枫已经被暖炉熏得睡意满满。   “凡石钩阑,每段两边云栱、蜀柱,各作一半,令逐段相接……”   沈雪枫一手支着下巴,眼皮半阖。   “长随寻杖,其广一寸八分,厚一寸六分……”   “……”他就要睡着了。   “长随蜀柱内,其广三寸四分,厚同上……沈雪枫!”   “啊啊啊啊我在!”   整个学堂霎时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齐刷刷地看向角落的两人,拜他所赐,姬焐也有史以来第一次,得到这么多人的打量。   被老师那么一喊,沈雪枫瞌睡一下就跑了,他匆忙站起来,还没开口便听见堂前沈榄严肃的声音。   “沈雪枫,回答问题,螭子石怎么造?”   “螭子石……”   沈雪枫是一点儿没听,哪里知道怎么造。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刚睡醒,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他鼓起勇气悄悄拽了拽姬焐的袖子。   他没听,姬焐定然听了,两个人离得这么近,姬焐可以轻而易举地告诉他答案。   谁料等了半天,姬焐都没给他什么提示。   沈雪枫胆子小了,但还是不信邪地又轻轻拽了拽。   这下姬焐终于给了反应。   他看着身侧的少年,薄唇缓慢地开合,像调戏一般做出一个口型:不知道。   沈雪枫睁大眼睛,正要说什么,就听见沈榄斥道:“不仅不听课,还妄想靠他人答题作弊!这一节的内容,你誊抄十遍,明日前交予我,听到了吗?”   沈雪枫闭了闭眼:“知道了,爹……老师。”   沈榄真是对这个儿子恨铁不成钢:“好了,你坐下吧。” 第3章   剩下的几节课,沈雪枫悄悄把暖炉往姬焐那里推了推,强打起精神听完了全程,也没再自讨苦吃,主动找姬焐说话。   他只比姬焐小了一岁,心思却单纯好猜得很,什么都写在脸上。   姬焐自然看出沈雪枫在闹脾气,便在暗处注视着他。   他在等这位沈小公子发作,没想到沈雪枫只是将那烤得让人犯困的炉子往他这里挪了几寸。   除此之外……好像没了。   就这点出息?   临进散学时,窗外狂风大作,阴云遮日,骤然冷了下来。   没过多久,崇文馆开始落雪。   因天气突变,几个淘气的皇子们早就没了学习的心思,授课的先生见学生们的注意力已飞到九霄云外,长叹一息,早早宣布散学。   内侍们去取伞了,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坐着,一起赏窗外的雪景,沈雪枫仍奋笔疾书誊写父亲大人留的作业,忽地余光瞟见姬焐站起身,作势要走。   “殿下等等!”   沈雪枫突然见他要走,心里好奇,下意识就一把扯住他的衣角。   姬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神色晦暗不明。   沈雪枫这才发现自己做了什么,他立刻松开对方的衣角,视线挪到殿门外,没底气地道:“殿下,外面还在下雪,伞也还没送到,你要去哪儿?”   姬焐冷冰冰地看着他:“我要走了。”   语毕,竟然直接冒雪离开。   “等等,殿下等等我,别着急。”   沈雪枫连东西都没收拾,火速背上书袋,抱着自己的伞冲出殿外。   他今天带了些东西给姬焐,还没送到他手上呢,他可不能走啊。   然而姬焐就像一只潜藏在暗处的冷血动物,不畏冷更不惧风雪,在众人不注意的角落悄无声息地离开。   唯有沈雪枫紧盯着他远去的背影,生怕他跑出视线了似的,将自己的伞匆匆撑开,三步并作两步踏下楼梯,努力追赶姬焐。   先前两人一同坐着,他还并未察觉,现下却觉得姬焐好像高出他许多,连走路都是那么快。   “殿下,我有伞的!”   “殿下!风雪很大,不着急回去的!”   姬焐就像没听见他说话一般,不论沈雪枫如何喊都没停下。   不知是不是沈雪枫的错觉,他觉得姬焐越走越快,自己怎么追都追不上。   “殿下,殿下——哎呀!”   沈雪枫到底高估了自己的实力,好不容易追上姬焐,竟然啪唧一下摔进细软的雪堆里。   摔下去时顺手一抓,连带着姬焐的衣袖都被他重重一扯,估计也是没想到这个小伴读会来这一招,一时竟真的被他拉了下去。   于是两人一齐抱着滚到地上。   “……”   姬焐额上青筋跳了跳,似乎在忍耐着什么,立刻重新站起身,拂了拂身上的雪。   沈雪枫则伏在雪堆里,他受不得寒气,冰凉的冷风灌入口鼻,便忍不住干咳起来。   这时忽觉头顶一暗,雪不下了。   抬头一看,姬焐手中拿着的正是他掉的那柄十八骨青面油纸伞。   “起来。”   姬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   沈雪枫怔了一下,有点不好意思:“刚刚……三、三殿下……”   “起。”姬焐这次只丢给他一个字。   “呜呜我起我起!”   沈雪枫迅速从雪地里爬起来,他黛青色的外衫被雪打湿成墨绿色,通身看上去都很狼狈。   姬焐将伞递给他,低下头缓缓凑近,眸光阴鸷,警告道:“沈小公子,你不适合做我的伴读,辞了它是你这辈子做过最正确的选择。”   语毕,他转身陷入风雪里。   沈雪枫睁大眼睛追上去,这次他倒是跟上姬焐的步伐了,一边为两人撑伞一边哽咽:“殿下你是不是把我想的太坏了,我只是想给你撑伞……咳咳。”   姬焐丢下三个字:“不需要。”   “好……下次我绝对不送你了……咳咳……但是今天我不能白摔这一下,咳咳,咳咳,我要送你回……”   姬焐彻底停下来,从他手里重新接过伞:“你的药呢?”   沈雪枫又咳了两声,指了指背后的小书包。   姬焐抬起手臂轻松揽过他的肩探进书袋,在摸到十数个一模一样的小药瓶以后,他耐心全无,干脆直接提起沈雪枫的小书包:“抬手。”   沈雪枫立马把双臂抬起。   姬焐把他的小书包取下来,一个一个瓶子翻看,终于翻到刻着止咳露三个字的那瓶,丢给沈雪枫。   沈雪枫眨眨眼:“谢谢殿下。”   待到沈小公子咳喘好一些,他又好了伤疤忘了疼,非要送姬焐回他的住处。   “……”   姬焐只道:“随你。”   沈雪枫只是想对姬焐这个潜力股好点儿,借这个机会刷刷脸熟,给他留个好印象,见姬焐没有拒绝自己,立马屁颠屁颠地背着小书包跟了上去。   他的衣衫湿了不少,走得很慢,风一吹就咳,一路又打了好几个喷嚏。   沈雪枫手里紧紧攥着自己的止咳露,待到了宫内一处略显荒芜偏僻的庭院,两人身后已传来几名侍从的呼声。   “是沈府的人来接我了!”   听到白桦熟悉的声音,沈雪枫高兴不已,连忙说:“殿下,这里就是你住的地方吗?你快进去吧。”   姬焐将伞递还给他,却见沈雪枫摇了摇头。   “这伞殿下收着吧,这是我娘特意找遍了皇都内的能工巧匠做出来的,很轻,不累手,还不容易坏,我家里还有很多这样的伞。”   沈雪枫说完,又从自己的书袋里取出那瓶喝过的止咳露:“这些药原本也是要送给殿下的,每一样我都用过,见效快!”   他像是怕姬焐拒绝似的,后退几步朝着侍从们的方向冒雪跑去,边跑边转身:“殿下,明天学堂见!”   姬焐上前几步,就见大雪之中,白桦手里拿着一条厚实的披风,将沈雪枫整个人裹了起来,随后撑着伞将他送上了跟来的软轿。   一直到那队小侍消失在视线里,姬焐仍站在原地。   他从那湿了半截的小书包里随意取出一个药瓶,沈家为防小儿子在外乱丢东西,每一个瓶子都刻了沈雪枫的名字,怕他误喝,又刻了药品的名字。   指尖反覆摩挲在凹凸不平的瓶身上,直至那小玉瓶被攥热。   这世上,所有人对姬焐好,都是为了从他身上连本带利地讨些什么回去。   沈雪枫,又是为了什么?! 第4章   回家以后,沈小公子就止不住地打喷嚏。   当晚,他就发起高热。   第二天一大早,姬焐照常去了学堂,一直等到竹园中的书僮撞钟,都不见那个身上飘着藿香的小影子出现。   沈雪枫一上午都没来上学。   他二人的座位一向偏僻,一开始没人发现,中午散学时,三三两两结伴而行的学生路过那个角落,便有人疑惑道:“奇怪,沈府那位小少爷今日怎么旷学了?”   声音传入姬焐耳中。   另一人回应:“估计是偷懒不想来吧,他胆子也真大。”   “我看不见得,他前两日不都是开开心心一早就来学堂了吗?”   那人回:“是他不想做三皇子的伴读了吧,这不,等他过了那个天真劲儿,自然也就认清现实了。”   “也对,我就是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做三皇子的伴读能有什么益处。”   两人边聊边走出学堂大门,甚至路过姬焐时也不避讳谈话。   毕竟当今陛下子女众多,优秀的比比皆是,给姬焐听去了又如何,谁会在乎这样一个不受宠的皇子呢?   周围人的议论姬焐只当作耳旁风,临走时他多瞧了眼两人的桌案——   沈雪枫昨日追他追得匆忙,罚抄只写到一半便没了下文,今晨经宫婢简单整理了一番,那课文却仍摆开放在那里,好似在等他回来一般。   姬焐盯了半晌,彷佛若有所思。   不过,他本来就不需要伴读。   伴读遴选当日,宫中所有的皇子公主皆来了崇文馆,姬焐自然也在其中。   那日午后,陛下乘软轿到了崇文馆门口,稍一走进去,便听到一地跪拜之声。   他匆匆来此,不过是走个过场,还未曾同他那些子女们说上几句话,内侍便急忙禀报承香殿的贵妃娘娘身体不适,随后便走了。   主持伴读大选的仍是当朝太后。   那些上三品的重臣都想为自己的子女争取到最好的伴读机会,一个个明里暗里地拉拢势力正盛的大皇子姬长燃与四皇子姬玄炎。   姬焐自然是无人问津的那一类,他就坐在角落里,一贯维持着自己那副样子:怯懦,寡言,不求上进。   太后中途歇息时,沈榄才带着起床起晚的小儿子踏入大殿。   他身后那个好奇打量着四周的少年正是沈雪枫。   沈雪枫一来便引得全场讨论,因沈家在朝中效忠的对象目前还不甚明朗,又因姻亲的家族势力借助太后日益壮大,一时间无人敢逼着沈榄站队。   今日沈榄终于要有所动作了?   大家都等着看好戏。   沈府的小公子长得实在漂亮,讲话时特别爱笑,身上的味道也香香的,十分讨人喜欢。   他先是拽着沈榄的衣服,和父亲说了会儿话,看上去是在学着认人。   电光火石间,沈雪枫与角落里的姬焐对视一眼,略微怔愣。   不过须臾,他立刻露出欣喜的神色。   这是两人第一次见面,很难想像为什么沈雪枫那张漂亮小脸蛋上会流露出这样的神情,就好像他们从前便认识一样。   很快,姬焐便听到沈雪枫兴奋的声音。   “爹,我想做三殿下的伴读!”   “……”   思绪扯回。   姬焐居高临下地看着沈雪枫书桌上那规矩板正的字体,心中难得地起了微末的兴趣。   这小伴读费尽心思接近他,到底是为了什么?   第二天,沈雪枫仍不来。   第三天依旧如此。   连着三天没有上学,这事儿传遍了整个课堂,姬焐在他的兄弟姐妹那里又多了一份新的笑料。   “这都没能把人留下来,可见这老三是真窝囊废了,若是沈雪枫做本殿下的伴读,本殿下定不会让他跑了。”   “脾气好不好不知道,那沈小公子长得倒是讨喜,有这种人伴着读书,谁不喜欢?”   “……”   沈雪枫日日不来,姬焐并未有什么明显的反应,每日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也不关心他那小伴读的去向。   事实上,沈雪枫真的只是生病了那么简单。   都说病去如抽丝,他这病抽得尤其慢,烧退之后又染风寒,这几日在沈府除了喝药还是喝药,根本就没有时间上学。   期间沈父沈母连同姐姐沈雨槐都劝了他一轮,让他尽早放弃伴读,毕竟全家允许了,他的身体也不允许。   可病中的沈雪枫依旧很坚持,他抓着郡主的手,泪汪汪地说:“娘亲,要是不让我去上学了,这个病我就白得了!我不管,我就要读!”   郡主也拿他没辙。   沈雪枫一点儿都不担心自己的病,却很担心姬焐。   那日两人一同在雪地里吹了风,姬焐没有生病吧?他要是生了病,有没有按时吃自己给的药?要是吃了药,自己给的那些会不会不够?   想完这些他感觉自己有点儿舔狗,不过毕竟是为了走完剧情好回家,讨好未来储君嘛,不寒碜。   姬焐家住那么偏僻,身上穿得又少,料想染病了也没人给他治。要是在这冰天雪地里直接冻死在某个深夜怎么办?   这可是未来要登上皇位的人,千万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被他一个小反派给拖累了,要是姬焐有个三长两短他的任务又要到哪里去完成?   愁啊愁,越愁,这病好得就越慢。   恰逢上元节,宫中大摆筵席,太后这边给沈母递了宴请,长公主又邀请了沈雨槐,沈雪枫抓住机会求了求姐姐,请求二人带他一同进宫。   见他病好得也差不多了,沈雨槐思忖:“正好带你去给太后娘娘赔个不是,上次你婉拒了大殿下,这次可不能再莽撞了,顺便将功抵过,宴席上表演个节目给长辈们乐乐。”   “……行。”人在屋檐下,沈雪枫低头了。   设宴这天,沈母与姐姐特意给他换了身深绯色的交领袍衫,看上去稳重又不失喜庆。待到入宫之后,沈雨槐如往常一般先前往东宫去寻长公主,沈雪枫则跟着娘亲一同向慈宁殿走去。   沈雪枫知道上次惹了太后不快,这次表现得很积极,嘴巴也甜,特意拣着好听的话说,酒宴过半,他揪准时机逃出来,直奔姬焐住处去。   顺着偏殿小路的方向,沈雪枫故意半遮着脸,一边躲一边跑,在某个拐角他走得特别急,也不知道迎面撞上个什么东西,只听对面一声娇呼,两人头碰头,双双跌在地上。   “哪个不长眼的敢撞本公主!”   沈雪枫捂着额头看过去,只见一个穿着桃色缠枝裙的小女孩坐在他面前露出呲牙咧嘴的表情,腕处的批帛随风摇晃,一看这衣着便知其非富即贵。   这小女孩还没长大,沈雪枫就已经凭藉那张青涩稚嫩的面庞认出她的身份,这个游戏里最难缠的女性角色--当今陛下最为宠爱的十公主姬灵,基本上谁惹到她,谁就得倒霉。   听到跌在地上的少女开始哭喊,他立刻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捂住她的嘴,悄声说:“嘘--十公主别急。”   姬灵本要发作,一看清楚沈雪枫的长相,立马不叫了。   她眨了眨大眼睛,别开头,嘟囔道:“你是谁啊,为什么知道本公主是谁,本公主从来没见过你。”   “我是崇文馆的伴读,在学堂上见过公主,所以记得。”   “你说你是伴读?”   姬灵上下打量他:“不可能,本公主怎么不记得上课时见过你?按理说我肯定会记得你才对啊。”   “……我坐得比较偏僻,所以公主没见过。”   姬灵年纪还小,想一出是一出,她突然抓住沈雪枫的袖子:“你撞了本公主,应当赔礼道歉,否则——我就告诉父皇!”   沈雪枫还想找姬焐,听到这立马道歉:“对不起十公主,我道歉,我不该撞你的。”   “嘴上说说没用,”姬灵露出小恶魔般的微笑,“本公主要你做本公主的伴读!如果你不答应,本公主现在就叫人来收拾你!”   沈雪枫听到这头都大了,他结结巴巴的:“可是、可是我已经是别人的伴读了,况且也没有男子给女子做伴读的道理。”   “没关系,我父皇疼我,我说什么就是什么,”姬灵拽住他的领子,“你到底是谁的伴读?整个皇宫没有哪个皇子公主敢跟我作对,你说!我去和他理论!”   听这语气咄咄逼人的,沈雪枫更不敢说姬焐的名字了,他可不想节外生枝,给姬焐树敌。   有时候灵感迸发就是这么的奇妙,他不知怎么想的,突然道:“我……我是大殿下的伴读!”   姬灵愣了一下。   “哦,原来是大皇兄啊……”   少女撇撇嘴,松开沈雪枫已有些褶皱的衣领,拍拍屁股从地上站起来。   沈雪枫看着她原地走来走去,似乎很不甘心的样子。   可没过多久,姬灵便走过来拽住他的袖口:“你是大皇兄的伴读又如何?大皇兄也一向很疼我的,走!我现在就拉着你去找大皇兄!”   “等等,公主,别、别拽我啊——”   沈雪枫一着急,喉间发痒就开始咳嗽,可姬灵不管不顾地要拉着他走,两人的动静越闹越大。   这时,不远处好似有人注意到这边,沈雪枫正焦急间,忽听到一声呵斥:   “灵儿,你在此处做什么?”   姬灵转身,一看清楚来人是谁,便讪讪道:“大,大皇兄。”   站在她身后的沈雪枫一抖。   那人越走越近,语调温润却颇有威严:“不是说要找大皇兄吗,怎么皇兄到这了,你又哑巴了。”   “身后站着的是谁,不介绍一下?”   姬灵立马献宝似地往旁边一站,把沈雪枫露出来。   “……”   沈雪枫露出一个微笑,正要打招呼,就看见大皇子摇着摺扇从阴影处走出来,定定地看着他。   “原来是,沈小公子啊。”   姬灵眼前一亮,快步走上来:“皇兄,你认识他?他真的是皇兄的伴读?” 第5章   大皇子姬长燃已年十五,虽只比他们稍长一些,轮廓却褪去几分青涩,看上去俊美儒雅,早已没有少年的稚嫩。   毕竟皇室的基因摆在这里,长得具有迷惑性也不是什么难事。   他穿着一身夔纹华服,手中一把松石流水摺扇,周身气度斐然,就连那根将墨发束起的玉簪看上去都华贵非常。   沈雪枫还没想好怎么解释,便听到姬长燃先对他妹妹开了口:“灵儿怎么突然对皇兄的伴读感到好奇?”   “因为我看上他了,想要皇兄让给我!”   姬灵上去抱住姬长燃的胳膊撒娇:“大皇兄,我想让他做我的伴读。”   姬长燃听罢,眸光转移到沈雪枫身上,扇柄轻轻敲了敲妹妹的额头,笑道:“沈公子颇受欢迎,皇兄还轮不到,应当更不会有灵儿的份。”   沈雪枫大窘,还以为大皇子这番话是在暗讽自己。   熟料姬长燃给完枣了就甩下当头一棒:“方才母后未见你,便遣人出来找,若此时你再不回去,后果……你是知道的。”   对付淘气的妹妹,他看上去极为熟练,根本不给姬灵耍赖的机会:“来人,送十公主回殿中。”   很快,不知从哪冒出来几个内侍,看上去像是姬长燃的人,动作干净利落地将不高兴的姬灵请走了。   姬长燃转过来面向沈雪枫,微微一笑,作出一个请的手势。   “沈公子,也请回吧。”   沈雪枫有些紧张道:“大殿下,我还有要事,与殿下您不是很顺路。”   语毕,他后退几步,打算拔腿就撤。   “沈公子要去哪儿?”   姬长燃打开摺扇,边摇边走上来:“若我没记错,沈公子好像很少来宫中,你想去哪里,我都很顺路,也能送你去。”   “再者,”他凑上来,“我听沈公子声音恹恹的,估计是还未病愈,皇宫这么大,要是不小心迷路在偏僻的地方,病情加重了又要怎么办呢。”   沈雪枫心里咯噔一下。   这个大殿下好像真的在和他杠。   难不成是因为伴读的事情对他怀恨在心?   可遴选伴读那日,沈雪枫并未和姬长燃打过照面,他只是随意看了几眼皇子们,在确定姬焐是哪位之后便毫不犹豫地做了决定。   纵然太后、皇后、甚至所有人都认为他应当做姬长燃的伴读,沈雪枫依旧不会觉得姬长燃也这么想。   姬长燃身边根本不缺伴读,从小到大也换了三四个了,他成绩优异,课业也少,完全不需要沈雪枫这么个累赘。   两人僵持了半天,姬长燃寸步不让,沈雪枫觉得身上有点冷了,咳了一阵,只好放弃和他在这里干耗着。他本想去找姬焐的,今日前朝后宫大设晚宴,皇子公主们都盛装出席,唯独不见姬焐的身影。   也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生病,又能不能吃得上一口元宵。   看来今天是真的见不上面了。   沈雪枫失落地叹了口气,随后妥协:“多谢殿下关心,我要回去了。”   姬长燃露出一个笑容:“请吧。”   他与沈雪枫并肩而行,或许是因为沈雪枫最后的屈服让姬长燃倍感满意,一路上他对沈雪枫嘘寒问暖,却绝口不提选伴读一事。   姬长燃一开始确实没拿这个病秧子当回事儿。   毕竟他贵为皇胄、众星捧月,沈雪枫不过一个尚书之子,断没有拒绝他的理由。   可偏偏沈雪枫拒绝了,拒绝的理由还是那个低贱的姬焐。   这属实在姬长燃的脸上狠狠打了一巴掌。   他自有几分骄傲在,即使不悦,也不会像那个草包十公主一样表现出来,更不会没得到想要的就不择手段地毁掉。   他本想大度一番,借此事保全自己的好名声,可今日上元夜见到沈雪枫那道暗绯色的身影之后,又改了主意。   沈雪枫长得太漂亮了,是不常见的那种精致。姬长燃早已是宫宴熟客,即便见过无数名扬皇都的世家美人,都不如见沈雪枫来得震撼。   他还没完全长成一个真正的翩翩少年郎,样貌就已如此出众,姬长燃觉得那草包十公主苦苦暗恋的尚书令大人也不过如此,假以时日,沈雪枫说不定能更胜那位一筹。   这晚他送沈雪枫回了正殿,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沈雪枫送至郡主身旁的,临走时还特意叮嘱他注意身体。筵席之上,众人见这两位竟走在一起,不由惊诧。   太后则倍感欣慰,她本就属意姬长燃继承大统,沈雪枫又是善良活泼的性子,两人结成好友,日后必然能在朝堂上助姬长燃一臂之力。   而同在崇文馆读书的几位皇子面面相觑,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   旬假一过,照例要正常上学。   这次,学堂的氛围又发生了一点儿不可言说的变化。   今日沈雪枫来上课了,但他却并未坐在姬焐身旁,而是另搬了张小桌子,坐在最后一排,距姬焐很远。   姬焐冷眼看着宫女将他的笔墨书籍搬走。   任谁都能猜出来这是什么意思。   他的指尖轻轻敲着桌面,冷峻的眉眼中浓云翻滚,无数种恶意的猜想在脑海里翻来覆去。   这小公子果然后悔了,即便来上学,也没有对他说过一个字。   也对也对,他这种人,生性孤僻乖戾,本就应该一辈子活在不见光的阴影下,做个谁都厌弃恐惧的怪物。   沈雪枫……也是如此吧。   这时姬长燃忽然步入殿中,视线浏览一圈儿,待看到沈雪枫后便大步向他走来。   两人凑到一起交谈,彼此好似很熟稔。   姬长燃脸上挂着笑,附耳粘贴去听到沈雪枫说了什么后,笑意更甚,用摺扇敲了敲他的脑袋,最终才回到自己的座位。   沈雪枫前排的人转过头来,兴奋地说:“沈公子,我是不是要提前恭喜你,看来你这伴读要晋升了。”   沈雪枫只是对他笑笑。   “别谦虚啦,前日上元宴,我亲眼看到你同大殿下一起散步回来,殿下还送你回了座位。”   沈雪枫仍旧只是笑。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姬焐听得一清二楚。   这帮人七嘴八舌地瞎起哄听得他心中有些烦躁,不过面上却不显。   这种感觉很快便被压了下去,他一向拥有常人所不能及的忍耐力,也厌恶自己生出任何多余的情绪。   不过,这个小伴读竟然能在得罪姬长燃后迅速重获青睐……姬焐阴恻恻地盯着沈雪枫的侧颜。   果然有几分本事。   另一边,沈雪枫正庆幸姬灵那个混世小魔头今天没来上学,不然被她看到又是少不了一番缠闹。   因为嗓子不舒服,他打算今天一个字都不说。   第一堂课休憩时,见姬焐懒洋洋地起身,沈雪枫从书袋里摸出几个瓶子,和他一同站了起来。   姬焐同他对视一眼,目光沉郁,转瞬便冷漠地错开视线。   沈雪枫和他正面撞上,见他一直不理自己,不由有几分疑惑,伸手直接扯住他的衣角。   姬焐略带讥诮的目光从上到下将他打量一遍,沈雪枫的那点力气在他这里根本不算什么,轻而易举两人便彻底分开。   沈雪枫急了,追出去故技重施,跟屁虫一样地,姬焐向哪里走他也像哪里走。   姬焐停下来,冷声问:“你到底要做什么?”   “……”沈雪枫露出一个委屈的表情。   他指了指自己的嗓子,开口时嗓音艰涩沙哑,和先前那悦耳的少年音完全不是一回事儿:“殿下,我、我说话很难受,怕过病气给你。”   姬焐怔忡一瞬。   沈雪枫努力用他那副破锣嗓子组织语言:“上元节……我吹了风,就连姐姐都被我染上了风寒,我、我怕你也——”   “所以,”姬焐打断他要说的话,“你今日换座位也是因为这个?”   沈雪枫重重点头,捧出几个药瓶给他:“殿下,你这几天有生病吗?这、这是治风寒的药,给殿下准备的,以备不时之需。”   姬焐从小到大都是在严苛的环境中存活下来,他的身体不知比沈雪枫健硕凡几,又怎会因为区区一场雪受冻?   但他并没表现出来,还是接过沈雪枫准备的药。   沈雪枫的五官顿时明媚鲜活起来。   “上元节,殿下,有吃到元宵吗?”   吃元宵?   姬焐简直觉得这小公子傻得可爱。   他虽然不受宠,但在穿衣饮食上并不会因此而可怜得过分,毕竟皇家的颜面要顾及,如此繁盛的王朝,不至于养不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皇子,更不至于让他吃不上这些……毫无意义的东西。   “没吃到。”他说。   沈雪枫睁大眼睛。   他歪着头想了想,又一字一句地努力说:“那,我、我想请殿下吃。”   姬焐看着他:“你想怎么请?” 第6章   沈雪枫又思考了一会儿,因为鼻音很重,听起来瓮声瓮气的:“我想请殿下出去吃,我们去宫外行吗?”   姬焐眯起眼睛。   沈雪枫这才意识到说错话了,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巴:“对、对不起!我忘记殿下不能随意出宫的。”   都是他太得意忘形了,忘记姬焐并没有想去哪就去哪的特权,也是,就连恃宠而骄的十公主都不能无故出宫,姬焐就更不可能同他一起出去了。   沈雪枫左右看了一眼,大著胆子贴近姬焐,用气音说:“那要不……我们偷偷的,行吗?”   他的眼睛湿润雾蒙蒙的,看起来十分真诚,甫一贴近,那阵清新好闻的木质藿香便温柔地袭来。   姬焐垂眸看着他的脸,好像听清了,又好像根本没在听,眸子里藏着阴暗的情绪。   课前姬长燃同他说话时,离得也是这样近。   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他的心声,沈雪枫见姬焐没反应,又踮起脚尖凑到他耳边:“殿下,方才我说,要不要偷偷地出去啊?”   两人的衣袖交叠摩挲间,那种诱人的气息更浓郁了。   姬焐好像又发现他身上有什么好玩的地方,盯着少年的红唇看了挺久,微微俯身说:“我从未出过宫门,更不通晓私自出宫之法。”   他又撒谎了。   不过姬焐并不打算继续圆这个谎,他松开沈雪枫,重新步回学堂。   沈雪枫怔怔地站在原地,被拒绝了,心里多少有点失落。   不过他很快又重新振作起来,没关系,既然姬焐从没出过宫门,那就更有带他出去看看宫外的必要了。   在沈雪枫的世界观里,姬焐放在现代还是青少年呢,而且正是青春期熊孩子的年纪,就应该多出去走走玩玩,不要这么死气沉沉的。   全然忘了他现在所处的时代不能和前世同日而语,在大姬王朝,男子过了十五岁便可以娶妻生子了,皇子尤甚。   他们这些能在皇宫这片泥淖中活下来的人,心智成熟远超常人,又怎可能如沈雪枫想的那样单纯?   今日第二堂课又轮到六部轮番讲学。   台前正捧着《刑辩》走来走去滔滔不绝的男人正是尚书右丞霍彧,见讲课的不是自己亲爹,沈雪枫挺直的背脊立马放松下来。   反正都是最后一排,先休息一下,老师不会发现的。   他百无聊赖地转着笔玩儿,玩着玩着打了个喷嚏,不由得把视线挪向姬焐那边。   ……有点后悔把座位搬出来了怎么办,好想离暖炉近一点。   沈雪枫叹了口气,忽听见那尚书右丞霍彧霍大人清清嗓子,问:“上次让各位默写的法条,都上交了吗?”   坐在下面的所有学生精神皆为之一振。   紧接着,霍大人说出了那句经典台词:“咳咳,下面检查几份课业,再抽个人背一下。”语毕,他吩咐一旁的书僮将作业拿上来。   这位尚书右丞乃是从剑南道调往皇都新上任的年轻人,讲课时激昂亢奋,做事尤为认真,一看便是还没有经历过皇都官场毒打的样子。   学生们都喜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老师,是以每逢霍大人讲课,他们都愁眉苦脸的,不是害怕提问就是害怕检查课业。   霍彧翻了几份课业,果真发现有些人没交,眉毛深深皱起,想发作,又碍于没交的那几位都是崇文馆出了名的不好管教,当今陛下又疏于检查皇子们的功课,这叫他们更加肆无忌惮。   火从心起,他觉得这些孩子真是太不识大体了。   “大皇子的字有进步了,瞧上去苍遒有力,默写也一字不差,实为在座之表率。”霍彧先是把该夸的夸了一番。   “老师谬赞。”姬长燃并未表现出明显的欣喜之色,只是淡淡笑了一下。   随后霍彧脸色一变,直接质问:“三皇子,你的课业为何没有交?”   这明显就是指桑骂槐。   毕竟在这里教过几次书的朝中大臣们都知道,姬焐曾惹过十公主不快,那嚣张跋扈的小公主直接从御书房取来了当今陛下的一块令牌,勒令崇文馆以后不许再管姬焐。   不审他的试卷,不批他的课业,不问他的学习。所以,姬焐实在没有交课业的理由。   学生们并未觉得霍大人是真的在教训姬焐,顶多只是拿他开刀,以儆效尤。   霍彧本想藉机劝诫几句,这事儿就算这么过去了,可没想到那坐在末位的三皇子从未分过半个眼神到自己身上,神色冷淡,事不关己,好像个局外人一般。   噌一下,那个心火烧得就更大了。   于是霍彧又道:“若记得不错,三殿下一次课业都未曾交过吧?作为学生,即便几位先生不愿批殿下的文章,也断不该不交课业。”   这便是纯粹的找茬。   此语一出,座中有不少人偷笑,不知是谁喊了句‘老师教训得对’,笑声便愈发明目张胆。   左右教训三皇子一顿也不会影响他们什么,骂的不是自己,丢脸的更不是自己,他们只负责看戏就行了。   这时,姬焐才抬眸看了霍彧一眼,后者同他阴森寒冷的目光交汇,竟有些心虚,没来由地从脚底生出一种恐惧之感。   ……有那么一瞬间,他竟然被这个废物皇子吓到了。   霍彧眉头紧皱,正要再说些什么,忽听见最后一排传来一道沙哑的声音。   “老师您是不是看错了,殿下他……明明交课业了呀?”   课堂上的窃窃私语戛然而止。   见前排无数双眼睛突然转过来盯着自己,沈雪枫显得有些紧张,他偏过头,发现姬焐也在古怪地看自己。   看什么看!你真交了!   沈雪枫壮了壮胆子:“老师,我是三殿下的伴读,我能保证殿下交了作业,老师您再仔细翻翻,肯定有的。”   于是大家又把目光重新放到霍彧身上。   唯有姬焐,仍注视着右方信誓旦旦的少年。   他从未写过这份课业,为何沈雪枫一口咬定自己交了?   沈雪枫对他眨了眨眼。   开学第一日,他因姬焐身上有伤,散学时问了一句话。   他问姬焐,要不要自己帮他写作业。说巧不巧,那日上的还就是刑辩课。   虽说姬焐并未理他,但沈雪枫还是非常有觉悟地把两人的作业一起写了,第二天也一并交了上去。   谁能想到恰恰是这一念之间,在今天还能帮姬焐扬眉吐气!   果然,霍彧在那一叠课业的最后几张翻到了姬焐的那页纸,字迹工整,也并未有什么错漏。   他脸色有些不好看,但当着一堆半大不大的少年少女,又拉不下这个面子给自己找补,憋了半天才说:“下面是抽背……”   “——老师,”沈雪枫弱弱地打断,“您找到殿下的默写了吗?”   “……”霍彧说,“找到了。”   “那就好,”沈雪枫歪着脑袋,清澈的杏眼里看上去格外地认真,“您还欠殿下一个道歉呢。”   “……”   霍彧这辈子都没想过会给姬焐道歉。他自认这样一个废物皇子,价值还远不如自己大,何须在意他的感受?   然而沈雪枫像是诚心揪住这个问题不撒手似的,开始东拉西扯:“老师的刑辩课尚且还说到‘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做错了事就要承认,您远不至于犯法,所以没有罪责,但道歉也是应该有的。”   这倒是真的,大姬王朝民风开放,思想也较为自由,除了皇权之外,永远没有绝对的尊卑贵贱,不论是课堂还是朝堂,因误伤他人而负荆请罪的例子比比皆是。   这时,坐在首排的姬长燃突然发话:“沈公子说的极是,老师确实应该同三弟道个歉。”   所有人都被他的话吓了一跳,似乎是没想到大皇子还有为姬焐开口说话的一天。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他甚至唤姬焐为三弟,这属实不太正常。   沈雪枫见霍彧脸色很差劲,气势降下去一半,声音软软的,听起来却很清晰。   “当然啦,如果老师您觉得不好意思,私下里找殿下道歉也是可以的。”   霍彧:……   这可真是骑虎难下,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他想不道歉都难。   霍彧做了个深呼吸,双手交叠拱手行礼,一副倍受屈辱的样子:“三殿下,今日之事是在下唐突了,还望殿下海涵。”   姬焐的注意力一直放在沈雪枫与姬长燃一应一和上,并不在乎眼前这个四品官员是否道了歉。   他的无视,令霍彧更觉羞辱。 第7章   最后还是坐在第一排的姬长燃咳了两声,这场课堂小闹剧才结束。   沈雪枫一直没想清楚姬长燃为什么要帮姬焐说话,如果他没记错的话,第一天入学……姬焐是因为惹了他不快才受伤的吧。   如果真是姬长燃动手伤了姬焐,那说明这个大皇子根本就不像表面那么善良!   他左思右想,试图回想起游戏里的姬长燃是个什么形象。可惜这人是个正派阵营的角色,当时玩游戏的时候很少接触过这个NPC,所以怎么都想不起来。   沈雪枫郁闷地悄悄叹气。   大姬王朝2077是个交互性极强的全息游戏,剧情走向和每一个玩家的选择息息相关,只要坚持不和某个角色见面,自然也就不会触发和他有关的剧情。   这也是为什么沈雪枫穿越以后一直老老实实沿着已知的剧情线按部就班地走,毕竟他不知道自己的蝴蝶翅膀搧动一下会给这个世界带来多大的震荡。   玩家死了,可以直接回覆活点重新复活,可NPC不一样,死了就是真的死了。   在这个真实的王朝生活了十几年的他无比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的命只有一条,不能作。   这下沈雪枫更坚定了要好好保护姬焐的决心,他这个角色自诞生起就是为了扶植储君而生,姬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这个小反派就没有什么存在的价值了。   但每天看姬焐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待遇甚至比不上那些衣着华贵的富家公子,他就发愁。   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改变这个现状?   沈雪枫散学后回到家,将书袋和伞随意甩在床边的地毯上,长舒一口气,问跟在身后的白桦:“我姐姐在哪里?”   “小姐方才从护城河那里回来,现下正在后院练功。”   沈雪枫重重点头,蹲下来趴在毯子上又把伞拾了起来:“那我要去找她!”   他撑着伞走到后花园,远远便瞧见沈雨槐穿着干练利落的枫色骑装,手持红缨枪,在萧索的槐木林之间练习武艺。   沈雪枫找了个干净的台阶坐下,白桦帮他把伞收好,又问:“少爷觉不觉得冷?需不需要属下帮少爷取来披风?”   沈雪枫摇了摇头。   他支着下巴,坐在那里乖巧地看着沈雨槐敏捷高挑的身姿,也不说话,就默默地观赏。   沈雨槐的枪尖扫过树干的枝杈,红缨拂过,那还未长出新芽的细嫩树枝便扑簌簌往下掉。   她握紧手中的长丨枪,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热烈的鼓掌声。   转过头一看,沈雪枫已经从台阶上站起来对着她招手:“姐姐!”   沈雨槐见他月白色的衣摆上沾着尘土,不由拧眉:“不是都说了,不许你随便在地上乱坐,地上那么凉,怎么不长记性?”   “就坐了一会儿,我穿得厚,没事的。”沈雪枫不好意思地垂下头。   “听听你自己的声音,”沈雨槐揉揉他的脑袋,“嗓子还没好,在外吹什么 风,白桦,快去给少爷拿药。”   白桦得令,转瞬间便消失在姐弟眼前。   “说说吧,今天怎么突然来后院找我,有事?”   沈雪枫讨好地凑上来:“姐姐,我还真的有事拜托你。”   沈雨槐:“说。”   “我想、我想请人来家里做客,”沈雪枫支支吾吾的,“想趁爹娘不在的时候偷偷把人带回来,但是我不敢,所以想请姐姐帮我。”   沈雨槐听罢后,又惊讶又好奇:“沈雪枫啊沈雪枫,你竟还有请别人来家里做客的一天?何须要在爹娘不在的时候请,现在就可以给你朋友府上下请帖,这有什么不敢的。”   沈雪枫忸怩道:“不行的,爹娘知道了肯定不让我把他带回家,而且我、我真不敢。”   “该不会是你在崇文馆结识的好友吧?”   沈雨槐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脸上反覆打量,见他有些脸红,心里突然有个大胆的猜测:“你想请的是一位姑娘!”   那倒也没有这么大胆,沈雪枫汗颜:“不不不,是我想低调一点,不想张扬。”   “崇文馆的伴读都是世家大族的小公子,你同他们公开往来也没什么,为何你不愿意大大方方下拜帖?”   “因为……”沈雪枫歪着头努力想,“因为我以前从未请朋友来府中做过客,如果这次下了拜帖,肯定会有很多人来盘问我,所以我不想。”   倒也是个理由,因身娇体弱,她这个弟弟不常出门,也结交不到知心好友,每次想到这个,沈雨槐就很心疼。   像他这般年纪的少年都喜欢三两作伴去远郊游玩,雪枫觉得寂寞,想请人来家里玩一玩也是合理的。   但总觉得这样做好像有什么坑等着她跳进去一般。   不过,这还是弟弟长这么大第一次请她帮忙,沈雨槐不想拒绝,她道:“那就说吧,想让我怎么帮你?”   “阿姐,你是校尉,肯定有机会检查宫中的禁军吧,”沈雪枫抱住她的手臂,“过几日散学,我想姐姐巡逻到长乐门的时候给我做个掩护,我好带他上沈府的马车。”   这倒不是什么难事,沈雨槐颔首,又问:“所以你这位朋友姓甚名谁,现在可以说了吧?”   沈雪枫嘴硬得很,严防死守,就是不说。   他特意挑了一个爹娘都不在沈府的日子,这几天唯一需要的就是做好姬焐的思想准备工作,只要姬焐点头,那就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沈雪枫这几天心里总是想着这个事,上课时频频不在状态,不过他一直坚持替姬焐交作业,希望有一天可以成功在老师们那里混个眼熟,不要再拿姬焐当空气人。   在学堂中时日一久,伴读们之间都互相熟悉起来,就连几个皇子公主偶尔都能和沈雪枫说上话。毕竟沈雪枫看上去就一副脾气很好的样子,长得也十分讨喜,尽管他天天和姬焐坐在一起,也不妨碍大家对他心生好感。   这其中并不包括十公主。   自从上元夜被大皇兄赶回慈宁殿后,姬灵可惦记着沈雪枫呢。等到她心情好了决定来学堂读书,又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她看上的伴读,竟然在给姬焐这个卑贱的奴生子陪读!   十公主大发雷霆,一下课便走到沈雪枫旁边,男女大防通通抛在脑后,当着众人的面拉起沈雪枫:“你!从今天起不许给姬焐当伴读,你要跟我一起上课!”   沈雪枫立刻装病,捂住胸口装作无力的样子,可怜巴巴地看着姬灵,以天冷离不开暖炉为由婉拒了。   围观的间或有人开口为他说话:“公主,雪枫一开始就想跟着三殿下,您就别强人所难了。”   “况且公主乃千金之躯,不宜与外男走得过近。”   “沈公子一向体弱,恐怕也伺候不好公主吧……”   偏偏姬灵听不出话里有话,仍旧道:“本公主那里更暖和,不需要这破炉子。姬焐若不是身上流着我父皇的血脉,他能有今天坐在这崇文馆里的机会?能准允他这种人和我们一起读书就不错了,至于伴读,想都别想!”   这种充满鄙夷与不屑的话,姬焐不知听了多少遍。   他正想继续看看这个小公主还能怎么发癫,就听见沈雪枫闷闷不乐地说:“公主别再说了,我不觉得公主和三殿下之间有什么区别,大家都是一样的,没有贵贱之分,我也不想做公主的伴读。”   除了朝堂上的尚书令江宿柳,这世界上还没有人拒绝过她,听着大家不断帮沈雪枫辩解,姬灵真的生气了,她反覆走来走去,咬牙切齿地说:“我、我要告诉父皇,你们都欺负我!”   语毕,她怒气冲冲地踏出了崇文馆。   沈雪枫知道自己闯祸了,他不怕姬灵,但这不代表他不怕当今陛下。   若是真让十公主告了状,陛下真生气了怎么办。   他紧张又忐忑地坐回去,忽听到身边的姬焐突然开口:“你怕什么。”   沈雪枫转过头,见姬焐同他对视,森寒寒地对他笑了笑,却仍旧用温和的语气道:“她不会有胆量找陛下告状,别怕。”   ……虽然知道是在安慰自己,但是这样一笑更可怕了好吗!   姬焐的话好像有魔力一般,沈雪枫见他一副云淡风轻毫不在意的样子,不知怎的,心也放回肚子里。   这件事虽没有发酵到朝堂上,也并没有传入太极殿那位九五至尊的耳中,却兜兜转转叫姬长燃知道了。   近些日子他并未去崇文馆听课,主要是因为皇帝寿辰将至,身为长子,他要跟在长公主身边学习处理寿宴与接待外国来使,忙得焦头烂额。   夜晚回到自己的府邸,姬长燃已是疲劳至极,但他知道自己不再是小孩子了,不能将情绪显露在外,要像皇姐一般喜怒不形于色。   身侧的小侍与他提起崇文馆中发生的事,姬长燃只当听个乐子,但沈雪枫的这个名字甫一出现,他端着茶杯的手便极轻微地颤了一下。   没人注意到这个细节。   “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回殿下,正是昨日。”   “昨日?”姬长燃微讶,“十公主说了去找父皇,为何又没去?”   “这……”小侍唯唯诺诺的,“奴也不清楚,只听说昨夜公主不知为何魇着了,说什么也不肯去上学,太医去瞧,说是惊惧过度,需要静养。”   姬长燃思忖半晌:“找人盯紧她,这两日有什么其余动向再报。”   “是。”   喝完茶,姬长燃顿觉精神一些,他在书房将长公主命人送来的摺子看了,写好批注,这才向寝屋走去。   推开门,一阵浓郁的花香袭来。   姬长燃微微皱眉,再向里走,便听见两声娇滴滴的:“大殿下。”   原是两名衣衫半褪的宫女坐在他的床边,羞赧道:“奴是奉皇后娘娘之命前来侍奉殿下的。”   姬长燃的脸色迅速冷沉下来,厌恶地喝道:“滚出去。”   见那两名宫女惊慌失措地爬走了,姬长燃仍不解气,上前将桌上的茶杯全部劈里啪啦地拂了下去。   他对男女情丨爱并不感兴趣,虽早早得陛下恩宠立了府,也并未收过什么通房小妾。   在坐上东宫之位前,不,应当是坐上那个更高的位置之前,姬长燃绝不允许自己有半分错处。   他深知自己早已在朝廷中有了清心寡欲的美名,自然不该考虑男女之事。   平复心情许久,他知道自己方才又失态了,便有些挫败地躺回床上。   这夜,姬长燃做了个梦。   梦的内容很长,如走马灯一般,将他一生的画卷在脑海里徐徐展开。   他看到自己顺理成章地在及冠那年入主东宫,又过四年,父皇突然病倒,没过几月便撒手人寰,他终于坐上了梦寐以求的皇位。   这梦没有细节,只有几个重要的片段,可令姬长燃最惊讶的是,他在梦中见到了沈雪枫。   梦中的沈雪枫顺从地听了太后的话,做了他的伴读,他二人一同读书习字,关系颇为亲密。   待年长一些后,沈雪枫便考取功名,顺利入朝为官,成了他最重要的左膀右臂,姬长燃之所以如此顺利地继承大统,与沈雪枫的里应外合不无关系。   梦境往深处走,他看到沈雪枫经常留宿东宫,登基后得了他的应允,又时常在后宫走动。某个夜晚,香烛摇晃,沈雪枫身着中衣,揉着惺忪的睡眼从他身边坐起,用清润的嗓音问:“陛下怎么了,是不是做了噩梦?”   姬长燃睁开眼,彷佛那阵诱人心弦的藿香还弥漫在床幔中。   他捂着额头坐起来,胸膛剧烈起伏,梦中的画面在眼前久久没有散去。   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他梦到了未来的事?   可这梦分明与现实不同,沈雪枫现在是姬焐的伴读。   姬长燃思忖了一会儿,仍觉胸中躁动激荡。   原来沈雪枫本来就该是他的人,怪不得上元夜见到他,竟会不由自主地将视线放在他身上。 第8章   天一亮,姬长燃当即披衣下床写了张字条,唤来侍从吩咐道:“日落前交到银青光禄大夫赵大人府上,命他与孟子尤寻个由头私下来见我。”   侍从无声跪地接过密信,转瞬间便消失在寝室中。   姬长燃在房中来回踱步,思忖道:“但愿是我多想……那个废物皇弟,应当没有本事拉拢到沈家。”   这两日崇文馆请假的学生众多,纷纷借为陛下准备寿辰的由头不来上学。皇子们一走,伴读自动放假,真是好不自在。   沈雪枫也羡慕那些能在家里睡懒觉的人,但姬焐还偏偏日日都来,没办法,他也只得背著书包起早贪黑。   马上就到他和姐姐约定好接姬焐出宫的日子了,可因为胆子小,沈雪枫到现在硬是一个字没说。   趁着今日崇文馆内几位太傅都不在,课业少,他这才顶着压力开口。   “三殿下,您还记得我们前些日子说过的那件事吗?就、就是我说要带殿下出宫的事。”   姬焐古井无波的眸子因这句话微微泛起涟漪,他定定地看着小伴读:“你要带我出宫?”   “嗯!”沈雪枫用力点头,“殿下放心,我一向说话算话,若是殿下有空的话,就去我家做客吧。”   “沈大人与永泰郡主想必不会欢迎我,”姬焐目光幽深,“更何况被宫人发现了,你我都没有好下场。”   他观察着少年的表情,一字一句道:“不怕吗?”   沈雪枫怎么可能不怕,但是他已经把一切都打点好了,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不会有意外的,更何况他也没有逼着姬焐跟自己出宫,倘若姬焐不愿意,他又不能把刀架在姬焐脖子上跟着自己走。   不过就是一次简单的邀约而已。   他刚想说不去也没关系,却听到姬焐说:“既然如此,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啊??   沈雪枫抬起头,看到姬焐意味不明地同他对视,缓缓说:“期待沈公子那天的表现。”   他难得的被小伴读这个提议勾得心痒,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对他起了兴趣。   对,这才是沈雪枫应该做的事。   将他带出宫,然后等待时机对他下手。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日复一日地做他那无聊的劳什子伴读。   沈雪枫,可千万别让他失望。   暮色四合时,姬焐盯着沈雪枫上了沈府的马车,随后无声地步出崇文馆。   他独自行走在宫中偏僻的小路上,一炷香后便已到他的居所——那处萧索破败的小院。   甫一步入院落,姬焐垂眸看了眼脚下那条鹅卵石小路,唇角微勾,转身将院门轻轻关合。   “吱呀”一声细微的响动,高墙边立时传来飒飒的树木摇晃声,说时迟那时快,黄昏中一道冷光映射出姬焐的双目,下一瞬,数名死士携软剑从黑暗中倾巢而出。   姬焐转身灵巧地避开软剑的攻击,再抬手时,一张薄如蝉翼的刀   片自袖口飞速甩出,虽只是擦着那名死士的喉咙而过,却立刻教那人血溅当场,死不瞑目。   十余名死士从四面八方冲上来,姬焐长靴轻轻踩中地上那具尸体的手腕,起腰间便利落地抽出那把软剑,对着眼前的死士杀意腾腾地削去。   这点数量的刺客在他眼里还不够看的,不消片刻,断臂残肢四散,遍地都是热腾腾的尸体。   姬焐双手握住剑柄,脚踩最后一名死士的头,剑尖自死士口中长驱直入,剑花一挽,头颅顿时分崩离析、脑浆四溅。   做完这一切的姬焐扔掉手中长剑,眉目暴戾阴鸷,英俊的下颌沾上血迹。   他面无表情,随意绕着尸体走了几圈。   已经许久没有杀过人了。   好似接了什么极其感兴趣的战书一般,姬焐唇角微勾,深黑的瞳仁在月华初升的照耀下亮晶晶的,掺杂着难言的兴奋。   疏朗的月色下,他直接脱掉外衫,随手扔在地上,向着屋内走去。   一刻钟后,他又换了身银灰色的绸衣,挑眉打量着满地尸体,毫不避讳地踹开院门,离开了那座荒芜小院。   坐落在皇都远郊的坡骊山上,西陵寺正是落门上钥的时辰。   古朴庄严的佛堂前,一名长相精致的异邦少年走来走去,望向斜倚在藤椅上的姬焐。   “照你的意思,是姬长燃安排的此次刺杀?”   姬焐抱臂,懒散地半垂着眼,并未理他。   “孟子尤是明晃晃的大皇子党,姬长燃怎会有如此疏漏,直接安排一个自己的人,而且还叫你发现了,”异邦少年郁闷道,“三月前我在蓬莱遇袭,至今还不知是哪个狗东西搞得鬼。”   姬焐仍旧不说话。   “你倒是说几句啊,大、姬、三、殿、下,”那少年拖长声音,“自从你来了就一直发呆想事情,你不对劲,很不对劲。”   这称呼成功叫姬焐皱起眉,他从袖口取出一枚刀片,边把玩边道,“姬长燃瞧不上我这个废物,自然不会制定缜密的计画。”   “他倒是挺努力的,但是论装疯卖傻却和你差了数倍不止,现在连谨小慎微都做不到了,”异邦少年点头,“那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本想叫你刺我几剑,同他演演戏,可惜了,”姬焐懒散道,“过几日我要去一位朋友家中做客。”   异邦少年闻言诧异道:“什么?你竟然有朋友?我怎么从未听说过。”   姬焐并未理他,直接从藤椅上站了起来。   异邦少年瞪大眼睛:“……等等,你还没说你今天找我来有什么事呢!”   姬焐只说:“日出前,打扫干净我的院子。”   “……”   异邦少年头上青筋暴起:“行、行,大半夜把我叫起来就为这事儿,姬焐,算你狠。”   当朝陛下寿诞将至,各国使臣来朝庆贺,皇都各处驿站都住满了人。   熙熙攘攘的街巷中,商贾游人云集,繁华热闹的表面之下,   几方势力暗潮涌动,危机四伏。   喧嚣之中,从云柳巷驶出一辆印有沈府纹样的马车,这马车颇为低调,走小路绕远不说,还向着皇宫的某处偏门驶去。   车夫只有白桦一人,但潜伏在暗中保护的侍卫却有不少。   即便沈小少爷和他商量只派一人做车夫,最好来去都悄悄的不声张,白桦又怎可能真听他的话。   他生来就是要保护少爷的,少爷的安全才是首位,其余都是浮云。   此时白桦还并不知道他的小少爷即将带上车的是一位皇子,至于沈雨槐……就更不知道了。   她给自己弟弟开了后门,巡逻时刻意在长乐门多停留了一会儿,远远瞧见沈雪枫撑着伞,拉着一个高挑的少年鬼鬼祟祟地走,当即对身后几名禁卫军道:“你们在朱雀门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   那几名禁卫军不疑有他:“是,沈大人。”   沈雨槐的视线准确锁定弟弟,只见那油纸伞遮住两人的脸,另一名少年又生得那样高,一时间他竟没有认出弟弟的朋友是谁。   见沈府的马车车夫举着永泰郡主的玉令一路畅通无阻驶入长乐门,沈雪枫拉起姬焐的手,露出胜利在望的笑容:“殿下,我们快进去。”   姬焐乖乖地任他牵着走,视线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眼底翻滚着一股阴暗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沈小少爷的手非常软,因自小到大没有做过粗活,白皙透明的皮肤下连血管都是隐隐约约的,一点薄茧都无,握起来手感极好。与他相比,姬焐的手臂更为健硕一些,肌肤上鲜明可见的青色筋脉突出,交握的力度也更大。   这时,沈雪枫突然挣开了他的手。   姬焐眸色微沉,便听到小伴读说:“殿下,我们到了,你先上车吧。”   青色的油纸伞上抬,撩开车帘的白桦一见到姬焐那张脸,顿时大惊失色:“少、少爷,这……”   “嘘——”沈雪枫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不要太大声呀,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   “沈雪枫,你给我站住!”   他话音未落,便听到一声怒斥。   转头一看,便见沈雨槐美艳的脸上盈满怒火,身披甲胄快步向他走来。   沈雪枫脸色一白,直接挡在姬焐身前,习惯使然,他直接捂住嘴开始轻咳。   “少在那给我装,赶紧给我过来,”沈雨槐怒道,“你好大的胆子,敢带皇子出宫!”   即便姬焐再不受宠,到底还是陛下的儿子,怎可能想走就走。   沈雨槐一阵后怕,她走上前来,先是平复了一下心情,双手交叠对姬焐行礼:“拜见三殿下。”   姬焐同样微微低头:“沈大人安。”   “幼弟不懂事,还望殿下放他一马,此次就当是小儿戏言,到此为止。”   沈雪枫早慧,自小便古灵精怪的,鬼点子很多,一开始沈父沈母连同沈雨槐还很庆幸,觉得这孩子说不定随老爹,天生就是科举的料。   可是渐渐地他们发现,沈雪枫那聪明劲儿全都用在歪点子上了!   这胆子大的,竟然带皇子私自出宫,想到这,沈雨槐又瞪了弟弟一眼。   这也是情理之中,沈雪枫上辈子毕竟是个现代人,重活一世,他的思维方式自然别具一格,在他的观念里,这跟上学逃课出去玩没什么不同。   不过见姐姐真的生气了,沈雪枫又心虚地低下头。   姬焐见小伴读懊恼又丧气的模样,并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只是面上做出一副感激的样子:“此事也不全然是雪枫的错,不过幸好出宫路上遇到沈大人提醒,否则今日会酿成大祸也说不定。”   沈雨槐听罢微微一怔,思索一番,还是主动解释道:“殿下不要误会,臣今日恰好在宫中禁卫军当值,无意撞见殿下与幼弟,并非刻意为之。”   姬焐点点头,转身道:“雪枫,既然如此,我便不能同你出宫了。”   准备已久的计画泡汤,沈雪枫多少有点失落,他萎靡道:“对不起,给大家添麻烦了,我知道错了。”   他话还没说完,眼前一黑,便看到姬焐俯下身子凑到他耳畔,呼吸喷洒间只听他一字一句地说:“就算没有这些,我也能出宫找到你。”   沈雪枫眨眨眼。   什么意思?   他揉了揉发痒的耳朵,还没反应过来便被沈雨槐推上马车。   车轮缓慢移动,他推开车窗,看着姬焐高挑挺拔的身影立在原地,眸色晦暗,无声注视着他离开。   视线最后一眼,是姬焐用口型对他说了两个字。   “等我。” 第9章   一场乌龙,的确出乎姬焐的意料。   不过,却并没有让他失望。   他这个贴身小伴读笨笨的,不大聪明,被沈雨槐发现背地里搞小动作也是必然。   皇宫层层守卫,沈府上下又有那么多仆从,再加上暗中数不清的耳目,沈雪枫想带他偷偷回府,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是以姬焐答应他,并不是真的想和沈雪枫一同去沈府做客。   而是他想知道,如果计画败露,被人发现一个废物皇子私下里与沈家勾结在一起,前朝后宫那些老狐狸脸上会是什么反应?   事已至此,姬焐不得不推翻之前的猜想,确信这个愚蠢又美貌的小少爷只是一时兴起,并不是要引他出宫再伺机动手,否则,沈雨槐断不会在见到他时露出如此惊慌的表情。   沈雨槐在怕,她怕沈雪枫的一次无意之举会将沈家永远与他绑定在一起,如此一来,必会给沈府造成不小的麻烦。   所以……沈雪枫并不是卧底,他竟然是真的想请自己吃元宵。   思及此,姬焐垂眸,看着自己的手,方才这只手还与沈雪枫交握在一起,这让他有生以来头一次对这个人产生如此大的兴趣。   沈雪枫接近他并不是为了要他的命,那又是为了什么?   姬焐五指缓缓收合、握紧,像是要将什么紧紧攥在手里似的,漆黑的瞳仁中翻滚着兴致盎然的墨色。   既然如此,倒不如将计就计顺了沈雪枫的意,那小笨蛋不是想天天替他写作业、黏着他到处走么?那就给他这个机会。   他倒要看看,这小笨蛋到底装的什么心思。   若此时沈雪枫听到这话,想必会生气。   还能为什么?总不能是为了回家挨骂吧。   沈府的马车驶出长乐门,沈雨槐当即劈头盖脸一顿说。   “你多大了沈雪枫?知道自己现在不是小孩子了吗?啊?”   沈雪枫紧紧扶住车窗,低声说:“姐姐息怒,别生气。”   沈大小姐脾气一向暴躁,但每每对着弟弟这副软绵绵的样子都无计可施,她深呼吸几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线符合一个名门闺秀。   “幸好今天是我发现的,眼下皇都涌进这么多人,若是被不怀好意的人揭发,别人会怎么想我们沈府?他们不会觉得你好心请同窗来家中做客,只会觉得父亲在朝中韬光养晦多年就是为了暗中与三殿下合作!”   沈雪枫闭了闭眼,没说话。   “更何况那三殿下瞧着并非善类,我一出现他就怀疑我是故意同你串通将他接出,”沈雨槐回想起姬焐那副看上去人畜无害的样子,不由皱眉,“你跟这种心眼多的人天天在一起读书,他还不得把你坑死?”   沈雪枫眨了眨眼。   不是,怎么就把他坑死了?   虽说自己没什么权斗的天分,倒也不至于被龙傲天主角坑死吧。但看姐姐兀自沉浸在对姬焐的思考中,他还是乖巧地没有出声。   沈雨槐依旧有些困惑:“往日我去宫中面见长公主的时候都不曾注意到这人,为何你一个没怎么进过宫的一眼就能相中他?”   “相中”这个词不是很恰当,但沈雪枫哪里敢纠正:“就是、就是看对眼了。”   沈雨槐上下打量亲弟弟,冷笑:“看对眼就算了吧,之前我还觉得那三殿下根本配不上你,现在想想,人家的脑子没准比你灵光多了,你但凡有点小聪明就不用在正道上。”   眼看姐姐像个高中班主任一样苦口婆心地对他一顿教育,学生沈雪枫只能乖乖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   回家路上他央求沈雨槐不要把这件事告诉爹娘,沈雨槐见他可怜巴巴的样子,点头说可以。   当晚在饭桌上就提了这事,沈榄与永泰郡主脸色皆是一变。   沈榄脸上又是一副恨铁不成钢,不,已经是恨烂泥不上墙的表情了:“沈雪枫,你每日在崇文馆跟着那些名家重臣学出来的就是这种东西?!”   然后罚了沈雪枫一顿。   当然,他那副身体肯定是受不了体罚的,沈父沈母只是将他关了禁闭,又向崇文馆给他请了一个小长假,说是考虑一下要不要继续让他去做姬焐的伴读。   沈雪枫没想到这惩罚这么严重,要是他做不成伴读了,还怎么实施他的昏君养成大计。   过了七日,禁闭解了,小长假还没放完,沈雪枫日日待在府里写字看书,日子太安逸了,有时候会忘记自己是个带着任务误入游戏世界的bug,他真想就这么过一辈子算了。   今日沈雨槐要去东城门巡逻,午时打发一个人来沈府给沈雪枫递消息,说是要送午饭过去。   沈大小姐口味一向很刁,特别挑厨子,沈父沈母特意在她的小院开了小厨房,她想吃什么直接吩咐厨房去做便是。   又过了一段时间,永泰郡主有意在沈雪枫的院子也开一个,不过被他拒绝了,若是真给自己开了小厨房,里面传出的绝对不会是饭香,而是药香。   提着饭,沈雪枫坐上马车,一路向姐姐上值的东城门走去。   路上他推开车窗向外看了几眼,只见车水马龙的大街上走着许多从未见过的异族面孔,其中不乏有许多卷发碧眼、身材高大的草原美男,甚至还有很多人穿着邻国的装扮,一下子见这么多外族走在皇都,令他颇为好奇。   “白桦,为什么这几天皇都这么热闹啊?”   “少爷您忘了,后日就是陛下的诞辰,这些大约都是赶来给陛下庆贺生辰的使者。”白桦在车厢外低声答。   “哦……”沈雪枫关上窗想了想。   游戏里确实有这个剧情,也是到了那一天,玩家才可以真正确定自己是哪个阵营的角色——因为这次寿诞几乎聚齐了所有的重要主角。   沈雪枫依稀记得宴会上是大皇子党领先一步,成功刷到了大姬帝王——也就是干封帝的好感。   这是个很重要的剧情,因为地处大姬王朝西南方的南诏近年来野心勃勃,一直对边境十五城   虎视眈眈,并且拒不交贡,南诏使臣此次藉机前来也是想试探下大姬皇帝的态度,顺便炫耀国威,给这些中原人来个下马威。   姬长燃自然像任何一本爽文小说里写的那样,在宫宴比试上狠狠碾压南诏,打了他们的脸。干封帝一高兴,挥挥手就赏了他很多宝物,还将长公主手中的部分实权让渡出来。   想到这,沈雪枫突然“咦”了一声。   不对啊,明明姬焐才是这个游戏真正的龙傲天男主,为啥这游戏上来第一个重要的剧情线是围着姬长燃走的,想想就觉得不对劲。   他敲敲脑袋,总感觉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遗忘了,可是仔细想却怎么都想不出来。   正当他以为自己能抓住记忆中那模糊且虚无缥缈的线索时,忽听白桦在外面道:“少爷,东城门到了。”   沈雪枫回过神来,回答一句:“哦,好的好的。”   他拎着食盒踏下马车,去给姐姐送饭。   现下已是初春,天气不像之前那样寒冷,城墙边栽种的柳树都发出绿色的枝桠,风一吹过来都是和煦的,暖洋洋的。   正午时分日光毒辣,沈雪枫怕晒,白桦便撑着伞小心翼翼地为他遮荫。   送完饭,沈雪枫思考了一下,转身对着跟在后面的侍从说:“我想去街上逛逛,白桦跟着我就够了,不需要这么多人的。”   那几名侍从低声道:“是。”紧接着又不动声色地瞥了眼白桦,见他也点了点头,便退下了。   于是一主一仆沿着城墙边的河岸渐渐踱步至皇都最为繁华的大街上,沈雪枫的视线立即被眼前花红柳绿的新奇事物吸引了。   这条街酒肆茶馆客栈林立,道路两侧商贩叫卖声不绝,街边的店铺纷纷将上新的款式摆出来,招呼着路边的游人。   沈雪枫看什么都喜欢,但是他很乖,顶多只是眼馋了摸一摸,并没有要买的意思。   白桦在身后提醒:“少爷可有想买的东西?”   “我没有。”沈雪枫摇头。   白桦看小少爷购物欲明晃晃的写在那双杏眼里,便低声提醒:“若是少爷买来送一些给老爷夫人也不错。”   沈雪枫眼前一亮。   对啊,买一些放在屋中囤着,日后总有送出去的时候。   沈雪枫先是买了几把摺扇,又从商贩那里淘了一堆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途中见到一家伞铺,驻足停留了几瞬,还是决定进去看看。   他出门特别喜欢打伞,除阴天外基本伞不离身,时日一久,崇文馆中的同窗只要远远看到他那把别致的青伞,便知道沈雪枫要来。   还未进入店铺,店小二便迎出来热情地招呼,沈雪枫没有跟着他进去,只是拾起店门口用作展示的一把白色油纸伞,小心翼翼地打开举在自己头顶转了几圈儿。   这把伞有些沉,其实没有永泰郡主命人给他做的那些用着顺手,但上面描绘的花纹很特别,他还没有见过在伞面上画月亮和星星的伞。   “白桦,我想要这个。”沈雪枫对它爱不释手。   白桦取出钱袋上前问价,两人共持一把伞,从斜对面茶楼的角度看去,看不清两人离得有多近,只能看到青色的伞面。   “盯着沈府这么多天,可算把你的朋友盯出来了吧。”   茶馆三楼临街的位置,少年支着下巴,对姬焐抱怨道:“你这朋友怎么一直打着伞,我都看不清楚他长什么样子。”   姬焐静静伫立在栏杆处,隐晦的视线牢牢地附着在伞下沈雪枫的背影上。   “都看见了,不去打个招呼吗?”   少年从桌前站起来,走到姬焐身边,撇撇嘴:“你要是不下去,那我可就下去啦,正好,我想看看你这位朋友长什么样子。”   他话未道尽,姬焐已经戴上黑色的幂蓠,转身离去。 第10章   买完伞以后,沈雪枫又觉得有些口渴,便和白桦一起踏入一家酒楼。   “少爷,这里人多眼杂,不如我们另开一个雅间?”   沈雪枫觉得不用这么麻烦:“就是喝几口茶,不要紧的。”   他二人一走进去,便有不少目光落在沈雪枫脸上,后者毫无所觉,找了一个角落坐下来,边喝边听店里的杂役在堂前说书。   讲的大约是一个破戒和尚到处吃喝嫖赌,最后冥冥之中被神仙惩罚的故事。   沈雪枫听得津津有味,白桦则站在一旁,戒备地盯着那些偷看他家小少爷的人。   听着听着,那杂役的声音越来越小,人群吵吵嚷嚷的,清脆的瓷器碎裂声突然响彻耳边,白桦动作飞快挡住自家小少爷。   “老子看上你是你的福气,别不识好歹!”   大堂正中央,一锦衣公子恶狠狠地拽住一名穿着靛青色短衫的少年,那少年额前与双耳缀满银饰,身边围着的都是与他服饰相似的人,纷纷走上前:“主人!”   这里三教九流云集,自然有不少异邦人,例如眼前这夥人就来自南诏,沈雪枫偷偷打量一眼便认出了。   被唤作主人的少年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着急,反问那锦衣公子:“放开,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老子管你是谁,你知道老子是谁吗?”锦衣男人狞笑,“瞧你这样子还不知道是从哪个边陲小国爬来的呢,我爹乃是大名鼎鼎的忠武将军黎昌,你若是识相点就乖乖听话,少在这里拿乔!”   听到这,沈雪枫哦了一声。   忠武将军黎昌之子黎是梁,貌似是个没怎么读过书的酒囊饭袋,不认识南诏人也正常,但他爹在游戏中可是个难缠的角色,俗称墙头草,经常在大皇子和四皇子两派之间反覆横跳。   等他再看过去,忠武府的侍卫和南诏来的使团已经厮杀在一起,酒楼顿时一片混乱。   “少爷,我们先走。”   沈雪枫连忙点头,这时横空飞来三支箭矢,直奔主仆二人而去,白桦机敏地抱住小少爷转身避开,原来黎是梁已经命侍卫对南诏使团下了杀手,缠斗中误伤不少平民百姓。   这人竟然如此大胆,他爹就是有一百条命也禁不住他这么造啊。   南诏使团也不是吃素的,不过瞬息之间,一阵奇异的花香袭来,无数只虫子爆发似地从那些人的袖口中飞出。   这就是法术攻击和物理攻击的对决。   前世沈雪枫就怕虫子,现在倏然看见白花花肉嘟嘟的虫子密密麻麻在天上飞,脸色一白,浑身开始无力。   “别看。”   这时一阵微风拂过,沈雪枫眼前一黑,就见一顶坠着黑纱的幂篱落到自己头上。   姬焐不知是何时出现的,他面无表情地看了眼不远处的黎是梁,轻轻一抬手,彷佛是一个很无意间的动作,再回头时便说:“走吧。”   三人还未步出大门,便听见后面响起慌乱的叫喊声。   “少爷,少爷怎么了,为何突然流了这么多血!”   “快,快送附近的医馆!”   沈雪枫出了酒楼,立刻摘下幂篱,心中惊喜不已:“殿下,你真的出来找我了。”   今日姬焐穿了一身玄色的衣衫,简易又干练的箭袖上套着一个略显怪异的铜色护腕,他的装束与往日在宫中不同,墨发简单束起,虽然气质仍旧阴郁,但丝毫不影响帅气。   他眯起眼睛:“在外不要叫我殿下。”   “哦,那我要怎么称呼……您?”   姬焐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我的字是湍。”   “好的,好的,”沈雪枫怕惹到他,忙道,“我记住了。”   白桦则乖觉地撑起伞,遮在两人上方,默默跟在后面。   沈雪枫在心里怒赞龙傲天主角姬焐,别看这个主角地狱开局,确实是有两把刷子,说出宫就出宫了。   他好久没去上学,自然是有许多话要问,一路上滔滔不绝问了好多问题,白桦跟在后面生怕这个三殿下因烦躁对自家小少爷恶语相向,但出乎意料的是,姬焐很有耐心,虽然回的话不多,但不至于让沈雪枫一个人自嗨。   沈雪枫还想多跟龙傲天主角培养一下感情,顺便关心一下他最近的生活,便主动提议:“殿……湍兄,你一会儿有没有空啊,我想请你喝糖水。”   姬焐没说答应不答应,只道:“你现在该回府了。”   好吧,这是明晃晃的拒绝。   沈雪枫感觉太久不见,两个人好像又生疏了一些,他想套套近乎,又怕自己表现得太过狗腿。   两人一路沿着街巷回到沈府的大门口,姬焐抱臂停下,瞥了眼沈家威严奢华的牌匾。   沈雪枫实在是觉得今天的会面有些草率,还没聊很久就要结束了,他在心里悄悄叹了口气:“殿下,后日陛下的寿宴……你会去吗?”   姬焐颔首。   沈雪枫松了口气,对不远处的白桦打了个招呼,从白桦大包小包的物品里取出一份糕点来,没什么底气地递给姬焐,“这个殿下收着吧,我们家特别爱吃,好吃!”   “谢谢,”姬焐拎过来,眸色中闪过什么复杂的情绪,“后日见。”   “殿下后日见!”   沈小少爷高兴地回去了。   人一走,姬焐立即面沉如水的走出沈府所在的街巷,走到一处空旷且人烟稀少的小巷里,他终于停了下来。   “滚出来。”   姬焐袖口中滑出一枚微薄的刀片,语气不善道:“你打扰了我和他的见面。”   一阵异香飘过,小巷尽头倏然出现一个蓝衣少年,赫然是方才在酒楼的南诏使者。   那少年望向姬焐手中的刀片,高兴地走上前:“救命恩人,果然是你!你这是什么功法,竟如此厉害,方才我——”   他话还未说完,便着急地双手抱头蹲下来,只见那枚刀片快速自他头顶飞过,将少年的编发削下来一截。   “别杀我别杀我,我真的没有想害你和方才那位小公子……”   少年知道自己引得对方不快,恐惧地退后几步和姬焐拉开距离,此人太过可怖,只要一出手就是杀招,从来不给人留情面。   蓝衣少年又想起那枚命中黎是梁心脏处的刀片,准确狠厉,身后不由得出了冷汗。   “你千万别杀我,我跟踪你们这么久,就只是想认识一下你们而已,方才那是沈府的小公子吧,你要是朝廷中人就更不能杀我了。”   “你,打扰了我和他的见面,”姬焐说着,从腰带里抽出一把软剑,白光凛冽,对准蓝衣少年的头颅,“若不是你……”   蓝衣少年当即闭眼哭道:“别杀我别杀我!我是南诏的七王子尹岚!”   “铛”一声鸣响,那把剑准确停留在他的编发上方。 第11章   沈雪枫回府后,还为姬焐冷漠的态度伤感了半晌,不过这毕竟是养成,养的还是一个厌世系小皇子,暂时急不得。   陛下寿诞大赦天下,举朝普天同庆,宫宴在即,他打算好好准备一番。   因为在此次宫宴上,沈雪枫有机会见到他最崇拜的偶像——尚书令江宿柳。   俗话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倘若他爹沈榄是这清官廉臣中的佼佼者,这江宿柳便是当朝第一大佞臣,沈雪枫当初之所以选了反派阵营,就是因为他太喜欢江宿柳这个角色了!   说他们是反派阵营其实有点儿冤,因为当时内测的玩家们都觉得姬长燃那一支势力才是根正苗红,所以便先入为主地把其余阵营打成反派,但这些阵营之间究竟谁更正义一点,确实不好说。   即便大皇子一党再名正言顺,内部也有腐败与罪恶滋生,在夺皇权这方面大家都一样烂,大哥别说二哥。   江宿柳便是这样一个亦正亦邪的角色,他入仕比沈雪枫的父亲沈榄晚得多,但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年纪轻轻便执掌国务大权。   据传他文采斐然,样貌气质绝世无双,被誉为皇都第一美人,虽身世凄惨,却从不甘居低位,一步步靠自己的能力爬到现在的位置。   当了尚书令后,江宿柳的铁腕政策一度招致许多人的不满,可惜无人敢置喙半句。   因为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抓得住他的把柄——江宿柳只效忠于皇权,他就像一条主动给自己栓上链子的恶犬,锁链的另一端是当今陛下,皇帝要他杀谁他便杀谁,从不手软。   这简直就是沈雪枫梦中完美的偶像模版!   他这辈子的梦想就是培养姬焐上位,把自己变成下一个江宿柳,享受一把挟势弄权的快感。   但这个任务实现起来并不容易,毕竟和江宿柳比起来,他效忠的干封帝不需要养成,抛开个人人品问题不谈,这个皇帝执政十分勤勉,治国理政也有点脑子。   姬焐还是需要养成的,且如何把握他做昏君的这个度,沈雪枫还没想好。   首先,不昏不行,如果姬焐不做昏君,天天996上朝卷死大家,他这个权臣预备役根本没有用武之地;   其次,太昏也不行,整天吃喝嫖赌抽坑蒙拐骗偷,想必皇位还没捂热就要被那些肱骨之臣夥同虎视眈眈的亲王皇子们拽下来斩首了;   就要昏得刚刚好,既不会误国,又不会打扰他们这些臣子搞事情,这才是最完美的状态。   寿辰当日正午,宫中开宴,沈雪枫特意让白桦随身带着笔墨纸砚,跟家里人一同去吃席。   沈府一家四口共乘一辆马车,入宫后永泰郡主便携着沈雨槐去女眷席入座,沈雪枫则跟着亲爹一起走。   一路走来,沈雪枫起码见了十余个别国使团,其中就有前两日在街上偶遇的南诏。   他总觉得有人在盯着自己,偏过头一看,被南诏使团簇拥在中间的蓝衫少年正饶有兴趣地注视着他,两人甫一对视,后者还主动给他抛了个媚眼。   沈雪枫:???   这人怎么一副认识他的样子?明明那日在酒楼他只是远远瞥了这少年一眼而已。   “雪枫,还不跟上。”   沈榄已走到太和殿门口,转身看了眼站在原地一脸懵逼的儿子。   “哦,来了爹。”沈雪枫只觉莫名其妙。   入座之后,他先是迫不及待地在那群皇子里查找姬焐,果不其然在一个角落里看到了他。姬焐穿得仍旧很不起眼,木讷地坐在那里,同宫外遇到的他很不一样。   不知是不是大半月没见的原因,沈雪枫觉得自家的昏君苗苗好像又长高了,虽然气质还是很阴郁,但不像之前那么可怖。   随后他又看到了十公主姬灵,听说她上次梦魇受到惊吓以后大病一场,这么一看还真是,脸都瘦了一圈儿,精神状态也没之前那么好。   再然后,贵妃、皇后、太后……一个个地接连入席,每出现一个品阶比他爹高的,沈雪枫便要站起来行礼,像他父亲这般二品尚书,还是要乖乖看领导们的脸色。   按照咖位,最后一个就是干封帝了,除太后外,整个大殿夥同各国使团皆站了起来。   沈雪枫悄悄打量过去,惊喜地发现偶像就在干封帝身后!   皇帝刚从议事殿赶来,脸上挂着和善的微笑,他身后跟着的正是尚书令江宿柳与长公主姬映秋,这两人一个英俊一个美艳,一左一右并肩而行,看得沈雪枫眼睛都直了。   偶像比他想像得还要俊美,这挺拔的身姿,优雅的气质,宛若仙子的白衫,开口时声音如玉石相击沁人心脾。   长公主姐姐也好看,她额上的梨花钿清丽婉约,笑起来又颇为妩媚,别有一番风情。   皇帝登上御座,姬映秋坐在东侧,因她颇有政治才能,故而暂坐太子之位,江宿柳坐在下首,距两人很近。   随后便是干封帝命光禄寺卿讲祝词,众人进酒。   沈雪枫端着酒杯,学着亲爹的样子缓缓饮尽,辛辣的酒液从喉间滚入胃腔,他不由自主地捂住嘴巴开始咳嗽。   大殿如此安静,他爹的座位又距陛下很近,怕引起众人注意,沈雪枫用袖子掩住闷咳了几声,小脸都憋红了。   吃饭前的流程十分漫长,很快就到了各位大臣吹牛比的环节。   大喜的日子,作为小弟自然要汇报这一年来在大哥的带领下完成了些什么。先是中书再是门下,因江宿柳不愿发言,尚书六部便各说各的。   沈榄自然也站起来颇为自豪地说了工部这一年的成果,沈雪枫听来听去,觉得这样一个王朝职级完整、井然有序、国祚绵长,还真不是他这个小反派想怎样就能怎样的。   终于轮到藩国及邻国派代表发言了,按照剧情,南诏挑衅完以后,姬长燃会主动站出来说话。   知道剧情再看戏就失了乐趣,沈雪枫边剥坚果边等,果不其然看到南诏的使臣站了出来。   同他一样,席中的姬长燃也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一切都如他梦里那般,渐渐往预想的方向发展……   前面叽里呱啦说了一堆暂且不表,可那使臣后面话锋一转,说出了令大家都意想不到的话。   “……我南诏此次前来也是想以友好的态度扩大通商范围……但……酒楼……出言不逊……伤害我们小王子!您身为大姬的皇帝,可否给我们一个解释?”   沈雪枫眨眨眼。   剧情怎么和想像中不一样?他耀武扬威的态度呢?拽得要死的气势呢?   难道因为他前两日踏入酒楼,导致剧情线更改了?   沈雪枫还不知这是好是坏,心里有些惴惴不安。   斜对面筵席上的姬长燃闻言也是皱了皱眉。   这里怎么和梦境有出入?   干封帝并未因南诏使臣的控诉而改变脸上的笑容:“忠武将军何在?出来说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他话音未落,一蓄须中年男人憔悴地走出,三两步走到沈雪枫附近的位置,扑通一声跪下开始痛哭。   “陛下可要为臣做主啊,前两日臣险些痛失爱子,犬子是有些顽劣,可南诏何至于做到这种地步!”   南诏使臣则说:“黎大人少在这里装蒜!你儿子冒犯了我们小王子,这若是在南诏,死不足惜!”   “死不足惜,便真要让他去死吗!”   黎昌态度比他更差更凶,从沈雪枫这个角度看去,他口沫飞溅脖颈通红,吼声震天,差点把他耳膜震破。   咋了这是?   沈雪枫疑惑,明明那日是黎家纨袴不敬在先,怎么这黎昌如此委屈?   “陛下,南诏人对犬子痛下杀手,放出毒虫将犬子蛰得浑身是伤不说,还使暗器直接伤及他心腑!犬子只是对南诏小王子言语不敬,可谁知道他这两天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大殿瞬时安静下来,众人面面相觑。   这下懵逼的是南诏小王子尹岚了。   虫子是他放的没错,但是那又不致命,他们现在还在大姬的皇都,如无必要不会惹是生非……但是那致命伤真不是他干的啊!!   一口大锅扣在尹岚头上。   是那个人,对,那个人肯定就在殿中,他要把他找出来! 第12章   这时干封帝开口了:“七王子,黎大人说的是否属实?”   尹岚当即站起,一脸不服气:“是黎府侍卫先对我们动手的,我气不过便放了虫子,何错之有?至于那伤及心腑的暗器与我南诏无关,这个罪我不认。”   黎昌气的胡子都歪了:“你不认?!那日在街上只有南诏人与我儿起了冲突,不是你们南诏是谁!”   “我南诏最擅用毒与匕首,当时状况混乱,怎么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对你儿子下手?”   “至于那个人是谁……”   尹岚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投向对面的沈雪枫。   他不知道那玄衣少年的姓名,但却能认出沈府的少爷,只要把这个沈少爷供出来,想必那个人也能现身了?   和他对视的沈雪枫:……啊?   看他干什么,他只是那天围观的吃瓜观众,真的什么都没做!   与此同时,在暗处观察着一切的姬焐仍静默地坐在那里,手指轻轻点着桌面,视线紧盯尹岚。   尹岚正在思索要不要把这个无辜的沈少爷牵扯进来,忽觉殿前微风一吹,后背一凉,脑海里莫名想起那天小巷里悬在他脑袋上的那把剑。   ……要不算了,那日只是跟踪一下就差点被那个少年砍死,现在要是把沈少爷供出来,估计会惹来更大的麻烦。   黎昌质问:“七王子怎么一直不说话?莫不是在想如何狡辩?!”   “我没什么好狡辩的,此事确实不是我做的,希望陛下可以明察。”尹岚哼道。   他二人又吵了好几句,干封帝才缓缓道:“既然如此,此案便交由大理寺卿查办,七王子请放心,在使团离开大姬疆域前,朕定会给你个交待。”   这件事便暂时告一段落。   剧情到这里拐了个弯,突然又走向正轨了,南诏国按照既定情节发起挑衅,不过因为有了黎是梁当街调戏尹岚这件事在先,南诏的态度比想像中更加不敬。   果然,在使臣的撺掇下,尹岚自信抬头,决定向大姬的皇子们发起比试,正当小辈们面面相觑之际,姬长燃主动站出来接受南诏的挑战。   沈雪枫这才松了口气,放心地咳嗽两声。   刚刚他真以为命运女神要祸害自己这个外来者了,没想到剧情冥冥之中还是步入了正轨。   好,真好啊。   沈雪枫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周身放松下来,递到嘴边喝了一口。   “大殿下果然胆识过人,不过我今天并不想同大殿下比试,抱歉,我心中早已有了人选。”   “噗——咳咳……”   沈雪枫被热茶呛到,一瞬间引起周围人所有的注意。   就连江宿柳都向这里淡淡瞥了一眼。   沈榄连忙露出抱歉的表情,一边给儿子顺气一边低声警告:“喝慢点儿,平时交给你的礼仪呢!”   听了尹岚的话,干封帝露出兴味的表情:“哦?除玄炎外,朕的子女都在这里了,不知七王子想与谁比试?”   他共有九子十三女,乍一看去乌泱泱全是人,尹岚的视线在其中快速掠过,嘴唇微勾。   “那位坐在角落里的皇子,对,就是你,我想跟你比试。”   沈雪枫一看尹岚指的是姬焐,手一抖,茶杯差点掉地上。   有没有人能告诉他为什么剧情线又开始往错误的方向一路狂飙,本该是姬长燃的主场,尹岚却挑中了姬焐。   不止沈雪枫震惊了,太后皇后、百官大臣全部震惊了,就连一向情绪很稳定的江宿柳面容也有所波动。   这个尹岚倒是惯会挑对手,知道挑年纪小的胜之不武,便从年纪稍大的几个皇子里选了个最好欺负的。   干封帝也没绷住:“七王子,你确定?”   尹岚颔首:“我确定,我觉得他看起来很强很厉害。”   南诏国的小王子兴许不了解姬焐,可他们自己又怎会不清楚,姬焐这卑贱不受宠的废物样样不如姬长燃,选他就相当于把脸送出去让南诏踩。   姬长燃适时开口:“七王子不要以貌取人,我这三弟性格较冷,实在不擅与人打交道,你这样贸然提出,想必他不会同意的,三弟你说是不是?”   全场目光整齐划一。   “……”姬焐垂眸,瞧上去十分谦卑恭顺,“皇兄说的是。”   “我听闻大姬一向注重皇室后代的培养,自小便教导皇子公主琴棋书画、礼乐射御,”尹岚说,“既然如此,我随便点一位年纪相仿的皇子也并不影响什么,毕竟大殿下你会的……这位三殿下也应当会,不是吗?”   “不过大殿下若是执意要比,我也奉陪,但我唯一的心愿就是能和这位三殿下比上一场,还望陛下成全。”   大姬王朝的人无不心虚,这三皇子压根就没人教导过,谁知道比试能比出个什么东西。   这毕竟是皇帝寿辰,这么多国使者看着,要是输了丢人能丢一年,干封帝紧蹙眉头:“既然如此,长燃,你和……老三一起。”   “是。”   列位在东西庑的四品以下官员丝毫不知大殿上发生了什么事,只听说南诏国的小王子要找皇子比试什么东西,很快他们便见姬长燃和小王子一同走出……身后竟然跟着那个不受宠的姬焐。   一时间,大家都议论纷纷。   姬焐从头到尾都颇为逆来顺受,他今日穿着单薄的墨色长衫,简易的腰带勾勒出高挑的身形,虽比姬长燃小一岁,但身量与他平齐,单论样貌则更不在话下。   这是朝中大臣们第一次在阳光下正眼打量这位三皇子,过往十五多年,他们从未关注过。   殿上的干封帝盯着姬焐,不悦地质问长公主:“秋儿,为何不给他多准备些衣服?”   当然,这并非心疼,纯粹是因为姬焐的衣着丢了皇家的脸面。   姬映秋心道这也不归我管啊:“儿臣忙着处理政务,鲜少随皇后娘娘协理六宫,实在不知三弟的境况,不过想也知道……三弟他这样的身份,内务府那帮狗仗人势的自然不会太上心。”   干封帝若有所思。 第13章   所有人都紧盯殿前这三名少年的一举一动,沈雪枫心里那种不安的感觉更明显了。   他现在最害怕的是姬焐要给姬长燃做炮灰。   游戏原剧情中姬长燃的实力很强,尹岚也差不了多少,姬焐目前究竟处在什么水平,恐怕没人清楚。   “不知七王子想比试什么?”姬长燃问。   尹岚比了一个射箭的动作,眼神却只在姬焐身上转:“当然是……你们最拿手的射术咯。”   内侍们将弓箭呈上来,又分别按照远近不同的距离将四个靶子在殿外摆好。   尹岚提议:“既然是三个人比,那不如就比车轮战如何?既考验力量与耐性,又要讲究准头,两位殿下没有异议吧?”   姬长燃从未和人比过车轮战,但他每日勤勉练武,自然不会惧怕:“那便如七王子所说。”   尹岚先上。   别看他长着一张娃娃脸,实际上力大无穷,不论换多重的弓都能一箭击中靶心正中央,前后四个靶无一失误。   随后是姬长燃,他的成绩一向都是皇子之中最好的,拿下前四箭也不是什么问题。   百米开外的内侍一路小跑进入大殿报了两人的成绩,干封帝眉目舒展,皇后则欣慰地说:“长燃这么多年箭术从没落下过。”   虽然殿前众人都没提到过姬焐,可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瞟向他,看着他搭箭对准靶心,好似自己的心也悬在那枚箭尖上一般,屏住呼吸——   姬焐不紧不慢地拉开弓,连发四矢,虽有些微失误,却并未落在靶心之外。   大家舒一口气:呼,还好还好。   尹岚挑眉,似乎对姬焐的表现不是很满意,但他身侧的姬长燃眸子里却闪过一丝惊讶,这已经远远超出他的预料。   第二轮十二支箭射出后,仍无人失误。   第三轮,第四轮……   尹岚彷佛不知疲倦,又像是和姬焐耗上了,硬要让他把真实实力发挥出来,一直状态满满地比到第二十轮。   此时已经过去一个多时辰,再丰盛的筵席也该吃完了。   姬长燃因先前的轮次过于注重准度,有些体力不支,在这轮比试中偏了靶,他自责万分,回到殿内主动向干封帝请罪。   但因全场的注意力都放在姬焐身上,也没有人要指责他什么,干封帝摆摆手,颇为慈爱:“长燃不必自责,你能比完八十支箭已经很好。”   “……是,父皇。”   姬长燃俊秀的额上都是细汗,入了座,左手方拿起桌上的茶杯,便看到自己的手在轻微地颤抖。   一股无名火顿从心起。   他抿唇盯着那个殿外站得笔直的姬焐,眸光稍侧,便看到斜对面沈雪枫满是担忧的目光,再看满殿的妃嫔臣子、各国使臣,无一不在关注着这场比试。   他实在不能忍受自己比不过姬焐。   姬长燃捏紧茶杯,告诉自己,不管是谁,只要能为大姬夺胜就好,姬焐即便在此次寿诞上出彩,也并不会撼动朝局一丝一毫。   殿外的尹岚也有些撑不住了,此时正是未时,炎日高悬,他这样娇生惯养的小王子无法忍受如此暴晒,但偏过头一看,姬焐仍旧一脸云淡风轻,每一箭都控制得恰到好处,既不会过分准确,也不会落在靶心外。   这人到底是什么做的,不嫌热不嫌晒,次次发力就如复刻一般分毫不差。   又比了七八轮,尹岚蹿入殿内大叫道:“我不比了我不比了!我认输!”   满朝哗然。   竟然真赢了!   将近两个时辰的比试,竟然叫三皇子给赢了?   如此看来,这三皇子也不全然是传言中所说的废物,接近一百二十支羽箭例无虚发,显然实力不俗!   可惜就可惜在他的生母只是一个暖脚婢,即便再优秀又如何,大臣们互相眼神交流,眼观鼻鼻观心。   “皇室中果然不乏能人,我等十分敬佩,”尹岚被晒得晕沉沉的,老实认错,“此番比试是我输了,望陛下给我一个机会,能让我时时入宫向三殿下请教射术。”   “这是自然,”面子找回来了,干封帝愉悦道,“若不是玄炎此时尚在边关,朕定要让七王子同他也比试一番,玄炎一向是武功最好的。”   尹岚看向身后的姬焐:“我觉得三殿下就很不错,陛下也不必舍近求远。”   “无须七王子提醒,”干封帝说,“来人,让老三的座位再靠近朕些,朕重重有赏!”   姬焐垂眼,掩下眸中闪过的讥讽与不屑,再抬头时,只淡淡地勾唇:“……谢父皇。”   这是他第一次说出父皇这两个音节,过去将近十五年,座椅上的男人从没有像今天对他讲过如此多的、如此惹人厌的废话。   姬焐摸了摸袖中的刀片,指尖轻抚着,心里不知翻滚着怎样的恶意。   满朝文武都很兴奋,毕竟三皇子可是陛下众多子女中最不受宠的一个了,像他这样的人都能打败南诏小王子,岂不是说明其他皇子公主们实力也不在尹岚之下?   他们好似完全忘了姬长燃的失败。   圣上龙颜大悦,命光禄寺再设晚宴,邀请各国使团在宫中歇息,又留下了二品以上重臣。   到了晚上,姬焐仍坐在他身边,酒过三巡,干封帝喝得酣畅,总算放了人。   他步出太和殿时,天上疏星朗月,惠风和畅。   姬焐方踏上一旁的小路,便撞见前方的回廊下有人在交谈,那声音由远及近地传来。   “尚书令大人,我特别特别地崇拜你……能不能给我签个名?”   是沈雪枫的声音。   听到这,姬焐微顿,再看过去时,只见那个小影子身侧的白桦捧着笔墨宣纸,恭敬地递给江宿柳。   后者轻笑:“签名?沈小公子是想让我在纸上留下自己的名字?”   “嗯嗯!”   姬焐眯起眼睛。   即便看不到表情,脑海里也能想像出沈雪枫笑起来的样子,杏眼弯弯的、晶亮亮地看着人,双颊露出浅浅的梨涡。   他对谁都能笑成这样子吗。   对谁,都能如此贴近、和颜悦色地讲话……   对江宿柳是,对姬长燃是,对自己也是。   姬焐袖中五指收紧,死死注视着少年的背影,连眼中露出浓烈的不虞都毫无所觉。 第14章   沈雪枫得了签名后爱不释手:“谢谢尚书令,回府后我就让人裱起来挂在房中。”   江宿柳微微一怔:“不知沈小公子裱起我的签名是何用意?”   “自然是要时时以尚书令为榜样,”沈雪枫说,“尚书令治国理政如此优秀,以后我也要做一个像尚书令一样的能臣!”   江宿柳听罢,不由失笑:“纵然臣子有雄才大略,也要得明君赏识,我能有今天,也是因为得陛下青睐。”   即便知道这个大佞臣心里压根不是这么想的,沈雪枫也配合地点头:“等我长大了,也会学着像尚书令一样,辅佐我的君王。”   江宿柳觉得沈府这位小少爷心思单纯可爱,便又鼓励了他几句,两人在回廊分开。   人走远了,姬焐抱臂倚在廊柱上,看着那个小影子走路都带着雀跃,心中微沉。   他长睫微垂,遮掩住眸子里的情绪,直到沈雪枫消失在视线里,他的目光仍落在那处,胸腔中升腾起一丝躁郁的愠火。   沈雪枫以后想做江宿柳那样的人,他心中已有合适的辅佐人选了?   他到底想做谁的近臣。   难道他真想同江宿柳一般,与皇帝同出同入,朝务繁忙时吃住都要同皇帝一起留在太极殿。   啧,真是讨厌。   姬焐毫不怀疑,如果沈雪枫口中的‘君王’此时出现在眼前,自己会一刀将他杀掉。   他对那个位置并无兴趣,可是怎么办呢……一想到沈雪枫长大以后会对坐上皇位的那个人如江宿柳一般谄媚,心里就止不住地涌出杀意。   姬焐从幼时到现在,只自发地萌生过一种欲丨望,就是杀戮。   所以,即便他如今生出过其他陌生的、无法解决的情绪,最后也会通过这件事来解决。   谁要是敢做皇帝,他便杀了谁,如此一来,沈雪枫还要怎么做江宿柳那般献媚讨好的人臣?   月华流泻,照出姬焐指尖那枚反着冷光的刀片。   他看着那微薄的刀刃,唇角微勾,像是呢喃似的,古怪地说:“现在后悔也晚了,已经没有你的回头路了。”   这个世界上属于他的东西很少,可一旦有什么被他占有过,就绝不许任何人染指。   无一例外。   沈雪枫回府之后,连忙让白桦把这幅字挂了起来。   他今夜在筵席上喝了点酒,左右睡不着,便壮着胆子去敲开亲爹的书房,好一阵央求才让沈榄准许自己继续去崇文馆上学。   夜里躺在床上,满脑子翻来覆去都是姬焐射箭的英姿。   今日他在殿前得了陛下赏赐,应该是个好事吧。   起码在各国使团未离皇都之前,宫里那些看人下菜碟的仆从再不敢对姬焐不敬,那些皇子公主们想欺负他也要审时度势。   这正是沈雪枫想要的,他想让姬焐和其他皇室后代一样平起平坐。   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实现了。   不过这个南诏小王子对姬焐的执着态度实在是有些奇怪,殿前认输也认得干脆,好似早就认识姬焐一般。   唔……那要是陛下也这么觉得怎么办?   沈雪枫想到这里脑子就转不动了,但他知道即便陛下命人去调查姬焐也不会查出什么可疑之处。   若是真要查,那就让他查!   反正姬焐0级新手村开局,没有母族,朝中无亲信,从小到大更无人与他交往过密。   这样干净的背景,他就不信陛下能查到姬焐敛藏锋芒卧薪尝胆的证据。   沈雪枫翻了个身,脑袋沉沉的,困意浓重。   他还有好多事没想明白,比如为什么姬焐能把姬长燃出风头的机会抢过来,毕竟他不认为自己偶然间踏入酒楼便能让尹岚莫名其妙地盯上姬焐……   自然,他也不知道,姬焐那一枚小小的刀片究竟改变了多少剧情。   翌日,沈雪枫起得有些晚。   吃过早饭,他晕乎乎地步出寝屋,春日里耀眼的阳光将他的眼睛晒成浅棕色,沈雪枫畏光似地闭上眼睛,一旁的白桦立刻将伞撑了过来。   “少爷,还是打一下伞吧。”   “谢谢。”   沈雪枫转过身对他笑了笑,还没走几步便踉跄了一下。   白桦当即扶上去:“少爷是否有身体不适?不如今天先告假……”   “应该只是宿醉头疼,”沈雪枫揉了揉太阳穴,“我没事的,还是去崇文馆吧。”   路上他又靠在马车上睡了一会儿,睁开眼就到了皇宫,沈雪枫打起精神,兴致冲冲地走进学堂,他知道姬焐一定到了。   果然,姬焐就坐在那里,两人甫一对视,沈雪枫心跳加速几瞬,立刻主动打招呼。   “殿下!”   他提起衣摆,在姬焐身旁坐下来,像往常一般客套:“殿下昨日真是一骑绝尘,我还想恭喜殿下呢,可惜殿下同陛下离得那么近,我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   找不到合适的机会?   姬焐不紧不慢地想着,倒是有机会单独去找那个江宿柳说话。   沈雪枫并未觉察到他的不对劲,忽然抬头凑过来,贴近姬焐,低声问:“还有就是……我不在学堂的这段时间,殿下没有遇到什么麻烦吧?”   比如有人欺负他了之类的。   少年身上那阵舒缓浅淡的香气不自觉地勾走了姬焐的注意,闻言,他也俯身移到沈雪枫耳边,唇角快要粘贴少年的耳垂:“难道,你能替我报仇?”   热气喷洒,沈雪枫不自在地瑟缩了一下:“还、还真有啊,直接替殿下出气可能做不到,但是,背地里从长计议的话,也是可以的。”   姬焐轻轻颔首,声音懒洋洋的:“好啊,那日后我便要全仰仗你了……雪枫。”   雪枫二字被他咬得很轻,落在当事人耳中,心里却是一荡。   这是姬焐第一次私下里喊他的名字,沈雪枫不知从何而来一股责任感,担保道:“殿下放心,敢欺负你的以后都没有好下场——”   两人正说着,学堂里陆陆续续走进来很多人,那几位皇子还是同往日一般眼高于顶,颐指气使的,但伴读们并没敢像往常一般瞧不起角落里的姬焐。   毕竟在寿宴上,确实是他替大姬保住了颜面。   甚至十公主进来的时候还破天荒地低头打了招呼,精致苍白的小脸挤出一丝笑,声线颤抖:“……三皇兄。”   沈雪枫从她憔悴的神情中瞧出对姬焐的恐惧,她为什么会害怕姬焐?   今日恰好是礼部尚书古宁止与尚书令一同讲学,姬灵来学堂就是为了蹲点等江宿柳的,她见姬焐一副对自己爱答不理的样子,不由松一口气,转身快步走到第一排坐下。   上课时,那一身月白的江宿柳果然来了。   不止姬灵,学堂里所有的女孩子都默默地将视线放在他身上,一听到江宿柳那温润的嗓音开口讲话,沈雪枫就跟着了魔似的,即使坐在最后一排也自觉挺直腰板认真听课。   不过众人对他的态度也很两极分化,譬如课间时沈雪枫就听到前排两个世家子弟凑在一起小声说江宿柳是个奸臣,害的他们爹如何被陛下罚去陇右道做了几个月苦力之类的。   沈雪枫刚想辩驳两句,这时却突然有两名内侍迈进来,走到他们最后一排的座位旁俯首低眉。   “三殿下,齐国昌阳王世子、吐蕃大王子与南诏七王子正在殿外等候,说是要请您去马场。”   声音不大,但附近的学生都听到了,好奇心驱使下,他们纷纷竖起耳朵偷听。   姬焐倒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这可是在陛下面前刷脸的好机会,沈雪枫见他没有动作,便说:“殿下怎么不去?”   姬焐面无表情地反问:“你似乎很希望我去?”   沈雪枫感觉他心情不是很好。   没道理啊,明明上课前还不是这样的。   “来者是客,他们进宫来找你,不就是为了见殿下一面吗,”沈雪枫劝道,“殿下可以先去,届时我帮殿下向尚书令请假就好,他不会说什么的。”   能和那些人打好关系也不错,日后登基了,大国之间邻里关系也是个问题。   姬焐冷眼看着这个小伴读一整节课眼睛都黏在江宿柳身上,此时听了这话,讥嘲地勾起嘴角:“不必了,雪枫如此好学,我若是逃课岂不显得不求上进。”   他摆摆手,对着内侍道:“我今日只待在学堂,哪儿也不去。”   “——殿下殿下,”沈雪枫一把拉住他的手臂,“殿下冷静,我只是想为殿下分忧,没有别的意思,有我在这里记笔记做作业,殿下大可以放心出去应酬。”   可惜他越这么说,姬焐就越是要同他反着来。   “我已说了,在这里同你一起听课,”姬焐阴恻恻地道,“怎么,你要替我做决定?”   虽只有轻飘飘一句话,沈雪枫却觉出他身上莫名阴鸷慑人的威压与气场,当即怂了:“好好,不去就不去。”   好吓人,怎么说着说着就生气了。   因姬焐在这里坐着,时不时用冷冰冰的眼神注视着自己,沈雪枫不敢再有什么其他的想法,连上前去找尚书令说话的胆子都没了,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姬灵一直围着他转。   散学时,学生们兴高采烈地冲出了学堂,江宿柳身侧的书僮为他收拾好书本,这时姬灵又凑上来。   “宿柳哥哥,过几日郊游踏青,你能陪灵儿一起去玩吗?”   江宿柳淡淡一笑,藉口拒绝了,临出门时,他脚步微顿,停下来给最后一排的沈雪枫打了招呼。   “沈小公子,”他笑道,“明日见。”   此话一出,在场两个姓姬的兄妹脸色都是一沉。   姬灵亦步亦趋地跟在江宿柳身后,狠狠地剜了沈雪枫一眼,二话不说地提裙走了。   身侧的姬焐声线凉凉的:“你同尚书令关系真是不错。”   沈雪枫:“……”   另一边,江宿柳出了崇文馆,并未直接回府,而是坐上太极殿派来的一顶软轿,一路乘至御书房门口。   正在等候的内侍一见他下轿,立马拖着圆滚滚的身子迎上来,脸上的褶子随笑容加深:“江大人您可算来了,陛下正在里面批摺子呢。”   江宿柳点点头,面有为难之色,他转身看了一眼,道:“方才十公主一直在轿后跟着,现下不知何处去了,若是公主也到了太极殿,劳烦公公能帮我周旋一二。”   “江大人您尽管放心。”内侍替他推开御书房的门,随后又小心翼翼地关合上。   殿中四角瑞兽熏炉散发著淡淡的龙涎香,干封帝单手支额,眼皮也未抬,直接发问:“先前让你同秦御史调查赣南道动乱一事可有结果?”   江宿柳垂手行礼:“据密探来报,应是有人暗中指使山贼在雷州作乱,只要陛下一声令下,荆国公便能立刻带兵撤出陇右,前往平定。”   “他与霍忠候分庭抗礼,目前不可调动,”干封帝道,“方才户部又递了摺子,江南道益州水患,灾银迟迟未抵,流民一齐涌向赣南道,长此以往,江南、赣南边城必会与南诏合作,一同反姬,若是这两桩案同时交予你,你能否办好?”   江宿柳只说:“只要是陛下吩咐,臣自当殚精竭虑。”   干封帝示意他不必多言,思索良久:“罢了,朕留你在皇都还有别的用处。若是派一名皇子去……爱卿认为谁更合适?”   这……   江宿柳沉思:“臣知道陛下良苦用心,想借此事锻炼几位殿下,但赣南一带险象迭生、危机四伏,目前除了戍边的四殿下,恐怕无人能安安稳稳地回来。”   “玄炎不可,”干封帝否定,“他祖父任司徒如今气焰嚣张,被皇后的人盯得很紧,若是让玄炎平定动乱,皇后不会甘心让长燃吃这个亏。”   君臣二人静默一瞬,干封帝接着叹息道:“长燃这年纪是该出去历练一番,可惜他太浮躁,以为什么都是自己的,不争不抢便能落到自己手里。”   “臣倒不这么认为,”江宿柳缓缓说,“昨日在殿前,大殿下不也主动争取了么?”   见干封帝没说话,他又循循善诱一般开口:“臣看大殿下与三殿下一个抢,一个让,可见大殿下并不是不愿争抢的人,端看他想不想要。”   干封帝皱眉:“朕听闻今日那齐国的昌阳王世子也去崇文馆找了三皇子?”   “正是,不过三殿下并未同那几人见面,”江宿柳说,“三殿下在宴会前并未与外族使团有过交集,千秋寿宴那场比试,应当不是刻意为之。”   干封帝仍未瞧他一眼,只是换了份摺子:“他一个从未受到过重视的皇子,如何能有如此高超的箭术,连长燃都比不及。”   “三殿下定然有他的过人之处,”江宿柳神秘莫测地微笑,“大殿下豢养的死士都未能叫他受伤,可见三殿下与‘废物’二字相去甚远。”   听到这,干封帝才有些讶异:“长燃这孩子一向谨小慎微,竟也有如此坐不住的时候。”   江宿柳但笑不语。   见干封帝没说话,他继续道:“所以,陛下想培养大殿下的机会来了。”   干封帝终于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江宿柳轻声问:“陛下以为,三殿下去雷州如何?” 第15章   御书房安静了好一会儿。   干封帝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江爱卿,你在拿朕寻开心?”这是他生气发怒的表现。   江宿柳微微拱手,不卑不亢道:“臣只是在为陛下分忧,大姬一向河清海晏,几位殿下自小在宫中长大、历练不足,并不懂得居安思危,这是实情。”   干封帝冷冷地看着他。   “陛下又不常管他们的功课,臣身为老师,自以为对几位皇子的脾性颇有了解,”江宿柳娓娓道来,“眼下除大殿下与四殿下外,其余几位皇子均无争储的心思,臣知道,陛下苦于年轻一辈中无可用之人来与长公主抗衡。”   “眼下您刚好有一枚最好用的棋子。”   “你是说这个老三?”干封帝似是陷入回想,“朕记得他的名字是——”   “焐,”江宿柳答,“擅用三殿下还有一个好处,他对皇位构不成威胁,只要您动了这枚棋子,朝局定然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届时,何愁不能在您的子女中发现一个可用的储君呢?”   无母家势力相助,姬焐就算再有能耐也活不到登上皇位的那一天,但他壮大起来,却可以做皇储的试金石,即便死了也无甚可惜。   干封帝思忖一番,最终还是道:“此事还是容后再议。”   江宿柳也不急于一时便能说动皇帝,只笑着说是,他正待要退下,忽听座上的皇帝吩咐:“这几日命他好好招待使团,不可怠慢南诏。”   “臣定将这话给三殿下带到,请陛下放心。”   江宿柳行完礼,从御书房出来看了眼四四方方的天,忽觉周身轻快,心情愉悦。   仲春到了,天气多变,说下雨就下雨,恰如这春日正是万象更新的季节,前朝后宫自然也该一样……是时候清洗一番。   皇都四季分明,一入春,学堂里的暖炉就派不上用场了,沈雪枫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全叫宫婢撤走,只留了一张桌案给他。   每天看着姬焐忙于奉旨应付南诏的小王子,一时之间脱不开身,沈雪枫自己一个人坐在学堂里也觉得颇为无聊,当他听到座位前排英国公世子范青河邀他一同去皇都近郊春游时,想也没想就立刻答应了。   那日正好是旬假,沈雪枫一早便起来收拾东西,待他整装从寝屋里走出,便看到对院的沈雨槐一身艳红的骑装,英姿飒爽地朝外走。   “姐姐,”沈雪枫好奇问道,“今日不用上值,你为何要穿成这样子?”   “我同长公主约好了一起去近郊骑马,”沈雨槐看了眼精心打扮的弟弟,“你这是又要去哪儿?”   “哦……同窗也约了我去春游。”沈雪枫说。   姐弟二人在前屋厅堂简单用了些早食,两人甫一出府,便见府前宽阔的青石路已经被长公主的仪仗占满,那粉黛色的精致香车被风吹拂起珠帘,姬映秋妖娆的面容露出来。   她看到沈雨槐,先是微微一笑,目光落到沈雪枫的脸上,便问:“雨槐身后这位……是沈   小公子?”   “正是,”沈雨槐牵来自己的骏马,利落地翻身上去,居高临下看着少年,“你是想跟我同骑,还是想坐车?”   “我——”沈雪枫犹豫不决。   这时,姬映秋挑眉看过来:“若是顺路,我们两个可以送你一程,如何?”   沈雪枫不太敢和长公主坐一辆车,他若是坐在一起心理压力会很大,于是对着姐姐嗫嚅道:“我自己坐沈府的马车去,行吗?”   沈雨槐正要说什么,便见长公主那双美目盯着沈雪枫,笑道:“沈小公子不必客气,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的,怎么现在如此生分了。”   任凭沈雪枫如何推拒,最后他还是上了长公主的香车。   珠帘摇晃,响动清脆,沈雪枫与姬映秋对坐着,不由有些害怕。   “别紧张,”姬映秋柔声安慰着他,视线却是瞟向窗外盯着沈雨槐的侧脸,“你姐姐近日上值忙不忙?”   沈雪枫点点头:“还好,现在有许多外族留驻皇都,姐姐确实比以前忙了。”   姬映秋像是随意一问,也没接着说下去,带着环佩的手拎起茶壶,给他倒了一杯:“喝点茶吧,听说今日我那些弟弟妹妹们都要去皇郊踏青,他们素来爱闹,你身体又弱,若是见了他们,记得离远一些。”   沈雪枫乖巧地双手接过茶杯:“谢谢长公主。”   “别这么叫我,你小时候还叫我秋姐姐,怎么现在便忘了?”   姬映秋敛起笑容的时候颇有一股上位者的威压,这种气场同姬焐的截然不同,却让沈雪枫也紧张起来:“好,好的。”   “你今日又是和我那三弟去玩儿吧,”姬映秋有一搭没一搭地道,“你很喜欢他?” 第16章   沈雪枫一时语塞,局促地说:“也没有,其实,我今天出来不是和三殿下一起玩儿的。”   “哦?不是吗,”姬映秋似笑非笑,“那你不怕三殿下知道了会生气?”   三殿下会生气吗,沈雪枫愣住,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小声道:“这个,三殿下应当不会的吧。”   姬焐这几天鲜少与他说话,一开始沈雪枫想主动邀请他一起出去玩,但在宫中转来转去总找不到人,等了两天便放弃了。   姬焐应该不会知道的吧,他平时好像没有这种闲心思出宫游逛,最近又这么忙,应该不会关注自己的行程。   不过,自己一个人出来踏青没叫他,好像是有点儿不仗义。   沈雪枫心不在焉地想事情,也就没有十足的精神应付姬映秋的话,不过少年人正是喜玩喜闹的年纪,过不久他的注意力便被车窗外风和日丽的景象吸引了,眼睛里重新荡起笑意,什么烦恼都忘了。   他的所有反应被姬映秋看得一清二楚,等到马车驶入郊原柳堤,小侍们将沈雪枫迎下车,姬映秋便摇着她那把镂空牡丹花檀香小扇,跟在身后对沈雨槐道:“你弟弟这性子倒是单纯。”   “这个词换一个意思就是易受骗,”沈雨槐可不觉得这是什么好话,“你瞧瞧他哪有一点成熟的样子?”   两人盯着沈雪枫欢快的背影,只见他撑着伞向河岸边走去,桥上游人如织,络绎不绝。   “白桦,”沈雨槐唤道,“去跟着少爷,有什么事直接传信给我。”   马车后一个身影听到传唤,迅速消失了。   今日踏青是英国公世子范青河攒的局,他到得最早,此时正在同几个崇文馆的好友打水漂,远远看见沈雪枫那把熟悉的青伞,隔着一段距离便喊:“雪枫!这里!”   春旬休沐,不少年轻的公子小姐正三三两两的沿河散步,听到范青河这么一喊,不少人停下脚步顺着声音望去。   只见一个肤白唇红的少年匆匆撑伞从他们身边走过,发梢随风轻轻吹起,伞面倾斜,露出那双清澈漂亮的杏眼。   沈雪枫方走到桥上,立刻被几位同窗围了起来,范青河抱臂走来:“说好早点到一起去划船的,你为何来得这么晚?”   “我出门时遇到了长公主,是她载我来的,”沈雪枫不好意思地解释,“公主的车马行得有些慢,所以我来晚了。”   “长公主今日也来了?”   几个少年你看我我看你,有人提议:“长公主现在在哪里?不如我们也去凑个热闹,陪公主一起踏青怎么样?”   “得了吧,你分明就是想看长公主罢了,还找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   他们有说有笑地向桥中央走去,一阵柔风吹过,沈雪枫喉咙发痒,闷声咳了几下。   “没事吧,”范青河没忍住问了一句,这是他第一次离沈雪枫这么近,日光照耀下,他不由感叹,“雪枫,你的肌肤真白。”   就好像他在父亲的仓库里见到   的稀世暖玉一样,如凝脂一般浑然天成,凑近了还可以看到沈雪枫脸颊上细小的绒毛,可爱至极。   沈雪枫也有些羡慕地看了看他那健康的小麦色皮肤:“我若是能像你一样天天出门玩儿,说不定肤色和你同样。”   他的视线越过范青河,只见河中一条条红色的鲤鱼正成群结队地游来游去,便停在桥栏处好奇地往下看。   范青河见他喜欢,便差了个人道:“去将准备好的鱼食取来。”   因他们几人站在桥中央观鱼,长相穿着皆是不俗,便引起许多人的注意,渐渐地,长桥上的游人越来越多,不少人正若有似无地靠近。   沈雪枫支在桥栏上等了一会儿,见那群鱼游得越来越远,便头也不回地问:“鱼食呢?送到了没有?”   这时恰有一袋鱼食出现在他眼前。   身后传来一道陌生的嗓音:“范公子的鱼食还未到,委屈沈小公子先用我的了。”   沈雪枫刚要说多谢,忽地转头,便看到姬长燃正摇着摺扇站在他身后,脱去了那身华贵的衣衫,此时瞧上去比之前温润可亲不少。   “大殿下你怎么……”   “——嘘,”姬长燃利落地收起扇子,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解释道,“我是甩掉那群弟弟妹妹来的,你若是害我引人注意,灵儿他们就要追过来了。”   听到姬灵的名字,沈雪枫果然不再出声,他举着伞后退几步,和姬长燃拉开距离,好奇地往他身后左右看去:“那,其他几位皇子也在这附近吗?”   “他们现下正在游湖,”姬长燃言辞模糊,眸光落在沈雪枫脸上,微微一笑,“沈小公子很关心这个问题?”   “没有没有。”沈雪枫收紧伞柄,指尖用力泛红,忽然不知道说些什么。   范青河他们正在不远处毫无所觉地打水漂,似乎都没有注意到姬长燃的出现,他自己一个人应付姬长燃有些吃力,毕竟两个人之间没什么话题可聊,沈雪枫和他一点儿都不熟。   姬长燃看出他的局促,笑了笑:“沈小公子能否陪我走走?”   “我……”沈雪枫开始想怎么拒绝比较好。   “不需要有什么负担,只当我是寻常人就好。”姬长燃主动取过他手中的伞,两人指尖相触,沈雪枫微凉的指尖擦过他的手背,轻轻拂过,又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   两人结伴而行,向着桥的另一方向踱去。   姬长燃撑伞时微微朝着沈雪枫这边倾斜,风一吹,少年身上的藿香味道与岸边甜甜的花香杂糅在一起,闻着便让人精神舒缓。   他想,若是日后沈雪枫后悔了想远离姬焐,自己可以不计前嫌地接纳他。   这样想着,姬长燃垂眸盯着他的侧脸:“不知沈公子今日是受谁相邀一起出游?”   “是范世子,”沈雪枫答着,视线总忍不住向别处乱瞟,“我们约好了一起划船的,约莫一会儿就会来找我了。”   姬长燃颔首:“刚巧我有一条画舫,沈小公子若是不介意,我们现在就可以去。”   “……”沈雪枫停下来。   此时他二人共持一把伞站在堤岸旁,从不远处的角度看,画面颇为和谐。 第17章   马蹄声声。   自远郊葱郁茂密的草坪策马迎来几个少年,其中一人慢悠悠拽着缰绳,目光放在那座长桥上,一眼便擭见姬长燃与沈雪枫的身影。   见状,他揶揄道:“哎呀,我说什么来着,三殿下带我们向这里走,一定是为了看他那个小伴读来的。”   这人正是那日与姬焐在茶楼闲话的少年,名唤池卿。   自然,他还有第二个身份──齐国昌阳王世子,此次明面上便是与使团一同抵达皇都为干封帝祝寿。   说来也是可怜,他和尹岚数次入宫邀姬焐一同出游,每次都吃闭门羹,直至昨日二人多叫了几个同辈一起相邀,姬焐才大发慈悲地首肯。   还以为真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没想到今日一见,姬焐对这郊原春景没有半分赏玩之意,倒是有人通传沈府的仆从出现了,他才有所动作。   “沈少爷今日也来了?”尹岚调转方向,同池卿凑在一起,好奇道,“世子,你先前不是与我说沈少爷是三殿下的伴读,那他为何又跟大殿下走在一起?”   骑马走在前方的姬焐听到这话,指尖微微收紧缰绳,冷厉的眉眼中晃过不易察觉的阴暗情绪。   “你可别说这话触他的眉头,”深谙姬焐真实面目的池卿好心劝诫道,“只需记住沈少爷与大皇子没有任何关系就好,我这可是为了你好。”   尹岚点点头,若有所思,随后甩鞭作势要追上姬焐:“那我们快去啊,我也想跟这位沈少爷认识认识!”   不远处的沈雪枫丝毫不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已经叫他们几人看得一清二楚,他现在只想找个合适的理由拒绝姬长燃。   该怎么说比较好呢?   如果拒绝得太明显,会不会惹怒他啊。   兴许是老天有眼,正在他愁闷之际,忽听到身后传来范青河一行人的声音。   “雪枫,你怎么走到这里来了,这是鱼食,你尽管拿去喂……”   范小世子手里捧着一个小巧的青花瓷钵,没走两步便发现沈雪枫的伞下还有别人,待看清楚后,他的神色立马变得正经起来。   “拜见大殿下。”他单手将瓷钵藏在身后,弯腰行礼。   其余那些崇文馆的同窗见了也纷纷作势要跟着动作。   姬长燃只觉太阳穴突突地直跳,见状连忙制止:“好了,都不要行礼,今日我们没有什么尊卑之分。”   其中几个少年便收了礼节,如往常一般迎上来谄媚地同他搭话,将姬长燃团团围住。   沈雪枫就是在这个时候偷偷从伞下溜出来,将一个油纸袋放在范青河手里,又把那个小瓷钵接过来:“我就用你的鱼饲去喂食啦。”   “喂……雪枫。”范青河回身,看到他那头也不回的身影,颇感头疼,打开那油纸袋,发现里面装的同样是鱼食,便更觉奇怪了。   姬长燃仍旧撑着那把青伞,面上笑容不变地和大家热络地说着话,实际上心中早已有了怒气。   沈雪枫将他给的鱼食转赠给了范青河,二话不说就走了,避他简直如避蛇蝎一般。   姬长燃深深蹙起眉,百思不得其解。   自己究竟哪里对沈雪枫不好,竟让他如此反感自己。   明明在梦中他二人一见如故,一起扶持着走过了许多年,感情笃深,两不猜疑,可一回到现实,情况又与想像中大相迳庭。   这究竟是为什么?   沈雪枫抱着鱼食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手里轻轻捏了几粒,投入河中。   那簇簇红鲤跃出水面,溅起晶莹通透的水花,又将小脑袋凑到一起争着去吞食。   “别挤别闹,每条鱼都有,”他又扔了一点进去,心情放松起来,“你们都是兄弟姐妹,不可以在水面打架哦。”   鱼儿又怎能听得懂他的话,一个个争先恐后,越来越多的锦鲤向沈雪枫所在的位置聚集。   他喂了一会儿,颇为自得其乐,目光瞟见河心中央几条渔船,又羡慕地自言自语起来。   “唉,方才若是答应大殿下一同去游河,说不定我现在已经在船上了。”   这时,头顶上方传来一道戏谑的嗓音:“哦?那你为何没答应呢?”   “哼,这是当然了,因为我不会和他一起去的!”沈雪枫义正词严地答。   说完这话,他猛然惊醒一般捂住自己的嘴巴,偏过头去看。   身边忽然多出个挺拔高挑的影子,那人冷冰冰地勾唇,邪肆地盯着他:“那又为何不会?”   姬焐那张脸无比真实地出现在眼前,沈雪枫眨了眨眼睛,眼神中的惊喜怎么遮都遮不住。   “殿下,你真的来啦,”他不自觉地探出脑袋打量姬焐身后,“只有殿下一个人吗?”   姬焐见他心思放在别处,便凉凉地反问:“你还想看见谁?”   “我不是这个意思,”沈雪枫狗腿地抱住他的手臂,“我当然是最想见到殿下的。”   他偷偷打量了一圈儿,没有发现熟人,便以为姬焐是自己落了单才来寻自己,不由有些心软。   “如果没人陪殿下郊游,那就我们两个一起吧,殿下觉得如何?”   迎着日光,沈雪枫抬头眯起眼睛想看看姬焐的表情,奈何阳光过于刺眼,叫他错过姬焐眼中的幽暗。   “好。”   姬焐微俯下身,不紧不慢地问:“雪枫想去哪里玩儿?”   沈雪枫思忖几瞬,他不想和皇室的人离得太近,那些人对姬焐都没什么好脸色,遂大胆提议:“最好去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不行的话也没关系,我陪着殿下在河边逛一逛也是可以的。”   姬焐自然没有异议。   两人向着桥下走,沈雪枫瞥见姬长燃一行人还在附近说话,便悄悄拽住姬焐的衣角。   “殿下,我们从另一边过吧。”   姬焐却语气无波无澜地说:“就走这里。”   狭路相逢,两拨人撞到一起,姬长燃甫一见到姬焐,唇边温和的笑意立时僵在脸上。   目光左移,又见那个跟在他身后看上去心情愉悦的沈雪枫,心中油然升起妒火。   姬焐不闪不避,路过姬长燃身边时,忽然停了下来。   范青河等人见到他,皆是一怔,今时不同往日,他们不能再忽视姬焐,便也乖乖地行礼打招呼。   在他们主动问好的过程中,姬焐不曾搭理过任何人,他错开为首的范青河,走到姬长燃身前站定。   当着众人的面,他对这个百般惩罚过自己的长兄和善地微笑,道:“雪枫的伞还在皇兄这里,他一向怕晒,还望皇兄归还。” 第18章   此言一出,范青河等人都知情知趣地没有插话。   离得近了,他们才彷佛重新认识姬焐一般,仔细观察这位三殿下的脸色。   姬焐虽不如姬长燃年长,身量却更高,轮廓也更鲜明深邃,即便是轻微地笑了笑,那双冷郁深暗的眸子依旧是淡漠的。孤僻乖戾至极,便叫人忽略他俊美的五官,望而却步。   伞下,姬长燃的面目狰狞扭曲一瞬,目光越过姬焐的肩,落在沈雪枫无意露出的小脑袋上。   讨伞事小,可讨伞的人是姬焐,想必是个人都清楚姬长燃有多么瞧不起他这个弟弟。   “三弟果然变了,”姬长燃收起伞,哂笑道,“看来是这几日奉父皇之命接待使团一事锻炼了你,叫你越发胆大。”   姬焐温驯地颔首,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说出口的字却是:“伞。”   站在他身后的沈雪枫捏一把汗。   姬长燃起伏的胸膛出卖了他的心情,但他仍勉力维持着修养,将伞递还回去。   姬焐将小伴读那把青伞抖开,撑在沈雪枫头上:“走吧。”   两人渐渐隐入游人,消失在姬长燃的视线中。   好几天没怎么说上话,沈雪枫又攒了很多问题,他拽着姬焐问来问去,不是问怎么来的,就是问跟谁一起来的,听姬焐说今日还有使臣在皇郊春游,他惊讶道:“殿下放着他们不管来找我,会不会惹上什么麻烦?”   姬焐只说:“不必管他们。”   不远处拿着两片芭蕉叶作掩护的池卿与尹岚听到这话,不由抽了抽嘴角。   “我说什么来着,三殿下就是为了堵沈小少爷才来的,他理都不想理我们。”池卿咬牙切齿。   “他们这是要去哪儿啊?”尹岚眼巴巴地看着沈雪枫的侧脸,“我们也上去吧,我到现在还没和沈小少爷搭上话呢。”   “你上去就是明摆着找揍,”池卿揽住蠢蠢欲动的他,“我们远远跟着就好,看沈小少爷究竟要带殿下去哪儿。”   他二人一路猥琐地在后跟随,就这么走了一会儿,湛蓝的天幕忽地阴云密布,没过多久便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   雨滴落在草坪与河面上,泛起朦胧飘渺的雨雾,游人三三两两聚在凉亭中躲雨,四周人渐渐少了。   池卿眯起眼睛向前一看,便见沈雪枫与姬焐撑伞越过一道小桥,到了河对岸的酒楼,他立时拽住尹岚:“走,我们也去!”   沈雪枫没料到春日天气如此多变,幸好他带了伞,进入酒楼后,他看了眼不远处正在收伞的姬焐,主动撩开自己的外衫,从腰带上取出挂着的沉甸甸锦蓝色小荷包,悄悄地对掌柜说:“我要这里视野最好最好的雅间。”   这间酒楼临河而立,在皇都中颇有名,据说夜里还会请醉音楼的花魁来唱曲儿,歌声顺着夜风飘散在柳堤河岸,别有一番意趣。   因沈雪枫出手阔绰,掌柜便开了顶楼最好的天字号房,甫一推门而入,微风掺杂着雨水沁入泥土的清新空气充斥着房屋,屏风处的鲛纱也跟着晃动不已。   沈雪枫拉着姬焐并排坐下,这里能居高临下地看清楚河畔烟雨景,极目远眺还可望见远处雷云屏蔽的群山。   菜上齐后,他道:“听我姐姐说,这家酒楼最拿手的是江南道的花雕醉蟹,殿下你一定要好好尝尝。”   姬焐对这等口腹之欲并不感兴趣,显然,这里有比那些醉蟹更吸引他的东西。   一顿饭,他慢条斯理地吃了几口,随后便盯着沈雪枫吃,后者本就酒量不好,醉蟹没吃几只,颊边染上淡淡的绯色,瞧着便让人想上手掐一把。   姬焐指尖轻轻点着桌面,像是在等待时机,讲话也慢悠悠的,引人上钩:“很喜欢观鱼游河?”   “啊?”沈雪枫反应有些慢,半晌才软软地说,“没有啊,我只是觉得比较有意思,以前见得不多。”   “那为何不愿意答应皇兄同他一起?”   见少年红着脸醉意萌生,面露纠结,姬焐凑上来,附在他耳边鼓励:“乖,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我、我……”沈雪枫低声说,“我对大殿下没有什么结交的想法,为什么要跟他一起同游啊。”   “只是因为这个吗?”姬焐锐利的视线像是要把他看穿。   他轻而易举伸手环上沈雪枫的颈项,缓缓收紧,露出野兽抓捕猎物一般的眼神,语调懒洋洋的,却不乏危险:“雪枫忘了,你还拒绝做他的伴读,几次三番都是当着我的面,应当不是巧合吧。”   “不知你同我那风光霁月的大皇兄,从前有没有往来呢,嗯?”   沈雪枫的脖颈白皙娇嫩,而他的手掌因常年握剑,指尖粗糙生茧,只需稍稍用力,少年的生命便能轻易如枯叶般凋谢。   就算意识再不清醒,沈雪枫也能觉出姬焐身上的杀意,他仰起头,湿润的红唇微张,虽然并未感觉那只手桎梏着自己的呼吸,却仍害怕地说:“殿、殿下,他那么欺负你,我还同他往来做什么。”   听到这话,姬焐倏然怔住。   他本打算虚张声势吓一吓,半分力都没使出来,少年漂亮的眼睛里已经氤氲出水汽。   胆子真小。   姬焐松开手,眸光落在沈雪枫颈间的淡痕,不由蹙起眉。   身体也这样的娇贵,稍微用些力便能留下痕迹……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红痕,伸出手还想做些什么,就见沈雪枫双手扶着身后的软垫,快速同他拉开距离。   “……”姬焐的眸光瞬间冷沉下来。   沈雪枫不知道为什么对方更生气了,他脑海里快速转了转,决定先说一半实话,把姬焐安抚住。   “我明明在殿下和他之间选了殿下,良禽择木而栖,三殿下在我眼里就是蒙了尘的明珠,为此我拒绝大殿下不是很正常吗?”   姬焐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良禽择木而栖?蒙了尘的明珠?”   “是的,”沈雪枫扬起下巴,白皙的脸上沾着檐外吹进来的雨滴,“不管怎么说,我现在都是殿下的伴读,当日开学时,是大殿下罚了你,这事情我记得清清楚楚,即便殿下不记仇,我也是要记的。”   放在前世,姬长燃那种行为可是要记过写检讨的,严重了还会被开除。   沈雪枫前世就最痛恨这种行为,他不可能对姬长燃有好感。   姬焐煞有介事地随着他的话颔首:“所以,你是为了我才拒绝他?”   这样理解好像也没什么错,沈雪枫接着瞎说:“而且我觉得大殿下过于喜怒无常,这种情绪不稳定的人不适合做君王,殿下您就不一样,我相信您能做得比他更好。”   这话太扯了,但是他就怕姬焐不信,于是又添了一句:“真的。”   “要是殿下真的不喜欢我,我,我就,”酒壮怂人胆,沈雪枫趁着醉意,凶巴巴地说,“我就去做大殿下的伴读!”   姬焐眯起眸子:“你敢?” 第19章   实在由不得人多想。   而是沈雪枫与姬长燃之间的巧合发生过太多、太多回了。   在姬焐第一次见到沈雪枫之前,他便已经听这个名字从太后、或是皇后口中念叨过无数次,次次都是与姬长燃绑定在一起。   若记得不错,沈雪枫第一天来上学,竹园里的那提前响起的木铎声是他敲的,如此拙劣的技巧,姬长燃竟也真信。   当真不是计画好的里应外合?   自从沈雪枫来了崇文馆,姬长燃来学堂的日子也多了起来,光是姬焐所见他二人相谈甚欢的场景便不知凡几,背后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姬长燃又找过沈雪枫几次?   最令人怀疑的便是姬长燃看这个小伴读的眼神,实在算不上清白,那克制压抑下的情绪绝不是与沈雪枫初识不久就能表现出来的。   所以姬焐才会怀疑沈雪枫是他的人。   即便今日踏青,他两人都要一同过桥,这桩桩件件的凑巧撞在一起……   真想杀了姬长燃。   像姬焐这般如履薄冰活到现在的人,对人出手从来都是一击毙命的杀招,是以方才那番试探并不是真的想伤害沈雪枫,只是有些话要亲自从他口中讲出来,姬焐才满意。   他不会舍得动这个小伴读的。   姬焐掀起眼皮,对少年低语:“……过来。”   吃一堑长一智,沈雪枫哪里敢过去,为了缓解自己的紧张,他只好顾左右而言他:“我方才说的都是实话,殿下不信便罢了,千万不能因为我一时失言就把我怎么样。”   “一时失言?”   姬焐终于收敛视线,拎起茶壶倒了杯热茶,玩味地说:“沈雪枫,你当真知道你方才在说什么?”   他在怂恿他谋权篡位,暗示他加入这场夺储之争。   但不得不承认,沈雪枫这种笨拙的引诱起到了效果,即便没有那个皇位,他也很想让姬长燃从那个众星捧月的位置跌落下来。   沈雪枫是真的有些醉了,放在平时他断不敢这么说话:“殿下,是人都会有肖想的东西的,既然这个东西是稀缺资源,那必然能者先得,在我看来殿下就是最强的,完全有资格一争——”   姬焐将那杯热茶放到他面前,虽觉得沈雪枫那句‘稀缺资源’有些陌生,却不难理解。   “雪枫醉了,喝点茶?”   沈雪枫懵懂地盯着茶杯,面色酡红,唇瓣湿漉漉的,十分诱人采撷。   他的话一开口就刹不住车,仍执着于灌输夺权思想:“而且,好多皇子都怕失去自己本来的地位荣耀,所以不敢争不敢抢,依我看,殿下在这方面条件就是最好的。”   最好的?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对姬焐这么说。   “那依雪枫看,好在何处呢?”姬焐故作虚心受教的样子。   沈雪枫绞尽脑汁道:“嗯……正因为殿下不怕失去任何东西,所以才能济河焚舟,孤注一掷!这正是巨大的优势啊殿下。”   姬焐没说什么,只是似笑非笑:“雪枫,你真的醉了。”   他作势上前要扶起少年,可醉后的沈雪枫早就忘了谨慎二字怎么写,当下便捂住喉结连连后退:“别,别动手!”   姬焐薄唇的弧度降下来:“我不会伤害你。”   “不要,”沈雪枫满脸不信,他扶着软垫站起身,水汪汪的眼睛警惕地盯着姬焐,“我害怕你。”   只这四个字,便叫姬焐稍微好起来的心情跌入深渊谷底。   沉默良久,他没再等沈雪枫的回答,而是退后几步倚在屏风处,幽幽地说:“我现在远了些,还怕吗?”   沈雪枫摇了摇头。   两人沿着楼梯出了酒楼,姬焐撑起那把伞,见沈雪枫还想躲,便伸手想拉住他。   沈雪枫见他抬起手,便再也不敢动了,直接闭上眼彷佛在等待什么惩罚一般,鸦羽般乌黑的长睫在眼睑颤抖着,看上去分外可怜。   真是打不得骂不得,娇生惯养,又要小心仔细照顾着。   姬焐克制着自己一把将人掳过来的冲动,道:“我只为你撑伞。”   沈雪枫这才迟疑地点点头。   两人在河畔散步,恰好这时沈雨槐命沈府的人来接沈雪枫,姬焐看他走路摇摇晃晃的,便一路送他上了马车。   分别前,姬焐将那把伞收起,交还给他。   沈雪枫攥着伞,见姬焐整个人淋在雨中仍要目送自己离开,心一软,就想再借一把伞给他。   可是……他今天分明要故意吓自己。   或许是醉了,又或许是起了些小性子,沈雪枫突然有些气闷,他将伞放下,扯下车帘,唤道:“白桦,我们走吧。”   连再见也没有同姬焐讲。   这不寻常的反应,姬焐自然一清二楚,他只是用沉默的、炙热的目光盯着那辆马车离开,双手缓缓握紧。   暮色四合。   坡骊山上,还是那处隐蔽的西陵寺。   雨才停,入夜正是凉爽的时候,池卿悠闲地躺在后院的吊椅中,身旁一俊朗的僧人正低眉顺眼地给他喂剥好的葡萄。   “世子今日出去踏青可有收获?”   “自然有了,尹岚那一副蠢相,一整天都黏在我身后,跟屁虫似的,”池卿撇撇嘴,“不过我今日甩开他跟踪了大姬的长公主,她倒细心,身边跟了不少影卫。”   僧人微笑,只耐心地给他剥葡萄吃。   池卿吐出几个籽,懊恼道:“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回齐国?每天待在这个破地方真没意思。”   “世子莫急,总会有那一天的。”   池卿还要再说什么,忽听前殿传来异动,只见姬焐面色阴沉沉地走来。   路过庭院时连半个眼神都未分给池卿,他身上的衣衫半干半湿,显然是淋了雨,几缕墨发贴在鬓角与下颌,更显轮廓昳丽,薄唇绯红。   “我说姬……”   “嘭”的一声,姬焐直接关上门,对池卿更是一个字都欠奉。   池卿睁大眼睛:“他、他竟然这么生气?”   很快,那扇门内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瓷瓶倒地碎裂,姬焐满面阴霾地走来走去,双手举起一张木椅便对着墙面狠狠砸去。   那木椅劈里啪啦碎成一根根木条,混着烟尘无力地四散在他脚边。   院落里,池卿思考了一会儿,忽然微笑起来。   僧人又将一颗葡萄递到嘴边,他张开嘴用舌尖卷进去,拍了拍僧人的肩笑道:“真是有意思,沈雪枫竟能让他动这么大肝火,不就是没怎么搭理他吗,至于这样?” 第20章   春分将至,皇都晴雨多变,雨水渐丰。   这是个好兆头,有道是夜来春雨深一犁,破晓径去耕南陂。据山南西、河北、河东三道上书,今岁各地农忙井然有序,并未生灾。   而这本来就有了水患的江南道更是一发不可收拾,流民四窜,饿殍遍地,一副奄奄一息之景。   今日早朝干封帝又发了火,厚厚一份奏摺直接打歪了江南道监察御史秦羿的獬豸冠。   “那赈灾的银子就在眼皮子底下丢了大半!秦御史,若真如你所言,难不成几个流民匪寇便能拦截朝廷的官银?!”   文武百官纷纷低头屏息,秦羿二话不说直接下跪,委屈得痛哭流涕:“臣所言句句属实,陛下不信臣,臣愿以死明志!”   说罢,他扶正头上的冠帽,还未站起便盯准了不远处的红漆柱。   就在这时,一只手啪地拦住他的脑袋,秦羿抬头一看,就见尚书令江宿柳居高临下地对他微笑。   “秦御史,寻死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命只有一条,还望秦大人珍惜。”   他是唯一一个还能在朝堂上笑出来的人,单手将秦羿从地上拽起,又将那散乱的奏摺拾起,慢条斯理地折好,递给御前的内侍。   干封帝面沉如水,眉目冷戾,见状心绪稍稍平复下来:“长公主,秦御史,尚书令三人留下,其余退朝。”   朝中官员顿时如蒙大赦,很快,大殿上便仅剩几人。   “江南水患一事,江爱卿有何见解?”   江宿柳神色惋惜:“此事背后定有人推波助澜,看来先前同陛下所说的打算只能暂时搁置。”   一旁的姬映秋听了这话,微微蹙眉,不由睨了江宿柳一眼,似是在询问他们到底做了什么打算。   这时干封帝又问:“秋儿,若是让你随秦御史一同前往江南道赈灾,你可愿意?”   此前还从未有长公主远派地方解决事端的先例,不过姬映秋何其聪明,稍加思索便明白过来事情的原委,俯首道:“既然父皇寻不到合适的人,儿臣愿意前往,只是……”   “只是什么?”   “父皇也知道儿臣不会武功,”姬映秋貌美的脸上怯怯的,“再者江南道原先也不归儿臣管,个中细节,儿臣恐怕不清楚。”   干封帝:“你只需去即可,有什么不懂的问秦御史,朕会派人好好保护你,若你还不满意,朝中近期无职的武将你随意挑几个便是。”   姬映秋垂首,唇角微微勾起:“多谢父皇。”   干封帝就像甩烫手山芋似的,吩咐完就匆匆回了御书房。步出太极殿时,秦羿长舒一口气,简单对江宿柳道了谢便一溜烟地跑了。   人少了,姬映秋才冷笑:“真不知江大人给父皇吹了什么耳旁风,这次硬要从我们兄弟姐妹里挑一个去江南。”   江宿柳却说:“陛下只是想锻炼几位殿下罢了,眼下水患事态严重,其余人无法应付。”   尤其是此前已命两位朝   廷命官前去赈灾,效果都不理想,而江南道又是大姬最为富庶的地方之一,年年都是交税大户,断不可敷衍了事,眼下民心惶惶,都盼着朝廷能派出个真正有话语权的定心丸。   可见这件事一开始的目的就是引皇室出马。   姬映秋倒不会傻到以为这差事落自己头上是真想锻炼她:“此事摆明了对准我们姬家,父皇派本公主一介弱质女流前去,就是想让本公主给他当活靶子,引蛇出洞,父皇这时再调几个人釜底抽薪,一举平定动乱。”   江宿柳笑了:“弱质女流,长公主?”   两人在宫中逛着逛着,穿过集贤殿,不知怎地就逛到了崇文馆。   这时学堂还未正式上早课,已有三三两两的学生入学,远远望去,一眼便能瞧见那唯一打着伞的沈雪枫。   学生们见了江宿柳,自是恭敬地打招呼,沈雪枫也不例外,正当他问完好打算步入竹园时,江宿柳开口叫住了他。   “沈公子。”   沈雪枫闻言转过身,不解地看着他。   “前几日旬假未曾有机会问,今天终于有机会了,”江宿柳淡淡一笑,“三殿下的课业,是不是一直由你代笔?”   沈雪枫顿时僵住。   姬映秋的目光在少年和男人的脸上来回游移,最终摸出袖中檀香小扇,哗哗地扇起来。   江宿柳敛起笑容,颇有威压:“沈公子可知此事若是被发现,后果有多严重?”   “我……”   技不如人,是他两份作业写的字太像了,沈雪枫思来想去还是放弃狡辩:“对不起,老师要罚就罚吧。”   下次还敢。   江宿柳唇角抿直:“我知道三殿下一向不参与学堂任何事宜,沈公子该做的就是劝他将心思放在课业上,而不该一味纵容包庇,这不是伴读该做的事。”   姬映秋在一旁腹诽,装什么大尾巴狼,平时朝堂上倒不见这么正直。   沈雪枫心里也在吐槽,纵容姬焐就是他的使命,不纵容那还培养什么昏君。   表面上那颗小脑袋却更低了:“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错了。”   江宿柳自然看出这个小公子毫无悔过之心,摇了摇头,伸手正要将他身子扶正。   指尖刚触上沈雪枫的肩膀,就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道生气的娇嗔。   “沈雪枫!你在干什么?!”   只见姬灵从人群中闪现,怒气冲冲地走上来打开两人的肢体接触,当然,她哪里敢伤江宿柳,只是用了十足的力气推开了沈雪枫。   猝不及防地,沈雪枫的伞被她撞掉,身子也向后踉跄了几步,倒不至于被少女推倒,但确实是事发突然,幸好姬映秋眼疾手快扶住了他。   事情就发生在崇文馆门口,来来往往的人都看到了,姬灵险些将沈家小少爷推到地上。   “沈雪枫,又是你!”   姬灵上次就因江宿柳对沈雪枫的格外注意而耿耿于怀,此时哪里还记得以前垂涎沈雪枫的长相而逼他做自己伴读这件事。   现在又让她瞧见江宿柳主动和沈雪枫说话,还去碰他,她真是恨死沈雪枫这张脸了,恨不得拿刀划烂。   江宿柳脸色一黑:“十公主这是何意?”   “没什么,本公主就是看他不顺眼,”姬灵撇撇嘴,“谁让他总是惹本公主生气。”   “灵儿,你真是没规没矩的,”姬映秋皱眉,“给沈公子道歉。” 第21章   姬灵压根没把长姐放在眼里。   她才十二三岁,幼稚,霸道,不可一世,按理说这年纪本不应同兄长们一起上课,但为了看江宿柳,她直接去求了干封帝,连亲爹都拿她没办法。   姬映秋收起扇子,那双狭长美目暗沉沉的:“再说一次,给沈公子道歉。”   姬灵:“我不,他凭什么?”   沈雪枫刚要说话,这时江宿柳弯腰捡起地上那把伞送还给他,也添了一句:“公主,今日之事是你欠妥,理应道歉。”   本来就在气头上的姬灵听了这话像被点了炮仗似的,恶狠狠地盯着沈雪枫:“道歉?这世上能让本公主道歉的人还从来没有呢。”   沈雪枫:……   他看了看长公主的脸色,又看了看尚书令的脸色,很显然,现在这个场面已经不是他想怎样就怎样了。   “好,既然不想道歉,”姬映秋睨了眼姬灵身后的宫婢,“都愣着干什么?先把沈公子送去学堂,十皇妹留下,这学你今日也别上了,跟我直接去兴庆宫找母后认错,改日再去沈府登门道歉。”   宫婢们不敢不听吩咐,当下便迎着沈雪枫,一副要送他进崇文馆的样子。   “你们到底是谁的奴才,本公主说让他走了吗?”姬灵直接拽住沈雪枫的衣袖,“本公主有话要单独跟你说,你不能进去。”   沈雪枫挣脱那只手,沈家良好的教养不许他无视女孩子,他只好道:“要不,还是等公主学会道歉了我们再说话吧。”   姬灵冲上去拦住他:“沈雪枫你不许走!”   少年少女纠作一团,这时,又有一顶软轿到了崇文馆门口,少顷,只见几名内侍迎着姬长燃走下来。   他先是注意到周围三三两两的学生好奇地朝着同一个方向张望,目光移到沈雪枫和姬灵身上,又皱起了眉。   “灵儿,你在干什么?”   姬长燃看到沈雪枫月白色的袖子都被揪出褶子,当下就有些不悦:“放开他。”   小公主虽跟皇姐不亲,但跟大皇兄不可谓不亲,听罢放开了沈雪枫的衣袖。   姬长燃举起摺扇随意点了一个宫婢:“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来说。”   那宫婢分别顶着江宿柳、姬映秋、姬灵三道视线的压力,颤颤巍巍地说了实话。   姬长燃默了默,他毕竟一向宠溺这个十妹,眼下虽知道沈雪枫受了委屈,却也不能明明白白地与姬灵划清界限,思索良久后还是说:“灵儿是有些任性顽皮,她还没长大,还望沈公子海涵。”   馆内竹园传来一阵阵悠远的木铎声,这是上课前的提醒。   沈雪枫压根没听清姬长燃说什么,他现在只想去学堂找姬焐,皱着眉说:“我先去上课了。”随后便消失在众人眼里。   姬灵还要去追,却被姬长燃一把拉住手臂:“灵儿,不许胡闹。”   “皇兄~”姬灵扑进姬长燃怀里,她对这个兄长又爱又怕,但也知道不论如何姬长燃都会惯着她,遂不高兴地道,“方才皇姐……还有宿柳哥哥,他们都替沈雪枫说话。”   只有皇兄是站在她这边的。   “你怎能如此任性?”姬长燃叹口气,“不愿意给沈公子道歉便罢,先给皇姐和尚书令赔个不是吧。”   没等姬灵说话,姬映秋嗤笑一声,小扇抵住下巴:“哪儿敢要皇妹道歉呢,看来她还是最听你的话,倒显得我这个做姐姐的百般刁难她了。”   语毕,她面色不善地转过身:“江大人,你我还是不要打扰他们兄妹情深了。”   江宿柳全程作壁上观,闻言颔首,似是也不想再纠缠此事,对姬长燃微微点头便走了。   姬灵还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但她对江宿柳的占有欲强得厉害,看到姬映秋和江宿柳颇为默契,一时间更为气恼。   为什么所有人都能和宿柳哥哥关系这么好啊。   “皇姐,”姬长燃对着远去的人唤了一声,知道此次惹恼了长公主,心下一沉,对姬灵道,“这次是皇兄罩着你才没事,以后万不可鲁莽了,知道吗?”   姬灵绞着腕间的丝帛,暗搓搓地说:“哼,一会儿下了课就收拾沈雪枫。”   姬长燃头疼道:“沈雪枫不是你能动的人,且不说他是永泰郡主的儿子,他姐姐、父亲都是朝廷命官,伤了他,你可知会惹怒多少人?”   姬灵根本听不进去这话,她满脑子都是第一次见面沈雪枫对自己的拒绝,江宿柳对他的和善,以及今日两人摩挲在一起的衣衫。   上午有两堂课,一堂书法,一堂经史。   桌案前,沈雪枫支着下巴想事情,那根狼毫笔走龙蛇,写字潦草而飞快。   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他把铺陈的宣纸推到姬焐面前,笔也递了过去。   姬焐的目光落到他手上,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沈雪枫又想到前些天姬焐在踏青时惹了他,自己应该还在生气,便又把纸撤回来。   姬焐轻声:“雪枫?”   “没事。”他闷闷地说。   姬焐见他心中有事,又不理自己,目光渐冷。   过了一会儿,沈雪枫像是做了什么决定似的,重新把纸推回来,终究还是说:“殿下写几个字给我看看吧。”   来学堂这么久,他还从来没见过姬焐的字呢。   姬焐接过他手中的笔:“雪枫想让我写什么?”   “就写殿下的名字。”   姬焐从善如流地蘸墨,在纸上一笔一划地写了起来。   从写女字旁开始,沈雪枫的眉毛就紧紧地皱起,姬焐笔画错乱,写出的字七扭八歪,实在算不上好看。   都说字如其人,他的字和他的脸相去甚远。   姬焐写完,还颇为认真地问:“很难看?”   “……”沈雪枫小声道,“殿下这不是难为我吗,这字我仿不来,怪不得会被尚书令发现我代写。”   姬焐恍然:“原来雪枫还在锲而不舍地替我交课业。”   “殿下还是要练一练,现在纠正还来得及,”为了激发他的好胜心,沈雪枫说,“大殿下的字就经常被老师夸,多招人喜欢啊。”   听到这,姬焐停下笔:“很喜欢他的字?”   “谁不喜欢好看的字呢,我自然也喜欢。”沈雪枫理所当然道。   姬焐垂眸,敛去部分情绪,再看向沈雪枫时,眸子里便只剩下黯然:“从未有人叮嘱过我书法如此重要,也没有人指教过。”   沈雪枫身体一僵,以为自己触及到他那无人在意的童年,心里一揪,先前那点小别扭就全忘了。   “没关系的,殿下现在学也是来得及的,我可以陪殿下一起学。”   他说的不是“我可以教你”,而是“我陪你一起学”,随后从自己的小书包里取出一支笔,凑上来道:“想写好字也不难,我们可以先学写名字。”   想他一个现代人都能学好,姬焐可是未来的皇帝,怎么可能这点小事都做不到。   沈雪枫想得很容易,但真正写起来,却发现姬焐总是在某个地方容易疏忽,或笔顺、或姿势、或力度。   一直到下课,他还在耐心地教姬焐写名字。   最后他干脆凑上来,握住姬焐的手:“殿下可以这样学,说不定就领悟了呢。”眉眼里半点不耐烦都没有,语调也很温和。   姬焐唇角微勾。   就在那毫尖微触纸张之时,大殿门口溜进来一个年轻的内侍,他弯腰快步走到沈雪枫面前,打断凑得极近的两人。   “沈公子,十公主有请。”   啪,一滴墨在纯白的宣纸上晕染开来,沈雪枫倏地收回握着姬焐的手。   柔软的触感消失,姬焐舌尖抵住上腭,一把扳住沈雪枫将要转过去的脸,语气不善地眯起眼睛:“她有什么事?”   “这……公主也没说,只说公子一定要去,公主就在竹园等着您。”   沈雪枫惆怅地叹了口气:“算了,我还是去一趟吧。”   “不许去,”姬焐从桌案前站起,“今日老师留了三篇习字,算上我的就是六篇,你在这里乖乖替我写课业。”   语毕,他抱臂迳自出了大殿。   那名内侍这这这了半天,终究还是没能拦住姬焐,便也匆忙地跟了出去。 第22章   沈雪枫略有些担忧,不过转念一想,姬焐可是这个世界的真龙天子,应当不会被姬灵这样一个小反派怎么样的。   于是他专心写起字来。   虽说现在姬焐在崇文馆的地位勉强算是和其余几位皇子平起平坐了,可他依旧整日懒懒散散的,一副对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课业也从不交。   为此,范青河和其他几个同窗经常私下里对沈雪枫道:“你得劝劝三殿下,若是不讨几位老师欢心,改日他们在陛下面前说三殿下坏话,你也要跟着遭殃。”   伴读的职责除了陪同读书外,也要起到督促进步的作用,但他们就没见过哪个伴读像沈雪枫这样,天天累死累活地要写两份课业,姬焐不听课,他也不管。   这些话沈雪枫左耳进右耳出,他才不会催姬焐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呢,姬焐要是成了品学兼优的三好学生,就没他这个伴读什么事儿了,更何况让姬焐励精图治本就和他培养昏君的目标相悖。   所以再苦再累,这个作业也得他自己来写,沈雪枫重重舒一口气,提笔接着写起老师留的大字。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姬焐回来了。   他一派云淡风轻的样子,似乎出去一趟并未打扰到他的心情,在沈雪枫身边坐下后,还颇有耐心地写了遍沈雪枫的名字。   “这个雪字笔顺不对哦,”沈雪枫没忍住提醒,“要先写左边的两点,再写右边的两点。”   姬焐挑眉:“你来示范。”   沈雪枫靠过来,重新给他写了遍自己的名字。   临近散学时分,第一排的姬长燃转过身来,若有似无地瞟了眼沈雪枫与姬焐的位置。   他的伴读乃是薄太傅的长孙薄盈,一个安静却又学识渊博的少年,见姬长燃侧首,忍不住出声提醒:“殿下,老师还未宣布下课。”   姬长燃回过神来:“多谢提醒。”   心里却在想,一会儿要怎么把沈雪枫留下来,给他解释今晨发生的误会。   也怪父皇对姬灵过于溺爱,养成了她那副以我为尊自私不已的性子,不仅蠢,还执拗,总是知其不可而为之。   眼下虽无法勒令姬灵给他道歉,但多少可以代替这个妹妹给些补偿,只要沈雪枫想要的,他都尽力给他办到。   一下课,沈雪枫就站起身准备往外走。   这时,姬焐忽地伸出一只手将他的书包拽住,老老实实将人牵了回来。   沈雪枫回过头看向他,清澈的眼里写满了不解——以往姬焐从来不留他的。   “跟我来。”姬焐只说了这三个字,随后拉着他出了大殿。   不过瞬息之间,姬长燃也跟了出来,他晃了晃摺扇,面露纠结,但到底是想和沈雪枫说话的心情占了上风,便也提步追了上去。   姬焐一手在两人头顶撑着伞,一手拉着沈雪枫穿过竹园,逆着人群慢慢走到崇文馆的后殿——这里是老师与侍童批改课业的地方,鲜少有学生到访。   “殿下这是要去哪儿?”沈雪枫好奇地问。   两人走到后殿庭院里的一片空地,这里无任何植被盆栽,赤裸裸的地砖暴晒在阳光之下,只有砖缝中冒出几根干黄的枯草。   一看到顶着一碗水站在庭院正中的姬灵,沈雪枫就愣住了。   是真的愣住了。   炎炎日光下,姬灵披头散发,满脸是汗,头上一盏雕花小碗,她见到姬焐出现便忍不住发抖,到底是怕碗碎了才竭力忍住所有动作。   “……”沈雪枫顿觉稀奇。   他早就发现了,姬灵对姬焐的态度转变得诡异而突然,明明从前趾高气扬的,可自从她大病一场后就对姬焐避如蛇蝎,每次都很老实地喊三皇兄。   要知道姬灵在游戏原著中可是从小被骄纵到大的混世魔王,长大后更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甚至险些害死江宿柳。正因如此,沈雪枫平时遇到她也是能躲则躲,尽量不起冲突。   可姬焐竟然能治住她?   沈雪枫看向姬焐,后者轻轻拍了拍手,就听见姬灵顶着碗哭丧着脸:“沈雪枫,对不起。”   姬焐懒洋洋地说:“没吃饭吗?十皇妹。”   姬灵提高声调又重复,巴掌大的小脸上泪汗混杂,哭得嗓音尖细:“沈雪枫,对不起。”   反反覆覆喊了好几遍,姬焐道:“还是雪枫说吧,让她做些什么消气?”   消气?沈雪枫已经顾不上姬灵了,他左思右想,还是谨慎地问:“殿下,这不会给你带来什么麻烦吧。”   毕竟姬灵颇得陛下喜爱……   听到沈雪枫的担忧,姬焐兴致降下去大半,目光淡漠:“那又如何?”   任何人在他眼里都一样,区别就是有的人活着,有的成了尸体,都是长了两条腿的畜牲,还分什么高低贵贱。   不过,沈雪枫倒是可以在他心里与其他人划分开来。 第23章   两人原路返回时,沈雪枫没忍住看了眼不远处哭得像个小泪人似的姬灵:“殿下,我们这样逼她道歉,她会不会——”   姬焐适时开口:“她今日约你去竹园,暗中埋伏了不少人,怎么,你要为她求情?”   “……”沈雪枫卡壳了,“不不不,我没有可怜她的意思,我是想问,她会不会找人告状?”   尽管心里清楚龙傲天男主肯定是有什么方式能把反派治得服服帖帖的,但他还是有点怂。   姬焐现在地位才刚刚起步,他很怕姬焐被这种疯子一样的牛皮糖黏上,影响他们俩以后搞事业。   他超怕!   姬焐声音淡淡的:“倘若我有雪枫的把柄,雪枫会告状吗?”   沈雪枫立即答:“肯定不会。”他哪敢告男主的状。   所以……所以姬焐手上有姬灵的把柄在?   两人没有再交谈,沈雪枫的心也放回肚子里,眼见着竹园快走到头了,他犹豫几瞬,还是停下来拦住姬焐:“殿下。”   随后心一横,双眼一闭,伸开双臂主动抱住了他。   姬焐正撑着伞,忽觉怀里钻进来一个软软的东西,淡淡的广藿香掺杂着清香微苦的气息扑鼻而来,身体不由僵了一下。   他垂眸盯着少年的发顶,幽幽地道:“现在才想起道谢?”   沈雪枫在他怀里抬起头,湿漉漉的眼睛里盛满了真心实意,闷闷地说:“我刚才只是担心殿下,现在不担心了,当然要道谢了。”   这一幕正好被赶来的姬长燃撞见。   他不过是见到两人抱在一起,脚步竟错乱了一瞬,不远处的姬焐已经敏锐地注意到什么,迅速转过头望向这边。   姬长燃立刻闪身躲避。   丝毫没意识到有人偷听的沈雪枫低下头,郑重地说:“殿下是第一个为我这么做的人,殿下你真好。”   这个尊卑有别的世界其实没什么公平可言,有的人被欺负了可能一辈子都得不到一句对不起,今早在崇文馆门口,就连长公主和尚书令都拿姬灵没办法。   但是姬焐却可以为自己出头。   沈雪枫的发顶只能到姬焐的下颌,他非常自然地用脸颊蹭了蹭姬焐的肩,心想,既然姬焐对他好,他也要更卖力地对姬焐好才行。   等日后姬焐登基,他一定拚尽全力让姬焐安安稳稳地在龙椅上养老一辈子,什么都不用操心!   姬焐的目光越过沈雪枫,迳自看向前方偏殿的转角,唇角勾起一个邪恶的弧度:“是吗,既然觉得我好,以后不许再同其他皇子来往。”   沈雪枫一通点头:“我心里只有殿下,没有别人,殿下你放心!”   姬焐一手撑伞,一手捏住少年的下颌,不紧不慢地说:“嘴巴这么甜,若是让我发现你在哄骗我……”   沈雪枫在心里乐呵呵地想,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世界未来要登上皇位的男主,既然姬焐就是这个男主,还让他这么顺利地取得了男主的关心,其他都是浮云:“我要是以后敢伤殿下的心,就任凭殿下处置。”   姬焐这才满意。   在暗处听到这段对话的姬长燃失魂落魄的,最终还是攥紧手中的摺扇离开了。   他怎么都想不通,为什么姬焐对沈雪枫的吸引如此强烈。   现实好像给他开了一个玩笑,一切都与梦中背道而驰。   沈雪枫现在已然对姬焐死心塌地了,长大后他也会追随姬焐吧?可是姬焐连夺储的资格都没有,沈雪枫跟着他又能拿到什么好处?   此时早已过了暗杀姬焐的最好时机,姬长燃思忖良久,决定静观其变。   也罢,他只需要按部就班地坐上皇位,等接替了那个位置,天下都是他的,到时沈雪枫的去留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   况且沈雪枫还不足以让他冲冠一怒为红颜,现在看来,只是因为他没有按照预期那般乖乖做自己的伴读,让自己吃味了而已。   姬长燃的理智缓缓回笼,眸光却有些阴暗。   即便暂时动不了姬焐,也断不能叫他过的太如意,一个卑贱的弟弟,拿什么跟他争。   少顷,崇文馆的学生们都走了,竹园也恢复安静。   后殿的姬灵颤巍巍地将头顶的小碗拿下来,低声唤道:“三、三皇兄?”   无人理会。   “三皇兄?”   确定人走了,她眼神怨毒地将瓷碗摔在地上,这才解脱一般地放开嗓子,咬牙切齿状似疯癫:“沈雪枫、沈雪枫你这个贱人,竟敢向姬焐这个小杂种求助!”   姬灵走来走去,揉了揉自己乱糟糟的头发,喃喃道:“可是,可是姬焐看到我杀人了,我杀了父皇最喜欢的……我,我不能让他说出去,也不能一辈子被那个杂种威胁……”   她自言自语、摇摇晃晃地走出庭院,穿过竹园,一直出了崇文馆。   路遇巡视的几名内侍,他们一见姬灵这副疲惫又亢奋的样子,纷纷大惊失色:“十公主,您这是怎么了?”   姬灵漫无目的的目光收拢、聚焦,像是才想起来自己是一位公主一般,委屈地大喊:“带本公主回寝殿,我要去找父皇!我要去找父皇!!”   过了几日,皇都连绵的阴雨渐停。   长公主奉命前往江南道协理水患,干封帝特意拨了兵马随同,还派了几名武将贴身保护,其中就有沈雨槐。   出发那日,沈雪枫早早起床,和父母一起送姐姐出府。   看着那英姿飒爽的沈雨槐翻身上马,他眼里流露出一丝钦羡,嘱咐道:“姐姐在外要注意安全,如果顺利的话,大概什么时候能回家?”   “少则一两个月,长则……我也不清楚,”沈雨槐驱马靠近弟弟,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这些日子我不在禁中当值,出了事儿可没法给你撑腰,你要乖乖上学,别给自己惹麻烦,知道吗?”   学堂里的人都知道沈雪枫的姐姐和长公主乃闺中好友,也是仗着这层关系,大家都对沈雪枫客客气气的。   这几日姬灵安分了许多,平日里与沈雪枫撞见就跟没看见一样地无视,倒是还巴巴地去缠着江宿柳,沈雪枫便暂时放下心来:“姐姐你放心,我不会惹事的。”   长公主的车驾甫一离开皇都,各国使团也到了回程的日子。   大概是知道自己快要走了,尹岚很喜欢入宫找姬焐和沈雪枫玩儿,只要闲来无事就跑来崇文馆兜一圈,有一两次无意间遇到那日在大街上对他出言不逊的黎是梁,场面异常尴尬。   据说黎是梁受伤后,在黎府靠着他爹珍藏的千年人参吊了三天三夜,不知请了太医院多少太医才将自己这个不成器的亲儿子从阎王手里抢回来。   如今再见他面容憔悴,走几步路就要捂住心口做西子捧心状,看上去比沈雪枫还要娇弱易碎。   他日日都要去大理寺询问一番案情进展,可是据大理寺卿所言,这桩案子暂时没办法找到真凶,只能不了了之。   平白吃了个哑巴亏,黎是梁又不能大动肝火,他现在心脏弱得很,根本经不起打击。   又是一个烈日炎炎的下午,几位皇子约了各国使臣一同去跑马,伴读们能去的也都去了,沈雪枫抱着一卷策论坐在荫蔽处,懒洋洋地晒太阳。   范青河换上骑装路过这里,不由问:“雪枫,你不去骑马吗?”   “快要考试了,我要多看看书。”沈雪枫摇摇头。   “这么用功,你怎么不干脆也劝劝三殿下?”   沈雪枫举起书卷挡在眼睛上方,视线在马场内逡巡一圈儿,落在尹岚身边那个沉默又挺拔的身影上,小声说:“他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不管。”   范青河不由失笑,和几位同窗一起登上骏马,在宽阔的马场内飞驰起来。   另一边,姬焐正与尹岚骑马,后者滔滔不绝地说自己□□这匹小白马脾气有多差,姬焐的眸光若有似无地望向场外,不知有没有认真在听。   这时,身后不远处有人提起沈雪枫的名字。   “雪枫也真是的,一直这样坐着也不利于强身健体,青河方才怎么不叫他一起来?”   “我叫了,他正在温书,如此刻苦,我也不好打扰他。”   “他做伴读倒是清闲,哪像我,每天都要催五殿下按时背文章,真是愁死我了。”   这时另一个人插嘴道:“唉我也是我也是,六殿下说什么都不学,我也不好说他什么,改日我还是去问问雪枫有没有什么办法吧。”   范青河嗤笑道:“问雪枫?雪枫是最不求殿下上进的那一个,你们仔细想想,咱们平时都是怎么督促殿下勤学刻苦的,只要殿下的成绩往上走一等,我们恨不得烧香拜佛!”   “是啊,那雪枫呢?”   这问句传入姬焐耳中。 第24章   范青河的声音忽然压低,距离稍远一些就听不到了。   这时,尹岚大大咧咧地问:“三殿下怎么不说话?”   思绪被倏然扯断,姬焐眸光敛回,淡淡反问道:“七王子想让我说什么?”   “就是想问问你最近在忙什么嘛,”尹岚撇嘴,一副懊恼的样子,“先前好几次去沈府找沈公子,沈公子说要按时喝药,不方便在外面玩儿,找殿下,殿下又常常不在,你们最近到底在忙些什么?”   姬焐沉默半晌,只吐出三个字:“描字帖。”   尹岚:“哦,原来是描……嗯?什么?描字帖?不知殿下描仿的是哪位书法大家?”   姬焐拽紧缰绳,骏马调转方向,快步朝着马场入口的位置驶去。   尹岚连忙跟上:“三殿下,等等我啊三殿下。”   正在树荫下昏昏欲睡的沈雪枫远远听见尹岚的呼唤,抬起头,视线聚焦一瞬,就见姬焐翻身下马,正向这边走来。   他立刻合上书,打起精神对姬焐殷勤道:“殿下骑累了吗?要不要休息?”   姬焐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并未说话,迳自走到他旁边的位置坐下,视线落向沈雪枫手里的书卷。   沈雪枫也低头看了看手上的书。   见气氛有些凝固,于是他试探地把书递过去:“……殿下也想看?”   姬焐兴致缺缺地收回视线,方才那灼热的目光转瞬即逝,叫沈雪枫一度以为他自己看错了。   往日沈雪枫总是在早课打瞌睡,回答不上问题的情况也时时有,可近日他倍加努力,课后同姬焐说话的时间也少了许多。   姬焐意味不明地道:“雪枫近日很努力。”   沈雪枫脸一红,将书本卷了卷,卷成一个圆筒攥在手心:“这个,殿下你也知道的,我爹他以前考试那么厉害,自然对我也有要求,我总不能太给他老人家丢脸。”   沈榄可是御前钦点的状元郎,文采自不必多说,有这么一个卷王爹在,他想偷懒都不行。   “而且,夏祭马上就要到了,崇文馆定要选几名甲等学生参加祭祀,我也想去。”   夏祭,又称过夏祭,乃感天应时、祝祷麦收顺利之举,除此之外,大姬王朝还将祭祀那些在沙场上马革裹尸的无名将士,两祭并为一祭,即使这次祭祀没有祭天之礼那么重要,却也不容小觑。   沈雪枫之所以想去,是因为这里出现了第二个有关姬长燃的重要剧情点。   在祭祀日那天,姬长燃会遇到他未来要娶的皇妃,两人山中散步时无意跌下悬崖,阴差阳错发现一个重要机缘。   至于那机缘到底指什么,沈雪枫也不清楚,大姬王朝2077是个单机游戏,彼时他还在新手村捡装备,天天在崇文馆刷学习经验,根本没走多少剧情线。   只是看到游戏论坛里有人发了这段剧情的奖励经验截图,剧情进展快得飞起,看得他嘴角流下了羡慕的泪水,所以对这件事印象深刻。   除此之外,沈雪枫还想确认一件事:姬长燃的剧情线究竟有没有按部就班地走。   上次千秋寿诞,姬焐莫名其妙地把姬长燃的机遇给抢了,着实让沈雪枫摸不着头脑,一时也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这次他决定什么都不做,看看这次剧情还会不会发生变化。   为了抓住这次机会,沈雪枫这段时间没白天没晚上的学,在崇文馆时还装装样子陪姬焐一起摆烂,一回家立马关上房门大声朗读并背诵全文。   一群早起早睡的古代人怎么能卷得过经历过衡水模式的现代高中生?果不其然,月底考试结果一放榜,沈雪枫就在榜首甲等的名单里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恭喜你啊,雪枫,”站在他左方的范青河摸摸下巴,“你这成绩倒是窜得飞快。”   “你也不错嘛,跟我一样都是甲等。”沈雪枫得意道。   他顺着那张成绩榜往下看,转身钻出人群,走到最后一排的姬焐面前,杏眼亮亮的:“殿下,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夏祭了。”   不远处的姬长燃听到这句话,忍不住侧目:夏祭?   莫非这些日子沈雪枫废寝忘食是为了和姬焐一起去祭祀?   姬焐非常配合地说了句恭喜,话锋一转,破天荒地问:“雪枫有没有看到我的成绩?”   “看到了看到了,”沈雪枫早就准备好夸赞他,“殿下是丙呢,比上次进步了好多好多。”   一旁偷听的姬长燃:……   姬焐拿个丙都能得到沈雪枫的夸奖?   要知道姬焐原来不是倒数第一就是缺考,这次拿了丙也算是长进不少,不过据沈雪枫猜测,应当不是姬焐学问进步了,而是他字好看了,所以成绩才比以前高了一些。   总而言之,这是个非常令沈雪枫放心的成绩。   看,还没登基就这么平平无奇,想必姬焐也不是钻研学问的那一类人,他可以放心了。   其他皇子公主纷纷羡慕地看向姬焐,又愤怒地看了眼自己的伴读:学学人家沈雪枫,不管考成什么样都在温柔鼓励,哪像你们天天催着背课文。   姬焐薄唇微勾,眼底里却没什么笑意,语气辨不出是喜是怒:“看来雪枫对我的要求不是很高啊。”   沈雪枫眨眨眼:啊?   看上去他好像不喜欢这个反应,难道姬焐希望自己拿个小皮鞭天天抽他逼他学习?   沈雪枫支支吾吾地说:“可我就是一个小伴读,还能对殿下提什么要求呢。”   “再说一遍,”姬焐睨了眼他垂下去的纤长眼睫,“没听见。”   沈雪枫提高声调:“我的意思是殿下想学就学,不想学就不学,我尊重殿下的意愿。”   周围的皇子们听了更是大为感动:看看,看看,多么正确的陪读观!   这话听上去颇熨帖,但姬焐眸光渐渐冷下来,一字一句地笑问:“若我执意不求上进,不思进取,你也要包庇了?”   沈雪枫心里有点纳闷,一般人不都希望这样吗,姬焐这又是抽哪门子的风?   不过他一想到这样做是为了自己,就难免有些心虚,的确如此,换谁谁不心虚,自己熬夜复习,劝人家一个字不看,这是人吗?   但他就是吃这碗饭的,姬焐现在过于拔尖也不利于他蛰伏,反而有可能在同辈中树敌,遂坚定道:“是,殿下是天之骄子,谁说您不学无术,我第一个反对!”   “好,”姬焐点点头,倏地一笑,“有雪枫这句话我便放心了。”   此时距他二人第一次见面早已过了大半年,姬焐也不再像两人初时那般阴暗瘦削,如今他轮廓俊挺,五官更为精致俊美,笑起来虽仍有些慑人,却自有一派贵气逼人的威压。   别人可能或多或少会削减一些对姬焐的恐惧感,但沈雪枫不会,他可不敢忘记眼前这位日后会掌握自己的生杀大权。   此时只得找些别的藉口,先把这件事混过去再说。   沈雪枫捂住额头,装作晕晕的样子:“殿下,我今日出来没有打伞,天气实在有些晒……”   姬焐从善如流地伸手握住少年的手臂:“既然不舒服,我带你回殿中休息。”   两人离成绩榜渐渐远了,人一少,沈雪枫就感觉头顶被什么屏蔽住,晒得让人发烫的日光没再照射到身上,抬头一看,是姬焐扬起墨色的衣袖在为自己遮挡。   天气入夏,穿得也少,沈雪枫轻易便能感受到身后姬焐靠过来时那肌理结实流畅的躯体,想到这,他脸色不由一红,出了些薄汗。   不管怎么说,殿下的身材确实很有料,比自己这种不经常锻炼的强多了。   姬焐看着身前少年泛红的耳垂,微微弯腰,修长微凉的指尖轻抚上他的额角,低语:“出了这么多汗,是暑热?”   他的指腹带着薄茧,摩擦之处带起一阵细小的电流,沈雪枫本就敏感,此时不由紧张地抓住衣角:“殿下,我、我没事,可能是离得近的缘故,离远一些就好了。”   姬焐收回手指向下一探,改为隔着衣料攥住他的手腕,缓慢地说:“雪枫抓的是我的外裳,到底是要我离远一些,还是离近一些?”   沈雪枫也跟着向下看去,见状立刻松开手,连连道歉,这下脸更红了:“是我唐突了!对不起殿下。”   “没关系,”姬焐晦暗的眸光在少年洁净白皙的侧脸上反覆逡巡,状似无意地道,“方才忘记问了,雪枫这次考了几等?”   炙热的气流吐在耳畔,沈雪枫难耐地打了个抖:“是甲等。”   “沈雪枫考了甲等,姬焐却考了丙,”姬焐指尖摩挲着少年的腕骨,不解地问,“若是这个姬焐日后被沈雪枫娇纵成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废物,你猜猜,沈雪枫还会要他吗?”   “这是当然了,”沈雪枫想也没想地回答,转瞬间却反应过来,“不对,姬……殿下不是废物,怎么能这么说殿下。”   姬焐笑意荡开:“依我看,姬焐成了一个离不开沈雪枫的废物也不错,这样他们就能一直绑在一起了,雪枫以为呢?”   “……”   沈雪枫蓦然想起自己第一天上学姬焐试探他的话语——姬焐是个多智近妖的狠角色。   他谨慎地应付道:“殿下不是废物,若是,我又怎么会自荐做殿下的伴读?”   “现在不是,日后是不是也未可知,一辈子这么长,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姬焐收敛笑容,眸中墨色翻涌,“所以,我倒要提前恭喜雪枫得偿所愿了。”   沈雪枫听了这话,不由寒颤一瞬,一时分不清姬焐恭喜地是他如愿以偿获得去夏祭的资格,抑或是什么别的东西。 第25章   大姬王朝历来便有选拔德才兼备的年轻学子参加祭祀的传统,一来是为了警示后人珍惜现在的日子,二来则是为了告慰那些为国战死的在天之灵,以彰王朝赓续后继有人。   最终沈雪枫凭藉甲等成绩顺利入选,同他一起被选上的还有太傅长孙薄盈、英国公世子范青河与从三品开国候之女符辛辛。   除却平日在崇文馆上课,他们四人还要定期去太常寺与奉礼郎核对祭祀礼节,整套流程学起来颇为繁琐。   因大姬民风自由,女子也可以参与祭祀,符辛辛便担任了此次祭典最重要的职位,其余三个少年只负责给她打下手。   沈雪枫这几日忙得晕头转向,每天都在努力背那些繁缛的祷文,因此平日里遇到姬长燃不免会用幽怨的目光盯着他的背影。   唉,要不是姬长燃祭祀时要走剧情,他何至于受这种罪。   自那日放榜以后,姬焐言语试探了沈雪枫一番,行为上却并未做出什么改变。   他还是同以前一样,上课心不在焉的,只是书法却日渐精进了。   沈雪枫对此咋舌不已,若不是亲眼所见,他也很难相信姬焐如今竟然能写出与自己笔迹一模一样的字!   该说这不愧是主角的天赋,学什么都如此迅速,简直有如神助一般。   不像他,只能靠自己的努力使劲背记。   又过几日,自江南道巫州来了一封家书,是沈雨槐命人快马加鞭寄来的。   信中言东西两道各州水患已得到控制,只是流民问题暂未完全解决,长公主又在这个节骨眼上遇刺,恐怕不能按时回朝。   沈父看完这封信深深皱起了眉,饭桌上频频停箸,叹息道:“早知江南道如此危险,当初便不该同意雨槐去那么远的地方。”   永泰郡主只得按捺住隐隐的担忧,转而安慰他:“雨槐做事有分寸,且她又有那么高的武功傍身,老爷要相信咱们女儿的本事。”   沈雪枫默默听父母交谈,乖巧地没有插话。   他心中清楚姐姐此行不会涉险,只是一时不知该怎样安慰父母,这几日心里总想着这事儿,又要准备祭祀事宜,身体一下清减了,冬日里常得的咳疾又犯,府内连着好几天都飘着清苦的药味儿。   祭祀临出发前,永泰郡主特意多拨了几个自己身边的亲侍给沈雪枫,她捏了捏儿子尖尖的下巴,心疼道:“你姐姐走了,如今你也要跟着圣驾去过夏祭,为娘心里实在放心不下,去了那儿不能挑食,给什么你就吃什么,知道吗?”   “我知道了,会很快回来的,娘亲要注意身体,”沈雪枫抱住她,“姐姐也一定会没事的。”   干封帝的銮旗车在前,皇子们骑马在两侧随驾,按理说沈雪枫也要跟着一起骑马,但他实在不精于此,无奈下只得答应符辛辛的邀请,拉着范青河、薄盈与她共坐一辆马车。   车帘撩开,沈雪枫刚踏上木阶,便觉不远处有一道森然又炙热的视线盯着自己。   转过头一看,车驾行驶如常,前方的七皇子正拉着缰绳与姬焐交谈,并未有什么异样。   “沈公子?”车厢里的符辛辛好奇道,“外面发生了何事?”   薄盈也默默地看向沈雪枫。   “没事,可能是我的错觉。”沈雪枫摇摇头。   ……怪了。   夏祭安排在两日后,祭坛设在远郊琗华山的狄音寺旁,这一路颠簸不已,等到了居所,沈雪枫已然面色苍白,撑伞走到路边扶着树狠狠吐了一会儿。   范青河蹦下马车,嘴里叼着路边揪的狗尾草:“老是这么难受也不是办法,要不要去寺里给你寻个好使的佛像拜一拜?”   “这倒不用,”沈雪枫吐得泪盈盈的,声音也透出几分哽咽,“估计是这些天太累了,等夏祭结束后就好了。”   他刻意放慢步子跟在队伍最后面,只觉夏日酷暑难消,山林间温热的湿气蒸腾,体力流失得很快。   走着走着,锦靴被路上的石子绊了一下,沈雪枫一个不察向前跌去,这时恰有一只手稳稳当当扶住了他。   慌乱间正要起身,眼前又出现一个水袋,那只手将水源递到他唇边,命令似的:“喝。”   听到是姬焐的声音,沈雪枫心下一松,偏过头躲了几下又躲不过,只能就着他的手腕喝起水来。   他喝得极慢,小口小口地咽下去,姬焐稍一抬手,便有细细的水流顺着他的下颌线流入脖颈,消失在衣领身处。   日光一照,便觉那白皙的皮肤细腻莹白,光滑得不可思议,流畅漂亮的锁骨线美不胜收,藏在领口处若隐若现。   见少年实在喝不下去了,姬焐便将水袋收回来,慢条斯理地塞上盖子。   沈雪枫用袖口擦了擦身上的水渍,觉得精神好多了,余光瞟见自己方才喝的那只水袋,犹豫地说:“殿下,这个不如就给我吧。”   “怎么,没喝够?”姬焐说。   “不是的,”沈雪枫连忙解释,“我最近在生病……我用过的东西,殿下就不宜再用了。”   姬焐闻言,似玩笑又似诘问:“我的水给了你,那我呢?”   “殿下可以用我的。”沈雪枫摸了摸腰间,才想起来自己的水袋落在了马车上。   “不急,”姬焐似乎对他这个交换水袋的建议很感兴趣,“稍后到了狄音寺再找也不迟。”   浩浩汤汤的一行人终于抵达目的地,负责此次祭祀的太常寺少卿早已在狄音寺等候多时,车马一到,立时有仆从引着贵客前往休憩。   这是一座不像庙宇、反而更像行宫的古寺,据传是专门为了夏祭修筑的,沈雪枫方踏入寺中园林,只是在环湖回廊绕了几圈儿,便能确定这座建筑是他爹沈榄的手笔。   沈榄自小在益州长大,对园林设计有独到的见解,最擅长的便是移步换景,在狄音寺中行走,步步景致有别,却又相谐统一,和沈府的设计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沈雪枫与其他同窗共住一个小院,位置虽偏僻,但胜在清幽。   他刚回屋收拾好行装,转过身一看,就见姬焐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倚在门框,目光沉沉地打量着他。   沈雪枫吓了一跳:“!!!”   “殿下,你,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他把姬焐请进来,顺手关上屋门,局促道:“我这里还没收拾好,也没有什么能招待殿下的。”   “我来找雪枫讨点水喝,”姬焐坐在屋内的椅子上,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个亮闪闪的东西,“若雪枫实在忙,我再等等也不迟。”   沈雪枫这才想起来方才答应过他什么,转身掀开床幔,在自己的包裹里翻来翻去,拿出一个精致小巧的水壶,返回来递给姬焐。   “这个我还没用过,是娘亲给我准备的,殿下拿去吧,”他余光瞟到姬焐指尖捏住的东西,震惊道,“殿下怎么能玩这么危险的东西?”   说着就要上去夺。   姬焐动作比他更快,转瞬间随手一扔,语气轻飘飘的:“好了,只是一枚小小的刀片,不会有什么危险。”   沈雪枫一时间不知道他藏去了哪,两只手攥住他的袖子,好奇地往里探:“殿下不会是诓骗我吧?其实偷偷藏起来了对不对。”   姬焐摊开双臂:“不信的话,来找便是。”   沈雪枫捏了捏空荡荡的袖子,目光又移向他的腰间,思索后还是决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吧,那我相信——”   “……嘘,”姬焐突然捂住他的嘴,唇角的弧度降下来,“有人来了。”   两人的交谈声顿止。   沈雪枫眨了眨眼,目光移向门外,忽见一道高挑的人複印在户牖上。   那人像是在犹豫,抬起手瞧了瞧门扉:“沈公子,你在吗?”   是姬长燃的声音。   沈雪枫杏眼圆睁,不解地看了姬焐一眼,后者一副意味深长的样子,满满都是拷问的意味。   ……这目光活像是当场捉奸一般。   “沈公子,”姬长燃的声音再度响起,“不知沈公子方不方便让我进去?我这里有些止咳的枇杷露,听闻沈公子近日咳喘,这药应与沈公子的咳疾对症。”   屋里,姬焐不由慨叹:“皇兄可真是阴魂不散,你若是不请他进来,倒是难为他辛苦找一趟了。”   沈雪枫本想拒绝,听了这话,竟然觉得有些道理,但他还是小心翼翼地问:“真能让大殿下进来吗?”   “怎么,”姬焐笑了,“我不过与你客套两句,你还真想让他进来?” 第26章   门外,姬长燃手持摺扇静候片刻,始终听不到沈雪枫的回音。   他蹙了蹙眉,方才若没看错,沈雪枫的确回了寝屋才是,为何房中听上去没有动静?   ……罢了,也不急于这一时,更何况他今日前来寻沈雪枫这个举动本就师出无名。   连姬长燃也不清楚为什么自己会对沈府的小公子如此在意,他现下心绪烦闷,正欲离开这间小院。   恰在这时,门开了,沈雪枫谨慎地拉开屋门,做贼一样地悄悄走出来,迅速将身后的门合上:“大殿下,请问有什么事吗?”   听到这熟悉的语气,姬长燃烦闷的心中莫名溢出一点儿甜丝丝的喜悦,他转身轻咳两声,道:“没什么,就是听说你病了,过来送一些药。”   “多谢殿下的好意,我娘亲早已命府上的医师给我准备好了,”伸手不打笑脸人,所以沈雪枫也不好意思强硬拒绝,“这药殿下给我有些浪费,还是收着吧。”   “既然我已将它送给你,这便是你的东西了,要如何处置自然是你说了算。”   姬长燃虽面相温润,内里却颇有几分霸道,自小到大从来都是说一不二,沈雪枫只得收下。   随后便是两人面对面沉默。   沈雪枫尴尬得要命,但此时又不能邀姬长燃进去坐坐,便只能主动问:“殿下除了给我送药,还、还有别的事情吗?”   “自然,”姬长燃啪地一下收好扇子,状似无意地提起,“不知沈公子歇下后有没有去望日之坛看过,若我记得不错,两日后应是我们几人一同领诵祷文,若沈公子现在有空,不妨与我走一趟,望日之坛距此地并不远。”   这邀约确实让人无法推辞,姬长燃代表皇嗣,沈雪枫与薄盈等人则代表官学学生,届时免不了要一起参与祭祀流程。   正愁找不到机会让屋子里的姬焐离开,沈雪枫听了连连颔首:“既然是殿下相邀,那便走吧。”   “稍等,”姬长燃的目光不动声色掠过屋门,颇为体贴地说,“沈公子若是需要打伞,直接去取便是,我在此处等候。”   沈雪枫哪里敢当着他的面打开自己房间,闻言抬头看了眼晴朗无云的天空,推辞道:“山上日落早一些,不必那么麻烦,更何况晒晒太阳还可以强身健体,不打伞也不妨事的。”   “哦?是吗,”姬长燃笑了笑,一瞬间恢复如常,“那就好。”   两人并肩出了院门,正巧遇到范青河与薄盈一齐走过来,薄盈向来平静的面容上泛起困惑之色,却还是毕恭毕敬地问:“不知殿下这是要往何处去?此时殿下应在陛下身边随侍才是。”   他是个极为称职的伴读,主张什么时间就要做什么事,不可横生枝节,就差没把谏言规劝四个大字刺在背上。   姬长燃眸中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烦躁,道:“我正是从父皇那里来的,薄公子不必担心。”   范青河与沈雪枫对视一眼,后者主动开口:“对了,方才殿下说带我取望日之坛看一看,你们想不想一起去?”   他二人自然说要陪同。   两人一下变四人,沈雪枫顿觉轻松,一路只听范青河与姬长燃两人侃侃而谈,他与薄盈在后面默默跟着。   果然如沈雪枫所说,山中日落较早,待到苍郁高耸的密林屏蔽住天边最后几缕霞光,狄音寺内的景致倏然昏暗起来。   天一黑,林中更加晦暗模糊,视物不清。   走着走着,远远便瞧见路的那头有一紫衣少女提着一盏明亮的仙居花灯,步履袅袅婷婷。   正面与姬长燃对上后,少女惊讶地呼出声,着实吓了几人一跳。   听到这柔婉娇弱的女声,走在后面的沈雪枫不由探出头打量,姬长燃则淡淡地道:“姑娘是何人?这里不许闲杂人等出入。”   那少女怔了一怔,先是礼数周全地对姬长燃行礼,随后柔柔弱弱地答:“小女宁子悠,家父是太常少卿宁亥,几日前随父亲来此地提前准备夏祭事宜,便一直在寺中居住。”   “原来如此,”姬长燃忙说,“宁姑娘快快请起。”   一听这名字,沈雪枫大喜过望。   眼前这个少女正是姬长燃未来的皇妃。   他正要凑上去再看仔细,就见宁子悠脚步一跌,手里的仙居花灯摇摇晃晃,连带着她人也摇摇晃晃一同向姬长燃扑去。   影绰的烛光映出少女姣好的面容以及她惊慌失措的表情,而那本应出手英雄救美的姬长燃此刻却眉头微微一皱,不动声色地向后挪了几步。   啪叽一声,宁子悠擦过姬长燃的衣角,实打实地当着他们四人的面跌倒在地。   那花灯骨碌骨碌滚了几个圈,恰好停在沈雪枫脚下。   “……”   沈雪枫捡起仙居花灯,默默扯了扯范青河的袖子,示意他稍往后站一些给自己留个前排观影吃瓜的好位置。   此时天色已晚,无人能看清姬长燃冷漠的面容,他睥睨着看向地上的少女,再弯下腰时,面容又温润如一泓春水:“宁姑娘没事吧?”   宁子悠搀着姬长燃的手臂站起来,只觉颇为羞涩丢脸,声细如蚊呐:“让殿下见笑了,实在是山林里的路崎岖难走……”   “不要紧,姑娘没事就好。”姬长燃抽回手臂,打开扇子摇了摇,看上去半分怜惜之意都无。   提着灯围观全程的沈雪枫心里一突。   不对劲,很不对劲。   为什么两人第一次见面没擦出爱的火花,难道是他穿越的姿势不对?   还不待他想清楚,便听宁子悠又道:“不知殿下这是要往何处去?此路只通向祭坛,除此之外,琗华山并未有别的景致。”   范青河说:“我们正是要去祭坛。”   宁子悠瞭然地点头:“若殿下不嫌,子悠可以为殿下与几位公子带路,天黑了,若是没有照明,恐怕这路并不好走。”   语毕,她看向沈雪枫,目光下移,落到那只仙居花灯身上。   沈雪枫脸一热,立时将灯递归去:“宁姑娘,你的灯。”   他乖乖缩回范青河身后,心道,也许只是姬长燃这边出了问题,看宁子悠的表现倒是对带路一事很热衷,望向姬长燃的眼神也有些黏黏腻腻的。   有戏。   宁子悠带四人一同去了祭坛,本来是范青河与姬长燃同行,这下宁子悠顶了他的位置,只好走到后面与沈雪枫薄盈二人搭话。   为了给这俩人留下充分的交流时间,一路上沈雪枫都有意无意避开姬长燃的视线,在祭坛处逛了没多久,他就拉着范青河悄悄回了狄音寺。   当夜,沈雪枫睡前闲适又得意的想,看来这剧情线还是走得挺对,他可以放心了。   又过两日,到了正式开坛祭祀的日子,沈雪枫被作息良好的薄盈叫起来,一早便开始沐浴焚香梳妆打扮,将太常寺提前为他制好的冕服穿上。   这套在身上的玄衣纁裳里三层外三层,隆重而严肃,大夏天穿得沈雪枫喘不上气,稍走几步便要出一身汗。   推开门时,住在斜对面的范青河提着下裳走出,甫一望见沈雪枫,眸中立时闪过惊艳的神色。   “我们穿的分明都是一样章制的冕服,为何雪枫你的看上去与我如此不同?”   沈雪枫歪过头,不解地道:“有什么不同?”   观他绸缎般柔亮顺滑的墨发由一支红玉簪束起,稍一侧首便露出修长白皙的颈线,头顶玄冕,朱缨垂下,在他精致小巧的下颌处打了一个绳结,走路时莹润的玉充耳在鬓边一晃一晃的,愈发衬得他那张脸神圣高洁,美貌而不可攀。   沈雪枫上衣绣着栩栩如生的章式,里套一层白纱单衣,行走间腰带收紧墨蓝色裳裙与垂下的饰带,更显那不盈一握的纤纤细腰引人采撷。   因他病弱常年歇在家中,皮肤白皙胜雪,稍走几步路便呼吸加速,出了些薄汗。   沈雪枫在范青河面前转了几圈儿:“难道是我穿得哪里不对?”   “自然不是,”范青河与他那双润湿纯洁的杏眼对上,幽幽一叹,“不是你穿得不对,是我的脸长得不对。”   沈雪枫听出他话里有话,不由面色绯红,这下感觉天气更热了。   少顷,薄盈也走了出来,符辛辛到底是女孩子,不方便与他们同住,所以这院子只有他们三人碰头。   “符小姐现下定然已经出发了,我们也快走吧。”薄盈抬头看了眼天色。   他们没再耽搁时间,路上,沈雪枫既不敢打伞也不敢喝水,偏这天气热得要命,太阳还未出山,气温便已升高。   也不知这场祭祀究竟要持续多久,接下来的任务就是要搞清楚这姬长燃与宁子悠到底一起遇到了什么机缘。   沈雪枫埋头盯着自己精致的袖口神游,脑中灵光一现,忽然就想到姬焐也定然穿得与自己一样。   不对,皇子的制式要更高级,他一定穿得比自己还要隆重。   思及此,他捂住心口,觉得胸腔里的心跳蓦然加快。   突然就很想,很想快一点看到姬焐今天是什么样子。 第27章   鼓初严,钟磬声声。   自狄音寺外小路匆匆赶来一个穿着七章冕衣的少年。   他行色焦急,身后的内侍掐着尖细的嗓音劝道:“八殿下您可慢些着,圣上还未入场,殿下一定赶得及!”   姬臣焰甩下一句闭嘴,两手提起裙裳,步子迈得更快了。   他今日误了时辰,唯恐赶不上祭祀大典,若是没人发现还好说,被发现了定要被父皇惩罚的。   内侍在后面一路小跑,还未抵达祭坛,前方的姬臣焰忽地停了下来。   那小侍猝不及防撞上少年坚硬的后背,哎哟一声捂住鼻子。   姬臣焰似是才想起来什么,做贼心虚似地转过来问他:“车马可安置妥当?”   内侍一听这个,当即道:“万事俱备,待沈公子离开祭坛,奴便立刻叫人请他坐上马车,到时怎么处理,还不是殿下您一句话的事儿。”   姬臣焰点了点头:“事情不必做得太过,吓一吓他就好,沈公子毕竟是表姑的儿子,我与他又没有什么仇恨,千万不可叫他受伤。”   “这——”   这怎么与殿下一开始吩咐的不一样?内侍试探地开口:“殿下您前几日不是说,答应了十公主好好教训他……”   “当时是当时,现在是现在,”姬臣焰蹙眉,“十皇妹倒是机灵,她不在祭坛出面,那沈公子真有个三长两短也怪不到她头上,届时若查起来只能是我倒霉。”   再说沈雪枫人不错,长得又好看,他没必要和一个美貌的病秧子过不去。   “是是是。”   “我是答应皇妹给他点教训,只要你找几个人散播出去沈公子确实受伤了不就好了?”姬臣焰白了他一眼,“往日叫你学机灵点儿,你怎么就是学不会。”   “对对对,殿下教训的是。”   “那便这么说定了,”姬臣焰理了理衣冠,不耐地对他挥手,“好了好了,我要进去了,你们赶紧下去准备!”   他一路飞快地走到自己该去的位置。   因姬臣焰在皇子中排行老五,老四姬玄炎又远在边关,他只得左边挨着老九姬流烁,右边挨着姬焐。   甫一站定,姬臣焰便忍不住看了眼他这个便宜三哥。   姬焐与他穿得一样,衣裳上同样绣了七章,那红色的火焰图案在他身上彷佛栩栩如生一般,火舌燃烧舔舐着下摆。墨色的冠武帽戴在他头顶,镶珠带玉的旒冕自然垂下,稳稳当当一动不动。   可见姬焐的仪态确实十分得体稳重。   姬臣焰目光上移,视线离开他这位三哥劲瘦挺拔的腰身与连接着腰带的蔽膝,一路看到姬焐冷峻立体的侧脸,无端觉得这人横生出一股满是压迫感的气场,叫人望而生畏。   果然人靠衣装,发了迹这气场也变得不一样了。   姬臣焰嗤了一声,撇撇嘴收回视线,装模做样地整理起自己的着装。   收拾好了,他又不免向献官的位置看去,崇文馆   那几位同窗就站在献官旁,衣着与他相差无几,其中,沈雪枫的眼睛也紧紧盯着自己所在的方位看。   难不成沈小公子在看我?   姬臣焰这样想着,不免以拳抵唇清了清嗓子,用自己较为完美的侧脸面向沈雪枫。   没过多久,他余光瞟见沈雪枫悄悄抬起手给自己打了个招呼,软嫩的小脸露出一抹羞涩的微笑。   姬臣焰:……倒也不必仰慕得这么明显。   他改为用正脸对着沈雪枫,同时伸出手打算回个礼,定睛一看,才发现沈雪枫直勾勾盯着姬焐,根本没在给自己打招呼!   姬臣焰抬起的手顺势抚上旒冕,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说:“咳咳,这个东西太晃了,扰人视线。”   “……”   自然无人理他。   鼓三严,钟停,祭典正式开始。   天已大亮,空气又变得窒闷且热燥,沈雪枫听着执事唱报,薄汗不住地顺着下颌流,只觉炎热非常。   更何况他穿着这么厚厚的一层。   但偷偷打量姬焐,又见他面色如常,彷佛感觉不到热气氤氲一般,始终游刃有余。   沈雪枫咬了咬唇。   从第一次见面起姬焐就是这样,即便是跪地受辱,面色也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彷佛这世上没有什么能叫他失态。   沈雪枫强打精神,他出门都惯常喜欢打伞,经年累月下眼睛难免有些畏光,稍一刺便忍不住闭眼。   但为了剧情顺利,他还是努力睁开眼睛,和范青河等人一起规规矩矩地把该做的事情都做完,没在祭典上出岔子。   若记得不错,下午祭祀结束时,太常少卿之女宁子悠便会在后山与姬长燃一同散步,两人失踪一夜,第二天又如往常一般出现在各自的房间里,随车驾离开琗华山。   所以沈雪枫想着想着,肚子又开始咕咕叫,今晨腰带束得紧,没吃几口东西就饱了,一整个上午过去饿得要命,站在这头晕眼花的。   好像要中暑了。   也不知撑了多久,这场祭祀终于结束,内侍们立即举着黄罗盖迎干封帝回寺,祭官则有序退场,众人逃命似地躲着日光往回走。   这时有名小侍搀上他:“沈公子,符姑娘的马车已经到了,奴带您去歇息。”   沈雪枫哦了一声,有些疑惑:“这里到狄音寺没有多远的路,何至于坐车回去?”   “这,”那小侍噎住了,“符姑娘是觉得午时天气正热,走在路上哪有坐在车里清凉,她正要邀几位公子一同回去呢。”   “原来是这样,那你先去寻薄盈,我去找范青河。”沈雪枫拍拍他的肩。   “奴刚刚已去请了范世子,沈公子直接去便是,”那小侍连忙拦住他,“至于薄公子,奴这就去找,不必劳烦公子。”   沈雪枫狐疑地打量了一会儿这个小侍,才道:“好吧,那你带我去就是了。”   那辆马车就停在望日之坛附近的树林间。   沈雪枫远远便瞧出   这并非符府的马车,但到底好奇心占了上游,他被小侍搀扶着坐入马车,清凉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人倍感舒适。   “我就在这里等,你去吧。”他倒要看看究竟是谁在耍这些小花招。   在马车中坐下,沈雪枫将下颌处的朱缨解开,冠帽取下,随手给自己扇着风。   大约等了一刻钟,车帘果然被人轻轻撩开。   姬焐那张俊美无暇的脸出现在视线里,他略微弯腰,与车里乖巧的少年对视。   “想不到沈公子如此信任这马车的主人,一早进来便开始脱衣解衫,翘首以盼。”   他不紧不慢地上了车,盯着少年宽松的领口,唇角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若是那群祭官看到圣洁庄严的官学代表此刻裙裳松散,一定会很惊讶吧。”   沈雪枫垂头看了眼自己,他只是觉得太热了,稍稍把衣领解开了一点,腰带调松了一点,若是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哪有衣衫不整那么夸张!   “殿下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那内侍唤的不是青河与薄盈吗?”   姬焐反问:“青河是谁?这里除了你我,别无他人。”   “他没来?”   沈雪枫正惊讶,两人乘坐的马车忽然动了起来,车门嘭地关合紧闭,像是有人从外面死死地封锁住。   骏马发出嘶鸣,吓了沈雪枫一大跳,他推开车窗往外看,头还没探出去,只见车身擦着一棵古树飞驰而过,若再晚一些他的脑袋就要撞树开瓢了。   一只手将他拽回去,姬焐低沉的声音传来:“坐好别动。”   马车发了疯似地到处跑,车厢剧烈颠簸。   沈雪枫吓得立刻抱住姬焐的腰,紧紧闭上眼睛。   姬焐:“……”   怀里多出来一个人,行动稍有不便,他从座位上坐起,长腿一扫,那木质的车门立时四分五裂,眼前景象顿时清晰起来。   车夫不见了,马儿却受惊一般疾驰,呼啸的热风猎猎灌进车厢内,吹散了沈雪枫的发丝。   姬焐仍是一副处惊不变的样子,沈雪枫却害怕地抓住他:“殿、殿下……我们不会有事吧?”   “我不会,”姬焐定睛看着他,“雪枫就不一定了。”   沈雪枫的心凉了半截。   好,看来这个姬焐与游戏原著里说的一样,是个冷血动物。   此时此刻他后悔也来不及了,与天意争一争获可有一线生机,就是不知道自己这身子骨摔一跤还能不能用。   眼见马车加速行驶,穿过密林到了一片灌木丛中,树木渐渐稀少,杂草繁密丛生。   沈雪枫稍松一口气,姬焐的眼睛却危险地眯起。   前路应当是断崖。   他从袖中摸出一把弯刀,似是在想对策,又似是在看准时机下手。   受惊的马倘若不能一击毙命,只会给目前的处境带来更大的麻烦。   “殿下,看来我们只能大难临头各自飞了,”沈雪枫身子抖得如筛糠一般,却强装镇定地说,“我们两个分别跳车吧,不管怎么说,殿下的命一定要保住!”   “若是这回真的小命不保,那,那我们来世再做好兄弟!”   说罢,他就冲上去把住车门,两眼一闭跳出去,动作出人意料,速度快得竟让姬焐没有拦住。   “沈雪枫!”   姬焐瞳孔微缩,探出手去捉,指尖却只掠过桑蚕丝质的绶带,少年化蝶一般消失在视线之中。   他没有过多犹豫,也追着沈雪枫跳了下去。 第28章   “什么?!你说沈雪枫不见了?”   正悠闲躺在榻上吃葡萄的姬臣焰听到这消息,扑腾一下坐起来。   小侍惊慌地跪在地上,头磕得一个比一个响:“许是手下的人没个轻重,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害得那马儿彻底发狂,派出去的人说连马车都没见着……应是连车带人一起失踪了。”   姬臣焰走上前来揪住他的衣领,怒斥道:“不是说了让你们做做样子就成吗!失踪……他能失踪到哪里去?!”   “殿下,若是顺着那车辙印一直寻,”小侍冷汗涔涔,“那条路直通断崖。”   断崖!   姬臣焰后退几步,险些腿软跌坐在地上,脸色苍白起来。   那小侍连滚带爬跟上来:“殿下,还有一事,请殿下听了再做决断。”   姬臣焰深呼吸几口气,吐出一个字:“——说。”   “三殿下好似和沈公子一同上了马车,现在也、也不见了。”   “姬焐也不见了?”姬臣焰睁大眼睛,“那姬焐和沈雪枫一同坐车,双双跌下断崖?”   “这,究竟是否坠崖还未可知,奴哪敢胡言乱语。”   姬臣焰背手走来走去,步履慌乱而焦急。   若真让沈家知道自己弄丢了他们的宝贝儿子,不肖说表姑如何沈大人如何,就是皇祖母的怒火他也承受不住。   现在偏偏又来个姬焐!   尽管阖宫上下并不在意姬焐的死活,但被发现自己谋害胞兄也不是什么光彩事儿,可以说这辈子基本与皇位无缘了……   姬臣焰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立刻决断道:“凡是知晓此事的人一律杀掉,若是被父皇发现,只说有人看到姬焐自行坐马车离开了狄音寺,至于沈雪枫的行踪……一概不知,听懂了吗?”   圣驾在狄音寺滞留一日,入夜时分,又一消息传来。   长公主的车马已至琗华山,即将入寺谒见述职。   干封帝大喜,当夜命人在寺中摆了一小桌筵席,由于庖厨中僧人居多,做出来的菜式难免素净简易,却也勉强可为姬映秋一行人接风洗尘。   此次设宴匆忙,是以并未邀请朝中公卿,只有几位皇子陪同。   开宴没多久,便有内侍跑到干封帝耳语几句,样子有些着急。   “人不见了,”干封帝淡声问,“是在何处不见的?”   这句质问不大不小,离得近的几人都听清楚了。   内侍又答了些什么,干封帝面色冷沉下来。   这时姬长燃停箸,颇为关心地道:“父皇,可是出了什么事?”   干封帝摆摆手:“不打紧,今日是接风宴,几位爱卿尽兴即可,其余都是小事。”   他虽这么说,但表情一直很肃穆,知晓实情的姬臣焰偷偷观察着父皇的表情,一整晚只觉食不下咽。   筵席过后,他实在不知头顶悬着的这把刀何时能落下,遂犹豫地走向干封帝的书房,似是在纠结要不要主动去找父皇试探一番。   姬臣焰避开书房正门看守的内侍,绕到一个极不起眼的角落,贴到户牖旁屏息凝神地静听。   先是听到皇姐的声音:“三弟的性子虽孤僻,但一向知分寸,父皇也是知道的。”   父皇的话则断断续续的:“后山山谷中……发现……只能杀掉。”   杀掉?他们这是要杀谁?   姬臣焰贴得更近了,听了一会儿,他才发现父皇与皇姐好似只知姬焐失踪了,沈雪枫失踪一事尚不知情。   也对,沈雪枫并未受邀赴宴,那几个成不了气候的小伴读一时也不会怀疑自己同窗走丢了,大抵现在正忙着找人,没那个胆子上报帝王。   “父皇放心,此事儿臣秘密着人去办。”   半炷香时间不到,姬映秋已面色如常地离开了书房。   她提裙匆匆回到自己寝屋,门窗甫一关合,里屋便焦急地走出来一人:“公主,方才英国公世子来寻我,说雪枫不见了。”   来人正是沈雨槐。   “嘘——”姬映秋面色一冷,立即捂住沈雨槐的嘴,“慎言,方才你在筵席上也听到了,我三弟也失踪了。”   沈雨槐不解地拿开她的手,皱着眉道:“既然如此,陛下为何不找人去寻?雪枫从未出过远门,他一向很乖很听话,莫不是三殿下主动带他走的?”   “现在如何推测都没用,重要的是抓紧把沈公子找到,”姬映秋压低声音语重心长,“你现在就连夜下山,若有人问起,我只说你带沈公子提前离开了琗华山。”   沈雨槐更是不解:“没找到我弟弟,我怎么可能自己走?”   “这都是为了你们好,”姬映秋闭上眼,“身为姬氏一族,请恕我无可奉告,若是被父皇发现沈公子还留在山中,他的下场只有死。”   疼。   好疼。   浑身上下都疼。   隐隐约约的,沈雪枫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直至耳边传来泉水嘀嗒的声响,他才缓缓睁开眼睛。   一片漆黑。   “——我瞎了?!”   沈雪枫惊呼,因太久没说话,嗓音艰涩沙哑,耳边立时穿来空灵的回音:我瞎了瞎了瞎了了了了……   “……”   他动了动四肢,这才发现自己靠躺在坚硬的岩石壁旁,稍微这么一动,浑身上下散了架似的一阵乱疼。   幸好他摔下马车时还裹着这层厚实的冕服,落地时又跌进灌木丛中,勉强算作缓冲,才不至于缺胳膊少腿。   不过现在的情况也没比缺胳膊少腿好多少。   沈雪枫扶着岩壁爬起,没走两步又哎呀一声跌坐回去,右脚腕传来钻心的疼,应当是扭伤了。   这时一缕微弱的月华照射在眼前,藉着这点光,他打量起四周。   原来是一个山洞。   为什么会是山洞?难不成他已经死了,这里是游戏给NPC设置的复活点?   沈雪枫重新坐起来,混混沌沌地想: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狄音寺的小夥伴们发现他失踪了吗,有没有遣人来找他,自己还能不能活着回沈府?   这荒郊野外的,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对,惊马时他已经和姬焐分道扬镳了,现在确实只能靠自己。   一想到姬焐,沈雪枫心里一沉。   苍天可鉴,要是这次他能活着回去,一定老老实实发育,再也不这么莽撞冒失了,毕竟活命最重要。   沈雪枫觉得自己前世就挺笨的,没想到重活一世并没长进,身体还愈发娇贵经不起折腾了,这次纯属运气好,离开了男主也能大难不死。   姬焐现在一定早就回去了吧,他可是龙傲天男主,轻易不会死的,而且他功夫又那么好……   沈雪枫撇撇嘴,眼眶里染上一层泪花。   而且他又那么冷酷无情……   想着想着就开始委屈。   他并不是怪罪姬焐,只是觉得自己有点太笨了,明知道那辆车有问题,怎么还是坐上去了呢。   沈雪枫抱紧自己,一低头,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珍珠滑下来。   实在是太难过了,即便是上一世也从来没这么落魄过,试想一个锦衣玉食的小少爷掉在这漆黑阴冷的山洞里,周围一个人都没有,能强撑着不崩溃已是十足的进步。   沈雪枫哭得越来越凶,自然,即便知道这里只有他自己一个,也不敢大声痛哭,只敢小声抽泣。   哭着哭着,不知过了多久,那缕月光倏然被挡住。   红色的衣裳委地,有人在他面前不动声色地蹲下来,与他平视。   “哭什么?”   哭声顿止。   沈雪枫抹了把眼泪,抬起头,瞬间睁大眼睛,十分吃惊。   “姬……姬……”   “不要说脏话,”背着光,姬焐冷峻的五官若隐若现,“我不喜欢这个称呼。” 第29章   有那么一瞬间,沈雪枫怀疑自己见到了鬼。   但姬焐分明活生生站在他面前,与他一样,衣衫上满是划破的痕迹,且呼吸自然,面色平静。   沈雪枫探出小手抓住姬焐的衣角,确认自己摸到了实体,这才哽咽地说:“我分明记得跳车后滚下了山坡,为什么会在这里见到殿下呢,难不成、殿下也与我滚到一处了?这、这听起来好像不太可能。”   “……”   姬焐挑眉:“你为什么觉得我与你不会滚到一处?”   “因为——”沈雪枫弱弱地道,“因为殿下明明说你不会有事的。”   当时那个场景,恐怕谁都以为姬焐会全身而退,而不是和自己一起出现在这个地方。   姬焐笑了一下,在昏暗的岩洞中并不明显,他的声音淡淡的,在月色下竟然显得有点温柔:“那你方才哭什么?”   沈雪枫低下头装傻,总之不会开口承认自己一个人独自醒来有多害怕。   “没哭,只是眼睛有些疼,”他闷闷地说,语气里不自觉带着几分亲昵的埋怨,“我没醒过来的这段时间,殿下到底去哪儿了。”   “在外找路。”   “那殿下找到了吗?”沈雪枫抬起脸,怯怯地看着他,饱含期待,“我们是不是能回去了?”   姬焐垂眸:“琗华山只是此处群山主峰之一,我们掉进了山谷中,想走出去并不容易。”   闻言,沈雪枫又失落地趴回自己膝盖上:“哦。”   姬焐又道:“你该想想自己究竟惹了谁,对方要将你置于死地。”   “我惹谁了,”沈雪枫也十分不解,“我在崇文馆天天围着殿下转,这殿下也是知道的,平日里关系要好的那几个也从没闹出过嫌隙,我惹谁了呢?”   他闷闷不乐地缩在角落里,不知想到了什么,眼泪又开始哗哗往下掉,这次当着姬焐的面不好出声,衣料却暗暗被泪水洇湿一片。   “眼睛又疼了?”   也不知道姬焐是怎么发现他哭的,只见他重新弯下腰,抬起沈雪枫的下巴:“以前怎么没发现,你如此爱哭。”   “我才没哭,我就是想不通自己怎么会惹人如此讨厌,那个人竟然想害死我。”沈雪枫湿漉漉的眼睫粘连在一起,杏眼雾蒙蒙的,鼻尖微红,瞧上去像一只无助的奶狗,可怜又可爱。   姬焐指尖拭去他眼睑下的泪,眼神幽暗:“说不定是雪枫太招人喜欢了,易惹人嫉妒。”   这个理由听上去还有几分可信,沈雪枫想了一会儿,这才点点头,后退着躲开姬焐的手:“要真是这样的话,我想了也没用,要不,我们先想办法出去吧。”   姬焐看了眼自己的指尖,神色莫测。   沈雪枫扶着身后的岩壁站起,尝试着走了两步,一跛一跛的,没走多远又痛呼着蹲下去捂自己的脚腕。   这下不是因委屈而掉眼泪,是真的疼出眼泪。   “殿下……”他六神无主地看向   姬焐,祈祷他能给自己一个解决方案,“我,我好像崴脚了。”   这时又想起装乖了,姬焐抱臂看着他:“找处有光的地方坐好,靴履脱掉。”   沈雪枫一蹦一跳地在山洞里摸索起来,趁着月色,他大致看清了山洞内的样子。   这里的地面四处都湿漉漉的,渗着山泉水,唯有一块平坦、约及人腰那么高的巨石盘亘在中央。   那里光线最好,看得清楚,他决定就坐在这上面,于是两手撑着石面,试图利用自己的弹跳力蹦上去,可惜好几次都失败了,还牵扯到受伤的脚踝。   姬焐沉默地看着他动作,看少年扒拉了半天,气喘吁吁又满含失望地说:“殿下,我、我好像上不去。”   沈雪枫方一转身,姬焐已走到他面前,两手揽过他的腰,轻而易举便将他抱到巨石上。   与此同时,姬焐一手固定住少年的膝盖,挺拔的身躯微微弯下来,手指探出去捉住他的脚踝。   “这,这不好吧,”沈雪枫脸一红,大有想将腿收回来的意思,谁知膝盖碰到姬焐的腰后又迅速挪开,焦急地解释道,“那个,就是,我不是故意要轻薄殿下的!”   这种程度实在算不上什么轻薄。   姬焐伸手捞起他的右腿,动作不紧不慢,目光在伤患处逡巡,嗓音低沉好似警告:“别乱动。”   他一手握着少年的小腿,另一只手轻轻将靴子脱下来,紧接着勾住白色的足袜,边缓缓脱下边问:“疼吗?”   “好像,不怎么疼。”沈雪枫攥紧下裳,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动作。   剥去长袜,姬焐另一只手将裤脚轻轻卷起。   沈雪枫的伤口便裸露出来。   他肤质细腻白皙,因常年不怎么走动,握上去都是软肉,此刻整条小腿都是青紫的痕迹,左一块右一块,幸而无一处磕破流血。   沈雪枫看到自己这副惨状也倒吸一口冷气,而姬焐的目光仿若有实质一般在伤痕处流连,指尖轻轻抚上去,沈雪枫连忙小声求饶:“疼,疼,殿下轻一点。”   姬焐抬眼,看着少年双臂抱住乱七八糟的下裳,像是在努力给他提供便利似的,偏还一副泪盈于睫的可怜样子,巴巴地看着他。   “疼?”   他握住少年纤细的脚腕,指尖摸索着骨节的位置。   踝骨并未错位,想来回到沈府后休养几天便好,这青青紫紫应是从那受了惊的马车上跳下时不慎擦伤。   沈小少爷自小娇生惯养,哪里经受得起磕碰,是故伤口看起来有些可怖。   这一下稍稍用力,沈雪枫直接痛呼出声,眼泪汪汪地说:“啊,殿下,我,我可没惹过殿下吧,殿下别欺负我。”   这时姬焐松开那处受伤的脚踝,慢悠悠地说:“只是探探伤势,我哪里舍得欺负雪枫。”   这还不舍得,方才下手那么狠。   沈雪枫抱紧裙角,决定不说话。   扭伤不是很严重,约莫是沈小少爷怕疼,所以才总是哭,姬焐仍捞着他的腿弯,没有再碰一片青紫的伤口,这时他又道:“另一只鞋也褪了。”   沈雪枫眨眨眼:“为什么?”   “自然是要查看伤势,”姬焐抵上来,微微一笑,给了他一个选择题,“你自己来,或者我帮你。”   沈雪枫心里也觉得该检查一下,但他有点羞赧,遂摆手连连推拒:“不不不,不用检查的。”   他一松手,那些衣摆又落下去,盖在两人之间,姬焐垂眸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   沈雪枫双手抱住姬焐结实的手臂,推了推,发现没推动,自己一条腿受着伤,行动颇有不便。   “殿下……”   “嗯?”姬焐凑上来,看着少年不断后仰,玩味道,“若是不愿意,‘殿下’可以代劳。”   说罢,他空闲的另一只手穿过沈雪枫的腰侧,抵在石面上,整个人前倾,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沈雪枫下意识闭上眼睛,求饶道:“好,好,我……”   那句“我自己来”还未说出口,便觉身下的巨石因两人的重量发出厚重的闷响,石块竟缓缓移动开来。   感受到一阵莫名其妙的地面震动,沈雪枫吓了一大跳,当即抱住姬焐的腰身缩进他怀里:“啊啊啊啊,什么动了,是什么动了?”   那巨石挪移半晌才停,姬焐也似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事物一般,转移走几分注意。   地面豁然露出一个漆黑的缺口,一条不知通向何方的地下梯廊出现在眼前。   沈雪枫从姬焐的怀里探出脑袋,唇瓣微张,惊讶不已。   也不知方才他二人究竟触发了什么机关,竟然叫这笨重的巨石移开了。   “殿下,这是什么东西?”沈雪枫指了指那幽暗的地下石梯,只觉一阵阵阴风顺着入口吹出来,迎面扑在他脸上。   是潮湿发霉的,木质物品腐烂的味道。   “看来这里并非天然岩洞,”姬焐低垂着眼,在黑暗中看着他,指尖轻叩石面,“有人在此放这种东西掩人耳目。”   将这种机关做得如此隐秘,还藏在这么小的一个山洞里,说明地下肯定有什么了不得的大秘密。   想到这种猜测,沈雪枫心中肃然起敬。   毕竟此处群山连绵不绝,自然形成的山洞不知凡几,偏偏他两人误打误撞走进了较为特殊的一个。   不得不佩服姬焐这个真龙天子的运气,看看,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主角,即便在山谷中被困也能触发隐藏剧情。   “那,那我们现在要怎么办,”虽说心里有点害怕,但到底是跃跃欲试的好奇占了上风,沈雪枫试探地问,“是进去看看,还是留在这里等人来寻我们?”   姬焐像是听到什么有趣的事情一般,挑眉道:“此处有一处主峰,二十余处卫峰,层峦环绕,雪枫当真以为有人能找得到我们?”   听到这话,沈雪枫心里一紧,旋即懊丧开口:“如此说来,我们要是走不出去,岂不是就要一直被困在山里面。”   “的确,”姬焐慢悠悠颔首,面上看去却无半分着急的意思,“如此一来,你我二人也只能在这里住下了。”   那不就是要与姬焐同吃同住同睡在这山洞里,幕天席地,过着野人、啊不,隐居般的生活?   沈雪枫摇摇脑袋,把这个危险的想法晃了出去:“那,那要不还是算了吧,殿下。”   他双手撑在巨石之上,似乎想跳下去,但低头一看,只见自己的下裳乱糟糟的,右腿挽着裤脚,露出莹白的小腿肚,鞋袜也没穿。   于是沈雪枫弯腰去捞自己的鞋子,大约是滚落山坡时撞到了背部,动作幅度稍大些肩颈部就开始抽疼。   “殿、殿下。”   他试了好几次都不成功,额上浮起一层薄汗,抬起头,对着姬焐讨好似地笑了笑,软软地说:“殿下帮帮我。”   沈雪枫本意是想让姬焐将靴履与足袜递给自己,熟料姬焐直接弯下腰为他代劳,他怔怔地看着那只手重新捉住自己的脚踝,温热的指尖摩挲在娇嫩的肌肤上,令他觉出一阵轻微的颤栗。   让未来皇帝为自己穿鞋穿袜,放在过去简直想都不敢想。   沈雪枫晕乎乎地想,看来自己也多少有点做佞臣的天赋了吧。   姬焐面色自然地做完这些动作,眼见少年还在呆愣地望着自己,便微微一笑,语气意味不明地问:“好看吗?”   思绪倏然扯回,沈雪枫小脸悄悄红了红,乖顺地从巨石上单腿蹦了下来。   月华流泻,银镜高悬。   那石质的梯廊越往里深入,可见的视线范围便越狭窄,渐渐的连一丝月光也无,却不断有极轻微的,阴冷的风吹拂而来。   沈雪枫一进来便怂了,但那石梯只堪堪够一人通行,他不能再与姬焐并肩行走,眼下又怕得要死,只得斗胆拢住姬焐的小臂,藏宝似地悄悄收进自己的怀里。   拉手肯定是不敢拉的,他怕姬焐厌恶这种举动。   两人一前一后迈下楼梯,姬焐的长靴踏在青石砖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步履的回音传得极远,虽瞧不大清楚眼前的境况,依稀却感觉到这是一处狭长的甬道。   这里的气味实在过于难闻,扬尘漂浮在空气中,呛得沈雪枫不由自主抵唇咳嗽起来:“咳咳咳--”   他一咳,远方便传来同样的回音,听上去颇为空灵。   “殿下,”沈雪枫抚上胸腔,不断给自己顺气,“这里究竟通往什么地方啊?”   姬焐说:“要去了才知道。”   顺着甬道走到尽头,周围的景象又赫然清晰了许多,只见两侧的石壁上分别嵌着几盏长明灯,烛火微渺,却不会熄灭。   姬焐的视线落在那微微晃动的火苗之上,又无声地敛回目光。   再向前走,地面的青石砖逐渐显现出一片片的洇湿,很快,地上积水越来越多,石砖碎裂,缝隙中生长出湿滑的藓类。   这条路的尽头,联通一处巨大的殿堂。   这座看上去已经废弃的大殿已被水浸泡许久,生长着裂缝的石柱分立在东西南北四方位聊作支撑,大殿中央四四方方地排列着一个又一个水晶器皿,每一个器皿里都放着一个长条状物。   汩汩流水顺着两人行走的方向流淌,沈雪枫好奇地蹚着水凑上去看,只看了一眼便僵在原地。   原来那些根本不是什么器皿,而是以水晶棺椁做成器皿的样子,里面躺着一具具尸体,远远瞧上去尸身保存程度十分完好,看着怪瘮人。   沈雪枫看得头皮发麻,连连退后躲到姬焐后面,用气音小声说:“殿下,我们好像擅自闯入了别人的墓地。”   “究竟是不是墓地尚不清楚,”姬焐眯起眼睛,“这里并未按照陵墓的要求铸造。”   语毕,他好像丝毫不害怕似的,越过潭水迳自向着棺椁移去。   沈雪枫不敢落单,紧紧跟在他身后,双手捂住眼睛,吃力地挪动着步子。   离近了,他紧闭双眼,静静等待姬焐发话,可等了好久都没听见对方说什么。   大约过了一刻的时间,沈雪枫悄悄睁开眼睛,只见姬焐略微俯下身,颇有兴趣地盯着一具透明水晶棺椁打量。   尸体有什么好看的,不也是长了两只眼睛一只嘴……   话虽如此,他还是凑到姬焐身边,顺着他的目光一起往下看。   椁在外棺在内,层层叠叠地保护着尸体,但这水晶棺的玄妙之处便在于不管隔了多少层,依旧能清晰地看清楚尸体的全貌。   沈雪枫眯着眼打量,待看到尸体的脸时,眼睛不自觉微微睁大。   “殿下,这人是——”   这副水晶棺内躺着一具男童尸身,年纪大约十一二岁上下,身着四爪绣纹蟒袍,身体略显脱水,但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能一直抱持尸首不腐。   这孩童的面容安静平和彷佛沉睡一般,最叫人吃惊的是他的样貌竟然与姬焐有几分神似。   难不成这人是姬焐的亲戚?   不知哪来凉风一吹,沈雪枫只觉得背后一凉。   姬焐与他对视一眼,慢条斯理地道:“若这棺材里的尸体不是着人假扮的,此人正是我的皇兄。”   “皇、皇兄?”   那不就是二皇子,竟然是这么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   沈雪枫感觉有些神奇:“竟有如此巧合,叫我们能无意间发现殿下兄长的墓,可是,殿下的兄长为何会葬在此处?”   这么一看,称不上水葬也称不上土葬,实在奇怪。   姬焐没有答话。   沈雪枫兀自回想一番,发觉自己确实从未听说过这个人,逢年过节前朝后宫也对这个二皇子绝口不提。   “况且,二皇子的棺椁难道不应该随俗葬入久峻山的皇陵吗?还如此不修边幅地摆在大殿中央,棺内连个随葬品都没有。”属实是有点寒碜。   姬焐捕捉到一个字眼:“久峻山?”   “自然是久峻山,那里的陵墓可是我爹亲自督工修筑的,里面的机关十分精巧,私下里我也偷偷参与设计了一部分!”提起这件事,沈雪枫杏眼亮晶晶的,瞧上去颇为洋洋得意。   “那真是可惜了,”话是这么说,姬焐的语气听起来没有丝毫惋惜之意,“姬氏正统的血脉并未葬在久峻山。”   沈雪枫愣住了:“可那本就是为了皇室修筑的陵墓,若是不葬在久峻山还要葬在哪里?”   这个问题若是放在从前,姬焐定然不会知晓,可是现在——   “应当就在此处,琗华山一处不知名的山谷地底。”   “依殿下的意思,难不成这些棺材里躺着的都是皇室的人?”沈雪枫思忖,“这样摆在殿中,是不是有些太草率了。”   虽说琗华山地形复杂,易进难出,将人葬在这里确实比较难找,但也不至于将墓室修建得如此简易。   “雪枫若是不信,看看便是,”姬焐随意地说,“姬氏一脉一向有阴阳两处皇陵,但只有一处是真的,这已是皇室算不得多秘密的秘辛。”   眼下唯有一种可能:他们两人无意间发现了这处隐秘的阴陵。   沈雪枫打量起周围,排列整齐的棺椁内,每一具尸体都穿着象征真龙天子的龙袍,好像真能与姬焐所说的对得上。   “所以,殿下的爷爷、爷爷的爷爷、爷爷的太爷爷,都在这里?”   姬焐:“……是。”   沈雪枫又纠结道:“既然这里的确如殿下所说是一处皇陵,那我一个外人知道了是不是不太好啊。”   话音刚落,姬焐勾唇,阴恻恻地说:“雪枫果然聪慧,未经允许擅自进入这里的,下场只有死路一条。”   “……”   沈雪枫眼皮跳了跳,就听见姬焐接着懒洋洋地说:“不过,我与雪枫一样,都算是擅闯禁地的人。”   他说到这,微微一顿,笑道:“所以我们可能会一起死。”   要不要这么惊悚。   沈雪枫攥紧袖口,连忙转移话题:“哈哈,哈哈,殿下真是说笑了,殿下明明是皇室血统,自家人入自家人的陵墓,怎么能算擅闯?”   姬焐继续道:“那建在久峻山的阳陵自然不必如此忌讳,可阴陵不同。”   “哦?”沈雪枫被勾起好奇心,不由凑近悄声问,“殿下偷偷告诉我,究竟哪里不同?”   潮湿阴暗的环境里,少年身上仍散发著淡淡的广藿香,若有似无。   姬焐俯身到他耳边,一字一句道:“自然只有储君才有资格入阴陵,其余人,杀无赦。”   沈雪枫先是心中一惊,随即慢慢放下心来。   那这不是歪打正着吗?   姬焐分明就是未来储君,他现在提前先来逛两圈熟悉熟悉地形又怎么了,自己逛一逛自己未来要躺下的陵,听上去非常合理。   转念又一想,不对啊。   按理说这么重要的剧情,他应该会记住才是,可印象中自己分明记得琗华山一行主要都是姬长燃的桥段,姬焐此时应当还在蛰伏发育,远不到四处抛头露面的时候。   他摸了摸心脏的位置,心道,还是应当小心为上。   嘀嗒,嘀嗒。   两滴水落入潭中,闷进水面里,发出清响。   古井无波一般的潭水倏然流动起来,仿若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悄游移。   不知是不是在地底待久了,沈雪枫只觉浑身上下寒气森森的,所幸姬焐也并未对这些躺在棺材里的死人感兴趣,他小心翼翼地拽住姬焐的袖口:“殿下,我们还是快些找路出去好了。”   既然这墓室里有活水,能燃长明灯,就说明一定会有出路的吧。   他率先提起沾了水的下裳,深一脚浅一角地越过浅浅的寒潭水。   这时,冥冥中好似有一只手沿着脚腕,摸索上来,轻轻将他整个小腿箍住。   随后狠狠收紧!   这一下刚好碰到伤处,沈雪枫痛的咬紧下唇,右脚没有踩稳,直接朝一旁二皇子的水晶棺椁摔了过去。   电光火石之间,姬焐伸手捞过他的腰身,手臂拦在少年额角处,这才防止一桩惨案的发生。   “殿下,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水里拽着我,”沈雪枫双目紧闭,一动不敢动,声线颤抖,“不不不不对,它好像爬上来了,现在在我的下摆里!”   “别动。”姬焐低沉的嗓音自他头顶上方传来。   沈雪枫眼见着姬焐撩开他的下裳,伸手轻轻一捉,一条灵活的水蛇便扑腾着从水面里钻出来,不过片刻,只见它长长的脖子一歪,在姬焐手中转瞬即逝。   姬焐像扔垃圾一样随手扔掉那条死了的水蛇,瞧上去似有几分不悦,声线听上去倒一如往常:“雪枫怎么总是乱跑。”   ……哪里有乱跑,沈雪枫腹诽,明明是那只水蛇乱爬。   下一瞬,姬焐双手自他腰际穿过,轻轻将衣衫上的桑蚕绶带解下,绕在沈雪枫手腕上打了个结,另一端则握在自己手里。   “若是再有下次,这绶带绑的便不只是手腕了。”姬焐声音里透出几分威胁的意味。   沈雪枫默默给手腕打了个死结,恨不得整个人贴在姬焐身上,当即担保道:“殿下放心,我一定再也不乱动了。”   他动了动手腕,沿着丝帛一路看去,就见姬焐的手臂渗出血迹,几滴血染湿了绶带一角。   “殿下是何时受伤的?!”沈雪枫转过身,余光瞥见透明的水晶棺上也沾染着血水,当即紧张地问,“是不是我方才害殿下受了伤?”   姬焐淡漠地瞥了眼自己的手臂。   他早已不记得这伤口从何而来,应当是跌下山坡时不慎划伤,只是在墓室行动时牵扯到了,便又流了血而已。   正当沈雪枫焦急时,旁边的水晶棺忽地动了。   那血水不知从哪个缝隙渗进棺椁,就见棺椁忽地一分为二,如精巧的机关一般无声移开,里面的棺材板也裂成两瓣,躺着的人直挺挺坐了起来,闭着眼挺着腰,脸色苍白,嘴唇抿直。   倒不是那么可怕,反而有些好笑。   沈雪枫:“……”   姬焐:“……”   常年在沈榄工程设计教育浸淫下的沈雪枫忽地便被转移走注意力:“这是怎么了,为何二皇子突然坐了起来?”   姬焐看了眼被少年松开的手臂,眸色一暗。   沈雪枫站直身子,扶在棺椁旁作势要仔细研究,姬焐却抬手不由分说地将那具尸体按了回去,冷声道:“一个十一二岁的孩童罢了,不过是一些奇淫巧计。”   他这一按不要紧,就见整个棺椁剧烈地震动起来,一传二、二传三,带动周围一圈的棺材一起运动。   随后这些棺木竟然缓缓朝着两边分开,就像是刻意为他们让出一条路。   沈雪枫心道好奇,这是怎么回事?   好像是这棺材里的二皇子躺了下去,才触发了另一口棺材。   那二皇子又是被什么刺激到的呢?   沈雪枫思忖道,难道是因为殿下的血?   正当他琢磨这其中玄妙之处时,前方又传来一阵不小的动静。   沈雪枫抬头一看,只见这座破败大殿前的石壁缓缓移动,另有一条明亮且干燥的甬道出现在两人眼前。   还来不及感慨造化弄人,阴差阳错,身边的姬焐已率先迈步进去。   他连忙跟上,甫一进入,身后的石壁自动关合,眼前彷佛一个全新的世界。   这里是一间古朴的庙堂,神秘庄严的塑像静默微笑,它的左手高,右手低,左手残缺,右手则捏着半个玉珏一样的东西。   庙堂两侧燃着数十盏长明灯,一时间灯火通明。   沈雪枫跟在姬焐身后走上前去看,心里咯噔一下。   若记得不错,那塑像手上的半枚玉珏,正是这个游戏原著中最最最最最吊最牛逼最炫酷的道具,谁手握此珏便可召唤铁杀骑,此骑中的骑兵能以一当十,且只效忠于手握玉珏之人,可谓是活生生的人形大杀器。   ……   可为什么这么逆天的兵符,竟这么顺利就让姬焐找到了!   沈雪枫吃惊不已,就连姬焐都像开了挂似的,那姬长燃此番在琗华山的机缘又该有多厉害? 第31章   这一切发生得过于顺利,沈雪枫实在有些费解。   但他不知道这些事情其实暗中环环相扣,倘若姬焐当时没有上那辆马车,或是没有跳车随沈雪枫而去,自然永远不会有机会误入这处神秘的阴陵。   自古帝王陵墓选址极为妥帖谨慎,无不依山傍水,背靠龙脉。   这里的墓室修建倒是古怪,建在阴湿的山谷地底不说,此处地下暗河随季节汇聚群山泉水,雨多的天气说不定能把外面那些水晶棺都浸泡在潭底。   沈雪枫走上前,发觉姬焐正在盯着那塑像手上的玉珏看,却并未动作。   “殿下在想什么?”   姬焐沉默了几瞬,说道:“我从未见过此物。”   但奇怪的是,他隐隐觉得这个东西很重要。   沈雪枫听了这句话,更费解了。   如果剧情线要给姬焐这个金手指,为何东西都摆在他面前了,他却不认识?   这可是半块兵符啊,兵符!知道真相的沈雪枫此刻已然按捺不住要剧透的心,想要让姬焐赶紧收入囊中。   这块玉珏一分为二,各自可以调动一半的铁杀骑,这里只放了一半,想来另一半就在干封帝手中。   值得一提的是,这姬氏帝王代代单传之物为防有心人窃取,还有一个很神奇的设置。   那便是这手握玉珏的塑像,唯有姬氏后人以鲜血喂养,才可以将手掌心甘情愿地打开,叫来人取出玉珏。   想到这,沈雪枫已经渐渐感觉到这个世界剧情的失控。   取玉珏的判定方式十分不智能,无论是哪个姓姬的,只要把血滴进去就能拿到,也难怪这里只有皇储才能进入,如果这东西人人皆可得,岂不是会引得皇室自相残杀?   姬焐一向不受宠,按理说这传承绝对不会落在他头上,如果在这个节骨眼上被干封帝发现他擅闯禁地,下场只有死路一条。   毕竟干封帝最中意的皇储人选是姬长燃,他若是为自己这个大儿子着想,定然不会叫这东西落在姬焐手里。   所以,眼下发生的一切很可能并不是本来的剧情,剧情线又开始乱走了!   沈雪枫手心发汗,忽然觉得有些紧张。   上次剧情乱走虽过程惊险,但结果是好的,谁知这次又会变成什么样呢?   正在他犹豫的功夫,姬焐从袖中摸出一枚刀片,对着塑像的手腕飞了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数百支箭簇自庙堂两侧黑漆漆的墙壁齐发射出,哗啦啦对准塑像,一副要把人扎成筛子的架势。   “果然。”姬焐道。   沈雪枫回过神来,仔细想想,还是决定帮他一把。   他动了动手腕,绶带牵扯着姬焐的手也晃了晃。   沈雪枫尽力装作自然的样子提醒:“殿下要是真想拿那个东西,要不要试试用血?方才二皇子的棺椁便是沾了殿下的血才……”   言有尽而意无穷。   姬焐正有此意,他重新在手掌划出一道口子,伸手去碰触塑像的右手。   碧色玉珏纹理被鲜血浇灌,那塑像的手指微微开合,轻而易举便取下来了。   沈雪枫:……   所以,这整个游戏最吊的大杀器,直接就这么简单的送到了姬焐手中?   而姬焐本人尚还不知这是什么东西,他对着这枚玉珏看了又看,道:“看上去并无什么奇特。”语毕,便准备随手一扔。   “殿下冷静,冷静,”沈雪枫立刻拽住绶带,将姬焐作势要丢出去的手拉了回来,“既然这里设了机关保护,说明这东西一定很重要的,殿下还是先收好吧。”   两人走到塑像背后,只见背光处的桌案上放着一只燃尽的香炉,十七块灵牌依次排列,从开国皇帝姬高祖一直排到二皇子姬子焕。   “这个二皇子并不是储君,为何能够与先帝的牌位放在一起?”沈雪枫好奇。   姬焐却没有分半个眼神给那堆牌位:“皇帝最喜欢他,皇兄自出生起就是太子,自然尊贵一些。”   这么厉害,沈雪枫懵懂点头:“那应当被保护得很好才是,这个二皇子又为何死了呢?”   姬焐勾唇:“稚童顽劣,无心之举,不慎被人害死了而已。”   庙堂后处通往另一个甬道,再走进去,才发现方才那地方分明只是一个后室,眼前更宽阔的则是主室,只见一台巨大的棺床放在正中央,其上摆着与水晶棺位置相差无几的木棺,再往旁边看,一左一右两侧室立着密密麻麻的石俑。   这回倒真正像个墓室了,沈雪枫抬头四处打量,行走时步履缓慢,只觉这里阴森森的,让人觉得分外难受。   “累了?”   姬焐注意到他脚步声有些沉重,便停下来道:“若是累了就好好休息,这里距墓道应当还有很长的路。”   沈雪枫也发现了,他先前与姬焐走的分明是这个墓室的后门,怪不得机关少,进出容易,原来现在两人所处的才是整个陵墓的正中心。   但他实在走不动了,于是顺从地点点头:“这里看不到外面,也不知到底过了多久……想必其他人定然已经发现我们失踪了。”   沈雪枫又累又困,他悄悄瞥了眼姬焐,发现后者神色如常,彷佛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精力一般。   真羡慕。   他找了个还算干净的角落坐下,双目闭合,打算靠墙休憩一会儿。   也许是太累了,少年的眉宇轻轻皱起,一副力虚透支的模样。   姬焐缓缓向他走来,弯下腰同样坐在旁边,探出两指试了试沈雪枫额头的温度,目光下移,看着他一副彻底放松下来的样子,忽然低笑:“能在墓地里睡觉,该说你是胆子太大还是心太大?”   这句话语调轻轻的,沈雪枫思维迟滞,没怎么听清楚,闻言睁开眼睛模糊地问:“我,我能睡觉了吗?”   说罢,便开始自顾自地解起腰带来。   他两人穿的仍是那繁琐的冕服,沈雪枫指尖勾在腰带上,将蔽膝扯下,利落地扒掉外衣,小手刚探上衣领,姬焐便直接按住他的手腕,幽幽问:“这是做什么?”   “啊?”沈雪枫歪着头,迷糊道,“不是要睡觉吗?睡觉自然要脱衣,穿着这么厚的衣服睡觉会很累的,还容易多梦。”   “……”姬焐松开桎梏。   沈雪枫倒也不会真正把自己扒个精光再睡,毕竟还有人在身边呢,他只是把最外面的一层全部脱下来,披在自己身上,还特别好心地给身边的姬焐盖了一半:“反正这里也没有别人,殿下也休息一会儿吧。”   黑暗中,姬焐不由拧眉,似乎还想说什么,但这时肩膀处忽然一沉,沈雪枫已经靠在他肩上闭住双眼,疲惫不堪地打了个哈欠。   人在累极的时候是不分场合都能睡着的,没过多久,少年的呼吸声变得均匀。   姬焐垂眸看向肩膀处那颗小脑袋,轻轻探出手揽住沈雪枫的肩,将人收拢在怀里,另一只手抚上少年的脖颈,指尖微微用力,在后颈处不动声色地捏了捏。   沈雪枫的颈项修长,皮肤白皙,颈边有几处淡淡的淤青,瞧上去是青紫的颜色,姬焐的指腹抚上去,带着一点温度,让少年睡梦中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   那只手顺着肩颈流连,随后是肩膀,手臂,一直捏到后腰,待听到少年发出难耐的嘤咛,姬焐动作一顿。   如此检查一番,沈雪枫身上并未发现其他的伤。   他伸手捏了捏少年软绵绵的脸颊,眸色幽暗,盯着沈雪枫的睡颜,不知在想什么。   虽是夏季,地宫内仍旧阴湿寒冷。   沈雪枫睡得并不安稳。   睡着睡着,他喉间一紧,睁开眼睛便开始咳嗽。   “咳咳咳……”   沈雪枫连忙捂住嘴巴,朝身边看了一眼。   昏暗的光线中,姬焐好像也睡着了,眼睛紧闭,背抵着墙一动不动。   他睡着的时候看着没那么可怕,眼睫垂下,俊美深邃的五官比平时少了几分侵略性,薄唇仍旧抿着,没有半分慑人的气场,倒像是一个平易近人又气度不凡的世家贵胄一般。   沈雪枫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安静不到几瞬又开始咳嗽。   “咳咳。”这次声音更大了,他胸腔微动,只觉喉咙干痒,憋得小脸通红。   怕吵醒姬焐,沈雪枫的目光越过不远处的棺床,落在斜对面的侧室门口,决定找个安静的地方先放声大咳,等缓过来再说。   他掀开盖在身上的衣服,刚要起身,便听斜后方姬焐不紧不慢地问:“雪枫要去哪儿?”   黑暗中,姬焐缓缓睁开眼,锐利的眸光落在少年的侧脸上。   “殿下,我,”沈雪枫一着急,话都没说完,便接着咳嗽起来,“咳咳……”   姬焐语调轻缓:“咳疾犯了?”   沈雪枫捂住嘴巴点点头,一只手指了指隔壁的侧室,试图给姬焐传递自己想离开的信息。   姬焐却重新将他拉回自己身边,眯着眼睛警告:“这里如此危险,不许乱跑。”   说罢,他还轻轻拍着少年的发顶,算作安抚:“接着睡,雪枫要好好休息,身体才能恢复得快。”   这皇陵里多尘土,沈雪枫抓着他的衣衫,抵在姬焐身前咳了好一阵,他看上去十分难受,说话时声音闷闷的,嗓音发颤:“殿下……”   “嘘,不要说话,”姬焐指尖落在他喉咙下方约一寸的位置,似是在查找什么穴位,“调整吐息。”   沈雪枫下意识便按照他的话去做,这时背后抚上一只大掌帮他顺气,姬焐就像安抚一只小猫一般,低声说:“别着急,慢慢来。”   这咳疾一向顽固,从未根治过,沈雪枫咳得难受,严重时眼泪也跟着掉出来。   他本意并不想哭的,这时姬焐的手指又轻柔地抹去眼泪,叹了一息:“果然娇气,雪枫更适合养在家中。”   生来便应当养尊处优,锦衣玉食地精心照料,更需有人好好地溺爱娇宠,不叫他受一点累,也难怪沈府上下如此宝贝他。   单凭这张脸,若是无权无势之人,想必也护不住吧。   不知怎的,姬焐脑海中忽然晃过姬长燃的脸,手下动作便微微一顿,眸底滑过几分不悦。   也对,姬长燃的确有点本事,刚好符合这些条件。   可那又如何?   这皇位,他虽然没什么兴趣,但若是争一争,未必不能赢过姬长燃。   思及此,姬焐轻抚沈雪枫的背脊,低声道:“身娇体薄,弱不禁风,待此次回到沈府,雪枫便好好在家中修养一番,不必再日日去崇文馆伴读。”   沈雪枫正趴在他身前咳着,突然听到自己被开除了。   不必再日日去崇文馆伴读,怎么听都像是一种婉拒,潜台词姬焐要把他开了,再换一个伴读也说不定。   他当即坐正身子,双颊薄红,眸中润湿,不解地问:“为什么,咳咳,是我做得哪里不好吗,殿下对我不满意?”   这一路走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脚腕不适,还坚强地跟着走了这么久,甚至还提醒姬焐如何将玉珏取下。   为什么开除他!   姬焐的语气却不容置喙:“这是为了你着想,你还病着,不宜上学。”   “我不要,”沈雪枫委屈地说,“我也没做错什么,为何殿下说不要我就不要了,更何况我已替殿下写了大半年的课业,若是换成其他伴读,能为殿下做到这份上吗?”   姬焐太阳穴一突,原来沈雪枫已坚持给他抄了这么久的课业?   “那更要好好休息,”他说,“以后的课业我自己完成,不需雪枫代劳。”   听到这话,沈雪枫简直晴天霹雳。   这还了得?   他推开身后那只还在安抚的手,端端正正坐在姬焐面前,不服气地注视着姬焐。   后者似乎被他这副可爱的模样取悦了,声音里难得透出几分真心实意的笑:“你在气什么?”   “给我一个理由,殿下为什   么突然要辞退我,”沈雪枫说完这句话,又软化下来,可怜巴巴地垂下头,“我是不怎么样,但从未给殿下拖过后腿,希望殿下能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好好表现。”   乍一听到辞退二字,姬焐便猜出这个小笨蛋曲解了他的本意。   但听到后面,他却不着急解释,反而问道:“比如?”   “比如,”沈雪枫咳了几声,决定搬出杀手锏,他指了指旁边十几副棺材,“当着这么多老祖宗的面,我能保证,殿下若是继续选我做伴读,不出五年,殿下一定能获封太子,坐上皇位。”   姬焐似笑非笑:“你倒是敢说。”   剧情里明明白白写着姬焐会做皇帝,沈雪枫毫不心虚:“殿下要是不要我了,皇位说不定就没了。”   姬焐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他张开双臂,眼前的少年犹豫一瞬,似乎在拿捏他的意思,随后便放心地重新靠过来。   背后那只手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重新抚起来,沈雪枫听到姬焐说:“我这分明是心疼雪枫,再者,只是让你休养一段时间,待你好全,可以继续来崇文馆上学。”   沈雪枫却心想:哼,在这找补什么,分明就是听到我开的条件心动罢了。   不过不管怎么说,工作是保住了,他咳了一会儿,决定趁热打铁给姬焐灌输一些思想。   “争储很不容易的,朝廷里需要有人支持,手里要有实权,更要有兵——”说到这,沈雪枫停顿住。   现在拿到玉珏,兵力问题直接解决了。   “所以要稳扎稳打,事缓则圆,殿下不能着急,我们这几年就慢慢来,低调一些,好好保存实力。”   表面看起来是为姬焐着想,实则是沈雪枫有点想偷懒了,这两次重要剧情接连走歪,他心里没底,现在一门心思想保住自己小命。   也不知姬焐有没有在听他的唠叨,说着说着,姬焐轻缓的动作又让他萌生出几分困意,便又懒洋洋地闭上眼睡着了。   “……”   姬焐又捏了捏少年的小脸,将人扶起,靠在墙边坐好,转身开始解自己的腰带。   玄衣,纁裳,白罗带,一件件脱下来,又披在沈雪枫身上。   他盯着少年的五官静默半晌,转身离开了这间墓室。   时间过了许久。   沈雪枫这次睡觉十分安稳,没有做梦,也没有咳嗽,身体好似也没那么冷了。   再次睁眼,体力恢复许多,脚腕也可以使上力。   他将身上的衣服拨开,拨掉一件,还有一件,接着拨,里面又有一件一模一样的。   定睛一看,原来是两套不同制式的冕衣。   “……殿下?”   沈雪枫这才发现身边的人不见踪影。   先前有姬焐在,恐惧感还不是那么强烈,如今发现身边无人,他当即便觉毛骨悚然,忍不住立刻披衣站起。   “殿下?”   沈雪枫壮着胆子在主墓室里走了两圈,顺便往两侧室里看了看。   人都没在。   这下他心凉了。   难不成姬焐把他丢掉,自己原路返回了?   沈雪枫心里犹豫,似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于是又不死心地在四周转了一圈儿,边走边试探地叫着姬焐的名字,还是没发现姬焐的身影。   “难不成是我说了什么错话,做了什么错事,”他自省道,“可即便如此,殿下也不该丢下我不管,他应该不是这种人——”   不是这种人,不是哪种人?   游戏原著剧情中,姬焐自小受尽欺辱,冷心冷情,长大后极擅玩弄人心,却从不会把任何一个人放在眼里,记在心上。   沈雪枫不信邪,又走回原地,决定等姬焐回来。   墓室里不分白天黑夜,也没有什么计时用具,他不清楚自己等了多久,只知道自己一直在等。   等到自己又开始犯困了,姬焐还是没来。   沈雪枫这时才彻底相信,他是真的抛下自己离开了。 第32章   沈雪枫盯着地上那团衣服,生气地凑上去踩了两脚:“姬焐!!!”   墓室里无人回应。   他气得走来走去,边走边说:“上学第一天是我救了你,被霍大人挑衅是我解围,平日在学堂有人说你坏话是我维护,作业,作业也是我替你交的吧!”   “这人怎么能这样!”   沈雪枫说完这句话,停在原地调整了一会儿呼吸,看了看左侧的甬道,又看了看右侧的甬道。   姬焐肯定不会原路返回,他定然会找其他出路的。   沈雪枫从地上捞起被自己踩过的衣服,又拾起两人解下来的腰带,匆匆顺着甬道追了出去。   穿过甬道,眼前出现东西两个壁龛,这里没有灯烛,漆黑一片。   甫一踏入,脚底便传来软绵绵的触感。   沈雪枫低头打量一番,发现这里满地都是厚厚的流沙,走起来深一脚浅一脚,令人倍感不适。   再往前走便是姬氏墓志所在,两侧耳室各有一块三人合抱的巨石砸下来,殉葬品被挤压成碎片,零星堆在角落。   除此之外,还有无数箭矢、尖刀、碎砖碎石,不论走到哪里都是一副残破景象,整座地宫说是被人彻底毁了都不为过。   显然,这些应当都是姬焐一个人干出来的。   沈雪枫边走边四处打量,只见多面墙壁凹凸不平,坑坑洼洼的,里面的机关早已触发,他绕了大半天,发现这里的墓室已经彻底失去了防盗功能。   这时右侧耳室内传来簌簌的声响,好似有什么东西在流动。   沈雪枫耳聪目明地追上去,迎面却吹来一阵阴风,拦截了他的脚步。   地宫一般来说都是封闭的,为什么会刮风?   他心中生出一阵不祥的预感,浑身打了个哆嗦,突然感到脸颊一凉。   伸手抹了一把,湿漉漉的,好像是水。   怎么又漏水了?   心中正觉奇怪,再抬头时,不远处快速掠过去一个白色的鬼影。   那人通体雪白,长发披散,行走时步履飞快,无声无息地当着沈雪枫的面窜了过去。   “……”   沈雪枫转过身背对着那处耳室,自言自语道:“我可什么都没看见。”   然后拔腿就往回跑。   这下他拚了命似的,生怕被那个东西发现追上,不知是不是因为步履过于慌乱,混乱间好像听到两种轻重不一脚步声。   沈雪枫抱着一团繁重的衣裳,跑起来一顿一顿的,重返壁龛时,脚底陷入流沙之中,整个人作势要跌下去。   一只冰凉的手拉住他的后颈。   “等等等等,别碰我!”沈雪枫嘴比脑子快,双目紧闭道,“我不是故意闯进来的,是有人带我进来的,要索命去找他好不好!!”   那只手指尖张开,抓住他的脖颈,稍稍用力,随后便不动了。   “……”沈雪枫等了一会儿,发现对方并没有进一步行动的意思。   这是什么情况,新型的恶鬼吸阳气方式?   他一动不敢动,只感到身后有什么粘贴来,附在他耳边低沉道:“好啊,你把他带来,我就不索你的命。”   是姬焐的声音。   “殿、殿下?”   沈雪枫当即从一团衣服里抬起头,转身握住姬焐冰凉的手腕,一话不说直接扑进他的怀里。   姬焐微怔。   这是沈雪枫第一次主动对他投怀送抱,少年两只手臂紧紧圈着他的腰身,像是生怕失去什么东西一样:“殿下怎么能丢下我自己走?差点我就要变成这里的守陵鬼了,就要永远给姬氏守皇陵了!”   姬焐只穿着一身月白色的中衣,瞧上去十分单薄,沈雪枫埋在他胸口,依稀能透过衣衫感受到他强有力的心跳。   之前受到的惊吓总算驱散了几分。   姬焐笑了一下。   他伸手挑起少年手腕上的绶带,问道:“为何又擅自乱跑,难不成,是想被我拴住什么别的地方才乖?”   “我没有,”沈雪枫矢口否认,郁闷地说,“明明是殿下乱跑,我一醒来殿下就不见了,当然要着急害怕。”   他将绶带的另一端重新套成一个环,圈在姬焐手腕上,怕他再丢下自己,还打了个死结。   姬焐挑眉:“我将衣服脱给你,现在成了这副样子,若是将我与你绑在一起,一会儿出去了要如何见人?”   沈雪枫这才意识到他还没穿衣服。   自然,他自己也没好到哪去,只是松散地披上外衫,腰带都没系。   那条命运多舛的绶带最后还是被姬焐一刀划断了,两人各自穿好衣服,沈雪枫问:“殿下,我们现在要去哪儿?”   “我已找到出口,此番回来是寻你的。”姬焐说。   一路走来,两人脚边到处都是碎石与箭簇,可以想像这一路姬焐到底毁掉了多少机关。   该流沙的地方流沙,该落石的落石,其中有几处墓室坍塌了一半,瞧上去惨不忍睹。   沈雪枫被姬焐的战斗力惊到了,他想起自己前世上学时偷偷在课堂上看的各种盗墓小说,里面的主角凭藉聪明才智躲过多重陷阱,最后获得宝物。   而姬焐呢,他好像根本没动脑子,直接上手拆,拆完一个算一个。   沈雪枫跟在姬焐身后七拐八拐,终于走进一条墓道,两侧的土墙不断渗着水,他回想起之前落在自己脸上的水珠,不由问:“殿下,为何这里会有水?”   “山谷地天然汇水,先前我动了这里的机关,炸药弄塌了一处墓室,”姬焐云淡风轻地道,“若是走得再晚一些,这里就要被暗河冲刷了。”   “……”沈雪枫乖乖闭上嘴没再问。   约莫走了一盏茶的时间,墓道尽头隐隐透出几分天光,走得越近,空气越清新。   长时间没见到如此明媚的日光,沈雪枫眯了眯眼睛,觉得有些刺眼。   这里的出口满地碎石泥土,树枝散落其中,还能嗅到几分隐隐约约的火药味,想必姬焐炸的就是这里了。   他竟然丝毫不考虑自己老祖宗的皇陵能不能守住,这让沈雪枫敬佩不已,成大事者果然不拘小节。   姬焐先一步跨出墓道,转过身对他伸出手,沈雪枫连忙搭上去。   到了地面上,他转身四处打量,发现这里植被茂密,地势平坦,树木高耸,风一吹枝叶晃动飒飒作响,应当是一处山脚。   心底里油然生出劫后余生之感,沈雪枫畅快地呼吸着新鲜空气,心想,自己怎么也算是和姬焐出生入死过的好兄弟了吧。   更何况他还陪他完成了这么重要的剧情,拿到了如此珍贵的宝物。   沈雪枫正高兴地跟在姬焐身后走,岂料姬焐却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又恢复成往日叫人捉摸不透的样子,转身抱臂对他说:“从现在开始,我在前方走,你要距我十丈远,不得靠近,且不许走大路,明白吗?”   “……啊?”沈雪枫睁大眼睛。   姬焐上下打量他的衣服:“现在,脱掉你的外衫。”   “为什么,”沈雪枫后退几步,摆出不配合的架势,“我刚穿上不久,为什么又要脱。”   “雪枫不是说自己会好好表现?”姬焐眯起眼睛,“听话,脱掉。”   沈雪枫觉得这个要求有些冒失,怎么都不肯脱,他警惕地看着姬焐,道:“万一被别人瞧见我不穿衣服随意裸奔,我岂不是很没面子,殿下总要给我个脱的理由。”   姬焐走上前来:“雪枫,你听我说……”   话音未落,树林间忽然哗啦啦落下一堆叶子。   紧接着,几十个暗中掩埋的影卫居高临下地飞出,向两人袭来。   姬焐反应极为迅速,抬手间为首一人的颈项迸发出艳红色的血花,但见他喉管插着一枚刀片,像个断线木偶一般脱力掉在地上,姬焐长靴用力踩在那人肩膀处,影卫手臂震颤,匕首弹起,被他一把弯腰捉住。   沈雪枫吓坏了,四面八方这么多人一齐涌上来,不论往哪个方向跑都是死路一条,所幸姬焐的武功远在这些影卫之上,一时间竟无人能近身。   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围观龙傲天男主杀人现场,温热的鲜血溅在衣角,断臂残肢在姬焐手起刀落中翻飞,这场面多少无论看多少血腥恐怖片都没法适应。   姬焐下手极准,且从不失误,他从不用好看但低效的花招,每一次出手都是一击毙命,很快,那些影卫悉数变成无法开口说话的手下败将。   沈雪枫觉得连一炷香时间、不,半炷香时间都不到。   “当啷”一声脆响,姬焐扔下手中的刀,指尖抹掉下颌处的鲜血,暴戾染上他的眉目,令他的表情看起来透着浓浓的阴鸷与嗜血。   眸光落到沈雪枫身上,冰冷的视线在他脸上蜿蜒,一如两人初次见面那般,叫人心生恐惧。   沈雪枫看呆了,一时间忘了动作。   姬焐向他走来,浓浓的血腥味顿时掩盖住少年身上浅淡的广藿香。   沈雪枫腿软着下意识向后退了几步。   “……”姬焐眸色微暗,面部表情稍稍扭曲,似乎在做挣扎。   怎么,是看到他这副样子,所以害怕了,想逃,对吧?   可这分明就是他本来的模样。   为什么要躲?   姬焐还要再往前走,沈雪枫应激似地连连倒退,忍着不适道:“殿、殿下!”   姬焐停下来,冰冷的目光一错不错地看着他,像是狩猎的凶兽紧盯早已看上的猎物。   沈雪枫此刻竟有些害怕他靠近自己,没话找话道:“他们是、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杀我们?”   前世今生,他可从来没见过这么凶残的场面,沈家从来都对他的出行严加看管,谨慎又仔细地保护着少年纯粹的心性。   姬焐缓缓开口,嗓音低磁:“这些是皇帝的影卫。”   “是陛下……?”沈雪枫抓紧袖口,目光所及皆是血淋淋的尸体,叫他胃里一阵翻涌,喉间发酸,“陛下为什么要这样做?”   姬焐道:“我说了,此处皇陵只有皇储才能进入,其余人,杀无赦。”   沈雪枫:“好,那,那我,我们——”   “脱掉,影卫凭冕服识人,”姬焐目光下移,落在他的衣衫上,“然后与我分开走。”   沈雪枫双手摸上腰带,指尖颤抖,平日里非常易解的腰带此时不论怎么解都解不开,他正焦急,不远处又传来窸窸簌簌的林叶晃动声。   “我去前方查探,你在此处躲好。”   姬焐面无表情转过身,长靴踢开一具尸体,从那人手中拾起一柄软剑,不紧不慢地追着声音去了。   “……”   沈雪枫浑身冒出冷汗,手下加快动作。   他将腰带与裙裳脱下,用上衣包好,所有能代表身份的配饰全部塞进去,鲜血的味道直冲冲灌入鼻腔,让他忍不住想要作呕。   实在是过于可怕,简直如人间炼狱一般。   沈雪枫收拾好便站在原地等着,良久都不见姬焐的人影出现。   难不成第一批影卫人数众多,他应付不过来吗?   他脸色苍白地攥紧手指,目光移到脚边的尸体,双目一闭,摩挲着从那人手中夺过一把弯刀,勉强用作防身。   不远处倏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林中窜出两个影卫,对准沈雪枫就刺。   沈雪枫握紧匕首,弯腰在地上骨碌滚了一圈,避开一击,但他到底不会武功,眼见着另一名影卫已袭击到眼前。   那把刀对着他正要戳刺下去,却先脱手掉在了地上。   沈雪枫闭上眼已做好删号重来的准备,等了半天都没觉察到痛感。   他再一睁开眼,那两名影卫心口各中一箭,已经倒在他面前死了。   骏马嘶鸣,只见一手拿长弓的蒙面黑衣女人在他面前停下来,高高扬起的马尾随风晃动,那人摘下面罩,露出美艳的一张脸。   “雪枫,你怎么样!”   沈雪枫看到她,只觉得浑身紧绷的状态骤然放松下来,哭着对她张开双臂:“姐姐。”   这一下叫沈雨槐看了心疼不已,当即翻身下马抱住少年,捧起他的脸边检查边道:“怎么样,有没有受什么伤?”   转着圈仔细看了一遍,确认无恙后,沈雨槐松了口气。   看到家人的那一刻,沈雪枫便觉自己好像做了一个异彩纷呈的梦一般,醒来了,五感回归,饥肠辘辘,口舌发干,浑身酸痛的感觉一齐涌上来。   他想起方才那些场面,终于扶着树木干呕起来。   沈雨槐连忙从腰间取出水袋递过去:“雪枫,你真是要急死姐姐了,幸好有长公主助我找到你,否则我回家要怎么向爹娘交代。”   沈雪枫胃里没有东西,什么都吐不出来,他像是才想起什么似的,拉住沈雨槐的手:“姐姐,快、快去救殿下。”   说罢,少年两眼闭合,终于体力不支地晕了过去。   沈雨槐连忙揽住他,沈雪枫已年近十五,身量略比她高一些,扶着较为吃力。   好在她暗中安排的马车很快跟了上来,白桦从车上一跃而下,熟练地从沈雨槐手中接过自家小少爷,一话不说便抱回车中。   “我们立刻回府,”沈雨槐回头看了眼地上混着血迹的冕服,“白桦,这些东西带回去烧掉。”   “是。”   总算找到了人,沈雨槐心中暗自松了一口气,走向自己的骏马旁,正要翻身上去,余光瞥见小路前方不远处站着的姬焐。   他不知何时到的,手里的软剑砍得没了刃,浑身浴血,面容俊美,像地狱来的修罗。   “沈大人,”姬焐扔了剑,对她笑着打招呼,“好久不见。”   此时此刻沈雨槐可不想给他摆什么好脸色,但碍于身份有别,还是规规矩矩地行礼:“三殿下,臣是来接弟弟回家的。”   “嗯。”   姬焐并不阻拦,反而后退一步让开小路:“请。”   沈雨槐骑上马,当即对身后的白桦吩咐道:“我们走。”   马儿走至姬焐身旁,两人眼神交错,沈雨槐勒马:“陛下圣驾今晚将抵皇都,殿下应该想想回去怎么交代。”   “多谢沈大人告知。”姬焐应道。   “不必唤我沈大人,现在我是雪枫的姐姐,”沈雨槐扬起下巴,“自从雪枫做了殿下的伴读就总是出事,回府后我自会如实告知我父母,雪枫并不适合做殿下的伴读,还请殿下高抬贵手,放我弟弟一马。”   “高抬贵手?”姬焐神色莫测,玩味地咀嚼着这个词,似笑非笑道,“我把他让给你,已然是高抬贵手。”   “你——”   沈雨槐噎了一下,哼道:“白桦,还不赶紧送少爷回府!”   马车缓缓行驶,姬焐目光落在车厢处,唇角的笑意终于一点点消失。   夏夜多雷雨,太阳落山后,天空阴云密布,雨水冲刷着守卫森严的皇都。   入夜时分,姬长燃在府中接到探子来信:姬焐已安然回宫,正沐浴更衣准备前往御书房应召。   “他这几日究竟去了哪儿?为何回宫后不仅未能得父皇怪罪,反而还被父皇叫去说话?”   “回殿下,属下也不知。”   姬长燃抬了抬手,烦闷道:“去,联系太极殿的人,叫他去查探一番,父皇深夜急匆匆要见姬焐究竟所为何事。”   语毕,他站起来又说:“备伞,待姬焐从太极殿出来,我亲自去会会他。” 第33章   惊雷滚滚,雨水冲刷着禁中红漆绿瓦的宫墙。   姬长燃藉故巡夜,率几名禁军于宫中巡逻。   御书房门前看守的内侍正打着瞌睡,忽瞧见一行人撑着伞向这里走来,定睛一看,当即哎哟一声迎了上去。   “大殿下,这么晚了,敢问殿下冒雨前来有何要事?”   “公公不必紧张,”姬长燃手持油纸伞,温声道,“我只是来此巡视一番,并非来见父皇。”   话音落下,他的视线瞟向灯火通明的书房内,状似无意道:“父皇这么晚还未就寝么?”   “回殿下,这……殿下正在里面受训呢,”内侍悄悄给姬长燃递了个眼色,“殿下来的真是不巧,这一时半会儿的,恐怕还无法结束。”   “不打紧,”姬长燃笑了笑,“既然父皇忙着,那我便不打扰公公了,夜里风凉,公公也不要站在此地吹风,快些回去吧。”   “多谢殿下丨体恤。”   姬长燃同他道了别,转身离开太极殿时,面色阴沉不已。   多余的禁军都被他遣散了,身边只留下两名心腹,几人踱步至御花园,一个神出鬼没的小太监淋着雨往姬长燃身边的士兵手中递了张字条。   “殿下,您看。”   那字条湿漉漉的,墨痕洇湿水迹,在纸上荡开,虽说字迹有些难以辨认,可待姬长燃看清楚之后,便迅速将纸条撕成碎屑,脸色难看得可怕。   父皇竟打算让姬焐奉命设计皇陵?   为何如此突然!   姬长燃走来走去,眉宇染上浓浓的担忧与不忿。   连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何如此忌惮姬焐,但直觉告诉他这只是一个开始,姬焐未来还会对他造成更大的威胁。   更重要的是,父皇究竟想让姬焐设计哪座陵墓?   皇室中直系一脉的后辈皆知,姬氏皇陵分阴阳两处,只有血脉纯正、未来继承大统者才够资格知晓阴陵的位置。   即便身份尊贵如姬长燃,都不曾知道那皇陵究竟在何处,又为何如此隐秘。   但他心中清楚,皇姐姬映秋定然知晓那处皇陵所在,个中缘由,还要从他那二弟姬子焕的死开始说起。   姬子焕与其妹姬灵同为先皇贵妃顾氏所出,极得皇帝宠爱,降生那日皇帝为他大赦天下,封为太子,可惜姬子焕到底没这个福分,幼年便因意外溺毙井中,皇帝大恸,仍以太子之制厚葬其子。   那处假的灵棺早已在众目睽睽之下抬入久峻山,那么问题来了,要如何把真的灵棺秘密送入阴陵之中?   那年姬长燃也不过十二岁罢了,还不能独当一面,干封帝又断不会将此事交由外姓人手中,于是,年届十六岁的长公主姬映秋便暗中奉命护送姬子焕的尸体。   当时她已颇具政治才能,生性稳重,又心知自己这个女儿终究无法继承皇位,便退而求其次听了皇帝的吩咐入仕为官,成为圣上心腹。   阴陵的秘密也得以继续维持。   可虽说姬映秋知晓真正的皇陵建在琗华山山地,她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并不清楚这处皇陵何至于姬氏如此费劲心力秘密守护。   实则道理很简单:姬氏先祖早年颇有军事手腕,这偌大的姬氏王朝版图全是他带兵打下来的江山,后辈代代相守的,自然便是他传下来的铁杀骑兵符——那枚一分为二的玉珏。   无权无势又如何,只要手握忠诚的军队,任何人都可以起死回生、东山再起。   但干封帝恐怕打死都想不到,他那不成器的五儿子姬臣焰为了替自己妹妹出头,暗中派人将沈雪枫引上惊了马的车,却歪打正着将自己最不喜的儿子送到了皇陵门口!   而且走的还是后门,没什么机关的那种。   御书房内,气氛一片死寂。   在知晓姬焐安然回宫的那一刻,干封帝便已知道,他断不能再派人杀掉自己这个儿子了。   不仅如此,从此以后他还不得不着人保护,对姬焐予以重用。   真是怎么想怎么难受。   毕竟姬焐见了那东西断没有不收下的理由,倘若他真藏起来了,自己杀了他也没用,说不定一辈子都见不到那玉珏的另一半,两者无法合二为一,兵符便没办法发挥最大的价值。   更何况要真是将此子逼急了,他带着那半块玉珏率领部分骑兵造反也是个大麻烦。   干封帝只好咽下这口恶气,被迫宠信这个他过去从未在意过的儿子。   即便早有心理准备,在听到姬焐险些把整座皇陵都毁了之后,他还是表情狰狞扭曲起来。   随后咬着牙吩咐:“既然如此,那你便将功抵过,去将那地方给朕原样修好。”   皇陵代代重修,琗华山底的墓地还是先帝灵光一闪想出的设计,虽然干封帝也觉得有些设计很阴间门,但不得不说的确出其不意,防住了绝大部分盗墓贼。   但还是没防住他儿子。   夜雨声声,雷电愈发频繁。   姬长燃在外等了许久,此地是通往太极殿的必经之路,只要姬焐离开御书房便一定会路过这里。   他撑着伞,冥冥中好似出现幻觉,竟在道路的那一头见到了沈雪枫的身影。   月白色的衣衫,青色的油纸伞,那人正向他缓缓走来。   的确是沈雪枫惯常的打扮没错。   “沈公子……?”   姬长燃快步走上去,越走近心底里便越激动,他想问问沈雪枫,问他为何祭祀结束后便一声不吭地随沈雨槐回了沈府,为何不愿多留几日,走时竟连招呼也不打一个。   “沈公子,这么晚了,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姬长燃匆匆上前,待温柔地说完这句话,看清伞下那人似笑非笑的表情时,便脸色铁青地愣在原地。   真是活脱脱一个晴天霹雳。   “你、你,怎么是你?!”   雨伞轻轻上抬,只见撑着沈雪枫那把青伞的,正是才从御书房领了命的姬焐。   他回宫后沐浴梳洗过一番,此刻一改往日身着玄衣墨衫的打扮,千青丝由一支温润的刻字玉簪束起,鬓间门的发丝被雨水洇湿,容颜冷淡,笑意阴冷不达眼底,远远一看宛若入了魔的谪仙,气质出尘却诡谲。   姬焐薄唇勾起一个恶劣的微笑,轻声礼貌招呼:“这么晚了,皇兄还不睡?”   “你——!”姬长燃回想起自己方才叫错了人,英俊的脸上泛起一丝薄红,“你为何会有他的伞!”   纵然不说‘他’是谁,两人却都心知肚明。   “自然是雪枫第一天入学时赠予我的,”姬焐轻缓地说,“还要多谢皇兄那日罚了我,如若不然,雪枫怎会如此心疼我,不仅散学后撑伞为我挡雪,还将它送给我呢?”   言语中带着浓浓的挑衅意味。   姬长燃被他激怒,胸膛起伏道:“姬焐,看来你现在很得意啊。”   姬焐微垂双目,低眉顺眼:“臣弟不敢。”   又是这副样子,与从前一样逆来顺受,可今日姬长燃偏偏从他的表情中看到一丝嘲讽与不屑。   就好像平日里做惯了表面工夫,现在却连敷衍都懒得敷衍一般。   “不敢?”   火从心起,姬长燃冷笑一声,直接伸手抽出身后禁卫军腰间门的剑,横在姬焐颈间门。   大滴大滴的雨水砸在剑身上,顺着冰冷的表面擦过姬焐侧颈,打湿领口。   姬焐薄唇翘起的弧度变得平直,他冷冷看了姬长燃一眼。   “皇兄这是何意?”   姬长燃厉声道:“即便父皇重用你又如何,到底难成大器,你更不必做什么平步青云的美梦,对于父皇来说,你顶多不过是一枚废棋罢了!”   姬焐浑然不在意地颔首:“皇兄教训的是。”   姬长燃心中怒火翻涌,又说道:“更何况,你抢了我的伴读。”   听到这话,姬焐抬眸,危险锐利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哦?是吗。”   “沈雪枫本来应该是我的!”   姬长燃斩钉截铁地说着,越想越恨,手腕翻转间门,剑刃已在姬焐侧颈划开一道口子,几滴血混着雨水流下,将姬焐胜雪的白衣染成鲜红色。   “现在他却做了你的伴读,就凭你一个沉默寡言的暖脚婢之子?!”   姬焐微微一笑。   “还是劝皇兄慎言,”他似是感觉不到痛一般,擦着剑刃一步一步走到姬长燃面前,轻声低语提醒道,“毕竟,咬人的疯狗都不爱叫。”   说完,他敛起笑容,撑着那把青伞离开了这里。   姬长燃面色沉沉,转身满目阴霾地盯着他的背影。   暴雨下了一整夜。   第二天清晨,天空仍阴云密布,一副欲下不下的模样。   昨夜沈雪枫回府后,沈家一家四口围坐在一起讨论许久,最终还是决定送沈雪枫继续去崇文馆上学。   起码先把这一个月安全度过了再说。   沈雨槐不同意,仍旧道:“那殿下险些害得雪枫没命,我们为何不替雪枫请辞伴读一职?”   自然,她是因长公主一时动了恻隐之心才顺利把自己弟弟救下的,对姬焐与沈雪枫这两日究竟去了哪闭口不谈,只说两人不慎跌下山,在山中困了两日。   “雨槐,不要意气用事,”沈榄严肃道,“既然如你所言,雪枫失踪一事不能让陛下知晓,那这个学他必须得给我去上。”   永泰郡主也附和道:“是啊,今日崇文馆照常讲学,若是雪枫不去,难免惹人怀疑,为娘的意思也是先按规矩去上一段时间门。”   沈雨槐知道爹娘说的都有道理,但她亲眼见过弟弟险些惨死刀下的场面,一时无法接受。   更何况她自幼习武,这些年多次伴随圣驾,还奉旨保护长公主去了江南道,手中的红缨枪染过鲜血,自然知道人的生命有多么脆弱。   那个殿下如此危险,性格还阴沉乖戾,像她弟弟这么好的人,实在不该一门心思扑在姬焐身上。   “雪枫,你的意思呢?”沈雨槐做了个深呼吸,“虽然我是为了你着想,但爹娘所说确实言之有理,我还是想听听你的看法。”   正在饭桌上吃着清粥小菜的沈雪枫抬起头,犹豫道:“这,我,要不还是别问我了吧……”   他昨夜回府后第一件事便是沐浴,沈父沈母听女儿说他在山里丢了两天,连忙命小厨房给他准备了一大桌子菜。   但沈雪枫哪里吃得下东西,他一闭眼就想起姬焐杀人的样子,再睁开眼什么食欲都没了。   四人连夜商讨对策,沈雪枫听着听着就困得睁不开眼,睡了一觉,胃口总算好了一些。   于是今晨,全家只有他吃得下早饭。   “不行,我要听你的意见,”沈雨槐美目灼灼地盯着他,“说!”   “我……”沈雪枫拿筷子一下一下地戳着盘子里的小菜,“我也不知道。”   他其实不太想去上学,倒不是因为别的,而是他不知道怎么面对姬焐。   当然,也不是因为姬焐当着他的面大开杀戒这件事,毕竟他心里清楚,姬焐自小便如履薄冰,又遭受过那么多人的欺辱,身上一定有功夫傍身才能在这吃人的皇室中存活下来。   那些人就是要去杀他们的,如果不杀人便只能被杀,姬焐这样做又有什么错呢。   可是,沈雪枫觉得自己当时看姬焐的眼神过于恐惧了,他知道自己不应该做出那个反应,但一时间门又想不清楚自己究竟要做什么反应才能让两人心里都妥帖一些。   可能走上前去装作什么都没发生比较好,但他确实没做到。   沈雪枫叹了口气,桌上激烈争辩的人一齐停下来看他。   “要不我还是去吧,”沈雪枫喝完他小瓷碗里的最后一口粥,从桌前站起来,“爹,娘,姐姐,我去上学了。”   他出门背上自己惯常爱用的小书包,拿起伞,与白桦一同登上沈府的马车。   今日崇文馆的气氛一如往常,但又有些不同。   姬灵一大早便兴冲冲地走进来,大步迈到姬臣焰的座位旁,兴奋地压低嗓音问道:“皇兄,你先前答应过我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姬臣焰一提到这个脸就黑了,他派出去的人到现在都没找到沈雪枫,遣人向沈雨槐打听,又说沈雪枫早就跟着她回沈府了。   真是这样吗?那车可能都跌下山崖了,沈雪枫怎么会有生还的可能?   一直到昨夜姬臣焰还提心吊胆的,但听到姬焐安然无恙回宫的消息后便松了口气,毕竟当时姬焐和沈雪枫一起上了那辆马车,姬焐都没事,沈雪枫应当也不会有事才对。   “灵儿,以后不要再出如此下策了,差点你我就要酿成大祸!”他深深皱起眉,“往日你捉弄别人都不会用这么损的阴招,怎么现在变成了这样子?属实是太不懂事。”   “你怎么跟大皇兄一样,满嘴唠叨,”姬灵翻了个白眼,不过听她哥哥这语气,就知道事情应该成功了,便又说,“哼,之前我们一起欺负姬焐时怎么不见你们给我讲这些,到了沈雪枫这里就换了说法。”   那能一样吗?姬焐是什么背景,他全凭身上流着皇帝的血才能苟活到现在,沈雪枫可不是。   姬臣焰还想继续教育几句,这时学堂门口忽然传来范青河的声音。   “雪枫你可算来了,对了,那日祭祀后你怎么会不告而别?”   薄盈与符辛辛听到这句问话,也分别从自己的座位上转过来,看向沈雪枫。   沈雪枫一个头两个大,只好红着脸扯谎:“那个,不、不好意思,那天太热了,我中暑了,所以我姐姐把我接回了家里。”   好在他看上去一向很乖很真诚,范青河也没怀疑,点点头轻易相信了这个说辞。   沈雪枫松一口气,走到自己往常的座位,却发现姬焐竟然破天荒的没有早到。   按理说他都是最早来的那一个,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正好,给自己一点时间门做些心理建设,沈雪枫把书袋解下,放到桌案旁,低调地坐了下来。   这座位还没捂热乎,便有一个书僮悄悄走到最后一排:“沈公子,老师请您去后殿走一趟,说是要和公子谈谈。”   沈雪枫一惊:“……我?”   就好比上着上着课突然被班主任叫到办公室一样,一路左思右想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惴惴不安地过去了,发现班主任其实也没讲什么有营养的东西,全都是自己白担心。   果然,沈雪枫跟着那小书僮走进后殿,便见尚书右丞霍彧正站在窗前老神在在地等他。   原来是刑辩课老师。   “老师,”沈雪枫走上前去,乖顺地低头,声音听上去很软,“老师找我有什么事呢。”   霍彧转过身来,看着唇红齿白的少年一副温顺的模样,刚要开口说出的厉词瞬间门转变成平和的询问。   “雪枫啊,你来看看这两份课业。”   说着,两页抄满刑辩法条的宣纸出现在沈雪枫眼前。   ……怎么又要说作业的事,沈雪枫瞟了一眼,抬起头笑了笑:“老师,请问这课业有什么问题?”   “这作业是你替殿下誊抄的,对不对?”   沈雪枫皱眉。   “字迹如此相像,连笔锋走势都相同,雪枫,这次总不能再狡辩了吧。”   沈雪枫却摇摇头:“不是我誊抄的,这就是殿下的作业。”   霍彧:“你说什么?”   “不信您可以让殿下亲自写几个字,看看我二人字迹是否相似,老师一看便知。”   沈雪枫才不怕他查呢,毕竟姬焐现在正在拿他之前写的作业练字,并且模仿得出神入化、青出于蓝。   眼前的确实是他写的没错,不过要是姬焐亲自上手,绝对能写出比这个更像的、一模一样的两份。   霍彧心里疑窦丛生,似乎是在考虑这个建议的可行性,但今时不同往日,他早已不能像从前那样肆意质问姬焐了。   “咳咳,这件事我回头会再查,”他轻咳两声,掩饰自己的尴尬,话题一转,讲明了今天叫沈雪枫来的目的,“雪枫啊,其实学堂里的几个老师都知道,你做伴读时,对殿下一直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沈雪枫眼皮跳了跳。   霍彧:“但殿下如今要为陛下做事,自然不能再像从前一般散漫自由,你要起到督学的作用,平日里多多规劝,少些纵容,这才是你身为伴读的职责。”   ……什么?什么为陛下做事?   “从今天起我会着重检查殿下的作业,学堂的老师定期还会找你了解殿下的学习情况,每隔一旬,你就写上一篇伴读心得感悟,交予……就交予尚书令大人吧,行了,其他没别的事了,雪枫先回去好好上课。”   沈雪枫:……???   回去的路上,他一直沉浸在这种惊讶之中,好半天没缓过来。   先前大家都不在意姬焐,沈雪枫还能走走自己的个人剧情,只要姬焐表现出对学习没兴趣或是不写作业,他便乐意之至。   但现在怎么这走向开始和他对着干了?   沈雪枫一阵头痛,返回学堂时远远瞧见姬焐坐在那里的身影,便复杂地看了他一眼,连之前纠结要怎么开口打招呼的心思都没了,沉默不言地走过去坐了下来。   清新的广藿香袭来,座位上的姬焐眸光氤氲着不明的情绪。   他今日也并未主动搭话,反而低垂着头将颈项摆正,没有如往常一般看着沈雪枫落座。   于是颈间门那道伤口便暴露在少年眼前。   沈雪枫一看到那处粉红的伤痕,下意识便脱口而出:“殿下这是怎么了?”   他伸出指尖想摸上去,但又怕弄疼了姬焐,转身便在自己的书袋里摸索起来。   “雪枫。”   姬焐拦住他的动作,俊美的面容显得有些苍白:“没事,不过是一道小伤。”   “这还是小伤?”沈雪枫用手比划了一下,“都有我食指这么长了,殿下,这究竟是怎么弄的?”   姬焐敛目,鸦黑的长睫垂下,幽幽地说:“昨夜不慎惹了皇兄生气,他便拿剑伤了我。”   “又是大殿下?”沈雪枫有些生气,“他怎么能这样?”   刚踏入学堂的姬长燃一进来便听到这么一段对话。   姬长燃:…… 第34章   沈雪枫此时根本没注意到身后路过一个人,只用略带不满的语气小声道:“他怎么总是找殿下的麻烦呀……”   一次两次的,放在前世都可以告他学堂霸淩了。   姬焐那道若有似无的目光越过少年,与他身后不远处的姬长燃对视,轻飘飘地说:“或许是大皇兄不喜欢我,才格外对我不满。”   殿门旁的姬长燃听到这话,抖了抖手中的摺扇,无声冷笑,大步迈向自己的座位。   沈雪枫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在为姬焐打抱不平:“可是、殿下又没惹他。”   他心里有点不高兴,姬焐从前不受宠时被欺负也就罢了,可今时早已不同往日,姬长燃怎么还能这么对他?   沈雪枫丝毫没发觉自己对姬焐的在意程度已经有些越出伴读对一个皇子的关心,在他心里,他和姬焐现在是养成和被养成的关系,看到自己养成的未来小皇帝受了伤,他也不好受。   姬焐表面看上去仍十分大度,他微低下头,如墨的青丝垂在一侧,露出那道伤口,乖乖地等着沈雪枫给他上药。   竹园内响起木铎声声,霍彧走入学堂时,看见的就是这么个场景。   全学堂的学子们都认认真真坐在位置上等老师讲课,偏沈雪枫和姬焐两个人凑在角落里,挨得那么近,还不知道在鼓捣些什么。   偏这两人一个颇有翻身之势,一个又是备受宠爱的沈府小公子,他还不够资格说什么。   霍彧将手中的刑辩放在桌前,眸子一眯,对身边的小书僮道:“改日你在学堂内寻个合适的位置,将三殿下从那个角落里请出来,我看前两排比较宽敞,很方便再加一张桌案。”   那面相稚嫩的小书僮弯腰作揖:“是,霍大人。”   霍彧嘀咕着翻开书,在心里叹了口气,圣意难测,也不知陛下究竟看上三殿下哪儿了,竟要开始重用此子,连带着他们这些小官也不得不对姬焐多几分尊重。   他没好气地说:“都翻开书,准备抽背法条。”   这是刑辩课的惯例,只见学生们纷纷苦着一张脸,个个都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   沈雪枫给姬焐上药上到一半,一听老师准备要检查背诵了,连忙将药瓶收起来放回书袋,匆匆去找自己的课本。   见少年开始忙自己的事情,姬焐淡淡的目光瞥了眼堂前的霍彧,没有说什么。   所幸今日崇文馆只安排了刑辩这一节课,较往日更早一些散学。   沈雪枫记挂着姬焐那还没处理完的伤口,一直到下课都没动手收拾自己的书袋,左右离正午时分还早着,他想着再多陪一会儿姬焐也不迟。   谁知对方也正有此意,散学的鼓声一响,姬焐便转过来问:“雪枫,能否陪我去一趟集贤殿?”   集贤殿?   沈雪枫想了好半天,才想起来集贤殿正是这宫中收藏典籍之所,相当于现代的图书馆。   这可是姬焐第一次对他发出邀约,他没有   过多犹豫,直接点头道:“好啊好啊。”   两人对视一眼,一前一后出了学堂。   此时的另一边,太极殿彷佛炸开了锅一般,吵得热火朝天。   今日早朝,干封帝当着众人的面下令命三皇子姬焐修缮皇陵,中书门下即刻草拟,由尚书令江宿柳代沈榄督工。   此事按理说该交由工部来办,但这沈家的儿子目前正是姬焐的伴读,若让沈榄协理颇有不妥,只得另寻他人。   这事儿很容易想清楚,但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一旦牵扯到自己的利益,朝中各大臣便纷纷抗议起来。   比起姬焐和沈家究竟有没有一腿,他们更在乎圣上竟然派了这么一个大官去督工,要知道江宿柳职权通天,有时话语权更胜中书门下,若是让他与姬焐联手,朝中局势必定动荡不已。   这岂不是明晃晃地表示要扶植三皇子?   更何况干封帝从未准允过任何一位皇子参与朝政,即便是大皇子也只能协理长公主手中的礼祭事宜,凭什么好不容易等到陛下开窍了,却先轮到姬焐获得这等恩典?   筑皇陵这差事虽算不上多好,但绝对不坏,自古皇室最注重皇陵修建,最起码不会不舍得花钱,这当中大有油水可捞。   朝中的四皇子党、大皇子党、还有一部分浑水摸鱼想支持长公主的党羽坐不住了。   好不容易将这些大臣都轰走,干封帝坐在御书房内憋了一肚子火。   他也不愿重用姬焐,不过此事到底有利有弊,虽然前朝那帮老顽固们一时难以接受,长期来看却可利用姬焐牵制各个朋党,也不失为一招险棋。   他这火没处发,正撞上前来认罪的五儿子,原来姬臣焰一早听说姬焐得势,便不由提心吊胆的,他担心自己日后被姬焐报复,遂一股脑地全部给自己亲爹说清楚了琗华山发生的事。   连自己是受十妹姬灵蛊惑的事儿都抖搂出来。   姬臣焰半真半假地说了自己策划的始末,只是将报复对象从沈雪枫换成了姬焐,说巧不巧,这正与昨夜姬焐在御书房的话对得上,干封帝便暂时搁置了对沈家儿子的怀疑。   若不是他的好儿子好女儿弄这么一出,姬焐又怎能如此走运误入皇陵?   干封帝大怒,当即便给十公主与五皇子下了禁足令,责令二人于宫中祠堂面壁思过。   与此同时,沈雪枫却还全然不知他的养成系小皇子未来将给这个王朝带来怎样的惊涛骇浪。   集贤殿距崇文馆不远,两人进入时,正有几名修撰官在整理文书。   其中一人眼尖地发现屋门口的身影,当即从椅子上站起来,面色恭敬地迎着姬焐往里走:“三殿下,不知殿下前来所为何事,需不需要小臣为殿下引路?”   沈雪枫躲在他背后,闻言探出小脑袋打量了一眼这个修撰官,心里还有些好奇,为何今天大家都对姬焐如此尊敬。   连霍彧都要专门把他叫去嘱咐一通,责令他好好培养姬焐。   只见姬焐双手背后,对待修撰管未有半分趾高气扬的意思,他微微颔首道:“只是来此借一些书观阅,大人不必理会我们。”   修撰官忙点头:“那小臣便不打扰殿下了。”   姬焐转身瞧了眼身后的少年:“我们走。”   随后两人一起踩着殿中的木梯去了二楼的藏书室。   沈雪枫跟着他七拐八拐在排排书架内行走起来,只见姬焐忽然停下,顺手抽出身侧书架上的两本书打开来,名字分别写着《水利考》与《墓筑纪要》。   “殿下怎么忽然想看这些东西?”沈雪枫凑到姬焐肩膀旁,看了几眼书里的内容。   难不成拆了一次皇陵以后,姬焐突然开始对这方面感兴趣了?   沈雪枫眨了眨眼,虽然这也不失为一个爱好,但听起来总感觉怪怪的,毕竟历代皇帝还没有哪位的爱好是掘人坟墓呢。   姬焐将书合上,缓缓道:“皇帝要我重铸皇陵,但我对墓室机关一窍不通,只好请雪枫来为我参详一二。”   说罢,他又颇有兴味地开口:“雪枫是工部尚书之子,定然有所涉猎。”   沈雪枫唇瓣微张,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修、修什么?”   姬焐说:“皇陵。”   “那,是我父亲修的那个,还是……”还是他两人一起毁掉的那个。   姬焐定睛道:“雪枫以为呢?”   沈雪枫:“……”   他拖长声音哦了一下,彷佛才明白过来为何今天众人都待姬焐有所不同。   姬焐,竟然这么厉害的吗?竟然叫想杀他的干封帝乖乖地把这等肥差送到他手上。   不过,感觉自从两人认识了以后,姬焐便一路顺风顺水呢,短短不到一年便打了个还算不错的翻身仗。   “那,殿下要去多久啊,”沈雪枫怯怯地问,心里有点儿不好的预感,“不会一去就是几年吧。”   “自然要常常回来向皇帝述职,”姬焐目光一错不错地看着他,似是在观察他的反应,“但不会在琗华山待很久。”   即便如此,沈雪枫也知晓自己的伴读生涯要暂时中止了。   姬焐说的委婉,可修皇陵哪有几个月便能完工的,少说一年,多说……不敢说。   他心里有些闷闷不乐,与此同时又暗中松了一口气。   沈雪枫是想努力完成自己角色任务、然后再找办法回家的,但这一切都是以自己小命没丢为前提,现在好了,剧情线终于给他一个慢慢发育的时间。   他可以暂时下岗休息了。   闷闷不乐的是,他和姬焐好不容易关系才变成这样,骤然又要分开了。   谁知道以后两人还会不会如现在这般?   沈雪枫还没学会怎么掩藏自己的心思,想的什么明明白白写在脸上,一下便叫姬焐看个透彻。   他将书册放回架子上,看着少年那副有些不乐意又不敢说什么的表情,便觉心脏突然被什么狠狠扯了一下,胸腔开始抽疼。   竟然是以前从未有过的感觉。   姬焐默默抬起手捂住心口的位置,俊挺的眉眼罕见地闪过一丝诧异,然而眼前的沈雪枫仍沉浸在自己的担忧中,没有发现他的异样。   良久,少年郁闷地说:“好吧,这是件好事,我替殿下感到开心。”   这语气听起来却一点都不开心。   姬焐伸出手想碰一碰他,沈雪枫却忽然抬头,双手揽住他的小臂:“不过殿下若是不会修陵,我可以回去问我爹的,还有什么不懂的殿下尽管问我就是,我一定给殿下积极想办法。”   姬焐瞥了眼自己被揽住的手臂,垂眸看他:“若是我见不到雪枫,又要如何问?”   “传纸条送给我嘛,”沈雪枫狡黠一笑,“我有一个办法,可以叫人不会发现我们的纸条内容!”   说罢,他便走到藏书室尽头的桌案前,提笔蘸墨写了二十六个字母给他看。   “殿下这么聪明,一定能学会的吧,实不相瞒,这是我爹自创的一套密文,”沈雪枫脸不红心不跳地把事情揽到自己亲爹身上,“我现在就来教殿下这些都是什么意思。”   姬焐拧眉盯着纸页上那写扭曲的字符,终究还是没说什么,跟着他坐下来一起学。   本是一同来借书的,慢慢演变成了拚音教学之法,姬焐悟性极高,很快便学会自己标音阶。   “日后殿下若是有什么不方便明着问的,只需用这种方式写出来就好,我敢保证,这世界上除了我和殿下……还有我爹,其余人断不会知晓的。”   沈雪枫给他示范了几句话,剩下的便让姬焐自己试着写。   他在等姬焐的练习成果,随手翻开一本《陵墓礼法志》开始看。   等着等着难免有些困乏,时值正午,日光穿过户牖照进来,晒得人睁不开眼。   看了一会儿,沈雪枫便在腾腾的热意中趴桌子上睡着了。   姬焐练好字,将两人写过的纸放于灯烛前烧了,转身从书架上寻了两本药谱。   他看了眼熟睡中的少年,不紧不慢地踩着木梯下了楼,对着屋门口侍奉的宫婢淡淡地道:“去崇文馆请沈府的白桦来,就说公子累了,要回府中休憩。”   “是。”   姬焐重新返回屋中,先前那殷勤的修撰官又凑上来道:“殿下可是挑好了?小臣听闻您再过几日就要前往久峻山了,想必此次是要借一些与丧葬之礼相关的书籍?”   “不必,我本就是来借医书的,”姬焐微微一笑,将手中那两册药谱递给他,“劳大人费心,如实登上书名即可。”   “是,殿下。”   那修撰官虽疑惑,却还是老老实实地去刊书名了。   一切都如姬焐料想那般顺利地发展,时间迫近启程之日,宫中陡生许多变故。   先是干封帝为了安抚大皇子一党,给了姬长燃一份不错的差事,自此已有两名皇子参与到朝政中来,不少势力蠢蠢欲动。   再者,某天夜里,皇宫中发生了一件大事。   祠中面壁思过的十公主与五皇子半夜不知为何忽然打了起来,隔天又传来五皇子摔断腿的消息,且断的恰好是右腿,姬灵因此又挨了罚,被责令禁了三个月的足。   露水凝结时,坡骊山,西陵寺。   天将亮了,窗外隐隐有了日光,佛龛前,姬焐一边翻著书页,一边懒散地听池卿汇报消息。   “总之呢,挑拨离间这事我也给你做完了,约莫短期内姬灵不会再找沈雪枫的麻烦。”   池卿说完这些话,见对方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殿下,那药谱有什么好看的,难不成你现在开始修心养性,早早准备颐养天年了?”   姬焐仍没理他,手中的书页又翻了翻,这才道:“你还有多久回齐国?”   “我父王现在正派人追杀我,我可不敢回去,我要和我的爱僧在这里多住一段时间!”池卿嘿嘿一笑,“再说了,我还等着你发了迹借我兵马,助我回去复仇呢。”   姬焐没有再言。   “你今日就要出发了吧?”   池卿见他一直专注地盯著书沉思,心觉不爽:“看看看,就知道看,那我也看。”   说罢,他站起身当着姬焐的面,走到佛龛前,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翻出厚厚一遝佛经。   姬焐冷淡的目光落在上面:“你如今也开始信这东西?”   “嘘——”池卿连忙放下书,双手合十做了个虔诚的手势,“在佛像前不要如此说话,心诚则灵,懂不懂?”   他抱着几本书走回自己的位置,路过姬焐时,恰好有一本掉在地上。   穿堂风吹过,纸页翻开,却并未见经文的字样。   姬焐顺手抄起,翻了又翻,越看眉头皱得越紧:“这是什么?”   原来这是一本画册,而且是一本画风翔实、姿势具体、主角为两个男人的画册。   “你别看啦,”池卿从他手中迅速抽回,挤眉弄眼地说,“这是我和净苍才能看的东西,你少看,小心晚上做梦哦。”   姬焐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将手中药谱合上。   天更明时,他起身离开西陵寺,消失在山林之中。   后舍内走出一僧人,见池卿捂着嘴打哈欠,便关怀道:“世子可是累了,需不需要去屋中休息?三殿下他……”   “他忙着回去梳洗换衣,今日沈雪枫要为他送行,他怎么可能不见呢,”池卿转过身揽住僧人,重量倚在他身上,“走啦净苍,扶我回去休息。”   僧人颔首低眉,最终还是抱着少年回了屋。   转眼间,辰时将至。   沈雪枫一大早便坐着沈府的马车到了城门口。   据说姬焐的车驾会途径此地,他特意起了个大早,书包里背着各式各样的小药瓶便来了。   此时露水未消,天气还不是那么的炎热,晨风格外凉爽。   沈雪枫脑袋抵在门框,双眼闭合,脑袋一点一点地犯着困。   这时白桦撩开门帘轻声唤道:“少爷,三殿下来了。”   “嗯……”   沈雪枫揉揉惺忪的睡眼,转身抓住自己的书袋,晃晃悠悠走下马车。   骑马在队首的姬焐见到他的身影,不由一顿,拽紧缰绳从马上翻身下来,身后的官员与随侍纷纷停下等候。   姬焐的行程分前后两程,先是表面领着队伍去久峻山,装作修缮阳陵的样子,再与帝王的人马暗中会合,秘密前往琗华山。   临行前,干封帝下旨特封姬焐为正三品皇陵使,是以他今日穿着一袭紫纱笼着的官服,腰别金鱼袋,脚踩夔纹长靴,瞧上去眉目深邃矜贵,气质拔擢,真若钟鸣鼎食之族的意气少年一般。   沈雪枫眼巴巴地看着他向自己走来,心里惊叹:好帅!   当然,现在还不是感慨这些的时候,他探头看了眼姬焐身后乌泱泱的人群,连忙将手里的书包递过去:“殿下快收下吧,注意安全,既然还有这么多人,我、我就不耽误大家的时间了。”   他一口气说完这些,语速飞快,转身连忙让白桦把沈府的马车往道路一旁开。   这时姬焐走到他身边,当着众人的面拉起沈雪枫的手,向他掌心中放了张字条。   “先前雪枫教我时不专心,伏在案上睡着了,没能查阅我的课业。”   姬焐说:“现在便请沈老师看一看学生的字。”   “嗯嗯,”沈雪枫重重点头,“我会看的。”   他看着姬焐重新翻上马,一行人在眼前浩浩汤汤驶出皇都,心里惆怅不已。   就好像培养了半天的儿子长大后离家出去创业那种感觉。   沈雪枫叹了一口气,回到马车上打开那张字条。   这字条是姬焐用他教的拚音写的,汉文笔顺大都平直,鲜少拐弯,所以姬焐尚写不惯英文本母,那些椭圆的、松散的拚音凑在一起,拚出两个笨拙又不失可爱的字。   等我。 第35章   腾云涌烟,密雨如织。   今日正逢月夕,天上落起清凉小雨,皇都城内的街坊却仍旧熙熙攘攘,游人如织。   时近正午,兴乐坊杏花楼内,范青河与薄盈二人各提着一个盒子,熟门熟路地踏了进来。   掌柜的见了他们,当即摆上一副笑脸:“范公子,您要的厢房已经准备好了。”语毕,便领着两位贵客去了顶楼的天字号房。   他两人是最先到的,甫一入座,范青河便按捺不住地道:“今日是雪枫生辰,他来晚一些便罢了,为何其他两人还未到?”   薄盈将手中的盒子小心置于桌面上,颇有耐心地说:“再等等也不迟,菜还未上齐,他们来晚一些也没什么。”   “也是,”范青河顺手取过茶壶,给两人各斟一杯,试探地开口,“对了,今日陛下在太和殿设中秋宴,你是去还是不去?”   “自然要去,”薄盈说到这,眉目间染了一丝郁色,叹息道,“不肖说中秋宴,便是太后的赏花宴也推脱不得,我爹说让我早些相看相看,若是宴会上遇到喜欢的姑娘,便早将婚事定下来。”   “噗——”   范青河将口中滚烫的茶水喷出来,大著舌头说:“真是太巧了,我与你一般境遇,整天被我父兄催着娶媳妇,那媳妇有什么好娶的,远不如在崇文馆日日插科打诨有趣。”   薄盈则有些无可奈何:“你我会有这样的烦恼,也是无法避免的事。”   范青河支着下巴,偏过头望向楼下热闹的街市,幽幽叹了一口气。   “唉,谁知这么快,这两年便这样过去了……”   此时距他们参加琗华山夏祭已过去两年多。   二人早已褪去青涩,虽尚未及冠,行事也不似儿时莽撞,轮廓也已近成年。   因他们几人一同在崇文馆读书,时至今日仍维持着同窗之谊。   缕缕湿润清风自栏杆处吹来,杏花楼檐下的占风铎随风晃动,发出悦耳的鸣音。   正当两人追忆幼年时,楼下又迎来一位贵客。   只见一身量挺拔高挑的白衣少年走了进来,手中的青伞闭合时,便露出那张清冷绝尘的脸。   他一手持伞,手中挂着一兜点心,虽是自雨中前来,月白色的衣衫却未染上半点脏污。   肤白胜雪,柳眉舒展,杏状的眸子水光潋滟,眉目略带一丝精致易碎却不可亵渎的病容,就连讲话都如玉石相击,沁人心脾。   这一番弱柳扶风之姿却委实叫人离不开眼。   “沈公子来了,”掌柜笑眯眯地招呼,见沈雪枫杏眸向他看来,不由放轻声音,好声好气地道,“范公子等人正在楼上等您呢,沈公子您直接去便好。”   “嗯,多谢。”   沈雪枫声线清淩淩的,面上却礼貌一笑,在大堂中众人惊艳的目光下泰然自若地上了楼。   有人低声惊叹:“这位沈公子是谁,为何我从前未曾见过?”   “想必便是沈家那位体弱多病的小公子,果然天人之姿,看起还比那朝中的尚书令还不遑多让。”   “别在这里议论尚书令的样貌,你不想活命啦?”   “嘿,你都提了当朝太后的宝贝侄孙,还不许我提尚书令?”   “……”   沈雪枫独自走上顶楼,推开那间熟悉的厢房,还未进入便听范青河抱怨地道:“雪枫,你可算是来了。”   “临走时姐姐让我带一些团圆饼分给大家吃,所以误了时辰,”他将手中提着的点心放到桌面上,目光在室内逡巡,“符姑娘他们呢?”   “她们两个大小姐,梳洗打扮定然要费些工夫,”范青河将包着点心的油纸撕开,拿起一个放在嘴里尝了一口,“这团圆饼什么馅儿的,吃上去不像是中原惯用的口味。”   “是胡饼,南诏那边的特色,这其中包着新鲜的花瓣,吃起来不会腻,”沈雪枫挑眉,“怎么样,好吃吗?”   范青河颔首,又不解地问:“不过,你姐姐为何会有南诏的团圆饼方子?”   “这可不是我姐姐做的。”   沈雪枫勾唇,眸中闪过一丝狡黠:“久峻山八百里加急送至沈府的点心,昨夜才刚到。”   一听到久峻山三字,范青河顿时瞭然地摆摆手,一副被气到的样子:“行了行了我知道了,又是三殿下天南海北四处搜罗给你找来的好东西,我看你今天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炫耀吧!”   沈雪枫仍旧笑了笑,没有接话。   这时薄盈将桌上的盒子推过来:“雪枫,祝你十七岁生辰快乐,这是我们两个送你的。”   沈雪枫连忙道谢,将那两个礼盒放到一边收好:“我回去再拆,如何?”   其余二人没有异议。   很快,符辛辛与她闺中密友宋冰也来了,这宋家大小姐本是十公主姬灵的伴读,因不满姬灵的做派自行请去此职,又阴差阳错地与沈雪枫等人交好,平日里常有走动。   她们也各自给沈雪枫准备了礼物,随后五人一起坐下来吃饭。   席中,白桦悄声推门而入,往沈雪枫手中塞了张字条。   他还没来得及打开看,便听桌上的符辛辛打趣:“我猜又是三殿下给你送来的吧?”   沈雪枫轻咳两声,犹豫了一瞬还是点点头,其他几人早已见怪不怪。   自从姬焐被外派做了皇陵使,两人便开始频繁书信,距范青河不完全观察,通常每半月就要寄信一次,姬焐则每隔两三个月才回皇都述职,这期间他们只靠书信交流。   姬焐在皇都时,沈雪枫便伴他上学,姬焐一走,沈雪枫就自己坐在两人的桌案前默默听课。   如此往复,两年时间匆匆流逝。   “听我父亲说,三殿下此次返回皇都后便不再离开了,”宋冰说,“这样一来,你们二人不是可以继续在崇文馆读书了?”   沈雪枫听了这,有些疑惑地问:“皇陵已经竣工了吗,为何殿下没有与我说?”   符辛辛十分暧昧地眨了眨眼睛:“殿下肯定是想给你个惊喜,冰儿你真不该说这些的,应该帮殿下瞒着才是。”   宋冰捂住嘴:“辛辛说得对,我怎么把此事给忘了。”   她二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偷偷笑起来,一旁的范青河与薄盈颇为头疼地闭了闭眼。   趁着大家没注意,沈雪枫悄悄打开那张字条,上面果然是姬焐的字迹。   只有四个字:生辰快乐。   ……什么啊,沈雪枫心中莫名失落,怎么这次的字条如此简洁,连话也不多说几句。   他将纸条叠起来收进袖中,整顿饭吃得没滋没味,心里给姬焐狠狠记上了一笔。   沈雪枫年年皆是中秋节过生日,因这天沈家上下都要参加宫宴,遂年年都将他的生辰提前庆贺,今年也不例外。   昨夜诞辰过完,今天白天便将时间挪出来给自己的好友,因午后范青河等人被父母逼着去参加那个读作赏花写作相看的宴会,吃完饭后,他们便各自告别,沈雪枫又赶回家准备参加晚上的宫宴。   沈雨槐不在家,约莫是梳洗打扮一番后被永泰郡主拉去宫中相看了,她如今年纪不小,太后时常拉她入宫说话,劝她该及时成家,家事稳定下来,才能在朝中更有建树。   日落之时,沈雪枫跟随父亲沈榄到了太和殿,果真见沈雨槐穿着桃粉色的裙衫,在殿外的回廊中应付一位公子的殷勤示好。   她用手中的团扇挡住半张脸,一副快要忍不住的模样,见到沈雪枫后立刻对自家弟弟使了使眼色。   沈雪枫心领神会,走上去叫道:“姐姐。”   他这么一喊,沈雨槐身边那位公子不由转移视线,在看到沈雪枫以后眼睛都直了。   那公子连忙道:“沈、沈姑娘,在下没有眼花吧,那位向我们走来的,莫不是姑娘的胞弟沈公子?”   “正是。”沈雨槐翻了个白眼。   那人直勾勾盯着沈雪枫走到面前来,搓搓手正式地道:“在下邵梡,家父是中书舍人……”   “邵公子,”沈雪枫妥帖回应,视线在两人中间来回,“我没有打扰公子与阿姐说话吧?”   “不会不会,沈公子分明来得正好!”   邵梡正愁无处结交沈雪枫,当即便道:“听闻沈公子喜欢书法,不巧在下前些日子刚收了几位大家名帖,沈公子若是有兴趣,不妨来日前往邵府一观。”   说罢,他面色热忱又期待地盯着少年的脸。   沈雪枫此时身量早已高出他姐姐许多,闻言不动声色地将沈雨槐挡在身后,略微疑惑地笑了笑,“邵公子是不是打探错了?我并不喜欢书法。”   “不喜欢?”邵梡一脸不信,“怎么可能,听说沈公子幼时还带着笔墨赴宴,邀尚书令大人赐墨呢!”   “……”沈雪枫噎了一下,抬手婉拒,“这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但我的确没有这种爱好。”   美人愁眉苦脸的样子总是格外引人疼惜,邵梡心神一荡,还不待他说完话便要   上去拉住沈雪枫的手腕,打断道:“沈公子不必客气,说不定这看着看着……便喜欢了呢。”   他的指尖刚碰到少年的衣袖,不知碰到了什么东西,便立即像被火燎到似地收回手,面色扭曲痛苦起来。   “哎哟——”   邵梡脸色一沉正要发作,余光瞟见不远处正有一人似笑非笑地盯着他。   那人的目光漫不经心的,却无端生出几分锐利与审视,好像要将自己剥皮抽骨一般。   他大脑顿时一片空白,连忙弯腰作揖,诚惶诚恐。   “拜、拜见三殿下。”   沈雪枫倏然回头,就见姬焐一袭玄服,墨玉簪绾着发,正抱臂若有所思地盯着邵梡,声线懒洋洋的:“起吧。”   他身后跟着数名内侍与宫婢,瞧上去好不气派。   沈雨槐连忙拽了拽沈雪枫的袖子,示意他一起行礼,随后低首问好道:“三殿下。”   姬焐只道不必多礼,那邵梡便立刻如蒙大赦一般随口说了个托辞跑了。   他手腕痛的厉害,待走远以后,抬腕一看,早已不知被什么东西击中划出了血痕。   邵梡暗道晦气倒霉,面色不善且十分不甘心地返回殿中。   沈雨槐走了,沈雪枫也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作势要跟他姐姐一起回去。   姬焐却一把捉住他的手腕,揽住他要走的动作,绕到少年身前来,弯腰打量:“三月未见,怎么这次连招呼也不打,雪枫的礼貌呢?”   沈雪枫还想着他只给自己潦草庆生的事,便与他对视一眼,郁闷地说:“殿下回来并未提前告知我,我自然也不会给殿下主动打招呼了。”   他在外人面前早已稳重许多,只是面对姬焐时总不自觉流露出娇憨的神色来。   姬焐看得心思微动,勾唇答:“一路风尘仆仆赶来为你贺生,你怎能对我这般冷漠?”   “……”   沈雪枫听罢不由在心里偷笑,他不过是诈一下姬焐的反应,谁知对方这么快便和盘托出了。   姬焐又道:“不止如此,我还为你准备了贺礼。”   “既然这样,”沈雪枫拖长声音,“那我就不生气了。”   他瞥了眼来来往往端着果盘行走的宫婢,凑上前来悄声问:“对了,这次殿下回来了便不走了吧?”   “久峻山已不需再督工,”姬焐轻声道,“皇帝此次命我返都,应是另有所托。”   沈雪枫眨了眨眼:“殿下难不成又要出远门?”   “此事不急,”姬焐神色莫测,忽又将话头转移到少年身上,“席间你寻个理由出来,我自会找你。”   “出来?出来做什么?”   姬焐似笑非笑:“自然要与雪枫私会了。” 第36章   因今日是团圆节,这些天在范阳抽调赋税的长公主与大皇子也破天荒地提前赶回来赴宴。   姬映秋盛装出席,虽面有疲色,却并不影响她的气场,可她人还未入座,便听到皇后关怀的声音传来。   “秋儿,范阳一行可还顺利?”   姬映秋听到这,狐狸一般狭长的眼睛笑成弯月:“劳母后挂心,儿臣一切安好。”   “那就好,”皇后揉了揉额角,目光移向她身后的姬长燃,“今日不聊朝政事,多余的本宫也就不问了,你们姐弟二人各自的婚事也要多上心,再不可继续拖下去。”   姬长燃眉目拧起,还是决定拿姐姐当挡箭牌:“多谢母后关心,长姐的婚事还未定下,儿子不敢逾矩。”   姬映秋:“……”   她转身笑吟吟地看向姬长燃:“哦?那本公主若是一直不招驸马,皇弟自然也就永不娶亲了?”   姬长燃太阳穴蹦了蹦。   皇后只当他俩在逗趣,当即绽开笑颜,连忙招呼两人入座。   一直到开宴前最后一刻,十公主姬灵才姗姗来迟。   今日她身着火红的百鸟裙,施施然领着一众仆从迈入殿中,据说这百鸟裙乃是用无数奇珍鸟类的羽毛染色制成,耗费上百名女工日夜纺织,足见干封帝对她的宠爱。   姬灵已年至及笄,五官褪去稚气,虽及不上姬映秋的美艳,但瞧上去也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走到殿前,她乖乖给太后与皇后行了礼,虽眉目间仍有几分不屑的傲气在,但比以往收敛许多,不再似从前那般嚣张跋扈。   只是坐下时目光仍一错不错地盯着尚书令看来看去,瞧上去还不死心。   转眼间,干封帝的子女们纷纷到了长大成人的年纪,皇都中不少名门望族都将心思打在姬长燃身上,席间不少公子小姐趁着机会进献才艺,男子们多是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长公主与十公主的反应,也不乏有几人将目光投向沈雨槐。   别的不知道,沈雪枫却最清楚他姐姐是个工作狂,眼看校尉一职做了三年有余,马上面临晋升,此时断无心思搞什么情情爱爱。   是以这三人对此视若无睹,姬映秋皱着眉不知在想什么,看都没看那帮男人一眼,姬灵则打着哈欠,沈雨槐专心吃饭,时不时与母亲聊几句话,瞧上去颇为自得。   至于那些有意表现的皇城贵女,目标可就多了,有看姬长燃的,也有看姬焐的,另有几人盯着薄盈看来看去,甚至沉迷吃月饼的沈雪枫也频频注意到有人向自己这边抛来视线,似乎在打量自己的反应。   对此,沈雪枫只是礼貌地朝对方笑笑,拿出和姬长燃一样的态度:既然姐姐不急,那我也不急。   再者,他也从未对自己的婚事有过期待,又有哪个姑娘真的喜欢和病秧子在一起呢。   好不容易捱到宴席过半,干封帝身子不适,江宿柳摆摆手命人去请太医,沈雪枫终于趁此机会悄悄溜了出来。   他屏退下人,一路快步走到御花园,决定就在此处等候姬焐。   月色皎洁,四时寂静。   沈雪枫寻了处小亭,在台阶上席地而坐。   抬头一看,只见一轮圆月垂在枫树梢上,月华透过枝杈洒在地面,为御花园的景致笼上一层朦胧的薄纱。   沈雪枫莫名看得有些出神。   不知是不是因为回想起上辈子的事情,他一时没注意到四周的异动。   沈雪枫撑着下巴,思绪放空,脑中莫名在想穿越前没做完的课堂作业,想和朋友一起攒钱买的游戏卡,想好吃的、好玩的,手机,计算机……想过去的一切。   这些东西幼时经常出现在他的梦中,但在这个世界时日一久,仅有的那些记忆也渐渐变得模糊,如流沙一般怎么抓都抓不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遗忘。   近些年也很少做与前世有关的梦了,也只有这件事,让沈雪枫觉得自己如此无能为力。   姬焐踱步走来时,便瞧见他这么一副落寞的样子。   他俊挺的眉微微蹙起,落寞这个词,怎会与雪枫挂上钩?   沈雪枫静静地坐在那里,看上去很孤独。   那种心脏被揪起的感觉再度发作,姬焐硬生生顿止住脚步,见不远处的少年支着下巴,渴望地看着那轮月亮,心中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剜走一般,陡然涌出一种生怕失去的感觉。   少年距他很近,不过几步之遥,又像是隔了千里万里,脆弱得随时便可随风消失。   姬焐心中数种不明的情绪翻滚,最终还是被一股嫉妒的心理占据上风。   他在想谁?想得这般入神。   沈雪枫抬头看了一会儿,看得脖子泛酸,恍然未觉身边有人靠近。   这时,视线里的月亮忽地被什么东西挡住,眼前忽然一暗。   沈雪枫眨了眨眼,双眸聚焦,这才发现姬焐打着一把伞,神色晦暗不明地站在身边审视着他。   “……殿下?”   沈雪枫站起身,方才那阵惆怅的情绪立即消失了,他抬头看了眼姬焐撑在两人上方的伞,不解道:“今夜没有下雨,殿下打伞做什么?”   “这是送给你的,”姬焐将伞柄放到他手中,“雪枫看看喜不喜欢。”   沈雪枫雀跃地从他手中接过,将伞收起又打开,仔细端详起来。   姬焐这把伞做得与他母亲命人设计出来的相差无几,连颜色都一模一样,瞧上去并无什么特别之处。   唯有开伞时,伞柄上依稀可见姬焐亲手雕撰的小字,是用拚音标出的两人姓名缩写,如此一来也不易丢失,方便辨认。   沈雪枫掂了掂伞的重量,很轻,便知道这伞定然也花费了姬焐不少心思,便不好意思地说:“多谢殿下,我特别喜欢。”   “不止如此,”姬焐薄唇微勾,“这伞还有别的用处。”   沈雪枫问:“什么用处?”   姬焐轻轻吐出两个字:“杀人。”   他捉起沈雪枫的手腕,牵着他的指   尖寻到一处伞柄上不易觉察的凹陷,只见青伞啪地一下抖开。   沈雪枫:我去!是自动伞!   姬焐两手揽过他的肩,下颌抵住少年的肩膀,将伞收合,带着沈雪枫的指尖抚在伞柄底端的突起,对准不远处的一处假山。   “雪枫自己试一试,”他凑到少年耳边低声鼓励,“这伞骨中的梨花针可直接取人性命。”   沈雪枫跃跃欲试地按下去了,良久,手中的伞一动不动,也并未听到什么声音。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疑惑地问:“嗯?已经射出去了吗?”   “自然,”姬焐轻笑,“这当中的暗器无声无息,便是暗杀也不成问题。”   “若是不信,雪枫可以上前去看。”   沈雪枫心中激动,将伞抱在怀里爱不释手,这伞面不知是用什么料子制成的,与油纸的触感大为不同,瞧上去不会轻易扯坏。   就如同他前世爱玩的那些武侠网游一样,主角在江湖中行走时只撑一伞,瞧上去既优雅又潇洒,遇到危险时雨伞还可当作杀人利器,甚至还能防身用。   好帅!他超爱这个礼物!   沈雪枫提着伞,转身抱住姬焐兴奋地说:“多谢殿下。”语毕便三步并作两步迈下台阶,去假山处查找起那根梨花针来。   姬焐则跟在他身后不紧不慢地走,就在少年走到那处假山前时,他突然拉住沈雪枫的手臂,将人带到一旁的树丛中躲起来。   沈雪枫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便跌在姬焐怀中,他睁大眼睛在黑暗中与姬焐对视,后者伸出一根手指抵在他唇边,俯首在他耳边用气音道:“嘘,有人经过。”   酥麻炙热的气息喷洒在耳侧,沈雪枫不由抖了抖。   以前还不觉得有什么,此时两人再贴得如此之近,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不止他自己长大了,他养成的小皇子如今已年十八,身形挺拔,臂膀结实有力,撞在一起时,便觉他身上哪里都硬邦邦的,带着隐约的压迫感。   沈雪枫方想挣脱一些,这时树丛外的假山处传来一段对话。   一道异常浪荡的嗓音响起:“美人儿,真是好久不见了,快让我亲亲。”   “黎公子请自重,奴要去殿前侍奉陛下,请黎公子放手。”   “侍奉?来来来,像上次一般好好侍奉侍奉小爷……”   “啊!黎公子,你、你这是做什么?”   很快,假山处便传来衣物摩挲声,那女子的呼声也渐渐弱了下去。   听着这暧昧的动静,沈雪枫都惊呆了,这还是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听活春宫,连忙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脸色腾地一下烧起来,只觉得在这听也不是,走也不是。   与他相比,姬焐倒显得颇为淡定,他全程面无表情地用身体挡住少年,趁着月色,冷淡的眉眼紧盯着沈雪枫的表情,捕捉着他每一丝反应。   姬焐夜视极好,沈雪枫害羞的神情自然被他纳入眼底,只见少年浓密线长的羽睫小小地颤抖着,杏眸湿漉漉的,不知在想什么。   伴随着不远处隐隐约约的响动,他望着沈雪枫,喉结滚动,又被催生出一种新的情绪。   是只有与少年接触时才会萌生的,令他此时忽然觉得无比的渴。   如干枯的树桩渴望汲水,似久旱的漠野等待甘霖。   姬焐眸中翻涌着灼热的情绪,目光自沈雪枫的长睫、眼睑、鼻间一路移到修长雪白的侧颈,随即微微侧过头埋在他的颈项间。   沈雪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忽觉姬焐气息滚烫,一时忘记捂住嘴巴,双手攀上姬焐的肩,担忧地小声说:“殿下,你怎么了?”   假山那边的动静忽然停下来,只传来侍女的啜泣声。   此时正有几名禁卫打着灯笼巡值,听到假山处传来异响,便提灯斥道:“什么人?!”   走近一看,众人倒吸一口冷气。   “这……快去禀报圣上,这人好像死了!”   “太医呢?!快去太医院找太医!”   御花园霎时热闹起来,假山四周立时被照得灯火通明,沈雪枫与姬焐早已不见踪影。   待到干封帝一行人赶到现场时,他两人又分别跟着不同的人一齐重返假山。   沈雪枫这次是与亲姐沈雨槐一起来的,侍卫来报时,长公主正与沈雨槐在殿前的廊檐下交谈,听到御花园发现了一具尸体,当即便往这里赶来。   宫灯一点,御花园亮得如同白昼,众人才看到这位‘黎公子’的死状。   原来死者竟然是黎昌的儿子黎是梁,说巧不巧,就是两年前在皇都中调戏外来使臣的那位。   真是死性不改,沈雪枫无声地摇了摇头,这黎是梁自那次当街被暗器所伤后便十分虚弱,怎地还如此不知节制,见到女子便要轻薄。   只见黎是梁上半身衣衫松散,下半身则光溜溜的,皮肤苍白,瞳孔散大。   沈雪枫在他身上晃了一眼,立即觉得自己像看到什么脏东西一般,嫌弃地闭了闭眼。   这点本钱也值得拿出来用,无语。   如今他见到死人的反应比从前长进不少,正要去打量尸体旁瑟瑟发抖的宫婢,这时,一柄散发著幽幽檀香的小扇啪地展开,挡住他的视线。   斜前方的姬映秋不知何时转过身来,笑眯眯地对着他道:“雪枫弟弟,你还小呢,不许看这些东西。”   沈雪枫:“……”   他看向姬映秋旁边的沈雨槐,后者也点点头:“你稍微站远一些。”   “……”   沈雪枫默默远离两个姐姐,在众人背后绕了一大圈儿走到姬焐身后。   他扯了扯姬焐的衣袖,旋即好奇地往人群里钻,小声道:“殿下,让我看看!”   姬焐果真后退半步,让他站到自己身前,沈雪枫正要探头仔细端详,眼前便多出一只手挡住他的双目。   只听姬焐凉凉地问:“那黎是梁有什么好看的?”   “……”沈雪枫闭了闭眼,“我是想看看旁边的婢女,才不是看他。”   “你要看那宫婢?”姬焐声线更寒了几分,“那也不许。”   他正要辩驳,就见几个穿着太医院官服的男人提着药箱挤进人群,上前对着黎是梁的尸体摸索起来。   其中一人正是席间为干封帝把脉的医师,沈雪枫一眼便认出来了。   此人名齐平康,据说是从江南道民间举荐上来的神医,干封帝这些年身体愈发孱弱,他便借此机会入宫为圣上调理身子,或许是有些本事傍身,如今干封帝只准他给自己看诊,日日都要把他带在身边。   简直比尚书令江宿柳更得信任。   只见齐平康并未上前碰那尸体,反倒皱着眉盯着那名婢女,随后便站到干封帝身边一语不发。   这时黎昌也赶到现场,看着儿子死透的尸体便跪地嚎啕大哭,转身道:“陛下,定是此女勾引我儿、给我儿下了什么猛药才会如此!是梁这些年一直修心养性,家里的妾室全遣散了,怎会突然做出此等不知检点的事情!”   那宫婢听到这话,便颤抖着跪地磕头,哭得梨花带雨:“奴是被冤枉的,是、是黎公子路遇奴才纠缠上来,奴并未勾引黎公子。”   干封帝皱眉,并未理那名宫女,只道:“黎将军请起,先看看太医怎么说。”   “陛下,”一名太医捋了捋胡须,叹了一息,“黎公子并不是死于脱症,身上也无其他伤口,更没有服药的迹象,而是心悸过快引发猝死。”   脱症?   沈雪枫低声嘀咕:“脱症是什么?”   身后的姬焐附耳为他贴心解答:“是行房中突然猝死的意思。”   沈雪枫乖觉地闭上嘴,耳根悄悄红了。   不过,黎是梁的心脏已经差到这种程度了吗?还未来得及行事便因心跳过快死了。   那宫婢听到太医的话,如获新生一般膝行上前,泣道:“奴真的没有勾引黎公子,是黎公子自己突然扑上来的,奴、奴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看她一脸无辜,哭得稀里哗啦,再加上太医这一番话,众人心底里一时都信了这名宫婢。   若不是沈雪枫听到黎是梁与她谈话里明显有猫腻,估计此刻也信了大半。   黎昌吹胡子瞪眼:“我儿如今体弱得连小猫小狗都箝制不住,若你这个妖女真要挣脱,是断不会被我儿抓住的,还说你不是故意的,难道我儿并未因脱症去世,就跟你毫无关系了吗?!”   这话又有几分道理,众人心里又将天平往黎昌这倾斜了几分。   沈雪枫暗中盯着那宫婢的衣衫,皱着眉,不知在想什么。   这时干封帝突然咳了两声,像是乏累了一般,招招手便道:“黎爱卿所言甚是,既然如此,此女便交由你处置了。”   这时,一直未开口的齐平康说话了:“陛下,这婢子乃是臣……”   “——齐太医,”干封帝打断道,“不过是一个宫婢罢了,黎公子已死,此女一面之词如何能信?”   齐平康两腮微动,   垂首道:“陛下说的是。”   这桩荒唐事便就此揭过。   可怜黎昌在这等团圆夜却要承受丧子之痛,他哭着命人为儿子敛尸,那婢女也面如纸色地被带了下去。   人渐散去,这里又如往日一般模样,趁着无人注意,沈雪枫故意拖慢步子在黎是梁尸首附近的位置绕了一圈儿。   姬焐注意到他的异样,便停下来等他:“雪枫有话想说?”   “方才殿下有没有闻到一阵异香?”沈雪枫闭眼嗅了嗅,“仔细再闻时却什么都没了,极浅极淡。”   因他在沈府三天两头便要喝永泰郡主琢磨出来的药方子,自小到大对各种药味与香料味道极为熟悉,却从未闻到过方才那阵陌生的香气。   沈雪枫思忖道:“我怀疑是那名宫婢身上散发出来的,而且她的穿着与寻常宫婢大不相同,难不成她是宫中的女官?”   “她是齐太医自江南道带来的捣药女,并非什么宫女。”姬焐说。   “原来如此,怪不得那人方才一直试图向齐太医求助,”沈雪枫摇了摇头,“也可能是我多想了,席中这么多女眷,说不定是哪位小姐身上的熏香,又或是黎是梁身上的香气。”   姬焐走到假山前,探出手在嶙峋的石块中捏住那根嵌入的梨花针,幽幽道:“究竟是何等香气,值得雪枫如此惦念?”   “第一次闻到都会好奇的,我也只是留意了一下罢了,”沈雪枫将此事抛在脑后,话锋一转,“殿下,我们快走吧,再晚一些其他人就要怀疑了。”   两人回到宴席后,干封帝大抵是走动一趟累到了身子,没喝几杯便被皇后搀扶着回去歇息。   待到散席之时,一名小侍凑到姬焐身边,引他去了长生殿。   进入干封帝寝殿时,姬长燃才从殿中出来,两人狭路相逢,后者面上一派春风得意,侧肩而过时还主动对姬焐问了声好。   这里是干封帝的居所,往日盈满龙涎香的寝室此刻只散发著浓浓的药苦味,姬焐面无表情地走进去,余光一瞥,与脸色十分难看的姬映秋对视。   “不知父皇深夜召儿臣前来,所为何事?”   明黄色的幔帐重重,珠帘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姬焐目视前方,双眸锐利地眯起来,警惕道:“父皇帐中有其他人?”   “咳咳……”干封帝嗓音发出枯朽的咳喘,还不待他开口说话,那幔帐内传来一道男性低沉的嗓音,“三殿下,臣正在喂陛下服药。”   这时姬映秋冷哼:“药既已服完,没什么事儿齐太医便退下吧,我等还有要事与父皇相商。”   齐平康却不紧不慢地说:“陛下未开口,臣怎好意思提前告退呢。”   这语气分明是并未将长公主赶客的话放在心上。   姬焐勾唇道:“齐太医若执意留在此处,那便留下,正巧,儿臣正要将久峻山的皇陵修筑事宜与父皇详说一番。”   干封帝这时果然开口:“齐太医,你退下。”   良久,帐中的齐平康道:“   ……是。”   他掀开重重幔帐,手中端着瓷碗走出,路过姬焐时,还特意停滞下来对着两人道:“长公主,三殿下,臣告退。”   姬焐与姬映秋均未分给他半个眼神。   寝殿大门缓缓关合,干封帝威严的声音响起:“怎么,莫不是皇陵出了什么事?”   姬焐面色自然地说:“劳父皇费心,皇陵一切顺利。”   “你——”   干封帝似要发作,幔帐中传来粗重的喘丨息声。   他尽力平复着道:“近日朕要与太后启程去行宫修养一番,皇畿之事由长燃决策,你便听秋儿的吩咐,助她协理各道递上来的摺子。”   姬映秋垂眸:“是。”   “另外,那流寇到底是个隐患,若是今年再不能斩草除根,恐怕我大姬的根基便要动摇。”   姬焐全程默不作声地听着,原来这便是皇帝要托给他的麻烦事。   干封帝又叮嘱了一些事情,随后便赶两人离开寝殿。   出门以后,姬映秋掏出檀香小扇快速搧动起来,她与姬焐一向不熟,话都不超过十句,但此刻已然是有些生气,两人方踏出长生殿的大门,她便语气生硬地道:“此后便要麻烦三弟与本公主共事了。”   干封帝从姬映秋手里分走大半权力交付姬长燃,一些繁重沉屙的地方事宜却仍叫姬映秋来办,显然是有架空她的意思。   姬焐情绪并未因此有所波动,而是淡淡地说:“有劳皇姐日后指教。”   姬映秋冷笑:“你我只是为长燃铺路的工具罢了,何谈指教?”   也对,姬长燃只消每日与各道赶来的商会喝喝茶,为国库敛敛银子,她却要继续收拾两年前那些流寇弄下的烂摊子,这地位早已与姬焐相差无几,实在算不上指教。   两人一路沿着小道向宫门走去,姬映秋实在无聊,便问:“方才父皇让你去那个边陲小县以县令身份探查流寇,你怎能真的答应?”   黑夜中,姬焐只嗯了一声,并未说话。   “若是江大人在此,我还能让他为你我美言一二,可惜今时不同往日,江大人在父皇心中的地位也抵不上那位齐平康了。”   姬焐仍未言语。   姬映秋不悦,提高声调道:“三弟,我在与你说话,你如此不专心,在想什么?”   “臣弟在想,”姬焐一字一句地问,“皇姐方才有没有闻到一阵香气?”   “香气?”姬映秋狐疑,“什么样的香气?”   “皇帐中的香气。”姬焐道。   一股掺杂在苦涩药味与龙涎香之中,极难觉察的香气。 第37章   三日后,沈府收到饶州沈氏寄来的家信,永泰郡主读罢,当即决定带两个孩子回祖宅探亲。   饶州是沈榄的祖籍。他出身江南商贾之家,母亲经营着江南道最大的铜矿,在当地赫赫有名。   然他父亲做生意不如妻子得心应手,便主动在家相夫教子,闲时一家三口一路游山玩水,在衡州与同样外出游乐的宁亲王夫妇结识,两对夫妇一拍即合,当场便给沈榄与永泰郡主定了娃娃亲。   此次收到来信,言辞中也提到宁亲王与王妃现下正从越州一路赶来拜访饶州沈家,永泰郡主已许久不见父母,收到信的那一刻起便兴致勃勃准备起探亲用的礼品来。   沈雨槐这几日但凡不当值,便要拉上沈雪枫一同陪母亲出门采买。   他姐弟二人站在全皇都最繁华的首饰店门口,百无聊赖地撑伞等着自家娘亲,几名仆从则恭敬地在一旁静候。   说巧不巧,这铺子斜对面便是一处专供达官显赫消遣的烟花之地:湖玉楼。   只是在这里等了一会儿,不消一刻钟,沈雨槐已拽着沈雪枫向他介绍自己瞧见的数名同僚,无一不是去往湖玉楼的。   对此沈雪枫只皱了皱眉,并未言语。   太阳暴晒之下,他已稍显疲累,沈雨槐倒是神采奕奕地抱臂看着店中忙碌的夥计,手肘戳了戳弟弟:“沈雪枫,过些天就要回祖宅了,崇文馆那边打算怎么办?”   “只能先耽误了,”沈雪枫叹道,“那些课回来再补也不迟。”   沈雨槐又问:“那先前爹问你的事,你考虑的怎么样?若是误学太久,对你也不是什么好事。”   沈雪枫神色肯定地说:“我考虑好了,我要通过崇文馆的考试成为生徒,参加下一次的春闱。”   他已决定入朝为官。   大姬王朝十分崇尚科举,虽有部分官职仍认可世家豪族内部举荐有名望的子弟后辈,但这条路想再往上走却不是那么容易。   若非像沈雨槐这般救过圣驾的命,可能做一辈子也晋升不到上三品。   如今朝中地位颇高的大臣无不是当年春闱中的佼佼者,更别提江宿柳一介孤苦寒门连中三元夺下他那一届的状元郎,沈榄这个商贾之子也自不必多说。   沈雪枫想通过春闱入仕,一方面是出于剧情线的考虑——他已经很久没有走剧情了,眼下干封帝身体亏空,若是再晚几年直接降旨封姬长燃为皇太子,届时便什么都晚了。   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自己,父母姐姐不能永远罩着他,他迟早要为自己做打算。   “这样也不错,若不是我现在已做了校尉,估计也是要参加武举的。”沈雨槐挑眉。   沈雪枫笑了笑:“这都是因为姐姐命里有机遇,我与姐姐不同。”   沈雨槐抬首与他相视一笑,正要说些什么,视线却忽然聚焦在沈雪枫持着的伞柄上。   她伸出手好奇地摸上去:“你今日打的伞好像与往日不同,上面刻的是什么字,难不成是梵文?”   “别碰!”   沈雪枫惊慌地伸手去捂,见姐姐一脸莫名其妙,才红着脸解释:“这是殿下前些日子送我的生辰礼物,他亲自做的。”   沈雨槐立马退出伞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做了两年多皇陵使,他如今小金库里也有不少钱了吧,怎么却只送了把伞?”   “这就是姐姐不懂了,”沈雪枫神秘地笑笑,“这伞是殿下为我量身定做的,其中大有玄机。”   这话说得颇为暧昧,让沈雨槐浑身起了层鸡皮疙瘩。   她的视线却忽地越过伞柄,由近及远,眯着眸子疑惑道:“……诶,那不是殿下么?他怎么也要进青楼?”   沈雪枫听到这话,当即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在哪?”   “就是那马车里走下的两人,”沈雨槐拽着他的臂弯,伸手指了指远处两道高挑的身影,“你可瞧见那绿衣男子了?那是国舅爷郭峥,身边那人虽然易了容,但以我多年的习武经验看来,能走出此种步调的必然是大殿下无疑。”   “原来是大殿下,”沈雪枫心里莫名松了口气,“姐姐,劳烦下次说清楚到底是哪位,害得我险些以为……”   “——以为什么,”沈雨槐拖长声音,“你该不会以为我说的是三殿下吧?”   就姬焐那副对什么都毫不感兴趣的样子,瞧上去也不会逛这种温柔乡。   沈雪枫没说什么,这时沈雨槐又撞了撞他:“走了,那郭峥近来频频上奏弹劾长公主,我们跟上去看看。”   “还是不了,”沈雪枫一口回绝,“沈家家训,无故永不入青楼。”   “现在有故了,为何不能进入?”沈雨槐摩拳擦掌道,“郭峥与我是政敌,我自然是要跟上去看看的,你不去也罢。”   沈雪枫没说话,好像是在犹豫。   沈雨槐幽幽地说:“若你春闱一举夺得魁首,大殿下自然也就是你的政敌了,怎么,难道你真不想去?”   一炷香时间过后,他二人藉口去街边喝糖水,同沈府的下人分开,混进人群中走入湖玉楼。   甫一进去,沈雪枫便抱着伞连打了好几个喷嚏,他对于各种香料味道一向敏感,这时又凑上来几个娉婷袅娜的少女少年拉扯住他,热情地搭起话来。   沈雪枫晕了:“姐姐……这里怎么、怎么还有男子?”   “这些年南风大盛,茶楼里说书的话本子都改成男人之间的故事了。”沈雨槐从袖中摸出钱袋,颇熟练地找老鸨开了一间天字号,那样子真不像是第一次来。   她随手点了一个弹琵琶的艺女,视线挪向弟弟,后者连忙道:“那就随便来个男生算了!”   进入房间后,两人各喝了半盏茶,沈雨槐命那两人只坐在屏风后弹唱,伪装成一副房中有人的样子,和沈雪枫一前一后悄悄从厢房的另一扇门离开。   这一层都是贵客,廊道中鲜少有人经过,沈雪枫抱着伞等沈雨槐通风递信,很快便叫她探查到郭峥与姬长燃所在的厢房。   这一对叔侄瞧上去并不是来狎妓的,室中飘来阵阵茗香,屏风处两名少年垂首抚琴,颇为风雅。   沈雨槐抽出怀中一柄宝石弯月刀,割开户牖暗扣后,两人便无声无息地爬进来,因姬长燃习武,他们只得在寝屋这里远远听着,对话有些模糊。   此刻姬长燃坐得笔直,郭峥身为长辈却一脸谄媚地为他斟茶。   “殿下莫不是还在因抓不到那硬骨头的短处而苦恼?”   姬长燃谨慎地觑了他一眼:“小叔,你我今日来并不是为了谈前朝事。”   “是是是,”郭峥叹了口气,“沈榄这个人硬气得很,便是我也无从下手与他交好,想扳倒他的确不大容易。”   寝屋中的沈氏姐弟二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眸中看到了惊讶。   父亲在朝中虽不是耿直善谏的角色,处事也是颇圆滑的,怎么忽然就惹了姬长燃与他母家郭氏的不满?   姬长燃垂眸看了眼茶杯中的浮沫,道:“小叔到底想说什么?”   “此前我斗胆替殿下拉拢他,谁知他软硬不吃,今日朝前还顶撞我一番,为长公主鸣不平,殿下说,这种不识好歹的人是不是该——”   “小叔,”姬长燃打断他,冷冷反问,“挟制沈榄是我自己的意思,小叔怎能未经我准允独断专行?”   他似是微有愠怒,手中收紧摺扇扇骨:“沈雨槐此人与皇姐是闺中好友,沈榄偏爱皇姐一些也是情有可原,小叔万不可轻举妄动,沈府便是再不济也有皇祖母撑着,不是郭氏一族可以轻易扳倒的。”   “好好好,我这不是看殿下每日为此愁闷,想为殿下分忧嘛。”   郭峥一副哄小孩子的语气,只听他拍拍手笑道:“既然殿下不愉,我这个做叔叔的自然要赔礼道歉,小雪啊,你上前来,从此以后你便跟在殿下身边了。”   屏风后如流水一般悦耳的琴音停止,只听一道柔软清澈的嗓音传来:“是。”   少年绕过屏风走上前来,乖顺地跪坐在地,额头贴在姬长燃靴边的绒毯上,轻声问好:“小雪拜见殿下。”   郭峥得意地扬了扬下巴:“抬起头来,让殿下看看你的脸。”   那少年便听话地坐起来。   姬长燃的视线漫不经心地扫过他的面庞后,瞳仁微缩,呼吸一窒,竟未能错开视线。   良久,他都没有开口说话。   “这天底下最知侄儿想法的便是我了,”郭峥说,“你看,这小倌的样貌与那位小公子如此相像,比之殿下寻来的那些替代品要更精致一些吧?”   室中长久寂静。   寝室中的两人见不到外面发生了什么,沈雨槐心里十足好奇。   看来这大殿下姬长燃也未能免俗,也开始玩儿男孩子了,可郭峥口中的‘那位小公子’究竟指谁?   她偏过头看向身旁的弟弟,只见沈雪枫也一脸诧异,似乎才意识到姬长燃性取向有问题一般。   姬长燃那里仍旧不发一语,见状,她便拉着沈雪枫溜出厢房。   两人刚出了门,沈雨槐便道:“这个大殿下定是对谁爱而不得,背地里搞这些龌龊心思聊解相思,不行,我要是那位小公子,知道背后有人这么肖想我,那真是要恶心坏了。”   “雪枫,不若你先回房,让我瞧瞧那小倌的长相,若是相识,回府后我便立刻密信告知那位公子。”   “姐姐别着急!”   沈雪枫连忙拦住她:“大殿下有武功傍身,姐姐去了也不一定真的能瞧见那人的长相,不过……此事却可以成为牵制他的把柄。”   姬长燃如此在意名声,断不会叫他好男风一事传遍朝野,若是他日后真威胁到了姬焐,这个秘密或许会成为极重要的筹码。   毕竟到时干封帝就算真想封他为太子,也要掂量掂量民意与朝中大臣的反应。   一个同性恋是决计做不到让皇室开枝散叶的,姬长燃心里也定然清楚这点,所以才把这点癖好藏得这么深。   沈雨槐赞成道:“雪枫说得对,回去以后,我们便继续搜集姬长燃豢养男倌的证据。”   沈雪枫颔首:“就是这个道理。” 第38章   午后未时二刻,崇文馆。   沈雪枫跟着母亲回到家以后,换了身干净衣服便匆匆拎著书袋赶来课堂,在老师踏入殿中的那一刻前踩着点坐下来。   这一节是薄太傅的课。   沈雪枫将书袋里的纸笔取出,余光瞥见身边的座位空荡荡的,不由一怔。   姬焐好像没来。   他并未细想,转而翻开书本认真听起了课,如今学的东西不像之前那么简单,内容大多与治国理政挂钩,有时光是听课都听不懂,他还要回家虚心向自己的亲爹请教才行。   这么重要的课,姬焐竟然不来,真是一大损失。   沈雪枫转了转手中的笔,从书本上撕下一片没有印字的部分,飞速在上面写了一句话。   写完后,他盯准薄太傅转身的时机,回头丢到斜后方范青河的位置。   与范世子一排的姬灵忍不住皱眉朝这边看了一眼。   范青河从桌上拈起纸条,徐徐展开,只见沈雪枫问:三殿下今日为何没来学堂?   他当即回:不知道,不过他好似惹了陛下不快,我猜现下估计在收拾行装准备离开皇都吧。   半炷香时间不到,纸条又传回来:什么意思?   范青河眉毛一挑:听我爹说,早朝时陛下命他暂代蒴淮县令,很快便要启程去往岭南道了,蒴淮你知不知道啊,一个很小很偏僻的地方,便是霍彧从前都没做过那么小的官职。   沈雪枫看罢纸条,在学堂休憩时挟著书本悄悄溜了出去。   他先是去皇裔居住的东十六所逛了一圈,确认没有姬焐的身影后,又折返到姬焐原先的住所。   同样没有见到想像中的身影。   最后他一路走一路问,这才在御花园见到了姬焐。   沈雪枫捧著书卷远远看过去,只见姬焐正长身玉立站在一棵巨大的枫树下画画。   仲秋时节刚过不久,火红的枫叶随风散落,缀满花园的石子小路。   他悄悄走上前去,长靴踏在略微干枯的落叶上,发出簌簌响声。   姬焐并未转身看他,仍旧在专注作画。   沈雪枫故意轻咳两声:“殿下倒是好兴致,不去崇文馆听课,倒是躲在这里享清闲。”   听到少年的嗓音,姬焐笔尖一顿,当即猜出来人是谁,只见不动声色地将身前的画严严实实挡住,转身道:“此时尚未散学,雪枫又为何没听课?”   “我听范世子说殿下又领了差事,这才偷偷溜出来了,”沈雪枫凑上来,有些犹豫地说,“听说今日早朝殿下直接被贬到岭南做了七品县令,这到底是不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姬焐垂眸,不紧不慢地说,“各道商会七日内全部抵达皇都,大皇兄负责接待,有人不想让我寻机会与那些名门商贾联系,自然要将不相干的人支得远远的。”   沈雪枫走到他身边,举起书本抵在唇侧,悄悄对姬焐道:“若是这样还好,我险些以为殿下真的惹了陛下不快。”   少年靠得极近,身上的清香伴着微风袭来,是熟悉的、极让人安心的味道。   嗅到这阵馥郁的香气,姬焐眸色微黯,锐利地眯起眼睛。   沈雪枫没觉察到他的不对劲,仍继续问:“殿下,这蒴淮县究竟是什么地方,为何陛下要将你调那么远……”   这时姬焐突然将笔搁置在一旁,微微低下头,伸手捉住沈雪枫的手腕,并未直接回答他的问题。   而是语调危险地问:“雪枫身上是什么味道?”   沈雪枫的话戛然而止。   他猛地抬起头,惊讶地与姬焐对视,后者侧首靠近,笑意收敛起来,眉目阴鸷地盯着他:“你今日去了哪里,为何身上会有女人的香气?”   “我……我……”沈雪枫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他明明回家换了身衣服,临出门前还特意命白桦熏了香,怎么这也能闻出来?   然百密终有一疏,衣衫上的味道去掉了,发丝却还沾染着湖玉楼那烟花柳巷之地的香气,敏锐如姬焐又怎么可能发现不了。   大姬王朝不论男女均爱调制香料,男子多用安息、麝香、苏合、藿香一类,又因沈雪枫身上那特制的广藿味道独一无二,是以姬焐对他的气息十分熟悉。   然而此刻,这熟悉的清香中却掺杂了只有女子才爱用的花香。   姬焐见少年一脸心虚又支支吾吾的样子,心底里燃起一丝怒意,凉丝丝地复问:“为何不说话?雪枫今日去了哪里。”   “我、我去了湖玉楼。”   说完,沈雪枫就紧张地闭上了眼睛。   他自然没看到姬焐鹰隼般深邃的眸子里透着浓浓的不悦。   “湖玉楼?”姬焐似笑非笑,阴恻恻地说,“湖玉楼可是皇都中颇有嘉誉的青楼,看来雪枫真的长大了。”   沈雪枫还以为他误会自己品行不端,当即便解释:“不是的,我去那里是有正事要办,不是殿下想的那样。”   “正事?”   姬焐反覆品味这两个字,幽幽地说:“不如雪枫与我仔细介绍介绍,这‘正事’是如何办的?”   “……”沈雪枫脸一红。   姬焐见他此番情态,心中妒意更盛,如滔天大火一般烧灼着他的理智,手中箝制的力道不自觉收紧。   沈雪枫腕间痛了一下,试着往回抽手,却在下一秒被桎梏得更紧。   当下他便决定将一切和盘托出,于是低声且快速地辩驳:“我是去跟踪大殿下的!”   “哦?”姬焐笑着睨了他一眼。   本以为说了这句话会让对方气消一点,可沈雪枫却莫名觉得对方的眼神越来越可怕了。   “我真的是去跟踪了,况且我又不是自己一人去的,姐姐也在!”沈雪枫说完这些,可怜巴巴地看着他,“殿下若是松开我,我就说一个有关大殿下的秘密,怎么样?”   姬焐指尖摩挲着沈雪枫细嫩雪白的手腕,弯腰盯着他:“雪枫,我对皇兄不感兴趣。”   “……”   又得到一个意料之外的答案,沈雪枫不忿道:“殿下怎么能不感兴趣呢,不行不行,殿下必须感兴趣!他可是你的对手,必须要听。”   姬焐作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却仍未放开他。   沈雪枫鼓起勇气附上去,贴到他耳边小声说:“殿下,姬长燃实则不喜欢女人,他好南风!”   本以为姬焐会露出和他一样讶异的表情,谁知后者却面色冷淡,彷佛并未被调动起什么其他情绪。   沈雪枫:?   不是,但凡谁的哥哥在二十一世纪出个柜,做弟弟的都要先抓狂一下,怎么姬焐看上去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沈雪枫觉得自己说得还不够恐怖,于是又道:“而且,他好像还养了好几个男倌。”   姬焐仍定定地瞧着他。   沈雪枫还不死心:“据说这些男倌都是为了消解相思而找的替身,听我姐姐分析,姬长燃是对谁爱而不得所以才出此下策的。”   这次,姬焐总算有了些许波动:“替身?”   此时刮过一阵秋风,令沈雪枫莫名觉得他的问话也有些凉飕飕的:“那替身长什么样子,雪枫可曾见过?”   “姐姐说要去看一看的,但是我担心被发现,所以拦下来了。”   沈雪枫循循善诱道:“殿下想想,若姬长燃真的只对男人有兴趣,我们设法让陛下知晓此事,他就断无即位的可能了,所以我们是不是应该乘胜追击,搜集一些可用的证据?”   姬焐松开他的手腕,又恢复成往日神情莫测的样子:“雪枫离他远一些,此事以后只准我来办,雪枫不许过问。”   “好,没问题。”   沈雪枫欣慰了,看来殿下还是聪明人,一点就透。   姬焐幽深的视线落在少年精致的侧脸上,缓慢地说:“倘若他真是好南风之人,雪枫如何看?”   “还能怎么看,我当然是高兴了,”沈雪枫畅想道,“我们抓住了他的把柄,殿下说不定可以凭此机会在朝中站稳脚跟,这是大好事。”   姬焐:“……”   沈雪枫重新拾起自己的书卷,边翻边道:“对了殿下,你还没说那蒴淮是个什么地方呢,殿下去那里要做些什么?”   姬焐道:“两年前流寇祸患未除,如今卷土重来,让我去蒴淮是长公主的意思。”   “那岂不是很危险了,”沈雪枫皱眉,“殿下何日启程?”   “七日内。”   沈雪枫算了算:“刚巧娘亲要带我和姐姐回去探亲,我与殿下应是一同离开皇都,且一路南下。”   听上去还是颇为顺路的。   姬焐没有说话。   “只可惜我不能天天去学堂和大家一起听课,”沈雪枫说到这就有些发愁,“又快要考试了,这些天的课业一定较从前更为繁重。”   他满脑子都在想自己毕业考要是考砸了锅,做不了生徒要如何。   若真没考上,那岂不是仕途泡汤?   然而这副样子落在姬焐眼中,又变成另一番意思。   他盯着少年黯然失色的表情,心中微动。   课业如此繁重,雪枫还要一人完成两人的份量,况他一向身娇体弱、精力不足,这对他来说未免过于残忍。   若是自己能为他分担一些,让他少些负累,雪枫应当能探亲探得轻松一些吧。   想到这,姬焐的视线不由自主移到沈雪枫手中的书本上。 第39章   沈雪枫此番乃是去往江南,姬焐则是岭南,后者路程更远一些,且极为凶险。   蒴淮是姬映秋亲自挑选的地方,因岭南各州赋税正常,唯有蒴淮所在的容州连年交不上税,再加上此地邻近几县流民问题频发,为此朝中没少外派御史明察暗访,所得到的结果之有一个——蒴淮已是一片荒芜。   王朝一向对近畿各道采取强硬手段,因地制宜安排发展,至于远一些诸如岭南、剑南,则大都采取修生养息、适者生存的政策。   简而言之,若自己争气发展得好,朝中会给予支持,相应的赋税压力也更大,若本地一味避税偷懒,导致来年颗粒无收,朝廷便会让其自生自灭。   听上去,这蒴淮便是最不争气的那一个。   沈雪枫并不知晓前朝的暗流涌动,更无从得知姬映秋与姬焐趁此机会走了一着险棋。   他简单收拾了一番,临走时只带了一箱书籍,皇都至饶州路途遥远,途中难免无聊,只能看书解闷。   沈雨槐也往他的书箱里塞了几本,只说车上无聊了她自会找沈雪枫拿,后者以为是普通的话本,便也没有在意。   沈榄公务缠身,无法同妻儿一起南下,便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永泰郡主的马车驶出皇城,临别时叮嘱了好一会儿才挥手告别。   城门口斜对面的茶楼内,姬焐正站在栏杆前,静静地看着车队渐行渐远。   他没有机会送沈雪枫,因他近日与姬映秋频频走动,而姬映秋又与沈府交往过密,此时若是再私下送行,恐怕会给沈榄招来成倍的麻烦。   今天也是一样,同样坐在茶楼厢房之中的,还有长公主姬映秋。   待沈府的车队消失在视线里,姬焐才缓缓走回来入座,两人静坐在不同的位置,仿若在等什么一般,谁都没有率先开口说话。   姬映秋不停地喝茶,探头望向楼下。   “江大人莫不是又被那齐太医给缠住了,一时脱不开身,怎么现在还未到?”   姬焐则漫不经心地说:“他二人在朝中吵了许久,齐平康应当不会善罢甘休。”   今日早朝时,干封帝头疾发作,直接唤齐平康入太极殿为其医治,怎料这齐太医赶到时,正逢礼部尚书古宁止上奏接待商会事宜,齐太医当着众位大臣的面与干封帝窃窃私语一阵,竟直接代皇帝转述起圣意来,当场惹了尚书令江宿柳不满。   两人针锋相对,吵得翻天覆地,好在干封帝服药后很快便恢复过来,将齐平康遣了回去。   尽管圣上宠信齐平康不假,但在朝政一事上却不得不倚仗江宿柳。   姬映秋思忖:“父皇这些年身子越来越差了,三弟以为此事与齐平康有没有关系?”   姬焐静默一瞬,道:“齐平康未被举荐之前,皇帝的身子早已大不如前,但有了他,皇帝确实有所好转。”   他在私下里并不会称干封帝为父皇,姬映秋也不甚在意。   姬映秋却摇摇头:“不对,我看齐太医那药分明只起到了安抚作用,父皇每每服用完汤药,皆是精神矍铄、面色红润,但若是齐太医哪天不当值,父皇的身体状态又变得和从前一样,这难道不奇怪?”   她的眼光一向毒辣。   姬焐说:“齐平康是郭峥推举的神医,皇姐若有疑问,大可以顺着这条线索查下去。”   姬映秋点点头,似是考虑了这个建议,她转而问道:“三弟打算何时去蒴淮?”   “稍后便启程。”姬焐低声道。   “哦……”姬映秋挥了挥小扇,又顿了一下,“稍、稍什么?稍后?”   姬焐抬眸与她淡淡地对视一眼:“若皇姐没有别的事情吩咐,我现在就离开皇都。”   “……”   姬映秋瞳孔震了又震,这才道:“蒴淮此事虽要紧,但却不必那么急,三弟是否有些过于仓促了。”   且观他今日来茶楼相聚,身上并未带什么行李,难不成一会儿就这么直接干巴巴一个人离开?   姬映秋正犹豫着要不要给姬焐配些自己养的影卫,这时茶楼下传来一阵喧闹声。   她无意往下一瞥,就见那姗姗来迟的尚书令江宿柳此刻正站在茶楼门口,应付着尾随而来的姬灵。   少女穿着一身张扬的金缕罗裙,伸开双臂拦住江宿柳的去路,皱着眉质问:“宿柳哥哥还没解释清楚你那府中的两名侍妾是哪里来的,不然我不放你走!”   江宿柳心中早不知翻滚起多少次浓浓的杀意,但面上仍一副温和的样子,他俯首道:“臣的侍妾皆是陛下赏赐,公主若是不忿,可以请陛下收回成命。”   “父皇知晓我喜欢你,他定然不会给你准备什么侍妾,”姬灵一口咬定,“一定是那两名女子做了什么有损清白的事,才让父皇不得不下旨成全她们的!”   江宿柳:“……”   他正要说些什么,余光向姬灵身后一瞟,与正在下楼赶来凑热闹的长公主对视,最终还是闭口不言。   姬映秋命茶楼掌柜屏退众人,低声劝道:“灵儿,你如今已及笄,应当懂事一些了。当街如此无赖,可知身边多少眼睛盯着你?”   姬灵转身一看,先是愣了一下,随后更为愤怒。   怎么又是长姐?!为何宿柳哥哥总与她私下会面?   姬灵偏回头来,冷笑着瞪了江宿柳一眼:“好啊,娶了两名美妾尚不知足,怎么,还要私会我皇姐才满意?!”   江宿柳面色骤然冷却下来。   且不说他与长公主姬映秋只有合作关系,两人其实并无私下交情,但姬灵今日在大街上当着来来往往的游人说出这句话,却是彻底将他们的清白给毁了。   姬映秋面上浮现一丝薄怒:“灵儿,你怎能如此说话?”   江宿柳却是面无表情地说:“公主慎言,可知当街诋毁长公主与朝中大臣是何等重罪?”   “你!你还敢维护她?”姬灵睁大眼睛质问。   江宿柳头疼不已,实则姬映秋也快要被这个妹   妹蠢哭了。   伴着姬灵愤怒的质问,看热闹的路人越来越多。   这时,自楼上缓缓走下一高挑的玄衣少年,他抱臂兴致缺缺地走出来,看着姬灵的背影冷声开口:“我分明还在楼中,皇妹怎敢说皇姐与江大人是私会?”   姬灵再度转身,一看到姬焐的脸便瞠目结舌,一时说不出话来。   见状她稍微放下心来,也知道此番误会了江宿柳,却还是狠狠瞪了一眼姬映秋。   姬焐她自然是不敢瞪的。   “我这就去找父皇下旨为你我赐婚!!”   说罢,姬灵转身怒气冲冲地跑远了。   本来约好低调见面的三人,此刻都因十公主暴露在阳光之下,江宿柳头疼地抚了抚额。   待三人重新走入茶楼,他道:“今日都怪我,是我府中的下人没能察觉姬灵跟了上来,这才给两位添了麻烦。”   姬映秋说:“左右我们现在都要处理江南与岭南的烂摊子,若是被人发觉也没什么,倒是你,若十皇妹真的求来圣旨将你赐给她怎么办?”   江宿柳冷峻一笑:“陛下如此心疼这个女儿,定不会叫我这个有妾室的人尚公主。”   那两名女子虽有名无实,却可以为他挡住姬灵这个烂桃花,也能断绝自己成为公主驸马而无缘仕途的可能,正因如此,他才答应干封帝将那两人抬进府中。   江宿柳一贯擅于抓住任何机会并将其转变为自己的优势,有这么好的机会,他当然不会放过。   而一旁的姬焐早已耐心告罄,他皱着眉道:“若无其他要紧事,我先走了。”   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江宿柳有些纳罕:“三殿下今日这是……?”   “忙着去岭南赴任,”姬映秋无奈地说,“算了,看来朝中暂时只有你我二人暗中调查齐平康了。”   他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厢房。   水陆两程交替行驶,终于,在第六日的傍晚,沈府的车队抵达饶州。   尚未驶进城门,饶州刺史便带人在城墙之上早早等候,一见到永泰郡主便热情地迎了上来,嘘寒问暖自不必多说,言谈间只道家中已备薄酒,万事俱备只待沈府赏光。   永泰郡主思念父母,便只得推辞,恰这时饶州沈氏的人马正巧也前来迎接,刺史这才悻悻打道回府,热忱道日后再聚也不迟。   这便是饶州沈氏的地位与话语权,即便是当地长官也要礼让一二。   今日前来相接的是沈氏长房之子沈盟,他与沈雨槐同岁,刚过及冠,生得芝兰玉树,一表人才。   沈雪枫对这个堂兄只有些微的印象,他每次跟着长辈回家拜访祖父祖母时都认不得谁是谁,一般都是沈雨槐叫什么自己也跟着叫,其余一概当作不认识。   然而沈盟对他尤其热情,入府时还主动帮沈雪枫提行李。   两人揪着一只书箱让来让去,最终那箱子不堪重负啪地掉下来,书籍散落一地。   “都怪为兄不小心,”沈盟愧疚地弯腰为他捡起书本,“还是让为兄来收拾吧。”   就在这时,一册话本倏然映入眼帘。   只见上面写着一串大字:周国揭秘,权臣贵公子与皇太子被翻红浪私密夜话。 第40章   沈盟:?   他停下敛书的动作,将那话本捡起来,书册挪开,只见下面又多出两本类似的书。   分别是《不小心与教书先生一夜缠绵怎么办》与《霸道王爷爱上陪嫁男侍》。   沈盟双眉紧锁,颤抖着将手中那本‘私密夜话’翻开,浅浅掠过几眼,心中犹如火山呼啸,震撼不已。   这里面倒没有什么特别翔实的描述,但故事的主人公却是不折不扣的两名男人,随便看几眼便知这些主角言语行动间气氛暧昧、轻浮浪荡,再结合书名一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一旁的沈雪枫仍背对着他认真捡书,完全没发现身后投射过来一道饱含复杂与担忧意味的视线。   沈盟将那几本书叠好,装作自己没看到的样子,重新放回书箱内,默默地收拾起别的书本来。   “多谢堂兄帮忙。”   沈雪枫笑着提回自己的书箱,直接交给随同而来的白桦,随后头也不回地和沈雨槐进了沈家大宅,瞧上去神色颇为自然。   沈氏祖宅要比远在皇都的沈府更加豪奢气派,毕竟天高皇帝远,饶州官府上上下下每年还要靠沈氏上交的赋税养活,对于宅院的修建也只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便他们如何设计。   大姬王朝允许各州府私下营矿,秉持“听人私采,官收其税”的政策,饶州背靠连山,凡所能探到的铜矿,基本上都被沈氏承包了。   也因此,沈家除了沈榄有意从仕之外,其余后辈长大成人后鲜少有往皇都跑的,基本都愿意留在南方辅佐沈氏铜矿继续扩张发展下去。   永泰郡主带着一对儿女穿过沈宅内的荷花池小筑,一路所见皆是精致秀美的亭台楼阁,比之皇室行宫有过之而无不及。   迈入大堂,她一眼便在众人之中瞧见许久未见的宁亲王与宁王妃,便摆摆手让姐弟二人对长辈见礼。   沈祖父与沈祖母同样坐在上首,周围则坐着大房与三房中的年轻小辈。   宁亲王面色和蔼,瞧上去慈眉善目,因是外姓,干封帝多年以来从未针对过他,好在他只爱与王妃一同游山玩水,朝政事一概不过问。   沈雪枫跟着姐姐坐下来应付了一会儿长辈们的问话,见到众多至亲是很兴奋,但话说多了难免疲累,没过多久便只想回房间休息睡觉。   他不过今日才到饶州,坐了许久的马车,体力尚未完全恢复。   沈祖母倒很关心他们姐弟俩在皇都中的表现,听闻沈雨槐如今马上升迁至大理寺,脸上笑逐颜开,又转而问道:“雪枫如今可有谋到什么差事?”   面对一众亲戚或信任或好奇的目光,沈雪枫有些不好意思地道:“祖母,我正在准备生徒考试。”   这时沈雨槐适时开口解围:“雪枫如今是当朝三皇子的伴读,正打算参加下一届的科举,若此事进展顺利,日后也可在朝中为父亲助力,比我这种闲散武官要好上不少。”   沈氏众人听罢,纷纷说好。   沈祖母关怀道:“雪枫读书要多注意些身体,你一向体弱,凡事量力而为。”   沈雪枫点点头。   正站在一旁侍候祖父的沈盟听了这段对话,似是想起什么一般,面上露出忧虑的神色。   雪枫如今做了伴读,却还爱看那些什么与皇太子、王爷、教书先生之流谈情说爱的话本……难道他对皇宫中的某个男子心有所属?   思及此,沈盟露出严肃的表情。   若真如雨槐堂妹所说,雪枫在宫中上学,那教书先生必是朝中德高望重的文臣,至于皇太子、王爷诸如此类的皇室中人身份就更尊贵了,可不是轻易能招惹得起的。   喜欢这种人定然为情所累,不被世俗所接受,所以雪枫才暗中看些话本聊作安慰。   沈盟沉思半晌,心道这样下去不行,作为堂兄应当劝弟弟迷途知返,他要找个时间和雪枫好好聊一聊。   “盟儿,盟儿?”   “盟儿,你这是怎么了,祖父和你说话呢。”   沈盟恍然从梦中惊醒一般,发觉四周所有人都好奇地看着他,就连座中的沈雪枫也是。   “咳咳,”他耳根微红,当即弯腰问道,“不知祖父有何吩咐?”   沈祖父倒没怪他什么,招招手道:“你去后厨瞧一瞧饭菜准备得怎么样了,若是齐了便叫下人摆桌,今日我们在园中用饭。”   “是,孙儿这就去。”   沈盟稍稍欠身,转身快步离开大堂。   用过晚饭,沈府一家坐在小筑中玩起了叶子戏,这东西别名又称马吊,在沈雪枫眼里和上辈子自己玩的扑克牌大同小异。   沈家人个顶个的腰缠万贯,永泰郡主更不消说,他们几乎每一把下注数目都不小,沈雪枫心疼自己攒下来的零花钱,只玩了三四把便推脱说累了,要回去歇息。   沈盟见他在牌桌上不住地皱眉,还以为这个堂弟不擅这种玩法,正要寻机会好好教一教他,却见他直接起身离开了。   宁亲王多嘴问了一句,永泰郡主宽慰道:“也该到雪枫服药的时辰了,他舟车劳顿一天,早些回房歇息也是好的,父王不必担心。”   听到这句话,本来要起身的沈盟也悻悻地收回脚步。   随后沈雨槐又连赢几把,见好就收地起身道:“娘,我去看看雪枫。”   在众亲戚此起彼伏的阻拦声中,她脚步飞快地步出小筑,掂着沉甸甸的钱袋摸去沈雪枫的寝房。   此时沈雪枫才刚刚沐浴更衣完躺回床上,听到门外传来亲姐姐的声音,他将手中的书册放在枕边,咳了几声才说:“姐姐直接进来吧,我还没睡。”   卧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沈雨槐才走进来便闻到一阵浓郁的药味,她余光瞥见小几上喝得空荡荡的药碗,见怪不怪地走上前去,将手里的钱袋往沈雪枫怀中一丢。   “姐姐,这是什么?”   “这是你今晚输的钱,”沈雨槐挑眉,“平日里不是惯会考试么,怎么玩个叶子戏还总是输钱,这几日其   他房中的兄弟姐妹少不了要约咱们出门游玩,你身上不可短了钱花,这钱你收下吧。”   沈雪枫受宠若惊,当即在床榻上坐直身子问:“那姐姐的钱袋给我了,自己又要花什么?”   “我自己有俸禄养,平时替长公主做事也得了不少赏赐,不必担心我,”沈雨槐转身,“行了,若无其它事便早些歇息吧,我也要回去了。”   沈雪枫目送活菩萨离开,指尖挑开捆着钱袋的细绳,霎时被里面白花花的银子闪到眼睛。   他将钱袋与书卷一齐摆好,这才吹灭了床边小几的灯,闭上眼沉沉睡去。   往后四五日果真如沈雨槐所说那般,与他们平辈的兄弟姐妹热情邀请二人在饶州各处游山玩水,日子过得十分滋润。   没有课业,不必早起,此处山清水秀,沈氏又如土皇帝一般,不论去哪儿都是上宾待遇,沈雪枫歇在沈宅这些天面色红润许多,真是来了就不想走了。   不过这清闲日子过久了心也慌,尤其是知道姬焐此时定然已经去岭南那处偏远县地受苦了,再鲜香的菜肴吃到嘴里也淡去几分味道。   沈雪枫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天生劳碌命,怎么才享乐几天内心就忍不住开始挣扎。   近日沈氏三房次子要与饶州卢氏长女定亲,沈家的兄弟姐妹一大早便约好去挑礼物,途中几人前后走进当地赫赫有名的乐楼,还未入座,沈雪枫便觉肩膀被人轻轻拍了一下。   他转过身,只见沈盟面露纠结地道:“堂弟能否借一步说话?”   沈雪枫不明所以:“好、好啊。”   沈盟颇为阔气地从袖中掏出银子递给乐楼的管事,低声命他挑处安静的位置给二人看座。   两人登上二楼,这里雅座与雅座之间隔着屏风,桌上放着新鲜的蔬果与甜酒,视野极佳。   楼下搭好的红幕台上,几名貌美的舞女正随着乐伎的鼓点翩跹起舞,塞外胡曲激越飞扬,那正中央的舞女裙裾飞速旋转起来,一圈又一圈,宛如仙女下凡一般批帛飞扬,夺去台下一众看客的视线。   沈雪枫找了个正中的位置坐下,他环顾一周,发现这里除了自己与堂兄,还有一个雅座坐着人。   隔着屏风,他瞧不清楚那人长什么样子,依稀透过屏风下露出的乌皮六合靴与银线勾勒的如意云纹玄色下摆看出此人非富即贵。   “堂兄,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沈盟也注意到两人旁边坐着一个陌生男客,但话到嘴边,此时再不说未免太过忸怩。   他便直言不讳地道:“堂弟,我知晓你为情所困,为兄今日正是想与你商讨此事。”   “什、什么?”   沈雪枫还以为是楼下的琵琶声太大了,自己听错了沈盟的话,便又问了一遍:“堂兄能否将方才的话再说一遍?”   “不必了,这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沈盟蹙眉,“堂弟,你是何时开始看那些东西的,且不说你年纪尚小,看这些不三不四的书籍容易影响心智,若日后你真的无法娶妻   生子,叔父与叔母该有多伤心?”   “……”沈雪枫像看鬼一样看着他。   为什么堂兄说的每一个字他都能听懂,但是连在一起却是那么的难以理解?   沈雪枫笑了笑:“我到底看什么了,堂兄能否说明白一些?”   “在我面前不必如此谨慎,我会替你保守好秘密,”沈盟叹了一息,“那与皇太子被翻红浪、私密夜话的书卷,不是从你书箱中掉出来的?”   沈雪枫睁大眼睛辩解:“我什么时候——”   “还有那王爷与男侍的情爱故事,与教书先生春风一度……”沈盟越说越羞耻,他当即反问,“雪枫,难不成你喜欢上了你们崇文馆的某位教书先生?”   他话音刚落,隔壁屏风内立时传来茶盖关合的清脆瓷响。   沈雪枫语无伦次地说:“我什么时候说我喜欢教书先生了,那王爷与皇太子又是怎么回事?我可从来没看过这些东西!”   沈盟痛心道:“可我分明看到那些话本从你书箱中掉了出来。”   “不可能!”   此时此刻沈雪枫早已忘却自己亲姐收拾行装时顺手往箱子里塞了那几本书,只因这一路沈雨槐并未主动找他索要,且里面又装着不少课本,翻着翻着那些书便被压在箱底,只有掉落时才抖搂出来摆到地上。   还正好让沈盟看见了。   沈雪枫斩钉截铁地道:“堂兄一定是误会我了,我并无喜好男人的癖好,怎么可能看这些东西。”   而且主角还是皇太子、王爷什么之类的,教书先生就更不可能了。   “当真?”沈盟半信半疑地问。   “千真万确,”沈雪枫从座位上站起,“若是不信,堂兄现在便与我回一趟沈家,看看我究竟有没有读过这种东西。”   他语气十分笃定,倒显得沈盟一脸懵逼。   可是,可是他分明记得当时看到了这些东西没错啊。   沈雪枫长相颇具欺骗性,他只消皱一下眉,做出一副被冤枉的委屈表情,便再也不能让人对他起疑。   望着那双盈润清澈的杏眼,以及堂弟低头时那略显尖削的下颌,沈盟叹息道:“罢了,得雪枫一句保证便好,求证的事日后再说也不迟,今日便不打搅大家观乐的兴致了。”   说罢,他摆摆手先一步离开了二楼。   真是奇怪。   沈雪枫还想让他留下来两人继续掰扯掰扯,谁知沈盟一溜烟跑得比谁都快。   他灌了一杯热茶,也准备起身离开。   走到楼梯扶手旁时,一名蓝衫小厮悄悄跑到他身边。   “沈公子,我家家主有请。”   这小厮操着一口饶州本地口音,音调柔婉,身上的衣料也不是普通人能穿得起的。   沈雪枫不动声色地打量他一番,确信自己并不认识任何一个饶州本地人,遂拒绝道:“真是不巧,家中某位兄长今日定亲,我正要回去观礼。”   谁料那小厮并不气馁,接着摆起笑脸邀请:“家主说一定要请您过去,还望公子莫要为难小的。”   沈雪枫还想再度拒绝,谁知小厮直接递来一张字条。   他接过一看,立刻把那张纸揉在手心,道:“在哪儿?带路。”   两人又返回先前的座位旁,沈雪枫目光盯准定位到来时曾注意过的那扇屏风,径直走了过去。   座上坐着的不是姬焐又是谁?   “殿下?”   沈雪枫怔怔地看着他,彷佛在饶州见到姬焐是什么梦里发生的场景一般。   姬焐的穿着与往日低调的风格大相迳庭。   只见他身着柞蚕丝绸质的墨色衣衫,如瀑的青丝由一支镂空岫玉雕簪束起,腰间一条鎏金宝钿带,是从未见过的通身华贵,珠光宝气。   姬焐那张俊美的脸也被衬得优雅从容,眉目间少了几分惯有的阴鸷。   他好整以暇地盯着眼前怔愣的少年,提醒道:“雪枫在外应当唤我什么?” 第41章   一旁侍候的小厮极有眼色地退了下去。   沈雪枫陷入回想,好半晌才恍然大悟地道:“对对对,我应该叫湍……湍兄,湍哥哥。”   姬焐的字是湍,这点他从前说过的。   沈雪枫走到姬焐对面的位置坐下,自然地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状似轻松地问:“是不是岭南一行不太顺利,所以湍、湍兄才来了饶州?如果有什么需要沈家帮忙的,尽管开口就好。”   座上的姬焐支着额,一副意懒的模样。   沈雪枫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他手上,入眼的那枚玉扳指青翠透亮,一看便是不俗之物。   如今姬焐在饶州改名易姓,连行事风格都好似完全换了个人。   饶州本地人只知城中来了个富有的年轻商贾,名唤纪湍,听说他做的是钱庄生意,此番是来江南寻亲的,至于寻的人是谁,无从知晓。   他们更不清楚江南何时突然有了纪字号的钱庄,但看这位纪湍出手阔绰,衣着不凡,一时间门竟也没人怀疑这纪氏钱庄的真假。   若不是沈雪枫与姬焐早就认识,他也很难相信眼前这个挥金如土的富家公子哥和皇都那个蛰伏数年的寡言三殿下是一个人。   简单了解一番后,沈雪枫大致明白过来事情的原委。   他端起茶杯喝了几口,思索道:“拿着县令的腰牌,却进不去那座小县,蒴淮为何有胆量将殿下的人马拒之门外?”   不管怎么说,姬焐也是朝廷命官,蒴淮不过一个边陲小城,应当没有实力与朝廷作对才是。   沈雪枫抬眼看去,只见姬焐仍不甚在意地喝着热茶,彷佛并未因上任受阻一事影响到他的心情。   于是他又问:“既然蒴淮无县令就任,那么这座城现在究竟是谁在看管?”   “雪枫问的很好,”姬焐微微一笑,“不过这个问题,恐怕要进去亲眼见了才能揭晓。”   沈雪枫与他对视一眼,话到嘴边转了个弯,突然心领神会地道:“所以纪湍哥哥是想先伪造一个商贾的身份,再藉机暗访蒴淮?”   饶州与邻近县城地处河流下游,河流分支四通八达,水路尤盛,这里一向是消息的集散地,姬焐只需从江南道出发前往岭南,路上行事高调一些,便可自行坐实商人身份。   姬焐手中的茶杯落在桌面上,散漫地转了半圈才缓缓停稳,只听他悠悠地道:“的确要伪证纪湍的身份不假,可我之所以选了饶州,只是因为想见雪枫。”   沈雪枫愣了一下。   他看向姬焐,后者正神色认真地盯着他,眼眸中蕴藏着一些他看不懂的东西,一时间门叫人不知如何回答。   姬焐双目深邃,眸子里氤氲着一点儿邪性的笑意,沈雪枫怔愣愣地望着他的眼睛,耳边那晦涩激昂的塞外曲仍弹唱着,却又被两人身旁的屏风隔绝在外。   “殿下,”不知怎的,沈雪枫脱口而出,“我也想念殿下的。”   见到姬焐时,心里的惊喜不是假的。   姬焐倾身到他面前,挑眉道:“既然想我,为何还要与你那堂兄单独来这等地方幽会?”   且还坐在二楼这么幽闭清静的位置。   一想到刚才与沈盟的对话,沈雪枫就有些脸色发烫,他也不知方才那些话被姬焐听去了多少,只能嗫嚅着解释:“不是的,是堂兄误会了我,并非什么幽会,沈家其他人还在一楼听曲呢,我不是单独与堂兄来的,千真万确。”   姬焐只是盯着他,默不作声地微笑。   沈雪枫脸上更烧了,他连忙喝了几口茶,转移话题:“那个,纪湍哥哥打算什么时候启程?”   “两日之后,不过……”姬焐又懒洋洋地坐回去,“这些天劳烦雪枫到我府上做客,否则纪某寻亲一事便要惹人怀疑了。”   沈雪枫颔首,又问:“若是‘纪湍’到了蒴淮,那朝廷派来的县令又要怎么办,若一直不赴任岂不是会露出破绽?”   对于这个问题,姬焐并不在意地道:“已有人暂代去坐那个位置,此事不必担心。”   “至于那个人是谁,雪枫很快便知道了。”   择日不如撞日,出了乐楼后,沈雪枫托沈家的下人向家中递信,只说自己会稍晚些回府,随后便登上纪府的马车,一路向城东宅邸驶去。   姬焐办事一向雷厉风行且从无差错,即便是扮成一个商人,该做的表面工夫也从不落下。   沈雪枫一走进马车便被里面金碧辉煌的土豪气息闪瞎了眼,只见车内四壁皆用雪白的长绒毯铺满,小几上放着精致的紫檀色瑞兽香炉,几串用来把玩的菩提手钏,当季的瓜果小盘,一应俱全。   姬焐对他轻轻招手:“雪枫,来我身边坐。”   沈雪枫有些忐忑地迎了上去。   比起眼前这些镶金带玉的凡世俗物,姬焐显然对身边的少年更有兴趣,他捏着沈雪枫的下颌细细打量,带着薄茧的指腹捏了上去。   脸上多了些软肉,看来还是饶州的水土养人。   姬焐目光灼灼地盯着沈雪枫看了一会儿,这才像恢复正常一般松开了手。   这时沈雪枫又好奇地问:“殿下,你在纪府中有没有什么家眷一类的演员?稍后我需不需要和他们打招呼?”   虽听不懂‘演员’是什么,但姬焐大抵能猜出他话中的意思。   “纪湍没有家室,此次是独自一人南下,家中亲信唯有你一个。”   沈雪枫这才放下心。   可是转眼一想,姬焐也只能陪他在饶州停顿两日,两日后便要启程继续南下了,他又要承受一次分别的不舍。   “殿下,”沈雪枫试探地说,“饶州我也算玩遍了,我能不能和殿下一起去蒴淮?”   姬焐即答:“只要你想,自然可以。”   沈雪枫本以为姬焐定然会以路途危险为由一口回绝的,谁知他这么轻易就答应了,当下有些兴奋:“殿下的意思是,我真的能去?”   姬焐云淡风轻地说:“当然,只要雪枫能想办法不引起家中怀疑。”   “……”   怪不得答应的这么快,原来是在这等着呢。   一盏茶时间门过后,马车驶入纪府,姬焐扶着沈雪枫从车上走下来,只见一名年纪稍长的管事自府内走出,尊敬地道:“家主,您回来了。”   他的视线挪到姬焐身后,望见一个穿着湖蓝色锦衣的少年正亲昵地挽着家主的手臂,便又问:“这位是?”   姬焐说:“我的人。”   管事颇为懂事地点点头,引着两人一路向后院行去。   这处府邸虽没有沈宅那么大,却也相当阔气宽敞,因姬焐白天需要时时在饶州本地的商会中露面,回府后便会命人备水沐浴。   这时沈雪枫只好坐在房屋前的花园中等候,等着等着,他注意到不远处有几个婢女正好奇地打量自己,却并未走上前来搭话。   那胖胖的管事走到沈雪枫面前问:“不知小公子如何称呼?”   “我姓沈。”沈雪枫道。   听到这个姓氏,管事倒吸一口凉气,皱起了眉。   姓沈,饶州最大的姓氏不就是沈么,家主看上的人不会是沈宅的某位小少爷吧?   那这可就麻烦了。   管事又问:“不知沈公子家在何处?”   沈雪枫和善地笑笑:“就在城中最大的巷陌,听您口音是本地人,应当知晓吧。”   “知晓知晓,自然是知晓的。”   管事转过身,面色一脸肃穆,当即决定去姬焐寝屋中委婉地提醒一番。   家主!你看上的小公子是沈家的人,惹上大麻烦了知不知道!!   沈雪枫一脸莫名地坐在原地,对管事的反应十分困惑,不过他并未细究,眼下需要好好思考一番,究竟如何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和姬焐一起去蒴淮。   天色渐晚,暮色四合。   此时此刻,远在岭南边陲的蒴淮县府仍是一副荒凉破败的景象。   干瘦的中年男子提着灯敲了敲腐朽脆弱的门窗,对着屋中灯烛映出的人影阴阳怪气地道:“县令大人,该下值了,今日又忙到这么晚,大人还是早些回家歇息为妙。”   良久,房中才传来一声淡淡的回应:“多谢提醒,本县知道了。”   中年男子对着紧闭的门窗翻了个白眼,边走边低语:“朝廷派来的也不过是个软柿子,才上任两天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也不知这次这个毛头小子能坚持多久。”   等到男人的声音渐行渐远,屋中的人影才开始移动。   房内,一个身材高挑的青年扔掉头上的官帽,气急败坏地走来走去。   “妈的烦死我了,早知道不答应姬焐了!啊啊啊啊!”   青年越想越气,走到桌前书信一封,又返回户牖边,对着天空吹了一个奇怪的口哨。   空中没有任何回应。   “我的苍鹰怎地不听使唤了,自从我来了这个鬼地方便是这样,如今人生地不熟的,我要怎么联系姬焐?”   月影重重,照出青年的模样,赫然是南诏小王子尹岚的脸。   他不过才来蒴淮三日,已是面黄肌瘦,身形瘦削,一派萎靡的模样。   尹岚后悔不迭地仰天长叹:“姬焐,你快来救救我!” 第42章   回应他的只有满室寂静。   尹岚重新摊开那张叠起来的字条,上面记着他每日巡县观察到的情况。   蒴淮应当是个偏僻荒凉的废县,若他记得没错,还留在县中的百姓应当都是些老弱病残,其中以男人居多,女人少之又少。   这座小县沿海,村民以打渔为生,尹岚刚刚赶来时连城墙的门都敲不开,硬是在城外耗了三四日才被县主簿命人放了进来。   他自小到大哪里受过这种轻视,当即拿着姬焐给的玉令,揪住主簿大吵一架。   谁知县主簿仍旧很不配合,满是轻蔑地说:“大人,本县就是一个朝廷放弃了的边陲小城,皇都来的县爷我可伺候不起,您若不满意就早早回您的皇都!”   尹岚听了这话,从袖中掏出一把弯刀,当着县主簿的面一刀扎入县府大门,冷森森地笑:“本县还偏就不走了,回去告诉你那些不知礼数的乡下同僚,明日上任,谁不来我便砍谁的脑袋。”   那县主簿被他吓了一跳,暗骂几句后趔趄着走开了。   放眼望去,小城内满是破旧凋敝的木屋,路边杂草位及人腰,阡陌无人打扫,脏污的纸钱与镂着喜字的红纸碎屑到处都是。   尹岚在城中唯一一家客栈凑合著住下,第二日去赴任,只稀稀疏疏来了七八个人,大都还是从八品的五曹,摆明了一副不把他放在眼里的样子。   这里的县官大都唯那从未露面的县丞马首是瞻,尤其是那个趾高气扬的县主簿。   他在这里逗留两日,发觉此地人少不说,距周边小城颇远,便是来上值也没有什么公务需要处理。   尹岚险些以为自己被姬焐耍了,否则如此穷山恶水之地,为什么还要千里迢迢让他一个南诏王子顶替姬焐上任?   当天半夜,他悄悄走到客栈后某条不知名的巷子,打算唤苍鹰传信南诏,可那熟悉的哨子无论怎样吹都唤不来自己的爱宠。   尹岚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不对劲。   他以为是召唤方式不对,于是走到大街上重新吹了一遍,此时月明星稀,万籁俱寂,想像中的那道影子还是没在天空中出现。   “奇怪,我的阿隼怎么不听使唤了?”   尹岚不信邪地又吹了几遍,就在这时,他身后忽然传来一道突兀的嗓音。   “你在这里做什么?”   这可是四更天,天还不亮,大街上漆黑安静得可怕,尹岚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大跳,背后惊出一身冷汗。   他飞快从袖中摸出一把毒粉来,对着身后便洒了出去!   南诏惯会用毒,此番他离开王宫,身上也多多少少备了些用作防身。   可是那阴暗浓霭的毒物中,对面那人却像是丝毫未受影响似的,提着一盏昏黄的小灯,那灯火将他的影子拉得细瘦纤长。   尹岚定睛一看,原来是客栈掌柜。   他忍不住松了口气,转而捂住心口镇定地道:“这么晚了,掌柜怎么还不睡?”   那掌柜的佝偻着身子,瞧上去年事已高,一双混浊的双眼透着浓浓的审视,喉间咕噜着滚出一句话:“若是无事,半夜不要在街上乱走,这里不比皇都安全。”   尹岚还是头一次见有人不受自己的毒粉影响,当下头皮发麻,只道:“我只是睡不着出来走走。”   他在掌柜复杂的视线中飞速赶回客栈,一夜未眠。   如今他待在这个鬼地方已有三日,吃不好睡不好,还无法与自己的族人联系,只得每日祈祷姬焐快快出现,让他别再在这里备受折磨。   与此同时,百里之外的饶州城。   沈雪枫在纪府的花园中坐了好一会儿,左思右想一番,终于让他想到一个不错的法子,便兴冲冲打算去找姬焐商量。   然而他还没走到姬焐的寝屋,便见府中管事像做贼一样敲了敲姬焐的房门,随后溜了进去。   后室中传来若有似无的水流声。   管事站在屏风后,远远地对正在沐浴中的姬焐道:“家主,不知那府中新来的小公子要如何安置?”   浴池中的姬焐双目闭阖:“不必安排他的房间,晚些我自会送他回府。”   听到这句话,管事心里咯噔一下,顿时印证了自己的猜想。   看来家主也知道自己看上的人非同小可,断不是那种可以随意留宿的轻浮男子。   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主动提醒道:“恕奴多嘴一句,这位小公子是沈家人,家主若是想与他……还是要从长计议。”   室中安静得让人窒息。   半晌,姬焐问:“我若是想与他什么?”   唉,怎么还敢问,这让人家一张老脸往哪儿搁呀。管事的头垂得更低:“小公子既然是家主的人,难不成家主还不打算给小公子一个名分吗?奴说的正是此事。”   “……”浴池那边没了动静。   就在管事困惑之时,只听姬焐道:“你出去,让他进来。”   “是。”   管事推开房门,一眼便瞧见沈雪枫双手背后正在庭院中走来走去,两人一对视,他便立刻凑上来说:“怎么样,殿……纪湍哥哥洗完了吗?我有事与他相商。”   管事毕恭毕敬地为他打开门:“沈公子,家主正要唤你进去服侍。”   沈雪枫指了指自己:“服侍……我服侍?”   “正是,”管事又嘱咐道,“您快去吧,家主喜欢沐浴后穿得宽松些,一会儿您直接拿架子上那套月白色的就好。”   语毕,他蔫蔫地离开了。   沈雪枫还想再叫住他,那人却一溜烟地没影了,他只好走入姬焐寝室中,将门关合,犹豫地站在原地。   空气中氤氲着淡淡的水汽,里面混着一阵好闻的清香。   姬焐正在洗澡,若是现在过去会不会不太合适?   他有些进退两难,这时不远处传来姬焐朦胧的声音:“雪枫。”   “啊是我,来了来了。”沈雪枫下意识答应,随后想起管事说的‘服侍’两字,顺手抄起衣架上的衣服,匆匆向里走。   穿过里屋,那水流声愈发清晰,两人几年前在琗华山怎么也算是出生入死过了,却还从没有像今天这样裸裎相对过。   说相对也不大合适,是姬焐单方面的……   沈雪枫越想越歪,他将换洗的衣物放在一旁,摇了摇脑袋,把脑海里的想法全都甩出去,随后对着那扇屏风道:“殿下,我、我要进去了!”   甫一踏入,便见姬焐正坐在池中背对着他,室中雾气蒙蒙,他那绸缎般的墨发披散着,遮住肌理紧实流畅的背脊。   沈雪枫看了两眼,心里给姬焐的身材点了个赞。   不愧是常年习武的人,这肌肉,真是让人好生羡慕。   热气蒸腾,他感觉自己的脸上也烧红起来,这时姬焐偏过头,锐利的眸子眯了眯,轻声说:“到我这里来。”   沈雪枫走近了,视线稍微黏在他的上半身就有些挪不开,于是连忙收回视线,走到姬焐身旁弯腰俯身:“殿下,我突然想到一个可以离开饶州的方法。”   姬焐垂眸,眼睫湿漉漉的,看上去少了几分戾气:“说来听听。”   “我打算寻个正当理由离开沈家,住进堂兄家里,再让堂兄助我暂离饶州,”沈雪枫一边居高临下欣赏着眼前的‘美景’,一边道,“堂兄说即便我有什么难言之隐,他也会帮我保密的,那我就坐实这个难言之隐,和堂兄说我的男朋友来找我玩不就好了,殿下觉得呢?”   “男朋友,”姬焐挑眉,嗓音瘖哑地问,“是什么意思?”   他倏然从水池中转过身,好似对这个字眼格外感兴趣,池中水花飞溅,那具结实健硕且修长的身躯一下便出现在少年眼前。   沈雪枫双目微瞠,脸红着说:“你你你……不对,我不是故意要看的。”   姬焐已年过十八,身形不似从前那般瘦削,也早早褪去了少年的青涩,他双臂撑在池边,将惊呆了的沈雪枫圈在身前,浓浓的压迫感排山倒海般袭来。   不会有任何一个娇生惯养的富家公子像他这般肌肉坚实,且身上挂着几处伤疤,那些经年累月的痕迹并未破坏这份健硕的美感,反倒让这副躯体看上去更加充满野性。   因他站起来,沈雪枫却早已失控般地跌坐着,眼神自然而然瞟到对方腹下三寸某个位置。   “……”   我真的什么都没看见。   沈雪枫双手刚要抬上去,下一秒便被姬焐握住,强硬地将手臂放下来。   “雪枫,你要和你堂兄说,你与我是一对,”姬焐缓缓地说着,声线里隐约带着一丝促狭,“是不是?”   沈雪枫本想说是,但一时间又怎么都说不出口,他瑟缩着抽回手腕,连忙起身道:“那个,我先去帮殿下拿衣服了。”   他觉得自己也像泡了个澡一般晕乎乎的,没走几步便左脚拌右脚,差点打滑摔在地上。   衣服取回来时,无意又瞟到姬焐那荷尔蒙满满的身体,心里已开始不自觉地做出比较。   看看自己,浑身上下哪有一块肌肉,看看人家。   咳咳,三殿下果然长大了。   沈雪枫抖开衣衫,闭着眼递过去:“殿下还是先穿上吧,不要着凉!”   也不要不守男德,直接让别人看光! 第43章   姬焐披衣而起,湿润的鬓发贴在脸侧,淩厉的五官透出几分柔和。   沈雪枫此时早就忘了服侍一字怎么写,他眼睛一闭,转身就往外走。   临出门时,他听到姬焐模糊的声音传来。   “雪枫,留下用了膳再走。”音调淡淡的,却是不容拒绝的语气。   沈雪枫无声点点头,随后意识到姬焐可能看不到,这才低低地嗯了一声。   关于男朋友到底是什么的问题,在这暧昧的气氛中,忽地被人遗忘了。   转眼又过三日。   百里之外的蒴淮,尹岚终于给自己找了点正事干。   自他答应与姬焐合作以后,真是没有一天不在后悔中度过,眼看着上任将满七日,这天,县主簿将一封请柬递到他的桌案前。   “杨县丞明日府上有喜事,特意邀小的来和您说一声,不知大人肯不肯赏光?”   话说的是好话,但语气不免阴阳怪气的,听着就让人不舒服。   尹岚如今被县府的公务磨平了棱角,也没心思和他较真,这次终于有机会见见那个从未现身的县丞了,他怎么可能放过这次机会。   “带话给县丞,就说明日本官一定到,”说到这,他又问,“除官府的人之外,县丞可还邀请了其他人?”   “哼,这是自然。”   县主簿说起这件事,骄傲得彷佛是他自己府上有喜一样:“莫说是蒴淮,便是整个春州有头有脸的人物届时都会光临杨府,大人明日便能知晓了。”   哈,这话说的,吹什么牛逼呢。   尹岚一脸不信,但他也不愿参与任何口舌之争,摆摆手让县主簿下去了。   第一日一到下值的时辰,他便按照这请帖的地址寻了过去。   杨府的喜宴戊时开始,一路上,尹岚竟破天荒地在县中见到不少豪华名贵的车马,且都是奔着同一个方向去的。   如此豪奢的事物与路边视线呆滞、衣衫破烂的行人相比,违和感倍加强烈。   杨县丞的家并未设在县中,准确地说是在近郊更为合适。   尹岚赶到时,整个府上都挂着大红灯笼、张贴着喜字,府中奴从来来往往,各自都在忙碌着。   原来今天是杨县丞纳小妾的日子,等到他走入府中,果真遇见许多从未在蒴淮见过的生面孔。   到了开宴之时,杨县丞身着红袍自后院走出,对着几桌宾客浅浅鞠躬:“诸位今日肯赏光参加杨某的喜宴,杨某感激不尽,如若不嫌弃,府中为诸位安排了厢房,今晚大家尽兴即可!”   随后那杨县丞少不了要在席间敬酒,身为蒴淮县令,尹岚倒成了里面最不起眼的那个,他虽不大认识在座的都有谁,却也从几位客人的谈话中猜出一一。   这里面大都是一些其他县府的官员、豪绅、商贾,身侧的女眷应是他们的妻室。   尹岚端起桌上的酒杯,匆匆喝了一口,忽地顿住。   这酒的味道很奇怪,沾着点甜腻的花香,又带着馥郁的辣,却不是他曾喝过的任何一种。   自小尝过百毒的南诏王子很自信,不论这酒中下了什么料都不会撂倒他,想着想着,便又喝了一杯,试图分辨其中的成分。   是有些熟悉的香味,却又分辨不出来。   他正对着杯中清澈的酒液发愣,这时只听邻桌传来杨县丞的热络声。   “哟,这位便是剑南道的何公子吧,百闻不如一见,幸会幸会……”   “阁下是甯安县的主簿大人?好久不见了。”   “江南道的纪公子,杨某早有耳闻,今日一见果真不同凡响,不知您身边这位是?”   一道温和却饱含笑意的嗓音响起:“是家妻。”   “哦,原来是纪夫人,失礼失礼,不过纪公子是第一次来,或许不懂规矩……”说到此处,杨县丞压低声音说了些什么,笑声里掺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尹岚顺着交谈声望过去,竟发现与杨县丞交谈的赫然是他日夜期盼着来救自己的姬焐。   真是姬焐?!   他险些以为自己喝醉看走了眼,当即揉了揉眼睛,只见姬焐身着一袭墨绿浮云锦袍,坐在席中宛若翩翩贵公子一般,正与那其貌不扬的杨县丞交谈着什么。   视线偏移,他发觉姬焐正揽着身侧一腰肢纤细的紫衫妙龄少女,两人神态颇为亲昵。   因为视角问题,尹岚瞧不清那女子的长相,只看到姬焐在座上不停地对她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真是稀奇了,姬焐竟然带了个女人来做戏,那女人是谁?竟然还能答应与他演夫妻。   尹岚是决计不会相信姬焐这种冷心冷清的人能成亲的,谁要是肯嫁给他,谁就是睁眼瞎。   趁着那少女途中离席,他状似无意地跟了上去。   走得稍微近了些,他这才发现这位女子的身量有些过高,肩颈单薄,走路时以薄纱掩面,身上散着缕缕清香。   尹岚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去,伸手碰到那少女的肩膀:“纪夫人,请留步。”   那人身形微顿,转过身来,紫纱遮着大半张脸,唯有一双清冷绝尘的杏眼淩淩地盯着他。   两人视线相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   “……是你?”   “沈公子?”   那少女连忙慌乱地凑上来捂住他的嘴巴,髻间珠翠步摇随着走动发出清脆的响声。   “嘘——我现在是江南商贾纪湍的妻子。”沈雪枫拽着他走到一个无人的角落,扯下面纱,露出那张精致病弱的脸来。   尹岚一时看呆了,嘴唇微张,竟忘记说话。   三年前在皇都中第一次见面时,他就觉得沈小公子男生女相,若是稍加打扮定然能比得过那些世家贵女,可惜那时姬焐与齐国昌阳王世子一直有意无意地拦着他,不让他与沈雪枫交好。   如今再次相见,沈雪枫肤白胜雪,姿容潋滟,比之当年有过而无不及。   尹岚心中生出许多疑问,但他最先问的却是:“此地危险,纪湍竟然也让你来?”   沈雪枫挑眉,昳丽的目光中饱含不解:“我为何不能来?”   这种地方不适合你。尹岚险些如此脱口而出。   毕竟在他印象中,沈小少爷一向是深居简出的病秧子,坏了根的娇花尚且需要精心培养,更遑论如此脆弱易折的小公子。   “罢了,”尹岚觉得自己想得有些多,又问,“你这是要去哪儿?”   “自然是后院,”沈雪枫打量着四周的动静,随后反问,“若我猜的不错,纪湍找的替身县令就是你吧?”   尹岚颔首。   这时沈雪枫压低嗓音附上来,小声问道:“既然已在蒴淮住了一段时间,那……你有没有在这里闻到一种奇怪的香气?”   “香气?”   尹岚闭目回想,随后睁开眼道:“我自小便在王宫中阅遍各种香料,并未觉得这里有香气。”   “不对,”沈雪枫斩钉截铁道,“这里的确有香气,但因你早已在城中住得习惯,所以对这种味道并不敏感。”   尹岚面色一沉,这倒是有可能。   “你再想想初到蒴淮时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若是想到了,自己去找纪湍,”沈雪枫像是有要紧事处理,当即转过身,“我先走了。”   语毕,他重新遮上面纱,迳自走向后院中。   尹岚站在原地略一思索,果真叫他想起来什么东西,可再想唤住那道紫色身影时,却又看不见了。   他转身返回席中,与桌前的姬焐对视一眼,悄悄给他递了个眼色。   后院里,沈雪枫先是藉故不胜酒力寻了几个奴仆问了茅厕的位置,随后又仿若迷路一般边摇晃着边打量起府中的路线。   他今日穿着淡紫色的襦裙,行走间颇有不便,腕间环佩叮当作响,走路略显招摇,当然,这都是为了配合纪湍妻室的人设。   趁着厨房换班,院中无人,沈雪枫悄悄步入后厨中,无声打量起室内的摆设来。   入目便是两排高及房梁的酒架,除却灶台与柴堆,与之相对的另一侧,还有一排排倚墙设立的药柜。   时间不等人,沈雪枫先是翻开几个酒坛凑上去闻了闻,浓郁呛鼻的酒味将他的眼泪刺激出来,不由捂住衣袖轻轻打了个喷嚏。   闻了一圈儿都没发现这其中哪一坛与熟悉的香气相同,他便将目光转移到灶台上。   锅里热着雉汤,闻上去与平日喝的没有区别,依旧没有什么发现。   沈雪枫这里尝尝,那里闻闻,最后终于作罢,将目光移到角落的药柜上。   厨房中放着药材,本就不太正常。   他走近了才发现每一个小抽屉都未标著名字,这么多种药材,若是一个一个闻,这要闻到什么时候?   沈雪枫随便抽开几个,伸手拈起一点放入口中尝了尝,幸而他自小便没少被沈府的大夫灌药,虽然算不上对药材样样精通,筛去一些常见的倒是没什么问题。   就这么开了一十个抽屉,口中的味觉越发失灵了,后面很难再分辨出其中的味道。   沈雪枫仍不甘心,一个个地试,这时厨房外传来一阵对话。   “雉汤熬制得如何了,一刻钟后能否上桌?”   “那么多种药材,一时怎能熬出来,莫不是县丞大人催了?”   “你快些去看看,厨房中不可无人,若是汤熬好了便赶紧端到前院,若是赶不上子时的夜宴,小心大人拿你是问!”   说着,脚步声越走越近。   沈雪枫焦急不已,随手在就近的几个抽屉中各取了一点药碎杂糅在手帕中,匆匆推开庖厨中的户牖翻了出去。   落地时,一道惊呼声微弱地响起,厨房门口的奴仆警觉地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当即走出来道:“谁在那里?!”   那仆人抓起厨房外一钉耙,对准户牖前的草丛一阵戳刺。   见草中无人,他才将钉耙放回去,快步进了厨房关合上门,一副紧张的样子。   户牖旁的墙根下,沈雪枫正弯腰捂住一个小女孩的嘴,示意她不要出声。   那小女孩瑟瑟发抖,目光明亮又恐惧地盯着他,怀里抱着一个热热的东西。   这时,那怀中的热源伸出舌头舔了舔沈雪枫的手臂,方才便是这小东西突然开口叫了一下将人引来。   是一只小小的土狗。   沈雪枫皱眉,松开桎梏住小女孩的手,低语道:“姑娘管好它,别再让它乱叫了。”   那小女孩泪眼盈盈地盯着他,一副灰头土脸的模样,转瞬间便从怀中摸出一把生了锈的刀,对准沈雪枫便刺下去!   但她实在孱弱,连沈雪枫这种毫无武功的病弱之流都能一把钳住她的手腕。   “我救了你,你却要杀我,”少年柳眉一挑,“当真不懂得知恩图报。”   那把刀被他无声地扔到杂草中,小女孩当即跪地四处摸索起来,那只小土狗从她怀中一跃而下,咬住沈雪枫的衣角便不动了。   随后对他乖巧地晃起尾巴。   那小女孩也吧嗒吧嗒没声没响地掉起眼泪,面如死灰地道:“姐姐是什么人?若也是县丞府上的人,便一刀杀了我吧。” 第44章   她好似不会讲官话,说话时口音很重,沈雪枫只能半蒙半猜大致领悟她的意思。   小女孩摸住那把刀,抬头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衣着华贵的‘女子’,眸中写满了恐惧。   “别怕,我不是县丞府上的人,也不会伤害你,”沈雪枫望着她,“可你一个小女孩来这种危险的地方做什么?”   “姐姐,求求你帮帮我!”   兴许是沈雪枫语气并不凶,让小女孩感觉到了一丝安全感,她当即抱住沈雪枫的衣角,哭诉道:“我阿姐今日嫁给杨县丞做妾,她是被迫的,你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我见见她,若是被发现了我便一人承担,绝对不会连累姐姐……”   沈雪枫并未因她的眼泪而动摇,低语道:“你见不到她的,后宅把守的人很多,你不是宾客,想进去难如登天。”   那小女孩逆着月光打量身前人的眼神,沈雪枫蒙着大半张脸,她只能看到他清澈冷静的眼睛,里面并未蕴藏着预料之中的怜悯,心不由凉了大半。   转念一想,能与县丞府上交好的大多也不是什么善良之人,又怎可能愿意帮她一个无权无势的弱女子。   没有将她交给府上的奴仆已经是最大的仁慈。   “我、我知道了……”小女孩抹了把脸上脏脏的灰,“方才对不住姐姐。”   她抱起那只还在咬着沈雪枫下摆的小土狗,拾回那把锈刀,转身朝着后院的方向缓慢地走去。   沈雪枫上去拉住她的手臂,皱眉:“姑娘,那里不是出府的路。”   这句话是用他本来的音色讲出的,那小女孩骤然听到这略带中性的男音,当即害怕又惊恐地转身躲开他的接触。   “你,你——”   沈雪枫放轻声音安抚:“我不是坏人。”   他指了指小女孩怀中的狗崽:“不过你带着这只狗,不出几步便会被人发现,若是听劝的话,你还是回家吧。”   小女孩执拗地摇摇头,抱紧怀中的小狗:“我已经没有家了,他是我最后的家人,若是今日救不出姐姐,我们就一起死在府中。”   沈雪枫双目微微睁大,好半晌才说:“……原来如此。”   杨府前院,酒过三巡。   姬焐捉着手中那支雕玉酒杯,指腹摩挲着杯面的花纹。   这种做工精良之物便是在朝中重臣的府中也极为少见,可这么一个小小县丞能凑出一整套,足见其背后有个不小的靠山。   席上不少人都已喝得神志不清,唯有他定定地坐在那里,耐心地把玩着那只小玉杯,不知在想什么。   身侧飘来熟悉的广藿香,沈雪枫捂住心口缓缓坐下,他谨慎地左右打量一番,随即低声道:“吓死了,方才险些被人发现,好在有惊无险。”   姬焐薄唇微抿,声线冷冷的,听上去喜怒不辨:“雪枫,我们说好了只分开一刻,为何离开这么久?”   沈雪枫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又道:“但我去后院帮那个妹妹瞧了,婚房内并无县丞新纳的小妾,也不知人被他藏去了哪里。”   姬焐没再答话,酒桌之下,他攥住少年的手腕,一直到宴席散去都没放开。   夜深了,府上的仆从引着宾客去往各自的院落歇息,沈雪枫蒙着脸乖乖跟在姬焐身后走,期间有几名醉醺醺的男子凑上来想与他搭话,都被姬焐默不作声地挡住。   杨府分为东西两院,大部分客人住在东院,剩下的少部分则去往西边,沈雪枫暗中观察了一会儿,暂时瞧不出这样安排的意图。   江南纪家与剑南何家的房间紧挨着,位于西院。   那何公子也是带着妻室来的,见姬焐冷着脸牵着沈雪枫从他面前走过,不自觉打了个酒嗝道:“纪公子,这么巧啊。”   姬焐睨了他一眼,只见何公子怀中的女子正抱着他给他擦着领口的酒渍。   这时何公子突然推开那女人走上前来,步调踉跄险些摔在两人面前,憨憨一笑:“纪公子也是第一次来蒴淮吧?想必我们的目的都是一样的,嗝。”   姬焐心情不佳,反问道:“比如?”   何公子伸出手虚空点了点他的脑门:“嘿嘿,嗝,大家都是来求药的,装什么?谁不想延年益寿、青春永驻……嗝!”   他还想迎上来再说几句,身边的仆从眼疾手快地搀扶上来,将何公子引去厢房:“公子喝醉了,莫要胡言乱语,还是早些歇息吧。”   那仆从悄悄打量姬焐的神色,只见后者容色不变,并未驻足,拉着他的夫人回了房。   沈雪枫一进门便将脸上的面纱扯下,从怀中取出几个帕子,里面分别包着不一样的药粉,一一摊开摆在桌面上。   “殿下,这些是我还没来得及分辨出的药材,不知里面有没有我们要找的东西。”   两人先去净了手,随后在桌前坐下,沈雪枫指尖拈起一点药粉,闻来闻去也闻不出什么名堂,最后他故技重施,打算用味觉分辨一下。   这时姬焐忽然探出手拦住他:“慢着。”   “……”沈雪枫眨了眨眼,头上的珠钗随动作发出轻微的碰撞,“殿下放心,我就尝一点点,何况这里只有我对药材有所了解。”   虽见姬焐受过伤,却从没见他生过病,从来不喝药的人哪能辨出药与药的不同?可沈雪枫就不一样了,他可是喝药小能手,自然对此有些涉猎。   然而下一瞬,姬焐不知从哪取出一方素净的帕子,将少年指尖擦得干干净净,随后说:“让我来。”   沈雪枫见他将药粉推开,拈起一点,轻声说:“这是黄芪粉,体虚盗汗症可食,许多益寿的汤药内有此粉。”   姬焐又将另一种药粉拂开,很快便道:“绞股蓝,味苦性凉,雪枫气血虚,不能吃这种东西。”   沈雪枫:……?   那些药粉一样样被他识出,甚至有些沈雪枫不曾用过的药材也被他轻易辨识出来。   直至最后一种药材,姬焐皱着眉捏了捏粉末:“闻上去偏苦,皇都从未有哪家医馆用过此药,不知这是否就是那香甜气味的来源。”   沈雪枫凑上去闻了闻:“可黎是梁尸身上的气味和这个一点都不一样。”   姬焐与他对视一眼,两人的目光静静交汇。   早在他们踏入蒴淮县时,便闻到空气中一阵不易察觉的香甜味道,那味道并不刺鼻,纪府的仆从只以为是本地特有的植被散发出的香气,是以大家都没有放在心上。   可沈雪枫却不这么认为,这气味他曾闻过,就在千里之外的皇宫中。那晚黎是梁与齐平康的药女私通,空气中便有这种熟悉的味道。   姬焐将手帕放回,指尖点了点桌面:“入夜我与长公主去长生殿,皇帝的帐中也有这种香气。”   沈雪枫:“所以陛下服用的药材中,有一味便出自蒴淮县?”   姬焐还未答话,这时室中一处户牖传来轻轻的敲击声,他从桌前站起来,袖中摸出一枚刀片,走上前去将窗户推开一条小小的缝隙。   尹岚那张欠揍的脸笑嘻嘻地出现在他眼前:“纪湍,快让我进去!”   说着,他便熟门熟路地翻了进来。   “今夜你让我摸去杨府的库房,将里面的花草带出,果真叫我发现一些端倪。”   尹岚从鼓鼓囊囊的怀中掏出满满一大把花草,一点一点在二人面前铺陈开来。   “这是鹤望兰,万年青,益宵草……”   沈雪枫听他罗里吧嗦讲了半天,便打断道:“常见的就罢了,能不能说些我和殿下不知道的。”   尹岚指向其中一种晒干的艳红花朵:“这枝美不美?你们没见过吧?”   沈雪枫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神色变得古怪,他拾起那枝花,里奇外外端详了一遍,湿漉漉的杏眼不由睁大:“这,这好像是——”   是罂。粟。   “此花名为阿芙蓉,”尹岚接话,他看沈雪枫面色有些苍白,便不解地道,“沈小少爷难道认识这种花?此花喜湿,北地并不常见,但在南诏却生长了不少,这花产的果子对身体大有益处,对了,沈少爷你不是惯有咳疾吗,此物正好止咳。”   姬焐的注意力被最后一句话绊住:“这花能医咳疾?”   “虽不能根治,但可以压制住肺内的不畅之气,”尹岚回想道,“此物对肠也对胃,总之是一味好药。”   姬焐瞥了他一眼,旋即看向身边的少年:“雪枫有话想说?”   沈雪枫点点头:“这罂……阿芙蓉的确有七王子说的那些疗效,但,他也有其他用处。”   尹岚感兴趣地哦了一声:“南诏的医书只记载了这么多,难不成你们大姬的医书写得比我们还详尽?”   姬焐敛眉。   “这阿芙蓉产的果子,可以镇痛,还能,”沈雪枫顿了一下,“还能催眠。”   “催眠?”   “就是让人沉睡不醒,”沈雪枫说到这,缓缓看向一旁默不作声的姬焐,“殿下,你应当知道他的催眠疗效有多好吧?”   近几月干封帝休憩的时间越来越长,打理朝政的精力也越来越少,平日稍有些烦躁便要去太医院唤齐平康,次数频繁得很。   沈雪枫深呼吸一口气:“不过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此物如果过量,会让人上瘾。”   尹岚拧起眉毛:“那若是上瘾了会怎样?”   “轻则精神变差,身体虚弱,重则……”沈雪枫脑子里蹦出一大堆现代医学名词,却不知该如何解释,遂道,“重则对其有瘾,一日不食便极为痛苦,血液凝滞不循,有濒死之感。”   听到这,姬焐轻轻笑了一下。   沈雪枫和他对视,两人心照不宣。   这状态刚好与干封帝的症状对得上。 第45章   有人要谋害圣人。   想到这点,沈雪枫脑海中率先蹦出姬长燃的脸。   齐平康齐太医是国舅郭峥举荐的人才,干封帝服用此药定然与姬长燃脱不开关系。   他迫切地想和姬焐求证,但碍于尹岚在场,两人只好用眼神交流。   “这药真有你说的那么严重?”尹岚脸色讳莫如深,“若真是这样,我回南诏后定要下令拔除这些阿芙蓉花田。”   姬焐将一方手帕上的粉末推到他面前:“尝尝,这是否是阿芙蓉果实的味道。”   此刻尹岚看到那药粉,表情变得无比嫌弃,但他还是沾了一点试了试味道,点点头:“这果实未煮熟之前都是这个味道,难吃得要死,但熟了之后便香甜无比,服后能让人精神舒缓。”   姬焐又问:“方才席中的饭菜可有此物?”   “我从未饮用过掺了阿芙蓉的汤药,这我可不敢保证,”尹岚摸摸下巴,“不过先前沈小少爷对我说的话倒是启发了我,初到蒴淮赴任时,那几晚空气中隐隐透着这种气味,我这些天起得确实较以前迟一些。”   但他随即又道:“按理说阿芙蓉无色无味,应当不会扩散出如此强劲的药力,除非此物与其他药材混合、或是经过某种药粉催发,才能散发出甜香的味道。”   若是整个蒴淮县都被泡在罂。粟的香气之中,这岂不是代表有无数人正在慢慢对这种药物上瘾?   沈雪枫表情凝重:“要是杨县丞真的命人在席中的饭菜酒水中加了这些东西,那些与他常有往来的人便会被他轻易控制,慢慢的离不开他。”   “正是如此!”尹岚拍手,劫后余生般地道,“幸而我自幼便尝过不少药材,此物并不会轻易让我上瘾。”   “那就好,”姬焐漫不经心,“今夜子时县丞还会再办一场小宴,东院的宾客都会去,届时你也想办法混入其中。”   尹岚语塞:“我与那狗屁县丞可一点儿都不熟啊,我的厢房也在西院好不好,你让我如何混进去?”   姬焐没有再与他多说些什么,还有许多话题想与沈雪枫讨论的尹岚便被他原封不动从户牖又塞了出去。   房中一时又剩下两人。   沈雪枫抓紧袖衫,心里的不安渐渐扩大,眼下的事态发展已经超出他的想像。   这次和姬焐偷偷溜出来,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那下一步要怎么办?   他正垂着头想事情,身前的光倏然被挡住,姬焐不知何时走到他身前。   “殿下,这件事会不会是姬长燃做的?”沈雪枫小声问,“可是陛下如此宠爱他,他只需要老老实实等着就可以坐上皇位了,没必要多此一举。”   姬焐:“若是他等不及呢?”   等不及?沈雪枫想了半天,一时想不出姬长燃究竟要急着做什么,才这么不顾一切地给干封帝下药。   长公主明明要姬焐南下处理流民的问题,可他与姬焐来到此处后,并未发现有邻近道   府流民出没的踪迹,反倒因为一场喜宴阴差阳错地发现了阿芙蓉。   这当中一定有什么搞错了,所以才让整件事变得扑朔迷离。   桌上的花草让尹岚原封不动地带回去了,那几方盛了药的帕子也被收起,姬焐锁紧户牖,出门唤了热水进来,沈雪枫当即捂住脸钻入寝屋,避开府中的仆从。   落上门闩后,姬焐抱臂倚在床前,提醒道:“雪枫,你该沐浴了。”   一听到沐浴一字,沈雪枫收敛思绪,又变得雀跃起来。   终于可以把身上的衣服脱掉了!   他走到桌前对镜坐下,县丞府上的镜子不如沈府家中的那面西洋镜清晰,但也隐隐约约能看出镜中少年脸上点了妆,唇色较平时红艳得不像话。   沈雪枫拆掉头上的簪钗,颈间的珠链也叫他顺手取下,随手放在一旁。   他双手探到自己背后,四处摸了摸,嗯,这身女服要怎么脱来着?   衣服是纪府的管事给他备下的,当初穿衣时,沈雪枫还特意请教了府上一个年轻的婢女,两人一起摸索了半天才将里三层外三层的衣裳穿好。   沈雪枫不知道女孩子的衣服穿起来如此麻烦,也难怪他姐姐每次出门都爱穿骑装,好穿,也好脱。   不像现在。   他自己研究了半天,发现蔽膝与腰带裙子环环相扣,这里连着那里,那里又管着这里。   于是转身看向一旁的姬焐,巴巴地盯着他:“殿下,可以帮帮忙吗?”   “……”   隔着一段距离,姬焐的眸色转瞬间闪过几分晦暗,又恰到好处地被他掩饰下去,随后低声道:“想我帮忙?”   沈雪枫从梳妆台前站起来,对着他猛点头。   很快,一双手探过他的背后,将碍事的披帛取下,姬焐微微俯身,双臂环在少年腰侧,指尖挑上腰带,没轻没重地抚了上去。   沈雪枫平日里穿的都是浅色衣衫,倒瞧不出些什么,然他如今穿着女子的服饰,那细瘦的腰线便轻而易举地勾勒出来。   比寻常的女人还要细一些。   姬焐垂眸不动声色地打量,少年的腰身不盈一握,轻轻一揽便能收入怀中。   沈雪枫此时面对着姬焐,这个姿势仿若陷在他怀中一般,只觉腰后发痒,两只手情不自禁攥住姬焐的衣衫。   “雪枫,别动。”两人靠得很近,他听到姬焐胸腔内传来低磁的警告。   腰带解了,沈雪枫只觉得小腹骤然一松,获得解放,姬焐的双手转移到他胸前来,哑声说:“抬手。”   随后外衫也被轻轻脱下。   裙裳委地,动作间,姬焐的手擦过沈雪枫的腰,少年敏感地瑟缩了一下,两人一齐顿住。   “怎么?”姬焐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的表情。   “痒,应当是腰带勒得太紧了。”沈雪枫低头拨开层叠的衣衫,随后倒吸一口冷气。   大片雪肤暴露出来,姬焐目光凝在上面,指尖不自觉收紧,无意   识地拈起指腹,沈雪枫腰间多了一圈红痕,落在白皙细腻的腰腹上,分外刺眼。   “没关系,睡一觉应该就没有印子了。”沈雪枫小声说着,不知道在安慰谁。   “嗯。”   姬焐随意应了一声,挑起他剩下的衣服,粗粝的大掌自下摆探入,轻轻向上撩起,指尖擦过柔软的布料。   意识到那是什么东西以后,两人的动作又停顿下来。   姬焐眯起眼睛看去:“雪枫,这是……”   “没什么!”沈雪枫按住他作乱的手,脸颊泛起一层粉色,结结巴巴地说,“是,是当时给我准备的肚兜。”   他捂住自己的衣服,说什么也不肯让姬焐继续脱了。   姬焐声线里多了丝隐秘的笑意,“好穿吗?”   沈雪枫红着脸后退几步:“当时都备好了,我若是只剩下这个不穿,会显得很奇怪。”   他解释完了,边走边道:“殿下,我先去洗澡了!”   姬焐盯着他慌乱的背影,视线转而落到自己的指尖,心中思绪翻涌不止。   沈雪枫担心备的水马上要凉,故而洗得很快,所幸蒴淮的夜晚并不寒冷,他留了好些热水给姬焐。   与他相比,姬焐显得格外不紧不慢,幼时在皇宫中洗冷水澡是常有的事,眼下这些还不算什么。   待洗漱完毕后,新的问题又产生了。   这里只有一张床,两个人要怎么睡?   若是放在前世,沈雪枫肯定不介意和自己的同学挤一挤一起睡,可眼前的人是姬焐,且不说姬焐平日里本就不喜和他人交往过密,但说他皇子的身份,便要沈雪枫犹豫不久。   其实他并不在意什么尊卑礼法,但他怕姬焐在意。   见少年站在床前犹豫,姬焐适时开口:“雪枫睡床便好,我睡外面的小榻。”   “不不不,”沈雪枫习惯性礼让,“殿下怎么能睡那种地方,还是我去睡吧。”   “此番本该是我照顾你,”姬焐说,“明日一早若叫人发现纪湍睡在床上,纪夫人只能睡小榻,岂不是要败坏我的名声?”   沈雪枫立刻提出自己心里的想法:“那就一起睡,怎么样?外人觉得我们是夫妻,夫妻也应当一起睡的。”   姬焐没有应答。   沈雪枫转身看去,只见后者眯起眼睛,笑了笑:“雪枫说的有道理,那便一起睡。”   姬焐吹熄灯盏,缓缓在床侧坐下。   柔软的床铺塌陷下去,睡在里侧的少年又不自在地往里挪了挪。   姬焐夜视极好,趁着影绰的月光瞧见沈雪枫规规矩矩地平躺着,身体颇为紧绷,唇角勾了勾。   他弯腰上床,将薄被盖在两人身上,甫一躺下,便听沈雪枫问:“殿下,我们明日要怎么办?”   “明日我与尹岚继续打探阿芙蓉的线索,雪枫替我去县外办一件事。”   “什么事?”   “替我修书一封寄往皇都,长公主便会调动附近可用的兵马前来围剿蒴淮。”   沈雪枫心里一惊,此事竟然这么严重?   身侧传来被缛摩挲的声音,姬焐凑上来替他掖好被角,沉声说:“雪枫安心,七日之内,我会送你安全返回饶州,定不会让沈家的人怀疑你。”   “睡吧,明日还要早起。”   他轻轻拍了拍沈雪枫,后者很快便泛起困,并未继续与姬焐闲聊,陷入睡眠中。   沈雪枫睡得并不安稳,潜意识里他仍惦念着今天夜里发生的事,所以梦中的思绪一直浮浮沉沉,不太踏实。   眼皮抬不起来,睡梦中却隐约感觉到有人将他抱到怀里。   紧接着,那个人的唇就压了上来。   下颌被人攥住,口腔也被迫为那个人打开,在接触到对方微凉的唇之后,他无意识地伸出舌尖去舔,那人按住他的后脑,侵略意味满满地咬住他的唇瓣,感觉到沈雪枫略带抵触的呜咽后,更加放肆地加深了这个吻。   沈雪枫吻技很差,没过多久便全身瘫软下来,睡着的他抽了抽鼻子,好像有些委屈。   很快,他便陷入了深度睡眠。 第46章   不知是不是空气中的甜香味所致,沈雪枫昏昏沉沉做了一夜的梦。   梦中的他好像变成了一个人偶,不是这里被人捏一捏,就是那里被人揉一揉,人偶似乎想开口说话,可张开嘴后一切音节都悉数吞回喉咙中,变成呜咽。   再睁开眼,总觉得那阵若有似无的香气好像淡了一些。   怎么回事,难不成身体已经开始习惯这种味道了?   沈雪枫睡眼惺忪,缓缓扶着床畔坐起,墨发顺着他的动作披散开,柔顺地包裹住肩膀。   他打了个哈欠,打到一半才意识到身侧还睡着一个人,不由捂住嘴巴,硬生生将哈欠中途止住了,为此眼睛里还憋出几滴泪。   “嘶——”   指尖拂过唇瓣,细锐的疼痛感传来。   诶,我的嘴巴怎么了?   沈雪枫又抚上自己的嘴唇碰了碰,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这个地方肿起来了。   他转身瞥了眼身旁的姬焐,只见他还闭目睡着,姿势平躺,睡颜平和。   姬焐没睁开那双淩厉锐利的眼眸,显得比平日里温柔几分,盯久了,看上去还很乖,彷佛活在画中的貌美少年郎一般。   沈雪枫的眼神鬼使神差地转移到他的唇上,那双薄唇比平日里更加鲜艳,嫣红色的,并且红得不像话。   唔,殿下的嘴唇貌似也不大正常。   ……难道这是阿芙蓉中毒之兆?   不知道脑子里哪根筋搭错了,他胆大包天地伸出手指在姬焐唇上蹭了蹭。   好软。   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之后,沈雪枫倏然抽回手,不由在内心唾弃自己,摇了摇头将好软二字甩出脑海。   然而姬焐仍旧睡着,没有醒来。   沈雪枫掀开自己这一侧的被角,目光移到床帐之外,面露犹豫,像是在思索该如何下床。   他一手撑在姬焐颈侧,另一只手扶在床边,上半身倾在姬焐正上方,形成一个将人包围起来的姿势。   沈雪枫十分紧张,甚至不敢低头去看,只视线飘忽地注视着半透明的床幔。   丝毫未觉身下的人不紧不慢地睁开了眼睛。   少年探出一条腿轻轻跨过姬焐,膝盖抵在他舒展的手臂旁。   正待他准备努努力一步解放之时,那只随意搭在身侧的手忽地抬起,一把捞住少年的腿弯。   沈雪枫心里打了个突,膝盖一滑,直接跨坐在姬焐腰间。   双目下移,又对上姬焐那双意味不明的眼睛。   “这是在做什么?”   像是才醒,身下人嗓音低哑,双手自然地放在少年腰间,眸中满含戏谑。   沈雪枫此时双腿就卡在他腰腹两侧,这姿势瞧上去极不正经,他当即将手探到背后按住姬焐的小臂,脸红着说:“殿下,先,先放开。”   “嘘,有人来了。”   沈雪枫顿时浑身紧绷,第一反应就是往床下跑,然而腰间那   双温热的手掌紧紧桎梏住他,令他动弹不得,只能以这种奇怪的姿势坐在姬焐腰上。   寝屋门口传来一阵敲门声,门外仆从道:“纪公子,西院热水已经备好,不知公子现下是否需要用水?”   沈雪枫和姬焐对视一眼,后者闭上眼睛,事不关己一般闭目养神,对外面的声音充耳不闻。   “……”沈雪枫攀住他的肩晃了晃,示意他回话。   姬焐却仍无反应。   见状,他只好压低嗓音,学着姬焐的声线对外面道:“送进来吧。”   “是。”   紧接着传来屋门关合的声响,两名仆从提着水低首匆匆走过,将热水放在后室中便极守规矩地离开了。   然而经过寝室时,那隐隐约约的床帐中坐起一个人影,一名小奴好奇地看去,脸色腾地一下红了起来。   纪夫人好似坐在纪公子的腰间……也不知纪公子醒了没有。   待到出门后,他狠狠深呼吸一口,对着身边的同事道:“白日宣淫,啧啧。”   大约过了三刻钟,房中的两人才洗漱完毕。   为了不惹人怀疑,沈雪枫仍着女装,昨夜如何脱的,今早便如何穿的,他早已经放弃治疗,乖乖站在姬焐面前任人随意打扮。   只是那块银线勾勒的鸳鸯肚兜被姬焐折起来,不知藏到了何处。   离开县丞府上,纪家的下人早已驾好马车在路旁等候,眼下他们仍在县中的客栈居住,很快便到了目的地。   沈雪枫回去以后立刻将衣服换下来,恢复了平时的装扮。   私下参加宴会时,他扮作纪湍的夫人,若有其他抛头露面的活动,便暂作纪湍钱庄里的账房。   姬焐也重新梳洗沐浴,他命人将沈雪枫那把伞呈上来,亲自交到少年手中,低声耳语:“纪家的人中有我的兵马,他们会护你周全,待出城送完信后就乖乖在客栈中等着我,门窗关好,最好不要胡乱走动。”   沈雪枫点头,姬焐的兵马……想必就是两年前在皇陵获得的那半支铁杀骑了吧。   这一路南下,他竟从未发觉纪府的奴仆中混进了训练有素的骑兵,看来这传说中的铁杀骑果然不同凡响。   “那殿下今日要去哪儿?”   姬焐说:“昨日县丞府中许多疑团还未解开,我与尹岚会想办法再潜入其中。”   两人一起吃了早饭,随后分道扬镳。   目送少年抱着青伞登上马车,姬焐领着纪府余下几人,不紧不慢地走向县府。   杨县丞不过纳一房小妾,却有不少人千里迢迢赶来庆贺,即便未见到新娘子,也丝毫不减他们赴宴的热情。   自然,这宴席也不会只办一晚。   杨县丞白日回了趟县府,听主簿汇报起各位宾客的去向,此刻他正悠闲地躺在摇椅上,神色瞧上去颇为餍足。   “那新来的县令今日并未当值,大人您看……”   “哼,他倒识相,约莫昨夜去我府上走了一遭,把事情想   明白了,不敢再插手县里的公事,”杨县丞嗤笑,“不管多大的排场,到了我这儿也得夹着尾巴重新做人,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是如此!”   县主簿连忙拍了一通马屁,将人哄舒服了。   讲着讲着,他又道:“江南道纪家的家主今日乘着马车在县中闲逛,说是,说是不打算挑地方开钱庄了,打算请几位大师来探矿。”   “探矿?”   杨县丞睁开眼,从摇椅上坐起来:“在蒴淮开钱庄固然是赔本买卖,他为何又想探矿?莫不是这县中有矿地不成?”   此言一出,两人对视一眼,忽然不说话了。   这世上能挣钱又合乎朝廷律法的买卖不多,采矿便是其中一种,若是此地真有矿产,这不是明摆着往自己手里送钱?   杨县丞心中微动,面上却怀疑地道:“不是都传这纪家是开钱庄的么,那家主哪里来的手段查找矿脉?你这消息究竟灵不灵通、准不准确。”   “自然句句属实,”县主簿哪可能会说自己消息不准,他压低嗓音,“听说纪家与江南沈家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沈家的矿产举朝闻名,若真如传言一般,也不怪乎纪家家主另辟蹊径,请人来蒴淮探矿了。”   他两人都是正经八百的岭南人氏,对江南道的富商巨贾不甚了解,却是实实在在对采矿一事动了心。   “想不到那家主看着年纪轻轻,倒能攀上沈家这棵摇钱树,”杨县丞思忖,“这样吧,今天府中办小宴,继续邀请纪湍来。”   县主簿得令,尊敬地退出房间。   日落之时,杨县丞果真再次见到了纪家家主。   这场小宴就是为了纪湍设的,却额外邀请了三四个旁的人,都是与杨县丞初相识的商贾,酒过三巡后,众人推杯换盏,气氛热烈。   席中无女眷,杨县丞挥挥手,只见院落中走来几名妙龄女子,个个俯首低眉,捉着酒杯便往男宾身上靠。   不知是不是得了指令的缘故,大部分人都是冲着姬焐来的。   他不动声色地避开一旁衣着暴露的女人,蹙眉道:“县丞大人这是何意?”   “纪公子,这些都是我为公子准备的见面礼,”杨县丞看出他的不满,还以为是纪湍对这些女子不感兴趣,便大笑道,“今日众位妻室不在,各位都是男人,便也不必拘束了吧!若是不喜欢,我府上还有更多的美人任君挑选!”   姬焐后半程未动筷,酒也没再动过。   饭后,杨县丞邀他入房中谈话,言语中不免提到采矿一事。   姬焐目光冷然,坦然承认:“纪某的确与江南沈家相识,蒴淮是否有脉尚未可知,其余不便与大人多言。”   杨县丞一听,眼皮蹦了蹦,心道有戏:“不知纪家主与江南沈家的关系是?”   就见面前的人缓缓从袖中取出一块篆着沈字的玉佩,轻轻放到桌上。   “家妻正是饶州沈家的某位小姐,这便是证明。”   杨县丞眼睛亮了亮,刚要伸手去碰,却见姬焐面色自然地收回,笑道:“此玉是家妻所赠,纪某爱惜不已,不忍此玉磕碰半分,还望大人见谅。”   杨县丞语塞,心中冷笑,已然决定将眼前这个嚣张跋扈的年轻人收为己用。   再倔的硬骨头落到他手里,也得变成听之任之的软柿子,只要喝了他的药,从来没有不听他话的。   装什么清高,还为自己的妻子守身如玉,当真是可笑至极,若是纪湍尝过了纵情享乐的滋味,逐渐耽溺其中,又何愁抓不到他的把柄?   杨县丞阴暗一笑,拍了拍手,立时便有奴仆端上来一碗羹汤来。   “纪家主肯在蒴淮辟矿,作为县丞,我自然要好好感谢纪公子一番。”   他指了指眼前的汤水,笑意扩大:“不瞒纪公子,此汤便是其余宾客求之不得的好东西,不仅延年益寿、还可强健体魄,当真有价无市。”   “喝了这羹汤,那便是纪公子赏我这个面子,愿与蒴淮长期合作了。”   姬焐垂眸,颇感兴趣地道:“哦?果真如此神奇?”   “千真万确,”杨县丞叩了叩桌面,“不瞒纪公子,半时辰后我府中还会有场盛宴,若是纪公子不喝,想必是断然没有那个精力与大家酣畅痛饮至天明的。”   言下之意,这羹汤便是入场券。   姬焐颔首:“既然如此,纪某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语毕,他将那碗泛着香气的汤水尽数喝了进去。 第47章   他喝得倒干脆利落,看的杨县丞一愣一愣的。   这羹汤中的确有少许调制过的阿芙蓉,却远达不到致命的程度,毕竟他还打算靠这些对阿芙蓉上瘾的达官贵人牟取长久的利益,若是不小心把这当中的某个人喝死了,这责任他也担待不起。   是以,眼前这碗汤水喝过以后只会让人身体舒畅,心情愉悦,精神振作……并且带有些微的成瘾性,叫人喝了还想喝。   见姬焐真的饮完了羹汤,杨县丞露出稳操胜券的表情,然而心底里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安。   不过他并未细想,纪湍喝了汤水是事实,即便他有异心,最后也会因对阿芙蓉上瘾而屈服。   思及此,杨县丞得意地道:“怎么样,我这府上的羹汤味道如何?今日宴中那些人全都是奔着这一口来的,他们想喝还喝不到呢,总归是无福之人,不像纪公子,轻易便可饮到这强健体魄的羹汤。”   语毕,他放肆地大声笑起来。   姬焐颔首,随口夸赞两句汤水的味道,有一搭没一搭地与杨县丞聊起别的事。   杨县丞的心思不在话题上,他时刻观察着姬焐的反应,过不久便见坐在对面的青年眯起那双狭长深邃的眼睛,讲话时神疏意懒,一派轻闲惬意之姿,显然是对他放下了防备。   这便是那羹汤的妙用,除阿芙蓉外还添了南诏一种特制的药粉,服用后飘飘欲仙,神魂颠倒。   杨县丞紧紧盯着他,心道这纪家的家主长得倒美,平时拒人于千里之外,那阴鸷冷厉的气场自动形成一道天然屏障,叫人不得不忽略他那张俊美的皮囊,退避三分。   眼下姬焐早没了慑人的气势,他长睫半垂,似乎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那道屏障没了,杨县丞不由看得发痴。   一边偷偷打量着姬焐,他却心猿意马地想起昨夜纪夫人那玲珑有致的背影。   纪湍尚且如此,身为他的妻子,那掩着面的纪夫人一定更美才对……   兀自想着,这时他看到姬焐面露难色:“还有一事想叨扰县丞。”   “纪公子说便是。”   姬焐微微一笑:“纪某的友人此刻应当到了府外,不知县丞介不介意夜宴再添一人?”   一炷香时间后,他看着杨县丞离开房间,唇边的笑意收起,目光恢复成往日那般冰冷,其中透着浓浓的杀意。   夜半,明月高悬时。   尹岚尚不知自己就是姬焐口中的‘友人’,他被杨县丞亲自接了进来,对这突如其来的态度转变一头雾水。   等到夜宴即将开始,他才寻机与姬焐说上话。   听到沈雪枫安全返回客栈的消息,姬焐皱了一日的眉微微舒展,看上去心情好了一些。   尹岚却被他的胆大惊到了:“你怎能真喝了那东西,沈少爷不是说那东西喝多了成瘾吗?”   姬焐幽幽反问:“若是不喝,你我哪儿来的机会?”   “这个不着急,肯定要徐徐图之,我们这个月多来几次,总有机会能降低狗东西的疑心,倒也不必剑走偏锋靠这种手段迅速与他拉近关系。”这狗东西说的自然就是杨县丞。   “何须那么久,”姬焐嗤笑,凉凉地睨着他,“在我送雪枫回家之前,此案必须做个了结。”   流民之事未见端倪,阿芙蓉却已牵制他们两日之久。   言下之意,蒴淮不值得他与沈雪枫耗上这么多的时间,最好的办法就是速战速决。   这空气中的香甜气味还不知会如何影响沈雪枫,拖得越久,变量越多。   尹岚又问:“那你喝了那东西,身体有没有什么异样?”   姬焐冷冷瞥了他一眼。   “你看我是什么意思,有还是没有?”尹岚说,“那药少喝点做不得什么,你可千万不要多喝啊,你又不像本县令那么能抗毒,这几日作秀时还是要稍微注重下剂量才行。”   姬焐说:“既然你能喝,那今夜这机会便让给你,如何?”   夜宴设在县丞府中的地下。   那些与杨县丞交往过密的客人好似习以为常一般,有说有笑地走入密室,去往地底。   这一层密不透风,甫一进入,眼前便出现一个硕大的浴池。   尹岚惊讶地睁大眼睛。   没错,是浴池,此地到处都挂着轻薄的纱幔,无法流通的空气中充满了甜腻腻的香气,这种香气与蒴淮县中氤氲的那种味道并不相同,池边到处摆着低矮的小榻,男女玩乐之声响彻云霄。   尹岚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女人,他总算知道蒴淮县为何见不到年轻人了,说不准那些消失的妙龄女子全部被关到了这个硕大的密室之中。   可男子们都去了何处?   虽离得远,但依稀能看到那些女子早已神魂不清,彻底变成了依顺服从的玩物,其中不少还主动扑上去抱住赶来的官员与商贾,两人抱着抱着便滚在一旁的小榻上,旁若无人地剥起衣服。   这里仿若一个巨大的淫丨窟,所有人在这里都会失去理智,变成原始而冲动的野兽。   “这味道……”尹岚嗅了嗅,脸色很不好看。   “应当不是阿芙蓉的香气,”姬焐接话,“杨县丞毕竟也在场,他断不会叫自己对这东西成瘾。”   尹岚附和道:“的确,这里面有春丨药的成分,但与我了解的那些都不同,我猜,这味道遇上喝了阿芙蓉羹汤的人,效用会成倍增加。”   说完,他担忧地看向姬焐。   姬焐仍是面无表情,彷佛那喝了加料的羹汤不是他一样:“你不是抗药?今夜的酒水,你替我来喝。”   尹岚:“……你说的是人话吗?”   杨县丞一入美人窝,自然就放松了警惕,他看着几名衣着暴露的女子对着那纪家家主和新上任的小县令扑了过去,却被两人避开,不由冷笑。   “哼,看来还是喝得少了,”他伸手拍拍旁边跪地服侍的女子,道,“去,多备点酒水给今日新来的几位公子喝,知道了吗?”   “是。”   第一次参加夜宴的几人一开始多少有些不自在,但酒过三巡后也像忘了情一般褪去衣衫,裸裎着抱着侍女滚进浴池中,浑然忘我。   尹岚到底是玩毒长大的,现在这点程度对他还构不成威胁。   他看着姬焐面不改色地在杨县丞的劝说下喝了几杯甜酒,随后嘭地一声倒在桌上,怎么喊都醒不来。   “……”杨县丞语塞,“没想到纪公子竟如此不胜酒力。”   “是啊是啊,不瞒县丞说,他一向如此。”尹岚垂眸看去,不由惊叹起姬焐的表演能力,只见他伏在桌前,脖颈通红,看上去就是活脱脱一个不省人事的醉鬼。   杨县丞摆手:“既如此,那玲儿与碧春便送纪公子去后面歇息,这里穿过浴池便是寝室,明日再走也不迟。”   “这倒不必,纪公子睡醒了可是要耍酒疯的,”尹岚连忙道,“他有功夫在身,急了会杀人,我心疼县丞手下的美人,还是由我来看着纪公子吧。”   杨县丞心中极为不悦,但左思右想,方才纪湍也喝了不少掺了阿芙蓉的东西,怎么说也该对这东西有瘾了,既然这两人不识趣,便让他们自己难受着吧。   他瞪了尹岚一眼,抱着身边的美人亲了一口,一同向池中走去。   人一走,尹岚立刻观察起周围的环境,同时探手碰了碰身边装睡的姬焐:“喂,你可不要真的睡着了啊,我可不想在这里失身,我们待会是一定要走的。”   隔着微薄的衣袖,他感觉到姬焐身上的温度有些不对劲,当即吓了一跳。   “你,怎么这么烫?”尹岚吓了一跳,“那狗贼给你下了这么重的药?”   虽说他与姬焐交情算不上多好,此次也只是因为合作才一同来到蒴淮,但这么些年过去,他从未见过姬焐失态的样子,也不知这人能对自己狠到这种地步,浑身发烫,分明就是受了阿芙蓉与春丨药影响。   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应倍感爱惜,可尹岚在姬焐身上看不到半点对自己的爱惜,不管是受了伤还是中了药,他都毫不在意。   流血时,他好像没有痛觉,该做什么还做什么,并不会处理。   眼下丨体内情毒发作,姬焐也没有任何要解决的意思。   尹岚深呼吸几口气,一边佩服他自虐般的意志力,一边语重心长地教育道:“你受伤便罢了,伤口放着不管,自己会慢慢愈合,可是这春丨药和伤口不同。”   姬焐趴在桌子上,维持着醉倒的姿势,唯有稍微错乱的呼吸表示他还醒着。   尹岚恐吓他:“春丨药不解,硬生生熬过去会对肾脏造成极大损伤的懂不懂?你才十八岁,还未及冠,若是在这年纪频繁吸入此药,不仅阳丨痿,还会秒身寸!”   “你也不想以后与爱人洞房时无能为力、羞愧地与人家干坐一夜聊天聊到第二天早上吧?我告诉你,房事和谐事关重大,若是你妻子不满你的能力,是极有可能红杏出墙,去找其他人燕好的,届时你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你喜欢的人和别人同床共枕,哈哈,你说痛不痛苦?”   尹岚说了一大堆,这时姬焐忽地睁眼,伸手攥住他的脖子,力道之大彷佛像是要将他捏碎。   姬焐双目湿润,细细看去还有忍耐之下泛起的红血丝,他语调低哑地说:“怎么样,痛不痛苦?”   尹岚皱起脸来:“痛苦,非常痛苦。”   他忙从袖中取出一个小药瓶,放在两人面前的小桌上:“所以,为了你的肾脏着想,我特意带了可以缓解病情的药丸,虽然不是完全对症,多吃几粒自然也就消退了,相信我,我拿南诏王宫整座医馆给你保证!”   转眼便过了三更天。   蒴淮县已陷入沉沉的睡眠。   客栈顶层的厢房内,沈雪枫为了不惹人怀疑,便吹熄了灯合衣躺在床上等姬焐回来,边等边静静地听着楼外的动静。   等着等着,他觉得姬焐可能今夜不会回客栈睡了,遂闭上眼浅浅睡下。   没过多久,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微弱的敲门声。   只听尹岚压低声音:“纪公子回来了!”   沈雪枫被这阵动静吵醒,连忙翻身下床,打开房门。   只见尹岚正吃力地扶着比他高大不少的姬焐,见到门里的少年后,当即像见了救星一般,将姬焐往他怀里送。   “太好了,我他妈终于送到了,后面就不关我的事儿了,夫人,你好好照顾,我先走了!”   话没说完,他一溜烟地跑了。   沈雪枫眼前一黑,就见姬焐整个人软绵无力地倒在他身上,险些将他扑倒在地。   他扶住门框,伸腿将门勾回来关好,落上门闩,这才发觉身上的人很烫。   特别的烫,而且烫的有些不对劲。   沈雪枫探出手试了试姬焐额头的温度,连忙关心地问:“殿下,你发烧了?”   言语间,他闻到姬焐身上一阵浓浓的脂粉味,混着奇异的香,让他莫名联想起自己曾去过的青楼,里面也有这种女人身上才会沾染的花料香。   黑暗中,姬焐按住落在他脸上的手,将沈雪枫微凉的五指包裹在滚烫的掌心中,而后改为十指相扣。   “雪枫,”他伏在少年颈间,痴迷一般地嗅着沈雪枫散发出的清香,“我渴。”   渴?   沈雪枫反应过来:“桌子上有茶水,不过有些冷了,我去给殿下倒……”   “雪枫,”姬焐又打断他,嗓音低哑,这次语气中透着浓浓的委屈,“我难受。” 第48章   热气喷洒在沈雪枫侧颈,他浑身一抖,险些被姬焐的重量压倒在地。   两人身躯紧贴,呼吸交错,听着姬焐粗重的吐息,他也觉得浑身莫名燥热起来。   沈雪枫扶着姬焐躺在床上,试图甩开那只被紧紧握住的手,一面哄着:“我先去给殿下倒杯水怎么样?”   黑暗中,姬焐浓湿的长睫微抬,那双猩红的双眼死死盯着少年,手上的力道更重了几分:“不许去。”   沈雪枫挣脱无果,只好无奈地说:“不喝水便罢了,殿下总要告诉我哪里难受?”   姬焐听到这话,并未作答,呼吸却逐渐加快。   “殿下?”   沈雪枫还以为是他的声音太小,自己没有听清,便附耳过去放轻声音说:“殿下现在感觉如何?”   谁知这时姬焐突然抱住他,紧接着眼前景象变换,不过瞬息之间两人便上下颠倒,沈雪枫牢牢实实被他压在身下。   姬焐收紧怀抱,埋入少年颈窝,温热的唇紧贴沈雪枫侧颈的皮肤。   沈雪枫骤然僵住。   他终于觉察出这具滚烫发热的身躯哪里不对劲,更别提姬焐湿漉漉的唇还擦过他耳后的地方,此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按理说这亲昵的行为有些失礼,他应该心生反感才对,但此时除了难堪与震惊之外,无论如何还是生不起姬焐的气来。   他将这一切归咎于姬焐是他亲自选中的人,相处这么久,沈雪枫也知道自己对姬焐总是格外的宽容。   但当他的手被牵引着探入姬焐的薄衫之时,沈雪枫还是不淡定了。   他挣了挣,声线发颤:“姬焐,你在做什么……”   他倒是愿意为未来的小皇帝做些牺牲,可没打算连这个也牺牲啊!   这是第一次从沈雪枫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姬焐听了,只觉血行加速,身体里沸腾的血液更叫人难耐,他抱着少年柔软的身体,反覆地唤着他的名字,一改往日的冷厉,柔声细语地唤:“雪枫,雪枫。”   他一边无赖地在少年颈间蹭来蹭去,一边哑声说:“尹岚说……这药不解,我会有事的。”   沈雪枫感觉到姬焐在他脸颊上又亲又舔,浑沌中听完事情的经过,不免担心起姬焐的身体健康来。   十八了,确实是长大了,看来回皇都后要想办法考虑一下姬焐的终身大事。   沈雪枫最终还是心软了,他心理建设能力强得很,告诉自己这只是兄弟互帮互助一下,姬焐这情况若是不对他施以援手,以后落下病根怎么办。   他可是要做皇帝,以后还要传宗接代的。   就在两人褪去衣衫之时,一个小药瓶咕噜噜从姬焐的衣袖中滚到他这里——刚好是尹岚给的解药。   “嗯?这是什么?”   沈雪枫将那小药瓶摸黑拾起来,还没打开盖子研究一番,身后的姬焐已经将那瓶子取走丢到地上,将他压了回去。   那小瓶滚到床底,消失无踪。   本该是给姬焐解毒的,慢慢发展到最后,被施以援手的对象就变成了他自己。   况且姬焐十分懂得投桃报李怎么写,领悟能力突飞猛进,沈雪枫迷迷糊糊地想,这学习能力要是用到学堂上,何愁登基后不能励精图治,成为一代明君……   濡湿的长发贴在白皙的背脊上,少年弓着身子,像是在躲避什么,却被身后的躯体牢牢困在怀中动弹不得。   姬焐含住他的耳垂,轻轻啃咬,吮吸,此时瘖哑的嗓音中早已没了先前的乖顺:“雪枫有没有小名?”   “嗯……我,”沈雪枫呼吸微顿,湿漉漉的瞳孔有一瞬的失神,“有、有的。”   小时候,父母和姐姐都喜欢叫他忧忧,因为无忧是他的字。这名字并非家中长辈取的,而是沈雪枫降生那天,一名道士途径饶州,为沈雪枫算了一卦,才得此字。   卦中言沈雪枫这一生奔波坎坷,年轻时忙忙碌碌,是天生为别人资助筹谋的劳碌命,晚年享迟无子,倒也吃穿不愁。   那道士算完沈雪枫的命,摇头叹道看不清他的命数,只吩咐沈父沈母要多注意他的身体。   沈父沈母不想儿子一生如此辛苦,只希望他平安快乐地过完这一生,便同意为他取字无忧。   名字虽简单,但其中饱含为人父母对孩子的疼爱,这名字幼时家中长辈常叫,待他年长一些,父母便只唤他雪枫。   沈雪枫一个不小心说漏了嘴,姬焐却已将他收紧在怀,唤道:“忧忧,以后我也唤你忧忧,好不好?”   这时沈雪枫已经说不出好还是不好。   直至天蒙蒙亮时,两人才沉沉睡去。   沈雪枫睡得极不踏实,自然也是他醒得早一些,待睁开眼望见床上散乱的衣衫时,脸色先白后红,颇为精彩。   他撑着床畔走下去,手腕支撑不住地泛酸,沈雪枫忍不住揉了揉五指,发现另一只手也没好到哪里去。   “……”这一切都拜姬焐所赐。   叫来热水,他先是洗漱更衣,去楼下用了早饭,随后命客栈的小厮将热水和餐食送到姬焐的房中,自己则撑着伞匆匆叫来马车,随便去了个地方。   去哪里都无所谓,总之先和姬焐分开,两人各自冷静一下。   沈雪枫的承受能力非常强大,若不然他也不会安之若素地在这个世界长到十七岁,但他怕姬焐醒来会不乐意,于是非常体贴地给他腾出了一点私人空间。   姬焐定然是极不习惯和人如此亲密的,虽说两人昨夜并未有实质性的接触,但除了真正‘拚刺刀’之外,基本上能做的都做了。   沈雪枫思忖,等到回了皇都,他也要收拾收拾重启自己的昏君养成计画,不能再继续拖下去。   马车向着郊外行驶,清晨的巷陌中分外宁静。   今日是两人入住蒴淮的第三天,沈雪枫突然发觉自己闻不到那阵若有似无的香气了,这说明他也和尹岚一样,已经适应了这种潜移默化的味道。   “公子,前方不远处就是蒴淮的城门了,今日公子可还要出城?”管家的声音传入车厢中。   沈雪枫倏然回神,重新提了提领口,遮住脖子上的痕迹,道:“出去吧,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也好。”   “是。”   另一边,沈雪枫离开后,床榻上的姬焐也睁开了眼。   他一向睡得浅,沈雪枫这个小笨蛋下床时动作惊慌失措,他又怎么可能感觉不到。   姬焐披衣坐起,虽几乎是一夜未睡,精神瞧上去倒比萎靡不振的沈雪枫强上百倍,他薄唇绯红,胸膛袒裎着,面沉如水。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石楠花味与广藿香。   那清幽的藿香是沈雪枫身上的味道,好闻得紧,每次姬焐嗅到时,都像疯了一样想将少年吞入腹中,但又怕这种浓烈的欲求会吓到沈雪枫,便硬生生止住了。   他对沈雪枫的渴望极深,在心中埋了不知多久,昨日初现端倪,骨子里埋藏的阴暗想法便止不住地想要破土而出、得见天日。   但他仍要忍,即便每次见到沈雪枫时渴得要命,他也会默不作声地忍下来。   姬焐下了床,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的指尖瞧,不知在回想什么。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局促的敲门声,奴仆道:“纪公子,这是您府上的账房先生命小的给您准备的朝食。”   账房先生,是沈雪枫以男身示人的身份。   姬焐冷眼瞧着人端着食盒低头走进来,凉飕飕地问:“他人呢?”   “那位公子已经离开客栈,临走时好似在说要出去散散心。”   散心?   姬焐皱眉:“东西放下,出去。”   一盏茶时间过后,他从房间内走出来,沉着一张脸踏上楼梯。   这时尹岚刚好要上楼寻他,一见姬焐这张写着‘欲求不满’四个大字的脸,便奇道:“纪公子瞧上去心情不太好啊,怎么,难不成我昨夜给你的药不管用?”   姬焐淡淡瞥了他一眼,并未说话。   “那也不对啊,这药可是我亲自调配的,好用得很,”尹岚低语道,“要不就是阿芙蓉的剂量太重所致?”   语毕,他又跟上姬焐的步子,悄声问:“纪公子,虽然身体上受了委屈,但该做的事咱们还是要做的,纪公子您看——”   “一切按照计画,”姬焐吩咐道,“接着去当你的县令,有事通知我府上的人。”   既然要降低杨县丞的戒心,这戏定然要做足,不仅要探矿脉,还要表示得主动一些,购置地皮的银子也要提前备好。   这些事本该由姬焐亲力亲为,然而他现在只想快点捉住沈雪枫。   为何一大早便一声不吭地消失了,难不成他后悔了?   想到这个可能,姬焐的脸色变得很差。   尹岚出了客栈便翻身上马,这马还是他向纪府借的,蒴淮这等贫瘠之地几乎见不到马匹。   “对了,纪公子,今晨怎么没瞧见纪夫人?”   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姬焐掀起眼皮睨了他一眼:“你找他有事?”   “咳咳,也没什么,”尹岚说,“这不是担心你对那东西上瘾嘛,我总要和纪夫人多多讨论,才能猜出你这种状态要持续多久,顺便也能多为你配点药。”   “不必县令挂心,”姬焐淡淡地说,“我已找到解药。”   “什么?你有解药?”   尹岚不可置信:“什么药能解阿芙蓉的毒,竟然如此神奇,不妨透露透露,待我回南……回家之后好好参详一番。”   姬焐似笑非笑地盯着他:“无可奉告。”   话音甫落,他当着尹岚的面坐上一匹马,绝尘而去。 第49章   马车一路驶出城门。   沈雪枫突然叫停,随后从车上走下来,转身对后面的人招呼道:“我自己随便走走就好了,你们回去吧。”   管事俯首:“家主让奴保护公子的安全,奴不敢不从。”   沈雪枫神思不属地点点头,没答应也没拒绝,而是随手点了两人:“那就他们留下陪我,剩下的就不必跟我一起耽误时间了,我就是随便走走,不会有事的。”   见他摆了摆手,显然心思没放在这上面,管事也不好再多说些什么,只点了两个得力的跟上沈雪枫,随后驾上马车驶回城中。   沈雪枫撑起伞,沿着路边的树林漫不经心地散起步来,他心里乱糟糟的,额头也因睡眠不足而隐隐作痛。   县郊偏僻荒凉,放眼望去唯有一条小路蜿蜒着向前,不知怎的,他想起姬焐命人探矿的事,便对着身后的人道:“纪府请来的矿人现在在何处?”   “就在不远处的荒山旁。”   “带我去看看。”   沈雪枫对那两名仆从道谢,末了,又问:“姬……纪湍哥哥今天不去吧?”   仆从道:“奴也不清楚。”   沈雪枫脸色一红,摆了摆手:“好吧好吧,去就是了。”   他倒是想找个清静的地方理一理思绪,但是一闲下来脑子里全都是和姬焐昨夜的种种经过,注意力完全无法集中。   恍惚间,几人走入一条狭窄泥泞的小路,迎面走来十余人,为首的骑着马,一副嚣张的样子:“喂,没瞧见大人走在路上吗?识相点还不赶紧滚开让路!”   沈雪枫本想礼让一番,但听到这句话后,微微蹙眉,视线越过那人向他身后看去。   只见一面貌普通的中年男人正被众人簇拥着,态度不可一世。   两人视线交汇,沈雪枫一眼认出自己曾在县丞府上的晚宴见过他,这人是县主簿。   但他此时早已不是纪夫人,而是纪家一个小小账房,沈雪枫思忖片刻,还是开门见山道:“我是纪府的账房,不知阁下是?”   “大胆!我家主子是蒴淮主簿大人,你怎可如此无礼!”   马上的县主簿眯起眼睛看向道路中央撑伞的少年,嗤笑道:“纪公子的账房?我怎么没听说过?”   此时微风拂过,那青伞摇摇晃晃露出沈雪枫的全貌来,男人话音未落,眼睛立即瞪直了。   “你……”   这少年的眼睛和纪夫人那双眼睛很像,难不成他是纪湍的家属?   回想起那日晚宴对那位蒙面女子的惊鸿一瞥,县主簿态度一转,试探道:“不知公子贵姓?”   迎着风,沈雪枫咳了两下,道:“免贵姓沈。”   沈……这不就是纪夫人的本姓?此人果真与那女子有关!   县主簿命手下的人驱马到后方候着,上前与沈雪枫热络起来,待听罢少年的打算后,他主动道:“方才我的人冲撞了沈公子,不如我请沈公子做客,就当赔罪了,如何?”   沈雪枫眼前微微一亮:“那就多谢主簿大人了。”   他想起姬焐昨日说的那处密室,若是能从县主簿这里获得去县丞府的机会,再打听一番与密室有关的消息,那便再好不过。   然而结果令沈雪枫大失所望,他跟着县主簿到了他的住处,却不想这男人口风紧实得很,套不出任何与县府夜宴有关的信息。   反倒是这男人频频提起纪湍妻子,听得他反感不已。   从县主簿住处走出来时,时间已近正午,沈雪枫心情平静下来,打算返回城中去寻姬焐。   回到客栈后,他将伞收好,闭上眼做了几个深呼吸,随后踏着楼梯上了二楼。   沈雪枫在房门前站定,伸出手轻轻叩响门板:“纪湍哥哥,我……”   “——沈少爷?”   一道突兀的男声打断他的话,沈雪枫偏过头看去,目光有一瞬间的凝滞。   眼前的男人竟然是监察御史秦羿。   沈雪枫曾在宫中见过他几次,此时见他先认出自己,心中不免有些慌乱,伴读私自跟着皇子偷跑出来办案,这可不是什么小事……   谁知秦羿疲色匆匆,并没有要追责的意思,反倒是先拉着沈雪枫的手臂低声说:“殿下此时不在客栈,沈少爷,我们换个地方聊。”   沈雪枫被他带出去,一直走到一条无人的街巷,这才皱眉问:“秦大人是江南道的监察御史,为何会出现在岭南?”   “我奉长公主之命前来协助殿下处理流民事宜,两日后,长公主调遣的兵马便会将此城包围。”   “这么快?”沈雪枫睁大眼睛,“这、这不对吧,可我们目前还没有发现那些流民的去向,若是贸然围城,那些藏在暗中的势力定然会发现端倪,届时想再探查可就难了。”   秦羿摇摇头:“我也是奉命行事,这是殿下的意思,不过若是两日后此案无法解决,仍会有人送沈少爷北上,沈小少爷不必担心。”   “……为何突然说起这事?”沈雪枫语塞一瞬,“不必安排人手看顾我了,我是跟着殿下做事的,不用秋姐姐担心,若是回家也应当是与殿下一起。”   “沈小少爷放心,这就是殿下的嘱咐,务必要将少爷安全送到饶州,”秦羿奇怪道,“殿下没将此事说给少爷听吗?”   姬焐要将他送回饶州?   沈雪枫怔了怔,低声说:“这个,他确实没有告诉我。”   难道姬焐嫌他拖后腿了吗?事情还没完成,便提前命人着手准备送他回家的事……他的确没有武功傍身,也帮不上多大的忙,可两人从饶州偷偷离开以后,沈雪枫一直努力不给姬焐添麻烦,却从来不知道姬焐早就打算暗中命人将他送回沈家。   沈雪枫来了这个世界以后,彷佛一只金玉其外的鸟雀,从小到大一直被人看守在华丽的鸟笼中,天然失去了出门的自由。   本以为姬焐和其他人不一样,他鼓起勇气问姬焐能不能带自己一起出去走走时,他明明答应得那么干脆,最终却还是改变主意了。   想到这里,沈雪枫心下黯然,后面秦羿再如何攀谈,他只是木然地点点头,姬焐若是真想让他回去,他是无论如何都拒绝不了的,唯有接受。   两人话别后,一前一后走出了那条萧瑟的小巷子。   临出巷口时,路边草丛忽然动了动,沈雪枫敏锐地看去:“谁藏在那里?”   走在前方的秦羿也停下来:“怎么了?”   沈雪枫走上前定睛一看,那干枯的草团里什么都没有,唯有风吹过发出的飒飒响声。   他松了口气:“……没事,可能是我昨夜睡得不大好,对风吹草动太过敏感了。”   重新回到客栈已是正午时分,尹岚与姬焐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   姬焐正坐在堂前饮茶,见沈雪枫一脸恍惚地盯着自己,微微一笑,对他招手道:“来,雪枫。”   沈雪枫同他对视,还没想好该说些什么,脚下已经不由自主地向他迈去。   一旁的尹岚主动腾开位置,觑见秦羿,还以为这人是姬焐手下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喽啰,并未在意。秦羿只是一个八品小官,是断没有资格参加宫宴的,是以尹岚与他素不相识。   姬焐没有追究沈雪枫这一上午都跑去了哪里,他拎起桌上的茶壶,为沈雪枫倒了杯热茶,关切道:“饿不饿?若是饿了,现在便叫后厨上菜。”   沈雪枫胡乱点头,姬焐已将那盏茶向他推了过来,衣袖浮动间是清澈好闻的气息,早没了昨夜那阵糜乱腻人的香味。   想到眼前这人打算暗中把自己送走的事,沈雪枫有些不悦,但一只手已经不自觉地接过茶盏。   修长细腻的指尖毫无防备的粘贴去,举起茶杯时手腕一酸,那瓷杯便摔到桌上,热茶全泼洒出来。   尹岚与秦羿不约而同地看了过来。   沈雪枫连忙道歉,再回过神来时,姬焐已将他那只手牵到自己面前,拿着帕子细细擦拭着,眉目间似有愧色地道:“怪我,明知道雪枫使不上力,还让你去碰茶杯。”   桌下,沈雪枫连忙伸出另一只手拽了拽姬焐的衣襟,悄悄打量其他两人的神色,耳根通红:“你少说两句。”   姬焐双目这才染上几分笑意,将少年的手放回:“生我的气了吗?”   沈雪枫撩起眼皮看他,好半晌才说:“没有。”   他不知道姬焐口中的生气代指什么事,也不知道自己说出的‘没有’又是在回应什么,只知道心里确实对眼前的人生不起气来。   姬焐颔首:“不生气就好,以后还要雪枫多帮我一些,若是生了我的气便难办了。”   帮什么?   沈雪枫还想问,这时纪府的侍从将饭菜端上来,打断了他想说的话。   “你也是纪府的人吧,”尹岚招呼秦羿,“多吃点哈,蒴淮这里没什么好吃的东西,这些已然算是不错了,可别浪费。”   秦羿只得点头,待姬焐起筷后自己才开始动作。   沈雪枫犹豫半晌,还是对姬焐道:“吃完饭我有话想对你说。”   姬焐顿了顿,目光落在他脸上,叹息道:“雪枫好好吃饭,其余的事以后再说。” 第50章   午后时分,纪府的矿人递来消息,说是在县郊外十里探到了矿脉。   在客栈中歇息的几人脸色都有些不大好看。   蒴淮本地人并不清楚,但他们几人却不可能不知道,姬焐派出去的根本就不是什么矿人,寻矿只是藉机在此地探查流民窝点的藉口罢了。   如今矿人那边来了消息,基本可以确定蒴淮县有人暗中谋反。   姬焐临出门前,沈雪枫犹豫地叫住了他。   “殿下现在就要去吗?我们、我们说好的,吃完饭要谈一谈。”   姬焐观察着他的表情,放轻声线道:“若是不想我去,我便叫尹岚先出发,如何?”   沈雪枫刚要脱口而出的话又噎住了。   姬焐见他神情犹豫,又抛出一个选项:“雪枫想和我一起去也好,有我在,没人会伤你。”   本来是很令人心动的提议,沈雪枫却摇了摇头:“算了,实在不是什么要紧事,殿下按照计画进行就好,等有了空闲时间我们再聊。”   他总不能因为自己的事情打乱姬焐的安排,至于和他一起去……此时还是少拖后腿比较好。   沈雪枫话锋一转,随便扯了个话题:“我原本也是想问殿下这几日要如何安排,现在看来并不急于一时。”   他是随口说的,岂料姬焐却收回迈出去的步子,将少年牵回两人厢房中。   “原来雪枫是想问这个。”   姬焐垂眸,俯身问:“方才为何不直接开口问?你若是问,我一定会说。”   沈雪枫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其实我知不知道也没关系的。”   “当然有关系,”姬焐纠正道,“雪枫也是计画中重要一环,即便你不问,夜里我也会与你说。”   沈雪枫和他对视:“……我,也是其中的一环?”   “自然,明夜我与尹岚便会领兵抄了县丞府,这两日他暗中造反的证据也已收集完毕,届时你还扮作我的妻子,与我一同前往。”   “倘若矿人消息属实,明日县丞府沦陷后,必定会有人通风报信,这几日骑兵已借探矿之由在县外各处埋伏好,届时再顺着线索追查流民的行踪,便可一石二鸟。”   沈雪枫思索道:“所以殿下动作如此迅速,原来是早就打点好了人,然后瓮中捉鳖?”   姬焐点头,捏了捏他的脸:“你不可离家太久,要是沈盟演技拙劣出卖了你,可能会平白生出许多麻烦,所以我要快些送你回家,而这个方法是最快的。”   他又添了一句:“雪枫,这里不安全,我想早些结束此案。”   沈雪枫心里五味杂陈,不由暗想自己今天是怎么了,竟然变得如此多愁善感,明明对方也是为了他着想。   送姬焐出了客栈,他摒退跟上来的侍从,独自一人撑着伞在荒寂无人的巷陌中散步。   姬焐与尹岚先后上马,一路向城郊疾驰,然而两人还没驶出街道几步,姬焐却突然勒马。   尹岚也停顿下来,奇道:“纪公子,这是怎么了?”   姬焐脑海中晃过分别时少年那张郁郁寡欢的脸,心中有处柔软的地方微微触动。昨夜过后,他还没找沈雪枫好好解释之前发生的事,方才两人谁都没有先提起,沈雪枫心中有气也是当然。   他或许还在等自己给一个合理的解释,而自己却会错了他的意思,以为他只是想问那些并不重要的问题。   姬焐当即调转马头,挑眉对着尹岚道:“你先去,我还有些别的事。”   说罢,他看也没看尹岚的反应,原路扬长而返。   另一边,沈雪枫仍在撑伞漫步。   走在蒴淮的街巷上,他一路望去,看到不少鱼铺与药铺,这些店大多人去楼空,四处弥漫着烟尘的味道,脚下也都是些琐碎的纸屑无人处理。   简直像是一座死城。   这座小城中的人到底去哪儿了,若是江南道的流民一路向南逃窜,当真会选蒴淮作为落脚地?   沈雪枫又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已经完全闻不到那阵若有似无的香气,他抬起手臂在自己衣袖上闻来闻去,小声道:“我不会和宫里那个药女一个味道了吧……”   话未尽,他骤然一愣:“黎是梁的死因其实是嗅到了阿芙蓉才导致猝死的,可是她为什么要害黎家的人?”   这药真能让人闻一闻就兴奋?沈雪枫捂住自己的心口,若他也与黎是梁一般孱弱,那便意味着在蒴淮待下去百害而无一利。   正想着,眼前突然一黑,路边一个灰扑扑的东西冲上来,倏然抱住沈雪枫的大腿。   沈雪枫当即收起伞扣住伞柄,将青伞的尖端对准那东西。   “哥哥是我,我们见过面的,别杀我,我是没有办法了才来找哥哥!”   扣下机关的那一刻,沈雪枫凝滞住,迎着刺眼的日光看去,赫然是县丞晚宴那夜遇到的小女孩。   此时小女孩洗净了脸,露出白净稚嫩的脸庞,浑身衣着仍是质朴而单薄,路旁的草丛中,那只小土狗还在不远处走来走去,像是随时准备冲上来保护小主人。   “……是你,”沈雪枫闭了闭眼,将伞重新在两人头顶上方抖开,“姑娘下次万不能这么做了,刀剑无眼,若是被人当作刺客,你的命就没了。”   那小女孩紧紧抓着沈雪枫的衣衫,直言不讳地说:“我知道哥哥你想找县府的密室,我能带你去。”   沈雪枫瞳仁颤动一瞬,皱眉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我,”小女孩嗫嚅着说,“今日一早我去给爹娘上坟时,听到了你与县主簿的对话,然后、然后我偷偷跟着你们走了一段路。”   “如此危险的事以后不要再做,”沈雪枫柔声道,“你先起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鹭鹭,”小女孩仍保持着这个姿势,像是怕他反悔跑掉一般,“我知道哥哥是朝廷的人,我也相信哥哥是好人,但县丞一家子已在蒴淮作恶多年,想扳倒他难如登天,哥哥你千万要小心!”   她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便将县丞府上的暗道所在之处告知了沈雪枫。   “这么重要的地方,你又是怎么知道的?”沈雪枫半信半疑。   “我,”鹭鹭咬唇,“自那天碰到哥哥以后,我后来又暗中去了县丞府几次,前两天才得知这个地方的。”   说着,她掀开自己的长裤,只见右小腿处血肉模糊,腐肉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一道深可见白骨的伤口呈现在少年面前。   “逃离县丞府时,我被后院的人发现了,他们便放恶犬咬伤了我。”   沈雪枫倒吸一口冷气,眉心跳得厉害:“你这伤处理过了吗?”   鹭鹭摇头。   她好似不在意这个伤口,只对沈雪枫道:“我只希望哥哥在行动时万事小心,不要被县丞府上的人抓到,我还有一事相求,哥哥能不能将我阿姐带出来,我只想与我阿姐团聚,无论是死是活!”   她说着,声泪俱下:“我已经将府上大大小小每一个房间瞧遍了,我阿姐根本没有做县丞的小妾,她定然……被带去了密室。”   沈雪枫沉默良久,蹲下来同小女孩对视:“你现在还能不能走路?”   鹭鹭颔首:“能,我能,我能跟哥哥一起去!我还知道县丞家的花田大概的方位!”   “你的身体状况已经不适合长时间行走了,我会帮你寻到你姐姐,稍后你将知道的信息都告诉我,”沈雪枫将手中的伞给她,弯腰将后背露给她,“上来,我带你去疗伤。”   鹭鹭举着伞,怔愣愣地看着少年挺拔隽秀的背影,好久没有回过神来。   “哥哥,我怎能……”她垂下头,“你是朝廷的人,身份尊贵,怎么能为我做这种事,我自己可以走的,也不用疗伤。”   “你是女孩子,本来就需要好好对待,腿伤不处理好落下病根怎么办,”沈雪枫偏过头,精致的侧脸在柔软耀眼的日光下显得愈发肖似谪仙,“伤者不分尊卑贵贱,生命面前人人平等。”   生命面前人人平等……这句话虽轻飘飘从少年口中脱出,鹭鹭听来却觉得震耳欲聋。   她犹豫着,攀上了沈雪枫的背。   那只小土狗也颇有灵性地从草丛中跟出来,跟着两人离开了巷陌。   二人一狗返回客栈时,沈雪枫额间已有细汗流出,他还从来没背过人,鹭鹭虽瘦弱,初时背起来并不算吃力,但时间一久,呼吸难免错乱。   “到了鹭鹭,收伞吧,我带你进去。”   沈雪枫宽声安慰着背上的少女,抬步跨入客栈门槛,视线率先瞟到银线绣竹叶纹的玄衣一角。   能在蒴淮县明目张胆穿得如此华贵的,只有一个人。   沈雪枫当即抬头看去,只见姬焐抱臂坐在不远处,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纪、纪湍?”   姬焐的目光与他交错,直接落到他背着的少女身上,目光寒凉得彷佛一把锋利刺骨的刀。   “身为纪府账房,沈公子不在客栈中看账本,出去做什么?”   鹭鹭感到一道蕴藏着浓浓杀意的视线落在自己脸上,不由在沈雪枫背脊上抖了抖,瑟缩着垂下头。   沈雪枫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姬焐的问题,纪府本来就没有账本要看,他在客栈中留着也是无用。   这时姬焐笑了笑,又问:“怎么,还不将她放下来?”   “不行,”沈雪枫想也没想就回绝,“她腿上有伤要处理,能否让我先上去为她取伤药?”   姬焐笑容敛起,薄唇抿直。   这是沈雪枫第一次拒绝他,为了一个不知从哪来的女子。   “你要带外人进我们的卧房,”他低头哂笑,声音凉丝丝的,“雪枫,我没听错吧?” 第51章   姬焐怎么会临时折返?   客栈中纪府的仆从人来人往,沈雪枫不便告诉他鹭鹭的重要性,犹豫间,背上的女孩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哥哥还是将我放下来吧,我可以走路,也可以上楼梯。”   姬焐眯起眼睛,似乎觉得少女口中的称呼分外刺耳。   沈雪枫这才把鹭鹭放下来,扶着她征求姬焐的意见:“我带她去秦大人的屋子里上药,其他的事一会儿再同你解释,好吗?”   不过转瞬,姬焐便将外露的情绪掩盖住,端茶轻抿,看向少年:“嗯,我等你。”   事不宜迟,沈雪枫带着鹭鹭上了楼。   那只瘦小的狗崽扒着栏杆抓来抓去,蹦不上如此高的台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主人离去,懊恼地在四处兜绕。   楼上,敲开秦羿的房门后,沈雪枫道明来意,又差人去找纪府的管家要来自己的箱子。   那只箱子是两人离开饶州时姬焐给他准备的,里面放着几册书籍、沈雪枫惯常喝的药、还有一些他常用的小物件,只是进入蒴淮后,沈雪枫再也没用过。   永泰郡主给他准备的伤药就在箱子中,这本来是给姬焐带的,没想到此时倒派上别的用场。   沈雪枫先是与纪府的医师一同为鹭鹭处理了患处,待人走后,他又从书箱里取出几支削得短而尖的竹炭笔,半蹲在女孩身前,放轻声音问:“鹭鹭,你会写字吗?”   少女怔了怔,缓慢点头:“阿姐教过我几个字。”   沈雪枫抽出支炭笔放到她手心中:“会写就好,我教你写几个硬笔字,接下来我说的每一句话你都要记住,这是我们之间的暗号,出门后你就将县丞府四周所有可疑的地点按照约定做好标记,明日……”   他随手撕来几页纸,耐心地教起来。   秦羿没有打扰两人的交谈,他送纪府的医师回了房间,返回时见到姬焐倚在狭长的廊道一侧,静默地打量着房内的一切。   “殿……家主,”秦羿走上去,“家主要进去吗?”   姬焐说:“不必。”   既然不是要进去,那在这里站着是做什么,秦羿汗颜。   这时姬焐又开口:“我不在客栈时,雪枫是如何与这个女子认识的?”   “这,这倒是不清楚,”秦羿回想,“或许沈公子与她是初相识也说不定,公子心善,这点家主也是清楚的。”   沈雪枫心善,却不是多管闲事的性子,倘若两人只见了一面,是不可能将人往客栈里带的,跟何况他一向安分守己,不爱招惹是非,这点姬焐最是了解。   他仍记得自己与沈雪枫相识的始末,若不是沈雪枫幼时在崇文馆为受伤的他解围,断不会有后来的事情发生。   在此之前,沈雪枫所有的怜悯、关切与体贴,都不会分给别人。   然而现在这不知从哪里冒出的女子,和那年无权无势的姬焐一样,正在等待沈雪枫的施舍与拯救。   姬焐垂眸掩下眼中难以   消抹的情绪,过了许久才转身离开。   瞥见这一幕的秦羿心中诧异,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此次来蒴淮后,觉得殿下与沈府的小少爷好似都与从前有些不同。   自两人先后离开皇城起,距今已过了大半个月,在这短短的时间内,沈雪枫似乎较从前更加理智了,他学会体恤生活悲苦的平凡百姓,眉眼褪去几分在崇文馆时留有的天真与单纯,而姬焐也不像从前那般封闭自己,他开始与他人一起合作,不再是那副独来独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这是好事,看来长公主的决定果然不错,若想成事,历练必不可少。   思及此,秦羿摇头叹了一息:“可惜即便如此,也终究难以撼动朝中大局。”   送鹭鹭离开客栈以后,沈雪枫才想起姬焐还在等着他,可等到他重新回到厢房时,姬焐早已不见了。   问了秦羿才知,姬焐是出发后临时回了程,而县郊矿人那边不得耽搁,所以只得快马加鞭赶过去,两人暂时无法相见。   当夜姬焐回来后,四人一直在房中商讨对策到深夜,沈雪枫捂着嘴巴偷偷打哈欠,被姬焐逮了个正着。   他这才挥手命大家回房休息。   昨夜沈雪枫累极,今天一整天也昏昏沉沉的,洗漱后一沾枕头就入了梦。   姬焐将他的后脑托起枕在自己腿上,取出一块干净布巾的为他拧发,少年的长发乌黑柔亮似瀑布一般,发丝散乱在指间,叫人爱不释手。   狎玩半晌,姬焐指背蹭过他白嫩的脸颊,随后轻轻捏了捏,道:“忧忧,你同那个人的事情还没与我交代清楚,怎么就睡着了?”   虽说见到沈雪枫与别人肢体接触心中不悦,他却并不打算追究这件事,若是惹了沈雪枫不高兴便得不偿失。   直至发丝近乎全干,姬焐将少年放回去,一手探入被中与少年的手心交握,在他身侧躺下。   前夜发生的荒唐事,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暂时揭过了。   翌日清晨,沈雪枫睁开眼,身畔的床铺已经变得冰冷,姬焐不知去了何处。   他打了个盹,正想接着睡个回笼觉,厢房外已响起纪府奴仆的敲门声。   “沈公子,”是管家的声音,“时辰已到,该梳洗打扮了。”   梳洗打扮……   沈雪枫睁开眼睛,是啊,今天还要继续假扮纪湍的妻子。   他连忙爬下床,唤门外等候已久的人走进来,两名手脚干练的侍女将准备好的衣裙放在桌上,服侍沈雪枫梳起头发。   今夜所赴的仍是一场没有名头的小宴,但受邀的几位官员商贾皆带着家眷,尹岚不在受邀之列,只得扮成小厮混入纪府的仆从之中。   临出发前,姬焐从郊外赶了回来,他上前牵住沈雪枫的手,颇熨帖地道:“来,为夫送夫人上马车。”   “纪、夫君,”沈雪枫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你这一天到底去哪儿了,我想和你说鹭鹭的事情……”   “——嘘,”姬焐食指隔着一层薄纱轻点他的唇瓣,示意他噤声,“今晚是你我夫妻二人的时间,不要提别人的名字。”   上了马车,沈雪枫将面纱扯下,又说起别的:“不说鹭鹭就算了,我还要求殿下一件事,抄了县丞府之后,我想救一个女子。”   姬焐一手支额,散漫地倚在华贵的绒毯中休憩,听到这话,他掀起眼皮:“女子?你可知女子进了县丞府,大都没有什么好命能活着出来。”   “为什么这么说,”沈雪枫警觉,“难道那县丞府有什么特别之处?”   姬焐定定地看着他:“事成之后你自会知晓,但你要乖一点,去了县丞府后,你与尹岚另有任务。”   沈雪枫连忙坐正身子,附耳凑上去:“那殿下说吧,我一定好好配合尹岚。”   “嗯?”姬焐尾音上扬,眯着眼睛桎梏住他的下颌,“你现在该我叫什么,难不成与我同行时,忧忧连戏都懒得做了吗?”   听到这个称呼,沈雪枫的脸色腾地红了。   他连忙攀住姬焐的手臂,懊恼地说:“你是故意的,不能青天白日的就叫我这个名字。”   否则很容易让人想到一些不纯洁的事情。   姬焐拖长声音,似笑非笑:“这个时辰天早就黑了,哪里来的青天白日?”   “你……”   姬焐眸中飞快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转而说:“好了,我们说正事。”   密不透风的马车内,没人知道两人到底谈了些什么,车驾沿着荒芜的街驶出县域,向着郊外行去。   纪家出手豪奢,寻到矿脉后立刻将白花花的银子送到县丞府上,杨县丞红着眼睛看到一箱又一箱的金银财宝送进来,贪婪地谋划着倚仗纪湍牟取更大的利益。   “寄往刺史府上的信可有回音?”   “回县丞,刺史大人暂未回信。”   “哼,”杨县丞嗤道,“明摆着送上来的好处还不要,这个老匹夫!”   这时,又有一道声音插丨进来:“县丞大人,纪府的马车到了。”   杨县丞斜睨一眼:“上次给纪家家主调制的羹汤可准备好了?”   “大人,已经按照您的吩咐添到酒水与雉汤中。”   “好,随我去接人吧,筵席上按照计画端给纪湍就是。”杨县丞颔首,转身离开库房。   此次宴会共邀了八人前来,大部分都带着女眷,姬焐携沈雪枫入场时,瞬间博得了所有人的注意。   那身衣裙已叫人按照沈雪枫的尺寸改过,又挑了显瘦一些的款式,远远看去,他就像是个身量较寻常女人高些的美人,眉目冷淡,下半张脸藏在面纱后,叫人看不真切。   县主簿热切的眸光几乎是立刻就黏上来,沈雪枫还未注意到,姬焐却先冷冷地向他这里扫了一眼。   开宴后,沈雪枫便按照约定好的那样,只负责默默吃饭,不论谁与他搭话都不理。   姬焐说不要喝酒水、不要碰羹汤,他做到了。   可那杨县丞却频频灌姬焐的酒,宴席未过半,沈雪枫已见他喝了杯。   他在桌子底下悄悄给姬焐打信号做提醒,意图让他收敛一些,谁知姬焐反握住他的手,将他的指尖全部包在掌心。   “……”沈雪枫额上青筋突突地跳。   茶余饭后,杨县丞邀众人一同去后院散步,几个官员互相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先后出了大堂,当着沈雪枫的面,其中一人直接揽住他人的妻妾,抱在一起亲得难舍难分。   沈雪枫漂亮的双目微瞠,看那表情像是开启了什么新大陆一般。   这是什么NTR剧情??   很快,杨县丞也随意将人群中一名女子拽入怀中,彷佛寝取他□□妾是寻常事。   “……”沈雪枫惊讶地说,“这……”   “一会不论有人说什么,都不要回应,”姬焐揽住他的肩,“别怕。”   沈雪枫犹自震惊中,眼前却忽见县主簿巴巴地凑上来,试图摸他的手。   还没摸到,姬焐已将他挡在身后,睨了他一眼:“滚开,别碰我的人。”   都已经是与县丞一条绳上的蚂蚱了,还在这里蹦躂什么,县主簿心头火气,但仍不敢对他发火,只得悻悻地退到一边。   沈雪枫倒不是很在意他对自己的冒犯,反而低声问道:“这里的女子都怎么了?为何要与不相识的男人……”   “她们与她们的丈夫一样,喝了不该喝的东西,”姬焐淡声说,“除了听从摆布,别无他法。”   沈雪枫又想起前两天他身上那阵甜腻的香气,不由道:“那你喝了以后怎么没事?”   “谁说我没事,”姬焐偏过头来,眸中闪过一丝促狭,“夫人不是帮了我的忙?”   沈雪枫指尖蜷曲了一下。   姬焐拍了拍他的背:“我知道夫人对那间密室很感兴趣,放心,很快就能见到了。”   果然,府上的奴从引大家进入一处书房中,随后触发了博古架后的密道,越往里走,香气越明显。   沈雪枫嗅了嗅,只觉得胸膛中的心脏如擂鼓一般,咚咚跳起来,他捂住心口,对姬焐道:“这当中不会掺了那东西吧。”   就是这个味道,与那夜姬焐身上的一模一样!   “不会,只是一种调制过的助兴药,他们这些常年做污秽营生的人对身体爱惜得紧,断不会叫自己对这东西上瘾。”   姬焐抓住沈雪枫胸前的手:“有没有觉得不舒服?若是不适,我们先行离开。”   沈雪枫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今夜这暧昧糜烂的地下密室中倒没有那些裸裎的女子,池水如死潭一般安静得可怕,其中一人揽着家中小妾的腰肢大剌剌地躺在摇椅上,对着杨县丞道:“县丞大人府上的十二个小妾去了哪?往日都是兄弟们换着人玩玩,今日你却偷偷藏起来,太不仗义。”   杨县丞大笑道:“哈哈哈,杨某从来说一不二,既然答应了李兄又怎能反悔?”   “来人,去把姨娘们都请上来。”   半炷香的时间不到,十来名环肥燕瘦的女子衣着暴露地低着头跪在地毯上,逆来顺受地任由打量,瞧上去低眉顺眼。   沈雪枫眼睁睁地看着她们像店铺中展列的物品一样被几个男人指指点点,随后被拉去一旁,不知廉耻地当着众人的面交丨媾起来。   他几乎是下意识就迈出步子,一旁的姬焐唤了他的名字,沈雪枫才如梦初醒般地重新退回来。   那些女子眸光涣散,只知服从,应当是吃了什么药物被控制住了。   简直是人间炼狱。   沈雪枫胃里一阵翻涌,躲在姬焐背后干呕。   在众人看不见的角落里,姬焐暗中握住他的手,凝声道:“告诉我,你要救的那名女子叫什么名字?”   沈雪枫:“她是鹭鹭的亲姐,叫余霜。”   姬焐走上前去,穿过人群,走到那一排跪地的女子中,杨县丞见他头一次对旁的女子起了兴趣,便停下动作,笑眯眯地问:“纪公子这是有中意的东西了?”   待他问完后,不少人暗中观察着后排沈雪枫的反应。   只听斜前方一人对着旁边的男人打趣:“这纪夫人未摘面纱便能看出是个美人,纪公子却还当着她的面选别的女子服侍,可见家花就是没有野花香啊。”   “你懂什么,正经娶来的妻子断不会像这府上的小美人一般予取予求,享用起来是完全两种滋味。”   姬焐的目光并未落在那群女子身上,反倒饶有兴趣地问:“几日前在下初至蒴淮便参加了县丞大人的纳妾小宴,不知道那位新来的姨娘可在?”   “纪公子说的是霜儿?”杨县丞脸色一变,不清不楚地道,“她身体不适,恐怕无法侍奉纪公子。”   “我就要这个人,”姬焐微微一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明晃晃地被驳了面子,杨县丞蹙眉:“纪公子为何非要见霜儿?你想要什么样的美人杨某都能为你寻来,便是再寻一个纪夫人这般姿色的也不在话下,公子还是将霜儿忘了吧。”   姬焐指尖捏了捏袖口,语气意味不明地道:“我说了只要她,县丞这是不打算交人了?”   觉察出一股陌生的威胁,杨县丞反问:“纪公子这是什么意……”   “噗嗤”一声,男人话还未说完,颈间已露出一道狰狞鲜红的口子,鲜血喷涌而出,众人惊惧地尖叫起来。   没人看清楚姬焐是怎么动作的,只见他走上前去,长靴踩住男人的下丨体用力碾磨,居高临下地问:“县丞还是快些说吧,再晚一些,你只能去地府向阎王告罪了。”   “你……你……”杨县丞眼球暴突,因嗅了助兴药物血行加速,血液流失得更快了,他面如纸色地倒在地上,身旁的女子恐惧地逃窜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纪……湍!你竟敢对我动手,你知不知道我是什么人?”   “哦?”姬焐感兴趣地道,“县丞不必卖关子,但说无妨。”   “你,你等着!刺史大人……会替我报仇的,”杨县丞捂住脖颈,对着他身后吓傻了的县主簿道,“还不快去送信,蒴淮……出了叛徒!叫人来清场!”   县主簿连滚带爬地冲出去,姬焐却温声哄道:“好了好了,这信我叫你送,现在可以告诉我余霜身在何处了?”   杨县丞发出呵呵的气音,不知是不是在狞笑,但他面目扭曲,发出的声音也嘶哑无比:“她、她早死了,被丢进尸堆中,你永远都找不到!”   “是么,”姬焐温和的笑意收起,冷漠地说,“既然如此,你也陪她去死吧。”   说罢,他将杨县丞的尸体踹入池水中,清澈的死水顿时氤氲开红色的血迹。   变故发生得太过突然,其余几位官员吓得四散而逃,纷纷挤出密室。   然而等他们到了地面上,才方知自己无法躲过这一劫,尹岚早已带队包抄了县丞府,所有人插翅难逃。   沈雪枫跟着姬焐先后步出密室时,天空中倏然亮起道烟花。   “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应当是县丞府的暗号,接下来才是重头戏。”   姬焐揽住沈雪枫的肩:“你去府外与尹岚会合,铁杀骑协助我查封杨府,剩下的事便交由你们两个了。至于余霜的下落……我来处理。”   沈雪枫点点头,对他道:“殿下一切小心。”   说罢,他在夜风中扯下面纱,穿过杨府混乱的人群直奔大门。   门外看守的尹岚早已备好马匹,见两名骑兵揽住沈雪枫的去路,当下便喝道:“此人是殿下亲信,还不赶紧将人放出来!”   沈雪枫对身旁的两人道了声辛苦,吃力地骑上一匹黑马,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这里。   在他们身后响起交织错杂的哭喊声,有男有女,人们绝望地嘶吼着,不消片刻,火光冲天,浓郁的烟雾飘向墨蓝色的夜空,遮盖住群星与圆月。   路上,沈雪枫问道:“方才那些便是朝廷的全部兵马了吗?”   “朝廷?”尹岚讽笑,“朝廷的兵马哪有这么快,那是姬焐自己调来的兵。”   沈雪枫心下一沉:“只有殿下的兵马?若是县丞府附近盘踞着流民的窝点,届时便是寡不敌众。”   “我知你担心他,却也不能如此小看他,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夜路行至一半,密林中的香气却越来越浓郁,沈雪枫只觉得呛人,心跳稍微加速,但一旁的尹岚却突然从马上跌下来,滚落在草丛中。   “尹岚!”   沈雪枫连忙勒马将他搀扶起来:“你怎么样?”   “这香气能催发我体内还未排尽的毒素,应是县丞府发了信号后,城中有所动作,”尹岚冷汗涔涔,张开嘴大口喘息着,随后极力克制着从袖中掏出药瓶望自己口中喂了几粒,“迟则生变,沈少爷,你不必再管我了,快去与秦羿接应!”   沈雪枫将浑身上下有用的东西全都丢给他,随后用力拖拽着尹岚藏在路边一处灌木丛里:“你在这里好好等着,待我寻到秦羿便立刻赶来救你。”   他正要重新翻身上马,不远处的林中亮起几道火光,有人嚣张地对着他们吆喝:“前面的!你们是什么人?”   沈雪枫心里一紧,从头上取下一只步摇扎在马身上,马儿一声嘶鸣,发了疯地向着远处奔去,瞬间将那夥人的注意力引走了。   待人群远去,他浑身早已出了身冷汗,心里也放弃了骑马回城的打算。   这时,草丛中又走出来一个瘦瘦小小的人。   “哥哥……”   沈雪枫定睛一看,只见那人紧张地低声说:“这里的路我熟,要是哥哥相信我,就让我来带哥哥逃走吧。” 第52章   沈雪枫见到鹭鹭的脸,有一瞬间的失声。   他茫然地哑着嗓子道歉:“抱歉,我、我还没有按照约定带你姐姐出来……”   鹭鹭摇摇头:“哥哥,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如果你被那些人发现了,我就更不可能见到我阿姐了。”   她二话不说抓住沈雪枫的衣袖,引着他向林中深处逃去。   待人走远了,灌木丛中的尹岚褪去隐忍的神色,眸中一片清明。   他重新坐起来,完全没有先前那般痛苦紧绷,彷佛那一切都只是演的一场戏。   “对不起了,”尹岚喃喃地道,语气却很坚定,“我是南诏人氏,绝不能让朝廷发现我的行踪,只好在这里与你们不告而别。”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掌心,其中还放着沈雪枫留给他的伤药、几支锐利的簪钗。   “……”   尹岚将这些东西放入袖中收好,趁着夜色离开了县郊。   另一边,沈雪枫跟着鹭鹭在高低不平的山林间一路穿梭,两人跑了七八里地远,沈雪枫心脏已经紧张得快要跳出来。   “哥哥,快到了,还有一小半的路就能赶到城门了。”   沈雪枫捂住心口,眉目间似有隐忍之色,他断断续续地说:“那就好……我们继续赶路吧。”   鹭鹭重新拉起他的手,两人又快步走了一会儿,身后的少年忽地被绊倒在地,疯狂咳嗽起来。   小女孩吓了一跳,当即跪下扶起面色苍白的沈雪枫:“哥哥,哥哥你怎么样?”   “我没事,咳咳,”沈雪枫对这种感觉很熟悉,“剧烈运动以后有些低血糖,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鹭鹭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能无措地点点头。   此时距两人不远处的树林中,一支不足十人的小队正不紧不慢地逡巡着。   为首的是一个身量修长的少年,但见他桀骜俊美的脸上面无表情,眉心中印着一枚淡淡的月白色额印,是如莲花瓣一样的形状。   少年把玩着手中镶嵌宝石的镰刀状匕首,沉声问:“霍家军与秦御史会合了吗?”   “回侯爷,兵马已将蒴淮层层包围,接下来便会去支持县丞府。”   少年点点头:“那些跟屁虫现下可还在后面跟踪?”   “是,不知侯爷有何指示?”   “继续遛一遛,遛着他们玩会儿,”少年咧嘴一笑,摆摆手道,“好了,你们都散开,让本候亲自会会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杂碎。”   身后几人面面相觑:“侯爷,流民兵力难测,我等还是在此保护侯爷比较好。”   “——停,”少年突然抬起匕首示意他们噤声,“你们听,这附近是不是有人在说话?好像是女人的声音。”   他耳聪目明,几乎是一瞬间便锁定到斜前方的草丛中。   少年对着身后几人道:“你们先走,我去探探虚实。”   语毕,他大摇大摆地向着声音来处走去。   躲在暗处的沈雪枫自然也听到了这动静,但听不清那些人的对话,也不确定正在向他们走来的这人是敌是友。   感觉到身旁的少女如筛糠一般害怕地抖动起来,他放轻声音问:“鹭鹭,你怕吗?”   “哥哥……”   “如果想活命,接下来就照着我说的做,”沈雪枫低语道,“此地距蒴淮城门还有一段距离,你我在路上耽搁了不少时间,怕是现在去也晚了。我们现在更换路线,鹭鹭带我去附近做了记号的地方,将你身上的炭笔给我,做完这些你就跑吧,跑得越远越好。”   鹭鹭的声音已经染上一丝哭腔:“哥哥,你……”   “好了,再晚就真的来不及了,我们快走。”沈雪枫扶起少女,两人重新陷入浓重的夜色中。   不知是不是错觉,身后跟上来的那人就好像故意逗弄他们一般,每每沈雪枫都以为他要冲上来将两人抓了,但下一秒那人的速度又减缓不少,这不像是追杀,反倒像是在玩猫捉老鼠的游戏。   走到标记处,鹭鹭跪在地上摸来摸去,终于在一棵大树下摸到一条硬质的竹简,上面用炭笔写了沈雪枫教她的字符,很好辨认。   “哥哥,就是这个东西了,我按照哥哥的吩咐,每隔十棵树便插一支,沿着这条路一直找下去,就能找到县丞包揽下来的花田。”   沈雪枫用袖口在竹简条上蹭了蹭,将字迹全都抹去,又接过鹭鹭的炭笔,冷静地问:“那地方的具体位置,能否说得再详细些?”   “城郊向东南走,具体多少里我也不清楚,但我知道在山后,近海,很远很远,不眠不休也要走上一天一夜才能赶到。”   沈雪枫用只有他与姬焐才看得懂的拚音重新写好,接着将头上最后一根发钗取下,和那只竹简放在一起。   “我能为他做的都做了,接下来就看你我的造化了,”他拍了拍鹭鹭的肩,“现在我们分头跑,你先挑一个安全的方向,我为你引开后面的人。”   鹭鹭着急地抓着他的袖子:“哥哥,你不跟我一起走吗?”   “你要活下来才能见到……见到你姐姐,”沈雪枫顿了一下,“我会没事的,你也不会有事,快走吧。”   鹭鹭拗不过少年,只能转身弯着腰逃跑了。   沈雪枫警觉地看着身后那道被月色拉长的人影,默不作声地向着另一条路走去。   这时,只见凭空中飞出来一只弯刀,穿透气流发出猎猎声响,最终擦着他的耳际刺入旁边的树木上,一道嚣张跋扈的嗓音响起:“站住!”   沈雪枫充耳不闻,反倒加快了脚步。   “本候叫你站住!”   少年足尖一点,藉着轻功轻飘飘落到沈雪枫正前方,伸手拦住他的去路。   “你和刚刚那个小女孩鬼鬼祟祟地做什么,现在又是要去哪儿?”   沈雪枫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发觉他的穿着不像是本地人士,心中生疑。   他提起裙摆绕过少年,谁知那少年一把攥住   他的手臂,冷声道:“瞧姑娘的衣着,应当不是普通百姓吧?难不成你就是那个狗头县丞的家眷?”   这人竟然还敢倒打一耙,沈雪枫垂眸盯着他的手,扬声说:“放开。”   他的声音清澈,其中带着一丝雌雄莫辨的感觉,少年听得发愣,竟然忘记回话。   周围响起人群聚集的嘈杂声,沈雪枫脸色微变,甩开少年的手便质问道:“那些都是什么人?是你的人还是藏在附近的流民?”   少年撇嘴:“自然不是我的人,我的兵马都去支持蒴淮了。”   听了这话,沈雪枫的心才落回实处,看来眼前这个不着调的少年是朝廷派来的。   却不知为何要选一个如此轻浮的年轻人帮姬焐。   他深呼吸一口气,道:“不管怎么样,先离开这里再说!”   月上中天时,县丞府的火势渐小。   骑兵破开密室所有暗道,将被困的女子救了出来,她们大都衣不蔽体,好在神识还算清明,安分守己地抱在一起并不惹事。   那些牵涉其中的官员商贾,有的被姬焐杀了,有的则绑缚着缩在角落里,低迷地哭泣着。   秦羿受不了这甜腻、烟霾、血腥味交织在一起的感觉,闻着几欲作呕,他掐着鼻子问那群女子:“你们可知杨府新纳的小妾在哪里?”   女子们呜呜咽咽,说话都说不利索,秦羿听了半天才听出个大概来,便点了一个还算冷静的女人:“就你吧,你快带我去找。”   前院,姬焐慢条斯理地用帕子擦干净指尖的血迹,待他走出府门时,外面已布满朝廷的兵马。   铁杀骑在暗中退下,静候主人的吩咐。   “拜见三殿下,末将林江离,奉长公主之命前来协助殿下办案。”一男子在姬焐面前恭敬地俯首行礼。   姬焐衣袍染血,眉目也透出几分肃杀之气:“听闻霍小侯爷也来了,不知他人现在何处?”   “侯爷他……”林江离想起自己主子追着人消失在林中的样子,只得硬着头皮道,“他带着几人在郊林中去寻流民的踪迹了。”   姬焐不置一词,这时道旁驶来一辆马车,纪府的管家匆匆跳下来,惊惶无助地走过来。   “家主不好了!城中出事了!”   月色下一道凛冽的冷光在他眼前闪过,林江离已横剑拦住他,寒声道:“大胆!你怎能如此与殿下说话。”   纪府的管家怔了怔,似乎没有反应过来。   “让他说,”姬焐凝眉,“此时你应当已送雪枫离开蒴淮,为何出现在这里?”   管家低头道:“奴并未按时接到人,这才觉察出有异,派出去的家奴只寻到两匹受惊的疯马,沈公子、还有那位尹县令全都不知所踪。”   气氛突然变得异常安静。   管家仍低着头,冷汗顺着脸颊砸在脚下的泥土上,等他斗胆抬起脸时,姬焐早已跨上一匹骏马消失得无影无踪。   林江离收起剑,宕机立断:“一营的人留下,其余人跟我去追殿下。”   “是。”   他们也都当纪府的管家如空气一般,井然有序且十分迅速地离开了现场。   “来人,快,快帮我接住这名女子!”   秦羿怀里抱着一具新鲜而美艳的女尸走出,甫一见到纪府的管家,他诧异道:“你怎么来了?唉,算了,来了就来吧,快帮我将这名女子送回客栈,唤府上的医师看看是怎么死的。”   管事如夺舍后猝然回魂一般,连忙让府上的奴从将那女子抱入马车中。   “秦大人,奴有一事想请教秦大人。”   秦羿道:“你说便是。”   “我家家主……他究竟是什么人?为何方才那些将士都唤家主为‘殿下’?”   “……”   秦羿拍了拍他的背脊,失笑道:“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此时难道还没转过弯来么?”   他凑到管事面前,悠悠地说:“你们纪家家主乃是当今三殿下,此番前来是奉朝廷之命查案的,明白了吗?” 第53章   沈雪枫醒来时,发觉自己被绑在一处露天高台之上,四周黑漆漆的,唯有一轮模糊的圆月悬在高空。   他晃了晃头,将额前的碎发甩开,这才看到自己身置一处山脚下,与他一同绑着的是那个生着额印的少年,高台下方是一片辽阔宽广的滩涂,其上密密麻麻种满了作物。   极目远眺,海水晃着轻柔的波浪,拍打着农田边围起的畦。   感官彷佛被这种熟悉的香气麻痹了,但咸湿的风一吹,依旧能闻到奇异的甜香。   这里就是鹭鹭说的阿芙蓉花田?   沈雪枫眯起眼睛,打量起那片望不见边际的田野,只见花丛中有什么东西密密麻麻地蠕动着,像黏稠沉重的泥浆来回移动。   藉着月色,他看清了,那些蠕动的是人。   不是一个人,而是成百、上千,深夜里,他们仍旧佝偻着劳作,缓慢而机械地在花田中收割、采集,沈雪枫虽看不清他们的脸,却依旧能体会到这些人的麻木与漠然。   夜风吹过,他的耳膜鼓噪起来。   这里到底是哪里,距蒴淮有多远?   这些劳作的百姓是不是蒴淮失踪的人?这里究竟是何人在看管?   ……姬焐知不知道他失踪了,他在蒴淮一切顺利吗?   这些问题一个接一个地蹦出脑海,沈雪枫有些头疼。   好希望再睁开眼就能回到皇都,他依旧是那个每天去崇文馆上学的皇子伴读,无忧无虑,每日除了吃睡就是与姬焐一起练字、与范青河一起传纸条,散学回家给姐姐送饭……   沈雪枫陷入回忆中,他的目光涣散着落在远处,看着天边一点点褪色、像洗皱了的衣物一样泛白,混沌地想着:原来天已经快要亮了?   手上的绳索动了动,旁边的少年也睁开了眼睛。   “……这是哪?”   那少年挣扎了一会儿,发觉自己被捆绑在一个木桩上,四周都是高地,陪着他的只有沈雪枫。   “我们、我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沈雪枫盯着他看了一小会儿,叹息道:“我们在蒴淮县郊被他们包围了,寡不敌众,中了迷药,这些你都忘了吗?”   少年露出愤怒的表情:“小爷我竟然被一帮没有训练过的流民暗算了,真是奇耻大辱!!”   “……你是朝廷的人,”沈雪枫笃定道,“你是谁?”   “我?”少年哼笑,“我可不是什么朝廷的人,我自出生起就跟我爹戍守边关了,这几年还未曾去过皇都呢。”   难怪,难怪沈雪枫没见过他。   “我叫霍铭岐,你叫什么名字?”   沈雪枫报上了自己的姓名。   “你这个名字不像女孩子应该起的,”霍铭岐打量着他的样貌与气质,“不过我们被抓了,你还能如此冷静,你也不是蒴淮本地人吧?”   沈雪枫点头。   霍铭岐又说:“你别害怕,我们霍家军行军速度很快的,要不了多久就能摸查到这里了,他们一定会来救我们——”   噔、噔、噔--   两人身后传来沉重而缓慢的上台阶声。   知道有人来了,霍铭岐识相地把嘴闭上,等着那人现身。   谁知出现在两人面前的是一个嶙峋的老者,他手中提着一个破旧的食盒,打开后,里面是两碗稀粥。   沈雪枫注意到他的穿着与花田中的那些劳作者穿着大同小异,趁着老人给霍铭岐喂粥的功夫,他道:“……你是蒴淮的人?”   老人并不理他。   霍铭岐连忙把头别开:“谁知道这里面有没有加料,我可不吃,你赶紧拿走!”   那老人动了动干涸的嘴唇,道:“这是粮食,不,不能浪费。”   霍铭岐瞪了他一眼:“是谁让你给我们送吃食的,赶紧交代,否则我松绑以后杀了你。”   老人干巴巴地皱了皱脸,很难说他在做哭还是在做笑的表情:“你们……惹了这里的头子,还想活着走出阿芙蓉花田?”   “什么阿芙蓉,什么头子,你到底在说什么?”霍铭岐炸了,“你们当家的是谁,让他来跟我说话!”   “行了,你凶他有什么用,他也只是个做事的,”沈雪枫打断,“老人家,劳烦您告知我们一声,这里究竟是不是蒴淮?”   老人摇头:“不,这里是蒴淮的邻县宁源。”   “宁源……距蒴淮有多远?”   “相距五十里。”   沈雪枫与霍铭岐对视一眼,后者又问:“那你们底下那堆东西种的是什么,自己心里清楚吗?”   老人嘴唇哆嗦了一下:“这、这是阿芙蓉,吃了果实能成瘾,经药粉催发后、喝上几副便能夺人性命。”   “什么?”霍铭岐怒道,“那你们为何还要留下来种这种东西?”   老人浑浊的双眼盯着他,半晌都没吐出一个字。   沈雪枫:“我想知道你们这当中有没有蒴淮的人?”   “……”老人听到这,抬手对着背后虚虚一指,“蒴淮所有能干活的……都在这里了。”   沈雪枫闭了闭眼。   “我知道你们想说什么,无非就是这营生伤天害理,”老人说,“他们拿我们的家人要挟我们,年轻一点的女娃都被关在见不到阳光的地方,帮他们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我们要是反抗,少说要挨一顿毒打,被丢到海里溺死也是常有的事……有时候我们也想,直接被他们打死算了,这样倒也算一种解脱。”   沈雪枫将目光挪到花田,只见田埂处有几个男人手持棍棒走来走去,动辄对田野里的百姓一顿打骂。   霍铭岐也看见了,他咬牙切齿地道:“混蛋,那群人是谁?凭什么这么打你们?”   “这些都是江南来的流民,能归顺阿芙蓉田庄的大多都是抛妻弃子的亡命徒,下手也狠,这样的人还有很多……”   老者絮絮叨叨说了半天,也没再回答沈雪枫和霍铭岐的任何问题,提着食盒颤颤巍巍离开了。   天大亮时,一个衣着华贵的中年男子登上高台,站在两人面前。   “哎哟,这不是霍小侯爷么,都怪小臣手下的流氓有眼不识泰山,竟然将霍小侯爷绑了来,真是对不住。”他拈着胡须,笑得张狂,嘴上这么说着,表情却透不出半分想道歉的意思。   “知道小爷是谁还不赶紧放了小爷?”霍铭岐死死瞪着他,“你到底是谁?这里的花田是不是你的?”   “小臣宁源县县令,杜京,”男人眯起眼睛,“这花田自然是小臣的,别看这阿芙蓉生的娇美,其功效却生猛无比,整个岭南百官的健康,全都靠这小小的阿芙蓉来维系。”   “你!”霍铭岐不可置信,“你竟然给这么多人喝了阿芙蓉?!”   “呵呵呵呵,这算什么啊……”杜京谦虚地垂下头,“就连当今圣上都对其上瘾了,直言此药能强身健体、延年益寿。”   霍铭岐已经剧烈挣扎起来。   “霍小侯爷别急,若是伤到自己反倒是小臣的罪过了,”杜京连忙赔笑道,“小臣今日来并不是想自吹自擂,而是有一庄交易与霍小侯爷谈。”   霍铭岐的目光有如实质一般扎在他脸上:“你想与我谈什么?”   杜京从袖中抖出一页纸,道:“倘若小侯爷愿意签字画押,与小臣合作,这售卖阿芙蓉的盈利,小侯爷能分得四成。”   “你休想!”霍铭岐挑眉,“好啊,你这个老匹夫想收买我,让霍家成为你们走丨私阿芙蓉的靠山!”   “怎么能这么说?我们分明是互惠互利,”杜京仍旧笑容可掬,“自各国签订休战协议,距今已有三十余年,朝廷年年缩减军饷,霍小侯爷也知道手下的霍家军难以养活吧?”   霍铭岐仍死死盯着他:“……”   “的确,霍家可以继续按照朝廷的均田制走下去,可人活一张嘴,嘴里吃不饱了,心也就不安分了,那帮上过战场厮杀的将士怎能安心耕田?”   霍铭岐沉默。   这时沈雪枫开口道:“军饷不够可以谏言,陛下还没有你们想像的那么无能,大姬国力昌盛,岂会连这点钱都不愿拨给军队?”   “哦?”   杜京将目光移到沈雪枫的脸上,眼中闪过十足的惊艳,他走上来绕着沈雪枫转了几圈,笑道:“女中豪杰,女中豪杰!想必这位就是纪湍的夫人吧?”   沈雪枫心中一块巨石落地:幸好,这帮人暂未得知他的真实身份。   一旁的霍铭岐听到这个称呼,却不由自主地向他看来。   “你说得很对,大姬国富民强,这点小钱自然是不缺的,”杜京邪笑道,“可是夫人忘了呀……霍家军姓霍,他可不姓姬!这军队效忠的并非朝廷,而是霍这个姓氏,圣上又岂会容霍家军发展壮大呢?”   “……”这道理,沈雪枫一时竟无法反驳。   “不论你怎么说,我是不会同意的,”霍铭岐沉声道,“你今日就算杀了我,我也不会在那张纸上签字画押。”   “好!有骨气!”   杜京啪啪鼓起掌:“既然你们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把罚酒呈上来给你们瞧瞧。”   “我这最新研制的阿芙蓉汤药,效力威猛无比,田庄中的犬豸喝了无一存活,只不过目前还未试过人,不知两位能否代劳?” 第54章   霍铭岐不屑地笑:“有胆子你就端上来,只要你杀不死我,待我恢复自由后你就死定了。”   杜京双手背后,看上去十足恼火。   “本想等朝廷派人来搭救时再喂你们喝,看来小侯爷已经等不及,也罢,待两位的汤药熬好后,我亲自看着你们服下去!”   他一甩袖,走远了。   高台上又只剩下沈雪枫和霍铭岐两个人。   霍铭岐左右动了动,试图从衣襟里摸出自己的匕首,可不论怎么动都无法将手腕挪动半分。   此时天越来越亮,气温也较夜间升高许多,他试出一身汗来,仍没有什么效果。   “沈姑娘,能不能帮我动一动绳索……沈姑娘?”   他看向沈雪枫,只见他正垂着头,目光落在那片火红的阿芙蓉花田上,没有听到他的求助。   霍铭岐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这才惊觉这处田庄远比他想像得更大、更广,那些日出前就在劳作的农民,日出后仍不知疲倦地在花田中移动着,陷入永动。   “沈姑娘,你在想什么?”   沈雪枫目光没有收回:“我在想……想我夫君。”   霍铭岐皱了皱眉,古怪地看了他一眼,迎著明亮的天色,他看见沈雪枫精致的侧脸被阳光镀上一层柔暖的光晕。   他的衣衫黯淡、失去光泽,长发披散没有珠钗点缀,神色却很温柔。   霍铭岐看得有些发怔。   “你夫君……就是方才狗官说的那个什么纪湍?”   他哼道:“他昨夜丢你一人在荒郊野外逃生,这种人有什么可想的。”   “他没有丢下我,”沈雪枫皱眉反驳,“而且他不是你说的那种人,今天他一定会来救我们的。”   霍铭岐被他噎了一下,还想再反驳,但看沈雪枫有些生气了,不禁心下觉得好笑。   说到底还是一个年轻的小姑娘,说两句不顺心的就要给人甩脸色看。   这么年轻那么早成婚做什么?那人也真是,娶了妻子还不好好保护,让妻子一个人沦落至此。   霍铭岐安慰道:“就算他不来也没事,我的部下会找来的,说不定比你夫君来得更早呢。”   沈雪枫瞥了他一眼:“你还是先担心担心自己吧,阿芙蓉喝多了会搞垮一个人的心智,你若是真的对这东西有瘾,怕是这辈子都没有机会提剑上战场。”   “有你说的这么严重?”霍铭岐半信半疑,“你又是如何知道这么多的?”   “……”沈雪枫不说话。   “这个宁源县令若是真能做我的主,早就威逼利诱让我按上手印了,刚才他如此生气都没有立刻喂我饮下那东西,显然,他不敢真拿我怎么样。”   “你说得对,他自己做不了主,也没有权力决定你我的死活。”   霍铭岐惊讶地说:“原来你也这么想,我们霍家军的名号举朝皆知,他忌惮也是应该的……”   沈雪枫颇为实诚:“具体的我也不清楚,但应当不是你说的这样。蒴淮的子民全部被输送到宁源耕种阿芙蓉,这么大的动静怎会不引起周边的注意?我猜应当是这里的人官官相护,背后有更大的势力,所以才能将种植阿芙蓉的生意瞒这么久,杜京不动你,显然是在征求他主子的意见。”   “……看不出来,你还是挺聪明的,”霍铭岐眉目间又染上一丝不耐,“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沈雪枫只说:“我不知道。”   他们能做的只有赌,赌姬焐会发现这里,赌他会及时赶来。   杜京这一去就是好几个时辰,一上午过去,日头升到最高,天气变得蒸腾难捱。   火辣辣的强光照射在沈雪枫的头顶上,他却不住地冒着冷汗,因一上午滴水未进,此刻头脑晕晕的,眼前一阵阵发黑,脸色也变得很差。   沈雪枫努力将头低下去,用长发挡住脸侧,他不能晒伤,否则回到饶州后少不了被母亲和姐姐怀疑。   不知等了多久,久到他以为自己要昏死过去了,突然有人揪着他的头发,令他被迫扬起脸。   虚散的视线缓缓聚焦,眼是一个健硕魁梧的陌生人。   他见沈雪枫没晕,又走到霍铭岐面前检查一番,沉声道:“大人要亲自喂你们服药,都给我清醒点,不许睡!”   霍铭岐语气蔫巴巴的,唇瓣干裂:“他妈的……让他给我滚出来。”   很快,换了一身衣服的杜京重新踏上高台,身后跟着端药的仆从,另有两人手里攥着鞭子,瞧上去凶神恶煞。   沈雪枫眨了眨眼睛,虚浮的视线逡巡着高台下的花田,只见那些劳作的百姓纷纷停下来向他这处张望,一时间,这处高台成了整个田庄的焦点。   杜京也不废话,抄起一只药碗,冷冷看了眼两人:“二位谁先来?”   “你当真敢!”霍铭岐怒瞪,“你知不知道我爹是谁?!你会死得很惨!!”   杜京叹道:“对不住了小侯爷,这也是首领的意思,我只是奉命办事。”   他对身后的随从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人上前去掰开霍铭岐的嘴,强迫他面向杜京。   “小侯爷是男子,便先以身作则,如何?”   杜京看也没看沈雪枫,迳自走到霍铭岐面前。   他本来的目的也并不是沈雪枫,毕竟绑来一个商贾之妻无甚大用,远不如霍铭岐重要。再说了,女人只是调和官场往来的一剂春丨药,扔进烟花柳巷调丨教一番便能派上用场,实在不必费心。   杜京将药碗递到霍铭岐唇边,抬起他的下巴就往里灌。   这时霍铭岐飞起一脚踹上去,药碗摔在地上四分五裂,汤汁泼了两人满身,杜京连连后退,被下人接住才免得摔下高台。   “呸,”霍铭岐将口中的药汁吐得一干二净,“狗官,你他妈给我等着!”   杜京脸色阴沉:“侯爷可知这药材有多珍贵?容不得你如此浪费,罢了,左右今日必须看着你们喝下去,本官让厨房再熬制一碗便是。”   “来人,把小侯爷的双腿也绑住!务必不要让他挣扎分毫!”   杜京又取出另一只药碗,那本来是给沈雪枫准备的,谁料霍铭岐力气太大,竟挣脱了他的随从将药泼洒出来。   沈雪枫在一旁看着,心揪到嗓子眼。   霍铭岐这次无法挣脱,只能被逼灌下那满满一碗阿芙蓉。   杜京将手中的碗丢到一旁,露出一个舒心的微笑:“接下来就是这位纪夫人了,后厨多的是阿芙蓉给二位享用,希望日后小侯爷能与小臣合作愉快。”   “……”   霍铭岐饮下阿芙蓉后,突然变得异常沉默,也失去了与杜京对峙的兴趣,他在一旁冷冷盯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直到杜京将那碗新端上来的汤药递到沈雪枫嘴边时,才沙哑着嗓音道:“不许……”   沈雪枫此时已晒得神魂不属,自然听不清他的嘟囔。   “不许……我说不许!”   霍铭岐嘶吼着打断他的动作:“狗官!你欺负一个弱女子算什么本事?!反正我已经喝了阿芙蓉,再喝一碗又如何,这碗我替他喝!”   “——侯爷这是要英雄救美?”   杜京的眼神在气息奄奄的两人之间游弋,露出一丝兴味的表情。   “若是想喝,以后有的是给侯爷喝,我看今日这碗就不必与女人争抢了。”   他看着霍铭岐怒不可遏的样子,畅快地大声笑起来,迅速掐着沈雪枫的尖巧的下颌,抬手灌下去。   沈雪枫已经没有力气与他推搡,只得咬进齿关,这时,杜京手上那只药碗骤然四分五裂,在他眼前飞速炸开,一片碎瓷擦着他的脸颊滑过,割出一道极细微的伤痕。   变故发生得过于突然,杜京转头看去:“谁!是谁?”   “大胆狗贼!见到殿下还不下跪?!”   转瞬间,高台下便围满了官兵,只见秦羿在前开路,手中高举敕令:“此乃天子手谕,见殿下如见圣上,还不速速行礼?”   霍铭岐在人群中见到自己的副将,当即惊喜地道:“江离,快来给我松绑!”   谁知林江离只是远远地瞧了他一眼,随后叹了口气,与其他人乖觉地让开一条路。   只见一个衣饰耀眼华贵的青年浑身浴血,快步掠过他走到沈雪枫面前,三两下便将那些绳索割开,其他人只得跪地屏息,连抬头围观的机会都没有。   沈雪枫松了绑,还没想好要说些什么便被姬焐一把按在怀里。   “殿、殿下……”他张了张嘴,嗓音沙哑,“对不起,我不应该乱跑的。”   姬焐收紧怀抱,像是要把他融在自己骨血里一般:“别这么说。”   最初谁都没有想到流民真正的藏身之所并不在蒴淮,而是在五十里开外的宁源海域,都说狡兔有三窟,那些铁杀骑搜索时只查探到几处临时窝点,要想在短时间内查出真正的盘据地并不简单。   幸好姬焐在查找沈雪枫的踪迹时在郊林中发现了一支竹简,沈   雪枫用笨拙的拚音在上面详细地写了花田的方位。   霍家军这才节省了大半时间,一刻不停歇地向这里赶来。   沈雪枫心中颇感劫后余生,在姬焐的怀中彷佛汲取到源源的精神与力量一般,身体上的不适也没有那么明显了。   他安抚地拍了拍姬焐的背,摸到一手鲜血,这才发觉姬焐一路杀过来,还穿着昨夜那套衣服,没能来得及更换。   一旁眼见两人搂搂抱抱的霍铭岐忍不住开口:“我说,这里还有个人呢,能不能给我松松绑?”   结合方才那些人口中所言,眼前这个衣衫染血的年轻公子应当就是此次担任蒴淮县令的三殿下。   “还有啊,纪夫人,”霍铭岐提醒道,“你现在是有夫之妇,怎么能直接……”   直接对大姬的殿下投怀送抱。   沈雪枫听到这闭了闭眼,刚想解释,姬焐已冷冷地对他训道:“闭嘴。”   “……”霍铭岐被他一激,“你——”   林江离又道:“殿下,二营的兄弟们现已包围此处田庄,但凭殿下吩咐。”   “这里的花田,烧了。”   姬焐转身睨了眼跪在地上的杜京:“将这里所有的阿芙蓉药粉拿去熬汤,给他灌下去。”   杜京听罢立即慌乱地道:“我,我是朝廷的人!不能动用私刑!”   “是么,”姬焐从林江离腰间抽出一把剑,对准杜京的心口缓缓刺了进去,“不想喝,就去死。”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楼梯处突然冒出一个焦急的人影:“慢着,还请三殿下留他一命!”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均向他看去。   那人拂了拂额间的汗,对姬焐行了一礼:“殿下,臣是春州刺史曹衡,数日前臣还曾与殿下在蒴淮有过一面之缘。”   沈雪枫就站在姬焐身后,闻言探出头瞟了一眼。   是个面熟的人,应当也去过县丞府的晚宴。   姬焐皱眉:“有话快说。”   “蒴淮与宁源皆是臣的职辖,殿下即便为圣上做事,也万不能越俎代庖,跨级办案,”曹衡俯首道,“这阿芙蓉花田种植一事臣也知晓,但杜京等人也只是在达官贵人之间秘密兜售,断不会做出伤天害理的事,请殿下明鉴!”   他看上去恭恭敬敬的,实则言语间透出十足的底气:“至于那些流民,杜县令也不过是为他们寻了一处栖身之所,何罪之有?”   “何罪之有?你说何罪之有!”秦羿怒道,“蒴淮密室里那些被迫出卖身体的女子难道不是你们胁迫的?这田地中劳作的百姓难道没有受你口中的流民欺压?你去问问他们,看他们到底愿不愿意为你做这种丧尽天良的买卖!”   曹衡连看也没看他一眼,只是直视姬焐道:“不论如何,春州这一年为王朝交的赋税远超其他州府,孰是孰非,殿下应当心中有数,臣相信殿下不会轻易滥杀官员。”   他话音没落,只听“噗哧”一声,杜京就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瘫软在地上,血流成河。   姬焐将手中的剑丢给林江离,好似根本没听曹衡那一番苦口婆心的劝阻,接着吩咐道:“为这几人做事的流民一个不留,全部杀掉。”   随后,他阴鸷的目光落在曹衡的脸上:“既然人已经死了,那些药就让刺史代劳吧。”   曹衡不敢相信姬焐真的敢大开杀戒,更不敢相信姬焐竟然敢伤他。   秦羿挥挥手,立时有人将他捆绑起来。   “我可是当朝四品官员!若是死了,你们如何向陛下交代?”   待姬焐与沈雪枫双双下了高台,秦羿惋惜道:“你说你碰到谁办案不好,偏偏碰到了三殿下,三殿下此人是没有良心的,谁劝都不好使。”   “好了,你们也别干瞪着眼了,赶紧去厨房端药来!”   最终,曹衡将田庄里所有的阿芙蓉药汤尽数喝了下去,由林江离代为执行,霍铭岐本想亲自为自己报仇,然他的部将怕他已对此药成瘾,说什么都不让他跟去观看。   本应见那曹衡成瘾后痛苦不跌的样子,谁知他喝着喝着爆肚而亡,活活撑死了,秦羿听了只道可惜,死得这么干脆真是便宜他。   至于被迫在蒴淮劳作的百姓,全部都被霍家军护送回了蒴淮县,当地的县官全都被姬焐的人锁在囚笼中,等候审问。   而那些作恶多端的流民,与阿芙蓉花田一起不眠不休烧了三天三夜,距将士后来的回忆,那些天宁源近海的滩涂一直飘着甜腻诱人的香气,久久不散。   奉姬焐之令,秦羿将田庄翻了个底朝天,随后又临时去查封刺史府,将杜京、杨县丞等人与他的书信往来全部缴获,最终列出一份长长的涉事名单,其中不乏有钟鸣鼎食之族与当朝重臣,私下里竟与曹衡合夥做出如此无耻的勾当。   蒴淮负责利用驯养好的良家妇女讨好商贾名流,趁其不备暗中下药诱其成瘾,宁源则成为阿芙蓉的供应源,吸纳无数流民去压榨普通的无辜百姓,曹衡作为四品地方官,则依职务之便四处结交好友,甚至与皇都的重臣牵线搭桥。   那份名单中,不少人都是显而易见的大皇子党,就连那最近颇得圣眷的齐平康都是大皇子党派内部举荐而来。   蒴淮一案,暂时告一段落。   临行前,沈雪枫又回了趟蒴淮,这里还是当初那个样子,荒芜、苍凉、满地狼藉,唯一不同的是有了活生生的人气。   鹭鹭终于见到了她的阿姐,虽然与想像中的不同,她站着,阿姐躺着。   纪府的医师说余霜的身体有明显的中毒迹象,判断不出是自尽还是他杀。   鹭鹭一个字没有说,沈雪枫陪着她一起给余霜下了葬。   离开蒴淮那天,她拦在马车前,跪在地上,求见沈雪枫。   谁料从车厢中走出来的却是姬焐。   今时不同往日,鹭鹭已经知道眼前这个青年是当朝的三殿下,并非什么江南的商贾。   “殿下,民女想做雪枫哥哥的婢女,求殿下成全。”   姬焐阴恻恻的视线如毒蛇一般附着在她脸上:“不行。”   “殿下不要误会,”鹭鹭连忙解释,“民女对雪枫哥哥绝对没有非分之想,只是民女现在已无牵挂,雪枫哥哥又是民女的恩人,民女愿意一辈子当牛做马,报答雪枫哥哥的恩情。”   姬焐并未因她的辩白而动容,指尖轻抚着一片泛着寒光的薄刃,不耐地轻啧了一声。   这时,马车中伸出一只手,按住了他的手臂。   “殿下,还是我来吧。”   沈雪枫撩开车帘,望着鹭鹭道:“我不缺侍女,你也不必妄自菲薄,我们能顺利找到花田,还要靠你的帮助,该是我感谢你才是。”   鹭鹭到底是脸皮薄的女孩子,听到他拒绝以后眼眶湿漉漉的,但执拗着就是不肯让开路。   感觉到身边的姬焐心情已经跌到谷底,沈雪枫左右为难,半晌才说:“要不这样吧,鹭鹭若是真想报答我,不如换个法子。”   姬焐皱眉:“雪枫。”   “殿下放心,”沈雪枫转过头来,说,“鹭鹭,我身体不好你也是知道的,这些年一直都寻不到好的药方治好我的病根,如果你真的想帮我,就去学医吧,等你寻到了那味药材,我们皇都再相见。”   话虽如此,他却并没对眼前这个小丫头抱什么期望,只是两人一起逃亡时,沈雪枫见她对山间各种草药都能信手拈来地说几句,才说了这番话。   更何况他心里也清楚,自己的体质都是当时玩游戏脑子抽了造的孽,一辈子都不会有什么转圜之地了。   谁知鹭鹭听到自己能帮助他以后,欣喜地说:“我会好好学的!哥哥,我以后一定会去皇都找你!”   她连忙从地上站起来,又道:“哥哥,我们能不能约定一个信物?”   沈雪枫:“信物?”   “对,就是信物!”   于是,回饶州的路上,两人的车厢里,多了一位不速之客。   那只跟在鹭鹭身旁的小土狗。   这一路行车以来,沈雪枫见姬焐眉毛拧得厉害,似乎对这只小狗极为不满,途中休息时,他拜托秦羿给这只小狗洗了个澡。   洗完后,这只小狗变得又香又蓬松,听话得不像样,逢人就往衣摆那里蹭,撒娇打滚信手拈来,不过两天就俘获了秦羿的芳心,又过两日,连霍铭岐都变得对他爱不释手。   “殿下,你对可爱的小动物怎么一点想逗弄的心思都没有,殿下的喜好真是难以捉摸,”沈雪枫小声吐槽,“怪不得霍家的军队里都传殿下瞧上去不通人性。”   姬焐幽深的目光落在少年脸颊上那道细微的红痕,探出指尖温柔地抚来抚去,直等到少年痒得受不了才缓缓收回。   “我的人性都在你这里,雪枫就是我的人性。”   如果没有沈雪枫,他对任何人都不会生出怜悯,别说一只狗、一个小女孩、那些成百上千染上毒丨瘾变得疯狂的百姓。   可如果这只狗、这个女孩、这些沾染有瘾之人是沈雪枫想拯救的。   那么他会付出一切去维护沈雪枫心中这份难得纯粹的善念。   不论代价。 第55章   回程的速度要比来时更快。途中休息时,霍铭岐翻身下马,在路旁的糖水摊要了一碗莲子汤。   他贴着墙根背靠在荫凉处闭目休息,忽听到前方传来沈雪枫的声音。   “两碗红豆小圆子,一碗少放糖,多谢。”   霍铭岐睁开眼睛,一眼见到那个撑着青伞的白衣少年。   好似觉察到了他的视线,沈雪枫抬眼看过来,两道视线猝不及防交汇。   霍铭岐冷笑一声:“哼。”   沈雪枫:“……”   自从这个小侯爷知道他并非女子那一刻起,就再也没有搭理过他,一开始两人见了面,沈雪枫还主动打招呼,最后他也不想自讨没趣,干脆谁也不理谁。   就这么站了一会儿,糖水还没有端上来,气氛逐渐尴尬。   这时秦羿抱着小狗走上前,对着糖水摊摊主道:“唉,这几日天气属实太热,摊主,劳烦给我也来一碗莲子汤。”   沈雪枫转过头,见他热得满头是汗,脸都晒得通红,当即将头顶的伞向秦羿那边挪了挪。   后者立刻受宠若惊地说:“使不得使不得,沈公子的伞可不是人人都能打得起的,我若是与公子共撑一把,殿下还不得杀了我。”   沈雪枫被他夸张的表情逗笑了:“秦大人,哪有你说的这么严重。”   一旁的霍铭岐听到两人对话,又冷笑了一下,低声道:“哼,谄媚。”   “诶?霍小侯爷,你在背后说小臣坏话,小臣可听见了,”秦羿探出头来,拍了拍怀里的小狗,“就连它也听见了。”   霍铭岐却说:“听见了又如何,本候说的也不是你。”   “本候说的是他。”   “……”   沈雪枫见他蔑视一般的视线扫过来,轻轻拧起眉,咳了两声。   见他眉目间略带病容,垂下头时一副我见犹怜的样子,霍铭岐还要接着说出口的话都噎在嘴里,遂恼羞成怒地说:“当初你就是用这副病歪歪的样子骗了我,害得我一直以为你真是那什么商贾的妻子。”   沈雪枫咳了一阵,勾唇:“是你自己识人不清,再说了,我骗你又怎样?”   霍铭岐盯着他。   沈雪枫接着说:“怎么,侯爷不服气?先前你引来流民围剿我们的事,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霍铭岐眼睛里不知何时多了不少红血丝,胸膛起伏逐渐加快。   “别,别说了!”   他突然跪倒在地,五指紧紧按住脸颊下的青石板路砖,一边喘丨息一边低喝道:“……江离,江离在哪儿,我的副将在哪儿?!”   秦羿与沈雪枫皆是一惊:“霍小侯爷,你这是怎么了?”   霍铭岐只觉头顶多出一片荫凉,费劲地抬头看去,只见沈雪枫正为他撑着伞,一阵清凉安适的广藿香将他的五感包裹起来。   本应起到安抚作用,谁知此时却如抱薪救火,噌地一下将霍铭岐体内的烦躁勾出!   霍铭岐收紧五指,像是在极力克制自己,力道之大,竟将砖石按出一道道细小的裂纹。   想,想喝腥甜的汤药……   很想,非常想!   “沈公子,秦大人,麻烦让一让!”   林江离及时从远处奔来,一把将倒在地上的霍铭岐扶起。   他看了眼惊讶的两人,满面歉然:“侯爷他这些日子还没有完全康复,有时会做些不得已的举动,还望二位能多多体谅……我先带侯爷去寻医师了。”   秦羿咋舌,头一次见到有瘾发作的人,十分惊诧:“这阿芙蓉竟有这么大的威力?”   沈雪枫边摇头边叹气,指着桌上那两碗莲子汤道:“劳烦秦大人一会儿将侯爷的糖水给他送去。”   他自己端着两碗小圆子走入车厢中,只见姬焐正凝神专注地看着铁杀骑送来的密信。   沈雪枫先是将糖水放入一旁的小几上,率先问:“殿下,你这几日感觉怎么样?”   “……”姬焐将手中的公务放下,静静地看着他。   “有没有感觉身体不适?”   沈雪枫凑上来,上上下下将姬焐打量了个遍:“要是哪里不舒服,可千万不要勉强,及时找大夫治病最重要。”   “出去一趟没多久,怎么回来了反倒关心我的身体,”姬焐似笑非笑,“不是去买糖水了?”   沈雪枫点点头:“是去买糖水了,但我看到侯爷药瘾发作十分痛苦,心里有些害怕。”   “别怕,”姬焐泰然道,“他的药里掺了过量的阿芙蓉,近日难捱一些也是应当。”   “那殿下呢,”沈雪枫关切地问,“殿下有没有觉得身体有瘾?”   “我中的药与他不同,”姬焐意味不明地看着他,“药效发挥过了,自然也就没事。”   “没事就好,”沈雪枫拾起小桌上的碗,目光落在那些圆润剔透的小圆子上,“这是给殿下买的糖水,特意嘱咐了摊主少放糖,殿下快吃吧。”   姬焐将那碗小圆子放回去,慢条斯理地说:“糖水不重要,重要的是雪枫的关心很难得。”   “胡说,才不难得,”沈雪枫想也不想就否决他,“我对殿下的关心还少吗?我哪次没有关心殿下?”   姬焐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确,雪枫是在意我的,可是这份在意,雪枫也给了别人。”   “你的关心,可以给秦羿、给尹岚、给任何一个人。”   沈雪枫想避开他的视线,却觉得自己的注意力被吸附在姬焐身上一样,怎么都挪不开眼。   姬焐将他的手拿起,放在自己心口处,幽幽地说:“我希望雪枫以后眼中只有我一个。”   “我……我……”   沈雪枫被他撩的脸色发烫,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为什么姬焐长大了以后像一夜之间开窍了似的,变得这么会说话。   就在他无所适从之际,姬焐已经俯身袭到他面前,那双锐利狭长的眼眸中此刻闪烁   着炙热滚烫的情绪。   沈雪枫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问道:“你希望我只关心你,那你呢,你有关心过你自己吗?”   姬焐一语不发,等着他的下文。   “在宁源时你受了伤,却从来没和我说过,这几日与我同食同寝,连药也不换,以为我不清楚吗?”   沈雪枫吐了一息:“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也是这样的……你是不是,没有痛觉?”   姬焐像是被他这个不确定的问句逗笑了,抬手便要安抚少年,却被沈雪枫一把挥开:“我们还在说正事呢。”   他是认真的,记忆中他从来没见到姬焐受伤时皱过眉呼过痛,两人崇文馆初遇时,姬焐能面不改色地带着一身伤在学堂坐一整天,不管大伤小伤,他从来没在乎过。   这种对生命与身体的漠然让沈雪枫觉得可怕。   以前他知道姬焐厌世,尚觉得不算什么,但现在却不能不旧事重提了。   “连霍小侯爷都知道毒丨瘾发作时要倚仗信赖的部将,你却连受了伤都不告诉我,”沈雪枫不悦地说,“我看你根本就没把我当朋友,既然如此还要我的关心做什么,更何况谁会如此不惜命?就算是蒴淮那些被掳走的子民都会为了保命而隐忍,你却一点都不在意自己的性命。”   姬焐听完,不由失笑:“朋友?”   沈雪枫横了他一眼:“我说了这么半天,你就听进去朋友两个字!”   “不,你说的我都听到了,”姬焐重新握住他的手,“雪枫,是我的错,我向你道歉。”   沈雪枫见他认错态度良好,唇角已经勾了起来。   姬焐道:“以后我会管好自己,所以,雪枫能不能只关心我?”   这个问题绕来绕去又回到了原点,感觉怪怪的,不过沈雪枫还是迟疑地点了点头。   姬焐灼热的视线描摹着他的神态,掩住眸底几乎要满溢出来的痴迷:“我不会对你说谎,雪枫也不能对我说谎,否则,我可要罚你了。”   “殿下放心,我什么时候骗过殿下,”沈雪枫话锋一转,“既然我与殿下互相需要,以后殿下还会不声不响地暗中把我送走吗?”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当初分明想让纪府的人连同霍家的军队先送我回饶州,我说的没错吧?”   姬焐蹙眉,良久才点头。   “你真的承认了,”沈雪枫失落地说,“我知道我不会武功,也帮不了你什么忙,在殿下眼里我只是个累赘,但我这次助殿下找到了花田,也算有功了……以后若是遇到其他事,殿下能不能别再将我排除在外?”   姬焐看着他,指尖再度抚上沈雪枫脸上那处红痕所在的位置。   这几日少年日夜涂抹养肤,那道伤痕浅得快要看不见了,姬焐仍一眼就能看到它。   看着它,就想起自己击碎那只药碗,瓷片误伤少年的情形。   “以后不会了。”姬焐轻声说着,不知是在承诺什么。   “要是殿下反悔了呢?”沈雪枫又问,“我心里不踏实,想让殿下做个保证。”   姬焐从善如流:“我保证不会,若是反悔了,雪枫说该怎么罚?”   “罚你……一口气吃掉两碗小圆子!”   沈雪枫补充一句:“连同我那份加满糖的,一起吃掉。” 第56章   言谈间,姬焐虽神色如常地提了尹岚的名字,但沈雪枫直觉他暂时不想讨论尹岚的下落问题,后面也就没有开口问。   车马行至饶州时,又一封密信传到姬焐手中,是姬映秋寄来的。   信中写到,干封帝前些日子亲自给姬长燃指了一桩婚事,不日前已办完订婚宴,女方是开国候之女符辛辛。   她只提了这一件事,既没有询问姬焐办案的进度,也没有什么嘘寒问暖,但言下之意已经很明显。   姬映秋在催姬焐速速赶回皇都。   进了饶州城,沈雪枫知道分别的时刻就要到了。   由于小狗不能贸然领回家,无奈之下,他只能托付给姬焐。   秦羿见这只小犬咬着沈雪枫衣袖不放开的模样,打趣道:“他似乎已经认你为主了,沈公子,不如就由你给他赐个名,如何?”   沈雪枫摸了摸狗头,想了半天才道:“就叫小圆子吧,这个名字听起来可爱。”   “小圆子?”秦羿摸了摸下巴,“听起来确实不错。”   沈雪枫又抱着狗亲昵了半晌,这时姬焐提着他的书箱走到他面前,一手将小圆子从他怀中揪出来扔给秦羿,态度十分冷漠。   “你对他好点!不能这么凶,”沈雪枫双目微瞠,“要是几日后我回了皇都见他瘦了,可是会找你算账的。”   姬焐眉心一拧,不置可否。   自从他看完长公主送来的消息后就一直是这个表情,沉默寡言,看上去心情不佳。   “殿下就送到这里吧,反正过几日我们还要见面,”沈雪枫眨眨眼,轻松地说,“至于大皇子定亲一事……殿下你也不要太过放在心上。”   姬焐听到这,抬眸与他对视。   沈雪枫宽慰道:“眼下还不知符辛辛是正妃还是侧妃,多想无益。退一万步讲,她的家世的确对大皇子有所助益,但效果十分有限……所以,我们目前还不算输,只要殿下在陛下立太子前夺得优势就不成问题,再者,朝中适龄贵女有很多,以后说不定有更适合殿下的……”   更何况在既定的剧情线里,符辛辛根本不是姬长燃的官配,沈雪枫觉得实在不必为此着急上火。   他这番分析纯粹地从理性出发,并没考虑实际情况,然而话还没说完,便立刻看到姬焐沉下脸,似乎是生气了。   沈雪枫察言观色,见状连忙找补:“哦,当然,我也不是说殿下一定要联姻的意思,一切都要看殿下的想法。”   联姻不是小事,能寻到一个门当户对且对方也心甘情愿一同做戏的人并不容易。   姬焐沉默了。   既然沈雪枫能说出这种话,就表明这些天以来他从未对姬焐动过歪心思,即便两人抱也抱了、摸也摸了。   “……”   但看少年一副热忱为他着想的样子,瞧上去又没有任何私心。   姬焐呼吸微微加快,定睛问道:“在蒴淮的客栈,我们分明已经同榻而眠,即便这样,你也希望我与他人联姻?”   “我……”沈雪枫皱了下眉。   在他的视角里,两人最亲密的举动就是那晚他对姬焐“施以援手”,或许他可以认为这是朋友间的帮助,但姬焐没有受过前卫思想的熏陶,肯定不会这么想。   至于牵手,平时在崇文馆时,他也没少和范青河那些同窗拉手,这应当不在姬焐所说的范围内。   不过抛开这些观念开不开放的问题,沈雪枫设想了一下姬焐娶妻的场景,不由深深皱起眉来。   “算了,不到万不得已,殿下还是不要联姻为妙。”   姬焐挑眉看他。   沈雪枫感叹:“殿下平日里总冷着一张脸,恐怕会吓到女孩子。”   这是其一,至于其二,他还是没有说出来。   姬焐毕竟是他当初认定要扶持的君王,在幼时皇宫上上下下都瞧不起姬焐的时候,沈雪枫是第一个接纳他的人。   不得不承认,他对姬焐存在占有欲,自然,这种欲望无关情与爱,只是觉得眼前的人既然曾经接受过自己的帮助,以后的路也同样要依赖自己才行。   那他又凭什么要将这个最得姬焐信赖的位置拱手让人?   这话他也没好意思说,因为姬焐能有今天这样的地位,实则还是靠他自己的气运,沈雪枫充其量是个辅助。   熟料姬焐听了他的话,神色却并没有因此而变得和缓。   他只道:“忧忧,有时候你很聪明,有时候又很迟钝。”   说完这句话,姬焐没有再多说什么,他从秦羿那里接过小圆子,重新踏上了马车。   两人不清不楚地道了别。   沈雪枫一直都没想明白他哪句话说错了,回到沈盟家里后,立刻被堂兄的热情包围,转眼就把这事儿给忘了。   “雪枫,你总算回来了!若你再不回家,为兄真不知该如何向祖父交代!”   沈盟当即拉着他回到沈宅,好在沈雪枫表现自然,没有被永泰郡主和沈雨槐发现端倪。   算起来,自饶州离开到回程,这期间竟隔了不到十日,沈雪枫却觉得过了许久许久。   就像他当年与姬焐被困琗华山那么久一样。   先前赶路时并不明显,如今心里的担子落下了,沈雪枫夜夜都梦到蒴淮与宁源那些光怪陆离的景象。   回家不到两日,他大病一场,在夜里发起高烧。   沈雨槐日日守在床前为他喝药,还颇为感慨地说:“想不到你和堂兄出去住了几日,回来后倒似变了个人一般,好像一夜长大了。”   待沈雪枫好全后,他们一家才重返皇都。   北地已入深秋,皇都枫叶渐红,宫里宫外到处都是一片萧瑟的景象。   日落时分,长公主府邸迎来久违的客人。   姬映秋命下人摆了一桌酒菜,特意为姬焐接风洗尘。   谁知姬焐并不领情,事情还未说完便要走,那满满一桌饭菜连看都不看。   “慢着,三弟。”   姬映秋缓缓给自己斟了杯酒,不紧不慢地说:“听闻昨日回家探亲的永泰郡主携子女回了皇都,今日我便邀了沈府的人来,怎么,人还未到,皇弟就要走?”   果然,姬焐听到沈府有人赴宴,便收回脚步,在桌前坐下来。   “不知皇姐打算如何给蒴淮定案?”   姬映秋转了转酒杯,直言不讳道:“听秦羿所言,那春州刺史应当是个突破口,可惜他死了,其余的不过是些小虾米,便是审了也没有用。”   姬焐冷冷地看着她,带着一股慑人的气场:“已死之人,皇姐还要为他抱屈?能将希望托付在一个素未谋面的贪官身上,可见皇姐也并非传言那般冷静理智。”   姬映秋面色略有尴尬,最终还是闭上眼妥协:“我只是想尽快揪住长燃的把柄,并未有数落你的意思,若是引你不快,我道歉。”   她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既然话都说到这了,明日皇弟打算如何向父皇述职?”   姬焐转了转手中的长筷,不答反问:“那田庄中往来的名单想必皇姐也看了,里面的种种线索都指向国舅与大皇兄,此事若是交由皇姐,又该如何处理?”   事关重大,最好的办法还是实话实说。   姬映秋皱眉:“你想借此事扳倒大皇子党?证据倒是够了,但实施起来却没那么容易。”   “姬长燃一党不会做给人留把柄的事,目前还无从得知蒴淮一案背后的主使到底是谁,若说扳倒还为时尚早,”姬焐说道,“不过,既然他想让我们重创郭氏,我们只需顺水推舟即可。”   “是有几分道理,”姬映秋附和,“不论那些花田是不是郭氏一党的主意,齐平康却是由郭峥举荐的,此事抵赖不得。”   语毕,她又皱起眉:“还有一事。这些日子父皇身体每况愈下,依你所言,此药若是真的能让人成瘾,我们还要不要让父皇处置齐平康?”   听到这,姬焐好笑道:“皇姐这是什么问题,到底是想让父皇快些去死、还是想留他一命?”   姬映秋没有回话。   “即便没了那药,他的身体也不会有任何好转,皇姐放心,”姬焐云淡风轻地说,“他已经染了瘾,将药断掉只会求生不得,心智不坚,便也离疯子不远了。”   “原来如此。”   姬映秋颔首:“对了,自从长燃定亲后,母后和皇祖母前些天又问起你和玄炎的婚事,你要早做准备,若是真推拒不得,新妇也不得比那个符辛辛差。”   姬焐眸色渐冷。   这时,一名婢女走上前来:“公主,您要的人来了。”   姬映秋眼前一亮:“快,请人进来。”   姬焐捏紧手中的杯子,转过头去看,待看清远处那道英姿飒爽的身影后,他眉心狠狠一跳。   “……皇姐请的原来是沈大人?”   姬映秋掩住笑意:“雨槐是我的好友,自然要在受邀之列了,皇弟为何反应这么大……难不成以为我邀请的是别人?”   被她摆了一道,姬焐面色十分难看,当下道了句告辞,站起身走了。   与他擦肩而过的沈雨槐踏入堂中,颇为不解地道:“三殿下这是怎么了,为何瞧上去心情不好?”   “别理他,我们吃我们的。”姬映秋笑着对她摆了摆手。   沈雨槐一头雾水,好在没有怀疑什么,仍像往常那样坐下来安静地与姬映秋吃饭。   期间,姬映秋问道:“雪枫今日怎么没和你一起前来?”   “他?”沈雨槐说,“也不知他是不是得了高烧将脑子烧坏了,这些天废寝忘食,到现在还在家中学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第57章   两人用过饭,沈雨槐没有耽搁多久,很快回了家。   第二日早朝时,姬映秋乘轿到了太极殿,远远便瞧见一个熟人。   “尚书令大人,别来无恙啊。”   江宿柳听到她的声音,不由停下来礼貌地道:“长公主安。”   “听闻大人前些日子去幽州督工了,”姬映秋晃了晃小扇,“这一路可还顺利?”   “劳公主关心,一切安好。”   “的确安好,”姬映秋凑到他身边,用极轻的话语劝诫道,“可父皇近日心情不好,江大人还在他眼皮子底下贪污了幽州刺史上贡的黄金,当真是为了贪连命都不要了。”   江宿柳听到这话,不怒反笑:“御史台一天弹劾臣的奏章要递往御书房八百回,臣若是不坐实这些罪名,哪一天真被陛下罢免了,岂不冤枉。”   姬映秋瞧他那一副清高傲岸的君子模样,哼道:“伪善。”   单看江宿柳的外貌,的确很难将他与奸臣二字联系在一起,可事实是此人家中财产富可敌国,百官贿赂来者不拒,为了利益,反咬一口曾经的合作夥伴也是常有之事。   如今保皇党一脉式微,朝中也只有江宿柳仍支持干封帝,其他或多或少都将目光放在皇子身上,姬映秋心里知晓,此人已不适合再合作。   她没有与江宿柳多说些什么,在殿外查找起姬焐的身影。   一直等到内侍官的唱喏声响起,姬焐才姗姗来迟。   大殿门口,姬映秋颦眉道:“三弟,你今日怎么来得这么晚?”   姬焐淡淡瞥了她一眼:“我已命人去请霍铭岐,他在准备郭党营私的证据,所以来得迟了些。”   姬映秋说:“左右我们也不在朝堂上述职,倒不必如此着急,散朝后再唤霍小侯爷去御书房亦可。”   “不,当然要述职,”姬焐勾唇笑了一下,“无需等到散朝后,此时就是最好的时候。”   “此时……”姬映秋眸中闪过一丝忧虑,“难道你要在满朝文武前讨伐郭党?你疯了?父皇不会允许你在朝堂上做对长燃不利的事,这样他会对你心有成见,这对你以后的发展不利。”   姬焐摇摇头:“皇姐想错了,讨伐郭党的人不是我,是霍铭岐,此人嫉恶如仇,胸无城府,由他亲自来揭发郭峥再合适不过。”   听到这个名字,姬映秋微怔。   姬焐仍旧是那副泰然自若的样子,彷佛对即将到来的事情瞭如指掌:“最重要的是,霍铭岐是四皇子党,接下来一出狗咬狗的好戏,皇姐只需看着便是。”   说完,他施施然迈入殿中,没再看身后的女人。   姬映秋攥紧手中的小扇,不由脚底生寒,只觉一股凉意在四肢百骸流窜,直接钻进心里。   姬焐说的不错,霍铭岐的确是四皇子党,他与姬玄炎自小一同在边关长大,两人友谊深厚是举朝皆知的事。   正是如此,这件事才可怕。   当初以太子东宫印下发密令调遣援兵时,姬映秋相中的并不是驻守剑南道边关的霍氏,而是较为忠心的陇右荆家,是姬焐在信中特别提到了霍家军的字眼,她才临时改了主意。   难不成姬焐早就提前算好了今天这一步?   蒴淮一案幕后主使究竟是谁尚无定论,但目前最有可能的就是以郭皇后为首的大皇子党、与以任贵妃为首的四皇子党。   倘若此事真是任党所为,姬玄炎的祖父任司徒定会在朝堂上不遗余力地支持霍铭岐,藉机将这口锅甩给姬长燃,从这摊浑水中把自己剔个干净。   若此事不是任党所为,他们更要抓住这个机会重创郭党,不论怎么看,这都是一出针对姬长燃的死局。   就连这其中唯一的变量霍小侯爷,都被姬焐搞定了。   当初将此案交给姬焐时,连她都没想到这一趟能有什么收获,却不想姬焐竟一举抓住了姬长燃一党的把柄。   这个三弟,果真不是池中之物。   姬映秋调整好心情,将震惊的情绪压在心底,匆匆步入大殿。   不过半月未见,干封帝再出现在龙椅上时竟又消瘦了不少,他颧骨凹陷,身材瘦削,竟然架不起那身明黄色的龙袍,琉冕在他额前晃来晃去、叮当作响。   尽管如此,他的精神瞧上去仍还算不错,帝王威仪未减分毫。   姬焐站在姬长燃与姬映秋身侧,一语不发。   先是江宿柳将幽州水利工程一事上奏,干封帝听完他的话,像往常一样赏了一大堆东西,江宿柳又不免收获众朝臣嫉妒的目光。   随后礼部尚书古宁止上报各州乡试结果,并询问干封帝是否有意开设武举。   干封帝道:“朝中是时候多些新鲜血液了,除武举外,制举与铨选一并开设。”   此时距下届春闱还有一年半的时间。   古宁止退下后,近日最重要的两桩事就算告一段落,其余朝臣说的都是些无足轻重的小事,干封帝懒得应和,江宿柳便为他应付起来。   没过多久,干封帝像是才想起自己有个儿子回了皇都,低声道:“老三,听闻你这回去岭南解决了流民一事,此行可有收获?”   姬长燃不动声色地回头看了眼姬焐,后者不卑不亢地道:“多谢父皇关心,儿臣不仅缉获了包庇流民的地方官,还查到了一桩与齐太医有关的事,事关父皇龙体,还望父皇彻查此事。”   干封帝掀起眼皮,默不作声地看了他一眼。   在场的朝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小声议论起来。   齐太医是郭峥的人,姬焐语气如此笃定,应当是要对国舅爷发难了吧。   干封帝敲了敲桌面:“下朝后你到朕书房中来,齐太医也一并叫上,若你所言当真属实,朕定要彻查齐平康。”   就在大家都以为姬焐迫不及待地要将事情和盘托出时,只见他微微一笑,很快接受了这个提议:“是,父皇。”   “……”   闹了半天是个哑炮,没吃上瓜的众人面露失望之色。   这时一名小侍连滚带爬跑入殿中,扶正跑歪的帽檐,慌乱道:“陛、陛下,霍侯爷在殿外求见陛下,说是有要事启奏!”   “霍小侯爷?”   “是剑南道那宣平候之子?他怎么来了?”   “是不是四皇子在边境出了什么要紧的急事……”   座上,干封帝挥挥手:“宣。”   很快,殿外走进来一身着朝服的少年。   霍铭岐未穿戎装时瞧上去并不跋扈,他手中握着信封,脊背挺直地快步走进来,眉目间的莲花额印格外引人注目。   这是霍氏一族的标志,此印终身不可脱洗,外人想分辨是否是剑南霍氏,只需瞧他的额头便好。   霍铭岐迎着众人的目光走到殿前:“铭岐参见陛下,此番贸然闯入朝堂,还望陛下莫怪。”   “无妨,可是老四又惹出了什么乱子?”   “并非如此,”霍铭岐格外正经,“铭岐今日前来,是为了蒴淮流民一案。”   干封帝眯起眼睛。   只听他将此案的来龙去脉简单说了一番,随后扬了扬手中的信封:“这里面便是霍家军与江南监察御史秦羿一同在阿芙蓉田庄搜集到的罪证,印了指纹的押函,与春州刺史曹衡往来的书信,桩桩件件都指向郭峥大人!”   至于曹衡与皇都重臣秘密勾结的名单,他与姬焐都选择将这份信息隐瞒起来,并未当场讲出。   “这其中有一封信,正是写给郭峥郭大人的,信中虽没有提到齐太医的名字,但话里话外都是想举荐此人的意思……陛下,齐太医此等邪佞留在您身边,说不定哪日也会使用阿芙蓉伤害陛下龙体,兹事体大,铭岐不得不将此事告发。”   队列中的郭峥瞪大眼睛,矢口否认道:“你胡说!我根本不认识什么曹衡,更别说与他书信往来!”   霍铭岐冷声道:“事到如今你还想狡辩?那日我军中两个营的弟兄都看到了,三殿下也在场,郭大人少在这里装蒜。”   他话说的已经足够委婉,只说‘齐太医可能会伤害陛下’,但朝中谁不心知肚明,干封帝最近频频唤齐平康入内觐见,身体也愈发弱了。   分明就是被这阿芙蓉毒害的!   一时间,各大臣人人自危,不少去过太医院的都惊惧道:“前几日我还托齐太医开了服药,这太胡来了,太医院怎能容这么危险的人担此重任?”   “这阿芙蓉究竟是何物?为何疗效如此骇人!”   恐惧害怕的,浑水摸鱼的,嫉妒齐平康颇得圣眷的,连同想看郭峥倒台的,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要求干封帝严查。   他们丝毫不怀疑这其中孰真孰假,若是霍小侯爷想栽赃陷害,那与他根本不是一派的三殿下又为何站出来作证?   此事分明就是真的!   任司徒当即站出来:“铭岐所言极是,曹衡敢在岭南瞒天过海,定然背后有什么了不得的靠山,郭大人定与此事脱不开干系,他还将齐平康送入宫中侍奉陛下,这可是谋害皇命的死罪!”   郭峥脸色苍白,扑通一声跪到地上:“陛下明鉴,臣怎会如此明目张胆,还留下对臣不利的证据,这、这分明就是有人故意陷害臣!”   任凭他说自己如何委屈,但齐平康是他举荐乃是不争的事实。任党越来越多的大臣要求严惩郭峥,甚至有人言辞中怀疑起姬长燃来。   干封帝怒喝:“胡闹!”   大殿恢复安静。   他胸膛剧烈起伏,双目盈满红血丝,一眨不眨地盯着霍铭岐:“霍小侯爷,你能否为你所言负责?”   霍铭岐道:“陛下,铭岐愿意负责。再者,您可以叫太医来检查铭岐的发丝,据说此毒能在人的毛发中停滞三个月,不巧的是铭岐也被奸人灌过此药,只要陛下愿意将您的一根头发交出,与铭岐的发丝一同拿去太医院,便知道此事是真是假。”   干封帝闭目。   话都说到这份上,他除了相信别无他法。   干封帝睁开眼,锐利的目光紧盯他的大儿子:“长燃,齐平康是你与你的舅舅一齐举荐的,你还有什么话想说?”   姬长燃平静地跪到地上:“儿臣从未谋害过父皇,除非霍小侯爷拿出足够的罪证,否则儿臣断然不认此罪。”   干封帝又问:“老三,你以为呢?”   姬焐微微欠身:“依儿臣之见,皇兄应当是不识得此物的,父皇明察。”   跪在他前方的姬长燃听到他为自己说好话,当即冷笑:“此话还轮得到三弟来说?”   一旁的江宿柳皱眉,似乎想开口。   姬焐低眉顺眼地笑了笑:“皇兄所言极是,臣弟没有资格置喙,那便不说了。”   江宿柳道:“依臣看,郭大人的嫌疑最大,大殿下瞧上去的确是毫不知情,但也应审问一番。陛下若是信臣,便将此事要由臣来处理。”   姬映秋刚要阻拦,干封帝却已开口:“好,那此事就交由尚书令,齐平康与郭峥一并打入监牢待审!”   此事一出,几家欢喜几家愁,散朝后,不少大臣候在殿外对霍铭岐等人贺喜。   不过醉翁之意不在酒,与霍铭岐交好是假,意图通过他与姬焐搭上话才是真。   郭峥进入牢狱之后,姬长燃也被押送回府中下了禁足令,干封帝突然恶疾发作,挣扎着要太医上前诊治。   可这次齐平康无法进殿,药瘾无法得到纾解,几乎是变相证明了姬焐与霍铭岐所言属实。   干封帝竟因这个最不受宠的儿子捡回一条命,一时间感慨万千,思绪良多。   思来想去,姬焐只是生母卑贱了些,虽无法继承大统,却也是个可塑之才,于是他便毫不吝啬地差人去封赏。   十几年来默默无闻的姬焐忽而地位水涨船高,名声大噪,不仅立了自己的府邸,在前朝后宫中也是风光无限,上赶着巴结的多得是。   不过很快朝臣们便发现姬焐此人极难接近,宴请一概不去,礼也从来不收,每日作息极为规律,瞧上去没有任何嗜好,甚至有时间了还去崇文馆上课!   要知道大皇子自从领了实职,便一直疏于去学堂听课了,再加上他年及弱冠,马上长大成人,自然无人敢管教他。   可是这个三殿下仍乐此不疲地去崇文馆上课,风雨无阻。   蹊跷的是,派出去的探子们都说三殿下去是去了,不过都是去学堂上睡觉,从来没听过课,瞧上去和上进两个字根本不沾边儿。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非常可疑。   姬焐每日必定按时回府,且回去的时间非常固定。   皇都中各家都将眼线安插在三皇子府中,没过多久便打探到姬焐按时回家的真相。   原来三殿下回到府中是为了喂一只小犬。   “三殿下喜好养宠物?往日我怎么从未听说过?”   “你以前关心过吗?依我看,三殿下就是因为小时候受惯了冷眼,长大后自然不屑理你们这些拜高踩低、攀龙附凤之辈!”   “这怎么能说攀龙附凤,为了自己的前程与皇子交好有什么错?行了,说这些没用,你可知三殿下府中的小犬是什么品种?”   “听说就是一个小土狗,毛色虽纯,但实在算不上名贵。”   大家不信,仍主动往三皇子府上送东西,很快,他们搜罗来的名贵犬种都砸在了自己手里。   “他妈的,邪了门了,一只土狗竟然比不上我从吐蕃买来的牧羊犬?我不信!”   “你懂什么,三殿下定然是觉得此狗身世与他一样可怜,但阴差阳错误入了天皇贵胄之地,所以与此狗惺惺相惜罢了!”   “惺惺相惜?”   几日后,坐在崇文馆学堂中的沈雪枫听到这说法,不由失笑。   “你还笑,这些天晚上吃饭,连我爹都要问我几句三殿下在学堂的表现,”范青河烦躁地翻了翻手中的课本,“我说三殿下天天翘课,还经常不听讲,他就是不信!”   沈雪枫点头:“就是,你爹怎么能不信呢,他确实这样。”   这节课姬焐又翘课了,不过他知道姬焐一定是有要紧事才翘的,否则他都会坐在旁边的位置上安静练字,不吵不闹。   “对了,”沈雪枫向着隔壁的桌子瞄了几眼,“这些天符姑娘有没有来上学?”   “没有,自从她被指为侧妃,便一心在家准备待嫁了,”范青河说到此处,幽幽叹了口气,“谁知大殿下在成婚前出了这档子事儿……符姑娘真是可怜。”   沈雪枫撑着下巴,也跟着叹息:“是啊,为何女孩子总是这般可惜。”   先前他以为这个世界民风自由,如姐姐这般的女子们也能在朝中大展拳脚、实现抱负,可惜就现实情况来看,仍有许多女子不得已被迫嫁人,更有甚者,还会沦为没有尊严的取悦工具。   “我猜她定然是不愿意嫁的,”范青河道,“再过几日皇郊有一场百花宴,你若是想见她,到时我们一起去就好,她来不了学堂,这等私下交友的宴会肯定能来。”   “百花宴?”沈雪枫好奇,“这都快到冬月了,哪里来的百花?”   “笨,”范青河撇撇嘴,“说是百花,自然是给青年才俊与名门闺秀准备的相亲宴了,不过这宴会此次是由郭皇后一手筹办的,应当是想借此机会让大殿下出来透透气。”   沈雪枫说:“哦,那我不去。”   范青河神秘一笑:“不不不,雪枫,你要去,因为这场宴会是给三殿下与五殿下准备的,为的就是帮这两位殿下选妻。”   说罢,他不等沈雪枫回话,接着道:“我猜皇后娘娘亲自举办百花宴,是想藉机拉拢这两位殿下吧,若是郭氏的妙龄女子嫁给这两位其中任何一个,对她来说都不算亏,当然,我这是私下里同你说的,你可不能告诉别人……雪枫,雪枫?”   “啊?”沈雪枫骤然回神,无奈地笑了一下,“抱歉,方才走神了。”   范青河盯着他:“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没什么,”沈雪枫捏紧手中的笔,“我在想殿下快要十九岁了,也是时候娶妻了。” 第58章   崇文馆的毕业考马上就要到了,此次考试合格者将被授予生徒资格,不合格的,来年还要跟着下一批学子一同上学。   为了通过这场考试,沈雪枫近日学习异常努力,同时,他也没忘了皇后要给姬焐和姬臣焰遴选皇子妃一事。   寻常的男子到了他们这个年纪,通房早就收了一大堆了,只是王公贵族对子女要求更严格些,诸如范青河之流一直洁身自好,从未沾染过这方面的陋习。   姬焐尤其如此。   且不说他连个暖床的人都没有,皇子府上上下下都凑不出十个女人,这样的条件放在皇都贵女中颇为抢手,毕竟谁不想要一个清静的后宅和专宠的夫君?   这几日在学堂时,沈雪枫心里一直记挂着此事,学习都有些不专心。   姬焐正襟危坐,在他身侧安静地练字,两人互不打扰,也算作一种变相的陪伴。   他好像特别不爱学习,沈雪枫心想,崇文馆就读这些年,他从来没见姬焐主动翻开过课本。   不过这样也好,学习的事情让他来代姬焐做就好了,不爱学习说不定也是昏庸的一种可行方式呢。   两人坐在桌案前,安安静静地度过了一整天的学堂时光,散学后,姬焐将手中的笔放下,轻声问:“雪枫今日有没有其他的安排?”   “没有,”沈雪枫笔下书写的动作没停,“但我要写作业的。”   “写完后来我府上用晚饭如何?”姬焐看着他,“即便你不写,崇文馆中不会有人敢说你。”   这倒是真的,自从姬焐前朝得势,崇文馆连带着对沈雪枫都崇敬有加,还有不少新来的伴读向他讨教经验。   但沈雪枫摇了摇头:“不行,除了我自己的作业,我还要帮殿下写,今日老师留了两篇策论,我都要写完才行。”   姬焐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良久,他低声道:“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沈雪枫眨眨眼,“殿下除了今日约我吃饭,还有别的事情要说吗?”   有,小圆子很想你,他想见你。   姬焐本来想将小狗搬出来劝他,但看到少年精致微尖的下巴与杏眸下淡淡的乌青时,当即有些哑然。   “天色不早了,雪枫早些回府上,”他从少年手肘下抽出那叠纸页,“今天的课业我来写,你好好休息。”   沈雪枫见他不紧不慢地将那遝纸夹在自己干净如新的书本中,不由有些震惊。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姬焐打算写作业了?   “殿下,你……”沈雪枫犹豫地道,“你真的知道老师布置的要求是什么吗。”   姬焐沉默。   沈雪枫叹了口气,上前去夺:“我看还是我来写吧。”   谁知这一下瞬间激发了姬焐那微末而罕见的胜负欲,他按住少年的手腕,一字一句地道:“你将要求说给我。”   沈雪枫分毫不让:“那殿下先说为何突然想着要写作业?”   “你这些天太过努力,我想让你歇一歇,难不成这也是错?”   姬焐将话题转移:“是谁前些日子与我说想去皇郊的百花宴?开宴在即,你这两日应当休整准备一番,晚些再学也不耽误什么。”   百花宴……百花宴,是啊,百花宴快到了。   沈雪枫脑子里立刻被这件事填满,也就没有再纠缠姬焐。   过了一会儿,他还是憋不住问:“殿下,皇后说要在宴会上为你选妻,这件事情究竟是真是假?”   姬焐拾起桌上几本从未翻开的书册,应道:“她的确这么说过。”   “以前皇后从来没关心过你,怎么能直接替殿下决定你的婚事,”沈雪枫语气有些不满,“而且她又不知道殿下的喜好,这样选出来的怎么能真正适合殿下……”   说到这,他语气弱下来,似乎在打着商量:“她还没有我了解殿下的多,就算要选妃,那些女子能不能……先过我这关?”   姬焐端详着他,看上去虽是在认真听他说话,实则注意力全放在沈雪枫那张脸上。   自从他准备生徒考试后,瞧上去瘦了不止一点,也不知多久才能将脸上那些软肉养回来。   这时沈雪枫又小心翼翼地问了一遍:“殿下,可以吗?”   “我的事情都是雪枫说了算,”姬焐当即说,“若是你想管,明日我便让皇后将此事交予你负责。”   “好了,这件事到此为止,回府后雪枫安心休息,其余的事不要多想。”   沈雪枫这才放心地松了口气:“我都听殿下的。”   白桦将软轿停在崇文馆门口,他单手提上自己的书袋便和姬焐道了别。   待人走远,姬焐重新将课本翻开,俊挺的眉目透出几分无奈。   想不到雪枫竟如此为他的学业着想,这几日为了他,学得都有些清减了。可眼下他还不能表现得太过上进,总要留些把柄给前朝那些老东西做做样子。   虽明面上暂时无法为雪枫减负,暗中努力一些也未尝不可,想坐上那个位置,自然样样都不能落下。   姬焐思忖半晌,入夜时分,他携着这些书册悄悄抵达狄音寺。   自从昌阳王世子池卿与那僧人一同返回齐国后,已将近三年未与姬焐见过面,去年铁杀骑曾递过一次他的消息,从那之后便了无音信。   是以寺中的僧人见到许久未见的贵客,一时颇为惊讶。   但他们还是恭敬地将姬焐请到后院,询问能为他做什么事。   姬焐只道:“给我布置一间安静的厢房,不要放床,有书桌与椅子便好,最好有笔墨。”   一切布置妥当后,他坐下来,摊开书页,认真学习起白天教授的知识。   这边日夜兼程撰写策论不眠不休,那边沈雪枫却是难得睡了个好觉。   第二日下午,兴庆宫的侍女候在学堂门口,邀他休憩时前往一叙。   沈雪枫从未去过皇后的寝宫,走在路上,心里竟生出几分紧张感。   那侍女看着颇为面善,很好说话,待进入主殿时,她走到内室,朗声道:“皇后娘娘,沈公子已带到。”   沈雪枫立在原地,余光打量起这奢华雍容的寝殿,静静等着皇后出场。   珠帘拂开,率先走出一个身量修长的男人。   是姬长燃。   两道视线交汇,双方都从彼此眼中看出了惊讶,似乎都没猜出来对方能出现在这里。   姬长燃不是已被下了禁足?为何会出现在他母亲这里?   沈雪枫登时警惕起来,看着他撩起长帘,恭敬地对里屋的人道:“母后……他来了。”   “雪枫到了,快请坐。”   人未至,声先到。很快,郭皇后缓缓走出,对着他和善地笑了笑:“长燃这孩子方才来看本宫,恰好与你遇上了,真是凑巧。”   姬长燃走到沈雪枫斜对面的位置坐下,手中攥紧摺扇,对郭皇后露出些许困惑的神色。   然而郭皇后却不看他,只道:“听闻你上个月回了饶州探亲,不知宁亲王身体可还安好?”   沈雪枫答:“劳娘娘关心,家中长辈一切都好,外祖父也向我和姐姐问了您。”   郭皇后颔首,彷佛并不在意个中细节,转而问起别的琐事。   姬长燃见两人一问一答,说的东西全然无关紧要,不由有些意躁,更不理解母后为何突然把沈雪枫叫来。   大约聊了一盏茶的时间,沈雪枫都答累了,趁郭皇后一语不发之时连忙偷偷端起茶杯喝水。   这时郭皇后的视线忽然投射过来,他立刻放下茶盏,一口没呛住,咳得脸色发红。   见状,姬长燃作势要站起身,上首的郭皇后却失笑道:“若是口渴,直接饮茶便是,本宫又不会责怪你,小时候你与雨槐还经常来兴庆宫玩耍,可惜你都不记得了。”   思及此,她更觉惋惜,沈雪枫谈吐举止皆很得体,看上去也不是爱闹事的性子,明明就该是长燃的伴读,谁知道临时让姬焐夺去了。   待沈雪枫喘丨息一阵后,她看向少年略显潮红的脸,转而说起正事:“今日唤你前来,是有一要事交予你。”   她对身边的宫婢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从里屋取出来厚厚一份名册交到沈雪枫手上。   沈雪枫低头打开看了几眼,发现上面写的都是世家名门贵女的详细数据,从年龄、样貌、家世地位、父母任职还有画像,全都在其中写的清清楚楚,甚至连沈雨槐的信息都列在上面。   “娘娘,这是……”   “雪枫还不知道吗,”郭皇后讶然,“今日老三上本宫这里请安,说是要将他选妻一事全权交与你负责,本宫也说不过他,便只好应允了。”   “我?”   沈雪枫瞳仁颤动,想起来昨日两人对话,这才懵懂地点点头:“原来是这样。”   原来姬焐是这样理解的吗……可是,可是他本意并不是这个意思。   “既然如此,几日后的宴请名单便由你来决定,老三已与本宫做过保证,不论你如何选,他都不会生气,所以你放心选便是了。”   “可是,可是,这不好吧,”沈雪枫纠结道,“我不是殿下的亲信,而且,我怕我想的并不周全。”   “不要紧,你与老三同窗三年,应当比本宫这个做母亲的还要了解他,你说谁最合适,谁就最合适。”   郭皇后掩唇一笑:“既然雪枫是负责人,那本宫便直说了,那宴会本就是给老三准备的,至于臣焰的婚事并不着急,他总不能越了三哥先行定亲,你只需挑些身世清白的姑娘即可,至于宴请的男宾,便交由长燃来下帖。”   沈雪枫点点头。   “自然,若是此番能相中多位也是更好,老三多纳一些入府,还能为缠绵病榻的陛下冲冲喜,这是好事。”   沈雪枫纠结地提问:“请问娘娘……我要如何保证,殿下与这些名册中的姑娘都是两厢情愿的?”   “这当然要看宴会上如何发展了,”郭皇后涂着蔻丹的手指虚空点了点他,“此事雪枫也要多上心,给这些年轻男女创造些机会,若是你有任何不懂的,直接问长燃便是,他如今马上要成家了,也算是有些经验。”   姬长燃听到此处,面色紧绷,略有一瞬间的不自然。   不过沈雪枫并没注意到他表情的不对,只是捏紧手中的册子道:“多谢娘娘指点。” 第59章   见少年远去的身影,姬长燃把玩着手中的摺扇,起身道:“若是没有要紧的事,儿臣也告退了。”   郭皇后收敛起微笑,眉目间涌上愁绪,重重叹了口气:“你啊。”   “……母后?”   “这次百花宴不许出岔子,这可是我向你皇祖母求来的机会,眼下你父皇一病不起,朝中动荡,长燃,你再不能行差踏错半分。”   姬长燃深深低下头:“是,母后。”   “至于你舅舅的事也不必插手管了,”郭皇后说及此处不由皱眉,“阿峥也真是的,怎能连齐平康的底细都差不清楚,还就这样大胆地向陛下举荐,如今他入了诏狱,想再全身而退恐怕没那么容易。”   姬长燃垂首道:“母后放心,外祖父定然不会坐视不管的,依儿臣之见,舅舅就此退出朝局,转去幕后帮郭家处理一些见不得光的事,也算一条出路。”   郭皇后摆摆手,旁边的宫婢乖巧地走上来为她揉肩。   “好了,此事容后再议,你去吧。”   “是。”姬长燃转身退下。   待看着儿子出了殿,郭皇后才慢悠悠地叹息:“年长的这三子,只有长燃生性天真单纯,老三老四没一个省心的,长燃何时才能像他们一般稳重?”   身旁的宫婢不解:“奴觉得殿下已经十分稳重了,四殿下自小在边关长大,听说长得一副凶相,脾气也顽劣,至于三殿下……看着就让人心生畏惧,奴总觉得他不像好人。”   “稳重?本宫看是不知轻重,”郭皇后说,“知子莫若母,这次本宫让沈家的小子与他一同举办宴会,也算是了却他一桩心愿了。此事一结束,他必须得给本宫乖乖地和符家女儿结这个亲。”   宫婢道:“娘娘的心意,殿下一定会感觉到的。”   沈雪枫带着那本名册回了家,坐在房中将册子翻开,看了半天头都大了,依旧无从下手。   实则,谁有资格赴宴都是姬长燃说了算,他只需要在这厚厚的适龄名单里挑一些与姬焐可能合得来的,再与姬长燃想办法在宴会中给他们制造互相了解的机会就好。   但是……姬焐喜欢什么样的人?   沈雪枫翻来翻去,那些女子年轻貌美的画像几乎让他挑花了眼。   姬焐似乎不喜欢活泼骄傲的,看他对姬灵的态度就知道了,说不定如长公主一般睿智又沉静的女子能入他的眼。   沈雪枫抽出一只炭笔,先是将所有性格跳脱的女子逐一排除。   除此之外,身世要清白,不能与郭氏或是任氏有关系,这种人若真嫁给姬焐,说不定日后还要为彼此惹来不小的麻烦。   将这些条件都加上去,瞬间便筛掉了大半。   晚饭过后,沈雪枫还旁敲侧击地向沈雨槐打听了名册上剩下的那些女子,等他讲明来意,沈雨槐便毫不吝啬地给他介绍了其中关系较好的几位。   “宋二小姐有武艺傍身,样貌也不在她长姐之下,雪枫,你应当认识她长姐吧,就是前些日子和符姑娘一起给你过生日的宋冰宋小姐。”   “萧姑娘也不错,遇事处变不惊,颇有胆识。”   沈雨槐耐心地将这些人都介绍了一遍,道:“既然你想好好调查她们,不如这些天就在皇都中多转转,暗中观察一番,有些人,只有你见到了才会知道她的好。”   于是沈雪枫又为这件事在皇都中逛了几天。   他白天上课,下午与晚上出门逛街,入夜再回到房中撰写总结,如此往复,终于选出了几名不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都无可挑剔的女孩子。   “光是我满意还不行,归根结底还是要看这些姑娘自己的想法,倘若她们不愿意,也不能勉强。”   他是男人,身份多有不便,权衡之后,沈雪枫托姐姐亲自上门下了请帖,问了她们自己的意愿。   这几位贵女听说对象是姬焐,纷纷答应了下来,愿意赴约试一试。   随后,姬长燃府上的人也递来消息,将宴会的流程告知沈雪枫。   待到一切都安排妥当后,剩下的就是赴宴了。   沈雪枫心中蓦然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我这是怎么了,”他盯着自己面前的花名册,喃喃自语道,“殿下信任我,我为他做好这些事都是应该的,可是,我为什么又开心、又难过?”   没人能为他回答这个问题。   冬月将至,天气转凉,等到百花宴这天,皇都中久违地下起雨来。   沈雪枫乘马车抵达皇郊的一处别苑,这里是姬长燃名下一处私宅,宴会就是在这里举行。   雨停了,他来得并不算早,侍从领着他踏入花园时,正有七八名妙龄少女围在一丛兰花旁闲聊。   也不知姬长燃用了什么手段,四周种着鲜艳欲滴的月季与□□,除此之外还有鹤望兰、木芙蓉一类的品种,虽已入冬,这里却仍百花竞妍。   沈雪枫在人群中一眼看到了几个熟悉的身影,都是他为姬焐挑选的姑娘。   “……沈公子?”   一道声音唤回他的思绪。   沈雪枫眨了眨眼,只见许久未见的符辛辛对着他行礼:“薄公子他们正在湖边饮茶,我带你去。”   “谢谢。”   说完这些,两人的对话戛然而止。   符辛辛并没有他想像的那般精神不振,一路上仍旧与认识的闺中好友说说笑笑,反倒是沈雪枫有些紧张,生怕自己勾起她的烦心事。   “对了,沈小姐今日怎么没来?”   沈雪枫道:“她知道这次是给年轻男女准备的交友宴,觉得不喜欢,所以推了请帖。”   走到湖边木桥之上,符辛辛停下来:“接下来你自己走吧,大殿下在前面,他不喜欢见到我,我就不去给殿下添堵了。”   沈雪枫哦了一声:“符姑娘,殿下对你……不好吗?”   “这倒没有,”符辛辛摇头,“殿下对我还算客气,但当初赐婚的时候……他去皇后娘娘那里大闹了一场,可见殿下也对这桩婚事很不满。”   可是符辛辛的条件,不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比姬长燃的官配宁子悠好多了。   姬长燃有什么好不满的?   沈雪枫皱眉小声地道:“我们还没嫌弃他配不上你呢,他怎么好意思先对你不满。”   这句话成功逗笑符辛辛,她道:“好了,你快去吧,听说今日殿下准备了好多好玩的东西,入了夜我们还要去湖边一起放河灯的。”   她转身走了,沈雪枫看了眼远处聚在一起的少年,一时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他今天来就是想完成皇后交给他的任务,并不想和那些只知道花天酒地的纨袴凑到一起,等姬焐顺利和姑娘搭上线,一切也算大功告成。   沈雪枫随便找了处没人的地方坐下,没过多久,白桦一路小跑进了花园。   “少爷,少爷。”   “怎么了,”沈雪枫问,“殿下他来了吗?”   “殿下还未到,负责打听的小厮去了趟三皇子府,说殿下一早便从府上离开了,应是有公务要忙。”   “这样啊……”沈雪枫怔了怔,“没事,那我再等等,你也一起坐下休息会儿吧。”   这是他有史以来参加过的最无趣的宴会。   到了下午,淅淅沥沥的雨滴拍打着屋檐,白桦去别苑的门口打探了一番,回来只道:“霍小侯爷也来了,好似在姑娘们那边格外得受欢迎。”   沈雪枫警觉:“什么?不行!我看好的那几位妹妹不会都被他吸引过去了吧?快,你快再去看看!”   于是白桦又去花园里逛了一圈儿。   “少爷,霍小侯爷的确很受欢迎,不知少爷看上的是哪位姑娘?”白桦顿了顿,“除此之外,三殿下好像到了别苑,瞧上去是从城外赶来的,现在正在更衣。”   沈雪枫立刻打开伞跨入雨幕中:“带我去带我去!”   他寻到姬焐所在的院子,两名不起眼的侍从守在房门口,沈雪枫一眼认出来这两人是昔日在蒴淮潜伏在纪府中的影卫。   侍从看到沈雪枫,并未拦他,而是恭敬地低下头道:“沈公子,殿下正在里面等您。”   沈雪枫抖了抖伞上的雨水,单手推开门走了进去。   只见姬焐衣衫松散地倚在榻上,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半湿的发尾半垂在裸裎的胸膛前,混同水珠勾勒在满是疤痕的肌肤上——显然是淋了雨才换了这身干净的衣裳。   见到沈雪枫走进来,他眯起眼睛,手中把玩着一柄缀了珍珠穗的白绢小团扇,轻轻晃动着扇起风。   这种女子才用的团扇用在姬焐这里,不但不显半分女气,瞧上去反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沈雪枫怔怔地看着他,忽然快步走过去扑上小榻,扬手去夺他手中的团扇。   “殿下昨天说好了要来花宴的,为什么今天迟到了?”   姬焐手一松,那扇子便落到少年手中,他捏了捏沈雪枫的脸颊,解释道:“今早南诏那边有了消息,我要去处理这件事。”   沈雪枫对着手中的团扇看来看去,又问:“那这扇子是怎么回事,老实交代,你从哪个姑娘那顺来的?”   姬焐看着他,不紧不慢地笑了笑:“雪枫不是最近忙着要给我选妃?我收了姑娘扇子,怎么你却反倒一副捉奸的口吻。”   “……”   沈雪枫闭了闭眼:“才不是,我是怕你心猿意马,对别人不负责。”   他转身要从小榻上下去,手腕忽然被姬焐拉住,眼前景象上下颠倒,姬焐按着他,手指插入发中不清不楚地捏着发丝玩弄起来。   “小圆子昨日出府遛弯,不慎咬坏了一处扇子铺的绣样,我赔了银子,掌柜便送了我这个。”   他微笑着解释。   沈雪枫用团扇挡住自己的脸,隔开姬焐有些炙热的视线:“但是,男子一般不用团扇,你留着这个做什么?”   看不见他的脸,只能听到他蕴着笑意的嗓音:“雪枫穿裙子时刚好缺把扇子,这团扇自然是送你了。”   沈雪枫恼羞成怒:“那是为了配合殿下才穿的,我没有女装的癖好!”   姬焐缓缓颔首:“放心,以后若有机会,定然要你再多配合几次。”   少年用手中的团扇拍了拍他的肩,湿漉漉的杏眼瞪了他一下。   窗外雨声渐大,天边隐隐传来雷声。   这等天气已不适合再出去赏花。   这时,廊檐下传来走动的声音,姬长燃打着伞走到屋门口,朗声问着看门的侍从:“沈公子在不在里面?”   他的问句消溶在瓢泼大雨之中,并未传入门中。   侍从俯首:“沈公子正在房中。”   “叫他出来,”姬长燃道,“就说我有要事与他相商,事关今日百花宴的安排。”   “这……三殿下也在房中,此前已经吩咐过奴,不得让任何人打扰。”   姬长燃面色一冷:“怎么,我是他的兄长,他难不成还敢忤逆我么?”   那侍从仍旧低着头:“奴只按三殿下吩咐办事。”   姬长燃不由有些愠怒,但想到昨日郭皇后嘱咐他谨言慎行,最终还是没有发作。   临走时,他将目光落在一旁半开半掩的推窗上,不知是看到了什么场景,浑身骤然僵住,然后一眨不眨地盯着房中的两人。   隔着蒙蒙的水汽,只见沈雪枫趴在榻上,手中握着一只极细的勾线笔,在扇面上百无聊赖地画着什么,神色十足认真。   他身侧放着侍从送来的各色染料,淩乱地在厚实的长毛绒毯上铺开,姬焐一手支额倚在他身侧,另一只手柄玩着他的长发,两人时不时将脑袋凑到一起,好似是在讨论要画什么图案一般,非常亲密。   沈雪枫紧贴着姬焐,却不觉得有任何不妥,他眉目舒展,笑容愉悦,在雨天里如同山水画卷里走出来的妖精一般,云雾般的乌发,白皙的皮肤,娇艳的唇。   那繁琐的、月白色的衣衫与姬焐松垮的玄衣交叠着下摆,一黑一白,眼色交织浓烈地几乎要灼伤姬长燃的眼睛。   他收紧手中的伞柄,唇角抿起,眼前的景象冥冥中与梦中的场景重叠。   山河崩塌,海水倾泻,记忆像开了闸一般涌入脑海。   姬长燃想起梦里的沈雪枫也是对他这么笑的,是对他笑的。   但凭什么是姬焐先得到? 第60章   花园旁的游廊下,少女们两两望着雨幕,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其中一人突然道:“诶,辛辛,那个不是大殿下吗?”   人群中的符辛辛向那处瞟了一眼,没有搭话。   “话说回来,今日还没见你和殿下说过话呢,辛辛,你不是就快要大婚了吗,为何你都不与殿下打个招呼?”   没等符辛辛说完,另有一名少女道:“按照旧俗,婚前本就不应让新郎新娘见面,辛辛与殿下不说话,瞧上去也没有什么不妥啊。”   “旧俗?你都说了是前朝旧俗了,如今年轻小辈中谁还信这个呀。”   这时,有人拉住符辛辛的手:“殿下身边好似没有人跟着,不如辛辛你去帮我们问问,今晚的河灯还放不放?若是不放,我们可就要抗议了。”   “是啊是啊,听说这个无云的时节夜里放灯很好看,辛辛,你去帮忙问一下殿下嘛,他马上就是你的夫君了,定然会将宴会安排告知你的。”   符辛辛本不想掺和这件事,奈何少女们一个个眼巴巴地看着她,起哄声越来越大。   “好了,”她叹口气,“我去找殿下问便是。”   语毕,符辛辛抄起一把油纸伞,犹豫着迈入雨天之中。   姬长燃独自踏入别苑深处。   或许是因为方才见到的场景对他打击颇深,撑伞在雨中行走时,并未分出意识注意身后的动向,只是浑浑噩噩地走到别苑一处偏僻的院落。   牌匾上写着个字,求风园。   这里一向鲜少有侍从出入,姬长燃走进去时,也就无人为他合上身后的大门。   此处园内共有四五处狭小精致的小院落,每一座都住着人。   姬长燃立在东院前,面沉如水地思索着,似乎在犹豫。   这时,那小院里忽然走出一个纤瘦的少年。   那人白衣胜雪,面容略显年轻稚嫩,手中举着一把青色的伞,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来。   “殿下。”   这语气与年前的沈雪枫如出一辙,含羞带怯,又恰到好处地蕴藏着一丝说不出的期盼。   伞幕抬起,那张脸更与曾经的沈雪枫相像,正是昔日在杏花楼郭峥献给他的小雪。   转眼已过去这么久,沈雪枫本人的面容更经历一番脱胎换骨,褪去了几分女相,如今出落得愈发精致清冷。   每当他无意瞟过姬长燃时,都能在他心中掀起不小的波澜。   这些豢养起来的男br宠却还停留在年前,笨拙地模仿着从前的沈雪枫。   小雪对着姬长燃行礼,下一瞬,一柄摺扇抬起他的手臂,只听姬长燃哑声道:“进屋。”   “……是。”   小雪转身快步迈入廊檐下,姬长燃望着他瘦削的背影,不知怎的,忽而被他加快离去的步伐激怒,没来由地生出一股烦躁与久抑的□□。   他追上去,两把伞一齐滚落在地,掉入雨中,小雪被姬长燃按在廊柱上,听到青年愠怒而命令般的语气:“脱。”   “殿下……”   这一声更是火上浇油,姬长燃当即扳住他的下颌,指尖收紧,一字一句地问:“你这声殿下,究竟是在喊我,还是在喊他呢,嗯?”   少年褪去衣衫,对着青年露出后背,他也不知为什么,欢丨爱时殿下从不看他的脸,并且每次都是用这一个姿势,床笫间又特别爱听自己喊殿下。   但殿下是主,他是奴,本就没有资格过问此事。   冰凉斜织的雨水泼洒在两人纠缠的发丝之上,雷声滚滚。   姬长燃好似沉溺其中,又好似分外清醒,他一手抓着小宠的发,满是阴霾的目光却移到小院尽头。   少女的衣衫露出一角,很快又被扯回。   有人在跟着他。   待雨水渐收之时,姬长燃才从豢宠这里离开,手中的伞也换了把新的。   步出求风园,他拢好衣袖与领口,拦住路过的侍从道:“去,将符辛辛给我抓来,就说本殿下有要事相商。”   很快,府中的侍卫便将惊慌失措的少女拎到他面前。   姬长燃微微一笑,手中摺扇扬了扬:“好了,你们都下去吧,我与未婚妻有话要讲。”   符辛辛知道自己偷看被发现了,心虚地低头小声说:“殿下,我……”   姬长燃居高临下,面无表情地等着她开口。   符辛辛却怎么都说不出来,憋了半天,还是有些迟疑地道:“殿下这样是不对的,对沈公子……不公平。”   “你倒是有胆子说出来,”姬长燃挑眉,轻飘飘地问,“不怕死?”   “……”符辛辛跪在地上,“求殿下绕臣女一命。”   姬长燃眸中无半分怜惜,幽幽地说:“符姑娘放心,大婚在即,我自然不会要你的命。不过嫁入府后,你我再无瓜葛,如何保命是你自己的事。”   符辛辛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抬头与他对视。   “别这么看着我,”姬长燃摇头,“我从来不会怜香惜玉,正如未婚妻所见,我只对男人有兴趣,成婚后也只会让妻子独守空闺罢了。”   少女双拳紧握,羞辱的泪水夺眶而出。   姬长燃盯着她这副委屈的样子,心中没有消下去的邪火骤然爆发,冷冷地道:“收起你的眼泪!早知如此,昔日赐婚时又为何不反驳?”   的确如此,彼时干封帝拟旨时,符辛辛对外没有说过对这桩婚事的任何不满,反倒是姬长燃分外抵触。   此刻她万分后悔,哭道:“我……我已经知道错了。”   等她哭完再抬起头时,姬长燃早已不见踪影。   转眼,黄昏已过,暮色四合。   沈雪枫醒来时,发现自己仍睡在那张小榻上,身上盖着一层薄薄的绒毯。   窗外雨已经不下了,姬焐不知去了何处。   眼见着天黑了,他没想到自己睡了这么长时间,当即翻身下床,匆匆整理衣衫向外走。   借着房中微弱的烛火,沈雪枫瞧见自己腰间染上一大片五彩的染料,根本无法出门见人。   他这才想起午后与姬焐在榻上给团扇作画,画着画着,一阵困意袭来,闷头便睡了过去,想必这颜料就是那时蹭上的。   沈雪枫原地转了几个圈,还是出了门。   屋外无人,四周静悄悄的,唯有几盏灯笼悬挂在屋檐之下,照亮石子小路。   人都去哪儿了?   沈雪枫揉了揉眉心,这才想起今夜姬长燃在皇郊河畔准备了河灯,大家应当都是去放灯了。   姬焐呢,姬焐也去了吗?   正胡思乱想着,忽觉肩颈一沉,有人在背后为他披上披风。   “殿下?”   他当即转过身,待看见来人时面色一僵,随后讪讪地说:“白桦,你在此处做什么?”   “少爷,殿下临行前嘱咐过,不要让少爷着凉。”   “哦……”沈雪枫顿了一下,又焦急地说,“他是不是已经去赴约了?我、我今早出门时和你说过吧,如果我到时来不及带他去,你一定要告诉他,别让女孩子等急了。”   “少爷放心,一切都按照少爷吩咐的来,晚饭后殿下已经收到去河畔赴会的消息,现下应当已经到了。”   沈雪枫听到这,不仅没有放松下来,反而越来越不安。   就如同一张拉满的弓、绷紧的弦,浓烈的羞愧冒上心头。   姬焐已经去了,那他呢,他到底在做什么,明明在准备给姬焐选妻的事情,今天下午却还与他厮混在一起,这样做岂不是将两人置于不义之地?   现在姬焐应当已经见到他为他选的姑娘,说不定连花灯都一起放过了,按照计画,他们会沿着街巷一直逛,逛到那条街上最富盛名的酒楼。   那酒楼他也曾与姬焐一起去过的,沈雪枫觉得那家的醉蟹特别好吃,说不定那位姑娘也喜欢呢。   而且今夜的月亮也是月中最圆的时候,适宜观赏。   沈雪枫拍了拍自己的心口,示意自己放松,脚步却不由自主地迈开,向着别苑外走去。   明明脑海中有个清醒的声音警告他不要去,眼睛仍旧盯着去往河畔的路,还是迫不及待地想看一眼。   道路湿滑,绿苔顺着砖缝钻出,经雨水的滋润浸泡成墨绿的颜色。   沈雪枫脚步加快,一路跑到河边。   夜风轻柔,吹扬起他的发带与青丝。   河边还余下两游人,只见数盏轻盈微弱的荷花小灯在长河中四散开来,许多已经漂到最远处,在他的视线中融成一片片暖色的光晕。   近处几盏灯上还写着漂亮的簪花小楷,应当是女孩子写的,上面满是对未来心上人的期待。   沈雪枫怔了一会儿,他知道自己来迟了,放灯已经结束。   他失落地望着堤岸光秃秃的柳树,神思不属地发著呆。   看着眼前的景像在他视线中化成一个个模糊的光晕,直到再也看不清为止。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小狗的叫声。   紧接着,月光将一道身影拉得细长,照在他身侧。   伴着微凉的和风,有人走到他面前,轻声问:“在想什么?想得这样出神。”   小圆子扑上来咬住沈雪枫的衣角,少年睁了许久的眼睛终于眨巴了一下。   他偏过头来,迎着月光与街边的灯光,眼睫湿漉漉的。   “我在想你。”沈雪枫坦言。   姬焐盯着他,目光灼灼:“为什么要想,我就站在你面前。”   沈雪枫想看清他的脸,眼睛继续眨动,白皙清隽的面容上落下几滴泪。   “我在想你……”他哽咽道,“将选妻的事情交给我来做,分明就是故意的!” 第61章   背着光,姬焐的表情一片晦暗,声音却很轻缓。   他抬起手,指尖探出去擦拭沈雪枫脸上的泪:“为什么难过?”   沈雪枫后退几步躲开他,眼睛红彤彤的。   他向亮着光的街道上走去,小圆子叼住他的下摆,随着他的步子踉跄着在地上打了个滚,呜咽着蹦来蹦去,挡住沈雪枫的去路。   这时,姬焐又伸手牵住他的手臂,语气放得更轻,带着若有似无的温柔,将问题重复了一遍。   “回答我,为什么?”   沈雪枫被迫看向他,揉了揉眼睛:“什么为什么……你不是早就看出来了?故意让我为你选妻就算了,还明知故问……真可恶。”   “我的计画里,并没有把你弄哭这一条。”   姬焐重新给他擦了泪珠:“是我不好,没有事先与你说清楚选妻的始末,害你这些天一直在做不喜欢的事。”   “还要说的如何清楚?”沈雪枫指尖擦过他的衣袖,下意识抓紧,难过地道,“难不成你还要详细地和我说明你喜欢的是谁、想和谁约会,然后让我为你们安排好?”   “……姬焐,你,你别太过分了。”   “话还没说完,雪枫就要审判我,”姬焐听着这断断续续的质问,失笑道,“选妻一事全权在你,你自然有不选的权力,倘若你当时直接替我拒了这门未敲定的婚事,皇后也不敢拿你如何。”   沈雪枫皱眉,紧紧盯着他,双手一把揪住姬焐的领口,将他逼到一棵柳树下:“你还敢狡辩!”   “你明知道我的胆子……是不可能拒绝皇后的,这些天还看我兜兜转转为你东奔西走,你分明就是想看我的笑话,想试探我对你的真心!”   “你说得对,”姬焐按住他的手腕,神色温柔地勾唇道,“不过只有最后一句是对的,我在试探你,试探我在你心中份量几何。”   沈雪枫闭上眼:“那你今夜去了吗,见到了吗,喜欢吗?试探的结果满不满意?”   “为何要见?”   姬焐晦涩的目光在夜色中描摹着少年的唇瓣,俯首靠近他,道:“雪枫,我不喜欢女人,我只喜欢你。”   炙热的呼吸喷洒在耳畔,听到这句话,沈雪枫指尖一松,织锦的玄色衣领从手中脱出。   姬焐继续说:“至于这次结果,我自然很不满意。是我不该惹你生气伤心,不论你怎么罚我,我都愿意。”   他握住沈雪枫有些发凉的手指,神色专注而真挚,是沈雪枫从未见过的样子。   少年盯着他,盯得眼眶发酸,眼睫润湿,突然将手从姬焐的桎梏中抽出。   “我哪敢罚你,惹了你的人都没好下场,我可不想以后还被你耍得团团转。”   姬焐耐心十足地问:“那雪枫说如何才不生气?”   沈雪枫闷闷不乐地说:“不知道……唔——”   话没说完,姬焐已经扳住他的下颌,低头吻了上来。   湿润的唇瓣紧贴,很快就被他撬开齿关,任其攻城略地。沈雪枫先是睁着眼怔愣了一会儿,很快变得紧张,下意识向姬焐背后的河水和长桥看去,待看到几个游人正向他们这里走来时,不由小小地挣扎了一下。   “忧忧不专心。”   姬焐留下这句点评,按住少年不安分的双臂,将人猛抵在树干下,掠夺行径更加激烈起来,沈雪枫吻技生涩,四肢发软,浑身上下那甜甜的、散发著沁人香气的广藿味道勾动着姬焐的神经。   他的身体很软、很香,即便反抗也是无力的,每一处对姬焐来讲都充满着不具名的吸引力,只想将他揉入自己怀里,融入自己的骨血,就算两人一起死在这刻也好。   沈雪枫尚不知姬焐的想法,他还在为对方又唤了自己的乳名而羞耻,脑海中明明有道声音告诉自己这样是不对的,但身体又不自觉迎合姬焐,他这时才真正意识到自己也喜欢对方。   不知从哪一天开始的,也不知为什么会喜欢,但一想到姬焐可能和除他以外的第二个人熟稔,心里就像一块泡了醋的布,又酸又皱。   黑夜里,小圆子看不清两个主人凑到一起在做什么,只得摇着尾巴坐在一旁站岗,见到有人靠近后,危险地汪了几声。   沈雪枫像骤然惊醒一般,连忙推开姬焐,小声喘气道:“不、不行,有人来了。”   姬焐抬起头,玉簪下的发丝垂在颈侧,挡住他半张脸的表情。   又是这种感觉,很渴。   每次和沈雪枫亲近,脑海里就会生出无穷多种疯狂的想法,只有和他肌肤相触之时,心里的渴意才会得到缓解。   怎么会这么渴?   姬焐热烫的眸光落在他身上,双臂将他收在怀中,哑声问:“还没说完,要如何不生气?”   还管生不生气的做什么……沈雪枫用力抹了抹红润的唇,低声道:“你知道我不可能真说什么惩罚的方式……因为我也喜欢你。”   这诚实的表白十分简单直接,落在姬焐耳中,却让他不由一顿。   有些事,隐约猜测与亲耳听到,并不是一样的效果。   姬焐的目光有一瞬忽然变得凝滞而缓慢,如同死气沉沉的躯壳内骤然注满暖融融的阳光,失而复得一般地唤起他久违的喜悦情绪。   感官与情绪不知何时丢失的,但此刻的的确确又重新获得,夜风吹拂在皮肤上的凉,柳条随风晃动发出的响,以及少年漂亮别扭的面颊泛起的粉色,如数倾注在姬焐的神识中,提醒着他,眼前的事情都是真实可触的。   两人胸膛紧贴,沈雪枫紧张得手心发汗,见姬焐久久不回应,遂鼓起勇气从怀里抬起头和他对视。   姬焐也在注视着他,微微一笑:“我知道。”   这是两人自认识以来,沈雪枫第一次见他露出这样的笑容,模糊的夜色下,姬焐的双目褪去平日里的阴鸷与冰冷,如清澈的潭水映出茫然的自己。   “你是这个世上第一个喜欢我的人,”姬焐望着他,“谢谢你。”   “……”沈雪枫意识到这句话的含义,有一瞬的怔忡与哑然,好久才说,“以后会有很多人喜欢你的。”   姬焐从来不提自己的过去,时间久了,他险些忘了姬焐是怎样走过那些低伏作小的日子。   沈雪枫皱起眉,暗自懊恼地说:“对不起,要是我早点遇到你就好了。”   “现在就是最好的时候,”姬焐重新将少年收入怀中,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别人对我示好,无非是因为我的身份,但我知道你不是,如果不是你,我定然会成为一个杀人嗜血的疯子。”   他慢慢说着,不知讲到哪句,怀中的少年却无意识僵硬起来。   沈雪枫闭了闭眼,在姬焐看不见的地方,心里像被人狠狠揪紧似地呼吸困难,悔恨之意尤其浓烈。   姬焐还不知道,他一开始接近他、对他示好是有目的的。   听着他的愉悦冷静的陈述,沈雪枫只感到有把刀在自己心上慢慢地割,他从未曾想过自己对姬焐的影响如此之大,也不知道自己无数次举手之劳无形之中改变了他。   ……要继续这样骗下去,还是坦白?   一想到坦白的后果,沈雪枫不由自主地攥紧姬焐的衣袖,迅速否决了这个想法。   他的心在说,他已经情不自禁了。更何况他此刻没有胆量将一切和盘托出。   沈雪枫突然憎恨起自己降生到这个世界的任务,为什么上天在让他认识到自己获得了十足珍贵的感情同时,还暗暗埋下一道失去的伏笔?   “……”   当晚,姬焐将沈雪枫送回府中,两人在巷口道别,沈雪枫对着一人一狗摆了摆手:“……明天见。”   姬焐望着那道月白色的身影,直至消失在视线中。   他垂眼看了看脚边的小圆子,弯腰将小狗捞在怀里,不紧不慢地向自己府上走去。   “再等等,很快你爹就能和我们住在一起。”   小圆子蹭了蹭姬焐的衣袖,似乎对他身上的气息十分依恋,很快便打起了盹。   回到府上,下人颇有眼色地凑上去道:“殿下,奴带小圆子去歇息。”   姬焐却说:“无妨,稍后我自己带他去。”   他望了眼书房中未熄的灯火,道:“今夜有谁到访?”   “回殿下,长公主的幕僚现下正在府中,说是有要紧事与殿下相商。”   姬焐迈开长腿,一语不发地向书房走去。   入夜,府中灯火通明,一道密信递到他手中,其上写着几个大字。   齐平康已死。   那幕僚神色凝重道:“刑部尚书与大理寺卿赶过去时,齐太医已经断了气,看上去好似中毒之象,目前死无对证,公主只怕此案生变。”   “他死了不要紧,郭峥能活着签字画押就好,”姬焐面无表情地睨了他一眼,“若无其它事,大人可以请回了。”   “这……”幕僚道,“实不相瞒,陛下龙颜大怒,认为是尚书令大人以公徇私将齐太医暗杀,现在正筹谋着换人来审,公主的意思,自然是希望殿下能担此重任。”   姬焐沉默一瞬:“我知道了。” 第62章   沈雪枫回到府上后,正巧撞见沈雨槐披上外衫从院中走出,瞧上去一副急匆匆的样子。   “姐姐,你这是要去哪儿?”   沈雨槐解释道:“没什么,诏狱出事了,大理寺卿命我现在速速赶过去一趟。”   “……诏狱?”沈雪枫问,“那里面关押的不是朝廷命犯吗,应当不会轻易出事才对。”   沈雨槐点点头:“按理说是这样,不过我猜应当是有人从中作梗,我去一趟便知,快回去休息吧,明天一早我就能回来。”   沈雪枫只好说:“姐姐,那你路上小心。”   他回到房中,像往常一般沐浴更衣,白桦默默站在一旁侍候。   不知为何,他发觉自家少爷今日频频走神,还经常对着一个地方傻笑,过了一会儿又皱眉叹息起来,瞧上去非常怪异。   “少爷有心事?”   沈雪枫好似没听到这句话,视线涣散地盯着前方,没有回应白桦。   眼见着他握在手上的茶杯要溢出水来了,白桦忍不住又提醒了一遍:“少爷当心。”   热烫的水滴溅到手背,沈雪枫痛呼一声,立刻将茶壶放回桌上,对着指尖吹了吹。   白桦恭敬地垂下头:“少爷若是有什么烦心事,大可以说出来,奴可以替少爷排忧解难。”   沈雪枫却摇头道:“这怎么可以替呢,难不成还可以替别人谈恋爱?”   “……谈什么?”   白桦拧眉,谈恋爱?这个词怎么从前未曾听说过。   “没什么,而且我也没事,”沈雪枫道,“但我要问你一个问题。”   “少爷直说便是,奴一定知无不言。”   沈雪枫在心里计较半晌,隐晦地问:“是这样的,我有一个朋友,他向喜欢的人表白了,对方也很喜欢他,但对方之所以喜欢他,是因我这位朋友欺骗了他才导致的,你觉得……他们能毫无芥蒂地在一起吗?”   白桦思维陷入一片泥泞。   长这么大,他还从来没有考虑过感情问题,于是只好问:“少爷,据奴的了解,您的朋友好像只有范世子几人,这些人中好似没有人遇到过这类困扰,不知少爷的烦忧从何而来?”   “……”沈雪枫怒道,“白桦,我是让你回答问题的,不是让你人身攻击我的。”   朋友少怎么了!   白桦立刻道歉:“对不起少爷,是奴多嘴了。但依奴之见,目前还不知少爷这位朋友有没有对此人坦白过,若是坦白了,也求得对方的原谅,这才能算毫无芥蒂地在一起,否则便不算。”   “但我朋友欺骗他的缘由,本来就是一桩不可说的秘辛,”沈雪枫蹙眉,“是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不能知道的,自然也不能告诉他喜欢的人。”   白桦费解:“既然如此,那少爷又是怎么知道的?”   “我——”沈雪枫语塞。   他无话可说,过了许久,只能颓丧地道:“好了,没有其他事了,你也快回去睡觉吧。”   待沈雪枫回到床上躺下后,白桦为他吹熄灯烛,缓缓退出房间。   今夜的事对沈雪枫来说不咎于一种甜蜜的折磨,他一边忧愁地想着以后可能发生的事,一边沉浸在自己和姬焐两情相悦的欣喜中,就这么浑沌着入睡了。   这一夜颇不太平,第二日一早,宫中传来消息,郭峥与齐平康双双死于诏狱之中。   除此之外,江宿柳暂削尚书令一职,被盛怒的干封帝打入大牢,审理职权暂时转移到殿下姬焐手上,与此同时,云骑尉孟子尤满门抄斩,还是太极殿连夜下的敕令。   朝中人尽皆知,孟子尤是大皇子姬长燃的心腹,这一刀明显是奔着郭党来的。   郭皇后一大早便披衣匆匆赶往太极殿,恰巧撞上从御书房走出来的霍小侯爷霍铭岐,以及跟在他身后的--四皇子姬玄炎。   久居边关的姬玄炎昨夜竟然回皇都了。   沈雪枫入宫时,恰好与霍铭岐打了个照面,自从上次撞见他毒发后,沈雪枫再也没有和他说过话,此时狭路相逢,两个人都是一怔。   霍铭岐身侧站着一个穿着青衫的少年,蜜色的肌肤,与姬焐四分相像的脸,唯一不同的是他长着一双上翘的狐狸目,面无表情地看人时,横生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杀意。   那双眼睛与宫中的任贵妃出奇得像。   沈雪枫感受到两双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主动打了个招呼:“侯爷,四殿下。”   姬玄炎并未说话,只是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玄炎,”霍铭岐抵唇轻咳两声,略有些不自在地说,“容我为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我在蒴淮认识的……友人,工部沈尚书之子,沈雪枫。”   “原来是你的朋友。”   姬玄炎展颜一笑,态度倏然由冰冷转变为热情,那双狐狸眼也变得风流多情起来:“沈公子的大名我早有耳闻,早早便听我母妃提起过,今日一见,果然才貌双绝。”   骤然应承一番,沈雪枫有些尴尬,不知如何接话,只好道:“殿下过誉。今日崇文馆课业繁忙,便不打扰殿下与侯爷了。”   他赶忙对身后的白桦使了个眼色,两人撑着伞一前一后快步离开了。   待人走远,霍铭岐才将视线收回,甫一与姬玄炎对上,后者便戏谑地笑了笑:“回魂了?”   “你在说什么?”霍铭岐语速飞快道,“别多想。”   姬玄炎拍了拍他的肩:“没关系,这有什么好害羞的,方才他一出现,你就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我就是想不注意到也难。”   霍铭岐哼了一声。   “不要紧,这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姬玄炎毫不客气地对友人哂笑,“更何况你们不是一路人,反正也走不到一起,你多看两眼也不会改变什么。”   “喂,你大老远从剑南来到皇都,就是为了数落我的?”霍铭岐瞪了他一眼,“且不说沈雪枫是姬焐的伴读,我本来也没想拿他如何,以后此事不要再提。”   “好吧,近日我心情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不与你争辩就是了。”姬玄炎笑了笑,双手背后,越过他向宫外走去。   沈雪枫像往常一般到达学堂,只见大殿上唯有几个正在收拾书袋的学生,不见书僮与老师的身影。   他向自己的座位看去,姬焐不知为何没来,前排的薄盈正端坐在书案前认真地整理自己的书本。   沈雪枫走到他面前,不解地道:“薄盈,今日不上课吗,为什么大家都不在?”   “你来了,”薄盈看了他一眼,一向冷静的面容显得有些疲累,“陛下身体有恙,今晨急招朝中重臣前往太极殿面圣,所以老师没来上课。”   沈雪枫拖长声音哦了一声,忽然想起今早起床时,一直未见姐姐的院落有人走动。   难不成姐姐也在宫中奔波了一夜?   “陛下急召四殿下回宫,几位殿下正与贵妃娘娘御前侍疾,你若是想见,可以去太极殿外等候,”薄盈低声提醒,“不要被人发现就好。”   沈雪枫感激道:“多谢告知。”   出了崇文馆,白桦似乎早已料到他的打算:“少爷,可是要去太极殿外等殿下?”   沈雪枫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不,还是先去牢狱寻姐姐吧。”   走在路上,他试图回想起许久没有回顾过的剧情线,但脑海中并未有与干封帝重病不起相关的记忆。   沈雪枫低头边想边走,自然无心看路,越过太极殿穿过某个拐角时,迎面撞上一个人影。   他正要道歉,忽听头顶传来姬焐的关心。   “怎么了,为什么走路这么着急?”   沈雪枫抬头,见姬焐还穿着昨夜两人见面时的衣服,显然是一夜未眠。   姬焐目光掠过少年,瞥了眼他身后的白桦,低声说:“前面的路,他不可以跟着你进去。”   沈雪枫会意,转身对着身后道:“白桦,你先回去吧,我会和姐姐一起回家的。”   白桦将手中的青伞送到沈雪枫手上:“是,少爷。”随后无声无息地退下了。   红墙绿瓦之下,左右皆无行人,待白桦的身影彻底消失后,姬焐抱住沈雪枫,将他抵在墙壁上,凑上去亲了亲他的额头。   “我以为你是来看我的,原来是来看你的姐姐。”   沈雪枫用伞将两人兜在隐蔽之下:“先看姐姐再看殿下,不冲突。”   “沈大人在狱中上值一夜,天亮时已经被长公主接去府上歇息,”姬焐定睛道,“所以你现在只能看我,不能看她。”   沈雪枫心下一松,转而又捧起姬焐的脸,上下左右看了一圈儿:“那你忙了一夜,现在困不困?累不累?我陪你去休息。”   姬焐似笑非笑,捏了捏他的脸。   眼下正是无法歇息的时候,昨夜皇帝被绑在龙榻上,药瘾发作疯了一整夜,侍疾的几位殿下合力才将干封帝激动的情绪安抚下来。   “雪枫,皇帝今日召集众臣,宣布预立太子。”   ……什么?   姬焐观察着他的表情,又道:“还有一事,礼部尚书谏言,希望将秋闱与春闱提前,皇帝准允了。” 第63章   沈雪枫好像没反应过来,迟钝地说:“……啊?”   他没听错吧,什么提前了?   “多事之秋,人人自危,”姬焐抓住他的手,“不过雪枫放心,即便此次春闱不能如期举行,我也能让你顺利在朝中任职。”   “……”沈雪枫不自觉地躲避姬焐的视线。   奇怪,他从未和沈府之外的任何一个人讲过自己的计画,为什么姬焐好似知道他想要快速进入朝廷的打算。   要知道许多进士有了功名后,也要等上好几年才能等到适合自己的职位,若是想将时间缩短,另一条捷径是参加制举。   这是沈雪枫压在心底里的想法,他从未和第二个人说过。   心里那阵隐隐不安的感觉又出现了,他任姬焐拉着在宫中行走,途中遇到不少行色匆匆的太医与侍从,他们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乖巧地向姬焐和沈雪枫行礼,秉持着非礼勿视的原则。   郭党重创,长公主势力渐衰,江宿柳被打入大牢,姬焐如今自然是朝中正盛的大人物,任谁见了都要礼让三分,更不敢对三皇子的举动有所置喙。   莫说是姬焐牵着沈雪枫的手,就算是两人再亲密一些,旁人也只能装作看不见。   沈雪枫踏入殿门,望着那间恢弘磅礴的宫殿,耳边不时传来路过之人萎靡低沉的交谈,倏然觉得这里只有一片死寂沉沉的阴森感,彷佛住在这里的君王已是日薄西山。   冥冥中出现一张棋盘,一只大手无形中将它拨乱,无论如何都拚凑不回原来的位置。   拨动这只棋盘的手,一定藏在皇都之中。   科举……为什么科举的时间会突然变动?   沈雪枫突然想起一个关键设置:游戏玩家可以任意更改科举时间。   作为大姬王朝的半个土著,时至今日,他已经很久没有再回想起游戏的原剧情线,但他没忘这个游戏最重要的设置。   那就是所有玩家加入朝堂权谋模式时,都要通过科举进入。   这也是为什么游戏方选择将这项权力交予玩家手中,有的人偏爱养成模式,喜欢晚些开启权谋篇,有的人则想早早加入权力争夺战,故而选择开局进入朝堂。   将科举时间灵活化,也是便利玩家之举。   如今礼部尚书上奏将考试提前,打破了过去几十年以来一直遵循的规矩,更诡异的是干封帝竟然同意了。   难不成除了他之外,这个世界还有第二个穿越者?   想到这,沈雪枫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捂住自己的心口,喉间发痒,小声咳嗽起来。   姬焐注意到他的不适,步子停下来,问道:“不舒服?”   沈雪枫摇摇头:“没什么,殿下也知道,我一直都是这样的,不算什么毛病。”   姬焐看了他半晌,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玉瓶,递到沈雪枫手中。   “昨日才从齐国送来的药,听说此物恰好对雪枫的症,拿着。”   沈雪枫将塞子打开,凑到瓶口嗅了嗅,只觉一阵清凉好闻的味道沁入鼻腔,喉管也没先前那么痒了。   姬焐仔细地盯着他的反应。   “这是什么成分,好神奇,”沈雪枫抚了抚心口,觉得肺火好似在慢慢消散,便道,“真的没有很想咳了。”   他刚要说谢谢,只听姬焐颔首道:“此药可解心火旺,雪枫这两天频频走神,是不是心中在顾虑什么?”   沈雪枫表情凝滞。   姬焐神色自若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笑了一下:“好了,你若不愿意说,我便不再问了,别紧张。”   “偏殿就在前方,雪枫陪我休息片刻,正巧我命太医院为你抓了几副药,你今日也没别的事,总要去试试甜苦。”   沈雪枫:“什么药?给我的吗?”   等到他回过神来时,已经被姬焐领进偏殿一处房间内,在小榻上坐好。   宫婢将汤药端进来,放在一旁的小几上,除此之外,上面还摆放着一张精致的小圆盘,其上有几块散发著香气的糕点。   沈雪枫全程懵懵的,直到姬焐将药碗拿起,用勺子舀着触到他唇边:“喝了。”   “……我没病,为什么要喝药,”沈雪枫圆溜溜的杏眼中充满了警惕,“你想给我下毒,是不是?”   姬焐似笑非笑地将碗举起,自己喝了一大口,这才重新喂给他:“现在可以喝了吗?”   沈雪枫哼了一声,话锋一转:“那殿下总要说这是什么,为什么太医院要给我开方子?”   “不是太医院开的,是我给雪枫开的,他们只是奉命熬药罢了,”姬焐说,“乖,喝了它,对你的身体有好处。”   沈雪枫试着尝了尝,一股浓郁的土腥味在口腔中弥漫开来。   就好像树枝树叶混同着泥土煮入开水中的味道,要不是姬焐神情认真,他险些以为这是一场整蛊。   好在他是喝药小能手,二话不说就把药喝完了,姬焐指尖抚去他唇瓣上残留的药汁,取来一块糕点递到沈雪枫嘴边:“尝尝?”   沈雪枫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嚼了嚼,发现挺好吃,便又多咬了一口。   只听姬焐缓缓说:“这是我在兴雨坊的寻芳斋……”   “──三殿下,三殿下,大事不好了!”   门外,一名小侍连滚带爬小跑进来通传道:“江大人在牢中苏醒,十公主与大理寺的沈大人听到消息一同赶了过去,期间发生口角,现下正在狱中对峙。”   “什么?”沈雪枫的注意力霎时被吸引过去,不自觉躲开了姬焐指尖的糕点,“姐姐不是去休息了吗,为什么又去了大牢?”   十公主嚣张跋扈,平日里便对秋姐姐没有什么好脸色,对姐姐就更是了。   不行,他要过去看看。   沈雪枫看向姬焐,只见他正冷冷地盯着手中那吃了一半的点心看,不知在想什么。   “殿下,我能不能去看一眼?”   姬焐挑眉,将剩下的点心递到少年嘴边:“雪枫,浪费粮食不是好习惯。”   “殿下,我──”沈雪枫哪有心情接着吃下去。   姬焐温和地哄道:“吃完,吃完就带你去。”   沈雪枫从他手中接过,三两下塞到嘴里,将两腮顶起小鼓包,模糊不清地说:“现在可以走了吧。”   姬焐仍旧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道:“这味道可还熟悉?”   见沈雪枫摇了摇头,他才笑了一下,轻声说:“罢了,走吧。”   看来他已全然忘了。   那年在沈府前,少年一脸兴奋地将那一提糕点送到姬焐手上,说这是他和他的家人最爱吃的字号。   今日为了能让他吃上,晨时,姬焐在太极殿侍疾完毕后便亲自到坊中走了一趟,买来一模一样的糕点。   不过三年时间,点心的味道没变,喜欢它的人却忘得一干二净。   姬焐看了眼自己的指尖,似乎也为自己心底里时不时冒出来的患得患失感到可笑。   不知感情之事,天下人是否都要遵循胡思乱想的定理,爱人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要勾出心里或酸或甜的感觉。   怎么会有人刚得到别人的爱,又疯狂地觉得还不够多,贪婪地想要更亲密无间一些?   可惜,这依旧是一个无人能为姬焐解答的问题。   “……”   地牢门前,远远便看到十公主姬灵豪奢晃眼的阵仗。   干封帝病危,宫中上下无不低调行事,唯有她我行我素,偏偏皇帝还很宠爱她,不曾降罪。   可惜再硬的茬碰到大理寺也是束手无策,沈雨槐跟在大理寺卿身后严阵以待,任凭姬灵怎么闹都不让她见到江宿柳一根头发。   “你们凭什么拦本公主?”姬灵怒道,“就凭你们一帮粗俗之人怎能善待好宿柳哥哥,还不快放我进去!”   大理寺卿做出一个抱歉的表情:“实在对不住,按照规矩,公主不能私自探监,更何况江大人此时不想见您,公主还是请回吧。”   “今日见不到他,我还就不走了,”姬灵拍拍手,身后立时有人端上一个精致华贵的食盒,“你们这里的饭菜也不合宿柳哥哥的胃口,我不过是想让他吃得好点,何罪之有?”   沈雨槐皱了皱眉。   她可没忘记清晨和长公主一同离开地牢时,江宿柳那副痛苦的样子。   昨日姬灵便成功硬闯进来,逼着江宿柳吃下了自己带来的饭,那其中下了不少烈性助兴药,若不是长公主及时带她赶到,说不定姬灵已经得逞了。   虽说姬映秋与沈雨槐一致认为,眼下若是让两人生米煮成熟饭,未尝不是一种解救江宿柳的法子,但看到江宿柳眼中浓浓的憎恶与嫌弃,沈雨槐还是出手搭救了一把。   有了前车之鉴,大理寺的人断不会让姬灵靠近江宿柳半步。   诚然,江宿柳被革了职,现下只不过是一介平民,但大家心知肚明江宿柳出狱只是时间早晚问题,所以仍唤他为江大人。   唯有姬灵真以为以他如今的地位只能受自己摆布,风风火火地便来了。   她站在门口走来走去,忽听到侍从禀报四殿下来的消息,不甚在意地向地牢入口瞥了一眼。   只见姬玄炎背着手优哉游哉地踏进来,乍一眼望去,惊奇道:“谑,原来大家都在啊。” 第64章   牢中众人纷纷对他行礼。   姬玄炎摆摆手,视线落到沈雨槐身上,奇道:“好久不见,大理寺卿手底下怎么来了个美人?不过……看著有些面熟,彷佛在哪儿见过一般。”   大理寺卿眼皮跳了跳:“这位是才调来不久的沈大人,从前常在禁中走动,殿下觉得面熟也是情理之中。”   姬玄炎随意瞥了二人一眼,不甚在意地点点头,锋利的视线落到姬灵脸上:“那十皇妹又为什么在这里?”   “……我来看宿柳哥哥。”姬灵收敛了些。   姬玄炎道:“既然想看,那就一起去看吧。”   说罢,他双手背后,率先越过对峙的几人,向牢中深处走去。   姬灵面上一喜,快步跟上,沈雨槐同大理寺卿对视了一眼,两人眼中闪过几分犹豫,终究还是没有开口阻拦。   姬玄炎步入牢狱深处,见监牢中的江宿柳身着囚服,墨发披散着坐在光晕处,瞧上去面容平和,不由轻轻一笑。   “老师果然是老师,即便入了狱,瞧上去也依旧是光风霁月,瑕不掩瑜。”   江宿柳面色苍白,薄唇干裂,清减了许多,闻言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臣虽在崇文馆教书,却从未教过四殿下,这声老师担当不起。”   跟在姬玄炎身后的姬灵一双眼紧紧盯着男人,立刻将手中的食盒放到牢门前,语速飞快:“宿柳哥哥,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这是我给你带的饭……你快吃吧。”   江宿柳闭了闭眼:“公主的饭食,臣无福消受。”   姬灵着急辩解:“不是你想的那样,这些都是我亲自看着小厨房做好了才送来,里面……只是普通的饭食。宿柳哥哥你别生我的气了,我前日那么做都是为了能救你出来,只要父皇同意赐婚,你就可以完完整整地回到朝堂中,不用再受牢狱之苦!”   江宿柳仍不为所动,连半分眼神都没施舍给她。   一旁的姬玄炎嗤道:“十皇妹这是何苦,若我记得不错,老师已年逾三十,他都能做你的爹了,府上也没少养小妾,皇妹为何情深至此?”   江宿柳并未因他的话有所动容,姬灵却不屑地道:“我不在乎年龄,四皇兄不要以为别人都劝不动的东西,皇兄便能劝得动,如今能救宿柳哥哥的人只有我,我是不会放弃的。”   姬玄炎啧了一声:“我不过说两句,你在这和我置什么气?不过十皇妹,有句话倒是说的很对……”   远在一旁观察着事态发展的沈雨槐心里打了个突。   下一秒便听到姬玄炎说:“的确,只有你二人成婚,江大人才能免于一死,这样吧,适逢大皇兄近日成婚冲喜,我也为你二人去求父皇赐婚,这样一来喜上加喜,双喜临门,听上去是不是很妙?”   江宿柳睁开眼,冷冷地看了眼姬玄炎。   姬灵先是一怔,随后欣喜地转身扑上去,疯了一样地抓住姬玄炎的手臂:“真的吗?!四皇兄所言属实?大皇兄与三皇兄从来未曾支持过我,就连五皇兄都不愿意帮我……”   姬玄炎垂眸看了眼她落在自己小臂上的手,眉目间染过一丝嫌恶,他刚要说话,只听身后不远处传来一道凉丝丝的声音。   “看来我来得不巧,正好赶上十皇妹在背后告我的状。”   姬灵朝牢狱出口方向看去,立刻松开拉着姬玄炎的手。   只见两名狱吏在前开路,姬焐转了转袖口,云淡风轻地从廊道一侧的阴影中走出,身后的沈雪枫无声与沈雨槐对视,乖乖在后面站着,没敢上前说话。   早朝前姬玄炎就已与姬焐正面对上过,此时二人再见,竟没什么话可讲,姬灵则是一见到姬焐就害怕,脸色难堪地退到一旁:“……三皇兄。”   姬玄炎也从善如流地跟着喊:“三皇兄。”   姬焐挑眉:“方才二位不是在说求父皇赐婚一事?继续。”   “……”姬灵面露难色。   “正是此事,”姬玄炎说着,看了眼他身后,“不过这到底是皇家事,今日不少外人在,恐怕多有不便。”   沈雪枫稍一抬眼,便见姬玄炎盯着自己,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一肚子坏水的样子。   姬焐见他对身后的少年眉来眼去,抚着袖口的动作微微一顿,眸中杀意渐起。   在场的只有两位皇子与沈雨槐习过武,因距离过远,她自然无法感受到两人之间微妙的敌意。   姬玄炎视线挪到姬焐手腕处,连忙告饶:“臣弟只是开个玩笑,皇兄千万别生气。”   姬焐眯起眼睛,不紧不慢地说:“江宿柳如今是我手上的罪臣,此人罪恶滔天,已是将死之人,越俎代庖为一个死刑犯决定婚事,倒也不怕降罪?”   他偏过头来,对一旁的大理寺卿笑了笑:“两位大人,你们说是不是?”   大理寺卿连忙应承:“是是,日前刑部已经将江氏的罪状收集完毕,此人数年来收贿无数,私下里常动用私刑暗中残害同僚,罪无可恕。殿下明鉴,此案陛下已全权交由殿下审理,小臣绝对没有越级断案的私心!”   姬焐冷声道:“既然没有,还不快滚。”   “是,是。”   大理寺卿如释重负,对沈雨槐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前一后离开牢房。   见姐姐终于能走了,沈雪枫松了口气,他看了眼被关着的江宿柳,又将视线投向姬玄炎。   虽说古宁止上书之时两人都在场,但皆已入仕,穿越者应当不是他们当中的人。   沈雪枫看着江宿柳,心里有些复杂。   毕竟他做了对方三年的学生,年少不懂事的时候又十分仰慕他,眼下见平日里风光无限的男人锒铛入狱,心中难免有些怜悯。   江宿柳与少年视线相撞,罕见地微笑了一下:“原来是雪枫来了,陛下颁布敕令提前科考,不知雪枫准备得如何?”   “我……”不论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只要一听到老师提问,沈雪枫下意识的反应还是紧张,“都准备得差不多了。”   江宿柳点头:“此次贸然将考试提前,想必时策会考得更多,这些题目只是检查举人的思索能力,书本知识要少些。若我猜得不错,陛下定会减少帖经与墨义的考核,你按照这个方向准备,甲等必然不是什么太难的事。”   沈雪枫认真听着,重重点头:“谢谢老师指点。”   姬焐站在他身后,脸色晦暗不明,姬玄炎则无聊地翻了个白眼,趁着江宿柳还在絮叨,转身就溜了。   他对春闱可没什么兴趣。   再者,科举乃国之大事,生怕沾上惹事生非的麻烦,姬玄炎脚底抹油,迅速离开牢房。   江宿柳仍在嘱咐:“至于这三年来天下发生的大事,想必你也练习过与此相关的策论,你写得本来就很好……只是下次别再让殿下给你代劳,代写文章在我朝是重罪,若是被发现了,或许永无入仕的可能。”   沈雪枫:“……”   姬焐闻言,居高临下地睨了他一眼。   江宿柳笑了笑:“怎么,以为我看不出来吗?殿下的字同雪枫的确实一模一样,但文风截然不同。”   沈雪枫打算装傻:“啊,这个,什么文风?咳咳,我与殿下一同读书,写出来的风格自然也相像了。”   江宿柳摇头:“大有不同,殿下笔下主张物竞天择、自生自灭,许多事都抱有悲观的态度,但雪枫的文本却主张温和改良与循序渐进,这是你们最大的区别。”   “雪枫,你日后是要从仕的,虽然现在只是崇文馆的学生,但在成为伴读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选择了自己的君王,殿下观念十分消极,需要你这样的臣子从旁引导,所以,这三年一次的春闱断然不能浪费,下去以后你定要好好准备。”   沈雪枫表示自己记住了,江宿柳目光移到姬焐身上,只见姬焐正冷冷地望着他。   “师生一场,老师就没有什么要叮嘱我的?”   “从我沦为阶下囚那一刻起,就不再是你的老师,”江宿柳微笑,“只盼殿下来日一朝得势,不要忘了是谁将你送上这个位置的。”   从地牢里走出来,沈雪枫脑海里仍回想着江宿柳对他说的那句话。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到底是什么意思?”   姬焐只道:“这是他对我的敲打,不必细究。”   沈雪枫仍然很不解:“为什么老师要对殿下说这句话,殿下难不成做过辜负老师的事情?”   “我与他并无往来,何来辜负,”姬焐失笑,“雪枫当真是傻得可爱,他分明在提点我日后不要对你变心,牢记你我年幼的交情。”   在众人眼中,君王这个符号高洁如皎月,有些脏污见血的事情不便经手,只能交给心腹来做,然而江宿柳辛辛苦苦为干封帝做了十多年的狗,到头来仍是这个下场,怎能不叹皇家薄情,人心易变?   不过姬焐并不是第二个干封帝,他不会在乎天下人如何看待自己,是以,沈雪枫也断不会变成第二个江宿柳。   乘上马车抵达皇子府后,沈雪枫跳下车,迎面扑上来一个毛绒绒的东西。   小圆子热情地舔舐着他的脸,很快又被姬焐抓住,从少年怀里扒了下来。   这还是沈雪枫第一次拜访姬焐的新家,远远看过去,三皇子府阔气又漂亮,丝毫不输姬长燃的府邸,但一走进去便觉府中空空荡荡,连仆人都少得可怜。   花园里没有花草,只有几枝细小的、光秃秃的树苗,瞧上去并不好看。   沈雪枫和小圆子在空旷的庭院里兜兜转转:“难不成是我爹怠慢了殿下府邸的工程,今夜我回去后一定好好问问我爹,为什么不给殿下布置一个漂亮的院子?”   “并非工部失职,”姬焐站在他身后,“而是这里的草木由你来决定,明日起,工部会有人与你接应,你想要什么样子,这里就会变成什么样子。”   “殿下的意思是,让我来设计殿下的府邸?”   姬焐笑了一下,反问:“怎么,你不愿意?”   沈雪枫快步跑上去,一把抱住他,高兴地说:“我愿意,当然愿意,谢谢你把我一起算进府中的一员!”   姬焐愣了一下,双手揽上他的腰,继续道:“等雪枫入朝为官后,这里就是你的家,随时可以住进来。”   这个提议十分令人心动,沈雪枫先是点点头,又说:“不行,我们不能太过明显,若是被人抓了把柄就不好了。”   姬焐勾起他的发带,缠绕在指尖玩弄:“你很在意外人的看法?”   “我们现在正是需要他人支持的时候,怎么能不在意,”沈雪枫纠结地说,“而且,我还没想到怎么跟我爹娘和姐姐说呢。”   这又牵扯到另一桩严肃的事情了,要怎么带着男朋友和家里出柜?   古代人会不会很在意不能传宗接代的问题?但看皇都中那些女孩子爱看的话本文学,好似又对分桃断袖一类的事情很宽容……   沈雪枫苦恼地想了一会儿,决定走一步看一步,船到桥头自然直,只要他和姬焐一起坚持到底,一定会被爹娘接受的。   他跟着姬焐进了室内,这里的布置依旧很简单,唯有书房的架子上放满了书,桌案前还摞着不少册子。   沈雪枫好奇姬焐平时都看些什么,便走上去随手拣起一本打算翻开。   这时姬焐眼疾手快地夺过来,用身体掩住略显繁乱的桌面,道:“这里还没收拾好,我们去别的地方看看,怎么样?”   “为什么不让我看?”沈雪枫踮起脚尖望他身后打量,“你在看什么书,我也想看。”   姬焐垂下头和他对视,罕见地没有解释,只道:“现在还不能给你看,那是我想给你的惊喜。”   沈雪枫眯了眯眼,突然发觉眼前的人耳根悄悄红了,朦胧中好像明白过来自己看的是什么,但又不太确定,只好点点头:“好吧。”   等到少年抱着小狗去屋外玩,姬焐心里才松了口气,他将那册书随手扔在案上,打了个响指。   如一片羽毛落地,从铁杀骑中调来的影卫无声出现在姬焐面前。   “主人有何吩咐?”   “将这里所有的书藏起来,尤其是与考试有关的东西,”姬焐冷声吩咐,“若是让他看到一点与学堂相关的纸页,我拿你是问。”   “遵命。”   影卫训练有素地走到书桌前,将姬焐这些天熬夜看过的书本与写过的文章全部收起来,心里直泛嘀咕。   主人爱学习不是好事么,为什么要费心思瞒着沈公子,真是好生奇怪。 第65章   三皇子府距沈府隔了两条巷子,并不远,用过晚饭后,姬焐摒退众人,和小圆子一起送沈雪枫回家。   夜幕降临,皇都街坊中挂起火红的灯笼,熙熙攘攘的行人往来,街道笼罩在一层柔暖的光辉之中。   沈雪枫同姬焐并肩走着,小圆子在两人面前欢快地跑。   时值入冬,夜晚的风有些冷。   “最近是有什么节日不成?”沈雪枫打量着张灯结彩的街景,“为什么大家看上去都在筹备庆典一样。”   姬焐冷峻的眉目微拧:“再过几日,姬长燃便要与国公之女大婚。”   沈雪枫恍然:“这两天发生这么多事,我都快要忘记他们婚期将至了,原来他们是为此庆贺。”   不过,姬长燃既是长子又得民心,城中百姓为他庆祝也是理所当然。   沈雪枫想了想,突然道:“糟了,我还没有给符姑娘准备她的新婚贺礼,现在挑选礼物的话,是不是有些来不及了?”   “……”姬焐沉默一瞬,“为什么要给她送?”   “习俗就是这样的,女方的好友本来就应该更重视一点,”沈雪枫小声嘀咕,“而且我还没说要随份子呢。”   姬焐挑眉:“份子?”   沈雪枫立刻纠正,搪塞道:“没什么,是我老家那边的习俗,殿下应当没听过。”   “既然如此,贺礼由我准备就好,雪枫不需要担心,”姬焐语气中夹杂着一丝微妙的不悦,“虽不清楚饶州的婚俗,但在皇都,男宾给新娘私下赠礼是逾矩之举。”   沈雪枫笑了一下,双手拉住他的手臂:“好,当然可以,我都听殿下的!”   虽得了沈雪枫的保证,姬焐看上去仍有些在意。   “以我们现在的关系,你不能再给其他人送礼,”姬焐薄唇微抿,“男人不行,女人更不许。”   沈雪枫顺着他的话点头:“你说得对,现在你是我的男朋友,我当然要照顾你的情绪,符姑娘的新婚礼物就以我们两个的名义一起送出,这样就不会被别人误会了。”   姬焐对男朋友这个词并不陌生,在饶州时,沈雪枫就曾经说过这个称呼。   “……你的家乡,倒是与皇都很不一样。”   沈雪枫微张着唇,一时间不知道怎么解释,这时眼前的光晕突然暗了暗,姬焐俯身吻上来,两片柔软的唇相触,紧贴在一起的身影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分外惹眼。   这个蜻蜓点水的吻就在一瞬间,沈雪枫睁大眼睛,下意识向四周看去,附近的路人神色如常,只有远处几个年轻女子凑到一起对他一人频频侧目,很快便消失了。   “你怎么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沈雪枫指尖蹭了蹭嘴唇,低声说,“若是被认识的人看到,对殿下的风评有损。”   姬焐奇道:“我在宫中有什么风评,值得你这样担心?”   “殿下的风评很重要,以前可以不在意,现在不行,”沈雪枫收起表情,“陛下准备立储,这个机会不能让给别人,殿下应当也不想将这个位置拱手让人。”   姬焐望着他的眼睛,试图在里面查找着什么,然而却只看到一片赤忱的清澈。   他低声道:“自你从做我的伴读那日起,就在盼着我争储,现在马上就能如你所愿了。”   沈雪枫怔了一下。   “如果我当了太子,你还会以前一样吗,”姬焐勾唇,“我给了你想要的东西,我要的你能不能给?”   “我……”   姬焐温和的目光中透着几分锐利:“若我坐上那个位置,雪枫当真想过你我一人的以后?”   他身上的气场骤变,瞬间让沈雪枫陌生起来。   接连的质问让少年有些手足无措,他往后退了退,两人不知不觉走到街边无人注意的角落。   “姬长燃为了登上太子之位,将豢养男宠一事瞒天过海,”姬焐轻声说,“雪枫不会不清楚,若我当了太子,我们的关系永远不会有正大光明的那一天。”   即便他们两情相悦,也并没有做到坦诚相见。   “在这之后呢?”姬焐缓慢地说着,“登基后,帝王的后宫不是一人说了算,这之后你要如何?难不成你也想被我锁在宫里,做一辈子的脔宠?”   沈雪枫驳道:“殿下不会这样的,而且我还要继续辅佐殿下。”   “回答我的问题,”姬焐捏住他的下颌,轻柔地覆上去又吻了一下,“只要你说,我就听你的。”   “我、我确实没想清楚,”沈雪枫实话实话,有些苦恼地说,“但我也不打算让你娶其他女人,以我现在的能力,更想不出两全其美的解决办法。”   姬焐静静地看着他。   “汪!”   小圆子从人群中挤出来,活蹦乱跳地扒住姬焐的下摆,尾巴乱晃着打断了两人牵扯在一起的思绪。   “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家。”姬焐说。   他将少年到沈府大门前,一人一狗站在不远处,目送少年离开。   望着沈雪枫消失的身影,姬焐眯起眼睛,陷入沉思。   回府后,他召来影卫,吩咐道:“去查沈雪枫自小到大去过什么地方,一五一十将所有相关的细节记下,三日后呈给我看。”   “是。”   姬焐将怀中的小狗放到地上,轻轻顺着毛揉了揉,道:“若是下次再敢来打扰我们,你的夜宵便没有了。”   小圆子在他手心里蹭了蹭,彷佛听懂了,又彷佛什么都不懂,原地打了个滚,从姬焐手下跳开。   姬焐站直身子,越过栽种着枫树苗的花园,迳自走入荒芜寂静的后院。   七日后,良辰吉日。   黄昏时,皇长子的婚礼正式开始。   因干封帝崇文馆放了长假,学堂里无人授课,沈雪枫这几日一直在家中安心备考,废寝忘食。   除此之外,他也没忘打探江宿柳在牢狱中的消息。   据说姬焐亲自去了一趟太极殿后,干封帝不知为何忽然想开了,再加上朝中有不少拥趸站出来说话,江宿柳很快便洗脱嫌疑免除一死。   但他仍旧因为失职丢了尚书令这一坐了将近十年的位置。   符辛辛出嫁这天,皇都落起了小雪,沈雪枫与沈雨槐撑伞踏上马车时,空中突然被密云笼罩。   “钦天监不是说最近日日是好日么?”他抬头打量着暗沉的天色,“为什么忽然开始下雪?”   白桦俯首:“少爷,钦天监的消息什么时候准过。”   “的确如此,说得有道理,”沈雨槐在一旁笑了笑,“但愿回府时雪能停。”   他们先后坐入车中,沈府的马车向着大皇子府驶去。   一路上,红妆铺点着街边各坊,自国公府直通姬长燃的府邸。   马车驶入巷口,沈雪枫下车时,迎面瞧见不远处骑着马的霍铭岐。   他今日并未穿骑装,身披梅色狐裘,在晶莹的雪夜里,眉心的额印显得愈发圣洁。   骤然吸入冷气,沈雪层抵着唇轻咳两声,便听到霍铭岐开口:“见面了怎么不打个招呼?不会是想装没看到我吧。”   沈雪枫将伞撑在头顶,对他点头示意:“侯爷。”   “哼,”霍铭岐翻身下马,“你这些日子倒是快活,我们在宫中快要忙死了。三殿下日日都要宣我去刑部处理公务,无聊得很。”   沈雪枫听了,并没打算与他多交谈,这时沈雨槐凑上来和霍铭岐互相问好,看上去颇熟稔。   “吉时将至,几位就别站在门口聊了,”沈雨槐挑眉,“先进去再说。”   沈雪枫没忍住悄悄问了一句:“姐姐,原来你和侯爷也认识啊,你们是同僚?”   “同什么僚,大理寺和刑部职责没有重叠,”沈雨槐道,“宫中武场练过几招,自然就相识了。”   沈雪枫哦了一声:“那我猜他肯定打不过你。”   “喂,沈雪枫,我都听见了,”两人身后的霍铭岐抬高声音道,“你怎么就断定我没赢?”   沈雪枫头也不回地说:“我姐姐当年可是公认的武举第一名,要不是她提前入朝做官,拿个武状元也是不成问题的。”   “切,有什么了不起,”霍铭岐挑衅地嘀咕,“下届武举也快到了,若是我去,我也一定能夺得魁首。”   前堂张灯结彩,窗纸与廊柱都贴满了喜字,姬长燃贵为皇长子,今日来捧场的人自然不少,凡是在朝中颇有建树的皇亲国戚,纷纷带着礼物前来观礼。   沈雪枫稍稍站定,堂外传来唱喏声,国公府的花轿已至门口,迎亲队伍正浩浩荡荡地将府前包围起来。   姬长燃身着喜服,策马行在队伍最前方,他的神情仍是温和的,较平时又多了几分新婚的欣喜,瞧上去对今日期待已久。   其余几名皇子亦在迎亲队伍中,姬焐便是其中一员,他穿着深绛的外袍,在铺天盖地的火红灯笼的映衬下更显五官俊挺,只是那张脸却始终一副冷淡的样子,对身旁姬玄炎的搭讪更是充耳不闻。   五皇子姬臣焰乖乖地跟在哥哥们身后,见姬长燃下了马,他也赶紧一跃而下,兴奋地喊:“该下花轿咯!皇兄,快,我想见皇嫂!”   姬长燃在众人的簇拥下一步步走向花轿,撩起厚重的门帘,对着轿内探出手,轻声说:“来,辛辛,把手给我。”   姬焐和姬玄炎站在一侧,目视着符辛辛举着团扇、一袭盛装在姬长燃的搀扶下踏上提前铺好的毡席。   “皇嫂真是貌若天仙,”姬玄炎笑眯眯地在旁边起哄,“三皇兄,下一个可就到你了。”   姬焐点点头,彷佛并未被眼前喜庆的景象感染:“嗯,借你吉言。” 第66章   人群中的姬长燃目不斜视,礼节更是滴水不漏,他挽着新娘的手踏入府门,显得很有耐心。   初为人妇,符辛辛紧张得手心发汗,在脑海里不断地重复着接下来的流程和细节,那面扇子也摇摇晃晃,不时露出上半张娇美的脸。   无数相熟的、不相熟的面孔带着笑意看着他们,然而只有她心里清楚,身侧的男人只是表面装出来的温柔体贴,嫁入皇子府,不过是走入一座富贵堂皇的坟墓。   雪还在下,这对新人在引领下走入青庐中拜堂,恰逢这时郭皇后的车马到了,众人又因出府迎接耽搁了些时间。   沈雪枫躲在姐姐背后看得津津有味,因不胜酒力,开宴时他主动去了小辈那桌,只是灌了几杯茶,酒倒是没喝多少。   许多年轻的小辈不认识他,见他病恹恹的总是咳嗽,一时间也不敢上前搭话。   沈雪枫吃得慢条斯理,直至两三个小孩子蹦下桌去,说要偷偷看新娘子长什么样,身边的位置才空了出来。   没过多久,霍铭岐风风火火地走到他身边,拽开一张椅子便道:“好啊沈雪枫,找了你半天,原来你躲在这个角落里偷吃。”   沈雪枫睨了他一眼:“我是拿了大殿下请帖的,才没有偷吃。”   “既然知道谁是东道主,怎么不去给人家敬酒?”霍铭岐坐在他身旁,悄悄凑上来说,“知不知道姬长燃一直在找你?”   “找我做什么,”沈雪枫有些疑惑,“我才不去。”   “是啊,你去做什么,我听说你们以前在学堂关系也不怎么好嘛,”霍铭岐回想起姬长燃提起沈雪枫名字时的语气,不知为什么,总感觉不太舒服,“听玄炎说,你以前还拒绝做他的伴读对不对?这么看你们两个应该是有仇了。”   沈雪枫肯定道:“的确有仇,你猜对了。”   “真是因为这个?”   “那倒不是,”沈雪枫眨了眨眼,“具体是什么,我不告诉你。”   “……”霍铭岐垂眸,不知怎么就看到他粉红色的脸颊下那泛着水光的红唇,遂慢吞吞地说,“你在吃什么,竟然吃得这样香,好不好吃?”   “糖醋鱼,特别好吃,”沈雪枫抬起一双玉筷,对着面前的盘子点了点,“你尝尝。”   霍铭岐视线挪到那盘泛着酸甜香气的糖醋鱼之上,有些动摇。   他看了一圈,最后落到沈雪枫手中的筷子上,似乎在犹豫怎么开口。   这桌上没有多余的筷子。   霍铭岐刚要试探着说些什么,沈雪枫右侧的位置忽然坐下另一个人。   姬焐撩开绛色的衣袍,悄悄靠近沈雪枫,见他马上要开口说话,当即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嘘──别让其他人发现。”   见到男朋友,沈雪枫心情顿时好起来,他看了眼庭院正中被人簇拥着的姬长燃,无人分出心神关注这桌认真吃饭的宾客。   “殿下,尝尝这个小排,”少年夹起一块炖排骨,   小心翼翼递到姬焐嘴边,“不能只喝酒,要吃点东西垫垫。”   一旁的霍铭岐顿时捏紧拳头,充满敌意地看向姬焐。   这个沈雪枫……亏自己还以为他在皇都中娇生惯养的,应当不会同意和别人共用一副筷子,现在看来完全是自己想多了。   或许是他眼神过于直白,姬焐掀起眼皮面无表情扫了他一眼,随后张开嘴任由沈雪枫喂到自己口中。   “好吃吗?”沈雪枫又将自己的茶杯送到他面前,“喝点,解酒。”   姬焐点点头,余光瞥见霍铭岐火冒三丈的表情,又道:“方才和几位大臣喝了不少,的确没吃什么东西。”   沈雪枫立马夹了一块鱼投喂:“那你再尝尝这个。”   “……”霍铭岐开口,“喂,这里还坐着一个人呢。”   沈雪枫是不是对姬焐有点过分热情了,先前在蒴淮两人就要共乘共寝,现在还亲自喂姬焐吃饭。   这是伴读吗?是奴仆还差不多!   沈雪枫转过头来,思索道:“不如小侯爷你去唤小侍备副碗筷?若是稍后有人向你敬酒,也不好空腹直接喝……”   这时姬焐突然按住他的手腕,将沈雪枫夹起的鱼咬进嘴里,打断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沈雪枫的视线立刻重新回到姬焐身上,后者轻笑一声:“你倒是有空关心别人。”   还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沈雪枫想辩解,这时霍铭岐骤然开口:“我们也算是朋友,他为何不能关心我,三殿下不去应酬,还有闲心思关心我和他吃饭的事?”   ……惹谁不好,你惹未来的小皇帝。   沈雪枫在心里给他点了根蜡,将筷子放回碗边,桌下的手蹭了蹭姬焐的腿侧。   姬焐神色有异一瞬,那只手很快便握住沈雪枫。   他转过头来,对着霍铭岐挑眉:“说得不错,我的确有心思管,至于朋友,我可从来没听雪枫提起过。”   “这有什么特别值得一提的?”霍铭岐有些不屑,“我好歹都和他一起出生入死过了,恐怕殿下都没同他死里逃生过吧?这种过命的交情不必多言,谁都不会忘却。”   “咳咳,”沈雪枫适时开口,“小侯爷,你少说两句。”   “我说得够少了,本来就是这样,”霍铭岐质问,“你说我们是不是出生入死的兄弟?”   “出生入死?”姬焐玩味地咀嚼了几遍这个词,眯着眼睛道,“倘若因我的疏忽导致雪枫与我一同涉险,我是断然不会将这次经历贸然宣之于口的,小侯爷口中的出生入死,难道不是你的全责?”   更遑论这等犯险之事,两人早在三年前的皇陵中经历过了。   霍铭岐听到姬焐这番质问后,心里有些气闷,手一拍桌子:“我何时不承认我自己的错了?三殿下分明话里有话。”   姬焐淡淡地说:“既然知道,又何必自讨没趣。”   霍铭岐像个一点就着的炮仗,炸了。   两人在桌前你一言我一语,其余的小孩子们都跳下去各自在府上玩了,沈雪枫头疼地坐在两人中间,不住地劝架。   身边坐着一个大醋缸,他不敢直接替霍铭岐开脱,只能拉着姬焐的手晃了晃,祈祷他收敛一点。   明面上不要过于明显,毕竟现在他们只是地下恋!   吵着吵着,姬玄炎和姬臣焰也注意到角落里的三人,便走上前来一起在小辈这桌坐下。   于是这里的席面就成了堂前最惹眼的那个。   姬臣焰如今出落成一个英俊少年,较从前懂事了许多,但他看到沈雪枫和姬焐,就总是不自觉地想起自己当年害两人跌下琗华山的事,故而在姬焐面前总是怯怯的,还有几分讨好的意思。   而霍铭岐看到好友来了,便像得了靠山一样,更加地寸步不让。   最后还是姬映秋派人将姬焐请了回去,沈雪枫也跟着离开了霍铭岐才气急败坏地给自己倒了杯茶,顺了顺胸腔里的气。   姬玄炎似笑非笑:“哎,你说你惹谁不好,惹我三哥,他对自己的东西占有欲可强了……想必你方才也见识到了,是不是?”   霍铭岐哼了一声。   姬玄炎笑着摇头:“好了,吃饭,我们趁没人注意的时候多吃点。”   所有人都赶在推杯换盏的间隙往胃里填补食材。   茶余饭后,沈雪枫自己一个人在花园里逛来逛去。   不知是不是饮了薄酒的缘故,恍惚中他总觉得有人在不远处看着自己。   一般来说,这代表马上要出事。   沈雪枫决定不给对方这个机会,当即转身想要重新返回前院。   这时突然有一个小婢冲撞上来,道:“沈、沈公子,请您别走,我家小姐想见您,说是、是有很重要的话讲。”   “你们家小姐?”沈雪枫藉着月光打量她,“符姑娘?”   小婢猛地点头:“她就在后院凉亭处,因今日大婚,行动多有不便,但、但小姐说想见您。”   沈雪枫心内闪过许多疑虑,但眼前这个小女孩又确确实实是符辛辛的婢女,这些年他在崇文馆也见过不少次了,符辛辛应当没有撒谎。   可她找他究竟有什么事?   沈雪枫思来想去,还是让小婢带路,向着后院的凉亭走去。   与此同时,符辛辛仍穿着火红的嫁服,静静地坐在亭中。   她将繁重的钗饰褪了下来,团扇也不知被丢到何处,见到沈雪枫出现后,眸中闪过一丝光亮,当即站起身向他走来。   “雪枫,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告诉你,”符辛辛深呼吸一口气,脸上的妆容仍旧雍容貌美,“若今日不说,以后说不定我都没机会说了,一辈子都在后悔。”   沈雪枫听了有些好笑:“到底什么事值得你这样上心?”   符辛辛左顾右盼,良久才低声说:“夫君他、他喜欢男人,家里豢过不少男倌。”   “哦,原来是这个,”沈雪枫安慰道,“多谢告知,不过此事我早已有所耳闻。”   “不,这不是最重要的!”   符辛辛艰难地说:“重要的是夫君喜欢的人是你,为此,他寻来不少与你相像的人,雪枫,他最近好像在密谋着对你做什么事,你一定要小心。” 第67章   酒过巡,皇后才携长公主回宫,沈雨槐将銮车送至长乐门外时,雪已下得越来越大,气温有些冷了。   姬映秋多问了一句:“天色已晚,不如今夜就在兴庆宫歇下?沈府那边自然有人通传。”   “恐怕不行,”沈雨槐抬头看了眼微微泛着光亮的夜空,“雪枫还在大殿下府中,留他一人我不放心。”   “再不济还有我弟在,”姬映秋顿了顿,还是道,“算了,他如今也是意气用事的年纪,不能没有长辈看着。”   她转身命宫婢取来狐裘,又从自己腰上摘掉东宫令,一并交到沈雨槐手上:“夜里雪下得更急,你穿这个回去,若是遇到什么事,这块令牌或可帮你挡一挡。”   “多谢公主。”沈雨槐没有推辞。   “你去吧,”姬映秋对她笑笑,“我还要去太极殿探望父皇,此次婚事没办在宫中,他生了好大的气。”   沈雨槐披衣点头,拽紧手中的缰绳扬长而去。   见她策马消失在雪影之中,姬映秋敛起笑容,坐上早已等候多时的软轿,重新整理起身上的装束来。   夜半,太极殿仍旧灯火通明,江宿柳跪坐在寝殿中,双手捧着一本经书,清润的嗓音不断地诵读着难懂的文本。   层层纱幔中,干封帝形容枯朽,看上去如一具久不见天日的僵尸。   半年不过,他已从身材高大健硕的壮年人变成如今这副样子,常常半夜失眠多梦,睡梦中反覆地念着“子焕”这个名字。   姬子焕是他早逝的二儿子。   江宿柳跪在蒲团之上,又听到干封帝口中呜咽着这两个字。   他默默地翻过一页书,低声道:“陛下又在借子思人?若是仙逝的皇贵妃知晓您夜夜如此思念二殿下,想必也不能安息吧。”   “……咳咳!”这句话戳中干封帝的命门,叫他如从溺水中挣脱一般坐起来,大口呼吸着,双眼睁大。   “江爱卿,你……”   “草民如今已是庶民,并无官职在身,陛下您忘了?”江宿柳将手中的妙法莲华经又翻一页,好听的嗓音再度响起,“微妙广大,慈悲仁让,志意和雅,能至菩提。”   干封帝扶着床畔喘道:“江爱卿,江爱卿,你再去为朕杀一人,最后一个人……”   江宿柳合上书页,抬眼平静地说:“昔日陷害皇贵妃的四姓十五家,草民已为陛下悉数斩草除根,不知陛下还要杀谁?”   这个问题将他问住了,干封帝茫然地看着头顶明黄色的床帐:“是,他们都死了,但又是谁杀了子焕,杀了我的儿子?”   “二殿下是自己不慎失足落入井中的,并非遭人陷害,”江宿柳拧眉,又叹了口气,“看来今夜大殿下的婚事,陛下并不在意。”   帐中沉默着没有回话,这时殿外传来侍从的通传声,长公主到了。   寝殿中安静良久,江宿柳才偏过头,对殿外道:“快请公主进来。”   姬映秋裹着一身冷气   与酒气走了进来,身侧的宫婢还端着一碗蒸腾着水汽的汤药。   她娴熟地撩开纱幔走进去,惊讶地道:“父皇这是怎么了,睡在地上做什么?近来宫人做事真是越来越不仔细了,该罚!”   她将干封帝扶起坐好,亲自将药端了上来:“父皇,儿臣喂您喝药。”   干封帝喝了一口,顿时将药碗挥在地上,药碗四分五裂,汤汁溅了一地,顺着地板流到江宿柳面前。   “又是你!齐平康!你想给朕下药!”他掐住姬映秋纤细的脖颈,目眦欲裂,“找死!去死!”   江宿柳撩起衣袍,迅速拉开一旁吓呆了的宫人,将干封帝拉扯开,姬映秋捂住脖子大口换着气,眉目闪过一丝不忿。   “陛下冷静,她是长公主,不是齐太医,”江宿柳安抚道,“齐太医已经死了。”   姬映秋提着裙衫站起来,语气冷了几分:“父皇当真连儿臣都不认得了,那父皇可还知今天是长燃的大婚之日?”   干封帝泛着血丝的双目盯着她,对着江宿柳道:“让她滚,让她滚出去!”   江宿柳蹙眉:“陛下,她是长公主,是您的长女,东宫代掌者,您最信任的女儿。”   姬映秋怒气冲冲地看着发了疯一般的父亲,和江宿柳交换了眼神。   “东宫代掌?”干封帝捂住嘴咳了一会儿,对着江宿柳道,“扶朕去书房,朕现在就要立太子,将东宫印收回!”   “……”姬映秋气得走来走去,点头道,“好,既然父皇已有此意,儿臣也不好再说什么,来人!现在就将拟诏的东西都给我备好!”   江宿柳顿觉头疼,姬映秋喝了酒,自然不像平时冷静,但又岂能放任立储如儿戏一般?   “陛下是要立大殿下为太子?恕草民直言,大殿下性子过于毛躁,遇事急于求成,好大喜功,不是太子合适的人选。”   干封帝不语。   “自陛下重罚国舅以来,任司徒在朝中之势愈发不可收拾,倘若陛下立四殿下为太子,任家既掌权,又能借霍侯爷掌兵,再加上太子之位名正言顺,逼宫是早晚的事。”   干封帝缓慢地颔首,干枯的皮肤套在骨骼上,发出咯咯的声响。   他哑着嗓子说:“依你之见,当立谁为太子?”   江宿柳微微一笑:“若陛下想掣肘这两派,草民认为,殿下与长公主都是合适的人选。”   姬映秋多看了他一眼,似乎听到了什么意想不到的话。   “我朝虽从未有过女子掌朝的先例,但草民以为长公主治国理政的经验已足够胜过大殿下与四殿下,”江宿柳娓娓道来,“至于殿下的能力,陛下心里有数,最重要的是,殿下无任何母家势力做为倚仗。”   “他能像草民一样,做陛下衷心的猎犬,成为制衡棋盘的废子,一辈子仰仗陛下获得荣华富贵。”   寝殿寂静异常。   干封帝早已恢复冷静,此时疲累地道:“……此事朕会考虑,今夜不必劳烦江爱卿诵经,映秋,你们走吧。”   姬映秋和江宿柳一同告退。   殿门关合,姬映秋恼火地咬牙道:“方才若不是你动作快,我差点就要被他掐死了,父皇今夜到底发的什么疯?”   “抱歉,”江宿柳淡淡地说着,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倘若我能像从前一样有武功,或许动作会更快。”   这倒是稀奇事,姬映秋面露疑色:“江大人不一直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么,你我同僚这么多年,我可从未听说你会武功。”   “只是今日被陛下勾起以前的回忆,乍然想起来了,”江宿柳笑笑,“早些年确实会,陛下多疑,我便自行废去了功夫。”   姬映秋露出一个原来如此的表情,便揭过这一茬,又道:“今日父皇有没有什么行为怪异的地方?为何一见我便以为我是齐平康?”   “他今日饮食、起居都很正常,”江宿柳回忆,“饮了那碗药,他才突然发狂。”   姬映秋说:“可那药是我亲自看着熬的,绝对不会有问题,可就算这药真有什么问题,父皇又为何想到齐平康?”   江宿柳思忖片刻,道:“公主今日在大皇子府上可曾食过什么、用过什么?”   “都是些寻常的菜式,并未有什么特别……”姬映秋简单报了几个菜名,突然意识到什么,便抬起衣袖轻轻闻了闻。   江宿柳笑了一下,笃定地说:“公主,你身上有阿芙蓉的味道。”   姬映秋面色微变。   “不过此时再返回大殿下府中也有些晚了,”江宿柳道,“我们只需在宫中静等,今夜迟早是要出事的。”   姬映秋烦闷地望了眼雪景,低语道:“这一个两个的,还真是不让人省心。”   亥时初,婚宴渐歇。   姬长燃立于堂前,扶着廊柱吐了半晌。   “殿下,喝杯茶醒醒神吧。”小侍端着茶盏走到他身边。   姬长燃脸色通红地扯开领口,闭上眼倚着柱子,低声问:“宾客都安置了么?”   “已安置妥当,正在偏院小憩呢。”   姬长燃单手拿起那杯冷茶灌下去,末了又道:“后院有没有动静?”   小侍皱了皱眉:“殿下是指——”   “自然是符辛辛,”姬长燃哼了一声,“拜堂时,范世子与薄盈都在,她就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此女不是一向与这两人交好?   “并未有什么反应,夫人一直在房中待得好好的,”小侍道,“不过,戌时末,夫人不顾阻拦在花园中坐了一会儿,见了沈公子。”   “……谁?”   姬长燃捏紧手中的茶杯:“沈雪枫?”   “正是。”   “都说了什么?”   “离得太远,奴并未听清楚,只看到……”小侍将头深深埋下去,不敢说了。   姬长燃不耐地道:“说话别吞吞吐吐的。”   “是,奴看到夫人主动抱了沈公子,其余一概不知。”   听到这,姬长燃怒极反笑:“她胆子不小,竟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去见沈雪枫……沈雪枫现在在哪里?”   “奴并未留意。”   “没留意?”姬长燃沉声道,“那姬焐现在在哪儿?”   “方才四殿下酒醉时吐了一地,又醉晕在殿下身上,现在应当正在更衣。”   姬长燃点点头:“带我去。”   “是。”   手中的茶杯显出细小的裂纹,足见力气之大,姬长燃酒意发作,胸腔中一股郁气无从泄出。   另一边,沈雪枫正甩开身后追来的女人,大步向前院走着。   任他怎么想都想不到,自己一个无官无职的书生,还有被人瞧上的那天。   彼时听到符辛辛主动揭发姬长燃时,沈雪枫心里对她还留有几分感激,但这一切都在片刻后化为乌有。   夜色过浓,两人在凉亭说话,沈雪枫丝毫未察觉背后突然多出了一个女人。   那人上来就抱住他,浑身烫得厉害,等他看向符辛辛时,却不见她的踪影。   这是算计好的,符辛辛在帮这个女人,代价是令他失去清白。   难怪她竟将自己夫君的丑事告诉他,原来这只是算计他的补偿!   风雪中,沈雪枫连忙推开那名女子,对着前院快步走去。   快,动作要快,只要走到人多的地方,问题就能迎刃而解。 第68章   他一边走着,一边抬起袖口挡住自己的脸,专往人多的地方钻。   身后那道影子穷追不舍,那人紧紧地跟着他走了一路,却并未开口说话。   对方为什么不说话?   沈雪枫心想,难道是怕发出声音后被认出来?   不知误入哪座院子,走着走着,他听到有人在不远处喊他。   “喂,沈雪枫!”   是霍铭岐。   他一手撑着伞,另一只手扶着姬玄炎向寝屋中走去,看到沈雪枫神色匆匆像逃命一般,不由好奇问道:“你去哪儿啊?瞧你这喘不上气的样子,活像是被鬼追了。”   沈雪枫看到他就像看到救星,连忙抓住他的衣袖,眼睛亮亮的。   晶莹的雪花落到他鬓间,打湿细碎的黑发。   “呼,太好了,总算看到人了……”   霍铭岐怔怔地看着他,又垂眸看了眼落在自己臂间的手,语气也放软了:“该不会是你自己一个人走夜路,害怕了吧?”   沈雪枫还在喘气,他摇摇头,不住地向身后打量,已不见那人踪影。   果然,她到底是在乎自己声誉的,只敢在没人的地方跟着他。   “看什么呢?”霍铭岐又问了一句,“若是没事,就跟我一起把四殿下扶回去,他方才吐了别人一身,现在醉晕过去了。”   姬玄炎倚在他肩上,脸色烧红,双目紧闭,活脱脱一副醉鬼的样子。   沈雪枫不好推辞,跟着他一起将人送回寝屋内,两人进屋时,几名侍从正端着银丝炭路过。   霍铭岐随手拦住一个人,道:“四殿下要在屋中小睡一会儿,你进去给他烧些炭。”   侍从面露纠结之色:“这,这些是为三殿下准备的,贸然分出一部分,恐怕不合适。”   霍铭岐听了正要发作,沈雪枫先从里屋走出来:“三殿下在哪里?麻烦你带我去。”   “喂,”霍铭岐拉住他的手臂,将人扣下,“你当我这是什么地方了,你想走就走,想留就留?”   沈雪枫挣开他,胡乱拍了拍他的肩膀:“但我现在真的有急事,有什么话改天再说。”   霍铭岐看他一心要去找姬焐的样子,心里没来由一阵火气,索性直接让那名小侍抱着炭走了。   返回屋内,他踢了踢姬玄炎的小腿,低声道:“人都走了,你也就别装了,刚才你故意吐了姬焐一身,真当我看不出来?”   姬玄炎仍旧双目紧闭,呼吸均匀地睡着。   “……还装?”霍铭岐变得有些不确定,“你不会是真的醉了吧?”   他坐在椅子上守了一会儿,许久都不见好友醒来,这才叹了口气:“我这到底是什么当爹的命。”说罢,便出门找解酒茶了。   沈雪枫跟着侍从走进姬焐所在的寝屋时,里面空无一人。   小侍备好炭盆便退下了,他则手脚并用地躲进床榻里,安静地等姬焐出现,同时注意着房门的动静。   若这时那个人又要跟上来,他就喊姬焐的名字,姬焐一定会来救他的。   沈雪枫搭着被子缩在角落里,等着等着,一直等到炭盆的热度渐渐烧了起来,室中温度升高。   于是他将被子掀开,小心翼翼地脱下外衫放在怀里抱着。   过了一会儿,依旧觉得很热,于是腰带也解了,解到一半,沈雪枫又累又热,双目闭阖,浅浅地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一阵吵闹声将他扰醒。   紧接着,密集的脚步声伴随着争吵响彻在院落中,同门外的慌乱相比,室内温暖如春,安静异常。   床帐一动不动,沈雪枫丝毫没觉察出有人正在靠近,他凝神听着门外的动静,想分辨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眼前忽然一暗,床幔纷飞间,狭小的空间内多了一个人,他立刻缩到一旁,道:“是谁……”   沈雪枫怀中的被子被人扯开,胡乱褪下的腰带成了这人遮盖视线的凶器,下一瞬,颈项处抵着一根发簪。   对方的杀意在一瞬间暴起。   那条柔软的腰带绕到脑后,挡住沈雪枫的双目,他视线受阻,一动不敢动,就着这个姿势,两人僵持了一会儿。   冥冥中,他感觉到眼前的人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目光冷冷的,声音瘖哑粗重,不似他从前听过的任何一个人。   “偷东西的贼?”   沈雪枫张着唇呼吸了一会儿,感觉到那根发簪的威胁,连忙辩解道:“我不是,不是来偷东西的。”   说着,他向后躲了躲,松散的衣衫挣开,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顺着衣缝向下看,一直能看到小腹。   沈雪枫感到一道视线在他身上绕来绕去。   “不是偷东西的,那就是来爬床的,”那人幽幽地说,“你这样衣衫不整的……以三殿下不喜人近身的性子,定要治你死罪了。”   “身为影卫,自然要为殿下排忧解难,我现在就杀了你,也好过到时再受殿下的折磨。”   沈雪枫心中警铃大作,顾不得脖颈间的威胁,连忙反握住那根簪子:“要不你、你再看看我呢?既然你是他的影卫,应该认识我才对。”   他挺起胸膛,凑近身前的陌生人,眼睛被遮着,只能看到他小巧的鼻尖和绯红的唇瓣。   沈雪枫的嘴唇不似常人那般薄,看上去饱满柔软,触感极佳。   “哦?”   那人果真没有再推进簪子:“我不认识你,不过我给你一个机会,你和殿下是什么关系?”   “你真不认识我?”沈雪枫微讶,双唇微张,不知道为什么看起来有些生气,“你怎么能不认识我,我和殿下相识已经三年多了!”   他还去姬焐的府上做过客!   “小声点,”那人收紧手中的腰带,令少年被迫仰起头,“三殿下马上就回来了,你也不想被他看到这样子被我按在床上,对不对?”   沈雪枫抽抽鼻子,看上去有些委屈:“那你还不赶快放开我,若是被他   看到,他不会罚我,只会罚你!”   陌生男人将簪子收回,一手探入少年腰间:“在此之前,我要先查一查你身上有没有对殿下不利的暗器。”   沈雪枫的肌肤暴露在空气中,触手滑腻微凉,男人的手却是热的,俯身靠下来时,半干半湿的发丝擦过他的脸颊。   很痒,带着一阵清爽的香气,像是沐浴后的味道。   沈雪枫有一瞬间的怔忡,那人的动作微微一顿,语气变得很危险。   “你身上,怎么会有女人的耳环?”   温暖的床帐内,沈雪枫忽感一丝寒气在背后乱窜,这时他的下颌被人捏住,又听对方质问。   “说,哑巴了?”   沈雪枫乖觉地仰起头,茫然无措:“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   陌生男人喉间滚出一丝轻笑:“好,既然不肯说实话,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那条腰带在沈雪枫脑后打了个结,他被按到男人腿上,从最外层的衣衫开始剥起。   “你、你放开我,”沈雪枫惊慌失色,双手推拒着山岳一般坚硬的胸膛,低声警告道,“你今日要是敢羞辱我,殿下定会为我报仇。”   “羞辱?我若真羞辱你,现在你早就哭了。”   “你说什么?”沈雪枫气得声颤,“真……真不知羞耻,你这种人也好意思当影卫,太不称职了!”   “错了,我是殿下最称职的影卫,”对方说得很坦然,手上的动作却没停,沈雪枫的衣衫一件一件地被丢到床下,“一切都是为了殿下的安全着想,例行检查。”   “倘若小公子再不交代,待会把你弄哭,我可没办法收场。”   沈雪枫看不见他,只感觉身上的衣服越来越少,鞋履、长袜、单衣、直至最后的亵裤。   没了衣料阻隔,男人的手和他的四肢肌肤相贴,带起一阵颤栗,他只得服软:“我说,我说!我只是去见了新娘,别的什么都没看到。”   “为什么要见她,你明知她早已是大殿下的妻子。”   “她要见我的,说是有要事相商,”沈雪枫紧张地解释,“就是这个原因,没别的了。”   灼热的指尖擦过少年的脸颊,一路向下:“那你们说了什么?”   “她说姬──”沈雪枫抖了一下,“别碰那里,我都会说的,会说的。”   他随便说了几句无营养的话,一看就是潦草的敷衍:“还有,一个女人突然抱住了我,我怕被她们合谋陷害,就先跑出来了。”   “倒还算不笨。”   沈雪枫松了口气:“既然这样,你能不能放开我了?被姬焐看到你我这副模样,对谁都没好处。”   “是吗?”   陌生男人忽然凑到他耳边,认真地提议:“我很想知道,若是他真看到这场景会如何反应,雪枫,我想吻你。”   暧昧的话语响在耳畔,紧接着耳垂就被含进一个湿润的地方,沈雪枫被刺激得脑海快要炸开,瑟缩着,却又被身上的人压制住动弹不得。   情急之下他只顾着反抗,丝毫没注意到陌生男人的称呼变成了他自己的名字。   “不行……求你了,放开我……”   混乱间,绑束的腰带已经被人拆开,沈雪枫双目重见光明,眼前的景象刺眼而模糊,激得他掉了两滴眼泪,眼睛眨了眨。   他愣了一下,还没说什么,寝屋的门便被人敲响。   “三弟,”是姬长燃的声音,“府中出了刺客,现下要细细搜查,不知三弟可否配合?” 第69章   听到门外的声音,沈雪枫惊恐地睁大眼睛。   这时身上的人又扳住他的下巴,低头意犹未尽地舔了舔他的唇瓣,用力咬了一下。   “嘶……痛。”   眼前光影交织,勾勒出姬焐清晰的五官。   沈雪枫揪住他胸前的衣衫,试着向外推了推,但他的力气又怎能比得过姬焐。   此时急得快要掉眼泪了,他张开唇想说什么,姬焐的舌尖已经钻了进来,堵住了他的话。   外面还有人在等着……万一进来了怎么办?   他们怎么能在这种时候做这样的事?   沐浴后的清香和广藿的味道纠缠在一起,姬焐的发丝已经干了大半,身上只穿着单衣,干燥的掌心托住沈雪枫的下颌,吻技娴熟来势汹汹,另一只手探入衣衫,在柔软的侧腰处又捏又揉。   门外,姬长燃又将声音提高问了第二遍:“三弟?”   沈雪枫眼睫湿漉漉的,趁着两人唇瓣分开之际,他连忙压低嗓音说:“殿下、你快回话吧,殿下……”   姬焐眯起眼睛,指腹拭去他眼睑处的泪水,不紧不慢地问起了别的事情:“嗯,不急,符辛辛到底和你说了什么?”   “一会儿再说这个问题好不好,”沈雪枫一只手探出来和他十指交握,另一只手不敢动了,他能感觉到姬焐温热的掌心在自己身体上捏来捏去,只能小声恳求,“殿下,求求你了。”   姬焐的眼神变得十分晦暗,没有回话。   门外,姬长燃又耐着性子扬声道:“三弟可是睡着了?为兄实在不愿打扰三弟,只是府中出了刺客,劳烦三弟配合。”   说着,敲门声更大了。   沈雪枫观察着姬焐的神色,两人只隔了微薄的两层单衣,彼此的反应一清二楚,想忽视都难。姬焐的表情像是要把他生吞活剥了一般,盯着他如同盯着一只落入陷阱的小兽。   敲门声再度响起,沈雪枫连忙抽出被子挡住自己的脸:“我说,我可以说,什么都说,殿下、殿下能不能先回答他?”   姬焐仰起头,将他从锦被里重新捞出来,哑着声音道:“皇兄,方才臣弟睡着了,现下什么也没穿,恐怕不方便皇兄带人搜查。”   沈雪枫松了口气。   “不要紧,”姬长燃的声音传来,“若是三弟不方便,我可以让侍卫守在门口,自己进去,如何?”   话落,他又添了一句:“这刺客伤的是中书舍人之子,事关重大,容不得一丝耽搁,望三弟理解。”   帐内,姬焐露出一个‘我已经尽力’的表情,望着少年泪盈盈的双眼,他微微一笑:“既然这样,皇兄进屋便是,容臣弟换身衣裳。”   门外的姬长燃得了应允,对身后的侍从道:“都退下,无令不得进入。”   推开屋门,迎面便扑来一阵暖融融的香风,皂荚香混杂着一股熟悉的味道,让他不由自主地放松心神。   他满面狐疑,先是在偏室转了转,并未直接去姬焐的床帐中。   奇怪的是,自进入房间后,姬焐安静得很,不说话也不动作,好似在等他巡视完离开一般。   姬长燃望着那扇屏风,屏风后是被柔软幔帐包裹着的床榻:“三弟,现在只剩这间屋子没有搜查,能否劳驾三弟出来?”   帐内未作回应。   “三弟,三弟?”   沈雪枫双手被缚,鬓角润湿,睁大眼睛望着那扇画着白玉兰枝的雕花屏风,紧张得发抖,却仍在克制着自己的呼吸。   姬焐没有理会姬长燃的话,他静静望着少年,弯下腰,两人身躯紧贴。   嘴唇贴着沈雪枫的耳廓,湿热的气流轻轻吐出来:“现在说?”   少年双目紧闭:“我,我不……”   “不说,我就让他进来了。”   沈雪枫踌躇了一会儿,还是断断续续地低声道:“她,她和我说了姬长燃豢养男。宠的事。”   姬焐安抚地亲了他一下,又问:“符辛辛为什么要将此事说给你,姬长燃养男br宠和你有什么关系?”   沈雪枫犹豫了。   姬长燃就在屋中,他和姬焐本来就不对付,如果这个时候实话实说,会不会节外生枝?   到底该怎么说,能顺利糊弄过去呢……   望着他担忧的样子,姬焐面色不改,指腹摩挲的力道加重,做了个口型:“说。”   姬长燃的脚步声愈发得近了。   沈雪枫拽住他的衣领,闭上眼自暴自弃:“符辛辛说,那些男br宠长得很像一个人。”   气氛突然凝固,屏风外的姬长燃不知怎么的,也犹豫着停住了。   过了几瞬,沈雪枫才将眼睛睁开,与姬焐冷凉的视线撞在一起。   “像谁?”姬焐好像笑了笑,又好像一直面无表情。   答案已经昭然若揭。   屏风外的姬长燃又唤了一声:“三弟。”   姬焐冷冷偏过头,对屏风外道:“皇兄留步,臣弟现在身无寸缕,不宜见面。”   语毕,他转回来,伏在沈雪枫身上,对他做了个口型,弯腰附耳:“继续说。”   沈雪枫边看着屏风后的长靴,边用气音犹豫着说:“男br宠长得像我。”   “……”姬焐薄唇抿起。   即便再如何喜怒不形于色,沈雪枫也觉出他的不悦。   姬焐晦涩的目光落在他颈间,低头在上面轻轻一咬,随后用力吸吮起来。   “……唔!”   沈雪枫低声惊呼,意识到自己发出声音后当即捂住了嘴。   屏风外的姬长燃听到这奇怪的动静,脸色变得很难看。   他像被施了定身术一般僵在原地。   姬焐房间里竟然还有别人?是谁?   没等他想清楚这个问题,门外忽然有人敲响门扉。   “大殿下,三殿下,大事不好!”   侍从的声音很急:“府医验尸结果已出,说是在邵公子身上验出了阿芙蓉。”   姬长燃听到这,再顾不得房间内还藏着什么人,当即拉开门,抓住那人的领口。   “你说什么?阿芙蓉?快带我去!”   门外的人匆匆离开。   姬焐掀开床幔,赤足踏上绒毯,将沈雪枫的足袜与散落的衣衫一件件捡起来,返回床榻上,仔细地往少年身上穿。   沈雪枫红着眼睛穿了几件,在他握上脚踝的时候,没忍住对着姬焐的胸膛轻轻踹了一脚。   缩回去的时候又被按住,姬焐垂眸望着他,轻声问:“生气了吗?”   沈雪枫试着抽了抽,没抽回来,姬焐捏着他的脚踝,像是在把玩什么精巧的玩具,道:“要是真生气,就多踢几脚。”   “我不踢了,你放开我,”沈雪枫气闷,“看你也没有道歉的样子,我还踢你做什么?”   姬焐无声勾了勾唇,继续给他穿好衣物。   沈雪枫走下床塌,还觉得头晕晕的,腿也有些使不上力,凑到镜子前一看,嘴巴已经肿了。   ……这还怎么见人?   始作俑者正在穿衣,他简单束了发,便道:“这个时辰,想必你姐姐也快要到了,我们出去等。”   沈雪枫指尖碰了碰自己的唇角,随后倒吸一口冷气:“疼!”   “还疼?”姬焐挑眉,对着他勾了勾手,“让我看看。”   “不,”沈雪枫捂住嘴往后躲,眼神向门外瞟,“方才姬长燃说谁遇刺了?”   “中书舍人之子,邵梡。”   沈雪枫思索道:“这个名字怎么听起来有些熟悉?”   姬焐答:“中秋宴,此人曾意图轻薄你。”   恰好被他拦下了而已。   沈雪枫哦了一声:“这么说我倒是想起来了。”   他和姬焐两人步出房门,只见院落另外一处寝屋前围满了人。   沈雪枫走上前去,众人见到姬焐,纷纷垂首让开一条路。   姬长燃与姬玄炎站在尸体前,两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这时府医道:“依四殿下所言,符二姑娘和邵公子被殿下撞见之时,两人便已褪去衣衫抱在一起?”   “的确如此,”姬玄炎皱眉,“我只是醒来后走错房间,哪料到会撞见这两人私通?而且还是一对风流死鬼,真是为了私会连命都不要了!”   “说起来,皇兄是不是该解释解释,你的妻妹为何如此不知检点,和外男在姐姐的婚宴上私会,还用了阿芙蓉?”   姬长燃反驳:“阿芙蓉早已是皇都禁物,府上断无可能私藏阿芙蓉。”   他看了眼身旁的小侍,催促道:“辛辛呢?还不赶快将夫人请过来,她妹妹死了,她定然要知晓此事。”   侍从连忙去后宅请符辛辛。   沈雪枫事不关己,站在一旁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姬焐则在众人瞧不见的地方握住他一只手,掌心中放着一块硬物,有些刺手。   沈雪枫觉出异样,低头看去,只见姬焐手中是一枚耳环,女子用的,青翠色雀羽样式。   他疑惑地看了眼姬焐,却见后者正盯着那具女尸,若有所思。   很快,符辛辛穿这一身火红色的便服出现了,看到庶妹的尸体,她哭着抱上去,喊着她的名字:“苒苒,怎么会,你怎么会这样?”   动作间,那具尸体露出正脸,右耳坠着雀羽耳环,左耳的却不见了。   沈雪枫浑身僵直。   原来先前追他的那名女子,就是符辛辛的庶妹?! 第70章   同黎是梁的死因非常相似,邵梡与符苒苒也是心悸过快而死。   符辛辛哭得伤心,茫然的视线无意与人群中的沈雪枫交汇,她怔了一下,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低下头掩藏自己的表情。   姬长燃方从阿芙蓉一案中洗脱嫌疑,眼下府中又再度出现此物,可想而知,这事摆明了就是冲着他来的。   看来皇帝说要立储,有人坐不住了。   这时姬玄炎叹了口气,也跟着符辛辛一起蹲下来,劝道:“皇嫂节哀,符二姑娘和邵公子也算一对璧人,待此事查清后,我可以做主向父皇求一桩婚事,将两人合葬,皇嫂以为如何?”   还不待符辛辛说什么,姬长燃已皱眉打断:“辛辛是我的妻子,符家的事何须四弟操心?”   姬玄炎抬头看了眼这个以端方温润著称的哥哥,笑了一下:“哦,皇兄说的是。是我这做弟弟的僭越了,当务之急,还需要皇兄查清府上是否藏了阿芙蓉。”   姬长燃对侍从道:“拿着我的令牌,即刻去禁军领人,今夜若不彻查,在场的各位谁都别想走!”   偏院的气氛顿时焦灼起来。   府上的侍从将众宾客请到了前堂,医侍一一为众人验了毒,在场除了姬玄炎以外,无人身上沾有阿芙蓉。   不过姬玄炎衣袖有少许阿芙蓉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据说他推开屋门走向床榻时,两人就叠在一起伏在床上,等他上前翻看尸体才酒醒了大半,随即喊来了侍从。   医侍验到沈雪枫这里时,他紧张不已,面上强装镇定,生怕在自己身上查出阿芙蓉的药粉,毕竟符苒苒当时趁乱抱住了他,而且这件事他还没来得及和姬焐主动交代。   好在府医的验查结果一切正常,沈雪枫悄悄松了口气,小声咳嗽起来。   姬焐问:“给你的药呢?”   “咳咳……在这……”沈雪枫从袖口里摸出一个小瓶子,拔掉塞子边闻边说,“我随身带着的。”   姬焐又说:“此药也只是治标不治本,从明日起,你还是继续到我府上喝药。”   沈雪枫拒绝:“我不要。”   “为什么?”   沈雪枫垂下头,只露给他发顶看:“快考试了嘛,和你待在一起,我学不进去。”   竟然是这个理由,姬焐又气又笑,刚要说些什么,这时霍铭岐风尘仆仆地走入堂内,引起众人的注意。   “小侯爷?”姬长燃见到他姗姗来迟,不免生疑,“先前搜府时霍侯爷在何处,为何现在才赶到这里?”   霍铭岐莫名其妙地道:“还说呢,我方才一直在后厨盯着玄……四殿下的醒酒汤,走出来时你们人都不见了,我还是问了侍从才知晓发生了什么。”   有小厨房的杂役作证,他自然有最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姬长燃没有继续追究。   坐在角落里的沈雪枫轻咳几下,瞬间吸引了他两人的注意力。   霍铭岐转身看过来,见少年和姬焐站在一起,眼里闪过几分不悦,又听身后的姬长燃柔声问道:“沈公子可是身体不适?恰好府医在,不如让他为你瞧一瞧。”   这语气同先前质问他相比简直判若两人,霍铭岐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转身诧异地瞧了姬长燃一眼。   谁料姬长燃看都没看他,直接招手,当即便有府医走到沈雪枫面前放下医箱,侍从在一旁为他倒上热茶。   “是我思虑不周,忘了沈公子身体不好,”姬长燃歉然,“稍后若无事,府上会有马车送你回家。”   “不必,”姬焐开口打断,“我自会送雪枫回家,不劳皇兄费心。”   霍铭岐视线在两人身上来回转,插了一句:“今夜多雪,万一路上出事了怎么办?我的住处离这里很近,沈雪枫,不如你去我家住吧,院子里就我一个,不像大殿下带着家室,多不方便。”   角落里的少年霎时收获了一众羡慕嫉妒恨的眼光,不负众望成了这里的焦点。   沈雪枫:“……”   此次来参加姬长燃大婚的年轻人不在少数,说话的这几个又都是皇都赫赫有名的青年才俊,不少人明里暗里想要结交却苦于找不到机会,此时见他受捧,当即将艳羡的目光投了过来。   另有几人看向姬长燃身旁的符辛辛,目露同情。   新婚夜,新娘抛头露面不说,洞房花烛也泡汤了,丈夫还当着她的面关心从前读书时的同窗。   看来这对新婚夫妻并不似想像中那般情投意合。   姬玄炎暗暗嗤笑,走到霍铭岐身边,悄声说:“我说你也别表现得过于明显,没看见我这两个哥哥寸步不让的架势么?”   霍铭岐没有回答,眼睛只盯着沈雪枫,好似在等他的回应。   沈雪枫摇了摇头,道:“不劳大殿下和小侯爷关心,我身体无碍的,查案要紧,不必为了我费神。”   姬长燃点点头,面露疲惫之色。   没过多久,堂外跑进来一名小侍,紧跟进来的是顶着风雪的沈雨槐。   她走入堂中,对姬长燃行了一礼,朗声道:“长公主虽入宫侍疾,却也听说了今夜大殿下府中之事,公主有令,与阿芙蓉有牵涉之人今夜宿在府上,天一亮立即入宫接受审查,天色已晚,与此案无关者速速回府……”   “至于大殿下,因有前车之鉴,只好劳烦殿下今夜去宫中居住。”   符辛辛听了这话,不由攥紧了袖口,唇色苍白。   新婚之夜,夫君不与她圆房,明日也不能与她一起进宫敬茶,如此一来,自己日后在皇室中又有何地位?   “沈大人,”姬长燃对她颔首,“不知沈大人可有皇姐手谕?”   “这个倒是没有,不过我有长公主的玉令,”沈雨槐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枚令牌,“殿下这回可以放心了?”   姬长燃没再说什么。   姬玄炎不悦地开口:“此时不查更待何时?将我关在皇兄府上,和看押又有什么分别?”   霍铭岐也附和:“四殿下说到底也是受了牵连,行动受限不说,还要接受刑讯,断没有这样的道理吧。”   “两位怎会以为是刑讯?殿下分明是证人,”沈雨槐貌美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困惑,“想必事发后几位殿下也查探了现场,那我倒要问问府医,这二人是何时死的,期间接触过谁,身上衣物是否完好?”   接连几个问题,在场的医者面面相觑,回答不上来。   “尸体既已移动,再将宾客留在这也没什么必要,殿下若不好好配合,这案子又要如何查下去?”   姬玄炎面上松快的笑意终于敛去,冷冷地看着她。   良久,他才道:“沈大人言之有理,我配合便是。”   在场的人如蒙大赦,不少人松了一口气,在心里感谢起去而复返的沈雨槐,这下他们总算可以回家了。   因她的出现,姬焐与沈雪枫行动恢复自由,三人出府后,沈雨槐犹豫着叫住姬焐。   “三殿下留步……殿下稍后直接回府便是,不必再去宫中长公主了,方才那些都是我编的藉口。”   姬焐神情淡然,并不吃惊,沈雪枫心里一震,连忙问:“姐姐,那你的令牌……”   “你说这个?”   沈雨槐转了转令牌上的穗子:“这个东西倒是真的,公主怕今夜府中出事,便提前给了我,入府前我向这里的侍从打听了一下经过,才有了刚才那出。”   “所以,之前那些全都是姐姐自由发挥?”   沈雨槐点头:“是啊,姬长燃为人处事优柔寡断,又耐不住性子,不适合处理这些事情,你陪他耗下去,恐怕耗到天亮也掰扯不清。”   姬焐添了一句:“沈大人说的对,时候不早了,你该和姐姐回家休息。”   沈雪枫还想再多问几句,这时他忽然看到不远处的霍铭岐,到底怕事情败露,于是嗯了一声,在姬焐的目送下坐上沈府的马车。   推开车窗,他趁沈雨槐不注意对着姬焐招了招手。   青年站在车外,目送他的马车离开。   良久,姬焐走出巷子,轻轻打了个响指。   当即有一道黑影无声落地,对着他跪了下来。   “现在去宫中通知长公主,让她及时迎接姬长燃,动作要快,一定赶在姬长燃的车驾之前抵达宫中。”   黑影消失了,街道恢复寂静。   回到沈府后,沈家姐弟两个被等在家里的父亲狠狠说了一通。   “早说了多事之秋、多事之秋!让你们多注意一些,你们偏偏不注意,这次若不是长公主出手,我看你们怎么回来!”沈榄斥道。   永泰郡主在一旁劝说:“好了,出了这么大的事,也不全然是他们的错,当时姐弟接帖子的时候你怎么不反对,如今倒是秋后算账了。”   沈榄哼了一声,叮嘱道:“以后若没有别的要紧事,断不可再和大殿下走得这么近,尤其是你,雪枫,平日在崇文馆多注意一些。”   沈雨槐问:“爹,为什么这么做,这不是明摆着沈家要与大皇子割席?”   沈雪枫偷偷打了个哈欠。   “陛下急着立储,大皇子不堪重任,若与之走得过近,必会惹未来储君不满,”沈榄道,“储君之选,恐怕要在三皇子与四皇子之间做个抉择。”   “这样一看,定然是四皇子无疑,”沈雨槐分析道,“大殿下一党摇摇欲坠,这情况对他来说天时地利人和,况且今晚他还抓住了大殿下的把柄,皇室中谁还有他这样优越的条件?”   沈榄默了默,神色凝重地看向小儿子:“雪枫,依你之见呢?”   沈雪枫第二个哈欠打到一半,硬生生止住了。   他揉了揉湿润的眼眶,答:“爹,你这么问我,我当然会说三殿下了。”   “陛下虽身子差,但正值壮年,不论谁坐到那个位置,都能以为自己长命百岁,他现在急着立太子,只是想制衡朝局,便于党同伐异,并不是真的想退位让贤,更不会立一个对自己有威胁的太子。”   “所以,我不觉得太子之位会落到姬玄炎手中。”   沈雪枫胡乱说了一通,笃定地得出结论:“如此看来,陛下只会选择三殿下。” 第71章   虽然小儿子涉世未深,但说出的这番话又不无道理。   沈榄不置褒贬,只对沈雨槐道:“这些日子你在大理寺当值要小心些,在事情尚未水落石出前,万不可卷入夺嫡之争。”   “女儿明白。”沈雨槐郑重地点了点头。   永泰郡主则在一旁说:“至于雪枫,这些天就在家中陪我,不许再出去乱跑。”   “娘……”沈雪枫抗议。   “喊爹喊娘都没用,”沈榄看了他一眼,“每次你出去玩准能出事,崇文馆考试在即,这期间门再不能出什么岔子了,考试一过,你也就不再是三殿下的伴读,往后不用日日早起去宫中念书,这对你不是好事么?”   沈雪枫腹诽,他也没想到自己每次出去都能惹上一堆麻烦。   沈父沈母没有再给沈雪枫反驳的机会,催促姐弟二人回去休息。   灰云低垂,大雪封城,皇都的雪下了一天一夜。   沈雪枫咳疾复发,永泰郡主请府上的大夫给他抓了一堆药,每天煨在炉上熬着,一天两顿,从不落下。   听说邵梡与符苒苒已经下葬,案情毫无进展,雪停后,禁军又在不少朝臣家中搜到阿芙蓉药粉。   本来只有姬玄炎和姬长燃有嫌疑,这下郭家、任家、甚至是长公主手下的幕僚都卷了进来,本应速战速决的案子,如今难以更进一步了。   但姬长燃却是实打实的因为这事受了牵连,考试那日,沈雪枫连他的人都没有见到。   姬焐倒是来了,他的座位距沈雪枫很远,两人几日未见,只能用眼神打招呼,沈雪枫做完卷子偷偷瞄了他几眼,发现姬焐一直埋头认真写着什么,看上去似乎是对这次考试胸有成竹。   沈雪枫盯着他专注的侧脸,微微有些出神。   今日是晴天,考试结束后,他走出大殿,一眼瞧见姬焐和永泰郡主站在廊檐下说话。   沈雪枫揉了揉眼睛,对身边的白桦问:“我没有看错吧,娘在和殿下聊天?”   他连忙走上前去,离得近了,两人同时向他这里看。   这时姬焐敛回视线,率先开口:“刑部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就不打扰郡主了。”   他今日穿了身靛蓝色的长袍,腰间门坠着一枚从未见过的佩玉,言谈时带着淡淡的笑意,为他洗去几分阴鸷的气息。   “三殿下自便,”永泰郡主也回以一笑,“还要感谢殿下这几年对雪枫的照拂,改日定当邀殿下来沈府一叙。”   沈雪枫走到永泰郡主身边时,姬焐已走远了。   “殿下……”他作势要追上去。   “长公主昨日病倒了,他现在忙着替公主处理公务,没心思和你玩,”永泰郡主叫住小儿子,“方才我与三殿下简单聊了聊你在学堂的事,待此次考试放了榜,你一定要请三殿下亲自来家中坐一坐。”   “殿下说我什么了?”沈雪枫一想到两人在学堂里翘课的潇洒,心里一紧。   “他夸了夸你,嘴巴倒是挺甜的,”永泰郡主说,“这个孩子说话滴水不露,听你爹说,他办事也挑不出错处,你日后定要多向三殿下学习,不要毛毛躁躁的,知道了吗?”   “好了,人已经走远,就别再看了,以后你们还要一起在朝□□事,有的是机会聊。”   永泰郡主带着儿子上了马车,朝着皇都中最繁华的大街驶去。   临近年关,永泰郡主给沈雨槐打了好几套首饰,又挑了几匹布,沈雪枫对这些不是很了解,只等在娘亲后面跟着瞎转。   “瞧一瞧看一看了啊,文房四宝便宜卖,便宜卖!”   对面的书铺门口支着一个小摊,摊主是个年轻的小男孩,逢人便给自己的摊子拉生意。   他瞧见沈雪枫,眼前一亮,顿时唤道:“公子一看就是读书之人,在我这里买些纸笔如何?快过年了,这些都不贵,只要几个铜板就能带走!”   沈雪枫见小男孩穿得单薄,身形瘦削,眼睛却很明亮,本想开口拒绝,但话到嘴边又拐了个弯咽回去。   “……你这里都卖什么样子的笔墨?”   “应有尽有,公子来看看,这是自江南远道而来墨,成色特别好。”小男孩抽出一支笔,当即蘸了一点写了几个字给他看。   “你的字写得不错,”沈雪枫夸赞,“看来也是读过书的。”   “公子真是好眼力……私塾放了旬假,我便自己出来攒些学费,”小男孩点头,顺手抽出另一方新砚来,“公子来看看这个,这是陇右那边的墨,写字也很方便。”   沈雪枫随意试了试,便打算叫白桦付钱,那小男孩看他从头到尾没有露出满意的神情,还以为他对自己的货都不满意。   “公子,我这里还有一种墨,初时写上去无色无味,被水洇湿了才会显形,据说这墨是极东之地清坞山修行之人惯用的呢。”   小男孩说到这,又低声说:“不过这也是传说,公子听听便罢。”   沈雪枫却提起了兴趣:“哦?能否让我试试?”   “自然可以,不过这个要稍贵些,它可是我从城外的鬼市里淘来的。”小男孩从摊子下面取出一方灰扑扑的墨。   沈雪枫掀开袖口,刚要去接,这时白桦已越过他道:“少爷,还是我来吧。”   墨研完了,小男孩洗了一支笔递过来,沈雪枫想也没想,在纸上随手写了几个字母:jiwu。   初时,灰色的墨汁沾在纸上,还能看出写的是什么,待墨痕干了以后,已经完全看不出本来的样子。   小男孩又洒了几滴水上去,那字果然显现出来了。   “公子写的是梵文吗?为何我从未见过这种字体。”   “一种家乡的文本,”沈雪枫将写着字母的纸页对折,爽快地对白桦道,“交钱吧,这墨、还有这些纸,我都买下来了。”   白桦掏出钱袋付了钱。   沈雪枫攥着那页纸又在小摊后方的书铺里转了几圈儿,买了些考试用书。   这里是皇都城中最大   的书铺,据说销量最好的是一本春闱题册,乃是历年高中进士之人根据试题预测的出题方向,是以备受广大书生欢迎。   沈雪枫去年也买了一册,但他问过江宿柳,后者说已经考取进士的人大都不会再有闲心思做这些事情,回家后沈雪枫便把那小册子扔了。   临出书铺时,门外走进来一个身材高挑的少年,衣着普通,长相倒很惹眼,脸上笑眯眯的,视线逡巡着不远处的书架,无意与沈雪枫撞在一起。   两人怀中的书都哗啦啦掉了一地。   “对不住,真是对不住。”   少年立马道歉,弯下腰去捡地上的书本,对他和善地笑了笑:“都怪我没看路,要不这几本书我替你付钱吧?”   沈雪枫摇头说没事,也跟着他一起在地上收拾起来,少年的书被寒风吹开,露出扉页,上面写着他的名字:齐逾舟。   看到这三个字,沈雪枫怔了一下。   倒不是这个名字有什么,而是这在扉页签名的习惯,这么多年除了他自己,没有遇到过第二个。   崇文馆的同窗偶尔会在自己的课本印上自己的私印,或誊写自己的字、赠言一类,直接写姓名的倒是很少见。   “这些是你的书。”   “哦,多谢。”沈雪枫对他笑了笑,当作无事发生,接过少年手中的书本,付钱后和白桦离开了店铺。   出门时,他听到店铺老板用一副熟稔的语气对那少年打招呼:“又来店里买书看了?”   “嗯,还是从前那些书,麻烦了。”   齐逾舟说着,从怀中取出几枚碎银,视线无意瞟到门槛旁,见地上有张对折起来的宣纸。   应当是方才那个小帅哥丢的。   他将纸捡起来,触感半干半湿,还有几个看着眼熟的字符出现在眼前。   “这是……j,i,w,u?机务?”   转身取书的掌柜听到他口中念叨着什么,听清后脸色一变。   “齐公子,你怎能直呼三皇子的名讳?若是被有心之人听见了,万一诬陷个什么罪名,你辛辛苦苦准备的省试可就要毁于一旦。”   哦……原来是大姬的三殿下姬焐。   “这倒不怕,”齐逾舟挑眉,“这次不行还有下次。”   反正对他来说也只是复活重来罢了,顶多砍点经验。   但是这个偶然撞见的NPPC吧,有点儿意思,怎么会写拚音?   齐逾舟伸出指节叩了叩柜台,对掌柜道:“方才与我撞在一起的那位,老板知不知道是谁?”   “那是沈府的小公子,名唤雪枫。”   “雪枫?”齐逾舟摸了摸下巴,好奇道,“那这个雪枫公子,和姬、三殿下有什么关系?”   “沈公子是三殿下的伴读,你不知道么?”掌柜露出一副惊愕的表情,“不过想想也对,齐公子不是本地人,对皇都的事不了解也属正常。”   “齐公子有所不知,当年沈小公子拒绝大殿下,毅然决然做了三殿下的伴读,此事还在皇都中传了许久。”   “嗯?”齐逾舟更好奇了,他俊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兴味,“还有这事儿?”   “自然,当时谁都不理解一个清清白白的小公子怎么会和三殿下混到一起,谁知这几年风水轮流转,据说前日陛下都将东宫令暂交三殿下代为掌管了,看来沈小公子的眼神毒辣,颇有过人之处。”   “过人之处……”   齐逾舟对他说了声多谢,提著书出了铺子。   他边走边低声道:“我说我这个任务怎么这么难做,原来是因为沈雪枫。”   这个疑点重重的NPC背叛了大皇子阵营不说,还帮三皇子走了不少重要剧情,齐逾舟看了眼游戏接口,上面显示距姬焐登基已走了60%的进度条了!   姬长燃的才只有40%。   齐逾舟暗道,以后有机会定然要问问这个沈雪枫,为什么莫名其妙就背刺了他们大皇子党。   这样游戏真的没法玩了! 第72章   齐逾舟回了自己在这个世界的家——城东一处狭窄的小院。   大姬王朝2077是个开放度很高的角色扮演游戏,玩家降临到这个世界时,除了一个角色账号和一点新手资金,别的什么都没有。   齐逾舟现实生活中是个高中生,平时没多少时间玩游戏,只有放假了才能玩一玩。   这回他肝了好久才肝出科举线,GM不开氪金管道,想开挂拿到金手指都不行。   没金手指也就罢了,怎么沈雪枫还给他把这号玩成地狱模式了呢……   临下线时,他没忍住又调开角色文件看了一眼,姬长燃的阵营进度仍然是40%,姬焐的已经缓慢上升到63%了。   齐逾舟顺手点开GM聊天框,决定和客服好好说道说道。   “……”   沈雪枫捧著书本回到对街的首饰铺,见永泰郡主正拿着几枚玉胚子瞧来瞧去。   “雪枫,你去哪儿了?”她对着儿子招招手,“快来,看看你喜欢哪个成色,拿去给你打几支簪子。”   沈雪枫将书本递给白桦,走上前看了看,伸手拾起其中一块蓝玉,脑海里浮现出姬焐今天穿的蓝色衫袍。   殿下偶尔穿一穿浅色的衣裳,也是很好看的。   “娘,这块胚子能不能直接买下来,”沈雪枫问,“我想自己拿去找人雕花纹。”   永泰郡主由着他去,转身点了几种不同的簪样,店铺老板笑着将胚子装了起来。   回家的路上,沈雪枫又问:“娘,我已考完了三天的试,那我可以出府玩了吗?”   “明年入春就要省试了,你还有多少时间玩?”永泰郡主板起脸,“这几个月在家乖乖念书,无事不得出去。”   “……哦。”沈雪枫撇撇嘴。   回到家里,他坐到自己的桌案前,将买来的书本摞在一旁,翻身找了一块干净的砚盘,将新买的墨沾了水,试了试颜色。   想起白天在街上写的那几个字,沈雪枫又翻开书册去找自己叠起来的宣纸。   然而找了半天都找不见。   奇怪,去哪儿了?   他把所有书本翻遍都没找到那页纸,脑海里忽然晃过在书店撞到的书生,才意识到那时候就弄丢了。   幸好只是写了几个字母,他人捡到也看不懂。   沈雪枫转眼就把这件事抛在脑后,他从枕头底下取出一枚小钥匙,打开衣柜里一个木质的小箱子,将里面仅有的几页纸取了出来。   上面用炭笔密密麻麻写满了他记忆里仅存的剧情线,时日已久,他对前世的记忆也越来越模糊,唯有将这些东西记下来,日后才好派上用场。   对于府中的下人来讲,沈雪枫基本没有什么隐私可言,初时这些纸被白桦瞧见,然后大剌剌地被整理在书桌正中央,让他倍感窒息。   当晚他就找姐姐要来一个带锁的箱子,将这些东西尽数锁了进去。   然而钥匙也常常被下人们翻出来,放在妥帖的位置,沈雪枫又不能日日出门带着这把小钥匙,便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知道下人们究竟有没有偷偷看过。   如今买了这块墨,暂时可以防止别人窥见他写的东西了,这箱子里面除了一些剧透,还有沈雪枫自己闲来无事的碎碎念,到底也算得上是隐私。   他从笔架上取来一支极细的狼毫,开始誊抄起来。   炭盆发出细小的哔卟声,室内暖意融融,沈雪枫一直陆陆续续奋战到天黑,吃过晚饭便伏在案前睡着了。   他做了个简短的梦。   梦里,他成了姬长燃的伴读,两人在崇文馆一同读书,千秋宴上,姬长燃大放异彩,琗华山祭祀,他发现了阴阳皇陵的秘密,后来两人又在岭南歼灭了动乱的叛军……   这一切,姬焐只是一个默不作声的旁观者,每当沈雪枫在人前接受众人的追捧与祝贺时,角落里都有他无声无息伫立的身影。   不对……这些事情难道不是他和姬焐的经历吗?   睡梦中的沈雪枫试图反抗这种走向,但却只能缩在那副躯体里眼睁睁看着事情发展下去,很快,他和姬长燃的画面淡去了,场景变成金碧辉煌的宫殿。   他穿着紫色的圆领袍衫,腰间挂着金鱼袋,望着倒在脚边的男人——是一身龙袍的姬长燃,死不瞑目地看着他,鲜血浸染明黄色的衣衫,浑身上下破了许多个口子,表情是如此的不可置信。   他的表情为什么这么惊讶?   沈雪枫的灵魂在挣扎,试图控制自己的身体离开这里,他的手却不由自主地探向姬长燃的脸,试图将那双眼睛闭阖起来。   “你再碰他一下试试。”   一道瘖哑的、满含暴戾与占有欲的怒吼声打断了沈雪枫的动作。   他转身去看,只见太极殿外站着浑身是血的姬焐,他头顶祥云白玉冠,墨发随风扬起,露出那张充满攻击性的五官。   暗色的玄衣滴着血水,姬焐手持长剑,迈开修长的腿踏进来,一错不错地盯着沈雪枫。   走到青年身前,他将手中的剑直直插入姬长燃腹腔中,温热的血溅了两人一身。   “陛下这又是何必,”沈雪枫柳眉轻轻皱了一下,抹去了指尖的血迹,叹道,“姬长燃已经死了,如今天下都是陛下的,何至于和一个死人斗气。”   “是么?”   姬焐冰冷的眼神如毒蛇一般黏附在沈雪枫如玉的脸庞上,危险地眯起眼睛:“那这天下当中,包不包括沈爱卿?”   一阵寒冷的风吹过,沈雪枫惊醒了。   他皱着眉坐起来,小臂睡得发麻,略有一瞬间的错乱。   哪里来的冷风?   沈雪枫抬起头,只见桌案前的窗户向外推开,寒风呼啸着向温暖的室内席卷。   黑夜里,姬焐站在窗前,正支着下巴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看。   “睡醒了?”   见到他的那一刻,沈雪枫心脏骤停,当即惊吓地捂住心口,面上勉力维持着镇定。   ……怎么会看到姬焐了?这到底是梦还是现实?   黑漆漆的夜景中,寝屋透出的光打在姬焐脸上,令他俊挺的五官呈现出明暗交错的阴影,温柔的表情显得有些晦暗。   “吓到你了吗?”   他伸手捏了捏沈雪枫的脸,指尖凉冰冰的:“路过沈府来看你一眼,没想到你睡得正香……为什么这副表情,方才在做噩梦?”   沈雪枫抬手碰了碰姬焐的指尖,意识到眼前的人是真实存在的之后,迷迷糊糊地应道:“的确不是什么好梦。”   姬焐轻轻一笑:“你梦到了什么?”   为何方才一直在喊姬长燃的名字。   沈雪枫胡乱摇摇头,应付道:“没什么,睡醒就不大记得了。”   姬焐收回了手,点点头,视线扫过桌上散乱的白纸,便揭过这个话题:“雪枫这是在习字?”   “随便写写,”沈雪枫拿出那块墨,又放了一盏灯在窗台,献宝似地凑上去给姬焐看,“这是今天我在街上淘到的好东西,字痕只有在遇水才能显现,干了以后便什么都看不见了,神奇吧?”   他写了两个人的名字上去,风一吹,字迹便消失了。   一点小把戏,还玩得这么开心,姬焐心中的不快消散了几分,唇角也跟着勾起来。   “这几日朝中事忙,你的考试顺不顺利,有把握拿到生徒资格吗?”   沈雪枫倚在窗边,懒洋洋地说:“肯定没问题,偌大的学堂,还有谁像我一般一人写两份课业写了这么多年?”   听到这话,姬焐表情凝滞了,随后咳了咳,道:“那就好,等放榜那日,我给你一个惊喜。”   “什么惊喜,”沈雪枫问,“现在不能说吗?”   “一切要等放榜后才知,现在还不能说。”   沈雪枫又问了几遍,总也套不出什么话,只得作罢,这时姬焐开口说:“我要走了。”   他心里一紧,眼巴巴地看着窗外的人:“我们才刚刚见面,你就要走。”   “要去兴乐坊走一趟,替长公主做些事情,”姬焐解释道,“以后会经常来看你的。”   沈雪枫的视线落到他腰间的玉佩上:“听我娘说,殿下现在代行东宫之权了?”   姬焐颔首:“也只是暂时罢了,待长公主痊愈,这权力还要交还回去。”   看来两人这些日子都很忙。   他们凑到一起说了会没营养的话,无非就是这几日吃得好不好、睡得怎么样,小圆子听不听话,姬焐蹙眉道:“这几日小圆子总往外跑,他好像看上了礼部尚书家养的小犬。”   沈雪枫问:“那老师家里的小狗长什么样子?”   “等你改日出府,我带你瞧瞧。”   沈雪枫又缠着他说了会儿话,等到风又开始刮起来,他才放开姬焐的手臂:“天冷了,殿下还是快走吧,不要着凉。”   二人互道再见,姬焐扶着窗边,弯腰作势去吻少年的唇。   沈雪枫跟随习惯闭上眼睛,静静地等着那个吻落下来。   就在这时,院落门口传来一声尖锐的剑啸。   沈雪枫立刻睁开眼,姬焐短暂地亲了亲他的唇角,面色倒是十分泰然自若。   就见沈雨槐提着剑,一脸震惊又恼怒地看着窗边卿卿我我的两人。   “三殿下,未经允许私自翻墙越府,是否有些无礼?”   她快步走上来,冒火的双眼紧盯有些呆愣的沈雪枫。   “还有你,沈雪枫!我从前都对你说过些什么!你们两个真是太过分了!” 第73章   沈雨槐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打从弟弟入宫做伴读起,她就对伴读这桩差事充满了抵触,不论是冷嘲热讽还是好生劝说,弟弟就是不依不饶地要留在姬焐身边。   当时她怎么说来着,姬焐心眼这么多,要是落到他手里还不得把人坑死。   真是一语成谶。   沈雨槐提着剑走上前来,姬焐已转身将窗户推了回去,对少年道:“在里面坐好,不许出来。”   院中只剩他两人。   姬焐淡淡瞥了沈雨槐手中的剑,云淡风轻地笑问:“一点小事,不劳沈大人提剑要挟吧?”   沈雨槐看了眼手上的长剑,转身将它送回剑鞘中,闭了闭眼:“才下值,是气急了才将剑抽出来的,殿下莫怪。”   “哪里,沈大人若是想教训我,直接来便是,”姬焐挑眉,“更何况你是雪枫的姐姐,我没理由对你还手。”   沈雨槐将剑扔在地上,语气冷硬地说:“不论如何,还希望殿下开恩,放过我弟弟。”   姬焐默了默:“依沈大人之见,我要如何放过呢?”   “……”沈雨槐貌美的脸上闪过一丝复杂,似乎觉得这个反问有点无赖,“恕我直言,殿下与雪枫都未及冠,实在不宜在这种年纪如此胡闹。就算雪枫真的喜欢男人……也不该是和殿下。”   姬焐顺着她的话颔首,笑着抛出了下一个问题:“难不成沈大人心里有别的人选?既然有,直说便是,我不会拿那人怎么样。”   听他的语气分明不会善罢甘休,沈雨槐悄悄在心里说,我信你才是我蠢。   这时那扇窗户推开一个小缝,露出沈雪枫那双杏眼:“那个,姐姐,你不是经常看卖腐的话本吗……应该能接受这种事吧。”   虽然不知道卖腐是什么意思,但沈雨槐依稀听出他的话中之意,脸上浮现几丝薄红。   少年怯怯地补充了一句:“而且姐姐你还看过学堂的本子,跟我和殿下也没什么很大的区别——”   姬焐瞥了眼身后,好奇地问:“雪枫说的什么本子,能否与我也讲讲?”   “不止这些,我姐姐还看过皇太子和权臣的话本,上次被我堂兄发现的就是这个。”   “沈雪枫你给我闭嘴!”沈雨槐太阳穴隐隐作痛,“那能一样吗?话本是话本,现实是现实,这中间还是有区别的。”   “的确有所不同,”姬长燃认同道,“如果是因为我并非太子,此事也不算难以解决。”   沈雨槐瞪大眼睛:“……我说的是这个意思吗?”   沈雪枫思索道:“那姐姐还对殿下哪里不满意,可以全部说出来,将这些问题全部解决就好了。”   沈雨槐被两人一唱一和堵得哑口无言。   “笨蛋,我还不是怕你被人骗,”她走上前来,将窗户拉到最大,揪着弟弟的衣领道,“我早说了,你这么天真单纯,被人耍了也不知道,殿下是皇子,且不说以目前境况来看,即便获封太子。   这个位置也坐不稳,日后御史台一天十封奏章让他娶妻生子,你怎么办?他怎么办?”   这确实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沈雪枫想了想,觉得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姐姐说得有道理,这种事还是交给殿下来解决吧。”   他将窗户拉了回去。   沈雨槐看向姬焐。   “这件事不需要解决,”姬焐回答着,眼睛却盯着窗户,“我对繁衍一事毫无兴趣,也不喜欢任何女人,更不会让那些人抓住我的把柄,逼我娶亲。”   “哼,你说得倒轻巧,”沈雨槐冷笑,“长公主都与我说了,皇室里腌臜事儿我也听了不少,男人都喜欢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此时你将人捧在手心,几句甜言蜜语便能将人哄好,日后反悔了,我弟弟岂不是平白被你耽误?”   姬焐思忖,随后道:“我明白了。”   明白了,明白什么了?   沈雨槐狐疑地看着他,就见姬焐从袖中取出一卷磨损而柔软的皮卷,递交到她手中。   “若是信得过,沈大人便将此物拿去,这是我唯一贴身之物,也足以将我扳倒,再无翻身的可能。”   沈雨槐接过来,指尖覆上去,依稀辨认出是牛皮一样的制材,这时在屋内偷听的沈雪枫又将窗户推开:“我也想看……”   “你不许说话,”沈雨槐横了他一眼,转过头来对着姬焐说,“殿下可不要唬我,我没这么好骗。”   姬焐:“自然不会。若有一天我做了对不起雪枫的事,你只需要将此物呈给天下人,我一定会被众人围剿而死。”   从小到大,没有什么东西是真正属于他的,那些贵重的、廉价的身外之物,不是被人夺走就是随着时间的消磨而损耗了,唯一伴着他的就是这册小卷。   有了沈雪枫之后,他只想让这个人完完全全地属于自己,不论是躯体还是灵魂。为了这份完全的占有,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也愿意将自己的把柄交出。   姬焐又问:“这下沈大人该放心了?”   沈雨槐胡乱应了一声,又警觉道:“不对,我们聊的分明不是这个。”   她是在反对两个人相恋,怎么说着说着开始讨论日后姬焐对弟弟有负这件事了?   姬焐抬头看了眼天色,道:“时辰不早了,我还有公务要办,劳烦沈大人将我与雪枫的事情保密,尤其不要与沈尚书与郡主说。”   沈雨槐还想拦,一旁的沈雪枫半个身子都要从窗户钻出来:“姐姐,那是什么东西,我也想看。”   “不行,”沈雨槐将他塞回去,“吹这么久的冷风,你明日若是受了寒怎么办?回去好好休息,晚间记得喝药。”   啪地一声,窗户暴力地关合,挡住了少年的视线。   沈雪枫恼怒地看了眼窗纸,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   狂风大作,细碎的雪花纷纷扬扬洒落下来。   姬焐撑着伞回到自己府上时,身上的狐裘已经落了一层薄薄的雪。   三皇子府仍是一派清冷的气氛,唯有游廊点着几盏小灯,火苗随着风雪而跃动。   庭院里的枫树苗刚发出新芽便被一场大雪冻得蔫了,他皱着眉看那孱弱的细枝,心里平白生出几分无可奈何之感。   “殿下,”影卫悄无声息地落地,“中书与门下几位大人的请帖已送到书房。”   姬焐点点头,向书房走去。   “长公主明日想请殿下去府上做客,商讨下一步对策。”   “她不装病了,打算重新接手朝中的杂事?”   姬焐说着,单手推开书房的门,从桌案上随便拾起几本奏章,上面写的无非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李大人问候圣上龙体是否安康,付大人揭发禁军有两名小兵玩忽职守,宁大人询问宫中何时再开选秀。   这种零碎、潦草的琐事,姬焐向来都懒得处理。   趁着这次姬长燃出事,姬映秋明哲保身,主动将大权交出,称病休假,暗地里做了抉择。   和江宿柳一样,她将注押在了姬焐身上,这段时间,三人合力笼络了不少朝臣的心。   姬焐初时仍独善其身,但见识过江宿柳用人的本事后,便很快学会了这项技能。   有些事不必亲力亲为,只要自己给些暗示,便会有人争破头去抢着做。   人心就是这样,廉价易获得,利益不相合时,又会轻易地失去。   江宿柳深谙这个道理,才能在被贬为一介庶民后仍能在皇宫中行走自由。   一旁的影卫递上来一封密信:“中书舍人暗中安排手下将此信交由殿下。”   姬焐勾了勾手指:“拿上来。”   他拆开,随意看了几眼,放到一旁的灯烛上烧了。   和料想的一样,中书舍人痛失爱子,被愤怒冲昏了头,只是经过一番简单的周旋,便彻底与姬长燃姬玄炎两派割席,死心塌地追随他。   “明日你代我写一封信,待江宿柳官复原职,便提拔他填补侍郎的空缺。”   如此一来,中书省也有了他的人。   姬焐吩咐完,又说:“再去兴乐坊订各色的布匹各一匹,什么材质的都要买,不可漏过任何一种。”   影卫应下,问道:“不知属下届时要将这些布匹放往何处,可要秘密进行?”   “不需,越声张越好,”姬焐说,“去找城中做得最好的成衣阁,将这些布料裁成斗篷的样子,悉数拿回府中。”   “是,不知殿下可是要穿来用?”   “不,”姬焐再次否认,“夜里给花园里的枫树苗披上,别让它们冻死。”   影卫:“……”   昔日修建皇陵时曾看过几本农书,其中是有这个护树的法子,不知能否奏效。   “记得行事张扬些,但也不要过分刻意。”   姬焐面无表情批起剩下的摺子,心里早已有了计较。   朝中势力蠢蠢欲动,不少人想暗中拉拢三皇子府,苦于没有机会,不如这次就给他们一个表现的机会。   先前众臣讨好小圆子一事,姬焐只觉得可笑。   如今再看,想要更快一点坐上那个位置,只好加入朝廷这漟浑水。   不如便让朝堂里那帮闲人出出主意,若是能救活他院子里的枫树苗,也算是一桩好事。 第74章   沈雪枫又做了一整夜的梦。   醒来时他只觉浑身疲惫,像是被人拉去做了一晚上苦力,胸口被隐形的巨石压着喘不上气,再回忆起梦中的场景,又觉得隔着一层模糊的雾,朦胧又飘渺。   脑海里一阵钝痛,丝丝缕缕的记忆如尘烟一般,在阳光下消失无踪,不论怎么想都回想不起来。   我到底梦到什么了?   披衣而起坐到铜镜前,他思维迟滞地看着镜中的自己。   苍白的一张脸,两颊的婴儿肥已经消减下去,下颌线勾勒出尖尖的下巴,漂亮的杏眼显出几分迷茫,眼眶红通通的,不知是不是梦到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   沈雪枫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侧脸,脑海里已不由自主去想前世的样子。   他本来是什么模样来着?   这个世界的长相与身高同前世的他相差无二,但气质却完全不同,镜子里的少年脖颈纤细修长,脆弱得不像话。   沈雪枫将铜镜推回去,细小的响动声传到门外,便有下人轻轻叩门:“少爷,可是要现在穿衣?”   他应了一声,白桦便带着三四个小侍提着备好的热水走了进来。   沈雨槐一早便收拾妥当,此时正坐在前堂挑礼物。   她今天穿着梨花色的软烟罗广袖长裙,不如平日那般招摇,静坐着不说话时颇像个养在深闺的大家闺秀。   没过多久,见沈雪枫边整理着领子边从她身边过去,沈雨槐睁眼:“站住!”   沈雪枫没睡醒,迷迷糊糊地转过来看着她:“啊,怎么了?”   “你今天怎么起这么早?不许出门乱跑,”沈雨槐抱臂,“尤其是去见他。”   府中下人来来往往,沈雪枫四下打量了一下,对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昨日不是托你帮忙保密的吗,你、你怎么能当着他们的面说这些。”   万一被爹娘觉察到怎么办?姐姐接受了,不代表爹娘能接受。   “我没指名道姓,谁知道我说的是谁,”沈雨槐下巴微扬,指着桌子上的清粥小菜,“把这些东西吃了,然后跟我走。”   沈雪枫接过侍婢递来的筷子,顺嘴说了句谢谢,又问:“去哪儿?”   沈雨槐直言道:“去探望长公主。”   探望公主,那不就说明还是有机会见到姬焐了?沈雪枫没有辩驳,乖乖吃完饭,喝了小厨房熬好的药,撑着伞和她坐上了马车。   长公主府邸这几日十分热闹,三天两头便有各家小姐前来探访,门槛都要被踏破。   沈雨槐托侍人通传时,正逢两名妙龄少女携手自屋内走出,几人相视一笑,算作招呼。   室内檀香袅袅,姬映秋懒散地斜卧在榻上,手里捏着几张叶子牌,小几前围坐着几名少女,凑在一起正玩得起兴。   “输了输了,我今日连输三把!”   “都怪公主运气太好,这几张十万贯一直砸在我手里,总是出不去。”   “这不是沈姑娘么,听说沈姑娘叶子戏玩得很好,今日是不是能见识见识沈姑娘的牌技?”   沈雨槐闻言笑了笑,略一拍手,小侍便将准备好的礼物递到姬映秋眼前。   “祖母去南诏做生意淘来的一株雪莲,说是对身体大有好处,公主收下吧。”   姬映秋收起手上的牌,随意打量了一眼:“你今日倒是闲,大理寺不忙么?怎么还有空来我府上偷闲。”   忙,怎么不忙,沈雨槐不动声色地瞟了眼身后局促的少年,便坐在姬映秋身边道:“先玩几局再说。”   沈雪枫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能跟在姐姐身后发呆,偶尔偷偷看两眼玩得正开心的姬映秋。   ……秋姐姐看上去不像是生病的样子,得病的人会这么活泼吗?   姬映秋瞥了眼角落里呆呆的少年,趁乱问道:“你带雪枫来这里做什么,我这府上除了女人,什么也没有。”   “他每日在家闲着,身体越来越差,带他出来走走,”沈雨槐将一张牌打了出去,低声问,“我想向你打听几人。”   “什么人?”   沈雨槐问道:“林启,九年前曾任宫苑总监,此人公主可认识?”   姬映秋穠丽的双目闪过一丝困惑:“此人早已死了好几年,你问这个做什么?”   “是怎么死的?”   姬映秋回忆道:“据说是宫中马场的马儿受惊踩断了他的脖颈,不过此人死有余辜。”   沈雨槐疑惑地哦了一声。   姬映秋懒洋洋地说:“他欺软怕硬,欺辱过不少宫婢内侍。”   “那右司郎中徐涵呢?”   “这名字有些熟悉,我曾与他接触过几回,”姬映秋说,“可惜是个短命鬼,在家中病死了。”   沈雨槐眉心跳了跳,转而问起其他几人,姬映秋都一一答了。   无一例外,全部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命丧黄泉。   “好奇怪,你今日总问这些死人做什么?”姬映秋问道,“难不成案子有进展了?”   “差不多吧。”沈雨槐对姬焐稍稍放下心来。   看来姬焐没有骗她,那份名单是真的。   沈雨槐又看了眼一旁揪着盆栽叶子百无聊赖的弟弟,愁绪深深地涌上心间。   姬焐手中鲜血无数,想必私下里脾性与耐心并不好……可雪枫却只是个弱柳扶风的药坛子,这两人当真相配么?   “遇到什么难处了吗?”姬映秋注意到她神色有些不对劲,“有什么事直接与我说就好。”   沈雨槐摇头:“如果可以,我还想向你打听打听宫中那几位殿下。”   “你说我那群弟弟?”姬映秋面上浮现出一丝意味深长的情绪,“你可从来不向我打听别人的,怎么,是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她转了转手里的叶子牌,悠悠地说:“雨槐,同为朋友,我希望你永远不要招惹这几人,要知道在皇宫里安全长大的大都不是什么良善之人,更何况他们都有缺陷。”   敢置喙皇室后代的也就只有她了,沈雨槐听了,心里却是一沉。   “我是嫡长女,幼时宫里只有我一个小孩儿,生活得还算无忧无虑,”姬映秋笑了笑,“所以,我是这群兄弟姐妹里唯一一个正常人。”   “再说我这养尊处优的弟弟长燃,表面看上去平易近人,实则心里眼高于顶,谁都瞧不起,三弟小时候没少被他欺负,吩咐下人对其打骂都是常事,可惜我们那时谁都没想到三弟能走到今天这个位置,谁都没对他施以援手。”   姬映秋说到这,悄悄附耳道:“不过,长燃身体那方面好像不太行,据说娶妻至今还未圆房,弟妹都入宫向我母后哭过好几次了。”   沈雨槐说:“可若没有繁衍子嗣的能力,便无法继承大统。”   “是了,但谁知道他到底行还是不行,”姬映秋猜测,“抑或是我这弟弟有点别的爱好也说不定,我舅舅从前经常和他约在杏花楼,估计私下里放荡得很。”   “至于我四弟玄炎怪癖也不少,父皇觉得他过于喜怒无常,允他去边关历练,你看他回来都捅了些什么篓子?阿芙蓉一案惹上一身腥,还每天笑嘻嘻地出去喝酒。”   “五弟臣焰就更不必说了,他这性子越长大越畏缩,实在有损我大姬颜面,十妹灵儿一心只有江宿柳,这你也是知道的,其他弟弟妹妹都还小,与我走得不是很近。”   “那三殿下如何?”沈雨槐问。   “他是最不适宜结交的人,”姬映秋叹了一息,“姬焐这人没有心,就像一条毒蛇,冷血记仇,怎样都捂不热。”   这种人连感情都是算计来的,实在称不上良人。   沈雨槐觉得姬映秋的描述与自己所见有些许出入,一时间头都大了:“多谢长公主告知。”   沈雪枫不知道她们都聊了些什么,碍于礼节也不能靠近,只能在长公主府上的花园里转来转去。   寒冬腊月也没什么景致可以看,没过多久,沈雨槐提着裙子出来了,表情比来时更严肃。   “跟我去大理寺走一趟。”   沈雪枫点点头,没有问为什么,直接和她去了大理寺。   路上,沈雨槐从袖中取出一张字条递给他:“这是公主的幕僚才送来的情报,为何符侧妃说她妹妹符苒苒在死前见过你,你们真的见过面?”   沈雪枫接过字条看了看,点头道:“的确见过,可这也说明不了什么,我们连话都没说上。”   “你身上未验出此毒,她却有,所以符苒苒在见你之前接触过的人都可以摆脱嫌疑。”   沈雨槐问:“你觉得邵梡对她下药、自作自受的可能占几成?”   “零成。”沈雪枫想也没想。   “我在正经问你话呢!”沈雨槐瞪了他一眼,“你知不知道如今上到太傅,下到回京述职的监察御史,家里都搜出了阿芙蓉?这案子根本没法破。”   “我看也不尽然,”沈雪枫说,“你怎么不问问我?若你问了我,真相定能水落石出。”   “问你?你整日足不出户,许多证据都没接触到,我问你做什么,”沈雨槐一副不相信的样子,“你有什么特别的破案思路不成?”   沈雪枫神秘地眨眨眼:“也没有,不过这两个死者我都有所了解。”   “符苒苒那日见了我,直接从背后抱上来,不论她神智是否清醒,当时符侧妃也在场,明摆着这两人是冲我来的。”   听了这话,沈雨槐惊诧地道:“什么?我不在的时候,你被人缠上了?这么大的事你为何一直瞒着我。”   沈雪枫摇了摇头:“对簿公堂,我这些话根本算不得什么证据,但私下里你我二人推理,却是个很有用的信息。”   “符苒苒这边的动机暂且不谈,且说回邵梡,这人姐姐也应当有印象才是,中秋宴那夜他对我示好,被三殿下挡了下来。”   “符苒苒的目标其实是你,不是邵梡,”沈雨槐思忖,“而邵梡这边──”   “他爹中书舍人只是五品,符苒苒却是国公庶女,虽是庶出,也断不会放着品阶高的公子不算计,反而去幽会一个极有可能男女通吃的轻浮公子,若姐姐调查过邵梡,发现他私下里真的对男子更感兴趣一些……”   “你当如何?”   沈雪枫挑眉:“那结果就很明显了啊,他们两个本就是无意约会,硬被人拉到了一起。那我是不是可以大胆假设,这出戏其实是贼喊捉贼?”   沈雨槐会过意来,瞬间被这个想法震惊:“你的意思是四殿下一手策划了这出命案?” 第75章   “我猜的,”沈雪枫说着说着,突然有些心虚,“没什么可靠的证据,我就是随便推理推理。”   “照你这么说,确实无法排除他是始作俑者的嫌疑,不过四殿下一直很配合大理寺行动,在此之前他也从来没了解过阿芙蓉这种东西,如今朝中局面是他占上风,他没道理这么做。”沈雨槐皱眉。   沈雪枫撇了撇嘴:“不是他就是别人,说不定是哪个从天而降的死士,来无影去无踪,自然留不下证据。”   沈雨槐知道他在开玩笑,摇着头叹了口气。   碧空如洗,寒风凛冽,自入冬后,义宁坊路旁栽种的槐树都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横伸向高墙之内,愈发显得大理寺门庭冷清肃穆。   沈雪枫为姐姐打着伞,目光在门前两尊深灰色獬豸神兽石像前打量,道:“原来这就是姐姐平时上值的地方,比在禁中气派多了。”   两名穿着黄色双钏绫罗长袍的年轻男人手持佩剑路过,见到沈雨槐后,一齐停下来道:“沈大人。”   “符侧妃现在在何处?”   “正在副堂等沈大人过去问话。”   沈雨槐跟着一人向符辛辛所在之处走去。   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格外阴冷,沈雪枫跟着姐姐踏入大堂中,就见符辛辛正坐在铺着软垫的梨花木圈椅上饮茶。   才几日不见,她的周身气场陡然由天真少女化为深闺贵妇,只是对上沈雪枫清澈的眼神时,表情略有一丝龟裂,似乎是有话想说。   身旁的两名侍婢垂首静立,目不斜视。   沈雨槐将大门关上,摒退众人,当着符辛辛的面将撰官留下的空白文书收起,笔墨搁置一旁不予理会。   见状,符辛辛神色一松。   沈雨槐示意沈雪枫坐下,开门见山地问:“大婚当晚,夫人为何要帮助自己的庶妹算计我弟弟,能否给个解释?”   符辛辛僵了僵,蹙眉道:“小满,谷雨,你们两个先下去。”   待侍婢弯腰退出门外,她才看向沈雪枫,鬓间的金钗步摇随着起身的动作轻晃。   “沈公子,那夜我妹妹与你,究竟有没有成事?”   沈雪枫正喝着茶,听到这个问题,顿时呛了一下,剧烈咳嗽起来。   沈雨槐伸出指节瞧了瞧桌面,脸色阴沉地打断:“这里是大理寺,夫人就算是大皇子侧妃,也实在不该忽视本官的问题。”   “……”   符辛辛转过身来,直视她道:“若沈姐姐打算公事公办,这个问题与此案并无什么关系,我不会回答。”   “你当然可以不回答,”沈雨槐把玩着手中的惊堂木,“我也决计不让雪枫回答你一个问题。”   符辛辛眉毛皱得更深。   这时沈雪枫酝酿了一下,开口道:“符姑娘……我们好歹做了几年同窗,曾经还一起上山参加过夏祭,十七岁生辰,也是你和青河、薄盈一起给我过的,我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你会让符苒苒找上我。”   难不成这几年的同窗情谊都是假的?   符辛辛垂下头,表情藏在阴影中,又无奈地扶住额角:“沈公子,这并不是我的本意,我那天……真的只是想提醒你,让你远离殿下。”   “至于苒苒,她是我从小到大最疼爱的妹妹,因是庶出,一伯便想将她送去给忠武将军黎昌做妾,她不愿,我只好趁大婚之日成全她,此言句句属实。”   符辛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望着沈雪枫的眼神如一汪平静的死水:“苍梧山崩湘水绝,竹上之泪乃可灭。沈公子,这就是我的打算。”   沈氏姐弟两人皆是一默。   这首诗说的是娥皇、女英之典,所以符辛辛的目标并不是沈雪枫,而是——   沈雪枫打破沉默:“你想让符苒苒,做大殿下的媵妾?”   媵制自古有之,乃是女子出嫁时以侄娣从,家中待嫁的姐妹随妻同嫁,两女共侍一夫。   符辛辛木讷地应道:“可惜我过于自负,未料到新婚夜我的夫君半分耐心都没有,苒苒的药效发作得快,他又那般漠视,情急之下我只好选一个可托付之人。”   堂中只有三人,并无撰官记录,她便痛痛快快地将事情的始末全都招了,期间沈雨槐问的问题,回答得也是事无钜细,想来不是撒谎。   话毕,几人陷入长久的沉默。   “沈公子,苒苒嫁给你,定然不会在沈府过着如之前那般如履薄冰的日子,届时你与殿下是连襟,我想着……他也会收敛一些,事急从权,我实在没有多余的时间和你商讨。”   沈雨槐听不懂话里有话,沈雪枫却听出来了。   “谁知道苒苒后来会遇到邵大人的儿子,”符辛辛情绪已经很平静,“我今日约沈姐姐前来,是想告知你们,殿下的报复心很重,最好不要再继续查下去了,这两日我在他的书房中发现——”   “夫人,”堂外响起一阵叩门声,“殿下已至大理寺,府上的车驾已在门前候着了。”   符辛辛脸色苍白起来,很快整理好仪容,对着门外道:“去回禀殿下,我很快就来。”   她惊慌地看了眼沈雨槐,又对沈雪枫道:“现在已不是说话的好时机,改日再会。”   “符姑娘,等等。”   沈雪枫叫住她,犹豫地问:“你那夜和我说的都是真的吗?”   符辛辛瞥了眼门外,语速飞快地道:“千真万确,我亲眼所见。”   这时堂门大开,穿堂门呼啸而过,敲响户牖。   姬长燃在几名官员的簇拥下长身玉立,微笑着看向新婚妻子:“何事耽搁了这么久?害我在门外等了你好久。”   即使在冬日,他仍手不离扇,问完妻子,这才将目光转过来,看向沈雪枫与沈雨槐。   视线相汇的那一刻,沈雪枫先是蓦然生出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熟悉感,随后头疼欲裂,扶住额头疼痛难忍地闭上眼睛。   脑海里忽然闪现出从未见到过的画面。   “沈爱卿,姬长燃早已是朕的剑下亡魂,你若识相,应当知晓怎么做吧……”是姬焐的声音。   这段剧情是什么时候植入脑海的,为何他的头这么痛?   自从那日跟着娘一起上街后,脑中就好像多了一段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好奇怪。   沈雪枫苍白的脸色引起众人注意,姬长燃攥紧摺扇,唇边的笑意缓缓收了回去,视线一错不错地盯着少年。符辛辛注意到他的情绪起伏,广袖下收紧十指,长甲在手心印出血痕。   “沈公子可是身体不适?”   姬长燃这句话问得十分克制,在寻常人看来只不过是随口一问,他轻声道:“正巧我为父皇寻的神医现下正在狄音寺寄住,沈公子若实在头疼,不妨与我一道前去瞧一瞧。”   符辛辛犹豫地道:“殿下,我们不是说好要去祈福吗?父皇还在宫中等着我们……”   周围的人说的每一个字眼,都准确叩在沈雪枫鼓噪的耳膜中,脑海却无法接受处理任何信息,混乱中他抓紧沈雨槐递过来的手,眼睛紧闭,泪水就从长睫里挤了出来。   “姐姐,姐姐我的头好疼……”   沈雨槐从未见到过弟弟这个样子,惊慌之下转头对外道:“来人备马!”   “沈大人,”姬长燃拦住下人的动作,“大理寺地处皇都西北角,距城门不远,去狄音寺是最好的选择。”   沈雨槐点点头:“那就多谢殿下相助。”   她将沈雪枫揽在肩上,快步离开了副堂。   官员与侍从远远跟在姬长燃与符辛辛身后,这对夫妇在众人的跟随下并肩而行,彼此之间谁都没有开口讲话。   符辛辛看着忙前忙后的侍婢,心里终有郁结,还是忍不住说道:“殿下若是喜欢,为何不直接说出来?随波逐流娶妻生子,岂不是平白与人错过。”   姬长燃一点点打开自己的摺扇,又缓慢将其收回:“辛辛,你是最没有资格如此质问我的人。”   符辛辛笑了一下,说不上来是嘲讽还是悲悯:“抛去夫妻身份,妾与殿下也算是同窗,这么多年来竟从未看出过殿下的心思,妾劝殿下,既然已失去,就莫要追回。”   “从未拥有,何谈失去?”姬长燃淡淡地说。   却不知从他开始查找沈雪枫的替代品起,有些机会就已经失去了。   沈雪枫疼得几欲昏睡过去,待他缓缓睁开眼睛,发觉自己正倚在铺着绒毯的角落里,车轮平稳地移动,马车内寂静非常。   这时一只手凭空中递来一盏茶,手的主人语调轻柔地问:“先喝点水,头还痛吗?”   嗓音十分温柔,声线竟与姬焐有些相似,沈雪枫以为自己幻听了,当即向一旁看去。   只见姬长燃正颇有耐心地盯着他,又将那盏茶向他推了推。   “喝吧。”   沈雪枫视线聚焦,神色骤然冷了下来。   他对姬长燃从来就没什么好脸色,两人说过的话也没多少,想到符辛辛对他的提醒,当下更是有些抗拒。   沈雪枫向毯子里缩了缩,偏过头去,嘴唇虽有些干裂,但仍执着地说:“多谢,我不渴。”   姬长燃眸底似有些微的愠色,但还是将茶盏放了回去,道:“既然不渴,那饿不饿?” 第76章   沈雪枫被他问得心里毛毛的:“多谢殿下关心,我姐姐呢?”说着便推开窗向外打量。   车外是一片移动着的树林,沈雨槐穿着长裙骑在马上,专注地盯着前方。   见到弟弟苍白的小脸露出来,她瞪了沈雪枫一眼,斥道:“快回去做好,开窗吹风不怕受凉是不是?”   沈雪枫心安许多,这才老老实实坐了回去。   果然是少年心性,睡醒了第一件事就是找长辈。姬长燃盯着他的动作,打开扇子在身前晃了晃,扬眉道:“光天化日之下,难不成我会害你?”   这可说不准,沈雪枫心里腹诽,又问:“殿下现在这是要去哪儿?”   “去狄音寺。”   “狄音寺,”沈雪枫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这才反应过来哪里不对,“殿下不是要与符侧妃一起去祈福?为何我与姐姐也要去?侧妃现在在何处,为什么不在车上?”   “你问了这么多问题,我到底要先回答你哪一个,”姬长燃失笑,“夫人自然在女眷队伍中,因沈大人格外仔细你的身体,由府中女眷看顾多有不便,我才将你接入我的车中。”   听上去是十分合理的说辞,半句没有提他自己的意思。   可惜他将私心掩藏得如此完美,在沈雪枫眼里依旧无所遁形,姬长燃还不知自己的新婚妻子早就将他的事抖搂得一清二楚。   “狄音寺恰好有位齐国来的高人,据说曾是昌阳王的御医,此番来大姬是为父皇调理身体,待会儿让他为你瞧一瞧病情,看看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昌阳?”沈雪枫勾唇笑了笑,说不上来是什么语气,“有了齐太医的事在前,殿下还敢故技重施,让来历不明的人入宫?”   姬长燃神色微冷。   良久,他才略有些不快地摇头:“沈公子,我可有惹过你不快?明知此事与我无关,又为何要拿齐平康的事情刺我。”   沈雪枫看着他那张与姬焐有几分相似的脸,悻悻地收回视线。   一想到他曾经是如何欺辱姬焐的就心又不爽,怎么可能对他有好脸色。   姬长燃还在等少年的回答,但沈雪枫却像是已经失去了和他交流的兴趣,只是缩在一旁不言不语,安静得像是感受不到存在一样。   他不说话时像一副水墨画,五官并不浓烈,但又十分精致清冷,与年少时的江宿柳如出一辙,方才注视姬长燃时的目光高高在上地像在看尘世中一粒微不足道的芥子。   但,不可否认的是,仍旧让人有些意动。   姬长燃闭上眼,喉结滚动,指腹摩挲扇骨的力道加重了,这是头一次他与沈雪枫两人共处一室,若做出什么奇怪的举动,日后想要再修补破损的好感可就难了。   又过了一会儿,马车稳稳当当在狄音寺前停下。   沈雪枫感觉到车驾一顿,就听见外面的侍从小声禀报:“殿下,已经到了。”   姬长燃没有回应外面的话,而是先看向少年,语气多了几   分疏离:“沈公子,可要我扶你下车?”   “……”真当他是娇弱不能自理的废物?   沈雪枫闭了闭眼,说了声不用,快速起身饶过他下了车。   姬长燃望着他的背影,无奈地笑了笑。   日光甫照,沈雪枫下意识眯了眯眼睛,沈雨槐连忙走上来扶住他的肩:“雪枫,你现在感觉如何?好些了吗?”   “好多了,姐姐。”   沈雨槐看了眼背后巍峨古朴的寺门,皱眉道:“来都来了,定然要看看那神医有几斤几两,我们进去吧。”   在僧侣的迎接下,姬长燃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步入寺门,因狄音寺并不是仰天家鼻息而活的皇寺,内里的景致与寻常寺庙不同,入眼是一片巨大园林,高塔在绿松中延伸而出,层层八檐角下坠着铃铛,随风晃动发出响声,洗涤香客灵魂。   沈雪枫不通佛教,在后面跟着乖乖地走,很快,寺中一位老僧身着海青迎了出来,带着众人去往后殿。   沈雨槐本不欲加入这场仪式,但她亦在朝中任职,同僚劝说一番,便为难地加入到当中去。   沈雪枫不在祈福之列,只站在一边旁观,香烛的味道氤氲在殿中,东西南北皆有塑金的佛像静默伫立,抬头看去,心神为之一震。   “施主为何不上前敬香?”   他转身看去,身后正占着先前那位老僧,他白发白须,依旧穿着那袭海青,只是多披了一件朱红色的袈裟,却仍很单薄。   沈雪枫对他点头致意,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问道:“……您不冷吗?”现在已是深冬了。   老僧听罢竟笑了笑,亦没有回答这个问题,陆陆续续地念起沈雪枫听不懂的句子:“佛平等说,如一味雨;随众生性,所受不同,如彼草木,所禀各异。”   “大师,我悟性差,听不懂,”沈雪枫点了点自己的脑袋瓜,“您有什么话能不能直说给我?”   “此言之意,施主若是不愿为他人祈福,亦可在台前上几柱香,”老僧缓缓说,“众人所求皆有不同,施主若有其他的愿望,亦可以在此许愿。”   沈雪枫想说自己不信这个,但一想到自己的经历,又觉得这话讲出来特别违心。   他犹豫了一会儿,再转身时,那老僧却又不在身旁,不知道去哪儿了。   殿后某间小院,两名小沙弥抱着长帚推开院门,乖巧地走到房前敲了敲:“大师,大皇子正在后殿等您,说是要请您为一名施主看诊。”   他们等了一会儿,门开了,只见一个穿着玄衣的貌美青年出现在眼前,他发髻松散,衣衫半敞,唇瓣略显红肿,见到小沙弥便笑道:“回去告诉大皇子,净苍稍后就来。”   “……池公子,”小沙弥红着脸低头,露出头顶圆圆的戒疤,“对不起,打扰到池公子与大师议事了。”   “你倒什么歉?是这个妖僧白日宣淫,不碍你的事,天气冷,你们快去吧。”池卿摆了摆手,纤细的指节上套着一枚莹润的玉扳指,瞧上去价值连城。   他关合上门,转身向里屋走去,边整理衣衫边道:“自我登基以后,好久都没来寺中看过了,却不想回来一次还要协助你假扮神医。”   室内,净苍对镜而坐,手中整理着一卷银针,闻言沉着嗓音道:“若是不想演这出戏,只需待在这里就好。”   “当然要待在这里,不然还跟你出去见姬长燃?”池卿哼了一声,走到藤椅上坐下,“朝廷里不少人见过我的脸,倘若他们知道齐国的一国之君就栖居在这座古寺,还不得闹翻了天。”   “那入宫之后,你要打算如何?”   “你就安安心心听姬焐的指令给大姬老皇帝下毒咯,”池卿支着下巴,长腿荡开,露出一截白皙的小腿,“我暂居在姬焐安排的小院子里,必要时靠他乔装进宫见见你。”   男人没有说话。   池卿转过来,颜色认真道:“别忘了你我是靠着姬焐那半块铁杀骑兵符才坐到如今这个位置的,知恩图报是常理,更何况姬焐从来不求人,他这次托我从旁协助,肯定是碰到了什么棘手的事。”   “我没忘,”净苍说,“只是二殿下过于心急,急则生乱,我担心将你托付给他……”   “我有武功,不会有事,”池卿打断,“再说了,沈雪枫那个小病秧子这些年跟着他不也没出事?我没你想的那么脆弱。”   两人在屋中闲谈了几句,净苍提着医箱步出门外,池卿又躺了会儿,顺手抄起一册话本看了起来。   姬长燃另寻了一间干净温暖的屋子给沈雪枫看病,除却他与沈雨槐、符辛辛,并无其他人在场。   沈雪枫掀起袖口,露出白皙细腻的一截手腕,这时门开了,走进来一面貌极为年轻的僧人,他的身材高大而伟岸,神情透出几分难驯的野性。   ……这就是那个神医,齐国来的?   沈雪枫觉得有些不靠谱,但还是将手伸出去为他号脉,净苍默不作声伸出两指搭在脉上,静默不语。   一旁的沈雨槐抱臂皱眉。   这僧人手指粗糙,生着剑茧,恐怕武功不弱,这种人当真会医术?   沈雪枫心里也直犯嘀咕,过了一会儿,净苍道:“气血两虚,喉管纤细,冷气入肺易咳,施主的身体难以抵御外寒。”   “嗯,是啊,”沈雪枫应和,“不过所有医侍都这么说我。”   “这几日施主多梦魇,心绪不宁,邪火入侵,常有钝痛阵阵,有记忆错乱之象。”   “记忆错乱?”姬长燃问,“这是什么症结?”   “还需再探。”   净苍将沈雪枫左右两只手的脉象都看了,转身对着沈雨槐等人道:“还请几位屋外等候,接下来屋中只能留小僧与施主两人。”   沈雨槐挑眉:“什么?这是什么疗法?大师能否详细说说。”   净苍对她行了一礼:“容姑娘见谅,此法不便告知。”   沈雨槐看向一旁的姬长燃,似乎是希望他说几句。   “既然大师都这么说了,那就给两人腾出这个位置。”姬长燃也有些不悦,但到底没说什么,收起摺扇率先出了门。   符辛辛与沈雨槐对视一眼,后者道:“雪枫,若是有什么事你就喊我,我就在外面守着。”   听到雪枫两个字,净苍眼皮一跳,多看了身前的少年一眼。   屋内只剩两人,沈雪枫试探着说:“大师,现在可以说了吧。”   净苍将诊脉的帕子收好,摺叠放回医箱中,实话实说道:“我只能诊出你的症状,但病结在何处却是不知,这种情况分为两种,第一种是我学术不精,无法继续探寻下去,还有一种……”   “还有一种是什么?”   “是你的心症,只能靠你自己克服,”净苍道,“仔细回想病发时自己的心情、身体以及周围发生的一切,诱因就在其中。”   沈雪枫略有些失落,道:“我还以为真能瞧出来是什么病因,好吧,暂时也只能这样了。”   “医术不能看出来的东西,未必不能从别的术中看出来。”   净苍又从医箱中抽出一筒签来:“如不嫌弃,请随意抽一支签,让我来为你解惑。”   沈雪枫盯着那只简朴的签筒,心有犹豫:“据我所知,佛教主修来世,不太讲究抽签这一说吧。”   抽签算命不是道教的文化吗,难不成眼前这个僧人,佛道兼修?   净苍听到这话,竟笑了一下:“不论是什么教义,有益于自己便好,何须在意出处?”   “你这样说,我才不会怀疑你是神棍,”沈雪枫放心抽了一支递给他,“不过,这话从你一个僧人口中说出有些奇怪。”   净苍将签接过,指尖拂过复杂难解的咒文,面无表情地说:“你从前的命数,是下下签。”   沈雪枫笑了笑,没有答话,等着他接着说。   “日照雷门格,此格有状元之相,在仕途这条路上,你会走得很顺。”   净苍又道:“你之所以身体孱弱,是被信任之人亲手所害,最终缠绵病榻,英年早逝。”   “停,”沈雪枫打断,“请恕我冒昧地问一句,你是不是学徒工?”   “学徒工……?这是什么?”   “我出生时有道士给我算过,虽说我今生是个奔波劳碌命,但晚年衣食不愁,也算清闲,怎么和你说的正好冲突?”   净苍瞥了他一眼,重新拾起那支签:“他为你算以后的命数,我为你算从前的命数,有什么冲突?”   沈雪枫愣了一下。   “至于头疾,想必是死前的记忆与现在的记忆混淆所致,”净苍幽幽道,“你是重生之人。”   “我……”沈雪枫坦言道,“我的确是,但我的前世与你所说并不相同,我记得我的前世。”   “非也,”净苍笃定地说,“你认为那是前世,是因为你还没真正想起来。”   沈雪枫语塞。   净苍又道:“有人助你重生,为你改命,是以你今生会过得非常顺遂,头疾并不会影响到你的身体,但长此以往会令你十分痛苦,不过我可以帮你。”   他伸出指尖在桌上画了两个圈,道:“一,你想回忆起前世的东西,二,你想彻底与前世割席,这两种选择我都做得到。”   “那就帮我彻底忘掉,”沈雪枫果断地说,“我不想让这些没用的东西影响我的决断。”   “当真?”净苍笑了一下,“很少有人会像你这么说,许多人都巴不得回忆起自己的前世,有的是为了弥补缺憾,有的是为了认清现实。”   “老天给我的已经足够多了,物极必反,我不打算回忆起你所说的‘前世’,”沈雪枫语气里仍存着十足的怀疑,“更何况,前世与今生在我眼中是两个不一样的人,我不希望变成前世的另一个人,那个人也别妄想占据我现在的身体。”   净苍颔首:“我明白了。”   “今日之事,我不会让第二个人知道,也希望沈公子能保密。”   两人再结束交谈时,姬长燃率先一步踏了进来,他先是看了眼沈雪枫,确信他瞧上去一切如常,这才道:“神医看了这么久,莫不是什么很难医治的疑难杂症?”   “并非,只是小僧与施主一见如故,多聊了几句,”净苍拎着医箱,对众人道,“沈公子的药由小僧亲自调配,还需再多等些时日。”   姬长燃没有怀疑,亲自送他出了院子。   净苍提着医药箱回到自己的住处,见池卿还坐在那里翻着话本,便将手中的箱子放下,走上去摸了摸他的发顶。   “你看完了?怎么要这么久。”池卿问。   “卿卿,”净苍说,“你派人去给二殿下递个消息,就说沈雪枫今日和姬长燃一同来了狄音寺。”   “什么?!”   池卿警觉:“那你刚刚是给谁看的病?”   “沈雪枫,”净苍道,“不过不是什么大病,只是头疾罢了。”   “我知道了,”池卿站起身,“我现在就找人通知姬焐。”   很快,沈雪枫和姬长燃一起现身狄音寺的消息就传到了姬焐耳中。   彼时他正在兴乐坊的杏花楼中杀人。   薄削的刀片割过喉管,搏动着的鲜血溅起二尺高,男人倒在池水中,嘶嘶地发出悲鸣。   姬焐冷峻的眉眼沾染上一点绯红,五官在暧昧的环境中显出几分阴郁的妖冶。   他盯着痛苦挣扎地男人,悄声问:“到底是谁指使你向工部尚书府上暗藏阿芙蓉的,现在愿意说了吗?”   男人猛地点头,张大嘴,发出一阵难听的气音。   “好,”姬焐转了转手中的刀片,“我喊二个数,你说出来,我就放了你。”   男人惊恐地望着他,急得身体僵直,只能啊啊地说一些模糊不清的文本。   他的喉管被割,已经失去发声的能力,姬焐分明就是不想听他说!   “二……”   “二,”   “一。”   姬焐手起刀落,插入男子的动脉,顷刻间这人便像抽搐挣扎的青蛙一样,蹬了两脚,软绵绵地躺下来。   做完这一切,姬焐将手投进浴池中,血红色瞬间沿着一圈圈涟漪扩散开。   影卫落在他身后,小声道:“殿下,狄音寺来信。”   “说。”   “沈公子与大皇子今日一起去了寺中祈福。”   姬焐转身,眯着眼睛看他:“再说一次。”   影卫重复了一遍,又道:“沈公子好似犯了头疾,大皇子为他请了寺中的大夫诊治。”   姬焐洗净手,看了眼被血水浸透的玄衣:“我知道了。”   影卫见他转了转手腕,一声不响地向窗边走去,没忍住多嘴问了一句:“殿下,可要属下备马?”   “为什么要备马,”姬焐道,“回府。”   影卫低下头去:“狄音寺那边的来信,殿下有何打算?”   “让池卿自己想办法搞定姬长燃,这点小事都做不好,还来大姬干什么。”   姬焐的声音凉丝丝的,等影卫抬头时,他已经不见了。   短短几句话,影卫已听出姬焐的不快,他心中略有些费解,殿下若是不愿大皇子接近沈公子,大可以亲自去接。   不过殿下是主人,主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况且殿下刚杀完人,浑身血污,若贸然前去恐怕也会让沈公子担心。   影卫自己想通了,很快利索地处理起杀人现场。   姬焐快马加鞭回府后,先是沐浴更衣,随后便在书房中见了江宿柳。   两人交谈间,后者觉出他的不快,便极擅察言观色地道:“殿下今日心情不佳?”   “何出此言?”   “没什么,就是感觉,”江宿柳笑了笑,将手中的茶盏放下来,“不过殿下的情绪倒很稳定,这么多年,从未见殿下动过肝火。”   姬焐冷冷睨了他一眼。   “但过于不食人间烟火也不是什么好事,就像现在,”江宿柳说,“不用猜也知殿下不开心是因为沈公子。”   “江大人有何见教?”   “无甚。”江宿柳否认。   “既然江大人没有指教,那我倒是想问江大人几个问题。”姬焐锐利的视线落在他脸上。   “殿下直说便是,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听闻我皇兄幼年是江大人开蒙,”姬焐慢悠悠地说,“那时候,他认不认识雪枫?”   江宿柳蹙眉回想了一会儿,道:“定然是不认识的,殿下问这个是何用意?”   “没什么。”   姬焐的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藤椅扶手,低声说:“姬长燃似乎对雪枫颇为熟稔。”   雪枫定然不会骗他,但姬长燃的态度实在古怪。从幼时那次踏青开始,姬焐就有这种感觉,先前他并不觉得有什么,毕竟自己与沈雪枫两情相悦,任何人都无法介入。   但为什么,沈雪枫做梦时会叫他的名字?   这一点让姬焐特别在意,且每每想起,心中都颇为不快。   江宿柳道:“若说这两人一面未见过,似乎不太可能,但却断不会到熟悉的地步,不过江某一向没什么朋友,情之一字着实难解,若我是殿下,大可以直接动手,不要给自己留祸患才是。”   姬焐抬眸瞥了他一眼,后者微微一笑:“殿下现在已有能力将他杀了,为何迟迟不动手?” 第77章   姬焐似笑非笑地望向江宿柳,直言不讳道:“再多嘴一句,你的下场和他一样。”   江宿柳:“……”   “既然江大人也不知,此事就先揭过,”姬焐整理着袖口,神疏意懒地垂眸说,“另外,官复原职的事情也不必再讨论了,尚书令的空缺自然有旁人来补。”   江宿柳从善如流:“江某现在寄人篱下,殿下说什么,江某就做什么。”   姬焐点头:“还有其他的事?”   “主要还是为了春闱一事而来,”江宿柳道,“还有几月就要考试,不知殿下可打算安排人进礼部?”   姬焐不置可否:“你有办法?”   “自然,”江宿柳微笑,“只要殿下想,即便是殿试也能由我们的人暗中操纵,提前拟定名次也不是问题。”   果然是能在朝中叱吒十余年的佞臣,有此手眼通天的本事,怪不得如此得干封帝宠爱。   姬焐讽笑一下,缓慢地说:“我不是皇帝,江大人也别把用在那老东西身上的招数用在我这里。”   “这是自然。”江宿柳应承。   “不过江大人手中有人脉,不用岂非可惜?”姬焐定睛道,“既然如此,礼部考官便由你决定,如何?”   江宿柳凝神:“这倒不难,殿下有没有其他的吩咐?”   姬焐笑:“我要你保证这场选拔从头至尾都不许有任何舞弊,从出题到审卷、批红、放榜,都要保证公平。”   江宿柳面露难色:“这恐怕不行,水至清则无鱼,这道理殿下也懂。”   科举乃国之大事,又是入朝为官的敲门砖,三年一届,难保其中没有一些浑水摸鱼的,只是偶尔换掉几个名额无伤大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若是全然不允开这扇方便之门,恐怕会引起不少贵族的愤怒,易为自己树敌,一如中庸之理,教导的就是事情不可做太绝。   “与人留一线的道理我懂,江大人觉得难做再正常不过,”姬焐起身,似乎没有多余的耐心,“这两日我正与长公主拟章奏请皇帝恢复久废的宰相一职,能否坐上这个位置,就看江大人表现如何了。”   说罢,他云淡风轻地笑了笑,把玩着指尖一个亮闪闪的东西离开了书房。   江宿柳目送他的身影离开,头疼地捏了捏眉心。   思忖良久,他才苦笑着自言自语:“可知私自改一改名次,沈公子获可有望一举夺魁,若真半点情面不留,怕是会与状元失之交臂。”   这差事可真难办。   白日里去公主府走了一遭,下午又在狄音寺滞留许久,沈雪枫奔波劳累一天,此时已有些昏昏欲睡。   他的体力一向无法支撑这么多活动,早就生了回府的心思。   离开狄音寺时,姬长燃似乎仍想亲自送他归府,但不知为何净苍又藉故将他留在寺中,绊住了他的脚步。   这正合沈雪枫的意,他可不想再和姬长燃有任何瓜葛,当即便和姐姐   自行离开了。   姬长燃被净苍带到他配药的地方,望着三面贴墙而立的药柜,语气透着不满。   “神医唤我来此地,究竟有何事?”   若不是这个秃和尚拦住他,现在他早已和沈雪枫坐上同一辆马车了。   净苍转身取出一盏小秤,淡淡地说:“佛曰净心守志,殿下在佛前需静心,静心者,前世今生的罪孽皆可平安化解,为来世福报结下善因。”   善因,什么善因。姬长燃可不相信什么因果轮回之说,他挑眉:“神医想说什么,直言便是。”   净苍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似乎不欲计较他的失礼,转而问:“小僧想向殿下打探沈公子平日的忌口,不知殿下能否透露一二?”   ……打探忌口做什么,若要真心打探,方才为何不直接留住沈雪枫?反倒是来问他。   姬长燃满腹怨气,最终还是压抑着挥了挥摺扇,道:“什么忌口?劳烦神医讲清楚些。”   净苍问道:“沈公子可有素日不能食用的药材?”   姬长燃继续扇着扇子,坦然道:“既是药物,为何不能服用?只要有益于身体便好,神医对症下药即可。”   “非也,”净苍敛目,又抽出一方药纸摊开在柜面,“人人都有不能食用的药材,若一朝不慎误食,轻则胃食反流,重则晕厥丧命。”   “当真如此严重?”姬长燃对医理一窍不通,昔日在崇文馆也并未认真修读过相关书籍,他只好道,“沈公子自小喝药喝到大,应当不至于如神医说得那般脆弱,更何况,我亦不知他究竟不能食用什么。”   净苍略显诧异地哦了一声,语气凉凉的:“是小僧会错意了,今日见殿下与沈公子常常走动,还以为您与沈公子颇为熟识。”   “自然熟识,”姬长燃迅速否认,又有些不悦地补充,“我们幼时曾一起读书,如何不熟,只是鲜少有人会了解旁人惯用什么药材,神医的问题我回答不了。”   净苍又问:“那殿下可知沈公子不喜什么口味,喝了易吐?”   “不知。”姬长燃抿唇。   “唉,”净苍叹了一息,“我知道了,既然殿下不知,还是请回吧。”说罢,他就真的看也不看姬长燃,转身从几个小屉中开始称起不同的药材。   ……搞了半天就问这些东西,倒像是故意将他留下拿话刺他一般,若不是当真见过这妖僧治病救人的本事,姬长燃就要当场发作了。   他收起摺扇,攥紧扇骨,目光盯着净苍有条不紊地忙碌着,阴沉沉地问:“神医既不知沈公子不能食的药材,也不知他讨厌什么口味,这就能继续抓药了?”   “药性有千种,殊途同归,烈性不宜食,选性质温补的作为替代便是。”   姬长燃定定地说:“神医当真什么病都可解?”   净苍停下来,转身同他对视:“凡是病患之人,小僧都愿意一试。”   姬长燃喉间滚出一丝冷笑,握着摺扇转身离开了这里。   人已走远,池卿才从门沿边探出脑袋看向屋子里的净苍。   “我让你支开大皇子,你就是这么做的?”   净苍点点头:“管用就好。”   池卿闭了闭眼:“你……算了。”   虽然这方法有点白痴,但姬长燃确实上当了,也不算毫无收获。   转眼,年末已至。   元正前后,朝中放了假,过年的气氛也浓郁起来。   假前最后一日,崇文馆大门口张贴了末考榜单,凡所应试者都能在其上找到自己的名字,连皇子也不例外。   这个方式有些残忍,但大姬一向主张公开、透明,是以还是将皇子公主们的成绩纳入其中,不过,为了保住皇家颜面,崇文馆的老师们经过商讨,最终决定登出两张榜,一张供世家子弟查阅成绩,另一张则刊入皇室子弟的排名,两榜互不干扰。   放榜这天,沈雪枫起了个大早,永泰郡主方走到餐桌前,便见他乖巧地坐在那里,一早等着开饭。   “娘,”少年眼巴巴地看着她,“现在可以用朝食了吗?”   “着什么急,”永泰郡主笑了笑,还是转身命侍婢去端来饭菜,她则对沈雪枫道,“如今宫中上上下下都在筹备除夕宴,你万不可再穿这身青白色的袍子入宫了,瞧着不喜庆。”   她想了想,又道:“前些日子在安乐坊缝制的冬装就在府中备着,一会儿你换上新的衣服去。”   沈雪枫只得答应。   永泰郡主平生最喜给一双儿女添置衣服首饰,沈雨槐屋中的钗饰多得能盛满几十个妆奁,沈雪枫的衣服也不在少数。   最终她还是挑中一套绯红色的冬装,其上以银线绣着祥瑞仙鹤,外面裹着厚实的兔裘,待看着儿子穿上后,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就这样去吧,这颜色衬得你气色好,日后要多穿才是。”   沈雪枫初时不觉得什么,等出门打上伞才发现不对劲:伞是青的,衣服是红的,这种对比浓烈地撞色十分引人注目,走在府中,路过的侍从见了他都要停下来愣一下。   “……”   再换也来不及了,他只能把伞收起来,急匆匆上了车向宫中赶去。   赶到崇文馆已有些晚了,门口的榜前乌泱泱挤着不少人,新年时节,宫中的气氛很松弛,连路过的宫婢内侍都能停下来瞧上两眼,并不会有人怪罪。   沈雪枫走上前去,只见范青河正站在那里,抱臂看着榜上的名字。   他长得高,不需到最前排就能看清,见沈雪枫来了,扬声说:“你考了第一名,知不知道?”   “真的?”   沈雪枫视线落到榜首,果然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恭喜恭喜,看来我们要一起参加来年的省试了,”范青河望着他,“怎么看你的表情并不惊讶?”   “要是考了第二我才惊讶,”沈雪枫说,“我写的作业是最多的,也是最刻苦的,自然会拿第一了。”   他这伴读可不是白干的,边陪玩边代学,现在又多了陪着谈恋爱的任务,不给个第一名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这样啊……”   范青河摸了摸下巴,突然笑着指了指不远处另一张榜:“那你去瞧瞧三殿下的成绩,他的名次会让你更惊讶。”   沈雪枫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真看到不少皇子公主簇拥着姬焐与姬玄炎立于榜下,叽叽喳喳兴奋地讨论著什么。   似是觉察到他的视线,人群中的姬焐微微偏过头,冷静的目光越过众人与沈雪枫相撞。   沈雪枫对范青河道:“不论殿下的成绩多差,我都不会嫌弃的。”   听了这话,范青河露出一脸莫名的表情。   沈雪枫承认,这半年在做任务这方面确实懈怠了,但从前为了不让姬焐励精图治而做出的努力可是实打实的,姬焐就算考得再好,也考不出什么花来。   他走到第二张成绩榜下,率先去找倒数第一的名字。   十公主姬灵。   倒数第二,九皇子姬流烁。   倒数第三,五皇子姬臣焰。   倒数第四……   “雪枫在看哪里?”   不知何时,姬焐已走到他身边,微凉的指尖捏住沈雪枫的下颌,轻轻往上一提:“来,往这里看。”   最上面写着第一名,甲等,三皇子姬焐。 第78章   甲……甲什么?   甲、等?   沈雪枫:“……”   他像一尊木偶,呆呆地盯着那张成绩榜,一时间忘记做出合适的反应,不是欣喜,不是惊讶,而是整个人僵在那里,心里充满了难言的失意。   姬焐拿了魁首,这固然是好的。   可是……那我呢、我这三年来白干了?我的昏君培养计画,到底完成了几条?   他眨了眨眼睛,好久都没反应过来。   不只是沈雪枫,几乎每个人最初见到这个考试成绩,都没办法维持面上的镇定。   大家都是崇文馆的,谁不知三殿下平日里是什么性子,过往的功课从来不写,有了伴读后才开始遵守学堂规定按时交课业,不过……那课业其实都是沈家的小公子代笔的。   一个鲜少听课、经常翘课、上课还总是懒懒散散练字的皇子,直接考取了甲等,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除了姬焐之外的其他人太菜了!沈雪枫这样想着,视线从榜上移开,没有看向姬焐,而是看向他身边的姬玄炎。   ……算了,姬玄炎不是皇都长大的人。   他又看向姬臣焰,狠狠瞪了对方几眼,瞪得姬臣焰一脸莫名,缩回脖子躲到姬玄炎身后。   姬焐考了甲等简直比自己没拿到生徒资格还令人崩溃,沈雪枫转身看了眼榜下那些仍旧有说有笑的皇子公主,头疼地闭了闭眼。   都是一帮废物!连姬焐这种不爱听课的都考不过,怪不得你们最后都登不上皇位!!   他简直要被姬焐这帮兄弟姐妹笨死了!!!   “怎么这副表情,高兴得愣住了?”   姬焐狭长深邃的眼睛罕见地弯了一下,似乎是被沈雪枫隐忍着不敢发作的憋屈小表情逗笑了:“其实,这就是我想给雪枫准备的惊喜。”   我谢谢你,喜倒不确定,很惊是真的。   沈雪枫咬牙切齿地问:“殿下能考甲等固然很好,就是不知复习了多久?”   “很早之前就开始了,”姬焐语气满含关心地道,“雪枫身娇体弱,本就饱受课业摧残,我怎好让你再为我拿不出手的成绩伤心?”   沈雪枫低下头,声音更闷了:“但那是我自愿的,殿下……”   “是以,每次我都会提前完成功课,”姬焐顺着他的话安慰,“我知雪枫很喜欢为我分担课业,所以没有不允你替我抄那些东西,你看,我们这样不是两全其美吗?”   沈雪枫抬头和他对视,看到姬焐眼睛里明晃晃的笑意,更加确信他是故意的。   他一定早就觉察出不对劲了,还配合自己演了这么久的戏!   “好吧,恭喜殿下,殿下这么优秀,看来又可以向陛下领赏了。”   沈雪枫闷闷不乐地道完喜,转身离开那张榜单之下。   姬焐迈开长腿跟上,慢悠悠地说:“也恭喜雪枫得偿所愿,今日双喜临门,待会儿去我府上庆祝好不好?”   虽是问句,但半点没给沈雪枫考虑的余地,走到人少的地方,他直接拉住少年的手腕向宫门走去:“至于沈府那边,我自会派人禀明郡主,不必担心。”   两人走远了,看榜的学生却越来越多,眼见姬焐不在,不少人终于肯将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   “四皇兄,三皇兄这成绩是真的吗?”姬臣焰一脸费解,“长到这么大,我就没见三皇兄看过一眼书。”   姬玄炎心里嗤了一声。   怎么可能是真的?姬焐连开蒙都无人教,哪里来的这个本事考取甲等?   尽管心里是这么想的,他还是随意地笑了笑:“我这些年不在皇都,哪里了解皇兄的事,不过三皇兄与大皇兄皆是我等表率,日后定当勉力效仿。”   “大皇兄就算了,三皇兄当真是自己考出来的成绩?定是阅卷的那些人狗仗人势,眼见三皇兄正得父皇喜爱,故意讨好的吧。”   姬玄炎眼神复杂地看了眼这个没脑子的弟弟:“五弟所言是有几分道理,但他们能给三皇兄提多少名次?此次结业末考的卷子可是要交给父皇看的,想来这帮人也不敢为三皇兄贸然定个甲等。”   “……”姬臣焰又思索了几瞬,“这么说也对啊,但礼部不是直接和父皇对接吗,不是礼部的意思,难道是父皇的意思?”   姬玄炎摇摇头:“不管如何,崇文馆的老师对他多有置喙,若是能在末考时取得甲等,定然是锦上添花的美事。”   看来没了姬长燃,姬焐也是个大麻烦,若是不除之而后快,日后也是祸患。   父皇打算既已立储,断然不能让姬焐这个血脉卑贱的奴生子夺去那么尊贵的位置。   姬玄炎思索着对策,陷入沉思。   姬焐考取甲等的事迅速传遍了皇宫,下午时,已有朝臣听说了这个消息。   实则,这次考试对皇子公主来说并不重要,毕竟他们无需以生徒的身份参加省试,成绩的好赖也不会如何影响自己的地位,区别只是挨一顿骂或挨一顿夸罢了。   但姬焐是不少人暗中观察的重点关注对象,于是便有源源不断的内侍一路小跑到崇文馆,用笔誊抄下来榜单的每一个名字,跑回去交给映射的委托人。   十个人里有九个不相信姬焐能考到甲等,一个从小到大都未沾过皇子身份便宜的青年,后天就算再努力,能比得过谁?   事实还是狠狠地打了他们的脸,姬焐看着年纪轻轻,实则心绪较寻常人稳重得多,到了大场合从没掉过链子。   支持姬焐与长公主的臣子纷纷暗中疯狂敲锣打鼓庆祝起来。   这其中不乏有人泼冷水的,明嘲暗讽道姬焐拿了甲等,只不过是因为大皇子没有参加这次考试,若是大皇子在,哪里有姬焐甲等的份。   另有人反唇相讥,几年前大操大办的千秋宴便是大皇子临阵退败,多亏了三皇子极擅射术才挽回大姬颜面,而今这次考试大皇子又露怯未曾应试,又哪里来的口气敢说他比三皇子更优秀?   朝堂内外吵得热火朝天。   当天夜里沈府用饭时,沈榄数次停箸,好半晌才看向斜对面埋头认真吃饭的小儿子。   “雪枫,你今日中午未归家,都在三皇子那里做了些什么?”   沈雨槐闻言,警觉地跟着抬起头看向沈雪枫。   “我,看了看殿下养的小狗,”沈雪枫说,“顺便帮殿下想了想庭院如何布置。”   沈榄应了一声,随后面露纠结,犹豫了好久才问:“听说三皇子考了甲等,此事当真?”   沈雪枫点点头:“嗯!是真的,红纸黑字写的殿下的名字,绝对不会有错的。”   沈榄看向他的眼神饱经风霜:“看来你的确恪守伴读之职,想必为了劝学,吃了不少苦头吧。”   沈雪枫停下进食的动作,匪夷所思地抬起头:“……啊?”   什么?   “雪枫啊,现在是在家里,就不必和爹娘藏着掖着了,”永泰郡主笑逐颜开,“今日好些夫人来向我请教做伴读的经验,打算让他们的儿子效仿你去崇文馆做伴读。”   “经验?”沈雪枫一头雾水,“我怎么不知道?”   “笨,”沈雨槐啧了一声,“自然就是想向你学习平日里如何督促殿下温习功课的。”   沈雪枫:“……”   他怎么督促,他根本没督促!   作业是他写的,课也是一起翘的,举办花宴邀请的女孩子也是他替姬焐挑的,到底哪件和学习这两个字沾得上边?   沈雪枫戳了戳碗里的米饭。   不带这么玩的,白天被姬焐的成绩刺激,晚上被父母的夸奖打击。   现在连刺激带打击,简直是双倍折磨。   “三殿下果真不负众望,又会说话又会学习,”永泰郡主接着兴奋地道,“雪枫,明日你就递去帖子,请殿下来府中做客如何?”   “娘,殿下这几日忙着准备除夕宴,恐怕来不及。”   “倘若真来不及,年后也是可以的,”永泰郡主说,“这几日我与你父亲准备一份薄礼,就当是感谢三殿下这些年对你的照顾,当年在琗华山不是人家出手救了你的命吗?如今一想,当时光顾着为你着急,事后没有专程道谢,是有些失礼。”   沈雪枫劝不动,只好答应下来:“好吧,那我明天就写。”   入夜,太极殿灯火通明。   姬映秋端着药如往常一般步入殿中,发现干封帝并未歇在榻上小憩,而是坐在桌前写着什么。   他膝边倚着一位衣着华贵的美人,见姬映秋进来,便知趣地起身道:“公主已到,臣妾就先退下了。”   姬映秋对她行礼:“贵妃娘娘安。”   是姬玄炎的母妃任贵妃。   “爱妃回宫好好休息,答应你的事,朕一定办到。”干封帝望着她,暖黄的烛火一照,略显老态龙钟。   任贵妃袅娜多姿地走了,姬映秋这才把药搁下,状似无意地问起:“父皇方才在与娘娘做什么呢,怎么儿臣来了便急匆匆走了。”   干封帝将手中明黄的蚕丝绫锦向她那推了推:“来看看,这是朕与贵妃商讨出的结果。”   那是一道圣旨。   姬映秋只看了几个字便匆匆作势要跪:“这是立太子诏书,儿臣岂能随意去看?”   干封帝虚拦了她一把,道:“再过几日就是除夕了,那日朕会颁诏,你提前知道也不妨事。”   姬映秋这才道是,她站起身来,视线落在那道圣旨上。   太子之位给了姬玄炎,竟然不是姬焐。 第79章   这圣旨并未盖印,应当只是草拟。   干封帝看向长女,然而姬映秋的表情始终平淡如水,瞧不出什么多余的情绪。   “朕择的是玄炎,对此,你就没有什么想说?”   姬映秋松了口气:“既然父皇问了,那儿臣便直说了,儿臣认为四弟做这个太子,不妥。”   “有何不妥?”   “无论于情于理,都该先考虑长燃不是么?”姬映秋敛眉,无奈地道,“再不济还有三皇弟在。父皇也知道,这些天任家的小公子没少在皇都中作乱,听闻前几日还冲撞了宋家的姑娘,贵妃娘娘应当也知晓此事才是,此时贸然将太子之位给了玄炎,恐怕会引来朝中不少人的怨怼。”   干封帝静静看了她一会儿,浮肿的双眼缓慢地转了转,突然笑道:“有意思,江宿柳不喜长燃,你却为长燃说话,想不到你们两个还有如此分歧。”   “儿臣与长燃的关系自然要与玄炎亲密些。”   干封帝不置一词,只是将她送来的药喝了,便没有再继续此事,转而问起旁的事。   姬映秋也藉故说起了别的:“工部昨日来消息,上阳行宫已建成,父皇何时打算动身前往?”   “年关事多,此事容后再议。”   姬映秋只得道是。   回到府上后,她即刻修书一封送往三皇子府上,简单将事情言明。   本想尽快和姬焐见上一面,怎料姬焐却并未回信,随后两天也鲜少在宫中走动,每逢两人狭路相遇,姬焐便淡淡地对她点头,彷佛对干封帝这个决策并无什么反应。   姬映秋又想找江宿柳再多商量商量对策,派出去的影卫递归来更令人糟心的消息。   江宿柳出宫后,立刻被姬灵的人绑起来了,他既无武功又无官职,和皇室碰上只有妥协的份。   姬灵也到了该出嫁的年纪,但并未出宫建府,是以姬映秋想找都找不到,只得亲自去找这个不听话的妹妹,令她将人交出来。   赶到时,姬灵正歇在她的寝殿中小憩,听说许久不见的长姐来了,她光着脚蹦下床,踩在波斯进贡的银灰色绒毯上,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江宿柳失踪了?和我有什么关系,既说我私藏外男,还请拿出证据。”   姬映秋冷着脸:“灵儿,皇姐好言相劝,私下里找你是为了顾及你颜面,若是你再不将他交出,可就别怪姐姐无情了。”   “哈,”姬灵年轻貌美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屑,“压根没有的事,皇姐还让我承认什么?”   姬映秋双目锐利地望着她。   这个妹妹真是不听话,不见棺材不落泪。   人走了,姬灵抱臂望着她的背影,屋外的寒风吹到身上也浑然不觉:“她现在一个没实权的老女人,能有什么资格威胁我?江宿柳现在就是一介庶民,庶民的命最不值钱了,没人会计较失踪的人去了哪里。”   “公主说得是,门边冷,公主进屋休息吧。”侍婢为她披上裘衣。   姬灵哼了一声,转身回去继续玩乐了。   姬映秋鲜少对她动怒,仅有的几次基本上都是因为她惹了江宿柳,是以前两日,姬灵还暗中派人盯着姬映秋的举动。   眼见除夕越来越近,姬映秋仍没有任何动作,姬灵这才放下心。   就知道是吓吓她,不会有事的。   除夕前一天,沈雪枫跟着姐姐上街买糕点,在某道巷子的拐角处恰好与姬焐府上的影卫擦肩而过,两人无意匆匆对视,又都自然地错开视线。   影卫扮作寻常百姓的样子走入湖玉楼,推开粘贴来的莺莺燕燕,直接掏出银子上了天字号房所在的那一层,随后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众人眼前,默默缩在房梁之上。   沈雪枫则和姐姐进了糕点铺,两人一口气要了十来种不同的口味,白桦付钱后,又多放了几块碎银在店夥计手中,托他送到沈府。   白桦抱着一堆东西跟在沈雪枫身后,一主一仆走到路边的小摊贩处,买了三四把雕篆用的刻刀,再转身时,却发现沈雨槐不在身边。   “……姐姐?”   沈雪枫向四周看去,忽然被长街尽头的喧闹声吸引住视线。   只见不远处两名年轻貌美的妇人瑟缩地被七八名身材高大的侍从围在一起,另有一名衣着张扬的婢女怒指着她两人:“大胆刁民!竟敢冲撞贵人的车马,给我拿下!”   沈雪枫依稀觉得这些人的衣著有些熟悉,还没想起来,就见那些侍卫二话不说拽住两女子的胳膊,硬生生往街边拽。   这时一道火红张扬的身影灵巧地闪进混乱的人群中,扬手便给为首的男人一记手刀,转瞬间将女子护在自己身后,赫然是沈雨槐。   沈雪枫连忙拍了拍白桦,从他手中接过买来的东西:“快,你快去。”   白桦点点头,立即加入混战。   围观的百姓见真刀真枪地打了起来,惊得连连后退,但这一群花拳绣腿的侍卫又怎是沈雨槐的对手,顷刻间胜负已分。   沈雨槐呼吸略微加快,命白桦护着那两名女子,自己则走到那趾高气扬的婢女身前,视线挪向她身后的马车:“再过两日就是新年,此时施惩易犯忌讳,还望姑娘看在除夕节的份上原谅这两人。”   那婢女提高声调:“住口,我们家的事哪里轮得到你来指指点点?”   “可我分明看到这两位夫人并未有碰到姑娘的车驾,得饶人处且饶人,”沈雨槐笑了笑,“不然,姑娘回去禀明十公主,就说沈府强行扣了公主的人,如何?”   “你……你怎知我家主人是十公主。”   那婢女见身份败露,瞬间慌乱了起来,随着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她自知拖下去也不能完成主子交待的任务,便一狠心下令将马车驶走了。   人群又迅速散去。   沈雨槐本不认识那两女子,她看向弟弟:“雪枫,我们走吧。”   谁知那两位夫人听到这个名字,突然打破沉默,试探道:“阁下是沈府的人?”   沈雨槐莫名地看了她们一眼:“怎么?”   “是工部尚书沈家?”其中一名女人小心翼翼地问,“姑娘与公子不要害怕,我们的夫君乃是先尚书令,是以我二人知道沈家的名号,又因沈公子是我夫君的学生……”   一个猜测浮出水面,沈雪枫问:“你们说的是江老师?”   “正是夫君。”   女子泫然欲泣,垂着头道:“夫君已经失踪好些天了,这些日子一直未归家,我和妹妹不敢私自出府,但明夜就是除夕,我们想上街采买些东西,等夫君回府过节。”   沈雪枫:“老师失踪了吗?此事我怎么不知。”   “我们去大理寺报了官,但官爷只说夫君会回来的,让我们耐心在家等待便好,这几日我和妹妹出府总能碰到十公主的人,若非今日碰到沈姑娘,恐怕……”后面便传来美人哭泣的声音。   “竟有此事,”沈雨槐惊讶,“我在大理寺任职,竟然丝毫不知江宿柳失踪了。”   朝中不少人皆传江宿柳家中藏着两名美妾,今日一见果真如此,她心生怜惜,转身对沈雪枫道:“你先回家,我送这两位夫人回府,至于江宿柳失踪的事,暂时先不要告诉家里的人。”   沈雪枫点点头,和姐姐分道扬镳。   与此同时,湖玉楼某处玄字号房,姬焐的长靴底下正踩着一个男人的脑袋。   “任绪原任公子,”他转着手上的小刀,面前跪着三四名随时待命的影卫,“我没有叫错公子的名字吧?”   “没没没有!殿下高义,放过我吧,”男人哭得涕泗横流,“我只是背着夫人来湖玉楼见见舞姬,除此之外并未有任何不检点的事啊!”   姬焐脚下用力,男人登时扭曲着抱住他的脚腕往上抬:“呜呜呜呜好疼,我的头要坏掉了,殿下饶我一命,饶我一命,呜呜呜呜呜……”   “那日在夜里撞了我府上的侍卫,是你们任家的马车吧?”姬焐笑问。   “殿下,殿下说的是哪一次,我我我真的不记得这件事啊!”   “需要我提醒?”姬焐幽幽地说,“就是我送雪枫回府那次。”   男人继续哭道:“不是我不是我,我从来没有夜间驾车出府还不看路的坏习惯!”   “还装,”姬焐啧了一声,“我并未明说是哪一天,你就急着否认?自那日后,频频来我府上找死的刺客也都是你一手安排的了?”   “殿下我真的没有这个胆子,求殿下明鉴!”   头上一阵钝痛,男人顿时觉得脑浆要炸开,当即道:“……那日是,那日是我大哥乘车出府,不是我……真不是我!”   姬焐这才放松些力道。   “你大哥任绪明,那日急匆匆撞了我的侍卫,是要赶去涿郡的大运河督察漕运,是不是?”   男人支支吾吾地哼着,没有接他的话。   “不说也没关系,”姬焐收了脚,在他面前蹲下来,继续不紧不慢地说,“我悄悄地命人跟着他,一路东行抵达大运河,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男人惊恐地睁大眼睛,瞳仁中映出一枚铜质钥匙。   “看,”姬焐在他眼前晃了晃,“任家私自造的船,现在是我的了。”   “殿、殿下……”   “别慌,私自造船的确是很严重的罪,但这都不及船上的物品重要,你说是不是?”   望着男人震颤的瞳孔,姬焐转了转右手挂着的小刀,一把插在他耳边的地毯上。   “现在,我给你们任家一个活命的机会,只需要你在明夜的除夕宴上演一出戏。” 第80章   任绪原屁滚尿流地捂着头走了,姬焐将那枚小钥匙收起来,看向周围这一地狼藉,道:“简单收拾一下,走吧。”   语毕,他光明正大地踱步走出热闹的湖玉楼。   出了兴乐坊,影卫在后面问道:“殿下,明日除夕,府中可需要布置些什么?”   “你们自己做主,明夜我不在府中,将小圆子的夜宵提前备好。”姬焐说。   路边与几人擦肩而过的百姓彷佛较平日格外兴奋,口中讨论著方才在大街上发生的事,不时吐出“十公主”“大理寺”等字眼,却都被姬焐忽略了。   年去一岁,辞旧迎新,转眼到了除夕这日。   太和殿设了家宴,外臣不在受邀之列,任绪原虽和宫中的贵妃沾亲带故,但到底没有资格参加皇室的家宴。   他已答应姬焐必须要出现在宴席上,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拿出家中最名贵的药物,借献宝之名去宫中走一趟。   岭南市舶司暂由任家代管,更何况任氏私造船只的把柄还捏在姬焐手上,此事牵扯任家上上下下,他只得屈从于姬焐。   此行有去无回,任绪原彻夜写好一封遗书,藏在了书房博古架后的夹层中。   出了任家的门,他按照约定在附近见到了姬焐的马车,重重叹了口气,还是坐了上去。   今夜宫内一派混乱,子时分别有三支不同的队伍将宫门围得死死的,连一只乌鸦都没放出去,与之相比,宫外倒是一派和乐,平安无事地度过了这个与往年似乎并无不同的除夕。   第二日一大早,窗外下雪了,沈雪枫还在睡梦中混混沉沉的,窗外忽然响起沈雨槐的声音。   “沈雪枫!快醒醒!宫中出大事了!”   床榻中央的少年眯着眼睛翻了个身,重重的眼皮重新合上。   “起来了吗?快点,我有要紧事和你说!”   沈雪枫缓缓睁开眼睛,就听到沈雨槐说:“陛下立了三殿下为太子!今早郭家的肱骨之臣纷纷跪在宫门口,求皇上收回成命。”   “什么?”   沈雪枫扶着床坐起,反应了好一会儿才重新躺回去,闭眼对着门外道:“哦……太子不是三殿下还能是谁呢,姐姐别急,郭氏奈何不了他。”   他记得清清楚楚,游戏原著里姬焐的确登上皇位了,皇位都坐了,太子之位怎么就坐不得?   沈雨槐继续拍门道:“你小子,赶紧给我起来!”   沈雪枫被她喊得睡意全无,这才磨磨蹭蹭地穿衣起床。   原来昨夜宫宴中发生了一件大事。   开宴时干封帝迟迟未至,皇后三五次命人去请,总也见不到人。等到内侍唱喏之际,只见他疯疯癫癫地闯入大殿,挥剑便对着后宫的嫔妃一顿乱砍!   在场的人都吓呆了,一时间竟忘了躲避,情急之中姬焐替一个年轻的小公主挡了一剑,左肩受伤流出鲜血,干封帝见之更加癫狂,双目通红一副嗜血之相。   “什么?殿下受伤了!”   故事听到这,沈雪枫当即担忧地向门外走:“不行,那我去殿下府上看看。”   沈雨槐将他按下来:“他好好的没事,你紧张什么,坐下来接着听我说。”   有人受伤后,众人才如梦初醒地上去拦干封帝,这时姬长燃站出来道,他已命人去请狄音寺的神医,正快马加鞭赶往宫中。   就在这等待的功夫,干封帝似乎略有收敛,他在龙椅上抽搐着,问长公主,能不能给他喝药。   “喝什么药?”沈雪枫问。   “是啊,当时长公主也是这么问的,”沈雨槐说,“不过长公主还是拿了平时的药给陛下喝,只是未有好转,太医看诊后说陛下受了刺激,阿芙蓉药瘾发作,所以失去理智。”   于是宫中彻查今日接触过陛下的人,很快便查到曾在御书房进献过一味奇珍药材的左监门卫中郎将任绪原。   沈雪枫听了当即紧皱眉头:“左监门卫乃皇宫十六卫之一,保护陛下安危是天职,他竟然敢在除夕夜给陛下投毒,命不想要了?”   “的确如此,任大人被禁军扣住,还没来得及辩解,这时大殿下又站了出来,”沈雨槐道,“因他近日受大婚那天的命案所累,便质疑任绪原是否也给中书舍人的公子和国公庶女符苒苒下过毒,若不承认,便要藉机向陛下求旨彻查任家。”   沈雪枫点头:“任党和他是死对头,趁着这个机会,姬长燃定然想把这口锅甩出去。”   “他的怀疑不无道理,大婚之日任绪原也去了,但他态度犹犹豫豫,只说不是自己,其余并不愿多说。”   这时姬长燃请来的神医已抵达太和殿,二话不说为干封帝施针,皇帝醒来后听了事情的发展经过,龙颜大怒,情势急转直下,这时姬玄炎又从座中站起,大义灭亲般地指认任绪原乃此案主犯。   “四殿下是第一目击者,他讲得有理有据,还说曾在大婚那夜见过任绪原鬼鬼祟祟地出没在东院,无半分不合理之处,在姬玄炎逼问之下,任绪原认罪了。”   沈雪枫:“我听说任绪原是个仰仗父家势力好吃懒做的无赖,他当真有这等谋划在皇都各家中投放阿芙蓉?”   沈雨槐笑了笑:“所以这事情逐渐水落石出之时,长公主又站起来反驳了姬玄炎。”   这事情还有反转。   “长公主却道那日她只在大皇子府中喝了几杯薄酒便和皇后娘娘一起回了宫,随后发现自己身上沾着阿芙蓉药粉,但筵席上却并未见过任绪原,也从未和男宾靠近过,”沈雨槐说到这顿了顿,“她只与几位皇弟皇妹站在一起,如此一来,下药之人便很可能不是任绪原,席中有其他人身上携带阿芙蓉。”   “……”沈雪枫低声说,“那、这么重要的信息公主当时为何不说?一定要现在才讲出口?”   “此事我也不知,”沈雨槐叹了口气,“不过公主所言句句属实,因她曾给我抱怨过那夜去给陛下送药,被陛下错认成齐平康之事,江宿柳亦知情。”   干封帝自然也有这段记忆,事实铁证如山,若不是任绪原干的,他又是在给谁背锅?   沈雪枫愣愣地说:“那、那不就是四殿下?他故意将元凶的罪名安在任绪原身上,当着大家的面分析得头头是道,最关键的是任绪原还认罪了,这配合得就像是提前串通好了一样。”   事实也是如此,长公主举证后,矛头自然转向了姬玄炎,虽然没有实在的证据表明姬玄炎就是凶手,但方才种种表现基本上载递出同一个信息:谁的嫌疑最大,不辨已明。   沈雨槐道:“其实这种情况下,四殿下还有一种脱罪的方法,就是向陛下言明自己是立功心切,情急之下错怪了中郎将,愿意主动赔礼道歉。”   沈雪枫摇摇头:“但他若这么做便显得自己十分无能,明显不能堪当储君之职,一个急于求成之人连自己的党羽亲信都能污蔑,如此一来朝中之臣谁还愿意忠心辅佐?”   “你分析得很对,”沈雨槐赞道,“妙就妙在这位中郎将姓任,这个人选实则选得好极了,若无万分把握,四殿下定然不会牺牲自己的四品禁卫军统领,他既说任绪原是凶手,便笃定此人不敢反驳自己,可惜长公主暗中留了一手,令他的计谋不攻自破。”   沈雪枫点点头。   不过……怎么会有这么恰到好处又进退两难的困境,且时机也恰好发生在除夕夜?   “姬玄炎嫌疑上身,但有干封帝和任贵妃在场,无人敢置喙他的不是,”沈雨槐说,“不过大殿下已被这件事牵扯得丢了不少公务,他自然不会善罢甘休,皇后娘娘亦是如此。”   这事情又变成郭任两党互相扯头花,且扯得前所未有的凶狠,最终结果是姬长燃的嫌疑抹除,姬玄炎则押入诏狱,与任绪原一起等待问审。   此番干封帝虽知道大儿子是清白的,也决计不会把太子之位交给这么一个连莫须有的罪名都洗不清的蠢笨儿子,更遑论姬长燃在殿前厉声对姬玄炎落井下石的场面还历历在目。   而只受了点轻伤的三殿下姬焐,今夜被撇得干干净净。   天一亮,圣上的旨意便传出皇宫,姬焐获封太子。   一场混乱的除夕夜,最终受益的只有两人:一是姬焐,二是那狄音寺的神医高僧净苍。   听完事情的全经过,沈雪枫仍有些不可思议。   沈雨槐揉了揉他的发顶,意味复杂地道:“想不到你还挺有眼光的,选了最聪明运气也是最好的那个,再过几日便是册封大典,以后他可就是太子殿下了。”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事情虽不能完全扳倒任家,但却将其放在了最不得帝王信任的位置,人已扣押,离搜府还远吗?只要顺着这个漏洞继续查下去,迟早会查出端倪。   沈雨槐叹道:“所以,三殿下……哦不,是太子殿下,他在陛下面前请命,将彻查任家一事的职权交由大殿下手中。” 第81章   正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天一亮,郭任两党才反应过来这件事的最大受益者是谁。   然郭氏尚可去和陛下谏言争一争,任氏却自顾不暇,清晨时分,户部尚书任绪明托了关系见到了被关押的弟弟任绪原。   “绪原,你简直是胡闹!昨夜之事你早有预谋?”他将一封遗书丢在任绪原面前,“这么大事你为何不和父亲商量!可知我们全家上下要被你害死了!”   “兄长,兄长救救我,我真的不想死……”任绪原哭得稀里哗啦的,“我以为只是配合太子演一出戏就好,若不答应,太子就要将咱们任家私造船只运送阿芙蓉的事公之于众,这可是死罪啊!届时被陛下诛九族都不为过,我这么做也是为了任家好!”   “……这话你怎么现在才说?”   任绪明看着这个从小就欺软怕硬的草包弟弟,咬牙切齿地说:“那些船只并未戳任家的印,姬焐那个竖子是如何知晓的?!你若死不答应,他又能拿你怎么样!”   任绪原哭到这更生气了,他扒住栏杆怒吼道:“不答应我会立刻死掉的!再者,此事兄长你也有错!你那日着急赶往大运河时为什么不走小路?不走小路便罢,还恰好撞到了太子送沈雪枫回家,撞到便罢,兄长你为何要屡次派人刺杀他,可知若你不招惹太子,太子怎么样也不会想到派人暗中查兄长的踪迹。”   “我——”任绪明头疼地捏了捏眉心,“我当时只想着这个卑贱的皇子死了也不妨事,姬焐活着也只碍我们任家的眼,若是死了,陛下定然不会为他讨回公道。”   “还说呢,”任绪原抽噎着说,“人家现在是太子了,再卑贱也是太子,我们的命还不是攥在他手里!”   “好了,吵吵嚷嚷做什么?再不济还有任贵妃相助,诛九族,你以为诛九族是那么容易的吗?”任绪明自知理亏,也没有继续训他,“若真诛九族,四殿下和任贵妃又要置于何地?陛下又要置于何地?”   任绪原思索了一会儿这句话,觉得很有道理,后面果然不再哭闹。   任绪明离开牢狱时,还见到了同样被关押的姬玄炎。   他到底是极得宠爱的皇子之一,哪怕入了狱,待遇也与任绪原不一样。   两人隔着栅栏相见,姬玄炎沉默半晌,道:“有没有办法能让我见到姬焐?”   “他现在是太子,忙着准备册封大典,且任家的案子又交给大皇子来办,你想见他恐怕很难。”   任绪明说完这句话,又问:“四殿下,有件事不知当不当问。”   姬玄炎答:“不必问了,符苒苒和邵梡就是我杀的。”   “殿下若是想藉机铲除大皇子,何须走如此险招?”任绪明沉痛地闭上眼睛,“殿下只需要在陛下面前听话一些,我任家就能顺利送殿下坐上太子之位。”   “事已至此,说这些有何用?”姬玄炎冷笑,“我只是输了而已。”   两人静对无言,过了许久,姬玄炎彷佛接受了这个现实:“我还有一个要求。”   “殿下请讲。”   “不论如何,”姬玄炎说,“都不要供出我知道阿芙蓉花田的存在,在父皇面前,劳烦家中的外祖父为我美言几句,就说大皇兄那夜的两条人命是我顽皮所致,与阿芙蓉栽种一事无关。”   任绪明颔首,无声答应下来。   太子甫立,东宫立刻重新修缮,工部又是沈榄坐镇,自然事事尽心,那未经沈雪枫设计完的三皇子府便暂时关闭了起来。   姬焐这些天故意没见沈雪枫,一来,郭任两党派了不少死士打算在他册封前取他首级,二来,他在朝中羽翼未丰,那半支铁杀骑全都去保护沈府,自己的行动自然受限。   然他这几日也没能安心养病,而是和姬映秋接连上书,要求恢复久废的宰相一职。   净苍如今入驻太医院,日日为皇帝施针,他将干封帝的精神调理得不错,这些天皇帝鲜少动怒,连带着看姬焐也顺眼许多。   这个太子胜在听话,稳重,聪明,唯一的缺点就是不与他亲近,即便有血缘的纠葛在,他也知道姬焐并不喜欢自己这个父亲。   这日太子与长公主一同入宫探望他,期间姬映秋又重提了恢复宰相一事。   干封帝先时还有犹豫,听到姬焐口中的人选是江宿柳时,便暂作同意。   江宿柳对他的忠心程度自然是旁人比不及的,也是念着这点,干封帝打算让他重新返朝。   如此一来,除夕假放完后,江宿柳便要进宫领命。   但他现下人在何处?   姬焐沉思,只说:“江大人已失踪多日,派去的人打探到的消息,说是十妹擅自将人领走,除夕过了也未将人送回来。”   一听这事,干封帝略有不悦,当即命贴身的内侍官去姬灵的寝殿要人。   天底下能奈何十公主的只有她的父亲,果然,姬灵无奈之下只能将江宿柳归还江府。事后江宿柳听府中两名姬妾说起沈府姐弟曾在街上搭救,亲自登门拜访,却遭到了沈榄的拒绝。   沈榄一向不喜江宿柳,文人尚且相轻,政见不合更是如此,且江宿柳年纪轻轻就曾是他的顶头上司,对陛下还是一副令人不齿的舔狗做派,于是更加讨厌。   见面不成,只好送礼。江宿柳多的是钱,各种奇珍异宝数不清地向沈府送,总算硬逼着人收了下来。   朝中无人想到江宿柳大起大落还能完好无损地回来,在他的影响下,风向顿时变了,大部分人转而支持起新太子姬焐。   长公主姬映秋的权力也因此暂时得以保住,并未被继续蚕食。   她去东宫看望姬焐的伤势,去时,姬焐正立在花园中的树下习字,不过几载时间,如今在他身上已看不到过去那畏缩阴暗的影子。   便是谁都想不到,眼前这个穿着四爪蟒纹常服的太子有段极不光彩的童年。   除夕夜万事尘埃落定后,干封帝召姬焐入殿,二人手谈至天明,不知这对父子到底说了些什么,诏令才由姬玄炎改为姬焐。   姬焐这两年虽为皇帝做了不少事,但却从来不在后宫中走动,更不会收买女人的心。是以立储令一下,太后与皇后当即亲自赶到太极殿,请求皇帝收回成命。   “既然太子这两日不忙,是否应该考虑一下后宫这边的风声,光是我一人帮忙说话也有心无力。”   姬映秋走上前去,又忍不住从身边的宫婢那里接过来袖炉,在寒风中打了个哆嗦:“春日未至,还在这么冷的天气练字,太子这又是何必?”   姬焐笔挺地站在案前,俊美的五官在日光照耀下如一块完整无暇的羊脂玉,他似是感觉不到寒冷一般,面无表情地写着什么,衣摆的绛纱随风轻轻晃动。   “劳皇姐关心,不过,孤已找到能劝说皇祖母的人,过几日便能入宫。”   姬映秋摸了摸怀里的袖炉:“太子心中有数便好。”   她又偷偷看了眼姬焐身前的字,发觉都是一些看不懂的鬼画符,不由将暗中腹诽问了出来:“以前我从不知你这么喜欢练字,每次见你不是在处理公务就是在写字,莫不是这其中有什么玄妙所在?”   姬焐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说:“并无什么玄妙,只是以前有人觉得孤的字丑,怕惹人嫌弃,所以常常私下习字。”   “三弟现在是太子,身份如此尊贵,谁敢说太子的字不好看,”姬映秋扬眉,“若真有人以下犯上,直接处置便是,不必记在心上。”   “这在皇姐眼中是以下犯上?”姬焐似乎是觉得很好笑,摇了摇头,“真怕他也这么想。”   不过正如姬映秋所说,没人敢置喙太子的不是,也只因为他是太子罢了。   因势得来的风光与奉承,最终又会因为失势而消失,这道理或许旁人不能完全领悟,姬焐却不可谓不清楚。   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在看不到他身上的价值时,依然选择把注全部押给了他。   姬焐盯着笔尖,微微有些出神。   沈雪枫,我果然没有让你失望,是不是?   远在沈府中的沈雪枫打了个喷嚏。   头歪了一下,手也跟着歪了,錾刀不慎划到指尖,瞬间流出一滴血落到手中的蓝玉上。   沈雪枫连忙将刀放在一旁,取出手帕擦拭起手指,擦着擦着,桌前的窗户突然被人敲了敲。   是谁?   还不待他从桌下抽出自己的伞,那窗子便打开一个缝,露出一张令他有些熟悉的脸。   “好久不见,沈公子,”窗外的青年对他眨了眨眼,“你应该还记得我吧,我爹是齐国昌阳王,几年前的千秋宴上我们还见过的。”   沈雪枫拧眉,将伞拿了上来,青年见状顿时摆手:“今日不下雪,不劳烦沈公子关心……”   他话音未落,伞端簌簌飞出几只梨花针,多亏青年眼疾手快躲开才免除一死。   “如果我没记错,你现在是齐国的皇帝,为什么会出现在大姬的皇都?”沈雪枫挑眉,“我们沈府的安保系统虽然很差,但也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怪我没有事先向你说明,别冲动别冲动,”池卿举起双手,无奈地摇了摇头,“我只是有事拜托你,想你帮我一个忙。”   沈雪枫仍旧狐疑地盯着他。   “除夕夜,净苍和我年夜饭吃了一半就被姬长燃叫走了,到现在都忙得无法出宫,我想见见他。”   池卿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本来我应该求姬焐的,但他现在是太子,我没办法正大光明地联系他,你能不能帮我进宫打听打听,净苍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第82章   沈雪枫听完始末,惊得睁大眼睛:“原来净苍是你的人?那他怎么会同意让姬长燃引荐……这事是你和殿下安排的?”   “唉,这事儿我不背锅,”池卿摇摇头,“都是殿下的吩咐,我和净苍只是奉命办事,本来净苍都已还俗许久了,为了这次的任务他又剃发出家,牺牲这么大,你身为殿下的人,是不是也应负责一下啊?”   “我,”沈雪枫语塞,略有些气馁地说,“但殿下从来没和我透露过这件事,我毫不知情。”   池卿见他犹豫,想了想,又说:“这样,我带你去看看殿下平日里学习的地方,你替我进宫想办法让我俩见上一面,怎么样?”   沈雪枫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他学习?”   “是啊,你不知道吗,狄音寺就是他温习功课的地方,他之前还特意在后院辟了间书房专作考试之用,平时没事了就去那个地方写字看书,”池卿神秘兮兮地笑了笑,“不过他不愿意让你知道,你也不要说是我告诉你的。”   沈雪枫没有过多迟疑:“那……你再多等两天,我一定让你们见上面。”   “好!”   池卿大半个身子直接从窗外探进来,握住少年的手:“你今日要是没什么事,就跟我去狄音寺吧?我带你见见姬焐练功的地方,你不知道他小时候因为你不理他,还把墙砸了个坑,现在都还留着痕迹……”   他热情得不像个一国之君,看上去也只是和姬焐差不多大的年纪,沈雪枫不自觉地就跟着他出府了。   池卿揽着他的肩,像个痴汉一样粘贴来问:“沈公子,你身上好香,这是什么味道?闻上去特别好闻。”   “就是寻常男子的香囊里加的广藿,”沈雪枫躲了躲,有些局促地说,“你要是喜欢的话,我改日送你两个。”   “我不敢用你的香,我怕太子揍我,”池卿捧着他的脸,四处捏了捏,凑上来似乎想亲他一口,“没有练过武的人都像你这么嫩吗?怪不得这么香,让我亲亲——”   沈雪枫按住他的脑袋,脸色泛起薄红:“不行,你,你这样对得起谁?”   “哈哈,”池卿朗声笑起来,促狭地道,“我就逗逗你,你怎么这么单纯好骗,知不知道我现在把你拐进深山老林都没人知道?”   沈雪枫握着手里的伞,转身就往回走。   “别走,方才那句也是逗你的!”池卿连忙追上去。   “……”   沈雪枫跟着他亲自走了一趟狄音寺,于日落前又偷偷溜了回来,沈府的下人果然没察觉。   等到太子册命大典这日,他跟着姐姐和母亲一起进了宫。   沈雪枫没有官职在身,没办法亲眼看到册典全程,但却在太极殿外瞥见了姬焐的仪仗与随从,禁中侍卫严阵以待,执事唱喏,侍臣上马,排场极为壮观。   太子自幼在崇文馆念书,是以打头阵的三师三少皆是由从崇文馆的老师中精挑细选的长者,不过江宿柳是其中例外,但他当年乃是中了皇榜的状元,论资历与学识都站得起三师之列,礼部便也无从反对。   沈雪枫站在远处,只瞟到姬焐绛纱飞扬的侧影,他神色疏冷,白珠九旒在额前轻轻晃动,掩住那双锐利深邃的眼。   鼓乐声中,仪仗浩浩汤汤抵达太极殿,在无数人的目送下,大典步入正轨。   沈雪枫眼巴巴地看着远处的殿堂,问身后的白桦:“现在到哪个环节了?我好想看看殿下。”   “少爷,此时应告知文武百官,我朝已立太子,随后便是诸亲与使者入场,仪式正式开始。”   举朝官员随着姬焐一齐跪拜,中书令手持册案,中书侍郎持玺,礼成后,两人一齐将册案与玉玺交到姬焐手中。   跪拜之礼完成,便由尚书令暂代干封帝宣读册命诏书,新任宰相江宿柳从旁作证。   礼官朗声念出的大都是赞扬太子的美好品德之语,托姬焐所赐,他那无人得知真名的过世生母也因此获封,此举震惊前朝后宫,要知道此前从未有过宫女母凭子贵的先例。   姬焐这种条件能当上太子就是奇迹,不少人心思浮动,倘若日后有身份低贱之人生个如此争气的儿子,岂不是也能一举登天?   待册封暂时结束后,太子又在众人的簇拥下亲自去了钦天监,另择良辰吉日完成接下来的流程。   当着文武百官亲封并不算真正的册命,除此之外,还要另选日期谒见皇后与太庙,至此才算礼成。然郭皇后对太子颇有微词,这几日在兴庆宫闭门不出,任谁请都请不出来。   后宫如此不配合,姬焐自然不会心慈手软,今日永泰郡主受他之邀入宫便是为了此事。   沈雪枫和沈雨槐跟着母亲到了慈宁殿,入眼便瞧见檀香氤氲的室内,净苍正为太后把脉。   永泰郡主走上前来,对着身后两个小辈说:“还不快跟着拜见姑姥姥。”   容太后虽年事已高,但精神颇好,面相看着十分和蔼,她坐在上首对着永泰郡主招了招手,拉着人在身边坐下:“这宫中新来的大师医术果真高明,才为哀家施了几次针,头痛便好了不少,影月,改日也叫大师为雪枫瞧瞧、调理一下身体如何?”   影月是永泰郡主的本名,她瞥了眼净苍,转过头来问儿子:“雪枫,你觉得如何?”   沈雪枫和净苍对视一眼,心虚地低下头:“我听母亲的,听说这位神医的医术确实很好。”   永泰郡主点点头:“那就多谢姑母了。不过,今日前来姑母这里,还有一事想托您帮个忙。”   容太后撩起眼皮:“是为了太子的事?”   永泰郡主笑了笑:“太子有求于我,我定要为这孩子在宫中走一趟才是,眼下宫中除了姑母,怕是无人能劝得动皇后。”   见亲侄直言不讳地将来龙去脉告知,容太后便是再不喜姬焐,也不会给永泰郡主甩脸色看,坐在一边乖乖听着长辈交谈的姐弟则对视一眼。   沈雨槐瞪了弟弟一眼,用口型对他说:你干的好事?   不然娘怎么会突然转了性子给太子说好话?   沈雪枫无辜地回:我不知道啊。   自从生徒考试结束起,母亲就对姬焐赞不绝口,他自己都不知道姬焐何时收买的母亲。   容太后从不掺朝政事,不喜姬焐大多也是因他的出身,但听侄女在一旁说起姬焐的懂事之处,未免心觉好笑。   “三皇孙若真像你说的那般知礼,为何这些年从未主动来哀家这里请过安?”   “这……”永泰郡主语塞,“宫闱私事本不是我该打听的,但雪枫恰好又是太子伴读,我便从他那里听说不少事,太子小时候没少受他们冷眼,大皇子等人一向不许太子靠近兴庆宫和您这边。”   容太后不知道皇子公主之间的龃龉,亦不知姬焐小时候过的是什么日子,听永泰郡主添油加醋说了一些,眉头不禁皱了起来。   有些话说一半才奏效,剩下的那一半尽在不言中,要听者自行体会,永泰郡主说了不少道听途说的事情,最后才道:“太子也只是委托我当个说客,若皇后坚持不受谒见,便就这么算了,姑母以为如何呢?”   “此事也不能这么作罢,”容太后严肃道,“自古哪有完不成册命的太子,否则日后何以服众?哀家另想办法,影月也应转告太子,令他亲自来见哀家。”   永泰郡主见事情有戏,连忙说:“姑母说的是。”   容太后又问了沈雪枫平日里在崇文馆的事,末了才叹口气:“想不到雪枫看人的眼光倒准,连长燃都输给他,也不怪乎他最后能当上太子。”   沈雪枫乖乖应承:“其实都是太子努力,事在人为。”   众人都道姬焐顺风顺水,一朝得势翻身,但即便命运再如何眷顾,成事又岂是那么容易的?   他知道姬焐暗中用了不少手段,这些年也没少为皇帝处理些旁人都不愿意做的麻烦事,那些人只看到姬焐的出身,并未看到他为此付出的代价。   沈雪枫想,就算姬焐是很幸运,还未及冠便做了太子,但那又怎么了?   如果可以,他还想让姬焐更幸运一些,最好从出生开始就是幸运的,好过幼时那十五年过得如此凄惨。   永泰郡主又和容太后说起别的事,沈雨槐觉得有些无聊,便和沈雪枫双双退了出去,两人提前返家。   途经武德东门,几步之遥便是一排排巍峨恢宏的东宫楼阁,殿宇高耸庄肃,琉璃瓦排浪般涌向晴朗的日空。   沈雪枫唇瓣微张,惊叹地多瞧了几眼,以前从没注意过的建筑,如今一看,竟又有一番别样的感觉。   沈雨槐看着好笑:“发什么呆,笨死了。”   临近永春门,迎面驶来几辆车,为首的金辂车路过道旁,又在二人不远处停下。   身着玄衣的姬焐自金辂而下,身后几辆车中也纷纷走下几个紫衫大臣,侍从弯着腰小跑上去,低声问:“殿下有什么吩咐?”   “先接他们去明德殿,”姬焐摆摆手,“不必管孤,也不必找人跟着孤。”   说完,他快步向沈雪枫走来。   大臣们乘着车缓缓驶向东宫,沈雨槐认出姬焐的身影,拱手道:“……太子殿下。”   姬焐走到两人身前,罕见地有些局促,他以拳抵唇低咳两声,对沈雨槐说:“沈大人免礼,不知能否稍微回避一下,行个方便?”   “……”   沈雨槐望着玉冠束发、通体华贵的姬焐,第一次感觉到身份的压制。   她没有说什么,似乎下了极大的决心才后退几步,给两人让出空间。   沈雪枫呆呆地看着眼前的青年,还没反应过来。   姬焐视线扫视一圈,周围看守的禁卫乖巧地低下头,内侍与宫婢也纷纷退避三舍。   他这才凑上来,伸手在少年眼前晃了晃:“雪枫。”   沈雪枫眨眨眼:“嗯?”   姬焐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声线里却蕴着笑意:“好几天没见了,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有的。   只是乍然见到成为太子的姬焐,觉得变化好大,现在的他一扫从前的阴郁之气,看上去闪闪发光,天然就是众人的焦点。   沈雪枫心绪浮动,杏眼一错不错地盯着他,好半晌才支支吾吾的开口:“太子,池卿他说,他想见一见净苍大夫,太子能不能准允?”   姬焐颔首:“孤准了。”   “还、还有这个,”沈雪枫从前襟口袋里取出一封描金的、带着藿香味道的请帖,“我亲自写的,想请殿下去我家做客,就是,上元节那天。”   姬焐接过来请帖,收进袖中:“上元节当日恐怕不行,第二日定携礼登门拜访。”   “那……也,也行。”沈雪枫重重点头。   “还有吗?”姬焐灼热的视线落在他脸上,“没了?”   “还有,但是,”沈雪枫犹豫着,有些紧张地又摸出一块蓝色的玉佩,白色的流苏随动作轻摆,“但是有些丑,也不配殿下的身份——”   他说着,手心发汗,似乎是没有勇气给出去,还没交到姬焐手里,又胆怯地往回缩。   姬焐伸手扣住他的手腕,取下那枚玉佩,望着上面歪曲丑陋的字,忍不住笑了一下:“这是什么?”   正面是jiwu四个字母,背面是四个歪歪扭扭的:无忧无虑。   “是新年礼物,我自己刻的,”沈雪枫垂下头,失落地说,“但早已不是新年了。”   姬焐将玉佩重新放回他手里:“我喜欢,给我戴上。”   语毕,他低头将自己腰间那枚精致的玉佩解下来,沈雪枫看了一眼,他认得这块玉佩。   先前姬焐代行东宫职权时,腰间便挂着这一枚,现在姬焐又将它取下来,望向他轻声说:“你要是不会戴,我可以教你。” 第83章   环顾一圈,周围的下人们都自觉避开视线,沈雪枫捏着那块玉佩戴也不是,不戴也不是。   姬焐没说什么,只是耐心地等着他动手,用视线无声地催促着他。   纠结了一会儿,沈雪枫终于还是悄悄向姬焐靠近几步,将那块玉佩笼在宽大的袖摆里,遮掩着、动作飞快地在他腰带上打了个结。   不过位置很歪,水蓝色又特别显眼,想让人不注意都难。   姬焐只随意看了眼,没有调整玉佩的位置,他笑了笑,略微俯身:“好了,择日不如撞日,去我那里坐坐。”   沈雪枫回眸看着不远处背对着二人的沈雨槐,飞快做了决定:“殿下还有正事要处理,今天不太合适,过几天,过几天我一定来找殿下。”   姬焐唇边的笑意缓缓收了回去,没有再多说些什么:“也好。”   “雪枫别忘记说过的话。”   两人再度分开时,姬焐面色已恢复如常,在一众谦卑恭顺的仆从簇拥中踏上金辂车,向东宫而去。   沈雪枫望着仪仗,忽听沈雨槐在身后幽幽地说:“好了,人都走了,你魂儿也跟着丢了不成?”   沈雪枫咳嗽几声暂作掩饰。   等到沈雨槐走到身前,他才突然心虚地蹦出一句:“那个,姐姐,你不反对了吗……?”   “反对若是有用,你以为茶楼说书人口中那些苦命鸳鸯怎么来的?”   沈雨槐翻了个白眼:“不过,我不反对,自然也有爹娘反对,你们总不能这样心照不宣地过一辈子吧?”   “爹娘那边……”沈雪枫心里升起一阵浓浓的担忧,“若是能瞒一辈子也未尝不可。”   沈雨槐放任的态度于他而言已经是个不小的惊喜,他不敢去想沈父沈母知道了这件事会如何。   “不过,看娘的态度,她似乎对太子很有好感,”沈雨槐分析道,“走一步看一步吧,此事说不定还有转机。”   两人正说着,沈氏的马车已经在门前停下来,永泰郡主乘轿而来,见姐弟凑到一起窃窃私语,招手道:“在这里愣着做什么,为何不上车?”   途中,永泰郡主得知姬焐同意到沈府拜访一事,自然高兴又满意,路上已向沈雪枫打探起太子爱吃的口味。   沈雪枫和姬焐在蒴淮同吃同住许久,稍微观察出了一点门道:“殿下不爱吃辣,除此之外一切好说。”   其实姬焐从不挑食,蒴淮条件那么差,他都能吃的面不改色,反倒是沈雪枫饥一顿饱一顿的,不喜欢吃还要被他硬逼着吃几口。   沈府的马车驶出宫门,姬焐的辂车方至明德殿。   他不紧不慢地步入殿中,对列座喝茶的几位朝臣颔首行礼,微笑道:“方才因事耽搁,孤给几位大人道歉。”   那些人听了纷纷拱手:“哪里哪里,太子整日公务缠身,闲暇时处理些私事不打紧的。”   姬焐封储,情况比他们预想的要好不少,他虽年轻却不气躁,即使坐上高位也无颐指气使的意思,言谈举止得体,叫人挑不出错。   青年在上首位缓缓坐下,凝心静静听着座中几人的汇报,其中一人说起四皇子一案,面有疑虑,似乎遇到了难处。   此人是姬长燃的人,待到其余人离开后,姬焐招手唤来侍卫,命人取出一枚小钥匙交到那人手中。   “皇兄若办案不利,恐怕会令父皇失望,”姬焐拧眉道,“此事孤亦有错,不该贸然替皇兄请命,让他彻查这桩命案。”   那人立即道:“殿下莫要因此自责,四皇子陷害大皇子在先,殿下这么做也是为了让大皇子出口恶气。”   姬焐唇角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话锋一转,说到紧要处:“对了,这钥匙是孤在诏狱中命人搜身所得,中郎将随身携带此物,想必它定然很重要了。”   “大人收着,回去好好协助皇兄查案,若有其他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向孤开口,只一个请求,还望大人能答应孤。”   那人当即弯下腰去:“殿下吩咐便是。”   “千万不要告知皇兄是孤在暗中相助,”姬焐笑意敛起,有些愁闷地道,“孤只想全力以赴助皇兄彻查任家,这功劳也应是皇兄的,更何况他一向不喜孤,于情于理,都不宜让皇兄知道。”   那人听了,登时大为震撼,似乎头一次见到做好事不留名的活菩萨一般,当即跪在地上道:“太子殿下有此良善之心,我大姬定能赓续千年,相信大皇子终有一日也能接纳殿下。”   姬焐微笑着送他出了明德殿。   人走光了,他唤出影卫,抱臂回往室内,影卫快步跟上去。   他颇擅观察,进屋后便俯首道:“殿下今日心情不错,可是方才那位大臣接了钥匙,一切进行顺利?”   “跟这事无关,”姬焐说,“带孤去库房,挑些适合长辈的出来,上元节要用。”   东宫这两日在加急为主子准备造访沈府的礼物,沈府同样简单做了次洒扫,这几日总在试菜。   到了上元节第二日,太子的仪驾终于如约而至抵达沈府。   这是姬焐获封太子以来第一次在明面上接朝臣递来的拜帖,虽说是以伴读的名义相邀,但谁不清楚,沈氏已纳入太子麾下。   沈榄与永泰郡主携一对儿女迎到府门,见姬焐穿着一身冰青色的常服,腰间挂着一块寻常的蓝玉,俨然一副家常登门拜访的样子,心也放下大半。   那玉佩正是沈雪枫准备的,沈榄或许不清楚,永泰郡主却不可能不知道。   男子之间相赠玉佩有知己的意味在,是她看到姬焐如此看重自己的小儿子,心中自然大为熨帖,当即欣喜地和夫君一起将太子迎了进去。   全家最紧张的就是沈雪枫,抛却父母不知道他们关系这一层,今天可以说是俩人第一次一起见家长,他生怕爹娘对姬焐哪里不满意。   但他横看竖看都挑不出姬焐的表现哪里有问题,更何况以沈雪枫对他的了解,姬焐今日分明十足用心。   以前殿下从来不会穿这么鲜艳温和的颜色,也不会用这么漂亮张扬的发冠,应是特意梳洗打扮一番才来的,可见其重视程度一斑。   临入沈府大堂,姬焐故意慢了几步,和后面的沈雪枫并肩,他低头问:“方才我说的可有无礼之处?”   沈雪枫连忙摇头:“特别好,没缺点!”   走到最后的沈雨槐见两人眼神拉丝,不由撇了撇嘴。   永泰郡主先前打算请姬焐时,还未能想到他是太子,熟料年一过,身份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姬焐身上已看不到从前沉默寡言的影子,只是他较同龄人稳重许多,席间吃饭慢条斯理,提起学堂事,十句有九句都是在夸沈雪枫。   哪有当爹妈的不喜欢别人夸自己孩子?便是沈榄面色都缓和许多,饭后便与姬焐聊起朝政事。   沈雪枫在一旁听得直打瞌睡,想起自己在小厨房煨的汤圆,突然小小地惊呼一声,急忙跑去后院了。   永泰郡主这才开口:“昨日上元,正是皇都最热闹的时节,这几日街上都有不眠的夜市,殿下若是有兴趣,稍后可让雪枫陪殿下一起游街。”   姬焐笑道:“多谢夫人,孤正有此意,只是昨夜宫中上元夜宴着实忙碌,无法抽身。”   沈府一家都要跟着参加宴会,闻言深有同感,永泰郡主率先站起身:“那我便吩咐下人去准备了。”   姬焐也跟着她一起站起来:“夫人不急,孤带了贴身侍卫来,只需将雪枫交给孤便好。”   他行动时露出腰间的玉佩,正巧让沈榄注意到了玉佩的反面,后者有些疑惑。   “殿下的这块玉,倒很别致。”   “此玉是雪枫相赠,上面还撰了孤的名字,孤想着写了名字的东西总不会丢,便贴身戴着了,”姬焐说到这,望向沈榄轻轻一笑,“这字,沈大人应该能认出是雪枫的手笔才是。”   “这是雪枫的字?”沈榄大为惊奇,“这字体臣从未见过,难不成是梵文?”   姬焐的笑容一僵,道:“不是梵文,但沈大人当真不识得?”   沈榄摇头:“的确不识得,小儿技艺笨拙,多亏殿下担待了。”   “不打紧。”   姬焐摩挲着玉佩的纹路,低下头时,视线骤然变得锐利起来。   jiwu这四个字符,沈榄竟然不认识。   雪枫当初教他时,又为何要骗他这套文本是沈榄发明的?   这时他又想起影卫去饶州调查的结果,沈雪枫幼年只在饶州这个地方待过,可他口中某些词汇与习俗,又不像是大姬人惯用的。   姬焐收紧手中的玉佩,眉头深深地皱起来,忽听见堂外响起少年的声音。   “殿下,这是我让小厨房准备的。”   沈雪枫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小瓷碗走到他身前,里面滚着两只雪白饱满的汤圆。   “上元节就要吃这个,我很久之前就说要请殿下吃了。”   沈雪枫歪着头想了想:“啊,就是我们刚认识的时候,现在我终于能让殿下尝尝我家的汤圆了。”   他望向姬焐,眼神清澈而真挚,不似作伪。   年少一语,姬焐当时不过恶意逗弄勾引,他竟然都记得,而且记了这么多年。   姬焐有些发怔。 第84章   汤圆并不多,沈雪枫知道他只是象征性地吃一点,故而没有多盛。   然姬焐却吃得很认真,连汤也喝完了,他搁下小瓷碗,灼灼的视线盯着少年,似乎有什么话想说。   沈父沈母不知这两人在打什么哑谜,沈雨槐却是耐不住打了个抖,一副受不了的样子,转身踏出了大堂。   约一盏茶的时间过后,沈雪枫回屋换了身厚实的衣衫,和姬焐一起出了府,入夜,皇都各坊的夜市挂着各式各样的灯笼,远远望去,照得整座皇城灯火通明。   街上游人还很多,两人身后跟着不少侍卫,瞧上去有些张扬,姬焐挥退众人,从路边买来一根雪白色的发带,一端绑在少年的手腕上,另一端绑住自己,防着少年被人流冲散。   湖玉楼之下,不少男人正熙熙攘攘地围在一起,讨论著花魁的样貌,隔壁摊贩摆出十余个灯谜,将彩头挂在高空处,引着更多人向这里走来。   沈雪枫好奇地走上去,手腕一紧,又被姬焐拽了回去。   “那里人多,不能去。”   沈雪枫只好哦了一声,收回探出去的脚步。   没走一会儿,他在街边的小铺子买了碗热的糖水,闻起来很香,喝到嘴里表情立刻变了,浓浓的腥膻味道直冲脑海,让人难以忍受。   姬焐取出手帕递给他,将那碗糖水接过来自己饮了一口,随后又面无表情地将碗移到他嘴边:“喝吧,这里面是羊乳,对你没有坏处。”   沈雪枫捏着鼻子:“不喝。”   这里的奶没经过处理,膻味很重,他喝不惯。   “喝了可以长个子,”姬焐挑眉,“你十八岁生辰还没过,还能再长一长。”   沈雪枫偏过头避开他的动作,一副不配合的样子:“我不想喝,殿下还没及冠呢,喝了也能长高。”   那碗糖水在两人之间来回拉扯,最后姬焐将他按在座位上,亲自喂少年喝下去了,他看着沈雪枫皱成一团的五官,笑道:“既然不喜欢,一开始买来做什么?”   “看着好喝,谁知道喝起来是这样子的,”沈雪枫后悔不迭,“以后再也不喝了。”   姬焐结了钱,两人离开摊贩处,他见沈雪枫总盯着路边的吃食看,又带着他去杏花楼吃了顿宵夜。   果然,沈雪枫晚饭没有吃多少,姬焐只点了几份易消食的小菜,他也吃得津津有味。   楼下说书人正在讲故事,听来听去都是同一个——在讲齐国皇帝如何手刃亲父夺权篡位。   沈雪枫听个乐子,左耳进右耳出,他觉得池卿的样子实在不像是为了皇位利欲熏心的人,也只当这民间的传说都是杜撰的。   姬焐坐在他对面自斟自酌,沈雪枫见他喝得面不改色,斗胆伸手对他道:“殿下,我也想喝。”   这正合姬焐的意思,他还在想怎么劝沈雪枫多喝两杯,见他主动凑上来,便亲自倒了一杯酒给他:“少喝点,不许喝醉,知道吗?”   表面上是在劝酒,但沈雪枫的杯子从来没见过底,两人吃了小半个时辰,少年已经有些头晕了。   姬焐这才将他手中的酒杯夺下,好言相劝道:“不许再喝了,再喝会出事。”   “会有什么事……”沈雪枫摸了摸自己的脸,被烫了一下,又缩回手,“没关系,有殿下在,不会有事的。”   姬焐打了个响指,命影卫将这桌子酒菜都撤了,又单独开了间厢房,带着沈雪枫重新坐下。   他倒上一杯热茶放在少年身前,探出手捏住沈雪枫的下颌,面无表情地问:“沈忧忧,看着我,我是谁?”   沈雪枫眼睫眨了几下,试图视线聚焦,他茫然地看着身前的青年:“你是……你是我男朋友。”   说完,他伸出双臂扑上来,馨香的气息柔软地包裹住姬焐,亲了一下他的脸:“你是我喜欢的人。”   姬焐似笑非笑,将人从怀里扒下来,又问:“那你的男友叫什么名字?”   “叫,叫姬焐啊。”   “姬焐是谁?”   “是,是很可怜的人,”沈雪枫皱眉,面上浮现出一丝难过,“不过他以后会很强的。”   姬焐指尖收紧,在他下颌处印出淡淡的粉色痕迹,声线半哄半胁迫:“嗯,忧忧当时又为什么选他做伴读?”   沈雪枫闭上眼,似乎有些头疼:“……”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姬焐又试着旁敲侧击换了类似的问法,少年守口如瓶,总是不肯说。   沈雪枫说得口渴,视线挪到那杯茶上,伸出手要去拿,被姬焐挪开了。   “前面的问题你都没有答对,”姬焐慢悠悠地说,“想喝水,后面的问题要认真回答。”   沈雪枫晕晕的,但还是努力坐正:“好,你、你问,我答。”   姬焐轻声问:“平时在家里,忧忧学习完都会做什么?”   “打游戏!”沈雪枫抢答,随后歪着头问,“我这次对了吗?”   “答对了,”姬焐将茶杯喂到他嘴边,看着少年饮完,又提起茶壶倒了一杯,“忧忧喜欢什么游戏?”   沈雪枫快速地说:“喜欢塞尔达!我同学们都喜欢玩,你玩过吗,大概是一个,可以,嗯,骑马骑熊,还可以在天上飞的世界,还有龙在天上飞,对着龙射箭的话还可以射下来鳞片。”   姬焐静静听着他讲各种各样天马行空、无法想像的事,薄唇抿起,指尖暗中收紧,隐隐泛白。   那些游戏是什么,他喜欢吃的蛋挞又是什么,月考是什么,高考又是什么。   “……这些都很好玩,你喜欢吗?”沈雪枫说完,看他有些不高兴,又垂头丧气地说,“好吧,其实王朝2077也可以,但自从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以后,我就恨死全息游戏了。”   姬焐又将一杯茶送来,语气复杂,眸子里翻滚着阴暗的情绪,他轻声提醒:“忧忧,我听不懂。”   他是听不懂的。听不懂,也永远无法有机会得知。   他们之间彷佛隔着一层蒙着水雾的琉璃,透过水滴,姬焐见到的是模糊朦胧的沈雪枫,即便两人互相喜欢,这种感情依旧无法让他在这层琉璃中找到突破口,只等在琉璃的这端兜兜转转,患得患失。   这琉璃彷佛击不穿、打不烂,姬焐有时庆幸,有时又痛恨,他庆幸现在的幸福,又痛恨未见天日的真相,他怕那层琉璃碎了,即便见到了完整真实的沈雪枫,又无法靠近更真实的、或许对他毫无感情的沈雪枫。   沈雪枫笑容凝固,头倏然痛了一下,将他的神识激得清醒了几分,望着姬焐抿直的唇角,他怔怔地说:“没关系,听不懂也没关系,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少年离开座位,两手攀上姬焐的肩,滚烫的指尖捧起他的脸,闷声说:“那些都不重要,你重要,我有你就够了。”   姬焐闭上眼,埋在少年怀中,一双有力的臂膀环住沈雪枫的腰,不断地收紧,像抓住了漂浮的树木,得到了神眷的信徒,在少年的港湾中才得以浮出水面喘息。   沈雪枫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想抓紧的人,如果没有沈雪枫,他不会有朋友,不会有同谋,更不会因屡次偏向他的命运顺利地走到今天这一步。   如果他没有遇到沈雪枫,此刻又在做什么?   ……   明月高悬时,杏花楼到了打烊的时间。   长街的灯笼燃尽油烛,月光拉长姬焐的影子,他背着熟睡的沈雪枫,一步步向沈府走去,影卫在坊间高檐上无声地掠过,为这对少年人护送。   姬焐亲自送沈雪枫回了卧房,少年缩在被子里,睡得很熟。   他站起身,视线掠过屋内的摆设,最终看向墙上挂着的一幅字,那是江宿柳的墨迹,写着他的本名。   姬焐望了许久,走上前将那幅字取下来,正要带走,余光又瞟见桌案上一叠略微发皱的宣纸,思忖良久,还是将江宿柳的字物归原位。   在查清楚事情的真相之前,他不能给沈雪枫任何一个可以离开他的机会。   姬焐收回视线,默然离开了少年的房间。   三日后。   沈雨槐从城西大理寺离开,拿着誊抄的卷宗骑马入宫,直奔东宫而去。   在重名门前,她与太医院的净苍打了个照面,两人互相点头,走了几步,发现恰好去往同处。   “太医也是去拜见太子?”沈雨槐奇道,“难不成殿下近日身体有恙?”   “非也,”净苍微笑,“所谓何事,一去便知。”   沈雨槐点头,两人并肩而行,路上又碰到了从内客省来的江宿柳,在明德殿门口,又遇到了正要进去的姬映秋。   几人撞在殿外,互相问了一番,原来都是恰好途中遇见,当真是巧合。   派去的内侍步入殿中问了太子的意思,四人一同被请入殿中,一位侍从弯着腰给大家沏茶,笑脸相迎:“真是不巧,殿下正和沈公子议事,几位稍等。”   正在喝茶的沈雨槐一口喷了出来,恰好洒在姬映秋的小扇上,后者深深地皱起眉,一副不可忍耐的样子。   沈雨槐连忙道歉:“公主,小臣并不是有意的。”   “没事,”姬映秋咬着牙说,“你弟弟不是在里面吗,这么惊讶做什么?搞得像不知太子与雪枫关系好一样。” 第85章   沈雨槐无奈地从袖中取出帕子,给她递了过去:“公主的扇子,臣再赔你一把,如何?”   “算了,”姬映秋将小扇丢给身后的宫婢,吩咐道,“好了,你们都下去吧。”   宫婢步出殿外,沏茶的小侍走到她与沈雨槐面前,稳稳当当将两个茶杯倒满,说了句慢用,转身走向一旁的净苍。   这时姬映秋狐疑地盯着他道:“你……抬起头来。”   侍从见状立马放下茶壶,姿态更加恭顺谦卑:“公主,可是奴哪里做得不够好?”   “本公主让你抬头”姬映秋叩了叩桌面,“你是内侍省新来的小太监?怎么从来没在太子身边见过?”   沈雨槐闻言也多看了这侍从两眼,只觉他长相有些熟悉,彷佛在哪见过一般。但她没当回事,只以为是自己见惯了姬焐身边各种长相的影卫。   侍从不肯抬起正脸,只听净苍突然开口:“太子到了看诊的时辰,劳烦这位小施主去通传一声。”   侍从得人解围,顿时顺着净苍的话雀跃道:“太医说的是!奴这就去请太子!”   姬映秋看他行迹可疑,心中疑惑更甚,当即拍桌子:“站住!”   然而那年轻的小侍早就溜出门外了。   斜对面的江宿柳察言观色地适时开口:“公主今日似乎心情不佳,不知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事?”   他不说还好,姬映秋听了横他一眼,冷哼了一声,瞧上去更不悦了。   其余三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那偷偷溜出殿外的侍从走入偏殿,大摇大摆地摘下袱头,左顾右盼一番,对着屏风后的人影道:“姬焐,他们都在找你呢。”   小榻上,身着雪衣的少年捧著书卷靠在姬焐腿上睡着了,发丝松散,半掩着脸,看不清样貌。   姬焐放下手中看到一半的奏章,掀起眼皮睨了他一眼,轻声说:“让他们安静点进来,孤这边走不开。”   沈雪枫这两日经常来东宫做客,姬焐批奏章时,他就在一旁安静看书,上元节过后,两人的相处又恢复到以前的样子,彷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不过他们见面的次数渐渐多了起来,沈府也不再加以限制沈雪枫的自由。   不多时,殿中静候的几人鱼贯而入,他们见到熟睡的沈雪枫,脸上不约而同露出古怪的表情,时间没人先开口说话。   姬焐抬头,目光在就座的四人中逡巡,又看向门边吊儿郎当穿着内侍衣服的池卿,道:“池公子,先将门关上,吩咐其余人不得打扰。”   池卿只能硬着头皮出去使唤人,姬映秋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室内安静异常,这时只听姫焐又淡声问道:“四位不约而同来访,就是为了来这里干坐着喝茶?”   几人仍不说话。   这时沈雨槐道:“殿下,舍弟还在此处,贸然商议朝政事,恐怕有些……”不大方便。   姬焐宽大的袖摆轻扬,掩住少年上半身,将盖在沈雪枫脸上那看到一半的书册轻轻取下,动作十分轻柔。   “他不是外人,可以听,你们说便是。”   沈雨槐低下头,太阳穴突突地跳:“……”   姬焐俊挺的眉微蹙:“还不说?几位大人当真是来喝茶的?”   “既然如此,还是臣先说吧。”   江宿柳从袖中抽出一卷小册,平静的目光掠过熟睡的沈雪枫,犹豫了一下,还是放轻声音道:“大皇子掌管的商会近日有所异动,此册中的名单皆是私下里与其往来的记录,殿下还应派人再跟查此事,臣担心迟则生变。”   “除此之外,春闱的考官已经定下,明日由古尚书上奏,不知殿下对人选有没有额外的安排?”   那份名单交到池卿手中,传到姬焐手里。   姬焐看也没看,直接问:“之前劳烦江大人办的事,能否做到?”   江宿柳拱手,苦笑着说:“物极必反,科考亦是如此,臣只能保证给殿下一个还算满意的结果,至于这其中如何操作,希望殿下不要过多干涉,顺其自然。”   其他几人听到科考二字,脸色皆是一变。   在座的目前都是为太子办事的人,各司其职,但互不影响,自然不知彼此都负责些什么,姬映秋听到这,悄声打断江宿柳的话:“太子打算插手科举?这太冒险了,若是被人发现就是万劫不复。”   沈雨槐给她比了一个嘘的手势,指了指沈雪枫,安抚道:“公主息怒,听听殿下怎么说。”   “孤不擅读书,自然也不想干涉春闱,皇姐误会了,”姬语毕,目光移过来,望着江宿柳道,“宰相也是科举过的人,这等事对有些学子来说,一生只有一次,倘若结果不得天下满意,孤会想办法取消这次春闱的成绩。”   江宿柳连连称是:“臣明白殿下的意思。”   两人又商论了一些礼部办考的细节,其余人不了解,听得颇有些不耐烦,等江宿柳坐回自己的位置,沈雨槐立刻接过话茬。   她将一路提来的卷宗放在桌上,轻声说:“大皇子彻查任氏谋反一案已有了不小的进展,任绪原已承认齐平康是任家安插在郭党中的奸细,他们打算借此案为被贬庶民的郭峥平反,这是案件的卷宗,有劳殿下过目。”   “什么?”姬映秋挑眉,“这么大的案子白白拱手相让送给长燃,他还不得借此机会向父皇邀功?若郭氏当真在此案中清清白白,父皇说不定又会重新考虑日后登基的人选,殿下怎么能给自己留隐患?”   江宿柳却说:“依臣之见,殿下不参与其中也是好事,任绪明此人睚眦必报,大皇子又过于冒进,若他知晓郭氏想对自己赶尽杀绝,未必不会反扑,郭任在明,我们在暗,若是牵连了我们便得不偿失。”   沈雨槐也赞成地说:“这两姓多年交恶,我们只需要看狗咬狗的戏码就好,必要时一网打尽,虽有风险,但回报可观!”   她的声音有些大,姬焐感觉到腿上沉睡的少年略微动了动,便安抚地轻拍,低声道:“皇兄查案的速度还是太慢了,改日再送些证据给他吧。”   “殿下暗中相助,又不让大皇子知晓,”沈雨槐意味不明地说,“若是大皇子知道了,定然会发怒。”   姬映秋笑道:“想不到沈大人还是挺了解我这个弟弟的,的确,以他的性子还不得气死。”   百无聊赖地听着汇报的池卿早已溜到净苍身边发呆,他席地而坐,吊儿郎当地倚在椅子腿旁,把玩着净苍的下摆。   三人絮语了一会儿,沈雪枫幽幽转醒,眼前黑乎乎的,只能闻到姬焐身上的香气,他伸手去捉盖在脸上的布料,忽听净苍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陛下虽正值壮年,但阿芙蓉对其体肤损害过大,身体每况愈下,不知殿下打算何时采取下一步行动?”   净苍的声音听上去淡淡的,无欲无求,无慈无悲,他这个问句落下,室中众人都默了。   姬映秋先前丝毫瞧不出净苍是姬悟的人,还以为又是自己那个刚愎自用的弟弟听信谗言进献的庸医,此时听了这话,不由轻笑:“太子真是好大的胆子,竟敢在父皇身边放人。”   什么胆子好大,发生什么了?   沈雪枫听到这,一把扯下脸上的衣物,一双眼正对上姫悟,后者眨了眨眼,两指压住他的唇,示意他不要说话。   “……”沈雪枫只能僵硬地躺在他腿上。   “他不死,也有别人替孤杀,”姬焐抬首幽幽地说,“倘若孤不让净苍大师进宫,皇兄也会请别人,既然总有一死,还不如由自己人掌控,皇姐以为呢?”   姬映秋听到这有些沉默,她亦知皇室中还有其他人想要干封帝的命,姬焐说的并无错处。   这时池卿又插嘴:“不知太子有没有什么打算,总不能让净苍一直在这里干下去吧?”   沈雪枫听到其他人的声音,心里一惊:怎么还有其他人?   姬焐思忖着,指尖捻着怀中少年的发丝,似乎在想什么,这时姬映秋道:“此事好办,太子若是想早点动手,我看洛阳的上阳行宫就不错,那地方才建成,只需制造一场意外,届时对负责承建的商帮略施小惩便可。”   姬焐怀中的少年有些挣扎,似乎想坐起来说话,这时室内想起沈雨槐焦急的话语:“万万不可!”   沈雪枫听到姐姐的声音,心里一松,躺了回去,转而又是一紧。   ……为什么他只是睡了一觉,殿里就变得这么热闹?   沈雨槐:“我爹是工部尚书,负责行宫的设计图纸,沈家可不想替这事背锅。”   姬映秋愣了一下:“确实未料到这层,我这几日睡得不大好,总是有些思虑不周全,沈大人莫怪。”   姬焐道:“死在行宫倒是个不错的主意,至于如何去死,这事倒是不急……皇姐似乎身体有恙,若想调理身子,净苍太医可借你一用。”   净苍听了就要去动自己的医箱,转身见姬映秋惊恐地捂住胸口:“你找来的这位大师究竟有没有两把刷子,可别给我治死了。”   坐在一旁的池卿笑了笑:“长公主尽管放心,净苍他从来不会不懂装懂,再不济,算上两卦也有助于判断公主的病症。”   一时间,殿内众人的注意力又全部转移到净苍的医术上,看着他为姬映秋把脉。   净苍只简单看了看,又问了几个问题,眉目舒展道:“这几日长公主为一些不入流的杂事所忧,所以心情不大好,依小僧之见,这种事大可以向身边的人求助,而不是压在心里徒增烦恼。”   姬映秋收回手腕转了转,精明的目光紧盯斜对面的江宿柳:“那就劳烦宰相给我解忧了。”   在一旁喝茶静观的江宿柳听到这:“哦?臣哪里惹了公主不快?”   “你是没惹,你那个好妹妹姬灵惹了我,”姬映秋道,“她这几日总来我府上作乱,平日里遇到也要胡搅蛮缠一番,母后和父皇又管不住他,想来十妹只听你的话才是。”   江宿柳眉目间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嫌恶,无奈地道:“臣实在是拿她无法,也不知日后谁能管得住这位公主,若有什么能摆脱这位公主的法子,还望各位尽早告知。”   池卿摸了摸下巴:“这还不简单,你娶她不就万事大吉了?” 第86章   此言一出,在场所有人不约而同露出一个幸灾乐祸的笑容。   “十公主虽谋略不足,但美貌有余,”沈雨槐暗暗取笑,“我朝驸马也能担任实职,实在不行,宰相可以考虑一下。”   江宿柳连忙摆手,表示无福消受。   见他这副惊慌的样子,姬映秋嗤笑:“算了,就知道江大人在这方面靠不住,十妹的事,我再另寻办法。”   众人坐在一起随意闲聊了几句,沈雨槐率先道:“大理寺还有其他案子要审,恕臣先行告退了。”   其余几人也想起自己的本职工作,纷纷站起来道别,唯有池卿仍旧闲适地坐在那里,根本没有要动的意思。   沈雪枫一动不敢动地躺在姬焐腿上,忽听到沈雨槐轻咳一声。   “沈雪枫,别装睡,我知道你醒了。”   “……”   少年这才掀开姬焐的袖摆,小声喊了句姐姐。   “跟我回家,”沈雨槐说,“殿下一会儿还要看卷宗,没有时间陪你玩儿,跟我走。”   沈雪枫看了眼姬焐的神色,后者点点头:“去吧。”   他坐起来,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那明日我再来找殿下。”   沈雪枫和姬映秋等人一同出了大殿,出了重明门,江宿柳与他们告别,走到人烟稀少的地方,姬映秋叫了停。   “雪枫,”她顿了顿,“你和三弟是怎么一回事?”   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出这两人之间的猫腻。   沈雨槐:“还能怎么回事,自然就是公主看到的那样。”   姬映秋又将目光移向她,良久,才笑了一下:“看你这反应,实在不像第一次知道的样子。”   “我说你上次为何突然来府上找我,原来是为了这事,”她一脸的恍然,“你若是想打探我三弟的人品,直接问我便是,何须拐那么多弯子?”   “这还不是为了顾及雪枫的清白。”   两人站在宫门附近你一言我一语的辩驳起来,沈雪枫听来听去,几次想插嘴说上两句,都被沈雨槐瞪住了。   直到一炷香时间过后,姬映秋才哂笑一声,不置褒贬,摇摇头,坐上长公主府的马车离开了。   明德殿内,净苍将手上的药方重新置于桌面上,道:“殿下如今颇通药理,所用之药的确对沈公子的症,喝了并无坏处。”   姬焐伏在桌案前,以手支额,眸光略有些涣散。   净苍并未注意到他的神情,只是低头继续说:“清明后小僧会为陛下卜上一卦,引他前往上阳行宫。”   池卿接话:“那我们又应该怎么样让他死得顺理成章,堵住天下悠悠众口?”   姬焐仍撑着脑袋,并不看桌前两人。   “姬焐,姬焐?”   池卿抱怨道:“你在想什么呢,和我们说话如此不专心。”   姬焐抬眸看了两人一眼,不紧不慢地说:“孤在想,一个可以骑马骑熊,   将天上的龙射下鳞片的地方。”   “射鳞片?还是龙鳞?”池卿大笑起来,“你是不是最近志怪小说看多了,这个世界上哪里有龙。”   姬焐不语。   净苍见他没有要谈下去的意思,便拱手行礼道:“既然殿下今日无心谈事,小僧就先和卿卿告退。”   池卿立刻站直身子:“好啊好啊,快带我去你们太医院看看,是否和齐国的相差无几。”   两人走到殿门口,姬焐却忽然出声。   “慢着。”   净苍提着医箱转过身:“殿下还有何吩咐?”   姬焐双手撑案而起,微眯起眼睛:“孤突然忆起数日前,你为雪枫诊过头疾。”   净苍鹰目半敛,掩去其中波动的情绪:“确有此事。”   “雪枫患了什么症?你又开了什么药给他?”   “太子殿下,这是患者的隐私,不便告知。”   姬焐啧了一声。   “沈公子没有什么大碍,殿下不必担忧,至于沈公子服用的药,小僧早已备好,保证药到病除。”   “好,你不愿说,孤不勉强你,”姬焐定睛道,“这样吧,你为孤卜算一次,算完了再走,如何?”   净苍立在原地,犹豫良久,最后才拎着医箱返回,将其放在桌上。   “劳烦殿下将生辰八字说与小僧。”   池卿见状,命人关上了偏殿的大门。   ……   上元节一过,天气慢慢温暖起来,开春时,淅淅沥沥的雨水渐丰。   入夜,雨势越来越大,看守诏狱的狱卒昏昏欲睡,半梦半醒间瞧见不远处走来一个手持长剑、面沉如水的少年。   少年来势汹汹,眉心中的莲花额印如一簇燃烧的火苗,他二话不说向这里杀来,顿时惊得狱卒挺直背脊。   “让开,”霍铭岐冷冷盯着他,剑尖直指狱卒喉结,“钥匙给我!”   狱卒吓得跪地:“不知侯爷可有令牌……若是没有……”   “拿出来,开门!”霍铭岐浑身湿透,面色有一瞬的狰狞和狼狈。   这时又有一人撑伞而来,藉着微弱的烛光,姬长燃俊美的五官显得有几分阴郁。   “开门,放侯爷进去,”他道,“若是圣上追问,由我来担责。”   狱卒再不敢多加耽搁,开门后就见霍铭岐如一道闪电般进了牢狱内,顿时消失无踪。   姬长燃仍在那里站着。   “大殿下……”狱卒小心翼翼地问,“殿下不进去吗?”   姬长燃挑眉:“我为何要进去?这事儿与我无关。”   他深深地望了眼地牢入口,转身离去,迅速消失在雨幕中。   狱卒纳闷地摸了摸后脑勺:既然与大殿下无关,又为何愿意以自己给小侯爷做担保?   寒冷的春夜,地牢阴暗潮湿,空气窒闷。   姬玄炎靠在墙边闭目养神,忽听到一阵急匆匆的脚步传来,还不待他睁开眼,那人已经一脚踹上牢门,劈剑向门上的锁链砍去。   “铮”地一声鸣响,就连隔壁的任绪原都吓得惊醒过来:“啊!发生什么事了?!”   姬玄炎缓缓睁眼,略有些惊诧:“……铭岐?”   霍铭岐长靴踏过的地砖洇湿一片,他从前襟里取出一份半干半湿的奏章,怒道:“别叫我名字!”   “你到底是怎么了,动这么大肝火?”   姬玄炎站起身走上前去,拾起地上的奏章看了起来。   “中书舍人的儿子是你杀的,为了栽赃给姬长燃?此事为何我不知情?”霍铭岐质问,“你那夜故意装醉将我支开的,是不是?”   牢房陷入一片寂静,隔壁的任绪原也屏息凝神。   须臾后,姬玄炎承认得很干脆:“人是我杀的,但那日我真醉了,符家的二小姐突然闯入我房中,为了自保,我只好出此下策。”   自保?一个身形威猛的男子说自保?   霍铭岐气得走来走去。   姬玄炎走到牢门前,一脸平静地看着他:“你看,这就是我将你引开的理由,铭岐,你何时能不这么意气用事?倘若那天我不将她杀了,你要我怎么办,若是被人瞧见了,我就要迎娶一个娇生惯养的庶女,然后带回剑南道?”   霍铭岐气急反笑:“我不止这一件事要问,你等我问完再教训也不迟。”   姬玄炎皱眉看着他。   “姬长燃拿到了你们任家的船钥匙,”霍铭岐道,“给我解释一下,你们倒卖这么多阿芙蓉是为了什么?”   隔壁任绪原的牢房传来一阵轻微的锁链移动声。   “还能是为了什么?”姬玄炎笑道,“外祖为了保我,特意搜罗了一些阿芙蓉投放到皇都各地,他只是为了任家才这么做,并无害人的心思。”   霍铭岐立即道:“好,说得好!那齐平康收受任绪明贿金一事你又作何解释?姬长燃已查出齐平康乃是淮南流民,经任氏旁支的商会介绍给郭峥,他给陛下投毒这事儿,难道你不知道吗?!”   姬玄炎听罢愣了一下,反应了好一会儿,随后抓着牢门提高音调:“你说什么?!齐平康是任家收买的流民?这事情我当真不知,铭岐你放心,出狱后我定要找外祖父问个清楚!”   霍铭岐将手中的剑扔到地上,扬起下巴恶狠狠地盯着他:“装,你接着装!再过两日这道奏章就会送到陛下手中,你猜他看了这些之后,还会不会信你是真的不知道?”   姬玄炎垂下头,掩去了自己的表情,两人静默良久,他才抬起头哀声祈求:“铭岐,我想见我大叔伯一面,你能否为我去户部走一趟?”   “任绪明现在自身难保,哪里来的机会和你见面?”霍铭岐冷笑,“千不该万不该,这桩案子就应该在太子手中了结!任家的案子落到姬长燃手里,你认为他会让你好过?”   “铭岐——”   “行了,多说无益,”霍铭岐打断他的话,“我现在给你一次机会,想想你还有什么没和我交代的,尽早说。”   姬玄炎抬头:“你还想让我说什么?”   霍铭岐不语。   “我知道外祖想助我夺位,但我不觉得任家做的有什么错,毕竟他们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我,”姬玄炎说到这,胸膛剧烈起伏,嫌恶地看向旁边的牢房,“只是我没算到任家出了叛徒,还敢在除夕夜给父皇下毒,铭岐,那种情况下,我最好的选择就是让他替我背上那桩命案,然后去死。”   隔壁的锁链挣动声继续响了起来。   “说完了吗?”霍铭岐不为所动。   姬玄炎语塞。   “好,你的机会没有了,四皇子,”霍铭岐接着从袖中取出一张誊抄名单,“太子不日前才将与春州刺史杜京往来的细节拿与我看,这案子早就过了小半年了,你也该忘了吧。”   姬玄炎唇瓣微动,蹙起眉,似乎有些不安。   霍铭岐将名单丢给他:“解释解释,为什么杜京向皇都运送阿芙蓉,赁的也是你任氏的船?!”   那张名单轻飘飘砸在姬玄炎脸上,不痛不痒的,他拾起来看了看:“这有什么,都是为了赚钱,东家也不会私自查阅租客的货物。”   霍铭岐怒不可遏,声音似有哽咽:“你为什么、你为什么就不承认,任家入股了这桩买卖,也知晓阿芙蓉花田所在?”   姬玄炎听出他情绪不对,面上闪过一丝慌乱,他伸手去拽少年湿漉漉的衣角,心痛道:“你,铭岐……”   “所以,我在阿芙蓉经历的一切,你都知道是吧?”霍铭岐听不进他说的半个字,自顾自地说,“从长公主调我去岭南协助太子的那一刻起,你就对我的去向瞭如指掌,蒴淮和宁源那帮狗杂碎都是背靠任家做的生意,我们被流民暗算,你就不闻不问,一个字都不说?!”   姬玄炎嗫嚅道:“铭岐,你听我说,事情不是这样的。”   “够了,你我好友多年,我怎么会不了解你?昔日杜京逼我签字画押,让霍家军与他合作,是不是也是你出的馊主意啊?!”   霍铭岐气得一脚踹上牢门,力道顺着铁栅传入姬玄炎手心,震得五指发麻。   “我说为何我一去就被蒴淮的那些流民盯上了,闹了半天,是我最好的朋友在算计我?”霍铭岐怒道,“姬玄炎,我霍家哪里对不起你,我对你更是忠心不二,你若是不节外生枝,到头来什么不是你的?你偏偏做什么都不安分!”   姬玄炎静默:“我阻拦不了几位叔伯的决定,但他们向我保证,不会伤你的。”   “不会伤我……好一个不会伤我。”   霍铭岐双目猩红地走上来,死死地盯着他:“你们任家费尽心思转卖了这么久的阿芙蓉,那你尝过阿芙蓉的味道吗?”   姬玄炎反问:“什么意思?”   “没什么,”霍铭岐说,“你知不知道阿芙蓉饮用过后,眼前会出现幻觉,四肢轻飘飘的,如登极乐?”   姬玄炎听他的描述,脸色霎时变得苍白:“铭岐,你,你别说了。”   “成瘾之后,若不及时服用,五脏六腑都有如撕扯一般,头痛欲裂,几欲失狂,寻常的食物吃进嘴里,像最粗糙的宣纸,嚼着就让人作呕……”   霍铭岐双手穿过栏杆,一把揪起脸色难看的姬玄炎,怒道:“这就是我!这就是我在花田被杜京灌下过量阿芙蓉后的样子!” 第87章   霍家军的副将林江离找到沈雪枫时,他正和姬焐在礼部尚书府上的庭院里喂狗。   册封大典才结束不久,这段日子小圆子一直借住在古府,等到姬焐这个不称职的主人想到小狗还没接回东宫时,已到了惊蛰前后。   古尚书家里也养了一只小犬,通体雪白,绒毛很多,走路时高贵又神气,小圆子总爱围着她转。   沈雪枫在庭院里陪两只小狗玩了一会儿,就看见林江离穿着利落的骑装神色焦急地向他走来。   “拜见太子殿下,沈公子。”   林江离略一行礼,再二思索后对着沈雪枫跪了下去,神色凝重道:“沈公子,请您救救我家侯爷!”   沈雪枫见状,连忙将小圆子放到地上,弯腰去扶他:“林大人这是怎么了,雪枫实在受不起,您慢慢说,侯爷出了什么事?”   林江离快速将自家小侯爷的情况讲了一遍,随后俯首道:“侯爷这几日在平康坊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再这样喝下去会出问题,臣想到侯爷在皇都中友人甚少,能拜托的只有沈公子了。”   任家摇摇欲坠,风雨飘摇,贵妃娘娘也被干封帝下了禁足令,不许为母家说半句好话,今日散朝后,又一道圣旨打下来:姬玄炎将被封至剑南边疆,二十年内不得返朝。   霍铭岐得知自己遭友人背叛,这几日郁郁寡欢,闭上眼就是姬玄炎那张沉默的脸。   圣旨一下,当夜,他就去平康坊最繁华的酒楼定了间房,再也没踏出来过。   酒精麻痹人的感官,的确能让人不再继续胡思乱想,霍铭岐躺在地上,怔怔地望着房梁,即使听到屋门开启关合的声音也并未有所反应。   “……酒放到桌上,滚出去。”   霍铭岐嗓音沙哑地说。   “汪汪!”   回应他的只有一只小狗,很快,地毯上载来吧嗒吧嗒的轻快脚步,小圆子绕着他蹦来蹦去,霍铭岐眯着眼睛,刚要去想这只狗从何而来,大脑就一阵锐痛。   “我听说酒喝多了,脑子会很迟钝,什么都记不住,最后会变成一个笨蛋。”   一道清澈的嗓音响起,霍铭岐听出了声音的主人,视线聚焦,扶着脑袋坐起,就看见沈雪枫的身影出现在他面前,表情似笑非笑。   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视,不自觉地伸出手去抓眼前的少年,却被沈雪枫嫌弃地打开手:“喂,你浑身酒气,不许碰我。”   “……”真的是他。   肌肤相触,霍铭岐这才发觉眼前的一切都是现实,一阵莫名的欣喜涌入心口,他扶着地面坐起,瘖哑道:“你……你怎么突然来了?是来找我的吗?”   “你手下让我来的,不是找你又是找谁?”   沈雪枫掀起下摆,在酒桌对面坐下,打量起这房间的环境:“比我想像的好很多,起码你没有去花楼喝花酒。”   小圆子蹦来蹦去,和倒地的几只酒瓶自顾自玩了起来。   霍铭岐一骨碌从地上爬起,黯然地说:“原来是江离大哥让你来的。”   “不然呢?”沈雪枫挑眉,“我这几日天天在家读书准备考试,还不知侯爷原来这么有能耐,在平康坊一连宿了几日都不回家。”   “……”   “喝够了就回去吧,别再让你的属下们担心你了,”沈雪枫单刀直入,“四殿下对你来说很重要,难道他们就不重要了吗?”   “你知道什么?”霍铭岐反诘,“我不是为了玄炎的事情伤心,你不会懂的。”   沈雪枫颔首:“你说得对,我不懂,不如你说说?”   霍铭岐看着他。   “说了又如何,我已经被他骗了,我们两个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骗了?   沈雪枫拧眉:“真这么严重?不过,你们曾经是最好的朋友,霍家军也一直与四殿下在剑南合作戍边,有什么话不能敞开了说?”   “朋友?”霍铭岐笑着晃了晃手中的酒瓶,灌满酒杯,盯着里面清澈的液体发呆,“不是的,自古皇室中人就是这样,高高在上,不可一世,觉得一切都应理所当然地为他铺路,根本没有丝毫愧疚之心,靠不住,靠不住的。”   他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沈雪枫听了,发现事情并非想像中那般,霍铭岐好似对姬玄炎有恨意。   他一时无话,霍铭岐连饮二杯,又醉醺醺地扑上桌来,双手突然按住少年的手腕。   “沈雪枫。”   沈雪枫杏眼中闪过一丝慌乱。   “你、你做什么?”   他下意识就去挣脱霍铭岐的指尖,转身向门口不住地打量。   可一个没习过武的人,怎么能敌过武将霍铭岐的力气,只见霍铭岐醉眼朦胧地看着他,问:“你愿意跟我一起离开皇都吗?”   沈雪枫过于吃惊,一时间忘记挣脱他。   霍铭岐问完这个问题,静静地等他回答。   “你是认真的?”沈雪枫指了指自己,“我?我为什么要和你离开皇都,离开了又要去哪儿?”   “去剑南,那里很自由,你想做什么做什么,我可以保护你,”霍铭岐慢吞吞地说,“离开皇都,远离姓姬的人,他们每一个都不值得交心,做君臣尚可,做朋友……下场便如我一样,真心错付。”   沈雪枫扒开他的手指,视线飘忽地说:“可我跟你不熟,我也不喜欢去那么远的地方,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霍铭岐颓丧地垂下头,自嘲地笑了笑:“对,不熟,同太子相比,我与你自然是不熟的。”   “沈雪枫,我的例子就是最好的证明,你为何还不明白,太子迟早有一天也会让你失望,只要他们愿意为了那个位置不择手段,就势必要让我们这样的人来献祭。”   霍铭岐说:“我让你跟我一起走,也是为了让你活得更自由。自由……难道你不想要自由吗?”   沈雪枫一脸古怪,作了个打住的手势:“等等,我们讨论的重点不是你要乖乖回家吗,为什么绕来绕去又说到我身上了?”   “……”   霍铭岐深呼吸,松开沈雪枫的手腕,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仰头喝尽后,他拂起额前的碎发,露出那淡色的花瓣额印。   “沈雪枫,家族袭印作证,我所言句句属实,”他一字一句地,悄声说,“我没有恶意,只想保护你。”   “你是……我遇到的第一个,很想保护的人。”   诸如告白的词汇飘入沈雪枫耳中。   霍铭岐还要继续说,少年当即从桌前站起来,视线望向别处,皱着眉打断:“我今日是来劝侯爷珍惜身体的,霍家上上下下那么多将领为你揪心,你却在这里和一个无所谓的人说这些事情,算了,今天就说到这里吧。”   无所谓?   霍铭岐听到这,顿觉好笑:“你觉得,你对我来说,是无所谓?”   沈雪枫已经转身向房门快步走去。   霍铭岐心中一慌,当即站起来道:“沈雪枫,是我太鲁莽了,你回来!”   少年夺门而出,他快步跟上去,待走入廊道,沈雪枫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门边不远处抱臂倚着一个玄衣青年,两人视线相撞,霍铭岐喃喃地说:“……太子殿下。”   正是姬焐。   “看来侯爷没完全醉,”姬焐懒散地对他点点头,“不过,瞧上去也有几分忘乎所以,不在乎孤在门外听着,也要对心上人表白一番。”   听到他语带嘲讽,霍铭岐面露窘迫之色,转瞬间便坦然道:“此事稍后再和殿下解释,当务之急,我想把他追回来。”   话毕,他向楼梯走去,谁料姬焐转顺出现在他面前,淩厉的罡风闪过,一枚刀片擦着霍铭岐耳边击入两人身后的廊柱,入木二分,拦住他的去路。   下一瞬,霍铭岐脖颈被姬焐双手掐住,整个人似乎要被他提着举起来。   姬焐微微一笑,指尖用力:“孤准你走了吗?”   “咳咳!”霍铭岐灵台清明几分,抬手反击,两人在酒楼的顶层动静颇大地打了起来。   喝酒的确让人迟钝,饶是惯用匕首偷袭的小侯爷最终也不敌姬焐,败下阵来。   霍铭岐背靠在墙壁上,喘息着,吐字不清地道:“果然……姓姬的都会骗人,太子幼时无人管教,怎么会有这么高的武功?”   “用得着你管?”   姬焐将他的头死死按在墙上,阴鸷地道:“沈雪枫是我的,听清楚了?”   霍铭岐头疼欲裂:“你……你果然听到了,但没关系,我能给他你给不了的东西……”   “又是你那口口声声的自由?”姬焐冷笑,“二岁稚童一般的可笑妄言,怎么能比得上孤的真心?”   “是不是妄言,不需你指教,”霍铭岐不服气地道,“沈雪枫自有判断能力,他没见过剑南的风景,你又怎知他不爱那样的生活?”   姬焐唇角勾起:“可他的确不爱。”   霍铭岐以沉默抗辩。   “既然不了解他,就别再用这种可笑的话冒犯他,”姬焐不紧不慢地说,“从出生起,他就属于皇都锦衣玉食的生活,你以为他会喜欢的边地草原,只会磋磨他娇弱的身体,你根本养不起。”   “能养得起他的人,只有我。” 第88章   姬焐松开手,霍铭岐便如一块无法支撑的朽木自己顺着墙跌了下去。   青年垂眼冷冷看着地上的醉鬼,长靴跨过他身侧,向厢房内走去。   路过霍铭岐,小腿忽然被人死死抱住,动弹不得。   姬焐皱着眉看去,只见霍铭岐抓着他的衣摆,抬头一字一句地说:“是我酒意上头,唐突了他,但是我对他的喜欢半点做不得假,我方才说的都是真心的。”   姬焐嫌恶地道:“松开,别碰孤。”   霍铭岐不松手,咬牙切齿,面部紧绷。   “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他对你是单相思……”他解释,“但你放心,我出身名门,不是从中作梗破坏他人感情之辈,我只是想让你清楚,如果你对他不好,我会一直等着他,在剑南。”   他确信自己对沈雪枫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丝,霍铭岐从不认为自己有龙阳之好,在蒴淮与沈雪枫第一次见面时,他一直以为对方是个体弱多病的少女,两人被流民下药迷晕后,沈雪枫遇事不惊不燥的态度确令他刮目相看。   意识到沈雪枫与姬焐只是逢场作戏时,他亦有些莫名的激动,否则也不会主动为他袒护,阻止他喝下那汤药。   可即便后来发觉沈雪枫是男子,他也依旧没有动摇过这份心动。   谁料姬焐听了,心内窜起无名怒火,他揪住霍铭岐的衣领,没有任何技巧地对着他的侧脸就是一拳!   霍铭岐醉了,出手不得章法,只知蛮横也就罢了,姬焐也是拳拳到肉,从不手软,两人一齐忘却多年的武功技巧,就地厮打在一起。   霍铭岐还是头次见到这样的姬焐,虽面无表情,可周身散发的可怖气场却表明他实实在在的动怒了。   “你以为你是谁?”姬焐居高临下,鹿皮靴踩中他的肩,向下用力,少年便被迫单膝跪伏在他面前,“霍铭岐,你的等待在他眼里又价值几何?”   两人扭打一阵,霍铭岐被打得头脑发昏,两人身上都挂了彩,他见状哈哈笑了起来:“你……我只是今日醉了,不代表我武功在你之下,等着,总有一天我会找你决斗!”   姬焐一脚踹上去,指尖拂过嘴角的青紫,略微拧了拧眉,转身重新返入厢房中,将小圆子抱了起来。   他没再看地上气喘吁吁的霍铭岐,面沉如水地离开了酒楼。   霍铭岐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家的,他回到自己在皇都的暂居院落后,立即被府上的几名副将迎入房中。   “侯爷!这是何人胆敢伤侯爷?简直不把我们霍家放在眼里。”   霍铭岐木然地看着林江离,半晌才道:“林兄……镜子,给我一面镜子。”   话说完,他径直昏睡了过去。   这一次他睡了三天三夜,等醒来时,率先接到姬玄炎被封炀王、领诏启程的消息。   府中的婢女见他醒了,立刻将汤药端进来,道:“侯爷先喝了这些药,这是沈府的大夫亲自来咱们这走了一趟,特意为侯爷开的。”   霍铭岐浑浑噩噩地喝完,这才觉出不对:“沈府?为什么是沈府的大夫来了?”   “侯爷您忘了,是沈公子亲自去酒楼将您请回来的,就是不知……侯爷那日回来后为何身上受了许多轻伤。”   霍铭岐听完,往事才如潮水般涌上脑海。   他当即闭上眼睛狠狠拍了拍自己的脑门。   “我怎么就这么管不住嘴!为什么要和他说那么多奇怪的话?!”   霍铭岐懊恼完,当即掀开被子跳下床,边叹气边往外冲。   走出霍府,他望着茫茫街巷,来来往往的行人,一时又愣住了。   去找沈雪枫做什么,找他道歉?自己那样唐突,还不知他会不会见自己……   这时府中的下人又忙追上来,道:“侯爷可是要去寻沈公子?这几日他正忙着春闱,沈姑娘对外说,沈公子这些日子不方便见人。”   “春闱,对,对,他要考试,”得知这个消息,霍铭岐率先松了口气,转而摆摆手,“好,那我不打扰他了,此事改日再说。”   下人察言观色地道:“侯爷您不是前些日子还说想参加武举么,趁着这几日还能报名,咱们侯府和礼部的关系也不错,多加一名考生不是问题,侯爷何不一试?”   霍铭岐愣了一下,忽然想起那日他和沈雪枫在姬长燃府上说过的话。   他当时心浮气躁,只想不让沈雪枫看不起自己,才贸然说出要参加武举这句话来,可这事又岂是那么容易的?玄炎被圣上抛弃,他这时参加省试无异于自寻死路,不仅不能出人头地,说不定还会被人打压,拿不到自己想要的名次,也平白给霍家丢脸。   他已经没有任性的资格了,玄炎一走,为免皇帝生疑,他也应尽早做决断,离开皇都才是。   霍铭岐想清楚个中细节,只觉心里闷闷的不舒服,他只是中意一个人,却因为立场不同连真正的喜欢二字都不能说出口,当真有些可笑。   心口那里分明好好地跳动着,他却觉得有些闷窒感,像被人一把攥住了似的难受。   “我这两日身子不适,还是不要见他了。”   霍铭岐转过身头疼地道:“回府吧。”   又过一月,阳春三月天,省试如期举行。   作为考生,沈雪枫这几日的行程被父母严加管控,丝毫不许他和任何沈府以外的人见面。   这几日更是请来皇都中赫赫有名的膳厨,每天变着花样的给沈雪枫换菜谱,不能太油腻,也不能太清淡,一定要营养均衡才是。   好在沈雪枫前世也是刚经历过高考的学生,对父母的安排并没多说什么。唯一的缺点就是见不到姬焐,偶尔会在去考场的路上走走神,想他现在正在做什么。   为避免老师偏宠自己的学生,从中作弊,负责考试的考官都是他没见过的人,古宁止和江宿柳均不在监考名单中。   省试结束后,入选殿试的名单很快就出来了,沈雪枫赫然在列。   考到现在已然是成功了大半,沈府上下欢天喜地,恨不得将那张成绩榜搬到家里来日日夜夜地观看,沈雪枫告诉自己要戒骄戒躁,回屋继续准备殿试的内容。   江宿柳先日在牢狱中对他的指点仍历历在目,沈雪枫废寝忘食地准备了小半月的时政材料,其中多是针对近年来大姬出现的天灾人祸一类发表自己的见解。   夜半睡觉时,手里也拿着平日拾人牙慧、从江宿柳上奏的奏章中抄来的句子背诵。   正所谓天下文章一大抄,为了成绩嘛,不寒掺。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他考了几日,姬焐就扮成平民百姓在考场外站了几日,为免惹人怀疑,这些天东宫一直告病不出,白日里上朝时太子殿下也顶着一副病容。   前些日子东宫传出有刺客的消息,这并非空穴来风。先时,姬焐同霍铭岐莽撞地打了一架,为了不让沈雪枫担心,他一直忍着没见他。   后来姬玄炎出狱后,夜里提着剑擅闯寝殿,不料险些被姬焐反杀,姬焐自己也受了不少伤。   是以告病之事半真半假,也算不得作伪。   殿试结束后,江宿柳拿着答卷夜半敲开了明德殿的大门。   “殿下,”他神色匆匆地走入书房中,有些犹豫,“礼部将成绩拟了出来,殿下可要提前阅览?”   姬焐放下手中的奏章,冷冷地看着他:“孤只关心雪枫,宰相有话直说便是。”   他的表情虽十分镇定,指尖却不由自主地收紧了笔。   像是很关心对面的男人接下来说出什么一般。   “这……”江宿柳揉了揉眉心,“臣已力保此次考试结果的公正,但沈公子的成绩仍不是最拔尖的。”   他观察着太子的表情,犹疑谨慎地说:“臣在礼部斡旋良久,那些走后门的大都将名次定在了二甲,一甲中又多了许多寒门子弟,若是明日将此榜贴出,定然轰动全城。”   这人,啰啰嗦嗦一堆废话。   “宰相若是不肯说,还请直接回府,”姬焐冷哼,“孤没有时间陪宰相闲聊。”   江宿柳掩下唇边的笑意,点评道:“沈公子的考卷臣看了,恕臣直言,沈公子仍是过于年轻,阅历不足,考试时惯用技巧,极擅投机取巧,也不知沈公子这点是从何学来,他彷佛极擅应付考试,他这份卷子……观点不够,笔力有余。”   姬焐想起上元节观灯那夜,少年喝醉了,絮絮叨叨说起自己前世考试的经历,不悦道:“会用技巧又如何?他才十八岁,宰相对一个十八岁的孩子要求是否有些过高?”   转而想起江宿柳那年高中状元也是十八九岁,多余的话一时又说不出口。   “殿下所言甚是,臣幼时并无沈公子这么好的条件,历经苦楚,自然对民生了解得更深刻一些,沈公子能写得这么出色已经很不错了,”江宿柳颔首,“今日来主要是想提前和殿下通通气,若是明日殿下对沈公子的排名不满,千万要留臣一命。”   “啰嗦,”姬焐对着房门扬了扬下巴,“出去。” 第89章   第二日,皇榜当即张贴在皇都最繁华的街市处,太子又命人在宫门口、皇都城门处张贴了两张,以确保全城的人都将这次科考最终成绩瞧得清清楚楚。   沈雪枫本打算自己去看名次的,奈何府上的人消息比他更加灵通,早上睁开眼出了房门,他率先被院子里一片火红的布置给震惊到了。   只见沈父沈母皆穿着淡绯色的长袍,笑眯眯地站在院子里指指点点。   “这里,多栽种一些兰花,要打扮得漂亮些!”   “老爷,我看不如种夹竹桃吧,夹竹桃别名状元竹,多种一些,衬雪枫的身份。”   “夫人说得有道理,那就如夫人所说。”   “这里,还有那里,都布置得喜庆一些……”   两人的对话还未尽,就听见院落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锣打鼓声,还有奏喇叭的,十分热闹。   沈雪枫捂着耳朵,满脸震撼地走到他们身前:“爹,娘,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永泰郡主转过身,看到宝贝儿子醒了,当即欣喜地说:“雪枫啊,既然醒了就快些去换娘给你准备的衣服,今日的杏园宴你定要好好打扮一番,不能叫其他进士们夺了你的风头!”   沈雪枫尚还在梦中,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就被母亲推着往回走,他呢喃道:“……杏园宴?我若是能去的话,说明我也、我也考上了?”   “这是当然,你考上了!傻孩子,快去换衣服!”   永泰郡主喜不自胜,当即唤贴身的仆妇拥着沈雪枫回房,吩咐道:“记得将少爷好好梳洗打扮一番,沐浴时就用我院中的花瓣,想拿多少拿多少!”   沈雪枫又被晕晕乎乎地拽了回去。   锣鼓声还在院外响着,他拦住一名小侍:“外面这究竟是什么声音?为何一直不停?”   “回少爷,这是老爷特意请来的燕乐,在咱们文试中,少爷是举朝官员子女一辈里考得最好的,老爷高兴,一大早便让人去请了乐队,据说这燕乐要在沈府附近的街市连响三天呢!”   沈雪枫闻言一喜,指了指自己道:“我真的考这么好?那我,我是第几名?”   他不会爆冷门考了个状元吧!   “这……奴没读过书,老爷与夫人讲的,奴也不清楚,少爷洗漱打扮后亲自去街上看看便知。”   沈雪枫被下人们按着又洗又擦,足足收拾到正午,在府中浅吃了两口午饭,他刚要藉机会去街上遛两圈儿,又被永泰郡主拉着往头上插了根白玉簪,什么胭脂水粉也要往脸上招呼。   沈雪枫连忙避开母亲的手,求饶道:“娘,儿子不要涂这个东西,涂了还怎么见人。”   “不涂?万一宴上被别人比下去了怎么办?”永泰郡主横了他一眼,但见他态度坚决,半晌还是停下来道,“唉,罢了罢了,我儿天生丽质,想来那帮只会读书的寒门书生也不会比我儿更英俊才是。”   “时辰不早了,雪枫,你快去宫宴吧,筵席上多多表现,可别给咱们沈家丢脸。”   永泰郡主不由分说将儿子送出府外,沈榄见状也一起跟了出去,他破天荒地没有置喙妻子的安排,只是在马车驶出府外时吩咐道:“路上一切小心,若是在宴上有什么不懂的,大可以问太子。”   沈雪枫又被稀里糊涂地送了出去。   途径巷口,那燕乐还在奏,震耳欲聋的锣声让他忍不住捂住耳朵,对车外道:“白桦,一会儿到了街上能不能稍作停留?”   “少爷,”白桦的声音由远及近,“不知少爷有何吩咐?”   “我想去看看皇榜。”   “这……”白桦凑上来低声说,“夫人吩咐过,街上张贴的皇榜最好不要去,那里人多眼杂,若是冲撞了少爷便不好了,少爷若是想看,大可以去宫中看。”   这时马车恰好途径一张皇榜张贴处,沈雪枫憋了半天没憋住,当即道:“不必了,停车!我要下去。”   他掀开车帘,三步并作两步蹦了下来,只见皇榜下人山人海,最外层拥着数不清的百姓对着排名指指点点。   “今年真是英雄出少年,武状元如此年轻,我看比之那霍家的小侯爷也不遑多让。”   “是啊,现在的小孩子真是越来越能学啦,进士一甲这么多年轻小辈,真是天佑我大姬。”   沈雪枫在人群后走来走去,瞧不清榜上的名字,心里乾着急,这时白桦走上前来,将佩剑往人群中一拦,朗声道:“劳烦各位让一让,我家少爷是考生。”   围观的群众听到这话,纷纷主动让出一条路来,沈雪枫一边道谢,一边在众人的注目礼下走上前去,抬头在皇榜中找着自己的名字。   竟然是第三名!   沈雪枫盯着那个闪闪发光的名字,露出惊喜的笑容。   不亏他努力了这么久,没日没夜废寝忘食地学,近一两个月,他特意警告姬焐不许私自来沈府看他,市面上所有和科考相关的书籍都被他买回了家,所有考试范围内的经史子集也被他记得滚瓜烂熟。   不管怎么说,能考上就好,考上了,后面才有更多可能!   沈雪枫抚住心口轻拍了拍,转而想到这次殿试中可能会出现穿越者,于是又赶紧抬头看去。   目光扫过皇榜时,状元的名字令他觉得有些陌生:“……李聍之?这个名字我怎么从未听说过?”   再往下看,第二名赫然是一个叫齐逾舟的人。   沈雪枫拧眉,正回想着,旁边突然有一发福的中年男人笑着走上来。   “嘿嘿嘿……这位可是沈公子?”   男人穿金带银,看上去颇有富贵之风,他抹了抹自己额间的汗,当即介绍道:“恭喜沈公子摘得探花,可喜可贺!”   他这句话声音不小,周围的人一听说探花来了,不由一个个将少年围起来,交谈声越来越大。   男人介绍自己是陇右道做香料生意的,此次受大皇子邀请前来皇都参加商会,言谈间提到自己家中有一名适龄小女,正巧和沈雪枫差不多大。   “探花郎且放心,小女性情温柔娴淑,与沈公子绝对聊得来!”   沈雪枫同他本就不认识,乍然见到这么热情的陌生人,一时有些难以招架。   这时另有一身着华服的男人道:“沈公子切莫轻易答应下来,我们蓝氏是在剑南做药材生意的,家中姐妹好几个,沈公子若不嫌弃做我蓝家小婿,日后沈家用多少药材,我蓝家供多少!那代代传下来的宝贝灵芝自然也能送去给沈公子调理身体!”   一个开了头,就有源源不断的商贾富贵之家涌上来,沈雪枫被不断抛来的橄榄枝吓了一跳,推拒着向后退:“这,多谢各位厚爱,实在是对不住,我暂时、暂时没有成婚的打算。”   “沈公子,沈公子!”   “沈公子不妨再考虑考虑,我们姜氏还能开出更高的条件来!”   最终还是白桦拔出剑护送着沈雪枫登上马车,仍有不少人围在马车旁想和他搭话,好在沈府的管家眼疾手快将车开走了,否则一时难以脱困。   沈雪枫这下终于知道为什么母亲不让他在街上多做逗留了,原来话本里写的榜下捉婿都是真的,有数不清的人打算借此机会给他说亲,让他娶妻!   他一个探花郎都要应付如此多的名流,不知那位状元和榜眼又怎么敢出门。   马车抵达曲江池畔杏园处,沈雪枫才松口气。   今日宴请武举的会武宴一同在杏园举行,是以园中来来往往多了不少年轻人,沈雪枫在路上走着,遇到了许多殿试时瞧见过的熟人。   湖边一处长桥之上,他看到江宿柳正和一衣衫单薄的俊美男子有说有笑,两人与沈雪枫狭路相逢,一齐停下来对他点头致意。   “这位就是江大人一直赞不绝口的沈公子?”年轻男子眉目舒展,对着沈雪枫温和地笑笑,“殿试那日,我们曾见过的。”   “……我也见过你,”沈雪枫眨眨眼,又看向江宿柳,“老师,这位是——”   “这位是今岁的新科状元郎,李聍之,”江宿柳微微一笑,转过来对着男子道,“这位就是我的得意门生,沈雪枫。”   李聍之从善如流地行礼:“探花郎果然玉树临风,才貌双全。”   沈雪枫连忙摆手:“不不不,还是李状元更胜一筹。”   李聍之瞧着比他大不了几岁,聊了几句,沈雪枫发觉这人好似与江宿柳颇为投缘,两人说话时的语气都如出一辙得像,李聍之到底是年轻,看向江宿柳时眸中的崇敬与向往不加掩饰。   沈雪枫不想打扰他们两个,转身快步跨过了木桥。   走远了,他才懊恼地反思道:“我方才怎么忘记试探李聍之了,还没探出他究竟是不是穿越者。”   不过看李聍之说话时那副文绉绉的样子,应当也不像是现代人。   沈雪枫目光在园中逡巡,打算找榜眼聊两句。   殊不知他一个探花郎落了单,惹来不少意图交好的年轻人围上来,他们不住地向沈雪枫介绍着自己,一时间让少年分身乏术。   不知谁喊了句齐公子来了,沈雪枫才得以趁着众人注意力分散钻出人群。   走到人少的地方,身后忽然传来一声不屑的嗤笑。   “那个狗屁宰相还想趁着这个机会拉拢文状元,吃相如此难看,就知道这等奸臣打算借此机会培养自己的门生。”   这时有人安慰道:“小郡爷莫急,咱们不也是状元么,可不能和江宿柳这等奸佞同流合污。”   那声音趾高气扬的:“这是自然,我们开国郡府世代忠良,都是顶天立地的清官,谁像江宿柳这等不入流的一般,哼,我真是羞于和这种人同朝为官!”   沈雪枫听着听着,不由转过头,只见一个身着骑装的青年吊儿郎当立在湖边,满面不屑。   只一眼他就认出来,此人是武状元荆屹,和霍铭岐并称南北双绝的开国郡公嫡子,早早便在陇西领了爵位的。   沈雪枫在看他时,荆屹也将目光移了过来,两人视线相撞,又互相当作没看见似地挪开了。   正在犹豫这招呼到底是打还是不打,迎面又走来几个人,为首的那个少年笑眯眯的,主动对沈雪枫打招呼。   “沈公子,我们又见面了。”   沈雪枫收回视线,只见一个与他身量差不多高的少年站在面前,主动攀谈道:“在下齐逾舟,我们在书铺里有过一面之缘。”   “……原来是你。”沈雪枫对他很有印象。   齐逾舟点点头,转身对着几个跟上来的同龄人道:“劳烦各位兄弟先回避一下,我有事情要和沈公子说。”   他自来熟地揽过沈雪枫的肩,说:“沈公子,有件事我想同你商量商量。”   “什么事?”   齐逾舟拽着他走到园林的角落,直言不讳地道:“我这里有个暗号,咱们俩对一下,你要是对上了,事情就好办。”   沈雪枫:“那要是对不上呢?”   “对不上的话……”齐逾舟语塞,“我觉得你一定能对上。”   沈雪枫心里隐约有些惴惴不安:“那好吧,你说便是。”   齐逾舟笑了笑,安抚地拍着他的肩。   他刚要张口,忽听到不远处传来噗通一声巨大的响动,很快便有人惊慌失措地喊道:“落水了!状元郎落水了!”   两名少年具是一怔,连忙走出去看,又听见人喊:“江大人!江大人没事吧?”   走到湖边,沈雪枫这才看到水中略显狼狈的李聍之,江宿柳则立在桥上神色担忧,与此同时,他身边还站着那新登科的武状元,荆屹。   荆屹挑眉看着湖中的人影,扑哧一声笑出来,随后耸耸肩,挑衅地对江宿柳道:“真是不好意思啊,我没想到李状元这么不禁碰,不慎将宰相十分中意的文状元撞入水中,对不住了。” 第90章   李聍之当真不通半分水性,待众人急急忙忙将他打捞上岸后,人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   干封帝听说此事,忙让人去请太医为状元郎诊治病情,众人皆有些遗憾,看来这传胪大典,李聍之是注定无缘参加了。   沈雪枫和齐逾舟一同赶到时,状元郎躺在榻上,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头发湿漉漉的,看上去就很虚弱。   可惜在场无人敢得罪小郡爷荆屹,只见他这个始作俑者抱臂倚在门边,冷眼看着室内所有面色凝重的人:“好了,都摆副死人样子做什么?小爷我现在就去请荆家的府医,这个人的医药费我全包了,他不会有事的!”   无人应他的话,唯有床前正在悉心照料病人的江宿柳转过身来,冷冷地道:“小郡爷,登科对每位进士来讲都是最重要的日子,尤其是状元郎,郡爷方才怎能眼睁睁地看着李公子落入湖中?”   “他自己没有站稳,我又和他素不相识,凭什么要救他?”荆屹奇道,“李聍之是状元,难道我就不是?江大人,你这话好生奇怪。”   江宿柳被他一副无所谓的态度惹得面色发寒,这在以前是从未有过的状况,他正要发作,衣袖却忽然被身旁的人扯了扯。   沈雪枫摇摇头:“老师,当务之急还是要照顾好李公子才是。”   江宿柳默了默,望着床榻上的男子,叹息道:“他如今昏迷不醒,还发了高热,传胪之后便要出宫门骑马游街,若是顶着这副病容要如何服众?”   未免有损朝廷与学子的颜面。   这时荆屹又在不远处慢悠悠地道:“这算什么?前三甲病了一个,不还剩两个吗?我看沈公子和齐公子都比床上那个顺眼些,更何况,谁说你们这帮迂腐文人就能代表朝廷了?武举也不见得比你们文举差。”   说完这句话,他不屑地从腰间取出一块令牌,丢给身后的小跟班:“还不赶紧滚去荆府请人?若是这位李状元出了什么事,小爷拿你是问。”   李聍之不仅没吃上那专门为他摆了一席的杏园宴,也没能亲自去殿前参加传胪,状元郎因病缺席,游街之礼却不可废,只好让榜眼和探花顶上他的位置。   沈雪枫自大典结束后便被人迎入房中一阵摆布,随后和齐逾舟一左一右上了马,在侍从的牵引下向宫门外走去,永泰郡主为他挑选的衣服全然没能派上用场。   他和齐逾舟都有些慌乱、无所适从,千叶牡丹银簪花一戴,整个人像被簪钉在马上似的,忽然不知道该做什么、摆什么表情。   队伍与礼乐浩浩汤汤自宫门出,经几条最繁华宽阔的街巷驶向皇家安排的临时居所,李聍之不在,齐逾舟和他成了打头阵,两人都有些拘谨与局促。   在震耳欲聋的鼓乐声中,无数平民百姓听到响动,从街边的商铺与酒楼中走出,来来往往的游人也停下脚步,望着游龙般的队伍缓慢行来。   沈雪枫马术不精,双手紧握缰绳,眼神都不知看向哪里好。   紧张时,微渺的说话声由远及近一字一句敲击在耳膜上,灌入他的脑海,街边母子的对话,齐逾舟的碎碎念,连同嘈杂的环境音一齐涌上来。   平康坊高楼之上,影卫凭栏而望,远远瞧见队伍,立刻转过身道:“殿下,仪仗已经行至坊间……”   “啰嗦。”   里屋的姬焐已迈开长腿走到栏杆边,视线紧盯人群中的焦点。   簇拥着的火红的队伍里,为首的少年似有所感,抬头看过来,两人隔着远远的距离对视,沈雪枫下意识举起手对他招了招,露出第一个笑容。   四周的人群注意到他的动作,纷纷顺着探花郎的视线看去,街上大半人马全部仰起头看向姬焐的位置。   “这是谁?为何沈公子一直盯着这人看?”   “不曾见过……看这衣着应当是沈公子的友人。”   “你们不懂就不要胡乱置喙,那位可是前不久册封的太子殿下,听我一句劝,还是不要议论为妙……”   姬焐听不到街上人的议论,似乎也不在意众人的视线,身旁的影卫提醒道:“街上人多眼杂,殿下还是先进屋为宜。”   “礼部安排的住所在何处?”姬焐瞧上去心情不错,“孤稍后就去。”   一直等到沈雪枫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之中,他才离开酒楼。   春季多雨,游街游到一半,天空乌云密布,仪仗不由加快脚步,迎着进士的队伍向会馆走去。   才下马车,齐逾舟就凑上来对沈雪枫道:“你的房间在哪?我有很重要的事跟你说。”   沈雪枫哪里清楚,他也不打算在这个馆内多做停留,父母和姐姐还在家里等着他。   “你有什么事情现在说就好了,何必要专门找间房?”   齐逾舟闻言,立马露出一个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他凑到少年耳边,悄悄问:“行了别装了,我早看出来了,我们是同一类人是不是?你瞒不住我的,至于个中细节,我暂时没办法确认,我们找个没人的地方详说。”   “……”   沈雪枫听完,捂住那只耳朵连连倒退,杏眼圆睁,震惊地看着他。   齐逾舟见他的表情,变得更加笃定了:“我果然猜得不错,你和我一样。”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沈雪枫脸颊迅速浮上一层淡淡的粉色,“咳咳,既然这样的话,还请你帮我保守秘密,多谢了。”   “这是自然,你也要帮我保守才是,”齐逾舟耸肩,“这事说出去对你我对我都没好处,我也不想被人指指点点,在这里混都混不下去。”   沈雪枫漂亮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困惑:“大姬如今民风开放,怎么会容不下你?齐公子还是多虑了。”   “……虽是开放,也不能那么开放吧?”齐逾舟指了指自己,“你觉得我要是被人发现了会怎样?不挂起来烧死就已经算很不错了。”   “不会的,”沈雪枫否认,“书铺里好多话本都这么写,大家看得还是很起劲的啊,我姐姐平日里就爱买这种书来看,他们看得可高兴了。”   此言一出,轮到齐逾舟露出疑惑的表情。   两人默默对视半晌,他沉声开口:“……我们说的是一个东西吗?”   “不、不是吗?”沈雪枫惊呼,“是你说……我们是同类人,我应当没有理解错误才是。”   “你——话本——”齐逾舟语塞,“你该不会是想说我是同性恋?我他妈看着像同性恋?”   沈雪枫默了默。   “我不是gay,兄弟,”齐逾舟四处看了看,转过来道,“好了,现在你应该也知道我是从哪来的了,我去你的房间等你,千万别让别人跟着。”   沈雪枫怔怔点了点头,就见他鬼鬼祟祟地摸去馆所的房间了。   人已走远,他还没完全反应过来。   ……所以,真的有除他以外的穿越者出现,想必科考改期这件事也与齐逾舟的暗中操作有关了。   沈雪枫心里突然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他来不及摘去胸前和身上繁杂的花饰,立刻望着齐逾舟的背影追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进入屋门,齐逾舟仔细检查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随后锁上门窗,却看到茶桌上摆着一个礼盒样的物品,他只以为是每个进士房内都有的贺礼,便也没多在意。   沈雪枫看着他忙前忙后,三两下将半湿的外衫剥了下来,遂主动试探道:“你,你是玩家吗?”   “我当然是,这可是我斥巨资拿到的内测游戏舱,”齐逾舟盯着他,“我还想问你呢,这不是个单机游戏吗?为什么我和你这个玩家联机了?”   沈雪枫摇头:“我不是玩家,不过我以前是,现在……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   “你是NPC?不能下线的那种,”齐逾舟摸着下巴,“我说的对不对?”   沈雪枫依旧摇头,他望向屋内的陈设,平静地陈述道:“这里没有什么NPC,我就是穿越了,这是个真实的世界,我不知道游戏方是怎么将游戏系统嵌入这里的。”   齐逾舟啊了一声,突然笑了笑:“你知道你现在在我这个玩家眼里,是一个怎样的形像吗?”   沈雪枫看着他,不语。   齐逾舟绕着他走了一圈儿,道:“放心,我对你没有什么敌意,但我调取你的文件,上面写着你是叛徒,给我解释解释这是怎么回事?”   沈雪枫好笑地答:“叛徒,我是谁的叛徒?”   “你是姬长燃阵营的叛徒,”齐逾舟重新站到他面前,“正式自我介绍一下,我是A省石城一中的高中生,在游戏里的身份是姬长燃的内应,目前刚刚进入剧情主线。”   “哦?是吗?”沈雪枫挑眉,“可我是姬焐阵营的,何来叛徒一说?”   “既然你想给姬焐打工,为什么选择加入姬长燃的队伍?”齐逾舟疑道。   两名少年在房中争执起来,全然没有听到逐渐接近的脚步声。   会馆三层的廊道处,正有人拾级而上,快步向沈雪枫的房间走来。 第91章   “你是不是记错了,当时捏角色的时候我记得很清楚,我要辅佐的是未来的君王,”沈雪枫哭笑不得,“只不过我和你选择的线路不同,你是姬长燃的内应,我是姬焐的伴读,一正派一反派,按理说我们的剧情线应当没有交集。”   齐逾舟见他这么笃定,一时间也拿不定主意:“不会啊……早在意识到你可能有问题的时候,我就已经联系过游戏GM了,可是这么多天他都没有跟我回过消息……既然你从一而终,选的一直都是姬焐,我这里又怎么会显示你是叛徒呢?”   沈雪枫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   “君王……”齐逾舟思忖,“你能不能多透露一点你这边的剧情线信息?”   “已经太久了,我也记不清,”沈雪枫掰着手指头给他数自己来这个世界的年份,又道,“我是反派阵营,主要负责昏君养成线,除此之外还要成为他的伴读和宠臣,大概是这样。”   齐逾舟奇道:“听上去和姬长燃的剧情线完全符合,不过从我这边的正面剧情来看,他会在我的纠正下变得非常英明哦。”   沈雪枫下意识驳道:“可是姬焐——”   “对,你又想说姬焐,但他和贤明二字根本沾不上边,你心里也清楚吧?”   齐逾舟绕着他走了几圈,语气越来越笃定:“他这个人,两面三刀,心思深沉,擅于弄权,嫉妒兄长,哪一点符合你口中的贤能?”   “他可能不贤,但还是挺能的,”沈雪枫小声辩解,“还是不要这么说他了。更何况,他之后的确登基了,我记得千真万确,绝对不会有错!”   齐逾舟挑眉:“我可没否认他登基这件事,但你知不知道,在他之前,大姬的上一任皇帝是谁?”   沈雪枫:“难道不是他爸?”   “当然不是,是姬长燃啊!”   齐逾舟双手扳住他的肩,继续问道:“那你再猜一猜,姬焐是怎么坐上哪个位置的?”   “……”沈雪枫没猜,直接反问,“怎么坐上的?”   “你稍等,我去商城里兑换个东西。”   过了一会儿,齐逾舟从袖中抽出一页纸,上面记载了他的个人信息和主要负责的剧情线:“这里面写得清清楚楚,是我从系统里导出的,绝对不会有错。”   “至于姬焐怎么坐上那个位置的,当然是你自以为贤明的君主,他弑兄篡位,杀上了皇位!”   齐逾舟紧紧盯着沈雪枫的表情,缓声说道:“雪枫,你好好想想,看姬焐现在这个样子,他还需要你培养?他不把你那个了就不错了,笨蛋,我现在严重怀疑你找错人了!”   话毕,他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沈雪枫眨了眨眼,视线盯着那页纸,声音飘忽不已:“你,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吗?”   为什么和他当时记的剧情完全不一样?   沈雪枫第一反应是不相信,但齐逾舟是穿越者又是千真万确无法否认的事实,至于手上这份剧情摘要,他曾经刚刚创立角色时见过一个类似的东西,一时间,他也有些怀疑自己的记忆是否准确。   齐逾舟当即道:“别再怀疑了。我们动机不同,看到的剧情也不同,这不是很正常吗?”   “至于姬焐,他就是个标准的昏君,不过我这边能看到的剧情线里他也没有活很久,不管怎么说,他比姬长燃可幸运多了。”   “……”   室内一片寂静。   “你怎么不说话?”齐逾舟凑上来,“你和我本应是为姬长燃做事的人,现在在你的干扰下,姬焐都当上太子了,剧情线本不应这么走的。”   沈雪枫拧眉,过了好半天,才前言不搭后语地问了一句:“那我是不是,这辈子都不能回去了?”   潜意识里,他还是想按部就班地安稳走完自己的剧情,但现在乍然有人告诉他,他这么多年努力的方向可能全然是错的,沈雪枫怅然若失,同时一颗心又好似落到了实处,总之说不上来什么滋味。   永远留在这个世界,这是他初来乍到时做的最坏的打算,现在看来,好像真的没有办法回去了。   “你住了这么久,一直没放弃回去?”齐逾舟问,“那你各种方法都试了吗?其实第一次和你见面那天,我就已经找GM要过你的信息,可是有关于你的事情他一律不回答我,说实话,我也不能保证你究竟能不能和我回现代。”   他每说一个字,沈雪枫心里就沉重一分,他闭上眼捏了捏眉心:“其实我本来也没有什么奢想,至于剧情的事,我还要再想想……”   齐逾舟点点头,又问:“既然剧情已经歪成这样了,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要和我一起归顺姬长燃,还是另作其他准备?”   姬长燃并不是好的选择,沈雪枫一想到这个人,心里就直接泛起浓浓的抵触情绪。   他犹豫着轻声说:“既然姬焐已经当上了太子,我想将错就错,助他登基。”   “什么?!”   齐逾舟瞪大眼睛,不自觉提高音调道:“你认真的?那、那我怎么办,我也不知道我要怎么做了,还有,你不怕游戏系统罚你吗?”   “想也知道,系统左右不了我的行动,”沈雪枫摸了摸鼻子,“既然你自带游戏系统,那你还按照你自己的节奏来就好了。”   移动间,少年的后腰抵住桌案上探出来的礼盒,一个沉重的檀木盒砸落下来,发出清脆的响声。   其上还夹着一叶绿枫,那枚树叶轻轻飘落在地上,停在齐逾舟脚边。   沈雪枫去捡盒子,忽听齐逾舟问:“诶?这上面用拚音写了字。”   他刚问完,就见沈雪枫脸色微变,盯着他手上的叶子:“……写了什么?”   “只是你的名字而已,”齐逾舟凑上来拿给他看,“雪枫,除了我和你之外,这个世界上还有第三个人知道这种字体吗?”   沈雪枫接过那片绿色的叶子,指尖摩挲着叶脉的纹理,就在他要说什么之时,房间的门忽然被人大力敲响。   “砰砰砰——”   敲门的人带着震天的力道,两名少年被吓了一大跳,齐逾舟连忙躲到沈雪枫身后,皱眉问:“我去,吓死我了,门外是谁,什么声音?”   透过门板上花纹雕饰的缝隙向外看,依稀可见一个高挑的身影伫立在门外,不住地拍着门,齐逾舟落上的门栓卡在凹槽里抖动着,像是随时要被门外的人拍断。   很快,越来越多的人闻声而动拉开门走出来,竟然无一个人敢喝止,廊道内安静得只能听见敲门声,那些人一脸诧异地出来,又灰溜溜地回了房,再也不敢露面。   沈雪枫望着那道身影,脸色唰地一下变得苍白。   心里生出一种十分不祥的预感。   他转身拉住齐逾舟的胳膊:“你,你要不要先躲一下,我害怕你一会儿……”   “——雪枫,”门外那人忽然开口,他停下动作,阴森森地命令道,“开门。”   是姬焐的声音。   听到他的声音,沈雪枫大脑一片空白,半张着唇,连字都说不出,好像也忘了自己本来要说些什么。   一旁的齐逾舟尚还不明所以,道:“雪枫你怎么了,你怕他做什么?门外的到底是谁啊?”   说着,他就对着敲门的人提高声音道:“阁下是什么人?敢擅自命令探花郎,是否有些无礼?”   “别说了,”沈雪枫连忙慌乱地去捂他的嘴巴,“门外是姬焐,是太子!你现在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我不想你有事!”   就在这时,只听一声巨响,门栓啪地一下硬生生从中断成两半,掉落在地。   门扉大开,一双夔纹锦靴踏着满地碎屑走了进来。   向上看去,姬焐正似笑非笑地盯着房屋正中状态亲昵的两人,视线落到齐逾舟那张脸上,习惯性地碰了碰袖口。   沈雪枫知道,这是他杀人时惯有的动作,说不准此时已经摸出刀片了。   他冷汗涔涔,正想如何保住两人的性命,就见姬焐从腰带一侧抽出一把软剑,横在齐逾舟脖颈前:“你,离开他三步远,跪下。”   齐逾舟还没来得及反抗,膝间一痛,已经跌了下去。   姬焐跨步而上,长靴踩住他的肩,像个睥睨蝼蚁的屠夫一般,一点点将少年的脊骨踩得弯曲紧绷起来,寂静的房中甚至能听到肩骨不堪重负发出的咯咯声响。   游戏自动给玩家减轻了大部分痛感,齐逾舟倒不是很难受,但他的视线里一直能看到GM对话框不住地冒着红色感叹号。   玩家注意!玩家注意!您的HP值在迅速流失,请玩家迅速做出应对!   齐逾舟只顾着看系统消息,一旁的沈雪枫以为他痛得说不出话,连忙上去抱住姬焐的腿,劝道:“殿下,殿下冷静。”   “他是我的好朋友,他不能死,求殿下饶他一命。”   齐逾舟听到沈雪枫这句话,略有些诧异地抬起头,安慰道:“没、没事啊,嘶——,我不会死的,你不用给我求情,就算我死了,也有办法回来找到你。”   他在隐晦地向沈雪枫传递自己死一次只是换个地方重新复活而已,谁知这话落在姬焐耳中,又是另外一番意思。   “看来雪枫和你感情真是不错,”他轻声笑了一下,“瞒了孤多久?”   “雪枫,不如你来亲自说吧。”   姬焐重新看向抱着自己小腿的少年,眸中的爱意褪去,浓墨深邃的眼眸中满是不可名状的愤怒与偏执,他死死地盯着沈雪枫,像是要将少年盯穿。   “松开。”   沈雪枫第一次见他态度如此,下意识松开手,小声说:“殿下误会了,我和逾舟是几月前在街上相识,仅有过几面之缘。”   “是么?”   姬焐从腰间取下自己的玉佩,又弯腰抓着齐逾舟的头发,将玉佩上的字展示给他:“你们才认识几天,他就知道这种文本。”   他转过来,轻笑了一下,讽刺意味十足,不知是在笑话少年还是在笑话自己:“——沈雪枫,你这个骗子,你不是说这东西是我们之间独有的密语吗!”   沈雪枫盯着青年阴鸷暴怒的眼睛,一切说辞都变得艰难而晦涩,他低声说:“我,我没有骗你,除了你之外,我没有教过任何人。”   这时齐逾舟火上浇油道:“的确,雪枫没有教过我,我之所以认得这种字,是因为我和雪枫是同乡,我们来自同一个地方,与殿下本不是一类人。”   凭什么?   凭什么他和沈雪枫就不能是一类人?   姬焐怒极反笑,像拖垃圾一样拽着齐逾舟的领口将人提起来:“你、想、死、吗?” 第92章   齐逾舟忽觉喉咙一阵紧揪,接着天旋地转,被姬焐粗暴地拖拽到地上,眼前的景象飞快倒置。   姬焐拖着他向门外走,就像在拽一具无名尸体一般毫无怜惜。   沈雪枫想要上前去劝说,这时他偏过头看过来,冷冷地开口:   “你再敢为他说话试试?”   “好……我不说,你别生气。”沈雪枫连忙后退几步,眼神还是不由自主地望向地上的少年,但却再也不敢动了。   姬焐将齐逾舟拖到门外,立刻有两名影卫如羽毛一般轻轻落地,垂头屏息。   “拉去皇子府关起来,没孤的吩咐,谁也不许探视。”   影卫上前将齐逾舟扛起来,略有迟疑:“殿下,此人是新科进士,若是贸然失踪,恐怕会引起众人的怀疑。”   “拉下去!”姬焐提高声调,恶狠狠地望去,“愣着做什么,想让孤重复第二遍?”   影卫再不敢置喙,速速领人离开了。   有太子殿下的人肃清会馆,很快,整层楼已不剩下多少人,距离稍远一些的客人则全都躲进房间里,不敢出来触姬焐的霉头。   陈朽的房门再度关合,屋内只剩下两个人。   满地的狼藉,沈雪枫略微失神,眼神也有些涣散。   姬焐面无表情地打量着他,见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怒意更甚。   难不成心思还挂在那个什么齐逾舟身上?   “你在想谁?”   他问出口,又自言自语一般:“只要我还活着,你这辈子就休想再见到那个齐逾舟一眼。”   看向少年时,他竟淡淡笑了一下,只是那笑意不达眼底:“想好如何为自己解释了吗?”   姬焐好似并不期待这个问题的答案,他步步紧逼向沈雪枫走去,低声道:“你方才和他说的全部都是真的,是不是?从一开始接近我,你就别有用心。”   沈雪枫大脑一片空白,紧张之下几乎都要忘记自己和齐逾舟都谈过些什么,他望着姬焐颦起的眉,脑海浑沌不已。   过了好久,他才终于艰难地在姬焐的审视下承认:“对,我一开始接近你是有目的。”   “……好。”   恍惚间,沈雪枫看到他唇角勾了一下,随后听到他语带讽意地道:“也对,我早该知道,那个时候你怎么可能会有真心。”   他鲜少说这种话,沈雪枫听了,心里微微一刺。   姬焐轻飘飘地说:“不过,你的演技倒很不错,连我这样的人都被你骗了。”   “殿下,我,我真的不想骗你,”沈雪枫听了这话,急得快要哭了,情急之下组织语言又纠正了一遍,“不,是我连我自己也骗过去了,可是在崇文馆那些日子,我从来没有要骗你的意思。”   “是吗?”姬焐看着他,“我想知道,幼时那些对我示过的好,你有没有如法炮制地给过别人?”   比如齐逾舟,比如……姬长燃。   沈雪枫下意识摇头,解释道:“我,我怎么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姬焐打断,视线危险地盯着他,质问道,“你原本要设计接近的难道不是姬长燃?如果没有出错,现在那个被你送上太子之位的应该是他才对,是不是?如果你原本选定的人是他,现在就轮到你二人一同在崇文馆读书了,是不是?”   “……”   沈雪枫抬头撞入他情绪汹涌的双目之中,失去了否认的能力。   室内陷入寂静,姬焐眼底闪过失望。   原来他自以为幸运得到的,不过是借了姬长燃这个主角的光,汲汲营营这么些年努力得来的,也都是本属于姬长燃的东西。   辉月的光披在自己身上,时间久了,就当真以为自己是天上的月轮,实则只不过是一只藉着月华逞能的萤火,天一亮,该归还回去的光辉还是要还,身不由己,原形毕露。   沈雪枫哑声开口,杏眼迅速氤氲起一片雾气,鼻子也酸酸的:“对不起,我不知道如果我没选错会怎样,但事实已经发生了,我也从来不后悔我的选择,如果现在给我一次机会,我还是会选殿下的。”   姬长燃根本不是合适的皇储,在沈雪枫看来,姬焐也没有抢他的东西,今日拥有的一切,全都是姬焐自己争取到的,姬长燃他夺不走,也没办法代替。   然而在姬焐的视角里,自小到大,已经有无数细枝末节佐证姬长燃与沈雪枫之间的羁绊,即便两人素不相识,姬长燃也能凭几面之缘喜欢上沈雪枫,甚至,沈雪枫明明和自己心意相通,却还是在梦中唤姬长燃的名字。   他从前那些怀疑并非空穴来风,姬长燃与沈雪枫当真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缘分在。   姬焐也深知自己这一路走来虽有不易,但顺利居多,从十五岁的千秋宴开始,命运好像在这里拐了个弯,从那天起他好像突然不需要伪装自己,不需要装疯卖傻,渐渐地,幼时一切都不曾拥有过的东西也以另一种方式偿还了回来。   他甚至机缘巧合之下获得了兵符,随后得势,获封太子。   这一切的源头,都是因为那个冬日褪去、早春寒风吹拂的清晨,沈雪枫坐在他身边,成了他的伴读。   梦醒了,原来这一切都是偷来的,他抢了姬长燃的机运。   “……”每每想到此处,姬焐都无法说服自己冷静。   嫉妒渗入四肢百骸的血液里,燃烧着窜上脑海中,灼尽他的理智,他实在想不明白姬长燃何德何能,为什么与沈雪枫有这么深的纠葛?   他怎么配?   沈雪枫见姬焐久久不语,斗胆向前微微挪动,抬头伸出双臂揽住青年的肩:“殿下在想什么,你想知道的,我都会说。”   姬焐垂眸,看着身前少年毛茸茸的发顶,他爱惜般地抚了抚,随后脱开这个怀抱,指尖捏住沈雪枫的下颌。   “在想,”他勾唇,弯起的弧度带着邪恶的笑意,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在想我们从前一起经历过的事情,你和姬长燃一模一样地再走一遍是什么光景?”   沈雪枫怔了怔,只听他幽幽地继续道:“怪不得姬长燃对雪枫如此执着,原来冥冥中自有天意。”   “不过,姬长燃他就是个废物!连我都比不过。”   姬焐越说到最后,神色越发癫狂,他俯身凑上去,唇瓣与少年一线之隔,阴森森地质问道:“雪枫你说,我到底哪里比不上他,为什么你宁可选一个废物都不选我?”   沈雪枫吓得脸色一白,哽咽道:“姬焐,你冷静一下,我已经说过了我选你,不论重来多少次,我最后都会选你。”   他无比后悔自己当初为什么要埋下一个如此危险的陷阱,如果当时没有打开游戏舱,或者没有那么执拗地选了姬长燃这条线,一切是不是都会不一样?   沈雪枫不敢笃定,但他觉得前尘往事已经既定,现在的一切就是最好的安排。   还好,还好他选择了姬焐。   “你说的对,”姬焐奖赏性地啄吻了他一下,凉凉地说,“所以,你这辈子都没有机会投奔姬长燃了,只能留在我身边。”   “雪枫,你做得到吗?”   沈雪枫面色犹疑一瞬:“我……我做得到。”   “啧,”姬焐不耐地挑眉,伸出食指抵在他的唇畔,示意他噤声,“每次要你做出什么承诺,你都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能不能有一次,你能毫不犹豫地选我?”   “……”沈雪枫闭上眼,“姬焐,你知不知道,我和齐逾舟是一样的人。”   姬焐望着他。   “我不想骗你,我家乡的人都已经出现在这里了,未来有什么变量,谁又说得准呢?”沈雪枫睁开眼,“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在我有限的时间里,我可以任你处置。”   两人对视半晌,姬焐笑起来,双手拂过少年修长白皙的脖颈,恶狠狠地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沈雪枫!你敢走?!”   他一把将少年按倒在身后的桌案上,强迫两人双手交叠、十指相扣,垂下的发丝也和沈雪枫的墨发纠缠在一起。   姬焐欺身压上去,色厉内荏地道:“你敢走,齐逾舟会被我一刀一刀锁在地牢里淩迟!你这辈子休想甩开我,就算要死,我们也必须死在一起!”   沈雪枫存在的不确定性成了激怒姬焐的最后一根导火索,他终于撕破那层沉稳平静的外表,红着眼睛端详着身下人的表情。   沈雪枫说不出话,他的眼睛也红红的,湿润的眼泪滴到桌面,只能断断续续地重复几个字。   姬焐听见了,他还是在道歉,在说对不起。   这种无可奈何的歉疚起不到任何安慰的作用,他像一只被惹怒的野兽低声吼道:“我允许了吗?沈雪枫,你究竟什么时候在乎过我的想法?我早就知道你和其他人不同,为什么你连这个也要瞒着我?为什么不与我说?!”   没有任何一个人像沈雪枫这样,给他如此截然不同的感觉。姬焐知道他从前一定听说过更惊奇古老的习俗、见识过更辽阔广渺的景色、经历过更好玩有趣的生活。   如若不然,他口中那些可以射下龙鳞的游戏又是从何而来?   姬焐这才发觉,他在沈雪枫面前一直是无能为力的,不论他怎么用力擦拭,隔在两人中的琉璃都不会变得透明。   琉璃打碎、或是消失,掌握权全在沈雪枫。   但谁又知那层朦胧薄雾消失了,会不会迎来两人真正的永别。   姬焐意识到这点,逐渐松开对少年的桎梏,盛怒的眼神转变为不可觉察的祈求:“别、别走……我做的还不够好吗?我会比姬长燃做得更好,你相信我,雪枫。”   沈雪枫或许可以没有他,但他却不能没有沈雪枫。   沈雪枫这精彩的一生中会见识许多形形色色的人,他对沈雪枫来说可能并没有想像中那么重要。   但姬焐心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却只有他。   他只能求沈雪枫留下来,如果没有沈雪枫,他不知道自己的人生还有什么可拚。 第93章   沈雪枫想不明白,为什么姬焐如此执拗于齐逾舟说过的话,那些毕竟只是设置好的剧本,事实与之完全背道而驰,过于纠结并不是好事。   然而对上姬焐偏执的眼神,他突然什么都说不出,连辩解也不知该如何说出口。   这件事里究竟谁有错,齐逾舟、姬焐还是姬长燃?   难不成他自己才是罪魁祸首,倘若一开始没有那么笃定地选择姬焐,事情会不会变得更好些?   沈雪枫又觉得不会。   如果一开始选择了姬长燃,姬焐这些年还不知要因他得势受多少欺侮,他宁可像现在这样被姬焐审判,也庆幸自己当初头脑一热做出的抉择。   沈雪枫偏过头,露出白皙的侧颈,然这个姿势隐隐透着几分妥协的意味。   他深呼吸一口气,重新道:“不论我本意如何,事实的确是我骗了你,要杀要剐你说了算,只有一点,能不能……别伤害其他的人?”   姬焐似乎被他这副服软的样子惹恼了,双拳紧握,骨节咯咯作响。   “为什么不为自己说话?”   姬焐揪着他的衣领,失魂落魄地质问:“沈雪枫,我们相识距今已有四年,你为什么、为什么都不问问我难不难过?”   从事情发生的那一刻起,他一直在替那个齐逾舟说话,可他们两人才认识多久,凭什么要这样在乎他。   为什么不在乎他的感受?难道就因为他是这出戏文中多余的那个人,就只能被戏中的主角忽视?   沈雪枫哑口无言。   他只能回抱住姬焐,下巴陷入颈窝处的绸缎中,希望能借此给他传递几分微末的安全感。   可惜,倍加珍惜的人和物本不是姬焐的,甚至,他原本连被沈雪枫利用的资格都没有。   沈雪枫伸出一只手,用力抹了抹眼睛,小声说:“今天本来是个高兴的日子,若我们因为这件事情决裂,我心里一样不好受。现在我只是想让你冷静下来,消消气,这个事情我一定会想办法解决的。”   “如何解决?”姬焐松开他,状态躁郁,“你想和那个榜眼一样去找姬长燃?”   沈雪枫当即摇了摇头。   不管怎么样,他都不会去找姬长燃,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姬焐又何尝不知,自己心里在意纠结的都是些捕风捉影的事,但他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劝自己不在意。   一想到姬长燃与沈雪枫本来的纠葛……   太阳穴抽痛起来,他几乎是按捺着才控制住自己的脾气。姬焐后退几步,将少年放开,视线落到桌边那个精致的檀木盒子,微微有些出神。   沈雪枫从桌前坐起,忽看到姬焐动手将它打开,便也没有多问。   里面是一只做工异常精致繁杂的发冠,甚至比他头上探花郎戴的这只更漂亮,看着不似平时能带出去的东西。   沈雪枫心下一动,姬焐已经那顶发冠取出来放在眼前打量,待拨开珠翠,看清其上用鎏金雕饰的龙凤云纹时,眉头略微舒展。   “殿下,这是……”   “这是你的礼物,祝贺你蟾宫折桂,”姬焐目光落在上面,语气略有和缓,“是尚宫局司衣日夜兼程赶出来的。”   沈雪枫略有些意外:“这些纹饰,似乎不是寻常制式。”   “这发冠是将东宫太子妃的凤冠熔后重铸所制,”姬焐定睛道,“我前些日子才从皇后手中将姬氏代代相传的皇冠拿到手里,又请了皇都中不少匠人设计图纸,直至昨夜它才完工。”   “除了皇家的人之外,你是第一个见到它什么样子的人,现在它是你的了。”   沈雪枫抬头看着他,指尖缓缓收紧,将那顶发冠接过来攥住。   “今天的确应是个很高兴的日子,你说得对,”说及此处,姬焐突然笑了笑,“不过,还是要祝贺你。”   语毕,他收回视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房间。   沈雪枫立在原地,怔愣地盯着那个像征东宫主人的发冠看来看去。   半晌,他才喃喃自语道:“所以,我们这算什么?”   造化弄人,为何要在两人感情破裂,剖开血淋淋的真相之时,又给他准备这样一份惊喜。   沈雪枫捧着那只皇冠,久久不能回神。   游街结束后,会馆短暂地热闹了些许,天将暗时,他才抱着那只盒子迎着夕阳走回了沈府。   入夜,皇郊某处别苑。   姬长燃下值后,一脸郁色地乘车来到此处,二话不说直奔小雪的院子,命他跪在自己身前唱曲儿。   就在小雪将清澈的嗓音唱得干涩沙哑时,他才将手中的公文放下,起身道:“行了,吃饭吧。”   晚饭自然也是在求风园用的,席间,小雪惴惴不安地试探道:“殿下今日可是心情不快?”   “不快?”   姬长燃拧眉:“何止。”   小雪为他倒了杯热茶,不敢继续多说什么了,因他肚子里本来就没有几分墨水,更怕说了什么惹姬长燃不快。   谁知姬长燃一摔箸:“你说,为什么这天底下什么好事都能让姬焐那个杂种占尽?”   权势与美人他皆得了,凭什么这些都是姬焐的?   沈雪枫如今位列一甲,卷入朝廷内核只是时间问题,况他又有个尚书父亲,大可以做姬焐的靠山。   如此一来,想将姬焐从东宫的位置上跌下来就更是难上加难。   更何况昔日四弟的案子虽成功为郭家平反,可却也是实实在在惹恼了任司徒,这些日子姬长燃手下的幕僚并不好过,没少被任氏朋党暗中使绊子。   姬长燃知道自己又上了姬焐的当,但他没有办法,为了家族,他必须这么做。   只是一想到今日沈雪枫那副神气又活灵活现的样子,心底里的不甘又再度涌了上来,不由叹道真是命运不公,为何有的人就能一路顺风顺水,拿到自己本不配拥有的东西。   姬长燃兀自想了一会儿,晚饭的食欲也大大消退,他随便吃了几口便去书房接着批阅商会的公文,小雪则留下来盯着下人收拾前堂的饭菜。   趁着主人不在,其余小院中的年轻男宠们一个个偷溜出来,对小雪不客气地道:“喂,殿下如今到底在何处?”   “殿下在书房。”   那些男宠争先恐后地端着汤去献殷勤了,不消片刻,所有人都面色难看地走出来对小雪道:“殿下今日发了这么大的火,你怎么不提前和我们说?”   小雪摸摸后脑:“你们也没问啊。”   几人不依不饶地道:“是不是你惹了殿下不快?为何他方才那么生气?”   小雪摇了摇头:“殿下今日来求风园后就是这样,我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若说有,那就是……太子惹了殿下不快,他今日频频提起太子。”   说起这个,众人面面相觑,似乎明白过来事情原委。   谁不知道太子殿下身边有个姬长燃垂涎已久的伴读沈雪枫呢,他们这些长相相似的人之所以能在姬长燃身边待这么久,还不是因为和沈雪枫有两三分相似之处。   当然,这其中最属相像的还是小雪,否则他也不会这么盛宠不衰了。   到了夜间安寝时,姬长燃又到了求风园,自然是小雪亲自服侍。   两人合衣而眠躺在床上,小雪吹熄蜡烛,返身去给男人解衣衫,忽地被姬长燃一把按住手:“你做什么?”   “啊,殿下,”小雪惊慌,咬唇道,“往日殿下来,不都是要小雪亲自服侍的么。”   黑夜中,姬长燃定定地瞧了他好一会儿,这才松开手,任由他动作。   少顷,他忽然道:“住进别苑前,你是在湖玉楼待过的人,是也不是?”   “殿下说得是。”   “你们那里,有没有一种能改人性子的药?”姬长燃挑眉补充,“最好起效的时间长一些,至少十天半月。”   小雪不解:“殿下可是为助兴之用?此药虽有,但却极为伤身,耗费服药者心力不说,若是他意志混乱,说不定还要折寿。”   “不必在意,”姬长燃道,“这么说,看来你是有了?这几日动作快些,给我备一份。”   小雪只道是,又说:“这毕竟是青楼楚馆调\教人用的东西,自然也要带几分催情的效用,殿下若不嫌弃,小雪明日就为殿下准备。”   谁料姬长燃听了,喉间滚出一丝轻笑:“有这样的效果自然是更好。”   说完,他似乎是心情稍微好了些,冰凉修长的指尖忽地抚上小雪的脸颊,仔仔细细地抚摸起少年的五官来。   随后,一个轻柔的吻落在小雪眉心。   正当两人情深意浓之时,忽听窗外传来一声巨大的响动,一下将小雪惊得弹到一旁,瑟缩地抓着姬长燃的衣衫:“殿下,外面发生什么事了?”   姬长燃捂住吃痛的下巴,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屋门突然炸裂,碎成一片一片的木条,卷着烟尘四散在地。   “好大的胆子,什么人敢擅闯姬府,不要命了?”   迎着月光,他看到一个身形挺拔修长的影子如鬼魅一般走了进来,赫然是姬焐。   “……你,怎么是你?”   姬长燃睁大眼睛,任凭他如何想都想不到,有一天姬焐会不请自来闯入自己的住所,但他下意识的反应并不是斥责,而是去挡身后少年的脸。   “挡什么?”   姬焐抱臂走来,语气不善地冷笑道:“好皇兄,你怕什么?”   话音没落,一柄泛着冷光的刀鞘直接刺了过来。   姬长燃连忙下床应付,他武功不俗,自然不能让姬焐如此轻易便伤到自己,两人在房中缠斗起来,姬焐简直将人往死里打,带着一股不打死人不罢休的气势。   “姬焐,你疯了?!”   姬长燃气急败坏地骂道:“我们已数日没有交集,你不好好地在东宫办琼林宴,来这里寻我的霉头做什么?”   他这些日子可曾惹过姬焐?为什么这个疯子突然出现在他的别苑里,还毁了他的屋子。   谁知姬焐听了这话,手下的力道更狠,他咬牙切齿地说:“你倒是敢提,当真不怕死。”   姬长燃已觉得眼前的人就是个实打实的疯子,他一边抵挡姬焐的攻势,一边对床上害怕得发抖的小雪说:“快,快出去找护卫,拦住这个发疯的人。”   小雪连滚带爬跑了出去,趁着这个空当,姬焐将匕首刺入姬长燃胸腹,用力插下!   “啊——!!”   姬长燃痛呼出声,冷汗浸满全身,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伤口。   “你、你竟然是真的想杀我……这个皇位你不想要了?你没看到姬玄炎是什么下场吗?”   姬焐深邃的眼中蒙上一层癫狂的血色,他一脚将姬长燃踹翻在地,满意地邪笑起来。   “杀了你,你就没有资格跟我竞争了,他只能选我,不能选你……”   望着青年状似走火入魔般的神态,姬长燃脱力地闭上眼睛:“疯、疯子……!你要是真杀了我,父皇也不会选你。”   “没错,我就是疯子!”   姬焐踩上他的肚子,居高临下地说:“父皇?我不在乎,我现在只想让你死。” 第94章   二更天将至,长公主府秘密驶出一辆马车前往皇郊。   姬映秋接到姬长燃递来的消息,连夜起身命人备马亲自去救他这个不成器的弟弟。   待抵达现场,两人身上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如同经历过一场厮杀一般,姬长燃更是奄奄一息。   姬映秋连忙让心腹手下将两人分开,召医侍为其上药。   姬长燃的伤势十分严峻,毕竟姬玄炎离开皇都时就曾夜里摸到他府上,二人少不了起一些肢体冲突,如今又被姬焐半夜摸来揍了一顿,状态更差。   姬玄炎自小在边关长大,实战无数,出手强劲,难以招架便也罢了,但他万万没想到姬焐这个从小到大没出过皇宫的废物弟弟也有如此高超的武艺,把式阴毒,招招致命,简直不给人喘息的机会。   后半夜,姬长燃发起高烧,姬映秋在院子里将姬焐好一顿骂。   “殿下这太子的位子才坐了多久,难不成不想要了?”   姬映秋看了眼身后端着水忙里忙外的婢女,横了姬焐一眼:“若是姬长燃活不到天亮,太子明日就等着父皇降罪吧。”   姬焐抱臂听着,摸了摸嘴角的伤口,又望着不远处一棵草木出神,摆明了一副不打算配合的样子。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一个两个的像被下了降头一般,”姬映秋绕到他身前,“府上的人说你昨日还在进士游街时发了火,随后将那些学子都轰出会馆,可有此事?”   姬焐颔首,坦然道:“确有此事。”   姬映秋:“你怎能在那么多人面前做此等落人口舌的事情,可知我和宰相这些年在父皇面前为你说了多少好话?长燃醒来要是大闹一场,我和江大人再想为你开脱可就难办了。”   这实在不符合三弟往日的作风,他一向是十分能沉得住气的性子。   姬焐闻言,抬头与姬映秋对视,如一个不谙世事的稚子一般轻声问:“说好话,皇姐和江大人为什么要为我说好话?”   明知故问。姬映秋瞪了他一眼:“不为你说话难道为别人说话?算了,多说无益,醒来后你亲自给我去一趟大皇子府请罪,想办法把长燃的嘴捂严实了,知道吗?”   一听到要向姬长燃请罪,姬焐薄唇抿直,眼神骤然转冷:“我不去。”   姬映秋气急反笑,似乎是头一次见到他如此孩童的一面,无语凝噎之下只好放软态度道:“你若真不喜他,有一万种方法不让他好过,但你若想保住东宫之位,他就必须活着。我知道长燃曾经对你不好,但你又何至于以死相逼?”   话从口出,她知道自己这么说也不甚占理,二人陷入沉默。   “三弟,这个位置背后不止有你自己的谋算,还有我们无数人的心血,甚至还有雪枫的努力在,”说到这,姬映秋故意停顿道,“你以为容表姑愿意为你入宫做说客是单纯欣赏你?她到底也是看在雪枫和你这么多年同窗情谊的份上对你青睐有加,为了你,也是为了自己儿子。”   可知她不提沈雪枫还好,如今再听到这个名字,只会让姬焐更加失去理智。   “沈雪枫?”姬焐轻飘飘重复了一遍这三字,“没了我,他自然会去选别人做靠山,我为何要考虑沈家的感受。”   姬映秋一双美目微微睁大。   没想到有一天能从姬焐口中听到这种话来。   现在她确信,这个三弟的确是失去理智了,自小到大,姬焐从未说过沈氏半分不好,平时在朝中听到谁敢私下置喙沈府,也是会在背后给人使绊子的。   他护短护得尤其厉害,更没有对沈雪枫说过一句重话。   今天这是怎么了?   原来问题出在这里,待姬映秋想明白大概的缘由,忽见姬焐拍拍手唤来自己的影卫,指挥道:“这院子里的树,一棵不留,全部砍掉。”   随后又命人将草除了,花也拔走,姬映秋急忙去拦:“人家这花儿开得好好的,你全都拔了做什么,你要这是要气死长燃啊。”   姬焐充耳不闻。   天渐渐亮了,见到日光,他的理智才渐渐恢复,转身对着女人点头致意:“皇姐,再有不久就该上朝了,孤先行回宫。”   姬映秋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临出别苑,姬焐嗅到清晨空气中那阵湿润的泥土味道,一番深呼吸后,这才觉得胸腔中的郁结稍稍舒展开来。   “太子,太子殿下留步!”几道年轻的声音在身后怯怯地唤住他。   姬焐眉心微蹙,仍当没听见一般,谁知那些不知死活的人一路小跑上前跪在地上,挡住他的去路。   赫然是姬长燃豢养的那群小宠。   他们当中有人斗胆磕了个头,跪下来请求姬焐收留,口中说着姬长燃对他的不好。   原来是这些奴才见主子在房中凶多吉少,一盆盆血水不间断地端出,便以为姬长燃大限将至,急着寻新的去处。   这几人应当也知道自己的优势,其中便有三人穿着雪衫,其余都是青绿一般的颜色,全是沈雪枫惯常爱穿的。   趁着同伴说话,胆子大的就使劲抬起自己那张柔美秀致的脸,甚至其中一人身上的味道都与沈雪枫有一二分想像。   是广藿的气息。   姬焐嗅到了,并未说什么,他静静听几个年轻小倌自荐了半晌,扬了扬下巴示意其中一人:“你,站起来。”   那位少年面色一喜,当即站起身就要走到姬焐身边去撒娇卖乖,却被他皱着眉避开。   “孤有说让你碰孤?”姬焐险恶地后退一步,“身上的香哪儿来的?”   “殿下,这是去湖玉楼配的,”少年乖乖站在原地,“大殿下说喜欢,便专门吩咐湖玉楼去研制这种香料,闻起来易提神,还能让人精神舒缓。”   姬焐眯起眼睛,打量起他的神态,不论是那副乖巧生怯的模样,抑或是笔直挺拔的背脊,看上去都与那人像极了,可见这些人为了拟他没少付出过努力。   一想到姬长燃那个狗东西平日里与这些人在别苑厮混,背地里还不知要如何意淫沈雪枫……姬焐理了理袖口,指尖摸出一个什么东西,过了好久还是没有出手。   他难以忍耐地偏过头对身后的影卫道:“这些脸,孤这辈子都不想看到,现在就处理了。”   语毕,姬焐漠然地越过跪在地上的一众小宠,衣袂纷飞地离开了别苑。   因吵了架,他一夜没睡,沈雪枫同样。   回到沈府后,沈雪枫就再也支撑不住地回了房间,将自己一个人锁在屋子里。   吃饭时,沈父沈母派人来请,怎么都请不到,夫妇俩还亲自来了一趟。   簪花,皇冠,绯红的制服胡乱扔了一地,只见儿子一个人缩在床脚,抱着双膝闷声掉眼泪,看上去极为伤心。   一向严厉的沈榄见状亦有些惊诧,他知晓小儿子幼时十分娇气,但自从年满十六岁后,沈雪枫鲜少再掉眼泪,哭成这样更是没有的事情。   “雪枫,发生什么事了,琼林宴你没有去?”   沈雪枫摇摇头,立刻把眼泪抹掉,说自己没事。   这怎么像没事的样子?   永泰郡主连番追问,奈何儿子口风严实,一个字都没说,当天沈府的晚饭都是在沈雪枫的卧房摆的。   沈雪枫吃了两口,沈榄悄悄命人取来永泰郡主平日里闲来无事酿的果酒,父子俩喝了几杯,沈雪枫不胜酒力,很快就醉了。   醉了,他才原形毕露,一边抱着永泰郡主一边哭,抽得上气不接下气,十分委屈。   “雪枫,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谁惹你了,告诉娘亲,娘亲为你讨回公道。”   沈雪枫还是摇头,哭着说:“他没惹我,是我惹了他,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他为什么要因为这个和我分手……咳咳……”   永泰郡主连忙倒了杯热水给他顺气,听了好半天才听出来大概的意思。   许久,夫妻俩从小儿子的院子里走出来,沈榄道:“他自小到大只在皇宫和家里两头跑,究竟何时有了心上人,还瞒着我们和那位姑娘相处了这么久?此事岂能儿戏!”   “雪枫一向知礼守分寸,即便和姑娘交往也不会逾矩的,”永泰郡主道,“不过哪家的姑娘这么狠心,雪枫如此自责,她连挽回的意思都没有,竟然如此绝决。”   沈榄哼道:“我儿是身体差了些,但除了不会武功外样样都是上乘,更不肖说还在殿试上崭露头角,那姑娘竟在他游街这天与他决裂,想来不在乎此等功名的,门第应当不在沈家之下。”   “高娶对他来说并非好事,和那个姑娘断了也好,”永泰郡主长出一口气,“但我怕雪枫放不下,他往年从来没这么伤心过,便是刚入宫那会儿被太子甩了脸色都不曾如此。”   “放不下也得放,”沈榄哼道,“放榜后,就有不少人来沈府为咱们儿子说亲,雪枫本就不差,何愁不能娶到自己心仪的女子?趁着这个机会,让他多见见别的姑娘也好,争取年纪一到就把婚事定下来。”   永泰郡主听他这样一说,心里也稍微熨帖了些:“是啊,既然那位姑娘与雪枫没有缘分就算了,这便是与我没有做婆媳的缘分,以后再想回头来找雪枫,我还不同意呢。” 第95章   事不宜迟,永泰郡主这就打算给儿子张罗相看姑娘的事。   先前夫妻二人都觉得孩子还太小,做姐姐的婚事还没定下来,没必要急小儿子的事,如今眼见雪枫开窍了,两人便都想着若是能寻到一位情投意合的姑娘,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还能借此督促督促女儿,赶紧寻一个心上人。   沈雪枫尚不知父母有此意向,他木然地洗漱一番躺在床上,一边担心齐逾舟的安危,一边又为自己的前途和感情忧虑。   思来想去,脑子转不动了,便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   夜里睡得不踏实,沈雪枫又做起了很久不做的噩梦,齐逾舟说过的剧情线在梦里一一应验,醒来了,他浑身冷汗,这才想起来净苍曾和他说过的话。   难不成净苍所说的‘前世’,就是他本来应该走的那条路?   沈雪枫坐在床前,思绪十分混乱,他撩开纱幔打算去桌前倒杯水喝,冷不防转过头瞥见床前站着一个人,登时吓了一跳。   “……你是谁?”   沈雪枫连忙缩回去,顺手在枕头下摸索起来,企图找到一些能防身的东西。   谁知那人听到少年的声音,也猝不及防地被吓退了两三步。   隔着薄纱,沈雪枫瞧不清这人的身形,心里却燃起不可名状的希冀,他掀开纱帐,小声道:“殿下……?”   迎着月光,沈雨槐略显慌乱的神情出现他眼前。   姐弟俩静默对视,一时间都有些尴尬。   “原来是姐姐,”沈雪枫率先打破沉默,“这么晚了,姐姐一声不响地来我房间,害我以为进了贼。”   他这句话没有任何说服力,先前那声脱口而出的“殿下”已然暴露出他的真实想法。   沈雨槐走上前,弯腰趁着窗外的月色打量起弟弟红肿的双眼,拧眉不答反问道:“鼻音这么重,你哭了多久?”   沈雪枫怔忡地看着她凑上来,用指腹轻柔地碰上自己的眼皮,随后条件反射地闭上了眼。   沈雨槐的声音从来没有如此温柔过:“哭多了怎么不知要敷一下,这些天你少不得要往宫里跑,若是让他人看了你的笑话怎么办?”   少年闭着眼,两人心照不宣。   沈雨槐只说:“大理寺最近案子多,我今日实在是因为太忙才没有去观进士游街,下值后回来听爹娘说你睡了,不便再将你叫起,于是悄悄进了你的屋子。”   少年鸦羽般地长睫微微地颤了几下,少顷,沈雨槐指尖抚到一层晶莹剔透的泪珠,幽幽叹了口气。   又哭了。   “我早说过,他会让你伤心。”   沈雪枫睁开眼,见姐姐一脸平静地望着他:“姬焐是个狠人,你没有他那样狠的心,迟早会受伤的。”   她轻轻将少年揽入怀中,抬手抚上发丝,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着,像在哄稚童睡觉一般:“你如今高中皇榜,明日有的是你忙的,睡吧,待真正地忙起来,便也不会去想他了。”   沈雪枫在女人怀中蹭了蹭,许久,他才哑声问:“姐姐,如果我还是不想放弃,你会失望吗?”   “当然不会。”   沈雨槐认真地盯着他的眼睛:“但我会反对,雪枫,能让你伤心的人都不是良人,即便是天大的事也应当两人坐下来一起解决,就算分开也应该是体面平和的,而不是让你像现在这般茶饭不思。”   沈雪枫闭上眼睛:“可是有些事,又岂是那么容易解决的呢。”   沈雨槐没有追问,他亦没有多言,天将亮时,沈雪枫才重新陷入沉睡。   第二天,永泰郡主匆匆敲开儿子的房门,一见到少年那双异常血红的眼眸,便惊道:“这是怎么了?雪枫,你昨夜睡得不好吗?”   沈雪枫早已换好衣衫,他半闭着眼,闻言摸上自己的眼睛,后知后觉道:“娘,我的眼睛有何不妥?”   永泰郡主立刻唤来府医,仔细瞧过后,医侍道:“少爷这是流泪太多、心内郁结才患了眼疾,只需好好休息,按时服药,不出三天便能恢复大半。”   府上的主与仆闻言这才松了口气。   按照礼节与流程,沈雪枫今日还要去雁塔下题名,吏部考核过后,便要正式在朝中领职,桩桩件件都是不能缺席的大事,实在不能轻慢。   服用朝食时,沈榄见儿子一副眼睛畏光流泪的样子,再三思索后还是道:“雪枫,今日为父替你请一日假,你就在家好好休息,务必不要用眼,知晓了吗?”   沈雪枫却道:“爹,我还是去吧,新科入仕,若是无法亲自到场,恐会惹圣上不满。”   更何况状元郎李聍之如今还在病中,齐逾舟更不知身在何处,他若是再不去,定然会引起许多人的不安。   见儿子沉默寡言,却执意要去,沈榄自知拦不住,便也点头答应了。   “也罢,如今你长大了,更较从前有了担当,这也是好事。”   临行前,永泰郡主命人去取来一条干净半透明的白纱,轻轻在小儿子眼前缠了两圈,绕到后脑打了个易解的结,如此旁人既看不出沈雪枫眼睛的异样,也可为他遮盖几分强烈的日光。   “若是有人问起,就说你昨夜睡觉时被虫咬了,不宜见人,知道吗?”   沈雪枫点点头:“娘,放心吧,我没事。”   隔着层微薄的白纱,世界在眼中变成模糊的叠景,他不甚习惯地接过白桦递来的伞,缓慢地摸索着坐上马车,同父亲和姐姐一起向宫中驶去。   今日早朝出了件大事。   大皇子姬长燃昨夜遇凶行刺,因创伤过多,半夜里发起了高热,故而缺席此次早朝。   干封帝听说了,当即命太医院的净苍赶往大皇子府,下旨将姬长燃接回宫中养伤,并调拨不少人马去追查刺客,瞧上去勃然大怒。   散朝时,正逢新科及第的进士们前往太极殿,两拨人在殿前相遇,为首的姬焐一眼便在人群中瞧见了沈雪枫。   他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脚步僵直停在原地,竟站在那里不曾向前走了。   身旁许多官员注意到他的异样,都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道:“太子殿下,您在看谁?”   另一人插嘴道:“那走在最后的好像是沈公子,怎么瞧上去面色如此苍白,还裹着一双眼睛。”   几人都心知太子较为关心他这位伴读,不由讨论起来:“林大人有所不知,沈公子一向体弱,故而瞧上去较寻常男子体型纤细一些,不过……倒从未听说沈公子患了眼疾啊。”   “这几日正是用眼的时候,沈公子若是真患了眼疾,想来行动定是极为不便,即便这样也亲自来宫中,可见沈公子定然很珍惜这次机会了。”   姬焐听到体弱二字,心里重重一沉,靴履似灌了铅,眸光更是钉在不远处少年的身影上不肯离开半分。   的确,雪枫身体一向不好,脸色比平日里更差些。   眼睛又为什么缚了起来,为何不能见人?   寻常都能望见的眼眸,今日忽地不与他对视了,那雪白的绸缎在日光的照耀下化作一柄利刃戳刺着姬焐的心脏,提醒着他,他是让沈雪枫受伤难过的罪魁祸首。   姬焐攥紧十指,听到耳边的低语还在继续:“林大人,今年这春闱可真怪啊,前三甲似乎都与这考试犯冲一般,状元郎落水染病,榜眼家中急事告假,探花郎还伤到了一双眼睛,怪,真是怪……”   “可别这么说,你看今年的武举办得多热闹,小郡爷身为状元郎那也是活蹦乱跳得紧,今早还敢在宰相面前呛声,当真是趁着年少胆大妄为。”   “嘿,陆大人说的极是,看来这届进士个个都不简单呐。”   人潮汹涌中,几位大臣与沈榄擦肩而过,有人停下来祝贺道:“哟,这不是沈兄么,还未恭喜沈家公子高中,改日可要请我去贵府喝喜酒才是。”   沈榄听到旁人的招呼,转过来先是一愣,随后笑着招呼:“太子殿下,林大人,陆大人,丘大人。”   “犬子近日身体有恙,待病情渐好,定邀殿下与几位大人来敝府一聚。”   姬焐低声问:“不知沈公子患了什么病?可严重?”   沈榄道:“劳殿下关心,倒也不是什么顽症,大夫开了药,很快便能好。”   “寻常的大夫如何能行?”姬焐挑眉,“孤颇通药理,沈大人将沈公子的病症与药方说来,孤好看看是否对症。”   “这——”沈榄骑虎难下。   他又不能凭空捏造一种眼疾出来,亦不想让太子看出端倪,思索之下便只好用其他理由搪塞道:“犬子这病非药石可解,乃是心疾,只要自己想通了,自然药到病除。”   姬焐:“哦?不如沈大人来说说,是怎样的心疾?”   沈榄一捋胡须,直言不讳道:“犬子乃是为情所困,臣与拙荆正打算为他寻得一门合意的婚事,借此机会,雪枫也该成家立业,为自己的仕途筹谋,这对他来说也是一桩好事。”   其他几人听了,纷纷贺喜道:“哎呀,沈公子年逾十八,此时定亲刚好,沈大人若真有此意,平日里可要多多与我们往来走动才是,我们都等着令公子的好消息。”   沈榄喜上眉梢,也跟着应下来。   姬焐挂在嘴边似笑非笑的弧度倏然消失,深邃的眸子里似结了霜:“才榜上有名,便要准备娶亲,沈大人是否有些操之过急?”   沈榄闻言,却道:“殿下有所不知,古来榜下捉婿者大有人在,臣只是借此契机为犬子觅得佳缘,宜早不宜晚。”   宜早不宜晚,姬焐怒极反笑,好一个宜早不宜晚。 第96章   此时,远在另一边的沈雪枫因行动多有不便,只能试探般地跟着影影绰绰的人流走,亦步亦趋地跟在前面那人的身后。   他缓慢地迈着步子,努力睁大眼睛,透过朦胧的绸布仔细查探眼前的景象,一路拾级而上。   途径某处,长靴不慎踩到地砖的破损,步履略有踉跄。   这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看得姬焐没来由一阵心揪。   心揪的同时,又觉得自己可怜又可恨,不过是一个没有什么利用价值的棋子,被欺骗了这么久却还不由自主地为始作俑者担心。   他朝少年的方向走了几步,这时,视线里忽地多出一道青绿色的影子,仔细看去,原来是有人及时从沈雪枫身后走出小心翼翼地扶住了他。   从这个角度看,沈雪枫的样子有些局促,不过一人很快熟稔起来,他将手搭在年轻男子的小臂上,两人一同步入太极殿。   姬焐的视线牢牢吸附在那道身影,眼瞳漆黑如墨:“沈雪枫身边的人是谁?”   口中这样问着,目光一刻不停地落在沈雪枫与男子手臂相触的地方,长袖中的指尖早就因忍耐而攥得泛青。   太子殿下发话,众人顿时停止交谈,很快便有人为他答疑解惑。   “回殿下,正是新科状元郎李聍之李公子。”   李聍之。   姬焐看向那个举止文雅的俊美男子,那人脸上关怀备至的神情恰到好处,他不动声色地嗤笑道:“被人推落了水,不知在家中歇息,还要撑着一副病容来面圣么。”   待他裹挟着一身莫名的冷意甩袖离开后,林大人方道:“太子今日似乎心情不佳,对状元郎更是颇有微词。”   “是啊,我方才也瞧出来了,殿下那眼神活像是要将李公子活剥了一样,莫不是殿下对今年的皇榜很不满?”   “嘘,这话私下里说说就罢了,在太极殿门口说三道四,你的命不想要了?”   几人都道今年怪事多,很快便相携离开了宫门。   入殿后,沈雪枫发觉李聍之半步不离地跟在自己身旁,便有些受宠若惊地道:“李公子自便就好,我只是视物不清,并非全然看不见路,不需李公子如此耗时耗力地跟着我。”   “哦,不打紧,”李聍之笑笑,“我一见沈公子便觉有眼缘,帮人帮到底,沈公子不要拒绝我才是。”   看不见少年的双眼,但能望见饱满好看的淡绯色红唇扬起一个漂亮的弧度:“可惜了,我现在看不清东西,否则也要看看与李公子是不是有眼缘。”   “这种东西,有时不一定要亲自用眼睛看,从交谈、书信、甚至传闻中了解一个人的情况也多的是,只要沈公子与我来往时不觉负累,便是有缘。”   这种观念倒是头一次听说,沈雪枫好奇道:“那除了我以外,李公子可还觉得与谁有缘?”   李聍之思忖半晌,微微咳了几下,苍白的面色竟露出些许羞惭,幸而沈雪枫无法瞧见。   “不瞒沈公子,我已神往当朝宰相江大人许久,前几日杏园宴得见,更觉一见如故。”   沈雪枫听了,这才有些恍然:“原来如此,说不定你和老师多聊一些,还能成为一对忘年交呢。”   李聍之失笑道:“江大人芝兰玉树,仪表堂堂,瞧上去还是年轻人,何来忘年交一说?”   “那是我老师保养得当,”沈雪枫挑眉,“可老师他今年都三十多了。”   就在这时,他身后响起一道不咸不淡的质问。   “雪枫,昔日在崇文馆学的尊师重道都忘光了,竟敢在殿前议论自己的师长。”   沈雪枫背脊一僵,转身看去,只见江宿柳穿着紫缎朝服,就站在不远处。   下一秒,就听到他重重啧了一声。   “你这眼睛是怎么回事?”   江宿柳走上前,皱眉在少年眼前晃了晃,这时李聍之凑上来解释道:“沈公子突发眼疾,所以才绑了绸带。”   “眼疾?”   江宿柳指尖轻轻碰了碰那双被遮住的眼:“你从前不曾有过此疾,究竟是怎么回事?谁弄的?”   沈雪枫闻言,神色略显落寞,佯装没事道:“是有些痛,被蚊虫咬了,过些天就没事了,多谢老师关心。”   江宿柳没说什么,只点头:“稍后陛下放了人,你去太医院寻净苍瞧瞧,看这时辰,他约摸也应从大皇子府上回来了。”   沈雪枫没拒绝。   江宿柳没有与李聍之过多寒暄,简单交谈几句便离开了,人已走远,李聍之仍望着他的背影,语带艳羡:“若是当年我也有幸得江大人指点一一,恐怕这些年也不会读得如此辛苦。”   沈雪枫安慰道:“他亦是寒门出身,甚至比李公子的情况要艰辛百倍,不必遗憾,你能夺魁已经很厉害了。”   这句话让李聍之心内熨帖许多。   两人相对无言,沈雪枫又在心里好笑道:自己的问题还没想清楚,就在这里前言不搭后语地安慰起别人来,谁能瞧出他才失恋不久?   脑海里又闪过姬焐的模样。   方才入殿时,好像并未看到他的身影,是自己看得不仔细,与他错过了吗?   沈雪枫扬起的唇角渐渐平直,他摸了摸自己的眼睛,想道,眼睛都快要哭瞎了,心里还是在想这个人,实在是没出息。   又过不久,殿内的进士逐渐多了起来。   沈雪枫等了齐逾舟许久都没瞧见他的影子,心里的担忧又浓了几分。   今日,干封帝之所以召集新科进士举办朝会,一来是为了拉近与学子之间的距离,以显圣眷,一来则是赶在吏部之前授予部分学子官职。   对学子的考核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开始,若是有人在特定的领域极为擅长,自然要因人制宜,不能埋没人才。   沈雪枫不知自己擅长什么,心里也清楚皇帝不会将他送往工部,待此次朝会进入尾声,他才从内侍口中听到自己的去向。   李聍之跟随江宿柳前往尚书省修习,榜眼和探花则先纳入翰林院做编修,自古以来进士入仕的流程皆如此,他也不例外,自然对此毫无异议。   接了旨,沈雪枫拿着沉甸甸的皇绢,心里不仅没有踏实下来,反而更加迷茫。   他辛辛苦苦努力了这么久,究竟是为了什么,入朝为官后,这条路又要怎么走?   先前要入仕,无非是为了那虚幻飘渺的剧情线,如今这条线不走了,他想帮姬焐,一时又觉得自己天真,更不知从何下手。   再者,姬焐如今已自成一脉,他真的还需要自己这个病弱的拖油瓶吗?   从太极殿出来时,春日晴朗的昼空突变,乌云密布,斜织的细雨洒下来。   沈雪枫撑起伞,一点点蹭着长阶的边慢慢向下走。   身边领了官职的进士们都走光了,唯有他还在偌大的阶梯上独行。   长阶之下,一紫衣男子持伞耐心地等他,待少年走下来,便主动关心道:“雪枫,要不要去我府上休息?”   沈雪枫听出声音,婉拒道:“老师您忘了,我还要去找净苍大师看眼睛,今日恐怕不方便。”   “那我送你去。”江宿柳说着便要接过他手中的伞。   沈雪枫再三推拒,说着说着,低下头,小声说:“我知道老师关心我,但学生想一个人静一静,老师今天还是放过我吧。”   江宿柳静静看着他,很久以后才放轻声音问:“雪枫,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沈雪枫咬唇。   “你不说我就不问了,”江宿柳将手伸出伞下,探到少年这里揉了揉他的发顶,“殿外有我的人,出去后自有人送你去太医院,眼睛治好了我们再谈别的,好吗?”   好吗,这么温柔的询问,怎么可能不好。   沈雪枫听得眼眶发酸,他从来不知道身边的人如此在意关心自己,此时听着江宿柳温柔清淩的声线,差一点就要将自己压在心底的事情脱口而出。   好在他控制住了,为了不让江宿柳听出自己的异样,便慌乱地同他告别,大步向太极殿宫门外走去。   江宿柳望着少年的背影,浅浅叹了一息。   太极殿外,沈雪枫并未真的等宰相的人亲自来接,他拦住一名巡逻的禁卫,打听清楚方位后便独自向太医院走去。   墨空浓云舒卷,光线变暗,行路更加艰难。   沈雪枫撑伞走了一段路,指尖抚上白绸,正犹豫着要不要掀了这条步,身后倏地传来一阵脚步声。   靴履踩着雨水,踏在青石板路上,由远及近。   沈雪枫放下手,转过身,只隐约见到一个身着圆领窄袖紫袍衫的内侍,手中握着一把伞。   内侍省能穿紫服的都不是什么轻易角色,入朝为官者更有之,沈雪枫眯起眼睛,觉得此人面相在宫中并不常见,便觉他是江宿柳派来的人。   “公公不必跟着我了,”他主动道,“劳您回去告诉老师,我自己一个人可以去太医院。”   透过雨幕,那人身形一顿,立在原地:“公公?太医院?”   听上去一副不可置信的语气。   这声音听起来有些像姬焐,但沈雪枫转念一想,他又怎么可能会主动来找自己。   “原来……您不是江大人安排的内侍,”沈雪枫羞愧道,“是我误会大人了,抱歉。”   他尴尬地转身就走,这时身后那人又叫住他。   “等等。”   这次声音再听起来又偏细一点,完全不像姬焐的声线了。   “沈公子没猜错,”那个人道,“小臣在枢密院任职,是江大人派来送沈公子的,也的确是货真价实的宦官。”   不知是不是沈雪枫听错了,宦官一字,这人说得有些困难。 第97章   雨水瓢泼,声音遇水传入沈雪枫耳中,听起来有些失真。   他咬了咬唇,似乎是在纠结什么,很快又重复了一遍:“我这里不需要人引路,大人若是有事要忙,直接回去便好。”   那人站在不远处,没说话,也没动作,沈雪枫只感觉他一直在盯着自己看,完全没有将自己说的话听进去。   真是好生奇怪。   沈雪枫在等着他开口,姬焐也极有耐心地站在不远处望着他。   出了太极宫后,他鬼使神差般地去而复返,下雨了,也仍站在殿外等。   自两人不欢而散后,再次见到沈雪枫,姬焐想起往日那些自作多情的过去,想起沈雪枫对自己的感情中掺杂着隐瞒与利用,失意、不甘、愤恨与爱意纠缠在一起,压得他心口喘不过气。   然而见不到沈雪枫,他又被一种更大的恐慌所替代。   是被利用被欺骗后,仍旧不想放弃这段已不纯粹的感情,愿意不论用什么代价,都要让沈雪枫继续留在他身边。   即便两人不再互相喜欢,他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沈雪枫将曾给予自己的关注转移到别人身上。   游街过后,他本就没有花费什么时间思考两人的关系如何处理,不过是在怒火冲头的时候杀去姬长燃别苑胡乱砍了一通,回到东宫后简单洗漱一番又乘车上朝。   到现在,他已然决定,如果这是段错的关系,那就一直错下去。   沈雪枫喜欢谁、看重谁、栽培谁,他就杀了谁。   视线转暗,少年视物更加费力,他张开唇,好久才提高声调说了句:“我、我先走了。”   姬焐这才骤然出声。   “我送你。”   沈雪枫还想说什么,对方又向他抛来一句:“这是江大人的命令,还请沈公子不要为难小臣。”   “……”沈雪枫点点头。   姬焐并未走近,他只是负手跟在少年身后,偶尔见他走错路了,出声提醒一番。   走着走着,少年踩上某块松垮的青苔石板,不慎跌入路边的水洼中,雨伞掉在一旁,在地上滚了几圈儿。   雨水浇在浅蓝色的衣衫上,令他看上去十足狼狈。   沈雪枫在地面摸索了许久,都没够到那把伞,身后的内侍这才不紧不慢地走上来,捡起地上的伞抖了抖雨珠,将小臂探到沈雪枫眼前,轻声说:“小臣扶沈公子起来。”   白绸后的那双红肿眼睛眨了眨,沈雪枫心中忽然一阵怅然若失。   他方才在想什么,怎么会以为眼前这个宦官是姬焐?   虽说话时的语气、给人的感觉真的和姬焐有些相似,但要是姬焐在,定然不会看到自己摔倒还这么冷静。   冰冷湿润的指尖不慎触到男人的手腕,便感觉到眼前这人当即闪躲了一下,像是不愿意与他有任何肢体接触。   “……”沈雪枫还是自己重新站了起来,“抱歉。”   后面那段路,两人谁都没有再开口说话。   今日净苍去皇郊看过姬长燃,回来后便埋头进了药房抓药。   他正忙着,忽听到药童说探花郎正在太医院中等着瞧病,便让人连忙去将沈雪枫请来。   等了好半晌,净苍略微有些不耐,便撩开竹帘走出房门,只见昏暗的烟雨中,沈雪枫蒙着眼,一手握着一把伞在前探路,另一手抬起宽大的袖摆为自己挡雨,姬焐则站在五步之外,冷冷地旁观着少年吃力的行动。   见到这一幕,他不由有些惊讶,但到底没多说什么,连忙取伞将少年接了回来。   姬焐并未跟着一起进门。   “沈公子,今日前来所为何事?”净苍视线落在他那条湿润的缎布上,“来看眼睛?”   沈雪枫摇摇头:“我的眼睛并非什么疑难杂症,此次来是为了另一件事。”   他将那条湿润的白缎拆下来,露出那双血红肿痛的眼,整个人都透着萎靡:“先前你说过,能治我的头痛和多梦之症是不是?我是来取药的,实在不想再做那样的梦了。”   梦里那些碎片拚凑出来的事情,桩桩件件都是他原本要走的路,每多梦一次,沈雪枫醒来就要多受一份煎熬。   他想忘掉。   净苍颔首:“原来是为了这个,沈公子稍等,正巧药材前些日子才刚找齐,小僧这就去为公子煎药。”   他抬头,盯着门外那个静默如松的身影,道:“至于门外那位——”   “……哦,你说那位枢密院来的大人么?”沈雪枫并未回头看去,他闭着眼说,“那是因为老师对我的眼睛放心不下,特意请了位大人为我引路,他既将我送到了,应当很快就走了,大师不必管他。”   枢密院?大人?   净苍又瞥了眼面容冷漠的姬焐,想到两人之间那微妙的气氛,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转身走了。   他方掀开后院的门,身后便跟来一阵脚步声。   “你给他备了什么药?”   净苍转过身,对着姬焐微微行礼:“殿下,此前我们早已约法二章,小僧为殿下卜算过之后,殿下便不能再过问沈公子的药方。”   姬焐不耐地诘问:“他究竟做过什么梦,想忘记什么?是否和孤有关?”   净苍摇摇头:“殿下不必再问,小僧答应过沈公子,不会将此事告诉第二个人。”   姬焐嗤笑,罕见地烦躁:“不说便罢,不需问你,孤亦知道他想忘记什么。”   净苍没有再受到他的刁难,转身去了后院。   室内,沈雪枫闭目休憩,听着门外瑟瑟雨声,不知等了多久,困意涌上来。   他丝毫未注意身后走过来一个人,很快,冰凉的水滴啪地一下落在少年的眼皮上。   寒凉的感觉激得沈雪枫睡意全无,他刚要坐起来,眼前忽然多出一只手,轻柔地捂住他的双眼。   “别动,净苍他去给你煮药了,我来给你的眼睛上药。”   池卿举着一个小瓶,上下左右端详那双眼睛,指腹轻   轻按着少年的眼皮打转:“净苍的医术很好,他给你配的眼药,保管一个时辰后让你恢复如常。”   沈雪枫愣了好久,羽睫轻轻抖动,小声说:“谢谢。”   “谢什么,”池卿边上药边道,“先前我也这么哭过,那个时候可不像你现在这么走运,能拿到这么管用的药。”   沈雪枫问:“那后来呢?”   “后来还是总哭,就瞎过一段时间,”池卿轻飘飘地说,“那个时候我还小,或许小孩子的病好治,父王寻了蓬莱的大夫,日日给我针灸,我这才能视物。”   眼皮上的药涂好了,他转身在小屉里翻出另一个小瓶子,视线向外一瞟,竟看到姬焐就站在廊檐下,目不转睛地盯着屋内的少年看。   “睁眼吧。”   沈雪枫听到这二个字,试图眨了眨眼睛,缓慢睁开,发觉确实不像先前那么费力。   这时池卿走到他面前,挡住了庭院里那个影子,晃了晃手中的小瓶:“还有一种药水,需要滴入眼中,每隔二柱香时间就要再滴一次,滴完为止。”   说着,他提起少年的下巴,同时弯下腰俯身凑到那双泛红的杏眼前。   两人鼻息交错,呼吸缠绕在一起,姿态前所未有的亲昵。   庭中的姬焐瞧不清池卿手上的动作,只看到他们的脑袋叠在一起,心中一股浓烈的醋意,当即走上前,迈步踏入房中。   沈雪枫听到声音,稍微紧张了一下,瞳仁轻轻转动,看着近在咫尺的池卿:“是、是净苍大师回来了吗?”   “别紧张,不是他,”池卿瞥了一眼姬焐,挑眉笑道,“是跟着你一直来的那个家夥啊,雪枫,他怎么还不走,赖在这里一直盯着你,真是烦死了。”   沈雪枫仰着头道:“那,那你帮我跟那位大人说,让他走吧,后面我自己能回去的。”   池卿指尖轻轻碰着玉瓶小口,将药水滴入少年左眼中,偏过头看向姬焐道:“听到了吗?这位大人,沈公子现在想让你走。”   姬焐脸色一寒。   池卿又在沈雪枫右眼中滴了两滴,忽听少年痛呼了一声:“好、好刺。”   “不刺,是药水太凉了,你一开始不习惯。”池卿轻声哄道。   沈雪枫平日出门惯常爱打伞,眼睛嫌少遇强光,更没怎么受过刺激,当下眼眶泛出一串泪滴顺着眼角流下,又被池卿抹去了。   姬焐瞧见他为少年抹眼泪的动作,杀意渐起,已然探入袖中去寻自己的暗器。   池卿见状更是变本加厉,他捧起少年的脸,轻声细语道:“雪枫,我给你吹吹,吹好了就不痛了。”   房中忽地发出一声巨响。   沈雪枫被吓了一跳,当即问:“什么声音?”   池卿慢悠悠给他吹完眼睛,望着庭院外满是怨怒的背影笑道:“是那个碍眼的家夥走了,笨手笨脚的,不慎踢到了门槛。”   沈雪枫嗯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待会儿喝完药,你有什么安排?”池卿问,“需要我送你回家么?”   沈雪枫笑道:“不必劳烦,我还有一件事想处理,还是我自己去比较好。”   池卿问:“什么事?”   “我想……去找殿下,”沈雪枫气馁地垂下头,“我做错了事,惹他生气了,我想试试,看能不能求得他的原谅。” 第98章   滴答,滴答。   幽深昏暗的地下水牢,齐逾舟面色苍白地被铁链栓缚在中央,闭目养息。   他被姬焐关在这里不到一天,只能靠游戏系统的公告才能得知外面的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由于角色痛感与疲劳被砍去了大半,再加上他随时能上线下线,姬焐的□□对他而言并不是什么很大的困扰。   但每次上线都只能在水牢中打发时间,这种感觉,无异于一场缓慢的死刑。   齐逾舟迫切地想知道沈雪枫情况如何,他是玩家,能无限制复活不说,还能根据贡献值买点道具给自己顶一顶,沈雪枫这个卡bug的系统编外NPC就不一定了。   他可只有一条命,要是被姬焐霍霍了,说不定连现代都回不去。   在第五十七次骚扰完GM后,齐逾舟终于确定自己没有权限得知沈雪枫的信息。   他不由出声骂了姬焐一通,抬头对着头顶的天花板道:“姬焐!你要是识相就赶紧把我放出来!”   骂了半天,水牢入口处传来阵阵响动,原来是影卫端着饭盒来给他送饭。   眼下已然到了吃饭的时间。   姬焐有气无力地抬头望向那个影卫,问:“你的主子有没有说过,我什么时候能出去?”   影卫:“在殿下发话前,你只能待在这里。”   又是千篇一律的敷衍。   “你这饭我不吃,烦请原模原样地拿回去,顺便替我转告太子殿下,倘若到了下次吃饭的时间,他还不来见我,我可就要自尽了,”齐逾舟烦躁地说,“想必太子也不希望我在他这里死掉,于公于私对他都不是好事。”   影卫静静等着他吃饭,并未多说什么。过了良久,他确定齐逾舟真的不会多吃一口,这才提着冷却的食盒离开了。   齐逾舟昏睡着等了许久,昏沉着醒来多次,忽见影卫重又提了一个新的食盒进来,摆在他面前,等着他动筷子。   待他看过系统的计时,早已过了等待的时间,而姬焐真的没来。   好,有骨气。   齐逾舟可不想每次上线都只能对着影卫说话,倘使他自戕,顶多掉半级经验,复活点还是在皇都中,一举两得。   思及此,他快速在游戏系统中兑换了一个撬锁工具,给自己把手铐脚镣全部解开,又买了一把匕首,当着影卫的面毫不犹豫地迅速戳进自己的肚子中。   人物角色就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在影卫面前很快便了无生气地躺下来,血水混入流动清澈的池水中,晕染成淡绯色的花纹荡漾开。   那影卫显然也是被他的动作惊到了,当即将人从水中捞起,迅速封了齐逾舟的穴,不可思议地颤声说:“你、你竟然当真敢自尽?你不是当朝的新科榜眼吗?”   这样大好的前程,他居然如此不惜命,见不到姬焐就要立刻去死。   齐逾舟感觉不到痛,亦感觉不到生命的流逝,他只尽力笑了一下,对影卫说:“太子殿下不愿与我好好交谈,那便也没有交谈的必要了。”   语毕,眼睛闭上后,果真没了生命的迹象。   影卫这才慌了,他晃着齐逾舟的肩膀呼唤道:“喂,你醒醒!殿下今日的确不在东宫,若是他回来了,未必不会见你!”   可惜齐逾舟早已听不到了。   影卫浑身是血地走出水牢,在后院中望向一棵茂密的树,面上带著明显的无措。   “影七,你怎么了?”   树上轻盈落下一个黑影:“可是发生了什么要事?”   “殿下可有回宫?我有要事要禀!”   姬焐心情沉郁地散步归来时,见到的便是愧疚自责的影卫,他跪在姬焐面前,低声忏悔:“殿下,属下愿意以死谢罪。”   姬焐蹙眉:“究竟发生了何事?”   影卫道:“齐逾舟他……他等不来殿下去见他,便在水牢中自戕了……”   姬焐眉心狠狠跳了一下:“当真?带孤去。”   他快步去往后院一处偏僻的楼阁,沿着石阶步入水牢,远远便望见齐逾舟的尸体横在池水旁,满池的艳红色映入他眼底。   “……”   水牢中寂静异常。   姬焐上前探了齐逾舟的穴脉,确认眼前的人是真死了以后,他突然双目猩红,上手掐住尸体的脖子,力道之大像是要捏碎少年的脖颈才罢休。   “齐逾舟,你当真知道怎么给孤下套!”   齐逾舟寻死,摆明就是冲着他来的,目的呢?   为了制造出榜眼死于太子东宫的景象,使他麻烦缠身?   不,根本不是。   齐逾舟死了,就代表沈雪枫和他这辈子断无在一起的可能。   活人,是永远斗不过死人的。   齐逾舟的出现让姬焐很有危机感,他不仅与沈雪枫一见如故,两人又都是同一世界的人,自然有数不清的共同回忆与默契,除了自己以外,姬焐这些年从未见过沈雪枫对刚认识的人如此上心。   倘使沈雪枫知道,是他逼死了齐逾舟,后果会如何?   他一定会彻底对自己失望,放弃自己。   姬焐狠狠掐着齐逾舟的脖子,怒道:“为什么?为什么偏要阻止我和他在一起!”   难道他心里不清楚自己和沈雪枫本就是没有缘分的人?   他知道的。   意识到沈雪枫这么多些年一直找错了人,姬焐明知道最有骨气、最理智的决定是识相地离开,却还是不争气地说服自己,不能放弃。   他不能,他也不想,更舍不得。   原来他早已是沈雪枫的裙下之臣,在看到李聍之的示好时,听到江宿柳的关心时,见到池卿俯身轻柔地吹着他的眼睛时,姬焐就知道自己已经输了。   他在嫉妒,嫉妒这些本应是他的时刻,现在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沈雪枫与别人经历,他无法忍受,只要看沈雪枫和旁人走到一起,心里就酸涩得要命。   恨不得冲上去拉着沈雪枫,求他,就算自己不符合他的要求,也别放弃自己,他会做得比任何一个人都更好,他会证明自己有被沈雪枫利用的价值。   齐逾舟的血迹蹭到姬焐身上,浓烈的血腥味提醒着他,即便他早已暗中放弃自尊又如何,终究还是无法与沈雪枫装作若无其事地走下去。   姬焐浑浑噩噩地站起来,居高临下望着那副被自己折磨得不成样的、软绵绵的尸体。   冷冷地说:“吊起来,让他一辈子困在水牢。”   出了楼阁,春日的雨渐停了,日光仍未出来,凉风吹拂着带着血迹的衣衫。   姬焐太阳穴剧烈抽痛,这时内侍小跑上来:“殿下,沈公子来了,正在明德殿等您呢。”   “殿下,殿下?”   内侍见姬焐久久出神未语,不由提高声音又重复了一遍:“殿下,沈公子来寻您了。”   姬焐这才收敛视线,缓缓聚焦:“你说谁?”   “正是沈府的小公子呀,”内侍温声道,“已按照殿下往日的习惯,将沈公子请入殿中好生招待了,请殿下移步。”   沈雪枫,沈雪枫为什么会来找他?他们昨日分明已经有了龃龉。   姬焐先时心底里涌起一阵微末的欣喜,他迈开长腿穿过回廊,走到后殿时又顿住脚步。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掌心中尽是齐逾舟的血迹。   还有身上这袭紫衣,虽被血水染得有些发深,并不明显,但血腥气息确是无法抹除的。   他害死了齐逾舟,偏偏沈雪枫在乎齐逾舟。   难不成雪枫是来兴师问罪讨要人的?   思及此处,姬焐停下来抚住自己的眉心,闭上眼道:“送他回去,就说孤有事,不便见面。”   内侍微微吃了一惊:“殿下……不见沈公子么?”   往常可不是这样,太子不论在忙什么头等大事,只要沈公子来了都会尽力分出时间接待他。   “孤不想见,”姬焐寒声,“让他现在即刻走。”   “……是。”   内侍一路小跑回去覆命了。   彼时,沈雪枫正坐在殿中饮茶,听到殿外的响动,当即紧张地站起身。   只见内侍低声道:“沈公子,殿下今日政务繁忙,不便相见,还请公子回吧。”   “……”沈雪枫失魂落魄地点点头,“也好。”   他早已料想到不是什么好结果,如今听到了,很快便也接受了。   沈雪枫思忖少顷,又道:“劳烦公公转告殿下,我明日、后日、只要不忙都会来,有些事我想和殿下讲清楚,我愿意等殿下回心转意。”   他心知逃避无用,想抓住姬焐,就要反覆地、不断地告诉他,他在想办法降低他的戒备,只要两人还有一线可能,他就要做最勇敢的那一个。   他要解释,他要重复,他要告诉姬焐,抛开那苦心孤诣的接近讨好,他是喜欢他的。   这份喜欢换了谁都不行,即便这条路当真是和姬长燃一起走下去的,他也不会因此喜欢姬长燃半分。   前世穿越前,早在看过这些角色故事时,沈雪枫就已经对姬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否则也不会这十几年过去,其余细节全都忘得一干二净,却仍记得姬焐这个人绝处逢生,从皇室中杀出来,坐上了皇位。 第99章   姬长燃睁开眼时,天边渐泛起鱼肚白。   守夜的小侍见他醒了,连忙惊喜地起身唤道:“大殿下,殿下你醒了?”语毕,立即跑出去唤了太医。   姬长燃头痛欲裂,半晌才坐起问:“这里……是我府上?”   “这是殿下的府邸,是陛下命人将殿下送来的。”   姬长燃浑身疼痛地躺在榻上,视线望着床帐,目光闪烁着起身道:“扶我去宫中,我要见母后。”   为了沈雪枫,姬焐竟敢羞辱他,他一定要让姬焐付出代价。   姬长燃翻身下床,在侍从的搀扶下披衣而起,牵扯到腰腹的伤口,痛得冷汗直冒。   侍从连忙道:“殿下身体不适,这……究竟要如何乘车呀……”   “就这么去!”姬长燃咬牙说,“不让母后亲眼见到我的样子,怕是她不会为我出头。”   为了避开姬焐的耳目,一行人马悄悄自后院小门而出,姬长燃憋屈不已,但为了逼父皇母后出手,只能在姬焐行动前抵达皇宫。   熟料马车激活没多久,忽然在巷口的拐角急停下来。   姬长燃猝不及防,身体向前微微一探,头晕目眩险些跌过去。   他扶着小几坐正,沉声问道:“外面发生什么事了?”   “回殿下,有人倒在了车前。”   小侍说着,一边撩开帘子,神色带着些许迟疑:“殿下,此人说……他是月前新登科的榜眼,名唤齐逾舟。”   齐逾舟?他来拦车做什么?   姬长燃长眉微挑,扶着车门一步步走下来,望向路中央的少年:身上多处是伤,气息微弱,瞧上去进气多出气少。   少年伏在地上,半阖的眼悄悄望向皇宫的位置,随后敛回,静静等着姬长燃走到自己面前。   突然,他伸出手拉住姬长燃的衣角,竭力抬头恳求道:“求大殿下救我一命,太子已将我□□许久,是我暗中逃了出来,现在已无去路……”   话音没落,他就闭上眼睛晕了过去。   姬长燃缓慢蹲下来,伸出手指在少年脸周摸了一圈儿,确认眼前当真是齐逾舟本人后,他登时改了去皇宫告状的主意。   “打道回府,将齐公子秘密接回我府上,千万不能让三弟的人瞧见。”   数日后。   尚书省这些日子十分热闹,因彼此熟悉的六部官员都知道,工部尚书正忙着给自己的小儿子相看姑娘。   据说这消息一传开,皇都贵女闻风而动,不少人主动向沈家抛出橄榄枝,意欲与沈府结亲。   办公间隙,沈榄闲来无事也要应付几句同僚的关心,近来他正与宋、白两家交好,工作时没少打听这两姓的家族情况,显然已打算让小儿子跟这两家的姑娘多多走动。   可惜,这几日不知太子殿下是怎么了,总爱跟着江宿柳来尚书省四处乱转。   尤其喜欢盘问工部的进展。   偏偏太子殿下师出有名,近日洛阳行宫还   差最后一处园林尚未修葺,姬焐寻着这个由头来问沈榄,沈榄亦推脱不得。   两人公事说到一半,姬焐忽地出声问:“听闻沈大人正在为儿子相看亲事,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沈榄应道,瞧上去心情还算不错,“正如前些日子与殿下所言,臣一直在忙雪枫的婚事。”   他早已将太子视作与自己一派的阵营,言谈间并不避讳:“可惜婚姻不是儿戏,想定下来也并非那么容易。”   姬焐望了他一眼,轻轻叹道:“沈大人说的极是。孤早已将雪枫视作自己半个亲弟弟,他在孤这儿还是个小孩子,谈婚论嫁是否过早了些?”   太子这番话说得亲昵,显然是故意当着众人的面捧一捧沈家的地位。   毕竟作为北迁而来的姓氏,沈氏在皇都中并非享誉千百年的名门,能得钟鸣鼎食之族青眼皆是依着与容家的姻亲关系。   如今有了太子撑腰,沈家日后未必不能自成一派。   沈榄虽谨慎,却也知姬焐这是在主动抬举自己,礼尚往来,他放松了姿态,颔首解释道:“殿下有所不知,正是雪枫这孩子情窦已开,臣这做父亲的才为他张罗起这件事,否则臣与夫人定要再将雪枫留在身边几年的。”   “哦?从前未曾听说雪枫属意过哪家姑娘,不知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姬焐问。   沈榄摇摇头,掐头去尾地说沈雪枫是被姑娘伤了心,这些天茶饭不思,脸都小了一圈儿。   姬焐听着,捏着公文的手指收紧,目光也有一瞬的恍惚。   他这几日都如此不舒心么?   姬焐这段时间过得也并不好,夜里日日梦到的都是沈雪枫神伤的样子,嘴上没说,心中早已后悔那天为什么当着沈雪枫的面摔门而去。   他实在不该不清不楚地将人放走。   两人之间的种种反常早已被一众知情人察觉,只是净苍与江宿柳审时度势,从未主动对姬焐提起过沈雪枫的近况。   沈榄见姬焐一副沉思的样子,便道:“殿下不必担心,雪枫这两日已好多了,说起来,殿下似乎与雪枫也有一段日子没见了。”   姬焐颔首,眉心轻轻皱起来。   他如何能见沈雪枫。   这些天齐逾舟的病假一拖再拖,朝中许多人都起了疑心,若不是齐逾舟在皇都中没有亲信,恐怕他的家里人早已去大理寺报官了。   一想到齐逾舟的死状,姬焐心里便是一沉。   他实在不知自己有何颜面得见沈雪枫,这些天亦在有意无意地避开两人会面,若是沈雪枫知道他害死了他的同乡,两人便再无转圜的可能。   只得道:“孤这几日很忙,雪枫也已入仕,日后定然有机会再见面。”   沈榄笑道:“的确如此。”   姬焐又状似无意地道:“待雪枫恢复得好些,沈大人不妨再与他聊聊,婚姻大事极为重要,孤不想他后悔。”   太子竟然能为儿子考虑到这种程度。沈榄心中微动,担保下来:   “太子放心,若他不愿,臣亦不能强按头逼他娶亲。”   “好。”姬焐点头。   两人一时无话。   ……真的,不能不娶吗?   看沈榄的意思,是打算这些日子就敲定此事,姬焐闭目,再睁眼时,满面寒霜地道:“若是沈大人执意要办,不如就由孤来做证婚如何?若孤不能过问雪枫的婚事,到底放心不下。”   这是好事一桩,沈榄怎可能不答应,当即道:“殿下肯为雪枫至此,臣定然不会拒绝。”   姬焐心中涌上阵阵无可奈何之感,与江宿柳离去时,更是罕见的沉默。   江宿柳望着他难看的脸色:“臣以为殿下的性子,是不会袖手旁观的,难不成这回真打算让雪枫娶妻生子?”   姬焐不语。   娶妻生子,怎么可能?只要他还活着一天,沈雪枫就休想和别人双宿双飞。   他欠了沈雪枫的,亦如沈雪枫有负于他,他们两人这辈子都要纠缠在一起,旁人如何能插得进来。   可以他如今在沈雪枫那里的地位而言,自己已经毫无利用的价值,唯有四年的情谊在,若是有朝一日沈雪枫得知齐逾舟的死讯,这仅存的感情也要消失殆尽了。   届时他不接受也要接受。   两难的问题摆在姬焐面前,令他想的头脑发晕,不由思忖道,要是有一天沈雪枫跪在他面前求他放自己走,说不定也会心软的。   两种想法在姬焐心海中激烈交锋,江宿柳见他思绪早已飞向别处,摇了摇头,没有继续说下去。   狭路相逢,迎面走来几个翰林院的学士。   人群簇拥着的是薄盈的爷爷薄太傅,江宿柳与之相遇,停下来简单寒暄几句。   大家对着太子一齐行礼,队伍末尾似乎有一人格外注意他,姬焐满脑都是沈雪枫,摆了摆手便让人起身。   擦肩而过时,忽地有一只手失礼地拉住了姬焐的衣衫。   “殿下。”一声清淩淩的呼唤。   听了这声音,姬焐浑身一僵。   转过身,只见沈雪枫穿着淡绿色的官袍,腰间佩银带,通身清简出尘,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不过才一些日子不见,他好似变了个人,轮廓更立体了,如一夜长大一般,眉目清冷,如山间皎雪,林中雨雾。   许是瘦了些的缘故,颊边的婴儿肥消失不见,露出尖尖的下颌,身形亦更挺拔一些。   两人对视良久,姬焐连眨眼都不曾,还是沈雪枫收回指尖,重新对他行了一礼。   “拜见太子殿下,江大人,”沈雪枫的动作做得标准、行云流水,随后抬头道,“小臣有事与太子殿下相商。”   “雪枫生疏什么,我们前几日还见过的,”江宿柳笑得温和,见沈雪枫一直保持着那个姿势,便转身咳了咳,小声提醒道,“殿下,沈编修还行着礼呢。”   姬焐望着沈雪枫,轻声问了句:“起来,孤什么时候让你行过礼?”   沈雪枫这才敛回袖子,摇头道:“这是规矩,不得有例外。”   江宿柳问:“雪枫,你今日拦住殿下,究竟是有什么事要说?”   沈雪枫视在线移,与姬焐对视:“小臣想与殿下单独说一说那日游街……与榜眼的事。”   听到榜眼二字,姬焐下意识道:“孤还有事,今日不便相谈。”   他冷下脸,当即绕过沈雪枫离开,手腕忽地又被拽住。   “殿下,”沈雪枫垂目,此时又显得有些乖顺,“小臣是来道歉的。” 第100章   江宿柳见状,主动推辞离开了。   翰林院的学士们相携而去,路上便只剩下沈雪枫与姬焐两人。   姬焐想起这些日子听到沈府意图联姻的传闻,心底里便蕴着一股火气,他仍俯视着眼前的少年,面上冷静道:“放手。”   沈雪枫执拗:“我不。”   好不容易见他一次,若是把这次机会错过了,以后再想见面可就没这么容易了。   姬焐没有再说推拒的话,眼神郁郁沉沉,审视着眼前的少年。   沈雪枫抓着他的衣角,神色萎顿:“这么多天过去了,殿下的气还没消吗?”   “要是还没解气,我再给殿下道一次歉,求殿下看在我也算半个受害者的份上,我们能不能,”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能不能,不分开啊?”   分开。   姬焐面色似有波动,他微微侧过头,略有些好笑地反问:“沈雪枫,孤何时说过分开这两个字?”   想和他一刀两断?   没门。   沈雪枫松开手上的力道,懊丧地垂下头:“这还不算么,我们都大半个月没有说上话了,以前殿下去琗华山筑皇陵的时候,我们都不曾断开过联系。”   那时两人刚刚学会用字母交流,书信频繁得很,姬焐尤其爱随信附带一些有趣的小玩意讨沈雪枫欢心。   可如今呢?   姬焐垂下眼,望着衣衫被抓出褶皱的地方,神色莫测道:“你若真在意这些,为什么还要答应沈尚书给自己相看亲事?”   这些日子他在尚书省走动时总能听到此类消息,甚至那些人连沈雪枫赴了哪里的宴都掌握得一清二楚。   比姬焐府上的影卫打探得还更详细一些。   提起此事,沈雪枫的确是有几分心虚,他点点头:“看来殿下也听说了,此事是真的,我已答应了我爹娘,如今亦不好反悔。殿下,我爹娘不知内情,但我姐姐却是知道的,她——”   她十分反对弟弟再和东宫有任何不正常的往来,打算让沈雪枫再另寻喜欢的人。   听到沈雪枫充满妥协意味的辩解,姬焐猛地抬眸与他对视,眸光中闪过几分阴鸷的凶狠。   “沈雪枫,”他上前扳住少年的双肩,提高声调又重复了一遍那句话,“孤何时说过与你分开?”   “你怎么敢和别的女人成婚?就不怕孤杀了她?”   他并非善类,举朝皆知东宫不好惹。   好,真是好得很。   既然这样,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反正齐逾舟已死,不如就破罐子破摔了。敢抢走沈雪枫的人,来一个杀一个,不论高低贵贱。   姬焐这样想着,忽地拽住少年的手腕,向着甬道尽头的方向疾步而去。   沈雪枫倏然被他一扯,一时还没做好准备:“殿下,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东宫,”姬焐阴沉沉地道,“你不是不想与孤分开么,孤改主意了,过几日便会拟旨求父皇赐婚。”   赐婚?给谁?   沈雪枫脸色变得有些不好看,手上也开始挣脱起来,姬焐见他要躲,干脆停下来将人打横抱起,迈开长腿向金辂车而去。   沈雪枫只觉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转瞬间就落到姬焐的怀里,他紧张地揽住他的肩,四处张望着挣扎,紧忙提醒:“殿下,这、这是在宫中。来来往往许多人的,若是被人瞧见了怎么办?”   姬焐冷笑,充耳不闻:“是么,瞧见了正好,左右孤马上要迎你入东宫,被人瞧见又如何?”   沈雪枫愣住了。   迎他入宫?那这个婚就是要给姬焐和他赐了?   听到他这么说,沈雪枫更是觉得眼前这人疯了,他连忙说:“姬焐,快放我下来。”   许是从来没见到过姬焐如此张狂的模样,他一时难以置信。   自两人认识的第一天起,姬焐便一直谨言慎行,至今从没被人揪到过把柄,他心思沉稳,又懂得隐忍克制,筹谋多年好不容易才坐到这个位置。   若真去赐了婚,这么多年为之努力的一切岂不是付诸东流?   沈雪枫想到这一阵后怕,挣动得更加厉害,然姬焐像是铁了心一般,他如何抵得过。   走到路口的金辂车前,东宫几名小侍乖顺地守在车旁,大气不敢出一下,更不敢抬头看太子怀里抱的人。   一遇到外人,沈雪枫脸色通红,反抗的力气瞬间弱了下去,干脆装成鸵鸟缩在姬焐怀里,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   姬焐将怀里的人抱上车,扬了扬下巴,面色冷峻道:“回宫,”   金辂车缓缓行动起来。   沈雪枫坐稳了,才重新拉住青年的小臂,宕机立断地道:“这门婚事还请殿下收回成命,不要去找圣人。”   姬焐眯了眯眼睛,缓慢拿开他的手,转而抚上他的侧脸,像是逗弄小宠一般捏了捏:“沈编修,你一个正七品的小官,怎敢违抗东宫的决定?孤说要你嫁,你就不得不嫁。”   与其看着他嫁给别人,还不如嫁给自己,至于什么见鬼的齐逾舟,此刻已然无需在意了。   沈雪枫压下心底的惊诧,语无伦次道:“问题根本不在这里,殿下,这、这怎么可能呢?”   他是男人,姬焐也是男人,纵使如今大姬的年轻人之间民风开放,也不见得能接受两个男子成婚,更何况其中一人还是当朝储君。   想也知道,干封帝怎么可能给姬焐赐下这道婚旨?   “孤自有办法,”姬焐说,“雪枫,这世上没有孤办不到的事。”   沈雪枫急的拉住他的手:“我爹娘不会同意的,要是圣人知晓太子好龙阳,他会如何处置殿下,殿下心里难道不清楚?”   大姬不会允许一个不能传宗接代的男子即位,否则姬长燃这么多年来遮遮掩掩是为了什么。   姬焐并未因他几句话有所波动,他伸出长臂揽过少年,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所有反对的人,都会被孤一个不留地杀掉。”   沈雪枫心一滞,坏了。   他好像玩脱了。   某种程度上来说,他的昏君培养计画的确完成了,甚至眼前姬焐都算不得昏,他如齐逾舟所言,是个不折不扣的暴君。   自己不仅没有将一个未来的暴君改邪归正,还激起了他潜意识里的暴虐因子,这个故事正在向一个无比歪曲夸张的方向马不停蹄地疾驰!   沈雪枫想不出更好的计策,他紧张地握住姬焐的手,整个人主动扑进青年的怀中,声音闷闷的:“殿下,我们能不能暂时先放一放,现在最重要的分明不是赐婚的事。”   伴读主动投怀送抱,令姬焐的心绪稍缓,但他转瞬想到眼前人之所以有此举动,只是为了不与自己成婚,心又沉沉降下。   微凉修长的手指把住沈雪枫的后颈,将人的脸强迫抬起来与自己对视。   “就这么不愿意?”姬焐探出指腹按在他的唇上,用力揉拈,语气透着一股危险,“月前赠你的金玉冠,举朝唯此一只,谁拿到它,谁就是太子妃。”   “雪枫,你已收了我的定情信物,这辈子就只能嫁给我,旁人想都别想。”   沈雪枫连连摇头,唇瓣被姬焐把玩,急得连话都说不出。   他揪住青年衣衫领口,忽地见姬焐俯首凑上来,咬住自己的耳垂含在口中舔舐,湿热的吻一路向下,埋入白皙的脖颈,在锁骨处流连。   沈雪枫轻轻呜咽一声,如幼兽般缩进他怀里,失去了反抗的动力。   唇瓣上的手指收回去了,沈雪枫檀口微张着喘气,解释道:“我……我明明没有想与别人成亲,那些宴会都是从前与姐姐说好的,我实在无法推脱。”   他被姬焐牢牢锁在腿上,视线望向车旁的景象,不知瞥见谁的身影,整个人轻轻颤抖起来,手下抓紧身前的衣服。   姬焐抬起头,绯红的薄唇较平时更显润泽,他懒散地朝外瞥了一眼,道:“看到谁了?”   “……霍、霍小侯爷,”沈雪枫心有余悸,“他与小郡爷一齐在路上走,不知道有没有看到我们。”   他伏在姬焐怀里,听到他胸膛内发出一声低笑。   “怕什么,”姬焐阴恻恻地视线落到外面,“你与孤的事情就这般见不得人?   沈雪枫唇角抿起,忽地拉住姬焐的领口向下一扯。   姬焐一个不察,上半身微微向前探去,清渺的广藿香气袭来,少年对着他的脸咬了一口。   “姬焐,你不能曲解我的意思,我想躲着他们,还不是为了你着想,”沈雪枫说着说着,委屈一齐涌上来,“我让你冷静,也不是我不想和你成婚,但你看整个大姬有几个人娶了男子为妻的,倘若有一天你真成功了,到时候满朝文武都逼着你生孩子怎么办?”   “那就我生。”   姬焐抬指拂去沈雪枫羽睫上挂着的泪滴:“我努力。”   你努力个锤子。   沈雪枫湿漉漉的眼睛瞪了他一下:“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少拿这个哄我,这是你说生就能生的吗?要是真能生,姬长燃孩子都遍地跑了,也不至于白养一堆外室。”   姬焐面色冷却。   还敢提姬长燃。   他哼了一声,道:“别说他喜欢男子,就算他喜欢女子,估计也生不出什么东西来。”   沈雪枫拉起他宽大的袖摆抹了抹眼泪,问:“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因为我已亲眼确认,”姬焐双手下移,收紧少年的腰肢,“那夜我闯入姬长燃的寝院,已然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沈雪枫呆:“你看到什么了?”   姬焐缓慢说了几个词:“筋痿不起,碌碌无能,内夺而厥,则为喑痱。” 第101章   辂车抵达东宫,姬焐亲自牵着沈雪枫走了下来,当着众人的面向寝殿走去。   沈雪枫想挣开,熟料手腕被他握得越来越紧,渐渐地也就放弃抵抗。   殿前的侍从们见到他的身影,纷纷面露喜色,不少人松了口气,向他抛去感激的眼神。   这些日子沈公子总不来,太子一天比一天喜怒无常,偶尔半夜魇住了醒来,还会发好大一通脾气。如今沈公子来了就好,有他在,太子定然要比寻常开心些。   两人穿过回廊,途径后殿外某处低矮的楼阁时,姬焐身形僵硬,忽地停下来。   那是关押齐逾舟的地方。   此事是否应向雪枫坦白?   姬焐不过稍犹豫了一瞬,身后的沈雪枫便并肩跟上来道:“殿下,怎么了?”   姬焐偏过头,探究般地望着他:“……你今日来找我,到底想说什么?”   “自然是道歉为先,另外,还有齐逾舟的事情,我想和你谈谈。”   沈雪枫低下头,语气别扭地开口:“关于我幼时利用你这件事,他毫不知情。我希望你不要迁怒于他,日后两人相见,也不要闹得太难看。”   姬焐:“……”   “他和我们自小受到的教育不一样,所以偶尔可能会有冒犯殿下之举,但他本意并不坏,这个我能做担保,”沈雪枫解释,“再说,他虽然是姬长燃那边的人,日后未必不能为我们所用,于情于理,为了大局,你们两个都不能再有矛盾了。”   他每说一句,姬焐的脸色便差一分。   他和齐逾舟当然不会再有什么矛盾,因为齐逾舟已经死了。   “你很关心他,”姬焐说,“就凭这点,我不会放过他。”   沈雪枫眼巴巴地道:“可是,我关心他的安危,有一部分原因还不是为了殿下吗?”   “为了我?”姬焐嗤笑,“雪枫,你这张嘴为了哄人可真是什么都说的出口,那日你还因他与我生隙,转眼就忘了,是不是?”   “……”沈雪枫见糊弄不过去,遂承认道,“是,除去这个原因外,我是有几分在意,但全然是因为他是我的朋友,难道殿下就没有这种时候吗?”   姬焐望着他,看得他一阵发怵,不由后退了几步,视线闪躲地下移。   “这种时候,是什么时候?”   姬焐面无表情地凑上来,将少年逼到庭院一棵枫树下,一字一句地提醒:“沈雪枫,沈无忧,你扪心自问,我除了你之外,何曾在意过其他人?”   沈雪枫咬唇。   姬焐自受圣上重视以来,是有不少世家公子暗中讨好,包括那曾经专为他开设的赏花宴,但他从来不在意这些东西,甚至沈雪枫搞砸了他的亲事,他都不曾说过一句重话。   沈雪枫问:“那池卿呢?不管从前你与多少人逢场作戏,同池卿的友情总不是假的,而且,你与他相识的时间要比我早很多,我也并没有因为这个吃醋过。”   姬焐面色染上阴霾:“我和他只是合作关系,你吃哪门子的醋?”   他和池卿师从同一人,两人曾是一同习武的师兄弟,那个烦人的老好人师父,去齐国昌阳捡来奄奄一息的池卿,又在大姬的皇郊与幼时的姬焐相遇。   也是因此缘由,姬焐才得以与池卿结识。   他们都曾是弃子,自小体会过人情冷暖,对情之一字没有期待。哪怕池卿某一日战死在齐国的边疆,姬焐也并不会为他的死动容半分。   想来池卿也是同样。   沈雪枫转了转脑子,一时间竟想不到第一个人,他这才发觉姬焐孑然一身了这么多年。   “……这件事再没有转圜的余地了是么?你真的不能放齐逾舟一马?”   姬焐深深地望了他一眼。   这时沈雪枫的衣摆被什么东西扯了扯,他吓了一跳,向下看去,只见大了一圈儿的小圆子正趴在他脚边,圆圆的眼睛忠诚地望着他。   沈雪枫登时心软得一塌糊涂,他弯腰将小狗捞起来,抱在怀里亲了两口:“小圆子,你怎么长胖了,是不是这两日没有乖乖跟着爹爹散步?”   爹爹指的自然是姬焐。   姬焐垂眸看着他对小狗如此亲昵,心中更是不悦,他冷笑:“想不到你还记得自己养了只小犬,他在东宫住了这么久,你可曾来看过他一次?”   沈雪枫动作一顿,心里有些发虚。   他刚想说什么,姬焐已经转身走了,虽没有留意到他的表情,但从那背影来看分明气得不轻。   看来是又谈崩了。   沈雪枫长叹一口气,不论什么话题,只要最后绕到姬长燃与齐逾舟身上,姬焐必定会生气。   他抱着小圆子去追,熟料姬焐已去了御书房,沈雪枫知道他这是要处理政事的意思,没有强行进去,只在门外轻轻敲了敲。   “殿下,既然你忙,那我就先走了,”沈雪枫隔着门板道,“今日李聍之李大人要举办烧尾宴,他想邀殿下前去,若是殿下无事,与李大人走动走动也不是坏处。”   说完这句话,他将小圆子放下,转身走了。   身后那道门很快便打开了,廊檐下的影卫一跃而下:“殿下。”   “人呢?”姬焐问。   “沈公子已经走了。”   “……”姬焐闭上眼。   “殿下,户部的李大人今日的确递来一份请柬,这烧尾宴,殿下是去还是不去?”   姬焐道:“备马,稍后去李府。”   “……是。”   影卫松了口气,很快便将此事吩咐了下去。   李聍之尚不知晓自己这场烧尾宴真的能请到当朝太子。   下值后,江宿柳早早便派了自己的人马去李府帮忙打杂,李聍之初来乍到,只在城北赁了一处小院,前些天才刚收拾出来,仆从也没几个,江宿柳见他手忙脚乱,便派了七八人前去协助。   饭菜做得差不多了,翰林院三四个年轻的编修一同抵达,其中便有沈雪枫。   他手上提着两份礼物,见到李聍之后主动送过去,郑重道:“这一点薄礼是我和齐编修一同准备的,还望不要嫌弃。”   李聍之连忙拉着他进了自己的家门:“哦?这样说来,是逾舟家乡那边有消息了?”   沈雪枫摇头:“还没有,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不过他应当无事,李大人不必担心。”   李聍之点点头,随即挽起袖子道:“既然如此,那雪枫随便坐,我让府上的人给你沏茶,后院还有些活计要做,就不奉陪了。”   沈雪枫没有异议。   后厨之中,江宿柳穿着轻便的春装,正在细致地剖着鱼片,他的神色十分专注,手法也很娴熟。   院外忽地传来一阵喧哗声,依稀能听到一群年轻的公子们有说有笑地向这里走来,后院拾掇柴火的李聍之走上前去相谈。   没过多久,厨房的帘子叫人从外撩开,一个穿着骑装的青年弯腰走进,望见江宿柳的身影,他微微挑眉:“哟,李大人还玩金屋藏娇这一套呢,能让当朝宰相给你做饭吃,何德何能啊。”   私下见面,江宿柳极不喜荆屹此人,他敛回视线,决定无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郡爷。   荆屹没有继续说什么,百无聊赖地走了,过了一会儿,院外传来他的嗤笑声。   “李状元要是不会砍柴,不如让我来吧?照你这个劈法,恐怕宰相那边等急了都烧不起火来。”   没过多久,屋外又传来一阵骚动,只听李聍之惶恐地道:“太子殿下,请恕卑臣有失远迎。”   姬焐没生气:“无妨。”   听到动静,江宿柳的菜刀滞了一瞬。   姬焐也来了?   他从不参加臣子的宴请,今日肯来,想必是为了沈雪枫。   江宿柳心思微动,回过神来去准备淘米,这时荆屹踏了进来,手上提着一捆劈好的柴。两人对视一眼,谁都没有说话,各忙各的,乱中有序。   这一通准备耗了一个时辰还多,待酒菜上齐,天色已近黑。   沈雪枫不太习惯与过多生人一起吃饭,就座时刻意选了一个与李聍之稍远些的位置,试图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与李聍之交好的那几位书生簇拥着姬焐向这里走来,一齐招呼道:“太子殿下坐上首便是。”   姬焐说:“今日孤前来是为了沾沾李大人的喜气,若坐在上首,岂非喧宾夺主。”   他掀起下摆,颇为自然地走到沈雪枫身边的位置,道:“孤坐这里便是。”   众人不敢有异议,于是身份仅次太子的宰相便坐到了李聍之左边,荆屹则坐在右边。   酒席上,沈雪枫瞥了他一眼:“我邀你时你不理我,怎么现在又反悔想来了?”   姬焐回过头来,轻轻佻眉:“我答应的是李聍之的宴请,和你的邀约没有关系。”   ……谁信。   沈雪枫撇嘴,别过头不说话了。   接下来,他们竟然真的没有再交谈过几句。   虽是为了恭贺李聍之乔迁准备的烧尾宴,但因有姬焐的存在,大家的关注与焦点还是放在这位太子身上。   推杯换盏,觥筹交错,沈雪枫只觉得身边的人一杯接着一杯如饮水一般喝酒,脾气出了奇的好,不论谁敬都点头。   姬焐是怎么了,看上去如此反常。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刚要举杯对姬焐说些什么,后者已经转过身来,准确地扣住他的手腕。   “沈尚书说你前些日子心情不好,频频生病,今夜你不能饮。”   姬焐当着众人的面,将沈雪枫那杯酒扣了下来,柔声问:“可有听清楚?” 第102章   沈雪枫眼睁睁看着他将那杯酒夺过去饮下。   李聍之见姬焐喝酒毫不犹豫,心中一喜,热络地与他攀谈起来,他心想,太子殿下并非如传言一般不易靠近,今日肯赏光来他府上,已然是最大的惊喜。   沈雪枫坐在一旁听二人闲话。   至多也不过是李聍之与一帮学子们聊得畅然,江宿柳话少,荆屹仍是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似乎都对时下年轻人最爱聊的话题不太感兴趣。   聊着聊着,不知是谁提起那日游街的事,便听有人插嘴道:“聍之那日在榜下没少被那帮商会的名门望族纠缠吧?听说不少大家等着收聍之为贵婿呢。”   李聍之轻笑:“并未有传言那么夸张。”   “不知聍之考不考虑为自己谋一门婚事?”   李聍之蹙眉,闻言陷入了沉思。   这时江宿柳放下筷子道:“聍之年纪尚轻,初入朝堂还需历练,婚事可暂时放一放。”   他这么一说完,李聍之顿时应承:“老师言之有理,晚辈一定以政事为重。”   沈雪枫听到老师这个称呼,眼皮跳了跳,身侧的姬焐已经代他问出口:“李公子何时成了宰相的学生,孤怎么不知?”   江宿柳解释:“是臣与聍之颇为投缘,所以才收了他做学生,还望殿下勿怪。”   沈雪枫的视线在李聍之和江宿柳两人的脸上来回转移,陷入沉思。   姬焐偏过头:“你在想什么?”   沈雪枫:“没什么……”   他在想李聍之在原本的剧情线中到底有什么作用,可是怎么想都想不起这号人物。   江宿柳此人在设置中虽是反派,但却很爱惜人才,遇到相中了眼的属下直接收为己用也不是没有可能,说不定他在杏园宴上与李聍之走得很近,就是在培养自己的接班人。   可是李聍之对他的热忱不像是假的,难不成他是什么重要角色?   姬焐道:“那你一直盯着李聍之做什么?”   沈雪枫顿了顿,还是如实答:“也没有盯着他,只是有一些问题想弄清楚,想问问……齐逾舟。”   姬焐僵了一瞬。   沈雪枫伸手在桌底下拽住他的衣衫一角,解释道:“你别误会,齐逾舟那里可能有一些很重要的信息,以后说不定会帮到我们的。”   就是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儿。   这几日齐逾舟总是暗中给沈雪枫递消息,说的也都是一堆无关紧要的事:不是饶州的漕运翻了船,就是幽州的茶叶被暴雨浸泡,十车废了九车。   如果能见到齐逾舟本人,沈雪枫倒是想问问与李聍之有关的事,自从他喝了净苍配的药,再不做与姬长燃相关的梦,能回忆起来的细节也少之又少。   正想着,一名小侍跑入园中,急急忙忙地附耳说了些什么,李聍之摆手,示意他下去。   很快,小园尽头处传来一阵熟悉的嗓音。   “未能及时赴宴,望李大人莫怪,新官上任,我自然应该为李大人庆贺一番。”   荆屹率先见到来人,他抱臂瞟了一眼,站起来道:“大殿下。”   沈雪枫回头,只见姬长燃挟着他那一柄万年不变的摺扇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妙龄女子与无数宫婢。   再细看,那躲在他身后的妙龄女子分明就是姬灵。   兄妹到访,饭桌上的互相看不顺眼的仇人顿时多了起来,李聍之毫无所觉,上前热络地迎着几人入座。   “听闻大殿下近日忙着商会的事情,无法亲自到场也是人之常情,今夜突然到访,小臣不胜荣幸。”   李聍之转身道:“快,给两位殿下再添碗筷。”   姬长燃说了声谢谢,随后抖开扇子掩住唇咳了两声,瞧上去一副大病未愈的样子。   他看了眼目光自始至终都没有落到过自己身上的沈雪枫,又转向姬焐道:“算起来,我与太子也有半月未见了。”   “嗯,”姬焐应了一声,端起一杯酒递到姬长燃眼前,“既是许久未见,那大皇兄可别不给孤这个面子。”   “咳!”姬长燃又咳了一会儿,摺扇降下,露出那副病容,“太子莫怪,为兄近日身体不适,实在是饮不了。”   姬焐将酒杯放下:“孤知道了,皇兄入座便是。”   “……”姬长燃压下心中的不悦,捏紧手中的扇骨。   另一边,姬灵默不作声地走到李聍之的位置坐下来,嘱咐身后的宫婢道:“本公主就坐这里。”   左边是江宿柳,右边是荆屹。   宫婢不敢有异,忙招呼下人道:“快给公主换一副新的碗筷。”   桌上其余人则不约而同看向李聍之。   “咳咳,”姬长燃晃晃摺扇,“灵儿,不得无礼,你怎能占李大人的位置。”   姬灵不悦地撇了撇嘴,随后对李聍之歉然一笑:“状元郎,能不能让一让灵儿,灵儿实在很想坐在这里,别的地方都不想去。”   李聍之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愣了一下,这才笑着说:“公主开心便可,小臣坐旁的地方也是一样的。”   “谢谢李大人。”姬灵道谢。   下人还没来打理桌面,江宿柳忽地出声道:“公主,今日是为李大人准备的烧尾宴,聍之是主角,公主坐主位似乎有些不妥。”   “他都没说什么,你数落本公主有何用,”姬灵勾唇,“本公主才不听。”   说着,她就开始撤起李聍之的碗筷来。   姬灵刚捉住一只碗,这时另一只骨节修长的手寻过来,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力道之大像是要把她捏碎。   “啊!”姬灵痛呼,只见久不出声的荆屹斜眼睨着她。   “公主一介女流,不宜与这么多男子同席,更不宜喧宾夺主。”   “你是谁?”姬灵怒道,动手去甩却怎么都甩不开,她说,“怎么如此无礼?”   荆屹:“我是谁很重要吗?还是公主认清自己是谁比较重要。”   “你——”姬灵转头就看姬长燃,“皇兄!”   姬长燃说:“灵儿,这是陇右的小郡爷,你应该唤哥哥的,不得无礼。”   郡爷怎么了,品阶依旧比她这个公主稍低一阶,姬灵拽了拽手腕:“那你给我松手,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荆屹当即松开,恍然道:“说的也对,要是让在座的误会我们两个就不好了,届时缠着我为公主负责,那才是真的倒霉。”   “你!!”姬灵腾地一下站起来,“你这人讲话好生无礼。”   语毕,她气冲冲地站了起来,指着江宿柳另一边的座位道:“那我坐这里,总之不要和他挨着。”   几人目瞪口呆,半晌,姬焐道:“李大人请入座吧,诸位接着用饭。”   后半程,饭桌上竟显得异常安静。   姬长燃特意来一遭,本就打的是不让这场宴席好过的意思,他见姬焐一语不发,便觉自己今日带姬灵来是个正确的选择。   酒过三巡,下人凑到姬焐身边说了什么,他半途离席而去,只剩沈雪枫一人。   那个齐逾舟说的果然不错,看来今日是来对了。   姬焐走后,沈雪枫感觉头有些发昏,趁着李聍之几人闲聊时,他藉故去后院醒酒,提前离开了酒席。   李聍之的院子颇小,走不到几步便到了头。   身后忽地有人抵上来,捞起沈雪枫的小臂道:“你醉了,我扶你。”   声音听上去和姬焐有几分相似。   沈雪枫反应慢半拍,头脑却是清醒的,他伸手推搡道:“不必了,多谢好意。”   那人一把拉住他探过来的另一只手,三两步将少年抵在一旁的假山上,又问:“沈公子瞧上去好似不大高兴,难不成你和姬焐吵架了?”   沈雪枫定睛一看,是姬长燃。   他啧了一声,偏过头:“和你有关系吗?”   姬长燃定定地瞧了他一会儿,忽然摇头笑起来,松开沈雪枫道:“你果然喝醉了,以前见面时你不喜欢我,尚且还能忍着,现在醉了,胆子倒是大了起来,竟然敢与我这么说话。”   “别用这种语气,我们不熟。”   “那你想用什么语气?”姬长燃挑眉,“我真想知道,姬焐究竟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药,让你对我有如此大的成见?”   沈雪枫冷冷地看着他,转身欲走。   “别走。”姬长燃捞着他,重新将人掳回来,不知牵动到哪处伤口,他皱眉抽气,脸色又白了几分。   “你和他有矛盾,我猜的没错吧?”他说,“并且,你们之间的矛盾与我有关。”   “……”沈雪枫抬头,迎着月光,杏眸中略有一丝波动,“跟你没关系。少自作多情。”   “你想骗我,但姬焐骗不了我,”姬长燃幽幽地道,“若非如此,他何至于那夜来我府上将我的侍宠毁了?劳三弟所赐,我这一身要将养的病也是他的手笔。”   沈雪枫心里一惊。   这件事他确实不知情……姬焐曾经擅闯过姬长燃的皇子府吗?   为什么?   “不过,我虽然恨他,但是绝不会恨屋及乌,”姬长燃指尖抚上少年光洁的下颌,暧昧地说,“你要是想通了,可以随时来找我。”   “姬焐那种出身卑贱的人,没有资格让你伤心,我本以为他会对你一直那么好,可惜时日一久,他还是原形毕露了,可惜。”   沈雪枫说:“我就算跟他一拍两散,也和你没有关系。”   姬长燃不怒反笑:“真的吗?”   他啪地一下打开扇子,挡住两人的脸,悄悄附在沈雪枫耳边道:“你脑袋里想的是什么,我一清一楚,你利用姬焐也是利用,利用我也是利用,为何不挑一个听话的?”   “你是怎么知道的?”   沈雪枫神色略有慌张,这副样子被姬长燃看在眼里,心中是说不出的愉悦。   “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我会保守你的秘密,因为你我之间的缘分远不止于此,”姬长燃轻飘飘地说,“至于姬焐,我可以当他是个例外,再过不久,你会亲眼见到他从那个位置摔下去,被我踩在脚底。”   他这番话说得十分笃定,沈雪枫听了,眉毛皱得更深:“你为什么这么肯定?你究竟知道些什么?”   姬长燃收起身子,挺直背脊,舒朗地哂笑起来,虽脸色苍白,却神采奕奕:“自然是得了可以扭转乾坤的宝,能将姬焐从我这里抢走的一点点夺回来。”   沈雪枫:“……”   “我今日专门为了你前来,可不是要给你一个下马威的,”姬长燃拍拍他的脸,爱惜地蹭了蹭,“我喜欢你,你应该知道。”   沈雪枫不适地偏过头:“我不喜欢你,难道你不知道?”   姬长燃并未被他的直白拒绝而惹怒,反倒自顾自说:“雪枫,只要你愿意来我麾下,府中所有的侍妾脔丨宠我都会处理得一干一净,符辛辛亦是如此,只要你想的,我都能做到。”   “断不会像姬焐口头说一套,背地里做一套,总是让你伤心。”   沈雪枫陷入忖度。   姬长燃循循善诱,一手轻轻揽过沈雪枫有些单薄的背脊,微俯下身,两张唇快要贴在一起,他刚要吻上去,忽地开口嘲讽:“你看,姬焐已经不在乎你了,我们在李聍之府中私会,他却不闻不问,一走了之,你还不明白?”   下一秒,那个吻就要落上来。   沈雪枫伸出手按住他的唇瓣,紧张地望向四周:“不能这样。”   不知是不是饮多了酒的缘故,夜色之下,少年的脸色透出几分绯红,姬长燃看得心神荡漾,眼前的景象与梦中无数次相遇不谋而合,一时间叫他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沈雪枫只说:“一切还是等你做到了再说,休想说几句大话就将我从姬焐这里哄走。”   “好,”姬长燃顺手捂住他的指尖,轻吻几下,“我等你。”   沈雪枫别扭地抽出手来,快步离开,背影有一丝说不出的狼狈。   姬长燃眯起眼睛望着自己的手指,指腹拈了拈,心旷神怡地走远了。   沈雪枫走到一处无人之地,双膝一软跪在湖边的草地上便开始作呕。   吐了半天,什么都没吐出来,他犹豫了一会儿,指尖探入口中作势要去引吐。   身后的草丛传来一阵窸窸簌簌的脚步声,有人蹲在他身旁,伸手在沈雪枫后颈几处穴脉按了按,少年一阵咳嗽,将喉间的东西吐了出来。   “好吃吗?”   荆屹从袖中抽出一块干净的帕子,毫不嫌弃地在沈雪枫吐出来的酒水中将一条活蹦乱跳的蛊虫包起来,拿到沈雪枫面前:“这是你要的东西吧。”   沈雪枫用自己的帕子擦干净了,这才双手接过荆屹手帕:“多谢小郡爷。”   “别谢我,我只是正好看到他给你种蛊罢了。”荆屹挑眉。   沈雪枫没说话,他方才与姬长燃周旋那么久就是为了这个东西。   “不过……沈公子你身上一点功夫都没有,怎么能看穿他的意图?”荆屹好奇。   沈雪枫摇头:“有人暗中提醒我,再加上今夜我观察得仔细一些罢了,也幸好小郡爷就在附近,否则这条小虫还不知能不能及时取出来。”   “小郡爷,你识得这条蛊虫吗?”   荆屹望向他掌心,看了半晌才说:“不知道。”   “……哦,”沈雪枫还真以为他能讲出来一两句,闻言只得应了一声,“好吧。”   荆屹说:“不过嘛,我不知道,肯定有人知道,即便他不知道,也能给你查清楚。”   沈雪枫与他对视:“是、是谁?”   荆屹抬手就是一记手刀,将少年击晕,随后扶着他站起,一把扛起来向李府外面走。   “送你去见谁,那就是谁咯。”   沈雪枫后颈一痛,当即失去意识。   等他半睡半醒间,只听到车轮滚动的声音,那辆马车先是一阵疾驰,随后走走停停。   很快,模糊中有人掐着嗓子道:“怎么回事,沈编修为何昏睡在马车中?若是太子殿下发现你们怠慢了沈编修,还不扒了你们的皮!”   “快,快送沈编修回寝殿。”   “公公,太子正在兴乐坊议事,尚未回宫,沈编修若是直接在寝殿歇下,是否有些不妥……”   “不妥?你要是敢让沈编修睡在别的地方,那才是真的不妥,怠慢了沈家的少爷,殿下拿你是问。”   对话很快便结束了。   沈雪枫睡了一会儿,过了许久才睁开眼睛。   他掀开被子坐起,虽早有预料,然而发现自己真的出现在姬焐的榻上时,心里还是有些混乱。   荆屹打晕了他……然后直接送他来了东宫?   眼下是什么时辰了?   沈雪枫立刻翻身下床,后脑伤处还有些隐隐作痛,他捂住后颈痛呼了一声,穿着足袜晃晃悠悠走到殿门口。   “太子殿下,您回来了。”   侍从在门外喊。   只是这一声,沈雪枫霎时就如同被施了定身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门边影影绰绰,姬焐站在门口道:“里面有谁?”   “回殿下,沈编修在里面。”   沈雪枫身体紧绷,不自觉地倒退了几步。   “知道了,下去吧。”   门开了。   姬焐踏了进来,步履平稳,脸色如常,唯有双耳是红的,眼神亦有些晦涩。   他看到沈雪枫,两人同时愣了一下,沈雪枫闻到浓郁的酒香,主动上去搀他。   “要喝水吗?”   姬焐看了眼搭在自己胳膊上的手,点点头。   沈雪枫扶着他入座,抬手倒了杯茶,摸了摸,是温的,下人换水换得还算勤。   姬焐静静饮茶,没有说话。   沈雪枫以为他没喝够,接着又给他倒了一杯。   姬焐又乖乖喝完了。   反覆数次,一壶茶水见了底,沈雪枫站起身来欲再叫,姬焐放下杯子:“我不渴。”   沈雪枫:“哦。”   两人挨着坐下,姬焐的目光黏在他的脸上,不说话,不动作,只是平静地看着他,偶尔眨眨眼。   沈雪枫却觉得有些煎熬,他实在受不了被人一盯就是半个晚上,于是起身道:“天色不早了,我,我先走了。”   姬焐仍坐着,抬头望着他:“你知不知道……现在已过了子时?宫门早已落匙,你出不去。”   沈雪枫说:“那——”   姬焐拉住他的手,抱住少年的腰身,两人一站一坐,紧密贴合,他说:“你可以睡在这里,我睡别的地方,不会影响你。”   沈雪枫一愣。   姬焐继续道:“你还生我的气吗?”   生气?沈雪枫不解:“我,我生你什么气了?”   姬焐沉默。   他想了一会儿,似乎没想出来,于是道:“你没生我的气,那我们为什么会吵架?”   他好像只记得两人吵架了,现在还没和好,却记不起来到底是因为什么导致两人的关系出现了裂痕。   沈雪枫被他这个问题给问懵了,于是伸手在他眼前比了个数字:“姬焐,这是几?”   “这是一。”   “……”沈雪枫闭眼,“你喝醉了。”   原来他刚刚一直在跟酒鬼对话,还给他倒了半晚上的茶水!   沈雪枫叹了口气,他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见过姬焐醉酒的样子,于是藉机捧起他的脸观察了一番。   往常姬焐鲜少与他做如此依赖而不设防的姿势,沈雪枫捧起他的下巴,只看到姬焐那张俊挺的五官卸去往日淩厉阴郁的样子,长睫乖顺地垂着,深邃的眼瞳露出几分茫然,嘴唇也红润润的。   耳朵很烫,摸上去觉得他整个人都在烧。   “为什么今晚喝这么多?”   姬焐头微微歪了一下,像是在思考:“不知道。”   “那你中途离席后,又是去了哪儿?”   姬焐一五一十地说:“转运使抵都,我要亲自去接。”   沈雪枫:“那你跟他又喝了吗?”   姬焐点头。   “在哪喝的?”   “兴乐坊。”   “兴乐坊,”沈雪枫说,“我知道,就是湖玉楼在的那个坊。”   “没去那里。”姬焐皱眉。   沈雪枫胡乱揉了一把他的发丝:“嗯。”   听到他嗯了一下,姬焐的眼睛微微睁大,他重新又说了一遍:“我没去那里。”   “好,你没去。”   姬焐:“我真的没去。”   沈雪枫失笑:“我也没有说你去啊,你怎么总是解释?”   “我觉得你不信,”姬焐说这句话的时候,透出几分不被理解的失落,“但我真的没去。” 第103章   沈雪枫被他缠着说了好几句,最后不得已才道:“我说了,我相信你,你真的没去。”   姬焐的辩解停住了,转而问道:“光凭一句话,你怎么能相信我没去?”   “……”   这个人,喝醉了怎么还爱钻牛角尖。   沈雪枫舌头打结:“我——我相信你还不行吗,不需要证明,我知道你肯定不会去湖玉楼那种地方。”   姬焐:“为什么?”   他对着沈雪枫摊开手:“证据呢?”   “……喂,”沈雪枫无语,“你有见过自己瓜田李下还找别人要证据的吗?”   真是奇怪,姬焐今日怎么这般幼稚难缠,印象中上次见到他喝醉酒还是在蒴淮。   犹记得那天夜里姬焐在县丞府上喝醉了,回来以后虽然也是醉醺醺的,但口齿伶俐,头脑清醒,不做蠢事……还顺利将他拐到了床上。   和今夜简直判若两人。   两相对比之下,他合理怀疑姬焐那天根本没醉,现在这才像醉了的样子。   沈雪枫思绪神游天外,坐在他身前的姬焐似乎十分不满意,眉头紧皱,又重复了一遍:“证据呢,雪枫?”   沈雪枫飘忽的视线收回,俯身在他身侧嗅了嗅:“没有奇怪的脂粉味,这就是你清白的证据,好了吧?”   他弯腰时,领口微微敞开,一道带着褶皱的手帕一角露出边沿,姬焐瞧见了。   只见他探进去,动作飞快地将帕子取出,敏捷地不像醉酒之人:“这是什么?”   说着就要打开。   “那个不能碰,”沈雪枫连忙按住他的手,“这里面是姬长燃今日给我下的蛊虫,是小郡爷看见了才助我取出的,目前看来十分宝贵,不可以随便乱看。”   “姬长燃敢给你下药?”姬焐微一拧眉,将包好的蛊虫放到桌面上,站起身就要出去,“我去杀了他。”   “等等,你别去!”沈雪枫见状,连忙拦住他,“你现在还不能杀他。”   姬焐望着他的动作,面色不悦:“为什么?”   “这蛊虫是我偷偷发现的,你此时去找他对峙,我们一无所获,还会打草惊蛇,为何不等他自己露出马脚?”沈雪枫紧紧按住身后的门板,“况且,你之前早就去过一次姬长燃的别苑了,是不是?”   “进士游街那天夜里,你去找过姬长燃。”   姬焐眨了眨眼,坦然点头承认:“是。”   “你还砸了他的家,弄得他浑身是伤。”   姬焐:“对。”   沈雪枫说:“那我更不能让你出这个门了,你现在神志不清,要是真的失手将他杀了怎么办。”   “你心疼他?”姬焐歪着头,略微不解,“你很在乎他的死活吗?”   沈雪枫心里骂了一句笨蛋,面上似有愠色:“笨,我当然是在乎你这个太子位坐不坐得住啊。”   他似乎也没想到姬焐连这点微末的信任与安全感都没有,哪怕是一件小小的事都要向他求证。   “唉,”沈雪枫走来走去,看上去有些生气,“有些事情,我不说明具体的原因,难道你就想不到吗?我当然做的所有都是为了你。不如你说说我关心姬长燃干什么?我和他又不熟。”   少年的面容气得浮出一层淡粉的颜色,眉眼在灯烛的映衬下越发鲜妍。   姬焐看着他默了一会儿,才低声道:“嗯,我知道了……对不起。”   “别说对不起,”沈雪枫语气放轻了一些,他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透了透气,“反正你也喝醉了,可能都记不清我先前说了什么,但有件事情你一定要记住,我是不可能与你为敌的。”   诚然,这是一段看上去不太健康的感情,但他从来没想过要放弃,即便姬焐再患得患失,他也会想办法补救。   要是姬焐无论如何都不相信他心里只有他,那他就日日说,夜夜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他相信为止。   春夜里的凉风一吹,沈雪枫清醒了一点,他对着窗边的花瓶叹了口气:“可是,我已经说累了。你到底要我说几遍,才知道我其实只会为你着想,别人我都可以不在乎。”   就算这个世界让他站在与他对立的阵营里,他仍然会不顾一切地选择姬焐。   “……”   姬焐没有回答。   久未听到回音,他转过身来,见姬焐仍像一尊雕塑般立在那里,眼睛望着自己,红彤彤的,一副要哭的样子。   ?   见鬼了,他怎么看到姬焐掉小珍珠了?   沈雪枫顿了一下,揉了揉眼睛,低下头掩去脸上的震惊。   姬焐以前从来不会露出这副样子,从小到大,他都没见过姬焐如此柔软的一面。   沈雪枫走到他面前,眼睛一眨不眨的,离近了,才看到姬焐线长的睫毛上确实挂着几滴晶莹的泪珠,眼底一片猩红。   姬焐见他走近了,有些无措:“我道歉了,雪枫,对不起……”   沈雪枫一下子心就软了。   他觉得自己好像回到在崇文馆念书时不小心惹同窗的姑娘掉眼泪的那段时光。   但头一回见到姬焐这种样子,心里一刺的同时,又不免觉得这种泪盈盈的样子竟然有点可爱。   “姬焐,你都多大了,怎么还哭鼻子?”   姬焐:“嗯。”   沈雪枫用袖角给他拭泪:“你这副样子要是让别人瞧见了,谁还相信你是个能独当一面的皇子?”   姬焐摇摇头,双手攀住他的手腕,脸颊在沈雪枫温热的指腹上蹭了蹭:“如果我做得不让你满意,你一定要像刚才那样跟我说,别人怎么看我我都不在乎。”   沈雪枫抚上他的发,安抚地拍了拍:“可是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没有什么不满意的。”   姬焐微微睁大眼睛,认真地盯着他问:“那你以后会在我和姬长燃之间选择他吗?我比他更有让你利用的价值,我听你的话,雪枫,我只听你一个人的。”   沈雪枫愣住了。   “如果我做了不好的事情,我就任你处置,”姬焐见他皱起眉头,几乎是有些急切地补充,“雪枫,我只喜欢你一个人,姬长燃那样不守贞洁的男人配不上你。”   贞洁这两个字放在姬长燃身上确实有些好笑,沈雪枫勾了勾唇:“嗯,我知道,我只会选你。”   姬焐重重点头。   “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去休息,明日还要上朝,若是晚了怎么办,”沈雪枫耐心地劝说,“至于姬长燃就先不管了,他没你重要,你能睡个好觉最重要。”   姬焐说:“那我要先看着你睡,你睡了我才安心。”   沈雪枫拗不过他,两人洗漱后,姬焐送他上了自己的床榻。   不知是不是姬焐饮酒过多,洗漱后也仍一副没酒醒的样子,沈雪枫走到哪里他就要跟到哪里。   “那,那我先睡了。”沈雪枫脸红着咳嗽了几声,说起来他这还是第一次睡上姬焐的床。   本在犹豫要不要别那么矫情,直接邀请姬焐一同上榻,但想到姬焐先前所说,两人今夜是要分开睡的,这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算了,就依他一回。   寝殿的夜烛吹熄了几盏,唯余床榻边小几上还放着一颗莹润的夜明珠,姬焐立在床边,居高临下将少年的姿态收入眼底,眸子里是不加掩饰的痴迷。   沈雪枫穿着中衣,交领露出的脖颈比衣衫还要细腻雪白,乌云般的长发倾泻而下,隐约的光晕中,他的脸色是红的。   “雪枫,”姬焐弯腰抱上去,下颌抵在少年的侧颈嗅了嗅,“你真可爱。”这姿态简直像只大狗在亲近自己心爱的主人。   沈雪枫脸色越来越红,他推了推身上的人:“那个……我们不是说好了,分开睡吗?”   “……”姬焐回想一番,继续蹭了蹭,“嗯,你放心,在我们真正和好之前我都会尊重你的,我等你睡着了再走,好吗?”   沈雪枫没法说不好。   说着他就将沈雪枫扑倒在床上,两人滚在一处。   沈雪枫晕晕乎乎地想,他们都已说得这么明白,为什么姬焐还是觉得两人没有和好?   干燥温暖的床铺满是淡淡的迦南香味,即便躺下来了,姬焐仍揽住他,夜色里,两人的发丝纠缠在一起。   他轻轻吻住沈雪枫。   一开始只是单纯的唇与唇相触,姬焐醉了,沈雪枫仍清醒着,他无意识地舔了下姬焐的唇,一人同时怔了一下,姬焐顶开了他的舌关。   昏沉间,沈雪枫身上的衣衫被褪得所剩无几,姬焐滚烫的身躯覆上来,两人肌肤裸裎,肌理流畅结实的手臂揽住他的腰肢,指尖一下一下发著力。   等等……空余间,沈雪枫微喘:“不是说,等我睡着了就走吗?”   怎么、怎么衣服都脱上了!   黑夜中,姬焐又应了一声:“雪枫,等你睡着我会走的。”语毕,他又封住沈雪枫的唇。   可知他嘴上说的是会离开,实际上真的看不出半点分房而睡的意思,沈雪枫本就没想跟他各睡各的,慢慢的也就接受了现实。   先前在蒴淮,夫妻都做得,在东宫怎么就不行了?   这样安慰着自己,沈雪枫转瞬间就踏实下来。 第104章   翌日,天甫亮,沈雪枫便醒了。   望见陌生的帐幔,他的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紧接着想起昨夜发生的事,惊得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向旁边望去,姬焐赤裎着上身,仍安稳地睡在他身侧。   沈雪枫当即看向自己,只见自己整个身体从胸膛到手臂,顺着小腹向下,遍布红色的印记,浑身没有一块好的地方。   他翻身下床时,姬焐似乎微动了动,感觉到他快醒过来了,沈雪枫连忙捞起自己的衣服边穿边往帐外走。   随后逃一般地出了姬焐的寝殿。   夜里总是多愁易感怀,天亮了,理智回笼,他就觉得昨夜的自己特别蠢、傻且社死。   更别提昨夜的姬焐了,一个赛一个的蠢。   不仅如此,他还白嫖!   沈雪枫边走边捂住侧颈,愤愤地想,嘴里说着两人还没有和好,不能在一起睡,但说的跟做的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   还说等他睡着了再走,最后也没走成。   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守夜的侍臣见到一袭青衫快速从自己眼前掠过,当即打起精神来:“……沈编修,您怎么起得这么早?您这是要去哪儿啊?”   沈雪枫放下手:“不用管我,我去点卯。”   小侍颔首,又到:“翰林院无需这么早,沈编修何不等殿下起来了一起用膳?后厨已经在准备了。”   他看到沈雪枫红红紫紫的侧颈,心里突地一跳,惊讶地说:“沈、沈编修,您这脖子是怎么了,可需叫太医来看看?”   沈雪枫马上又捂了上去,神色紧张:“小声点,我没事,先走了。”   说罢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   小侍重新返回,见总管已衣装整齐地候在殿外,再看一眼蒙蒙亮的天色,便知殿下马上就要起了。   他站回去,总管问道:“方才去哪儿了?守夜的规矩都忘了吗?”   小侍连连弯腰道歉:“干爹,我方才见沈编修急着离开,担心他生了什么病,便追上去问了一番。”   沈雪枫没有入仕前是东宫常客,任谁见了都要礼让三分,他打心眼里觉得沈雪枫也算自己半个主子,于是情不自禁地追了上去。   总管听到他这么说,眉毛也挑了起来:“生病了?你怎知?若沈公子真的病了,你为何不叫人拦着,唤太医来诊治?”   “奴也不清楚,沈编修走得匆忙,奴只瞧见沈编修颈间布满青紫的伤痕,故而才多问了一句。”   总管眼珠转了转,道:“罢了,待会儿殿下起了,你定要将自己瞧见的如实禀告,不得有误,知不知道?”   “是。”   两人在殿外絮絮叨叨地说着,寝殿中,迦南阵阵,姬焐仍陷入沉睡。   他好似醒不过来,做了一个诡谲异常的梦。   这个梦竟是上一次的续,但又补充了较多细节,逼真得彷佛曾经发生过一般。   他梦到自己与沈雪枫自幼便形同陌路,素不相识,平日里见了面也分外疏离。   匆匆数年如弹指一挥,转瞬即逝,他就这么长大了。   因无友人相伴,池卿亦分身乏术,忙着在齐国打仗,两人渐行渐远。   杀人这件事就成了姬焐存活的意义。   他想杀人,并且只挑着牛皮小札上记载的人来杀。   那上面写着他从出生起认识的每个人、每个与他有过交集的人。   心情好时会多杀几个,心情不好,连下拉条都懒得翻。   十几年过去,人都杀光了,连姬长燃都死了,蓦然回首,举朝只剩下他一个流着姬氏血脉的皇子。   他的确是杀上皇位的,不费一兵一卒,亦无朝臣支持,只需经年累月地暗中送那些小札上的人去死,天下唾手可得。   那小札上唯一一个没有对他施放过恶意、被他用朱笔划掉名字的人,是沈雪枫。   姬焐实在想不到杀他的理由。   梦里,他依旧不是那个皇位的最优选,而是大姬子民不得不抽的下下签,幸运的是签筒里只剩他一支。   所以初登基时,太极殿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反对他的人都一个个堆在日光下,晒得脱水发干,累积成森森白骨。   孤僻暴戾的姬焐是个疯子,全天下没有人比他更疯,他不怕死,只怕活着不知该做些什么。那段时间,即便四地皆有组织揭竿而起,也会在他的铁腕统治之下迅速崩溃。   沈雪枫也是这样被蛮横的他强行锁在皇宫之中的。   他没有生气、没有复仇,亦没有为姬长燃的死喊冤,自始至终都显得随遇而安,对姬焐更是彬彬有礼。   其他人私下里喊姬焐暴君,只有他从来没说过他半点不好。   梦境里,姬焐曾数次在他所居住的兴庆宫门口徘徊,总是张望次数多,真正走进去的次数少。   两人偶尔对坐,他想再看清楚沈雪枫的脸,画面又消失了。   梦里的最后一个场景,是形容苍白的青年躺在他怀里,胸前插着一把刀,鲜血汩汩而出,染湿白衫。   握着刀柄的人是姬焐。   沈雪枫闭上眼,对他说了句谢谢。   姬焐睁开眼,久久不能回神。   “……”   他为什么真的杀了沈雪枫?   姬焐坐起来,略有些慌乱地看向身侧。   人已经不见了。   “雪枫──”这两个字一出口,他便觉自己声音沙哑艰涩,难听得要命。   雪枫呢?   门外的内侍听罢,连忙进来笑道:“殿下您醒了,早膳已经备好,殿下梳洗更衣罢。”   抬着热水的人鱼贯而入,小侍捧来了干净舒适的新衣,恭敬地等着他走下床。   姬焐望着那身玄色的蟒服,有些噩梦惊醒的实感。   所以……他方才梦到的,都是沈雪枫按照既定的目标做了姬长燃伴读而发生的事?   梦里他与沈雪枫最后仍在一起了,虽不甚亲密,但也尊敬有加,何况中间又走了那么多弯路。   强硬地将沈雪枫扣在身边,或许并不是好的方式。   一想到沈雪枫梦里憔悴的样子,姬焐的心像浸了水被人拧过一般,皱巴巴地酸疼。   他确定梦里的自己是喜欢沈雪枫的,在兴庆宫门口次次踌躇犹豫,那种紧张又隐含畏怯的期待在体内翻腾。   更何况兴庆宫历来便是大姬皇后的寝宫,他对沈雪枫的心思,举国皆知。   幸好现实情况与梦境相反,沈雪枫选了他,没选姬长燃。   姬焐敛目,不知在想些什么,很久才哑声问:“天还早,雪枫去哪里了?”   “回殿下,沈编修说要去翰林院点卯,一大早就走了,还特意嘱咐奴不要影响到殿下的休息。”   侍臣接着道:“今日沈编修走时,脖颈上还带着疹子一样的红斑,殿下,可需要奴去太医院为沈编修请太医?”   一旁的内侍总管眼观鼻鼻观心,不插嘴。   一般来说,吻痕应不难认才对,但听干儿子的描述,沈公子的皮肤可谓惨不忍睹,不仅脖颈有,手腕与手臂上也有不少,一时间他也拿不定主意。   只好这样同姬焐讲了。   姬焐听了,微微一怔,随后啧了一声。   他心里有些懊悔,回想起昨夜零碎的片段,只觉得自己如稚童似的无理取闹,对沈雪枫更是毫无怜惜。   昨夜定然做了什么惹恼雪枫的事,否则他不会一大早就不声不响地溜了。   难不成昨夜自己真的不小心用了强?   姬焐性经验为零,虽见过不少龌龊□□之事,但因为没亲身体验过,自然判断不出自己昨夜与沈雪枫有没有过那层关系。   若真有了,那就是大麻烦。   不知怎的,这一场长梦醒了,他对游街那日两人争吵的事情渐渐放下了些。   可齐逾舟的事情还未解决,怎能在这时就不负责任地纠缠雪枫?   “殿下,殿下?不知这太医,究竟是请还是不请?”   “不用请,”姬焐说,“孤亲自去翰林院走一趟。”   说着,他便向寝殿门口走去。   总管见状开口道:“殿下!还请殿下留步,殿下今日还要早朝,还是先用过朝食再走吧。”   姬焐这才彻底想起自己的身份:他是太子,不是前世那粒没人愿意搭理的灰尘,雪枫也不会轻易离他而去。   转过身来,他道:“去准备吧。”   待用过膳,东宫金辂车一路向太极殿驶去。   不少仆从都觉得,今日的太子似乎与往日有些不同。   经常盯着一个地方想事情不说,连下车去上早朝时,步履都显得很犹疑。   众人只当是太子昨夜喝多了酒、宿醉不太清明的缘故,并未多想。   实则,姬焐是不知一会儿要如何面对工部的沈尚书。   自己一没提亲,二未下聘,甚至在两人还未重修旧好的时候就将雪枫睡了,沈榄若是知道沈雪枫一夜未归是同他在东宫厮混,这还了得。   所以姬焐看沈榄的眼神与平时很不一样。   深沉,复杂,又带着一丝不忿。   这事情若是放在过去,姬焐断不会在乎旁人的感受,他就如同梦中的那个自己一般,随心所欲,多嘴的人直接杀掉。   但一牵扯到沈雪枫,事情便须从长计议,他不想和沈雪枫打打杀杀,带着仇怨与心结互相纠缠。   他现在只想同沈雪枫和好了。   但……齐逾舟怎么办?经过昨夜,雪枫定然也对他极为不满。   毕竟,谁会喜欢一个失去理智的酒鬼呢? 第105章   事已至此,再后悔昨夜喝了那么多酒,也是无济于事。   姬焐满脑子想的都是喝醉时的细节,虽记不起全部,但依稀能回想起自己昨夜到底有多烦人。   雪枫……会不会嫌弃?   一整个早朝他都心不在焉的,幸好并未被多少人发觉,在旁人眼中,太子惯常摆着一张冷脸,闲来无事也没人敢去触他的霉头。   散朝时,干封帝方离开大殿,姬焐转身便向殿外走去,步履不自觉加快。   殿外的侍从见他出来了忙迎上来,忽听姬焐吩咐道:“叫人去东宫仓库里取一瓶活血化瘀的药膏,一会儿送到翰林院。”   “是,殿下,”想到沈编修现在正在翰林院上值,小侍心里门儿清,随即主动道,“殿下现在可是要启程前往翰林院?”   那地方离太极殿并不远。   姬焐怔了一下,脚步忽地停下来,这时便听到身后的小侍哎哟了一声。   “真是对不住,”只听走在后方的沈榄歉意道,“方才未看清路,没有冲撞到殿下吧?”   姬焐认出他的声音,面色凝滞,缓缓转过了身。   人来人往中,沈榄对他行礼,瞧上去并未因小儿子昨天彻夜不归宿而烦扰,甚至还主动关心:“殿下今日气色不如往常,可是昨夜没休息好?”   昨夜与雪枫胡闹一个晚上,又接连做了一个不太愉快的噩梦,怎可能休息好?   姬焐轻咳:“劳沈大人关心,孤尚可,不知沈大人昨夜可安寝。”   沈榄自然说好,顺便还谢了他的关心,另起话题:“瞧殿下这急匆匆的样子,是要去往何处?”   姬焐试探地垂眸望向他:“是翰林院,不知沈大人是否同去?”   沈榄摇头:“工部还有几道奏章等着臣过目,实在无暇陪殿下同去,殿下鲜少去翰林院,想来今日去定是有要紧事。”   “是有些问题想求解,”姬焐道,“听说集贤殿有相关的书册,孤去看看。”   “既然如此,殿下若到了集贤殿,大可以直接吩咐犬子雪枫,”沈榄说着,拱手道,“上阳行宫事急,臣就不奉陪了。”   说罢,他溜得飞快。   沈雪枫昨日未回家睡觉,他竟不生气……这不大符合沈榄的脾气。   姬焐探究般地望着他的背影,皱眉盯了许久。   一直等到小侍再三提醒,他才回过神来,长袖微拂:“走吧,去翰林院。”   与此同时,身在翰林院的沈雪枫完全不知姬焐正在赶来的路上。   点完卯,他照常抱着一堆史书坐下来勘定,放眼望去,满屋子的文人都忙着写文章,几名学士正在低声商量如何草拟诏书,大家各有各的忙,互不打扰,气氛安静。   沈雪枫支着额,缓慢地阅览着晦涩难懂的文献,看着看着瞌睡便游了上来。   他昨夜没睡好,现在有些困了。   就在他快要趴下去睡着之时,忽听到门外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修撰去开了门,见到一衣着绿色官服,配着莲绶的貌美女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脸色一红,礼貌问道:“这位大人,不知您来这里要做什么?”   女人取出腰间的令牌,在他眼前晃了晃,道:“我是来寻我弟弟的,沈雪枫沈编修,他可在这里?”   “原是沈大人,他自然是在的。”   修撰当即便把沈雪枫请出了门。   沈雨槐一瞧见他皮肤上的印子,脸色霎时就有些难看,她不由分说将困顿的弟弟拽到一处无人的地方,开口便道:“你昨天到底去哪里鬼混了?知不知道我为了给你作掩护,向爹娘圆了多少谎?”   她甚至还修书一封快马加鞭送往李府,叮嘱李聍之千万不能说漏嘴,对外只说沈雪枫饮醉了,借宿在李府。   沈雪枫捂住脖子:“姐姐,这也不能怪我,昨夜我在李大人府上被小郡爷打晕了,醒来就到了东宫。”   那时都宵禁了,他就算想回家也回不成。   “东宫,我就知道是东宫,”沈雨槐怒道,“你们不是已经闹掰了吗?你怎么还留宿在姬焐那里,你们、你们昨夜——”   她看着沈雪枫一副没什么精神的样子,再加上这么多年纵览群书,稍一联想就猜出昨夜发生了什么,于是捂住眼睛呼道:“真是不知廉耻!”   沈雪枫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神色萎靡地解释:“不是的姐姐,我们没有什么,是殿下喝醉了,所以发生了点小意外而已。”   “所以你们现在还没有和好,是不是?”沈雨槐说,“你们既然已经不像从前那样两情相悦,你也知道他不是良人,继续纠缠下去对你们有什么好处?以后少和他来往,知道了吗?”   沈雪枫嗯了一声,转而笑着讨好:“姐姐,你有没有带换洗的衣物?”   “长乐门外有沈府的马车,白桦在那里等着你,稍后你寻个由头去车里简单梳洗打扮一下,”沈雨槐嘴上训着,还是掏了盒胭脂给他,“这是我平时用的,拿去遮一遮你的印子,顶着这些上值像什么样子,若是大家都以为你是个浪荡子,以后谁还愿意和你交心?”   沈雪枫满口应是,将脂粉盒子接了过来。   “对了,你说小郡爷将你打晕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沈雪枫奇怪道:“我也不知他怎么偏偏就送我去东宫,为何不把我带到别的地方?”   沈雨槐让他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细细说来,听完后,顿时便发作道:“大皇子竟敢对你下蛊,当真是小人行径,可恶至极。”   幸好弟弟当时没有做他的伴读,否则还不知这么多年来要被姬长燃暗算过多少次。   弟弟与谁厮混,她这个做姐姐没办法时时看管,但欺负她弟弟的人无论如何都要查个水落石出,沈雨槐问清楚烧尾宴发生的细节,随后便一脸郁色地走了。   沈雪枫拿着那盒胭脂去了趟长乐门,将自己的衣服换了下来,又趁机小睡了一会儿。   回来时,远远便瞧见集贤殿门口停着那辆奢华气派的金辂车,他心里咯噔一下。   姬焐来了,他来做什么?   难不成是来找自己算账的?   沈雪枫忐忑不安地踏入大门,有人见他来了,当即道:“沈大人来了。”   “申大人,”沈雪枫问好,视线在屋子里绕了一圈儿,“……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里,有没有什么需解决的要事?”   “没有,集贤殿一切安好,”那姓申的学士道,“哦,不过太子殿下来了一趟,现下还在楼上,殿下吩咐不需人伺候,沈大人莫去打扰殿下就是了。”   沈雪枫微张着唇:“太子殿下,不是来找人的?”   “殿下是来寻书的,并非寻人,你且放宽心就是。”   那学士拍了拍他的肩,迳自捧著书离开了。   “……”原来不是来找自己的,是他自作多情了。   沈雪枫脸上微红,似乎是在羞恼,他双拳紧握,重新返回自己的书桌前,一字一句地堪对起古籍来,发誓不再主动找姬焐。   时间缓缓流逝。   堂内的香早已燃尽了好几支。   沈雪枫将手头的古籍核对完,已是一个时辰后。   他端起身旁的冷茶一饮而尽,顿觉神清气爽,提着那本书踩着楼梯去了楼上。   手上这本记载的是五百年前的古朝野史,里面都是一些带有妖异色彩的传说与民俗,认真说起来是登不上大雅之堂的。   但集贤殿上至皇氏族谱,下至民间话本,品类之多数不胜数,堪称整个大姬最全最值钱的图书馆,故而这种志怪野史也要收录其中。   沈雪枫拿著书穿过五六个藏书室,循着标签找到了民间野集那一间。   推开门,他走到高耸的书架前,将面前那一摞老旧的书本抽了出来。   这时,对面凭空伸出一只修长的手,按住了沈雪枫手里的那一册。   “啊!”   乍然碰到温热的东西,少年吓了一跳,登时甩开那只手连连后退,书册劈里啪啦地从书架上掉下来,绊住他的脚步。   沈雪枫摔坐到地上。   目光越过书架间的空隙,只见一身玄衣的姬焐站在对面,他手里捧着一册看到一半的书,另一只手还维持着扶在书架上的姿势。   两人四目相对,都怔住了,随后气氛就变得有些不自在。   沈雪枫坐在书堆里,惊魂未定地抬头看着姬焐,胸膛剧烈伏动,一副没有回过神的样子。   姬焐见他如此害怕,一时间也不知该做什么表情,他绕过长长的书架,一步一步向沈雪枫走来。   “沈大人,没事吧?”   沈雪枫捂住心口:“殿下,殿下怎么在这里看书?”   这里实在不像他会来的地方。   姬焐走到他身前,居高临下扬了扬手里的书籍,坦然道:“有些事情想不明白,便来此处求证。”   迎着窗外的日光,沈雪枫眯着眼睛看去。   只见那本书上写着几个字:“春|宫秘戏一百八十式。”   “……”   沈雪枫双目微瞠:“殿下,你,你是来这里看禁书的?”   姬焐点头:“皇室不会收录此书,孤想看,只好来这里。”   他翻开其中一页,用一副探讨学术问题的口吻道:“正好看到此处,孤有些不解,沈编修博览群书,能否为孤解惑一二?” 第106章   “……”   沈雪枫被他从地上扶起来,仍没有从方才的震惊中走出,谁知姬焐很快便松手了,举止可谓发乎情止乎礼。   “殿下怎么突然想起,要,看这种书啊?”   一看到那个名字,沈雪枫就想起昨夜两人发生的种种,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扒住身后的书架,视线瞟向门外:“小臣想起还有别的书没有核对完,而且、而且编修上值期间不能偷懒的,先走一步。”   姬焐挡住他的去路,伸出手指在他的下颌处蹭了蹭,蹭得沈雪枫一阵发痒,浑身不自在。   收回指尖,姬焐轻轻拈了拈指腹,望着上面的脂粉道:“沈大人就是拿这种东西来遮印子的?这效果实在无法恭维。”   沈雪枫偏过头:“……这个小臣也没得选。”   而且他涂了这么多还不是怪姬焐。   姬焐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不紧不慢地单手递到他面前:“拿这个去用,不消半天时间就能消除。”   沈雪枫接过来把玩着,福至心灵地问:“那殿下来集贤殿,就是为了给小臣送这个?”   “……不是,”姬焐望着他,扬了扬手中的书,“孤实在是有问题想请教,但一时又不知该问谁。”   还真是来看小黄书的啊。   沈雪枫知道,一般人看这种东西的时候都不愿意有人从旁打扰,搅了兴致不说,以后留下心理阴影怎么办?   他推己及人,知道自己影响到姬焐了:“那小臣就不打扰殿下雅兴了。”   说着就侧开身,打算与姬焐擦肩而过。   “等等,”姬焐拉住他的手臂,面上看不出任何被人抓包的恼意,亦没有任何羞涩的情绪,他只说,“孤说了,这其中有些问题想问沈编修,你还不能走。”   沈雪枫拽了拽,没有扯动自己的胳膊,最后只好被姬焐拉到室内尽头的书桌前坐下,那本书在他面前摊开。   他没法让自己的视线从书页上离开,于是硬着头皮认真看了起来。   “殿下……这个好像不是殿下该看的东西吧,”沈雪枫飞快翻了几页,“殿下是不是找错书了?”   “嗯?”姬焐立在书桌前,抱臂道,“依沈大人之见,孤该找什么样的书来看呢?”   当然不能看这种书,沈雪枫合上画册,道:“这是男女媾丨和的书册,一般都是用于女子出嫁使用,不论从哪个角度来讲,都不适合殿下学习。”   姬焐颔首:“但孤在这里找不到别的种类。”   “我来找一找。”沈雪枫站起身,神情正直得像个任劳任怨为君解惑的老师,他拉过墙角的梯子,驾到某处书架前,扶着梁木慢慢爬了上去。   姬焐望着他的身影,走到一旁,无声无息地扶住了木梯。   沈雪枫在顶层翻找了半天,他亦不确定这里究竟有没有姬焐想看的东西,只是入职后学士们偶尔聚在一起吃饭,他听到有人提起过,这里的顶层一般都放些禁忌程度较高的小黄书,能不能找得到还得看运气。   这一找还真让他看到了。   磨镜的,断袖的,人与妖的……教学、画集、话本应有尽有。   沈雪枫随便瞟了两眼扉页上的序,拿在手里都觉烫手,他抽了几本出来,下了扶梯后递给姬焐。   “殿下看看这些。”   姬焐接过来,返回去坐在书桌前一本一本地翻,认真地看了起来。   沈雪枫将那本一百八十式放了回去,随后静默地立在一旁,等着姬焐发话。   他偷偷端详起姬焐的神情,见他看了半天仍是愁眉不展,心里想问,又不好意思开口。   姬焐看得很是专注,窗边的光打在桌旁的地板上,满室皆是书纸的油墨味,说不上多好闻,但能让人不知不觉地平静下来。   不知怎么回事,沈雪枫倏地就想起数年前,他和姬焐也像现在这样在集贤殿一同消磨时光。   那时他们还都是崇文馆的学生,他教姬焐学写拚音,一个一个字母手柄手地教,姬焐学得特别快,他趴在桌子上等着姬焐练字,等着等着就睡着了。   一转眼,好几年都过去了。   沈雪枫兀自陷入回忆中,连姬焐唤了他几声都不知。   “沈大人?”   “啊?”沈雪枫猛地抬头,“殿、殿下。”   姬焐眉目恹恹的,一副不甚满意的样子:“沈大人寻的这几本,也不是孤想看的。”   这么齐全的play?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沈雪枫皱眉走上前去,拾起几本道:“不可能啊,这些虽然没有民间流传的风格狂野,但也是应有尽有……”   这本是话本,讲的大约是一个新任帝王看上了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百般阻挠弟弟各种亲事,甚至不惜将弟弟喜欢过的人都嫁了出去,最后黑化进入强制爱的故事。   作者前三章火速叙述完前情提要,第四章 开始,俩人就没下过床,皇宫里各个角落皆有这对伪兄弟play的身影,细节之详实,两人对话之色丨情,令人看了无不脸红心跳。   沈雪枫看着看着就看进去了,津津有味地赏读起来,直到一支狼毫伸到他眼前晃了晃,姬焐不紧不慢地问:“怎么,好看吗?”   的确好看,沈雪枫脸一红,面上笑了笑,合上书册,心里却在吐槽:这本伪骨科写的这么好,他究竟哪里不满意。   他拿起姬焐看的另一本,这本是画集,各种姿势层出不穷,栩栩如生。   “这些都满足不了殿下的口味吗?”沈雪枫皱眉,语重心长地说,“那小臣是真不知殿下到底喜欢什么题材。”   啧,真变态。   姬焐说:“这些对于孤来说都没什么用,孤想看到的是更为翔实一些的,最好是适合初学之人看的画本。”   还要多翔实?这还不够翔实?   沈雪枫默了默:“殿下是想从零开始学起?那还是一开始的春丨宫秘戏一百八十式更含蓄、更适合殿下,看来是小臣想岔了。”   处男的确要循序渐进,他敛起那些话本,打算重新将姬焐看的那本找回来,谁知姬焐忽地按住他的手:“好了,沈大人也不必去找了,孤一早就说过,沈大人直接为孤解惑便好。”   沈雪枫清澈的眼神撞上他满含探究的眸子,磕磕巴巴地说:“这个,小臣的经验和殿下是一模一样啊,殿下不懂的,臣怎么会懂?”   “真的吗?孤看沈大人还是挺懂的,”姬焐幽幽地说,“不过沈大人放心,孤这个问题,沈大人一定能答得上来。”   “那,那殿下问吧。”   “孤想确认一件事,昨夜究竟有没有——”姬焐顿了一下,尝试措辞,“有没有进入过?”   “……”   姬焐:“?”   “……!!!”   沈雪枫被他直白的问句弄得很是羞恼,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眼睛眨了眨,不敢说话。   “雪枫,有吗?”   姬焐见他精致白皙的脸上浮起绯云,还以为自己昨夜真的不明不白地将人睡了,顿时皱起了眉。   他今日来集贤殿正是为了此事,可是这些书上只教了步骤,并未说如何判断到底有没有发生过关系,那秘戏一百八十式讲的也是出嫁女子如何服侍好自己的夫君。   却从没有一册能指导他如何服侍好下面那一方的。   是以这些书全都不符合姬焐的要求。   “你——”沈雪枫红着脸甩开他的手,颤着声音问,“你、你来这里,就是为了知道这个?”   两人连尊称都不喊了。   姬焐视线落在他颈侧:“我喝醉了,只有零星几段印象,但我想起昨夜你哭过,是不是?”   “……是,但是,但是跟你想的没关系,”沈雪枫深呼吸一口气,“人若是真的喝醉了,是没有办法有反应的,你不用担心,我们没有什么进展。”   姬焐点点头。   本该轻松一些的,但心头又有一缕说不出的失落,他想起自己昨夜在雪枫面前掉的眼泪,闭了闭眼。   大约是这辈子还从来没在谁面前这样丢过人,所以格外想将那段不堪的记忆丢出脑外,但一想到雪枫那时轻声哄他的样子,那些本该忘却的场景又不自觉地在脑海里一遍遍闪回。   “那,既然说到这,我也有话想问你,你一并说了吧。”沈雪枫破罐子破摔。   姬焐说:“你问。”   “我们之前去蒴淮的时候,你是不是从来没醉过?”沈雪枫质问,“就是待在客栈的那几夜,你可不要说你忘了。”   姬焐眯了眯眼,很快便承认道:“是,我没醉。”   “那你竟然设计我,让我帮你——”沈雪枫睁大眼睛,“当时我们还没有互相表过心意,你直接这样算计我?”   实在心机。   姬焐望着他,笑了笑:“这样理解也无不可,但那时我没有对你道过什么,你便一直看不出来我对你早就有这种心思?”   沈雪枫仔细回想了一下:“我真的没看出来。”   姬焐仍旧看着他,似笑非笑,眸中闪过什么叫人看不清的情绪。   “我看不出来,是因为我知道,你对我一直很好,”沈雪枫小声说,“而且,小时候我们最好的朋友就是彼此,没有旁人比较,我怎么知道你是因为喜欢我才对我好的?”   “……”姬焐说,“我喜欢你,比你以为的要早许久了,雪枫。”   虽然两人现在还分着手,沈雪枫确实因为这句话实打实的高兴了一下。   他接着质问:“那,那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姬焐坦言:“不知道。”   “不知道?”沈雪枫生气了,“不行,你必须知道。”   姬焐又问:“这个问题对你很重要吗?”   “很重要,”沈雪枫扬起下巴,“你现在想,我要听到答案。” 第107章   的确不知道,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喜欢了,等到他发觉自己早就动心的那一刻起,这个问题就变得不再重要。   不论如何,这些年镌刻在姬焐脑海里的,无一不是沈雪枫:初见时想尽办法讨好他的沈雪枫,学堂里为他出气的沈雪枫,两人跌下山崖时偷偷掉眼泪的沈雪枫……   他的生活早就被沈雪枫填满,以至于见不到他的时候,心里会有难耐的不悦与失意。   “你怎么不说话?”沈雪枫拖长声音,“你不说,那我就来猜了,是不是在我们南下前?”   姬焐没说话。   “不是?那就是你去琗华山的时候。”   姬焐摇头。   沈雪枫思忖:“抛却琗华山那二年,就是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了,可是你那个时候很讨厌我。”   第一天见面,姬焐就没有正眼瞧过他,两人初逢时更是对沈雪枫阴恻恻地冷嘲热讽,甚至还多次试探于他。   姬焐挑眉:“你真要知道?”   沈雪枫惴惴的:“嗯,我想知道。”   姬焐说:“那就是,在你不理我的时候。”   不理他的时候?好奇怪的说法。沈雪枫疑惑地道:“我什么时候不理你了?”   而且他不理姬焐,姬焐还因为这个喜欢他?什么奇怪的癖好。   沈雪枫还想再问,姬焐却没有继续解释了,他转身重新在书桌前坐下,继续看起先前没看完的画册。   “……”沈雪枫悻悻地出了门。   门外刚巧有一位与他官职相当的学士经过,见到沈雪枫,他眼前一亮,走上来问:“沈编修,太子殿下可在里面?”   沈雪枫按住门点头:“你有事要寻殿下?”   “是这样的,尚书省那边听说殿下在集贤殿,特意派人递来一份奏章,说是大殿下另择商会修建洛阳行宫一事,委托我交到殿下手里。”   那人说罢,眼神示意沈雪枫稍稍错开一些:“沈大人,让我进去吧。”   “等等!”   沈雪枫拦住他:“殿下现在看书看得正认真呢,我替你转交给他如何?”   要是真让集贤殿的人发现当朝太子在大姬最豪华的图书馆里看禁书,这还了得。   那人愣了一下,想了想也无不可,便交到沈雪枫手里:“那就有劳沈大人了,你快去吧,我在这里候着,这份文书定要让殿下亲自过目才行。”   沈雪枫骑虎难下,转身拉开门道:“那我现在就去。”   那人见沈雪枫进去了,这才下楼去殿外覆命。   姬焐看了奏章后,面色似有不愉,只对他说了句多谢,没有再说什么便起身走了。   沈雪枫帮他将那些杂七杂八的书放回原处,两人匆匆分别。   不知不觉,距他们吵架那日也有一段时间了。   这日黄昏,沈雪枫在回府的路上被一辆马车截住,两车狭路相逢,瞧上去来者不善。   白桦跳下车,抽出长剑警惕地看向对方,谁知车夫主动解释道:“沈大人莫怪,我家主人是当朝大皇子,此次前来找沈大人是有要事。”   白桦用剑鞘撩开车帘一角,对身后道:“少爷,是大殿下的车马。”   “绕路。”沈雪枫答。   “是。”   白桦对自家的车夫使了个眼色,这时对面的车里忽地跳下来一人,提高声调说了句:“雪枫别走,是我呀!”   沈雪枫眉头微皱,掀开帘子,便见齐逾舟完好无损地站在他面前。   “齐逾舟?你终于舍得出现了,”他面上一喜,继而又有些警惕道,“可是你为什么会在大殿下的车上?”   “此事说来话长,我们找个地方慢慢说。”   齐逾舟摆摆手,姬氏的车马竟十分听他的话,转头便走了,沈雪枫见了更加疑惑。   两人进了康乐坊一家酒楼,为避人耳目,白桦驾车先行返回沈府,只留了两个侍卫在厢房外把守。   许久不见,齐逾舟话多得很,菜还没上齐,他就率先道:“我从东宫逃出以后,先是去了一趟大皇子府,那时姬长燃刚醒,他正要去宫中告状,我便将计就计倒在了他面前。”   “后来我就按照剧情线设置好的那般,做了他的幕僚,但这么些天过去了,我的任务完成度毫无进展,”齐逾舟叹了口气,“看来我这前途当真是多舛。”   “你觉得这段时间……做他的手下感觉怎么样?”沈雪枫迟疑,“你要是真的打算跟他同一阵营,我们以后可就是敌人了。”   “姬长燃这个人道貌岸然,与我初时对他的印象截然相反,我并未打算在他身边久留,”齐逾舟说,“不过,姬长燃有时对身边的人过分谨慎,他觉得我告假太久易惹人怀疑,已经着手安排我重新回朝任职了。”   沈雪枫赞成:“没关系,这对你来说也是好事,虽然在翰林院做个编修,官阶并不是很高,但日后定然前途无量。”   齐逾舟应了下来,又问:“那你呢,你最近怎么样,姬焐有为难你吗?”   沈雪枫摇头:“我们到现在都没有和好,有时忙起来,整日整日地见不着,我总感觉他有事情瞒着我,但以我目前的身份,又不能贸然去东宫见他。”   两人的确在姬焐喝醉那夜亲密过,但那段暧昧的感觉说开了,便又心照不宣地若即若离,有时沈雪枫感觉他分明是想见到自己的,但却总是差在那临门一脚。   真是邪门。   齐逾舟听着他的叙述,思绪神游天外,半晌才说:“我看倒不是什么大问题,你最近仕途得意,老天爷让你情场失意一些也是应该的。”   沈雪枫被他噎了一下,举起茶杯道:“……你倒是入乡随俗,想来这些日子已经完全适应了大姬的生活。”   齐逾舟笑了笑。   他又说:“还有件事,我打算给你提个醒,虽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你提防一些总不是坏事。”   沈雪枫:“你说。”   “你也知道,姬长燃一直以来都负责着举朝各地的商会事宜,他最近正想办法接触饶州的沈家,应是皇室有一处不方便插手的生意打算与之合作,我担心他会趁机对沈氏不利。”   沈雪枫撂下筷子:“我们沈家是采矿的,他想让沈氏为他探矿?”   齐逾舟说:“这个我也不知,但看他近日摩拳擦掌的,像是要拿饶州沈氏开刀,雪枫,沈家是不是哪里惹到他了?”   “我家一向安分守己,从来不主动给自己树敌,”沈雪枫莫名其妙,“倒是这个姬长燃,他那日打算在李聍之府上给我下蛊,被我识破了。”   “你说什么?下蛊?”   齐逾舟拍了拍桌子:“姬长燃最近正在为此事烦恼,我只知他行动失败了,却不知道其中缘由,原来他找的目标是你。”   沈雪枫连忙问:“所以你知道那个蛊是什么东西?”   “应当是湖玉楼的锁仙蛊,下二滥的东西,”齐逾舟敛眉,“他近日频频唤那个毁了容的小宠替他去湖玉楼办事,原是为了这个,雪枫,那虫子能不能拿出来让我看看?我可以让GM帮忙分析一下,看看究竟是不是锁仙蛊。”   “不行……”沈雪枫为难道,“那东西被姬焐收走了,我去找他要过,他不给。”   齐逾舟安慰:“没事儿,我回去以后再打听打听。”   姬长燃竟然真的敢对沈雪枫下手,只这一条,就让原本打算叛变的齐逾舟坚定了决心。   他绝不可能为了游戏奖励而坑害自己的朋友,尤其沈雪枫现在还身陷在异世界无法返回,不能丢命。   两人一同吃过晚饭,齐逾舟拉住沈雪枫:“你——要不要今夜去我那里看看公文?这些天我在帮姬长燃跑商会的事,若是我们能从中找到一些与沈氏有关的情报,对你也是有利的。”   沈雪枫心动道:“当真?这再好不过了,但若是姬长燃知道了,会不会有事啊?被他发现你是我这边的卧底,后果不堪设想。”   “我是玩家嘛,自然是有游戏商店的,我用这些天的积分兑换点东西,保证不让他发现,你睡在我这里都没事,”齐逾舟为了不让他犹豫,直接拉着他的手站了起来,“好了,走了走了,现成的插件你不用,傻不傻?”   沈雪枫也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便令厢房外的侍卫回去禀报,就说今夜他有事,若是处理得太晚,便在同僚府中睡下。   齐逾舟现在仍不便示人,于是两人又修书一封快马加鞭送到李聍之府上,托李聍之与他们里应外合。   入夜,沈雨槐下值后,踩着宵禁的点纵马回了沈府。   到家后,只见父母正在后院散步,不见弟弟的身影,她眼皮一跳,多嘴问了一句。   永泰郡主解释道,雪枫和上次同样宿在李府。   这藉口还是沈雨槐当时帮弟弟胡诌的,此时再听到一模一样的理由,第一反应便是弟弟又宿在了东宫。   这兔崽子,当时答应得好好的,不再和姬焐往来,怎么又做出这种事?   沈雨槐拧眉:“爹、娘,女儿还有事,恐怕要出去一趟。”   她转身便朝府外走去。   沈榄当即喝道:“站住!”   “雨槐,”永泰郡主也忙叫她,“现在已是宵禁,还是别去了,有什么事不能明天再解决?”   沈雨槐已不见踪影。   永泰郡主焦急地拉住沈榄:“这可怎么办,若是被巡夜的人抓了,雨槐岂不是要被押入牢中睡一晚上?”   沈榄:“这俩孩子没有一个让人省心的,罢了,让白桦偷偷出府跟着她,若是真的被发现了,立刻拿着我的腰牌去赎人。”   沈雨槐从马厩里牵出自己的马,一路向长公主府疾驰。   此时接近宫中落钥的时间,她想进去捉人也并非易事,长公主定然有这个权力送她入宫。   越接近皇宫,巡夜的金吾卫就越来越少,依稀还能看到几辆华贵的马车在黑夜里行路,或许宵禁禁的本来就不是有权有势之人,只是平民百姓。   沈雨槐匆忙赶到长公主府时,鬓发散乱,脸色微红,待姬映秋的贴身侍女走出来时,她像见到救命恩人一般地扑上前来。   “太好了,是沈大人!”婢女惊喜道,“沈大人怎会今夜来找公主?公主正好为琐事烦身,还望沈大人帮一帮我家公主。”   “什么琐事?”沈雨槐翻身下马,“莫非还有人敢惹公主不快?”   “公主有所不知,圣上近日频频抱恙,十公主自请出宫为圣上祈福,据说要日日晨起去狄音寺拜上一个月,皇后娘娘为了缓和十公主与我家公主的关系,便让她暂居长公主府上,但今日十公主不慎弄坏了几本公文,我家公主就教训了她一顿,谁知……”   沈雨槐拧眉:“怎么了?你快说。”   “公主欲罚她,她不服气,两人吵了一架,公主不慎被她推搡着跌入湖水里,现在还在烧着呢。”   宫婢说到此处,声音哽咽道:“公主从小到大没有受过这种委屈,十公主也太跋扈了些——沈大人,沈大人你要去哪儿?”   沈雨槐已大步流星埋入府中。   她循着记忆向姬映秋的寝室走去,廊檐下,忽瞧见一盛装少女皱着眉,端着药碗站在门口,似乎是在犹豫要不要进去。   那少女听到脚步声,转过来望见沈雨槐,皱眉质问:“怎么是你?”   正是姬灵。   “这么晚了,谁让你来的?”   沈雨槐不答,冷冷瞥了她一眼,扬手便夺过姬灵手里的药碗,当着她的面洒在地上。   “药都凉了,你还在这里装模做样地干什么?”   姬灵瞪大眼睛:“你,你凭什么把我的药泼了,那是我亲自熬的。”   “亲自?”沈雨槐嗤笑。   姬灵见她无视自己,明艳的笑容里带着讽刺,怒从心起,扬手便是一巴掌。   “啪!”   她个子不够高,巴掌打在沈雨槐的下巴,也叫沈雨槐吃了一惊。   姬灵自小受宠长大,   她又何尝不是?纵观沈府上下,哪一个不顺着她?   沈雨槐脸色阴沉,单手掐住她的脖子,腕上使力:“我若是今夜掐死你,看你还怎么给陛下尽孝心。”   “你……你要是敢,”姬灵瞪着她,“父皇定然会为我报仇的!”   沈雨槐将她丢在地上,当着众人的面拖着姬灵的衣领拽了起来。   府中的侍从们见了都大惊失色,连忙迎上来劝道:“沈大人,沈大人息怒!”   “都让开!”   沈雨槐揪着姬灵的衣领,动作毫不拖泥带水,姬灵双手捂住脖子,吃痛地在地上滑行。   “沈雨槐你这个贱人!还不放开本公主!”   “我就知道,你和你弟弟沈雪枫一样贱!敢惹本公主,你死定了!”   沈雨槐充耳不闻,她将姬灵拖下长廊,刻意挑着不平的路走,草地、鹅卵石、花圃……那些下人吓得一动不敢动,只得跟在后面好言相劝。   “你,带路,”沈雨槐指着其中一个人道,“长公主今日在哪里落的水,你就带我去哪里。”   姬灵挣扎得更厉害。   湖边到了,沈雨槐将人丢下去,噗通一声巨响,姬灵在水中挣扎起来,她道:“快,快把我拉上去!”   “一个时辰内,谁也不许救她,”沈雨槐说,“若是一个时辰之后她想亲自给长公主谢罪,再将她捞上来也不迟。”   姬灵捂住单薄的春衫,咬牙切齿地望着沈雨槐:“你给本公主等着!”   沈雨槐已转身走远。   她重返姬映秋的寝屋门前,见门已大开,侍女端着热水走出:“沈大人,长公主醒了。”   沈雨槐走进去,只见姬映秋身着单衣靠在床边,面色虽有些苍白,但并不影响她的精神。   “你今夜惹了她,明日她真要去告状,我不一定能在父皇面前保下你,雨槐,你有些意气用事。”   “以下犯上这件事她也没少做,”沈雨槐道,“更何况她还扇了我一掌,明日在陛下面前,谁有理还不一定。”   姬映秋笑了笑:“你说得对,明日我与你一同进宫面圣就是。”   “这个不急,我今夜找你,是有一件事相求。”   姬映秋挑眉。   “你可知宫中落钥后,还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进去?”沈雨槐问,“雪枫夜不归宿,我怀疑他又同太子混在了一起。”   “太子?”姬映秋讶然,“这两人近日都没怎么见过面,你确定雪枫真的去了东宫?” 第108章   姬灵被人从冰凉的湖水中捞出来后,果然没有轻易息事宁人,夜半,她擅自闯入姬映秋的寝屋。   姬映秋命人看守住沈雨槐的院门,不许人打扰她,随后扶床坐起,冷静地望着妹妹。   “你今日弄坏了我的公文,我只是罚抄你几篇字,何至于你这样恨我?”   姬灵驳道:“那又不是我的本意,我也道歉了,为何还要罚我?”   “长公主府上的规矩一向如此,你若介意便不要在这里待着了,明日我便将你送回宫中。”姬映秋说。   更何况姬灵毁掉的那几本公文事关陇右军机,这文书一路过关加急送往皇都,且只此一份,在姬映秋手上丢了,事情传到东宫,还不知姬焐要作何反应。   谁知这句话不知哪里惹恼了姬灵,她当即坐在榻上闹了起来,又道自己现在受了委屈,要沈雨槐跪下给她道歉。   姬映秋拧眉,唤人进了屋:“送公主去我的书房,她不是觉得自己做的没错么?那里面的公文她要撕多少便撕多少,看看天亮了父皇还会不会为她做主。”   姬灵的车驾清晨便到了皇宫。   她可是先皇贵妃顾氏留给干封帝唯一的女儿,干封帝怎可能不见?听她说完事情始末,皇帝立即召沈雨槐入宫问话。   事发紧急,沈府毫不知情,就连沈雪枫也没来得及收到消息。   姬映秋陪沈雨槐一起入了宫,细细回想起来,竟觉得昨夜自己的想法如此可笑。   从小到大,兄弟姐妹之间但凡闹了矛盾,父皇哪次不是向着十妹。   姬映秋告诉自己千万要忍,面圣时,她将陇右的军情一并说了,又暗示道:“父皇,沈家世代忠良,沈氏在江南素有清名不说,尚书大人又为工部操持多年,若是沈家姑娘今日被父皇降罪,岂不是会寒了沈家的心?”   这事的确难办。   沈氏不能惹,可沈雨槐对公主不敬又是真,若就这么私自了了,日后传出去皇家颜面何在?   干封帝思忖一番,决定各打八十大板:两人皆罚俸禁足,再额外赐给沈氏一些伤药,这样两边都不得罪,日后只需说是姑娘家有了矛盾,两人早已私下和解。   干封帝又令沈雨槐和姬灵在殿外跪着等候,若无法和解,今日都不许离开太极宫。   姬灵依旧让沈雨槐给她下跪道歉,两人在太极殿外僵持。恰好今天不上早朝,姬灵心里清楚,沈榄便是知道了,恐怕也来不及救他女儿。   姬映秋无法,眼见日头越来越高,便撑了把伞站在沈雨槐上方,陪着她一起等。   姬灵同沈雨槐不一样,她跪累了,就是偷个懒歇一会儿,父皇也怪不到她头上,但见大皇姐一直向着外人,胳膊肘拐得厉害,心里更加不平衡。   若是大皇兄在肯定会为她说话的。   姬灵悄悄唤人去请了姬长燃,顺便连姬臣焰也通知了。   片刻过后,身后果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姬灵心中一喜,连忙站起来转身看去,只见一个穿着骑装、手持长鞭的青年人张扬走过,见到姬映秋便毫不客气地问:“长公主大人,听闻小臣家中送来了军机要报,不知现下在何处?”   沈雨槐抬头望去,只听身边的女人略显无奈地道:“小郡爷,实在抱歉,那份文书已经毁了。”   “什么?毁了?”   荆屹挑眉:“那上面写着小勃律和天竺的军情,若是不见了,可是没有第二份了。”   姬映秋连连道歉,这是她头一次摆出这种姿态,她只说是府上的人不慎泼上了墨,言辞略有含糊。   “别想糊弄小臣,”荆屹冷哼,“是谁弄坏的,公主就绑了谁来见小臣,只要公主不包庇下人,小臣也不会迁怒到整个长公主府上。”   姬映秋还没说什么,跪在地上腰板挺得笔直的沈雨槐便道:“怎么,十公主哑巴了,敢做不敢当是不是?明明听到了别人在问,你怎么不回话?”   所有视线都聚焦在姬灵身上。   荆屹皱着眉打量着少女:“是你?”   姬灵偏过头:“……是本公主怎么了?本公主又不知那个东西那么重要。”   荆屹拽住她的衣领,将纤弱的少女直接提起来:“你知不知道那是在战场上换来的消息?一句不知道就能免罪?”   “放开我,我给你道歉还不行吗?”姬灵红着脸,“男女授受不亲,你快放开!”   荆屹望着她羞恼的模样,嗤笑一声,将人松开:“少装成这副样子,谁不知当朝十公主喜欢宰相,可惜你喜欢人家,人家却心有所属。”   姬灵怒道:“你胡说什么?”   荆屹冷着脸:“我胡说?我就知道,什么事情沾上了江宿柳这二个字准没好事,不过,一想到那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不喜欢十公主,我这心里还算好受些。”   姬灵咬牙切齿。   荆屹眼睛一眯,边观察着她的神态边道:“你难道还不知道江大人已打算遣散家世娶妻了?他倾慕旁人许久,说不定过几日就要去提亲了,十公主,你在长公主府上作威作福,恐怕也是因为江大人吧?”   此言一出,所有人皆是一惊。   姬灵听了,登时站起来:“本公主不信,我要去问父皇!”   她拉住沈雨槐的手:“你起来,我们现在就一起进去!”   沈雨槐膝盖一痛,这时姬映秋揽过她,低声道:“十妹不得无礼,父皇已说了,待你两人和解后再去觐见,否则他不会见的。”   姬灵两手拽住沈雨槐,已经完全听不进去姬映秋的话:“给我松手,沈雨槐你给我进去!”   “啪”一声掠风脆响,荆屹手中的长鞭卷住姬灵,将人拉开,那鞭子上带着倒刺,姬灵的手腕上顿时刮出一道红痕。   姬灵回过神来时,已经被长鞭紧紧卷住,她手臂一痛,顿时哭起来,声音越来越大,简直要穿透太极殿。   “你竟然敢绑我!快放开我!”   荆屹烦闷地道:“哭什么?又不是   故意抽你的,你没看到人家姑娘跪得起不来了吗?”说罢就将自己的鞭子收了回来。   这时太极殿门大开,侍臣跑来通传,当即将他迎了进去。   并非所有武将入宫都能携带兵器,看荆屹这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姬灵就算再傻也知道他不是好惹的人,待人走后,她立刻止了哭声,又唤来自己的宫人,命人去给她拿伤药,心里盘算着怎么背地里收拾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男人。   沈雨槐仍跪着,只有姬映秋陪着她,日头渐高,姬灵躲在侍女的伞下,边坐着喝茶边和沈雨槐继续等。   自己方才都给她一个台阶了,既然沈雨槐不领情,那就接着在这里耗,看谁捱得过谁。   谁料荆屹还没从殿中出来,两人身后又传来一阵脚步声,听上去还兴师动众的,人数很多。   这次姬灵还没来得及转身,那人已经越过他们,途径跪地的沈雨槐,步伐才停顿下来。   “来人,”姬焐冷淡的声音响起,“给沈大人看座。”   是东宫太子。   太极殿门口的内侍见了,立马小跑上来笑道:“这,太子殿下,陛下说了,要公主与沈大人在这里跪着认错,和解了才可以走,殿下不要让奴为难才是。”   “孤稍后自会为沈大人求情,你照做即可,”姬焐意味不明地看了眼姬灵,“若真要跪,皇妹怎么在这里好好地歇起来了?”   姬灵自幼就有些怕他,吓得扔掉手里的茶杯,局促道:“我……我……”   姬焐没再看她,冷道:“赐座,听不懂?”   内侍便只得给沈雨槐搬来了椅子。   沈雨槐本不想领他的情,刚要拒绝,姬焐却看也没看她,直接进了太极殿。   姬映秋将她按在椅子上:“好了,你就算还有力气跪着,也要考虑考虑一直给你撑伞的人,我知你现在不喜承太子的情,但你需知道,太子这么做都是因为谁。”   答案呼之欲出:因为她是沈雪枫的姐姐。   倘若她和沈雪枫没关系,姬焐即便见她跪着,也断不会分半个眼神。   沈雨槐咬唇不语。   两柱香时间过去,荆屹和姬焐一前一后地走了出来,荆屹对沈雨槐拱手:“原来姑娘是大理寺的人,多有得罪。”   沈雨槐摇头表示不碍事。   “沈大人现在可以直接回府了,后面的事,太子殿下自然会处理的,”荆屹看了眼姬焐,“圣人给沈姑娘赐了上好的伤药,敷在双膝与脸上,不日便能消除。”   姬焐也道:“沈大人早些回府养伤,雪枫和令尊都知道了这件事,怕是正在来的路上,未免家中人担心,还是提前出宫为妙。”   沈雨槐一听到这,这才打起精神,谢过两人后,和姬映秋一起离开了。   人走远了,荆屹才笑:“看这位大理寺巾帼别扭的样子,彷佛并不愿意和殿下有交集。”   姬焐说:“她眼下不愿也正常,随她去吧。”   两人并排向东宫走去,荆屹又问:“十公主那里要怎么办?我方才甩了她一鞭子,她还记恨着我。”   姬焐挑眉:“你抽了她?她不是那么好相与的人。”   荆屹说:“那我甩都甩了,待陛下想见她,她定然要告状的。”   “她不敢,”姬焐笑了笑,“孤手上有她的把柄,就是让她跪着去沈府道歉,孤也能做得到。”   荆屹听了更加好奇,不过他与姬焐并不算相熟,心知有些话问了便是越界,就没再说什么。   另一边。   待姬长燃忙完商会的事,回到府上才知道姬灵请了自己。   他又派人去探了消息,听到老五将姬灵从太极殿接走了,这才松了口气,又去库房挑了些奇珍异宝送进宫里,助父皇消气。   如今商会事忙,他不能走开一时半刻,有些事情不便交由手下处理,只能他亲自来。   姬长燃回到自己书房,从袖中取出一份签字画押的文书,见上面明明白白盖着沈氏的章印,面上露出愉悦的微笑。   饶州沈家揽下了上阳宫寝殿修筑一事,此案交到工部,沈榄没有任何理由将其驳回。   届时在工期和材料里动动手脚,让父皇亲眼看到行宫寝殿倒坍,沈家就全完了。结党营私,缩减工期,捞取油水……桩桩件件合起来压在沈府头上,足以让沈家成为眼中钉肉中刺。   他有的法子让沈雪枫跪着求他,软的不行那就来硬的,沈家一倒,姬焐便不足挂齿。   思及此,姬长燃唤了人来:“去将逾舟喊来,就说我有事吩咐。”   他饮进一整杯茶水,齐逾舟才出现在门外:“大殿下,小臣来了。”   “逾舟快快请进,”姬长燃起身将他迎进来,令他坐下,语重心长道,“今日前来,是有一事托付于逾舟。”   “殿下直言便是,小臣定当为殿下办妥。”   姬长燃转身去书架上取来一个檀木小盒,轻飘飘放在齐逾舟手上:“这是锁仙子蛊,母蛊在我手上,若是蛊成,母蛊便会从成虫变为虫草,方可食用。”   齐逾舟眼皮跳了跳。   “你与沈雪枫同为进士,平日定有所往来,想办法让他吃了,此事一成,逾舟就是我的心腹。”   姬长燃说到此处,诱惑道:“届时,沈氏揽工修缮上阳行宫的肥差,我也会交给你办。”   真是好大一块诱饵。   齐逾舟握紧小盒子,做出犹豫心动的模样,背地里疯狂敲窗骚扰GM为他答疑解惑。   很快,锁仙蛊的信息便出现在他的游戏账号栏中。   锁仙,顾名思义,便是要天上的谪仙心里套上一把锁,钥匙交给旁人,自此成为任人宰割的鱼肉。子蛊对身体损伤及大,长此以往还会将人的体质改造的淫丨乱不堪,任凭服用母蛊的人控制心智。   事急从权,齐逾舟实在是太想知道行宫修缮的细节了,他没有过多考虑,一口答应:“好,我答应殿下,届时定要让殿下手中的母蛊变成虫草。” 第109章   沈雨槐回到家后,先是被永泰郡主拉着去看了府医,确认一切无恙后,连忙取出自己的养颜膏给女儿涂抹起来。   回来的路上,沈雨槐已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说得一清二楚,沈榄心疼之余,难免对她说了几句重话。   毕竟女儿早已不是十三四岁不懂世事的豆蔻少女了,如今长大了更应成熟些,怎能轻易动手将公主丢进湖里?   若是沈家上上下下皆因她受了牵连,沈榄又要如何担负得起合府的安危。   沈雨槐自知有愧,到了永泰郡主面前也没有撒娇,只是默默地垂着头,沈雪枫在一旁为她说话,言谈间似乎和沈榄意见不合。   永泰郡主听着父子俩的谈话,忽地道:“雨槐,你为何昨夜急急忙忙要去长公主府?”   沈雨槐一怔,下意识地看向沈雪枫。   少年仍不知姐姐走一遭是为了她,也看过来,见沈雨槐眼神闪烁,略有不解。   “我……”   沈榄道:“幼时让你学那一身功夫本事,岂是用于夜闯宵禁?你今日必须给我说清楚,昨夜出去到底是为了什么。”   沈雨槐骑虎难下。   今日平白欠了姬焐一个人情,她如今再说太子的坏话,父亲怕是又要揪着这点教训她。   但……她的确是一时情急,想让沈雪枫不要再和姬焐纠缠下去。   “我是,想去求长公主,令她帮我找找雪枫,雪枫不归家,我实在不放心。”   永泰郡主奇道:“雪枫昨夜宿在李府,有何不放心的?”   沈雨槐不说话了。   她不说,沈雪枫却瞬息之间想通了,连忙找补道:“姐姐她一向不许我和李大人走得太近的,所以担心些也没什么。”   矛盾又转移到李聍之这上面来。   永泰郡主说:“雪枫宿在李府,你又有什么好不放心的?这孩子无论才学和德行都是上乘,他们年龄相仿,多多走动些也是应该的。”   沈雨槐词穷,大脑一片空白,一时竟然找不到合适的说辞。   沈雪枫咳了两声:“我知道姐姐一向不喜我与李大人走动,皆因李大人出身淮南寒门,平日里认识的下九流朋友较多,怕他们带坏了我。”   永泰郡主拖长声音:“原来是因为这个,雨槐,你有什么事需与父亲母亲说明,下次可万勿再犯这样的错了,知道吗?”   沈雨槐见她松口了,又偷偷瞥向沈榄,见父亲还是一脸凝重之色,便乖乖认错:“知道了,娘。”   “再说回你,雪枫,”永泰郡主话锋一转,“自你进了翰林院,的确是不爱归家了,你姐姐想的也没错,怕你在外跟人鬼混,这不前些日子才催我们给你相看婚事,这些天我们也挑了些,择日不如撞日,你选一个喜欢的,趁着这几日天气好,带着姑娘在外走走。”   说罢,便给身边的侍婢使了个眼色,一叠画像递到沈雪枫面前。   引火烧身烧到自己身上,沈雪枫不情不愿地接过来:“爹,娘,先前我再伤心,也没有答应你们要和这些姑娘相看,这样做是不是有些不妥?”   沈榄觑了他一眼:“有何不妥?”   沈雪枫小声说道:“按照尊卑长幼,也应是姐姐先定亲才是……”   沈雨槐听到这,也有些支支吾吾的:“雪枫是还小,定亲的事不急,但与世家小姐们往来也不是坏事,一切还是看雪枫的意思吧。”   姐弟两个频繁交换眼神,两人藉口还要继续上值,便拿着那叠描了小姐像的册子走了。   永泰郡主望见孩子们的背影消失了,唇边温柔的笑意敛起。   她将养颜膏放在一旁,定睛问道:“夫君究竟知不知道,雪枫昨夜到底宿在了何处?”   沈榄说:“守在李府巷口的白桦说见到了雪枫,应当是在状元郎的府上不假。”   “那雨槐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应?”永泰郡主站起身,“况李状元宿的小巷与长公主府相距甚远,雨槐要夜闯一个小小的宅院何须惊动皇家,这岂不是南辕北辙?”   沈榄没说什么,只道:“夫人以为呢?”   永泰郡主思忖:“暂且不论这事儿,方才提到婚事,这两个孩子闪烁其辞,雪枫倒也罢了,雨槐的态度也半吐半露,我疑心雪枫故态复萌,又和他从前那个心仪的姑娘有了交集。”   却不知此女究竟是何等人物,将雪枫钓得神思不属,的确有几分本事。   沈榄冷哼:“夫人放心,这件事我会叫白桦再去查,定要查出来雪枫这些日子都与谁在来往。”   永泰郡主颔首,心下却惴惴不安。   怕不是真的应了两人先前的猜测,那女子的门第在沈府之上,雪枫这孩子高攀了人家?   永泰郡主左思右想,都觉得今日宫中的事情有蹊跷,便回房写了封请帖叫人递到宰相府,邀江宿柳的两位侍妾来沈府一叙,打算旁敲侧击,从江宿柳这里下手。   年关时,江宿柳被人暗中控制起来,无暇他顾,正是沈雨槐当街救下他这一双侧室,永泰郡主见两人可怜,后来还曾让人将她们接到府上一起说话,那些日子更是没少帮衬。   江宿柳后院里的这一对姐妹身世可怜,乃是干封帝赐给他的小妾,除此之外,他再无任何通房外室。   这天,帖子送到江府时,江宿柳正在外出办事,家里恰好只有两位媵妾在。   “兰姐姐,这可如何是好,我们要不要等大人回来了,再决定应不应郡主的请帖?”苓烟为难地看着手上的烫金小楷描花帖子,“但沈家对我们有恩,若是见帖不回,郡主知道了会不会生气?”   实话说,朝中清流一向看不起江宿柳暗中贪墨,平日里那些清官夫人不愿与她们这种妾室往来,至于那些只会花天酒地的纨裤世族就更不愿宴请江氏后宅了,他们实在瞧不上江宿柳这种寒酸出身。   所以苓烟与兰荟二人安于后室,乐得清闲自在,鲜少出府。   兰荟对着请帖叹了口气:“沈大人也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即便对沈府心怀感激,也应该先过问大人的意思。”   苓烟点头:“姐姐说的是。”   实则她二人与江宿柳并未有任何夫妻之实,能在相府得人庇佑安稳生活已是极为幸运,平日里不出门也是为了少给江宿柳惹麻烦。   然,宫中的江宿柳并不知家里的媵妾接到了沈府的请帖,彼时他正在尚书省与李聍之交代户部的办事细则。   李聍之听到他要去洛阳的消息,猛地一下抬了头,只听江宿柳笑道:“你不必担心,只是奉太子之命去督商,顺便为圣上的避暑之行做些准备,若是顺利,仲夏时便能回朝。”   “可我听说荆小郡爷也要去洛阳办事,他一向与老师不对付,若是路上为难老师怎么办?”李聍之眼里着急。   江宿柳安慰:“我二人于公务上没有交集,聍之大可放心,小郡爷虽看不惯我的做派,实则也是因为我在他眼中是个奸佞小人,出发点也是为了大姬着想,这些都不算什么,在公务上更不应为难我。”   李聍之还要再说话,江宿柳却拍拍他的肩:“好了,自任绪明卸职户部尚书后,户部的事情便是一团糟,若非我与几位大人看重你,怕是你还不能破格从翰林院调过来,聍之,我不在的日子,你定要守好自己的本分,万事留一线可转圜的余地,不可做得太绝。”   我和那个爱较真的小郡爷可不一样。李聍之心道。   江宿柳点点头,没有再与他详谈其他事,转身便离开了殿堂。   路上,他盘算着此次启程的日子,不知不觉便走到了翰林院,正巧望见沈雪枫抱着一卷书走出来。   春夏交替之际,空气略微燥热。   只见少年穿着淡绿色的官袍,袖口微卷,露出一小截白皙的皓腕,行走间衣袂翻动,虽气质文弱一些,但瞧上去便让人觉得充满蓬勃的生机。   两人迎面撞见,先是打了招呼,江宿柳问道:“听说沈姑娘前些日子被唤去太极殿了,如今怎样?”   “一切都好,多谢老师关心。”沈雪枫对他鞠了一躬。   “不必拘礼,若是雪枫没有旁的事,不如陪老师走走吧,”江宿柳微笑,“正巧,老师离开皇都后,有些事情要委托给雪枫。”   沈雪枫眨了眨眼,立马回去将书卷放下了,同然后一路小跑走出来:“老师,你这次要去哪里办事?”   两人出了翰林院,江宿柳代他向几位学士请了假,随后一同往外走去。   路上,趁着人少,江宿柳压低嗓音道:“我这次是要去河南道,路途较远,我走后,你要多多帮衬太子一些,有些事情,太子不好直接插手管的,你尽管替他去做。”   沈雪枫低头应下了,又听江宿柳道:“如此我也放心了,雪枫,你可知殿下这次要我去做什么?”   少年摇摇头。   江宿柳娓娓道来:“说白了,我是去雪枫出气的,春末一过,大皇子便要动身前往东都,届时我奉命督商,与他整日抬头不见低头见,怕是处理公务也要一起。”   “依殿下的意思,我这次定要给大皇子长些教训,站着出去,躺着回来。”   沈雪枫睁大眼睛:“为、为我出气?那老师专程去一趟洛阳,就是为了找大殿下的不痛快?”   江宿柳悠悠道:“的确如此,就是不知大皇子究竟哪里惹了你,竟让殿下这样一个沉得住气的人作此打算。”   他哪里惹了沈雪枫……不就是因为前几日没有喂给他的那条蛊虫么?沈雪枫闭了闭眼,既然姬焐早已暗中安排好这些,说明已经知道锁仙蛊的用途了。   “若是真想出气,犯不着殿下出手,我自己就可以做到,”沈雪枫低声说,“而且,殿下还让老师专程跑一趟东都,未免大材小用。”   江宿柳失笑,摇摇头:“这一切殿下自有安排,雪枫,日后你就明白了。”   两人接着闲聊起来,途遇荷池边一处凉亭,只见桃花树下,净苍与姬焐正一左一右随侍在干封帝身旁,几人身前摆着画架,身后是静候的一众侍从。   狭路相逢,两拨人撞见,江宿柳领着沈雪枫一道与干封帝行礼。   这还是沈雪枫这大半年以来头一次近距离见到干封帝,但见他形销骨立,精神不似先前那般好,空气中散发著一股皮肤衰败的气味,在这样风和日丽的春色里,莫名叫人生出一种垂死迟暮之感。   干封帝见到宠臣,连忙让江宿柳起身,随后微眯着眼睛看向沈雪枫:“这位就是几月前选拔出来的探花郎?”   因圣人身子不好,殿试是另择的考官代劳,他不认识沈雪枫也是常理。   沈雪枫微微垂首:“陛下,正是小臣。”   干封帝仍眯着眸子望他望了半晌,浑身一动不动彷佛入定一般,许久才说:“长得是与永泰有几分相似,朕记得四年前的千秋宴上曾见过你,那时你还小。”   他这话一落,净苍和姬焐皆停下手中的画笔向沈雪枫看来。   沈雪枫只说:“有劳陛下记挂。”   “无事,”干封帝随口道,“正巧,今日太子与净苍大师正在画神女,江爱卿,沈探花,你们看看谁画的好?”   江宿柳上前看了眼净苍的画纸,未加思索便夸了出来:“净苍大师不愧是佛道中人,画中莲花清净圣洁,神女法相庄严,慈眉善目,颇有佛性。”   净苍微微一笑:“宰相谬赞。”   江宿柳只说了句哪里,便不说话了。   沈雪枫还站在一旁等着他接着夸,只听江宿柳道:“至于太子殿下的画,还是让沈大人品评为宜,臣曾是殿下的老师,若是夸赞学生的作品,未免会让净苍大师觉得有失偏颇,跟何况沈大人曾是殿下的伴读,自然对殿下的风格更为熟悉。”   干封帝颔首:“探花郎,那便你来吧。”   于是沈雪枫只得走上前,去看姬焐的画板。   他脑子里已想了一些委婉的词语,实则对姬焐的画技并不抱任何期望,毕竟两人在崇文馆读了这么多年书,从来没见他认真听过一节课,更没见他画过画。   姬焐淡淡睨了他一眼,搁下笔。   沈雪枫向画上看去,着实吃了一惊,只见画里并未有什么荷花。   姬焐对着的是荷池,实则画的并非池中菡萏,而是一种形状颇叫人眼熟的、娇艳无比的花朵。   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一时又想不起来。   画中的神女簪钗摇动,环佩叮当,青丝随风扬起,裙尾摇曳,十分写实,沈雪枫下意识便道:“殿下画中人真是我见犹怜……”夸到这,他忽地一噎,紧接着便夸不出来了。   他的视线落到神女手腕处绑着一条发带,这条发带无比眼熟,分明就是当初两人一同游街时,姬焐为了防止两人走散,从他发间拆下的那根。   再看五官,那双眼睛和自己生得简直一模一样……电光火石之间,沈雪枫突然想起来,这就是他与姬焐在蒴淮假扮夫妻时穿的那身。   好在姬焐画的是他穿女装时的样子,五官柔美一些,一般人觉察不到画中人就在眼前。   姬焐挑眉:“看来沈大人对孤的画作不满意,为何说到一半便不说了?”   沈雪枫:“……”他对着自己的画像,怎么可能夸得出口。   “殿下的神女瞧上去栩栩如生,正所谓‘夫何神女之姣丽兮,含阴阳之渥饰’,”江宿柳赞道,“神性大于佛性,别具一格。”   姬焐望向沈雪枫,只见他低着头,掩藏起自己的表情,似乎很不好意思听到别人夸自己,便转移视线,幽幽道:“多谢老师夸奖。”   江宿柳:“殿下客气了。”   干封帝命人将两幅画取下来交到身前,瞧上去十分满意,又赏赐不少东西下去,见沈雪枫不住地盯着姬焐的画瞧,扬手道:“太子,朕瞧着沈探花好似很喜欢这画?”   沈雪枫听了,只好点头:“小臣的确心仪,不知殿下能否将它赏赐给我?”   姬焐露出为难的神色:“朝朝暮暮,行云之下。孤也实难画出梦中巫山神女像,今日总算画成一回,恐怕要让沈大人失望了。”   “不过,若是沈大人想看,大可以来崇德殿找孤,孤随时奉陪。”   干封帝听了,奇道:“看来探花郎与太子的口味倒是相投,也不怪探花郎能做你这么久的伴读。”   姬焐笑着命人收起这幅画,道:“父皇所言极是。”   干封帝又和净苍闲聊了一会儿,随后便回太和殿歇息了,待送走圣驾,沈雪枫心中松了口气,默默跟着几人出了花园。   瞧着这方向,估计又是去往东宫,沈雪枫听着江宿柳和姬焐不时探讨着政事,想插嘴告辞,却迟迟找不到合适的时机。   途径宫门,人来人往间,几个身着骑装的年轻长史与他们撞上,便纷纷停下来对姬焐行礼。   混乱间,沈雪枫听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他抬起头,只见霍铭岐高兴地走上来:“我正要去翰林院找你玩呢,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你,你这是要去做什么?”   沈雪枫看了眼前方的姬焐,见他正应付着其他几人,便回道:“也没什么其他的要事,只是方才遇到了殿下,便一同走了一段路。”   霍铭岐也顺着他的视线瞧了眼姬焐,脸上笑容一僵,但还是转瞬间便调整好心情:“下值后我接你去杏花楼好么?我想请你吃饭。”   “请我吃饭?”沈雪枫讶道,“怎么这么突然,最近有什么喜事?”   “没喜事便不能找你吃了,这是什么道理,”霍铭岐懊丧地说,“其实是我要走了,再过几天就要回剑南,走之前你就不能为我送送行?”   这倒不是什么难为情的事儿,沈雪枫听了,当即答应下来:“好啊,没问题,不过我需要给家里传个信,他们最近看我看得可紧了,我和什么人来往都要仔细过问。”   “这些都是小事,你答应了就好,”霍铭岐当即揽住他,向一旁走去,“你快跟我说你想吃什么,我好提前让杏花楼准备……”   两人走远了,姬焐转过身来,面无表情地盯着那双黏在一起的影子。   江宿柳也跟着他转过头:“殿下?”   姬焐:“……”   江宿柳饶有兴趣地看了会儿,这才道:“小侯爷只是和雪枫有些交情,眼下他要走了,雪枫送一送也是应该的。”   姬焐说:“嗯,孤并未不允。”   江宿柳点头,嘴上是没不允,但心里什么态度他还不知道么?   不过还是正事要紧,他又说起别的:“汴州、颍州与亳州的粮商这几日正在和大皇子接触,大约是想趁夏祭前承揽修缮琗华山古寺的工程。”   姬焐不置可否:“随他们去。”   江宿柳一怔,压低声音道:“殿下忘了,琗华山下可是有——”   “江大人是担心皇陵?”姬焐说,“姬长燃若真想借此机会找出皇脉,也不失为一个机会,届时你在东都的行动便更顺利些,他顾得了琗华山,就顾不了上阳行宫。”   更何况皇陵里最珍贵的东西如今已在他手上,即便姬长燃寻到了皇陵也只能败兴而归。   江宿柳点头:“那净苍打算何时说服陛下动身?”   姬焐似笑非笑:“那要看宰相此行打点得怎么样,让皇帝去东都,只需净苍为他卜一卦便能办到。”   江宿柳不疑有他,很快便告辞了。 第110章   回到崇德殿,内侍官见到姬焐便迎上来:“眼见着便要正午了,殿下可要现在传午膳?后厨已经将饭菜备好,只待殿下吩咐。”   姬焐摆手:“不必,唤影七来见孤。”   内侍官应是。   这时身后一名小侍抱着一卷画轴,一路跟着内侍官出了殿外,恭敬道:“总管大人,殿下吩咐奴寻个地方将这画裱起来,可奴琢磨不清殿下的意思,实在不知放在哪里合适,还望总管大人指点一二。”   内侍官将画卷接过,展开只看了一眼,便笑着说:“看起来是殿下的墨宝,既然殿下满意,直接挂在书房即可,仔细千万不要弄坏。”   小侍连连点头,退下了。   内侍官思忖几瞬,当即对身边的人道:“快去训练营将影七大人寻过来,就说殿下急召。”似是想到了什么,继而吩咐:“再命膳房备一些沈公子爱吃的东西,这些天日日都要备着,以待不时之需。”   内殿,姬焐心绪难宁,静坐在桌前等人,他指节弯曲,轻轻叩着桌面,脑海里不断回想着沈雪枫与霍铭岐熟稔的样子。   约半盏茶时间过去,一道黑影从窗户翻进来跪在他身前:“不知殿下唤属下来有何要事?”   姬焐掀起眼皮瞧了他一眼:“将听雨阁的地下钥匙给孤。”   听雨阁……自齐逾舟在那里自戕后,殿下不是下令将那处封锁起来,再不启用了么?   影卫虽心有疑虑,但面上却并未忤逆主人的意思,他将钥匙取出来递到姬焐面前,后者接过:“那尸体你是如何处理的?”   影卫垂头:“殿下说将尸体放在那里,谁都不许探视与接触,属下便没有为他敛葬,但春日天气温暖,属下怕气味引人注意,便自己打了口薄棺将其封了进去,并未引人注意。”   姬焐听到这,眉目略有怔忪:“此事你办得不错。”   他握紧手中的钥匙,左思右想,还是去了听雨阁。   齐逾舟就算死了又如何,他实在不能让一个死人横亘在他和沈雪枫中间,这些日子,姬焐曾数次想与他坦白,最终又只能望而却步。   时日一久,姬焐发觉自己的耐心一日日告罄,他已经不想再名不正言不顺地和沈雪枫牵扯来牵扯去,多一天都是煎熬。   姬焐脚步沉重,面色更是冷肃。   跟在他身后的影卫不敢作声,便只跟着主人进了听雨阁的门。   钥匙插入锁扣,门板响动,在堂后拉出一道狭长的密道,还未进去,便能听到密室里传来的潺潺水声。   姬焐一步步踏了进去,映入眼帘的便是幽深、静谧的水牢,正中央躺着一口简易棺材,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气息,并未有任何叫人不适的气味。   影卫主动走到他前面,问道:“殿下若想将尸体运出去,属下代劳即可。”   姬焐瞥了他一眼:“不,把它拆了,孤要见尸体。”   拆了?   影卫心下一惊,还是习惯性地低头服从命令:“是。”   说着,他从袖中抽出一把锋利的匕首,娴熟地撬起棺材四角的钉子,这副棺材做工粗糙,并未刷防水漆,薄木被水汽氤氲良久,颜色发深,瞧上去已朽了不少。   姬焐不错眼地盯着影卫动作,待木板掀起的那一刻,他下意识地走了上去。   影卫见到棺材里的情状,脸色一白,连忙将匕首丢掉,单膝认罪:“这……是属下之过,请殿下责罚!”   “……无事,”姬焐神色仍不辨喜怒,声线听起来却轻飘飘的,“烧了吧,处理得干净些。”   说罢,他快步转身出了密室,徒留影卫一人对着空棺发愣。   当日下值后,沈雪枫准时出现在宫门口,和霍铭岐见了面。   上次见面不太愉快,是以这次两人谁都没有主动提起之前的事,霍铭岐神色如常,仍旧热络地与沈雪枫讲话,两人一人一匹马向兴乐坊慢悠悠逛去。   夕阳渐斜,街灯星星点点地亮了起来。   霍铭岐先是问了沈雪枫这几日在集贤殿做些什么,过了会儿又讨好道:“前些日子宫里的几位羽林长史与我说康乐坊新办了马球比赛,每日看他们斗得热火朝天,其中一支队伍得了好几次魁首,你想不想去看?”   “真的?”沈雪枫道,“原来你们军营里都爱看这个,不像我们集贤殿,这些天好多编撰私下里也在捉蛐蛐来养,说是提前为白露的比赛做准备,不过……我觉得那东西太吵,不想去看。”   “都是东都洛阳传过来的新鲜玩意,”霍铭岐说,“你想看,我就带你去,我前几日还买了支队伍,不知有没有赢。”   沈雪枫说:“看来你这段时间和宫中的武将混得还算不错。”   霍铭岐解释:“我在皇都中本就没有什么兄弟姐妹,只是经常去武场,一来二去便熟了。”   两人走到闹市处,沈雪枫和他下了马,改为步行。   灯火重重下,霍铭岐望着身边少年的侧脸,知道这个时候不能再让人听不高兴的话,便只能压下对他的心思,道:“我这次回了剑南,可能没有什么机会来皇都了。”   沈雪枫微讶:“怎么会?大姬和南诏一直相安无事,西南不是一直没有什么战事么?”   “南诏国现在刚刚结束夺嫡内乱,百废待兴,自然不会犯我边疆,但吐蕃就不一定了,”霍铭岐皱眉,“更何况玄炎他惹恼了陛下,如今在剑南就藩,无异于在藩地自囚,霍家从前受了任氏的恩惠,现在自然也要受牵连的。”   这是成王败寇,不得不接受的事,两人心知肚明,沈雪枫也不知该如何再劝他,便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霍铭岐又说起别的:“皇都里的糖水铺子没有岭南多,我喝了几家,总觉得味道也一般,但我记得你应当是很喜欢喝糖水的。”   沈雪枫颔首:“其实也没有那么喜欢,我不太在意口腹之欲,况且又不是一直吃不到了,以后去江南总有机会的。”   霍铭岐问:“你以后还会离开皇都吗?若是还想游山玩水,大可以来剑南找我,你祖上是江南人氏,我们那边的口味你应当也吃得惯。”   沈雪枫答应了下来。   霍铭岐攥紧手心,似乎是没什么话可说了,但心里像敲小鼓似地咚咚响,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   这时一道声音打断了他:“雪枫?”   熙攘的大街上,一衣着华贵的青年与交谈的两人迎面撞上。   沈雪枫看去,当即惊喜招呼道:“青河!”   原来是范国公的嫡子范青河。   因他还未袭爵,现下朝中还没有正式安排他的官职,范青河便仍只做先前那个日日赋闲在家的小世子,虽同在皇都,实际算起来也与沈雪枫好久没见了,今日恰好碰上,双方都很高兴。   沈雪枫热情为两人引荐,范青河走到他另一侧,听说霍铭岐要带他去看打马球,当即道:“真巧,小侯爷与我志趣相投,我前日也买了一支队伍,不妨一同去看看,也算顺路。”   一路走去,霍铭岐发觉这个小世子与沈雪枫聊得颇为投机,言语间听到他与沈雪枫从小便一起在崇文馆读书,是感情深笃的同窗,心里还是不由自主地泛起酸水。   他对姬焐、范青河这样的角色一向都是又羡慕又嫉妒,他们都是青梅竹马一道长大的,互相了解得很,不像他自己,如今想讨好沈雪枫还要小心翼翼,现在要走了,连讨好的机会都没有。   姬焐说得对,他的确养不起这样自小在皇都长大的小公子。意识到这个念头,霍铭岐心里黯然。   范青河只以为霍小侯爷有些怕生,并不是不爱说话,倒也没觉得二人行在一起有什么不妥,听到沈雪枫问他解下来的打算,他道:“父亲嫌我贪玩,让我先成家再立业,所以这些日子我在相看亲事,想来也快定下了。”   沈雪枫问道:“是哪家的姑娘?”   范青河对他眨眨眼:“你认识的,就是宋家的小姐宋冰,我们先前不是还一起为你贺过生辰来着?”   霍铭岐听到他打算娶妻的消息,不知怎的,心情总算好了些,下意识松了口气。   沈雪枫愣了好半晌,才缓缓地说:“原来你们早就两情相悦?都怪我没有早日发现,不然肯定给你和宋姑娘多创造些独处的机会。”   “两情相悦?”范青河嗤笑,“都是世家子弟,就不谈情了罢,实则我与宋姑娘都是被家中频繁催婚催得烦了,一来二去才打算成婚解决这个大麻烦,若说是有情的确太过,不过一起搭夥过日子而已,雪枫,你想多了。”   霍铭岐听到这,拧眉道:“那世子要是以后遇到了心仪的人,那位姑娘又要处置?”   范青河摇头:“小侯爷,这世上本来就没有那么多两全的事儿,到时若真有了,那就到时候再说,反正我铁定不会亏待了宋姑娘就是。”   他用手肘碰了碰沈雪枫:“我听说放榜后你挺抢手啊,工部都传沈尚书打算为你定亲,待你及冠后便完婚呢。”   沈雪枫面色一红:“青河就不要拿我开玩笑了,我不想定亲事,也不能误了别人。”   范青河:“那听你这个意思,你是不打算成亲了?”霍铭岐也一齐看过来。   沈雪枫这几日正为这事儿烦着,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直言不讳地道:“我不喜欢女子,所以自然没有成婚的打算,以后几位还是别再催婚了,我应付家里长辈还来不及……这个秘密,还希望你们能帮我保守。”   两人愣了愣,霍铭岐抿唇不语,范青河却瞪大眼睛,表情龟裂:“你,你不喜欢女子,那你岂不是喜欢龙阳?”   沈雪枫点头。   范青河顿时整理起自己的领口,转瞬间便调整过来:“哦,这样啊,那这……那也没事儿,你家世好,长得也好,何愁找不到喜欢的人呢?不过雪枫,你还年轻,可不能把话说得太死。”   世家大族内部什么腌臜污秽的事情都有,他自小到大也见过不少,豪族贵勋要时刻注意自己在外的脸面,乱搞也不能搞出孩子,于是好多人都私自和豢养的男宠混在一起,他都见怪不怪了。   范青河以为沈雪枫是男女皆可,谁知后者说:“我确实对女孩子没有谈情说爱的心思,也心有所属,成婚一事还是算了吧。”   范青河没有再说什么,霍铭岐听到了,心里更是一沉。   沈雪枫也喜欢男子……而且有了心仪的人,那不就表明他与姬焐的确是两情相悦?   如此说来,自己是真的半分机会都无。   霍铭岐压下心里的苦涩,这时听到范青河问:“那霍小侯爷呢?我瞧小侯爷与我年纪相仿,应当也被家里长辈催过吧?”   霍铭岐强打精神笑道:“霍家旁支众多,我即便无子嗣,从别的那里过继一个孩子来,父亲也不会说什么,族中还是更看重晚辈行军打仗的能力,于婚事上没有什么压力。”   范青河流露出羡慕的情绪,对沈雪枫道:“看看人家边关的就是不一样,家风率性洒脱,不像皇都中的金玉其外,实则败絮其中,整天一身繁琐规矩。”   沈雪枫想到霍铭岐和自己是一类人,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闭了闭眼,叹道:“青河,你还是少说几句吧。”   言谈间,二人已到了康乐坊一处酒楼铺设的马球场前,他们的注意力登时被场上的几支队伍转移了,范青河与霍铭岐买的分别是不同的队伍,观起比赛来是一个比一个认真,都无暇分出精神说话。   沈雪枫看来看去也觉得好玩儿,便在霍铭岐一早准备好的位置坐下,边喝茶边看球赛。   霍铭岐一半注意力在场上,另一半则放在少年身上,沈雪枫恍然不觉,懒散地支着额,神情悠闲惫懒,垂下的眼睫长长的,笑起来也一副神采奕奕的样子,与平日里沉静清隽的模样大不相同。   ……虽然知道两人只有做朋友的份,但他心底里却总是还保留着一点儿不可言说的绮念。他想,即便沈雪枫拒绝了他的好意,他还是会等他,起码有一日若是姬焐真的负了他,这天下总有一隅可以是他的去处,尽管这个可能性几乎不存在。   霍铭岐默默关注着身侧,过了不久,只见一个衣着十分不起眼的蓝衫少年蒙面走来,主动与沈雪枫搭话,沈雪枫见到他也是略有些吃惊,连忙叫人扯了一张椅子给少年来坐。   那少年蒙着脸,只露出一双星目,说话语气满含抱怨:“你怎么不在沈府?我偷偷溜去找你,只看到你的房间空无一人。”   沈雪枫小心地看了眼霍铭岐,解释道:“我朋友再过几天就要启程回剑南了,我约好了今夜陪他吃饭,就当作是送行。”   少年隔空与霍铭岐对视,满目抱歉地说:“看来要让你的朋友失望了,雪枫,我这次真是有十万火急的事情要找你,先前你说要做出来的药,我已经拿到手了。”   沈雪枫左右看了眼身边的人,“这里说话不方便,我们上去说。”   他望向霍铭岐,后者道:“直接上去便是,顶楼也有我定的厢房。”   “多谢。”   沈雪枫拉着少年走上楼梯,少年将脸上的布料扯下来,将手中一瓶药递给他:“花了我好多积分从商店里兑换出来的,这药能仿真锁仙蛊的症状,副作用也比锁仙蛊小很多。”   “那就好,”沈雪枫接过小瓶,拔开塞子便往自己口中放了一颗,“这样一来,你就能从姬长燃那里换取更多的情报了。”   齐逾舟点头,又说:“你身体本来就不好,现在服用了假蛊,会不会有危险?”   沈雪枫安慰:“放心吧,我身子差是程序设置,再说了,只是秋冬时易染病,春夏两个季节瞧上去和别人没有什么不同,只要能在秋天来临前停止服药,应该没事。”   齐逾舟又从怀里取出真正的锁仙蛊来:“现在事成了一半,还需找一个可靠的替罪羊将真正的蛊虫吞下去,姬长燃那边才会彻底相信。”   说起这事,沈雪枫也有些犯难:“这个人不好找,又要承受母蛊的折磨,又要替我们保守秘密,谁愿意做这样的牺牲?”   齐逾舟打开盒子,盯着里面的小虫,不由皱起了眉。   沈雪枫苦恼地说:“这样吧,二天内,二天内若找不到合适的人,我就亲自服蛊,你觉得怎么样?”   他抬头,正打算询问齐逾舟的意见,却见少年已经将蛊虫取出,干脆利落地放进自己嘴里,吞了下去。   沈雪枫双目微瞠,拽住齐逾舟的衣领,焦急道:“你!你快吐出来!”   齐逾舟喉咙滚动,已经将锁仙蛊结结实实吞了下去,随后脸色涨红呛起来,嫌恶道:“靠,真是恶心死我了,我在现代除了片好的刺身还没吃过活物,吃虫子更是从来没有的事。” 第111章   沈雪枫连忙倒了几杯茶水给他喝:“还不知道这蛊能不能解,就这么贸然吞进去,万一它一辈子都要留在你身体里怎么办?”   齐逾舟扶在桌前咳了一通,脸色涨红:“其实,来找你之前我就想好了,我们暗中套路他的事情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一番考虑之下,合适的人几乎没有,那不就只剩我了?”   沈雪枫也跟着喝了口茶,没有说话。   “游戏系统会帮我过滤各种不适,其实没什么感觉,”齐逾舟凑上来道,“而且我偷偷查过游戏系统了,GM没有说这种毒是不能解的。”   没说就是有戏。   沈雪枫听罢将他按在座位上,随后站起身:“那你在这里等着我,我去和他们说一声,今晚不能陪他们看马球了。”   齐逾舟抬头:“啊?怎么了吗?”   “没怎么,只是我哪有时间和他们一起玩乐,你好好在这里等着,我今晚寸步不离地守着你,若是有任何不适,我们再另想办法。”   沈雪枫去了又回,齐逾舟仍好端端地坐在那里,腰板挺得笔直。   见少年坐下,他又将自己近期在姬长燃府上探听到的情报一并说了,推测道:“瞧大皇子的意思,是必然要在东都行宫的工程上面动动手脚了,想想也对,这些日子宫里宫外私下都传圣人气数已尽,怕是捱不过今岁,他紧张些也是应当的。”   沈雪枫嗯了一声:“这些天我想办法跟我爹商量商量,但是……他也不一定听我的。”   齐逾舟扑哧笑道:“沈尚书肯定觉得你还是小孩子呢,无凭无据的,他怎么可能信你?你只需今晚给他上个眼药,过几天我从姬长燃那里窃出确切消息了,再来找你。”   两人一锤定音。   过了半晌,沈雪枫紧张兮兮地盯着他道:“怎么样,你现在感觉还好吗?”   齐逾舟:“别担心,我之前都说了,系统会给我降低敏感度的,倒是没有什么特别难受的感觉,但是……我的HP体力条上限降低了。”   这意味着他行动受限,不能再像先前那样在地图里想走到哪就走到哪。   实则这问题不难解决,两人分别后,沈雪枫匆匆返家,夜里敲开了沈榄的书房。   他知道自己手上没有证据,若是贸然将姬长燃的打算和盘托出,恐怕会起到反效果,于是只能旁敲侧击地试探沈榄的反应。结果可想而知,浸淫官场多年的尚书怎可能听信自己儿子的片面之词,沈雪枫只得回房休息。   第二天,他分别去找了范青河与霍铭岐道歉,范青河并未因昨夜他的爽约而怪罪他,霍铭岐又要他陪自己吃了一顿饭,还说要亲自送自己出城才好。   沈雪枫心软,便答应了。   很快便到了夏至。   本以为端午过去,雨水或可渐渐丰润,实则这雨迟迟未下,天气燥热得像火炉。   一开始这恶劣的气候并未引人注意,直至近日,皇都临近几州监察御史递了奏章,言谈间透露出京畿似有干旱之象,请圣上迅速决断。   姬长燃抓住这个机会,要齐逾舟暗中在闹市散播消息:京畿重地雨水不丰是因储贰无德,不顺民心,若是废了太子,这雨说不准就下了。   任谁都知道这是一派胡言,但不妨碍有心人在人群中扩散,慢慢地,流言传入宫中。   皇帝唤净苍入太和殿觐见,第二日去谛音寺上了香,紧接着便传出要去上阳行宫祈福的消息。   自然,这一切都在净苍与姬焐约定好的计画之中。   上阳行宫还未完全落成,前朝后宫已是一片骚动,众人皆在猜测皇帝这次巡游东都会带上谁。   在这样暗流涌动的氛围中,霍铭岐带着霍家的几名副将准备启程去往剑南。   沈雪枫本与霍铭岐说得好好的,两人在酒楼里简单用过饭,不用宴请什么人,浅酌几杯就算礼节。   谁成想临行前姬焐在朝堂上为他请了功,大大小小的赏赐落下来,他不仅得进宫接旨不说,还要接受太子殿下亲自相送。   出发这日,还有不少曾涉阿芙蓉一案的官员主动为他送行。   沈雪枫官阶低,人一多,他就没什么资格站在前排,只能看着姬焐站在最前,和霍铭岐你一言我一语地搭话。   霍铭岐冷嘲热讽:“还是太子殿下棋高一着,明知道我想做什么,偏不让我做,论城府,我果然还是不及殿下半分。”   姬焐听了,微微扬眉:“孤为侯爷请功,剑南霍家军听了,定会觉得面上有光,这不是好事?更何况初回皇都时,侯爷的确帮了孤好大一个忙,为侯爷送行也是应该的。”   霍铭岐道:“既知道我帮了你的忙,走时也该让让我吧?你唤这么多没用的人来是什么意思?”   “这些大臣都是感念侯爷先前仗义执言,并非孤唤来的,”姬焐似笑非笑,“怎么,孤说几句感谢,侯爷就开始挟恩图报了?别忘了在蒴淮,侯爷是怎么连累雪枫一起被困宁县的。”   霍铭岐抿唇不语。   他翻身上马,对着姬焐道:“我知道我以前对不起他,但我不会因为曾经的事情而放弃,我会在剑南一直等他的,要是你对他不好,我会千方百计地来接他。”   姬焐听罢,唇边的弧度降下来,冷冷地说:“时辰到了,送侯爷上路吧。”内侍察言观色,连忙招呼队伍启程。   霍铭岐深深地看了沈雪枫一眼,两人隔空对视,随即分道扬镳。   沈雪枫望着霍铭岐策马疾驰,视线收回时,无意间发现姬焐正盯着自己,也不知看了多久。   他心里打了个突。   沈雪枫忽地有种被抓包的错觉,他将自己的身影隐没在人群中,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转身打算开溜,这时眼前闪过一个白白胖胖的小侍,瞧着面熟,应是在东宫当值。   “沈大人,太子有请。”小侍一脸讨好,态度小心谨慎。   沈雪枫问:“殿下找我有什么事?”   “殿下只嘱咐奴将沈大人带到,至于有什么要事……沈大人一去便知。”   沈雪枫面上浮现出一丝歉疚,真诚道:“实在对不住,只是我今日与人有约,是十分要紧的事,劳您回禀殿下,就说小臣改日再来亲自找他请罪。”   说罢,他没有与小侍过多纠缠,连忙走了。   待内侍将原话转述一番,姬焐虽没说什么,但心情肉眼可见的不好,他略微思忖几瞬,还是道:“沈编修今日在集贤殿有何要事?”   小侍冷汗涔涔:“这……奴不知。”   姬焐睨了他一眼,侍从顿时躬身退下,连滚带爬地打听去了。   日落前,姬焐亲自去了趟御史台,近日朝中不少侍御史蠢蠢欲动,弹劾他的摺子摞得像小山一样高,然姬焐一踏进台院,不少人大气都不敢出一个,仍好好地招待他。   下值时,一名影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姬焐身边,将手中的字条递上去:“殿下,这是沈大人今日的行踪。”   姬焐展开字条一看,只见沈雪枫一整天都在集贤殿看书、写东西,做的事情与平日无异,分明就没有什么所谓的要事,就连下值都比寻常早了半盏茶的时间,离开宫门后直奔兴乐坊,看上去着实不像有事要忙的样子。   姬焐心里一沉。难道雪枫最近在躲他?   他将字条收起,问道:“他出了宫,和谁在一起?”   “属下不知,不过沈大人的确像是有约一般,这几日频频出入兴乐坊的酒楼,每次去的地方都不相同。”   难不成真的在和别人寻欢作乐?   姬焐拧眉:“去跟着,务必护他周全,若有什么危险,直接带着他来东宫见孤。”   影卫领命,又悄悄消失了。   沈雪枫尚不知姬焐派人跟踪自己。   自齐逾舟吞蛊获取姬长燃的信任后,这些天他们日日见面,若是有情报,两人便凑在一起商讨策略,若是没有,他往往就会花一个晚上的时间观察齐逾舟,不是担心他这里不适,就是担心他那里不爽。   好在齐逾舟除了体力变差一些真的没什么,反倒是他自己,这几日夜里频频睡不好觉,平日里与人说话时,饥渴得恨不得立刻扑上去贴着人家。   既是仿真锁仙蛊的效用,那必然多多少少也将人的体质一同改了,先前沈雪枫并不觉得有什么,直到有一日集贤殿的同僚说话时拍了拍他的肩,指尖无意蹭到裸露在外的脖颈,激得沈雪枫打了个哆嗦。   夜里睡觉时这种感觉尤为明显,若是被衾粗糙一些,简直磨得他睡不好觉。   沈雪枫拿着药去找齐逾舟,后者安慰他:“你这根本不算什么,可知我现在走过超过两刻时间就要停下来休息休息,我真想和你换换。”   两人插科打诨一会儿,各自也就暂时忘记了身体上的不适。沈雪枫怕姬焐看出自己身上的端倪,这段时间更是不敢与他直接见面。   今夜齐逾舟按照约好的时间进了厢房,兴冲冲地从前襟口袋里取出一份密文交给沈雪枫:“连续套了多日,终于叫我套出上阳行宫的工程图与建造图纸,这上面还写着各式建材的采买来源与商会车队选择的官道、水路,里面每个细节都值得姬长燃动手脚。”   沈雪枫将图纸接过,当即仔细看起来,边看边道:“我马上想办法把这个东西拿给我爹看,昨天我听同僚说姬长燃打算在东都私下会见这些做材料生意的巨贾,可是真的?”   齐逾舟点头:“的确,工部虽担任承建的大头,可详细的布景、山水花石、堂中置办的细软皆需从那些富商的税款里出,自三年前姬长燃接管商会,这当中的油水一直是他在捞。”   沈雪枫将密文收进自己袖中,与他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厢房,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出了兴乐坊,他并未急着回家,而是去寻芳斋买了几盒糕点,使了个夥计送去大理寺,随后沿街慢慢向家中走去。   路过拥挤的街巷,一个瘦弱的乞儿跌跌撞撞扑倒在沈雪枫脚边,破瓷碗在他脚边滚了几圈儿,倒扣在眼前。   “对不住公子,对不住公子……”他脏污的手紧紧攥住少年的衣袂,连声道歉。   沈雪枫说了句没事儿,将手上自己留下来的那包糕点递给他:“拿去吃吧。”   乞儿一怔,双手接过糕点,自然就松开了他的衣摆,忙不迭地将油纸撕开,将里面的东西往嘴里送。   沈雪枫没走几步,身后又有人拽住他。   他转过身,只见还是那名乞儿:“公子真是大慈大悲的再造恩人,小的还有一个得了病的姐姐在巷中待治,求公子救救我姐姐,小的愿意当牛做马!”   语毕,乞儿直接跪地磕起了头,引得路人纷纷围观。   沈雪枫视线落在他脏兮兮的手上,望着他修剪整齐的十指,垂眸道:“你起来吧,带我去就是。”   乞儿欣喜若狂,宝贝似地将糕点放在怀里,引着他向路旁走去。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巷子,至无人深处,沈雪枫突然停下来,抱臂道:“好了,大费周章引我过来,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乞儿听到这,忽地一脸震惊回过头,惊恐地看着他。   沈雪枫刚要说他别装了,紧接着后脑一痛,失去意识。 第112章   转眼到了宵禁的时间。   沈雨槐一手拎着寻芳斋的糕点盒,一手拎着缰绳,一路疾驰抵达沈府。   这几日大理寺案子多,少不得要多留一两个时辰,晚饭也是在府衙里随便应付的,不过平日里若是回来得晚一些,永泰郡主便会吩咐小厨房额外给她做些宵夜,算作进补。   今夜她像往常一般回了家,没走几步,便觉府上人人如临大敌,仆从少了大半,不知去了何处,沈父沈母站在堂中,脸色很难看。   “爹,娘,怎么了?”   沈雨槐将糕点放在桌上,好奇:“雪枫呢,怎么不见他人?”   永泰郡主冷肃道:“东宫的影卫来报,雪枫被人掳走了,至今下落不明,雨槐,你可知此事?”   “什么?被人掳走了?”   沈雨槐反应了好一会儿,随后道:“谁干的?是十公主还是太子?”   “若真是他们干的,太子怎会加急叫人送信给沈府?”永泰郡主说,“这孩子近日总在外和朋友胡来,难不成是惹了谁不快?”   沈雨槐喃喃道:“不应该啊……雪枫今夜还叫寻芳斋的夥计给我送糕点呢,怎么会怎么突然?娘,府上的人是不是都打发出去找人了,若是人手不够,我现在就去大理寺支人如何?”   一直沉默不言的沈榄听到这,忽地道:“快将那糕点拿来给我看看。”   沈雨槐闻言连忙将桌上的盒子拿了过去。   自接到东宫递来的消息起,沈榄心里便有种隐约的直觉,他将糕点拆开,果不其然见到了几页不起眼的字条。   沈雨槐一惊:“爹,这是……”   沈榄闭了闭眼,一拍桌子站起来怒道:“这孩子真是不听话,待他回来我定要打断他的腿!”   永泰郡主将字条夺过来打开,望着上面潦草的图纸:“夫君,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这里还有盟儿起草的冶矿文书,盟儿现下不是在饶州管着沈家的铺子吗?”   “这是最近大皇子给沈家揽的商事,个中细节,夫人听我解释,”沈榄隐晦地望了眼堂外的夜色,道,“雪枫这孩子总以为自己能螳臂当车,实在是不自量力,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怎么能自己下这么重要的决定?”   沈雨槐心有不安:“爹,您有话直说吧,难不成您早就知道雪枫去了哪儿?”   沈榄双手背后在堂内走来走去,半晌才道:“……雨槐,去我书房将你弟弟这几日默写下来的东西取过来,就在博古架第二层的银瓶里。”   沈雨槐听到这,登时转身退了出去。   爹娘虽未明说,她心中料到今夜这出戏应是有弟弟的参与,且看东宫的反应,姬焐似乎也毫不知情。   这可真是奇怪,平日里雪枫什么事姬焐不清楚?为何这次她弟弟瞒过了所有人,甚至连姬焐也没说?   ……也不知太子知晓了此事,会不会大发雷霆。   “殿下,已按照您的吩咐将此事透露给了沈府。”   烛火重重,影卫双膝跪地,恭敬地伏下身。   桌案前,姬焐手上捏了本奏章,表面看上去仍十分镇定,实则手里的狼毫在宣纸上早已拐了好几个弯,墨迹斑驳,在灯火映照下显出几分狰狞。   “沈尚书那边什么反应?”   “沈府已将所有人手打发出去,按照殿下给的提醒,一路顺着山路追查下去了。”   姬焐将奏章随手一扔,抬头捏了捏眉心:“宫里无任务在身的影卫全都调出去,务必保护好他的安全,若是他真在路上出了什么意外,你们也不必回来了。”   影卫知道此事非同小可,郑重应下:“是。”   姬焐神色淡淡的,实则胸腔中怒火滔天。   他按捺着性子接着问道:“可查出他这些日子是和谁幽会?”   影卫惶恐:“……殿下,请恕属下无能,那人来无影去无踪,不知用了什么伪装妙计,属下与兄弟们没有一个能见到他的脸。”   姬焐捏紧手中的笔杆,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既查不出他与人私会,又无法应付姬长燃的死士,孤要你有什么用?”   影卫当即抽出一把锃亮的匕首,双手奉上:“殿下,属下愿以死谢罪。”   实则沈雪枫今夜神来一笔,和齐逾舟里应外合,有游戏玩家插件加成,影卫若是能见到他的庐山真面目那才是有鬼了,至于以一己之力对抗姬长燃从江湖中赁来的百余名死士,听上去更是天方夜谭。   姬焐面对着如山的奏章,心绪难平,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沈雪枫能如此大胆,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偷偷与他人合谋,还就这么毫无负担地上了姬长燃的马车。   他着实恼火,不仅为沈雪枫对自己安危的不重视,更因两人有了矛盾后,沈雪枫便不再像先前那样事事依赖他……他怎能有事瞒着他?还是这么重要的大事。   影卫微微抬眼,只见一身玄衣的青年面沉如水地端坐着,目光阴郁冷冽,想了想还是主动开口:“殿下,沈大人好似早有预谋,此行去东都,说不准是有别的打算。”   姬焐闭眼。   他们的计画中并没有沈雪枫这一环,现下少年去了东都,他就不得不想一个更为周全的、能完美撇开沈雪枫的弑君计画。   他与净苍等人沟通的始末都未与雪枫说清楚,若是他不慎卷入怎么办?   想到这,姬焐怔了怔,原来他自己对沈雪枫也并不是全然的毫无保留。   意识到这点,姬焐微微有些出神,这时书房外有人叩响屋门,侍从在外低声道:“殿下,影六大人回来了。”   门开了,一身黑衣的影卫手上拿着一封信快步走进来,气喘吁吁地跪下去:“殿下,沈大人临行前专门给殿下写好的书信,大人叮嘱属下只能在今夜交给殿下,请殿下过目。”   姬焐冷冷地盯着他:“你在沈府待久了,是不是忘了自己的主子到底是谁?”   影六垂下头。   姬焐展开书信,只见空荡荡的一张白纸,其上一个字都没有。   他将纸页折好,对影六道:“孤再给你派一件事,这件事做不好,日后你也不必来找孤覆命了。”   影卫接到太子颁布的密令,连夜潜入姬长燃府邸。   二更天甫至,姬焐如入无人之境一般来到沈府,推开了沈雪枫的房门。   往日他不愿擅闯少年的房间,为的也不过是给沈雪枫留个好印象,以昭自己并不是野蛮无耻之徒,只是今日沈雪枫极为出格,在姬焐心里已然越界,他也顾不得什么印象了,推开门便迈了进来。   沈雪枫的房间整洁、温暖,四处可闻那股熟悉的气息:舒适的广藿混杂着淡淡的药香。   嗅到思念已久的味道,姬焐体内每个躁动兴奋的因子都被撩拨起来,他心跳加速,越是想念,就越是想将百里之外的少年捉回来好好教训一顿。   他走到床榻前,先是在少年枕下仔仔细细摸了一遍,只翻出一个空了的小药瓶,不知里面装的什么,除此之外还有一枚夜明珠,是他前些日子见沈雪枫实在喜欢,便将库里所有的夜明珠送了过来。   另有一把小钥匙,不知有什么用处。   姬焐只将空荡荡的小药瓶装入自己怀中。   随后他走到桌案前坐下,取出一颗夜明珠,打来一些水,重新将沈雪枫那张空白的书信取了出来。   纸张遇水,文本渐渐显形,他倒是知道谨慎,连字都用拚音写的。   姬焐又气又好笑。   信中,沈雪枫已将事情的始末讲得清清楚楚,他提到自己和姬长燃的幕僚暗中交好,那幕僚将姬长燃设计构陷沈氏的消息如实告知,沈雪枫便与他里应外合,此番去往东都也有幕僚暗中相护,两人打算趁此机会收集姬长燃的罪证,来一个瓮中捉鳖。   好一个瓮中捉鳖,若是稍稍处理不好,谁是那只鳖还不一定。   姬焐合上信纸,不看还好,看完真想立刻把人抓回来。   他怎么可能让姬长燃伤害到沈家一丝一毫?更何况这信中的幕僚是谁,为何不说名字,可不可靠,能不能护住他?他怎么不知道姬长燃最近又新得了什么能人在身边?   姬焐忽然后悔。   实则此次去上阳行宫的名单已经定了,除去宫妃以外,随行的皇子只有姬臣焰与姬流烁两人,身为太子,姬焐要留在东宫主持大局,这么安排也有另一层考虑——届时净苍和江宿柳里应外合暗中动手,没人会怀疑远在皇都的他,只会将嫌疑放在姬长燃身上。   如今再看,这东都他势必要去一趟,将沈雪枫亲自捉回来。   起身时,茶杯不慎倒在桌上,水流灌入抽屉中,将小木盒浸湿。   姬焐连忙将盒子拿起,抽出帕子去拭水,试图打开木盒将里面的东西取出,却发现这个盒子上了锁。   他不由自主想起沈雪枫枕头下那枚钥匙,目光转移到盒子上,眸色变得幽深起来。   雪枫初时买这种墨水的原因,他是知道的。   他爱写日记,为防下人不慎见到其中的内容,便特意改了墨水。   所以,这里面记载着他幼时到现在的所有日记。   姬焐眯起眼睛,一股强烈且迫切的想法从心底里钻出。 第113章   东都。   与皇都干旱的气象不同,百里之外的东都一派安然和乐之象,干封帝老来惯会享受,将洛阳选为陪都也并不是毫无道理。   这里四通八达,水路陆路极为畅通,各地商贾皆在此交易,日日都是繁华之景,虽比不得皇都恢弘有序,也别有一番热闹可言。   天色已晚,沈盟从马车上走下,迈进了当地一间最为著名的茶楼,堂内说书人手持醒目侃侃而谈,不少人比肩而坐,听得正起兴。   他驻足听了一小会儿,原来这说书人正讲到皇都那极为著名的一册话本,大约是私塾内一位教书先生和学生的不伦爱情故事。   沈盟无奈一笑,似乎想起去岁自己撞见堂弟书箱中的那些胡闹话本,唇边一时有了笑意。   他往柜台上放了枚碎银,报了厢房的名字,掌柜立时猜出他身份不凡,一路将人送上顶楼。   推开厢房的门,只见一个身着银灰色骑装的少年趴在桌前喝茶,身边另坐着一个看上去稳重些,面生,他从来没见过。   那穿着骑装的正是沈雪枫,他见到沈盟来了,当即坐起身,高兴地迎他入座:“堂兄你来了,快,坐下喝茶。”   沈盟撩起下摆,施施然坐下来,教训道:“怎么就你一个,莫不是真像信里写的那样,你自己偷偷从皇都溜出来找我的?”   沈雪枫讪笑:“比这个还要更严重的,我戌时前还要回去,若是被发现我偷跑出来见你,我朋友也要遭殃。”   这时他身边的齐逾舟主动低头问好:“沈公子,我是雪枫的朋友。”说着便报上自己的名字。   沈盟滞了一下,重新念了遍名字:“阁下是春闱登科的榜眼?”   齐逾舟点头。   两人重新引见一番,沈盟虽是商贾,骨子里却极尊重读书人,他举止颇有礼貌,说话也不推诿搪塞,很快三人便说到此次会面的重点。   齐逾舟取出一枚莲纹砖碎片,将其放到沈盟面前:“沈公子,你看看这个吧。”   “这不是沈氏商号为上阳行宫特质的砖瓦?”沈盟将其拿起端详,“其上还有沈氏特制的纹样,与别家都不同。”   齐逾舟将茶水泼了上去,砖石碎片掉在地上,顿时碎成齑粉,脆弱得不堪一击。   沈盟愣住了。   “这、这怎么可能呢?沈家提供的砖石里还冶了铜粉,按理说极为坚固才是。”   沈雪枫说:“这是大皇子在商会中寻到的能人巧匠,按照沈氏商号的样子拷贝出来的,如今上阳行宫的最后一座楼阁已经建成,是由堂兄你全程督工,殊不知这砖瓦早就叫人掉了包。”   沈盟否认:“不可能,竣工时我已检查过,处处都是按照图纸的样子一步一步完成的,墙壁也极为稳固。”   “那是因为大皇子并未全然将沈氏的砖石替换,”齐逾舟说,“他自然不可能全都替换了,不然这楼在陛下避暑前倒下了可就不好了,再说了,这段时间各地都不怎么下雨,砖石不遇水,自然不可能凭空碎掉。沈堂哥你也是知道的,若是陛下到了上阳行宫,又恰好赶上一场大雨……”   三个人面面相觑。   沈雪枫无奈地说:“我这次偷跑出来就是担心堂兄答应了大皇子这支标,没想到还是来晚了,沈家的施工速度比我想像得要更快。”   沈盟脸色一红,语气略有急促:“那现在怎么办?虽然沈氏承建行宫楼阁的风声并未走漏,但那些砖石都刻着沈,伯父又是工部尚书,若是这工程真的出了问题,那沈家……”   “唯今之计,只有我们快人一步,将姬长燃的把柄抓出来,先发制人,”沈雪枫无奈道,“我和逾舟也没有什么经验,一时间想不到更好的解决办法。”   沈盟也是一个头两个大:“幸好陛下还未动身,沈家暂时还是安全的,但上阳行宫已落成,我如今再想进去也很难办。”   沈雪枫安慰他:“不要紧,我这段时间都在东都,我们一起想办法,争取提早抓住姬长燃的痛楚,跟他开诚布公谈判,还有……我爹应该已经知道姬长燃的打算了,他在皇都也会替我们出主意的。”   沈盟听到这,心里这才好受些。   沈雪枫与齐逾舟不能在外逗留太晚,他们没有多聊便分开了,回去的路上,齐逾舟见沈雪枫神色沉郁,瞧上去不大高兴,有心哄他开心,便主动提议请他喝糖水。   “你怕什么,没事的,再不济还有姬焐呢,他不是把你宝贝得什么似的,”齐逾舟拉着他到小摊前坐下,“要不我给你讲讲我这几天模考遇到的难题吧,昨天在游戏里玩得太晚,今早老师讲题的时候我还睡着了,他还把我骂了一顿,让我去后面罚站。”   沈雪枫听着他讲述自己的高中日常,心里又燃起一点羡慕:“唉,逾舟,要是我也是个游戏账号就好了,boss关太难,我就下线继续去做一个普通的高中生,可惜我现在不得不被迫打boss,卡关了就是卡关了,没有重来的机会。”   “呸呸,胡说什么啊,”齐逾舟翻了个白眼,“你放心吧,你要是真有个什么好歹,我跟GM拚命,而且我这么多游戏积分呢,我就不信我换不到能帮的上忙的道具。”   他到底把这个世界看成了一场游戏,齐逾舟潜意识里总觉得沈雪枫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否则怎么每次提到他GM总是闭口不谈?他觉得不论如何,沈雪枫一定能逢凶化吉,挺过这些难关。   沈雪枫撑着下巴,对着甜味满满的糖水,觉得没什么胃口。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丝毫不觉附近渐渐围了不少人。   摊贩旁乃是东都最大的秦楼,入夜后这里彻夜笙歌,游人如织,明亮的灯火燃一整夜也不停歇。   这时,几个侍卫模样的人站在道路两侧开道,只见其中一人推搡着一名百姓:“都让让,没看见朝廷命官的车驾吗?!冲撞了贵人你掉几个脑袋都不好使!”   布衣平民见这架势,纷纷散开了。   齐逾舟注意力被热闹吸引,啧了一声:“朝廷命官?也不知道是哪个酒囊饭袋,在这里欺侮平民百姓。”   沈雪枫也看过去。   那几个侍卫还要掏出佩刀再唬人,这时一道鞭声响起,楼内走出一个醉醺醺的青年:“少在这里欺负别人,还有,谁准你们替我清路的?”   沈雪枫见到那人的长相,下意识说出了他的名字:“是荆屹。”   也对,他也是奉命来东都办事的,多多少少也算个朝廷命官。   不远处的荆屹虽喝醉了,但仍耳聪目明,他似乎感受到两簇不一样的视线,当即便向沈雪枫这边望过来。   沈雪枫身体一僵,就见他甩着长鞭挥退了侍卫,大马金刀地在腐朽破旧的桌前坐下,与沈雪枫和齐逾舟打招呼。   “沈公子,好久不见啊,嗝,”荆屹打了个酒嗝,又看向齐逾舟,也不知是不是醉了,他甚至没有质疑消失已久的齐逾舟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哦,你是榜眼,我记得你,你叫齐逾舟。”   沈雪枫见他好似是真的脑袋不太灵敏,便问道:“小郡爷,你怎么会出入这种秦楼楚馆?还这么明目张胆,回去以后御史台定然要多参你几本了。”   荆屹闻言露出委屈的面色:“参吧,使劲参,反正我什么都没做错他们也会参的,那帮老东西……再说了,我怎么就不能喝酒了?我生气了我喝酒,我有什么错?”   “你没错,”齐逾舟又给他点了一碗糖水,开玩笑道,“你这鞭子甩得这么利索,谁敢惹你生气啊,若是真惹你生气,你抽他一顿不就是了。”   荆屹眸光有些迷茫,随后摸索着抱紧自己的鞭子,怒道:“不许提鞭子的事儿,这是我的鞭子,只有我能用,谁都不能拿他抽人,当朝宰相也不行!”   沈雪枫被他这样子逗笑了,又问:“那你为什么这么生气?倒是说说看,你不说,我们怎么知道是谁惹了你的。”   荆屹郁闷道:“还能有谁,当然是江宿柳了。我走时陛下特意吩咐我,来了东都要谨言慎行,盯准宰相,若是发现他有什么不轨之心,需立刻纠察驳正,再暗中禀明陛下,我一直都做得好好的。”   齐逾舟闻言:“什么?陛下让你监督宰相?”   沈雪枫则说:“你们荆家世代忠臣良将,专出廉臣,纠察的事情自然要交给你了。”   不论怎么说,干封帝的帝王之术倒是从没出过差错,既知江宿柳不会那么遵循臣纲,便专门派一个上纲上线的人盯着他。   尤其是荆屹这种一向对贪吏持鄙夷态度的忠臣。   “所以我一点错都没有,”荆屹指了指自己,“因那几个州的旱灾,夏麦收成不好,大殿下与江宿柳前几天从商会买了粮一起去赈灾,结果这个奸佞小人私自把大殿下买来的赈灾粮换了,精米当成礼送给了几个刺史,良米里面掺了麸和糠,那麸是什么吃的,是猪吃的,他怎么能这么干!”   他口中的奸佞小人自然是指江宿柳。   沈雪枫默了默,问:“然后呢?”   “然后我就故意将他送的礼截回来了,又将糠米掉了包,送给那些贪官污吏,当众揭发了江宿柳,”荆屹说到这顿了顿,“然后他生气了。”   沈雪枫语塞:“你这样让他下不来台,处处给他使绊子,老师当然生气了。”   荆屹握紧鞭子,说:“就算这样,他也不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拿我的鞭子抽我!”   “……?”齐逾舟瞪大眼睛,“你、你说什么?”   荆屹掀起袖子给他看鞭伤:“你这是什么表情,怎么,我说的还能有假?”   他想,自己定然是给了江宿柳一个大大的下马威,所以江宿柳脸上挂不住面子了,这才恼羞成怒反击自己。   毕竟以前他对江宿柳明嘲暗讽的时候多了去了,他从来没正眼搭理过自己。   不过……江宿柳给他的屈辱,他会记一辈子。   荆屹仍记得十分清楚,那天他将掺了糠的米包划开,里面混入麸的粮食哗啦啦倾斜出来,在场的各州刺史脸色都很难看,认错之后很快便告退了,江宿柳的脸色犹甚。   当着所有侍卫、下人的面,江宿柳气得脸色发白,浑身发抖。   “来人,将小郡爷给我绑起来,就绑到这袋米面前。”   他虽无爵位,但此次出差手持御令,地位自然比荆屹高,那些侍卫不敢不从,荆屹一个不慎,还真让那群人得手了。   江宿柳从他腰间抽出鞭子,叫人关上门,扬手便对荆屹狠狠抽了一鞭。   只这一下,荆屹便知道他是有、或者说曾经是有功夫在身的,那一鞭力道快准狠,抽痛得恰到好处。   自小受宠长大的小郡爷脸上挂不住,恼怒道:“你竟然敢抽我,你敢抽我!”   江宿柳又抽了一鞭,满面冷然:“我抽你,是因你没见过世面,这些天任凭你如何给我下脸、使绊子,我都忍了,但你为什么这么不懂事,你可知惹了那些刺史,没饭吃的灾民会是什么下场?!”   荆屹驳道:“你要是不动勾结送礼的歪心思,我哪来的机会给你下脸?江宿柳,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江宿柳冷声说:“你懂什么?大皇子购的是陇右上好的精米,这东西到了灾区,绝无可能有机会送到灾民手上,百石精米,道扣一半,州再扣一半,县里接着盘剥,饥民能领到二十石就算长官仁慈了,小郡爷,你是清廉,但你能保证这全天下为朝廷做事的人人清廉?你今日骂了那几个刺史,他们不敢找你撒气,你猜他们会怎么折磨自己的下属,怎么折磨自己的百姓?”   荆屹的确没想过这个问题,他脸色白了。   他自诩不与奸臣同流合污,没想到今日被皇帝曾经最中意的一只狗教训了,且他还没有任何反驳的余地,因为江宿柳说的有道理。   他第一次知道只有掺了猪食的粮食,那些官员才不屑于贪污,人要是真的饿怕了,不管是谁的东西都会去抢一抢的,更何况这些手上有点权力的小官。他也才第一次知道为官之道或许不在自身是否清正廉洁,而是尽最大程度调和各方矛盾、满足廉臣与邪佞各自的需求,这才能祸不及百姓。   江宿柳抽了他四鞭,将鞭子甩在地上,唤了所有人进来:“都给我看着小郡爷,不是扬言爱惜粮食、不肯叫那些狗官吃到么?把地上的米捡完了再给他松绑,这袋米送去赈灾。”   说罢,白衣丞相仙气飘飘地走了,看得荆屹一愣一愣的。   他白日里气愤江宿柳不给自己脸面,还抽了自己,夜里躺在床上,也都是江宿柳抽人时的模样,生动、鲜明,想忘都忘不了。   荆屹合上被子,生气地低语:“他竟然敢抽我!”   掀开被子,语气又不清不楚地黏糊起来,他攥紧被子,小声道:“他竟然敢抽我……” 第114章   “这么浅显的道理你都不懂,无怪乎宰相生你的气了,”齐逾舟摇头,“你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让他下不来台,这不是找死吗?”   荆屹不声不响地攥紧鞭子,没有说话。   沈雪枫连忙出来打圆场:“没事的,老师他不是那么斤斤计较的人,此事解决了就好,权当长个记性吧。”   荆屹:“嗯……其实我已经找他道过歉了。”   他承认初到东都的这几天,的确怀疑过江宿柳办事的能力,好几次此人都险些坏了大皇子的事,荆屹便先入为主地以为江宿柳在故意刁难姬长燃,还屡次三番地阻挠姬长燃与商会联系。   是以他看不过去,便明里暗里地找江宿柳的茬,但他实在不知江宿柳做事其实有自己的考量。   荆屹出身陇右名门,虽世代为将,实则诸如上阵杀敌此类经验几乎没有,与霍铭岐相比,也只是空有一身功夫技巧罢了,二十余年只知报效家国,未能体恤民情。   跟着江宿柳辛辛苦苦走的这几天并非一无所获,上至官场运筹,下至私访民意,荆屹对孰是孰非、孰黑孰白一事逐渐有了分辨,但即便如此,他也依旧认为自己与江宿柳是对立的两面。   既然两人各有各的道理与立场,互相看不顺眼也属正常。   荆屹撑在小桌板上,想着想着便闭上眼睛睡了过去,齐逾舟和沈雪枫见他睡得沉,只好唤他的侍卫将他接回去休息。   齐逾舟问:“要不,我现在找找江宿柳,让他找个信得过的照看小郡爷?”   沈雪枫提醒道:“你我现在都是上不了明面的身份,若是让老师发现我在东都……后果不堪设想。”   齐逾舟啊了一声:“你说得对,是我这几天太着急了,连这点都忘了。”   送走醉酒的荆屹,他们二人找了家驿站赁了一辆马车,向城边一处偏僻的宅院行去。   昔日齐逾舟假意答应姬长燃,将沈雪枫掳至东都,此后他们便一直在这处低调的院落歇脚,若无什么旁的事情影响,姬长燃每夜子时都会来这处院子里看一看。   下了马车,沈雪枫忽觉身体略有不适,便扶着院门缓了一会儿,齐逾舟见状,连忙进里屋去给他打水。   少年倚着门板蹲下来,捂住心口,只觉心跳加速,浑身难受得厉害。   他跪在地上,冷汗顺着尖尖的下颌滴落到地上,眉头紧锁,十分难过。   沈雪枫从怀中取出齐逾舟给的药,指尖捏住瓶塞,连拨开的力气都没有。   这时,一只手伸了过来,替他将药接了过去,那瓶盖啪地一声开了,那人又将药瓶递到他面前。   “给你。”   沈雪枫接过药瓶,刚要说谢谢,忽地一顿。   他抬起头,只见月色下,姬长燃正微笑着望向他,眸色深幽,说不清里面盛着什么。   冷汗浸透后背,沈雪枫微张着唇,一时间忘记了疼痛。   姬长燃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幽幽问:“沈公子,这么晚了,你偷跑出来做什么?”   “……”沈雪枫不知该如何组织语言,“我……”   姬长燃弯下腰盯着他,好像一只蛰伏在暗中的野兽瞄准猎物一般,他伸出手轻轻搭上沈雪枫的小臂:“先起来吧,我扶你。”   初夏时节,他指尖的温度隔着几层微薄的衣衫传递给沈雪枫,后者像是碰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当即瑟缩着将胳膊抽回去,扶着身后的门站了起来。   “不必了,我自己可以。”   他本意就是要将自己掳来这个地方,沈雪枫不想和他有过多接触,也不会给他什么好脸色。   姬长燃看着自己的指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问道:“你的蛊毒发作了?”   沈雪枫偏过头,掩藏起自己的表情。   姬长燃端详良久,他抚上自己的右臂,分别封住了两个穴位,随后静静观察少年的反应。   然而沈雪枫只是垂下头,除此之外好像并无别的不适,叫他有些捉摸不透。   “你到底什么时候把我放走?”少年又将前几天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我失踪这么久,沈家定然不会放过你,姬焐也不会善罢甘休,若是让他知晓事情的始末,你以为你还能安心做你的大殿下?”   姬长燃静静地看着他,语气冷凉:“现在你就在我眼皮底下,我没有打算放你活着离开我的视线。若你现在求我,我兴许考虑可以放过沈家一条命,不过,你想叫姬焐来救你,简直是天方夜谭,他定然是要死的。”   沈雪枫根本不理会他的垃圾话,只说:“把锁仙蛊的解药给我。”   姬长燃瞥了他一眼,温柔笑道:“既然知道我不会给,就不要再问这种让你我都很困扰的问题了,要不,我们还是聊些别的吧。”   话不投机半句多,几乎夜夜都如此。   沈雪枫强忍着不适瞪了他一眼,怒气冲冲地离开了。   进了屋子,只见齐逾舟正面栽倒在桌上,茶水洒了一地,好似经历过一番挣扎。   沈雪枫连忙将门关上,把姬长燃拦在门外,随后走上前隔着袖子扶起齐逾舟,竭力避免两人产生身体接触。   “逾舟,你怎么了?”   齐逾舟被他从桌上扶起来,英俊的脸露出,上面沾满了水痕。   他藉着沈雪枫坐起,暗骂道:“姬长燃这个傻逼,又偷偷玩蛊,我现在体力条被他搞没了,什么力气都没有,只能在这里干坐着。”   沈雪枫上下打量他的状态,小心问:“那除了这个呢?你没有别的不适吧?”   但看齐逾舟脸不红气不喘,只是像软脚虾一样瘫软无力,便知道这个对他应该构不成什么威胁。   “别的不适?光这个就够不适了,要是还有别的不适还了得?”   沈雪枫不肯让姬长燃知道齐逾舟在他的房间里,既不请他进来坐,也拒绝回答他的任何问题,姬长燃在门外沉默半晌:“这几日我夜夜都会来,若你真想救沈家,就摆出你该有的态度来见我。”   待那道身影消失许久了,齐逾舟边骂边道:“这个什么神经锁仙蛊不会真的解不了吧?要是解不了我可就投诉了,什么破玩意儿效果这么好,有病!”   沈雪枫费力将他抬到床上,安抚道:“好了,今天你就先睡我这里吧,明日一早你的体力就恢复了,到时候我们再想别的解决办法。”   一直让这个东西限制齐逾舟的行动能力,的确是个大麻烦。   谁知姬长燃好像就是故意要让沈雪枫对他低头服软似的,连续几日都催动蛊毒,逼得齐逾舟一日比一日暴躁,白天向姬长燃告病称假,背地里对姬长燃破口大骂。   至于沈雪枫只需要配合齐逾舟给的药装装样子,比齐逾舟要好受得多。   不知是不是上天垂怜,大约□□日过去,皇都传来消息,大皇子府突然走水,值夜的金吾卫连续浇了两个时辰,那火仍无法湮灭,天一亮,合府燃烧殆尽,情状十分惨淡。   这等蹊跷事绊住了姬长燃的计画,他似乎也觉得自己颇为倒霉,这几日连忙抽开身去处理皇都的事,再没有时间来这处小院看望沈雪枫这个人质。   齐逾舟得以喘息,当天就拉着沈雪枫出了门。   他们先是和沈盟会了面,几人将自己搜集到的消息分享一番,各自又说了各自的想法,可惜没有一个人能想到上阳行宫的构陷要如何破局,姬长燃在这方面颇为谨慎,半分证据都不留,即使齐逾舟博得他的信任,也并不能在这件事上捞到任何好处。   事关重大,沈盟曾试着向饶州通信,但发出的信毫无疑问地被拦截了,没有一封能真正送到沈氏家主手中。   分开时,沈雪枫心情有些沉重。   他承认自己没有姬焐那样好用的脑子,不论何时都能想清楚利害关系、着手准备应对之策。要是姬焐在,他一定能想到两全其美的办法……   虽然这件事他已提前向姬焐坦白了,但,不能妄想事事都有姬焐为自己殿后。   沈雪枫抬头看了眼天空,重重叹了口气。   “别叹了我的祖宗,”齐逾舟懒洋洋地说,“从你来了东都以后就一直这样,是东都的饭菜不合你胃口吗?相信我,车到山前必有路,凡事不必太担心。”   他拉着沈雪枫的手腕:“好了好了,你别给自己太大压力,今天好不容易避开姬长燃,我请你吃东西怎么样?”   沈雪枫还没来得及回答,这时一道破空振翅声在两人之中掠过,一只棕黑色的隼踩着齐逾舟的肩穿过,迅速急转直上飞入空中,引起周围一大片人的关注。   齐逾舟被这只鹰隼吓了一大跳,连忙松开沈雪枫的手腕向后躲开,沈雪枫则下意识捂住自己的脸,未免有皇都的人趁乱认出自己。   “挡什么,你做了对不起别人的事,现在倒知道不好意思了?”   一道年轻的嗓音插入进来,只见一个蓝衫青年对着天空吹了个口哨,鹰隼在上空盘旋一周又乖乖落在他肩上。   青年仍盯着沈雪枫看。   齐逾舟回过神来,只见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男子正气定神闲地望着对面的少年,衣着不似大姬北地人,顿时火从心起。   “你谁啊?”他站到青年面前,还比对方高了半个头,于是底气更足了,“我和我朋友一起逛街,干你什么事啊?”   青年嫌弃地望着他:“无礼。”   沈雪枫将袖子放下来,一见到青年的脸,先是一愣,又有些惊喜地说:“尹岚,怎么是你?”   “怎么是我?你偷偷溜出来,你们太子担心你的安危,自然就叫我过来帮你了。”尹岚摸了摸肩上的猛禽,鹰隼乖顺地蹭了蹭他的手,张开翅膀飞走了。   他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上次在蒴淮……的确是事出紧急,我有对不起你的地方,这次也算是将功补过。”   他乡遇故知,沈雪枫自然高兴,当即摇头说:“没事,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尹岚笑了一下,凑到他耳边轻轻说道:“你知道吧,姬焐现在不好明面出手帮你,只能让我们这种闲杂人等来。”   怎么说什么来什么?他一想到姬焐,就真的遇到了姬焐派来的帮手。沈雪枫摸摸鼻子,有些不自在地说:“这个倒是其次,既然你来了,我还真有事情想拜托你。”   “什么事?你说。”尹岚一副仗义的模样。   沈雪枫指了指身旁的齐逾舟:“你能帮他看看病吗?他中蛊了。”   尹岚笑容凝固,随即有些狰狞道:“我不看!”   “?”齐逾舟抱臂挑眉,“我怎么你了,还有,谁稀罕你看,你动这么大肝火干什么?”   “沈公子,你叫我给你的奸夫看病,我可不会帮忙,”尹岚皱眉,“姬焐是让我来帮你的,我不将你背着他另寻新欢的事情揭发出来已经是给你情面了,怎么可能还为他诊病?”   齐逾舟:“……”   三人走进一家茶馆坐下,沈雪枫失笑,重新解释了一番:“你误会了,他是我的朋友,不是什么奸夫,我们都是清白的。”   尹岚挑眉:“真的吗?我不信,姬焐给我的信上说你跟别人一起跑了,难道不是跟他?还有,刚刚你们两个人在街上,分明就拉着手!”   这么说实则也没有什么错。   “你真的误会了,我们两个只是友人,并无半点私情,”沈雪枫眨眨眼:“那个,我朋友这个蛊还挺凶险的,你擅长用毒,就好心帮帮我吧。”   尹岚让齐逾舟伸出手,随后不情不愿地扎了几根针上去。   “锁仙蛊,你吃的还是子蛊,”尹岚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看不出来,玩的还挺花的啊。”   齐逾舟:“所以能不能解?”   “这个蛊呢,秦楼楚馆随处可见,都是调丨教人用的,便宜、大碗、好用,”尹岚介绍道,“别看他不稀有,实则市面上的医书都写着不能根治,不然为什么大家这么爱用,你说是不是?”   沈雪枫心里咯噔一下:“所以,这个真的不能解开了?”   “能解,我的王宫中就有解药,”尹岚笑眯眯地说,“真该庆幸我现在是南诏的王了,否则我还没资格将它取出。”   齐逾舟松了口气:“那就好。”   “先别这么高兴,还有一件事我要提前说清楚,”尹岚说,“我的解药只有一半,另一半在哪,我不清楚,假如这味药你找不到另一半,那我这半你吃了也没用。”   竟然这么麻烦。   沈雪枫又问:“那要是把吞了母蛊的人杀了,这个蛊能不能解?”   “难就难在这里,”尹岚说,“一般的蛊都能像你说的那么解,但偏偏锁仙蛊不行,倘若它真那么好解决,那青丨楼也别开了,直接转行做杀手馆吧,把给自己吃蛊的人全杀了,那些男子女子不就都能大获自由了吗?”   情况不乐观,但齐逾舟想得很开,他的情绪还算冷静。   尹岚将手里的银针包收起,转而敲了敲沈雪枫面前的桌板:“今日你们大姬皇帝的銮驾就要抵达东都了,黄昏时分净苍会在微雨楼等你,你去找他吧。”   沈雪枫问:“那……那,他来吗?”   尹岚定睛一笑:“你想什么呢,皇帝命太子坐镇皇都,他怎么可能跟着圣驾一起来?” 第115章   帝出游幸,行阵随侍左右,午后,东都城门大开,州府长官千里迢迢赶来迎接,连监察御史都早早立在城楼上静候。   净苍从马上跨下时,炎日高悬,正是一天中最刺眼的时候,他眯着眼睛望向城墙之上,逡巡着,在人群中捕捉到一个穿着深青色袍子的年轻人。   人便是先前在岭南立过功的秦羿,这次是奉太子之命暗中协助他成事的。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一瞬,旋即错开,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的样子。   在一众长官随侍的簇拥下,干封帝的銮驾穿过东都最繁华的街道,抵达上阳行宫,姬长燃早已布置好一切,翘首以盼帝王的到来。   不知是不是东都城内百姓载歌载舞的欢迎仪式取悦了干封帝,一路奔波劳累的疲乏在此刻尽数消失,他心内神清气爽,连北方接连几州大旱的郁闷心情都抛在脑后。   这才应该是富饶的大姬应有的样子。   皇帝望着车驾外视热闹为无物的净苍,心道净苍的卜算果然灵验,此次出巡应当是对身体极有好处的。   如今在净苍的灸疗之下,他已完全戒掉了阿芙蓉带来的毒瘾,然那毒物对身体的损伤却是不可逆转的,干封帝只觉精力一日大不如一日,便是有心想干涉政局也无济于事。   闲暇下来时,他亦后悔自己一时草率提前开了科举,趁机给了几个儿子招揽能人的机会,望着那些鲜活年轻的后辈在朝局之中兴风作浪,皇子之间反目成仇,更觉今非昔比。   干封帝心里有事,也无心再看窗外的热闹景色,他撑着额,因心神不济,很快就睡着了。   车马平稳地向行宫驶去。   过不久,一道娇柔悦耳的声音唤醒了他:“父皇,父皇?您快醒醒,我们到了。”   干封帝缓缓睁开眼,只见姬灵正穿着百花裙,一脸兴奋地晃着他的手臂:“大皇兄就在宫里等着,父皇,我们快下去吧。”   望着女儿娇嫩的脸庞,皇帝略微怔忡一瞬,随即笑道:“好。”   父女相携着走下马车,只见宫妃与跟来的几个太医已在一旁等候多时,姬长燃带着数名随从出来迎接,见到干封帝便弯腰下拜:“恭迎父皇。”   姬灵拉着皇帝兴冲冲踏进园林,妃嫔们则有说有笑地跟在后面,姬长燃将手中的图纸交上去,仔仔细细地说了工部对上阳宫的设计,还将商会内哪几家商号出了力一并说了,干封帝挥挥手,发下去好一大批赏赐。   待房间安置下来,净苍推开房门,一眼便望见先前那个穿着青袍的人在附近转悠,不知在做些什么。   秦羿见到他,微笑着拱手算作招呼,净苍淡淡瞥了他一眼:“秦大人,这里不是能说话的地方。”   “我知道我知道,”秦羿应下来,“净苍太医,我们出宫去说。”   片刻过去,净苍去主殿给皇帝和几位后妃分别诊了脉,随后借抓药为由,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微雨楼的顶层厢房。   秦羿知道眼前这位是太子姬焐请来的能人,不敢怠慢,连忙为净苍倒水。   “不知太子影卫给小臣递消息是何用意,让我和大师在此见面又是为何?”   净苍端坐在蒲团上,手里拈着佛珠,神色很沉静:“等人。”   “等谁?”秦羿摸摸鼻子,“小臣这次的职责难道不是协助江大人督察大殿下?我们要等的人,难不成很重要?”   净苍又道:“大皇子将沈府的小公子一道劫来了东都。”   秦羿听了大吃一惊:“还有这等事?那沈公子现在怎么样,可还安全?”自蒴淮一别后,他再没能和沈雪枫见上面,倒是前些日子听说沈家的小少爷颇有出息,中了皇榜不说,还进了翰林院。   别看翰林院的官阶低微,七品、八品、九品……不值一提,实则院里的个个都是潜力股,他们承担着为帝王草拟诏令的职责,日后选拔肱骨之臣也是从中挑选,前途不可限量。   净苍如实回答秦羿:“不知道。”   “……”秦羿一脸恍然,“那,我们今日就是要等沈小公子出现了?”   “不,”净苍摇头,“沈公子若是安全无恙,自然会来,我们要等的是太子。”   “可帝王游幸东都前下了旨,太子殿下奉命留在皇都处理政事,并未一同跟来。”秦羿说。   “太子此次是微服私访,暗中前来,”净苍道,“算着时间,殿下应是快到了。”   秦羿听了,攥紧茶杯,没有再言语。   换个身份偷偷出来,确实像姬焐会做出来的事。   只是这么多互相看不过眼的人齐聚东都,少不了又闹出一番事情来,若是叫皇帝觉察出什么,大家岂不是都吃不了兜着走?   想到这,秦羿重重叹了口气,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和净苍一起等了起来。   ……   黄昏前,一支挂着纪氏旗帜的商队果然无声无息地进了城。   由影卫扮作的纪氏管家在东都城一角买了处别院,队伍抵达时,姬焐通身富贵地下了车,只见他穿着淮南特有的水云缎,头上簪著名贵的蓝色琉璃簪,腰间挂着同色玉佩,俨然像个不知何为低调的商贾。   一行人下车时,隔壁的小院被侍卫围得水泄不通,姬焐瞥了一眼,影卫心领神会,自觉地上去打探。   进了院落,侍从先是给姬焐打了些水来洗漱,没过多久,影卫快步走进来。   “公子,隔壁院子那些侍卫嘴巴紧得很,瞧上去功夫也不弱,属下在树上观察许久,也未瞧见院落的主人出来。”   姬焐点点头:“只要不影响我们即可,若是有什么异动,随时再报。”   出了院子,他看了眼天色,随即从袖中取出一张泛着褶皱的白纸,姬焐望着那张纸,彷佛从中看到了什么字眼似的,指尖微微收紧,随后踏上一早准备好的马车,向城中最繁华的酒楼驶去。   微雨楼的厢房,渐渐聚了不少人。   尹岚是从户牖里翻进来的,他一路掩人耳目,进了屋子后只见一个长相俊美的秃头坐在中央,先是愣了一下,随后和秦羿打招呼。   “秦大人,这就是那个传说中的,净苍大师……?”   秦羿当即站起来:“还未向南诏王介绍,这位是陛下的随侍太医,狄音寺的净苍大师。”   虽说几年前尹岚与池卿在皇都有些交情,但他却实打实不清楚眼前这僧侣是池卿的人,两人照常问过好,他便寻了个地方坐下来,又问:“你们的宰相今日不来么?”   “赈灾要紧,这几日小郡爷日日盯着他,他又日日盯着大皇子,”秦羿苦笑,“累都累死了,哪里还抽空甩开那位前来赴约呢。”   尹岚点点头。   三人静坐半晌,这时门又开了。   这次姬焐迈了进来。   合上门,他转身望了眼屋内,挑眉道:“雪枫呢?”   秦羿和净苍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尹岚挠了挠后脑:“奇怪,我已经告诉他了,让他黄昏时来这里见这位大师,不知他为何没来。”   姬焐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沉了些许。   秦羿浸淫官场许久,见状立刻道:“兴许沈公子是来得晚了些,他要从大皇子那里脱身还要周旋一番,殿下再等等就是。”   “出门在外,不必唤我太子,”姬焐走到屏风处坐下来,望向尹岚,“南诏王,这就是你答应我的,要将人安全带到?”   尹岚的脸皱了起来:“这不能怪我,沈雪枫他身边一直都有一个男人跟着,不知是敌是友,我又不能当着那男人的面对两人和盘托出,只能暗示沈雪枫了。”   姬焐没说什么,只是收紧手心,隐约可见其中包裹着的宣纸已经皱巴巴地乱作一团。   见气愤肃穆,净苍便开口道:“江大人虽不能至,但给小僧递了消息,他如今已经摸清大皇子暗中洽谈的几处商会,除此之外,还寻到了与宋氏购买建材原料的文档,只是这笔账并未在官文上登记,而是走的大皇子府私库。”   秦羿:“宋氏?可是那与范氏结亲的宋家?”   净苍颔首。   姬焐敛眉:“这些东西最终去向是何处?”   净苍摇头:“这个目前尚不知晓,只是听大人口中所言,这些东西应是筑砖瓦的材料,并非兵器。”   秦羿接着说:“今日小臣跟着圣驾一起游了上阳行宫,还专门听到大殿下提起宫中各处都是哪家商号承建的,陛下夸赞大殿下节省国库,还赏了那几家为皇室出力的商号。”   商号……姬焐问:“这当中有沈家?”   净苍应道:“沈家亦在其中。”   难怪雪枫自己一个人跑来东都,原来是为了此事,姬焐闭了闭眼。   秦羿见众人都面无表情,心情一跌:“几位……这大皇子私下另买建材是什么意思,恕小臣愚钝,这些砖瓦是用来做什么的?大殿下买来这些多余的砖瓦要存放何处?如果他这些砖瓦能派上用场,那必定会有另一批多出来的,这个他又要怎么处置?”   “目前尚不知大皇子的计画,不过,他必定想趁此机会做些手脚就是了,”净苍为他解惑,“可惜我们不知大殿下打算如何动手,亦不知他的计画会不会影响我们的计画。”   众人面面相觑,这话说得对,他们又不是姬长燃肚子里的蛔虫,即便知道他有所动作,这么快的时间内也没办法完全知晓。   尹岚主动道:“这还不简单,我今晚就去摸查城里哪些地方埋了东西,反正我来这里也是给纪公子干脏活儿累活儿的,多给我几日,一定能搜刮出来。”   姬焐默了默,抬眸道:“若是万事俱备,那就将我们的计画提前。”   净苍微讶,随后迅速恢复成往日的样子:“……还请告诉小僧最迟的期限,期限一到,小僧必会动手。”   姬焐揉着手中的纸团,低声道:“姬长燃此时忙于应付府邸走水之事,应当无暇下手,三日内,劳大师亲手了结那人性命,届时江大人与秦大人负责断后,南诏王与池卿带兵在城外十里处埋伏,若是遇到姬长燃的援兵,尽数斩杀。”   三天!竟然比计画提前了半个多月!   尹岚心内咋舌,却也知道姬焐这么做和沈家的安危不无关系,他心里给干封帝点了根蜡,想:老皇帝,你这儿子一个比一个心狠手辣,只能怪你不中用了。   秦羿当即跪下领命,净苍偏过头睨了他一眼,皱了皱眉,正要开口说话,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门开了,一名少年浑身是伤地在影卫的挟持下走进来,焦急阻拦道:“你们不能弑君,有危险!”   屋内众人皆是一惊,门外层层防守,他们交谈时声音并不大,怎么会有人听到他们谈话的内容?   尹岚从那人鼻青脸肿的样貌里寻出几分熟悉感,当即站起来拔出匕首:“怎么是你?!”   隔着屏风的缝隙,姬焐望见那张脸,心内也泛起了波澜。   是齐逾舟,他竟然真的没死。   齐逾舟颈间被两把剑横着,不得已半跪下来,他看到尹岚持刀对准自己就刺,心里一揪,当即闭上眼睛。   不就是片刻前赶来时用了点黑科技偷听了一下谈话吗?至于把他杀死?   算了,死了就死了,大不了重开去找雪枫。   然而那刀尖距面门仅有毫末距离之时,尹岚忽地腕间一痛,手上卸了力。   随后齐逾舟便听到屏风后传来一道声音:“别杀他,他不能死。”   尹岚登时双眼飙泪,他捂住手腕,掀开腕袖抚住红肿的位置,转身反问:“为什么不能杀?他偷听了我们讲话,此事若是传出去,我们要做的事就泡汤了。”   “而且,”他指着齐逾舟那张色彩纷呈却依旧能看出几分帅气的脸,“他就是我说的,和沈雪枫手拉手在街上一起走的人,这种人为什么不能杀?”   还不等姬焐说什么,齐逾舟便飞快地解释道:“别杀我,我和雪枫真的是纯洁的,你们相信我啊!我知道姬长燃所有的计画,我可以告诉你们。”   接着,他说:“姬长燃想暗中替换上阳行宫的砖瓦,为的就是等雨水落下时让宫殿坍塌,再追究负责筑楼的沈氏杀君之罪,以此重创沈家,摧毁东宫太子的靠山,借此夺嫡。”   齐逾舟劈里啪啦地将姬长燃的打算一股脑说完了,在抬头时,只见净苍从座中站起,走到他面前,眼中杀意尽显。   “失踪已久的榜眼,是从何得知这个消息的?”净苍挑眉,“我又要如何信你?”   “沈雪枫在我手上,他都信任我,你们为何不信?”齐逾舟大概是没想到还有这出,一时间竟然想不出什么能说服人的理由。   这时屏风后走出一人,他睥睨着看向跪在地上的齐逾舟,眼神阴郁,似乎有话想说。   净苍转身,对着姬焐恭敬道:“此人语出惊人,消失许久不说,来历也十分可疑,不知他口中的消息可不可信。”   “喂……!”齐逾舟动了动被桎梏住的上半身,怒道,“我要是能拿出证据,你能给我道歉吗?”   尹岚白他一眼:“你闭嘴。”   “你——!”   姬焐静静地看着他,幽幽地说:“信或不信,都不影响我们,我们只需按照原计画行事即可。”   齐逾舟瞪大眼睛:“太子殿下,我、我都已经将这么重要的事情告诉你了,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做?要是皇帝提前让你们弄死了,岂不是白白给姬长燃做嫁衣,他甚至都不需要等那场雨,直接就可以拉你下马!”   姬焐走上前,摸出一枚银光闪闪的刀片,居高临下:“姬长燃想一石二鸟,我未必不能。”   他将细薄的刀刃抵在齐逾舟喉间,又问:“比起这个,我更想知道,我约的明明是雪枫,为什么是你来赴约?”   齐逾舟一僵,随即说:“……我们的私自出府的事情被姬长燃发现了,我带着雪枫逃跑不成,反被他捉了回去。”   他自己也是靠着玩家的优势才想办法逃出来的,过不久还要回去,万不能让姬长燃生疑。   姬焐神色微变:“雪枫现在在哪?”   齐逾舟飞速报了位置。   姬焐回想起一个多时辰前在别院旁遇到的阵仗,心里一沉,当即对着影卫道:“备马,现在立刻回去!” 第116章   一行人立马离开酒楼,净苍先行回了皇宫,其余人则匆匆返回姬焐买下的别院。   谁知他们赶到时,隔壁的院落早已人去屋空,先前戒备森严的守卫人间蒸发,屋子里的陈设倒还算齐整,看上去就像主人临时离开了一般,没有任何不妥。   姬焐面沉如水,脸色非常不好看,影卫早已动身搜罗起来。   齐逾舟心里惴惴不安,带着人搜遍了整座院子都没找到一个人,好半晌才认清现实地道:“恐怕我仓促出逃时被姬长燃发现了,他带着雪枫转移出去,一点线索都没留下。”   姬焐挑眉,从尹岚腰间抽出匕首,横在齐逾舟颈前,语气不善:“你口口声声说这段日子一直在姬长燃身侧埋伏,就算未能成他心腹,难道连他的行踪都不知?”   “我不知道,”齐逾舟看上去也不好受,“太子殿下,你杀了我也没用,事实只能证明姬长燃不像我们了解的那样是个草包,他发现自己的计画败露,当然会有所行动。”   姬焐眯起眼睛。   秦羿见状开口:“殿下,现在不是争论这些的时候,当务之急是要找到沈公子的行踪。”   姬焐将手中的刀丢给尹岚,冷声道:“东都这么多事情落到他身上,他能把人藏到哪儿,不外乎就是这座城,把城门封住,孤不信他能将人送到城外。”   秦羿连连点头,退下去准备此事了。   沈雪枫失踪,尹岚暂时也派不上用场,这几日只负责日夜看管齐逾舟,守着他,以防他与姬长燃的人私下联系,姬焐则亲自带着暗卫在东都洛阳城内一处一处摸查,誓要把沈雪枫给找出来。   谁知二日过去,东都城让他们翻了个底朝天,仍未能将人找到。   见不到人,姬焐开始烦躁起来。   姬长燃偶尔宿在上阳宫,大部分时间宿在自己的院子里,瞧上去并未有任何异常,每日跟在干封帝身边游山玩水,好不快活。   又过几日,江宿柳赈灾的事情告一段落,甩开荆屹,寻到了姬焐的住处。   来之前他已听净苍提及过姬焐的情绪不太好,是以进门后也并未拖泥带水,简单报过公务,便直言:“不知殿下可还需要臣暗中继续调查雪枫的行踪?”   姬焐面容冷肃坐在案前,淡淡地瞥他一眼:“孤已猜到姬长燃将他藏在了何处。”   江宿柳静静等着他的下文。   “今日叫宰相前来,正是为了此事,”姬焐放下手中的笔,“找个机会,你带我入宫。”   江宿柳听罢,只道:“是,殿下。”   帝驾亲巡洛阳后,恰逢四地商会齐聚,天南海北的商帮伺机投资起东都的铺子,趁着这个机会纷纷打起商战,意图在大皇子面前给自家的货品留个好印象,能有机会入上阳宫面圣献宝是再好不过,若没这个机会,也能捞上一大笔。   姬长燃随意挑了几支商队蓄养的伎队给干封帝唱曲子,酒过二巡,皇帝兴致大发,便顺口问了几句商会的事情,谁知姬长燃当着一众的面对沈氏赞不绝口,其余只字不提。   干封帝的赏赐派了下去,沈氏在东都忽然变得艰难起来,沈盟不仅生意做不成,平日里见到其他商号的掌舵还要遭受不少白眼。   他联系不上弟弟,这几日家仆尽数打发出去查找沈雪枫的下落,顾不上他人的排挤,连忙又向皇都和饶州寄了家信,意图得到一些帮助。   这日宴会结束,姬长燃故作酒醉,推了几家商号的邀约,藉口乏力宿在上阳宫内。   夜半,他从床上坐起来,步入室中暗道,在一处幽闭的房间内见到了沈雪枫。   只见他双眼被人蒙起,手上圈着金色的镣铐,形容略显消瘦,静静地缩在角落里,看上去精神有些萎靡。   姬长燃见到少年,径直蹲下来,轻声问:“好些天没来看你了,这期间可有按时服药?”   沈雪枫循声偏过头,过了许久才确定出姬长燃的方向,随后转向那处:“不敢不吃。”   自他被姬长燃识破后,齐逾舟的身份也彻底败露,沈雪枫被迫服下一堆不知有何功效的药物,被姬长燃暗中藏了起来。   蒙着眼,沈雪枫被送上马车,不知行了多久才跌跌撞撞地被他领进这间密室,随后便是暗无天日的□□。   他不知道自己所在之处就是上阳行宫。   见沈雪枫的回答还算乖巧,姬长燃笑着点点头:“这样才对。”   他话锋一转,又问:“有一事想请教请教你,自东都接纳各道而来的商号后,纷争四起,文家昨日使了些阴暗手段赶走了沈氏手底下不少商铺,正打算低价购入这些地皮,但不巧的是,陇西的宁家也相中了这块肥肉……”   姬长燃将来龙去脉讲了,叹了口气:“这两家现在闹得不可开交,今日在街上还一齐冲撞了贵妃的车驾,父皇已命我处理此事,我必须要在其中做个选择。”   沈雪枫歪头静静听着,半晌才点头,开口问道:“这个文家是做什么生意的,宁家又是做什么?”   “文家是做药材生意的,年年宫里的珍稀都要靠文氏天涯海角地四处搜罗,”姬长燃说,“也是因为这个,我才不好下手,但宁家远亲是太常少卿,开设的钱庄和朝中不少官员都有合作,若是贸然打压,亦不妥。”   沈雪枫说:“这还不简单,听殿下所言,文氏故意排挤沈家,有错在先,自然要罚。”   姬长燃望着他:“文家才贡了几支难得的千年人参,父皇龙心大悦,不想顾此失彼。”   “那就罚姓宁的吧,”沈雪枫换了个说法,“虽听殿下的意思,此事全然是文家挑衅在先,但谁让宁家倒霉呢。”   姬长燃又似笑非笑:“这节骨眼让我罚宁氏,对我有什么好处?沈雪枫,你这么聪明,能在我眼皮子底下和南诏的新王暗中勾结,就不能想一个两全其美之策么?”   沈雪枫反问:“将这种两难的问题抛给我,殿下的本意不就是难为我?”   姬长燃伸出手握住他的脖颈,扬起头定睛道:“不管此事两不两难,我都要听到你的看法,你如何说,我就如何做。”   “……”沈雪枫道,“罚宁氏。”   “理由。”   “理由就是,殿下可以用另一种办法补偿宁家,”沈雪枫微笑,“如此一来,就能两全其美。”   姬长燃:“比如?”   “比如,殿下可以娶了太常少卿之女宁子悠,她不是也心悦殿下么,只是如此一来,殿下的正妻恐怕会不高兴。”   姬长燃死死掐住他的脖子,冷声问道:“你是如何知道此人对我有意的?”   沈雪枫洁白的皮肤显出几道斑驳的红色指印,他仰着头,如同一只引颈就戮的困兽,没有说话。   姬长燃哼了一声,将他松开,又送身上取出一个小药瓶扔过去:“前世之事,我已尽数想起,宁子悠上一世是我的太子妃,这一世形势逆转,我不会再娶她。”   沈雪枫伏在地上咳嗽起来,许久才道:“你拿太常少卿来试探我,不就是想知道我记不记得殿下梦中发生过的事?可惜,那些不是什么前世,全是你的臆想。”   “是不是臆想不是你说了算,”姬长燃怒道,“我的人此刻已经到了琗华山,若是梦中的事情都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必定能寻到皇陵!”   沈雪枫不语。   “姬焐烧我府邸的仇,马上就能得报,”姬长燃低声说,“老天还是眷顾我的,我已知晓前世之事,自然有对付姬焐的办法,在我登基之前,你就在这里好好待着吧,沈雪枫,珍惜我对你仅有的耐心。”   他甩下这句话,面无表情地离开了密室。   沈雪枫将药瓶打开,一粒一粒干吞进去,没有水,吞咽有些疼痛,他靠在墙上休息,用簪子划下一个符号。   不知道被关在这里多久了,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每分每秒都很煎熬,不过他并不着急,只要姬焐人在东都,不论多久,他总能以最快的速度找到自己。   再等等,马上就能出去了……   第二日晚。   尹岚押送齐逾舟抵达姬焐的院子,将他捆得严严实实,直接往地上一放。   “殿下,今夜潜入宫中定然要费不少心力,有此人相助,说不定能快点找到沈公子,”他指着齐逾舟道,“这个榜眼有点儿邪门,好像会什么奇门遁甲一般,我觉得他肯定有办法帮得到殿下。”   姬焐掀起眼皮瞥了他一眼:“上阳行宫上上下下都是姬长燃的人,他们若是认出齐逾舟,我们的踪迹岂不是会败露?更何况他不会武功。”   尹岚一顿:“哦,这样听也有道理。”   被绑的齐逾舟听到这,立马坐起来:“你们已经确定了?雪枫他在宫里?”   姬焐没有搭理他,只有尹岚说:“是啊,现在万事俱备,只差江宿柳江大人了,若是能快点找到沈雪枫,我们也能尽早动手,送老皇帝归西。”   因寻不到沈雪枫,他们的计画一拖再拖,净苍迟迟没有行动。   齐逾舟激动道:“我也要去,殿下,我也想去救雪枫!”   姬焐皱眉,尹岚拉住他:“好了兄弟,太子这几天正烦着,你别去触他的霉头。”   齐逾舟白他一眼:“快给我松绑,我要去救雪枫。”   “好好,救雪枫,”尹岚懒洋洋应了一声,“你急什么呀,又不是不让你去。”   他边动手,边问:“殿下,江大人何时会到?”   姬焐默了半晌,说:“戌时正。”   尹岚愣住:“那,那现在已戌时一刻,江大人为何还不到?”   姬焐闭了闭眼:“再等等。”   一行人又等了两刻钟左右,依旧不见江宿柳的身影。   不安的感觉在心底蔓延,姬焐派了影卫去探,堂中没有人说话,彷佛掉根针都清晰可闻,就是这种让人窒息的寂静,着实杀人。   趁没人注意,齐逾舟偷偷敲开和GM的对话框,藉着游戏系统查看了江宿柳的属性,可惜他没有那么高的权限,只能看到江宿柳目前的状态显示正常,却并不能看到他的坐标。   江宿柳从不会在大事上出岔子,姬焐沉默地想着。   又过了两刻钟,他还是没来。   尹岚忍不住,还是开口道:“殿下,不如我们……”   “——殿下,门外有人擅闯府邸,已被影卫俘获!”一道急促的嗓音突兀地插进来,影卫单膝跪地,“那人还说,今天一定要见到殿下。”   姬焐站起身,一副风雨欲来的架势:“把他给我带上来。”   很快,两名影卫押着一个青年人走上前来,那人腰间盘着鞭子,面色焦急而颓丧。   尹岚不认识这人,但齐逾舟却认识。   他见到来人,略微有些震惊:“……小郡爷?”   荆屹连看他都没看,见到姬焐便像慌了神一般,一改往日的傲气,他抓紧自己的鞭子,垂下头:“太子殿下,小臣贸然前来,实在是有事相求。”   姬焐抱臂,反而问道:“你怎知孤来了东都?”   荆屹愣了一下,连忙说:“殿下放心,小臣并未将殿下在东都的消息告知任何人,这消息……也是情急之中我从江宿柳口中得知的。”   “他人现在在哪里?”姬焐问。   荆屹难过道:“他被我害了,都怪我,我现在能合作的只有殿下,今夜宫中出了大事。”   姬焐望向他。   荆屹语出惊人:“十公主死了,皇帝现在已经见到了公主的尸体。”   姬焐:“……姬灵死了?”   荆屹点头,脸上满是懊悔:“她死了也怪我,但没想到最后是江宿柳替我担责,陛下得知公主的死讯突然癫狂起来,说十公主这一辈子心慕江宿柳许久,在公主敛葬前要满足她生前的愿望,已下旨为他们配了冥婚!”   “冥婚?!”   尹岚睁大眼睛,吓得从座位上站起来:“江大人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么?怎么冥婚?杀人灭口?”   齐逾舟惊悚地看向荆屹。   荆屹抓了抓头发,焦躁地走来走去:“远不止,听说不少人已在殿前给江宿柳求情了,但是陛下充耳不闻,最后是净苍大师站出来为姬灵算了一卦,说若是不尊冥婚者的意愿贸然杀了人促成合葬,冤魂到了地府会给阎王告状,有损十公主阴德。”   齐逾舟松了口气,只听尹岚道:“幸好这大师灵机一动,有此一策,真是吓死我了。”   荆屹五官皱成一团,失声说:“不,事情更糟糕了。陛下听进去了,决定不要江宿柳偿命,改叫他活着殉葬。”   尹岚震住。   荆屹继续道:“陛下要人缝住他的嘴,说这样他就不会告状了。”   在场鸦雀无声。   荆屹单膝跪地,双手捧上手中长鞭,望向姬焐:“太子殿下,我以荆氏的名誉起誓,我愿意提供荆家的兵马任凭殿下驱使,只求殿下救宰相一命,此事全怪我一人,就算要死,也应该是我去死。”   恰在这时,窗外辽远的天际响起一声惊雷。   时机到了,东都即将落雨。 第117章   实际上,姬灵的死完全是一场意外,这要从江宿柳与荆屹那日生了龃龉开始说起。   荆小郡爷不喜宰相行事做派,东都官场上下多少对这件事都有所耳闻,就连干封帝这几日在上阳宫休养时,耳中也频繁听到荆派的朋党弹劾江宿柳。   他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倒是姬灵每日跟着父皇游山玩水,将这些话听了个七七八八,心里有了计较。   她与荆屹本就有过节,昔日与沈雨槐一同跪在太极殿前时,是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粗鲁武夫羞辱了自己,如今再听荆屹种种劣迹行径,心中更不满。   姬灵忽地想起什么,又问:“父皇,荆大人前些日子还说宿柳哥哥有意娶亲,此事究竟是真是假?”   “朕从未听说过此事,”干封帝眯着眼睛躺在摇椅上,絮絮道,“灵儿暂且宽心,他想娶谁,必得先过问朕的意思。”   那这个荆屹就是故意在激怒她了,姬灵抓紧手中袖衫:“听方才几位大人说……宿柳哥哥拿鞭子抽了荆大人,父皇,您不会要为了那个武状元给宿柳哥哥颜色看罢?”   皇帝并未理她,转而勾了勾手,跪坐在殿里角落的净苍走了上来,将他扶起。   姬灵紧跟着站直,只听干封帝说:“灵儿若是无事,只多出去和公子小姐们走动走动,朕老了,不能天天陪着你胡闹。”   净苍转过身来:“公主请回吧,到了给陛下诊脉的时辰。”   “父皇——”   姬灵不甘地看了皇帝一眼,谁料净苍高大的身躯严严实实挡住她的视线。   姬灵无法,只得转身走了。   又过几日,她听说父皇罚了江宿柳,还令人赏了三鞭,不忿之意更甚。   姬灵自幼颇得父母宠爱,虽不了解朝政事,但也知道江宿柳曾经是多么得父皇信任。她仍记得自己还是个孩童时,江宿柳便常常入宫与父皇商讨要事,两人在御书房里一坐就是一下午。   那年江宿柳才刚及弱冠,官阶低微,出身寒门,常常给自己带宫外的各种小玩意儿……待姬灵稍稍长大些,她本以为父皇看出自己对江宿柳的心思便不会给他许婚,谁知父皇还是给江宿柳纳了两门妾。   长大了她才略懂,父皇所做只是想榨干江宿柳的余裕,叫他为皇权献上一切,如今为了拉拢郡公,竟然还要重罚江宿柳。   姬灵心里对荆屹的怨恨更深了。   然荆屹本人完全不知他暗地里给自己惹了这么大一个麻烦,自从江宿柳上次抽了自己一顿之后,回去亦好好反思了,尽管拉不下这个脸面给人家道歉,平日里各种公务也会听一听江宿柳的意见。   两人拧巴着继续处理完旱灾,进上阳宫述职的路上,荆屹旁敲侧击地问道:“江大人平日里可有什么爱好?”   他自以为是“旁敲侧击”,实际江宿柳并不想理他:“没有。”说完便走了。   荆屹切了一声:“……拽什么啊。”   他又多方打听一圈儿,发现江宿柳确实没有什么喜好,心里称奇:一个人活了三十来年,这世上就没有什么值得他多看两眼的吗?   荆屹便准备了些礼物,亲自登门道歉,谁知在家中休养的江宿柳看着他带来的各种绸缎首饰,皱眉道:“小郡爷带着你的东西请回吧,我要这些没有用。”   “你不喜欢,家里的两位夫人总喜欢吧?”荆屹搓搓手,“这不是快到七夕了,大人将这些赠予她们,想必她们也会很高兴的。”   江宿柳仍不领情,将他轰出门外。   荆屹吃了个闭门羹,心里有些生气,入宫时遇到同僚,两人便在上阳宫的园林里一边手谈一边说江宿柳的坏话。   “我念着他受了圣上的罚,想给他几分好脸色,谁叫他这样惹我,过几日我非要让他记住我姓甚名谁,以后见了我都要毕恭毕敬,老老实实。”   此话正巧叫散心的姬灵听了个正着。   只听那位官员劝道:“小郡爷,陛下为了给您找面子,才刚罚了宰相,您这时候再对他下手……”   “不让他伤筋动骨,只让他吃个闷亏,多在家里躺两天,这也不行吗?”荆屹挑眉,“我心中自有计较,你劝我也没用。”   那官员无奈:“那小郡爷打算怎么办?”   荆屹摸摸下巴:“这个人什么都不喜欢,既然娶了妻,总好美色吧,两日后我约他去东都最好的秦楼喝酒,多给他点几个美人,酒色在前,他若是真上当中了我的迷药,到时还不是任我摆布?”   两人从棋局前站起,边聊边向园林外走,迎面撞见了姬灵。   见十公主目中无人,荆屹不以为意,只认为是两人互相瞧不上罢了。   直到两日后的下午,荆屹与江宿柳不欢而散,怒意上头的他拐进秦楼旁的巷子里,抽出鞭子对准一棵槐树便甩了过去。   下属迎上前想劝慰几句,谁料被荆屹拽住领口掼在墙壁上。   “我这辈子还没有和谁这样拉下面子说过话!他凭什么劈头盖脸骂我一顿?”荆屹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好心给他介绍几个美人,他又有什么资格不乐意?他都喝成那个样子了……今晚还说和别人有约,还对我这么不耐烦!”   “郡爷,小郡爷息怒,江大人说不定是真的有急事——”   “有急事也不能对我态度这么差吧?”荆屹左思右想,松开了下属,怒道,“我今天非要让他这副傲骨折一折,以后好好对我说话!”   他从槐树下捡起自己的鞭子,破空甩了一下,利落地缠在腰上,出了巷子翻身上马调转方向。   就在此时,天色渐晚,隔着几盏灯笼,他瞧见了姬灵。   两道视线相撞,电光火石间,荆屹接收到她目光中满满的敌意与厌恶,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这道目光的含义。   看来姬灵是听到了他的打算,担心江宿柳幸了秦楼楚馆的姑娘,所以生气跟来了。   还真是痴情。   荆屹暗自嗤笑一声,并未理她,手一扬缰绳,这时姬灵走上来拦住了他的马。   骏马略一受惊,抬起前蹄发出尖锐的嘶鸣,引起四周百姓的注意。   荆屹阴恻恻地看着她,心想,果然一沾上江宿柳就没什么好事,他也罢,姬灵也罢,都是一样的恼人。   他并未理会姬灵,转身向反方向走去,姬灵仍不依不饶地跟在他后面,不说话,似乎是想看看他到底要做什么一般。   实则荆屹遇到姬灵以后歇了回家的心思,他骑着马聊作散心,从城东一直散到城北,天色渐晚,两人拐入未点灯的小巷,巷外是东都最繁华的街道,灯火通明,玩闹声与酒水的香气氤氲着喧哗的夜。   他们一起进了这条混乱的巷子,荆屹完好无损地出来了,却并未意识到姬灵没有走出来。   等他想起自己身后不见了一个烦人的跟屁虫,已听到了姬灵死讯。   她死得很突然,悄无声息,荆屹简直不敢相信大姬最受宠的公主就这么轻易而草率地死了。   死在途径车驾的马蹄之下,一命呜呼。   巷子里死了人,这消息迅速传开,还未传遍整个城,上阳行宫的干封帝已知晓了这个消息。   大殿内,东都城的官员们整齐地跪坐着,宫妃们聚在一起,皇后娘娘不在,只有任贵妃和皇帝一同主持大局。   她倒还有心思梳洗打扮一番,自从姬玄炎被发配边关,任贵妃似乎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对待余下的子女都是一个态度——面对姬灵的横死,她心中甚至有些许快慰。   干封帝听到这个消息悲恸不已,彷佛一夜老了几十岁,他立刻将误踏姬灵的几个百姓杀了,又红着眼眶吩咐:“你们都在这里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给朕查,十公主为何要独身进入那条小巷!”   姬灵生性顽劣任性,宫中奴仆没有一个知道她去了哪儿,唯有两个贴身宫婢说,公主最近一直记挂着江大人,也许私自出宫是为了探望宰相。   江宿柳一下成了众矢之的。   干封帝心知江宿柳是最不可能陷害姬灵的人,但又无法接受自己最爱的小女死得如此不明不白,便传唤江宿柳亲自前来觐见,整座大殿的人陪着他守在尸体旁跪了两个时辰,跪到入夜。   而江宿柳入宫前,见的最后一个人便是在上阳宫外踌躇害怕的荆屹。   天渐渐黑了。   净苍望着院中的滴漏,想起此时约莫已错过了江宿柳和姬焐约定的时间,他的神情有些凝重,返身回屋取出自己的药箱,向殿前走去。   “陛下,这是小僧自入宫以来抄写的经文,本是为了替陛下祈福,今日小僧便全部献出来,以安息公主的魂灵。”   净苍不卑不亢的声音唤醒了有些魔怔的干封帝,他抬起那张老泪纵横的脸:“大师……大师也觉得灵儿是冤死的吗?”   “死因不公不瞑目者,是为冤魂,”净苍淡淡地说,“唯今之计,陛下应当早些为公主敛葬,由小僧日夜诵经为其超度才是,陛下还是将公主入殓吧。”   干封帝颔首,从小女儿的尸体旁站起来:“好,在此之前,朕有些事想托付江爱卿。”   江宿柳微微欠身:“陛下请讲。”   “灵儿今日出宫,虽是横死,但与爱卿不无关系,”干封帝面容阴郁,“她心慕爱卿许久,此事江爱卿应当也心知肚明才是。”   江宿柳只得说:“承蒙公主厚爱,臣自当感激不尽。”   “朕想在灵儿入殓前,为她完成她一直想达成的心愿,”干封帝道,“江爱卿,你们不日便成婚吧。”   一旁的宫妃们听到这个消息皆大惊失色,任贵妃望着底下一群瑟瑟发抖的仆从与官员,心头一震,开口道:“陛下,灵儿是您最喜欢的女儿,婚姻之事怎能如此草率?再者,江大人家中还有两名妾室,年岁又大了,怕是配不上灵儿的身份。”   此言一出,净苍心中微沉。   干封帝立即怒驳道:“江爱卿不配,那满朝文武谁能配得上?爱卿既是状元,又位居宰相,尚公主有何尚不得?江爱卿,你说是不是?”   任贵妃勾唇笑了笑,居高临下望着跪在下方的江宿柳。   “陛下所言极是,”江宿柳一顿,“只是贵妃娘娘亦言之有理,臣家中已有妾室,如此便配不上驸马,更何况臣身居朝中要职,公务缠身,此事难两全。”   “两个妾回去放了,便不是什么要紧事,既然是朕当初赏你的,朕也能收回,”干封帝冷道,“至于公务,眼下与公主成婚就是爱卿最后一道公务,朕要你给她殉葬,来人,拟旨!”   后面发生的事,与荆屹在姬焐府上所讲分毫不差。   众人听了,表情有些肃穆,这听上去太棘手了,更何况据荆屹所说,殿前许多人都为江宿柳求过情,干封帝谁都信不过,便将人暂时交给姬长燃看押。   “现在有两个人质在姬长燃手中,”齐逾舟道,“我们要马上行动了,江宿柳一死,就只有那个和尚与我们里应外合,行事更加艰难。”   荆屹取出自己身上的令牌和玉佩,连同戒指等饰物一道塞进姬焐手中:“殿下,这些都是我的信物,拿去可以调换荆家兵马,求殿下与我合作。”   “你知道和孤合作是什么意思吗?”姬焐望着他,“将兵马予孤,便是要助东宫造反,谋权篡位,荆家世代忠良,你视叛臣贼子如草芥,现在竟然为了江宿柳要与皇帝作对,为什么?”   荆屹默了默,道:“我效忠的是皇权和子民,不是滥杀臣子的皇帝。”   姬焐将那些令牌送还到他手里:“你想救人,孤给你这个机会,但在此之前,孤要见到沈雪枫。”   荆屹怔住:“沈、沈雪枫?他现在在何处?”   “……”   上阳行宫内。   姬长燃得了皇帝的御令,不仅派了自己的人马守卫行宫,还调来城中大半兵力层层加码,一有风吹草动,当即射杀。   姬焐的铁杀骑早已夜探数次,但偌大的行宫院落无数,想寻出一处隐秘的机关又谈何容易。   “在门外守着,房顶也给我看好了,不许任何人进出。”   姬长燃吩咐完,挥着扇子进了寝室,他将扇坠上的玉珏放到床榻边的缺口旁,地面才现出一道极不起眼的密道。   这个机关乃是他买通提供筑材的商号后,量身为自己定做的,就算真有人发现了也决计打不开,唯一破解之法便是他手中这把摺扇。   姬长燃懒洋洋地扇着风进了地下。   自江宿柳与长公主往来甚密后,便再不得干封帝信任,他手上又掌握着这么多皇家秘辛,不论怎么想下场都只有一个死字,与公主冥婚,说到底也不过是皇帝想借刀杀人。   姬长燃左想右想,心道:如今为姬灵赴死,也算是一个不错的死法。   他点亮密室内的蜡烛,走到角落里,将昏睡中的沈雪枫抚醒:“雪枫,该起了。”   少年绵长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姬长燃将药给他服下,取出小钥匙解了金色的镣铐,为他解释:“今夜东都有雨,再过不久这里就要塌了,你还不能死在这里,跟我走。”   “……原来我在行宫?”沈雪枫恍惚地说,“你竟然把我关在这里了。”   姬长燃愣了一下,摇摇头笑起来:“你这些天都在猜这个么?对,这里的确是行宫。”   他抚了抚沈雪枫柔顺的发丝,道:“现在,你陪我去看一场戏,今夜过后,我就能带你回皇都了。”   姬长燃拉着沈雪枫的手腕,迈开长腿向长梯处走去,谁知还没走几步,沈雪枫便双膝一软跪在地上。   姬长燃不得不停下来,转身问:“怎么了?”   “还不是拜殿下所赐,”沈雪枫解下蒙眼的布料,眼睛却仍旧睁不开,“我吃了那么多种药,怎么可能还有力气走路。”   他有气无力时,嗔怒也软绵绵的,像撒娇一般,姬长燃歉然道:“是我的错,忘记你身子一向不好,经不起各种药物的摧残,我带你上去。”   他打横将少年抱起,一步步回到自己的寝屋。   灯火渐明,沈雪枫只觉双目刺痛流泪,不敢睁开眼睛,姬长燃叫人给他梳洗一番,换上宫婢的衣裳,又取来一把伞,出门时取笑道:“没成想如今即使是夜晚,你也要撑伞而行了。”   沈雪枫闭眼摸索着伞柄时,只觉腰间横过来一只手,姬长燃自然而然地将他抱起,弯腰躲进他的伞下。   “我带你走,这样走得更快些。”   沈雪枫知道自己根本没有任何力气挣扎,便问:“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去找父皇,灵儿马上要成婚了,由净苍大师主持,父皇叫我了几人前去观礼。”   “成婚?”沈雪枫眼睫动了动,嗅到一丝不对劲的味道,“又不是什么良辰吉日,十公主为何这时成婚?新郎是谁?”   “新郎官是我们的老师,当朝宰相,”姬长燃微笑,“至于其他,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他们并不是来得最晚的,抵达偏殿时,正逢几个入殓师身披红衣低头鱼贯而入,姬长燃如今谨慎得很,不肯让沈雪枫离开自己的视线,于是他便把少年按在殿内一处屏风后躲着,并不显眼。   姬长燃走了,沈雪枫获得外界信息只能靠自己,他尝试着轻轻睁开眼睛,逼自己适应这种强光。   这场婚礼只有寥寥数人:皇帝,净苍,姬长燃,入殓师,还有新郎新娘。   江宿柳一袭喜服,被人按着跪在棺前,听着净苍缓慢地念着祝辞,气氛凝滞而诡异,在场的人彷佛都屏住了呼吸一般,这时干封帝打断道:“好了,这些都不必再念,直接送爱卿入棺封棺便是,来人,动手。”   “陛下!”   净苍沉声打断:“公主本就死得不明不白,请陛下给公主一个完整的大婚,以告慰公主的在天之灵。”   “……”   干封帝后退几步,道:“好,好,是朕心急了,大师,朕总觉得今夜有些不适,可是灵儿在天上怪朕?”   净苍说:“这只是陛下的错觉,陛下请入座,江大人,现在该由大人与公主拜高堂。”   红烛摇晃着,江宿柳站在喜庆的棺椁旁,面无表情地跟着净苍完成了礼节,礼成的那一刻,干封帝总算松了口气。   不管怎么说,灵儿和她最喜欢的人成为夫妻了。   姬长燃在一旁看着,道:“几位入殓师,烦请动手吧,我看宰相虽一语不发,表情却是视死如归一般,没有半点成婚的喜庆,若是不缝得严实一点儿,说不定去了地府还要如何告状呢。”   干封帝没有阻拦,入殓师们便低头开始整理阵线,屏风后的沈雪枫伏着地砖微微探出头,眯着眼睛,看到他们手中晃动着银色的、鱼钩状的粗针。   ……这,这到底是怎么了?拿针缝什么?和江宿柳告不告状有什么关系?   沈雪枫还要再看,这时,净苍又从袖中摸出一支签文:“陛下,小僧特意为公主卜卦了一番,在封棺前,需得让新郎亲口说几句话才行,否则这便不能算是一桩良缘。”   干封帝看向江宿柳:“爱卿今夜一直未说话,想说什么便说罢,若是再晚些,可就没机会了。”   江宿柳作揖道:“陛下,臣无话可说。”   干封帝疑道:“爱卿连遗言也没有么?”   “遗言太多,倒不如不说的好,”江宿柳摇头,“陛下还是直接动手吧。”   他这样坦然,倒显得干封帝十分迟疑了,姬长燃见状,连忙挥挥扇子示意入殓师上前:“我特意为大人找手艺好的匠人造了几枚银钩,已然淬过火了,十分洁净。”   江宿柳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臣在九泉之下,也会记得大殿下这份恩情。”   姬长燃不甚在意地笑笑,一旁的两位入殓师已经按住江宿柳的脖子将他推入棺材,躺在身着喜服的姬灵旁,另一人则穿起了线。   屏风后,沈雪枫见那缝针的人已凑到江宿柳脸上,心简直要从嗓子里蹦出来,马上就要推开屏风闯出去。   可是、可是他眼下连体力都没有,这样贸然出去如何能救下江宿柳?   沈雪枫刚要张嘴发声,这时偏殿的门忽然被人一脚踹开。   荆屹手持长鞭准确地套住入殓师的腰,将人挥走:“都给我住手!”   不知何时,庭院内早已布满兵马,熙熙攘攘,无声无息,每个人手里都攥着兵器,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   姬长燃转身看去,见到姬焐出现的那一刻,浑身都兴奋起来,他攥紧扇柄,强自镇定道:“这不是太子么,不好好奉父皇的命留在皇都处理国政,私自带兵包抄上阳行宫,意欲何为?”   干封帝微瞠,刚要说什么,忽地被净苍拦住视线。   就见他不知何时出现在身边,低声道:“陛下莫急,待会儿若有什么变故,小僧会带陛下逃离这里,陛下先将这个吃了,此药可保命。”   他将小药丸推入干封帝口中,见他咽下去了,唇边的笑意才浮上来。   屏风后的沈雪枫见到姬焐,下意识缩了回去。 第118章   姬焐不紧不慢地走进来,手中拿着一把伞,不知是不是错觉,他下意识向沈雪枫这个方向瞟了一眼。   屏风后的沈雪枫则捂着胸口,他此时还没恢复体力,贸然出去只能是扯姬焐的后腿,权衡一番后,便乖乖坐在那,再也不动了。   不过……姬焐不是打算无声无息地动手吗,为何今夜这么突然且明目张胆地闯进来了。   还没等他想清楚这个问题,不远处忽然传来荆屹焦急的声音。   “江宿柳,你没事吧?!”   “啪”一声清脆的挥鞭声响彻大殿,荆屹甩开周围的人,单手将江宿柳从棺中扶起,仔仔细细将他脸上打量了一遍,视线瞟到掉落在一旁的银钩子,眉头一阵嫌恶。   他抬头望着座位上的皇帝,语气说不上是愤怒还是失望:“陛下岂可随意夺去臣子的性命,就为了给公主陪葬?”   干封帝回过神,从龙椅上站起:“放肆!你们竟然擅自带兵闯入行宫,这是诛九族的死罪!姬焐,你不是应当在皇都吗?为什么和荆屹一同出现在这里,外面的兵马又是怎么回事?!”   说话时,净苍站在他面前做出保护性的姿势,令干封帝心稍安。   净苍也质问道:“太子殿下解释一下,今夜为何突然造访东都?”   他望着阶下的姬焐,企图能获得一些暗示,毕竟眼下此情此景,完全不符合他们当初既定的计画。   原本的计画中,姬焐并不需现身,为何现在突然出现?   尤其是姬焐竟带兵硬闯,这样做本就违背了他们的初衷。   姬焐转身看了眼身后的兵马,摇头无奈道:“父皇与净苍大师误会儿臣了,外面的人并不是儿臣带来的,这些全部是小郡爷的兵马。儿臣听小郡爷说江大人出了事,连夜快马加鞭赶来瞧一瞧。”   ——外面竟然是荆家军?姬长燃眉头一皱,看向荆屹,谁料后者面上无半分惧色:“先帝在时赐过家父圣旨,动摇国本者,荆家可自行出兵。”   “这就是小郡爷所说的动摇国本?”姬长燃反问,“就为了一个宰相?”   “不止如此,”荆屹望向皇帝,十分冷静地说,“十公主的死罪责在臣,和江大人完全无关,陛下为何如此匆忙潦草地让江大人与公主合葬?还有那条巷子里为公主陪葬的无数百姓,他们又错在了哪里?”   干封帝挑眉:“你在胡说什么?”   荆屹冷声道:“十公主悄悄跟随我出入花街柳巷之地,入夜时在漆黑的巷子里不慎被马踏死了,这便是事情的经过。”   他轻飘飘地将一个公主的死因说了出来,干封帝脸色变得很难看,彷佛难以接受似的,呼吸急促加快。   灵儿竟然真是这般死的……如此仓促,如此草率!   姬长燃晃了晃摺扇,嗤笑:“既然小郡爷愿意自首,来人,还不立刻允了小郡爷的心愿,让他为父皇最宠爱的公主谢罪。”   “宠爱?”荆屹冷哼,“倘若陛下知道您最宠爱的女儿害死了一皇子,不知陛下还会不会给公主这份宠爱。”   小郡爷语出惊人。   他,他说什么?   屏风后的沈雪枫忍不住探头看了一眼,只见净苍正疑惑地看向江宿柳与姬焐,似乎并不知晓他们口中的一皇子是何等人物。   干封帝拾级而下,死死盯着荆屹,步履飞快地在净苍地搀扶下走上前来,怒道:“你是如何得知子焕的死因的?!你为何会知道?”   荆屹定睛看着他,继续不达目的不罢休地叙述:“一皇子的死因可比十公主草率了几倍不止。十公主幼时因争宠将一皇子推入井中,她担心受到陛下的责罚,才一直没有说实话,害得陛下遣人在宫中四处查找,找了许久,才找到那口不起眼的古井。”   “十公主才是杀害皇子的元凶。”   “——一派胡言!”干封帝当即否认,迅速反驳,“你生在陇右,幼时并未入宫,又是如何知晓的?欺君乃是死罪,你如今罪加一等,死不足惜!”   一直沉默的江宿柳也有些犹豫:“荆大人说的可是真的?”   这可是皇家秘辛,一皇子姬子焕一直是皇帝最宠爱的儿子,他的死不容任何一个人提起。   荆屹冷静地道:“我毕竟不是亲眼所见,陛下不信便罢。”   “小郡爷所言千真万确,”姬焐适时开口,微微一笑,“父皇,这事情是儿臣同他说的,儿臣亲眼目睹了十妹与一哥手足相残。”   干封帝双目微瞠。   大殿上一时安静下来。   这话从荆屹口中说出,众人心里不免存疑,但若是姬焐亲口承认了,大抵便有七八分可信。   屏风后,沈雪枫微微张着嘴巴,好半晌才反应过来。   ……原来这就是姬灵落在他手上的把柄。   怪不得,怪不得姬灵这些年都不敢与他做对了,自两人从琗华山回去之后,她便有些畏首畏尾,害怕姬焐不说,平时顶撞了自己,还愿意给自己道歉。   干封帝望着姬焐,忽觉心里一阵绞痛,喘息声加重着瘫软下去,幸而净苍一把扶住了他。   姬长燃冷哼道:“如今一弟和十妹都死了,死无对证之事,如何能证明是真的?父皇还需严查才是。”   “不必严查,”江宿柳打断,“一皇子是我亲自看着入棺的,他的尸体上的确有诸多蹊跷,只是当时没有线索,无从下手。”   净苍又取出药瓶来给干封帝喂了些药丸,后者面色稍稍转好,但仍死死盯着江宿柳没有言语。   “我知道陛下想借十公主入殓一事杀我,是怕我将皇室的诸多秘密说出去,”江宿柳冷静地望着他,“昔日入朝时,我在陛下面前起誓,自废武功,不问前程,只做陛下的匕首。”   这么多年来为了消除干封帝的疑虑,他放弃了自己喜好、官途、名声,干封帝要他娶谁便娶谁,要他杀谁便杀谁,甚至还将自己贪污的银钱证据堂而皇之地放在府中书房,只待干封帝派人来取。   “可惜,不论我做什么,陛下都不再像当初那样信任我,”江宿柳摇头,“我这么做只是为了活下去,陛下却不肯放我一条生路。”   荆屹听了,连忙道:“除了君臣离心、滥杀无辜臣子,陛下您不顾旱灾执意来东都避暑玩乐亦有违为君之理,洛阳外各地大旱四起,多少灾民如今仍处水火之中,陛下昔年对任氏豢养的流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今年又如此不顾灾情,这亦不是明君之道!”   干封帝仍恍惚着,好像没听他们讲话一般,只是盯着姬灵的棺木,不知在想什么。   他缓缓偏过头,浑浊的目光望向荆屹:“所以,你要为了一个宰相起兵造反?”   “……”荆屹略微一怔。   外面的兵马的确是他的,也并无任何人怂恿他。但这只是为了救人情急之下想出来的法子,若是让他手刃皇帝,他亦有些犹豫。   他不想造反,他只是想兵谏、救回江宿柳的命,让皇帝警醒一些!   就在这时,干封帝忽地口吐黑血,扶着身旁的棺材倒了下去,睁着眼睛,好似没了气息。   荆屹吓了一跳,便立刻听姬长燃道:“小郡爷勾结太子弑君,人证物证俱在,来人!给我拿下!”   荆屹彻底慌了。   他这才回过神,意识到自己今夜是多么地荒唐、冲动!于是当即望向江宿柳:“江大人——我——我没有弑君造反的意图……”   江宿柳连忙安抚道:“我知道,眼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后殿忽地步出一队兵马,迅速将大殿上的几人包围起来,门外又响起后宫女眷的说话声及脚步声,江宿柳望了眼殿上的姬焐,意识到他们被姬长燃算计了。   “有这么多人作证,太子,你与小郡爷谋权篡位可是板上钉钉之事。”姬长燃微微一笑。   姬焐望了眼殿外的天色,幽幽说道:“孤今天可从来没出现在这座大殿上,皇兄与几位大人不要冤枉了我。”   说罢,他持着伞,向殿外走去。   姬长燃眼疾手快:“来人,拦住他!”当即甩下摺扇,立刻抽出腰间的武器追了上去。   江宿柳推了荆屹一把:“快去保护殿下!”   沈雪枫躲在屏风后胆颤心惊,听着冷兵器相撞发出的锐鸣,十分想看一眼当前的战况,但又怕自己引姬焐分心。   正当他天人交战,屏风后忽地传来一阵脚步声。   很快,勾着银线的玄色衣袂出现在他眼前,沈雪枫抬头望去,就见姬焐面无表情地睥睨着他。   “还不走?”   他沉着脸,看上去却波澜不惊,只是见到少年后眼神微变。两人分开一段日子,沈雪枫有些摸不透他的心思。   “我也想走,”沈雪枫对他伸出手,讨好似地笑了笑,又指了指自己的腿,“可是殿下,我起不来。”   姬焐将怀中的伞递给他,干脆利落地将人抱起,两人步出屏风,只听殿中有人喊:“殿下,后殿大门向西五十步,那里有我们的兵马接应!”   沈雪枫刚要转过头,忽地后颈被人一按,服帖地靠在姬焐的肩颈处。   “老实撑伞,马上要下雨了。”   沈雪枫只得乖乖听话,他撑开那把伞,忽觉有些熟悉,定睛一看,原来是姬焐为他做的那把。   天上闪电大作,雨水渐丰,惊雷滚滚。姬焐身手敏捷,绕开激烈交锋的前殿,带着少年在宫内穿梭。   沈雪枫惊叹于他的速度:“殿下,你是不是之前来过这里?为什么对行宫的地形这么熟悉?”   “没来过,”姬焐挑眉,“我就不能问一问沈盟?”   堂兄的确有上阳宫的地形图,沈雪枫想到他们应该见过面了,便没有再说什么。   很快,他们便在约定的地点见到了接应的人,除了齐逾舟在之外,池卿竟然也在那里等着。大雨瓢泼之中,沈雪枫见到几种不同装束纹饰的士兵层层将上阳宫裹了起来,形成一堵密不透风的人墙。   沈雪枫傻眼地指了指:“这是姬长燃的府兵,这是皇帝的禁卫军,这是小郡爷的兵马,那剩下的……”   剩下的他自然不认识了,只因这其中不仅有齐国的队伍,更有尹岚自己豢养的死士。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夜。   姬焐将少年带出宫后,坐上马车去了东都赁下的那处小院,沈雪枫没忍住望了眼窗外,在淅沥的雨声中问:“这些人手,都是你叫来的?”   姬焐点头。   “殿下早就算到姬长燃有今日这一出了,是不是?”沈雪枫惊叹,“早知如此,我当时就该把我和逾舟的算计都告诉你。”   姬焐瞥了他一眼,道:“我没有神机妙算的本事,今夜的行动的确是意外,雪枫,我怎么会算到皇帝要谋杀江宿柳?”   他更算不到姬长燃会把沈雪枫寸步不离地带在身边,还喂他服下这么多种损毁体质的东西。   想到这,姬焐脸色便有些阴恻恻的,正当他要开口教训之时,车帘外忽地响起尹岚的声音。   “殿下,我来给沈公子治病。”   姬焐闻言,将少年拉到自己身旁,道:“进来吧。”   尹岚衣角渗着一些水珠,他嘿嘿笑了两声,像是怕姬焐嫌弃一扬,坐得离一人很远,随后道:“沈公子将手伸过来。”   沈雪枫依言。   姬长燃为了防止他有力气逃跑,这些天不知给少年灌了多少种毒和药,少年脉象虚弱,表面看上去还算健康,实则早已败絮其中。   沈雪枫最开始的确倍感不适,可不论是皮肤痒痛还是五脏俱焚,他都一一咬牙忍下来了,这么多些天过去,竟然也能笑着和姬焐打趣。   尹岚诊完脉,面上并无难色,反倒说:“虽然沈公子体内的病症是多了点,但都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不需要给让姬长燃给沈公子解毒,我也能治好沈公子。”   姬焐冥冥之中一颗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又问:“雪枫服下的这些东西可会落下病根?”   尹岚思索:“多多少少是有一些,若是接下来这几年悉心调理,想必就能好全。”   姬焐不语。   沈雪枫见他心情十分不好,小声说:“我没事的。不过也是我不好,给你添麻烦了,还让你们不得不改变自己本来的计画。”   姬焐还没说什么,尹岚先一步道:“沈公子你可千万别这么说,你这次来东都可帮了我们大忙,若不是你让齐公子放出行宫坍塌的消息,我们是万万不敢今夜突然行动的。”   沈雪枫有些不解:“跟这个有什么关系?”   尹岚狡黠地眨了眨眼:“自然是要利用行宫坍塌一事祸水东引了。” 第119章   滂沱雷雨下了一夜,沈雪枫连夜坐着姬焐的车马向皇都驶去。   齐逾舟则和尹岚同乘一车,由于先前吃了姬长燃的蛊,他每行动一会儿就要躺尸等着恢复体力,尹岚跟着照顾他,也能让他好受些。   不过,齐逾舟才不觉得自己不好受呢,反正这是个游戏,他又感觉不到痛楚,就连昨夜擅闯上阳宫时见到的鲜血和尸体都打了高度马赛克,他接受十分良好。   只是这个病有点影响游戏体验,为了弥补沈雪枫,他又将自己的积分全部兑换成健康buff送给沈雪枫了,眼下只能靠着尹岚的医术过日子。   尽管尹岚说的很乐观,但在回程途中,沈雪枫还是因为病痛昏睡了很长一段时间,多雨时节天色阴郁,夜晚时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但天一亮,见到了阳光,眼泪就止不住地刺痛流泪,途中姬焐抓了好几副药方给他敷眼睛,效果都不是很好。   一来一去,行程便延误了,姬长燃带兵一路向皇都疾驰,竟然和姬焐一前一后同时抵达。   入了皇都的门,沈雪枫还在姬焐怀里睡着,车外,尹岚策马问道:“殿下,沈公子要送回沈府么?”   姬焐说:“入宫。”   姬长燃此次发动兵变,乃是喊着打反贼的名号杀回皇宫的。   干封帝的死讯随姬长燃一齐带了回来,朝中局势顿时乱成一锅粥,大皇子声称是太子偷偷带兵前往东都亲手弑父,便有不少人要求姬焐出言澄清,向长公主讨要告病休养的太子行踪。   郭党纷纷站出来,和太子一党展开了骂战。   长公主在太极殿忙得晕头转向,望着殿外乌泱泱的府兵,勉力安抚着躁动的朝臣。   东宫内,一切还算安乐平静。   沈雪枫醒了,吃过早饭,他觉得自己有了精神力气,便看向姬焐:“殿下,你打算什么时候除掉姬长燃?”   “在你身体好全之前,他还没资格死,”姬焐吹了吹手中的汤匙,示意少年喝下口中的药汁,“雪枫放心,孤一会儿便去太极殿肃清他的朋党,一切都会结束的。”   沈雪枫乖乖喝下汤药,忽地想道:“我还有一个办法,能让他被郭氏放弃。”   姬焐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神色不变,十分有耐心地等着他的后话。   沈雪枫坐起来:“数年前我和姐姐偷听到姬长燃与郭峥讲话,得知他好龙阳,恰好符辛辛又欠我一个人情,我出面斡旋一番,让她当众指出姬长燃无法传宗接代的事实,朝中那些墙头草一定不会站在他那边。”   姬焐听罢:“的确是个好主意。”   “既然殿下也这么认为,那我即刻出宫去找大皇子妃,”沈雪枫扶着床畔坐起来,“等到尘埃落定,我就回沈府向我爹娘请罪。”   姬焐捏了捏他的脸蛋:“此次你从姬长燃那里窃取到如此重要的信息,沈大人与郡主是不会怪罪你的。”   他又将汤药递到少年嘴边。   沈雪枫喝完药又吃了几口粥,饭还没吃完,便嘱咐宫里的内侍去备马车,瞧上去已然迫不及待。   很快,很快他就可以走完剧情的主线了,他马上就能帮助姬焐坐上那个位置……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明德殿,马车已驶入巷口,四周守卫森严。   姬焐给沈雪枫撑着伞,叮嘱道:“雪枫,遇到自己不能左右的事就不要强求,你的安危最重要,明白吗?”   沈雪枫点点头:“殿下放心,我会随机应变的,殿下等我回来就是了。”   如今胜利在望,他终于可以和姬焐一起行动了,沈雪枫心里暗戳戳地想,他从姬焐手中接过油纸伞,正要离开,却忽地后颈一痛。   疼!   沈雪枫惶然失措,眼前一黑,瘫软无力地跌入身后人的怀抱中。   失去意识前,他听到姬焐冷冷的声音:“将他送回沈府,派兵包围,任何人都不得进出。”   “是,太子殿下。”   ……   沈雪枫喝下去的汤药并非治疗体内隐疾,早已在暗中被姬焐掉了包。   等他醒来时,已经过去二天二夜。   睁开眼,他先是看到熟悉的布置,意识到这是自己的房间后,便撑着床坐了起来。   守在门口的白桦听到屋里细微的动静,略有些不确定地道:“少爷?少爷醒了?”   “白桦……”沈雪枫开口,嗓音瘖哑。   很快,小少爷醒来的消息传遍府中,仆从鱼贯而入,沈雨槐率先走了进来。   “雪枫,你怎么样?”   她打量着少年的脸色,转身对着仆从说:“快,快去告知爹娘,雪枫醒了!”   昔日,沈雪枫被太子殿下送回沈府时,看上去消瘦不已,沈父沈母见状顿时消了儿子私自出走的闷气,将人接回来好生照料。   但很快,他们便发觉东宫将整座沈府软禁起来,外界的消息根本无从打探。   太子竟然连个招呼都不打就做了这个决定,难不成朝中有变故?抑或是大皇子的说辞搅动人心,有人想对太子党不利?   沈榄心中略有些惴惴不安,他本以为对付姬长燃,姬焐应当胜券在握才是,但眼见姬焐将自己的兵马尽数调往沈府,一时间也拿不定主意,只等小儿子醒了,能多问出一些有用的消息。   谁知待沈雪枫睡醒,得知自己被软禁了,也有些说不出的震惊。   都怪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   为什么?姬焐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与姬焐在回程时便约定好了,回皇都后不论发生什么事情都要一起面对,但祸事临头时,姬焐还是不声不响地将他排除在计画之外。   沈雪枫回答不上来沈榄的疑问,他心里有些堵。   姬焐是真的没有将任何有用的消息告诉他。   难道他真的这么没用?   可若不是他和齐逾舟将沈氏商号的砖瓦被暗中调换的事情告诉姬焐,姬焐怎可能算准坍塌的日期临时变卦入宫弑君。   我分明没错,有错的是姬焐,沈雪枫想道。   即便他派兵保护沈府是为了沈家人好,但这亦不能让沈雪枫好受一些。   他羡慕、甚至嫉妒姬焐身边的近臣,羡慕池卿、尹岚、江宿柳……羡慕所有人。   原来他们是那么得姬焐信任,每次都能知晓姬焐的全部安排,和他里应外合,默契非凡。   沈雪枫知道自己身体不好,又不会武功,也并不像大家那样心思深沉深谋远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也不奢望能替姬焐做什么事情。   但他只是想知道姬焐要做什么而已,要是离开,那要离开多久,去哪儿,去几天。   把自己送走软禁也行,为什么要这样做,是出于什么样的考虑,大概多久能把他放出来,两个人多久能见面?   就连这个都不能告诉他吗?   为什么不将事情的原因和顾虑说出来,为什么不相信他,万一,万一他能帮到他呢?   沈雪枫迫切想知道宫中的消息,每日天不亮便起来,站在沈府的墙根之下,听着外面的动静。   他什么都不知道,能做的只有等。   等啊等,等啊等,过了七八天,某天夜里,尹岚带着一身的血腥之气敲开了他的窗,给沈雪枫送了些需要按时服用的药物后。   沈雪枫拽住他,想从他口中探听外面的境况,尹岚欲言又止,道:“你不用担心,一切都很顺利。”   他走了,沈雪枫更为心忧。   如果顺利,为什么将近半个月了,姬焐还没有来见他?   与他相比,沈父沈母心态倒很不错,每日还在府中的花园散散步,沈雨槐看出弟弟日日心焦,便时时拉着他散心,劝他不要忧思过度。   白日里倒还好,入了夜没人劝他,他便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   尹岚第一次送药时,沈雪枫拿着姬焐给他做的油纸伞抵住他的肩,指尖抚上机关,一定要让他说出个所以然来。   尹岚双手举起,保证道:“真的都已经搞定了,不出二日,不出二日太子就能来见你了,我说真的。”   沈雪枫这才放下心来。   果不其然,第二日天一亮,大街上载来悠远的铃声与哀乐。   干封帝要下葬了,宫里终于能送消息出来。   太阳还没升起,秋风吹拂,蒙蒙天光照着庭院里的花草树木。   沈雪枫立在花园里,听到父母院中传来端水的响动,沈雨槐披衣而起,她望着梳洗完好的弟弟,揉着眼睛问:“雪枫,你怎么起这么早?”   沈府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车马声,很快,包围着沈府的士兵撤了下去,叩门声响起,府中众人听到内侍尖锐的唱和:“陛下驾到——”   姬焐比銮驾更早一步出现在庭院中,他从墙边翻了进来,见到少年正远远地等着他,心中微动。   “雪枫。”   姬焐快步走上前,唇边罕见地勾起失而复得的喜悦笑意,一旁的沈雨槐见状,一时不知该怎么行礼才好。   ……到底是喊殿下,还是喊陛下?   沈雪枫见到日思夜想的人,心中一块巨石落地,他刚要迎上前去,忽然觉得脚步有些沉重。   紧接着喉间涌起一股灼热的、铁锈般的味道,令他吐出一大口鲜血。   在姬焐震惊和慌乱的目光中,沈雪枫如一只破败的风筝,轻飘飘倒了下去。 第120章   实则,想名正言顺地坐上皇位并非那么轻易。这段时日,姬焐过得的确有些艰难。   姬长燃打算鱼死网破,便定然会给自己留一招后手,污蔑姬焐篡位弑君,只是他计画中的一部分。   既然齐逾舟和沈雪枫联手将他调换修筑材料的事告知姬焐,姬长燃便有意按下此事不提,他将荆屹带兵闯宫、与江宿柳一同谋反的事情揭发出来,又检举沈氏商号偷工减料,同时暗中派人潜入东宫,打算挟持沈雪枫,用他的软肋逼他就范。   谁知他扑了个空,沈府也被姬焐的兵马围得水泄不通,他根本无从下手。   远在饶州的沈氏一族便成了郭党眼中的众矢之的,这段日子并不好过,好在有池卿暗中帮衬,他们并未遇到多少危险。   姬焐当着众位大臣的面唤来太医院与大理寺的仵作当众验了干封帝的尸体,答案却并不像姬长燃所说那般,乃是毒发身亡。   他是受到重击砸死的,以目前的证据来看,死因只能是上阳行宫的坍塌。   有了齐逾舟上交的罪状与沈盟的人证,很快,有关姬焐弑君的流言便不攻自破,姬长燃不知净苍用了什么法子能抹去干封帝中毒的痕迹,亦不知净苍何时被姬焐收买。   谋杀先帝的罪名便落到他头上。   这时他话锋一转,取出袖中信物与地图,向众臣宣告,自己已知晓真正的皇陵所在之地。   朝中心腹大臣皆知,只有储君才有资格寻得皇脉、进入皇陵,姬映秋见他真的寻到了皇陵墓地,只觉一个头两个大,依姬长燃口中所言,干封帝是在东都临危授命于他的,他自然可以名正言顺地顶替姬焐。   谁料,姬焐当着众人的面取出两枚破碎的玉珏,将其合二为一。   大家的脸色立刻变了。   那处隐秘的皇陵之所以重要,全然因为里面藏着可以调换姬氏骑兵的兵符,历来都是皇帝身上留一半,皇陵里放一半。   现在完整的玉珏躺在姬焐手中,谁才是真正能继承皇位的人,一眼便知。   随后符辛辛被江宿柳领进大殿,将姬长燃背地里并不光彩的事情全部说了出来,郭党的颓败这才成了定局。   无法诞下皇嗣,这对姬长燃来说是致命的一击。   扳倒姬长燃何其容易,但他背后的郭皇后和朋党却不死不休地要将姬焐在登基大典前成为一具尸体。   姬长燃入狱后,先帝丧事便由姬焐一手操办,守灵的这段日子里,他遇到刺杀无数、死在他手下的叛臣血流成河。   姬焐执掌大权不过数日,许多人便明白过来,他并不像东宫时那么好相与,他甚至不在乎自己的名声如何,也丝毫不顾先帝灵体尚在时的规矩,太极殿几乎日日见血。   归顺新帝者自会安然无恙,朝中人若想反叛,便只能去死。   正所谓强的怕硬的,硬的怕疯的,疯的怕不要命的,很快,朝中各党派达成一致,乖顺地迎接新帝登基。   姬焐这才得了空,马不停蹄地去往沈府。   新帝的銮驾在天将亮时仓促地抵达太极宫,宫人们纷纷跪地迎接,就见陛下抱着一个人慌里慌张地冲进寝殿。   半盏茶时间不到,所有的太医连滚带爬赶到了殿中。   新帝的床榻上,躺着一个面色苍白的少年,他微微敛着眉毛睡着,像是沉睡在噩梦中一般,无法醒来。   姬焐的脸色很差劲,他居高临下地望着跪了一地的医侍,一字一句道:“他什么时候会醒?”   “回陛下,沈大人忧思过度,身体里亦有不少顽疾,这才伤了根本,不过沈大人并无生命危险,只要休养一段时间便好。”   “一段时间是多久?”姬焐慌乱而烦躁地问,“朕要让他现在就醒!”   “按照正常情况来看,不出二日便可,沈公子身体差些,约莫、约莫五日。”   二日、五日都过了,沈雪枫还是没醒。   新帝第一次情绪失控,发了火。   太极宫内的瓷器一夜之间全部成了碎片,皇帝望着满地的狼藉,红着眼睛将医侍们一个个揪起。   “都愣着做什么?!朕要看到沈雪枫醒!”   要知道,哪怕在面对大皇子质疑他篡权夺位时,姬悟都没有如此失态,且自从陛下年少时在先帝的千秋宴上出了风头起,他在外人面前一向是宠辱不惊,心绪稳重。   怎地有人与他争夺皇位都不生气,反倒为了幼时的伴读昏迷不醒而如此大发雷霆?   第六日,净苍与尹岚一齐入了宫。   姬焐日夜守在少年床边,神色阴郁得可怕,尹岚搭脉施诊时,他双目猩红地望着他:“沈雪枫何时会醒?”   “看上去,沈公子好像真的是伤劳过度,身体强行进入安眠而已,”尹岚劝慰道,“他绝对不会有事的。”   姬焐盯着少年的脸,古怪地低语道:“雪枫到底在为什么事情伤神?”   尹岚挠挠后脑:“这我就不知道了。”   净苍也摸了少年的脉象:“兴许沈公子只是担心陛下的安危,待见到陛下后,强撑着的精神松懈下来,一直紧绷的身体自然出了问题。”   尹岚与净苍走了,沈雨槐和齐逾舟又一同进宫来探望沈雪枫。   姬焐穿着玄色的龙袍,面沉如水,阴鸷地望着齐逾舟,轻声问:“你可有办法知道雪枫的身体到底发生了什么?”   齐逾舟用系统查看了沈雪枫的状态,犹豫着说:“他不会死,其余的我也不知道了,不过他好像的确有些疲劳,再给他的身体一点时间吧。”   问了沈雨槐,她也只是说些姬焐早就猜到的话:沈雪枫在府中修养时睡得有些少,每日总望着府外,应该是在担心外面的情况。   来探望病情的人如流水一般来了又走。   姬焐跪伏在少年的床边,许久之后,才哑着嗓子吩咐道:“去宫外买两碗小圆子,再端上来一碗糖吧。”   糖水买回来了,侍从将它们放到几案旁,姬焐望着少年巴掌大的小脸,心中一阵绞痛,胸中窒闷,呼吸也变得不畅。   他心里其实清楚得很,雪枫到底为了什么才忧思过度。   还能是为了什么?   沈雪枫那天晕倒在他怀里时,好似问了他一个问题:姬焐,我是你的累赘吗?   轻飘飘几个字,在姬焐脑海中却如雷贯耳,顿时将他曾经的记忆勾起。   姬焐视线紧紧盯着少年的脸,不舍得离开半分,他拉起少年的手,眼睛微微阖上,泪水就流了下来。   “雪枫……忧忧,我食言了。”   他将整碗的糖块倒进其中一碗糖水里,咸涩的泪水混杂其中,姬焐闭着眼全部吃了进去。   他伏在少年身边,像只丢了主人而失魂落魄的大狗:“我吃了两碗,这是惩罚,只要你不醒,我会每天都吃的。”   姬焐从来不知道自己这辈子还会经历如此无措崩溃的时刻。   他自记事起,便知人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既然知道没有什么东西是能永远属于自己的,在短暂地拥有和失去之后,也并不为之感到可惜。   哪怕入主东宫后,对待皇位也是如此想法。   但他偏偏想在这浑沌的一辈子里占有沈雪枫,他想永永远远把这个人攥在手里,生时无法相遇,死了也要让他躺在自己怀里,一同坠入黄泉。   一想到沈雪枫不知何时能醒来,姬焐就置身于巨大的恐慌之中。   原来他走投无路时,也想如那些平民百姓一样,将自己最好的东西悉数奉上,乞求神明的垂怜,将他想要的一切赐予他。   他因怕失去沈雪枫而将他送回沈府,现在又因此而体会到可能失去沈雪枫的痛苦。   沈榄与郡主为他取字沈无忧,为的不就是让他这辈子无忧无虑么,为什么明明取了这字,他还是一样会为别人忧心?   雪枫到底去哪儿了,会不会去了那个可以骑熊骑马、将龙鳞射下来的世界……或者是那个他可以和齐逾舟天天见面的地方。   一日复一日,沈雪枫还是没有醒来。   姬焐见不到活蹦乱跳的沈雪枫,平日里处理公务时也是一脸郁色,朝中日日处于高压状态,所有人都紧绷着,万不敢行差踏错分毫。   齐逾舟忽地如鱼得水,颇得新帝赏识,几乎隔二岔五便要进一次御书房,但听宫仆所言,聊的又都不是朝政事……   也没人能听懂他们具体聊了什么,宫婢道,那位榜眼倒是像博览群书一样,对王朝以外的各地趣闻了解得很,经常为陛下介绍不同的风俗人情,陛下每次都听得很认真。   宫婢想到这,又添道,对了,他们还经常聊及昏迷的沈大人,有时看陛下的样子,彷佛羡慕极了齐大人一般。   可陛下都已是九五至尊了,他还有什么好羡慕别人的?不知多少人背地里都羡慕陛下呢。   陛下平日里看着十分可怕,在太极宫内却又神色轻柔,听说他不放心沈大人的安危,日日与昏迷的沈大人同吃同住,除此之外,太极宫里经常有人送甜食进去,陛下昔日在东宫豢养的小犬也能获此殊荣,在寝殿中安歇。   有一次宫人半夜里醒来,能看到陛下点着灯守在殿门口,面颊泪光斑驳。   不过这应当不是真的,陛下一向喜怒不行于色,怎么可能会哭,一定是那些宫人看错了……   对,一定是那宫人看错了,或者恶意编排陛下,陛下从来不会让自己不顺心过,看看诏狱里的大皇子就知道了,他现在可是要多惨有多惨。 第121章   沈雪枫这一觉终于睡醒了。   龙涎氤氲在瑞兽香炉中,冲散了广藿的味道,他睁开眼,皱着眉接受着眼前明亮的强光,身体动了一下,便觉酸软无力,十分不听使唤。   ……他不会又被谁给下毒了吧?   沈雪枫清了清嗓子,正要再度坐起,忽听到不远处响起清脆的瓷器碎裂声。   这一下给他吓得不轻,很快,他就听到一个女声喊:“啊!沈大人醒了!沈大人终于醒了!”   沈雪枫:“……咳咳,等、等,能先把我扶起来吗?”   没人应答他。   “……”   沈雪枫尝试了好几次,这才费力地从床上撑了起来。   打量四周,他发觉自己在一张非常大、非常豪华的床铺中央,这里是一座宫殿,看上去比姬焐的明德殿还要气派好几倍。   所以是哪里?   沈雪枫轻咳几声,支撑不住吐出一口黑血,他觉得胸中淤积的闷气顺了一些,精神状态也比昏迷前要好了。   昏迷,对,他昏迷了!昏前依稀听到有人喊姬焐陛下。   这么说来,姬焐真的坐上了皇位?   沈雪枫暗自想着,这时殿外哗啦啦进来十数个医侍,他们见到沈雪枫都像见了菩萨一般,欣喜着凑上来,左右开弓为沈雪枫把脉。   不仅把脉,身上的每个部位都检查了一遍,确认完好无损后,医侍们抹掉额间的汗:“太好了……沈大人终于安然无恙地醒了!快去通知陛下,快去通知陛下!!”   沈雪枫走下地,问道:“几位大人,我睡了多久?”   医侍感激涕零地看着他:“不到一个月,还好,还好是老臣能顶住的时间。”   “不到一个……”沈雪枫语塞,转身道,“不行,那我岂不是一个月没回家了?”   他说着便要往外走,医侍们又哗啦啦地拦上来哭道:“不行啊沈大人,大人大病初愈,要好好养伤,不可太过劳累!”   “我都养了一个月了,还没养好?”沈雪枫垮下脸来,“况且我就是回家看看,病人还不能回家看看自己父母吗?”   他执意要走,又是陛下宝贵得不得了的人,自然没有人敢拦他,医侍们一边走一边追上去劝,直到沈雪枫上了回府的马车他们才一齐住了嘴。   “走走走……我们去太极殿,给陛下请罪去!”   这一个月以来,沈榄与永泰郡主也没少探望自己的儿子。   他们也曾无数次请陛下准允将雪枫接回府中照料,但都被陛下拒绝了,永泰郡主每每想起新帝那双饱含祈求与疲惫的眼睛,一时便说不出什么话来。   这一个多月,夫妻自然没有闲着,皇帝对小儿子那视若珍宝的态度过于明显,就是想忽略都不能,这也迫使他们开始思考起这个问题。   随后沈榄便开始彻查起小儿子和新帝之间的关系。   不查不知道,一查便发现以往那么多次这俩年轻人都曾   将两人的私情舞到过他们面前,只是他们以为那只是同窗之谊,便没有怀疑罢了。   永泰郡主拿着这事严刑拷打大女儿,迫于父母的压力,沈雨槐模棱两可地透露出自己也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   不过,她并没有替姬焐说过一句好话。   今日永泰郡主正在花园里浇着水,迎面便看到一个酷似小儿子的人快步向自己走来,她揉了揉眼睛,对身边的奴仆道:“我这眼睛真是花了,竟然又生出看到雪枫的幻觉。”   那幻觉走到她面前,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娘,我不是幻觉,我是真的雪枫呀。”   永泰郡主愣住了。   沈雪枫一把将娘亲抱住,依恋地蹭了蹭:“真的是我,不信你摸摸?”   永泰郡主再三确认,这才有了实感一般拉住他:“竟然真的是雪枫,你、你身体好了,也醒了?”   “好没好不知道,不过是醒了,”沈雪枫撇撇嘴,“也确实比以前好了不少,感觉有精神多了。”   “体力也恢复了?”   沈雪枫点点头。   “那就好,”永泰郡主颔首,随即脸色大变,拽住儿子的手就道,“走,去找你爹,之前的账咱们还没好好算清楚!”   一个时辰后,沈雨槐和沈榄被快马加鞭从工位唤到沈府中,沈家召开了一次紧急的家庭会议。   父母的压迫感虽然很强,但他们到底没有为难沈雪枫,甚至允许沈雪枫在床上躺着议事。   沈雪枫感觉躺在床上挨骂有些怪怪的,最后还是拉着一把椅子在父母和姐姐面前坐了下来。   “雪枫,你也太不懂事了,你知不知道陛下是什么身份,你怎能跟他厮混在一起?”   沈雪枫抬起头,清澈的眼神望着他们,佯装不知:“娘,我怎么了呀?什么厮混?我怎么不知道。”   永泰郡主板着脸:“事到如今你也无须隐瞒了,说罢,你和陛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沈雪枫心里咯噔一下,试探般地视线望向沈雨槐,后者心虚地别开头,不和他对视。   “左顾右盼,像什么样子!”沈榄斥道,“你的胆子实在是太大了,你和陛下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做的那些事情,真以为我们不知道?!”   沈雪枫眼皮跳了跳。   “你现在主动承认,我和你母亲还好受些,”沈榄拧眉,“你自首吧。”   沈雪枫支支吾吾地说:“我和殿下……陛下都是发乎情止乎礼啊,手都没拉过几次。”   沈榄:“……”   沈雪枫又看向天花板:“嗯,也抱过几次。”   “……”   沈雪枫望着三人的脸色,懊恼地说:“最多就是亲一下,真的没别的了,爹,你相信我。”   “我说的是这个吗?!”沈榄语塞,“我就知道,你小子当时想进宫就没安好心,你当年非要做陛下的伴读,是不是那时起就盯上他了!”   沈雪枫连连摆手:“没有,您误会我了,爹。”   那时候他才多大啊。   永泰郡主接话:“别看你那时候只有十四五,你姐姐像这么大年纪的时候都要开始谈婚论嫁了。”   沈雨槐脸色一僵,小声说:“娘——”   沈榄完全不信:“你没有吗?那你为何当时斗胆邀请陛下来沈府吃元宵?沈雪枫,你胆子倒是挺大!”   “我当时不了解……不知道这个不能随便邀请的,”沈雪枫解释,“后来不是也没成功……”   “这个是没成功,我们倒是不知你还有胆子更大的时候,”沈榄冷笑,“你竟敢和皇子私自下皇陵,知不知道这是死罪?!”   若不是姬映秋那时心思缜密,在先帝面前给沈家圆了谎,恐怕沈雪枫只有死路一条!   沈雪枫闭口不言。   “你和陛下还经常一起翘课,是也不是?甚至随母亲南下,你也偷偷和他去蒴淮那么危险的地方!沈雪枫,你知不知道自己的命有多珍贵,为什么不好好爱惜?要和陛下做这些稍有不慎就要偿命的事情?”   永泰郡主说:“还有你为了沈家私自去东都一事,此事也不能就这么了了。”   沈雪枫低头认错,道:“我知道错了,爹,娘,你们罚我吧。”   沈榄见他供认不讳的样子,不知怎的心里又憋着一股气没处发,半天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永泰郡主则道:“雪枫,娘还能怎么罚你?你身体又弱,这才刚好了些的身子怎可能经得起罚?”   沈雨槐连连点头应和。   永泰郡主又添道:“以前的事情今天都摊开说了,从今以后也就既往不咎了。雪枫,只要你答应以后和陛下断了旧情,做个普普通通的臣子,安稳地过完这一生,我和你爹也就算放心了。”   沈雪枫猛地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们。   “说实话,我和你爹还是想了好久才想通你喜欢男子这件事的,”永泰郡主道,“即便你不愿与女子在一起,我们也不反对,但这个男子是谁都行,绝不能是陛下。”   “……为什么?”沈雪枫怔怔地道。   “他是皇帝,只要你和他在一起一天,这关系就永远不能见光的,”永泰郡主愁眉苦脸,“我和你爹都不想让你受这份委屈,况且他日后还要开枝散叶的,心思放在那么多宫妃身上,又能照顾你多久?”   这时沈雨槐道:“娘,我不是说了吗,陛下当时说过,以后只有雪枫一个……”   “你闭嘴,不许给陛下说好话,”永泰郡主道,“男人的承诺算个什么?娘亲承认陛下这一个月对你的照拂十分尽心,但谁能保证他日后一直对你这么好?”   沈雪枫不解:“难道换一个身份不这么显赫的人,就能对我一辈子好了吗?”   永泰郡主一时无话,又偏过头道:“陛下如履薄冰,那个位置太过危险,你心思单纯,与他走得过近容易受伤,此番昏迷了这么久,不就是最好的例子。雪枫,你为他受过的伤还少吗?”   沈雪枫思忖了一会儿,道:“娘,他确实没让我受过伤,我们是有些沟通上的问题,但这些都是无伤大雅的小事,我,我喜欢他这么久了,你让我喜欢别人,我做不到。”   沈榄道:“谁都可以,唯独皇室的人不行!”   沈雪枫难过地说:“我不想和爹娘吵架,但是我真的喜欢姬焐,他究竟哪里惹了你们不满,能不能告诉我?”   奈何沈父沈母的态度十分坚决,不肯在这个问题上退步。   沈雪枫还要再辩解,沈榄黑着脸道:“再多求一句情就真的罚你去跪祠堂了!”   跪就跪,沈雪枫退出门外,在堂前跪了下来。   他知道自己错了,也为自己幼时的莽撞承担错误,也愿意为了姬焐一直跪下去。   永泰郡主见小儿子真的跪在门外,担忧道:“雪枫才刚醒,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呢,他这样跪着,万一身体吃不消怎么办?”   沈榄道:“他若是真的长了记性,就该知道自己没力气的时候主动回去休息,若他一直跪着,说明还没开窍!”   他们并非阻拦沈雪枫喜欢男子,而是不允许他私下里做这么多出格且完全不顾自身安危的事。   倘若沈雪枫知晓量力而行,日后跟在姬焐身边也不会为此所伤,若是他仍不知轻重,真怕哪天丢了命,做父母的怎么拉也拉不回来。   沈雪枫在大堂外跪着,跪了许久。   天色好似格外眷顾他,阴沉沉的,并不晒,沈雪枫最怕晒。   可惜好景不长,很快,天上淅淅沥沥下起了毛毛细雨,眼见着雨有越来越大之势。   沈雨槐拿起伞,刚要出门便被沈榄叫住:“给我站住!今天谁都不许帮他,我倒要看看他知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几斤几两!”   沈雪枫跪在门外,仍不解父母为何不愿接纳姬焐。   他们不是很欣赏姬焐吗?   沈雪枫一边想,一边执拗地跪着,他才刚睡醒,一身力气没处使,还不如多跪一会儿,让父母看看自己的决心。   雨点变大了。   豆大的雨滴砸在沈雪枫身上,有点疼,但他一动不动,腰背挺得笔直。   很快,便有一柄青色的伞撑在他头顶。   在他身侧,玄黑色的衣袍缓缓委地,被地砖上的雨水打湿,向上看去,一块瞧着并不与龙纹相衬的蓝色玉佩挂在腰封处。   姬焐俊美流畅的侧脸出现在雨幕之中,墨发由玉冠束起,随秋风轻扬。   沈雪枫看呆了,一时忘了作出反应。   姬焐撑着伞,将伞柄递到他眼前:“雪枫,去休息吧,一切因我而起,自然该由我来跪。” 第122章   沈榄虽对新帝与小儿子的私情颇有微词,但也知道一个皇帝在臣子的府邸中下跪意味着什么,思来想去,便只能让沈雪枫起来了。   毕竟儿子跪着,姬焐就一定要陪,他就是想罚自己儿子也没辙。   姬焐一下早朝便听到沈雪枫苏醒的消息,当即撇下几位大臣匆匆回到寝殿。   正要汇报政事的大臣见状立马追了出去,奈何姬焐身量修长,年轻,走得也快,他一把老骨头还是落了下风。   “陛下未登大宝时一向尽心勉力,从来都是将朝政杂务处理完才走的,谁知现在是这个样子,果然得到了就不珍惜了,唉。”   “陛下不在,不是还有江大人和长公主么,况且陛下这一月心绪疲劳,太极宫突然有了好消息,去看一看又何妨?”   等到姬焐返回自己的寝殿,床上的人早已不见了,宫婢们跪地瑟瑟发抖,说一群医侍跟着沈公子一齐向宫门的方向去了。   姬焐又一刻不停地追着沈雪枫的踪迹去往沈府。   绵绵细雨之中,他一眼就见到单薄的少年跪在堂前的背影,脚步略微一顿,整个人愣在原地,胸腔中的心脏怦怦跳动,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竟然有些紧张。   他天天守着他,竟然也觉得两个人已月余未见。   姬焐的眼睛一刻不停地,像是黏在少年的身上一般,快步走了过去。   沈雪枫正歪着头想事情,并未注意到身后有人跟上来,这时他感觉手臂忽地被人紧紧攥在手里,转身望去,只见一双猩红的双目正半分不错开地望着他。   “……殿下?”   对于沈雪枫来说,他们也就才一会儿不见而已,眼见姬焐那双通红的眼睛,只觉得他好像有些消瘦,不像先前那样意气风发了。   姬焐一个字都没有说,他张开双臂,似乎想弯腰将少年拢在怀中,但手抬起又放下,像是终于回想起自己身在何处。   待沈榄出门接见时,他已经将沈雪枫从地上拉起来,正在替自己的儿子挡雨。   “……”沈榄一时无话,只得将两人请回堂中。   仆从倒上热茶,乖顺地退了出去。   姬焐抬起眸子,目光如往常一般沉静,然而呼吸却出卖了他的紧张:“方才的事情,雪枫都与我说了。若是我有什么令沈大人与夫人不满的地方,直说便是。”   沈榄一时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他怎可能指责当今皇帝的不是?这时一旁的永泰郡主问道:“陛下既然如此心直口快,那有些话便直说吧,陛下若真要和雪枫在一起,日后要如何服众?雪枫又要以什么身份留在陛下身边?”   姬焐没有思索:“我会迎娶雪枫做大姬的皇后。”   他这句话说完,只见沈榄瞳孔中满溢着惊讶之色,似乎有些难以置信。   这时沈雪枫率先开口:“我不想做皇后。”   姬焐转过头来,皱着眉小声说:“雪枫——你不愿意?”   “你不愿意做皇后也可以,那你想做什么?”   姬焐说完,沈榄的神色更加复杂了,他一句话没说,只是反覆打量着小儿子的脸,陷入沉思。   哼,真是荒唐!哪有娶一个男人做皇后的!   皇帝这句话有几分可信度?究竟是真心还是做戏?他的确知道姬焐喜欢小儿子,但没想到姬焐能为小儿子做到这种地步。   要封沈雪枫为皇后可不是儿戏,要知道昔日姬长燃之所以兵败如山倒,和他好男风一事不无关系,正是因为朝中顽固派意识到姬长燃不能正常婚配才放弃了他。   姬焐要迎娶沈雪枫,此事对一个刚登基的新帝来说百害而无一利,在大姬王朝的历史上更是绝无仅有。   沈雪枫讪讪地说:“做了皇后就出不了宫门,也不能参与前朝政事。我的目标一直以来都在前朝,殿下……你应当也知晓我的想法才是。”   沈榄不赞成地插了一句:“雪枫,你失言了。怎能如此称呼陛下?”   姬焐却摆了摆手,像是毫不在意一样,只道:“我娶你当然不是为了把你锁在宫门,以后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沈雪枫不能一辈子隐姓埋名站在他身边,他也不会让身边的人有机会在沈雪枫背后闲言碎语。   姬焐声音很和缓,但却透着几分不容反抗的霸道,他拉住沈雪枫的手,蹙眉:“册封皇后一事没有转圜的余地,我这辈子不娶除了你以外的任何一个人。”   “不过待雪枫掌管兴庆宫之后,依然可以随意进出皇宫,后宫之事交由内侍去做就好。”   沈雨槐开口:“陛下,事情可能根本不像想像中的那么顺利,若是届时朝中有人反对怎么办,雪枫又要如何自处?”   更何况他作为皇帝的威望呢?名声呢?这些都没想过?   姬焐沉下脸,严肃地保证道:“自然不会给旁人反对的机会。”   沈家短暂的圆桌会议结束以后,太极宫的车驾这才姗姗来迟,预备迎接新帝回宫。   尚有一大堆事情等着姬焐处理,他现在已不像从前那样自由。   将姬焐亲自送出沈府,分别时,沈雪枫听见他问:“雪枫,你还生我的气吗?”   沈雪枫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当时的确是我不对,我只想让你安全一些,不要担心,”姬焐顿了一下,“以后不会了。”   “原来是这事,”沈雪枫哦了一声,“那我当然生气了。就算发生天大的事,你也应该提前告知我一声。”   姬焐垂下头,没有辩驳。   “……”   他的态度乖巧得有些奇怪,沈雪枫摸不清楚缘由,也知道现在不是俩人争辩的时候,便随口说起别的事:“可惜我睡得太久……是不是错过登基大典了?”   “没有,大家一直在等你,”姬焐说,“太医院说你三五天就能醒过来,可你迟迟不醒,雪枫,这期间你有没有感觉身体不适?”   姬长燃给他吃的那些东西,尹岚早就解了,唯独这昏睡之症,姬焐无论如何都找不到解决办法。   “倒也没有什么不适,”沈雪枫眨了眨眼睛,“我只是做了个梦。”   姬焐问:“梦到了什么?”   “我梦到自己是一片枫叶,在河水中漂流,流到一处江心洲,洲上的人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沈雪枫望着他,忽然笑了一下:“他说我不在的时候,你都要急疯了,我不想让你担心,所以听完故事很快就醒了。”   姬焐久久未言。   随后他们还是短暂地分开了。   沈父沈母只是嘴上松了口,让他们真正接受儿子和皇帝走到一起还需要一段时间,沈雪枫决定多在家陪陪父母,尽量让这一天早点到来。   一直到登基大典这天,万国来贺,尹岚和池卿终于以正式的身份出现在大家的视野中,净苍也脱离了太医院,与池卿一同回到齐国。   尹岚命人从南诏王宫中取来了珍稀的药材,他果然没有食言,将一半的解药给了齐逾舟,随后开了张药方给他:“这上面的东西不难找,唯有犀灵这株草难以获得,倘若这味药材找到了,你的蛊毒便能彻底根除。”   齐逾舟接过药单,叹了口气:“不管找不找得到,我都会尽力一试。”   他的体力值依旧没有多少好转,每天除了上值工作就只能回家休息,如果想在皇都拥有点儿夜生活,就只能花积分购买补体力的药丸,特别麻烦。   不过,解药方子就摆在眼前,假以时日,他相信自己一定能把这个痼疾解决掉。   回宫后,齐逾舟将尹岚的话原封不动地转述给沈雪枫,彼时,池卿等人正和他一起散步。   这时沉默寡言的净苍忽地开口道:“我听过犀灵这个名字,或许可以帮你找到一些有用的线索。”   他如今身着齐国的金吾卫黑袍,高大的身躯默默伫立在池卿身后,眉目间多了几分戾气,远不像在狄音寺那般充满佛性,更遑论他不再剃发,顶着一头黑硬的发茬,瞧上去颇为野性。   池卿回头睨了他一眼:“你不是这些年一直窝在寺庙里吃斋念佛么?怎么会知道这么珍稀的药材?”   净苍答:“我的医术是师父所教,师父的手稿中,的确画过这味草药,所以有印象。”   沈雪枫便问:“那他老人家是何方神圣?能否让我们见上一面?”   净苍颔首:“要见师父不难,但要让师父给出这味犀灵,恐怕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齐逾舟赶忙说:“不要紧,当务之急还是需要见这位神医一面,净苍大人尽管放心,我身上也有不少旷世珍宝,或许能将犀灵换回来呢。”   见他这么乐观,净苍也就不再多言,他点头道:“我会想办法联系师父,让他前往皇都,至于能不能做出剩下的这一半解药,只能看你自己了。”   “……”   转眼又过半月。   翰林院的几位学士约了晚间在杏花楼小聚,沈雪枫因往日频频缺勤上值,此时已无颜再拒绝他人,面对众人盛情邀请,最终还是点头答应了。   兴乐坊人声鼎沸,很是热闹,近来适逢政权更替,多国商贾在此通商,逢五逢十还有彻夜不息的灯会。   得知沈雪枫就在楼上饮酒,姬焐没有如往常一般上去寻人,他独身一人,脚边跟着小圆子,瞧上去还不过是个将要及冠的青年。   他站在一处摊贩旁,正在挑选伞面,偶然看到一支轻巧漂亮的竹管,刚要拣起,这时另一只手伸过来,与他一同按住那支细竹。   两人对视一眼,对方见到姬焐,立刻松开手,略有些吃惊。   “陛——纪公子,没能认出纪公子来,真是对不住,”荆屹干咳两声,又在姬焐身边不断打量,“纪公子今夜也来逛灯会?”   姬焐抬眼,只见整条街市灯火通明,大大小小的建筑皆挂着形状各异的灯笼,遂点点头,没有说其他的话。   荆屹看了眼他身后,问道:“一个人?”   “……”姬焐挑眉,“怎么,有何指教?”   “那倒没有,我怎敢指教纪公子,”荆屹连忙摇头,讪笑道,“只是有些惊讶,不过……公子在这里做什么呢?买这竹子回去又有何用?”   姬焐干脆利落地回了两个字:“做伞。”   他付了钱,将东西提上就走,荆屹回过味来,跟上他的步伐:“难不成沈雪枫平日里手中的伞,都是你做的?”   “不尽然,”姬焐说,“先前那把机关伞有些年头了,趁着今日雪枫不在,刚好做把新的。”   荆屹瞥了眼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的小狗,嘟囔道:“真是巧了,我今日出街目的也与公子差不多。”   川流不息的街头,姬焐听到这,忽地停住,随即脸色阴沉地转过来看他。   “不知小郡爷要给雪枫送什么?”   荆屹摆摆手:“不不不,你误会我了!我是准备给江大人赔礼道歉的,并不是要给沈公子。”   说着,他连忙从袖中取出一把摺扇,啪地一下打开,拿给姬焐看:“江大人先前被废了武功,如今也是手无寸铁,我想着也为他做一把姬长燃那样的扇子,这摺扇也与他气质相衬。”   姬焐睨了他一眼,荆屹彷佛被看穿心事,有些窘迫。   “既然今夜碰巧遇见,能不能也教教我这些机关要怎么布置,我研究了许久还是没有头绪。”荆屹鼓起勇气,将摺扇送到姬焐手中。   姬焐反诘:“这到底是你为江宿柳准备的礼物,还是我为他准备的礼物?”   “……是我。”荆屹悻悻地收了回去。   姬焐并不理会他,转身又去另一家伞铺挑选合宜的伞,荆屹不想放过这个机会,一直跟在他身后偷偷学艺,偶尔冒出来与姬焐说一两句话。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沈雪枫醉醺醺地同一群学士走出了杏花楼。   齐逾舟早已经困得不省人事,他体力不支,干脆直接倒在沈雪枫肩膀上,两人走路踉踉跄跄,时常与行人相撞。   姬焐就等在杏花楼斜对面的糖水铺,望见少年的身影,他仍坐在那里没有动,小圆子先他一步向沈雪枫扑了上去。   沈雪枫迷蒙间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隐隐约约扯自己的衣角,于是停下来低头看去。   小圆子。   他愣了一下,随后扶正齐逾舟,弯腰去捞那只尾巴晃来晃去的小狗。   这时,一个衣着不似大姬人氏的蒙面少女不知从哪儿冲了出来,双手抱起地上的小圆子,她与沈雪枫对视一眼,略有些惊愕。   “哥哥?真的是你!”   “我刚刚看这只小狗有些熟悉,便走上来想看仔细些,没想到真的是哥哥!”   伏在沈雪枫肩上的齐逾舟迷迷糊糊睁开了眼,替他问出了口:“你谁啊?别乱喊哥哥。”   少女目不斜视地走上前,拉住沈雪枫的手臂,小圆子被她放到地上,好似并不讨厌她的气息,围着她直打转。   “哥哥把它养的真好。”   齐逾舟被这一声哥哥喊得头皮发麻,当即看向沈雪枫:“什么情况?你真有一个妹妹?我怎么不知道?”   “我们不认识,”沈雪枫失笑,转身对着少女说,“姑娘是不是认错人了?我没有妹妹。”   少女怔了一下,眼睛里满是受伤:“怎么会认错呢?”她指着小圆子:“这明明是我的小狗,它也是记得我的。”   语毕,她将面纱拉下。   两人再度对视,沈雪枫愣了一下,好半晌都没反应过来。   他们确实认识。   “……鹭鹭,是你?”   少女喜极而泣,欢快地扑进他怀里:“哥哥你认出我了!”   许久未见,自蒴淮一别,她竟然有脱胎换骨的变化。   先前在岭南时,少女因营养不良而面黄枯瘦,如今她像抽了条似地长高了,身材纤细匀称,皮肤白皙,衣著称不上十分华贵,但看着也不是寻常料子。   故人重逢,沈雪枫没忍住微笑,他望着少女明亮的双眼,欣喜道:“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你,你这些日子过的还好吗?”   “嗯!”鹭鹭说,“多谢哥哥临别时为我指了一条明路,我现在过得很好,这次是和师父一起进宫献宝的,听说要来皇都,我日日夜夜都想再见哥哥一面。”   一旁的齐逾舟听得云里雾里:“雪枫,她真是你妹妹?”   “也不算是,”沈雪枫模棱两可地说,“是之前出差办案结识的朋友。”   “哥哥,他是谁?”鹭鹭的眼睛盯着齐逾舟打转,忽而有些警觉地说,“殿下呢?为什么殿下不在你身边?”   这女孩儿还知道姬焐?齐逾舟听了更为好奇。   “他是我的同僚,也是我的朋友,”沈雪枫介绍道,“逾舟,这是我在蒴淮时认识的妹妹,鹭鹭。”   齐逾舟对鹭鹭礼貌地笑了笑:“原来是熟人啊。”   他自觉地将地上的小狗抱起来,道:“你们熟人见面自然是要好好叙旧的,我帮你们看着狗。”   齐逾舟举起小圆子刚要凑上去亲一口,小狗却挣扎着跳起来,活蹦乱跳地往街对面跑。   鹭鹭见状拉起沈雪枫的手追上去,三人在人群中穿梭,小圆子回到糖水铺后,立刻在姬焐身边坐下来,抬头看着另一个小主人,晃了晃尾巴。   于是姬焐和他们一行三人正面对上视线。   “……”   紧接着,姬焐目光下移,落在那名少女搂着他的手臂上,挑眉:“雪枫,她是谁?”   沈雪枫连忙把手抽出来背在身后,道:“这是鹭鹭,我们之前在蒴淮的时候和她见过。”   姬焐审视的视线转移到鹭鹭的脸上,定了一会儿,似乎想起来一些什么,于是点了点头。   “殿下,”鹭鹭主动行礼,说,“都怪我刚才看到雪枫哥哥太激动了,希望殿下不要怪罪。”   雪枫哥哥?这么快连名字都叫上了。   沈雪枫咳了两声,又说:“你怎么也在这里,出来做什么?”他好奇地多看了几眼桌上放着的竹管。   “出来逛逛,凑巧路过,”姬焐对他微微一笑,“既然遇到了,不如一起回去。”   他这样说了,沈雪枫没有异议,另外两人则是不敢有异议,齐逾舟只能硬着头皮跟上去。   沈雪枫走在姬焐身边,数次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开口问出了想问的:“你今夜一个人出来?看着不像有约。”   “的确,自然是不如你应酬多些,”姬焐颔首,“途中遇到了荆屹,仅此而已。”   沈雪枫撇嘴:“那你怎么不问我跟谁去应酬呢?不好奇?”   看他方才那沉下来的表情,分明十分在意。   姬焐睨了他一眼,意味不明地说:“这还用问?那两人就在你身后跟着。”   “鹭鹭也是我中途遇到的,完全是一场意外,”沈雪枫说到这,转身看了眼高挑活泼的少女,唇角不自觉扬起来,“她现在过得挺好的,也算是了却我一桩心愿。”   从遍布毒枭的穷乡僻壤逃出,她终于迎来了她的新生。   漫天灯火映着少年那张清隽的侧脸,姬焐目光柔和许多,终于放软语气:“她是你救下来的,如果没有你助她,她早已成为蒴淮一抱黄土。”   沈雪枫倒不觉得自己起了那么大的作用,他转身扬声问道:“鹭鹭,你这次来皇都可是有什么要事?”   鹭鹭抬起头,笑答:“其实没有什么要紧事,我是跟着师父来看望师兄的,听说师兄现如今正在皇宫中,我也想见一见,从前只与师兄有过书信来往,还从来没有见过面呢。”   “你师兄是谁?”齐逾舟问,“说不定我认识,我和雪枫现在也在朝中任职,怕是有些小官小吏连陛下都不清楚,但我能帮你找出来。”   鹭鹭有些犹豫:“劳烦您了,但我师兄不是朝廷中人……”   “不是朝廷的,难道你师兄在后宫?”齐逾舟自言自语,“不过,后宫除了宦官侍卫就没别人了。”   鹭鹭:“他是齐国人,之前曾在狄音寺居住过,法号是净苍,你们认识吗?”   齐逾舟:“……”   沈雪枫和姬焐亦双双沉默,少顷,姬焐问:“——你和净苍师出同一人?”   “是这样的,”鹭鹭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先前和哥哥分别以后,我不甘心,于是一个人北上,后来在齐国与大姬的边境流浪,被正在边关义诊的师父救下,净苍师兄正是师父的弟子。”   齐逾舟听了有些激动,道:“净苍邀你师父前来正是为了我身上的蛊毒,如果真有这么巧,我岂不是有救了?”   他快步走上来,说着就将沈雪枫搂入怀里,夸道:“多亏了有你,要不是你认识这位姑娘,说不定我还没有那么容易解开姬长燃的蛊。”   姬焐横在两人中间,挑眉:“你的感谢,等解了蛊再表达也不迟。”   鹭鹭听了齐逾舟的话,小声开口打断道:“师父救人全看心情,他鲜少给大姬人看诊,此次前来也是托了师兄的情,这位大人……还是不要有太大的期望比较好。”   齐逾舟刚刚转好的心情又是一跌,他问:“你师父不也曾救了你?再者,就算他不愿意给我治病,我出钱买他的药材也不行吗?”   鹭鹭讪笑:“我不敢妄下定论,大人您明日见了我师父就知道了。”   齐逾舟又垮起脸来。   到了第二日,他与沈雪枫又在宫中见到了鹭鹭,她盛装打扮跟在一道骨仙风的男人背后,衣饰不似大姬也不似齐国,两人叩开太极宫的宫门,跟随净苍去面圣。   姬焐礼节周全地接待了净苍的师父,也并未多说废话,很快就将时间留给了前来求药的齐逾舟。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这位四处云游的医者瞧上去嫩生生的,不知使了什么法子,看上去竟和净苍差不多年纪,但周身气质斐然,面容好似谪仙,显然不是殿中这些年纪轻轻的晚辈能及得上的。   男人的目光于殿内逡巡了半晌,在沈雪枫身上落定,他睁开双眼,瞳仁如湛蓝色的琉璃,一瞬间让沈雪枫感觉到熟悉。   彷佛在哪里见过一般。   “此次前来,除了与爱徒相见,便是来庆贺新帝登基,”男人微微一笑,“抱歉了,齐大人,在下只为陛下诊脉。”   齐逾舟大失所望。   姬焐说:“朕不需要治病,前辈若有心,不如网开一面为齐大人指点迷津。”   男人摇了摇头,仍是拒绝。   齐逾舟有些灰心,心里有气道:“既然如此,陛下也不能将这次机会浪费了,小臣这病并无性命之忧,日后有的是机会解开。”   鹭鹭抱歉地看了他一眼,又求助一般地看向沈雪枫。   “此事当真无转圜的余地吗?”沈雪枫开口,“前辈,陛下身体一向都很好,不需要您耗费心力诊治什么的呀。”   一旁沉默的净苍说:“这位是沈编修,他曾是鹭鹭的救命恩人,齐大人亦于沈编修有恩,师父能否看在鹭鹭师妹的面子上,给齐大人一次机会?”   男人看向沈雪枫,轻飘飘地说:“在下对徒儿鹭鹭已足够慷慨,不许再给她什么面子,齐大人与其求我,不如求一求我的徒儿,想必她亦能帮得上忙,至于这次,在下只为陛下看诊。”   “……”   齐逾舟终于心灰意冷,愤懑地转过了头。   姬焐头疼地捏了捏眉心,抬手道:“既然这样,净苍将前辈带去寝殿好好休息吧,今日就到这里——”   “陛下,”男人打断道,“在下想为陛下诊脉,请陛下成全。”   沈雪枫古怪地和姬焐对视了一眼,道:“陛下十分康健,前辈为什么执意要为他看病?”   “康健与否,一试便知。”男人道。   既然如此,这机会不用白不用,沈雪枫思来想去,便说:“那就劳烦前辈了。”   姬焐没有表态,只是听了沈雪枫的话后默默将手腕伸了出来。   男人从袖中取出雪白的绢帕,里面放着一条条几近透明的银丝,他的手指也像帕子一样白皙,修长得不似凡人。   他将银丝套在姬焐的手腕上,打上一个结,沈雪枫警惕起来,余光瞥见姬焐另一只袖子动了动,便知他也在提防着眼前的男人。   银丝可以杀人。   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皇帝的手腕上,就连净苍都皱起了眉,所幸,男人好似真的只是为他看病一般,良久收起丝线,笑道:“果然如沈编修所说,陛下身体健康,并无什么不妥。”   “……”沈雪枫这才松了一口气。   净苍将男人送出去时,鹭鹭没有跟着他们一起离开,她沮丧地走到齐逾舟面前:“对不起,师父的性子就是这般喜怒无常,我们平时只有听他的份。”   “没事,不怪你,我看他长得和我认识的一个人挺像,”齐逾舟嘀嘀咕咕道,“我这病死不了的,治不了就不治了。”   他这样发著牢骚,不动声色地打开自己的玩家面板,小窗敲开游戏DM的聊天框,愤怒地打出一行字。   ——真是邪门了,刚才我看到一个和你特别像的人,合著你这客服的脸还是照着NPC捏的啊?那个人还特别欠,我差点就凑上去揍他了。   DM破天荒地没有立即回覆消息。   鹭鹭见齐逾舟脸色越变越差,心里忐忑不安,她看了看沈雪枫,又鼓起勇气说:“齐大人得了什么病,不如也与鹭鹭说说吧,说不定我能帮得上忙呢?”   净苍和尹岚都无计可施的蛊毒,她一个小丫头片子能治?齐逾舟嗤笑:“不指望你能治好,我这病十分常见,兴乐坊大半女子都与我同病相怜,若是真那么好治,这世上就没有那么多身不由己的姑娘了。”   鹭鹭惴惴地说:“那、那到底是什么蛊?”   沈雪枫说了个名字,鹭鹭听了果然露出愧疚的表情:“师父还真的没有教过我如何解这个蛊,对不起,齐大人。”   齐逾舟心情更差:“没事了,谁知道我离解蛊就差临门一脚,若是能找到你师父求得犀灵,我就可以托   南诏王为我治病了。”   他给沈雪枫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跟着自己出去。   就在这时,鹭鹭拦住他,眸色一亮:“我有犀灵,可以送给齐大人的!”   大殿上响彻着少女清澈的嗓音,齐逾舟一时不信,狐疑道:“这么珍稀的药材,连南诏都只有一半,你这里又怎么会有?”   “此次入宫前,师父刚好将犀灵赠与我,它现在是我的东西,我可以将这株草药赠予齐大人,”鹭鹭兴奋地说,“您要是不信,现在可以跟鹭鹭前去取药,帮到齐大人就是帮到了雪枫哥哥,我愿意将它送出。”   齐逾舟简直要被大起大落的心情搞崩溃了。   那个医师究竟何许人也?为什么要特意整这么一出搞他心态?   不过这些都不需要细想了,很快,鹭鹭便将装有犀灵的药盒交给他,齐逾舟当即修书一封八百里加急请尹岚赶来治病,此事终于告一段落。   又过了一些日子,朝廷秩序再度踏上正轨,池卿与净苍双双离开大姬,尹岚也盯着齐逾舟饮下了最后一服药,策马回到南诏王宫。   重逢总是短暂,分离才是永恒。年少时各种因缘际会的相遇,总会因为命运的轨迹再度分离,回到各自的位置上,永无止境地轮转。   稚气未脱的几人阴差阳错地回到了自己的国家,各自承担起了守卫子民的职责,摸爬滚打学着成为一名喜怒不形于色的君主。   无论日后遇见是在朝堂还是在战场,刀剑相向或是射影含沙,这亦是他们为站在各自立场所不得不服从的命运与代价。   齐逾舟的病渐渐好全了,如今的他能够行动自如,体力值再不能限制去留,但他能上线的时间也缩减了不少,平时忙于学业,很少能陪沈雪枫一起玩儿。   荆屹给江宿柳的摺扇做好了,看上去平平无奇,实则内涵玄机,但他却不敢送,兜兜转转还是找到了沈雪枫,令他代为转交。   尤其是看到沈雪枫手上拿着那把姬焐做好的新伞,荆屹心里生出一种浓浓的不平衡。   沈雪枫白日里忙着修撰各种典籍,夜里还要应付姬焐,思来想去,他将这把扇子交到了沈雨槐手里,由沈雨槐交给长公主,再由长公主送给江宿柳。   这扇子在大家手里走了一圈儿,最后谁都知道小郡爷要送宰相礼物。   江宿柳听说此事后哭笑不得,思来想去还是将扇子退还回去,道:“他救了我一命,恩仇相抵,已经不欠我什么了,这东西还是算了吧。”   为此荆屹还消沉了好一段时间。   又过了几日,齐逾舟在日落时突然登上了游戏,他摸去沈雪枫的庭院时,忽见他正紧张地走来走去。   “发生什么事了?”   “逾舟,你来啦,”沈雪枫见到他,拉着他进屋坐下,“明天你忙不忙?如果不忙,今夜就在我这歇着,明天上朝有件大事要宣布。”   齐逾舟立刻猜道:“什么大事……难道是你的终身大事?”   沈雪枫点头:“陛下现在正在书房内拟旨,明天我们去上朝时,他就要公开封我为后的消息。”   “这是好事啊!”齐逾舟一拍掌心,“先帝子嗣兴旺,姬氏不愁后继无人,朝中也无人敢置喙陛下的决议,不过……沈伯父和伯母那边怎么说?”   “他们现在倒是不反对,这段时间陛下没少往我家送好东西,估计我爹娘也多少知道一点明天的事情。”沈雪枫摆摆手。   齐逾舟又说了几句恭喜,心中百感交集,又为他高兴,心里又有些说不上来的感觉。   他问:“雪枫,你这辈子还想过回去吗?”   “回去?回哪儿去?”沈雪枫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我,我已经答应姬焐和他在一起,怎么可能食言呢。”   要是他突然消失在这个世界上,还不知道姬焐要怎么抓狂呢,先前他只是昏睡了一段时间,姬焐的状态就已经很不对劲了,他又怎么会做出这种抛弃他、伤害他的事?   齐逾舟叹了口气:“我知道我给你扫兴了,这件事我以后不会再提,不过……有件事我想和你说一下,你多少要注意一些。”   “一个多月前,我们见到的那位世外高人,让我感觉似曾相识,”他说,“后来我发现……他和这个游戏的GM长得一模一样!我怀疑他能左右这个世界的走向,日后你见到他,一定要多多打听几番。”   齐逾舟说了一些长相方面的细节,怕沈雪枫不信,还着重描述了一下。   谁料沈雪枫没有露出惊讶的神色,反倒是喃喃自语地摸着下巴:“原来如此,我知道了,怪不得我也见过他……”   这时庭院外传来内侍尖细的嗓音,原来是太极宫派人来接沈雪枫回去了。   对话中止,少年当即从桌前站起:“好了,我要下班了,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聊。”   齐逾舟登时追出去:“等等雪枫,你还没说清楚,什么叫你见过他?”   这句问话已经被沈雪枫抛在脑后,他挥挥手道:“不是要紧的事,改天再说!”   出了庭院,一辆金辂车低调地停在一旁,沈雪枫掀开帘子,就见姬焐正坐在里面等着他。   “有人来找你了吗?”他问。   “嗯,是逾舟来找我,他听说明天的事,打算今晚留下来,我就让他睡我那里了。”沈雪枫熟练地倒在他怀里,闭上眼睛休息。   “你们是有些日子没见,”姬焐挑起他的发尾,边拈着玩儿边问,“说了些什么?”   “他说之前见过某个人,感觉很熟悉,就向我打听有没有见到过那个人。”沈雪枫含糊地说。   姬焐耐心地说:“那你有没有见到?”   “我见到了,”沈雪枫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懒洋洋地说,“我是梦里见的。”说罢便再也没说话了,困顿地小憩。   姬焐以为他在开玩笑,无奈地勾了勾唇,示意车外放慢速度,挑些平坦的路走。   沈雪枫蜷缩在他怀中,没多久陷入了睡眠。   他见过那个蓝色眼睛的男人,在梦里。   昏迷的那一个多月,他们几乎天天见面,有时两人在下棋,有时两人在江心洲看雨,更多的是沈雪枫听那个男人给他讲故事。   男人说,姬焐上辈子坐上帝位,近乎摧毁了这个世界整座大陆,严重干扰了游戏系统的生态,他不得不让姬焐得偿所愿,重新给他一次改变一切的机会。   这个说辞十分搞笑,沈雪枫当笑话听。   男人又说,沈雪枫上一世成功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务,扶持姬长燃登基不说,还让他死在了自己最瞧不起的人的剑下。   沈雪枫开口:“那我回去了吗,有没有回到我自己的时代?”   “没有,”男人遗憾地摇头,“你还没来得及回去,就死了。”   沈雪枫拖长声音啊了一声。   “你不信?”男人笑,“净苍算出了你的前世,姬长燃梦到了自己的前世,就连你,也隐隐约约存有前世的记忆,怕是你自己也不知道,这已经是上天网开一面让你重活一次,了却姬焐前世死前的遗愿。”   沈雪枫问:“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我前世应与姬焐并无交集,他的遗愿又怎么会是我?”   “抱歉,我用遗愿来形容的确不对,”男人收敛笑容,“但他与那个没有你的世界一同毁灭了,他想见到你,但等了太久,为了加速这段漫长的旅程,他情愿提前结束自己的生命。”   “就好像现在,你在沉睡着,他却在你床边守了那么久,见到这样的他,你多少也应该相信我一些。”   听到这句话,沈雪枫决定醒来。   或许梦里的那个男人只是为了恐吓他刻意编造了一个小故事,但这不重要,他只是突然决定不生姬焐的气了,想早点见到他而已。   于是他醒了。   --正文完-- 第123章 番外if线2   “朕命人给你备了饭,怎么不吃?”   姬焐轻飘飘的语气中蕴藏着无穷的危险。   沈雪枫此时饿得有点儿没脾气了,他伏在床畔,低声说:“臣现在生着病,不宜荤腥,只能辜负陛下的好意。”   “哦?”姬焐似是在思忖着什么,又问道,“生个病还这么讲究,怎么往日跟在姬长燃身边时不见你如此挑捡?”   “……”   你见过姬长燃跟我一起吃饭吗?   沈雪枫闭了闭眼,打算省点力气,不跟他一般见识。   姬焐见沈雪枫恹恹的,也没继续问下去,他后退两步,让出空隙:“下来,朕带你去吃饭。”   “多谢陛下——”   沈雪枫掀开被子,双腿落地。   可惜他还没走上几步,只觉浑身酸软,不受控地向前扑去。   姬焐不察,竟然让他直接抱住自己的双腿。   感受到腿间传来的温热触感,顿时僵硬在原地。   沈雪枫头皮发麻,连忙松开他,解释道:“抱歉陛下,臣是病的有些发昏了,不是故意唐突陛下的。”   姬焐转过身来,居高临下看着跌坐在地上的青年。   逆着光,月华为他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沈雪枫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他应是生气了,光是这么盯着自己,就感觉眸中满含阴郁和森凉。   就算他这些年和皇室打过不少交道,也没有见过像姬焐这么邪气的皇子,是以之前积累下来的交涉话术完全用不上。   沈雪枫面上不显,紧张的动作却出卖了他。   姬焐的目光落在他抖动的长睫上,微微眯起眼睛。   “起来,朕没怪你。”   沈雪枫松一口气,捂着发晕的头站了起来,走路摇摇晃晃的,有些乏力。   他不习武,呼吸声十分沉重,姬焐走在前方自然听得一清二楚,意识到沈雪枫跟不上自己的步伐,便放慢步子,眸光却渐渐冷了。   两人一前一后,慢慢踱步至灯火通明的太极殿,桌上早已摆好了饭菜,都是清淡的小食,还冒着热气。   沈雪枫端着自己的君子人设,不好意思主动坐下来吃,他悄悄打量姬焐的神色,后者直接命令道:“尚书令大人,请吧。”   那就不用客气了。   沈雪枫酒足饭饱,又觉得胃里一阵翻腾,碍于君王在前,他不好表现出来,只得忍着难受,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坐在他旁边的姬焐抱臂,忽地开口:“你平日和姬长燃一起吃饭时,也是这样难以下咽、进食困难,味同嚼蜡一般?”   “还是,只跟朕吃饭时才这样?”   沈雪枫愣住,缓声解释道:“陛下,我并未——”说到这,他忽然就忍不住了,脸色泛白地抢过一个盂盆吐了出来。   见状,姬焐的脸色更差劲了。   沈雪枫吐到一半,忽闻姬焐拍了拍手,大殿内瞬时多出一道黑影。   沈雪枫认出来,这是姬长燃的铁杀骑。   早些年,姬长燃和他的太子侧妃在琗华山定情时,无意跌下山崖,阴差阳错得到了半枚兵符,那兵符有大用,可以调动皇室继承人专用的影卫。   没想到姬焐这才夺位成功,就已经将这支队伍收为己用了。   那道黑影听了姬焐的吩咐,很快便出去了,没过多久,一个年轻男人提着药箱匆匆走了进来:“陛下。”   姬焐睨了他一眼:“去给他号脉。”   沈雪枫乖乖伸出手臂,余光打量着男人的面相,这人他没见过,也无印象,应当不是太医院的人。   年轻男人凑上来号脉,皱起眉:“沈大人这是久未进食,初次吃得太多,胃部自然难以承受。”   姬焐点点头。   年轻男人继续说:“再加上沈大人本就体弱,这些年中毒次数太多,毒素在体内累积,一时难以根除……平时不宜动怒,保持心情舒畅,才可防止毒发攻心。更何况……”   “更何况,”沈雪枫答,“我身上还有前太子下的蛊未解,是不是?”   年轻男人听到这,眼前一亮:“沈大人原来是清楚的,在下还以为大人不知。”   沈雪枫笑了笑:“我为姬长燃挡过的灾没有一百也有九十了,自然对自己的身体瞭如指掌。”   年轻男人犹豫道:“如今沈大人身体亏空,寿元折损,即便重新调理,恐怕也是收效甚微。”   沈雪枫定睛望着他:“不妨事,这个我也是知晓的。”   姬焐听到这,死死盯着沈雪枫的表情,彷佛要从他脸上盯出一点儿什么来。   可他什么都没看到。   沈雪枫表情淡然,看上去十分轻松,彷佛一点儿都不在乎他为姬长燃付出的代价。   难道他不怕自己病死?   姬焐的目光满含探究与兴味。   他杀了这么多人,从来没有见过不怕死的,就连那些平时嘴上高谈阔论、愿意为王朝献上一切的士子,临死前也会在姬焐面前露出恐慌失措的表情。   沈雪枫,真的不怕死?   年轻男人提着药箱走了,沈雪枫也开口说:“多谢陛下深夜款待,时候不早了,臣也该回去休息了。”   “你哪儿也不去,”姬焐挑眉,“今夜就宿在太极殿吧。”   沈雪枫立即抬眼和他对视,心里微微收紧。   ……姬焐应当知晓将他留宿在太极殿意味着什么。   看来,这个新帝和那个死去的姬长燃并无不同,都是贪图他美貌、觊觎他身体的死gay。   沈雪枫反驳:“臣留在兴庆宫已是于理不合,若再得寸进尺,恐怕会引起朝中众臣的非议。”   “你害怕这些?”姬焐奇道,“谁敢非议你,朕就杀了谁。”   沈雪枫劝诫道:“臣怕的是陛下刚刚登基,前朝后宫还是一团糟,此时滥杀无辜,恐怕不利于巩固陛下的根基。”   “别怕,朕没有什么根基,”姬焐从桌前探过来,突然主动拉住沈雪枫的手腕,冰凉的指尖缓缓收紧,他咧嘴一笑,“所以朕很羡慕皇兄,他能得到雪枫的支持,反观朕,什么都没有。”   他第二次喊了沈雪枫的名讳。   “……”沈雪枫试图扯回自己的手腕,但姬焐太过霸道,他挣脱不开,半天才憋出一句,“但是,我不喜欢男人。”   姬焐怔了一下,忽然松开他的手,脸色有些难看:“朕也不是断袖。”   这还不是?   今早说话都差点贴脸了。   嘴真硬。沈雪枫心里嗤笑,面上却正色道:“既然如此,臣相信陛下一定能做的更好。前太子便是因为喜好龙阳,这么多年都不曾为皇室绵延子嗣,我大姬皇室后代虽称不上单薄,但皇位亦不可后继无人。”   姬焐缩回手,又听他扯了半天:“所以?”   “所以,陛下不能做出一些让他人误会的事,并且登基大典后,应尽早进行选秀,充盈后宫。”   “可朕也不喜欢女人。”   沈雪枫:“……”   姬焐面色阴鸷:“沈大人若是识相,就该清楚这个世上凡与朕作对的人,现在都死了。朕让你睡太极殿,你便睡。”   沈雪枫只好道:“那便一切听从陛下安排。”   姬焐果然没碰他。   或者说,他好像除了摸摸沈雪枫的小手之外,并无其他好奇心和探究欲,沈雪枫当夜在偏殿睡了。   有一就有二,有三就有四。后面这些天,沈雪枫没有再回兴庆宫睡过。   偶尔路过兴庆宫,见里奇外外一堆太监宫女忙着,他凑上前去问了问,宫人只说,陛下勒令重新布置兴庆宫,现下正在修缮。   至于前朝,则是另一番清洗。   姬焐登基登得名不正言不顺,但前朝后宫,乃至全天下,竟无一人敢言——那些斗胆妄图推翻政权的,现如今早已变成姬焐剑下一抱黄土。   但即便如此,朝政也占据了他绝大部分时间,他每日忙里忙外,回到太极殿后,偶尔让沈雪枫前去御书房伺候笔墨,偶尔带回来几个大夫给沈雪枫瞧瞧身体,其余并无什么其他的动作。   就这样,转眼三个月时间已过。   兴庆宫那边来了话,说是已修整完毕,只待沈雪枫回去住着了。   沈雪枫命人收拾好东西,自御花园一路向兴庆宫走去。   走到湖边,波光粼粼,他停下来望着镜湖映出消瘦的自己,一时有些发呆。   自从姬长燃死了以后,沈雪枫觉得自己如同断了水源的柳木,快速衰竭下去。   如今他这副破败的身体,也没多久活头了,他有预感,自己恐怕熬不过明年。   “死了,我就能回到那个世界了吧……”   “沈大人,沈大人?”身后的小侍凑上来为他递上披风,“沈大人方才在说什么呢,可是有什么要吩咐奴的?”   “没什么,”沈雪枫接过披风,对他轻轻一笑,“谢谢你。”   死亡在即,他感到的不是惊惶,而是从容。   死了也好,终于不用再给那个废物皇子收拾烂摊子了,出门在外也不必再听到关于他以色侍君的闲言碎语。   有时沈雪枫回想自己穿越以来的这些年,像着了魔一样的为一个人的事业付出,忍受他对自己的骚扰,兢兢业业,不辞辛劳,就像丧失了自己的人格一样,这不正常。   就好像话本里为了衬托主角的绿叶,总是在某些关键节点做一些愚蠢的、机械性的举动,没有目的,没有意义,只为了让主角过得更顺利、故事读起来更爽。   如今姬长燃突然脱离轨道,被人杀了,他好像也从一个不具名的牢笼中获得释放,重新恢复了自由。   沈雪枫觉得有些累,也欣然接受了自己将死的结局。   虽然并不美好,但却是他能自己决定的,这就足够了。   唯一让他觉得困惑的是姬焐的态度。   按理说,他是先太子旧部,对姬焐是个不小的威胁,先前为了姬长燃,在朝中处处树敌不说,现在已无实职,留在后宫又受尽天下人嘲笑,实在是个累赘。   他没有利用价值了,姬焐居然不杀他。   为什么?   若是说姬焐垂涎自己,又不太像。   想到这,沈雪枫又望向湖面,湖水中的青年一如既往温和俊朗,眉眼精致,但瘦削的身形和苍白的面色令他看上去十分脆弱,连俊美的面貌也打了些折扣。   就算姬焐喜欢他的皮相,恐怕此时见他这个样子,估计也没了胃口。但他仍日日督促太极殿的厨房为他烹药,若是时间允许,定要亲眼看着沈雪枫将药饮下再走。   为什么?   沈雪枫想了半天都没想出来,冷风一吹,他咳了一会儿,心想,罢了。   反正都要死了,还想这些做什么,倘他死了,姬焐也不会有任何反应才是。 第124章 番外if线3   就在沈雪枫淡然接受了即将到来的死亡之时,他的身体状态却一天天地好转起来。   期间沈府曾派人来看过几次,但都被姬焐拦下来,以病中需静养为由将他们一一赶了回去。   旁的人不知道,只有沈雪枫自己心里清楚,此番名为静养,实则圈丨禁,甚至姬焐还将他从兴庆宫“请”到了太极殿,每天什么也不干。   就是坐着给他批奏章。   几日过去,沈雪枫已经将桌案上堆积如山的公文全部看完了,这期间姬焐只坐在一边盯着监工,沈雪枫观察许久,迟迟看不出姬焐这样做究竟有什么目的。   总不能,姬焐这样做就是为了看他怎么处理政务吧?   他忽地想起姬焐幼时在学堂受尽欺辱,老师不疼亲爹不爱,自然是没人能好好教养他一番,这样做的确情有可原。   又过了几天,沈雪枫迅速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发现姬焐根本不想学着如何做一个合格的君王,这大姬王朝几经转手到他这里,委实是一副烂摊子,而姬焐根本没想好好打理。   沈雪枫试着拿过几份奏章请教姬焐的意见,谁料他看都不看,全权让沈雪枫自己做决定。   只剩他自己对着满桌子的公文发呆:这人究竟什么毛病,不想当皇帝干嘛还要从自己哥哥手里抢?   迫于帝王淫威,沈雪枫只得宵衣旰食,每日起早贪黑地帮他做着做那,为了让自己轻松一点,他勒令群臣将公文本数限制在百字以内,述职一类的奏章则改成报告的形式,按照每个财年进行计算填入表中,并将增速重点标黑。   为了解决大姬各地繁琐且常常对不上准确数字的税账问题,沈雪枫还设立了一个审计所,培训专人奔赴王朝各地统计税款。   他做这些时,姬焐什么都不干,只是坐在一旁的龙椅上,好奇地盯着沈雪枫拨得飞快的算盘。   “这些法子,朕曾在皇兄那见过,”姬焐挑眉,“也是沈爱卿教的?”   沈雪枫颔首:“陛下也可使用此法,事半功倍。”   姬焐:“只要沈爱卿在,这些不学也罢。”   沈雪枫懒得和他反驳,心里却在暗想,他在不在也不是姬焐说了算,那得是游戏自己判定才行。   这些时日,姬焐愈发不务正业,经常神出鬼没,就连惯例的朝会都推了。   沈雪枫揪住皇帝身边的内侍挨个问了一圈儿,只听内侍们苦着脸说:“陛下这几日常常往宫外跑,不知是在忙什么,听影卫来报,似乎是在定期与齐国人会面,此事若是在前朝走漏了风声,少不得要被那帮大臣进谏几回。”   沈雪枫心绪微转,随口安慰了他几句,继续回殿中忙起自己的事情。   待到了入夜时分,姬焐还不回来,沈雪枫没有等他,自己一个人吃完了饭,又看了会儿奏章。   这时殿外传来通传,只说是宁姬要求觐见。   听到这个陌生的称呼,沈雪枫怔了一下,好半晌才回想起什么,开口道:“夜里风凉,快请人进来。”   不多时,一个身着素净却姿态雍容的貌美女人走了进来。   沈雪枫屏退众人,对着女人道:“姬长燃死了,你作为他的太子侧妃,不好好在宫中省罪,来这做什么?”   只见女人略显憔悴的面容仍难掩姿色,她将手中的食盒放下,平静地说:“我知道陛下今日不在宫中,所以才特意挑了这个时辰来见你。许久不见,沈大人病容依旧,想必身子还没有调理好吧。”   “不劳你操心,”沈雪枫抿起唇角,“以你的身份,如今再来新帝的寝宫已是极不合适。趁姬焐还没回来,你走吧,我会嘱咐太极殿上下为你保守秘密。”   “看来你这段时间过得还不错,”宁子悠并不接话,静静地望着他,“但我这次来是有事相求,倘若沈大人肯给我一个满意的结果,我自然离开。”   沈雪枫眯起眼睛,缓缓走到她身前,语气捉摸不定:“有事相求,求谁?总不会是求我,过去几年,侧妃不是瞧我十分不爽么。”   “过去长燃喜欢你,我没有别的办法,谁让我是他的妻子,”宁子悠耸耸肩,自嘲道,“没有女人喜欢将自己的丈夫分享给别人,尤其是一个男人,身份所故,我们只能成为敌人。”   “但现在不同,长燃死了,除了你,我求不了任何人。”   沈雪枫不语。   宁子悠又道:“其实,我这次来也不单单是为了我自己,长燃府上的女眷若不得救,便只能去琗华山那样的地方过一辈子,只要你答应救下那些无辜的女人,我可以任你处置。”   “哦?”沈雪枫挑眉,“处置你,我能有什么实质性的好处?”   闻言,宁子悠顿了顿。   良久,她才道:“长燃死后,他的旧邸已被姬焐手下的铁杀骑抄得一干二净,府中仆从全都祭了长燃的坟,如今我们这些妃嫔被锁在宫门中,不得与母家联系,三日后就要被送往琗华山的道观清修,可她们实则全都是正值妙龄的女子,清清白白,与长燃无半点干系,这你也是知道的……”   沈雪枫默了默。   “请沈大人向新帝求情,放她们出宫改嫁,”宁子悠思索一番,还是跪了下来,对着沈雪枫叩首,“过去我们确有龃龉,但现在,我可以不计前嫌,答应你的任何要求。”   沈雪枫道:“……比如?”   从前姬长燃未死时,她那么恨他,每次沈雪枫去太子府上做客都少不了被她暗中刁难一番,姬长燃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以沈雪枫对她没什么好感。   但他想看看宁子悠能为了自己的下半辈子做到什么地步。   “我知道沈大人没有龙阳之好,只喜欢女人,”宁子悠道,“沈大人弱冠后一直不娶,侧室也迟迟不纳,想必也是受迫于姬长燃,现在他死了,你就是自由的。”   “朝中女人,只要沈大人倾心的,子悠都愿尽力一试。”   沈雪枫面无表情。   “再者,你如今无法回沈府,自然不知御史台连连上书参了你爹好几本。朝廷向来党同伐异,对沈家虎视眈眈,若无宁家支持,沈家怕是这段日子不会好过,”宁子悠说,“除此之外,我知你对龙阳一事极为抵触,也不喜欢男人接近,是不是?”   沈雪枫盯着他。   她前几句话倒说得没错,沈家这些天没少被御史大夫骂,不过那些奏章姬焐一眼都没看,全都落在沈雪枫的手里。   至于怎么回覆,也全看他的心情。   宁子悠观察他细微的表情变化,又加了一句:“姬长燃曾试图胁迫过你,那夜,我看得一清二楚。你若是不允,我便将这消息散播出去,日后你再想成婚可就难了!”   沈雪枫像是被什么戳中了,面色微变。躯体化反应比他的大脑更加迅速,一些破碎的记忆涌入脑海。   胃里一阵翻腾,他的背部甚至起了微薄的冷汗。   “怎么,被我说中了?你果然讨厌男人。”   宁子悠像是忽然抓住什么把柄似地站起来,走到他身边,笃定地说:“你现在心知肚明,姬焐对你同样有兴趣,只要我父亲助你离宫,宁家再做媒为你说一门亲事,你就有了反抗姬焐的藉口,再也不必重蹈覆辙。”   沈雪枫冷笑:“就只是这样?”   宁子悠盯着他的脸,忽然反问:“你还想怎样?”   她话音未落,一柄尖锐的弯刀骤然从袖口脱出,冷冽的刀光一闪,对着沈雪枫的颈项划去。   沈雪枫眼疾手快地躲避,耳边还是被划出一道血痕。   吃痛之下,他一把攥住宁子悠的手腕,眉宇深深蹙起:“你疯了?”   宁子悠顺势贴在他怀里,另一只手作势掐住青年的脖子,颤着声音语速飞快道:“不是我疯了,是姬焐疯了!沈雪枫,你知不知道那日姬长燃死在太极殿后,姬焐根本没有命人将他下葬,而是将他的尸体吊在诏狱中日日唤人鞭尸,此事你究竟知不知道?”   沈雪枫被她掐着,呼吸顿时紧促。   “郭家的人,一个接一个,甚至是太后……就连太后都被他杀掉了!这种疯子坐上皇位对你我究竟有什么好处?他有多恨姬长燃,你还看不出来吗?”   女人的力气出奇得大,沈雪枫大病初愈气力不足,一时竟无法挣脱。   宁子悠还在执拗地说着:“这几日符姬也失踪了,她定然是被姬焐的影卫暗杀了……接下来就会轮到我……”   “无论是你还是我,抑或是其他人,都逃不掉的,凡是与姬长燃有关的……你看看现在哪个落得好下场?沈雪枫,你忘了你当年是怎么助纣为虐,欺辱姬焐的吗?”   她越说手下越用力,几乎要将沈雪枫掐死,双眼泛红:“你快答应我!只要我安然出宫,你想要什么我爹都会帮你,否则我就将你险些被姬长燃侵犯的事说出去,我不好过,你也别想好过——”   说着说着,她忽然心口一痛,顿住了。   宁子悠惊恐地向下看去,只见胸口正中忽地插入一把匕首。   正是她自己的那把,而持刀人变成了沈雪枫。   宁子悠不可置信地软下去,蜷缩在地板上,手指不断地去擦拭那汩汩而出的鲜血。   “沈雪枫……”她说话时,像破了口的风箱,喉咙发出狂风吹过的声音,“你竟然敢伤我……”   “我不喜欢别人威胁我,”沈雪枫冷冷望着女人,“我问心无愧,自认从没有做过欺辱姬焐的事,就算他真想一个一个清算掉姬长燃身边的人,又岂能让你我这么轻易离开皇宫。”   语毕,他一脚踩中女人的肩,倾身抽出弯刀,鲜血从女人胸口中喷薄而出,宁子悠立刻闭上了眼。   沈雪枫被浓重的血腥味呛得受不了,从怀中取出丝帕将刀上的血迹擦掉,收在身上装好,随后冷静地拖动起女人的尸体。   殿中没有宫女太监在,他只能先拖去寝殿后门,再伺机命人将尸体处理了。   许是最近过度操劳政务,沈雪枫觉得这尸体越来越沉,行走也越发吃力,就在他缓慢带着宁子悠的尸体挪出后殿时,膝下一软,被门槛绊倒。   殿外的冷风一吹,他扑倒在冰凉的石砖地板上,理智登时恢复了。   他刚刚做了什么……他竟然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反杀了宁子悠?   今夜太极殿值守的内侍是知晓宁子悠来过这里的,若是人迟迟不出去,引起怀疑了要怎么办?若是被人发现他误杀皇室中人,这岂不是死罪?   沈雪枫快速在脑海中思索一番,决定先将尸体埋起来。   他扶着廊檐,刚要站起,这时一只手悄无声息地伸了过来,搭到他面前。   “谁?”   月夜之下,沈雪枫惊出一身冷汗,当即取出尖刀便刺,谁知对方武功更高,轻而易举便将凶器打在地上。   “别动。”   这声音,是姬焐。   沈雪枫的心悬到嗓子眼,简直要从喉间蹦出来,这时清辉照耀,他瞧见姬焐清晰的五官,面容再无法维持平静:“陛……陛下。”   “嗯,”姬焐应了一下,随后拍了拍手,对着暗处的影卫道,“去吧,处理干净,沈大人闻不了腥气,打扫得仔细些。”   很快,那具尸体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玄色的绸缎无声委地,姬焐弯腰蹲在他面前,与他平视。   他望着沈雪枫闪烁的双眸,微微一笑:“沈爱卿,趁天还没亮,你有什么要跟朕解释的吗?”   沈雪枫硬着头皮说:“……陛下,想让我解释什么。”   “解释解释,为什么这个女人会半夜来找你?”姬焐挑眉,“朕不喜欢女人进朕的寝殿,此事爱卿你也是知晓的。”   他说完,探出微冷的手指蹭了蹭沈雪枫的耳朵。   沈雪枫吃痛,望着姬焐指尖的血迹,这才想起自己耳侧受了伤。   他知道自己撒谎也会被戳穿,便将宁子悠威逼利诱的事掐头去尾地说了。   姬焐听罢,视线出神地盯着指腹上的血痕,并未有什么回应。   又是一阵沉默。   沈雪枫摸不清他的心思,冷静下来后,决定主动认错。   “臣谋害皇室亲眷已成事实,请陛下降罪。”   姬焐被他勾回了神,幽幽地盯着他:“哦?爱卿想让朕降你什么罪呢。”   “按律……自然是死罪。”   “那你不怕死?”   沈雪枫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谁料这时,姬焐却话锋一转,没头没尾地说:“朕记得幼时在崇文馆,时常听到皇兄向其他弟妹炫耀,说沈爱卿是天上的仙子,这一世专程下凡来向皇兄报恩的,还说沈爱卿定会好好辅佐他。”   “陛下,那都是胡言乱语,”沈雪枫皱眉,“更何况臣早不记得这些事情了。”   “不记得了?”姬焐的语气中充满遗憾,“就是不知沈爱卿死后是否当真会化成仙子,若是泉下有知,届时可一定要给朕托个梦才好。”   玩笑般的话,沈雪枫听来却有些心惊肉跳,他道:“陛下放心,臣帮陛下除掉了罪人,定是功德圆满,死后还会回到臣来时的地方。”   姬焐起了兴趣:“……那爱卿从哪里来?”   沈雪枫说:“自然是臣的家乡,一个比仙界还要美的地方。”   “既然要杀了他才算功德圆满,为何幼时还要做他的伴读?”   “……”   不做他伴读还要做谁伴读,难不成当时会看上你这个百无一用的自闭皇子?   他什么都没说,姬焐却像是能猜中他心里想什么一般,道:“也对,朕小时候格外招人嫌弃,怕是沈爱卿做了朕的伴读,也提不起学习的兴致。”   你明明知道,还问这些做什么,沈雪枫心里应承,表面却不敢显出来:“臣现在为陛下所用,往后只想将功抵过,辅佐陛下成为一代明君。”   姬焐站起身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沈爱卿巧舌如簧,嘴里没有一句真话。”   沈雪枫还要继续狡辩,忽地又觉姬焐的衣袖擦过他的侧脸,冰凉的指尖轻轻抚摸他耳上的伤口。   沈雪枫倏地打了个抖,再抬头时,姬焐已经面无表情地收回手,离开檐下了。   这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沈雪枫望着满地的月华,不由伸手摸着那只受伤的耳朵,伤口处的血已经凝住,唯余一层薄薄的迦。   不知怎么,脑海里又响起宁子悠那番话。   “你现在心知肚明,姬焐对你同样有兴趣……”   姬焐对他有兴趣吗?   可他们从前毫无交集,这兴趣究竟从何而来?   沈雪枫下意识皱了皱眉。   -   滴答,滴答。   入夜,躺在诏狱大牢中的宁子悠缓缓睁开了眼。   她……她竟然没死……   劈啪一声脆响,桌案上仍在燃烧的烛火爆了一个小花。   宁子悠试着动弹身体,却发觉胸口处疼痛难忍,叫她立时痛呼出声。   此时冷风拂过,一道瘦长的鬼影迎着月光打在她身上,宁子悠心里打了个突,费力转过身去看,待看清楚那鬼影的原貌时,顿时发出一阵尖叫。   “啊——!”声音撕心裂肺。   那是一具吊起来的尸体,四肢紧紧黏住躯干,已经看不出原貌,身上的每个部分都遭受过严重的毁坏。   宁子悠疯狂磨蹭着远离那具干尸,这时,身后传来一阵游刃有余的脚步声。   有人在狱门外停下来。   很快又传来两个狱卒的声音,他们毕恭毕敬地为那人打开牢门,快速将这里的灯盏点亮,房间亮得如同白昼一般。   宁子悠转身看去,只见一个穿着玄衣的青年正好整以暇地倚在门口处观察着她,橘红色的烛光映在他深邃的轮廓上,将他半张俊美的脸隐没在一片晦暗中。   “陛下,”宁子悠吸了吸鼻子,装作镇定地说,“不知子悠做错了什么,要被关入这诏狱中,还望陛下明示。”   姬焐盯着她,挑眉笑了笑:“皇嫂来了这里,不先和皇兄叙叙旧,怎么倒破天荒地先与朕打起了招呼?”   皇兄……姬长燃?   宁子悠疑惑地抬起头,眼神充满了探究。   姬焐勾唇:“皇嫂竟没有认出来吗?朕还特意允你们夫妻相见,让人将你们关在同一间牢房中呢。”   宁子悠脸色骤然煞白,像见了鬼一样瞪大眼睛,向那具干尸望去。   难不成,这具模糊的尸体,就是……   “陛、陛下,”宁子悠吓得涕泗横流,闭上眼睛哭道,“求陛下放我一条生路,我宁家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力,求陛下绕我一命,不要杀我!”   “皇嫂在说什么,饶了你的可不是朕,分明是沈大人,”姬焐抱臂笑道,“若不是沈大人手下留情,皇嫂怎能活到三更天呢?”   宁子悠蛇形膝至姬焐脚下,惊惶地望着他:“求陛下放过我,我从未对陛下有过半分不臣之心,从前姬长燃对陛下做过的恶事我也并未插手,陛下明鉴!”   “嘘——”   姬焐不耐烦地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皱眉道:“朕不想听皇嫂忏悔,今夜来是有要事要问皇嫂的,皇嫂还是配合一下吧。”   “我配合,我配合!陛下若有需要的地方尽管问便是,臣女一定知无不言!”宁子悠喜极而泣。   下一个问题却让她的笑容僵在脸上。   “皇嫂先前说要将姬长燃侵犯沈大人一事说出去,此事可当真啊?”姬焐一把拽住女人的衣领,像拎什么垃圾一样,毫无怜香惜玉,“朕对这件事十分好奇,还望皇嫂将知道的事情,如、数、告、知。” 第125章 番外if线4   沈雪枫回到寝殿时,一名年纪不大的内侍正捧着案盏垂首立在床边,见他回来了,立刻谄媚地小跑上去,将手里的东西呈上。   “沈大人,这是陛下吩咐奴送给您的药,请沈大人按时服用。”   “多谢。”沈雪枫接过,只见案盏上躺着一支小玉瓶,打开后能闻到淡淡的药香,应当是姬焐瞧见他耳边受了伤,才命人送来了伤药。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沈雪枫谢过内侍,接受良好地对着镜子抹了起来。   耳上的伤口还隐隐作痛,他上完了药,又从枕头底下摸出另一个药瓶,娴熟地向外倒了几颗,送入口中:这是姬长燃给他的续命药,吃起来比姬焐搜罗的那些珍稀草药效果还好。   说明这药对他的症。   沈雪枫刚穿越进来时,身体虽差,但出个远门跑跑马什么的不在话下,可这些年为了安抚姬长燃,他没少吃伤身体的药,如今姬长燃死了,他更不可能治好体内那些杂七杂八的蛊。   纵然姬焐找了那么多太医为他调理身体、一点点解毒,也不过是白费功夫——那些蛊已在他体内扎根好几年了。   沈雪枫吃完药,又唤了水洗漱,温水浸到耳后,他疼得倒吸一口冷气。   连忙拿来镜子再看,发现那道较深的血痕旁还有一道细微的、不易觉察的伤口,竟然过了许久都没愈合。   沈雪枫皱眉,也没有过多在意,重新上了药后便歇下了。   闭上眼,方才发生的事又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姬焐今夜竟没有罚他,甚至一句重话都没有说,这可不像他的作风。   可他为何要对自己这么宽容?   沈雪枫思前想后,都想不出自己对姬焐来说究竟有何特别之处,虽然两人早些年是崇文馆的同窗,但在他的记忆里,姬焐永远都是角落里最沉默的那一个,所有人都觉得他不应该存在,他便默默变成一块无人在意的背景板。   难道真的是相中了自己这张脸?   这个想法冒出,沈雪枫在黑夜里翻了个身,被自己逗笑了。若是在前些年,十六七岁的时候,他还能自信地认为这张脸在朝中无人能出其右,现在却是不敢了。   姬长燃死后,他体内的子蛊骚动不安,病痛折磨之下,容颜也没有往日那么光鲜,姬焐不是不知道他以前长什么样,何必对着现在的自己产生怜惜之情?   想着想着,沈雪枫便沉沉睡去。   大约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天夜里,他梦到了过去在崇文馆的那些日子,只是这次与以往不同,他梦到了往日从未注意到的细节。   比如某日,他早早到了学堂门口,却被姬长燃在馆外拦下,说要一起去给长公主请安。   结果两个人一起迟到了,被老师叫到殿门口去罚站,那天沈雪枫闻到一股浓郁的血腥味,他皱着眉四处查找气味来源,无意间和最后一排的姬焐对上眼神。   再比如某日,他和范世子一同入宫参加宫中宴会,远远便瞧见御花园中众人簇拥着姬长燃,似乎是在起哄,等他走近了,姬长燃便忽然从人群中走出来,拉着他离开了花园,沈雪枫按捺不住好奇探出头看了一眼,却只看到姬焐表情冷漠的侧脸。   又有一日,他和其他几位世家公子在宫中闲逛,不慎迷了路,期间和其他人走散了,误打误撞走到一处废弃的冷宫别苑前,当时他只觉得此地深幽凄冷,不敢靠近,后来在姬长燃的透露下,他才知道姬焐从小到大一直住在那种地方。   桩桩件件……全都是姬焐过去遭受到的不公对待。   梦境进行到一半,画面又是一转。   那是沈雪枫殿试时高中状元后,随太子姬长燃南下治理水患,暴雨封山,一行人被困在客栈,那天晚上,姬长燃闯入了沈雪枫的房中。   随后便发生了他这辈子都不愿回忆的事情。   那时,沈雪枫正在烛火下整理江南道流民去向的地图,忽地听到门板吱呀一声被人推开,转身便瞧见姬长燃满身酒气地扑上来,向他热情地表白。   沈雪枫惊讶至极。   往常他也曾因为一些特殊情况和姬长燃睡过同一个房间,甚至同一张榻,但一人井水不犯河水,从无什么逾矩的地方,姬长燃表现得也分外正常,根本看不出他喜欢男人。   骤然被一个男人告白,任谁心情也不会好,沈雪枫当即便回绝了姬长燃的“好意”。   姬长燃却猛地抱住了他。   沈雪枫不会武功,但好歹是个有些力气的成年人,一番挣扎后,他推开姬长燃,直言自己对男人没兴趣,暗示姬长燃死了这条心。   也不知姬长燃到底是不是醉了,他根本听不进沈雪枫的话,强迫着将他逼到床畔,发了疯地脱着沈雪枫身上的衣服,眼见两人即将裸裎相对,沈雪枫忽地抽出姬长燃衣物中的匕首刺了过去,鲜血瞬间迸出。   对了,匕首!   沈雪枫忽地睁开眼睛,冒着冷汗从床上坐起,此时天色已蒙蒙亮,他掀开被子摸上床前的小几,将自宁子悠手中夺下的那把弯刀拿到手中,迎着熹微的日光仔细端详。   和姬长燃那把一模一样……这分明就是姬长燃之物,且印象中此刀有毒。   沈雪枫连忙摸了摸耳朵,心中诧异道,既然那刀淬了毒,为何他还没死?   他又尝试着去摸自己的脉象,回忆母亲教给他的医术,可惜他的体内一团乱麻,摸不出什么具体的东西。   ……各种尝试过后,沈雪枫又冷静下来。   算了,若那毒真要他的命,他也不会见到今天的太阳。   沈雪枫脱力般地躺回床上,重新闭上眼睛。   这就是为什么他讨厌男人。   从那件事以后,他习惯和身边每一个人保持距离,尤其厌恶男人的碰触,每次与姬长燃独自相处都十分倒胃口,渐渐的,他的抵触被姬长燃察觉。   姬长燃给了他两个选择,要么接受他、成为他的人,要么按期服下他的药、永远依赖他,待到沈雪枫助他登上皇位后,再将他体内的蛊毒一并解了。   沈雪枫欣然选择第一种。   入仕后,他更加独来独往,年少时关系不错的男性好友也与他慢慢变得疏远,因沈雪枫不爱交友,朝中看不惯他的人越来越多,即便做了尚书令,有时也寸步难行。   谁知姬长燃继位后竟对他食言,停了他尚书令的职,将他软禁在兴庆宫,日日夜夜强迫他睡在那里,大有将他纳为男宠之势。   虽然这与姬焐现如今对他做的事没什么不同,但沈雪枫宁可折在姬焐手中,也不愿意再被姬长燃拿捏。   亲手杀死姬长燃那一日,也是沈雪枫彻底发觉自己并不喜爱这个“游戏剧本”的开始,可知昔日他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高中生,以为做一个叱吒风云的大反派很酷,谁知亲身经历后才体会到个中艰难,如若这按部就班且稀里糊涂的一生能被姬焐迅速了结,未尝不是一种好结局。   ……   天色蒙蒙,姬焐披着露水回了偏殿,沐浴焚香后,重新换上了玄色的龙袍。   从诏狱回来后,影卫注意到他的面色有些凝重,这还是主人第一次情绪外露,他没忍住多瞧了几眼。   姬焐专心想事情,并没有注意到影卫那偷瞄得有些明显的视线。   自从得知沈雪枫不喜男人接近后,他的心情就有些复杂。   尽管不知这个复杂的心情由何而来,但复杂了就是复杂了,且越想越觉得不舒服,心里甚至还有种淡淡的郁闷。   虽然不是喜欢沈雪枫,但也不想听到任何与他恐惧男人有关的东西,姬焐心想。   他同样也不想少年时那么骄傲的一个沈雪枫,落到他手里,变得如此病弱、如此漠视自己的生命,不论身心都是满目疮痍。   凭什么? 第126章 番外if线5   沈雪枫如今没有实职,无需上朝,醒来后去院子里散了散步,觉得没什么意思,又折返回去睡了一会儿回笼觉。   他心里还惦记着昨日宁子悠口中提及的那些女眷,打算忙里抽闲探一下姬焐的口风:是不是这些与姬长燃有过一星半点关系的人在他眼中都要死得一干二净。   恰逢姬焐下了早朝,来寝殿用膳,两人面对面坐下,姬焐罕见地有些话少。   沈雪枫明显感觉今天的姬焐情绪不佳。   往日他惯会在席间主动和自己搭几句话,虽然说的话都不会太好听,但基本你一言我一语的,沟通还算和谐。   今日姬焐竟然离自己坐的那么远,眼神交流都少了许多。   实在是不太对劲。   这是怎么了?   沈雪枫心绪千回百转,在心中复盘自己是否做过什么惹了他的事,却怎么想都想不出来。   难不成是因为昨夜宁子悠的死?   可看他那么讨厌姬长燃,宁子悠死了,对他来说也没什么损失才是。   沈雪枫心里没底,于是拿出往常对付姬长燃那一套,夹了一筷子鱼片放到姬焐面前的小碟,藉着这个由头主动搭话:“陛下今日心情不好?”   下一秒,姬焐的视线落在他的筷子上,眸子里有些复杂的情绪在涌动。   他略有些难以置信地看了眼沈雪枫。   这是他第一次给他夹菜。   可他……不是很讨厌男人?   于姬焐这个根本没朋友的人而言,从小到大没有人际方面的烦恼,自然不会理解沈雪枫的想法,可知有时人往往身不由己,讨厌是一回事,为了生存不得不做又是另外一回事。   更何况在沈雪枫眼里,这就是下属关心老板的一种方式,还远远谈不上他的喜好。   “你,”姬焐沉默了,“你明明不喜欢吃鱼,下次不必再做这样的事。”   “?”沈雪枫睁大眼睛,“臣何时说过不喜欢吃鱼了?”   姬焐:“上个月月初,朕半夜让膳房给爱卿做了一桌子的鱼,爱卿觉得腥气太重,一口都没吃。”   沈雪枫语塞,那次他做的全是鱼眼睛,这让人怎么吃?   “臣只是不喜欢吃奇怪的东西,陛下记错了,”沈雪枫哭笑不得,“更何况臣这段日子身体不似先前那般,太过荤腥的东西的确无福消受。”   姬焐嗯了一声,没再说话,也不知道有没有接受这个说辞。   沈雪枫收回筷子,望着自己的碗,心觉好笑的同时又叹道,这个姬焐记性还挺好,那次自己一筷子都没动,这人还记上仇了。   正想着,又觉得姬焐的目光一直若有似无地落在自己身上,沈雪枫再抬起头时,那种被窥视的感觉立刻散去了。   沈雪枫盯着姬焐:“?”   姬焐:“。”   沈雪枫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姬焐终于撂下筷子,清了清嗓子:“沈爱卿的伤恢复得如何?”说完,他的视线停在沈雪枫的耳侧。   “陛下放心,已经上了药,应当是没有什么大碍了。”沈雪枫不自觉抚了抚伤口处,那里还隐隐作痛。   这个话题一结束,两个人再次陷入沉默。   膳食撤去,姬焐突然坐到沈雪枫身旁,缓缓靠近:“朕实在不放心,让朕看过再说。”   他俯身凑上去,这样一来,两人的呼吸清晰可闻,沈雪枫下意识地绷紧身体,脑海中警铃大作。   而这副戒备的样子落在姬焐眼里,显然就是他厌恶男人的最佳证明。   好,那个宁子悠果然没骗他。   抬起的手又迅速放下,姬焐潦草地看过沈雪枫耳朵上结了痂的血痕,立刻站起身后退几步,反应极大地与青年拉开距离。   沈雪枫吃惊地看着他。   姬焐今天怎么了,连连后退是几个意思?   “……是我的伤口吓到陛下了吗?”沈雪枫又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只是一两处刀伤,不碍事的,看上去应该也没有那么可怖。”   真是好笑。姬焐眯了眯眼:“朕杀人无数,什么样的伤口没见到过,岂会被你的伤吓到?”   沈雪枫从善如流地妥协:“是是,陛下说的都对。”   他没想争出个是非对错来,起身自觉地去书房办公,姬焐望着他的背影看了半晌,最终还是犹豫着跟了进去。   真是奇了,沈雪枫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像今天这么奇怪、姿态忸怩的姬焐。   先是将两人的椅子分得远了一些,和自己主动拉开差距,又趁自己不注意的时候将椅子拖近。除此之外,姬焐平时还会根据心情好坏转变对自己的称呼,心情好了就喊雪枫,一般就喊沈爱卿——可今天压根没有喊过除了爱卿以外的第二个名字。   往常分明对政事一点儿不感兴趣的,今天又突然开窍了,竟然愿意主动分担一部分奏章。   不巧的是十次里有八次都与沈雪枫拿到同一份公文,两个人的手碰到好几次。   往往是沈雪枫还没表达任何不适,姬焐先皱着眉将手收了回去,看的沈雪枫心里发笑。   这是什么新型的折磨人的方式吗?   “陛下,”沈雪枫见他盯着自己的手发呆发了半个时辰,终于忍不住打断了,“臣有要事需过问陛下的意见。”   姬焐仍看着自己的指尖:“爱卿说吧。”   “正是昨夜之事。虽说昨日宁姬为了活命刺杀臣实属不该,但与她同样处境的那些姬妾也需要处理,这件事不能再拖了。”   姬焐懒懒地说:“你不高兴就都杀了吧,她们为讨你欢心而死,也算值得。”   这昏君一样的语气说愣了沈雪枫,他连忙道:“臣不是求陛下赐死,而是想求陛下放她们一条生路,毕竟都是些可怜的女子,并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姬焐抬眼:“……你倒是怜香惜玉。”   “那沈爱卿知不知道,这些‘可怜’的女子加入太子府后,她们的母族便成了郭党?”   沈雪枫说:“前朝之事,陛下要罚便罚,臣绝无二话,但这后宫……别的不说,她们嫁入宫中以后便一直未能侍奉君主,名为皇妃,实则有名无实。”   姬焐挑眉。   沈雪枫点点头,诚恳地道:“是真的,府中不少人都知晓,陛下若不信,可以召几人来问。”   姬焐想,这种事情我比你知道得多。   他支着自己的额头:“既然如此,那就由沈爱卿寻个由头都打发了,若是有人从中作梗,那就别怪朕下杀手了。”   沈雪枫喜道:“多谢陛下。”   姬焐望着他憔悴又神采奕奕的脸,不仅没有跟着他一起高兴,反而突然感觉心脏钝钝的,有一种痛感。   他不由摸上自己的心口,皱起眉,似乎在想这种感觉从何而来。   沈雪枫注意到他面色不太好看,凑上来问:“陛下……您怎么了,难不成是有心疾?”   姬焐闭上眼睛,调整呼吸。   眼前没有了沈雪枫的样子,那种不愈的感觉渐渐消散了,这是为什么?   睁开眼,只见沈雪枫正专注地看着他,似乎还想扶他起来,于是当即说:“别过来。”   沈雪枫站住,有些无奈地道:“陛下今天到底是怎么了,难道是雪枫做错了什么,让陛下不高兴了?”   姬焐顿了顿,说:“沈爱卿什么都没做错,只是朕知道你不喜欢男人靠近,打算成全沈爱卿。”   沈雪枫愣住,竟有些哭笑不得。   闹了半天是这个原因,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听来的。   令他更想不到的是,一个罔顾礼法的皇帝,竟然还会考虑自己的感受?这个想法让他觉得有些受宠若惊,不过他现在更想知道自己从前到底做过什么,能让姬焐如此纵容自己。   “多谢陛下对臣的照拂。”   沈雪枫后退几步,提起桌案上的茶壶沏了一杯茶,送到姬焐面前:“如陛下不嫌弃,臣还有一个问题想请教陛下。”   姬焐接过热茶:“问。”   沈雪枫摸了摸鼻子,直言不讳道:“姬焐,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送到嘴边的茶忽地停了下来。   姬焐眯起眼睛,危险地看着他,那眼神透露出杀气:“你说什么?”   “我说,陛下是不是喜欢我,”沈雪枫抱臂分析道,“如果陛下喜欢我,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倒也算说得过去了,可我分明记得陛下先前说过,你不是断袖。”   “朕当然不是。”姬焐否认。   “既然不是,你今天为什么总试探我?”沈雪枫好笑道,“我的手,陛下碰了超过二十次了吧,不就是想观察我的反应是什么吗?”   姬焐刚要反驳,就听青年继续说:“不用再试探了,我现在就告诉你结果——”   于是他真的乖乖闭上了嘴,等着青年说下一句。   “我是不喜欢男人碰我,想必以陛下的能力,很快就能查出来我不喜的原因,”沈雪枫快速说,“如此,我也就不用详细赘述了。”   姬焐转了转手上的茶杯,闷闷地嗯了一声。   “比起这个,我更想知道以前什么时候招惹过陛下,竟然能让陛下对我念念不忘,”沈雪枫盯着他,“如果陛下肯说,那我死也可以瞑目了。”   姬焐捏紧茶杯:“……”   他像在生闷气一样,说:“不知道,可能是看爱卿好看吧。”   沈雪枫听笑了,他指了指自己消瘦的脸庞:“这个理由我不接受。就我现在这副样子,还会有谁喜欢?”   又来了,这种感觉。姬焐看着他,忽然感到自己的心脏加速跳动,每动一下就痛一分。   这到底是为什么,沈雪枫对他做了什么?   “朕不同意这个说法,”姬焐捂住心口,低声道,“爱卿即使在病中,也如记忆里那般貌美。”   这本是很唐突的一句话,但他说得特别认真,沈雪枫罕见地没有觉得冒犯。   他微微一笑:“陛下够坦诚,如此,我也不妨和陛下多说几句实话。”   姬焐专注地看着他。   “我不喜欢男人。”   沈雪枫重申了一遍自己的立场:“尤其不喜欢有断袖之癖的男人接近我,当然,如果他们不冒犯我,我自然也不会主动寻他们的霉头。”   “我不喜分桃断袖,全然是因为我接受不了两个男人之间做出那样……的事,陛下也是男人,应当懂我说的是什么。”   是什么?   哪样的事?姬焐皱眉,男人和男人之间还能怎样?   男人喜欢男人本来就是不寻常之事,自然不能像男女那般做到最后一步,既然什么都做不了,为什么沈雪枫如此不能接受。   难道那个宁子悠并未将实情告知?   姬焐回忆昨夜那个女人的证词,这才发现她说得极为模糊,的确,她只提到了姬长燃试图强迫沈雪枫,除此之外什么也没说过。   莫非这其中还有别的隐情? 第127章 番外if线6   钟声起,一切又回到姬焐第一次见到沈雪枫的那个清晨。   崇文馆来了一批新的伴读,听说昔日遴选时,工部尚书的小儿子一眼就相中了大皇子姬长燃,众人皆大欢喜,由太后做主,年后便准允尚书之子入宫伴读。   那日的遴选姬焐也去了,不过他就是个陪衬,没有资格也不想选那没用的伴读。   毕竟伴读没有办法替他挨打。   抱着这样的想法,姬焐心不在焉,自然没能记住那传说中的尚书之子是何容貌。   这天早上,他像往常一般提前到了学堂,还未走进去,迎面就撞上一顶华贵的轿子。   珠帘拂开时,无数内侍屏息凝神迎上去伺候,前前后后还有不少同样在崇文馆读书的公子小姐凑上去打招呼。   “沈公子,是沈公子吗?”   “今日终于能见到沈公子了,以后我们就是同窗,太好了。”   伴着此起彼伏的声音,所有人的视线全都聚焦在那轿辇的珠帘上,无人发觉姬焐的靠近。   说巧不巧,轿子里的人出来时,刚巧和人群外的他对上视线。   少年沈雪枫从里面走出来,旁边一名小厮立即在他头顶撑起伞。   冷风吹起他的发丝,露出精致如谪仙一般的五官,阳光照耀之下,少年白皙得彷佛不似真人,在一身白裳衬托之下,更有羽化而登仙之感。   他那双琉璃般的眸子清澈明亮,视线准确与阴暗角落里的姬焐相撞,一明一暗,对比极为强烈,随后沈雪枫微微一笑,移开了眼。   “……”姬焐的心境并未因此有所涟漪。   正当他还不知此人是谁时,不远处忽响起姬长燃的声音。   “雪枫,你今日怎么来的这么早?”   少年姬长燃手持摺扇快步走入人群,大家见状,纷纷为他让路。   “都说了,若是来了一定派人寻我,我亲自来接你,你身子不好,怎能没有人在身边陪着?”   姬长燃一来,沈雪枫的视线就没再落到别处,只听他边走边道:“今天是第一天上学,我不想迟到,正好提前来和大家聊聊天……”   在众人的簇拥下,他如众星捧月,很快消失在姬焐的视线中。   姬焐望着他的背影,想道,原来此人就是沈尚书那个病弱的小儿子,看上去身子骨不太强健,精神却很好,想来身体应该没有什么大事。   不过表面装的再风光霁月又如何,能在这么多皇子公主中选择姬长燃,大约也不是什么良善之人。   惊鸿一瞥后,姬焐很快便将这段记忆抛在脑后。   直至某日散学,馆外下起大雨,还没来得及收拾书包离开学堂的学生被困在原地,这时,有人走到姬焐这里,踢了踢他的桌子。   “姬焐,”说话的是姬流烁,一个比他年岁更小、却从不喊他皇兄的少年,“雪枫要按时回府上服药,我们现下都没有伞,你不是带伞了么,就由你去送送沈公子。”   姬焐抬眼,只见沈雪枫正站在学堂门口,略显好奇地向这里张望。   姬流烁见姬焐没反应,一脚又踹上桌案,险些将上面的笔墨纸砚都踢翻。   “怎么不说话?到底听清楚了没有!”   他没好气地瞪了姬焐一眼,转而走到沈雪枫身边,换上笑脸:“雪枫,让他送你吧,反正他平日里也是个废物,什么都不会。”   沈雪枫点点头,不紧不慢走到姬焐的桌前。   后者低下头,做出乖顺的姿态,等他颐指气使地发号施令。   “走吧。”沈雪枫说。   姬焐顺从地取出伞,送他出了学堂。   一路上,两人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雨水顺着微风打湿沈雪枫的衣摆,他皱了皱眉,什么都没说。   期间,姬焐嗅到一种清新的药香,是旁边的人身上载来的,非常提神。   他们只听到雨滴砸在伞面上的声音,到了长乐门,姬焐将他送上沈府的马车,临走时,沈雪枫对他说了句谢谢。   这就是他们为数不多的交集之一。   沈雪枫说得很对,他根本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招惹过姬焐,或许这些简单微小的细节并未在他浓墨重彩的一生中占据过什么重要的地位,但却是姬焐仅有的,可以了解沈雪枫的片段。   后来他们也见过很多次,不巧,大部分都是姬焐因完不成其他兄弟姐妹提出的刁钻要求而受罚时,沈雪枫跟在姬长燃身边恰好路过。   每次姬焐不堪的、狼狈的样子都被他看了个一干二净。   甚至有一次,他曾撞见他跪在佛堂前替十公主抄写经书,那位小公主在旁边的藤椅上坐着,手中的藤鞭还沾染着血迹,姬焐受了皮肉伤,却仍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彷佛感受不到伤口一般。   沈雪枫嗅到血腥的味道,当即脸色苍白,一副恶心难忍的样子,不小心对着姬长燃吐了起来。   这可把姬长燃吓坏了,连忙掏出帕子递给他,关怀道:“雪枫,你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沈雪枫捂住嘴,皱眉指了指姬焐:“我闻不了血气,殿下,您还是管管这样的事吧,若是外人见了皇室兄弟阋墙,传出去就成了笑话……”   他话没说完,又扶着墙出去连连干呕,姬长燃见状立刻对姬灵发难:“妹妹,以后雪枫来了,不许叫他见血,你若再下手不知轻重,我便向长姐告你的状。”   姬灵闻言,连忙把藤鞭扔下,对着姬焐道:“好了好了,这些东西带回去抄,抄好了亲自送来给我,记住,以后离那个病秧子远点儿。”   姬焐慢腾腾抱着东西出了佛堂。   在某个拐角处,他看见沈雪枫正坐在廊檐下休息,少年闭上眼,脸色看上去好多了。   两人擦肩而过时,少年忽然睁开了眼。   “三殿下,”沈雪枫从兜里摸出一瓶药给他,“这个拿回去抹吧,管用。”   姬焐没接:“伤口在背后,我用不到,公子还是收回去吧。”   “对着镜子用一用也不会吗?”沈雪枫疑惑,“要不你脱下来,我帮你弄一下也行。”   姬焐摇摇头。   “你放心,我不是真的闻不了血腥气,也不会嫌弃你,”沈雪枫说,“刚刚那都是骗十公主的。”   姬焐嗯了一声:“多谢沈公子好意。”   两个人静对半晌,没有人率先做出什么动作。   又过了一会儿,沈雪枫还是没忍住主动开口:“你不愿意脱啊?我不会害你的,我跟其他人不一样。”   姬焐心里仍升起浓浓的警惕,他垂下眼,低声说:“沈公子,我的背上伤痕遍布,如若你见了,恐怕会受到惊吓。”   他这句话还没说完,沈雪枫已经将袖子撸上去,露出了白净的两条手臂:“来吧?”   “……”这次姬焐是真的不知该做何反应。   平日里,那些人对他打打骂骂,自己如何表现能让对方得意忘形,姬焐已对此烂熟于心,但是这个世界上从没有人提出过为他上药的要求,所以现在,姬焐也不知该如何应对。   他望着沈雪枫的脸,第一次露出孩童一般茫然的情绪。   “还是说你不会脱?那我倒是可以帮你,”沈雪枫被他的表情逗笑了,“我们都是男人,就算脱光了我也不会把你怎样,你到底在害怕什么啊?”   他还提议,如果姬焐实在害羞,可以跟他去沈府的马车上,届时有仆从在外看管,一定没有闲杂人等能偷窥到三殿下的玉体。   姬焐担心事情闹大会引起姬长燃的注意,便只得听他的话,将自己的衣裳脱了下来。   沈雪枫果然没有表现出半分嫌弃,迅速给他上了药。   “我看你好像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他们这样折磨你,你就不想报复回去吗?”沈雪枫继续说,“就算你暂时无法报复,自保总是可以的,只要你不笨,找到窍门就可以。”   姬焐看着他。   “还不懂?”沈雪枫道,“以后三殿下尽量去有我在的地方,只要我跟着,他们就不会把事情弄得太难看。”   姬焐点点头。   他想,沈雪枫为什么突然对他示好,难道自己对他来说有别的用处?   应当是的,这个世上怎么会有人无缘无故地对另一个人好。   姬焐一直在等沈雪枫主动联系他的那一天,可怎么等都没等到,时日一久,沈雪枫甚至都忘记了他是谁。   的确,有沈雪枫在的地方,他不会受到任何惩罚,每当两个人出现在同一场合时,沈雪枫的目光从来不会落在他身上,一次都没有。   他的视线永远只会追随姬长燃。   既然如此,当时又为什么要帮自己?   长大后,他才渐渐知道,原来沈雪枫那些行为根本不是什么示好之举,不过是他善心大发随手救下而已,就像救一只小猫、一只小狗、路过的某个脏兮兮的乞丐。   这样的人帮过那么多,会记得其中某一个乞人的长相吗?   不会。   姬焐是沈雪枫世界里的过客,也是他最忠实的记录者,每个重要时刻,只要刻意去寻,一定能在某个黑暗的角落里发现姬焐的影子。   沈雪枫顺利从学堂毕业,有他的见证,沈雪枫每一年的生辰,沈雪枫参加科举、殿试、一举夺魁,陪姬长燃加冠……桩桩件件,姬焐都没有错过。   他和沈雪枫的区别,就如一片洁白的、高高在上的云和湖底里阴暗潮湿的烂泥,即便滋生出肥沃的养料,也养不起、更不能让云朵在他的人生中停留片刻。   沈雪枫成年后稚气渐脱,后又拜入江宿柳门下,他看着少年长成青年,意气风发,如预想那般成了皇都炙手可热的人物,又见他日日为姬长燃奔波劳碌、不辞辛苦。   姬长燃究竟哪里好,值得他这样衷心,几乎是每一次,沈雪枫都坚定且义无反顾地选择他。   姬焐突然就想知道,被人坚定地选择到底是什么滋味,为何姬长燃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世上最好的一切,他却只能旁观。   这个问题困扰了他许久,即便是现在,他已经坐上最尊贵的位置,也依旧没有体验到这种感觉。   甚至沈雪枫现在终于属于他,是他的所有物了,但他得到的却是一个已经被姬长燃折磨得不成人样的沈雪枫。   想到这里,姬焐依旧觉得胸口如被针锥刺过一样的痛,这种感觉因沈雪枫而生,他无法形容,但却不觉得这是喜欢。   难不成人会因为无数次短暂的相遇而喜欢上一个人? 第128章 番外if线7   两个人在感情方面的经验实在匮乏得很,姬焐没有想明白这些问题,沈雪枫也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于是他们的关系就这么别扭着发展下去了。   不管姬焐如何支支吾吾不肯承认,沈雪枫早已料定他对自己有意思,所以接下来姬焐不论做什么,他都觉得对方一定是想从自己这里获得点儿别的东西。   好在姬焐是个感情小白,沈雪枫心想,他就是真的喜欢自己又能怎么样,不还是什么都做不了吗?能有什么威胁呢。   又过了几天,沈雪枫忽然半夜发起高热。   他睡觉时习惯自己一个人,不爱叫守夜陪在床边,所以一开始没人知道他病了,直到沈雪枫一直高热不退,说起呓语,门外的侍从才意识到不对劲。   姬焐听到这个消息,衣服都没穿好就匆匆闯入他的寝殿。   “太医呢?太医怎么还没到!”   姬焐拉过他的手腕,摸了一下脉搏,眉头深深蹙起。   急匆匆赶来的太医检查一番后,立时向姬焐禀明:“陛下,沈大人前些日子受了刀伤,伤口未愈,再加上身子弱,故而突发金疮痉。”   “……什么?”   姬焐快步走到床前,微凉的手指去探沈雪枫的耳朵,伤处一片热肿。   就知道,那天没有仔细查看他的伤口,果然出了事。   他当即转身命令道:“药箱给朕,朕要亲自处理伤口,剩下的人都滚去熬药!”   太医们唯唯诺诺地各司其职去了,其中一人走到床前,见皇帝神色不对,便小声劝解:“陛下,还是老臣来吧,老臣处理伤患的经验丰富,沈大人定然不会有事的。”   “你的手没有朕的稳,不必多说了。”姬焐冷冷回覆。   太医只得听从吩咐。   他命侍从端了一盏灯烛过来,将银针在上面细细烤过,随后递给姬焐,在后溪、外关、大敦、行间四处穴位施针。   沈雪枫大约是烧糊涂了,双手紧紧攥着被衾,明明身上不断出着汗,看上去还是很冷的样子。   他面色潮红,唇色渐绯,病弱的同时有几分绮丽之感,让人联想到在凡间历劫回光返照的仙子,更无端激起几分染指的想法。   然而姬焐丝毫不为美色所动,瞧那副样子倒像是如临大敌一般,薄唇紧抿,手腕旁的衣袖不住地给床上的青年拭汗——上面已经湿透一大片了。   见皇帝手法娴熟,完全不像第一次针灸的样子,太医略微放下心来,恰好这时药水煎好了,他连忙端到姬焐手边。   “陛下,这是专门为沈大人熬制的解风药,分三次温服,另外这些备好的蜈蚣粉也要三次温服。”   姬焐将药碗接过来,立时偏过头道:“除了御前医侍,其余人将所有门窗关紧,停在原地,不得走动,殿内不许生一点风。”   太医知道喂药也没自己的份儿,于是站在一旁垂下眼,不该自己看的就不看了。   早听说皇帝将尚书令留在宫中有猫腻,今日一见,果真不假。若是待会儿能看到点实锤这个消息的场面,也不枉他一把年纪还爬起来给沈大人治病了。   姬焐命人将床幔放下,用玉勺盛起药汁,刚要喂上去,下一瞬又像是燎到火一般瑟缩回来。   以沈雪枫的状态根本喝不进去东西,他现在像一团可怜的猫咪,皱巴巴地缩在一起,指尖从不曾放开过手中的布料,牙关紧闭,如何肯喝?   就在姬焐犹豫的功夫,床畔的太医适时提意见:“陛下,不若由臣帮忙,将沈大人的嘴张开,再由陛下喂药?”   他走上前来,还没碰到沈雪枫的脸,忽听姬焐轻声说:“这里不用你管,滚出去。”   他将药碗放下,粗糙干燥的指尖捏住沈雪枫的下颌,轻轻使力,绯红色的唇微张。   沈雪枫细弱的声音从喉间溢出:“……姐……姐姐……”   姬焐单膝跪在床前,俯身凑上去听他嘟囔。   两人的发丝纠缠在一起,他感到沈雪枫微弱的呼吸打在自己耳侧,听那些呢喃,不外乎是在呼喊一些人的名字,有时是爹,有时是娘,有时是姐姐,还有爸、妈之类的……   他喊了这么多人的名字,就是没有喊姬焐的,不过好在后者对此也不抱什么希望,他伸手给青年擦汗,低声说:“现在要喝药了,爱卿先不要说话,否则会呛到喉管。若是爱卿乖乖的,朕明日就让你爹娘和姐姐来看你。”   他这句话说得硬邦邦的,已经滚到床帐外的太医听了,没忍住打了个寒颤。   这,陛下莫不是从来没哄过人?哄人可不是这样哄的。   沈雪枫正处在高热昏迷,就算能听到姬焐的话,大概也处理不了这么复杂的信息,他只觉得有人正在自己身旁,态度轻柔地和自己讲话,以为这个人是自己的亲人,于是立刻抓住对方的袖子,濡湿着贴了上去。   为防那些银针伤了他,姬焐眼疾手快按住沈雪枫的肩,迫使他安分了一些:“别动,若是生出了别的事就麻烦了。”   沈雪枫小声喊着:“娘,娘亲。”   “……”姬焐快速应道,“嗯,是我。雪枫,娘现在喂你喝药,好吗?”   沈雪枫好像没听到他说什么,这时又换了一个人喊,可怜巴巴地问:“爹……爹,我什么时候能回家?”   这句话说到姬焐心坎里,他轻轻圈住青年的肩膀,那种熟悉的、针扎一般的痛感又漫上心脏。   “明天,”姬焐顿了一下,还是改了口,“待你伤更好些吧,你这次若痊愈了,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若是你不想见我,我们这辈子也不必再相见了。”   金疮痉虽不致死,但也是极凶险的重病,沈雪枫身上有了道伤口便立时得患此症,可想而知身体状态已经非常糟糕。   若是这样折腾下去,还有多少时间够他挥霍……姬焐忽觉心里空空的,连带着感情也变得木然。   如旅人在浩瀚无垠的黄沙中孑然独行一般,明明渴望了许久的绿洲近在眼前,又觉得自己终究是走不到那向往之地的,这人最终只能如细碎的流沙从掌心中滑走。   越想紧紧握在手中,越是什么都得不到。   他收回为沈雪枫拂汗的左手,转而抚上了自己的心口,感受着心跳逐渐加快,那里似乎在被一种恐慌的情绪掌控。   如果沈雪枫真的死了,他会变成什么样子?   任凭姬焐怎么想,他都想像不出来。   登基之前他已杀人无数,见过的垂死之人不胜其烦,但那种如恻隐之心一般的感情从未涌上来过,便是过去那些刀尖舔血的日子,都没有现在这样,看沈雪枫生一场病来得胆颤心惊。   沈雪枫又絮絮叨叨说了一些什么,转而喊起别的名字,这次他喊的是姬焐十分陌生的称呼。   “妈妈……”沈雪枫紧闭双眼,抱着姬焐的袖子,哽咽地说,“我想回去上学……在这里生病好痛……”   上学?   姬焐指尖一顿,他英挺的眉皱起,不解地问:“你还怀念那样的日子?上学究竟有什么好。”   每日和姬长燃同吃同行,他真的喜欢那种生活?   或许是这样的一问一答起了效果,沈雪枫将自己想说的话全部说完,便乖乖地闭上了嘴,趁他安分的时候,姬焐将药一勺勺喂了下去,随后陪在床边,等着下一次汤药煎好。   一共六次药汁,隔一定的时间服下,直至烧退风除,方能保下这条命。   姬焐一天一夜没有睡,直到沈雪枫安安稳稳地睡醒,他才有些失神地后退几步,离开寝殿,背影略显仓皇。   沈雪枫睁开眼,惊讶于殿内异常的温暖,这时帘子外的太医走进来为他号脉,惊喜道:“恭喜沈大人熬过这一劫,俗话说否极泰来,沈大人这段时间好好将养一番,日后定然有更好的造化与福气在等着大人。”   沈雪枫详细问过,这才知道自己不知不觉间大病了一场,还劳烦尊贵的皇帝陛下伺候了自己这么长时间。   “那陛下为何突然走了?”   “这,臣也不知,许是陛下见沈大人无事,便回去处理政事了罢。”太医给他开了点调理身子的方子,没有多说什么,很快也离开了这里。   刚刚病完,沈雪枫还浑身无力,暂时也懒得想姬焐为什么突然走了,左右吃饭时还能再和他碰上面,到时候问也不迟。   到了用膳的点,姬焐还是没来,反倒让他见了自己许久没见的家人。   沈榄奉旨带着妻女入宫探望儿子的病情。   一家四口终于团聚,也终于有时间能好好坐下来说一说话了,沈雨槐拉着弟弟的手喋喋不休,或许是气氛影响了他、又或许是大病一场消耗了太多体力,晚上用饭时,沈雪枫吃得比平时更多更香。   影卫将这件事转述给姬焐时,后者停下胡乱翻着奏章的手,幽幽说:“嗯,他还是见到自己想见的人,身体会恢复得好一些。”   姬焐从笔架上随手抄起一根笔,又从一旁翻出沈雪枫批阅过的奏章,按照他的笔迹,一字一划地写了份手谕,随后扔给桌前的影卫。   “让沈榄回去收拾收拾,准备迎接沈爱卿回府,尚书令一职虽空缺着,也不必让他做了,擢为太子少师,去崇文馆做个闲散老师即可。”   朝政勾心斗角,以沈雪枫现在的心力已不足应付,他喜欢上学,若是回到那个地方,说不定会更开心一些。   姬焐摸了摸自己的心口,那里的痛感越来越剧烈了。 第129章 番外if线8   姬焐篡位登基时是秋末,如今已是早春了,时间过得实在是快。   这些天,沈雪枫的身体情况逐渐好转,这才发觉姬焐已经许久没见过自己。   说是不见也不尽然,每次睡醒后都能听到侍从附耳跟他讲,方才陛下又来看他了,才走了没多久,若是此时追上还来得及。   可来都来了,为什么不见自己?想做这些事还偷偷摸摸的。   难不成是这几天毁了容,怕丑到自己?   沈雪枫心里觉得古怪,派去的人几次三番请了姬焐,对方每每都有藉口不来。   该不会是自己拒绝他以后,他受打击了,决定远离自己了?可自己生病前姬焐表现得很正常,要说这幺蛾子,也是生了病之后才有的,实属不该呀。   到底怎么回事儿?他真想不明白。   除此之外,永泰郡主前几日入宫探望时已告知沈雪枫,家里早已为他布置好了一切,只等他养好病后回家了。   沈雪枫对姬焐突然肯高抬贵手放人的举动表示震惊,随后又接了一道升官养老的圣旨,心中更觉讶异。   不管对方这么安排的目的是什么,他都会在心里高看姬焐一眼,起码姬焐不像姬长燃那样,是一个自私自利只顾自己的小人。   即便这些举动纯粹是为了博得他的好感,他也不介意踩上这个由姬焐一手规划好的台阶走下去——毕竟表面功夫做得漂亮也是一种本事。   今天天气晴好,沈雪枫命人在殿前的小院子摆了张藤椅,晨起的阳光不烈,照在人身上暖融融的,惠风和畅,他就这样睡了过去。   被侍从叫醒时,只见一个衣着颇有异域特色的青年提着药箱看他。   说起来也算老熟人了,两人相视一笑,沈雪枫从藤椅上坐起来,轻咳两声,对他招呼:“快快请坐,还未到一年一度的千秋宴,南诏王怎么千里迢迢来了大姬皇都?”   “沈大人这病美人体质还是一如往常啊,”尹岚将药箱放在一旁的石桌上,坐下来道,“新帝登基,按理说我南诏也该有所表示,适逢陛下想请我帮个忙,我就来了。”   “陛下请南诏王帮忙?”沈雪枫愣道,“可是事关大姬?”   这段时间他没有处理政务,难不成姬焐又给大姬惹了什么乱子。   尹岚暧昧地眨眨眼,语气说不上是讽刺还是打趣:“沈大人颇得天颜垂怜,不论哪一任皇帝似乎都对沈大人的身体格外关心啊。”   他打开自己的药箱,沈雪枫顿时明白过来。   姬焐不会让尹岚千里迢迢地过来给自己治病吧?   只见尹岚将脉枕放好,对他道:“沈大人,请吧。”   沈雪枫心知他医术高明,便也没有推拒,见尹岚皱着眉探脉,便主动问:“医者仁心,南诏王定不忍看在下蒙在鼓中,还请明白告知,在下还有几年活头?”   尹岚语气难以捉摸:“这个嘛,问题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说能治也能治,至于能不能治好、治健全,也要看自己的身体情况。”   “……”沈雪枫定睛望着他,“几年啊?”   “好多年呢,”尹岚笑眯眯地说,“沈大人有皇运庇佑,福泽绵延,结果要比你想像的更好。”   他又详细问过沈雪枫过去吃过什么药,服过什么蛊,便拎着药箱离开了。   沈雪枫从前做尚书令时,每年都要在千秋宴上与尹岚虚与委蛇一番,自然知道他嘴里没几句真话,便也不做他想。   他靠回躺椅上,继续吹着微风睡着了。   约莫到了中午,天上渐渐攒聚起一朵朵乌云,很快,丝丝缕缕的凉风裹挟着针尖儿似的细雨落了下来。   沈雪枫睡得迷蒙,忽然感到一条薄毯盖在自己身上。   他睁开眼,只见姬焐站在身旁,一手给他盖着毯子,另一只手撑着一柄崭新而漂亮的青色油纸伞。   两双眼睛对视,姬焐立刻收回自己的手背到身后,这个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动作似乎是取悦到了沈雪枫,他轻笑出声。   这一笑,凉风入喉,又是一阵咳。   姬焐眼里闪过好几番挣扎,还是将那只背过去的手再度伸出来,抚上他的背轻轻为他顺气。   “你在这里睡觉,身边怎么不叫人伺候?”姬焐的声音比春雨更冷。   “多谢陛下关心,臣只是在这里睡一会儿,不需人端茶倒水。”   沈雪枫视在线移,落到他手上那把伞:“幸好今天有陛下路过,不然臣要淋湿了。”   姬焐心道,他可不是恰好路过,方才得知天色不好,连忙放下殿前的事匆匆赶了过来。   沈雪枫抓紧身上的绒毯,见对方目不转睛看着自己的样子,没忍住笑了一下。   “……笑什么?”姬焐果然发问。   “没什么。”   有时候觉得姬焐也挺可爱的,表达喜欢的方式纯如稚子,简直明明白白写在眼里,不掺杂任何成年人的欲望与杂质。   很难想像这样纯粹的喜欢会出在一个谋权篡位、不理朝政且杀人如麻的昏君身上。   姬焐将大半的伞倾斜到他头顶,低语道:“你最近极爱在这里睡觉,钦天监说近日天气都不大好,我又不能常常那么及时来撑伞,你出门时让她们备上一把,有备无患。”   沈雪枫点点头。   姬焐将他送回寝殿,两人一时无话,只得坐下来干瞪着眼。   沈雪枫见气氛有些凝滞,便主动问道:“南诏王……是陛下专程请来为我治病的吗?”   “当然,”姬焐颔首,他勾了勾唇,“朕已经决定,待卿病好,便可以安然无恙地回到沈府,日后远离朝政,也不必再日日与朕朝夕相对。南诏王此次是来给爱卿调理身体的,爱卿不必心有负担。”   他嘴上是这么说,可知心里简直想把那些话一一收回,他巴不得沈雪枫一辈子留在这孤寂的宫殿里陪着他,可为了沈雪枫的病情,他必须这么做。   沈雪枫只得对他道谢。   不知是不是许久未见的缘故,两人说话竟有几分疏远。   沈雪枫想了想,还是主动开口:“既然陛下愿意放我走,那我也不妨再还陛下一个人情。”   还人情?姬焐挑眉:“爱卿何时欠朕人情?”   沈雪枫不答他的话,转而暗示道:“趁着这段日子还在宫中,陛下不妨多向我问一些朝政上的事,有些事情,陛下可以不做,但不能不懂。”   姬焐明白,他想传授给自己帝王之术。   这的确是沈雪枫心中所想,再者,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若是能在自己尚好的时节成全一次姬焐,教他如何做一个称职的君王,也算是为他以后多加一层保障。   能有和沈雪枫多多相处的机会,姬焐自然不会拒绝,他点点头:“明日起,朕就来爱卿这里处理政事。”   两人一拍即合。   沈雪枫如今领了崇文馆的闲职,也不算无事可做,闲来无事时,他就坐在桌前准备一下自己要教的东西。   新帝膝下无子,后宫嫔妃更是一个没有,他想,恐怕这辈子姬焐都没办法生出个一儿半女的给自己教了,不如从姬氏旁支里选一些聪明伶俐的孩子,日后过继到嫡系这一支,也能堵住朝堂上那帮老头老太的悠悠众口。   不过,姬焐应该一点儿都不在意这些细节。   想到这,沈雪枫笑了笑,提笔写下这些事项的细节,交给手下去办。   旁支的子嗣很快就选了出来,他们年纪尚小,不如沈雪枫当年刚入崇文馆时那般调皮,教起来也不费力。   名单交到姬焐手里,他看也没看就批了,只是额外加了一条:不得再遴选伴读。   崇文馆的任职生涯很快便开始了,尽管事情很轻松,沈雪枫每日也不得歇,白天教完这些小的,散学后回到太极殿,还要教个大的。   而且还是一对一教学,压力大得很。   好在他发现姬焐并不是真的一无所学,这人城府深不见底,大约教了一段时日,沈雪枫才发现姬焐仍对自己有许多隐瞒,譬如这些学问,他不问,姬焐绝不开口提自己会。   于是他又教姬焐习字,将自己处理多年政事的经验,以及那些无法在纸上形成文本的内容一一传授给他。   平日里,不论天气好与不好,姬焐都会带着伞接他散学,一开始,崇文馆的那些小豆丁们还会好奇地凑上去围观,时日渐久,大家也都习惯了。   有了尹岚的药物调理,沈雪枫觉得精神好转起来,每日也不再像之前那么困顿了,但这药能吊着他多久仍是一个未知数。   春日多雨时节,日落时又下起了雨。   沈雪枫在崇文馆的堂中批改完学生的作业,沿着回廊缓缓散步出门,只见姬焐又撑着那把青伞,一个人站在学堂门口。   此情此景令他觉得无比熟悉。但再细细回想,已想不清记忆中究竟是谁撑伞在学堂中走,谁站在一旁偷偷看了。   沈雪枫快步走上前去,语气轻快:“今天晚上吃什么?”   “吃鱼。”姬焐答。   他们沿着湿润的石板路一直行走,姬焐将伞撑在青年头顶上方,自己另一侧肩膀被雨水淋湿也毫无所觉。   他望着沈雪枫尖削的下巴,心里一揪,问道:“南诏王的药,你可有按时服用?”   沈雪枫颔首:“他开的药很管用,陛下不必担心。”   姬焐的视线描摹着他被水汽润湿的鬓角与眉眼,心中滋味难辨,又被一种巨大的充实感包裹起来。   的确,旅人过往一十几年在沙漠中的旅行是干涸而空虚的,但绿洲在心中驻足哪怕只有一秒,即便是海市蜃楼,也能让他感觉到……一种难言的幸福。   这样就很好,即使不能真正拥有沈雪枫,他也喜欢这种暧昧而无法言明的日子。   姬焐理直气壮地心道,雪枫说的对,我就是断袖。 第130章 番外if线9   因大姬皇帝抽风一样的,最近又开始操持起政事了,本是死气沉沉的前朝后宫又像活了一样突然运转起来。   姬焐这段日子忙了起来,定然不能像从前一样,明里暗里围着沈雪枫转了,他想起沈雪枫总爱在院子里躺着,便命人去寻了一条枫树枝,趁着春天还没过去,和沈雪枫一起种在那个地方,日后那树长大了,说不定还能起点儿作用。   此后的日日,沈雪枫都会悉心给枫树苗浇水。   若是半夜下了大雨,他被雷声吵醒,也要爬起来看看那小树苗究竟有没有被吹得东倒西歪。   往往姬焐比他更紧张那棵脆弱的枫树苗,见状,沈雪枫也就不再担心了。   日复一日,平静的日子就这样过去。   时日一久,沈雪枫觉得自己现在这副样子,简直和姬焐搭夥过日子没什么两样,明明嘴上说着不喜欢男人靠近,却还是给了姬焐这种无限接近自己的权利。   他想,或许该试着给姬焐一次机会,估摸着两个人的关系可以更进一步了。可是左等右等,都等不来姬焐再一次对他表白。   说是表白也不尽然,毕竟上次的‘表白’也是沈雪枫强行推断、逼问出来的。他想了想,决定还是算了,两个大男人说这些风花雪月的东西,矫情什么呢。   再说这一番相处下来,他觉得姬焐和自己还挺有默契,不论是政事还是寻常事,两人从来没有吵过架闹过矛盾,也算是天生一对。当然,这其中不乏姬焐暗中总让着他的原因在。   他们都在等沈雪枫病好全、离开皇宫回到沈府的那一天,可这一天再也没有来过:沈雪枫自从那场大病后,各种小毛病一齐找了上来,往往这个病刚治好,那个病又犯了。   让尹岚来看,尹岚也只说他是身体病弱,抵抗各种病原的能力有所降低,只能平时多注意着点儿,别无他法。   姬焐似乎还在暗中为他找药,但沈雪枫对现状已经很满意了:南诏已经为他带来了最好的药,他还能奢求什么呢?   又过了三年,庭院里的枫树已经长得很高。   在两人的合力培养下,它生得十分茁壮,春夏时也会生出繁茂的荫蔽,为沈雪枫遮风挡雨,但不管有没有这树,姬焐仍然站在他身旁为他撑伞,从无缺席。   又是一年春天,边陲的小国进贡了一批珍稀的竹子,姬焐挑了其中一支,用来填补缺损的青伞伞骨。   沈雪枫坐在藤椅上和他一起削竹子玩儿,两个人正晒着太阳、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忽有侍从小跑上来,说是长公主来了。   姬映秋来这里坐一坐,也并没有什么大事要说。她才从江南道得了最早熟透的一批荔枝,名唤三月红,今日前来是特意给沈雪枫带的。   姬焐和长姐没什么话聊,主要都是沈雪枫在说,姬映秋看上去也对他十分满意,平日里有什么好东西都是先往太极殿送。   到了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大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皇帝只喜欢沈少师,且因沈少师身体不好,这么多年来一直守身如玉,旁的男人女人真是看都不看一眼。   真是痴情。   熟悉内情的人自然知道姬长燃也曾垂涎过沈雪枫,但两相比较之下,一切不言而喻,谁更适合沈雪枫一目瞭然。   姬映秋扇了扇手中的雕花小扇,见姬焐正在给沈雪枫剥荔枝,心中无语,主动开口道:“要我说啊,幸亏是雪枫生了场病,让陛下迷途知返了,否则你二人还不知要如何互相折磨呢。”   沈雪枫正在吃荔枝,没法搭话,姬焐掀起眼皮望了女人一眼:“皇姐想说什么,直接说便是。”   “其实我也没什么想说的,”姬映秋继续扇着扇子,“无非是最近又帮陛下驳回了几个老东西要求广开后宫的提议罢了,我这也是给雪枫多积一些阴德,免得陛下又不高兴,一下子杀了他们,这可如何是好?”   沈雪枫喝了口茶,立即说道:“陛下这两年杀性大大收敛,长公主眼下还是应当以鼓励教育为主,过去的事就别提了。”   姬映秋嫌弃道:“好了好了,就知道来你们这里又要被你们秀得睁不开眼。”   她坐了一会儿,说要去找沈雨槐说话,便婷婷袅袅地离开了。   沈雪枫望着一旁正在鼓捣着折伞的姬焐,心里不知在想什么,打趣道:“陛下真打算一辈子不娶了?”   姬焐回应:“朕娶不娶,全在雪枫愿不愿受这个累。”   “可惜啊,我是无福消受了,”沈雪枫笑笑,“陛下的名声本来就十分不好,若是再娶了男后,史官又要借此机会大做文章,为了陛下,我还是隐姓埋名在宫里待一辈子吧。”   姬焐将修好的伞撑开,举在两人头顶。   他望着悠闲躺在藤椅中的沈雪枫,雪白的脸,青丝如瀑,漂亮的眉眼:“若是他们写朕豢养了男宠,岂不是比娶了一位男后的名声更差?”   沈雪枫心道,原来你都清楚啊,那为什么还不告白。   他望着姬焐,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我愿意,就等着对方主动开这个口了。   可等了半天,姬焐仍注视着自己,一语不发。   沈雪枫无奈:“陛下,说词儿啊。”   “嗯?”姬焐似笑非笑,“你想让我说什么?”   新旧交替的伞面微微下移,挡住他们的脸,姬焐弯腰凑上去,似乎是忍耐许久,实在无法再忍下去一般,他的唇距离沈雪枫只有微末的距离。   但是他知道沈雪枫不喜欢,这个吻最终还是没有落上去,而是吻在了额头。   沈雪枫捂住自己被吻的地方,似嗔似怒地瞪了他一眼:“姬焐,你真笨。”   姬焐挑了挑眉。   伞沿压得更低,这下没人能看到他们究竟在做什么了。   过了一炷香时间,姬焐收起伞,又像没事儿人一样剥起了荔枝,他将剥好的全部放到一碟小盘里,端给沈雪枫,自己去后厨取汤药了。   沈雪枫心情大好,往嘴里塞了一个,吃着吃着,或许是荔枝太甜的缘故,他觉得喉咙有些发痒。   紧接着,那枚荔枝被他吐了出来,他坐正身体开始咳嗽,且咳得越来越厉害。   “咳咳……咳咳……”   沈雪枫用嘴捂住,似乎不想让姬焐听到一般。   再拿开手时,他看到掌心淌着鲜血,刺眼,耀目,如荔枝壳一般火红。   他取出丝帕擦拭干净,收到衣襟里放好,放松般地躺回去,望着辽阔的天空。   真是奇了,这是他第一次体会到,原来自己是那么那么的不甘。   转眼,又过了两年。   沈雪枫如今已经没有办法再做跑跳一类的剧烈动作,姬焐更是寸步不离地守着他,生怕他不小心磕着碰着。   仲秋时,他就坐在殿里,隔着一扇窗子望着窗外那棵巨硕的枫树,枫叶已经全部染红,远远看去像一棵火树,生得笔直,每一条枝桠长得都极符合他的心意,漂亮得很。   他转身对姬焐说:“我想出去晒晒太阳。”   姬焐将一盏热茶喂到他唇边:“好,把这个喝了,我去帮你铺椅子。”   “不用的,”沈雪枫接过茶,又摇摇头,“我不想再躺着了。”   最近这半年他几乎是日日在床上度过的,他现在只想走一走,跳一跳,出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姬焐没说什么,拿起伞,和他手牵手一起踏出殿外。   沈雪枫如今行动有些迟缓,但他即使多年患病,容颜气质依旧,只是说话时不再像前几年那般中气十足。   两个人走到枫树下,靠着树干坐好,沈雪枫轻轻靠在姬焐肩上,眯起眼睛看着天上的太阳。   他好像喊了一声姬焐的姓名。   姬焐伸手揽过他的肩,附耳倾听:“怎么了?”   “没什么,”沈雪枫眨眨眼,视线有些模糊,“我就是突然觉得,有一点点、一点点的遗憾。”   他遗憾自己已经接受一段新的开始,但这段旅程能走多久,无人知晓。   姬焐认真地看着他的侧脸,说:“雪枫,你想做什么都告诉我,我会帮你实现的。”   他说得笃定,沈雪枫想了想,说:“我玩游戏玩输了,玩得不满意,你能想办法让这场游戏重新开始吗?”   姬焐敛眉,虽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还是道:“我会想办法的。”   “你能想什么办法?”沈雪枫被他逗笑了。   “姬焐,我们认识这么多年,在一起也很久了,你告诉我,这些年你有没有什么不满意?”   毕竟他不像其他人那样健康,身体恐怕不能让姬焐尽兴,更何况,姬焐也从来没强迫他做到过最后一步。   谁料姬焐听了他的真实想法,生了好大的气:“你怎么能这么说,你到底把自己当什么了?”   “你别生气,”沈雪枫拉住他的手,“我只是突然想这么问一问,没有其他的意思。”   毕竟姬焐是个笨蛋,他根本不知道男人要怎么和男人在一起。   见姬焐不答,沈雪枫又思索了一会儿,他道:“游戏玩累了,我想睡一会儿。”   他拍拍姬焐的腿,对方心领神会,沈雪枫心满意足地躺了上去。   无数火红的枫叶轻轻落下来,掉在两人的衣衫上。   姬焐手中抚摸着他的青丝,柔声说:“睡吧,一会儿尹岚来宫中送药,听说是从仙地东坞山寻来的,对你的身体很有帮助。”   “好。”沈雪枫闭上眼睛,他感觉到姬焐的手正为自己挡着太阳的视线,心里又道,真是笨蛋。   算了,反正他们的以后还很长,有些账等醒来了再算也不迟。 第131章 番外if线结局   可惜人生终究不是游戏,不管玩得好不好,结局已经注定了。   沈雪枫死在了这天。   腿上的青年睡得很熟,他的身体温度在一点点地下降,姬焐捏紧他的发丝,沉默着,似乎在等他睡醒。   过了很久,他沙哑地开口问:“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结局?”   不管是什么结局,他都会努力去找,去寻的。   姬焐低下头,端详着怀中青年的睡容,只见那张憔悴而漂亮的脸如同隔了一层湿润的雨雾一般,叫人看不清楚。   这时,一滴泪顺着脸颊滑落,沈雪枫的五官才在他视线中清晰起来。   那阵熟悉的、针锥一样的刺痛感再度袭上心脏,且从未有过的剧烈,剧烈到他呼吸加快,不能自已。   这是他们充满遗憾与错过的一生。   姬焐平静地接受了沈雪枫的死亡,他亲手将他下了葬。   沈雪枫住的寝殿仍维持着原来的样子,被衾、衣物都沾染着淡淡的香气——是他身上特有的气息。   渐渐的,时日一长,广藿混杂着的苦药香味也消失得一干二净。   太极殿孤寂得有些可怕。   前朝后宫都以为姬焐会因沈雪枫的死大闹一番,但一天又一天过去了,他除了变得更勤政了些,偶尔盯着御书房的疆域图发呆,瞧上去并没有什么变化。   姬焐按照大姬皇后的礼节为沈雪枫守了整整二年的孝,这期间,他从未开过杀戒,按照沈雪枫生前教他的那些东西,一点点地将这个经历过政权变更、繁荣下透着腐朽的王朝重新修缮起来。   孝期一过,大姬就对疆国正式发起了进攻,姬焐亲自率兵离开了皇都,自此以后鲜少再回来过。   疆国背倚南诏,易守难攻,众人都以为大姬自行发起侵略乃是不义之战,必定不得善终。   没成想姬焐不到一个月就取下了疆国皇帝的首级。   在此之后的几年,大姬又陆陆续续向西逐步吞并了疏勒、粟特,北上奚国六部,东北部的辽东,最后占领了南诏。   对于那些易打的小国,姬焐只身前往国内的王都,不出二天就能砍下首领的脑袋,不费吹灰之力。   这种行迳自然得到了许多国家的强烈抨击,甚至皇都递来的谏书也一封接着一封,谴责他作为帝王的无德无仁。   皇帝久不在朝,朝中暗流游动,如今大姬已成了众矢之的,内忧外患之下,反战派起了废帝的心思,而主战派则拥护起姬焐的铁腕政权来。   不少人将目光放在了年轻的皇室子弟中,他们选了一个世家品行都不错的孩子,暗中筹划着一场夺位——彼时姬焐正身陷漠北战场,短时间内绝对赶不回来。   为了让这场篡位变得名正言顺,他们特意从极南之地请来了早已封王的姬流烁,由他亲自主持大局。   谁知就在政变的当天,长公主亲自带兵包抄了太极殿,在众人惊恐的视线下,他们看到姬焐穿着一身玄色龙袍,缓缓踏进了大殿。   多年过去,男人几近而立,时光轮转,他早已不是初登基那副模样。   按时间来算,姬焐分明是日以夜继、风尘仆仆赶来,但他站在那里,通体干净整洁,俊美的五官挂上虚伪的微笑,墨发随着行走的动作微微扬起来,丝毫不见皇位不保的焦急。   殿内顿时鸦雀无声,除了拥护新帝的朋党,众人都惶恐着跪了下来。   姬焐负手而立,走到殿中央,挑眉道:“朕不辞辛劳从边疆赶来,为的就是亲自见证江山易主的盛况,诸位怎么不继续了?”   无人敢回答他的问题。   站在龙椅上的皇室子弟见他的目光转过来,幽幽地盯着自己,心中惶恐,当即跪下来道:“陛、陛下,侄儿实在不配此殊荣,也从未想过有一天能代替陛下坐到这个位置……请陛下网开一面!”   一旁的姬流烁也跟着跪下来哭泣道:“皇兄,臣弟也是被逼无奈!都是他们逼臣弟回京的,臣弟也不想帮他们谋权篡位啊!”   姬焐目不斜视,盯着龙椅前黄袍加身的青年,不知怎的,心中忽地狠狠一刺。   ……又是那种心尖钻痛的感觉,自从沈雪枫死了,他好像失去了这部分感受,今日再见到眼前这个人,这种感觉竟然又回来了。   姬焐意识到,他这是在想沈雪枫了。   此时此刻,所有人都悄悄打量着这位突然出现在皇宫的帝王,只见他捂住自己的心口,面露喜色,眸子也癫狂般亮了几分。   姬焐看着那个青年膝行至自己身前,看他因怀着对死亡的畏惧而哭得面红耳赤,一个身形健壮的成年人竟能哭成这个样子。   “陛下,求陛下绕了臣,臣愿意自请贬为庶人,永不入皇都!”   姬焐笑意敛起,不知从哪儿变出一把匕首,熟练地刺入青年的颈部,干脆利落,就像这个动作已经做了百次、千次。   血溅二尺,湿热的液体瞬间打湿了皇帝的玄色衣衫。   姬焐的叹息声很轻:“他很多年前还曾教过你书的,你却这样报答自己的老师,真不配做他的学生。”   青年倒下去,血液汩汩而出,他的意识渐渐模糊,听着姬焐轻声絮叨着这些意味不明的话。   “朕无子无女,下一任储君必定要出自他亲手遴选的晚辈,可惜,你的心太急……”   他没听完姬焐的絮语,闭上眼睛咽了气。   姬焐杀了这人,转身对着姬映秋道:“剩下的人你来处理,一个不留。”语毕,他匆匆离去。   那天的血从太极殿前的云龙浮雕拾阶而下,染红了所有砖石,此后再没人敢觊觎大姬的皇位。   姬焐暴君的称号不胫而走,甚至有人私下里唤他是地狱里来的妖魔,为的就是让这生灵涂炭,天下大乱。   此事不出几月便传遍了每个国家,很快,一些生怕唇亡齿寒的地方大国开始联手准备应付大姬的侵略。   而姬焐好似早已在心中规划好了蓝图,他不疾不徐,速攻小国,   围剿大国,利用各国之间的盟约引得他们互相怀疑、残杀,再趁着四下无援、国力衰弱之时一举拿下,很快,整个大陆都插上了大姬的旗帜。   看着一个个国家倾倒、覆灭,姬焐就像一只不知餍足的兽,将目光对准了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个国家:齐国。   齐国地处东方,极东的边界守着蓬莱,其君主池卿于幼时对姬焐有恩,在他得知万事已无转圜的余地下,自愿成为了大姬的附属国,以求得疆域的安宁。   姬焐的确没有对这个国家发动一兵一卒,就像他当初也对尹岚的南诏手下留情一样。   这个大陆终于为大姬完完全全地占有了,这一年,他才二十岁。   就在众人以为姬焐终于能好好歇一歇的时候,又见他班师回朝,召市舶司的官员进了御书房,商讨起制船的事。   在意识到他想做什么之后,所有人都觉得他疯了。   现在全天下已经是姬焐的囊中之物!他究竟为何还想继续出海侵略,试图占据这个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终于,这个疯子一般的举动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谁也不是,是一团数据,一团模糊的意识,这个世界的本源。   姬焐在御书房支着额陷入浅眠时,“他”化成梦境的每一粒芥子,与他相见。   “你破坏了这个世界原本的秩序,这个世界很快就要被你亲手毁掉。”   听到这个声音,姬焐睁开眼。   他发现自己撑在一副棋盘上,四下无人,唯有自己立足的这一片江心洲,与洲旁源源不断的清澈河流。   那规训的声音接着响起来:“朴虽小,天下莫能臣。你就算改变了这个世界该有的样子,也不能撼动本源分毫。”   “……”   姬焐坐回棋盘前,将上面的棋局一把拂开,黑白色的珠子落在地上,发出劈里啪啦的声响。   “……你!”那个声音似乎被他粗俗的动作震惊到了。   “你是谁,朕为什么要听你的?”长期的杀戮让男人的眉目染上戾色,他轻飘飘地说,“有本事你就杀了朕,否则,该做的朕还会做。”   那个声音继续劝说:“名亦既有,夫亦将知止,知止可以不殆。你为什么还不懂知止?”   姬焐微微一笑:“抱歉,听不懂。”   他现在这副刀枪不入的性格让“他”如鲠在喉。   “倘若你愿意就此停止,不再继续探索这个世界的边界,”那个声音说,“一旦天下人知道这个世界是有‘棱角’的,系统会激活自毁程序,所有人都会不复存在,包括你曾经活过的痕迹。”   姬焐:“所以,我们活在一个封闭的器皿里,只是你的玩物?”   “他”沉默了半晌,道:“并非如此,我是你们的服务者,而非支配者。这里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但都是有前提条件的真实,你不能主动触摸这个前提条件,否则你会不断陷入自我怀疑,目前你是这个世界的统治者,只要你不再相信这个真实的世界,它便会跟着你的信念一起摇摇欲坠。”   姬焐:“原来如此。”   他顿了顿,又问道:“那,这里的人死后会去哪里?”   “他”在无形中丢给他一个看白痴的眼神,道:“自然是生死轮回,这里没有阴曹地府。”   “他”问:“你这么执着地查找着世界的边界,到底是为什么?”   姬焐面无表情地道:“我在找另一种可能。”   “另一种可能?”“他”迷惑了,“什么可能?”   姬焐说:“不知道,可能是好的可能,也可能是不好的可能,我要找到了才知道。”   “……”   似乎是被他这句话震慑住了,“他”主动谈判道:“我可以答应你一个愿望,你说你到底想要什么,不过我若已经满足了你,你也要守信,不能再做任何搅乱世界秩序的事。”   姬焐抬眼:“哦?你凭什么能掌控这个世界?”   “他”要被气死了:“就凭我是这个世界的游戏管理员。”   姬焐若有所思道:“游戏管理员……我想要什么,你都可以做到?”   “自然。”   “那你再给他一次重新玩游戏的机会。”   “谁的机会?”   “沈雪枫的机会。”   “……好,这个约定在你醒来后,即刻生效。”   姬焐坐回原来的位置,心想,如果这声音是骗他的,他醒来就把这个世界的陆地和海洋都翻个底朝天。   这样想着,一阵困意袭来,他闭上了眼睛。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