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中燕出逃后》作者:岩城太瘦生   文案:   (一)   八岁那年,燕枝被卖进宫里,做了昏君的第八个贴身侍从。   前七个都被打死了。   十三岁的昏君掐着他的脸蛋,对他说:“要想活命,此生只准忠于朕一人。胆敢生出异心,朕一刀把你砍了。”   燕枝忙不迭点头,拍着胸脯,保证自己对陛下一定忠心耿耿。   为了活命,燕枝尽心伺候了十年。   昏君遇刺,他挡在前面,被长剑捅个对穿。   昏君出征,他抱着武器,脚步不停,时刻护卫。   昏君中药,他捧起碗一口闷,好让太医试药……   结果,那药不是毒药,而是春药……   每次他做完这些事情,昏君都会奖励他一个小点心。   外面是酥脆的面皮,一咬就掉渣,里面是雪白雪白的、像云朵一样柔软的奶油。   他想分给昏君一点,但昏君总是架着脚,摆摆手,看着他吃。   燕枝抿去沾在嘴角的奶油,心想,昏君也不是很“昏”嘛,他是被坏人欺负成这样的,就像自己在家,总是被父亲后娘欺负一样。   对了,昏君他有名字,他叫萧篡。   燕枝吃着泡芙,看着萧篡,一遍一遍地在心里喊:“萧篡,大好人!萧篡,大好人!”   (二)   燕枝十八岁那年,萧篡铲除异己,肃清朝堂,攻下敌国,一统天下。   也到了选秀立后,充实后宫的时候。   燕枝不敢有异议,跟随萧篡出席一面、二面和终面*。   萧篡抓着他的手,强迫他从待选子弟中选一个,作为他未来的主子。   立后当天,皇宫红绸高挂。   燕枝终于没忍住,抱着正红的婚服,眼巴巴地望着萧篡,还没说话,就红了眼眶。   萧篡掐住他的下巴,玩味道:“你也想当皇后?当皇后要‘权势90才华90’,就算当妃子,也要‘权势80才华80’。你能当个屁,乖乖等着,回来给你一个泡芙吃。”   他转身离开,随手披了一件常服,照样参加立后大典。   燕枝听不懂,他只觉得心痛,心痛得快要死掉。   于是他跑了。   (三)   被抓回来那天,萧篡把他锁在寝殿里。   奶油泡芙在他面前,堆成一座小山。   萧篡单膝跪地,掰开一个泡芙,把奶油抹在他的唇上:“枝枝,吃一口,吃一口好感度就回满了。”   燕枝抬起头,看见自己头顶空荡荡的红色长条,好像明白了什么。   原来这就是陛下眼中的世界。   原来他……根本就不是什么大好人。   *一面、二面和终面:第一次面试、第二次面试和最终面试   ·追妻火葬场古早狗血文   ·攻是穿越者,但身心俱洁   ·受会拥有令攻嫉妒致死的事业和友情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破镜重圆 追爱火葬场   主角 燕枝 互动 萧篡   一句话简介:爱让疯批穿书者翻车   立意:对待身边的人要认真,不要游戏人生 第1章 还朝   靖远四年,帝御驾亲征,攻陈国。   靖远八年,齐、安二国归降。   靖远十年,克庆国。   于是天下初定,宇内澄清。   同年八月,大军还朝。   ——《昏君洗白副本·梁史》   大军还朝这日,梁国都城天朗气清,万里无云。   梁军队伍蜿蜒如龙,梁都百姓欢天喜地,围簇在道路两旁。   “陛下可来了?圣驾可到了?”   “还没呢,这还只是前锋队伍,圣驾在后头呢。”   “诶,来了来了!拜见陛下!”   人群中爆发出一声高呼,围观百姓纷纷俯身叩首,齐声山呼。   “拜见陛下!陛下万年!大梁万年!”   二十三岁,便连灭数国,一统天下的青年帝王,身披铠甲,脚蹬长靴,骑着战马,志得意满地踱过长街。   风吹来,扬起帝王正红的披风。   风吹过,披风落下,现出跟在帝王身后的小侍从。   小侍从同样穿着盔甲,脑袋上扣着一个大大的头盔,几乎把眼睛遮住。   他肩上背着陛下的弓箭,腰上挎着陛下的长刀,怀里还抱着陛下的长戟,脚步不停,乖乖跟在陛下身后。   他抬起头,仰望着陛下。   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是比所有百姓都虔诚的模样。   他努力抱着比自己还高的长戟,举起手,和百姓们一起大声喊——   “陛下万年!大梁万年!”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陛下……想不出来了……反正陛下万岁!”   帝王回过头,看着他傻不愣登的模样,没忍住轻笑出声。   “蠢货。”   帝王松开缰绳,朝他勾了勾手指。   小侍从会意,抱着武器,快跑两步上前。   他抬起头,因为激动,脸颊上浮现出淡淡的红晕,一双眼睛扑闪扑闪的,像两颗小星星。   “陛下有何吩……咐……”   话还没完,帝王伸手一提,直接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提了起来。   “啊……”   一阵天旋地转之后,他被陛下拢在怀里,稳稳地坐在了马背上。   小侍从急急忙忙回过头,喊了一声:“陛下……”   帝王面不改色,语气冷淡:“别乱动。”   “可是……”   “别废话。”   “是……”   小侍从转回脑袋,揪着战马鬃毛,乖乖坐好。   可是……   路两旁的百姓都在看他啊。   “那是谁?”   “陛下的随从罢?”   “侍从还能和陛下同乘一骑?”   战马继续向前,小侍从越发低下头,脑袋埋在胸前,像一只小鹌鹑。   陛下向来率性恣意,不在意旁人眼光,更不在意旁人议论。   可是他还是有一点点在乎的。   他怕被百姓指指点点。   忽然,一个金灿灿、圆滚滚的小面果,不知从天上哪里掉下来,直直砸进他怀里。   小侍从被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接住小面果,定睛一看,惊喜地喊出声:“白云蛋糕!”   他下意识要回头,忽然想起陛下让他别动,脑袋转了一半,连忙又转回去:“陛下,这是给奴的吗?”   帝王神色微冷,淡淡道:“没见过世面的蠢货,告诉你多少回了,这叫‘奶油泡芙’,不叫什么狗屁白云蛋糕。大好的日子,赏你吃一个。”   “多谢陛下!”   帝王见不得他这副哗啦啦流口水的馋样,轻嗤一声,转过头去,看向别处:“悄声点,藏好了,带回去吃。若是被旁人看见,人人都要吃,朕可拿不出来这么多。”   “是!”小侍从双手捧着泡芙,兴高采烈地翘了翘脚。   他叫“燕枝”,是陛下的贴身侍从!   陛下名为“萧篡”,是大梁王朝的皇帝陛下!   这个东西叫做“奶油泡芙”,是特别特别好吃的点心!   而且是陛下专属的、只有陛下才有的点心,宫里的膳房、宫外的点心铺都没有。   燕枝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吃到奶油泡芙时的场景。   那个时候,他才八岁,被亲爹和后娘卖进宫里,要被阉掉做小太监。   就在他即将被扒掉裤子,咔嚓一刀的时候,十三岁的陛下像天神一样,从天而降,把他救了下来。   陛下对他说:“要想活命,此生只准忠于朕一人。胆敢生出异心,朕一刀把你砍了。”   燕枝用力点头,拍着胸脯,保证自己一定对陛下忠心耿耿。   可他还是抽抽搭搭的,哭得停不下来。   于是陛下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奶油泡芙,丢到他怀里,命令他吃。   燕枝从前没吃过泡芙,一口咬下去,被奶油糊了一脸,自然也忘了哭。   就这样,他成了陛下的贴身侍从,忠心耿耿,尽职尽责。   陛下遇刺,他挡在前面,被长剑捅个对穿。   陛下出征,他抱着武器,脚步不停,时刻护卫。   陛下中药,他捧起碗一口闷,想着好让太医试药……   结果,那药不是毒药,而是春药……   于是,他成了陛下真正的“贴身侍从”。   肌肤相亲,水乳相融的那种。   每当他做完这些事情,陛下都会奖励他一个奶油泡芙。   外面是酥脆的面皮,一咬就掉渣,里面是雪白雪白、香甜柔软的奶油。   小时候的燕枝傻乎乎的,他一直以为,陛下是天子,天子上天去,采来一片白云,塞进酥皮里,就做成了“奶油泡芙”。   所以燕枝叫它“白云蛋糕”。   只是他每次这样喊,陛下都会纠正他。   算了,不管叫什么,陛下救了他,还给他点心吃,陛下就是大好人!   燕枝喜欢“白云蛋糕”,更喜欢陛下大好人!特别喜欢!非常喜欢!天下第一喜欢!   燕枝从怀里拿出一块干净的手帕,仔仔细细地把泡芙包好,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想着等回了宫,再慢慢吃。   就在这时,大军行至大梁宫前。   萧篡翻身下马,顺手一提,把燕枝也提溜下来。   文武百官俯身叩首,山呼“万岁”。   萧篡只留下一句“免礼平身”,便大步朝宫墙城楼走去。   燕枝抱着武器,乖乖跟在陛下身后。   文武百官紧随其后。   一行人登上高耸城楼,眺望远处军队。   梁军队伍浩浩荡荡,前锋队伍已经入城,后翼队伍还在距离城外很远的地方。   燕枝放眼望去,没忍住小小地感叹了一声:“哇——”   好多人。   之前跟着陛下在军营里,不觉得有这么多人。   现在站在高处望去,全都是人,像蚂蚁一样。   “蠢货,把口水擦一擦。”   头顶忽然传来陛下的声音,燕枝下意识抬起手,摸了摸嘴角。   “没有。”燕枝抬起头,“回陛下,奴没流口水。”   “若是换作旁人,盯着朕的军队眼睛发直,早就被朕砍死了。”   “奴不敢。”   “知道你不敢。”萧篡望着远处,淡淡道,“蠢货,朕问你——”   “如今天下一统,朕有了辽阔疆域,有了强悍军队,有了忠心耿耿的文武百官,还有了你这只逗乐陪睡的小狗。”   “你说,朕还缺什么东西?”   燕枝一脸认真,看着陛下,眨巴眨巴眼睛。   他思索良久,最后却摇了摇头:“奴想不出来。”   “你能想出来就怪了。”   萧篡轻笑一声,摘下头盔,丢到燕枝怀里。   他转过身,朗声道:“众臣听旨——”   文武百官赶忙俯身叩首:“臣等在。”   “今天下一统,海内升平,然后宫空置,后位空悬,多有不便。”   “敕令世家公卿,家中凡有适龄男女,一应报上姓名,入宫备选。”   “设一面、二面与终面,择家世、品行、容貌、才华俱佳者,入宫侍奉。”   口谕很短,文武百官再次俯身叩首:“臣等接旨。”   有大臣壮着胆子,抬头询问:“敢问陛下,何为‘一面、二面与终面’?”   萧篡淡淡道:“第一次面试、第二次面试,还有最终面试。”   大臣一知半解,但也不好多问,只好闭上了嘴,自己继续揣摩。   又有大臣问:“敢问陛下,陛下方才说‘适龄男女’,所以……”   “男子女子一起选。”   萧篡仍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说出来的话却让人惊掉了下巴。   男子女子一起选?!   跪在地上的大臣们暗中交换了一个惊奇的眼神,最后瞥见跟在帝王身后的燕枝,似乎明白了什么。   这位燕枝公子,一直跟在陛下身边,不仅是贴身侍从,更是男宠。   故此,若是陛下喜欢男子,此次选秀要选男子,也就不足为奇了。   萧篡最后问:“可还有疑惑?”   众臣俯首:“臣等不敢。”   “此事便交由——”   萧篡微微抬眼,目光在一众大臣里扫视一圈,最后却落在了——   听到陛下说要选秀,燕枝整个人都呆住了。   他身上挂着陛下的弓箭,手里抱着陛下的武器,怀里抱着陛下方才丢给他的头盔,还揣着陛下刚刚赏给他的奶油泡芙。   他全身上下都被陛下的东西占满了。   可是……选秀……   陛下要选秀。   陛下要选妃子、立皇后了。   那……   萧篡喊了一声:“燕枝。”   燕枝似乎没听见,脑子里乱糟糟的,塞满了各种各样的念头。   那他呢?   陛下有了正宫皇后,那他算什么呢?   他还是陛下的贴身侍从吗?还是陛下也会给他名分?   他……   “燕枝!”萧篡抬高音量。   “陛……陛下……”燕枝这才回过神来,应了一声。   “选秀的事情,你来办。”   “回陛下,奴……”燕枝下意识就要推辞。   下一刻,萧篡用力掐住他的脸颊肉,把他拽到自己面前。   “就你了。”   “你呆头呆脑的,日日跟在朕身边,不会被旁人左右。”   “朕的朝堂要人才济济,朕的军队要所向披靡,朕的后宫也要百花争艳,你可明白?”   见燕枝还是一副呆呆的模样,萧篡语气不耐:“就是比照着你自己来选,懂吗?”   “你笨,替朕选秀就要选聪明机灵的。”   “你丑,替朕选秀就要选漂亮好看的。”   “你贱,替朕选秀就要选出身高贵的。”   “照着你的反面来选,但不许趁乱把你自己塞进朕的后宫里。”   “朕这样说,你可明白?”   不知不觉间,燕枝红了眼眶,眼里升起雾气。   燕枝努力忍住泪意,不在陛下面前哭出来。   但萧篡用力拧了一把他的脸颊肉,拧得他的眼泪“吧嗒”一下,就掉了下来。   萧篡皱起眉头,低头一看,抬起手,把落在手背上的泪珠抹回燕枝脸上。   甚至涂抹均匀。   “哭什么?朕说你说错了?还是捏你捏疼了?”   燕枝摇摇头,胡乱抹了把眼睛,和其他大臣一起,俯身行礼:“奴遵旨。”   燕枝跪在地上,低着头,忽然感觉心口一阵湿润。   他伸手一摸,这才发现,原来是他揣在怀里的奶油泡芙,被方才陛下丢过来的头盔砸坏了,奶油全都溢了出来。   都怪他不小心,没有保护好泡芙。 第2章 争宠   大梁宫,太极殿偏殿。   燕枝坐在小案前,双手捧着脸,对着那个被砸坏的奶油泡芙发呆。   庆国归降,大军还朝,陛下和大臣们在正殿议事。   而他因为衣裳被泡芙弄脏了,便向陛下请罪,回房间换衣裳。   可是现在衣裳换好,他也不想去正殿了。   反正陛下寝宫有六十四个太监、六十四个宫女,就算他们轮流侍奉,也要好久好久才能轮到他。   宫人们自会为陛下上茶、上点心,不会有误。   燕枝歪了歪脑袋,伸出右手食指,沾了点奶油,塞进嘴里。   唔……   燕枝不由地皱起小脸。   原本香甜柔软的奶油,忽然变得好苦好苦。   或许是因为天气太热,或许是因为泡芙在他怀里被闷坏了。   或许还因为……   陛下要选秀了。   一想到这件事情,燕枝心里就苦苦的。   他整个人都软了下去,蔫蔫地趴在案上,像一条上了岸的小金鱼。   陛下马上就要选秀了。   宫里马上就要有皇后、贵妃和诸位公子了。   那他算是什么呢?   陛下好像并没有要给他任何名分的意思,还特意提醒他,不要想着把自己也塞进后宫里。   他不想帮陛下选秀,不想去见那些比他高贵、比他漂亮、比他聪明的世家公子。   他不想。   他现在只想躲到床上,用被子蒙住脑袋,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说哭就哭!   燕枝起身,刚准备扑到床上,门外忽然传来叩门声。   “燕枝公子,陛下传你去正殿。”   “噢……好。”燕枝马上擦擦眼泪,变回平常模样,“我这就来。”   出门之前,他捏起那个坏掉的奶油泡芙,塞进嘴里,一口吃掉。   虽然这个泡芙苦苦的,但也是因为他保管不周,才会坏掉的。   而且这是陛下给他的,他不想浪费。   燕枝鼓着腮帮子,嚼吧嚼吧就把泡芙咽下去。   啊……   还是好苦!   过来喊他的宫人还守在门外,等着带他过去。   燕枝不敢耽搁,用手帕擦了擦手和嘴,就推门出去了。   “走吧。”   宫人带着燕枝,两人脚步匆匆,穿过回廊,来到正殿门前。   他们过去的时候,正殿殿门大开着。   十来位朝中重臣,依照文武次序,跪坐成两列。   高台主位之上,萧篡架起一条腿,斜斜地靠在凭几上,姿态随性。   面前御案上堆满奏章,他手里还拿着一封。   奏章很长,折叠的长卷垂落,正好搭在他的腿上。   萧篡一面随意看着,一面道:“刘洵,朕记得,你有一个儿子?”   名叫“刘洵”的大臣赶忙起身回话:“回陛下,臣的儿子早已成婚。”   “那你孙子呢?”   “臣的孙子刚满三岁。”   “如此。”萧篡顿了顿,又随口点了个名字,“卞英?”   “臣的儿子天资愚钝,顽劣不堪。若是能入陛下青眼,自然最好。”   “晚上庆功宴,带他过来见见。”   “臣遵旨。”   燕枝乖乖候在门外,听见陛下又点到几个重臣的名字,问他们家中儿女的状况。   朝臣们一一答了,神色言语之间,却都透着隐隐的担忧。   想来也是。   不论是倾尽心血培养的好儿郎、好女郎,还是顽劣娇纵的皮猴子,都是家里的宝贝。   为人父母,自然不舍得让他们进宫。   真好。   燕枝想,他被卖进宫的时候,亲爹和后娘拿起银子就跑,看都不看他一眼。   没多久,萧篡就把在场朝臣问了个遍,家里几口人、院子里几棵树、笼子里几只鸡,都问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萧篡放下手中奏章,抬手挥退:“去罢。晚上庆功宴,务必将家中适龄子女带过来。”   “是。”众臣俯身行礼,“臣等告退。”   萧篡抬眼,余光瞥见燕枝就站在门外,又朝他招了招手:“小狗,过来。”   “是……”   燕枝抿了抿唇角,低下头,不敢去看几位大臣的脸。   他怕大臣们觉得他……   身份卑贱,言行无状,轻浮无礼。   陛下喊他“小狗”,他竟然还答应。   其实他也不想当“小狗”的,只是陛下一定要这样叫他,他也没办法。   萧篡坐在高台上,换了条腿架着。   他垂眼,目光玩味地瞧着燕枝低着头、红着脸,怯生生的模样,只觉得有意思。   既乖顺又听话的小狗,在这个世界里,在其他世界里,再找不出第二只了。   他思忖着,又朝燕枝勾了勾手指。   “嘬嘬嘬——”   话音未落,燕枝不敢相信地抬起头。   紧跟着,他被还没跨过去的门槛绊了一下。   “啊……”   “扑通”一声,燕枝趴在地上,下意识回过头,看向几个大臣。   不是的,他也不想摔倒的!他不是不懂礼数的人!   几个大臣却不敢看他,只是垂着头,默默加快了退下的脚步。   “蠢货。”   萧篡见他摔了,当即冷下神色,骂了一声,大步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把他从地上提起来。   “一天天的在想什么?好端端的,走着路也能摔?”   燕枝捂着脑袋,试图辩解:“是因为陛下……”   “你还敢怪到朕头上来?”萧篡不敢置信,“朕坐在离你好几丈远的地方,你怪朕?”   “不是的,是因为陛下喊奴‘小狗’,还对奴‘嘬嘬嘬’,奴一时失神,这才……”   “有什么好失神的?”萧篡反问,“民间百姓,家家户户都这样喊自家小狗,朕如何喊不得?”   “可……”   可他们喊的是真小狗,他又不是。   正巧这时,几位大臣退出正殿,守在门外的侍卫将殿门关上。   一声轻响,打断了燕枝的话。   殿中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萧篡单手拎着燕枝,把他提到玉阶高台上,丢在案边。   “研墨。朕批两封奏章。”   “是……”   “嘬嘬嘬——”   陛下是故意的。   燕枝张了张口,怕惹怒陛下,最后还是没有反驳。   他跪坐好,拿起朱砂墨锭,往砚台里滴了两滴水,安安分分地开始磨墨。   他有意退让,偏偏陛下不肯放过他,又道:“方才不是还理直气壮的?怎么忽然哑巴了?”   “奴没有。”燕枝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发出一点声音,表明自己没有变成小哑巴。   “小狗不是这个叫声。”萧篡提笔沾墨,“换一个。”   燕枝终于没忍住,小声辩解:“奴不是小狗。”   “你不是小狗是什么?”   萧篡反问:“朕问你——”   “你平日里吃的喝的,是谁给的?”   “你身上穿的用的,是谁给的?”   “你日日夜夜跟在谁身后跑?”   不等燕枝出声,萧篡便替他回答。   “吃的喝的,朕给的。”   “穿的用的,也是朕给的。”   “你白日里屁颠屁颠地跟在朕身后跑,入了夜就爬到朕的榻上侍奉。”   “这不就和真小狗一模一样?”   “噢,朕不会和真小狗睡觉,但是会和你睡觉。睡觉的时候你不在朕身后,在身前。”   燕枝红着脸颊,眼睛睁得圆圆的,呆呆地看着萧篡。   陛下说的……好像很有道理。   他根本没办法反驳。   可是他的心里,还是有一个小小的声音,不断地对他说——   我不是小狗,我不是小狗,我不是小狗……   萧篡一面龙飞凤舞地批着奏章,一面伸出手,掐住燕枝的脸颊肉,使劲晃了晃。   “又犯什么傻?没墨了。”   燕枝回过神来,赶忙拿好墨锭,继续研墨。   萧篡问:“你方才站在外面,都听见了?”   燕枝疑惑:“陛下是说……”   “晚上庆功宴,那几个朝臣会把自家子女带过来。你别光顾着吃,多看看这些世家子弟,多跟他们学学。”   “是。”燕枝闷闷地应了一声。   萧篡又问:“方才换衣裳换了半天,躲在房里偷偷哭了?”   “奴没有。”   他还没来得及哭呢。   “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还说没有。小狗的嘴巴是比较硬。”   萧篡轻嗤一声,掐着燕枝脸颊的手往回收,把他拽到自己面前。   “你有功夫躲在房里哭,有功夫在这儿跟朕辩你是不是小狗。不如打起精神,好好想想怎么把选秀办好,让朕满意。”   “奴会尽力去操办的。”燕枝垂下眼睛,闷闷地应了一声。   “想完了选秀怎么办。不如再想想,你要怎么争宠。”   “争宠……”燕枝抬起头,有些疑惑。   萧篡见他有了反应,便顺着这话说下去,继续拿话逗他。   “是啊,争宠。”   “你现在的日子过得太滋润,朕身边只有你一个,日日都传召你。”   “来日新人入宫,几千几万个人,乌泱泱一大片。就算朕每日见一个,也要好几年才轮得到你。”   “到时候你就躲在自己房里,日日夜夜抱着枕头,汪汪地哭,哭得宫里发大水。这还是好点的状况。”   “要是状况差点,你被朕册封的皇后贵妃撞见了,他们见你一副傻乎乎的模样,这也不会,那也不会,看你不顺眼,罚你不准吃饭、不准喝水,在宫道上跪着,你怎么办?”   萧篡讲得绘声绘色,就像是真的一样。   燕枝被他描绘的场景吓到,脸色白了几分:“奴找陛下做主……”   “找朕?那时候朕可不记得你是谁,更不会费心费力来给你做主。你这个小身板,没两天就饿死了,怎么办?”   “那奴就跑。”   “跑?宫禁森严,到处都是巡逻的侍卫,你能跑到哪里去?”   “那奴就死掉算了。”燕枝没有办法了,“话本上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   “你是‘臣’吗?你是小狗。”   没有得到想要的回答,萧篡忽然恼火起来。   “那时候朕记不住你,你不会趁现在新人还没入宫,使出浑身解数争宠,让朕记住你?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想不明白?”   “啊?”   燕枝还是一副懵懵懂懂的模样。   他不知道该怎么争宠,他不会。   “哪天你死了,就是蠢死的。哪天朕死了,就是被你蠢死的。”   萧篡掐着燕枝脸颊的手收紧,把他抓过来。   “过来!朕教你!”   燕枝被抓过去,坐在萧篡腿上。   身前是陛下高大结实的胸膛,身后是堆满奏章的御案。   前有狼后有虎,他无路可逃。   燕枝眨巴眨巴眼睛,好像明白了什么,伸手去解陛下盔甲上的暗扣。   原来陛下是这个意思。   见他终于开窍,萧篡才缓了神色。   他握着笔,继续批奏章:“给你一刻钟,在朕批完这几封要紧奏章之前,使尽浑身解数取悦朕。”   “是。”燕枝抿了抿唇角,“其实陛下可以直说的。”   “现在是你要勾引朕,不是朕求着你。”萧篡纠正他,“朕这是在教你。你做不做,朕无所谓。”   “噢……”   一声轻响,燕枝将盔甲腰带放到一边,刚准备伸手握住,就被萧篡扶住脸。   萧篡一面批奏章,一面用拇指拨开他的唇角,探进他的嘴里,压住他的舌头,似是随口问:“方才吃泡芙了?”   “唔……”燕枝张着嘴,含混不清地回答,“陛下赏的。”   “再赏你一个。”萧篡按着他的后脑勺,教他低下头,“用嘴。”   “就像你吃泡芙那样吃。” 第3章 好感   今日的泡芙苦苦的。   不论哪一个都是。   萧篡端坐案前,神态自若。   他右手握着朱砂笔,笔走龙蛇,在奏章上留下批复,左手却探到御案底下,按住燕枝的脑袋。   燕枝伏着身子,跪在他面前,脸颊通红,眼眶也通红。   一刻钟还没到,陛下也还没结束。   萧篡在奏章上重重地按下最后一笔,随后把笔一丢,伸手钳住燕枝的肩膀,把他从桌案底下抓出来。   “时辰到了。”   “陛下……”燕枝用衣袖掩着脸,小声咳嗽,“还没有。”   “朕说到了就是到了。”   萧篡拨开燕枝挡着脸的手,用拇指按了按他磨破淤红的嘴角。   “朕交代你的事情,你没做好,朕没出来,怎么办?”   “奴……”   燕枝犹犹豫豫地看着陛下,试探着伸出双手,环住他的脖颈。   这回陛下没有再骂他“蠢货”。   燕枝怯怯地看着陛下,缓缓靠近。   燕枝身上穿的是宫内侍从的单衣,萧篡却还披着盔甲。   两个人四目相对,呼吸相递,冷热相送。   直到这时,燕枝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   陛下故意说他是小狗,故意说那些坏话吓唬他,还故意说要教他争宠,其实就是为了这件事情。   只是为了这件事情。   陛下从不承认自己重欲。   燕枝慢慢靠近,最后如同蜻蜓点水一般,用温热的唇瓣贴了一下陛下的嘴唇。   他小声问:“陛下是不是想让奴这样?”   萧篡呼吸一滞,反手按住燕枝的后脑勺,把他按得更紧。   “你还不算太蠢。”   “唔……”   燕枝跨坐在陛下腿上,脑袋被陛下牢牢按住,无处可逃,只能仰起头被迫承受。   陛下亲他,就像上战场打仗一样,猛烈又暴戾。   燕枝被亲得喘不上气的时候,脑子里忽然蹦出一个念头——   陛下是不是很讨厌他?   所以要亲死他。   燕枝刚走了一会儿神,忽然,萧篡把他抱了起来。   他整个人直接腾空。   “啊……”   燕枝惊慌失措,下意识抱紧陛下的脖颈。   等他再反应过来的时候,陛下已经把他放在了御案上。   陛下刚刚批完的奏章,就这样被他坐在身下,未干的朱砂字迹,在他的衣裳上蹭出一道痕迹。   “陛下……”   燕枝反应过来,用力抱紧萧篡的脖子,苦苦支撑着,不愿意坐下。   “怕什么?又不是油锅。”萧篡慢条斯理地拨开他的手,让他就这样坐下去,“烫着你了?”   “不是……是奏章……”燕枝还想挣扎,“各位大人的奏章……”   “是啊,你怎么坐着各位大人送上来的奏章了?”萧篡拍了一下他的脸,故意问,“燕枝,你怎么敢在这种地方勾引朕?”   “奴没有……”   “小坏狗。”   萧篡不容他反驳,抽开他的衣带,把手探进去,掐了他一把。   他最后吓唬燕枝:“不许乱动,要是弄脏了奏章,朕直接把你阉掉。”   “——就跟阉小狗一样。”   燕枝软了身子,再没有力气反驳,只能“呜”了一声,努力抱住陛下。   他不要被阉掉。   萧篡低低地笑了一声,反倒故意张开双臂,不再抱他。   燕枝只能抱得更紧,整个人钻进他怀里,挂在他身上。   “不要……陛下不要把我阉掉……”   “看你表现。”   *   两个时辰后。   燕枝连午膳都没吃,被陛下折腾了许久,靠在陛下怀里,闭着眼睛,整个人都蔫蔫的。   偏偏陛下不肯放过他,抱着他,捏着他的脸颊,用力摇了摇,强迫他睁开眼睛。   “你自己看看,你干的好事。”   燕枝迷迷糊糊地抬起头,看看四周。   只见正殿之中,一塌糊涂。   原本放在案上的砚台,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一脚蹬掉,砸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原本好端端的朱砂笔,被他压在身下,在他的衣裳上画出一道道痕迹,笔尖上的毛都秃噜了。   原本他最在意的、朝臣们送上来的奏章,也被他弄得乱七八糟。   “怎么办?”萧篡故意问他,“弄成这样,你说该怎么办?”   燕枝心里难堪,但他实在没有力气再去想怎么办了。   于是他垂下眼睛,小声道:“奴知错了,陛下打奴十个板子吧,不要把奴阉掉就好……”   话还没完,他脑袋一点,扑进陛下怀里,不说话也不动。   小破罐子破摔。   “打你十个板子?”萧篡垂眼,看着他温顺乖巧、一动不动的模样,轻笑一声,“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下回打你十根军棍。”   萧篡一手搂着他,一手抓起案上废纸,揉成一团,丢到一边。   不错,桌案上的都是废纸,是他故意放在这儿吓唬燕枝的废纸。   批复好的奏章,早就被他放到一边了。   燕枝这个蠢货,提心吊胆了这么久,到现在也没发现。   萧篡丢了废纸,抱起燕枝,神清气爽地朝后殿走去。   燕枝窝在他怀里,两只手紧紧地拽着他的衣襟,闭着双眼,皱着小脸,似乎正在酝酿睡意。   萧篡瞧了他一眼,故意晃了晃他,冷着声音吓唬他:“醒醒,别睡,现在就送你去净身房了。”   “不要……”燕枝清醒过来,摇了摇头,“陛下答应过我的,我不用净身……我很乖的……”   “此一时彼一时,这是朕多少年前答应你的,你还记得。”   “十年前,陛下十年前答应我的。”燕枝小声回答,“陛下金口玉言,不能食言……”   萧篡笑了一声:“朕连你都‘食’了,还不能食言?”   正说着话,萧篡一脚踹开后殿殿门。   太极殿后边,有一个温泉池子,是从山上引下来的泉水,常年冒着热气。   池边不见一个宫人,但是洗漱用的热水巾子、干净衣裳,还有垫肚子的肉糜牛乳,一应俱全。   萧篡抱着燕枝下了水。   萧篡靠在池边,燕枝靠在他怀里。   萧篡一手端着肉糜,喝了一大口,一手探进水里,帮燕枝清理。   驾轻就熟,游刃有余。   水面摇晃,水雾弥漫。   不多时,萧篡喝完肉糜,正好也把燕枝洗干净了。   他端起温热的牛乳,递到燕枝面前。   “醒醒,喝点迷药。等会儿就把你阉掉,挨刀子不会疼。”   燕枝被他吓到,迷迷糊糊地转过头去,拒绝的意思很明显。   萧篡“啧”了一声,腾出手来,钳住他的下巴,强迫他张开嘴,把牛乳灌进去。   “喝。”   燕枝没办法反抗,只能一口一口咽下去。   萧篡灌得太急,呛得燕枝直咳嗽,小半碗牛乳从他唇角溢出来,落在温泉池子里。   萧篡嗤笑一声:“朕也算是沾了你的光,泡上牛奶浴了。”   他丢开碗,拽过干燥的巾子,盖在燕枝脑袋上,胡乱呼噜两下。   一刻钟后,萧篡披着单衣,抱起湿漉漉的燕枝,回到寝殿。   正殿同样不见宫人身影,但是原本乱糟糟的桌案,也已经被收拾好了。   殿里点着熏香,干净整洁。   萧篡把燕枝丢到榻上,燕枝一沾床榻,就蜷着身子,骨碌碌地滚到了床铺最里面。   萧篡皱着眉头,很是不满:“朕抱着你来来去去,给你洗洗刷刷,还给你喂牛乳。你倒好,扭过脸就不认人?”   “——没良心的小狗。”   “哐”的一声,萧篡把自己砸在床榻上,反手揪住燕枝的衣领,把他抓出来。   “转过来!搂着朕!”   “唔……”   燕枝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感觉到陛下身上的体温,不由自主地贴上去,抱住他结实的手臂。   “搂紧点,不然把你送去净身房阉掉。”   燕枝顿了一下,似乎是听懂了,手伸得更长,抱住陛下的腰,整个人挂在陛下身上,把脸埋进陛下怀里。   萧篡刚有些满意,又听见燕枝哼哼唧唧地说——   “陛下……要是陛下把我阉掉,那我就不要喜欢陛下了……”   萧篡目光一沉,垂眼看他:“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燕枝闭着眼睛,显然已经睡着了,没有再回答他,只是像小猫一样“呼噜”了两声。   萧篡摇摇他的脑袋,又捏捏他的脸:“蠢货,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燕枝彻底睡死过去,怎么弄也弄不醒,萧篡只好暂且作罢。   他捏住燕枝脆弱的后颈,像捏着昏迷的小动物一般,强迫他抬起头来。   萧篡微微眯起眼睛,冰冷的目光从他头顶扫过,似是看见了什么,轻嗤一声,自信满满。   “不喜欢朕?好感度都满到溢出来了,还说不喜欢朕?”   “胡言乱语,胡说八道,醒了再找你算账。”   他松开手,燕枝低下头,脑袋砸在他的胸膛上。   燕枝“哼唧”了两声,扭了扭身子,调整到舒服的姿势,安静睡觉。   萧篡转过头,朝外面喊了一声,让宫人把还没批复的奏章都抬进来。   外边宫人应了一声,随后便推开殿门,抬着奏章进来。   萧篡抬手,将榻前帷帐放下来,遮挡住榻上情形。   众人也低眉垂首,不敢乱看,放下东西就出去了。   萧篡靠在榻上,随手捡起一封奏章,正要打开。   忽然,他余光一瞥,似是看见了什么不寻常的东西,下意识坐直起来,眉头紧皱,死死盯着燕枝的脸。   燕枝睡着,但是睡得并不安稳。   他微微蹙起眉头,似乎正被杂念丛生的梦境拉扯着。   ——要是陛下把我阉掉,那我就不要喜欢陛下了。   ——不可以,陛下只是吓唬我而已的,还是要喜欢陛下的。   ——要是陛下再喊我“小狗”,那我就不要喜欢陛下了。   ——不可以,陛下只是嘴硬心软而已,还是要喜欢陛下的。   ——但是陛下一直吓唬我、欺负我,我不要喜欢陛下了。   ——不可以,陛下救过我的命,还给我点心吃,还是要喜欢陛下的。   ——陛下要选秀了,陛下马上就要有皇后和贵妃了,不能再喜欢陛下……   ——不可以……不可以……   “好感检测坏了?”   萧篡沉默片刻,最后拍了一下燕枝的脸。   “蠢货,还是你的脑子坏掉了?” 第4章 宫宴   好酸,好疼。   不知道睡了多久,燕枝挣扎着从梦里醒来。   “唔……”   他不自觉低下头,把脸埋进面前温热硬挺的布料里,像小猫洗脸一样,用力蹭了蹭。   身上到处都酸酸疼疼的,眼睛涩涩的,嗓子也干干的。   好难受。   他觉得自己根本没有睡好。   燕枝蹭了一会儿,换了个姿势,趴在床上,还想再睡一会儿。   反正陛下没有派人来喊他。   要是陛下有事,会过来揪住他的衣领,直接把他提起来的。   就在这时,他的头顶传来熟悉的冰冷声音——   “你把朕当成什么了?擦脸巾?还是被子?”   “陛……陛下……”   燕枝瞬间清醒过来,倏地抬起头来,眼睛也睁得圆圆的。   榻前帷帐垂落,帐中昏昏沉沉。   陛下就靠坐在榻上,架着腿,手里拿着一封奏章。   而他扒在陛下身上,方才还把陛下当成被子,在陛下的胸膛上蹭来蹭去。   萧篡垂眼,目光冰冷地看着他:“傻了?”   “奴失礼了,陛下恕罪……”   燕枝连忙松开手,想从陛下身上下来。   萧篡却抬手按住他的脑袋,把他按了回去。   “别乱动,朕看看。”   “啊?”燕枝不解。   是他脸上头上沾着什么东西吗?   陛下为什么要……   正巧这时,殿门外传来宫人通报的声音。   “陛下,文武百官皆已入宫,就在太和殿外等候……”   话还没完,萧篡反手掀开榻前帷帐,扬手一掷。   手里奏章砸在门上,“哐当”一声巨响。   殿外宫人不敢再说话,默默退走。   萧篡头也不回,仍旧按着燕枝的脑袋,盯着他的脸看。   燕枝被他看得忐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又做错了什么,试着唤了一声:“陛下……”   萧篡语气淡淡,打断了他的话:“睡着的时候梦见朕了?”   燕枝一惊,眼睛睁得更圆了:“陛下怎么知道?”   萧篡并不回答,又问:“梦见朕对你做什么了?”   “没……没做什么,只是梦见陛下而已。”   萧篡倒不怀疑他撒谎,捧着他的脸,命令道:“说你喜欢朕。”   “啊?”燕枝更疑惑了。   萧篡加重语气:“说!”   “是……”燕枝抿了抿唇角,乖乖地重复一遍,“奴喜欢陛下。”   “还有。别偷懒。”萧篡冷声道,“你从前常说的那一长串,都要说。”   “是。”燕枝掰着手指头,一句一句数过去,“陛下是大好人,奴喜欢陛下……非常喜欢,特别喜欢,天下第一喜欢。”   “乖。”   萧篡这才满意,勾起嘴角,最后揉了一把他的头发,起身下榻。   “走了。睡着了肚子还叫,吵得要命,带你去庆功宴上吃点好的。”   “是。”   方才听见宫人通报,燕枝才想起来,晚上还有宫宴。   他忙不迭爬下床榻,只是脚一沾地,腰上腿上就一阵酸软,惹得他摇摇晃晃,站也站不稳。   萧篡握住他的胳膊,把他提起来。   “站好。怎么软得跟面条似的?”   “奴身上酸……”   “朕怎么不酸?”萧篡反问,“就你娇气。”   燕枝抿了抿唇角,也没反驳,挪到衣桁边,踮起脚,取下搭在上面的干净衣裳,又走回陛下面前,为他更衣。   萧篡张开双臂,任由燕枝给他披上外裳,系好衣带。   他垂下眼,看看燕枝圆溜溜的脑袋,再看看燕枝乖巧认真的动作和表情,抬起头,压低声音,说了一句:“好感检测报错。”   “啊?”燕枝抬起头,表情懵懂,“陛下说什么?”   “朕说什么了?”萧篡故意问。   “奴听见陛下说什么爆竹……”   “你耳朵坏了。”萧篡揉了一把他的耳朵。   “是吗?”燕枝从不怀疑陛下的话。   他歪了歪脑袋,认真拍拍自己的耳朵:“奴最近是感觉耳朵痒痒的。陛下真是神机妙算,这都知道。”   萧篡没忍住笑出声来:“傻蛋。”   又乖顺又听话,又愚蠢又可怜的小狗。   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就算被欺负得狠了,睡一觉起来,还是会摇着尾巴、黏黏糊糊地凑上来。   燕枝怎么可能会不喜欢他?   一定是检测错了。   *   大梁上下一心,奋战多年,天下终于一统。   今日大喜,宫中灯火通明,宫人喜气洋洋。   文武百官携家眷,依照品级次序,恭候于太和殿外。   衣着华贵的年轻公子,跟在父亲身后,转了转脚踝,小声嘀咕道:“爹,天都黑了,陛下怎么还……”   父亲低声喝止:“宫廷重地,不得妄言!”   “是。”年轻公子只安静了一瞬,马上又开了口,“爹,你说,你二十三的时候,我都三岁了。陛下都二十三了,这才头一次选秀,他是不是有什么……”   “明玉!”   “爹你不是总说我文不成武不就的,只会给你添堵嘛。这次选秀,我就证明给你看,我也是能光耀门楣的……”   “卞、明、玉!”   眼见着父亲要被气晕了,卞明玉忙不迭闭上嘴,低眉垂首,安分站好。   “爹,我错了,你别生气……”   正当此时,远处传来通报——   “陛下驾到!陛下驾到!”   声声通报,由远及近。   战鼓擂动,地动山摇。   卞明玉猛地被父亲拽到地上,父子二人与文武百官一同,下跪行礼,齐声山呼——   “拜见陛下!陛下万年!”   卞明玉跟在父亲身后,俯身叩首,什么也看不见。   他壮起胆子,悄悄抬起头,朝前面看去。   宫灯摇晃,人影重叠。   跪着的、站着的、走着的,许许多多、各种各样的人影,在他面前如同走马灯一般,转来转去。   转得他眼睛都花了。   下一瞬,长靴踏过,尘埃落定。   玄色暗纹的衣角从他眼前划过,转眼就消失不见。   又下一瞬,靛蓝粗布的衣摆,如同春日里的澄澈湖水一般,一圈圈漾开,闯进他眼里。   卞明玉不自觉抬起头,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衣摆主人似乎也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有意放慢脚步。   可还没等他看清什么,父亲就用力扯了一下他的衣袖,警告他不要轻举妄动。   紧跟着,那个玄色的衣角也退了回来,抓住靛蓝衣摆的主人,直接把他拽走。   “陛下……”   燕枝忽然被萧篡握住手腕,拽着往前走,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个跟头。   萧篡头也不回,只是拽着他大步往前。   燕枝被折腾了一天,身上没力气,腿还软着,勉强跟上,倒像是被拖着走。   碍于文武百官在场,燕枝只敢小小地唤了一声:“陛下……”   萧篡不予理会,只是继续往前。   直到登上石阶,跨过门槛。   萧篡拽着燕枝,登上高台主位。   他扬手一丢,将燕枝丢到软垫上,随后自己也坐下了。   燕枝回过神来,挣扎着爬起来,规规矩矩地跪坐好。   萧篡双手按在膝上,目光冷肃,扫视四周。   最后,他冷声道:“免礼平身。”   于是殿外宫人传达圣上口谕,文武百官再次俯身叩首。   三跪三拜,礼数周全。   萧篡只看了一眼,就不耐烦地别过头去,对着空无一人的身侧,压低声音,说了一句——   “跳过。”   燕枝抬起头,眨巴眨巴眼睛,一脸认真地看着他。   这回他真的听见了,他的耳朵没有坏掉。   他听见陛下说……   “愣着做什么?倒酒。”   萧篡转回头,见燕枝盯着自己,一副呆呆的模样,便冷冷地看回去。   “啊?”   “倒酒。”   燕枝最后眨了一下眼睛,定睛一看。   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他面前的御案上,摆满了各色珍馐。   文武百官已然入殿,依次坐定。   宫人放好了酒菜,双手捧着托盘,正要行礼退下。   酒菜是什么时候摆好的?他们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他竟毫无察觉。   燕枝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一样。   萧篡见他不动,拽下一条烤羊腿,丢到他面前。   “哐当”一声,结结实实的羊腿差点儿把盘子砸烂。   燕枝回过神来,只见陛下已经拿着匕首,手起刀落,把案上的烤羊羔大卸八块。   羊羔四条腿,陛下面前放着三条。还有一条,陛下慷慨地分给了他。   “一日十二个时辰,十三个时辰都在走神。要是跟着别人,你连肉渣都吃不上,迟早饿死。”   燕枝坐直起来,双手捧起碗,舀了半碗肉羹:“陛下,先垫垫肚子。”   萧篡接过碗,喝了一大口,却忽然道:“十。”   “唔?”燕枝不解。   “朕每次喊你,你都傻呆呆的,要等十个数才会回神。”   “奴……”   就在这时,萧篡猛地举起手里用来分羊羔的匕首,朝燕枝刺去。   燕枝被吓得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颤抖着声音,喊了一声:“陛下……”   并不锋利的刀背划过他的脸颊,萧篡笑了一声,反手收起匕首,捏了捏他的脸颊肉。   “还是十个数。”   “刀都砍到面前了,你还是要十个数才能反应过来。”   燕枝摸摸自己的脸,确认自己没有流血,才松了口气:“是奴愚钝……”   “确实愚蠢。就你这样呆头呆脑、笨手笨脚的,离了朕,不知道死多少回了。”   萧篡把匕首丢在他面前,刀尖扎在案上,摇摇晃晃。   “在狼群里,都是头狼给底下的狼分猎物。朕分完了,剩下的你来。”   “是。”   燕枝低下头,捡起匕首,把面前的烤羊腿切成小块,摆在盘子里,放在陛下面前。   萧篡一面吃,一面看向殿中。   朝中官员众多,再加上家眷,今夜赴宴之人,足有百余人。   宫宴席位次序,皆有章程。离帝王主位越近的,自然是品级越高、越受帝王信赖的近臣。   白日在太极殿议事的时候,萧篡就让他们把家中子女带来庆功宴上看看。   他们不敢不从,把人都带过来了。   儿郎女郎,都规规矩矩地坐在自家父亲身后。   萧篡嚼着羊腿肉,微微眯起眼睛,猛虎狩猎一般的目光,从他们面上扫过。   他随口喊了一声:“卞英。”   四十来岁的文臣听见陛下点到自己的名字,赶忙拉着儿子起身,来到殿中行礼:“臣卞英,携子明玉,为陛下贺。愿陛下万年,大梁万年。”   萧篡也不喊“平身”,只是皱着眉头,微微侧目,看向跟在父亲身后的卞明玉。   燕枝切着羊腿,悄悄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块,也跟着抬眼看去。   卞大人为官清廉,官服上还打着补丁。   他的儿子倒是奢侈,身上穿着金线绣的衣裳,头上戴着紫金发冠,冠上还镶嵌着好大一块白玉。   难怪他的儿子叫“明玉”。   当然,这些东西不是卞大人贪污的,燕枝也都认得。   先前卞大人随陛下出征,替陛下清点战利品,陛下有时高兴,就会赏他一些金银。   他自己从来不用,原来是都留给儿子了。   燕枝弯起眉眼,默默地给卞大人竖了个大拇指。   真是个好父亲!   这个时候,卞大人在良久的沉默中,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回头看了一眼,忙解释道:“回陛下,臣多年来只得一子,平日里对他颇有纵容,陛下见笑了。”   “无妨。”萧篡摆了摆手,“白日里问起你的儿子,你是怎么说的来着?”   “臣……”卞大人顿了一下,“臣说他,天资愚钝,顽劣不堪。”   卞明玉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暗中捣了一下父亲的脚底板。   燕枝隐约瞧见了,但也没敢说,赶忙低下头,努力憋住笑。   “那时朕还当是你谦虚,如今一见——”萧篡叹了口气,似是十分失望,“去罢。”   “是。”卞大人这才松了口气,拉着儿子,一瘸一拐地回到席位上去。   紧跟着,萧篡又点了几个朝臣的名字。   朝臣了然,各自带着自家儿女上前,为帝王贺词。   萧篡把近臣子女看了个遍,始终没看到合适的。   他一开始还能耐着性子,一个一个地看。   到了后面,干脆一次点两三个臣子的名字,让他们一起出来。   萧篡歪着身子,整个人斜斜地靠在凭几上,随手拣起燕枝切好的羊腿,丢进嘴里。   “朕的这些臣子,一个个都是文武双全,天纵奇才,怎么生出来的孩子,一个个的都是歪瓜裂枣?怎么还有天赋三十八的?”   萧篡皱着眉头,一把掐住燕枝的脸,把他抓到自己身边:“你看,天下竟有比你还蠢的人。”   “疼……”燕枝捂着脸,“陛下,世间未必有十全十美的人。奴觉得各位公子女郎都很好,没有陛下说的那么不好……”   至少他们看起来都很和善,不会像陛下说的那样,动不动就罚他不许吃饭。   要是让他们做皇后,燕枝是安心的。   萧篡却反问道:“如何没有?朕挑选出来的官员将领、朕组建起来的军队宫廷,哪个不是十全十美?再建个后宫,怎么就不能十全十美?朕的大梁就得是个十全十美的王朝。”   燕枝小声解释:“可……后宫不是军队,只要陛下喜欢,那就足够……”   “喜欢?”萧篡打断了他的话,“朕最喜欢金银,干脆从国库里搬几箱金饼放在后宫里好了。噢。朕还喜欢牛肉羊肉,牵两只羊去后宫封后?”   燕枝忙道:“奴说的不是这个‘喜欢’,是对人的喜欢。”   “对啊。”萧篡理直气壮,“朕就是喜欢长得漂亮、出身世家、才高八斗,还会管家理事——”   他看着燕枝,缓缓吐出最后两个字:“的、人。”   “有何问题?”   “奴的意思是——”燕枝解释道,“倘若真正喜欢一个人,是不会在意他究竟会不会管家……”   “你懂个屁。”萧篡懒得同他争辩这种蠢事,随手指了一下案上,“酒拿过来。”   “是。”燕枝抿了抿唇角,双手捧起酒樽,奉到陛下面前。   萧篡低头,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大口。   剩下一点儿杯底,燕枝端过来,自己喝掉。   自从上回,陛下饮酒不慎中药之后,燕枝就成了陛下身边试毒的那个人。   每每陛下喝酒,总是剩下一点儿给他。   萧篡扫了一圈案上,又道:“那盘鹿肉也切了。”   “是。”燕枝放下酒樽,乖乖切肉。   “鹿肉补阳,你不用偷偷吃,正大光明吃两块,晚上回去继续。”   燕枝不敢相信地抬起头,眼睛睁得圆溜溜的。   萧篡正抱着手,架着脚,皱着眉头,扫视殿中人群,搜寻合适人选。   “一代不如一代,怎的连个皇后都选不出来?”   燕枝往嘴里塞了一块鹿肉,鼓着腮帮子,嚼嚼嚼。   嗯……   原来在陛下眼里,选皇后和选将军是一样的。 第5章 烟火   这个太丑,这个太蠢。   这个又丑又蠢。   今夜赴宴的近臣子女,有一个算一个,萧篡全都看不顺眼。   他收回目光,看向燕枝。   燕枝就坐在他身边,低着头,垂着眼,认认真真地切鹿肉。   这一大块鹿肉,还是大军还朝的时候,萧篡在路上随手猎的。   萧篡不像别国皇帝,偏爱精细小食,膳房将结实有力的鹿前腿割下来,架在火上烤熟,佐以些许调料,就送了上来。   剩余的鹿腹鹿背,则分给了宴上诸位朝臣。   群雄逐鹿,鹿死梁帝之手,梁臣共分之。   是个很好的意头。   不过,这可就苦了燕枝了。   鹿前腿结实,还带着筋,烤得梆硬,切起来着实费劲。   燕枝一只手按着鹿肉,一只手握着匕首,整个人都要站起来了。   “呀……”   “让你分个肉,又不是让你杀个人,还要自己给自己鼓劲?”   萧篡皱眉,握住燕枝的手,用力往下一按,便将那块带着筋的鹿肉一分为二。   “行了。”   萧篡拿过他手里的匕首,顺手一刺,便将那块较大的肉戳了起来。   燕枝忙道:“陛下,奴还没分完……”   “还要怎么分?”萧篡反问,“你想要大的?眼大心小,吃得完吗?”   “不是……”   燕枝话还没说完,萧篡就已经握着匕首开吃了。   算了。   燕枝夹起鹿肉,用牙咬住,费劲地撕下一块来。   他好不容易吃了一些,转头一看,陛下已经吃完了。   萧篡伸手,探进燕枝的衣襟里,抽出他的手帕,最后倚在凭几上,慢条斯理地擦手。   燕枝呆呆地看着陛下,心里不由地生出一个无比可怖的念头——   陛下是野兽变的。   猛虎,或者是恶狼。   否则天底下怎么会有人,这么能吃肉,这么有力气,又这么会杀人呢?   这样想着,燕枝忽然感觉自己的后颈凉飕飕的。   陛下在榻上的时候,也经常喜欢捏住他的后颈,用牙咬他的脖子。   就像野兽捕猎一样。   难不成……陛下真的是……   萧篡抬眼:“直勾勾地盯着朕做什么?打算刺王杀驾?”   燕枝回过神来,连忙摇摇头:“奴不敢。”   说完这话,他忙不迭转回头去,继续啃咬那块结实的鹿肉。   萧篡看见,没忍住笑了一声:“蚊子咬的包都比你咬的大。”   他伸出手,捏捏燕枝没几两肉的脸颊:“得亏你是朕养的小狗,要是野生的,早就被野兽抓去吃了,哪里还轮得到你在这里吃鹿肉?”   燕枝抬起头,刚想反驳自己不是小狗,就被陛下笃定的目光堵了回去。   算了,陛下认定的事情,他再反驳也没用。   只会惹得陛下生气。   还是不说话了。   庆功宴上,喜气洋洋,觥筹交错。   酒过几巡,月近中天,宫宴接近尾声。   每每宫宴,燕枝最期待的就是这个时候。   依照惯例,宴席结束之前,宫中都会燃放烟火,以求顺遂,与民同乐。   燕枝喜欢看烟火!   “嗖嗖”几声,几束火光窜上夜空。   紧跟着“砰砰”几声,大红的烟火在空中绽开。   明亮又灿烂,耀眼又夺目,不论贫富贵贱,都能看见。   而且这次攻打庆国,他听旁人回禀,士兵们在库房里,发现了庆国工匠研制的不同颜色的烟火。   陛下听了,只是说了一句“庆国皇帝蠢笨不堪,死到临头还耽于享乐”,但还是命人将烟火作为战利品,带了回来。   想来就是在今夜庆功宴上燃放。   燕枝还没见过不一样颜色的烟火呢。   这样想着,他不由地更期待起来。   萧篡只瞧了他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   燕枝这个蠢货,有点什么事情就都写在脸上,藏都不藏。   萧篡丢开切肉的匕首,匕首扎在案上,左右晃了晃。   他扶了一下桌案,站起身来。   见他有了动作,燕枝反应最快,最先跟着站了起来。   紧跟着才是底下的朝臣。   宫人会意,高呼一声:“摆驾城楼!”   于是殿中朝臣俯身叩首,恭请陛下先行。   萧篡背着手,走下高台玉阶,从朝臣当中穿过,跨过宫殿门槛。   燕枝跟在他身后,脚步都轻快许多。   萧篡睨了他一眼,淡淡问:“就这么高兴?”   “是。”燕枝点点头,“能看烟火,奴就高兴。”   萧篡轻嗤一声,语气仍是淡淡的:“别高兴得太早了。”   “唔?”燕枝想了想,“虽然烟火转瞬即逝,但只要能和陛下一起看,那奴就高兴。奴不会高兴得太早,奴会高兴很久很久的。”   萧篡最后瞧了他一眼,什么话也没说。   依旧是白日里登高看军的那处宫墙城楼。   燕枝跟在陛下身后,一步步登上石阶,最后在原来的位置上站定。   白日里,他站在这里,听见陛下说要选秀,听见陛下说要让他来操办选秀。   还听见陛下……说他丑,说他笨。   那时的燕枝心里可难过、可难过了,难过得心都要碎了。   但是现在,夜里凉风迎面吹来,将燕枝碎掉的心绪,全部吹散。   他想,陛下确实也没说错,他确实模样一般,还笨手笨脚的。   陛下贵为天子,迟早是要选秀的。   他已经独占了陛下这么多年,应该满足了。   总归……   陛下救过他的命,还给他点心吃。   虽然陛下总是吓唬他、欺负他,但他已经对着天神发过誓,要一辈子都侍奉陛下、护卫陛下、喜欢陛下。   除了陛下身边,他再想不出有什么地方可以去了。   日子总要过下去,他也总要活下去。   跟在陛下身边,总比跟在凶狠的父亲、毒辣的继母身边要好。   陛下的军队十全十美,陛下的朝堂十全十美。   可他这样的人,哪有过得十全十美的?   现在这样,有吃有穿,还不用挨打……偶尔在榻上会挨两下,服侍救命恩人的日子,就已经很好啦!   再没有比陛下身边更好的去处了。   娘亲说过的,人要学会知足,才会过得更好。   燕枝这样想着,弯起眉眼,抬头望着漆黑的夜空,眼中笑意更深了几分。   他想着,等会儿对着烟火许愿,但愿陛下选的妃子,都是温和有礼、不会罚他的妃子。   但愿陛下选的皇后,是温柔大方、对他很好的皇后。   城楼下,点燃烟火的士兵已经准备就绪,只等陛下一声令下。   萧篡微微抬手,士兵当即会意,点燃引线。   燕枝不由地睁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城楼下。   士兵点燃引线之后,便快步退开。   一星火光从引线最末端燃起,迅速往前,直到点燃竹筒。   “嗖”的一声,一束黄色的火光升上夜空。   紧跟着,是不同于寻常烟火的一声巨响,一朵淡黄色的烟火绽开。   这朵烟火散开,消失在夜幕之中,马上又有“嗖嗖嗖”三声,三朵烟火齐齐绽开。   全都是不一样颜色的。   “哇——”   燕枝捂着耳朵,没忍住惊叹了一声。   城楼上的文武百官,城楼下的梁都百姓,都没见过这样的烟火,和他的反应一模一样。   燕枝弯了弯眼睛,翘起并不存在的小猫尾巴,轻轻摇了摇。   他就说,还是跟在陛下身边好,看烟火也能看见最大、最漂亮的。   忽然,有人伸出手,捏了捏他的脸颊。   燕枝回过头,对上陛下玩味的目光。   陛下张了张口,似是说了句什么,但在一片巨响声中,燕枝听不清。   于是他凑近一些,问:“陛下……”   “朕说——”   陛下再说了一遍,可燕枝还是没听清。   直到第三次——   萧篡按住他的脑袋,揉乱他的头发,捂住他的眼睛。   “朕说——”   “跳、过。”   下一瞬,一切归于沉寂。   燕枝拨开陛下挡在自己面前的手,怔怔地望着方才还热闹非凡的天空。   怎么回事?烟火呢?   刚刚不是还……   燕枝整个人都呆住了。   直到陛下喊他:“走了,愣着做什么?”   “可是……”   他才刚看到几朵烟火啊。   燕枝疑惑地看向其他宫人,宫人们面无异色,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   燕枝刚想开口询问,就被萧篡打断了。   “都看了半个时辰了,还想看?没了。”   “奴……”   燕枝跟上萧篡下城楼的脚步,揉了揉眼睛,今夜第二次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烟火放了半个时辰?   可他……分明才刚刚到城楼上来啊。   “方才不是还说,只要和朕看烟火就高兴,现在怎么不高兴了?”   “奴没有不高兴……”   “朕就说你高兴得太早了。”   燕枝也说不清。   他低下头,忽然,两滴鲜红的血珠,落在他的衣襟上,快速晕开,变成乌色。   烟火掉到他身上了?红色的烟火就是红色的水珠?   燕枝懵懵懂懂地抬起头,望着天空。   “怎么又不走了?你要住在城楼上?”   萧篡回头看他,猛地反应过来,一个箭步冲上前,捏住他的鼻子。   “蠢货,你吃太多鹿肉了!” 第6章 名册   萧篡捏着燕枝的鼻子,大步在前面走。   燕枝被拎着,踮起脚,小跑着在后面追。   “陛下……陛下……”   慢一点,他跟不上。   他的鼻子要被揪掉了!   萧篡脚步不停,只是抽出空来,吩咐一众朝臣:“都散了。”   文武百官不敢多言,俯身行礼:“恭送陛下。”   萧篡拎着燕枝,走下城楼:“鼻血都流一地了,还想着看烟火?得亏朕跳……”   得亏他选了“跳过”,否则燕枝这个蠢货,一定会捏着鼻子看烟火。   萧篡顿了一下,改口问:“你偷吃了多少鹿肉?”   “没偷吃。”燕枝小声解释,“陛下让我光明正大地吃。”   “那你光明正大地吃了多少?”   “只吃了一小块儿。”   “胡说,朕看见的时候,你就抱着一大块在啃。朕没看见的时候,肯定吃的更多。”   “奴没有……”   “还犟嘴。”   燕枝顿了一下,乖乖闭上嘴巴。   新来的宫人上前,壮着胆子询问:“陛下,是否要请太医在太极殿候着?”   萧篡睨了他一眼,淡淡道:“你说呢?”   “奴……”   燕枝见状不好,赶忙拉住宫人衣袖,把他拉到自己身后:“奴觉得不用。”   萧篡冷嗤一声:“废话,自然不用。要是人人都跟你似的,吃了点鹿肉就去找太医,太医不得忙死?”   燕枝点点头:“是。”   萧篡沉默着,目光上下一扫,瞧了一眼燕枝拉着宫人衣袖的手。   燕枝反应过来,连忙把手松开,轻轻推了宫人一把:“去吧。”   这个宫人是生面孔,想来是新拨过来侍奉的,还不太懂得规矩。   此事因他流鼻血而起,实在没必要牵连旁人。   陛下很凶,只凶燕枝一个就足够了。   燕枝踮起脚,脑袋凑近陛下的手,讨好道:“陛下拎着奴走。”   萧篡嗤笑一声,捏住他的后颈,强迫他抬起头来:“走。”   回到太极殿。   宫人们不敢再多话,将热水巾子放好之后,就出去了。   燕枝乖乖坐在榻上,微微仰起头,用手帕捂着鼻子。   今日不知是怎么了,鼻血一流起来就没完。   每当燕枝以为止住了,结果一低头,又有血珠吧嗒吧嗒地掉下来。   帕子都用了两三张。   萧篡抹了把脸,换了衣裳,过来的时候,看见燕枝还捂着鼻子,皱起眉头。   “你到底偷吃了多少?”   “奴没偷吃……”   “朕看看。”萧篡双手捧起他的脸,把他提起来。   燕枝抬起头,屏住呼吸,好让陛下看个清楚。   忽然,萧篡厉声呵斥:“再流血,就把你送去净身房阉掉,正好一次流个干净。”   听见这话,燕枝不由地哆嗦了一下,脸色白了几分。   下一刻,萧篡正色道:“行了,不流了。”   “啊?”燕枝呆了一下,在陛下不满的目光中,小声说,“谢谢陛下,陛下真是当世神医。”   “当世神医?这词不错。”萧篡这才满意,松开手,“去洗脸。”   “是。”   燕枝挪到榻边,用手帕蘸了点热水,对着铜镜,小心翼翼地把凝结在自己脸上的血痂擦掉。   鲜血凝在脸上,黏住他的皮肉,撕下来怪疼的。   萧篡则抱着手,靠坐在榻上,看着他小小的身影,也在想事情。   “蠢货,你说,要是朕挑不到合适的皇后,怎么办?”   “嗯……”燕枝想了想,诚实地摇摇头,“奴不知道。”   “那就放宽条件,准许世家旁支子女参选。”   “陛下英明。”   “要是旁支也选不出来,那怎么办?”   “那就……从民间选。”   “从民间选?”萧篡笑了一声,“你也想当皇后?”   “奴不想,奴只是……”   他只是顺着陛下的话说。   “你想也没用。就算你蹦起来够,也够不到皇后。”   “奴知道的。”   他知道的,他容貌丑陋、笨手笨脚,陛下不会选他的。   燕枝垂下眼睛,专心擦脸。   萧篡也没再管他,盯着他的侧脸,继续盘算。   没多久,燕枝把脸擦干净,脱掉外裳,爬上床榻。   萧篡握住他的胳膊,把他抓到自己身边。   庆功宴上的时候,陛下就说过晚上继续。   燕枝刚想解开衣裳,萧篡瞧见他的动作,皱眉道:“你就这么迫不及待?都流鼻血了还想要?”   “奴……”   “别直勾勾地盯着朕,都是朕的错似的。”萧篡命令道,“搂着。”   “是。”燕枝拢好衣裳,张开手臂,抱住陛下,依偎在陛下身边。   燕枝累极了,下午本就没怎么睡够,既然不用侍奉,他一沾床就闭上了眼睛。   他怕自己还流鼻血,弄脏陛下的衣裳,便微微仰起头,像一只坦着肚皮的小猫。   就在他将睡未睡的时候,萧篡掐住他的脸,使劲摇了摇。   “蠢货,醒醒。”   “陛下?”燕枝迷糊。   “你多读点书,把‘才华’提到……”   话还没完,萧篡忽然不说了。   “罢了,你不配。”   萧篡放下榻前帷帐,搂着燕枝,躺下睡觉。   燕枝低下头,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直到过了很久很久,他估摸着陛下睡了,才敢悄悄抬起手,胡乱抹了把眼睛。   他知道自己很笨,他也知道自己不配。   可是……陛下也不用一直说、一直说啊。   *   陛下将选秀范围,放宽到了世家旁支。   朝中大臣动作很快,没两日便将待选名册整理好,送了上来。   燕枝作为陛下钦点的、操办选秀的人,最后这份名册,自然是到了他的手里。   燕枝拿着沉甸甸的名册,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这个时候,萧篡就坐在御案前批奏章,见他抱着东西,呆呆地站在殿里,故意问:“愣着做什么?”   “奴不知道接下来,是不是该整理宫室,安排备选之人入宫觐见……”   “没那么着急。”萧篡道,“把待选名册重抄一遍,再拿给朕看。”   “是。”   燕枝从不质疑陛下的话,既然陛下让他抄,那他就抄。   在宽大的御案下边,再摆上一张小小的桌案,燕枝就跪坐在前面,铺好纸张。   他是会写字的,跟在陛下身边,学了不少,他还能看话本呢!   陛下偶尔也会教他,就是陛下教他需要付出的报酬……太大了,他付不起,时常学两个字,就被陛下按在怀里。   事了之后,陛下还要说他笨,学了这么久,就学会两个字,没有半点长进。   燕枝轻轻摇了摇脑袋,把这些事情甩出去,随后挽起衣袖,提笔沾墨。   萧篡瞧了他一眼,淡淡道:“只抄人名和出身,相互之间留出空隙,日后还要做批注。”   燕枝点头领命:“是。”   一大一小两张桌案,一前一后错落摆放。   太极殿殿门大开着,八月秋风迎面吹来,时不时有宫人捧着东西,从门外走过。   燕枝一手托着腮,一手抄写,心里忽然冒出个大逆不道的念头来——   要是陛下和他能一直停在这里,那就好了。   陛下没有凶他,没有欺负他,他就这样乖乖地待在陛下身边。   他们什么也不做,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待着……   就在这时,萧篡批完奏章,把笔一丢,伸手圈住他的腰。   “朕看看你的字练得怎么样了。”   说是看字,但是陛下的手,已经像蟒蛇一样缠了上来,像狼爪一样牢牢锢住他的腰。   燕枝抬起眼睛,怯怯地看了一眼陛下。   一个更加大逆不道的念头,从他心里钻了出来——   陛下才不会这么好心。   陛下又要欺负他了。   果不其然,陛下只看了一眼他的字,就“啧”了一声。   “朕教了你这么多回,你的字怎么还是跟肉丸子似的?”   燕枝握紧手里的笔:“那奴重抄……”   萧篡坐到他身后,握住他的手:“朕最后再教你一回,认真学。”   “嗯……”   “就这么几个字,写了十年还写不好,真是欠打。”   萧篡一开始还能耐着性子,手把手地教他写字。   “‘荀端’,‘端’字最好写。坐直点,别歪在朕怀里。”   “奴没有。”   “‘卞启’、‘卞承’、‘卞转’、‘卞合’,这个卞英,自己只生了一个儿子,他弟弟倒是生了一堆。”   “嗯……”   萧篡故意问:“你什么时候也揣一个给朕看看?”   燕枝忙道:“陛下,奴是男子……”   “朕当然知道。”萧篡拢住他的腰,“肚子大起来也一样。”   算了,跟陛下说不清楚。   这个时候,陛下的手,已经探进了他的衣摆里。   燕枝努力维持镇定,握紧笔,继续抄录两个名字。   忽然,他看见名册上的一个名字,抄写的动作顿了一下。   笔尖一顿,在纸上晕开一个墨点。   萧篡察觉到他身上僵硬,定睛一看,一字一顿地把下一个名字念出来:“谢、仪。”   “啧,小狗,你唯一的好友也来选皇后了。”   “不是的。”燕枝忙道,“谢仪他……”   “谢仪不是你的好友?”   “不是……但是……”   大梁征兵,一般是从平头百姓家里征。   后来陛下亲政,以雷霆之威,大改国策,勒令世家大族也须得出人出力。   但战场上刀剑无眼,这些平日里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怎么肯如此轻易地就上战场?   于是在政令颁行之初,世家大族便清点族谱,把和本家隔了十八辈儿的旁支子弟找出来,塞进军队里作数。   燕枝就是在陪陛下御驾亲征安国的时候,在军营里认识的谢仪。   谢仪是谢家旁支,他的父亲在田庄里种了一辈子地,忽然被主家喊回来,丢到战场上充数,谢仪放心不下,便跟着来了。   结果谢仪的父亲头天上战场,就负了伤。   那个时候,燕枝抱着铜盆,要去给陛下打水洗衣裳,忽然看见有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少年,背着父亲,红着脸,声若蚊讷,请求军医先给父亲治伤。   但是军医都忙得很,根本没耐心听他说话,反倒把他推来推去,撞来撞去的。   燕枝看见了,便把他喊出来,悄悄请来陛下那边的太医,给他的父亲看看。   就这样,谢仪对燕枝十分感激,燕枝也就认识了他。   结果当天晚上,燕枝回营帐的时候,陛下就问他:“怎么样?朕的太医使唤得顺手吗?要不要多给你派两个?”   陛下什么都知道,陛下也不许他再和谢仪来往。   再后来,跟随陛下出征的人,打了胜仗,个个都加官进爵,世家子弟眼红,又争破了头,想要加塞进来,陛下却不给他们机会了。   燕枝小声解释:“自从上次征伐齐国的时候,和他分开,奴就再没见过他了。奴与他只见过一面,并不算是什么……好友。”   萧篡冷笑一声,反问道:“怎么?你还想怎么见他?跟朕似的,日日见,夜夜见?时时刻刻不分离?”   “奴没有。”   “提到谢仪,你跟朕说话都硬气不少。小狗会咬人了?”   “奴没有……”   萧篡忽然道:“不用抄了。”   燕枝疑惑地抬起头。   “朕直接就选谢仪,让他进宫跟你作伴。”   燕枝下意识道:“不行!”   “为何不行?”   “谢仪……反正谢仪就是不行……”   燕枝还记得,自己在齐国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谢仪的时候,他和自己一样,瘦瘦小小的,根本不适合上战场。   他喜欢看书,还想着以后考试做官。   怎么能进宫做皇后?   萧篡见他又走神,一股怒火没由来地窜上来,用力掐住他的腰,不敢置信地问:“你还真想和他作伴?”   “奴没有!”   燕枝惊呼一声,没等反应过来,他手里的笔就被陛下抽走,陛下直接把他抱起来,紧跟着又重重放下。   重新坐下的瞬间,燕枝趴在案上,不知是痛,还是别的什么,想要喊出声,抬眼看见殿门大开,只好把手指塞进嘴里,用力咬住,只留下意味不明的呜咽。   陛下把他抱起来,冷声道:“朕前几日才刚教你的,你又忘了?”   燕枝摇摇头:“呜……”   “朕教了你什么,说来听听。”   “呜呜……”   燕枝仍是摇头,喉头哽塞,说不出话来。   萧篡感觉不对,低头一看,才发现他咬着自己的手指,手指都咬破了。   “谁让你咬手的?”萧篡打了一下他的手背,把他的手抽出来,用衣带缠住,“手咬坏了,还怎么写字?”   燕枝回过头,双眼通红,眼泪汪汪地看着陛下。   他伸出手,想要抱住陛下的脖颈,却因为难以转身,只能眼巴巴地望着他。   萧篡最后打了他一下:“放松点,自己就转过来了。”   结果他一拍,燕枝脸上反倒落下两行眼泪来。   他转不过去,门还大开着,随时都会有宫人从门外经过。   眼泪珠子掉下来,砸在萧篡的手背上。   萧篡熟练地把眼泪珠子抹回燕枝脸上:“你还哭?你的好友马上就要进宫来陪你了,你哭什么?”   “朕才该哭,前几日才教你的,你今日就全忘了。”   “还没怎么碰你就哭。上面哭,下面也哭。别哭了。”   萧篡抱着他,站起身来,作势要朝外面走去。   燕枝心里害怕,连忙叫喊出声:“陛下……陛下!陛下!”   萧篡停下脚步,竟又坐了回去,故意问:“喊朕做什么?”   “进内殿……”燕枝回过头,可怜巴巴地看过去,“进内殿。”   “还有呢?”   “争宠……”   直到这时,燕枝才终于想起来,陛下想听的是什么。   燕枝望着他,努力回想那些话,一字一顿,认真道:“在新人入宫之前,奴要使出浑身解数,勾……勾引陛下……以免陛下忘了奴……”   他嘴上说着“勾引”,神色却很天真,目光也很澄净。   反倒是萧篡喉头一紧,终于退让一步,抱起他,走到殿门前,在门槛前站定。   他伸出手,终于把门关上关严。   但他也把燕枝抵在了门上。 第7章 名字   一列宫人捧着膳房新送来的时鲜瓜果,登上石阶,来到太极殿前。   “启禀陛下……”   话才起了个头,面前紧闭的殿门忽然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发出一声轻响。   宫人下意识抬起头,但马上又低下头去,不敢多看,原路离开。   “奴等告退。”   太极殿外,重归寂静。   太极殿里,燕枝背对着殿门,紧紧地抱着萧篡。   他两只手死死地环着萧篡的脖颈,两条腿也牢牢地缠住萧篡结实的腰,整个人都挂在萧篡身上。   燕枝低着头,把脸埋在萧篡的肩窝里,看不清脸色,只是微微颤抖着。   不知道是在羞,还是在怕。   萧篡一手托着他的腿,一手抚着他的背。   直到温热的液体滴在萧篡的脖颈上,蜿蜒淌下。   萧篡掐住燕枝的后颈,强迫他抬起头来,这才发现,燕枝不知道什么时候哭了。   燕枝紧紧咬着下唇,哭得很小声,但眼泪早已在不知不觉间淌了满脸。   萧篡抱着他,上下掂了掂:“又怎么了?”   “不要……”燕枝摇头,哽咽着说,“不要靠在门上……会摔出去……”   萧篡失笑:“殿门是往里开的,怎么会摔出去?”   燕枝听不进去,只是摇头:“就是不要……陛下不要把我按在门上……”   “知道了。”萧篡顿了一下,将他按进怀里,“这样满意了?”   “嗯……”燕枝含着两泡眼泪,点了点头。   萧篡低下头,像野兽一般,舐去燕枝颊上的泪珠:“亏得朕费尽心思,教你如何争宠。原来你只是装得可怜兮兮,背地里什么都会。”   燕枝垂下眼睛,不敢说话。   其实他不会争宠,也不会装可怜。   但是陛下说他会,那他就得会。   陛下总是这样,明明是自己重欲,每回都要说是他蓄意勾引。   燕枝越想,心里越闷,也越发低下了头。   偏偏萧篡不肯放过他,凑近去瞧他:“又哭了?你这个说哭就哭的本事,朕再立三个皇后、五个贵妃,也赶不上你。”   “原本朕还担心你被他们欺负,现在看来,你不欺负他们就不错了。”   燕枝用力眨了一下眼睛,忍住眼泪,终于开了口:“奴不会欺负他们的。”   “那可不一定。你这种小狗就是蔫坏,在朕面前装乖,在旁人面前恃宠而骄,耀武扬威。”   “奴不是……”   他不是小狗,他也不坏。   他已经打定主意,要和皇后贵妃好好相处了。   可是陛下不听他解释,抱着他,往上颠了一下,就朝内殿走去。   燕枝扒在陛下身上,闷闷地想——   他不要喜欢陛下了。   每回都是这样。   他好不容易说服自己,接受陛下要选秀的事情,陛下就吓唬他。   他好好地抄着名册,幻想着陛下和他能够一直停留在这个时候,陛下就欺负他。   他刚想继续喜欢陛下,陛下就……一直一直欺负他。   他不要喜欢陛下了,至少现在,至少今日……   就在这时,陛下把他放到内殿床榻上,掐着他的下巴,仔细端详他的脸。   似乎是看出了什么。   燕枝心里不由地紧张起来,眨巴眨巴眼睛,忐忑地看回去。   萧篡皱着眉头,看了他一会儿,最后命令道:“说你喜欢朕。”   燕枝来不及思索,忙不迭道:“奴喜欢陛下,特别喜欢,非常喜欢,天下第一喜欢。”   “再说一遍。”   “奴喜欢陛下……”   帷帐散乱,锦被堆叠。   即将昏睡过去的时候,燕枝还窝在陛下怀里,喃喃地重复着:“喜欢陛下……”   陛下抱着他,恩赏似的亲了亲他的额头:“乖。”   下一瞬,他隐隐约约听见陛下说:“都报错好几天了,怎么还没修好?”   再下一瞬,他就倒在陛下怀里睡过去了,什么也听不见了。   *   等燕枝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帷帐垂落,隔断天光。   帐中昏昏沉沉,燕枝整个人也迷迷糊糊的。   他躺在榻上,下意识翻了个身,要抱住陛下,却扑了个空。   他的身边只有一床被子。   发现陛下不在榻上,燕枝的第一反应,竟是松了口气。   陛下不在,就不会欺负他了。   真好。   他难得有自己睡觉的机会,抱着被子,揉了揉眼睛,刚准备再睡一会儿,忽然听见外殿传来熟悉的声音——   “燕枝?”   听见自己的名字,燕枝还以为陛下是在喊自己,连忙翻身坐起,下榻穿鞋。   “奴在……”   紧跟着,声音再次响起——   “他没耐性得很,朕叫他抄名册,他没抄两个字,就眼泪汪汪地说手疼,不想抄了。”   ——他没有!   燕枝在昏暗中睁圆了眼睛。   “这会儿又不知道跑去哪里,一个人生闷气去了。朕也是把他惯坏了。”   ——他没有!他就在殿里!他刚刚才醒呢!   “当日在城楼上,说让他筹办选秀,不过是逗他玩玩,结果他日日夜夜躲在被窝里哭,哭得朕夜里睡觉也不得安生。”   ——他没有……   他是有哭过,但是后来,他已经开解好了自己。   他不是因为陛下选秀才哭的,他是因为陛下欺负他才哭的。   原来他哭的时候,陛下根本就没有睡着,陛下就在黑暗里看着他。   看着他捂着脸掉眼泪,看他的笑话。   陛下说起这话的时候,还志得意满的。   萧篡最后道:“选秀之事,还是你们去办,不用指望他。”   于是外殿众臣齐声领旨:“是。”   有大臣问:“陛下,待选名册已然齐备,是否整理宫室,宣备选秀女……秀男……”   大梁并无选秀选男子的先例,这位大臣一时舌头打结,竟然连“秀男”都说出来了。   燕枝坐在榻上,没忍住笑出声来。   殿外也静了一瞬,大臣改了口,继续道:“陛下是否择日,宣备选之人,入宫觐见?”   “不急。人太多,朕看着烦。”萧篡沉吟片刻,“秋狩将至,叫他们也跟着去。”   “是。”大臣再次齐声应道,“臣等这就去准备。”   “去罢。”   外殿安静下来,只有衣裾响动的声音。   诸位朝臣似乎要退下了。   燕枝站起身来,刚走出去一步,就不小心踩到了过长的裤脚,又撞到了摆在榻前的小案。   “啊……”   小案被他撞歪,发出不小的动静。   外殿朝臣似乎听见了,都默了一瞬。   萧篡倒是语气不改,淡淡道:“小狗打翻了烛台,无妨。”   朝臣们不敢应答,只是默默加快了退下的脚步。   燕枝蹲下身,把歪掉的小案扶好,又把掉下来的东西捡起来。   案上似乎是一些纸张,但因为殿中没点蜡烛,燕枝也看不清,只能胡乱收拾一下。   正当此时,“吱嘎”一声,内殿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外面的烛火照了进来,映出陛下高大的身影,将燕枝笼罩。   燕枝蹲在阴影里,忙不迭抬起头。   “就知道是你这只小狗。”   “陛下……”   萧篡走到他面前,淡淡道:“你敢把桌上的东西弄坏,朕就再弄你一回。”   燕枝双手捧起地上的纸张:“没有弄坏……”   话还没完,燕枝借着外面透进来的烛火,定睛一看,这才发现,这些是他才抄了一点儿的名册。   在他圆滚滚的字下边,是陛下端正锋利的字迹。   “诶?”燕枝愣了一下。   谁帮他把名册抄完了?   萧篡抱着手,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   燕枝回过神来,抱着东西,追了上去:“陛下……”   萧篡脚步不停,大步朝殿外走去。   “是陛下帮奴抄的么?”   “不是。”萧篡斩钉截铁。   “可是……”   这就是陛下的字迹啊。   萧篡见他迟疑,又道:“睡着的时候,在梦里还哭着喊着,说名册没抄完,闹腾得不行。朕一面批奏章,一面帮你抄了点。”   燕枝抬起头:“多谢陛下。”   “就这样?”萧篡反问,“还有呢?”   “唔……陛下是个大好人,奴喜欢陛下。”燕枝想了想,又道,“陛下不必亲自抄写,可以让尚书台的官吏抄写。他们人多,一定很快就……”   “让大臣抄?朕怎么对他们说?对他们说——”   萧篡好笑地看着他,故意道:“‘不好了,燕枝被朕弄得起不来床,昏过去了。他昏过去之前,还惦记着待选名册没抄完,你们几个,都来帮他抄。’”   燕枝急急忙忙道:“不行!”   萧篡轻笑一声,最后道:“拿上东西出来。”   “是。”   燕枝跟在萧篡身后,来到外殿。   萧篡抱着手,坐回高台主位之上。   燕枝抱着名册,坐在旁边。   萧篡皱着眉头,望着宫殿屋顶:“卞英的儿子,卞明玉的家世,给他记‘上上等’。”   燕枝愣了一下,随后立即反应过来,提笔沾墨,在名册上落笔:“回陛下,记好了。”   “王……忘了叫什么了,王什么的,才学给他记‘中上等’。”   “是……”   陛下说得不清楚,燕枝只能自己翻翻名册,寻找王姓公子。   他把名册从最前面,翻到最后面,忽然发现,自己的名字也在上面。   ——燕枝,平民之子。   就在最后一页,最后一个。   陛下在写他的名字的时候,力透纸背。   燕枝握着笔的手一顿,笔墨滴落,在纸上洇开,像两个小小的狗爪印子。   见他发愣,萧篡转头看了一眼,道:“怎么把自己的名字写上去了?还盖了你的印章?”   “不是的,这不是奴写的,这是陛下写的。”   “朕写的?”萧篡似是没有印象,不自觉坐直起来。   燕枝抬起头,认真地看着陛下,眼里隐约有光闪动,小声却坦诚地问:“陛下帮我洗干净身子,帮我换了衣裳,帮我抄名册,还……还把我的名字加进去了,陛下是不是也有一点点喜欢奴?”   萧篡瞧了他一眼,故意问:“朕喜欢你做什么?”   “可是陛下把奴的名字加进去了……”   “你一不是绝世美人,二不是隐士高人,朕喜欢你有什么好处?”   “虽然奴不厉害,但是奴也会尽力保护陛下……”燕枝努力陈述自己的好处,“奴会给陛下试毒,会在战场上保护陛下……”   燕枝期盼地问:“所以陛下也有一点点喜欢奴,对不对?”   “不对。”萧篡正色道,“朕不喜欢你。”   “可是奴的名字就在上边……”   燕枝死死抱着这个名字,不肯松手,执拗又坚定地看着陛下。   一定要他承认喜欢自己。   只要有一点点,有一点点就足够了。   可萧篡又怎么可能承认?   他只道:“朕那时昏了头,不知怎么的,就写了你的名字。许是你勾引人的功夫到家了,许是被你的蠢笨传上了,朕现在改掉。”   萧篡一面说着,一面就从燕枝手里拿过纸笔,要把他的名字划掉。   燕枝连忙上前,直接把手盖在自己的名字上:“陛下……”   萧篡拿开他的手,动作一顿,没有直接划掉他的名字,而是在他眼前,一笔一划地批注——   燕枝的家世,下下等。   燕枝的容貌,下下等。   燕枝的才学,下下等。   燕枝的一切,在萧篡眼里,都是下下等。   “你喜欢朕,朕就带着你吃香的喝辣的,还给你奶油泡芙吃。”   “朕喜欢你,你能给朕什么?”   “若是朕的下属,个个儿都来问朕喜不喜欢他们,岂不是要翻天?”   燕枝不再求他,握紧了沾上墨迹的双手,垂下脑袋,眼里的光也跟着灭了。   他真傻。   他怎么会以为,陛下把他的名字写上去,是要选他的意思呢?   他怎么会以为,陛下也是有一点点……喜欢他的呢?   他还这样莽莽撞撞地就问了出来。   从头到尾,只有他在喜欢陛下。   他忽然觉得难受,心里闷闷的,好像有什么东西要被憋死了。   他也快被憋死了。   萧篡按着燕枝的脑袋,像逗小狗一样,抚弄着他的头发,最后道——   “朕喜不喜欢你,又不耽误你喜欢朕。”   “嗯……”   燕枝闷闷地应了一声,从陛下手里拿回名册,趁着陛下不注意的时候,用沾了墨迹的手指抹过纸张,悄悄地把自己的名字抹黑抹花。   抹成一个黑黑的、小小的墨点。   既然陛下不喜欢他,那他也不要在这上面!   不要! 第8章 秋狩   八月秋狩,是大梁立国之初就定下的规矩。   意在考校军士武功,操练战场阵法,壮大梁军军威,同时提点后世子孙,勤修骑射,以定天下。   如今八月将过,许多朝臣暗中揣度,大军刚刚还朝,陛下也刚刚从战场上回来,人困马乏,亟待休整,今年秋狩怕是要顺势取消。   不曾想,转日上朝,陛下便颁下口谕——   秋狩照旧。   地点照旧,礼制照旧,随行人员照旧。   并特许今次选秀,待选之人,一并跟随。   朝中大臣一面感慨陛下年轻力壮,一面也明白过来。   看来,这就是陛下那日在城楼上说过的“选秀面试”了。   有意送子女入宫的朝臣,下了朝就准备起来,给自家子女购置骑装,把他们赶去城外练习骑射。   他们抢破了头要入宫,萧篡自然乐见其成。   这日清晨。   萧篡搂着燕枝,坐在御案前,一手揉捏他的脸颊肉,一手批奏章。   “等过了秋狩,再放出消息去,就说朕还喜欢才学高的人,让他们继续练。”   “他们什么时候练成文武双全的人才,朕就什么时候选秀。选秀剩下来的,还能入朝为官。”   “选秀罢了,倒也不难。”   萧篡志得意满,觉着自己着实厉害。   他握着笔,在奏章上重重按下最后一笔,随后低头看向燕枝。   燕枝被他抱着,小小一只,乖乖窝在他怀里,像一只小猫。   他低着头,垂着眼睛,一动不动,只有偶尔眨一下眼睛,睫毛极慢极慢地扇动一下。   萧篡原本心情大好,在看见燕枝这副模样之后,反倒沉下了脸。   虽然很乖,但总像是少了点什么。   许是上上回,把他抵在门上弄,把人给吓坏了。   又许是上回,把他按在榻上咬脖子,把人给咬坏了。   燕枝这几日总是蔫蔫儿的,不怎么说话,也不怎么笑,跟丢了魂似的。   萧篡别过头去,故意轻咳一声。   燕枝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把陛下面前批复好的奏章拿走,换上一封新的。   他将奏章展开,放在案上,用镇纸压平,然后拿起批过的奏章,轻轻把上面的朱砂笔迹吹干。   萧篡看着他认真的侧脸,淡淡道:“吹两下就行了。吹得没气了,朕还得救你。”   燕枝吹到一半,被口水呛了一下,捂着脸咳嗽:“咳咳……”   “蠢货,果然被朕说中了。”萧篡抬起手,把奏章拿开,拍拍他的后背。   以往这个时候,燕枝早该反驳,自己不是蠢货了。   可是今日,燕枝只是捂着嘴,咳得脸颊通红,也不曾反驳一句。   萧篡皱眉,捏着他的后颈,让他抬起头来:“再咳把你送去阉掉。”   “不行!不……”燕枝连忙摆手,“奴没事了。”   燕枝往后躲了躲,因为咳嗽,眼角沁出泪来,像一只受惊的小动物,有些怕他的模样。   萧篡越看他这副模样,心里便越不舒坦,却也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不舒坦。   燕枝揪着衣袖,紧张地望着陛下。   所幸陛下只盯了他一会儿,就重新将目光移到了奏章上。   好险。   燕枝松了口气,垂下眼睛,挽起衣袖,拿起墨锭,又开始研墨。   他……他有点儿害怕陛下。   不知怎么的,自从上回,陛下明确说不喜欢他之后,他忽然就不知道该怎么跟陛下相处了。   不知道该说什么话,不知道该做什么事,不知道手脚该怎么摆。   其实,那天刚问完陛下喜不喜欢他,话刚出口,他就后悔了。   他不该问的。   虽然陛下总说他蠢,但他心里也明白,陛下并不喜欢他。   就算喜欢,也是对小猫小狗的喜欢。   要是他没问,还能从平日里的肌肤相亲之中,找到一丁点陛下喜欢他的痕迹,说服自己。   可偏偏他问了,陛下还答了。   陛下果真一点儿都不喜欢他。   他完全是自取其辱。   他怕陛下凶他,怕陛下欺负他,怕再从陛下口中听见那些伤人的话。   以至于害怕和陛下相处。   燕枝想,他应该退回小猫小狗的位置上去,不再肖想其他。   只要陛下给他一口吃的喝的,他就能好好活下去。   不必理会其他,更不必理会酸酸胀胀的心里。   这样就很好。   燕枝一边研墨,一边这样想着,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正巧这时,萧篡拢着他的腰,上下抚了抚,似是随口问:“你这几日总犯懒,该不会真和朕上回说的一样,怀上了吧?”   燕枝根本没听见他说话,只是点头。   萧篡转头看他,皱起眉头:“嗯?”   燕枝回过神来,忙问:“陛下说什么?”   “真怀了?”萧篡捏捏他腰间的软肉,“怀的小猫,还是小狗?还是奶油泡芙?”   “奴……”燕枝小心翼翼地解释,“陛下,奴是男子。”   萧篡却不理会,继续道:“等生下来,不论是什么,封它做‘小小狗’。”   燕枝呆了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   萧篡提醒他:“还不谢恩?”   “噢……”燕枝小声道,“谢……谢陛下。”   萧篡把下巴搁在他的肩上,贴着他的脸颊,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低的笑声。   胸膛震动,传到燕枝身上,教他不由地颤了一下。   萧篡把几封要紧的奏章批完,就把笔丢给燕枝。   “全是废话,剩下的你来批。”   “奴……”   直到这时,燕枝才终于有了点生气,手忙脚乱地捧着笔,好似捧着烫手山芋,颠来颠去,晃来晃去。   “你念给朕听,朕说什么你写什么。”   “可是……”   “别废话。”   “是。”   燕枝规规矩矩地跪坐在御案前,双手捧着奏章,一字一顿地把上面写的东西都念出来。   萧篡架着脚,躺在他身边,随手一扯,就把燕枝头上的发带扯下来,缠在他的脚踝上,打了个结结实实的捕兽结。   *   一转眼,万事俱备,秋狩将行。   八月廿七,是日大吉,宜出巡,宜出猎。   风和日丽,旌旗猎猎。   萧篡身披铠甲,立于城楼之上,俯瞰狩猎队伍。   燕枝背着陛下的弓箭,乖乖站在陛下身后。   直到军中将领快步登上城楼,大声禀报:“启禀陛下,万事齐备,随时可以启程。”   萧篡却没有动作,目光依旧望着城楼下,淡淡道:“你先下去探路。”   不知道陛下说的是谁,跟随的宫人将领都愣了一下。   萧篡抬起手,捏了捏燕枝的脸颊肉:“你——”   燕枝心中一惊,连忙抬起头。   “带几个人,去下面逛一圈。”   “是……”   燕枝颔首应了,背着弓箭,走下城楼。   大梁宫宫门大开,宫道两旁,文武百官肃穆而立,恭候圣驾。   燕枝从他们中间走过,并不觉得自己能够仗着陛下的皇威,狐假虎威。   他只觉得……有点儿难堪。   他既不是宫廷内臣,更不是朝中官员,他只是陛下的贴身侍从而已。   他不知道自己能用什么身份出现在这里。   在出行队伍里,燕枝看到了不少眼熟的人。   被陛下点评才学中上等的王什么公子,被陛下点评家世上上等的卞明玉卞公子。   卞公子身后还跟着四位与他年岁相仿的年轻公子,想来这四位就是卞大人弟弟的儿子。   还有……   还有和他仅仅见过一面的好友,谢仪。   谢仪的父亲如今也是军中一个不大不小的将领了,谢仪跟在父亲身后,站在队伍靠后的地方。   他似乎长高了,还长壮实了,身上穿着窄袖劲装,背着弓箭,只是那张脸依旧白白净净的,像个读书人。   许是听见燕枝的脚步声,又许是察觉到燕枝的目光,谢仪抬起头,正巧同他对上目光。   燕枝不敢多看,忙不迭别过头去,加快脚步,从宫道中间走过。   正当此时——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从燕枝身后传来。   燕枝下意识回头,但还没等他看清什么,一阵黑色的风从他身后扫过,有人揽住他的腰,把他从地上抱起来。   “啊……”   燕枝挥舞着双手双脚,奋力挣扎,却被对方牢牢按在怀里。   “是朕。”   原来是陛下。   燕枝安静下来,乖乖坐在马背上。   萧篡一手拽着缰绳,一手握住他的两只手腕,将他按在怀里。   通体漆黑的战马飞驰向前,萧篡不仅不勒马,反倒用力甩了一下缰绳,让马匹跑得更快。   鼓角声起,震天动地。   帝王身后千军万马,不动时好似山峦静卧。   动起来时,便如同黑云压城,寸寸逼近,寸寸威慑。   鼓角声恢弘,脚步声整齐,风声呼啸。   燕枝耳边,忽然传来陛下咬牙切齿的声音——   “你再敢盯着那些公子哥儿看,朕就把他们全阉了。”   “奴没有。”燕枝下意识回头。   萧篡厉声呵斥:“还看!”   “没有……”燕枝连忙转回脑袋。   “先把他们阉了,再把你给阉了,也就不必担心他们入宫之后,和你有些什么了。”   “奴不会……和后宫妃嫔有什么的。”燕枝小声解释道,“他们都是陛下的人。”   “早想到你喜欢男的,当日选秀就不该男的女的一起选。”   “陛下现在颁旨取消‘男女同选’,也来得及……”   “你想得美。”萧篡冷声道,“你不想让谢仪选秀,就哄着朕别选男的,好把他摘出去,是吧?”   “奴没有……”   “由得你乱来。”萧篡冷嗤一声,“别乱动,别废话。等会儿没坐稳,掉下去,被马踩两脚,踩成扁扁的小烧饼,再哭着喊着求朕救你,朕可不救。”   燕枝脸色一白,想到那个场景,不由地抓紧了马鞍。   萧篡仍旧冷着脸,连带着身上盔甲也冷冰冰的。   他甚至故意往旁边撤了撤手,推了燕枝一把。   燕枝身子晃了一下,脸色彻底白了,忙不迭抓住他的手,说话也带了哭腔:“陛下……”   萧篡垂眼看他:“自己坐好。”   燕枝努力把自己缩成一团,塞进陛下怀里。   他还没坐稳,萧篡一甩缰绳,原本已经放慢速度的战马,即刻又提起速度,如同上了战场一般,全力冲锋。   萧篡铁铸一般的双臂,将燕枝牢牢圈在怀里。   从始至终,燕枝都紧紧地抓着他的手,一刻也不曾放松。   因为惊吓,燕枝小口小口地喘着气,胸脯起起伏伏。   萧篡低下头,蹭了蹭燕枝发凉的脸颊,从喉咙里挤出一声野兽一般的“呼噜”声。   他终于心满意足。 第9章 恼怒   马蹄踏过,烟尘四起。   萧篡一马当先,率领两列亲卫,抵达北凉山下。   大梁将整片北凉山脉圈起来,作为猎场。   山上建有行宫,但是萧篡从来不去,每每都下令在山下安营扎寨。   他们到的时候,营帐已经搭好,高台已经筑成。   营帐错落分布,排列之间,自成阵型。   帝王营帐位于正中,也是最高大、最奢华、最显眼的那个。   帐篷顶上镶嵌着明珠,明珠折射日光,晃了一下燕枝的眼睛。   萧篡从来不怕引人注目,更不怕敌人刺杀,就算是在战场上,他也是这般做派。   战马飞驰,萧篡用力一拽缰绳,马匹嘶鸣一声,两条前腿抬起,又把燕枝往他怀里送了送。   萧篡勾了勾唇角,抱紧燕枝,抽动缰绳,准备绕着营地跑一圈。   “驾!”   燕枝小脸煞白,软软地靠在陛下怀里。   这一路颠簸下来,他实在是没力气了。   手上没力气,抓不住缰绳。   脚上没力气,踩不住马镫。   身上更是没力气,坐也坐不稳。   他累极了,偏偏陛下还龙精虎猛,搂着他在营地里闲逛,随手一挥马鞭,指点军士扎营。   “此处加两道拒马。”   “高处增设两座瞭望台。”   “河里立块木头,记录水位。”   “是!”负责扎营的军士领命下去,随即开始行动。   萧篡垂眼,看向燕枝,反手将马鞭对折,戳了戳他的脸。   燕枝还是没缓过来,正小口小口地喘着气。   他连喘气都压低了声音,不敢打扰陛下。   “乖小狗。”   趁着军士转身,亲卫又在身后,萧篡用马鞭抬起燕枝的脸,在树荫遮掩下,低头亲了他一口。   燕枝愣了一下,全然忘了挣扎。只有一双眼睛睁得圆圆的,像两颗小铃铛。   紧跟着,陛下像野兽舔舐猎物一般,用唇舌拨开他的唇瓣。   一颗小小的、圆圆的糖,被送进他嘴里。   糖球在温温热热的唇齿相接之间,已经有些融化了。   浓郁的牛乳香气盈满燕枝的口腔和鼻腔,香甜的牛乳味道一直从舌尖甜到舌根。   好好吃的糖,燕枝眨巴眨巴眼睛,越发呆住了。   萧篡端详着他的脸,见他原本苍白的小脸上,慢慢有了血色,这才满意。   他骑着马,横穿营地。   萧篡回到原地的时候,身后的文武百官,才紧赶慢赶地追了上来。   “陛下身强力壮,臣等望尘莫及。”   萧篡轻笑一声,不曾理会他们的吹捧,只是调转马头,立在队伍最前面。   照着大梁从前的规矩,现在文武百官应当恭请帝王下马,登上高台。   随后会有士兵抬来几笼野鸡、野鸭,放在距离不远的地方。   笼子一打开,这些鸡啊鸭啊,就扑腾着翅膀往外面跑。   帝王在高台之上,引弓射箭,只要射中一只,就算是陛下英明神武。   装模作样,装腔作势。   萧篡当然不喜欢这种规矩,更不需要这种规矩。   他握住缰绳,望着广阔无边的北凉山,正色道:“文武百官都有——”   众臣赶忙应道:“臣在!”   萧篡摸摸燕枝的脑袋,低声道:“还有朕的乖小狗。”   燕枝低下头,也小小地应了一声:“奴……奴在。”   ——“随朕入山狩猎!”   *   山林茂密,树木阴翳。   一行人甫一进山,前面草丛里就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一小点儿灰色的皮毛若隐若现。   燕枝乖巧地取下挂在自己身上的弓箭,递给萧篡。   萧篡却只看了一眼,又把弓箭挂回去:“兔子,太小了,不要。”   “是。”燕枝点点头。   他不动手,身后跃跃欲试的众臣也不敢轻举妄动,默默地收回了手。   再往林子深处走,偶尔见到几只猎物,萧篡统统抬手放过。   有朝臣试探着问:“陛下是在等……”   萧篡淡淡道:“貂、狐狸,猛虎最好,棕熊也可。”   “啊……”   朝臣们都愣了一下,燕枝也呆住了。   待回过神来,朝臣又忙道:“陛下果真勇武。”   萧篡轻笑一声,捏捏燕枝的脸,玩味道:“架不住有人缠着朕,哭哭啼啼地说冬日太冷,熬不过去,软磨硬泡地管朕要貂裘,要狐裘,还要在虎皮上睡觉。”   他最后道:“小狗要在虎皮上睡觉,也是胆大包天。”   众臣低眉垂首,不敢接话。   燕枝呆呆的,只觉得害怕。   狐狸、老虎、棕熊,陛下现在要去找这些猎物吗?   那多可怕啊。   万一他来不及跑怎么办?万一他跑的时候从马背上掉下来怎么办?   他会被老虎一爪拍扁,然后吃掉的。   他可以不去吗?到底是哪只小狗要……   燕枝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抬头看向陛下。   察觉到他的目光,萧篡转回头,也看向他:“做什么?”   燕枝小声道:“奴没有缠着陛下要虎皮。”   “朕没说你。”萧篡理直气壮,“朕说的是小狗,爱争宠的小狗。”   燕枝顿了一下,抬头看向四周。   其实在场所有人,都知道帝王说的是他。   陛下与贴身侍从玩笑,朝臣不敢多言。   陛下对侍从上心,有意入宫之人暗自警惕。   见燕枝看过来,他们为了避嫌,纷纷避开目光。   可是……   燕枝低下头,揪着自己的衣袖。   他穿自己的衣裳就很舒服啊。   他从来都没有肖想过虎皮。   *   秋狩第一日。   狩猎队伍并没有往山里走太远,也就没有遇到所谓的猛虎棕熊。   再翻过两座小山,山丘上有狐影闪过。   这回萧篡没有再犹豫,摘下挂在燕枝身上的弓箭,引弓射箭。   嗖嗖两声——   两只雪白的狐狸应声倒地。   在朝臣们的恭贺声中,萧篡拍拍燕枝的腰背,让他过去捡。   燕枝乖乖应了一声,抓着马鞍,从马背上滑下来。   山路崎岖,他小跑着去捡狐狸,结果脚下绊了一下,整个人往前扑去。   他忙不迭用手撑地,才没有摔得太难看。   恍惚之间,他听见陛下笑了一声,语气无奈:“笨手笨脚的,做小猎狗也不够格。”   狐狸还没死透,僵着身子,一抽一抽的。   燕枝壮起胆子,伸出手,抓住它们的后腿,一手拎着一只,回到陛下面前。   可陛下看着他,面上笑意越盛:“噢,这下做小猎狗合格了。”   帝王终于射下猎物,跟随朝臣们也不再拘束,纷纷拿起弓箭。   正午时分,他们也没有下山,而是在林子里找了片空地,稍事休整,马上又追着猎物跑。   一直到了傍晚,太阳下山的时候,一行人才意犹未尽地离开。   随行大臣个个儿满载而归,面上都喜气洋洋。   “王将军老当益壮啊。”   “哪里哪里?都是托陛下洪福。”   “将军打的这只野鸡,连羽毛都是七彩的!”   听见这话,燕枝不由地扭过头去,想看看七彩鸡毛。   可没等他看清,萧篡就按住了他的脑袋:“别乱动,你也是朕的猎物。”   “奴……”   “他们的马背上都挂着猎物,你也在朕的马背上。你也是朕打来的猎物。”   燕枝想了想,难得开口反驳:“陛下方才还说奴是小猎狗。”   萧篡皱眉:“再顶嘴,把你也挂在马屁股上。”   *   回到营地,把猎物交给随行宫人处理,估摸着不到半个时辰,便能吃上了。   帝王营帐里,燕枝帮陛下卸了甲,自己也换了衣裳,简单梳洗一下,洗去一天的尘土。   萧篡穿着玄色单衣,抱着手,靠坐在小榻上,闭目养神。   燕枝把两个人换下来的衣裳叠好,装进木盆里,准备把衣裳拿出去。   他刚要走,就听见陛下道:“跑着去跑着回,回来给朕捶腿。”   “是。”   燕枝应了一声,迈开脚跑了出去。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日头已经全落山了,天色也暗了下来。   营地里点起火把,士兵侍从,人来人往,都忙得很。   燕枝抱着木盆,快步朝洗衣房走去。   可就在这时,他隐约听见两声轻响,低低的、小小的——   “小公子……小公子……”   燕枝脚步一顿,环视四周。   只见一顶帐篷后面,有两只手在挥动。   事出古怪,燕枝刚准备喊士兵过来查看,可下一刻,两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从帐篷后面探出脑袋。   “小公子,别……别喊人……”   燕枝惊讶。   此次秋狩,陛下特许选秀男女跟随同行。   营地搭建之时,一定是分了男女两边的。   女子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燕枝看看四周,打消了声张的念头,小跑上前。   两个女子向他行礼:“小公子有礼,家父是威武将军王兴。”   “王将军。”   燕枝认识王将军,抄写选秀名册的时候,也有抄到他有一个女儿。   “这是我的丫鬟小翠,我与丫鬟在帐中待着无趣,本欲四处走走,不想一时迷路,竟走到了陛下营帐附近。”   “正巧陛下又率人游猎归来,我二人下意识躲避,结果被堵在了这里……叫天不应,进退不能……”   “看小公子面善,这才斗胆相求,还请小公子不要声张。”   两个小姑娘在这儿站了半天,眼看天都要黑了,急得脸色惨白,强自端起架子,但说话也是语无伦次的。   燕枝明白过来,点了点头:“我送你们回去。”   “多谢,多谢。”   燕枝踮起脚,望了望四周地形。   所幸白日里,陛下骑着马,带着他在营地里转了一圈,他隐约还记得营帐布局。   燕枝抱着木盆,带着她们,避开旁人,从火光照不见的营帐后边穿过去。   “这里走。”   “好。”   燕枝走在前面,两个小姑娘相互搀扶着,跟在后面。   忽然,有人大喊一声:“谁在那儿?”   燕枝直起身子,刚要说话,却发现那人问的不是他。   一路上有惊无险,燕枝带着两个小姑娘,将她们送到女子营帐外。   “到了,你们快进去吧。”燕枝贴心叮嘱,“别说去了陛下营帐附近,也别说遇见了我。”   “为何?”   “无端人等,出现在陛下营帐附近,会被当成刺客盘查。”   “那你呢?”   终于脱险,小姑娘眨了眨眼睛,显露出天真的一面。   “你是哪家的小公子?我回去告诉我爹,让他找你爹道谢。”   “我并不是朝中大人府中的公子……”   “那你就是侍卫了?还是士兵?”   “我……”燕枝顿了顿,“我什么也不是。你们就当我是一只小鸟儿吧,把你们送到,我就该飞走了。”   燕枝最后朝她们点了一下脑袋,抱着木盆,大步离开。   两个小姑娘望着他匆匆离开的背影,刚想说这人真古怪,结果一扭头,就撞上了从家里跟来的嬷嬷。   “诶哟,女郎跑到哪里去了?真是叫嬷嬷好找!”   燕枝回头瞧了一眼,见有人出来接她们了,才放下心来,加快脚步,朝洗衣房跑去。   把衣裳交给宫人,燕枝又马不停蹄地朝帝王营帐跑去。   出来的时候,陛下让他跑着去跑着回,要是回去迟了,陛下肯定又恼怒。   陛下一恼怒,就欺负他。   燕枝回到帐前,用衣袖抹了把脸上的汗珠,整理了一下仪容。   最后掀开帐子——   还好。   燕枝看清帐中情形,暗自松了口气。   陛下仍旧维持着方才的姿态,抱着手,闭着眼,靠坐在榻上。   燕枝放下帐子,轻手轻脚地走进去。   可下一瞬,萧篡淡淡地开了口——   “小狗出去招蜂引蝶回来了?”   燕枝一惊,呆在原地。   萧篡睁开眼睛,坐直起来。   帐中烛火轻晃,更衬得他面色阴沉,目光阴鸷。   “就出去一趟的功夫,你也能招惹上旁人?”   “朕白日里才说,选秀就不该选男子,省得你不安分。”   “结果才一会儿没看住,你又跑去招惹女子。”   燕枝忙道:“奴没有,只是在路上遇见了……”   萧篡懒得听他解释,只道:“过来。”   燕枝心里害怕,不由地后退半步。   他怕,怕陛下又咬他,怕陛下又掐他,怕陛下又把他弄得下不来床。   可就是这半步,让萧篡更加恼怒。   “朕让你过来!”   燕枝努力克制住扭头逃跑的冲动,但也只是站在原地,不靠近也不后退。   下一刻,萧篡如同猛虎一般,忽然暴起,大步上前,抱住燕枝的腰,直接把他扛了起来。   如同扛起猎物一般,将他重重地丢在榻上。 第10章 反抗   嘭——   燕枝被丢在榻上,整个人摔进堆叠的被褥毯子里。   他挣扎着,胡乱挥了两下手,扑腾着从被褥里爬起来。   可他刚转过身,迎面就撞进了陛下怀里。   ——陛下就堵在他身后。   萧篡背对着烛火,立在榻前。   他分明站在阴面,看不清神色,一双眼睛却如同狼的眼睛一般,在黑暗里亮着鬼火一般的光。   燕枝被吓了一跳,往后一退,又跌回榻上。   “陛下……”   萧篡本就身形高大,烛焰摇晃,映出一片阴影,如同囚笼一般,将燕枝整个儿笼罩。   燕枝想逃,却在帝王滔天怒火的威压之下,不敢再动。   他想解释,张了张口,却忽然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燕枝见过这样的情形。   白日里,他们在山上打猎的时候,那些毛色灰白的兔子,被箭射中的时候,害怕到了极点,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而那些兔子能做的,就是红着眼睛,可怜兮兮地望着猎人。   燕枝也只能这样。   忽然,萧篡猛地俯身。   燕枝再次被吓到,下意识往后躲。   就像猛虎捕猎一般。猛虎抓住了猎物,不一口气咬断猎物的喉咙,而是用爪子踩住猎物的尾巴,逗弄玩乐。   萧篡目光阴鸷,步步靠近,寸寸紧逼。   燕枝两只手抓紧身下被褥,慢慢后退,整个人缩回榻上。   终于,燕枝再也受不了这样强势的威慑,找准机会,朝榻尾扑去,想要逃走。   下一刻,萧篡一把抓住他的衣领。   “唔……”   萧篡掐着燕枝的后颈,把他抓回来,牢牢地按住他,低头贴上他温热颤抖的双唇。   野兽逗弄玩了,扯下伪装,终于开始享用他的猎物。   燕枝仰着头,被迫承受狂风骤雨一般的亲吻和啃咬。   他被亲得喘不上气来,下意识伸出双手,死死抓住陛下的衣襟,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萧篡垂眸瞧了一眼,似乎是被他这个动作取悦到了,放轻了力度。   他再次俯身靠近,将燕枝堵在榻上,一手托着他的脑袋,一手胡乱扯了扯他身上的衣裳,手从衣摆里探进去。   燕枝被掐了一下,抓着萧篡衣襟的手更紧了。   他低下头,额头抵在男人结实的胸膛上,止不住地发颤:“陛下……陛下……慢点……”   萧篡一言不发,手上动作不停。   直到帐篷外面,传来宫人通禀的声音。   “陛下,晚宴已然齐备。”   与此同时,燕枝“呜”了一声,脱了力一般,软软地倒了下去。   燕枝出了汗,身上衣裳也乱了。   萧篡却衣裳整齐,头也不回地应了一声:“知道了。”   宫人退走。   萧篡最后捏了燕枝一把,从他怀里抽出手帕,在他面前把手擦干净。   他终于开了口,只是语气依旧不悦,满是威胁。   “是朕选秀,又不是你选秀,你蹦跶什么?”   燕枝用手捂着脸,别过头去,两行眼泪打湿被褥。   他小小声地说:“没有……”   萧篡大抵没听见,继续道:“跟钻进花丛的小狗似的,到处打滚,沾上一身花粉。”   “奴没有……”   “下回再敢出去招蜂引蝶,朕直接把你废了,再把你锁在榻上。”   萧篡把脏了的手帕摁在他的脸颊边,用力擦去他脸上的泪。   他最后命令道:“今晚不许再出帐篷一步。”   这是惩罚。   萧篡说完这话,转身拿起搭在旁边的干净外裳,披在身上,就准备出去看看。   秋狩第一日,照例是有晚宴的。   萧篡刚走到帐前,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紧跟着,是燕枝带着哭腔的声音——   “我没有……”   他回过头,只见燕枝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榻上爬起来了。   他紧紧地抱着毯子,手里攥着那块帕子,眼眶通红,满脸是泪地瞪着他。   “我没有……我没有!”   燕枝哭得越来越厉害,声音也越来越大。   他发着颤,不知道说别的话,只知道重复这三个字。   他没有招蜂引蝶,没有拈花惹草,没有做坏事!   萧篡看着他,皱起眉头。   “我没有!”   燕枝最后喊了一声,把手帕揉成一团,往萧篡的方向用力一丢。   但手帕轻飘飘的,没丢出去多远,就落在了地上。   他哭着,抱紧了被子,转过身去,背对着萧篡,躲在床榻角落里。   萧篡大步上前,一脚踩过手帕,想把燕枝抓起来,问问他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知不知道自己在跟谁发脾气!   可他刚伸出手,就听见燕枝压抑的哭声。   沉默片刻,萧篡最后还是伸出手,扣住燕枝的肩膀,让他转过身来,把一颗奶糖塞进他嘴里。   最后,他转身大步离开,重重地将帐篷帘子甩上。   *   天色渐暗。   营地之中,文武百官仍旧沉浸在白日游猎的欢欣之中,喜气洋洋。   忽然,帝王披着单衣,面色阴沉,从营帐里走了出来,大步从他们中间穿过。   百官见状不对,赶忙收敛了脸上笑容,俯身行礼:“陛下。”   萧篡不曾理会他们,连看都不曾看一眼,径直走到主位边,一扬衣摆,在位置上落座。   宫人屏息凝神,送上烤得焦香四溢的野物和米酒。   他们悄悄环视一圈,燕枝公子不在,也就没有人坐在陛下身边,为陛下切肉斟酒,那……   正迟疑时,萧篡就摆了摆手,让他们下去。   宫人不敢再看,放下东西就下去了。   萧篡架着脚,端起酒樽,仰头饮尽。   他攥着酒樽,手背上青筋暴起,几乎要将酒樽捏扁。   燕枝这个又坏又蠢的小狗,脾气是越来越大了,胆子也是越来越肥了。   现在都敢跟他又哭又闹、大喊大叫了。   分明是他出去东逛西逛,一会儿功夫就招惹了一群人。   不就捏了他两下,他不是也挺舒服的?   结果他还委屈上了。   萧篡忽然扬起手,把酒樽往地上狠狠一砸,吓得众臣连忙再次跪下,噤若寒蝉。   紧跟着,只听见“哐当”一声巨响。   萧篡一脚踹翻面前桌案,案上酒肉器皿散落一地。   众臣的头越发低了,周遭也越发静了。   萧篡在外边待了不到一刻钟,便回了营帐。   他回去的时候,燕枝还裹着毯子,蜷着身子,躲在床榻角落里。   像一只躲在墙角的小蘑菇。   萧篡刻意放轻脚步,燕枝没有察觉到有人进来,脑袋抵在床角,一边抹眼泪,一边掰着手指头,自言自语。   “没有拈花惹草。只是在路上遇到了两个迷路的小姑娘,送她们回去而已。”   “没有缠着陛下要虎皮。冬天不冷,多穿几件就可以了。”   “没有争宠。是陛下教我争宠,我不学就欺负我。”   他是在演练。   他在陛下面前,总是说不出话来,所以他想提前演练一下,把想说的话多说几遍。   萧篡抱着手,站在他身后,狩猎一般的眼神,紧紧地盯着他。   蠢得要命。   萧篡盯着他瞧了一会儿,随后脚步一转,又出去了。   外边宫人正在收拾满地狼藉,文武百官也正准备各自回帐。   萧篡却回到位置上,又坐下了,冷声道:“朕没说散席,急着走什么?”   于是众人赶忙转身回来,如坐针毡。   空地正中燃起篝火,百官围坐在篝火两旁。   帝王抱着手,靠在凭几上,面色始终阴沉。   如同电闪雷鸣,狂风暴雨。   *   不知道过了多久,宫人掀开帐子,走进主帅营帐。   “燕枝公子,陛下让我等送些东西过来。”   燕枝赶忙抹了把眼睛,抱着毯子,回头看去。   两个宫人捧着托盘,将东西一样一样放在榻前案上。   一碗纯白的牛乳,一碗炖得很烂的肉羹,加了鸡蛋,还有一只清炖的鸡腿。   燕枝悄悄清了清嗓子,努力克制住哭腔,小声道谢:“有劳你们。”   “陛下吩咐了,要燕枝公子全部吃完。”   “我会吃的。”燕枝点点头。   宫人离开,燕枝捧起牛乳,抿了一口。   在外面跑了一天,他确实也饿了,饿得肚子都有点儿疼。   温热的牛乳下肚,他才感觉好些了。   只是这回的牛乳,和他之前喝过的,好像不太一样。   这碗牛乳一点儿都不腥,闻起来香香的,喝起来也甜甜的,似乎是放了蜜糖。   燕枝饿过了头,也累过了头,就着一碗牛乳,吃了半碗肉羹,就吃不下了。   他把东西放到一边,自己抱着双腿,坐在榻上,等着陛下回来。   刚刚是他说不出话,现在他有力气了,他一定要把事情说清楚。   陛下总是冤枉他,因为一些他没做过的事情,就欺负他。   他不要。   不要再这样了。   他要把事情说清楚,他要陛下听他把话说完。   他不奢求陛下向他道歉,他只要陛下知道,是他错了。   明明就是陛下错了!   燕枝这样想着,心里渐渐燃起希望,身上也有了力气。   可是……   帐篷外面,火光晃动,人影走过。   月上中天,周遭一片寂静,仿佛天底下只剩下他一个人。   燕枝就这样坐着等,一直等,一直等。   他等了好久好久,也没等到晚宴结束,陛下回来。   陛下好像不回来了。   燕枝垂着头,身子一歪,终于倒在榻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燕枝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他隐约感觉有人走到榻前,随手打翻他放在边上的碗碟。   男人冷嗤一声,低声道:“还挺识货。商城换的甜牛奶全喝完了,剩下的东西一口不碰。吃饱就睡,睡醒就吃。”   紧跟着,燕枝身边的床榻往下一陷。   男人在他身边躺下,揪着他的衣领,把他按进怀里。   燕枝在睡梦中挣扎着,嘴巴比脑子快,把准备好的话念了出来。   “我没有……没有勾引别人……没有争宠……”   男人却伸出手,捂住他的嘴,胡乱抹了把他的脸。   “别吵,睡觉。” 第11章 偷闲   燕枝听得出陛下的声音,也感觉得到陛下的气息。   他知道,是陛下回来了。   所以他挣扎着要醒过来,想把准备了一晚上的话说给陛下听。   可是他才说了一句,就被陛下捂住了嘴。   “呜呜……”   燕枝摇晃脑袋,挥舞双手,试图挣扎,却被陛下抱得更紧。   铁铸一般的手臂横在他的腰上,陛下用铜筋铁骨铸成一道牢笼,牢牢地将他锢在怀里。   “别吵,睡觉。”   帝王冷厉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   燕枝顿了一下,然后挣扎得更厉害了。   不行,他一定要把事情说清楚,他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被陛下欺负。   燕枝面上软和,内里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犟种。   他打定主意要说的话,就一定要说。   他打定主意要做的事情,就一定要做。   就算是陛下也不能阻止。   萧篡察觉到了他的抗拒,不但没松开他,反倒将他抱得更紧。   一手仍旧锢着他的腰,一手落在他的后脑上,压着他的脑袋,让他把脸埋进自己的胸膛里。   眼前一片黑暗,周遭一片威压。   燕枝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醒着的还是睡着的。   他只觉得自己被一头野兽压在身下,说不出话来,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所以这是噩梦。   这一定是噩梦……   燕枝胡乱挣扎了两下,最后蹬了一下脚,身子绷直,就这样睡过去了。   黑暗里,萧篡稍稍放松了抱着他的力度,低头看去。   燕枝绷着身子,趴在他怀里,两只手还紧紧地拽着他的衣襟,做出抗拒和防御的姿态。   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   萧篡一根一根地掰开燕枝的手指,又抓着他的手,让他把手搭在自己身上。   感觉到燕枝袒露出柔软的心口和肚皮,温温热热地贴上来,毫无保留地依偎着自己,萧篡才满意地闭上眼睛,安然入睡。   就是要这样才对。   *   ——“陛下,救我!”   天色破晓的时候,燕枝惊叫一声,从睡梦中惊醒。   他抱着被子,从榻上弹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他……他做了个噩梦。   他梦见陛下带他去山上打猎,陛下非说他要虎皮,带着他去猎猛虎。   猛虎出现的时候,林子里忽然狂风大作,把他刮下马背。   下一瞬,陛下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他一个人,面对猛虎。   他吓坏了,在梦里一边哭一边跑,好几次都被猛虎扑在身下。   燕枝低着头,喘着气,脸上的汗珠滑下来,凝在鼻尖,最后滴落在被子上。   他缓了缓神,抹了把脸,总感觉有哪里不太对劲。   平常这个时候,陛下早该笑话他了,可是这回,他身边怎么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燕枝连忙抬起头,环顾四周,只见榻上空空荡荡,帐篷里也空空荡荡。   陛下不在,一个人也没有。   他……他真的被陛下丢下了!   燕枝忙不迭丢开被子,连鞋也来不及穿,赤着脚就跑出去。   他掀开帐子,迎面正撞上两个随行宫人。   燕枝愣了一下,看着营地里来来往往的士兵宫人,不由地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他没有被丢在这里。   宫人向他行礼:“燕枝公子。”   “陛下……”燕枝问,“陛下呢?”   “陛下一早就带着几位将军,上山去了。陛下说,燕枝公子昨日疲累,今日就不必跟随了。”   “好。”燕枝点点头,“我知道了。”   他不想去思索,陛下不准他跟随,究竟是真的想让他休息,还是为了昨夜的事情,故意冷落他,想给他一个下马威。   他只觉得松快。   不上山,就不会遇见老虎。   不遇见老虎,他就不会被老虎追。   不被老虎追,他的噩梦就不会成真。   真好。   燕枝又松了口气,转身回了营帐,把自己身上因为噩梦汗湿的衣裳换下来。   宫人们为他送来热水和早饭,他简单洗漱一番,吃了一大碗肉羹、一块肉饼,还有一块豆沙饼。   他心情好,吃的东西比昨夜多多了。   吃完早饭,宫人们收拾好东西就出去了。   燕枝一个人待在帐篷里,拿出自己带来的小包袱,从里面翻出两册话本。   平日里,他总跟在陛下身后,服侍陛下,也没空闲看这些。   这两册话本,还是他前两年买的。   不知道陛下什么时候回来,他窝在榻上,一页一页,认认真真地看。   看到惊险的地方,他没忍住用手捂着脸,不敢再往下看。   就在这时,帐篷外传来一声欢呼——   “彩!”   燕枝下意识扭过头,放下话本,朝外面走去。   他掀开帘子,循声望去。   原来是十来个没有上山打猎的年轻公子,在空地上玩乐。   一群人聚在一块儿,往百步之外的树上系一根布条,轮流射箭。   方才有人射中,所以他们喝彩。   燕枝不自觉朝玩乐的方向迈了一步,忽然想起自己的身份,又赶忙停下脚步。   这些都是朝中官员家的儿郎,是陛下选秀的备选公子。   他只是陛下的贴身侍从,陛下昨夜才教训过他,让他不许乱跑。   他不该过去凑热闹。   燕枝放下帘子,回到帐篷里,躲回榻上,继续看他的话本。   他低下头,用手指着话本上的字,一个字一个字的念出来,努力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他和这些公子儿郎,本就不是一路人。   要是被陛下发现,他就完蛋了,陛下是真的会把他锁起来的。   可他越是让自己不要听、不要想,外面的交谈声、喝彩声,还有喝倒彩的声音,就越发大声响亮。   声音如同潮水一般,向他涌来,将他包围,无孔不入,他的思绪也如同鸟儿一般,飞到了外面。   其实……   时辰还早,陛下应该要傍晚才会回来。   燕枝心里钻出一个大逆不道的念头。   这个念头甫一落地,瞬间就生根发芽,越长越大。   他再也克制不住自己,跳下床榻,抓起披风,给自己披上。   他会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不会被任何人认出来的。   他就躲在旁边,躲在隐蔽的地方,偷偷地看一眼。   他会时刻注意着周围的动静,陛下一回来,他就赶紧跑回来。   没关系的,不会有事的。   最后,燕枝戴上兜帽,像偷鱼干的小猫一样,悄悄摸摸出了门。   他不敢靠得太近,只敢躲在帐篷后面,好奇地看着射箭的人,盯着飞出去的箭尖。   旁人射中了,他就跟着小声喝彩。   旁人没射中,他也不跟着喝倒彩。   分明是很简单的游戏,一群人聚在一块儿,竟也玩得津津有味的。   就在他看得入迷的时候,忽然,有人双手端着茶杯,将东西递到他面前。   燕枝被吓了一跳,拽了拽兜帽,用衣袖掩着脸,转身要跑:“得罪……”   下一瞬,他的身后传来既熟悉又陌生的一声轻唤——   “燕枝公子?”   燕枝回过头,对上谢仪温和友善的目光,一时间竟有些呆住了。   自从多年前一别,这还是燕枝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见他。   谢仪长开了,眉目清隽,神色温柔。   他温声道:“你可以过来坐着看,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燕枝犹豫着,摇了摇头:“还是不了,我这就要回去……”   “我父亲跟随陛下打猎去了。我认得出他的马蹄声,若是他随陛下一同回来,我会知道。”   “真的吗?”燕枝下意识问。   “嗯。”谢仪颔首,垂眼看见他不自觉在地上磨蹭的脚,“你站累了?过来坐吧。那些公子哥儿从来不敢抬头看你,都不认得你,你只说你是我的远房表亲,跟着我爹过来的就好。”   燕枝思索片刻,最后还是轻轻点了点头:“……好。”   他低着头,藏在谢仪身后,小心翼翼地朝最热闹的地方走去。   谢仪带着他,在空地上一截倒塌的枯树树干上坐下。   燕枝拽紧了身上的披风,小声说:“谢仪,多谢你。”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谢仪轻声道,“况且,是我要多谢你才对。若是没有你帮忙请太医,我父亲早就命丧沙场了。”   “那时我以为,你和我一样,也是世家旁支子弟,想找你道谢。结果刚开始打听,就被陛下身边的亲卫警告了。”   “所以一直没能找你道谢,实在是失礼,对不住。”   “没关系……”燕枝想了想,叮嘱他,“要是……等会儿被发现了,你就假装不认识我。”   谢仪抿起唇角,没有应“好”,也没有应“不好”。   他只说:“快看,卞家五兄弟要射箭了,他们五兄弟都可有意思了。”   燕枝抬头看去。   只见卞明玉和卞起、卞承、卞转、卞合站成一排,五个人齐齐引弓搭箭。   卞明玉自信道:“我就不信了,我们家五个人,总不能一个都射不中……”   话还没完,“嗖嗖”五声,五支箭全部落空。   众人哄堂大笑,卞明玉黑了脸,带着四个兄弟,转身离开。   “我们走!”   好巧不巧,五个兄弟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就坐在燕枝旁边。   不知道是卞什么,拿起水囊,递给卞明玉。   “大哥,下回你别说话了。”   卞明玉恼怒:“这能赖我吗?”   “当然赖你,你一说话我们就憋不住笑。”   “早知道我们就跟着陛下去打猎了,不留下来陪你了。”   “平时我们练骑射,不说百发百中,那也是‘百发五十中’。偏偏和大哥你一起,‘百发零中’。”   “滚滚滚!”卞明玉大声道,“你们四个一人一句,吵得我头都大了!”   兄弟之间说话好有意思,燕枝捧着脸,看向他们,眼里带笑。   “大哥,我都还没说话呢。我也要说,说不定跟着陛下上山,陛下就看上我们了。”   “得了吧。”卞明玉皱起脸,表情复杂,“陛下连我这样风流倜傥的公子都看不上,又怎么会看上你们几个草包?”   “怎么不会?万一呢?”   卞明玉嗤了一声:“我爹早就提点过我了,我们是绝对绝对会落选的,不要异想天开了。难得的机会,我们在这儿玩几天就回去了。”   “伯父怎么断定?”   “哼,因为陛下喜欢那个燕枝。”   燕枝忽然听见自己的名字,不由地坐直起来,想要离开。   谢仪见他紧张,便率先站起身来,坐到他和卞明玉中间,隔开他们两个,将燕枝挡在身后。   只听卞明玉压低声音,继续道:“你们看不出来啊?陛下就喜欢那个燕枝,去哪里都要揣着,跟揣着钱袋子似的,生怕弄丢了。”   “我爹一眼就看出来了,所以那晚庆功宴,他一回来,就让我不要掺和选秀。你们也不要想了,不要往陛下身边凑。要是惹出祸事,可别赖我没有提醒你们啊。”   “知道了。”四兄弟郑重地抱了抱拳,“谢大哥提点。”   燕枝垂了垂眼睛,忍不住小声反驳:“陛下不喜欢燕枝。”   这是陛下亲口说过的。   卞大人和卞公子实在是多虑了。   毕竟是陛下和他的男宠的事情,卞明玉再胆大,也不敢过分议论。   一群人很快就转移了话题,说些吃吃喝喝、玩玩乐乐的事情。   “别说,我真有点儿饿了。想杨家铺子的糖糕了。”   “我也有点儿想。炙肉太咸,吃得有点腻味。”   “没出息。等我爹的俸禄下来了,我带你们去南边玩儿,那边的点心更好吃。”   “好啊好啊,谢谢大哥。”   燕枝捧着脸,小声道:“南边不好玩的。”   卞明玉耳朵尖,听见了,猛地转头看他:“胡说,南边可好玩儿了!”   “不好玩。”燕枝道,“南边不是山就是河,没有糖糕吃,只有干粮吃。”   “那是你去的地方不对,吃的东西也不对。”   “我去的时候……”   燕枝刚想说自己去过,但是转念一想——   他是去过南边没错,但是……   是好多年前,跟着陛下打仗的时候去的。   那个时候,南边的山水,对他来说,都是战场,是抱着武器,跟在陛下身后,一步一步走过去的地方。   他在战场上,看见的是鲜血和尸体。   他住在军营里,吃的也是北边梁都运来的军粮。   直到现在,南边的安国、陈国早就被陛下攻克,百姓休养生息,应当是另一番景象了。   燕枝反应过来,忙不迭赔礼道歉:“对不住,是我错了。”   他认错认得这样干脆,卞明玉哽了一下,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没事儿。”   他看着这人,忽然觉得有些眼熟,皱起眉头,想要凑近看看。   “你……”   谢仪挡在燕枝身前,清了清嗓子:“卞公子,请不要失礼。”   “噢。”卞明玉瘪了瘪嘴,安分坐回去。   燕枝捧着脸,思绪又飞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南边好玩儿吗?   ——宫外好玩儿吗?   ——他们说的那个杨家铺子的糖糕,好吃吗?   谢仪转回头,轻声道:“燕枝公子,你若想吃,我现在骑马去买,大概下午就能回来。”   燕枝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把这些话说出来了。   他连忙捂住自己的嘴,摆了摆手:“不不不,不必麻烦。”   “公子想出宫去玩儿,只怕我无法满足,不过一块糖糕,还是可以的。救父之恩,恩重如山,便是公子要我赴汤蹈火,我也在所不辞。”   “不用了,不用了。”燕枝道,“我……我也不是没出过宫啊。”   他挺起胸脯,自信满满:“我八岁才被卖进宫里,八岁以前,我都住在宫外。这些年陛下南征北战,我也跟着陛下到处闯荡。”   燕枝笑着说:“我可不是被关在宫里的,我一直都在宫外玩呢。”   谢仪点了点头:“嗯。”   扭过头去,燕枝脸上的笑意慢慢散去。   其实……   他八岁以前,生活在家乡那个偏远贫穷的小山村里,每日不是背着竹篓上山捡蘑菇,就是上树摘野果。   后来跟着陛下四处征战,见到的也是烽火狼烟,尸横遍野。   说是玩耍,实在是算不上。   不过没关系啦,宫外也没什么好的!   他这么笨,又不会赚钱,只会伺候陛下,出了宫也活不下去。   就这样留在宫里就很好了。   *   燕枝在外面待了一会儿,看别人射箭,和谢仪聊天,问谢仪最近在读什么书。   谢仪不仅认真答了,还把书上的东西讲给他听。   燕枝听得一知半解,最后安慰他,陛下不喜欢他,选秀应该不会选他,他只要走个过场就可以了。   这样等来年考试,他就可以去考试了。   谢仪道:“托公子吉言,那就最好不过了。”   燕枝最后说:“你一定会当上大官,造福百姓的。”   谢仪颔首:“多谢。”   没多久,日头高挂,眼看着要到午膳时辰了,燕枝便起身向他道别。   燕枝拽着披风,快步走在前面。   为了掩人耳目,谢仪远远地跟在后面,送他回去,看着他进了帝王营帐,才转身离开。   午膳时候,陛下还没有回来。   燕枝仍旧一个人在帐篷里吃午饭,吃完了就犯困。   睡了一会儿起来,没敢再出门,就拿起话本继续看。   这回没被发现,是他运气好。他不能再冒着被陛下发现的风险,溜出去玩。   能有一上午的玩乐,他已经很满足了。   燕枝坐在榻上,乖乖看书。   一直到了傍晚,太阳落山的时候,他没等到陛下回来,却等到了谢仪。   陛下不在,帐篷外面没有亲卫看守。   谢仪鬓发微乱,衣上沾着尘土,从怀里拿出一个荷叶包着的东西,路过帝王营帐前面的时候,不经意间弯腰放下。   他又故意对着远处,喊了一声“卞公子”,提醒燕枝。   卞明玉不明所以:“谁喊我?喊我干嘛?”   燕枝认出他的声音,跑到帐前,捡起荷叶。   打开包裹,里面是两块糖糕,一块白糖的,一块黑糖的,亮晶晶、软乎乎,还热腾腾的。   杨家铺子的糖糕。   他真的骑马去买了。   燕枝捧着糖糕,跑回帐篷里,躲进榻上,掰着糖糕,小口小口地吃掉。   好甜!好吃!   难怪那些公子哥儿都喜欢吃,他也喜欢吃。   吃完糖糕,燕枝仔仔细细地漱了口,把甜味冲掉,最后把荷叶揉得碎碎的,丢到外面,让荷叶碎片随风散去。   好了,这下就不会被陛下发现了。   可是陛下……   一直到天都黑了,月亮都出来了,陛下还没回来。   晚上还要打猎吗?   陛下不会真的遇到老虎了吧?   燕枝忽然有点担心,去问宫人侍卫,他们也说不知道。   他一个人待在帐篷里,忐忑不安地守着烛火,等着陛下回来。   一更天、二更天、三更天……   天太晚了,燕枝趴在榻上,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又梦见了老虎。   这回老虎没再追着他跑,而是追着陛下跑。   陛下一面骑着战马,一面搭弓射箭,一箭射中老虎的眼睛。   他想喊陛下快跑,他不要虎皮了,他从来就不想要虎皮。   可是他根本喊不出声音来,只能在梦里干着急,看着陛下惹怒猛虎,朝猛虎射箭。   ——“陛下!”   燕枝再次从梦中惊醒,倏地睁开眼睛。   ——一块黄黑白相间的猛兽皮毛,猛地撞进他的眼里。   “啊!”   燕枝惊叫一声,抱着被子,蹬着双脚,连连后退。   他还在做梦!他还在做噩梦!   “救命……救命啊!救命……”   ——“蠢货,是死的。”   男人冰冷的声音传来。   燕枝抬头看去,只见案上点着一支蜡烛,烛光幽幽,陛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就披着盔甲,坐在小榻上。   盔甲上带着干涸的鲜血,周身散发着浓烈的野兽气息。   而萧篡正一手端着肉羹,一手拿着肉饼,悠哉悠哉地吃宵夜。   燕枝这才发现,他看见的不是老虎,而是虎皮。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睡在了一块巨大的虎皮上边。   他不敢置信地抬起头,看着陛下。   陛下白日里去猎了一只猛虎?   陛下还把猛虎的皮剥了下来,趁他睡着的时候,把他抱到虎皮上,让他睡在上面。   燕枝捂着自己的心口,只感觉自己的小心脏狂跳不停。   吓死他了……吓死他了……   就在这时,他身边的毯子底下,似乎盖着什么活物。   毯子轻轻动了动,燕枝一激灵,连忙又躲到床榻角落。   萧篡喝了口肉羹,目光淡淡地看了过来。   下一刻,一个黑漆漆、圆溜溜的小脑袋,摇摇晃晃地从毯子里钻了出来。   像是一只小狗。   燕枝愣住了。   这是什么?榻上怎么会有这个东西?它是自己爬进来的吗?他怎么都没有察觉?   燕枝想不明白。   萧篡见他呆在原地不动,便放下碗,起身上前,捏着“小狗”的后颈,把它提起来。   “啧,朕出去打了一天猎,你就在家里给朕生了个‘儿子’。”   “生得不错,父子平安。” 第12章 幼狼   萧篡确实是去打猎了。   天还没亮,燕枝还没起来的时候,他就醒了。   他靠在榻上,搂着燕枝,胡乱捏捏他的脸和手。   燕枝睡得正熟,闭着眼睛,毫无防备地窝在他怀里,又乖又温顺。   萧篡跟捏娃娃似的,捏了他一会儿,心里便有了盘算。   他把燕枝留在榻上,自己起身下榻,走出营帐,点了几个武将的名字,让亲卫去喊人。   不多时,十来个武将披着盔甲,背着弓箭,牵着战马,集结完毕。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萧篡拽着缰绳,翻身上马,带着一队人马上了山。   萧篡长于弓马骑射,甚至更甚在场武将一筹。从前御驾亲征,他总是主帅。   只是今日独自骑马,他总觉得怀里空落落的。   萧篡垂下眼睛,松开缰绳,双手环抱在身前。他就这样骑马,在崎岖不平的山坡上,倒也稳稳当当的。   有大臣壮着胆子问:“敢问陛下,此次进山……”   萧篡淡淡道:“猎一头猛虎。”   猛虎可遇不可求,直到傍晚时分,一行人翻过两个山头,才在林子深处找到一点儿带着皮毛的粪便。   萧篡坐直起来,一手握紧缰绳,一手摘下弓箭,蓄势待发。   下一瞬,狂风骤起,扬起林中枯叶尘土,迎面扑来。   众人被迷了眼睛,还没等看清楚眼前场景,萧篡眉头一皱,动作迅疾,搭弓射箭。   “嗖嗖嗖”三声——   三支铁箭连发,没入草丛。   两箭正中猛虎双眼,猛虎吃痛,咆哮着往边上一滚,躲开最后一箭。   最后一箭没入树干,直接穿透两人环抱的参天大树。   直到这时,一众随行武将才反应过来,纷纷举起兵器,扯开牛筋绳。   萧篡淡淡道:“别弄伤皮毛。”   “是!”   猛虎就算瞎了眼睛,照样还是猛虎,气势丝毫不减。   几个武将将牛筋绳打成绳结,用力抛出去,想把绳索套在猛虎的脖子上,却因为猛虎发狂挣扎,抛了几次都没能套中。   萧篡看不下去,从他们手里接过绳结,往前一抛。   绳索套在猛虎的脖子上,套牢之后,猛虎一个踉跄,甩着脑袋,直直地往前冲,试图挣脱。   萧篡拽着绳子,骑在马背上,便如同遛狗一般,被它带着往前。   最后,萧篡将绳索猛地往回一拽,猛虎被一把扯回来,重重地撞在粗壮的树干上,“哐”的一声巨响。   反复几个回合,树干被撞断了,猛虎也晕死过去。   萧篡翻身下马,提刀上前,一刀刺穿猛虎喉咙。   最后,他点了几个武将,让他们把老虎送下山去,请工匠剥皮拆骨,他晚上就要见到虎皮。   大臣问他,是否要保留虎头,与虎皮连为一体。   萧篡思忖片刻,最后道:“不必。”   燕枝这个蠢货,要是把虎头放在他面前,他能被吓得嗷嗷哭,一整晚都别想睡。   还是算了,让他睡虎皮就好。   一般来说,猛虎盘踞的山头,不会再有其他大型猎物,但萧篡还不想这么快就下山去。   想到燕枝红着眼眶,躲在角落,可怜巴巴的模样,他心里就不舒坦。   于是萧篡又带着人在山上闲逛。   逛着逛着,就找到了方才那头猛虎居住的洞穴。   虎穴之中,散落着新鲜的骨头,大抵是猛虎前不久吃掉的猎物。   大臣们辨认不出是什么动物的骨架,萧篡只瞧了一眼,便淡淡道:“是狼。”   走出洞穴,继续往前,草丛之中再次传来异响。   一只出生不久、通体漆黑的幼狼,跌跌撞撞地走出来。   它大约是饿极了,没力气,走到萧篡的战马前面,就趴了下来,呜呜咽咽地哭,跟小狗叫唤似的。   萧篡勒马停驻,盯着它瞧了一会儿,最后翻身下马,捏着它的后颈,把它提了起来。   他可不是大发善心,他也不想再养一只小狗。他已经有燕枝这只“小狗”了。   不过,可以让他的“小狗”再养一只“小小狗”。   一家三口,想想还挺美的。   这下可以回去了。   萧篡用盔甲披风把幼狼绑起来,带着一群人,启程回营。   从日落西山,到月近中天。   一行人回到营地的时候,已经是三更天了。   底下人将处理好的虎皮送过来,萧篡遣散众人,背着弓箭,将虎皮搭在肩上,一手拎着幼狼,一手掀开帐篷帘子,朝里面看去。   好嘛,燕枝这只没心没肺的小狗,竟然睡着了。   榻前小案上点着一支蜡烛,蜡烛烧得很短很短,眼看着就要烧灭了。   燕枝就抱着枕头,趴在榻边,睡得并不稳当,随便一翻身,就会掉到床下去。   烛焰摇晃,烛光昏黄,照在燕枝的脸庞上,映出他微微蹙起的眉头,映出他脸上不自然的淡淡红晕。   萧篡大步上前,在榻前站定。   他伸出手,原本想一把掐住燕枝的脸,把他掐醒。   转念一想,又换了手势,想把盔甲束袖贴在燕枝的脸上,把他冻醒。   再一想,还是不好。   他有更好的法子。   萧篡弯下腰,手臂圈住燕枝的腰,直接把他吊起来。   燕枝差点儿被他弄醒,挣扎着“哼唧”了两声。   萧篡熟练地捂住他的眼睛,把他按回梦里。   他一手抱着燕枝,一手拿出自己带回来的战利品,全都丢到榻上。   一整块虎皮,丢上去。   刚出生不久的小狼,丢上去。   随手摘的野果,丢上去。   榻上满满当当,全都是萧篡打猎带回来的东西。   这样就差不多了。   最后,萧篡把自己出征这个世界,猎到的最大的战利品——燕枝——放到床榻中央。   大概是虎皮有点儿扎人,他刚把燕枝放上去,燕枝就蜷起身子,手垫在自己的脑袋下面。   萧篡披着盔甲,站在榻前,欣赏把玩着独属于自己的战利品,翘起嘴角,志得意满。   不错,好得很!   这就是他的宝库。   萧篡看了一会儿,最后捏捏燕枝的脸颊肉,才转身坐到另一张小榻上。   宫人进来过一趟,放下吃食就出去了。   他大马金刀地坐着,啃一口肉饼,喝一口肉羹,目光始终停留在旁边的床榻上,如同看守宝藏的恶龙一般。   没多久,燕枝被虎毛扎了一下,喊了一声“陛下”,睁开眼睛。   萧篡咬了一口肉饼,低低地笑了一声。   还算他有良心,知道要梦见陛下。   紧跟着,燕枝被身下的虎皮吓得魂飞魄散,又被毯子底下的幼狼吓了一跳。   萧篡走到他面前,捏起幼狼的后颈,在他面前晃了晃,故意问:“你生的?”   燕枝还没睡醒,呆呆地看着他,一双眼睛睁得圆溜溜的,不自觉摸了摸自己的腰腹,怀疑地问:“奴生的?”   见他发傻,萧篡继续逗他:“朕前几日就说你怀了,你还说不是。”   “奴没有……”燕枝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不是奴生的,奴不会生小狗……”   “小狗当然会生小狗。”萧篡把幼狼往他面前递了递,“你生的,你养它。”   “不要!奴不要!”燕枝惊慌失措,转身要逃,“不是奴生的……”   萧篡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抓回来,强硬地把幼狼塞进他怀里:“朕说是你生的,就是你生的。给它喂点吃的。”   “不要……”   燕枝的挣扎,在萧篡眼里,根本不值一提。   他的反抗很快就被镇压了。   萧篡坐在榻上,继续吃他的宵夜。   燕枝则抱着“小狗”,坐在旁边。   他抱着“小狗”的手伸得长长的、举得高高的,让“小狗”离自己远远的,甚至不自觉发起抖来。   偏偏这时,萧篡掰下一块肉饼,递给燕枝,让他喂狗。   燕枝接过肉饼,小心翼翼地送到“小狗”面前。   “小狗”吸了吸鼻子,凑近他的手,然后张开嘴巴。   手指被温温热热的触感包围,燕枝像丢石子一样,把肉饼往它嘴里一丢,忙不迭缩回手,在衣裳上胡乱蹭了蹭。   萧篡瞧了他一眼,像是终于明白过来:“怕狗?”   “是……”燕枝点点头,“奴小的时候,被狗追过。”   那个时候,他才四五岁,背着竹篓,上山去捡柴,结果在山路上遇到了一头大狗。   大狗是镇上富商家养的,吃的东西比他吃的还好,养的膘肥体壮,嘴里滴滴答答淌着涎水。   燕枝扭头就跑,但因为慌不择路,脚下一滑,滚下山坡,最后掉进河里。   所幸大狗没有再追上来,他抱着竹篓,在水里漂来漂去,最后被娘亲捞上来了。   从那时起,他就很怕狗,也很怕水。   燕枝抿了抿唇角,鼓起勇气,把“小狗”递给萧篡:“陛下,奴……奴养不了小狗,能不能……”   “不能。”萧篡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你生的你不养,坏小狗。”   “明明就不是奴生的,明明……明明是陛下生的……”   “嗯?”萧篡皱眉。   燕枝改了口:“陛下捡的。”   萧篡垂眼,又掰下一块肉饼,像刚才他喂狗一样,喂到他嘴里。   燕枝含着肉饼,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又喊了一声:“陛下……”   萧篡用拇指抹了一下他的唇瓣,轻嗤一声:“知道了,给它找个乳母,再配两个宫人。”   燕枝这才放下心来,破涕为笑:“谢谢陛下!”   “新人马上进宫,朕给你找了个‘儿子’,你还不要。”萧篡掐着他的下巴,把他抓过来,“你好好养着‘小狗’,想见朕了,就抱着‘小狗’,来太极殿外求见,哭哭啼啼地说——”   “‘陛下,小小狗想陛下了。’”   “朕不就见你了?朕特意教你争宠的手段,你还不学。你到底想做什么?”   燕枝吸了吸鼻子。   现在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到底想做什么。   从前他想一直侍奉在陛下身边,报答陛下的救命之恩,可是现在……   他有点儿想出宫去玩玩儿。   他惊奇地发现,陛下不在营地里的这一天,他一个人待着,凑凑热闹,看看话本,好像过得还不错。   当然了,他也没这么傻,把这些话说给陛下听,惹陛下发怒。   燕枝垂下眼睛,想了想,转移了话题:“陛下已经挑好入宫人选了吗?”   “你少打听这些事情。”   “是。”   萧篡放下手中碗勺,站起身来,命令道:“卸甲。”   “是。”燕枝把“小狗”放在榻上,起身解开陛下盔甲上的暗扣。   盔甲上满是鲜血,尘土黏在上面又干涸,燕枝光是站在萧篡面前,就能感觉到一股凛冽杀意扑面而来。   他揉了揉眼睛,帮萧篡卸了甲。   萧篡用他洗漱过的冷水简单擦了擦身子,换了身干净衣裳,就准备上榻睡觉。   天已经微微亮了,再不睡就睡不了了。   萧篡把那只幼狼放在榻前,让它自己睡觉,又搂着燕枝,躺在榻上。   燕枝的脑袋靠在他的胸膛上,眨巴着眼睛,认真看着幼狼,生怕它忽然跳上床榻,“吭哧”给自己一口。   幼狼也大睁着发光的眼睛,好奇地望着他。   萧篡看出他的害怕,冷声道:“怕什么?它连牙都没长齐,还能咬你不成?”   “嗯……”燕枝点了点头,强迫自己闭上眼睛,不去注意这只“小狗”。   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在燕枝即将睡着的时候,他枕着的胸膛忽然震动起来。   他听见陛下问——   “蠢货,怕狼吗?”   “什么?”燕枝迷迷糊糊地清醒过来,抬起头。   “你怕狗,那怕狼吗?”萧篡低头看他。   一时间,他的眼睛似乎和那匹幼狼一样,在黑暗中亮着光。   “怕……”燕枝怀疑是自己看错了,迟疑着道,“更怕……”   “没用的蠢货,这也怕那也怕,狗也怕狼也怕,天底下就没有你不怕的东西。”   陛下不知为何,又生气了。   最后骂了他一声,按住他的脑袋,捂住他的眼睛。   “睡了。” 第13章 糖糕   一行人在北凉山猎场外,扎营待了快半个月。   萧篡对打猎这种事情,并不十分热衷。   除却刚到猎场的前两日,他上山猎得一头猛虎和两只狐狸。   剩下的日子,他都留在帐篷里,一面看奏章,一面搂着燕枝和捡来的幼狼,胡乱摸摸他们的脑袋,捏捏他们的脸。   燕枝和幼狼并排坐着,看着又乖巧又听话,就算被他捏疼了,也只是默默红了眼眶,眼里蓄着泪水,一声不吭。   萧篡很是喜欢,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块小熊形状的饼干,塞到燕枝嘴里,又拿出一块小一些的、骨头形状的饼干,丢给幼狼,让它抱着啃。   在帐篷里坐累了,萧篡偶尔也会出门逛逛,见一见参加选秀的备选男女。   燕枝则抱着名册,握着毛笔,乖乖跟在陛下身后,按照陛下的说法,在名册上写下“上中下”三等的标记。   一晃眼到了九月中旬。   天气慢慢转冷,夜里风声呼啸,北风穿透篷布,细细密密地吹进帐篷里。   燕枝就算睡在虎皮上,还是有点儿冷,总是紧紧地扒着陛下。   直到某日,燕枝一觉醒来,鼻子塞了,嗓子哑了,脸颊上还泛着不太自然的红晕,整个人迷迷瞪瞪的。   燕枝染了风寒,萧篡这才下旨,启程回都。   因为风寒,回程路上,燕枝不好再骑马吹风,萧篡就让人牵了一驾马车过来。   几个亲卫在前面开路,车檐下铜铃轻轻摇晃,文武百官跟在后头。   六匹骏马牵引的马车,铺着毯子,点着炉子,宽阔又暖和。   马车里——   萧篡嫌炉子太热,敞着单衣,斜斜地靠在软枕上,随手翻阅燕枝记录的选秀名册。   燕枝穿着新制的狐裘,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的,只从裘衣风毛里,露出半张忧愁的小脸。   他双手捧着碗,碗里是颜色漆黑、气味难闻的汤药。   燕枝低下头,抿了一小口。   好苦!好涩!   他蹙起眉头,扭过脸去,咳嗽了两声。   他不想喝药。   ——“不想喝就别喝了。”   陛下冷淡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   燕枝眼睛一亮,循声望去:“陛下……”   “给它喝。”萧篡头也不抬,随手指了一下窝在旁边的幼狼。   燕枝面上笑意凝了一下,幼狼也疑惑地抬起了脑袋。   “你掰开它的嘴,给它灌进去。它喝了你就不用喝了。”   那还是算了,他不敢,他怕“小狗”咬他。   而且,人喝的药,“小狗”不一定能喝。燕枝虽然害怕,但也没有想过要毒死它。   萧篡最后道:“三——”   燕枝忙不迭捏住鼻子,抬起头,一口气把汤药灌下去。   “喝……喝完了……”燕枝捂着嘴,打了个嗝。   萧篡拂开他的手,捏住他的下巴,拨了一下他的唇珠,用拇指指腹擦去他唇角上沾着的汤药。   燕枝愣了一下。   萧篡转过头,见他发呆,便道:“看什么?以为朕要给你糖吃?”   燕枝连忙摇摇头:“奴没有。”   “这阵子给你吃了多少糖,你自己心里没数?”萧篡道,“动不动就哭,动不动就不理人,动不动就要死要活的。”   萧篡掐着他的脸:“朕看你那时也不是那么伤心,就是馋了,故意做出一副哭哭啼啼的模样,想争宠,骗糖吃。”   “奴没有……”   燕枝试图辩解,但是萧篡不让他说。   “就一个小小风寒,还想天天吃糖?想得美。”萧篡最后道,“从今日起,到年节前,不管是奶油泡芙,还是奶糖饼干,全都断掉,不许再吃。”   燕枝瘪了瘪嘴巴,应了一声:“奴知道了。”   “去陪你‘儿子’玩玩儿。”   “是……”   燕枝在心里叹了口气,挪到毯子堆成的小狗窝前面。   之前陛下说,会给“小狗”找两个宫人,帮忙照顾。   其实陛下根本就没找,一直都是燕枝在养它,给它打水喝,搭窝睡,弄肉汁拌饭吃,还带它出去散步。   几天的相处下来,燕枝和“小狗”熟悉了不少。   不过燕枝还是有点儿害怕,和它玩儿的时候,总是用衣袖包着手,离得也不算近。   燕枝坐在狗窝前面,伸出包得严严实实的手,摸摸它的下巴:“小狗——小狗——”   “小狗”也很乖巧,歪了歪脑袋,依偎在燕枝的手上。   燕枝弯起眼睛:“启禀陛下,奴想给它起个名字。”   萧篡淡淡道:“你叫‘小狗’,它不就叫‘小小狗’?还要起什么名字?”   “不是的。”燕枝一脸认真,“奴不叫‘小狗’,它也不叫‘小小狗’。”   “噢。”萧篡轻嗤一声,“随你。”   “奴叫‘燕枝’,奴要叫它——”   燕枝想不出什么踏月、追风的好名字,想了半天,最后道:“‘泡芙’!”   萧篡皱眉:“才跟你说,从今日起没泡芙吃,又泡芙。”   “不是的,陛下,奴想给它起的名字是‘泡芙’。”   “不行,都不是一个东西。”   “那就叫‘奶油’。”   “不行。”萧篡冷下脸,“长得乌漆嘛黑的,叫什么奶油,叫‘黑炭’或者‘泥巴’还差不多。”   “叫……”   “不许用朕给你的吃的起名字。”   “是。”燕枝继续想。   他吃过的东西也不多,要是给一只狗起小鸡、小鸭的名字,那也太奇怪了。   忽然,燕枝灵光一闪:“糖糕!”   “陛下,叫它‘糖糕’,黑糖糖糕,是黑色的,好不好?”   “随你。”   萧篡终于同意,因为他没送过糖糕给燕枝吃。   燕枝高高举起“小狗”,轻轻摇了摇,笑着喊它:“糖糕、糖糕。”   “小狗”好像知道他在喊自己,咧开嘴,吐出舌头,两条短短的后腿和一条短短的尾巴,在空中摇来摇去。   “小狗”嘤嘤地叫唤,燕枝没忍住笑出声来,纠正它的发音:“糖糕,不对,你应该‘汪汪汪’地叫。”   “嘤嘤嘤——”   “汪汪汪!汪汪汪!”   “两只蠢货。”萧篡低低地骂了一声,把从头到尾勾画一遍的名册丢进燕枝怀里,“朕圈起来的这几个人,让他们进宫住着,准备‘终面’。”   “是。”燕枝放下“小狗”,拿起名册。   陛下用鲜红的朱砂笔,把他们的名字都圈起来了,很是显眼。   燕枝觉得这样不太吉利,但没不敢说,想着等会儿自己再抄一份就好。   他低下头,认真看看被圈起来的名字:“诶……”   燕枝有些惊讶:“陛下……陛下不是不喜欢谢仪么?为什么……”   萧篡转头看他,目光冰冷:“怎么?你心疼了?”   “没有,只是觉得……”燕枝小心翼翼地回答,“奇怪……”   “有什么可奇怪的?”萧篡淡淡道,“上面的人,朕一个都不喜欢,不是照样得从里面选皇后?”   “可是……”   “朕也不喜欢你,你不是照样待在这儿?”   “谢仪此人,虽然相貌丑恶,举止轻浮,为人处世,愚不可及,但他和你比起来,至少还有一点可取之处——”   萧篡捏着燕枝的脸颊肉,用力摇了摇。   “他认的字比你多,写的文章比你好,才华比你高。”   “是,奴知道了。”燕枝垂下眼睛。   他当然不是嫉妒谢仪,他只是有点儿担心。   谢仪本就无意入宫,他是想入朝为官的,若是真被选上了,那该怎么办?   应该不会的,陛下除了看重才华,还看重家世。谢仪的家世,在备选之人里,算不上是特别好的。   圣心难测,陛下究竟是真的想选谢仪,还是故意说给他听。   一时间,燕枝也看不透。   或许,他应该找个机会,提醒一下谢仪。   谢仪带他出去玩儿,给他买糖糕吃,算是他的好友了,他应该知恩图报。   萧篡冷声打断他的思绪:“发什么呆?又心疼上了?”   燕枝抬起头,连忙道:“没有,奴只是在想,应该收拾何处宫殿,给他们居住。”   “随你,离太极殿远点就行。”   “是。”   正说着话,队伍抵达梁都,马车进入城门,一路朝大梁宫驶去。   燕枝掀开马车帘子,悄悄朝外面看了一眼。   今日的都城和往日没有区别,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   燕枝抿了抿唇角,在陛下呵斥他之前,把帘子放下来。   萧篡抱着手,闭上眼睛,靠在马车壁上:“蠢货,你说,要是‘终面’也挑不出十全十美的皇后,该怎么办?”   “奴不知道。”燕枝摇摇头,“陛下先前不是说,先让各位公子女郎学一学文学武功,等练成了文武双全的人,再行选秀么?”   “他们练得太慢了。”萧篡道,“朕带他们出去秋狩半个月,武力平均值就涨了零点三三。一天天的,就在那儿喝酒玩乐。”   萧篡皱眉,语气不耐:“照这个学习速度,等他们练成文武双全的人,至少还要七八十年。到那时候,他们一个个拄着拐杖,走路都走不稳,一张嘴就掉牙,还怎么做皇后?”   “唔……”燕枝认真思考,“奴……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朕倒是又有一个法子。”   燕枝疑惑:“陛下?”   萧篡睁开眼睛,坐直起来:“你说,是谁定的规矩,一个皇帝只能立一个皇后的?”   “啊?”燕枝眨巴眨巴眼睛,没有反应过来。   萧篡正色道:“没人定过,一个皇帝只能立一个皇后。就算有这个规矩,天下规矩都是朕定的,朕现在想改也行。”   他理直气壮,振振有词,“既然找不到十全十美的皇后,那就干脆多立几个。”   “一个重家世,一个重才华,一个重容貌,一个重武功,还有一个管理后宫。多立几个,全是皇后,总能凑到满意的。”   燕枝却越发呆住了,眼睛睁得圆圆的:“可是……可是……”   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但就是说不上来。   萧篡翘起嘴角,志得意满:“你也觉得朕聪明,是吧?”   *   三日后。   燕枝早中晚各灌一碗苦药下去,风寒就好得差不多了。   他把陛下画出来的名册重抄一边,送到尚书台那边,请尚书台官员安排。   他又带着宫人,把大梁宫西边空置的两处宫殿收拾出来,准备给他们居住。   这日清晨,备选众人入宫。   燕枝抱着名册,站在宫门外,迎接他们。   这会儿没人过来,燕枝悄悄低下头,揉了揉眼睛。   陛下要选秀,虽然他已经说服自己,接受了这件事情,但他心里总是闷闷的,昨晚也睡不着。   后来,陛下发现他没睡着,就说躺着也是躺着,就把他抱起来,让他“争宠”。   一直到天光破晓的时候,陛下才把他从温泉池子里扛出来。   他一整晚都没睡,才刚睡了一会儿,陛下又把他喊醒,还对他说,这些公子哥儿,说不准以后都是他的主子,要他早早地就过来候着。   所以他现在当然没精神。   燕枝掩着嘴,别过头去,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正巧这时,一驾马车从远处驶来,在宫门前停下。   卞大人背着包袱,带着卞明玉走下马车,也不急着送他进宫,而是先将他拉到一边,殷切叮嘱一番。   “入宫之后,小心行事,切不可娇纵任性,更不可强出风头。只等选秀落选,就能回家了。”   卞明玉点点头:“知道了,爹,你就放心吧,陛下不会看上我的。”   卞大人无奈,又拉着他,来到燕枝面前:“燕枝公子。”   燕枝赶忙收敛了脸上笑意,向他行礼:“卞大人。”   “我这个儿子笨得很,若是在宫里有做得不好的地方,还请燕枝公子多多提点。”   卞大人一边说着,一边从衣袖里掏出一个钱袋子,要塞给燕枝。   燕枝摆着手,连连后退:“不可不可,奴……”   正拉扯着,卞明玉探出脑袋,一把夺走父亲手里的钱袋,从自己腰带上扯下一个荷包,从里面拿出一个布包,递到他面前。   “这个给你。”   燕枝还想拒绝,卞明玉又笑嘻嘻地道:“盐渍青梅。好吃的,给你吃。”   卞大人刚想训斥他,卞明玉又道:“爹,你给燕枝公子塞银子,人家在宫里怎么花?再说了,要是你这个又丑又土的钱袋子被陛下看见,你让人家怎么解释?”   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   卞大人一时间竟愣住了。   卞明玉最后道:“亏你聪明一世,连这点都没想到。”   他转过头,朝燕枝笑,露出八个大白牙:“给你吃。”   燕枝还是拒绝:“还是不必了,我……”   “吃一颗,没核儿,是南边亲戚特意送来的,家里的弟弟们都吃过了。”   “南边亲戚”四个字,卞明玉咬得格外用力。   燕枝下意识抬起头,对上他友善的目光,好像明白了什么。   卞明玉好像知道了。   前阵子在营地里,那个裹着披风,偷溜出来玩儿的人,就是他。   可是卞明玉,好像并没有要揭穿他的意思,更没有要用这件事情威胁他的意思。   或许,只是因为他们当时谈到了南边,所以他单纯热情地想要让他尝尝南边的东西。   燕枝怯怯地看着他,试探着伸出手,捻起一颗梅子:“多谢。”   “不必客气。”卞明玉笑着,从父亲肩上接过包袱,“爹,我进去了。”   “行……”卞大人皱着眉头,忽然想起什么,“钱!卞明玉,钱还给我!”   可是卞明玉背着包袱,揣着父亲的钱袋子,跟随迎候的宫人,头也不回地进了宫。   燕枝把梅子塞进嘴里,笑了笑,低下头,在名册上圈了个小圈儿。   卞公子到了。   不多时,其他公子也陆陆续续到了。   也有想给燕枝塞钱的,但是燕枝胆子太小,全部推辞了,一个都没敢收。   谢仪是他父亲陪着过来的。   父子二人看见燕枝,为了几年前的救命之恩,又郑重地向他行礼道谢。   谢父甚至要给他下跪:“燕枝公子,救命之恩,永世难忘……”   燕枝赶忙扶住他,让他站好:“不必多礼,不必多礼。”   谢仪没想过要入宫,谢父也不奢望他做皇后,父子二人在宫门前,也是依依惜别,殷殷叮嘱。   燕枝本就想提醒谢仪两句,低头看看名册,见人来得差不多了,便留下两个宫人在宫门前继续等候,自己亲自带着谢仪,朝备选儿郎的住处走去。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在长长的宫道上。   谢仪是谢家旁支子弟,家中并不富裕,就算这几年他父亲立下军功,他们家也一直都很简朴。   也有可能是故意扮丑,谢仪今日只穿了一件洗得发白的素色衣裳,冠上也只插着木簪。   谢仪摸了摸衣袖,从里面拿出一个熟悉的荷叶包,悄悄递给燕枝。   “公子。”   “诶?”燕枝惊讶,连忙用衣袖遮住他的手。   “前阵子的糖糕,不知公子吃着可还好?”谢仪温声道,“我收到旨意要入宫,知道会见到公子,所以特意再去铺子买了一些。”   “谢谢。”燕枝接过温热的糖糕,藏进袖中。   谢仪又问:“前几日听闻公子风寒,今日可大好了?”   “已经好了。”燕枝点点头,“劳你挂心。”   “是我应该做的。”   “所以……”燕枝顿了顿,回过头,小声问,“所以,我们现在算是好友了吧?”   陛下说过,谢仪是他唯一的好友。   虽然陛下那时很可能是在阴阳怪气,但是陛下说久了,这话听久了,他也确实有点儿把谢仪当成自己的好友了。   他总是跟在陛下身边,陛下不喜欢他,宫里的宫女太监因为他的身份,也很少和他私下往来。   如今想想,他唯一认识的,算得上是友人的人,就只有谢仪了。   谢仪轻轻点了点头:“若是公子愿意,那我们就是好友了。”   燕枝脚步一顿,犹豫片刻,最后下定决心,转身拉住谢仪的衣袖,带着他躲进宫道前面的角落里。   “过来,我跟你说,你已经被陛下看上了。”   谢仪愣了一下:“什么?”   “你已经被陛下看上了!”燕枝焦急地重复一遍。   “为何?”   “谁让你看了这么多书,才华那么高?”   “这……”   燕枝认真道:“你进宫之后,就别再看书了,也别写文章了,知道吗?”   “我知道了。”谢仪颔首。   “在宫里装得笨一点儿、傻一点儿,不要出风头,知道吗?”   “好。”谢仪继续点头。   “你说话说得太干脆了。”燕枝道,“你……你一点都不结巴,看起来一点儿都不笨!”   “什么?”谢仪蹙眉,疑惑地看着他。   “你怎么连这也听不懂啊?”燕枝抿了抿唇角,指着自己,小声道,“陛下最讨厌像我这样,又笨又蠢的人,你不想中选,就应该学我的模样……”   谢仪却道:“可我觉得公子不笨。”   燕枝默了一下,低下头去,倏地红了眼眶,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陛下总是说他很笨很蠢,说得他自己都相信了。   这还是头一回,有人说他不笨呢。   这话猝不及防,直直地撞进他的心里。   燕枝感觉,自己很难很难,才找到一个好友。   可是……这个好友却不能留在宫里陪他。   一个很坏很坏的念头,忽然从他心头升起——   要不然,就让谢仪中选吧?   让谢仪留在宫里陪他,和他作伴。   这样他就不会这么孤单了,陛下去见妃嫔的时候,他也可以去见谢仪。   就在这时,谢仪又道:“我觉得公子很聪明,也很果敢。”   “真的吗?”燕枝抬起头,没等他回答,胡乱抹去眼中的泪水,用力拍了两下自己的脸颊。   燕枝啊燕枝,你真是太坏了!你是个大坏蛋!   谢仪对你这么好,你怎么能想着让谢仪留在宫里陪你呢?   不可以这样。   谢仪真诚地望着他:“真的。”   燕枝打断他的话:“算了,现在不是说这种事情的时候。反正陛下最讨厌、最讨厌的人就是我,你要是不想中选,就要学我的样子,明白吗?”   “明白了。”   “结巴点。”   “明……明白了……”   “对,就是这样,我就是这样说话的。”燕枝满意点头,“走罢,我带你去你住的地方。”   “好。”   “嗯?”燕枝抬头看他。   “好……好。”   燕枝带着自己唯一的好友,从宫道角落里走出来。   就在这时,一股巨大的力量握住他的胳膊,把他往回一拽。   与此同时,一道残影闪过,他身边的谢仪被人踹了一脚,整个人往前扑去,重重地摔在地上。   “谢仪!”   燕枝下意识大喊,想要上去扶他。   可下一瞬,就被对方再次拽了回来,同样重重地撞在男人结实的胸膛上。   再下一瞬,燕枝藏在衣袖里的荷叶包掉了出来,砸在地上,荷叶散开,显露出里面的糖糕。   两块糖糕,一块是白糖做的,一块是黑糖做的。   萧篡死死握着燕枝的手臂,低头看见那块黑色的糖糕。   糖糕!燕枝给他们“儿子”起的名字就是“糖糕”!   一瞬间,萧篡抓着燕枝的手越发用力,燕枝疼得脸色惨白,几乎要被掐昏过去。   “疼……”   “糖、糕——”   萧篡咬着牙,看着燕枝,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来。   “谢、仪、送、的?” 第14章 阉掉(有修改)   一瞬间,狂风乍起,迎面袭来。   听见无比熟悉的声音,燕枝猛地回过头,直直地对上男人暴怒的面庞。   他下意识忘记挣扎,整个人僵在原地,只有一双眼睛瞪得圆圆的,写满了不可置信。   萧篡握着他的胳膊,把他的手臂高高举起,力度之大,几乎要把他整个儿提起来。   萧篡面庞紧绷,脸色铁青。因为暴怒,脸上反倒没有任何表情。   对视上的瞬间,萧篡如同狩猎的野兽一般,皱了皱眉头,眯了眯眼睛,漆黑的瞳仁里闪过暗沉的光,酝酿着滔天的怒火。   燕枝忘了挣扎,也忘了手臂上的疼痛,只是呆呆地望着萧篡。   他张了张口,想要说话,却发不出声音。   陛下怎么会在这里?   陛下不是在太极殿见大臣吗?   陛下怎么会……   狂风刮过,吹乱燕枝的头发,也吹得他的心绪一片杂乱。   萧篡攥着他的胳膊,把他往自己面前再拽了拽,用冰冷寒凉的眼神将他牢牢锁住。   他咬牙切齿,嗓音低哑,一字一顿地喊:“燕、枝——”   萧篡喊他,要么是“蠢货”,要么是“小狗”。   这还是萧篡第一次喊他的名字。   “咯噔”一声,燕枝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方才那些杂乱的念头瞬间消失,他不再去想陛下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也不再去想陛下会怎么处置他。   他的心里只剩下一个想法——   他要死了。   他只能活到今日了。   陛下是真的会弄死他的。   燕枝呆呆的,喊了一声:“陛下……”   萧篡却没有给他解释的机会,把他拽得更近。   两个人贴得很近,几乎是脚尖抵着脚尖,胸膛贴着心口。   只是燕枝害怕,一个劲地往后躲。   萧篡进攻,死死地抓着他,不让他逃。   滔天怒火,几乎将燕枝淹没,让他窒息。   萧篡垂了垂眼睛,看向掉在地上的糖糕,低声道:“糖糕?”   燕枝红着眼眶,不敢说话。   萧篡又问:“谢仪送的?”   燕枝更加不敢回答。   萧篡最后问:“狗的名字?”   燕枝害怕得说不出话来,落在萧篡眼里,就是默认。   萧篡不再问他任何问题,只是移开目光,阴恻恻地看向燕枝身后的谢仪。   谢仪被他重重踹了一脚,整个人摔在地上,随行大臣与宫人避得远远的,都不敢上前去扶。   直到现在,他终于捂着胸口,扶着墙,自己爬了起来。   燕枝循着萧篡的目光,回头看去,终于回过神来,冲破恐惧。   “陛下……陛下!”   燕枝发着抖,喊了一声,吸引萧篡的注意力。   “是奴的错!”   萧篡转头看他,神色冰冷,一言不发。   “是奴嘴馋,想吃宫外的糖糕,才请谢……谢公子帮奴从宫外买一些来……”   “奴……奴是给了谢公子钱的,奴怕不合宫规,这才把谢公子拉到墙角……”   “是奴的错!全是奴的错,是奴又蠢又笨又贪吃,这才……”   可是这回,一直说他是“蠢货”的陛下一反常态,竟然对他说——   “不是你的错。”   “是奴的错。”燕枝重复道,“是奴不好……”   萧篡抬起手,托起他的脸,用拇指擦去他脸颊上的泪珠。   他冷着脸,正色道:“不是你的错,是他的错。”   燕枝自然不认,用力摇头:“不是的,此事与谢公子无关,求陛下放过谢公子……”   他话还没说完,萧篡一听见“谢公子”三个字,反手就捂住他的嘴,把他按进怀里。   燕枝用尽全身力气,奋力挣扎,却被萧篡死死按住,动弹不得。   萧篡抬起一脚,将地上的糖糕,连带着荷叶,踹到谢仪面前。   谢仪好不容易站起来,赶忙又扶着墙跪下:“陛下,此事是草民思虑不周,与燕枝公子无关……”   萧篡却没理他,只是转过头,喊了一声:“刘洵。”   名叫“刘洵”的大臣上前,战战兢兢,俯身行礼,不敢多看:“陛下。”   “你方才同朕说的话,再说一遍。”   “陛下……”   “再说一遍。”   “是。”刘大人越发低下头,“臣谏言,陛下选秀,男女同选,新人入宫之后,未免后宫混乱,最好还是请诸位妃嫔分开居住,或是重修宫室,安置……”   “不必麻烦。”萧篡淡淡地打断了他的话。   燕枝忽然感觉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   他试探着抬起头,看向陛下。   陛下面无表情,冷静至极,可燕枝却越看越忐忑,越看越害怕。   果然,下一刻,他听见陛下说——   “来人,拖下去阉了。”   燕枝的耳边“轰”的一声炸开,他什么也顾不得了,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挣开萧篡的禁锢,挡在谢仪身前。   “陛下!”   谢仪不知道帝王的脾气,压根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早已经愣在原地。   只有燕枝反应过来,哭着帮他求情:“陛下……”   萧篡只觉得怀里一空,见燕枝跑了,心中怒火愈盛。   他压低声音,喊了一声:“燕枝,过来。”   燕枝只是摇头:“求陛下放过谢公子,此事确实与他……”   “朕让你过来!”   萧篡再也维持不了冷静,他大步上前,双手钳住燕枝的肩膀,把他从地上抓起来,定定地看着他。   “不把他阉了也行,把你阉了。你自己选一个。”   燕枝愣在原地,思索片刻,最后颤抖着唇,轻轻地说了一声——   “我……”   谢仪不可以被阉掉。   谢仪是他的好友,谢仪是他刚刚才认下的好友。   谢仪是他亲自带进宫来的,谢仪是谢父亲自送到他手里来的。   谢仪是被他牵连的,是他害了谢仪。   不可以,谢仪绝对不可以被阉掉。   燕枝下定决心,鼓起勇气,小声道:“请陛下……把我阉掉……”   他做出选择,萧篡反倒更加恼怒,厉声反问:“你以为朕不会动你?”   “没有……”燕枝垂下眼睛,泪珠落在萧篡的手背上。   反正他一直待在宫里。   反正陛下总说要把他阉掉。   反正……反正他的东西没什么用。   现在最要紧的,是把谢仪保住,不能让他被自己连累。   就在这时,谢仪也终于反应过来,忙道:“请陛下明鉴,草民与燕枝公子……”   “好,好得很。”萧篡还是不理会他,对着燕枝气极反笑,“为了护着他,你都打定主意,要去做小太监了。好一对苦命鸳鸯,好一个情深义重。”   萧篡双手钳着燕枝的肩膀,几乎要把他揉碎。   “燕枝,你真以为朕说要把你阉了,是榻上跟你逗乐?你真以为朕宠着你,不敢动你?”   下一刻,他反手抱住燕枝的腰,直接把他扛到肩上,大步朝宫道尽头走去。   脚步踏过,他故意把地上的糖糕踩得粉碎。   燕枝没有再反抗,乖顺地趴在他的肩上。   没关系的,把他阉掉没关系的,只要陛下放过谢仪就好……   可紧跟着,他就听见陛下命令道:“把谢仪拖去净身房。”   燕枝倏地抬起头,不敢相信地回头看他:“陛下……”   萧篡没有理他,绷着脸,一言不发,大步往前走。   “陛下答应过我的!”燕枝终于发现不对劲,开始挣扎,“陛下答应过我,不动谢公子的……”   萧篡还是没有回答,只是收紧了扛着他的手,牢牢将他按住。   *   “陛下答应过我的!陛下不能言而无信!陛下……”   燕枝一路挣扎,一路质问,却都没有回应。   到最后,他再也忍不住了,大喊一声:“萧篡!”   萧篡脚步一顿,转头看他。   燕枝扑腾着双脚,用手揪他的衣裳,用拳头打他的后背:“你答应过我的……答应过我的……不要阉了谢仪,不要阉掉他……求你了……”   随行宫人不敢多看,都在远处躲避。   萧篡扛着他,抬脚迈上净身房的石阶。   来到净身房门前,萧篡一脚踹开大门,扛着他,穿过阴冷潮湿的走廊,穿过一个个狭窄黑暗的隔间。   一进这里,燕枝连哭声都小了。   他害怕。   他在八岁的时候,就来过这个地方。   他害怕……他害怕……   来到走廊尽头,最后一个房间前,萧篡同样一脚踹开门,把燕枝丢了进去。   燕枝摔在干草堆上,但很快又爬起来,朝外面跑去。   可是这个时候,萧篡已经把房门关上了。   “陛下!”   燕枝双手拍在房门上,用尽所有力气,大喊一声。   “陛下!陛下!”   他哭着,拍打着房门,仿佛身后有鬼在追。   “是奴的错,奴不该贪吃……但是谢公子真的是无辜的……奴再也不贪吃了,奴再也不吃奶油泡芙了,奴再也不吃糖糕了……”   他哭了许久,外面也没有任何回应。   大概是陛下已经走了。   “奴再也不吃奶糖了……”   “再也不喝牛乳了……”   “再也不吃饼干了……”   燕枝一边喃喃念着,一边没了力气,蹲下身来,抱着双腿。   “我再也不吃东西了,我什么都不吃了,再也不吃了……”   他坐在地上,房间里一片黑暗,角落里,似乎还传来窸窸窣窣的古怪响动。   他在八岁的时候就来过这里,他知道小太监净身的规矩。   净身之前,人会被关在石头垒成的隔间里。   隔间没有窗子,连墙缝都用布条塞住。   隔间里一片漆黑,听不见任何外面的声音,也不会给吃的喝的,就把他关在隔间里,封闭五感,颠倒日夜。   等过个四五日,人饿得没力气了,饿得快死了,行刑人就把他从房间里拖出去,扒掉裤子,咔嚓一刀。   这样血不会流得太多,混混沌沌的,也不会觉得太疼,忍一忍就过去了。   八岁的燕枝曾经就被丢在行刑台上,即将行刑的时候,是陛下从天而降,把他救了下来。   可是这回,也是陛下把他丢了进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燕枝的心情稍微平复了一些,终于不再发抖。   他抹了抹脸上的眼泪,小声说话,自己安慰自己,自己给自己打气。   “没关系的,已经来过一次了,已经很熟悉了。”   “反正……反正宫里人人都这样,我……我留着也没用。”   他一边说着,一边摸黑爬起来,准备找个角落靠着坐,节省一点力气。   “很快就好了,很快就好了……别害怕……燕枝,别害怕……”   燕枝就是长在宫墙墙角的野草,在太极殿能活,在北凉山能活,在净身房也一样能活。   他坚强又勇敢,顽强又坚韧。   *   燕枝在净身房里自言自语的时候,萧篡就站在隔间外面。   萧篡靠在墙上,面容隐在黑暗之中,看不清表情。   但是他死死攥着拳头,手背上青筋暴起,骨节摩擦,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燕枝听见的、以为是老鼠的声音,其实是他握着拳头发出来的。   燕枝这个蠢货,他怎么敢?   让他去迎接选秀中人,他怎么敢和谢仪拉拉扯扯?   让他给捡回来的幼狼起名字,他怎么敢用谢仪送他的糖糕起名字?   让他在自己和谢仪中间选一个,他怎么敢选谢仪?   他怎么敢?!   萧篡气急,转身一脚踹在石壁上。   他纹丝不动,石壁竟然晃了两下,吓得牢房里的燕枝往墙角缩了缩。   今日选秀众人入宫,他特意派燕枝去迎接。   他知道那些人会给燕枝塞钱,知道那些人会贿赂燕枝,向他打听宫里的事情。   他是想试试燕枝,想试试燕枝对他的忠心,想试试燕枝对他的好感。   他以为,燕枝这个蠢货,顶破了天,也就是不懂得回绝,被硬塞了钱,最后拿回来,犹犹豫豫地交给他,让他处置。   所以他在太极殿里,同朝臣议事议得差不多了,就带着他们,去看看燕枝。   可谁知道,燕枝给了他一个天大的惊喜!   这个谢仪,这个杀千刀的谢仪!   迟早有一天把他杀了!   凌迟处死!五马分尸!   还有燕枝……   这回绝不能心软。   他就是一只养不熟的小狗!   一天天的,总想着往外跑,总想着出去找别人。   这回绝不能再心软了,必须把他关着,让他吃够了苦头,学乖学好了,再把他放出来!   谢仪绝不是第一次给燕枝带糖糕,看他们两个那个熟稔的态度、护着对方的模样,绝对不止这一次。   萧篡的眉心猛地一跳,忽然想到这一点。   在他不知道的地方,他们早就见了不知道多少回了!   悄悄送糖糕,就不可避免地要碰到手。   从前他给燕枝吃奶油泡芙,燕枝总是笑得眉眼弯弯,一副故意勾人的模样。   燕枝还总是把奶油泡芙掰一半,递到他面前,说要分给他。   说不定燕枝和谢仪一起吃糖糕,也是这样吃的!   天杀的!   萧篡越想越气,又踹了一脚石壁,怒骂一声。   就在这时,隔间里的燕枝听到动静,试探着喊了一声:“谢仪?”   陛下下令,把谢仪也拖到净身房里,所以燕枝以为,谢仪被关在他隔壁,正给他传消息呢。   他从墙角里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到墙边,贴着石壁,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连累的你。”   “你别害怕、别生气,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你出去的,我一定不会让你被阉掉的……”   谢仪、谢仪,又是谢仪!   就在这时,隔间房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   燕枝下意识循声望去。   可是为了让小太监们不知道时辰,感觉不到疼痛,隔间里很黑很黑,他在里面待久了,哭得眼睛都肿了,感觉不到光亮,什么都看不清。   下一刻,一个高大的黑影冲到他面前,猛地将他扛起来。   燕枝惊叫出声,用力捶打对方的后背:“谁?是谁?放开我!”   对方一言不发,只是扛着他,一手锢住他的腰,一手握住他的两只手腕,把他堵在墙角。   “是谁?放开我!还没到行刑的时候!出去!”   燕枝挣扎得厉害,男人用一只脚别开他的双脚,用一条腿分开他的两条腿,膝盖一顶,就将他抵在墙上。   “撕拉”一声,男人直接扯下自己的衣袖,用衣袖胡乱擦拭他的双手和脸,似乎是嫌他脏,要把他擦干净。   “陛下?是陛下吗?”燕枝带着希冀问。   可男人还是不说话,只顾着擦他的脸,把他的脸都磨红了。   “陛下?是不是陛下?陛下,你不要不说话,奴不知道是谁……”   燕枝真的有点怕了,好不容易憋回去的眼泪,又淌了下来。   他的眼泪沾湿了男人手里的衣袖,男人动作一顿,但很快的,给他擦脸的动作更用力了。   不是陛下!这个人不是陛下!是别人!   对方总是不说话,燕枝哭得脑子一团浆糊。   他什么都分不清,什么都想不到。   他只是下意识挣扎,想要把对方赶走。   “走开!你走开!我是陛下的人!你不能动我……陛下会杀了你的……松手……”   燕枝嚎啕大哭,用手打,用脚踹,用头撞,用牙咬。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挣扎,男人却如同铜墙铁壁一般,站在他面前,不动如山。   最后,不知道他踹到了男人的什么地方,男人闷哼一声,终于停下了给他擦脸擦手的动作,按住他的肩膀。   “又哭,又哭!朕还真是没说错,一只小疯狗!”   听见熟悉的冷厉声音,燕枝也停止了挣扎。   是陛下。   “你往朕头上扣了一顶天大的帽子,让文武百官都看见你和谢仪钻小角落,让文武百官都知道朕翻山越岭捡回来的‘儿子’,起的名字竟然和你、和谢仪有关。”   “朕都说了,是谢仪勾引你的,你偏不认,偏要保他,在文武百官面前和他做一对苦命鸳鸯。”   “没打你没骂你,就关了你半刻钟,朕还亲自在外面,跟哈巴狗似的守着,不让旁人过来。”   “朕都还没哭,你哭什么?!”   “我没有!”燕枝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大声否认,又用力去推萧篡,“没有给陛下戴帽子!没有和谢公子钻角落!”   “还没有?”   “就是没有……唔……”   话还没完,萧篡捧起他的脸,重重地吻了上去。   唇齿磕碰到的瞬间,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开来。   燕枝疼得直抽气,但认出是陛下之后,反倒挣扎得更厉害了。   萧篡不肯松手,反倒像见了血的野兽一般,舔舐他唇上的伤口,舔舐得得更加猛烈。   太脏了!   吃过糖糕的小狗嘴巴,实在是太脏了。   用布擦不干净,用水洗不干净,要他来亲干净。   他要把燕枝身上,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全都检查一遍。 第15章 牢房   呼吸相送,唇齿相接。   狂风暴雨,电闪雷鸣。   一场极其猛烈的亲吻,燕枝奋力挣扎,萧篡极力压制。   不像是唇齿相接的抵死缠绵,倒像是天崩地裂的打架斗狠。   萧篡磕破了燕枝的唇珠,燕枝执拗的劲儿上来,也用力咬破了萧篡的嘴巴。   鲜血混着唾液,呼吸混着喘息。   萧篡紧紧地按着燕枝,两个人也混在一块儿,分都分不开。   不知道过了多久,萧篡捧着燕枝的脸,最后重重地吮了一下他的唇珠,把上边的血珠舔掉,才终于放开他。   燕枝用力推了萧篡一把,想把他推开,结果没推动,反倒是自己摔进角落里。   他抬起手,用衣袖胡乱抹了抹嘴。   黑暗里,似乎有一双野狼一般的绿色眼睛,幽幽地亮了一下。   下一刻,萧篡握住他的手腕,把他的手挪开。   “你再敢擦一下试试。”   燕枝看不清萧篡的面容,萧篡却能够将燕枝的动作尽收眼底。   这不公平。   燕枝收了一下手,没能把手收回来。   他靠在墙角,因为方才的挣扎,身子软得厉害,几乎要站不住。   察觉到他要顺着石壁滑下去了,萧篡抬腿顶住他的膝盖,双手钳住他的肩膀,把他提起来,定在墙上,不准他逃。   萧篡咬着牙,低声道:“朕才亲你一口,你就跟被狗咬了似的,满屋子乱窜,还打朕咬朕。”   “谢仪给你糖糕,你倒是不嫌弃,接过来就往怀里揣,还拉他的手。”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燕枝忽然觉得,陛下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里除了憎恶,似乎还有些委屈。   但燕枝不敢多想,也不愿意多想。   他顿了顿,只道:“那只是糖糕而已……与谢公子无关,是奴嘴馋,给了他钱,请他帮忙……”   “还撒谎!”萧篡厉声打断他的话,“没有他带给你,你能知道糖糕是个什么玩意?”   “我当然知道!”燕枝也跟着大声起来,“我当然知道糖糕是什么东西,我又不是傻瓜!”   “蠢货。”萧篡咬着牙,从喉咙里挤出来一句,“你就是蠢货。”   这话落地,两个人都不再说话。   牢房里一片沉默。   燕枝彻底没了力气,靠在墙上,不受控制地、小口小口地喘着气。   忽然,萧篡俯身靠近,低下头,将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   脚尖别进脚尖,胸膛抵着胸膛。   隔着薄薄的衣料,两个人贴得很近很近,燕枝几乎能感觉到,陛下胸膛上的起伏与跳动。   萧篡往前一步,彻底将燕枝逼进墙角,几乎将自己所有的重量都压在燕枝身上。   萧篡炙热的呼吸打在燕枝的脖颈上,烫得他下意识别过头去。   可下一刻,萧篡一把按住他的脑袋,又让他转了回来。   两个人就这样站在一起。   天地混沌,万籁俱寂,只剩下心跳的声音。   良久良久。   燕枝实在是没力气,低下头,闭上眼睛,想就这样靠着墙歇一会儿的时候,萧篡忽然开了口——   “再说一遍。”   燕枝不解,愣了一下。   萧篡头也不抬,低声道:“糖糕的事情,再说一遍。”   燕枝回过神来,忙道:“是奴听旁人提起糖糕,一时嘴馋,所以给了谢公子钱,请谢公子帮奴买糖糕,带进宫来。”   “嗯。”萧篡从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呼噜”声,就当是答应了,“这是第一次?”   “……是。”燕枝实在是不太会撒谎,但是事到如今,他也不得不撒谎。   所幸陛下没有听出来,或者说,陛下已经不想听出来了。   萧篡最后道:“是谢仪勾引你。”   虽然是问话,但语气却是笃定的。   他最后给燕枝一次机会,只要燕枝点头,说是谢仪的错,他把谢仪阉了,这件事情就这样过去了。   可是现在,一向听话的燕枝,偏偏要在这种事情上跟他作对。   “不是的,是奴……”   燕枝话还没说完,萧篡捧住他的脸,又重重地堵住他的双唇,把他的话堵回去。   亲了很久,亲得燕枝气喘吁吁,萧篡才放开他。   “重说。”   “不是谢公子的错……唔……”   萧篡再次捧起他的脸,再次准准地亲了下去。   “重说!”   “谢公子没有……”   谢公子,谢公子,又是谢公子!   萧篡再也不想从燕枝嘴里听见这三个字!   萧篡第三次堵住燕枝的嘴。   ——如此反复五次。   只要燕枝开口为谢仪撇清关系,萧篡就堵住他的嘴。   到了后面,只要燕枝张开嘴巴,还没发出声音,萧篡就亲他。   亲到后面,燕枝嘴巴麻了,舌头也麻了,连气都喘不上来,说话也说不清楚。   他终于明白,他不该一直提“谢公子”的。   他干脆低下头,不说话了。   就这样吧,反正陛下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陛下要把他阉掉,就把他阉掉吧。   等过几天,等他被阉掉了,再向陛下求情,陛下应该会更好说话。   他不说话,萧篡也垂下眼,握住他的手腕,捏捏他的手指。   是这只手。   就是这只手摸了谢仪的衣袖。   萧篡攥住燕枝的右手,使劲搓了两下,像是要把上边沾着的脏东西都擦掉一般。   下一瞬,一股细细密密、又疼又痒的感觉,从燕枝的手指上传来。   萧篡捏着他的手,低下头,用自己尖利的犬牙,在他的手指指节上摩擦啃咬,似乎要把他的手咬掉一层皮。   燕枝被吓了一跳,想要把手收回来,却没能成功。   他转身想逃,萧篡却像山一般挡在他面前,将他堵在墙角,堵得密不透风。   就像野狼啃咬猎物一样。   萧篡一言不发,顺着他的手指往上,咬他的手背,又撩起他的衣袖,咬他的手臂,最后叼住他的后颈。   燕枝下意识腿脚一软,几乎站不稳。   萧篡一手圈住他,一手解开自己身上的外裳,盖在燕枝的脑袋上,把燕枝拢在里面,用力揉搓,揉乱他的头发。   他想让燕枝浑身上下,都沾染上自己的气息。   他要用自己的气息,掩盖掉外人的气味。   仅仅是外裳,还远远不够。   气味不够浓。   于是萧篡又解开中衣,自己赤着上身,将燕枝裹住。   不够,还是不够。   还是有外人的气味。   下一刻,萧篡猛地看见什么,伸手去扯燕枝的衣裳。   是这个!   是燕枝身上的衣裳。   燕枝穿着它在外面跑了半天,和谢仪拉拉扯扯半天,是这件衣裳上沾满了外人的气息。   见他要扯自己的衣裳,燕枝赶忙反抗:“陛下……”   “别乱动!”萧篡厉声呵斥,“不想被阉掉,就别乱动!”   燕枝怔了一下,下一刻,身上的衣裳就落在了地上。   萧篡用自己的衣裳把他裹起来,犹觉不足,于是继续亲他,从后颈亲到脸颊,从脸颊亲到下巴,随后一路往下。   就像是野兽标记猎物一般。   野兽要把猎物全身上下舔个遍,把它舔得湿漉漉、汗津津的,以宣示自己的所有权。   萧篡把自己的外裳铺在干草堆上,把燕枝放在上面,然后按着燕枝,开始咬他。   燕枝自然受不了这样猛烈的进攻,挣扎着要跑,却被萧篡牢牢按住。   在被萧篡咬住要害地方的时候,燕枝终于不敢再挣扎,安静下来,倒在他的衣裳上。   片刻之后,萧篡觉着差不多了,便直起身子来,扯开给燕枝裹着的单衣。   他张开双臂,铜筋铁骨,铜墙铁壁,将他整个儿拢在怀里。   什么衣裳,都比不上他自己上场。   燕枝本就体弱,哭了好几回,早就把身上的暖意哭没了,整个人微微发着抖。   萧篡心中恼怒,气血上涌,肌肉紧绷,身体滚烫。   一冷一热,相互交融。   两个人终于坦诚相见,毫无隔阂地贴着对方。   下一个瞬间,隔间里两个人的气味交融迸发,将任何外人都排除在外。   萧篡将燕枝紧紧抱在怀里,燕枝也软软地靠在他怀里,脑袋靠在他的肩上。   萧篡还想再问:“是谢仪勾引你——”   话说了一半,觉得扫兴,于是又改了口——   “说你喜欢朕。”   燕枝垂着眼睛,不知是没听见,还是没力气说。   萧篡皱起眉头,动作愈强,扶着他的肩膀,要他看着自己:“燕枝,说喜欢朕!”   “喜欢……”燕枝低下头,额头抵在他的胸膛上,小声道,“奴喜欢陛下。”   “还有那一长串。”   “奴喜欢陛下……特别喜欢……非常喜欢……”   燕枝说着说着,却忽然带上了哭腔,哭了出来。   “天底下……天底下第一喜欢!”   他哭着,滚烫的眼泪落在萧篡的胸膛上,滑落下去。   燕枝终于没忍住,大哭出声。   “可是陛下都不喜欢我!”   “陛下总是欺负我,陛下总是吓唬我,陛下总是怀疑我,陛下把我关进净身房,陛下还欺负我的好友……陛下根本就不听我解释……”   “陛下说话不算数!陛下欺负我的好友!陛下害得我,我害死了唯一的好友!”   他大声控诉着,最后下了结论——   “我再也不要喜欢陛下了!我再也不要……”   不等他说完,萧篡猛地往前一扑,将他按在衣裳铺成的小小床榻上。   “蠢货,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面对燕枝的控诉,萧篡从来不会哄他,只会用更大声、更凶狠的话镇压他。   “你自个儿跑去和谢仪拉拉扯扯,这怪朕?”   “你想吃糖糕,跟朕说一声,难道朕不会买给你,这也怪朕?”   “你自个儿到处乱跑,和一堆人涨了一堆好感,这还要怪朕?”   “要是你能看见,朕早就摆出来给你看了!你还委屈上了!”   萧篡捏住他的下巴,正色道:“蠢货,是你自个儿说的——”   “‘喜欢陛下!非常喜欢!特别喜欢!要一直侍奉陛下!要一直和陛下待在一块儿!’”   “每年生辰都许这个愿望,日日夜夜都跟朕说这些话,是你自个儿说的喜欢朕,你说出去的话,就这么随随便便?”   “你喜欢朕,和朕喜不喜欢你,到底有什么干系?”   “这么些年,不都是这样过来的?!”   燕枝被他吼了一顿,不敢再说话。   其实他根本没听见陛下说了什么,他只是被陛下的冷厉镇住了。   他只是低着头,咬着下唇,耳边盘旋着自己方才说的话——   可是陛下都不喜欢我……   陛下都不相信我……   陛下连我交朋友都不相信……   见他哭得惨了,萧篡又将他抱进怀里。   身影交叠。   两个人面对着面,杂乱无章的心跳重叠在一起。   萧篡深吸一口气,稍稍放轻声音,又道:“朕不喜欢你,你也不能不喜欢朕,更不能跑去喜欢别人,懂了吗?”   燕枝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觉得被陛下说话时震动的胸膛,震得脸颊发麻。   他不回答,萧篡又问:“懂了吗?”   直到燕枝轻轻地点了点头,萧篡才施舍一般,抬起手,摸摸他的脑袋。   “近来你太不乖了,又是拈花惹草,又是和外人拉拉扯扯的,日日都不安分。”   “你什么时候变乖点,朕就什么时候喜欢你一点。” 第16章 炫耀   “喜欢陛下……”   “特别喜欢……非常喜欢……天下第一喜欢……”   “奴喜欢陛下……”   黑暗的牢房里。   地上铺着干草,干草上铺着衣裳,萧篡坐在衣裳上。   燕枝则跨坐在萧篡的腿上。   他双手环着陛下的脖颈,脑袋埋在他的肩上,呜呜咽咽地、把这些话说了一遍又一遍。   陛下不喜欢他,但喜欢听他说这些话,只喜欢听。   所以要他一遍一遍地说。   萧篡双手掐着燕枝的腰,把他扶稳,不让他歪到一边去。   没两下,燕枝就没了力气,不仅动作慢了下去,说话声音也弱了下去。   萧篡微微偏过头,侧耳去听,直到听见他还在喃喃地重复着“喜欢陛下”,才心满意足地勾起嘴角。   不错,关他半刻钟,再教他两句,他是学乖了很多。   萧篡收紧了手,把他按得更紧。   “再来一回。”   “不要……”燕枝摇着头抗拒,“受不住了。”   “别乱动。”萧篡拍了一下他的腰背,“朕还没消气,卖力点。”   可燕枝实在是使不上力气了。   他软软地倒进萧篡怀里,闭上眼睛,不管不顾地就要睡过去。   小破罐子破摔。   萧篡接住他,握住他垂下来的手臂,让他把双臂环在自己的腰上,又抬起他的头,让他把脑袋靠在自己的肩上。   萧篡也没急着再来一回,就这样抱着他,回味余韵。   燕枝累极了,微微仰着头,小口小口地喘着气。   萧篡偏头瞧了他一眼,随后贴上他的脸颊,学着他的模样,应和着他的呼吸,极其恶劣地学他喘气。   “怎么跟个小风箱似的?”   燕枝垂下眼睛,没有说话。   萧篡又往前靠了靠,胸膛贴上他的心口。   隔着皮肉骨血,两颗心脏也贴在一起。   萧篡闭了闭眼睛,试着调整自己的心跳。   黑暗里,在萧篡的刻意控制下,两个人呼吸相和,心跳相应。   同呼同吸,同起同落。   所有一切,都重叠在一起,仿佛融为一体。   不知道过了多久,萧篡睁开眼睛,低头看去。   燕枝已经趴在他怀里睡着了,呼吸匀长,心跳平缓。   萧篡吻了吻燕枝的发顶,随后拽过丢在旁边的衣裳,单衣他自己穿着,外裳给燕枝裹上。   燕枝原先的衣裳全是外人的气味,不能再穿了,要穿必须穿他的。   萧篡举起燕枝的手,把他的手臂套进自己的衣袖里,使劲拢了拢,把他裹得严严实实的。   就像捕获猎物,打包礼物一样。   最后,萧篡一手扶着燕枝的腰,一手抄起他的腿弯,直接把他抱了起来。   回家!   净身房潮湿阴暗,一排排牢房隔间,由狭长的走廊串联。   宫人太监在一开始,都被萧篡遣散出去了。   萧篡抱着燕枝,走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   路过一个牢房的时候,萧篡忽然皱起眉头,偏头睨了一眼旁边。   其中一间牢房里,竟然传来了有人背文章的声音——   “故天将降大任于……”   萧篡只听了半句,就明白过来,低头看向怀里的燕枝,轻轻摇了摇他。   “啧,蠢货,是你的谢公子——”   “谢公子”三个字,萧篡故意拖着长音念出来,阴阳怪气的。   “你最在意的谢公子——”   “你唯一的好友谢公子——”   “要不要进去看看他?”   燕枝睡得很沉,自然没有听见,也没有回答。   萧篡低低地笑了一声,最后道:“走,朕带你进去见见他。”   萧篡抱着燕枝,往回倒了两步,来到发出声音的牢房前。   他只用单手就稳稳地抱住燕枝,腾出一只手来,拽开牢房门上的锁链。   听见外面有动静,牢房里的声音也停下了。   谢仪原本是盘腿坐在地上的,门打开的时候,他扶着墙,站了起来,退到牢房最里面,摆出防备的姿态。   牢房里没有窗子,但走廊上有。   开在顶上的、一排很小很小的窗洞。   今日天色很好,日光从外面照进来,晃了一下谢仪的眼睛。   他在黑暗里待了有一会儿,一时间无法适应,下意识遮住双眼。   几息之后,他眼前白光散去。   身形高大,气势威严的帝王,出现在牢房门前。   帝王怀里似乎还抱着什么东西,用衣裳裹得严严实实的。   但东西不大,反倒是衣裳太宽太大,衣袖与衣摆都垂落下来,在他面前轻轻摇晃。   谢仪一时分辨不出,不过多看了两眼,帝王便皱起眉头,神色不耐,从喉咙里挤出两声低低的“呼噜”声。   是野兽感觉到威胁,反过来威胁对方的声音。   威压愈盛。   谢仪回过神来,忍着身上疼痛,俯身行礼:“拜见陛下。”   萧篡抱着燕枝,就站在牢房门外,没进去,也没说话。   他皱着眉头,冷冷地打量着谢仪,越看眉头皱得越深。   就这么一个小白脸,生得没他高,没他壮,长得也不如他英武。   到底有什么好的?   燕枝非要和他做什么朋友。   谢仪跪在地上,俯身叩首,好半晌没听见帝王开口,心中不免忐忑,出了一身冷汗,几乎浸湿背后衣裳。   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见帝王冷淡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   “燕枝是朕的人。”   只有这句话。   仅有这句话。   说完这句话,帝王便转身离开。   谢仪不明就里,下意识抬起头,却见帝王转身的瞬间,一截手腕从他怀里滑了出来。   一截素白纤细的手腕,上面带着淡淡的青红痕迹,特别是腕上突起来的那块小骨头,完全被磨红破皮了。   下一刻,萧篡猛地抓住这截手腕,塞回衣裳里,回过头,用狩猎一般锐利的目光,死死盯住谢仪。   谢仪强忍住心中震动,忙不迭再次俯身低头,一双眼睛只敢瞧着地面。   是燕枝公子!   他终于明白过来,陛下怀里的,不是什么东西,而是燕枝公子!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汗珠与泪珠一同往下落。   是燕枝公子……   是他害了燕枝公子。   他不该给燕枝公子带糖糕的。   他不该想着报恩,跟燕枝公子走太近的。   他不该……   谢仪越发俯下身,额头抵着地面,整个人几乎要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长靴踏过石砖地面,踏过地上散落的干草,最后停在他面前。   “燕枝是朕的人。”   萧篡冷声重复一遍,似乎是怕他听不懂,又道——   “你再敢看一眼,朕挖了你的眼睛。”   “你再敢碰一下,朕剁了你的双手。”   “你再敢跟他说一句话,朕拔了你的舌头。”   “你敢对他动心,朕把你的心挖出来喂狗。”   谢仪心惊胆战,不敢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下一刻,萧篡捂住燕枝的耳朵,厉声呵斥:“听明白了吗?”   谢仪忙不迭答道:“明白……草民明白……”   尽管这样问,但萧篡其实并不在意他的回答。   就算他回答“不明白”,萧篡也会有各种手段让他明白。   所幸他还算识趣,萧篡最后睨了他一眼,抱着燕枝,转身走了。   他走后,谢仪脱了力,倒在地上,一阵后怕,又听见廊上传来帝王的声音——   “怎么?醒了?故意伸手勾引他?”   燕枝没有回答,一直都是帝王在说。   “没醒?那就是在梦里也想着勾引他?”   “坏小狗,还是欠教训。”   萧篡抱着燕枝,走出净身房。   外边日头正好,日光暖融融的,照在燕枝身上。   燕枝受不了这样刺眼的日光,别过头去,把脸埋进萧篡怀里,“哼唧”了两声。   萧篡轻嗤一声:“现在知道要讨好朕了?晚了。”   燕枝混混沌沌的,似乎听见了他的话,别过脸去,迎着日光,手臂再次从衣裳里滑出来。   就像是小鸟儿对着太阳,挣扎着张开了一只翅膀。   但下一瞬,萧篡就抓住了他的胳膊,把他整个儿塞回了衣裳里。   带着野兽气味的衣裳,如同牢笼一般,将他死死缠裹。   *   太极殿。   殿中宫人接到旨意,早早地就把内殿和温泉池子收拾好,吃食与干净衣裳也准备好了。   陛下不喜人多,做完这一切,他们便和往常一样,齐齐退至后殿廊下,不敢多做停留。   因此,对宫中众人来说,太极殿的差事是最好做的。   可就在歇息的时候,他们忽然听见前殿传召。   “来人。”   宫人赶忙起身,赶往前殿。   ——只见陛下抱着燕枝公子,就站在殿中。   一个小小的黑影,迈着四条短腿,摇着尾巴,在陛下脚边转来转去。   是陛下从猎场带回来的那只幼狼。   幼狼一凑上去,陛下就抬起脚,将它踢开。   大概是踢得不疼,幼狼在地上滚了两圈,马上又爬起来,嘤嘤叫着,重新扑了上去。   反复几次,幼狼锲而不舍。   它甚至用爪子扒住陛下怀里垂下来的衣裳,要顺着爬上去。   或许……   它不是想缠着陛下,它只是闻到了陛下怀里燕枝公子的气息。   它想缠着燕枝公子。   宫人来不及多想,只得快步上前,要把幼狼抱走。   “陛下恕罪,奴等一时不察,竟让糖糕溜到前殿来了。奴等这就将它带走。”   糖糕!又是糖糕!   萧篡想起这只幼狼的名字,当即冷下神色,磨着牙,冷声道:“什么糖糕?”   不明就里的宫人解释道:“糖糕是燕枝公子……”   “以后叫它‘泡芙’、‘奶油’、‘饼干’,随便叫什么,就是不能叫‘糖糕’。”   “是,奴等告退。”   宫人不敢多问,应了一声,合力按住胡乱扑腾的幼狼。   “慢着。”萧篡又喊了一声。   “陛下还有何吩咐?”   “把燕枝的衣裳都收起来。”   “陛下?”宫人不解。   “再取一套朕的中衣,送过来。”   “是。”   萧篡吩咐完这件事情,就带着燕枝穿过后殿,来到温泉池边。   隔着帷帐,宫人脚步无声,将衣裳放下。   萧篡抱着燕枝,走进池里。   池水温热,将二人包围。   萧篡靠在石壁上,调整好燕枝的姿势,转头拿起搭在旁边的巾子,沾了点水,擦去他脸上的灰尘和血迹。   擦完了脸,萧篡又继续往下,擦拭他的脖颈、肩膀,举起他的胳膊,抬起他的腿。   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要擦拭干净。   萧篡抚弄着燕枝的脊背,粗粝的指尖顺着他的腰背划下去。   要是可以,他还真想跟洗布娃娃似的,把燕枝的拉链拉开,把里边的棉花掏出来,洗洗干净,日晒消毒,再重装好。   水面摇晃,水波荡漾,发出轻响。   洗得差不多了,水声掩映之下,萧篡低低地念了一句:“系统面板——”   一声“叮咚”响起。   萧篡丢开巾子,一手搂着燕枝,一手挥散面前水雾。   他的面前分明没有什么独特的东西,可是他的目光穿透水雾,直直地望向不远处,看了很久。   良久良久之后,他才像是终于下定决心,朝反方向摆了一下手,低头看向燕枝,贴了贴他异常泛红的脸蛋。   “要是你这阵子乖乖的,就让你进后宫、做——”   话还没完,萧篡眉头一皱,抬手一摸燕枝的额头,猛然反应过来。   反手抱起他,“哗啦”一声从池子里站起来。   “蠢货!发热了也不知道说!” 第17章 警报   大起大落,大悲大恸。   燕枝从北凉山猎场回来的时候,本就染了风寒,一连喝了两三日的苦药才好转。   如今被萧篡狠狠地吓唬一番,又被他重重地折腾一场,燕枝昏过去没一会儿,就发起热来。   直到这时,萧篡才知道——   燕枝这个蠢货,他是昏过去的,不是睡过去的!   萧篡感觉不对,摸了摸他的额头,忙不迭把他从温泉池子里捞出来,擦去他身上水渍,胡乱给他套上衣裳。   最后抱起他,大步朝正殿走去。   “来人!传太医!”   “是。”   守在外边的宫人听见吩咐,赶忙应了一声,跑着去请太医。   萧篡脚步匆匆,走路带风,反身撞开正殿殿门,抱着燕枝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他将燕枝放在榻上,又扯过榻里的被子,给他盖上。   可是燕枝一离开他的怀抱,挣开他的束缚,就翻了个身,背对着他,把自己蜷了起来。   萧篡动作一顿,随后扣住他的肩膀,让他转回来,平躺在榻上。   结果他一松手,燕枝马上又转了回去。   萧篡皱着眉头,把他抓回来,用力按住他:“怎么真跟小狗似的?学不会四脚朝天躺着?”   燕枝扭着身子,挣扎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不想这样躺着。   陛下在他面前,他总是感觉到一股强势的威压。   如同一座大山压在他的身上心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方才是他被陛下抱着,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挣开。   现在陛下终于把他放下,他终于能够自由行动,他当然要扑腾着翅膀,不顾一切地逃离。   “蠢货,躺好了!再乱动把你送回净身房!”   此话一出,燕枝果然安静下来。   萧篡试着松开手,见燕枝不再乱动,安安分分地躺好了,这才转过身,大步走到殿外。   “人呢?太医呢?”   不多时,宫人便带着几个太医,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陛下……”   一行人正要俯身行礼,就被萧篡喊住了。   “别废话,进去看看。”   “是。”   几个太医提着药箱,马不停蹄地赶到床榻前。   可下一瞬,待看清床榻上的情形之后,他们都愣了一下。   “陛下……”   “又怎么了?”   萧篡神色不耐地应了一声,走了回来。   众人向两边退开,为他让出一条路来。   “燕枝公子似是被梦魇住了。若是如此,臣等……无法为他看诊……”   床榻之上——   不知道什么时候,燕枝趁着萧篡不在,又把自己蜷成一团,躲到了角落里。   他是陛下的人,太医自然不敢胡乱伸手去碰,更不敢伸手去抓,所以……   “这个蠢货。”   “躲躲躲,不知道在躲什么,一天天的,跟有狗在后面追似的。”   “太医都来了还躲!”   萧篡低低地骂了一声,朝燕枝伸出手——   *   漆黑的石砌牢房,连窗子都没有,透不出一丝光亮。   用浸了水的麦秸塞住耳朵,秸秆像是在耳朵里生了根,听不见一丁点动静。   ——这就是净身房的牢房。   燕枝刚刚离开的地方。   虽然燕枝的身子被萧篡从牢房里抱了出来,但是他的魂魄还被留在那里。   他的心、他的思绪、他的念头,还全部停留在那里。   恍惚之间,他好像又回到了八岁那年。   万物复苏的春日,他被卖进宫里,被一个孔武有力的老太监拖进净身房。   那时候的他,像一头小牛犊,虽然瘦弱不堪,但是用尽全身力气挣扎,好几次都挣脱了老太监的桎梏,冲到了净身房外边,差一步就能逃出去。   可他最后还是被老太监抓了回来。   老太监照着他的脑袋,狠狠地捶了他一拳,把他打得头昏脑涨,眼冒金星,最后拖着昏死过去的他,把他拖进牢房里。   似乎也是走廊上的最后一间牢房。   燕枝至今都记得牢房里阴冷潮湿的气味。   瘦瘦小小的他躺在地上,稍微有了点力气,就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嚎啕大哭,拍门大喊。   他一开始喊的是“救命”,后来喊的是“我错了”。   要被阉掉的小太监,不能吃饭,也不能喝水,更没有人陪他说话。   几日几夜的独自禁闭,让他极度恐惧。   燕枝怕黑,怕鬼,怕自己一个人待着。   “对不起,我错了!”   “有没有人能跟我说说话?”   “净身疼吗?我会死吗?我很能忍疼的,我能不能现在就净身?”   “呜呜,我好怕,这里有鬼!我好怕……”   可就算他把嗓子都喊哑了,把手都拍出血了,还是没有人理他。   他没了力气,倒在牢房的地上,呆呆地望着黑暗。   又饿又怕到了极致,仿佛眼前有白光闪过。   白光尽头,死去多年的娘亲身披羽衣,乘着祥云,出现在他眼前,朝他伸出手。   八岁的燕枝露出笑容,正准备把手递给娘亲。   可下一瞬,十八岁的燕枝恢复理智,占据上风——   陛下会来救我的!   这只是噩梦而已!   噩梦之后,陛下会来救我的!   十三岁的少年陛下,会像天神一样,从天而降,把我救下来的!   娘亲,对不起,我还不能死,陛下会来救我的……   娘亲临走的时候,让我好好活下去,我还能活下去……   我还想活下去……   就在这时,“哐”的一声——   牢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燕枝眼中瞬间燃起希冀的火光。   陛下来救他了!是陛下来救他了!   他挣扎着,想爬起来。   可下一刻——   ——一只粗糙有力的大手,钳住了他的肩膀,直接把他抓了起来。   ——太医宫人围簇的床榻前,帝王穿过人群,朝榻上的燕枝伸出手。   不对,这不是陛下!   是行刑人!   是来阉了他的行刑人!   燕枝几乎是瞬间就反应过来,开始挣扎。   “松手!放开我!陛下会来救我的!陛下……陛下救我……”   ——行刑人身形高大,如山一般,死死地将他压制。   ——床榻之上,燕枝奋力挣扎,萧篡牢牢按住他的肩膀。   ——“陛下救我!”   ——“蠢货,别乱动!”   两道声音,透过梦境和现实,重合在一起。   梦里和梦外的燕枝,都被这一声暴怒的呵斥镇住。   梦里的燕枝踩在牢房阴冷的地面上。   梦外的燕枝赤着脚,踩在床榻之上。   他们同时睁开眼睛,抬起了头,循声望去——   隐藏在黑暗之中的行刑人,终于显现出他的真容。   “蠢货,你又在做什么?再乱动,就把你送回净身房去。”   燕枝微微睁大眼睛,两行眼泪不受控制地簌簌滚落。   他终于想起来了,他全都想起来了——   原来现在不是十年前了。   原来是陛下把他送进净身房的。   原来陛下就是这个行刑人,原来就是陛下要把他阉掉。   “啊……”   燕枝张了张口,却完全发不出声音。   原来……原来陛下不会再来救他了!   这回要阉了他的人就是陛下!就是陛下!   他的三魂七魄,在净身房的牢房里撞得头破血流,却再也找不到出口。   因为唯一的出口,已经被堵死了。   十三岁的陛下,把他从净身房里救出来。   二十三岁的陛下,却再次把他送进了净身房里。   陛下再也不会来救他了!   陛下再也、再也、再也不会来救他了!   而八岁的他,面对陌生的老太监和行刑人,能够鼓起勇气,奋力反抗,不死不休。   十八岁的他,面对陛下,却失去了全部抵抗的勇气。   他打不过陛下的。   陛下这么高、这么壮,御驾亲征这么多回。   他打不过陛下的,他在陛下面前,毫无反抗之力。   他反抗不了的……   燕枝怔怔的,站在榻上。   萧篡见他终于安静下来,回过头,对太医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过来?”   “是。”   几个太医应了一声,赶忙提着药箱上前。   下一瞬,萧篡转回头,要把燕枝抱起来。   又下一瞬,燕枝举起双臂,张开手掌。   他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和力气,两只手按在萧篡的胸膛上,把他往远离自己的方向,重重一推!   萧篡不曾防备,被他推得往踉跄一步,正好撞上太医。   太医撞上宫人,宫人又撞上了身后烛台器皿。   东西砸了一地,一片混乱,动静不断。   萧篡无暇顾及,迅速稳住身形,猛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向燕枝。   燕枝双眼通红,面上还挂着泪,但是执拗坚定,奋起反抗的模样,和八岁的他一模一样。   既然他能反抗行刑人,那他也可以反抗陛下!   既然陛下变成了行刑人,那他就不要陛下了!   既然陛下总是欺负他,总是吓唬他。   那他就不要陛下了!再也不要陛下了!   燕枝握紧拳头,下定决心的瞬间,刺眼的警报灯闪动,刺耳的警报声响起——   警报!警报!   该角色对玩家好感度已降至六十点!   该角色对玩家好感度已降至二十点!   该角色对玩家好感度已降至……五点!   该角色对玩家好感度……五……四……三…… 第18章 放奴   梦里梦外, 榻上榻下。   梦魇的燕枝和清醒的萧篡,面对着面,静静对峙。   不知从何而来的警报声, 在他们之间回荡。   尖锐刺耳的警报,如同山谷回声一般, 一遍一遍重复播放。   不知从何而来的警报灯,在他们之间闪烁。   大红刺眼的强光, 映在两个人面上, 映出燕枝通红的眼眶,映出萧篡某一瞬间难以置信的神色。   殿中宫人太医乱作一团, 忙着将砸在地上的烛台器皿捡起来。   震天动地的警报,只在他们之间来来回回, 闪动鸣笛。   一瞬间,天地寂静。   仿佛这个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满天的火光中, 萧篡率先回过神来, 神色一寸一寸阴沉下来,眸光也一寸一寸暗了下去。   他不自觉往前一步, 死死地盯着燕枝, 想从燕枝脸上找到一丁点的端倪。   可燕枝本就病着, 被梦魇着,因为激动,脸色潮红。再被红光一照,泪流满面,眼眶、鼻尖和脸颊,都是红的。   他哭着,整个人发着抖。   除了难过, 萧篡什么都看不出来。   ——警报!该角色对玩家好感度已降至……   “报错!”   萧篡猛地转过头,不顾身边还有旁人,厉声怒吼。   “报错!报错!报错——!”   警报声终于停止,一众太医宫人都被吼得愣在原地。   下一瞬,他们反应过来,“扑通扑通”几声,接连下跪。   虽然不明白陛下在说什么,但还是出声请罪。   “陛下息怒!”   萧篡紧紧攥着拳头,深吸两口气,竭力平复心绪。   “出去。”   “陛下,可燕枝公子……”   “出去!”萧篡加重语气,再说了一遍。   众人不敢不从,只得收拾好东西,俯身告退。   临走时,将殿门也关上了。   萧篡平复心绪,最后说了一遍:“报错。”   不可能。   方才在净身房里,燕枝还说了一百一十八遍的“喜欢陛下”,六十三遍的“天下第一喜欢陛下”。   就算一声“喜欢陛下”,只体现一点好感度,那燕枝对他的好感度也该是满的。   他已经把燕枝从净身房里抱出来了,他已经给燕枝喂了牛乳,他已经把燕枝洗干净了。   就算是糖糕的事情,他和燕枝也已经说明白了。   这件事情应该已经过去了。   平日里逗他弄他,就算欺负得狠了,好感度也总是一动不动,永远都是满满的。   就算是同他玩笑,说要把他送去净身房,顶破了天,也只会掉零点零几。   燕枝对天发过誓的,要永远效忠陛下,永远侍奉陛下,永远喜欢陛下。   燕枝对他的好感度,绝不可能会忽然之间掉这么多。   一定是之前的检测错误还没修复。   一定是。   萧篡这样想着,原本狂跳不止的心脏,渐渐冷静下来。   他冷着脸,一条一条下达命令——   “动用最高权限,直接上报最高层,排查错误。”   “关闭警报,暂时屏蔽好感面板。”   “等修好了,再通知我。”   说完这些话,横亘在两个人面前的红光渐渐散去。   萧篡迈开步子,一步一步,朝燕枝逼近。   燕枝站在榻上,一寸一寸,不自觉后退。   几次纠缠,几次挣扎,燕枝终于将最后一点力气消耗殆尽。   他往后退着,被榻上被褥绊了一下,腿脚一软,眼睛一闭,整个人就这样倒了下去。   他没有摔在榻上,而是摔在了萧篡怀里。   萧篡抱着燕枝,在榻上坐下。   这回不是用尽全身力气,要将他揉进骨血里的死死抱住。   这一回,萧篡把燕枝放在自己的腿上,只用手托着他的腰,让他自己躺着。   燕枝彻底软了身子,腿软软地垂着,手软软地耷拉着,脑袋也软软地往后仰。   乌发披散,垂落下来,在萧篡身侧摇晃。   听见殿里没了动静,宫人壮着胆子,在外面轻声询问。   “陛下,是否请太医进去,为燕枝公子看诊……”   “不必。”萧篡断然拒绝,“下去。”   “是。”   外殿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很快就消失了。   燕枝还发着热,萧篡隔着衣料,托着他的腰,都能感觉到他身上一阵一阵的热意。   他不能不吃药。   所以——   萧篡沉默着,张开手掌。   一转眼,他的手里便多出一盒药片和一瓶药水。   燕枝这个蠢货,一向爱做梦,这回也不过是做了噩梦,分不清梦境与现实,把他错认成其他人罢了。   本来就蠢,再烧下去,烧坏了脑子,就更蠢了,更分不清人了。   萧篡宽宏大量,他不跟燕枝这个笨蛋计较。   他不跟他计较。   萧篡扶起燕枝,让他靠在自己怀里。   他腾出手来,打开药盒,从里面掰出一片白色药片,攥在手里,又拧开药水,倒出一瓶盖的棕色黏稠药水。   他胡乱用衣袖擦去燕枝脸上的泪,捏开他的嘴,把药片塞进去,又把药水倒进去。   或许是味道太奇怪,东西刚塞进燕枝嘴里,燕枝就别过头去,作势要吐出来。   萧篡丢开东西,用力捂住他的嘴,把他抓回来。   他下意识厉声呵斥:“咽下去!你敢吐出来,朕就把你……”   话说了一半,戛然而止。   萧篡没再说下去。   就在他怔愣的片刻,燕枝推开他的手,“哇”的一声,把嘴里的药全都吐了出来。   因为萧篡还扶着他的脑袋,所以他就吐在萧篡身上。   “燕、枝——”   萧篡咬牙切齿地喊了他一声,再次拿起搁在一边的药片和药水。   “你不吃这个,就让太医进来给你看病,他们开的药,比这个还苦。”   萧篡又掰下一片药片、倒出一瓶盖的药水,捏开他的嘴。   “那几个太医也是庸医,吃了几日的药也不见好,反倒让你越吃越傻。”   “朕给你换了好药,你还不识货。”   “吃!”   这一回,一把东西塞进去,萧篡就捂住了燕枝的嘴,不准他再吐。   燕枝也乖乖地把药咽了下去,闭上眼睛,安静睡去。   萧篡抱着他坐了一会儿,见他确实睡熟了,才把他放在榻上,给他盖上被子。   萧篡就站在榻边,换下被燕枝弄脏的单衣。   就在他换好衣裳,准备上榻,搂着燕枝睡一会儿的时候,燕枝忽然扭过头——   “呕!”   燕枝又吐了,依旧准准地吐在他身上。   不知道他把吞下去的药片药水藏在哪里,就这样顺顺当当地吐了出来。   萧篡恼怒,下意识拽住他的衣领,把他拽到自己面前:“蠢货,你故意的?”   可是燕枝依旧闭着眼睛,脸色潮红,一动不动。   他好像……只是不喜欢这些药的味道。   他不喜欢,仅此而已。   萧篡盯着他的脸,瞧了半晌,最后还是败下阵来。   他第三次换上干净衣裳,抱起燕枝。   十来个宫人就在殿外廊下守候。   忽然,正殿殿门被人从里面打开。   陛下抱着昏迷的燕枝公子,站在门槛里。   殿外阴云遮蔽日光,陛下站在殿中阴影里,看不清面容。   他似是终于妥协,垂下眼睛,低声吩咐:“叫太医回来。”   事到如今,他终于不得不承认——   他治不了燕枝。   坐拥系统商城,自诩无所不能的他,现在治不了燕枝,也制不住燕枝。   *   太极殿里,灯火通明。   才入秋不久,殿里就烧起地龙,点了好几个炭盆,熏得殿中温暖如春。   宫人将燕枝弄脏的被褥卷起来,抱下去,换上干净的。   萧篡用虎皮毯子裹着燕枝,抱着他坐在榻上。   燕枝尚在昏睡,只从毯子里露出半张惨白的小脸,还有一小截素白的手腕。   几个太医又被喊了回来。   资历最深的老太医,正跪在榻前,为燕枝诊脉。   其余几个太医,因为资历尚浅,在后面等候。   萧篡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把下巴搁在燕枝的肩膀上,隔着虎皮,贴着他的脸颊。   像一头闭眼假寐的猛虎,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暴起。   一刻钟后,老太医收回手,试探着喊了一声:“回陛下……”   “嗯。”萧篡抬眼,眼神依旧锐利,“如何?”   老太医斟酌着回禀:“燕枝公子前阵子随行秋狩,舟车劳顿,水土不服,加上天气转凉,受了风,这才染上风寒。”   萧篡反问:“不是都喝了好几日的药?”   “是,燕枝公子喝了几日的药,应当是快好了。可今日……”老太医欲言又止,“燕枝公子受了惊吓,又……”   “又如何?”萧篡皱眉,神色不耐,“别废话。”   老太医换了种说法:“燕枝公子大病初愈,本不该行剧烈的房事,更别提还是接连……”   “胡说八道!”   不等听完,萧篡就打断了他的话。   “榻上都是朕出力,和他有什么关系?”   “这……”老太医哽住。   萧篡不欲纠缠这些事情,只道:“开点药。要他吃了不会吐的。”   “是。”   别无他法,几个太医只好商议着,按照寻常治风寒的方子,再添一些滋补的药材,给燕枝开了药,让宫人抓药来煎。   他们还配了一瓶消肿化瘀的外伤伤药,奉给陛下,请陛下为燕枝公子涂抹。   燕枝公子的手腕尚且磨破了皮,其余地方,想来更加严重。   不多时,宫人便捧着托盘,将煎好的汤药送了上来。   “陛下,药好了,奴等服侍燕枝公子……”   “朕来。”   萧篡双臂拢着燕枝,抬手端起汤药,用勺子搅了搅。   热气升腾而起,苦药的气味也跟着弥漫开来。   萧篡瞧着乌漆嘛黑的汤药,冷声问:“让你们多煎几碗,可煎好了?”   “奴等多煎了三碗汤药,都在炉子上煨着。”   “嗯。”   萧篡垂眼,亲自舀起一勺汤药,轻轻吹了吹,自己先抿了一口,觉着不烫了,才送到燕枝嘴边。   他想,三碗可不太够。   燕枝吃了药就吐,吃了药就吐,就他这种漱口的喝法,也不知道究竟要多少碗才够。   他也是娇气,好好的药片药水不要,非要喝一大碗的苦药。   萧篡用瓷勺撬开燕枝的嘴,慢慢地把汤药送进去。   一开始,燕枝还喝得顺顺利利的。   可就在一勺即将喂完的时候,燕枝被汤药呛到,马上就蜷着身子,咳嗽起来。   萧篡猛地丢开药碗,给他拍背:“怎么就这么……不就喝点药?怎么就这么麻烦?”   药碗砸在托盘里,不慎倒了,汤药滴滴答答淌下来,宫人连忙把东西端出去,换了一碗新的过来。   “陛下……”   萧篡再次端起药碗,低头看向燕枝。   燕枝缓过来,又靠在他怀里睡过去了。   他听不见萧篡说话,所以惯用的威胁手段,对他没用。   他打定主意不吃药,不论是药汤还是药片,对他也没用。   他……   他就是这样一只又犟又娇气的小狗,让人拿他没办法。   萧篡沉默片刻,最后对宫人太医道:“尔等退下。”   众人对视一眼,再次离开:“是。”   内殿里,只剩下萧篡和燕枝两个人。   萧篡端起药碗,自己先喝了一口。   确实难喝,又腥又臭,还混着细细的药渣。   难怪燕枝每回喝,都皱着脸。   早知道,应该早点儿从商城换西药给他吃的。   早知道,不该断了他的泡芙和奶糖,应该等他病好了,再断掉的。   早知道,就不该让他去宫门口迎接选秀中人。   早知道……把他锁在太极殿里,就不会有今日这么多事情了。   萧篡将一口汤药含在口中,然后放下碗,双手捧起燕枝的脸,用拇指拨开他的唇瓣,把汤药一点一点哺给他。   唇齿相接的时候,燕枝不自觉颤了一下,随后被萧纂捧着脸,按得更紧。   他们之间,终于不再是野兽一般的撕咬与亲吻。   而是温柔轻缓的舔舐与哺喂。   可之前撕咬出来的伤口还在,温热的汤药从燕枝唇角的伤口上淌过,疼得他又发起颤来。   萧篡一口一口地把碗里的汤药哺给燕枝,察觉到燕枝在抖,于是他每分开一次,就用舌尖轻轻舔舐一下燕枝唇上的伤口。   喂完最后一口汤药,萧篡抱着燕枝,给他拍了拍背。   等过了两刻钟,确认燕枝不会再吐出来了,他才把燕枝放下。   还是和之前一样,燕枝一离开他的怀抱,就蜷着身子,躲到了床榻最里边。   这一回,萧篡没有再伸手去抓他,而是拿起太医配好的药膏,坐到床榻里面。   他用食指指腹蘸了点玉白的药膏,抹在燕枝青青紫紫,还带着牙印的后颈上。   触碰到的瞬间,燕枝“呜”了一声,整个人蜷得更紧了。   好痛!   “娇气。”   萧篡再蘸了点药膏,本想狠狠地抹上去,但即将下手的瞬间,还是稍稍放轻了动作。   “怎么就这么娇气?”   解开衣裳,顺着后颈往下,是肩膀、腰背,还有心口。   那时在牢房里,萧篡几乎把燕枝全身上下啃咬了个遍。如今抹药,自然麻烦。   满满一盒药膏,转眼就见了底。   萧篡一面给他抹药,一面冷声道:“你也是被朕越养越娇气,越惯越娇气。”   “你自己说,今日的事情,是不是你的错?是不是你不乖?”   “骂朕、推朕、打朕,还敢说什么再也不要喜欢朕了。这话是能胡乱说的吗?”   “朕不过关了你半刻钟,弄了你一会儿,怎么就把你弄坏了?”   “今日的事情,朕等你醒了,再找你算账。”   “等你醒了,再说几百句‘喜欢陛下’也不管用,你最好赶快想想,还有什么好听的话,说给朕听。”   “否则——”   萧篡高高地扬起手,作势要打燕枝的屁股。   最后落下去的时候,却只是帮他把衣裳扯好。   *   燕枝病得厉害,药喝下去,只好转了一会儿。   不到半个时辰,便又发起热来,睡也睡不安稳,皱着小脸,淌着眼泪,嘴里哼哼唧唧说着梦话。   他一会儿说:“奴错了,陛下,全是奴的错……求陛下放过谢公子……”   一会儿又说:“我怕黑,有鬼……这里有鬼……有没有人陪我说说话?”   于是萧篡盘腿坐在他身边,一句一句地应他,有问必答。   “废话,闭着眼睛睡觉,能不黑吗?”   “哪里有鬼?朕在这里,哪里有鬼?你这只小鬼?”   “朕不是在陪你说话吗?要说什么?”   “陛下……”燕枝哭着喊了两声,“陛下……”   “嗯。”   最后,燕枝却收起眼泪,摇摇头,连声说:“我再也不要喜欢陛下了……再也不要陛下了……再也不要……”   萧篡面色一沉,想要捏住他的嘴,却看见他唇上伤口才刚结了痂,可怜巴巴的模样。   罢了。   这蠢货生着病,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还是不跟他计较,等他醒了再说。   萧篡别过头去,张了张口:“跳——”   他想喊“跳过”,跳到明日,跳到后日,最好跳到燕枝清醒过来,不会再说胡话的时候。   可是——   他又怕跳到明日,燕枝直接病死了。   到那时候,读档也来不及。   萧篡沉默片刻,最后还是闭上了嘴。   他转回头,从宫人手里接过茶杯,自己先抿了一口温水,然后哺给燕枝。   一晚上梦话没停,也不知道费了多少口水。   还是喝点好。   这个晚上,太极殿上上下下,忙得人仰马翻。   几个太医提着药箱,守在廊下,随时等候传召。   宫人进进出出,时刻送来干净的热水巾子,还有吃食。   萧篡抱着燕枝,同他说话,给他擦脸,喂他温水。   最后估摸着汤药的效力过去了,萧篡便再次将众人支开,用嘴对嘴的老办法,把自己的药片和药水哺给他。   到底还是他的药管用。   天色蒙蒙亮的时候,燕枝终于不再发热,也不再说梦话,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太医为他诊过脉,也说既然烧已经退了,应当就是熬过来了,没事了。   萧篡瞧了他们一眼,懒得理会,只是摆了摆手,让他们都下去。   这群庸医,就会说这些套话。   众人如潮水一般,乌泱泱地来,又乌泱泱地走。   萧篡一夜未睡,放下榻前帷帐,隔断窗外天光。   帐中昏昏沉沉,燕枝仍旧背对着他,躲在角落里。   萧篡思索片刻,最后贴上前去,从身后抱住燕枝,有意放轻了动作,把他整个儿拢进怀里。   燕枝想藏在犄角旮旯里,萧篡也随他去了。   偌大一张床榻,他们两个男子躺在上边,愣是只占了一个小角落。   想他二人相处,从来都是萧篡霸道强势,把燕枝抓过来,给燕枝摆好姿势,让他搂着自己,挨着自己。   可是现在……   萧篡闭上眼睛,胸膛贴着燕枝的脊背,自嘲似的,低低地嗤了一声,胸膛震动。   ——萧篡啊萧篡,你也有今日。   *   睡眠对于萧篡来说,不过是补充体力,维持生命的一种事情。   他抱着燕枝,睡了两个时辰就醒了。   醒来的时候,燕枝还窝在他怀里,呼吸匀长,睡得正香。   萧篡松开他,给他掖好毯子,起身下榻,走出内殿。   外面有一大堆事情等着他处置,一大堆奏章等着他批复,还有一群大臣等着他召见。   敌国归降,军队训练,朝中琐事,还有——   大臣求问:“回陛下,如今选秀众人皆已入宫,安置下来,不知何时进行……终面?”   “急什么?”萧篡端坐高位,一面看奏章,一面答复,语气不耐,“近来事多,还顾不上他们。把他们养在宫里,让他们多读读书,也不碍事。”   “是。”大臣垂首。   又有大臣问:“听闻昨日,陛下下旨,将谢家公子谢仪送入净身房,不知他所犯何罪,陛下要如何处置他?”   萧篡顿了一下,这才想起,净身房里还关着个人。   要不是他们提起,他早都忘了。   萧篡将手里奏章往案上一摔,反问道:“净身房是干什么的?尔等不知?朕将他送入净身房,要如何处置他,尔等不知?”   众臣忙道:“陛下息怒,臣等惶恐。”   萧篡冷嗤一声,最后瞧了一眼紧闭的内殿殿门。   只是把谢仪送进去,燕枝就病成这样。   真要把他阉了,还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   燕枝跟只小猫似的,使劲挠他抓他,也说不准。   萧篡伸出手,将案上奏章捡回来,淡淡道:“罢了。”   “他那时、在宫中横冲直撞,毫无礼数,冲撞了贵人。既然尔等都为他求情,那便罢了,打一顿,赶出宫去。”   他没再提燕枝的名字,只说是“贵人”。   昨日在场的大臣也不敢多说什么,假意不知,只说“陛下宽仁”,把这件事情遮掩过去。   萧篡垂下眼睛,将手里奏章翻来翻去,合上又打开,打开又合上。   他想,只此一次。   他只放过燕枝这一次。   只要燕枝这辈子再不和谢仪见面,只要燕枝和从前一样,一心一意地喜欢他,眼里心里只有他,他就放过谢仪。   正殿里议着事,忽然,殿门被人从外面挤开一条小缝。   紧跟着,一个小小的黑影,扒着门槛,从外面钻了进来。   大臣们听见动静,回头看去,都吓了一跳。   是那只幼狼。   有武将上前,要把它抓出去,却被萧篡喊住了。   “不必麻烦,随它去罢。”   “是。”武将收回手。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萧篡顿了顿,在他们面前补充一句:“朕从山上捡回来的,燕枝把它当儿子看,整天抱着不撒手。起了个名字叫‘泡芙’,‘泡沫’的‘泡’,‘芙蓉’的‘芙’。”   大臣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答话。   “名字刁钻,是个点心的名字。但是燕枝喜欢,就随他们父子两个去了。”   幼狼没了人约束,便迈开腿,熟练地朝内殿走去,把内殿殿门也挤出一条缝,然后钻了进去。   它是来找燕枝的。   而此时,燕枝背对着外边,躺在榻上,还在沉睡。   幼狼往上一蹦,前爪扒住榻上被褥,后腿扑腾了两下,最后翻了上去。   之前在猎场营地的时候,燕枝就经常抱它上榻玩儿,所以它一直觉得自己是可以上床的,爬上去的动作也很熟练。   幼狼走到燕枝身前,知道燕枝在睡觉,也不吵他,只是盘起身子,卷起尾巴,乖乖地窝进他怀里。   它想爹爹了。   *   好黑,好暗。   好酸,好疼。   燕枝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是净身房,还是太极殿。   燕枝也不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是谁,是行刑人,还是陛下。   他在漆黑的梦里,不断地跑,不断地跑,试图跑出这片无边的黑暗。   就在这时,一个湿漉漉、黏糊糊的东西,缠上了他的手腕。   是什么东西在舔他的手腕?   温温热热的,还有点儿刺痛。   燕枝在睡梦之中,不由地皱起眉头。   是陛下吗?   一定是陛下。   只有陛下会这样对他。   可是他身上好难受,头也晕晕的,他不想……   他想歇一会儿,让他歇一会儿吧。   他不想现在和陛下……   “不要!”   燕枝猛地睁开眼睛,抬手一推,将面前的东西推开。   “不要……我不要陛下……”   燕枝从榻上坐起来,牵动身上伤口,又是一阵闷疼。   他捂着心口,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喘着气。   幼狼被他忽然一推,往后一滚,在榻上翻了两个跟头,但很快又爬起来,摇着尾巴跑到他面前。   燕枝定睛一看:“糖……小狗?原来是你!”   他还以为是陛下呢。   可把他吓坏了。   燕枝连忙把“小狗”抱起来,摸摸它的皮毛:“对不起,对不起,你有没有摔疼?”   幼狼摇着尾巴,“嘤嘤”叫着,似乎完全不记得方才的事情。   燕枝问:“你怎么进来的?偷溜进来的?你想我了?还是宫人们没给你弄吃的?你饿了?我知道了,你是不是看见我手腕有伤,所以想帮我舔一舔?”   他问了一长串问题,这才恍恍惚惚地反应过来,被自己逗笑。   “对不起,我忘了,你不会说话。”   幼狼尾巴呼啦呼啦地转,跟风车似的。   “不会说话也好。”燕枝垂下眼睛,“不会说话,就不会说伤人的话了。”   他转过头,看了一眼帐外。   帐外昏昏沉沉,没点蜡烛。   内殿里安安静静,一点动静也没有。   说明没有旁人在。   燕枝压低声音,小声问:“小狗小狗,陛下是不是出去了?你进来的时候,有没有看见他?”   他想了想,自问自答:“应该是没有吧。要是陛下在外面,你就进不来了,对不对?”   “其实我……”   燕枝话说了一半,忽然感觉喉咙有点儿干,卡住了。   他连忙回过身去,掀开帷帐,拿起榻前小案上的茶壶茶杯,先给自己倒了杯水。   壶里的水还是温的,入口刚刚好。   燕枝喝了两杯,感觉好多了,才回到榻上。   幼狼趴在榻上,燕枝也趴在它面前。   一人一狗,都用清凌凌的双眼,望着对方。   燕枝问:“小狗小狗,你能帮我保守秘密吗?”   幼狼甩着尾巴,“嗷呜”了一声。   燕枝捧着脸,笑了一下:“我知道了。你想说,就算你想泄露秘密,你也说不了话,所以我可以放心跟你说话,对不对?”   他放下手,低下头,整个人趴在床上,把脸埋进被褥里,看不清表情。   “我想说——”   “我……我不要喜欢陛下了。”   说胡话、说梦话,和在清醒的时候说出这句话,是完全不同的。   燕枝赌上了自己仅存的全部勇气。   可他的声音又轻又快,就像羽毛一样,轻轻扫了过去,似乎没有什么分量。   为了说服自己,燕枝又小声道:“因为陛下太凶了、太坏了。”   “他总是欺负我。他骂我是‘蠢货’,他骂我是‘小狗’,他还咬我。”   “看——”   燕枝伸出自己的手腕。   “这就是陛下咬的。”   “陛下也骂过你,他骂你是‘傻狗’,他还动不动就踢你。”   “所以你——”   燕枝真诚地望着幼狼,试图从它这里,寻得一点儿认同。   “也不喜欢他,对吧?”   幼狼又低低地“嗷”了一嗓子。   对,他不喜欢那个凶巴巴的男人。   他喜欢面前这个温温柔柔,会给自己弄吃的喝的,会抱着自己玩儿的人。   “可是……”燕枝话锋一转,又道,“我们两个的命,都是他救的。他对我们两个,都有救命之恩。”   “当然了!”燕枝急忙补充,“我有努力报恩的。我为陛下挡箭,为陛下解药,还……还侍奉陛下十年,我觉得……”   “到目前为止,陛下对我的恩情,我已经还清了。真的。”   燕枝戳戳幼狼潮湿的鼻头:“反倒是你,你才来几天,你都还没长大,更别提报恩了。”   幼狼见他表情严肃,觉着他是不高兴了,便“呜呜”了两声。   燕枝抱起它,翻了个身,躺在榻上,望着黑洞洞的帐子顶。   这一番话,他不是说给小狗听的,他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不要……我不要再喜欢陛下了……”   “其实……其实根本就没有‘再’,我从来都没喜欢过陛下,我只是为了报恩才留下来的。没错,就是这样的。”   这话说来,燕枝自己都不信。   可他还是坚持说下去。   “救命之恩,我已经报完了,所以我可以不喜欢陛下了。”   “我要走了,我要去别的地方了,我再也不要喜欢陛下了。”   燕枝下定决心,翻身坐起,眼里闪动着希冀的光。   “等我把谢公子救出来了,我就要去南边,去卞明玉说的南边,去看看他说的南边到底有没有这么好。”   “如果南边没有那么好,如果南边还是满地尸体,那怎么办?”   “不管了,就算是满地尸体,我也要去……一定要去!”   幼狼爬起来,凑到他身边,用脑袋拱了拱他。   燕枝轻轻推开它:“你不能去,你还要留下报恩呢……”   幼狼刚被推开,马上又黏了上来。   燕枝了然道:“你也害怕陛下是不是?你也觉得陛下很凶是不是?你也不想再留在陛下身边了,是不是?”   他叹了口气:“我在这里,还能保护你一下。我不在,你会一直被陛下踢的。”   燕枝把它抱起来,思索良久,最后道:“我想,我对陛下的回报,应该还有很多。如果有多的话,那我就分给你,好不好?”   “我把我的报恩分给你,就当是你的,这样你就可以跟着我走了。”   “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吗?作为我唯一的‘小狗朋友’。”   “我在宫里不敢和人交朋友了,只有跟你交朋友了。”   “要是你愿意的话,我马上就振作起来,准备计划,怎么样?”   一个人嘀嘀咕咕的,一只狼嘤嘤嗷嗷的。   可就是这样,他们两个的交流竟然畅通无阻。   终于,燕枝伸出手,幼狼探出爪子,一人一狼轻轻击了个掌,达成共识。   “真好,我又有好友了。”   “那我们现在开始制定计划。”   燕枝再次趴下,指尖在被褥上划来划去。   “首先,我们要把谢公子救出来。谢公子还被关在净身房里,只有陛下能下令放他出来,所以……”   “还需要我牺牲一下。只要陛下把我阉掉,他就不会阉掉谢公子了。”   “然后,我们就可以出宫了。”   “嗯……”燕枝想了想,“我在陛下身边做贴身侍从,每个月有二两银子的俸禄。平时我也没地方花,所以这些钱我都攒下来了,足够我们在外面生活了。”   “还有……还有……”   “皇宫守卫森严,我们应该怎么出去呢?”   这是最重要的问题,也是最困难的问题。   燕枝不知道。   他躺在榻上,望着帐子出神。   该怎么出去呢?该怎么……   忽然,他灵光一闪。   燕枝“噌”的一下从床上坐起来。   他知道了!他知道该怎么离开了!   燕枝下了榻,飞快地冲到内殿门前,用力拉开了门。   他顾不上穿鞋,顾不上披衣裳,顾不上身上的中衣中裤长了一截,顾不上去看外殿里有没有人在。   他就像是一只轻盈的燕儿,扑腾着翅膀,飞出内殿,飞出外殿。   此时正在下雨,细细密密的小雨,被风刮着,从廊外飘进来。   燕枝飞快地跑在殿外廊上,赤着脚踩中一滩积水,在地上留下一连串的脚印。   幼狼迈着四条腿,追在他身后,几乎快要跟不上他。   跑!往前跑!   去找一条出宫的路!   正殿里,萧篡坐在高台之上,眼见着燕枝不知从哪里窜出来,跑了出去,忙不迭站起身来,大步追上去。   他什么时候醒的?醒了怎么也不喊人?   指定是那只蠢狗给他弄醒的,早知道就不该放它进去。   这两个蠢货,到底想做什么?   “燕枝!”   燕枝一路跑到偏殿门前,用力推开门,如同推开牢笼的门。   偏殿是他的房间,只是他总和陛下一起睡,也不常回来。   他循着记忆,跑进房里。   “诶?”   待看清眼前景象之后,燕枝愣了一下。   箱子呢?他放在这儿的箱子呢?   就在这时,萧篡也追了上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强硬地把他抱起来。   “你又做什么?光着脚,不要命了?”   “箱子呢?”燕枝指着空空荡荡的角落,只是问,“我放在这儿的箱子呢?”   “什么箱子?”萧篡皱眉。   “装衣裳的箱子!”   燕枝有些急了,幼狼也跟着他一起,围在萧篡脚边转圈圈。   “别吵!来人!”   萧篡朝着外面喊了一声,宫人忙不迭进来了。   “陛下有何吩咐?”   “燕枝的箱子呢?装衣裳的那个。”   “昨日陛下让奴等将燕枝公子的衣裳都收起来,说是……”   说是燕枝以后,不准再穿自己的衣裳,只准穿他的衣裳。   所以……   如今燕枝身上穿着的,长一截的中衣中裤,就是萧篡的。   “那箱子呢?箱子被收到哪里去了?”   宫人忙道:“奴等并没有挪动燕枝公子的箱子,只是昨日打扫,想着日后用不着了,所以将东西挪到了床底。”   燕枝忙不迭挣开萧篡的怀抱,扑到榻前,从底下拖出两口箱子。   箱子里装的确实是他的衣裳。   但不只是衣裳。   燕枝把衣裳全部抱出来,丢到榻上。   箱子底,仔仔细细地放着一些孩童喜欢的小玩意儿。   有糖纸,有万花筒,有歪歪扭扭的字帖,还有——   萧篡皱着眉头,伸手拿起那张糖纸:“多久之前给你吃的糖?你还留着?”   萧篡心中明了,看来这箱子是燕枝的宝库,他珍藏的宝贝,全都放在这里。   而他的宝贝,全都是和他有关的。   萧篡在看他的东西,燕枝也在找东西。   终于,他眼睛一亮,看见了一封叠得整整齐齐的绢帛。   燕枝抓起绢帛,如获至宝一般,将东西捂在怀里。   这是放奴书!这是放奴书!   他十二岁生辰那日,陛下临时给他写了一封放奴书,作为生辰礼物。   可他那时太喜欢、太喜欢陛下了,又想着留下报恩,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出宫。   所以他按照陛下教他的,双手合十,对着插了一根蜡烛的奶油泡芙,坚定地许下愿望,说自己永远不会离开陛下,要永远侍奉陛下。   这封放奴书也就被他收了起来,压在箱子最底下。   他原以为,他永远也用不上这个东西了。   可是现在,他要出宫了!   就在这时,萧篡单膝在他身边蹲下,捏了捏他的脸,低低地笑了一声。   被昨日警报引起来的忐忑,在这一刻全部消散。   他问:“就这么喜欢朕?朕给你的一张糖纸也要藏着?”   燕枝看着萧篡,悄悄把绢帛塞进怀里,一样笑着,朝他眨了眨眼睛。   “喜欢……”燕枝笑得眉眼弯弯,“奴喜欢陛下……”   但是从今日起,他就不是奴了。   他是燕枝。   燕枝,不要再喜欢陛下了。 第19章 反抗   太极殿, 正殿。   殿外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秋雨寒凉,冷意入骨。   殿里烧着地龙, 点着炭盆,暖意熏人。   燕枝裹着虎皮毯子, 坐在榻上,双手捧着一碗肉糜。   肉糜煮得烂烂的, 一直在炉子上煨着, 还腾腾地冒着热气。   燕枝呼呼地吹了两下,悄悄吐出舌尖, 试了试温度,觉得差不多了, 才喝了一大口。   既然已经决定要离宫了,那他现在就要多吃饭、多吃肉,吃好喝好, 争取早日把病养好!   这样想着, 燕枝又拿起盘子里的肉饼,张大嘴巴, 啃了一大口。   ——“嗤。”   身旁忽然传来一声轻笑。   紧跟着, 是帝王故作严肃的质问。   “现在知道饿了?”   燕枝转过头, 循声看去。   萧篡就坐在小榻的另一边,面前摆着燕枝的两个箱子。   陛下似乎很喜欢这两个箱子,特意让人把它们从偏殿抬过来了。   这时候,他正把箱子里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拿出来,看一看。   没听见燕枝说话,萧篡又故意吓唬他:“下回还敢病成这样,就把你关起来, 不给你吃的。”   要是从前,燕枝早就壮着胆子,开始反驳了。   生病的事情,又不是他能控制的,他也不想啊。   但是这回,燕枝只是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小声回答:“奴不敢了,没有下回了。”   “嗯。”萧篡满意地应了一声,随手从箱子里拿出一张锡箔纸,丢到他面前。   锡箔纸正面是金色的,背面是银色的。原本皱巴巴的,被燕枝压在书里许多年,终于压得平平整整。   “朕什么时候给你吃过巧克力?朕自己都不记得了。”   “奴九岁的时候。”燕枝回答,“陛下给奴一块黑黑的、苦苦的糖。”   像苦药一样,好难吃好难吃。   他刚咬了一口就想吐出来,但是想着这是陛下给他的,就闭上眼睛,梗着脖子,硬吞下去。   陛下见他吃得艰难,捏着他的脸颊肉,说他果然是小狗,吃不了巧克力。   后来,陛下就再也不给他这个黑黑的糖吃了。   “还有这个?”萧篡又从箱子里拿出一个洗得干干净净的、葡萄形状的透明壳子,“果冻?”   “这个是奴十岁的时候吃的。”燕枝道,“里边是紫色的东西,滑溜溜、冰凉凉、甜丝丝的。”   这个东西很好吃。   不过他是在冬天吃的,这东西太凉,他吃完就病倒了。   所以陛下也没有再拿给他吃过。   “这又是什么?”萧篡最后拎起两个玫红的小篮子,故意问。   “是奶油蛋糕!”   提起奶油蛋糕,燕枝眼睛一亮,声音都不由地大了几分。   奶油蛋糕和奶油泡芙一样,都有奶油,都是圆圆的点心。   不过蛋糕比泡芙大,上面的奶油比泡芙多,底下的蛋糕也比泡芙外皮好吃。   蛋糕上边还有图案,用奶油画出来的红花绿叶小黄鸭。   这么好吃的东西,肯定特别珍贵,燕枝也只吃过两次,还都是在他生辰的时候。   陛下说,蛋糕只能在生辰的时候吃,而且要他那一年表现得特别好,才会奖励给他。   比如他为陛下挡下一剑那年,比如他为陛下解药那年。   平时他只能吃泡芙。   但是这几年,陛下对他越来越凶,越来越坏,他连泡芙也很少吃到,更别提蛋糕了。   要不是陛下拿出这两个装蛋糕的篮子,他都快把蛋糕给忘了。   燕枝想起那个令人难忘的、甜滋滋的味道,低下头,又啃了一大口肉饼。   萧篡低低地笑了一声,把蛋糕篮子丢回箱子里,靠回榻上:“朕还当你的箱子里有什么宝贝,结果净是这些废物。”   除了为数不多的万花筒、字帖等有用的东西,剩下的全都是这些零食包装。   “你就这么馋嘴?馋的时候拿起来闻闻味道?也不嫌埋汰。”   “不脏的!”燕枝下意识道,“奴用皂角洗过很多遍,全都洗得干干净净的。”   而且,他之前留着这些东西,也不是为了闻味道解馋。   他是为了……   因为这些都是陛下送他的,他不想丢掉。   但是现在……   陛下说的对,这些原本都是废物,他马上就要出宫了,也不可能带着这些东西离开。   燕枝最后道:“陛下要是嫌脏,奴一会儿就拿出去丢掉。”   萧篡面色一沉,反问道:“你预备丢去哪里去?”   “丢去宫中净房啊。”燕枝并不觉得有哪里不对,“陛下放心,明日一早,就会有人进来运走的。”   “这些东西,旁人见都没见过,随随便便流到外面去,让他们怎么看?”萧篡却道,“你想让他们觉着,燕枝公子真是得宠,连这些怪模怪样的东西都有?”   燕枝顿了一下:“那……那就不丢掉了,仍旧放回奴的房间里。”   “嗯。”萧篡这才满意,“有空拿去殿外晒晒太阳,省得招虫。”   “不会招虫的,这么多年都没……”   “嗯?”   “可是陛下方才还说,不能让旁人看见。”   “你生了场病,倒是变得牙尖嘴利的。朕说一句,你顶十句。”   萧篡似是察觉到什么,坐直起来,皱起眉头,定定地看向他。   对上他冰冷质询的目光,燕枝下意识瑟缩了一下,往后躲了躲。   原本窝在他脚边的幼狼察觉到气氛不对,也爬了起来,挡在燕枝面前。   萧篡眉头皱得更深,命令道:“躲什么?过来。”   燕枝刚准备慢慢地挪上前去。   忽然,萧篡朝他伸出手,燕枝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就抬手去挡。   陛下又要抓住他了!   不要!   萧篡动作一顿,伸出去的手方向一转,摸了一下燕枝的额头和脸颊:“没发热。”   噢,原来陛下不是要把他抓过去。   陛下每回抓他的肩膀或胳膊,都可疼可疼了。   燕枝松了口气,重新坐好。   萧篡收回手时,还从他手里掰下半块肉饼,用来吸引地上幼狼的视线。   “蠢狗——”萧篡一扬手,便将肉饼丢了出去,“父皇和你爹说话,你跟着听什么?出去。”   半块肉饼从幼狼头顶飞过,幼狼迈开短腿,飞快地追上去。   它“腾”的一下,助跑起跳,张大嘴巴,准准地接住肉饼,胡乱嚼了两下,一口就吞下去。   它是狼,它又听不懂萧篡说话,所以它吃完点心,又摇着尾巴,回到燕枝脚边,乖乖趴好,一副赖着不走的模样。   燕枝没忍住笑了笑,转眼瞧见陛下冰冷的神色,心道不妙,赶忙放下手里碗勺,把“小狗”抱起来。   “奴这就把它送出去。”   萧篡不置可否。   燕枝便抱着“小狗”,小跑着离开内殿,把它交给外面的宫人。   “给,把它带回后殿吧,别再让它乱跑了。”   “公子放心。”   幼狼舍不得离开燕枝,被宫人动作僵硬地抱在怀里,“嘤嘤”地直叫唤。   “别担心,我不会丢下你的,有空就过去看你。”   燕枝摸摸“小狗”的脑袋,又捏了捏它粉色的脚垫,和它击了个掌。   这是他们的约定手势。   “好了,带它走吧。”   “是。”   宫人抱着“小狗”离开,燕枝拍了拍粘在身上的“狗毛”,想着回去洗把手。   结果他刚走到内殿门前,就看见陛下抱着手,靠在榻上,直勾勾地盯着他。   似乎盯了很久。   燕枝抿了抿唇角,试探着喊了一声:“陛下……”   “蠢货——”萧篡也喊了他一声,语气毫无波澜,“你可记得,你病着的时候,梦见了什么?”   “奴……”燕枝摇摇头,“不记得了。”   萧篡又问:“你那时做了什么?”   燕枝仍是摇头:“也不记得了。”   “你朝着朕喊了些什么?”   “不……不记得了!”   萧篡颔首,玩味道:“噢,全都不记得了?”   “嗯嗯……”燕枝用力摇头,“全都不记得了。”   其实……他隐隐约约是记得一些的。   他梦见自己要被拖出去阉掉,还梦见行刑人就是陛下。   于是他一把推开陛下,对着陛下大喊,说不要他了。   但是现在想想,陛下哪里是轮得到他来“要”或“不要”的?   他这话除了惹怒陛下,完全毫无作用。   所以现在,燕枝攥着衣袖,打定主意,绝对不能再惹陛下发火了。   陛下问他什么,他都说不记得。   不能再像之前一样,傻里傻气的,什么事情都跟陛下说。   虽然很难,但他必须要学会在陛下面前撒谎。   燕枝站在门边,像一只被遗弃过的小猫,藏在衣袖里的手紧紧地揪着,忐忑不安地看着萧篡,生怕自己第一次撒谎,就被对方看出来。   萧篡只是瞧了他一眼,最后道:“行,不记得就行。回来吃东西。”   “是。”燕枝松了口气,脚步轻快地跑回去。   他还没坐好,萧篡忽然伸手,拿起他吃了一半的肉饼。   “陛下……”燕枝疑惑。   “你吃新的。”   萧篡转过头,照着他方才啃过的地方,也咬了一口。   平心而论,燕枝根本就不会撒谎。   萧篡只消一眼,就能将他看穿。   但就算将他看穿,戳破他的谎言,又能怎样?   难道要问他——   “不是说不喜欢朕了吗?”   “不是说不要朕了吗?”   “不是说讨厌朕吗?”   不行,绝对不行,燕枝绝对不能不喜欢他。   既然燕枝撒谎,那就是知道错了、向他服软的意思。   萧篡无所谓燕枝撒谎,只要燕枝继续喜欢他,饶过他一回,也无所谓。   萧篡吃完了手里的半块肉饼,转过头,看向燕枝。   燕枝左手端着碗,右手拿着饼。   一口肉糜,一口肉饼。   一口肉饼,一口肉糜。   见陛下看过来,燕枝举起左手,又举起右手,犹豫片刻,最后把吃了一半的饼递给萧篡。   萧篡轻笑一声,伸出食指,戳了一下他鼓起来的腮帮子。   燕枝怀里揣着放奴书,心里盘算着要出宫。   萧篡戳着他的脸颊,想着来日方长。   ——同床异梦,不外乎此。   *   不知道是不是萧篡的错觉。   自从燕枝生了这场大病,醒来之后,就变得格外乖顺。   平日里不是窝在榻上睡觉,就是陪着他批奏章。   话变少了,动作表情变少了,事情也变少了。   饭量倒是变大了。   让他睡觉就睡觉,让他吃药就吃药。   就算他拿出药片和药水,让燕枝吃,燕枝也没有疑惑,更没有异议,接过来就吃。   要是换做从前,燕枝看见他拿出药片药水的时候,就该跟小麻雀似的,叽叽喳喳地缠着他问,陛下陛下,这是什么东西了。   觉得药苦,他也不说,自己仰着头,皱着脸,艰难地咽下去。   吃完了药,他想喝点水压一压苦味。   但萧篡呵斥他,不让他喝,说会削减药力,他就乖乖放下茶杯,自己躲在角落里,悄悄吐舌头。   一直到了第二日清晨,起床要洗漱的时候,他才哑着嗓子问:“陛下,现在可以喝水了吗?会不会影响药力啊?”   萧篡这才知道,燕枝从吃了药的昨日正午,一直到现在,都没喝水。   难怪他的嘴角都起皮了,难怪他的嘴唇都裂开了。   对上燕枝小心翼翼的目光,一瞬间,萧篡只觉得气血上涌,几乎要失去理智。   最后,他一手按着燕枝的脑袋,一手握着茶杯,往他嘴里灌了两杯温水。   燕枝没有反抗或是挣扎,连话也不说,就算被水呛到,也只是红了眼眶,别过头去,拿出手帕擦脸擦嘴。   看见陛下的手上也沾了水,他还想给陛下也擦一擦。   直到这个时候,萧篡才从“燕枝变乖”的满意里,察觉到了不对劲。   不对劲!燕枝不该是这样的!   他是想让燕枝乖点,但不是像提线木偶一样的乖!   从这件事情之后,萧篡留意看着燕枝,越看越觉得不对劲,越看越觉得燕枝有事情瞒着他。   越看越觉得,燕枝下一瞬就会在他眼前消失不见。   *   这日清晨,萧篡在御案前批奏章。   燕枝和往常一样,坐在他身边,认真磨墨。   磨着磨着,燕枝就撑着头,目光飘到了殿外。   如今已是深秋,梁都该飞去南边过冬的鸟儿,早已经结伴飞走了。   还有一两只,不知道因为什么掉了队,磨磨蹭蹭到今日才出发。   鸟儿翅膀划过天际,燕枝看着,不由地出了神。   忽然,一只大掌落在他的脑袋上,让他把头转回来。   萧篡冷声问:“你又发什么呆?”   燕枝规规矩矩地答道:“回陛下,奴风寒没好,所以走神了。请陛下恕罪。”   不对!还是不对!   燕枝不该这样说话的!   萧篡皱起眉头,只觉得烦躁。   燕枝等了一会儿,见陛下不说话,便低下头去,继续研墨。   陛下不说话最好,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可就在这时,萧篡又道:“你确实是风寒未愈,这几日总发呆,做事情也慢半拍。等会儿再去吃一片药,喝一瓶盖的药水。”   燕枝乖巧答应:“是。”   “知道药放在哪儿吗?会拧瓶盖吗?”   “会。”   “等会儿太医过来,就别让他们诊脉了。”   “是。”   “等你好了——”   萧篡批阅奏章的动作一顿,没有再说下去。   或许他自己也不知道,等燕枝病好了,他想带燕枝去做什么。   燕枝下意识接话:“就把奴阉掉?”   “哐”的一声,萧篡用力将手里的朱砂笔拍在案上,猛地转过头,看向燕枝。   燕枝被他吓了一跳,赶忙直起身子,跪坐端正。   正要请罪,可下一刻,萧篡就钳住他的肩膀,把他抓到自己面前。   野兽一般狩猎搜寻的目光,在燕枝的脸上梭巡,想从他脸上看出一丁点儿的端倪。   萧篡宁愿燕枝是故意的,他还记着前阵子的事情,故意记仇,所以故意说这样的话来气他。   可是没有。   燕枝的脸还是燕枝的脸,只是因为生病,又瘦了一些,脸颊肉也少了。   他被萧篡忽然的动作吓得脸色发白,但一双眼睛还是清凌凌的,毫无杂质,疑惑地望着他。   他是在顺着陛下的话说下去,陛下为什么要发怒?   ——他不是故意的,他就是这样想的!   萧篡厉声质问:“朕何时又说,要把你阉掉了?”   “前……”燕枝悄悄掰着手指头,“前几日。”   “不是已经把你从净身房里抱出来了?你怎么还想回去?”   “可是……”燕枝小声道,“可是谢公子还在净身房里啊,陛下说,奴与他只能有一个……”   “谢仪?!”萧篡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你还想着救他,这么多日过去,他早就饿死了!”   燕枝小声解释:“三日饿不死人的。”   他当时在净身房里饿了五日,也没死掉。   燕枝这几日一直惦记着谢仪,但是怕陛下生气,所以都没敢提起。   他原本的计划很简单,就是让谢仪忍几日,等他被阉掉,再向陛下求情。   这样就能一举成功,把人给救出来。   燕枝一脸认真:“陛下,谢公子与奴并无私情。只是他因奴获罪,被奴牵连,奴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所以才……”   “他早就回家去了!”   “真的吗?”燕枝眼睛一亮。   “他早就回家去了。”萧篡深吸一口气,别过头去,“朕早就让人把他放了,就在你醒的那日。”   “太好了!”燕枝一听这话,马上露出笑容,真诚道,“多谢陛下!”   他并不怀疑这话的真实性。   陛下不会撒谎的,陛下也不屑于撒谎。   没有人因为他的缘故受罪,这样就再好不过了。   “你就这么想被阉掉?”萧篡目光沉沉地看着他,“这几日都惦记着这件事?”   “奴……”燕枝收敛了欣喜的表情,正色道,“因为陛下总这样说,所以……”   萧篡面色阴鸷,垂眼看他,似乎已经到了极度不悦的边缘。   燕枝想了想,反过来安慰他:“其实陛下说的也对,奴在宫中当差,至今仍未净身,确实于礼不合。况且……”   况且他与陛下在榻上,他确实也没出什么力。   就算日后要出宫,他也没有想过要娶妻生子。   所以,被阉掉也没关系。   就当是……   “朕不会再说了。”萧篡忽然开口,打断了他的思绪。   “唔?”燕枝抬起头,眨巴眨巴眼睛,不解地看着他,“陛下说什么?”   声音太低了,他没听清。   终于,萧篡在燕枝坦荡探寻的目光中,败下阵来。   萧篡抱起燕枝,把轻了许多的燕枝放在腿上,抱着他,把下巴搁在他的肩上,拿起笔,继续批阅奏章。   他的声音依旧很低,像是从胸膛里发出来的一般。   ——“以后不会再说了。”   *   其实,陛下说第一遍的时候,燕枝就听见了。   陛下说,以后不会再说把他阉掉。   但燕枝不信,也不想欢天喜地地谢恩。那样显得他很傻,随随便便就又被骗了。   所以他假装没听见,故意问陛下。   陛下总把阉了他挂在嘴边,时不时就吓唬他一下。   说了这么多年,怎么可能说改掉就改掉?   燕枝不敢把陛下的许诺当真。   要是当真了,以后再听见陛下说要阉了他,他就会加倍难过。   只要他不把这话当真,日后陛下食言,他也就无所谓了。   所以现在,既然谢仪已经平安回家,他也该开始谋划出宫的事情了。   燕枝不傻。   虽然他手里有陛下亲手所写的放奴书,但要是直接去找陛下,求陛下放他出宫,陛下一定不肯,说不定还会把放奴书给毁了。   所以,他得想个法子,既能瞒着陛下,又能正大光明地出宫。   就在燕枝苦恼的时候,选秀“终面”,到了——   *   选秀众人在前阵子就入了宫。   只是那时,萧篡正为了燕枝和谢仪的事情恼怒,后来又为了燕枝病倒的事情发火,根本顾不上他们。   近百位世家子女,儿郎女郎,在宫里住了十来日。   直到萧篡看见大梁宫粮食支出的账目统计,发现粮食消耗多了不少,这才想起他们。   这日清晨。   连日阴云终于散去,日头升起,普照大地。   昭阳殿殿门大开。   陛下定的规矩,让选秀众人于后殿等候,依照名册上的顺序,每五人为一组,依次入殿觐见。   萧篡抱着手,端坐高台之上,审视的目光依次从他们脸上划过。   燕枝抱着整理好的名册,安安分分地坐在陛下身边。   又一组儿郎离开。   萧篡淡淡道:“把姓张的名字划掉。”   燕枝握着笔,低头画线:“是。”   “姓于的,才华涨到七十三了,记一下。”   “是。”   燕枝不知道,陛下究竟是从哪里看出,这些儿郎才华多少、武功多少,还精确到评分的。   不过他也不敢多问,陛下让他记,他记就是了。   这时,陛下又道:“翻到最后一页。”   “好。”燕枝乖乖照做。   “看到最后一行。”   “是。”   “那里有个空位,把你自己的名字写上去。”   燕枝抬起头,疑惑地看向陛下。   萧篡仍旧抱着手,望着殿前空地,面不改色:“写。”   “是。”燕枝握着笔,一笔一划的,把自己的名字补在后面。   他写字慢,萧篡等得不耐烦,转头看他:“就两个字,怎的写了老半天?”   下一瞬,萧篡定睛一看,整个人“腾”的一下坐直起来,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你这蠢货,又在写什么东西?”   ——燕枝的家世,下下等。   ——燕枝的容貌,下下等。   ——燕枝的才学……   燕枝刚写到“才学”二字,听见陛下喊他,便停下笔,抬起头来。   “奴想着,反正等一下也要写,就一起写上,省得再翻,也省得墨迹没干,又沾到纸上。”   他还是那副无辜可怜的模样,气死人不偿命。   萧篡一把抢走他手里的名册,狠狠地掷出去,随后握住他的胳膊,拽着他站起身来,大步走下玉阶。   “走!”   燕枝踉踉跄跄地跟在他身后:“陛下,要去哪里?”   “五个五个选太慢了,直接去后殿选。”   “可是……”   “反正都是些歪瓜裂枣,朕也看不上。总归选的都是你未来的主子,你来选!”   萧篡分明怒极,却还是强自压制着心中怒火,拽着燕枝穿过回廊,一脚踹开后殿大门。   “哐”的一声巨响——   殿中众人惊慌失措,大叫起来。   “啊!”   “谁?是谁?”   “怎么回事?!”   ——“都闭嘴!”   萧篡怒吼一声,镇住场面。   “所有备选之人,列队站好!”   众人犹豫片刻,随后宫人急急忙忙地进来,安排他们站好。   “快快快,这边这边。”   “陛下稍候,马上就好。”   萧篡不曾理会他们,只是转过头,看向燕枝,双手捧起他的脸,定定地望进他眼里。   他咬着牙,低声强调:“燕枝,朕在选秀,这是‘终面’,‘终面’就是最终面试,最后一次面试。”   “过了‘终面’,皇后定了,贵妃定了,四妃十六嫔都定了。”   “你未来的主子也定了。”   陛下的手太用力,掐着燕枝的脸,掐得他撅起嘴巴,几乎把他掐成一只小金鱼。   燕枝踮起脚,迎合陛下的视线,同样望进陛下的眼里。   他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奴知道啊。”   大军还朝那日,在城楼上,他就知道了。   整理名册那日,在太极殿里,他就知道了。   迎接选秀众人那日,在净身房里,他就知道了。   他早就知道了。   “那你怎么……”萧篡顿了一下,将他拽得更近,“不哭了?”   昨夜里,燕枝抱着枕头,背对着他,面对着帐子墙壁,睡得很香。   反倒是他,是他萧篡,平躺在榻上,盯着帐子上的暗纹,数着殿外传来的梆子声,一夜未眠。   不该是这样的。   睡不着的应该是燕枝才对。   应该是燕枝翻来覆去睡不着,然后他顺理成章地把燕枝抱起来,搂在怀里,放在腿上。   就算燕枝病还没好,不能行房事,那他也可以搂着燕枝,跟他说说话,哄哄他,让燕枝用手或用脚帮他。   不该是这样的。   燕枝怎么不哭了?   燕枝怎么不难过了?   燕枝怎么能睡得这么香?   燕枝怎么……怎么好像不在乎他了?   萧篡不明白。   萧篡想了一夜,用系统推演了一夜,也没有弄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燕枝用力眨了眨眼睛,极力忍住眼眶里的酸涩,认真道:“奴已经不难过了。”   “陛下万岁,皇后千岁,奴的寿数不过短短数十载。奴要在陛下身边当差,总不能一直难过。”   “会死掉的。一直难过心痛,奴会痛死掉的。”   萧篡沉默,按着他的手也稍微松了松。   燕枝低下头,试图挣开陛下的束缚。   可下一瞬,萧篡再次握住他的手腕,拽着他,来到备选之人面前。   “你来选。”   燕枝抿了抿唇角:“是。”   备选众人站成一排,以供挑选。   燕枝在心里说了声“对不住”,然后抬起头,看向各位公子儿郎。   队伍里,卞明玉同他对上目光,还朝他眨了眨眼睛。   燕枝没忍住多看了他几眼,朝他弯了弯眼睛。   但是燕枝没想选他。   卞公子生性欢脱,不适合入宫。   卞大人也不希望他进宫。   所以燕枝很快就移开目光,睁大眼睛,努力将眼前的人,和名册上的名字对上号。   这位是林公子,这位是王公子,这位是……   燕枝看花了眼,最后道:“回陛下,奴眼皮子浅,选不出来。”   萧篡却不容他抗拒:“选!”   “可是……”   “先前不是跟你说了?多选几个,朕多立几个皇后,你也多几个主子。”   萧篡并不看他,只是冷冷地望着备选众人。   “那……”燕枝犹豫半晌,最后道,“奴觉得柳公子德行出众,堪为皇后。”   “还有呢?”萧篡问。   “还有于公子,才华出众,也……也堪为皇后。”   “还有?”   “还有徐公子、陈公子、林……”   “好。”萧篡紧紧咬着后槽牙,微微颔首,“你眼光不错。”   “谢……谢陛下。”   燕枝低眉垂首,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忽然感觉整个人腾空起来。   萧篡抱住他的腿弯,直接把他扛了起来。   “陛下!”燕枝惊慌。   萧篡扛着他,一面大步朝外走去,一面朗声下旨——   “尔等可都听见了?燕枝公子选了柳、于、徐、陈、林五位公子为后。”   “此五人,分别册为天中、天左、天右、天上、天下皇后。”   五个皇后?天下怎会有这样的事情?   众人如遭雷击,都愣在原地,不知作何反应。   直到萧篡回过头,厉声道——   “燕枝公子的意思,尔等还不去办?!”   说完这话,他便扛着燕枝,跨过门槛,大步离开昭阳殿。   只留下错愕震惊的众人,站在原地,久久回不过神来。   “这……”   “陛下这是何意啊?”   “难不成陛下真要立五位皇后?”   “陛下开疆拓土,平定天下,就算立五位皇后,怕也不是不能。”   “你们想太多。”人群里的卞明玉看了一眼殿门的方向,淡淡道,“你们等着瞧吧,陛下只会立一个皇后。”   一听这话,他们竟然还互相恭维起来。   “那一定是柳公子。”   “我看是于公子。”   卞明玉皱起眉头,默默地离这群人远些。   一群蠢材,想也知道,陛下今日发这么大的脾气,可不是为了他们。   就是苦了燕枝,听说他前几日还病了一场。   就在这时,众人也谈论起燕枝。   “陛下也是真宠他,竟让他来选人。”   “若是日后入宫,这个燕枝,只怕是难缠。”   “且看罢。圣旨下来之前,咱们谁也不知道陛下心意究竟如何。”   *   长靴踏过石阶。   萧篡紧绷着脸,面色铁青,扛着燕枝,朝太极殿走去。   燕枝被抓过几次,知道挣扎没用,干脆就不乱动了,乖顺地趴在陛下的肩上,等着陛下把他丢下来。   反正陛下不可能一辈子都扛着他。   果然如此。   不多时,陛下扛着他,回到太极殿。   陛下一脚踹开正殿殿门,大步走了进去,把他丢在床榻上。   燕枝刚想爬起来,萧篡忽然俯身靠近。   他抓住燕枝的衣领,把人抓到自己面前,不准他逃。   萧篡问:“这下你可满意了?”   帷帐遮挡天光,教燕枝看不清他的神色。   不过这个问题,燕枝还是会回答的。   “只要陛下满意,奴就……”   话还没完,萧篡就掐住他的下巴,亲了上去。   还是欠亲!   燕枝一张嘴巴,只会说他不爱听的话。   偏偏他还以为自己回答得可好可好了!   跟他说再多也没用。   跟他说再多,他也不明白。   再听到不爱听的话,直接堵住嘴,让他安静就行了!   萧篡一面亲着燕枝,欺身而上,将他按到榻上,一面伸手解开腰带。   燕枝会意,也抬手去解自己的衣裳。   他自己解开,总比被陛下扯坏了好。   可下一刻,陛下握住他的双手,制住他的动作。   萧篡稍稍抬起头,原本相接相缠的唇舌分开。   “病没好,用手——”   他顿了顿,又改了口。   “用脚。”   萧篡俯身低头,继续亲吻燕枝。   他一面亲,一面将燕枝抱起来,用软枕与被褥堆成一个座位,把燕枝放上去,让他靠在上面。   这一回,萧篡刻意收着力道,不是像狼一样用咬的,而是像狗一样用吻的、用舔的。   燕枝的双唇、眉眼、脸颊、脖颈、手腕,还有脚踝。   温热强势的触感落在脚踝上的时候,原本被亲得迷迷糊糊的燕枝忽然反应过来,倏地睁开眼睛,整个人弹了一下,忙不迭就要把脚收回来。   他惊慌失措:“陛下……”   可是萧篡牢牢地握住他的脚踝,叫他挣扎不得。   “陛下……陛下!”   燕枝的脚细细瘦瘦的,骨节分明,白皙的皮肤下边,有淡淡的青色细小血管流淌。   在萧篡举起他的脚踝,低下头的时候,在细细碎碎的吻落在上面的时候,燕枝终于没忍住,直呼帝王大名。   “陛下……萧篡……放开!放开我!”   他奋力挣扎,用力蹬着双脚,想要把对方踹开,却被对方牢牢按住。   萧篡只用一只手,就握住他的两只脚。   下一刻,他整个人被往前一拽,他的脚也跟着往下一踩。   “萧篡!”   萧篡抬起头,撞见燕枝因为着急害怕,而掉下来的两颗泪珠。   他终于心满意足,咧开嘴,露出尖利的犬牙,朝燕枝露出一个恶劣至极的笑。   他握着燕枝的双脚,强迫他屈起双腿,如同狩猎的猛兽一般,扑上前去,用舌尖卷走燕枝脸颊上的泪珠。   真奇怪,燕枝的眼泪不是咸的,不是苦的,而是——   “甜的。”   萧篡紧紧地贴着他,低低地笑出声来。   “朕就知道,朕就知道——”   “朕就知道,你还喜欢朕。”   “你还会哭,说明你还喜欢朕。”   燕枝大声否认:“我没有!”   他只是被吓到了而已!   他没有!他没有喜欢陛下了!   他早就不喜欢陛下了!这完全就是污蔑!   燕枝忽然激动起来,再次奋力挣扎,用手推,用脚踹,用牙咬,想要挣开萧篡的束缚。   “松手!请陛下松手!既然陛下已经立后,那就应该为皇后守身,以备大婚!”   “皇后尚未入宫,做不得数。再说了,朕立了五个皇后,要给哪个皇后守身?你说。”   “奴也不知道,但陛下不能……”   “咚”的一声——   燕枝重重一脚,踹在萧篡的胸膛上。   一瞬间,空气仿佛凝滞。   萧篡沉下脸,低头看去。   燕枝则趁着他没反应过来,赶忙把脚收回来,躲到床榻角落,离他最远的地方,准备逃跑。   与此同时,萧篡猛地扑上前,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拽了回来。   强迫他的脸面对着自己,与自己对上视线。   “你敢踹朕?”   “我……”   “不行?”   燕枝虽然害怕,怕陛下又咬他,害怕到不自觉发抖。   但是这一回,他吸了吸鼻子,努力定下心神。   “不……不行。”   “脚也不行?”   “不行。”燕枝一脸认真,“我不要,不要和陛下做这种事情。”   萧篡猛地一收手,将他拽得更近,牢牢地盯着他,似乎要用目光将他锁住。   燕枝明白,就算自己说了“不行”,那也没用,陛下还是会按着他强来。   但他就是想说“不行”。   他心里不想,就说“不想”!   就算陛下强来,他也要说“不想”!   燕枝自己看不见,他的眼神越来越坚定,越来越勇敢,越来越大胆。   似乎有一只鸟儿,即将被他从笼子里放出来。   就在这时,竟是向来强势霸道的萧篡败下阵来。   他松开手,放开燕枝,起身下榻。   临走时,他强自压着心中怒火,踹了一脚燕枝身下的床榻。   床榻摇晃,榻上的燕枝也跟着晃了晃。   萧篡转身离开,猛地将殿门甩上,厉声道——   “宣卞英、刘洵入宫,商议立后大典一事!” 第20章 出逃!   选秀结束。   百余位世家子女在宫人牵引下, 陆续离宫,回到家中。   关上家门,家里人好奇问起:“陛下所说的‘终面’, 是怎么样的?”   “陛下选了哪家公子女郎做皇后?你可被选上了?”   “宫里怎么也没旨意下来?把你们送出来,就没信儿了?”   一连串的问题砸下来, 选秀中人张了张口,好几次欲言又止。   他们只是在宫里住了十来日, 连陛下的面都没见着。   今日倒是“终面”了, 但也没什么规章流程。   陛下抱着那个贴身侍从不肯撒手,选秀也是侍从点的人。   至于陛下说的, 要立五个皇后,太过惊世骇俗, 他们也不知道究竟是真是假。   总之……   “圣心难测,还是等陛下旨意罢。”   与旁人不同,卞明玉倒是胆大。   他回到家里, 就跑着去找父亲, 手舞足蹈地把选秀上的事情,从头到尾, 全说了一遍。   “陛下带着燕枝公子来选秀。”   “一开始是五个五个去正殿觐见, 后来不知怎么的, 陛下就拽着燕枝过来了,非要让燕枝选。”   “我们在列队的时候,陛下还掐着燕枝的脸,跟他说了好长一段悄悄话。”   “结果不知道燕枝说了什么,陛下的脸都黑了,跟被雷劈了似的……”   卞大人赶忙打断他:“明玉,慎言!”   “是。”卞明玉闭上嘴。   没多久, 他又凑到父亲身边,小声问:“爹,你说,陛下最后会让谁做皇后呢?会不会是燕枝?”   卞大人思索良久,最后道:“难说。”   “爹,你想了半天,就想出这两个字啊?”   “陛下事事力求完美,朝堂大臣,军队将领,皆是万里挑一,旷世奇才。此次选秀,陛下必定也存了挑选十全十美之人为后的心思。”   卞大人叹了口气:“偏偏燕枝公子出身不显,才学一般……”   卞明玉插嘴道:“我觉得燕枝蛮好的啊,又和气又礼貌。”   “快住口,你敢夸燕枝公子一句,明日传进陛下耳里,陛下误以为你对燕枝公子有意,把你也抓进净身房里。”   “噢。”卞明玉赶忙捂住嘴。   “陛下向来行事果决,对内政事,对外征战,决策无一不明,无一不准,却偏偏在燕枝公子的事情上分不清、辨不明。”   “想来今日选秀,陛下也不过是与燕枝公子斗气耍横,想逼燕枝公子服软罢了,燕枝公子外柔内刚,自然不肯。”   “只怕陛下此刻也正烦心……”   正说着话,房门外就传来侍从通报。   “大人,宫里来人,陛下召大人入宫。”   “好,回禀陛下,我即刻便去。”   卞大人赶忙起身,抚了抚衣摆,又对卞明玉道:“总归你落选了,对咱们家来说是喜事一桩。这阵子先别出门招摇,安分待在家里。”   “知道了。”卞明玉点点头,“爹,我跟你赌一两银子,燕枝一定会是……”   “好了,别再说了。”   卞大人沉沉地看了他一眼,换上官服出了门。   马车已经套好,在门外等候了。   卞大人踩着脚凳,弯腰登上马车:“进宫。”   一刻钟后,马车在宫门外停下,卞大人下了车,提着衣摆,脚步匆匆地朝太极殿走去。   宫道上,几个相熟的朝臣也正急匆匆地往前赶,看见同僚,略一通气,原来都是陛下召见,便结伴前往。   又一刻钟后,一行人来到太极殿。   殿门大开——   只见陛下抱着手,盘着腿,端坐于高台之上,正闭目养神。   卞大人留意看着,陛下身边空空荡荡,再无旁人。   总是陪伴在陛下左右的燕枝公子,今日竟不在此处。   只瞧了一眼,他便收回目光,与几位同僚一起,俯身行礼:“臣等拜见陛下。”   高台上的萧篡听见动静,睁开眼睛,目光沉沉,看向他们:“平身,赐座。”   “谢陛下。”   “朕——”   众臣正要落座,忽然听见陛下开口,赶忙行礼站好,静候陛下旨意。   可帝王只是起了个头,接下来再无他话。   殿中一片死寂。   帝王垂眼,如同沉眠猛虎一般,望着御案玉阶出神。   众臣暗自交换了一个眼神,谁也不敢擅自落座,只得维持着等候旨意的谦卑姿态。   良久良久——   萧篡终于开了口,嗓音低哑:“今日选秀,朕已选定皇后人选。召尔等入宫,是想让尔等商议立后事宜,拟写立后诏书,操办立后大典。”   一听这话,几个近臣赶忙下跪行礼:“臣等领命,一定竭尽所能!”   “嗯。”萧篡颔首,“尔等就在此处商议,立后事宜,问朕便好,省得来来回回递奏章批奏章。”   “是。”   有大臣壮着胆子问:“敢问陛下,不知是哪家的儿郎女郎,入了陛下的眼?”   “朕……”萧篡顿了顿,“尚未定下。尔等先议流程。”   方才还说“已经选定”,现在又说“尚未定下”。   陛下分明是自相矛盾。   可几个大臣交换了一个眼神,谁也不敢挑明,只能含糊应了。   卞大人问:“即将入冬,不知陛下是属意年前立后,还是待年后……”   “年前。”萧篡没有犹豫,“越快越好。”   “是。”   外殿里,萧篡与近臣正商议立后一事。   内殿里,燕枝从榻上爬下来,穿好衣裳与鞋袜,走到门后边。   十年来,这是他第一次违抗陛下的命令,对陛下说“不”,还重重地踹中了陛下的胸膛。   回过神来,他怕惹怒陛下,怕惹得陛下更加过分地欺负他。   可是陛下没有。   陛下只是重重地踹了床榻一脚,像是把他那一脚还给他一般,就摔门出去了。   隔着门,燕枝也能听见陛下同近臣说话的声音。   他听见陛下说要立后,听见陛下说越快越好。   这样自然最好。   就像陛下从前说的那样,新人入宫,有了皇后,有了贵妃,陛下就不会总把目光放在他身上,他就会“失宠”。   只要陛下不再注意他,他就有机会逃出宫去。   燕枝捏着衣角,心里燃烧的小火苗更旺一分。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外面有大臣回禀——   “回陛下,依照祖制,宫中凡有大喜,皆会放一批大龄宫人出宫,以彰陛下恩德。”   燕枝眼睛一亮,倏地抬起头。   他快走两步上前,趴在门上,试图听得更清楚些。   “犹记得上回宫人离宫,还是陛下初登基之时。”   “天下已定,四海升平,臣不久前也想上疏,请陛下恩准宫人离宫,只是诸事繁忙,这才搁置一边。”   “如今陛下立后,更是喜上加喜,不如趁此机会,将此事一同操办。”   萧篡不曾细想,只道:“让底下官吏整理宫人名册,凡四十岁以上的宫人,立后大典当日,给他们一封放奴书,再赏银一锭,放他们出宫去。”   “是。”   内殿里,燕枝听着这话,快活得几乎要跳起来!   虽然他还没满四十岁,但是他有放奴书啊!   所以,他只要等到立后大典那日,就可以出宫了!   不过……   燕枝不知想到什么,怔愣片刻,一脚踩中长出一截的裤腿,整个人往前一扑,趴在门上,竟直接将门扇推开了。   “啊……”   燕枝摔在地上,五体投地。   萧篡猛地站起身来,攥紧拳头,沉默片刻,却又坐下了。   他转过头去,不愿再看燕枝。   反倒是卞大人和几个大人回过神来,赶忙上前,把他扶起来。   “燕枝公子,可还好?”   “奴没事,多谢诸位大人。”   燕枝向他们道过谢,随后鼓起勇气,跑到殿中,在陛下面前跪下。   萧篡皱起眉头,冷冷地看着他。   “陛下……”燕枝抬起头,一脸认真,“能不能将整理宫人名册的事情交给奴?”   萧篡眉头皱得越深:“你说什么?”   “能不能将整理宫人名册的活儿,交给奴?”   倘若由其他官吏整理宫人名册,到时他逃出宫去,陛下一定会迁怒此人。   燕枝是很想出去,但他不想害人,更不想有人因他获罪。   所以,这个活儿,必须是他的!   他自己整理名册,自己趁机逃出宫去,陛下就不能迁怒旁人了。   就算日后被抓住问罪,也是他一人承担。   燕枝跪得端正,目光诚恳地望着萧篡,学着大臣们滴水不漏的话语:“奴为陛下整理选秀名册,如今选秀结束,奴闲着无事,也想为立后大典出一份力。”   可是听见这话,萧篡的面色反倒更阴沉了。   “你再说一遍。”   “奴也想为立后大典出一份力!”   萧篡霍然起身,两三步跨下玉阶,握着他的胳膊,把他从地上提起来。   “再、说、一、遍。”   “奴……”   萧篡定定地看着他,咬牙道:“你就这么想看着朕立后?你就这么想看着朕和旁人成亲?”   燕枝从来都不明白陛下为什么发怒。   分明是陛下自己说要立后的,分明是陛下自己说要成亲的。   怎么又要掐他?   “奴……”燕枝红了眼眶,“奴没有,奴只是想找点事情做……”   萧篡顿了一下,手上动作轻了一些。   恍恍惚惚之间,燕枝好像明白了什么,小声道:“陛下立后忙碌,奴只是不想一个人待着,胡思乱想,所以想找点抄写的事情做……就像为陛下抄写选秀名册一样……”   萧篡看着他将落未落的泪珠,终于松开手,放开他。   但是这件事情允或不允、行或不行,他到底没说。   萧篡只道:“回去,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是……”   燕枝向他行了礼,又向诸位大人行了礼,最后垂着头,慢吞吞地走回内殿。   被陛下骂了以后,他的难过有如实质,几乎要满出来。   萧篡盯着他瘦弱的背影,盯了有一会儿,直到他关上殿门,才猛地回过神来,别过头去。   *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陛下与众臣商议立后之事,一直商议到了很晚的时候。   燕枝洗漱完,窝在被窝里,仔细斟酌词句。   他得再想办法求一求陛下。   不论如何,他一定要抓住这次机会。   燕枝趴在榻上,掰着手指头,小声嘀咕着,认真排练。   “求陛下把整理名册的活儿交给奴,奴与他们同为宫人,想送他们一程……陛下即将立后,奴实在是闲着无聊,所以想找点儿事情做,奴并无他意……”   就在这时,榻前帷帐忽然被人从外面掀开。   一片高大的阴影投了下来。   燕枝下意识抬起头,只见陛下脱了外裳,穿着单衣,就立在榻前。   “陛……陛下!”   燕枝喊了一声,连忙掀开被子,从榻上爬起来。   可萧篡并没有理他,瞧了他一眼,便在床榻外侧躺下。   燕枝挪上前去,小心翼翼道:“陛下,奴还是想抄写出宫宫人名册,好不好?奴闲在殿里,实在是无事可做……”   萧篡抱着手,平躺在榻上,闭目养神,还是不理他。   “陛下身边的大人们,都有事可做,奴也想找点事情做,好显得奴不是那么没用。”   “况且,陛下也说过,新人入宫,奴马上就要失宠了,所以奴想……”   忽然,萧篡猛地睁开眼睛,翻身坐起,双手一掀帷帐,转身下榻。   “陛下……”   燕枝被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碎碎念,把陛下念得烦了,他要走了。   可是萧篡只是走到烛台旁边,用手掐灭两根蜡烛,然后又走了回来。   他重重地往榻上一躺,冷声问:“谁说你要失宠了?”   “陛下说的……”   “朕这几日可没说过。”萧篡翻了个身,背对着他,“少污蔑朕。”   “那……”   “朕让他们明日把宫人名册送过来。”   “谢谢陛下!”   燕枝眼睛亮起,语气多了几分欢欣,却也多了几分愧疚。   谁能想到,有朝一日,他竟然在欺骗陛下,利用陛下。   他终于还是变成一个会争宠、会耍心机的坏燕枝了。   不过,陛下欺负他这么多次,他欺骗陛下一次,应该也不算过分……吧?   他发誓,他就只骗陛下这一次。   仅此一次。   萧篡回头,瞧了他一眼,又道:“说声‘谢谢’就完了?”   “多谢陛下。”燕枝想了想,在榻上跪好,“那奴给陛下磕头,磕三个响头!”   磕头?亏他想得出来!   萧篡翻身坐起,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提起来。   “朕又没死,磕什么头?”   “可是……”   “不是想把朕教你的、争宠的法子都用在朕身上吗?争宠最后一步是什么,你可记得?”   燕枝当然记得。   争宠的最后一步就是……   可是……他还是不想……   骗人真的好辛苦啊,特别是他要骗的人还是陛下。   燕枝感觉自己的小心脏都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   他不会骗人,不会撒谎,更不会利用别人。   萧篡见他发愣,又道:“朕把抄写名册的差事给了你,你不得拿东西来换?”   燕枝想了想,怯怯道:“那……那奴还是不要抄写了……”   他总能找到其他办法出宫。立后当日,趁乱溜出去也好,翻墙钻狗洞也好,反正总有办法。   白日里,他刚刚反抗了陛下,拒绝了和陛下行房事。   现在他就为了抄写名册的机会,上赶着讨好陛下,用身子来换。   这给他一种……他是小鸡,是小鸭,是小鱼,自己把自己卖掉的感觉。   他是出身微贱,但是他不下贱。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很不喜欢。   他没办法说服自己。   萧篡见他低着头,胡乱揪着衣袖,便知道了他还是不肯。   他别过头去,望向别处。   一时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萧篡转回头,忽然捧起燕枝的脸,结结实实地亲了他一口。   “行了。”萧篡道,“换完了。”   “陛下……”燕枝惊讶地抬起头。   萧篡用手臂环住他的腰身,带着他往榻上一躺:“睡了。”   “是……”   帐外烛火被萧篡掐灭了,帷帐隔绝月光,榻上一片漆黑。   燕枝被陛下抱着,不太自然地翻了个身,背对着陛下,捂着自己狂跳不止的心脏。   他竟然骗了陛下!   他竟然骗过了陛下!   他闭上眼睛,一边沉浸在撒谎做戏的惊慌之中,一边又幻想着出宫后的自在日子。   他整个人混混沌沌的,几乎要被分成两半。   就在燕枝想着萧篡的时候,黑暗里,萧篡也在看他,用亮着光的眼睛,描摹他的身形。   倘若方才,燕枝面前有一面镜子,他就能看到,自己的神色有多紧张。   倘若方才,他将燕枝的话录下来,他就能知道,自己找的借口有多拙劣。   萧篡不知道燕枝为什么非要抄写宫人名册。   他只当是燕枝因为他选秀的事情伤心难过,想找点事情来做。   总归只是抄抄名字,闹不出什么大事,这个活儿给他就给他了。   他高兴就行。   就在燕枝即将睡着的时候,萧篡忽然道:“织造府的制衣匠人明日上门,量体裁衣,裁制立后大典上的礼服。”   “唔……”燕枝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   萧篡沉默着,默默收紧了环在燕枝腰上的手。   他垂下眼睛,扫视一圈,目光依次划过燕枝的肩膀、手臂、腰背和双腿。   这个蠢货,大病一场之后,瘦了很多。   将所有信息记在心里,萧篡从身后抱着燕枝,贴上前去,低下头,把脸埋在燕枝的脖颈处,用力嗅了嗅。   他低声道:“燕枝,你赢了。”   *   萧篡说话算话。   翌日一早,主管宫廷事务的官员,果真把宫人名册送了过来。   名册上有现今在宫中当差的、所有宫人的姓名、户籍和生时年月。   燕枝要做的很简单,只要把四十岁以上的宫人姓名都摘出来,抄在纸上,就可以了。   燕枝欢天喜地地接过名册,抱着东西,就回了内殿。   没多久,大臣就带着织造府的官籍匠人们过来了,要为陛下裁制立后大典上的衣裳。   燕枝隐约记得这件事情,好像昨晚他要睡着的时候,陛下跟他说过。   燕枝也没在意,只是窝在内殿里,专心做自己的事情。   陛下昨日才说,让他不要出去丢人现眼。   不多时,外殿里,匠人为萧篡丈量完毕。   大臣再次询问:“敢问陛下,皇后的衣裳……”   萧篡披上外裳,坐回高处:“不用去量,朕知道他身上尺寸。”   大臣不解:“这……”   萧篡抬起双手,在面前比划了一下:“肩膀大概这么宽,腰身大概这么细。”   织造府匠人愣住,解释道:“陛下,制衣一事,失之毫厘,差以千里,最好还是……”   萧篡抬眼瞧了一眼内殿殿门,淡淡道:“不必,朕记的尺寸不会错。”   “这……”匠人拿出牛皮软尺,战战兢兢,“陛下恕罪,还请陛下让奴丈量一番。”   “可。”   匠人跪在帝王面前,颤抖着手,举起软尺,仔细丈量帝王左手到右手的长度。   “这是他的肩膀。”   “这是他的腰。”   “这是胳膊。”   这简直是前所未有,闻所未闻。   匠人硬着头皮,将该记录的数字全记下来。   “多谢陛下,奴等这就回去制衣。”   “嗯。”萧篡颔首,“衣裳做得好看些,切勿吝啬,该嵌的金银都嵌上去,该挂的玉饰都挂上去。若是不够,就去库房里取,朕出征敌国,缴获了不少东西。”   “是,奴等遵旨。”   “去罢。”   萧篡摆摆手,一众匠人退下。   几位近臣恭候在殿外,瞧见这样的场景,心中大抵都明白了一些事情。   他们双手捧着连夜草拟的立后诏书与大典流程,来到殿中。   “启禀陛下,陛下命臣等拟定诏书,臣等皆已拟好。只等陛下过目。”   萧篡朝他们招了招手:“拿来看看。”   “是。”   一沓厚厚的纸张,置于御案之上。   萧篡坐直起来,面色冷肃,准备仔细看看。   “因不知陛下所立皇后,究竟是谁。因此臣等拟了五封立后诏书,以供陛下挑选。”   “嗯。”   “大典流程,皆为祖制。但陛下曾下令,越隆重越好。因此臣等着意增添了一些流程,请陛下斟酌。”   “尔等先下去罢,朕看好了知会你们。”   “是。”   众臣退下,外殿里只剩下萧篡一个人。   萧篡翻看着诏书草稿,没忍住笑出声来。   这群大臣,写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秉德柔顺?   犟起来跟小牛似的,也不知道柔在哪里,顺在哪里。   ——持家有方?   零嘴都不知道吃了多少进肚子里,不知道有什么可持家的。   ——乾坤合德?   都是男的,不知道是如何分的乾与坤,难不成在上边的就是“乾”,在下边的就是“坤”?   这群大臣就是胡拍马屁,乱写一气。   萧篡将草稿丢开,用镇纸铺开绢帛,提笔沾墨。   还是得他自己来写。   仅仅一墙之隔——   外殿里,萧篡正撰写立后诏书。   内殿里,燕枝正抄写出宫名册。   日光轮转,寒风拂过。   在日光穿透阴云,照进殿中,准准地落在他们身上的瞬间。   二人同时提笔,写下同一个名字。   世间阴差阳错,不过如此。   *   陛下定了后位人选。   如今朝中大臣、宫中侍从,忙忙碌碌,都在准备立后大典。   只是陛下不愿多说,谁也不知道,皇后究竟是谁。   燕枝想,左不过就是柳公子或于公子,他也没敢多问,只是乖乖抄自己的名册。   宫里四十岁往上的宫人不多,他断断续续抄了三四日,便抄完了。   抄写完毕,他就把名册交给主管此事的官员,核对无误之后,又交给陛下,由陛下批复。   陛下批复之后的某一日,燕枝趁着陛下去试衣裳,悄悄拿着笔,在特意留出来的空隙里,把自己的名字添上去。   好了!   现在他就是陛下恩准出宫的侍从了!   虽然手段可能坏了一点,但是也没关系。   陛下向来一言九鼎,就算后来发现错了,但那时候他都已经走了,陛下找不到他,也只好将错就错,给他这个恩典。   陛下那时已有新人在侧,他不过是一个小小侍从,宫中最不缺的就是侍从。   况且,放宫人出宫,是为了彰显陛下恩德,为陛下新娶的皇后积福积德。   若是陛下把他抓回来,那岂不是把皇后的福气都抓没了?   所以他一定不会被找回来的。   燕枝洋洋得意,觉得自己还蛮聪明的。   现在他只要收拾好行李,等着立后大典那天到来就好了。   燕枝高兴极了,跑去偏殿找“小狗”,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自己的同伴。   他抱着“小狗”,两只手将它高高举起:“小狗!小狗!”   ——我们马上就可以出宫啦!   幼狼似乎也感觉到了他的欢欣,蹬着后脚,跟着他一起叫唤。   “走!我们去……”   收拾行李。   燕枝抱着幼狼,笑得眉眼弯弯,一转身,就撞见了陛下。   萧篡刚试完衣裳回来,就站在石阶上,背着手,定定地看着他。   燕枝脸上笑意一凝,呆在原地。   他赶忙把自己方才说出口的话,全都回想一遍,确认自己没有说漏嘴。   萧篡见他愣住,只当他是被吓着了,轻笑一声,迈步登上石阶。   “什么事情这么高兴?”   燕枝连忙放下“小狗”,俯身行礼:“回陛下,今日天色好,奴想带着小狗出去转转,所以高兴。”   “噢。”萧篡走到他面前,停下脚步,“先别出去了,随朕进来。”   “是。”   燕枝只好把“小狗”交给宫人,自己跟着陛下走进正殿。   萧篡背对着他,淡淡道:“朕方才去试了试大典上的衣裳,衣裳还行,你把衣裳挂起来。”   “是。”   织造府办事,不敢不上心。   燕枝看不出衣裳上复杂的纹样,也没有去想,陛下为什么要出去试衣裳,而不是让织造府的人把衣裳送过来试。   他只是从宫人手里接过沉甸甸的衣裳,依照次序,把衣裳从里到外,一件一件,平平整整地挂在衣桁上。   萧篡坐在榻上,看着他忙碌的背影,不自觉翘起嘴角。   等燕枝好不容易把衣裳挂完,刚准备复命,他便朝边上看了一眼:“还有一套。”   燕枝顺着陛下所看的方向看去,果然还有一套衣裳,叠得整整齐齐的,放在好几个托盘里。   萧篡淡淡道:“这是皇后的。”   燕枝疑惑:“若是皇后的衣裳,不该派人送给皇后么?”   萧篡面不改色:“大典那日,皇后就在宫里换衣裳。”   燕枝虽然觉得不太对,但也没敢多问,乖乖地把衣裳都挂起来。   帝后两套衣裳,一套乌玄,一套正红,颜色相融,互为点缀,纹样相似,配饰一致。   一同挂在内殿,占了好大一块地方。   燕枝往后退了两步:“陛下,都挂好了。”   “嗯。”萧篡瞧了一眼衣裳,故意问,“你觉得怎么样?”   “奴觉得……自然是好看极了。”   “好看极了。”萧篡故意学他的腔调,“你可别趁着朕不在偷穿。”   “奴不会的!”燕枝忙道,“这是皇后的衣裳,自然是由皇后来穿,奴不会做这种事情。”   “噢。”萧篡想了想,又道,“夜里你起夜,别碰倒了。”   “不会的。”   燕枝看着两套放在一起的衣裳,心里松了口气,却又有点儿酸涩。   陛下马上就要有皇后了,他也马上就要出宫了。   没关系的。   燕枝压下心里的难过。   人生数十载,他今年才十八岁,他还有几十年可活。   他总能忘记陛下的。   *   临近冬日。   宫中红绸高挂,装点一新。   太极殿里挂满红绸,就连床榻前面的帷帐,都被扯下来,换成红的,燕枝晚上睡觉,都被红绸晃得睡不着。   他想跟陛下分开睡,毕竟陛下马上就要立后了,他二人再睡在一块儿,他总觉得这样不好。   可是陛下不准,而他在偏殿的小房间里,也挂满了红绸。   燕枝只能忐忑不安地继续睡下去。   所有宫人还有了新的冬衣,打扮得喜气洋洋的。   燕枝看见了,也想去领一件。   他要出宫,正缺一件暖和的衣裳呢!   结果他到了发衣裳的内侍府,内侍府却告诉他,他没有!   陛下对他说,他是陛下的男宠,又不是宫里的侍从。   这次发新衣裳,是给宫里的侍从发,又不是给陛下的男宠发。   好罢,没有就没有。   等他出了宫,自己去做一身!   燕枝自顾自地下定决心,完全没有听见陛下又对他说——   “内殿里不就挂着两套新衣裳?朕不让你偷穿,你就真的不偷穿?”   半晌没听见燕枝说话,萧篡看着他傻了吧唧的模样,皱起眉头。   这个蠢货,又在想什么?   *   一转眼,就到了立后大典当日。   前一个晚上,燕枝还是和陛下一起睡的。   他紧张害怕到了极点,甚至做了噩梦。   梦见未来皇后带着一群五大三粗的打手,冲进殿里,把他从榻上抓起来,狠狠地给他一耳光,打他一拳,踹他一脚。   在未来皇后下令,要把他拖下去砍头的时候,他挥舞着双手双脚,醒了过来。   吓死他了!吓死他了!   这个时候,躺在他旁边的萧篡也醒了。   他睁开眼睛,握住燕枝乱挥的拳头:“做什么?大好的日子,你还想刺王杀驾?”   “奴……”燕枝回过神来,忙不迭要推开萧篡,“陛下,时辰不早了,快……快起床洗漱……”   萧篡坐起来,靠在榻上,捏了捏他的手:“朕娶的又不是你,你急什么?”   “奴……”   燕枝垂下眼睛,不知该如何作答。   他怕被皇后砍头啊。   “起了。”萧篡翻身下榻,“替朕更衣。”   “是。”   宫人捧着洗漱用的热水巾子进来,燕枝踮起脚,取下挂在衣桁上的衣裳,抱着来到陛下面前。   萧篡丢开擦脸的巾子,瞧了他一眼,张开双臂,让他伺候自己更衣。   燕枝乖乖举起衣袖,要给陛下套上。   萧篡默了片刻,难得低下头、放下手,迁就他的身高。   忽然,萧篡抬起手,用拇指擦了一下燕枝脸颊上的一小块白色痕迹。   “昨晚哭了?眼泪珠子挂在脸上干了?”   “嗯……”燕枝点点头。   萧篡故意问:“朕立后,你哭什么?”   “奴……”燕枝抿了抿唇角,没有回答。   他当然是因为做了噩梦,才哭的啊。   萧篡却当他是心里难过才哭的,又用拇指指腹搓了搓他的脸。   “你也想当皇后?”   燕枝低下头去,用力摇了摇:“奴不敢。”   萧篡捏着他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来,与自己对视:“当皇后要‘权势90 才华90’,你觉得你能当皇后吗?”   燕枝继续摇头:“奴不能。”   “那就当妃子。当妃子也要‘权势80 才华80’,你觉得你能当妃子吗?”   “奴也不能。”   “就是。”萧篡揉捏着他的下巴,抬头看向满殿的红绸,“在这个世界,你就能当个屁。”   一瞬间,萧篡竟觉得面前红绸有些晃眼。   明明燕枝的属性,只够当贴身侍从的。   明明燕枝的属性,完全不能当皇后的。   他低下头,最后摸了摸燕枝的脑袋,吩咐道:“去洗漱,把头发梳整齐,留在这里,看着皇后的衣裳。等什么时候,朕派人来喊你,你再过来。”   燕枝迟疑着应了一声:“是……奴遵旨。”   “乖乖等着,回来给你一个奶油泡芙……奶油蛋糕吃。”   萧篡从他手里拿过外裳,随手披上,前往立后大典。   燕枝一个人留在殿中,捂着心口,蹲下身,抱着自己的双腿,把自己缩成一团。   他明明已经下定决心,不要再喜欢陛下了。   可是为什么,他的心还是会那么痛呢。   痛得快要死掉。   燕枝低下头,把脸埋在臂弯里。   他深呼吸几口气,缓了一会儿,最后用衣袖擦干眼泪,抬起头来。   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   他必须要出宫!   再不出宫,他真的会死掉的!   燕枝目光坚定,趁着满殿宫人要么跟着陛下走了,要么正忙着收拾东西,迎接皇后,悄悄溜出正殿。   他跑到偏殿,拿出自己早就收拾好的包袱,抱起早已等候多时的“小狗”。   最后,燕枝头也不回地朝外跑去!   *   立后大典的日子,是萧篡亲自挑选的。   他特意看了面板的天气预报。   ——大梁王朝,靖远十年,冬月初一,天气晴朗,微风无雨。   ——宜婚嫁,宜宴请,宜祭天。   祭天台外,文武百官分列两边。   萧篡穿着厚重喜服,头戴十二冕旒,从他们之间走过。   祭天台高耸入云,萧篡一步一步登上九十九级石阶,亲自焚香祝祷。   他本不信天地,不过那些大臣非说祖制如此,立后之前,必得祭天,他才前来。   萧篡举起火把,点燃祭天台上柴堆。   火焰熊熊燃起,礼官将龟甲抛入火中,等待天神旨意。   萧篡瞥了一眼,转过头,吩咐身后宫人:“回太极殿去——”   他立于高台之上,火光映在他坚毅果决的面庞上。   他平视望去,眺望远处。   微风拂面,吹动喜服。   他叹了口气,像是终于放弃,又像是终于妥协。   ——“让燕枝换上皇后的衣裳,带上皇后的仪仗,过来罢。”   宫人惊讶一瞬,随后很快反应过来,转头跑走。   “是!奴这就去!”   萧篡沉默着,望着远处云聚云散,燕去燕来。   他想,不过是一点儿积分而已,不过是一个不完美的后宫而已。   不过是……   不过是立燕枝为皇后而已。   没什么不能做的。   没什么不能……   “轰隆”——   下一瞬,一道惊雷划破天际!   萧篡直觉,猛地抬起头,握紧腰间礼器佩剑,环顾四周。   又下一瞬,铺天盖地的警报红光,再次如同潮水一般向他涌来!   ——警报!警报!   经最高层系统排查核实,该位面、该角色好感检测并无漏洞!该位面、该角色好感检测并无漏洞!   下面为玩家播报该角色好感面板,该角色对玩家好感度为——   三——   原本晴朗的天空,瞬间被警报红光染红。   电闪雷鸣,狂风乍起,细细碎碎的雪花如同刀子一般,从天上落下,迎面扑来。   祭天台上,原本熊熊燃烧的火堆被狂风吹动,火舌狂舞,火光冲天。   二——   萧篡猛地抽出腰间佩剑,朝天幕掷去,又夺过士兵手里的长戟,扛着长戟,大步跨下祭天台。   派去太极殿的宫人着急忙慌地跑了回来:“陛下……回陛下!燕枝公子不见了!”   在宫中负责宫人出宫的大臣,忽然发现不对劲,高高扬起手里名册,朝祭天台跑来:“陛下!”   萧篡猛地夺过名册,死死盯住,不知从何而来的一滴血珠,落在燕枝的名字上,迅速晕开。   一——   狭长的宫道上,燕枝背着小包袱,抱着幼狼。   顶着风,冒着雪,努力地往前跑。   零——   燕枝来到高耸的宫门前,从怀里掏出六年前的放奴书:“我有陛下亲手所书的放奴书!”   萧篡立在阶上,如山一般的身形摇晃两下:“去找!关闭所有宫门城门!调动所有军队!去找!”   燕枝扬起手里的放奴书,燕儿一般,轻盈地飞出宫门。   萧篡猛地喷出一口鲜血,往前栽去,倒下石阶。   大梁王朝,靖远十年,冬月初一。   宜嫁娶,宜出逃! 第21章 抓捕   ——燕枝跑了!燕枝逃走了!燕枝飞走了!   直到看见出宫名册上, 燕枝亲笔所写的自己的名字,萧篡这才明白过来——   为什么这阵子燕枝对他总是不冷不热的?   为什么前几日燕枝一定要干抄写名册这个活儿?   为什么这阵子燕枝乖乖吃药,乖乖睡觉, 连饭量都变大了?   因为他在积蓄力量!   他早就想好了,他早就计划好了, 他早就打定主意了。   燕枝早就想从他身边飞走了,而他却浑然不知, 还想着来日方长, 要立燕枝为后,筹备立后大典。   他怎么敢?   他怎么敢!   顷刻之间, 天地惊变。   如山崩塌,如海呼啸。   萧篡气急攻心, 猛地喷出一口鲜血,高大的身形在狂风之中摇晃两下,最后像是被人从身后推了一把, 直直地倒下祭天台。   “陛下?陛下!”   身旁宫人士兵赶忙伸手去扶, 却根本来不及。   高台之下,文武百官见状不妙, 纷纷上前。   “陛下!!!”   下一瞬, “哐”的一声巨响——   萧篡将手中长戟抵在地上, 重重地插进石砖缝隙之中,弓着背,低着头,终于在落地之时,稳住身形。   “陛下……”   文武百官停下脚步,围簇在距离帝王三步远的地方,待回过神来, 忙不迭下跪行礼,俯身叩首。   “咚咚”几声,众臣几乎将头埋进地里。   “臣等罪该万死!”   此等有损皇威的事情,他们不敢多看。   万一……万一陛下日后想起此事,那……   萧篡却并不在意他们如何看自己。   他只是握紧手中长戟,低着头,强自咽下口中鲜血,拭去嘴角血迹,压下胸膛里翻腾不止的怒火。   他一面站起身来,一面点了几个名字。   “卞英、刘洵、陈群、王新——”   他的声音太低,被狂风掩盖,众臣一开始都没听清。   直到他猛地抬起头,狠戾如狼的目光从他们之间扫过。   四个被点到名字的大臣,这才反应过来,忙不迭出列上前,作揖行礼:“陛下……”   “尔等各自率领一百禁军,封锁东西南北四处宫门。”   “是……”四个大臣交换了一个眼神,齐声应道,“是!”   萧篡不再理会他们,又点名道:“刘振、陈原、王兴、江益——”   四个身材魁梧的武将出列,抱拳行礼:“臣等在!”   “尔等各领两百禁军,封锁东西南北四处城门。”   “是!”   “祁进、程渊、竺才、公孙扬,各率五百禁军,自都城东西南北四角搜查,向内包围。”   “薛岩、谢继,即刻启程,前往西山大营,点取虎贲营五千精锐士兵,赶回都城,不得有误。”   “王庆、冯肇……”   萧篡一刻不停,一口气竟点了数十个大臣的名字。   快速下令,依次部署。   他的眼前,仿佛有一幅完整细致的大梁都城舆图。   随着萧篡一声声下令,大臣一声声领命。   须臾之间,整个梁都被萧篡筑起的铜墙铁壁团团围住。   就算是天上最自由的鸟儿,也飞不出他的掌心。   做完所有部署,萧篡下意识补了一句。   “无朕旨意,任何人不得擅自离宫出城。若有违者,杀——”   不,不行,不能杀!   萧篡话还没完,就戛然而止。   “不能杀他。”   “他若不反抗,就好好地把他带回来。”   “他若反抗,就用麻绳……就把他打昏……”   萧篡几次改口,最后却道:“用绸缎把他绑了。不得伤他。”   众臣低头领命:“是。”   就在这时,有大臣低声道:“可陛下还没说,臣等要找的,究竟是谁啊。”   “皇后。”萧篡一手扛起长戟,一手死死攥着宫人名册,自文武百官中间穿过,头也不回地朝前面走去——   “燕枝是皇后。”   *   燕枝刚从太极殿出来的时候,天色尚好,晴空万里。   他背上挂着包袱,怀里抱着“小狗”,一路朝宫门的方向跑去。   他不累,只觉得自己越跑越兴奋,越跑越激动。   脚步越跑越快,身子越跑越轻。   他已经看见出宫宫人的队伍了!就在前面!   燕枝停下脚步,躲在宫墙拐角,用力压了压从怀里探出来的“小狗”脑袋。   “你先躲好,不要被别人发现。等我们出了宫再出来,知道了吗?”   幼狼“呜呜”了两声,但也没有挣扎,任由他摆弄。   燕枝一边按住它的脑袋,一边小声抱怨:“你怎么长得这么快啊?这才一个多月,你就长得这么大,都藏不下了。不过没关系,还好我提前想了好几个办法。”   他从怀里拿出一块蓝布,直接把幼狼包起来,假装它也是一个小包袱。   盖上包袱之前,燕枝朝它竖起食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嘘——从现在开始,不许乱动,也不许叫唤。”   “呜呜——”   “走吧。”   就这样,燕枝身后背着一个包袱,身前也抱着一个“包袱”,从宫道拐角出来的时候,正巧看见宫人出宫的队伍动了。   他心中一惊,生怕自己被丢下,赶忙小跑上前。   ——等等我!还有我!我来了!   排队的都是四十岁往上的宫人,燕枝接在队伍最后面,有些扎眼。   燕枝也知道自己显眼,本想低头躲避,不让旁人发现,但转念一想,这种场合,他越躲越可疑,越躲越明显。   所以最后,他还是抱着包袱,忍住紧张得要发抖的感觉,昂首挺胸,努力站好。   他的名字就在出宫名册上!   他还有陛下亲笔所写的放奴书!   他才不怕!他什么都不怕!   燕枝鼓起勇气,挺起胸脯,顺便探出脑袋,观察队伍前边的情况,看看宫人出宫,到底是个什么流程。   只见两列士兵手握武器,立在宫门外。这是看守宫门的士兵,每时每刻都有的。   一个官吏一手执笔,一手捧着名册,站在一旁。   排到的宫人报上自己的姓名,拿出放奴书。   待核对无误后,这个官吏微微颔首,示意放行,另一个官吏便从箱子里拿出一锭银子,递给宫人。   最后,宫人接过银两,在名册上按下指印,离开宫城。   整个过程十分简单,所用时间也不过几息。   没多久,箱子里只剩下最后一块银锭。   原本站在队伍最后面的燕枝,也排到了最前面。   他按了按跳得厉害的心口,努力冷静下来,学着前边宫人的模样,从怀里拿出放奴书,递到核查的官吏面前。   “燕枝。”   “嗯。”官吏头也不抬,只是低头翻名册。   可就在这时,一阵风倏地吹来,吹乱官吏手里的纸张。   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抬起头,眯着眼睛,看着燕枝。   燕枝心跳一顿,还以为自己被认出来了,下意识就要解释:“我是……”   “你看起来不像四十岁啊?”   “我……”燕枝忐忑地说出排练过许多遍的说辞,“我在宫中犯了错,原本是要被打死的。正巧碰上陛下立后,宫里大喜,陛下不愿宫中见血,惹得皇后不快,这才饶我一命,放我出宫。”   他实在是不太会撒谎,说完这话,赶忙把手里的放奴书往前递了递:“我有陛下亲笔所写的放奴书,上面还有帝王印玺。”   燕枝抿了抿唇角,紧张地盯着对方。   所幸官吏扫了一眼,最后点了点头。   这确实是放奴书,上面写得清清楚楚。   ——今有罪奴燕枝,相貌粗陋,举止粗鄙,侍奉不周,特赦出宫。   官吏又问:“你的名字在哪儿?方才还看见的,这会儿又被风吹乱了。”   “这里,这里!”燕枝忙不迭凑上前,翻到名册其中一页,指着自己的名字。   “行了,在这儿盖个手印。”官吏点点头,“拿上银子,出宫去罢。”   他接到的旨意就是这样,只要名字在名册上,手里有放奴书,就可以放人出宫。   至于此人因何出宫,放奴书上写的是“特赦出宫”,还是“恩典出宫”,都与他无关。   燕枝用拇指蘸了点印泥,盖在自己的名字上。   松开手的瞬间,他看着自己殷红的手印,脸上终于露出几分真诚的笑意:“谢谢。”   “不必客气。”官吏将名册收好,抬头望了望天,好心提醒他,“你是此次出宫的最后一个宫人,眼看着就要下雪了,快走罢。拿着银子,去前边铺子里买把伞。”   “好,谢谢大人。”   燕枝接过银子,揣进包袱里,快步朝宫门外走去。   两个官吏收拾好东西,也准备回官署去了。   燕枝抱着包袱,因为紧张激动,还是微微地发着抖。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不敢想,什么也没有想,只有身体的本能,叫他交替着往前迈腿,不断地往前走。   直到转过一个拐角,他最后回头望了一眼。   望着高耸的宫墙城楼,确认守门士兵再也看不到他,他才敢再次迈开步子,大步跑起来,大口呼吸着外面的空气。   他出来了!   他真的出来了!   燕枝跑到大街上,跑进人群里。   像一只小牛犊,直直地往前冲!   就在这时,天色突变,狂风乍起,白雪骤降,百姓要么纷纷往家里赶,要么跑到路边的茶楼酒肆里,想着避一避。   燕枝混在匆忙焦急的人群当中,也不奇怪。   他没有听官吏的提醒,拿着银子,去铺子里买伞。   就算路过他心心念念的杨家铺子,他也没有停下脚步,进去买糖糕。   从前他总是背着陛下的弓箭,抱着陛下的武器,跟在陛下身后跑。   可是现在,他是背着他自己的包袱,抱着最亲近他的“小狗”,凭自己的心意,操纵自己的双脚,想跑去哪里就跑去哪里!   他不想留在这儿,也不想停下来,他只想往前跑,最好能够一下子就跑到南边!   糖糕而已,南边肯定也有!南边还有更好吃的点心呢!   他一路跑到城门前,刚准备跑出去,忽然,他的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慢慢靠近。   燕枝心中一惊,连忙回头看去。   只见一个眼熟的武将,率领着几百个士兵,正朝这里跑来。   士兵身披黑甲,气势浩大,显然是宫中禁军。   下一瞬,燕枝倏地反应过来,转回头,大步朝城门外跑去。   快!快跑!   又下一瞬,武将抬手高呼:“陛下有令,关闭南城门!任何人都不得出城!”   两百禁军重复陛下口谕:“关闭城门!不得出城!”   守在城门前的士兵反应过来,赶忙上前,站到城门后面,齐齐伸出双手,用尽全身力气去推。   城门向内开,门扇高大厚重,没有那么容易推动。   就算推动了,要完全关上,也需要一定时间。   许多家在城外的百姓,见城门要关,也都回过神来,纷纷往门外跑。   “官爷,官爷行行好!”   “眼见着要下大雪了!”   “我们得回家去啊!”   燕枝趁着这个机会,混在人群里,头也不回地往前跑。   轰隆——轰隆——   城门即将关闭的瞬间,燕枝不知被谁绊了一跤,整个人往前一扑,扑出城门。   嘭——   燕枝重重地摔在地上,怀里的“小狗”被他压住,“嗷呜”一声。   燕枝回过神,连忙抱着“小狗”,隔着包袱摸摸它,从地上爬起来:“对不起,对不起……”   他回过头,只听见“哐当”一声巨响,城门在他面前缓缓关上。   而那个武将,也带着几百个禁军,来到了城门后面。   门关上的瞬间,隔着门缝,燕枝同武将对上目光。   燕枝被吓了一跳,赶忙抬起衣袖,挡住自己的脸,别过头去。   他心跳如鼓,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这些人不会是来抓他的吧?   他不会被认出来吧?   方才那一眼,他已经被认出来了吧?   燕枝腿软得厉害,身上也没什么力气,但他还是挣扎着,努力从地上爬起来,准备继续跑。   不管怎么样,他已经出城了,他还有机会。   快跑!   就在他即将离开此处的时候,他忽然听见,城门里有人问:“王将军,是否要派人将方才逃出去的人抓回来?”   被称作“王将军”的人思忖片刻,却道:“不必了。都是一些家在城外的百姓,他们不过是回家,出去便出去罢。”   “是。”   燕枝松了口气,但也不敢松懈,拖着瘫软的腿脚,跟着百姓往前走。   他原以为,陛下刚刚立后,会一直和皇后待在一块儿,至少要过大半个月,才会发现他不见了。   他还以为,就算陛下发现他不见了,也不会太在意,反正他在宫里的时候,陛下也不太在意他。   他没想到,陛下竟然这么快就发现了。   陛下竟然还会派士兵来抓他。   还好他没有去买伞买糖糕,还好他没有耽搁时间,一路都在跑。   否则他就被关在城里了。   不过……   也有可能是他自作多情了。   说不定这些人根本不是来抓他的呢?说不定只是官府在追查逃犯呢?   他又不是逃犯,他只是下意识逃跑而已。   况且,来追他的那个武将,看着很是眼熟。   同他对上视线的时候,燕枝有七八分确定,他已经认出自己了。   可是他却没有派人来抓他。   说明他们的目标不是他。   这样想着,燕枝心里安定许多。   直到走出去很远很远,燕枝才敢解开怀里的包袱,让“小狗”把脑袋探出来,透一透气。   寒风迎面吹来,雪粒打在他的脸上。   燕枝伸出手,细细碎碎的雪粒子如同刀子一般,在他的手指上划出一道小口子。   恍然之间,燕枝脑中闪过一件事情——   九月在北凉山猎场,他帮过一个小姑娘和她的小丫鬟,把迷路的她们送回女子营地里。   那个小姑娘说自己姓王,父亲是威武将军王兴。   临别前,小姑娘问他叫什么,回去告诉父亲,向他道谢。   而方才追过来的那位将军,正是威武将军,王兴。   燕枝好像明白了什么,抱紧怀里的幼狼,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前面走去。   *   风越刮越大,雪也越下越大。   今年气候古怪,入了冬却迟迟不下雪。   到了今日,天色骤变,忽然就下起了雪。   刚开始还只是小小的雪粒,不过一刻钟,就变成大片大片的雪花。   又过了一刻钟,整个都城都覆上一层雪白。   萧篡仍旧穿着立后大典上的喜服,立于宫墙城楼之上。   此处城楼,就是大军还朝之日,他当着燕枝的面,宣布要选秀的城楼。   也是庆功宴当晚,他同燕枝一起看烟火的城楼。   玄色的喜服上染着血迹,狂风迎面吹来,吹乱由燕枝帮他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   萧篡面色铁青,紧紧地咬着后槽牙,死死地盯着城楼底下,不放过任何一个路过的人。   派出去的士兵一个接着一个,跑回来禀报——   “启禀陛下,北城门没有找到!”   “启禀陛下,东城门与西城门也没有找到!”   “陛下,南城门也……”   不等士兵说完,萧篡就握紧拳头,狠狠一拳砸在城垛上。   “嘭”的一声巨响,石墙上碎石飞溅。   燕枝……燕枝……燕枝!   他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就在这时,又有士兵来报:“回陛下!核查宫人出宫的那两个小吏过来了!”   萧篡猛地回过头,只见两个穿着青衣的小吏,被士兵带了上来。   两个小吏快步来到他面前,一拂衣摆,就要下跪行礼:“拜见陛下……”   “别跪了!”萧篡一个箭步冲上前,揪住他们的衣领,把他们从地上抓起来,“燕枝人呢?!”   “燕枝公子……”   找人的阵仗闹得这样大,两个小吏在来的路上也听说了。   “陛下明鉴!”   “臣等本不认识燕枝公子,只是按照陛下旨意行事。燕枝公子的名字在出宫名册上,他还拿出了放奴书……”   萧篡厉声打断:“是谁给他的放奴书?”   “是……”两个人对视一眼,“是陛下亲笔所书,所以臣等以为,是陛下的意思……”   “胡言乱语!”   萧篡下意识否认。   “朕何时给他写过放奴书?朕何时说要放他离开了?他自己偷偷把名字加到名册上,还伪造了一封放奴书,你们竟分辨不出吗?”   “就算你们分辨不出放奴书的真假,难道你们不知道,燕枝是朕的人吗?燕枝要走,你们不会来禀报朕?”   两个小吏怯怯地开了口:“回陛下,臣等确实不知……燕枝公子是陛下的人。”   萧篡沉默片刻,抓着他们衣领的手也松开了。   是了,他对外从来只说,燕枝是他的贴身侍从,是他的男宠。   燕枝不是他的妃嫔,更没当上他的皇后。   燕枝连一个名分都没有,除却近臣,哪里还有人知道燕枝是他的人?   其中一个小吏又道:“而且,臣等看过放奴书上印章,确实是陛下玉玺。”   “小臣还记得,那放奴书上写的是——”   “‘今有罪奴燕枝,相貌粗陋,举止粗鄙,侍奉不周,特赦出宫。’”   “轰”的一声,一道惊雷在萧篡头顶炸开。   一瞬间,萧篡想通了一切——   六年前,燕枝十二岁生辰那晚。   他忘了燕枝的生辰,没有给他买泡芙,燕枝对他的好感度掉了一点点。   那时他在批奏章,就随手写了一封放奴书,丢给燕枝,对他说:“朕特许你出宫去,不必再留在宫里当奴婢了。”   燕枝那个小傻蛋,被这一封放奴书和他的两句话,感动得眼泪汪汪的。   燕枝可怜巴巴地抱着他,说自己一定会对陛下忠心耿耿的,一辈子都不离开陛下,求陛下不要赶他走。   掉了的那点好感,马上就补了回去,而且补得更多更满。   萧篡见他哭了,换了个泡芙给他吃,就没再管他,更没去管那封放奴书。   反正燕枝对他的好感,永远都是满的。   反正燕枝永远不会离开他的。   反正燕枝永远都会喜欢他。   可是现在想来——   燕枝就连吃过的零食包装,都会仔仔细细地收藏起来,更何况是这封放奴书?   他一定也仔细收起来了。   不久之前,燕枝大病初愈。   醒来之后,他就跑去房间里,翻出了这些旧物件。   萧篡当时以为,这是燕枝喜欢他的证据。   可现在看来,这分明是燕枝意图离开的证据!   燕枝当时要找的,不是巧克力包装,也不是果冻壳子,而是这封放奴书!   燕枝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决定要离开了。   六年前,他亲手埋下的惊雷,终于在此刻炸开。   炸得惊天动地!炸得血肉横飞!   萧篡紧紧地绷着脸,面色铁青,猛地抄起搁在一边的长戟,绕过两个小吏,大步走下城楼。   燕枝!他得去找燕枝!   告诉他,六年前的放奴书已经过时了!现在用不了了!   他不能用! 第22章 追逐   风急雪骤。   燕枝背着包袱, 抱着“小狗”,穿行在山林之中。   他不敢走官道大路,怕禁军追上来, 所以只能往林子里钻。   不过他一点儿也不害怕。   或许是因为小的时候,经常上山捡柴采蘑菇, 又或许是因为,他本身就是一只小燕儿, 进了林子, 就跟回家似的。   他不必借助工具,也不必抬头看天, 心中自有一柄司南,准准地指向南方, 直直地牵引方向。   小燕儿扑腾着翅膀,在漫天大雪里,轻盈地掠过树梢, 飞快地朝南边飞去。   纵使晚了几日, 但他终归是要去南边过冬的。   燕枝一刻都不敢停下。   直到跑到林子深处,确认身后没有人追赶, 他才敢停下脚步, 找到一块足够遮蔽风雪的大石头, 抱着“小狗”,躲在石头背面。   不行,太累了,他实在是跑不动了。   他昨夜本就没睡好,做了一晚上的梦,今晨又早早地起来,服侍陛下洗漱更衣, 早饭也没怎么吃。   方才因为激动和兴奋,跑得飞快,现在被风一刮,被雪一淋,他才后知后觉地感觉身上酸酸疼疼的,肚子也咕咕直叫。   他必须得歇一会儿。   燕枝把裹着“小狗”的包袱皮解开,垫在屁股下面,好让自己坐得舒服一点儿。   缓了两口气,他又用干净手帕擦了擦手,拿出自己真正的包袱,从里边掏出一个大水囊和一块大肉饼。   这些是他早就准备好的干粮!   他可不傻!除了衣裳和银两,他还带了一个水囊、三块豆沙饼,还有五块大大大——肉饼!   只要他省着点吃,这些干粮,完全足够他在山里走个五六天的。   燕枝举起牛皮水囊,在耳朵旁边摇了摇。   他往里边灌水的时候,灌的是热水,雪下得不久,所以水囊里的水还没有被冻住。   燕枝拔开塞子,喝了口尚且温热的水,又啃了一大口肉饼,靠在石壁上,感觉体力恢复了一些。   他低下头,见“小狗”趴在自己腿上,两只前爪按捺不住地在他的衣裳上扒拉,显然是也想吃点。   燕枝拍了一下它的脑袋,一脸认真:“一路上都是我抱着你跑,你脚都没沾地。你不许吃。”   幼狼“呜呜”两声,眼巴巴地望着他。   “那好吧。”燕枝马上就改了口,“看在你也很乖的份上,分你一点。”   燕枝掰下一块肉饼,送到它面前。   幼狼张大嘴巴,舌头一卷,就把东西吃掉了,也没有碰到他的手。   就这样,一人一狼分着吃了半块肉饼。   燕枝没敢多吃,也没敢多坐。   他怕自己一吃起来就吃个没完,更怕自己一坐下就舍不得站起来。   他翻出包袱里的厚衣裳,给自己裹上,又用手帕把小腿缠住。   最后,他站起身,踮起脚,用匕首砍下一根笔直的树枝,简单削一削,变成一根拐杖,拄着往前走。   所幸他从前跟在陛下身边,四处征战,知道一些行军赶路的轻便法子。   准备启程的时候,他怀里的“小狗”忽然挣扎起来,翻了个身,“扑通”一下,翻到地上。   “你在做什么?我们要继续出发了。”   燕枝蹲下身,想重新把它抱起来。   可“小狗”直接迈开四条腿,往前面跑了两步。   跑到不远处,它又停下脚步,回过头,朝燕枝摇了摇尾巴。   “诶……”   燕枝拄着拐杖,刚追上去,“小狗”又继续往前跑,在前面等他。   如此反复几次,燕枝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挠了挠头。   “噢,我忘了,你是可以自己走的。”   “嗷呜——”   “那我们继续走吧!”   不用再抱着它跑,燕枝感觉身上轻松许多,又有了力气。   幼狼在前面探路,燕枝跟在它身后。   一人一狼,一前一后,就这样翻过一座小山。   燕枝站在高高的石头上,回头望向梁都。   离得远了,原本恢弘雄壮的都城,被大雪覆盖,只剩下小小一点,更别提大梁宫了。   他举起手,用拇指和食指隔空捏了捏大梁宫。   燕枝转回头,轻轻地喊了一声:“糖糕。”   幼狼似乎是听见了,耳朵动了动,回头看向他。   它大概是在疑惑。   这个名字,燕枝已经好久没喊过了,它都快忘记这个名字了。   为什么现在忽然这样喊它?   燕枝朝它露出一个天真坦率的笑,一个劲地喊它:“糖糕、糖糕、糖糕!”   “嗷呜——”幼狼喊了一声,跑回他身边,围着他的裤脚打转。   燕枝站在高处,举起拐杖,倔强地大声宣布:“我就要叫你‘糖糕’!黑漆漆的黑糖糖糕!就算是陛下,也不能改掉你的名字!”   “走!糖糕,我们继续走!去一个可以光明正大叫你‘糖糕’的地方!咳咳……”   忽如其来的冷风迎面扑来,吹进燕枝张得大大的嘴巴里,呛得他忍不住咳嗽。   雪越下越大,天也越来越暗了。   燕枝跳下石头,下定决心,不能再耽搁下去了,他得在天黑之前,找到一个落脚的地方。   能去猎户农庄借宿最好。实在不行,山洞也可以。   *   天色越来越暗。   风雪深处,隐隐约约透出一点儿暖黄的光亮。   燕枝害怕糖糕跑丢,特意拿出准备好的牛皮项圈,挂在它的脖子上,牵着它走。   一人一狼,朝着亮着光的地方走了快半个时辰,终于来到一户农庄门前。   农庄不大,石块垒成围墙,木板拼成大门。   檐下挂着一盏灯笼,灯笼在风中摇摇晃晃,烛光透过灯笼纸,隐约可以看见纸上画着梅花,还题了字。   可见主人读书识字,能诗会画,这不是一户普通农户。   燕枝在门前站定,用手理了理头发,正了正衣襟,最后抱起糖糕。   “等会儿我来敲门,我来说话,你不许叫,别吓到主人家了。明白了吗?”   糖糕往他怀里拱了拱,表示自己知道了。   燕枝这才抬手叩门。   笃笃——   许是风雪太大,里面的人没听见。   燕枝等了一会儿,见没人出来,于是又加大力气,用力拍了拍。   哐哐——   这回终于有人应了。   “谁啊?来了!来了!”   木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一条缝隙,一个五六十岁的老翁从门缝里看出来,目光警惕。   燕枝站在门外,朝他露出八颗小白牙,笑得礼貌客气,还乖乖地喊了一声:“阿翁,晚好。”   看见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公子,老翁面上警惕散去些许,说话语气也不由地放轻了一些:“小公子,有何贵干?”   “我途经此地,本想去南边游玩,不想天降大雪,被困山中。看见此处有灯,便循光而来。不知阿翁能否容我借宿一晚?”   燕枝忙道:“阿翁放心,我可以付钱的。”   老翁上下打量了他两眼,燕枝越发站直了,不怕他看。   ——放心吧!我是好人!   “我不是主人家,做不了主。”老翁道,“小公子且在门外稍候,我进去问问主人家。”   “好。”燕枝端端正正地向他行了个礼,“多谢阿翁。”   老翁回过头去,刚准备把门关上,屋子里就有了动静。   似乎是主人家听见他们说话的声音,准备出来看看。   老翁赶忙喊了一声:“公子?”   燕枝也连忙低下头,扯了扯衣袖衣摆,再次整理自己的着装。   下一瞬,屋门打开,烛光从屋子里映出来。   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那边。   燕枝不敢相信地睁圆了眼睛。   又下一瞬,温温和和的声音响起——   “燕枝公子?”   见他二人认识,老翁连忙将门全部打开。   燕枝抱着糖糕,冲了进去!   “谢仪!”   *   屋子里点着炭盆,很是暖和。   只是炭火燃烧,时不时发出“噼啪”一声。   燕枝换下被雪弄湿的衣裳,简单用热水擦了擦身子,最后换上谢仪给他的干净衣裳。   他还想给糖糕也擦一擦,但糖糕自己跑到角落里,甩了甩脑袋和身子,就把皮毛上的残雪甩掉了。   燕枝也没再管它。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叩门声。   “燕枝公子,你换好了吗?”   “嗯,我好了!”   燕枝连忙系好衣带,小跑上前,给他开门。   谢仪就端着木托盘,站在门外:“山中严寒,我让老翁给你熬了点姜汤,还弄了点吃的。”   “谢谢。”   谢仪把托盘递给他:“我端不稳,有劳公子拿着。”   “好。”燕枝连忙接过托盘,侧开身子,让他进来。   谢仪扶着门扇,抬起右腿,有些费劲地跨过门槛,走进房里。   燕枝低下头,目光落在他的腿上。   刚见面的时候,他就发现了。   谢仪走路不太稳当,一瘸一拐的。   谢仪把门关上,抬头看他:“燕枝公子?”   “诶!”燕枝回过神来,端着托盘,跑回屋子里,把东西放好了,又连忙出来扶他。   “我没事。”谢仪笑了笑,“燕枝公子不必担心。”   燕枝却很坚持,将他扶到榻上坐下,又给他拿来毯子盖上。   其实就算他不说,燕枝也知道——   “是不是陛下打的?”   谢仪面色一滞,在燕枝执拗的目光下,还是点了点头:“嗯。”   他解释道:“那时陛下下令,将我关进净身房,所幸几位大人为我求情,陛下这才没把我阉了,只是让人打了我十个板子,就把我赶出宫了。”   燕枝磨着牙,小声骂了一句:“真可恶。”   后来他问陛下,陛下只说他把谢仪放走了。   全然不提他还让人打了谢仪。   真可恶,真过分。   谢仪见他咬牙切齿的模样,笑着宽慰他:“不过是十个板子而已,都是皮肉之苦,如今都快好了。”   他端起姜汤,递到燕枝面前:“先喝点姜汤祛祛寒。”   “好。”燕枝双手捧起碗,喝了一大口姜汤,“哈——”   好辣!   燕枝张大嘴巴,哈了两口气,又问:“那你现在怎么住在这儿呢?你家就在这儿吗?”   “自然不是。”谢仪笑着道,“我父亲在军中立下战功,升了官,也得了一些奖赏,我便用这些银子,在附近买了一些山头庄子。”   “那时我见罪于陛下,又受了伤,想着来庄子上养伤,顺便避一避,以免牵连家里。等风头过了,再回都城。”   “对不起。”燕枝放下姜汤,低下头,叹了口气,“都是我连累了你。”   谢仪轻声道:“我原本也是有些埋怨燕枝公子的。”   燕枝连忙抬起头:“对不起,我……”   “躺在床上养伤的时候,我就想着——”   “要是那时没有多此一举,给燕枝公子带糖糕就好了。”   “要是那时没有跟着燕枝公子走,没有跟着燕枝公子躲进宫墙角落里就好了。”   “要是那时没有认下燕枝公子做好友,那就好了。”   燕枝不自觉红了眼眶,瘪了瘪嘴,眼见着就要哭出来了。   “对不起,我……我这就走……”   谢仪话锋一转:“不过后来,听闻燕枝公子在宫里也大病一场,我冷静下来,转念一想,此事确实不能怪燕枝公子,应该怪我自己。”   “若是重来一次,我还是会为了报恩给公子带糖糕,我还是会认公子做好友,还是会跟着公子走。”   “况且,燕枝公子本是好意,我也不愿参加选秀。因此事惹得陛下厌烦,逃过选秀,也算是因祸得福,好事一桩了。”   “我可不愿为了心中愤懑,丢失一位难得的好友。”   燕枝用力点头:“嗯嗯,我也不愿!”   两人在烛火幽深之中,相视一笑。   燕枝认真道:“这件事情不能怪你,也不能怪我,应该要怪陛下!”   若非陛下喜怒无常,他们才不会遇到这种事情。   谢仪笑了笑,不好顺着他的话说下去,便转了话头,问:“燕枝公子怎么会在此处?”   “我……”燕枝顿了顿,小声道,“我是从宫里逃出来的。其实也不算是逃跑,我有放奴书,只是陛下还不知道而已。”   “如此。”谢仪颔首,“燕枝公子打算要去往何处?”   “我想去南边看看。”   谢仪了然:“上回在猎场,卞公子提起南边,燕枝公子记在心里了?”   “对。”燕枝点点头,“我想去吃吃南边的点心。”   “也好。”   两个人围着烛火炭盆,聊了好一会儿。   燕枝喝完了一大碗姜汤,又唏哩呼噜地吃了一大碗的菜粥。   外面风雪不断,谢仪便留他在庄子上住一晚,明日再启程。   燕枝原本就是要借宿的,也没有拒绝,盖着被子,搂着糖糕,吹了蜡烛,很快就沉沉睡去。   *   大梁都城,城门依旧紧闭。   萧篡手握长戟,如同巡视领地的雄狮一般,穿行在一众百姓之间。   不是,不是,都不是燕枝!   将所有等候的百姓都看过一遍,没有找到想找的人,萧篡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   “放行!”   “是!”   几个士兵抱拳领命,将北城门打开,供百姓通行。   萧篡来到战马前,单手拽住缰绳,翻身上马,马不停蹄地赶往南城门。   他已经亲自搜查过东西北三处城门了,现在只剩下南城门一个地方。   从他前往立后大典,到发现燕枝不见,下令封锁城门,中间不过短短两刻钟。   燕枝一不会化妆易容,二不会飞天遁地,怎么就能凭空消失了?   怎么就能再也找不到了?!   萧篡越发急躁,狠狠一挥长戟,箭一般穿过街道。   不过片刻,他便来到南城门前。   负责看守南城门的王将军上前,抱拳行礼:“陛下。”   战马尚未站稳,萧篡便翻身下马:“可找到了?”   “回禀陛下……是臣无能。”   萧篡握着长戟,再次从百姓之间穿过。   王将军低着头,跟在他身后,一言不发。   果然还是没找到。   萧篡摆了摆手,再次下令放行。   他立在原地,仿佛完全失去了方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四处城门都没找到人,宫里也搜不到。   难不成燕枝找个地方躲起来了?   不可能,此事闹得沸沸扬扬,城中百姓,人人都知道官府在找人,没人敢冒着违抗官府命令的风险,把燕枝藏起来。   燕枝在宫外又没什么好友,哪里有人会收留……   不对!   萧篡猛然回过神来,厉声问:“谢仪家住何处?!”   谢仪……   一定是谢仪!   萧篡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燕枝在宫外,就只认识谢仪一个人。   一定是谢仪,一定是谢仪把他藏起来了!   他就知道,他早就该知道,谢仪一直对燕枝图谋不轨!   他那时就不该怕燕枝难过,放过谢仪!他就应该马上把谢仪给阉了!   士兵带路,马蹄急促,踏过长街,拐进小巷。   萧篡下了马,刚准备一脚踹开眼前木门,忽然想起什么,竟收了脚,抬起手,拍了拍门。   他怕燕枝听见踹门的动静,就被他吓跑了。   他深吸两口气,竭力平复心绪。   要冷静,要忍耐,不要吓跑燕枝。   可下一瞬,不见有人来开门,萧篡便加重力气,狠狠地拍了拍门。   门扇晃了两下,几乎要被他拍到地上。   “人呢?!”   萧篡到底没忍住,重重地踹了一脚门扇边的石墙。   还是没有人来开门,反倒是隔壁邻居打开了门,从里面往外看。   “官爷,别敲了,这户人家没人在。”   “全都不在?”   “是。这一户就爷俩住着,老的去军营操练了,小的前阵子受了伤,去城外庄子养伤了。还有一个老仆,跟着小的走了。”   没人,怎么会没人?   下一刻,萧篡再也按捺不住,一脚踹开谢家大门。   “进去搜!”   “是。”   谢家宅院不大,身后亲卫一拥而上,将谢家翻来覆去搜了个遍,就连米缸水缸都看过了。   确实没有藏人。   萧篡转身离开,最后厉声道——   “去查,谢家庄子在哪里!”   *   大雪初停,天光破晓。   远处传来一声尖利的鸟鸣,划破林间寂静。   萧篡带着十来个亲卫,轻骑快马,穿行在山间小路上。   萧篡一马当先,身上喜服厚重,启程之前就被他脱了,交给亲卫,让亲卫送回宫中,不许弄坏。   他如今只穿了一件单衣,单衣轻薄,化雪严寒,他身上却出了汗。   萧篡忙着找人,一夜未睡。   他死死地咬着后槽牙,面庞紧绷,眼中毫无疲倦之色,只有对找到燕枝的偏执。   他既希望燕枝就在谢仪那儿,又不希望燕枝在谢仪那儿。   他是想找到燕枝,但他不想在谢仪那儿找到燕枝,更不想看见燕枝和谢仪亲亲热热的模样。   不!不对!   昨晚这么冷,还下了雪,燕枝要是不去谢仪那儿,一个人躲在外面,跟小流浪猫似的,肯定会被冻死的。   萧篡咬着牙,改了主意。   罢了,罢了。   只要燕枝能活着就好。   不管他是去找谢仪,还是去找赵仪、陈仪、王仪,只要他能活着就好。   至于其他的,他都不在意了。   这样想着,萧篡又抽了一下缰绳,让马匹加快脚步。   不多时,身后亲卫道:“陛下!到了!前面就是谢家田庄!”   战马吭哧吭哧地喘着气,似乎是走不动了,萧篡没再管它,弃了马匹,大步上前。   他用力拍了两下门扇。   “谁啊?这大清早的。”   老仆披着衣裳,同往常一样,只把门开了一条小缝。   萧篡一手按住门扇,一脚迈进门槛里,抵住门扇。   他透过门缝,朝里面望去:“谢仪可在?昨晚可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公子来找他?”   “这位客人……”   就在这时,屋门打开,谢仪披着衣裳,一瘸一拐地从里面走了出来。   “阿翁,不得无礼。”谢仪俯身,向他行了跪拜大礼,“拜见陛下。”   萧篡不曾理会他,只是问:“燕枝呢?”   见谢仪还是自顾自地行礼,萧篡大步走进院中,环顾四周:“朕问你,燕枝人呢?”   谢仪道:“燕枝公子是陛下的贴身侍从,应当在宫里才对。草民离宫之后,便不曾见过燕枝公子了。”   他自然不会承认。   萧篡也不指望他能说出来。   萧篡干脆带着亲卫,直接开始搜查,从左到右,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搜查。   “陛下……”   谢仪见状不妙,与老翁对视一眼,赶忙上前。   燕枝还没离开,这样搜下去,肯定会被发现的!   “陛下,此乃草民家宅,纵使陛下贵为天下之主,也不该……”   “滚开!”   萧篡头也不回,只是一间一间地打开房门,一间一间地搜查。   不用他下令,两个亲卫便走上前去,抓住谢仪的胳膊,把他架了起来。   萧篡一面搜查,一面道:“燕枝在宫外只认识你一个人,他没有地方可去,一定会来找你。”   “你告诉他,朕已经决意立他为后,叫他快快回宫,回到朕身边,朕对他既往不咎。”   “你现在把他喊出来,朕可以饶你一命——”   眼见着帝王里燕枝所住的房间越来越近,马上就要搜到,谢仪心里“咯噔”一下,冷汗刷地一下就淌了下来,浸湿了他的衣裳。   “陛下!”   谢仪大喊一声,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挣开两个亲卫的束缚,冲上前去,拦在房门口。   “陛下,此乃草民妻子的闺房,还请陛下顾及女子清誉,不要擅入……”   他话还没说完,萧篡皱起眉头,眸光暗了暗。   谢仪这个人,前阵子还参加了选秀,哪里来的什么妻子?   他当自己是傻子吗?   还是说,他在心中将燕枝当成自己的妻子?!   他也能?他也配?他也敢?!   萧篡猛地推开他,一脚踹开房门。   “陛下!不可!”   谢仪扶住门框,稳住身形,倏地回过头。   可下一瞬,眼前景象教两个男人都愣在原地。   只见房中空空荡荡,榻上被褥整整齐齐。   哪里有燕枝的身影?! 第23章 放过   ——燕枝人呢?   不仅是萧篡愣住了, 就连谢仪也愣住了。   他转过头,不可置信地看向老翁。   怎么回事?不应该啊。   谢仪知道燕枝是偷跑出来的,也猜到陛下不会善罢甘休, 一定会派人来找他。   所以昨晚临睡前,他特意叮嘱老翁, 夜里不要睡太死,多留意外边的动静。   而他自己也披着外裳, 坐在案前, 看了一夜的书,替燕枝守了一夜。   若是燕枝收拾东西走了, 他们应当都能发觉才对。   可是现在,燕枝确实不在房里, 凭空消失了。   震惊之余,谢仪也松了口气,悬在心上的石头稍稍往下放了放。   不管他是何时离开、如何离开的, 只要离开了就好。   谢仪收回目光, 再次看向萧篡。   农庄简陋,房间不大, 房里陈设摆件也不多。   只有一张小榻、一面小案, 还有一口装杂物的木箱。   放眼望去, 一览无余。   萧篡立在门外,目光阴沉,将整个屋子扫视一圈之后,仍不死心,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谢仪赶忙扶着门跟上去:“陛下!”   萧篡不曾理会,只是大步走到桌案旁, 一把将桌案掀翻。   见桌案底下没藏人,他又径直走到木箱前,霍然掀开箱盖。   箱子里只有一些陈旧的书卷废纸,也没藏人。   那就只剩下小榻了。   萧篡转过头,目光死死地盯着床榻,缓缓走近。   床榻不大,榻上平平整整地铺着一床褥子,整整齐齐地沓着两床被子。   榻上别说藏人了,就连有人睡过的痕迹都没有,所以——   萧篡猛然蹲下身,双眼倏地亮起狩猎一般的亮光,朝床底看去!   燕枝!   燕枝一定就躲在床底!   燕枝一定跟小猫似的,揣着小手,蜷着身子,可怜巴巴地躲在床底!   燕枝的脸上身上一定沾满了灰尘,只有一双眼睛亮晶晶的。   他不介意燕枝躲在谢仪家里,也不介意燕枝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   他会把燕枝捡起来拍拍灰,带回去洗个澡,最后搂在怀里,好好地睡一觉。   一切事情就都过去了!   他不会介意的!他只要燕枝回来!   可下一瞬,床底烟尘散去。   萧篡静静地望着一片黑暗的床底,面色一寸一寸地沉了下去,眸光也一寸一寸地暗了下去。   不在。   燕枝不在这里。   眼见萧篡方才胸有成竹的模样,有那么一瞬间,谢仪也以为燕枝就躲在床底。   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但很快又放了回去。   还好,还好。   但萧篡仍不死心。   他单膝蹲在榻前,一只手死死地按着床榻,手背上青筋暴起,几乎要将床榻按塌捶烂。   他不肯起身,一双眼睛仍旧死死地盯着床底,似是要从墙角砖缝里,找到一只小小的燕枝。   萧篡面色铁青,不曾言语,身旁亲卫同样闭口不言。   谢仪自然也不敢擅自开口,只得低眉垂首,沉默等候,看这场搜查何时结束。   一瞬间,房内一片死寂。   不知道过了多久,萧篡才冷冷地开了口,嗓音低哑:“人呢?”   谢仪回过神来,赶忙行礼答话:“陛下若是说燕枝公子,草民着实不知。自从前月离宫,草民与燕枝公子就不曾再见过……”   萧篡沉沉地打断了他的话:“你方才不是说,这是你……妻子的屋子?”   萧篡咬牙切齿,“妻子”二字,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你的妻子,现在人在何处?”   “草民……”   谢仪不过是一时着急,随口扯了个谎,想要阻止萧篡进来。   如今……   他如何能够凭空变出一个妻子来?   谢仪思索片刻,又道:“草民父亲为草民定下了一桩婚事,草民特意腾出这间屋子,等候妻子过门。草民一时情急,说错了话,还请陛下见谅。”   谢仪俯身行礼,越发弯下了腰,姿态谦恭。   他最后道:“草民确实不曾见过燕枝公子,还请陛下明鉴。”   萧篡沉默良久,似是在分辨真假。   燕枝是认识谢仪不错,但他又不知道谢仪家在何处,更不知道谢仪在庄子上养病。   就连他,也是派人去军营里查问半天,又骑了半天的马才赶到这里。   或许,燕枝真的没来这里。   萧篡终于说服自己,按着床榻,正准备站起身来。   忽然,他眉头一皱,抬头看向榻上。   不对!   萧篡目光定定,伸手拽过榻上被褥,放在面前,使劲嗅了嗅。   是燕枝!这就是燕枝的味道!   香香的、软软的,跟被奶油泡芙腌入味了一样。   虽然味道很淡,但他就是闻到了!   萧篡拽着被子,回过头,目光如箭一般,钉在谢仪身上。   他差一点就被谢仪给骗过去了!   “人呢?!”   萧篡怒吼一声,下意识要把被褥狠狠地摔到地上,即将松手的时候,又把被褥裹了起来。   他舍不得放下被褥,一个箭步冲上前,一手抱着被子,一手揪住谢仪的衣领,几乎要把他从地上提起来。   “人呢?燕枝人呢?燕枝人去哪里了?!”   “陛下息怒,草民实在不知……”   “你不知是吧?好!”   萧篡拽着谢仪的衣领,将他狠狠一甩,丢给亲卫。   “打入天牢!严刑拷打!打到他知道为止!”   萧篡说完这话,便将怀中被褥团成一团,牢牢抱住,大步朝外面走去。   “其余人等!随朕搜山!”   谢仪被两个亲卫制住,正要被带下去的时候,一旁默不作声的老翁忽然开了口。   “启禀陛下,昨夜那位小公子,与我家公子,是至交好友!”   萧篡停下脚步,再次回过头,看向他的目光越发阴沉。   ——你又在说什么屁话?什么至交好友?   放狗屁!   谢仪也连忙喊了一声:“阿翁,不得胡说。”   老翁却不卑不亢,走到谢仪身前,递给他一个安定的目光,继续道:“那位小公子背着一个小包袱,带着一只小狗,翻山越岭,深夜来访,衣裳鞋袜都被雪淋湿了。”   “是我家公子拿来火盆,供他取暖。”   “是我家公子命我烧起热水,供他梳洗。”   “是我家公子命我煮了肉菜,供他食用。”   “若是没有我家公子,只怕这位小公子昨夜就该冻死饿死在深山里了!”   “既然陛下带人来寻,这就说明,陛下心中,还是有些许在意小公子的。”   “既然如此,我家公子是小公子的救命恩人,小公子对我家公子尚且心怀感激,陛下非但不以礼相待,反倒喊打喊杀,意欲严刑逼供。”   “小公子乃心善之人,若是日后得知,我家公子因救他而受皮肉之苦,只怕要愧疚难当,心痛而死……”   ——“胡言乱语!”   萧篡怒喝一声,打断他的话。   燕枝才不会心痛而死!   他只是把谢仪带回去拷打,又没有要他的命。   只要谢仪说出燕枝的下落,不就可以保命了?   要是谢仪自己死活不说,丢了性命,自作自受,怎么能怪他?   燕枝这只没心没肺的小坏狗,才不会心痛而死!   萧篡指着老翁,厉声道:“一起带回去!一起打!”   从头到尾,萧篡头也不回,看也不看他们一眼。   下完命令,就要离开。   可就在这时,他的身后炸起一声惊雷——   “我有燕枝公子亲手所赠放奴书在此!”   萧篡猛地回头,谢仪也不敢相信地抬头看去。   萧篡一个箭步上前,从老翁高高举起的手里夺过放奴书,低头看去。   今有罪奴燕枝,相貌粗陋……   是,是他多年前亲笔写的放奴书,上面还有帝王印玺。   萧篡定定地看着手里的放奴书,一时间竟怔住了。   所以燕枝昨夜真的来过这里。   所以……   老翁最后道:“小公子与我家公子是为好友,他知道陛下有朝一日,一定会寻到此处,所以临行之前,特意将放奴书交给老奴,方才那些话,也是小公子教老奴说的。”   “他感念我家公子对他的搭救扶持之恩,并托老奴带一句话给陛下——”   萧篡抬头,双目猩红:“他说什么?”   “小公子说,他服侍陛下十年,待陛下一向忠心耿耿,兢兢业业,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他愿以十年苦劳,换唯一的好友平安度日。”   原来燕枝早就猜到了。   原来燕枝早就想好了、算好了、计划好了!   萧篡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身后亲卫拿不准主意,犹豫片刻,最后还是架起谢仪和老翁,跟了上去。   萧篡走出庄子,正准备翻身上马,见他们还跟着,面色更黑了。   “还扛着做什么?放回去!”   “……是。”   亲卫们这才反应过来,把谢仪和老翁架起来,抬回去。   一个放在门边,一个放在院子里,和他们刚出现时站的地方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得罪了。”   谢仪与老翁对视一眼,都还有些茫然。   他们……就这样被放过了?   萧篡骑在马上,双手拽着缰绳,怀里抱着被褥,如同从前抱着燕枝一般。   他居高临下,紧绷着脸,呼吸粗重,胸膛起起伏伏。   分明是气极怒极的模样,他却不好再发作,只是最后瞪了一眼谢仪和那个老仆,就别过头去,不愿再看。   他能怎么办?他还能怎么办?   燕枝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他还抓着谢仪和老仆不放,岂不是故意欺负他?   上回他不过是把谢仪在净身房里关了几日,燕枝就大病一场,可怜巴巴,哭哭啼啼的,还说什么再也不要喜欢他了。   要是真把谢仪打死了,燕枝非得跟他急不可。   他不敢去想,燕枝是会打他,踹他,还是会掐他。   到那时候,就真的再无转圜的余地了。   萧篡不愿去想,也不敢去想。   再想下去,他只能得出一个结论——   如今的燕枝将谢仪看做唯一的好友,并且,谢仪在燕枝心里的分量……   远胜过他。   毕竟现在,在燕枝的好感度面板上,对谢仪的好感是八十。   对他的好感,是零。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几乎是瞬间,萧篡就狠狠地掐灭了这个念头。   燕枝不可能不喜欢他的!   这只是暂时的,是一时的!   等他找到燕枝,给燕枝吃奶油泡芙、吃奶油蛋糕,好感马上就能涨回来!   燕枝马上就会重新喜欢上他!   萧篡拽着缰绳,调转马头,再也不看谢仪一眼。   他最后命令道:“去抬一箱金饼来——”   亲卫疑惑:“陛下?”   “送给皇后唯一的好友。”萧篡咬着牙,低声道,“作为朕一早上门叨扰的——”   “见、面、礼。”   “是。”一众亲卫仍旧不解,但还是抱拳领命,马上就下去准备了。   这下总可以了吧!   这下总不算是欺负燕枝了吧!   萧篡一抽缰绳,抛下身后一切,纵马下山。   老翁扶着门,谢仪快走两步上前,同他站在一块儿。   一老一少、主仆二人扶着门,朝帝王离去的方向张望。   直到烟尘散去,再看不见对方的背影,两个人才收回目光,不敢相信地对视一眼。   “公子……”老翁颤抖着,心有余悸地喊了一声。   “没事了。”谢仪拍了拍他的肩膀,“陛下走了。”   “那就好。”   帝王威势过盛,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有那么一个瞬间,老翁真以为他要大开杀戒了。   还好没有。   谢仪收敛了思绪,问:“燕枝公子是何时走的?方才那些话,真是他教你的?”   老翁不敢隐瞒:“昨夜老奴按照公子的吩咐,在门房里守着。大半夜的,老奴正打着瞌睡,小公子忽然背着包袱过来,把老奴摇醒了。”   “燕枝公子说,他睡好了,也休整好了,怕有人追上来,马上就走。老奴想进来告诉公子,还想留他吃点东西再走,不过他也没答应。”   “临走时,小公子把那封放奴书留给老奴,还说,陛下迟早会派人过来,要是陛下带着人过来发疯……”   谢仪赶忙呵斥:“阿翁,不可非议陛下。”   老翁却道:“小公子的原话就是‘发疯’。”   “这……”谢仪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   “要是陛下带着人过来,欺负公子,就让老奴把放奴书拿出来,再把方才那些话说出来。要是还不行,就直接去找他,他一定会回来搭救公子。”   老翁捂着胸口:“得亏陛下真走了,老奴说那些话的时候,心都快跳出来了。”   “公子,陛下不会再来了吧?”   谢仪望着远处,思忖良久:“不会了。”   “有燕枝留下的‘免死金牌’在这儿,陛下不会再来了。”   *   山林死寂。   一路上,只有马蹄踏过积雪的声音。   萧篡骑着马,沿着小路下山。   他垂着眼睛,望着地上残雪,正出着神。   雪天路滑,晚上天又黑,燕枝连夜离开,也不知道是怎么下山的,有没有滑倒,摔个屁股蹲。   嗤,他要是摔个屁股蹲也正好,就跟坐雪橇、滚雪球似的,呼啦呼啦地就滚下去了,都省得用脚跑了。   就他那个小身板,摔一下不得散架了?   到时候摔坏了,还得哭哭啼啼地回来找他修。   随行亲卫动作很快,策马去了离得最近的官府,从库房里取来一箱金饼。   萧篡行至山下,正巧亲卫也回来了。   亲卫打开箱子,请他过目。   萧篡只瞧了一眼,便扬了扬马鞭,冷声道:“送上去罢。”   “是。”   两个亲卫带着金饼,上山去送给谢仪。   剩余亲卫则继续跟在萧篡身后,听候旨意。   “陛下,如今……”   萧篡深吸一口气:“回——”   下一刻,他改了口:“留十个人,守在山下。”   燕枝这么惦记谢仪,肯定会再回来看他!   他就派人守在这儿,一定能等到燕枝!   萧篡直起身子,望向远处。   风雪已停,天边日头隐隐升起。   萧篡稳稳地骑在马上,如同刚刚经历过一场追逐狩猎的野兽一般,两只手握成拳,转了转脖颈,松了松筋骨。   “去燕栖村。”   燕栖村是燕枝老家,燕枝出生的地方。   萧篡只说放过谢仪,但他没说放过燕枝!   他不放手,他绝不放手!   不论去了什么地方,燕枝最后只能飞回他手里!   *   大雪初霁,日头升起。   地上残雪被日光一照,渐渐融化,反倒更冷。   山路之上,燕枝用厚衣裳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骑着一头小毛驴。   这匹小毛驴是他花钱买的。   从谢仪家的庄子离开的时候,他特意问老翁,哪里可以买马,不拘是战马良马,劣马田马也可以。   老翁给他指了条路,说前面山头上的庄子更大,田地更广,应该会有马匹。   燕枝连夜赶去,想着给自己买一匹。   他也得省点力气,总不能一路都靠跑的。   要是靠双腿跑到南边,他的腿都会被磨短的!   不过,等燕枝赶到前面山头的时候,主人家却不肯卖马,说是良马难得,是要留着自己用的,不论燕枝加价多少,他们都不肯卖。   最后燕枝只好买了头小毛驴。   骑上去之后,燕枝才发现,驴走得也不比马匹慢嘛,而且还更稳当!   于是他把包袱挂在驴身上,抱着糖糕,继续上路。   糖糕一开始还磨着牙,想咬驴,被燕枝轻轻拍了两巴掌,这才安分下来。   “不许咬,要是把它咬坏了,就让你驮着我走。”   糖糕“呜呜”两声,在他怀里安分窝好。   燕枝回过头,望了一眼林子里。   希望谢仪和老翁不会有事。   燕枝不傻,他知道,若是陛下有心抓他,就一定会去找谢仪。   就算他没有误打误撞,跑到谢仪的庄子上,陛下也一定会去找谢仪。   毕竟他在宫外,就只认识谢仪一个人。   所以昨夜里,他只睡了两个时辰,就从被窝里爬起来了。   他拿上包袱,带上糖糕,趁着夜色,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他把老翁摇醒,把放奴书交给他,又教他如何应付陛下。   他想,他在陛下身边服侍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他用十年苦劳,换自己唯一的好友平安无事,应该不算过分吧?   陛下了解他,他也了解陛下。   那些话一出口,他有十足十的把握,陛下不会再动谢仪。   燕枝垂下眼睛,摸了摸怀里的糖糕。   糖糕很是舒服,呼噜了两声。   陛下总说他是“小狗”,养了一只“小小狗”。   但实际上,陛下才是一只彻头彻尾的“大狗”。   摸狗要顺着毛摸,狗才会听话。   但要是狗发疯咬人,就要马上抬手打它!   把它打服!把它打乖!打到它不敢再咬人为止!   他从宫里逃跑,就已经是狠狠打了陛下一下。   现在不能服软,他必须硬气起来,要放狠话,要继续打狗,才能吓退陛下,保护自己的好友!   这是燕枝这阵子养糖糕,养出来的心得。   这也是燕枝前不久哀求陛下放过谢仪,求出来的心得。   他的眼泪和哀求,对陛下来说没有用,只会让陛下更加兴奋。   就在这时,糖糕恃宠而骄,偷偷摸摸地探出脑袋,凑到小毛驴的身上,张大嘴巴,露出有些尖利的牙齿。   燕枝反应过来,毫不犹豫地拍了一下它的脑袋,捏住它的嘴筒子。   “都跟你说了,不许咬它!”   糖糕“嗷呜”一声,抬头看向燕枝,像是在说,它也能驼人,它也能拉雪橇。   燕枝听不懂它说话,只能板起脸,认真道:“你敢咬它,我就不要你了!”   这下糖糕听懂了,收起牙齿,哼哼唧唧地往他怀里钻。   燕枝有点儿不忍心,又摸摸它的脑袋:“当然了,要是它咬你,我也不要它了。你们谁也不能咬谁,要和平相处,明白吗?”   小毛驴低着头,勤勤恳恳地往前走,燕枝也摸了摸它背上的鬃毛。   “你也要乖乖的,不许欺负糖糕。”   燕枝忽然想起什么:“给你也起个名字吧。嗯……”   他顺着小毛驴的鬃毛,认真思索。   这只毛驴的皮毛是深棕色的,只有眼睛和嘴筒子上有一点儿白毛。   “你就叫——”燕枝想了想,“花生糕!”   花生糕是深棕色的,里面夹着一点儿馅,也是白色的。   燕枝小的时候吃过一块,是娘亲去镇子上买给他的,简直一模一样!   而且,糖糕和花生糕,都是“糕”字辈儿的,一听就是他养的!   说起这些点心,燕枝就有些流口水了。   他轻轻拍了拍小毛驴的屁股:“走,我们回去看看娘亲。” 第24章 娘亲   燕枝生在一个偏远闭塞的小山村里。   村子里的人大多姓“燕”, 所以村子叫做“燕栖村”。   燕枝的父亲,是村里有名的泼皮无赖,整日里游手好闲, 不是喝酒,就是赌钱。   家中田地荒废, 全靠燕枝的娘亲织布纺纱,换得一点银钱, 维持生计。   燕枝降生这日, 家里没钱请大夫稳婆,只有村中生育过的好心姑嫂前来帮忙。   所幸燕枝乖巧体贴, 也不折腾娘亲,不到半个时辰, 就顺顺当当地出来了。   可他生出来之后,众人围上前去一看,都不由地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这孩子小小一只, 如同刚出生的小鸟儿一般, 哭也不会哭,连眼睛都睁不开。   父亲只看了他一眼, 就说他活不下去, 让人把他扔到后山上喂狼。   放下这话, 他就趁着娘亲起不了身,拿走家里仅剩的银钱,上酒坊喝酒去了。   一众姑嫂倒是好心,但是围着燕枝看了半天,最后也只能叹息认命,小心翼翼地对娘亲说,这孩子怕是真的活不成, 还是算了。   但娘亲不信。   娘亲强撑着坐起来,让人把燕枝抱到自己身边,又让信得过的人,从箱子底下拿出自己珍藏的绣品,去镇子上请大夫。   她自己则抱着小小的燕枝,用一根手指轻轻按压他的心口。   她在山上见过猎户这样干过,按压濒死猎物的胸口,能让猎物活久一些,活物送到镇子上,能卖出更好的价钱。   天色破晓的时候,请来的大夫刚走到门前,就听见一声小小的啼哭。   燕枝就这样活了下来。   他睁开眼睛,看见世间最好看、最温柔的娘亲。   娘亲给他起名“燕枝”,“枝条”的“枝”,“枝蔓”的“枝”。   希望他能像枝条一样,快快长大,无病无灾。   燕枝也不负娘亲的期望,从小到大都很乖,也没再生病。   他还不会走路的时候,娘亲纺纱织布,小小的他就躺在旁边的篮子里,自己玩自己的指头。   等他会走路了,就捏着娘亲用碎布头给他缝的小老虎,跟着娘亲跑上跑下,忙前忙后。   等他再长大一些,他就提着小竹篮、背着小竹篓,跟着村子里比他大的孩子上山捡柴、摘野果。   有一回,他和同伴走散了,又被一只大狗追,着急逃跑,掉进河里。   他就紧紧抱着小竹篓,蹬着小脚丫,顺着水流,一路向下漂。   正巧娘亲在河边浣纱,看见他远远地漂过来,连忙把他捞上来。   娘亲不仅会织布,还会刺绣,一边刺绣,一边给燕枝讲刺绣图案的故事,教他知恩图报,做人的道理。   织好了布、绣好了品,娘亲就带着他去镇子上换钱,给他买糖吃。   父亲仍是喝酒赌钱,大半个月也不着家。   只要他不回来,燕枝与娘亲就高兴。   可是好景不长,燕枝六岁那年,娘亲过世了。   娘亲尚且病重之时,父亲就迫不及待领了个寡妇进门,霸占了主屋。   临走之前,娘亲还想为燕枝留下一些绣品,好让他傍身,可实在是体力不支,最后只能拉着他的手,叮嘱他在家里少吃饭,多干活,等长大了,能干活了,就可以出去了。   说完这话,娘亲便撒手人寰,只留下燕枝一个人。   父亲另娶寡妇,寡妇还带着两个儿子,两个继兄都比他高、比他壮,打他就跟打小鸡仔似的。   燕枝只能乖乖听娘亲的话,少吃饭,多干活。   可是到了他八岁那年,时逢大旱,四处饥荒。   就算燕枝一日只吃一顿,一顿只喝半碗糙米粥,父亲和后娘,还是把主意打到了他身上。   他们原本想把燕枝卖给镇上的富庶人家,换点钱来用。   但人牙子见燕枝模样不错,虽然瘦脱相了,但一双眼睛还是亮晶晶的,便想着把他带到都城去卖。   父亲和后娘生怕人牙子将他卖出高价,自己亏了,便也屁颠屁颠地跟着去了。   辗转几日,经手几人,燕枝最后被卖进了宫里。   再后来,燕枝成了陛下的贴身侍从。   有一回,他跟随陛下出征归来,正巧路过燕栖村附近。   燕枝忙不迭向陛下告了假,拿着陛下赏赐给他的战利品,回去一趟。   燕栖村太苦了,他不想娘亲死后还被困在这里,所以他想把娘亲的坟迁出去。   他还特意穿了盔甲,带了武器,全副武装,准备找到父亲家里,把父亲打一顿。   可直到这个时候,燕枝才知道,父亲和后娘一家早就死了。   多年以前,父亲和后娘前脚把他卖进宫里,后脚回到家里,银子还没捂热乎,就被人摸进屋子里,一刀抹了脖子,就连卖燕枝的银子也被拿走了。   说是土匪打劫,可村子里其他人都没事。   所以村里人都说,他们是去了一趟都城,得罪了都城里的权贵。   不能打人,燕枝就壮起胆子,在他们的坟上踹了两脚,然后给帮过自己和娘亲的村里人送了点钱,作为谢礼,最后为娘亲迁坟。   他在隔壁山头找了个依山傍水的地方,安置娘亲,又在山上的道观里,给娘亲立了长生牌位。   那时他穿着盔甲,对娘亲说——   “娘亲,别担心我,我现在可是军中的大将军!”   “陛下可看重我了,我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喝什么就喝什么。”   “这次跟随陛下出征敌国,陛下还赏了我一块金饼呢!”   他不是小侍从,他是大将军!   ——想到从前与娘亲相处的点点滴滴,燕枝低下头,没忍住红了眼眶,掉下眼泪。   要是娘亲还在就好了。   娘亲只教过他要知恩图报,却没来得及教他,若是恩人是个坏人,总是欺负他,该怎么办。   所以他才会在陛下身边待了这么久,被欺负了这么久。   糖糕见他哭了,哼哼唧唧地凑上前,就要用舌头舔他的脸。   燕枝吸了吸鼻子,摸摸它的脑袋:“别担心,我没事。”   他只是有点儿想念娘亲而已。   燕枝打起精神,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   既然他已经为娘亲迁坟了,他自然不必再回燕栖村去。   时辰紧迫,他只去道观里取走娘亲的长生牌位,就足够了。   燕枝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拽了拽挂在小毛驴脖子上的绳子。   “这里,往这里走。”   他绕过燕栖村,径直朝隔壁山头走去。   *   马蹄杂乱,烟尘四起。   萧篡带着一众亲卫,赶到燕栖村的时候,已经是午后了。   萧篡一马当先,沿着村前小路,策马入村,来势汹汹,吓得村中百姓四散奔逃,只当是土匪来了,这人是土匪头子。   萧篡等不及亲卫动手,便亲自翻身下马,随手抓住一个村民,张口便问:“燕枝可回来了?!”   可村民惊慌失措,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萧篡不耐烦地皱起眉头,加重语气,厉声道:“官府办事,燕栖村村长现在何处?!”   听见“官府”二字,众人将信将疑,但还是带着他们去找了村长。   亲卫将官府令牌递给村长,村长与村中几位德高望重的老人一同看过,才战战兢兢地向萧篡作揖行礼:“见过官爷。”   萧篡不欲与他们废话,只问:“燕枝可在此处?”   “燕枝?”几人皱起眉头,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目光。   “燕枝是……”   忽然,有人灵光乍现,想起来了。   “官爷说的可是燕山的儿子燕枝?多年前进宫当差的那个?”   “就是他。”   “这……”村长道,“燕枝公子入宫当差,草民等也多年不曾见过他了。”   “他没回来?”   “自然没有。”   萧篡皱眉,似是不解。   燕枝八岁就进了宫。   八岁之前,和他娘亲待在这儿。   八岁以后,就一直待在大梁宫里。   就算跟着他去别的地方征战,也不过是住在营帐里。   燕枝胆子小,不善与人打交道,去到不熟悉的地方,就跟受惊的兔子似的,吃不下睡不着。   萧篡以为,他离开大梁宫,不敢去其他地方,只敢回到自己熟悉的地方。   而他熟悉的地方,只有这里。   燕枝总是想娘亲,总是跟他说起和娘亲在燕栖村的日子。   他怎么会不在?   难不成……燕枝脚程慢,他提前来了?   萧篡打定主意,在这儿等一会儿,守株待兔。   萧篡抬起头,看向村长,又问:“燕枝从前住在何处?”   “这边。”村长忙不迭拱手,“官爷随我来。”   村长带着他,来到一处塌了一半的土房子前。   “官爷见谅。这燕山一家,多年前的夜里,被人一刀抹了脖子,村中人等都十分害怕,所以……”   “朕——”萧篡顿了顿,“我知道。”   他知道,燕枝刚被卖进宫里,他的父亲后母一家就全死了。   因为杀他们一家的人,就是他派来的。   那时燕枝刚入宫,守夜的时候总做噩梦,对他的好感度也差一个点就全满了。   萧篡就想着,把他的亲爹后娘都杀了,替他报个仇,再告诉他这个好消息,让他高兴一下,再涨一涨对自己的好感度。   顺便还能把卖燕枝的银子拿回来,这笔银子还是宫里出的。   一石三鸟,一箭三雕。   他可真是聪明。   不过后来,亲卫办好事情,回来复命。   萧篡看着燕枝傻不愣登的模样,到底还是没把杀人的事情告诉他。   本来就傻,再被血淋淋的场面吓唬一下,岂不是更傻了?   至于缺的那一点好感度,第二日他再给燕枝一个泡芙,就涨起来了。   萧篡知道燕栖村,却没来过这里。   他看着倒塌的屋子,杂草丛生的院子,看见院子里只剩一半的水缸。   想到小小的燕枝踩着小小的板凳,踮着脚,趴在水缸上取水的模样,萧篡没忍住翘起嘴角,笑了一下。   要是这时候他在这里,指定要把燕枝脚底下的板凳踢掉,让他挂在上边晃荡。   可现在,他连燕枝究竟在哪里都不知道。   萧篡收敛了笑意,转过头,又问村长:“燕山一家的坟在何处?”   “这里,官爷这边来。”   村长带路,一行人来到后山。   几个坟包,也没有牌位,更没有墓碑。   因为没有人照管,上面长满了杂草,坟包几乎和山坡融为一体。   不知道的人路过此处,恐怕要一脚踩上去。   萧篡大步上前,踹了一脚坟包,将一片杂草踹飞出去。   天底下只有他能欺负燕枝,旁人都不行。   萧篡一脚踩在土包上,转过头,忽然看见隔壁山头上,有白烟袅袅升起。   萧篡皱起眉头,定睛一看,似是随口问:“那山上有庙?”   村长忙道:“回官爷,不是庙,是道观。”   “道观。”萧篡念着这两个字,若有所思。   *   与此同时。   燕枝就在隔壁山头祝祷,请出娘亲的长生牌位。   道观不大,隐于山中,只有一个老道长,和几个小道童。   安置在此处的长生牌位也不多,燕枝算是花钱比较多的。   娘亲的牌位很新,案前也很干净,小道童日日都打扫。   燕枝在老道长的指引下,折下一根柏树树枝,在雪地里点燃。   所以——   萧篡在燕栖村里看到的白烟,就是燕枝在道观里点起来的。   仪式从简。   不消片刻,树枝烧尽。   燕枝双手抱下娘亲的长生牌位,用干净的布仔细包起来,抱在怀里,向老道长道过别,就准备下山。   下山的时候,糖糕在前面探路,他抱着牌位,骑着花生糕,跟在后面。   燕枝抱着娘亲的牌位,如同小时候娘亲抱着他一般。   他一边看路,一边小声地同娘亲说话。   “对不起,娘亲,这么久没来看你。”   “我在宫里实在是太忙了,因为我是大将军嘛,要跟着陛下到处打仗,都没有空闲过来。”   “不过我每日都有想念娘亲的,每个晚上都会想,还会梦到娘亲,梦到娘亲跟我讲故事。”   “现在好了,现在陛下一统天下,我就不用打仗了,就……就解甲归田了。”   “陛下赐给我一座宅子,在南边,我现在就带着娘亲去……”   他不太自然地对着娘亲撒谎,话还没说完,一阵寒风吹过,吹落树上积雪。   “哗啦”一声,冰冷冷的积雪正好落在小毛驴身后,落在燕枝刚刚走过的地方。   若是燕枝迟了一步,积雪就砸在他头上了。   燕枝回头看了一眼,又抬头望向四周:“娘亲?是你吗?娘亲?”   他抿了抿唇角,转回头,继续道:“娘亲,你别不信,我可没有撒谎,我就是大将军……”   下一瞬,又一团积雪落下,仍旧砸在他的身后。   燕枝眼睛一亮,抬起头,望向林间树梢。   是娘亲吗?   一定是娘亲。   娘亲看出他撒谎了,但还是舍不得用雪砸他,所以……   所以只是让雪落在他身后。   燕枝骑在驴背上,晃了晃双脚,使了个坏心眼,故意说:“我就是大将军。”   这回没有积雪落下,大抵是娘亲没有听见。   于是燕枝又举起手,大声喊:“我是大将军!我是燕枝大将军!我还是丞相,我是燕枝大丞相!”   他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   可是这一回,风静雪止,林间一点动静也没有。   燕枝有些心慌,赶忙道:“对不起,对不起,娘亲,我再也不撒谎了!别不理我!”   “我不是大将军,我也不是丞相,我只是……”   他顿了顿,终于低下头,小声承认。   “我只是一个小侍从而已。”   “我是有跟着陛下去打仗,但是没怎么上过战场,陛下也没有赐我一座大宅子,我是偷跑出来的。”   “我只是跟在陛下身边的一个小侍从而已。”   “我什么也不是。”   就在这时,一阵和煦温暖、似是从南面吹来的春风,轻轻拂过他的脸颊,吹散他眼底的泪意。   就像小时候娘亲摸他的脸一样。   燕枝抬起头,又恢复成自信满满的模样。   “没关系的,娘亲,我不想当大将军,你也不想我当大将军,当大将军太危险了。”   “就算我是偷跑出来的,我也能保护好你,让你过上好日子的。”   “别担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燕枝骑着小毛驴,一路嘀嘀咕咕地同娘亲说着话,一转眼,就到了山下。   他还要继续往前走呢。   *   燕栖村。   萧篡站在高处,望见隔壁山头的白烟升起,又被风吹散,散入云中。   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总觉得心脏往下沉了沉。   他是不是找错地方了?   他是不是应该去……   就在这时,村长道:“官爷,说起来,这里是燕山和他再娶的寡妇的坟。”   萧篡猛地抬起头,心脏越发往下沉:“你说什么?”   “这个寡妇不是燕枝公子的亲娘。燕枝公子前几年回来过一趟,把他亲娘的坟迁走了。”   “迁到哪里去了?”   村长指了指隔壁山头,方才燃起白烟的地方。   “就在那里。”   就在那里?就在那里!   他果然找错地方了!   萧篡终于明白过来,忙不迭朝外面走去,拽过缰绳,翻身上马。   他忘了!他忘了燕枝的娘亲迁坟了!   他怎么能忘了?   这么要紧的事情,他怎么能忘了?   燕枝怎么可能回到燕栖村来?   他在燕栖村吃了这么多的苦,受了这么多的罪,他怎么可能回到燕栖村来?   小燕儿怎么会从一个牢笼里,飞到另一个牢笼里?   燕枝怎么可能会从大梁宫,飞到燕栖村来?   萧篡策马扬鞭,来不及与村长道别,就带着人,朝山下飞奔而去。   错了!他错了!   他错得彻底!他大错特错!   *   燕枝来到山下,骑着小毛驴,继续往前赶。   他在出发之前就想好了,要去南边,最快的法子就是坐船。   不过现在下了雪,不知道河道会不会结冰。   所以燕枝打算先去渡口看看。   实在不行,就只能辛苦花生糕,一路驮着他走了。   从燕栖村再往南走,就有一个渡口,离得不远。   燕枝也怕累着花生糕,觉得自己身上有力气,就从它背上跳下来,抱着娘亲的牌位走一段。   他背对着燕栖村,背对着层叠山峦,一步一步往前走。   就在这时,山林之中,隐隐传来野兽的怒吼——   “燕枝——”   燕枝疑惑回头,望了望四周。   这是什么野兽,怎么叫起来,跟在叫他的名字似的?   紧跟着,远处又传来一声嚎叫——   “回来——”   燕枝皱起小脸,连忙转回头去,目不斜视地继续往前走。   别想骗他!   这种东西,就是山里的孤魂野鬼!   故意喊他的名字,让他回头,只要他答应了,他的魂魄就会被勾走,被山鬼抓去做小奴隶。   哼哼,他可看过很多话本子的!   勾魂索命的鬼魂,休想骗他!   燕枝加快脚步:“快,我们走,别回头。”   “燕枝——”   “回来——”   山林之中,山路之上。   因为一日一夜的疾跑,再加上下山小路陡峭,战马终于体力不支,两条前蹄往前一跪,倒了下去。   萧篡猛地推开砸在自己腿上的马匹,从亲卫手里夺过缰绳。   可亲卫的马匹也已经到了体力极限,再也不肯挪动一步。   萧篡干脆甩开缰绳,大步朝山下跑去。   这回一定是对的!他这回一定算对了!   燕枝就在隔壁山头,燕枝就在隔壁山头的道观里!   他现在过去,一定能抓住燕枝,把燕枝带回来!   可下一瞬,小路尽头,一道断崖赫然出现在他眼前。   他走错路了。   萧篡站在断崖前,不能再往前一步。   他抬起头,双目猩红,朝前望去。   他已经看见燕枝了!   林子里摇曳的树影就是燕枝,山泉里冻住的水影就是燕枝,天际边划过的燕影就是燕枝!   只差一点儿!只差一点儿他就能抓住燕枝了!   回回都只差一点儿!   就在这时,一众亲卫终于追了上来。   “陛下,如今……”   萧篡气极怒极,反倒冷静下来,转身向回。   他语气冷静,只说了两个字:“回宫。”   不过是一个燕枝罢了!   不过是一个笨手笨脚、呆头呆脑的燕枝罢了!   不过是一个容貌八十六、天赋五十九的燕枝罢了!   他的才学只有四十九,他的武功只有四十二,他连及格都没及格!   有什么可留恋的?有什么可追赶的?   他放下奏章,放下政务,耗费几日几夜来追,到底有什么好追的?   什么燕枝?管他是燕枝、雀枝,还是什么鸟枝!   只要他想,他能有几百个燕枝!   他现在就读档,现在就用积分买几个、几十个、几百个一模一样的燕枝过来。   他能有几百个……   可是只有这一个,只有这一个,他追不到。   他只想要这一个。   萧篡停下脚步,重重地踹了一脚身边树干,骂了两声,发出一声怒吼,如同猛虎豺狼一般。   ——“燕枝!!!” 第25章 上船   ——“陛下口谕!解除禁令!”   ——“打开城门!恢复通行!”   两列亲卫骑着战马, 高举令旗,自南城门进,由北城门出, 穿过整个大梁都城。   马蹄踏过,军令传来, 震天动地。   奉命封锁城门宫门的文臣武将,听见动静, 赶忙闪身避开, 俯身行礼。   “拜见陛下!”   陛下率军回城,那……   燕枝公子也被带回来了?   镇守南城门的王将军, 还有看守南面宫门的卞大人,都不由地抬起头, 目光担忧,朝前望去。   只见帝王身着玄色单衣,驾着高大战马, 如飓风一般, 从他们面前席卷而过。   他们看不清马背上的情形,只能听见帝王厉声下令——   “全都散了!各回各家!”   帝王强忍着怒火, 重重地甩了一下马鞭, 径直闯进宫门里。   只留给他们一个难以揣测的背影。   卞大人捋了捋下巴上的山羊胡子, 心下了然。   看来是没找到。   燕枝公子着实聪慧,竟真从陛下布下的天罗地网里逃出去了。   只是苦了他们这些朝臣,陛下这会儿说不找了,各回各家,说不定过一会儿,又火急火燎地派人把他们从府里喊起来,叫他们继续找。   陛下在燕枝公子的事情上, 向来反反复复,朝令夕改,从来没个准话。   一会儿嫌人家出身不好,一会儿又要立人家做皇后。   一会儿说人家笨手笨脚,一会儿又要人家缠着自己。   “唉——”   卞大人叹了口气,抚了抚衣摆,最后起身离开。   还是回家罢。去街上给儿子买两块点心,再躺下歇一会儿。   谁知道什么时候,又会被陛下召进宫里?   *   帝王一路策马,疾驰入宫,气势汹汹,无人敢拦。   来到太极殿前,萧篡反手一拽缰绳,勒停马匹。   原先那匹马体力不支,这匹是回程路上换的。   战马被突然勒住,嘶鸣一声,两条前蹄抬起。   整匹马仅仅依靠两条后腿站立,在空中凝滞片刻,最后重重地砸在地上,扬起一地雪尘。   萧篡从始至终都稳稳坐定,马匹将将站住,他便甩开缰绳,翻身下马,大步跨上殿前石阶。   殿中宫人听见动静,忙不迭出来迎候。   “陛下!”   昨日分明是立后大典,结果燕枝公子不见了,陛下去了大典就没再回来,宫里宫外还大肆戒严。   宫人心中隐隐有所揣测,但是谁也没敢说,只能依照惯例,时刻备好吃食热水,以待陛下与燕枝公子归来。   可这时,一干人等来到殿前,定睛一看。   只见陛下独自一人,绷着脸,攥着拳,大步跨上石阶。   陛下的手臂下面,似乎是夹着什么东西,但显然不是一个人,而是……   两床被褥?!   陛下带两床被褥回来做什么?   燕枝公子呢?燕枝公子没回来?   宫人心下一沉,越发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开了口。   “陛下在外奔波许久,可要洗漱用膳?”   萧篡却一言不发,目光沉沉,从他们之间穿过。   换作从前,他外出办事,将燕枝独自留在宫中帐中。   等他归来时,远远地就能瞧见燕枝躲在门扇后面、帐子后面,探头探脑地偷看。   再等他走近一些,燕枝就跟小鸟儿似的,扑腾着翅膀,飞到他身边,围着他转圈,迎接他凯旋。   一会儿要替他卸甲,接过他手里的兵器,一会儿问他渴不渴、饿不饿,要喝酒还是喝茶,吃肉还是吃点心。   萧篡一面嫌他烦,一面又忍不住搂住他的肩膀,将他按进怀里,向随行朝臣炫耀,说他最会争宠,一刻也离不得人。   可是现在……   燕枝不在,燕枝跑了,燕枝再也不会像从前一样跑出来迎接他了。   有那么一瞬间,萧篡忽然看见燕枝双手扒着门,躲在门后面,怯生生地看着他。   萧篡心中一震,快走两步上前,想要将他抓住。   可下一瞬,燕枝似是被他吓到,马上躲了回去。   如同与他玩捉迷藏一般,转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萧篡将手中被褥丢给宫人,大步跨过门槛,走进殿中。   他有预感!   说不准,燕枝压根就没逃出宫呢?   说不准,燕枝一直都待在太极殿里呢?   他只是不小心睡着了,睡着睡着,又不小心滚下床铺,滚到床底。   结果那群宫人没仔细看,看见床上没人,就火急火燎地跑来说,燕枝不见了。   对,就是这样!   他太蠢了,他怎么会这么蠢?   他去宫里宫外找了一圈,都没想到回太极殿来看看。   他应该一早就回太极殿来找的!   没有陛下的命令,一众宫人不敢随意更换太极殿的摆设。   因此,太极殿中,仍旧保持着他与燕枝离开时的模样。   锦缎铺地,红绸高挂。   萧篡径直走进内殿,一打眼,瞧见榻上锦被堆叠,底下有一个小小的突起。   萧篡眼睛一亮,没由来地笑出声来。   在这儿!   燕枝在这儿!   燕枝不就在这儿吗?燕枝不就在家里睡觉吗?   这个蠢蛋,怎么跟小猪似的,足足睡了两天一夜?   外面的人为了他都闹翻天了,他还睡得下去。   “笨死了。”   萧篡笑着骂了一声,随后放轻脚步,走上前去,掀起榻前帷帐。   “蠢货……”   萧篡像从前一样伸出手,想捏住燕枝的脸颊肉,把他从被窝里揪出来,却扑了个空。   被子里没人。   被子里是空的。   前天夜里,他和燕枝就睡在这张床榻上。   燕枝喜欢把被子堆在一块儿,弄成一个圆圆的窝,钻进去睡。   他起来之后,没叠被子,所以……   萧篡倏地冷下脸,狠狠地踹了一脚床榻。将原本就松动的床榻,踹得越发摇晃。   逃跑之前也不叠被子,留着让他叠吗?   还有他搭在衣桁上的衣裳,摆在衣箱边的鞋子,留在殿里的一堆破烂!   全都不带走,全都留着让他来收拾吗?   燕枝自个儿吃多了奶油泡芙,穿过戴过的东西一股奶油味儿,弄得太极殿也全是这个味道。   帝王寝殿,被他弄得跟点心铺似的。   又甜又腻!   萧篡环视四周,最后收回目光,冷冷地喊了一声:“来人。”   宫人这才敢走进内殿:“陛下。”   “把燕枝的东西都清出去。”   他才不收拾!   反正人都走了,东西留着也没用,全部丢了算了!   说完这话,萧篡整个人往榻上一倒。   “哐”的一声巨响,他压塌了燕枝的窝,就这样躺在上面。   榻前帷帐垂落,萧篡抱着手,侧过身,背对着宫人。   宫人对视一眼,迟疑地应了声“是”,随后试探着朝搭在衣桁上的衣裳伸出手。   可下一刻,帝王冷淡的声音从榻上传来——   “衣裳不用收。”   “是。”   宫人收回手,又朝衣箱边的鞋子伸出手。   “鞋袜也不用收。”   “是……”   宫人起身上前,再次伸出手。   “箱子也不用。”   “奴等遵旨。”   从始至终,萧篡都背对着他们。   他连头都没回一下,只根据宫人的脚步声,和燕枝物品的摆放位置,就能判断出他们要拿什么东西。   宫人站在殿中,环顾四周,最后道:“回陛下,燕枝公子的物件本就不多,除去方才那些,便没有可收拾的东西了。”   萧篡沉默片刻,最后道:“方才那些都不算,一起丢出去。”   “是。”   似是怕他们真丢了,萧篡又补了一句:“丢回他自个儿的房间去。”   “是……”   看陛下方才反反复复的模样,宫人心中大概也明白。   他们有意放慢动作,把燕枝留下的东西整整齐齐地收拾好,搬去偏殿。   这一回,陛下似乎是睡着了,没有再喊停。   可就在他们即将抬走那两个衣箱的时候,陛下忽然开了口:“朕带回来的那两床被褥在何处?”   “回陛下,在外殿。”   “拿进来——”萧篡顿了顿,又改了口,“也拿去偏殿。”   “是。”   一众宫人收拾好东西,便轻手轻脚地退下了。   殿门关上,内殿里,只剩下萧篡一个人。   他仍旧侧躺在榻上,抱着手,皱着眉,闭着眼。   像是睡着了,又像是没睡着。   两日一夜,在外奔袭,萧篡就算是铁打的体魄,也该稍作歇息。   可下一刻,萧篡猛地睁开眼睛,目光狠戾。   这被子也有燕枝的味道,这枕头也有燕枝的味道,这床榻也有燕枝的味道!   这床上全都是燕枝的味道!   旁人或许闻不出来,但他嗅觉灵敏,一定闻得出来。   又香又甜的气味,在他面前游走,时刻扰乱他的思绪,叫他不得安宁。   萧篡反手从枕头底下掏出一块手帕,捂住自己的口鼻。   又下一刻,他将手帕揉成一团,狠狠甩开。   天杀的,这条手帕也是燕枝的!   萧篡猛地翻身坐起,环顾四周。   燕枝,燕枝,全都是燕枝!   他分明命人把燕枝的东西全都清走了,结果殿里榻上还都是燕枝!   他要把这些被褥换了,他要把这张床榻拆了。   他要把这座宫殿拆了,让工匠重盖一座!   萧篡重新倒回榻上,不耐烦地闭上眼睛。   不找了,燕枝跑了就跑了,他不找了。   不就是欲擒故纵吗?不就是欲拒还迎吗?   他经历过几千几百个小世界,燕枝这招,他在一开始就见过了。   他、不、找、了!   *   天色渐暗。   燕枝离开大梁宫的第二个夜晚。   他来到渡口,搭上了一条货船。   这条货船运载的是南边的时鲜瓜果,马上就到年节,梁都百姓会喜欢这些东西。   结果货船刚到渡口,梁都就变了天,飘起大雪。   一般来说,下雪不久,河水尚在流动,不会那么快就结冰。   但船老大担心雪越下越大,把船冻坏,不敢耽搁,把货物放下,也不等装满其他货物,马上就要返程。   燕枝来到渡口的时候,正好看见这条即将离开的船。   于是他找到了船老大。   燕枝要搭船,船老大要赚钱,两个人一拍即合。   燕枝带着糖糕和花生糕,花费五两银子,搭乘他的货船。   船老大让手底下的人收拾出一间货舱来,供他居住,把他送到南边,还管他一天三顿饭。   “开船——”   “升小帆——”   船老大一声令下,船上伙计们纷纷行动起来,将船头小帆升起一半。   此时刮的正是北风,风吹帆满,货船很快就离开渡口,顺顺当当地朝南边驶去。   船板上。   燕枝用胳膊挂住花生糕的绳子,一手抱着糖糕,一手抱着娘亲的牌位,望着越来越远的河岸山峦,心里是说不出的滋味。   他逃出来了。   这一路艰难险阻,心惊胆战,就连林子里的鸟儿叫了一声,他都以为是陛下追上来了。   可他竟然真的逃出来了。   在筹划离开的时候,他一直都很害怕。   害怕自己一直待在宫里,从没有单独出过远门。   害怕自己从没有走过山路夜路,会被狼叼走吃掉。   害怕自己笨手笨脚的,到不了南边就死掉了。   可是现在看来,这些事情也不是那么难嘛。   陛下总说他笨手笨脚、呆头呆脑的,离开自己就活不下去。   可是……   他现在就活得好好的啊。   可见陛下是错的,他一点儿都不笨。   他一个人在外面,也能活得好好的。   脚下河水粼粼淌过,忽然,有人喊了他一声——   “诶!小公子!”   燕枝回过神,下意识回头看去。   四五十岁、热情豪爽的船老大将什么东西抛给他。   燕枝手忙脚乱地去接,却没接住,最后还是怀里的糖糕一个甩头,叼住了东西。   船老大夸赞道:“你这狗不错!”   燕枝笑了笑,从糖糕嘴里拿出那个东西。   原来是一枚铜制钥匙。   “你住的货舱钥匙。”船老大解释道,“船板下去,第三间就是。晚上睡觉锁好门,要是丢了东西,我可不赔的。”   “好,谢谢。”燕枝笑着点点头,两根手指捏着钥匙,悄悄在糖糕身上擦了擦。   上面有它的口水,燕枝有一点点嫌弃。   他的动作很轻,但还是被糖糕察觉了。   糖糕回过头,朝着燕枝不满地“嗷呜”了一声。   燕枝仍是笑着,摸摸它的脑袋,作为安抚:“对不起,别生气。”   船老大又问:“你是开马戏班子的?这又是狗,又是驴的?”   “不是。”燕枝诚实道,“它们都是陪着我的。”   船老大也没再多问,走到船舷边,双手扶着船板:“得亏你找的是我这条货船。寻常载客的船,可不让这些东西上去。”   “嗯。”   “对了。方才你匆忙上船,还不知道怎么称呼?”   “我……”燕枝顿了顿,“我姓‘虞’,名叫‘燕枝’。”   娘亲姓“虞”,他一直都想跟着娘亲姓。   “虞小公子。”船老大朝他抱了抱拳,“我姓魏,是船上老大,喊我‘魏老大’就行了。我这条船是头一回载客,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多多担待。”   燕枝笑了笑:“魏老大能让我上船,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正巧这时,船上伙计来说,底下货舱已经收拾好了,燕枝可以过去看看了。   燕枝便学着魏老大方才的模样,朝他抱拳:“我先下去了。”   “行,有什么缺的尽管说啊。”   “好。”   燕枝跟着伙计,下了船板,来到货舱里。   货舱里原本堆的是南方柑橘,就算货物下船了,还是有一股淡淡的清甜味道,燕枝还挺喜欢的。   货舱不大,但也足够睡了。   天气冷,伙计还给他拿了一床被褥过来。   燕枝向他道过谢,把花生糕和糖糕都拴好。   最后把娘亲的牌位放在不会被晃倒的角落里,拿出自己包袱里的豆沙饼和肉饼,摆在娘亲面前。   “娘亲,我们上船了。”   “魏老大说,要是顺风的话,我们半个月就能到南边。”   “到时候,娘亲就能吃到更好吃的点心了。”   正巧这时,货船似乎是遇到小小的风浪,轻轻摇晃了两下。   似乎是娘亲在向他温柔颔首,夸他做得好。   燕枝不好意思地摸摸脸颊,转身去铺床。   伙计给他的被褥是干净的,船上备用的。   他自己也带了些厚衣裳,晚上加盖在被子上,肯定不会着凉。   他找了个角落,把床铺好,又同娘亲说了一会儿话,伙计就来敲门,喊他上去吃晚饭。   燕枝赶忙应了一声。   “我这就来!”   “娘亲,我去吃饭了。”   “糖糕、花生糕,我出去吃饭了,等会儿给你们带吃的回来。”   他刚准备走,糖糕就“嗷”了一声,吸引他的注意力。   待燕枝转过头去,它就可怜巴巴地看着燕枝。   “不行,小狗不能和大家一起吃饭……”   燕枝只坚持了不到一息。   “好吧,但你不能上桌,只能在地上吃。”   糖糕这才高兴起来,使劲摇着尾巴。   燕枝解开拴着它的绳子,把它抱起来。   船板上,船老大和几个伙计已经坐好,就等他了。   原本他们在船上,吃干粮是最方便的,但现在船上有客人,天气又冷,还是煮点热乎的,暖和暖和身子。   “小公子来了?快来快来!”   “久等了。”燕枝抱着糖糕,小跑上前,“久等了。”   “哟,小狗也来了?”船老大一面说着,一面捞出肉汤里的骨头,丢到它面前。   糖糕也不嫌弃,一个猛扑上前,抱着骨头就啃了起来。   燕枝见它吃得欢,也没再管它,只是把它拴在船柱上,自己便落了座。   伙计们给他拿来碗筷,船老大道:“粗茶淡饭,比不上载人的那些船,小公子不嫌弃就好。”   燕枝连连摇头:“不嫌弃,不嫌弃,我很喜欢。”   “那就好。”   今夜风平浪静,河上无波无澜。   吃完晚饭,船老大派了一个伙计去船板上盯着,其余人等便在船舱里避风取暖。   船上可以烧炭盆,但也必须搁一桶水在旁边,要是烧起来了,得马上扑灭。   燕枝拿了点干草,回去喂了花生糕,就抱着糖糕,也回到船舱里。   他也怕冷,想烤烤火。   一行人围在炭盆边,哈着手,取着暖,听见多识广的船老大跟他们说行船途中的故事。   “前些年,安国、陈国还没被灭的时候,我跟着货船,在各国做丝绸生意。”   “那天晚上,也是这样的大风天,我在船板上盯着船头,刚到三更天、天最黑的时候,我正打瞌睡的时候,忽然听见,对岸山上有人唱歌。”   大抵是这个故事讲过太多遍了,其他伙计都兴致缺缺,只有燕枝听得入迷,抱着糖糕,不自觉往前探了探身子。   “然后呢?”   船老大见燕枝捧场,便也压低声音,继续道:“我那时候年轻气壮,再加上瞌睡被吵醒,心里烦躁,就对着岸上怒吼一声——”   “‘唱什么唱?吵死人了!还让不让人睡了!’”   “后来,第二天天亮了,我跟船上其他人说起这件事情,他们才说,我是遇到拉人下水的水鬼了。要是人应了它,就被水鬼拖走了。”   “我就说,那我应了它啊,它怎么没把我拖走?”   “他们就说,你是骂它,不是应它。”   “哇——”燕枝不由地惊叹一声。   魏老大好有胆气啊!   他白日里遇到山鬼喊他,都不敢骂山鬼。   要是他那时候就遇到魏老大,能让魏老大帮他骂一骂烦人的山鬼,那就好了。   他得向魏老大学一学!   见他有些呆住了,几个伙计连忙在他面前拍了一下手,叫他回过神来。   “小公子,你别当真了,老大总是胡说八道。”   “就是,这故事他讲了八百遍了,每来一个新伙计他都要讲一遍。”   “天底下要是有水鬼,我们这些一年四季,吃住都在船上的人怎么会不知道?”   船老大直起身子,神秘莫测道:“等你们到我这个年纪,就明白了。这世上很多事情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   燕枝笑得眉眼弯弯,举起糖糕的爪子,坚决站在船老大这边:“我也觉得!”   “瞧瞧人家小公子多有见识,哪像你们,大惊小怪的。”   几个伙计对视一眼,有些无奈。   北风呼啸,如同鬼哭狼嚎。   与此同时,太极殿中。   榻前帷帐层层叠叠垂落,萧篡盘着腿,抱着手,端坐在榻上。   他垂着眼睛,望着面前一片漆黑。   所以——   燕枝的好感度面板上,这个魏老大是谁?   小陈是谁?阿四是谁?阿平又是谁?   这些忽然多出来的名字,一个一个,都他娘的是谁?   都、是、谁?! 第26章 反悔   ——是谁?   这些人都是谁?   ——凭什么?   凭什么燕枝对他们的好感度涨得这么快?   凭什么燕枝对小陈、阿四, 这些连正经名字都没有的普通角色,一上来就有十五的初始好感度?   凭什么燕枝对这个魏老大的好感度一直在涨?这才小半天,就快涨到三十了!   这个魏老大, 到底是谁?!   萧篡坐在榻上,面色阴沉, 眼神阴鸷,完全隐入黑暗之中。   黑暗里, 时不时传来咯吱咯吱的响动。   是萧篡紧紧咬着后槽牙, 牙尖摩擦,发出的声音。   也是萧篡死死攥着拳头, 指节摩擦,发出的声音。   所以燕枝费尽心思, 跑出宫去,就是为了去找这些阿猫阿狗?   都这么晚了,他吃晚饭了吗?他找到今晚落脚的地方了吗?   他怎么还不去睡觉?他怎么还跟这些人待在一块儿?   这些人到底是什么人?猎户还是土匪?   下一瞬, 萧篡猛地一挥拳头, 将眼前黑暗打碎。   关他什么事?   燕枝吃没吃饭,睡没睡觉, 关他什么事?   燕枝分不清猎户土匪, 就算被土匪抓了, 又关他什么事?   萧篡绷着脸,强自压下心头怒火,重重地倒回榻上。   睡觉!   明日还得上朝,朝中政务繁忙,一堆事情等着他决断。   今年冬天下雪迟,来年开春说不准要闹虫害。   ——燕枝就爱在林子里到处乱跑,他又细皮嫩肉的, 虫子一咬一个准。   眼看着就到年节,还得给文武百官发钱,又是一大笔支出。   ——燕枝不在宫里,正好不用给他发金饼,正好省钱。   等过几年,他还要御驾亲征,把大梁疆土往四周再拓一拓。   ——燕枝也不能跟着去了,西边的牛乳,东边的海鱼,他也别吃了。   燕枝、燕枝、燕枝!   怎么就是克制不住想到燕枝?   萧篡腾地一下从榻上坐起来,再次举起拳头,一拳砸在自己脸上。   清醒点!   你被燕枝这个蠢货传染上蠢病了!   尖利的犬牙划破嘴唇,流出血来。   不疼,但是淡淡的血腥味,足够让他清醒过来。   ——要是燕枝真被山匪抓走了怎么办?   虽说他这些年来征战四方,平定天下,但是深山老林之中,难免会有恶人。   燕枝又笨,性格面板上只有“单纯”两个字,对谁都不设防,看谁都是好人,刚认识谁,对谁的好感度就蹭蹭地往上涨。   所以萧篡从来不敢放他单独出门,更不敢放他单独去见人,就怕他被外人哄骗。   偏偏他自己跑掉了。   不知道他身上带着多少银子,往年给他的金饼有没有带着。   萧篡低着头,架起一条腿,用手捂着额头,像是有些头痛。   早知道就该多给他一些银钱,让他自己攒着。   早知道就不该瞒着他立后的事情。早些告诉燕枝,他是皇后,他自然就不会跑了。   早知道就不该大张旗鼓地派人抓他,逼得他不敢走官道,只敢走山间小路。   早知道——   早知道他就不该回宫。   燕枝小小一只,跟小猫似的,冒着大雪,顶着大风,在山路上跑。   他怎么抵得住外面的风霜雨雪?他怎么跑得过外面的豺狼虎豹?   前夜他是机灵,知道去找谢仪,在谢仪家里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   可天底下哪里还有第二个谢仪?他再往外跑,哪里还有第二个谢仪收留他?   萧篡是真有些后悔了。   他不该回来的。   那时候再怎么气恼,也不该回来的。   他就应该继续去找燕枝,他怎么能回来?   萧篡越想越头痛,越想越烦躁,干脆挥了一下手,再次打开燕枝的好感面板。   面板还亮着,就说明燕枝还活着。   还好,还没死。   萧篡最后捶了两下后脑,起身下榻。   燕枝没死,他就要继续找。   燕枝的好感面板,他也不打算关上了。   反正旁人看不见,就这样一直开着,放在身边,确保他能实时监控燕枝的状况。   萧篡下了榻,随手拎起一件外裳,给自己披上,就这样朝外面走去。   夜黑风高,檐下宫灯摇晃。   两个守夜的宫人挤在廊下,低声交谈。   “你说,陛下是真想立燕枝公子为后吗?”   “我可说不准。要说陛下对燕枝公子好吧,似乎也不算特别好;要说陛下对燕枝公子不好吧,似乎也不算特别差。你说呢?”   “我也说不准。陛下对燕枝公子的心思本就多变,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的。再加上燕枝公子现在不是跑了吗?天大地大,人海茫茫,能不能找到还另说呢?”   “我说也是。”   两人正说着话,头顶忽然传来“嘎吱”一声。   殿门被人从里面拉开,两个宫人下意识起身回头。   只一眼,两个人就被眼前景象吓得惊慌失措,连连后退,喊都喊不出来。   “宣卞英、刘洵、刘振、王兴进宫。”   萧篡看都不看他们一眼,丢下这句话,就转身走回殿中,在熟悉的高台上坐下。   两个宫人缓了好一会儿,才敢确认方才看见的,披散着头发,阴沉着面色,如同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阎罗恶鬼一般的男人,就是陛下。   “是……是,奴等这就去传旨。”   两人忙不迭俯身行礼,急急忙忙退下石阶,跑着去传旨。   *   卞大人就知道!   陛下在燕枝公子的事情上,一定会反反复复,朝令夕改。   所以,在宫中侍从来卞家喊他的时候,卞大人也没有太大的反应。   他只是躺在榻上,应了一声,随后睁开眼睛,拿起一早就放在榻边的官服,熟练地给自己套上。   就像府门外,家里侍从给马匹套上马车一样。   卞大人和从前一样,坐着马车入宫,与几位同僚在宫门前遇见,结伴而行。   最后,一众朝臣来到太极殿前,登上殿前石阶,走进殿中,俯身行礼。   “拜见陛下。”   陛下也如从前一般,说了一声:“平身,赐座。”   只是那声音低沉沉的,不像是从他们头顶响起的,倒像是从地底传来的。   卞大人壮着胆子,暗自抬起头。   结果不瞧不要紧,一瞧要了命。   就这一眼,他也被吓得魂不附体,几乎要站不住。   这这这……   谁打了陛下一拳?!   难不成是燕枝公子回来了?燕枝公子打的?   也是,天底下只有燕枝公子敢与陛下对抗。   可若是燕枝公子已经回来了,陛下又何必要宣他们入宫?   所以……   卞大人尚未回神,身边同僚见他站着不动,好心拽了他一把。   卞大人这才反应过来,退至一边,与一众同僚依次落座。   陛下深夜匆匆召见,必定是为了燕枝公子的事情。   众臣心中都清楚,但谁也不敢先开口,生怕触怒陛下。   殿外一片漆黑,殿里也只点起两盏蜡烛。   殿门未关,寒风吹入,摇晃烛焰。   萧篡端坐高台,烛光将他的影子映在身后壁上,摇来晃去,让人琢磨不透。   他们都不说话,萧篡也不耽搁,冷冷地开了口:“朕——”   众臣赶忙坐直起来,姿态恭敬。   “白日里下了旨,叫你们鸣金收兵,别再去找燕枝。”   “这是气话。”   萧篡垂下双眼,终于承认。   “燕枝陪伴朕多年,又是朕中意的皇后。他无缘无故消失在大梁宫中,还是要找寻的。”   萧篡还是不愿意承认,燕枝是自己跑的。   ——无缘无故消失在宫中。   不明就里的人,恐怕还以为,燕枝是被贼人掳走的。   但他既然这样说了,几位大臣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直起身子,作揖行礼。   “臣等一定竭尽所能,找寻燕枝公子!”   “朕找了他几日几夜,心里也隐隐有了些许猜测,愿说与诸位听——”   “臣等洗耳恭听。”   萧篡神色平静,语气也极度冷静。   只是平静之下,似乎始终压制着疾风暴雨。   “他昨日一早离宫,只带了两身衣裳、一点银两,还有那只幼狼。”   “前夜里,他去谢仪家的庄子里过夜。”   “昨日白日,他又去了燕栖村隔壁山上的道观里,取走他娘亲的长生牌位。”   “他身子弱,孤身一人,背着包袱,带着幼狼,光靠双腿,走不了多远。”   “他一定会去买马买驴。所以,从都城附近开始找,排查每一个庄子,查探燕枝的踪迹。”   “山路陡峭,山中险峻,或许有山匪马贼出没,将他掳走。尔等盘查庄子的时候,带上兵将,顺便剿匪。”   “另外——”萧篡顿了顿,“朕这边还知道一些事情。”   “燕枝在路上,认识了一些人,一个叫‘魏老大’,一个叫‘阿四’,还几个叫‘阿平’、‘小陈’、‘六仔’。”   “尔等去查这些人的名字,看这些人现在何处。”   “他们扎堆出现,朕猜测,不是庄子里的伙计,就是山匪。”   萧篡一字一顿的,将自己知道的所有事情都说了出来。   他知道,他手底下这几个近臣,一个一个,都是才学满格的人。   他就这样把魏老大等人的名字说出来,他们一定会有所怀疑。   但是他现在等不及了,他考虑不了这么多了。   他只要燕枝回来!   萧篡想了想,继续道:“尔等带上军士,扮作官差衙役模样,只当是官府查案。”   “就算找到燕枝,不要喊他,不要追他,更不要一拥而上去抓他。”   “按兵不动,记下位置,回来告知于朕,朕去找他。”   抓小鸟儿就要这样,不能像他之前一样,急哄哄地冲上去抓。   要耐心,要温柔,要慢慢地抓。   萧篡低下头,揉了揉眉心,最后道:“搜查队伍,每人都去库房,拿上一块金饼,若是燕枝起疑想跑,就把金饼丢给他,让他带上。”   不管抓不抓得住,总要给他点钱傍身。   只要燕枝还活着就行。   众臣对视一眼,齐声应道:“是!”   “去罢。”萧篡摆摆手,让他们下去。   “臣等告退。”   萧篡抬起头,再看了一眼燕枝的好感面板。   不知道什么时候,燕枝大概是睡下了,好感面板没再动了,就静静地停在那里。   他对那个魏老大的好感,到底也没突破三十,最终停在了二十九上。   萧篡瞧着,不由地轻嗤一声。   他当是什么天降神仙,这么讨燕枝喜欢,原来也不过如此。   想当年,他与燕枝在净身房初见的时候,燕枝只看了他一眼,对他的起始好感就升到了八十!   再后来,他见不得燕枝总是哭,随手换了一个奶油泡芙丢给他,燕枝对他的好感直接升到九十九!   这个魏老大,只是升到二十九而已。   和他比起来,还差得远呢!   根本就不足为虑!   燕枝不过是喜欢交朋友,在路上交了一堆朋友罢了。   燕枝对这些人,不过是萍水相逢,友人之间的好感罢了。   燕枝不会喜欢其他人的。   众臣退下,殿门大开。   北风呼啸而入,直接吹灭了殿中仅有的两根蜡烛。   片刻之间,夜色自殿外涌入,将太极殿笼罩在一片漆黑之中。   萧篡端坐于高位之上,整个人几乎隐没在夜色里。   他用力按着御案一角,死死克制着心中翻涌的思绪。   只听见“咔嚓”一声轻响,御案一角被他直接掰了下来。   燕枝不会喜欢其他人的。   *   燕枝在船舱里烤了一会儿火,听魏老大讲了几个故事。   后来看天色实在是晚了,他就抱着糖糕,回货舱去了。   货舱里没点蜡烛,燕枝也不敢点,怕把船给烧了,干脆就摸黑行动。   他先用钥匙把货舱门锁好,再用干净帕子沾了点清水,简单擦了擦脸和手,最后脱下外衣,钻进铺好的被褥里。   被褥不算厚,所以他把外衣盖在上面,再抱着糖糕,这样就差不多了。   糖糕身上毛厚,摸上去暖呼呼的,燕枝可喜欢抱着它了。   黑暗里,船只在河上摇晃,如同摇篮一般。   隔着船壁,还能听见水流划过的声音。   这是燕枝第一次坐船,他总觉得心里激动,脑子却晕晕的。   实在是睡不着,燕枝便摸了摸糖糕的皮毛,小小声地同它说话。   “你可不许在被窝里尿尿啊,想尿尿要喊我。”   “嗷呜——”   “乖。”燕枝奖励似的摸了摸他的脑袋,“不过,你怎么总是‘嗷呜嗷呜’地叫?你是小狗,你应该‘汪汪汪’地叫。”   “嗷呜——”   “汪——学我——”   “嗷……”   “汪汪汪——”   燕枝教了它一会儿,实在是教不会,便也随它去了。   “得亏带上你了,要是我一个人上路,肯定被冻坏了。就算你学不会‘汪汪’叫,那你也是最好的小狗。”   糖糕“呜呜”两声,脑袋往他怀里拱。   燕枝摸摸它的脑袋,抱着它翻了个身,面对着娘亲的牌位。   他就睡在娘亲的牌位旁边,好像小时候,依偎在娘亲身边一样。   就算糖糕听不懂,就算娘亲听不见,但他还是想跟他们说说话。   燕枝张了张口,小声说:“娘亲,你说,我们什么时候能到?我们能不能在南边过年?”   “一到南边,我就带着你们去找房子,买一间小小的房子,带院子的那种。”   “到时候,糖糕和花生糕就住在院子里,看家护院,我和娘亲住在屋子里。”   “我手里的钱还算多,但我们也不能坐吃山空,必须要找点事情来做。”   “你说,我们买个石磨,磨豆子、做豆腐、做豆浆,怎么样?正好花生糕可以拉磨,等糖糕长大一点儿,说不定也可以拉磨。”   “或者,我想去糕点铺看看,做个学徒,学一门手艺。这样我想吃什么点心,就可以自己做来吃了。”   “就是不知道,糕点铺里有没有奶油泡芙……”   说到“奶油泡芙”,燕枝的话忽然顿了一下。   好吧,奶油泡芙只有那个男人手里有。   他现在离开宫里,就再也吃不上了。   不过没关系,他可不后悔。   只是奶油泡芙而已。   不过就是外皮酥了一点,花生糕也很酥。   不过就是奶油甜了一点,豆沙饼也很甜。   只要日子久了,他总能忘掉奶油泡芙的味道。   区区奶油泡芙,还阻拦不了他南下的脚步。   至于给他奶油泡芙的那个人——   燕枝这几日忙着赶路,忙着逃跑,都没什么空闲。   现在夜深人静,货舱里只有他一个人。   心里那道牢牢关闭的闸门忽然打开,许多事情随着奶油泡芙一起,涌进他的心里。   立后大典应该已经结束了吧?   陛下应该已经娶到心仪的皇后了吧?   也不知道陛下是不是真的立了五位皇后。   燕枝了解陛下,陛下谁也不喜欢,谁也不在意。   陛下只看重一个人的才学武功,对朝堂后宫有没有用。   虽然陛下现在有派人来找他,但是陛下总说他笨,所以陛下不可能一直派人找他。   顶多找个两三日,没找到就算了。   陛下才不会把禁军护卫,浪费在这种事情上。   燕枝从睡着的糖糕身上收回手,捂了捂自己的心口。   好像……他的小心脏跳得慢了一些。   再次想到陛下,他不再紧张忐忑,心跳加速。   他不再去想陛下是不是喜欢他,这种已经有了答案的问题。   他也不再为了陛下不喜欢他而难过伤心,反应强烈。   他好像能够用一种无比冷静的视角,看待陛下。   他好像……正在慢慢地把陛下从他心里踢出去。   真好。   燕枝放下糖糕,从被窝里爬出来,披上衣裳。   冬日里河水尚浅,船只吃水不深。   透过船壁缝隙,能够望见外面的场景。   残雪铺满河岸,河水静静流淌。   皎洁的月光普照大地,无一遗漏,众生平等。   燕枝跪在船壁边,双手合十,闭上眼睛,虔诚地许下愿望——   “但愿我能带着娘亲、糖糕和花生糕,平安抵达南边。”   “但愿往后日子平安顺遂,喜乐无忧。”   “但愿陛下……”   燕枝睁开眼睛,思索片刻,最后下定决心,认真道——   “但愿陛下感染风寒,大病一场!”   “但愿陛下手心生疮,脚底生痘,挠都挠不到!”   “但愿陛下被……被狗咬一口!咬两口!多咬几口!汪汪汪——”   他可不是什么好人!他是个坏燕枝!   他可不想假惺惺地祝福陛下和他一样,平安顺遂。   陛下已经顺遂十多年了,他就要陛下难受,就要陛下生病,就要陛下经历和他一样的疼痛!   “哼!”   燕枝最后轻哼一声,钻回被窝里,搂住糖糕,准备睡觉。   这一回,他没有再睡不着。   他躺在轻轻摇晃、远离危险的摇篮里,睡得香极了。   *   就这样过了三日。   燕枝白日里带着花生糕和糖糕去船板上溜达溜达,和魏老大聊聊天,和船上几个伙计说说笑。   有的时候,魏老大在船上骂人,燕枝也跟着学。   船上年纪最小的伙计才十六岁,夜里怕黑,又听见外面有怪声,不敢一个人守夜。   魏老大便怒吼道:“前几日不是还说没有水鬼?现在怕什么?哪里来的水鬼?给老子滚!”   燕枝跟在后面,认真观察,乖巧模仿,对着角落喊:“给老子滚……给老子……”   他还不老,所以……   燕枝又改了口:“给小子滚……给我滚……”   魏老大一回头,看见白白净净的小公子跟着自己骂粗口,吓得魂都要飞了,连忙上前制止。   晚上吃了饭,大家一起烤一会儿火,就回客舱去睡觉。   燕枝原本只爱听他们说话,听着听着,自己的话也多了起来。   有一回,他不留神讲起自己看过的话本。   几个伙计都觉得有意思,凑过来听他说故事。   燕枝反应过来,只说自己说的不好,不想再说了。   伙计们却不肯,把他拉回来,还说他讲的比魏老大好。   魏老大也没反驳,只是抱着手看着他们玩闹。   最后燕枝没办法,只好挑了几个从前看过的故事,讲给他们听。   看着几个伙计入神的模样,燕枝想,早知道就多看几本话本了。   几日的相处下来,燕枝同他们的关系越来越好,也越来越喜欢他们。   所以——   燕枝对他们的好感度,全都上了六十!   太极殿里。   萧篡抱着手,如同石像一般,坐在高台上。   凭什么?这才过了多久?   怎么会这样?   萧篡恨不得把手伸进面板里,把燕枝对他们的好感条全部压下来。   正巧这时,几个大臣匆匆来报。   “回陛下,臣等搜查了都城周围各个庄子,剿灭三处山匪据点,都没能发现燕枝公子的所在……”   怎么可能?   萧篡这几日一直盯着燕枝的好感面板。   面板上没有出现新的人,说明燕枝一直躲在一个地方没有动过。   面板上这几个人的好感一直在升,说明燕枝一直在和这些人相处。   燕枝不动,怎么会找不到?   忽然,萧篡像是想起什么,猛地抬起头——   “船!船上!” 第27章 掌中   连续三日, 燕枝没有结识新人。   说明燕枝一直和这些人待在一块儿,一直待在一个地方。   但几个近臣,带着数千士兵, 城里城外搜寻无果。   说明燕枝搭上了离开的队伍,搭上了离开的工具。   或马队, 或商船。   马匹在动,商船在动, 燕枝不动, 队伍里的人不动。   燕栖村在梁都南面,燕枝拿上母亲的牌位, 一定会继续往前走。   而燕栖村再往南走,正好就有一个渡口。   那个“魏老大”, 极有可能是商船老大。   “阿四”、“阿平”,典型的南边小名,极有可能是船上的伙计。   这就全合上了。   但如果是载人的客船, 船家为了赚钱, 不可能只载这么几个人就启程,燕枝认识的人应该更多。   几乎是在瞬间, 萧篡猛然抬头, 得出结论——   “南边!货船!”   “去南边的货船!”   几个近臣尚未反应过来, 萧篡一拍桌案,下达命令。   “王兴、刘振,即刻带人去就近渡口查探。将最近五日来往船只,全部查问清楚。”   “刘洵、卞英,即刻撰写文书,下达各地州府。严格盘查靠岸船只——”   萧篡顿了顿,又改了口:“不得大肆张扬, 只作例行询问,暗中查探。”   “燕枝八成会改姓,他娘亲姓‘虞’,严查虞姓、十八岁、身材瘦小、带着一只黑狗的公子。”   “一旦发现燕枝踪迹,不得轻举妄动,派人暗中盯着,看清他于何处落脚,再来上报!”   “是,臣等领命!”   一众近臣齐声领命,正要退下。   萧篡坐于高台之上,双目微垂,双臂张开,按在面前御案之上。   日光自窗外照进来,将帝王高大的身影投在殿前地上,笼罩出一片阴影。   像张开双翅的鹰隼,又像跃跃欲试的头狼,隐匿于黑暗之中,蓄势待发,即将对盯准的猎物发起进攻。   前几日是他太心急了,这回必须万无一失,一击就中。   这回必须把燕枝抓回来,不能再让他逃走了。   就在这时,他的掌心忽然传来一下刺痛。   萧篡低头看去,只见自己的手掌,不知何时按在了御案裂口上。   御案由整块硬木打造而成。前几日他一时怒极,徒手掰断桌案一角,留下一块缺口。   宫人想抬下去,更换一张,但是萧篡没让。   他要亲自把燕枝抓回来,让燕枝乖乖地蹲在案前,用浆糊把御案粘好。   等御案修好,他还要把燕枝抱起来,让燕枝坐在上面,看看他粘得牢不牢。   他要把燕枝按在案上,压住他的双手双脚,捏他的脸颊,打他的屁股,问他知道错了没,还敢不敢再跑。   可是现在,燕枝还没回来,他先被缺口木刺扎了一下。   萧篡收回手,张开手掌,定定地看着掌心里那根小小的木刺。   这根木刺,就跟燕枝一样。   小小的,不起眼,但是会咬人,咬得还挺痛。   萧篡握起拳头,将木刺攥在掌中。   他抬起头,正巧这时,一众朝臣跨过门槛,即将走下石阶。   萧篡抬高音量,最后下令:“不得伤他!”   *   今日无风无雨,江面宽广,平如铜镜。   燕枝抱着娘亲的牌位,胳膊上挎着栓花生糕的绳子,脚边跟着糖糕,站在船头,望向江水与天际相接的地方。   他们上船五日,白日里,燕枝都要带他们出来走一走、吹吹风,免得总在货舱里待着发晕。   越往南走,两岸景致就越是不同。   江水平静,草木苍翠。   南边也有山,却不是梁都那样,难以翻越的高山,而是屏风一般,层层叠叠的青山。   南边的村落也不在山上,而是在山脚下,错落遍布。   这与燕枝印象里的南边完全不同。   多年前,他跟随陛下御驾亲征,来过此处。   那时的南方,为陈、安二国所瓜分,只有皇宫富丽堂皇,百姓村落破败不堪。   后来陛下率军来到南边,梁军势如破竹,长驱直入,仅仅三月,陈、安二国便主动归降,献上舆图。   当时两国使臣手捧降书,同时抵达梁军帐外,为了争个谁先谁后,还打了起来。   再后来,陛下杀尽两国皇室,改国为郡,并将两郡占地重新划分,令两郡边境如犬牙一般,互相交错,死死嵌入。   倘若一方有异动,另一方立刻便能知晓,及时扑灭。   这是陛下征战天下以来,最得意的手笔之一。   他那时还举起舆图,搂着燕枝,同他好好地炫耀了一番。   如今看来,陛下的谋划确实万无一失。   如今百姓早已忘却亡国之事,休养生息,安心劳作。   燕枝睁圆眼睛,望着岸边,认真观察南边屋舍和梁都有何不同。   南边的墙更高,屋顶更陡。   南边的墙是木头搭的,不是石头搭的。   南边的屋顶是……   “小公子!”   忽然,他身后传来熟悉的呼喊。   燕枝忙不迭回过神来,回头看去:“魏老大?”   魏老大一抬手,让伙计们把船帆放下一半:“前面有个镇子,还挺热闹的,我和他们商量过了,准备在前面停一停。”   “这样啊。”燕枝有些迟疑。   “咱们也不能总是待在船上,得去岸上走走,沾沾地气,顺便也得买点东西。”   “嗯……”   “你要是信得过我们,就跟我们一起下船去走走。要是信不过我们,你就留在船上,有什么想买的,我们帮你带回来。”   “好。”燕枝点点头,“那我跟你们一块儿……”   话还没说完,岸边忽然传来“啪”的一声脆响,响彻山林。   燕枝不自觉哆嗦一下,扭头看去。   魏老大皱起眉头,也跟着瞧了一眼:“这大冬天的,谁搁林子里赶牛呢?”   “不是的。”燕枝小声道,“不是赶牛,是赶马。”   或者说是挥动马鞭,鞭子划破风声,发出的声音。   燕枝很熟悉。   有很多次,陛下带着他骑马,故意挥动马鞭,让马匹跑得飞快。   就是这样的声音,“啪”的一声脆响,急促又凶狠。   燕枝一时晃神,不由地后退半步。   正巧这时,寒风从他身后袭来,穿过他的臂弯,缠住他的双腿,锢住他的腰身。   北风阵阵,阴冷又强势,就像是高大霸道的陛下一般,将他整个儿按在怀里,将他抱起来,将他扛在肩上,扛回大梁宫。   燕枝下意识回过头,挥了一下手臂,奋力挣扎。   不要!他不要被抓住!   走开!他不要被陛下抱住!   可是风怎么可能被推开?   风渐大,像是绳索一般,仅仅缠住他,又像是流水一般,无孔不入,处处捉弄他。   见他害怕,原本跟在他身边的糖糕和花生糕都警惕起来。   花生糕挪到他面前,替他挡住强风。   糖糕站起来,竖起耳朵,对着燕枝对面“嗷嗷”两嗓子,又亮出自己渐渐尖利的犬牙,对着空气撕咬。   大风之中,传来魏老大的声音。   “呸——这什么怪风?小公子,你这小身板也顶不住,先回船舱去罢!等到了我叫人喊你!”   直到听见魏老大的声音,燕枝才回过神来。   他不是在大梁宫,他是在船上。   “好……”   燕枝应了一声,抱着牌位,带着一狗一驴,避着风走回去。   魏老大见他平安回去了,才大喊着招呼伙计:“发什么愣?起风了!再降一帆!”   燕枝回到货舱,关好门。   他抱着娘亲的牌位,靠坐在船壁上。   隔着船壁,隐约还能听见外边呼啸的风声。   燕枝坐着,呆呆地望着船板,久久回不过神来。   马鞭挥舞的声音,仿佛还在他耳边回荡。   *   啪——啪——   五日后——   军中专用的传令先锋,快马加鞭,回到梁都。   “启禀陛下!陛下圣谕已下达各州各郡,各州郡长官亲自率军,守在渡口,查探过往船只!”   “嗯。”   帝王仍旧坐在太极殿中,双手环抱,双目微垂,一动不动,如同石像一般。   这几日来,除却上朝,不论是白日用膳,还是夜里就寝,萧篡一直都待在这儿。   到了饭点,宫人们就将吃食端上来,放在案上。   待陛下吃完了,他们再端下去。   到了深夜,萧篡胡乱和衣一倒,就倒在软垫上。   他睡得不久,睡醒了就起来批奏章,看看南边有没有新消息传过来。   可奏章都是大臣写好送上来的,他日夜批阅,哪里来的这么多奏章给他批?   所以,批完了几日积攒的奏章,萧篡就坐在案前出神,像是在学道士打坐,静心凝神。   但他一身戾气,怎么学也学不像,坐在那儿,只像是沉睡的猛虎,吓得宫人不敢靠近。   萧篡倒也身强体壮,这样折腾了几日,丝毫不见憔悴衰弱之相。   某个夜深人静的晚上,萧篡望着殿外浓黑的夜色,忽然想——   他不要教训燕枝了,不要把燕枝按着打屁股了。   他现在只想抱着燕枝,好好地睡一觉。   十日后——   魏老大的货船抵达渡口,收帆靠岸。   魏老大站在船头,放眼望向远处渡口。   “嚯,今日这船可真够多的!”   只见渡口前,一条条货船、客船或渔船,挤得满满当当的。   船上的伙计好奇问:“这不是都冬天了吗?还有这么多人行船?”   “谁知道呢?”魏老大道,“说不准,他们都想趁着年节前,再挣一笔。”   魏老大抬手,下令道:“收帆。”   “是。”   “哗啦”一声,货船船帆落下,慢慢靠近渡口。   他们方才靠岸,还没挂好绳索,就有两个官差模样的人,迎了上来。   “且慢!且慢!”   魏老大见官差来了,赶忙打起精神,抱拳行礼:“见过两位官爷。”   两个官差微微颔首,同样朝他抱了抱拳:“有礼。敢问这条船的船主是?”   “正是在下。”魏老大笑着道,“不知两位官爷有何贵干?”   “到了年下,各地州郡剿匪,为免山匪流窜,所以例行查看。”   “这……”魏老大一听这话,不免紧张起来,“不知该如何查验?我与船上伙计都是本郡中人,我这条船还是货船,可藏不了人。”   “不妨事。”官差宽慰他,“只是见一见船上所有人,问个姓名就好。”   “那就好。我这就把他们全喊出来!”   “好。”   “伙计们,都过来!”   魏老大一声令下,船上伙计纷纷放下手里的东西,走上前来,站成一排。   “这就是船上所有人。我姓魏。”   两个官差不动声色地对视一眼,没有说话,只是低头在纸上记了两个字。   ——千里之外,太极殿中。   萧篡端坐案前,忽然眉心一跳。   ——南边渡口,货船之上。   魏老大一个一个介绍过去:“这个是小陈。”   “这个是阿四,刘阿四。”   “这个是阿平,林平。”   官差写字的手抖了一下,随后很快反应过来,抬头看向所有伙计。   十八岁,身量小小,面庞白净,带着一只黑狗的小公子。   不对,没有。   不在这群人里。   ——太极殿中。   萧篡睁开眼睛,目光阴冷。   ——货船之上。   官差清了清嗓子,问:“船上还有别人吗?”   “没……”魏老大咽了口唾沫,“没有了。”   “能不能进去看看?”   “当然,当然可以。两位官爷,这边请。”   魏老大朝他们伸出手,侧开身子,让他们上船。   官差先是在船板上走了一圈,随后又走进船舱,一间一间查探。   他们一面看,一面同魏老大闲聊:“到年下了,生意可还好做?”   “哪儿啊?”魏老大道,“刚装了一船瓜果到北边,就下大雪了,也没敢多待,卖给商铺就回来了。回来也没装多少东西,这一趟赔了不少。”   “你这船改一改,也能载人不是?”   “瞧官爷说的,大过年的,哪儿有人往南边跑?”   官差推开前面两间货舱的门,朝里面望了一眼。   确实是空空荡荡的,什么东西都没有。   官差走到最后一间货舱前,魏老大又咽了几口唾沫,似乎很是紧张。   官差瞧了他一眼,伸手推门,却没推动:“这门怎么锁上了?”   “噢噢。”魏老大反应过来,从怀里掏出钥匙,“官爷。”   官差接过钥匙,对准铜锁锁孔。   太极殿中——   传令先锋快步跑上石阶:“陛下!陛下!启禀陛下!淮郡来消息了!”   萧篡喉头一紧,下意识按住桌案裂口,直起身子,稍稍往前压:“是燕枝吗?”   货船之上——   “咔哒”一声,铜锁打开。   官差伸出手,推开最后一间货舱门。   魏老大不自觉后退两步,与身后伙计站在一块儿。   门打开的瞬间,灰尘迎面扑来。   下一瞬,相隔千里,相隔几日,太极殿里与货船之上,同时响起一个声音——   “没有。”   ——“这舱里没有人。”   官差摆了摆手,挥散面前灰尘:“咳咳……你这货舱够脏的,平日里不常用吧?”   魏老大陪笑道:“是啊,这个货舱就是留着备用的,太久没过来了,两位官爷见笑了。”   “对了,你总咽唾沫做什么?”   “嘿嘿,回官爷,我口干。”   ——“回陛下,没有找到燕枝公子的踪迹。”   传令先锋单膝跪在殿中,低着头:“启禀陛下,淮郡找到了陛下所说的魏老大、阿四、阿平等人,但是……没有找到燕枝公子的踪迹。”   “船上除船主魏老大与船上五个伙计之外,再无旁人!”   萧篡霍然起身,不敢置信:“十八岁的小公子?”   “回陛下,没有。”   “黑狗呢?”   “回陛下,也没有。”   “驴呢?”   “回陛下……”士兵顿了顿,声音越发低了下去,“还是没有。”   没有,怎么会没有?   一瞬间,萧篡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怔愣着,跌坐回软垫上。   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第一次,在谢仪家的庄子上。   第二次,在燕栖村附近。   第三次,在淮郡……在船上……   在船上,在江上,在完全封闭、无路可逃的地方,竟然也能让燕枝跑了?   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萧篡垂着头,面色阴沉,一手死死按住另一边完整的案角,一手摆了摆,让传令官退下。   “是,微臣告退……”   传令官俯身退下,刚退到门槛外。   忽然,“哐”的一声巨响。   萧篡将完整的案角掰下来,忽然暴起,抬脚一踹,将整张御案踹翻。   重重一声响,御案猛地一翻,滚下玉阶。   案上奏章、砚台、毛笔,统统滚落!   一只笔正巧滚到传令官面前,被门槛拦住。   传令官不敢多看,忙不迭退开。   萧篡踹翻桌案,犹觉不足,又冲下玉阶,踹翻殿中烛台,重重地将殿门关上。   殿内一片狼藉,再无可以供他摔打的东西。   萧篡独自一人,站在殿中,环顾四周。   燕枝呢?燕枝人呢?   燕枝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萧篡心跳如擂鼓,耳边吵闹如身处闹市,完全静不下来。   眼前景物旋转,几乎把他绕晕。   不对,不对!   萧篡竭力站稳,熟练地举起右手拳头,照着自己的面庞捶了一拳。   冷静点!别发疯!仔细想!   一定有猫腻,一定有问题!   还是静不下来,萧篡又抬起左手,照着另一边砸了一拳。   燕枝不会水,甚至很怕水。   更何况,现在是冬日,他不可能会无缘无故消失在船上。   他是不是藏在货船船板里了?他是不是化妆易容,扮成其他人的模样了?   还是他中途就下船了?   萧篡猛地转过头,看向这几日一直开着的好感面板,眼神凌厉。   燕枝对魏老大这群人的好感,从十天前就没再涨过。   他刚发现这件事情的时候,心里还沾沾自喜,觉得燕枝对他们的好感不过如此,顶破了天也才六十几。   但现在看来……   这分明是因为,燕枝十天前就下船了。   燕枝十天前,在途中就下船了!   “哈!”   萧篡看着好感面板,面目扭曲,嘴角抽搐两下,反倒笑出声来。   他抬起头,望着太极殿上金顶,越笑越激动,越笑越大声,甚至殿中隐隐荡着回声。   “哈!哈哈哈!”   好!好得很!   萧篡一面仰天长笑,一面抚掌拍手。   燕枝,聪明!   燕枝,不愧是陪了他十年的人,太了解他了!   他要做什么,他要去什么地方,他要查什么东西。   燕枝远在千里之外,猜他的心,一猜就中。   次次猜中,次次逃脱。   又聪明又机灵,又勇敢又坚韧。   燕枝哪里是蠢货啊?燕枝哪里是傻蛋啊?燕枝的智慧哪里止四十九啊?   他才是蠢货,他才是傻蛋。   他萧篡才是蠢货!他萧篡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   萧篡笑着笑着,退到玉阶边,毫不顾忌地坐在阶上。   他张开两只手掌,低头看去。   萧篡的手很大,上面还带着粗粝的手茧。前几日被木刺扎出来的细小伤口,已经痊愈,但还是留下了一个小小的坑。   他的手拉得开百石重弓,挥得动青铜长戟,勒得停高大战马。   他的手斩尽敌国敌军,握紧天下权势。   天下皆在他的掌中。   可燕枝这只小燕儿,哪里还在他的手里?   原本被他拢在掌中、掐在手心、扣在指尖的燕枝,现在哪里还在他的手里啊?哪里还有他的踪影?   是他萧篡在燕枝的手里!是他被燕枝玩了!   他被燕枝抓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玩儿了!   *   不错,萧篡猜的不错。   燕枝是提前下船,半路逃跑了。   在货船停靠,魏老大问他要不要下船逛逛的时候,他就跑了。   山林间的马鞭,骤然吹来的冷风,教他心神不宁。   他一向很相信自己心底的感觉,他觉得这是娘亲在天上给他的暗示,于是他跟魏老大说了一声,收拾好东西,就提前下船了。   没把他带到淮郡,魏老大过意不去,还退给他二两银子。   临走时,他特意叮嘱魏老大,不要说他搭过自己的船,魏老大也答应了。   所以现在——   燕枝带着大包小包的行李,来到一个名为“石雁”的小镇上。   燕枝下了船,也不问路,随便乱走。   途径这里,偶然听见镇子名字,觉得与自己有缘,便留下了。   直到后来,看见镇子前面立着的石碑,他才知道,原来是“雁”,“大雁”的“雁”,“北雁南归”的“雁”。   不是他的“燕”。   不过也没关系,都算是同类,燕枝就打算在这里住下来了。   今日天色尚好,日头高挂。   燕枝背着包袱,带着糖糕,跟着镇子里仅有的一个牙人,去看屋舍。   “小公子,你看这间怎么样?这原本是个豆腐娘子的屋子,她如今生意越做越大,准备去城里开铺子了,就托我把屋子卖了。”   “院子里有一小块田,能种种菜,还有口井。屋子就三间,不过你一个人住肯定够了。” 第28章 定居   牙人带燕枝去看的屋舍, 就在石雁镇南面的一条小巷子里。   巷子名叫“甜水巷”,燕枝一迈过门槛,就有一股香香甜甜的味道, 迎面扑来。   “哇——”燕枝吸了吸鼻子。   他环顾四周,最后将目光锁定在院子里那口水井上, 小跑着上前,在井边蹲下, 探头探脑地朝里面张望, 吸着鼻子,认真嗅嗅。   糖糕跟在他身后, 也跑上前去,学着他的模样, 用后腿站立,两条前腿扒在井沿上,使劲摇晃尾巴。   “好香!”   “嗷呜——”   “杨大嫂, 我知道了!这条巷子之所以叫‘甜水巷’, 就是因为这条巷子里的水是甜的,对不对?这口井里的水也是甜的, 对不对?我可以喝一口吗?”   牙人杨大嫂沉默片刻, 看着他欢天喜地的模样, 实在是不忍心告诉他真相。   “小公子,这是隔壁人家在蒸红糖糕。”   “噢……”   燕枝哽住,尴尬得越发低下头。   这井可真圆啊,这井里的水可真清啊,这井边的小狗马上就要爬进去……   “啊!”   燕枝大惊失色,回过神来,连忙把差点儿掉进井里的糖糕抱回来。   “不许乱跑!”燕枝照着它的屁股, 用力拍了两下,“我可不会水,要是你掉进去了,都救不了你!”   糖糕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嗷嗷”叫了两声。   它只是在学主人啊。   杨大嫂从墙边拿起一块木板:“来来来,把这个盖上去。”   “好。”燕枝赶忙放下糖糕,上前帮忙。   他在杨大嫂的指挥下,把木板盖在井口,又搬起一块青石,压在上边。   “嗯,这样就差不多了。”杨大嫂叉着腰,满意地点点头,“这是屋子前主人留下的,你要是搬进来住啊,要么把狗拴好,要么打了水就把井口盖好,知道不?”   “好,我知道了。”   井口封起来了,燕枝就安心地跟着杨大嫂,去看看其他地方。   没办法再看见井里的另一个自己,糖糕甩着尾巴,焦急地围着井边转了两圈,然后发现燕枝不见了,又一个疾跑追上去,围着燕枝的脚打转。   屋舍不大,但是一个人住绰绰有余。   一进门就是一个小院子,院子里铺着石砖,这样就算下雨,也不会弄得脏兮兮的,到处都是泥巴。   一小块地面没有铺砖,用篱笆围起来,可以种菜。就是有些日子没人打理,现在里面长了些杂草,拔掉就好。   一共三间屋子,绕着院子建。   院子正对面就是主屋,可以接待客人。   右边的偏房是厨房,灶台是砖砌的。   左边的偏房是卧房,虽然小点,但是早上会有日光照进来,很舒服。   房子主人已经去了城里,把她的行李都带走了,只留下一些实在搬不动的东西,比如院子里的大水缸。   现在整个房子都空着,只要燕枝愿意,谈好价格,杨大嫂再去城里找原主人说一声,他马上就能搬进来住。   杨大嫂拍着胸脯道:“我可是石雁镇唯一一个牙人,官府里登记造册过的,不会砸了自己的招牌的。”   “桌椅板凳什么的,也不用担心。我等会儿就带你去木匠那儿,你要什么就让他打。”   “保证让小公子在年节之前就搬进来,住得舒舒服服、安安稳稳的,过个好年。”   燕枝很是心动,本来都想直接答应了,但是刚张开嘴巴,忽然想起什么,又连忙按住自己。   他挺起胸脯,认真道:“我……我还要去看看其他房子,再挑一挑!”   “行——”杨大嫂拖着长音,笑着看他,“正好年下无事,我就陪你去看。小小年纪的,人倒很是机灵。”   那当然了!   燕枝洋洋得意,和糖糕一样,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他当然很聪明!   就这样,杨大嫂带着他,在镇子里逛了个遍,把各处空置的屋舍都看了一遍。   镇子里的百姓,大多是世世代代都居住在这里的当地人,不会轻易搬迁,所以要出售的屋舍也不多,他们一日就逛完了。   这样看下来,燕枝还是喜欢第一间,再仔细检查几遍,确认屋子没有大问题之后,就准备定下来了。   说起来,检查屋舍的法子,还是他向陛下学的。   南边多雨,屋子地势要高一些,才不会被水淹。   南边潮湿,屋子至少要比院子高出一个台阶,才不会受潮。   南边……   从前陛下御驾亲征,在南边打仗,就让手下士兵这样扎营。   这也算是他跟在陛下身边,陛下教过他的、为数不多有用的东西。   燕枝甩了甩脑袋,把陛下丢开,继续检查屋舍。   三日后,豆腐娘子从城里赶回来。   在杨大嫂的安排下,燕枝和她见了面,坐下来商议价格。   最后,燕枝以三十七两的价钱,买下这座小房子。   另外还要付给杨大嫂三两银子,作为她这几日带着燕枝跑上跑下的辛苦费和介绍费。   燕枝原本还担心,去里正那里办文书,会不会暴露他的行踪。   结果杨大嫂大手一挥,直接给他安排了一个新身份——   豆腐娘子的远房弟弟!   官府有规定,凡是出售屋舍,须得缴纳税款,但若是转让给亲戚,交的就少一些。   石雁镇小门小户的,里正认得杨大嫂,大概也总是帮她这个忙,很痛快地就答应下来。   于是在官府文书上,燕枝就跟着豆腐娘子姓,叫做“裴枝”。   在文书上按下手印,收好房契地契。   紧跟着,燕枝又要去打家具、买被褥、置办锅碗瓢盆。   眼看着自己的钱匣子,一下子就空了一半,燕枝心里有点儿没底了。   他打定主意,等安顿下来之后,一定要赶快找点活儿做,重新把他的钱匣子装满。   *   这一连串事情办下来。   一转眼,就到了腊月。   卧房里还没有床榻,大冬天的,也不能打地铺。   燕枝晚上住在客店里,白日就带着糖糕,去屋子里收拾收拾,洗地板,扫蛛网,给窗户糊上新的明纸。   帮他打家具的木匠爷爷,知道他的处境,有意加快进度,先打了一张床榻给他。   床榻打好的当日,燕枝就把客店房间退掉,带着大包小包搬了进去。   把花生糕拴在院子里,糖糕在院子里乱跑。   燕枝把屋子里仅有的一张瘸腿桌案搬出来,认认真真地把娘亲的牌位放上去,最后摆上从街上买来的红糖糕,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   虽然家具还没打好,但是他们家人……活物多啊!   看起来一点儿也不空旷!   燕枝特别满意!   趁着天色尚早,燕枝套上做事穿的罩衫,挽起衣袖,准备去院子里那块菜地里拔拔草。   虽然现在是冬天,种不了菜,但是那些野草再不拔,根越扎越深,到了春天更不好拔。   燕枝自己看着也难受。   他蹲在地里,自由自在地哼着歌儿,把野草连根拔起,丢到一边。   糖糕围在他身边,闹了一会儿,见燕枝不理自己,就学着他的模样,用爪子扒拉菜地,用牙齿撕咬野草。   就这样干了一会儿,天色渐暗,也起了风。   燕枝站起身来,去水缸边舀水洗手。   锅碗瓢盆还不齐全,家里木柴也不多,晚上他就没开火,坐在娘亲牌位前,把娘亲的贡品红糖糕吃掉,当做晚饭。   娘亲已经吃过了,他吃的是娘亲剩下的,娘亲不会介意的!   好吃!   糖糕跟着他吃点心,花生糕就吃了点干草。   最后确认家里门锁好了,燕枝简单擦了擦身子,就上床窝着。   糖糕下午在泥地里打了滚,虽然也洗干净了,但燕枝还是没让它上床,只是用稻草给它搭了个窝,让它睡在榻边。   它现在越长越大,有一回忽然蹿到床上,差点把燕枝踩扁。   现在必须给它立规矩!   等它再长大一些,还要把它挪到院子里去,让它和花生糕一起睡。   燕枝从被子里伸出手,摸了摸糖糕毛茸茸的脑袋。   糖糕把脸埋进稻草里,“呼噜”了两声。   “你想睡觉啦?”燕枝笑得眉眼弯弯,“那就睡吧。”   他收回手,两只手拽着被头,整个人钻进被窝里。   “我们有家了,在家里睡觉,肯定睡得特别好……又有家了……”   窗外寒风呼啸,卷起枯枝残叶,打在窗纸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即将睡过去的时候,燕枝还在傻乐:“我的家……我和娘亲的家……真好……咳咳……”   *   翌日清晨。   冬日暖洋洋的日光透过窗纸,照在榻上。   燕枝迷迷瞪瞪地醒来,揉了揉眼睛,想要翻身避开日光,却忽然发现自己身上重得很,还有点儿酸疼,根本动不了。   怎么回事?   昨夜有盗贼闯进来,把他打了一顿吗?   还是他变成糖糕,在地上打滚了?   燕枝不仅身上酸,脑袋也混混沌沌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想到正确答案——   不会是风寒吧?   昨日在外面拔草,他想着还有一点儿就拔完了,起风了也没回房,还在外面待了一会儿,   这下好了,又风寒了。   这样想着,燕枝又往被子里缩了缩。   没关系,他之前也风寒过,裹紧点,闷出汗就好了。   糖糕早就醒了,从窝里爬起来,见他状态不太对,对着他“嗷嗷”两嗓子。   燕枝费力地伸出手,摸摸它的脑袋,有气无力道:“不许叫,吵到隔壁邻居了。我没事,睡一会儿就好了。”   “呜呜——”   糖糕乖乖趴下。   燕枝闭上眼睛,再次沉睡过去。   ——好酸,好疼。   就像从前陛下欺负他一样。   陛下把他按在床上,用唇用舌,用嘴用牙,把他身上弄得全是红印。   恍惚之间,燕枝仿佛又回到了太极殿。   紧紧裹在他身上的被子和衣裳,仿佛变成了身形高大、房事强硬的陛下。   他病着,整个人都迷迷糊糊的,陛下还不肯放过他,揪着他的衣领,按着他的后脑,把他牢牢按在自己怀里。   陛下抱他、掐他、亲他、舔他、咬他,还捉弄他。   燕枝试图挣扎,想要奋力挥手,却只是轻轻弹了一下手指。   他越是挣扎,就越是挣扎不开。   越是挣扎不开,就越是紧张害怕。   梦里的陛下,像一座高山,死死地压在他身上。   燕枝摇着脑袋,试图告诉自己,这是假的,这是梦境,不要害怕。   可是无济于事。   梦魇越深,他面前的帝王模样,就越是真实。   有那么一瞬间,燕枝眼睁睁地看着,卧房的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   下一瞬,陛下出现在门外。   陛下穿着帝王冕服,头戴帝王冕旒,掩藏在旒珠后面的双眼,酝酿着滔天怒火,几乎要将他好不容易才收拾好的小院焚烧殆尽。   陛下大步走到他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把他从被窝里抓出来,厉声呵斥他——   “蠢货!你跑什么?有什么好跑的?”   “你知不知道,朕到处找你,找你找得都快疯了?!”   燕枝红了眼眶,呆呆地望着屋顶房梁。   陛下到处找他,那是不是说明,陛下也是有一点点在意他的?   不对,陛下才不在意他,陛下才不会……   果然,接下来,他听见陛下继续道——   “还有那么多将士一起找你,你就这么会躲?”   “这些将士的俸禄,全部由你来还!”   对,这才是陛下。   陛下只在乎金银。   燕枝躲在被窝里,两行眼泪淌了下来。   陛下最后道:“走!跟朕回去!”   燕枝努力摇着头,小声反驳:“不要……”   “你说什么?”   “不要……”   燕枝倏地睁开眼睛,从梦魇里清醒过来。   “不要!不要!”   燕枝猛地从被子里伸出双手,对着空空荡荡的床榻前面狠狠一推。   “不要!我不要回大梁宫!不要回太极殿!不要跟陛下回去!”   “我要留在这里,我要和娘亲待在一起!这里就是我的家!”   “我不要回去了……不要回去了……”   燕枝喊了一阵,很快就没了力气,软软地倒回床上。   他转过头,把脸埋在被褥里,大哭出声。   这一路上,燕枝忙着逃跑,忙着赶路,一直强行压抑着自己心里的感受,不哭也不闹,遇事总能冷静。   直到现在,因为生病,因为脑袋糊涂,他才能够大哭出声。   他撒谎了。   其实他根本就不洒脱。   他根本没有放下陛下,他还在乎陛下。   他由爱生恨,他讨厌陛下!他恨陛下!他恨死陛下了!   他恨陛下总是欺负他,他恨陛下瞧不起他,他恨陛下不在意他。   他就是想骂陛下,就是想打陛下,他也想咬陛下,从陛下身上咬下一块肉来,把陛下咬得鲜血淋漓。   他就是想让陛下生病,最好能一病不起,缠绵病榻,三年五载!   每天晚上,他临睡前都在心里许愿,许愿陛下生病。   可是为什么,生病的人是他啊?   为什么又是他生病啊?   这一点都不公平!老天爷对他和陛下一点都不公平!   他都病倒这么多次了,为什么陛下从来没有生病过?   “呜呜——”   柔软的被褥隔绝了燕枝的哭声,他一个人躲在被窝里,闷闷地哭着。   终于,他鼓起勇气,张开嘴巴,含着眼泪,口齿不清地骂出声来。   “天杀的……天杀的萧篡!你怎么不生病?滚开!给我滚开!不要再缠着我了!”   “你才是大狗!你才是蠢货!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呜呜……”   见他哭得厉害,糖糕在床榻边急得团团转,不知道该怎么办。   片刻之后,糖糕转身,从房门缝隙里挤出去,跑到外面。   “嗷……汪汪汪!汪汪汪!”   燕枝不知道是谁家的小狗在叫,反正糖糕不会这样叫,他都教过糖糕好几遍了,糖糕只会“嗷嗷”叫。   燕枝骂了一会儿,实在是骂累了,脑袋往被褥上一砸,就晕过去了。   昏过去之前,他还听见小狗在不停地叫唤。   “汪汪汪……”   有点吵。   *   “这位小公子刚来我们这儿,有些水土不服,再加上劳累过度,又吹了风,才得了风寒。不打紧,开点祛风寒的药,煎着吃了就好了。”   “行,那你给他开药吧。”   “那这药钱?”   “当然是等他醒了让他掏钱!难不成还让我掏钱?他都住在这儿了,还能跑了不成?老钱头,难怪你姓‘钱’,原来你钻进钱眼里了。”   “怎么说话的?那不是你喊我来的吗?”   “那还是他家的小黑狗忽然窜出来,咬着我的衣摆,把我拽过来的呢!那你让这只小黑狗付钱!”   “嗷呜——”   “姓楚的,你不要强词夺理!”   “我每天就蒸点红糖糕卖卖,我哪里来的钱?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懂不懂?”   ——“咳咳……两位不要吵了……”   燕枝被床榻前两人一狗的争执吵醒,虚弱地举起手。   “我来付钱,我来付……咳咳……”   听见榻上的人醒了,两个人连忙闭上嘴,转头看他。   “你怎么样啊?”   燕枝费力睁开眼睛。   只见糖糕趴在榻前,离得最近,摇着尾巴,认真地盯着他。   床榻前站着两个人。   一个是四五十岁的老者,穿着朴素,背着药箱,看起来是个大夫。   另一个是和他差不多年岁的青年,用粗麻绳系着头发,穿着方便干活的粗布短打,最要紧的是——   他身上有一股香香甜甜的味道。   好香!   青年见燕枝盯着自己瞧,连忙捂住自己的口袋,后退两步。   他提前声明:“我没钱!”   “你得了风寒,一个人倒在家里。”   “你家小狗忽然跑出来,在巷子里‘汪汪’乱叫。”   “没人理它,它就直接窜进我家里,照着我的腿‘哼哧’就是一口,硬生生把我拖过来了。”   “我看你晕了,身上又烫得厉害,就帮你喊大夫了,你可别想着讹我啊!我没钱!我身上一个铜板都没有!”   燕枝吸了吸鼻子,扶着床铺,试图站起来。   青年越发紧张,连连后退,一直退到墙边:“你……你不要过来啊……”   燕枝身上实在是没力气,站不起来,只能坐着。   他举起双手,朝青年抱了抱拳,哑着嗓子道:“谢谢……多谢这位公子搭救……”   青年愣了一下,脸颊一红,舌头有些打结:“不……不客气……我去过这么多地方,这还是头一回,有人喊我‘公子’呢。”   “我的药钱,自然由我来付。我对天发誓,绝对不会讹诈公子的。”燕枝举起右手,又关切地看向他,“另外,我的小狗咬了公子,不知要不要紧,要不要包扎……”   “不用不用。”青年连连摆手,“它没咬到我的肉,就是把裤腿咬破了。”   燕枝低头看去。   果然,青年的裤腿上破了一个口子,和糖糕的犬牙大小差不多。   但糖糕也是为了救他,当然不能怪罪糖糕。   “那我会赔公子衣裳钱的……”   “不用不用。”青年低下头,不好意思地捂住露出来的皮肉,“回去缝起来就好了。”   “好吧。若是公子受到惊吓,一定要告诉我,我一定尽力弥补。”   “哪儿啊?就一只小狗,有什么可惊吓的?没事儿。”   青年转过头,对老大夫道:“现在人都醒了,你能回去开药煎药了吧?”   燕枝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块碎银,递给大夫:“这是药钱,先给您老。”   “好说。”老大夫接过碎银,忙不迭跑开,“小公子先躺着,我这就去煎药。”   “好。”燕枝点点头。   方才那个青年端着茶杯茶壶,来到榻边,给他倒了杯水。   “喝点水吧,你嗓子都哑了。”   “谢谢。”   燕枝接过茶杯,双手捧着,抿了一小口。   他抬起头,见青年没地方坐,连忙把榻上被褥往里挪了挪。   “我刚搬来,桌椅板凳都还没打好,只有一张小榻。若是公子不嫌弃,先坐在榻上……”   “不了,我方才还在灶房里忙活,别把你的床铺弄脏了。”   “没关系的……公子还是坐下吧,不然实在是太失礼了……”   “别别别……”青年面色更红,几乎要招架不住,“别喊我‘公子’了。我叫‘楚鱼’,住在你家隔壁,就是个蒸红糖糕的。”   燕枝下意识道:“楚公子……”   楚鱼震惊:“啊?”   “噢。”燕枝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巴,“对不住。”   燕枝想了想,试图转移话题:“你身上好香啊!”   这话……怎么听起来怪怪的?   燕枝连忙解释:“我是说……都是红糖糕的味道……我搬来这几日,日日都闻见香味……”   楚鱼实在是受不了了,转身就跑:“别说了,别说了,我回去给你拿两块红糖糕。你给我等着!”   这话……怎么听起来更奇怪了? 第29章 合伙   “不……不用了……”   燕枝坐直起来, 想要阻止。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楚鱼一个大跳,跨过门槛,一溜烟就跑没影儿了。   那……那好吧……   燕枝坐回榻上, 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他睡得有点久,原本从卧房窗外照进来的日光, 不知不觉间,都移到了另一边。   他的肚子也空空的, 一摸上去, 就“咕噜咕噜”地叫起来。   没多久,楚鱼就端着个小碗回来了。   “给, 刚出锅的,你先垫垫肚子。”   “谢谢楚……”   “嗯?”楚鱼低下头, 一脸严肃地看着他。   不许喊我“公子”!   燕枝连忙改了口:“谢谢你,楚鱼……”   但燕枝总觉得,这样直呼他人姓名, 有点不妥。   所以……   “阿……阿鱼……”燕枝小声问, “可以这样喊你吗?”   他在货船上的时候,魏老大都是这样叫船上伙计的。   在名字前面加一个“阿”字, 是南边起小名的常用法子。   但没想到, 他一开口, 楚鱼的眼睛反倒瞪得更大了。   “啊?”   “对不起,那……阿楚?”   楚鱼捂着心口,别过头去:“吃你的吧。”   “噢。”燕枝低下头,看向手里的小碗。   糕点刚出炉,还冒着热气,怕他拿不住,楚鱼还特意给他拿了双筷子。   燕枝拿起筷子, 夹起红糖糕,轻轻吹了吹。   他忽然想起什么,还没吃一口,就抬起头,认真道:“对了,我叫‘燕枝’,我姓‘虞’。不过杨大嫂帮我办契书的时候,我就姓‘裴’。”   他知道了楚鱼的姓名,楚鱼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呢。   楚鱼抱着手,低头看他,无奈道:“早就知道了。”   “唔?”燕枝疑惑。   “你前几日就跟着杨嫂过来看房子,在巷子里进进出出的,随便打听一下就知道。”   “噢。”   “契书的事情,别到处跟别人说,捅出去大家都要受罚的。我在契书上还姓‘王’呢。”   “明白了。”燕枝点点头,“但你不是外人,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你救了我的命,说明你心地善良,你不会害我的。”   楚鱼倒吸一口冷气,对上他真诚的目光,最后败下阵来。   “我当然不会出去说,你别跟别人说。”   “好。”   燕枝低下头,啃了一口红糖糕,眼睛一亮。   “好好吃!比我昨日在街上买的还好吃!”   “你在哪家买的?”楚鱼问。   “嗯……”燕枝想了想,“就是从镇子里的客店出来,再往右走,那家挂着招牌的铺子里。”   “那家不行,那家面团发得不行,是死面,吃起来不松不软。他们家的红糖也一般,用的都是水路运来,受潮的红糖。”   说起做点心,楚鱼侃侃而谈。   燕枝听不懂,但还是笑着听他说完。   “你真厉害!早知道你也卖红糖糕,我就找你买了!对了!”   燕枝忽然想起什么,从枕头下面拿出一小块碎银,递给他:“给你的糕点钱。”   楚鱼摆了摆手:“不要钱。大家都是邻居,吃两块糕点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就在这时,老大夫端着一碗汤药进来了。   他白了楚鱼一眼:“得了吧。上回我吃你一块糕,你跟野狗抢食似的,抢走我的钱袋子,直接拿走一两银子。”   “他嘴甜,他吃了我的糕,把糕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还夸我心地善良,见多识广。”楚鱼理直气壮,“你嘞?你吃的我的糕还骂我做得烂!”   老大夫没再理他,把药碗放在榻边,对燕枝道:“给你煎了点驱寒的药,都是寻常药材。你给的那点银子太多了,这是找你的钱。”   “谢谢。”   燕枝看着他们,好像明白了什么。   原来这一老一少不是在吵架,他们的相处方式就是这样的。   吵吵闹闹,嘻嘻哈哈的。   见他醒了,两个人也没着急离开,都守在榻边。   燕枝吃完糖糕,歇了一会儿,就捧起药碗喝药。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甜水巷里的汤药,都比大梁宫里的要甜一些。   好喝!连药都变好喝了!   *   甜水巷的老大夫,真乃当世神医!   燕枝从前受了风寒,在大梁宫里要接连喝两三日的药才能好。实在不行,还得吃陛下给他的药片药水。   现在一副药下去,他马上就发了汗,感觉身上松快不少。   老大夫给他开了三副药,他只喝了一日就好了。   身子好了之后,燕枝就打算出去找点事情做。   马上就要过年了,他总要攒点钱,好给娘亲买香烛,给糖糕买肉骨头,给花生糕买精细点的草料。   若是还有余钱,还要给自己买一点蜜饯干果。   可也是因为快过年了,镇子上的各个商铺都不要人。   他想去裁缝铺当学徒,可老裁缝不收外人。   他想去点心铺当伙计,可店主一家子齐上阵,根本不要他。   他还想去客店当打杂,可这些天来,客店除了他一个客人,再无旁人。   店主还说他真精明,刚在他们客店花了钱,现在就想赚回去。   倒是有个地方要他,一条小河横穿镇子,在河上撑着竹筏,摆渡钓鱼的老人家要收他为徒。   结果他去的那日,从早晨到晚上,从前总是满载而归的老人家,一条鱼都没钓到。   燕枝想,可能是他太倒霉了,才妨碍到了老人家。   之后老人家再叫他去,他也不去了。   这日清晨,燕枝和往常一样,穿戴整齐,准备出门。   他把家门锁好,振作精神,脚步轻快地朝巷子外走去。   一路走,一路同巷子里的邻居打招呼。   “刘叔刘婶早!”   “柳爷爷早上好!”   “阿……阿鱼早上好!”   楚鱼推着小推车,正好从外面回来。   “早……早啊。”楚鱼顿了顿,“你又出去找活儿干啊?”   “嗯。”燕枝点点头。   “你年纪小,又没手艺,镇子上的活儿个个都有人占着,你挤不进去的。”   “那我也要出去试试……”   “你……”   两个人的声音同时响起。   楚鱼一咬牙,一闭眼,一跺脚,一下决心——   “要不要过来帮我?”   “唔?”燕枝眼睛一亮,“可以吗?”   “可以啊,正好我最近想做一点新点心,忙不过来。”楚鱼道,“看你还挺仔细的样子,过来试工一日,我给你……”   楚鱼想了想,张开手掌:“二十个铜板,怎么样?”   “嗯嗯。”燕枝用力点头,“可以!我一定会认真干活的!”   楚鱼故意放下手里的小推车,朝他使了个眼色:“咳咳——”   “来了!”燕枝很有眼力见地凑上前,扶起推车,小跑向前,“我来!”   楚鱼翘起嘴角,双手抱在胸前,一甩衣摆,悠哉悠哉地走在后面。   他见到燕枝第一眼,就看出来了,这是个又勤奋又听话的伙计!   他真是慧眼识珠!   燕枝把车子推到楚鱼家的院子里,靠着墙角停好,麻利地把上面的蒸笼搬下来。   楚鱼是卖红糖糕的,每日天还没亮就要起来,做好糕点,搬到车上,推去市集卖。   南方偏爱甜食,卖到日头起来,差不多卖完。   于是他又推着车子回来,继续蒸红糖糕,午饭和晚饭吃这东西的人不多,蒸两笼去卖,有时还会有剩。   这生意赚得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蒸和卖都离不得人,所以楚鱼一直割舍不下。   怕自己做了新点心卖不出去,怕自己掉回头去做红糖糕,被其他铺子抢走生意。   现在好了,现在有燕枝帮他。   楚鱼把面团揉好,手把手教燕枝把面团分成小块,再轻轻揉圆一些。   燕枝学得很快,没一会儿就做得有模有样的。   楚鱼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见他逐渐上手了,便不再管他,搬了个小板凳,坐在旁边,撑着头,认真想事。   没多久,一个一个红糖糕被整整齐齐地摆在蒸笼里。   燕枝小声喊道:“老板,全部做好了。”   “做好了就起锅烧水,先别把糕放上去,我说放再放。”   “好。”   燕枝把旁边放着的木桶提过来,把清水倒进大锅里,又把堆在墙边的木柴抱过来,熟练地生起火,把火烧得旺旺的。   等水开了,楚鱼就把蒸笼放上去。   燕枝按照他的吩咐,坐在灶台前,认真往里面添柴,保持小火不断。   楚鱼撑着头,自言自语。   “冰糖葫芦怎么样?可这儿也没有山楂啊。橘子倒是有,就是□□糖有点贵,不知道红糖行不行。”   “要不然就做糍粑,蘸黄豆粉的那种。就是捶糍粑太费力气了,我这小胳膊小腿儿的,燕枝看着……应该也不行。”   “绿豆糕?桂花糕?拔丝地瓜?蛋挞?提拉米苏?”   “呸——”   楚鱼回过神来,拍了一下自己的嘴:“胡说什么?”   两刻钟后,楚鱼用铁钳子把炉灶里还在燃烧的柴火拨出来,也不急着去掀盖子,先焖一会儿。   又过了两刻钟,红糖糕还温热着,两个人就把东西搬到车上,推去集市上卖。   镇子上的市集不大,他们把推车停在集市口,然后把两个小板凳排在一块儿,他们并排坐着。   楚鱼教燕枝吆喝。   燕枝学得也快,看见一个人从摊子前面路过,就问他要不要买糖糕。   一会儿没卖出去,燕枝比楚鱼还着急,特意把蒸笼盖子掀开,给路人闻闻味道。   就这样,在两个人的辛勤努力下,两笼糖糕到傍晚时分,太阳还没下山的时候,就卖完了。   不过,燕枝中午饿得肚子咕咕叫,楚鱼就给他拿了两个,不然他们还能卖更多。   夕阳西下,两个人一起推着车子,并肩走在回去的路上。   楚鱼从自己装钱的口袋里,掏出一堆铜板,仔仔细细数了二十五个,递给他。   “给,说好的工钱。”   燕枝一脸认真:“我还吃了两个糖糕,要从里面扣掉的。”   “不用,又不贵。说好的二十个铜板,多给你五个,你明天再来。明天你自己去集市,我在家里研究新点心。”   “好。”燕枝想了想,小声问,“你就不怕我自己吃光吗?”   “怕什么?”楚鱼振振有词,“这东西吃多了就腻了,我之前也拿糖糕当饭吃,吃了几年,现在闻到味道都想吐。”   “噢。”燕枝点点头,笑得眉眼弯弯,“那就谢谢你啦,老板。”   “回去早点休息,明天就要你一个人推车了,这车装满了还挺沉的。”   “没关系,我有的是力气。”   两个人回到甜水巷,楚鱼先进了家门,燕枝朝他挥挥手,也推开自家家门。   “明天见!”   “明天见……”   楚鱼话还没完,忽然,隔壁院子里传来燕枝的惊叫——   “啊!”   “怎么了?”楚鱼一面问,一面飞奔过去,“家里遭贼了?不能吧?”   燕枝站在门口石阶上,指着院子里。   “啊?”楚鱼认真看了看,“哪儿呢?贼在哪儿呢?你家不是一直都这么空吗?丢什么了?你说话啊!”   燕枝指着花生糕:“我有一头驴!”   “对啊,那怎么了?跟我炫耀啊?”   楚鱼眉头一皱,忽然也反应过来:“你有一头驴!我们还自己吭哧吭哧地推车!”   下一瞬,楚鱼爆发出比燕枝刚才更大的叫声。   “啊!”   他一把抓住燕枝的手:“小枝,你开个价吧,把驴租给我,或者卖给我,我可以按月付钱。”   燕枝摇摇头:“不要!我要和你一起做生意!你出手艺,我出驴,我还能卖点心!”   “从今天起,赚的钱我们对半分!”   “好!”   两个十八岁的青年,跟小孩儿似的,高高兴兴地抱在一块儿。   “诶!诶诶诶……等一下……我摔了……”   燕枝赶忙把楚鱼拉回来。   楚鱼站在他面前,忽然收敛了欣喜的表情,握着燕枝的手,正色道:“小燕儿,你真是我的贵人。”   燕枝笑得眉眼弯弯,露出八颗小白牙齿:“小鱼儿,你也是我的贵人呀!”   *   落日西沉。   为了庆祝他们两个合伙,也为了预祝他们以后能赚大钱。   燕枝和楚鱼晚上一块儿吃饭。   两个人又去市集上买了点菜,还找钓鱼的老大爷买了条鱼。   楚鱼用豆腐炖了鱼汤,又炒了两个小菜。   屋里点着蜡烛,烛光昏黄。   燕枝捧着碗,用鱼汤泡饭,唏哩呼噜吃了两碗。   糖糕蹲在桌脚边,跟着他们一起吃。   就算是普通的鱼汤小菜,楚鱼也能做得特别好吃,有滋有味。   燕枝吃着饭,隔着烛火,望着楚鱼,忽然觉得留在石雁镇,住在甜水巷,结识楚鱼,是自己做的最正确的决定之一。   楚鱼不仅救了他,是他的救命恩人,还这么会做饭做点心!   楚鱼简直是天底下最完美的人!   楚鱼被他盯得有点儿发怵,皱起眉头,问:“你傻了?干嘛这样看着我?”   “没有啊。”燕枝捧着碗,晃了晃脑袋,“我只是觉得,你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大好人!”   “得了吧。”楚鱼无奈,“他们都说我视财如命,唯利是图,你再过几日就知道了。”   “不对!”燕枝大声宣布,“虽然你贪财,但是你勤勤恳恳做糖糕赚钱,从不贪不义之财,还善良仗义,救人于危难之间。你就是大好人!”   楚鱼的眉头皱得更厉害,说话的语气却放轻了:“你有的时候挺聪明的,有的时候又挺傻的,跟小孩子似的。”   燕枝笑了笑,握着木勺,从鱼汤捞起鱼肉。   最后两块,他们一人一块。   *   千里之外。   夜深人静之时,帝王寝殿之中。   两个宫人依照惯例,蹲在廊下守夜。   与南边的风和日丽不同,梁都已经下了第五场大雪。   天寒地冻,滴水成冰。   两个宫人裹着被子,拥着手炉,挤在避风的角落里取暖。   忽然,有个宫人长长地叹了一声。   “唉——”   “你‘唉’什么?”   “从前宫里总说,太极殿是最好当的差事,现在看来……”   “现在不也是最好当的?自从燕枝公子走后,陛下除却上朝下朝,一日三顿饭,都不怎么使唤人,我等只管把陛下的冕服与饭食送进去就是了,怎么不好当?”   “也是。”宫人顿了顿,“但我总觉得,太极殿里黑压压、阴沉沉的。就算陛下不在面前,也总觉得喘不上气。”   “还不是为了燕枝公子?陛下都怒了这么多日,还怒着呢。”   “陛下先前选秀,什么一面、二面、终面,不是选得挺好的吗?现在也不选了。后宫里总要有个做主的人,既然燕枝公子不愿,那就换一个……”   “诶!”   另一个宫人忙不迭捂住他的嘴。   “你不要命了?要是被陛下听见,你这条小命还要不要了?”   “陛下定下了燕枝公子是皇后,卞大人他们都不敢请陛下另选他人,你怎么敢?”   那宫人才知道厉害,连忙自打嘴巴:“呸呸呸——”   两个宫人一面守夜,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一墙之隔,寝殿之中,萧篡批完奏章,丢开朱砂御笔,站起身来,朝内殿走去。   各地州郡的奏章,如同殿外雪花一般飞来。   只是每一封上,都写着相似的回禀——   不曾见到,不曾寻到。   不曾发现燕枝公子的踪迹。   燕枝就像是乘着小船,漂洋过海了一般,直接从梁国版图上消失了。   萧篡心里盘算着,是时候出征草原或是东海了。   燕枝再厉害,总不能飞到天上,遁入地里。   只要他还在这个世上,就一定能找到他。   在此之前,萧篡还得去榻上睡一会儿。   自从燕枝走后,他不常去榻上睡,每隔两三日才睡个几个时辰。反正睡得不久,在案前闭目养神一会儿就足够了。   但是现在,下定决心要出征之后,萧篡心里反倒安定一些,也有了点困意。   萧篡走进内殿,在榻上躺下。   不知不觉间,他熟练地来到床榻里边,枕着燕枝从前枕的枕头,躺着燕枝从前躺的被褥。   他皱了皱鼻子,想要从里面汲取一些燕枝留下的气息。   可下一瞬,他直接坐了起来。   不对!这不是燕枝的气息!   哪里来的一股狗味?   那只幼狼留下的?还是……   萧篡低下头,嗅了嗅自己的手臂。   原来是他,他身上一股狼味。   带着血腥的狼毛味道,凶狠恶劣,如同潮水一般,将燕枝香香软软的气味彻底压制。   简直臭不可闻!   可他分明昨日才洗过澡!   他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的,才敢去睡燕枝的床铺!   结果还是沾上了!   萧篡很是嫌弃自己的气味,干脆站起身来,朝后殿的温泉池子走去。   再洗一遍!   温泉池子空无一人,只有水雾弥漫,池水潺潺流动,发出的声响。   萧篡脱了衣裳,走进池子里,拿起巾子,用力擦拭自己的手臂。   照理来说,不过是奶油泡芙的味道,就算燕枝走了,他再换两个泡芙闻闻,也是一样的。   可就是不一样!   燕枝身上的气味,是很香很软,但又没有奶油泡芙那么甜,那么腻。   像泡芙,却又不是泡芙。   是完全不一样的味道。   他不爱吃泡芙,但是他爱“吃”燕枝。   萧篡把自己上上下下都擦了一遍,才随手拽过一件单衣,从池子里走出来。   顾不上擦干身上水渍,他大步走回内殿,却发现燕枝的枕头上,全是他的气息。   不行!这样不行!   他要燕枝,他要燕枝的气息!   萧篡架起一条腿,独自坐在榻上,低着头,神色凝重,如同战败的头狼。   他在想——   哪里还有燕枝的东西?   哪里还有燕枝的气息?   哪里还有……   下一刻,萧篡猛地抬起头,一双眼睛在黑暗里闪了一下。   萧篡披着衣裳,脚步匆匆,走出大殿。   寒风吹过,将他没擦干的发尾冻成了冰。   两个守夜的宫人被吓了一跳,忙不迭俯身行礼:“陛下有何吩咐?”   萧篡却没理会他们,大步从他们面前迈过。   “陛下……”   两个宫人对视一眼。   “陛下这是梦魇了?”   “哪儿呢?燕枝公子的东西就在偏殿。”   宫人双手按在地上,头也不抬,轻声交谈。   “先前按照陛下旨意,将燕枝公子的东西收到偏殿的时候,他们就在打赌,看陛下忍得了几日……”   忽然,檐下宫灯摇晃,一个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   帝王阴鸷冷漠的声音,在他们头顶响起。   “一个月零五日,还有十个时辰。赌注是什么?你可赌赢了?”   两个宫人忙不迭俯身磕头:“陛下恕罪!”   萧篡冷嗤一声,继续大步朝前走去。   “哐当”一声,他一把推开偏殿大门,大步走了进去。   宫人们将燕枝的房间收拾得很整齐,案上放着燕枝常看的话本,床榻上整齐叠着燕枝的被褥,榻前还摆着燕枝的鞋子。   仿佛他还在这儿住一般。   萧篡冷冷地瞧了一会儿,走上前去,故意把燕枝的话本推倒,把燕枝的鞋子踢到床底,最后“哐”的一下,躺在燕枝的床上,把他的被子弄乱。   这样就舒坦了。   萧篡平躺在榻上,身上盖着燕枝的被子,怀里还搂着燕枝的毯子,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他这样就舒坦了!   他闭上眼睛,缓了一会儿,却发现自己还是睡不着。   于是他转过头,想要看看燕枝的好感面板。   燕枝走了一个多月,他的好感面板也开着一个多月。   这么多天,上面的人多了不少。   什么杨大嫂、刘大婶、柳爷爷,燕枝确实博爱众生,每个人都有十多点的好感。   萧篡轻嗤一声,随手将面板往下划。   他才不在乎,他一点儿都不在乎。   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人。   下一刻,一个红色大写加粗的名字,出现在他眼前——   ——楚鱼 当前好感度:八十   萧篡猛地从榻上坐起来,与面板离得很近。   红色的光,在漆黑的帐子里,格外刺眼,几乎将他的眼睛染红。   与此同时,“叮咚”一声传来。   系统电子音响起:“亲爱的玩家,为了增加您的游戏体验,现已对角色好感面板进行后台升级。”   “此次升级,将标注出好感大于八十的角色,方便您进行筛选……”   萧篡面色铁青,想要把好感面板收起来,却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   八十……   好感度八十……   燕枝喜欢上别人了……   燕枝喜欢上别人了! 第30章 小衣   ——燕枝喜欢上别人了。   太极殿外, 狂风大作。   风声呼啸着穿过狭长宫道,发出动静,犹如鬼哭狼嚎一般。   大风席卷着大雪, 拳头大小的雪团,犹如冰雹一般, 重重地砸在窗上,好似恶鬼拍打。   寸寸逼近, 地动山摇。   太极殿里, 没有点蜡烛,更没有旁人在场。   帷帐半垂, 一片漆黑之中,只有萧篡面前的好感面板, 散发着幽幽的红光。   这块面板只属于他,只有他能调出来,只有他能看见, 所以这道红光, 只照在他的面上。   萧篡坐在榻上,紧紧咬着后槽牙, 死死盯着面板上那行鲜红的小字。   ——楚鱼。   ——当前好感度八十。   八十?八十!   怎么可能?燕枝对别人的好感度怎么可能会有八十?   燕枝对魏老大和船上伙计的好感, 顶破了天, 也才六十,将将及格。   这个楚鱼,分明是前几日才出现在面板上的,他哪里来的八十?   到底是哪里来的八十?!   不知是红光刺眼,映在萧篡眼中,还是萧篡自己红了眼睛。   他双目猩红,越发倾身向前, 死死盯住面板,几乎要将这一行字盯穿。   不可能!一定是他眼花看错了!   好感度应该是“八”,不是“八十”。   “楚鱼”应该是一条鱼,不是一个人。   燕枝一向嘴馋,喜欢吃吃喝喝,大概是他路过南边郡县,吃了一道叫做醋鱼的菜,心里喜欢,再加上南边伙计口齿不清,把“醋鱼”说成“楚鱼”。   所以燕枝对“楚鱼”的好感度上了八十。   “楚鱼”应该是一条鱼,应该是一道菜,绝对不可能是一个人!   燕枝不可能喜欢上其他人的!   萧篡有恃无恐地抬起手,划动面板。   既然一道菜也在燕枝的好感面板上,那他之前给燕枝吃的奶油泡芙、奶油蛋糕,还有奶糖、果冻、饼干,也一定都在上面。   原来如此,他从前都没有注意到。   虽然燕枝现在对他的好感度是零,但燕枝对泡芙的好感一定是满格的!   没错,一定是这样的!   系统声音还在他耳边回响——   “此次升级,将标注出好感度大于八十的角色,方便玩家进行筛选。”   “面板新增排序方式。玩家可按照好感高低、姓名首字母,进行排序。”   “面板新增备注。好感度零至二十九,为‘相识’阶段;好感度三十至五十九,为‘熟识’阶段;好感度六十至八十九,为‘喜爱’阶段;好感度九十以上,为‘深爱’阶段。供玩家参照。”   “此次升级为试运行更新,未来可能拓宽好感度上下限,新增负数好感显示,新增‘讨厌’、‘仇恨’、‘憎恶’等好感阶段,情感复杂、难以检测者,将不再显示好感。请玩家知悉。”   萧篡根本不听电子音说了什么,只是皱着眉头,盯着面板,试图在上面找到“奶油泡芙”四个红字。   “叮咚”一声,广播下线。   一定……   没有。   萧篡坐回榻上,眼里猩红的光,渐渐暗了下去。   同为食物的奶油泡芙不在上面,所以……   楚鱼不是一道菜。   楚鱼就是一个人。   燕枝对一个人的好感度,在短短几日之内,就升到了八十。   按照燕枝从前爱看的话本来说,他们两个是天定因缘,天生一对……   不对……不对!   什么狗屁天定因缘?   萧篡攥起拳头,朝面板挥去。   他想把面板关上,却碰到了“按好感度排序”。   于是楚鱼八十的好感度,稳稳当当地排在第一位。   他再挥了一下拳头,面板排序就变成“按姓名首字母排序”。   除了几个“阿”字开头的小名,楚鱼仍旧排在前面。   两次挥拳都落了空,萧篡气急,抓起榻上的枕头想砸过去,最后却又生生收住了。   这是燕枝的枕头,这上面都是燕枝的气息。   他舍不得。   萧篡只能把面板往下划,直到自己的名字出现。   ——萧篡当前好感度:零   底下还有一行小字备注:萍水相逢,水过无痕。仅知姓名,素无瓜葛。   胡说!完全是胡说!   他和燕枝怎么可能萍水相逢,素无瓜葛?   他和燕枝同吃同住,整整十年。   他抱燕枝抱了几万次,亲燕枝亲了几万次。   他每日都给燕枝吃好吃的,喝好喝的。他每夜都搂着燕枝,捏着燕枝的脸颊入睡。   现在不过是……   不过是燕枝不知道自己是皇后,一时钻牛角尖,才负气离开。   等他把燕枝找回来,喂两个泡芙就能涨回来的好感,到底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再说那个楚鱼,燕枝一定是遇到骗子了!   这骗子看燕枝细皮嫩肉的,又有点小钱,所以故意骗他。   偏偏燕枝单纯,一骗就中。   萧篡越想越恼怒,越想越着急,恨不得现在就去南边,把燕枝抓回来。   可是——   燕枝到底在哪里?他到底躲到哪里去了?   渡口找不到人,各地州郡也找不到人。   好感面板上的人物又全是昵称或代称。   他都快把整个大梁翻过来了,还是找不到人。   萧篡攥紧拳头,重重地捶了一下墙壁,觉也不睡了,起身下榻。   他直接在偏殿小榻上坐下,点起蜡烛。   烛光幽微,萧篡从地上捡起燕枝从前练字用的纸笔,研墨提笔。   他闭上眼睛,深吸两口气,强压下心中滔天的怒火与妒火,随后抬起头,瞧了一眼好感面板,重重地在纸上写下一个字——   杨。   燕枝的好感面板上有一个“杨大嫂”,虽然不知道名字,但能知道她姓“杨”。   同样的,还有所谓的刘大婶、柳爷爷。   这些人,都是在燕枝离开魏老大的货船之后出现的。   要么他们是燕枝在路上认识的,要么是——   燕枝已经定居下来,这些人都是他的邻居,是他认识的当地人。   虽然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但能知道他们的姓氏。   从姓氏入手,照样能够缩小范围。   萧篡手上写字的动作不停,心里也翻江倒海不停。   每看一个人,他都愤愤不平。   凭什么一个糟老头子能得到燕枝四十点的好感度?   凭什么一个市井村妇也能得到燕枝五十点的好感度?   凭什么燕枝对他的好感度是零?凭什么?!   每当妒火压制不住,即将冲破他的胸膛的时候,他就攥着拳头,重重地捶一下自己的胸膛,像是要把怒火按回去一般。   实在不行,他就把燕枝榻上的被褥拽下来,抱在怀里,写一个字,他就低下头,闻一口燕枝的气息。   就这样,他一面压制着妒火,一面把燕枝好感面板上出现的姓氏,全部整理出来。   杨和柳,都是典型的南边姓氏,出现得最多。   说明燕枝还待在南边,没有去其他地方。   还有各种各样的姓氏,混杂在一起,出现的频率都差不多。   说明燕枝现在待的地方不算很好,可能是客店,可能是驿站。   但如果再过几日,没有新人出现,那就说明燕枝已经定居,并且住的地方也不好。   南边多水,河流交织,城镇如同星子一般,散落其间。   更别提前些年他就平定了南边,如今南边休养生息,人口不知翻了多少。   萧篡低着头,扶着额头,定定地看着眼前纸张,试图再从中找出一些线索。   得让主管户籍的各地官员把户籍册子送上来,让人去查这些姓氏。   燕枝胆小,知道他派人去找,大概不会去什么显眼的大地方。   倘若去小地方,燕枝总不能一直住客店,他一定会买房子。   还得让各地官员把近来屋舍买卖的契书送上来。   *   不知道过了多久,案上蜡烛燃尽,烛光幽微,在风中摇了摇,最后熄灭。   与此同时,“啪嗒”一声轻响,萧篡放下手里毛笔。   他将记录着姓氏的纸张收好,抱着燕枝留下的被褥,倒在地上。   好香,好软,好暖和。   萧篡想就这样睡一会儿,但他贪心太大,犹觉不足。   于是他又站起身来,打开了燕枝房里的衣箱。   燕枝走得匆忙,只带走了两身换洗的衣裳,还有许多衣裳,他都没带走。   萧篡伸手一捞,把箱子里的衣裳全都抱出来,和被褥一起,放在榻上。   他记得,燕枝睡觉的时候,总会在榻上搭个窝。   是怎么搭的?   萧篡手笨,搭不出燕枝那样圆鼓鼓的小窝,他只能把燕枝的衣裳和被褥堆起来,围成一个圈。   他自己就盖着燕枝的被子,躺在这个圈里,感受着被燕枝气息包围的片刻安宁。   但就是这样,他仍旧不满足。   于是他又打开衣箱,从里面拿出果冻壳、巧克力包装纸,还有装奶油蛋糕的盒子,把这些东西摆在榻边。   这些都是他给燕枝吃过的零食,燕枝把它们洗干净留下来了。   这是他们之间关系的见证!是他们相处过的证据!   从前萧篡说它们是废物,说要燕枝把它们丢掉。   当时燕枝是怎么说的呢?   燕枝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淡淡地看着他,淡淡地应了一声。   ——“好啊,那就丢掉好了。”   萧篡当时还以为,燕枝是在赌气。   直到现在,他终于明白。   燕枝真的把它们丢掉了,连带着他一起。   萧篡裹紧被子,如同落单的头狼一般,蜷着身子,把灵敏的鼻子埋进去,不必刻意嗅闻,就能闻见熟悉的气息。   他该睡了。   他满脑子都是燕枝,根本没办法想事情。   睡一会儿再起来找燕枝,睡一会儿就马上去找。   萧篡闻着燕枝的气息,忽然喉头一紧,心中微动。   他随手抓过榻上燕枝的小衣,仔细嗅了嗅。   这是燕枝贴身穿的小衣,素白颜色,小小一件,燕枝穿得有点久了,布料柔软,甚至起了一点毛边。   但也因为它与燕枝贴得最近、贴得最久,所以气息最香最软。   萧篡侧躺在榻上,喉结上下滚了滚,极力忍耐着。   但他最终还是没忍住,抓着小衣,解开身上单衣,随后狠狠地按了下去。   燕枝小衣缠裹上去的瞬间,他整个人也跟着弓起身子,没忍住闷哼出声。   “嗯——燕枝——”   恍惚之间,他仿佛又回到太极殿正殿的床榻之上,将燕枝按在榻上,抬起燕枝的腿,亲吻燕枝的脸颊,吻去他因为过于舒坦,脸颊上挂着的泪珠。   他将燕枝整个儿拢在怀里,他可以随意摆弄燕枝,可以随便欺负燕枝。   情到深处,萧篡低低地喊了一声:“枝枝——”   燕枝走了太久,萧篡也弄了太久。   半个时辰后,萧篡把自己埋在燕枝的被褥里,无比贪婪地嗅闻着燕枝的气息,最后用燕枝的小衣将大块大块的污渍擦拭干净。   在半睡半醒的交界之中,仿佛有熟悉的轻快声音传来——   “陛下!”   萧篡猛地清醒过来,睁开眼睛,抬头望去。   原来是梦。   燕枝没有喊他,燕枝更没有回来。   什么都没有。   忽然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痛恨自己生来就有的警觉天赋。   要是方才就那样睡过去,是不是就能梦见燕枝了?   萧篡这样想着,再次倒回榻上,再次闭上眼睛,再次抓起燕枝的小衣。   再来一次,他忍不了了,他今夜一定要见到燕枝,就算是梦里见到也行。   只要能见到燕枝。   “燕枝……枝枝……”   ——“陛下!”   不知道过了多久,熟悉的声音再次传来。   熟悉的蓝色衣摆闪过,引他入梦。   萧篡生生克制着下意识的反应,放任自己沉溺于梦境之中。   梦境之中——   燕枝独自一人,在南边一个不知名村落的小屋子里,染了风寒,生了病。   燕枝难受得很,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见萧篡来了,便朝他张开双臂,还朝他哭:“陛下……陛下……好难受……”   萧篡站在榻边,紧紧攥着拳头,下意识就要训斥他。   ——谁让你到处乱跑的?   ——谁让你一个人跑这么远的?   ——现在病了也别喊朕,喊了也没用。不乖的小狗,就该受点教训。   燕枝见他不抱自己,脸色还那么难看,哭得更厉害了。   他哭着,直说自己再也不敢了,再也不跑了,要永远陪在陛下身边。   不知过了多久,萧篡觉着教训够了,才松开拳头,朝他伸出手,要把他抱起来。   ——要喝太医开的苦药,还是要吃朕给你的……   话还没完,下一瞬,燕枝眼睛一亮,往前一扑,竟直接穿过他的身体。   萧篡猛地回过头,只见燕枝直直地扑进一个陌生男人的怀里!   这个男人也接住燕枝,就像他从前接住燕枝一样!   ——“楚、鱼!”   太极殿里的萧篡,和他梦里的燕枝,同时喊了一声。   萧篡再次睁开眼睛,从榻上坐起来。   他好不容易梦到燕枝,燕枝好不容易入他的梦,结果全被这个楚鱼搅黄了。   楚鱼,他该死!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燕枝和这个楚鱼就是这样相处的吗?   他们也会抱在一起吗?燕枝看见楚鱼,眼睛也会亮得像星子吗?   等找到燕枝,一定要把这个楚鱼杀了!   五马分尸!千刀万剐!   萧篡……还有你,萧篡!   萧篡又打了自己一拳。   你好不容易梦见燕枝,你好好的,又教训他做什么?   他都这么难受了,你看见他的时候就该把他抱起来,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拍着他的背,给他喂药,哄他睡觉。   到底要教训他什么?就不能等他病好了再教训他?   就不能把他抱起来再教训他?   好好的梦境,好好的机会,就这样被他浪费掉了!   萧篡胸中怒火滔天,还想再回梦里去,却发现自己再也睡不着了。   正好窗外天光微亮。   萧篡干脆起身下榻,把自己弄乱的东西都整理好。   他把地上的话本捡起来,把床底的鞋子捡回来,最后把榻上燕枝的衣裳一件一件叠好,放回衣箱里。   他明日还要过来睡觉,从今日起,他日日都要在这里睡觉。   况且,万一燕枝什么时候回来了,他也要继续在这儿住。   所以要收拾好。   至于被他弄脏的小衣,萧篡拣起来,拿去了温泉池子那边。   他走进池子里,低着头,认真清洗燕枝的小衣,就像从前抱着燕枝清洗一样。   萧篡带着薄茧的大手,抓着纯白的小衣,将衣裳按进池子里浸湿,再捞起来,轻轻搓洗。   他想把上面的脏污都洗掉,但不想把上面燕枝的气味洗掉。   所以他洗得小心翼翼,洗得差不多了,就拿起来闻一闻。   不闻不要紧,这一闻,萧篡几乎要被自己气死。   狗味!又是一股臭不可闻的狗味!   燕枝留下的衣裳本就不多,就这么忍不住。   这下好了,全都弄脏了。   萧篡这样想着,舍不得丢开小衣,只得重重地掐了自己一把。   就这么忍不住!怎么不干脆阉了算了?!   他洗完衣裳,将衣裳带回太极殿,晾在内殿。   燕枝不在,殿里也没点地龙,不一会儿,衣裳就要被冻住。   萧篡忙不迭出门去,让宫门把地龙和炭盆都烧起来。   小衣挂在衣桁上,和那件燕枝没穿过的皇后礼服并排挂着。   殿里慢慢暖和起来,但还是不够暖和,不能马上烘干衣裳。   萧篡想了想,又把湿哒哒的衣裳取下来,叠得整齐,最后——   揣进了他自己怀里。   他的身形比燕枝高大太多,他穿不上燕枝的衣裳,会撑破的。   所以他只能用这个法子,用体温把燕枝的衣裳烘干。   没有一点儿阻隔,萧篡的胸膛贴着燕枝的小衣,最后他披上外裳,走出太极殿,吩咐宫人。   “再传那几个大臣。”   这一回,他连名字都不用点,宫人们就知道是哪几位大人。   *   太极殿,殿门大开。   同往常一般的座次顺序。   萧篡坐在上首,几个近臣坐在底下。   可是今日,萧篡低头看看胸膛,心中多了几分隐秘的快意。   他的身上,正贴着燕枝的小衣。   他体热,燕枝又怕冷,每到冬日,燕枝都爱扒着他取暖。   现在换了燕枝的小衣,冰冷冷、湿漉漉地贴在他的胸膛上,不仅没让他觉得暖和舒坦,反倒让他的心脏跳得更快,如同擂鼓一般。   若是山林起火,有经验的人,会把被褥或衣裳浸湿,盖在火上,扑灭火种。   他也一样,满腔的怒火与妒火,快要将他整个人都烧成灰了。   他只能用这个法子扑灭烈火,让他自己冷静下来。   况且,这也是他能够感觉到燕枝还在的唯一法子。   在小衣的作用下,萧篡冷冷地开了口,将昨夜推测出来的东西,都说给近臣听。   “即刻派人去查南面村落,严查杨姓、柳姓聚集的村落。”   “让各地州郡,将户籍名册与近来的房屋契书整理好。”   “顺便查一个叫做‘楚鱼’的人。”   一众近臣对他的命令早已见怪不怪,不知道陛下究竟是从哪儿知道这些消息的,他们也不敢问。   反正南边都有人马驻扎,差起来也不难,不过是传几封诏书过去的事情。   众人俯身行礼,齐声应道:“是,臣等遵旨。”   “还有——”   萧篡抬起手,用力按了按胸膛上的小衣。   “备船。”   一众近臣怀疑是自己听错了,不自觉抬起头:“陛下?”   “备船。”萧篡正色道,“朕要去南边。”   “敢问……”卞大人问,“陛下是要去淮郡、安郡,还是……”   “尚且不知。”萧篡打断了他的话,“随便什么地方,先去了再说。”   “可如今天降大雪,河道冰封,只怕船只难行……”   “那就换马!”萧篡厉声道,“这么点事情,还要朕来教你们?”   “是。”   见他发怒,众臣战战兢兢跪了一地。   萧篡越发按紧了怀里的小衣,如同怀抱燕枝一般,竭力克制自己杂乱的心跳。   燕枝在南边待了快一个月,他再也不能安坐在大梁宫里。   不管去什么地方,只要去了南方,只要他在路上,只要他去找燕枝,他就不会心乱。   手底下那群士兵没见过燕枝,他们不认识燕枝,所以总是找不到。   他要亲自去找。   众臣见他不语,领了命就要告退。   可就在他们即将下去的时候,萧篡再次开了口——   “各地郡县,张贴诏书,通发圣旨,昭告天下——”   “燕枝,容貌出众,德行出众,才学出众,武功出众。”   “朕已立燕枝为皇后!” 第31章 出摊   年关将近。   石雁镇虽小, 却也喜气洋洋的。   这日清晨,天还没亮,甜水巷里升起缕缕炊烟, 飘出阵阵香甜。   燕枝和往常一样,把驴车赶到楚鱼家门口, 然后和楚鱼一起,把蒸好的红糖糕装车。   楚鱼扶着车, 把燕枝送到巷子口, 不放心地叮嘱道:“你一个人小心点,要是那几个泼皮无赖再来, 你就找旁边卖猪肉的刘叔帮忙,知道了吗?”   就在前几日, 燕枝独自出摊,结果他脸生,长得又软和, 就被镇子上几个游手好闲的泼皮无赖盯上了。   几个无赖拿了糕, 不给钱就走,想要白吃白喝。   燕枝上去理论, 被他们围在一起戏弄, 还险些被他们推倒。   还好给他介绍过屋舍的牙人杨大嫂路过, 楚鱼也过来了,才把他救下来。   “嗯嗯。”燕枝用力点点头,“放心吧。”   楚鱼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一脸天真的模样,不由地叹了口气:“唉——”   “实在不行,他们白吃就让他们白吃吧,反正这东西噎人, 他们放开了吃,也吃不了多少。”   “那怎么行?”燕枝认真道,“这可是我们辛辛苦苦买了糖和面,每日早起,勤勤恳恳做出来的,才不能让他们白吃!”   楚鱼瘪了瘪嘴,看着他:“那你被推倒,还要上药,花的钱岂不是更多?”   “放心吧,我不会再被他们欺负了!”燕枝自信地扬起脑袋,“昨晚我在家里,对着墙壁练习骂人了!”   “你?练习骂人?”楚鱼毫不掩饰,用怀疑的眼神看着他,“我说呢,我昨天晚上睡得好好的,怎么忽然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跟小老鼠似的,我还以为是撞鬼了,原来是你这个小鬼。”   “我才不是小鬼!而且,我还有最后一个杀手锏——”   “什么?”   燕枝朝巷子里喊了一声:“糖糕!”   下一瞬,一道黑影“咻”的一下窜了出来。   楚鱼被吓了一跳,连忙抬起脚避开。   糖糕从他身边跑过,径直来到燕枝脚边,围着燕枝转了两圈。   糖糕来了!   燕枝自信满满:“上回是因为我一个人在摊子上,他们才会欺负我。这回我带上糖糕,他们肯定连靠近都不敢靠近。”   “诶哟——”楚鱼捂着心口,似乎被吓得不轻,“你这狗长得也太快了,我记得我刚见它的时候,它还没这么大吧?”   “长得大才能吓住无赖嘛。”燕枝笑了笑,“而且它吃得比较多。”   糖糕大概知道他们在说自己,但是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只是甩着尾巴,绕着燕枝继续转圈。   自从燕枝和楚鱼合伙做生意,燕枝就总是早出晚归,留糖糕独自在家看门。   难得能跟他一起出门,糖糕自然高兴。   “行吧。”楚鱼点头,“那你还是小心点,中午我过去找你。”   “好!”   楚鱼停下脚步,燕枝拽着小毛驴的缰绳,快走两步,跳到车上坐稳。   燕枝拿出柳枝做的鞭子,轻轻打在花生糕的屁股上,又回过头,用力朝楚鱼挥挥手:“中午见!”   “嗯,拜……”楚鱼清了清嗓子,改了口,“再见。”   *   这个时候,天色尚未大亮。   西边的月亮慢慢落下,东边的太阳却还没升起来。   石雁镇通常不会下雪,但会下霜。   一觉醒来,头顶瓦片与路边草木上,都覆着一重朦胧的白霜。   糖糕在前面开路,燕枝驾着花生糕拉的车,跟在后面。   细细寒风带着潮湿的水气,拂过寒霜,迎面吹来。   燕枝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合拢双手,哈了口气。   好冷!   糖糕顶着风,昂首挺胸地走在最前面,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冷。   燕枝想,肯定是因为它身上毛多,他身上就没毛,所以他冷。   等今日赚了钱,他一定要去裁缝铺做一顶帽子,也要毛茸茸的那种。   燕枝一边赶车,一边想事情。   没多久,就到了集市口。   集市由官府管理,里面有铺面,外面也有供人摆摊的地方。   燕枝刚把花生糕赶进去,几个先到的摊主就笑着同他打招呼。   “小燕子飞来啦?今日没赖床啊?”   “来啦!我从来不赖床!”   燕枝也不生气,一边笑盈盈地同他们说话,一边把车上的蒸笼卸下来,再把花生糕和糖糕拴在旁边的树下,免得它们乱跑。   他第一天出摊的时候,楚鱼带着他过来,就把他介绍给集市里的人了。   再加上燕枝自己也软和,很快就和他们熟络起来。   等燕枝把东西都摆好,旁边卖菜的老爷爷才喊他:“阿燕啊,拿一块糖糕给我。”   来到石雁多日,燕枝也终于有了自己的南方小名。   “好。”   燕枝应了一声,树下的糖糕也跟着“嗷呜”叫起来。   “不是叫你,是叫我!”   唔……他总感觉这话怪怪的。   燕枝拿出装水的竹筒,仔仔细细地洗干净手,才拿起油纸,包了一块糖糕,送到老人家面前:“给,您老小心烫。”   糖糕不贵,楚鱼定的价格,三个铜板一块,五个铜板两块。   在这儿卖东西的摊主闻见味道,都忍不住要买一块来尝尝。   燕枝先把周围一圈送了个遍,卖掉一笼,然后开始吆喝。   “红糖糕!好吃的红糖糕!香香甜甜的红糖糕!”   他每喊一声,后面的糖糕就跟着“嗷”一声,倒是相映成趣。   *   没多久,日头升起,晒化瓦上白霜。   正巧这时没客人,燕枝就坐在小板凳上,和隔壁摊主说笑。   “对呀,我的小狗也叫‘糖糕’。它是黑糖糕,我卖的是红糖糕。”   “我说呢,怎么你一喊,你的狗也跟着喊。”   “等会儿有人来找你买糕,你可别卖错了。”   “当然不会,我不会把它卖掉……”   正说着话,街上忽然静了一瞬。   燕枝抬头看去,只见一个三十来岁的泼皮,穿着邋里邋遢的衣裳,正吊儿郎当地朝这边走来。   这人没什么正经事做,每日里除了吃和睡,就是到处闲逛打秋风。   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市集上众人上有老下有小,犯不着和他吵,要么故意避着他走,要么把自己摊子上的东西护好。   燕枝也赶忙把蒸笼盖子盖上。   可下一瞬,一只手就挡住了笼盖。   “小伙计,盖起来干什么?我买糕。”   燕枝鼓起勇气,朝他伸出手:“钱。”   “没钱。”泼皮在衣裳上擦了擦手,“我和楚鱼认识,你回去跟他说一声……”   “不行!”燕枝一脸严肃,“我和楚鱼是合伙的,这也是我的糕,没钱就不能吃。”   他抽出柳枝鞭子,高高举起。   泼皮下意识收回手,燕枝便趁机把蒸笼盖上,把红糖糕抱到旁边。   泼皮意识到自己被耍了,举起拳头:“你找死……”   他话还没完,燕枝又飞快跑开,跑到树下,解开拴着黑糖糕的绳子。   “糖糕!上!”   “汪!”   燕枝一声令下,糖糕张大嘴巴,纵身一跃,直接飞了出去。   泼皮还没来得及看清楚,糖糕就猛地扑了上去。   “啊!啊——”   泼皮一个踉跄,直接摔在地上,下意识伸手去推。   一张深不见底的血盆大口,还淌着涎水,对着他的脑袋。   “滚开!滚开啊!”   这是什么东西?!   卖糖糕的小伙计自己生得小小的,结果养了只狗这么大头?   这对吗?   泼皮连连后退,爬起来就跑。   燕枝拉住还想再追的糖糕,大声说:“你再敢过来白吃白喝,我就放狗咬死你!”   泼皮没有应声,只是一溜烟跑没影了。   燕枝拍了拍手,转回头,对上一众摊主感激钦佩的脸庞。   他扬起脑袋,好像打了胜仗一般,迎着他们的目光,大摇大摆地回到自己的摊位上。   待他坐下之后,众人才回过神来,连忙开了口。   “小燕儿,我再买一块糖糕,给你钱。”   “这点小白菜给你,你拿回去吃。”   “真是厉害啊,我们都没反应过来,你就把人赶走了。”   燕枝昂首挺胸,志得意满:“大家不用太感谢我,举手之劳而已。”   还好他这几日都在家里练习,这才能这么快就反应过来。   他现在感觉自己厉害极了!   什么泼皮无赖?什么恶霸坏人?燕枝统统都不怕!   来一个他咬一个,来两个他咬一双……   当然了,是糖糕咬。   隔壁卖菜的爷爷送给他一捆小白菜,对面卖豆腐的娘子送给他两块豆腐,还有外面卖水果的婆婆,送了他两个山上摘的橘子。   就连糖糕,也得到了杀猪摊上的一块大骨头棒。   他们几乎要被大家送的东西淹没。   燕枝坐在小板凳上,剥开橘皮,往嘴里塞了一瓣。   唔……   有点儿酸,燕枝不由地皱起小脸。   但毕竟是婆婆的一片心意,他仰起脑袋,闭上眼睛,努力咽下去。   ——“燕枝!小心!”   原本安宁的街道忽然吵杂起来,有人大喊一声。   燕枝一睁开眼睛,就看见面前垒得高高的蒸笼正朝他倒下来。   他来不及抬手挡开,所幸旁边的老大爷冲上前来,抱住蒸笼,蒸笼才没有砸到他。   “小燕儿,你还好吧?”   “没事……没事!”   燕枝回过神来,赶忙站起身来,帮老大爷把蒸笼扶起来,又把老大爷扶到旁边去。   “您老没事吧?”   “没事。”   “您老先坐。”   燕枝大概猜到了什么,壮起胆子,抬头看去。   他的摊位前,站着三四个泼皮,方才被他赶走的那个也在其中。   他们显然是一伙的,一个回去通风报信,一群人就来报仇了。   “就这个?”   “就这个!”   泼皮人多势众,但和燕枝一起摆摊的人,有老有小,有男有女,也都站了起来。   卖菜的老大爷先开了口:“诶!你们差不多得了!”   泼皮回嘴:“死老头子,没你的事!”   “赶紧走,赶紧走,别在这里找事!”   “我们教训卖糖糕的,没你们的事啊,都别多管闲事!”   燕枝握紧了腰上别着的鞭子,刚准备说话,忽然听见糖糕在叫,连忙回头看去。   又有两个泼皮,拿着手腕粗的长竹竿,正朝着糖糕重重地砸下去,糖糕被拴在树下,逃脱不得,只能一边叫,一边绕着树干转圈。   “你们干什么?滚开!”   燕枝大喊一声,扑上前去,狠狠地推开两个人,把糖糕救下来。   糖糕被打了两下,燕枝手忙脚乱地帮它解绳子,背上也挨了一下。   “啊!”   燕枝往前一扑,整个人往前一扑,直接跪了下去。   没有想到他们真的敢打。   老大爷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睛,抄起自己摊子上的烂菜叶就丢了过去:“诶!你们过了啊!快点滚,不然报官了!”   卖猪肉的刘叔将手里砍刀往案板上一剁:“欺负一个十来岁的小孩,你们要不要脸啊?!”   卖豆腐的娘子和卖水果的婆婆,也顾不得怕狗,连忙上前,要把燕枝扶起来:“怎么样?小燕儿,没事吧?”   “没事……”燕枝摇摇头,强忍着背上疼痛,解开拴着糖糕的绳子。   几个泼皮不肯罢休,趁着燕枝在解绳子,又朝他喊。   “卖糖糕的,你不让我阿弟买糖糕是吧?过来给我阿弟下跪赔罪,再恭恭敬敬地把糖糕送上来,还有这头狗,也给我们了,这事儿就算了了。”   燕枝不曾理会他们,只是低头解开糖糕的项圈。   见他不说话,几个泼皮有些急了:“跟你说话呢!听见没有?”   “滚过来!”   “你不过来是吧?那就都别买了!”   “哐当”一声巨响,一个泼皮伸出手,直接把他重新垒起来的蒸笼推翻了。   这一回,老大爷没能再拦住。   好好的蒸笼、好好的糖糕,全都掉在地上,沾上灰尘。   燕枝回过头,对上他们不可一世的脸。   “滚过来!”   下一瞬,燕枝松开按着糖糕的手:“糖糕,上!”   糖糕被他们打了,本就蓄势待发,如今得了燕枝命令,“嗖”的一下就冲了上去。   燕枝看着地上脏掉的红糖糕,越看越恼火,越看越生气,干脆一把抄起老大爷卖菜时用的秤砣,也冲上前去。   秤砣是铜制的,很重很沉,砸在人身上能直接砸出一块淤青。   燕枝用鞭子挂住秤砣,挥舞着鞭子,直接甩了起来。   “来!来啊!”   糖糕把泼皮头子按在地上,照着他的腿,“吭哧”就是一口。   泼皮头子捂着鲜血淋漓的腿,疼得满地打滚。   燕枝揪了一下糖糕的后颈皮,指着街道前面:“糖糕,前面还有,追!一个都不许放过!”   一声令下,糖糕如同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一个一个把他们扑在地上,每个人都咬了一口,当做标记。   燕枝追着满地泼皮,也不管是谁,只管用秤砣狠狠地砸他们。   “叫你们滚!你们不滚!”   “我有没有说过,你们再敢来一次,我就放狗咬死你们?!”   “你们竟敢打我的狗,还敢把我的糖糕推到地上!太可恶了!打死你们,打死你们!”   燕枝一边打,一边骂,一边骂,一边竟忍不住哭了出来,掉下眼泪。   “欺负我!欺负我!你们前几日就欺负我,为什么总是欺负我?”   “说话啊,为什么总是欺负我?难道我看起来很好欺负吗?”   “说话啊!为什么?为什么!”   燕枝把几个泼皮打得满地打滚,连连喊痛,连话都说不出来。   卖猪肉的刘叔怕燕枝吃亏,原本都抄起杀猪刀,冲到阵前了,看见这副景象,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燕枝好像并不需要旁人帮忙啊。   正巧这时,楚鱼提着竹篮,从甜水巷过来。   “小燕儿,我来给你送饭……”   楚鱼看清眼前景象,愣在原地,手里的篮子也摔在了地上。   “啊……”   燕枝脸上哭得好似梨花带雨,手上打得如同狂风骤雨。   他哭得越大声,打得就越用力。   “为什么又欺负我?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我只想好好地卖糖糕,我做错什么了?你们要这样欺负我?”   “让你们滚,你们为什么不滚?滚!”   几个泼皮连声道:“滚滚滚……我们这就滚……”   “不行!不许滚!”   燕枝又一个箭步冲上前,挡在他们面前。   “跟我去报官!走!你们跟我去报官!我要让里正、镇长,还有全镇百姓都过来看看,到底是谁对谁错,不许滚!”   楚鱼回过神,没忍住笑出声来。   一会儿让滚,一会儿又不让滚的。   那几个泼皮肯定要被燕枝吓死了。   “走!我们去报官!我要当面问问镇长,为什么你们这样的泼皮可以欺行霸市?为什么我不能在这里卖糖糕?”   楚鱼再等燕枝打了一会儿,才连忙跑上前去,从背后抱住燕枝,把他抱开。   “好了好了。小燕儿,是我,再打就真的打死了,你就要去蹲大牢了。”   燕枝大哭出声,回过身,扑进他怀里:“呜呜……阿鱼,我好怕……他们一直吓唬我,他们还打糖糕,还把我们做的糖糕推翻了……”   几个泼皮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抱头痛哭。   他们也好怕啊!   “噢,好好好,不哭了不哭了,我在呢。”   楚鱼拍拍燕枝的背,跟哄小孩似的哄他。   他又看向几个泼皮:“陈五、杨六,你们也有今日啊?怎么样?是公了还是私了?要不要去见官?”   原本不可一世的泼皮,此时彻底怕了燕枝,连连摆手:“不要不要……私了私了……”   一听“私了”,燕枝马上转过头,朝他们伸出手。   “什么?”   “钱!”   燕枝喊得他们一个哆嗦。   “你们推翻了我的蒸笼,那里面还有十八个糖糕,一个糖糕三个铜板,五十四个铜板!”   “蒸笼摔在地上,要拿去修,算你们二十个铜板!”   “你们还打了我的狗!狗的医药费,要二十个铜板!”   “一共是九十四个铜板,算你们一钱银子,拿过来!”   几个泼皮倒在地上,面面相觑,谁都不想掏钱。   “没……没钱……”   楚鱼握住燕枝的手,举起他手里的鞭子加秤砣:“没钱就再让我们两个打九十四下!一人打九十四下!”   身上疼痛提醒他们,楚鱼不是说着玩儿的,燕枝是真的会打人的。   几个泼皮围在一块儿,掏空衣袖,摸摸腰带,最后每个人都脱了鞋,从里面倒出铜板来,零零散散,凑了九十个铜板给他们。   “实在是没有了……你们看……”   楚鱼从燕枝手里接过鞭子,一人抽了他们一下。   “我告诉你们,别想着找机会报仇,我们家养的狗,现在开了荤,尝到了血肉的滋味,你们再敢过来,就不是咬一口这么简单了!”   “好好好……”   “滚!”   几个泼皮屁滚尿流地跑了。   一堆铜板丢在地上,燕枝嫌脏,别过头去,只是走回摊位里,默默地把地上的蒸笼糖糕都捡起来。   楚鱼虽然贪财,但也很是嫌弃,先找猪肉摊借了半桶水,使劲泼上去,把铜板洗了洗,才捡起来。   他依次点了十个铜钱,分别送给方才帮过燕枝的摊主。   一来是感谢他们,帮燕枝说话,帮燕枝出头。   二来也是请他们做个见证,若是日后泼皮再来纠缠,也好掰扯得清楚。   几个摊主也有些不好意思,直说自己没帮上什么忙,眼睁睁看着燕枝挨了一下。   楚鱼把钱硬塞给他们,最后提起竹篮子,走到燕枝身边。   燕枝坐在小板凳上,双手捧着灰扑扑的红糖糕,一边掉眼泪珠子,一边拍掉上面的灰。   糖糕似乎是感觉到了他的难过,也乖乖地窝在他脚边,陪着他。   楚鱼伸手,拿走他手里的糕:“不能卖了。”   “那还能吃……”   “也不能吃了,要是拉肚子怎么办?”   “都浪费了。”   “不要紧,回去把皮剥了,再蒸一下。”   燕枝低着头,闷闷地应了一声:“嗯……”   “别难过了。”楚鱼在他身边坐下,“我在家里做了新点心,说好了第一个给你吃的。”   “谢谢……”燕枝点点头,接过他递过来的小竹篮子。   打开篮子,里面是两碗饭菜,还有几个模样不一的点心。   燕枝拿起一个裹着糖衣的小橘子串,楚鱼解释道:“这是冰糖葫芦。我们这儿的橘子太酸,我就想着能不能中和一下。”   燕枝又拿起一块黄澄澄的小糕点,楚鱼又道:“这个是蛋糕。我蒸出来的,估计和鸡蛋糕差不多。”   燕枝又拿起……   这一回,燕枝还没来得及拿起什么,楚鱼就连忙按住他的脸。   “你的额头怎么青了一块?”   燕枝抬眼看去,却看不见:“不知道。”   “你不会拿秤砣砸到自己了吧?”   “不知道。”   “真是的,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楚鱼起身,“等着啊,我去找老大夫拿点药膏。”   “好。”   重新恢复安宁祥和的街道上。   楚鱼坐在燕枝面前,用手指剜了点药膏,抹在他的额头上。   燕枝脸上还挂着泪珠,双手捧着蛋糕,啃一口,就吸一下鼻子。   啃一口,又吸一下鼻子。   他总是这样,一哭起来就停不下来,他自己也控制不住。   他好痛!他好饿!他好委屈!   所以他要一边哭,一边吃,一边上药。   “行了。”楚鱼收回手,“还有哪里受伤了?”   燕枝摇摇头:“没有了。”   “他们不是说,你背上还被打了一下?”   “那也要等回家再说……”   正当此时,街道尽头传来一声马鞭响。   燕枝下意识抬起头,循声望去。   只见两个官差骑着高头大马,从街道中间走过。   他们手里举起绢帛诏书,一面走,一面喊——   “陛下立后,后宫有主!天下有主!”   “特此昭告天下!” 第32章 诏书   ——陛下立后!后宫有主!   ——特此昭告天下!   官差策马, 行过长街。   燕枝下意识站起身来,呆呆地望着他们。   身旁楚鱼与一众摊主俯身行礼,迎候传令官员, 静听帝王圣谕。   楚鱼抬头一看,发现燕枝还直愣愣地站在原地, 连忙拽了拽他的衣袖,低声提醒:“燕枝, 快!”   燕枝回过神来, 在传令官看向他的前一刻,低下脑袋, 跪在地上。   “扑通”一声,是燕枝跪得太急, 膝盖磕在地上,发出的声音。   扑通——扑通——扑通——   是燕枝太过激动,按捺不住的心跳声。   陛下立后了!   距离他逃出大梁宫, 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   这一个月以来, 燕枝几乎每天晚上都做噩梦,梦见陛下带着人来抓他。   梦见陛下一脚踹开小院木门, 走进他的房里, 跟抓小鸡仔似的, 把他从榻上拎起来,最后一口咬断他的脖子。   燕枝实在是害怕极了。   可是现在……   陛下终于立后了。   那是不是说明,陛下已经放过他了?   陛下的目光,是不是已经从他身上移开,转移到了皇后的身上?   陛下的下属,是不是已经不再忙于追捕他,而是忙着将陛下立后的事情昭告天下?   所以, 他已经平安了,对么?   可是为什么……   燕枝越发低下头,捂了捂自己的心口。   为什么他听见“陛下立后”的消息,心里会闷闷的呢?   当然不是因为他还喜欢陛下,而是因为……   先前参选的那些公子女郎,在燕枝看来,都是顶顶厉害的人。   这么好的人,本来都应该入朝为官的,却给陛下做了皇后,一点都不般配。   还有,在他日夜不停的许愿下,陛下竟然没有生病,还有力气立后,还有力气充实后宫。   真是过分!真是可恶!   燕枝一边想着,一边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官差策马离开,楚鱼回过头,惊讶道:“燕枝,你怎么哭了?”   “唔?”燕枝抬起头,摸了摸脸颊,果然摸到湿漉漉的一片,“我……”   他也不知道,他怎么就哭了。   “你被他们吓哭了?”   “没有……”燕枝摇摇头,用衣袖擦去泪珠,“是马蹄扬起灰尘,灰尘迷了眼睛。”   楚鱼显然不信,站起身来,朝燕枝伸出手,把他也拉起来:“那两个是陛下的传令官,不常来的,你不用怕。”   燕枝乖乖地点点头:“嗯,我知道。”   传令官原本是在战场上奔走,传递主帅将令的。   但天下初定,大梁各处郡县,还保留着一些战时的传统。   这些传令官能够以最快的速度,将帝王旨意传到各地,帝王指使郡县,便如同指使手脚一般,整齐划一。   不过这法子太惊扰百姓,不能常用。   燕枝跟在帝王身边十年,亲眼看着陛下组建传令府,用传令官把各地郡县串联在一起,却也没见过陛下将传令官派到石雁这种偏僻的小镇子里。   看来陛下是真的很看重这位皇后,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后宫有主了。   “燕枝,你又发什么呆?”   楚鱼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是不是那几个无赖打你头了?你是不是被他们打傻了?怎么总发呆啊?估计他们还没走远,你等着,我这就追上去,叫他们再赔你点钱!”   楚鱼一面说着,一面撩起衣袖,就要出去。   “没有!没有!”燕枝忙不迭拉住他的手臂,“他们没打我的头,我也没变傻!我只是……只是……”   燕枝目光一转,落在地上的小竹篮上,不好意思地说:“只是有点饿了。”   “真的?”楚鱼怀疑地看着他。   “嗯嗯。”燕枝用力点头,“反正传令官也走了,我也没事了,我们吃饭吧。”   “行。”   楚鱼把小竹篮提起来,从里面拿出一碗装得满满当当的饭菜,递给燕枝。   两个人就并排坐在小板凳上,一起吃饭。   虽然他们是卖红糖糕的,燕枝之前还信誓旦旦,说自己绝对不会吃腻。   但是连吃几天糖糕,他也有些受不了。   后来就变成楚鱼留在家里,做好饭菜,差不多时辰了,就给他送过来。   其他摊主也都拿出自己从家里带的干粮,或是上午找燕枝买的红糖糕,就着水吃起来。   他们一边吃,一边闲聊:“诶,你们听到刚才那两个传令官说什么了吗?”   “光顾着磕头了,没听清。总不能是又要打仗了吧?”   “不是。”楚鱼大口大口地往嘴里扒着饭,“我听见了,说的是陛下立后了!”   “是吗?”众人都是不敢相信,“立皇后啊?”   “对啊,我听得清清楚楚的。”   “真是稀奇,陛下竟然立皇后了。”   “陛下怎么不能立皇后?”   “那陛下今年都——”老大爷掰着手指头,“二十三了。寻常人家的儿郎,二十三岁,早都娶妻成家了,陛下硬是拖到二十三才立后,我还当是陛下他不……”   “诶诶诶!”众人着急忙慌地打断他的话,“老柳、老柳,不是什么话都能说的!快住口!”   老大爷闭上嘴,一群人继续讨论。   “陛下前些年忙着打仗,没工夫立皇后,也是寻常。”   “得亏陛下二十三岁就一统天下了。要是四十岁还没打完仗,岂不是四十岁都没皇后?”   “这也太憋屈了。”   燕枝坐在旁边,小口小口地吃着饭。   虽然陛下没立后,但是他在床榻上,从来都不亏待自己,想咬就咬,想掐就掐。   倒也没有很憋屈吧?   楚鱼也道:“还真别说,就皇帝这个脾气,要不是有规矩,一个皇帝必须配一个皇后,说不准他打完了仗也不立皇后。”   “是嘛?我可不信。都当上皇帝了,能亏待自己吗?”   燕枝轻轻点了点头,他也不信。   陛下还想过立五个皇后呢。   “也不知道皇后是谁,一点儿风声都没有。”   “先前说要选秀,选到后来也没了动静,现在忽然又说要立后。”   “那两个传令官过来传令,是不是会把圣旨抄下来,贴在镇子口?”   “对啊!”   众人一拍即合,把手里的吃食两三口塞进嘴里。   “走走走,我们去看看!看看皇后到底叫什么名字!”   “得了吧,你识字吗?你就看?”   “楚鱼,走,陪我们去看看圣旨。”   “好啊。”楚鱼把碗里最后两口饭吃完,又看向燕枝。   燕枝心中一惊,忙道:“我……我就不去了,我留下来收拾东西。这些糖糕都不能卖了,我赶紧回去收拾一下,再蒸几笼,下午再卖。”   “别嘛。”楚鱼扯了扯他的衣袖,“跟我们一起去,就当是散散心。下午不卖糕了,正好休息半天,我回去研究新点心给你吃。”   “可是……”   “走!”   燕枝拗不过楚鱼和相熟众人,只得收拾好东西,跟他们一块儿去镇子口凑热闹。   一路上,众人兴致勃勃,都议论着皇后是谁。   只有燕枝坐在驴车上,拿着鞭子,有一下没一下地赶着驴车。   陛下立后就立后,还非要昭告天下。   陛下是在故意炫耀吗?   真没意思。   燕枝胡乱甩着鞭子,抬头望天。   今日天色不大好,阴沉沉的,还刮着风,凉飕飕的。   没多久,一行人便来到镇子口。   镇口有块木板,是官府立的,平日里有什么赋税徭役的事情,都贴在上边。   上回贴在上边的,还是陛下御驾亲征庆国,要征收军粮的文书。   他们到的时候,木板前已经围了不少人。   楚鱼仗着身形瘦小,带着老大爷挤了进去。   燕枝却坐在驴车上,不打算下去。   反正他不关心这件事情,他不关心陛下立谁为后,也不关心陛下立了几个皇后。   反正……   就在这时,楚鱼猛地回过头,目光穿过人群,直直地射向他。   燕枝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往后躲了一下。   下一瞬,楚鱼拨开人群,朝他跑来。   “阿鱼,怎……怎么了?”   楚鱼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揪住燕枝的衣领,把他从驴车上薅下来,然后拽着他,来到木板前。   板上贴着底下小吏抄录的圣旨。   一张绢帛,上面是工工整整的小字——   应天顺时,受兹明命。   今有燕枝,容貌出众,德行出众……   燕枝……燕枝!   燕枝不敢相信地睁圆了眼睛,皱着小脸,凑近一些,把圣旨再看了几遍。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   ——“陛下驾到!”   大梁疆域辽阔,由北至南,第一个位于南方的郡县,就是从前的安国,现在叫做安郡。   城门外,当地官员排列整齐,垂手侍立。   听见通传,一众大臣纷纷俯身行礼,齐声高呼。   “拜见陛下!陛下万年!”   马蹄杂乱,如同雷声一般,轰隆轰隆,由远及近。   官道上烟尘弥散,下一瞬,一个高大的身影率先从里面冲了出来。   年轻帝王身披盔甲,脚跨高头大马,一马当先。   紧跟着,几个近臣、一众亲卫,才跟在他身后,一同骑着马跑了出来。   片刻之后,萧篡便来到当地官员面前。   一众官员不敢闪躲,只是将头伏得更低:“拜见陛下!”   萧篡一拽缰绳,勒停马匹,马匹嘶鸣一声,前蹄抬起,随后重重落地。   再往前半寸,马蹄就要砸在他们身上了。   萧篡也不下马,只是骑在马背上,微微垂眸,扫了他们一眼:“平身。”   “谢陛下……”   不等他们站起来,萧篡又问:“立后诏书可传下去了?”   “回陛下,都传下去了。”为首官员恭敬答话,“如今整个安郡,下至村镇,人人皆知陛下立后。更南边的淮郡与陈郡,接到陛下旨意慢一些,尚在部署。”   “可有十八岁的白净青年,来到官府,说自己是皇后?”   “回陛下,并无。”   没有,还是没有。   萧篡沉默着,垂下眼睛。   见他不语,大臣又道:“臣等在城中为陛下准备了府邸,陛下是否要稍作歇息?”   “可。”   萧篡攥着缰绳,驱策马匹,绕过他们,径直入城。   他五日前自都城启程,日夜兼程,路上换了五匹马,一路向南,终于赶到安郡。   那天晚上在太极殿偏殿里,他想了很多办法。   他最后的打算是,既然他找不到燕枝,那就让燕枝来找他。   所以,他特意昭告天下,他已立后,并将燕枝姓名,一同告知天下人。   他现在无法掌控燕枝,但他能够彻底掌控大梁疆域。   他有自信,只要燕枝还在大梁境内,就一定能听到这个消息。   萧篡满心以为,燕枝负气出走,不过是为了立后一事。   所以他想,只要燕枝知道,他现在是皇后,就一定会自己找回来的。   他知道,燕枝一开始就不想让他选秀。   为这件事,燕枝还偷偷躲在被窝里哭了好几回。   如今,他已昭告天下,立燕枝为后,旁人看不出来,但出逃在外的燕枝一定能看出来,这是陛下退了一步,喊他回去。   只要燕枝还想当皇后,他就一定会回来。   皇后之位是一个鱼饵,他要这样把燕枝钓回来。   但只要燕枝回来,鱼饵可以给他吃,宫里的点心可以给他吃,系统商城里的点心也可以给他吃。   可是现在,燕枝还是没有踪迹。   萧篡骑在马上,来到落脚的府邸。   他深吸一口气,宽慰自己。   捕鸟要耐心,钓鱼要耐心。   抓燕枝,更要耐心。   他已经到了南边,他已经嗅到风中隐隐弥漫的燕枝的气息了。   他有的是日子慢慢等,等燕枝上钩。   萧篡翻身下马,大步跨过门槛。   帝王匆忙驾临,安郡官员仓促应付,驿馆也是郡守守备的府邸。   一众官员偷偷觑着陛下的神色,生怕他不满意。   萧篡却目不斜视,看都不看一眼,大步穿过回廊,厉声下令——   “都城发来的奏章送到朕房里!”   “拿点吃的喝的上来!洗漱用的清水端一盆上来!”   “所有人,补充干粮,休整一夜,明日启程,继续赶路!”   一众近臣与亲卫早已习惯,抱拳领命:“是!”   只有安郡当地官员不明就里,睁大了眼睛。   这……陛下不是说来出巡吗?怎么弄得跟行军打仗一般?   最后,萧篡停下脚步,回过头,正色道:“朕抵达南方一事,不准大肆宣扬,不准走漏半点风声,尔等可明白?”   众臣忙道:“臣等明白!”   南方百姓只知陛下立后,从即日起,辍朝至年后。还当陛下与新立的皇后,正在大梁宫里你侬我侬,卿卿我我呢。   萧篡自然也是故意的,故意掩藏行踪,怕吓跑燕枝。   萧篡推开房门,来到房间。   一众亲卫按照他的吩咐,把吃食热水、奏章舆图,还有他的行李放下,便出去了。   他的行李不多,就两个包袱。   一个包袱里,装的是他的换洗衣裳,还有一些笔墨,由亲卫带着。   另一个包袱里,装的也是衣裳。不过不是他的,是燕枝的。   燕枝留在宫里的衣裳不多,他又一时冲动,用掉了一件。   启程之前,他就把燕枝的衣裳全部叠好,带了出来,由他自己背着。   可笑他背过弓箭,背过长戟,四处行军,御驾亲征。   如今却要背着燕枝的衣裳到处跑。   有的时候,萧篡自己想起来都想笑。   他把燕枝的衣裳放在榻上,自己则站在铜盆前,先洗了把手,再洗了把脸,最后把沾满尘土的衣裳换下来,把自己弄得干干净净的,才敢伸手去碰。   燕枝的外裳、鞋袜,铺在床上,萧篡犹豫片刻,最后拿起燕枝的小衣,坐到案前。   他左手拿着小衣,按在怀里摩挲,时不时低头嗅闻一下,右手翻开都城那边加急送来的奏章。   他要来南边找燕枝,干脆就辍了朝,让卞英和刘洵留下监国。   反正眼看着就要过年了,朝里没什么事,朝中大臣的忠心都是满的,他很放心。   萧篡胡乱看了两眼,简单批复一番,就将奏章丢到一边。   除了奏章,还有舆图。   萧篡展开舆图,只见安郡再往南的淮郡淮城,被他用朱砂点了一个圆点。   整个南方,以淮城为中心,辐射四周,到其他各州郡的马程都差不多。   萧篡把落脚的地点选在这里,也是为了抓人方便。   他就待在南方中心,不管什么地方传来燕枝的消息,他都能以最快的速度赶到。   萧篡一面看舆图,一面又打开了燕枝的好感面板看一看。   好,很好。   这几日来,面板上都没有新人出现,说明燕枝一直待在一个地方,没有逃跑。   只是面板上这些人,在官府户籍名册上,都找不到名字。   没关系,没关系,他已经到南边了,马上就要找到了。   萧篡低下头,双手捧起燕枝的小衣。   他正准备汲取一些燕枝的气息,忽然,小衣底下传来“刺啦”一声轻响。   萧篡赶忙将小衣翻过来,仔细检查。   怎么就坏了?他又没用力!   萧篡举起小衣,仔细观察,这才发现,原来是他骑了五天五夜的马,手掌被缰绳磨出茧来。   他手掌粗粝,把小衣勾出了丝。   天杀的!燕枝的衣裳怎么就这么软?   简直跟燕枝本人一模一样,摸不得,碰不得的,他还没怎么碰就坏了。   想从前,他与燕枝在榻上,他随手一拽,衣裳都不知道撕坏了多少,哪里会在乎这两件小衣?   萧篡气急,反手将小衣揉成一团,丢回榻上,继续看面前舆图。   下一刻,他沉默着,从腰上抽出匕首,对准自己的手。   不就是茧吗?   他割掉不就行了!   割掉就能继续摸燕枝的衣裳了!   等他找到燕枝,摸摸燕枝的脸颊,燕枝一定会像小猫似的,在他的手掌上蹭一蹭,然后惊奇地问他:“陛下,你的手怎么这么舒服呀?”   不错,就该这样。   一刀下去,手掌鲜血淋漓。   痛感教他回过神来。   不对,割坏了手,留下疤痕,他的手掌岂不是更粗了?   淌出血来,岂不是又要弄脏燕枝的衣裳?   萧篡丢开匕首,攥紧拳头,生生止住鲜血。   完了,萧篡,你怎么也变得这么蠢?   *   完了!这下全完了!   燕枝站在镇子口,盯着诏书上的“燕枝”二字,整个人都呆住了。   他的名字怎么会在立后诏书上?   陛下要立他做皇后?陛下失心疯了吗?   从前在大梁宫里,陛下一字一句,言犹在耳。   陛下说他笨手笨脚,呆头呆脑。   陛下说他当最末等的妃子都不够格,他就能当个屁。   陛下还说他的家世是下下等,才学是下下等,武功也是……   对了,似乎是为了呼应陛下曾经说过的“下下等”,立后诏书上,全是“过人”二字。   如今这封诏书上说,燕枝的家世过人,才学过人,武功也过人。   倘若是尚书台官员撰写的立后诏书,不可能会连用好几个“过人”,既没有文采,又不庄重。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   ——这封诏书是陛下亲自写的!   脑子里忽然冒出这个念头,燕枝心跳漏了一拍,一股凉意升上他的头顶。   他下意识抬起头,目光警惕地环顾四周。   陛下是不是已经找到他了?陛下是不是就在这附近?陛下是不是正盯着他?   陛下是不是又在故意捉弄他?   燕枝望着身边众人,平日里熟悉的人,如今一个个,都变成了陛下的脸。   陛下来抓他了?陛下来抓他了!   一瞬间,天旋地转!   燕枝双脚一软,直接倒了下去。   “诶!燕枝!”   楚鱼反应过来,赶忙接住他。   “你没事吧?怎么样?”   “没……”   燕枝想要说话,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楚鱼看看他,再看看诏书,最后还是扶住他,带他朝驴车那边走去。   旁边的人连忙问:“怎么了?小燕儿这是怎么了?”   楚鱼道:“肯定是被那几个泼皮无赖打的,他都快晕倒了,我带他回去上药。”   “行,看小燕儿这小脸,白成这样,是该好好休息。”   “这我们也不认字,你再等等,帮我们念念,看看皇后叫什么名字。”   “我也有好些字不认得呢!”楚鱼大声道,“你们都散了吧,摊子还在那儿摆着呢,东西别被人顺走了。”   楚鱼这样一说,他们才想起来,自家的菜啊、肉啊、豆腐啊,还摆在市集上呢。   一群人忙不迭都散了。   楚鱼费劲巴拉地把燕枝拖到驴车上,自己赶车:“走吧,我们回家,回家再说。”   驴车朝前驶去,经过木板的时候,燕枝忽然跳下车,抬手就把诏书扯了下来,胡乱塞进怀里。   楚鱼沉默片刻,最后还是别过头去,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看见。   就当是传令官没贴好,被风吹掉的吧。 第33章 交心   驴车缓缓驶过街道。   楚鱼赶着车, 燕枝低着头,双手捂着心口,不知道在想什么。   两个人分别坐在驴车两边, 谁都没有说话。   直到一刻钟后,驴车在甜水巷里停下。   楚鱼下了车, 见燕枝还是呆呆地坐在车上,也没喊他, 只是端起两屉蒸笼, 用肩膀撞开自家院门,走了进去。   燕枝听见动静, 回过神来,忙不迭跳下车, 抱起剩下的蒸笼,跟在他身后进门。   楚鱼转过身,正好撞上他。   两个人对上目光, 仍旧是什么也没说, 安安静静地把驴车上的东西都卸下来,又把驴赶回燕枝院子里, 让它吃点草料。   最后, 两个人坐在院子里, 把那些掉到地上、沾上尘土的红糖糕拍一拍,把外面一层皮剥掉。   糕皮掰成小块,泡一泡水,可以送给邻居喂鸡喂鸭,它们不怕脏。   中间的糕不脏,他们可以自己吃,也可以送人。   燕枝挽起衣袖, 坐在小板凳上,乖乖剥着红糖糕。   他手上动作不停,心里却止不住地发颤。   被他随手塞进怀里的诏书,像是一块大石头,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口,又像是一团大火球,熊熊燃烧,几乎要将他烫伤。   燕枝始终想不明白,陛下为什么要立他为后。   是假的吧?   他一定是在做梦。   燕枝放下红糖糕,使劲掐了一下自己的脸蛋。   “啊……”   好痛,看来是真的。   他外出这一个多月,除了学赶车,就是学做点心,才学武功没有半点长进,陛下怎么会立他为后?   要么是陛下失心疯了,要么就是……   陛下想用诏书引他上钩,抓他回去!   燕枝想到这一点,“噌”的一下从板凳上站起来。   小板凳摇晃两下,倒在地上。   楚鱼抬起头,表情复杂地看着他:“你干什么呢?一会儿掐自己,一会儿站起来的。”   “我……”燕枝回过神来,也看向楚鱼,紧张地揪了揪衣袖。   他忘了,楚鱼还在这儿呢。   现在最要紧的事情,是想想该怎么向楚鱼解释。   他不太会撒谎,之前为了出宫,向陛下撒过谎,后来为了隐藏身份,在自己的姓名上撒过谎。   但都没有被人当面戳穿过。   现在……   “那个……”燕枝清了清嗓子,怯怯道,“阿鱼,你刚刚看见了吗?陛下立的皇后……”   楚鱼抬起头,一本正经地看着他。   燕枝虚张声势:“皇后的名字,竟然和我的一样耶!”   楚鱼神色了然,送给他两个字:“瞎掰。”   “就是这样啊。”燕枝还试图挣扎两下,“不过皇后姓‘燕’,是轻声。我姓‘虞’,名叫‘燕枝’,是重声。”   “继续瞎掰。”   “你说,我和皇后撞了名字,我要不要……把名字改掉呢?要不然还是坦荡一点,你以后就喊我的全名吧,你觉得怎么样?”   “瞎掰完毕。”   楚鱼根本就不信他。   燕枝红着脸,脑袋越来越低,说话声音也越来越小:“我没有瞎掰,就是撞名字了。”   “你当我是瞎子、聋子、傻子吗?”   楚鱼把手里的红糖糕往蒸笼里一摔,似乎很是不悦。   “那两个官差一来,你就哭了。”   “一看见诏书上有你的名字,你整个人都傻了。”   “刚刚我们回来,你还发了一路的呆。”   “这只是撞名吗?这是撞人了吧?”   “燕枝,我把你当成好友,带你认识街坊邻居,带你去卖糖糕,我还把我家传的手艺都教给你,而你,你竟然瞒着我一个天大的秘密……”   楚鱼满腹委屈,想要大声控诉,又怕巷子里邻居听见,最后还是压低了声音。   “你觉得这合适吗?啊?我们还是好友吗?”   “对不起嘛。”燕枝连忙在他面前蹲下,拉住他的衣袖,认真地看着他,“我当然有把你当做好友,但是这件事情太……太危险了,我不想连累你。”   楚鱼问:“有多危险?”   “特别、特别危险。”燕枝一脸恳切,“会害死你的。”   “我不怕死。”楚鱼正色道,“我死不了。”   燕枝不懂,皱着小脸,疑惑地看着他。   “放心吧,反正我不会有事的。”楚鱼道,“把你的事情跟我说。”   “不行……”   “跟我说!”   楚鱼态度坚决,否则就跟燕枝绝交。   燕枝也同样执拗,点了点头:“那……那还是绝交好了。”   “你!”楚鱼震惊,“你竟然真的想跟我绝交?!”   “反正我不能告诉你。”燕枝道,“告示已经贴到这里来了,他们马上也要找到这里来了,我们还是假装不认识好了,这样就不会连累你了。”   他已经连累过谢仪了,不能再连累楚鱼了。   燕枝吸了吸鼻子,认真叮嘱:“要是以后有人问你,你千万要说不认识我,和我没什么交情,知道了吗?”   “回来,回来!”楚鱼拉住他,“你不说我也知道,你走的是‘追妻火葬场’攻略剧本,对吧?”   “什么?”燕枝眨巴眨巴眼睛,更不明白了,“什么追其?什么火葬?”   “你不懂啊?”楚鱼想了想,又道,“我的意思就是——”   “你之前是宫里的宫人,还和陛下有过一段,亲过抱过,对吧?”   “但是陛下对你不好,一直欺负你,一直不给你名分,对吧?”   “于是你就从宫里跑出来了,现在陛下正派人到处找你,而你不想让陛下找到。”   “实在是找不到你,陛下后悔了,于是昭告天下,你是皇后,让你回去,对吧?”   楚鱼每说一个“对吧”,燕枝的眼睛就睁圆一分。   “你……你怎么知道的?”   “我什么都知道。”楚鱼自信。   好吧,既然他全都猜到了,那燕枝也就没有必要苦守秘密了。   “不过有一点,你说错了。”燕枝垂下眼睛,“陛下没有后悔,他不会后悔的。陛下大概只是觉得,原本一直围着他转的小狗忽然跑了,有点不舒坦而已。”   楚鱼却道:“还有一点我说错了。”   燕枝抬头:“什么?”   “你不是宫里的小公公嘛?可我看你上茅房,都是站着的啊。”   楚鱼一面说着,一面故意伸手掀他的衣摆,似乎很好奇。   “哎呀!”燕枝赶忙打开他的手,往后退去,“楚鱼,住手!不可以!”   楚鱼追着燕枝,两个人跟两只小狗似的,在院子里跑来跑去,追来追去。   跑了一会儿,燕枝没力气了,扶着停在院子里的木车,在上面坐下。   楚鱼追上来,也在他身边坐下。   两个人晃着脚,看着天上阴云。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们转过头,小心翼翼地看向对方,同时开了口——   “那你现在可以相信我了吗?”   “那你现在还生气吗?”   楚鱼率先回答:“不生气了。其实我也有事情瞒着你,你想知道吗?”   “不。”燕枝用力摇摇头,“我不想。”   “为什么?”   “因为这是你的秘密啊。”燕枝理直气壮,“等你想告诉我的时候,再告诉我吧。”   “小燕儿,你真傻,你应该用你的秘密跟我交换才对。”   “不要。我的秘密被你猜到了,是你有本事。我猜不到你的秘密,是我没本事。这不是交换。”   “哈哈哈!”楚鱼没忍住笑出声来,“好吧,以后有机会我再告诉你。”   “嗯。”   缓了口气,楚鱼又道:“还好那两个官差不敢直呼皇后姓名,镇子上的人又大多不识字,不然你早就暴露了。”   “我已经把告示撕下来了,应该不会有事的。”   “你还打算去其他地方吗?”   燕枝思索片刻,最后摇了摇头:“不了。”   “石雁镇已经足够隐蔽了,外面肯定查得更严,我待在这儿,他们搜过来还需要一些日子,就算他们搜过来了,镇子里有河,后面就是山,我还能跑。要是我现在跑出去,一定是自投罗网。”   “况且,我已经在这里买了屋子,也交到了你这个好友,就不走了。”   “有道理。”楚鱼又道,“从今日起,你就一口咬死自己姓‘虞’,谁问都不松口。”   “好。”   “还有你这张脸——”楚鱼皱起眉头,严肃地看着他。   燕枝摸摸自己的脸颊:“怎么了?”   楚鱼跳下车:“我从灶台里弄点锅灰给你抹上!”   “不要,好脏……”   “你懂什么?这叫易容!”   这日下午,两个人都没出门。   楚鱼继续研究新点心。   燕枝顶着一张脏兮兮的小脸蛋,活像一只刚钻过灶洞的小花猫,蹲在灶台边,帮他生火添柴,还帮他打下手。   楚鱼磕了两个鸡蛋,取走蛋黄,只留蛋清,放在碗里,又拿了三只筷子给燕枝,让他使劲搅,用力搅。   燕枝抱着大瓷碗,认真搅,一直搅。   他一边搅,一边问。   “阿鱼,好了吗?我的手好酸。”   楚鱼凑过来看了一眼,往里面加了半勺糖:“继续搅。”   “呜呜……”燕枝可怜巴巴地问,“还要搅多久啊?”   “搅到起大泡。”   “蛋清怎么会起泡泡嘛?”   “我来。”   楚鱼见他实在是累了,就把东西接了过来,自己继续搅。   期间又加了两次糖,两个人合力,搅了快半个时辰。   最后,碗里的蛋清膨胀起来,变成一大坨白颜色的东西。   “奶油!”燕枝眼睛一亮,“是奶油!”   楚鱼纠正他:“不是,只是蛋白霜而已。”   “哇,阿鱼,你好厉害啊,你竟然会做这个。”   “那当然。”   燕枝蹲在他身边,看着蛋白霜的眼睛亮晶晶的,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他竖起一根手指:“现在可以吃吗?我可以吃一口吗?就一口?”   “不行。”楚鱼把东西抱走,“这是生的,吃了拉肚子。”   “噢。”   楚鱼把蛋白霜倒进之前调好的面糊里,搅拌均匀:“上午做的蛋糕就是鸡蛋糕,这回的蛋糕应该会更松软。”   燕枝跟在他身后,来到灶台边,崇拜地看着他,惊叹声不断:“哇……哇哇哇!”   楚鱼把面糊放进蒸笼里:“对了,你怎么知道‘奶油’?”   “我……”燕枝顿了顿,不好意思地说,“陛下给我吃过奶油泡芙和奶油蛋糕,奶油泡芙就是外面有一层面皮,里面……”   “我知道!”楚鱼忽然道,“我知道是什么。”   “你也知道?”燕枝疑惑,“陛下说,泡芙只有他一个人有呢。”   “我当然知道。”楚鱼拍拍燕枝的肩膀,“好燕儿,谁说奶油泡芙只有他一个人有?虽然我买不起,但是我会做!”   “真的嘛?”   “又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等我做出奶油泡芙,让你一次吃个够!”   “谢谢你,阿鱼,你真好!”   不管他说的是不是真的,燕枝都高兴。   他蹲在炉灶前,专心往里面添柴,把炉子烧得旺旺的。   楚鱼站在炉子边,观察了一会儿面糊的变化,就把盖子盖上了。   他似是随口问:“那个陛下……给你吃过几个泡芙啊?”   燕枝脱口而出:“十二个……”   他全都记在心里了,就算可以忘记,也没有那么快忘掉。   “那还挺多的。”   “很多吗?”燕枝抬起头,紧张地看着他,“奶油泡芙很贵吗?”   “不是啊。”楚鱼道,“我的意思是——”   “你脾气那么软,又那么爱吃泡芙,最后还是决定要离开皇宫,说明陛下对你肯定很不好,对不对?”   “其实……”   燕枝抿了抿唇角,低下头去,盯着灶火。   火焰有些燎眼睛,他看着看着,就没忍住红了眼眶。   “诶,你别哭啊。”楚鱼见他不太对劲,连忙在他身边蹲下,“不就是几个泡芙吗?还想让我们燕枝一辈子替他卖命吗?绝对不能!”   燕枝眨了眨眼睛,忍住眼泪。   “他就是故意欺负你不懂。别哭了,我给你做泡芙吃。”   燕枝吸了吸鼻子,用力点点头:“嗯。”   *   石雁镇里没有牛乳。   忙活一个下午,楚鱼只是用油煎出了“泡芙”,没做出“奶油”。   但燕枝还是很喜欢,吃了好几个。   “好像酥饼一样,酥酥脆脆的,也很好吃。加点豆沙,简直和奶油泡芙一模一样。”   “那当然了。”   两个人把自制泡芙当晚饭吃了,继续研究点心。   最后他们决定,明日早点起来,多做一蒸笼的蛋糕,定价和红糖糕一样。   要是大家都喜欢,接下来就多卖一些。   要是不行,就换品种。   反正他们现在有两个人,一个点心、一个点心试过去,总能试到合适的。   况且马上就要过年,大家都更舍得花钱,此时不赚,更待何时?   烧得正旺的灶火边,燕枝和楚鱼围在一起,掰着手指头,算账算到半夜。   “不对,做蛋糕和红糖糕的价钱不太一样,红糖贵一点。”   “那就这样算……”   “算了算了,算也算不清楚,明日卖了就知道了。”   “嗯。”   两个人对视一眼,笑着击了个掌。   楚鱼道:“等赚了钱,我们就去集市里面租一个店面,外面做店铺,里面做灶房,你在外面卖糕,我在里面做糕,这样就不用搬来搬去的了。要是店面大一点,我们还能在里面吃住,这边的屋子也可以卖掉。”   “我才不卖。”燕枝道,“这是我的屋子,我不卖。”   “留着也行。等再赚点钱,我们就去城里开糕点铺子,最后去都城开,赚他个一百两、一千两。”   “我也想赚多多的钱。”燕枝捧着脸,“阿鱼,哪里有卖奶油泡芙呢?我想自己买来吃。”   “这个……”楚鱼哽了一下,“再说罢,以后我买给你吃。”   眼见着天色晚了,两个人明日还要早起,把灶火熄灭,就要睡了。   楚鱼把燕枝送到家门口,看着他进去。   他还不放心地叮嘱:“你晚上睡觉锁好门窗,有事情就喊我。”   “好。”   燕枝和楚鱼待在一块儿的时候,还觉得很自在、很舒坦。   一和楚鱼分开,他一个人待在屋里,就感觉有点害怕。   他怕陛下从天而降,怕陛下的人把他的小院团团包围。   燕枝牵着糖糕,回到房里,让糖糕就在床榻边睡。   “你还是跟我一起睡吧,不要出去了。”   “嗷呜——”   燕枝脱掉外裳,简单擦了擦手和脸,就要上床睡觉。   在黑暗里躺了一会儿,他还是害怕,干脆爬起来,翻出自己的包袱,从里面拿出一把匕首。   燕枝坐在榻上,用力拔出匕首。   匕首锋利,皎洁的月光照在上面,反射出寒光,映在他眼中。   燕枝定定地望着匕首,因为胆怯,几乎有些喘不上气,胸脯起起伏伏。   虽然楚鱼一再说明,他不怕被连累,但他还是不能置楚鱼于险境。   他只能靠自己。   之前他一直躲着陛下,是想着陛下找不到他,总有一日会放弃。   可是现在,陛下显然咬死不放,整个大梁都不安全。   要是陛下真来了,他就……   不管怎么样,燕枝把匕首收好,藏在枕头底下。   他侧躺着,蜷着身子,一只手拽着被子,一只手握着匕首把,做着全是陛下的、混混沌沌的梦。   慢慢地、慢慢地,就这样睡了过去。   *   五日后。   萧篡率领一众亲卫,抵达淮郡。   与五日前一样,当地官员在城门外肃立迎接。   “拜见陛下!”   萧篡骑在马上,同样问了他们两个问题——   “立后之事,是否已经昭告天下?”   “燕枝是否来到官府,自陈身份?”   淮郡官员的回答,与安郡官员一模一样。   萧篡知道是没找到,也懒得再问,直接骑着马,入了城。   他想不通。   燕枝想当皇后,所以他立燕枝为后。   燕枝不想他选秀,所以他不再选秀。   燕枝想让他服软,所以他递了台阶。   这些事情都是燕枝想要的,他也做了,为什么燕枝还是不肯出现?   马蹄踏过南方独有的石板街,发出“哒哒”的清脆声响。   萧篡不明白。   从前他招揽隐居山林的人才,只消下一封诏书,派几个大臣去找,就能找到。   就算是属性全满的人才,也不会不出现。   他已经立燕枝做皇后了,燕枝不该欢天喜地,高高兴兴地回到他身边么?   萧篡拽着缰绳,转过头,望着飘浮在空中、仅自己可见的好感面板。   诏书发出已经十日,传令官出发也已经十日。   他确信,整个大梁都知道燕枝是皇后这件事情了。   可燕枝对他的好感,还是一动不动。   反倒是那个楚鱼……   燕枝对他的好感,已经升到了八十九。   在“喜欢阶段”的最顶层,只差最后一点,燕枝对他就是“深爱”了。   深爱……   燕枝怎么能够深爱其他人?   不可以!燕枝只能爱他!燕枝只许爱他!   这么久了,萧篡原本以为,自己早已能够冷静看待。   反正燕枝在外面,总会与人相识,与人交好。   可是如今,看见好感面板上明晃晃的正红大字,他还是忍不住怒火翻涌。   萧篡攥紧手中缰绳,缰绳死死嵌入他前几日割手茧、划破的刀口里。   伤口裂开,血肉外翻,血珠滴落,隐入战马鬃毛之中。   萧篡却不肯松手,咬着牙,将缰绳按得更深。   他早已习惯用疼痛维持冷静,保持头脑清醒。   燕枝不肯来见他,要么是因为,他还没听到立后消息,要么是因为……   当皇后,是燕枝之前的愿望。   现在的燕枝,已经不想当皇后了,他不稀罕皇后的位置。   不……不对……   萧篡皱起眉头,不愿细想这个可能。   燕枝不可能不想当他的皇后。   就当是为了皇后每个月百两的俸禄,就当是为了留在他身边,能继续吃奶油泡芙。   燕枝绝不可能……   战马之上,帝王高大的身形几不可见地晃了晃。   萧篡险些从马背上摔下去,但他很快就拽住缰绳,重新坐稳了。   他还得再想办法,再想办法。   萧篡垂下眼睛,目光落在路过百姓身上。   淮郡繁华,街道上熙熙攘攘,人来人往。   百姓见有马队过来,便纷纷退到路边,避让他们。   萧篡闭了一下眼睛,似是随口问:“今日是什么日子?”   跟在他身后的当地官员答道:“回陛下,今日是腊月十八。”   萧篡淡淡道:“要过年了。”   “是。南面习俗要做糍粑,蒸粿饼,所以街上人多些。”   “南边各州郡,过年可热闹么?”   官员拿不定主意,只道:“百姓过年礼佛,看花灯,看杂耍,还算是热闹。不过自然比不上都城。”   萧篡冷声道:“朕赐你们一个恩典。”   一众官员连忙俯身行礼:“陛下——”   “除夕那晚,南面各州郡,放点烟火看看。”   燕枝最爱看烟火,萧篡不信他不来。 第34章 除夕   “小燕儿, 好消息!好消息!”   这日正午,燕枝和往常一样,在集市上摆摊卖糕。   镇子里的人大多回去吃午饭了, 没什么客人,和他一起摆摊的几个摊主, 也都犯着懒,没怎么说话。   燕枝坐在小板凳上, 双手捧着脸, 也正走着神。   就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燕枝抬头看去, 只见楚鱼赶着驴车,车上载着大包小包, 挥舞着柳枝鞭子,正朝这里赶来。   “诶!我在这儿呢!”   驴车走得太慢,楚鱼有点儿嫌弃, 干脆直接跳下车, 朝这边跑来。   他跑到燕枝面前,燕枝站起身, 拿出水囊和水杯, 给他倒了杯水。   “给。”   “谢啦。”楚鱼接过杯子, 仰起头,“咕咚咕咚”咽下去。   燕枝撑着手,好奇地看着他:“你今天去城里进货,顺利吗?”   “嗯。”楚鱼点点头,“红糖白糖都买到了,还买了点茶叶,晚上回去给你做奶茶喝。我们买的多, 还便宜了不少。”   “那就好。”   石雁镇太小,寻常人家买糖啊面啊,一点点就够了。   他们做点心用得多,还是去城里进货更划算。   所谓的“城里”,其实也不是什么大地方,就是一个离他们比较近的小城。   楚鱼又道:“我问了卖糖的老板,我们这儿没有牛乳,不过他可以帮我们留意看看,问问从西边北边来的货船。正好现在天冷,牛乳送过来不会酸掉。”   “有了牛乳,我就能给你做——”   楚鱼环顾四周,压低声音:“奶油。有了奶油,我们就能做奶油泡芙了。”   “好啊!”燕枝欢天喜地,“谢谢你,阿鱼。”   “还有一个好消息。”   “什么?”   楚鱼清了清嗓子,双手叉腰,朗声道:“上元节的时候,城里会放烟火!”   此话一出,原本昏昏欲睡的众人都抬起头来,燕枝也跟着睁圆了眼睛。   “什么?烟火?”   “真的吗?”   “对啊!”楚鱼道,“我上午去城里,看见城门口贴着告示,上元节放烟火。据说是官府老爷安排的,特意从北边请来的匠人。”   “真是难得,往年我们这儿可没有烟火看。”   “也不知道这北边的烟火,和我们这儿的,有什么不一样的。”   众人来了兴致,热切讨论着。   “小燕儿啊,到时候你肯定要去的吧?能不能搭你的驴车啊?我给你钱!”   “也带我一个!小燕儿,也带我一个!”   “烟火指定要在夜里放,你们在城里有亲戚吗?总不能让小燕儿赶夜路吧?到时候翻了就不好了。”   “我有,我有个表姑在城里,住她那儿。”   “得了吧,你去年还跟她在街上对骂呢。”   “就是说,那是烟火,升到天上的。我们在镇子里也能看见,费劲巴拉跑去城里做什么?”   “那能一样吗?城里看烟火,那得多大啊!”   他们正说着话,楚鱼转过头,对燕枝道:“小燕儿,我们得抓住这个机会。”   燕枝站在他面前,揪着衣袖,似乎正出神。   “上元节那晚,肯定有很多人去城里,我们得多做点糖糕,到时候拿去卖,又能挣钱,又能看烟火。”   楚鱼见他出神,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你发什么呆?”   “阿鱼……”燕枝回过神来,小声道,“我……我就不去城里了,我留在家里做点心。”   见他神色为难,楚鱼大概猜到了什么,压低声音:“你怕被抓到啊?”   “嗯。”燕枝认真点点头。   他只是想,南边官员,一定也是听陛下的命令。   陛下忽然让他们放烟火,或许是为了与民同乐,或许是为了庆贺天下一统,但也有可能是——   为了他。   燕枝可不会自作多情,以为陛下放烟火,只是为了给他看看。   他在陛下身边的时候,陛下都不让他多看,如今他跑了,陛下就更不可能让他看了。   应该是为了抓他。   “不会吧?我们这儿这么偏僻,而且我这回进城,特意在城里看了看,没有士兵看守,一切如常。”   “我与陛下,从前也看过烟火,只不过……没怎么看就结束了,所以我猜,有可能是陛下为了钓我上钩,所以……”   “也有道理。”楚鱼略一思忖,也不再强迫他,“那你就别去了,在家里看也一样。”   “好,你在外面行走,也要小心。”   “放心吧,没事的。”   楚鱼稍微宽慰他两句,就赶着驴车回家去了。   糖在日头底下晒久了要化,他得赶快把东西放起来。   燕枝看着他离开,最后坐回小板凳上,托着腮帮子,皱着小脸,忧心忡忡。   理智告诉他,他已经躲得够远、够偏僻了。   就算陛下一个镇子、一个镇子地找,也不可能这么快就找到他。   可是……   他总感觉心里闷闷的,很不舒服。   燕枝一直都能感觉到陛下的气息和威压。   极其强势,极其霸道,如同狂风暴雨一般,席卷而来。   他远离大梁宫的时候,这股威压慢慢减弱。   而现在,威压再次出现,并且越来越明显。   就像有一头野兽,隐蔽在他不知道的地方,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将他视为猎物,脚步无声,缓缓靠近。   不知道什么时候,野兽就会从林子里一跃而起,一口咬住他的后颈。   想到这里,燕枝忙不迭捂住自己的脖子,环顾四周。   他……还是害怕。   *   燕枝喜欢看烟火,喜欢凑热闹。   又是烟火,又是杂耍的,他不可能不来。   萧篡坐在案前,面前是平铺展开的舆图。   舆图之上,多了一道朱砂画出来的红线,从梁都到淮郡,一路南下,水路贯穿的线。   他方才传召了魏老大和几个货船伙计,仔细问过上次货船航行的路线,就是这一条。   货船的目的地是淮郡,最后也确实在淮郡靠岸了。   不过燕枝中途下了船。   大概是燕枝事前叮嘱过他们,魏老大和几个伙计梗着脖子,咬死不承认,燕枝搭过他们的船。   萧篡原本想让人把魏老大和几个伙计带下去,严刑逼供,打到他们招供。   但是……   他猛地一拍桌案,对上他们惶恐的神色与目光。   下一瞬,众人的脸在他面前变换扭曲,最后竟变成了燕枝。   ——燕枝站在他面前。   燕枝揪着衣袖,皱着小脸,要哭不哭地看着他。   燕枝抬起头,眼里蓄满泪珠,看着他,对他说——   “陛下已经踢了谢仪一脚,陛下已经把谢仪关进净身房过了,陛下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陛下,奴只有这么几个好友,难道陛下要把他们全都打一遍么?”   “若是如此,奴……”   ——“朕当然不满足!”   萧篡重重一拍桌案,众人不知他在同谁讲话,只得连忙俯身跪下。   他当然不满足!   要不是怕燕枝又哭,他恨不得把谢仪给宰了。   还有魏老大,还有楚鱼。   统统宰了!   燕枝眼里只能有他一个人,燕枝心里也只能有他一个人。   从前燕枝在的时候,他连烟火都不愿让燕枝多看一眼,难道他能忍受燕枝总看旁人?   可就在这时,他面前的燕枝,也跟随众人一同,俯身下跪,低头叩首。   他说:“奴愿以十年苦劳,换所有好友平安度日。”   这是一个月前,萧篡去谢仪庄子上,燕枝托那个看门的老仆,给他带的话。   虽然话是老仆说的,但萧篡自然而然地就想出了燕枝说这话时的模样。   燕枝垂着眼睛,耷拉着嘴角,眼泪珠子要掉不掉的。   可怜兮兮,委屈巴巴。   要是不顺着他,他下一刻就要大哭起来。   于是,萧篡按在案上的手慢慢攥成了拳头。   萧篡思忖良久,最后缓了语气,淡淡道:“下去罢。”   魏老大与一众伙计这才松了口气:“是,多谢官爷。”   “一人拿一块金饼,就当是朕——”萧篡顿了顿,“我代燕枝付的船费。”   魏老大忙道:“不不不,燕枝公子已经付过了……”   话出了口,他才察觉不对,连忙抬起手,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嘴。   天杀的!他这不是不打自招了吗?   他忐忑地看着萧篡:“官爷,草民是说……我等不曾载过燕枝公子,所以……”   萧篡却轻嗤一声,似乎并不把他说漏嘴的话放在心上,低下头,摩挲着桌案底下的什么东西。   他头也不抬,继续道:“下去罢,他付的是他付的,我给的是我给的。谢你们照顾了他一路,没让他上了贼船,也没把他给宰了。”   “是,多谢官爷。”   魏老大抱拳行礼,带着一众伙计出去。   底下官员会把说好的金饼给他们,房门关上,萧篡沉默着,把藏在桌案底下的小衣拿出来。   不错,方才同他们说话,他一直在摸燕枝的小衣。   要不是有燕枝的气味在,他早就控制不住自己,让人把他们拖下去了。   萧篡皱着眉头,看着舆图上的红线,又拿起朱砂笔,在红线周围画了一个上宽下窄的椭圆。   南方多山,燕枝脚程也不快,就算有驴,也走不远。   他记得,那个杨大嫂第一次出现在好感面板上,正巧是在魏老大的船抵达淮郡的时候。   算算日子,倘若燕枝一到南边就下了船,那他有五六日可以赶路。   倘若是中途下船,则是三四日,走的路更短。   所以燕枝绝对跳不出这个圈。   搜查范围又缩小了很多。   萧篡眉头皱得更紧,又拿出一张纸,把圈里城镇名字,由南至北抄录下来。   从除夕排到上元节,一日一城,正好排满。   萧篡喊来跟随近臣,将纸张交给他们。   “按照这张纸上的顺序,依次安排烟火表演。”   “让虎贲营和当地官员接洽,烟火表演当日,看守各处城门,盘查进出百姓。一众将士扮作平民百姓,不得披甲戴盔。”   “一旦发现燕枝踪迹,不得打草惊蛇,暗自跟随,摸清他住在何处即可。”   “朕——”萧篡反手将燕枝的小衣叠好,揣进怀里,随后站起身来。   “即刻启程,与你们一同前往。”   两个近臣、一众亲卫抱拳领命:“是!”   *   年节一日一日近了。   这一个月以来,燕枝和楚鱼合伙做生意,扣去成本,满打满算,两个人也赚了二两银子,一人分得一两。   燕枝拿着钱,给娘亲买了点水果贡品,又给糖糕和花生糕买了大骨头和精草料。   这些东西都不贵,剩下的钱,燕枝找猎户买了两只野兔子,又拿去裁缝铺,给自己做了一顶新帽子和一条新围脖。   新年就要穿新衣、戴新帽,不过他的衣裳都还没破,就先不做了。   楚鱼和他一块儿买了兔子,给自己做了块外搭,也挺暖和的。   除了置办年货,他们这几日都忙着做点心、卖点心。   石雁镇中人会用红糖糕祭祀先祖,也会搭配着其他糕点。   他们两个人,每日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眼睛都还没睁开,就是揉面烧火。   糖糕和花生糕日日跟在他们身边,都快被腌入味儿了。   楚鱼教燕枝把面团捏成桃花模样,又教他用胭脂在点心上面点小红点儿。   燕枝点着点着,往自己额头上也点了一个。   他本就生得好看,再点一个小红点儿,就更喜庆了,看着跟画上的小娃娃似的。   镇子上的老人家都喜欢他,找他买糕。   于是他们卖的糕更多了,也更忙了。   一晃眼,就到了除夕这天。   从前楚鱼一个人过活,也不在意什么除夕不除夕的,能挣钱就行。   但燕枝不行。   他特别在意这些。   于是他在市集上一边卖糕,一边趁机买东西。   只要没有客人过来买糕,他就飞快地跑去买菜。   就这样见缝插针,他买了肉、买了鱼、买了糍粑,还买了一小坛米酒。   楚鱼过来补货的时候,看见燕枝坐在小板凳上,身边的大鳜鱼还甩着尾巴,在地上扑腾着,整个人都惊呆了。   “哇,你今日不会还倒贴钱买菜了吧?”   “没关系的,我出钱。”   “你不想和我一起吃年夜饭吗?”   “想啊!”   “那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出钱?”楚鱼把蒸好的糕给他,又把他买的菜拿走,“我先回去准备,这几笼卖完,你也回来吧。”   “好。”   到了下午,日头稍稍往西斜的时候。   市集上就没什么人了,大家都收摊回家去了。   蒸笼里只剩下最后两块红糖糕,燕枝也没打算再卖,收拾收拾,就装车回去了。   他一回到甜水巷,还没进去,就闻到一阵油炸的香气。   燕枝深吸一口气,推开楚鱼家的木门:“阿鱼,你在炸什么啊?好香!”   楚鱼围着围裙,站在炉灶前,正用长筷子拨弄锅里的东西。   他淡淡道:“阿鱼在炸鱼。”   燕枝笑了笑,把东西放好,把花生糕拴好,洗了手,就跑到他身边:“我来帮忙!”   他围上自己的围裙,朝锅里看了一眼:“哇,你好厉害啊,怎么能把鱼做得像花一样呢?”   “切个花刀就行了。”   “你真厉害,不仅会做点心,还会做各种菜。”   “我可是去很多地方进修过的、内外兼修的好厨子!”   “嗯嗯。”燕枝转过头,伸手捏了捏已经炸好的肉丸子,觉得不太烫了,就捏起一个,塞进嘴里,“嗯……好吃!”   “那当然!我的独家手艺!”   燕枝把肉丸咽下去,忽然认真地喊了一声:“阿鱼。”   楚鱼抬头看他:“干嘛?”   燕枝的眼睛亮晶晶的:“你真是个大好人。”   楚鱼无奈:“我算是知道了,谁给你弄吃的,你就说谁是大好人。昨日柳大爷给你一个菜粿吃,你也说他是大好人。”   “你就是大好人!”   “知道了。把豆腐和菜切一下,再做一个汤。”   “好!”   两个人忙活到傍晚时分,竟也弄出一桌像模像样的菜。   燕枝叉腰:“我们真厉害!”   楚鱼解开围裙:“是我真厉害!”   吃年夜饭之前,两个人按照南边的规矩,在院子里摆起桌案,祭拜天神。   两个人并排而立,分别拿着三炷香,跪在案前。   楚鱼小声问:“你来说?我来说?”   燕枝懵懵懂懂:“要说什么?”   “算了,还是我来说。”   楚鱼捏着立香,轻声道:“天神在上,今日是除夕佳节,我和燕枝特意准备了一桌好酒好菜,祭拜天神。”   “烦请天神保佑。保佑我来年赚大钱,赚一千两银子,把点心铺开到都城去。保佑燕枝平平安安,安安稳稳,不要被抓回去。”   原来是说这个啊。   燕枝看着楚鱼一本正经的侧脸,想了想,也道:“天神在上,我虞燕枝,愿与楚鱼结为异姓兄弟——”   楚鱼不敢相信地睁大眼睛,转头看着他。   偏偏燕枝说得认真:“从此有福同享,有难我当。烦请保佑楚鱼赚大钱,平安喜乐。”   说完这话,两个人便站起身来,把三炷香插进香炉里。   等插好了香烛,楚鱼才道:“真是个笨蛋,哪有你这样许愿的?”   “就要这样。”燕枝理直气壮,“阿鱼和阿燕,听起来就很像兄弟吧?”   “嗯……”   这个时候,月亮已经出来了。   两个人回到屋子里吃年夜饭。   楚鱼屋子里的家具也不新,桌子还缺了一个脚,用石头垫着。   他们面对面坐着,燕枝抱着酒坛,给两个杯子都倒满。   燕枝举起酒杯,大大方方地递到楚鱼面前。   楚鱼扭捏了片刻,也举起杯子,同他碰了一下。   米酒很甜,一点儿都不辣。   但燕枝喝了两杯,就红了脸。   他顶着红红的脸颊,一会儿拉着楚鱼,一会儿拉着糖糕,在屋子里转圈圈。   楚鱼撑着头,目光跟着他在屋子里乱转:“你能不能别转了?我头晕。”   “不行!这是我在宫外过的第一个年!”   燕枝像一只花蝴蝶,跑来跑去,飞来飞去。   虽然酒菜比不上宫宴上的,但是楚鱼做的菜也很好吃!   虽然没有歌舞,但是他可以跳!   虽然没有陛下……   但他还是很高兴!   不需要陛下!他再也、再也不需要陛下了!   “哎呀……”   燕枝被椅子腿绊了一下,楚鱼伸手要扶住他,他却自己爬回了椅子上。   燕枝双手捧着脸,透过昏黄的烛光,仿佛看见了陛下的面庞。   他不由地弯起眉眼,笑得天真。   “你笑什么?”   “滚开……”   “你说什么?”楚鱼震惊。   “滚开!”   就算嘴里说着最坏的话,燕枝还是那副纯良天真的模样。   “滚开,什么陛下?最讨厌了!给我滚开!”   楚鱼叹了口气。   好罢,看来他是喝醉了。   接下来还要守夜呢,也不知道该怎么守。   *   除夕当夜。   轮到淮郡当中的一个小城放烟火。   城中百姓吃完年夜饭,就陆陆续续出来了。   萧篡穿着便服,背着手,站在城楼上,看着底下人头攒动,锐利的目光穿透黑暗,从每一个人的脸上扫过。   没有,不是。   没有看到燕枝,燕枝不在这里。   不多时,人多起来,当地官员上来请示。   “陛下,时辰差不多了,是不是……”   “再等等。”萧篡不死心。   “是。”   萧篡继续用目光搜寻,用鼻尖嗅闻,试图从风中捕捉到燕枝的气味。   直到大臣来问第三遍,他也没有找到燕枝的任何踪迹,他才叹了口气,终于妥协。   “放罢。”   “是。”   萧篡不喜欢烟火,从来都不喜欢。   所以他下了命令,转身就要走下城楼,赶往下一个城镇。   可就在他走下城楼石阶的时候,忽然听见“嗖”的一声,紧跟着,一束火光照亮城楼。   萧篡攥着拳头,不由地回头看去。   又一束烟火升空,在他眼里绽开。   城楼下百姓惊叹,城楼上萧篡却面不改色。   他不喜欢烟火,甚至厌恶烟火。   因为燕枝看烟火的时候,总是盯着它看,一双眼睛亮晶晶的,一眨不眨。   就像是……他很喜欢、很喜欢烟火一般。   萧篡打心底嫉妒。   他嫉妒烟火,嫉妒烟火一个死物,竟然能和他一样,独占燕枝的目光这么久,竟然能享受和他同等的待遇。   他嫉妒得要发疯。   所以每次都城里放烟火,他都要捧起燕枝的脸,把燕枝的脑袋转回来,让燕枝的视线重新落在他的身上。   他都要喊“跳过”,让燕枝只能看他。   可是这时……   萧篡眼前忽然浮现出八月庆功宴上,燕枝没看见烟火时,失望难过的表情。   他想,燕枝是不是因为没看到烟火,才离开的?   他又想,是不是那时,他让燕枝看完了烟火,燕枝就不会走?   至少不会那么快就走?   萧篡沉默着,收回目光,吩咐亲卫:“传令下去,除却朕先前说过的那几个城镇,其他城镇,年节也放烟火。”   这样,就算燕枝不在他圈起来的那些地方,也能看见。   这回放烟火,他不只是为了抓住燕枝,他只是——   忽然想补偿一下燕枝。 第35章 踪迹(有修改)   一转眼, 就到了上元节。   这日清晨,窗外天色还黑压压的,燕枝就从床上爬起来了。   他闭着眼睛, 抱着被子,坐在床上, 迷迷糊糊地缓了一会儿神。   “啊——”   燕枝抬起手,掩着嘴, 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然后一鼓作气,掀开被子, 起身下榻。   他拿起榻前叠得整齐的衣裳,给自己披上裹紧, 又用手扒拉了两下头发,把翘起来的头发压下去,用发带系好。   最后他推开房门, 走到院子里, 从井里打了半盆冷水。   从头到尾,他的眼睛都是闭着的, 就像在梦游一样。   直到刺骨的冷水没过他的双手, 燕枝被冻得一激灵, 马上睁开了眼睛。   醒了!他醒了!已经醒了!   燕枝用冰凉的手捂了捂脸颊,低头看见糖糕正围在自己脚边转圈,便轻轻拍了它一下:“走吧,我们现在过去,别吵醒花生糕,让它多睡一会儿。”   “嗷——”   燕枝带着糖糕,来到隔壁院子的时候, 楚鱼已经在里面忙活好久了。   灶房里炉火正旺,锅上热水大开,滚滚热气升腾而起。   楚鱼围着围裙,已经揉好了几大盆面,这个时候,他正把面糊倒进大盆里,准备蒸鸡蛋糕。   燕枝连忙走进去:“阿鱼,你今日怎么起这么早?”   楚鱼忙活着,头也不抬:“要做的东西太多了,我又睡不着,就干脆起来弄了。”   燕枝挽起衣袖:“那我也赶快来……”   楚鱼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你还是先洗漱一下吧,省得眼屎掉进去。”   “噢……”燕枝瘪了瘪嘴,闷闷地应了一声。   他转过身,正准备去打水,又听见楚鱼喊他:“锅上不是烧着热水吗?你舀热水洗。”   “唔?”燕枝眼睛一亮,“热水是给我用的吗?”   “对啊,不然呢?”   “我以为是蒸糕用的。”   燕枝笑呵呵的,跑到炉灶边,舀了半瓢热水,又兑了点冷水,舒舒服服地洗了脸、擦了手。   楚鱼重新把水添满,等水再烧开,就把鸡蛋糕放上去:“弄好了就过来帮忙。”   “知道啦。”燕枝飞快地把用过的水泼掉,回到灶房里,开始工作。   面糊面团这些东西,还是楚鱼来把握。   燕枝就负责把面团分成一个一个小剂子,把它们搓圆捏扁,弄出形状。   如今正是年节,百姓都爱喜庆。   不久前,燕枝突发奇想,把面团捏成桃花的形状,蒸了几个,结果他一拿出来,马上就有人来问,很快就卖出去了。   楚鱼嗅到商机,又抽空教他捏小兔子和小金鱼,燕枝也学得很快。   两个人一合计,最后给有形状的红糖糕涨了价,涨了两文钱,一个卖五个铜板。   正值年节,寻常人家不会在意多出来的一两个铜板,买了回家看着喜庆,他们心里也舒坦。   于是燕枝和楚鱼的进项又多了一点。   积少成多,这一个年过下来,元月还没过半,他们赚的比去年一整个腊月还多。   燕枝手上动作飞快,一只只小兔子从他手里蹦出来,一条条小金鱼从他掌中游出来,最后落进蒸笼里,整整齐齐排好。   又是忙碌的一日。   等天亮了,燕枝就带着蒸好的点心,去市集上卖。   上元佳节,石雁虽然没有烟火杂耍可看,但百姓也是会逛逛街,买花灯的。   燕枝出去卖糕,楚鱼就留在家里,继续蒸糖糕、蒸蛋糕。   到了下午,两个人把点心装车,一切准备就绪,楚鱼启程前往城里。   这是楚鱼第一次去城里卖糕,但他准备了足足三笼蛋糕、五笼糖糕,还有一些裹着糖浆的山橘子糖葫芦。   他信心满满,准备一举在城里打出名头来。   燕枝却有点儿担心,拽着小毛驴缰绳,送楚鱼到镇子口。   一路上,燕枝都在碎碎念:“阿鱼,你赶车的时候要小心点啊,千万别犯困。中午我让你去睡一会儿,你睡着了吗?现在还困吗?”   “要是卖完糕太晚了,你就在城里找客店住一晚上,等明日天亮了再回来,不要着急。”   “要是卖到很晚,还没卖完,那就算了,可能是城里人的口味和我们的不一样,你带回来给我吃掉就可以了。”   楚鱼把自己新做的兔毛外搭披在身上:“知道了。”   燕枝皱着小脸,似乎还是不放心:“晚上风冷,我的兔毛帽子也给你戴。”   “不要。你头太小,你的帽子只能你自己戴。”   “那……杀猪的刘叔今晚也进城,要是有事,你就找他帮忙。”   楚鱼无奈:“我认识刘叔的日子比你长,还是我介绍你们两个认识的呢。”   “噢……”燕枝低下头,又摸摸小毛驴的脑袋,“花生糕,我刚刚才给你喂了草料,你要好好拉车,不许半路泄气啊。”   花生糕叫了一声,应该算是答应了。   燕枝低下头,瞧见跟在自己脚边的糖糕,灵光一闪:“阿鱼,让糖糕跟你一起去好不好?”   “糖糕当然要跟我一起去啊,不然我卖什么……”   话说到一半,楚鱼眉头一皱,忽然反应过来。   “你说的……不会是这条大黑狗吧?”   “嗯嗯。”燕枝用力点头,“它会保护你的。”   糖糕和他站在一起,也用力摇了摇尾巴。   结果“啪”的一声,糖糕的尾巴正好甩在楚鱼的腿上,跟鞭子似的,一下就抽得他龇牙咧嘴。   “好痛!它现在长这么大,跟我一起,客人哪还敢靠近啊?它还这么黑,天一黑都看不见它,要是把它弄丢了,你非得跟我急不可。”   楚鱼一面说,一面往边上退了两步:“再说了,我自己都有点儿怕它呢。”   糖糕也收起尾巴,默默退开,继续黏在燕枝脚边。   它也不要跟这个人出门。   “那好吧。”燕枝没办法了,只能把柳枝鞭子交给楚鱼,“那你自己多加小心。”   “好,你也要小心。我不在家,你早点把门锁了睡觉,不许喝酒啊。”   除夕夜燕枝喝了酒,糊里糊涂的醉猫模样还在眼前。   楚鱼接过鞭子,跳到驴车上,朝他挥了一下:“走了。”   “一路顺风!”   燕枝站在镇子口,目送楚鱼赶着驴车离开,用力朝他挥挥手。   午后日头西斜,映照在燕枝身上,暖洋洋的。   燕枝一直站在原地,不管楚鱼怎么朝他摆手,都不回去。   直到楚鱼赶着驴车,消失在小路前面的转角处,看不见了,他才带着糖糕,转身回去。   “走吧,糖糕,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一人一狗了,回去给你煮大骨头棒吃。”   “汪——”   “哈!你这只小坏狗,昨日在市集上,我让你叫一声给卖菜的婆婆听,你叫的怎么是‘嗷呜’?只有给你吃的,你才会‘汪’,对不对?”   糖糕没有回答,也不能回答,撒开腿就往前跑。   燕枝连忙提起衣摆,追了上去。   *   回到家里。   燕枝点火烧水,给自己煮了碗菜肉稀饭,又给糖糕煮了根带软骨的骨头棒子。   过年这几日,楚鱼给他做了很多大鱼大肉,正好今晚换换口味,吃清淡一点。   吃完晚饭,洗好碗筷,天也差不多黑了。   燕枝搬来一把梯子,爬到屋顶上去。   他刚坐下,低头一看,糖糕还在下面转圈。   没办法,他只好又爬下去,用尽全身力气,把糖糕抱起来,让它把爪子搭在梯子上。   “上!糖糕,爬上去!”   燕枝费了好大的力气,生拉硬拽,才把它弄到屋顶上。   燕枝在屋脊上坐下,用衣袖擦去额头上的汗珠。   “阿鱼还真是没说错,你果真是越长越大了。还记得……那个人刚把你带回来的时候,你才那么一点点,像小松鼠一样,我一只手就能把你拎起来。”   糖糕凑在他身边,用温热潮湿的鼻尖拱了拱他的手。   燕枝摸摸它的脑袋:“你还会继续长吗?要是再长下去,我就真的抱不动你了。”   有热闹看,石雁百姓大多都进城去了,燕枝的邻居也不例外。   甜水巷里空空荡荡,只剩下他一个人。   燕枝和糖糕依偎在一起,望着山峦重叠的远处。   燕枝问:“糖糕,你看过烟花吗?”   “嗷——”   “很好看的。”燕枝坐直起来,“像我们在灶洞里烧火一样,但又不太一样,就是这样——”   他伸出双手,握成拳头,又在糖糕面前打开,模仿烟火:“嘭——”   “然后就会有‘哗啦’一声,火光四溅,很漂亮的。”   见糖糕没什么反应,燕枝又道:“我这样说,你大概听不懂,等一下你就知道了。反正就是很好看的,希望这回能放久一点,不要让我只看两眼就没了……”   他话还没完,山的那边,忽然有“闪电”闪了一下。   紧跟着,闷闷的“雷声”传来。   燕枝连忙拉着糖糕,从屋顶上站起来:“快看!”   小小的红色烟火,在山那边绽开。   虽然很小,但在漆黑一片的夜空之中,格外明显,格外鲜艳。   燕枝望着烟火,在心里默数三下。   三——二——   太好了!烟火没有马上结束!   所以,他这回应该可以看个够了!   就在这时,一阵风迎面吹来。   燕枝被风吹得晃了两下,一屁股坐回屋脊上。   “哎呀……”   他揉了揉屁股,抱紧糖糕:“还好你长得大,不然我们就被风吹走了。”   “嗷——”   *   这个时候,楚鱼正在城里忙得热火朝天。   他还没傍晚就到了城里,刚找到一个好位置,把糕点卸车,摊子摆好,还没来得及坐下喘口气,就有客人上来问价。   于是他赶忙站起来,给客人介绍点心。   整条路上都是小摊小贩,卖花灯的、卖蜜饯的,还有和他一样卖点心的。   不过其他人的点心,都没他和燕枝做的精巧,所以他的摊子前,总是围着最多的人。   楚鱼忙着介绍、包装、收钱,忙得不亦乐乎,恨不得多生出三头六臂来帮忙。   “看看这个,山橘子酸,但是裹了糖浆,酸酸甜甜的,好吃得很!”   “还有还有,小兔子的还有,我这就来拿!”   “小金鱼的也有,都有都有,稍等片刻!”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忙得不行的楚鱼,忽然抬起头,朝四周望去。   长街上,除了人还是人,都是些普通百姓。   官差士兵只是守在城门前,盘查完就过去了。   他想,燕枝实在是多虑了,根本就没人找他嘛。   要是下回还有这种事情,一定要带燕枝一起来。   城楼之上——   萧篡张开双臂,撑在城垛上,微微倾身,望着底下百姓。   没有,还是没有。   这十五日来,他从北到南,又从南到北,每日搜查一座城池,可就是没有见到燕枝的踪迹。   他的推断不会有错,他的嗅觉也不会有错,燕枝一定会来看烟火,燕枝一定就在这几座城池里,怎么可能会找不到?   “啧——”   萧篡皱起眉头,神色不耐,握着拳头,砸了一下城楼。   底下那是个什么摊子?怎么围着这么多人?城楼上根本就看不清。   萧篡心里烦躁,正巧这时,当地官员前来请示,吉时已到,是否可以燃放烟火。   他随意摆了摆手,说了声“放”,便转身走下石阶。   熟悉的烟火升空,萧篡再不曾回头,只是加快脚步,朝城楼下走去。   这些天来,他夜夜都看烟火,看得太多太多了。   在城楼上找不见,他就去人群里找!   放起烟火,人群里脑袋仰得最高,看得最呆、最入迷,看得要流口水的那个人,就是燕枝!   萧篡不管不顾,拨开人群,穿过人潮,锐利的目光从他们脸上,一个一个扫过去。   不是,还不是!还没有!   长街之上,挂着长串花灯,风吹过,灯烛摇晃,晃眼得很。   连续十五日在城楼上看烟花,烟火连天,如同炮火一般,晃得他眼睛疼,震得他耳朵疼。   连续一个多月不眠不休,在路上奔波,集中精神找人,纵使他是铜筋铁骨,也受不住。   萧篡下意识停下脚步,站在人潮之中。   一瞬间,花灯重重,烟火巨响,人声鼎沸,一片混乱,如同滔天潮水一般,同时朝他涌来。   混沌之中,仿佛有一重无形的屏障,将他与周遭所有事物隔绝。   他想怒吼一声“闭嘴”,让所有人都安静点,让全天下都安静点,教他好好找人。   但是话到嘴边,他又怕吓跑不知道躲在哪里的燕枝,只得生生将话咽了回去。   就在这时,被他远远甩在身后的亲卫,终于追了上来,见他状况不对,伸手去扶:“陛下……”   “滚。”   萧篡甩开他们的手,闭了闭眼睛,捶了两下脑袋。   再次睁开眼睛时,他的眼中仿佛有亮光闪过。   萧篡定下心神,如同林中狩猎的猛虎一般,大步往前走。   燕枝一定在这里!   燕枝一定在……   众人都被头顶硕大的烟花吸引去目光,买糕的人少了些,楚鱼终于可以歇一会儿了。   他把小板凳扶起来,坐在上面,与众人一同抬头望天。   嘭——嘭——   楚鱼捧着脸,轻轻地叹了口气:“唉——”   真好看。   可惜燕枝没来,只能看小小朵的了。   他转过头,看向对面摊位,那是个卖花灯的。   兔子灯、螃蟹灯、莲花灯,一盏一盏,高高挂起,整个摊子都亮着。   远远看着,跟月亮似的。   楚鱼想,等会儿要是他卖完了糕,对面摊位还没卖完,他就过去给燕枝买一盏灯,十文钱以内的。   就当是……弥补一下,他没能看见这么好看的烟花吧。   燕枝那个小傻蛋儿,别人送他一个菜粿,他都能高兴到围着别人喊“大好人”。   他楚鱼在燕枝那儿,已经是大好人了,再送他一盏花灯,岂不是要变成“大大大好人”了?   楚鱼美滋滋的,想到燕枝欢天喜地的模样,又想,既然如此,价钱稍微超出一点点也没关系。   他作为燕枝的结拜哥哥,给弟弟买一盏灯,还要斤斤计较,实在是太不好了。   他捧着脸,眼看着摊子上的花灯越来越少,最后还是按捺不住。   还是现在买一盏吧,省得被别人买光……   楚鱼站起身来,才往外迈了一步。   下一瞬,一个高大的身影从他的摊子前面走过。   楚鱼下意识退了回去。   又下一瞬,那个高大的身影停下脚步,倒回两步,在摊子前停下。   楚鱼反应过来,连忙把蒸笼打开,招呼道:“客官看看,要些什么?”   “红糖糕、鸡蛋糕,还有糖葫芦。”   “这一层是春日桃花,枝繁叶茂。还有玉兔捣药,好命长寿。金鱼摆尾,年年有余,都是很好的意头,买一块给家里人,保管一年都顺顺当当……”   楚鱼口才好,准备了一大套的话。   但是他抬起头,见这人眉头紧皱,面色阴沉,思忖片刻,便也闭上了嘴。   “客官看看。”   萧篡一言不发,瞧了一眼楚鱼,又低下头,看向笼中糕点。   糖糕,好熟悉的名字。   不就是谢仪给燕枝吃过的那个?   燕枝还用这两个字,给他捡回来的幼狼起了名字。   萧篡面色阴沉,伸手摸了摸衣袖,拿出一块碎银,放在摊子上。   他拿起一块兔子模样的红糖糕,放在面前闻了闻。   ——又香又软,和燕枝身上的味道极其相似!   萧篡猛地抬起头,目光锐利,直直地射向楚鱼,几乎将他定在原地。   楚鱼被他强势的威压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客……客人,怎么了?我这糕有什么问题吗?都是我弟弟……我……我娘子做的!”   萧篡根本没在听他说话,舍不得放下红糖糕,又换了只手,拿起另一块红糖糕,仔细嗅了嗅。   ——一个是泡芙,一个是糖糕,细闻起来,还是有些许不同。   奶油泡芙有点儿发腻,红糖糕的味道却有点儿清甜。   萧篡垂下眼睛,眼前似乎已经浮现出燕枝捏着小小的面团,手上动作翻飞,将面团揉成各种样式的场景了。   此处气味太杂,他闻得也不太准确,但是——   “老板,红糖糕怎么卖?”   就在这时,几个中年男人走了过来,大声问道。   他们似乎是喝了酒,身上带着点酒气。   冷风一吹,酒气一冲,原本萦绕在萧篡鼻尖的香甜气味,瞬间消散在风中。   下一瞬,灯烛燃烧发出的焦味,烟火散落发出的硝烟味,齐齐朝他涌来,教他再也找不到燕枝的气味。   萧篡瞬间从幻象中清醒过来。   他捏紧了手里的糖糕,转头看向他们,神色极度不悦。   滚开!不要在这里耽误他找燕枝!   可楚鱼怎么会送客人离开?   他再次打起精神,向他们介绍:“红糖糕、鸡蛋糕,都是我……娘子做的!”   委屈一下燕枝了,他也是为了卖糕挣钱。   楚鱼眼珠一转,张口就来:“我家祖上就是做点心的,我娘子会刺绣、会织布、会剪纸,心灵手巧,能写会画,所以我们家的点心,那是又好看又好吃!来一块,不好吃不要钱!”   “是吗?”   众人被他逗笑,趁着酒劲也好说话,纷纷去掏钱袋:“行,先来两块,包起来。”   “十个铜板,多谢多谢。恭喜发财,万事如意。”   楚鱼笑着把钱收进口袋,抬起头,见萧篡还站在原地,用阴鸷至极的目光瞧着他,心里不由地颤了一下。   这人……该不会是来寻仇的吧?   可他行走江湖这么多年,从来都与人为善,何曾与人结仇?   楚鱼试探着开了口:“这位客人,您……还有什么事吗?”   萧篡冷声道:“找钱。”   “啊?”楚鱼愣住。   萧篡伸出一根手指,点了一下自己放在摊子上的碎银,咬着牙,一字一顿道:“找、我、钱。”   “噢噢,好!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给忙忘了!”楚鱼连忙低下头,在自己装钱的口袋里翻找,“就要这两个吗?要不要看看糖葫芦?”   萧篡沉默着,把摊上的每一样东西,都拿了一个。   他想全都买下来。   他还想把方才买过糕点的所有人都喊回来,把他们手里的糕点都买回来。   虽然此处气味杂乱,但他的嗅觉绝不会错。   这些糖糕上的味道,和燕枝的味道极为相似。   这些东西一定有问题!这个人也一定有问题!   楚鱼翻遍口袋,凑好银钱,双手捧着,递给他:“给,找您的钱。”   萧篡也不说话,伸出手掌,接住银钱,拿上他的糕,转身便走。   楚鱼这才松了口气,用衣袖抹去额上汗珠。   这人可真够怪的,这么吓人。   萧篡走到街边,找了个灯火找不到的角落,双手捧着刚买的糖糕,忽然又听见楚鱼快活的笑声。   楚鱼平复好心绪,正与孩童们逗乐,哄他们买糕。   “是啊,这些糕都是老板的娘子做的!老板娘子厉害着呢,一天能捏五百只小兔子、五百条小金鱼!”   “我与‘娘子’,一个揉面,一个捏面,都厉害着呢!”   黑暗里,一双绿幽幽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楚鱼。   ——他怎么敢?他怎么敢! 第36章 错认(有修改)   ——“去查。”   上元佳节, 灯火通明,游人如织。   萧篡双手捧着刚买的红糖糕,站在黑暗的角落里, 一双眼睛亮着光,阴恻恻地盯着街边。   一瞬不瞬。   楚鱼仍旧在街边摆摊卖糕, 欢快的笑声、喊声和吆喝声,在人声鼎沸之中, 竟格外响亮。   “是啊, 我娘子捏的糕,我蒸的, 买两个回去尝尝?”   “我娘子她怕生,不敢出来, 在家里看烟火呢,就我一个人出来了。”   “我早点儿卖完,就早点儿回去陪娘子了。”   糖糕卖得更好了, 没多久, 就卖了一笼。   楚鱼说着说着,语气越来越坚定, 底气也越来越足。   他也没怎么撒谎嘛, 真有一个人在家等他, 不过不是他娘子,而是他弟弟。   都差不多,只要能挣钱就行,他和燕枝都是一个人,燕枝不会介意的。   楚鱼一面忙活,一面同他们说话,仿佛有那么一瞬间, 他真成了一个靠卖糕养家糊口的小摊贩。   萧篡收回目光,对面前亲卫道:“派两个机灵点的人,过去买他的糕,套他的话,问他叫什么名字、年岁几何、家住何处、他的……”   他忽然顿了顿,咬牙道:“他的娘子——”   “叫什么名字、年岁几何,他到底有没有娘子。”   萧篡在红糖糕上闻到了无比熟悉的气味,他也确信,这些糕一定和燕枝有关。   但他不能冲动行事。   在他亲自确认之前,在他布下天罗地网之前,都不能轻举妄动。   他怕燕枝就是这人口中的“娘子”,又怕燕枝不是。   萧篡再次抬起头,目光阴沉地盯着楚鱼,继续道:“再派几个人,散入人群之中,看有没有人认得他,务必把他的底细都查清楚。”   “另外,召集虎贲营,包围周边城镇,不得打草惊蛇。”   这人能在城里卖糕,说明他一定就住在这附近。   倘若燕枝真的与他有联系,说明燕枝也住在这附近。   说不定,他们还住在一起。   思及此处,萧篡捏着红糖糕的手慢慢收紧了。   他最后道:“回官府一趟,一旦打听到了此人的姓名,叫他们马上去翻户籍册子。”   “是。”   一众亲卫抱拳领命,各自下去部署。   他们跟随萧篡,行走在外,一直都是身穿常服,做寻常百姓打扮。   转身隐入人群之中,除却身形挺拔一些,倒也没什么过于怪异之处。   两个亲卫,结伴走到楚鱼的摊子前,朗声问:“老板,糖糕怎么卖?”   楚鱼不曾有疑,只是道:“有花样儿的五个铜板一块,没花样的三个铜板一块,看看要哪个?”   “方才隔得老远都听见了,是你娘子做的啊?”   “是啊。”   “诶,我看你有点儿眼熟,你是不是那个……那个……”   楚鱼笑道:“到处摆摊做生意的,指不定在哪儿见过呢。看看要什么?”   与此同时,其他亲卫也隐在人群之中,四处打探消息。   有人借着买花灯的名义,与卖灯的攀谈起来。   有人来到酒棚子里,要了坛酒,与喝酒的地痞流氓搭上了话。   “诶,那边那个卖糕的真不错,卖的糕还挺好吃。他是你们镇子上的人吧?你们镇子可有口福了。”   “哪儿啊?不认识!”   隔壁桌的泼皮无赖喊道:“他明明就是我们镇子里的人!”   “是吗?那是我记错了?我记得他好像叫王……王什么来着?”   “什么王?他姓‘楚’,他叫‘楚鱼’。”   楚鱼!   平地一声惊雷!   萧篡站在黑暗里,不自觉往前一步,怒目圆睁,定定地盯着楚鱼。   楚鱼,楚鱼,他就是楚鱼!   燕枝好感面板上好感度八十九的那个楚鱼!   楚鱼就是这个卖糖糕的!这个卖糖糕的就是楚鱼!   难怪,难怪他能在红糖糕上闻到燕枝的气味,难怪这个楚鱼身上也似有似无地萦绕着燕枝的气味。   要不是他不想惊动对方,不能把对方提起来嗅一下,他早就明白了!   正巧这时,楚鱼一抬头,看见对面摊子只剩下最后一个花灯,还有人指着这边,正要上前。   他连忙放下手里蒸笼,对客人们说了声“稍候”,就捂着口袋,小跑过去。   见他要跑,萧篡再次大跨几步上前。   他还敢跑?!   下一刻,楚鱼在花灯摊子前停下脚步。   “老板,这个莲花灯我要了,给我吧。”   “好。”卖花灯的老板一直在他对面摆着,自然也听见了他的吆喝,笑着问,“买给你娘子的吧?”   “对啊。”楚鱼面不改色地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在酒馆里套泼皮话的亲卫,也回来了。   两个亲卫站在萧篡面前,压低声音:“回陛下,打听到了,此人名叫楚鱼,十八九岁,家住石雁镇,离此处不远,他……”   “不曾娶妻,没有娘子。”   没有娘子?没有娘子!   所以他嘴里一直在喊的“娘子”,其实就是燕枝!   就是帮他做糖糕的燕枝!   萧篡一言不发,死死地咬着后槽牙。   这个楚鱼,他怎么敢?怎么敢说燕枝是他娘子?   前有谢仪说燕枝住过的屋子,是他娘子的屋子。   后有楚鱼说燕枝做的点心,是他娘子做的点心。   他们就这么缺娘子?非要抢别人的?   萧篡恨不得冲上前去,直接把他的摊子给掀了,再踩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进去,把楚鱼给打一顿,最后让他带自己去找燕枝。   他怎么敢?他怎么敢!   萧篡刚准备握起拳头,却发现自己手里还拿着燕枝做的红糖糕。   红糖糕柔软细腻,就这样贴在他的掌心,像是燕枝蹲在他面前,把脸蛋贴在他的手里。   要是攥紧拳头,红糖糕就被他捏坏了。   要是掀翻摊子,红糖糕就摔在地上,沾上灰尘。   要是打了楚鱼,燕枝就……   燕枝就跑了。   萧篡深吸两口气,别过头去,从怀里掏出燕枝的小衣,用小衣把红糖糕裹起来,揣了回去。   这一番动作下来,他心中怒火稍稍平息。   忍住,忍住。   他向所有找人的士兵下了死命令,一旦发现踪迹,不能打草惊蛇。   他自然也不能例外。   他已经经历过太多太多的功亏一篑,这次不能……绝对不能再错过。   绝对要一击就中!   在见到燕枝之前,在抓到燕枝之前,在把燕枝真真切切地抱在怀里之前,他不能太激动。   倘若闹出过大的阵仗,燕枝一定会察觉。   小燕儿已经飞进了陷阱里,他已经站在了陷阱旁边。   只差最后一步。   越是这个时候,他就越要冷静,越要镇定。   萧篡竭力平复心绪,眼里亮光越发可怖,说话语气却越发阴冷。   “叫当地官府去查,这个石雁镇的楚鱼。”   “尔等即刻包围石雁镇,埋伏于各个山头。”   “朕——”   长街上,楚鱼提着花灯,小心翼翼地护着,不让人群把灯挤坏,回到摊子里。   今晚生意好做,再过了一会儿,楚鱼就把准备的所有点心都卖完了。   烟火未完,楚鱼仔细想了想,还是准备启程回去。   他在城里没什么亲戚,客店又太贵,也不安全,实在是不值当。   现在天色不晚,赶回去应该还来得及。   况且,花灯就是要上元节才好玩儿,明日就不是上元节了,他再给燕枝买花灯,也没什么意思。   楚鱼下定决心,扎紧口袋,套上驴车,就准备回去了。   “让一让!让一让!花生糕,驾——”   驴车穿过街道,朝城外行去。   萧篡面色铁青,接过亲卫递过来的披风,给自己披上。   下一瞬,他抬起脚,跟了上去。   他倒要看看,燕枝这阵子都住在什么地方?燕枝怎么就能躲他躲这么久?   燕枝和这个楚鱼,到底是什么关系?!   *   月色明亮,照在山林之中,草木之上。   楚鱼驾着驴车,挥着柳枝,哼着小曲儿,行走在小路上。   买来的花灯被他挂在车上,跟随着山路颠簸,一摇一晃。   萧篡隐匿在黑暗里,始终不远不近地跟着驴车。   路上人太少,就这样跟着太明显。   于是萧篡屏退了所有随行亲卫,独自跟随。   买来的糖糕,仍旧被他揣在怀里,渐渐染上他的体温。   萧篡就像一匹伺机狩猎的头狼,脚步无声,屏息凝神。   他越往前走,迎面吹来的风中气味就越香越甜。   越往前走,他就越发确定,这一回,他没有找错人。   燕枝一定就在前面。   原来他们离得这样近,原来只要他再往东走两步,就能找到燕枝。   这一路上,萧篡想了很多。   他一开始心中狂怒,咬牙切齿,愤怒楚鱼竟敢抢他的人,愤怒燕枝竟敢喜欢别人。   后来他心里狂喜,欢天喜地,他找了几个月,马上就要找到燕枝了,终于要找到燕枝了。   再后来——   他的心里无波无澜,只有胸膛里的心脏在狂跳。   他想,他什么也不想了。   等会儿找到燕枝,他什么也不做,他只要抱着燕枝睡一晚。   睡一晚再说,睡一晚就好。   不知道过了多久,不知道走了多少山路。   小路尽头,终于出现一座小镇。   月光皎洁,如水流淌。   一个小小的人影,提着一盏昏黄的灯笼,带着一条大黑狗,就坐在镇子口的大石头上。   他转过头,瞧见路尽头有人来了,忙不迭抛下灯笼,跑上前去。   他笑着,小跑着,欢呼着。   就像从前许多次,在大梁宫里、在营帐里,迎接陛下那样。   是燕枝!燕枝也看见他了!   萧篡下意识往前一步,从藏身的树影下走出来,张开双臂,试图像从前许多次那样,接住燕枝。   在这里!陛下在这里!   可下一刻——   楚鱼跳下车,拦在两个人中间,拦下燕枝。   “不是让你早点睡吗?你怎么在这里等我啊?” 第37章 匕首   ——这个楚鱼, 他在干什么?   ——燕枝是他的人!燕枝是看见陛下来了,特意跑出来迎接陛下的!   ——为什么这个楚鱼总是这么自作多情?一会儿说燕枝是他娘子,一会儿又挡在燕枝面前?   ——他有毛病吗?他到底在干什么?!   月光明亮, 普照世间。   萧篡披着玄色斗篷,站在树影下, 面色阴沉,目光阴鸷, 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他死死地攥着拳头, 再也按捺不住,迈开步子, 就准备上前。   这个楚鱼,他想死吗?   他要一脚把这个楚鱼踹翻, 踹得远远的。   他要双手抓住这个楚鱼的衣领,把他丢出去,丢得远远的。   滚啊!   这一刻, 萧篡迈开步子, 一只脚迈出树影,来到月光下。   下一刻, 燕枝轻快活泼的笑声传来。   燕枝笑着说:“我不放心你, 所以特意在这里等你啊。”   萧篡脚步一顿, 一时间竟心生迟疑,不敢再往外走。   ——燕枝等的人,会是他吗?   只听燕枝继续道:“山路不好走,更别提你还赶着驴车,万一摔了就不好了。”   ——燕枝在跟楚鱼说话?   很快的,燕枝似乎想到什么,又理直气壮起来:“我就知道, 你这个小气鬼、吝啬鬼,肯定不会在城里找客店过夜,所以我就出来等你了!你看吧,果然被我猜中了!”   ——原来燕枝……不是在等他,不是在跟他说话,更不是在迎接他。   萧篡整个人被定在原地,如同石像一般。   他动了动僵硬的脖子,缓缓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场景。   燕枝叉着腰,昂首挺胸,站在楚鱼面前,一脸自信。   楚鱼也站在他面前。   小毛驴停在旁边,在原地磨着脚掌,“哼哼”两声。   而他萧篡的儿子——他捡回来的那只幼狼,短短数月,就已经长得很大很壮了。   幼狼摇着尾巴,在燕枝脚边转圈,时不时用尾巴扫一下楚鱼的裤腿。   燕枝在干什么?   他的儿子又在干什么?   他们都在干什么?他们是他的皇后,他的儿子!   他们怎么可以对着旁人笑意盈盈,乖巧顺从?   就在这时,楚鱼抱着手,故意冷下语气,问:“是吗?在你眼里,我就是个小气鬼?”   “你本来就是。”燕枝同样振振有词,“我都问过他们了,城里客店都不贵,住一晚又不会怎么样,你非要赶夜路回来,连灯笼都不点,害得我和糖糕在家里特别担心。”   此时已是深夜,镇子口再无旁人,两个人说话也不曾刻意收敛声音。   因此,他们之间的一字一句,萧篡在远处树下,听得格外清晰。   甚至因为月光太亮,他连他们之间的小动作都看得清清楚楚。   只听燕枝又道:“要是你再不回来,我和糖糕都以为你掉下山去了,正商量着要去找你呢。”   “它只是一条狗,它怎么跟你商量啊?”楚鱼无奈道,“我是很爱钱,但也没有特别爱吧?”   他转过身,从驴车上摘下那只莲花灯。   今夜万里无云,不止是萧篡,楚鱼坐在驴车上,也看见了熟悉的身影。   于是他在燕枝看见他之前,就把莲花灯吹灭了。   燕枝光顾着看他和驴有没有事,也就没注意到,车上还挂着这么一个东西。   楚鱼一手提着莲花灯,一手从怀里掏出火折子,把花灯中间的蜡烛点燃。   “那你看看,这是什么?”   “这是……”   花灯亮起,燕枝的眼睛也跟着亮了起来。   “是花灯!”   花灯后面,是楚鱼故意板起来的脸。   他故意不说话,就躲在花灯后面,目光幽怨地看着他。   燕枝也不傻,马上就明白过来:“阿鱼,这是特意给我买的吗?”   “你不是为了省钱,你是为了给我送花灯,才特意赶夜路回来的,对吗?”   “真对不起,是我误会你了,你不是小气鬼,你是天底下最最最大方的大好人!”   ——果然如此!   明处的楚鱼,与暗处的萧篡,心里同时出现这句话。   楚鱼美滋滋地想,果然如此,燕枝果然会夸他是大好人,他夸人总是这几句话,也没有一点别的词。   不过也够用了,美得很!   这钱花得值,真跟养了个弟弟似的。   萧篡却咬牙切齿,攥着拳头,几乎要将身边的树干捶倒。   大、好、人?   这句话,好熟悉啊!   燕枝从前不就是这样对他说的吗?   “陛下是天底下最好的大好人”,下一句是什么?   下一句是“燕枝喜欢陛下,特别喜欢,非常喜欢,天下第一喜欢”!   所以燕枝接下来要对这个楚鱼说什么,说他最喜欢楚鱼?   不!   燕枝不能这么说!   他必须得在燕枝说出这句话之前,冲出去,封住他的嘴!   萧篡快走两步,再次准备上前。   镇子口,燕枝乖乖地说了声“谢谢”,双手接过花灯。   “哇!好精细,还是莲花模样的,比镇子上卖得好看一百倍。”   “那当然。”   “走吧,我们回家!我要把它挂在床头!”   “你别把被子烧了就行。”   “不会的,要睡觉的时候,我就把里面的蜡烛吹灭。”   两个人一边说着话,一边跳到驴车上,一左一右坐好。   燕枝低着头,只顾着看手里的莲花灯,数一数上边有几片花瓣,花瓣是怎么用铜丝缠起来的,摸一摸上边淡粉的颜料干了没有,认真得很。   楚鱼好笑地瞧了他一眼,收回目光,扬起柳枝,轻轻打了一下小毛驴的屁股:“驾!回家了!”   回家了!   萧篡跟在后面,大跨两步,却忽然不敢追上去了。   不行,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周边士兵还没有部署完毕,现在追上去,燕枝一定会跑。   此处四面都是山,四处都是林子,燕枝又是一只小燕儿,随便一挥翅膀,就又飞走了。   不如再跟上去,看看燕枝住在什么地方,把他堵在屋子里。   没错,就是这样的。   他有自己的打算,有自己的计划。   他绝不是因为……   绝不是因为那个楚鱼在场,才不敢追上去找燕枝。   萧篡收敛了周身气势,拽紧身上斗篷,继续行走在树影里。   正当此时,驴车上的燕枝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回过头,朝身后张望。   “怎么了?”楚鱼问。   燕枝抱着莲花灯,迟疑道:“我总觉得背后凉飕飕的。”   “谁让你大晚上的不睡觉,跑到外面来吹风?”楚鱼无奈,“你肯定是有点儿着凉了,快回去,给你煮一碗姜汤喝。”   “唔……”燕枝将信将疑地收回目光,抬起手,捂了捂自己的心口。   心口里的小心脏,还是跳得厉害。   他总觉得,自己不是着凉,而是……   害怕。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害怕,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   只是忽然有点儿……   燕枝抬起头,望着天上一轮满月,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车轮行过街道,一路朝甜水巷驶去。   片刻之前,燕枝垂落的衣摆拂过青石街道。   片刻之后,萧篡循着气味,走过同样的地方。   *   镇子不大,很快就到了巷子口。   燕枝和楚鱼跳下车,把驴车赶进狭窄的巷口,然后和往常一样,把蒸笼搬进去,把车卸了,最后把小毛驴牵回棚子里,给它添上满满的草料。   小毛驴一边吃,燕枝一边摸摸它的脑袋。   “花生糕,今日辛苦你啦。晚上好好休息,明日我推车去市集上卖糕,就不用你拉车了。”   楚鱼把车子停好:“你清醒一点,它是驴,你是人。”   “就算是驴,也要休息啊!”燕枝理直气壮,“不管,明日我自己推车。”   “行吧,随你。”   两个人各自忙碌着,时不时交谈一句。   燕枝问:“城里的烟火好看吗?我在家里也看到了。”   “好看。那烟火大得很,‘刺啦’一声,就跟在你头顶炸开一样,又大又亮。”楚鱼直起身子,揉了揉脖子,“就是得一直仰着头看,脖子有点酸。我有一回还觉着,烟火碎屑落在我头上了,差点把我头发烧起来。”   “那你可以去城楼上看呀。”   “城楼哪是能随随便便上去的?有官差守着呢。”   “噢。”燕枝点点头。   “今日的生意也好做,我才刚摆上,一眨眼就卖出去两块。”   燕枝掰着手指头:“眨两次眼睛就卖出去四块,眨三次眼睛就卖出去六块……”   “知道你会算数。”楚鱼拎起自己的钱袋子,胡乱摇了摇,“你听——”   里面的铜钱碎银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燕枝惊讶得眼睛都睁圆了:“这么多!”   “对啊。”楚鱼朝他使了个眼色,“快收拾好,等会儿我们来数钱。”   “好!”   马上就要数钱,两个人都按捺不住澎湃的心情,干活干得更卖力了。   不多时,他们便把所有东西都收拾好,楚鱼又熬了一锅浓浓的姜汤。   燕枝端着姜汤,楚鱼捂着装钱的口袋,钻进屋子里,点起蜡烛。   叮叮当当——噼里啪啦——   楚鱼提着口袋,小心翼翼地把口袋里的钱全部倒出来。   燕枝趴在案上,双手环抱,生怕铜板从他们眼前蹦出去。   “哇——”   两个人再也顾不上喝姜汤。   楚鱼把小山似的银钱推到一边,拿出树枝,开始数数。   燕枝从小榻垫着的褥子底下,拿出串铜板的麻绳,准备串钱,又拿出账本,准备记账。   两个人都有模有样的,仿佛对这些钱司空见惯,眼底却是藏不住的欣喜。   “一、二、三……”   “今日是元月十五,上元节。”   楚鱼拿着树枝,每数一枚铜板,就拨开一枚。   他数了十个,燕枝就把十个串在一起,系成一串。   十、二十、三十……   燕枝眉眼弯弯:“好多钱啊!”   楚鱼极力维持冷静:“早知道就多做点了。”   屋子里烛光昏黄,暖意融融。   屋子外,却又是另一番景象。   夜深人静,寒风刮过。   萧篡披着斗篷,从巷子拐角走出来。   燕枝和那个楚鱼进了这条巷子里,就没再出来过。   看来他们两个是住在这里了。   燕枝这阵子,就住在这种地方?   他白日里才查过这个石雁镇,翻过这个镇子的户籍册子,分明没有在那一沓屋舍契书上,见到有燕枝的名字。   所以……   燕枝没有买房子?他真和那个楚鱼住在一起?   那他们现在在做什么?!   想到这里,萧篡再也按捺不住,大步上前。   今夜人人都去城里看烟火,巷子里没什么人,就算有人,此时也早睡了。   小院木门虚掩着,烛光幽微,从窗纸上照出来。   萧篡脚步一顿,停在木门前,抬手推开门扇。   窗纸之上,真真切切地映着两个人影。   燕枝与楚鱼面对面坐着,似乎……是在数钱。   是了,做生意回来是要数钱分钱。   那就好,数钱就好。   没做别的就好。   萧篡这才松了口气,原本打算跨过门槛的脚,也收了回去。   他可以容许燕枝在外面一些朋友,也可以容许燕枝和好友之间的好感度高一些。   他甚至可以容许燕枝与好友相处片刻,毕竟他连谢仪和魏老大都忍下来了。   但他不能容忍燕枝喜欢上别人!   萧篡再次隐入黑暗之中,一时之间,竟踟蹰不定起来。   理智告诉他,燕枝和楚鱼一定是好友。   倘若他们真的喜欢对方,怎么可能还要数钱分钱?   倘若他们真的在一块儿住,怎么可能楚鱼家的门还开着?   倘若他们真的已经结为夫夫,怎么可能楚鱼喊燕枝,喊的是燕枝的名字?   对,他们是好友,只是好友。   若是他现在进去,出现在燕枝面前,把楚鱼打一顿,燕枝一定会害怕,会难过。   就像他打谢仪的时候一样。   他与燕枝之间,本就有着小小的裂痕。   他最好不要把这道裂痕越弄越大,他最好先平复一下心绪,再去见燕枝。   是该这样。   萧篡终于收回脚,站在阴影里,定定地看着窗扇。   他就在这里等着。   等燕枝出来,等楚鱼离开。   他只要见燕枝。   *   一刻钟后。   燕枝把所有铜板串起来,挂在一起,大声宣布。   “一共是二百六十八个铜板。”   “还有碎银呢。”   “嗯。”燕枝放下铜板,双手交叠,放在案上,认真看着楚鱼数钱。   “一钱、二钱……”   燕枝忽然说:“这块碎银好大,你遇到大主顾啦?”   “没有。”楚鱼道,“遇到一个有点儿奇怪的客人。”   “谁呀?”   “我怎么知道他是谁?”楚鱼无奈,“看着像是哪个达官贵人,微服出巡来了。”   “你怎么知道?”   “看气势就知道了。那个人凶得很,看着跟杀过人似的。”   “是吗?”燕枝目光一凝,似乎想到了什么,“这个人……他长得怎么样?”   “我没敢仔细看,怕他杀了我。”楚鱼缩了缩脖子,“不过长得挺高的。”   “多高?”   “比你……”楚鱼看了看他,“高一个头吧。”   燕枝睁圆眼睛,下意识要站起来,手里的铜钱也掉在案上。   直到这时,楚鱼才反应过来:“你该不会是觉得……”   燕枝小声道:“那个人就比我高一个头……”   “可他不是皇帝吗?你觉得,他可能放下朝政不管,来找你吗?”   “不可能……”   理智告诉燕枝,这不可能。   陛下最看重朝政,更何况天下初定,正是忙碌的时候。   陛下至多派几个人搜查,绝不可能亲自来南边找他。   可陛下确实也下了诏书,立他为后,昭告天下。   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燕枝还是觉得,陛下确实很聪明,头脑很好用。   要是陛下亲自来找他,只怕他……   燕枝跳下小榻,连鞋都顾不上穿,就跑了出去。   “诶!燕枝!”   楚鱼连忙也追了出去。   燕枝赤着脚,站在院子里,环顾四周。   那股熟悉的威压又来了。   一瞬间,阴云蔽月,黑压压地盖了下来,几乎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陛下……陛下……   楚鱼遇见的那个人,会是陛下吗?   是陛下来找他了吗?那他现在要跑吗?   丢下屋舍和好友,连夜逃跑吗?   楚鱼追了上来,压低声音:“你真的怀疑啊?”   燕枝抬起手,直直地指向院门:“阿鱼,门开了。”   “大概是风吹开的吧?”   楚鱼上前,把院门关上,又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有些懊恼:“怪我怪我,怪我当时只顾着挣钱,也没敢仔细看那人长什么模样,那你现在……”   燕枝垂下眼睛,认真细想。   仅凭一个“身形高大”,确实很难断定,这个人就是陛下。   更何况,他又没有出门,陛下不认识楚鱼,更不认识他做的红糖糕。   可他就是心里难受,心脏跳得厉害,仿佛下一刻就要从他的喉咙里跳出来。   而他又一向相信自己的直觉。   “我……”   燕枝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转过身,回到屋子里,穿上鞋子。   “阿鱼,我得走了。”   “走?”楚鱼关切问,“你想好去哪儿了吗?还是到处乱跑?”   燕枝小声道:“我不去别的地方,就去镇子后面的山上躲一躲。我前几日跟山上猎户说好了,他正月不打猎,林子里的竹屋可以借我住。”   “那就好。”   山上林子密,根本就没路可走,就算搜查,也不可能搜查到这么偏僻的地方。   楚鱼心里还是不大相信,那个男人就是来找燕枝的皇帝,但他还是尽全力帮燕枝谋划。   “我在山下帮你留心看着,要是没事了,我就去找你,你再下来。”   “但现在太晚了,山上太不平安。你快回去睡一会儿,等天稍微亮一点,我就过去喊你,送你上山。”   “好。”燕枝点点头。   “对了!”楚鱼转过身,从桌上抓起一大把铜钱,“你先拿着,万一要用……”   “山上肯定用不了这些,我带点吃的喝的和厚实衣裳去就好了。这些钱,你先帮我保管。”   “行。你要是信得过我,我就帮你存着。”   楚鱼把东西收好,又送他回家。   尽管燕枝家就在隔壁,两家就隔着一堵墙,但楚鱼见他实在害怕,便送他回去。   两个人站在燕枝家门口,低声交谈。   楚鱼道:“别担心,依我看,不会有大事的。实在不行,我晚上不睡了,帮你守一晚上。”   “没事的,你也累了一天了,早点睡。”燕枝摇摇头,“就一晚上,我天一亮就跑,不会有事的。”   “好,那你快进去吧,有事情就大声喊我。”   燕枝没由来地红了眼眶,小声道:“谢谢你,阿鱼。”   “别客气,我们可是结拜兄弟,去吧,把门锁好。”   燕枝回了家,把院门锁好,又牵着糖糕,回到卧房,把卧房门也锁好。   看着燕枝进去了,楚鱼才放下心来,回了自己家。   ——还好,燕枝和这个楚鱼不住在一起。   巷子深处的角落。   萧篡从里面走了出来。   这个楚鱼应该庆幸,他没有和燕枝住在一块儿,否则他早就人头落地了。   燕枝也应该庆幸,他没有和楚鱼住在一块儿,否则……   迟早把他弄死在床上!   萧篡脚步无声,如同恶鬼阎罗一般,来到燕枝的小院前。   看来这才是燕枝的院子,这才是燕枝住的地方。   他伸出手,轻轻推了一下门扇。   燕枝还锁了门。   真警惕。   他探手伸向门缝,又掂了一下里面的铜锁。   好,好得很!   这一看就是在防他!   就在这时,卧房里有动静传来,燕枝似乎是在被窝里动了两下,从床上爬起来,然后推开窗子,朝外面看去。   他小声问:“谁?谁在那里?”   萧篡一个闪身,再次躲在门扇后面,他看不到的地方。   燕枝警惕地观察了一会儿,见确实没人,只当是自己听错了,关上窗子,继续睡觉。   萧篡抱着手,靠在墙角,抬起头,望着天上明月。   他想,他最好再等等,等燕枝睡着了再进去。   到那时候,燕枝就不会跑了,不会叫了,任他摆布。   如此便能万无一失。   他这样想着,想到燕枝乖巧睡着的模样,想到燕枝安静闭眼的模样,想到燕枝因为睡着,匀长的呼吸与红扑扑的脸颊。   萧篡别过头去,喉结上下滚了滚。   寒风吹来,不仅没能吹散他身上的温度,反倒将他越吹越热。   不知道过了多久,萧篡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便再次伸出手,推了一下门扇。   挂在上面的锁头轻轻晃了一下,砸在门上,发出响动。   但是这回,燕枝没有再被惊醒,更没有再问是谁。   就是现在!就是现在!   萧篡猛地直起身子,用巧劲儿卸下木门上的一块木板,再把手伸进去,两只手抓着锁头,用力一掰。   开了!   他大步上前,来到燕枝的卧房门前。   卧房门里也挂着一个锁头,但也不是什么难事。   萧篡如法炮制,推开房门,将门扇全部推开。   寒风拂过,月光倾泄而入,终于照在萧篡身上。   他转过头,目光定定,看向房中。   燕枝盖着被子,躺在小榻上,似乎睡得正香,并没有被他撬锁开门的动作惊醒。   可那只狼就趴在榻前地上,它听觉灵敏,嗅觉也灵敏。   早在萧篡撬锁的时候,它就从地上站了起来,竖起耳朵和尾巴,摆出一副戒备的姿态。   萧篡并不把它放在眼里。   一头白眼狼,忘恩负义,胆敢不认亲爹,等教训完燕枝再教训它。   萧篡只是冷冷地扫了它一眼,就收回目光,继续看向榻上的人,一步一步靠近。   燕枝平躺着,长发披散在枕上,双眼紧闭,呼吸匀长。   他盖着被子,被子下的心口正起起伏伏。   和萧篡在门外想的一模一样。   眼见着萧篡靠近,幼狼张开嘴巴,想要“汪”一声,提醒燕枝。   萧篡余光瞥见,瞬间警觉起来。   但他不上前去掐住幼狼的嘴或脖子,反倒一个箭步冲上前,双手扶住燕枝的肩膀,把他从床榻上抓起来。   下一瞬,萧篡双手捧起燕枝的脸,在黑暗中找准他的双唇,准准地吻了上去。   又下一瞬,燕枝忽然睁开眼睛,从枕头下掏出早就准备好的匕首,狠狠地朝来人刺去!   电光石火,轰然炸开! 第38章 交锋   狂风乍起, 阴云翻涌。   小小的卧房里,燕枝站在床榻上,与萧篡平齐, 甚至比萧篡还要高一些。   萧篡双手捧着他的脸,用力将他拽向自己, 稍稍抬起头,喘着粗气, 狠狠地亲吻他的双唇, 重重地啃咬他的唇瓣。   他在外面守了这么久,忍了这么久, 就是为了这一刻!   方才在镇子口,到处都是山, 他怕燕枝飞走,功亏一篑。   在楚鱼家里,有一个外人在, 他怕燕枝又跟上回谢仪那件事似的, 哭得厉害。   在燕枝家里,燕枝还没睡着, 他怕燕枝惊慌失措, 怕燕枝心惊胆战, 被他吓出病来,魂儿都飞走了。   多可笑。   他原本一心想要找到燕枝,四处奔波,找了好几个月,好不容易找到了,竟然变得畏首畏尾,怕这怕那起来。   若是换做几个月前, 他率领人马,刚开始在都城搜寻燕枝的时候,看见燕枝的踪迹,他早就跟恶狼似的扑上去了。   哪里还等得到现在?   可经历了几次功亏一篑,他实在是不敢赌,也赌不起了。   再抓不到燕枝,他就真的要疯掉了!   直到燕枝给自己家门上锁,给卧房门上锁,他才无声地笑起来。   好,好啊。   燕枝自己给自己上锁,自己把自己给锁起来了。   这下子,他跑不掉了,再也跑不掉了。   萧篡就像是一只老猫、一头猛虎、一头恶狼,来来回回,苦寻千里,终于找到猎物的巢穴。   他屏息凝神,守在燕枝的小院外,等燕枝睡着,等燕枝失去逃跑的力气。   可他始终没有考虑好,该用什么方式,对待燕枝。   是该一反常态,放下面子,哄他两句,先把他哄回去再说。   还是该同往常一样,冷下神色,骂他两句,先把他吓住再说。   他一直拿不准主意。   不过现在,他不再迟疑了。   在看见燕枝的瞬间,他就下定决心。   先亲他一顿再说!   萧篡直接把燕枝从榻上抓起来,疯魔一般地亲吻他、啃咬他。   阴云压城,电闪雷鸣。   疾风猎猎,暴雨如注。   燕枝被死死按住,被狂风暴雨包围,几乎喘不上气来,更别提挣扎。   他也没有挣扎,只是在萧篡扑上来的瞬间,抽出自己先前就藏在枕头底下的匕首,紧紧握住,狠狠刺去!   一道寒光划过,萧篡似有所感,一面亲他,一面侧目去看,舍不得放手。   看见匕首,萧篡右手按住燕枝的后脑,左手松开他,反手攥住刀刃,阻止刀尖往前。   他稍稍松开燕枝,粗重的呼吸打在燕枝脸颊上,嗓音低哑:“是朕。”   萧篡原本以为,只是天太黑了,燕枝没看清是他,还以为是强盗,才会这样反抗,所以出声提醒。   他说完这话,就再次靠近,想要继续加深这个亲吻。   结果,一听见他说话,燕枝握着匕首的力气不减,反倒更用力了,直直地把匕首往前送。   萧篡不敢置信,提高音量,重复一遍:“燕枝,是朕!”   燕枝仍旧一言不发,目光坚定,握着匕首,继续向前。   他刺的就是陛下!   刀刃划破萧篡的掌心,滚烫腥臭的鲜血淌出来,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下一瞬,萧篡忽然放开手。   燕枝全身都在用力,萧篡一放手,他整个人就往前一扑。   “刺啦”一声,锋利的刀刃直接划破萧篡的斗篷,扎进他的肩膀。   燕枝感觉到匕首一路向前,破开层层血肉,如同从前在宫宴上,陛下让他切开兔肉、鹿肉的触感。   而这把匕首,正巧也是他为陛下切肉的那把。   燕枝回过神来,咬着牙,最后把匕首往前送了送,随后绕过萧篡,跳下床榻,大步朝外面跑去!   就是现在!   趁着陛下受伤了,还没反应过来,跑!   “啊……”   可燕枝脚才沾地,才刚跑出去一步,萧篡就一把掐住他的后颈,把他抓了回来。   燕枝被迫转身向回,再次被萧篡封住双唇。   黑暗之中,呼吸相递,气息相缠。   萧篡如同走火入魔一般,根本顾不得左手掌心与左边肩膀上的伤,只是牢牢按住燕枝,贪婪地汲取他身上的气息。   燕枝挣扎了两下,发现挣脱不开,便抬起手,摸索着,要重新抓住那把匕首。   他没听见匕首落地的声音,所以那把匕首一定还扎在陛下的肩膀上。   萧篡察觉到他的双手在自己胸膛上摸索,还当他是在同自己调情,按着他脑袋的手稍稍松了松,也就随他去了。   这个小院虽然简陋,但毕竟是燕枝买的房子,燕枝在榻上睡了几个月,枕头被褥上应该也沾满了他的气息。   就在这里,也不是不行……   就在这里!   同一时刻——   燕枝双手握住扎在萧篡肩膀上的匕首,狠狠拔了出来。   鲜血溅出,温温热热的血点子,洒在燕枝脸上。   萧篡皱起眉头,在黑暗里,定定地看着燕枝,只觉得莫名其妙。   所以——   萧篡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   燕枝不是在跟他玩笑作乐啊?   燕枝握紧匕首,还想再扎。   萧篡反应过来,一手攥住他的手腕,一手揽住他的腰身,把他按进怀里。   帝王胸膛震动,低声道:“燕枝,你疯了?”   燕枝没理会他,只是用力握着匕首。   就算萧篡的力气比他大很多很多,他也努力挣扎,试图再把匕首送进去。   萧篡低着头,用亮着绿光的眼睛,探究地盯着燕枝。   燕枝在黑暗里,看不太清楚,但也努力睁圆眼睛看回去。   两个人贴得很近,分明是亲密至极的模样,却隐隐形成对抗之势。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呼喊。   “小燕儿,你怎么了?我怎么听见你院子里有动静?”   ——是楚鱼!   楚鱼的声音一响起,燕枝马上就转过头,朝窗外看去。   萧篡垂下眼睛,将他的反应尽数收入眼底,面色越发阴沉。   燕枝张了张口,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   不能让楚鱼进来,不能让陛下撞见楚鱼,否则会酿出大祸的,就跟之前陛下对谢仪一样。   “我没事!”燕枝朗声道,“只是……只是有老鼠而已,糖糕在抓老鼠。”   老鼠?   萧篡的眉头皱得更深。   “好,知道了!”   隔壁院子的楚鱼应了一声,又小声嘀咕道:“还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打发走了楚鱼,燕枝这才松了口气,放下心来。   忽然,萧篡冷声问:“朕是老鼠?”   燕枝别过头去,望着窗外,没有回答。   萧篡又问了一遍,似乎非要问个清楚:“在你眼里,朕就是老鼠?”   燕枝仍旧没有回答,只是胸脯起起伏伏,分明心绪不定。   但就算他不说话,也不影响萧篡继续问他——   “你跑什么?”   “有什么可跑的?”   “你是兔子,就这么会跑?”   忽然,“嘭”的一声巨响,萧篡的声音戛然而止。   燕枝下意识抬起头,循声望去,目光越过萧篡的肩膀,看向他身后。   只见窗外云破月来,门外亮堂堂的。   楚鱼双手抱着一根棍子,战战兢兢地站在门里。   是他。   是他用棍子砸了陛下。   燕枝一双眼睛睁得圆溜溜的,不敢相信地看着他:“阿鱼……”   楚鱼整个人都发着抖,说话也结结巴巴的:“燕……燕枝……走吧……”   “不……”燕枝下意识摇头。   不行,不对,不可能。   陛下久经沙场,身强力壮,铜筋铁骨,刀伤剑伤都不知道受过多少,他不可能被这一棍子敲晕的。   可就在这时,眼前的萧篡似乎晃了晃,随后往前一倒,倒在燕枝身上,脑袋靠在他的肩上。   楚鱼连忙压低声音,招呼他:“快啊,快走啊!”   “我……”燕枝最后看了一眼萧篡,下定决心,准备把他弄到榻上。   楚鱼震惊:“你还对他这么好?直接丢到地上就好了!”   燕枝用力摇头:“不是,是……”   他没有心疼陛下,但要是直接把他推到地上,他肯定会醒过来的啊!   下一刻——   “嗤……”   萧篡贴在燕枝耳边,低低地笑了一声。   楚鱼抱紧了怀里的棍子,时刻准备开战。   燕枝也攥紧了手里的匕首,眼睛瞪得更圆了。   他在装晕!   萧篡却不理会他们的戒备,只是抬起手,用粗粝的手掌抚了抚燕枝的脸颊,捏了捏他的脸颊肉。   他语带笑意,赞许道:“枝枝,好乖。”   没有丢下他逃跑,没有把他丢到地上。   好乖。   看在他表现得这么好的份上,可以原谅他犯错一次。   萧篡摸着燕枝的面庞,手掌如同毒蛇一般,顺着他的脸颊抚过去,最后按住他的脑袋。   他松了松方才被棍子打到的脖颈,转过头,看向站在门边的楚鱼。   鹰视狼顾,杀意腾腾。   楚鱼双手抓着棍子,却被他的目光威慑到,不自觉往后退了两步。   完了,完了,他要死了,得快点走。   可要是他走了,留下燕枝怎么办?   万一……   楚鱼张开嘴,刚想喊些什么。   燕枝抢在他前面,喊了一声:“陛下!”   萧篡转回头,看向他,玩味道:“舍得小开金口,同朕说话了?”   从他进来到现在,燕枝从头到尾,都没跟他说过一句话。   萧篡抓他,他不喊。   萧篡问话,他不答。   直到现在,楚鱼进来了,他才喊了一声。   燕枝不理会他的阴阳怪气,又道:“他只是我的邻居,他……”   “滚。”   萧篡垂眼看他,眼睛看着燕枝,话却是对楚鱼说的。   楚鱼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   萧篡加重语气,又说了一遍:“滚。”   “燕枝不跟你走,少在这里挑拨离间。”   “滚!”   月光皎洁,楚鱼担忧地看了一眼燕枝。   燕枝不想牵连他,目光坚定,朝他摇了摇头。   楚鱼犹豫片刻,最后还是拿着棍子出去了。   他退到院子里,看见院子里摆着的长条板凳,又连忙丢开棍子,扛起板凳。   肯定是因为棍子太细,要是换成板凳,肯定能行。   可他刚把板凳扛起来,房里就传来了帝王冰冷的声音——   “你就算拿刀砍也没用。趁着燕枝为你求情,快滚。”   紧跟着,卧房窗户里,传来一声轻响。   燕枝敲了一下窗扇,催促他快走。   楚鱼别无他法,只得放下板凳,愤愤不平地退了出去。   卧房里,萧篡搂着燕枝的腰,把他扛起来,丢在榻上。   燕枝忙不迭从榻上爬起来,双手握着匕首,对准萧篡。   他害怕,怕陛下又……   但萧篡只是瞧了他一眼,最后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奶油泡芙,丢进他怀里。   他命令道:“吃了。”   泡芙砸在燕枝的衣襟上,落在他的衣摆上。   见他不动,萧篡只当他是傻了,转身就要出去。   虎贲营还在外面封山搜查,亲卫还在外面找他,得告诉他们一声。   燕枝见他要走,连忙就要下榻,时刻准备逃走。   刚转过身,萧篡听见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知道燕枝不安分,又忽然转回来。   燕枝站在榻前,像一只小猫,但更像一只小豹子,警惕地看着他。   萧篡眉心一跳,想到前几次燕枝在他眼皮子底下溜走,干脆不出去了。   他直接转身回来,走到燕枝面前,手臂环住他的腰,俯身靠近,把他往榻上一压。   燕枝仍旧握着匕首,刀尖就抵在他的胸膛上,再次划破他的斗篷。   萧篡却不曾理会,只是低下头,抓起燕枝的衣角,同自己的腰带缠在一起。   他咬着牙,恨恨道:“还想跑?朕就该把你挂在裤腰带上。”   做完这件事情,他继续俯身靠近,全然不顾匕首再次扎进他的胸膛。   燕枝垂着眼睛,不去看他,只是专心地盯着刀尖。   萧篡压着燕枝,继续往前,直到把他逼到墙角。   他一手按着燕枝,一手推开窗扇,从袖中拿出一枚信号弹,对天拉响。   “嗖”的一声,信号弹升天,在夜空中炸开一片红光。   成了。   萧篡低下头,瞧了一眼燕枝:“你最爱的烟火,怎么不看?”   燕枝没有说话,只是认真地把匕首往前送。   萧篡皱起眉头,抹了把溅在燕枝脸上的血:“别刺了,刺来刺去也没刺到要害,这里一个孔,那里一个孔,跟给朕做针灸似的。”   燕枝沉默着,别过头去。   他早该知道的。   萧篡捡起掉在榻上的奶油泡芙,重新丢给他:“吃。”   紧跟着,他站起身来,不知道要去做什么。   两个人的衣角和腰带还缠在一起,他一起身,燕枝也被往前拽了一下。   燕枝皱着小脸,低下头,想把衣裳解开。   萧篡冷下脸,厉声道:“你敢解试试。”   燕枝还是没理他,直接握着匕首,“刺啦”一声,把自己的衣角划开了。   就解!   萧篡哽了一下,一时间竟拿他没办法。   从前他想让燕枝做什么事情、不想让燕枝做什么事情,随口呵斥一下,燕枝就乖乖听话了。   可是今夜的燕枝,似乎是在外面待了几个月,待得心都野了,格外的不听话。   不要紧。   方才那个亲吻,已经暂时浇灭了他心里所有的怒火。   他能容忍燕枝小小的脾气,等燕枝吃掉泡芙,回到大梁宫就好了。   萧篡走到燕枝的衣箱边,打开箱子,轻车熟路地在里面翻了翻,拿出燕枝的衣裳。   燕枝见他背对着自己,抬手招呼了一下地上的糖糕,又想逃跑。   但很快的,萧篡就拿着他的小衣,转身回来了。   “回去。”   燕枝知道自己力气不如陛下,方才一击没中,现在只能保存体力。   他朝糖糕招了招手,糖糕一个起跳,跳到榻上。   燕枝搂着它,退到床榻角落里。   萧篡捡起被燕枝丢掉的泡芙,第三次丢给他:“朕让你吃了!”   燕枝拿着泡芙,往嘴边送了送。   萧篡见他要吃,才在榻上坐下,解开身上斗篷,又解开外裳,露出被匕首扎伤的肩膀与胸膛。   这是燕枝第一次对着人挥刀子,扎得还挺深。   萧篡看了两眼伤口,随后拿起燕枝的干净小衣,就要往伤口上缠。   燕枝见状不妙,下意识要把自己的衣裳抢回来。   这怎么可以?不可以!   萧篡偏过头,睨了他一眼。   燕枝心中怒火更甚,但只能躲回角落里。   萧篡似是随口问:“你方才是真想扎死朕?”   “你的胆子是大了点。原本切肉都不敢的人,现在都敢扎朕了?”   “谁教你的?还是你自己学的?”   燕枝紧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朕又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了?”   萧篡两只手拽着燕枝的小衣,用力一拽,将伤口包好。   衣裳收紧,发出“刺啦”一声,与此同时,萧篡提高音量:“啊?!”   萧篡转过头,冷冷地看着他:“朕当时就给你做了皇后的衣裳,给你写了封后的诏书,让你等着去参加立后大典。是你自己蠢,没看出来。”   “后来想着你不懂,这才跑了,所以特意昭告天下,立你为后,你是没看见,还是不肯回来?”   燕枝没有回答。   萧篡继续道:“朕为了你,选秀不选了,朝政不管了,大典也没了。文武百官都在看朕的笑话。”   “你还要朕怎么样?你想让朕死啊?朕是皇帝,还是你男人,把朕捅死,你不得下狱坐牢啊?这点都想不到?就这么蠢?”   燕枝还是不说话。   不管萧篡说什么,他都只是抱着糖糕,躲在角落里,一下一下捋着糖糕的皮毛,一言不发。   反正……打也打不过,刺也刺不死。   陛下总是有这么多歪理,他不想听,更不想答。   燕枝微微抬眼,透过糖糕的皮毛,观察周围环境。   他在想,他现在从窗户翻出去,逃跑成功的概率有多大。   见他根本就没在听自己说话,还有心思想其他的事情,萧篡只觉得自己那些重话,都说给了木头人听。   燕枝到底在做什么?   他怎么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陛下骂他,他要眼眶通红,他要泫然欲泣,他要哭的啊!   他怎么……好像完全不在意他似的?   萧篡深吸一口气,最后问:“方才你是不是没睡着?”   这下燕枝有了反应,点了点头,轻轻应了一声:“嗯。”   对啊,他是没睡着。   在楚鱼家院子里的时候,他就隐隐察觉到了不对劲。   风里弥漫着野兽的气息,他感觉到了熟悉的威压。   他原本以为,陛下只是在附近,却没有想到,会这么近。   他原本打算,等天不亮就上山躲一躲,可是没等他睡着,他就听见外面有动静。   他以为是士兵,或者官差,所以他躺在床上,向糖糕下达了噤声的命令,又握紧了之前就藏在枕头底下的匕首,静静等候。   要不是他的命令,糖糕早就叫起来了。   但他知道,要是糖糕叫起来,外面的人绝对会戒备起来,到时候就更难跑出去了。   士兵不会单独行动,一定人多势众,他只有出其不意,才有机会跑出去。   只是他没想到,来的人会是陛下。   不要紧,是陛下更好。   燕枝原本还迟疑,不想伤了无辜士兵,现在好了,陛下可以伤。   所以他在陛下冲过来的时候,颤抖着手,抽出了匕首。   事情就是这样。   小榻之上,燕枝与萧篡面对面坐着,谁都没有再说话。   一个不敢再问,一个不想再说。   萧篡低下头,瞧见燕枝面前没有动过的泡芙,心里怒火“噌”的一下又起来了。   “平日里看见泡芙,跟小狗看见肉似的,两眼放光。今日喊了你三遍,怎么死活不吃?方才不是都要吃了吗?怎么又放下了?”   燕枝依旧闭紧嘴巴,不肯言语。   同样的无力感再次袭来。   萧篡攥着拳头,感受着自己有力的手掌,却不知道该拿燕枝怎么办。   难道除了扎刀子、帮楚鱼求情,他就没有其他的事情可以同他做吗?   萧篡咬着牙,从喉咙里挤出他的名字,像是威胁:“燕枝!”   燕枝不为所动。   萧篡心中怒火愈盛,实在是忍不住了:“说话!你哑巴了?”   燕枝无波无澜,就当他是哑巴吧。   “燕、枝!”   既然他不开口,萧篡也顾不得别的什么,猛地扑上前,抓起泡芙,送到燕枝面前。   就在泡芙即将被按在燕枝脸上,奶油即将糊他一脸的时候。   燕枝闻见熟悉的气味,忽然脸色一变,双手推开萧篡,别过头去,扑到榻边,对着地面,干呕起来。   “呕——” 第39章 挑明   “呕——”   燕枝趴在榻边, 对着地面,干呕不止。   萧篡一时不防,被他推开, 坐在榻上,一时间竟愣住了。   但他也只怔愣了片刻, 很快又反应过来,猛扑上前, 抓起榻上的被褥, 给燕枝裹上,又急哄哄地伸出手, 要摸他的额头和脸颊。   “又着凉了?难怪死活不吃泡芙。”   燕枝一边干呕,一边扭了扭身子, 试图躲避。   他没有着凉,他不是因为着凉才……   感觉到他在挣扎,萧篡将他按得更紧, 仍是不解:“又怎么了?冷得抽抽了?朕仓促过来, 也没带太医,怎么办?”   他故意问:“燕枝, 没大夫没药的, 你要病得更厉害了, 怎么办?”   燕枝不想理他,只是望着地上发呆。   萧篡最后道:“谁叫你大半夜的不睡觉,在外面吹冷风等人?”   果然,他还是很在意,燕枝在镇子口等楚鱼的事情。   燕枝用衣袖擦了擦嘴角,随后抬起手,又推了他一把。   萧篡抱得紧, 这回没推开,但他还是察觉到了燕枝的意图。   他垂下眼睛,皱起眉头,故意问:“又怎么了?”   燕枝看着他,正色道:“走开。”   “让朕走开?”   “嗯。”燕枝目光坚定,认真地点了点头。   “朕不过就说了他一句,你就恼了?”   “不……”燕枝顿了顿,“不是为了楚鱼,是我身上不舒服。”   “朕抱着你也不舒服?”   “不舒服。”   萧篡的面色倏地一下就沉了下去。   他别过头去,深吸一口气,终于妥协:“行,不抱着。”   他一松手,燕枝就裹着被子,搂着糖糕,重新躲回了床榻角落里。   也是在这个时候,一股甜腻腻的气味,忽然弥漫开来。   萧篡低头一看,只见那个奶油泡芙,不知道什么时候,不知道被谁压坏了。   泡芙酥皮坏了,甜奶油溢出来,弄脏了一小块被褥。   燕枝只看了一眼,便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不再多看。   萧篡眉头紧皱,却将目光移向燕枝,定定地望着他,似乎是想看出什么。   燕枝小声说:“是陛下自己压坏的。”   “嗤——”萧篡轻嗤一声,冷声道,“放你的猫屁。”   他知道,是燕枝弄坏的。   方才燕枝趴在榻边干呕,故意伸出手,悄悄把泡芙捏坏了。   他宁愿把泡芙捏坏,也不想吃,也不想被萧篡逼着吃。   罢了罢了,不吃便不吃罢。   总归人已经抓到了,等病好了再吃也一样。   萧篡收回目光,捏起那个坏掉的泡芙,丢进自己嘴里,嚼着吃了。   燕枝躺过的被褥上,还沾着些许奶油,萧篡垂眼盯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没趴上去吃两口,拿起燕枝的衣裳,把脏污擦干净了。   闹了这一场,窗外天色竟微微透着亮光。   萧篡把脏了的衣裳往榻尾一甩,毫不客气地在榻上躺下,枕着燕枝的枕头,盖着燕枝的被子。   他转过头,看向燕枝,朝他张开双臂:“过来。”   燕枝不曾理会,依旧坐在角落里,别过头去,面对着墙角。   他抗拒的意思很明显。   萧篡的手停在半空,停了一瞬,最后还是收了回来。   不知道又在闹什么脾气,随便他。   萧篡双手环抱,转过身去,背对着燕枝。   燕枝扭头看了一眼,这才稍稍松了口气,脑袋往前一磕,抵在墙角,放松下来。   他想睡一会儿,毕竟天马上就要亮了,而他一夜没睡。   要是等会儿还要逃跑,这样肯定不行。   可是……   他实在是睡不着。   陛下就在他身边,那股强烈的威压如影随形,时时刻刻缠绕着他。   他不明白,为什么陛下非要过来找他?   就不能放他一个人,自由自在的吗?   他对陛下,根本就没有那么重要。   就算陛下找到了他,对他也只有欺负和挖苦。   为什么要这样对他呢?   燕枝想不通。   他想着想着,不知不觉间,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萧篡始终背对着他,听见他的呼吸声渐渐平稳下来,这才回过头看向他。   他翻身坐起,伸出手,用手背摸了一下燕枝的额头。   还行,没发热。   萧篡的手继续向下,想扶着燕枝的肩膀,抄起他的腿弯,把他从墙角里抱出来,把他平放在榻上,好让他睡得舒服一些。   可他稍微一动,燕枝就皱起眉头,要醒过来。   没有办法,萧篡只能拽过被子,给他盖上。   就这样,他爱当蘑菇,就让他当。   萧篡架起脚,坐在燕枝面前,刻意放缓了呼吸,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分明才几个月没见他,萧篡却觉得隔了好久。   方才只顾着亲他,也没怎么认真看他。   萧篡歪了歪脑袋,目光穿透墙角,将燕枝整个人,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前前后后,仔仔细细,扫了个遍。   燕枝还是从前那样,脸颊白皙,双唇殷红。   也有可能是被他亲红的。   他好像长胖了点,脸蛋上的肉多了点,看来在外面过得不错。   大概是因为做糖糕,手指上还沾着点面粉,也没洗干净。   凭什么?凭什么燕枝出了宫,就做糖糕?他为什么不做泡芙?他是不是心里还想着谢仪?   不过,做了几个月的糖糕,燕枝应该比从前更香了。   萧篡想到这里,不由地俯身靠近,想要凑近些,闻一闻燕枝身上的气味。   可就在这时,真正的糖糕从燕枝怀里探出脑袋,与他面对着面,将他顶了回去。   幼狼从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威胁:“咕噜——”   萧篡笑了一声,同样威胁回去。   他抬起手,拍了一下幼狼的脑袋。   滚回去!   和你爹一块儿睡觉去!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萧篡收敛了面上笑意,转头看向窗外。   应该是他的亲卫到了。   萧篡起身下榻,他不再穿自己方才穿过来的玄色斗篷,而是从衣箱里拿了一件燕枝的外裳。   燕枝的身形比他小得多,衣裳披在他身上,像一块小披风。   但他就喜欢这个。   找到燕枝这种喜事,就应当昭告天下。   萧篡披上衣裳,想到院子外面去,吩咐亲卫一些事情,但又怕燕枝跑了。   不把燕枝放在他眼皮子底下,他总是不放心。   他犹豫片刻,最后还是回到榻上,推开窗子,朝亲卫招了招手。   几个亲卫看见他,连忙上前:“陛下……”   萧篡同他们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低声道:“备马备船,准备回都。”   “是。”   “知会卞英,人找到了,回去就办立后大典,让他按照上回的大典准备。”   “是。”   “另外——”萧篡顿了顿,看了一眼燕枝,“找个大夫。”   “是。”   虽然燕枝没发热,但总要预备着。   几个亲卫领命下去,萧篡关上窗户,披着衣裳,挪到燕枝身边,同他一处坐着。   萧篡双臂环抱,靠在墙边,垂眼瞧着燕枝,心里畅想着立后大典的场景,不觉翘起嘴角,志得意满。   他伸出手,接住燕枝垂下来的头发。   他将燕枝的长发缠在自己指尖,缠来绕去,如同翻花绳一般,最后打了个捕兽结。   真好,这下子,燕枝再也逃不脱了。   *   不知道过了多久。   燕枝是被外面的说话声吵醒的。   “两位官爷,辛苦了,辛苦了,我是隔壁邻居,也是燕枝的好友。”   “看你们在这儿守了大半夜,特意给你们送点吃的过来。红糖糕,好吃的红糖糕。”   “我是燕枝的好友,能不能麻烦你们通禀一声,我想进去看看燕枝?给他送点早饭?燕枝都不怎么开火做饭,家里没什么吃的,就算要把他带走,也不能把他饿死啊。”   是楚鱼!   楚鱼怎么又来了?   不是让他不要再管这边的事情了吗?   燕枝挣扎着,从睡梦中醒来,倏地睁开眼睛。   可他刚醒过来,就感觉身边有人动了一下。   萧篡同样睁开眼睛,起身下榻,朝外面走去:“做什么?”   “陛下,这个人非要……”   燕枝连忙打起精神,挪到窗户边,悄悄掀开窗扇,透过窗缝,朝外看去。   楚鱼还是太心善了,明明都让他不要再过来了,他还是……   他不吃红糖糕,又不会被饿死。   燕枝心里担忧,但也不敢轻举妄动。   他知道,有的时候,他不出面,陛下反倒会放过他的好友。   若是他出面搅和一下,陛下怒火上涌,反倒不好。   所以他决定再看一会儿。   只见窗外已经大亮。   今日天色不大好,阴沉沉的。   萧篡披着他的衣裳,站在卧房门前,看向院子里。   楚鱼提着一个小篮子,梗着脖子,道:“回陛下,草民想着,燕枝家里没什么吃的,所以……送了点过来,就当是尽一尽邻居的本分……”   “不必。”萧篡冷声打断他的话,“他跟着朕,自然不会饿死。”   “草民当然知道,可是……”   楚鱼往前走了走,试图冲破两个亲卫的看守。   两个亲卫尽忠职守,举起手中武器,将他拦下。   “可是……”楚鱼抬起头,望着萧篡,忽然道,“一个奶油泡芙,对陛下来说,也太贵了。燕枝要吃多少个奶油泡芙,才能吃饱?”   萧篡凝眸,同样定定地看着他。   “我与燕枝是好友,我送点红糖糕进去,便宜还顶饱。”   “不关你的事。”萧篡冷冷地开了口,“滚。”   “我就进去送一块红糖糕,不跟燕枝说话……”   楚鱼还想再争取,可萧篡一摆手,两个亲卫直接动手,架起楚鱼的手,把他扛出去了。   “陛下……陛下……你不记得我了吗?我们之前见过的,就在……”   “闭嘴!”   萧篡忽然暴起,怒喝一声。   两个亲卫把楚鱼丢出门外,“哐”的一声,把院门关上。   萧篡最后道:“你再敢过来,朕一刀砍死你!”   楚鱼刚拍了一下门,听见萧篡这样说,只好转身离开。   他已经用尽各种办法,始终没办法见到燕枝,现在……   就只能让燕枝自求多福了。   而此时,燕枝坐在卧房榻上,皱着小脸,实在疑惑。   楚鱼说的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做“奶油泡芙太贵了”?   陛下是从哪里拿出奶油泡芙的?是买来的吗?   楚鱼知道奶油泡芙,可他之前也不说,从哪里可以买到。   还有,什么叫做“我们之前见过的”?   陛下和楚鱼之前见过吗?   他跟在陛下身边十年,若是他们见过,他不会不知道。   为什么楚鱼说话这么奇怪?   他们在对什么谜语?他们之间有什么秘密?   没等燕枝想明白这一点,紧跟着,又有亲卫过来回禀。   “回陛下——”   燕枝再次打起精神,朝外面看去。   “马匹船只都已备好,随时可以启程。”   “这是城里回春堂的大夫,随时可以为燕枝公子看诊。”   “消息已经发往都城,想来不日后,卞大人便能收到,着手准备。”   萧篡微微颔首:“嗯。”   亲卫最后抱了一下拳,俯身告退。   萧篡披着衣裳,转身回房。   燕枝被吓了一跳,犹豫片刻,下意识躲回墙角,闭上眼睛。   他……他不想面对陛下。   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陛下。   他怕陛下又骂他,怕陛下又欺负他,怕陛下又逼他吃泡芙。   他不想,他……   燕枝紧紧地闭着眼睛。   他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听见萧篡的脚步声。   由远及近,从门外到榻边。   最后,脚步声在他面前停下。   萧篡似乎瞧了他一会儿,最后伸出手,捏了一下他的脸颊。   “等你醒了,吃点早饭,让大夫诊个脉。要是没事,我们就回去。”   萧篡说完这话,就在榻上坐下。   他像是知道燕枝已经醒了,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你看过的那件皇后婚服,其实就是你的。朕不让你穿,你还真不穿。”   ——分明是陛下自己疾言厉色,不许他偷穿的。   燕枝低着头,在心里小声回答。   “你是不是以为,朕要立其他人为后,所以才跑的?”   ——才不是,不管陛下要立谁做皇后,他都会跑的。   “朕那时表现得这样明显,给你写了诏书,给你做了衣裳,还让你守着衣裳,你就一点儿都没看出来?”   ——分明是陛下自己说的,他的家世、容貌都是下下等,他不配。   萧篡抬眼,瞧着燕枝躲在墙角,脸颊肉一动一动的模样,跟小松鼠似的,似乎确定了什么。   他长长地舒出一口气,似是终于下定决心,向他坦白。   ——“朕已经传信给卞英,叫他筹备立后大典,你回去就能当皇后。”   ——“我不要。”   萧篡难得坦率,燕枝也不再装睡,抬起头,认真对他说。   可萧篡就像是没听到一般,继续道——   “这回立后,都按你的心意来,你要往宫里挂红绸,还是白绸,全都随你。”   “回去路上,你也要多看看书,朕让他们买两卷书回来,朕亲自教你,争取早日把你的才学提上去。”   “你这身子确实也太弱,让大夫一路跟着,给你开点补药吃吃,朕也带着你扎马步,武功也能提上去。”   燕枝抿了抿唇角,再次开了口:“我不要。”   萧篡还是没听见,自顾自道:“至于家世——”   “刘洵和卞英,你自己选一个,做你的义父,朕让他们收你做义子,你的身世问题就解决了。”   “朕心里想着,你大概会选卞英,你不是喜欢卞明玉,想和他做朋友嘛?这下正好,你和他直接做兄弟。”   “朕抽空问过卞明玉,他确实喜欢女子,你和他做兄弟,朕也放心。”   最后,萧篡问:“还有什么事情,是朕没有考虑到的?你说,朕来办。”   燕枝一脸认真:“我不要!”   “不要什么?”   萧篡像是假装听不懂,又像是真的没听懂。   “不要做卞英的义子?那就让刘洵来,他们两个都是朝中重臣,品级没有差别,人品也都信得过。”   “你在大典前一晚再搬去他们府上住……罢了,干脆不要去他们府上,你就一直留在宫里,坐上辇车,从宫里去他们府上绕一圈,再进宫,走个流程就行。”   燕枝再次申明:“我不要做皇后。”   萧篡也提醒他:“朕让你做的是皇后,不是妃子,更不是侍从。”   “我知道……”   “朕也——”萧篡顿了顿,再次退让,“不再册立其他妃子。”   反正他不喜欢男的,也不喜欢女的。   当日选秀,不过是为了完成任务。   如今他早就放弃了任务,也就无所谓什么选秀了。   多养几个人在宫里,还多吃几碗饭。   燕枝一人,就足够了。   萧篡只当这个问题是解决了,又问:“还有吗?”   燕枝低下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倘若是几个月前,他们还在大梁宫的时候,陛下说要立他为后,他一定会高兴得要飞起来,他一定会感激地抱着陛下大声谢恩。   可是现在,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他已经飞出了大梁宫,他已经尝到了自由的滋味,他怎么可能在回去?   怎么可能再回去做皇后?   就算陛下让他回去做皇帝、做太上皇,他也不回去!   可是为什么,他都说了好几遍的“我不要”、“我不要”,陛下一直像是没听见一样?   为什么?   是真的没听见,还是故意不听他说话?   故意忽视他?难道他的意愿一点都不重要吗?   难道他们之间,就总是陛下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吗?   陛下想骂他就骂他,陛下想咬他就咬他。   陛下想把他丢掉,就把他丢掉,现在陛下想把他捡回来,他就必须跟着回去。   燕枝抱着双腿,因为心里憋闷,胸脯起起伏伏,蓄势待发。   萧篡见他像是在生气,思索片刻,问:“你不想做卞大人的义子?”   燕枝越发低下头,两只手也攥紧了:“我不要。”   萧篡继续猜测:“是为了你娘?你觉得这样对你娘不好?”   “我不要。”   “那——”萧篡顿了顿,难得耐下性子,又退了一步,“朕册封你娘做‘崇国夫人’,也是一品,这样你的家世也高。”   燕枝还是说着同样的话。   “朕考虑了几个月,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燕枝的拳头越攥越紧,他又圆又短的指甲嵌入手心,钝钝的疼痛,叫他清醒过来。   见他不说话,萧篡便道:“那就这样办,朕让他们去准备。你先吃点东西,吃完了,朕带你去码头,坐船回都。”   他一面说着,一面就要站起身来,出去喊人。   “来……”   “我不要!”   燕枝扶着窗扇,同样从榻上站起来。   既然陛下听不清楚,那他扯着嗓子,就多喊几遍!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萧篡猛然回头,原本刻意装出来的温柔神色,瞬间消失殆尽。   取而代之的,是他面上常见的、野兽一般的凶狠恶劣。   “你说什么?你不要什么?”   “我不要认卞大人当义父!我不要读书!我不要学武功!”   “不要就不要。”萧篡咬着牙,分明怒极,却还是竭力克制着心中怒火,“反正也没指望你能提多少,还有什么‘不要’的,一起说出来。”   可下一瞬,只听燕枝大声道——   “我也不要当皇后!”   “你再敢说一遍!”萧篡厉声呵斥,“收回去!”   燕枝站在榻上,压抑了一夜的愤怒,压抑了几个月的难过,终于在此刻全部爆发出来。   “我说,我也不要当皇后!”   “我不要当皇后!不要当陛下的皇后!不要嫁给陛下!不要和陛下一起过活!”   萧篡下意识呵斥:“蠢货,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燕枝顺着他的话,继续道:“我不要再被陛下骂‘蠢货’!不要再被陛下当‘小狗’!不要再被陛下欺负!”   萧篡面色铁青,再次试图喝止:“燕枝!住口!”   “我已经不喜欢陛下了!在净身房的时候,我就已经发过誓,我再也、再也、再也不要喜欢陛下了!”   “我要是再喜欢陛下,我就被天打雷劈,五雷轰顶!”   燕枝举起右手,伸出三根手指,高高举起,目光坚定。   恍惚之间,燕枝仿佛又回到了他刚搬到甜水巷时,生病的那天。   他躺在床上,发着高热,迷迷糊糊的,躲在被窝里,破口大骂陛下。   生病的他尚且有一腔勇气,清醒的他当然也会有!   燕枝站在榻上,居高临下,望着萧篡。   他一边喊,一边不由地红了眼眶,两行泪珠滚滚淌下。   最后,他再也不管萧篡黑得像墨的面色,也不管萧篡肩上裂开的伤口,大声宣判属于萧篡的死刑——   “我讨厌陛下!我恨陛下!”   “萧篡,我恨死你了!”   “恨、死、你、了!” 第40章 对峙   ——萧篡, 我恨死你了!   燕枝站在榻上,双手紧握成拳,胸脯起起伏伏, 整个人不自觉打着颤。   他眼眶通红,泪水淌了一脸, 但还是咬着牙,竭力站稳, 认真看着眼前的男人。   也是在这个时候, 他对帝王的称呼,终于从“陛下”, 变成了“萧篡”。   ——萧篡听见了吗?   这回萧篡听见他说的话了吗?这回萧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了吗?   这一回,萧篡总不能再假装不懂, 曲解他的意思,自顾自地说自己的话了吧?   要是萧篡还听不懂,他就再说一遍, 再说一百遍、一万遍!说到他听懂为止!   燕枝把眼睛瞪得圆圆的, 努力摆出威慑的架势来,定定地看着萧篡。   萧篡站在榻前, 面色铁青, 一言不发。   昨夜燕枝用匕首, 在他肩膀胸膛上,刺出来的伤口,因为他的盛怒,伤口崩裂,鲜血淌出,浸湿半边衣裳。   他从来没见过燕枝这副模样。   委屈巴巴,却又凶巴巴的。   就像是一只原本乖巧温顺的小猫, 忽然变成一只小豹子,对着他挥舞爪子,又吼又叫。   甚至他压制了两回,用气势,用言语,都没能将他压住。   萧篡看着燕枝,垂在身侧的双手忽然松了松。   仿佛有一阵风从他的掌中吹过,将他原本紧紧抓在手里的东西,瞬间就吹跑了。   原本胜券在握,成竹在胸的心绪,也在一瞬间跌了下去。   萧篡猛地攥紧拳头,想要抓住手里的东西。   燕枝以为他又要发怒,下意识往后撤了一步,握紧手里的匕首,做好准备,蓄势待发。   可萧篡只是抬起头,同样定定地望着他,目光似是恼怒,似是不解。   萧篡竭力从杂乱的思绪之中,找到一点清明的神智。   怎么会这样?   燕枝怎么会不想做他的皇后?   不该是这样的。   燕枝分明很喜欢、很喜欢他的!   他已经为燕枝部署好了一切。   家世、才学、武功。   婚服、大典、宫殿。   他全都为燕枝准备好了,只要燕枝跟他回去,一切就能回到原位。   为什么燕枝不肯?为什么燕枝不要?为什么燕枝要对着他喊?   燕枝方才喊的是什么?燕枝喊的最多的那句话是什么?   他说——他说——   他说,他再也不要喜欢陛下了。   他说,他再喜欢陛下,他就天打雷劈。   他还说,他讨厌萧篡,他恨死萧篡了。   萧篡盯着燕枝,眼里倏地暗了下去。   萧篡怒极之下,面色反倒一寸一寸冷了下去,阴鸷可怖。   燕枝却也毫不畏惧,定定地望回去。   萧篡没有开口,燕枝也没有再说话,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地站着,看着对方,两边对峙。   不知道过了多久,萧篡才终于开了口。   “燕枝——”   分明方才喊了一场的人是燕枝,萧篡的嗓音却低哑得厉害。   “朕最后再给你一次机会。”   “朕最后再问你一遍。”   “你想清楚了,再回答。”   燕枝目光坚定,毫不畏惧。   反倒是萧篡,问一句话,迟迟不肯问出口,铺垫了好几句。   如今情势,谁自信满满,谁忐忑不安,一目了然。   萧篡顿了顿,咬着牙,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来:“你到底要不要做皇后?”   燕枝不曾犹豫:“我……”   不等燕枝说完,萧篡似是猜到他的回答,又低声提醒他:“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做皇后每月俸禄百两,朕再从朕的私库里拿金饼给你,一月一块。”   “做皇后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比你住在这里好,更比你日日和楚鱼一起卖糖糕好。”   “才学和武功也不要紧,不读书也行,不习武也行,朕不在意了。”   燕枝不为所动:“我……”   萧篡下定决心,继续加码:“你喜欢吃奶油泡芙,朕每个月给你买一个。奶糖、饼干和蛋糕也可以。”   燕枝定定地望着他:“敢问陛下说完了吗?”   萧篡思索片刻,微微颔首:“嗯。”   这样就差不多了。   萧篡死死攥着拳头,看向燕枝。   他开出的条件这么好,这么丰厚。   燕枝喜欢钱,所以他给他金饼。   燕枝不喜欢读书习武,所以就不让他练。   燕枝喜欢吃泡芙,所以……所以就给他买多多的泡芙。   燕枝会心动的,燕枝一定会答应的。   可下一刻,燕枝开了口,他说——   “我、不、要。”   还是这句话,还是这三个字。   如同一道天雷,劈在萧篡头上,叫他回不过神来。   萧篡愣在原地,高大的身形晃了晃。   燕枝一脸认真,一字一句,格外清晰。   “因为我不喜欢萧篡,我讨厌萧篡,我恨萧篡。”   “所以我不能和萧篡成亲,我不能做皇后,我不能和萧篡在一起生活。”   萧篡气急攻心,整个人晃了晃,喉间涌起一股腥甜,整个人不自觉往前一倒。   但很快的,他就稳住了身形,将口中鲜血咽下去,只有嘴角溢出一点殷红的血迹。   燕枝抿了抿唇角,最后道——   “萧篡不喜欢燕枝,燕枝也不喜欢萧篡。”   “两个互相不喜欢,甚至互相厌恶的人,是不能成亲的!”   与此同时,萧篡猛地抬起头,双目猩红,厉声嘶吼——   “谁说朕不喜欢你?谁说我不喜欢你?谁说萧篡不喜欢燕枝?!”   燕枝被他吓到,下意识喊回去:“是你自己说的!萧篡自己说的!”   在城楼上、在宫殿里、在净身房里。   他问了萧篡几十遍、几百遍,他甚至在他们肌肤相亲的时候,抱着萧篡,苦苦哀求他喜欢自己。   是萧篡自己说不喜欢他的!   萧篡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眼底猩红刷地一下褪了下去。   “朕说的是……朕的意思是……”   他说不出来。   “轰”的一声,一道惊雷再次在他头顶炸开。   萧篡沉默着,死死压制着喉间翻涌的鲜血。   他抬起手,拭去嘴角血迹,但很快鲜血涌了出来。   喜欢,他喜欢,原来他是喜欢燕枝的啊。   因为他喜欢燕枝,所以他喜欢燕枝缠着自己。   因为他喜欢燕枝,所以他马不停蹄,追来这里。   因为他喜欢燕枝,所以他……接受不了燕枝不喜欢他。   听见燕枝说恨他,他整个人都要疯掉了。   哈!他竟然是喜欢燕枝的!   “哈哈哈!”   萧篡忽然大笑出声。   他俯身靠近,抬起手,最后抚了一下燕枝的脸颊:“我喜欢你,萧篡喜欢你,头狼也喜欢你。”   燕枝看见他咧开的嘴,看见他嘴里的鲜血,看见他被鲜血染红的犬牙,一时间被吓呆住了。   萧篡说完这话,便转过身去,癫狂一般,大笑着走出卧房。   错了!他错了!   他喜欢燕枝!他是喜欢燕枝的啊!   *   “嘎吱”一声。   萧篡走出卧房,将房门关上。   燕枝站在榻上,久久回不过神来。   萧篡在说什么?他说他喜欢自己?   这怎么可能?萧篡才不可能会喜欢他。   燕枝靠在墙角,跌坐在榻上,用衣袖擦了擦脸。   可眼泪就像是泉水一般,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他想,萧篡大概是因为,原本乖顺听话,满心满眼都是主人的小猫小狗,今日忽然发怒,还挠了他一下,所以他心里不舒坦罢了。   萧篡掌控朝政,掌控天下,自然不允许他脱离自己的掌控。   他只是对他的反抗感到愤怒恼火而已,根本就谈不上喜欢。   燕枝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忍住眼泪,把糖糕抱过来。   也不知道听了这番话,萧篡会不会放弃立他为后的想法,打道回宫。   最好是萧篡现在就走,不要再回来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忽然传来叩门声。   燕枝马上打起精神,看向门那边。   难道是萧篡回来了?   紧跟着,熟悉的声音传来:“小燕儿,是我。”   楚鱼怎么又来了?   燕枝放下糖糕,正要过去开门,楚鱼就端着一个大碗,推门进来了。   “是我。”   燕枝焦急问:“阿鱼,你怎么过来了?是偷偷溜进来的吗?快走快走……”   “不是。”楚鱼摆摆手,“那个……陛下让我过来给你送点吃的。”   “萧篡?”   “嗯。”楚鱼关上门,把碗放在他面前,“你先吃点吧,早饭都没吃,还喊得这么大声,整个甜水巷都听见了。”   燕枝从愤怒之中抽身而出,只觉得难为情:“啊?那……”   “放心吧,听也听得出来,这件事情,肯定不是你的错。”楚鱼握着拳头,一脸严肃,“我坚决站在你这边。”   燕枝被他逗笑,端起碗,准备吃早饭。   楚鱼给他做的是寻常的肉菜粥,放了猪肉沫和青菜碎,很好吃。   楚鱼压低声音,又道:“虽然你喊得很起劲,但是……我看门口守卫还是没撤。”   萧篡还是不肯放手。   燕枝也猜到了。   萧篡本就疯魔偏执,强扭的瓜就算不甜,他也一定要硬掰下来解解渴。   就算瓜不解渴,他吃两口就丢了,最后烂在地里,他也还要生拉硬拽。   萧篡怎么可能因为他喊了几句话,就放他离开?   燕枝垂下眼睛,有些失落。   “你别难过。”楚鱼绞尽脑汁安慰他,“最起码……最起码……”   想不出来。   燕枝想了想,还反过来安慰他:“最起码,我扎了他两刀,他也没敢再对我动手。”   “什么?动手?”楚鱼震惊,“他以前还会对你动手?”   “唔……”燕枝想了想,“就是会抓住我的手腕,或者把我扛起来,掐我咬我。”   “太过分了!”楚鱼用力捶了一下床榻,但很快又反应过来,收敛了声音,“真是太过分了。”   “现在是我对着他大吼大叫,把他气走,也算是我占了上风吧?”燕枝笑着道,“所以你也不用太担心我了,还是要保全自己。”   “我知道。”楚鱼点点头,看着燕枝的目光又心疼又难过,“他这个人兽性不改,完全就是野兽做派,你之前过得肯定很不好。”   “阿鱼,你……”燕枝抬眼,试探着问,“认识萧篡吗?”   “认识啊。”楚鱼随口道,“他昨晚不是还在我的摊子上买过糖糕。”   “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   楚鱼看着燕枝的脸,对上他真诚的目光,犹豫良久,最后还是下定决心。   “那个……小燕儿,我先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好啊。”燕枝点点头,凑近一些,认真听讲。   “从前呢,有一个叫做‘穿越管理局’的地方。所谓‘穿越’,就是——”   “好比现在是靖远八年,我们在石雁镇甜水巷里,我带着你,我们‘嗖’的一下,来到了几百年前。几百年前,这里还是一大片山,根本没有甜水巷,也没有石雁镇。”   “或者我们再‘嗖’的一下,来到了几百年后。几百年后,可能甜水巷塌掉了,可能甜水巷重建了。”   “这就叫做‘穿越’。”   燕枝听得云里雾里的,但还是捧场地点了点头:“嗯嗯。”   “像我们这样,可以随便在百年前后穿梭的人,就叫做‘穿越者’。”   燕枝重复一遍:“穿越者。”   “对。穿越者穿梭在各个地方、各个地点,可以做一些任务,比如说——”   楚鱼想方设法,用最简短的语句,把事情讲清楚,所以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的。   “你变成了一个穿越者,你很喜欢吃一个几百年前、某个地方、已经失传的点心,那么你就可以……”   燕枝抢答:“穿……穿越到几百年前,找到会做点心的师傅,请他做给我吃,还可以让他把点心配方传给我,这样点心就不会失传了。”   “对。”楚鱼点点头,“又比如说,如果你很想知道几百年后,吃一吃几百年后的点心,那你也可以……”   “穿越到几百年后,过去吃点心!”   燕枝明白了。   他拉着楚鱼的衣袖,一双眼睛亮晶晶的:“那我们现在就出发吗?我收拾一下行李,你带我去,我们‘嗖’的一下消失在这里,让萧篡找不到我们。”   “不要打岔。”楚鱼道,“那么‘穿越管理局’呢,就是专门管理这些穿越者的地方。”   “嗯。”   “管理局给每个穿越者发布任务,比如让你保护几百年前的点心配方,比如让你攻略一个人,叫他爱上你,比如让你来到一个地方,自食其力,赚够一千两银子,还比如——”   “一统天下。”   “只要完成任务,管理局就会给每个穿越者一些积分,这些积分就相当于穿越者的钱,他们要靠这些积分生活。”   燕枝歪了歪脑袋,他又有些听不懂了。   楚鱼似乎很是紧张,转过头,看了一眼窗外:“这些穿越者,和你这样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不一样。”   正巧这时,外面有人叩门。   是萧篡的亲卫。   “出来了,时辰到了。”   “好。”楚鱼朗声应道,从榻上站起来,收好碗筷,准备离开。   他拉着燕枝的手,低声道:“有些穿越者,盛气凌人,兽性难驯,除了任务和积分,根本不把任何人、任何事放在眼里。”   燕枝也拉住他的手,急切问:“阿鱼,你到底在说什么啊?我听不懂。我身边有谁是穿越者吗?是……”   燕枝心中,隐隐约约闪过一个念头。   只是他还没抓住,这个念头瞬间就闪过去了。   “我不能说!反正别理他,他是狼,是狗,是凶恶至极的豺狼虎豹,是天底下最没有人性的穿越者。他根本就不属于这里,他也不可能会带你走,你不要被他骗了。”   最后,楚鱼从怀里掏出一块透明的水晶镜。   “这个给你,你……找机会偷偷看一眼,别被别人发现了。不要说是我给你的,我会被弄死的。”   “可是这个要怎么看啊?阿鱼……”   燕枝还想再问,可楚鱼直接抽出手,转身离去。   楚鱼离开了,燕枝坐回榻上,低下头,看着手里的水晶镜。   水晶镜是圆形的,外面用金色的金属边框包围着,还有花纹。   镜片完全透明,透过镜片,燕枝可以看见自己的手纹。   楚鱼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他是穿越者吗?他知道的点心这么多,会做的点心也这么多。   还有……还有那个人……   燕枝握起手,将水晶镜握在手心。   镜片冰凉,金属边框贴着他的手,嵌进他的手里。   燕枝低下头,胸膛里的心脏越跳越快,越跳越急。   所以……   事情是他想的那样吗?   *   楚鱼端着碗筷,从燕枝卧房里出来。   结果他刚帮燕枝把门关上,一转头,迎面就撞上了萧篡。   “陛……陛下……”   萧篡抱着手,靠在燕枝家门边的院墙上。   他垂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听见楚鱼喊他,才抬眼看过去。   萧篡低声问:“他吃了?”   楚鱼连连点头:“吃了。”   萧篡心里清楚,方才闹成那样,要是他让亲卫送吃食进去,燕枝一口都不会动。   其实,就这样让燕枝饿着也行,饿他两日,他就安分了,什么都肯吃。   但是,萧篡实在是舍不得。   燕枝本来就体弱多病,要是再饿两日,恐怕直接就饿死了。   正好楚鱼方才带着吃的过来,萧篡就派人把他喊过来,让他进去。   反正燕枝和楚鱼是好友,让楚鱼去劝一劝,也没什么。   萧篡低声问:“你同他,说什么了?”   楚鱼缩了缩脖子:“就是劝燕枝多吃一点。其他的,我也不敢多说。”   “嗯。”萧篡应了一声,不疑有他。   楚鱼进去之前,萧篡特意点过,不让他胡言乱语,楚鱼也点着头,答应了。   在本地人面前暴露身份,是要承受系统惩罚的。   看楚鱼那个畏手畏脚的样子,想也知道,他不敢。   楚鱼点了点头,正准备走,忽然又听见萧篡问:“你的任务是什么?”   “我……”楚鱼小声道,“在这里赚足一千两银子。”   “朕给你一块金饼,就当你完成任务,马上就滚,别再碍眼。”   “不行。”楚鱼鼓起勇气,“我无缘无故消失,燕枝肯定会怀疑的。到时候,要是他以为陛下把我杀了,那怎么办?”   也有道理。   萧篡深吸一口气,最后还是妥协了:“罢了。”   楚鱼端着碗,忙不迭逃走。   他跑回隔壁院子,把门关上,捂着嘴,闷闷地咳嗽了两声。   萧篡仍旧抱着手,靠在院墙上。   他不敢进燕枝卧房,更不敢离开院子。   他怕燕枝又对他喊那些话,更怕燕枝伺机逃走,就再也找不到他了。   所以他只能站在院子里。   他垂着眼睛,将燕枝的小院子扫视一圈。   燕枝把他的小院子打扫得整整齐齐,很是干净。   院子里有块小菜地,上面还有两个脚印,一个人的,一个狼的。   大概是燕枝和那只狼在里面忙活的时候,留下来的。   而现在,看着这两个脚印,萧篡心中竟有些嫉妒。   他嫉妒那头狼,他嫉妒烟火,嫉妒红糖糕。   他甚至嫉妒被燕枝穿在身上的小衣!   直到方才,他才终于明白,他的嫉妒从何而来。   他喜欢燕枝!   他本不该喜欢燕枝,他本不会喜欢燕枝。   他也一直是这样认为的。   他怎么可能会喜欢燕枝?   他走过这么多地方,做过这么多任务,世上的人于他而言,不是下属,就是敌人。   什么叫“喜欢”?他为什么会“喜欢”?   他不懂!   直到方才,燕枝哭着喊着对他说,他再也不喜欢萧篡的时候。   他就像是被乱刀砍中,砍成肉泥一般,整个人都要站不住了。   燕枝怎么能不喜欢他?燕枝怎么能恨他?   他一直有恃无恐,以为再喂两个泡芙就能涨上去的好感度,似乎要永远停在零点了。   燕枝不肯吃泡芙,也不肯做皇后,现在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   就在燕枝说不喜欢他的时候,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原来他是喜欢燕枝的。   错了!他错了!他大错特错!   恍惚之间,萧篡的耳边仿佛回响起燕枝的声音——   “我不喜欢萧篡!我讨厌萧篡!我恨死萧篡了!”   既然燕枝不喜欢他了,不如就算了……   忽然,萧篡猛地抬起手,照着自己的面庞,狠狠地给了自己两拳。   “哐哐”两声巨响,他把自己打得一个踉跄,靠在墙上。   不行!他不放手!他不放燕枝走!   他要燕枝!   他要燕枝留在他身边,他要燕枝做他的皇后,他要燕枝和之前一样!   他认准了燕枝!他就只要燕枝!   一定有办法,一定有办法能挽回。   只是因为他之前对燕枝太凶,燕枝难受伤心而已,他能补回来的。   只要燕枝还在,他就可以弥补!   对,补回来!   萧篡下定决心,迈开步子,猛地推开卧房门,直接闯了进去。   “燕枝。”   燕枝下意识站起身来,戒备地看着他。   萧篡半边衣裳都被鲜血浸透了,脸上还挂着自己打出来的青紫痕迹,如同从地里爬出来的恶鬼一般。   他大步上前,在他面前站定,斩钉截铁道:“你骂我。”   什么?   燕枝皱起小脸,不敢置信。   他疯了!   萧篡握住燕枝的手,将他的手贴在自己的面庞边。   “你骂我,你打我。”   “你方才说,你不喜欢我喊你‘蠢货’。从今日起,你喊我‘蠢货’。”   “你方才还说,你不喜欢我欺负你。从今日起,你掐我,你打我,你咬我,拿匕首捅。”   “等你不难过了,我们再回去成亲!”   不论如何,他一定要和燕枝成亲!   萧篡死死抓住燕枝的手,竭力维持温和,朝他微笑。   可他笑起来,却始终阴恻恻的,叫人后背发凉,心惊胆战。   “不用等,你可以边回宫,边打我,在路上打我。”   “你每日打我几百下,我都记着数。等我们回到大梁宫,你就打完了。”   “正好成亲。” 第41章 立誓   ——萧篡疯了。   萧篡彻底疯了。   燕枝站在榻上, 萧篡站在燕枝面前。   他紧紧抓着燕枝的手,让燕枝把手心贴在自己的面颊边。   萧篡抬起双眼,再也按捺不住眼里激动的亮光。   萧篡翘起嘴角, 竭力维持着面上温和体贴的笑。   看啊,他想到办法了。   就算燕枝现在不喜欢他, 也不要紧。   他已经想到解决的办法了。   立后大典可以如期进行,他和燕枝的成亲大典也可以如期举行。   只是在路上多了点事情要办罢了。   不过也不要紧, 燕枝力气小, 就算拼尽全力掐他咬他,拿匕首捅他, 他也受得住。   从前在战场上,不记得是哪个敌国将领, 趁他不留神,照着他的后背砍了一刀,从右肩到腰腹, 伤口深可见骨, 血肉外翻。   燕枝一边哭得眼睛红红,一边给他上药包扎。   他看着眼热, 没等包扎好, 就猛扑上前, 把燕枝按在身下,弄了他两个时辰。   ——就算身上有伤,也不耽误洞房。   这样想着,萧篡面上的笑意越发真切起来。   “燕枝,就这样办。”   “你打我,你骂我,等你在路上出完了气, 我们回去就能成亲。”   他笑着,露出仍旧沾染着血迹的尖利犬牙,阴森森的。   “好不好?燕枝,好不好?”   燕枝知道他不会轻易放手,但没想到,他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什么叫做打他、骂他,用匕首捅他?   他跟在萧篡身边十年,萧篡一向最在意这种事情。   他特意选拔了一批武功高强的高手,作为自己的亲卫,护卫自己的安全。   从前在战场上,敌军将领伤了他,他二话不说,反身便砍,一刀把人劈成两半。   昨夜燕枝鼓足勇气,捅了他两刀,却没能逃掉。   他早就做好了萧篡向他问罪,把他丢去净身房,甚至把他杀掉的准备。   结果……   萧篡不仅没把他杀掉,竟然还让他再打两下。   他……他到底想做什么?   他是认真的,还是又在骗他?   故意骗他动手,等他动了手,就变本加厉地欺负他。   燕枝心里乱糟糟的,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整个人不自觉发着颤,用力拽了拽自己的手,想把手从萧篡那里收回来。   萧篡的手和脸都冰冷冷的,好像一条蟒蛇,触感让人害怕。   可萧篡紧紧地抓着他,他根本挣脱不开。   燕枝小脸惨白,颤抖着唇,小声说:“萧篡,你疯了。”   萧篡看着他,眼里笑意凝住,面上癫狂褪去,似乎终于从臆想里抽身而出。   是,他是疯了。   在意识到自己竟然喜欢燕枝的时候,他就疯了。   那个时候,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把燕枝带回去。   不论如何,不管用什么手段,把燕枝带回去,和燕枝成亲。   他再也受不了没有燕枝的日子了。   所以他直接冲了进来。   他的手脚比他更快,他的嘴巴也比他更快。   实际上,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在做什么。   直到这时,燕枝一句话,才让他从疯魔一般的癔症里清醒过来。   他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   他在做什么?   他竟然在求着燕枝打他,求着燕枝骂他。   他竟然在求着燕枝和他回去,和他成亲。   他到底在做什么?!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像一条狗,甩着尾巴,围着燕枝,摇尾乞怜了。   不对,这不是他。   他怎么会做出这样的模样?   他是狼,他是头狼,他怎么会像野狗一样?   一定是错觉,一定是燕枝养的那只幼狼教坏了他,一定是燕枝一直把那只幼狼当狗养,养得太久了,才让他做出这种事情来。   否则……   他怎么会在燕枝面前,控制不住地想要摇尾求饶?   他甚至想把自己的命都交到燕枝手里,任凭燕枝处置,只要燕枝觉得消气就好。   他去过这么几千几百个小世界,头一回生出这样古怪的念头。   这念头叫他心里不安,觉得自己不受控制。   萧篡紧紧咬着后槽牙,用自己仅存的理智,死死压制住摇晃尾巴的冲动。   停下!停下!   不要对着燕枝摇尾巴,不要在燕枝面前低下头。   萧篡双目猩红,定定地望着燕枝。   燕枝到底对他施展了什么法术?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   燕枝被他可怖的神色吓得不轻,手又被他攥得生疼。   “萧篡,放开!好疼!再不放开我刺你了!”   燕枝用力打他的手,又抓起匕首,作势要扎他的手背。   反正……反正都已经扎过一次了。   听见燕枝喊疼,萧篡这才再次回过神,稍稍松开一些。   与此同时,燕枝的匕首也扎进了他的手背。   “放手!”   “噗呲”一声,萧篡的手背上又多了一处刀伤。   萧篡抬起头,燕枝红着眼眶望回去。   燕枝小声解释:“是你自己不放手……”   萧篡却微微颔首:“对,就这样。”   萧篡拔出匕首,想要丢到一边,又想起这是燕枝的武器,于是反手抓住刀刃,把不伤人的刀柄递到燕枝面前。   “收好。下回就这样扎我。”   “你……”   真疯了。   他真疯了。   萧篡捏了捏燕枝的手,摸过他的每一个指节,确认没有伤到骨头。   燕枝被他吓到,下意识后退两步。   忽然,萧篡正色道:“就这样说定了。”   燕枝只觉得不妙:“说定什么?”   下一刻,萧篡猛地抬起头,瞬间变了脸色。   他单手环住燕枝的腰,直接把燕枝抓了起来。   “啊!”   燕枝来不及反抗,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等再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被萧篡扛在肩膀上了。   “萧篡!你干什么?放我下来!”   燕枝奋力反抗,用手拍打萧篡的后背,用脚蹬踹萧篡的身子。   他甚至把手按在了萧篡肩膀的伤口上,用指甲戳,用手指挖。   “放我下来!”   萧篡却不为所动,任由手上、肩上伤口淌血,稳稳当当地往外走。   他扛着燕枝,来到院子里,推开院门。   外面守着两个亲卫,见他出来,赶忙抱拳行礼:“陛下。”   萧篡也不曾理会他们,只是朝着外面吹了一声口哨。   紧跟着,一匹战马出现在巷口。   巷口太窄,战马高大,进不来。   于是萧篡扛着燕枝,大步朝外面走去。   燕枝用力打他,大声喊:“放手!萧篡,放手!”   萧篡充耳不闻,巷子里的街坊邻居听见动静,想要出来看看,还没等看清,就被萧篡的亲卫拦了下来。   “官府办事,闲人勿近。”   这样一来,就算他们再担心燕枝,也不敢再靠近。   燕枝又声嘶力竭地喊:“糖糕!糖糕!”   高大的黑狗一直跟在他身后,“呜呜”叫着,急得围着萧篡打转,试图阻拦。   就在这时,隔壁院子的门打开,楚鱼也出来了。   “小燕儿!”   楚鱼脸色还有点白,追上前去,想帮燕枝说情:“陛下,你不能这样,燕枝他不想跟你走……你这样他只会越来越恨你……”   燕枝明白,跟萧篡讲道理,是讲不通的。   他想了想,干脆朝楚鱼伸出手:“阿鱼。”   “诶。”楚鱼赶忙上前,犹豫片刻,最后还是紧紧地握住他的手,“我在。”   燕枝吸了吸鼻子,用衣袖抹去脸上泪珠,语气坚定:“帮我把家门锁好,我的驴也给你用,卖糖糕的钱还存在你那里。”   “嗯。”楚鱼认真地点了点头。   “你放心——”   他抿着唇角,回头看了一眼萧篡,像是故意说给他听。   “只要我一找到机会,不管是跳马跳船,还是跳河跳楼,都会回来!我只认这里是家!”   此话一出,萧篡果然脚步一顿,身形一震,扛着燕枝的手臂收得更紧,把燕枝的腰锢得生疼。   “别担心。”燕枝被勒得落下泪来,用力握了一下楚鱼的手。   两个人的手交握片刻,最后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便分开了。   楚鱼站在原地,担忧地望着他离去。   燕枝深吸一口气,别过头去,不再理会萧篡。   不要紧,他能跑掉一次,就能跑掉两次。   萧篡总不能一直盯着他,一直把他带在身边。   萧篡对他,总会有腻味的时候,到那个时候,就是他逃跑的时候。   这个时候,萧篡扛着他,来到巷子口。   他一手扶着燕枝的腰,一手托着燕枝的腿,稳稳地把他送到马背上。   萧篡正准备翻身上马,忽然余光一瞥,瞧见燕枝的脚。   燕枝方才是站在榻上的,直接被他扛出来,自然没穿鞋,只穿了足袋。   萧篡低下头,用脚轻轻踢了一下糖糕,命令道:“去,把你爹爹的鞋子叼过来。”   糖糕听不懂,也不理他,只是哼哼着,挪到燕枝脚边。   萧篡又转过头,瞧了一眼亲卫,亲卫立即会意,转身下去。   萧篡站在战马身侧,垂下眼睛,用力握住燕枝的脚,将他拽向自己,低声道:“不许跟楚鱼说那些话。”   燕枝也没说话。   方才是萧篡不理他,现在是他和糖糕不理萧篡。   萧篡又道:“等立后大典完了,要是你想回来,朕可以陪你过来——”   话还没完,亲卫就提着燕枝的鞋子过来了。   萧篡接过鞋子,圈住燕枝的脚踝,正准备给他套上。   就在这时——   燕枝忽然一蹬脚,把鞋子踢到萧篡怀里,脚也重重地踹在他的胸膛上。   “咚”的一声,像是踹在了萧篡的心上,引得他的心也跟着“咚”的一跳。   一时间,萧篡竟愣住了,他垂眼望着燕枝的衣摆,似是有些出神。   燕枝怎么连脚都是香香软软的?   下一刻,不等萧篡反应过来,燕枝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双手拽着缰绳,双腿夹紧马腹,用力一拍马屁股。   “驾!糖糕!我们走!”   “嗷呜——”   战马直接迈开蹄子,跑了出去。   糖糕跟在后面,撒开腿,箭一般飞了出去。   “燕枝!”   萧篡猛然回过神来,冲到亲卫面前,拽过亲卫的马匹,翻身上马,追了上去。   “回来!”   他想吹口哨把马匹喊回来,但又怕燕枝跑得太急,马匹忽然刹住,会把他摔着。   犹豫片刻,最后只能重重地挥了一下马鞭,尽力去追。   从前他二人同乘一骑,燕枝不都是软软地靠在他怀里吗?   燕枝是什么时候学会骑马的?   他怎么不知道?   燕枝怎么会……   燕枝骑着马,带着糖糕,一路策马,跑出石雁镇,轻轻巧巧地穿行在山路上。   此时年节刚过,南面回暖,春风迎面吹来,扬起燕枝素白的单衣与披散的长发。   萧篡在后面追赶,牢牢盯住他的背影,心急如焚,目眦欲裂。   跟紧,这回他必须跟紧了,不能再让燕枝跑了。   所幸周围守卫还没撤,能把燕枝拦下来。   但他们要是忽然出现,把马吓了一跳,燕枝摔了怎么办?   就在这时,燕枝回过头,皱着小脸,瞧了他一眼。   此时将近正午,日头正盛。   林间树木遮蔽,枝叶阴翳。   日光照下来,细细碎碎地落在燕枝身上,如同在他周身镀上一层金光。   惊鸿一瞥,犹如天神仙子下凡。   燕枝朝他摆了摆手,意思是让他回去,别再追了。   有那么一瞬间,萧篡几乎就要听他的话,勒停马匹了。   可下一瞬,他猛然惊醒过来。   他又不是燕枝的狗,他为什么要听燕枝的话?   他原本就是要带燕枝回去的,他怎么能听燕枝的话?   燕枝只是朝他摆了摆手,又没有朝他使出绊马索,更没有朝他抛出捕兽网。   他怎么就听起燕枝的话来了?   “燕枝!回来!”   萧篡再次挥了一下马鞭,加快脚程,追了上去。   终于,在抵达山脚的时候,萧篡追上了燕枝。   两人并肩而行。   燕枝双手拽着缰绳,似有似无地朝身侧瞧了一眼。   萧篡当即觉得不对,猛然想到他方才对楚鱼说的“跳马跳船也要逃”,心里倏地一紧。   他伸出手,在燕枝即将跳马的时候,一把将他抓了回来!   萧篡把燕枝拽到马背上,把他抱在怀里,张口便是斥责:“不要命了!你想被马蹄踩死?”   不等他说完,燕枝便头也不回地接话道:“——蠢货。”   他把萧篡要说的话说了。   萧篡怔愣片刻,无话可说。   燕枝继续道:“要不是陛下追我,我根本就不会想跳马。所以应该怪陛下。”   “陛下,你方才还说,从今日起,只能我叫你‘蠢货’,你不能叫我‘蠢货’,结果你还是骂我。”   “陛下说话根本就不算数。陛下总是朝令夕改,反复无常。陛下总是骗我,总是骂我,总是欺负我。”   “没有……朕、我只是……”   萧篡忽然没了气焰,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燕枝拽着缰绳,往马鞍前面坐了坐,与萧篡拉开距离。   他最后下了结论:“我不信陛下,我一点儿都不相信萧篡。”   没多久,一众亲卫也追上来了。   “陛下、燕枝公子。”   直到听见旁人的声音,萧篡才回过神来。   他垂下眼,想要触碰燕枝的手刚伸出去,却又攥成了拳头。   最后,萧篡低声道:“去渡口。”   *   萧篡安排的船就停在最近的渡口,随时可以启程回都城。   船不大,但燕枝被安置在最大、最舒适的船舱里。   舱里各色家具一应俱全,案上摆着精致的茶盏,榻上铺着软和的被褥,舱壁上有蜡烛架子,点起蜡烛来,灯火通明。   燕枝抱着糖糕,坐在榻边,摸摸它的脑袋。   “但我还是更喜欢魏老大的货船。”   “呜呜——”   “你也是,对吧?”   燕枝叹了口气,望向小小的船舱窗户外面。   天色渐暗,江上无风无月,更无波无澜。   在外面待了几个月,他终于还是被萧篡抓回来了。   从看见立后诏书的时候,他就知道,会有这么一日的。   萧篡下定决心要做的事情、要找到的人、要得到的东西,就一定要得到。   现在该怎么办?   燕枝自己也不知道了。   要不然,就留下来……   不行!   燕枝回过神来,连忙拍了拍自己的脸颊。   不行!他才不要做皇后!   他绝对、绝对、绝对不要做皇后!   他不喜欢萧篡,甚至讨厌萧篡,再和萧篡待在一块儿,他会死掉的。   萧篡也真是古怪。   忽然要立他为后,忽然又说喜欢他。   燕枝想,这完全就是萧篡一时兴起而已。   自从离宫之后,他就再也不对萧篡怀有任何期待了。   就在这时,船舱门被人从外面打开。   燕枝抬头看去,只见萧篡端着吃食进来了。   “燕枝,来吃晚饭。”   “是。”   燕枝应了一声,放下糖糕,站起身来。   萧篡目不斜视,似乎是不敢看他。   径直走进舱中,把晚饭放在案上。   “怎么不坐在榻上?”   “奴……”燕枝一不留神,这个熟悉的自称便脱口而出,他连忙改了口,“我没洗漱,脏。”   燕枝洗了手,在案前坐下,拿起一块肉饼,啃了一口,才发现是豆沙饼。   萧篡把一个饭盆放在地上,朝糖糕招了招手,随后在燕枝面前坐下。   他向来坐没坐相,要么架着脚,要么搭着手。   可是现在,他忽然转了性子,收起长手长脚,盘腿坐在燕枝面前,端端正正的。   萧篡清了清嗓子,似是故意道:“朕记得,你最喜欢吃豆沙饼。”   燕枝嚼了嚼豆沙饼,没有回答。   他现在最喜欢吃红糖糕。   但是豆沙饼也还行,能补充体力。   萧篡又道:“燕枝,你白日里说的话,朕仔细想过了。”   燕枝低着头,继续啃他的豆沙饼。   “我们谈谈。”   燕枝才不要。   凭什么萧篡想谈就谈,想抓就抓?   萧篡却将他的沉默,误认为默许。   他继续道:“燕枝,你讨厌朕,并不是不可逆转的事情,对不对?”   “你讨厌朕,是讨厌朕从前……骂你、掐你、咬你,对不对?”   “朕骂你‘蠢货’,在榻上掐你,把你身上到处都咬了一遍,你讨厌这样,对不对?”   “既然如此,从今日起,你可以骂朕、掐朕、咬朕,你也可以用脚踹朕、用刀捅朕。”   燕枝吃着饼,忽然感觉有点儿噎,于是又端起碗,喝了一口肉糜,缓了口气。   萧篡定定地看着他:“朕与你白日里说好了,这一路上随你出气,回去就成亲。”   燕枝终于有了反应,他抬起头,一脸认真地说:“我没有和陛下说好。”   “不是,我们说好了。”   “没有说好!”燕枝朗声道,“是你直接把我抓过来的,我根本没有答应你的条件!萧篡,你总是在自说自话!”   萧篡面色一沉,没有回答。   “我如今不是陛下的侍从,我是一个来去自由的百姓。还请陛下放我回去!”   “这个不行!”萧篡顿了顿,“你要金银,要点心,朕都给你,只有这个不行!”   既然如此,那他们之间也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燕枝安安静静地吃了两块饼,喝了一大碗粥。   他放下东西,起身准备离开。   萧篡垂着眼睛,思忖良久,见他要走,赶忙喊住他:“燕枝,朕……我放你走!”   燕枝回过头,沉默地看着他。   萧篡起身,走到他面前,双手钳住他的肩膀,定定地望着他,眼里似乎有一团火,要将他燃烧殆尽。   “从此处回都,水路至少要走半个月。”   “回到都城,筹备立后大典,至少也还要半个月。”   “这一个月里,朕随你处置,你想打就打,想骂就骂!你想吃泡芙,朕就给你泡芙,你想吃蛋糕,朕就给你蛋糕!”   “立后大典当日,若是你喜欢朕,我们即刻完婚。若是你还想走,朕——”   “我亲自送你回来!”   萧篡说得信誓旦旦,语气里满是癫狂偏执,燕枝被他钳住,整个人不自觉颤抖着,脸上是害怕,是恐惧,唯独没有信任。   什么任打任骂?他才不信……他一个字都不信……   萧篡看出他的迟疑:“你不信朕?!”   下一刻,萧篡举起右手,撩起衣袖,照着自己结实的手臂,重重地咬了一口。   他咬得毫不留情,尖利的犬牙刺穿皮肉,嵌进肉里,鲜血淌出,留下一圈深深的牙印。   “朕与你,歃血为誓!”   萧篡将咬过的右手手臂递到燕枝面前。   “咬!你也咬!咬朕啊!”   燕枝盯着他的手臂看了一会儿,怯怯道:“请……请陛下闭上眼睛。”   “好。”萧篡不疑有他,闭上眼睛。   燕枝转过身,朝糖糕招了招手,把糖糕抱起来,让糖糕凑近萧篡的手臂。   萧篡看着皮糙肉厚的,他才不咬萧篡。   他也根本不信萧篡说的这些话,他不跟萧篡立誓,他让糖糕咬。   燕枝掰开糖糕的嘴巴,让它把牙放上去,小声道:“咬。”   一口下去,原本萧篡自己咬出来的一圈牙印旁边,又多了一道齿痕。   燕枝放下糖糕,糖糕若无其事地甩着尾巴,转身走了。   萧篡低头看了一眼齿痕,似乎明白了什么。   不要紧,不要紧。   不管是谁咬的,只要燕枝答应了就行。   他有把握,这一个月里,一定能让燕枝回心转意!   萧篡盯着牙印瞧了许久,最后用拇指沾了点鲜血,重重地抹在燕枝的脸颊上,留下一道红痕。   这也算是歃血为盟了!   萧篡摸着燕枝柔软的脸颊,终于高兴起来,大笑出声。   燕枝被他吓到,攥紧拳头,一动不敢动。 第42章 听话   一月为期, 歃血为誓。   萧篡得到自己满意的结果之后,便转身离开。亲卫送来热水巾子,干净衣裳, 供燕枝洗漱更换。   年节已过,但还不算开春, 入了夜还是冷,再加上他们在船上, 不太方便, 所以热水只有一盆。   衣裳是新的,上面还残存着浓浓的皂角味道, 大概是白日里新做的,又新洗的。   热水不多, 燕枝又找亲卫要了一个盆、一条巾子,将热水分成两份。   他蹲在其中一个盆边,把巾子丢进水里浸湿。   船只航行, 水面摇晃。   燕枝一低头, 就能在水面里看到自己的倒影。   他的脸不脏,就是左边脸颊上, 沾着一道殷红的血印子。   方才与萧篡歃血为誓的时候, 萧篡似乎是看出手臂上的牙印不是他咬的, 于是故意用拇指沾了点鲜血。   燕枝躲闪不及,被他重重地抹了一道。   后来萧篡还想捏他的脸,被他推开了。   现在燕枝看见这道印子,心里就一阵憋闷。   怪他总是反应太慢,怪他总是不会骂人。   每次骂人,他都要在心里酝酿半天,编排半天, 才说得出口。   这才总是让萧篡有可乘之机。   燕枝皱起小脸,一只手用力搓了搓脸颊上的血迹,一只手把巾子从水里捞起来,用力擦拭。   擦完了脸,他再擦了擦身上,最后换上干净衣裳,就算是洗漱完毕了。   把自己洗干净之后,他又挪到另一个盆前面,把糖糕抓过来,换了一块巾子,给它擦擦脸和爪子。   燕枝把糖糕的爪子一只一只举起来,擦擦它的肉垫。   它长大了,在地上跑得多、跑得久,原本粉色的肉垫,颜色也变深了。   糖糕很是高兴,咧开嘴巴,吐出深红的舌头,吭哧吭哧地喘着气,呼啦呼啦甩着尾巴,跟船上的螺旋桨似的。   它很通人性,它知道,只要某天晚上,燕枝给自己擦擦,那就说明这天晚上,它可以上床睡觉!   “好啦。”燕枝擦完最后一个爪子,抬起头,看见它的模样,没忍住拍了一下它的脑袋,“不许……不许做出这样的表情。”   看着糖糕,他总是想到萧篡。   白日里萧篡咧开嘴,朝他露出犬牙的模样,简直和现在的糖糕一模一样。   让他害怕。   糖糕不明就里,有些委屈,闭上嘴巴,“呜呜”了两声。   燕枝连忙又把它抱进怀里:“好了好了,不哭不哭,我们去睡觉。”   “嗷——”   反正现在被关在这里,他们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天气还这么冷,早点躺下也好。   舱里有一张大床,被褥堆叠整齐。   燕枝先爬上去,盖好被子,然后朝糖糕伸出手。   糖糕把两条前腿搭在床上,随后也爬了上去,乖乖顺顺地盘起身子,窝在燕枝身边,脑袋依偎着他的肩膀。   它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长大了,还当自己是一只体型瘦小、动作灵动的小小狗,和在太极殿里的时候一样。   燕枝睡不着,翻了个身,趴在榻上,裹着被子。   糖糕见他翻身,也翻了过来,和他一起趴着。   燕枝从被窝里伸出手,捏捏它的爪子:“糖糕,你说,我们能相信萧篡吗?”   糖糕张大嘴巴:“嗷嗷——”   “不能。对吧?”燕枝道,“我也觉得不能。”   “嗷——”   燕枝收回手,撑着头,认真思考:“我觉得,这只是萧篡的缓兵之计而已。”   “或许,他只是想用这个约定牵绊住我,打消我逃跑的念头,好让我不要再跑,乖乖跟着他回去。”   “又或许,他一直都有恃无恐。毕竟……我以前真的很喜欢他,就算他掐我骂我,我还是很喜欢他。”   “就像你一样,要是我一直欺负你,你还是跟狗皮膏药一样黏着我,我也会觉得你永远不会离开我。”   “萧篡总是这样自满,又总是喜欢自说自话。”   “再或许,他知道我很胆小,我只敢用小匕首刺他,不敢用大砍刀砍他,所以他根本就不怕。”   “嗷嗷?”   “你问我,为什么不用大砍刀砍他啊?”   燕枝想了想。   “嗯……当然是因为,我手边没有大砍刀啊。”   这话说出来,燕枝自己也笑了。   “其实不是因为这个啦,我确实不敢。”   “他是皇帝,身边亲卫又这么多,要是我砍了他,我肯定会被官府追捕的,而且是在大梁境内,到时候就得带着你出海流浪了。”   “我暂时还不想出海,万一遇到野人怎么办?万一他们把你宰了吃掉怎么办?万一他们还吃人肉,把我也吃了怎么办?”   燕枝双手捧着脸,翘起双脚,轻轻晃了晃。   “那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呢?”   “嗷呜——”   “你说,要不要看看他的表现,再做决定?万一他是诚心诚意的,要补偿我呢?”   “那我的回答是——”燕枝认真地摇了摇头,“不要。”   “他要是诚心诚意地要补偿我,要弥补我,要让我把之前受过的伤还回来,就不会还是这么霸道了。”   “他把我扛过来,丢上船,从来都没有问过我的意思。我说了不要,他还是一意孤行,说明他并不是真心的。”   “他看我,和我看你是一样的。”   “甚至他看我,比我看你还要轻视。”   “我把你当成我第三好的朋友,他却只把我当成最坏的小狗。”   糖糕晃了晃脑袋:“呜——”   “你又说,既然已经上船了,干脆摈弃一切杂念,有仇报仇,有怨报怨,铆足了劲报复他。”   “反正是他自己说的,他随我处置,想打就打,想骂就骂,对吧?”   “我才不信。”燕枝叹了口气,“他只是拿准了我胆小,不敢太过分罢了。”   “要是我真的拿出大砍刀砍他,他绝对会恼怒发火,骂我是‘蠢货’。”   “唉——”   燕枝换了一只手撑着头,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想,我们两个谁也不要理他,让他自己一个人玩儿。”   “等他玩腻了,自然就不在意我们了。”   “嗷——”   “你也觉得对?那就这样说定了。”   燕枝朝它伸出手,糖糕也伸出爪子。   一人一狼像他们经常做的那样,击了个掌,达成共识。   ——“不要理他。”   燕枝拉着糖糕,同它嘀嘀咕咕地说了一会儿话。   兜兜转转,他还是只剩下这一个好友了。   说完话,燕枝刚准备躺下睡觉,忽然又想起什么,连忙从被窝里爬起来。   对了,楚鱼送他的水晶镜!   在来的路上,他一直把水晶镜收在怀里。   方才换衣裳的时候,他又把镜子放在案上了。   这可是楚鱼冒着巨大的危险送他的,虽然他还不知道该怎么用,但也不能弄丢,更不能被萧篡看见。   燕枝跑到案前,把水晶镜攥在手心里,又跑回床上。   这个东西,到底应该怎么用呢?   燕枝捏着小巧的水晶镜,认真观察上面的花纹。   楚鱼说,有机会可以用它看一看。   要怎么看呢?用它来看什么呢?   燕枝躲在被窝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贴在水晶镜前面。   漆黑一片,他什么都看不见啊。   就在这时,糖糕在被窝外面,用脑袋拱了拱他。   燕枝扭了扭身子:“哎呀,糖糕,你不要捣乱,我忙着呢。”   糖糕还是拍他。   “糖糕——你干什么——”   燕枝拖着长音,一把掀开被子。   下一瞬,燕枝愣在原地。   他捏着水晶镜,呆呆地看着糖糕。   “老天爷啊!糖糕,你会写字了,还写得这么工整,比我还好!你简直是小狗里的天才!”   他把水晶镜从自己眼前挪开,那些字就消失了。   他把水晶镜挪回来,那些字又回来了。   他仔细看了看,确认这些字不是写在镜面上,而是确确实实飘浮在糖糕头顶的。   原来这个东西,是这样用的。   燕枝试着伸出手,在糖糕身边挥了挥,试图触摸到那些飘浮的蓝字。   可他当然摸不到。   “这是什么?”   燕枝是认字的,他还会看话本。   只是这些字有些奇怪,有的少半边,有的不认得。   不过他还是大概能看懂的,就算看不懂,也能根据上下文推断出来。   燕枝皱着眉头,努力辨认这些发着光的字,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来——   “姓名:虞糖糕。”   “物种:狼……”   “武力值:……”   这个什么武力值,燕枝看不懂后面的符号,但他能看得懂后面那个长条的方框。   方框里,鲜艳的红颜色,涂满了方框的一半还要多。   这大概代表着,糖糕的武力值很高。   可是……   燕枝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惊呼出声:“你不是小狗,你是狼!”   *   与此同时。   萧篡就在隔壁船舱,收拾燕枝的衣裳。   他把燕枝留在宫里的衣裳都带过来了,只是这些衣裳,被他日夜捏在手里摩挲,抱在怀里磨蹭,早已经被他磨得起毛,也沾染上了他的气味。   燕枝一定会发觉的,不能让他再穿。   所以他特意吩咐亲卫,找裁缝给燕枝做了两身新衣裳。   萧篡将旧衣裳一件一件叠好,收起来。   这些衣裳,仍旧由他保管。   船舱用木板相隔,萧篡一面叠衣裳,一面还能听见燕枝在隔壁舱里,嘀嘀咕咕说话的声音。   说的什么听不清,但只要听见燕枝的声音,他就控制不住地翘起嘴角。   他不得不承认,他是喜欢燕枝。   只要燕枝留在他身边,只要能闻见燕枝身上的气息,他整个人都能够冷静平和下来。   他先前只觉得自己不对劲、没出息。   怎么能对燕枝百依百顺?怎么能在燕枝面前摇尾乞怜?   可就算他后来想明白了这一点,人性与兽性在他体内交战了好一会儿,他还是控制不住地想让燕枝留下。   甚至于,他的贪念不止如此。   他不仅想让燕枝留下,他还想让燕枝心甘情愿地留下。   最好能像从前一样。   于是他向燕枝许下承诺,这一个月,凭他处置。   燕枝与魏老大,不过是同船一段路,好感就到了六十。   燕枝与谢仪,不过见了几面,好感就到了七十。   燕枝与楚鱼,不过是认识了几个月,好感就到了八十。   燕枝与他,十年前就认识了,从今日起,还要同船好一段路,日日都要见面,就算……   就算燕枝现在不喜欢他,那又如何?   就算燕枝现在对他的好感为零,那又如何?   就算燕枝现在根本不吃泡芙,那又如何?   他总有办法。   只要燕枝留在他身边,他就有办法。   不过是哄人而已,不过是哄燕枝高兴而已,没什么难的。   他连天下都打下来了,难道还怕小小的燕枝不成?他见过那么多攻略者,学一学他们,有什么难的?   萧篡把燕枝的旧衣裳叠好收好,听见隔壁船舱的声音慢慢地小了下去,估摸着大概是燕枝要睡着了,才转身出门。   他来到隔壁船舱前,径直推开舱门。   榻上的燕枝被他吓了一跳,连忙把水晶镜藏好,裹着被子坐起来,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萧篡丝毫不觉得有任何不妥,自顾自地走进船舱,把门关上,走到燕枝面前,递给他一块金饼。   “这个月的金饼。”   燕枝没有伸手去接,萧篡也仍旧维持着把东西递给他的模样。   “燕枝,拿着。”   对峙之间,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件事情——   从前萧篡御驾亲征,燕枝跟在他身边的时候。   梁军攻下一座城池,萧篡带着燕枝清点城中国库。   大抵是觉得好玩,萧篡随手拿起一块金饼,递给随军官员,说是赏给他们的,官员纷纷俯身行礼,直道不敢。   萧篡将一众官员都试了个遍,所有官员都说不敢。   萧篡很是满意他们的忠心,最后把金饼递给燕枝,说是赏给他的。   那时候的燕枝是怎么表现的呢?   那时候的燕枝欣喜若狂,一双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直说“谢谢陛下”,像一块融化的牛奶糖,几乎要贴到萧篡身上去了。   萧篡问他:“要怎么花这块金饼?”   燕枝说:“要给娘亲迁坟。”   “迁坟绰绰有余,剩下的怎么花?”   “唔……”   萧篡原以为,他会说去买零嘴、买画本。   结果,燕枝想了半天,却大声说:“奴要把剩下的钱,献给陛下!”   ——可是现在,燕枝直勾勾地看着这块金饼,如同看着一块脏泥巴。   看它的眼神,还不如看一块红糖糕的眼神来得真诚。   从前燕枝喜欢陛下,自然格外珍惜陛下送他的金饼。   可是现在,他讨厌萧篡,他怎么可能会对萧篡给他的金饼有任何反应?   原本胜券在握的萧篡,心跳忽然漏了一拍。   他下意识别过头去,把金饼放在一边:“放在这里,你记得收好。”   他忙不迭转移话题,又问:“燕枝,要不要吃一个奶油泡芙?朕备好了。”   燕枝摇摇头。   也是,睡前吃泡芙不好。   “那喝一杯甜牛奶,晚上睡得香。”   燕枝还是摇摇头。   也是,睡前喝甜牛奶会蛀牙。   “那……”   “我什么都不想吃。”燕枝壮着胆子,“谢……谢谢……”   “好。”萧篡应了一声,转身离开。   就在燕枝松了口气,以为他要出去的时候,萧篡却脚步一转,竟然走到了燕枝没来得及倒掉的水盆前面。   他随手捡起一块巾子,正准备洗脸,忽然闻到一股狗味。   看来这块是儿子用的,萧篡把巾子丢开,又拿起另一块。   这块一定是燕枝用的了。   燕枝不敢置信地问:“陛下,你……你做什么?”   萧篡理所当然道:“洗脸。”   “我重新为陛下端一盆热水……”   “不用那么麻烦,我用你的。”   “不要!”燕枝下意识大声喊。   萧篡转过头,盯着他瞧了一会儿,抓着他的巾子,故意凑近自己的脸。   燕枝被他气得发抖:“陛下方才还说,全都听我的!”   萧篡见他这副反应,这才连忙把他的巾子放下:“燕枝,之前都是这样的。”   他用燕枝的巾子,用燕枝洗过的洗脸水,喝燕枝喝剩下的茶水酒水。   这些都是很寻常的事情。   燕枝攥着双手发抖,心里有千句万句反驳的话,但就是说不出口。   萧篡又问:“洗脸水能用吗?”   燕枝大声回答:“不能!”   萧篡看了一眼糖糕:“不用你的,用它的呢?”   “不能!不能!不能!”   燕枝下了榻,端起木盆,直接把里面的水泼到了窗子外面。   正好外面就是江水。   “那就不洗了,直接睡觉。”   燕枝回过头,见萧篡正朝自己和糖糕的床榻走去,连忙跑上前,挡在他面前。   萧篡问:“也不行?”   燕枝目光坚决:“不行。”   “朕没地方睡了,之前不都是这样睡的?”   “不行!”   “那朕睡地上。”萧篡看着他,解开衣裳,“你过来帮朕上药,包扎一下伤口。”   燕枝咬着牙,别过头去,没有说话。   “还是不行?”   “出去!”   燕枝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大步上前,伸手要推他。   “出去啊!我又没有说要跟你一起睡!你为什么又在自说自话?”   “燕枝!之前不都是这样的,你现在又在矫情什么?”   “之前是之前,现在是现在!”   燕枝再也忍不住了,心里愤懑终于有了出口。   “之前我喜欢陛下,我又是皇宫里的奴婢,所以我不能不听陛下的话。”   “可是现在,我不喜欢萧篡,我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平民百姓,就算是皇帝也不能强迫我,与我同床共枕。”   “为什么要随随便便进我的房间?为什么非要用我的巾子?为什么非要在我面前脱衣裳?”   “方才分明是陛下亲口说的,一切听我的,任凭我处置,可为什么陛下还是这样高高在上地指使我、欺负我?”   燕枝红着眼眶,眼中燃烧着怒火。   “果然,我不信陛下是对的!”   “什么一月为期?什么歃血为誓?根本就是假的!”   “陛下根本就是骗我的!陛下根本就没有想改变!”   “这只是缓兵之计而已!”   萧篡也有些急了,忙道:“燕枝,朕不懂,朕以为……”   “那陛下现在懂了!出去啊!”   “好,出去,朕出去。”   燕枝把他赶到门外,再次没忍住,落下泪来。   “为什么陛下总是让我发怒?为什么陛下总是听不懂我说话?陛下到底是听不懂,还是根本就不想听啊?”   “其他人进我的房间,都知道要敲门,为什么陛下就是不懂啊?其他人都知道,我说‘不要’就是‘不要’,为什么陛下就是不懂啊?”   “我明明是个很温和、很和气的人,为什么我一遇到陛下,我就忍不住生气啊?”   萧篡哽了一下:“朕……”   “出去!”   燕枝抹了把脸上的泪珠,用力把舱门关上,又把桌案搬过来,把舱门堵上。   按理来说,萧篡是皇帝,他其实还是很怕萧篡的,他不敢和萧篡叫板,更不敢和萧篡发怒,甚至他看见萧篡,都会害怕得心尖一颤。   可是为什么,萧篡每次都要欺负他,每次都能一步一步把他逼得生气,逼得发怒?   这一定是萧篡的问题!   每次萧篡一出现,他原本平静的心情,就会再次掀起波澜。   萧篡总是这样!总是这样!   说什么改变?说什么弥补?   就在这时,萧篡在外面敲了敲门,低声道:“燕枝,别闹脾气。”   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是不愿意承认自己错了。   “朕把牛奶给亲卫,你要是想喝,就找他们要。”   燕枝不想理他,回到床上,拽过被子,就把自己的脑袋蒙起来了。   烦死了!   他终于下定决心,永远不要理会萧篡。   他本来已经获得自由的生活了,他本来应该在市集上自由自在地卖着红糖糕,他应该和好友一起高高兴兴地吃着晚饭,说说笑笑。   他到底为什么会被抓到这里,看萧篡的脸色?   等一个月过去,不论如何,他都要走……   不对,他为什么要听萧篡的话?他为什么要等一个月?这个约定只是萧篡自己说的,他又没有答应。   他为什么要按照萧篡的想法去做?   萧篡回到隔壁船舱,坐在案前,翻开底下人送上来的奏章。   他盯着奏章,却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他又把燕枝弄哭了,他怎么又把燕枝弄哭了?   他原本想着,给燕枝一个泡芙吃,一杯牛奶喝,燕枝就会很高兴。   燕枝一高兴,他就可以抱着燕枝,和从前一样,同他耳鬓厮磨,与他一同入睡。   可是现在看来,从前的法子根本就行不通。   燕枝喜欢的是陛下,所以连带着陛下的泡芙、陛下的牛奶,他都喜欢。   可现在,燕枝不喜欢萧篡,所以只要是萧篡的东西,他都讨厌。   他错了,又是他错了。   一切的一切,都和从前不一样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怎么才能讨燕枝的欢心。   或许,他应该听一听燕枝的话,像那只狼一样,对燕枝的话言听计从。   所以。   萧篡拿出纸笔,在纸上写下两个大字——   听话。   他要听燕枝的话,不能再自说自话,不能再命令燕枝。   他解开衣裳,照着肩膀上的伤口,用笔杆子狠狠地戳进去。   听话! 第43章 规矩   ——进燕枝房间要先敲门, 燕枝说“进”才能进。   ——不能再用燕枝的擦脸巾,更不能再用燕枝的洗脸水。   ——不能再和燕枝一起睡,不能再指使命令燕枝做事。   ——燕枝说“不要”就是不要, 不能再一直问。   ——此一时彼一时,以前是以前, 现在是现在。   以前的燕枝对他的好感是满的,现在的燕枝对他的好感是空的。   船舱里, 萧篡坐在案前, 肩膀伤口里,还捅着一根笔杆。   鲜血汩汩地往外流, 几乎染红他的半边衣裳,整个舱里都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萧篡低下头, 看着自己写在纸上的几行字。   这些都是方才燕枝跟他说过的话。   他原本是想批复朝臣奏章的,结果提起笔,写出来的却是这些东西。   萧篡回过神来, 丢开笔, 气急败坏地要把纸张揉成一团。   笑话!简直是笑话!   燕枝给他立规矩就算了,他自己还把这些规矩都写下来?   他在写什么?家规还是宫规?   他是燕枝的狗吗?上赶着守燕枝的规矩?   怎么又不知不觉做出这种跌份的蠢事?要是被旁人看见了, 那还得了?   他私底下哄一哄燕枝就算了, 分明是燕枝自己不吃泡芙, 不喝牛奶,也不领他的情,难道还要他低三下四,摇尾乞怜?   萧篡把纸张揉成一团,正准备丢掉,忽然又想起什么,收回了手。   他抬起手, 把插在肩膀伤口上的笔杆,往深处再捅了捅。   原本快要凝住的鲜血流得更快了。   紧跟着,他默默地把纸张展开,平铺在案上,重新摆好。   疼痛和鲜血,让他的头脑清醒过来。   燕枝总说,楚鱼都知道进他的房间要敲门,楚鱼都知道他说“不要”就是不要。   楚鱼都……楚鱼都……   他总不能连楚鱼都不如!他总不能被楚鱼比下去吧?   所以,燕枝给他立的规矩,他还是要看,还是要守。   就算守了燕枝的规矩,就算听了燕枝的话,又能怎么样?   再说了,燕枝为什么不给旁人立规矩?燕枝为什么不骂旁人?   这分明是燕枝对他的特别之处!   这样想着,萧篡眼前,却忽然浮现出燕枝红着眼眶,委屈巴巴的模样。   他找到燕枝,不过一日两夜。   可燕枝每回跟他说话,都是眼睛红红的。   就算一开始好好的,说没两句话,燕枝总会哭。   萧篡喜欢看他哭,也喜欢看见他的泪珠,但也只是在榻上的时候。   换作现在,他很不喜欢。   他从前以为,燕枝的眼泪一定是甜的。   直到现在,他才知道燕枝的眼泪也有苦的。   燕枝每哭一回,他的心脏就跟着收紧一回。   燕枝有句话说得很对,他分明是天底下顶顶温柔、顶顶和气的人,别说对谢仪、对楚鱼,就算是对不认识的亲卫侍从,也总是一副笑盈盈的模样。   怎么一遇到他萧篡,就变成这样?   分明不久之前,燕枝还是最黏他的。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从他决定选秀的时候,还是从他把燕枝丢进净身房的时候?   萧篡也想不明白了。   总之,听话。   听话是最要紧的。   要哄燕枝高兴,先从听燕枝的话做起。   至少不要再让燕枝因为他而掉眼泪了。   萧篡垂下眼睛,暗自将燕枝方才说过的话,放在唇齿之间,细细咀嚼。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以前……   不知道念了几遍,案上烛焰忽然晃了一下。   “噗呲”一声轻响,蜡烛烧到尽头,直接熄灭了。   萧篡却没有反应。   他仍旧坐在案前,盯着被他揉皱的纸张。   像是他已经把纸上的东西背下来了,又像是他在黑暗里,也一样能看清。   不论如何,他只知道,他喜欢燕枝,他只喜欢燕枝。   只要能让燕枝留下来,他什么都能学,什么都能做。   *   船头破开江水,江水潺潺,流淌而过。   不知道过了多久,隔壁船舱里,忽然传来燕枝起身的动静。   萧篡猛地抬起头,才发现窗外天色已然大亮,自己在案前坐了一夜。   燕枝起来了!   他赶忙站起身,准备出门去,把自己苦学一晚上的成果,展示给燕枝看。   可他刚走到门前,忽然发现自己身上狼狈得很,伤口血迹都凝住了,衣裳也乱糟糟的。   就像在外面泥坑里打了滚,跑回来的野狗。   脏死了!臭死了!   他怎么能这样出去见燕枝?   萧篡一面留意着隔壁的动静,确认燕枝还在舱里,一面大步走到榻边,把穿了好几日的衣裳换下来。   就算鲜血凝结,黏连着伤口和衣料,他也毫不在意,用力一扯,便将衣裳扯了下来。   只是这样,他身上伤口又被扯开,又开始流血。   萧篡皱起眉头,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都流了一晚上了,怎么还没流干?   还没完没了了?   他走到木盆边,从冰冷的清水里捞起巾子,简单擦拭一番。   昨夜亲卫自然也给他送了水,是他自己不用,非要去找燕枝。   把身上血迹擦干净,萧篡又拿出大夫给的伤药,拔开木塞,往伤口上倒了点。   伤药是寻常随处可见的金疮药,萧篡自恃身强力壮,不常拿出来用。   但现在要去见燕枝,总是流血也不好。   他身上的伤不多,肩膀上、胸膛上,还有手掌上,全是燕枝拿匕首弄出来的。   萧篡看着,也不觉得恼火或是气愤。   他早已经不恼火了,燕枝力气又不大,刺他两下怎么了?   他从前总咬燕枝,让燕枝反过来咬他,燕枝也不咬。   现在燕枝肯用匕首刺他了,他高兴还来不及。   撒好药粉,萧篡也不再用燕枝的小衣包扎。   燕枝的小衣本就不多,用一件少一件,不能再被他弄脏了。   他用和伤药一起拿过来的细布,在伤口上整整齐齐地缠了两圈。   最后,他换了件干净衣裳,理了理头发,把自己收拾得人模狗样的,才准备出门。   萧篡来到隔壁船舱门前,燕枝大概也起来了,正要把堵在门后面的桌案搬开。   他力气小,桌案又有点儿大,大概是一下没搬动,“哐当”一声,桌案砸在船板上。   萧篡皱起眉头,正准备推门进去,忽然想起自己学了一夜的规矩,赶忙又收回手,屈起指节,敲了敲门。   他刻意放轻语气,喊了一声:“枝枝?”   燕枝没有理他,只是继续搬桌子。   萧篡只当是他没听见,于是又换了手掌,直接拍门。   “枝枝,是我!”   里面还是没动静。   萧篡心头一跳,生怕燕枝是摔了,加重语气:“燕枝!说话!”   就在他将手掌按在门上,即将推门进去的时候——   门开了。   燕枝站在门里,板起小脸看着他。   糖糕跟在他脚边,本就是黑色的皮毛,看起来就更黑了。   萧篡收回手,最后喊了一声:“枝枝。”   燕枝捏着拳头,小声威胁:“陛下要是再敢随随便便就闯进我的房间,不管你是不是陛下,我都会让糖糕咬你。”   “没有。”萧篡道,“朕没有闯进去。”   他有敲门!很规矩地在敲门!   只是燕枝一直没理他……   燕枝现在也不理他,抱起木盆,把舱门关好,就朝外面走去。   “草民告退。”   他现在要去接点水来洗漱。   糖糕跟在燕枝身后,路过萧篡身边的时候,用尾巴甩了他一下。   “汪汪汪汪。”   燕枝笑出声来,转过头,对糖糕说:“你在学我说话,对不对?”   “汪!”   “那你说的是什么?你说——”燕枝想了想,自己没忍住先笑出声来,“你说:‘草狗告退!’”   “嗷呜——”   “哈哈!”   萧篡听见一人一狼的话,没忍住笑出声来。   燕枝听见他在笑,头也不回,只是皱着小脸,加快了脚步。   他轻轻踢了踢糖糕,小声道:“快,我们走。”   *   燕枝抱着木盆,去找萧篡的亲卫要热水。   亲卫都有些惶恐,直道不敢,让他起来了跟他们说就行,他们会把热水早饭都送过去。   燕枝也不在意,只说不要紧。   反正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做皇后。   他不过是被萧篡抓过来,困在船上,逃不掉了。   他不是萧篡的皇后,更不是萧篡的奴婢,他只是一介草民,自己过来要点热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燕枝简单洗漱一番,又吃了点豆沙饼,看今日天色不错,就想带着糖糕,去船板上散散步,吹吹风。   只是……   不知道为什么,萧篡总是跟在他身后,像糖糕一样。   算了,无所谓。   他已经下定决心,不理会萧篡了,让他自己待着。   只要不理他就行。   燕枝走着走着,有点儿累了,就停下脚步,转头看向身侧江水。   他刚往边上迈出半步,忽然,萧篡一个箭步冲上前,猛地握住他的手腕,把他拽了回来。   “燕枝!”   燕枝马上后退一步,与他拉开距离,摆出戒备的姿态,警惕地看着他。   “你干嘛?”   “朕……”   萧篡亲眼看见燕枝瞬间的转变,皱了皱眉头,只觉得不可置信。   燕枝怎么能在一瞬间,就竖起身上所有的尖刺?   他只在猎物撞见天敌的时候,才见过这种模样。   兔子撞见老虎,兔子撞见野狼。   所以……   燕枝已经把他当成敌人了?   萧篡直觉不对,心中警铃大作。   燕枝想把自己的手收回来:“你又这样!糖糕,咬他……”   话还没完,萧篡松开他的手,低声道:“朕以为你要跳船。”   燕枝猛地收回手,不由地往后退去,踉跄几步。   萧篡见状,又赶忙要伸手拉他,结果被燕枝躲开了。   燕枝扶着船舷站稳,胸脯起伏,戒备地看着萧篡。   萧篡往前一步,燕枝便往后一步。   萧篡抿了抿唇角,环顾四周,船板上再无旁人,便低声道:“燕枝,你看看我,你说的事情我都改了。我今早敲门了。”   他目光希冀,望着燕枝,身后像是有无形的尾巴在摇晃,像是在求他表扬。   糖糕察觉到不对劲,默默地挪到燕枝面前,也开始摇尾巴。   “你……”燕枝纠正他,“陛下那是拍门!根本不是敲门!”   “没有。”萧篡再往前一步,定定地望着他,“你说的话,我都记在心里。我不懂,我不会,但只要你说了,我一定照办。”   燕枝下意识道:“那陛下离我五丈远。”   萧篡不敢置信:“燕枝?!”   燕枝本来也不抱希望,皱起小脸,别过头去,望着开阔的江面与重叠的山峦。   萧篡看着他的侧脸,隔着衣裳,按了一下肩上的伤口,犹豫良久,最后还是决定——   听话。   听燕枝的话。   他盯着燕枝,一步一步,数着距离,缓缓后退。   直到退到五丈远的地方,他才停下脚步。   燕枝望着远处,他就望着燕枝。   他与燕枝,从来都亲密无间。   从前在宫里的时候,他恨不得时时刻刻都带着燕枝,把燕枝揣在怀里、拴在裤腰带上,低下头就能亲一口。   他从来没有站在离得这么远的地方,看过燕枝。   燕枝就站在船头,两只手搭在船舷上,翘起一只脚,微微仰起头,神色认真地望着远处。   江风迎面吹来,吹动燕枝的衣袖,竟真像是一只即将飞走的小燕儿。   萧篡不自觉往前一步,燕枝听见脚步声,扭头瞧了他一眼。   萧篡想起他的规矩,便又退了回去。   两个人就这样,隔得远远的,各自站着。   燕枝看着江面出了一会儿神,忽然说:“忘记了,还有你。”   是!还有他!   萧篡正准备上前,却见燕枝拽着糖糕的两条前腿,把它抬起来了。   “过来和我一起看。”   萧篡深吸一口气,别过头去。   不要紧,不要紧。   一个是燕枝,一个是儿子。   没什么可计较的,更没什么可嫉妒的。   江水就在脚下,山峦就在眼前,谁都能看。   江风徐徐吹过,萧篡留意瞧了一眼风向,随后站到燕枝身后五丈远,下风向的地方。   拂过燕枝的风,吹在萧篡身上。   仔细嗅闻,萧篡还能闻见风里燕枝的气味。   很香甜,很好闻。   *   萧篡有意克制,燕枝也有意不睬他。   这几日下来,两个人竟也相安无事,难得平和。   这天夜里。   燕枝靠在小榻上,翘着脚,手里正拿着楚鱼给的水晶镜,眯着眼睛到处看。   水晶镜在他手里也有段日子了,他大概弄清楚,这个东西是做什么用的了。   这是穿越者的水晶镜,就是楚鱼跟他讲过的穿越者。   他就知道,楚鱼不会无缘无故跟他讲这个故事,他一定别有深意。   透过这个水晶镜,他就可以看见糖糕的一些事情,就像户籍册子一样,糖糕的姓名、年岁,还有物种,都会浮现出来。   燕枝还拿这个东西,偷偷看过船上的某一个亲卫。   亲卫的姓名、年岁,在他眼里一览无余。   事后燕枝去问他,分毫不差。   所以,燕枝想,这大概是穿越者用的东西。   他们用这个,就能快速了解一个人,更好地去完成他们的任务。   但燕枝不想用,燕枝还是更想正正经经地交朋友,慢慢地了解他们。   不过,有一个东西,燕枝始终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一些红色的长条。   有的时候,糖糕的头顶会出现一些红色长条。   上面写着一些人的名字,还有燕枝的名字。   燕枝那一栏,红色长条是满的。   还有楚鱼那一栏,红色长条是一半。   至于萧篡那一栏,只铺了一点底儿。   那个亲卫也一样,头顶会有一些红条。   燕枝那栏不多。   燕枝还没弄明白,这些红条条代表什么。   他猜想,是不是代表这个人或活物,和他们的关系?   糖糕跟他的关系最好,所以是满的,跟楚鱼关系还行,所以是一半。   跟萧篡关系最差,所以只有一点点。   燕枝觉得有点道理,但还不敢确定,更不敢把水晶镜拿到萧篡面前,正大光明地去看他。   他心里隐隐约约有了一些猜想,但他还想再等一等。   燕枝想了半天,把水晶镜收起来。   他把衣裳的丝线抽出来,拧成一条小细绳,把水晶镜串起来,当做挂坠,藏在衣服里。   这样就不会被发现了。   燕枝把水晶镜捂在心口上,吹灭蜡烛,闭上眼睛,准备睡觉。   糖糕今日没洗澡,不能上床,只能趴在床边。   燕枝伸出手,摸摸它的脑袋:“做个好梦,小……小狼。”   与此同时,隔壁船舱里。   萧篡同往常一样,坐在案前,将燕枝今日给他立的规矩一条一条都记下来。   这几日,在萧篡的刻意纵容与引导下,燕枝又壮着胆子,给他立了一些规矩。   比如,不许对他动手动脚,不许忽然冲上来抓住他的手腕,不许每日清晨在门口等他。   萧篡戴上虚伪的面具,一一记下,一一答应,一一照办。   他听话。   他全都听燕枝的。   但他就是忍不住,他看见燕枝就忍不住想亲他抱他,捏他揉他。   萧篡只能将蠢蠢欲动的双手藏在身后,紧握成拳,生生克制。   萧篡只能用尖利的犬牙咬破自己的嘴唇,用疼痛让自己维持冷静。   他只能竭力控制着自己,想着一旦回宫,一旦好感升回来,一旦燕枝点了头,肯做他的皇后,他就马上把这些日子亏欠的肌肤之亲,统统都补回来,加倍补回来。   他要把燕枝按在榻上,弄个三日三夜不罢休。   一切都很顺利,只是有一件事情,始终不顺萧篡的心意。   他这几日,日日都问燕枝,要不要吃泡芙,想不想吃蛋糕。   可燕枝每次都摇摇头,说不想。   碍于燕枝立的规矩,萧篡问过一次,也不敢再问,只好等第二日再问。   他就像是一炷香、一面日晷、一盏更漏,时时刻刻计算着时辰,等时辰到了,马上就问。   萧篡不信燕枝是真的不想吃。   原本那么喜欢的点心,燕枝一看见就眉开眼笑的,连口水都要流下来了,怎么可能说不喜欢,就不喜欢?   燕枝一定还只是赌气而已,再过几日就好了。   这几日,萧篡也刻意克制着,没有打开燕枝的好感面板。   他想,燕枝最近都不骂他了,也不捅他了。   所以燕枝对他的好感,一定有所增加,现在至少也得是三四十往上。   萧篡有意按捺着心思,怕自己看见燕枝对他的好感度涨了,他就装不下去了。   等船靠了岸,等他们回了宫,他再打开好感面板看看,到时候应该就稳定下来了,再看也不迟。   萧篡搁下笔,将新写上去的规矩看了两遍,记在心里。   燕枝是三千世界里,第一个敢给他立规矩的人。   他走过三千世界,也是……第一次这么听一个人的话。   萧篡垂下眼睛,忽然听见隔壁船舱传来“呼呼”两声。   是燕枝吹了蜡烛。   紧跟着,一阵窸窣声响起,是燕枝钻进被窝里的动静。   他就是像小猫一样,到处给自己搭窝。   萧篡没忍住翘起嘴角,决定自己今晚也早点睡,就当是和燕枝一起睡。   他收拾好笔墨,从包袱里拿出燕枝的衣裳,把衣裳抱在怀里,就像是抱着燕枝一般。   他躺在榻上,抱着燕枝,燕枝乖乖地窝在他怀里。   萧篡把燕枝的衣袖挑起来,把衣袖搭在自己的腰上,就像是燕枝张开双手,环抱着他的腰,把脸埋进他的怀里。   萧篡一面控制不住地志得意满,一面告诉自己——   快了,快了,燕枝马上就会回到他怀里来了。   他马上就能抱着真正的燕枝,安然入睡了。   萧篡低下头,感受着怀里熟悉的气息,想象着隔壁舱里燕枝的模样,心头再次动了动,喉结也上下滚了滚。   这一路上奔波,他连睡觉都很少睡。   难得今夜这么早上床,他还有两件燕枝的小衣。   不,不行!   不能再用燕枝的小衣了。   ——燕枝已经回来了,要多少小衣没有?   这船舱不太隔音,燕枝吹蜡烛的声音都能听见,更何况是他做这种事?   要是被燕枝听见,岂不是前功尽弃?   ——从前他翻来覆去,作弄燕枝,不知道作弄过多少次,就算真做了这些事情,就算真被燕枝听见,那又如何?   他是燕枝的夫君,他做这些事情,顺理成章!天经地义!   人性与兽性在萧篡心中交锋了好几个回合。   最后萧篡闭了闭眼睛,把燕枝的衣裳收起来,整整齐齐地放在一边。   不论如何,不能再弄脏燕枝的衣裳了。   萧篡别过头去,原本是枕着燕枝的衣裳,后来是把脸埋在衣裳里,贪婪地嗅闻着衣裳里的气味,闷哼一声。   他想到白日里燕枝在船板上吹风的模样,想到从前燕枝在他怀里乖乖巧巧的模样。   想到燕枝在隔壁睡觉,或许已经睡着了,没听见他的声音,睡得脸颊微红,呼吸匀长的模样。   想到燕枝或许还没睡着,被他的声音吵醒,察觉到这是什么声音,躲在被窝里,面红耳赤的模样。   真是又可怜又可爱。   他既想让燕枝听见他的动静,又不想让燕枝听见。   他心跳如擂鼓,在思绪如同疯长的藤蔓一般,钻进隔壁船舱的时候,不由自主地想——   燕枝会过来找他吗?会的吧?   燕枝在南边的时候,也会想到他吗?   燕枝也会想到从前在榻上相处的点点滴滴,然后按捺不住,自己动手吗?   燕枝也是成年男子,燕枝也会忍不住的吧?   一定会的。   良久良久。   萧篡才松了口气,躺在榻上,喘着粗气。   他再也忍不住了,他别过头去,用尚且沾着污浊的手,打开了燕枝的好感面板。   燕枝这几日都没打他,没骂他,也没给他脸色看。   燕枝对他的好感,一定已经上了五十。   一定……   下一刻,萧篡腾地一下翻身坐起,不知所措。 第44章 逼问   凭什么?!   凭什么燕枝对他的好感度, 还是空的?   萧篡翻身下榻,扑到案前,拿出写满燕枝规矩的那几张纸, 一条一条,查看核对。   ——不能再用燕枝的擦脸巾。   他没用!   ——不能再用燕枝的洗脸水。   他也没用!更没偷喝!   ——不能再和燕枝一起睡。   他没睡!这几日他和燕枝都是分房睡的!   对了, 是几日来着?   萧篡将纸张翻到最前面,看了一眼, 在心里算了算日子。   是五日!   这整整五日, 他都生生克制着自己,一言一行都按照燕枝的要求来做, 没有惹哭燕枝,更没有作弄燕枝。   他满心以为, 燕枝对他的好感度,就算一日涨十点,涨到现在, 也该有五十了。   可燕枝对他的好感度到现在还是零。   还、是、零!   那他这五日来的克制隐忍算什么?算他装模作样?算他唱了一出好戏给燕枝看?   是, 他是装的,他是想着把燕枝哄回来了, 就和从前一样逗弄他、欺负他。   但是那又怎么样?   在这个世界里, 他是帝王。   在其他世界里, 他同样是上位者。   他总不能真的向燕枝伏低做小,摇尾乞怜吧?   他愿意为燕枝装出一副听话的模样,他愿意陪燕枝演一场夫夫和睦的戏码,难道还不够吗?   燕枝还想让他怎么样?   结果他这五日的改变,燕枝全然没看见!   燕枝对他的好感度,半点都没动过!   萧篡再也按捺不住,霍然起身, 大步朝门外走去。   他要去问问燕枝。   难道他最近装得还不够好吗?   凭什么燕枝还是不喜欢他?   燕枝到底还想让他怎么做?   萧篡气势汹汹地走出船舱,在隔壁船舱门前站定,刚准备直接推门进去,伸出去的手却停在了半空。   ——进燕枝房间要先敲门,燕枝说“进”才能进。   ——进燕枝房间要先敲门……   ——进燕枝房间……   燕枝给他立过的规矩,忽然在他耳边响起,在他面前盘旋。   一瞬间,萧篡竟有些迟疑。   伸出去的手,竟也不敢再向前半寸。   燕枝给他定了规矩,他不能……   下一刻,萧篡攥起拳头,熟练地给了自己一拳。   清醒一点!   他早就打算好了,不过是在燕枝面前装装样子罢了。   难道他还真的永远听燕枝的话?难道这些规矩,还真的能管住他?   燕枝小小一只,身形小,力气也小,就算他硬闯进去,强行把燕枝按在榻上,逼问他为什么不喜欢自己,燕枝也反抗不了,顶多拿匕首扎他两下,就跟蚊子咬似的。   进去就进去,有什么不得了的?   他是燕枝的男人,他还不能进燕枝的屋子了?   现在好感系统出大问题,他当然要进去问问燕枝!   当然要进去!   萧篡这样想着,手又往前伸了伸。   但是……   萧篡心底,难得生出一丝怯意。   万一燕枝又掉眼泪,该怎么办?   他克制着,装了这么些时日,总不能在今晚暴露。   燕枝一定会哭,绝对会哭。   萧篡沉思良久,最后沉默着,扶着门,往前迈了一步。   他别过头,把耳朵贴在门上,想要听听里面的动静。   仅仅一门之隔——   燕枝也醒着。   他颤抖着手,抓着匕首,带着糖糕,躲在舱门后面。   其实,燕枝根本就没睡着。   他正准备睡觉,就听见隔壁舱里,传来萧篡刻意压制的呼吸声。   燕枝一开始没想到他在做什么,只觉得烦,用被子蒙住自己的脑袋,闭上眼睛,就开始酝酿睡意。   可男人粗重隐忍的喘息声与闷哼声,就像是风雨雷电一般,朝他吹来刮来。   一声一声,无孔不入,将他包围。   就算燕枝蒙住脑袋,也还是能听见。   燕枝越听越烦,最后忽然灵光一闪,好像明白了什么。   他知道了,萧篡在……萧篡在……   他对这样的声音,应该是特别熟悉的。   毕竟从前许多次,萧篡都是这样在他耳边喘息的。   燕枝拽着被角,往被窝深处躲了躲,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又捂住自己的耳朵,强迫自己不去听,不去想。   他知道萧篡重欲,一直都是这样。   可萧篡是野兽吗?他怎么能……   他怎么能在隔壁船舱做这种事情?   他就不能换个地方吗?还是说,他就是故意的?   他故意想让他听见?他故意设下陷阱,想引诱他过去?   燕枝用力闭上眼睛,努力告诉自己——   听不见,听不见。   睡着了就好了,睡着了就听不见了,睡着了就……   下一刻,似乎有人从他身后靠近,一把将他抱进怀里。   就像从前在榻上,萧篡长臂一揽,把他牢牢按在怀里一样。   燕枝对这样的动作很熟悉,再下一刻,萧篡会强行把手插进他的腿根,抬起他的一条腿,然后……   燕枝一激灵,猛地清醒过来,睁开眼睛,挣开桎梏,回过头,使劲挥了两下手,试图把男人推开。   走开!走开!   他不要和萧篡这样!他不要!   接连几次,他的手都打在柔软的被褥上,他才反应过来。   ——没有人。   他身后根本就没有人。   萧篡根本就不在这儿,榻上只有他一个人。   只是他的幻觉而已。   燕枝松了口气,但是抱着被子,坐在榻上,按着扑通扑通狂跳的心口,却也不敢再躺下了。   他把眼睛睁得圆圆的,时刻注意着隔壁船舱,生怕自己一眨眼,萧篡就猛地冲破船壁,扑出来,按住他,撕咬他。   他害怕,害怕到忍不住发抖。   燕枝抱紧被子,把自己通红的脸颊藏进黑暗里,在心里数着萧篡的喘息声。   一声,两声。   十声,二十声。   该结束了吧?萧篡该结束了吧?   他不结束,他怎么睡觉?   燕枝好几次鼓起勇气,想冲到船壁边,用力捶一下船壁,提醒萧篡停下来,别弄了。   可是他不敢。   他……他还是怕萧篡。   他可以在生气的时候,用匕首捅他,把他赶出门去。   可是现在,他还不够生气,所以……   他怕招惹了萧篡,反倒把他引过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萧篡最后低低地哼了一声,像是结束了。   燕枝正准备躺下,可不知道为什么,隔壁忽然又传来萧篡下床的声音。   紧跟着,就是萧篡又沉又重的脚步声。   他似乎打开了房门,走出了船舱,朝他这边走来。   燕枝心中咯噔一下,直觉不妙。   萧篡不会是还没结束,要过来找他吧?   萧篡是忍不住了,要过来欺负他吗?   燕枝回过神来,忙不迭扑下床榻,想把桌案推过去,堵着门,不让萧篡进来。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脚步声已经消失,萧篡似乎已经站在了他的船舱门口。   燕枝屏息凝神,不敢发出一点儿动静。   他只能从枕头底下抽出那把匕首,颤抖着握在手里。   糖糕一直陪在他身边,见他起来,也跟着往前跑,叫了两声。   “汪……”   燕枝被吓了一跳,连忙制止它,捂住它的嘴巴。   糖糕也很乖,闭上嘴巴,安安静静地跟着他。   燕枝没穿鞋,踮起赤着的双脚,带着糖糕,一步一步朝门后面走去。   要是萧篡硬闯进来,他就……他就……   燕枝走到门后面,留心听着门外的动静。   只隔着一扇小小的木门,他听见萧篡粗重的呼吸声,听见萧篡用拳头砸东西的声音。   他甚至能感觉到萧篡强势霸道的气息,如同狂风一般,透过门缝,无孔不入。   燕枝从来都不相信,萧篡会听他的话,萧篡会改好。   所以……   萧篡还有这样的气势,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只是这样的气势将燕枝牢牢缠裹,缠得他身上发软,几乎喘不过气来。   门里门外——   燕枝靠在门里,双腿都软了,只有一双手还紧紧抓着匕首。   萧篡站在门外,竖起耳朵,留心听着里面的动静。   倘若门扇在此时莫名消失,燕枝会倒进萧篡怀里,萧篡也会稳稳地接住燕枝。   但是没有。   门扇没有消失,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   忽然,萧篡抬起手,不轻不重地敲了两下门扇。   燕枝被门上震动吓得一激灵,马上站直起来。   没等他平复好心绪,假装刚刚醒来,问门外是谁,萧篡便淡淡地开了口。   “燕枝,早点睡。”   “唔……”燕枝恍然回过神来,“嗯?”   什么意思?萧篡这是什么意思?   “朕没跟你玩猫捉老鼠的把戏,早点睡。”   说完这句话,门外便再次传来萧篡的脚步声。   他好像走了。   燕枝这才彻底松了口气,手上力道一松,匕首就从手心里滑落。   他下意识伸手要去接,手伸到一半,才恍然醒悟,这是匕首,不是其他东西!   于是他又连忙后退几步,退到一边去。   “哐当”一声,匕首掉在地上。   等安稳了,燕枝才把匕首捡起来,塞回刀鞘里。   他重新把匕首藏会枕头底下,盖上被子,准备睡觉。   萧篡不再喘息,不再发出声音。   天地之间,重归寂静。   这下子,燕枝可以安心睡觉了。   但实际上——   萧篡一直静静地站在燕枝的船舱门外,如同一座小山,从来不曾离开。   他知道燕枝没睡,也知道燕枝就躲在门里。   他听见燕枝的呼吸声了,也闻到燕枝的气味了。   燕枝抖成那样,不发现都难。   他原本是想推门进去,兴师问罪的,但是一想到燕枝瑟瑟发抖的模样,最后咬了咬牙,还是作罢了。   罢了,才五日而已。   他与燕枝约定的,是一个月。   才五日,是好感检测延迟也不一定。   就算……就算燕枝对他的好感度还是零,那也没关系。   他还能装,他还能演。   萧篡站在燕枝门前,沉默良久,最后下定决心。   继续装下去。   燕枝喜欢温柔的,他就装温柔的。   燕枝喜欢听话的,他就装听话的。   再装五日,看看情况。   要是再过五日,燕枝对他的好感度还是零,他就……他就……   萧篡攥紧拳头,他就直接把燕枝弄死在床上!   *   萧篡打定主意,继续伪装的第一日。   燕枝在房里睡得晚了一些,大概是被萧篡吓到,也没有带着糖糕出去散步,就窝在房里,一个人待着。   萧篡让亲卫拿了两册画册话本给他,好让他解闷。   燕枝有了话本,就更懒得出门了,一整日都窝在房里。   这天夜里,萧篡打开好感度面板——   燕枝对他的好感度为,零。   第二日。   燕枝窝在房里,继续看话本。   同样一日没出门。   好感度,零。   第三日。   燕枝看完话本,窝在房里,给糖糕复述话本故事。   一人一狼嘻嘻哈哈,玩得不亦乐乎,仍旧一日未出门。   好感度,零。   第四日。   话本看完,故事讲完,燕枝找亲卫要了一点儿小石子,再加上两条手帕缝成一个小沙包,和糖糕一起做游戏。   他把沙包丢出去,糖糕把沙包捡回来。   后来糖糕胆子大了,竟然对着燕枝把沙包丢出去,让燕枝捡。   燕枝不敢相信,随后一把按住它,揪它的耳朵,打它的屁股,让它清醒一些,到底谁才是主人!   萧篡坐在隔壁船舱里,听着燕枝和儿子的笑闹声,只觉得心里发苦。   他克制着,没有过去打搅,而是让亲卫送了一个奶油泡芙过去。   但燕枝大概是没吃,对他的好感度,一动不动,还是零。   到了第五日。   燕枝终于觉得船舱里有点儿闷,准备带着糖糕出去走走。   再不出去透透气,他和糖糕都要晕船了。   这日清晨,燕枝在房里吃完早饭,轻轻推开房门。   萧篡不在隔壁船舱,大概是出去了。   燕枝松了口气,回头招了招手:“糖糕。”   糖糕迈开四条腿,一个飞扑上前,扑在他的腿上。   “走,出去吹吹风。”   “汪!”   燕枝带着糖糕,走出船舱,穿过回廊,来到船板上。   路上遇见萧篡的亲卫,也只是微微颔首示意。   萧篡并没有特意派人盯着他,反正现在在船上,萧篡知道燕枝不会水,跑不了。   况且,他二人的船舱正相邻,任何人看着,都不如萧篡自己看着放心。   燕枝来到船板上时,萧篡也正背对着他,站在船头。   两个亲卫各拿着舆图一端,将羊皮在他面前展开。   萧篡扫了一眼舆图,又抬起头,望向前方,冷声道:“前面渡口改道,从东海绕一圈。”   燕枝皱起小脸,似是不解。   东海不是海,是东海郡。   可他们从南边去北边,为什么要走东边?   所以,萧篡这是在做什么?   就在这时,萧篡嗅了嗅风中气味,忽然察觉到了什么,回头看去。   难得的,帝王眼中,竟然有心虚一闪而过。   “燕枝。”   燕枝抱拳行礼:“草民拜见陛下。”   “嗯。”萧篡刻意放缓神色,走到他面前,只是语气还是那样的古怪,“舍得出来了?”   燕枝不自觉后退两步,点点头,鼓起勇气问:“敢问陛下,船回都城,为何要去东海?”   这自然是为了——   为了绕远路,好让燕枝在船上待久一些。   今日马上就是第十日,梁都近在眼前,可燕枝对他的好感还是一动不动。   所以他想多留一会儿,只要在船上,燕枝就……   可就在这时,燕枝抬起头,一脸认真地看着他。   “今日是草民上船的第十日。”   “刚上船时,陛下说,回到都城,只需十五日。”   “还有五日,草民就能下船了,对吗?”   燕枝目光澄澈。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萧篡却攥紧了拳头,恨不得读档回到十天前,把说这话的自己打一顿。   好好的,说什么十五日?   说什么确切的日子?   萧篡面不改色,淡淡道:“水上风向不对,运河刚刚解冻,船走得慢些,也是有的。”   燕枝当然听得出,他是在扯谎。   可他也不敢挑明,只是转过头,看向船外。   南面水流平稳,北边河流更急。   他也不会水,要是跳下去,只怕下一刻就会被河里暗流卷走。   倒是也能去南边,不过是被江水泡得发白,冲到南边去的。   到时候楚鱼赶着花生糕,从石雁镇里那座桥上走过,就能看见他漂在水面上。   燕枝想到那个场景,没忍住笑出声来。   萧篡盯着他的侧脸,像是猜到他在想什么,忽然开了口——   “不绕道。”   燕枝转过头,疑惑地看着他。   他转过来了,萧篡却别过头去,重复一遍。   “朕不会下令绕道,十五日之内,一定到都城。”   燕枝有些惊讶,但很快又反应过来,抱拳道谢:“多谢陛下。”   “除了谢朕,你就没有其他话要讲?”   燕枝顿了顿,闭紧嘴巴,摇了摇头。   他确实没有话要说。   要不是萧篡强行把他扛上船,他根本就不会在这里,也就不用关心船什么时候到都城。   他还能站在这儿,心平气和地与萧篡说话,完全是因为……   萧篡是帝王,他不敢惹怒他。   萧篡不死心,又问:“真没有?”   燕枝仍是摇头。   见他大概是不懂,萧篡干脆明示他。   “朕下令不改道,朕是不是好人?”   “啊?”燕枝愣了一下。   “朕是不是好人?是不是大好人?”   这是燕枝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他喜欢一个人,一个人对他好,他就夸对方是“大好人”。   他这样夸过萧篡,也这样夸过楚鱼。   不知怎么的,萧篡忽然提起这句话。   可燕枝看着他,竟然还是摇了摇脑袋。   萧篡不满地喊了一声:“燕枝!”   “啊?”燕枝回过神来,想要改掉。   可是脑袋,却不论如何,都点不下去。   看得出他很为难,萧篡逼近一步,又问:“朕不是大好人,那朕是坏人了?”   “唔……”燕枝被他逼得不得不后退。   他想了想,忽然灵光一闪,终于想出一个滴水不漏的回答。   “陛下英明神武,是……是九五之尊。”   什么?   萧篡皱起眉头,最后竟笑出声来。   是气极反笑。   燕枝竟然也学会说套话了?   他为了躲避自己的问话,竟然还学会说这种话了。   话到如今,萧篡却仍旧不肯放过他,再问:“这几日相处下来,你有没有消气?你对朕,有没有恢复一点点喜欢?”   燕枝对上他定定的眼神,还是摇了摇头,轻声道:“没有。”   没有?没有!   萧篡笑得更阴森了。   燕枝还真是没撒谎!   说他英明神武的时候,知道要说套话。   问他有没有喜欢自己的时候,他倒是知道要说实话了!   喜欢他就这么难吗?   他的要求也不高,十天涨五十好感,很难吗?   凭什么?凭什么燕枝连撒谎都不愿意对他撒?   燕枝看出他不太对劲,赶忙抱了抱拳:“陛下,草民先行告退。”   他转身要走,却被萧篡一把握住手腕,拽了回来。   “朕的话还没问完,你跑什么?”   “奴……”   萧篡凶狠,燕枝又不自觉用了之前的自称。   萧篡死死握住他的手腕,将他拽到自己面前。   他又问:“朕这几日有何变化,你可看出来了?”   燕枝奋力挣扎,试图掰开他的手,仍是摇头:“奴……草民没有发觉。”   萧篡不敢置信,厉声道:“朕这几日对你和和气气的,不闯你的屋子,不对你说重话,不和你一块儿睡,对你千般宠爱,万般纵容。”   “你说你没有发觉?!”   “没有!”燕枝用力摇头,用力掰他的手,“没有没有,陛下恕罪,草民……”   萧篡越发恼火:“那朕这阵子做的事情算什么?算朕自作多情?难怪,难怪你的好感度——”   一点儿都没涨!   原来是他根本就没注意到!   原来是这样!   “好疼!”   燕枝好后悔,他不应该出门的。   他就应该一直待在房里,晕船晕死也不出来。   谁知道他一出来就撞见了萧篡?   他好后悔。   “陛下……”   “那你现在看看朕。”   萧篡将他拽得更近,整个人又猛地凑上前。   两个人离得很近,几乎是鞋尖抵着脚尖,胸膛抵着心口。   燕枝几乎能看见萧篡眼里跳跃着的、诡异的火光。   “燕枝,你现在仔细看看朕,朕为你变了许多。”   “朕变得和谢仪一样温和,朕变得和楚鱼一样好说话。”   “你仔细看看朕,有没有喜欢朕一点?”   萧篡胜券在握,自信满满地看着他。   燕枝看着他的面庞,只觉得害怕恐惧。   “没有,我没有……陛下,您别这样……我……”   他挣扎着,想要逃跑。   可萧篡力气太大,手握得太紧。   萧篡的面庞又慢慢靠近,如同恶鬼修罗一般,从地里缓缓钻出来。   “看着朕!”   燕枝被他吓到,扬起手,想要推开他的脸。   可下一刻——   “啪”的一声脆响。   萧篡一时不防,面庞直接偏到一边。 第45章 负数   啪——   萧篡的脸偏到一边, 头发也散下来一缕。   他垂着头,看不清神色,似乎是还没回过神来。   燕枝却是清醒的。   他站在萧篡面前, 一只手被萧篡握在手里,一只手高高扬起, 还停在半空。   在他的手挥向萧篡,他忽然反应过来。   他在打人!   他在石雁镇的时候, 也打过人, 他用柳条鞭子绑着秤砣,追着那些地痞流氓打, 把他们打得嗷嗷乱叫,满地打滚。   可是……可是……   他现在打的不是地痞流氓!是萧篡!是皇帝!   甚至他打的是萧篡的脸!   燕枝想收回手,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他的手贴在萧篡的脸上,把他的脸用力推向一边。   燕枝连手都忘了放下,仍旧高高地举着。   他睁圆眼睛, 一瞬不瞬地望着萧篡的面庞, 眼睁睁地看着萧篡缓缓转动脖颈,慢慢转回头。   他的面色一寸一寸阴了下来, 一点一点酝酿着狂风暴雨。   燕枝张了张口, 想要说些什么, 却发不出声音,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要他马上跪地请罪,磕头求饶吗?   不,他不要这样。   分明是萧篡先来招惹他的,分明是萧篡先来欺负他的。   分明是萧篡忽然抓住他的手,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的。   分明也是萧篡前几日说,他想打就打, 想骂就骂的。   为什么要他认错赔罪?就因为萧篡是陛下吗?   可他已经不是陛下的奴婢了,就算陛下仍是陛下,地位比他这个平民百姓高出许多,可……   可他就是……   燕枝自己也理不清楚,他的想法到底是什么。   总而言之,他就是不想服软!   他不想再顺从萧篡了,他不想再做温顺乖巧的侍从了。   他也早就这样做了。   萧篡要治他刺王杀驾的罪,要把他拖出去打板子、砍脑袋,他也不怕!   燕枝小脸惨白,抿了抿唇角,努力摆出一副毫不畏惧的架势,看向萧篡。   正当此时,萧篡终于抬起了头。   他定定地望着燕枝,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滚。”   燕枝转身要走,却被萧篡握住手腕,抓了回来。   船板上,两个拿着舆图的亲卫终于反应过来,猛然低下头去,不敢多看,抱了抱拳,快步离开。   萧篡的话,是对他们两个说的。   相反的,他握着燕枝手腕的手,不仅没有松开,反倒抓得更紧了。   不等两个亲卫完全退下,萧篡盯着燕枝,深吸几口气,胸膛起伏两下,又开了口。   “燕枝,你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他说话很慢,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嗓音很低很沉,还有一点儿沙哑。   恍若阴云之中,隐隐夹杂着电闪雷鸣。   “当着外人的面,连朕的脸都敢打。”   萧篡一面说,一面将燕枝拽到自己面前,拽得更近。   从前燕枝用手打他,用脚踹他,用匕首捅他,他都可以容忍。   就像小猫挠了他一爪,蹬了他一脚,反正也不疼。   他知道,燕枝胆子小,气急了才会这样,不敢太过分。   但是现在,燕枝在做什么?   他在打他的脸!   他在……   萧篡忽然凑近。   燕枝扬起手,还想再打,也被萧篡抓住了。   他抓着燕枝的两只手,把他牢牢按住,叫他动弹不得。   燕枝奋力挣扎,但是毫无用处。   萧篡凑到他面前,贴得太近,鼻尖几乎抵着他的鼻尖,粗重的喘息都打在他脸上。   燕枝想躲,却又不想躲。   他同样咬着牙,瞪圆眼睛,紧紧地盯着萧篡。   就算害怕也不躲闪。   萧篡紧紧攥着他的手腕,几乎要把他从地上提起来,让他双脚离地。   就在燕枝以为,自己要被他丢进江里淹死的时候,眼前的男人,忽然发出一声低低的笑。   “嗤——”   燕枝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只见萧篡分明阴着脸,却咧开了嘴,似乎是在笑。   他笑着,眼里笑意越来越浓,面上笑容也越来越大。   他为什么笑?怎么忽然就笑起来了?   是气极反笑吗?   他到底想要怎么样?   燕枝不懂,却有些被他吓到,不自觉往后躲了躲。   可这时候,他已经被堵在船壁上了,根本无处可躲。   萧篡一步步逼近,终于,他再次开了口:“燕枝——”   “再打一次。”   燕枝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似乎没听清楚他在说什么。   萧篡笑着,阴恻恻地重复一遍:“再打一次。”   倘若可以,燕枝是很想再打他一次,可是……   燕枝双手挣了挣,没能挣开。   “再打一次!”   萧篡忽然暴起,对着他怒吼一声。   与此同时,燕枝曲起腿,用膝盖重重地顶了一下萧篡的腰腹。   手挣不开,他还有脚啊!   萧篡闷哼一声,低下头看了一眼,很快又笑出声来。   “对,就这样。”   萧篡似乎很是喜欢,越发逼近燕枝,几乎将他整个儿围堵在双臂之间,压在自己与船壁之间。   他低声诱哄:“来,继续。”   “就跟你上回在净身房里一样,你以为朕是旁人,对着朕又踢又打,又咬又扯的。”   燕枝胸脯起伏,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他尽力贴在船壁上,与男人拉开距离。   可男人一寸寸向前,几乎整个人都要贴在他身上,强势霸道的侵略气息,几乎要让他窒息。   “来,继续。用手打朕,用脚踹朕,用牙咬朕,你的匕首带来了吗?没带来?那打脸也可以,用力打。”   见燕枝没有动作,萧篡忽然又提高音量:“燕枝,来啊!”   燕枝被他吓到,直接顶了回去:“萧篡,你疯了!你有毛病!”   “是!”萧篡厉声道,“朕是疯了!朕是有毛病!”   “你以为朕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朕知道!朕全都知道!朕现在清醒得很!”   “朕在求你打朕!求你踹朕!求你看看朕,求你理理朕!”   不知不觉间,萧篡双眼猩红,怒吼声响彻江面,竟像是索命厉鬼一般。   但他索的不是命,他索的是燕枝的目光,是燕枝的言语,是燕枝的注意!   “五日了,整整五日,你躲在房里,不肯出来,刻意躲着朕。”   “朕听你的话,行为举止改了这么多,你都没看见。”   “朕叫人给你送泡芙牛奶,送了好几回,你一口不吃。”   “朕亲自送到你眼前,让你看看朕,你一眼不看就要走。”   “你就这么怕朕?看见朕掉头就走?对朕避之不及?”   “你看看朕啊!仔仔细细地看看朕!朕和之前不一样了!”   萧篡喊着喊着,眼中猩红,竟隐隐有向周围扩散的意思。   从来征战四方,无坚不摧的帝王,好像……   要哭出来了。   燕枝盯着他的眼睛,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很快又收回去了。   这怎么可能?   萧篡怎么可能会哭?   他是个就算身负重伤,也不会哭的人,他怎么可能会……   眼见着燕枝的目光要躲开,萧篡又吼了一嗓子:“看着朕!”   燕枝眨了眨眼睛,却偏偏和他对着干,别过头去。   萧篡心中恼火,却又觉得无力。   他不知道自己汹涌的怒火能从哪个出口出去,更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让燕枝听自己的话。   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   燕枝一开始是很听他的话的,他一说,燕枝就听。   燕枝不该是这样懵懵懂懂的反应,燕枝不该是这样的!   ——“看、着、朕!”   燕枝被萧篡困在双臂之间,不得挣脱。   但实际上,萧篡才像是被关在笼子里的一头猛兽。   他用尖利的犄角,用坚硬的头骨,用强壮的身躯,对准笼子,一次一次地撞过去。   可等他撞到了笼子,他才发现,这笼子是用水做的,是用风做的,是用棉花做的。   他根本就撞不开!出不去!   萧篡又吼道:“燕枝,朕这样凶你,这样凶巴巴的,你要生气,你要难过!你要哭啊!”   燕枝垂下眼睛,用力眨了眨,将眼中泪水憋回去,不让萧篡发现。   等他再抬起头时,仍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无所谓模样。   他无所谓萧篡说什么话,无所谓萧篡发什么疯,他只在乎自己什么时候能走。   萧篡看见他这副模样,心里越发急躁,手上动作越发用力,说话也越发急促。   “你不能这样对朕!你要对朕有反应!”   “朕听你说的话在改,你要看,你要看朕哪里做得好,你要夸朕,朕哪里做得不好,你要骂朕!”   “你讨厌朕靠近,你要张嘴骂朕!抬手打朕!”   不久之前,萧篡还为了自己脱口而出的话而后悔。   他当时想,他怎么能让燕枝骂自己呢?他怎么能让燕枝打自己呢?他怎么能听燕枝的话呢?   可是直到现在,燕枝不理他、不骂他,不跟他说话,像面对陌生人一样面对他,他才知道——   原来燕枝打他也好!   至少这说明,燕枝还愿意理他!   “朕宁愿你打朕骂朕,对朕愤怒至极,拳打脚踢,朕也不要你这样对朕!”   “说话!”   萧篡原本是在恳求燕枝。   可话说出口,反倒像是命令或威胁。   燕枝闭紧嘴巴,像是故意和他对着干一般,一言不发。   萧篡双眼愈红,几乎要滴下血泪。   “说话啊!说话啊!”   燕枝沉默片刻,终于鼓起勇气,开了口——   他问:“陛下说完了吗?”   萧篡喉头一哽,几乎要喷出一口鲜血。   他又问:“草民可以告退了吗?”   这回萧篡没忍住,胸膛之中,似乎有气血向上涌。   他说了这么半天,燕枝就一点儿触动都没有?   燕枝只想问他这个?燕枝只是想走?   燕枝眨巴眨巴眼睛,目光澄澈,认真地望着他。   他只想问这个。   他出门来,本来是为了带糖糕出来走走,吹吹风。   现在站在这里,风吹够了,他也站累了,他想回去了。   萧篡的声音很大,说的每一句话,他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也知道,萧篡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萧篡想让他像从前一样,被陛下一凶,就变成眼眶红红,委屈巴巴的模样。   可是……   “陛下若是想让我骂陛下,我已经骂过了,只是陛下从来不听,也听不进去。”   “陛下若是想让我打陛下,我也已经打过了,只是陛下铜筋铁骨,不怕流血。”   “陛下若是想看我哭的模样,我已经不常哭了。我的眼泪在净身房里、在太极殿里、在陛下刚找到我的时候,就已经流干了。”   “我已经不爱哭了,也不会随随便便就哭了。”   萧篡眼睛一亮,目光灼灼地看着他,眼里似乎有火在烧。   燕枝同他说话了!   可下一瞬,燕枝又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看着陛下,就像是看着生人一样。”   “我看着陛下这样,说这些话,我只觉得害怕,并不觉得难过或是伤心。”   “我不想刻意躲着陛下,我只是想自己待在船舱里,和糖糕一起玩耍。”   “我也不想再骂陛下、打陛下了,因为陛下总是自说自话,并不尊重我。”   “生人之间,几日见不到面,是很寻常的,有的生人,甚至一辈子都见不了一面,这是很平常的事情。”   萧篡难以置信:“朕与你怎么会是生人?朕与你怎么能是生人?!”   “朕与你认识十年,朕把你从净身房里带出来,朕让你做朕的侍从,朕与你相处十年,肌肤相亲两年,你与朕怎么会是生人?”   “朕与你,分明是天底下最熟悉、最亲近的人!怎么能是生人?”   燕枝望着他,轻声道:“陛下观我如猫狗,我观陛下如生人。”   “陛下从前是如何将我看做猫狗的,我就是如何将陛下看做生人的。”   “朕没有——”   萧篡下意识便否认。   可下一刻,他恍然想起从前的点滴。   他有。   他有这样干过。   他把燕枝当成小狗,对着他“嘬嘬嘬”。   甚至在方才,他还把燕枝看成是一只小猫。   燕枝说的没错,他是这样干过,并他一直都是这样干的。   燕枝最后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对陛下就不难过了,或许是因为——”   萧篡像是猜到他要说什么了,急急地开了口,试图制止:“燕枝!”   “或许是因为——”   “燕枝!”   萧篡扯着嗓子,试图盖过燕枝的声音。   可燕枝的声音轻轻的、小小的,就算被他盖住,也能从底下钻出来,钻进他的耳里。   “我真的不喜欢陛下了,并且以后也不会再喜欢陛下了。”   “不!”萧篡厉声喝止,“不许!朕不许!”   其实这样的话,燕枝上回就说过了。   只是上回,燕枝是被他逼急了,大喊大叫着说出来的,甚至还指天发誓了。   可萧篡从来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只当他是一时气急,说的气话,哄一哄就能好。   可是现在,燕枝一脸平静,脸上无波无澜,眼中澄澈通明,用一种温和坚定的语气,又轻又缓地说了出来,萧篡反倒听进去了。   燕枝越是平静,就说明他越认真,说的话越真。   一字一句,敲在萧篡心上,敲得他心头震动,只觉得地动山摇。   是真的。   燕枝是真的不喜欢他了。   一点儿都不喜欢他了。   “好感度为零”是真的,燕枝不喜欢他是真的,燕枝再也不会注意他,也是真的。   “不许!”   萧篡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重复着这两个字。   燕枝不许不喜欢他!   “不许……朕不许……”   他一时失神,抓着燕枝手腕的手一松,燕枝趁机挣脱。   他连“草民告退”也不说了,生怕惊动萧篡,带上糖糕就要离开。   可下一瞬,萧篡猛然转过头,如同野兽狩猎一般,猛冲上前,一手环住他的腰,直接把他扛了起来。   燕枝虽有防备,但也抵不过萧篡。   萧篡生来力气大,对他从来都是想抓就抓,想扛就扛。   这已经是数不清多少次,萧篡冲上来,直接把他扛走了。   燕枝用拳头捶打他的后背,胡乱蹬脚,奋力挣扎。   萧篡紧紧绷着脸,只是大步往前走,往船舱走去。   两个人都知道再说下去,就是死局,所以都没有再出声。   萧篡扛着燕枝,来到自己的船舱门前,一脚踹开舱门。   他说过的,再装五日,燕枝的好感度还是零,他就直接把燕枝弄死在床上!   他说到做到!   喜欢怎么样?不喜欢又怎么样?   不管燕枝喜不喜欢他,都得留在他身边!   反正他要的是燕枝这个人,只要燕枝留在他身边,不就好了?   他管燕枝喜不喜欢他?他管燕枝的心在哪儿?他管燕枝对他是什么态度?   不管燕枝对他是什么态度,在榻上一定会窝在他怀里,迎合他的喘息,配合他的动作,这不就够了?   萧篡怒火滔天,这样想着,只觉得豁然开朗。   情爱之事,不就是这样?不就是这么简单?   从前燕枝喜欢他,他不喜欢燕枝,他们不也照样过得好好的?   现在燕枝不喜欢他,他喜欢燕枝,他们当然也能过下去!   反正他只要燕枝留下,筑起金笼子,铸成金锁链,照样能留住燕枝!   萧篡再也不管旁的,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   他反脚把糖糕踢出去,又把舱门踹上,把门反锁。   最后扛着燕枝,来到床榻前,将燕枝丢在榻上。   燕枝一摔到榻上,马上挣扎着爬起来,但很快的,就被欺身而上的萧篡压了回去。   萧篡双手捧起他的脸,将他狠狠拽向自己,马上就要吻上他的唇。   可下一刻,燕枝扬起手,又照着他的脸打了一巴掌!   “啪”的一声,这回萧篡有了防备,定定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这种事情,向来是一回生二回熟。   他们都习惯了。   燕枝扇巴掌是这样,萧篡挨巴掌也是这样。   “走开。”燕枝推了他一把,试图从榻上下去。   可紧跟着,萧篡就抓住他的胳膊,猛地把他抓了回来。   他按住燕枝的肩膀,将他牢牢按在榻上,又再次欺身而上,将他困在自己与床榻之间。   他拽着燕枝的衣襟,把燕枝拽到他身前,随后一手按着胡乱挣扎的燕枝,一手解开自己的腰带。   他忍得够久了!   他装模作样也够久了!   既然燕枝打定主意,不要再喜欢他,那他也不再强求,就这样……   就这样要了他,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燕枝一早就察觉到他要做什么,挣扎得更厉害了。   “萧篡……萧篡……”   他猛地扑上前,一口咬住萧篡的手,几乎要咬下他手背上一块肉来。   燕枝又用手推他,用脚踹他。   这一回,燕枝是直接照着下腹踹的!   燕枝一边打他,一边声嘶力竭地大喊:“萧篡!滚出去!我恨你!”   萧篡同样厉声道:“这是朕的房间,你是朕的人,朕滚什么?!”   他一面说着,一面将燕枝抱进怀里,要解开他的衣裳。   可就在这时,忽然有几滴温热的液体,落在萧篡的手背上。   没由来的,萧篡的动作顿了一下。   萧篡垂下眼,看见自己手背上的泪珠,看见燕枝哭得通红的双眼,看见燕枝不自觉颤抖着的身子。   他在做什么?   不是说定了,不让燕枝再哭了吗?   他这又是在做什么?   燕枝回过神来,又重重地推了他一把:“滚开!”   萧篡一时不防,竟被他推开了。   他摔下床榻,重重地坐在地上。   就在这时,熟悉的“叮咚”声,再次响起——   “亲爱的玩家,为了增加您的游戏体验,现已对角色好感面板再次进行后台升级。”   “此次升级,将拓宽好感度上下限,新增负数好感度,新增‘讨厌’、‘仇恨’、‘憎恶’……”   “燕枝——”萧篡倒在地上,仰望着燕枝,低声打断,“燕枝对我的好感度是多少?”   “现在为您检测角色燕枝对玩家的好感度……请稍后……”   “检测完毕。”   “角色燕枝,对玩家好感度为——”   “负十——”   萧篡望着燕枝,燕枝正坐在榻上,躲在床榻角落,牢牢拽紧自己的衣裳,目光戒备地看着他,生怕他再扑上来。   “负二十——”   燕枝皱起眉头,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定定地望着他。   萧篡沉默着,如同一头斗败的野兽,面色晦暗颓败。   “负五十——”   就在这时,船只似是遇到了风浪,剧烈摇晃起来。   就连燕枝也被风浪从床榻这边,颠到了床榻那边。   萧篡却仍旧稳稳地坐在地上。   因为他的手指,狠狠地嵌进了船板缝隙里,木板划破他的手指,将他手上的肉削掉一圈,甚至露出了骨头的模样。   萧篡却浑然不觉,只是专心听着系统播报。   系统声音仍在继续——   “仇恨。角色燕枝对玩家好感度为‘负五十’,好感阶段为‘仇恨’。”   “深仇大怨,夙世难消。”   “一刀难解,心头大恨!” 第46章 低吼   风急浪大, 船只颠簸。   燕枝跌在榻上,从这边被甩到那边,又从那边被甩到这边。   萧篡倒在地上, 沉默着,咬着牙, 把双手从船板缝隙里拔出来。   木刺划破他的手掌,划得伤痕累累, 鲜血淋漓。   萧篡却不甚在意, 他站起身来,踉跄了两步, 来到燕枝面前,想把燕枝扶起来。   可下一刻, 燕枝直接躲开,抱住床柱,躲在帷帐后面, 目光警惕地看着他。   像一只小豹子。   他现在不需要陛下的庇护, 他自己就可以保护好自己。   萧篡伸出去的手,就这样停在半空。   鲜血顺着他的掌纹流淌, 凝结在他的指节, “啪嗒”一声, 滴落在地。   萧篡盯着燕枝,一言不发,最后将双手攥成拳头,收了回来。   他就是贱得慌!   燕枝对他的好感度都负五十了。   燕枝对他的戒备都这样明显了。   燕枝都亲口说讨厌他、恨他了。   他还上赶着贴上去,生怕燕枝摔了跌了、磕了碰了。   他怎么就这么控制不住,非要给燕枝当狗?   他分明是不想这样的,他分明是很想控制的。   他分明已经想好了, 只是做做样子,把燕枝哄回去就行了。   可他怎么就是忍不住?   他就像是一条狗,一条被燕枝训练过的狗。   他一看见燕枝,就忍不住想跑到他面前,想跟他亲近。   他一看见燕枝身处险境,就忍不住想把他扶起来、救出来。   但他又总是学不会收起尖利的犬牙、收敛粗暴的动作、控制急躁的脾气,每每把燕枝惹哭,他也跟着恼火愤怒。   若是换做旁人,别说这样将他推开,就是碰他一根手指头,还没等靠近,就被他一脚踹翻,一刀砍翻了。   偏偏……偏偏现在这个人是燕枝。   偏偏他就是像狗一样,控制不住自己的手和脚!   他的手就是要伸向燕枝,他的脚就是要跑向燕枝。   他能怎么办?他能怎么办?!   萧篡垂下眼睛,死死盯着燕枝的脸庞。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燕枝到底有什么本事?燕枝到底给他下了什么蛊?   怎么能让他失控至此?   察觉到他在看自己,燕枝抱着床柱,同样抬起头,望着他。   两两相望之间,谁都没有说话。   只有大风吹起江水,掀起波浪,一阵一阵地砸在船身上,砰砰作响。   风浪之中,萧篡忽然张开嘴巴,低低地说了一句什么。   燕枝没听清楚,抬起头,越发戒备地看着他。   萧篡沉默良久,最后却别过头去。   罢了。   他原本想问燕枝,是不是真的这么恨他。   转念一想,还是罢了。   负五十的好感度,就这样明晃晃地挂在上面。   有什么可问的?   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他紧紧地咬着后槽牙,望着空中浮动着的好感面板。   燕枝似有所感,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他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心口,试着把楚鱼给他的那块水晶镜拿出来,看一看。   可没等他把东西拿出来,风浪就停了。   风平浪静,船只平稳。   萧篡转回头,双目猩红,看向燕枝。   燕枝忙不迭松开手,把水晶镜藏好,没让他发现。   燕枝试探着,绕过他,要从榻上爬下去。   “我……草民告退。”   难得的,这一回,萧篡竟然没有再抓住他。   可就在燕枝即将下榻离开的时候,萧篡忽然伸出手。   燕枝被吓了一跳,猛地跳下床,躲到了船舱角落里,摆出防御的姿态。   萧篡张开手掌,上面半干的血迹略微发黑:“朕受伤了。”   他低声道:“燕枝,朕受伤了。”   “我……”   一时之间,燕枝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草民去喊船上大夫过来。”   萧篡似乎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只是重复:“你看,朕受伤了。”   “我知道,我去喊大夫。”   燕枝一边说,一边贴着船壁,小心翼翼地往前走,想要逃走。   萧篡举着自己血淋淋的双手,缓缓朝他靠近,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燕枝,朕受伤了,我受伤了……我的指头要被削掉了……好痛……”   就在这时,燕枝终于来到舱门前。   “草民这就去喊大夫!”   他手忙脚乱的,想要掰开船舱门闩。   糖糕也守在外面,在外面用爪子挠门。   终于,燕枝推开门闩,跑了出去。   萧篡来到他身后,想要抓住他的手,却连他的衣袖都抓不住。   柔软的布料扫过他的掌心,燕枝带着糖糕,大步朝外面跑去。   “来人……来人呐!你们陛下受伤了!”   下一刻,燕枝身后传来一声巨响。   他下意识回头看去,只见舱门被关上了。   是萧篡自己关上的。   又下一刻,船舱里传来野兽一般的怒吼。   ——“啊!”   燕枝愣在原地。   仍旧是一门之隔。   萧篡双手抱头,额头抵在门板上,一下一下撞着门板,似是愤怒至极,苦痛至极。   ——“啊!!!”   *   燕枝犹豫片刻,最后还是去找了萧篡的亲卫,让他们请大夫过来看看。   毕竟萧篡是皇帝,要是在他隔壁船舱出了事,他也逃不掉。   不过他也没敢多管,看着亲卫领着大夫过来,他就带着糖糕回房间了。   他同样把门反锁了,又把桌案搬到门后面,堵住门扇。   燕枝一边做这些事情,一边留意听着隔壁的动静。   亲卫在隔壁敲门,但萧篡好像是没应声。   不知道是睡过去了,还是不想理会。   就在亲卫有些着急,请示陛下,就要破门而入的时候,隔壁终于传来一声怒吼——   “滚!”   帝王尚在盛怒之中,亲卫也没敢多说多问,只是让大夫将伤药与细布放在门外,就退下了。   他们走后,燕枝反倒更害怕了。   他怕萧篡又忽然闯过来。   怕萧篡死在隔壁船舱。   更怕……和萧篡单独相处。   只隔着薄薄的木板,燕枝完全能听见萧篡野兽一般的低吼声。   很低,很沉。   像猛虎弄丢了猎物,又像是恶狼走脱了队伍,发出的吼叫。   燕枝抱着糖糕,坐在榻上,用力揉揉它的脑袋,把脸埋进它的皮毛里。   早知道,他就问问亲卫,看船上还有没有空房间,他搬过去算了。   燕枝用脸颊蹭了蹭糖糕有些粗硬的皮毛,小声问:“他真的疯掉了。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他会不会更疯?他会不会打我?他会不会不放我们走?”   糖糕不知道,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两声“呼噜”。   燕枝也不知道,只是转过头,担忧地望着船板。   *   “啊——”   “啊啊啊——”   从方才到现在,萧篡一直维持着同样的动作。   他双手抱头,整个人抵在门板上,时不时用额头撞门板,时不时又发出一声低吼。   燕枝真的不喜欢他了。   燕枝真的、真的、真的完全不喜欢他了!   他一直以为这是假的,是燕枝跟他赌气,说的气话。   可是现在……   一切都结束了。   燕枝恨他,燕枝对他是深仇大恨。   就算燕枝捅他一刀也难以消除的心头大恨。   或许,燕枝不是从今日才开始恨他的。   燕枝从很早很早之前,就开始恨他了。   在他们耳鬓厮磨的时候,在他们同床共枕的时候。   萧篡以为他们是情投意合,但事实上,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燕枝早就在心里暗暗地恨着他了。   但因为先前的好感度条太小,燕枝对他的好感度只显示到零。   “零”不是燕枝对他的好感,而是好感度条的下限。   燕枝早就跟他说过了,可他不信。   他自信满满,他有恃无恐,他总觉得燕枝好哄。   可是燕枝根本就不是在跟他赌气,燕枝是铁了心要离开他。   哄没有用,装模作样也没有用。   不管他做什么,燕枝都不想看,不会看,更别提回心转意了。   他从一开始就错了。   萧篡低下头,额头重重地磕在门板上,似乎想让自己清醒一些。   他转过头,看见身边的好感面板。   系统更新之后,面板可以按照好感高低进行排序。   萧篡曾经是这块面板上的第一位,现在……   也还是第一位。   负五十,怎么不算是第一位呢?   燕枝从来和和气气,与人为善,就算是遇到地痞流氓,对他们的好感度也不过是区区负五。   可是对他……   燕枝对他,竟然是负五十!   负五十!   怎么能这样?   燕枝怎么能这样对他?燕枝对旁人都宽容至极,怎么能独独对他这么残忍?   燕枝跑了,萧篡总以为能把他抓回来。   燕枝哭了,萧篡总以为能把他哄回来。   燕枝恨他,萧篡也不放在心上,总以为很快就能扭转局面。   可是现在……   现在叫他怎么扭转?叫他如何转圜?   一瞬间,失控的无力感,如山呼海啸一般,席卷而来。   直到此时,萧篡才终于醒悟过来。   他要失去燕枝了。   燕枝早就从他手里飞走了。   是燕枝不要他了,是燕枝要把他丢掉了!   萧篡垂着头,断断续续地发出低低的吼叫。   他终于明白,燕枝不是他的猎物,他也不是追丢了猎物。   燕枝是他的伴侣,是他的配偶,是他的爱人。   是他弄丢了他的爱人!   萧篡攥紧拳头,手掌伤口裂开,鲜血淅淅沥沥地淌在地上。   是他错了,是他错了!   就在这时,隔壁船舱里,传来一声狼嚎——   “嗷呜——”   大概是被他吵到,糖糕不满地嚎了一声。   萧篡缓缓地转过头,望着隔壁船舱的方向。   原本胜券在握的萧篡,忽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燕枝了。   他像是失去全部力气一般,缓缓往后一仰,整个人都倒了下去。   “哐”的一声,如小山崩塌,萧篡重重地倒在地上。   他张开双臂,躺在黑暗的船舱里,靠着冰凉的地面,望着漆黑的舱顶。   此时此刻,只有燕枝说过的话,在他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回荡——   “我恨萧篡!我恨死萧篡了!”   “我与陛下本是生人!”   “陛下如何将我看做猫狗,我便如何将陛下看做生人!”   他张嘴想喊,却被狼嚎堵了回去。   他只能在黑暗里,无声地哭嚎呐喊。   *   接下来几日。   萧篡没有再出门。   亲卫每日将吃食伤药与奏章文书,放在门前。   他想起来的时候,就会开门去拿。   有的时候,他不渴不饿,身上的伤也不疼。   想不起来,他就一整日也不开门,只是待在房里。   谁都不知道他在里面做什么。   燕枝想换房间,但是亲卫没有帝王旨意,不敢随便给他换,燕枝也不好为难他们,就将就着住下去。   所幸糖糕吼了几嗓子,萧篡就收了声,不再喊了。   隔壁船舱大多时候都是安安静静的,只有偶然几次,萧篡忽然从榻上跳起来,扑到案前,去翻书翻奏章,发出声响。   所以燕枝住在隔壁,睡得还算安稳。   就这样过了几日,燕枝见萧篡从早到晚都不出门,又见糖糕实在是坚持不住了,晕船晕得要口吐白沫了,只能鼓起勇气,带它出门去转转。   临出门前,他在心里祈祷了好几遍。   不要遇到萧篡,不要遇到萧篡。   结果,他刚牵着糖糕,准备出门。   下一刻,隔壁船舱的门就开了。   燕枝被吓了一跳,忙不迭往后退了两步。   糖糕也竖起耳朵和尾巴,挡在燕枝面前。   一人一狼,如临大敌。   萧篡站在房里,却只是定定地看着他们,没有任何动作。   房里没有点灯,窗户也不大,很是昏暗。   廊上却开了一排排窗子,今日天色正好,日光从外面照进来。   萧篡就站在明暗的分界线上,看不清神色。   只能隐约看见,他穿着单衣,披散着头发,眼底青黑一片,下巴上还冒出了胡茬。   大约是有几日没打理自己了。   就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阎罗一样。   萧篡定定地看着他们。   燕枝带着糖糕,壮起胆子,向他行礼。   “拜见陛下。”   萧篡一言不发,便是连一个颔首都没有,只是盯着他,眼神阴沉又贪婪。   他贪婪地扫视着燕枝,把燕枝从头到脚看了个遍,又从脚到头看了两遍,想要把燕枝的身形与容貌,全部刻进眼底。   他也有好几日没见到燕枝了。   可是他却不能靠近。   他一靠近,燕枝就会慌张,就会害怕,就会难过。   他不能,不能再欺负燕枝了。   燕枝带着糖糕,脚步匆匆,快步逃开。   萧篡盯着燕枝的背影,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他的视线里,又等了好一会儿,才端起地上的木托盘,起身回房。   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燕枝,不知道该对燕枝摆出什么表情,不知道该对燕枝说什么话。   他不知道怎么才能让燕枝不讨厌他。   他想了几日几夜,也没有想出来。   萧篡坐回案前,随手翻开都城送来的奏章。   此时此刻,他们距离都城,已经很近很近了。   奏章发过来,半天都不到。   卞英上疏,问一些立后大典上的细节,又问陛下回都,是否需要文武百官在渡口相迎。   萧篡提笔沾墨,写下“不必”二字,便准备将奏章合上丢开。   可下一瞬,他忽然想起什么,又把奏章捡了回来。   不需要文武百官迎接,但是——   有两个人,是可以来的。   他是为燕枝准备的这两个人。   船只马上靠岸,他也得振作起来了。   不论如何。   不管燕枝是讨厌他,还是恨他。   不管燕枝对他的好感是零,还是负五十。   就算他现在还没有想出,要如何弥补燕枝。   但他从来没有想过要放手。   一月之期,还有一半。   他不能现在就放弃。   燕枝是他的,就只能是他的!   于是萧篡批好奏章,终于打开门扇,喊了一声——   “来人!”   几个亲卫听见动静,赶忙过来:“陛下有何吩咐?”   “奏章发回去,让卞英、刘洵按照上面说的去做。”   “送点热水过来,朕要洗漱。”   “再送一套新衣裳过来。”   方才那样狼狈,出现在燕枝面前,实在是太无礼了。   船只要靠岸,他也要收拾收拾自己。   至少……让燕枝看得顺眼一些。   *   翌日清晨。   风顺帆满,船只一路向前,破开江面,驶入渡口。   燕枝牵着糖糕,站在船头。   燕枝本来是不想出来的。   反正是回宫,沿途风景,也没什么好看的。   从城里到宫里,他怕自己看见熙熙攘攘的街道,再看见冷冷清清的大梁宫,会忍不住掉眼泪。   可是萧篡派人来请他。   说是岸上有人迎接,他得出去。   燕枝没办法,只得过来了。   不过他想,就算有人迎接,那大概也是文臣武将,朝中大臣。   都是迎接萧篡的,又不是他。   所以燕枝站在船头,只是低头捏捏糖糕的耳朵,并不曾十分留意四周风景。   萧篡束起头发,换了新衣裳,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又变回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   就站在燕枝身侧。   或许是不想让燕枝害怕,所以他……   仍旧照着燕枝说过的规矩,站在离燕枝五丈远的地方。   船入渡口。   忽然,燕枝听见有人喊他:“燕枝!燕枝!”   与此同时,他的耳边也传来萧篡低沉的声音:“燕枝,抬头看看。”   燕枝下意识松开糖糕的耳朵,抬头看去。   只见卞大人与刘大人站在渡口,还有两个年轻些的公子,与他们站在一块儿。   一个公子蹦起来,努力朝他挥挥手,大声喊他:“燕枝!燕枝!”   还有一个公子,双手交叠,放在身前,一副规规矩矩的模样。   见燕枝抬头看向自己,目光交汇,年轻公子朝他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也喊了一声:“燕枝公子。”   “谢仪谢公子!卞明玉卞公子!”   燕枝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恨不得现在就下船去,同他们抱在一块儿。   他们怎么会在这儿?   亲卫所说的,会有人来接他,指的是他们两位吗?   那真是……   太好了!   燕枝脸上,难得露出笑容,也用力朝他们挥手:“嗨!我在这儿!”   在看见谢仪和卞明玉的时候,燕枝忽然就不难过了。   就算他被萧篡带回都城,那又怎么样?他就当是回来看看好友,没什么大不了的!   萧篡看着他兴高采烈的模样,只敢偷偷看一眼,很快就收回了目光。   他喊这两个人过来,就是为了让燕枝高兴一下。   不能因为自己过分的注视,又惹得燕枝不高兴。   果然,没一会儿,燕枝就转过头,收敛了笑意,小心翼翼地看向他,怕他生气发怒,牵连谢仪与卞明玉。   直到看见萧篡并不在意,他才放下心来,继续同他们招手。   船只缓缓靠岸,亲卫放下船上木梯。   燕枝等不及,在亲卫的协助下,拽着糖糕,费劲巴拉地下了船,跌跌撞撞地跑向谢仪与卞明玉。   结果他还没跑出两步,就崴了一下脚,整个人往边上倒去。   萧篡猛地往前迈了一步,要上前扶住他。   可紧跟着,燕枝就被谢仪和卞明玉一起拉住了。   “哎呀!”   萧篡沉默着,手掌在虚空里抓了一把,便收了回来。   “你这小傻蛋,看见我卞公子,怎么走路也走不稳了?”   “别着急,站起来试试,看有没有扭伤。”   燕枝被他们接住,被他们扶着,活动了一下扭到的脚踝。   “我没事,只是船上晃来晃去的,忽然下了船,有点不适应地面。”   “那就好。”   燕枝站稳了,谢仪与卞明玉赶忙松开手,朝萧篡俯身行礼。   萧篡不曾理会他们,只是拎起自己因为下船匆忙,被浸湿的半边衣摆,拧了拧水。   卞大人迎上前:“陛下,马车马匹皆已备好,不知陛下是要……”   萧篡同样不曾理会他,拧干了衣摆,把衣裳放下,看向燕枝,淡淡道:“你和他们两个上马车。”   “是。”燕枝抿了抿唇角,“草民遵旨。”   马车就停在不远处,燕枝带着两个友人,朝马车走去。   萧篡跟着燕枝,走到马车边。   等他们都上去了,他又站在外面,瞧了一会儿。   燕枝拿不准注意,不知道他要不要上来,也就不敢放下车帘。   就在这时,萧篡朝马车伸出手。   燕枝往里面躲了躲,躲在谢仪与卞明玉身后。   下一刻,萧篡拽过车帘,把帘子放了下来。   就这样。   萧篡走到战马边,拽着缰绳,翻身上马。   人都喊来了,就让他们单独相处相处,又能如何?   燕枝见到他们,既然都高兴了,就让燕枝高兴久一点,又能如何?   萧篡骑在马上,听见马车里传来的低低的谈话声,攥着缰绳,让缰绳嵌进手掌未愈合的伤口里,用疼痛强自压下心里躁动不安的妒火与怒火。   他不生气,他不嫉妒。   只要燕枝高兴,他就高兴。   既然他不能让燕枝高兴,那他就让其他人来。   反正他已经事前敲打过了谢仪与卞明玉,反正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反正……   反正他不介意,他再也不介意燕枝交友了。 第47章 回宫   从渡口到都城, 还有一段路要走。   燕枝当时翻山越岭,专走山间小路,走了两日一夜才走到。   现在他们走官道, 只有半日不到的路程。   宽阔的官道上,萧篡骑着马, 带着卞刘两个近臣,走在最前面。   燕枝与他的两个好友, 则坐在后面的马车里。   十来个亲卫同样骑着马, 围簇他们前行,以应不时之需。   燕枝坐在马车里, 掀开帘子,朝外面张望。   “噢!”燕枝恍然大悟, “原来我当时走错路了,在山上绕了好大一圈。”   “哈哈哈!”卞明玉大笑出声,揪住他的衣袖, 把他抓回来, “好了好了,别看了, 快回来跟我们说说话。”   燕枝也不恼, 笑嘻嘻地应了:“好啊!”   他从前跟在萧篡身边, 日日夜夜都跟着,连宫里的宫人侍从都认不全,更别提交友了。   谢仪和卞明玉,是他好不容易才交到的朋友。   虽然……他们见面的次数不多,说的话也不算多,但是,谢仪救过他一回, 卞明玉还给他吃过盐渍青梅。   不管他们是怎么想的,燕枝已经在心里认定他们是好友了!   燕枝笑着问:“你们想说什么?”   “对了!”他忽然想起什么,朝窗外看了一眼,小声问,“你们过来接我,是……”   燕枝欲言又止,卞明玉不明就里:“啊?你说什么?怎么不说完啊?”   谢仪却明白过来,点了点头:“是。”   卞明玉皱眉疑惑:“不是,你们两个在说什么?怎么就‘是’了?”   谢仪继续道:“是陛下传旨,叫我们过来的。”   “嗯。”燕枝连忙又问,“那他……”   “放宽心。”谢仪仍是颔首,“陛下并没有为难我们。”   “昨日我在庄子上,卞大人与刘大人,带着卞公子,忽然造访。他们带我来了渡口,在渡口驿站里住了一夜,今日一早便来渡口等你。”   “唔,那就好。”燕枝点点头,关切问,“你的腿好了吗?”   “早已好全了。”谢仪温声回答,“你看我方才走路,上下马车,可有任何不妥?”   燕枝笑着摇摇头:“那真是太好了,我心里一直记挂着你呢。”   他们两个亲亲热热地说话,卞明玉被排除在外,插不进去嘴,就坐在旁边,百无聊赖地甩着衣袖。   燕枝转过头,瞧见他抬着下巴,一副无所谓的模样,赶忙又问他:“卞公子近来可好?”   “好,好得很——”卞明玉拖着长音回答,但还没两句,就不生气了,拽住他的衣袖,“你的胆子也太大了!你怎么敢……”   卞明玉刻意压低声音:“你怎么敢从宫里逃出来?这可是死罪啊!”   “那个时候,整个都城都翻天了,陛下调动了所有武将,让他们带着禁军去堵宫门城门,还从大营里调了三千人马过来,现在这些人还驻扎在都城周围呢。”   “我爹这种文官也被派出去找你,三天两头被召进宫里议事,陛下一会儿说不找了,一会儿又说要找,朝令夕改,跟疯……魔怔了似的。”   燕枝抿了抿唇角,低下头,揪着自己的衣袖:“真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的。”   “我原本想着,我在宫里无足轻重,再加上我有放奴书,就算走了,萧篡……陛下也不会追查,所以就……”   “我当时只想着,再不走,我就要在宫里憋死掉了。”   “我真的没有想到,这件事情会闹得这么大,还连累了你们。”   卞明玉顿了顿,见他可怜巴巴的模样,便反过来安慰他:“连累倒算不上,反正我爹他们在朝里,就是干这些活儿的,总比外出打仗好。”   “不必自责。”谢仪也道,“我们谁也没想到,陛下亲手签发的放奴书,竟然还有收回的道理。你也不过是按照宫里规矩办事。”   燕枝吸了吸鼻子,又问:“那夜我在你的庄子上借住,后来陛下有没有过去?”   “你前脚刚走,陛下后脚就到了。”   “那他有没有……”燕枝马上又紧张起来。   “别担心。”谢仪仍是那副温温柔柔的模样,“你教老伯的那些话,都很有用。你给老伯的放奴书,他也拿出来了。”   “陛下原本要把我们抓回去拷打,看见你的放奴书,自然就放弃了念头,还给了我们一箱金饼,说是谢礼。”   “燕枝,你好聪明,也好细心。”   燕枝惊讶:“真的吗?”   “当然了。”   燕枝被他夸得高兴起来,但没有小尾巴可以翘。   于是他伸出手,把趴在自己脚边的糖糕的尾巴,举起来了。   燕枝举着它的尾巴,笑得眉眼弯弯。   谢仪最后道:“不过你留下的那封放奴书,最后被陛下拿走了,现在应该是陛下那儿收着。”   提起萧篡,燕枝就皱起眉头,语气也淡了下来:“他没有跟我提过。”   萧篡不说,那他就假装不知道好了。   卞明玉道:“听说你跑了的时候,我可震惊了,我还在家里给你烧香了呢。”   “啊?”燕枝的眼睛睁得圆溜溜的,“可是我还没死掉啊……”   “我是在祈祷你不要被抓到。”   “对不住,是我错怪卞公子了。”   “结果没有想到,你还是被抓回来了。”卞明玉问,“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呢?陛下已经下旨立你为后,还让我爹筹备立后大典,你是不是就要留下来……”   “不!”燕枝坚定道,“不要,我不要做皇后。”   “可是……”   “我与陛下已经说定了,一月为期,要是在一个月内,陛下能使我回心转意,我就留下。要是不能,陛下就亲自送我离开。”   燕枝笑着说:“我迟早是要走的,这次回来,就当是来看看你们啦!我要走的时候,给你们留一个地址,要是你们来南边玩儿,就可以来找我。”   可是一听这话,谢仪与卞明玉都皱起眉头,交换了一个怀疑的眼神。   他二人分明不信。   谢仪忧心忡忡:“陛下从来杀伐决断,从前在战场上说的话都当不得真,如今与你说定,是不是……”   “我不管。”燕枝梗着脖子,“要是他敢骗我,我就……我就敢再跑一回……”   话还没完,卞明玉连忙朝他“嘘”了一声。   “知道你厉害了,悄声点儿。”   “嗯。”燕枝点点头,确实也不想牵连他们,便道,“你们就当没听见。”   他转了话头:“卞公子,多谢你上回给我的青梅很好吃,也谢谢你。只是回来得匆忙,没来得及给你带回礼。”   “不过我这回出去,学会了做红糖糕,等下回有机会,我做给你们吃!”   三个人坐在马车里,高高兴兴地说着话。   主要是燕枝在说。   燕枝难得去一趟南边,同他们讲起路上的所见所闻,就连路上看见一棵长得歪歪斜斜的树、一块奇形怪状的石头,都能讲上半天。   谢仪与卞明玉也十分捧场,都认真地听他讲。   萧篡骑着马,走在前面,刻意放慢脚程,落到马车旁边,想要将燕枝的声音听得再清楚一些。   从前的燕枝,在旁人面前,总是一副怯生生的模样,话也不敢多讲。   所有人都以为,他是生性胆小。   从来没有人想过,其实是因为——   燕枝无话可讲。   他待在萧篡身边十年,日日夜夜都围着陛下打转。   就算跟着陛下征战游猎,也总是跟在陛下身边,目光与心思全都放在陛下身上。   他从未认真地看过宫外的山水,更从未结识过宫外的人。   要叫他从何说起呢?   可现在不一样了,燕枝飞去了外面,就算只在外面待了几个月,那也不一样了。   燕枝的眼里有了山水,脚下有了土地。   他什么都喜欢,什么都爱看,什么都爱说。   抛开萧篡之后。   其实燕枝,根本就是个小话唠。   萧篡深吸一口气,依旧耐着性子,不紧不慢、不远不近、不声不响地跟在马车旁边。   从前燕枝也是这样,围在他身边,叽叽喳喳地同他说话。   可是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燕枝就不再缠着他了。   事到如今,他只能躲在旁边,偷听偷看,偷偷享用本该属于他的一切。   萧篡沉默着,听着燕枝欢快得像小鸟儿一样的声音,听着燕枝亲亲热热地喊着谢仪与卞明玉的名字。   透过被风掀起的帘子,偶尔窥探到燕枝脸上明媚的笑。   萧篡忽然觉得心脏涨得发酸发痛,几乎要冲破他的胸膛,冲昏他的头脑。   现在他的眼前,有两条路可以选。   一是他冲进马车里去,揪住谢仪和卞明玉的衣领,把他们两个丢出去,然后他自己坐在燕枝面前,听燕枝手舞足蹈地说话。   二是——   忍耐。   燕枝看见他就不高兴,看见他就不说话,所以他只能忍耐。   忍到气血上涌,忍到昏头转向,忍到喉头涌上一阵腥甜,也要忍耐。   萧篡强自咽下喉间鲜血,用手背抹了把嘴角,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   他不在乎,他一点儿都不在乎。   不管燕枝交多少朋友,和多少朋友说笑,和多少朋友玩乐。   他都不在乎!   他只是……有点儿上火而已。   *   当日午后。   一行人回到都城。   燕枝掀开车帘,朝外面张望。   上回走得匆忙,他还没来得及仔仔细细地看过都城呢。   当他完全将萧篡抛到脑后,沿途风景也变得有意思起来。   马车驶进城门,又驶进宫门,一路上畅通无阻。   不多时,一行人在太极殿前停下。   萧篡翻身下马,正准备走到马车前,迎接燕枝。   可没等他上前,谢仪就掀开帘子,让燕枝和卞明玉下来了。   萧篡的手,再一次停在半空。   他压下心中妒火,平和了语气,唤了一声:“燕枝。”   燕枝回过神来,走上前,挡在谢仪与卞明玉身前,行了个礼:“陛下。”   “朕——”萧篡顿了顿,刻意软下语气,“让他们把你从前住的偏殿收拾出来了,你奔波了一路,先去温泉池子里洗一洗,再歇一歇。”   燕枝淡淡地应了一声:“是。”   萧篡又看向谢仪与卞明玉,语气显然冷硬很多:“你们两个,先回去罢。”   两个人同样抱拳行礼:“是。”   燕枝不自觉回过头,依依不舍地看了他们一眼。   萧篡看见他的动作,忙道:“明日——”   “燕枝,明日朕再让他们入宫陪你。谢仪也不回去,先住在卞府。”   燕枝再次行礼:“是,多谢陛下。”   “好。”萧篡朝他们摆了摆手,“去罢。”   谢仪与卞明玉、卞大人与刘大人,还有一众亲卫,都下去了。   只有燕枝与萧篡两个人,登上太极殿前的石阶。   离了好友,燕枝跟在萧篡身后,低着头,跟瞬间凋谢的花儿似的,看起来蔫蔫的。   这道石阶他走了没有千遍,也有百遍。   如今又回来了。   瞧着石阶上熟悉的石砖缝隙,燕枝只觉得心里酸酸涩涩的,说不清是什么味道。   正当此时,殿里宫人迎了出来。   “陛下!燕枝公子!”   “温泉池已经预备好了,吃食也已经预备好了。”   “不知陛下与燕枝公子是先……”   萧篡瞧了一眼燕枝:“先去洗漱罢。”   “是,草民遵旨。”   一行宫人原本兴高采烈的。   忽然听见燕枝的自称,又听见他二人不在一块儿泡池子,面色不由得凝重起来,连忙屏息凝神,不敢再多看、多说、多想。   燕枝跟着两个宫人,从回廊离开。   萧篡继续往前走,回到正殿。   太极殿还是从前的模样。   只是立后大典之前,挂在殿里的红绸,有些旧了。   萧篡只瞧了一眼,便道:“拆了罢。”   宫人迟疑:“陛下……”   萧篡淡淡道:“总要挂上新的。”   宫人明白过来,连忙应道:“是。”   等他哄好燕枝,等燕枝回心转意,自然要挂上新的。   萧篡走到殿中,看见案上放着的肉糜与肉饼。   他随手捡起一块肉饼,啃了一口,便道:“把吃食都撤下去。”   “是。”   宫人端着碗碟,把东西拿走。   萧篡把案上奏章笔墨全部放在一边,又扯了一块崭新的红布,铺在案上。   他屏退宫人,命他们将正殿殿门关上,无召不得入。   他跪坐在御案前,无比虔诚地伸出双手。   下一刻,一颗金灿灿的奶油泡芙,出现在他的掌心。   他认认真真地将泡芙摆在御案正中,再一次伸出手。   又一颗泡芙,落在他的掌心。   他再次将泡芙摆上去,第三次张开手掌。   一遍又一遍,一颗又一颗。   一层又一层的泡芙,在他面前垒起来。   这个法子,萧篡想了很久。   从看到燕枝对他的好感度是负五十的时候,他就在想,要怎么才能让燕枝回心转意,要怎么才能让燕枝的好感度涨回来。   他把自己关在船舱里,想了几日几夜。   他实在是想不出办法,也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思来想去,最后他想——   就算燕枝不喜欢他了,但是……燕枝应该还是喜欢奶油泡芙的吧?   就算燕枝不喜欢泡芙,但是,燕枝应该还是喜欢奶油蛋糕、甜牛奶和饼干的吧?   燕枝还是喜欢吃这些点心的吧?   燕枝还喜欢吃红糖糕,就说明他还喜欢这些甜丝丝的点心。   就说明他还有机会。   虽然楚鱼和他,是从同一个地方来的。   但这些东西,只有他一个人能买到,只有他一个人能买得起。   只要燕枝还喜欢吃这些点心,那他就还有机会。   他先前对燕枝说,做了皇后,就能一个月吃一次泡芙。   或许是这个条件还不够好,或许是他当时逼燕枝逼得太紧了。   燕枝当时不仅没吃泡芙,反倒干呕起来,还把泡芙捏坏了。   但是……这绝不是泡芙的原因,这是他的原因。   泡芙没错,燕枝是对着他干呕的。   这一回,他绝对不再紧紧相逼,他要温柔平和地对待燕枝,哄燕枝吃泡芙。   他要给燕枝买一百个泡芙、一千个泡芙。   他要让燕枝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就算燕枝不喜欢他,燕枝也一定喜欢泡芙。   就算燕枝不喜欢萧篡,燕枝一定会喜欢给他吃泡芙的人。   先前每一回都是这样,燕枝对他的好感度稍微下降一点儿,只要喂一个泡芙,马上就能涨回来。   角色人物有各自喜爱的东西,只要送他们这些东西,好感度马上就能涨起来。   他还有机会。   萧篡看着满桌的泡芙,这样想着,不由地咧开嘴,露出一个阴恻恻的笑。   他如同疯魔一般,一遍一遍地购买泡芙,一颗一颗地把泡芙摆好,一层一层地把泡芙垒起来。   他就像是入了绝境的赌徒一般,输无可输,退无可退,将全部身家都压在泡芙上,只希望泡芙能帮他翻盘。   泡芙,泡芙,泡芙!   对了,还有甜牛奶,还有奶油蛋糕。   萧篡思忖片刻,又买了两块蛋糕,摆在泡芙旁边。   还有,还有蜡烛。   燕枝最喜欢在吃蛋糕之前,吹蜡烛许愿了。   上回吃蛋糕,还是燕枝的生辰,他许的愿,是永远和陛下待在一块儿。   上上回吃蛋糕,燕枝许的是,愿陛下心想事成,得偿所愿。   而今日,也是燕枝生辰。   萧篡特意算好了日子。   有垒成小山一样的泡芙,有鲜艳漂亮的蛋糕,还有甜丝丝的甜牛奶。   燕枝一定会回心转意。   *   萧篡准备给燕枝过生辰的时候,燕枝就在后殿的温泉池子里沐浴。   在船上待了半个月,他没怎么正儿八经地洗过热水澡,都是简单擦擦身子。   现在有热水了,他忙不迭脱了衣裳,走进池子里,任由热水将自己缠裹,不留一点儿空隙。   燕枝泡着澡,呼出一口气,又拿起放在旁边的点心,咬了一口。   虽然很舒服,但他也没敢多泡,一直都醒着神儿。   这里毕竟还是萧篡的宫殿,万一萧篡忽然闯进来,那他就……   萧篡也不是做不出这样的事情。   所以他把自己身上仔细擦了擦,就赶紧出来了。   燕枝披上衣裳,带走在外面看门的糖糕,回到偏殿。   太极殿偏殿,从前就是他的房间,宫人也收拾好了。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原本放在榻上的被褥,都换成了新的。   原本装在衣箱里的衣裳,也换成了新的。   他的旧被褥、旧衣裳呢?   燕枝去问宫人,宫人只说,是陛下收起来了。   燕枝想,大概是他刚走的时候,萧篡太过恼火,所以让人把他的东西都丢了。   罢了。   燕枝无法,只得爬到榻上,盖着新被褥,准备睡一会儿。   这一路走来,不是在船上,就是在马车上,摇摇晃晃,跟摇篮似的。   直到现在,燕枝还感觉自己晕乎乎的,好像还被晃来晃去的。   所以他一躺下,一闭上眼睛,就睡过去了。   燕枝躺在榻上,闻着太极殿里熟悉的气味,睡得并不安稳。   恍惚之间,他做了好几个光怪陆离的梦。   他梦见,萧篡一脚踹开房门,然后走了进来,熟练地上了榻,抱住他,把他按进怀里,同他睡在一块儿。   ——这是从前的帝王萧篡,从来都无所顾忌,随心所欲。   他又梦见,萧篡掰断门上的铜锁,闯了进来,冲到榻前,将他抱起来,亲吻他的脸颊与双唇。   ——这是现在的萧篡,似乎有所顾忌,其实骨子里还是这副霸道做派。   他最后梦见,萧篡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脚步无声地走了进来。   萧篡在榻前停下脚步,一手掀起帷帐,垂下眼睛,静静地看着他。   他伸出手,用一根食指描摹他的侧脸,弄得他鼻尖痒痒的,几乎要打喷嚏。   燕枝皱着小脸,甩了甩脑袋,试图避开对方的触碰。   萧篡大概也察觉到了燕枝的抗拒,收回了手。   他弯下腰,单膝跪在榻前,等待燕枝醒来。   行动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轻轻磕碰,发出“叮当”一声轻响。   就是这一声轻响,惊醒了燕枝。   燕枝挣扎着从梦里醒来,倏地睁开眼睛,在昏沉的帐中猛然看见萧篡的面庞,被吓了一跳。   不是梦!   这不是梦!   萧篡真的进来了!   他又闯进来了!像鬼一样守在他的榻前!   燕枝抱着被子,连连后退,躲到床榻角落。   萧篡跪在榻前,克制着自己,微微往前倾身,试图靠近。   他的眼睛亮了一下,透着希冀的光。   他翘起嘴角,露出自己在铜镜前刻意排演过无数次的温和笑容。   他张了张嘴,用同样排演过的、无比别扭的温和语气,道——   “枝枝,今日是你生辰,我在正殿给你准备了礼物,要不要过去看看?”   生怕燕枝拒绝,他越发靠近,加了一句:“好不好?” 第48章 倒扣   ——“枝枝, 好不好?”   萧篡单膝跪在榻前,倾身靠近。   燕枝抱着被子,躲进床榻角落里。   什么好不好?什么要不要?   他一个字都没听清楚。   他只觉得眼前男人的这副模样, 简直可怕极了,恐怖极了!   傍晚时分, 落日西沉。   夕阳余晖照不进来,再加上帷帐垂落, 殿里昏昏沉沉。   就在他熟睡的时候, 萧篡推开殿门,跨过门槛, 脚步无声地走到榻前,一声不吭地盯着他。   就像是地面忽然裂开一道缝隙, 一个阴鸷可怕的厉鬼,踩着地府石阶,一步一步来到他身边。   等他醒了, 萧篡嘴上问着“好不好”, 身体却乘势而上,一寸一寸地靠近, 一点一点地逼近。   不知不觉间, 萧篡半边身体已经上了榻, 一条腿也已经上了榻。   高大如小山一般的身形,在燕枝面前投下一片阴影,如同囚笼一般,将他整个儿笼罩起来。   萧篡笑着,笑容却还是阴恻恻的。   萧篡软下语气,嗓音却还是低沉沉的。   萧篡努力做出一副温和模样,可他一双眼里却还是跳动着侵略的火焰。   烈火熊熊, 几乎要顺着被褥,烧到燕枝身上。   眼见着萧篡越靠越近,几乎要压到他身上来了。   一瞬间,燕枝头脑一片空白。   下一刻,燕枝竖起浑身的尖刺,扬起手,胡乱推搡着萧篡。   “出去!萧篡,你又不敲门就进来!”   “我敲了。”萧篡低声解释道,“敲了三遍,枝枝没听见,我就进来了。”   燕枝在睡觉,他故意敲得很轻很慢。   燕枝怎么可能听得见?   燕枝知道他总会有借口,也不愿意和他纠缠这些事情,只是用力推他。   “出去。萧篡,出去。”   燕枝的手重重地落在他的肩膀胸膛上,萧篡停下爬床的动作,维持着古怪的姿态,仍是问:“我给枝枝准备了生辰礼物,枝枝要不要过去看看?”   燕枝脱口便道:“不要!”   萧篡不肯放弃,目光炙热地盯着他,自顾自道:“是枝枝最喜欢的东西——”   他举起右手,按在自己的心口上:“我保证,朕保证,是枝枝最喜欢的东西,枝枝肯定会喜欢——”   话还没完,燕枝推搡他的手高高扬起。   “啪”的一声脆响——   萧篡熟练地偏过头去,熟练地捂着自己的侧脸,转回头,翘起嘴角,重新露出刻意的笑容。   “枝枝这是答应朕了,对吗?”   燕枝加重语气,用打过他巴掌的手指着殿门,一字一顿道。   “出、去!”   “好。”   萧篡捂着脸庞,像是捂着燕枝的手,又像是要捂住燕枝留在他脸上的温度与痕迹,笑得越发卑微。   “那我出去等枝枝,枝枝洗漱一下,换身衣裳。他们送了热水进来,不过好像凉了,我让他们再……”   “出去啊!”   燕枝打断他的话,高高地扬起手,照着他的另一边脸,正准备再打下去。   可下一刻,萧篡竟然仰起头,往他的手那边凑了凑,要用自己的脸,去接他的巴掌。   燕枝打得好!燕枝打得爽!   他早就说过了,他宁可要燕枝打他骂他,他也不要燕枝不理他。   时隔多日,燕枝终于又打他了,他当然高兴。   打心底里高兴。   燕枝见他面上兴奋的模样,眉头一皱,似乎明白了什么。   于是他收回手,抬起脚,“咚”的一脚,踹在萧篡的胸膛上。   “滚!”   “好。”   萧篡最后笑了一下,一手捂着被燕枝扇过的脸,一手按着被燕枝踹过的胸膛,像是带着满身的功勋,下了床榻。   “朕出去等枝枝。”   萧篡一瞬不瞬地盯着燕枝,缓步后退。   他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一般,能够看见身后场景,准准地避开桌案家具。   只是在他行走之间,他身上似乎有什么东西磕碰,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最后,萧篡跨过门槛,将殿门缓缓关上。   门扇阻绝。   直到萧篡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燕枝才稍稍松了口气。   自从在船上,萧篡欺负他不成,把自己关在船舱里五日五夜之后,他就变得越来越疯魔。   白日里,在旁人面前,还好好的,顶多就是对他说话的时候,阴阳怪气的。   结果旁人一走,天一暗下来,他马上又变了一副模样。   阴鸷强势的帝王模样里,似乎又夹杂了一点儿摇尾乞怜的小狗模样。   要不是燕枝跟在萧篡身边十年,对他身上的气息特别熟悉,他几乎要以为,萧篡是被别人夺舍了,是另一个人披着萧篡的皮,对他做出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   萧篡到底在做什么?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这是什么新策略吗?让他回心转意的新策略?   燕枝垂下眼睛,起身下榻,走到水盆边,撩起尚且温热的清水,洗了洗手和脸。   糖糕没在房里,估计是被萧篡带出去了。   他现在不敢欺负糖糕,这一点,燕枝倒是不担心。   不过,生辰……   近来事情太多,连他自己都忘了,原来今日还是他的生辰。   萧篡说给他准备了礼物,他不用想也知道,大概就是一颗奶油泡芙。   要是萧篡再大方点,那就是一块奶油蛋糕,上面插一根蜡烛,可以让他许愿的那种。   可燕枝入睡前,还吃了两块点心,现在也不饿,不想吃。   不过……   燕枝低下头,扯着挂在脖子上的那根细绳,把楚鱼给他的水晶镜,从衣领里拽出来。   他有些事情想弄清楚,他还有些问题想问萧篡。   要是萧篡一直这么疯魔,总这么纠缠下去,也不是办法,不如……   当断则断。   燕枝将水晶镜握在手心,若有所思。   *   偏殿门外。   萧篡捂着自己滚烫的面庞,也捂着自己跳得杂乱的心脏。   他当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在对着燕枝摇尾乞怜。   他在给燕枝当狗。   他早就知道了,一见到燕枝,他就控制不住自己。   控制不住地想靠近燕枝,想哄着燕枝说话,想哄燕枝打他。   半个月前,他还觉得这样有失威严,想着克制一下。   可这半个月来,他有哪一回是克制住的?   他有哪一回不是先给燕枝当了狗,再暗自懊恼,捶打自己的?   萧篡想通了,既然控制不住,那就不要再控制了。   就这样罢。   就这样遵照本性行事罢。   反正他本来就是野兽,反正他本来就按捺不住自己骨子里的兽性。   他想爬上燕枝的床,就爬上燕枝的床。   他想对着燕枝低声下气,就对着燕枝低声下气。   他想对着燕枝狂摇尾巴,就对着燕枝把尾巴摇断。   时隔多日,萧篡终于劝服自己,从不自觉地伏低做小,事后再后悔懊恼,变成了堂堂正正、正大光明地低三下四。   只要燕枝肯理理他,只要燕枝肯跟着他去正殿吃泡芙,要他做什么都可以。   只要燕枝肯留下,要他装一辈子的温柔,也没有关系。   燕枝都要飞走了,他还端着无谓的架子,有什么用?   萧篡这样想着,下定决心。   下一刻,他抬起头,就看见面前殿门打开。   燕枝换好了衣裳,系好了头发,就站在门里。   萧篡面色一喜,眼睛一亮,喊了一声:“枝枝。”   “我……”   不等他说话,萧篡就伸出手,探向袖中,行动之间,似乎又有清脆的响声传来。   燕枝见他有动作,不自觉后退半步,警惕地看着他。   可下一刻,萧篡拿出一条帕子。   “枝枝,把眼睛蒙起来好不好?我带你过去。”   “不要。”燕枝果断拒绝。   “枝枝……”   “萧篡,我不信你。”   几次交锋之下,不仅是萧篡节节败退,步步退让,燕枝也渐渐找到了对付萧篡的法子。   他不信萧篡,害怕自己一旦把眼睛蒙上,任由萧篡摆布,会被他欺负。   燕枝一边说,一边就要把门关上。   “不蒙!”萧篡赶忙按住殿门,“好,不蒙!就这样过去!”   燕枝抬眼看他,见他把手帕收起来了,才放下心来。   两人走在廊上。   萧篡有意与他并肩,燕枝却有意落下半步。   走走停停,进进退退。   萧篡低声道:“燕枝,你一定会喜欢的。”   这话像是为了说服燕枝,又像是为了说服他自己。   “都是你最喜欢的东西,朕换了很多,你可以一次吃很多。你从前不是总想着,天上要下‘泡芙雨’吗?你看见这些东西,一定高兴。”   燕枝早已经猜到了,抿起唇角,点了点头:“知道了。”   萧篡最后道:“等吃完了,朕有话跟你说。”   燕枝抬起头,同样定定地看着他:“我也有话要同陛下说。”   萧篡心里一喜,面上也多了几分真切的笑意:“好。”   他准备好了一切。   泡芙、蛋糕、牛奶,还有他的赔礼道歉。   想来,今夜不止是燕枝的生辰,也是他和燕枝和好的日子。   燕枝或许会骂他,或许会打他,或许还会向他提要求,只要他全都听着,全都应了,燕枝自然就不生气了。   两个人穿过回廊,来到正殿门前。   正殿大门紧闭。   萧篡早已屏退所有宫人,如今他们都在后殿休憩待命,前殿空无一人。   萧篡伸出手,要牵住燕枝,可燕枝闪身避开了。   萧篡也不恼火,只是往边上侧开身子,让燕枝站到前面来。   “枝枝,你来开门。”   燕枝瞧了他一眼,将信将疑地走到门前。   好罢,他开就他开。   他要同萧篡说话,总不能在门外说。   萧篡让他过来,总不能设下陷阱。   其实……看萧篡这副模样,他也有点儿好奇,萧篡到底准备了什么。   燕枝抬起手,将两边门扇往里一推。   一声轻响,殿门大开——   只见殿里两侧,十盏铜制宫灯,每一盏蜡烛都亮着,恍若火树。   殿里灯火通明,烛光摇曳。   原本萧篡批阅奏章的御案上,笔墨纸砚全部被挪到一旁,几乎百来个奶油泡芙,和店里卖的馒头包子一样,整整齐齐地堆叠在一起,垒得高高的。   简直像是一座高塔,一座小山。   燕枝猜到是泡芙,但他没有猜到,竟然会是这么多泡芙!   萧篡从前不是说泡芙很珍贵吗?   萧篡从前不是……   他尚未回过神,萧篡就扶住他的腰,要把他带进去。   “枝枝,进去看看。”   燕枝快走两步,避开他的触碰,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萧篡关上殿门,大步走到他身边,低声问:“还喜欢吗?”   燕枝皱着小脸,看着眼前的泡芙小山,又转过头,看着萧篡:“陛下这是何意?”   “今日是你生辰。”萧篡正色道,“你喜欢吃泡芙,朕给你换了很多,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燕枝下意识便问:“可是陛下从前不是说,泡芙很贵重么?”   “泡芙是很贵重,他们都买不起,只有朕买得起。既然是你生辰,多买一些也无妨。”   “可是从前草民生辰,也不曾……”   “从前归从前,从今日起,你想吃多少泡芙,朕就给你买多少泡芙。”   “可是……”   “没有那么多‘可是’。”萧篡正色道,“进去吃罢。”   “不……”   燕枝望着小山一样的泡芙,没由来地有点儿害怕。   他是喜欢吃泡芙,现在也喜欢吃,想起酥脆脆的外皮和甜丝丝的奶油,就忍不住要流口水。   可是……   他不喜欢这么多泡芙,更不喜欢在萧篡莫名的注视下吃。   这些泡芙太多了,垒在一起,简直摇摇欲坠。   燕枝毫不怀疑,只要自己朝它们再走上一步,它们就会轰然倒塌,如同流沙洪水一般,直接将他掩埋。   不……   这是一个赤裸裸的陷阱,这是萧篡为他量身定制的捕猎陷阱。   他不要掉进陷阱里,他不要被泡芙诱惑。   他不要被萧篡欺骗……   燕枝一边摇着脑袋,一边后退,想要离开。   可他一转头,就撞上了萧篡。   “枝枝,这些都是你的,不喜欢吗?”   萧篡用宽厚的手掌,扶住他的腰身。   “走,走近些再看看,还有你喜欢的其他东西。”   燕枝被萧篡扶着,走进殿里,登上玉阶,在帝王平日里批阅奏章的御案正前坐下。   萧篡则同他从前一般,在他身侧坐下。   案上除了泡芙,还有蛋糕、饼干和牛奶。   都是萧篡从前给过他,他也很喜欢吃的东西。   萧篡从烛台上取下一支蜡烛,又拿出一个莲花花苞模样的小玩意儿,插在蛋糕上。   “枝枝,这是蜡烛。”   “朕先前教过你的,生辰要吃蛋糕、点蜡烛,还要许愿。”   “在点蜡烛之前,朕还有几句话同你说,好不好?”   燕枝别过头去,望着莲花蜡烛出神,不置可否。   萧篡只当他是默认了,喊了一声:“燕枝。”   燕枝仍是望着蜡烛出神,但萧篡知道,他有在听。   于是他继续道:“那日在船上,与你不欢而散之后,朕独自在船舱里,想了很多。”   “朕想到从前与你相处,你总是欢欢喜喜、叽叽喳喳的。”   “朕想到从前你总是很乖,朕说什么你都应,朕做什么你都陪着。”   “朕还想到和你在榻上,你总是乖乖地窝在朕怀里,扒着朕。”   萧篡垂下眼睛,淡淡道:“朕当时以为,朕与你,是能一直这样过下去的。”   “大军回朝那日,朕在城楼上说要选秀,确实是真心的。”   “朕当时想,朕需要一个人担任皇后一职,替朕管理后宫,正如同朕需要卞英与刘洵,替朕管理前朝,需要王兴,替朕管理军营一般。”   “朕只当皇后是一个职位,并不做他想。”   忽然,燕枝打断了他的话:“才不是。”   “陛下英明神武,怎么可能不知道皇后是做什么的?”   “陛下亲口对我说,来日新人入宫,要我争宠;来日皇后入宫,会罚我下跪。”   “陛下心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又何必自欺欺人?”   “燕枝!”萧篡正色道,“那只是朕为了吓唬你,为了让你亲近朕,说的玩笑话!”   他举起右手:“朕可以指天发誓,朕从来没有想过要碰他们一下!”   燕枝分明不信,仍旧别过头去,望着蜡烛发呆。   萧篡继续道:“后来你越来越难过,越来越伤心,朕也没了逗弄你的心思。”   “朕立你为后,绝非一时兴起。”   “你尚在病中的时候,朕就已经打定主意立你为后,也传召了一众近臣入宫,拟写立后诏书,筹办立后大典。”   “你去问卞英,去问刘洵,他们都知道。”   “只是当时,朕想给你一个惊喜,所以……”   ——“可是陛下的惊喜,对我来说,根本不算是惊喜。”   “立后大典之前,宫中人人都有冬衣,偏我没有!”   “那是因为你的冬衣就是皇后喜服!”   “立后大典之前,陛下还打伤了我的好友。”   “那是因为谢仪他该打!私入内宫,与你拉拉扯扯,难道他……”   “立后大典之前,陛下还总是用皇后吓唬我!”   燕枝抬高音量,不知不觉间,竟红了眼眶。   “陛下亲口对我说,皇后另有其人。”   “陛下亲口对我说,皇后比我好看、比我聪慧、比我高贵。”   “陛下还亲口对我说,是我长得丑、我生得笨、我太贱了,我才当不了皇后!”   “既然我这么笨——”   “所以陛下凭什么以为,我能听出陛下说的是玩笑话?”   “陛下凭什么认为,仅凭一套挂在寝殿里的喜服,我就能猜到陛下立的皇后是我?”   “陛下凭什么认为,我还能一心扑在陛下身上,以为陛下是喜欢我的?”   燕枝红着眼眶,用手背拭去滚落的泪珠。   “直到现在,陛下还在明里暗里地说我笨!说我蠢!”   “朕没有!”萧篡厉声道,“那不过是玩笑话,是朕——”   萧篡深吸一口气:“是朕错了。”   难得从他嘴里听见一句“错了”。   燕枝不敢置信地抬起头。   萧篡正色道:“朕这几日想了很多。”   “一开始,朕实在是想不通,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跑,为什么讨厌朕、为什么恨朕。直到找到了你,朕还是想不通。”   “但是最后几日在船上,朕把朕与你之间的事情,还有你说过的话,从头到尾捋了一遍,大概有些明白了。”   “你是不是觉得,朕对你不好?”   “有的时候,朕兴致上来了,说话没有轻重,在榻上弄你,也没有轻重。”   “有的时候,朕看见你和旁人亲近,醋劲上来了,吓唬你没有轻重,在榻上咬你、掐你,也没有轻重。”   “朕这不是讨厌你,朕只是太喜欢你。”   “朕——”萧篡顿了顿,“若是你不喜欢,朕日后都改。”   “往后说话会温和些,在榻上也轻一些,好不好?”   “枝枝,朕知道错了,这些朕都改。”   ——太迟了。   这些话来得太迟了。   但凡是在几个月前,萧篡对燕枝说这样的话,燕枝都会欢天喜地地扑到他怀里,乖乖地说:“陛下很好,不过既然陛下这样说了,那陛下就先给奴一个泡芙吃吧。”   可是现在……   现在的燕枝,早就已经不期待这句话了。   见他不答,萧篡又道:“枝枝,你恨朕,是因爱生恨。”   “你恨朕咬你,恨朕掐你。其实,你是恨朕不爱你,对不对?”   “朕是爱你的,朕……”   ——“不对!”   此话一出,燕枝猛地转过头,大声反驳。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   “我只是恨你!只是恨你!”   “根本就没有爱!一点都没有爱!”   燕枝哭着,泪流满面。   他好恨,恨萧篡,恨萧篡这样对他,恨萧篡不喜欢他。   他也恨自己,恨自己怎么这么没骨气,竟然追在萧篡身边,跑了十年。   恨自己从前怎么这么喜欢萧篡,萧篡骂他咬他,他也不走。   燕枝握紧拳头,用力捶打萧篡的胸膛和肩膀。   “萧篡,我恨死你了!你才是蠢货!你才是大狗!你怎么不去净身房啊?你应该把自己关进净身房里!”   萧篡端端正正地坐在他面前,一动不动,任由他捶打发泄。   不知道过了多久,燕枝渐渐没了力气,两只手软了下去。   萧篡趁机握了一下他的双手:“我知道!枝枝,我知道,你恨我!”   他点起蜡烛,莲花盛开,音乐声响起。   萧篡又小心翼翼地从案上拿出一个泡芙,递到燕枝面前:“我会改的!你吃一个,就当是我们定好了,从今日起,我一定改!”   燕枝紧紧攥着手,纵使哭得满脸是泪,也不肯让步。   萧篡赶忙掰开泡芙,递到他面前:“枝枝,吃一个!”   燕枝仍是紧紧闭着嘴巴,不肯开口。   萧篡越发靠近,将泡芙贴上他的嘴唇,把奶油蹭在他的唇上。   “枝枝,吃一口!吃一口就好了!吃一口好感度就回满了!”   不知道萧篡哀求了多久,燕枝终于张开嘴,也张开了自己一直攥着的拳头。   好像有什么东西晃了一下萧篡的眼睛,萧篡下意识低头看去,正正地对上燕枝手心里的水晶镜。   从出门时,燕枝就一直攥着手,直到现在才松开。   所以,他一直把这个东西握在手心里。   这是什么?这是——   萧篡心中一沉,好像明白了什么,猛地抬起头,一双眼睛瞬间猩红。   下一刻,燕枝举起水晶镜,放在自己眼前,架在自己的鼻梁上,抬头望去。   只见空荡荡的红色长条,就挂在他的头顶。   又下一刻,燕枝抿了抿唇角,将粘在唇边的奶油吃掉。   在莲花蜡烛粗劣吵杂的《生日快乐歌》中,系统声音传来。   ——“该角色对玩家好感度减一,当前为负五十一。”   萧篡定在原地,燕枝低下头,就着他的手,抿了一口奶油。   ——“该角色对玩家好感度减一,当前为负五十二。”   不对,这不对!   燕枝吃了泡芙,好感度怎么还能倒扣?   萧篡想要收回手,不让他吃了。   可燕枝飞快地扑上前,抱住他的胳膊,低下头,再吃一口。   ——“该角色对玩家好感度减一……”   萧篡目眦欲裂,极力阻止:“燕枝!别吃了!”   燕枝抬起头,朝他露出一个天真又坦诚的笑。   不带一丝丝恶意。   ——燕枝,就是讨厌陛下。 第49章 狗链   ——“该角色对玩家好感度减一, 当前为负五十六。”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该角色对玩家好感度减一,当前为……”   ——“祝你……生……日……快……乐……”   太极殿里, 红烛摇晃,灯火通明。   御案之上, 奶油泡芙堆成一座小山。   燕枝双手抱住萧篡的手臂,俯身靠近, 就着他的手, 将他手里剩下的半个泡芙,一口一口, 全部吃掉。   他每吃一口,系统广播就响一次。   提醒萧篡, 燕枝对他的好感度,一直在降。   萧篡双眼猩红,目眦欲裂, 分明震惊至极, 愤怒至极,却不敢将燕枝推开。   萧篡张了张口, 想要阻止, 却发现自己喉头哽塞, 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一时之间,只有系统广播的声音,和萧篡拿出来的莲花蜡烛发出的生日歌声音,交杂在一起。   ——“该角色……”   ——“祝……祝……”   系统广播冰冷无情,莲花蜡烛音质粗劣,偶有卡顿。   两种声音在殿中回荡,一声一声, 一下一下,重重地落在萧篡心上。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燕枝吃了泡芙,对他的好感度怎么还会降?   燕枝……   就在这时,燕枝吃完了他手里的泡芙,抱着他的手臂,抬起头,朝他弯起眉眼,露出一个浅浅淡淡的笑容。   分明燕枝刚刚才哭过,挂在脸颊上的泪珠也还没擦干净,可他就是笑了,笑得天真又坦诚。   托萧篡的福,他已经能够将泡芙和萧篡完全分开了。   泡芙是泡芙,萧篡是萧篡。   他依然喜欢泡芙,喜欢泡芙酥得掉渣的外壳,喜欢泡芙柔软香甜的奶油。   可他为什么要因为泡芙,而喜欢萧篡?   就算是萧篡给他买的泡芙,就算天底下只有萧篡一个人能买到泡芙,萧篡也不是泡芙。   他完全可以喜欢泡芙,不喜欢萧篡。   那又如何呢?   萧篡定定地望着燕枝,望进他的眼里,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   是他亲自换了这么多泡芙,是他亲自把泡芙掰开,送到燕枝面前,是他亲自求燕枝尝一口的。   所以,燕枝现在遂他的愿,吃了泡芙。   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他还有什么可恼火的?   燕枝吃完泡芙,广播声音停下。   只有莲花蜡烛吵杂的音乐声还在响。   燕枝放开萧篡的手臂,坐回位置上。   他听过这个旋律,也是在他生辰这日。   萧篡抱着他,坐在御案前,教他许愿,教他吹蜡烛,一时兴起,随口哼了两句给他听。   只是那时萧篡哼得含糊,断断续续的。   直到今日,燕枝才真正将这段旋律听清楚。   可是太迟了。   今夜太极殿里,所有的东西,不论是泡芙,还是蛋糕,亦或是萧篡的道歉,都来得太迟了。   燕枝望着萧篡,很慢很慢地眨了眨眼睛。   而他的鼻梁上,架着一块金边细框单边水晶镜。   他一开始不知道这块水晶镜怎么用,只是用手拿着,放在眼前。   但是后来他发现了,原来这块水晶镜,不需要一直举着,举得他手酸。   只需要架在鼻梁上就可以了。   燕枝的眼睛漆黑明亮,在透明的镜片后面,他浓黑长密的睫毛轻轻翕动两下,好似蝴蝶扇动翅膀。   他抬起头,目光透过镜片,看了一眼挂在自己头顶,空空荡荡的红色长条。   最后他收回目光,直直地看向萧篡。   他脸颊上还挂着泪珠,双眼之中还一片湿润,眉眼却是弯起来的。   笑里带泪,哭里带笑。   萧篡终于回过神来,想要制止,也想要解释:“燕枝!”   燕枝定定地望着他,认真道:“方才在廊前,陛下说,有话要对我说。我说,我也有话要对陛下说。如今陛下说完了,就该轮到我……”   “燕枝!没有!”萧篡急急道,“朕还没有说完!我还没有说完!朕还有一件事情要同你说!”   “我想,陛下要说的事情,和我要说的,应该是同一件……”   “不!不是!”   萧篡双目猩红,猛扑上前,想要摘下他的水晶镜,手伸到一半,却被燕枝无波无澜的目光挡了回去。   他不敢再动,只是一把握住燕枝的手。   “你不是总好奇,朕是从哪里换来泡芙的吗?朕现在告诉你,朕原本就是想跟你说的,其实朕——”   “是穿越者。”   燕枝定定地看着他,淡淡地接了话。   一瞬间,萧篡被定在原地。   那日在家里,楚鱼忽然过来,对他说了穿越者的事情。   燕枝知道,楚鱼不会无缘无故对他说这些。   燕枝也知道,楚鱼就是穿越者,他来这里的目的,大概是赚足一千两银子,或是保护某样点心的配方。   燕枝更知道,楚鱼是想暗示他,除了他自己,他身边,还有其他穿越者。   楚鱼说,有些穿越者,盛气凌人,野性难驯。   楚鱼还说,他们除了任务和积分,不把任何人、任何事情放在眼里。   楚鱼不能直接告诉他,那个人的名字,但他说得这样明显,燕枝怎么会猜不到?   盛气凌人的人,是萧篡。   野性难驯的人,也是萧篡。   除了朝政和皇位,不把任何事情放在眼里的人,更是萧篡!   只是燕枝一直在探索水晶镜的真实用法,不敢随随便便在萧篡面前拿出水晶镜,更不敢轻举妄动。   可是方才……   燕枝抿了抿唇角,淡淡道:“陛下,我听见了,也看见了。”   “我的头顶,挂着一个空心的红色长条。”   “我的耳边,传来一个古怪沙哑的声音。”   “它说——”   “‘该角色对玩家……’”   萧篡紧紧攥住他的手,试图打断:“燕枝!不要说了!”   燕枝却不为所动,继续道:“‘该角色对玩家的好感度,减一。’”   “‘该角色’是我,‘玩家’是陛下,对吗?”   “陛下是穿越者,是来这里玩耍的玩家,对吗?”   “燕枝……”萧篡双眼通红,“不是!不是!”   虽然他极力否认,但是,从来运筹帷幄、有恃无恐的帝王,忽然这样惊慌失措。   燕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于是他道:“陛下方才让我吃泡芙的时候,说,吃一口,吃一口好感度就回满了。”   “‘好感度’是什么?是我对陛下的好感吗?是我喜不喜欢陛下吗?还是——”   他再一次抬起头,举起手,指着自己头顶的红色长条。   “是这个东西吗?”   萧篡仍是否认:“燕枝!”   “我喜欢陛下的时候,这个长条,就是满的?”   “我不喜欢陛下的时候,这个长条,就是空的?”   “陛下以为,只要我吃一口泡芙,就能把这个长条填满?”   “对不对?”   萧篡再无辩驳余地,面色一寸一寸地灰败下去,攥着燕枝的手越来越紧。   他有预感,他再不抓紧点,燕枝真的会飞走了。   他真的会失去燕枝的!   而此时,燕枝终于想明白了一切。   “所以陛下从前,总是喜欢欺负我,从不怕我伤心难过。”   “因为陛下看得见我对陛下的喜欢,只要这个长条是满的,陛下就可以肆无忌惮地欺负我。”   “对不对?”   “一旦陛下发现我难过,发现我头顶的长条掉下去了,陛下就马上拿出泡芙哄我。”   “我一吃泡芙,好感度马上就涨回来了。所以这一路上,陛下总让我吃泡芙。”   “对不对?”   最后,燕枝说出自己研究了半个月,最终得出的结论——   “陛下是穿越者,陛下不用这块水晶镜,也能看见我看见的一切。”   “陛下看得见所有人的才学武功,看得见所有人的好感度。”   “卞大人和刘大人的才学最高,所以陛下让他们在朝中效力。”   “王将军的武功最高,所以陛下让他在军营里带兵。”   “从前参加选秀的儿郎女郎,才学武功都不高,所以陛下总说他们文不成武不就,不选他们。”   “对不对?”   燕枝一连问了五六个“对不对”,萧篡面色铁青,咬着牙,道:“对,全对。”   燕枝确实很聪明,能从自己看到的一切,推测出穿越者看到的一切,进而推测出萧篡做一切事情的行动依据。   他跟在萧篡身边十年,他是最了解萧篡的人。   只要想通了其中一个关窍,剩下的就全都通顺了。   “对。”萧篡终于承认,“朕依照每个人的属性,把他们放在最合适的位置上,朕有什么错?”   “陛下没错。”燕枝顿了顿,仍是一脸认真,“所以陛下说我笨、说我蠢,都不是乱说的,是因为陛下能看到我的……属性。”   “我的属性最最最低,所以陛下总说我是蠢货,说我不配。”   “但我对陛下的好感度最高,所以陛下又最放心我,让我做贴身侍从,侍奉陛下。”   “陛下根据我的属性,把我安排到了最合适的位置上。”   “对。”萧篡嗓音低哑,“最适合你的位置是侍从。朕算了你的属性,算了其他人的属性,却唯独没有算到自己的心。”   萧篡猛地抬头,忽然暴起,双手按住燕枝的肩膀,将他拽到自己面前。   “朕唯独没有算到自己的心!”   “朕喜欢你!朕早就喜欢上你了!”   “朕喜欢抱着你睡觉,朕喜欢和你同桌用饭,朕喜欢和你待在一块儿,朕喜欢把你按在榻上,看见你可怜巴巴的模样。”   “朕在立后之前,就意识到了,朕早就想立你为后了,难道……”   “难道来不及吗?!”   ——“来不及!”   燕枝大声反驳。   “陛下没算到的,难道就只有自己的心?”   “难道我没有心吗?难道燕枝没有心吗?”   “难道我被陛下说是蠢货小狗的时候,我不会伤心吗?”   “我在努力忍住难过,一心一意喜欢陛下的时候,陛下却在盯着我的头顶看,觉得好感度没掉,我就不会伤心,就可以随便欺负我。”   “陛下的心很要紧,难道我就没有心吗?”   “从前陛下说我不配,做宫里最低等的嫔妃也不配。如今陛下经过深思熟虑,许我用最最最低的属性,去做皇后。”   “难道陛下要我感恩戴德吗?难道我真的是一只小猫小狗,一只任陛下摆弄的玩偶吗?”   燕枝说着说着,再次红了眼眶,掉下眼泪。   “从前在宫里的时候,我一直都想问陛下,为什么要这样欺负我?为什么要说我是蠢货?”   “难道是因为我真的很蠢很蠢、很坏很坏吗?”   “可是现在,陛下告诉我,是因为我喜欢陛下。”   “因为我太过喜欢陛下,所以陛下要骂我。”   “因为我对陛下的好感很满,永远都不会掉下来,所以陛下要欺负我。”   “为什么我那么喜欢陛下,陛下反倒那么讨厌我?”   燕枝哭着,挣开他钳住自己肩膀的手,高高地举起手,狠狠地将萧篡推开。   “既然是因为我太过喜欢陛下,所以惹得陛下总是欺负我!”   “那我就再也不要喜欢陛下了!”   “我再也不会给陛下欺负我的机会了!”   燕枝说完这话,就要起身离开。   萧篡回过神来,从地上爬起来,猛扑上前,一把抱住燕枝。   他抱得很紧,几乎要将燕枝揉进自己的骨血之中。   燕枝挣扎得也很厉害,拳打脚踢,可萧篡就是不肯放手。   他紧紧绷着身子,提前排演好的话早就忘了,如今说的都是真心话。   “没有没有!没有讨厌你!朕没有讨厌你,我没有讨厌你!”   “你不是蠢货,也不是小狗,你很可爱,很漂亮,也很体贴,可是朕看见你就想逗弄你,想欺负你,想把你弄哭。”   “我才是蠢货,我才是大狗!”   “真的,我不是人,我是狼是狗。”   听见这话,燕枝忽然停下了挣扎。   他皱起眉头,想到楚鱼跟他说过的,同样的话。   有些穿越者,是狼,是狗,是凶恶至极的豺狼虎豹。   燕枝忽然有些糊涂了,不知道他们说的,是真的狼和狗,还是一个形容而已。   萧篡见他不再挣扎,还以为是自己的话有了作用。   他又道:“我是穿越者,但我在来这里之前,没有喜欢过其他任何人,我的身边只有下属和敌人。”   “对下属要充分利用,对敌人要斩草除根,我就是这样想的。”   “我没有喜欢过别人,我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我一直以为你是我的下属,只是我的下属。”   “可我又总是被你牵动着情绪,我看见你就想欺负你,想试试你的反应。我看见你和旁人说话,心里就憋闷,又想欺负你。”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纳其他妃嫔,要立皇后也只是想完成任务,再换一点积分,给你买泡芙吃。”   “很奇怪,这种感觉很奇怪,我觉得我被你控制了,又觉得我不该有感情的,我不懂!我真的不懂!”   “我没有喜欢过别人,我不知道这就是喜欢,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喜欢一个人。”   萧篡紧紧地抱着燕枝,冰冷的面庞贴在燕枝温热的脸颊边,话说得语无伦次。   帝王下旨,从来言简意赅。   帝王行事,从来雷厉风行。   这是他话说得最多的一次,也是他情绪起伏最大的一次。   似乎有一两颗冰凉的水滴,落在燕枝的脖颈上,顺着他的脖颈往下滑。   可燕枝只是站在原地,像木头人一样。   萧篡最后道:“你教我!燕枝,你教我!我是狼,我是狗,我是野兽啊!我什么都不懂,你教我!”   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一开始他以为,只要立燕枝为后,燕枝就会回到他身边。   后来他以为,只要他装得乖一点,燕枝就会回心转意。   再后来,他以为,只要给燕枝吃泡芙、吃蛋糕、过生辰,燕枝就会留在他身边。   可是现在……   皇后之位没有用,装乖听话没有用,就连奶油泡芙也没有用。   全都没有用!   不仅如此,燕枝还看出他的真面目了。   他是一个穿越者,一个游戏人间的穿越者。   他从来都没把燕枝当成一个活生生的人看,他一直把燕枝当成小猫小狗看。   现在燕枝不要他了!   燕枝要把他丢掉了!   “燕枝,我是狗,我是不懂得喜欢的狗,你教我,你教我……”   萧篡一面说着,一面牢牢地抱着燕枝,不肯松开。   燕枝却低下头,一根一根地掰开他的手指。   萧篡感觉到燕枝的动作,不敢置信地喊了一声:“燕枝!”   燕枝淡淡道:“放手。”   “不放!不放!”   萧篡知道,一旦放手,就真的没机会了。   不能放手,不能……   就在这时,燕枝掰开他的最后一根手指,转过头,定定地看着他。   “萧篡,你胡说!”   “没有胡说!我就是狼!”   “你说你不懂得什么是喜欢,那你为什么会知道‘我喜欢你’这件事情?”   萧篡眉头一皱,怔愣在原地。   燕枝看着他,目光坚定:“因为我贴身侍奉你,对你百依百顺,对你言听计从,就算你骂我咬我,我也一直黏着你,不肯走。”   “所以你知道我喜欢你,你明明感觉到了我的喜欢!”   “可是你喜欢我,却一直在欺负我、羞辱我。”   “陛下天纵英才,为什么会不懂?为什么不会按照我喜欢你的方式来喜欢我?”   “陛下招贤纳士,对卞大人、刘大人,尚且十分宽容,时不时赏赐金银,陛下为什么不能用这种方式来喜欢我?”   “萧篡,你根本就不是不懂!你什么都懂!”   “你只是觉得我不配,觉得我不是穿越者,觉得我属性太低,觉得我太笨太蠢,根本就配不上你。”   “你觉得我太便宜了,太好用了,根本不需要费功夫就收服了,不需要在我身上花太多心思。”   萧篡怔愣着,抱着燕枝的手臂竟然松了松:“枝枝,我是狼……我不懂……”   燕枝打断了他的话:“就算你真的是狼是狗,那又怎么样?”   “糖糕也是狼!糖糕也喜欢我!”   “我不让糖糕上床,它从来都不会自己跳上来。我不让糖糕进房间,它从来都不会自己挤进来。我不让糖糕吃地上的肉,它从来都不会擅自偷吃。”   “糖糕很喜欢我,所以我每次和它玩耍,它都会收起尖牙利爪,不伤到我。我一喊停它就停,我一竖手指它就噤声。”   “就算我把手放进它的嘴里,它也不会咬我!”   “糖糕尚且知道,喜欢一个人该怎么办,你为什么会不懂?”   这么简单的道理,萧篡为什么会不懂?   萧篡沉默着,无言以对。   忽然,他抬起手,从怀里拿出一条金质锁链。   燕枝定睛一看,随后赶忙挣扎起来。   锁链是用纯金打造的,上面还镶嵌着宝石,挂着铃铛。   从一开始,萧篡来到燕枝房里,请他来正殿看看的时候,燕枝就听见了金属磕碰的声音。   再后来,萧篡行动之间,也总是有“叮当”的声音传来。   原来是这个!   原来萧篡还有这一手准备!   原来萧篡早就打算好了,要是泡芙不管用,他就用链子把燕枝锁起来!   燕枝不敢相信地喊了一声:“萧篡,你敢?!”   “不敢……”萧篡红着眼睛看着他,“我不敢。”   已经是负六十的好感度了,他怎么敢?   他怎么敢?!   “那就松手!”   萧篡缓缓松开手臂。   燕枝松了口气,理好衣裳,擦去脸上泪水,转身便走。   临走时,他只留下一句话——   “陛下不要忘记一月之约,只剩下十五日了。”   萧篡双手握着金链子,想把东西递给燕枝。   可是一转眼,燕枝就已经出去了。   燕枝用力拉开正殿大门,糖糕就摇着尾巴,乖乖地在外面等他。   这才是会喜欢人的狼。   燕枝胡乱摸了一下糖糕的脑袋,带着它,消失在回廊上。   月光倾泻而入。   萧篡只能维持着把东西递出去的姿态,双手颤抖,站在原地。   是,这是他准备好,想用来锁燕枝的链子。   可是方才,他改了主意。   他想让燕枝拿着这条链子,把他给锁起来。   他想当燕枝的狗,他想被燕枝训,就像他教训糖糕一样。   这是他的狗链子,是他给自己准备的狗链子啊! 第50章 醒悟   ——萧篡是穿越者。   ——萧篡看得见所有人的属性和好感。   ——萧篡到这里来, 只是为了玩一场游戏。   ——萧篡按照所有人的属性,把他们放在合适的位置上,而这些人, 为他尽心尽力,替他料理朝政, 替他训练士兵,替他出生入死, 为他万死不辞。   太极殿, 偏殿里。   殿里没有点蜡烛,一片漆黑。   榻前帷帐垂落, 燕枝抱着被子,缩在床榻角落里。   和萧篡大吵一架, 从正殿回来之后,他忽然觉得好累,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 他连晚饭都没吃, 就直接爬到床上,用被子把自己裹起来。   尽管他不久前才睡醒, 但他还是好累好累, 好困好困。   燕枝紧紧闭着眼睛, 像是睡着了。   但是眉头微微蹙起,脑袋不自觉摇晃着,整个人也轻轻颤抖着,更像是被噩梦魇住了。   梦境里,无数个场景交织在一起。   ——南边小院里,萧篡自信满满地向他宣布,自己已经决意立他为后, 并且替他安排好了一切。   萧篡说:“回去路上,你也要多看看书,朕亲自教你,争取早日把你的才学提上去。”   萧篡又说:“你这身子确实也太弱,让大夫给你开点补药吃,朕也带着你扎马步,武功也能提上去。”   萧篡还说:“至于家世,刘洵和卞英,你自己选一个,做你的义父,你的身世问题就解决了。”   ——立后大典当日,他抱着皇后喜服,眼眶红红,站在萧篡面前。   萧篡捏着他的脸颊,对他说:“当皇后要‘权势90才华90’,你觉得你能当皇后吗?当妃子也要‘权势80才华80’,你觉得你能当妃子吗?”   “在这个世界,你就能当个屁。”   ——选秀之前,他为萧篡抄写选秀名册,却惊奇地发现,自己的名字也在名册上,最后一页,最后一个。   他万分欣喜,不知天高地厚,问萧篡是不是也有一点点喜欢他。   萧篡夺过他手里的纸笔,在他的名字后面,一笔一划地批注。   燕枝的家世下下等,燕枝的容貌下下等,燕枝的才学下下等。   燕枝的所有,都是下下等。   一句一句,贬低他、奚落他的话,萧篡并不是乱讲乱写的。   从前燕枝不明白的事情,如今他一件一件都明白了。   一桩桩一件件,在燕枝的梦境里,编织成一张巨网,铸造成一座鸟笼,铺天盖地地落下来,将燕枝牢牢罩住。   因为他的属性,是所有人里最最最低的,所以萧篡一直说他蠢、说他笨,瞧不起他,不想承认自己喜欢他,更不想对他好。   又因为他对萧篡的好感度,是所有人里最最最高的,所以萧篡一直有恃无恐,觉得他会永远喜欢他,永远留在他身边。   还因为对萧篡来说,这只是一场游戏,所以他不把任何人、任何事情放在心上。   燕枝伤心又怎么样?燕枝难过又怎么样?   反正他只是一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小猫小狗,一只任萧篡摆布的小玩偶。   萧篡为什么要在乎一只小玩偶的心情?   噩梦还在继续。   从前吃过的一个个奶油泡芙、一颗颗奶糖、一块块奶油蛋糕,统统浮现在燕枝眼前。   ——去年八月,大军班师回朝,萧篡骑在马上,回身将他提到马背上,丢给他一个奶油泡芙,命令他吃。   ——靖远八年,他与萧篡不慎中药,有了肌肤之亲,他三日三夜没下床,他饿得累得快晕过去,萧篡便掐住他的下巴,嘴对嘴喂了一颗奶糖给他。   ——靖远四年,他为萧篡挡下一剑。这一年,他的生辰,萧篡给了他一块奶油蛋糕,教他吹蜡烛许愿。   燕枝原本以为,泡芙、奶糖和蛋糕,是陛下看到了他的努力,是陛下给他的奖励。   是因为他乖,因为他好,陛下才奖励他。   直到今日,他才知道,原来不是。   原来这些东西,只是萧篡对他的安抚。   只要他好感度下降,萧篡就给他一点儿好吃的、好喝的,把好感度养回来。   就像养猫养狗一样。   是假的。   全都是假的!   燕枝以为的奖励,以为的爱护,全都是假的。   噩梦尽头,是他与萧篡的初遇。   ——八岁的燕枝,被行刑人按在行刑台上。   ——十三岁……不知道几岁的萧篡,一脚踹开行刑人,将他从行刑台上拽起来。   萧篡丢给他一个奶油泡芙,命令他吃。   这是燕枝吃到的第一个奶油泡芙。   香甜丝滑的奶油甫一入口,就教他呆在原地,久久回不过神来。   燕枝一直以为,这是萧篡对他的好。   为了这一份好,为了这一点甜,他为陛下尽心竭力,纵使陛下后来那样对他,他也没有想过要怨恨憎恶陛下。   可是现在……   燕枝不由地皱起眉头,越皱越深。   他想,这个奶油泡芙,是不是……也是假的?   萧篡需要一个忠心耿耿的贴身侍从,而那时的净身房里,他刚好出现在那里。   于是萧篡救下他,随手丢给他一个奶油泡芙,涨一涨他的好感度。   不管是谁,只要那时出现在那里,萧篡都会丢给他一颗泡芙。   所以,萧篡对他,从一开始,就是假的。   是假的吗?是这样吗?   燕枝不懂,燕枝想不明白,燕枝也不敢细想。   那样惊心动魄的初遇,那样惊天动地的初见。   燕枝将这个场景藏在心里,珍藏了十年,回想了十年。   每当身处险境的时候,燕枝都会从心底把这个场景翻出来,告诉自己,陛下会保护他的,陛下会来救他的。   直到现在,他还记得当时的场景,连萧篡穿着什么样的衣裳,衣裳上是怎么样的花纹,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一闭上眼睛就能想起来。   可这是假的,从一开始就是假的。   对他来说,念念不忘的初见。   对萧篡来说,只不过是为了完成任务的随手一丢。   萧篡对所有下属都是这样的,对吗?   萧篡要收服一个忠心耿耿的下属,就会这样做,对吗?   所有人都知道,萧篡的意思是,我救了你,你就要提高对我的好感度,为我办事。   所有人都知道,萧篡是他们的主子,是大梁王朝的帝王,要为他尽忠,为他做事。   只有燕枝,只有燕枝这个蠢蛋,因为一个泡芙,就喜欢上了萧篡,对萧篡动了心!   萧篡只是用对待其他下属的方式对待他,他却自顾自地喜欢上了萧篡!   难怪萧篡总是骂他蠢货,难怪萧篡总是骂他小狗。   原来他真的是蠢货。   他怎么能喜欢上萧篡啊?他怎么会喜欢上萧篡啊?!   燕枝这样想着,再也没忍住,闷闷地咳嗽了两声。   紧跟着,他的耳边忽然传来焦急的呼唤——   “燕枝?燕枝!”   “醒醒,快醒醒!”   “你怎么了?”   两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将燕枝从噩梦里拉了出来。   燕枝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回头望去。   只见窗外天光已然大亮,谢仪与卞明玉就站在案前,一脸关切地看着他。   “怎么了?”   燕枝眨了眨眼睛,这才发现,自己的眼睛又酸又疼,几乎要睁不开。   他的脸颊上也湿漉漉的,风一吹,就冰凉凉的。   他哭了,在梦里哭得很大声。   “谢……”   燕枝张了张嘴,又发现自己的喉咙也肿起来了。   他的声音很小很哑,像刚出生的小猫一样。   燕枝红着眼睛,看着榻前两人,唤了一声:“谢仪……卞公子……”   谢仪与卞明玉看着他,都忐忑地应了一声。   “我在。”   “诶,在呢。”   下一刻,燕枝再也忍不住。   他扑上前,抱住两个好友,大哭出声。   “我真傻!我真傻!”   “我怎么会喜欢陛下呢?我怎么会喜欢萧篡呢?”   “我怎么能喜欢他呢?!”   “我好傻,我是天底下最傻的人!”   他哭着,眼里含着两泡眼泪,话都说不清楚。   谢仪与卞明玉对视一眼。   两个人都知道,帝王就在外面看着。   其实他们两个能进宫,能到燕枝的房间里来,也是因为帝王传召。   他们也知道,要是这样抱住燕枝,安慰燕枝,门外的帝王一定会暴怒。   就算不当场发作,也一定会怀恨在心。   可是……   现在的燕枝,实在是太可怜了,太无助了。   虽然不知道燕枝在说什么,虽然不知道燕枝与陛下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虽然陛下可能就在门外。   两个人犹豫片刻,最后还是默默地收紧了搂着燕枝的手臂,将他抱紧,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温声安慰。   “不要哭了,别难过了。”   就这样罢,作为好友,在友人难过的时候,抱一抱他,完全是可以做到的事情。   他们都不怕。   就算陛下秋后算账,他们也不后悔。   *   谢仪与卞明玉猜得不错。   燕枝抱着他们两个,嚎啕大哭的时候,萧篡就站在偏殿门外。   燕枝做了一夜噩梦,萧篡却一夜没睡。   昨夜里,燕枝走后,他拿着那条金链子,追到廊上,亲眼看着燕枝回了房间,才回到正殿里。   正殿堆成山的奶油泡芙,燕枝只吃了一个。   奶油蛋糕和甜牛奶,更是动都没动过。   还有那盏莲花蜡烛,叮叮当当地响了一夜,直到现在还没停下。   萧篡将殿中蜡烛全部掐灭,守着这些东西,望着莲花蜡烛,在玉阶上坐了一夜。   莲花蜡烛很丑,颜色艳丽,大红配大绿。   远远不及上元节那日,楚鱼给燕枝带的莲花灯好看。   萧篡只以为燕枝喜欢莲花,却忘了,莲花蜡烛本身就很丑。   也忘了,燕枝是讨厌他的,自然也不会再喜欢他送的东西。   燕枝不要它,是寻常的。   沙哑空灵的声音,一刻不停地在大殿里回响。   萧篡就这样,在大殿里,呆呆地坐了一夜。   他很想冷静下来,像从前一样,再想想办法,让燕枝回心转意。   可是他的脑子就像是被奶油糊住了一样。   他什么都想不出来。   他再也没有办法像从前一样,有恃无恐,自信满满。   他的眼前,始终浮现着燕枝红着眼眶,泪流满面的模样。   他的耳边,始终回响着燕枝质问他、戳穿他的一字一句。   燕枝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人,他终于看破了一切。   他终于看穿了萧篡的真面目。   他终于明白,萧篡对他,不过是玩玩而已。   他终于知道,萧篡是一个游戏人间的穿越者,是一条狼心狗肺的野兽。   萧篡也终于意识到——   燕枝是一个人,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燕枝不是角色人物,燕枝不是他的下属。   正因为燕枝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他从前的喜欢,才那样珍惜可贵,才那样让他着迷沦陷。   他不能既要求燕枝像一个人那样爱他,又把燕枝当成一只无知无觉的小狗。   是他太蠢,是他太笨,是他太自傲。   他早就失去燕枝了。   他完全失去燕枝了。   他永远失去燕枝了。   萧篡立在门外,望着殿里,燕枝扑在谢仪与卞明玉的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就像是木头一样,一动不动,只有藏在衣袖里的拳头紧紧攥着,青筋暴起。   是,他是很嫉妒,很恼怒,很想冲进去,把燕枝和这两个人分开。   可他现在已经没有资格了。   这两个人是他亲自请来的。   这两个人是燕枝的好友,一个好感度八十,一个好感度七十。   他萧篡又是谁?他不过是一个好感度负六十的人,他是燕枝讨厌的人,是燕枝的仇人,是燕枝口口声声,正在骂着的人。   他是什么?他算什么东西?   他有什么资格去管燕枝?有什么资格把燕枝和他的好友分开?   他没有。   萧篡站在门外,连推门进去都不敢。   燕枝看见他,会哭得更凶、更难过的。   看着燕枝崩溃大哭的模样,莫名的,一种古怪酸涩的情绪,涌上他的心头。   这一次,他对燕枝的心疼,超越了他对这两个人的嫉妒。   他甚至想,他可以不出现。   只要谢仪和卞明玉能把燕枝哄好,只要燕枝不再哭了,他做什么都可以。   萧篡就这样站在门外,看着谢仪与卞明玉抱着燕枝,轻轻拍着他的后背,给他擦泪,轻声安慰他。   “想哭就哭吧,哭出来也好。”   不知道过了多久,燕枝的哭声才渐渐小了下去,他整个人也慢慢软了下去,跌坐在榻上。   卞明玉道:“你饿了吗?我去让他们拿点吃的过来。”   “嗯……”燕枝用手帕捂着脸,点了点头,闷闷地应了一声。   卞明玉转身,正准备出去,结果一拉开殿门,迎面就撞上了立在门外的萧篡。   萧篡不知道在门外站了多久,神色冷肃,双眼赤红,像是刚从地里爬出来的。   “陛……”   他刚准备喊,萧篡就冷冷地瞧了他一眼,把他的话堵了回去。   为了不让燕枝瞧见,萧篡转身便走:“过来。”   “是。”   卞明玉赶忙跨过门槛,将殿门关上。   萧篡大步来到正殿,让卞明玉在外面等着,自己进去,给燕枝准备吃食。   等他再出来的时候,手里托盘满满当当,有一整份奶油蛋糕,五个奶油泡芙,还有一杯甜牛奶。   卞明玉睁大了眼睛:“陛下,这些是……”   “燕枝的早饭,你拿去给他吃。”   “是。”   “膳房那边,朕让他们熬了粥,也端一碗过去。”   萧篡担心燕枝不肯吃,最后补了一句:“你对他说,这是朕送他的,不要任何附加条件,他吃也行,不吃也行,朕——”   “不会再强求于他。”   不会再强求燕枝喜欢他,不会再强求燕枝对他的好感度上涨。   他什么都不在意了,只要燕枝吃了东西,把肚子填饱,就足够了。   卞明玉颔首:“是。”   他双手接过托盘,行礼告退。   萧篡看着卞明玉捧着东西回去,等他进到了偏殿,才抬起脚,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   他仍旧躲在偏殿外面,偷偷摸摸地看着燕枝。   他看见,卞明玉把蛋糕和泡芙拿进去的时候,燕枝显然愣了一下。   燕枝把眼泪擦干净,问:“这是萧篡给的东西吗?”   卞明玉点了点头:“嗯。陛下说,你想吃就吃,不想吃就不吃,这些东西,没有条件。”   燕枝又问:“他在外面吗?”   卞明玉想了想,摇了摇头:“不在。”   燕枝别过头去,却端起膳房送过来的肉粥。   卞明玉道:“你不想吃,那我就把东西放在旁边了。”   “嗯。”燕枝点点头,低着头,专心喝粥。   谢仪与卞明玉在他身边坐下,递给他手帕。   等燕枝吃完肉糜,谢仪帮他把碗端走,卞明玉问:“这些是什么东西啊?好吃吗?”   “这些是……”燕枝顿了顿,伸出手,拿起两个泡芙,递给他们,“这是‘奶油泡芙’,很好吃的,你们尝尝。”   “好啊好啊!谢谢!”   “多谢。”   卞明玉与谢仪接过泡芙,同时咬了一口。   下一瞬,里面满满当当的奶油炸了出来,糊了他们一脸,在他们的嘴巴上,糊上一层雪白的胡子。   “诶?”   “这是怎么回事?”   看着两个人手足无措的模样,燕枝连忙递上手帕:“快快快,擦一擦。”   他说着说着,没忍住笑出声来。   “你们两个变成小老头了!”   卞明玉故意板起脸:“你还敢笑?”   谢仪擦拭着嘴角,同样颇为无奈,唤了一声:“燕枝公子。”   卞明玉拿起泡芙,就要塞给他:“你也吃一个!快!”   “好啊。”   燕枝笑着接过泡芙,先在酥酥脆脆的外皮上咬了一小口,然后把里面的奶油吸出来。   燕枝扬起自己的小脸,自信满满。   看!   一点儿都没沾到!   “哈!你这个机灵鬼,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对呀。”燕枝坦坦荡荡地承认了,“我早就知道了。”   他早就知道了,泡芙是泡芙,蛋糕是蛋糕。   萧篡……是萧篡。   既然是萧篡把他绑回来,既然是萧篡把泡芙给他的,既然他喜欢吃泡芙,那他就吃。   燕枝吃完泡芙,双手捧起那个蛋糕。   才开春不久,天气还是冷。   蛋糕过了一夜,还是完整的,上面的奶油也没有塌下去。   燕枝双手捧着蛋糕,对两位好友说:“昨日是我的生辰,我们来吃蛋糕,就当是帮我庆祝生辰了,好不好?”   “是吗?”卞明玉道,“你怎么不早说?我们都没准备生辰礼物。”   “我不要礼物,你们来了就可以了。”   燕枝将蛋糕交给谢仪,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开始许愿。   昨夜里,他不想在萧篡面前许愿,更不想让萧篡知道他的愿望。   但是现在不一样,现在是他的好友陪着他,为他过生辰。   他忽然想许愿了。   燕枝双眼紧闭,认真许愿。   两个好友陪在他身边,认真地看着他。   萧篡站在门外,同样定定地望着他。   燕枝刚刚才哭过一场,就算擦掉了眼泪,眼眶还是通红的,眼睛也还是肿起来的。   他在噩梦里哭很狼狈,雪白的单衣空荡荡的,乌黑的长发披散着,一张小脸惨白,看着就病恹恹的。   可就是这样的燕枝,坐在榻上,虔诚许愿,日光透过窗纸,照在他的身上,照得他就像是端坐莲台的神仙一般,纯净高贵。   萧篡躲在门外,如同躲在阴暗的角落里的流浪狗,看着这样的燕枝,一时间竟出了神。   不多时,燕枝睁开眼睛。   卞明玉问:“你的许什么愿?我还是头一次看见,对着糕点许愿的人。”   “唔……”   燕枝这才想起,对着蛋糕许愿,是萧篡教他的。   在大梁,并没有这样的规矩。   他眨了眨眼睛,转移了话题:“我们吃蛋糕吧。”   小小的花篮蛋糕不好分,燕枝想了想,拿起没用过的干净勺子,把蛋糕分成三份。   “好吃的,很难得才能吃到,快吃。”   燕枝不说他许的愿是什么,谢仪与卞明玉都不知道。   但萧篡知道。   萧篡知道,他的愿望一定是——   回到南边,和楚鱼一起卖红糖糕。   萧篡默默转身,回到正殿。   正殿里,那盏莲花蜡烛,还未停歇。   萧篡跪坐在御案前,双手捧起蜡烛,望着当中旋转的莲花心,不由地出了神。   有一个声音对他说,燕枝已经这么讨厌你了,应该放手了,应该放燕枝回去了。   可是,还有另一个声音对他说,还有十五日。   距离他与燕枝的一月之约,还有十五日。   他还有机会。   就算他已经没有机会了,那也应该……   那也应该弥补燕枝,让燕枝出出气,让燕枝再捅他两刀,让燕枝高兴点。   萧篡沉默着,目光坚定地从怀里掏出那条金链子,把链子挂在自己的脖子上,绕了两圈,藏进衣裳里。   谁也没有想到,威仪赫赫的帝王冕服之下——   是帝王亲手套上的,一条缠绕好几圈的狗链子。 第51章 读档   二月初, 日头正好,春风拂面。   燕枝和两个好友坐在廊下,晒着太阳, 看着风景,吃着泡芙, 喝着牛奶,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泡芙和牛奶, 自然是萧篡派人送来的。   想也知道, 燕枝生辰那日,萧篡换了这么多泡芙, 他自己又不爱吃甜食,为了不浪费东西, 就只能送给燕枝吃。   不过这几日,萧篡像是刻意避着他一般。   只见泡芙,不见其人。   燕枝心绪渐渐平复。   他想, 萧篡不来也好。   距离一个月, 只剩下不到十日了。   他就这样和两个好友说说笑笑,熬过剩下十日, 最后回到南边, 和楚鱼一起, 继续卖糖糕。   这一个月,就当是回来探望两个好友。   也没什么不好的。   萧篡或许是决意放手了,或许是还在另想法子。   不过,这些都与他无关了。   燕枝垂下眼睛,看着手里吃了一半的泡芙,抿起唇角,越发坚定了自己的信念。   他一定要回南边去。   “燕枝?燕枝?”   就在这时, 他的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   燕枝回过神,抬起头,唤了一声:“谢仪。”   谢仪温声道:“你前些日子问我的问题,我想清楚了。”   “唔?”燕枝眼睛一亮,“是吗?”   “嗯。”谢仪微微颔首,“我想,你并不是蠢货,你一点儿都不笨。”   “真的吗?”   这几日,谢仪与卞明玉日日入宫来陪他。   燕枝自从做了那个噩梦,心里就一直闷闷不乐的。   他想不明白,也不知道从何想起。   他憋闷了两三日,终于还是向谢仪开了口。   他问谢仪:“我是不是很蠢啊?”   “陛下救我,只是为了收服一个忠心耿耿的下属。”   “陛下给我泡芙吃,也只是为了巩固下属的忠心。”   “而我却因为这些事情,喜欢上了陛下。”   “朝里宫里其他大臣、其他侍从,都能领会陛下的意思,知道陛下对他们恩威并施,是要让他们尽心尽力,为陛下办事,而我却傻了吧唧地喜欢上了陛下。”   “谢仪,我是不是很蠢啊?”   燕枝想,谢仪看的书比他多,谢仪也比他聪明。   所以,他想不明白的问题,谢仪应该能明白吧?   而此时,谢仪回答了他的问题:“燕枝,你不蠢。”   燕枝瘪了瘪嘴:“可我要是不蠢,怎么会喜欢上陛下呢?”   谢仪看着他,温声道:“因为你是至真至纯的人啊。”   “你说,你与陛下自幼相识,陛下又曾救你于水火之中,你知恩图报,仰慕陛下,依赖陛下,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后来,你情窦初开,陛下又是那样一个强势威武的帝王,你喜欢上他,同样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至于你所说的,朝中官员、宫中侍从,没有因为陛下的一些赏赐,就喜欢上陛下。”   “他们保有理智,尽心做事,确实是因为他们很聪明,深谙君臣之道。”   “但这也不能表明,你很蠢。”   谢仪一面说,一面望着燕枝,目光越来越温柔。   “这只能表明,你是至真至纯的人。”   “我们是为了君臣之道,为了天下百姓,为陛下做事。”   “你是为了你自己的心,为陛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并没有谁蠢谁聪明一说。”   他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燕枝回望着他,不由地红了眼眶。   “可是……”   谢仪伸出手,覆在他的手上,轻轻握了握。   他轻声道:“你捧出一颗真心来,献给陛下,并不是你的错,更不是因为你蠢。”   “陛下对你……高高在上,虚情假意,辜负了你的真心,是他的错。”   他们还在宫里,谢仪先前的话,还算是滴水不漏。   现在他说的话,就是彻彻底底的大逆不道了。   谢仪最后道:“所以啊,不要再为了这些事情难过了。”   “你的真心很好,是陛下不好。”   “况且,你的真心不是换来了我与卞公子两个好友吗?”   “燕枝,你真的一点儿都不蠢,你是个很聪明、很勇敢的人。”   “嗯嗯。”燕枝含着眼泪,用力地点了点头。   谢仪笑了笑,抬起手,递给他一块手帕:“别哭了。你前几日,就是因为这件事情才哭的吗?”   “我只是一直想不通。”   燕枝接过手帕,擦去脸颊上的泪珠。   “这几日我总是想,要是我没喜欢上陛下,像卞大人、刘大人,像宫里其他侍从一样,对待陛下,就不会有这么多事情了,我也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你喜欢上陛下,是情之所至,不是你的错,你更不用自责懊悔,嗯?”   “嗯……”   就在这时,卞明玉端着点心回来。   看见这样的场景,卞明玉不由地睁大眼睛,震惊道:“谢仪,你把燕枝惹哭了!”   谢仪皱起眉头,看向他:“我没有。”   “你就有!我都看见了!”   燕枝把脸上泪珠擦干净,也连忙道:“没有,谢公子没有……”   卞明玉不敢相信:“你还袒护他?你的眼圈都红了。”   “真的没有,谢公子只是在开导我而已。”燕枝拉住他的衣袖,“快坐下吧。”   “噢。”   卞明玉用怀疑的眼神看着谢仪,在燕枝身边坐下。   “去膳房拿了点绿豆饼。”   “多谢。”燕枝把眼泪擦干净,拿起一块饼,高高举起,“我决定了——”   两个好友疑惑:“嗯?”   燕枝大声宣布:“我明日要做红糖糕给你们吃!”   两个人齐齐失笑,应了一声:“好啊。”   燕枝跟着楚鱼做了几个月的糖糕,一直在旁边打下手,他当然也学了一点。   他与两个好友原本没有太多太深的交情,可他们却日日陪着他,哄他高兴,他从南边回来,却没有给他们带特产,也没什么礼物可以送给他们的。   就做糖糕给他们吃吧!   “那我们就等着吃了。”   “放心吧,包在我身上。”   三个好友,像三只小猫一样,挤在廊下说说笑笑的时候,萧篡就站在宫殿拐角处,躲在日光照不见的角落里,只有一双眼睛亮着光,紧紧地盯着燕枝。   燕枝好久没有这样对他笑过了。   燕枝也从来没有做过红糖糕给他吃。   燕枝明日,会让人送一点给他吗?   *   翌日清晨。   燕枝早早地就起了床,同宫人打声招呼,就钻进膳房里去了。   他回想着楚鱼做红糖糕的步骤,把糖化开,加进面里,开始揉面。   之前都是楚鱼揉面,他说这是他的独家秘方,不过燕枝在旁边看着,大概也看明白了。   无非就是水多了加面,面多了加水。   不过……   想起楚鱼,燕枝揉面的动作顿了一下。   不知道楚鱼现在怎么样了,他一个人卖糕,忙得过来吗?   不要紧,还有不到十日,他就可以回去了。   到时候把谢仪和卞明玉也带回去,介绍他们互相认识。   大家都是他燕枝的好朋友!   燕枝这样想着,重新恢复手上动作,继续揉面。   面团揉得差不多了,谢仪与卞明玉也过来了。   两个人想上前帮忙,但是燕枝不让。   他们只好站在旁边,看着燕枝做糕,给他捧场。   燕枝手指翻飞,一只只小兔子从他手心里蹦出来,落在蒸笼里。   “你出宫才几个月吧?就学了这么一门手艺,以后你出去开铺子,我绝对过去捧场。”   “燕枝,你很厉害。”   燕枝扬起脑袋,翘起尾巴:“这是楚鱼教我的,我也只是学了一些皮毛。”   只有他们三个人吃,燕枝也就没有揉太多的面团。   不一会儿,他便将所有面团揉好,放在蒸笼上,起锅烧水,热气腾腾。   又过了一会儿,燕枝掀开笼盖,见糖糕全部都蓬起来了,便用湿布垫着手,把蒸笼取下来。   “可以了!”燕枝直接把蒸笼递到他们面前,“小心烫。”   “好。”   两个好友手忙脚乱地拣起糖糕,在手里颠来颠去,好不容易咬了一口,又在嘴里颠来颠去的。   燕枝眨巴眨巴眼睛,期待地看着他们:“怎么样?”   “嗯!”卞明玉竖起大拇指,“好吃!”   燕枝又看向谢仪。   谢仪细细品味之后,微微颔首:“好吃,甜而不腻。”   “楚鱼做的,比我做的好吃一百倍。”燕枝端起蒸笼,“那我们回房去吃。”   “好。”卞明玉点点头,“我带了投壶的东西过来,我教你玩,我们边吃边玩。”   一行人把东西收拾好,挨挨挤挤地回偏殿去。   离开膳房时,燕枝隐约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似乎正在暗中窥探。   他心下了然,但也不想与对方起冲突,干脆就假装不知道,拉着谢仪与卞明玉走了。   他想玩投壶!   比起吵架,还是玩投壶更有意思!   果然如他所料,他前脚刚离开膳房,萧篡后脚就从角落里走出来了。   他望着燕枝离去的背影,眼见着他回了偏殿,才走进膳房,来到燕枝方才用过的灶台前。   燕枝很乖,做完红糖糕,把自己用过的地方收拾得干干净净的,锅碗瓢盆也洗干净了。   别说糖糕了,就连一点儿碎屑,都没有给萧篡留下。   燕枝亲手做的糖糕,一大笼,谢仪与卞明玉能吃好几块。   而他一块都没有。   就当是喂狗也不行吗?   噢,燕枝自己有“狗”,他自己养了一头狼,和狗差不多。   就算是照轮,也轮不到他。   萧篡沉默着,胡乱推了一下锅碗,大步走出膳房。   *   燕枝与两个好友,在偏殿里玩投壶的时候。   萧篡就独自坐在正殿里,守着他的莲花蜡烛。   不错,燕枝的生辰过了三四日了,这盏蜡烛还没停下。   这几日来,萧篡除了去看看燕枝,偶尔上朝,就是守着它。   昨夜里,萧篡想到燕枝,想到燕枝要给谢仪和卞明玉做糖糕吃,又被它烦得不行,忽然暴起,一把抄起蜡烛,狠狠地摔在地上。   结果莲花花瓣摔掉了一瓣,可里面的元件一点儿没坏。   蜡烛摔在地上,依旧顽强地播放着音乐。   除了声音小了点、哑了点,没有一点儿问题。   萧篡抬起脚,想把它一脚踩碎,又举起拳头,想把它一拳打碎。   犹豫再三,最后是放弃了。   燕枝不在他身边,他又不许旁人侍奉。   皇帝寝殿里,一片死寂。   有的时候,燕枝与好友的说笑声飘到这里来,萧篡听着既心痒又心痛。   有这盏蜡烛在这儿,多少有点儿声响。   显得他不是孤家寡人。   萧篡从来也没有想过,自己竟然会沦落到,和一盏蜡烛作伴的地步。   简直是……   最后,他亲手把蜡烛捡起来,把掉了的花瓣插回去。   粗劣的莲花蜡烛,就这样在帝王御案之上,一直旋转回响。   萧篡望着案上蜡烛,伸出一根手指,按住旋转的蜡烛烛芯。   他知道,燕枝现在和好友待在一块儿,很高兴。   他也知道,要是他放燕枝回南边,燕枝会更高兴。   可是——   他就是不想放手!   他就是不想放燕枝离开!   一想到要放走燕枝,他就觉得气血上涌,一股腥甜涌上喉头。   他不能没有燕枝,他不能和燕枝分开。   燕枝喜欢和好友待在一块儿,他可以日日传召谢仪和卞明玉进宫。   燕枝喜欢做糖糕,他可以在大梁都城里,给燕枝开铺子。   燕枝喜欢和楚鱼在一块儿开铺子,他也可以派人去把楚鱼给接过来!   他不在乎了,他什么都不在乎了。   这回他是真的什么都不在乎了。   只要燕枝能留下来,不管燕枝是对他冷眼以待,还是打他出气,他都无所谓。   他只想要燕枝留下来,他只想在风里嗅到燕枝的气息。   他——   不知道过了多久。   忽然,萧篡像是想到了什么,猛地推开眼前桌案,霍然起身。   有了!有了!   他有法子了!   萧篡从案前走出来,大步迈下台阶,如同脱缰的野狗一般,朝燕枝的房间奔去。   ——读档!   他可以读档!   他是穿越者,他是玩家,他可以读档!   他要读档,他要花积分读档,他要和燕枝一起,回到故事最开始的地方,回到他们刚见面的时候。   萧篡一面大步穿过回廊,一面调出系统面板,压低声音询问:“咨询控制中心,读档之后,燕枝还是燕枝吗?燕枝会变吗?燕枝还是现在的燕枝吗?”   系统面板略一停顿,最后用广播电子音答复他:“玩家读档之后,该世界所有角色会被洗去全部记忆,恢复初始状态。”   恢复初始状态,意思就是……   萧篡脚步一顿,停在原地。   读档之后的燕枝,不会是现在的燕枝。   读档之后的燕枝,是另一个只有属性,没有记忆的燕枝。   读档之后,他对燕枝做过的坏事,可以一笔勾销,他和燕枝就可以重新开始,他可以重新对燕枝好,那时候的燕枝还很喜欢他,只要随便哄一哄就能哄好。   但是——   不!他不要这样的燕枝!   他要的是燕枝,是现在这个燕枝,是燕枝这个活生生的人!   他不要一个没有记忆的空壳角色。   几乎是瞬间,萧篡就打消了用读档抹平一切的想法。   电子音继续道:“读档初始化,仅对未觉醒自我意识的角色有效。玩家本人维持现状,已觉醒自我意识的角色,同样维持现状。”   萧篡皱起眉头,燕枝发觉他是个穿越者。   燕枝算是觉醒了自我意识吗?   或者说……   “另外,经检测,玩家并没有任何存档。”   是了,是了。   萧篡恍然想起来,他从来都不存档的。   存档要花五十积分,虽然不多,但也是半颗奶糖的价钱。   他向来笃定自信,觉得自己不用存档,也能完成所有任务。   萧篡顿了顿,又低声问:“回溯剧情呢?”   “回溯剧情所耗积分,为存档剧情积分的四倍,两百积分。玩家可回溯至任意剧情点,请问是否使用?”   “等等。”   萧篡下定决心,加快脚步,来到偏殿门前。   正巧这时,谢仪与卞明玉准备离开。   “马上就宫禁了,我们得回去了。”   “那你们明日再来,投壶真好玩!”   “好,东西就放你那儿,你看着点,别被糖糕咬坏了。”   “知道啦,放心吧……”   燕枝帮两个好友拉开殿门,正准备送他们出去,迎面就撞上了萧篡。   好几日萧篡总躲着他,他们许久没见了。   忽然之间打个照面,燕枝险些认不出眼前的男人。   萧篡披散着头发,只穿着单衣,单衣底下,似乎塞着一些东西。   他面色铁青,眼底下一片乌黑,唇色却发白,似是这几日都没歇息好。   一见到燕枝,他整个人都震了一下。   随后他的双唇颤了颤,喉结上下滚了滚,望着燕枝,却说不出话来。   最后,还是燕枝率先反应过来,轻轻推了一把自己的两位好友,轻声道:“你们先回去吧。”   谢仪不放心地回过头:“可……”   “我没事的。”燕枝道,“你们在这儿,我反倒会有事,快出宫去吧。”   见他如此坚持,两个人也不好多说什么,应了声“好”,再向萧篡行过礼,便退下了。   萧篡不曾理会他们,目光直直地落在燕枝身上,一刻也不曾挪开。   他二人走后,萧篡刚上前一步,燕枝便后退一步。   燕枝抱拳行礼:“拜见陛下。”   “燕枝,朕……我……”萧篡再往前一步,弯下腰,以一种平视甚至仰视的姿态,看着燕枝,眼睛里亮着古怪的光亮。   “你想不想打我?”   他这是什么话?   燕枝皱着小脸,再次后退躲开他:“陛下……”   萧篡却正色道:“我说你‘蠢货’的时候,我说你‘小狗’的时候,你想不想打我骂我?”   燕枝不懂,他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萧篡最后道:“你想不想跟我去一个地方?”   “不……”   “枝枝。”萧篡唤了他一声,越发俯下身子,随后一把拽住自己的衣领,将衣领松开,露出在他脖颈上缠了三圈的锁链。   燕枝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幕,眼睛都睁大了。   “萧篡,你……”   这不是生辰那日,他用来锁他的链子吗?   萧篡是什么时候给自己戴上链子的?   他戴了多久了?他就这样戴着链子去上朝吗?   “燕枝,别害怕。”萧篡试探着,轻轻牵住燕枝的衣袖,将他的手举起来,“拽着链子,狗就不会咬人了,我也不会欺负你的……”   燕枝被牵引着,指尖刚碰到被萧篡捂得温热的链子,就回过神来,忙不迭挣开萧篡的手,躲开他的触碰。   燕枝退到殿里,想要将门关上。   “陛下恕罪,草民有点儿困了,想……”   话还没完,萧篡直接把手伸了进来,抵在门缝里。   “燕枝,我带你去一次。你一定会喜欢的,我保证。”   “陛下上回就是那样说的,可我并不喜欢……”   “这回不一样。”   萧篡被夹在门缝里的手,往前探了探,将门推开。   “枝枝,这回不一样。”   “这回是很好玩的地方,我保证。”   “不会耽误你很多时辰的,我保证,好不好?”   燕枝退进房里,萧篡跨过门槛,不敢再握住他的手,或是捧住他的脸,只敢轻轻地拉住他的衣袖。   萧篡看着他,眼里跳跃着异样的光彩,低声道:“剧情回溯。”   萧篡话音刚落,燕枝便觉得眼前一黑,一阵天旋地转。   紧跟着,黑暗之中,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当皇后要‘权势90才华90’,你觉得你能当皇后吗?”   “当妃子也要‘权势80才华80’,你觉得你当得了妃子吗?”   燕枝不由地抬起手,捂住自己的心口。   萧篡说的好玩的地方,就是这里吗?   就是重新羞辱他一遍吗?   这算什么好玩?他要回去了!   “在这个世界,你就能当个……”   下一刻,话音未落,只听见“嘭”的一声巨响,直接打断了萧篡的话!   燕枝下意识抬起头,眼前黑暗散去,只见萧篡站在他面前,死死攥着拳头,将自己的面庞打到一边。   尖利的犬牙划破了唇舌,萧篡嘴角很快便淌出血来。   燕枝低头一看,却发现自己与萧篡就在太极殿正殿里,殿里挂满红绸,而他怀里抱着正红的皇后喜服。   这分明是立后大典当日的场景!   他们怎么回来了?萧篡怎么没把话说完?他怎么自己打了自己一拳?   没等燕枝明白过来,萧篡便再次握起拳头,对着自己没被打过的另一边面庞,狠狠地砸了一拳。   叫你嘴贱!叫你欺负燕枝!叫你羞辱燕枝!   他缓缓转回脑袋,在燕枝面前单膝跪下,抬起头来,口里带血,朝燕枝露出一个别扭又真诚的笑。   “燕枝,对不起。” 第52章 报复   ——“燕枝, 对不起。”   阴云聚散,尘埃浮动。   太极殿里,萧篡单膝跪在燕枝面前。   他抬起头, 咧开嘴,朝燕枝露出一个阴惨惨的笑。   看啊。   燕枝, 快看啊。   他自己打自己了!   他“邦邦”两拳,把自己打得鼻青脸肿的!   好不好看?好不好玩?好不好笑?   燕枝说, 他总是欺负自己, 总是骂他“蠢货”,骂他“小狗”。   所以这回, 他带着燕枝,回到他曾经欺负过燕枝的地方, 在伤人的话出口之前,在燕枝伤心难过之前,一拳挥向自己!   伤人的话被他打断了, 燕枝就不会伤心了, 对不对?   对穿越者来说,覆水是可以重收的, 破镜也是可以重圆的。   他不会再说伤害燕枝的话, 也不会再做伤害燕枝的事。   他是有心弥补改正的。   要是燕枝愿意, 燕枝也可以亲自动手,扇他两巴掌、踹他两脚,让他闭嘴。   反正是他先欺负燕枝的,燕枝还回来合情合理。   只要燕枝把从前的事情一下一下还回来,燕枝就会消气的,对不对?   只要燕枝消气了,燕枝就不会走了, 对不对?   萧篡抬起头,目光期盼地望着燕枝。   燕枝却别过头去,环顾四周,细细思索。   这里是太极殿,却又不是太极殿。   红绸高挂,一派喜气,这里分明是立后大典时的太极殿。   萧篡用了什么法子,让他们回到了几个月前的太极殿?   可是,他分明记得,当时他与萧篡说话时,一众宫人也在殿中。   如今这些宫人都不见了。   这里不是真正的太极殿,所以,他应该问——   萧篡用了什么法子,重现了当日的场景?   就在燕枝疑惑不解的时候,他垂在身侧的手上,忽然传来一阵冰凉的触感。   燕枝低头一看,只见萧篡正低着头,双手轻轻捧起他的衣袖,把自己的面庞往他的手边蹭。   燕枝一惊,倏地回过神来,连忙将衣袖抽回来,把双手背在身后,连连后退。   萧篡再次抬起头,竭力维持着讨好的笑。   他面上本就有伤,从前御驾亲征,被流矢刀剑所伤,留下几道浅浅淡淡的伤疤。   再加上方才,他自己抬手给了自己两拳,毫不留情,面庞上两片青紫,格外显眼。   但实际上——   带伤的萧篡,比不带伤的他,更加可怖。   他的眼里烧着狂热的火焰,他的嘴角噙着扭曲的笑意。   他虽然跪着,周身气势却依旧强盛。   萧篡伸出手,如同世间最虔诚的信徒一般,再次捧起燕枝的衣摆:“枝枝,你打我。”   燕枝一拽衣摆,再次将衣摆从他手里抽回来,却问:“你做了什么?为什么我们会在这里?”   “是‘剧情回溯’。”萧篡依旧维持着古怪的笑,放缓了语气,解释道,“穿越者的一点小功能,我们回到了过去。”   “那其他人呢?谢仪呢?卞明玉呢?他们现在在哪?”   “他们……”萧篡面上笑意一凝,很快又平复好心绪,“他们都在,在原来的地方。”   燕枝只是怔愣片刻,萧篡就像是毒蛇一般,无声地来到他面前,小心翼翼地、再次缠上他的衣摆衣袖。   “燕枝,你可以把这里当成是一场梦。”   “一场由我操纵的梦,一场随你出气的梦。”   “我们在梦里,他们在梦外。”   “在这个梦里,只有我和你是真的。”   “我打我,我会痛;你打我,我也会痛。”   “留在我身上的伤也是真的,可以带出去的。”   “从前我对你这样坏,我总是欺负你,你也骂回来、打回来。”   “干巴巴地骂我打我不解气,那就加上场景再现。”   “你打我,有滋有味地打我,更解气。”   萧篡疯了。   他更疯了。   “我不要。”燕枝第三次将自己的衣袖衣摆收回来,断然拒绝,“我不要跟你做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你放我回去,我要歇息了。”   “枝枝,只是做梦而已,做梦也是歇息。在梦里打我,还能更过瘾……”   “我不要!”燕枝打断他的话,“我说了我不要!你现在放我回去……”   下一刻,萧篡猛地扑上前,用自己的脸去贴燕枝的手心。   “啪”的一声轻响——   手起手落,指尖扫过面庞,带起一阵微风。   燕枝的手指温热,萧篡的侧脸冰冷。   燕枝却像是被火燎到一般,倏地缩回手,藏在袖中:“你又做什么?”   “打我。我在帮枝枝打我。”   萧篡笑得过分讨好,便是阴森。   他低低地说着话,如同毒蛇嘶嘶地吐着信子,缠绕在燕枝身边。   最后,他抬起头,从毒蛇变成蛊惑人心的恶鬼修罗,继续吟唱。   “枝枝,你不是圣人,也不是天神。”   “你对我并非毫无感觉——”   “你还恨我。”   “纵使这几日来,谢仪与卞明玉日日陪在你身边,纵使他们日日哄你高兴,你还是恨我。”   燕枝别过头去,下意识否认:“我没有。”   萧篡继续道:“午夜梦回之时,你会不会梦到我们的从前?会不会梦到我欺负你的从前?”   “你会不会在梦里骂我?会不会在梦里打我?会不会在梦里想着,要是回到当时,你会怎么办?”   “你会。”   “因为你还恨我,因为你想报复我。”   萧篡猛地伸出手,一把握住燕枝的手。   “因为我了解你!”   萧篡紧紧攥住燕枝的手,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他。   “你心眼小,性子倔,脾气犟。”   “你还恨我。”   燕枝摇了摇头,淡淡道:“我早就不在意你了。”   萧篡望着他,似乎已经将他看穿:“你还存着很多很多的话要骂我,你还存着很多很多的力气要打我。”   燕枝仍是摇头,同样明白他讨打的龌龊心思:“萧篡,我早就不在意你了,我一点儿都不在意你。”   “你还憋在心里,没有完全放下。”   “我已经放下了。”   “燕枝,你应该打我,憋在心里不好。”   “如今的陛下对我来说,不过是个生人。”   萧篡跪着,却寸寸逼近。   燕枝站着,同样执拗回望。   两个人都固守着己方阵地,不肯改口,也不肯后退。   “燕枝——”   “萧篡……”   下一刻,萧篡一改刻意伪装出来的温和,厉声道:“打!”   又下一刻,燕枝倏地将萧篡攥着的手收回来,高高扬起,重重落下。   “啪”的一声脆响,萧篡的面庞偏到一边。   燕枝举着手,感觉着手心里传来的微微发麻的感觉。   不知道是自己打得太用力,还是他本身就在发抖。   燕枝咬着牙,轻声道:“萧篡,你才是屁。”   “你总说,当皇后要‘权势90才华90’,当妃嫔要‘权势80才华80’。那当皇帝要‘权势’多少?‘才华’多少?”   “陛下的‘才华’是多少?陛下的‘品德’是多少?陛下的‘良心’又是多少?”   燕枝低下头,看着萧篡,目光慢慢坚定。   一字一句,声音渐渐增大。   萧篡方才说的话,一点儿也没错。   午夜梦回的时候,好友不在他身边的时候,他一个人待着的时候,从前萧篡欺负他的点点滴滴,就如同潮水一般,朝他涌来。   他是心眼小。   他是还在心里记恨着萧篡,他是从来都没有放下过。   他是憋闷,他是懊恼,他是后悔。   后悔当时怎么就不懂得反驳,不懂得反抗。   他无数次在心里幻想着,回到从前,在萧篡欺负他的时候,和萧篡拼个鱼死网破。   尽管他极力否认,但他确实是这样想的。   尽管他总是逃避,但他也不得不承认……   萧篡,确实是天底下最了解他的人。   燕枝望着萧篡,继续道:“我好想好想问陛下,当皇帝有属性要求吗?”   “陛下总是说我很笨很蠢,说我才学不高,武功不显,说我的属性很低。”   “陛下的属性有多高?皇帝的属性有多高?皇帝的属性是最高的吗?”   萧篡抬起头,沉默地望着他:“燕枝。”   “既然我的属性是最低的,那为什么要选我做贴身侍从?”   “选秀之时,陛下能让选秀众人多看书,提才华。”   “为何偏偏对我如此苛刻?如此刻薄?”   “我也识字,我也有才华的,我也可以把才华提上去的!”   “可是我买了两本话本,两年都没看完。”   “因为我总是要侍奉陛下,要陪在陛下身边……”   “因为陛下总是缠着我!”   话音刚落,燕枝就扑上前去,狠狠地推了一把萧篡。   萧篡从不防备,甚至特意卸了力道,顺着燕枝推他的力道,往后一倒。   燕枝举起手,一下一下地把他往外推,直到把他推到衣桁上。   原本用来放置喜服的衣桁,轰然倒塌。   萧篡扶着衣桁,站起身来。   任凭燕枝用手打他,用脚踹他,用牙咬他。   拳拳到肉,声声都响。   萧篡都稳稳站定,一动不动。   他甚至调整了姿势,好让燕枝打得更省力些。   是他亲手带燕枝来的,是他亲口让燕枝打他的。   是他亲自把燕枝藏在心底的怨恨放出来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燕枝最后往他的胸膛上砸了一拳,收回了手。   他打累了。   手酸了,脚也酸了。   萧篡垂下眼睛,哑声问:“枝枝,解气了吗?”   燕枝别过头去,不去看他,只是小口小口地喘着气。   萧篡又问:“这件事情,解气了吗?还生气吗?”   “陛下不必问我。”燕枝淡淡道,“不管打多少下,我还是讨厌陛下,还是不会留下。再过几日,我还是要回南边。”   何止是萧篡看破了燕枝,燕枝也看破了萧篡。   他知道,萧篡不仅是想让他出气,更是想让他出气之后,继续留在他身边。   他早就看出来了。   萧篡顿了一下,低声道:“那就转场。”   燕枝下意识转过头:“什么?”   “转场。”萧篡牵住他的衣袖,微微启唇,低声下令,“剧情回溯。”   “萧篡!”燕枝下意识扬起手,打了他一下,“停下!”   萧篡笑着,望着他。   “燕枝,我会一直一直弥补你,直到你消气为止。”   *   ——风云变幻。   燕枝再次被熟悉的黑暗所笼罩,再次被熟悉的天旋地转所支配。   他眼前发黑,再次听见熟悉的咬牙切齿的声音。   “糖糕?”   “谢仪送的?”   “来人!把谢仪拖去净身房!”   燕枝倏地抬起头,反应过来。   这是选秀终面,众人入宫那回。   在宫道上。   他拉着谢仪说话,被萧篡发现了。   结果萧篡一脚把谢仪踹飞出去,又命人把他拖进净身房。   下一瞬,燕枝与萧篡同时回过神来。   燕枝猛扑上前,拽住他的衣襟。   就算是在梦里,他也想要保护自己的好友。   萧篡则举起拳头,对着自己的胸膛又是狠狠一拳。   他又说了欺负燕枝的话,他又做了欺负燕枝的事,他还踹了燕枝的好友。   他该打!   燕枝定定地看着他,抬起手,也给了他一拳。   “我没有和谢仪私会。”   “那时你说谢仪才学高,想立他为后。”   “我不知道你说的到底是真话,还是假话,但我知道谢仪不想进宫。”   “所以我找他说话,想提醒他两句,以免他被你选中。”   “萧篡,因为你是个又坏又暴躁又可恶的人,所以我不想让我的好友进宫。”   燕枝轻声说着。   萧篡只是望着他,安静受着:“燕枝,对不起。”   “我没有和谢仪私会。”   “萧篡,你的心……”   “真是脏死了!”   燕枝用力拽着他的衣襟,重重地一个转身。   ——风云再次变幻。   秋狩回程的马车里。   这时的燕枝,正在给捡来的小狼起名字。   “才跟你说,从今日起没泡芙吃,又泡芙。”   “长得乌漆嘛黑的,叫什么奶油?叫‘黑炭’或者‘泥巴’还差不多。”   “不许用朕给你的吃的起名字。”   燕枝再次回过神来,扑上前,给了萧篡一拳。   “萧篡,是你自己说的!”   “是你自己说的,不许用你给的东西起名字!”   “所以我用‘糖糕’,有什么问题?你又对着谢仪发什么疯?!”   萧篡仍是正色道:“燕枝,对不起。”   燕枝拽着萧篡的衣襟,带着他,往边上一倒。   下一瞬,马车侧翻,滚落山崖。   ——狂风乍起,阴云密布。   电闪雷鸣之间,场景飞快变换。   秋狩营帐里。   宫墙城楼上。   太极殿正殿里。   从前的萧篡为了燕枝的好感面板上多了两个小姑娘的名字,正在发怒。   从前的萧篡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让燕枝负责选秀之事,并且说他丑,说他蠢,说他贱,要他按照自己的反面来选秀。   从前的萧篡手拿选秀名册,在燕枝的亲眼注视下,在燕枝的名字后面,批下“下下等”几个大字。   一个一个场景闪过。   萧篡就像是一个能够任意穿梭时空的恶鬼,带着燕枝,在天地之间,随意穿梭。   萧篡不曾徇私,每个场景,他都攥紧拳头,对着自己重重一拳。   燕枝整个人都颤抖着,同样抬起手,狠狠地将他推开,让他闭嘴!   “我只是送两个迷路的小姑娘回营帐而已!”   “为什么要在文武百官面前说我丑?说我贱?”   “萧篡,是你自己把我的名字写在选秀名册上的,不是我自己写上去的!”   “你已经知道我是‘下下等’了,为什么还要把我的名字写上去?”   “是你把我的名字写上去的,是你让我误以为你想让我参加选秀,是你让我误以为你也有一点点喜欢我!”   “我什么都没做错!”   “是你一直在捉弄我!是你一直在欺负我!”   “燕枝,对不起。”   萧篡还是这句话,一直都是这句话。   从前的太极殿里。   萧篡手里拿着纸笔,提笔沾墨,把“下下等”三个字涂黑,准备重新批注。   可就在这时,燕枝抬手,一把夺过萧篡手里的纸笔。   他咬着牙,用力将选秀名册扯开,扯散,撕碎。   “萧篡,我不是你的奴婢了,也不是你的男宠了。”   “我是‘上等’,还是‘下等’,用不着你来评!”   “也用不着你来写!”   燕枝扬起手,将名册碎片丢在萧篡面前,丢在两个人周身。   一张张、一片片碎纸片,飘洒而下。   燕枝站着,萧篡跪着。   碎纸竟如鹅毛大雪一般,要将两个人掩埋。   就在这漫天大雪之中,燕枝看着萧篡,轻轻地开了口——   “剧情……回溯。”   不就是剧情回溯吗?   他也学会了。   一瞬间,狂风卷起大雪。   天地倒转,碎纸飞升。   燕枝站在倒转的天地之间,高高地举起手:“剧情回溯!”   萧篡则闭上眼睛,任由燕枝使用自己的权力,支配自己的积分,包括自己的所有。   只是不知道,燕枝现在想去哪里。   *   狭长阴暗的走廊里,不见天日,一片漆黑。   望不见入口,也望不见尽头。   “滴答”一声,似乎有水滴从墙上落下,滴在萧篡面上。   冰凉的触感,腥臭的气味,教萧篡回过神来。   他心中悚然一惊,赶忙环顾四周,喊了一声:“燕枝!”   燕枝在哪里?   这是什么地方?   燕枝走了吗?燕枝不打他了吗?   燕枝呢?燕枝……   就在这时,燕枝的声音从他身边传来。   “萧篡,闭上眼睛。”   燕枝还在就好,燕枝还在就好。   萧篡松了口气,听话地闭上眼睛。   只要燕枝还在他身边,他做什么都可以。   他可以被燕枝打,可以被燕枝骂。   可以被燕枝带到各种地方,去经受燕枝想让他经受的一切。   只要燕枝……   下一刻,燕枝竟牵起了他的手。   萧篡愣在原地,整个人都僵住了。   燕枝的手小小的、软软的、温温热热的,就这样覆在他的手上。   是梦吗?还是……   萧篡下意识想睁开眼睛,看看牵着他的人是不是燕枝。   又下一刻,他听见燕枝的声音。   “闭上眼睛。”   “好。”   萧篡赶忙重新闭上眼睛,不看也没关系,他能听到,也能嗅到。   听到燕枝平缓的呼吸声,嗅到燕枝身上软和的气味。   燕枝牵着他的手,拽着他,往前走了两步,似乎把他带进了什么地方里。   萧篡看不见,也不想去看。   他跟着燕枝走就是了。   只要燕枝在就好了。   就在这时,燕枝轻声问:“你的链子呢?”   “链子!”萧篡赶忙弯下腰,低下头,“在这里!燕枝,狗链子在这里!”   燕枝伸出手,指尖碰上链子,用力收紧,轻轻一拽。   萧篡踉跄一步,装作不经意的模样,靠近燕枝。   在燕枝面前,他从来不做防备,他甚至希望燕枝拽得用力一些,他好直接扑在燕枝身上。   可是燕枝拽着链子,把链子扯出来,似乎把链子挂在了什么东西上。   萧篡直觉不对,想要睁开眼睛,却又被燕枝的命令制住,不敢轻举妄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萧篡皱了皱眉头,仔细嗅了嗅风中的气味。   燕枝的气味越来越淡,这里潮湿腥臭的气味却越来越浓。   说明燕枝离他越来越远。   紧跟着,“哐当”一声巨响——   萧篡猛然睁开眼睛,只见燕枝站在黑暗尽头,面无表情地伸出双手,拽住牢房门。   一瞬间,萧篡醒悟过来!   这里是净身房!这里是净身房的牢房!   是燕枝待过的净身房!是他关过燕枝的净身房!   燕枝站在牢房外,两只手拽着牢房门,在萧篡面前——   关门!   牢房大门,一寸一寸地关上。   燕枝的脸,也一寸一寸地消失在门后面。   眼见着燕枝要抛下他、丢下他,萧篡彻底慌了。   他面色惨白,满脸的不可置信。   “燕枝!”   萧篡厉声嘶吼,正要冲上前。   可他刚迈开一步,就被脖颈上的链子狠狠地扯了回去,重重地摔在净身房的墙上。   他再次往前,再次被链子拽回去。   “燕枝!燕枝!别丢下我!”   萧篡像是一头野狼,又像是一头即将被抛弃的野狗。   就算脖颈上挂着铁链,就算面前横亘着铁笼。   就算撞得鼻青脸肿,就算撞得头破血流。   他照样不知疼痛、不知疲倦,嘶吼着,一次又一次地往前冲,一次又一次地往前扑。   他只想要留下燕枝!他只要燕枝!   “燕枝!燕枝——”   一声嘶吼,声声泣血,在狭小的牢房里回荡。   燕枝不为所动,垂下眼睛,绝情地将牢房门关上,“咔哒”一声,扣上铜锁。   门扇隔绝了萧篡的嘶吼与挣扎。   燕枝低下头,整个人软了下去,倒在门上,额头贴着门扇,竟轻轻地笑出声来。   真好。   他竟然也把萧篡关进净身房里了。   他早就想这样做了。   在萧篡说要把他阉掉的时候,在萧篡把他丢进净身房的时候,在萧篡在榻上掐着他,逼迫他说“喜欢陛下”的时候。   他早就想这样做了!   凭什么只有萧篡能把他关进这里?   凭什么?凭什么?!   燕枝笑着,笑声穿透门扇石壁,传进萧篡耳里。   听见他笑了,萧篡反倒不再挣扎,只是抬起头,望着黑暗尽头,燕枝所在的方向。   好,燕枝没走就好,燕枝高兴就好。   他被锁起来也没关系,他被阉掉也没关系。   他带燕枝过来,不就是为了让燕枝高兴吗?   现在燕枝笑了,他也该笑才对。   他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萧篡扯了扯嘴角,跟着燕枝一起,笑出声来。   挂在身上的链子摇晃,轻轻磕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只要燕枝高兴……那就好。   一门之隔。   燕枝笑着,萧篡陪着他笑。   “哈哈哈!”   燕枝笑着笑着,越笑越大声,越笑越开怀。   直到他的笑声里,夹杂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哽咽。   直到“吧嗒”一声,牢房里似乎又有水珠滴落在地。   燕枝低着头,额头抵在门扇上,肩膀微微颤抖着。   吧嗒——吧嗒—— 第53章 梦醒   ——燕枝没有丢下他。   ——燕枝没有把他丢掉。   萧篡脖颈上挂着链子, 静静地站在净身房里。   他才没有被燕枝丢掉。   只是他做错了事情,只是他之前也把燕枝锁进净身房里,所以燕枝现在把他拴在这里, 让他反省一下而已。   燕枝不会把他丢掉的,燕枝会回来把他牵走的。   虽然净身房的门是关着的, 但燕枝就在外面。   他还能听见燕枝轻轻的笑声。   燕枝就在门外,等燕枝惩罚他惩罚够了, 等燕枝笑够了, 自然就进来把他牵走了。   被豢养过的野狗,不能脱离主人独自活着。   燕枝懂得。   这样想着, 萧篡不由地翘起嘴角,低低地笑出声来。   他后撤两步, 退回链子尽头,乖顺地靠着墙坐下,等燕枝过来接他。   净身房里这么黑、这么脏、这么臭, 他当时确实不该把燕枝丢进来, 更不该和燕枝在这种地方做那种事情。   他已经知道错了。   他不会再做坏事了,他不会再欺负燕枝了, 他不会再把燕枝关进这里了。   他会改的, 他全都改。   只要燕枝高兴, 只要燕枝留在他身边,燕枝要他做什么都行。   可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的笑声渐渐小了下去。   萧篡惊觉,燕枝已经笑了太久太久了。   不能再让他这样笑了,再笑会岔气的。   他下意识站起身来,想朝门外走去,却再一次被拴在脖颈上的链子扯了回去。   他回过头, 怔愣片刻,最后试探着伸出手,伸向挂在石壁上的链子。   他先解开一下,出去看看燕枝。   等他确认燕枝没事了,他再回来,把链子挂回去。   他会很乖的,他会听燕枝的话的。   燕枝没说放他走,他就永远不走。   他不会趁机逃跑的。   萧篡这样想着,小心翼翼地把链子解开,不发出一点声响。   他双手捧着解下来的链子,又在自己的脖颈上绕了两圈,最后朝牢房门走去。   萧篡在房门内站定,低下头,向门外窥探。   可净身房的门嵌得严丝合缝,为的就是不让一丝光亮透进来。   萧篡看不见外面的场景,可是隔着门扇,又能闻见燕枝的气味。   燕枝还没走。   所以他贴在门上,想要听听门外的动静。   下一瞬,他听见燕枝在门那边,轻轻的啜泣声。   燕枝在哭!   他这个蠢货,燕枝哪里是在笑,他是在哭!   萧篡心中一惊,下意识伸出手,抚在门扇上,怕吓到燕枝,又低低地喊了一声:“燕枝。”   隔着门扇,萧篡低沉的声音,准准地传进燕枝耳里。   门那边的燕枝抬起头,望着面前门扇,疑心自己听错了。   ——“燕枝,对不起。”   燕枝反应过来,他没听错,就是萧篡在说话。   ——“我再也不会欺负你了,我再也不会把你关在这里了。”   燕枝吸了吸鼻子,抬起手,用衣袖拭去眼角泪水。   ——“你也把我关在这里,好不好?关到什么时候,你说了算,好不好?”   门里面的萧篡,竭力缓和了语气,温和了语调,字字恳切,声声入情。   燕枝却低下头,撩起衣袖,提起衣摆。   ——“就这样把我关着……”   下一刻,门扇发出“哐”的一声巨响。   燕枝狠狠一脚踹在门上,就像萧篡从前做的那样。   萧篡总是踹门吓唬他。   踹太极殿的门,踹他房间的门,踹营帐的门,踹净身房的门。   萧篡每每踹门,“哐当”一声,都把他吓得一激灵。   现在萧篡在门里,他在门外,他当然要讨回来!   他要加倍地讨回来!   萧篡被门上动静震得后退两步。   待回过神来,他马上又扑到门上。   “燕枝!燕枝!”   燕枝方才是用右脚踹的,没控制好力度,有点儿疼。   可他犹嫌不足,不够大声,不够吓人。   凭什么萧篡踹门,就能踹出这么大的动静?   凭什么他不能?   于是他换上了左脚。   他又踹了一脚门扇,命令道:“萧篡,回去!”   这一回,萧篡没有再后退。   就算牢房门震得再厉害,他也稳稳地站在门后面。   萧篡张开手掌,按在门上,感受着燕枝带给他的震动。   “回去。”萧篡失了神,喃喃念道,“燕枝,我回去,我会回去的。别打了,别哭了。”   燕枝踹得脚疼,换上手,结果手捶得也疼。   最后,他后退两步,深吸一口气,小跑上前,想要直接撞在门上。   就在这个时候,阻绝在两个人之间的牢房门瞬间消失。   燕枝猛扑上前,萧篡张开双臂,将他接住。   牢房门消失不见,牢房石壁消失不见。   他们脚下的地面开始消失,头上的屋顶开始消失。   周围的一切,都渐渐消失。   萧篡抱着燕枝,两个人齐齐往后倒去。   落入狂风之中。   *   嘭——   萧篡护着燕枝,重重地撞在墙上。   出来了。   他们出来了。   剧情回溯结束了。   燕枝回过神来,从萧篡怀里爬起来,飞快地退开两步,与他拉开距离。   萧篡靠在墙边,拢了拢怀里残存的体温,颇为不舍。   只抱了这一会儿,他只抱了燕枝这一会儿。   燕枝环顾四周,发现他们已经从梦里出来了。   夜色浓黑,月光透不进半分。   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谢仪与卞明玉没吃完的红糖糕,还在案上摆着。   时辰分明没有过去多久,可他却觉得,他被萧篡困在梦里,仿佛过了一百年。   就在这时,萧篡走上前,低声问:“燕枝,解不解气?”   燕枝抬起头,望着萧篡。   很解气。   他亲自回到那些伤心难过的时刻,反驳萧篡,反抗萧篡,让萧篡闭嘴,让萧篡不许吵。   当然很解气。   他甚至……有点儿沉迷。   他终于有些明白,为什么萧篡那么喜欢欺负他、逗弄他了。   一个活生生的人,在他面前,予取予求,任他为所欲为。   他完全掌控这个人,就像掌控一只猫、一只狗一样。   他可以打萧篡,可以骂萧篡,萧篡永远顺从,甚至会为他拍手叫好,求他再打两下。   这种感觉,很解气,也很上瘾。   燕枝只觉得,自己这么久以来,积攒的郁气怨念,在今晚全部一扫而空。   可是……   萧篡见他不答,心里知道他是喜欢,眼睛一亮,连忙又道:“那我下次还带你去,好不好?”   “你留下来,我夜夜带你去梦里玩儿,好不好?”   “你留下来,白日里和谢仪、卞明玉玩儿,晚上和我玩儿,好不好?”   燕枝看着他,神色渐渐平静下来,沉默良久,最后却摇了摇头:“不要。”   萧篡一愣,面上笑意凝住。   可是,在解气之后,燕枝感觉到的,是更加汹涌的恨意,还有铺天盖地的失落与难过。   萧篡亲手把他心里那个报复的恶鬼放了出来。   让他把从前受过的委屈,全都打回去。   可他不想变得和萧篡一样。   他不喜欢这样。   报复到后面,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   就仿佛,他也被关在了那个净身房里,一遍一遍地回想过去的事情。   打人好累,骂人好累,和萧篡纠缠更累。   比起这些,他还是更喜欢揉面、烧火、做红糖糕。   他不能为了报复萧篡,放弃出宫的机会。   楚鱼和花生糕,还在宫外等他呢。   这是萧篡为他量身定制的陷阱,他不能被萧篡引诱。   燕枝坚定了心志,对萧篡道:“陛下,请走吧,我要歇息了。”   “燕枝!”萧篡仍不死心,恳切地看着他,“留下来!留在我身边!”   “我能给你买泡芙和蛋糕吃!”   “我能让你日日都打我骂我!”   “我能让你去控制中心,我能让你也做穿越者!”   “燕枝!”   燕枝垂下眼睛,不再看他,朝他伸出手,要把他推出去:“陛下,请走罢。”   “燕枝……”萧篡被他挡在身前,不敢轻举妄动,只来得及看见案上的红糖糕,“至少,给我一块红糖糕。”   燕枝瞧了他一眼,轻声道:“我做的红糖糕只剩下半块,而且已经冷掉干掉了。陛下若是想吃,可以去膳房……”   “朕就要这块。”   “可这块是我留给糖糕的……”   “你再给它做。”   萧篡不由分说,直接拿起红糖糕,揣进怀里。   活像是头护食的野兽。   可他的强势,如今只能用在红糖糕上。   燕枝看着他,最后也没阻止。   算了,就这样吧。   快点把他送走才是真的。   萧篡把红糖糕揣进怀里,放在贴近心口的地方,用自己的心头血将它暖热。   他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偏殿,叮嘱燕枝好好休息。   可刚等他跨过门槛,燕枝就直接把殿门关上了。   萧篡立在门外,望着门里那个小小的身影。   燕枝靠在门上,双手捂着脸,不自觉蹲了下来,把自己蜷成一团。   他到底在做什么?   为什么把萧篡打了一顿,他却觉得心里闷闷的?   为什么把萧篡关进净身房了,他还要掉眼泪啊?   一定是萧篡的问题,一定是萧篡又对他使了什么穿越者的把戏。   他不要再看见萧篡了。   再也不要。   萧篡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听见燕枝站起身来,转身进去洗漱,才失魂落魄地转身离开。   燕枝还是没有原谅他。   燕枝还是不想留下来。   他做的还不够,还不够。   萧篡回到正殿,在案前坐下,从怀里拿出那半块红糖糕。   他将糖糕送到嘴边,刚准备品尝,却猛然惊醒。   似乎有哪里不对劲,好像他有什么事情还没做。   是哪里不对劲?是什么事情还没做?   忽然,萧篡霍然起身。   对了!燕枝……   燕枝牵着他的链子,把他拴在净身房里,还没有给他解开,也没有说他可以出来了。   他不该在帝王寝殿里,他应该在净身房里!   他得回净身房去!   他得把链子挂回去!   他得听燕枝的命令! 第54章 忏悔   邦——邦——   月黑风高, 夜深人静。   宫墙外,报时的梆子刚响过两声。   宫墙里,两列禁军身披黑甲, 腰佩长刀,行过宫道。   依照惯例, 入夜之后,他们便在宫内各处巡逻, 护卫宫中众人。   一行人脚步整齐, 穿过宫道,想到前面就是帝王寝殿, 不由地挺直腰板,打起十二分精神来。   太极殿可是满宫里最要紧的地方。   若是太极殿出了事, 他们也就不用……   ——“谁?!”   忽然,走在最前面的小队头领呵斥出声,紧紧盯着前方, 右手迅速放在了佩刀刀柄上。   他身后十来个禁军见状, 也纷纷握住刀柄,随时准备迎战。   “谁在那儿?!”   众人抬头望去。   只见太极殿前的石阶上, 站着一个男人。   男人身形高大, 宽阔的肩膀上搭着玄色外裳, 长发披散着,站在浓黑的夜色与石砌的宫殿之间,离得远了,天色暗了,一时间竟难以分辨。   得亏禁军头领眼神好,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多看两眼, 就看见了他。   可就算被禁军抓了个当场,男人也只是淡淡地扫了他们一眼,面不改色,脚步不停,继续往阶下走。   “谁……”   男人气势强盛,威压骇人,周身似乎形成一道屏障。   他越是往前,禁军被他排斥在外,不由地往后退。   “这……”   “将军,拔刀吧?”   下一刻,月光照破阴云,落在男人面上。   再下一刻,一众禁军松开紧紧握着刀柄的手,忙不迭抱拳行礼,齐声道:“拜见陛下!”   萧篡双手捧着燕枝亲手做的红糖糕,往怀里藏了藏,走到阶下,走到他们面前。   他目不斜视,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嗯。”   禁军头领忙解释道:“回陛下,方才天色昏黑,臣等一时眼花,误以为是歹人在此,一时情急,言行失态。请陛下恕罪!”   “嗯。”萧篡仍旧是那样平淡的模样,大抵是不准备问罪的。   “更深露重,陛下这是……”   “出去走走。”   “臣等跟随陛下……”   “不必。”   萧篡断然拒绝,说完这话,便大步从他们面前走过。   一众禁军这才松了口气,继续巡逻。   他们不敢多嘴,可都在心里犯嘀咕。   禁军在宫里当差,自然是时常见到帝王。   可他们见到的帝王,要么身披盔甲,威风凛凛,要么穿着冕服,不怒自威。   可是今夜……   帝王散着头发,只披着一件单衣。   更别提,他的面上还……带着两块青紫。   不像是从前的帝王,倒像是从地府里爬出来的恶鬼。   也不怪他们会将他错认成歹人。   究竟是谁胆敢殴打陛下?陛下怎的大半夜的在外面游荡?   况且,陛下一个人也不带,这是要去何处?   他们实在是想不通,也不敢回头看,只能将疑惑全部埋进心底。   *   萧篡独自一人,走在宫道上。   夜风迎面吹来,吹动他的衣袍。   他不自觉伸出手,却觉得手掌里空空荡荡的。   月光乍破,只照在他身上一瞬,很快就被阴云掩去了。   燕枝便如同月光一般,只肯与他在梦中相处一瞬,很快就抽身离去了。   燕枝讨厌他,燕枝恨他。   燕枝连打他骂他,都不肯了。   不!不对!   燕枝还给了他一块亲手做的红糖糕!   燕枝一定是知道他没吃晚饭,又见他被罚得这么惨,心里有点儿可怜他,所以特意给了他一块红糖糕!   燕枝对他还是很好的!   燕枝心里还是有他的!   萧篡这样想着,从怀里拿出那半块红糖糕,捧在手里,大步朝净身房的方向走去。   方才燕枝把他锁在净身房里,他不听话,自己把链子解开,跑出来了。   他不能这样。   他得听燕枝的话。   他得回净身房去,重新把链子挂起来。   等什么时候,燕枝对他说“可以了”,他才可以出来。   对,就是这样的。   只要他听话,他听燕枝的话,表现得再乖一点儿,燕枝就会留下来的。   不多时,萧篡来到净身房前。   现下不是宫人入宫的年月,净身房前落了锁,里面空无一人。   萧篡熟练地撬开铜锁,推门进去。   他甫一踏进净身房,一股浓烈的霉味便扑面而来,教人窒息。   黑暗狭长的走廊,两侧排列整齐的牢房。   墙上滴滴答答淌着水,墙角密密麻麻爬着霉点。   萧篡没有点蜡烛,在黑暗之中,如履平地,大步往前走。   他的目光,从水滴霉点、虫子老鼠,还有地上墙上残存的血迹上扫过,最后落在最后一间牢房的门上。   就是这里。   他曾经把燕枝关在这里。   燕枝难以释怀的噩梦,就在这里。   萧篡推开牢房门。   “吱嘎”一声,又一片更深的黑暗,在他面前徐徐展开。   萧篡没有犹豫,跨步走了进去。   和剧情回溯里的场景一模一样。   就连石壁缝隙,也分毫不差。   萧篡找到燕枝挂链子的地方,石壁里面,钳着一个铁环。   大抵是净身时,若是有胡乱挣扎的宫人,也会把他们锁起来。   这倒是方便了萧篡。   萧篡从脖子上把链子拽下来,挂在上面,回过头,看见牢房门没关,想上前把门关起来,结果刚走出去两步,就被链子扯了回来。   好罢。   那就不关门了。   把门关上,他会想起燕枝的脸。   想起燕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毫不犹豫地把门关上,想起燕枝的脸慢慢地消失在门那边。   他受不了。   把门开着,至少给他一点儿念想。   说不准燕枝没几日就过来接他了呢?   说不准燕枝过一会儿,就出现在门口了呢?   说不准……   不,不行。   门是燕枝关的,这也是燕枝对他的惩罚,他不能擅自打开!   要是燕枝过来,发现他把门打开了,肯定会生气的。   萧篡猛然回过神来,赶忙把链子解开,冲上前去,把门关上。   要关上,要关上的。   这样子,等燕枝过来,发现净身房里的一切都没有变过,他一直都乖乖地接受惩罚,一定会高兴的。   萧篡回到牢房里,再一次把链子挂好,环顾四周。   嗯,这样就可以了。   萧篡很是满意,微微颔首,靠着墙,在牢房地上坐下。   牢房里虽然铺着稻草,但是地下潮湿,稻草也不见得会换,坐上去就不舒服。   萧篡想了想,干脆把稻草全都推到一边,直接坐在石板上。   石板更冷更湿,但至少不会黏糊糊的。   坐定之后,萧篡从袖中拿出手帕,仔仔细细地擦了擦手。   做完这些事情,他才伸手探向怀里,小心翼翼地拿出燕枝给他的红糖糕。   他格外珍惜地掰下一小块红糖糕,送进嘴里。   好甜,好吃。   燕枝都没有给他做苦的糖糕,燕枝也没有往他的糖糕里下毒。   所以,燕枝对他还是很好的。   萧篡细细品味着糖糕,抬起头,望着无边的黑暗。   他会一直待在这里,直到囚禁期满,燕枝特赦,将他释放。   萧篡盘腿坐在地上,吃完了红糖糕,就开始闭目养神。   净身房里,一片死寂。   石壁厚重,连一丝风声都透不进来。   就算是老鼠虫子,下意识畏惧萧篡,也很少往这儿跑。   将睡未睡之时,萧篡仿佛听见呜呜咽咽的哭声——   “对不起,我错了……”   萧篡猛地睁开眼睛,环顾四周。   是燕枝吗?是燕枝在哭吗?   可是周遭一片漆黑,什么人也没有。   是他的幻觉吗?还是……   从前燕枝被关在这里,留下的哭声?   是八岁的燕枝,还是十八岁的燕枝?   萧篡竖起耳朵,打起精神,侧耳静听。   可是他一细听,哭声便消失了。   一片漆黑,一片死寂。   什么也没有。   半个时辰后,萧篡再次闭上眼睛。   下一刻,哭声再次响起——   “有没有人啊?救救我!有没有人能跟我说说话?”   萧篡猛然抬眼,一双眼睛亮了亮。   是燕枝!这就是燕枝的声音!   上回燕枝生病,也说过同样的话。   “我!”   萧篡下意识站起身来。   “燕枝,我在这里!”   “我就在这里!我陪你说话!”   “你别怕!别怕!我在这里!”   萧篡的眼睛亮着光,狼一般的锐利目光,扫过牢房。   燕枝……燕枝在哪儿呢?   可是没有,还是没有燕枝的身影。   萧篡略一思忖,再次闭上眼睛。   果然,他闭上眼睛的瞬间,燕枝的哭声再次传来——   “陛下,对不起,对不起……”   “奴知错了,奴知错了,求陛下放过谢公子……”   “奴再也不吃泡芙了,奴再也不吃奶糖了,再也不吃饼干……”   听见这句话,萧篡才猛然惊醒。   直到此时,他才明白,为什么他找到燕枝的时候,逼迫燕枝吃泡芙,燕枝死活不肯吃,还对着泡芙干呕出来。   那时他以为,燕枝是在跟他赌气,故意气他。   他忘了,他那时就在净身房门外,亲口听着燕枝说的这句话。   他怎么能忘了呢?   他怎么能逼得燕枝连最爱的泡芙,都不爱了呢?   就在这时,牢房里,不知从何而来的风,拂过萧篡的耳边,送来燕枝的最后一句话——   “陛下救我……陛下救我……”   萧篡踉跄两步,似是站不稳,又似是脱了力,整个人重重地砸在墙角。   他后知后觉的,终于明白自己都做了些什么,也终于明白燕枝的噩梦究竟从何而来。   他强势,他霸道,他嫉妒,他怨恨,他不许燕枝和谢仪来往。   他把燕枝关在净身房里,是想让他长点儿教训。   他原以为,不过是一刻钟,他还在外面守着,燕枝不会有事的。   可是他忘了……   燕枝八岁那年,他把燕枝从净身房里救出来。   从此燕枝视他如天神,对他百般依赖,千般顺从。   可是燕枝十八岁这年,他又亲手把燕枝丢进了净身房。   从此燕枝对他有了戒心,有了防备,对他再也没有信任。   燕枝害怕的,从来都不是净身房,更不是泡芙。   燕枝怕的是他!   是他啊!   萧篡靠在墙角,睁大双眼,静静地望着黑暗尽头。   这一回,他没有再闭上眼睛,却还是能听见燕枝的哭声。   是燕枝,但又不是燕枝。   是燕枝在他的耳边哭,在他的心里哭。   原来不知不觉间,他早就把燕枝的哭声藏在了心底。   从今夜起,萧篡对燕枝有话必应,有问必答。   燕枝在他的心里,哭着说:“有没有人啊?有没有人能跟我说说话?”   萧篡轻声道:“有啊,燕枝,我在这儿,萧篡在这儿。”   ——“我好怕,这里好黑,我好怕!”   “别怕,狼的眼睛会亮。”   ——“奴错了!奴知错了!求陛下放过谢公子!”   “燕枝,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是我错了,我大错特错。”   最后,燕枝哭着求他——   “陛下,能不能直接把我阉掉?我很能忍疼的,我不怕疼,直接把我阉掉吧!”   “不会……不会把你阉掉的……”   萧篡顿了顿,正色道:“燕枝,该被阉掉的人——”   “是我。”   “你把我关进净身房里了,现在净身房里有我。”   “我会永远留在净身房里,永远占着这个牢房。”   “我不会再出去了,你也不会再进来了。”   “你别怕,你走罢,快走罢。”   *   这一夜。   萧篡盘腿坐在净身房牢房里,一夜不曾合眼。   如同一尊邪神神像,稳稳镇压着燕枝的所有噩梦。   燕枝则抱着被子,窝在榻上,蜷着身子,像一只小猫,睡得香甜。   这是他这几个月以来,睡得最好的一个夜晚了。   他没有再梦见自己被萧篡欺负的从前,更没有梦见自己被萧篡丢进净身房里。   因为这回,是他把萧篡关进净身房!   他拽着萧篡脖子上的链子,亲自把他关进净身房里。   这个牢房,只能容纳一个人。   所以,萧篡进去了,他就出来了。   他不害怕,他再也不害怕了。   就是在这样无边的勇气里,燕枝一觉睡到天亮。   舒舒服服,安安稳稳。   日光透过窗纸与帷帐,落在榻上。   燕枝“哼哼”两声,抱着被子,翻了个身,想要多睡一会儿。   可是这时,外面传来叩门声,还有熟悉的好友声音。   “燕枝,你起了吗?”   “不对劲啊,他之前不是都起很早的吗?”   “难不成是病了?还是又躲在被窝里偷偷哭?”   卞明玉越说越觉得有道理,赶忙招呼谢仪:“快快快,我们两个直接把门撞开,进去看看……”   话音未落,面前门扇被人从里面打开。   燕枝穿着雪白的单衣,打着哈欠,面色红润,精神饱满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谢仪、明玉,早啊!”   “早……”   卞明玉看着他,不由地睁大了眼睛。   “你睡到现在啊?”   “嗯。”燕枝点了点头,朝他们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昨晚特别好睡,一觉睡到刚才,忘记还约了你们玩投壶了。”   “不要紧。”谢仪道,“你还想再睡一会儿吗?去睡罢,我和卞公子在外面逛逛。”   “不用啦,我已经醒了。”   燕枝一边说着“醒了”,一边又没忍住打了个哈欠。   “我洗漱一下,很快就好。”   “就是。”卞明玉深以为然,“今日天色这么好,合该在外面投壶,怎么能被你就这样睡过去?你快去洗漱,我和谢仪先玩玩。”   “好。”   燕枝回到房里,洗了把脸,穿好衣裳,就出去寻两个好友。   他们已经将东西摆好了,就在廊下玩儿。   两个人轮流投壶,燕枝还没吃早饭,就带着糖糕,坐在廊下,一边晒太阳,一边吃宫人送过来的早饭。   他啃了两口豆沙饼,被里面的豆沙甜到舌尖,笑得眉眼弯弯。   卞明玉一手捏着一支竹箭,背过身去:“燕枝,看好了,这个就叫做‘双雁投林’,我昨晚在家里苦练了一夜呢。”   “唔?”燕枝抬起头,好奇地看过去。   竹箭脱手,直直地朝铜壶飞去,眼看着就要中了。   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糖糕一个起跳,纵身一跃——   它“嗷”的一嗓子,直接把竹箭叼走了。   “啊!”   卞明玉倏地回过头,大叫一声。   “你这头坏狗!你在干什么?”   他撩起衣袖,追着糖糕打:“我没跟你玩‘丢出去捡回来’的游戏!这是‘双雁投林’,不是‘一狗飞天’!你这头大坏狗!”   燕枝与谢仪对视一眼,两个人都努力憋住笑。   卞明玉追着糖糕,打了它两下,转过身,又发现燕枝和谢仪神色古怪。   “扑哧——”   燕枝最先没忍住,笑出声来。   “燕枝!”卞明玉又一次撩起衣袖,扑上前去,“你也笑我!”   燕枝一边笑,一边向他道歉:“对不起嘛……”   卞明玉轻轻捏他的胳膊:“你再笑,就把你也丢进铜壶里去,就叫做‘一燕投林’,‘笨鸟投林’!”   “哈哈哈!我错了……我错了……”   燕枝与两个好友笑闹着。   正巧这时,萧篡身穿冕服,下朝归来。   听见燕枝连声在说“我错了”,萧篡猛地一惊,大步跨上石阶,穿过回廊。   燕枝……   谁又欺负燕枝了?   在看见燕枝只是在和好友玩闹的时候,萧篡又在远处停下了脚步。   原来……原来不是欺负。   燕枝认识的这么多人里,只有他会欺负燕枝。   他不欺负燕枝,就没有人欺负燕枝了。   是他以己度人了。   这个时候,燕枝也感觉到了熟悉的气势,按住卞明玉,转头看去。   四目相对之间,萧篡竟有些胆怯。   照理来说,燕枝已经看见他了,燕枝没有掉头就走,他应该趁机上前去,同燕枝说两句话,偷偷嗅一嗅燕枝的气味。   最好能向燕枝卖个惨、卖个乖,他昨夜可是听燕枝的命令,乖乖地在净身房里待了一晚上。白日里不得不起来上朝,才出来的。   燕枝会惊讶的吧?燕枝会心疼的吧?   燕枝会觉得他很听话、很乖的吧?   燕枝会摸着他的脑袋,夸他是乖狗的吧?   可是……   他忽然不想这样做。   他不想对燕枝提起净身房,不想在燕枝面前,展露自己的伤口。   凶猛的野兽,应当用强悍的武力和丰盛的猎物,博得心爱之人的喜欢。   而不是靠这些不入流的手段,博取对方的同情。   况且,净身房本就是他该去的。   是他先把燕枝关进净身房里,是他先欺负燕枝的,他现在只是在赎罪而已。   他身上的伤,与燕枝无关。   他去净身房,与燕枝无关。   这些都是他自己想做的事情,他不想再逼迫燕枝。   燕枝又没有说,只要他进了净身房,就会原谅他。   萧篡紧紧盯着燕枝,像要将他的模样刻进心底。   在燕枝觉得不自在,准备起身离开的时候,萧篡沉默着,重重地拽了一下脖颈上的链子,克制住自己想亲近燕枝的冲动,往后退了两步,退出燕枝的视线。   燕枝与好友玩得高兴,他就……不过去打搅了,让燕枝多高兴一会儿。   燕枝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眨了眨眼睛。   他想,萧篡转性了,这可一点儿都不像萧篡。   还有,帝王冕服底下,他还挂着那条链子吗?   他……怎么好像真的变成一只小狗了?   谢仪与卞明玉上前,卞明玉问:“怎么了?陛下怎么不过来?”   燕枝摇摇头:“不知道。或许是嫌我们太吵了吧。”   “也是,那我们悄声点。”   “嗯。”   燕枝点点头,吃完早饭,和他们一块儿玩耍。   可是没多久,萧篡就换了衣裳,从正殿里出来。   身后宫人抬着奏章书案,跟在他身后。   临走时,萧篡只是回过头,偷偷地看了一眼燕枝。   见燕枝玩得起劲,他也就无所谓了。   就像是外出找朝臣议事一般,萧篡大步离开太极殿。   漆黑的牢房里,只有一张桌案,一堆奏章。   萧篡把链子挂在墙上,坐在案前,批复奏章。   桌案一角,仍旧摆着那盏莲花蜡烛。   又过了一日,这盏蜡烛终于熄灭。   如今的净身房里,只剩下萧篡一个人。   可萧篡表现得泰然自若,该上朝上朝,该习武习武,一切照旧。   就连让卞明玉给燕枝带泡芙,也同从前一样。   他特意向宫中所有人下了命令,不准他们将自己住在净身房的事情,告诉燕枝。   故此,燕枝住在太极殿里,细细数着自己离开的日子,竟全然没有发觉,萧篡已经不住在殿里了。   就这样,到了最后一日——   燕枝与萧篡定下一月之约的最后一日。   萧篡想,他要再去见见燕枝,问问燕枝的意思。   他要带燕枝回到他们之间、最开始的地方。   他要最后做点事情。   他还是舍不得放手,他还是想求燕枝留下。   他想问问燕枝,倘若他全都改了,倘若他们从头再来,他还有没有机会。   不管用什么法子,下跪也好,哭求也好,留下燕枝。   他只要燕枝。 第55章 从头   最后一日。   燕枝带着糖糕, 在偏殿里收拾行李。   两个好友都不在,他们昨日就道过别了。   膳房送了一些菜过来,卞明玉从家里带了一小坛果酒, 谢仪则在外面铺子买了糖糕,白糖糕和黑糖糕都有, 和从前一样,用荷叶包着。   燕枝和他们一块儿, 吃了顿午饭, 就当是饯别了。   谢仪望他离开大梁宫之后,从心所欲, 卞明玉则盼他开一个大大的糕点铺子,赚多多的钱。   燕枝笑得眉眼弯弯, 双手捧着酒盏,说借他们吉言。   果酒很甜,一点儿都不醉人, 就跟糖水似的。   只是一盏入口, 燕枝就有点儿犯晕。   他坐在榻上,望着两个好友, 思绪却不由地飘到了正殿。   他知道, 这几日萧篡有意避开他。   自然的, 他也在躲着萧篡。   这阵子,他们虽然一同住在太极殿里,却连面都很少见。   他不知道,萧篡记不记得他们的一月之约,知不知道一个月马上就要到了。   燕枝想,他不用萧篡亲自送他回去,只要萧篡不要让宫里禁军拦他, 他自己就可以回南边去。   反正也不是头一回去了。   燕枝这样想着,暗暗下定决心。   先收拾行李,等收拾好了,就去找萧篡辞别。   倒也不算是辞别,就……   隔着门说一声,也就罢了。   燕枝深以为然,点了点头,把叠好的衣裳放在包袱皮上,又把卞明玉送他的画册、谢仪送他的话本放上去。   自己的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燕枝便转过身,拍拍糖糕的脑袋:“糖糕,去外面,把谢公子和卞公子送你的玩具拿进来。”   燕枝一边说,一边举起手,做了个丢沙包的动作。   糖糕明白过来,“嗷呜”应了一嗓子,撒开腿就往外面跑。   燕枝把自己的包袱系好,放到一边,拿出一块蓝色粗布,平铺在榻上。   作为一只备受宠爱的家养小狼,糖糕当然也是有自己的东西的。   它有自己的衣服、饭盆、擦脚布,还有沙包、磨牙木棒,各种玩具。   燕枝想,等明日出门,他才不帮糖糕背包袱,让它自己背。   燕枝转过头,只见糖糕跑到门后,用爪子挠了两下殿门,把门扇扒拉出缝隙之后,又用脑袋把门拱开。   它早就会自己开门了。   糖糕甩了甩尾巴,准备从门缝里挤出去。   可它刚钻出去半边身子,忽然就停下脚步,站在原地。   似乎有什么东西堵在门前,一片阴影笼罩下来,让它不敢再往前。   燕枝疑惑,喊了一声:“糖糕?”   “嗷——”糖糕钻了回来,扭头嚎了一嗓子。   “怎么了?”燕枝站起身来,小跑上前,“谁呀?”   殿门缓缓打开,身形高大的帝王,出现在门前。   看见萧篡的瞬间,燕枝同样停下脚步,愣在原地。   萧篡?!   他来了多久了?   他怎么又在外面偷听偷看?   不过……   几日不见,萧篡似乎……瘦了一些。   他还是那样高大的身形,只是面颊消瘦下去,面色也不大好看,一双眼睛黑洞洞的,像是要把人吸进去一般。   原本小山一样威严的帝王,如今竟像是有了裂缝一般,随时都会倒塌。   燕枝不自觉后退两步,回过神来,俯身行礼:“拜见陛下。”   “燕枝——”萧篡的喉结上下滚了滚,从嗓子里挤出低沉的声音,“免礼。”   燕枝直起身子,萧篡垂眼望着他。   两个人同时开了口——   “陛下此来,有何贵干?”   “你在收拾行李?”   两个人、两句话,就这样撞上了,交缠在一起。   两个人顿了顿,又一次齐齐开了口——   “是,草民是在收拾行李。”   “闲来无事,过来看看你。”   还是撞上了。   萧篡淡淡道:“你先说。”   燕枝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问:“陛下可还记得一月之约?”   “记得。”萧篡撩起衣袖,露出手臂上残存的牙印,“歃血为誓,怎么会不记得?”   “那……”   “朕今日正为此事而来。”   “不必了。”燕枝忙道,“我不要陛下亲自送我,只要陛下一道圣旨,不再拦我就好。”   萧篡问:“你已经决定好了,一定要走?”   “是。”燕枝一脸认真,点了点头,“已经决定好了。”   萧篡追问:“不论朕再说什么,你都要走?”   “是。”   燕枝挺起小身板,不曾犹豫。   对上他坚定的目光,萧篡没由来地有些心慌。   萧篡加重语气,急急道:“你喜欢和卞明玉、谢仪在一块儿,朕日日宣他们入宫陪你。”   燕枝摇摇头:“草民已经和两位好友道过别了,他们与我感情虽好,却也不会为了这些感情,牵绊住我。”   “你喜欢和楚鱼待在一块儿,朕派人把他也接过来!”   燕枝仍是摇头:“草民与楚鱼约好了,会回去找他。”   “你喜欢做点心,开铺子,朕在都城里给你开一家铺子,你白日在铺子里,晚上回太极殿来睡,朕不会打搅你……”   “陛下不必再说,我意已决,我是一定要……”   下一刻,萧篡猛地攥住燕枝的手,将他拽到面前。   萧篡定定地望着他:“那朕呢?”   燕枝慌乱一瞬,但很快就平复了心绪,毫不畏惧地望回去:“陛下如何?”   “倘若——”萧篡顿了顿,“倘若朕把从前的毛病全都改了,倘若朕再也不欺负你,再也不笑话你,倘若……”   “我还是要走。”   “倘若你与我——”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靠得很近。   对望之间,燕枝望见萧篡眼里一闪而过的光芒,听见萧篡继续道。   “倘若朕从头开始教你,教你读书识字,教你练功习武。”   “倘若朕再也不骂你,日日都夸你,日日都把你捧在手里。”   “倘若朕再也不咬你,事事都听你的,你说快就快,你说慢就慢,你说停就停。”   “倘若朕尽心弥补,倘若——”   随着萧篡的一句句“倘若”,天色忽然转阴。   紧跟着,狂风乍起,电闪雷鸣。   燕枝抬头望着萧篡,似乎明白了什么。   风自地面而起,吹动衣袖猎猎,形成无边旋涡,将两个人缠裹在其中。   风声之中,只听见萧篡最后道——   “燕枝,倘若你与我,都回到从前,从头开始呢?”   *   ——回到从前,从头开始。   燕枝明白,是萧篡又在用他的“剧情回溯”功能了。   风起云涌之间,两个人周身的场景飞速变换。   宫墙城楼上——   “朕再也不会叫你背行李了,再也不会在旁人面前折辱你了。”   太极殿里——   “朕再也不会咬你了,再也不会欺负你了。”   漫天烟火下——   “朕……朕再也不会跳过烟火了,朕日日都给你放烟火。”   一幕幕熟悉的场景,从燕枝眼前闪过。   萧篡一遍一遍做着承诺,最后道:“从头开始。燕枝,我们从头开始,我一定会把所有坏事都改正,我一定会把所有剧情都改正……”   燕枝望着他,却问:“可是陛下,哪里才是‘头’?”   此话一出,萧篡竟愣了一下。   是啊,他想和燕枝从头开始,但哪里才是“头”?哪里才是源头?   燕枝轻声问:“‘陛下命我操持选秀’是源头?”   “‘陛下在城楼上折辱我’是源头?”   “还是‘我为陛下挡剑’是源头?”   萧篡怔愣,自己也说不上来。   他欺负燕枝,事情一件一件、一桩一桩,改了这个,还有那个。   到底要从哪里重新开始,他自己也不明白。   “我与陛下之间,并没有源头,又谈什么从头开始?”   燕枝轻轻地,把自己的手,从他的手里抽回来。   “若是一定要追究一个源头,陛下不若送我回到……”   话还没完,萧篡猛然握住他的手,将他拽了回来。   “有源头!有源头!”   “燕枝,朕带你去!我带你去!”   “我们从头开始!”   下一刻,狂风再起。   萧篡挡在燕枝面前,衣裳与头发被风吹乱,状似恶鬼,只有一双眼睛里,亮着偏执的光。   可以从头开始的!   他和燕枝,一定可以从头开始的!   又下一刻,风静烟定。   两个人齐齐回到不知是何时的从前。   燕枝重重地跌坐在软垫上,入目是烛光摇曳,灯火通明,耳边是丝竹管弦,乐舞不休。   燕枝转过头,望着营帐之中文武百官,觥筹交错的场景,忽然觉得熟悉。   纵使萧篡待他不好,但他跟在萧纂身边,陪同萧篡出席过的宴会也不在少数。   可这是什么时候?这是什么地方?   为什么他觉得这样熟悉?   思索之间,燕枝忽然灵光一闪,倏地回头,看向萧篡。   只见萧篡端坐在御案正中,仪仗正前。   而他的手里——   正端着一碗清酒。   他低下头,嗅了嗅碗中酒水,随后毫不犹豫地仰起头,将酒水送入口中。   燕枝睁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下一瞬,有人惊呼出声:“酒里有毒!陛下,歹人混入酒帐,往酒里下了药!”   又下一瞬,萧篡将手里酒碗放在案上,看向燕枝。   余下小半口酒水,在碗里轻轻摇晃。   一众朝臣乱作一团,兵荒马乱,一片吵杂声中,唯有燕枝与萧篡端坐案上,静静地望着对方。   ——靖远八年,萧篡御驾亲征,在一次庆功宴上,不慎中药。   燕枝一时情急,捧起碗一口闷,好让太医试药。   结果,那药不是毒药,而是春药……   阴差阳错,燕枝与萧篡有了肌肤之亲。   这就是源头。   这就是他们开始的地方。   似是药效起了,萧篡的耳根慢慢变红,呼吸也渐渐粗重起来。   他直勾勾地盯着燕枝,目光有如实质,几乎要把燕枝锁住。   “燕枝,你是在这里抱住我的,也是在这里亲我的。”   “我们就从这里,重新开始好不好?”   “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你想打我就打我,你想踩我就踩我。”   “从头开始,我任由你处置。”   萧篡再次端起酒碗,将本该留给燕枝喝的酒水一饮而尽。   紧跟着,他又把案边的酒坛拽过来,舀起一碗,再舀起一碗。   一碗又一碗,不知是酒水作用,还是药力作用,萧篡喝得双眼猩红。   可是这回,燕枝没有像从前一样,与他同饮一碗酒水。   燕枝只是站起身来,转身要跑:“陛下中药了,我去喊太医,不知道……”   不知道剧情回溯里的太医,能不能为他诊脉。   燕枝混入一群文武大臣之中,跟着大喊:“太医!太医……”   可下一刻,萧篡厉声吼道:“燕枝!”   燕枝停下脚步,站在乱作一团的文武百官之中,却背对着萧篡,始终不肯回头。   紧跟着,“哐当”一声巨响传来——   一眨眼,帐中文武百官,齐齐消失。   天地之间,只剩下燕枝与萧篡两个人。   这个声响,不像是萧篡踹翻了桌案,更不像是他砸碎了酒坛。   竟像是……   萧篡跪下了。   不同于从前的单膝下跪。   这一回,萧篡是弯下腰,屈着腿,两条腿、两边膝盖,重重地磕在地上。   燕枝攥紧了衣袖,不敢回头,生怕自己看见萧篡的模样,就会心软。   这可是陛下,是救过他性命的陛下,是他喜欢了许多年的陛下啊!   一瞬间,万籁俱寂。   萧篡跪在他身后,膝行上前,轻轻拽住燕枝的衣袖。   他红着眼眶,字字恳切,声声泣血。   “燕枝,不可以,你不可以这样对我。”   “我本来就是野兽,我什么都不懂。”   “我不懂情爱之事,不懂欢好之事,不懂两情相悦。”   “是你……是你在这里亲我抱我,才教我懂得这些事情。”   “我喜欢的第一个人就是你,和我欢好的第一个人就是你。”   萧篡说着说着,言语之间,竟带上了哭腔。   他拽出挂在脖颈上的链子,要塞到燕枝手里。   “你不能这样对我!你不能亲了我、抱了我,又把我丢掉!”   “我是小狼,我是小狗,你不能养了小狗,你不能教小狗,两相欢好的事情,你不能把小狗变成了人,又把小狗丢掉。”   “燕枝不能这样,燕枝不能把小狗丢掉!燕枝不能遗弃小狗!”   “燕枝,不能这样!”   “我已经改了!我全都改了!”   “我不会再咬人了,不会再欺负人了,不会了……”   “燕枝,是你主动的!我们之间,是你主动的!”   “留下来!燕枝,我要你留下来!” 第56章 野兽   两年前, 靖远八年,庆功宴上——   敌军探子潜入大梁酒帐之中,伺机下药。   大抵是下错了药, 原本要毒死萧篡的药,下成了春药。   萧篡没有防备, 端起酒碗,便喝了一大口。   后来发现有人下药, 燕枝便飞快地扑上前, 双手捧起酒碗,将剩下的酒水一饮而尽。   底下大臣乱作一团, 两人面对面坐着,静静地望着对方。   萧篡不懂, 不懂欢好之事,更不懂情爱之事。   他只知道身上燥得很,望着燕枝, 似乎有什么东西, 从他的心脏里喷薄而出,即将冲破他的胸膛, 洒在燕枝身上。   燕枝同样喝了酒、中了药, 两边脸颊泛红, 一双眼睛亮晶晶的。   燕枝傻乎乎地盯着他,盯得他心痒难耐,像是有一根羽毛,在他的心上,扫来扫去。   萧篡只觉得失控,抬手砸了酒碗,让文武百官都滚出去。   一开始, 一众官员还觉得不妥,不肯离去。   直到他推翻桌案,案上肉食酒水,洒落一地。   众臣这才忙不迭退下。   萧篡看向燕枝,命令道:“你也走。”   燕枝却傻笑着,坐在他身边,不肯离去。   萧篡有些烦了,抬手想要掀翻什么东西,却发现身边已经空了。   他的身边,只剩下燕枝。   燕枝笑着,张开双手,像一只小鸟儿,扑进他的怀里。   萧篡垂眼看他,皱起眉头。   心却想,燕枝这个蠢货,该不会是被敌国探子收买了罢?   这是在做什么?见他中毒不深,继续给他下毒?   燕枝跨坐在他怀里,抬起头,仍旧用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   他说:“我喜欢陛下,陛下喜欢我吗?”   “轰”的一声,萧篡的心脏瞬间炸开。   下一瞬,燕枝仰起头,拽着萧篡的盔甲,把温温热热的嘴巴,贴在他冰冰凉凉的嘴唇上。   又是“轰”的一声,比方才那一声更响、更厉害、更震天动地。   就在这个瞬间,萧篡全明白了。   他明白两相欢好是怎么样的了。   他明白两情相悦是怎么样的了。   他明白两人交缠是怎么样的了。   很快的,萧篡便反客为主,在燕枝亲了他一下,正准备离开的时候,反手按住燕枝的后脑,加深了这个亲吻。   没多久,萧篡进一步明白过来,抬手解开了燕枝的衣裳,将他按在软垫之上。   燕枝伸出双手,抱住他的脖子,大着胆子,将他拽向自己。   两个人——   一个懵懵懂懂,却勇敢热烈的少年。   一个看似威武,却灵窍初开的头狼。   在空无一人的庆功宴上,在两军阵前的营帐里,如同天地初生一般,在混沌之初,抱在一起,交缠一处。   萧篡用了整整三日,去体味做人的乐趣。   燕枝也用了整整三日,将自己完全献给陛下。   从此以后,食髓知味。   原本既定的剧情,原本“天下一统”的副本世界,开始不可控制地,滑向情爱的深渊。   在此之前,萧篡作为野兽,只有食欲和杀欲。   他喜欢吃肉食,喜欢杀人,喜欢上战场,喜欢战场上的血腥味与杀戮气。   可是现在,燕枝鼓足勇气的一个献吻与一次献身,彻底打开了萧篡作为野兽,愚昧无知的灵窍,混沌无序的心脏。   从今以后,教他欲壑难填的物件里,除了肉食与杀戮,又多了一项——   燕枝。   而现在,在萧篡食髓知味的十年以后。   他利用穿越者的“剧情回溯”功能,带着燕枝,回到了这里。   回到了一切开始的地方。   可是如今,情势调转。   帐中一切,皆与从前不同——   “燕枝,不能把小狗丢下!”   “是你在这里亲我的,是你在这里把头狼变成小狗的!”   “你不能把小狗丢下!不能把我丢下!不能!”   天地之间,一片死寂。   只有萧篡控制不住的,野兽一般的怒吼,声声悲恸。   他跪在燕枝脚边,紧紧拽着燕枝的衣摆,仿佛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不肯松手。   燕枝从没听过他这样说话,更没见过他这副模样。   就算是去南边找他,找到他的时候,萧篡也永远是胜券在握、高高在上的模样。   他怎么可能会……   怎么可能会对着他双膝跪下?怎么可能会对着他自称是小狗?   燕枝垂下眼睛,藏在袖中的双手,握得更紧。   他才不信。   他一定是在做梦。   燕枝沉默良久,最后却伸出手,把自己的衣摆从萧篡手里抽出来,往前迈了一步:“草民去请太医。”   见他要走,萧篡连忙扑上前。   他仍旧跪在地上,却直起身子,直接抱住燕枝的腰。   “燕枝!别走!”   “我是小狗!我才是小狗!”   “我是小狗……”   燕枝被他牢牢抱住,动弹不得,犹豫片刻,又道:“回去罢。”   “回去?”萧篡怔愣片刻,随后眼睛一亮,“燕枝,你不走了?我是燕枝的狗,我是燕枝的……”   “我会走的。”燕枝竭力平复语气,打断了他的话,“我会走的。”   他淡淡道:“陛下中了药,回去看看太医。我会走的。”   一听这话,萧篡的眼睛更红了。   “燕枝,你最喜欢我了,你最喜欢陛下了。”   “是你主动亲我的,是你主动招惹我的!”   “你不能把我丢掉!你不能!”   萧篡似是走火入魔,反反复复就是这两句话。   ——是燕枝亲他的。   ——是燕枝主动招惹他的。   ——是燕枝把他从狼变成小狗的。   他原本是控制中心的头狼,是走过千万个小世界,有无数个忠心下属的头狼,是积分最多、身家千万的头狼。   不该是这样的。   是燕枝亲了他,是燕枝把他变成这样的。   是燕枝把他从头狼,驯化成家养的小狗的。   燕枝靠所谓的喜欢,把他变成一只小狗,只会对着他摇尾乞怜的小狗。   燕枝不能就这样抛下他不管。   头狼可以特立独行,单枪匹马,随便去什么地方都能活。   但是小狗不行。   小狗离开主人就迷路了,小狗没了主人就死掉了。   萧篡实在是没办法了。   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一回,燕枝不像从前一样,过来喝酒了。   为什么这一回,燕枝不像从前一样,凑过来亲他了。   为什么这一回,燕枝不再和他做那种事情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声音在喊——   燕枝要走了,燕枝要丢下他走了。   今日是最后一日,要是不能把燕枝留下来,他会死的。   一想到燕枝要走,一想到从今以后再也见不到燕枝,他的心脏就好痛,五脏六腑都痛,痛得像是要炸开一般。   直到这时,萧篡终于放下他的架子,承认他是燕枝的小狗。   他终于跪了下来,终于哭出声来,终于嘶吼出声,只为了留下燕枝。   他终于——   彻、底、妥、协。   萧篡垂着头,嗓音低哑。   “燕枝,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咬人了。”   “你留下来,我……我帮你开一家铺子,点心铺子。”   “你白日里过去做糖糕,夜里……夜里不回宫里睡也没关系。我会把自己关在净身房里,没有你的允许,我不会擅自出去。”   “留下来,留下来……”   萧篡低下头,哭出声来。   “我不能没有你,小狗不能没有你。”   因为他低着头,所以他没能看见,燕枝同样也低着头。   燕枝捂着耳朵,不敢去听他说了些什么,又闭着眼睛,更不敢去看他的模样。   他不敢,怕自己会动摇,怕自己会心软。   可就算这样,萧篡的声音,还是被风送进他的耳里。   不行,燕枝,不能心软。   燕枝在心里告诉自己。   就算萧篡真的是狗,哪又怎么样?   他不会训狗,更不知道该如何对付一头会咬人的狗。   就算真的是他把萧篡拉进情欲里的,那又怎么样?   他根本不知道该拿萧篡怎么办。   不能答应他。   一旦答应他,留在宫里,一切就都回到原点了。   他先前所做的一切努力,就全都白费了。   燕枝捂着耳朵,用力摇了摇头:“我不要,你不用这样,我已经打定主意要回南边……”   萧篡直起身子,越发抱紧了他的腰,用亮着光的眼睛,定定地望着他。   “燕枝,谢仪与卞明玉可以日日入宫来陪你,楚鱼也可以来。”   “他可以和你们住在一块儿,他们三人都可以和你在一块儿。”   “我亲自去南边,把楚鱼接过来!”   萧篡顿了顿,略一思忖,很快就打定主意。   “谢仪做大,卞明玉做二,楚鱼做三。”   “我可以做小……”   对,就是这样。   萧篡像是发现了什么新东西一般,猛地抬起头,目光坚定。   “燕枝,我可以做小!我可以做小!”   “不管你喜欢谁,不管你想和谁在一块儿,我都不介意。”   “就算把我当小狗养也可以,就算让我排在糖糕后面也可以!”   “对,糖糕……糖糕是狼,我也是狼,凭什么它可以留在燕枝身边,我不行?”   “凭什么?我可以做小……”   萧篡紧紧抱着燕枝,几乎要将他的腰掐断抱断。   他望着燕枝,不愿意错过燕枝脸上任何一个表情。   最后,他哭着,去掰燕枝紧紧握着的手,想把脖颈上的链子塞给燕枝。   “我会改的,我会跟他们学的,我会变得像谢仪一样温和,我会变得像卞明玉一样、像楚鱼一样,能逗你高兴,我也会变得像糖糕一样,听你的话,再也不咬人。”   “别不要我,我全都会学的。”   “好不好?”   “燕枝,好不好?”   他什么都不要了,什么都不在乎了,他只要燕枝留下! 第57章 学乖   ——“燕枝, 好不好?”   萧篡跪在燕枝脚边,双手环住他的腰。   死死抱着,不肯松手。   萧篡低着头, 额头抵在燕枝的腰上背上。   他哭着,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落, 几乎沾湿燕枝的衣裳。   他喃喃着,含糊不清地重复着那几句话。   ——“是燕枝把我从头狼变成小狗的。”   ——“我是燕枝的小狗, 燕枝不能把我丢掉。”   ——“我可以做小, 也可以做狗,还可以做小狗。”   总归, 他就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反反复复地说着这些话。   在弱肉强食的世界里, 强悍的野兽拥有多个配偶,是很平常的事情。   他不喜欢多个配偶,他只喜欢燕枝。   但如果燕枝想要多个配偶, 他也可以接受。   他可以接受燕枝喜欢其他人, 他也可以接受燕枝把他排在其他人后面。   他还可以帮燕枝管理这些配偶,谁不服就砍谁。   只要燕枝能把给其他人的喜欢, 分给他一点点, 就足够了。   就在这时, 一只柔软温热的手,轻轻落在了他的头上。   萧篡眼睛一亮,下意识抬头望去。   只见燕枝站在他身边,低着头,静静地看着他,伸出手,用手心抚过他的头发。   萧篡目光希冀, 心也不由地雀跃起来。   燕枝摸他的脑袋了!   对小狗来说,这是无上的奖赏和荣耀!   这是燕枝即将回心转意的证明!是燕枝重新爱他的证明!   是……   可下一刻,他看见燕枝轻轻地开了口,他听见燕枝淡淡的声音——   “不好。”   一瞬间,萧篡愣在原地,有如石化。   “萧篡,你一点都没改,你一点都不懂得尊重人,你……”   燕枝顿了顿,犹豫片刻,竟然用形容糖糕的词,来形容他。   “你一点都不乖。”   萧篡却不介意,只是猛地直起身子,反驳道:“我改了!我全都改了!我学乖了!”   燕枝还是那样淡淡地看着他,轻声重复一遍:“你一点都不乖。”   萧篡厉声道:“我乖的!”   燕枝正色道:“我与谢公子、卞公子,还有楚公子,不过是好友,你却在这儿说什么做大做小的话,你把我看成什么了?又把他们看成什么了?”   萧篡一哽,声音低了下去:“我乖的……”   “你嘴上说着妥协,其实一直在贬损我,贬损他们。你想做小,怎么知道他们就甘愿做我的附庸?怎么知道我就愿意按你的意愿行事?”   “燕枝,我没有……”   “你说,是我在这里,把你从头狼变成小狗的。”   燕枝垂下眼睛,继续道。   “你无非是想说——”   “你原本是威风凛凛,杀伐决断的帝王。”   “现在对我下跪,摇尾乞怜,变成小狗。”   “可是——”   燕枝眨了眨眼睛,鼓起勇气,定定地看着他。   “又不是我让你跪下的。”   “又不是我让你求饶的。”   “又不是我把你变成小狗的。”   萧篡望着他,通红的眼眶里,淌下两行泪水。   “一月之期已满,我原本打算出宫,是你自己来找我的,是你自己用剧情回溯的,是你自己把我带到这里来的。”   “刚到这里,我就说了,我要回去,送我回去。”   “你端起下了药的酒,自顾自地就往嘴里灌。我让你别喝,你不听;我说去找太医,你不听;我说我们回去吧,你还是不听。”   “我说我要走了,我不想待在这儿,是你非要把我留下的。”   燕枝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条理清晰。   “你喝了下药的酒,想威胁我。”   “你话里话外,分明还在怪我。”   “你怪我两年前亲你,怪我把你变成小狗,对不对?”   “要是我不亲你就好了,你就不会变成小狗了,对不对?”   “要是我早点答应留下来就好了,你就不用下跪了,对不对?”   萧篡奋力摇头。   不对!不对!   他没有威胁燕枝!他也没有怪燕枝!   他认燕枝为主还来不及,他怎么会怪燕枝?   不是这样的,他只是想认错,他只是想改正。   他只是想让燕枝留下来,他只是……   “萧篡,我可没有那么大的本领,对着你念一句咒语,就把你变成小狗。”   “分明是你自己把你自己变成小狗的。”   “你还想把这个错推到我身上。”   燕枝别过头去,轻声道:“我可不认。”   他不认,绝对不认。   认了就完了。   萧篡跪在地上,膝行上前,追随着他的目光,低低地唤了一声:“燕枝……我不会,不会怪你的……”   “我会听你的话,你一说我就改,我现在就改。”   “我现在就送你回去,我再也不说做大做小的事情了,我再也不说变成小狗的事情……”   可就算不提,萧篡也真像是小狗一般,绕着燕枝转圈,逼得燕枝的目光,不得不落在他身上。   燕枝垂下眼睛,轻声道:“要是……你真的想从头开始,那就把我送回八岁那年。”   萧篡直起身子,皱起眉头,疑惑地望着他。   燕枝回看过去,一字一顿道:“送我回八岁那年,让我在净身房里……”   萧篡似乎察觉到了燕枝想说什么,赶忙喝止,不想让他说下去:“燕枝!”   燕枝却不受他干扰,继续道:“让我在净身房里被阉掉,在大梁宫里做一个普通的宫人,再也不要……”   “燕枝……”   “再也不要遇见陛下,再也不要遇见萧篡,再也不要遇见你。我们——”   “燕枝……”萧篡竭力摇头,“别说了,别说了!”   燕枝轻声道:“与其留在陛下身边,日日被陛下用‘净身房’和‘把我阉掉’吓唬,吓唬整整十年,不如从一开始就被阉掉,也不要认识陛下。”   “我们再也不要遇见。”   燕枝的一字一句,如同匕首一般,一下一下、一刀一刀,捅进萧篡的心里。   萧篡面色灰败,望着燕枝,连话都忘了说。   不要!   他想要的不是这样的从头开始。   他想的是他重新对燕枝好,重新把燕枝捧在手里。   不是他和燕枝再也不认识。   他又搞砸了。   他又惹燕枝生气了。   这时,燕枝试着掰开他环在自己腰上的手。   “萧篡,我要走了。”   他不仅要离开这里,离开这段过去,还要离开大梁宫。   萧篡咬着牙,一言不发,只是死死抱着他的腰。   燕枝掰了一会儿,实在是掰不开,想了想,道:“你还是不乖。”   “我乖的。”   萧篡一面厉声反驳,一面却不自觉松开了手。   “我乖的!我不和谢仪他们比,我和糖糕比,我就和糖糕比!”   “我和糖糕一样乖!我和它一样乖!”   “它是狼,我也是狼,为什么我不行?为什么……”   “因为——”燕枝小声解释道,“它不会像你一样大吵大闹的。”   下一瞬,萧篡就像是忽然被掐住脖子一般,涨红了脸,却再也喊不出来。   他放低了声音,喃喃道:“它是狼……它也会咬人的,狼都是会咬人的……燕枝,你知道了吗?它是狼……它和我一样……”   “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了。”燕枝道,“在船上的时候,我就知道它是狼了。”   “它……它骗你……它明明是狼……”   “萧篡,明明是你骗我。你把它捡回来的时候,骗我说它是狗。”   是,是这样的。   是萧篡骗的燕枝。   不是糖糕骗的。   “糖糕从来不会骗我。”   “糖糕从来不会对我大喊大叫的。”   “糖糕从来不会咬我。”   “糖糕从来不会不听我的话。”   所以——   萧篡,你连糖糕都不如。   你有什么资格把糖糕拿出来,和自己作比较?   你有什么资格说自己乖?你有什么资格和燕枝谈条件?   想通了这一点,萧篡跪在地上,肩膀一寸一寸塌了下去,脊背也一寸一寸弯了下去。   如山崩塌。   “我真的要走了。”   小燕儿生来就是要飞走的,不管萧篡用什么花言巧语,使什么花招手段,他都是要飞走的。   燕枝最后留下这句话,用手背抹了把眼睛,头也不回地、大步朝外面走去。   就在他跨过营帐的瞬间——   风起云涌,幻象散去。   萧篡跪在地上,弓着身子,哭得无声悲恸。   他抬起头,望着燕枝朝外面走去的背影,渐渐被烟尘淹没,终于没忍住,发出一声哀嚎。   声声泣血,震彻天地。   *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萧篡最后的摇尾乞怜,也没有起到一点儿作用。   两个人回到偏殿。   萧篡仍旧维持着跪在地上的动作,弯着腰,低着头,把脸埋在臂弯里,看不清神色。   燕枝站在他面前,抬眼望了一眼天色。   阴云压城,看来马上就要下雨了。   糖糕从廊上叼起自己的沙包,走了回来。   似乎是知道萧篡刚才拿自己和它比,糖糕路过他身边的时候,故意挤了他一下,还用尾巴重重地甩了他一下。   萧篡却没有什么反应,不动如山。   “我……”燕枝弯下腰,接过糖糕叼过来的沙包,淡淡道,“我明日就走,还请陛下,不要再派禁军抓我。”   萧篡垂着头,从喉咙里挤出一声低低的“呼噜”,或许算是答应了。   燕枝松了口气,又道:“请陛下回去罢。”   “好……”   萧篡扶着墙,强撑着站起身来。   萧篡眼眶通红,呼吸粗重,衣裳散乱,缠在脖颈上的链子太紧,随着他的呼吸,一上一下,紧紧绷着。   不知是因为太过激动,还是因为在幻境里中了药。   燕枝想了想,迟疑道:“我去喊宫人过来?”   “不必了。”萧篡哑声道,“剧情回溯里的东西……不是真的。”   “嗯。”   既然他都这样说了,燕枝也不好多说什么。   萧篡清了清嗓子,站直起来,拽了拽衣领,将脖颈上的东西遮好。   似乎又恢复成那个不可一世的帝王。   “你收拾行李,朕下去安排。”   “陛下的意思是,送我离宫,对吗?”   燕枝似是有些怀疑,想要问个明白。   毕竟……   他在萧篡这里吃了太多的亏。   万一他说的是,下去安排,让人把他关起来,那他不就亏大了吗?   萧篡显然也察觉到了燕枝的不信任,脸色一变,定定道:“对,送你离宫。”   “好。”燕枝点点头,“多谢陛下。”   “朕……”萧篡大步朝外面走去,似是毫不留恋,“走了。”   燕枝望着他离开的背影,说了一句“陛下慢走”。   待他走后,便忙不迭把殿门关上了。   说到底,燕枝还是有点儿怕他。   怕他发疯,怕他发狂,怕自己出不了宫。   甚至有点儿怕和他待在一块儿。   至于不久之后,外面忽然传来宫人惊慌失措的喊叫——   “陛下!陛下!”   “陛下,怎么了?”   “传太医!”   这个时候,燕枝就坐在榻上,帮糖糕收拾行李。   听见动静,他下意识扭头看了一眼,但很快的,他就回过神来,转回了脑袋。   他轻轻拍了两下自己的脸颊,又用小小的纸团塞住耳朵,一样一样清点糖糕的玩具:“沙包、树枝、绣球,还有什么?”   “汪——”还有糖糕!   不看,不听,不想。   这样就好。   *   ——“陛下?陛下!”   ——“传太医!快传太医!”   太极殿外。   萧篡不知怎的,一脚踩空,直接从殿前石阶上摔了下去。   一众宫人禁军见状,赶忙上前,搀扶的搀扶,喊太医的喊太医,手忙脚乱。   萧篡借力站稳之后,却朝他们摆了摆手,自顾自地朝前走去。   众人担忧不解:“陛下……”   “不妨事。”萧篡冷声道,“去净身房。”   “是。”   萧篡竭力维持着清明的神智,大步朝前走,脚步不停。   是,他对燕枝说了假话。   剧情回溯里的东西,都是真的。   至少那坛下了药的酒是真的。   他是真的中药了。   可是燕枝也说了。   地方是他自己要去的,酒是他自己要喝的,药也是他自己要中的。   他不能……   不能用中药来威胁燕枝。   他知道,燕枝最是心软,知道他中药了,一定会叫人去喊太医。   他也知道,燕枝最是心硬,知道他中药了,一定会对他有了戒备。   他受不了。   比起中药,他更受不了燕枝用那种冷漠、疏离又防备的眼神看着他。   就好像……他是天底下最十恶不赦的人一样。   他太脏了、太臭了。   他得自己悄悄地把事情解决了,不能让燕枝发现。   回到净身房,萧篡来到最后一间牢房门前,打开门,走进去,转过身,锁上门,不准任何人进来。   他走到墙角,解下脖颈上的链子,挂在上面。   这几日,他日日都住在这里,也算是十分熟悉了。   做完一切事情,萧篡便盘起腿,在地上坐下。   石壁潮湿,地面冰冷。   萧篡垂下眼睛,眼前却再次不可控制地、浮现出燕枝的模样。   燕枝站在牢房门前,歪了歪脑袋,好奇地看着他,小声问:“陛下怎么了?”   萧篡猛地抬起头,伸出手,试图抓住燕枝,一瞬间,燕枝的模样消散。   是他太心急了。   于是他再次垂下眼睛,耐着性子,等待燕枝的幻象驾临。   ——燕枝走到他面前,燕枝看见他的模样。   ——燕枝会被他吓一跳吗?   会的,一定会的。   燕枝会被他这副模样吓得大惊失色。   ——那燕枝会扑进他怀里吗?   ——燕枝会抬起头,用温温热热的嘴巴,来亲他的嘴唇吗?   ——燕枝会……燕枝会跨坐在他的腿上,解开衣裳,用自己温温热热的胳膊,来抱住他吗?   萧篡闭上眼睛,在药力作用之下,放任自己沉溺于幻象之中。   会吗?会吗?   不,不会!   下一瞬,萧篡再次睁开眼睛,清醒过来。   燕枝不会!现在的燕枝不会!   燕枝不会再来看他了。   燕枝不会再抱他亲他了。   燕枝更不会再心疼他了。   是他的幻想,是他一厢情愿的妄想。   萧篡低下头,瞧着自己身上不堪肮脏的模样,忽然打心底里憎恶起自己来。   他这么坏,这么脏,这么丑。   燕枝早就不要他了,早就把他丢掉了,又怎么会在意他的死活?   萧篡张开手掌,下一刻,手掌落下,他狠狠地拍了下去。   用拍的、用攥的、用掐的,他就是想把这个肮脏的东西弄掉,想把自己脑子里肮脏的念头压下去。   他怎么能想着燕枝做这种事情?   要是被燕枝知道,就更不好了。   燕枝一定会生气的。   燕枝是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小神仙,怎么能亵渎他?   萧篡忽然脱了力,倒在牢房墙角。   不能……不能……   家养的小狗,要学会克制自己的欲望。   要学会不对着主人发疯。   糖糕就不会,糖糕一定不会对着燕枝放肆。   萧篡这样想着,便把缠在脖颈上的链子解下几圈,缠在自己的腰腹上。   锁链紧紧缠住发疯的野兽。   呼吸之间,肌肉绷起。   萧篡力气大,连铜锁都能徒手掰开,这根细细的锁链,对他来说,其实根本算不上什么。   只要他随便一发力,就能把链子挣断。   可他就是心甘情愿被锁住,仿佛链子那头牵着他的人,就是燕枝。   甚至于,一旦他对燕枝有了非分之想,他就重重地拽一下链子,让链子扯得更紧。   不能,不能欺负燕枝,不能玷污燕枝,就算是在梦里也不能。   很紧,很痛,但远远比不上他心里的痛。   就这样,萧篡架着脚,靠在净身房的墙角处,面色惨白,额头上满是冷汗。   不知过了多久,他在药力煎熬与彻骨痛楚之间,在梦与醒的交界之中,仿佛被放置于冰与火的两重煎熬之上。   他期盼燕枝驾临,又生怕玷污了燕枝。   事到如今,不仅是燕枝恨他,就连他自己,也开始恨自己了。   他厌恶自己,憎恶自己。   混沌之间,萧篡挂着链子,猛地扑上前,扑到御案前。   他从案上拿起一把匕首。   各地官员送上奏疏,外面会用陶泥封上一层,以免奏疏被人调换。   这把匕首,就是用来撬开陶泥的。   但是现在……   萧篡望着手里的匕首,忽然失了神。   他总觉得,这把匕首上少了什么东西。   他讨厌自己,所以他应该……   下一刻,他举起匕首,将刀锋对准了自己的手掌。   用来拆陶泥的匕首,被泥巴日夜磨损,实在算不上锋利。   说是匕首,不如说是锯子。   “刺啦”一声,刀锯开他的手掌,鲜血淅淅沥沥地淌了下来。   还是脏,他的手脏,他的血也脏,他的……更脏。   萧篡再次握紧了匕首,低头看向身下。   他试探着,用匕首划了一下自己的腿根。   就是因为这个东西这么坏,燕枝被他弄疼了,才生气走掉的。   就是因为他控制不住这个东西,日日夜夜,毫无节制,燕枝被他弄烦了,才不要他的。   都怪这个东西!都怪它!   都怪……都怪我!   他要改,就从这里开始改。   *   翌日清晨。   燕枝早早地就起来了。   他最后清点了一遍行李,确认没有东西遗漏,再看了看自己住过十年的偏殿。   之前他走得匆忙,都没来得及认真道别。   现在是真的要走了。   “准备一下,要出发啦。”   燕枝拍拍糖糕的屁股,把小包袱挂在它身上。   “自己的行李自己背。”   “嗷——”   糖糕背着小包袱,不大舒服地甩了甩身子,调整好姿势。   燕枝笑了笑,又给它挂上皮质的项圈和铜制的链子。   看着链子,燕枝脸上笑意不由地凝了一下。   他摇了摇脑袋,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人和事都甩出去,然后牵着链子,站起身来。   “走了。”   既然萧篡昨日已经答应他了,料想今日应该不会……   结果一人一狼刚推开殿门,迎面就撞上了萧篡。   他怎么……又在这儿?   他又要做什么?又要剧情回溯吗?   难得今日天色这么好,正是赶路的好时候。   燕枝可不想再浪费一天。   燕枝只觉不妙,往后退了两步,唤了一声:“陛下……”   萧篡看见他的戒备,哽了一下,随后从怀里拿出几封文书。   “燕枝,朕——”   “从来一言九鼎。”   “给。”   燕枝皱眉,伸长了手,从他手里接过文书,简单看了看。   是……   他的放奴书,还有他在石雁镇的房契和地契!   原本的房契和地契上,他为了避税,也为了隐藏身份,跟着卖房子的豆腐娘子姓。   姓裴,叫“裴枝”。   现在的契书上,改过来了,他姓“虞”,叫“虞燕枝”。   而放奴书……   萧篡重新给他写了一封放奴书,用上好的绢帛与笔墨,上面的话是——   “今有侍从燕枝,举止得体,进退有度,文能辅政,武能征战。”   “挡刺杀,护君王。诛佞臣,征敌国。平天下,立大功。”   “朕之功臣,国之栋梁。文武典范,百官楷模。”   “燕枝与朝堂百官同,然功绩更甚,功劳至伟。”   “今,特许燕枝出宫。”   “各州郡官员,见燕枝,如见朕,不得轻慢,以礼待之。”   这封放奴书,与上一封放奴书,可谓是天差地别。   上一封里,萧篡写他举止粗鄙,犯下大错,才被驱逐出宫。   可是这一封……   燕枝皱着眉头,不敢相信地望着他。   萧篡垂下眼,深吸一口气,似是终于下定决心。   他轻声道:“朕说了送你回去,就亲自送你回去。” 第58章 同睡   “多谢陛下。”   燕枝望着萧篡, 把手里的放奴书和契书叠好,收进怀里。   “嗯。”萧篡顿了顿,看向他的目光同样不太自在, “不必多礼。走罢,禁军就在外面等。”   “是。”   燕枝低下头, 拽了拽挂在肩上的包袱,又甩了一下牵着糖糕的绳子, 轻轻地喊了一声:“走。”   下一刻——   糖糕和萧篡同时迈开步子, 朝前走去。   就好像……燕枝的命令是下给他们两个的一样。   两人一狼,穿过回廊, 朝太极殿正殿的方向走去。   燕枝皱着小脸,古里古怪地瞧了萧篡一眼, 很快又收回目光。   萧篡今日不发疯,过来说要送他,他竟然有点儿不习惯。   只希望……萧篡说的送他, 是真的送他吧。   萧篡站得笔直, 走得端正,身上衣裳整整齐齐、严严实实, 丝毫看不出昨日中了药的模样。   他低着头, 背着手, 两只手藏在袖里,紧紧地攥成拳头。   昨日在净身房里,他想了很多。   他不想放燕枝走,更不想亲自送燕枝去南边。   小狗没了主人,是会死掉的。   小狗亲自送主人离开,是会死掉两遍的。   这对他来说,完完全全是一种近似于凌迟的酷刑。   可是……   既然已经决定了要做燕枝的狗, 那他除了听燕枝的话,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   摇尾乞怜已经试过了,下跪恳求也已经试过了。   都没有用。   要他用链子把燕枝锁起来吗?还是要他把宫门锁死?   头狼可以做出这种事情,但小狗不行。   小狗只能听燕枝的话。   萧篡心里也清楚,要是他真的布下天罗地网,筑起铜墙铁壁,把燕枝锁起来,燕枝必定跑不了。   他本就是一个睚眦必报,反复无常的人,做出这种出尔反尔的事情来,也很寻常。   但是……   他不能再这样做了。   他不在乎他在旁人心中的模样,但他在乎燕枝。   他在燕枝心里的好感会更低的。   燕枝会更讨厌他、更恨他的。   他甚至不敢去想,要是他真的把燕枝锁起来了,燕枝会怎么对他。   说不定,燕枝会骂他、会打他、会踹他,会说他说话不算话。   更可怖的,说不准燕枝不打他,也不骂他,只是一个人落寞地坐在墙角,像一朵即将枯萎的小花儿,小声说——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我早就猜到了。”   他最受不了燕枝这样。   燕枝一对他失望,他的心都碎了。   所以最后,他还是决定——   送燕枝回去。   按照他们之前约定的那样,他亲自带人,护送燕枝,他亲自替燕枝办好一切契书,他亲自照顾燕枝路上的饮食起居,他亲自……   他亲自把燕枝送回楚鱼身边。   只要燕枝高兴,他就高兴。   以燕枝的感受为先,是做狗的基本原则。   至于他剧痛无比的五脏六腑,他还能忍一会儿。   ——“陛下……”   就在这时,燕枝忽然喊了他一声。   萧篡猛地转过头,看向燕枝。   燕枝被他吓了一跳,不自觉往边上躲了躲:“陛下……”   直到看见燕枝,萧篡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应该笑。   燕枝喊他,他应该笑。   不应该摆出这么凶巴巴的模样。   这可是这些日子以来,燕枝头一回主动喊他。   于是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别扭的笑,又故意放轻了声音:“何事?”   是不想走了吗?还是……   “草民斗胆,能不能替楚鱼也求一封契书,他和我一样……”   燕枝心里清楚,萧篡既然把他的房屋契书上的名字改过来了,必定是查到了这里,楚鱼一定也暴露了,所以……   他想替楚鱼求一求。   听见“楚鱼”二字,萧篡亮着的眸光马上暗了下去。   他竭力维持着温和与平静,淡淡道:“石雁镇中,冒名成风。天下初定,各地州郡也有类似情况。朕已派遣官员,彻查此事,替他们重办契书,不再增收税银。”   “你不必担忧。”   “是。”燕枝点点头,“多谢陛下。”   萧篡瞧着他,最后扯了一下嘴角,朝他笑了笑。   燕枝今日同他说了三句话!   虽然其中两句都是“多谢”,但也足够他回味一阵子了。   正巧这时,两个人来到正殿前。   没等燕枝看清眼前景象,他就听见了熟悉的两道声音——   “拜见陛下!”   “免礼平身。”萧篡的语气仍是淡淡的,“上来罢,和燕枝一块儿。”   “是!”   卞明玉背着包袱,两步三步合成一步,从石阶下面跑了上来。   下一刻,他就扑上前,来到燕枝身边:“燕枝!”   燕枝有些惊讶:“明玉?”   紧跟着,谢仪也提着衣摆,缓步走上前来:“燕枝。”   “谢公子?”   见他疑惑,卞明玉笑着解释:“我去南边走亲戚,正好同路。谢仪正好想去看看南边的风光,所以跟我们一起。”   “嗯。”燕枝点点头,感激地看了一眼谢仪,“谢谢。”   卞明玉要去南边,还算寻常。   毕竟去年秋猎的时候,在猎场里,他就说有空要去南边玩玩儿了。   燕枝想去南边,还是因为他的提醒。   可谢仪……   不用说,他也知道。   谢仪大概是放心不下他们,所以送他们过去。   碍于帝王在场,卞明玉没敢乱动,只是拽了一下燕枝的衣袖。   燕枝笑着,也轻轻拽了拽他和谢仪的衣袖。   三个好友站在一块儿,交换了一个目光,都觉得欣喜。   原来前日的道别,并不是真正的道别。   他们在船上还能再相处小半个月呢!   萧篡在旁边看着,深吸了好几口气,才把心里的嫉妒压下去。   分明是他下旨,让卞明玉和谢仪同去的,燕枝为什么不谢他?   分明是他派人派船,让他们一路畅通无阻,燕枝为什么……   罢了。   再多的嫉妒,在看见燕枝亮晶晶的眼睛的时候,都烟消云散了。   罢了罢了,燕枝高兴就好。   *   一行人原路去。   坐马车到渡口,然后上了船。   大抵是有意的,这一回,燕枝和两个好友的船舱被安排在一起。   燕枝住中间,谢仪与卞明玉围在他身边,将他牢牢护住。   至于萧篡……   萧篡住在燕枝船舱的对面。   只是他不常出门,总是留在舱里批阅奏章。   就算偶尔撞上了,也不过是一声“拜见陛下”,便错开了。   萧篡顶多喊住他,问他这阵子住得怎么样,想吃什么、想喝什么。   再多的话,像前几日那样,痛哭流涕的场面,是再也没有了。   燕枝想,或许是萧篡自己反应过来,也觉得没面子,准备彻底放手了。   又或许,是萧篡转性了,他真的有点儿改好了。   不论如何,他在船上过得自在,这就足够了。   至于萧篡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他……他才懒得去追究。   有这功夫,不如和两个好友多玩一会儿。   船上颠簸,投壶是肯定玩不了了。   不过卞明玉好动,他总是有各种花样。   这回上船,他带了一副棋盘、一副叶子牌,还有一堆话本画册。   三个好友,一副棋盘。   谢仪独立为营,燕枝和卞明玉一块儿。   燕枝初学下棋,不过两日,还不太会,要卞明玉教他。   两个人坐在一起,再加上一个糖糕,挨挨挤挤的。   卞明玉问:“你现在知道,该走哪一颗棋子了吗?”   “唔……”燕枝捏着自己的下巴,眼睛紧紧盯着棋盘,眨也不眨,“让我考虑一下。”   “好。”   一刻钟过去了——   “燕枝,你考虑好了吗?”   “嘘——”燕枝竖起食指,“再考虑一下。”   又一刻钟过去了——   “燕枝……”   “我还在考虑。”   第三个一刻钟过去了——   “燕枝!你是不是睡着了?”   “嗯嗯!”燕枝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拿起一颗白棋,“这个这个!”   “啊?”卞明玉震惊,“你怎么会走这个嘛?”   “可是我觉得……”   “放下放下!快放下!”   卞明玉着急忙慌地阻止他,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燕枝捏着那颗棋子,把它准准地放在了棋盘上。   就在放下的瞬间,燕枝眉头一皱,忽然明白过来:“对对对!不对不对!”   “啊?”   “明玉,你说的对,我不放这里!”   两个人想把棋子拿回来,结果被谢仪敲了敲手背。   “不可以,落子无悔。”   “别啊!”   燕枝和卞明玉同时抬起头,连带着糖糕。   两人一狼,都是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   “我才刚学呢!”   “他才刚学呢!”   谢仪无情道:“开局之前就说好了,只有五次悔棋机会。”   “那就多给几次悔棋机会嘛!”   “多给几次嘛!”   燕枝和卞明玉一唱一和,活像是台上唱戏的。   谢仪依旧无情:“已经多给了十五次,现在是第二十一次了。”   燕枝哽了一下,一脸的不甘心:“可是下在这里,就被你的棋子吃掉了啊!”   “吃掉了啊!”   “不可以。”   “可是……”   “你们两个人,还有一只狗,本就是你们占便宜了。”   “那你这么聪明,你应该算三个人。”   “五个人!”   “哎呀——”燕枝与卞明玉拖着长音,齐声道,“谢仪——谢公子——求你……”   话还没完,似乎是一个浪头打来,船只轻轻颠簸了一下。   燕枝和卞明玉对视一眼,同时福至心灵。   下一刻,燕枝直起身子,整个人往棋盘上一歪。   “哎呀,这船好颠簸啊,人家摔倒了。”   紧跟着,卞明玉也跟着扑上前。   “哎呀,燕枝,你怎么摔倒了?我来扶你!”   糖糕见他们倒了,也跟着扑上去。   “汪!”   “不好,站不起来了。”   “好颠簸啊!被浪打翻了!”   两个人假意在棋盘上摔倒,扑腾着双手双脚,假意站不起来。   实际上,他们一边笑,一边在棋盘上胡乱划拉,把他们刚下好的棋子全部弄乱。   “不好了!棋子!棋子乱掉了!”   “谢仪,不好了!”   谢仪坐在他们对面,看着他们拙劣的表演,不由地闭了闭眼睛,轻声道:“不要紧,我记得棋子的位置。”   燕枝与卞明玉停下动作,震惊抬头,笑容凝固在脸上:“啊?”   “我记得所有棋子的位置,可以摆回去。”   两个人对视一眼,默默地坐直起来。   谢仪故意问:“这船又不颠了?”   燕枝摇摇头:“不颠了。”   卞明玉点点头:“平稳了。”   谢仪笑了笑,捡起落在案上榻上的棋子,重新摆回去。   燕枝与卞明玉坐在榻上,歪着脑袋,都神色恹恹。   “玩完这盘就不玩了,我想看话本了。”   “我也是。”   谢仪笑了笑,一面把棋子恢复原样,一面把最后一颗白棋,放回原来的位置。   “让你们再悔一次棋。”   燕枝与卞明玉眼睛一亮:“真的吗?”   “最后一次。”   “嗯嗯。”燕枝笑得眉眼弯弯,用力点头,“谢仪,谢谢你!你这么聪明,过目不忘,又这么宽宏大量,应该去做官的,不应该和我们在一块儿下棋!”   “别拍马屁了。”卞明玉用手肘碰了他一下,“快想。”   “噢噢,好。”燕枝再次支起手,撑着头,认真观察棋盘,“我来想,我来认真地想。”   “嘶——”卞明玉倒吸一口凉气,和谢仪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个人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怎么感觉……这个场景……   刚刚好像已经见过了呢?   卞明玉沉默着,朝谢仪挥了挥拳头。   ——好好的,又让他悔棋做什么?   吃掉就吃掉,就这样下完算了。   弄得现在一盘棋一整天都下不完,你高兴了吧?   燕枝低着头,一刻钟又过去了。   谢仪垂眼看着棋盘,静静等待。   卞明玉打了个哈欠,拽过毯子,准备先睡一觉再说。   *   燕枝与两个好友在船舱里下棋的时候。   萧篡就在对面的船舱里,批阅奏章。   船舱只用木板隔开,隔音算不上太好。   所以……   就算燕枝那边刻意压低了声音,但萧篡时不时还是能听见他们的笑声。   他听见燕枝笑得好开怀,好畅快。   似乎燕枝已经很久没有在他面前这样笑过了。   燕枝是在和他们下棋吗?   大抵是吧?他听见燕枝想悔棋。   他也会下棋,来这边的时候,学了一点,他可以去帮燕枝,他也可以让燕枝悔棋。   他可以过去找燕枝,他也想和燕枝一块儿。   这个念头甫一发芽,萧篡就回过神来,熟练地抽出案上匕首,照着自己的手臂划了一道。   匕首划破他的皮肉,血珠溢出,疼痛叫他回过神来。   不行。   他一过去,燕枝就笑不出来了。   他只会让燕枝害怕,只会扫燕枝的兴致。   他不能过去。   对面船舱忽然静了下来,燕枝的笑声消失了。   他们是不下棋了吗?还是他们也让燕枝悔棋了?   萧篡忽然好想知道,燕枝现在在做什么。   他忽然嫉妒谢仪,嫉妒卞明玉,嫉妒他们可以日日夜夜和燕枝待在一块儿,嫉妒他们……   下一刻,萧篡再次拿起匕首,在刚才的伤疤上划了一道。   这次划得更深更重。   疼痛再次让他清醒过来。   他有什么资格嫉妒?他有什么本事吃醋?   是他亲自把燕枝欺负跑的,是他亲自让那两个人上船来的。   作为小狗,他不能嫉妒。   他要向糖糕学,糖糕一定不会嫉妒,糖糕只会高兴地甩着尾巴,绕着燕枝转圈。   他也要这样。   他也要为了燕枝的高兴而高兴。   可是他……   萧篡低下头,又往手臂上划了一刀。   就连糖糕也嫉妒啊。   *   燕枝走一步棋,花了整整一个时辰。   燕枝蹑手蹑脚地捏着棋子,放在棋盘上,小小声地宣布:“好了,我下好了……”   卞明玉被他吵醒,“腾”的一下从榻上坐起来:“下好了?我都睡着了。”   “嗯嗯。”燕枝点点头,小心翼翼地看向他,“明玉,你觉得下这边怎么样?”   谢仪笑着道:“不用看他,你想怎么下就怎么下。”   “就是。”卞明玉点点头,瞧了一眼棋盘,“我觉得下得很好啊,继续继续。”   “好。”   谢仪手起手落,放下一颗棋子。   “轮到我了吗?”燕枝换了一只手撑着头,“让我思考一下。”   卞明玉抱着毯子,闭上眼睛,又倒了回去:“让我再睡一会儿。”   燕枝推了推他:“别呀,我这次会很快的。”   卞明玉平躺在榻上,敷衍地应了两声:“嗯嗯,快快。”   就这样,三个人一盘棋,一直下到了入夜。   谢仪起身下榻,拿出火折子,把船壁上的蜡烛点燃。   卞明玉搂着毯子,横七竖八地躺在榻上,呼呼大睡。   不知道他是不是梦见自己在吃东西,时不时还砸吧砸吧嘴。   燕枝还坐在棋盘前,左手撑着头,右手撑着头,双手撑着头。   小脑袋跟风车似的,扭来扭去,转来转去,就是没个定论。   三个人各做各的事,倒也互不干扰。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叩门声。   谢仪走上前去,给外面的人开了门。   是船上的禁军:“谢公子,晚饭已经好了,是出来吃,还是……”   谢仪回头看了一眼榻上,轻声道:“麻烦送进来吧,我们在舱里吃。”   “好。”   不多时,禁军便端着托盘,把吃食送过来。   谢仪再道了声谢,接过东西,就把舱门关上了。   一声轻响,门关上的瞬间。   躲在对面船舱里的萧篡,不由地红了眼眶。   燕枝为什么不出来吃晚饭?   一日三顿,是他能见到燕枝的仅有的三次机会了。   除了这三顿饭,燕枝都窝在房间里,和他们一块儿玩。   燕枝为什么不出来?   是因为不想见他吗?   燕枝有那么讨厌他吗?   燕枝是看见他就吃不下晚饭吗?   不……   燕枝要是讨厌他,他可以把自己的脸挡住的。   燕枝要是不想和他一桌吃饭,他也可以蹲在燕枝脚边吃的。   他可以不打扰燕枝,但燕枝不能连一丁点的气味都不给他闻。   萧篡躲在门后面,紧紧攥着拳头,低下头,竟然没忍住落下泪来。   他被燕枝遗弃了,他被燕枝丢掉了。   他哭得无声,只是两行眼泪往下落。   他不能哭出声来,会吵到燕枝的。   他更不能闯进对面船舱里,会吓到燕枝的。   他不能难过,不能嫉妒。   因为燕枝现在正高兴。   他不能……   他只能再次抓起匕首,胡乱地往自己的手臂上划。   眼泪落下,与血珠混在一块儿,才让他稍稍冷静一些。   萧篡如同鬼魅一般,贴在门后面,透过门上缝隙,紧紧地盯着对面船舱。   一刻钟、两刻钟。   谢仪打开舱门,把他们吃完的碗碟托盘端出来,送过去。   没多久,他又回来了,又把门关上了。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船舱门再也没有一点儿动静。   没有人开门,更没有人从里面出来。   天都这么晚了,谢仪和卞明玉为什么还待在燕枝的船舱里不出来?   为什么?   难道他们今晚要一起睡吗?   他们是要彻夜玩乐吗?还是要同床共枕?   不行!不能!不可以!他不允许!   萧篡把额头抵在门板上,一下一下地撞在上面。   不可以……不可以……   燕枝怎么可以和他们一起睡?   他会死的!   他会憋死的,他会气死的,他会被自己心里的妒火活活烧死的。   萧篡无声地淌着眼泪,手臂上也无声地滴落着血珠。   可他什么也做不了,他只能在心里祈祷。   不要,不要,燕枝不要和他们一起睡。   再等一会儿,谢仪和卞明玉就会走出来,各自回房去。   再等一会儿……   就在这时,对面船舱忽然有了动静,似乎是有人要出来了。   萧篡马上打起精神,胡乱抹了把眼睛,朝外面看去。   出来!出来!   谢仪出来!卞明玉出来!全部出来!   可他等了好久,一个人影都没见到。   方才的动静,似乎是谁不经意间发出来的,只响了一下,很快就消散了。   风吹过,月近中天。   船上几乎所有人都睡了。   对面船舱的燕枝和他的两个好友,也早就换好衣裳睡下了。   天色太晚了,他们确实是睡在一块儿的。   舱里有一张大床和一张小榻,燕枝和卞明玉一块儿睡大床,糖糕趴在床边,谢仪独自睡在小榻上。   床铺很大,卞明玉睡在外面,燕枝睡里面,两个人盖着两床被子。   燕枝翻了个身,平躺在榻上,在空中比划,小声问卞明玉:“明玉,你说,如果这里有三颗黑子,这里又有两颗,那我应该下在哪里呢?”   “嗯……”卞明玉根本没听他在说什么,胡乱哼哼了两声,就当是答应了,“下哪?鸡蛋要下在鸡窝里,鸭蛋要下在鸭窝里。”   “不是鸡蛋鸭蛋,我是说下棋。”   “下棋?”卞明玉咂了砸嘴,“下棋就下在‘棋窝’里呗。”   燕枝瘪了瘪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就在这时,卞明玉也翻了个身,伸长手,搭在他的身上。   算了,睡吧。   燕枝拽了拽卞明玉腰上的毯子,帮他盖好,自己也缩进被窝里,闭上眼睛,安心睡觉。   和好友在一块儿的日子,真好。   所有人都睡了,只有萧篡没睡。   所有人都好,只有萧篡不好。   萧篡就像是不知疲倦一般,站在门后面,双手死死握着门板,双目猩红,死死地盯着船舱门,几乎要滴下血泪。   他整个人像是被两股力量撕扯着。   一股力量说,只要燕枝高兴就好。   另一股力量说,燕枝再高兴,也不能和他们一起睡啊。   萧篡的心脏,几乎要被撕成两半。   他手臂上的伤口早已凝结,鲜血凝结,变成黑色,一道一道,像一条条小蛇,蜿蜒丑陋。   他如同自虐一般,将伤口上黑色的结痂一片一片揭开,再次撕得鲜血淋漓。   出来……出来啊……   他真的受不了了……   他要死了……他真的会死的……   燕枝…… 第59章 回家   燕枝……   燕枝人呢?燕枝在哪?   燕枝怎么能和他们睡一个船舱?燕枝怎么能和他们同床共枕?   燕枝怎么能……   萧篡伫立着, 静静站在舱门后面,牢牢攥着两个拳头,死死盯着门板缝隙。   眼里妒火, 心中怒火,几乎要将整艘木船烧尽。   不, 不能烧,燕枝还在船上。   他现在就冲出去, 一脚踹开船舱大门, 给谢仪和卞明玉一人一拳,把他们全部打死。   不, 不能打,这两个是燕枝的好友, 打了燕枝会生气。   不要紧,他力道很大、动作很快,在燕枝察觉之前, 他直接捂住燕枝的眼睛, 揽住燕枝的腰,把他扛到肩上, 把他抢出来, 就说……   就说他们是突发恶疾, 暴毙而亡。   燕枝看不出来的,燕枝一定……   就在这时,他的眼前,似乎浮现出燕枝的模样。   他的耳边,隐约传来燕枝的声音。   燕枝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轻声问:“萧篡,你不是说, 你可以做小吗?”   萧篡连连点头,对啊!他是可以做小的!   燕枝继续问:“那你现在在做什么?你在想什么?”   燕枝的双眼清明澄澈,直直地望进他的眼里,似乎早已将他心里那点肮脏的心思看透。   萧篡试图辩解,是啊,他是可以做小,但是……但是他现在连“小”都还没做上啊!   他被关在门外面了,他连门都没进去,他连“小”都不是,他只是……   他只是一条狗,一条看门的狗。   燕枝最后道:“萧篡,我就知道你是装的,幸好我没相信你。”   不是的!他没装!   萧篡正准备拉开舱门,扑上前去。   下一刻,他眼前的幻象散去。   萧篡立在原地,久久回不过神来。   原来是幻觉。   可燕枝对他失望的模样,却是那样真切。   或许是因为燕枝对他失望过太多次了,所以他心里一旦生出那些过分的念头,眼前就会浮现出燕枝的模样。   但是他这回没装!真的没装!   萧篡回过神来,一只手按在门扇上,把原本准备拽开的门按了回去。   他说话算话,他说做小就做小,他说做狗就做狗!   不就是做狗吗?有什么难的?   他今晚就守在燕枝门前,给燕枝看门,给燕枝和他的好友保驾护航,这总行了吧?   这总不算是他在装了吧?!   萧篡低着头,按在门上的手青筋暴起,眼底满是血丝,几乎将他眼前染成一片鲜红。   家养的小狗就是这样看门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对面的舱门,忽然轻轻响了一声。   有人从房里拽开了门扇。   萧篡猛地抬起头,这回不是他听错了!   他就知道,谢仪和卞明玉不可能留宿的,一定是他们两个被燕枝赶出来了,一定是……   下一刻,燕枝一边伸着懒腰,打着哈欠,一边披上干净的外裳,从门里出来了。   “哈——”   噢,原来是天亮了。   萧篡明白过来。   原来是燕枝和两个好友睡醒了。   不知不觉间,他就这样在门里守了一夜,真跟看门狗似的。   好不容易看见燕枝,萧篡再也按捺不住,整个人撞在门上,就要冲出去。   可紧跟着,燕枝被门里的动静吓了一跳,不自觉后退两步,被谢仪扶了一把。   “怎么了?”   “没事。”燕枝摇摇头,“大概是船颠簸了一下。”   “那我陪你去打水。”   “好。”   萧篡躲在舱门后面,低下头,看着自己满身满手的脏污。   结实的左手手臂上,被他自己划了十来道,鲜血顺着他的手臂肌肉淌下来,在他身上凝结起来。   血迹发黑,狼狈不堪。   至于他的衣裳头发,就更不用说了。   他在门里站了一夜,人不人鬼不鬼的。   要是这样出去,一定会吓到燕枝的。   萧篡迟疑片刻,最终还是蹑手蹑脚地退回舱里,从水盆里捞起巾子,准备给自己擦洗一番。   谢仪和卞明玉都打扮得光鲜亮丽、花枝招展的,他可不能被比下去。   身上的血迹要擦干净,衣裳也要换一件。   船上不好洗澡,那就熏点香,不能让燕枝闻到他身上的血腥气。   萧篡这样想着,拿着巾子,仔仔细细地把手臂上的血迹擦干净,连伤口里面的皮肉,也翻出来擦了擦。   做狗就要干干净净的。   萧篡把自己收拾好,正准备出门去见燕枝。   他刚拽开门,燕枝和谢仪就捧着东西回来了。   一个人手里捧着铜盆,一个人捧着木托盘,还有几个禁军跟在他们身后,帮他们拿着东西。   门忽然打开,燕枝有些被吓到,转头看了他一眼,俯身行礼:“拜见陛下。”   “嗯。”   在燕枝看不见的地方,萧篡紧紧攥着拳头,竭力克制着自己。   他淡淡问:“早饭在房里吃?”   “是。”燕枝点点头。   萧篡微微颔首,若无其事地应了一声:“好。”   “草民告退。”   说完这话,燕枝就抱着东西,进了船舱。   不要紧,不要紧。   萧篡一点儿都不介意。   不过是回房吃饭罢了,不过是和好友一同吃饭罢了。   不过是在外面守了一整夜,最后只见到燕枝一眼罢了。   他一点儿都不在意,只要燕枝高兴,他就高兴。   萧篡退回船舱,把门关上,扯了扯嘴角,低低地笑出声来。   能见到燕枝一眼也好,更何况,燕枝今日又同他说了三句话。   这可是整整三句话,又足够他坚持一个日夜了。   *   春风拂过,扬起船帆。   春水荡漾,划过船身。   船只随着江上波浪,起起伏伏,摇摇晃晃。   这阵子,燕枝和两个好友日日窝在船舱里,不是下棋,就是看画本,不是和卞明玉说笑,就是听谢仪讲故事,玩得不亦乐乎。   萧篡也总是待在舱里,不过他是躲在门后面,偷看偷听对面的情形。   他越是看,心里就越是难受。   越是难受,他用匕首刺伤自己的次数也就越多。   从一开始的见血就好,到现在的见骨才能止住。   因为他喜欢燕枝。   所以他骨子里奔腾的欲念,就是想霸占燕枝,想摧毁燕枝,想把燕枝整个人都据为己有。   可又因为他爱燕枝。   所以他又舍不得伤害燕枝,舍不得欺负燕枝,舍不得看燕枝不高兴。   喜欢是霸占、欺辱和摧毁,爱却是珍视、珍惜和隐忍。   他从前只是喜欢燕枝,所以总是欺负燕枝。   但他现在发现,原来他是爱燕枝的,所以……   他渐渐地,从头狼变成了小狗。   燕枝说的对,是爱把他变成这样的,不是燕枝。   如何去爱一个人,也不用燕枝亲自教他。   只要燕枝把他晾在一边,他自己就会在无尽的嫉妒与苦痛中学会的。   他正在学,他会一直学。   他会学成燕枝喜欢的,温和谦逊、彬彬有礼的男人。   就算满身伤疤,就算装一辈子,也要装下去。   *   就这样,燕枝与萧篡相安无事,过了半个月。   半个月后,船只靠岸。   下了船,一行人也没耽搁,换了马匹,就朝石雁镇赶去。   燕枝骑在马背上,兴致勃勃地向两个好友介绍。   其实他来南边不过几个月,为了掩藏行踪,也很少进城里来。   但他就是翘着尾巴,表现得像在这儿土生土长的人似的。   “出了城,往前面走就是石雁镇了。”   “山路不太好走,你们要小心点噢。”   “这边是糕点铺子,不过我们不买,去找楚鱼,可以吃更好吃的!”   两个好友都很捧场,他说一句,就点一下头,应一声:“好,知道了。”   燕枝笑得开怀,一双眼里盈满笑意,风一吹,得意得简直要飞到天上去。   萧篡同样骑着马,跟在燕枝身边。   他双手拽着缰绳,垂着眼睛,不自觉朝燕枝那边靠,假装燕枝说的那些话,也有他的一份,暗中抢走那两个人的份额。   燕枝说的话好听,燕枝的笑声好听,燕枝身上的气味好香。   燕枝真好。   萧篡听着,暗自翘起嘴角,几乎要溺死在燕枝的声音里。   “那边有一道小山泉,水很清的,里面还有鱼呢。”   ——是吗?   萧篡在心里答复。   “林子里还有野果野菜可以吃,等我们先回去,收拾一下,就带你们出来玩儿。”   ——好啊,燕枝带上他,他会认路。   “前面就是石雁镇了,镇子口有一块大石头,上面……”   ——他知道,他也见过这块石头。   下一刻,燕枝无比雀跃的声音,倏地响起——   “楚鱼!楚鱼!”   萧篡猛地下意识抬头看去。   原来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走到了石雁镇的市集前。   燕枝翻身下马,甩开缰绳,一边大喊,一边朝前跑去:“楚鱼!楚鱼!”   正对面的市集口,楚鱼还占据着原先的摊位,面前摆着垒得高高的蒸笼。   他低着头,挽起衣袖,手上正忙活着,用竹夹夹起两块糖糕,放在晒干的荷叶上。   忽然听见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楚鱼皱了皱眉头,同样抬起头来。   “谁啊?”   他可是石雁镇一霸,谁敢这样直呼他的大名?不要命了?   紧跟着,燕枝挥舞着衣袖,如同挥舞着翅膀一般,“咻”的一下,闯进他的视线里。   “阿鱼!”   “我去……”楚鱼连忙丢下糖糕,翻出摊子,跑上前去,“燕枝!”   “小鱼儿!”   “小燕儿!”   小燕儿冲破牢笼,小鱼儿跃出水面。   燕枝伸出手,握住楚鱼的手。   “啧,不能这样……”   楚鱼举起他的手,直接将双臂高高举起。   燕枝同样张开双手,与他抱了个满怀。   见他二人毫不矜持地抱在一块儿,燕枝身后的谢仪与卞明玉对视一眼,都瘪了瘪嘴。   他二人都不由地吃醋,更遑论——   萧篡骑在马上,拽了一下马匹缰绳的同时,也拽了一下自己脖颈上的狗链。   他深吸一口气,想要别过头去,不去看眼前燕枝与旁人亲亲热热的场景,却又舍不得把目光从燕枝身上移开。   燕枝马上就要留在这儿了,他马上就要回梁都了。   看一眼少一眼,他舍不得。   市集前,燕枝与楚鱼抱了一下对方,然后就分开了。   两个人望着对方,都觉得惊奇。   “阿鱼,好久不见,我好想你啊。”   “真的吗?可是我都没有打喷嚏。”   “当然是真的啦,我……”   “你怎么回来了?”楚鱼压低声音,悄悄问他,“你又是逃出来的?这回能待多久?那边什么时候派人来抓你……”   燕枝笑了笑,拍拍他的胳膊:“放宽心,我这回可以一直待在这里。”   “真的假的?”   楚鱼抬起头,正巧这时,卞明玉与谢仪都到了眼前。   燕枝笑嘻嘻道:“我来介绍一下!”   “这位是我最好的朋友,谢仪;这位也是我最好的朋友,卞明玉。”   “这位还是我最好的朋友,楚鱼。”   谢仪与卞明玉向他行礼:“楚公子。”   楚鱼学着他们的样子还礼:“谢公子、卞公子,久仰久仰。”   “彼此彼此。”卞明玉道,“原来这位就是做点心天下第一好吃,日后必定会将点心铺子开遍大梁,富甲一方的楚公子。”   楚鱼点了点头,也道:“原来这位就是富贵潇洒的卞公子,还有这位,才高八斗,日后必定能官任丞相的谢公子。”   “嗯……嗯?”   三个人眉头一皱,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   这些称号,未免太过夸张了。   “敢问你听谁说的?”   “你们听谁说的?”   三个人不由地转过头,指着燕枝。   ——“他!”   ——“他之前跟我说的!”   可燕枝已经背着他的小包袱,牵着糖糕,钻进了摊子里。   他熟练地从蒸笼里拿起一块红糖糕,又来到树下,拴着小毛驴的地方。   燕枝一边吃着糖糕,一边摸摸小毛驴背上的鬃毛:“花生糕,我回来啦!这阵子和楚鱼一起,有没有乖乖帮他的忙?听他的话?”   花生糕还是认得他的,甩着尾巴,怪叫了一声。   燕枝没忍住笑出声来。   也是这时,萧篡平复好心绪,翻身下马,来到楚鱼面前。   楚鱼看见他也来了,眼睛都睁大了:“陛下?”   “朕——”萧篡微微颔首,低声道,“送燕枝回来。”   “是……”楚鱼不敢置信地应了一声,想了想,连忙又问,“那燕枝……”   “燕枝不走了。”萧篡别过头去,似是不愿承认。   “那陛下……”   “朕会回去。”   “是。”   “你——”萧篡顿了顿,再次看向他,淡淡道,“朕与你,之前就见过。”   “是。”楚鱼颔首,“我是第三十个……”   “水晶镜的事情,朕不同你计较。”萧篡咬着牙,看着燕枝的身影,越发压低了声音,“你照顾好燕枝,有事情及时告诉朕,给你一千积分。”   楚鱼笑着,又应了一声:“是。”   应是这样应,谁让对方比他厉害呢?   不过等人走了,他是不是这样这样做,又是另一回事了。   他才不会出卖燕枝呢。   萧篡似乎看出楚鱼的小心思,但也不跟他计较,走上前去,来到正给小毛驴喂草料的燕枝身边,弯下腰,轻轻地唤了一声:“燕枝。”   “唔?”燕枝回过头,瞧见是他,赶忙站起身来,“陛下。”   “我送你回……回甜水巷去,好不好?”   燕枝抿了抿唇角:“石雁镇我很熟悉,陛下送我回到这儿,就足够了。我可以和楚鱼一块儿回去的。”   萧篡不肯放弃:“那你的行李?”   “我的行李不多,可以自己回去的。”   燕枝的意思很明显,他不想和萧篡待在一块儿。   萧篡自然也看出来了。   两个人就这样僵持着,静静地望着对方。   到了最后,竟是萧篡败下阵来。   “好。”萧篡颔首,“我回去,让谢仪和卞明玉留下陪你。”   “那他们两个怎么回去呢?”   都到了这个时候,燕枝惦记的还是两个好友。   他们和他一起坐船来,萧篡走了,他们就没船回去了啊!   是他把他们带来的,他当然要负责把他们平安送回去。   燕枝想得很有道理,看向萧篡的眼神很清澈,表情也很无辜。   教萧篡想发怒也无从发起,只能憋在心里。   “卞明玉本就是来南边探亲的,大概没这么快回去。”   “谢仪又不是傻子,渡口到处都是船,他自己随便找条船就能……”   萧篡顿了顿,最后还是妥协了:“朕会知会城中官员,让他们派船送他们回去。”   “是。”燕枝这才放下心来,“多谢陛下。”   萧篡最后道:“燕枝,当日歃血为誓,如今我亲自把你送回来了,也算是履约了。朕……我走了。”   燕枝颔首,俯身行礼:“恭送陛下。”   萧篡不死心,又说了一遍:“我走了。”   燕枝低着头,又应了一声:“是。”   “我果真走了。你若有事,便拿着放奴书,去城里找城中官员。”   “是。”   燕枝知道,萧篡是在等他。   等他说一些道别的话,等他挽留他,让他不要走。   可是……   燕枝说不出来。   一想到萧篡要走了,他马上就要自由了,他心里就忍不住高兴。   是真的高兴!   拉扯几番,萧篡到底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就算是一声道别、一句珍重也没有。   萧篡最后不舍地看了一眼燕枝,最后带着人马,转身离开。   谢仪与卞明玉俯身行礼,恭送陛下。   燕枝却直起身子,望着萧篡离开的背影,抬起手,捂了捂自己的心口。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口总是胀胀的。   里面装满了重获自由的欣喜,可这份欣喜几乎要冲破他的心口,教他晕头转向。   直到萧篡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之中,燕枝这才稍稍松了口气,转头看向楚鱼:“今日的糖糕卖得怎么样?能不能早点卖完?我们早点回去准备晚饭?”   楚鱼笑着道:“你都回来了,还管糖糕做什么?随便送给别人就好了。”   “好。”   燕枝给两个好友送了两块糕,让他们尝尝,又帮楚鱼把剩下的糖糕送给附近摆摊的人,顺便告诉他们,自己回来了。   把糕送完,把蒸笼装上驴车。   燕枝带着三个好友,朝甜水巷的方向走去。   “我的院子不算大,也不算华丽,你们不要嫌弃我啊。”   “嫌弃你做什么?走,回家了!”   *   萧篡骑着马,带着亲卫,一路来到石雁镇前。   眼看着就要离开镇子了,萧篡忽然一拽缰绳,勒停马匹,回头看去。   过去几个月来,燕枝就住在这里。   未来几年、几十年,燕枝也会住在这里。   若是不出意外,这会是他最后一次见到燕枝。   自然,他可以不知会燕枝,自己过来偷看。   可与燕枝面对着面,这样说话,就只有这一回了。   萧篡思忖着,最后道:“尔等先行,朕……再留下看看。”   亲卫忙道:“陛下……”   “留两个人在外接应即可,其他人先行回城。”   帝王口谕,不容违抗。   众人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策马离去。   萧篡翻身下马,将马匹缰绳丢给身后亲卫,又不自觉往前走了两步。   他还是想看看燕枝。   至少看到今晚,等燕枝睡下了,等燕枝卧房里的蜡烛灭了,他就走。   *   另一边。   燕枝带着三个好友先回了家。   临走时,他托付楚鱼照顾家里。   楚鱼也尽心尽力,不仅把花生糕接到自己家里养着,还把燕枝娘亲的牌位也接过去了,日日用热气腾腾的红糖糕供奉着。   楚鱼帮他把家门牢牢锁住,时时刻刻在隔壁看着,而且每隔几日,就过来帮他扫一扫地,擦一擦桌子。   因此,燕枝回到家里的时候,院子里干干净净,菜地里、石阶缝隙里,就连一根杂草都没有。   燕枝感动得眼泪汪汪的:“阿鱼,你真好,谢谢你。”   “客气。”楚鱼摆了摆手,“咱们俩可是结拜兄弟,你娘就是我娘,你家就是我家,都是应该做的。”   燕枝带着谢仪和卞明玉各处参观一下,他们自然不会嫌弃,反倒还挺喜欢他的小院子的。   没多久,日头高挂。   楚鱼煮了一锅肉菜粥,作为午饭,一行人简单吃了点。   简单歇一会儿,等日头不大了,他们便准备去市集上买点儿菜。   楚鱼作为厨子,走在最前面。   燕枝挎着篮子,带着两个好友,跟在他后面。   “买一条鱼,买两块豆腐,煮鱼汤喝。”   “要不要再买一只鸡?在院子里烤?”   “阿鱼,我还想吃煎肉饼,你做的可好吃了。”   燕枝掰着手指头,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这么久没吃楚鱼做的菜,他还有点儿想呢。   楚鱼无奈道:“要不要我上山打一头老虎,做给你吃?煎烤烹炸,每个花样都来一遍?”   燕枝连连点头:“好啊好啊。”   “想得美。”   市集上,燕枝提着小竹篮,篮子里塞得满满当当的。   谢仪手里提着一刀肉,卞明玉手里也提着一条鱼。   燕枝低下头,看了看篮子里的东西,说:“还要买一坛酒。”   楚鱼严肃拒绝:“不行,你忘了你除夕那晚喝酒,围着屋子转圈跳舞的事情了?”   燕枝小声辩解:“忘记了。”   卞明玉也道:“上回在宫里给他送别,他也喝了酒,一点事情都没有。我出钱,我来买。”   “真的?”   “那是自然。”卞明玉道,“要是他耍酒疯,我和谢公子会拉住他的。再说了,我还没看过燕枝跳舞呢。”   “就是就是。”燕枝用力点点头,又道,“况且,今日可是大好的日子,比除夕还好。”   他们商议着要不要买酒的时候,萧篡就披着斗篷,站在日光照不见的角落里,静静地盯着燕枝。   原来……离开他,对燕枝来说,是需要庆祝的大好日子啊。 第60章 逗狗   大好的日子, 如同过年过节一般。   楚鱼在剁肉,谢仪在劈柴。   燕枝则抱着菜篮子,蹲在院子石阶上, 教卞明玉择菜。   “就是这样,把发黄烂掉的叶子摘掉。”   “我知道。”卞明玉蹲在他面前, “我在家里也择菜。”   “唔?”燕枝抬起头,又惊讶又疑惑, “卞大人家也要择菜?”   “废话, 不然我和我爹吃什么?”卞明玉同样震惊。   “我的意思是……”燕枝想了想,“卞大人也会让你择菜吗?”   卞明玉摸了摸鼻尖, 神色不太自然:“有的时候,把我爹惹急了, 就要假模假样地择点菜,装得乖点。”   “噢。”燕枝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卞明玉很快转移了话题,轻声问:“你回到这里以后, 就不打算再走了?”   “嗯嗯。”燕枝用力点点头, “不走了。”   “唉——”卞明玉叹了口气,“那这次一别, 下回再见你, 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没关系的, 说不定……”燕枝笑了笑,“等过几年,我和阿鱼就把铺子开到都城里了。”   “也是,那就祝你日进斗金。”   “谢谢。”   两个人低下头,刚摘了两片菜叶,卞明玉又道:“前阵子,还在都城的时候, 有一日,我爹从宫里回来,忽然旁敲侧击地问我,想不想要一个兄弟。”   “啊?”   “我当时还以为,他老当益壮,要再给我生个弟弟呢。我当然是极力反对,大肆反对,还差点儿在家里上吊示威了。”   “后来才知道,原来是陛下想让他收你做义子。”   “如果是你的话,那就可以。”   燕枝弯起眼睛:“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卞明玉信誓旦旦,“我家里那几个弟弟都乱七八糟的,你又乖,又听话,给我做弟弟,我自然觉得好。”   “只可惜,你不做皇后,也不做我弟弟。”   “不要紧啊。”燕枝笑着道,“我可以不做皇后,但是做你的弟弟啊。这两个东西,又不是非要放在一起的。你和……萧篡,也是不一样的。”   “真的?”   “嗯。”燕枝点点头,“我们是好友,也可以是亲如兄弟的好友……”   就在这时,“哗啦”一声,一片小小的水花落在他们之间。   楚鱼叉着腰,站在灶台前:“你们两个嘀嘀咕咕说什么呢?择个菜半天没弄好,我的肉馅都剁好了。”   “噢噢,马上。”   两个人这才回过神来,加快手上动作。   把买回来的菜择好洗好,放进盆里,交给楚鱼。   楚鱼是掌勺,对他们毫不客气。   “你,去切菜。”   “你,去和面。”   “你,去烧火。”   三个人也不敢反抗,乖乖去做事。   从天色晴朗的下午,忙活到日落西山的傍晚,四个人终于做出一桌子像模像样的菜来。   燕枝刚回来,院子好久没住人了。   他们在楚鱼家里做菜,做好了,就端到隔壁燕枝家里吃。   用人气冲冲霉气。   燕枝端着盘子,脚步轻快,穿梭在两个院子之间。   巷子里的邻居瞧见了,打趣他:“小燕儿一回来就要娶亲啊?这么隆重?”   燕枝歪了歪脑袋,笑着应道:“没有呀,只是接风洗尘而已。”   结果他每端一道菜,每出一次门,就有邻居这样问他。   燕枝回答得有点儿累了,嘴巴干了,干脆道:“对呀,我一次娶三个呢!”   对门的邻居大爷不敢相信:“这么多?”   燕枝翘起尾巴:“没错没错!”   下一刻,三个不同的声音,齐齐从院子里传出来——   “什么?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东西?”   “燕枝!你不要毁我清誉!”   “燕枝公子请慎言。”   燕枝对着大爷眨巴眨巴眼睛:“你听,是不是三个人?”   “是是是。”大爷竖起大拇指,“小燕儿,还是你厉害,比我们镇子上的大户人家都厉害。”   “哈哈哈!”   燕枝笑出声来,把手里的煎肉饼分给大爷两块,就端着盘子进去了。   进进出出,来来回回。   糖糕甩着尾巴,始终跟在他身后。   大概走了有七八趟,案上就摆满了饭菜。   燕枝拿出碗筷,摆在桌上,请三位好友落座。   “请坐!”   放好碗筷,刚准备坐下,燕枝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好像少了点东西。   “酒!”燕枝放下碗筷,朝外跑去,“我去拿酒!”   楚鱼在他身后喊:“就在灶房里,再拿几个碗过来。”   “知道了!”   燕枝飞似的跑出院子,远远地应了一声。   糖糕见他跑了,也连忙跟上。   燕枝跑进楚鱼家的灶房里,拎起酒坛,又数了四个酒碗,又飞似的跑回去。   此时日头已经下山,天色渐晚,巷子里其他人家也都各自回去吃晚饭了。   只是巷子尽头,似乎有一道人影晃了一下。   燕枝脚步一顿,皱起眉头。   就在这时,糖糕也朝着那边“汪”了两声。   巷子尽头,分明有人。   燕枝回过神来,轻轻踢了一下糖糕的屁股:“不要紧,别管他,我们走。”   “嗷——”   燕枝帮楚鱼把院子门掩好,就回了自己家。   “来了!来了!我来了!”   楚鱼纠正他:“是‘酒来了’,不是你来了。”   “我也来了!”燕枝笑嘻嘻的,大声宣布。   他把酒碗分给三个好友,打开酒坛上的封布,给他们倒酒。   “好了。”谢仪拽了拽他的衣袖,“不用倒了,坐下来吧。”   “好。”   燕枝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似是有些不太习惯,左顾右盼的。   谢仪给他夹了一筷子肉饼:“怎么了?”   燕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还是我头一回坐主位呢。”   原来,坐在这个位置上,是这样的视角。   他可以清楚地看到每一个好友的神色,妥帖地照顾到每一个好友。   真好。   这里是他的家!他是这个家的主人!这些好友都是他的客人!   从早晨到现在,燕枝一直都是笑着的。   案上烛光昏黄,映入他的眼里,却亮晶晶的。   燕枝跪坐在案前,不太熟练地招呼好友吃菜喝酒。   “吃这个,这个可好吃了。”   “还有这个。”   吃得差不多了,他便双手捧起酒碗,对着楚鱼,直起身子。   “阿鱼,多谢你。”   “多谢你一直帮我照顾花生糕、帮我打扫屋子、帮我祭拜娘亲,现在还帮我做了一桌子吃的。”   “客气什么?”楚鱼端起酒碗,朝他举了举,“我们俩谁跟谁?你不是我弟弟嘛?”   “嗯。”   燕枝点点头,将碗中酒水一饮而尽。   镇子上人家自酿的米酒,一点儿都不辣,喝下去甜甜的,很好喝。   燕枝又给自己倒了一碗,对着谢仪。   “谢公子,也多谢你。”   “多谢你给我带糖糕吃,多谢你给我讲故事,多谢你一路送我到南边。”   “不必客气。”谢仪微微颔首,“论起来,也是我要多谢你。”   燕枝喝完这碗,又给自己倒满。   卞明玉知道轮到自己了,自信满满地端起酒碗,直起身子。   他甚至抢在燕枝之前,和他同时开了口——   “多谢卞公子。”   燕枝不由地睁大眼睛:“你怎么知道我要说什么?”   卞明玉笑出声:“你继续,我不打岔了。”   燕枝抿了抿唇角:“多谢你教我下棋,多谢你给我话本看,多谢你……多谢你打岔我,害得我都忘记要说什么了!”   卞明玉笑得更高兴了。   燕枝最后端起酒碗:“总而言之,要谢谢在座的所有好友!”   分明只有三个人,却被他喊出了三十个人的架势。   “不必客气。”   四人同饮一碗。   楚鱼提醒他:“你不能再喝了,再喝又跳舞了。”   “知道了。”燕枝把酒碗放在案上,把跪坐变成盘腿坐着,认真地点了点头。   卞明玉问:“你不是说,他酒量不好吗?我看挺好的啊,先前在宫里他都没喝醉,现在连喝四碗也没事。”   楚鱼道:“大概是他自个儿偷偷练了,反正去年除夕……”   话还没完,燕枝打了个嗝。   “嗝——”   三个好友都皱起眉头,定定地看着他。   燕枝笑着,目光从他们脸上一个一个扫过:“我没事,只是有点儿饱。”   他捂着肚子,里面全是米酒,晃一晃,似乎还有水声在响。   燕枝支着手,撑着头,脸颊泛红,目光迷离,小声嘀咕:“谢谢我的好友,谢谢各位。”   “谢谢各位不嫌弃我,带我玩儿。”   “要是没有你们,我早就向萧篡妥协了。”   要不是惦记着楚鱼,要不是知道楚鱼还在石雁镇里等他,他早就破罐子破摔,想着在哪里都是一样活,直接留在宫里了。   要不是谢仪教他书上的道理,要不是卞明玉教他下棋看书,他会无聊死的。   要是没有他们,他早就死在大梁宫里了。   燕枝双手捧着脸,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望着他们,最后道:“我的好友都特别特别好,天下第一好!”   楚鱼拍拍他的肩膀,轻轻晃了晃。   “你又喝醉了?”   “没有啊,我很清醒。”   燕枝扑上前去,抱住他的胳膊,靠在他身边。   “特别清醒!特别好的楚鱼!”   “我何德何能,竟然能结识三个这么好的好友?”   “我真走运,我一辈子的幸运,都花在遇见你们上了。”   燕枝一边搂着楚鱼,一边又朝谢仪和卞明玉伸出手,将他们也紧紧搂住。   “我的!我的好友!都是我的!”   三个好友对视一眼。   虽然无奈,但还是拿出帕子,给他擦了擦脸。   “好了好了,知道我们好了,不用一直说。”   “是你的,是你的。”   忽然,卞明玉问:“那我们三个里,谁最好?”   “啊?”燕枝直起身子,神色懵懂。   卞明玉不肯放过他:“谁啊?谁最好?”   “这……”燕枝迟疑,“这这这……”   楚鱼和谢仪也低下头,好奇地看着他。   燕枝伸出一根手指,在他们中间转来转去:“就是……”   最后,燕枝吸了吸鼻子。   “好困啊……为什么忽然这么困?你们谁在酒里下药了?”   燕枝喃喃地问了两句,身形晃了晃。   紧跟着,他整个人往前一扑,趴在了案上。   他睡着了!   *   四个人吃吃喝喝,玩玩乐乐。   一直到了半夜。   三个好友都喝了不少,燕枝趴在案上装睡,结果趴着趴着,真的睡了一觉,反倒是醉得比较轻的。   燕枝把谢仪与卞明玉送进自己的卧房,让他们躺着歇息,又扶着楚鱼,送他回家去。   楚鱼轻轻推开他,朝他摆了摆手:“我没事。他们两个占了你的床,你睡哪儿?”   “我可以打地铺。”   “现在天还不算热,小心风寒。”   “那我就睡糖糕的狗窝。”   “傻瓜。”楚鱼无奈,“你回去洗漱一下,换身衣服,过来和我一块儿睡。”   “知道了。”   燕枝把他送回房里,正准备回去,忽然感觉头有点儿晕,便扶着自己家的门框,在门前石阶上蹲下了。   糖糕也在他身边坐下,让他靠着自己。   米酒喝多了,还挺上头的。   缓一会儿。   就在这时,巷子尽头的黑影又晃了一下,似是想要上前。   可糖糕一声“嗷呜”,直接让黑影停下了脚步。   燕枝摸摸糖糕的脑袋:“大家都睡了,不许嗷嗷乱叫。”   “嗷……”   燕枝笑了笑,抬起头,看向巷子尽头。   他知道那边的人是谁。   他白日里就知道,他从一开始就知道。   只是他不想理会这个人,所以他没有戳穿。   可是现在……   酒劲上了头,燕枝忽然有了兴致。   他伸出手,对着黑暗那边,勾了勾手指。   “嘬嘬嘬——”   黑暗里一片寂静,仿佛空无一人。   可是燕枝不肯收手,他歪了歪脑袋,勾起唇角,继续朝那边勾手指。   “嘬嘬嘬——”   “萧篡,过来。”   就像之前萧篡对他做的那样。 第61章 训狗   甜水巷里, 一片漆黑。   只有燕枝挂在门前的灯笼,散发着昏黄的光。   烛光落在燕枝身上,为他镀上一层淡淡的金光。   晚风吹过, 拂动燕枝散乱的发丝与衣袖。   他蹲在石阶上,倚靠着高大的黑狼, 扬起下巴,脸颊绯红, 目光迷蒙, 固执地朝巷子尽头勾勾手指。   “嘬嘬嘬——”   奇怪。   萧篡不是说自己是狗吗?萧篡不是说要给他当狗吗?   萧篡既然偷偷躲在巷子里,既然一直在偷看他, 现在他喊萧篡过来,他怎么不过来?   燕枝皱着小脸, 想不明白。   难道是他感觉错了?萧篡早就回去了?巷子尽头里躲着的,只是一只野狗?   野狗他也不怕,他可养着一头狼呢!   燕枝骨子里那股执拗劲儿上来了, 他往后一靠, 坐在石阶上。   他不走了!   不管是野猫,还是野狗, 他就守在这儿了。   他非要看看, 到底是什么东西, 一直跟着他!   其实,燕枝的感觉没有错。   萧篡没有回去。   他就站在巷子尽头,把自己掩藏在黑暗之里。   他一直跟着燕枝,跟着燕枝去买菜买酒,跟着燕枝忙前忙后的。   燕枝买菜的时候,他就跟在后面,生怕燕枝摔了。   燕枝喝酒的时候, 他就站在围墙外面,生怕燕枝喝醉。   燕枝……   燕枝同邻居大爷说笑,说自己娶了三个的时候,他就躲在巷子里,听得真真切切。   燕枝有了三个好友,那他算什么?   就算是做小,燕枝也想不到他。   萧篡躲在巷子尽头,不敢让燕枝看见自己,活像一只……   几个月前,他在这儿找到燕枝的时候,燕枝说他是老鼠。   事到如今,他竟真的变成一只老鼠了,一只见不得光的老鼠。   他躲在日光照不见的角落里,暗中窥伺着燕枝的笑靥,暗自嫉妒着能和燕枝同桌吃饭的所有人。   他嫉妒,他愤怒。   可燕枝在巷子里来来回回,目光稍微从他藏身的角落里扫过,他忙不迭又躲了回去。   他害怕,他担忧。   害怕自己会坏了燕枝的兴致,害怕燕枝发现他没走,会笑不出来。   他知道,燕枝在宫里喝不醉,是因为宫里有他在,燕枝时时刻刻都戒备着,防范着他。   如今燕枝出了宫,他又走了,燕枝在自己家里喝醉了,他自然不怕。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   萧篡原本想着,等燕枝睡下了,他也就走了。   可是现在,燕枝就坐在石阶上,朝他勾着手指,叫他过去。   萧篡下意识往前迈了一步,却又在即将走出黑暗的时候,不自觉停下脚步。   他倒不是介意“嘬嘬嘬”这个喊人的方式。   他早就打定主意了,要做狗,只要燕枝愿意喊他,怎么喊都行。   但是他不敢确定,燕枝是在叫他吗?   燕枝是喝醉了吗?   他是不是不该过去?   万一坏了燕枝的兴致怎么办?万一吓到燕枝怎么办?   直到燕枝喊了他的名字——   “萧篡,过来。”   萧篡的眼睛簇地亮了起来。   是,燕枝是在喊他!   燕枝知道他在这儿!   萧篡欣喜若狂,忙不迭整理了一下衣襟,快步上前,激动得几乎要用上四条腿一起跑。   “燕枝,燕枝!”   萧篡来到燕枝面前,在他面前单膝跪下,一双眼睛亮着幽幽的光,殷勤又恳切地望着他。   燕枝见自己的召唤终于有了回应,很是满意。   他撑着头,看着萧篡,故意喊了一声:“萧篡?”   “是我。”萧篡笑着应道,“燕枝,是我。”   “嗯……”燕枝撑着头,歪了歪脑袋,认真地看着他,“你怎么在这儿?不是让你走了吗?”   “还没走……”萧篡解释道,“还没来得及走。”   燕枝看模样是醉了,说的话也带着醉意,但不知为何,头脑却清楚得很。   他问:“你白日里就说要走,走到半夜还没走出去?”   “是。”萧篡顿了顿,想出一个无比拙劣的借口,“迷路了。石雁镇太大,我迷路了。”   “蠢货。”燕枝轻轻地笑了一声,“在镇子里都会迷路,你是个大、蠢、货。”   萧篡竟也直接承认了:“是,我是蠢货,我是天底下最大的蠢货。”   “那你迷路迷到我家门口来了?”   “是,我迷路……”   话还没完,燕枝就直接打断了。   “胡说八道。”   “你明明就是在故意跟踪我。”   “我早就发现了!”燕枝大声宣布,“你身上的狗味这么重,我早就闻到了!”   “是吗?”萧篡低下头,闻了闻自己的衣袖。   他身上的气味,有这么重吗?   燕枝捏着鼻子,在他面前挥了挥衣袖,一脸嫌弃,毫不留情道:“臭死了!”   “我知道了。”萧篡低声道,“我回去就洗漱,洗得干干净净的,不会再有味道了。”   “那也不用。反正你马上就要回都城了,我们以后不会再见了。”   “会再见的。”萧篡偏执地盯着他,“我们以后会再见的。”   燕枝瞪圆眼睛,努力做出凶狠的模样来:“不许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是。”   萧篡垂下眼睛,等再抬起头时,又变回刻意的温顺模样。   他乖的,他很乖。   “不会再见,不会再见,我和你不会再见面了!”   燕枝一连重复了三遍。   紧跟着,他忽然伸出手,用力拍了拍身边的门框。   “你看!你看见没有?”   “看见了。”萧篡颔首,“是门框。”   “什么门框?这是我家!”燕枝一脸认真,“我家!我的家!我自己一个人的家!”   萧篡抬起头,望了一眼不算很大,甚至有点儿破旧的木门,又低下头,目光仍旧落在燕枝绯红的脸颊上。   燕枝真的醉了。   但也是因为他醉了,所以他……   终于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燕枝正色道:“这里是我的家,我花钱买下来的家,我有文书,文书上写的是我的名字!”   “这里不是你的营帐,更不是你的大梁宫。”   “我以后会一直、一直、一直住在这里,住到我腻了为止。”   “但就算我住腻了,我也不会再回大梁宫去了,我再也不会回去找你了。”   “萧篡,你懂得吗?”   萧篡闭了闭眼睛,无比艰难地点了点头:“我懂得。”   “你不懂。”   “你是不是以为,只要我在外面吃点苦头,没钱花了,就会回去找你?”   “你是不是还以为,只要你躲在角落里偷偷看我,假模假样地学乖装乖,隔一阵子过来看看我,我就会被你感动得痛哭流涕,然后回去找你?”   “没有……”萧篡望着他,低声道,“燕枝,我没有。”   燕枝却斩钉截铁:“你就有。”   “没有的。”   燕枝轻嗤一声:“但是你想得美。”   “我有家了,有住的地方了,不需要你来给了。”   “我也有好友了,有相互扶持的人了,再也不需要你了。”   萧篡望着他,红了一双眼睛,几乎要落下泪来。   “我懂得,我知道。”   萧篡低下头,强自忍住喉间哽咽的哭腔。   “我知道……”   他知道,他早就知道了。   燕枝不再需要他了。   过去十年,他是燕枝的救命恩人,是燕枝唯一的好友,更是燕枝唯一的爱人。   燕枝喜欢他,依赖他,再加上没有地方去,才一直留在他身边。   他也知道,自己脾气不好,说话难听,行事粗暴。   唯一的优势,就是他比谢仪、比卞明玉都更早认识燕枝。   所以他嫉妒,他恐慌。   他害怕燕枝看穿他的真面目,又忍不住,一遍一遍地用自己的真面目去试探燕枝。   他一面试探燕枝,一面又害怕燕枝跑了。   直到现在,恩人的位置被楚鱼占了,好友的位置被谢仪和卞明玉占了。   他终于得到了自己应得的下场。   燕枝不要他了。   燕枝再也不会要他了。   萧篡抬起头,眼眶通红。   而燕枝正站在自家门前,拍着门框,一脸自信地向他介绍自己的家。   “虽然我的院子不如大梁宫大,但是我一个人住,也足够了。”   “虽然不如大梁宫的宫殿豪华,但是里面的一草一木、一桌一椅,都是我自己布置的。”   “虽然……虽然床铺不大,但是睡得特别舒服。”   烛光笼罩下来,照在燕枝身上,照亮燕枝面前的一片小地方。   燕枝低下头,忽然发现,他每说一句话,萧篡的眼睛就红上一分,萧篡的双手就颤抖一下,萧篡的脊背就弯下去一寸。   一股从未有过的快意,忽然涌上他的心头。   看见萧篡这副模样,他真的……   好高兴,好高兴!   终于终于,不是他跪在萧篡面前,求萧篡恕罪了。   现在是萧篡跪在他脚边。   燕枝笑着,眉眼弯弯,眼底却带着他从未在旁人面前展露过的小小恶意。   他看着萧篡,故意说:“虽然邻居不多,但是个个都比你好,他们比你和气,比你善良,比你好说话。”   “我自己给自己选的家特别好!”   “萧篡,我再也不会回去了,再也不会见到你了。”   看着萧篡掉下眼泪的模样,燕枝双手叉腰,笑得更灿烂了。   不久之前,萧篡在剧情回溯里也哭了。   只是那时候的燕枝太过清醒,太过害怕,都没敢仔细看。   现在他借着酒劲,借着头顶烛光,仔细看看萧篡。   燕枝忽然觉得,真有意思。   原来欺负一个人,这么有意思。   原来看一个人哭,这么有意思。   难怪萧篡从前总喜欢欺负他。   燕枝想,他好坏啊!   他就是这么坏!他是一个坏坏的燕枝!   萧篡仍旧跪在阶前,看向燕枝的目光虔诚又悲戚。   忽然,燕枝再次弯下腰,在他面前坐下。   萧篡眼睛一亮,还以为是燕枝心软了,试着凑近一些,唤了一声:“燕枝……”   可下一瞬,燕枝却道:“哭什么哭?”   “我……我又没有打你,又没有骂你。”   “萧篡,你太吵了!不许哭了!”   又下一瞬,燕枝随手捡起地上的小石子,按在萧篡的面庞上,要往他的嘴里塞。   “给你吃一颗奶糖,别哭了。”   萧篡愣在原地,久久回不过神来。   是了,他之前就是这样对待燕枝的。   把燕枝惹哭了,他随手塞给燕枝一块奶糖,以为这样能哄好。   把燕枝冤枉了,他随便派宫人给燕枝送一碗甜牛奶,等燕枝喝完了,再若无其事地回来。   萧篡喉头一哽,眼泪淌得更厉害了。   他不该……他不该……   燕枝把石子按在他的唇边,凶巴巴地对他说:“别哭了,还哭!再哭就没有泡芙吃了,一整年都没有泡芙吃。吃!”   从前萧篡就是这样对他的。   现在他这样对萧篡,也不算特别坏吧?   萧篡沉默片刻,最后偏过头去,微微张开嘴巴。   他抬起头,目光始终落在燕枝脸上。   他冰冷的双唇贴在燕枝的指尖上,衔走燕枝手里的石子,最后将石子压在舌根下面。   石子上沾着尘土沙粒,味道很苦很涩。   萧篡却不由地想,从前燕枝吃的奶糖,是不是也是这个味道的?   他本该好好哄哄燕枝,本该好好承认自己的错,可他却只是用两颗奶糖就打发了燕枝。   这些都是他该受的。   燕枝双手捧着脸,看着他把石子含进嘴里,迷迷瞪瞪地笑出声来。   萧篡望着他,也朝他咧开嘴,讨好地笑了笑。   “燕枝,现在高兴吗?”   “嗯。”燕枝点点头。   燕枝高兴就好。   萧篡甚至低下头,想再找两块石头,一起含着。   但很快的,燕枝再一次皱起小脸。   察觉到燕枝又不高兴了,萧篡连忙抬起头,问:“怎么了?还有哪里不好的?”   燕枝垂下眼睛,望着他单膝跪地的姿态:“你之前跪下,都是两条腿跪下的,现在只有一条腿。”   “是我的错。”萧篡回过神来,连忙把另一条腿也放下了,“是我的错,燕枝,别生气,我跪好了。你看,我跪好了。”   燕枝这才满意,慢吞吞地点了点头。   萧篡笑着问:“燕枝,还有什么想让我做的?想对我做的?都可以做。”   “嗯……”燕枝想了想,最后伸出两根手指,抵在萧篡的下巴上,轻轻挠了挠,“嘬嘬嘬?”   从前在太极殿里,萧篡当着一众近臣的面,就是这样对他的。   所以燕枝也想这样。   他早就想这样做了。   萧篡面上笑意不改,仍是虔诚地笑着:“对,就是这样,想对我做什么,就对我做什么。”   燕枝笑得越发张扬,逗狗的声音也一刻不停:“嘬嘬嘬——”   下一刻,萧篡张了张口——   “汪……”   燕枝眸光一亮,惊喜地看向萧篡。   见他高兴,萧篡盯着燕枝,又低低地喊了两声:“汪?汪!”   只要迈过这道门槛,一切就都容易很多。   他是狗宫中浩羔楞陶陶啊!他是燕枝的小狗!   燕枝与萧篡面对着面,一个站着,一个跪着,都在笑着。   黑暗之中,似乎有一条黑漆漆、毛茸茸的尾巴,出现在萧篡身后,左右上下,使劲摇晃。   燕枝醉眼朦胧,只当是自己看错了。   他学着萧篡从前逗他的模样,逗了萧篡一会儿。   没多久,燕枝觉得累了,便收回手,准备起身离开。   “萧篡,我们扯平了,你走吧。”   “别……”   萧篡心中一惊,从被燕枝逗弄的喜悦中清醒过来,连忙握住他的手。   “燕枝,别……别走……”   “还没扯平!不能扯平!”   “你还可以逗我!还可以逗狗!”   萧篡轻轻握着燕枝的手,微微抬起下巴,再次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下巴上。   他刻意放轻了声音,像是诱哄:“好玩的。燕枝,来逗我。”   燕枝兴致缺缺,张大嘴巴,打了个哈欠:“不好玩,萧篡,你一点都不好玩。”   “好玩的!”萧篡越发放轻声音,“我好玩,特别好玩。燕枝,来玩我,好不好?”   “不要。”   燕枝毫不留情地收回手,萧篡仍旧跪在原地,期盼地望着他。   忽然,燕枝又开了口:“萧篡,你对我这样百依百顺,是不是想让我这样——”   萧篡疑惑:“燕枝?”   燕枝笑着,轻声道:“‘陛下是大好人,我喜欢陛下,特别喜欢,非常喜欢,天下第一喜欢。’”   终于听见熟悉的话语,萧篡整个人都震了一下。   下一刻,燕枝从怀里拿出那块水晶镜,戴在眼睛前面,又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头顶。   “萧篡,看——”   萧篡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   只见燕枝的头顶,原本空空荡荡的好感条,一瞬间,被鲜红填满了!   萧篡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定定地望着燕枝。   填满了!   燕枝对他的好感度满了!   燕枝重新喜欢上他……   可就在这时,燕枝指着头顶的手指,横在空中,慢慢地、慢慢地、往左边挪动。   红色的好感条,顺着他的手指,慢慢往后退。   萧篡的心,瞬间又沉到了最底下:“燕枝……”   “唔——”燕枝举着手指,左右来回挪动。   连带着他的眼珠子、他的脑袋,也跟着左右来回摇晃。   “我喜欢陛下。”   “我讨厌陛下。”   萧篡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最后,燕枝拍着手,笑出声来。   “哈哈,萧篡,你是天底下最蠢最蠢的蠢货!” 第62章 悔恨   ——“该角色对玩家好感度为‘一百’, 好感阶段为‘深爱’。”   ——“该角色对玩家好感度为‘负一百’,好感阶段为‘憎恶’。”   ——“该角色对玩家好感度为……为……九十……负九十……零……”   进进退退,来来回回。   燕枝戴着单片细框眼镜, 端坐在石阶上,一只手撑着头, 一只手伸出一根手指,在眼前左右挪动。   鲜红的好感进度条, 随着燕枝指尖移动, 来回进退,瞬息万变。   一时间, 好感条几乎被他玩出残影,好感播报系统也几乎被他弄得卡壳崩溃。   “该角色……该角色……”   在震耳欲聋的播报声里, 萧篡仍旧维持着方才的动作,跪在燕枝面前,双手青筋暴起, 紧紧攥着燕枝的衣袖, 双眼猩红一片,死死盯着燕枝的脸。   姿态卑微低下, 目光哀求恳切。   他哭了, 哭得双手颤抖, 肩膀颤抖,哭得整个人都在发颤。   哭得声音发颤:“燕枝……不能这样……不能这样对我……”   可燕枝就坐在他面前,不为所动,挥舞着手指,继续指挥好感度条,如同挥舞着逗狗的树枝一般。   燕枝撑着头,不自觉歪了歪脑袋, 脸颊泛红,眼里带笑。   他知道自己在恶作剧,也知道自己在欺负萧篡。   给萧篡一点儿希望,再狠狠地让他失望。   他喜欢过萧篡,了解自己喜欢萧篡时的心情,雀跃又欢喜,忐忑又不安。   假意生出这样的心情,并不算很难。   飞快地收回这样的心情,就更简单了。   燕枝就是靠这个法子,操纵好感度的。   他多坏啊,他甚至把萧篡欺负哭了呢。   燕枝看着萧篡,看着他狼狈不堪的模样,心情颇好地弯了弯唇角。   最后,在满天的好感播报声里,摇晃着脑袋,轻轻地哼起小曲儿来。   好玩儿。   他就是喜欢捉弄萧篡。   萧篡听见曲声,怔愣片刻。   紧跟着,他回过神来,非但不恼,反倒收住了眼泪。   他望着燕枝,见燕枝在笑,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他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   不就是燕枝捉弄他吗?不就是燕枝玩他的好感度吗?   有什么好哭的?   燕枝对他的好感度早就是负数了,燕枝早就说讨厌他了。   是他求燕枝玩他的,是他求燕枝对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   现在燕枝愿意留下来跟他玩玩儿,燕枝愿意逗逗他,跟逗猫逗狗似的。   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他在意的,应该是燕枝,而不是燕枝对他的好感度。   好感度算什么?不过是一管红颜色的东西,再加上一串数字罢了。   燕枝是好感度的源头,燕枝才是最要紧的。   不能再哭了,再哭就惹得燕枝厌烦了。   萧篡这样想着,赶忙拭去面上泪痕,想着朝燕枝露出一个讨好的笑。   这个笑他对着铜镜练了很多遍。   是好看的,燕枝一定会喜欢的。   可是,没等他笑出来,燕枝就用指尖挠了挠他的下巴,打了个哈欠。   燕枝扶着门框,再次准备站起身来。   萧篡连忙拉住他的衣袖:“燕枝,再玩一会儿……再玩……”   “我有点儿困了。”燕枝站在他面前,垂下眼睛,瞧着他,淡淡道,“有点儿累,还有点儿头晕。”   此话一出,萧篡便下意识松开了手。   柔软的衣袖从他指尖拂过,萧篡很快就反应过来,也要跟着站起来。   “那我送你回去睡觉,我送你……”   “不许。”   萧篡愣了一下,双腿还屈着:“什么?”   燕枝一脸认真,用手指着他,命令道:“不许。”   ——“野狗不许进我家的门。”   燕枝分明喝了酒,可从水晶镜里透出来的目光,却严肃认真。   萧篡怔愣片刻,回过神来。   是,他是野狗。   燕枝还没有说要养他呢。   野狗会打翻锅碗,会弄乱菜地。   寻常人家,都是不许野狗进门的。   萧篡颔首,低声道:“好,不进去,我不进去。燕枝,你进去歇息罢。”   萧篡站起身来,却因为站在阶下,又有意屈着腿,始终比燕枝矮一些。   他抬起头,望着燕枝,又问:“燕枝,你的头疼不疼?我换两颗醒酒药给你吃好不好?或者我换一碗甜牛奶给你喝……”   “不要……”燕枝摇了摇头,转身便走,“我不吃药,不吃药!”   萧篡正准备追上去,可脚一抬,正好踢在门槛上。   方才燕枝对他说的“不许”,尚在耳边萦绕。   他不敢,不敢再违抗燕枝的命令。   于是他收回了脚,连忙喊道:“甜牛奶!燕枝,甜牛奶好不好?我换甜牛奶给你喝……”   “也不要!”燕枝大步往家里走,一下一下地踢着衣摆,大声宣布,“不要!”   “燕枝,是甜的……好喝的……”   “不好喝。”燕枝停下脚步,回过头,最后瞧了萧篡一眼,正色道,“是苦的,不好喝。”   一瞬间,阴云乍破,皎洁的月光落在燕枝身上。   月色洗去燕枝脸颊上的红晕,把他的眼睛照得清凌凌的。   就好像……就好像燕枝根本没有喝醉一样。   他望着萧篡,认认真真地重复一遍:“萧篡给的甜牛奶是苦的,不好喝。”   说完这话,燕枝便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   萧篡站在原地,张了张口,再也说不出挽留的话。   他目送燕枝回了卧房,看着燕枝的身影在卧房窗纸上晃了一下,他推了推榻上的人,小声说:“谢仪、明玉,躺进去一点。”   最后,他和着衣裳,在榻上躺下。   燕枝睡下了。   萧篡却如同石像一般,站在门前,久久回不过神来。   是苦的。   燕枝说甜牛奶是苦的。   但究竟是牛奶苦,还是萧篡这个人让他觉得苦,他们心里都清楚。   萧篡想,是,燕枝说的没错。   他是个蠢货,他是天底下最蠢的蠢货。   他早该明白了,什么人物面板,什么角色偏好,什么好感面板,全都是假的。   好感面板取决于燕枝。   角色偏好取决于他。   燕枝喜欢他的时候,不管是奶油泡芙,还是奶油蛋糕,就算是一块小小的巧克力,燕枝也喜欢。   燕枝喜欢的是他,进而喜欢这些东西。   可他总是在欺负燕枝之后,把这些东西作为补偿,随手丢给燕枝,用来填满燕枝的好感度。   他错了,是他错了。   他从一开始,就不该过分关注燕枝的好感面板,他不该仗着燕枝对自己满满当当的好感度,有恃无恐,为所欲为。   是他太过关注好感面板,把燕枝忽略了个彻彻底底。   几千个世界的经历,教他高高在上,教他不可一世,教他习惯于俯视一切。   所以在他遇上燕枝的时候,他还是这样对待燕枝。   他早该明白的,燕枝喜欢的是他,不是他给的泡芙。   他喜欢的是燕枝,不是燕枝对他的好感度。   是他蠢,是他笨,是他……   他不该……   萧篡握着门框,几乎要将门上木头掰断。   但他很快又回过神来,这里是燕枝家,这是燕枝家的门。   他不能搞破坏,燕枝会生气的。   他只能收回手,攥紧拳头,狠狠砸了一下自己还带着伤口的手臂。   伤口裂开,鲜血洇透细布与衣袖,在夜色之中,并不明显。   萧篡忽然无比悔恨。   燕枝与他,原本是那样好的开局,却被他弄成现在这样。   直到此时,萧篡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傲慢、偏执与高高在上。   他终于明白,自己最应该悔恨的是什么。   萧篡静静地伫立在门外。   风吹过,吹得他面庞一片冰冷。   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不愿伸手去摸。   不知道过了多久,隔壁院子里,忽然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   “燕枝……”楚鱼扶着墙,踉踉跄跄地走了出来,“人呢?不是让你洗漱好了,来我这边睡吗?你人呢?不会睡在院子里了……”   楚鱼跌跌撞撞地来到门前,抬起头,猛然撞见萧篡,冷汗“唰”的一下就下来了,酒也醒了几分。   萧篡立在门外,缓缓转过头,看向楚鱼。   他身上满是尘土,面上还带着眼泪,冷不丁出现在阴暗的巷子里,可怖得很。   楚鱼抹了把脸,喊了一声:“陛下……”   下一瞬,萧篡竟侧过身子,给他让出一条路来。   “进去罢。”   “我……”   “进去罢。”萧篡淡淡道,“他不让我进去,你进去看看。”   “是……”楚鱼自然知道他说的人是谁,应了一声,“是。”   楚鱼扶着墙,竭力克制住东倒西歪的冲动,大步走进燕枝家里,来到燕枝的卧房。   只见小小的床榻上,硬是睡下了三个人。   谢仪与卞明玉挤在靠墙的位置。   燕枝蜷着身子,蜷在最外面,只消一翻身,他就会掉下去。   楚鱼扑到榻前,轻轻晃了晃燕枝的肩膀,喊了两声:“燕枝?燕枝?”   “唔……”燕枝闭着眼睛,闷闷地应了一声。   “你……”楚鱼想跟他说些什么,但想了想,还是罢了。   他估计也听不懂。   楚鱼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撸起衣袖,先把燕枝搬下来,放在椅子上坐着,又拽着谢仪和卞明玉的胳膊腿儿,让他们掉个方向。   床不大,他们四个人,竖着躺肯定躺不下,只有横着躺,脚悬空没事儿,反正也就睡这一夜。   楚鱼是不敢把燕枝扛起来,带回自己房里。   毕竟……有条疯狗在外面守着呢。   楚鱼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两个人重新摆好,让床上空出半边位置。   “成了。”   他拍了拍手,回过头,看向燕枝。   燕枝正靠在椅子上,闭着眼睛,睡得正香。   楚鱼无奈地叹了口气,又伸出手,认命地把他扶起来:“你也上床来睡罢。”   他没忍住小声抱怨:“你也是真有本事,找了头疯狗给你看家护院。”   不知道是不是楚鱼的错觉,他好像听见,燕枝笑了一声。   “还笑?还敢笑?”楚鱼皱眉,“就是你招惹来的疯狗,你还敢笑?”   楚鱼把燕枝丢在榻上,给他垫上枕头,盖上被子。   就在楚鱼准备离开的时候,燕枝忽然伸出手,拉住了他的衣袖。   燕枝闭着眼睛,迷迷糊糊地说了一声:“睡吧。”   “啊?”楚鱼疑惑。   “你也在这儿睡吧。”燕枝翻了个身,小声道,“狗不敢进我的院子,你在我这儿是平安的。你要是出去,说不定会被狗咬。”   “好。”楚鱼应了一声,也在他身边躺下,“原来你没睡着啊?”   燕枝哼唧道:“睡着了……马上就睡着了……”   “燕枝,你是真有本事。”楚鱼没忍住,又感叹了一遍,“他可是控制中心积分最高的穿越者。当年他还是世界角色的时候,控制中心前后派了百来个攻略者过去,都没把他拽下来,你一出手,直接……”   燕枝拽着被子,盖过头顶,最后翻了个身,背对着楚鱼。   他不想听,他才不想听。 第63章 离开   翌日清晨。   三两只小燕儿扑腾着翅膀, 落在窗台上,叽叽喳喳地啄着散落的小石子。   日头初升,日光和煦, 透过窗纸,暖洋洋地照在燕枝脸上。   燕枝躺在榻上, 皱起小脸,“哼哼”了两声, 抱着被子, 往边上翻了个身。   床铺很大,他身边的空位也很多, 可是……   为什么他的脚是悬空的?好酸好麻,踩不到实处。   燕枝蜷起身子, 把自己缩成一团,在榻上滚来滚去转圈圈。   “呜呜……脚……”   楚鱼进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小燕儿, 你搁这儿拉磨呢?”   燕枝没醒, 继续哼唧:“脚……我的脚……”   “脚在这儿呢。”楚鱼上前,随手抄起一根痒痒挠, 轻轻敲了一下他的脚, “这儿呢, 不多不少,两只都在。没变成没脚的小鱼,也没变成全是脚的蜈蚣,还是小燕儿。”   “唔……”燕枝蹬了蹬脚,抬起头来,揉了揉眼睛,迷迷瞪瞪地喊了一声, “阿鱼。”   “嗯。”楚鱼问,“你怎么样?头还晕吗?”   “还好。”燕枝扑腾着从榻上爬起来,使劲摇了摇脑袋,“现在晕了。”   “晕了就别摇了。”楚鱼无奈。   “噢。”燕枝环顾四周,“谢公子和卞公子呢?”   “他们早就起来了,在外面吃早饭呢。”   楚鱼朝他伸出手,燕枝握住他的手,借力下榻。   燕枝问:“那……”   “走了。”   不必燕枝开口,楚鱼就知道他要问什么。   “我一早起来,看见院门关着,外面没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   “嗯。”燕枝点点头,小声道,“阿鱼,麻烦你了。”   “有什么可麻烦的?”楚鱼拍着胸膛,信誓旦旦道,“我又不怕他。看哥哥这身板儿,我们当厨子的,别的不行,就是臂力很强。他要是再敢来欺负你,我抡圆了胳膊,给他——”   “一耳刮。”   燕枝笑得眉眼弯弯,抬手接住楚鱼的“一耳刮”,和他击了个掌,最后和他一块儿走出卧房。   谢仪与卞明玉果然在院子里,就坐在小板凳上吃早饭。   今日楚鱼没出摊,也懒得下厨,他们去镇子里的点心铺子里买了点吃的回来。   见燕枝起来了,卞明玉便笑着打趣他。   “掉进酒坛的小燕儿扑腾起来了?”   谢仪也笑着对他说:“别理他,快过来吃点东西。”   “好。”燕枝笑着应了一声,走到水井边,先打了半盆水。   他漱了口,又擦了把脸,端起木盆,正准备把水泼到门外,糖糕就甩着尾巴,屁颠屁颠地凑了上来。   糖糕不喜欢燕枝身上的酒味,现在酒味散了,它特别高兴,绕着燕枝打转,从他脚边穿过,跟麻绳似的,给他打上两个结。   “哎呀——”   燕枝怕踩着它,只能把脚抬高,尽力避开。   “笨蛋小狗,你在做什么?”   “汪——”   燕枝被它缠得寸步难行,只得大声喊救命:“阿鱼!救我!”   “又干嘛?”楚鱼一面抱怨,一面放下手里的肉包子,大步上前,接过他手里的水盆,“哗啦”一下,就把水泼出去了,“笨死了,人和狗都笨。”   燕枝皱起小脸,没有应声。   楚鱼同样皱起眉头,看着他,问:“恼了?”   燕枝还是没说话。   楚鱼忙道:“对不起,我不该……”   “没走。”燕枝站在门里,望着巷子尽头,轻声道,“他没走。”   巷子尽头,仍是黑黢黢的,摆着其他人家平日里不用的各种杂物,丝毫看不出有人藏在那儿的模样。   楚鱼震惊得眼睛都睁大了:“啊?那怎么办?”   “别理他。”燕枝低下头,想把院门关上,“他会回去的。”   梁都有朝政,还有大臣,他总不能一直留在这儿。   可就在门即将关上的时候,燕枝越想越气,一股无名火倏地窜起来。   燕枝抿了抿唇角,最后下定决心,猛地拉开院门,大步跨过门槛,朝巷子尽头走去。   楚鱼连忙去追:“诶,燕枝……别……”   推开竹竿,掀开篷布,萧篡果然就站在里面。   他身形高大,在逼仄狭窄的石壁之间,只能站得笔直。   萧篡听见熟悉的脚步声,不自觉抬起头,一双眼睛亮了一下:“燕……”   没等他开口,燕枝便指着他道:“不许!”   不许——   萧篡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发现燕枝指的是自己。   “不许再靠近!不许再偷看!不许再躲在这里!”   “燕枝……”   萧篡眼里的光暗了下去。   燕枝不顾楚鱼的劝阻,板起小脸,很是认真:“萧篡,你很讨厌!你吓到我和我的好友了!你身上的狗味很臭,臭到我了!”   楚鱼站在燕枝身后,不敢置信地看着燕枝。   “萧篡,我命令你——”   最后,燕枝一字一顿道:“不、许、再、来。”   “知道了。”   燕枝在训话的时候,萧篡就站在他面前,两只手交握,放在身前。   直到燕枝下了命令,他终于垂下眼睛,乖顺地应了一声。   燕枝终于得到满意的结果,带着糖糕,拉着楚鱼,转身离开。   楚鱼小声道:“你早上没喝酒吧?”   “没有。”燕枝轻声道,“可是我生气。”   他是想回南边!   但他是想一个人回南边!   他不想时时刻刻都被萧篡盯着,更不想自己说什么、做什么,都被萧篡看见。   好像萧篡用目光布下天罗地网,好像他从来都没有离开过大梁宫一样。   燕枝讨厌这样。   萧篡抬起头,望着燕枝离开的身影,知道这大概是这阵子最后一回看见燕枝了。   他原本是想走的,他原本的打算是,等燕枝睡下了就走。   可是他舍不得。   他想,就算看不见燕枝,闻闻风里的气味也是好的。   所以他在门外守了一夜,直到听见有人起来,才熟练地躲回角落里。   他会躲得很小心的,他会用这些破烂把自己全部盖住的,他不会让燕枝发现他的踪迹的。   他只是想多看燕枝一眼而已。   等燕枝醒了他就走。   等燕枝吃完早饭他就走。   等燕枝出门玩儿去了他就走。   他给自己设下的期限一推再推,直到没有期限,直到他被燕枝发现。   他没有想到,燕枝对他的存在这样敏锐。   因为他总是欺负燕枝,所以燕枝对他很熟悉。   但也因为燕枝对他很熟悉,是不是说明,燕枝还是有点儿在意他的呢?   他不知道自己该高兴,还是该难过。   但现在他知道了,他该走了。   燕枝对他下了命令,作为燕枝的狗,他不能再钻空子,只能离去。   萧篡沉默着,从巷子尾走出来,特意没有路过燕枝家门前,从另一条路离开。   清晨的石雁镇,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萧篡穿过人群,朝镇子口走去。   就在这时,巷子里忽然窜出几条狗,狠狠地撞在他的脚边,又飞快地跑走了。   萧篡望着狗,忽然想,他和这些狗简直一模一样。   它们被主人丢掉了,他也被燕枝丢掉了。   小狗永远会记得,自己被主人丢弃的地方,并且时不时回去看看,守在原地,盼望主人回来,把它带走。   可是燕枝连守都不让他守。   就在这时,那几条狗一个起跳,跳进了猎户门里。   好罢,原来它们不是被遗弃的。   只有他,只有他是被丢掉的。   *   萧篡来到镇子口,他的亲卫已经牵着战马,在外面等着了。   亲卫抱拳行礼:“陛下。”   “嗯。”萧篡面无表情,走上前去,拽着马匹缰绳,翻身上马。   “船只已经在渡口……”   “船留给旁人,朕骑马回去。”   “是。”   燕枝昨日就在担心,谢仪和卞明玉回不去。   他把船留给他们,正好遂了燕枝的意,免得他忧心。   况且,在船上闲着无事,他似乎总能听见燕枝与好友的说笑声。   不如骑马,至少能打起精神来。   萧篡沉默着,始终平视前方,神色淡淡。   他乖乖听燕枝的话,说走就走,燕枝会更喜欢他一点吗?   燕枝的命令没有说时限,那就是永远吗?他永远都不能靠近燕枝了吗?   燕枝什么时候会消气呢?燕枝脾气好,对其他人不过一日,对他……   一个月能消气吗?一年能消气吗?   若是他一年之后,再偷偷回来看燕枝,燕枝会记得这个命令吗?   燕枝不记得,可是他会记得啊。   他这一走,就彻底和燕枝没关系了。   他再也见不到燕枝了,再也不能和燕枝说话了,再也……   他不想走,他想留下。   他能不能把梁都迁到石雁镇来?   他能不能在甜水巷里建一座大梁宫?   他能不能……   燕枝会生气吗?一定会的。   他又惹燕枝生气了。   萧篡抬起手,按在自己的胸膛上。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竟然感觉,自己的心脏停跳了一下。   燕枝……他还是喜欢燕枝……   下一刻,萧篡骑在马背上的身形晃了一下。   这一回,萧篡没能再稳住自己的身形。   他低头呕出一口鲜血,干脆松开缰绳,任由自己往一边栽倒。   又下一刻,他身边的亲卫震惊地大喊出声:“陛下!陛下!” 第64章 恸哭   萧篡走了。   是被燕枝赶走的。   燕枝一手牵着糖糕, 一手拉着楚鱼,头也不回,大步朝家的方向走去。   他跨过门槛, 松开糖糕和楚鱼,回过身去, 双手一推。   “哐”的一声,门扇被重重合上。   外面一切都与他无关。   楚鱼凑近了, 认真地看着他, 不放心地喊了一声:“小燕儿?”   燕枝垂下眼睛,吸了吸鼻子, 沉默片刻,等再抬起头时, 又恢复成寻常的模样:“我没事。”   “好。”楚鱼也不便多说什么,只能拉着他去吃早饭,“你饿不饿?”   燕枝坐在小板凳上, 手里拿着一块豆沙饼, 一点一点儿掰着吃。   知道他心里烦,几个好友也没多说什么, 只是倒了碗豆浆, 放在他的手边。   楚鱼拍拍他的肩膀, 在他身边坐下,小声问:“你是不是后怕了?怕他回过神来,回来找你麻烦?”   “才没有。”燕枝摇摇头,“我才不怕他。”   “那就是后悔了?看见他现在跟狗一样听你的话,想跟他回去了,不想跟我留在这穷乡僻壤里?”   “楚鱼,你在胡说什么?!”   一听这话, 燕枝瞬间皱起眉头,站起身来。   “我费尽千辛万苦才回到石雁镇来见你,你怎么能这样想我?难道你就这么信不过我们之间的友谊吗?之前说的要一起赚钱,难道你都忘了吗?”   “对不起,对不起,我说笑的嘛。”楚鱼见他恼了,连忙双手合十,赔礼道歉,“我知道你不会走的,怪我,怪我口不择言。”   燕枝抿了抿唇角,腮帮子气鼓鼓的。   楚鱼搂住他的胳膊:“好了好了,别生气了,继续吃你的饼吧,吃了半个时辰都没吃完,我看着都着急。”   “嗯。”燕枝闷闷地应了一声,低下头,却发现自己方才站起来时,不小心弄掉了一小块豆沙饼。   豆沙饼掉在地上,正巧就掉在糖糕面前。   糖糕拱着鼻子,凑近嗅了两下,又抬起头,看向燕枝。   似乎是在询问他,自己能不能吃。   燕枝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只能点了点头:“吃吧吃吧。”   得到他的允准,糖糕才趴在地上,张开嘴巴,用舌头一卷,把地上的饼卷走了。   燕枝道:“你看,糖糕就很好,很高大、很威武,还很听我的话。”   楚鱼问:“所以呢?”   “所以啊,我只养糖糕一头狼就足够了。”   他不要多养一头狼,更不要萧篡。   十日后。   卞明玉与谢仪也要回去了。   卞明玉本就是来探亲的,谢仪便同他一道来去。   近几年,朝中一直都有官员选拔考试,是萧篡设立的。如今这副情状,想必萧篡不会再刁难谢仪。   谢仪想参加考试,日子紧,功课重,两个人打算探过亲就北上回都,也好让谢仪安心温习。   也是因此,燕枝不好久留他们。   他二人离开这日,燕枝抱着个小包袱,一路把他们送到渡口。   到了不得不分别的时候,燕枝望着他们,眼泪汪汪,依依不舍。   “明玉、谢仪,这个是我做的红糖糕,还有一些小点心,送给你们路上吃。”   “我特意捏了两块小燕儿形状的糖糕,送给你们。望你们一路平安,谢公子考校顺利,明玉平安喜乐。”   “还有这个,这是我打的两个络子。这个红色的给谢仪,朝中重臣的官服就是红的。绯红的给明玉,配你的玉饰好看。”   卞明玉看着手里的各种小玩意儿,忽然张开双臂,将燕枝抱了满怀,用力拍拍他的后背。   “燕枝,谢谢你。你真是我最好的兄弟,呜呜……”   谢仪不曾犹豫,同样张开手,将燕枝抱住。   “燕枝公子,多谢。此等深情厚谊,谢某必定铭记于心。”   燕枝抬起头,见他们两个都红了眼眶,却扯了扯唇角,朝他们笑了笑:“好啦,干嘛要哭?又不是以后都见不到了?”   他伸出手,握住楚鱼的手:“等过几年,我和楚鱼把点心铺子开到都城,就可以再见面啦!”   燕枝把他们抱紧,目光坚定:“对吧?”   “对。”两个好友点点头,“总有再见的时候。”   南边水路通畅,两个好友上了船,燕枝站在岸边,目送他们离去的背影,一直到船只消失在重叠的山峦之间。   燕枝眨巴眨巴眼睛,努力忍住眼底的泪意。   楚鱼戳戳他的脸颊肉:“好了,别难过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燕枝转过头:“唔?”   “去年我不是托糖铺子的老板,帮我从北边带牛乳过来吗?”   “嗯。”   “他帮我找了几个船老大,那几个船老大年后出发,算算日子,已经快回来了。”   “真的吗?”   “对啊。”楚鱼牵起他的手,“走,我们现在就去糖铺子看看!要是能拿到牛乳,回去我就给你做泡芙吃!”   “好!”   两个人跳上驴车,带着糖糕,马……驴不停蹄地朝城里的糖铺赶去。   一见楚鱼来了,糖铺老板连忙抬起手,同他打招呼:“楚鱼!楚鱼!你来得正好!”   “老板,上回……”   “我正要跟你说这件事情呢,一艘货船的船老大今早刚刚回来,你要的牛乳也到了!”   “是吗?这么巧!”   听见好消息,楚鱼的声调都高了几分。   “我正打算找一个石雁镇的人,回去知会你一声呢,没想到你自个儿就过来了。快进来,快进来!船老大还在我这儿喝水休整,牛乳也在,怕坏了,放在井水里冰着呢。”   “好。”   楚鱼跳下驴车,和燕枝一起,把驴车拴在糖铺门口,两个人就进去了。   糖铺老板掀开后院帘子,招呼他们:“来来来,快进来。这个好模样的小哥儿就是燕枝吧?楚鱼经常提起你。”   “是我。老板客气了。”燕枝笑着应了一声。   下一刻,燕枝看见院子里的景象,没忍住睁圆了眼睛。   只见一个五大三粗的船老大,就坐在后院水井边,手里端着一碗凉水,正慢慢地喝。   燕枝走近两步,不自觉喊了一声:“魏老大?”   “谁啊?”船老大回过头,紧跟着,他也睁大了眼睛,“虞公子!”   是魏老大!   是燕枝第一次离开都城的时候,搭船遇到的魏老大!   魏老大放下碗,站起身来。   燕枝小跑上前,亲亲热热地同他击了个掌。   魏老大跟看小鸡仔似的,绕着他转圈,将他上上下下看了一遍,最后感叹道:“真是不容易。你小小一只,在山里到处乱跑,还被官差搜查追捕,我都担心你哪天出事了。结果你竟然没瘦,还变胖了。”   燕枝叉着腰,朝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那是自然!”   他刚送走两个好友,上天又将另一个好友,送到他的面前。   燕枝想,上天真是待他不薄!   既然如此,他一定要把日子好好地过下去!   *   这个时候。   萧篡骑着马,带着亲卫,一路北上,回到都城。   进了城门,再进宫门。   萧篡垂着眼睛,安坐马背,不动如山,一言不发。   若不是他偶尔扯动缰绳,身形也随着马匹颠簸而稍微摇晃,身后亲卫几乎要以为,马背上驮着的是一具尸体。   那日,陛下从石雁镇出来,在镇子外面的山路上,不慎坠马,整个人摔下山坡。   事发突然,一众亲卫回过神后,自然是忙不迭去找。   其实,也并不难找。   因为——   陛下最后落在一处较为平缓的山坡上,被几棵树挡了一下。   陛下压平了身边草木,弓着身子,伏在地上,把头埋在树木枝叶里,毫不在意地痛哭出声。   他一面哭,一面嚎。   “燕枝!”   “我错了!我错了!”   “别赶我走!我会改的,我会乖的!”   “我全都会改的,我会变得很乖,会变得很温柔,再也不会欺负你……”   “别赶我走!我要留下!”   他哭得很大声,如同狼嚎一般。   一众亲卫只须循着声音,就能找到他了。   可这样的情形,他们谁也不敢上前,只能退到百步远的地方,等陛下哭完。   结果陛下一哭,就哭了大半天。   亲卫谁也不敢去劝,最后到了太阳落山的时候,陛下忽然想起什么,从地上起来了。   他说:“燕枝让我走,燕枝命令我走。要走了,要走了……”   陛下就这样,带着人离开了。   这件事情之后,他们启程回都,一路北上。   一路上,陛下都面无表情,神色淡淡。   他没再哭,也没再嚎,就像是行尸走肉一般。   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可他的头脑却依旧清醒,走在队伍最前面,从来没有走错路,一路上还查办了三个贪官蠹虫,剿灭了两个山匪寨子。   只是入了夜,他们在驿馆落脚,总会有狼嚎一般,呜呜咽咽的声音传来。   一直到现在。   萧篡仍旧骑着马,神色淡淡地走在最前面。   进了宫门,径直朝帝王寝殿走去。   太极殿就在眼前,萧篡望着宫殿恢弘的轮廓,不知想起什么,忽然一拽缰绳,勒停马匹。   亲卫询问:“陛下?”   萧篡仍是一言不发,拽着缰绳,调转马头,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走错了,他走错了。   他怎么能去寝殿?他怎么能去华贵的宫殿住着?   他应该去净身房才对!   燕枝亲手把他拴在净身房里,可燕枝从来没有说,要赦免他。   所以他还应该住在净身房里!   他怎么能走错?他怎么能违抗燕枝的命令?   萧篡让亲卫把这阵子大臣送上来的奏章抬到净身房里,他空闲时批阅。   他想了想,还是壮着胆子,去了一趟太极殿,把燕枝留下的东西都搬过来。   这样……应该不算是违抗燕枝罢?   燕枝留下的东西不多,他第二回 去南边,把自己的衣裳都带走了。   只剩下他睡过的被褥、用过的碗碟,还有……   还有那一箱的巧克力包装纸、果冻包装壳,曾经被萧篡视为废物的东西。   燕枝早已将这些东西抛到脑后,只当是萧篡丢了,没问过他。   况且,就算萧篡留着,燕枝也不会想把这些东西带走。   萧篡把东西带回净身房,亲自牢房打扫得干干净净的。   从今日起,他就住在这里了。   做完这一切,萧篡最后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坐在床榻上。   连日奔波,多日心痛,在他嗅见被褥上残存的燕枝的气味的时候,终于放松下来。   萧篡盖着被子,躺在榻上,静静地望着漆黑的牢房顶,不知不觉间,竟睡了过去。   他已经好久好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   在路上,马匹每迈出一步,他就在心里划上一笔,他离燕枝又远了一步。   日月每轮转一回,他就在心里又记上一笔,他离燕枝又远了一日。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燕枝,不知道他还有没有再见到燕枝的那一日。   不知道……   不知道过了多久,睡梦里的萧篡,不自觉伸出手,手指贴在榻边冰冷冷的石壁上。   萧篡察觉到手上的触感不对劲,猛然梦中惊醒,翻身坐起,在黑暗里,用指腹抚过石壁上深深浅浅的痕迹,仔细辨认。   ——我求……   应该是“救我”两个字,但是对方没刻完,只刻了一半。   萧篡的手再往前,前面的,好像不是字,而是一些无意义的抓痕。   不对……不对!   这是一个耳刀旁,旁边还有一个歪歪扭扭的“下”字。   是“陛下”的“陛”!   ——陛下救我!   萧篡抚在石壁上的手猛然一顿,他整个人如遭雷击,震了一下,愣在原地。   下一刻,萧篡将额头重重地抵在石壁上。   “哐”的一声响,萧篡在黑暗里,无声地恸哭起来。   是燕枝刻的。   八岁的燕枝不识字,这是十八岁的燕枝刻的。   十八岁的燕枝,就算被他关进净身房,就算胆战心惊,害怕得不行,却还是不自觉想在墙上刻下“陛下救我”四个字。   那时候的燕枝,多信任他,多依赖他,多喜欢他啊。   燕枝被关在这里,一心想要他的陛下来救他,可他却……   可他怎么能把这么好的燕枝欺负成这样呢?   他怎么能把燕枝弄丢了呢?!   他该死!他该死! 第65章 六年   白糖熬化, 糖水和面。   揉成面团,再把面团分成一个一个小剂子,放在掌心搓圆。   油温三成热, 把面团放进锅里。   楚鱼一手叉腰,一手握着竹筷子, 站在灶台边,轻轻拨动面团, 让它们在油锅里滚来滚去, 受热均匀。   此处没有烤箱,所以他用的是炸麻团的法子做外壳。   楚鱼一边拨弄麻团, 一边转过头,看向身边的燕枝。   燕枝正抱着一个大盆, 握着一把筷子,使劲搅和。   “呀!呀呀呀!”   魏老大从北边带了牛乳回来,楚鱼把牛乳煮开, 轻轻把凝结在表面的奶皮舀起来, 放在盆里,反复两三次。   他问燕枝:“你想现在吃泡芙, 还是过几日再吃?”   燕枝没有迟疑, 举起手, 大声说:“吃!现在就吃!”   于是他把盆交给燕枝,让他自己打发奶油,就跟之前打发蛋白霜一样,顺着一个方向使劲搅。   燕枝抱着盆,小口小口地喘着气:“阿鱼,可以了吗?我手酸了。”   楚鱼淡淡道:“看着和你之前吃的奶油一模一样,就可以了。”   “啊?”燕枝不敢相信, 提起筷子,看了一眼,奶皮还是水样的。   “就是这样做的。”楚鱼道,“我问你是想现在吃,还是想过几天再吃,你自己说的现在吃。”   “过几日再吃,就不用一直搅吗?”   “对啊。过几日再吃,只要把奶皮子放在坛子里封起来,等它自己发酵就行了。”   “那我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   “来不及了。已经开始打发了,就不能停下。”   “嗷——”   下一刻,外面院子里,正跟魏老大玩耍的糖糕,忽然抖了抖身子,站好了,仰起头,“嗷”了一嗓子,作为回应。   魏老大笑出声来:“这小狗怎么跟你生的一样?连叫声都一样?”   燕枝不为所动,抱着陶盆,扎稳马步,努力打发:“哈——”   糖糕迈开步子,挤进灶房里,围在燕枝脚边,同样哈了口气。   楚鱼提醒他:“它的狗毛,还有你的眼泪和口水,不要掉进去了。”   “知道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燕枝和楚鱼接替打发,盆里的奶皮终于慢慢膨胀起来,占了大半个陶盆。   楚鱼炸的麻团早就出锅了,他给每个麻团都划了个小口子,然后放在锅边沥油晾凉。   “行了,给我。”   楚鱼接过奶油,装进油纸袋子里。   他一手捏着奶油,一手拿起麻团,把奶油一点一点挤进麻团里。   “成了,这就是楚鱼独家制作的奶油泡芙。”楚鱼把做好的第一个递到燕枝面前,“尝尝。”   燕枝靠在灶台边,两只手软得像面条,抬都抬不起来。   楚鱼笑了笑,干脆把麻球泡芙塞到他嘴里:“叼着吧。”   “唔……”燕枝怕东西掉了,连忙抬手扶住。   一口咬下去,里面满满当当的奶油溢出来,直接糊在他的脸上。   “怎么样?”楚鱼问。   “嗯。”燕枝用力点点头,竖起大拇指,“好吃的!外壳脆脆的,里面奶油绵绵的,和奶油泡芙一模一样!”   楚鱼加快动作,把燕枝打发的奶油全部挤进麻团里,算上燕枝正在吃的这个,一共做了八个麻球泡芙。   楚鱼把剩下的泡芙装在盘子里,拿出去给魏老大和糖铺老板尝尝。   多亏他们帮忙,才能弄到牛乳,他们现在也是在铺子后院里做泡芙,应该分的。   这东西难做,魏老大和糖铺老板知道他们做了很久,费了大功夫,两个人推说自己不爱吃甜食,就拿了一个分着吃。   觉得不错,糖铺老板又拿了一个,想着留给家里孩子吃。   “这个好,你们要是把这个拿出去卖,一定好卖,又甜又香的。”   “太麻烦了。”楚鱼道,“既要牛乳,又要油炸,还要有个人在那儿使劲搅、使劲搅,搅得嗷嗷直叫。还是算啦,偶尔做几回解解馋就好了。”   燕枝双手捧着泡芙,用力点了点头:“嗯嗯。”   吃了泡芙,两个人把灶房简单收拾一下,就准备回去了。   泡芙费时费力,这个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两个人坐在驴车上,楚鱼挥着鞭子,燕枝晃着双脚,心情颇好地哼着小曲儿。   糖糕迈着步子,慢慢跟在燕枝身边。   日光从身后照来,将影子打在身前。   燕枝放下脚,轻轻踩了一下自己的影子。   他笑着说:“楚鱼,你真好!谢谢你!”   楚鱼也毫不客气,大声应道:“那可不!”   两个人说说笑笑的,回到家里,给毛驴卸车。   楚鱼道:“明日要早起做糖糕和蛋糕,别忘了。”   燕枝拍着胸脯:“放心吧。”   楚鱼掰着手指头:“我们现在攒的钱,在镇子上的市集里买个铺子是够了,不过我想再多攒一点,到时候直接去城里租铺子,你觉得怎么样?”   燕枝想了想,点点头:“我觉得可以。城里客人更多,我们买糖也方便。”   “那就这样决定了,再辛苦一阵子,直接去城里。”   “好……”   就在这时,燕枝一摸自己身上的口袋,忽然摸到一个奇怪的东西。   “诶?”   燕枝皱起小脸,从口袋里掏出几块散碎银子。   “这是……”   燕枝张开手掌,他的手心里除了银两,还有一黑一白两颗棋子。   是谢仪和卞明玉。   他们……   他们在抱他的时候,偷偷把银子塞进了他的口袋里!   燕枝眸光微动,喊了一声:“阿鱼……”   楚鱼倒是看得开:“回去记账,把他们两个的钱记上,以后挣了钱,就按照这个份额,给他们分钱。”   “好!”燕枝仔仔细细地清点好银两数目,将银子握在手心。   真好。   他的朋友都好。   从这日起——   一日一日,燕枝和楚鱼每日早起,揉面捏团,烧火煮水,做糖糕,做蛋糕,后来还做汤圆,做糍粑。   一夜一夜,两个人点起昏暗的蜡烛,坐在窗下,清点今天的收入,一笔一笔记账,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他们的小铺子,就在日夜轮转之间,慢慢地建了起来。   *   大梁宫,净身房。   萧篡仍旧住在最后一间牢房里。   宫人每日清晨,将饭食、奏章送到牢房门前,他出去拿。   若是碰到朝会的日子,萧篡也不必旁人侍奉,自行换上冕服,便出去了。   虽然他住在净身房里,虽然他日日哭嚎,夜夜都从噩梦之中惊醒,抚着燕枝留在净身房里的刻痕痛哭流涕,但他在旁人面前一切如常,从不表露出半分不自在。   宫里消息封锁得严,别说是宫外百姓,就连朝中大臣,都不知道萧篡早已经搬进了净身房。   只有几个时时入宫议事的近臣,在萧篡回宫后,第一回 入宫,被亲卫带到净身房前的时候,都心中一惊。   他们还以为……陛下要把他们给阉了呢。   被亲卫带进去时,他们还游移不定。   直到看见昏暗的牢房里,陛下如同往常一样,盘腿坐在牢房深处,他们才回过神来。   萧篡本不想瞒着他们,对外隐瞒,也不过是担忧朝局动荡,人心浮动,不得已而为之。   至于他们,都是近臣,孰轻孰重,他们清楚,萧篡也不在意。   几个近臣将要紧的事情回禀之后,几次欲言又止,想要劝他。   最后还是萧篡先开了口:“朕在此处住得很好。”   萧篡从来杀伐决断,说一不二。   近臣无法,唯恐说下去触怒他,只得低头应了:“是。”   这个时候,若是他们抬起头,若是净身房里的蜡烛再亮一些,他们就能看见,萧篡的脖颈上,挂着一条链子。   链子这头拴着萧篡,链子那头挂在石壁上,如同栓狗一般。   这条链子,也不再是那条镶嵌着宝石的金链子,而是一条铁铸的链子。   萧篡觉得自己配不上金链子,所以给自己换了。   他近乎自虐一般,把自己拴在牢房里。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燕枝,用匕首划开自己的血肉,让自己因为燕枝而沸腾的血液冷静下来。   直到后来,他把自己栓习惯了,有的时候解开锁链,要出去上朝,他还有些迟疑,不敢出去。   他不能出去,燕枝会生气的,锁链会把他扯回来的。   他就像是一条被栓习惯的野狗,慢慢地、慢慢地,被驯化成一条家养的、温顺的小狗。   日子就这样在悔恨与煎熬当中过去。   这日清晨。   萧篡再一次从被燕枝遗弃的噩梦中醒来,他翻身坐起,熟练地从枕边拿起匕首,抽出匕首,在石壁上刻下一道痕迹。   这是他的记日方法。   每过一日,他就在石壁上刻一道。   就在燕枝刻下“陛下救我”的痕迹旁边,一直到今日,半面墙都快被刻满了。   萧篡用指腹抚过刻痕,在心里默数。   三百六十五道,一年过去了。   他离开燕枝已经一年整了。   就在这时,牢房外传来叩门声。   亲卫回禀:“回陛下,派去南边的人回来了,同往常一样,红糖糕两块、鸡蛋糕两块,还有……”   不等亲卫说完,他面前的牢房门就被人从里面一把拽开。   萧篡眼睛里亮着光,如同簇簇鬼火一般,朝亲卫伸出手:“给我。”   亲卫双手将包得严严实实的包裹递出去:“陛下。”   “下个月再换个人去,别叫燕枝起疑了。”   “是……”亲卫迟疑地应了。   自从回来之后,他想燕枝想得很,想得肝肠寸断,想得彻夜难眠。   可燕枝又对他下了命令,不准他再去石雁镇。   所以他只能派人过去,扮作寻常食客,买点红糖糕回来,给他闻闻味、解解馋。   为了不让燕枝起疑,他还留着神,每回都派不同的人过去。   萧篡珍惜地捧着红糖糕,正准备把门关上。   亲卫犹豫片刻,最后还是开了口:“回陛下,燕枝公子,似乎已经看出来了。”   “什么?”萧篡猛地抬起头,“燕枝看出来了?”   什么意思?他被燕枝发现了?燕枝又要给他下命令了?   他连红糖糕都不能再吃了吗?   他……他会躲在牢房里,很小心、很小心地吃的,一点渣都不会掉的。   “我们的人去买糖糕的时候,燕枝公子故意说……”   “说什么?”   “说,他往糖糕里下了药,人吃了没事,狗吃了就会死。”   萧篡低头看着手里糖糕,沉默片刻,最后竟笑出声来。   “知道了,那我吃。”   萧篡咧开嘴,笑得阴鸷。   恍惚之间,他仿佛看见燕枝在摊位前忙碌,一边打包糖糕,一边若无其事地说出这句话来刺他一下的模样。   下狗药算什么?下老鼠药他也照吃不误。   能被燕枝毒死,是他的福气。   最后,亲卫道:“还有一件事……”   萧篡回到牢房深处,把锁链挂上,跪坐在地上,拆开纸包,往嘴里塞了一块红糖糕。   从石雁镇到大梁宫,最快也要半个月路程。   夏日里糖糕会坏,现在还好些,只是放久了,早已经干巴了。   萧篡嚼着糖糕,应了一声:“嗯?”   “燕枝公子的摊子旁边,贴了张红纸。说是下个月就要搬去城里卖糕了。”   黑暗里,萧篡的眼睛又亮了一下。   好啊!   这是好事啊!   燕枝又聪明又勤奋,这是迟早的事情。   况且,燕枝下令不让他去石雁镇,这下燕枝从镇子里搬走了,那他……   不行。   萧篡回过神来,熟练地抽了自己一巴掌。   燕枝不想见到他,他不能钻空子,燕枝会不高兴的。   亲卫退下,临走时,将牢房门关上了。   萧篡独自一人,坐在黑暗里,一口一口,享用着偷来的甜蜜。   好甜,好香。   他不能走,他要留在这里,稳定大梁朝局,为大梁百姓减免赋税,让大梁百姓安居乐业。   大梁百姓里就有燕枝,只要燕枝高兴,只要燕枝过得好,他做什么都可以。   他还要继续做任务,他还要继续攒积分,他还要把这些积分都给燕枝。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过去。   石壁上一道一道痕迹,铺满整面墙。   在萧篡往石壁上刻下第两千一百九十九道刻痕的时候,亲卫再次来禀——   “陛下,燕枝公子的铺子,要开到都城里来了!” 第66章 回都   六年后, 春夜里。   月光明亮,烛火摇晃。   院墙角落里,时不时传来一声微弱的虫鸣。   二十四岁的燕枝, 和不知道多少岁的楚鱼,卖完最后一块糕点, 锁好铺子门,回到房间里。   和从前一样, 楚鱼算钱, 燕枝记账。   他们有两个装钱的木匣子。   一个小一些,放在铺子里, 燕枝在外面卖糕,收了钱就放在这里面。每日关门了清点一次。   一个大一些, 藏在两个人房间共同的那堵墙里。   楚鱼把墙砖撬下来一块,掏出一个小洞,把匣子放在里边, 正正好好。   两个小守财奴一起守着, 谁也想不到他们把钱藏在这儿。   楚鱼先把小匣子里面的铜板算了算:“今日收入不算多。大概是前阵子年节,他们都吃腻了, 得缓一阵儿。”   燕枝点点头:“嗯。”   “八十二个铜板。”   “好。”   燕枝提起笔, 在今日账簿上记下八十二铜板。   正好今日是月底, 他们算总账的日子。   楚鱼把钱放进大匣子里,百无聊赖地拨弄了两下。   “这个月——”燕枝左手拨弄着算盘,右手不自觉用笔杆子戳了戳自己的脸颊肉,“扣掉糖、面,还有房租,还有我们吃饭的钱,一共赚了——”   “二两八钱。”   “很好。”楚鱼竖起大拇指, “真不愧是我们俩。”   “如果加上之前的……”燕枝抬起头,惊喜道,“阿鱼,我们正好攒够一百两银子!”   “是吗?”楚鱼惊讶。   “是啊,你来看。”燕枝把账本挪到他面前,“上个月算了总账,有九十七两二钱,加上去,正正好好!”   “真的啊?”楚鱼也跟着激动起来,连忙把大匣子抱到案上,“快快快,算算算算。我想着差三两多,还得再攒两个月呢。”   两个人无比默契,同时从匣子里抓出一大把铜板。   虽然他们已经用麻绳把铜板串好了,但为了以防万一,还是要重新数一遍。   “一、二、三……”   六年前,谢仪与卞明玉离开的时候,给他们留下了一点散碎银两。   他们就用这些银两,再加上他们自己赚的,进城里租了一家小铺子。   进城的第一日,两个人就下定决心,等那日攒够了一百两银子,就去结伴都城闯一闯!   只是他们赚得越来越多,花得也越来越多。   两个人要吃饭,要穿衣,还要租院子。   况且他们两个,也不是特别能吃苦的人,时不时还要吃点肉菜,打打牙祭。   四年前,眼看着要攒够了,结果楚鱼出去采买,回来的时候晴天霹雳,忽然之间下起大雨,他为了护着糖和面,从驴车上掉下来,摔断了腿。   最后糖和面没保住不说,找大夫给他接腿,让他卧床休养,花了十多两。   燕枝生怕他留下后遗症,不顾他的反对,时不时还买猪蹄来给他炖汤喝,说是以形补形,这就又花出去五六两银子。   再加上楚鱼伤到的地方是腿,燕枝不敢让他下地,怕碰到伤口,骨头长歪。只有燕枝一个人做点心,点心少了,赚的钱自然也少了。   零零散散算下来,钱匣子马上就空了一半。   去年又要攒够了,结果燕枝出去送糕,又遇到了暴雨。   燕枝倒是没摔下车,他聪明地找了个屋檐避雨。   结果回来之后,他还是感染了风寒,烧得跟小水壶似的,呼呼冒热气,在床上躺了半个月。   或许是老天见不得他们这么轻易就攒到钱,每回他们快攒到钱,老天就要下一场雨来作弄他们。   燕枝病的那回,楚鱼气得在院子里直跳脚,怒骂老天,好好地总下雨做什么?   自此之后,两个人再出门去,都会留神看着天色,一旦察觉不妙,就马上回屋里换厚衣裳。   这回是第三回 。   两个人点完银钱,确认是正正好好的一百两。   楚鱼跟做贼似的,提溜着眼睛,环顾四周。   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都仔细看过一遍。   燕枝问:“怎么了?”   楚鱼一本正经道:“我怕等会儿又下雨,‘哐当’一下,屋顶砸下来,把我们的钱给弄没了。”   “噢。”燕枝点点头,和他一起护着铜板,“快装回去。”   “好。”   两个人一起,把整整一百两银子,装回匣子里。   楚鱼抬起头,看了看燕枝,喊了他一声:“燕枝……”   燕枝轻轻应了一声:“嗯?”   “你还记得,我们之前说的吗?”   “记得啊。”燕枝点点头,神色如常,“我们说好的嘛,什么时候攒到一百两,就什么时候去都城闯一闯。”   “那……”楚鱼欲言又止。   “去啊!”燕枝把最后一个铜板放进匣子里,抬起头,目光坚定,“钱已经攒够了,现在正好又是春日,气候正好。此时不去,更待何时?”   楚鱼担忧地望着他:“可是……”   “别担心。”燕枝知道他想说什么,“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肯定早就忘掉我了。”   “这可不一定。”楚鱼道,“都城里可再没传来‘陛下立后’的消息。”   “他……”燕枝哽了一下,垂下眼睛,淡淡道,“他本就看重家世、武功和才华,想是这么多年,都没有再遇到十全十美的人,所以就没有立后。”   燕枝顿了顿,最后道:“他本来就是这样一个皇帝。”   “也是。”楚鱼深以为然,“他本来就是这样一个穿越者。”   “不要紧的。”燕枝道,“你的任务不是要攒一千两银子吗?我们六年才攒了一百两,要是不去都城,要再过五十年才能攒到,到那时候我们都死翘翘了,你的任务就完不成了。还是要去都城,赚的钱更多。”   “况且,我还想去都城看看谢公子和卞公子呢。自从上次一别,我们也没怎么见过面了。他们看见我去了都城,肯定很高兴。”   “那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情,又不是我和都城之间的事情,该赚钱就要赚,该去更大的地方赚钱,就要去。”   燕枝拍了拍他的手背,一脸认真:“阿鱼,你不要怕他!我陪你去!我们一起去!”   “好,他确实也听你的话。”楚鱼点点头,“你让他滚,他就真的六年都没再过来。要是他再过来,你就再让他滚。”   “好啊。”燕枝扯了扯嘴角,笑着附和,“要是他再来,我就叉着腰骂他,让他滚蛋!要是他跟狗一样,扑上来要咬你,我就抄起扫帚,挡在你面前,把他赶走!”   “嗯。”楚鱼越发用力地点头,又拍了一下他的手背,“好弟弟!”   “痛!”燕枝惊呼一声,也使劲拍了他一下。   灯火之下,两个好友握着对方的手,一下一下地拍上去。   两个人好不容易消停下来,又凑在一起,简单商量一下,看什么时候启程、怎么去都城、什么时候退租,去了都城是先摆摊还是先开铺子。   夜深人静的时候,燕枝回到自己的房里,倒在榻上。   燕枝拽过枕头,把自己的脸埋进去。   他当然没哭,更不是为了萧篡在哭。   他只是好困好累。   白日里在铺子里忙前忙后,又要做糕,又要卖糕,脚不沾地。   晚上还要动脑算账,盘算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他当然累了。   燕枝都已经好久好久,没有想起萧篡了。   上次想起萧篡,还是在去年他感染风寒的时候——   那个时候,他躺在榻上,发着高热,迷迷糊糊的时候,仿佛看见萧篡推开他的房门,走了进来。   萧篡手里拿着穿越者才有的药片和药水,站在榻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冷声问:“这就是你离开朕,要过的日子?”   燕枝知道这是幻觉,闭了一下眼睛,扭过头去,懒得理他。   结果一眨眼,萧篡又跪了下来,他双手捧着药片药水,用那种狗一样的眼神看着他,温声道:“枝枝,吃一片。吃一片就好了,这是我特意换的,吃下去病就好了。”   一瞬间,幻象里的萧篡又分出好几个分身,出现在他面前。   高高在上的是萧篡,冷嘲热讽的也是萧篡。   神色担忧的是萧篡,卑躬屈膝的也是萧篡。   痛哭流涕,哀求他快点吃药的,还是萧篡。   很多很多个萧篡,像是旋涡,又像是军队,把燕枝团团包围。   燕枝翻了个身,闭上眼睛,一个都不理。   他才懒得理萧篡。   不管是对他恶语相向的萧篡,还是跪下来求他的萧篡,他一个都不要。   可萧篡还是围在他身边,想方设法地求他吃药。   最后,燕枝回过身,对着自己的幻觉大喊一声:“闭嘴!滚开!”   听见他的命令,萧篡扯了一下自己脖颈上的狗链子,转身离开。   燕枝的耳边,终于安静了。   讨厌,仇恨,憎恶。   燕枝对萧篡的情感,一直都是这样的,直到现在,依旧如此。   但他想,他已经找到了对付萧篡的法子,他已经学会了如何制住萧篡。   就跟训狗一样,该吼就吼,该骂就骂,该踹就踹。   所以,他是绝对不会因为萧篡,就放弃去都城,一辈子守在这座小城里的。   楚鱼的点心做得这样好,他们的铺子开得这样旺,他们就应该去都城闯荡一下!   他可不怕萧篡!永远不怕萧篡!   无边的勇气从燕枝心里生出,燕枝趴在榻上,把脸埋进枕头里,正要睡去。   将睡未睡之时,燕枝心里的最后一个念头是——   怎么可能呢?萧篡怎么可能把狗链子挂在脖子上六年呢?   萧篡又不傻,链子挂六年,都能嵌进皮肉里了。   是他想太多。   他不该去想狗链子,更不该去想萧篡。   *   翌日清晨。   楚鱼和燕枝就去找了铺子主人,说了一下要退铺子的事情。   他们租这个小铺子,也有五六年了,主人家很好,听他们说要去都城,大手一挥,跟他们说什么时候要走都行,后面的日子也不收他们租银了,就当是送他们的。   过了半个月,魏老大的货船途经此地。   两个人跟魏老大打了声招呼,请他北上的时候带上他们,就开始收拾家当。   驴车、蒸笼,锅碗瓢盆,桌椅板凳。   燕枝和楚鱼信心满满,站在前往都城的货船船头,任由江风吹动他们的衣裳。   又过了半个多月,一路风尘仆仆,两个人跟两只钻过灶洞的小猫似的,灰扑扑的,赶着驴车,背着大包小包,来到都城。   东西太多,就连糖糕身上也挂了两个包袱。   “看。”燕枝抬起头,指着远处的城楼道,“前面就是都城。”   “看见了。”楚鱼抬起手,搂住他的肩膀,“走!出发!”   “出发!”   两个人来到都城,先去找了个便宜的客店落脚,把东西放好,就准备去街上转转。   去找牙人,看看铺子,看看房子。若是得闲,还能去看看谢仪和卞明玉,把他们六年前投的钱给他们。   六年之后,谢仪早已经被选拔为官,如今在尚书台里做事,官儿虽然不大,但是对他这样年轻的公子来说,已经很厉害了。   卞明玉不喜欢念书,也不喜欢习武,被父亲丢进官署里,做一些笔墨活儿,平日里抄抄文书,做做杂事,还算安稳。   燕枝和楚鱼找上门去的时候,他们两个还吓了一大跳。   下一刻,燕枝拿出账本,按照他们先前出的钱,给他们算了分红,两个人都惊呆了。   在两个好友的协助下,燕枝和楚鱼在都城里转了几圈,把各处街道都摸清楚了,最后还是决定不贸然开铺子,先和从前在石雁镇里一样,摆个摊子试试。   燕枝去观里上香,特意捐了一点钱,请方士选了一个良辰吉日。   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里,燕枝和从前一样,赶着驴车,来到街边。   燕枝将卖糕点的幌子高高挂起,又打开蒸笼,让红糖糕的香气散开。   香气最先吸引的,是同样摆摊的摊主。   燕枝笑得甜,说话也甜,趁机同他们打好关系,竟也直接卖出去一笼屉的红糖糕。   官署午后歇息,谢仪和卞明玉,也火急火燎地跨过两条街,赶过来捧场。   卞明玉还带了他家里四个兄弟,把摊子围得水泄不通的。   开张第一日,燕枝忙得天旋地转。   但就算这样忙碌,他还是察觉到了。   街对面的巷子里,有一条野狗,躲在角落里,双眼放光地死死盯着他。   是野狗,是他遗弃了很久很久的野狗。   正巧这时,买糕的老人家一时间没拿稳,手里的糖糕掉在地上。   老人家弯腰要捡,燕枝赶忙扶起对方,道:“不用不用,我再给您老装一个新的,这个就不要了。”   燕枝给老人家装了一个新的,又从地上捡起脏掉的糖糕,把外面的皮剥掉。   里面不脏的,他在南边卖糕的时候经常这样吃。   可是……   野狗看着,燕枝忽然不想吃了。   他又不是狗,他才不吃掉到地上的东西。   燕枝捏紧手里的红糖糕,扬手一挥,直接把东西丢进了巷子里。   给狗吃! 第67章 见面   红糖糕迎面飞来的时候, 最先袭来的,是风中香甜的气味。   是红糖的气味,是燕枝的气味。   紧跟着——   萧篡站在昏暗的巷子里, 眼见着燕枝朝他这边丢了一块红糖糕,一双狼眼睛越发亮了一个度。   燕枝给他丢东西了!   这是燕枝送给他的礼物!   这是……   萧篡下意识要伸手去接。   可就在红糖糕即将落入掌中的时候, 萧篡忽然收回手,并且往边上撤了一步。   不, 不行。   他现在是小狗, 是燕枝的小狗。   小狗不能用嘴去接主人抛在空中的食物,小狗只能吃掉在地上的东西。   不能接, 不能……   下一刻,红糖糕落地。   萧篡忙不迭上前, 把东西捡起来。   是燕枝揉的面,是燕枝捏的模样,是燕枝亲手包起来的。   是燕枝给他的。   萧篡掰下一小块糖糕, 送进嘴里, 细细品味着难得的香甜,没忍住翘起嘴角。   他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吃过新鲜的糖糕了。   过去六年, 他吃的都是冷的、硬的、馊掉的糖糕。   现在这样又软和又热乎的糖糕, 还带着燕枝手上的香气, 就已经是对他的奖赏了。   萧篡只舍得吃一小口,就把剩下的糖糕揣进怀里。   他捂着温热的胸膛,抬起头,继续看向街对面。   整个大梁都是他的,燕枝与楚鱼来都城,他自然也知道。   所以……燕枝出来摆摊的第一日,他就躲在这里偷看。   他知道这样不好。   得知燕枝来都城的第一日, 他就想去见见燕枝,可是他忍住了。   代价是在自己的手臂上,划出了五道口子。   第二日,他也忍住了。   代价是他猛地撞在墙上,把自己撞昏过去。   直到第三日——   他终于忍不住了。   再不见一见燕枝,他会疯掉的!   他一定要来见见燕枝,他不会打扰燕枝的,只是远远地看一眼就好。   萧篡屏息凝神,一瞬不瞬地盯着街对面忙碌的燕枝。   “慢走,吃好再来。”   “对呀,我是南边来的。明日还在这里摆摊,吃好再来!”   此时已经是午后了,日头斜照。   燕枝刚刚包好两块糖糕,笑盈盈地送走两位客人。   他抬起头,环顾四周,见长街上没什么人,便趁机收拾一下蒸笼,把剩下的糖糕摆在一起。   还剩一点儿,马上就卖完了。   萧篡仔仔细细地瞧着看,只觉得燕枝好像长高了一些,也瘦了一些。   可是看着更有精气神了。   原本苍白的小脸有了血色,红扑扑的。   原本怯弱的嗓音清亮起来,说话声音,恍若铃铛清脆的响声。   原本总被萧篡说的笨手笨脚,如今也十分麻利,用干荷叶包裹糖糕的动作,很是熟练。   好看,大方,耀眼。   和多年前在大梁宫里,那个蔫蔫的、快要死掉的小燕儿,完全不一样。   直到再次见到燕枝,被燕枝身上的光亮晃了一下,萧篡才越发清醒。   他是错的,他从前对燕枝的所作所为,全都是错的。   亲自送燕枝回南边,是他对燕枝做过的,唯一一件正确的事情。   锁链可以锁住他这头野狗,却锁不住燕枝这只燕儿。   倘若当日,他一念之差,把链子挂在了燕枝脚上,强自把燕枝留下来。   他根本不敢去想,最后会发生什么。   燕枝会伤心,燕枝会难过,燕枝甚至会死在他面前。   思及此处,萧篡只觉得心痛。   又或许,他双膝跪地,膝行六年,终于看到了爱一个人的门槛。   街道两边,阴阳两处。   燕枝与萧篡面对着面。   燕枝刻意不去想萧篡,认真卖糖糕,收钱找钱。   萧篡却紧紧盯着燕枝,一刻也不肯错失,像是要把过去的六年全都补回来一般。   不知道过了多久,落日西沉。   燕枝卖出最后两块糖糕,同身边的摊主打了声招呼,就准备收拾东西回去了。   燕枝把拴在树下的小毛驴牵过来,给它挂上车套,又把蒸笼搬上去。   今日是第一日出摊,他们没敢做太多糕,就蒸了三笼。   午后卖完了,楚鱼又多蒸了两笼,搬出来卖。   五个蒸笼摞在一起,燕枝双手一抱,全部抱了起来。   他有的是力气!   摆好蒸笼,收起幌子,燕枝跳上驴车,轻轻挥了一下从南边带来的柳枝鞭子。   “驾。花生糕,走了。”   燕枝回过头,又同街边摊主们挥了挥手:“张大爷、许娘子,我走啦!明日见!”   “好。”   “明日再来,再买你的糕吃。”   一众摊主笑着应了。   燕枝笑得眉眼弯弯,转回头去,又轻轻打了一下花生糕的屁股。   燕枝分明是对着其他人笑的,可有那么一个瞬间,萧篡也被晃了眼睛。   被夕阳余晖笼罩的燕枝,金灿灿,亮闪闪,是天底下过得最好、最快活的人。   萧篡不自觉要追上去。   被主人遗弃的小狗,在大街上看见主人,应该激动地一面狂吠,一面狂追的。   可是……   他还是怕燕枝生气。   萧篡迟疑着,转眼之间,燕枝就赶着驴车,转过了长街拐角。   罢了。   萧篡熟练地拽了一下脖颈上的锁链,克制住自己心底的欲望,转身离开。   他知道,燕枝一定已经察觉到他了。   燕枝没有过来赶走他,而是丢给他一块糖糕,就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   不要贪心,不能贪心。   *   都城里,燕枝和楚鱼的生意渐渐安定下来。   两个人在城里租了一个院子,搬了进去。   院子不大,位置也有点偏僻,贴在城墙根底下,差一步就出城了,但是租钱便宜。   楚鱼为了让燕枝多睡会儿,自己每回都提早两刻钟起床,烧水和面。   春夏之交,天亮得越来越早。   两个人每日都腿酸手软的,但是夜里算账的时候,又忍不住笑起来。   都城就是都城,他们在都城里一日赚的银子,抵得上他们在石雁镇里十多日的了。   燕枝与楚鱼都干劲满满,准备干个一两年,就去城里租一家铺子。   两个人摆摊回来,路过大酒楼的时候,还拍着胸脯,自信满满。   “再给我十年,把这家店也盘下来卖糕点!”   “我赞成!”   “左边这家盘下来放柴,右边这家盘下来放面,好得很!”   日子就这样一日一日,慢慢悠悠地淌过去。   只是……   要是没有一条疯狗,总躲在角落里盯着他看,那就更好了。   燕枝讨厌这样。   讨厌被人用直勾勾的眼神盯着,讨厌被野兽在暗中窥伺。   萧篡的目光越来越紧,萧篡的气息越来越重,萧篡的存在越来越明显。   燕枝想和从前一样,走到他面前,大声命令他走。   可是每当他鼓起勇气,要这样做的时候,都会有客人来买糕,把他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勇气打散。   算了,燕枝想,他们都在大街上。   他喜欢在哪儿摆摊,萧篡管不着。   萧篡喜欢躲在巷子里,他也管不着。   燕枝心里憋着一口气,不再去想萧篡,只是越发认真地卖糕,越发认真地招呼客人。   萧篡从前说,他离了自己,去到外面,活都活不下去。   不管是玩笑,还是真的,他都想做给萧篡看,他离开了萧篡,一样能过得很好!   做卖糕的小贩,未必不如做皇帝的侍从!   这日傍晚,燕枝和往常一样,卖完糕,收拾好东西,准备回家。   燕枝一下一下地挥着鞭子,赶着驴车,离开集市。   今日他们准备的糕有点儿多,还新上了糍粑,所以卖得迟了点。   日头渐渐落山,燕枝打着哈欠,慢慢悠悠地回家去。   好累,回去瘫在榻上,搂着糖糕,让楚鱼给他捏肩捶腿,端茶倒水。   他昨日跟楚鱼说,想吃煎肉饼,楚鱼当时说他嘴巴太叼,没过年没过节的,吃点小咸菜算了,吃什么煎肉饼。   但是燕枝清楚,楚鱼就是嘴硬心软。   他肯定会做的。   这样想着,燕枝仿佛已经闻到了肉饼的香气,越发振作起来,朝家的方向赶去。   眼看着前面就是家,燕枝把驴车赶进狭窄的小巷里。   就在这时,两三个酒气冲天的泼皮无赖,站都站不稳,从巷子里走出来。   几个泼皮看见占满巷子的驴车,抬起头,又看见坐在车上的燕枝,朝他吹了声口哨,语调轻佻。   “卖糕的小郎君回来了?”   “今日卖了多少?”   燕枝掩了掩鼻子,加紧赶着,想要离开。   可这群破皮偏偏不让,摇摇晃晃地挡在巷子里,就是不让他过。   燕枝身后传来咯吱咯吱的声音,像是有人在磨牙,又像是有人攥紧了拳头。   燕枝板起脸,冷声道:“劳驾让让。”   “诶,就不让。”   “你卖糕一日赚多少钱啊?千里迢迢地从南边过来,不如直接去卖身,我还认识一些门路……”   话还没完,燕枝伸手探向驴车底下,摸出又大又重的秤砣,站起身来,狠狠地砸在离自己最近的破皮的头上,砸他个头破血流!   “啊!”   这个时候,他身后的人冲了出来,一个黑影猛扑上前,将两个泼皮踹飞出去。   与此同时,楚鱼正巧带着糖糕,出来接他。   “燕枝!怎么了?”   “糖糕!”   燕枝来不及多说,只是一边砸,一边大喊:“咬!一个都别放过!”   下一瞬,糖糕接收到命令,迈开步子,飞扑上前,对准一个泼皮的腿就是吭哧一口。   “啊——”   “救命啊!有狼!有狼!”   泼皮看见这么大的狗,眼前一黑,叫声越发凄惨。   被糖糕咬了一口的泼皮,来不及求饶,更来不及提醒同伴,拖着伤腿就跑了。   人群之中,萧篡杀红了眼,揪着两个泼皮的衣领,重重地就把他们往墙上摔。   他们怎么敢?   他们怎么敢?!   这是他珍而重之的燕枝,他们怎么敢这样欺负他?!   萧篡几乎把他们砸晕过去,结果一松手,他们马上又从地上爬起来,忙不迭跑远了。   燕枝站在驴车上,抓着手里的秤砣,静静地望着他,思索着该不该给他也来一下。   直到巷子里安静下来,萧篡察觉到燕枝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这才回过神来,猛地转身。   他鬓发散乱,眼睛猩红,活像是个疯子。   两两对望之间,万籁俱寂。   糖糕追赶着所有泼皮,给他们一人来了一口,回身看见这儿竟然还有一个,一个起跳,猛扑上前——   燕枝大喊一声:“糖糕!”   萧篡站在原地,不动如山,只是低头看向挂在自己腿上的狼。   尖锐的狼牙刺穿萧篡的皮肉,他不觉得疼。   他只是在想,六年了,连糖糕都不认得他了,见他就咬。   那燕枝呢?   燕枝是不是……早已经忘记他了?   原来比仇恨还让他恐惧的,是忘记。 第68章 小狗   院子不大, 和邻居共用一堵墙,但是收拾得整整齐齐的。   院墙缝隙里,还开着几朵粉色的小野花。   很干净, 也很漂亮。   萧篡坐在进门的石阶上,环视一圈之后, 收回目光,正巧同站在他面前的黑狼对上视线。   糖糕竖起尾巴, 微微弓着背, 脊背上的毛都竖了起来。   它不明白,为什么它听主人的命令, 咬了这个人,主人却把这个人带回家来。   糖糕大大的脑袋瓜想不明白, 它只觉得这个人身上的气味既陌生又熟悉,和它很像,都是一股又坏又凶、横冲直撞的野兽气味。   它几乎要把眼前的人认作是同类。   可是它不一样, 它在主人面前很乖, 是好狗狗、乖狗狗。   这个人可就不一定了!   所以,糖糕摆出戒备的姿态, 一面迈开步子, 步步逼近, 一面从喉咙里挤出两声低低的“呼噜”声,以示威胁,试图把萧篡驱逐出这里。   滚开!滚出去!   可是面对它拼尽全力的威胁,对方仍旧定定地坐在石阶上,不动如山。   萧篡只是静静地盯着它。   两双极为相似的狼眼睛,在日落时分,同时亮了一下。   萧篡颇为艰难地喊出那个名字:“糖……糕……”   他一直都不喜欢这个名字, 甚至于厌恶憎恨,时时刻刻耿耿于怀,悔恨交加。   在净身房的这六年里,他不止一次地梦见过从前的场景。   要是当初,没有阻止燕枝给它起名叫“泡芙”,那就好了。   分明是他捡回来的小狼,名字却跟他毫无关系,甚至于根本不认识他,上来就是吭哧一口。   这本该是他的“儿子”,可他已经没有后悔的余地了。   萧篡抬起手,想要摸一下糖糕的脑袋。   可糖糕见他把手伸过来,马上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他,悄悄磨了磨牙。   ——“糖糕!”   就在糖糕张开嘴巴,即将再一次扑上去,狠狠咬上去的时候,房里传来燕枝的呵斥声。   “不许咬。”   糖糕迅速闭上嘴巴,回头望去。   燕枝拿着一个小药瓶,从房里走出来。   糖糕听得懂简短的命令,没有犹豫,摇着尾巴,颠颠地跑到他脚边。   萧篡垂着头,颤抖着手,抚了抚面颊,理了理衣裳,最后站起身来,低低地唤了一声。   “燕枝。”   他想过很多次,和燕枝重逢时的场景。   他想告诉燕枝,他变乖了,他变好了,他会听燕枝的话。   可是现在……   燕枝就真真切切地站在他面前,他反倒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萧篡垂着眼睛,定定地望着燕枝。   离得好近,他甚至能看清楚燕枝脸上的小绒毛,数清楚燕枝的睫毛。   他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这样看过燕枝了。   燕枝抬起头,把手里的小药瓶递给他,同样轻轻地唤了一声:“陛下。”   糖糕把萧篡给咬了,燕枝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要是把萧篡赶走,过几日萧篡亲卫以“刺王杀驾”的罪名来抓他、抓糖糕,那怎么办?   他才刚开始摆摊呢,他不能去蹲大牢!   见萧篡没动作,燕枝加重了声音,又道:“陛下,这是药膏。用流水冲洗伤口,把伤口里的血挤出来,然后抹上药膏,应该能坚持到陛下回宫。”   其实这就是寻常的金疮药,还是有一回楚鱼劈柴,不留神伤到手指,找大夫买的。   毕竟糖糕很乖,他和楚鱼都没被咬过。   萧篡接过药瓶,低声应道:“好,听你的。”   日头全沉了下去。   萧篡仍旧坐在石阶上,撩起衣袖,露出手臂,按照燕枝所说的,把伤口里的血挤出来。   燕枝则点起蜡烛,又搬了把小板凳过来,和糖糕一块儿,坐在离得不远的地方,看着他处理伤口。   糖糕下口毫不留情,伤口很深。   萧篡下手也毫无轻重,燕枝让他弄,他就用力弄。   鲜血淅淅沥沥地落在地上。   燕枝把糖糕搂进怀里,摸摸它的脑袋,斟酌着,认真道:“今日之事,不怪糖糕,是草民对它下了命令,说的不准确,这才误伤了陛下。还请陛下不要见罪于它。”   “我……”萧篡顿了顿,“我知道。它也是为了护着你,自然不会怪它。”   “金疮药简陋,只能应急。待陛下回了宫,最好还是再宣太医瞧瞧……”   萧篡一听这话,眼睛一亮,抬头看去。   燕枝在关心他,燕枝……   只听燕枝又道:“若是……陛下留下任何病痛,草民愿一力承担。还请陛下千万不要迁怒旁人。”   好罢,原来燕枝真正关心的还是糖糕和楚鱼。   萧篡垂下眼睛,默默地把手臂往内侧旋了旋,不让燕枝看见自己手臂上的伤疤。   “只是……”燕枝顿了顿,继续道,“其实今日之事,也不能全都怨我。”   “我并不知道陛下跟在我身后,我也没有请陛下出手相助。”   “我那时已经抄起秤砣,要把他们打跑了。”   “是你自个儿忽然跑出来的。”   燕枝越说越觉得憋闷。   他的秤砣已经砸在泼皮无赖的脑袋上了,楚鱼也已经带着糖糕过来了。   凭他们两人一狼的阵仗,完全足够应付那些人。   虽然是他下的命令,但是他也没让萧篡出来啊。   萧篡被咬了,能全赖他吗?   萧篡眸光一凝,忙道:“是,是我不好,是我的错。”   燕枝抿了抿唇角,在心里小声嘀咕,本来就是他的错。   “我不要燕枝赔钱,也不要燕枝赔礼,更不会迁怒燕枝的狗和好友。燕枝收留我,给我金疮药,是燕枝心善,我不会赖上你的。”   燕枝有些惊讶,抬眼看他:“多谢。”   “嗯。”萧篡没忍住翘起嘴角。   他知道,他被燕枝养的狼咬了,最好的办法,就是假装自己伤得很重,然后死皮赖脸缠着燕枝。   这样就能多跟燕枝说几句话。   可是……这样不好。   他不想骗燕枝,他想让燕枝高兴。   萧篡想了想,又道:“燕枝,你很厉害。你用秤砣砸他们,大骂让他们滚开的时候,很厉害。”   萧篡从来不会夸人,就算勉强夸起来,也是干巴巴、硬邦邦的。   这还是头一回,燕枝从萧篡嘴里听见好话。   燕枝望着萧篡,怔愣片刻,但很快又清醒过来,别过头去,没再看他。   燕枝望着院墙,轻声道:“在外摆摊,见的人多,自然学了一点防身的本事。不止都城,南边也有泼皮无赖。”   “我知道。我会让各地州府,想法子再管一管这些人。”萧篡又道,“方才是我见他们欺辱你,一时气血上头……”   下一刻,燕枝出声,打断了他的话——   “陛下从前也是这样欺辱我的。”   方才两个人还像是相识的友人一般,虽然不熟悉,但也不算陌生,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可是现在,燕枝似乎不想再和他演什么相识之人重聚的戏码了。   一句话,直接揭开了两个人都不愿意再提起的过去。   从前萧篡就是这样对他的。   泼皮无赖说他模样好,让他去卖身。   萧篡也说他生得漂亮,还教他争宠。   没什么不一样的。   燕枝撑着头,眨巴眨巴眼睛,一脸无辜地望着萧篡。   六年过去,他坏得越来越熟练了。   他对那些欺辱的话,尚且没有太大的反应。   ——所以,萧篡,你又在气恼什么呢?   萧篡愣在原地,怔怔地望着燕枝。   是啊。   那些泼皮只是说了一句他从前说过的话,他有什么可恼火的?   燕枝只是说了一件他们都知道的事情,他又有什么可沉默的?   萧篡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脏,也被一匹恶狼,狠狠地咬了一口。   咬得他疼痛难当,几乎喘不上气来。   天地俱静。   两个人谁都没有再说话。   情势调转,如今是燕枝直勾勾地瞧着萧篡,萧篡却躲闪着,不敢再说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楚鱼在灶房里,暗示似的,咳嗽了几声。   “咳咳——”   ——燕枝,人走了吗?饭都做好了?我们不会还要留他吃饭吧?   燕枝会意,最后摸了一下糖糕的脑袋,问:“陛下出宫,可有亲卫随行?寒舍简陋,只有一驾驴车,草民可以……”   “不必了。”   不等燕枝说完,萧篡就急急道。   “不必麻烦你了。我认得路,独自回去即可。”   “是。”   萧篡小心翼翼地挖了点金疮药,糊在伤口上,最后用燕枝给他的细布包上,就要离开了。   燕枝起身,将他送到家门前。   萧篡跨过门口,燕枝站在石阶上。   “陛下慢走。”   “好。”   可就在这时,萧篡猛然回过身。   燕枝被吓了一跳,下意识要躲开,却被萧篡握住了手。   “萧篡!”   燕枝终于没能克制住,大喊一声!   萧篡笑了笑,低声道:“我就知道。燕枝嘴上喊着‘陛下’,心里指定在骂我‘坏狗’。”   他紧紧握着燕枝的手,牵引着燕枝,让他将手放在自己的脖颈上。   下一刻,萧篡又带着他的手,继续往下,路过肩膀与手臂,最后落在他的胸膛上。   衣裳之下,不是温热的身躯,而是被他的体温捂得温热,但仍旧坚硬的锁链。   燕枝皱起小脸,在意识到这是什么的时候,不由地睁圆了眼睛。   萧篡竭力温和了神色,学着糖糕那副乖巧的模样,轻轻地开了口。   “我是燕枝的小狗,所以我看见燕枝被欺负,就忍不住冲出来。”   “和燕枝没有关系,是我自己的事情。”   “燕枝不用再喊我‘陛下’,也不用再跟我说客套话,六年前说定的,想打就打,想骂就骂,一切照旧。”   “控制我的狗链子,永远都在燕枝手里。”   萧篡抬起头,一双眼睛在月光下亮着光,就像是小狗的眼睛一样。   热烈又虔诚。   燕枝垂下眼睛,伸出手指,轻轻戳了一下萧篡缠在胸膛上的锁链。   他没有想到,萧篡竟然真的一直把链子挂在身上。   是这六年都这样,还是只是来见他就这样?   就在萧篡以为,自己尚有希望的时候。   下一瞬,燕枝收回手,轻声道:“可是我已经有小狗了。” 第69章 决心   天色昏黑, 夜风乍起。   破落的院子里,狭窄的木门前。   燕枝站在门槛上,萧篡站在石阶下。   燕枝垂着头, 眼底是一片冰凉,萧篡仰着头, 目光却热切又虔诚。   燕枝的指尖,隔着萧篡的衣裳, 轻轻拂过萧篡胸膛上的锁链。   六年未见——   萧篡以为, 燕枝早已经把他忘了。   燕枝也以为,萧篡早已经变回那个杀伐决断的帝王。   可是没有。   他们谁都没有变成对方以为的那个样子。   燕枝依旧记得萧篡, 依旧讨厌萧篡,遇见他的时候, 依旧心绪不平,忍不住地想要骂他、刺他、教训他。   萧篡依旧惦念着燕枝,惦记着要给燕枝做狗, 暗中窥伺的每一个时刻, 他都竭力摇晃着身后无形的狗尾巴,恨不得下一刻就冲上前去, 对着燕枝“汪汪”叫。   他们谁都没有忘记对方。   在和面烧火的时候, 在摆摊卖糕的时候。   在登临朝堂的时候, 在批阅奏章的时候。   ——在午夜梦回、辗转反侧的时候。   他们把憎恶或深爱都埋在心底。   种子生根发芽,抽条长成,在再次遇见对方的那个瞬间,结出又苦又涩的果子。   萧篡望着燕枝,扯了扯嘴角,朝他露出一个刻意的笑容,低声道:“燕枝, 你这回没让我滚。”   六年前,他说要给燕枝做狗,燕枝都是一脸的莫名其妙,看着他的眼神好像在看疯子,唯恐避之不及。   现在不是。   那是不是说明……   萧篡笑得越发急切。   “你已经有一条小狗了,我是大狗。”   “我也可以是小小狗。”   “我说过的话都作数。”   燕枝垂眼,看着他,也弯起眉眼,朝他笑了一下。   萧篡眼睛一亮,可下一刻,燕枝轻轻启唇:“滚。”   萧篡眸光一凝,面上笑意也凝住了:“燕枝……”   燕枝仍是轻轻地应了一声:“嗯,现在就滚。”   对呀,燕枝是故意的。   萧篡刚说,燕枝这回没让他滚,他马上就说了。   他就是很坏啊,他就是想看萧篡被骂的样子。   他就是想看自己从前的境况,应验在萧篡身上的时候,萧篡会作何反应。   看吧,不论是谁,被心爱的人辱骂,都是会愣住,会难过的。   就算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也不例外。   所以啊,多年前的燕枝并不是陛下所说的很笨很笨,他只是……   一时之间,愣住了而已。   燕枝笑了笑,收回手,要把木门关上:“陛下慢走……”   他想了想,又理直气壮地改了口:“萧篡……快走!”   是萧篡自己说的,不用跟他说客气话,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他只是谨遵圣旨而已。   “快走!”   木门在萧篡面前重重合上。   萧篡先是心里发酸,但很快又泛起甜来。   时隔多年,这还是燕枝第一次向他下达命令!   这说明什么?这说明燕枝已经肯理他了,这说明燕枝已经肯把他当成一条狗来训了。   既然是燕枝的命令,他当然要听从。   萧篡站在门外,贴近木门,最后说了一句:“燕枝,我听你的话,先走了,要……要狗的时候再叫我。”   说完这话,他便转身离开。   门扇里边,燕枝双手按在门上,低下头,没忍住笑出声来,像一只刚做过坏事,并且得逞的小猫。   糖糕凑到他的脚边,轻轻蹭了蹭他的裤腿。   燕枝收敛了脸上的表情,低下头,摸摸糖糕的脑袋,准备带它去吃饭。   毕竟楚鱼老早就在灶房里咳嗽……   燕枝转过身,下一瞬,正巧对上楚鱼的目光。   楚鱼皱着眉头,双手叉腰,站在灶房前,用质问探寻的目光看着他。   燕枝有点儿心虚,小声道:“吃饭吧?”   楚鱼提醒他:“连摸两只狗,把手洗干净点。”   “好。”   燕枝从水缸里舀了瓢冷水,把手洗得干干净净的。   他们现在租的这个房子很小,只有一个灶房、两个房间,连正屋都没有。   楚鱼把饭菜从灶房里端出来,就放在自己房间的案上。   燕枝擦了擦手,在他面前坐下:“阿鱼,你真好,我昨日才说想吃肉,你今日就做了煎肉饼。”   楚鱼故意道:“对啊,我在家里累死累活地做煎肉饼,手都被燎了好几个泡,结果你在外面养狗。”   他拖着长音,学燕枝说话:“‘可是我已经有小狗了——’”   燕枝不敢相信地看着他,喊了一声,试图制止:“阿鱼!”   “你哪里养狗了?说的不会是我吧?我可不当你们……”   “没有。”燕枝忙道,“当然不是你!我说的是糖糕!我怎么可能会说你是小狗嘛?”   “噢。”楚鱼又问,“那你刚刚怎么还笑得这么高兴?”   “我……”燕枝顿了一下,没有再说下去。   楚鱼摊了摊手,又叹了口气:“我就知道,当时我就说不该来都城,这下好了,我最好的朋友马上就要被死狗叼走了。”   “我没有!”燕枝抬起头,大声否认。   “哎哟!”楚鱼捂着自己的心口,“干嘛忽然这么大声?吓我一跳。”   燕枝胡乱扒了两口米饭,放下碗筷,就转身出去了:“我吃好了,先回房了。”   “诶……”   楚鱼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拍了一下自己的嘴。   说错话了。   *   月色朦胧。   燕枝换上干净衣裳,倒在榻上,安安静静地望着窗外。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传来叩门声,还有楚鱼刻意放轻的声音。   “燕枝?枝枝?小燕儿?”   燕枝垂了垂眼睛,刚想应他一声,就听见楚鱼又道:“我进来了。”   楚鱼轻轻推开房门,端着碗勺,走了进来。   他在燕枝身边坐下,小声道:“我知道你还没睡。晚饭吃这么少,你不饿啊?我给你做了蛋炒饭,好吃的,快起来吃!”   燕枝不为所动,只是把自己往被子里埋得更深。   楚鱼叹了口气,抬起手,对着热乎乎的蛋炒饭扇了扇,把香气扇到燕枝那边。   燕枝吸了吸鼻子,不自觉地、就被香气勾得坐了起来。   “吃吧。”楚鱼把碗勺塞进他手里,“我把剁碎的肉饼加进去了,还特意煎出了锅巴,很香的。”   “唔……”燕枝闷闷地应了一声,舀起一勺炒饭,送进嘴里。   看着他吃了小半碗,楚鱼才道:“对不起啊,燕枝,晚上我不该那样说你的。”   燕枝嚼着米饭,抬头看他。   “我只是……只是有点儿害怕,我怕你丢下我回宫去了,我舍不得你,所以……”楚鱼拽着他的衣袖,左右晃了晃,“别生气了,我明日给你做肉夹馍吃,好不好?”   “我没有生气。”燕枝也一脸认真地解释,“没有对你生气。是我自己心烦,吃不下,真的。”   “那你就是在生……”   “也不是。”燕枝摇摇头,“我是在生我自己的气。”   “什么?”   “阿鱼。”燕枝放下碗勺,带着哭腔道,“我觉得,我变得好坏啊!”   “啊?”楚鱼震惊。   “我变得好坏啊!”燕枝道,“今日我见到萧篡,见到糖糕咬了萧篡,你知道我的第一反应是什么吗?”   “我站在驴车上,忽然觉得好高兴啊!萧篡竟然被咬了,我好高兴啊!”   “后来我把萧篡带回家,其实我本可以不把他带回家的,我故意拿话刺他、冷冰冰地对他,我还叫他滚,我看着他吃瘪的模样,我觉得心里好舒坦啊!”   楚鱼更疑惑了:“那你应该高兴得多吃两碗饭啊,怎么还……”   “可是我变得好坏啊!”燕枝道,“我一边觉得,我不该变得这么坏,不该变得和萧篡一样,但是……我一边又忍不住高兴,我……”   眼见着燕枝要把自己给绕晕了,楚鱼连忙张开双臂,将他抱进怀里,拍拍他的后背:“好了好了,想不明白就别想了,别想了。”   “阿鱼,我是不是变成一个坏人了?我也不想这样的,可是……我就是忍不住高兴,忍不住想见萧篡。”   “过了六年,我非但没有忘记萧篡,反倒期待他下次再来,我再骂他两句,我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我是不是很贱啊?”   “胡说!”一听这话,楚鱼直接就打断了他,“你哪里坏了?哪里贱了?你一点都不坏,你更不贱!”   燕枝抬起头,眼泪汪汪地看着他:“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你对我很好,对糖糕很好,对来买糖糕的客人都很好,你只是对萧篡很坏而已,这只能说明——”   “你是个好人,而萧篡是个坏人!”   “还有,你控制不住地想见到萧篡、欺负萧篡,也不是你的问题,是因为萧篡很坏,你被他欺负过,现在他送上门来,让你欺负,你心里舒坦,这不是很寻常的事情吗?”   楚鱼两只手按着燕枝的肩膀,一脸严肃地说:“别怀疑自己。”   “你和我在一块儿卖糖糕的时候,日日都笑着,说明你很高兴。”   “你方才让萧篡滚,躲在木门后面,笑得也很开心,说明你也是真的高兴。”   “只要是让自己开心的事情,做了又怎么样?做了只会让你更开心。”   “嗯。”燕枝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所以……”   楚鱼振振有词:“你自己怎么高兴,怎么来。”   “他既然送上门来让你报复回去,那你就报复回去好了。”   很有道理。   燕枝根本没有必要避着萧篡,更没有必要为自己的报复感到难堪。   这一夜,燕枝和楚鱼是在一块儿睡的。   两个人并排躺在床榻上,盖着毯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楚鱼摆了摆手,道:“下跪是‘火葬场’的必经之路,你打他骂他也是,没什么可在意的。”   “嗯……”燕枝有点儿听不懂,“阿鱼,你在说什么东西?”   楚鱼抬起手,摸摸他的脑袋,没忍住笑出声来:“他都‘火葬场’六年了,你连‘火葬场’是什么都不知道。好,爽,好爽!”   燕枝还是听不懂,只觉得楚鱼好像有点疯掉了,便道:“你放心吧,我不会回宫去的。”   “知道了。”楚鱼笑了笑,“他也有今日,我真是高兴。小燕儿,你想不想知道他之前的事情,我跟你说……”   “不要。”燕枝摇摇头,“我还不想知道。”   “好罢。”楚鱼叹了口气,但很快又变了语气,“恭喜你,小燕儿,你成功扛住了‘追妻火葬场’的套路之一,用身世卖惨。”   燕枝皱起小脸:“阿鱼,你今晚怎么疯疯癫癫的?我不想和你一起睡了,你回去……”   “别嘛别嘛。”楚鱼张开手臂,隔着被子搂住他,“睡觉。”   结果两个人刚安静了一瞬,楚鱼马上又开了口:“燕枝,其实,你生病那几回,都没喊我的名字,你喊的是……他的名字。”   “你哭着说,你不要吃药片,也不要喝药水。你还说他是混蛋,还挥舞着手脚,要把他赶走,结果打了我。”   燕枝忙道:“对不起……”   “你一直都没有放下他,对不对?”   “我之前做过‘追妻火葬场’的任务,我根本不喜欢他,所以就无所谓,根本不在意。”   “但是你在意。爱是在意,恨也是在意,你还在意他,对不对?”   燕枝不语。   “既然没有放下,那就从心所欲,打他骂他,直到你彻底放下为止。”   “怎么样?”   燕枝轻轻点了点头,整个人缩进被窝里。   他闭上眼睛,不由地期待起明日来。   若是明日,萧篡还来,他就……   主动出击! 第70章 幌子   翌日清晨。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 燕枝就打着哈欠,伸着懒腰,准备出门去了。   “阿鱼, 我走啦!”   燕枝一边说,一边跳上驴车, 轻轻拍了一下驴屁股:“花生糕,走……”   就在这时, 楚鱼的声音从灶房里传来:“你走了?你要去哪里?”   燕枝又打了一个哈欠, 无奈道:“去出摊啊。”   “出摊?”楚鱼围着围裙,左手握着锅铲, 右手抓着抹布,从灶房里冲出来, “你出去卖什么?”   “当然是卖糖糕啊。”燕枝更无奈了,“你是怎么回事?还没睡醒吗?”   “是我没睡醒吗?”楚鱼大声问,“我问你, 糖糕在哪里?你要卖的糖糕在哪里?”   “就在……”   燕枝迷迷瞪瞪地回过头, 一看身后的驴车,眼睛瞬间瞪圆了。   车子上空空荡荡, 什么东西都没有。   燕枝惊讶:“糖糕呢?”   下一刻, 又黑又大的糖糕从屋子里窜出来, 一个飞身,跳到车上。   ——糖糕在这里!糖糕在这里!   这个糖糕太重,驴车往后一倒,把燕枝颠了一下。   “不是你。”燕枝拍了一下它的脑袋,让它下去。   “糖糕还在炉子上没搬下来呢。”楚鱼无奈道,“所以我才问你,你要去哪里啊。你现在说, 是谁没睡醒?”   燕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挠了挠头:“是我。”   但很快的,他又理直气壮起来:“但是也要怪你。”   “怪我什么?”   “都怪你昨晚非要跟我一起睡,结果缠着我讲了大半夜的话,害得我三更天才睡着。”   “好好好,怪我怪我,快来搬。”   燕枝跳下驴车,和楚鱼一起,把炉子上的蒸笼搬下来。   楚鱼又道:“今日我陪你一起去吧,怎么样?”   “不用啦。”燕枝本来就是说笑的,“我又不记仇,只要你再做一顿蛋炒饭给我吃就好啦。而且我昨日才打过那群地痞流氓,估计他们……”   “倒也不是想给你赔罪,主要是你这个迷迷糊糊的样子,怕你收错钱。”   “噢——”燕枝拖着长音,应了一声,“原来如此。”   “走了。”楚鱼不再多说,放好蒸笼,直接跳上驴车。   燕枝笑了笑,回头把糖糕赶进家里:“糖糕,你好好看家,知道吗?”   “汪——”   糖糕本来就是狼,这几年越长越大,都快比燕枝大了。   早几年的时候,燕枝怕它吓着客人,就不怎么带它出摊了。   后来就算开店,也很少让它到前面铺子来,都是把它养在后边他们自己住的院子里。   糖糕一开始还不太习惯,每日燕枝一走,它就趴在院子里,望着燕枝离开的方向,“嗷嗷”地哭,哭得楚鱼心烦意乱。   不过燕枝每次回来,都会给它带一点儿东西,有时是肉摊上剩下的骨头,有时是路上随手折的一根竹枝。   燕枝搂着它,夸赞它看家看得好,又拿出这些东西,作为给它的奖励。   这样过了半个月,糖糕就习惯了,也不“嗷嗷”了。   燕枝把家门关上锁好,最后隔着门缝,看了糖糕一眼:“我们走啦,在家里乖乖的。”   “汪——”   燕枝跳上驴车,楚鱼挥动竹鞭。   两个人赶着驴车,穿过狭窄的街巷,迎着初升的日头,朝前走去。   *   这个时辰,都城里的绝大多数人,都已经醒了。   去官署的官吏、出工的杂工,还有同样在路边摆摊的摊主。   燕枝和楚鱼一路走,一路卖。   还没等抵达卖糕的摊位,就已经卖出去半笼糖糕了。   等他们安顿下来,马上又有人围了上来。   燕枝包装,楚鱼收钱,两个人分工合作,倒是默契。   有客人问:“今日怎么来得这样迟?还以为你们不来了呢。”   燕枝抬起头,指着楚鱼。   楚鱼知道他想说什么,头也不抬。   两个人异口同声道:“都怪他!”   “哈哈哈!”   围在摊位前的客人哄笑出声:“你们俩真是一对儿啊?”   “才不是!”   又是同起同落。   燕枝把糖糕递给前面的客人,楚鱼招呼后面的人。   “快上来,快上来!”   忙碌了两刻钟,才熬过这一阵高峰期。   日头渐起,接下来的客人大多吃了早饭,都不着急,就是买块糖糕当零嘴吃。   燕枝一个人能够应付接下来的场面,于是楚鱼就赶着驴车回家去,准备再做几笼送过来。   临走时,他还不放心地叮嘱道:“要是那群流氓再来,你就跑回来找我啊。”   “知道了。”   “要是……那个流氓再来,你也找我。”   “放心吧。”燕枝笑了笑,“我已经想好了,我可以应付的。”   “嗯。”   楚鱼一走,燕枝马上抬起头来,环顾四周。   在看见对面巷子里,闪过熟悉的人影的时候,他抬起手,朝对面招了招。   他知道,他知道躲在那里的人是谁。   巷子里的萧篡几乎不敢置信。   他与燕枝昨日才刚见过面,燕枝那时还说,让他快滚。   他原以为,这阵子都不能再和燕枝说话了。   他原想着,今日过来转一圈,远远地看看燕枝,也就足够了。   可是今日,燕枝竟然对他招手,叫他过去。   一瞬间,萧篡欣喜若狂。   他赶忙整了整衣襟,大步走出阴暗的角落,来到日光普照的地方。   萧篡大步来到燕枝面前,低低地唤了一声:“燕枝……”   燕枝淡淡道:“我就知道你躲在那里。”   “我……”   不等萧篡开口,燕枝便问:“你昨日说,我想怎么对你,就怎么对你,你都会乖乖听话,对吗?”   “对。”萧篡颔首,目光定定地望着他,“燕枝现在想让我做什么?”   “想让你走开。”燕枝道,“不要在这里妨碍我做生意。”   “我没有……”萧篡低声解释道,“我很安静地站在那儿,我没有……”   “我不要。”燕枝道,“那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吧。”   萧篡眼睛倏地亮起来:“什么?”   燕枝抬起头,指着挂在自己摊位前的幌子:“我有两面幌子,一面是白色的,另一面是黄色的。”   “若是我想见你,我就挂出黄色的幌子,就代表你这一日可以出现在我眼前。”   “若是挂出白色的幌子,那你就不能出现在我面前。”   “怎么样?”   燕枝歪了歪脑袋,玩味地看着他。   “糖糕都是这样听我的话的。我让它别跟着,它就不跟着。我远远地喊一声,它马上就会飞奔过来。”   “你不是一直说自己是狼、是狗,还拿自己和糖糕作比较吗?”   “那你就不能随随便便出现在我面前,要一切都听我的。”   萧篡斩钉截铁:“好,我听燕枝的,我一切都听燕枝的。”   燕枝不语,仍旧指着头顶。   今日是白色的幌子,代表燕枝不想见他。   萧篡会意:“我明白,我这就……”   萧篡转身要走,忽然,燕枝又喊了他一声:“慢着。”   燕枝笑着,眉眼弯弯:“糖糕听我的话,会有奖励。你也有。”   萧篡的眼睛越发亮了,像是烧着旺盛的鬼火。   “奖励保密。”燕枝翘起嘴角,“但要是你不听话,那就没有了。”   “好。”萧篡激动地用力点头,“我……我一定听话,这就走!”   萧篡最后定定地看了他一眼,紧跟着就转过身去,大步离开。   因为太过兴奋,他的脚步不太稳当,甚至险些摔倒。   燕枝看着他离开的背影,也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燕枝想,他已经完全找到和萧篡相处的诀窍了。   他不能总是想着躲避萧篡,忽视萧篡。   逃是逃不开的,忽视也是不能完全忽视的。   他这个人,他的目光,他的身子,早已经无比熟悉萧篡了。   萧篡只要出现,就会影响到他。   所以啊,他不能总是被萧篡追着跑。   他也要主动一回。   好比这回,萧篡躲在那里偷偷看他,叫他不舒服了,他就不能忍着,要直接让萧篡走。   萧篡这不就走了吗?   燕枝坐回自己的小板凳上,抱着手,翘着脚,得意洋洋。   反正就跟训狗一样,一点难度都没有。   *   另一边,萧篡欢天喜地地回了宫。   这么多年,他仍旧住在净身房里。   萧篡一面批复这几日积攒的奏章,一面忍不住幻想着燕枝召见他的场景。   ——燕枝在摊位前挂起黄色的幌子,他激动万分,跑着跑着,就变成头狼原形,迈开四条腿,朝燕枝跑去。   这日燕枝想见他,燕枝带着他在摊子前面卖糖糕。   倘若有地痞流氓欺负燕枝,他就扑上去,给他们一人一口。   倘若没有客人买糕,他就蜷起身子,依偎在燕枝脚边,燕枝会摸摸他的脑袋,夸他做得好。   ——他顶替了糖糕的位置,他享受着糖糕享受的一切。   他不贪心,只要燕枝一个月里,有一两日这样对他,那就好了。   自今日起,萧篡谨遵燕枝的命令,日日早起,日日去长街上看燕枝。   第一日,白色幌子。   第二日,白色。   第三日,还是白色。   就这样,一连过了十日。   萧篡从激动万分,到心生迟疑,只用了十日。   一连十日都是白色幌子,燕枝是一直都不想见他吗?还是……   萧篡竭力按捺住心里的不安,又拽着自己的链子,焦躁地等了五日。   半个月来,摊子上都是白色幌子。   第十六日,萧篡终于按捺不住,拽着链子,迟疑着来到燕枝的摊位前。   一条不算长的街道,萧篡磨磨蹭蹭、来来回回,走了几个时辰。   这个时候,正是午后,燕枝坐在树荫下,闭着眼睛,昏昏欲睡。   听见动静,燕枝下意识睁开眼睛:“这位客人,要点什么……”   看见是他,燕枝又坐了回去,重新闭上眼睛。   “燕枝……”   十五日的煎熬,萧篡身形依旧高大,但整个人显然消瘦许多。   他试探着,低声问:“你是不是忘记我们的游戏了?我日日都来,你都没有挂黄色幌子出来过。”   “对呀。”燕枝晃了晃脚,理直气壮道,“因为我根本就没有黄色幌子。” 第71章 遮阳   烈日当空, 唯有树荫清凉。   燕枝就坐在这片树荫里,抱着手,晃着脚, 一脸无辜又理直气壮的看着萧篡。   对啊,他就是只有一块白色幌子。   那怎么了?   对啊, 他就是不想看见萧篡,故意耍了萧篡。   那又怎么了?   用萧篡从前的话来说, 是他自己笨, 听不出别人讲的是真话还是玩笑话,怎么能怪他?   燕枝这样想着, 眼里笑意不由地多了几分。   这半个月来,他日日都盼望着萧篡上门, 质问他幌子的事情。   他从一开始就打算好了,他要耍萧篡,要欺负萧篡。   现在, 他预谋许久的坏事终于得逞了, 他当然欢喜。   就像楚鱼说的那个字一样——   爽!   萧篡站在摊子前,在听见燕枝说, 自己只有一个幌子的时候, 目光瞬间黯淡下去。   原来燕枝不是忘了, 原来燕枝只是在耍他。   那……   萧篡低声问:“燕枝,我的奖励……”   燕枝皱起小脸,认真道:“奖励是给听话的小狗的,你又没有听话。”   萧篡辩解,声音却越发低了:“我听话了。前十五日,我都听话了。”   “可你今日不听话啊。”燕枝振振有词,“今日我挂的是白幌子, 你还是跑过来了。只要有一日不听话,那就不算数。是你先不遵守游戏规则的,对吧?”   其实他们心里都清楚——   若是萧篡听燕枝的话,他就应该永远都不出现在燕枝面前。   可若是萧篡不来见燕枝,他又该怎么拿到他的奖励?   萧篡总有一日按捺不住,率先坏了规矩。   燕枝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给他什么奖励。   所以,这本身就是一个无解的难题。   不论如何,都是萧篡输。   燕枝抬起头,有恃无恐地望着萧篡。   萧篡垂下眼,同样定定地望着他。   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在燕枝以为,萧篡要克制不住,翻进来揍他的时候,萧篡却握了一下拳头,低声道:“明白了。”   说完这话,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燕枝,竟转身走了。   燕枝迷惑,眉头皱得更深了。   萧篡这是什么意思?他明白什么了?   萧篡是要回去带禁军过来抓他吗?   他不怕,要是萧篡抓他,他就大喊大叫,拼命挣扎,和萧篡拼个鱼死网破。   反正……只要他不怕萧篡,那就是萧篡怕他。   燕枝下定决心,坐回板凳上,靠着树干。   不过,他就耍了萧篡一次,萧篡就这样走了,也不知道过几日还会不会再来。   要是他不来,燕枝还有点儿舍不得呢。   哼哼!   就这样,燕枝卷起小猫尾巴,继续在树下打瞌睡。   日头西移,燕枝又卖出去两块红糖糕的时候,萧篡回来了。   他刻意等燕枝送走了买糕的客人,才踟蹰着,走上前来。   他仍旧是低低地唤了一声:“燕枝。”   “嗯?”燕枝抬起头。   萧篡垂下眼睛,从怀里掏出一块叠得整齐的黄布。   黄布展开,是一块幌子,上面画着方方正正的红糖糕,和燕枝现在用的这块一模一样。   “给。”   萧篡低着头,双手不自觉发着颤,把东西递到燕枝面前。   “你现在有黄色的幌子了。”   燕枝愣了一下,看向萧篡,在萧篡眼里看到了难得的坦诚与坚定。   “想找我的时候,就可以挂起来。”   “我永远……随叫随到。”   “玩我也不要紧。我就想被燕枝玩,狗生下来就是被燕枝玩的。”   萧篡全然不管不顾了。   燕枝没有黄色幌子,他就做一面给他。   燕枝是在耍他玩儿,他就继续陪燕枝玩。   不论如何,他不要结束这场游戏。   最后,他一字一顿道:“燕枝,我想让你高兴,只想让你高兴。”   说完这话,萧篡也不敢把幌子塞进燕枝手里,只敢放在摊子上,转身又走了。   他生怕燕枝捡起幌子,丢还给他,所以走得很急,甚至走出了几步落荒而逃的味道。   燕枝抓起幌子,皱着小脸,看着他离开的背影。   犹豫良久,最后还是把东西丢到了驴车上。   总归是块布,不能浪费。   *   日子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去。   燕枝依旧做糖糕、卖糖糕,日日守在他的摊位前。   萧篡依旧去上朝、批奏章,天不亮就出宫看看,今日燕枝挂的是哪个幌子。   不出意外,接下来一个月,燕枝就像是把那块新幌子丢了一般,从来没有挂出来过。   萧篡却比从前更沉得住气,果真一个月都没出现在燕枝面前。   慢慢地、入了夏,天气越来越热,也越来越燥。   这日正午,燕枝同往常一样,坐在树下打瞌睡。   日头偏北,树荫往边上移,已经快遮不住燕枝了。   燕枝被晒得头晕眼花的,却也不肯挪到树后面去。   他怕客人以为他不在,就不买糕了,更怕有人趁机偷糕。   燕枝举起衣袖,想要挡住日光,还是被晒得心烦意乱。   他胡乱翻了翻驴车上的杂物,最后看见那块幌子。   燕枝举起幌子,在面前抖落开。   这还是他头一回,仔仔细细地看这个幌子。   布料很厚,是染过的麻布,上过浆,很硬挺,不会被雨水打湿。   萧篡在做的时候,确实是用了心的。   不过……   燕枝正准备把东西收起来,下一刻,萧篡出现在摊位前。   “燕枝,我来了。”   他脸不红气不喘,眼里还跳跃着两簇鬼火,就像是从地里钻出来的一般。   燕枝被他吓了一跳,瞌睡都跑了:“你……”   萧篡朝他露出一个虔诚的笑:“我来了。”   这是他第一次被燕枝召见。   正好他在净身房里待得不安心,正好他想出来看看燕枝,正好他看见燕枝举起了幌子。   在看见燕枝举起幌子的瞬间,他整个人的心脏都停跳了一拍。   紧跟着,他大步来到燕枝面前,生怕燕枝反悔,又把东西收起来了。   “我……”燕枝小声道,“我没想见你,我只是忽然看见这个东西,忘了是什么,想拿出来看看而已……”   下一瞬,萧篡的笑意凝固在面上。   原来是这样。   那他……是不是又该走了?   燕枝见他转瞬失落的模样,干脆把手里的东西递给他:“你要是闲着没事,就拿着这个,帮我挡太阳吧。”   “是!”萧篡的眼睛马上又亮了起来,“遵命!”   燕枝命令他了!燕枝给他下达命令了!   萧篡双手提着布料,站在摊子前面。   他想了想,低声问:“燕枝,我能不能走到摊子里面来?我挡在外面,客人不来了。”   燕枝点点头:“可以,但是必须离我一丈远。”   “是。”   萧篡极力忍住心中的欢喜,蹑手蹑脚地走进摊子里,举起幌子,给燕枝挡太阳。   真好,他又能这样近距离地看着燕枝了。   燕枝抱着手,靠在树下,闭目养神。   真好,他可以舒舒服服地睡一会儿了。   萧篡垂下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燕枝。   看着燕枝被日光晒得红扑扑的脸颊,看着燕枝闭着的眼睛、垂下来的睫毛。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看向燕枝的目光,不再是贪婪的、渴求的,而是虔诚的、真诚的。   如同望着端坐高台的神明一般。   他甚至担心自己的眼神会让燕枝不舒服,多看两眼,就刻意收敛了情绪,别过头去,不敢多看。   等自己平复好心绪,再把目光转回来。   萧篡就这样,站在燕枝身边,好似最忠诚的守卫。   六年前,燕枝说,他不过是失去了一个最听话的侍从,觉得不甘心罢了。   不是的,其实他是喜欢燕枝的。   他喜欢燕枝乖巧,喜欢燕枝围在他身边,现在也喜欢燕枝的自我,喜欢燕枝小小的跋扈和霸道,鲜活又可爱。   六年了,他从来没有习惯于没有燕枝的日子。   他就是喜欢燕枝这个人,甚至比六年前还喜欢。   只要燕枝回来,只要能让他嗅到风中有燕枝的气息,他就满足了。   萧篡恍然明白,其实早在宫里的时候,燕枝就已经驯化了他。   可那时候的他,还保留着做狼的野性,他既不想服从燕枝,又害怕燕枝抛下他,所以他极力想要证明,自己才是掌控燕枝的那个人。   燕枝与他之间的关系,就这样被他搞得一团糟。   直到现在,他终于醒悟过来——   只要能留在燕枝身边,做狼做狗又有什么所谓?   萧篡打定主意,望了一眼日头,细心地挪了挪位置。   燕枝听见声响,警惕地抬起头,看着他。   萧篡笑着,笑得又体贴又温和:“日头挪了,我跟着挪一下。”   “噢。”燕枝再次闭上眼睛。   直到今日,萧篡高大的身形投下的阴影,带给燕枝的,终于不再是威慑与压迫。   除此之外,两个人再无他话。   燕枝继续休息,有客人来了就卖糕。   萧篡始终跟在他身边,为他挡着日头,没有燕枝的命令,他也不敢再动其他东西。   有客人看见萧篡,问燕枝他是谁,燕枝想了想,小声说:“街上随便找的小工。”   萧篡颔首,表示赞同。   是小狗,他是小狗。   客人也不在意,拿了糖糕就走了。   一直到了傍晚,燕枝卖完最后一块糕,准备收摊回家。   临走时,他环顾四周,最后踮起脚,随手折下一根树枝,递给萧篡。   “喏,这是给你的奖励。”   “燕枝……”萧篡欣喜若狂,“多谢。”   只是一根树枝而已,燕枝还做好了萧篡会翻脸的准备,没想到他这么高兴。   他还真变得和糖糕一模一样了。   萧篡拿了树枝,又把树枝递还给燕枝:“燕枝,丢出去,丢给我好不好?”   燕枝把树枝丢出去,他跑出去,把树枝捡回来,还给燕枝。   这是做狼的本能!   燕枝想了想,却扬起下巴,正色道:“这是另外的奖励,要下次听话才能给。”   “好。”萧篡也不恼,把树枝揣进怀里,珍藏起来。 第72章 月色   ——“什么?!”   落日西沉, 楚鱼来接燕枝回家。   两个人坐在驴车上,晃晃悠悠地朝家的方向去。   不知道燕枝说了句什么,楚鱼“噌”的一下就站起来, 不敢相信地看着他,嗓子都破音了。   “你……你你你……你说什么?”   燕枝坐在车上, 双手捧着楚鱼特意给他做的小甜水,抬头看着楚鱼, 一脸理所当然:“我说, 下午日头太毒,我就让萧篡给我挡太阳了。”   燕枝一边说, 一边还回头看了一眼。   他们刚刚离开摆摊的那条长街,远远望去, 还能看见萧篡立在原地,目送他离开。   如同石像一般。   见燕枝回头看他,萧篡眸光一亮, 不由地往前迈了两步。   又如同石像被勾了魂儿似的。   驴车转弯, 燕枝没再理他,转回头, 问:“阿鱼, 怎么了?”   “你说怎么了?”楚鱼“哐”地一下坐回板车上, 咬牙切齿,压低声音,“你怎么能和他单独相处呢?我又不在旁边,万一他突然发狂,把你抓走,那怎么办?”   “不会的。”燕枝笑了笑,“他不敢。”   “他不敢, 你敢。”楚鱼轻嗤一声,“你的胆子是一日比一日大了。再见他第一日就敢放狗咬他,前几日耍他玩儿,现在还敢和他单独待着,我看你什么时候翻车。”   楚鱼越说越起劲,用力拍着大腿:“到时候你被他抓回去,锁起来,关在小黑屋里,跑都跑不出来。”   “好不容易出来了,就跑到我面前,哭哭啼啼——”   “‘哎呀,阿鱼,我又被萧篡抓走了……呜呜……’”   “阿鱼……”燕枝顿了顿,轻轻推了他一把,“在大街上,他不敢的。况且我压根就没睡着,我一直醒着神呢。”   楚鱼问:“真的?”   “嗯。”燕枝点点头,声音却小了下去,“中途眯了一会儿,但也没有很久。”   “你还敢说?”楚鱼气得直用手指戳他的胳膊,“你怎么敢在猛虎恶狼旁边睡觉的?”   “是你教我的——”燕枝振振有词,“让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什么事情能让我高兴,我就做什么。捉弄萧篡,能让我高兴,我就做了。”   “我的意思是……”楚鱼试图解释,“你可以让他在雨里下跪,也可以让他痛哭流涕,但是你自己不要离他这么近,明白吗?”   “我明白。”   “那就……”   “可是我不想离他那么远了。”   “什么?!”楚鱼更震惊了。   燕枝想了想,认真道:“我们已经来了都城,萧篡又这样死盯着我不放,他每每在暗中窥伺,我的心都跳得很厉害。”   他一边说,一边抬起手,放在了自己的心口上。   就和现在一样,只是提起萧篡,他都不知道是怎么了,总是紧张得很,慌张得很。   “我想,与其让他一直偷看,不如我喊他出来,由我来安排我们什么时候见面,由我来掌控我们之间的关系。”   “我已经试了两次,没什么不妥的,我也很安心,所以……”   燕枝都这样说了,楚鱼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能最后叮嘱他一句。   “那你小心点儿,你别玩火烧身就行了。”   “不会的。”燕枝翘起嘴角,轻声道,“其实……我一直在火里啊。”   过去在南边的六年里,他一直克制着自己,让自己不要去想萧篡。   只有两次生病,他的心绪不受他的控制,这才让他压在心底的萧篡跑了出来。   他一直以为,他已经把有关萧篡的一切都割舍开了,他已经把萧篡给忘了。   可是没有。   前阵子,他见到活生生的萧篡,熟悉的惊讶、恐惧,还有一点点儿莫名的心绪,瞬间涌上他的心头。   他才明白,原来自己从始至终都没有忘记过萧篡。   轰轰烈烈的相识、阴差阳错的相爱,剪不断理还乱的十年,最后却是惨淡至极的收场。   萧篡曾经是他眼里的大好人,他心里的救世主,他喜欢萧篡,喜欢得刻骨铭心。   他忘不掉,这辈子也忘不掉。   燕枝试过逃避,试了六年,都没有用。   所以他想,不要再逃避了。   干脆就回过身去,坦坦荡荡地面对萧篡好了。   等到哪一日,他看见萧篡的时候,心不会再怦怦乱跳,他就可以抽身离去了。   他知道,萧篡想挽回他,想同他和好。   他却只是在捉弄萧篡,利用萧篡。   唉,他又变坏了。   燕枝望着天边晚霞,捧起手里的竹筒,喝了一口小甜水:“阿鱼,这个水好好喝啊,酸酸甜甜的,是怎么做的?”   “加了点酸杏,又加了点糖,中午放在井里冰了一下。”   “明日再给我带,好不好?”   “不要,我怕被狗追。”楚鱼正色道,“我这种人在‘火葬场’里,是特别容易被拿去开刀的。你知道我顶着多大的压力,和你做朋友吗?”   “不会的,他不敢。”燕枝道,“那你今晚做好了,放在井里,我明日带去喝,好不好?我再多带一点,分给旁边的摊主喝,若是他们喜欢,我们看看能不能做这个来卖。”   “这法子好像可行。”楚鱼点点头。   驴车继续向前。   快要到家的时候,楚鱼忽然问:“你现在对他,是什么感情?”   燕枝愣了一下,没有回答。   *   入夜时分。   燕枝吃完晚饭,用蒸糕剩下的热水,洗了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换上干净衣裳,倒在床榻上。   他枕着手,翘着脚。   月光从榻边窗外照进来,落在他身上,朦朦胧胧一片。   白日里,楚鱼问他,现在对萧篡是怎么样的感情。   他想不出来。   他讨厌萧篡,想起从前萧篡那样对他,欺负他、羞辱他,他还是会难过。   可是现在,萧篡在他面前这样乖、这样温顺、这样听话,他似乎还……挺喜欢的。   所以……   燕枝举起手,挡在眼前。   阴云散去,月色明亮,在燕枝的指尖流淌。   他还是不懂。   这个时候,萧篡就坐在净身房里。   批复好的奏章堆在一边,等待明日亲卫过来抬走。   萧篡独自坐在黑暗之中,望着案上的一小截树枝,正出着神。   这可不是寻常的树枝,这是燕枝送他的树枝!   是燕枝亲自踮起脚、亲自伸出手、亲自折下来、亲自递给他的树枝。   是燕枝给他的奖赏,是燕枝送他的礼物。   树枝不长,但上面还带着两片绿叶。   萧篡垂下眼睛,定定地望着叶片。   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燕枝只是随手丢给他一根小树枝,他都高兴得不能自已,激动了一晚上。   甚至他看见树枝的第一反应,是想和燕枝一起,玩抛接树枝的游戏。   这是一匹头狼被彻底驯化的标示,是一匹头狼对某个人感情最深的体现。   他好喜欢燕枝,以至于他骨子里的本能都被唤醒了。   萧篡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捏着树干,把树干插进准备好的金香炉里,用土埋上半截。   紧跟着,他捧起香炉,走出牢房,来到净身房走廊上。   月光明亮,从石壁上高高的窗子照下来,投下一小块光亮。   萧篡就把树枝放在月光下,让它晒一晒。   他自己则盘着腿,仍旧坐在黑暗的角落里。   在净身房待久了,偶尔晒晒日光月光,会让他有一种负罪感。   就像是……他没有听燕枝的话,乖乖把自己关在净身房里,享受到了自己本不该享受的东西,是在违抗燕枝的命令,会让燕枝生气。   萧篡坐在树枝前,静静地望着树枝。   有些卷曲的绿叶,在月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   他知道,树枝是种不活的。   可他觉得,燕枝给他的东西,不能和他一样,总是待在黑暗里。   这样想着,萧篡又起身回房,把燕枝的衣箱拖出来。   巧克力包装纸、果冻壳、万花筒,还有燕枝的小衣,都拿出来晒一晒。   这几年来,他不再用燕枝的小衣做坏事,总觉得这是一种亵渎。   他把这些东西好好地封存着,想燕枝的时候,就拿出来看一看。   见这些东西晒得好,萧篡迟疑着,试图伸出手去。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月光的时候,黑暗里,忽然响起一声“叮咚”。   萧篡心下明了,打开系统面板,准备看看又有什么新任务上线。   可是这回,系统却提醒他:“亲爱的玩家,您已经六年五个月零八天,没有打开过好感度面板了,好感面板有新变化,来看看吧。”   是,自从六年前,萧篡意识到,燕枝是一个人,燕枝不是一串数据,燕枝的情感无法被量化,所谓的好感度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局,他就再也没有打开过好感面板了。   没有意义。   可是这回,好感面板自动在他眼前打开了。   萧篡不欲多看,随意挥了挥手,就准备把面板关上。   可就在这时,他余光一瞥,瞧见最顶上的标注。   燕枝对他的好感度,目前是——   “该角色对玩家好感过于复杂,不予显示。”   萧篡怔愣片刻,面上却不见有任何欣喜。   他垂下眼,低声道:“燕枝不是角色,我也不是玩家。”   就在这时,又一声“叮咚”传来。   “亲爱的玩家,您关注的任务频道,又有新任务发布了。”   “该世界为‘末日废城’世界,任务总积分为‘三百分’。”   “完美完成所有任务,即可获得全部积分。请确认是否接下该任务。”   三百分,和他之前接的任务比起来不算多,但能赚一分是一分。   燕枝等不了,他必须尽快攒满积分,做足准备。   萧篡不曾犹豫,直接接下任务。   既然如此,明日该去找燕枝,向他请个假。   就在他处理这些事情的时候,月光西移,竟照下一小块,落在他的衣摆上。   萧篡不敢置信地伸出手,光亮却从他的指缝之间逃走。   今夜今时,月光普照,同时落在燕枝与萧篡的身上。 第73章 任务   新的一日。   燕枝同往常一样, 打着哈欠,赶着驴车,出门摆摊。   刚到街口, 距离还远,燕枝就看见萧篡站在自己常摆摊的那棵树下。   大概是在等他。   燕枝皱起小脸, 心里不大欢喜。   这个萧篡,惯爱得寸进尺。   昨日只是叫他帮忙挡一下太阳, 今日就敢自己跑过来。   他根本就没听话!   燕枝板起脸, 继续赶车,径直来到萧篡面前。   这里是他的摊位, 他向官府交过钱的,就算是皇帝, 也不能占他的位置。   见他来了,萧篡眼睛一亮,就要上前。   燕枝却绕过他, 把驴车赶到空位上, 举起手里鞭子,指了一下高高挂起、迎风飘扬的幌子。   ——看清楚!今日是白色的幌子, 我不想见你!   萧篡回过神来, 拽起披风兜帽, 给自己盖上。   这样就看不见了。   他低声道:“燕枝,我不是有意的。我今日来,是来向你告假的。”   燕枝有些惊讶,微微抬眼,但很快又反应过来,从另一边跳下车,熟练地把摆摊用的桌椅板凳都搬下来。   萧篡想上前帮忙, 却被燕枝挥着鞭子赶开。   萧篡又明白过来,默默后退,退到了离他一丈远的地方。   他继续道:“这几日,大概是四五日,我有些事情要做,就不能过来听你的差遣了。”   燕枝摆好桌子,把蒸笼放上去,又转头看向他,理直气壮道:“那我明日就把黄色幌子挂出来。”   萧篡要告假,他就偏要见萧篡。   萧篡不来,那就是萧篡的错。   燕枝笑得眉眼弯弯,毫不客气。   萧篡思忖片刻,最后道:“那就等我回来了,再罚我罢。”   “想得美。”燕枝道,“我才不会动手罚你,你把我给你的树枝还给我就好了。”   “燕枝……”   一听这话,萧篡竟然有些慌了。   燕枝瞧了他一眼,鼓了鼓腮帮子,故意道:“萧篡,你一点都不听话。”   “我昨日才夸过你,对你有一点点的改观,结果今日你就坏了规矩。”   “早知道,昨日就不该让你过来,就该直接把你赶走。”   “我决定,从今日起,到今年年节后,你都没有奖励了。”   这话听着好熟悉,简直和萧篡从前说过的话一模一样。   燕枝本性纯良,说这些话说得不太流利,完全就是在学他说,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可偏偏这些话,就像是刀子一样,一刀一刀扎在萧篡的心上。   萧篡愣在原地,身形微晃,掩藏在兜帽底下的面庞,一寸一寸地沉了下去。   原本坚不可摧的石像,如今却像是要碎了一般。   原来是这样。   原来被心爱的人这样说,是这样的感觉。   心脏被刀子扎得千疮百孔,鲜血淋漓。   冷风一吹,他的心都跟哨子似的,呼啸着响动。   如同凌迟一般。   正巧这时,有客人过来买糕。   燕枝也就没再理他,转过头去,给客人打包。   “要两块糖糕吗?还要点什么?”   “还有鸡蛋糕,加了蛋清,吃起来更蓬更松。”   “好,小心烫,慢走。”   燕枝在卖糕的时候,萧篡就站在旁边,乖乖地等他空下来。   燕枝对客人笑脸相迎,和气十足,唯独对他不假辞色,冷冷冰冰。   可他又有什么资格埋怨?   从前的他不也是这样?在旁人面前,端着帝王的架子,不曾厚待他们,却也不曾太过苛待他们。   只有燕枝,他只对燕枝那样坏。   是他的错。   燕枝只是……学他而已。   见客人走了,萧篡赶忙拿起倚靠在树边的大伞,又要上前:“燕枝,这几日不能给你挡太阳,所以……”   燕枝随手指了一下驴车上,相似的伞,正静静地躺在上面。   昨夜吃完饭,楚鱼硬拉着他出去散步,去铺子里给他买了一把伞。   楚鱼这个大财迷,他甚至没花家用,而是自掏腰包给他买。   就为了让萧篡离他远一点。   他已经有伞了。   燕枝回过头,见萧篡仍旧站在原地,命令道:“萧篡,你走。”   “你长得这么凶,还穿得一身黑,站在这里碍手碍脚的,一点忙都帮不上,还容易吓跑我的客人。”   “笨死了,你走。”   这也是萧篡从前说过的话。   萧篡颔首,低低地应了一声:“好。”   萧篡犹豫片刻,不知道该不该把伞放下。   燕枝瞧了他一眼,淡淡道:“笨蛋,你连我说的话都听不懂吗?”   “知道了。”萧篡垂下眼睛,握紧手里的伞,转身离开。   燕枝收回目光,继续招呼客人。   本来就是萧篡的错,他心里还憋着一口气呢。   况且,他本来要说萧篡是“蠢货”的,结果刚刚一时口胡,说成了“笨蛋”。   他已经口下留情了!   这样想着,燕枝又振作起来,理直气壮起来。   他可不怕萧篡!   *   另一边。   萧篡抱着准备好的伞,在初升的日头之下,回到宫里。   走进净身房之前,他吩咐亲卫:“去膳房取些肉饼肉干,送过来。”   “朕想一个人待一会儿,传令下去,这几日朕不见任何人。”   “明日朝会延后,叫卞英和刘洵盯着些。”   几个亲卫不疑有他,也不敢怀疑,抱拳应了声“是”,便下去了。   萧篡回到牢房里,坐在地上,望着案上的半截树枝,不自觉出了神。   看着看着,他忽然笑出声来。   萧篡啊萧篡,燕枝今日愿意同你说话,还同你说了整整十句话。   这可是难得的奖励,就算燕枝是在骂你,那又怎么样?   从前你对燕枝说这些话时,你以为是玩笑话,你以为燕枝不会难过。   如今燕枝对你说这些话,不过是还给你而已,你有什么可难过的?   到底有什么可难过的?   萧篡想着想着,不自觉低下头去,双手捂住脸。   他错了,是他错了,他知道错了。   他不该……   他发出一声野兽一般、低沉的哀鸣,但很快的,他就抹了把脸,抬起头来,打开系统面板。   萧篡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   走罢,去昨夜刚接的任务世界走走。   *   萧篡不在,燕枝一个人也过得清闲。   这一日就是招呼招呼客人、卖卖糕。   午后日头大起来,他就打开楚鱼给他买的伞,把伞抱在怀里,眯了一会儿。   楚鱼昨夜问他,明明是能用伞解决的事情,为什么要找萧篡?   燕枝想,他倒不是只想不晒太阳,他就是想折腾一下萧篡。   嘻嘻。   不过,既然萧篡说告假,燕枝也不会上赶着去找他。   就这样过。   这日回去,燕枝就把这件事情告诉了楚鱼。   “你不用担心啦,萧篡这几日不会再来了。”   楚鱼刚开始还有点儿不信:“真的假的?”   “真的。他今早来找我告假,说这几日都不得闲。”   “那明日我和你一起出摊,做一桶酸杏水带去卖。”   “好。”   第二日,两个人一起出摊。   摆好东西,还没多久,谢仪和卞明玉也来了。   燕枝很惊喜:“今日应该不是官署休沐吧?你们两个怎么一起来了?”   “闲着没事,就过来看看你们。”卞明玉扬手往燕枝怀里丢了一块碎银,拿起一块糖糕就塞进嘴里,“嗯,跟以前一样好吃。”   “那谢仪呢?”燕枝问,“你可不是会擅离职守的人。”   谢仪笑着道:“原本是要去上朝的,结果朝会延后了,我就过来帮你们了。”   两个好友掀起衣摆,跨过摊位,走了进来。   燕枝拿了一块糕递给他,又给他们两个倒了两杯酸杏水。   “给,尝尝阿鱼新做的小甜水,好喝的。”   “多谢。”   楚鱼探出脑袋,好奇地问:“陛下好好的,做什么不上朝?”   “不知道。”卞明玉摇摇头,“这几年经常这样。我问我爹为什么不上朝,我爹让我闭嘴少管。”   燕枝没忍住笑出声来:“哈哈!”   谢仪也跟着笑了笑,压低声音道:“纵使如此,底下朝臣依旧忠心耿耿,不敢生出异心。上朝与不上朝,于陛下而言,没有差别。”   燕枝脸上笑意凝固,瘪了瘪嘴,大声强调:“谢仪,你可是我的好友!”   “是。”谢仪笑着哄他,“燕枝公子做糖糕也做得好,天下可以没有陛下上朝,但是不能没有燕枝公子卖糖糕。若是少了燕枝公子,整个天下都不甜了。”   燕枝又高兴起来,傻乐着看着两个好友。   只有楚鱼,他撑着头,坐在一边,若有所思的模样。   四个好友挤在一个小摊前面,一个收钱,一个找钱,一个包糕,一个盛水。   有条不紊,顺顺当当。   旁人都摊位前路过,都要多看一眼。   “啧,小小的一个摊,倒请了四个小工。”   *   就在燕枝和好友们高高兴兴卖糕的时候,萧篡盘腿坐在净身房里,猛然睁开眼睛。   他是去另一个世界做任务了,昨日启程,今日任务做得差不多,他找了个地方安置,就赶忙回来了。   萧篡回到净身房的瞬间,面庞上和手臂上,就多了几道伤痕。这是他从另一个世界里带来的。   顾不上血迹洇透衣裳,萧篡披上斗篷,拿起给燕枝准备的伞,就要出门去。   不知道今日,燕枝挂的幌子是什么颜色的。   不知道今日,燕枝想不想见他。   不论如何,既然他答应了燕枝的游戏,那就应该遵守规则,他该过去看看。   萧篡来到净身房门前,这才发现,原来这个世界下雨了。   暴雨如注,倾倒人间。   雨声雷声,噼里啪啦,轰鸣作响。   下这样大的雨,燕枝还在外面,不知道他该怎么回去。   萧篡没有犹豫,抱着伞,便冲进了雨里。   得亏他回来看了一眼,下这么大的雨,燕枝一定被淋湿了。   燕枝一定要人帮忙。   但下一刻——   萧篡来到燕枝常摆摊的那条街上。   连天雨幕之中,燕枝和他的三个好友、一头毛驴,一同在街边人家的屋檐下避雨。   “谢谢你,张伯。这几块糖糕给你吃。我们身上都湿湿的,就不进去了。”   “客气了。你们坐着吧,等雨停了再走。”   “好。”   燕枝和他的好友们,并排坐在屋檐下,嘻嘻哈哈地说着话。   卞明玉道:“你们看吧,刚刚那片乌云来的时候,我就说要下雨了,你们还不信。”   燕枝反驳道:“你是上午说的,雨是刚刚才下的,都过了好几个时辰了。”   “我这就叫‘未雨绸缪’,明白吗?”   “噢。”燕枝应了一声,紧紧搂住两个好友的胳膊,“你们两个不许走,等会儿要帮我把驴车赶回去,还得帮我把剩下的糕点都吃掉。”   “燕枝,你是越来越不客气了。我还记得你之前可腼腆、可害羞了,现在都敢指使我们了。”   “对呀。”燕枝歪了歪脑袋,伸出手,去接屋檐下滴下来的清澈雨水。   他甚至用力跺了一下脚,故意溅起水花,弄在好友们的身上。   “哈!燕枝,你这个坏东西!”   “我不是。”   真好,已经有人在帮燕枝了。   真好,燕枝没有淋到雨。   萧篡放下心来,转身离开的时候,像是被人撞了一下,低下头,呕出一口鲜血。   可他的面前,分明没有任何人。   萧篡用手背拭去嘴角血迹,强自定下心神,大步离开。   暴雨浇过,很快便将血迹冲刷干净。 第74章 积分   暴雨倾盆, 天地颠倒。   燕枝坐在檐下阶上,眼前是雨珠成串,雨幕连天。   恍惚之间, 燕枝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倏地站起身来, 朝雨里喊了一声。   “谁?谁在那儿?!”   原本正与他说笑打闹的几个好友,见他忽然动作, 都被吓了一跳, 连忙随他站起来。   “燕枝,怎么了?”   “是谁呀?有人过来了吗?”   “这么大的雨, 谁还在大街上跑?又不是傻子。”   燕枝抬起手,在眼前挥了挥, 试图拨开眼前帘幕,把雨里的场景看得再清楚一些。   可是,雨怎么能被拨开呢?   雨越下越大, 越下越急, 反倒越发模糊了他的视线。   燕枝有些着急,下意识喊了一声:“萧……”   一个字刚出口, 燕枝便回过神来, 闭上了嘴。   他喊萧篡的名字做什么?   萧篡又不在这儿。   昨日萧篡就向他告了假, 说这几日来不了。   今日早晨,他果然也没来。   更别提现在下着这么大的雨,萧篡怎么会过来?   他只是忽然之间,闻到了一股熟悉的血腥味。   一转眼,远处雷声作响,眼前大雨冲刷,气味很快就消失不见。   应该是他感觉错了。   下一刻, 两三点冰冰凉凉的雨水,洒在他的脸上,叫他回过神来。   “唔……”燕枝抬起手,胡乱用衣袖擦了把脸。   衣袖放下,他正巧对上卞明玉探究的目光。   “你怎么了?”卞明玉认真地看着他,“大白天的撞鬼了?魂儿都被鬼勾走了?”   “才没有!”燕枝学着他的样子,伸手接了一点雨水,弹在他的脸上,“明玉,你好讨厌!”   “你才讨厌。”卞明玉也学他的语气,“忽然站起来,把我们都吓一跳。”   “我……”燕枝顿了顿,又改了口,“我看见鬼了。”   “方才还说没看见,现在又看见了。”卞明玉无奈,“实不相瞒,我也看见一只鬼。”   “是吗?”燕枝眼睛一亮,“你在哪里看到的?我是在雨里看到的……”   卞明玉上下扫视他一眼:“这里啊。你这只冒冒失失的小鬼。”   燕枝深吸一口气,别过头去,不想理他。   “谢仪、楚鱼,他好烦!”   *   午后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燕枝和几个好友在檐下再躲了一会儿,说说话、聊聊天,很快就雨过天晴了。   几个人收拾好东西,同借屋檐给他们躲雨的张大爷道了声谢,便赶着驴车,准备回去了。   驴蹄踏过街上积水,溅起小小的水花。   几个人因为玩闹,鞋上裤腿上全湿了。   卞明玉没忍住,掩着嘴,打了两声喷嚏。   燕枝不敢再留他,路过卞府门前的时候,给他塞了两块糖糕。   “我和阿鱼住的地方太远,下回再请你们过去吃饭。快回去洗个热水澡,喝点姜汤。”   “知道了,哪有那么容易就风寒?放宽心。”   卞明玉把糖糕揣进怀里,朝他们摆了摆手,便进去了。   不多时,他们又路过谢仪家门前,谢仪也回去了。   最后只剩下燕枝和楚鱼两个人,赶着驴车,朝家的方向去。   他们两个似乎各有心事,一路上谁也没有再说话。   一直到了家里,两个人也还是没有开口,只是把驴车赶进院子里,卸了车,把毛驴赶进棚子里。   驴身上有毛,淋点雨不碍事,燕枝就给它添了点草料,让它吃着。   他们是做糖糕的,家里别的没有,就是柴多水多。   燕枝在添草料的时候,楚鱼马上起锅烧水,给两个人烧了一大锅洗澡水。   直到这时,楚鱼才开口说了第一句话:“行了,快去洗洗吧,小心风寒了。”   “好,你也快去。”   燕枝点点头,提着两桶热水进了房间。   一刻钟后,燕枝换上清爽干净的衣裳,用巾子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从房里走出来。   这个时候,楚鱼已经在煮姜茶了,整个院子里都是辛辣的老姜味道。   见燕枝出来,楚鱼便道:“燕枝,你过来烧火,正好烘干头发。”   “好。”燕枝点点头,坐在灶洞前,往里边丢柴。   楚鱼则站起身来,拿起木勺子,搅了搅灶上的瓦罐。   柴火燃烧,时不时发出沉闷的噼啪声。   火光熊熊,映在燕枝脸上。   燕枝抬起头,看向楚鱼:“阿鱼,别心疼了,我们剩的糖糕不多,晚饭不用做我的,我吃糖糕就好了,我可以吃完的!”   他见楚鱼今日闷闷的,还以为他是为了大雨的事情生闷气,所以这样安慰他。   可是……   楚鱼垂下眼睛,定定地看着他,却道:“萧篡去其他世界做任务了。”   “什么?”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燕枝根本没听清楚他在说什么。   楚鱼顿了顿,重复一遍:“萧篡去其他世界做任务了。”   “啊?”燕枝不懂,“他……不是已经在做任务了吗?一统天下的任务?建立十全十美的朝堂的任务?组建十全十美的后宫的任务?”   楚鱼却道:“他昨日特意过来,向你告假,就是为了去其他世界做任务。”   燕枝想了想,顺着他的话问:“你们穿越者可以这样吗?到处乱跑?”   “当然不行。”楚鱼答道,“一般来说,一个穿越者,一个时间段里,只能接受一个世界的任务。”   “可你又说……”   “他偷偷去的。”   燕枝好奇问:“既然他是偷偷去的,那你怎么知道?”   楚鱼举起手,作势要揍他。   燕枝赶忙捂住自己的脑袋,委屈巴巴道:“干嘛打我?”   “你该打!问的都是些什么傻话?”   “你昨日说,他找你告假,我就有点儿怀疑了。”   “今日,卞明玉和谢仪又说,朝会延后,可萧篡又没出宫办什么事,我就更怀疑了。”   “直到刚刚,我看了一眼积分总榜排名,发现萧篡的积分一直在变,我就完全确定了。”   燕枝接话道:“他去别的世界做任务了?”   楚鱼点点头:“对。”   “那他离开这里了?那大梁岂不是没有皇帝了?”燕枝惊恐,“那……那岂不是马上又要打仗了?我不想打仗。”   “他还没有走,只是暂时离开这里而已。”   “你方才说,一个穿越者……”   “那只是一般情况。如果是特殊情况,穿越者也可以一次接下几个任务。”   “听不懂。”燕枝摇摇头,一脸茫然。   “你可以理解为——”楚鱼想了想,“魂魄出窍。”   “嗯?”   “萧篡把自己的身子留在这儿,魂魄去了另一个世界做任务。”   “明白了。”燕枝点点头,“我在话本上看过。”   “不过这个法子很危险。”   “为什么?”   “他留下来的身子没有魂魄,没有意识,不能自主行动。也就是说,在这个时候,就算你溜进宫里杀了他,他也毫无还手之力。”   “等他的魂魄回来之后,发现自己的身子死了,他也毫无办法。”   “唔……”燕枝认真思考,最后道,“我暂时还不想杀了他。”   “谁问你了?”楚鱼无奈,“总之,同时进行多个世界的任务,是很危险的事情。要是被人杀了,那就是彻底死了,要是被穿越者杀了,对方就能直接抢走他的积分。绝大部分穿越者都不会这样做。”   “萧篡就会这样做。”燕枝道,“他很穷、很抠门、很吝啬,所以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能赚钱的机会……”   “他可不穷。”楚鱼道,“他是积分总榜上、排名第一的穿越者。”   燕枝睁圆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他。   楚鱼同样定定地看回去,继续解释。   “所有穿越者里,他的积分是最多的,他有八百万积分。”   “不过他确实很抠门,任务不间断地做,吃住都在任务世界里,从来没有在控制中心花过积分,他的账户永远只进不出。”   燕枝下意识道:“可他……”   楚鱼接话道:“可是还不够。”   “穿越者可以从任务世界里,带一个角色,回到控制中心。但前提是,花费一千万积分。”   “动物也可以,动物折半,只要五百万积分。”   “截至目前,控制中心还没有人攒到一千万积分,更没有人舍得花那么多积分,去换一个角色自由。”   “不管是亲人,还是爱人,穿越者都舍不得。”   楚鱼伸出手,按了一下燕枝的脑袋,叫他回过神来。   “不过燕枝,我想了一天一夜,我想,萧篡现在这样攒积分,大概是因为——”   “他要带你走。”   “我……”燕枝站起身来,大声反驳,“我才不跟他走!”   “你跟他走也不是什么坏事,等你进了控制中心,不死不灭,我们还能一块儿做任务,去其他地方卖糖糕。”   “不去!不去!”燕枝果断拒绝,“我才不跟他走!”   燕枝正色问:“阿鱼,你有多少积分?”   “呃……”楚鱼默默地伸出一根手指,“这个……”   “一百万?”   “没那么多。”   “一万?”   “也没那么多。”   “一……一千?”   “对。”楚鱼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就这一千还是我们俩合伙卖糕,我好不容易才攒到的。”   “没关系。”燕枝坦坦荡荡,“我也不是很在意这些事情。人生苦短,相识一场,能够出摊卖糕,自给自足,和好友说笑谈天,对我来说就已经足够了,我不想变得和萧篡一样。”   “你不愿意,他自然也没有办法强迫你。”楚鱼道,“我只是想了很久,忽然想明白他在做什么,所以提醒你一声,你心里有数就行。”   “我知道了。谢谢你,阿鱼。”   燕枝抬头望天,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萧篡分明是第一有钱的穿越者,从前却总是欺负他。   给他吃一点泡芙、吃一点奶糖,就要连本带利地从他身上讨回来。   分明是他自己拿出来,给他吃的,又不是他死皮赖脸,非要吃的。   又不是他非要花萧篡的八百万积分的。   又不是他说他要跟着萧篡去控制中心的。   多可恶啊。   萧篡,真是天底下最可恶的穿越者。 第75章 罐头   ——控制中心是怎么样的?   ——控制中心里的其他穿越者是怎么样的?和萧篡一样, 霸道野蛮吗?   ——其他穿越者是怎么样做任务的?和萧篡一样,用暴力和战争吗?   ——萧篡……萧篡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想要积攒积分, 带他去控制中心的?   几日前?六年前?   还是……从一开始?   又是一个艳阳天。   燕枝坐在小板凳上,怀里抱着伞, 双手捧着脸,安安静静地守在摊子前。   此时正是午后, 盛夏时节, 烈日高悬,晒得人昏昏欲睡。   街道上别说客人, 就是行人都没有几个。   燕枝垂下眼睛,望着伞面, 呆呆地出着神。   楚鱼说,萧篡是积分总榜上排行最高的穿越者,是整个控制中心最富有的穿越者。   楚鱼又说, 萧篡一直都很抠门, 他从来都不会在控制中心花积分买东西。甚至他去一个世界做完任务,不在控制中心多做停留, 马上就去下一个世界。因为这样就不用花积分。   楚鱼还说, 萧篡现在这样做任务, 大概是想带他走。   楚鱼还想跟他说,萧篡以前的事情。   但是燕枝不想听了。   再听下去,他的脑子会忍不住乱糟糟的,他的心也会忍不住软下去的。   他不能……   不能让萧篡就这样得逞。   分明是萧篡自己小气,关他什么事?   什么要带他走,带他去控制中心,不过是楚鱼的猜测。   就算是真的, 那也不过是萧篡自顾自做的决定,他根本没有同意。   萧篡就是很坏,就是很霸道,就是很可恶。   没什么可质疑的,更没什么可动摇的。   燕枝下定决心,放下捧着脸的手,轻轻甩了甩。   维持这样的姿势太久,他的手都有点儿酸了。   与其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不如睡一会儿,养养精神。   燕枝抬起头,举起伞,余光忽然瞥见熟悉的人影。   萧篡披着斗篷,站在街口,远远地望了一眼挂在燕枝头顶的幌子。   是白色的。   看来燕枝今日还是不想见他,他可以放心离开了。   萧篡收回目光,正巧与燕枝对上视线。   萧篡心头一震,竭力平复心绪,忐忑又心虚地望了回去。   要他过去吗?   下一刻,燕枝重新撑起伞,别过头去,靠在树边,闭目养神。   一把伞,将燕枝的身形挡得严严实实的,连一片衣角也不留给他。   好罢。   萧篡垂下眼睛,转身离去。   他该回另一个世界去了,那边的任务还没做完。   此后几日,燕枝与萧篡就维持着这样不远不近的距离。   燕枝日日出摊,守在自己的摊子前。   萧篡去另一个世界做任务,每日清晨、正午与傍晚,回来一趟,看看燕枝挂的幌子是什么颜色的。   燕枝不想见他,他远远地看一眼就走,继续回去做任务。   就这样过了十来日。   燕枝晾着萧篡,故意晾了十来日。   直到这日午后,燕枝坐在树下,和往常一样撑着伞,慢悠悠地转着伞柄。   在萧篡再一次转身要走的时候,燕枝拿起那块黄色幌子,在空中轻轻摇了摇。   来吧!   下一刻,萧篡就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一般,猛然惊觉,大步上前。   “燕枝!”   萧篡欣喜若狂。   他仍旧披着玄色的斗篷,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   或许是为了掩藏行踪,又或许是为了遮掩自己身上的血腥气味,但在长街之上,反倒更加显眼。   萧篡生怕燕枝马上就赶他走,一面从斗篷里拿出东西,一面低声道:“我回来了,这阵子都能待命。”   “燕枝想见我就见我,燕枝不想见我,我即刻就走。我会一直守规矩的。”   “这是——”萧篡顿了顿,把两个铁盒子放在燕枝面前,“好吃的,给你吃。”   燕枝皱起小脸,碰也不碰那两个铁盒子,只道:“我不要。”   萧篡恳切道:“燕枝,是很好吃的罐头,我特意从……”   “是你去别的地方做任务,换来的吗?”   “是……”萧篡皱眉,似是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问。   燕枝看着他的脸,看着他面庞上已经结痂的伤痕,问:“那你去别的地方做任务,肯定很辛苦吧?”   萧篡顿了一下,随后滔天的欣喜再次涌上他的心头。   他再也按捺不住心里的欢喜,连声道:“不辛苦,不……”   “辛苦的。”燕枝一脸认真,“等我吃了这些东西,你就会说你有多辛苦,这些东西多珍贵、多宝贝,最后就变成我欠你的,你会向我讨债。”   一瞬间,萧篡面上的血色霎时褪去,褪得干干净净。   “就像之前的泡芙、蛋糕一样。”   “不是……”萧篡忙不迭解释,“不是用积分换的,是我从其他地方带回来的。”   “我不要,你拿走。”   “燕枝,我没有……我没有邀功,向你讨债……”   “我只是觉得这两个罐头好吃,特意从‘末日世界’带回来给你吃。”   萧篡如同献宝一般,把东西送到燕枝面前:“这个是肉罐头,咸口的,很香,很好吃。”   “这个是橘子罐头,甜口的,有糖水,很甜很香。”   可燕枝只是瞧了一眼罐头,就别过头去。   萧篡有些急了,干脆直接举起右手,对天发誓。   “燕枝,我不会再说那些话了,不会再向你讨债了,我发誓!”   “吃东西就是吃东西,要是我借此提出任何条件,就让我天打雷劈!”   他知道,燕枝最相信鬼神之说了。   果然,燕枝抬起头,望了一眼万里无云的天空。   他终于转回头,施恩一般看向萧篡,轻轻开了口:“当真?”   “当真!”   燕枝看着他,观察了他许久,最后还是没能抵挡住罐头的诱惑,将信将疑地伸出手。   吃!   怎么不吃?   萧篡都这样说了,他当然要尝一尝。   燕枝把罐头拿在手里,认真看了看,最后却把东西递还给萧篡。   萧篡越发心急:“燕枝,我发誓……”   “我不会开,你给我开。”   燕枝看着他,坦坦荡荡,理直气壮。   要是换做从前,燕枝早就自卑自轻地红了脸,生怕萧篡说他是“蠢货”。   但是现在……   他知道萧篡不敢,所以他敢使唤萧篡了。   萧篡回过神来,接过罐头。   他没带匕首,便徒手捏了捏罐头的铁皮外壳,生生把外壳接缝的地方撕出一道口子,顺着这道口子,打开罐头。   “燕枝,给。”   萧篡笑着,双手把橘子罐头递给燕枝。   黄澄澄的橘子瓣儿,去掉了外皮和丝络,在晶莹剔透的糖水里浮浮沉沉。   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燕枝拿出自己平日里吃饭用的木勺,舀起一瓣橘子,塞进嘴里。   好甜!好吃!   燕枝抱着罐头,吃得高兴。   萧篡则单膝跪在他面前,帮他打开另一个罐头。   “还有一个。”   另一个是肉罐头,肉粉粉嫩嫩的,装在盒子里,装得满满当当的,一打开就香气扑鼻。   燕枝也尝了一口,这个是咸香的,两个罐头配在一起吃,一甜一咸,刚刚好。   萧篡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好吃吗?”   “嗯。”燕枝轻轻点了点头,“多谢。”   见燕枝喜欢,萧篡便也跟着高兴。   他跪在地上,看着燕枝低着头,一动一动的腮帮子,心里竟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与欢欣。   就是这样。   原来他想要的日子,就是这样的。   他去外面做任务,不管多困难、多凶险,只要回来之后,能看见燕枝好好地坐在这儿,能给燕枝带点吃的喝的,让燕枝高兴。   他就跟着高兴。   萧篡静静地望着燕枝,面颊上的伤痕都跟着柔和下来。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甚至想永远留在这个时刻。   不知道过了多久,燕枝把两个罐头都吃掉一半,就放下了勺子。   萧篡面色一变:“怎么了?怎么不吃了?”   燕枝淡淡道:“我想留一半晚上吃。”   “好。”萧篡这才松了口气,拿起燕枝的饭盒,帮他把东西都装进去,叮嘱道,“晚上就要吃完。梁都天气热,要是味道变了就不要吃了,我找机会再去拿。”   他垂下头,一面装,一面迟疑着、试探着,压低了声音,问:“燕枝,我过几日再去这个地方出任务,再给你带吃的,好不好?”   “好啊。”   “那我再去拿鸡肉罐头和苹果罐头,也很好吃的。”   萧篡笑了笑,抬起头,这才发现,燕枝同样也在看他。   燕枝托着腮,认真地看着他,轻声问:“萧篡,你不抬头看看我对你的好感度吗?”   萧篡低声拒绝:“不,我早已经不信这些了。”   “就算我吃了你的东西,对你的好感度一丁点儿没涨,不要紧吗?”   “不要紧。”   “就算我现在愿意与你独处,但我心里已经打定主意,永远都不会跟你和好,也不要紧吗?”   “不要紧……”   最后,燕枝问——   “萧篡,你当真别无所求吗?”   “是。”萧篡定定地望着他,神色是前所未有的虔诚与乖顺。   ——“我别无它求,只要燕枝高兴就好。”   ——“就像是,从前燕枝对我那样。” 第76章 臣服   清风拂过, 日光轮转。   萧篡单膝跪在燕枝面前,如同跪在神明脚边。   俯首帖耳,虔诚恭敬。   他仍旧喜欢燕枝, 仍旧爱着燕枝。   只是如今的爱慕,与从前的喜欢相比, 大不一样了。   许多年前,萧篡凭借着野兽的本性行事, 满心以为, 喜欢就是逗弄、欺负和摧毁。   他把燕枝当做一只小猫、一只小狗,看见燕枝, 就忍不住欺负他,想看他哭出来, 想把他在榻上弄哭。   就这样,燕枝被他欺负走了。   燕枝走后,萧篡似乎有所领悟, 他又以为, 喜欢就是伪装、做戏,最后占有对方。   所以他竭力克制野兽本性, 披上人皮外衣, 把自己伪装成燕枝喜欢的、温和又体贴的男人, 设下陷阱,试图引诱燕枝,回到他身边。   结果燕枝清醒又警惕,从始至终都了解他的本性,没有上当,毫不留情地抽身离去。   直到现在,六年过去。   数千个日日夜夜过去, 萧篡在空无一人的净身房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自己与燕枝的过去,一遍又一遍地质问自己,知不知道自己到底错在哪里。   事到如今,他终于明白。   喜欢是纵容、托举和放他自由。   在尸横遍野的末日废城里,搜寻物资的时候,在他捡起罐头,检查罐头是否密封完整,最后将罐头揣进怀里,护在心口上的时候,他的心里只有一个想法——   燕枝没有吃过这个东西,带回去,给他尝尝鲜。   他只是想让燕枝高兴一下,他想看见燕枝吃到好吃的东西,亮晶晶的眼睛和浅浅的小梨涡。   至于燕枝吃了这两个罐头,好感度会不会涨,会不会和他和好,他根本就没有想过。   在砍杀异种,完成任务,获得积分之后,他想的也是——   很好,燕枝离自由又近了一步。   萧篡用了六年,把脑子里那些自负自大的想法,全部摒除。   只留下燕枝。   他不再用完成任务的思维去看待燕枝,也不再用对待角色的策略去对待燕枝。   他的心里,只有燕枝。   萧篡垂下眼睛,把燕枝吃剩下的罐头装好,递还给他。   燕枝接过食盒,静静地看着他。   萧篡好像真的……变了很多。   萧篡见他在看自己,低声道:“燕枝,等过几日,我再去拿。”   “嗯。”燕枝点点头,思忖片刻,问他,“你不是……已经在这里做任务了吗?为什么还要去其他地方?”   在这之前,燕枝是故意欺负他的。   但是这回不是,这回燕枝是认真的。   他想看看,楚鱼的猜测是不是真的。   萧篡顿了一下,却道:“天下一统,我闲着无事,所以出去做点任务,打发时间。许多穿越者都这样,不妨事。”   这和楚鱼说的完全不一样。   燕枝问:“你很缺积分吗?”   萧篡毫不犹豫:“不缺。”   燕枝又问:“一颗奶糖要多少积分?”   萧篡正色道:“一个积分。”   “那一个泡芙呢?”   “两个积分。”   萧篡从来都不想在燕枝面前,展露积分的短缺和自己的难堪。   头狼永远不能让命定的伴侣为食物发愁,头狼应该永远都是强悍的。   他不想让燕枝再觉得,他欠了他很多东西。   燕枝提醒他:“可你之前总说,泡芙和奶糖都很珍贵。”   “那是因为——”萧篡道,“我太坏了。”   “我太坏了,我总是吓唬燕枝。”   “其实泡芙不贵,奶糖也不贵。燕枝要用多少积分,我都有。”   他不说实话,燕枝也不想再问。   他总不能对萧篡说——   萧篡,我都已经知道了,你要攒积分带我去控制中心,你不要攒了,我是不会跟你走的。   万一……   是他自作多情,那怎么办?   燕枝垂下眼睛,最后问:“你今日想要什么奖励?”   萧篡抬头望了望树梢,又低下头,看了看燕枝的衣角。   最后,他双手捧起燕枝垂落的衣袖,放在面前,用鼻尖轻轻碰了碰。   就这样。   他要的奖励,就是这样。   *   这日傍晚。   燕枝提着罐头,回到家里。   楚鱼一看见这些东西,就知道他又和萧篡见面了。   楚鱼已经懒得说他了,白了他一眼,就提着东西进了灶房。   燕枝洗了把手,跟在他身后进了灶房。   “阿鱼,这些都是好吃的。我觉得我不能吃独食,所以特意带回来给你吃!”   “那可真是该谢谢你了。忍辱负重从‘前夫哥’那里带吃的给我,多亏你偷‘前夫哥’的罐头养我,不然我就饿死在家里了。”   燕枝认真想了想:“其实也没有忍辱负重,是萧篡请我吃的。”   楚鱼把脸皱得跟杏干似的,表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噢,你们还三辞三让了,他怎么不干脆让你当皇帝?”   燕枝笑出声来,又道:“我晚上不吃了,全部给你吃。”   “我可不敢,我怕‘前夫哥’冲进来揍我。”   “他不敢的。”   楚鱼的脸皱得更厉害了,拖着长音道:“他不敢的——”   紧跟着,他起锅热油,准备把罐头里的肉丢进锅里,做成煎肉饼。   燕枝提醒他:“这个可以直接吃的,不用煮。”   “我知道,我也是穿越者。”楚鱼无奈,“我就爱吃煮过的。”   燕枝笑了笑,拽过小板凳,在灶洞前坐下,熟练地往里面添柴。   “阿鱼,你刚刚说的‘前……前夫’,又是什么意思啊?”   “就是……”楚鱼想了想,“你和萧篡分开了,萧篡就是你的‘前夫哥’,‘前一个夫君’的意思。”   “噢。”燕枝似懂非懂。   楚鱼瞧了他一眼,又问:“他现在,是在重新追你吗?你同意了吗?”   “没有啊。”燕枝一脸认真,“没有我的命令,他现在不敢跟踪我,也不敢追着我跑。”   “我问的不是这个意思。”楚鱼叹了口气,“算了。我早该想到的,他那个人本来就是狼变的,看准了猎物,追上几十年都不会放手,你迟早会被……”   “我不是猎物。”燕枝纠正他,“要说猎物,萧篡才是我的猎物。”   楚鱼睁大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他。   燕枝握着一小截柴火,有恃无恐地看着他:“不用担心我,我心里一直都有数。”   “嗯。”   “阿鱼,我问你啊。”燕枝最后问,“在你们那里,一颗奶糖卖多少积分啊?”   “奶糖?”楚鱼顿了顿,大概是打开页面看了一眼,“一百积分。”   “那泡芙呢?奶油泡芙?”   “奶油泡芙,一个五百。奶油蛋糕,一个两千。”   原来如此。   楚鱼不满地嘀咕:“这也太贵了,我做完一个世界的任务,都不一定能赚到一个泡芙。要是可以用泡芙换积分就好了,这样我就是控制中心第一富有了。”   “其实控制中心就是故意的,它不想让别人用道具刷角色好感,又想让我们当牛做马,不间断地做任务,所以故意把物价调得特别高……”   楚鱼的抱怨声越来越远,越来越小。   燕枝望着灶洞里熊熊燃烧的火焰,若有所思。   或许,萧篡对他的感情,就像是这团烈火。   身处烈火之中时,他只觉得灼烧可怖,甚至怀疑这团火焰是恨极了他,要将他烧成灰烬。   远离火焰之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其实烈火也是让他暖和过的。   只是萧篡从来不说。   可是太迟了,一切都太迟了。   燕枝已经往前走了六年,他的前路有好友,有糖糕,有铺子。   他已经不想再回头去看那团火了,他已经不想去分辨,当初那团火到底是想抱住他,还是想烧化他了。   燕枝忽然明白,楚鱼方才说的,萧篡在追他是什么意思了。   他一直在往前走,萧篡一直在后面追他。   他暂时还不想停下前进的脚步,去等萧篡。   但若是萧篡拼尽全力,说不准,就会追上他。   燕枝撑着头,垂下眼睛,没由来地想起白日里,萧篡在他面前,那样温顺听话的模样。   杀伐决断的帝王,威风凛凛的头狼。   在他面前低下头来,俯首称臣,发誓永远忠诚,永远乖顺。   燕枝忽然不觉得爽快,只觉得心里闷闷的。   *   接下来的日子,燕枝专心摆摊,萧篡别无他求,只求燕枝圆满。   两个人谁也没有戳破那层薄薄的窗户纸。   就这样心照不宣地过下去。   萧篡是燕枝招来的小工,是为燕枝送来各色吃食的穿越者,是只听命于燕枝的乖狼。   唯独还不是燕枝的爱人。   他又去了一趟末日世界,给燕枝带回苹果罐头、菠萝罐头,一堆罐头。   等燕枝吃腻了罐头,他又去其他世界,给燕枝带来珍珠奶茶、草莓蛋糕,还有焦糖布丁。   半年后,临近年节,燕枝和楚鱼攒够钱,在都城里租了一间小铺子。   他们的点心铺子,终于开起来了!   铺子不大,就是一个临街的小窗口,连供客人堂食的地方都没有。   楚鱼在里面做糕点,燕枝在外面卖糕,两个人预备抢在年节之前,大赚一笔!   铺子开张这日,燕枝这一年来结识的客人,特意过来捧场,将小小的窗口围得水泄不通的。   萧篡不曾刻意靠近,只是站在外面,远远地看着,任由白雪落在肩上。   这日的雪,和燕枝出逃那日的雪,一模一样。   纷纷扬扬,倾泻而下。   只是这一回,燕枝不再是被他逼得不得不出逃,而是在雪地里,忙活着自己的铺子。   萧篡站在雪地里,守了一日。   直到客人散去,燕枝在铺子前面挂起灯笼,他才攥着手心里的银钱,走上前去。   “燕枝……”   “要买糕吗?”燕枝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还有最后一块。”   “要。”萧篡把钱递出去,放在燕枝装钱的小陶罐里,又低声道,“燕枝,年节都城里会放烟火,我……”   萧篡道:“我知道铺子里很忙,但我不会再喊跳过,你抬起头,就能看见。” 第77章 跟班   回到都城的第一年。   燕枝认识了更多的客人, 结交了更多的好友,还和楚鱼一起,开了他们的第二家点心铺子, 在寸土寸金的都城里,有了立足之地。   萧篡则严格遵守着燕枝给他定下的规矩。   燕枝想见他的时候, 就在铺子门口挂起黄色幌子,萧篡随叫随到, 为他遮挡太阳, 帮他卖糕收钱,陪他说话解闷。   燕枝不想见他的时候, 他要么乖乖留在宫里,上朝下朝, 批阅奏章,要么在控制中心接了任务,去其他世界赚点积分, 给燕枝带好吃的回来。   燕枝像是一只小燕儿, 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每日在都城里展翅高飞。   萧篡则像是一只小狗, 撒开四条腿, 在地上追着燕枝跑,盼望他一直快快活活的。   ——第一年的除夕夜。   帝王下旨,燃放烟火,与民同乐。   可是燕枝和楚鱼一个在灶房蒸糕,一个在前面卖糕,忙得脚不沾地。   烟火升上夜空的时候,燕枝连抬头看一眼的空闲都没有。   “要两块小兔子模样的吗?六个铜板, 多谢。”   “燕枝……”萧篡站在他身边,一面帮忙打包糕点,一面轻轻地唤了一声。   “这个是绿豆糕和黄豆糕合在一起的,所以是两个颜色。”   “燕枝……”萧篡又唤了一声,手上动作也没停下。   “十个铜板,多谢,慢走。”   “燕枝……”   烟火声掩盖下,萧篡的声音低低的、沉沉的。   “你干嘛?”燕枝被他吵得有点儿烦,没好气地应了一声。   “烟火……”萧篡轻声提醒。   他特意给燕枝放的烟火,他想让燕枝看一眼。   燕枝忙得脚不沾地,看都不看他一眼,随口应道:“你直接喊‘跳过’就好了啊,干嘛一直喊我?你好讨厌。”   萧篡怔愣片刻,随后垂下眼睛。   话音落地,燕枝也愣了一下。   他下意识抬起头,看向萧篡,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本来……本来就是这样啊。   他都这么忙了,萧篡还一直吵他。   再说了,萧篡之前就是这样做过啊。   又不是他乱说的。   燕枝心里刚有点儿羞愧,下一刻,客人指着糕点喊他。   “店家,要一块红糖糕。”   “好。”   就在这时,萧篡走到他身边,接过他手里的糖糕。   他低声道:“燕枝,我来,你抬头看一眼,就一眼,好不好?”   燕枝鼓了鼓腮帮子,最后还是抬起了头。   一簌簌烟火升上夜空,在燕枝头顶绽开,如同星子一般,自天边划落。   燕枝抿了抿唇角,转过头,看向萧篡。   萧篡正低着头,认认真真地帮他把糖糕包起来,看起来没有丝毫不快。   察觉到燕枝在看自己,萧篡低声问他:“燕枝,好看吗?”   “好看。”燕枝点点头。   两个人谁都没再说话,继续卖糕。   一直到烟火结束,天色渐晚,街上游人渐渐散去。   十多笼糕点也卖完了,只剩下最后一块四四方方、普普通通的红糖糕。   燕枝拣起糖糕,掰成两半,递给萧篡一半:“喏,给你的赔礼。”   他刚刚凶了萧篡,所以……   萧篡知道他的意思,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接过糖糕,用干荷叶包好,预备带回去吃。   “其实……”燕枝又道,“你现在没有那么惹我讨厌了。”   萧篡将糖糕揣进心口,轻轻捂了捂。   他看着燕枝认真的模样,没忍住翘起嘴角:“我知道。”   恰恰是因为燕枝不讨厌他了、不害怕他了,燕枝才会不自觉地朝他发脾气,跟他大声说话。   燕枝在他面前不再谨言慎行,更不再疏离冷漠。   燕枝对相熟的好友,都是这样的。   他都知道。   燕枝最后道:“要是明年,你还有空,那就再过来帮我卖糕吧。”   萧篡郑重地应了:“是。”   ——第二年的除夕夜。   萧篡果然也来了。   常来买糕的客人,不认得远在大梁宫中的帝王,却认得点心铺子里的小工。   他总是跟在年轻的店家身后,沉默寡言,但唯店家命是从。   这一年,燕枝拿起一块兔子模样的糖糕,递给他。   “给你的工钱。你明年还有空吗?”   “有。”   萧篡想,就这样一年一年过下去,只要能一直陪在燕枝身边,不管是什么身份,他都满足了。   第三年,除夕夜前一日——   燕枝打开最底下的蒸笼,从里面拿出一块小燕儿形状的糖糕,递到他面前。   “给。你明日有空吗?”   “有。”萧篡下意识应了一声,“朝中休沐,不必上朝,我明日一早就过来。”   燕枝却道:“傍晚再来。”   “燕枝,你一个人忙不过来……”   “我招了一个小伙计。”   萧篡听见这话,整个人都愣了一下:“招了一个伙计?”   意思就是,燕枝不再需要他了吗?   可是他不要工钱!他是白给的!燕枝用他更划算的!   燕枝看见他的神色,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又解释道:“他是领工钱的那种,前几日过来试过了,阿鱼和我都觉得他手脚麻利,干得不错,就让他留下了。”   萧篡红了眼眶:“燕枝……”   他也很乖的!他的手脚也很麻利的!   他可以一刀砍下敌人的脑袋,他也可以在一息之间包好一块糖糕。   他很乖的,很听话的,别不要他……   燕枝继续道:“我和阿鱼说好了,一人一年,轮流守店。明日我要去城楼上看烟火,还要上街去逛逛,明年我们再交换……”   萧篡愣了一下。   燕枝明日要出去玩儿,不在店里,所以……   “明日我需要一个——”燕枝抱着手,理直气壮道,“小跟班。你明白吗?”   萧篡皱着眉头,似乎是还没明白过来。   “我要一个护卫、一个跟班,他要护卫在我身边,替我拿着东西。”燕枝加重语气,又问了一遍,“现在明白了吗?”   “明白。”萧篡双眼倏地亮起,“明白!”   燕枝让他陪同!   燕枝要他陪他出门!   一瞬间,滔天的欢喜如同潮水一般,席卷而来,几乎将萧篡淹没。   燕枝最后道:“明日傍晚过来接我。”   “好。”萧篡定定地望着他,定定地应了一声。   夜深人静之时,萧篡帮燕枝把铺子门锁好,同燕枝道过别,捂着自己怦怦乱跳的心脏,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   只有他和燕枝两个人,他和燕枝一块儿出去玩。   燕枝愿意和他一块儿出门。   燕枝……   心跳声太大太响,吵得萧篡什么都听不清。   他下意识回头看去,只见点心铺子的二楼,燕枝的房间里,还隐隐透着烛光。   燕枝还没睡下。   燕枝在做这个决定的时候,是不是也和他一样忐忑?   燕枝是不是……也想开始重新接纳他了?   不论如何,他会很乖的。   明日出去玩,他会乖乖跟着燕枝,他会乖乖听燕枝的话,燕枝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他一定会很乖很乖的。   这样想着,萧篡不由地加快了脚步,回到大梁宫。   他回到净身房,打开衣箱,翻了翻自己的衣裳。   他本不在意这些,衣裳也不多,就是去见燕枝的时候,会特意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   明日陪燕枝出门,得穿得漂亮些。   但燕枝让他做护卫、做跟班,他是不是应该……   萧篡倏地站起身来,想去传亲卫进来,那两套他们的衣裳来穿。   不过……宫中亲卫的衣裳,是不是不大适合穿去宫外?   罢了罢了。   萧篡思忖片刻,只得折返回来。   他挑来拣去,最后还是挑了一件玄色的衣裳。   他本就是一匹黑狼,穿自己皮毛的颜色,总不会出错。   净身房里潮湿阴冷,萧篡又点起火盆,放了点香料,把自己的衣裳熏得香一些。   还有头发,他得束个冠,玉的不好看,金的太扎眼。   还有他身上的这些伤疤,太丑了,得穿好衣裳,不能让燕枝看见。   就算是最原始、最野蛮的野兽,在同心仪之人出门的时候,也会铆足了劲地装扮自己。   与此同时,燕枝洗漱完毕,正枕着双手,晃着脚丫,躺在榻上,望着帐子顶出神。   伙计是真的。他和楚鱼确实请了一个小伙计。   约定也是真的。他和楚鱼确实也约定好了,轮流看店,另一个人就可以出去玩儿。   不过,让萧篡陪他一起出门,却是他一时兴起。   今日和萧篡一起卖糕,他看见萧篡对他百依百顺的模样,忽然心中一动,起了这个念头。   萧篡陪他卖了三年的糖糕,也给他带了三年的好吃的。   他忽然觉得,应该奖励一下萧篡。   那就奖励他陪自己出门去玩好了。   燕枝想着想着,没由来地、竟有些期待明日的出游。   他想要使唤萧篡,命令萧篡,想要萧篡跟在他身后,想要一回头就能看见萧篡。   燕枝轻轻晃着脚,晃着晃着,困意袭来,他也就睡着了。   在年节里,在香甜糕点缠绕里,燕枝做了一个很好很好的梦。   他梦见,许多许多年以前,也是这样的年节。   那时萧篡在外征战,他们就在军营里过年。   萧篡靠在榻上,他趴在萧篡怀里,晃着双脚,用指尖在萧篡的胸膛上写字。   萧篡拿出一大盒各种形状、酥酥脆脆的小饼干,猜对一个字,就喂他吃一块。   燕枝先胡乱写了几个字,都教萧篡猜中了。   最后,他一笔一划地写——   萧篡,大坏东西。   还没写完,萧篡就双手钳着他的腰,直接把他抱起来,不让他写了。   萧篡打了一下他的屁股:“写什么呢?谁是‘大坏东西’?我是‘大坏东西’,那你是什么?小坏东西?”   燕枝扑腾着手脚,求饶道:“陛下,我重新写,重新写。”   这一回,他写的是“萧篡大好人”。   同样是还没写完,萧篡就翻了个身,把他按在榻上,压在身下。   “写错了,不是‘大好人’,就是‘坏东西’。”   萧篡俯身低头,燕枝抱住他的脖颈,凑上前去,主动亲了他一下。   萧篡怔愣片刻,最后捧住他的脸,用比他强上百倍的力道亲他。   燕枝被亲得迷迷糊糊,几乎喘不上气来。   下一瞬,燕枝被憋醒了。   他坐起来,一摸脸颊,发现自己脸颊上湿漉漉一片。   他是在梦里哭了吗?   燕枝胡乱抹了把脸。   才没有。   燕枝坐在榻上,垂着头,静静地望着眼前漆黑。   讨厌!他就是讨厌萧篡!   他明日不要跟萧篡一块儿出门了!   要是萧篡还不乖、还不听他的话,他就……   就在这时,“吧嗒”一声轻响,似乎有什么东西落在了被褥上。   燕枝直觉不对,挪到榻前,点起蜡烛。   烛焰燃起的瞬间,燕枝这才看清,原来自己脸上手上的,不是眼泪,而是鼻血! 第78章 坦白   “唔……”   燕枝低下头, 看见被褥上星星点点的血迹,又看见自己手上沾染着的殷红的鲜血,整个人都慌了一下。   怎么回事?   他怎么在梦里流了这么多鼻血?   燕枝回过神来, 赶忙捏住自己的鼻子,仰起头, 掀开被子,起身下榻。   他跑出房间, 准备去灶房里打点水, 给自己洗一洗。   结果,或许是因为他失血过多, 整个人都晕乎乎的。   他刚推开房门,就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走也走不稳,“哐当”一下,直接摔在隔壁房门上。   隔壁房里的楚鱼被他吵醒, 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知道了, 起了起了。”   “天就亮了?我感觉我才躺下没多久。燕枝,要不我们今日不开张了……”   楚鱼揉着眼睛, 拉开房门。   下一刻, 靠在门上的燕枝倒了下来。   楚鱼被砸了个猝不及防, 下意识伸手接住他。   “你做什么呢?偷看我起床?”   又下一刻,楚鱼摸到满手的鲜血,直觉不对,捧起燕枝的脸,定睛一看,也被吓了一跳。   “燕枝?燕枝!”   他连忙拍拍燕枝的脸,喊了两声。   “怎么回事?你怎么满脸是血?有强盗闯进来了?”   燕枝靠在他身上, 软软地就要滑下去,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没有。是鼻血,我头晕。”   听见他这样说,楚鱼才松了口气,架起他的胳膊,把他扶回房里。   “我以为你被人打了呢,吓死我了。”   燕枝提醒他:“过年呢,不能说不好的词……”   “你还是先顾好你自己吧。前几日我就跟你说,萧篡给你的曲奇饼干和沙琪玛不能多吃,结果你一天就吃完了,能不上火流鼻血吗?”   燕枝小声辩解:“你也吃了。”   “我才吃了两块,你吃的最多。”   楚鱼把燕枝放在床上,拿来手帕,让他捂着,又转身去打了盆冷水,哆嗦着洗了一遍巾子,给他敷上。   “别抬头,就这样坐着。”   “嗯。”   燕枝只觉得鼻子上冰冰凉凉的,就这样敷了一会儿,鼻子就不流血了。   楚鱼一手端着烛台,一手抬起他的脑袋,仔细看了看:“行了,没事了。”   “谢谢你,阿鱼。”   “你吓死……”楚鱼改了口,“吓我一跳。”   “不要紧的。”燕枝轻轻碰了碰自己的鼻子,“之前也流过几次。吃鹿肉的时候也会,止住就好了。”   楚鱼像是想到什么,忽然站直起来,抱着手,皱起眉头,认真地看着他:“你是不是做什么不好的梦了?”   燕枝震惊地睁圆眼睛,抬手打了他一下:“阿鱼,你疯掉了?”   楚鱼提醒他:“不能说不吉利的话。”   燕枝瘪了瘪嘴,又伸手推他:“你快回去睡觉吧,天马上就亮了。”   “行。”楚鱼道,“要是有事再喊我。等忙完这一阵,杀两只鸡给你补补。”   “知道了,多谢你。”   楚鱼出去了,燕枝给自己换了一床干净的被子,拽着被子,躺在榻上,轻轻哼了哼鼻子。   他总觉得鼻子里堵堵的,不舒服。   哼着哼着,他又睡着了。   *   第二日就是除夕。   楚鱼惦记着燕枝昨晚流了鼻血,想让他多睡一会儿,就没喊他起来,自己轻手轻脚地下楼去。   正好他们新招的那个小伙计过来了,两个人也忙得过来。   燕枝一觉睡到天光大亮,醒来的时候,脑袋还晕乎乎的。   他坐在榻上,缓了一会儿神,才起身下榻。   燕枝下了楼,先去灶房看了看楚鱼,楚鱼忙着揉面,只来得及指了一下灶台上煨着的肉糜。   ——给你留的早饭。   燕枝笑着道谢,舀起一碗,一边喝,一边去外面看看小伙计。   他前几日才教过小伙计,小伙计机灵,两三下就记住了所有点心的价钱,手脚麻利,算数也好。   小伙计听见脚步声,回头看了一眼:“燕枝公子,你来了?”   “嗯。”燕枝点点头,“还熟悉吗?忙不忙?”   “不忙的。”小伙计笑了笑,“就是……”   他欲言又止,目光飘向铺子对面。   萧篡今日收拾得格外齐整,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用紫金冠束着,就是还穿得一身黑,看着凶巴巴的。   他站在街对面,看见燕枝出来了,一双漆黑的眼睛亮了一下。   燕枝抿了抿唇角,朝他招了一下手。   萧篡这才大步上前。   燕枝问:“不是让你傍晚过来吗?”   萧篡解释道:“早上醒得早,想着铺子里肯定忙,所以想过来看看你。”   其实,并不是萧篡醒得早,而是他昨晚压根就没睡。   一开始是激动,难得和燕枝出门去,后来没由来地有些心慌。   他放心不下,总觉得燕枝有事,就连夜出了宫,在铺子外面守着。   萧篡来的时候,燕枝正好止住鼻血,吹灯睡觉。   所以他也没看见燕枝房里的蜡烛亮了片刻。   他就这样,乖乖地在外面守着,燕枝不喊他,他就不过去。   燕枝想了想:“那你进来帮我。”   “好。”   燕枝让小伙计去灶房里帮帮楚鱼,自己依旧在外面卖糕。   虽说他和楚鱼约好了轮流,但是好友之间,不必算得那么清楚。   白日里客人不多,燕枝捧着脸,坐在窗口前,望着长街。   萧篡则站在他身边,垂下眼睛,暗中看着他。   今日燕枝的脸色不算好,原本红润的双唇也没有什么颜色,不知道是不是这几日太忙碌的缘故。   要让宫里太医给他做几道补气血的药膳,他过几日去现代世界看看,给燕枝带点补品。   萧篡宫中浩羔楞陶陶正想着这些事情,忽然,燕枝开了口:“别再给我带饼干了。”   萧篡问:“吃腻了?那我换……”   “喉咙疼。”   “嗯。”萧篡颔首。   燕枝仍旧趴在窗台上,手指搓弄着自己的衣袖,头也不回地说:“我昨晚梦见你了。”   “燕枝……”萧篡下意识以为,他说的是自己从前做过的那些坏事,忙不迭唤了一声。   “今夜城里还放烟火吗?”燕枝回过头,定定地看着他,“我们去城楼上看烟火,好不好?”   “好。”   “等烟火放完,我有话同你说。”   “好……”   萧篡不自觉攥紧拳头,竭力克制着心中忐忑。   燕枝要跟他说什么?   燕枝要跟他说,已经三年了,他已经腻了,所以过了除夕,他就不用再过来了?   还是,燕枝要跟他说,他已经完全抛开过去的十年了,他已经不在乎他了?   萧篡不敢深思,只是稍微想一想,就觉得心脏颤动,不受控制。   燕枝仍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说完这话,便转回头去,继续想事情。   两个人各怀心事,谁也不打扰谁。   *   燕枝在外面看着铺子,一直到了太阳下山的时候,楚鱼赶他出门去玩儿,他才不情不愿地挪了位置。   燕枝问:“你确定你忙得过来?要不要我再帮你一年?”   “不要。”楚鱼摆摆手,“快去吧,晚了好吃的、好玩的就都被别人买走了。”   “那我走啦,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嗯。”   燕枝换上年节新做的衣裳,朝楚鱼挥了挥手,便带着萧篡出门去了。   他日日在铺子里忙活,怕弄脏衣裳,总是穿旧衣裳,还要围着围裙。   今日难得穿新衣裳,还是鲜亮的红颜色。   燕枝本就生得好看,肤色也白,正红的衣袍一上身,更衬得他漂亮,在人群里也显眼。   萧篡就盯着这一抹红色,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后。   来都城这么多年,这还是他头一回在除夕夜出来玩耍。   燕枝看什么都觉得新奇,一路上走走停停,路过什么摊子,都要停下来看看。   他给楚鱼买了一块锦鲤模样的木牌,给卞明玉和谢仪买了笔墨,还给糖糕买了一个狗牌,预备给它挂在脖子上。   自然,他也给自己买了许多东西。   爱看的画册话本、教人下棋的棋谱,还有束头发的发带。   他就是喜欢这些东西,所以要全部买下来!   也不必担心东西太多拿不下,毕竟萧篡跟在他身后呢。   从街头逛到街尾,萧篡身上挂满了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儿。   萧篡一面护着燕枝,一面护着这些东西,不觉得恼火,只觉得心满意足。   真好,他亏待了燕枝,燕枝自己却没有亏待自己。   他现在过得很好,很潇洒、很恣意,这样就足够了。   最后,燕枝买了一颗小小的铜制铃铛,把铃铛攥在手里,与萧篡一同登上宫墙城楼。   和多年前一样,燕枝与萧篡并肩站在城楼上。   “嗖嗖”几声,烟火升空。   火焰绽开,从燕枝眼前划过。   这一回,他终于认认真真、完完整整地看完一场烟火。   烟火落幕,燕枝心满意足地呼出一口气,转过头,发现萧篡在看自己。   对上目光的瞬间,萧篡不自觉垂下眼睛,避开他的视线。   燕枝抿了抿唇角,轻轻地开了口:“萧篡,白日里我说,晚上看完烟火,我有话对你说。”   “嗯。”萧篡深吸一口气,准备迎接属于自己的审判。   过了这么久,他能留在燕枝身边这么久,他已经很满足了。   但是他……   他还是舍不得燕枝,他不想和燕枝分开,他……   萧篡抬起头,再看向燕枝的时候,竟红了眼睛。   虽说有话要说,但燕枝也不知道从何说起。   “我……”燕枝顿了顿,道,“我昨晚梦见你了。”   “我们分开之后,我很少梦见你。”   “有一回,病着的时候,梦见你凶我。”   “还有一回,也是病着的时候,梦见你哄我,喂我吃药。”   萧篡低声道:“燕枝,我……”   燕枝正色道:“不要吵,听我说。”   萧篡乖顺地噤了声,只是眼睛越发红了。   “这一回,我梦见你……又欺负我。”   “萧篡,这几年,我允准你陪着我,只是想利用你。”   “我本来以为,在南边的六年,我已经把你忘掉了,可是我没有忘掉。”   “所以我就想,不如多和你相处相处,你那么凶,等我看破了你的真面目,等我腻了,自然就忘掉你了。”   萧篡眼睛红得厉害,泪水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   燕枝是这样想的。   燕枝从一开始就想摆脱他。   这三年的相处,是他偷来的,是他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偷来的!   燕枝想了想,继续道:“可是你现在一点都不凶,我不仅没腻,反倒有点儿想重蹈覆辙的意思。”   “我觉得很奇怪,我这阵子总是想到你,总是梦到你。”   “所以……”   所以,现在燕枝要把话跟他说开了。   燕枝要彻彻底底地把他踹开了。   萧篡面色惨白,心也跟着沉了下去,沉进无边的深渊里。   燕枝最后道:“我不要再和你待在一起了。”   “再这样下去,我会乱掉的,我会……我会再掉进陷阱里的。”   燕枝很清醒,很理智。   他的心在不断地提醒他,他对萧篡还有别样的感觉。   他的心在不断地让他梦到萧篡,他的心正在慢慢地向萧篡靠拢。   他爱萧篡,爱萧篡杀伐决断,犹如天神一般,爱萧篡救他于水火之中,爱萧篡是他年少时的大好人、大英雄。   他恨萧篡,恨萧篡欺负他,恨萧篡捉弄他,恨萧篡……不像从前的他那样也爱着他。   燕枝竭力维持着清醒的头脑,他知道,就算他对萧篡的感情再浓烈,他也不能重蹈覆辙。   就算现在萧篡的表现再好,他也不能再义无反顾地跳进同样的陷阱里。   他好怕萧篡只是装装而已,他好怕自己再一次心碎,心碎到快要死掉。   他好怕烈火再次烧到他身上。   所以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不能再和萧篡待在一块儿了。   他对萧篡的喜欢已经在死灰复燃了,他一定会越陷越深,直到无法自拔的。   “游戏规则取消了,不用管黄色幌子,还是白色幌子,以后不要再来铺子找我。”   “——萧篡,这是命令。”   “最后一道命令,你要一直遵守。”   燕枝说完这话,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萧篡通红的眼睛,从他手里拿过自己买的小玩意儿。   萧篡怔愣地站在原地,任由燕枝把他手里的东西全部拿走。   就在燕枝转身要走的时候,原本身子僵硬的萧篡猛然回过神来,扑上前去,抱住燕枝。   “萧篡!”   燕枝被吓了一跳,大喊一声,扑腾着双手双脚。   “放手!”   萧篡一言不发,只是紧紧地抱着燕枝,把他圈在怀里。   燕枝奋力挣扎,回过身去,用手打他,用脚踹他。   可不论他怎么挣扎,萧篡都咬着牙,抗下燕枝的反抗,死死地抱着燕枝。   “不要……不要!”   “不要分开!不要不见面!”   “我知道燕枝在怕什么,燕枝怕我又变回去,怕我又变回原来那样。”   “不会的,我是小狗,我是燕枝的小狗,我已经变好了,自己把自己驯好了!”   “我会听燕枝的话的,我会乖的!我会很乖很乖的!”   萧篡垂下头,把脸埋进燕枝怀里,整个人都发着颤,语无伦次。   “我有给自己戴狗链子,燕枝拽着我的链子……”   他抬起头,把自己戴了许多年的狗链子,从衣领里拽出来。   他握着燕枝的手,让燕枝握着掌控他的链子,在燕枝面前低下头。   萧篡说着话,喉头颤动,借由铁链,传到燕枝的手心里。   “我会变得很好、很温柔的,会一直保持的。”   “我没有想过要和燕枝和好,我没有这样想过,我没有这样奢求过。只要让我见到燕枝就可以了,只要让我时不时、远远地看上一眼就好了。”   “我可以像流浪狗一样活着。”   “别丢掉我,别抛弃我。”   “燕枝……” 第79章 明日   夜色之下, 城楼之上。   一条长长的铁链,横亘在燕枝与萧篡之间。   铁链一头,落在燕枝的手心里。   另一头, 则挂在了萧篡的脖颈上。   燕枝只消缓缓把手拢起,再轻轻一拽, 就能教身形高大、野性难驯的头狼,在他面前低下头来, 俯首称臣。   可是他没有。   他不敢, 他害怕。   他怕萧篡故态复萌,也怕自己重蹈覆辙。   所以, 燕枝只是微微张开手,轻轻托起铁链。   至于旁的, 他什么也没做。   萧篡越发低下头,越发红了眼睛,越发恳切地看着他。   “燕枝, 我知道, 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   “我混账,之前是我混账。我嘴坏心坏, 我总是欺负你。”   “我已经改了, 我全都改了, 我不会再犯了,不会变回去了。”   “你不放心,我可以立字据、可以写圣旨、可以对天发誓,我——”   燕枝沉默着,抬起头,用哀戚又悲伤的目光,飞快地瞧了他一眼, 很快又低下头去,静静地看着自己手里的铁链。   他不能看萧篡。   他知道,萧篡此时说的这些话,都是真的,他一定做得到。   再多看一眼,他真的会忍不住动心的。   萧篡追着燕枝的目光,紧紧盯着他的脸,生怕他下一刻就消失在自己眼前。   这几年来,萧篡对燕枝总是百依百顺。   燕枝说什么,他就做什么。燕枝说不许,他就绝不犯。   今夜在城楼上,是他这么多年来,头一回违抗燕枝的命令。   他冲上去抱住燕枝,把铁链塞进燕枝手里,他追着燕枝,不依不饶。   他也知道,这一回,他不能听燕枝的话。   要是再听话,他就再也见不到燕枝了。   这一回,唯有这一回,只有这一回。   萧篡望着他,最后道:“我也可以一辈子都戴着这条链子!”   他抿了抿唇角,下定决心,刻意放缓了语气,目光却仍旧坚定。   “燕枝,我可以一辈子都戴着这条链子。”   “是穿越者的一辈子,永远永远。”   “只要我不乖,你就拽着我的链子,狠狠地打我骂我,再把我一脚踹开,好不好?”   “我知道你很怕、很担心,所以这条链子永远都在你手里。”   “你可以玩我、可以欺负我、可以捉弄我,要是我不乖,要是你腻了,你随时可以踹开我。”   “试一试。”   萧篡试探着,握住燕枝的手。   他低声轻语,如同蛊惑人心的恶鬼一般。   燕枝爱看的话本里,命中注定的夫妻之间,总是有一条红线拴着。   他和燕枝之间的红线,被他这个混账解开了,那他就用铁链代替!   用坚硬无比、无坚不摧的铁链代替红线!   “燕枝,试一试。”   下一刻,燕枝在萧篡的指导下,握住手中锁链,轻轻往后一拽。   萧篡顺从地来到燕枝面前,低头看着他。   “燕枝,就是这样……”   又下一刻,燕枝独自攥紧锁链,猛地一拽。   萧篡在他面前从不防备,踉跄一步上前,鞋尖抵着燕枝的脚尖。   萧篡垂下头,原本梳得整齐的头发散落两三缕下来,垂在面庞边。   他抬起头,望向燕枝,面上不再是阴恻恻的笑,而是乖顺的、温和的笑。   被燕枝这样牵着,他是愿意的,发自心底的愿意。   “燕枝,就这样。我们就这样过下去,好不好?”   燕枝对上萧篡恳切的目光,眸光微动。   是,他是有些动摇了。   他想和萧篡划清界限,无非是因为,近来萧篡总是牵动着他的心绪,叫他心里不安。   他怕萧篡变回从前的模样,也怕自己落入从前的境地。   所以他要把萧篡赶走。   可是现在……   萧篡说的法子,或许……未尝不可。   他与萧篡纠缠许多年,萧篡离不开他,他也忘不掉萧篡。   他们二人的命数,早已经缠在一起,打了死结。   倘若他能掌控他们之间的关系,倘若他能命令萧篡,倘若他永远将这条链子攥在手里。   倘若……   燕枝攥着手里的铁链,看着萧篡,几乎有那么一瞬间,就要点头答应了。   下一瞬,寒风拂过。   燕枝猛然惊醒,生生止住了点头的动作,掐灭了自己心里的火苗。   萧篡低低地唤了他一声:“燕枝。”   燕枝张了张口,想要说话,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哑得厉害:“我……明日……”   他顿了顿,最后道:“我要回去想一想,明日给你答复。”   “你明日……来铺子找我。若白色幌子,你就再也不用来了;若是黄色幌子……”   燕枝这句话说得艰难,似是尚在迟疑之中。   萧篡也不催他,安安静静地听他说。   “若是黄色幌子——”燕枝抿了抿唇角,下定决心,“你就进来找我,我会把这个挂在你的链子上。”   燕枝张开手,露出自己在除夕夜的都城里,最后买的那个铜制铃铛。   他给楚鱼买了木牌,给谢仪买了笔墨,给糖糕买了狗牌。   这个铃铛,原本就是给萧篡买的。   只是他刚买下来,就后悔了。   他不知道自己这算是什么意思,不知道这个东西能挂在萧篡身上什么地方,不知道萧篡愿不愿意像小狗一样,挂上这个。   若是方才,萧篡没有扑上来把他抱进怀里,没有坚持到底。   他永远都不会告诉萧篡,这个铃铛是买给他的。   小小的铜制铃铛,从燕枝手中垂落,被风吹过,发出叮叮当当的轻响。   连带着燕枝很轻很轻的声音一起,隐入夜色之中。   萧篡看着铃铛,眼睛在黑夜里亮起了光。   他同样低低地应了一声:“好。”   就这样说定了。   *   除夕夜深,街上游人散得差不多了。   萧篡送燕枝回家去。   一路上,两个人谁都没有再说话,一前一后地走着。   一直到了铺子前,里边灯还亮着,估计是楚鱼在等他。   燕枝回过头,从萧篡手里接过自己买的所有东西,说了一声“多谢”,便要进去。   就在这时,萧篡忽然喊了他一声:“燕枝。”   燕枝回过头,静静地看着他,等他开口。   萧篡沉默良久,最后只道:“我等你。”   等明日,等幌子,等燕枝给他的答复。   燕枝没再说话,走进铺子里,把门关上。   楚鱼果然在里面等他。   可是他提不起精神来,只是随便同楚鱼说了两句话,把买来的东西送给他,就回房去了。   燕枝脱下新衣裳,胡乱擦了擦手和脸,倒在榻上。   很乱。   他的心很乱很乱。   他忘不掉萧篡,他还想靠近萧篡。   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涌进燕枝心里,搅得他不得安宁。   这个时候,萧篡就站在铺子外面。   他望着燕枝房里透出来的烛光,看了好一会儿,才依依不舍地转身离开。   若是可以,他甚至想一整夜都守在铺子外面,一直守到明日天亮。   但是他不能。   要是燕枝明日一早推开门,看见他一夜没走,肯定会生气的。   万一燕枝生气,不让他留下了,那怎么办?   他得听燕枝的话。   就像从前许多次一样,萧篡脚步无声,行过长街,回到大梁宫里。   他回到净身房,看着石壁上数千道刻痕,拿起匕首,又刻下一道。   明日……   明日就是他接受燕枝判决的日子。   萧篡不敢上榻,不敢就寝,他甚至不敢合上眼睛。   他一合上眼睛,眼前就浮现出燕枝的模样。   燕枝冷静又平和地看着他,对他说:“萧篡,我想了一夜,我们还是不要再见了。”   “就算我忘不掉你,就算你一直出现在我的梦里,就算你说的法子很好,但是——”   “我就是不想再见你了。”   萧篡从可怖的幻象中惊醒,睁开眼睛,望着石壁上的刻痕,一道一道地数过去。   一道、两道、三道。   一百道、两百道、三百道。   一千道、两千道、三千道。   萧篡来来回回,把石壁上的刻痕数了三遍。   终于,天亮了。   萧篡终于瞧见廊上窗外,透进一点点光亮。   他霍然起身,披上斗篷,迫不及待地大步走出牢房。   他去找燕枝,他去看幌子,他去……   直到走出净身房,他才发现,原来昨夜又下雪了。   大雪纷纷扬扬,将近处宫殿、远处山峦,覆成白茫茫一片。   萧篡顾不得旁的,只是迈开步子,顺着走过千百次的宫道长街,大步往前。   去找燕枝!去找燕枝!   去——   萧篡站在铺子门前,看着燕枝新招的那个小伙计忙前忙后,看着高高挂起的白色幌子,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   燕枝不要他了……   燕枝不要他了。   悬在他头顶的长剑终于落下,将他砸得头晕眼花,把他劈得血肉模糊。   萧篡站在雪地里,高大的身形晃了两下,如山崩塌。   燕枝真的不要他了!   下一刻,萧篡红了眼眶,两行眼泪倏地淌了下来。   他很乖,他很听话,他做过的坏事,他全部都改掉了。   可燕枝还是不要他。   燕枝还是把他丢掉了。   燕枝连见都不想见到他。   燕枝为了躲着他,甚至都不出来卖糕了。   燕枝连辩解求情的机会都不再给他,燕枝就这样讨厌他,就这样避着他。   他没机会了,他彻底没机会了。   他和燕枝,此后只能在梦里见面了。   萧篡气血上涌,心里悲怆,踉跄两步,整个人脱了力,几乎要倒在雪地里。   就在这时,楚鱼一手提着药箱,一手拽着白胡子的老大夫,从街口拐角处跑出来。   “快快快!您老快跟我去看看!早晨起来,他忽然就烧得厉害!”   萧篡猛然抬起头,看向燕枝房间的方向。   一瞬间,他的心忽然慌得厉害。 第80章 生变   谁病了?   谁要看大夫?   谁早晨起来就烧得厉害?   萧篡心头猛地一跳, 大步上前。   楚鱼抬起头,撞上萧篡阴沉沉的面庞,对上他猩红的双眼, 好似撞见厉鬼阎罗一般,捂着心口, 连连后退。   吓死他了!   “你……”   萧篡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垂下眼睛, 敛起过分汹涌的心绪。   这是燕枝的好友, 对他要客气些。   萧篡平复好语气,冷声问:“燕枝病了?”   “是。”楚鱼点点头, “昨夜他回来,就跟丢了魂似的。大半夜的, 又流了鼻血。好不容易把血止住,睡了一会儿,又发起热来……”   “流鼻血?”   一听这话, 萧篡又有些急了。   “又?他什么时候又流过鼻血?”   “就……”楚鱼想了想, “前日夜里。”   隔得不久,甚至可以说很短很短。   萧篡忽然想起, 几年前, 他和燕枝在城楼上看烟火, 燕枝也是毫无征兆地流了鼻血。   没由来的,萧篡的心停跳了一拍。   楚鱼倒是不怎么在意,道:“大概是这几日饼干蜜饯吃多了,他从前在南边也流过两三回……”   “你先带大夫进去。”萧篡直接打断了他的话,“朕——”   萧篡抬眸,瞧了一眼跟在楚鱼身后的大夫,改了口:“我再去喊几个大夫过来。”   要不是萧篡忽然自称一声“朕”, 楚鱼几乎快忘记了,萧篡在这个世界里是皇帝。   既然是皇帝,那他要喊的大夫,一定就是太医了。   能让太医过来给燕枝看看,自然更好。   所以楚鱼也没有回绝。   “好。”   他点点头,拉着大夫,朝铺子的方向走去。   萧篡背对着他们,强自压下心底不安,往外走了两步,召来亲卫。   “去传太医,多传几个。”   *   楚鱼带着大夫,回到家里的时候,燕枝正裹着被子,趴在床上睡觉。   这几日,燕枝的鼻血流个不停,平躺容易呛到,他怕自己睡着睡着又被憋醒,干脆就趴着睡了。   楚鱼请大夫在门外稍候,自己则缓缓推开房门,蹑手蹑脚地走进去,在床边蹲下,轻轻拍了拍燕枝的胳膊,小声喊他:“燕枝?燕枝……”   “唔……”燕枝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喊了一声,“阿鱼……”   他下意识就要爬起来:“铺子里忙吗?要我去帮你吗?”   楚鱼应道:“不用,元月初一有什么忙的?他们走亲访友,早就买好了糕点,不会再买了。”   “那就好。”燕枝放下心来。   “我找了隔壁街那个老大夫过来,你先醒醒,给他看看。”   “不用啦。”燕枝揉了揉眼睛,“我没什么事,就是有点儿发热,闷出汗来就好了。”   “还是看一下好。”楚鱼坚持,“你醒醒,等会儿再睡,我去让他进来。”   “好吧。”   燕枝鼓了鼓腮帮子,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   他自己的身子,自己当然清楚。   看大夫要花钱,抓药也要花钱,还不如多买点肉给他吃呢。   不过,大夫已经上门了,也不好让他白跑一趟。   教他看看,也好教楚鱼安心。   燕枝眨了眨眼睛,打起精神,裹着被子坐起来。   楚鱼领着大夫进来,燕枝从被窝里伸出左手手腕,递给大夫:“多谢您老。”   “小公子客气了。”   老大夫从药箱里拿出脉枕,垫在他的手腕底下。   燕枝不觉得有什么,也不担心有什么,坐在榻上,光顾着打瞌睡。   不知道过了多久,老大夫收回手,斟酌着问:“小公子的身子是有点儿弱,心肺是不是受过旧伤?”   “嗯……”燕枝想了想,点点头。   他跟在萧篡身边的时候,是受过一些伤。   “是很早之前的事情了,我当时就已经痊愈了啊。”   “恐是旧伤复发,牵动心脉,还是要多多休养,多多进补。”   老大夫简单说了两句,楚鱼便陪着他出去开方子。   燕枝一个人留在房里,不自觉抬起手,捂了捂自己的心口。   这儿有一道剑伤。   再往下,还有一道箭伤。   这两道伤,当时可叫他吃了不少苦头。   可是后来,萧篡给他用了穿越者的药——他当时不知道是什么药,只知道是一个棕色的小瓶子,里面装的是白色的细腻药粉,他很快就好了呀。   方才大夫说得那样信誓旦旦,燕枝心里也不由地犯起嘀咕来。   会不会……   就在这时,房门再次被人从外面推开,楚鱼再次探进脑袋。   “燕枝?”   “唔?”   “我又喊了几个大夫过来。”   “啊?”燕枝不敢相信地睁圆眼睛,张大嘴巴。   “多找几个大夫看看,更稳妥一点。”   楚鱼笑着,朝身后招了招手,五六个大夫提着药箱,鱼贯而入,一字排开,向燕枝俯身行礼。   “拜见燕枝公子。”   燕枝皱着小脸,心下了然,问:“萧篡是不是在外面?”   “你猜到了?”   “嗯。”   他又不傻,这几个大夫的行为举止,一看就是宫里出来的。   楚鱼道:“他一大早就来了,听说你病着,就找了一大堆太医过来。”   “他人呢?”   “在院子里。他说没你的命令,不能上来。”   燕枝垂下眼睛,这才想起,自己和萧篡之间,还有一个约定。   萧篡肯定很早就过来了。   但是……   一想到自己心上的旧伤,燕枝心里就闷闷的。   他又有点儿讨厌萧篡了。   正巧这时,几个太医走到他面前,打开药箱。   燕枝坐在榻上,把手腕递给他们,又扬起下巴,对楚鱼道:“那就让他在外面等着吧!”   “知道了。”楚鱼无奈,“我今日就是你的传话小太监,你说他能进来,我再出去传话,放他进来,行了吧?”   燕枝笑嘻嘻地应了:“行。”   几个太医聚在一块儿,给燕枝诊了脉。   他们的结论,和方才那个大夫的看法一样。   ——燕枝身子太弱,战场刀剑伤了心肺,再加上这阵子太过忙碌,牵动旧伤,所以他总是流鼻血。   鼻血流得太多,失血过多,身子更加虚弱,所以他又头晕发热,整个人都晕乎乎的。   倒也不妨事,卧床休息几日,开点补气血的汤药喝一喝,等开春了,应该就能慢慢好转。   “多谢诸位。”燕枝同几位太医道过谢,又笑着看向楚鱼,“这下你可以放心了吧?”   “放心,怎么不放心?”楚鱼道,“那你好好休息,我送他们出去。”   “好。”   燕枝打了个哈欠,拽着被子,倒回榻上。   自从和楚鱼合起伙来卖糕,他都不能睡懒觉了。   如今机会难得,他当然要多睡一会儿。   燕枝趴在榻上,双手捂着自己的心口,闭上眼睛,数着自己慢吞吞的心跳声,慢慢地就睡着了。   *   与此同时。   萧篡就在后院等候。   他站在院墙边,负手而立,他抬起头,目光定定地望着燕枝的房间。   见楚鱼带着一众太医出来,萧篡下意识往前走了两步:“如何?”   几个太医俯身行礼:“陛下。”   “不必多礼。”萧篡急急问,“燕枝如何?”   几个太医低眉垂首,将方才一致得出的结论再说了一遍。   听见燕枝旧伤未愈的时候,萧篡的面色猛地沉了下去。   “怎么可能?”   “朕当时给他用的都是……”   “都是最好的药!”   是系统商城里卖得最贵的药!是他花了一万积分买的药!   从前他在战场上负伤,被敌军将领砍了一刀,他都没舍得用,全留给燕枝了!   如今他们竟然对他说,燕枝的伤没好?   怎么可能?!   几个太医越发俯下身子:“陛下息怒。”   此刻争论这个,没有丝毫用处。   萧篡强自忍耐住心中怒火,紧皱眉头,摆了摆手:“下去。”   “是。”   太医走后,萧篡又问楚鱼:“他看着如何?”   “看着倒是还好,能吃能睡的。”   “他……”   “要是陛下实在担心,我记得,角色面板上,应该可以花积分看看角色的寿数,我的积分太少,解锁不了……”   “朕看过。”   楚鱼不敢相信地抬起头。   “朕——”萧篡顿了顿,“燕枝八岁,朕刚见到他的时候,就看过了。”   “面板上他的寿数是四十五岁。”   那时他想着,既然要收服一个下属,那就干脆收一个活得久的。   能活到四十五岁的燕枝,算是在这个古代世界里,活得很久的。   过了几年,燕枝十来岁的时候,他觉着,燕枝又乖又听话,唯他的命令是从,要是燕枝以后表现得好,就花一点儿积分,把他也带去控制中心,继续做他的人。   他那时以为,自己只把燕枝当成下属。   但实际上,他走过千百个世界,从来没有动过要把任何一个下属,永远带在身边的念头。   燕枝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   他想,他的积分目前是八百万,一统天下之后,他再去别的地方做做任务,总能在燕枝四十五岁之前,攒到一千万积分。   积分还能再赚,燕枝只有一个。   为了燕枝花积分,他是愿意的,从一开始就愿意。   萧篡打开角色面板,对楚鱼道:“你来看。”   “好……”楚鱼疑惑道,“角色寿数查看,这是一次性的?”   燕枝的角色面板上,除了有燕枝的基本信息,姓名、性别、年龄这些,旁边一栏的寿数,是锁起来的。   再次解锁查看,需要两千积分。   萧篡直觉不对,心倏地往下一沉。   还没等他花积分查看,楼上房间里,忽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萧篡猛然惊醒,再顾不上旁的,大步冲上楼梯,冲进房里。   他长臂一揽,直接把伏在榻边咳嗽的燕枝抱进怀里。 第81章 寿数   “咳咳咳——”   窗扇遮掩, 帷帐垂落。   燕枝伏在榻边,咳嗽得厉害,几乎要把心肺都咳出来。   他原本在榻上睡得好好的, 睡着睡着,忽然觉得喘不上气来。   就像是有人捏住他的鼻子, 捂住他的嘴巴,掐住他的脖子, 把他狠狠按进水里一般。   任凭他如何挣扎, 如何反抗,都无法呼吸到一口新鲜的空气。   好奇怪……   好难受……   好……   下一刻, 身形高大的男人猛地推开房门,大步冲上前来, 长臂一揽,环住他的腰,直接把他从水里捞了起来。   “燕枝?!”   熟悉的气息将他笼罩, 男人结实粗壮的手臂环在他的腰上, 宽厚粗糙的手掌落在他的背上,帮他顺过气来。   燕枝最后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缓过气来, 紧紧拽着男人的衣襟, 顺着衣领,抬头看去。   方才咳得太厉害,燕枝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脸上泛着两片不太自然的潮红,眼里也溢出泪花,一片模糊。   房中昏昏沉沉,燕枝混混沌沌。   辨认了好一会儿, 燕枝才哑着嗓子,试探着喊了一声。   “萧……萧篡……”   “燕枝,是我。”   萧篡应了一声,手上动作不停,仍旧一下一下,轻轻抚着他单薄的脊背。   燕枝坐在他的腿上,他腾出一只手,准准地从枕头底下拿出干净帕子,递给燕枝,好让他擦擦脸。   他知道,燕枝喜欢把帕子叠好,压在枕头底下。   萧篡低声问:“可好些了?现在感觉怎么样?怎么忽然咳得这样厉害?大夫不是说没什么大碍吗?要不要喝水?”   他的问题太多,燕枝一时间答不上来,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萧篡被他看得愣了一下,随后回过神来,垂下眼睛,声音越发低了下去:“对不起,燕枝,我又忘了,没守规矩。”   今日铺子门前挂的是白色的幌子,他本不该来见燕枝的。   只是他一听见燕枝有事,就控制不住自己,没忍住进来了。   萧篡小心翼翼地把燕枝放回榻上,拿过被子,给他盖上。   最后,萧篡在榻前单膝跪下,帮他把被角掖好,认错认得很诚恳。   “燕枝,我错了,你罚我,罚我在外面看门,做看门的小狗,好不好?”   如今燕枝病着,他实在是放心不下。   要是跟从前一样,罚他半个月不许见燕枝,他会疯掉的。   燕枝有好友、有大夫,不是燕枝离不开他,是他离不开燕枝。   是他想时时刻刻看见燕枝,是他一会儿看不见燕枝就难受。   萧篡抬起头,用小狗一样湿漉漉的眼睛看着燕枝。   ——好不好?   燕枝抿着唇角,想了想,终于开了口:“罚你——”   “给我买一块奶糖。”   萧篡眼睛一亮,似是不敢相信。   “等会儿要喝汤药,我要吃块奶糖压一压。”   “好。”萧篡颔首。   “现在就要。”燕枝朝他伸出手。   “好。”萧篡翘起嘴角,张开手掌的瞬间,一颗奶糖凭空出现在他的手掌里。   燕枝把奶糖握在手心里,又道:“其实今日之事,我也有不好的地方。”   “昨夜与你约定好了,今日给你一个答复。但我忽然病了,没力气去想你的事情,也没力气去挂幌子,所以失约了。”   萧篡笑着道:“不要紧,我都不要紧。”   “我也觉得不要紧。”燕枝振振有词,“反正……你我之间,以我为尊,对吧?我偶尔失约一回,无关紧要,对吧?”   萧篡眼里笑意愈浓,颔首附和:“对,是这样。”   燕枝现在有恃无恐、张牙舞爪的模样,正是他想看到的模样。   他摇尾乞怜许多年,就是为了让燕枝这样对他。   燕枝想了想,又道:“你再等几日,到上元节那日,再来看幌子,到时再给你答复。”   “好。”萧篡仍是颔首,“我听燕枝的。”   这些都不要紧。   燕枝喜不喜欢他不要紧,燕枝还要不要他也不要紧。   只要燕枝能好好的,他就心满意足。   萧篡单膝跪在榻前,低下头,暗中用面颊蹭了蹭燕枝的衣袖。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楚鱼着急忙慌的声音。   “快快快!快过来!”   燕枝回过神来,抬手拍在萧篡的面庞上,把他的脸推开。   萧篡别过头去,最后笑了一下,站起身来,在榻边站定。   紧跟着,楚鱼就带着几个太医,推开门进来了。   “快进来,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忽然咳嗽得厉害。”   燕枝裹着被子,坐在榻上,抬起头看向楚鱼,朝他笑了一下。   不知为何,萧篡站在燕枝身边,竟有些心虚。   就像是……他与燕枝暗中私会,被楚鱼带人拿住了一样。   有点儿难为情。   燕枝瞧了他一眼,笑得眉眼弯弯。   楚鱼不明就里,皱起眉头:“你还笑?都咳成那样了还笑?快把手伸出来,给大夫看看。”   “好。”燕枝应了一声,从被子里伸出左手,递给太医,“有劳了。”   这一回,几个太医轮流给他诊脉。   得出来的结论,和方才大差不差。   都是说他旧伤未愈,身子太弱,让他好好将养。   几位太医,还有楚鱼请来的大夫一同,给燕枝开了药方,还开了一些补气血的药膳方子。   怕楚鱼和那个小伙计不会做,萧篡干脆把几个太医都留下来。   从今日起,他们不必再去太医署当差,日日过来给燕枝炖药膳即可。   *   元月初一,本该出门走亲访友的大好日子。   燕枝却被一场病留在了房里。   不过不要紧,他心里记挂着好友,好友也惦记着他。   他没去找好友,好友自然找上门来了。   几位太医刚给他诊过脉,还没出去,谢仪与卞明玉就到了。   两个人都穿着新衣裳,手里还提着给燕枝和楚鱼的礼品,轻车熟路地上了楼,来到燕枝的房间里。   “你们两个怎么回事?怎么前边铺子里一个人都没有?大过年的就偷懒啊?”   两个好友推开房门,见燕枝坐在榻上,身边围着一群大夫,这才明白过来。   “燕枝,你病了?”   “对呀。”   燕枝用帕子掩着嘴,咳嗽两声,可怜巴巴地看着两个好友。   有点柔弱,但又有点做作。   卞明玉见他好好地坐在榻上,又做出这样一副姿态来,只觉得好笑:“好了,是风寒,还是没睡好?”   燕枝又咳了两声:“是我身子太弱。”   “正好。”卞明玉拍拍自己提来的油纸,“带了点红枣糕,给你吃。”   燕枝故意问:“我和阿鱼就是做糕的,你还带糕来?”   “你们又不做红枣糕。”   “我会吃腻的。”   “放狗屁。”   几个太医提起药箱,准备下去。   燕枝转过头,看向站在他身边的萧篡:“你也下去吧。”   直到这时,卞明玉和谢仪才看见,榻边昏暗的角落里,还站着一个男人。   他就像是恶鬼一般,悄无声息地站在燕枝身旁,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两个人都吓了一跳,赶忙俯身行礼,齐齐喊了一声:“陛下。”   萧篡不曾多看他们,只说了一句“免礼”,便俯下身,替燕枝掖了掖被角,低声道:“燕枝,我就在外面守着,有事情再喊我。”   “嗯。”燕枝点点头,毫不客气地答应了。   萧篡带着几个太医一同出去。   临走时,他的目光扫过卞明玉与谢仪,带着一点点儿的醋意。   但最后,他还是帮燕枝把房门关上了。   房门不关严实,风吹进去,燕枝会冷。   至于燕枝的这几个好友,他早已经不在意了。   只要燕枝同他们在一块儿高兴,那就足够了。   卞明玉与谢仪依旧躬身行礼,恭送帝王离去。   直到房门关上,卞明玉才直起身子,大步上前。   他低声问:“陛下怎么在这儿?吓我一大跳。”   燕枝往床榻里挪了挪,让他坐下:“他过来看我。”   楚鱼也道:“你们两个不常过来,不知道,燕枝现在可威风了,他说什么,萧篡……陛下都听。他让陛下过来,陛下就得过来;他让陛下出去,陛下就得出去;他让陛下做什么,陛下就得做什么。”   “是吗?看来我们燕枝不日就要做皇后了?”   “我才不要。”   卞明玉打开油纸,从里面拿出两块红枣糕,分别递给燕枝和楚鱼。   谢仪走上前,仔细看看燕枝的脸色,又握了一下他的手,温声问:“如何?”   “没事的。”燕枝笑着应道,“就是近来天气太冷,我不大舒服。”   “嗯。”谢仪颔首,“前几日庄子上抓了两只兔子,给你做了一条围脖。”   “谢谢谢公子。”燕枝故意这样说话,又把手里的糕掰成两半,分给他一半,“给。”   “诶!”   不等谢仪伸手接过,卞明玉就在他们之间挥了挥手,打断他们的动作。   “我又不是只带了两块红枣糕,不用这么小气地吃!给你一整块!”   “多谢。”   四个好友平日里都忙得很,年节难得聚在一块儿说话,都高兴得很。   燕枝脸上有了点血色,拿出昨夜在街上给他们买的东西,送给他们。   “给,这个是花笺,很漂亮的。我想着你们两个用得上,就给你们买了。”   “还有这块墨锭,上面的莲花花纹也漂亮,给你们。”   卞明玉笑着道:“给我们,我们给你写诗,再还给你。”   燕枝点点头,认真应道:“好啊!我同意了!”   *   燕枝和几个好友一块儿说笑的时候,萧篡就守在外面。   他实在是放不下心来。   怕燕枝又咳嗽,怕燕枝又流鼻血。   怕燕枝出事的时候,他不在这儿。   萧篡想,燕枝只是让他出来,让他离开房间,但没让他离开铺子。   他再留一会儿,应该也不妨事。   萧篡站在房门外,背对着房间,听着里边传来燕枝的笑声,不自觉勾了勾唇角。   不知不觉间,他还真像是只看门的小狗了。   燕枝和好友在里面玩儿,他就在外面看门。   对了,方才他想着看一眼燕枝的寿数,结果还没来得及看,就被燕枝打断了。   现在看看。   萧篡敛起面上笑意,打开控制面板。   小世界里的所有角色,自出生起,便被设定好了一切。   姓名、性别、身世,包括他们的寿数。   但实际上,在世界里,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不会完全按照设定行事。   萧篡明白了这一点,如今并不十分相信这些设定,但是为了燕枝,他还是想再看一眼,确保万无一失。   面板蓝光映在萧篡面上,萧篡垂下眼睛,花费两千积分,点开寿数一栏。   燕枝的寿数是——   下一刻,萧篡猛然抬起头,不敢置信,目眦欲裂。 第82章 失态   怎么会?   怎么会这样?   燕枝的寿数怎么会是……   萧篡目眦欲裂, 不敢置信地把角色面板看了两遍。   怎么会?怎么会?!   燕枝……   萧篡猛然回过神来,再次打开自己的积分面板,一个一个数过去。   个、十、百、千、万、十万、百万……   就算他这几年来, 时不时就出去做任务,但他目前积攒的积分, 还是不够。   不够一千万,不够带燕枝离开。   萧篡猛地回过头, 目光像是穿透门扇, 落在房里的燕枝身上。   听着燕枝快活的笑声,他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怎么办?现在该怎么办?   燕枝……燕枝……   一瞬间, 萧篡竟觉得地动山摇,整个人站也站不稳, 踉跄两步,直接靠在墙上。   对,做任务, 去做任务攒积分。   他只差一点点积分, 就能带燕枝离开了,他现在就去做任务。   萧篡打开任务面板, 目光从一行行任务上飞快扫过。   三百积分, 不够。   五百积分, 还不够。   一千……一万……   不行,简单的任务积分太少,困难的任务时间线拉得太长。   燕枝等不了。   他……   就在这时,萧篡像是忽然想到什么,又打开了商城面板。   他给燕枝买补品,给燕枝买药品,给燕枝买延年益寿的……   可是没有, 什么也没有。   系统商城里没有这种东西。   萧篡靠在墙上,一瞬间脱了力,竟是连站也站不稳了。   燕枝……   *   “那我先回去了,你好好休养,明日再过来看你。”   “好。”   “不用送了,你就在床上坐着吧,外面冷。”   “嗯。”   入夜时分。   谢仪与卞明玉在燕枝房里,和他一块儿吃了晚饭,蹭了一点他的药膳,又陪他下了一盘棋。   眼见着时辰不早了,两个人便向他道别,起身要走。   楚鱼把准备下榻的燕枝按回去:“你躺着吧,我送他们出去。”   “嗯。”燕枝坐回榻上,裹好被子,不放心地叮嘱道,“路上当心,小心看路。阿鱼你也是。”   “知道了,不会摔的,别担心。”   楚鱼带着两个好友出门去。   结果他们刚推开门,迎面就撞上了什么东西,把他们吓了一跳。   “谁?”   “谁在那儿?”   “陛下……陛下?”   燕枝听见动静,也顾不得好友的叮嘱,连忙掀开被子,跑了出来。   “怎么了?”   燕枝来到好友身边,探出脑袋。   只见一片漆黑之中,萧篡就靠着墙,架起一条腿,坐在门边。   他垂着头,看不清神色,但这样的姿态,像极了一头负伤的野狼。   不知道他在这里坐了多久,不知道他中途是否离开过。   门外一直没有动静,楚鱼他们还以为……他早就走了。   听见门开了,又听见有人喊他,萧篡才转动着僵硬的脖颈,抬头看向他们。   房里烛光照到外面来,将萧篡眼底猩红,还有面庞上的两道伤痕,映照得格外清楚。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又攥紧拳头,给了自己两拳。   萧篡扶着墙,站起来,开了口,嗓音却是前所未有的低沉和沙哑。   他首先看向燕枝,问:“可好些了?还难受吗?”   他的模样太过狼狈,燕枝只是抿着唇角,摇了摇头:“不难受了。”   萧篡不敢多看燕枝,只怕自己下一刻就要落下血泪来。   他只好看向燕枝的几个好友,又问:“要走了?不和燕枝一块儿睡一晚?”   一句话。   燕枝的好友们,都以为他是在阴阳怪气,嫌他们待得太久。   只有他自己和燕枝知道,他没有。   他是真的已经接受了燕枝的好友,也接受了燕枝对待好友,比对他还好、还亲近。   他是正经在问。   几个好友面面相觑,燕枝也知道他们怕萧篡,便道:“我的床小,他们这就要回去了。”   “阿鱼,你送他们吧。”   “行。”   一行人俯身行礼,绕开萧篡,便离开了。   萧篡垂下眼睛,目光落在燕枝的脚上:“怎么没穿鞋袜就出来?快回去。”   “噢。”燕枝应了一声,也转身回房,“谁教你蹲在门口的?我不是让你回去了吗?”   “我……”   萧篡顿了顿,却没有回答,只是俯身捡起燕枝跑出来时,掉在地上的袜子。   燕枝坐回榻上,刚准备把袜子接过来,萧篡就在他面前单膝跪下了。   萧篡握着他的脚踝,捧起他的脚,帮他把袜子穿好。   穿好之后,萧篡把他的脚放回榻上,又拽过被子,给他盖好。   从始至终,萧篡都低着头,教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燕枝直觉不对,裹着被子,凑上前去看他:“萧篡……”   萧篡闭了一下眼睛,抬起头来:“嗯?”   ——“你哭了。”   燕枝看着他,语气笃定。   天底下最了解萧篡的人,就是他。   萧篡这副模样,一看就不对劲。   他的双眼猩红,面颊上还带着伤,天底下没有人敢打他,只有他自己敢。   “没有。”萧篡否认,“我哭什么?”   “你……”燕枝想了想,皱起小脸,试探着道,“你守在门外,听见我和好友们玩笑,嫉妒得哭了?”   萧篡扯了扯嘴角,没忍住笑出声来:“对。”   他点了点头,附和道:“我……嫉妒他们能离燕枝这么近,我嫉妒他们能一整日都与燕枝待在一块儿,我吃醋吃到哭了。”   “别哭了。”燕枝抬起手,扶住他的面颊,像是在哄他,“上元节还没到呀。”   “嗯。”萧篡颔首,贴了贴燕枝温温热热的手心,“要不要吃宵夜?我让他们去做?”   “不要。”燕枝摇摇头,“我吃了明玉给的红枣糕。你回去吧,我要睡了。”   “好。”   萧篡服侍燕枝躺下,给他掖好被角,检查了门窗,最后才吹灭蜡烛,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燕枝平躺在榻上,望着头顶的帐子,一时半会儿也睡不着。   有那么难过吗?   光是听着他和好友说话,萧篡就难过到哭了?   那要是……他说他不要萧篡了,要把萧篡丢掉,萧篡岂不是要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哭得死去活来的?   想想还挺有意思的,又好气又好笑的。   燕枝这样想着,没忍住笑出声来。   没多久,门外传来脚步声,应该是楚鱼送走两个好友,自己回来了。   燕枝原本以为,萧篡已经走了。   可是紧跟着,他就听见了楚鱼说话的声音。   “陛下,你……你看了吗?燕枝的……”   楚鱼说话的声音太轻,燕枝有好几个字都没听清。   萧篡顿了顿,低声答道:“没看。”   “为什么?!”   楚鱼的声音抬高了一些,这下燕枝能听清楚了。   “花点积分看一看,岂不是更保险?你舍不得积分吗?那我来出,我把我所有的积分都转给你,我们两个凑一凑……”   “住口!”   楚鱼反应过来,愤愤地闭上了嘴,转身要去找燕枝。   萧篡怕他进去对燕枝胡说八道,上前一步,挡在燕枝房门前:“我看了。”   “怎么样?”   “燕枝……”萧篡顿了顿,转身下楼。   房里的燕枝再次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一直到了院子里,萧篡才再次开了口。   “燕枝从前就觉醒了自我意识,挣脱了设定。设定对他不起作用,面板是空白的。”   他这话说得古怪。   一会儿说自己没看,一会儿又说自己看了,但是没有显示。   寻常人一听就知道是有问题的。   楚鱼不是傻子。   楚鱼问:“燕枝是不是……”   “不是。”萧篡打断了他的话,“燕枝没事,不会有事。”   “那……”   “你上去陪他睡,有事情就喊我。我这几日都守在门外。”   “都这样了,你还说没事?”楚鱼不敢相信。   他不是担心萧篡,他是在担心燕枝!   “我们两个都是穿越者,燕枝是我的好友,你实话跟我说,我……”   萧篡却背对着他,始终不肯改口:“说了没事就是没事。燕枝是我喜欢的人,我不会让他有事。”   “你简直不可理喻。”   楚鱼最后骂了他一句,甩袖便走,大步登上楼梯。   要不是他是燕枝的好友,萧篡早就……   他也是狐假虎威起来了。   楚鱼上了楼,原本想回自己房间,路过燕枝房门前的时候,却停下了脚步。   他犹豫片刻,最后还是轻手轻脚地推开了门。   “燕枝……”   燕枝就抱着被子,坐在榻上,听见他喊,连忙转头看去:“阿鱼,你和萧篡说些什么?”   他们之间的对话,他只听见了一半。   后来萧篡和楚鱼去了院子里,他就听不见了。   虽然只听了一半,但他总是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心里慌得厉害。   如今见楚鱼回来了,他当然要问个清楚。   “没事。”楚鱼拿了一床被子,来到他身边,“我让他看一下,能不能买到人参鹿茸什么的,给你补补身子,他说没有。”   “是吗?”   “是啊。”楚鱼铺好床,把燕枝往里面推了推,“今晚我陪你睡,有事情喊我。”   “不用的,我没事……”   “我有事,我想陪你一起睡。”   “那好吧。”   见楚鱼坚决,燕枝也不好再拒绝,只能和他一起躺下。   楚鱼翻了个身,胳膊搭在他的身上,把他抱住:“别担心。寻常人遇到一个穿越者,都非富即贵,一生顺遂了。你可是一下子遇到了两个穿越者,绝对把你补得壮壮的,像一头小牛。”   燕枝鼓了鼓腮帮子:“我不要当小牛。”   “那就当小羊、小马,就算是小燕儿,你也是身强力壮的小燕儿。”   燕枝和楚鱼一块儿睡觉。   萧篡仍旧抱着手,守在院子里,不曾挪动。   他抬起头,红着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燕枝的房间。 第83章 攒钱   一碗一碗汤药喝下去, 一盅一盅药膳吃下去。   燕枝的身子非但没有好转,反倒越发虚弱起来。   除夕那夜,他还能带着萧篡出门去玩儿。   不过短短三日, 到了元月初三,燕枝就觉得身上酸酸的、懒懒的, 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不愿意再出门去, 连床都懒得下。   燕枝有时候也觉得不太对劲, 心里有点儿慌。   可他身上不疼不痒,就光是流鼻血。   大夫说, 是因为失血过多,才会发热和头晕。   楚鱼也说, 大概是这阵子年节太忙,他劳累过度,歇两日就好。   他们都这样说, 燕枝自己也感觉不出什么来, 只能在床上窝着。   他病了,不能出去挂幌子, 萧篡倒是越来越放肆, 日日都来看他, 夜夜都守在院子里,赶也赶不走。   燕枝使唤他给自己穿衣穿袜、盖被送饭,很是周到,就随他去了。   只是……   燕枝每每见他,都能在他面上发现新的伤痕。   淤青、擦伤、挫伤,还有像是野兽爪子抓出来的伤痕。   燕枝不明白,萧篡一面照顾他, 一面还跑出去找人打架吗?   可燕枝问他,他也不说。   *   这日是初五。   一大早,萧篡和往常一样,守在院子里,守了一夜。   听见房里燕枝喊他,他倏地睁开眼睛,回过神来,去灶房提来热水,端来早饭。   萧篡稳稳当当地上了楼,因为两只手都拿着东西,便侧过身子,用肩膀轻轻撞开房门,走进去。   燕枝就抱着被子,坐在榻上打哈欠,听见动静,迷迷瞪瞪地抬起头,看向他所在的方向。   他喊了一声:“萧篡?”   “嗯,是我。”   萧篡也应了一声,放下早饭,把温热的茶水递给燕枝。   燕枝接过茶杯,含了一口在嘴里,仰起头,“呼噜呼噜”两声,认真漱口。   萧篡一面看着他,一面提起水壶,把热水倒进木盆里。   他用手背试了试水温,觉着太烫,又兑了点冷水,最后才把燕枝的洗脸巾放进去,用温水浸透,拧干叠好,递给燕枝。   这边燕枝刚漱完口,接过巾子,马上就能洗脸。   这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   最后,萧篡搬来小案,把肉糜和豆沙饼放在燕枝面前。   药膳吃得越多,燕枝的身子反倒越弱,太医也拿不准主意,最后还是换回了燕枝最常吃的早饭。   燕枝一手端着碗,一手拿着饼,身上实在是没力气,吃没两口,就要放下歇一会儿。   萧篡端起碗,舀了半勺肉糜,送到燕枝嘴边。   燕枝也不拿乔,张开嘴就吃掉了。   反正……这几日他没力气吃饭,都是萧篡这样喂他的。   燕枝鼓着腮帮子,嚼着米粒。   忽然,他伸出手,扶住萧篡的面庞,让他抬起头来。   “你又受伤了?”   燕枝皱起小脸,凑近一些,认真看着他。   只见萧篡的左边颧骨上,多出一道淤青,下颌上也多出两三道擦伤。   燕枝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认真问:“你怎么又受伤了?你昨晚跑出去跟人打架了?谁敢打你?”   “没有。”萧篡定定地看着他,“在院子里没看路,撞了一下。”   “胡说。”   “儿子……”萧篡顿了顿,委屈巴巴道,“糖糕以为我是坏人,扑上来咬我。”   “胡说——”燕枝抿了抿唇角,也加了两个字,“八道。”   “胡说八道。糖糕很乖,才不会咬你。”燕枝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每回睡一觉醒来,你脸上就多一点伤?”   “没事。”   不论燕枝怎么问,萧篡都不肯说。   最后燕枝没办法了,只好说:“不管怎么样,我……还挺喜欢你的脸的。”   萧篡眼睛一亮,燕枝扬起下巴,理直气壮道:“你最好在中元节之前,保护好自己的脸蛋,否则会影响我对你的判断,知道吗?”   萧篡笑了笑,低下头,用面庞蹭了蹭燕枝的手心:“好,知道了。”   吃完早饭,萧篡把碗筷收拾好,把帷帐帘子挂起来,又把燕枝昨日看到一半的话本拿给他。   最后,萧篡拿出两个小陶罐,放在燕枝手边。   “燕枝,蜜饯,还有奶糖。”   “不是商城买的,是我叫他们用牛奶熬的奶糖。”   “近来……”   似是难以启齿,萧篡低声解释道:“近来积分有点……紧张……”   一句话,他说得断断续续。   要在喜欢的人面前,亲口承认自己的无能,于萧篡而言,有如凌迟剜肉。   “这几日先不吃奶糖,好不好?省一点积分,等我带你回去了,再给你买,好不好……”   话音未落,燕枝就点了点头:“好啊。”   他拿过小罐子,打开看了一眼。   应该是宫里膳房熬的,就是牛奶加糖熬出来的,黏糊糊、软乎乎的。   萧篡不知道为什么买来的奶糖是硬的,膳房宫人也不知道,只好这样拿过来了。   燕枝用勺子挖了一点,含进嘴里:“可以吃,也很甜。”   “嗯。”萧篡垂下眼睛,掩去眼底失落,“那你休息,我去外边守着。”   “不用……”   燕枝原本想让他留在房里,想了想,还是点头应了。   “好啊。”   萧篡端着燕枝用过的碗碟出去。   他一走,燕枝就穿上鞋子,轻手轻脚地下了榻,走到门后面。   他想看看,萧篡到底瞒着他在做些什么。   燕枝躲在门后面,整个人贴在门上,透过门缝往外看。   只见萧篡端着碗碟下了楼,估计是去灶房洗碗了。   帝王洗他用过的碗,想想还挺好笑的。   燕枝笑了一会儿,没多久,萧篡就回来了。   燕枝怕被他发现,蹑手蹑脚地回到榻上,伺机而动。   萧篡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最后一掀衣袍,大概是在门外坐下了。   燕枝又支起耳朵,留神听了一会儿外面的动静,直到没再听见其他声音,才再一次下了榻。   透过门缝,燕枝的目光由上至下,落在萧篡身上。   他果然就靠在门边坐着,一条腿盘着,一条腿架起,一条手臂搭在膝盖上,另一只手撑在地上。   他垂着头,双目微阖,一动不动。   像一头正在休憩的野兽。   燕枝瞧了他一会儿,还是想不明白。   既然萧篡日日都守着他,他到底是在哪里受伤的?   就在这时——   似乎有风刮过。   一声轻响,萧篡的手背上莫名多出一道伤痕。   下一瞬,便有鲜血淌出。   燕枝不敢相信地睁圆眼睛,喊了一声:“萧篡!”   萧篡没有任何反应,仍旧一动不动。   燕枝直接拉开房门,跨过门槛,走到萧篡面前,伸出手,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还是没有反应。   燕枝有些急了,拍拍他的脸,又用力推了他一把。   可萧篡只是晃了晃,很快又重新坐稳了。   “萧篡?萧篡!”   不好了!   萧篡……萧篡死了!   他都还没死呢,萧篡怎么能死了?   燕枝回过神来,想要把萧篡拖回自己房里,却拖不动。   他只能着急忙慌地下楼去找人。   “阿鱼!阿鱼!你快来!”   几个太医中午才会过来炖药膳,如今只有楚鱼和小伙计在铺子里。   燕枝赶紧去找了楚鱼,拉着他跑上楼:“你看!怎么回事啊?”   楚鱼比燕枝冷静一些,伸出一根手指,放在萧篡的面前,试了试:“还有气。”   “是吗?”燕枝有点儿不好意思,“那他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楚鱼的头摇到一半,忽然明白过来,“他在做任务!”   “燕枝,他在别的地方做任务!”   原来如此。   燕枝这才想起来,楚鱼跟他说过的。   一个穿越者,可以同时在很多个地方做任务,就像是魂魄出窍一样。   不过他在另一个地方做任务的时候,他留在这个地方的身子就没了魂魄,不能自由行动。   所以方才,不管燕枝是喊他、拍他,还是推他,他都没有反应。   原来是这样。   “他这样很危险的。”楚鱼道,“要是我现在杀了他,抢走他的积分,他直接就死了。”   “那……”   燕枝想了想,抓住萧篡的手臂,想把他拽进房里。   可是他力气太小,萧篡太大,他根本拽不动。   楚鱼也道:“你怎么可能拽得动他?我们家还算安全,没有人会到后院来杀了他的。你别拔了,等会儿病得更厉害了。”   “嗯……”燕枝又想了想,最后道,“那……你去忙吧,我正好在外边晒晒太阳,看着他。”   “行。”   楚鱼应了一声,搬来一把椅子,让他坐着。   此时还是冬日,难得早晨日头好。   阳光金灿灿的,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燕枝裹着外套,围着围脖,揣着暖手套,坐在房门外,望着远处覆满积雪的山峦出神。   现在他总算知道,为什么萧篡这几日,身上总是有伤了。   原来是他去其他地方做任务了。   他很缺积分吗?连这一点点空闲都不肯放过?   一边照顾他,一边还要去做任务?   还是说……   燕枝转回头,看向萧篡。   还是说,他有什么急用积分的地方?   楚鱼不是说,他是整个控制中心里,最富有的穿越者吗?   总不能是他这几日总吃奶糖,把萧篡给吃穷了吧?   还是说,他……   下一刻,萧篡猛然睁开眼睛。   他回过神来,抹了把脸上血迹,就要起身。   “燕枝,该喝药了……”   又下一刻,燕枝拢着双手,越发凑近。   萧篡被吓了一跳,坐回地上,又喊了一声:“燕枝……”   燕枝怎么在这儿?燕枝发现了吗?   燕枝微微俯身,认真地看着他,轻声问:“萧篡,我是不是……”   ——“要死掉了?” 第84章 真相(有修改)   ——“萧篡, 我是不是要死了?”   燕枝一点儿都不傻。   相反的,他可聪明了。   他只是生了一场小病,萧篡却日日守在他身边, 就连楚鱼也那样紧张。   萧篡甚至一面守着他,一面冒着被人杀死的风险, 去做任务。   说明萧篡急需积分,而且是一大笔积分。   燕枝想来想去, 只能想到自己身上。   因为他快死了, 所以萧篡这么紧张。   因为他快死了,所以萧篡这么急用积分。   因为他快死了, 所以……所以萧篡日日都红着眼眶。   这一回,不是他自作多情。   日光普照。   燕枝坐在椅子上, 定定地看着萧篡。   萧篡跌坐在地上,抬起头,看回去, 眸光颤动。   因为晒了太阳, 燕枝的脸色反倒没有那么苍白,泛着淡淡的红晕。   他轻轻地开了口, 最后问一遍:“萧篡, 我……”   “不是!”   可是这回, 没等他说完,萧篡就急急地打断了他的话。   “不是!”萧篡回过神来,一把握住燕枝的双手,“燕枝,你不会有事的,不会死的。”   “那你为什么要去其他地方做任务?”   “我……”萧篡沉默片刻,“我的积分用完了。”   “要给燕枝买奶糖吃, 买泡芙吃,所以用完了。”   “太难堪了,我不想告诉燕枝,不想让燕枝知道,所以……”   燕枝看着他,似乎已经看穿了他拙劣的谎言。   可萧篡还是要说下去。   “我只是夜里过去做任务。白日里,每隔半个时辰,我就回来看看燕枝。”   “我很乖,我没有耽误照顾燕枝。我只是……这件事情瞒着燕枝而已,因为太丢脸了。”   就是这样!   事情就是这样!   燕枝不会死,燕枝不会有事。   燕枝的寿数还没有到头。   萧篡像狼一样,尖利的犬牙死死咬着,不肯松口。   燕枝也没有其他办法,只能道:“你下次去别的地方做任务,回宫里去做,不要在我房门口做。”   萧篡默了片刻,神色有些落寞:“好。”   “阿鱼说,你这样很危险,很容易被人杀死。我没精神时时刻刻守着你。”   “不要紧。”萧篡忙道,“我不用守着,我不会有事。”   “不要。”燕枝别过头去,小声道,“我先前不知道你在做任务,以为你是有意识的,所以没管你。但是现在不想,你没意识,我会忍不住想出来看你。”   燕枝态度坚决:“你回宫去,让你的亲卫把守门窗,不要叫我看着你。”   他自个儿都恹恹的,怎么可能看得住萧篡?   万一……万一萧篡出事了,那怎么办?   萧篡思索良久,终于明白,燕枝是在担心自己。   他笑着,点了点头:“好,听燕枝的。”   “我夜里回去做任务,白日里还来服侍燕枝洗漱用饭,服侍完了,再回去做任务,好不好?”   燕枝颔首:“嗯。”   *   午后。   萧篡照他说的那样,服侍燕枝吃了午饭,喝了汤药。   燕枝歇了一会儿,准备午睡了,他也准备回宫去了。   萧篡扶着燕枝躺下,给他盖好被子:“我先回去,晚上再来。”   “嗯。”燕枝点点头,最后叮嘱了他一句,“你……小心一点。做完这个任务就不要做了,我觉得膳房做的奶糖也很好吃。”   “好。”   萧篡轻轻地应了一声,看着燕枝,下意识要拂开他散落在额前的头发,亲一下他的额头。   可下一刻,萧篡猛然回过神来。   不能,不该,不可以。   燕枝还没有原谅他,他不能做出这样的举动。   可就在这时,就在萧篡即将放手离开的时候——   燕枝忽然抬起头,额头照着他的嘴唇就撞了上去。   来吧!亲一个!   一声轻响。   燕枝躺回榻上,有恃无恐地看着萧篡。   怎么样?我用额头亲了你!   萧篡摸了摸嘴唇,没忍住笑出声来:“你好好睡一会儿,我傍晚就过来。”   “嗯。”燕枝点点头,拽着被子,盖过头顶。   “别这样睡,会喘不上气。”萧篡帮他把被子掀开。   燕枝翻过身去,背对着他。   至于萧篡在他背后偷笑,随后又起身离开,把门关上,他都没看见了。   *   这还是这几日来,萧篡头一次回宫。   他这几日一直守在燕枝房门外,要紧的奏章都是亲卫拿过来给他批复。   萧篡回到净身房,把门锁好,便再次盘腿坐下,前往另一个任务世界。   他现在不能接太难的任务,也不能太久的任务。   所以他现在接的都是一些武力任务,仅仅依靠暴力,就能在短时间内推平的任务。   很耗费武力,稍有不慎就会受伤。   但是不要紧,他之前都是这样做的。   萧篡长舒一口气,下意识遮掩住手上新增的伤痕,继续任务。   萧篡在任务世界里,与各色兽人异种缠斗的时候,燕枝就靠在榻前,接过楚鱼递过来的温水,抿了一小口。   燕枝同样呼出一口气,倒在软枕上。   方才他睡着睡着,忽然又喘不上气来。   还好楚鱼听见动静,赶紧过来给他拍背,才让他缓了过来。   燕枝趴在榻上,垂下双眼,忽然有点儿后悔。   他不该把萧篡赶走的,他应该让萧篡留下来陪他的。   这样就……   就算萧篡的魂魄不在,萧篡的人在也好。   楚鱼问:“燕枝,可还好?”   “没事了。”燕枝摇了摇头。   楚鱼拖过板凳:“正好我刚蒸好两笼糕,铺子里没什么事,留下来陪你吧。”   “好啊。”   燕枝午睡,萧篡便把帷帐帘子都放下来了。   房间里昏昏沉沉,看着闷闷的。   燕枝趴在榻上,楚鱼坐在榻前,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燕枝小声问:“阿鱼,你这阵子肯定很忙吧?”   “不忙。年节有什么忙的?再说了,你找的那个小伙计很机灵,手脚也很麻利。”   “嗯。”燕枝点点头,又问,“阿鱼,你说,我是不是很不好了?萧篡……”   “呸呸呸!”楚鱼连忙道,“什么很不好?你胡说八道什么呢?快呸掉!”   “噢。”燕枝应了一声,按照他的说法,对着地上,小小地“呸”了三声。   “呸呸呸——”   “这才对。”   两个人又说了一会儿话。   忽然,燕枝支起身子,双手捧着脸,看着楚鱼。   “阿鱼,你……可以跟我说说,萧篡从前的事情吗?”   “你不是不想听吗?”   之前有几回,楚鱼想跟他说,燕枝都别过头去,不想听他说。   结果这回,燕枝竟然主动问了。   燕枝放下手,把自己的半张脸藏在被子后面。   “现在想听了。”   楚鱼看了他一眼,无奈道:“好,我跟你说。”   “嗯。”燕枝眨了眨眼睛,认真听。   “萧篡原本和你一样,也是任务世界里的角色。”   “你是古代世界里的角色,他是兽人世界里的角色。”   “兽人世界就是……”   “你养的糖糕会变成人,你在山上遇到的猛虎,也会变成人。”   “啊?”燕枝震惊。   似乎有什么东西,正要破土而出。   ——萧篡和燕枝一样,都是任务世界里的角色。   但萧篡和燕枝又不一样,萧篡没有名字,没有住所,也没有父母。   他是一匹毛色漆黑的狼形兽人,生活在正常人和兽人共存的世界里。   这个世界,阶级分明。   兽人因为外形古怪,控制不住骨子里的嗜血本性,是被正常人圈禁驱逐的最低级物种。   萧篡出生在鱼龙混杂的下城区,自化形起就会打人杀人,知道各类兽人的命脉在哪里,出手总是快准狠。   为了争夺食物,他的日子里,永远充斥着暴力与鲜血。   十岁那年,他去下城区颇有权势的黑老大面前自荐,做了他的打手。   那时他还不叫萧篡,他只有一个代号,叫做“头狼”。   十六岁那年,在一次地盘争夺、帮派火拼里,头狼杀了所有敌人,又趁机杀了黑老大。   从天黑到天亮,头狼成了下城区新的老大。   他浑身是血地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提着前老大的头颅,马不停蹄地回到前老大金碧辉煌的房子里。   前老大好色纵情,在房子里养了很多情人,男男女女,各式各样的都有。   一众人等,看见头狼回来,只怔愣了一瞬,就争先恐后地要扑上前,讨好他,以求活命机会。   可头狼连看都不看他们一眼,把淌着血的头颅丢给他们,自顾自地走进武器库里。   他拿了一把机枪,挂在身上,拿了两把手枪,别在腰上,最后拿了几枚炸弹,挂在手上。   把自己武装起来之后,他又来到了前老大累积财富,珍藏珠宝的库房里。   黄金白银,宝石玛瑙。   很好,这些都是他的了。   最后,他来到了厨房,从冰箱里拿出最高品质的肉排,用野狼的尖牙撕咬下一大块。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大口吃肉,吃得满嘴鲜血,吃得酣畅淋漓。   很好,这些肉食,以后也是他的了。   头狼吃饱喝足,身上挂满武器,回过头,见那群男男女女还留在他的房子里,咧开嘴,朝他们露出一个阴恻恻的笑——   “滚。”   于是他们滚了。   控制中心也检测到了这条暴戾可怖,满是原始本性的野狼。   一个最低贱的兽人,小的时候在下城区摸爬滚打,抓住一切机会往上爬。   长大了,毫不犹豫杀死老大,取而代之。   他仍旧保留着野兽的本性,他爱肉食,爱钱财,爱杀人。   倘若他爱上一个人,那会是怎样美妙的场景?   ——控制中心的穿越者们,蠢蠢欲动。   “控制中心里有一部分穿越者,叫做‘攻略者’。”   楚鱼向燕枝解释。   “意思就是,他们会特意来到一个世界,看上一个人物,攻略他,让他爱上自己。”   燕枝不解:“这样也能获得积分吗?”   “当然。你攻略的那个人,越是厉害,越是强悍,身上的能量越强,能获得的积分就越高。”   “所以,那个时候,很多攻略者都看中了头狼。”   “唔……”燕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可是……萧篡并不……”   “对,头狼不爱任何人。”   楚鱼继续道:“第一个攻略者,走的是‘楚楚可怜小白花’路线。他假装自己在下城区里迷了路,接近头狼,结果还没靠近,就被头狼一枪崩了。”   “第八个攻略者,走的是‘忠心耿耿好下属’路线。他在头狼手下做了打手,结果三天两头被派出去火拼,身中流弹死了,头狼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第十五个攻略者,走的是‘相爱相杀死对头’路线。他在下城区开辟地盘,还没来得及抢走一块地盘,就被头狼打死了。”   “第三十个攻略者,走的是‘攻略一个人,先攻略他的胃’路线。”   楚鱼笑了笑,似有所指地看向燕枝。   燕枝皱起小脸,不明就里地看回去。   楚鱼无奈道:“那是我第一次做任务,系统随机分配,把我分配到了那儿。”   “我不是厨子吗?系统就给我制定了这个路线,让我去应聘厨师,头狼做饭。”   “他只爱吃肉,我就天天煎牛排、煎猪排、煎羊排,煎得手都酸了。”   “几年以后,系统又给我制定了‘追妻火葬场’路线。它说,头狼吃我做的饭,吃了这么久,肯定已经习惯了,让我现在收拾包袱跑路,头狼肯定会‘追妻火葬场’。”   “结果我跑了,头狼毫无察觉。”   燕枝下意识问:“为什么?”   “因为他又面试了十多个厨师。”   楚鱼的第一次攻略任务,就这样失败了。   不过,相比于死的死、伤的伤的其他攻略者,他的下场已经很好了。   所以,楚鱼认识萧篡,了解萧篡。   在南边,见到他的第一眼,他就有所察觉。   这个人是头狼,是他见过的那个凶狠残暴的头狼。   控制中心的攻略者们,久久攻略不下一头狼。   他们都有些急了,甚至在控制中心里开了赌局,看谁能拿下他。   头狼似乎也有所察觉。   于是他立了规矩——   谁要来见他,必须先交五百金币。   和他说话,还得再交五百金币。   他竟然靠这个赚起钱来,甚至小赚一笔。   钱嘛,谁都不嫌多,头狼就更不嫌弃了。   攻略者们前仆后继,来到这里,进行游戏。   头狼端坐高台之上,收了他们的钱,就把他们杀掉,将他们玩弄于股掌之间。   一直到了十年后——   第九百九十九个攻略者,来到兽人世界。   头狼等着收钱,可他的眼睛一闭一睁,竟发现自己回到了八岁那年。   他变回八岁的模样。   原本高大的身形变得矮小,原本健硕的手臂变得瘦弱,原本……   原本金碧辉煌的房子,变成淅淅沥沥漏着雨滴的塑料棚。   原本滔天的财富,瞬间消失殆尽!   就在这时,巷子外传来汽车的声音。   司机踩停刹车,保镖打开车门,衣着华贵的上城区少爷,蹬着皮鞋,从车上下来。   一瞬间,头狼听见这个人和系统之间的对话。   “之前那些攻略者都太蠢了,头狼都二十多岁了,怎么可能还攻略得了他?”   “依我看,不如直接回到他小时候,走‘救赎’路线。”   “我现在把他救走,他一定会对我感激涕零……”   攻略者走进黑暗的巷子里。   话音未落,头狼猛地扑上前,一把掐住他的脖子,狠狠地把他掼在地上。   “嘭”的一声巨响,攻略者的脑袋后面,流淌出大片大片的血迹。   攻略者没有料到这样的变故,尖叫着大喊:“我是来救你的!我是来……”   头狼把他拎起来,就像拎起一头死狗一般,狠狠地把他甩在地上。   他的钱呢?他的食物呢?他的下属呢?   他用了十年打拼来的一切一切呢?!   攻略者在尖叫,系统也在尖叫。   整个世界都亮起红灯警报。   “他在干什么?”   “救命啊!救命……”   “检测到玩家遭受暴力袭击,正在为您申请疼痛屏蔽,正在为您……”   下一刻,一只尖利的狼爪穿透攻略者的胸膛。   狼爪在他的心口搅和、搜索。   最后,头狼从他的心脏里,拿出一枚蓝色的芯片。   ——系统,这就是系统。   “芯片脱离玩家体内,芯片脱离……”   “正在绑定新玩家,绑定中……”   就这样,头狼硬生生将系统从攻略者体内剥离。   他抢走了攻略者的系统。   电闪雷鸣的雨夜,淅淅沥沥的小雨很快转为倾盆大雨,冲散地上血迹。   攻略者倒在黑暗的巷子里,奄奄一息。   头狼攥着芯片,一步一步往前走。   系统提示:“绑定成功!”   “系统为抢夺获得,按照规则,前任玩家,可为现任玩家设定基础规则。”   “现任玩家,必须遵守。”   攻略者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竭力睁开眼睛,望着头狼离开的背影,再也没能忍住,破口大骂。   “你这个野兽!你这个毫无人性的野兽!”   “我诅咒你!我诅咒你!”   “我要砍断你的狗腿!你永远无法用你的狗腿站立!你永远都只能在各个任务世界里奔波,你必须一刻不停地做任务,你永远都不能停下,你永远都不能停留在任何地方!”   “你必须完美完成所有任务,否则你将受万箭穿心之苦!”   “我要砍断你的狗爪!我要剜出你的狗眼!”   “你永远也不会变成一个人!你永远也不会变成一个真正的人!”   “你永远是一头野兽,你永远保持嗜血残暴的本性,但是总有一天,你会爱上一个人,你会爱上一个真真正正、善良勇敢、充满人性光辉的人!”   “他会让你心动,他会让你魂不守舍,他会让你变成一条狗,一头彻头彻尾的狗!”   “我和其他攻略者做不到的事情,总有人能做到!总有人!”   “你会爱上这个人,你会像狗一样追着他,黏着他,亲他的手,吻他的脚,对他伏低做小,对他摇尾乞怜,最后——”   “永永远远地被他抛弃!”   那时候的头狼,并不把这个攻略者放在眼里,更不把他的诅咒放在心上。   不过是不间断地做任务而已,不过是必须完美地完成任务而已。   没什么大不了的。   反正,他也没什么可留恋的。   至于爱上一个人?   可笑,嗜血残暴的野兽,怎么可能会爱上一个人?   一个任务接着一个任务,一个世界接着一个世界。   头狼走过千万个世界,见过千万个人,赚足百万点积分。   他永远坚定,他不会爱上一个人,他只会爱上金钱、肉食和积分。   直到——   燕枝出现在他眼前。   他开始……变成一个人。   野兽无法爱上一个人,但爱可以让野兽变成人。   爱可以让头狼变成萧篡。   一个人,就可以爱上另一个人。 第85章 心脏   难怪。   难怪萧篡这样小气。   难怪萧篡这样看重任务。   难怪萧篡总说自己是头狼, 是小狗。   难怪……难怪萧篡总是发出野兽一样的声音。   原来他根本就不是人。   原来如此。   房里昏暗,帷帐垂落,锦被堆叠。   燕枝抱着枕头, 趴在床上,一只手托着腮帮子, 静静地看着帐子。   楚鱼就坐在榻边,安安静静地陪着他。   不知道过了多久, 燕枝才收回目光。   他轻声问:“所以……你们穿越者体内, 都有一块……芯片?”   “嗯。”楚鱼抬起手,捂了捂自己的胸口, “在心脏里,是我们身份的证明, 也是我们和控制中心联络的媒介。”   “所以我上午跟你说,萧篡去别的地方做任务很危险。要是那个时候,有人杀了他, 抢走他的芯片, 就可以取代他进入控制中心,继承他的全部积分。”   “这样啊。那……”   燕枝张了张口, 想要问些什么, 最后却还是闭上了嘴。   算了。   三年前, 楚鱼说,萧篡有八百多万积分,是控制中心第一富有的穿越者。   两百万积分,哪有这么容易就攒到?   还是算了,他不问了。   可他不问,楚鱼却像是猜到他要问什么一般,打开面板, 看了一眼。   “萧篡目前的积分是,九百万零三千八百。”   距离能够带角色离开的一千万积分,还差得很多呢。   燕枝叹了口气,垂下眼睛。   楚鱼又道:“你别泄气啊,他只用三年时间,就突破了九百万,再等三年,说不就可以带你走了。”   燕枝笑了笑,没有回答。   只怕他没有再一个三年了。   这几日,萧篡一定是知道了什么,所以才会这样紧张、这样匆忙。   燕枝心里,已经隐隐约约感觉到了。   他想了想,竟还反过来握住楚鱼的手,安慰他:“不要紧,我已经很满足啦。”   “我有好友,有糖糕,有铺子,还学了一手做糕的本事,顺顺当当地过了一辈子,已经很好了。”   燕枝笑着道:“就是不知道,话本上写的投胎转世,是不是真的。”   “阿鱼,我们约定一个暗号吧?到时候我转世了,你在各个世界做任务,说不定还能遇见我呢。”   楚鱼点点头:“好。你说什么暗号?”   “嗯……”燕枝想了想,“就——”   “你说:‘小燕小燕,我是小鱼。’”   “我说:‘小鱼小鱼,我是小燕。’”   “怎么样?这样我们就能认出对方来了。”   楚鱼看着他傻乎乎的模样,没忍住笑出声来,故意问:“那万一你投胎成一只小燕儿,不会说话,那怎么办?”   “对噢。”燕枝继续思考,“那就——”   “我说:‘叽叽叽。’”   “你说……”   “阿鱼,鱼是怎么叫的?”   楚鱼道:“鱼是‘咕噜咕噜’吐泡泡的。”   “那就这样。”燕枝一脸认真,“麻烦你明日,再把谢仪与卞明玉也喊过来,我同他们也做个约定。”   “好,知道了。”   两个好友挤在一起,嘀嘀咕咕地说了好一会儿的话。   一直到燕枝打了哈欠,有点儿犯困。   楚鱼才道:“你睡一会儿,我下去给你煮碗甜汤喝。”   “好。”   燕枝趴在榻上,笑得眉眼弯弯,目送楚鱼离开。   楚鱼跨过门槛,把门关上。   燕枝抱着枕头,歪了歪脑袋,枕在上面。   说了这么久的话,他确实有点儿困了。   燕枝闭上眼睛,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或许是因为,他刚刚才听了萧篡过去的事情。   迷迷蒙蒙之间,他竟然梦见了萧篡。   他梦见一匹通体漆黑的野狼,在混乱不堪的战场上厮杀。   他梦见头狼在巷子里杀了攻略者,他梦见头狼抢走了攻略者的芯片。   他甚至梦见,萧篡长出了狼耳朵和狼尾巴。   好大的狼耳朵,好长的狼尾巴。   萧篡甩着尾巴,朝他靠近,邀请他摸一摸自己的耳朵和尾巴。   燕枝趴在榻上,不自觉皱起小脸,小声拒绝:“不要……不要……”   他不要摸萧篡的,他有糖糕,他可以直接摸糖糕的。   他不要萧篡……   混沌之间,似乎有人轻轻托起他的脑袋,帮他翻了个身,好让他睡得更舒坦些。   男人一手扶着他的脑袋,一手探向他的枕头底下,似乎是拿走了什么东西。   燕枝挣扎着想醒来,摇了摇脑袋。   最后,他在男人把东西揣进怀里的时候,睁开了眼睛。   燕枝转头看去,轻轻地喊了一声:“萧篡……”   “是我。”萧篡俯身靠近,拿出帕子,给他擦了擦脸。   燕枝望了一眼窗外天色:“天已经黑了吗?”   “是。”萧篡颔首,“楚鱼说你睡了很久。”   “唔……”燕枝揉了揉眼睛,朝他伸出手。   萧篡拿过枕头,扶着他,把他扶起来。   燕枝问:“你的任务做完了?”   “做完了。”萧篡道,“拿了五百积分,又可以给你买奶糖吃了。”   “阿鱼说……”   燕枝看着他,最后却道:“我不想吃奶糖了。”   “那我先存着,等燕枝想吃了再吃。”   “嗯。”   燕枝想问萧篡,他这么努力地攒积分,是不是想带他走?   燕枝还想对萧篡说,现在还差一百多万的积分,不如算了。   可是……   燕枝说不出口。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   面对好友,他可以坦坦荡荡地说,他要死了,他很满足。   可是面对萧篡,他不知道该怎么说。   所以燕枝只是低下头,把手探进枕头下。   他就像一只小猫,得了什么东西,都喜欢藏在枕头底下,枕着睡觉。   萧篡刚刚拿走的是……   燕枝抬起头,看向萧篡。   是那颗铃铛。   除夕那晚,在城楼上,燕枝拿着铃铛,对萧篡说,若是他愿意和好,就给萧篡挂上这颗铃铛。   结果萧篡方才自作主张偷走了。   燕枝定定地看着萧篡。   萧篡自觉理亏,伸手探向怀里,把东西拿出来还给他。   “燕枝,我知道错了。”   燕枝握着铃铛,重新塞回枕头底下。   “这是我的,只有我才能给你戴上,你偷走也没用。”   “知道了。”萧篡颔首。   面上温顺乖巧,实际上他心里无比庆幸。   燕枝只发现他拿走了铃铛,却没发现,他还拿走了另一样东西。   *   日子就这样,一日一日地过去。   燕枝的身子不见好转,一日胜一日的虚弱。   到了初十这日,他连床都下不了了。   不过,在猜到自己寿数将尽之后,燕枝反倒没有那么害怕了。   他趁着这几日还没死,和好友们见了面,同他们商议自己的身后事。   尽管好友们都说他是在危言耸听,让他赶紧“呸呸呸”,但他还是坚持要讲。   燕枝依偎在好友肩头,小声叮嘱他们:“我不要在铺子里办丧仪。阿鱼以后还要在这儿卖糕呢,不能让客人觉得,这间铺子不吉利。”   “我要去城外办,年节过了,春暖花开,一定很舒服。你们就把我埋在山上,面朝着南方,我还是想回南边去。”   “我有十多两银子,平均分给阿鱼、明玉和谢公子。我的话本留给明玉,我的笔墨字帖留给谢公子,我的糖糕、花生糕,我的被褥枕头,要是阿鱼不嫌弃,就留给阿鱼了。”   他这样说着,脸色如常,语气也如常。   好友们却别过头去,暗中拭去眼角泪水。   燕枝凑到他们身边,蹭蹭他们的面颊:“不要哭嘛。”   其实,燕枝还挺喜欢这样的。   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他马上就要死了,让他做好准备,不至于在睡梦之中,无知无觉地死掉。   那样也太不好了。   他自己把自己的命数掌握在手里,这样就很好。   *   一直到了元月十五,上元节。   这日傍晚,燕枝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换上新衣裳、戴上新帽子、围上新围脖,准备和几个好友一块儿去城楼上看烟火。   他提早跟萧篡打了招呼,萧篡允准了。   不过萧篡说,今夜他有事要办,就不能陪他看烟火了。   临出门时,燕枝回过头,最后望了一眼自己的房间。   他打开自己的衣箱,从里面拿出一块黄色的幌子,又拿出一颗铜制铃铛,一起揣进怀里。   做好一切准备,燕枝这才出门去。   几个好友已经在门外等着了,见他出来,楚鱼与卞明玉笑嘻嘻地迎上前,两个人一左一右,架住了他的胳膊。   “走吧。”   谢仪在前面开路,楚鱼和卞明玉在后面陪着他。   怕他走不了太远的路,卞明玉又把家里的马车赶过来了。   “走!”   一路畅通无阻,马车径直入了宫,来到城楼下。   燕枝在好友的簇拥下,登上城楼。   放眼望去,烟火照彻。   照在燕枝脸上,也照进燕枝眼里。   烟火升空的时候,萧篡正独自待在净身房牢房里。   牢房里没有点蜡烛,更没有窗扇,能够教月光或烟火照进来。   只有系统面板发出幽幽的蓝光,映在萧篡面上。   这几日,他到处奔波,到处去做任务,却也只攒到了不到一万的积分。   距离一千万,还差得很远。   可是燕枝等不及了。   不久之前,萧篡解锁了燕枝的寿数,这才发现,燕枝的寿数一栏,从原本的四十五,掉到了十五——   这个“十五”,不是年岁,不是燕枝只能活到十五岁。   而是指,燕枝的寿数,只剩下十五日。   燕枝为他挡过刀剑,燕枝觉醒了自我意识,燕枝看破了穿越者的秘密。   凡此种种,叠加起来,把燕枝的寿数减了又减。   萧篡初初看到的时候,简直不敢置信。   怎么会?   怎么会这样?   燕枝要走了,燕枝要死了。   燕枝马上就要离开他了。   他还没有取得燕枝的原谅,他还没有和燕枝和好,燕枝就……   萧篡不敢置信。   他垂下眼睛,望着面前案上。   案上放着燕枝的小衣——这还是燕枝离开那年留下的。   一些小玩意儿,果冻壳、巧克力包装、蛋糕篮子,还有燕枝随手送他的树枝。   这些东西排成一列,排得整整齐齐。   队伍最后,是一把匕首。   不是萧篡用来捅伤自己的匕首,是燕枝的匕首。   燕枝用这把匕首给他切过鹿肉、切过羊肉,也用这把匕首刺伤过他。   燕枝总是把这把匕首压在枕头底下,以防有盗贼闯入,好让自己安心。   所以,那日在燕枝房里,他拿走的,除了铃铛,还有这把匕首。   燕枝只发现了铃铛,没有发现匕首。   萧篡拿起匕首,握在手里。   既然商城里没有延年益寿的药品,既然现在攒积分已经来不及了,既然……   既然如此,那他……   下一刻,萧篡猛地抄起匕首,将尖锐的刀尖狠狠捅进自己的心口。   燕枝不能死!   燕枝这样好,燕枝得活着!   燕枝死了,他也会跟着死的!   所以不如——   萧篡握着匕首,在心口用力搅弄两圈。   一瞬间,鲜血喷涌而出。   整个牢房被警报红光照彻,警报声响个不停。   “警报!警报!玩家芯片遭受威胁!警报!”   萧篡却定下心神,面不改色地用匕首,把自己的心脏戳了个遍,搜寻个遍。   直到刀尖触碰到一块坚硬的小铁片,他才停下动作。   他伏在案上,死死地咬着牙,用匕首挖,用手指掏。   他的手上沾满鲜血,他的面色惨白一片,他几乎把自己的心脏整个儿掏出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叮当”一声轻响。   那个小铁片,落在案上。   萧篡猛地将铁片攥紧手里,竟咧开嘴,笑出声来。   有了!有了!   他的芯片在这儿!   燕枝有了芯片,就能去控制中心了!   不过……   他的心脏已经被他搅烂了。   不要紧,不要紧。   萧篡仍旧笑着,在自己的衣裳上擦了擦手,把血迹擦干净。   他抓起燕枝的小衣,把燕枝吃过的果冻壳、巧克力纸,全部包起来,胡乱塞进胸膛上的那个窟窿里,止住汩汩流淌的血液。   他有心脏,他有新的心脏!   这就是他全新的心脏!   从今夜起,燕枝留下的这些东西,就是他的心脏。 第86章 诀别   烟火落幕。   燕枝和几个好友一起, 说笑着走下城楼。   看过一场烟火,原本病恹恹的燕枝,就像是染上了一重浅浅淡淡的色彩一般。   他的脸颊和双唇都有了些许血色, 红润起来,一双眼睛也亮晶晶地闪着光。   燕枝笑得眉眼弯弯, 走在好友之间,双手挎着他们的胳膊。有时候走累了, 脑袋也靠在他们的肩膀上。   来到城楼底下, 卞明玉从袖里抽出马鞭,摆弄了两下:“走吧, 我亲自驾车,送你回家。”   “我……”   一听到要回家, 燕枝不由地有些迟疑。   “怎么了?”卞明玉问,“还没玩够?还想再待一会儿?”   燕枝却轻轻摇了摇头。   那倒不是。   来的时候,他和好友就在长街上逛了一圈。   他还买了花灯、糕点和蜜饯, 如今都在好友手里拿着。   只是……   燕枝犹豫着, 一只手抚上心口,目光落在宫墙尽头, 那个晦暗的角落里。   “我……”燕枝顿了顿, 小声道, “晚上不回去了。”   “你不回去?”卞明玉震惊,“你不回去你待在哪里?”   下一刻,燕枝从怀里拿出那块黄色的幌子,微微举起,在空中晃了晃。   又下一刻,萧篡如同恶鬼一般,应召而来, 从巷子尽头走了出来。   萧篡在这里。   他一直都在这里。   几个好友看见萧篡,对视一眼,心下了然。   原来燕枝是这样打算的。   他们默默松开了搀扶着燕枝的手,轻声问:“那我们就回去了?”   “嗯。”燕枝点点头,不好意思地朝他们笑了笑,“我之前就和萧篡约好了,所以……”   “知道了。”   在将死之前,想看一眼喜欢过的人,并不算是什么过分的事情。   好友们都能理解。   楚鱼问:“你买的东西呢?要不要给你?还是我们带回去?”   “不用了。”燕枝笑着道,“干果蜜饯是给你们买的,盼你们吃了甜的,来年也甜丝丝的。”   “好。”   三个好友望着他,见燕枝这副脸色红润,神采飞扬的模样,心里却很是不安。   他们只怕燕枝是回光返照。   只怕这一眼就是最后一眼,这一面就是最后一面。   燕枝同样望着他们,反倒笑了起来:“别这样看着我嘛,我没事的,我只是……”   “好马要吃回头草,好燕枝也要啃一口回头草而已。”   “你们在这里,我怎么啃?我会害羞的。”   见他们都一副难过模样,燕枝又朝谢仪伸出手:“谢仪,把花灯给我吧,我好照亮前路,免得摔跤。”   这个“前路”,指的恐怕不止是燕枝等会儿要走的路。   谢仪强自压下心里酸涩,将白兔模样的花灯递给他:“给。”   燕枝接过花灯,朝他们挥了挥手:“快走吧,不要看我。”   “好。”   三个好友齐齐应了一声,脚下却挪不动半步。   最后还是理智尚存的谢仪一手拽着一个,把他们拽走了。   燕枝不自觉握紧了手里的花灯杆子,转过头,看向宫道那边的萧篡。   不知为何,今日的大梁宫宫道上,一片漆黑,连蜡烛都没点。   更不知为何,今日的萧篡,走得特别慢,根本不像是野兽化身的人。   等他和好友说完了话,萧篡才走到他面前,低低地唤了一声:“燕枝。”   燕枝抬起头,想要将萧篡看个仔细,却因为烛火太暗,看得不甚清楚。   于是他干脆将花灯双手捧起,放在萧篡面前。   一盏小小的兔子花灯,在两人之间照亮。   只见萧篡今日也换了新衣裳,戴了新发冠,打扮得很是威严。   只是……   燕枝皱起小脸,吸了吸鼻子。   不知是从哪里传来的血腥气,淡淡的,钻进他的鼻子里,教他心里不安。   眼见着燕枝有所察觉,萧篡赶忙抬手捂住胸膛,闷闷地咳嗽了两声,又唤道:“燕枝。”   “唔?”燕枝回过神来,再次看向他,“我……”   他原本想说,自己方才拿出来的是黄色的幌子。   可是话到嘴边,最后还是改了口。   “我玩累了。”燕枝抬起头,理直气壮道,“不想回家去了,去你的太极殿睡一晚,怎么样?”   萧篡知道他的意思,但也顺着他的话,笑着应了一声:“好。”   “走吧。”   话音刚落,燕枝刚往前迈了一步,就觉得腿脚一软,整个人都要倒下去。   萧篡赶忙扶住他的胳膊:“燕枝……”   燕枝站稳了,干脆朝他伸出手:“你背我。”   “好。”   萧篡走到燕枝面前,背对着他,微微屈膝。   燕枝伸出两条手臂,往前一扑,直接扑到他的背上。   “走吧。”   宫道晦暗,一个人也没有。   萧篡双手托着燕枝的腿,一步一步,稳稳当当地往前走。   燕枝趴在他的背上,一只手拿着花灯,给他照亮,一只手攀着他的脖颈。   燕枝低下头,把脸颊贴在萧篡的后背上。   他隐约察觉到,似乎有什么东西不太对劲。   可是他的小脑瓜钝钝的,他想不出来。   所以,他只是小声说:“萧篡,我讨厌你。”   “这样啊。”前面的萧篡应了一声,脚步却不停,“那我……还有机会,让燕枝重新喜欢上我吗?”   燕枝没有回答,只是继续说:“前几日,阿鱼把你的事情,都跟我讲了。”   “他讲了什么?”   “讲你是一头狼,讲你被攻略过,讲你是怎么变成一个穿越者的。”   燕枝轻轻摇晃着双脚:“我听了之后,一点都不难过,一点都不心疼你。”   “是吗?”萧篡颔首,“是,是应该的。”   “虽然那些穿越者都很坏,但是……我还是觉得,你是最坏的穿越者。”   萧篡低声问:“我有这么坏吗?”   “你就是这么坏!”燕枝认真道,“你想啊——”   “是那些攻略者欺负你,又不是我欺负你,你怎么可以也像他们一样,欺负我呢?”   “你是头狼,你是野兽,你不懂怎样喜欢一个人,可是我是一个人啊,你为什么不能学着我喜欢你的样子,来喜欢我呢?”   “那个诅咒说,你迟早有一天会喜欢上一个人,可是……可是,诅咒并没有说,你喜欢的那个人就是我啊,你不能……”   ——“就是你。”   忽然,萧篡打断了他的话。   “燕枝,那个人就是你,我喜欢的那个人就是你。”   “我从来就没有,把那个诅咒放在眼里过。”   “不是对我下诅咒的那个人,让诅咒应验。”   “是你,让诅咒应验了。”   燕枝纠正他:“是你,不是我。”   “是我。”萧篡笑了笑,“是我的心先爱上了燕枝,也是我的兽性伤害了燕枝,这个诅咒才会应验。”   “立下诅咒的那个穿越者,不是什么好人,但他去过很多世界,了解野兽。”   “他知道,嗜血残忍的野兽,不会爱上一切都设定好,一切都按照攻略行事的穿越者。”   “这种野兽,很蠢很坏,还很糟糕,但它一定会爱上很好很好的燕枝,它一定会沉迷在燕枝赤诚热烈的爱意里。”   “但是它太过自大、太过小气,也太过胆怯,它不敢承认自己爱上了燕枝,它不敢承认自己已经被燕枝套牢了,它不敢承认——”   “自己已经被燕枝玩弄于股掌之间了。”   “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很古怪,原本胜券在握的野兽,只觉得一切都失控了。”   “原本该落在任务面板上的目光,落在燕枝的脸上。”   “原本该用来完成任务的双手,圈在燕枝的腰上。”   “原本为了生存而跳动的心脏,开始为了燕枝而跳动。”   “它无法再控制自己,它很害怕,所以……”   所以,骨子里恶劣的野兽本性,唆使着他,让他一遍又一遍地欺负燕枝。   他怕自己时时刻刻被燕枝所牵动,又怕燕枝离他而去。   最后,造就了难以挽回的局面。   燕枝问:“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呢?”   萧篡低声道:“因为它……实在是太坏太坏了。”   燕枝点点头:“对,因为它太坏了。它是大坏人,我特别特别讨厌它,格外讨厌,十分讨厌,天下第一讨厌。”   这句话,燕枝从前总说。   只是这一回,有些字眼不太一样了。   说完这话,两个人谁都没有再开口。   一路无话,回到熟悉的帝王寝殿。   此处已经许久没有人住过了,但两个人对这里都足够熟悉。   萧篡背着燕枝,一步一步往前走,登上殿前石阶。   燕枝抬手推开殿门,萧篡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殿里同样不曾点蜡烛,一片漆黑。   许多年以前,小小的燕枝,就是这样被陛下从净身房带回来的。   陛下牵着他的手,抓着他的手腕,见他腿脚发软,连路都走不了,干脆直接把他扛在肩上。   燕枝乖乖趴在陛下的肩上,望着陛下的侧脸,把自己的心也送了出去。   回到寝殿,萧篡把燕枝放在榻上。   床榻还是从前的床榻,是他们日夜缠绵的那张床榻。   帷帐也还是从前的帷帐,是燕枝情动之时,不自觉拽住的帷帐。   黑暗里,燕枝抬起头,静静地望着萧篡。   萧篡站在他面前,同样定定地望着他。   终于,燕枝轻轻地开了口:“萧篡,把你今夜问我的第一句话,再问一遍。”   萧篡不费力气,便回想起来。   他喉头哽塞,一句话顿了好几下:“燕枝,我还有机会……让燕枝重新……喜欢上我吗?”   就在这时,燕枝站起身来。   他站在萧篡面前,脚尖抵着萧篡的鞋尖,与萧篡面对着面,离得很近。   燕枝举起双手,按住萧篡的面庞,又踮起脚,慢慢地、缓缓地、轻轻地——   把自己的双唇贴了上去。   萧篡抬手环住他过分细瘦的腰身,垂下头去,迎合这个亲吻。   一声很轻很轻的“有”字,与一声同样很轻的“叮咚”声——   在两人的唇齿交合之间,同时响起。   有,是指萧篡还有机会,让燕枝重新喜欢上他。   “叮咚”一声,则是……   直到唇齿相接的时候,燕枝才恍然惊觉——   萧篡身上很冷!   萧篡的脸、萧篡的手,萧篡的身子都冷冰冰的!   而他方才趴在萧篡背上,现在窝在萧篡怀里,都没有感觉到萧篡的体温,更没有感觉到萧篡的心跳!   从前他抱着萧篡,都能感觉到萧篡的心脏在狂跳,胸膛在震动。   可是现在……   燕枝倏地回过神来,眼睛睁得圆圆的,试图推开萧篡,想要问个清楚。   可是这回,萧篡没有再让着他。   萧篡抱着他的腰,按着他的脑袋,再次加深这个亲吻。   他撬开燕枝的唇齿,竭力从燕枝这里汲取自己熟悉的香甜气息,像是要把燕枝的气味刻进骨子里一般。   燕枝没了力气,闭上眼睛,软软地靠在他怀里。   萧篡张开手掌,一片蓝色的小光点,随风飞起,飞向燕枝。   一瞬间,风呼雪骤,地动山摇。   整个太极殿,整个大梁宫,整个天下,都在摇晃。   地面往下陷落,变成无尽深渊。   屋顶往后倒去,露出无尽苍穹。   天塌地陷之间,燕枝被萧篡紧紧地抱在怀里。   紧跟着,有一股力量,正将他往上托,往上举,将他送往更高处、更自由的地方。   这股力量是在救他,可也是在把他和萧篡分开。   燕枝想要睁开眼睛,朝萧篡伸出双手,试图抓住萧篡。   他是死掉了吗?他是在萧篡的怀里死掉的吗?   不要,他不要和萧篡分开,他要和萧篡待在一块儿。   萧篡,拉住我!拉住我啊!   萧篡举起双手,却不是拉住他,而是将他送向更高更远的地方。   他早就把自己心脏里的芯片挖出来了,他想要燕枝活下去,想要燕枝自由自在地活下去。   没了心脏,就算他是再强悍的兽人,也不能再活下去。   他能坚持到去见燕枝,把燕枝背回太极殿,就已经是天赋异禀了。   燕枝与萧篡,一个往上,升入苍穹,一个往下,坠入深渊。   尽管燕枝竭力伸手去触碰萧篡的手指,却还是被他越送越远。   黑暗里,燕枝听见一个古怪的声音。   “按照规则,前任玩家,可为现任玩家设定基础规则。”   “系统提示,前任玩家即将消亡。因此,基础规则最优解为,要求现任玩家搜寻灵魂碎片,复活玩家……”   下一刻,燕枝无比熟悉的声音响起,打断了系统的话——   “基础规则,我要燕枝……”   “从今往后,平安喜乐。”   又下一刻,燕枝终于挣脱束缚,带着哭腔,喊出声来——   “萧篡!” 第87章 重逢   靖远二十年, 燕枝殁,帝随殉。   任务失败。   ——《昏君洗白计划·梁史》   脚下是几乎透明的琉璃地砖,头顶是半圆倒扣的玻璃穹顶。   眼前是一块巨大的蓝光曲面屏幕, 环绕四周。   燕枝就这样,静静地站在屏幕前。   方才……他正与萧篡道别、拥抱、亲吻。   紧跟着, 狂风乍起,风把他卷起, 将他带到此处。   所以这里是……地府吗?   地府里……竟如此古怪么?   燕枝仍旧穿着年节时刚做的新衣裳, 用正红的发带挽起长发,手里还提着那盏白兔花灯。   如今风静下来, 他的衣裳与头发却仍是散乱的。   一个又一个西装革履的穿越者,经过他身边, 都不由地转过头,多看他两眼。   放眼望去,一片黑色西装之中, 就只有燕枝一个人, 穿着一身正红。   光彩夺目,如同烈火一般。   就在这时, 一道红光亮起。   大厅里, 所有人都抬起头, 看向眼前屏幕。   燕枝不明就里,同样抬头望去。   红光闪烁,一下、两下、三下。   紧跟着,屏幕最顶上、排在最前面的那个名字,同样开始闪烁。   ——头狼。   燕枝不敢相信地睁圆了眼睛,急急迈了两步上前,想要把上面的名字看得再清楚一些。   萧篡又没死, “头狼”二字怎么会在上面?   “头狼”后面跟着的一串符号是什么?   是……好像是阿拉伯数字,萧篡之前教过他。   这里不是地府,这里是……   下一刻,“头狼”的名字散去,取而代之的是——   “提示!提示!积分排行榜实时更新!”   “第一名——”   “虞、燕、枝。”   又下一刻,大厅里所有穿越者的目光,齐刷刷落在燕枝身上。   燕枝低下头,从怀里拿出一把匕首,和一本小册子。   萧篡把他怀里的幌子和铃铛拿走了,换成了这两样东西。   匕首拿出来的瞬间,所有穿越者齐齐收回觊觎的目光。   匕首上还沾着血,腥气很重,还冒着热气,是头狼的血。   头狼不是人,野蛮暴力,恐怖至极,控制中心人人畏惧。   此人能杀了头狼,抢走他的积分,一定比头狼更加厉害。   他们觊觎头狼留下的庞大积分,但他们不敢冒险,更不愿意搭上性命,做出头鸟,去招惹尚且不知底细的燕枝。   萧篡连这一点都想到了。   他不仅用自己的命,把燕枝送到了这里,还用自己的命,给燕枝立了威。   但燕枝此刻,并没有想这么多。   他只是低下头,默默地把匕首收起来,又打开了那本小册子。   这是萧篡为他写的……攻略。   墨迹未干,萧篡一笔一划,为他画出控制中心大厅的模样,也为他画出了控制面板的模样。   统统认真标注,仔细讲解,告诉他这些是做什么的,有什么用。   怕燕枝不认得后世一些的简体字,他甚至一个字一个字都标了上去。   按理来说,萧篡留了九百万积分给他,足以让燕枝平平安安地、永远留在控制中心,哪里也不去。   可是,萧篡还是把自己做过的千百个任务,都分好类,一点一点写给他。   尽管萧篡做任务,总是依靠暴力,打杀过关,但他还是写得很认真。   他尽力回忆自己做过的任务,全都写下来,交给燕枝参考,让他自己挑着去做。   萧篡不是把燕枝从一个牢笼,关进另一个牢笼里。   萧篡要的是,燕枝活着。   而且是自由自在,平安喜乐地活着。   燕枝站在人来人往的大厅里,抬头望着高远的穹顶,没由来地红了眼眶,落下泪来。   他就知道,他不该重新喜欢萧篡的。   他就知道,他一旦开始重新喜欢萧篡,萧篡就欺负他。   他就知道,萧篡就是很讨厌、很可恶,他就是……   恨萧篡。   *   许多年、许多年以后。   兽人世界,鱼龙混杂的下城区里,新开了一家——   喵呜嗷奶茶甜品店。   甜品店色彩鲜艳,装修花哨,落地窗外摆满鲜花。   店主是一个留着长头发的青年,不过二十来岁的模样,会摇奶茶,会做蛋糕。   奶茶醇厚,蛋糕香甜,光是从街口路过,都能闻见浓郁的香气,这家店要是开在上城区,一定会受上流社会的追捧。   偏偏这家店开在混乱不堪的下城区,左手边是赌场,右手边是售卖武器的黑店。   甜品店夹在中间,是灰蒙蒙的硝烟弥漫里,唯一的一抹亮色。   赌场里甚至开了赌局,赌这家店什么时候会被炸掉,店主什么时候会被吓跑。   有人押三天——   店主在门前立起招牌,新店开业,全场八折,买一送一。   不得不说,奶茶确实好喝,蛋糕也确实好吃。   一个月——   店主推出新活动,蛋糕店储值卡。   现在办卡,充一百金币,可以当一百五十用,充两百金币,可以当三百金币使用。   三个月——   隔壁赌场火拼起来,波及整个街区。   店主拢起长发,挽起衣袖,抱着一把最新款式的轻机枪,在店门外站定。   三年以后,喵呜嗷甜品店不仅没有搬走,营业额反倒超过了隔壁的武器店,成为街区第一,隐隐有发展成一个强悍帮派的潜力。   名叫“虞燕枝”的店主,则是这个帮派的最高头领。   他从不认人,只要是吃不起饭的兽人,从他店门口路过,他都会丢一个临期面包出去。   他也不怕事,只要是走投无路的兽人,来到他的店里,他都会收留他们一阵子,教他们做小蛋糕,给他们开工资。   他从不参与任何纷争,从来没有任何偏向,所以帮派谈判,都选在他的甜品店。   若是谈判成功,他们会合伙点上一个两层大蛋糕,作为庆祝。   若是谈判失败……   燕枝会戴上护目镜,从柜台底下扛出机枪,架在收银台上,瞄准他们所有人,让他们要打滚出去打。   说是最高头领,其实不太贴切,他应该是下城区的——   精神教父。   受过他恩惠的兽人,都会效忠于他。   一小部分兽人说,燕枝一定是在上城区犯了事的贵族,金盆洗手,来他们这儿开甜品店。   绝大部分兽人说,他之前一定在动物园或者宠物店干过,他在门口那些花里,藏了很多了猫薄荷、狗薄荷、狼薄荷,他做的蛋糕里也加了这些东西。   他会训狗,他会训兽。   所有的野兽到了他面前,都只有撒娇卖乖、摇尾乞怜的份儿。   日子就这样平淡如水地淌过去。   这日上午,燕枝正站在柜台前,一只手撑着头,一只手戳着计算器,计算昨日收入。   就在这时,有人推开甜品店的玻璃门,门上的铃铛响了两声。   熟悉的声音传来:“小燕儿,你的甜品店开得怎么样了?没亏本吧?亏本了我把积分补给你。”   燕枝抬起头,朝他眨了眨眼睛:“还好,有的赚。”   楚鱼拖过一把高脚椅,在他面前坐下。   燕枝问:“你在现代的那个任务做完了?”   “超额完成任务,赚了一大笔积分,这才舍得花积分过来看看你。”   “嗯。”燕枝点点头。   他刚去到控制中心的那一日,一个人在大厅里站了很久很久,想萧篡,想任务,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后来系统要带他去新手世界做任务,正好楚鱼回来了,就拉着他一起,还是去古代世界卖糖糕。   卖一次下来,燕枝就明白任务是怎么做的了。   一开始,他和楚鱼还在一块儿开店,等他熟练了,就自己去做任务。   再后来,燕枝在现代世界尝到了奶茶、蛋糕,各种甜品,自己也学着做。   燕枝一直记得,他离开大梁那一日,系统说的那句话——   “基础规则最优解为,要求现任玩家搜寻灵魂碎片,复活玩家。”   萧篡没有死,他只是消散了而已。   燕枝想搜集他的灵魂碎片,但不知道该怎么搜集,控制中心没有先例,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一片。   赚到了足够的积分,他就来到兽人世界开店。   要是萧篡回来,就能遇见。   他的这些想法,楚鱼当然也猜到了。   楚鱼凑近看他,笃定道:“你爱他。”   燕枝抬起头,同样定定道:“我恨他。”   燕枝瞧了一眼甜品柜,又道:“阿鱼,正好你来,帮我烤两盘蛋挞。”   楚鱼举起拳头,朝他挥了挥:“我是特意来看你的,不是特意来给你做小工的。”   “阿鱼——”燕枝拖着长音求他。   “好好好。”   楚鱼皱着眉头,摆手应了。   他站起身来,熟练地围上围裙,戴上头套。   “好不容易做完了任务,可以歇两天,结果我又自投罗网了。”   “谢谢你啦。”燕枝双手合十,笑得眉眼弯弯。   “可恶。”   楚鱼最后笑着说了他一句,就走进了后厨。   燕枝低下头,继续算账。   两个人隔着门,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我前阵子回去看谢仪和卞明玉了。”   “他们两个怎么样了?”   “卞明玉就那样,从官署退下来了,和他那几个弟弟日日在一块下棋投壶,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谢仪倒是厉害,都当上宰相了。”   “是吗?”燕枝眼睛一亮,“我一早就知道,他肯定能当上宰相的。”   “主要是他身子骨好,活得久,熬死了三个皇帝,现在也算是三朝元老了。他不当宰相,谁当宰相?”   那时萧篡不曾立后,更没有子嗣,临走之前,钦点了旁支一个孩子继位,让朝中大臣辅佐。   没想到……   燕枝抿起唇角,有点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楚鱼安静下来,认真做他的甜点。   燕枝却没办法再静下心来,算他的账。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门外再次传来一声“叮咚”。   “欢迎光临……”   燕枝不自觉抬起头,朝外望去。   只见一匹野狼,正用它的身子推开玻璃门,从外面走进来。   它通体漆黑,身形庞大,皮毛上沾染着灰尘与鲜血,血迹斑斑,风尘仆仆,像是刚经历过一场厮杀,又像是跋山涉水,远道而来。   这匹野狼……   不对,它的身上披着一面褪色的黄色幌子,脖子上还挂着一个生锈的铜制铃铛。   它不是野生的狼,它是家养的狼。   正巧这时,门外有人路过。   路人只看了一眼,便被吓得连连后退,转身要跑。   他一面跑,一面大喊:“头狼!头狼回来了!几十年前的头狼回来了!血洗下城区的头狼回来了!”   头狼不曾理会他们,只是迈开步子,朝燕枝走去。   一步铃铛一响,一步叮当一声。   它走到燕枝的面前,抬起脑袋,用眼泪汪汪的双眼,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燕枝不自觉伸出手,头狼便凑上前,用自己的耳朵,去磨蹭燕枝的手心。   残暴凶悍的头狼,死而复生的萧篡——   为燕枝,献上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