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 地狱请我谈恋爱(无限)   作者: 莫寻秋野   简介:   温默是个哑巴。   温默还是大型恐怖生死游戏的守关行刑人。   之所以会变成这样,是因为在数十年前,温默的男朋友横死,温默在那之后也跟着满含怨念地死去。   死后,由于怨气太重以及一些其他原因,他成了一场大型地狱游戏的守夜行刑人。   通常,这种角色被称为屠夫boss。   在血肉横飞气氛诡谲的地狱游戏里干了几十年,温默兢兢业业本本分分沉默不言,对于各种突发事件与血腥场面处理得极佳,简直是地狱最佳员工。   直到某一天,他看见新一轮进来的玩家里,有他数十年前死了的男朋友。   温默:?   攻视角:   最一开始,是沈奕发现自己近期变得非常倒霉,倒霉到喝水都塞牙。   然后连着整整一周,他都在做同一个怪异的梦。   梦里像是四五十年前,他住在一个小村子里面,有一个小哑巴竹马。   两人日久生情看对了眼,偷偷摸摸地谈了恋爱。   然后就没了下文。   梦做得沈奕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然后第七天就突然下了地狱,进了一场血淋淋的游戏。   游戏内气氛诡谲,大雨不断,雨雾吃人,一日一日地渐渐尸横遍野。   有人凑在耳边轻轻低语着告诉他,游戏是为真地狱,赢则生败则死。   每到夜晚,就有守夜人出没,会猎杀所有玩家。   然而到了夜晚,沈奕望见那位守夜人的脸,当场吐了一口血。   那正是他梦里那位哑巴小竹马。   话痨攻x真哑巴受   三遍:受是真哑巴,受是真哑巴,受是真哑巴,雷勿入   1v1,he,前世今生,双向奔赴,初期有拧巴桥段,前世有外力影响刀   内容标签: 幻想空间 情有独钟 前世今生 无限流 正剧   主角:温默 沈奕   一句话简介:请问我男朋友为什么下来了   立意:即使人生跌落低谷,也要有一切都会变好的自信与继续勇往直前的勇气 第001章   “奕哥儿!”   沈奕脚步一顿,回头望去。   身后是已经看过六次的田间小路,路边有一条波光粼粼的河流。   小路的尽头,站着两个缥缈的人影。   沈奕看不清他们的脸,只看见一高一矮两个影影绰绰的人影。   那矮小的人影高声笑着叫着他,在原地蹦蹦跳跳的,朝他用力地挥着手;高一些的人影站在更远的雾中,什么都看不真切。   沈奕转过身,朝着那人张了张嘴,刚要说什么时——   “沈奕!”   “沈奕啊!”   “快躲开啊傻。蛋!!”   有更清晰的声音刺破梦境,撕心裂肺地喊他。   沈奕蹭地回过神来,一激灵睁开眼,就见一个圆不溜秋的玩意儿直直地朝他冲了过来。   咚的一声,圆不溜秋砸到了他的脸上。   沈奕:“……”   片刻的寂静。   圆不溜秋从他脸上掉了下来,咕噜噜地滚到了旁边去。   沈奕凄惨地呜呜呃呃地哀嚎起来,转过半个身,痛苦地弓下腰捂住脸。   好像五官都凹陷了。   低头一看,沈奕看见刚刚砸了自己的这个圆不溜秋的东西是个篮球。   他疼得脑子里嗡嗡的,头晕目眩。   刚刚那一球杀伤力真是显著。身边有不少人惊叫起来,沈奕抬头望望四周,见操场上许多人都被他吓得不行,连连后退。   沈奕懵了会儿,想起来,他刚是趁着午休来学校操场独自坐一会儿的。   鼻子里流出了什么东西,沈奕松开手一看,满手都是血。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对不起!!”   一阵脚步声登登地从远处跑来。一个穿着篮球背心和大裤衩的男的拨开人群,跑了过来。   “同学,对不起啊对不起!”他急得语气很快,“没事吧?不好意思啊,手突然滑了一下,这球就……对不起啊!你要不要去医务室?”   沈奕痛得龇牙咧嘴得说不出话,刚要硬着头皮回答几句,旁边插进来一个人。   “能不去医务室吗,你那球直接呼人家脸上了啊!”   又一个人登登地跑过来。沈奕无助地抬眼一看他,心里立时安了些。   来人穿着克莱因蓝的短袖和黑牛仔裤,上衣和裤子上都挂着闪得人眼瞎的银色链子,有一头很艺术性的卷毛,长了一张好脸,是个闪闪发光的潮男。   潮男是他室友,叫龚沧。   “沈奕,我看看!”   龚沧抓着他的手,一把把他捂脸的手臂给薅开了。   一见着他的模样,他面前这两人立马都脸色一变,齐刷刷地倒吸了一大口凉气。   穿着篮球背心的青年脸都白了,冷汗蹭蹭地往下冒,或许是想到了自己的未来——他可能看到了自己荣登校园大字报的处分了。   “快去医务室!”   龚沧拽着他就往外走。打篮球的青年忙说自己也跟着去,跟在他俩屁股后面一起走了过来。   鼻子里还在洇洇地往外冒血。沈奕捂着口鼻,痛得脚步都有点飘忽。   “刚刚我都叫你好几声了,你怎么没反应过来?”龚沧又气又急,扯着他脚步匆匆,“你看看,被砸成这样!”   沈奕痛不欲生:“我睡了一觉啊……”   “……你在操场上睡觉?”   “怎么,又没人说不行。”   沈奕痛得吸了口凉气,脚步越来越不稳。他想起最近自己身边频发的事,隐隐有了很不祥的预感:“你等一下,小龚,你慢——啊!”   让人慢点儿走的话都没说完,沈奕就突然左脚绊了右脚。   他慌慌忙忙把手从龚沧手里抽出来,大臂一甩,下意识想调整姿势稳住平衡——然后他就磕磕绊绊地往旁七扭八歪地踉跄过去,一阵天旋地转,脚后磕到了校园水池的坎子上。   沈奕当场失去了平衡,往后一仰。   扑通一声,沈奕重重掉进了水里。   激起大片水花。   沈奕彻底凉快了。   龚沧和打篮球的小青年张大嘴巴,两脸震惊。   沈奕飘在水面上,仰头望着水池中央摆着的伟人雕像的下巴壳,看着天上的飞鸟和盛夏的云阳,听着四周路人控制不住的大笑声,不禁神情麻木地思考起来,最近到底做了什么孽。   *   沈奕,21岁,在这所凉城艺术大学里上大三。   要实习了,没什么课。   但最近身边发生了一些很诡异的事情。   好端端的日子,突然变得特别倒霉。   最开始是六天前的那一次。   六天前,他电脑突然蓝屏,做了一个礼拜的结课作业全没了;老师突然变得很不讲理,那门他全勤的课居然被直接挂了;接着出门之后就平地一摔,用了三年的玻璃杯当场摔碎,胳膊还被扎得鲜血淋漓。   随后手机突然主板烧了,数据全没了,只能换个新的;骑共享单车骑到路上车子居然坏了,连车带人摔进了绿化带;在马路边上踩着一个纸箱,立马滑倒,一阵竭尽全力的踉跄调整后,他的脸砸到了一旁的站牌上。   然后就开始无限的平地摔,每天都摔,五花八门地摔。   沈奕现在浑身上下都是淤青。   并且,他开始做一个有些诡异的梦。   梦周而复始,从六天前一直做到今天。   每天都是同样的。   “我说你啊。”   医务室里,室友龚沧站在沈奕对面,旁观着校医给他惨不忍睹的脸上抹着碘伏。   “我说你啊,沈奕,”他一脸沧桑同情地望着他,“你要不找个大师吧。”   沈奕也觉得自己该找个大师,这日子过的真是受不了了。   张嘴刚想说话,校医就把棉签往他脸上最严重的一处淤青上一按。沈奕当场嗷地惨叫起来,没了说话的闲空,龇牙咧嘴地神色扭曲。   把篮球砸在他脸上的同校生在一旁跟着脸色扭曲,紧张得直抠手:“学长,你没事吧?”   刚才进医务室时,校医问了沈奕的年级和学号,这砸了沈奕的同校生就知道自己比他低一级了。   沈奕疼得话都说不出,直锤膝盖。   龚沧说:“你这几天也太不寻常了,我这辈子倒的霉加起来,也没你这几天多。再者说,你还做梦。”   同校生一愣:“做梦?”   “啊。”   龚沧张嘴刚想补充,沈奕伸手把他拦了下来。   龚沧嘴上一顿。他看过来,沈奕脸色难看地朝他摆摆手,示意他这些事儿少跟外人说。   龚沧只好闭上嘴。   “没事儿,最近睡不好,乱七八糟做了点噩梦而已。”沈奕强忍着疼说,“行了,我这几天不走运而已,可能是水逆,也不全怪你。你先走吧,给我写个联系方式就行,要真的伤的重我再跟你说。”   “行,学长,那我给你写个手机号。我绿泡泡就这个手机号,学长你想加就加,有事就找我。”   同校的小学弟还挺乖巧的,把手机号写下来后,又说如果要医药费他会付,要去医院也会陪,指天指地的发了一通毒誓,才走了人。   龚沧说:“这学弟还挺好,愿意对你负责。”   “是挺好。”沈奕选择性无视了后半句,问校医,“老师,我是不是毁容了?”   “不至于。”校医说,“看着挺严重的,但都是皮外伤。真奇了怪了,篮球砸脸这么大的事儿,还直接砸到了你鼻子上,你居然只受了点皮外伤,都没骨折。”   凉艺是个好大学,各个方面都是一流的水准,医务室都有整整一层的楼,配置了CT室,可以在这里拍片。   沈奕有点委屈:“可我很疼啊老师,真没骨折吗?”   “我刚刚也很奇怪啊,所以不是给你拍了好几次片吗,确实没事。”校医说,“放心好了。你要是担心,去大医院再看一下也行。”   沈奕唔了声,没再吭声。   在医务室上好药,校医又把之后几天要上的药给沈奕开好,嘱咐过用药后,就放他俩离开了医务室。   “又做梦了?”   走出去没几步,龚沧就小声地问他。   沈奕挠挠额头边上发痒的伤口边缘,点了点头。   “梦到什么了?”   “还是那一套。”沈奕没精打采地答,“乡下,老村,家里有块田,我有个妈有个弟弟有个妹妹,还有个跟我一块玩的小哑巴,我们几个在村里过着平静生活。”   “这么平淡啊。”龚沧说,“不过每天都做同样的梦,也是挺渗人的。”   沈奕没回答,缓缓停下了脚步。   龚沧没注意到,他又走出去两三步,才慢半拍地跟着停下。他回过头,见到沈奕愁眉不展地低下头,眉宇间都皱出了个川字。   “怎么了?”   沉默几秒,沈奕凝着脸色抬头:“立川省望山市葳蕤县左家坞镇娘娘庙村。”   “啊?”   “我刚刚做的梦里,”沈奕说,“有人告诉我的,那个村子的所在地。”   龚沧整个人惊得一震。   沈奕拿起手机,点了几下:“我刚刚一搜,确实还真有这么个地方。”   “等会儿,”龚沧一把抓住沈奕拿着手机的手,难以置信道,“你不会想去吧!?”   沈奕眨巴眨巴眼:“对啊。”   “对啊什么对啊,你有病吧!你不知道梦里梦到的从没听到过的地名去不得的吗!”龚沧摁下他的手,怒气冲冲道,“你想死吗你!你上网查查,有好几个这样的细思极恐的例子了!去的不是失踪就是死了,死得还很恐怖!你不冲浪的吗你!”   龚沧骂他骂得唾沫横飞。   沈奕抹了一把脸,无语道:“别这么生气啊你,干嘛啊,我就提一嘴。再说了就只是个梦而已,我去不去的这地方都是真实存在的,我就是去看一眼……”   “不行!”   “好好好,不行,不去。”沈奕说,“不去就不去呗,吼啥吼。”   沈奕话说得有点委屈。   龚沧嘴角抽了抽,松开了他。   “不去就行,”他说,“行了,你要不找个神婆去看看吧。”   “改天再说。”沈奕说,“脸疼,不想出门了,感觉最近特别容易撞鬼。”   “……”   确实也该脸疼。   龚沧有点想笑,但忍住了。   “明天出去玩不?正好周末。”龚沧说,“去鬼屋,附近新开了一个,听说老刺激了。”   沈奕:“……你听人说话了没!?!”   “听呢听呢,那鬼屋在商场里面,都是人扮的,怕啥。”龚沧说,“再说以毒攻毒嘛,说不准你在鬼屋里看看NPC,回来就能把你身上这些糟烂事儿冲没了。”   真是歪理!!   再说这人刚刚还在叫他千万别去梦里的地方,下一秒就跟他说要去鬼屋!有病吧!   沈奕气不打一处来,刚要骂龚沧真是脑子有病时,一张宣传单就被塞到了手上。   “这是那个鬼屋的宣传单。”龚沧说,“你看看,老有意思了,去玩玩呗。”   沈奕眼皮一跳,深吸一口气,刚要骂一句滚,低头一看宣传单,一下子不吭声了。   宣传单上黑底红字,血迹斑斑,很有恐怖风格。   是一个很常见的山野主题的鬼屋,单子上写着鬼屋的简介。   没什么出奇的地方,但最底下写了一行血红的小字。   “请前往地狱”。   字在最底下,超级小,不仔细看根本看不见。   但除此以外,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   可沈奕却移不开眼了。像是有什么魔力似的,他仿佛在被这行字拽进什么漩涡里。   他愣愣地盯着这五个血字,耳边不合时宜地听见梦里的风声。 第002章   梦里,夕阳落下,云烧得似火。   沈奕的梦里总是这样的黄昏。   正是深秋,风已经很冷了。沈奕戴着个草帽,骑着个破破烂烂的自行车,载着车筐里的两大袋橘子,唱着一路“平平淡淡才是真”,就那么十分朴实地吱吱呀呀地骑到了一户人家的门口。   这是个生了好多铁锈的绿铁皮门,门上还贴着一对儿被风吹雨打得黑乎乎又发黄的门神。   他翻身下车,拿起筐里的一袋橘子,抬手笃笃敲了两下门,喊:“阿默——”   门内原本有水声在响。但沈奕敲了门后,门里那水声立马停下,转而有阵脚步声慌乱地响起。   沈奕在门外笑了声,朝着门内高声喊了句“别着急”,就在门口叉着腰等了起来。   “哎哟,奕哥儿,怎么那么爱照顾老温家的小哑巴啊?”   他回头,他们村这热心的李大娘正好从他身后路过。   “刚从镇子里回来吧?”李大娘说,“你天没亮就出去,这刚回来,自己家都不回,先来找小哑巴?”   沈奕听见自己爽朗地朝对方笑了声——在梦里,他一直控制不了自己,就只是个占了个第一视角的旁观者。   “阿默乖啊,比我弟乖多了。”他听见自己说,“谁不喜欢阿默啊?”   “哎哟,这话让你说的,全村可就你最这么上心他。”   李大娘又揶揄了他两句以后,就跟他告了别,背着一竹筐的菜,走远了。   等她的身影消失在不远处的拐角里,沈奕身前的门吱吱呀呀几声,终于伴着一阵年久失修的声儿打开了。   门只开了半条门缝,一个瘦瘦小小头发乌黑的脑袋躲在后面。那是张漂亮的脸,眉眼意外地深邃,眼睫细密,一双杏眼低垂着,瞧着无辜又可怜。   他紧抿着嘴,躲在后面不安地望他。   “阿默。”   沈奕听见自己哭笑不得地叫他,“别怕,阿默,李大娘走了。”   门里的人这才把门打开。   温默出现在门后,他站在夕阳照不到的阴影里。梦里有人说他日子过得不好,似乎是真的不好,十几岁的男孩子却那么瘦瘦小小的一个,手握在门框上时都不安地捏紧,好像很害怕什么。   那手上指尖通红,全是伤。   “你妈又叫你拿冷水洗衣服,这都深秋了……我一会儿就偷偷给你拿热水壶来,你悄悄倒点热水。对了,今儿我去拿家里收下来的苞米去镇子里卖了,全都卖光了。卖得不错,我就买了橘子回来。”   沈奕把手里的橘子塞给他,小声说,“这一袋子是你的,你藏好了都自己吃,别给你妈跟你弟弟。我还买了别的吃的,都塞在这袋子里了,你回去翻一翻,都自己留着慢慢吃,别给你弟弟啊。”   沈奕朝他一笑。夕阳照在他身上,他浑身都暖乎乎的。   门里的“阿默”脸红了,低下脑袋,放下橘子,向他慢吞吞地做了几个手势。   好可爱。   好可……   滋啦!   宿舍的窗帘被无情地拉开。   沈奕还正在梦里傻笑,下一秒,早上的太阳便刷拉照在脸上一大片,给他照得一哆嗦,立马醒了。   他低低骂了一声,心不甘情不愿地拉起被子罩住脑袋,“呜啊啊”地低吼一阵:“有病啊——”   龚沧拿着晾衣杆拍拍窗帘:“有病什么有病,起来啦,都八点四十五啦沈奕,怎么都八点四十五了我不叫你你怎么自己——”   “闭嘴!”   沈奕蹭地坐起来,一脸幽怨地挖了他一眼。   龚沧朝着他嘿嘿笑了声,不玩梗了,说:“起啦,沈奕,说好了今天去鬼屋的啊。”   沈奕顶着一脑袋刚睡起来的鸟窝,仍然表情幽怨。   沈奕抵抗不过那行对他来说莫名其妙吸引力极大的小字——那鬼屋的宣传单最底下的、“请前往地狱”五个字,所以鬼使神差地就答应了龚沧。   他今天要跟着龚沧去鬼屋。   *   “学长!”   沈奕和龚沧俩人刚从地铁站里出来的时候,就看见地铁口那儿站了两男两女。其中一个女孩子沈奕认识,是他同专业的女孩子,比他低两级,经常跟他上同样的课,是大一的小学妹,叫方梨。   方梨跟他一起做过两次小组作业,跟沈奕很熟悉。   而另外三个人,沈奕就不认识了,脸都没见过。   沈奕抬抬手,跟方梨打了招呼。   他边跟龚沧通过闸门往外走,边咋舌地吐了吐舌头,小声问了句:“这么多人啊?”   “鬼屋嘛,人越多越好玩,”龚沧笑着说,“人多力量大啊。”   “什么人多力量大,咱又不是下地干活插秧去,这是鬼屋啊。算了,那都是谁?”   “学生会文艺部的学弟学妹。”龚沧说。   “哦。”   这么一说,沈奕才想起来,小学妹方梨跟他提过,她是学生会文艺部的。   龚沧是学生会文艺部的部长,平时学校或者学生会如果要对外做活动,他这文艺部都得出面设计绘制需要的海报。   但沈奕不是学生会的。   沈奕跟龚沧虽然一个宿舍,龚沧还不止一次地想拉沈奕进文艺部做工,但沈奕每次都拒绝——原因很简单,懒。   沈奕一直觉得,学生会只是戴了个好看帽子的廉价劳动力组织罢了,是给学校打白工的。   有给学校闲着没事打白工的空,不如窝在宿舍里打游戏,那才是享受人生。   他不是学生会的,自然也不认识这些学生会的学弟学妹。   两人出了闸门,走到正等着他们的四个人跟前。   “部长好!”   “龚部长早啊!”   四个人很精神地和龚沧打了招呼,龚沧笑着一一应过。   打完招呼,方梨有些惊奇地望向沈奕:“学长,你的脸怎么了?”   沈奕昨天刚挂彩,脸上到处贴着纱布,青青紫紫的,看起来很精彩。   沈奕摸了摸脸,哈哈笑了两声:“没事,昨天又摔了一跤。”   “又摔了一跤吗?怎么这么不小心啊。”方梨龇牙咧嘴了下,好像在替他疼,“学长你注意点啊,这几天你好像一直在摔跤,听说你前两天还连人带车栽到绿化带里去了,没事吗?”   “没事没事,死不了。”   方梨还是担忧地看他。   沈奕望着她这张脸,梦里那些光景忽的涌上心头。   【奕哥儿——】   在梦里那条田间小路的尽头,一个扎了麻花辫的妹子这样喊他,边朝他挥着手边跑来。   那妹子正是方梨——声音一样,长相也一样。   “小梨,咱走吧。”   另一个短头发的学妹走上前来,打断了沈奕的回想。她握着手机,说,“那鬼屋在哪里来着?我没拿宣传单,不知道该导航去哪儿了。”   “哦!我带了,我看看!”   方梨欢快地应下,然后拉开自己的小粉斜挎包,从里面拿出了那张鬼屋的宣传单。   方梨一阵忙活。沈奕挠挠脑袋,转头望向一旁地铁站的出口。外头风和日丽,倒的确是个该出来透口气玩一玩的好日子。   方梨在宣传单上找到了地址,另一个女孩子把地址输进地图APP里,领着一群人出站,朝着那鬼屋前进去了。   鬼屋离得倒不远,在附近一家大商场的B座顶层。   “话说起来,学长你居然也会来玩鬼屋,”方梨扭过脑袋,“你之前不是说,对鬼屋没什么兴趣吗?”   这不是龚沧第一次叫他出来玩鬼屋了,但沈奕每次都没什么兴趣,出来看电影的话他倒是会欣然赴约。   “啊,我从小就不怕这个。”沈奕说,“不过这次有点兴趣,这次这个鬼屋不是还带什么地狱吗。”   “地狱?”方梨一愣,“什么地狱?”   “什么‘什么地狱’,宣传单上不是写了吗?前往地狱什么的。我看着新奇,这次才过来了啊。”   “有吗?”   方梨又拿出宣传单来,奇怪地将单子看了一遍后,“没有啊,学长,你是不是看错了?”   “怎么可能,给我看看。”   沈奕拿过她手里的宣传单,目光一扫,手抬起来,刚想指那行小字给方梨看,便突然一怔,愣在当场。   他手指着的地方,一片空白。   那行血红的小字没有了,只有一片空荡的黑色。   沈奕呆呆愣在原地。   方梨一无所知地把脑袋凑过来,见他手指着一片空白,就仰头问:“在哪里呀,那行字?”   龚沧也凑过来瞧了。   他扫了一眼整张单子,也疑惑地望向沈奕:“哪儿有什么地狱啊,你是不是做梦了?”   沈奕没说话。   盛夏了,太阳毒辣,路两边人来人往,蝉鸣撕心裂肺,晒得人后脖颈出了一层薄汗。   一种奇异的凉意从他脚底缓缓升起。   *   沈奕很确定,昨天自己看到了那行字。   不是梦。   也不是错觉,更不是幻觉。   他这人从小就对鬼没啥兴趣,小时候有过面不改色地在家熬通宵把《咒怨》《闪灵》《山村老尸》等一系列世界知名把人吓尿的恐怖片全片通看记录。   世界上估计就没有能把他沈奕吓着的东西。   他昨天是被那一行小字勾起了心思,今天才会在这里。除了自己真真切切地看到了那一行字以外,沈奕想不出自己会站在这里的第二个理由。   绝不可能是他后来又做梦梦见了什么,才会有这种错觉——再说他最近做梦也只会梦见那个乡村。   绝不可能是做梦。   沈奕面色凝重地跟着人群到了乐泰商场的B座顶楼,临时开在这里的鬼屋门前。   鬼屋外表长得漆黑,墙面坑坑洼洼做得跟野山的表面似的,还洒了一片鲜红的血。   山上顶头用血红的字歪歪斜斜地写着鬼屋的名字,“杨庄子”。   就是个村子的名字。   沈奕歪歪脑袋,总觉得这村子名字耳熟得很,又想不起来是在哪儿听过。   这鬼屋外表就长得很刺激,才刚看见个大门,几个学弟学妹就兴奋起来了,围着龚沧叽叽喳喳个不停。   闹腾了会儿,两个学弟去买票了。   鬼屋门口前面摆了个前台。或许是因为今天是平日,人没多少,前台里只有一个工作人员在看着。   那是个白毛的漂亮男青年。沈奕看过去时,竟然和那人四目相对上了。   白毛似乎一直在看着他。   白毛托腮靠在台子上,视线相撞了也不尴尬,眯起眼来朝他一笑。   沈奕愣了下。   白毛有双血红的眼睛,漂亮又诡异。   “白化病?”   龚沧小声嘟囔了句,沈奕一偏头,才见龚沧也在看前台。   “或许是吧,”沈奕说,“还挺漂亮的。不说这个,你的单子给我看看。”   “什么单子?”   “鬼屋宣传单。”   龚沧一乐:“干嘛,紧张了,想看看简介剧透啊?”   宣传单上有这个鬼屋的简介介绍,里面写了故事背景。   “少说废话了,给我看看。”   龚沧笑声应着行行行,把折了几折的宣传单从兜里拿出来,递给了他。   沈奕接过来,把单子展开一看,扫了一眼。   这一张上,也没有写那行小字。   那行字的地方又是一片空荡。   沈奕眉头锁紧,问:“你昨天是拿这张给我看的吗?”   “是啊,就是这张。”龚沧说,“怎么了?”   沈奕没说话。   他脸色越来越难看了。   看来不是什么印刷错误——他本以为是印刷错误,方梨那张上面才会没有自己看见的那行字。   “部长!”   两个小学弟手里捏着票子,欢天喜地地跑回来了,“票买到了!”   “哎哟,好好!”   龚沧笑起来,把单子从沈奕手里抽出来,又折了几下塞回自己兜里,抓着他就往鬼屋跟前走,“那走吧!”   沈奕一句话都没说出来,就被不由分说地拉着往鬼屋跟前去了。   学弟递上了票。   前台的白毛检了票后,站了起来。   “进吧。”他拉开鬼屋门口的线,“运气不错,今天你们是第一拨客人,祝你们平安。”   一听这话,学弟学妹们紧张起来,抱在一起又笑又紧张地走了进去,还回头招呼着他俩也进来:“部长,学长,快来呀!”   沈奕跟龚沧走在最后面。刚要跟着进去时,白毛伸出手,拦住了他俩。   沈奕停住,诧异了下,不解地望向他。   白毛还是笑眯眯的。   他看了眼龚沧,刻意抬起手把沈奕往旁边拉了一下,让他离远了些后,微睁开眯起的眼,在他心口上拍了两下,讳莫如深道:“一见生财。”   说完,白毛松开了他,侧过身去,抬手向鬼屋屋内,又眯起眼来笑意浓浓:“请。”   沈奕眨巴了两下眼,转头和龚沧对视了眼。   两人满脸莫名其妙。   *   鬼屋里阴风阵阵,伸手不见五指,诡异的笑声合着不知在何处的咀嚼声与水滴滴答声,在四周不绝于耳地响着。   那些学弟学妹才比他俩进去早半分钟,却没了踪影。沈奕跟龚沧在这里面走了两分钟了,还吆喝了两嗓子,却没回应,也看不见他们的身影。   鬼屋里空调开得太足,龚沧冷得搓了搓胳膊,说:“那白毛好奇怪啊,你觉不觉得?”   “我刚也觉得奇怪,但是你仔细想想,这可是鬼屋啊,说不定是需要解密的。”沈奕说,“他没准儿是在给提示?”   “哦!有道理!”龚沧恍然大悟,“还得是你啊,那快走快走,咱们得快跑几步,追上那几个学弟学妹!”   龚沧说完就往前跑。   沈奕一懵,叫了他几声,却没叫住。龚沧在一片黑暗的鬼屋里一溜烟就跑没影了,尾气都没给沈奕留一口。   脚步声没了,沈奕站在诡异的咀嚼声和笑声里,沉默了很久。   “操,”他嘟囔了句,“舍友不算人啊。”   沈奕大叹一声,自己一小步一小步蹭着往前走。   越往里走,那些诡异的声音就越发清晰,还重重叠叠的,听得人心里瘆得慌。   沈奕却没啥想法,他打小就不怕这些神神鬼鬼的,即使最近他身上的倒霉事儿多得很诡异。   地面上渐渐多了几缕幽绿的灯光,指引着他往里走。沈奕往里走了几分钟,忽然有些奇怪,这一路上居然一个鬼都没遇到。   鬼屋里只是漆黑和有声音而已,一个扮鬼的NPC都没遇到。   路也有些狭小,实在不太符合门口那个“杨庄子”的门牌。   看来是个虚假宣传,这鬼屋其实粗制滥造得很,靠着噱头把人叫来骗钱啊……   沈奕心里犯着嘟囔,路一转,咚的一下,脸撞到了什么东西上。   好痛!   沈奕低低惨叫一声,后退几步,捂着昨天刚受伤的脸,痛得两眼飙泪地弓下身。   缓了一会儿,沈奕抹掉眼泪一抬头,就见这转弯就突脸了的玩意儿居然是扇门。   门通体漆黑,精致华丽的花纹鬼斧神工地雕满了全门。沈奕定睛一看,见那花纹居然净是青面獠牙的恶鬼与鬼魂,一个个都张牙舞爪着。   门把是两个古铜门环,环上是两个面容狰狞的恶鬼鬼面。   沈奕回头看看,身后是一片空荡的黑路——这就怪了,从进来开始就只有一条路,路上没有分叉,然而这一路上他一个人都没遇到,这门前也没人等他。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了。   他那些特别特别好的学弟学妹和好舍友,直接进这门里去了,没等他。   一帮感天动地的好人呐!   沈奕咬了咬牙,气笑出声。他伸出手,刚要推开面前这道门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等一下!!”   沈奕一愣,回头一看。   龚沧居然正连滚带爬泪都飞起地朝他呜嗷大叫着跑过来。 第003章   “等一下啊沈奕!爹!!”   龚沧喊着向他跑来。他跑得那真是没有一点儿风度,扑到沈奕身上之后就涕泪横流,鼻涕眼泪流了满脸。   他也管不上这些,抓着沈奕呜呜嗷嗷地哭叫:“可算找着你了!吓死我了!!”   眼瞅着他抹了一把涕泪之后上手就要继续抓自己的衣服,沈奕忍无可忍了,一把把他推开:“给我滚一边去!抹完鼻涕就摸我!”   龚沧一屁股坐到地上。他幽怨地挖了沈奕一眼,吸了口气,哆嗦着从自己包里掏出一张纸来,给自己擦干净脸上的鼻涕和泪水。   他动作颤抖,看起来吓得不轻。   “什么玩意儿给你吓成这样?”沈奕说,“我刚才过来的路上怎么没见着你?”   “一个乌漆嘛黑的……”龚沧颤声说,“你没看见我,应该是因为我在那个岔口那儿拐弯了……”   “岔口?”   有岔口吗?刚刚过来不是一条直路,根本没有弯儿吗?   沈奕心里嘀咕了两句,又想着估计是自己眼瞎没看见,便没在意。   看着龚沧怕得哆嗦的样儿,沈奕有些想笑:“谁叫你丢下我自己往前跑,要找你那些亲亲学弟学妹。行了,都是人扮的鬼罢了,怕什么。走了,去找你的学弟学妹。”   沈奕边说边往身后的门上指了指,“多半他们是扔下咱俩,先进这道门里面了。”   龚沧拿着纸狠狠地醒了一通鼻涕,抬起头,才看见沈奕背后这道鬼斧神工的鬼门。   “我去,”他擦着鼻子闷声说,“这门长得真牛逼。”   “是啊,这鬼屋真是真材实料。”沈奕说,“我刚刚还说它粗制滥造呢,话说早了。”   龚沧从地上晃晃悠悠站起来,缓过些神来了。   “走吧!”他心一横,说,“我一个部长,比他们还晚出去,算什么话!”   沈奕呵呵了声。   他转身,推开门。   这门比看起来重,沈奕第一下都没推动。他起身来,深吸一口气,又再次铆足了劲儿,伸手用力摁下,大喝一声,终于将这笨重的门推动了。   门缝从中打开来,尘土落下。   一缕光从门后渐渐清晰,直直射在两人的脸上。   鬼屋门口,白毛青年正百无聊赖地坐在椅子上。   他忽的动了动肩膀,似有所感地回头望去,一双血眸深深望进鬼屋深处。   正巧,有个人从鬼屋里走了出来。   白毛对他眯眼一笑。   “门开了。”他轻声说。   鬼屋里,笨重的鬼门大开。   门后,是一条白雾弥漫的大路。   路上铺满金黄的草,一直蔓延向远方那什么都看不清的浓雾之中。   路两旁无边无际,同样消失在浓浓的白雾里。   沈奕走了进去,龚沧跟在他后面。   沈奕两手插兜,望着身旁两侧,稀奇极了:“这鬼屋里头居然还修得这么大。这么大的屋子,只拿来做这么一条路,也太浪费了吧。”   龚沧附和他:“这些雾也是,这得用多少干冰啊。”   他们走进雾中。   在雾里前进片刻,面前出现了一道桥。走上了桥,往下一看,下头是一条血红的河流。   河流里有什么东西在沉沉浮浮。隔着白雾,并不能看清那是什么。   在桥上停留片刻,沈奕便下了桥去。   桥下又是金黄的路。   龚沧还在桥上好奇地往下望,一听见旁边响起蹬蹬的脚步声,转头一看,见沈奕下桥去了,他连忙转头跟着跑下来。   龚沧埋怨他:“等会儿啊你,走那么快干什么,那桥上造景那么好,多看看啊。”   “不是你说要早出去的吗。”   “对哦。”龚沧才想起来这一茬,哈哈笑了两声。   桥下的金路同样是在白雾之中,两人几乎什么都看不着,只是顺着自以为的“前方”往前走着,走了好一会儿都没见着尽头。   虽然举目茫茫,但好歹没了刚刚那些鬼叫声,气氛轻松不少,龚沧便随口找个话题闲聊起来:“说起来,沈奕,你保研的事儿定下来了没?”   “我不保研啊。”沈奕说。   “你不保研?老穆不是叫你保研来着?”   老穆是副教导主任,管一些杂七杂八的事儿,其中就包括他们这些学生的升学事宜。   “他是让我保来着,但我不想上学了,我出去找班上。”沈奕回了回头说,“正好左老师帮我联系了几个公司,九月放完暑假回来我就去面试,作品集都做好了。挺好的,我不保研的话,名额应该就给你了。”   “哎哟,好兄弟啊!这么替我着想,回头请你吃顿好的!”龚沧笑了声,突然话锋一转,“你喝水不?我早上从食堂买了两瓶水出来。”   沈奕还不渴,但他知道过会儿肯定渴,于是说:“好哥们,给我来一瓶。”   龚沧从包里拿出一瓶水来,递给了他。   沈奕把水塞进了自己的包里。   又往前走了几步,两人穿出了白雾。   沈奕忽的停下脚步。   一扇足足有三层楼那么高的漆黑鬼门,庄重巨大地横在他面前,巨大的阴影将他笼罩。   沈奕瞪大双眼,微张着嘴,一点儿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大的门。   巨门上,刻着青面獠牙的恶鬼与哭叫的鬼魂们的花纹——那本该是花纹,可它们却活了,正在门上游动着扭曲着,仿佛是一个个发不出声音的、被锁在了里面的活人与真正的鬼怪。   龚沧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浑身发僵发软,忽然又感觉到了什么。他一转头,立马吓得一声尖叫,指着一旁大叫着喊:“沈奕!那个!!”   沈奕转头。龚沧所指之处,有一块巨大的石头。   石头同样漆黑,上头血淋淋地写着三个大字。   【鬼门关】   身前传来一阵轰隆隆的闷响。   脚底下跟着地动山摇起来,沈奕回身望去。   巨门在他面前缓缓打开。   门上涌动的鬼纹互相撕扯,从门上挣扎着凸了起来。   恶鬼嘶吼,魂魄哭嚎,巨门向两边退去。   片刻,轰隆隆的笨重开门声音停下了。   一条荒凉的林间小路静静地铺在门后。 第004章   巨门后,是一条很窄的林间小路。   路两边是长得有人腰那么高的发黄杂草。天上阴沉发灰,乌云厚重,仿佛要下一场暴雨。   一股邪风从那林间小路的深处吹来,风声犹如哭泣。   直到此时此刻,沈奕才终于发觉,事情似乎不太对——一个鬼屋再牛逼,也不能把门做得这么大,门上的花纹也做得这么花,也不可能在一个商场顶层做出这么一个宽广的造景。   那要下雨似的天空,怎么看都不像是假的。   真见鬼了?   那种只有在论坛帖子里才见得到的奇异的撞鬼经历,就这么水灵灵地让他碰上了?   沈奕难得头皮有点炸。   “沈奕……”   龚沧哆哆嗦嗦爬起来,哆哆嗦嗦地说,“别进去吧?好像……好像,事情不太对吧?”   沈奕回头,刚想说话,突然一股强力的邪风打面前吹向门里,把他俩全都吸进去了。   沈奕猝不及防,只来得及惨叫一声。他关节都在风里扭曲了,他好像还听见自己的骨头嘎巴了一声。   沈奕摔在小路上,落地时打了好几个滚。   他摔成了个折叠屏,停下来时屁股都快坐脑袋上了。   身体这样折着呆了片刻,沈奕的魂儿才回到身体里。他深吸一口气,莽足了劲往前一翻,坐了起来——幸亏他小时候还学过一段时间舞蹈,身体柔韧性还不错。   沈奕揉着自己摔得酸痛的胳膊,又揉了揉自己的老腰,颤颤巍巍地起身来后回头一看,龚沧也成折叠屏了。   这哥们显然没有沈奕这么经得起折腾。趴在地上晕晕乎乎眼冒星星,还没回过魂儿来。   “哎,起了。”   沈奕走过去,毫不留情地抓住他两只胳膊,抬手就一个猛子把他正了过来,顺手晃了两下他的肩膀,把他摇回过神来。   龚沧惊醒过来,他赶紧回头一望,脸色立马白得像张纸。   沈奕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那道巨门没有了。   他们身后一片空空荡荡,远处一片黑雾弥漫。   龚沧又浑身一软,一屁股跌坐到了地上。   沈奕站了起来,四处望了望。周边四野茫茫,全是一望无际的杂草,往前些的地方倒是长了一片林子。   “沈奕……”龚沧声音颤抖,“咱俩,好像……不在鬼屋里了吧?”   这情况,当然不可能还是鬼屋了。   “谁家鬼屋这么对待客人。把人摔得这么狠,他不怕被告消协吗。”沈奕说,“再说那道门,我都想不出用什么科技才能做出那种花纹效果。”   沈奕拿出手机来,看了眼时间,沉默了。   龚沧抱住自己,恐惧地望着四周:“那我们这到底怎么回事,不是确实是在鬼屋里来着吗,怎么就突然……你怎么了,怎么不说话?”   沈奕又沉默片刻,点了两下手机。   “龚啊,”他说,“咱好像确实撞鬼了。”   “哎?”   沈奕把手机亮给他看。   手机上是主界面,时间是早上5:27。   而日期,是1986年11月2日。   龚沧本就没有多少血色的脸更惨白了。   他哈哈干笑两声:“是你手机坏了吧……不行啊你沈奕,手机都买多少年了……”   “傻蛋吧你,我手机前两天才摔了,你陪我去换的新的,这他爹的是光耀300,最新牌子。”   “……”   “不信你就拿自己手机看看,”沈奕把手机收回来,又在设置里点了好几下,“我刚刚试着调过了,但时间怎么都调不回去。”   龚沧连忙也拿出手机来。   他打开手机,屏幕一亮,时间显示的和沈奕那边一模一样。他连忙解锁进去,点了设置,手指哆嗦着忙了一通,果然也是调不回去。   他每次调好之后,设置都显示“设置成功”了,可返回主界面一看,还是那样。   显示今天是1986年11月2日。   早上五点半。   龚沧崩溃了:“这怎么回事!?”   “撞鬼了呗。”沈奕很淡定,把手机塞回兜里,回头看看蔓延向一片树林里的小路,“没什么办法,走吧,先顺着这条路往那边走走看看。在这儿坐着也没办法,这么玄乎的事儿,你难不成还指望等警察来救?”   龚沧眼前一亮:“对啊!等警察来救我们不就行了!”   沈奕:“……”   沈奕目光鄙夷地望向他。   龚沧兴奋不已地站起来,两手握拳:“我们可是跟四个学弟学妹一起进的鬼屋,咱俩突然离奇失踪,他们迟早会注意到的!到时候他们报案,警察来了,迟早会顺着蛛丝马迹找到这里来,咱们就得救了!我们就在这里等着就好了,就是原地不动等待救援!没错吧!”   这人一害怕起来脑子真是蠢得可以,沈奕忍无可忍了,一脚踢到他屁股上:“没错你大爷!”   龚沧一声惨叫摔到地上,捂着屁股回头,恼道:“你干什么!”   “我干什么,你说我干什么!?”沈奕说,“你脑子叫驴踢了吗你,警察是灵能百分百吗,还能找到这么玄乎的地方来!?直通地府吗警局里面有黑白无常吗!?撞鬼的地方都找得到!”   沈奕骂完就不想跟龚沧说话了,简直拉低智商。他手插着兜回过身,怒气冲冲地往路前走去,嘴里嘟嘟囔囔地又骂了几句。   龚沧莫名其妙,爬起来以后追了上去:“等等啊沈奕!”   龚沧快跑几步,追了上去。沈奕没理他,手插着兜自顾自地往前走,直直走进了不远处的林子里面。   风吹得两侧的树木哗哗作响,两侧荒草空旷,风声又呼啸,好似那树林深处潜伏着什么,而那东西又随时都会冒出来。   龚沧吓得又快走几步,抓着沈奕的衣角,贴在他身后害怕不已:“我说,我们还是回去等警察吧……”   “要真是有鬼,你还一直原地不动的话,等警察来的时候黄花菜都凉了,你估计都变成红烧人干登上鬼妈妈的餐桌了。有路还不赶紧走走看看?看看这到底什么情况。”   龚沧被他说的话吓得咽了口唾沫,再不敢说什么,缩起脖子,跟个鹌鹑似的,跟着他一路往深处走去。   树林里的风呼啸不停,如同哭泣一样号叫回响。   走了片刻,两人终于出了林子。   视野豁然开朗,脚下的路都宽敞了不少。沈奕抬眼一瞧,见路的尽头有个村子。   村门口有个石头牌坊,写的什么倒看不太清,但村门口站了好多人。他这样远瞧过去都数不过来,少也有十几个了。   “好多人啊。”龚沧说完,又害怕了,“不会都不是活人吧?咱要过去吗?”   “过去吧。”沈奕说,“多少凑近过去看看。”   沈奕带着他走近了过去。   走近过去一看,沈奕就确定那都是活人了——十几个人里一大半都在低头玩手机。   沈奕就没见过哪个鬼会玩手机。   于是他放下心来,走上了前。   见他过来了,有个没玩手机的西装革履的男人转过身来,往他身后瞧了瞧,看见了龚沧,就转身对其他人说:“人来全了。”   沈奕一怔:“什么?”   “算上你们两个,就十八个人了。”西装男人说,“走了,可以进去了。”   十几个人便都转过身,乌泱泱地往村子里面走去。   “不是,哎!”   龚沧急了,他冲上去抓住西装男,急切道,“什么意思啊,什么人齐了?你们这搞什么!?你们不是撞鬼了才在这儿的吗,这到底要去哪儿啊?!”   西装男怔了怔。   一同往里走去的十几个人也停下了好几个,他们脸上各个都诧异了下,随后不约而同地看向沈奕。   有人不可思议:“你俩是新人?”   “啊?”沈奕迷茫,“什么新人?”   “我靠,你这新人这么淡定?”一个一头大波浪的漂亮女人稀奇道,“厉害呀。算了,你们先跟上,懒得跟你们先解释。”   “反正一会儿会有东西告诉你们怎么回事的。”另外一个瘦得尖嘴猴腮的男人也说,“懒得说。万一你们第一晚就死了,多浪费我们的嘴皮子。”   “也是,解释起来还麻烦。”   西装男甩开龚沧的手,从兜里拿出一个手帕,擦了两下刚刚被抓住的地方,说,“先跟上吧。”   他转身离开了。   其他十几个人也都不再理睬,一同往村子里走去。   没人愿意回答,沈奕无可奈何,只能和龚沧一起跟上众人。   村子里也是风声阵阵,吹得人脖颈子发凉。临走进村子前,沈奕似有所感,抬头望了望村门口的石牌坊。   他愣住了,停在原地。   石牌坊上写着三个血红的字。   “杨庄子”。 第005章   沈奕停在原地。   没记错的话……他今早刚进的那个六人鬼屋,就叫杨庄子。   他拧起眉刚要细想,龚沧叫了他一声:“沈奕,走啊。”   沈奕回过神来,龚沧已经进村子了。   而那十几个人也都散开,正各自去往村子里的屋院门前敲门。   每个人都把门敲得咚咚响,还吆喝着要屋里的人开开门。   沈奕插着兜走进村子里,对这一幕莫名其妙。他抓住一个刚从一家屋院门前退回来的人,问道:“这干什么呢?”   “找NPC。”那人回了他一句,就没再多说,转头又问别人,“找到了没?”   “没有,都没人在。”西装男从一家屋院门前回来,手叉着腰叹气说,“也有可能是确实有人在屋子里,但不给我们开门而已。”   “找到了!”   远处突然有人吆喝了一声。沈奕转头一望,出声的人站在稍远些的地方,同样是在一户村中人家的屋院门前。   一个胖乎乎的村妇站在门口,朝他们挥了挥手,呵呵笑着,看起来憨厚老实。她身上穿的衣服打了补丁,有些破旧,样式也很老,倒很像是86年的款儿。   一旁,敲开门的那人也朝他们挥着手,招呼他们过去。   其他人都往那边走了过去,聚集了起来。   “走了新人,”大波浪的漂亮女人路过沈奕身边,顺嘴招呼了他俩一声,“进游戏了。”   “进游戏?”   女人还是没有过多解释,说完话就走了。   沈奕只好拉着龚沧先过去。   众人都聚集到了这户人家跟前。   村妇满面红光,拍着手说:“都回来就好,都回来就好!”   “哎哟,今儿就婚宴了,你们都还没回来,老婆子我都以为你们要回不来了!太好了,你们都赶在中午婚宴之前回来了!”   “你们等会儿我啊,他们在村东边王大嘴家那边办婚宴呢,我这就领你们过去!上午结完婚,咱们就吃席!这会儿老张家应该正放鞭炮,要去接新娘子了!”   村妇边说边高兴地将两只手在围裙上抹了两下,“等我去换件衣服啊!”   她说完就回过头,进了屋子里面。   沈奕趁机打量了一下旁人,所有人面色如常,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   没一会儿村妇就出来了,她把围裙换下,穿了个更漂亮更鲜丽的外套。   “走吧!”村妇喜气洋洋,“咱去参加婚宴了!今天风和日丽的天气这么好,他们两家真是会挑日子呀!”   风和日丽。   沈奕抬起头,天上阴沉无比,乌云厚重,风声尖啸。   这叫风和日丽啊。   日在哪儿呢?   龚沧没忍住:“她瞎啊,这天气哪儿风和日丽了。”   他这话声音不低,所有人都听得见。   话一出口,空气有一瞬的寂静凝固。   村妇还是笑眯眯的,沈奕却听见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他转过头,见这帮刚刚还不动声色的人居然有好几个都面露惊惧,还有其余几个一脸幸灾乐祸地睨过来的。   那眼神,就好像沈奕跟龚沧要死到临头了似的。   村妇却并没怎么样,她转身高高兴兴地就走了。   惊惧的松了口气,幸灾乐祸的那几个一脸扫兴。一群人跟着她,往村子里面走去。   有个黄毛“嘁”了声:“怎么没反应啊,我还以为开局就要死人了,那多刺激。”   “怎么会有反应。”西装男说,“播报都没响呢,还没开局。”   “也对哦。”黄毛笑嘻嘻地回头过来,看着他俩说,“等开局了,估计他俩一秒就死出去了。”   龚沧一脸无措。   有几个人吃吃地低声笑起来,不怀好意地打量着他们两个。   “少说两句,吓唬新人干什么。”大波浪的女人说了他们一句,也回头对龚沧说,“你也是,少说两句。你要是说错话,马上就得死。”   龚沧脸一白,呵呵干笑起来:“哪儿至于啊,姐姐,不就是一句话吗。”   “你在上面不至于,在这里就不一定了。”女人顿了顿,叹了口气,终于还是给了他俩一句话,“这里是地狱啊。”   龚沧一怔:“什么?”   “这里是地狱。”女人说,“你不是以为自己撞鬼了么?不是撞鬼,你是被拉进地狱里来了。这是地狱的生死游戏,我们大家都是游戏的参与者,赢了才能回现实,懂吗?”   龚沧呆在原地。片刻,他抽了抽嘴角,很难看地干笑起来:“你说什么呢姐,这话不能瞎说啊,你开玩笑也不能……”   女人朝他翻了个白眼,再次重重叹了口气,满脸都写着“果然又是个沙比”。   她转头走了,不再留恋,也不想再跟他多说。   龚沧见她如此冷漠,不禁想哭。他回过头,委委屈屈的:“沈奕……”   沈奕正在环望四周。   他没理龚沧,皱了皱眉——地不地狱的先放一边,这村子莫名其妙的很是眼熟。   “沈奕!”   龚沧又喊了他一声,沈奕才回过神,望向他:“干什么?”   “她说我们下地狱了啊,”龚沧低声说完,指着往前走去的大部队,苦兮兮地哈哈笑着,“怎么可能呢,对吧!”   龚沧满脸希冀地望着他,瞳孔颤抖,眼中乞求。   沈奕无言。他知道,虽然还没出事,但龚沧快被吓疯了,他想要沈奕说出附和的答案,哪怕那只能给他微弱到还没一粒沙重的心安。   沈奕哈哈笑了两声,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没说什么,跟上大部队走了。   “沈奕!”龚沧快哭了,追了上去,“沈奕!”   *   一行人跟着村妇往里走。   “咱们杨庄子呀,已经没几口人了。”村妇说,“因为之前……哎,不说不说,这么喜庆的日子,不能说之前的晦气事!总之呀,这好不容易有两家人结婚,村子里面可得热闹热闹!”   “你们这些从村子里出去打拼的孩子也都给面子,都回来参加婚礼了,老张家跟老李家要是知道了,肯定高兴!你们这么给他们面子!”   村妇憨厚地笑着,领着他们一路往前走。   渐渐地,前面吵闹了起来,欢笑声合着爆竹声响成一团。   有人放了鞭炮,那噼里啪啦的声音震天响。   沈奕长得高,人快一米九多,高中还是篮球队的。他垫了垫脚抻长脖子,往前一看,就见路尽头那边一片红艳艳,在灰蒙蒙的村子里十分扎眼。   红绫高挂,地上都是爆竹炸过后的红色碎片,空气里都荡着烟火的呛味儿。人们都穿得很是喜庆,站在路两旁拍着手,大声地笑闹着。   见到村妇带着一群人来,就有个中年男人招了招手,朝她喊起来:“赵大娘!这儿呢!”   村妇原来姓赵。   赵大娘应了一声,带着一群人上了前去,高高兴兴道:“瞧,人我都带来了!看看咱们村的孩子,个个都一表人才呀!”   “哎哟,还真是!”   村人们一下子全都乌泱泱地围了上来,将他们十几个人围了个水泄不通,个个脸上挂着笑容,你一言我一语地对着他们嘘寒问暖。   “这是老钱家的吧?真是长大了,现在比我都高了!”   “在哪儿上班呢呀?”   “一个月多少钱,有女朋友了没?”   “哎哟,这是老孙家的吧!哈哈,我都认不出了!还记得我不?”   “我是你常大姨啊,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村人们哈哈大笑起来,有人嗔怪旁人玩笑开得紧,有人笑得爽朗。   众人哈哈干笑几声,有几人出言应付了几句。   所有人都或多或少的一脸懵逼——他们居然也对这情形感到疑惑。   有人偏头望向旁边的人:“这怎么回事?”   “不知道,这怎么回事啊?”被问的人同样疑惑,“不应该啊,没见过这么有活人感的关卡啊。”   “会不会是油锅?他们这么好声好气哄着我们,就是盘算着要把我们投油锅里?”   “那是守夜人的事儿啊,跟这些NPC有什么关系……”   “那也对。”   龚沧听得还是一头雾水。他心里焦急暴躁恐惧,刚想找沈奕商量商量,一群村人就把他们连推带拽地推搡进了屋院里。   这家人屋院大开,门两边还贴着对联。院子里面更是喜气洋洋,满目皆红,地上也有一地爆竹残骸。   满院子都是桌子,每张桌子上都已经有三四盘菜了。   村人们将他们按在一张大桌子上,笑着让他们等着婚礼开始,随后便四散开来,忙去了。   十几个人围着一张农村常有的木头大桌子,面对着桌上的几盘子菜,沉默了。   好久都没人说话。   院子里的村人们忙碌不停,锅碗瓢盆咚咚锵锵的,一盘又一盘的新菜被端上桌子。   院墙上全是大片大片的红,看起来是用红漆特意涂了,大约是图个喜庆。   院子中央搭了个台子,台子很简陋,上头铺着红地毯,后边用木头搭了个架子,上头也挂着红绫。看来那就是结婚时要用的台子,新郎新娘待会儿就要上那个台子结婚了。   “这到底在搞什么,现在都还没响播报。”   黄毛终于耐不住沉默,开口说,“这地狱让我们吃席来了?”   “确实好奇怪啊,这到底哪个地狱?”   这些人说的话,龚沧真是越听越听不懂。他抓住旁边的沈奕,说:“哎,这到底怎么回事啊,咱好好的玩着鬼屋,怎么现在跑到这种荒山野岭吃婚席来了……沈奕?”   沈奕侧身靠着椅背,人正向后望着。他看着忙碌欢笑的村人们,只留着个后脑勺面对龚沧。   “沈奕,”龚沧叫他,“你看什么呢?”   “这地儿有点不对。”沈奕说。 第006章   “哎?”   这话引起了旁人注意,桌上其余的“参与者”也都投来了目光。   那黄毛嗤笑:“你个新人,看什么能是对的?这地儿对你来说哪儿哪儿都不对好吧,装什么高深莫测。”   “啊是吗,”沈奕回头白他一眼,“那如果一家办婚宴的院子,墙上和台子上好像贴满了红符都算没问题的话,就当我没说。”   “什么?”   其余参与者立马警觉起来。大波浪的女人站起身来,往那台子上一望,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后脊骨都凉了。   台子上的哪里是红地毯,是一片密密麻麻的红符。   院墙上的那一片更不是什么红漆,而是一张张通红的符。红符全都贴在一起了,看起来才像一片红漆。   忽然身边窸窸窣窣一阵响,大波浪低头一看,见沈奕居然低头看桌子底下去了。   “桌脚上也有。”他说。   另一个参与者连忙低头去看,桌脚上还真是贴了血红的符咒。   桌上又一阵死一样的沉默。   村人们还在院子里笑闹着,忙活着,这桌上却如灌了冰一样沉默。   天色又暗了些,乌云更厚重了,好像要从天上生掉下来一样。   沈奕从地上爬起来,转头扫视一圈四周。   除此以外,他还觉得有些地方很不对。   这院子也很眼熟。   诡异的熟悉感自打进村以来就一直萦绕在心头了。这太匪夷所思了,村子里的一切都让他有种恐怖的熟悉感——甚至不用去问去看,他就知道,从那屋子门口进去以后,左边是间卧房,右边也是间卧房,灶台在两间卧房之间的过堂里。   灶台旁边是烧水的炉子,后头有个破旧的沙发。沙发后头是通往二楼的破楼梯,楼梯旁是南卧的门。门边墙上有个老旧挂钟一到整点就报时,会咚咚咚地响好几声。   他脑子里有抽象的信息。虽然看不到画面,但他知道大概是这样的布局。   怎么回事。   他望着屋门。村人们在屋门那块儿来来去去进进出出,忙得那叫一个快活。   沈奕突发奇想,转头问:“我能去里面看看吗?”   大波浪的女人一懵:“哈?”   “没有,我就是想,”沈奕指了指那边的门口,“去那里面看看。”   “你疯了吗你,不可以。违背NPC的要求会有很严重的后果,你坐下。”   她语气严厉,沈奕只好坐下。   气氛似乎缓和了些,龚沧赶紧趁热打铁地问:“所以,各位,就当可怜可怜我们,刚刚你们说的地狱是什么意思,守夜人又是什么?播报又是要播报什么?”   沈奕表现不错,参与者们也松了些态度——关键现在也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在这里等着上菜。   闲着也是闲着,西装男就说:“我们说的地狱就是……”   咚的一声。   一大盆子酸菜鱼重重放到这张桌子上,震得桌子抖了三抖。   众人吓了一跳,西装男的话也被打断了。沈奕抬头,端菜来的是个姑娘,她皮肤略黑,又黑里透着红,脸上挂着笑容。   “酸菜鱼来咯!”她喜气洋洋地说,“各位可先别吃呢,等新娘子结完婚再吃!新娘子梳妆去了,一会儿就出来!”   “新郎呢?”   “张二哥在屋子里呢呀!”姑娘把硬菜放到桌子最中央,把桌上的菜都重新摆了一下,“早上天还没亮,张二哥就去接新娘子了。一会儿,他就把新娘子带出来结婚了!没那么久啦,各位嘴馋也先忍忍嘛。”   “张二哥最喜欢那个新娘子了!你们还不知道吧,新娘子跟张二哥一起长大的,是个可漂亮的姐姐了。她是孙婶子的三闺女,孙婶子是村子里的裁缝哩。”   “人家都叫她三姐,三姐手又巧又爱笑,没人不稀罕她!”   姑娘摆好了桌子,直起身来,把手在身上的围裙上抹了两下,笑得眼睛弯弯,“张二哥盼这一天好久了,从前追三姐的人好多,张二哥烦得不行,还因为这事儿哭过呢!哈哈!”   “嫁给张二哥,三姐也肯定会幸福的!你们看,三姐就在那屋里梳妆,一会儿就出来拜堂了!”   姑娘边说边抬头抬手,指了指屋子的二楼,“就在那里!”   众人抬头望去,却见有个什么东西刚好翻过那二楼窗户,直直地往下掉来。   大波浪眼睛一凛,立马反应过来:“快躲开!”   “哎?呜啊!”   龚沧还愣着,西装男就扑过来,一把将他扑到地上;大波浪更是一步过来,拉着沈奕把他往后一扯。   其余参与者也纷纷腾地起身远离。   咚一声巨响,一个什么东西砸到了桌子上。   菜汤肉饭噼里啪啦地洒了一桌,又掉下地。盘子碎了满地,淌了一地的肉汤。   院里的欢笑戛然而止。   看清砸到桌子上的东西,所有参与者立即惨白了脸。   端来酸菜鱼的姑娘张着嘴,缩着瞳孔,惨然地哑巴了片刻,终于从嗓子里榨出一声惨叫。   “啊啊啊啊!!!”   ——穿着红嫁衣的新娘子呈大字状,倒在桌子上。   她闭着双眼,七窍流血,脸色惨白又安详。   菜汤流到桌子边缘,往地面上滴滴答答地落。   沈奕懵了。他望着那新娘子,脑子里嗡嗡的响——这还是他第一次这么近地、真真切切地看死人。   耳边突然传来诡异的笑声。   笑声尖利,阴森冷凉。沈奕回头,却突然分辨不出这声音的来源。   声音从四面八方而来。   “来了。”大波浪突然说。   沈奕看向她。   大波浪也看着他。   她说:“跟你一起的那位,刚刚问的播报。”   她话音一落,笑声也吸了口气。   它嘶哑难听地开了口:【欢迎来到拔舌地狱。】   说话的声音阴冷诡异,语气里还带着一股凉凉笑意。   龚沧惊叫一声。沈奕转头一看,就见这哥们居然吓得转头就抱住了那个西装男,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沈奕无语,抽了两下嘴角。   【这里是生与死的狂欢,这里是罪与罚的盛宴……】那声音说,【这里是地狱,并非你们所熟知的人间——请新的“罪人”牢记以下规则。】   一听“罪人”俩字儿,沈奕当即一脸懵逼,忍不住对着苍天抬手指了指自己。   罪人?   他啊?   什么罪啊?   我靠啊他沈奕从小老实到大啊好不好!   没人回答他,那声音自顾自地往下说了。   【在这里,你不需要睡眠,也不需要进食。】   【这里是地狱的“游戏”——请积极进行游戏,积极完成NPC的任务。当你终结地狱内的罪恶,即可通过关卡。】   【闯关成功后,“罪人”将得到回到现实的资格。】   【但在游戏过程中,一旦被猎杀而亡,或被地狱任务中的任意鬼怪杀害而死,都视为游戏闯关失败。】   【——你将永远留在当前地狱。】   沈奕敏锐地捕捉到了不对:“猎杀?”   “听着就知道了。”大波浪说。   【以下规则请进一步牢记。】播报的阴森声音刻意放慢,【各个地狱拥有独立的“守夜人”。】   【每到夜晚,该当的守夜人会出现于地狱之中。TA会猎杀各位“罪人”,为了活下去,请诸位务必全力逃亡。】   【但,每一次猎杀都有“规则”。】   【守夜人为游戏制定了自己的“规则”,他只能对在白日里触犯了“规则”的罪人发起猎杀。此规则不予任何告知,请各位自行小心……】   【守夜人每晚猎杀的最高上限为三个人,最低下限为一个人。】   沈奕挠了挠脑袋。   这居然还不是一场单纯的闯关过去就可以的游戏。   太费脑子了。   【在闯关成功后,引路人将会出现。引路人将带领各位前往守夜人的猎杀场,重回人间的路藏在守夜人的猎杀场后方。只有引路人来引路,“罪人”才不会被守夜人猎杀。】   【或者,杀死守夜人也能通过猎杀场——但,还没有人成功过。】   说完这话,声音又咯咯地尖声笑了起来。   沈奕被笑得心里发毛,搓了搓胳膊。   【鬼新郎,鬼新郎,天黑黑,要落雨;水底的鱼儿被捉到,天上的蜻蜓被烧光。鬼新郎,鬼新郎,莫打伞,莫安息,忘川河里没人等,苟活的孩子没去处……】   声音戚戚笑着,唱着莫名其妙的童谣,渐渐地消失了。   唱到最后,那阴森的声音透出一丝哀伤——大概是错觉。   “三姐!”   声音刚消失,沈奕还没缓过神来,背后直直冲过来一个男的,边喊着三姐边把他撞飞了。   沈奕猝不及防地扑到地上。   “三姐!”那男人扑到桌子上,大嚎起来,“三姐你睁眼,别吓唬我啊!三姐!!”   沈奕一脸幽怨无语,从地上爬了起来。   男人穿着一身破烂正装,身后很滑稽地打了补丁。他扑在新娘子身上,哭嚎个不停,摇着她喊三姐。   “不是,等会儿,”沈奕朝他摆摆手,“兄弟,听我说一句啊!你冷静点,你三姐也不一定是真死了……”   “肯定死了。”大波浪凉凉道,“地狱游戏啊,跳下来一个七窍流血的,能活才怪了。”   沈奕无言以对——这说的很有道理啊。   院子里的村人们突然都大呼小叫起来,潮水一般呼地就围了过来,将“罪人”们都挤了出去。   他们围着新娘子,又哭又喊,哭天抢地:“三妹子!”   “英红妹子!”   “小红啊!快睁眼,别吓唬你姨!”   村人们着急哭喊,围着桌子叫个不停。   被挤出来的“罪人”们不自觉地走到了一起去,站在人群外围,观望着这光景。   沈奕转头问大波浪:“现在干什么?谁给我们任务?”   刚刚那播报里可是说要做什么NPC给的任务的。   “别着急,等着。”大波浪说,“迟早会来。”   话音刚落,那边屋门里突然跑出来一人。那人被门槛一绊,狠狠跪在地上。   他赶紧爬起来,顾不上自己摔了一脸灰还流了鼻血,抬头就喊:“不好了!”   “张二哥死了!!”   村人们的哭喊声立刻又一顿。   空气霎时又静了。 第007章   小屋二楼。   只有几个村人匆匆上了楼来,其他的村人说要在下面继续看看那新娘子。   一群“罪人”跟着上了楼,推门一看,屋里的惨状让人心脏骤停。   到处都是血。   墙上血淋淋的,红彤彤的婚床上,新郎躺在那儿,死不瞑目地瞪着一双眼,身上婚服破裂,浑身如同一块被撕碎的纸似的,处处是口子,都在淋淋地流血。   沈奕挤过人群,走近过去一瞧,见新郎心脏的位置也被掏空了。   那里空荡的一片,血糊糊的。   他皱皱眉。   村人们见到这惨状,又惊叫一声哭了起来。有个村妇一见这情况,还当即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老周!”   有人喊了她一声,过去把她抱了起来,又哭着说:“别昏啊!你还有好几个孩子呢,死这一个不打紧的!看开点啊,别昏!醒醒啊老周!”   哦,是这新郎的妈。   沈奕秒懂了,心脏突然突突了一下。   他又皱起眉来——他突然有一种很强的不适感。明明跟他没什么关系,可在听到“你还有好几个孩子,死这一个不碍事”的这话时,他这心脏却猛地一抽。   大约是这话确实过分。   身后突然挤上来好几个人。沈奕“我曹”一声,堪堪扶住了墙,差点没扑到新郎官身上。   他回头一看,是同行的这些“罪人”都挤了上来,查看情况——很显然,没人在意他,压到了他也没人说抱歉,更没人来拉他一把。   大家只在乎死人,一双双眼睛只顾着瞧新郎。   新郎死不瞑目,模样可怕,他们却眼睛都没眨一下,直勾勾地把这死人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村人们也凑了上来,对着新郎官的尸体沉默了好久,神色凝重。   屋子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尸体在前,大家似乎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有个手伸过来,把沈奕从人堆里拉了出来。   是大波浪。   大波浪把他拉到角落里,松开了他:“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废话,新郎官啊,不然还问你什么。我没有往人堆里面扎的兴趣,没看到。他什么样?”   “还能什么样……死得挺惨的呗。”沈奕无可奈何地比划了一下,“浑身都是口子,血流得呜呜的,眼睛里流血了。”   “……”大波浪沉默了下,“我第一次听见‘血流得呜呜的’这种形容。”   “啊是吗。”沈奕哈哈笑了声,“很贴切的形容吧?”   大波浪抽了抽嘴角,没说话。   “沈奕。”   龚沧走了过来,他这会儿面无血色,瞳孔都在哆嗦。   “这太不正常了吧,”他说,“你还笑得出来?咱俩怎么会掉到这什么地狱里来?”   “拔舌地狱。”大波浪给他补充。   “我也觉得很不正常,”沈奕挠挠脸,苦笑了下,“可没办法啊,进来都进来了,先想办法出去呗。只要出去,不就没事了?”   大波浪:“是吗,只要出去就没事了?你看我们哪个像第一次进来的了?”   龚沧刚觉得沈奕说的有道理,受了点安慰,大波浪这一句话又给他打了个暴击。   龚沧的脸色又惨白了。   这么说起来也是。   沈奕转头问:“你们的确有说新人什么的。意思是你们都是老手,已经下了好几次这种地狱游戏了?”   “是啊。”大波浪耸耸肩,“被地狱游戏选中的话,那就会无数次地进来打这种刺激的生死游戏。我一路走到今天,还没听说过能彻底脱离的这里的方法。”   “不过为什么会被选中,我倒是听别的地狱的守夜人说过。”   大波浪看着他们两个,“每个地狱的新人参与者,都是犯了那个地狱的罪,才会被它选中,进入游戏。”   “比如说,拔舌地狱。”   她放慢了语速,缓声道,“挑拨离间,诽谤害人,油嘴滑舌,巧言相辩,说谎骗人。这些就是拔舌地狱的罪名——你俩,肯定是犯过这里面的罪,而且是很严重的那种。自己没印象?”   沈奕目光迷离。   他仔细回忆了一下自己的一生——短暂的一生,只有二十一年。   “真没有,”沈奕回想完毕,诚恳道,“姐,虽然我小时候上房揭瓦上树掏马蜂窝,过年的时候一天内就吃光家里两箱砂糖桔,打游戏的时候玩奶没给队友加血、玩肉来人跑得最快、玩射手输出倒数第一、玩中单从来不给信号、玩打野死活抓不到人、玩第○人格秒救秒倒秒没道具还解擦以及总死在地下室,但我真的没干过你说的那些。”   大波浪:“……”   大波浪朝他翻了个白眼。   沈奕看向龚沧:“你也没干过吧?”   龚沧显然没他那么绰绰有余,还有心思自行翻开自己的“电竞”黑历史。   他冷汗流了满脸,整件衣服都被浸湿了。   他紧抿着嘴,点了点头:“我确实也没干过这些事……”   “别跟我装,你俩肯定干过。”大波浪不屑道,“新人没有例外的,地狱从来不拉闲人。”   龚沧委屈地嚎:“怎么这样!我俩真的没干过啊!”   一声咔哒响。   龚沧一哽,转头望去。   一个秃成地中海的大爷村民站在窗边——那窗户也溅上了血,一片斑驳。   大爷拿出打火机来,给自己点上了一根烟。那声咔哒,就是打火机点了火的声音。   大爷皮肤黝黑,脸上的褶子“层层峦峦”,一双眼睛迷离地眯缝着。他对着窗外深吸一口烟,狠狠提起胸腔,又呼地把满口白烟吐了出来。   “还是没逃过。”大爷哑声说。   这话很有深意,所有“罪人”直起身来,望向他。   屋子里的村人们脸色灰败。一个大娘坐在墙边,手搓了两下脸,长叹一口气。新郎官的母亲刚刚已经被抬出去了,屋子里只留下了几个村人。   “先走吧,”大爷说,“去找渡衡和尚。”   村人们站起了身,抹了两把泪,低着脑袋往外走。   “你们也跟着过来。”大爷对“罪人”们说,“这事儿,你们还不知——……”   大爷突然“知”不下去了。   好像活见鬼了似的,大爷突然对着“罪人”们两眼一瞪,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那张黢黑的脸蹭地白了八个度,大爷“啊”地尖叫起来,连滚带爬地往后蹭蹭地退,直到咚地一下撞上背后的墙。   墙上挂着的“囍”字红十字绣晃悠两下,掉了下来。   一声重响,它碎在血淋淋的地上。   “罪人”们莫名其妙地看着大爷。   大爷脸色扭曲狰狞,指向沈奕,手哆嗦个不停,声音惊恐不已:“沈奕!!”   沈奕眨巴了两下眼睛。   对啊,他是沈奕,他叫沈奕。   那咋了?   沈奕正想着,却突然发现不对——旁人的眼神突然都变了。不止是村人们,连“罪人”们看着他的眼神都变了。   大波浪立马往旁边撤了好几步远,西装男也拉住不明所以的龚沧,把他拉到角落里,远离了沈奕。   沈奕身边立马空出来一大圈,所有人都在几秒内离了他八丈远,且各个面带戒备警惕。   “哎不是,”沈奕疑惑,“你们……”   “鬼!!”   一旁一个村妇突然大叫起来,她拿起扫帚,对着沈奕就打过去,“有鬼!鬼!!”   “!?”   扫帚朝着脑袋就打下来了,沈奕吓了一跳,一边躲开一边大叫:“什么玩意儿!?不是有话好好说啊你,什么,怎么我就鬼了!?姐!别打了——龚沧!救我啊!”   村妇拿着扫帚追着他打个没完,还打得面色狰狞咬牙切齿眼角挂泪用力得很,瞧着是强忍着害怕在驱赶他。   龚沧甩开西装男的手,冲上去想帮他。可刚出去半步,就一下子被西装男抓了回去。   “不能去!”西装男说,“那人不对劲,你别帮他!”   龚沧愕然:“不对劲儿?沈奕吗?”   “是啊,”大波浪说,“这是地狱游戏,这些村人们都是NPC。NPC,从来不会知道玩家的名字的——是那种杀玩家的厉鬼的话倒是会知道,但这些村民显然不是。”   “他们不会知道玩家的名字,却能准确叫出沈奕的真名。”   “也就是说,那个沈奕,是这地狱游戏剧情的一部分——估计真的是鬼。”西装男下了定论。   龚沧瞪大了眼。   “沈奕是鬼!?”他震惊,“怎么可能啊!我们俩是大学舍友啊!我俩一起住了三年了,他能是鬼!?”   罪人们震惊了:“你俩大学舍友吗?”   “废话!”龚沧甩开西装男的手,朝着被村妇追着打满屋跑的沈奕冲了过去,“老沈!撑住啊!”   沈奕转头,望见龚沧朝他奔来,顿时泪流满面——果然兄弟还是兄弟!   然而村妇并没停下,她一扫帚就精准地拍到了沈奕脑袋上:“去死!”   沈奕没躲过这一下子,只听脑袋咚的一声,他顿时就头晕眼花了。   他踉踉跄跄往旁边晃荡两步,扶着墙半蹲下去,捂住脑袋,脑子里嗡嗡的。   龚沧赶紧过来护住他,突然又听一声大喊。他转头一看,就见另一个老头村民不知道从哪儿搞来一斧头,也面目狰狞地朝他们冲过来:“沈奕!!”   “害我们不得安生,害得张家老二不得好死!!”   眼瞅着那斧头就要招呼到脑袋上来,龚沧吓得大叫一声,松开沈奕,自己下意识地扑到旁边去,缩成一团,捂住了自己的脑袋。   沈奕:“?”   不是。   不是!?   村民大吼着砍下斧头,沈奕吓得魂儿都飞了,赶紧往后一退,躲了过去。   一声巨响,那斧头劈开了墙面。   ——沈奕但凡晚一秒,这会儿估计已经脑袋开瓢了。   沈奕惊魂未定地喘起粗气,望着那斧头的刃,呼吸都颤抖,瞳孔都在地震。   这是他第一次离死亡这么近。   村民扭过脑袋,一双眼睛通红地死盯着沈奕,牙根都咬得咯咯作响——看起来可真是恨极了他。   沈奕脑子都木了。   他不理解,真的不理解,不理解这到底什么情况。   眼下的所有事情对他来说,真是超出了认知之外,不在脑子能消化的范围之中。   “住手!”   突然一声咚响,是拐杖敲在地上的声音。   众人循声望去,一个瘦小的小矮老头站在门口。   他头发花白,佝偻着腰,眉眼凹陷。那身形矮小并不伟岸,但却有股不怒自威的气场。   小老头疲惫的眉眼一扫全场,屋内正大叫的村民们立马都噤了声。   沈奕偏头一看,他身边这个拿斧头的小老头都凝固了一瞬,眼中的怒恨消下去了几分。   “都胡闹什么,”小老头又敲了敲手里的拐杖,厉声说,“东西都收起来!刚又出了人命,尸骨都没寒呢,就在死人跟前瞎闹!”   拿着扫帚的村妇忍不住一指沈奕,转身开口:“村长!哪儿是胡闹,这沈奕回来了,那和尚果然骗人的!”   小老头原来是村长。   村长扭过头来,将沈奕上上下下打量了番。   沈奕讪讪在他审视的目光里站好,讪讪挺直脊背,努力站直。   老头两只眼睛浑浊地在他身上咕噜了好一会儿。   将沈奕看了许久,他说:“这不是沈奕。”   “什么?”   “长得很像的年轻人罢了。”老头说,“你们瞎胡闹什么。都好好想想,村子里闹的鬼是沈奕吗?”   这话一出,村民们哑口无言。   “跟我来。”   村长慢慢悠悠地转过身去,放下这样一句话,“你们也跟我来,年轻人们。”   *   天上下起了雨。   雨不小,滂沱地倾盆而下,顺着屋檐噼里啪啦地砸到地上,院子里很快多了好几滩水洼。   这是间祠堂。   祠堂里面牌位众多,正厅的空地上有把椅子。老村长坐在椅子上,“罪人”们就团团围坐在地上。   村民们站在门口或门外,有人望着里面的情形,有人一脸愁绪地望着外头正下着的雨。   “在你们这些孩子出门在外打拼的时候……我们杨庄子,出了大事。”   苍老的声音颤颤巍巍,沙哑难听,“三年前,村子里的破庙突然毫无缘由地烧起了大火,有个人活生生烧死在了里面。”   “那火烧得邪性,烧了整整一天一夜。火灭以后,连尸骨都没找着。”   “那天灭了火以后,我们还以为没人死在里面呢,庆幸了半天以后,才发现沈家少了个孩子。”   “他一死,跟他一直要好的另一个孩子便伤心欲绝,竟然在不久后就跳河死了。”村子扼腕叹息,“也不知是情深还是什么,那孩子居然死后成了鬼,隔三差五地就……他闹得家家户户不得安宁,村子里都搬走十几家了。”   龚沧莫名其妙:“他化鬼报复村子干什么?”   “谁知道呢,大约是心里有怨无处发泄,就干脆怨到所有村人身上来了吧。”村长说,“今日这婚宴上死了新娘新郎的事儿,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三年里,村里每每有人结婚,都会这样惨死在宴上。”   “唉,红事变白事……”   村长叹着。   大波浪问了句:“三年前,那个跳河的孩子叫什么?”   “别问了,多不吉利的事儿。”村长说。   村长把这问题敷衍了过去,但大波浪并不放弃。这茬儿不行,她就换了另一茬继续问:“那那个烧死的孩子,难道就是?”   “是啊。”   村长沙哑地给了肯定。   沈奕黑着脸,站在村长后面——祠堂里面的供台面前。   供台上面供着一堆牌位,摆了一堆香炉。香烟袅袅里,供台的正中央,有个牌位被放在C位,高高供起。   牌位跟前的烧香前,还有上供的一盘果子贡品。   而牌位后头摆着一张黑白照片,是遗照。   沈奕伸手拿起那张黑白的照片。   老村长在他后面说:“就是沈奕。”   沈奕手里的照片上,黑白的他笑容那样灿烂。   真是——音容宛在。   笑、貌、犹、存。   永远怀念。 第008章   沈奕实在没忍住,手上一用力,当即把这张遗照给摁碎了。   他气笑了。   这都什么事儿。   这都什么事儿啊!?   他今天就只是出来玩个鬼屋而已好吗!只是鬼屋而已好不好!   结果莫名其妙被拉进这个村子里不说,还有个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的怪力乱神告诉他这儿是地狱,他被拉进地狱玩游戏了——这也就算了,这游戏刚开局没两分钟,NPC就告诉他他死了!?   死的是个跟他同名同姓的NPC就算了,王八了个羔子的怎么连长相都一模一样!?   沈奕受不了了,一甩照片,回头喊起来:“为什么跟我长得一样啊!?”   罪人们都仍然警惕地和他保持距离。   西装男冷漠极了:“继续装。”   “?什么继续装!”沈奕说,“我真不是鬼啊!我在外头是大学生!凉艺的!动画文化科大三!学号E121402!学生证我都拿在手上呢,我要真是这山村老尸剧本的,我能在外面上大学吗!”   罪人们互相看看,又警惕地看着他。   所有人一言不发,将他上上下下审视了好几遍,神色各异。   瞧着是都不愿意相信他。   龚沧走到他旁边来,将祠堂的所有牌位扫了一眼之后,拿起了他沈奕的那个牌位。   “哗,”龚沧看着牌位上的字说,“1962至1983,哥们你英年早逝啊,享年二十一岁。”   沈奕今年正好二十一。   这话晦气得让他头皮都炸了,大骂一句之后,沈奕夺过龚沧手里的牌位,骂骂咧咧地放回到台子上。   “少说这么晦气的!”沈奕朝他喊,“老子长命百岁!长命百岁!!”   “行了,别炸毛了。”大波浪出言道,“既然你这么说,就把学生证拿出来,给大家伙看看吧。可以吧?如果他真有学生证,那应该就不是鬼了。”   “也对,如果有在上头能证明身份的东西,大概就不是鬼。”   “拿出来吧。”   有人朝他伸出手。   沈奕求之不得,低头就去翻包。   翻了几下,他脸一白。   罪人们把他突变的脸色收进眼底:“怎么了?”   沈奕青白着脸,把自己的包打开一看,手也往深处一伸——他的手就那么水灵灵地穿过包,从底下伸了出来。   他的包,不知道什么时候破了个大洞。   龚沧被这一幕深深震撼,隐隐约约猜到了什么:“沈奕,你不会……”   沈奕收回手,在包里噼里啪啦摸了一通。   他脸色更加惨白地抬头:“我卡都没了。”   龚沧:“……”   罪人们:“……”   有人叹了口气。沈奕转头看去,叹气的是大波浪。她扶住额头,神色复杂至极,相当无语。   西装男脸色也很难看:“你的意思是,你拿不出学生证来了?”   场面有些尴尬,沈奕哈哈干笑起来:“最近比较倒霉,不知道什么时候就……”   “就从包里掉出去了?”黄毛嗤笑,“你这跟上学和老师说作业忘在家里了有什么区别?”   沈奕无言以对。   “说好能拿出来看看,你这会儿又拿不出来了。”有人语气不善,“你不会真的是个鬼吧。”   “我真不是啊……”   “那你拿出证据啊。”   龚沧突然想起什么:“相册啊沈奕!上上个月你不是还拍了学生证给主任,去参加那个高校生动画大赛了吗!”   沈奕更想哭了:“我手机前段时间刚换的啊,主板烧了才换的!数据都没搬过来!”   “……那你等死吧。”   沈奕痛苦地捂住脸。   “各位朋友,珍惜生命,快离他远点。”   不知谁这么说,然后一群罪人都从地上站起来,乌泱泱地一起往远处去了好些,围在门口重新坐下。   沈奕无助得想跳楼。   龚沧突然福至心灵,想起什么,连忙去翻自己的包:“对了对了,我能证明!我有学生证!我跟他一起住了三年宿舍了,我要是能证明我是学生的话,是不是就能证明他不是鬼了?”   “不一定,很有可能是你被鬼洗脑了,其实你是一个人进来的。”西装男说,“你别费劲了,我们不会再跟他多说一句话的。”   龚沧动作一顿,嘴角抽了两下。   “话说回来,村长。”大波浪站在罪人们之间,问道,“三年里村子被那个溺死鬼到处祸害,你们就没做过什么?就这么干等着鬼上门?”   “那怎么会呢。”村长说,“村子里请过一位和尚的。”   这么一提,沈奕想起来,在说他是个鬼之前,那村民的确还说,要带他们去找“渡衡”和尚。   大波浪问道:“是渡衡和尚吗?”   “是啊,”村长点头,“渡衡和尚是赵大娘请来的,说是县城里面很灵的和尚……渡衡和尚来这儿以后,给了我们些符咒,让我们贴上。”   “就是那个婚宴现场也贴着的符咒啊。”西装男说,“可是根本没用啊。”   “是啊,而且你刚说,这三年里所有的婚宴上新郎新娘都死了。所以你们之前也请过那个和尚吧,不是很有问题吗?”   村长摇摇头:“渡衡和尚说了,符咒就是会有些问题,会有防不住的时候。”   说着,村长又叹息,“本以为这次弄了这么多符咒,一定没问题,万万没想到啊……这对新郎新娘,还是出了事。”   “唉,万般皆是命。”   西装男皱着眉:“可……”   “好啦,你们就别说啦。”   站在祠堂门口那儿等着的村民开口了。一个村妇走进来,说,“你们这群小年轻,不过就是回村看看而已,迟早还是要回去大城市打拼的咯,问东问西的晓得那么多事情干什么,又没有用。就别问了,这些事大人们会处理的啦,你们别放在心上了。”   “有那个闲空啊,你们还不如赶紧去婚宴那边瞧一瞧,帮帮忙。这一下子红事变白事,老张家有的忙的咯。”   村妇吆喝着让他们赶紧走。   众人就这么被赶出了祠堂,连把伞都没讨到,就被村妇赶着回去了婚宴上。   大雨滂沱,他们全成了落汤鸡。   婚宴的屋院里同样被大雨浇透了个彻底。不知为何,院子里只有先前那个给他们那桌端了酸菜鱼来的姑娘在。她躲在屋檐底下凄凄切切地哭着,用一张白帕子抹着泪。   挡在桌上的新娘子没被抬走,她还躺在那里。大雨洗刷了她脸上的血,冲掉了她的妆容。那张桌子上滴滴答答着血水,鲜红的色彩从她身上的嫁衣往下蔓延——那嫁衣竟然是浸了血的。   摆了满院子的菜饭被雨淋着,挂了满院的红绫遭着风吹雨打,台子上的红符卷了边,好几张血红的符纸随风飞起,又被雨打落下地。   诡异的一幕。   沈奕站在远一些的雨里,默默地挨雨淋。没办法,那边那群站在屋檐底下的罪人都想离他远点,他过不去。   连龚沧都不在他身边站着了,跑去贴着大部队了。   人类真是个特别现实的物种。   沈奕孤零零地站在五米开外,听着那些人讨论着情况,望着阴沉落雨的天空。   正当他沉默地接受孤立时,耳边突然传来脚步声。   沈奕转头一看,大波浪居然走到了他身边,挨着他往墙上一靠,跟他一起淋起雨来。   “干什么?”沈奕一脸幽怨,“你不怕被我弄死啊,别过来啊,你们让我被浇死得了。”   “闹什么脾气,我看你不像鬼。”大波浪嗤笑了声,“颜畔。”   “什么?”   “我的名字。”   大波浪——颜畔抬头看了他一眼,朝他一笑,“礼尚往来。我知道了你的名字,你也得知道我的名字。”   沈奕笑了声:“好,颜小姐。”   “话不多说,你怎么看?”颜畔问他,“这次的游戏。”   “什么怎么看?”   “总而言之,就先从整体说起吧。”颜畔说,“播报里面已经给了提示,提示是一首‘鬼新郎’的歌谣。”   “那或许是那个死了的叫‘张二哥’的新郎有问题,后续我们得注意一下。但是除此以外,这村子也很奇怪。”   “确实。”沈奕说,“整理一下,过到现在的剧情是,我们这一群人是在这个村子里长大,又外出打工的一群孩子,这次是为了参加张家和孙家的婚宴特地回来的。但是婚宴还没开始,就新娘跳楼新郎横死,红事变白事了。”   “而且这种事并不是第一次了。三年里,这村子里每逢婚事,就会变成这样。”   “村长不知道为什么特别淡定,且说话轻描淡写,傻子来听都听得出来,他在试图掩盖什么事情。”   颜畔补充:“而且村子里的人们都同意,甚至推波助澜。”   “是啊,你们正准备再问问村长,那个村妇就跑出来要我们赶紧走。”沈奕道,“那个水鬼的原身到底是谁家的小孩,他也没有提,看来都得去查一查。”   “沈家那边也得去一趟。真是,到处都是疑点呐。而且到现在都没接到一个任务,院子里不知道为什么又只有一个姑娘在哭。”颜畔叹了口气,拿出手机来看了眼时间,“而且都下午三点了。看这样子,一会儿接个任务,大家就得玩捉迷藏了。”   “啊?什么捉迷藏?”沈奕说,“话说已经下午三点了?”   明明刚刚进这村子里的时候才清晨。   虽说的确发生了不少事,但时间过得也太快了。   沈奕拿出手机一看,还真是已经下午三点了。   “随着任务推进,如果这一天里规定的该完成的大部分任务,都被玩家们推进完成的话,时间也会被一定程度地提前。”颜畔说,“就像你在文本游戏里做完了对话任务,游戏里的夜晚就会立刻来临那样。”   “好恰当的比喻。”   “对吧。”颜畔说,“看这样子,不论是查村长还是查沈家,都得放到明天再说了,晚上大家可没有那个闲情雅致在外面逛街查案。一会儿大概六点左右就要天黑了,你想好藏哪儿没有?新人?”   她这么一提,沈奕才想起来,游戏播报里还说了晚上会有屠夫一样的角色出来晃荡。   都把这茬给忘了。   沈奕在大雨里揉了揉脑袋,面露为难。   他试探着问大波浪:“守夜人,都很难对付吗?”   “很难。”大波浪说,“一群屠夫诶。”   “倒也是。”沈奕转头望望这条路的尽头,“晚上我就自己找个隐秘的地方躲起来吧。”   “好吧,祝你好运。”   沈奕没吭声,他仍然望着路的尽头。   路前方是两大排人家,有的屋院门前种着大树。大雨滂沱,屋院在雨幕里模糊不清,可沈奕却很清楚地记得哪家都是哪家,路的尽头处往左转和往右转的话地形又会有什么分别。   诡异的熟悉感仍然萦绕在心头。   忽然,一阵脚步声从后面传来。沈奕扭过头,一个村民正撑着伞,从后边跑了过来。   “你们都在这儿!”村民气喘吁吁地停下,说,“哎哟,我还找了你们半天。都跟我来,有事儿要你们帮忙。”   他招呼着众人,回过身就往另一边走。   “哎,等一下!”   沈奕出声叫住了村民。   村民停了下来。   沈奕顶着大雨小跑上前,鬼使神差地开口问他:“这村子里,有没有叫温默的?” 第009章   罪人们面露诧异。   村民同样诧异。   “温默?”   村民思索片刻,摇了摇头:“真是没听过这名字,他长什么样?”   沈奕又鬼使神差地伸手比划了一下:“大概这么高,特别瘦的一个人,黑头发,头发留得有点长。嗓子天生有点病,说不了话。”   沈奕有点不想直说温默是个哑巴,听起来太直白,太戳人家的痛处了。   那村民却不顾忌:“哦,哑巴啊。”   沈奕啧了声,抽抽嘴角:“对。”   “那村子里没有这号人,杨庄子没有哑巴孩子。”村民说,“行了吧?都跟我来,还有事儿要你们帮忙呢。”   村民转身离开,罪人们三三两两地跟了上去。   雨打湿了面庞。沈奕抹了一把脸,撸了把湿透的头发。前刘海都被撸了上去,他顶着个大背头,又回头看了看身后的路,眉头紧锁。   幽幽的声音突然从身旁传来:“你上哪儿知道的这个名字的?”   沈奕浑身一哆嗦。   他回头一看,是西装男。   西装男笑眯眯的,两只手搁在额头前边,伸开手掌,给自己挡着雨。   “沈奕,”西装男笑眯眯地重复了一遍,“这个温默,是谁呀?”   沈奕哈哈干笑了两声,没敢多说什么,转头往前走——走了片刻,他就感受到身边众人投来的目光越来越奇怪了。   所有人都用一种意味深长且更加警惕的目光看着他。   沈奕后半拍地发觉自己说错话了。   他张了张嘴,本想解释,但想了想估计会越抹越黑,于是又讪讪闭上了嘴。   主要他想了想自己这将要说出口的解释——“其实我在进游戏之前就做了几天的梦,梦里就是个像这地方一样的村子,村子里我有个小男朋友叫温默所以我刚刚脑子一抽就去问了”。   太扯了,沈奕自己在心里编完台词,自己都不信。   众人顶着大雨,跟着村民来到了一户新的人家。   进了屋子里,众人都哀嚎了几声。   外头的雨下得这么大,他们却伞都不能打,就这么顶着一路大雨过来了。   所有人都湿透了。大家猛甩头发,颜畔把长长的头发攥在手里一挤,挤出来一堆水。   穿着外套的人把外套脱下来,也一挤,同样挤了一地的水。   罪人们叫苦连天,忍不住对这地狱怨声载道。   “真是的,怎么进这里要淋这么大的雨啊!”   “到底搞什么啊这关,连伞都不让打!”   龚沧挤着自己的衣角,闻言也忍不住对旁边那人说:“你不是带着伞呢吗,我都看见了!都从你包里露出来了!为什么不打伞啊!”   他旁边的人啧了一声:“新人懂什么?你没听那播报的童谣都说了吗,莫打伞!”   龚沧一哽,地狱游戏最后播报的那首童谣,确实说了莫打伞。   他撇了撇嘴:“那童谣和播报就那么重要啊,搞得你这么听话。”   “播报很重要。”   颜畔说。她揉着自己湿透了的头发,却没有丝毫不耐烦和抱怨,表情平静地望向他道,“这地狱里,NPC会说谎,线索会说谎,鬼怪会说谎,但播报永远不会说谎。”   “播报给的每一个字,都是正确的。虽然会很谜语,会听得人云里雾里,但它是这里唯一、绝对不会说谎,能毫无顾虑地相信的东西。”   “就是这么回事。”带伞的罪人白了龚沧一眼,“新人就闭上嘴,别给我添堵了,有病。”   他转身气呼呼地走了。   龚沧有些无措地站在原地。   “来齐了吧。”   有道苍老的声音突然说。沈奕转头看去,才看见屋子深处还坐着个人。听声音,似乎是个老太太。   外头大雨不停,天气阴沉,屋子里也只有一盏昏暗的老旧吊灯。吊灯只昏昏沉沉地照亮着门口的这一片,老太太坐在没有光的暗处,所以都没人注意到她。   她甫一出声,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老太太坐在一张床上,只能依稀看见个人形,看不见她的模样。   罪人们都不说话了。   老太太咳嗽了两声。   “今天又横死了两个。”老太太叹着气说,“都三年了,一点儿记性都不长。”   “算了……死者为大。今天不早了,事情出的突然,下葬得后天了。”   “这村子好久都没死过人了,下葬用的东西有很多都不齐全。你们得帮着找一找,做一做……”老太太沙哑地说,“横死的人呐,有怨念。要是没下葬好,就会变成厉鬼报复……所以下葬的时候,你们可得小心点。”   “你们明天……你们先过来些。”   罪人们面面相觑了下,相继上前。   走近过去,他们也看不见老太太的脸——真是很奇怪,沈奕走在最前面,照理说这个距离,他应该是能看见老太太的脸的轮廓的。   可老太太的脑袋和黑暗相融成一体,沈奕什么都看不见。   不过她身体和双手的轮廓倒是看得清。只见老太太抬起手,颤颤巍巍地指着沈奕,又指了指龚沧、颜畔和西装男。   “你们四个,”老太太说,“你们明天,去把轿子抬过来……轿子在村西边的破庙里。他们婚还没结,还有怨念,得让他们把婚结了。”   龚沧打了个冷战。他二十一年的人生里真是很少有眼下这种场景,即使立马想到了那个可能性,脑子也因为不想接受而自动屏蔽了这个答案。   他脸色惨白地宕机了:“死了还怎么结婚?”   “傻蛋,当然是结冥婚了。”西装男说。   “轿子搬过来,把死人抬上去,结了冥婚,才能下葬。”老太太说罢,挥了挥手,“让开。”   龚沧还想问些什么:“可是……”   颜畔抬手就把他推走了。龚沧半句话都没问出来,就被推推搡搡地推下了场去。   沈奕也被推走了。   “姐,她说村西边的破庙,”沈奕回过半个脑袋来,小声问,“该不会是……”   “多半是了。”颜畔也回头偷瞄了下老太太,“应该是你被烧死的那个庙。”   “……不是我!我活得好好的呢!”   “哦。”   颜畔表情平淡冷漠如一潭死水,“抱歉。”   沈奕无语:“那你的表情能不能‘抱歉’一点?”   颜畔说:“我面瘫。”   沈奕服了。   老太太继续在那儿阎王点卯。她又指了六个人去找两口棺材,四个人去做纸人,最后四个去他家后头准备墓碑元宝和天地银行的票子。   规划完一切,老太太放他们走了。她说还下着雨,又快天黑了,明天再准备,要他们都回去好好休息。   “不说了,不说了,”她说,“晚上再说这些,就太不吉利了,还可能把……”   说到这儿,老太太顿了顿,突然不往下再说了。沉默片刻以后她噗嗤笑了起来,苍老的声音突然尖利地咯咯出声,渗人极了。   “都回去吧。”她最后说,“回去好好睡一觉。”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阵无言。   外头还在下着大雨。   远处的天边已经黑起来了,颜畔把手机拿了出来,一看,已经16:40。   “一般六点到六点半之间天黑,”她说,“那老太太也说了,事情明天再说。就别烦恼那些了,咱们该去找地方躲起来了。”   “是啊,守夜人要来了。”黄毛也说。   说着,几个人就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去,说要去找地方躲起来。   龚沧愕然:“大家不一起躲吗?”   黄毛听笑了:“你傻蛋了吧你,大家躲一起?你生怕我们死得不够快?让他发现了,谁都跑不了,他马上就能弄死三个!”   龚沧被怼得脸一白,无言以对,又立刻涨红了脸。   眼看着龚沧脸上挂不住了,沈奕只好出来打了个圆场:“好了好了,我们也是不懂,你别欺负他了。”   黄毛啧了声:“我欺负他?真有意思。”   他说完走了,嘴里还嘟嘟囔囔地骂着人。   沈奕转头道:“话说回来,我记得播报还说,那个守夜人只能杀触犯了规则的‘罪人’,这个规则要怎么找?”   “找不到。”西装男说,“不会给你任何线索,也没有任何线索,这个真的只能看命。”   沈奕脸一垮:“不是吧……”   “现实就是这么残酷。”西装男抬脚离开,“那我也走了。”   龚沧忙说:“哎哥,我跟你一起!”   “不行。”西装男朝他一笑,“不好意思,晚上这么性命攸关的时刻,我不想带新人。”   “哎?”   “你胆子一看就小,守夜人一凑近,你就尖叫一声暴露位置的话,我还怎么打。”西装男说,“拜拜咯。”   他无情地走远了。   沈奕痛快极了,他冷笑两声,对着刚刚也跟着众人远离了自己的龚沧冷言冷语道:“大佬不要你咯。”   龚沧:“……”   “那我也走了。”颜畔说,“不好意思,我也不打算带新人。”   沈奕无所谓,他朝颜畔挥了挥手,跟她说了再见。   龚沧还想抓她这根救命稻草,转过头来挂着眼泪说:“姐,你带着我吧,我真不知道该去哪儿,这晚上会发生什么我也不知道啊,我会死的!”   “所以才不能带你啊,不确定因素那么多。”   颜畔挥了挥手也走远了。龚沧立马吓得掉下两行泪,赶忙又求救地看向别人——别的罪人立马躲开视线,众人一下子全都四散而去了。   一会儿的空,这家屋子前就一片空荡。除了沈奕跟龚沧,一个人都没有了。   “哇塞,”沈奕笑着在他身后说,“这就是人性幽微啊,小龚。”   “……你还笑得出来!!”   “我怎么笑不出来,想也知道他们谁都不会愿意带着我走的。走吧,还是说你不打算跟我走?”   龚沧抽了抽嘴角,转过身来。他一脸幽怨脸色灰白,沈奕却是一张笑脸——真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   “你怎么还笑得出来的,”龚沧还是忍不住嘟囔,“算了,咱俩走吧,两个总比一个强……有个人在旁边,我心里踏实点。”   沈奕耸了耸肩,转过身去,手插着兜进了雨里,往北边去了。   龚沧跟了上去,问他:“你打算去哪儿?”   “村北边有户烂尾楼,小三层。地方不大,但是上下楼有空间,跑起来方便。”沈奕说。   龚沧一怔:“你怎么知道的?”   沈奕呵呵一笑:“我也想知道我怎么知道的。顺便一提,我还知道咱们刚刚进去的那家人姓王,就是刚刚那个发布任务的老太太那家。”   “她家是村子里唯一一家做白事的,谁死了都得去她家拿钱安排。过年过节要烧纸的时候,也得去她家买纸钱。不止是这个村子,附近两三个村子的人都得来找她。毕竟再往远处去就得去县城买了,更远,每年过节去上坟也很麻烦。”   “她家在西边有块儿地,但是没拿来做菜地,老太太把那地方盘下来做墓地了。整个地盘整整齐齐的全是墓碑,村里人和村外人都有。”   龚沧听得一愣一愣的:“你怎么知道的这么详细?”   “我也想知道啊。”沈奕叹气,“刚进她家的时候我莫名其妙就知道了,简直就像以前来过,刚刚突然想起来了似的。”   “……沈奕。”   “啊?”   龚沧突然停下来了。沈奕回过头,就见龚沧一脸恐惧地盯着他:“你不会真的是鬼吧?”   “……”   神经病。   “我要是鬼的话,现在就已经把你吃了。”沈奕说,“我怎么可能是鬼啊,真服了。你不信你拿个东西来捅我一刀,看看我会不会流血。”   沈奕说着,真的朝他伸出了一只胳膊。   他那眼神虽无语疲惫但很认真,看起来不像在扯谎。   龚沧却还是放心不下:“那不必了,我没拿刀。你就走我前面吧,你离我远点,保持距离啊,别跟我密接。”   “……神经病。”   沈奕这回没忍住骂出了声。他转过身,继续往前走,“那你自己看着点儿距离吧,我就只往前走,你爱离我多远就离我多远。”   他往前继续走了一会儿,身后就响起了惴惴不安的脚步声,是龚沧跟了上来。   “沈奕,”龚沧又开口问他,“那你问的那个温默,是谁啊?”   “没谁。”沈奕说,“放心好了,我真不是鬼。”   “那倒不是,就是我也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   沈奕一怔,回了回头:“真假的?”   “真的啊。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感觉这村子不太陌生。”龚沧转转脑袋看看两侧,“有点熟悉,但也没那么熟悉。就好像是以前来过一两次的那种?”   龚沧拧紧双眉,看起来挺烦恼,并不像是说谎。沈奕沉默片刻,把脑袋扭了回去,望向眼前的路,没再看他,也没再说话。   大雨还在下,雨滴噼里啪啦地砸在身上。雨好像又大了,迷蒙了视线,打在身上都有些痛了。沈奕也皱了皱眉,不得不抬起手,伸开手掌挡在额头上,给自己小小地挡了下雨。   大雨下的村庄渐渐黑了下来,一片阴沉的灰蒙蒙里,又安静得杳无人烟,路上连个人影都没有。雨下得很冷,四面八方都阴森无声。   正巧路过一户人家。沈奕刚走过这家的家门口,突然脚步一顿。   龚沧跟在他后面停下:“怎么了?”   沈奕没吭声。   他沉默片刻,倒车似的后退了几步,转头看向这户的大门。   龚沧吓了一跳,赶紧也后退几步,甚至摆了个打架的架势:“你干什么!?”   沈奕没理他。   雨噼里啪啦地下,沈奕慢慢地放下了双手。   前发湿哒哒地贴在额头和皮肤上,雨水顺着脸颊淌下。   天阴沉发黑。   面前是道生锈的绿皮铁门,门上的一对门神受着风吹雨打,不知道已经经历了多少年月,已经变得黑乎乎又发黄。   大雨滂沱。 第010章   铁门上的雨滴往下滑落。   门锈得太严重,往下淌落的雨滴都是黑水,带着铁锈的墨色。   门上的两张门神斑驳,已经连面容都看不清,只依稀看见两双狰狞的眼睛。   沈奕忽然发不出声音来。   他站在雨下门前,恍惚间想起梦里的夕阳。落日余晖底下,他也这样站在这扇门前——手里还拿着一袋给温默的橘子。   这扇门,是温默家的门。   “沈奕?”   龚沧疑惑地叫了他一声。   沈奕置若罔闻,他抬手去碰了碰门。门没锁,沈奕这样轻轻一碰,就吱吱呀呀地开了。   门后一片死寂黑暗,清晰的雨声哗啦啦地响。   站在原地思索片刻,沈奕推开铁门,走进了院子里。   “沈奕!”龚沧大惊,“你干嘛去!?”   沈奕还是没回答。   他像中邪了似的一言不发,只闷着脑袋往前走。   进到院子里以后,他看了看四周。院子里一片荒芜,应该是许久都没人居住了,杂草长了满地,前院堆满杂物,屋子黑漆漆的,到处都是尘土,不知名的枯黄藤蔓爬了一墙,雨从房顶屋檐上落下来,噼里啪啦地砸在地上。   阴沉的雨天里,废弃的屋子死气沉沉,毫无生气。   沈奕往前走去,没走几步就被挡住了路。院子里的杂物太多,把通往屋子里去的路堵得严严实实。   沈奕站在山似的杂物跟前,依然沉默。   他再次看看四周。   虽然雨下不停,四周阴沉,但沈奕认得出来,这的确是温默家。   虽然他在梦里从未进过温默的家里,但他却莫名很坚定,也毫无来由的很是确信。   ——这就是温默家。   沈奕忽然看不懂现状了。   雨打湿视线,沈奕有些看不清眼前。不知道是雨淋多了要生病,还是眼前这些事儿真的太诡异了,沈奕脑子里钝痛起来。   一阵混混沌沌的昏天黑地,沈奕想起梦里那个瘦瘦小小可怜巴巴的小哑巴。   有件事他其实没和龚沧说。   梦里的温默,跟他在谈恋爱。   尽管不知前因后果,但沈奕亲耳听见自己说喜欢他,而且是当着温默的面。   温默也没有吃惊或者难以置信,只是红着脸低下头。大约是早就说过了,温默早就知道了,也早就接受了,他俩早就是那种关系,所以他才会是那个反应。   雨珠迷了眼,沈奕抹了一把脸。   他看向天空。天上阴雨滂沱,梦里的夕阳不在。   这院子荒废了,温默不知道去了哪儿,一股沧海桑田物是人非的味儿扑面而来。   沈奕突然没什么自信了,这一切都有点太匪夷所思。他开始认真思考自己是鬼的可能性——毕竟温默家居然真的出现在这村子里了,那就说明,这村子就是他梦里的那个村子。   他不知道自己在梦里多大,但他对梦的记忆很清晰。那个梦他已经连续做了七次,绝对不会有错。   他该不会真的是这里的鬼,然后把自己给洗脑了吧……把这一切洗脑成自己的梦,告诉自己,都是个梦而已。   这可能性应该是有的吧。   “沈奕!”   龚沧又颤声喊了一嗓子。沈奕回过头,见到龚沧跟着进了院子里面,紧抱着自己,紧张地观望着四周,模样极其不安。   “快走啦,”龚沧催促他,“你进这院子干嘛啊,这里好吓人,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出来了。”   这院子的确看起来很像要闹鬼的。   沈奕才想起来自己该干的正事。他低头点开自己的手机,已经五点半了。   时间过得真是快。   “我知道了。”沈奕说,“那我们……”   他正要收起手机时,突然,手机上的时间猛地一蹦。   只一眨眼,五点半就跳成了18:25。   沈奕猛地一怔。   还有些光亮的四周眨眼间轰地黑了下来。   村子里骤然黑成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雨下得更大了,雨滴如刀子一样砸在身上。   沙哑的地狱之声再次阴森地响起。   【守夜人默,狩猎开始。】   沈奕一僵。   半晌,他僵硬地转了转脖子,难以置信地扬起脸。   苍天漆黑。   村子西边,一块大空地轰隆隆地塌陷下去,成了一个大坑。   一阵若隐若现的哀嚎哭叫声忽然打地底下响起,而后渐渐变得清晰。接着,一只只漆黑的、骨瘦如柴的鬼手从地里破土而出,挣扎扭曲地伸出大地,伸进雨里,痉挛着伸向天空,仿佛想从地里逃出。   鬼手们蠕动着、挣扎着。   坑后慢慢蔓延起一片白雾,雾中似乎多出了什么东西。   只是大雾迷蒙,没人看得清到底是多出了什么。   那若隐若现的东西前,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影直起身子,在大雾里站了起来。   *   【……守夜人默,狩猎开始……】   随着播报声似有似无地在耳边又一次响起,温默的意识逐渐回笼。   眼皮微动两下,一双鲜红如血的眼睛在白雾里缓缓睁开。   他正歪斜着身子,靠在一座木桥的桥头上。   这座木桥不是别的,正是奈何桥。   奈何桥身处于这片白雾之中。只要从奈何桥上走过去,就能顺着桥后大雾茫茫的路回到人间,离开游戏。   守夜人看守着这道奈何桥。   温默坐直起来,揉了揉后脖颈,沉默地、慢吞吞地站起了身来。   大雨噼里啪啦地浇在身上。   他走出了茫茫的大雾。   守夜人默身形高挑,穿着一身黑。他上身是件黑色的冲锋衣,领子高高立起,穿在里面的同样是件高领的衣服。   两个领子都拉得很高,把他下半张脸遮盖得严严实实。   脚上的一双黑靴踩在地上,嗒嗒作响。   温默走出大雾,雾外是一片凹陷下去的大坑。坑里鬼手无数,凄嚎声悲惨地从地下传来,仿佛地底下活埋着还没死透的人,是它们在呜咽着求救似的。   这是温默的猎杀场,也叫行刑场。   守夜人猎到人后,地狱会将被猎杀的罪人带到猎杀场来。   罪人会死在这里。   温默站在行刑场前,浇了会儿雨。   守夜人默虽然高挑但是瘦小,他眉眼深邃,睫毛细密,有双圆乎乎的杏眼,和沈奕梦里的那个温默没有什么分别。   但和梦里不同,守夜人默一双眼睛眸子猩红,目光冷冽,眉眼淡漠无情,丝毫没有梦里那般的局促不安。   温默蹙起眉头,脸色难看地望着猎杀场前的杨庄子村口,叹了一口出不来声的气。   他从上衣内兜里摸出来了一张发黄的宣纸,将它展开来。   这是“断罪书”。   每个守夜人都会有一张这样的“断罪书”。断罪书是地狱发行给守夜人的,是个样式老旧的表格,是温默还活着时的年代会有的产物——那会儿是七十年代。   断罪书上的字体也是毛笔字,还盖着拔舌地狱的“公章”。   纸上从最顶端排了一溜人名下来,名字的后面分别写着一些罪名。罪名后的最后一栏,则都齐齐整整地标注着:默。   这是温默的代号。   断罪书会详细地把所有罪人的罪名记录在案,而在每一轮新的“罪人”进入地狱后,断罪书上的姓名和罪名也都会自动进行大更新。   温默从上到下一个个看过来,在看到“颜畔”的名字时,他顿了顿。   颜畔的名字后面没有罪名。   温默没有意外,只是疑惑。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沉默片刻,温默又往下看去。   大约是为了应十八层地狱的景,每一轮的罪人都有十八个人。温默打量了遍所有人的罪名,在看到倒数第二行时,又愣了下。   第二行是一片空白。   没有名字,也没有罪名,只有最后挂着一个“默”字。   排在最后面,是个新人。   这人怎么回事。   四十二年了,温默从未遇见过这种情况。   他又往下看去,最底下还有一个人。   龚沧。   看见这个名字,温默脑子里白了一瞬——守夜人有个能力,只要看见断罪书上的名字,就能自动连接到这个罪人的面貌,但需要几秒的时间。   这也是方便他们在看见罪人的一瞬间,就能知道对方的罪名。   脑子空白一瞬后,龚沧的面容在温默的脑子里清晰起来。   看清这人的刹那,温默心头上猛然轰隆一声。   呼吸瞬间重重沉堕进胸腔,他嘴里涌上了一股血味儿。   温默捂住嘴,数十年前的悲惨过往走马灯似的在眼前又走了一遍。   他颤抖着捂着自己的嘴,瞳孔震颤不停。   好半晌,他才从走马灯里回过神来。温默动了动手指,突然发觉自己没了知觉,浑身都麻木了。   他看着自己猛地捏紧断罪书,却丝毫没有感觉。   仿佛魂魄离体一般,他居然感觉不到自己这具身体了。   愤恨像火一样烧了起来。   咚咚。   咚咚、咚咚。   他听见自己突然有了心跳。   大雨突然在这一瞬停顿,仿佛被摁了暂停,那些滂沱的雨滴竟然停在空中,再一动不动。   直到守夜人默放下捂嘴的手,而后用力摁住在腰间别着的一把寒刀上。   大雨轰然落下。   细密的雨组成看不见的雨幕。   断罪书被粗暴地揉成一团,塞回内兜里。   温默拔出腰间的刀,决绝地走向村子里。雨水冲刷了他的面庞,又顺着脸颊浸入领子里。   黑暗中,唯有那血眸里的杀意麻木又清晰。   一股寒气突然打背后袭来。   龚沧吓得一个哆嗦,忙一个回身,朝向身后。他握着自己刚在院子里寻觅出来的一根粗壮树枝做武器,左看右看地警惕了一圈。   身后空无一物,只有雨依然下得厉害。   龚沧松了口气。   “干嘛呢你?”   龚沧抬头,沈奕正在前面不远处。   沈奕眯起眼睛,在黑暗里努力辨认了下龚沧的身影:“跟空气打架啊?”   “刚刚突然有股杀气……”龚沧说,“老子后背突然一凉。咱们还有多远啊,话说出来走没问题吗?刚刚不是说守夜人已经出来了吗?”   “不打手电筒就应该没问题。”沈奕说,“没有光他不就找不到了吗。再说刚刚那个院子太小了,堆的东西太多,跑不开,一旦被抓到就死定了,还是得出来找路。”   “万一在路上被抓到估计也是死定了……”   “路这么宽,被找到就跑呗,谁家玩恐怖游戏没有追逐战。”   “……”   有道理啊。   龚沧没话说了,跟着他往前走。   突然轰隆一声,天上炸下一道雷。龚沧吓得惨叫一声,蹦起来三尺高,连滚带爬地朝着沈奕冲过去,抓住他的衣角。   沈奕被拽得往后一仰,啧了一声,瞬间想骂爹。   “龚沧,你有病吧,”他说,“就是道雷好不好。一道雷给你吓成狗了?”   “吓我一跳啊。”龚沧欲哭无泪,“好端端地,怎么突然就炸雷了。”   说话间,又一道雷炸了下来。   雷确实响,吓得龚沧又一哆嗦。   突然,他看到了什么,脸刷的一白。   “沈、沈奕!”   龚沧猛锤几下沈奕的后背。正害怕的人的力气真是吓人,沈奕被锤得差点吐血,感觉有什么内脏都要被吐出来了。   他咬牙切齿:“轻点!又干嘛!?”   “那个!!”   龚沧惊恐地指向前方。沈奕转头一看,立马也不吱声了。   远处,一个一身红衣的人飘在半空中。   红衣人出现在一个十字的岔口处,穿着一身像要结婚似的大红衣服,佝偻着腰,弯着上身,往前飘去。   他没有双脚,小腿以下是一片虚影。   那看起来是新郎官的衣服。那红衣人身形虽然瘦小,但看起来是个男性。   但他盖着红盖头。   红盖头垂到肩上,随着风雨轻轻摇动。   这红嫁衣从路右边出现,悄无声息地佝偻着腰,飘向了路左边,消失在了视线里。   直到他消失,沈奕才松了口气。   龚沧吓得直接搂住他的脖子,贴着他的脸,说话都结巴:“你你你你你,你看到、看到了吧,沈奕?”   “……看到了。”   “那是什么?”龚沧哭了,“那是什么啊!?”   “鬼。”沈奕声无波澜。   “是鬼吧!果然是——”   ——咔哒。   身后突然又传出声音来。   龚沧立刻闭嘴了。   声音虽然还遥远,但十分清晰,听起来是谁踩断了木头树枝的声音。   脚步声平稳地响了起来,渐渐越来越近,渐渐越来越清晰。   哒哒、哒哒。   沈奕回过头去,却什么都看不见。   在这无边的黑暗雨夜里,来人不慌不忙,脚步闲适。   一股不祥的气息扑面而来。龚沧吓得贴紧沈奕,把他一个劲儿地往路边人家的院墙上拉。   两个人在来人的脚步声里悄无声息地后退,贴到墙上。   一道惊雷轰地落下。   龚沧吓得一抖。   雷电炸开的刹那,黑暗的雨夜被撕开裂缝,有一瞬亮如白昼。   沈奕眼前一晃,在一瞬间,他似乎看到一个人影。   很熟悉的人影。   但没来得及看得太清。   又一道雷轰地又落下,雷光亮起时,沈奕分明看到有个人在朝这儿走过来。   沈奕愣了。   惊雷轰地又紧接着落下第三道。   那人瞬移似的近了一大截。   沈奕看清了他的脸。   看清的瞬间,沈奕血液凝固,僵在原地。   雨突然大了,下刀子一样打在身上,让人眼睛都睁不开。天上的雷好像疯了,竟然接着劈下了第四道。   顾不上身上疼,沈奕赶紧抹了把眼睛,抬手挡了挡雨,睁大了眼。   再次亮起来的路上突然空无一人。   沈奕怔住。   胳膊突然被人狠狠一扯,龚沧慌张恐惧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去哪儿了!?”   沈奕慢半拍地发觉胳膊很疼,是刚刚龚沧一直在紧抓着他。   顾不上管这种事,沈奕连忙四处看了看。天上的雷还在劈,四周时不时轰隆地亮一下。   但哪里都没了刚刚那人的身影。   “消失了?”龚沧小心翼翼地问他。   “好像是。”沈奕往四周确认了好一会儿,叹了口气,“真不见了。”   他莫名失落——刚刚那个,应该是守夜人。   虽然隔着大雨,那人还把领子立得很高,遮住了口鼻,但那双眼睛真的和温默一模一样。   沈奕心烦意乱,咬了咬大拇指的指甲,越发搞不明白了。   龚沧没他这么多烦恼。他松了口气,转过头,望向刚刚守夜人来时的路,心头上一阵劫后余生的侥幸。   那里一片黑。   突然,惊雷劈下。   再次亮起的一瞬间,守夜人默就站在他面前。   距离极近,几乎脸对脸。   龚沧都能把那双眼里涌起的杀意看得一清二楚。   龚沧瞬间惊恐,张嘴就想尖叫。   可声音没有出来。他明明张大了嘴,但没有声音。   沈奕转头一看,也吓得心一突突。   默抬手,一柄寒刃劈了过来。   龚沧眼瞅着刀要割了自己的喉咙,忙猛地一后退。   寒刃擦着他的脖子,咚地插进墙里。   龚沧后退得太猛,一个没站稳,扑通一声坐倒在地。   沈奕猝不及防,他被龚沧往后一撞,也一个没站稳,跟着扑通坐了下去。   利刃插进了墙里。温默把刀拔了出来,刚要继续往龚沧身上捅时,雷又落下了。   雷光照亮了雨夜,他突然看清龚沧的同行人。   温默动作一顿。   一瞬,他双眼里的麻木和愤恨突然散去了。   雨夜又暗,而后又亮。光暗交错的电闪雷鸣间,温默看见那人湿漉漉的圆眼,看见他细密的长睫和乌黑的眼睛,看见他和从前一样的亮晶晶的眼珠。   这无边的雨夜里,他猝不及防地看见了早已被烧死的故人。 第011章   大雨倾盆,噼里啪啦地响在耳边,浇在身上,打在四周。   视野被雨迷了眼。温默没有闭眼,任由它流进眼睛里。   双眼一阵刺痛,但他连眨眼都不敢,他生怕自己眨一下眼睛,那人就又不见了。   手里的刀还拿在手上,正要往下落。   温默却捅不下去了。   他怔怔望着坐在地上的那人——坐在上辈子杀了他的“龚沧”后面的那人。   是江奕。   温默从前认识他的时候,他叫江奕,那时候大家都叫他奕哥儿。   他不自觉放下了拿着刀的手。“江奕”好像也很震惊,坐在地上两眼发直地瞪着他,好像也很难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一切。   雨慢慢地停了下来。   他们还是沉默了很久,久得天上乌云微微散开,一轮血月穿破云层,向地上投下一层血光。   温默背对着血月。   黑夜亮了起来,“江奕”被照亮了,他身上漫上了一层血月光。半晚上的大雨把他身上浇成了个落汤鸡,他的头发贴着脑门,浑身上下都是水珠,仿佛刚从河里爬上来。   真是和他的奕哥儿一模一样的脸,只是奕哥儿已经死了四十二年了。   是长得很像的人吧?   江奕那么好的人,不会出现在这拔舌地狱里。   江奕已经浑身被雨浇透。虽然温默此刻也是这样淋着雨过来的,但他已经是个死人了——守夜人都是死人,他们是鬼怪。   温默已经不会生病,他连呼吸都没有了。   但江奕不一定。虽然地狱里的罪人们在游戏进行时不会生病,但出去之后会一定程度影响身体。   沉默片刻,温默先收起了刀。他脱下穿在外面的黑色冲锋衣,丢在了江奕脑袋上。   江奕被他砸得一哆嗦。   他把衣服从脑袋上拽下来,低头看了看衣服,又抬头看了看温默,一脸懵逼。   温默神情复杂地看着他,给他打了几个手语。   做完手语,江奕还是一脸懵地看着他。   他看起来并没看懂温默的意思。江奕不会这样,江奕总能明白他的意思。   温默突然又看不懂自己在做什么了。这果然不是江奕,这就是个长得像江奕的旁人罢了。   江奕早就死了,死在那场大火里。   温默一时觉得自己好笑。在心中自嘲地嗤笑一声之后,他低头瞥了眼地上的龚沧。   龚沧还是吓得不轻,他已经发不出声音了,坐在地上捂着嗓子,蹭着地连连往一旁退去,浑身都在打哆嗦,恐惧地瞪着他。   他那两腿不停扑腾着,看起来是腿软得站不起来了。   温默伸手扯住他的头发,粗。暴地把他往自己脚底下一扯,抬手又拔出刀来,朝着龚沧的喉咙捅了下去。   “哎!!”   龚沧吓得脸色扭曲惨白时,江奕突然大喊了一声。   他冲过来,抓住了温默挥刀的手。   刀没落下。   温默皱眉抬头,见江奕一脸震惊慌张地望着自己。   两人之间没多少距离,只是中间夹着个眼瞅着就要被杀的龚沧。   江奕握着他的手腕,温默也隐隐用力,这只手就这么在两股力量间抖个不停,被扯来扯去的。   温默警告地瞪了他一眼,眼睛瞟了瞟自己的手,示意他松手。   “放什么手放手!”江奕突然嚷嚷起来,“不行啊,你怎么拿着这么危险的东西乱晃啊!再说这东西要是捅下去,后果很不堪设想的!快松手!”   温默眉头锁得更紧了。   一是因为这人太烦人,二是因为他声音也很像江奕。   该死的。   什么都不懂,还在这儿胡嚷嚷。   温默再没了耐心,手一抬,一用力就把他推了出去。   守夜人毕竟都是鬼神,一个普通人动不了他。   江奕当场就飞了出去。他在地上连滚了好几个圈,才在五米开外停了下来。   温默抬手,一刀捅下——   江奕惊得大叫:“阿默!”   刀尖猛地在龚沧喉咙边停下。   低头半晌,温默缓慢地、僵硬地抬起头来。   那双血眸瞳孔收缩,他难以置信、震惊错愕地望向江奕。   江奕站了起来,正朝他跑过来。温默抬起头时,他已经跑到了跟前来。   江奕气喘吁吁,再次抓住了他拿刀的手。   温默还在愣神时,另一只手忽然也被江奕抓住了。   他望着江奕的脸。江奕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因为太紧张,五官都绷得很紧,脸色也发红。   恍惚间,温默仿佛看到四十多年前的那天。那天江奕小心翼翼地敲开自己家的门,支支吾吾地问他晚上有没有空。   他说他有话跟他说。   那时候正是午后,太阳很大,他也是这样紧张得脸都绷紧的模样。   温默便晃了神。他恍恍惚惚地随着江奕的力气去了,听话地跟着他松开了手。   他松开了龚沧。   江奕喊了一声:“跑啊!!”   温默回过神来。   低头一看,龚沧居然从他脚底下连滚带爬地爬了出去,朝着远方逃跑了。 !   温默眼睛一凛,瞬间什么江奕什么初夏什么午后全都忘了,一股子恨火轰地又烧起来。   他要跑了。   怎么能让他跑……怎么能让他跑!?   那混账毁了一切的——他把一切都毁了!   温默推开江奕,抬脚就要去追回来。可不知道为什么,这次他推不开了,不论他怎么用力,他居然都推不开江奕了。   江奕牢牢地抓着他的双手。   “阿默!”江奕声音急切,“你听我说!你先别动,也先别激动!你听我说,我知道这是你现在的工作!但是你先从别人下手嘛,那是我大学舍友啊!就是,那是我兄弟呀,虽然他又烦人又胆小喊起来嗓门又大闹起来还下手不知道轻重,锤得我现在右边肩膀还在痛,但那是我兄弟啊!”   “你给个机会行不行,我俩才第一次玩游戏啊,这才第一个晚上呀!你给个机会,好阿默!”   温默几乎要听笑了。   如果不是他现在连气音都发不出来,他肯定要笑出声了——哑巴也分很多种,温默是声带受损的那种。他从前是能发出气音来的,也能发出一些咿咿啊啊的声音,只是说不出话。   但现在他是气音儿都发不出来了,因为某种原因。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命运这东西真是他爹的把人当狗玩。   一趟轮回转生,那个天杀的混账居然又跑来跟江奕当表面兄弟了。   这傻子也是真傻,居然又一次把人家当真兄弟处着。   谁会连着两次摔死在一个坑里!?   温默越想越气,他一用力,这次顺利地推开了江奕。   江奕往后踉跄了几步,咚地一声撞上了后面的墙。   他的后脑结结实实地撞了上去,疼得他惊叫一声,痛苦地闭着眼睛捂住后脑。   温默心里跟着揪了一下,他总是见不得江奕疼。   江奕吸着凉气睁开眼,嘴里还是说:“阿默,你……”   话才起了个头,江奕忽然就不说话了。   他本想再求求他,可看见温默的眼睛的那一刻,江奕突然不说话了。   那是一双三言两语说不清的眼睛。   他心疼地望着他,他悲哀地望着他,他恼怒地望着他,他怨恨地望着他,他眷恋怀念地望着他,他像在隔着一条遥远的河流,遥遥望着已记不清事,也记不清自己的爱人。   他恨他记不住,又疼他得了新生。   他像在透过他看着别的谁,又像只是在透过他的眼睛看着他身体里的另一个魂魄。   江奕忽然就说不出话来了。   温默低敛眼眸,转过了头。   江奕下意识地抬起手,刚想再叫他一声,温默却转身轰地化作一阵黑气,在血色的月光下消失无踪。   “哎!”   江奕冲上来抓他,却只抓到一把空气。   温默消失了,留下一地空空荡荡。   “沈奕”茫然几许,忽然想起什么,回头望去。   温默那件黑色外套还留在不远处的地上。   *   血月下,依然夜色无边。   地上的水洼一滩又一滩,屋檐上还在往下滴落着雨滴。   龚沧死抓着自己发软的两腿,咬着牙,抖着声音,往前气喘吁吁地跑。   他跑得岔气了,胸腔底下些的地方像是破了洞似的,喘气都疼。他捂着那处,继续马不停蹄地往前跑。   守夜人默的模样在眼前不断浮现。   什么情况,到底什么情况……   龚沧怕得眼泪满脸的流,心脏咚咚作响。不知为何,他心生出一股莫大的恐惧和奇怪的心虚。   就好像自己杀了人家全家似的。   他有这样的莫名其妙又巨大的心虚。   直到跑得两腿酸痛,一步都跑不动了,龚沧才呼哧乱喘地停了下来。他弯下腰扶着膝盖,喘了好久的气,缓了一会儿后直起身,他边抹着脸上的汗边惊魂未定地回过头,打量了一圈四周。   他不知道跑哪儿来了,但总之还在村子里,四面八方都是人家。   四周安静,没有守夜人的气息。   确认过此处安全,龚沧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嗓子,试着啊啊了两声,声音顺利地从喉咙眼里出来了。   能出声了!   龚沧立马心安了下来。刚刚面对那个守夜人,他竟然都没办法出声。   “喂。”   有道声音冷不丁传来,龚沧吓了一跳。一声大叫后,他抬头一看,见颜畔居然趴在一旁的屋院墙的顶上,一脸淡定地跟他搭了话。   “怎么那么慌啊你。”颜畔说,“遇上鬼了?”   龚沧立马哭了:“我遇上了!我遇上守夜人了呀!姐他太吓人了,我、我进你那屋子里躲一会儿!”   他说着就要往颜畔那院子里冲。   “别急。”颜畔慢条斯理地出言拦住他,好似根本不怕守夜人似的,“他这不是没追上来吗,你急什么。”   龚沧哽了哽:“可我……”   “话说回来,沈奕没跟你一起?”颜畔说,“你俩应该是一起的吧?”   “哎?啊,是一起来着,”龚沧说,“他帮我拦住了守夜人,我趁机就跑了。”   “你把他跟守夜人留在一个地方?”颜畔说,“那他不就凶多吉少了吗。要不我跟你回去看看?”   龚沧眼睛一亮。   那抹亮光稍纵即逝,很快在他眼中消失。   但颜畔是个人精,她没放过这抹光。   她眯了眯眼。   龚沧苦笑着缩了缩肩膀:“别了吧姐,没必要……咱现在再回去,黄花菜都已经凉了,再说了再说了!沈奕他不是可能是个鬼吗,咱过去可别放虎归山了!”   这成语用的有点奇怪。   颜畔想。   “而且那个守夜人,刚才看见沈奕还愣了下!我觉得你们说的对,沈奕估计真的是个鬼!”龚沧惨白着脸喃喃起来,“对,他肯定是个鬼……不然他为什么和守夜人走得那么近?为什么守夜人看见他会有那么大的反应?不然为什么……为什么守夜人只杀我,不杀他?”   “他一定是个鬼的,不然这都说不通的!”龚沧又猛地抬起头,急切道,“姐你也要小心啊,他一定和守夜人是一伙的!说不定沈奕一会儿还会帮他一起狩猎!姐,你一定要小心!我差点就被他害死了!他肯定一会儿等天亮了,咱们得好好讨论一下!”   “咱们得想办法处理一下沈奕!”   颜畔脸上笑意浓浓:“是吗,等到天亮要讨论啊。”   龚沧忙不迭地点头,一脸期待又小心翼翼地赔着笑:“是啊是啊,姐,这一定是要讨论的吧?”   颜畔无可奈何:“可你没有等到天亮的命了,怎么办呀。”   龚沧一怔。   她带着笑,嘴里说的话却冰冷诡异。   望着那张笑脸,一股冷意蹭地爬了一后背。龚沧不自禁后退了两步,干笑起来:“姐,你说什么呢……”   咔哒。   熟悉的、仿佛踩断了什么东西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龚沧吓得一哆嗦,猛地转头。   路上一片空空荡荡。   脚步声也没有响起,四周依然安静。   龚沧惊魂未定,不敢放松,回过头说:“姐,我——”   屋院墙顶上一片空空荡荡。   颜畔不见了。   龚沧瞳孔一缩。   他张了张嘴,下意识地想再叫颜畔几声,喉咙里却又发不出声音了。   龚沧顿时惊恐地捂住脖子。忽然一阵凉气从背后袭来,他转头一望。   守夜人默站在他身后。   龚沧呼吸一滞。   噗呲一声,刀破皮肉,鲜血飞溅。   扑通一声,龚沧仰面倒在地上。   躺在地上怔了片刻,他感到喉咙隐隐作痛,阵阵发凉。   他伸出手,一摁住脖子,登时剧痛起来。   龚沧脑子一片空白。他张了张嘴,还是说不出话。他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手心里一片鲜血。   血月当空。   龚沧终于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他伸手拼命捂住喉咙,指缝里却依然洇洇淌出无数鲜血,脖子上的剧痛愈演愈烈。   实在太疼了,龚沧顾不上给自己止血,不禁松开手。   就见那喉咙上多出一条丑陋的巨大口子,正往外不停不断地淌着血。血流得很多,他刚刚用手捂来捂去的,让血流得到处都是,胸前红了一大片,伤口也被他自己搓得血肉模糊。   龚沧渐渐呼吸不上来了,他用力地吸气呼气着,胸口都跟着剧烈起伏起来。   他脸色惨白扭曲,瞳孔因恐惧而缩小颤抖。   他忽然听见哒哒两声,他抬了抬眼睛。守夜人默走到了他身边来,低头下来,居高临下地盯着他。   他要死了。   龚沧很清晰地明白了,他要死在这拔舌地狱里了。   莫大的恐惧袭来,龚沧不禁流下两行泪。他的嘴巴一张一合,竭尽全力地想发出什么声音来,可依然一声都发不出。   他连乞求的话都说不出。   天上的乌云又聚集起来了,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雨细细地打在脖子上的伤口上,龚沧痛得想惨叫。他躺在地上不断呼气,感到越来越难呼吸上来。   他伸出手,抓住守夜人的脚腕,乞求地望着他。   眼泪一行一行合着雨水淌下,龚沧嘴巴一张一合,用嘴型向他说着请求,无声地求着他。   守夜人默一言不发,只是低着头,凉薄地看着他这狼狈的模样。   忽然,不知从哪儿传来一阵哀嚎哭叫。   哭叫声很快清晰起来,龚沧一怔。   哭叫声是从身底下传上来的。   一只只鬼手突然从他身边的地里破土而出。   龚沧惊惧地转头一看,看见了一只只漆黑的、皮包骨头的鬼手。   下一秒,它们抓住了他。   鬼手们扯住他的身体,抓住他的脖子、四肢和躯干,捂住他的嘴巴,将他扯进了地底下。   地面忽的塌陷下去,龚沧掉了进去。仿佛被活埋,在他落下地里后,尘土又一点点从旁边的地面上滚落下去,一点点把龚沧深埋了。   最终,伴着一阵突然从哭变成笑的欢喜声,此处归于宁静。   温默在这重归宁静的雨里停驻了片刻。   他转过身,离开了。   他回到了猎杀场。   龚沧躺在猎杀场的大坑里,他被那些鬼手带回来了。   在外只是猎杀。   回到这里,才真正是守夜人的处刑。   龚沧被一只只鬼手抓着身躯,按在那里。看见守夜人默,龚沧剧烈挣扎起来。   温默不做理睬。他走下猎杀场,撸起两只袖子,露出半截手臂。他有很漂亮的手臂线条,惨白的皮肤上有蜿蜒的青筋,虽然瘦小,但看得出肌肉紧实。   雨珠落在上头,一滴滴顺着手臂淌落下去。   他看了看身边,挑了一块棱角尖利的石头,低身捡了起来,丢到了龚沧身边。   温默走了过去。   他骑到龚沧身上,拔出腰上的刀,伸手掰开他的嘴,把他的舌头揪了出来。   龚沧惊恐地瞪大眼睛,流了眼泪。   他挣扎得更厉害了,但没什么用。   温默把刀反手一旋,利落地割了他的舌头。   龚沧痛得张大嘴巴,面庞扭曲得如同怪物。温默抬起手,又几次手起刀落,一刀一刀捅在他身上。   他表情麻木,瞳孔缩小着,一刀一刀麻木地捅下。   他看着龚沧在他一刀一刀下逐渐变得血肉模糊,逐渐皮开肉绽。   鲜血淋淋地溅到身上,温默却置若罔闻。   他仍然一刀一刀地捅在他身上,痛得龚沧渐渐挣扎都挣扎不出来了。待到他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只能躺在地上颤抖着瞳孔望着温默,只能无力地流眼泪,温默放下了刀。   他拿起一旁刚捡来的石头,对准龚沧颤抖的。流着血的眼睛。   咚!   *   “龚沧!”   “龚沧!”   “沧!”   沈奕跑了半个村子,边跑边喊,跑得气喘吁吁,却没看见龚沧半个影子,也没看见守夜人。   天上又下起雨了。   沈奕都跑不动了,于是停了下来。他弯腰下去扶着膝盖缓了一会儿,抬头抹了抹脑门上出的一层细密的汗。   忽然,他看见前方似乎有些不对。   前面好像有什么,在村子外头。   沈奕走了出去。   走到近些的地方,他一怔。   这是一个黑色的巨坑,坑里有无数漆黑的鬼手。   沈奕被这场面震撼得无以复加。   坑里好像还有什么——沈奕突然注意到不对。他定睛一看,见那居然是个血肉模糊、几乎不成人形的尸体。   那人的脑袋都被砸烂了,顶着一个几乎成了碎沫的头颅,身上也是一堆皮开肉绽的刀口。   从那惨烈程度就足以看出,下手的人对他有着深仇大恨。   定是血海深仇。   那人身上穿着克莱因蓝的上衣短袖和黑牛仔裤,是龚沧今天穿出来的衣服。   那是龚沧。   ……   沈奕喉头里猛地哽住了一口气,上不去也下不来。一股窒息突然漫上心头,但他心情却有些微妙——沈奕居然感觉不到该有的害怕,也感觉不到震惊和伤心。   很奇妙,他甚至有种想长舒一口气的松快和痛快感。   这情况过于荒谬,沈奕心里又生出一种荒诞感。他对着龚沧的尸体懵了一会儿,忽然听见一阵水声,似乎是谁在洗着什么。   沈奕转过头。   他记得不远处有条小河。   声音也的确是从那边发出来的。   沈奕走了过去。   河边有一个人。   一双靴子被放在岸上。那人站在水里,弯着上半身,撸起裤管也撸着袖子,一身衣服都是黑的。他正低着头捧着水,洗着胳膊上的血迹。   那人的两只胳膊上鲜血淋淋。他好像嫌那血很脏,搓血搓得特别用力。   那是温默。   温默耳朵很好使,听到沈奕过来的脚步声,手上的动作就立刻一顿,回头望来一眼。   他眼神如刀,像一头狼。   沈奕被他看得一哆嗦。   他没来由地有些无措,支支吾吾了一会儿,目光突然落在自己拿在手上的黑色冲锋衣上。   沈奕脑子里立马通了电闸有了主意,他忙把衣服拿起来:“那个,我是想把这个……还你……”   他越说声音越低,越说越莫名的没什么底气。   雨还在下,沈奕收了声音,眼神却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再配上这淅淅沥沥的小雨,他那双眼睛湿漉漉的,就那么跟个坐在雨里的、将要被遗弃的小狗似的望着他。   温默从前就最受不了江奕这一套,这人也最喜欢用这套把他吃死。   他闭了闭眼,叹了口气,直起身,回身过去。   温默全身都是血。   温默朝他挥了挥手,做了几个手势示意他,那件衣服温默不要了,给他江奕了。   “我不能要,”江奕忙说,“没事的,我年轻呢,淋点雨没事。你看你这么瘦,你多穿两件吧。”   温默朝他抹了下自己的脖子,又点了点自己的心口,又摊了摊手——他说他早死了。   江奕不说话了。   但他的眼睛还是灼灼地亮着光,张了张嘴后又欲言又止。温默看得出来,他这奕哥儿还想说话。   温默皱了皱眉,突然看不太懂他。   他把龚沧杀了,在这江奕眼里就是杀了他兄弟,江奕理应讨厌他才对。   温默又指指猎杀场里的尸体,朝江奕做了几个手语。   【我杀了他,】温默用手语比划着说,【反正你会讨厌我,离我远点。给你的衣服如果你不要,你就扔掉。】   他比划完就低身下去,继续洗胳膊。   他却听见江奕说:“我不讨厌你啊。”   温默一怔,抬头望去。   江奕还是眼睛湿漉漉、亮晶晶地看着他。   “我不讨厌你,”他说,“我们……能谈谈吗?” 第012章   “能谈谈吗?”   江奕目光诚恳,语气恳切,是真的想跟他谈。   温默心里沉默了。   他看了眼猎杀场,龚沧刚刚死在了那里。   那个龚沧又被他一刀一刀捅死了,这会儿温默愤恨的情绪也平缓了许多。冷静下来以后,他又望向跟前这个江奕,仔细想了想,他确实该和他谈谈。   江奕不该来这儿的。   如果他是江奕的话,他就没道理会出现在这儿。   奕哥儿是好人,他不会下地狱。   想着,温默朝他点了点头,应了下来。   江奕松了口气,向他确认了下:“可以谈谈?”   温默再次点点头。   江奕笑了起来,笑得眼睛都半弯起来。   淅淅沥沥的雨还打在他身上,雨夜也依然漆黑。这么诡谲阴森的天色,江奕身上却一点儿显不出阴沉。他还和从前一样,那双圆眼本就亮晶晶的,这样一笑,瞧着更亮了。   温默眼前一晃,恍惚发觉,雨夜并没有那么黑。   温默忽然看不见雨了,恍恍惚惚地只看见夕阳落日落在江奕肩上。   两手又烧痛起来,好像又烧到火了似的。   温默有点被江奕刺痛双眼,他抽了抽眼角,挥挥手又指指自己胳膊,示意江奕等会儿,他要把手洗了。   江奕明白了,点头如捣蒜:“行行,我等你。”   温默低下头,不去看他了。他把胳膊和手洗干净,往衣服上淋了点儿水,搓了搓,血当即就被搓下去了。   血丝丝缕缕地在水里荡开,化成一缕缕血水,消散在小河里。   这衣服是地狱给的,质量极好。为了方便守夜人上班,做工都是一等一的,一淋水血就会掉。   都洗好了后,温默回到了岸上。他撸下袖子,放下裤管,穿好袜子靴子,把手套也从一旁的芦苇丛里拿出来,重新穿到手上。   这是双纯黑的漆皮半手手套,只覆盖了一半的手掌。穿好手套,温默抬头刚要和江奕比划一下,却见那人居然莫名其妙地红了脸,傻愣愣地站在那儿,望着自己刚穿上手套的手。 ?   温默低头看了看。手套穿的挺好的,没穿错,看起来也没有哪儿很奇怪。   他抬头看了看,江奕还是那样呆滞。   似乎是察觉到温默怪异的视线,江奕忽然回过神来。他看了眼温默,两人视线相撞。   温默朝他挑挑眉毛,歪了歪脑袋,无言地问他:到底走什么神了?   江奕脸一僵,立马别开了视线,还煞有其事地咳了两声,没回答这问题,有些欲盖弥彰地、硬邦邦地道:“那这件衣服,你也……也穿上吧。”   江奕把冲锋衣递给他。   温默看了眼他上身,那是件被完全打湿的短袖,衣角都还在滴水。   衣服要是脱下来拧一拧,估计能拧出来半盆子水。   温默低头,无声地叹了口气,朝他挥了挥手,又比划了几下。   【衣服,湿成这样。】他比划着,【你穿上。你会生病,我不会。】   江奕犹豫:“可是你……”   这事儿都掰扯多久了,他还犹豫这破衣服的事儿。   温默有些烦了,瞪了他一眼。江奕被他瞪得一哆嗦,不敢多说,连忙给自己穿上了。   温默的脸色这才好一些。   江奕一看就是真的冷,衣服一穿到身上,他就控制不住地露出了十分幸福的神色。他把两只胳膊抱到一起,塞到两只袖子里,村口老太太似的缩起脖子,忍不住暖和地长叹一声。   温默:“……”   温默眼帘垂低下去,不自觉柔和了视线——守夜人真是很少会有这样的柔和目光。   江奕享受了会儿暖和的时光,突然如梦初醒,才想起来正事儿。   他看向温默:“对对,我们得谈谈。就是,那个……呃,你是叫温默吗?”   温默僵了下,点了点头。   真是很久都没人叫过这个名字了。   但……   温默指了指他,又点了点自己的胸口,疑惑地挑挑眉。   他的意思很明显:【你认识我?】   “呃,认识……吧。”江奕把双手抽出来,握在一起搓了搓,有些唯唯诺诺地低声说,“我进来这个游戏之前,做过一个梦。”   “也不是说做过,我连着做了一个礼拜……做的同一个梦。”   江奕看了看他,低下头,去看自己的两只手,“我梦见过你。”   温默:“……”   “梦里,就是跟这个很像的一个村子,”江奕说,“我梦见我跟你,都是村子里的人……然后,我们是不是……”   接下来的话有点难以启齿,江奕红了脸。话都到嘴边了,他却怎么都说不出来了。   支支吾吾半晌,他才通红着脸,艰难地把话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地硬挤了出来:   “我们是不是……谈、谈……谈谈谈……谈过,恋爱?”   温默没动。   他没有回答,也没有比划手语,只是站在那里,两只手无力地垂在身侧。   雨在淅淅沥沥地下。   隔着细雨,温默望着江奕。江奕问他这句话用了很大的勇气,温默看见他的脸红了一大片,耳根都红得和充血一样。   温默知道,他在等他的答案。   可他却一直没回答。   江奕说这话,说的真是少年意气,青春懵懂,小心翼翼。年轻真好啊,恋爱这词就只是恋爱而已,不顾及、不会想、也从来都没有发生过其他的事。   温默却感觉不到什么恋爱该有的感受,他心中一片荒芜。   他又听到了,听到那些一直在心头上萦绕的声音。   【邪祟!】   【还不懂吗,中邪祟了!中邪了!】   【不烧不行了,怎么你就是不明白啊!王神婆都说了几遍了,也给你儿子看好几次了!中邪了,得烧!】   【可惜了奕哥儿这孩子,唉……】   【挺好的孩子,怎么就中邪了呢……】   脑袋开始隐隐作痛。   温默眯了眯眼,嘴里又泛起了血味儿。他抬手握住了腰间的刀,抽出来了一截,用手生生握住了刀刃。   刀刃划开了皮肉,一股温热从手掌里淌出。   痛意让脑子清醒了些。温默抬头,就见江奕还在通红着脸望着他。   温默的刀在腰后,江奕没看见他又拔了刀。   大概是温默太久都没回答,江奕那张脸上有些无措。   温默犹豫片刻,最终还是不忍让他失落。他叹了口气,点了点头,再次用没流血的单手比划了几下。   【你跟我,确实,谈过。】他说,【但那是以前的事。】   江奕松了口气,又笑起来:“没事,以前的事也好。那你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温默望着他。   江奕脸上的笑突然有些僵硬,他挠了挠脸,声音有些干涩:“到底为什么,那个……你会在这里,做……守夜人?”   温默没比划。   他再次沉默了,又低下头去。   江奕也没说话,但温默感受得到,他紧张的目光正在自己身上停留。   雨忽然大了些,江奕忽然狠狠打了个喷嚏。   温默抬头。   江奕还没来得及缓口气,就又接连着打了第二个,第三个。   他手捂着嘴,嘟嘟囔囔了句:“怎么搞的——阿嚏!”   ……他又打了第四个。   温默抬头看了看。拔舌地狱自打下雨以来,这雨真是说大就大说小就小,一点儿没有规律。   江奕又打了第五个喷嚏。他好像真要感冒了,温默无可奈何,往他那边走了过去,拉起他一只胳膊,就往村子里面走了过去。   江奕吓了一跳,张嘴想问他干嘛,结果又狠狠地打了第六个喷嚏。   温默领着他进了村,直接进了右手边的第一家。门锁着,温默抬腿一脚,就把门给踢出了门框,哐当一下倒在了地上。   江奕满目震惊,被温默扯着走了进去。   “等一下,不好吧?”他说,“你这算不算私闯民宅,一会儿万一屋主……阿嚏!”   温默没理他,打开屋门走了进去。门里正好是个灶台,灶台旁就是火炉。卧房的门紧闭着,屋主应该已经睡下了。   温默松开了他,回头关上门,又走到屋头中央,拉了把灯线。   昏黄的灯光亮了起来,温默转身去火炉旁边。   江奕看了眼卧房紧闭的门,心里越来越犯咯噔,又絮叨起来:“阿默,咱这样真的算私闯民宅吧?连门也不敲一个就进来,一会儿屋主出来咱怎么说?要不咱走吧,我也不怕冷,我一个大男人……阿默?”   温默还是没理他。炉子旁正好是一小堆木头柴火,他蹲下去,往炉子里面塞起了木头。   “阿默,你理理我啊,”江奕说,“咱们这样真的不好。”   温默仍然一个眼神都没分给他。塞了许多木头进去,他又起身去屋子深处寻觅了圈。不久,他拿回来了个铁盆,还有一堆纸,跟一个打火机。   把纸塞到盆子里,温默一把火把它们点燃了。等火烧得旺了,他拿出一根木柴,将木柴的前端也点着了火后,扔进了炉子里。   江奕看愣了。   炉子里很快烧起了火,温默把盆也往里一倒,烧着了的纸也跟着进了炉子,眨眼间就被火舌吞没了。   温默站起身,回头,把还站在门口看愣了的江奕拎了过来。   江奕被他扯着衣领过去。温默把他拉到炉子跟前,他就在炉子跟前傻愣愣地站好,一回头,见温默又去角落里拎来两个小马扎。   他把马扎展开,丢在江奕屁股底下一个,又丢在旁边一个。   温默坐了下去,江奕还在旁边傻站着。   温默抬头,朝他撇了撇脑袋,又一挑眉。   江奕这才反应过来,坐了下去。   别说,这炉子确实暖和。   江奕立马被暖烘烘的火烘得絮叨不出来了。他幸福地眯起眼睛,听见雨声还在外面响。   面前是烧得人浑身发暖的火,外面是淅淅沥沥的雨,江奕顿时感觉——这太好睡了,我去,太适合睡觉了。   但眼前有个比睡觉更重要的。   他看向温默。   温默坐在他身边,没有多做什么,也没有再比划什么手语,只是望着炉子里的火沉默。他身上没有外套,就只有一件单薄的里衬。里衬也是黑的,领子很高,被他拎到鼻子上,遮住了半张脸。   里衬单薄,把他上身线条完完全全勾勒出来了,是跟他记忆里差不多的瘦小身躯,瘦得后背上的脊骨都微微凸出来几节。   他跟以前还一样,但眉眼间那股熟悉的局促不安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变得有点凶了,眉头总是微皱着,血眸也瞧着狠厉极了。   炉火在他身上暖呼呼地投了一圈毛茸茸的暖光,可他却还是那样冷冰冰的。火也照不暖他,他像被囚在一块画地为牢的冰里。   他看起来,经历了很多事。   到底怎么才能从那个瘦瘦小小的小孩,变成这么一个人见人怕的守夜人?   “那个……”   思索间,江奕又忍不住开口。   温默在想事。他一出声,温默身子一动,回过神来,转头看向他。   “阿默,我很感谢你特地带我来烤火啦,”江奕说,“但是你还没回答我……到底出什么事了,你才在这里?” 第013章   江奕的大半张脸都在暖光里,真是太像回忆里的模样。   那时他站在夕阳下,挥着手喊他阿默。   温默的目光越发阴郁起来。   他还是没有作答,只是转头又看向炉子里的火。他看着那火舌吞没一切,正如同当年吞没了江奕。   “阿默?”   江奕又小心翼翼地试探了一声。   温默没反应。   思索片刻,温默转头,伸出手,把手伸进了江奕的兜里。   江奕吓了一跳。   温默掏出一根笔来。   他撸起胳膊,露出自己的小臂,摁开圆珠笔,开始在胳膊上写字。   江奕眨巴眨巴眼,在旁边等了会儿。   片刻,温默抬起胳膊,给他看胳膊上的一行字。   江奕把脑袋凑过去看。温默手中的是根红笔,鲜红的字有些触目惊心地写在惨白的胳膊上。   【你叫什么名字?】   江奕答:“哦,我叫沈奕。”   改姓沈了,但名字居然没变。   温默在自己胳膊上写了江奕的“奕”字,对着沈奕点了点,挑挑眉。   沈奕点点头:“是这个字。”   名字还是同一个字。   温默又往胳膊上写。   【你做的梦,是什么样的?都梦见了什么?】   “就是这个村子呀。”沈奕说,“梦见我在这个村子里面生活的两天,梦的都是很平常的事。第一天出去下地干活了,第二天就去县城里面把之前拔的菜卖了,还买了两袋子橘子回来,给了你一袋子。我第一天在地里干活的时候,你还来给我送饭,到了傍晚,你还跟我妹妹去村口接我回去。”   倒确实有这些事——不如说这些事有过太多了。江奕梦到的太过稀松平常,温默还活着的时候发生过太多次,他一时都不知道沈奕说的是哪年哪月的事儿,毕竟年年月月都有。   温默又在胳膊上写起了字。这次他花了很长时间,沈奕坐在马扎上,等了约莫两分钟。   【那的确是几十年前的事,我们那时候确实是在谈恋爱。但后来,我们分手了。】   【你高中的时候上了技校,学了修车,后来毕业了,就去村附近的厂子里工作。再后来,市里有招工名额下来,你就去了大城市深造。我们渐渐没了联系,就分手了。】   【我在这里,是我自己的原因。】   【跟你没有关系。】   沈奕顿时哑然,他茫然地抬起头。   一看就知道,他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答案。   温默把胳膊收回来,搓掉上头的字迹,又重新写上了几行字。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可能是因为你和你那个兄弟碰巧在一起,所以误打误撞地进来了。】   【别听他们瞎胡说,等你这次通关出去,就不会再进来了。】   【毕竟你只是误打误撞被拉进来的。】   【等天亮,你多小心些,那些村民越让你干什么,你就越别干什么,离什么都远点儿。】   【你能出去的。我们本来就分手了,你不用总想着我是怎么回事。】   【我杀人了,在这里是我自己的原因,跟你没关系。你只要打通游戏,出去就行了。你不会再进来,我们也不会再遇见。】   【说到底,那也是你上辈子的事,和现在的你,没关系。】   给沈奕看完这几行字,温默就把字迹搓掉,放下袖子。   沈奕沉默地望着温默放下黑漆漆的衣服袖子,遮住了那条惨白的臂膊。   他望向温默的眼睛。温默眼眸低垂,血眸晦暗。对着炉子里的火又发了会儿呆,站起了身来。   他低头,对还坐在马扎上的沈奕比划了几下。   【我要走了,今晚的猎杀,结束了。我走以后,天就会亮。】   【你出去吧,】温默比划着,【不用再想那个梦,你本来就不是该来这里的人。这里的事,以后慢慢忘掉就好。】   他比划的手语很慢,但是很多。   温默比划完,忽然心里没底了。几十年前,江奕十二岁就跟他认识了,那时候他根本看不懂温默的手语,温默也不会写字,是江奕太老好人,为了明白他想说什么,特地去县城里找了半天,才找到个能教手语的老师。   温默自小也比划不明白,没人教他手语。江奕寻了个借口,每次出门卖菜的时候都偷偷带上他去县城里。   等菜卖完了,他再带着温默偷偷去老师那儿偷学两个小时手语,才回家去。   那之后,江奕才看得懂他在比划什么。   沈奕只做过短暂的梦,又是第一天遇见他,看起来这辈子也没遇见过哑巴,他看不懂的。   望着沈奕呆愣的表情,温默心里哑然,心说果然看不懂。   他忽然觉得没什么意思,又想着该说的话刚刚已经都写给他看了,这句不说也无所谓。   等天亮了,温默走了,沈奕自己会知道该做什么的。   温默便转身离开了。   沈奕突然在他身后出声:“要我连你也要忘了吗?”   温默一怔,脚步一顿。   他回过头。沈奕还坐在那儿,又眉头紧皱,两眼湿漉漉地望着他。   语气里没显,但他看上去很伤心。   “我是,要连你也忘了吗?”   他又说了一遍。   温默站在原地无言。   “你……”沈奕哽了哽,“你是不是骗我了?”   温默难得心里一紧,下意识滚了滚喉结,张嘴想发出气音来。   可嘴一张,温默立马一痛,疼得捂住了嘴。   丝丝缕缕的温热隔着遮住脸的衣领传到手上。   温默看了眼沈奕。   幸好衣服是黑的,沈奕看不出他流了些血,那张傻脸神色没变。   温默心烦意乱起来,他放下手,从裤子的口袋摸出刚刚塞回去的那根圆珠笔,低手抓住沈奕的右手,把它抓了起来。   “唔呃!”   沈奕惊叫一声,手掌被他摊开向上,五个指头都被狠狠掰了一把。   沈奕立马不敢动了。温默摁出笔头,在他手心里写起字来。   笔尖在他手心里划来划去。   一股痒意似蚁虫啃食似的,跟着笔尖来回游走。被他抓住的手腕处,环绕着一股死人的凉意。   片刻,温默收起笔。   他松开沈奕,大步离开。   温默拉开屋子的门,形单影只地走进外面的无边雨夜,漆黑的身影渐渐隐没在黑暗之中。   沈奕摊开手掌,手心里有鲜红的一行字。   【你不是他】   ——你不是他。   沈奕心中一痛。他再转头望去,屋外的黑夜里已经没了那个瘦小的身影。   可手心里的四个字却无端滚烫起来。   ……你不是他。   你不是他。 第014章   “哑巴!”   “逮到哑巴了!都快来呀!”   “哑巴又出门啦,哈哈哈!”   “你妈叫你又出门来干什么啊?明明连个屁都不会放!”   “你说话啊你,怎么一句话都不说?——哦,哎哟,我都忘了,你是个哑巴!”   哄笑声刺耳地响起来。   那时落日余晖,村子里的一群小孩嬉笑着推搡着,把才七八岁的他堵在村子里一处没什么人烟的偏僻地方。   小孩们把他堵在一户人家旁的墙后,高大的墙面挡住了落阳。一片阴影下,他抱着脑袋缩在角落里。   小孩们往他身上扔着石头和泥巴,又拳打脚踢的,还向他吐了几口痰。   “你爹都说了!怎么还不死啊你!”   “你又出来帮你妈做什么?打酱油呀!你拿着钱呢吧!”   有个尖嘴猴腮的小孩儿尖叫起来:“快抢他的钱,咱们买玻璃珠子去!”   这一句话像是一勺子热油洒进人群里,一群孩子立马都刺耳地尖叫出声,一拥而上,尖声笑着,肆无忌惮地对他撕拉推扯,对他上下其手。   他吓得六神无主时,就听一道很清澈的声音在外头响起来:“干什么呢!?”   扑在他身上的几个孩子都被拉开了。   他们又尖叫几声,一屁股坐在地上。   温默气喘吁吁地从惶恐里回过神。定睛一看,他看见一个瘦瘦高高的男孩正把那些压着他的孩子一个一个从他身上扯出去,推到远处,然后转过身,挡在他面前。   “你们这群小孩怎么回事!”他气得直嚷嚷,“这么多人欺负一个!还抢钱!?你们爹妈怎么教的!”   温默怔在那里。   他身上的衣服被扯得歪斜,脸上都是泥巴。他浑身酸疼,颤颤悠悠地从地上爬起来,坐正了身子。   “你管老子爹妈怎么教的!”一个小胖子嚷嚷起来,“你谁啊你,多管闲事什么!”   “你怎么说话的你!”   “老子就这么说话!臭哑巴爹妈都不管他,你多管闲事什么!你是他新爹啊!”   “你说什么?哎我这个脾气——”   面前这人撸了两把袖子,气得上前半步。   “老大!”旁边那个尖嘴猴腮的小孩打断了他们。他朝着小胖子挥挥手里的票子,那竟然是几张一角两角的纸币,“我拿到了!”   温默一慌,忙去摸自己的兜。   兜里真的空了。   他脸刷的一白。   小孩们又尖声笑起来。   温默面前的男孩子气得冲上去就要抢,那几个小孩拿起手里的泥巴,朝着他扔了过去。   那男孩猝不及防,被扔了一脸一身的泥巴。   小孩们尖声笑着,一齐一溜烟地跑远了。   “给老子站住!”   男孩子气得喊起来。他把脸上的泥巴胡乱一抹,转头对温默喊了句“等着”,转头就冲了出去。   温默想叫他别去,可是没抓住他。那人冲出去的急,没回头,没看见他焦急的比划。   他跑了。   他去追那群小孩了。   温默一瘸一拐地走出那片墙后的阴影,一脸懵逼地望着他那一路狂奔的背影。   他望了望那人,又低头望了望自己手上的酱油瓶子,突然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   他还是在那里原地不动地等了会儿。   落日只剩下一点点的时候,那人回来了。   他喘着气跑了回来,遥遥地就朝他拉长声音提高嗓门地喊着:“喂——”   温默转过头,看见他一身泥污地回来了。温默这才看见他的正脸,那看起来是个比他大一些的男孩,有双圆眼和上扬的剑眉。天已经黑了,但他眼睛很亮。   他朝他跑来,握住他的手腕,把他的手抬起来,将一把钱票塞进他手里。   票子皱巴了很多,也沾了些泥污,但都是温默的钱。   他抬起头,男孩朝他挠挠脑袋,笑了起来:“费了些时间,但好歹是抢回来了。你别担心!那几个小孩我都教训了,我把他们都打了一顿!”   温默愣愣地看着他。   他愣愣地望了他好半天,男孩在他的视线里笑了片刻,眨巴了两下眼,突然“哦”了一声,指着自己说:“你没见过我吧?我昨天才跟我妈搬过来!我住在村东头,村东边不是有个大下坡吗?大下坡旁边的那家,你知道吗?就是老江家!”   “江胜国是我大伯,我妈领着我弟弟妹妹搬过来跟他住,我叫江奕!”   夜色正好四合,天色黑了下来。   村子里没有灯,江奕的笑脸隐没在黑夜里。他脸上都是泥巴,不知道被那些小孩纠缠为难了多久,也不知道跟他们缠斗了多久,可他还是笑得很灿烂。   他真是个很爱笑,也话很多的人。   眼前又闪过很多画面。   江奕拉着他,打着手电,送他回了家。   落日余晖时,他从县城里回来,敲开他家的门,偷偷塞给他一兜子橘子。   又一个深冬落日时,他撞见温默在河边洗衣服,冻得手指头发红。江奕赶紧跑回家,拿来个盆,又拿来个热水壶,给他倒了热水,跟他一起把剩下的衣服洗完了。   【阿默啊,】他听见江奕很无奈地叫他,【你也心疼心疼自己,怎么你妈要折腾你,你就真的乖乖被她折腾啊。偷偷用点热水嘛,少一点水而已,她又不知道,你偷偷再往里灌点不就行了。】   【她不让你用,你就偷偷用嘛。你不敢用自己家的,你来找我呀,我从我家给你拿点。】   说完,他就朝他笑。   【阿默!】   【阿默——】   【阿默最好了!】   【还得是阿默最心疼我!】   江奕声音跟河水一样清澈,笑起来时清朗极了,【阿默呀——】   【——阿默。】   大火轰地烧起,破庙一片火海。   江奕声音嘶哑。   他从没听过他这样嘶哑。   【救救我……阿默。】   【救救我……】   温默摔到地上。   他连滚带爬地从地上爬起来,跑向那片火海。   一道烧着火的横梁咚地砸下来,将他和那人隔开来。隔着横梁,他看见江奕摇摇欲坠地站在那里,衣角已经烧着了火。他的眼睛还是那样亮,还是那样湿漉漉的。他好像哭了,可是泪水被四周的大火立时烧干,什么都没有流下来。   江奕被掉下来的房梁砸中,倒了下去。   他被压死在了下面,只有一只戴着一圈红绳的手露在外面。   然后被一寸一寸、一寸一寸地,烧去了血肉。   视野立时发黑,耳边响起撕心裂肺的奇怪惨叫,是如同嗓子不能顺畅出声一样的、好像野兽一样的撕裂发闷的叫喊。   直到喉咙里出血了,温默才发觉,是他自己在惨叫。   大雨倾盆。   温默站在猎杀场前,地狱里的雨滂沱着。   仇人在黑色的巨坑里尸骨未寒,脑袋都被他砸成了碎沫。温默望着那具尸骸,发了很久的呆。   半晌,他抬起手。将手举到最高点后,他将手狠狠向下一按。   【守夜人默,狩猎结束。】   温默跃下猎杀场,向着奈何桥走去。   地狱的播报有条不紊地在拔舌地狱的上空回响。   【鬼新郎,鬼新郎,心有怨,莫安息;佛像底下无真人,求神的话儿可别听。鬼新郎,鬼新郎,落了雨,莫打伞,雨落心头吐真言,人上黄泉莫等人……】   【鬼新郎,鬼新郎……】   诡异的声音唱着诡异的童谣,温默手插着兜,独自一人走进桥前的白雾。   大雨仍旧,但天边亮起了光,无边的黑夜破了灰暗的晓。   天亮了,温默要回去了。   守夜人只在夜晚出没,到了白天,他们会和猎杀场一起消失在地狱之中。当然,场后的奈何桥也一样。   温默在白雾中停下。   四周风轻轻起,他闭上眼。   怡人的风扑面而来——温默一直不理解,为什么守夜人随着猎杀场在天亮时消失而去的时候,迎面而来的风仿若春风一般怡人,他们明明是守夜人。   猎杀场的气息远去了。   ……   …………   ……………………等等。   好像有哪里不对。   他为什么还有意识。   温默睁开眼。   看见亮起来的天边。   灰暗的天空,仍然阴雨绵绵,但天亮了。   雨夜不再漆黑不见五指,天边灰了起来,只是仍然不见阳光。   温默真是有好长一段时间都没见过白天了,他心中无言地和天边对视片刻,回过头。   猎杀场不见了。   理所应当的,白雾和奈何桥也都不见了。   所有夜晚才会出现的东西都不见了,只留下他这个明明也该消失的守夜人还突兀地留在原地。   *   事情很不对。   相当不对。   百分之一百不对。   守夜人理应跟着猎杀场与奈何桥一起消失的,他们仨白天的时候根本出不来,除非罪人们找到了引路人,奈何桥才会在白天被开启。   消失后,他们会无形地隐没在地狱之中,这段时间,守夜人会没有任何意识地沉睡。   他会感受到自己意识消散,会有一种渐渐昏迷的感觉。   到了夜晚再醒来,他也会有一种从昏迷里清醒的、意识从无到有的感觉。   但现在,光看就知道,他没有昏迷。   他更没有无形地隐没。   望着空空荡荡的空地和空无一物的身后,温默居然有一种被“队友”无情抛弃在“地狱”里的无措。   他有种被恩断义绝的慌张。   温默留有一股白天见不得人的莫名心虚,他没敢再站在空地上,转头默默地走到河边,蹲了下去。   地狱毕竟是阴间地府的,在这里阴阳相交,河水里也倒映出他的模样。雨水打湿他的头发,雨滴顺着脸颊流下。他眉头紧锁,眼神复杂,看起来不太好。   温默心里乱如麻,他捧起一捧河水,洗了把上半张脸。   温默无声地长叹一口气。   他看了看右手,想了想,让右手上的鬼气散去了。   一阵黑气从右手上飘离开,露出一片淋漓的血。这是他刚刚在夜里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用刀刃割开了手掌的那只手。   怕沈奕看见多问,温默才用了些鬼气,做了个小幻术,刚刚一路上都把它掩饰了起来。   他放下手,在受伤的地方按了两下,伤口已经愈合。   守夜人都是恐怖的鬼神,愈合能力一等一的强,他自己很快就能治好他自己。   温默把手上留下的血痕洗干净了。   洗干净了血,天也彻底亮了。   温默理了一下思绪,越理眉头皱得越深。   算了……不论怎么说,还是先去看看奕哥儿吧。   他想,这样也好,白天留在这里,他在背地里守着,也省着奕哥儿冲撞了哪儿,一不小心就遇上危险。   温默站起身来,回头,忽的化作一阵缥缈的黑气,随风四散,飘进了村子里。   天虽然才刚亮,但躲在村子四处的罪人们都已经出来了,准备开始新一天的游戏——他们昨天刚被老太太点了任务,今天可谓是任务繁重。   所有人都去到了老太太屋头门前。昨天临走前,老太太屋里的一个村妇追了出来,她让他们明天一早就去那里,说有关于他们要忙的下葬那对新婚夫妇的事儿,老太太第二天还得给详细的指示。   黑气聚集到老太太屋头对面的屋顶上,化作一个人形。   温默给自己隐去身形,扫了一眼。   十四个人。   这很正常,晚上会杀人的不止他一个守夜人,那个夜晚游荡的鬼新郎也会杀人。   温默扫了一眼所有人,突然发觉不对。   奕哥儿不在。   他怎么了,还没出来?   温默皱紧眉头,转身又消散成黑气,飘去了黑夜时带着沈奕进去了的那户人家。   他落到屋顶上时,正巧,沈奕开门出来了。   怎么出来的这么晚。   温默松了口气,忽然见沈奕抬手抹了抹眼睛。   他眼睛红了。   ……哭过了吗。   沈奕擦着眼睛,走出了门,朝着老太太那户走去。   温默跟在他身后。他隐去身形,跟猫似的踩着屋顶房檐行走。   沈奕看不见的地方,温默微微皱着眉。   他眼睛一红,温默就心神不宁。 第015章   除了沈奕,罪人们都已经集中在了老太太的屋院前。   温默跟着沈奕一同往那边走去。   守夜人五感通达。还隔着大半条街时,温默就已经听到了罪人们围在院门前嘟囔着说话。   一个男声在疑惑:“这村妇怎么还不给反应,我们人还没来齐?”   地狱游戏毕竟是场游戏,罪人是玩家。当要开启新一天的任务时,只要玩家没到齐,游戏就进行不了,NPC就不会给反应,只会站在原地沉默。   罪人们就要在原地等着人来齐。   “那肯定是人没到齐了,也不知道昨晚上死了多少人。”有另外一个男人说,“那两个新人应该死了吧?”   “最好是都死了,那个叫沈奕的万一还活着……多不好弄啊,他看起来像个鬼。”   “唉,说的也是。死了最好,但这地狱里没有那么好的事儿啊。”另一人说,“肯定还……哎哟。”   话到一半,沈奕已经走近过去。   见到来人,那人立刻不再往下说了。他意义不明地讪笑一声,给旁的几人使了几个眼色。   瞧见沈奕,大家都意味深长地交换了一番眼神,又神色各异地看了沈奕一眼。   刚走到人群跟前,沈奕就感受到罪人们投来的各色视线了。他顿了顿,停在原地,抬头对上他们的目光。   视线一相撞,有的立刻移开眼睛,有的丝毫不以为意,光明正大地又在他身上看了几眼。   他们望着他身上多出来的那件衣服。   那些视线尽是审视探究的恶意。   沈奕眨巴了两下眼睛,一双圆眼睁得无辜。   温默站在老太太家对门的屋顶上,见他奕哥儿这个样儿,他就两眼一黑,头疼地捂了把脸——沈奕那眼神真是清澈,一看就是这辈子都没什么大风大浪,看不透人性险恶。   “你还活着啊,”有个黄毛将手伸进胸前衣服里,不怀好意地开口,“跟你一起的那个新人呢?”   温默感觉到了什么。   他松开手,望向那黄毛,眯了眯眼。   沈奕老老实实地直接答:“死了。”   “死了?”黄毛问,“怎么死的?”   “被守夜人杀了啊。”   “难道不是被你杀了?”   黄毛上前了一步。   他从衣服里掏出来个什么东西,正要从胸前内兜里拿出来。   温默眼神一紧。   他正要跳下去,突然听见沈奕笑了声。   温默一顿,见沈奕居然真的眯起眼睛笑了。   “你又想说我是鬼?”沈奕望了眼他伸进内兜里的手,“你有刀啊?”   温默怔然。   黄毛沉默片刻,啧了声,把手伸了出来,那手里的确是有一把蝴蝶刀。   沈奕吹了声口哨:“好帅,蝴蝶刀。”   温默:“……”   他直起弯下去的腰——他刚想跳下去,所以弯下了身。   沈奕脸上笑意浓浓,但眉眼间有几分讳莫如深的高深莫测,他脸上突然就没了刚才那股天真劲儿。   温默忽然发觉,沈奕好像没有他想的那么经不起风吹雨打。   黄毛拿着蝴蝶刀在手上转了两圈,朝他冷笑:“别装,你是个鬼,对吧。”   “就算我真是个鬼,你拿这个对付我,也太看不起鬼了吧。”沈奕朝他手上扬扬脑袋,“鬼怎么会被你捅一刀就死啊。”   “至少让你现原形。”   “让鬼现原形,你不就更麻烦了。”   “……”   黄毛突然无言以对。   “喂。”   西装男站了出来,他按了下黄毛的肩膀,“住手吧,他说得对。”   黄毛啧了一声,甩开西装男的手:“烦不烦啊你!你这就被他绕进去了!?他这就是怕被捅才这样说的,你还真上他的当!?”   颜畔出声:“可他说的话的确是对,这里的鬼是不会被刀枪剑什么的捅死的。你不是新人啊,你难道不知道,要想消灭这些鬼鬼神神的,就必须要去找到线索,通过线索指引,才能知道消灭方法?”   黄毛抽了两下嘴角。   西装男附和:“说得没错,我们现在手上的线索还少,不能贸然行动。如果你真的一刀下去,让他现了原形,他有了杀人的能力,我们这关就难了。”   “对啊,本来这群村民就抠抠搜搜的不说话。”   “而且他看起来没有杀意,估计鬼的记忆被什么线索封印住了,还没苏醒?”   “是呀。而且,他如果真是厉鬼,昨天白天就能动手了。”人群中,有个女孩说,“厉鬼动手是没有白天黑天的区分的,什么时候都能杀人。”   “嘁。”   黄毛把刀收了起来,一脸没好气,“我知道了!我不动手行了吧?真服了你们了!”   西装男半点儿没有被他激怒,笑着点点头:“嗯,这样最好。”   黄毛再次狠狠抽了抽嘴角。   “好了,大家进屋吧,找刚刚那个村妇。”西装男吆喝着说,“虽然已经过了一晚上了,但我们跟刚开局差不多,手上的信息量太少,赶紧做任务吧。”   众人乌泱泱地走进屋院里。   沈奕站在最后面,看起来是准备最后一个进去。   刚有两个人迈过门槛,走进屋院里,突然,不远处传来一阵稚嫩的孩童笑声。   那笑声清澈,如初夏的河水;那笑声天真,应是不谙世事的孩童。   往屋子里去的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   进了屋子的人走了出来,还没走进去的人循声望去。   又听铛铛两声,似乎是谁敲响了锣。   沈奕转过头。   小雨淅淅沥沥,天色灰暗,白雾稀薄。雨后草土潮湿,锣声还没散,就见这条路的远处,一个十字岔口的路口,竟有一群身着红衣的人正在大雾之中若隐若现地经过。   那是一行在白雾里十分扎眼的血红。   他们抬着一个婚轿。   两个人在前面开路,后面的人抬着轿子。最后面,是两个敲着锣的人儿。   这一行送嫁的人后头,跟着几个蹦蹦跳跳的矮小身影,是四五个小孩。   锣声时不时响起一两声,遥遥地响在雨雾之中。那一行人行动缓慢僵硬,一顿一顿、一寸一寸地往前行进。   孩童们倒是蹦蹦跳跳的。   遥遥地,传来他们的欢笑声。   “新▆▆来啦,鬼▆▆,鬼新▆,去▆▆啦?”   “鬼新▆,▆▆郎——”孩子们唱了起来,“天▆黑,▆▆雨;新▆▆出▆屋头头慌,阿妈▆▆鬼见▆——”   “鬼新▆▆,▆▆▆,莫打伞,莫安▆……”   “别再▆▆见▆▆,淹▆▆▆▆……”   离得太远,他们唱的歌谣叫人听不太清。   轿子远去,孩子们的歌唱声也跟着渐渐隐没在雾中。   送嫁的人走过了路口,消失了。   沈奕转头一看,就见一群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居然全都进屋去了,正躲在院门后头偷看那一行送嫁的人。   老太太屋前的路上,就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   沈奕:“……”   感受到他的目光,罪人们才把目光移了回来。   一群人看了他一眼,转头就走,什么话都没说。   黄毛倒是很大声地对他冷哼一声。   沈奕无可奈何地笑了声,跟了上去。   他最后一个进了院内,关上了铁质的大门。   门吱吱呀呀地合上。   温默轻飘飘地往前一跳,脚尖落地,踮着脚落在了老太太家的院门旁的墙上。再一跳,他落在正屋的房顶上。   温默半蹲在房顶上,往下看去。   罪人们已经进了院子。院子里有个村妇,见到他们来了,村妇寒暄了两句,就把他们往正屋里面领。   村妇停在正屋门前,罪人们也跟着她一同停下。   “你们都知道,咱今天要给昨天那两个横死的做白事,办冥婚。这种事儿,规矩多。”村妇说,“你们得分别进去,各自听老太太嘱咐。昨儿不是给你们分工了吗?被分去干一个活的,你们就一块儿进去,其他的人先在外头等着。”   村妇说,“昨个儿让去破庙那头找轿子的是哪几个?”   西装男和颜畔走了出来,沈奕也跟着从人群后边出来了。   村妇朝他们点点头,指了指屋子里边:“进去吧。”   三个人进去了。   今天也不是什么好天气,外头灰暗,屋子里头也和昨天一样漆黑,只有屋头打着一盏昏黄的吊灯。   老太太依然坐在照不见光的深处。   三个人上前去。   三人刚站定,就听老太太嘴里传出一阵嘎吱嘎吱的磨牙声。   她苍老的声音跟着响起:“出了门,往右拐,一直走,往村西口去。在一个地菩萨的路口停下,再往右拐,然后一直走,一直走……就能看见破庙。”   “破庙后头,就是轿子。你们把轿子扛回来,切记,绝不要掀开帘子看,扛起来以后,也绝不要回头……”   “为什么不能看?里面是有什么讲究?”西装男问。   老太太不回答。她又嘎吱嘎吱地磨了一会儿牙,复读机似的,话又从头说了起来:“往村西口去,别出村子……”   西装男:“……”   沈奕纳之其邪闷了:“怎么还又从头开始说了?”   颜畔说:“都这样,NPC其实很少你问什么就答什么。只要你问的事没触发关键词,她就不会回答。有的只会重复同一句话,有的就不会说话。”   居然还有这样的事。   沈奕汗颜。   西装男又问了两句话,老太太一句不理,还是只念叨她的台词。   西装男放弃了,他转身说:“看这样子,她是不会多说什么了。我们走吧,去做那个任务。”   “是啊。”颜畔回头,“走了,沈奕。”   “哦哦。”   三个人出了屋子。 第016章   沈奕跟着颜畔和西装男出了门去。   其余人看了过来,村妇也转过身。   “知道要怎么做了吧?”村妇说,“知道的话,就快点去吧,时间不等人。”   “知道啦。”   三个人出门离开了,西装男还笑眯眯地和其他在屋前等着的罪人们挥了挥手,打过了招呼。   温默不在乎其他的人。见沈奕走了,他也跟着跳到外头的屋墙上,跟在后面亦步亦趋。   雨还在下。   三人出门右拐,顺着路一直往前走,完全不知道身后墙上有个看不见的守夜人在尾随。   “沈奕。”   走着走着,西装男突然问,“你身上的衣服哪儿来的?”   沈奕“嗯?”了声,一抬头,对上西装男讳莫如深的笑脸。   他没憋好屁。   沈奕回以一笑,反问:“问这个干什么?”   “好奇。”西装男说,“你昨天是穿着短袖进来的,手上也没衣服。虽说带了个包,可后来你那个包漏了个大洞,什么东西都没了。”   “唯一幸存的,好像就只有那瓶水。”   西装男的目光落到沈奕一直装在裤兜里的一瓶水上。   沈奕昨天穿了件宽松的裤子,口袋也很大。   “那瓶水昨天被你装在那个包的内兜里,幸免于难了吧。你这人也是奇怪,学生证这种卡片你不放内兜,你把一瓶水放内兜里。”西装男说。   沈奕干笑:“你管我把什么东西放内兜里。我是趁着周末出门玩的啊,又没带什么讲义课本,我把卡随手往包里一扔怎么了,这也管啊?”   “我不是那个意思。”西装男笑着,“我只是想,你昨天把整个包一顿翻,里皮都拿出来过,我们都见过你包里的情况。”   “所以,我知道,这件衣服并不在你的包里。你一定是昨天夜里,得到的这件衣服。”西装男道,“那沈奕,你这件衣服……”   “我自己进别人家屋子里拿出来的。我冷,不行吗?这破地方又不许打伞。”沈奕说,“你怎么那么喜欢研究我?我身上多件衣服,你就跟个柯南似的,这也不对那也不对。”   西装男哈哈的笑:“我随便问问啊,你怎么这么急?”   “行了,你俩别演权谋戏了。”   沈奕正要再说,颜畔打断了他。她朝着两人扭扭头,“我们好像找到了,这就是那个地菩萨吧。”   沈奕停下脚步,顺着她的目光往路边一看,就见到一个摆成神龛模样的石头堆。神龛的檐下,有一个手掌那么大的小和尚似的石头像。   经了风吹雨打,神龛也好,里头那个小和尚也好,都已经爬满了青苔和泥土。   小和尚跟前有个破旧的香炉。香炉里积满雨水,看这样子,很久没人来祭拜这个小石菩萨了。   三个人按着老太太说的话,在这里往右拐了。   正下着雨,路面泥泞。几人又走了几分钟,路两边的人家渐渐稀少起来,最后,一片漆黑的废墟出现在视线里。   几人走近。   废墟上,一片漆黑的残垣断壁,俨然是一片被烧毁后的景象。   “这应该就是破庙了。”颜畔说,“昨天老村长不是说了吗,破庙烧了,所以现在变成了这个德行。”   “他们没有重建吗……”西装男有些头疼,“这里就一片废墟,我们去哪儿找轿子啊。”   颜畔猜测:“埋在下面了,让我们挖出来?”   “真的假的,那么费事吗。”   西装男朝着废墟走了过去。   颜畔跟了上去:“老太太说了在破庙里的,对吧。”   西装男叹了口气,满脸头疼,颇觉为难。   “真没办法。”   “快找吧,早找到早回去。”   一股呛味儿忽然扑面而来,仿佛火还在烧似的。   西装男咳嗽了两声,下意识地抬手挥了挥眼前。他忽然感觉到了什么,回头一看,就见沈奕竟然站在老远的地方,一动不动,眉头紧蹙地望着这边。   “沈奕!”西装男喊了一声,“你愣着干什么呢,还不赶紧过来!”   沈奕回过神来,含含糊糊地应了声,却没立刻动。他神色复杂地又望了会儿这一片黑灰,才踌躇犹豫地迈出脚步。   见他这个德行,西装男低声说:“这么大反应,肯定是个地狱原住民。”   颜畔呵呵一笑:“说不准呢。”   温默就近找了棵老树,正站在枝干上头。   他望着沈奕犹犹豫豫地一步步走过去,脸色不太好看。   不会想起什么了吧。   温默想。   沈奕脸色凝重,看起来着实有点像。   温默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了。   *   【奕哥儿!】   【奕哥儿!你疯了是不是!】   【你要气死我这个当妈的!!】   【我管不了你了,你非要跟我对着干!?】   火焰熊熊。   沈奕扶了扶脑袋。这破庙明明早就烧成废墟了,他也视野清明,看得清清楚楚,这就是一片废墟。   可耳边还是有大火在烧的声音。连房梁被烧得断裂,屋顶的碎石瓦块掉下来的声音都一并响着。   拔舌地狱里的冷雨也一直在下,下得一直很冷,可沈奕突然浑身都滚烫起来,烫得身上一阵阵被火灼了似的疼。   他走到废墟前,脱下了衣服,搓了搓身上。   身上还是阵阵火烧似的痛。   耳边,女人的声音撕心裂肺,一直在喊,喊得沈奕也跟着心脏一阵突突,难受得打紧。   沈奕记得这声音,他在梦里听过,这是他梦里的那个“妈”。   【你怎么回事啊你,啊!?奕哥儿,你从小到大那么懂事那么听话,怎么现在跟个疯子似的!】   【你非这样是吧……你非这样是吧!】她喊,然后碰地接连摔碎了几个碗和盘子,朝他怒不可遏地大吼,【我看他们说对了!你这混蛋就是中邪了!!】   【驱邪!】她说,【我现在就去找王神婆,要给你驱邪!!】   【我——】   突然一只手伸到跟前,在沈奕眼皮子底下没十公分的位置,啪地打了个响指。   沈奕吓得一哆嗦。   他抬起头,西装男站在他跟前。   “回神了,鬼哥。”西装男收回手,“都叫你好几声了,你怎么一点儿反应都没有。想什么呢?”   女人的声音在耳边骤然消失,火烧声也一并没了。   沈奕回过神,松开手,胳膊上那仿佛要被生生烧下去一块肉似的烧痛也没了。   怔了片刻,沈奕抬头,朝西装男笑了下:“发了下呆。”   “别发呆了,还要找婚轿。”颜畔站在废墟里面,手叉着腰说,“早点找到,早点回去。把这东西交了,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下一个任务。”   “如果没有任务,我们正好就去查查,查当年那个跳河自杀的到底是这村子里的谁。”   “也是,这事儿跟‘鬼新郎’关系好像很大。”西装男转头,“你还不清楚吧,沈奕,播报里的童谣不是随便唱的,那是通过这关游戏最重要的线索。我们得去找清楚,那个童谣里的鬼新郎到底是谁,再看他到底有什么‘罪恶’。”   沈奕才想起来,游戏的通关规则是终结地狱里的罪恶。   他揉了揉脑袋,点了头:“行。”   “找婚轿,”西装男说,“走。”   那三人便走进废墟,来回翻找了一会儿。   但很快,西装男就发现事情没这么简单。   “不对,底下的东西都脆了。”   他踢开一道木头,见下面还有个长条木头。   手上刚一使劲儿,那玩意儿立马咔吧一声,在他手上碎了。   西装男啧了声,直起身:“不可能在下面,这下面都是脆脆鲨啊。”   “看起来是这样。”颜畔纳闷,“那婚轿到底在哪儿?这地方应该就是‘破庙’啊。”   “总不能这村子里,有两个庙吧?”   “怎么可能……”   沈奕伸手进废墟底下,抓住了个什么东西。他用力一拽,就听底下咔吧一声。   他也把东西拉断了。   底下的东西是真的脆。   沈奕唉声叹气,摸索了下,抓住被他拉断的上半截,把它拿了上来。   是一只被烧得五指扭曲、挣扎得极其不自然地根根弯折着的断手。   沈奕:“……”   他沉默了。   他抓着这只手的小臂。   整只手臂都已经被烧得漆黑了,烧得皮包骨头没二两肉,简直和温默的猎杀场里的那些阴森的鬼手没差。   手腕上有一圈什么东西。   沈奕被吸引去了目光。他伸手,摸了下那圈东西——是一圈手绳。   他捏着手绳搓了搓。   上头的黑灰掉了下来,露出里头鲜红的颜色。   这区区红绳居然没被烧掉!   如此完好无损!?   太不科学了。   沈奕想着,又觉得在这个地方找科学的自己也是脑子有点问题,没再过多在意。他蹲下来,把断手放到地上,将这圈红绳解了下来。   他把上头的黑灰全部搓掉。   红绳露出了真面目。   这就是一圈很素的红绳,没有任何装饰,只是几条红绳编在一起而成的一圈手绳。   沈奕莫名觉得这手绳有点眼熟。   在哪儿见过——也不奇怪,这种朴素手绳,到处都有卖的。   身后突然投下一大片阴影。   没有任何预兆,来人并非一点点接近的。他突然出现,一瞬间就站在了沈奕身后。   不巧,沈奕打量红绳打量得入神,完全没注意到不对。   他以为是西装男过来了,自言自语着:“来得正好,你看,我……”   他边说边回头。   回过头的一瞬,他立马喉咙里一哑。   穿着一身红嫁衣的鬼新郎,手打着一把血红的油纸伞,站在他身后。 第017章   雨声轰然。   雨珠一滴一滴打在沈奕脸上,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流淌。   沈奕手上捏着那圈红绳,张着嘴,半蹲在地上,不敢说话。   鬼新郎跟他寸厘之遥,就站在他身后。   他一身红嫁衣,明明是新郎官的打扮,却盖了个红盖头。   风突然吹来,吹动沈奕这一脑袋湿毛,也吹动了鬼新郎的红盖头。   红盖头微摇。摇动间,沈奕看见了些许他红盖头下的脸。   沈奕一怔。   鬼新郎有一双和温默一模一样的鲜红眼睛,和一头白如冬雪的碎发。   沈奕闻到他身上有股奇异的香味儿。   鬼新郎忽然抬起手。   他将手里的伞伸向前,向他倾斜。   头顶的大雨被那红伞挡住,变作阵阵闷响,噼里啪啦地顺着伞沿淌落下来。   沈奕怔怔地望着他,艰难地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二字:“阿默?”   鬼新郎歪了歪脑袋。   他没有回答,四周突然白雾蔓延。洁白的雾气笼罩了废墟,鬼新郎的身影变得缥缈。   他逐渐消失在白雾之中,身体变得透明。沈奕心中一慌,再次喊了他一声“阿默”,下意识地伸手一抓,却抓了个空。   鬼新郎消失了。   扑通一声,红伞掉落在沈奕的脑袋上。   “我曹!”   他痛呼一声捂住脑袋——伞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砸到头上,居然可以这么痛。   伞咕噜噜地滚开了。沈奕揉了揉脑袋,再抬头,白雾就在这须臾之间又渐渐散开而去。   红伞滚落在不远处。   西装男瞪大眼睛眉头紧皱,愕然地望着他。   沈奕揉着脑袋,对上他错愕震惊的脸,心说至于吗,不就是个鬼新郎。   “你什么眼神啊,”他说,“没见过鬼吗?”   颜畔指了指他身后:“跟鬼不鬼的没关系,你、身、后。”   她语气淡定,但最后三个字刻意一字一顿,强调的意思显而易见。   沈奕捂着后脑勺回头。   一个红木花轿寂静无声地、歪歪斜斜的,安置在他身后。   轿子不大不小,看起来无人问津了很久。红木的花轿已然落满了灰,正被雨水刷落着尘土。有一巨大的、鲜艳的、红色的“囍”印在正面帘子上。   帘子四角都被囍字占得满满当当,又很快被雨水打湿。   沈奕站了起来。他对着轿子无言片刻,低下头,张开手掌,一圈红绳安安静静地躺在他手心里。   跟这个有关系吗。   一找到这个,鬼新郎就出现了,然后婚轿也出现了……很难不怀疑中间有什么联系。   身后响起脚步声,沈奕回头,是西装男和颜畔走了过来。   沈奕放下握着红绳的右手,顺手就把红绳塞进了裤兜里。   这没能瞒过对面两个老手的眼睛。两人同时往下一瞥,看向他藏起东西的手。   “找到什么了?”西装男朝他一笑,“拿出来我看看。”   沈奕一脸无辜:“没有什么啊。”   “你少跟我装傻,有东西突然出现,肯定是有玩家找到了什么东西,触发了‘开关’。”西装男说,“这个游戏啊,就跟恐怖rpg没什么区别。玩家完成任务推动游戏的后续剧情,任务过程中也能找到线索,在地图里四处探索调查,同样能找到线索。”   “线索能作为破解剧情通关游戏的提示,也能通过找到了线索,而触发接下来的剧情。”   “很明显,刚刚是剧情被触发了。我跟这位美女都没找到什么东西,那就只有你了。”西装男说,“拿出来吧,沈奕。”   沈奕望向他的眼睛。   西装男一双笑眼弯弯,但并不是个纯粹的笑容。那里头有盘算有算计,真是显而易见的精明。   沈奕歪了歪脑袋:“我们这些罪人要遵守的游戏规则,都有什么来着?”   西装男失笑:“转移话题?”   “不,我是真的不记得了。”沈奕说,“都有什么来着?”   西装男笑着张嘴想说什么,刚出了个气音儿,身后颜畔就出声打断了他。   颜畔说:“没有什么特别的。硬说的话,不需要吃饭,不需要睡觉,夜晚有屠夫猎杀,注意躲避。一旦被屠夫猎杀或者被鬼怪杀了,就会永远留在这里。其他的话,就是好好做任务,终结游戏里存在的罪恶,找到引路人,就可以出关。实在通不了关,就去杀了守夜人,但这记录还没有人类做到过。”   “谢谢。”沈奕点头朝她致谢,又朝着西装男摊摊手,“你看,哪儿有说我一定要把所有找到的东西充公的?”   西装男笑着:“谁让你充公了,我们不是队友吗。你找到了什么……”   “谁说我是鬼来着?”   “……”   西装男脸上的笑容有所僵硬。   颜畔噗嗤笑出了声来。   “可以了,先把婚轿抬回去吧。”颜畔说,“我们死了一个人,这婚轿抬得要费力些了。”   “也对,先把它弄回去。”西装男说,“但就我们两个抬吧。”   “为什么?”   西装男鄙夷地睨了沈奕一眼:“这可能是个鬼啊,而且他不知道刚刚找到了什么,连给我们看都不愿意,很难不怀疑他是憋了什么坏水。安全起见,就让他走在前面,我们两个负责抬。”   “两个人也太吃力了吧……”   “吃力总比没命好吧?”   颜畔无言以对。她耸了耸肩,妥协了。   沈奕就这么被排除在外了。温默站在树上,看着他们又商量几句之后,就去一前一后地抬起了婚轿。   沈奕去把地上那把红色的油纸伞捡了起来。他拿在手上,把伞上上下下打量了下,没看出什么问题,就把伞收好,带走了。   西装男抬起了婚轿前头,颜畔去后头抬。沈奕被他俩催着走在前面,于是他把温默给的外头往头上一罩,抱着伞往前走了。   温默揉了揉脑袋,心中暗道不好,昨晚上忘记告诉江奕,其实打伞是没事的了。   三个人出了废墟,向着老太太屋头里走去。   沈奕没负担,在前面走得轻轻松松。   身后两个人的速度却越来越慢。   西装男已经满头大汗。   他抹了把脑门上的汗——有一半都是冷汗。   事情不太对,他想。   刚开始,扛这个轿子其实并不吃力。   花轿前,两个抬起轿子的把手的最前端,有个横向的杆子相连。   虽说两个人抬一个轿子很吃力,但西装男只要把最前面的杆子单个儿扛起来就好,倒没有很吃力。而且一抓起来,他就发现这玩意儿居然轻飘飘的没什么重量,就好像一个纸片。   西装男也是过了三关的人了,这等异象,让他心中立刻咯噔一声,疑虑立即升起。可他很快又想,这村子本就不对劲,扛都扛起来了,也没法再放下,老太太可是说了,不能回头的。   回头一定会死。   只能等回到那家里再说。   老太太屋院里又都是活人,现在又是大白天。刚刚鬼新郎也出现了,他没有加害任何人,扛着婚轿回去,应该没事。   轿子很轻,他便扛着走了一段路。   可事情变得不对了。   轿子越来越重了。   每走一步,它就重一分。路才走了一半,轿子就已经重得像里头坐了足足三四个人。   西装男扛着轿子的肩膀生疼,仿佛骨头都要压断了。他弓着腰,弯着上半身,整个人佝偻如要趴到地上,几乎要被轿子生生压断。   雨又下大了,他都看不清眼前。他胡乱地抹了两把眼前,气喘吁吁地继续往前走。   实在是太重了,西装男都岔气了,两腿跟灌铅了似的哆嗦起来。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西装男浑身一僵,顿时一动不敢动。   他停在了原地。   笑声还在持续,西装男突然分辨出来,那是身后、这个婚轿里传出的笑声。   西装男顿时呼吸一滞。   “呼。”   一口凉气森冷地吹在后脖颈上,西装男猛地一抖。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只冰凉的手又从上而下,摸住了他的脸庞。   这手如同一块冰似的,冷得他脸痛。西装男不敢动弹,颤颤巍巍地动了动瞳孔。他低下眼眸,就见这只手惨白得毫无血色,血红色的指甲又长又尖。   “我重吗?”   耳畔传来诡异的声音。   西装男突然发觉,声音不是从轿子里传来的。   是从他的身上。   几乎要把他压倒的重量,也并不来自于他扛着的轿子。   是来自他的背上。   他颤颤巍巍地低下眼眸,看见一双腿从他的肩上垂下,一袭嫁衣的红裙在他身上摇曳。   一双手捧住他的脸,笑声仍然欢声不断。   “我重吗?我重吗?”   西装男冷汗涔涔。他张开嘴,还没来得及回答,冰凉的鬼手捂住了他的嘴巴。   西装男瞳孔猛地一缩。   第三只鬼手从上头伸了下来,捂住了他恐惧得发红、流了眼泪的双眼。   大雨滂沱。   *   一声好像骨头被掰断的声音,在大雨里清晰地响起。   “?”   走在最前面的沈奕动作一顿。   他下意识刚想回头,猛地想起那个发布任务的老太太说的话,连忙刹车。   他目视前方,高声问道:“出什么事儿了吗?”   “没有啊。”西装男说,“你赶紧走吧,你停下来,我们都没法走了。”   他说话的语气有些不对。   沈奕刚想追问两句,颜畔又在后头补充:“怎么停下啦?快点走吧,雨好大,这东西也好重。”   一听这话,沈奕也不好再停下深究,只好转头继续往前走。可刚迈出一步,他就听到啪嗒一声响。   沈奕又一顿。他转头,见到路旁是那个石头堆成的神龛。   不知怎的,那个石头做的小菩萨像跑到了神龛外面,在路上面朝大地倒下了,脑袋处居然全都碎了,只有身子还完整。   石头菩萨像个无头尸似的,倒在了路前。   *   仨人把婚轿抬回到了老太太屋院前。   一个村妇从院子里跑出来迎接。见到他们把轿子搬了回来,她就招呼着他们放到门前。   毕竟院门太小了。这么一个轿子,进不来的。   等轿子在门前放下,颜畔松了口气,从轿子后面走了出来。   她揉着自己的肩头,走上前说:“累死了,这轿子真是够沉的。”   “可以回头了么?”   颜畔已经走到了他身边。她抬手,狠狠给沈奕后背上拍了一掌:“可以了!”   沈奕被拍得一哆嗦。   他捂住自己的后肩,嘶了声:“别这么用力啊!”   颜畔哼哼笑了两声,走进老太太的院子里:“走了,进去交差。”   “哦。”   西装男也走了过来。沈奕抬头一看,他还是笑眯眯的一张脸。   沈奕看过来,西装男就朝他笑着点点头,什么也没说,跟他擦肩而过,径直走了进去。   沈奕望着他远去的身影,眨巴了两下眼睛。   西装男看起来没什么不对,可沈奕莫名觉得他哪儿哪儿都不太对。   他站在原地,若有所思地凝视了会儿西装男的背影——脑袋上还罩着温默的衣服。   颜畔在屋里头探出脑袋来。   “发什么呆呢!”她朝他喊,“进来交任务了!”   沈奕被一嗓子喊了个如梦初醒。他忙应了两声,跑进屋子里头。   屋子里依然昏暗。   沈奕把温默的衣服从头上摘下来,甩了两下。   甩了一片水。   老太太还坐在看不见的地方,颜畔走上去,说:“老太太,婚轿我们找回来了。”   “好……”老太太沙哑道,“好,好……辛苦你们了。”   “其他人还没回来……那些都要费一些时间。你们,先等一等吧,在村子里随便逛逛。”   “傍晚的时候,记得回来。”   外头的雨不见停。   天上也不见放晴。   三人走出了院子。沈奕把温默的衣服拧干,又扬手一旋,罩到了自己的脑袋上,当做伞。   “说可以去村子里随便逛逛,”颜畔说,“那就是可以‘查案’了,一起走吗?”   她没和沈奕说话,是在看着西装男说话。   西装男笑着朝她摆摆手:“不了,我要自己查。”   他说完就离开了,手插着兜走入雨里。   “这么不合群。”颜畔看了眼沈奕,“那我也自己去查了,你多加小心。”   想也知道她不会愿意和自己这么一个“鬼”一起查,沈奕便点了头,很是接受良好:“OK。”   颜畔也走了。   两个人都没影了,沈奕没急着走。他张大嘴打了个哈欠,又很用力地伸了个懒腰,发出一阵人类返祖似的声儿后,才放下双臂,“呃”了一声,砸吧了两下嘴。   他现在不能理解的事儿还是很多。   但最重要的是,得先搞明白这个村子到底什么情况。   沈奕盖着衣服,往前一蹦,跳进雨里,嘴里“咚”了一声,给自己配了个音,然后朝着村东头小跑去了。   *   杨庄子的村东头,有个大下坡。   下坡底下是片田地,下坡上头是户人家。   风雨中,这户人家的半扇铁门正半开着,随着风吹而吱吱呀呀地来回摇摆。   沈奕仰着头,望着这梦里也见过的一户人家,一时说不清心里什么滋味儿——梦里,这是他家。   这是老江家。   真是肉眼可见的荒凉。   和温默家一样,一看就已经很久没人居住。铁门锈得面目全非,院里更是传出一股不知是什么的臭味儿。   沈奕皱紧眉,捂着鼻子,推开吱吱呀呀的半扇门,走进了屋子里。   院子里杂草丛生,水泊一滩接着一滩。前院的树已经枯死,垃圾满院儿都是。   树底下的那把躺椅还在,上头有一具腐烂的尸体。祂已经被水泡发了,整个身体肿胀惨白得不像样。   沈奕分辨不出那是谁。   但祂应该是恶臭的来源。沈奕走上前去,正要好好看看那是谁时,突然,一个东西从天而降,咚地砸到他面前。   “呜哇!”   沈奕吓得往后一哆嗦,手松开了。这一松开,他就“呕”了一声,差点儿被院里的这股臭味儿熏吐。   他又捂住鼻子。   然后,温默在他面前站了起来。   沈奕一怔。他看着温默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刚刚那个他没看清的、从天而降的东西,就是温默。   温默脸色很不好看,眉头深皱,有些苦大仇深地望着他。   就仿佛是在怨他什么。   沈奕惘然,他不太明白温默是怨他什么。   他好像什么都没干。   思索间,温默无声地叹了口气,跟他比划起来。   【不许查了。】温默比划,【我现在就把你们所有人都送出去,你不许查了。】 第018章   沈奕不能查了。   他不能再查了。   温默是这拔舌地狱的守夜人,也是守门人。他已经守门了数十载,这个游戏的前因后果或细枝末节,所有的一切,事无巨细,他全都一清二楚。   所以他也很清楚——只是看到废墟就有那样反应的沈奕,只要深入查一点,他就绝对会立刻想起更多的事情。   他已经不能呆在这里了。   沈奕很茫然地望着他,他显然不明白温默用意为何。   沈奕问他:“为什么?”   温默又比划起来:【你会想起来的。】   “想起什么?”   【之前的事。】   “我又不怕。”   温默的外套要从他头上掉下来了,沈奕伸出两手,把它拽了回去,“所以你的意思是,这个地狱,这一整个游戏,的的确确是基于你跟我之间的事做出来的?”   他问问题真是直接,温默眼色一凝,不做回答。   “还真是。”沈奕说。   “……”温默无语地比划两下,【我没承认。】   “你这反应就已经承认了。”沈奕说,“要是不是,你早就大大方方地跟我比划不是了。”   温默无话可说。   明明只记得一丁点,怎么这人还是这么了解他。   他垂头叹气——温默这真是不知道在这几个小时里叹的第多少次气了,沈奕的事总是让他很头疼。   温默真是心累得不行。   【总而言之,我会把你,送出去。】他比划着,【你查下去,查出来了,查明白了,对你也没什么好处。】   “为什么没好处?”   温默真是要气笑了:【有什么好处?】   “我可以知道出什么事了呀,”沈奕扭头看看自己这“家”里,“可以知道这到底怎么回事。”   【所以,对你有什么好处?】温默比划的速度都气得快了很多,【又跟你没有关系,就是一些早就结束了的陈芝麻烂谷子的前尘旧事。你早都死了,已经轮回转生了,现在你是一轮新生!知道这些干什么?你想做一辈子的噩梦吗?】   沈奕面色无措。   最后一句无声地落在空中时,沈奕露出了这般很受伤的神情。他好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欲言又止了几次都没发出什么声音,眼睛忽闪忽闪了几下,有点委屈巴巴地看着他。   像个突然被家长骂了的、不知所措的小孩。   他这幅样子,温默心中忽然有些过意不去,突然就愧疚了起来。   温默暗暗抽了抽嘴角,别开脸,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好歹有梦可以做。”沈奕突然又说。   温默好不容易下去了的怒火腾地一下又烧起来了。   他睁开眼,对上了沈奕湿漉漉的眼睛。   温默又没话说了。   “好歹有梦可以做。”沈奕很认真地又对着他说了一遍,“你现在让我回去,让我带着个这辈子都不会再想明白的问题回去,这才是要折磨我一辈子。”   温默无言。   他低下眼眸,望着沈奕身后的水洼。雨水在那里噼里啪啦地打着涟漪,小小的脏污水洼里,倒映着天上厚重的云。   “噩梦也没关系。”沈奕语气诚恳,“我不怕什么鬼鬼神神的,可你总得让我……”   【不是鬼。】   温默突然抬头比划了起来,打断了他。   沈奕一顿:“不是鬼?那你怕我做什么噩梦?”   【世上最可怕的,从来都不是鬼。】   【所有人都怕鬼,但所有人都是比鬼更可怕的东西。】   “……”   这话有些高深,沈奕甫一听,没明白过来,朝他歪了歪脑袋。   温默看着他。   他的血眸无力惆怅怨恨,太多太多情感在他眼中搅成一团。   回忆绕在心头。   温默想,自己如果能说话能出声,这一定会是一句语气嘶哑难掩痛苦的话,沈奕或许能听出他的沉重。   可是他无法出声,所以沈奕什么都不明白,所以沈奕还是这样茫然无措地望着他。   他什么都不明白。   ……什么都不明白。   温默转过身,呼地化作一阵黑气,四散在雨里。   “哎等一下!”   沈奕喊了他一声,往前一抓,却又抓了个空。   沈奕在原地呆滞片刻,院子里的恶臭再一次涌了上来。他又干呕了下,捏住了自己的鼻子。   温默在旁边的屋顶上重新聚集,化作人形,又隐去了身形。   他看着沈奕边嫌恶地捂住鼻子,边四周看了一圈,眼珠咕噜咕噜四处乱转个不停,脑袋也前后左右地乱晃,像个突然找不着主人了的大狗。   温默心里明白,沈奕是在找他。   但沈奕找不到他的。   四处搜寻无果,沈奕在原地挠了挠后脑勺,思考了会儿,转头又向屋子里走去。   他还是要查。   温默心烦意乱,突然就不想去拦他了。   爱去就去吧。   他烦躁地想。   沈奕走到树底下的躺椅边上,捏着鼻子往躺椅上看去。   他打量尸体许久,最后直起身来,一脸发愁地往屋子里去了,看起来没能分辨出躺椅上的溺死尸体究竟是谁。   尸体过于肿胀,压根看不出来五官。   沈奕走到家门前。   想到屋子里的东西,温默顿时不太放心。他从屋顶上跳了下来,沈奕正好打开那扇破烂的木门。   屋子里传出香火味,门一开,就有缥缈的烟气儿飘了出来。   “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错了,错了,对不起,对不起……”   带着哭腔的低声细语从屋子里传出来。   是个女人。   沈奕用袖子捂着口鼻。听到声音,他脚步一顿,怔了片刻,才又抬脚走了进去。   温默跟着进去了。   屋子里昏暗极了,处处落灰,不知什么东西在屋子深处咚咚作响,声音有些远,像隔了层窗户纸似的发闷。   女人哭泣道歉的声音也是同样发闷,遥远。   沈奕打量着四周,一步一步小心翼翼,朝着屋子深处前进。   前方慢慢有了光。   一道透明的塑料帘子挂在门上,门后景象依稀可见。   几团温暖的火团燃烧着,一个穿着红衣的女人跪在那里,她的声音已经变得很清晰。   “对不起……”   她还在道歉,声音已经哽咽,“对不起,我错了,对不起……我不该信……不该信……”   沈奕抓住帘子,一把掀开。   他怔住了。   门后,是个小神龛。   神龛里,是沈奕他自己的照片——虽然是黑白的。   神龛前的供台上,摆着好几盘子水果。   香炉里插满了香火,香火烧得很旺,整个屋子里都雾气缭绕。女人跪在蒲团上,不停地向着他的遗照磕着头。   “对不起……”她不断地喃喃着,“我错了,求求你……求求你了,放过我,我会,我会好好供着的……”   “我什么都会做,对不起……”   沈奕走进屋子里,走到了自己的遗照面前。   女人颤抖着身体,在地上砰砰磕着头,沈奕视若无睹。他单手拿起自己的遗像,咳嗽着打量起来。   跟他现在差不多,连发型都大差不离。   屋子里的香火味儿呛人。沈奕抬手挥了挥,低头,捂着口鼻闷声说:“妈,你先别磕了,这怎么回事啊?”   跪在地上磕头的女人正是他妈。   真是好几十年没听沈奕叫过妈了,温默靠在门框上,眼神迷离了下。   然而他老妈李桂兰毫无反应,还是在那里砰砰磕头,边磕边哭。   “求求你……”   “不是,你先别求我,”沈奕往旁边走了两步,“你先别哭了,你跟我说两句行不行?我人已经在这儿了,就算你要求你也别求这个了嘛!对不对?我人就在这儿呢,你跟我说你要求什么?”   李桂兰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沈奕真是和以前一样永不言弃,哪怕现在摆明了是热脸在贴冷屁股。   就见他把遗照往旁边一放,往旁边一蹲,开始跟李桂兰苦口婆心:“妈,妈妈!你真的你先别磕了,你这么磕也什么都解决不了的对不对?那众所周知,要想解决问题那打开天窗说亮话是必须的……哎哟喂,你看你都脑门磕流血了!你别磕了!!”   沈奕开始拉他妈。   只可惜,温默的上司——那地狱游戏的主办方,他们是出了名的铁石心肠,把游戏做得都很死很绝,没有玩家能撼动NPC的行动。   且NPC力大如牛。   沈奕拉了一下,没拉动,还被他妈跪下去的动作带得往前一摔。   沈奕猝不及防,咚地就跟着他妈摔下去了,他“啊”地惨叫一嗓子,就给自己狠狠磕了个大的。   温默:“……”   沈奕五体投地地摔在地上。   温默捂了捂脸,难以直视这一幕。   沈奕站了起来。他咳嗽个不停,掸了掸身上的灰。   望着李桂兰还在碰碰地边流泪边磕头,沈奕深深叹了口气,挠了挠头发。   他捂着鼻子,在这小屋里四处找了一圈。没翻到什么东西,便转身掀开帘子出了屋子。   看来他也明白,一直跟李桂兰耗着没有什么结果。   温默转身跟着他出去了。   沈奕在屋子里翻翻找找起来。   屋子昏暗,什么都看不清。沈奕把手机从兜里掏了出来,打开了手电筒,四处搜寻。   屋里落灰,很多东西破旧。没拧紧的水龙头滴滴答答地响着,角落里已结了蛛网。   沈奕翻找片刻,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   “哦。”   在碗柜里咚咚锵锵地翻了会儿,他在柜子角落里翻见一个红包。   “怎么把红包放这里啊。”   他嘟囔着,把红包从柜子里拿了出来。这红包还没被拆封,但落了灰,有些脏。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鼓鼓囊囊的。   沈奕把灰掸掉,跟红包两两对视了会儿。   红包上缠着一圈又一圈的红线。   沈奕伸手把红包拆了。   温默扶了下额头——沈奕这胆子还是没变。这么一个诡异的地方,又是冥婚又是鬼新郎的,他自己的遗照甚至就摆在屋头里,搜出来这么一个红包,他就敢直接拆了。   红包上的红线被拆落下来。   沈奕从里面掏出两张纸钱。   是冥币。   红彤彤的冥币。   沈奕怔了怔。   红包还是鼓的,他意识到里面还有东西,又伸手进去。   是两个泥巴捏的草头娃娃,很小。   娃娃长得七扭八歪,长相诡异,眼睛是两颗豆子,嘴巴是刀剌出来的笑。   沈奕呆住。   他把娃娃放在桌台上,两手撑着桌子,沉默了很久。   他大概是想不明白。   片刻,沈奕一抬头。   面前的墙上钉了几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字。   大都是一些菜谱和一些记事。李桂兰经常拿这面墙做备忘录使,沈奕是知道的。   他伸手,把其中一张发黄的纸从上头扯了下来。   温默望着他。   该找的东西,他都找到了。   那一张纸破旧发黄,很多字迹都已经模糊了。沈奕眯着眼拧着眉,努力地分辨着上头到底写了什么。   “儿子!”   外头突然响起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我儿子呢!把儿子还我!”   “老江……把儿子还我!老江!!” 第019章   突然就有人在门外大喊起来。   沈奕吓得一哆嗦,手里的纸都飞出去了。他手忙脚乱地伸手捞了几下,才把那张纸重新抓在手里。   沈奕松了口气。   门外又响起砰砰的敲门声,刚刚那嘶哑癫狂的声音大笑了起来,不停地喊着“儿子”。   沈奕连忙把红包里的东西和刚扯下来的纸条都收好,跑出去看情况。   生锈的大门被拍得震天响。   沈奕出了门来,见一个披头散发、衣衫褴褛、浑身上下都是泥污的老太婆咯咯笑着,趴在他家门上,疯了似的喊着“儿子”,边喊边拍着他家的半扇门。   见到沈奕出来,她灰暗的眼睛一亮,直起身,晃晃悠悠了两下,鬼叫起来:“儿子!我儿子呢?!”   “我儿子——你们把我儿子怎么了啊!”   她说到一半,突然大哭起来。   “把我儿子还给我……还给我!我儿子!”   沈奕震惊得瞪直了眼。   忽然,他注意到了什么。   老太婆看起来不太正常,沈奕没敢靠近过去。他歪了歪身,在原地抻长了脖子,纳闷又仔细地将老太婆的脸打量了遍。   看来注意到了。   温默想。   沈奕问:“你好?”   老太婆不回应他的招呼,哭得更伤心了,满脸涕泪横流。   “你好?”沈奕又试探着,“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   老太婆还是嗷嗷大哭。   沈奕顿时一个头两个大。他挠挠头发,表情头疼。   “林婆子!”   一阵脚步声在外面从远及近地响起,来人大喊起来,“你又跑这儿干什么,你还嫌事儿不够大吗!”   “林婆子”就是这个老太婆。   林婆子哭嚎着:“我儿子……”   “什么你儿子呀,你别添乱了!”   那人离得很远,他还没跑到江家门前,脚步声登登地响个不停。   沈奕想了想,回过身,往屋子里走回去。   来人喊:“奕哥儿都让你那个小聋子给害死了,你还来这里讨命,怕自己活得不够长啊!”   沈奕进屋的脚步一顿。   温默站在屋子里面。   他血眸微抬,眼中是一片宁静的死水。   雨仍然在下,下得地面起了一片稀薄的白雾。   温默望着沈奕,沈奕还怔怔地站在原地,两眼里一片空白,茫然至极。   “赶紧走!”   脚步声近了许多。   沈奕回过神,他匆匆跑回屋子里,躲到门旁,只露出半个脑袋去偷看。   他很有自己是个鬼的自觉。   林婆子还在门外哭嚎,来人已经跑到了院门前。那是个村妇,穿的干干净净,手上还打着一把伞。她抓着林婆子,把她连拖带拽地往外带。   林婆子不肯走,两手张牙舞爪地挥舞着,死死抓着江家的门框:“我不走!那毒妇还没把我儿子还给我!我不走!!”   “还什么还!”村妇恼了,“你儿子死了!”   “没死!他没死,我儿子没死!”林婆子哭着,“李桂兰害了我儿子!李桂兰!!”   村妇一听她开始连名带姓地喊,吓得一惊。   “李桂兰!李桂兰!你没良心的!把我儿子——”   “别喊了!”   村妇喝止住她,又突然惨叫一声。沈奕往外一望,见是那村妇方才抬手去捂林婆子的手,结果被她狠狠咬了一口。   林婆子咬得用力,村妇手背上留下了一圈血牙印,还在滋滋往外冒血。   村妇顿时气急,涨红了脸,狠狠往林婆子脸上打了一耳光。   林婆子也惨叫一声,然后捂着半张脸,哭得越发嚎啕委屈。   村妇没了好脾气,她骂骂咧咧地问候了几句林婆子的爹娘,拽起她的头发,把她硬拖着拽走了。   林婆子惨叫不停。   声音渐渐远去,隐没在雨声里。沈奕在门后站直,沉默片刻,走出了门来。他表情复杂,望了会儿已经空无一人的院子门口,又抬头望了望天上的阴霾。   他叹着:“这到底怎么一回事啊……”   温默跟着走出门。   他合起眼,身上黑气散去,正要再次在沈奕跟前现形时,院前传来一声:“哟,可算找着你了。”   温默立刻把黑气收回来,重新隐形。   沈奕低头望去。老江家的院门又吱呀呀响了几声,一双漂亮的黑色高跟从外头蹦了进来。   是颜畔。她把手搁在额头上,跳进院里,朝他走了过去。   “找你半天了,没想到你居然找到别人家里来了。”   颜畔走到屋檐底下,站停在沈奕身边,放下了手。她狠狠甩了几下满头的大波浪卷发,甩出了一些水来。   水溅到沈奕脸上,他猝不及防哆嗦了一下。   颜畔一撸头发,长出一口气:“雨真大,累死我了。你怎么样,在这犄角旮旯的地方找到什么没有?话说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这儿是江家,我觉得肯定有什么,才来了这儿。”沈奕抹掉被她溅到的水,“而且,我就算去问那些村民怎么回事,也肯定不会有人理我的吧?”   “那倒是。”颜畔想了想他来这村子里以后的待遇,语气不禁同情起来,“不拿个扫帚追着揍你都是好事。”   “哈哈哈……”   沈奕笑得咬牙切齿。   “所以,你找到什么没有?”颜畔问。   “有倒是有。”沈奕说,“我为什么告诉你?”   “当然不会让你白告诉。”颜畔说,“我手上也有情报。你也说了,如果你去问村民,肯定是问不出来任何事情的。但我就不一样了,我问的出来。”   “我已经在村子里绕了一大圈,找了一大半的村民套话,情况掌握了很多。所以,我手上有你一定拿不到的线索,你手上也有已经被收起来、我已经找不到了的线索,我们共享互换,算是交易。怎么样,有没有很划算?”   不得不说,听起来确实需要做这笔交易。   沈奕点了点头:“那得先拿诚意出来。做交易嘛,最讲究诚意。你既然说你打听到了线索,那就先给我透露一点。放心,亏不了你什么。”   “那你就要给我看看你找到的东西。”   “当然。”   颜畔点了头:“好。”   “我打听来的消息,很有意思。”她说,“三年前死的人,一个是你沈奕,另一个,是一个叫林无的聋子小孩。”   “村民说,这两个小孩关系很不错,是打沈奕一家搬过来之后就认识了。但是,性格差得那叫一个天南海北。”   “沈奕为人很大方,因为底下还有两个弟弟妹妹,家里情况也不是很好,所以一直都习惯做大哥照顾小孩。他脾气很好,很爱操心别人,对于怎么和人相处的事儿,也是手到擒来。”   “和他不一样,林无在村子里的评判不好。”颜畔说,“这个小孩生下来就是个聋子,听不到人说话。父母也厌恶他打骂他,搞得他人总是很阴沉,看见人就避开走。村子里还给他起了个外号,叫‘聋子鬼’。”   沈奕心中有了猜测:“因为总是避着人走?”   “是呀,而且他自己也不说话,别人说话他也不会搭理。久而久之,村民们就说他跟个鬼一样。”颜畔说,“三年前,你被烧死后,林无就投河自尽了。”   “还有,我回去婚宴那边查过,死了的新郎官一直都躺在那里,没有动过,他穿的婚衣和我们在废墟那边见到的鬼新郎也不一样。”   “最重要的是,我发现,张二——那个死了的新郎官的手背上,有伤疤。”   “伤疤?”   “是啊,他昨天死得惨,身上都是口子,满手都是血。被血糊住了,所以我们都没注意到,他手背上还有个疤。”   “我上午回去看的时候,村里的人为了给他下葬,把他身上的血擦干净了,才看到那个疤。”   “听说是去县城里做木工的时候,不小心把手背上的皮刮掉了。”   沈奕听得倒吸一口凉气:“听着就好痛啊!”   “看起来也很痛啊,手背上好大一块疤。”颜畔说,“而受伤的那只手,和鬼新郎给你递伞的时候用的手,是同一只手。”   “但鬼新郎手上没有疤,对吧?”   沈奕一默。   他眼珠往上一飘,回想了下早上的时候——鬼新郎朝他伸出来的那只手惨白得毫无血色,十分白净,没有伤疤。   “没有。”他说。   “那就对了,”颜畔摊摊手,“证明那不是在那场婚宴上死的新郎官。”   沈奕疑惑:“为什么会觉得是刚死的新郎官?”   颜畔顿了顿,露出莫名其妙的目光:“当然了啊,播报里说了鬼新郎的,这村子里目前的新郎,不就是那个刚死的新郎官了吗。”   “……”   这么一提,沈奕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   的确是这么回事。   他不好意思地挠挠脸:“抱歉,我一直没觉得那个鬼新郎是婚宴上的那一个,我以为那就是……算了,没事。”   沈奕打着哈哈,颜畔狐疑地看了他两眼,耸了耸肩,没有追究。   “总而言之,这就证明,那个鬼新郎和婚宴的新郎官张二哥,没有任何关系。”颜畔说,“我得到的消息,暂时就说到这里了。你呢,也该给我看看你的诚意了。”   颜畔朝着他伸出手。   沈奕大大方方地从破包内兜里拿出了红包里的东西,递给了她。   颜畔把东西一件件拿过来看了看,皱起眉来。   “这什么,”她把两个草头娃娃打量了会儿,眉头越皱越深,“巫蛊娃娃吗?”   “不知道,找到的时候就这个样子。”沈奕说,“还有这个,这是装着这两个娃娃和两张纸币的红包。我找到的时候,这个红包身上还缠了好几圈红绳。”   颜畔又拿过红包,打量片刻。   “不清楚这到底是干什么用的,但我直觉感觉,这个红包里的东西很重要。”沈奕说,“如果你觉得这些不够,我这里还有一张纸。”   “拿来看看。”   沈奕依言拿出那张他从李桂兰的“备忘墙”上扯下来的纸。   他把纸展开,递给了颜畔。   这张纸纸张发黄,上头写着的字已经模糊不清,只能依稀分辨出大概的几行字。   纸不大,写的东西也不多。   【付▆成▆▆,以水吞▆。娃娃塞▆▆包里,两张纸▆一起。红▆用▆绳▆▆,放进▆▆▆落。】   【要先把他▆▆打▆▆。为了▆▆不会▆▆▆。】   “我去,”颜畔忍不住说,“关键的地方全糊了,服了。”   沈奕笑出声来:“恐怖游戏的一向套路。这么快就明白了,还玩什么。”   颜畔撇撇嘴,把他递来的东西都还了回去。   “拿好吧,”颜畔说,“都是你找到的,都归你,我只是想看看都是些什么。”   沈奕点了点头,把东西都收了回来。   “你早上在废墟那里,是找到了什么?”颜畔趁机问了句,“就是你找到那个东西之后,鬼新郎就出现了。” 第020章   沈奕不答反问:“问这个干什么?”   “也有可能是关键线索嘛。”颜畔再次朝他伸出手,“你拿出来给我看看,我不会跟你抢的。”   她笑眯眯的。   沈奕深深地望了她一会儿,挑了挑眉,有些不信。   谁知道她前面不争不抢的,是不是就为了给这一刻铺垫呢。   沈奕朝她一笑:“也别急着让我交货啊,姐。说好的,互换,看看诚意。”   颜畔噗嗤一笑,收回伸出的手:“好好好。我想想,我刚刚说到哪儿了?”   “三年前我被烧死,林无就跟着投河自尽了。还有,那个鬼新郎不是刚死的新郎官。”   “哦对对,”颜畔说,“那些村民们还说,林无死后,他亲爹不久就暴毙了,他弟弟也离奇失踪。而他亲娘,没几天就疯了。”   疯了?   沈奕敏锐地察觉到要素,脸上的笑立马收了起来,眉眼一沉。   “不仅如此,他还杀了你的弟弟妹妹,还有你的大伯。”   “我问他们,这个林无是不是鬼新郎,他们不承认。”颜畔说,“但我想,一定就是他。”   “问题是,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一个厉鬼之所以变成厉鬼,一定是有他的根本原因的。”   “但对这件事,村民闭口不言,背后一定还有隐情。”颜畔说,“我们得需要更多的线索推断。林无到底为什么变成这样,他又到底想干什么,这些都是指示我们该怎么去终结罪恶,去通关的线索。”   “我想也是。”沈奕说,“咱俩去问问话?”   “你跟我能问什么?”颜畔说,“他们看见你跟看见鬼似的,能说的都不会说了。”   “正常人问不得,咱们去问问疯子啊。”沈奕手叉起腰,笑了起来,“不是有这样一种说法吗?疯子其实不是疯子,只是他看到的世界,和你看到的世界——不太一样。”   颜畔愣了,随后笑了声:“听你的意思,你是遇上那个疯子了?”   “是啊,我刚还纳闷怎么有点眼熟呢。”沈奕说,“原来如此,是他亲妈。”   温默站在后面:“……”   “也好。”颜畔说,“是疯子的话,也不会有其他村民那样遮遮掩掩。走吧,近距离接触一下,看能不能问出什么。”   两人走出门去。   刚出院门,一个村民就迎面跑了过来。   看见颜畔,他面色一喜;看见沈奕,他又老脸一白。   就见他脸上的肉一哆嗦,连连后退好几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神色恐惧,指着沈奕大叫:“沈奕!!”   沈奕:“……”   他抽了抽嘴角。   颜畔噗嗤一笑,慢条斯理地走上前。   “行了,你们村长说了,这个村子里的沈奕早死了。他不是沈奕,他只是个长得有点像‘沈奕’的年轻人而已。”颜畔指着沈奕说,“而且他不叫沈奕,他叫李雷。”   沈奕:“?啥?”   “好吧,”颜畔改口,“他叫韩梅梅。”   “……”   沈奕服了。   他也懂了,感情颜畔现在是拿他当小学英语教科书整。   这名儿太那个了,沈奕干脆自己给自己整了个:“别了,我叫张三算了。”   “对,他叫张三。”颜畔顺着他台阶就下来了,“他是法外狂徒。”   “…………”   村民的脸色有所缓和:“说得对,说得对,沈奕死了……哎哟,吓死我了,你也跟他太像了。”   沈奕强颜欢笑:“哈哈哈……”   “所以,有什么事?”颜畔说回正话,“你是来找我们的对吧?”   “对对对!”村民这才想起来正事儿,“你俩快跟我回去吧,下葬的用品都齐了。跟你们一块儿回来的那些小年轻啊,把那些什么棺材啊纸人啊纸钱啊什么的,都找回来了。”   “哎?”颜畔愣了下,“老太太不是说傍晚再去吗,怎么现在就要开始做冥婚了?”   沈奕拿出手机来一看,现在才下午一点多。   “说傍晚去,那不是怕别的人找的慢吗,没想到这么快就都凑齐了。”村民说,“纸人已经没了,他们是听老太太说的话,自己现去做的;那些元宝纸钱也是,不知道都放哪儿去了,他们找了半天。去找棺材的那些更是……”   说到这儿,村民压低了声音,说到一半之后又不往下说了。他哈哈干笑两声,拍了拍自己的嘴巴。   就好像他是说了什么脏东西,得把它拍走似的。   “总之,赶紧走吧,他们都在那儿了。”村民说,“别耽误了吉时。”   沈奕和颜畔互看了一眼。   *   阴雨连绵,老太太屋头前。   雨滴打在院子里的水洼里,荡开涟漪点点。   “啊!?”   沈奕大惊失色,脸色扭曲,“你们把死人棺材挖出来了!?”   “嘘!”   一个玩家赶忙捂住他的嘴。她动作太大,个头又比沈奕矮些,这么一捂,捂得沈奕不得不顺着她弯下身去。   他一个踉跄,差点没摔。   玩家捂着他,往两边一瞧,四周的村民们都已经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一双双眼睛或浑浊、或警惕审视地射了过来。   玩家赶紧打了两声哈哈:“没事没事,都忙,忙点儿好,忙点儿好哈。”   村民们各自半信半疑地收起目光,转头继续做起手上的事——他们正在为一会儿的冥婚做准备。按照老太太所吩咐的,他们在地上洒满白纸片,高挂起白色的绫花,将许多个纸人放在院子两旁。   玩家松了口气,松开了沈奕,小声骂他:“别那么大声!鬼知道你哪句说错了,这些NPC就要对我们动手了!”   “抱歉抱歉。”   沈奕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干笑了声。   话落,他的目光落在眼前这位玩家身上——听声音,这是个姑娘。   倒也不能怪他认不出男女,眼前这位姑娘戴着墨镜和黑色口罩,头上还有一顶鸭舌帽,整张脸都被藏得严严实实。   她身上是件宽松黑皮衣,里面一件黑色T恤,脖子上还挂了几圈银链子。下面是一件紧身的黑牛仔裤,还有一双铆钉靴。   这裤子上还刻意做了条条被割开的设计,看起来真是非常摇滚。   给沈奕一种这姑娘随时都会把帽子口罩一扔,拿把电吉他就过来开始摇滚的感觉。   “所以,”沈奕收回打量的目光,小心翼翼道,“你们真把死人的棺材给挖了?”   “没办法啊,那死老太太让这么干的。”姑娘说,“老太太说,那对新婚夫妇在大喜的日子就这么被杀了,死后化厉鬼的可能性很大,不能用平常的棺材,得用阴气特别重的棺材,才能跟鬼魂的怨气相抵消。”   “所以呢,就让我们去西边的墓地去,去挖几个死人的棺材出来,把死人放出去,把空的棺材搬了两个回来。”   “真搬了?”   “那还能有假的?”姑娘朝着远处扬扬脸,“就在那儿了,我们搬回来的两个棺材。”   沈奕顺着她示意的方向望去,见那处还真有两具空棺材。   这地方真是越来越玄乎了,冥婚拿来的棺材还是挖的别家死人的。   沈奕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忽然,他感到一阵异样。沈奕扭过头,见四周的一群玩家都三三两两地各自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其中好几个人都边说着话,边对他投来更加警惕的目光。   虽然之前也是这样,但现在他们眼中的警惕……似乎更厉害了。   沈奕不明所以。   “还有一件事。”   正当他疑惑时,姑娘往他身边凑过来几分,偷偷靠到他耳朵边上,“墓地里,还有你的棺材。”   “!?”   沈奕噌的一下跳开,顿时惊悚地望向她。   姑娘扶了扶鼻梁上的墨镜,语气淡定:“当然,我们也挖出来看过了。”   “你们——”   沈奕下意识提高声音。刚发出声音,他又立刻反应过来,不能太大声说话。   他赶紧捂住自己的嘴,转头望向那些村民。还好,刚刚才起了个头的声音不算太大,村民们没有反应。   沈奕松了口气,放下手,稳了稳神后,再次惊疑不定地开口:“你们也挖了我的?”   这话说出口,沈奕嘴角抽了两下——真是怎么听怎么不得劲。   “毕竟上面明晃晃地写了你的名字。我们很在意,就挖出来了。”姑娘把手插进上衣兜里,“不过那个棺材不在这两个带回来的里面。你那个棺材上钉了钉子,我们弄不出来。”   沈奕一怔:“钉子?”   “是啊,七个钉子。”   “七个钉子?”颜畔被话头吸引过来,她皱了皱眉,从包里翻出一本书,“你看看,那七个钉子的钉法,这里面有没有?”   她拿出一本“风水大全”。   沈奕惊了:“你又哪来的书啊?”   “老太太房间里的。”颜畔说,“就放在门口的桌子上,我看他们没人管,就顺手拿出来了,看起来是个能用的道具嘛。”   “……”   颜畔没理他那张“这也行吗”的震惊脸,自顾自翻开了书:“这上面写了各种东西,怎么看风水、东西怎么摆,甚至还有下葬该怎么弄。你看,这几页就是下葬的注意事项,这一页上写了,如果死人生前发生过事情,怕他因怨气成鬼,想让他彻底安息的话,可以在他的棺材上钉上钉子。”   “钉子的钉法不同,效果也不同。有的可以让他安息;有的可以让他彻底死亡;有的可以让他真的被锁死在棺材里面,连去轮回也不行;还有的……让他魂飞魄散。”   沈奕听得打了个冷战。   黑皮衣姑娘拿出手机,上前去,打开了相册——她居然给沈奕的棺材拍了照。   她开始认真比对书上的例图。   沈奕有些好奇,也凑了过去。   他看见了自己的棺材。那是个木头棺椁,棺椁刚从土里被抬出来,棺上全是泥巴。七个钉子被钉在棺材上头,各个在相片里亮着银光。   它们相互之间的距离长短不一。   比对了会儿,黑皮衣姑娘“哦”了一声,指着书上的一张图:“是不是这个?”   沈奕又把脑袋一侧,望向那书上。   书上有个棺材打钉的例图,跟沈奕棺材上的钉子排列果真一模一样。   “就是这个,”颜畔说,“这个……这是把他锁死在里面的打法,轮回也不能去的那个。”   沈奕沉默。   颜畔和黑皮衣姑娘不约而同地回头看向他。   颜畔朝他一挑眉,姑娘也清了清嗓子,都在无声地示意他解释两句。   沈奕欲盖弥彰地咳嗽两声:“我叫张三。”   “……”   “你们找沈奕,跟我有什么关系。”他说,“再说这是钉死在里面的,我要是真是他,我能在外头这样晃悠吗?”   “别说,有点道理。”黑皮衣姑娘拿过颜畔手上的书,“这个线索,或许就是要告诉我们,他不是这轮游戏里的沈奕,沈奕早已经被锁死在里面了?”   “应该是。”颜畔说,“当然,还有别的信息——打上这样的钉子,他们是怕沈奕化鬼。”   黑皮衣姑娘恍然大悟:“对啊!”   “假如真的只是单纯地被火烧死,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颜畔把书从她手里拿回来,合上,朝着沈奕努努嘴,“而且,他们看见这位‘张三’,一个两个吓得都不像样子。如果真的只是单纯的意外去世,用不着这样的。”   “这个‘沈奕’,死的背后,也有隐情。”颜畔说。   “这个隐情足以让所有村民害怕他。”黑皮衣姑娘思索起来,“有没有这种可能?沈奕其实是他们害死的,然后又把他钉死在棺材里。因为这件事,林无跳河自杀了,随后化作厉鬼回来报复?”   “不对,说不通。”颜畔说,“那他们又为什么要害死沈奕,还要把沈奕钉死在棺材里?那时候林无还没化鬼,村子里也没有什么闹鬼的事,他们有什么必要这样做?”   “倒也是……”   “有的。”   黑皮衣姑娘正应着声,旁边就突然插进来一道声音。她吓了一跳,三人回头一看,就见老村长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正杵着拐杖,站在他们身后,身后还跟着两三个村民。   他两眼浑浊,眉眼灰暗地望着他们。   “村长!”   屋子里,一个村妇跑了过来。   “您怎么来了?”她问。   村长长叹了一口气。   他望向罪人们,声音惆怅:“还是瞒不过你们。”   “不过也是,出了这么大的事,就算我想瞒着……你们也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毕竟是自己家乡的事,谁都想知道个彻底。”   “事到如今,我就不瞒着你们了。”村长说,“我就跟你们实话实说吧。”   “沈奕,的确是我们亲手杀死的。”   “因为他当时……被鬼上身了。” 第021章   “三年多前, 这个沈奕疯了。”   天上阴霾不散。   淅淅沥沥的阴雨里,村长缓缓道来了过去的事。   “他中邪了。”村长声音嘶哑,“那天, 他动手杀了林无的父亲。”   “好端端的一个懂事的孩子, 突然从那天开始,对着亲妈破口大骂。更过分的是,他还拿着刀在村子里到处伤人……好多人压都压不住他。他砍伤了一个同村的年轻人,还砍了王婆子,歇斯底里的像个疯子。”   村长说, “王婆子说,是他中邪了。有个厉鬼上了他的身,他才会突然性情大变。”   “后来, 王婆子用了好多法子,都不见好。他也一天比一天过分,到后来都开始杀人了。没有办法, 我们只能把他锁在破庙里……”   咚。   沈奕的心脏突然猛地跳了一下。   只一下的心跳,却仿若窒息, 仿若爆裂,仿若要在胸腔里炸成无数的血肉。   世界突然没了声音。村长还在说着话,可是沈奕听不到任何声音。   他看见佝偻着腰的小老头干裂的嘴巴张张合合, 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可却没有任何声音穿进耳朵里。   他脑子里开始一阵阵地嗡嗡作响。   明明什么都没听到, 身体里却忽然有股火轰地炸向脑海。   【压住他!】   【他疯了!快压住他!】   耳鸣过后, 身上一沉。如同有几个人突然压到他身上来, 把他按在了地上。   【大爷的, 他还想跑!】   【个不肖的玩意儿,个疯子……把他腿打断!看他怎么跑!】   【胳膊给他掰了!】有人嚷嚷着, 【胳膊腿儿都弄折,我看这上身的老鬼怎么发疯!】   “……把他烧了,才能把他身上的鬼驱逐。”   沈奕回过神来。   耳边的声音忽的远去,雨声淅淅沥沥地回响。   老头叹着气,他身后的几个村民也面露愧疚。大伙都低着头,都挺于心不忍似的,跟着村长唉声叹气。   “把他关进破庙里烧死,的确是我们做的。”他们说,“可是不这么做……”   黑皮衣姑娘闻言,若有所思。   正思索着村长这番话,突然,她被人狠狠往外一推。   她猝不及防地踉跄两步,嘴里“我曹”一声,回头刚想骂是哪个不长眼的,就见沈奕脸色发青眉眼狰狞地朝着村长走了过去。   那神色跟个真的恶鬼一样恐怖,黑皮衣姑娘心里一咯噔:“沈奕?”   沈奕抓起村长的衣领,把他狠狠拽了过来。   玩家们惊叫起来。   黑皮衣姑娘也一惊:“你干什么!?那——”   那是NPC啊!   “再说一遍。”   沈奕出声了。   他声音咬牙切齿压抑沙哑,两眼充血似的红,“有种再说一遍……你这杀千刀的玩意儿,再给我说一遍!?”   村长面无波澜,双眼仍然浑浊地望着他:“把他烧了,才能把他身上的鬼驱逐。”   “把他关进破庙里烧死,的确是我们——”   沈奕顿时气血上涌。   一股血味儿涌上口腔,他脖子上都爆起了青筋。他攥起拳头扬起手,正要一拳砸上去时,突然,手腕被猛地拉住。   有人拉住了他。   沈奕一顿,转过头。   温默站在他身边。   他抓着沈奕的手腕。   沈奕怔住。   *   沈奕很生气。   温默看出来了。   村长刚刚说了没两句话,他的奕哥儿就愣住了。所以温默也看得出来,他想起什么了。   就连此刻温默出来拦住他,他转头望过来的神情也这样狰狞吓人。   江奕从来没这么看过他。看见他猩红的双眼和震颤的眼眸,温默心中哑然一瞬。   他朝着沈奕摇了摇头。   他示意他收手。   沈奕没有收手,他的拳头还在使力。他越发愤怒了,使劲扯了几下手腕,想挣脱温默,给这混账老头脸上狠狠地来一拳。   温默皱起眉,没有松手,沈奕也挣不脱他。   沈奕气得要疯:“松——”   身后突然尖叫起来。   “守夜人!”不知是谁惊慌地大叫,“是守夜人!?”   “什么!?”   “不是吧,天还没黑呢!”   温默面无波澜。   他早知道,他若现身,这些玩家就会是这个反应。   沈奕脸上的愤怒忽然僵了一瞬,消去了些。   不知为何,他放下了要出拳的那只手。   温默疑惑了下,不明白沈奕怎么突然就消气了。   但他不打算动手了,是件好事,温默松开了他。   沈奕红着眼望着他。   片刻,他深吸了一大口气。   “你知道,”他颤声说,“你知道,是不是。”   知道什么?   沈奕没说,但温默隐隐猜到他问的是什么了。   沈奕的眼睛越来越红了。温默忽然没有了看他的勇气,别开了脸。   怎么这么生气呢。   温默想,还会这么生气的吗。   明明都跟他没关系了,明明只想起来一点,还是下意识地很生气吗。   温默不作回答。   两人之间,沉默了一会儿。   “过来。”   沈奕抓起他的一只胳膊,“给我过来!”   温默猝不及防地被他拽得一踉跄,连一点儿辩驳的余地都没有,就那么被沈奕连拉带拽地拽了出去。   沈奕把他拽出老太太的屋院,留下后面一群玩家大眼瞪小眼地看不明白现状,互相面面相觑。   温默被他摔到墙上。   他后脊骨被摔得一疼,暗暗在心里龇牙咧嘴了下。他抬头,沈奕还是那副表情,眼睛里像烧着一团火,额头上血管都凸了起来,眼角都在抽动。   眼睛却还是湿漉漉的。   “这是分手?”沈奕指向屋院里面,声嘶力竭地问他,“你他爹的敢不敢再说一遍,敢不敢再对着我说一遍!这叫分手?这叫慢慢地没联系了就分手了!?”   温默无言以对,别开眼睛,没有看他。   温默听见沈奕喘起粗气来,呼吸都急促得像要呼吸不上来。江奕真是很少这样生气,温默忽然就想起几十年前的他。   那是温默第一次见他那么生气。   “温默!”   沈奕喊了他全名,温默浑身一抖。   他无可奈何地抬头,忽然一怔。   两行泪顺着沈奕的脸颊流了下来——那不是雨,温默看得很清楚。   沈奕哭了。   沈奕气喘吁吁地说不出话,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他咽了口口水,再次深吸了一口气。   “你告诉我啊……”他说,“怎么会跟我没关系,这怎么会跟我……”   眼泪一滴滴落下来,混着雨水顺着脸颊淌进衣服里,或滴滴答答地砸落在地上。他的眼睛越来越红,气也越来越喘不上来了。   温默望着他哭泣的脸,望着他通红的眼睛,沉默了很久。   沈奕抬手去抹眼睛。可眼泪好像怎么都抹不干净,涌出来的越来越多。沈奕哽咽得越发厉害了,他自己似乎都没法理解为什么会哭成这样,温默听见他发出疑惑的气音。   他在温默面前无措地抹了半晌泪水,突然就崩溃了。   他慢慢蹲下去,捂着脸,撕心裂肺地嚎啕起来。   温默站在他面前。   雨大了。   风也大了,吹得落下来的雨丝都歪斜了。   树被吹得哗啦啦响,水洼里的涟漪猛烈,一圈连着一圈。   温默站在墙边,望着沈奕蹲着抱头痛哭,肩膀都在抽动。   大风把温默的头发吹得翻飞。他偏头,望着村路的远方,听着沈奕声嘶力竭的哭泣。   恍惚间,他便想起那天。   那天也是这样的雨。   事情败露了,回到家以后,家里像是下雨前的乌云天似的,发闷得恐怖。   低气压在屋子里蔓延。很突然地,一直一言不发的温文学一下抄起椅子,砸在他脑袋上。   椅子碎裂。   他脑子一嗡,顿时没了大半意识,歪歪斜斜地倒了下去。他扑到桌子上,又倒到地上,桌上的饭菜被他扫了一地,噼里啪啦地碎了。   视野模糊间,他听见他妈的尖叫声,听见他爹温文学骂骂咧咧问候亲娘的声音,然后又一个酒瓶子砸碎在他脑袋上。   血迷了眼。   他倒在地上缩成一团,在咒骂声里渐渐没了意识。   外头一直在下雨,温默挨了不少打。   江奕也一样。   后来温默有好几天都没能见着他。再次见到的时候,江奕脑袋上包着白布,瞎了一只眼睛。   他那时候还能笑。他笑着跟他说,有点痛啊,阿默。   沈奕撕心裂肺地在他面前抱着头哭。   真是刺耳。   温默听过许多次哭泣和惨叫了,在这里的每一天都有人发出这样的声音,可沈奕的哭声落在耳里,比以往所有人的都要更刺耳。   温默没有回答他,转身离开。   他没有回头地走出去很远。半晌,他听见沈奕在后面颤着叫了他一声:“温默。”   温默没有回应,于是沈奕的声音变得声嘶力竭:“温默!”   “温默!!”   温默仍然没有回头。   他早就不该回头了。   温默想,如果多年前他也狠心一点,早点走掉,江奕也不会死。   他早该这样狠心了。   *   他走回到老太太的屋院里。   见到他回来,一群玩家吓得赶紧后退抱团。   “你干什么!”有人大声嚷嚷,声音抖着,“游戏规则是你黑天才能出来的!白天你不能杀人的!”   温默没理他。   村民们还在忙。温默扫了一眼四周,直直往老太太屋子里走去。   他走到门前,踏过门槛——   啪。   温默身形一顿。   他转头,有人拉住了他的手腕。   但这只拉住他的手显然不是沈奕的。它五指白皙若玉,但又修长有力,仿佛这一只手便是一把刀。   温默抬头。   颜畔笑眯眯地看着他——这位敢走上前来、不要命的拉住了守夜人的玩家,就是颜畔。   “不可以,”她压低声音说,“游戏还要继续。”   温默阴沉下脸,蹙起眉,无声地望着她。   “好凶呀。”   颜畔笑着松开手,不再说什么了,转身离开。   温默正不解怎么话才说个头就走了,一股气息就从院门那边传了过来。他回头望去,见到沈奕跟个落汤鸡似的进来了。   他眼睛还是很红,正用胳膊抹着泪。他看起来没那么生气了,但也没完全消气,脸上留着几分倔。   温默望过去时,他瞪了温默一眼。   温默没话说——他也说不了话。   沈奕没再跟他说什么。他转身走向院子的角落里,找了个屋檐底下,一屁股坐了下去。   沈奕拿出手机,眼睛发红地对着屏幕点了几下。   一股无言的、诡异的、且绝不该在这种地方出现的氛围,瞬间在这剧本如《山村老尸》一样的地方铺开来。   也不知道沈奕脑子里面过了什么玩意儿,见这么僵持了会儿温默都没反应,他居然就把手机音量调到了最大。   在这种没有网线的地方,也不知道他在用手机干嘛,就听那按键声噼里啪啦叽里咕噜响个不停,音调起起伏伏抑扬顿挫,好像在隔着一片院子骂他温默是个混蛋。   一群人在手机按键的男高音里沉默:“……”   好怪的气氛。   “哇,”黑皮衣姑娘很“识时务”地评价,“想当年我上高中,班上那对早恋的小情侣午休在教室里吵完架又出去动手再回来的时候,班里就是这个氛围。”   旁人:“…………”   还真是有点像。   温默无声地叹了口气。   一个村妇掠过他,跑进屋子里。   片刻,她又跑出来,跟玩家们说:“好了,冥婚的东西都预备好了。你们去帮着接亲吧,他们把轿子抬走了,去婚宴那儿接新郎新娘。”   黄毛一怔:“哈?新郎也坐轿子过来?”   “是啊。冥婚啊,不分那么多男男女女的。”村妇说,“快去吧。把新郎新娘接回来,就做冥婚下葬。”   对他们说完,村妇转头又朝向村长,“村长,您进来坐。”   村长点着头,杵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了进去。院子里已经摆了几把椅子,村长走到最前头的一把椅子边上,坐了下来。   玩家们纷纷走出门,去接死掉的新郎新娘。   沈奕最后一个站起来,跟上出了门的大部队。走到门口时,他顿了顿,回头望去。   温默刚走上前两步。被他一看,温默脚步一顿,讪讪停在了原地。   俩人对视几秒,沈奕收回目光,走出了门。   温默跟了上去。   *   “我说,”有人不安道,“他跟上来了诶……”   黑皮衣姑娘回头,见那一身黑衣的守夜人真的亦步亦趋地跟在他们身后。   “没关系,游戏有硬性规定的。天还没黑,他杀不了人。”颜畔说,“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白天还会出现,但是想跟着他就跟着呗,他又干不了什么。”   “那他为什么白天还会出现啊,这怎么想怎么奇怪吧。”   “是啊,而且他看起来跟那个沈奕好像关系很大……那个沈奕也是个问题啊,他怎么好端端的突然要打村长?”说话的玩家一脸的担惊受怕,“果然那个叫沈奕的新人,跟这个游戏里的沈奕还是有关系的吧?”   “我也有同感,他的表现太奇怪了。”另一人附和,“而且那个村长的说法没有任何问题,他怎么那个反应。”   “对呀,按照村长的说法,那个死掉的沈奕是突然被一个厉鬼上身,中邪了,并且之后他们用了很多办法,都没有让他好转,而且他都杀过人了,所以他们才迫于无奈……这逻辑没有任何问题。”   “而且那个沈奕当时疯了的话,他们就是不得不把他锁死在破庙里,一把火烧死的。”一个玩家说,“他们也不敢保证,那个上身的厉鬼到底有没有消失吧?所以他们害怕沈奕,这样也都说得通了。”   沈奕走在最后面,有一茬没一茬地听着他们分析这些事,心中只觉得越发心烦意乱。   才不是好不好。   他想,一群思想健全的现代人,怎么全都听那个死老头瞎放屁。   可事实上,沈奕也不知道到底是发生过什么。   可他就是打骨子里愤怒。   他回头看去,温默就走在他后面。他跟他们保持了很长一段距离,并不接近,只是跟在最后面走着。   什么都不说。   他在想什么,到底为什么什么都不说。   沈奕心里憋着一口气,又无处发泄,只能气得直咬牙。   混蛋。   他想,温默就是个混蛋。   “到了。”   沈奕抬头,婚宴的屋院就在面前。   婚轿摆在门口,应该是村人们搬过来的,为了将死了的新郎新娘带去冥婚。   玩家们进了院子,吆喝着道:“有人在吗?新郎新娘呢?上轿子了吗?”   人一窝蜂涌进去了。   有人去做事,沈奕也懒得再凑热闹。他在屋外又找了个地方,坐了下去,等着里头忙活完。   他突然很想来罐啤酒——此时此刻,沈奕懂了,为什么人家总说借酒消愁。   这种时候真的很需要喝点儿带气儿的东西。   他偏过头,看见温默站在远处。温默在看他,只是沈奕将目光投过去时,温默将视线挪开了。   沈奕沉默片刻。   “你过来。”沈奕说。   温默没动。   “你过来,”沈奕重复,“我问你点事情。”   温默还是没动。   “我不问你之前的事了。”沈奕说,“你不过来的话,那就在那儿站着吧,碍不着我跟你说话。温默,你告诉我。”   “——为什么把从前的这些破事,做成了这个游戏。”   “……”   温默僵了一瞬。   这话一出,他眼眸微动一下,这才忽然明白了什么。   哦。   那个人是这个意思。 第022章   经常下地狱的朋友应该知道——   温默的意思是, 他觉得,老玩家们应该知道。   这个地狱游戏之所以拿“地狱”来做噱头,并不是因为主办方闲着没事儿, 也不是因为他们中二病发作。   因为他们是真的地狱。   当然, 他们一般管自己叫“地府”。   地狱游戏的主办者,是阎罗王。   策划是那群判官,负责维护的是那俩黑白兄弟。   这游戏是什么样,剧本怎么写的,温默还真管不着, 他只是个守门的。   事实上,半年以前,拔舌地狱还不是这个村子。   它是个学校。   望着沈奕那张脸, 温默突然很想念光明高中——那之前的拔舌地狱,一个闹鬼的学校。   *   202X年,初月十五。   光明高中。   天气依然阴沉, 学校教学楼内院里有块巨石,石头上用血淋淋的红字写着十二字的校训。   博学求索, 明德厚学,德艺双馨。   温默跨坐在四楼的一间教室的窗框上,吹着地狱里的冷风。听完白毛的话, 他转过头。   【换剧本?】   【好端端的换什么剧本?】   温默诧异地朝着面前的白毛挑了挑眉。   他没有做手语,因为用不着。   眼前这个穿了一身白的白毛压根就不需要, 他是白无常, 他能看透所有人的内心。   而这位白无常的长相, 正是沈奕进鬼屋时, 那位在前台检票的工作人员——可惜,沈奕还不知道, 他一个大活人已经跟地府的白无常打过照面。   跟沈奕见到他时一样,白无常带着一张笑眯眯的笑脸。初月十五了,按照惯例,他来拔舌地狱巡视,顺便给温默这个在职人员做个“回访”。   “因为一些不可抗力嘛。”白无常说,“你也不要怪我,上面新下来的要求,要把地狱整个儿来个大改革。”   “你呢,你这边也有点特殊原因了,得给整个拔舌地狱来个大改动。剧本要大改了,光明高中终于要倒闭了。开心吧,你都给这破烂狗屎学校当了四十二年门卫了。”   温默抽了抽嘴角,扯得嘴巴有点痛。   “喏,这是新剧本。”白无常递过来一份文件,“你看看。”   温默低头。   望着把几张纸订在一起的这份“文件”,望着文件上白底黑字写着的“拔舌地狱剧本”和“判官言”的落款,温默心里一时失言。   他接过剧本,翻了两页。   “你知道的,你们这些地狱游戏的剧本,都是各个地狱的判官写的。往常呢,倒是会问一下你们的意见。”白无常拿食指在空中转了几圈,话说到这儿无奈一笑,“不过你的某几位同事不太好搞,之前改剧本的时候差点打起来。你看——哦对,你没见过。”   “铁树地狱新来的那位守夜人,性格太偏激……”   白无常是个话痨,在他身边唠叨了起来。   温默没理。   他翻了几页,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他抬手就把剧本狠狠砸到了白无常身上——他从来不会这么干。   白无常还是笑着,半点儿没生气。他拿起被扔到身上的剧本,笑着抬头。   “‘谁准你们这样编排的’。”他说,“哎呀,真是就没见你这么生气过。”   “真该拿个镜子来给你看看,这是你最像个恶鬼的一次。好恐怖的眼睛,平常在地狱里也能这样就好了,不知道能把几个凡人吓回正道上。”   温默深吸了好几口气。他知道自己表情很恐怖,他感到眉角都不受控地抽搐来,牙根都咬紧了。   【我不同意。】他在心里说。   “无效。”白无常摇了摇手里的副本,“这次是硬性要求,抱歉。而且也是出于无奈,有一些不可抗力。”   温默要气笑了:【这能有什么不可抗力?】   “嗯……”白无常歪了歪脑袋,“江奕上大三了。”   【……别拿他出来哄我。】   “前两天做的小动画还拿奖了,厉害啊。”   【……】   “跟一个小学弟关系好像异常的近。”   【…………说正事。】温默眉角抽了两下,【别拿他出来哄我。】   “江奕……”   【别拿他出来哄我!】温默恼了起来,【这已经是第三遍了!你就算是把他人带到这里来,我都不会同意这件事的!】   白无常哈哈笑了声。   “别生气嘛。”他说,“时间要到了,这是必然的。”   “这里即将变成你的梦魇,但这不是要害你。”   “不会很久的,默。”   “……”   雨声淅沥。   沈奕眉眼晦暗地盯着他,温默慢半拍地明白过来,白无常是什么用意。   他——他们知道他说不出来,所以提前把这里改成这个模样,替他告诉沈奕,温默身上——他们两个身上,都发生过什么。   多管闲事的一群人。   沈奕目光审视,温默没有回答他的打算。   他想了想,还是跟沈奕比划了几句:【我说了,你不用知道。】   【你看,你非要查。我早说了,会做噩梦。】   【生气做什么,我早都跟你说清楚了,是你自己非要去的。】   【你活该啊。】   沈奕腾地站了起来:“你说什么!?”   温默淡淡看了他一眼,漠然地别开脸。   “混账,你看着我!”沈奕大步朝他走过来,“你——”   “哎咻!”   走过去没两步,院门口就传来玩家们的声音。   沈奕停下脚步,转过头,见玩家们把死去的新郎新娘搬了出来。   两个死人身上的血都被擦干了。他们闭着眼睛,神情安详。   “沈奕,”颜畔招呼了他一声,“别在那儿那什么了,过来帮忙掀一下轿子帘子。”   闻言,沈奕狠剜了眼温默。   他肉眼可见地恨恨地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转身走向大部队。   沈奕走过去掀起了帘子,玩家们将新郎新娘放了进去。   院子里,几个村民走了出来。   “放上去了吗?”他们怅然说,“那走吧,送小张二最后一程!”   “起轿子咯!”   几个村民走过来,扛起了轿子。   院子里有个村妇狠狠敲起几声锣。   “新娘子出嫁啦!”   村民们扛着轿子,往前走去。   玩家们跟在后面。不知谁点燃了门口的红爆竹,身后门口响起噼里啪啦的震耳声响。   院子里,有人吹起了唢呐。在唢呐独特的喜乐声里,婚轿往远处去了。   走在旁边的村妇身前挂着个竹筐。   她抹着眼泪,大声喊着:“孙娇儿!婶子给你送最后一程来了!”   “你福薄,没享上清福!在底下把婚结了,跟你二哥好好过!”   她边说边哭得嚎啕,从筐里抓起一把纸钱,洒向天空。   唢呐声欢天喜地。   红彤彤的婚轿在灰蒙蒙的大地里如一抹血般鲜艳,往前行进着。   温默跳上屋檐,在婚轿后头亦步亦趋地跟着。   沈奕回头看了他一眼。   白花花的纸钱在雨里飘扬,一群人随着轿子,回到了老太太家。   “下轿——”   刻意拉长的声音喊着。   村民们把轿子放下。   几个村妇拿出来两个火盆,烧着了火,将纸钱元宝一股脑塞进去。   雨声淅沥,老村长坐在院里,杵着拐杖,两眼浑浊地望着外头忙碌的众人。   玩家们站在轿边等着。   有人抬起手,不耐烦地看了看手表。   “一拜天地——”   “二拜灵堂——”   村妇一把纸钱一把纸钱地往火里送。   她张嘴喊:“三——”   “住手!!”   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玩家们转头,见一个身着衲衣的和尚从远处跑来。   和尚惊慌失措。   “渡衡和尚!”   有村民喊出了他的名字。   玩家们一怔,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个和尚。   和尚冲到轿子跟前。一个男村人上前去,把他拦了下来。   “和尚,你这是干什么!”男村人说,“正冥婚呢!”   “冥婚!?你们还敢冥婚!?”和尚推着他的肩膀,焦急不已,“还不快住手!你们不知道沈奕怎么死的吗!不知道林无怎么死的吗!?”   “你们这跟给自己挖坟有什么区别!”   沈奕敏锐地察觉到不对。   他偏头,恰巧望见在火盆跟前烧着纸钱的村妇脸上闪过一丝无措。   她惊慌地低下头,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咽了口口水。   再抬起头时,她一脸强撑起来的理所当然:“还、还能怎么死的?!那沈奕鬼上身了,村子里的人被逼的,才把他锁在破庙里烧死了!”   “大伙、大伙也是没办法!”   “对!”旁人连忙附和,“大伙都是没办法,都是被逼的!”   “那里面只有沈奕一个吗!?”渡衡和尚大吼,“那为什么把林无也锁进去了!”   沈奕猛地一怔。   他下意识地转头,望向温默。   没来得及看清温默的脸,他听见村民们喊——   “林无也中邪了啊!”   “就是啊,他是跟沈奕一起中邪的,你又不是不知道!”男村人嚷嚷,“他大爷的,那是江胜国亲自抓着的!”   “两个大男人在河边偷情,不是中邪是什么!问他们怎么回事,他们又不说!”   “到后来沈奕跟疯了似的,把他大伯都砍了,把林无他爹都砍了!”村民说,“就是中邪了!给他灌符水都不管用!”   温默低眸,眉眼淡然地和沈奕对视。   仿佛只是在听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小事,温默只是很淡然地望着他。   沈奕心中忽然一片荒诞。   听到的一言一语都太荒谬了,真的太荒谬了,荒谬得沈奕居然无法觉得荒唐。   他懵了,脑子里一片空白。   “两个人都灌符水都不管用,还那么嘴硬!肯定是中邪了啊,说什么他们都要在一起呆着,哪儿有两个男人在一起的!”   “肯定是都中邪了!沈奕还砍人,他是村子里最懂事的孩子了!突然变成这个德行,肯定是——”   渡衡和尚大吼:“他怎么不砍你们!?林无他爹要把他打死了,他家里人不敢动刀,又拦不住那个酒蒙子,沈奕不动刀,谁去救林无!?”   村民们说:“打的不是他!”   “他爹是想把他身上的鬼打下来,那是为了他儿子好!”   “沈奕疯了,林无也中邪了!什么法子大伙都试过了,都没办法!没办法才把他们两个都锁在破庙里面,想一把火把他们身上的鬼烧了!王神婆说了,这样有用!命硬的话,他们就能活着出来,只有身上的鬼被留在火里面!”   “林无不是就出来了吗!”他们说,“王婆子说对了啊,林无活着出来了!”   “他是自己想不开,出来又砍人,说什么是我们把沈奕害死了——真是不识好人心!所以没办法,我们把他投河了!谁让他狗咬吕洞宾!”   沈奕的手开始哆嗦。   脑子里嗡嗡作响,他再次听不见人们说话了。铺天盖地的争吵声里,他慢慢拼凑起了事情的原貌。   几十年前,他是跟他妈来这个村子里,投靠他大伯江胜国的。   他和温默谈了恋爱,某天被江胜国抓到了。   于是村民们讨伐他们……村民们觉得他们是中邪了,他们脏死了。   他们被强灌符水,被打得不成样子。沈奕奋起反抗,他们说他疯了,拿着刀乱砍人。   他们把他锁进了破庙里——但不是他一个人。   温默跟他一起被锁进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温默逃出来了。他也是不甘沈奕就那么死了的吧……他也拿起刀了。   不知道他杀了多少村人,最后他被人投进了河里。   他也死了。   荒唐的闹剧,被荒唐地收场。   沈奕几乎站不稳,也动不了,浑身血液在此刻倒流。   他抬头望,雨幕之中,温默神色那样平静。   平静得仿佛这一切只是一出孩子的闹剧。   沈奕顿时胸腔发痛。他更愿意温默对此歇斯底里撕心裂肺,而不是这样死一般的沉寂。   他这副模样,只能说他已经麻木了。   他面对这一出太久了,所以再也不会有任何反应。他一直没能走出这个村子,早已对这一切司空见惯,所以他不会再有任何反应。   沈奕突然有些想吐。他往旁边踉跄两步,险些跌倒时,被人一把抓住了胳膊。   沈奕回过神来,转头一看,是颜畔。   颜畔对着他挑了挑眉毛,把他拉了起来。   “振作点,”颜畔说,“这些村民果然不是好东西。”   “哎?”   “NPC很少有好东西,”颜畔解释,“更别提这么上赶着给任务的。”   “……是吗。”   “够了!!”   一个村民厉声打断了渡衡和尚。   沈奕揉了揉疼得好像被捅了一刀似的胸口,回头去望。一个村妇站了起来,指着渡衡和尚大骂:“不愿意看你滚啊,碍着你什么事了!林无是什么好东西不成,祸害我们这么多年!”   “三年里,结婚的孩子就这么两三家,成一家他就来害一家,多少红事变白事了!”   “就是!俺们看孩子们可怜,给办个冥婚,你还过来说三道四的,我呸!死秃驴!”   渡衡和尚着急:“我就是说你们不能办!林无杀了多少人了,你们心里没数吗!之前死了第一家的时候我就告诉你们,这孩子被生生跟爱人分开了,相爱的事儿你们给说成中邪,他心里怨气大,所以才化成鬼新郎!”   “千万不能给死人办冥婚,不能办冥婚!会惹他生大气!这事儿我一直在说……”   “闭嘴吧你!”一个中年男人骂骂咧咧起来,“事儿那么多,哪儿来那么多规矩!再说,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啊,三年前刚闹鬼我们就找过你,你给的几张符,这几年有什么屁用了?不还是死了好多孩子!凭什么我们要怕那个死聋子!?赵婶儿,办!接着办!”   渡衡和尚难以置信:“你们——”   “一边儿去!”赵婶儿说,“小芳,去把纸人拿来!神婆说了,下一步是把纸人给他们烧过去!”   “好嘞!”   穿花棉袄的小芳起身来,进屋去拿纸人去了。   渡衡和尚见这一幕,再看看村民们对着他冷嗤的神情,终于哑然了。   他说不出半句话来,只能长叹一声,低下头,两行清泪顺着眼眶流下来。   他抬起手,捻起佛珠,声音颤抖:“阿弥陀佛……”   村人嗤笑:“装模作样。”   “阿弥陀佛……”渡衡和尚念叨,“罪过,罪过……”   “……阿弥陀佛……” 第023章   玩家之中, 黄毛撸了一把自己早已湿透的头发。   村民们开始继续为冥婚忙活了。   此情此景,黄毛隐隐猜到了什么,脸色不太好。他不安地咬了几圈牙, 怼了怼旁边的人:“不太对吧。”   “是不太对。”旁边的玩家抹了把脸, 一脸难办,“我本来还打量着,给NPC做这冥婚任务能走剧情拿线索,最后一整合就能知道怎么才能通关了……怎么现在看起来,这个冥婚任务千万不能做?”   “是啊。”   黄毛思索了下, 果断下了决定,抬头大声吆喝起来,“哎!这冥婚别弄了!”   他大步走上前, 挥着双手对村民们道,“别弄了!和尚说的有道理,弄这个冥婚太危险了!”   村民们没有反应。   赵婶儿还是蹲在火盆前面, 往火里又塞了一把纸钱;拦着和尚的村民还是露着满口黄牙大笑着,嘴里喷着肮脏的字眼;轿子前的村妇抓起挂在身前筐里的一把白花花的纸钱, 扬手洒向天空,哭着喊着新娘子的名字。   院子里的老村长目光浑浊地望着他们,一言不发。   “喂!”黄毛有些恼, “都跟你们说别弄了!你们听不懂人话吗!”   村民们依然没有丝毫反应。   “赵婶儿!”   小芳从院子里面跑了出来,她怀里抱着两个纸人。   她身后还跟着一个小伙子, 那小伙子看起来憨厚朴实, 怀里同样抱着三个纸人。   “这些, 都是要烧给孙三姐和张二哥的!”小芳说, “王婆子说了,把纸人烧过去, 再把他们放进棺材里下葬,冥婚就弄好了!”   “好好好!”赵婶儿起身来,赶紧把她怀里的纸人拿过来,“快给我,我给小娇都烧过去,省着那个死聋子还欺负她!”   “喂!”   黄毛真是要疯了,他猛地抓了一把头发,骂道:“都叫你们别弄了!搞什么,都这个时候了,偏偏这个时候!这群混蛋又开始一句人话都听不懂了!?”   别的玩家也心焦起来,毕竟长了眼睛的都看得出来,这冥婚是万万办不得的。   一群人都冲上去劝说,村民们却置若罔闻。   他们抓起纸人,往火盆里塞去。有玩家见状慌了神,赶忙伸手去拦,结果当场被村民干活的动作一带,甩飞了出去——这游戏里,NPC只要不能拦,那力气就力大如牛,动动手指都能把玩家揍飞。   “别烧了!”有人爬都没爬起来,就急慌慌地继续喊起来,“烧不得啊,求你听听那和尚的话吧!”   村民们依然没有停下,也没有对他们的话有任何反应。   “怎么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和尚!”有人朝着渡衡和尚喊起来,“和尚,再说点什么啊!”   渡衡和尚也依然无动于衷。   他捻着佛珠,流着眼泪,闭眼念叨着他的佛祖。   “哎!那兄弟!”   正急得要疯时,黄毛看见了人群之中的西装男。   西装男居然无动于衷,只是站在原地,笑眯眯地看着这一切。   他冲过去,抓了把西装男:“你干什么呢,还不赶紧拦住他们!”   西装男笑着:“为什么?”   “还为什么,能为什么!?”黄毛火冒三丈,“让他们把这冥婚办了,我们不就玩完了!”   “怎么会?”   “什么怎么会,你有病吧!?”   黄毛怒骂起来。   纸人的脚被泡进火盆里。   火焰顿时熊熊地吞没纸人。   突然,玩家之中,有人惨叫起来。   众人一惊,转头望去。   一个戴着眼镜的黑发青年正表情扭曲地撕声惨叫。他身子一歪,扑通倒到地上,在地上翻滚个不停。   众人往下一瞧,才看见——他的两脚竟然烧起了火!   青年疼得尖叫不停,两腿挣扎着脱掉了鞋子,徒手去拍自己腿上烧起来的火。   可于事无补,他被火焰迅速吞噬,整个人在火里不停痉挛抽搐起来。   他还在这儿尖叫,就听另一边也有个年轻男的尖叫起来。   “救命!!”   他大声喊,接着也倒到地上。众人转头,见他竟然也两脚着火,瞬间就浑身烧着了。   火焰瞬间熊熊,将那两人烧得满地打滚,关节都极其诡异地反向扭曲。   众人不由自主全都聚集到一起去。   正脑子发白不明所以时,黑皮衣姑娘转头一看,恍然明白了什么。   “喂,”她拍拍旁边的人,“不会是那个吧?”   众人循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见赵婶儿正把纸人边烧着边一点点塞进火盆里,小芳也用另一个火盆烧起了另一个纸人。   那两个纸人一前一后地烧着,眼瞅着将要燃烧殆尽。   有人忽的想起来:“说起来,那两个人都是去找纸人的!”   许多玩家刷的白了脸色。   话已至此,他们都明白了。   赵婶儿烧的纸人,根本就不是纸人。   是他们这些玩家!   “别烧了!”黄毛大喊起来,“别烧了,爹了个吊的,混账!”   “我叫你别烧了!!”   赵婶儿仍然置若罔闻。   她突然笑了起来,望着火舌吞噬纸人,她眼睛里都冒起绿光。仿佛魔怔了,她抓着纸人狠劲儿往火盆里面塞,手被烧着了也浑然不觉。   被烧的玩家惨叫得歇斯底里,黄毛朝着赵婶儿冲了上去。   黄毛不顾一切地抓住赵婶儿的手。这次有用了,赵婶儿被他推倒在地,摔了个人仰马翻。   黄毛太用力,自己也脚一崴,嗷一嗓子就摔到了一边。   黑皮衣姑娘见状,一个箭步冲了过来。   她一脚踩到黄毛身上。   黄毛被踩的差点吐血。   黑皮衣姑娘跃过去。她抓起赵婶子的火盆,扬手哗地泼向婚轿。   村民们惨叫起来:“你干什么!?”   “瘪犊子玩意儿!你干嘛呢!?”   姑娘把盆里的东西倒干净,还将烧剩下的纸人残骸都踩灭了火。   火盆有两个。她扔掉这个倒干净的,赶紧转头就去抓第二个。   啪。   她身形一顿。   黑皮衣姑娘被人拽住了。她转头,西装男正笑意吟吟地抓着她的手腕。   西装男力气大得可怕,抓得她的手腕微微发抖。   黑皮衣姑娘暗暗皱紧眉头。   “放手,”她语气不善,“很痛啊,老叔。”   “不行。”西装男笑着说,“为什么要帮他们?”   “什么?”   “为什么……要帮他们?”西装男说,“他们……他们……”   西装男始终“他们”不出什么。   他像个卡带的收音机,不断地重复着这一个词。慢慢地,黑皮衣姑娘发觉了不对劲。   西装男的笑容像个面具,嘴角扬起时,他脸上堆积起来的褶皱像被强硬拉扯起来的产物。这好像是个披了张人脸面具的什么东西,在这里卡带个没完。   西装男嘟嘟囔囔个不停,嘴里还是一直只有那一个词:“他们……”   他们什么啊!   黑皮衣姑娘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她骂了句“见鬼”,使劲扯了两下自己的手腕,却还是挣脱不开。   “他们……”西装男咯咯一笑,“都要……陪葬……”   西装男脑袋一歪。   一阵骨头断裂响,西装男的脑袋直直从脖子上掉了下来。   人头在脚下咕噜噜地往外滚了一阵,西装男的断颈处喷射出大片鲜血。   黑皮衣姑娘愣住了。   直到鲜血喷溅满脸,她才回过神来。她尖叫一声,猛地甩开西装男,那无头尸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一群罪人玩家也吓得嗷嗷大叫,抱紧了团。   黑皮衣姑娘吓傻了,她本能地退后好几步。   突然,脚下一软。   这触感超怪,仿佛踩到了一块肉似的。   姑娘愣了下,低头,抬脚一看。   满地的血肉。   仿佛有人在此爆体了,地上全是模糊的血肉。   她又尖叫起来,吓得回头就跑,冲进了抱团的人群中。   咯咯的笑声从一旁传来。   吓傻了的黑皮衣姑娘怔着脸,转过头。   鲜红的婚轿里,“囍”字的帘子被人悄然掀开。   死去的新郎新娘滑落下来,软绵绵地滑进了雨里。   他们两眼大睁,死不瞑目,丝毫不是他们去接时那副安详的模样。   一身血色从轿子里沉默地飘了出来。   那手指惨白修长,红衣衣袖飘飘,身影似有似无。他飘在空中,身形飘摇。   瞧见他,玩家们一怔。   是鬼新郎。   看清出来的人,赵婶儿两眼一瞪,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林无!!”她转头望院子里爬去,“是林无,林无!”   赵婶儿想站起来跑。可她吓得腿软,挣扎几次都没能站起身。   她费力爬过门槛,尖叫着:“村长,村长!”   “救命啊!村——”   赵婶儿突然不说话了。   一股凉意从头上降下。她感受到了什么,哑然半晌,她僵着脖子,抬头望去。   鬼新郎飘在她头上。   赵婶儿瞳孔瑟缩。 第024章   鲜血飞溅。   玩家们抱在一起, 怔怔望着眼前的一切。   赵婶子被鬼新郎揪起脑袋。那头颅和脖颈相连的血肉瞬间撕裂,人首异地。扑通一声,她的身体倒在门槛上, 浑身抽搐几下, 不动了。   鬼新郎无声地双手捧起她的头颅。   红盖头随风飘飘,没人看得清他与那死人头颅相视的神情。   他两手颤抖。   ……在悲伤?   沈奕并不觉得他在伤心。他望见鬼新郎露出的手的手背上青筋暴起,五指深深抠进赵婶儿脸颊的皮肤里。指甲深深抠入皮肉,血都顺着他的手指涌出来。   砰的一声,头颅炸裂开来, 碎骨碎肉洒了一地。   鬼新郎的红鞋上洒满了血。   有玩家惊叫起来,院子里也响起村民的尖叫。   鬼新郎放下手,慢慢地将脑袋转过来。   渡衡和尚跟前, 是刚刚一直在污言秽语地骂人的男村民。此时此刻他张着嘴巴,一声儿也发不出来,两腿哆嗦个不停。   鬼新郎朝他飘了过去。   村民一屁股坐到地上, 终于从喉咙里榨出一声惨叫。   “别过来!”他大叫,“关我什么事, 又不是我提议放火烧的!关我什么事!?”   “我叫你别过来,你这死聋子鬼!别过来,别过来!!”   村民连滚带爬地往后爬过去, 但鬼新郎越来越近了。村民咬咬牙,哆哆嗦嗦地脱下脚上的鞋, 骂骂咧咧地朝着鬼新郎抛过去:“**爹的, 滚远点!!”   “大爷的, 老子——……”   扔出去的鞋直直穿过鬼新郎的身体。   鬼新郎飘到了跟前, 村民立刻没了声。   他望着鬼新郎鲜红的身影,恐惧终于将身心全都占据了。村民两眼瞪得颤抖, 嘴唇哆嗦个不停,流了两行眼泪出来。   “……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错了好吗,你要什么我都……我……”   鬼新郎朝他伸出手。   他捧住村民的脸。村民在他惨白细长的手里猛地抖了抖,呼吸颤抖着啜泣起来,涕泪横流,再说不出一句话。   村民的脑袋被他捧起来,往上抬去。那头颅抬得越来越高,越来越高。   村民终于发觉了鬼新郎的意图。   他蓦地睁大眼,张着嘴,嘴唇吓得发白,却只能发出干哑艰涩的“啊啊”声,断断续续的求饶声连不成一句话。   刹那间,血肉撕裂,人首分离。   他的脑袋也被撕裂下来。   男村民咚地倒下了身体。   鬼新郎松开手。   他手中的头颅掉在了雨里,在地上咕噜噜了一圈,像个皮球似的,滚落到血哇哇的水洼里。   头颅上的眼泪很快被雨水冲刷,村民恐惧的半张脸埋没在血水里。   鬼新郎转了转头,望向他们这群罪人玩家。只这一下,一群玩家就吓得一激灵,赶紧抱紧了彼此。   鬼新郎一动不动地望了半晌,转过了身。   他转身向院子里飘去。   一群玩家顿时愕然——鬼新郎居然没对他们动手。   院子里响起村民们歇斯底里的惨叫声,求饶声更是此起彼伏。   “放过我!”不知谁在喊,“求你了,放过我……我那时候,也是为你好……啊!!”   大雨倾盆。   沈奕往后退了两步,抬起头。   雨又下大了,温默还站在原来的地方,并没有挪动脚步。可即使如此,他看起来也十分狼狈不堪。大雨冲刷着他,他浑身上下被淋了个透,头发被雨淋得沉重,紧贴在脸上,往下滚滚落着水珠。   他低眸望着那院子里。   院中惨叫不断,血肉横飞的怪异声音在雨声里诡异地响。   沈奕不知道温默看见了什么,可他分明看到,那双血眸里涌起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仿佛不甘,仿佛悲哀,又仿佛——羡慕。   沈奕竟然从他眼睛里看出了羡慕。   忽然,声音消失了。   雨一下子小了下来,变回了淅沥的阴雨。   沈奕望向院子里。   院子里静的出奇。   突如其来的安静,让所有人一时茫然。   满地都是血味儿。   雨水还冲刷着两具焦尸——那是刚刚和纸人一起烧起来的两个罪人玩家。黑皮衣姑娘扬灭火盆以后,他们身上的火便熄灭了。   可没有任何卵用。两个玩家一个已经被烧死,一个虽然还留了一口气,但浑身都焦黑了,挣扎着喘了会儿气,就也在这拔舌地狱里没了声息。   良久,四周都再没有声音响起。   玩家们不敢贸然开口。一群人沉默地互相抱紧很久,才有人小心翼翼出声:“他还没出来吗?”   这个“他”是鬼新郎。   院子里变得死寂很久了,可没有任何一个人出门来。当然,“鬼”也一样。   鬼新郎再没有从院子里出来。   “我去看看。”   沈奕走出人群,往院子里走去。   “喂!”有人良心未泯,喊了他一声,“别吧兄弟,好危险的啊!”   “没关系。”   沈奕大步朝里走去。他丝毫不担心,也不害怕,事实上他一直没觉得那鬼新郎可怕。   他只觉得他可怜。   尽管他全然不知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赵婶儿的尸体还横在门前,沈奕跨了过去,走进院中。   脚步踏进血洼里,溅起噼啪的水声。   院中横尸遍野,所有人都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死状各异。有人人首分离,有人满身是血,有人成了一具焦尸,有人浑身惨白浮肿又肿胀。   有人已经看不清面容,但沈奕依稀辨别得出谁是谁。   村长、抱着纸人来的小芳、在这村子里照顾老太太的村妇、刚刚在路上洒了一路纸钱的村妇、把婚轿扛过来的其余三个村民,甚至同村长一同前来的两三个壮汉。   没人能逃过一劫。   沈奕站在院门的屋檐下,四周打量一圈,没有看到鬼新郎。   怪异的、死亡一般的安静,在这院中蔓延开来。   一股气息从里屋传了出来。   沈奕顿了顿,望向那屋里。   屋门前昏黄的灯光忽闪两下。大约是电路故障,它暗了又亮,亮了又暗,忽闪个不停。   对了。   沈奕忽的想起来,那屋子里还有个老太太。   是那个安排他们去布置冥婚的老太太。   想着也不知道老太太怎么样了,沈奕便赶忙往屋子里走去。可抬脚刚走两步,突然跟前咚地一声,温默再次从天而降,一跳跳到了他跟前。   沈奕吓了一跳。   看清是温默,他才松了口气:“是你啊……你能好好地下来吗,别每次都这么吓人。”   温默睨了他一眼,没回答,转身也向那屋子里走。   他这副冷淡模样,沈奕脑子里呆了一下,才想起来,他俩好像正在闹不愉快。   温默刚刚好像还在骂他活该。   草。   沈奕撇了撇嘴,追上去:“喂!”   温默没理他,径直走进屋子里。   “温默!”沈奕追在他屁股后头,“你能不能好好跟我说说话?你到底怎么想的,想干什么?为什么什么都不告诉我?你干嘛非得气着我——温默!”   温默还是没理他,两人一前一后地迈过门槛。   温默走到屋子中央,往墙边走去,抓住了灯线。   他一扥,屋子中央便有吊灯忽闪两下,亮了起来。   搞什么,原来屋子正中央有灯的。   沈奕嘟囔着,一抬头。   屋子最里面的老太太,安安静静地盘着腿坐在床上。   她没有头。她的脖子上,空空荡荡。   她是个无头尸。   沈奕震惊得说不出话。   “喂,”身后忽然有声音传来,说话的人一顿,同样震惊不已起来,“你……我靠!?”   “这怎么一回事?”   沈奕回过头,就见这些罪人玩家们也进来了。   温默也回头望了眼。   “看还看不出来吗,这老太太也死了。”黄毛往四周看了看,“就是不知道脑袋滚到哪儿去了。”   “不对。”   黑皮衣姑娘出声反驳他。她走过去,凑近尸体打量了下,“血都干了,这脖子上的切面边缘都烂了。刚切下来的话是不可能会这样的,这至少死了一个礼拜了。”   此话一出,玩家们的鸡皮疙瘩蹭地起了满身。   “什么意思!?”有人说,“死了一个礼拜的话,那……那给我们的任务……谁下的!?一个死人下的吗!?”   “恐怕就是这样。”姑娘直起身说,“看来,我们都中招了。”   “给我们的冥婚任务,从一开始就是错的。我们根本不该找轿子,也不该找棺材和纸人,纸钱也不应该。”她说,“给我们下任务的,恐怕是那个鬼新郎。”   “他早就杀了这个婆子,然后装成婆子的模样,给我们下任务。所以,其实打一开始,我们什么都不该做。”   众人呆呆愣在原地。   颜畔摸了摸下巴:“原来如此,那个播报是这个意思。”   黄毛有些呆滞:“什么?”   “播报里不是说了吗,”颜畔说,“‘莫打伞,莫安息’。那不是叫我们别在这里打伞,而是叫我们别做葬礼,别让死人安息——也就是说,安排下来的这些冥婚的任务,不能做。”   此言一出,众人沉默。   “……我们,”有人颤抖起来,“我们……这轮游戏,完蛋了?”   游戏完蛋了?   沈奕瞬间大脑通闸心神电转——温默眼瞅着他眼睛一亮脑袋一抬,心里就一咯噔。   他知道,江奕一这样,那就是脑子里面又冒出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了。   果不其然,沈奕两眼冒光地问他:“游戏失败了?”   温默:“……”   “我得一直留在这儿了?”沈奕突然欣喜起来,“我可以一直跟你在一起了?”   一股无名火蹭地窜上来了。   这个傻子!!   温默忍无可忍,一脚狠踹在他左腿膝盖上。   沈奕被踹得嗷一嗓子,捂着膝盖往后退了两步,痛得飙了几滴眼泪。   温默白了他一眼,转身往外走去。   “哎!”沈奕揉着自己的膝盖,慌忙追了上去,“温默!听人说话啊你!”   温默没理他。   沈奕左腿被踹得生疼,走路都不利索,一米七一米八地追了上去。   颜畔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   “温默!”   沈奕追出门,温默却没等他。   他又消失了,四处都不见身影。沈奕一出门,就拔剑四顾心茫然地停在原地。   黑皮衣姑娘追了出来。她往四周一看,没看见人影:“他去哪儿了?”   “不知道……”沈奕龇牙咧嘴地捂了捂膝盖,“我靠,痛死我了。”   黑皮衣姑娘干笑了声:“守夜人踹你一脚,就只是让你瘸了一点,对你够好的了。”   “是吗?”   “是啊,守夜人很恐怖的。力气大,还耳通八达,眼看六方,个个都是怪物。上回我一个队友也让守夜人这么踹了一下,当场飞出去好几米,掉下楼摔死了。”   “……”   沈奕抽了抽嘴角。   一边传来沙哑的念佛声。   “阿弥陀佛……”   沈奕转头一看,渡衡和尚还站在那儿。鬼新郎没有对他出手,他还神色悲悯地捻着佛珠,念叨着他的佛经。   “他没死啊。”   颜畔从后面走出来,望了和尚一眼,“那个鬼新郎还挺有原则,不杀和尚。”   沈奕呵呵干笑。   “阿弥陀佛……唉。”   和尚停下了捻着佛珠的手。他抬起头,看向玩家们。   和尚哑声说:“你们走吧。”   “走吧……别再回来这是非之地。”和尚说,“都是因果报应……他们做了恶事,吃了恶果……这村子里,再也不会有活人了。”   “三年前,他们害死了人,从我这里要了符……我告诉过他们,想要平安无事,就去好好祭拜,就去吃斋念佛……可他们不觉得自己有错。贴了符后,就给烧死的孩子钉了锁魂钉,给溺死的孩子做了法事,不许他们轮回转生,不许成怨鬼……”   “可亲眼目睹爱人被烧死,溺死的孩子怨气太重了。”和尚说,“最厉害的法事,也没能压住他的怨气。”   “走吧,”和尚说,“不要拦他了,让他给自己找回公道吧。”   沈奕沉默半晌。   “和尚,”他问,“当年到底怎么回事?那两个人不是一起被锁在破庙里了吗,为什么温——林无会逃出来?”   和尚摇了摇头。   “没人知道。”和尚说,“为什么林无逃得出来,没人知道。”   “你们走吧。”   和尚转身离开,手中继续捻着佛珠。他一边念叨着阿弥陀佛,一边步履蹒跚地在雨中远去。   和尚身影渐渐消失。   “怎么办?”有玩家问,“我们是不是真的彻底完蛋了?”   “不知道啊,我没输过游戏……”   “我也没有啊。游戏不是出局才算完蛋吗,我们还没出局吧?”   玩家们你一言我一语。   沈奕站在原地,心中不宁,像有捧火在细密地煎心似的。   违和。   处处都让他感到违和。   为什么?虽然这一切的逻辑很说得通——几十年前,江胜国抓住了江奕和温默,两个人的恋爱被发觉。村人们把他们钉在耻辱柱上,说他们被鬼上身中了邪,于是对他们灌符水打骂不停,想让他们清醒过来。   可他们到死都没放手,于是他们把两个人锁在破庙里,一把火烧了。   但温默死里逃生了。   只是他目睹江奕被烧死,于是拿起刀冲回来砍人,又被村民们投进河里,溺死了。   逻辑说得通。   可沈奕还是觉得违和。   仿佛有什么事情被忽视,巨大的违和感在心中盘旋不去。   是他沈奕的妈妈吗?   她为什么对着自己磕头?   “沈奕”明明死了,不会化鬼,为什么她要对着他磕头?   还是说,温默他妈?   他妈会疯倒不奇怪,但为什么会到处找儿子?   她明明对温默很不好。   她明明对温默很无所谓。如果是被变成鬼的林无吓疯的,那为什么还要找他——难道说,找的不是林无,不是温默,而是温默的弟弟,她二儿子?   这个地狱里,她二儿子离奇失踪了。   嗯……   违和感的来源,好像并不是这些。   突然,一个人的大脸出现在脑海里。   沈奕想起来了。   龚沧!   “不对,”沈奕回过头,“那龚沧是谁!?”   正讨论着他们到底是不是游戏失败的玩家们:“哈?”   “龚沧啊!”沈奕抓住颜畔,猛猛晃悠了两下她的肩膀,“这故事里根本没有龚沧啊!”   颜畔迷茫:“谁是龚沧?”   “那个卷毛!”沈奕放开她,急得手忙脚乱地比划,“跟我一起进来的那个傻。逼!就那个穿得一身蓝裤子挂着银链子,昨晚上挨宰了的那个!”   “哦——”黑皮衣姑娘一锤手心,“那个别人的话一句不听,还非要反驳上几句的爷新啊?”   “?爷新是什么——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沈奕说,“这里没他啊,这不对啊!”   “有什么不对的,”姑娘一头雾水,“他一个玩家,出现在这里才不对吧?”   “……跟你解释不清!”沈奕转头看向颜畔,焦急道,“反正这里该有他这个人!这一定就是游戏的通关条件,我们得把他找出来,交给鬼新郎!”   黄毛:“啥?你疯了吧你?”   “对啊,这是怎么推出来的,太莫名其妙了吧。”有玩家附和,“你毛利小五郎吗,你干脆把院子里死的那些人都推理成自杀的得了。”   颜畔没有说话,她摸了摸下巴。   “不,这也不一定是空穴来风。”她说,“很有可能。沈奕在这里是真实存在的NPC,他和那个死了的新人又是一起进来的。假设他们都没说谎,那么两个人都应该和这里的NPC有所关联。”   “有沈奕的存在,就应该有龚沧的存在。可从头到尾,我们都没见过这个龚沧。”   “可是,村民们对那个叫龚沧的长相也没什么反应啊。”一人摊手道,“如果他真的和沈奕一样是跟这里有关的NPC,那一定会像他们看见沈奕那样,对龚沧也有所反应。”   “不尽然。”颜畔说,“假设找到龚沧就是通关方法,那当然不会让我们意识到不对劲。让村民们认不出来,也是必需的设定。”   “嗯……”   有人还是不太认同。   颜畔并不强求:“不认同也可以理解,那不如这样。这个鬼新郎毕竟还没有把村子里的人全都杀掉,我们去找别的村民问一问。”   “一直傻站在这里,也不是什么好做法,对吧?”她说,“而且我们还都在这地狱里喘气,那游戏就还没有结束。”   “不然,游戏结束的播报也早就该响起来了。”   “就像游戏开始有播报一样,结束也该有播报的。”   众人面面相觑。   *   一群人又浩浩荡荡踏出了去找人的脚步。   颜畔数了一下人数。   “好嘛,”她说,“我们就剩十个人了。”   “啊?”有人诧异,“不对啊,早上还有十五个人。除去那两个烧死的,和那个掉脑袋的,应该还剩下十二个啊。”   “怎么就十个了?”   “谁知道,这种地方,有人突然不见,不是正常得很嘛。”黑皮衣姑娘说,“没准是哪步走错了,就离开队伍,迷失了。”   玩家哑口无言。   “总之,还是分拨去找找吧,看看情况。”颜畔说,“大伙再去找村人问一问。”   “好吧。”   一群人三三两两地分了队伍,各自四散开来。   颜畔带着沈奕走了。   “走,”她说,“找疯子去。”   “……目标这么明确啊。”   “废话,你自己说的话,你自己忘了?”颜畔说,“疯子不是疯子,只是看见的世界和我们不太一样。该说不说,我觉得特别有道理。”   她说着,转身离开,“而且精神不正常的话,说不了谎的,会比那些披着人皮的混账癞蛤蟆更像个人。”   沈奕无言以对。   “这边。”   颜畔往右边走去。   她这么果决,沈奕有些讶异:“你知道她在哪儿?”   颜畔哼哼一笑,不作回答,只说:“跟上。”   沈奕只好跟了上去。   两个人七拐八拐了几下,渐渐地,沈奕发觉这路很熟悉。   直到撞见倒在路上没了脑袋的石头菩萨,他想起来了,这是通往破庙的路。   拐过弯,颜畔停了下来。   “疯子”林婆子就坐在不远处的路边。她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俩破碗,手里正捏着两根树枝,边痴痴傻笑着,边把身前两个破碗敲得叮咚响。   那声音叮叮咚咚,长长短短。   “小儿郎,小儿郎……”她嘶哑地轻声唱,“天要黑,快回家……”   “家里有娘等儿回,夜深夜重夜难归……莫等天黑再回头,早早回头早得生……”   “莫等天黑再回头,早早回头早得生……”   “莫等天黑再回头……”   她将最后两句翻来覆去地唱起来。   沈奕站在原地听了许久,心里翻起一些五味杂陈的思绪——他又不知这思绪是从何而来。   沈奕走上前去。   颜畔跟在他后面。   沈奕在林婆子跟前蹲了下来。   “阿婆,”他问她,“能聊两句吗?”   林婆子不理他,还是将方才唱着的歌谣翻来覆去地唱。   沈奕拿出手机。他在微信里翻了翻。还好,虽然没有网,但之前已经打开过的图片在微信里被认定为下载成功,还能点开看。   他找到一张前几天三个舍友聚在食堂吃饭时玩闹起来,拍下的照片。   沈奕把龚沧的脸放大,给林婆子看:“这人,你认识吗?”   林婆子转过头,看了眼那照片。   她念唱的声音轻了些,手上也不再敲碗,对着照片愣了会儿。   然后,她噗嗤笑了声,转头继续敲起破碗来:“小儿郎,小儿郎,回家来……”   沈奕:“……”   “你这个愚蠢的男大学生。”颜畔在他后面评价,“你就这么问话的?”   “不然怎么问啊!”   “滚一边去。”   颜畔低手一推,把他推得一屁股坐到一边的地上。沈奕猝不及防地一倒,“哎哟”一声。   颜畔盘腿一坐,大咧咧地坐到了林婆子跟前。   “听好了,”颜畔望向他,“你也知道,NPC需要触发关键词,不然的话,就不会有任何反应。”   “所以,根据现有的线索,推断她身上的事,找到她在剧情里在意的关键词。不过有时候你没有线索也没关系,可以听她念叨的东西适当推测。总之,寻找关键词是重中之重。”   “看好了。”颜畔转头,望向林婆子浑浊的双眼,“老太太,你的小儿子去哪儿了?”   此话一出,林婆子低声唱的声音一顿。   她再次抬头,呆呆地望向颜畔。   忽然,她嘴一瘪,哇地哭了出来。   “儿子没了——”她哽咽着,“大儿子,小儿子……都没了……”   “小儿子跑了,小儿子跑了……”   “小儿子跑去哪儿了?你不知道吗?”   “出村了,”林婆子说,“大伙儿说奕哥儿跟我家大儿子中邪了,要给他们灌符水,做法事……小儿子不乐意,我也不愿意,可我们拦不住……”   “小儿子就……去县城里,说要叫警察来……然后,再也没回来……”林婆子老泪纵横,哭得嚎啕,“大儿子死了,小儿子也没了……”   她哇哇大哭。   沈奕看她有反应了,赶忙坐直起来。他刚要趁热打铁地把照片递过去,颜畔抬手拦住了他。   她给他使了个眼色,手抬了抬,示意沈奕把手机给她。   沈奕把手机交给了她。   颜畔不动声色地拿过手机,看了眼屏幕上的照片,没急着问,道:“村子里为什么说奕哥儿跟你家儿子中邪了?”   林婆子哭得眼睛通红。   “他们谈恋爱,”林婆子说,“谈恋爱,被发现了……被老江家的,抓住了……怎么就被抓住了……”   “江胜国最好面子了,最爱到处乱说了……怎么就被他抓着了……”   颜畔伸手,将她手底下的破碗翻了过来。   林婆子陷在大儿子的回忆里,渐渐地不哭了。她出神地望向远方,低声絮絮叨叨起来。   颜畔给沈奕打了个手势,示意他过来。沈奕赶忙爬过去,依着颜畔给他比划的手势,抬起两手,给那破碗挡住了雨。颜畔从包里拿出几张纸巾,塞进那碗里,又拿出一个打火机来,把碗里的纸巾都点燃了。   碗里瞬间烧起火来。   颜畔把沈奕的手机放在碗边。屏幕上,龚沧的脸被照得暖融融的。   林婆子呆滞的神色一顿。她低头,被火焰的光吸引了过去。   望见龚沧的脸,她瞳孔一缩。   她忽然不说话了。   连哭声都顿了。   一时间,空气寂静,只有雨声淅沥。   林婆子歪歪头,对着这张照片,忽的又红了眼。   她眼睫忽闪两下,深吸了一口气。   “……怎么就告诉他了。”她喃喃,“奕哥儿,你糊涂啊……”   沈奕一怔。   林婆子伸出皱得像树皮、粗糙黝黑的手,拿起了那手机。   “糊涂啊……”她说,“糊涂啊,奕哥儿……不是谁跟谁称兄道弟,就真是……打心底里,对你好的……”   “怎么就告诉他了呢……”   “你大伯……江胜国那傻子,没人告密,他怎么能知道的……”   “他不说,你怎么会死的……”林婆子又嚎啕起来,“你怎么就信他啊!”   “你不知道,他要跟你争名额的吗!”   “你糊涂啊!奕哥儿!你怎么就——”   林婆子再说不出完整的字句。她张大嘴巴,撕心裂肺地哭喊,手直捶自己的膝盖。她浑身发抖起来,哭嚎的声音撕裂,眼泪和雨水混到一起。   沈奕放下挡雨的手。   连绵的阴雨打在碗里,渐渐地浇灭了火。   林婆子将手机丢到了地上。手机在地上旋了几圈,滚到他眼皮子底下。   雨滴打湿屏幕。   望着那屏幕里笑着的龚沧,一股凉意顺着后脊骨爬了全身。   仿佛世界解离了,四周的一切都变得很不真实。   眼里忽然出了重影,林婆子的哭声变得模糊,雨声都变得若远若近。沈奕怔了半晌,抬起头,却见四面八方的天空朝他挤压过来。   他明明听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可偏偏脑子里一片白。他挣脱不开这片迷离,反而一点点深陷其中。   他突然想起温默要杀龚沧时的模样,想起自己阻止他时,温默看着他的眼睛。   那双对他怨恨又悲哀的眼睛。   沈奕突然坐不太稳。他明明已经坐在地上,却还是身子一歪,险些倒在地上。   *   半小时后。   雨声淅沥。   雨水顺着屋檐掉下来,成了个小小的水帘。   颜畔托着腮侧着身,望着那雨水噼里啪啦地掉下来。   她无聊地看了会儿外头的雨天,张大嘴打了个哈欠。   沈奕自闭了,半小时前问完林婆子的话,他站都站不起来。   还是颜畔把他扛起来,带到了这里。   这是一户人家,但户主不在,俩人便跑到檐下来躲雨。   沈奕靠着门坐着,缩成一团,脑袋埋在膝盖上,两手抱着头。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   “别自闭了,”颜畔说,“谁还没有信错过人,很正常,别自闭。”   沈奕没吭声。   “想开点,这就说明你是对的。”颜畔继续,“那村子里就一定还有这个龚沧的NPC。鬼新郎想报仇,但一直没找到。我们替他找到,应该就能通关了。”   沈奕深吸了一口气。   他终于抬起头来。那眼睛红得像要滴血了,眼泪正流个不停。   他扶起额头,声音沙哑:“谁知道他去哪儿了。”   颜畔哼笑一声。   “线索收集的差不多了,你找到的那些东西的谜题,也都解开了。”颜畔说,“你找到的那张纸条。”   沈奕脑子钝钝的,这话落进耳里,过了半分钟,他才想起来,颜畔说的是什么。   那张糊了一半的纸:   【付▆成▆▆,以水吞▆。娃娃塞▆▆包里,两张纸▆一起。红▆用▆绳▆▆,放进▆▆▆落。】   【要先把他▆▆打▆▆。为了▆▆不会▆▆▆。】   “开头的那个‘付’字,跟别的字比起来,小了一半。”颜畔说,“所以,可以推断它是一个字的一部分,恐怕是‘符’字。”   “完形填空一下,那上面的话就是:‘符烧成灰,以水吞服。娃娃塞进红包里,两张纸钱一起。红包用红绳绑住,放进家中角落’。”   “‘要先把他的什么什么打残废,为了他不会再逃走’。”颜畔说,“至于是把你哪里打残,我就不知道了。”   “红包里的东西,就都是为了做法用的了。”   沈奕长叹一声。   “你别愁眉苦脸的了,走吧。”颜畔站起身来,“都知道该怎么出去了,你还想在这里自闭?”   “不想出去。”沈奕说。   “为什么?”   “跟你说了也不懂。”沈奕嘟囔。   颜畔一笑:“出去就见不到守夜人了?”   沈奕愣了下。   转念一想,他又明白过来了。   沈奕苦下脸:“反正你也只是想说,我看起来跟他关系不一般,我是个鬼,所以才不想让游戏结束吧?我都知道啊,你们这些……”   “你还真是个愚蠢的男大学生。”颜畔面露无奈,“我要真是个普通玩家,真认定你是个鬼,我还会跟个没事人一样跟你组队,还特地给你带路来找林婆子?”   沈奕一愣:“啊?”   突然,一声惨叫划破云霄,撕裂雨空。   沈奕吓得一激灵。   那声音又响起:“救命啊!!”   这一声,沈奕听清了。   他立刻分辨出惨叫的人:“龚沧?”   “像是呢。”颜畔说,“去看看?”   沈奕赶忙爬起来,跑进雨里。   仿佛在接受着什么折磨似的,龚沧惨叫不断,绝叫在整个村子里回响。沈奕往声音来源的方向马不停蹄跑去,等跑到近处,他逐渐发觉不对。   到了门前,他慢慢停下。   绿皮铁门锈迹斑斑,门上的两个门神更是黑乎乎又发黄。   温默家。   沈奕两眼发愣。   门前已经聚集起了许多玩家。看见他来,几人让开了点儿路。   他们表情发怵,都离他远了些。   沈奕无暇管他们。他伸出手,推开了门。   门内被清理出来了一条路。   原本堆满院子的杂物垃圾干净了些,一条通往正屋里的小路被收拾了出来。   正屋里,惨叫声不断。沈奕往里走了几步,见正屋门上竟然都是被撕了一半的黄符。   地上,全是黄符碎片。   有人把门墙上的黄符撕下来了。   忽然,惨叫声消失了。沈奕往里定睛一看,见到一个红色的身影。   里面没有光,沈奕什么都看不见。   他怔怔站在门口,恍惚间,明白了什么。   那抹红色身影一直背对着他。   过了半晌,地上传来咚咚两声声响,随后是一阵咕噜噜的声音,像是什么东西掉落在地。   沈奕什么都看不见,但他莫名知道,那是龚沧的脑袋。   红色身影转过身,飘了出来。   雨停了。   玩家们抬头看向天空。天上终于不再下雨,厚重的乌云缓缓散开,可也只是露出背后灰蒙蒙的天。   乌云散了,天却没有晴。   鬼新郎越过门槛,在沈奕身边停了下来。   沈奕转头,就见鬼新郎也扭过脑袋来,望向他。   他还盖着红盖头,沈奕其实看不出鬼新郎到底有没有看向他。   可他知道的。即使看不到,他也知道。   他知道温默也好,林无也好,都会看向他。   沈奕喉结动了动,张开了嘴,却发不出声音。他想说什么,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鬼新郎低了低头,转头飘向外面。   【拔舌地狱,游戏《鬼新郎》结束。】   【恭喜各位罪人,成功通关本轮游戏。】播报的嘶哑声音再度响起,【引路人已经出现,请跟随引路人·鬼新郎的脚步,找到回归人间的路……等待你的下一个地狱。】   那声音笑了几声,渐渐消去。   沈奕站在房门口,没动。   门口响起欢呼,是玩家们听到游戏结束播报后在兴奋。他们欢天喜地地跑远了,沈奕一直站在原地没吭声。   半晌,院门打开了些,挤进来一个脑袋。   是颜畔,她探了个头进来:“干嘛呢,走啊,回家啊。”   “……我不走。”   “他早走了。”颜畔说,“他在猎杀场呢,你在这儿也等不到他。”   “……”   “他不会来的。”颜畔说,“别犟了你,跟我走。”   沈奕抽了抽嘴角。   他烦躁地揉了揉头发,叹了口气,走了出去。   颜畔带着他,跟上大部队,走向另一边的猎杀场。   “这一关的通关手法,不止是找到‘龚沧’。”颜畔说,“你必须让鬼新郎杀死所有的村民。每一个村民家里,都有符咒。有一条线索你没有找到,是在老太太的屋子里。”   “她屋头里有一张和尚留下来的字条,在她的枕头底下。她不是坐在床上的吗?就是她手边的那个枕头底下。”   “上面写着和尚的嘱托。每一户人家,都会把符咒贴在厨房灶台、或者火炉边的墙上。因为‘沈奕’是死在火里的,鬼新郎不敢靠近。”   “去所有人的家里,把黄符揭下来,鬼新郎才能对所有村民出手。”   “至于‘龚沧’,那人是知道自己会被报复的。抱着‘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的这个想法,他才会躲进林无的家里,在门上贴满和尚给的符纸。”   “有人把这些符纸都撕掉了。我们谁都没有从老太太的枕头底下找到那个线索,那就只可能是守夜人做的。守夜人嘛,当然会知道这个通关方法。”   “值得一提的是,所有村民都会这样惨死,只是因为这里是游戏。只有在游戏里,龚沧才会这么胆小,鬼新郎才有报血仇的力气。”颜畔说,“现实里,被做了法事的灵魂,即使怨气再深重,也没办法撕破法术,化鬼吃人。”   “作恶的人吃完了人血馒头,逍遥法外去了。”   “龚沧害了人,拿到了名额,出了村子,逍逍遥遥地闯荡去了。”   “村民们杀了人,埋了尸体,钉了钉子,做了法事,家里贴了符,转天就继续乐呵呵的下地干活,吃酒吃肉。”   “杨庄子里没有恶鬼,”颜畔说,“只有这里,才有。”   “……”   沈奕停下了脚步。   颜畔跟着停下,回头望向他。   沈奕神色复杂地看着她。他看着她的眼睛,颜畔有一双琥珀似的眼睛。   他忽然发现,他根本看不透颜畔,那是一双凉薄又平静的双眼,他看不出她的任何情绪。   “你……”   沈奕喉结微动,问她,“你到底,是什么人?”   颜畔朝他一笑:“你有在玩手机游戏,对吧?”   “是啊。”   “游戏策划,偶尔也是要进来看看的嘛。”颜畔说,“看看天,看看地,看看造景,看看玩家体验感,不然游戏怎么优化,报告书怎么写?”   说完这句,她转身继续朝前走去了。   沈奕在原地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猛地“嗯!?”了一声,追了上去:“等一下!?”   他追上颜畔。玩家们的大部队就在前面,沈奕小心翼翼地凑到她耳边,压低声音问道:“不是,畔姐,你什么意思,你是这个游戏的主办方,发起者?”   颜畔朝他压着嘴唇“嘘”了一声。   她往前扭扭头:“到了。”   沈奕抬头。   猎杀场已经在眼前了。   温默站在猎杀场中央的一块巨石上头。他手插兜,正扫视着玩家的大部队。   望到队伍最后方的沈奕,温默顿了顿,转头望向别处。   他不看他了。   “喂……”沈奕伤心,“你下来说两句啊!”   温默直接跳下石头,消失在石头后边,连个影子都不给他。   沈奕:“……”   沈奕要哭了。   “别管他了,走啊。”有玩家说,“你跟守夜人说什么话,嫌命长?”   “对呀,你既然都跟着过来了,应该就不是鬼了吧?游戏都结束了。”   “不过你为什么会在这村子里和NPC一模一样,好奇怪。”有人嘟囔,“我还是觉得你有点吓人。让我走前面,我害怕。”   说完,这人就一溜烟跑出去了。鬼新郎已经飘出去了些,众人赶忙都跟了上去。   绕过巨大的猎杀场,众人走进了一片白雾之中。顺着白雾往前走了些,他们看见一道若隐若现的桥。   有人大喜:“有了!奈何桥!”   沈奕震惊:“奈何桥!?”   “嗯呢。”颜畔说,“你不知道啊,连接阴阳两界的就是奈何桥。只要走过奈何桥,就是阴间;同理,从阴间走过奈何桥,对面就是阳间。”   “也就是人世间。”   她解释时,鬼新郎飘到了桥头边。他抬起手,为各个罪人做了个“请”的手势。   大伙早都在这见鬼的地狱里呆疯了,赶紧都冲上了桥,伴着一阵登登的脚步声,往桥的那边奔去了。   不多时,人就全没影了。   沈奕一阵无言:“跑好快啊他们。”   “毕竟是回家。”颜畔说,“放学下班的话,没有人跑得不快的吧。”   沈奕无言以对。   他望了望桥,又回头望了望地狱。   “我……”他顿了顿,转身往白雾外走,“我先不回去——啊!”   他被颜畔拽了一把。   颜畔拽着他的手腕,把他拽了回来。   这女人真是恐怖,力气比温默还大。只这么一拽,沈奕就被她拽得两眼飙泪,感觉自己脱臼了。   “干什么!你拉人好痛啊!”   “我还有话跟你说。”颜畔说,“以后,见到奈何桥了,就不要回头。”   “哎?”   “会死。”   颜畔说,“出了这拔舌地狱,就没有第二个温默做守夜人,也不会有对你特殊对待的‘林无’鬼新郎。只要你回过头,就会有人把你拉回去。”   “到时候,你也会永远留在那个地狱。”   “明白了吗?”   沈奕听得悚然,忙不迭地点头。   “明白就好。”颜畔说,“我没有要和你说的了。之后的路,你自己走吧。”   “你不用担心出去之后就见不到,会见到他的。”她意味深长,“他还是很拧巴的一个人,有话不爱直说。”   “他好像跟你说了很多很过分的话,”颜畔叹了一声,“他把你推得很远,但你记得我这句话。”   “推你离开,不是讨厌你,也不是跟你生分。”她说,“是太喜欢你了,才不想跟你一起。”   沈奕愣着:“……”   “之后就拜托你了。”   说罢,颜畔朝他一笑,转过身。她没有上桥,而是走向另一边,向着拔舌地狱的深处走去。   “等等!”沈奕叫住她,“你去哪儿?”   “回家呀。”颜畔说。   “你不上桥吗?”   “我的去处,不在桥上。”   颜畔最后朝他一笑,转身继续向深处去了。   她消失在浓浓白雾之中。   “……”   *   鬼新郎还站在桥头上。   沈奕望了望他,又望了望桥,沉默半晌。   他的脑子有点乱。   短短一段时间里,实在是发生了太多让他反应不过来的事——信息量太大。   权衡半刻,沈奕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朝他笑了下:“等一下哈,等一下,我……我还有点事!”   “你等我一下啊!”   说罢,他转身跑开,冲出白雾,跑向猎杀场。   绕了猎杀场半圈,沈奕跑到巨石后头。   他看见一个黑色的瘦弱身影。   “温默!”他大喊。   温默吓了一跳,浑身猛一哆嗦,抬头一看,见是他,顿时苦了一张脸。   见着他那双明明白白地写满“你为什么不走”的眼睛,沈奕莫名有些心虚。   他挠了挠脸:“我……我还有话没跟你说。”   温默翻了个白眼。   他从巨石后面走出来,朝他挑挑眉。   【有话快说,说完快走。】   温默没比手语,但这个意思已经从他眼睛里散发出来了。 第025章   “我……”沈奕嗫嚅了下, “我,问了林婆子,龚沧的事。”   “对不起, 阿默。我是说……对不起, 我不该拦着你。”   “我知道了很多事,所以,我是想问你……以后,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温默沉默, 连手都没有抬起来。   “颜畔说,我出去以后,还能见到你。”沈奕说, “你……认得她吗?她听起来像是跟游戏关系很大,像主办方?”   一听这话,温默很头疼地闭了闭眼, 深吸了一口气,半晌才又睁开。   他抬手比划:【那跟你没关系。】   【她只是跟你开玩笑, 你当真才是傻子。】   【走吧。】他比划着,【你本来就是游戏出错才被拉进来的,你不该是这里的玩家。】   【出去以后, 你就和这里没有关系了。】   【和我也是。】   沈奕顿时感到心口一疼。他抿了抿嘴,有些不甘心:“可是……”   【没有可是。】   【本来, 这些都是早都结束的事。】   【你已经转生了。】   【跟你没有关系。】   【我也跟你, 没有关系。】   【你不是江奕。】   你不是江奕。   这句话一出, 沈奕终于哑口无言。   拔舌地狱已经不下雨了, 天却仍然灰蒙。   沈奕再次走进白雾。   走了两步,他回过头, 望见温默站在猎杀场的那块巨石上。沈奕临走前,将衣服还给了温默。   温默重新穿上了那件冲锋衣,背对着他,瘦小的身影被风吹得猎猎,仿佛摇摇欲坠,却又那般屹立不倒。   他仿佛已经在这无边的地狱里守了上万年。   为什么要守这里。   为什么要守着这个村子。   为什么啊,你不恨这里吗。   沈奕张了张嘴,却问不出来。他喉咙里像卡了块石头,上不去也下不来,让他再发不出任何声音。   温默没有看他,沈奕望了他很久,等不来他的回眸。   真不回头呀。   沈奕想,温默啊,真的不一样吗。   我跟你那个江奕,真的,不一样吗。   真的看都不想看我一眼吗。   沈奕站在那里等了好久,可温默一次头都没有回。   沈奕最后只得苦笑一声,暗暗唠叨了句“真够狠心”,转身上桥,踏进白雾。   走上奈何桥,白雾渐渐深重。   忽的,一阵歌声似远似近地响起来。   【小儿郎,小儿郎……】   【天亮了,快回家;莫等天黑再回头,夜深夜重夜难归……小儿郎,小儿郎,火已灭,莫惊慌……】   【罪已偿,天大亮……】   歌声空灵,若隐若现。声音分辨不出男女,但清冽悠扬。   沈奕停下脚步。他转身,按着桥边的木头栏杆,望向雾气浓浓的远方,似乎正是那里传出着歌声。   不同于游戏里所听到的那些阴森诡异,桥上的歌声沁人心脾。   片刻,歌声渐渐隐去,消失在耳畔。   沈奕起身,走向桥的另一边。   走了半晌,桥上白雾渐浓,慢慢地什么都看不见了。   白雾突然化作刺眼的白光,将人包围。沈奕被刺得赶紧闭上眼,抬手遮了遮光,站在原地不敢再动。   歌声突然再次响起,这次十分清晰。   【罪恶的鬼魂偿还了罪孽,故里的思念来接他回家……】   【罪恶的鬼魂偿还了罪孽,故里的思念……】   歌声不断吟唱着这一句话,白光逐渐越来越刺眼。   歌声戛然而止。   白光也在一瞬间消散。   沈奕缓缓睁开眼,被强光刺激得两眼挂泪。   他龇牙咧嘴地嘶了声,眨巴了两下眼睛。   眼前场景有所变化,已经不见奈何桥也不见白雾。沈奕放下手,揉了揉眼,看向四周。   是他进地狱前的鬼屋。   沈奕顿时警惕起来。他绷紧骨头打量四周,望见身后有个挂牌。   上面画了个血红的大箭头,还在黑暗里用大白的字显眼地写着:“出口”。   沈奕:“……”   沈奕循着箭头所指的方向走去。   原本笔直的一路上突然就变得有许多岔路了,每一条岔口都有路牌给他做指引。循着这些路牌七拐八拐,沈奕真的看见了出口。   他走出出口。   一阵光芒刺眼了瞬,眼前明亮起来。   是商场内部。   对面有家奶茶店,隔壁的密室逃脱门口也挤满了人。   面前人来人往的这番景象,让沈奕一时间有点儿陌生。   “学长出来了!”   方梨喊了他一声。沈奕脑袋懵懵地看过去,就见这些学弟学妹都在这里。   他们朝他跑了过来。   方梨从袋子里拿出一杯多肉葡萄,递给他:“喏,学长你经常点的果茶。我给你发了信息问你要喝什么,可是学长不回我,我就自作主张给你买葡萄的啦。”   “多谢。”沈奕本能地道谢接过,“你们……都出来了?”   “对呀,这个鬼屋又不大。”方梨咬着吸管,吸了口芝士奶盖,“部长和学长这么慢,我们还一直纳闷呢。我们十分钟就出来了,这都半个小时了,学长才出来。”   “是啊,李辉跟方梨都买完果茶回来了。”另一个学弟说,“我还说,一定是部长又抓着学长尖叫。部长明明很怕这些鬼鬼神神的,却偏偏每次都要拉着部员来,真搞不明白是图什么。”   跟方梨一起的小学妹笑起来:“男人嘛,总是想挑战自我啊!”   一群人笑了起来。   沈奕陪着干笑两声,回头望向鬼屋里。   鬼屋出口里头,一片漆黑,沈奕想起刚刚的所见所闻。   一出来,接收到现实世界的洗礼,沈奕便感觉分外不真实。   但那应该不是梦。   既然不是梦,那游戏失败的龚沧会怎么样?   一想到龚沧,沈奕五味杂陈。   林婆子的话还回响在耳边。   “话说,学长,”方梨说,“部长……”   “啊!!”   鬼屋里一声惨叫。   沈奕转头望去,见一个鬼屋NPC哭嚎着从鬼屋里奔了出来。他一个崴脚摔到地上,顾不上起身,就连滚带爬地接着往外爬来。   见着外头的人,他撕声喊道:“救命啊!有疯子!!”   疯子?   沈奕越过他往里看去。   有个人影摇摇晃晃地正往外来。他手上好像拿着什么,正在乱挥。   沈奕眯了眯眼,顿时大惊。   那人走了出来。一看清人,沈奕的学弟学妹们也大惊失色。   “部长!?”   来人正是龚沧。他身形摇晃,神情呆滞,脸上带笑,手里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把刀,正大肆挥着。   龚沧的笑容极其诡异,嘴角流着口水,两只眼睛呆愣又空洞。他上衣都破了,多了好几个刀口,一只胳膊上还淋淋地流着血。   顿时,商场里尖叫四起。   “有疯子!”   不知谁喊了一嗓子,顿时犹如热油泼进热锅里,瞬间激起一片惊恐。   群众们四散奔逃,尖叫声刺耳不断。鬼屋的工作人员如梦初醒,也爬起来,忙不迭地跑走了。   临跑前他还对着沈奕喊:“快跑啊!”   群众间,声音此起彼伏。   “大家快跑啊!拿刀的疯子!!”   “哪来的疯子啊!”   “快跑!”   周遭乱成一锅粥了,顿时人挤人人撞人,商场保安撕心裂肺地喊着组织撤离,声音却在惊慌的大叫里薄弱无比。   “部长!”学弟们难以置信,“部长怎么了!?”   “龚部长!玩笑开大了啊!”   哪个傻蛋还以为是玩笑!?   沈奕心里骂着,抬手拦住他们,转身把他们往安全出口那边推:“那边跑!电梯人多,出踩踏事故就不好了!”   “可是……”   “跑啊!还什么部长,你们部长人都不正常了!”   “沈奕。”龚沧叫了他一声。   沈奕浑身一僵。   他有种极其不祥的预感。   他回过头,见龚沧一双空洞的眼突然亮起了光。那眼睛灼灼地盯着沈奕,喉咙里挤出一阵渗人的笑。   “你保研了吗?”他说。   “?啥?”   “你保研了吗?”龚沧还真重复了一遍,“凭什么,你保研啊?”   龚沧说话没有起伏,没有语气,声音麻木得像机器。   说完这话,他身子一歪,拿起刀就朝着沈奕刺过去。   方梨吓得大叫,学弟李辉下意识扑住两个学妹,将她们按在身下,按在地上。   沈奕抓住龚沧的手腕。   俩人立即僵持不下,两只手在半空中互相使力,都哆嗦个不停。   沈奕咬着牙硬扛着,眼看着龚沧手上的刀尖离自己越来越近,他心里真是越来越想骂人。   “你他——大爷的——”沈奕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语句,“你——哪来的——刀啊!!”   沈奕铆足了劲儿用力,却推不开龚沧,两人仍然僵持。   “学长!”方梨抓着李辉大叫,“别管我了!帮学长啊!”   “疯了吗你,部长!那是学长啊!”   “你什么毛病啊!快住手——啊!”   一个学弟冲上来想扑倒龚沧,结果龚沧把沈奕一把甩开,转手就把刀捅向扑来的学弟。   方梨眼疾手快,抓住这学弟的脚一扥,学弟当即人仰马翻,龚沧这一刀也挥了个空。   “漂亮!漂亮!”沈奕连呼,然后冲上去要按住龚沧,“刀放下!!”   龚沧反手一刀,又朝着沈奕挥过来。   “我操!”   沈奕紧急刹车,抬手再次抓住他拿刀的手腕和另一只手,又开始跟他僵持。   龚沧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逼得沈奕连连后退,最后他不得不靠到商场的栏杆上。   “你保研了?”龚沧瞪着他,两眼呆麻,“你凭什么保研?”   “我没答应啊!”沈奕喊,“我不是都跟你说,我没答应了吗!我说给了我名额我没要,我把名额给你了啊!我还帮你写了推荐书——”   “谁要你可怜我了?”   “——……”   沈奕忽的哑然。   他望着龚沧麻木呆滞又通红的眼睛,恍恍惚惚的,明白了什么。   如同旧事重新从心底里浮现,一些声音遥远地在耳畔响起。   【我给你啊,我又不太想去,给你了。】   【你是家里的大儿子,你爸妈对你期待这么高。不像我,我家里还有弟妹,我妈总说我得多照顾,家里离不开我。再说了,还有阿默呢。】   【阿默最离不开我了。】   【你去吧,我不去。】   【江奕。】   沈奕听见龚沧的声音。他声音低沉,嗤地一笑,恶意满满地问他,【你看不起我,是吧?】   刀尖近在咫尺。   【奕哥儿……】   【奕哥儿……你糊涂啊……】   沈奕忽然就明白了林婆子的话。   “学长!”有人叫他,“学长!我——……”   大叫的学弟正要上来帮他,一只手就突然横插进来,抓住了龚沧。   他反手将龚沧手腕一扭。龚沧立刻痛得脸色扭曲,生理性松开了手。   刀子掉落在地。   那只手一拽龚沧,直接把他从沈奕视线里拽出去了。   沈奕脑袋还没转过去看是谁,耳畔就传来一阵风声。   他转过头。   看见龚沧飞起来了。   龚沧被抓着手臂一个背摔,原地起飞,一声咚的巨响,脸朝地面重重摔下。   沈奕顿时大惊:“!?”   一个人单腿压住龚沧的后背,抓起他两只手。不管龚沧在地上哇哇大叫扑腾个没完,这人从兜里掏出个什么东西来,二话不说就扣在他两个手腕上。   就听咔嗒两声响。沈奕定睛一看,一对“银手镯”——银手铐被扣在龚沧两只手上。   他怔住。   那人拎住他两只手,腿压在他后背上。   “危害公共安全,故意伤人未遂。”这人冷冷念了两个罪名,“跟我走一趟。”   沈奕有一瞬失神。   这人穿着身黑衬衫,袖子卷到了肘关节。他长了张超好的脸,剑眉星目十分英气,但偏偏眼睛里全是戾气,那股英气便就荡然无存,只留下一脸杀气。   不知道为什么,这人明明哪儿哪儿都跟温默沾不上边,沈奕却莫名觉得他好像温默。   杀气哥似有所感,抬眼望了他一眼。   他没说什么,但眼神往旁边瞟了瞟。望向一边片刻,仿佛看见了什么要命的东西,他牙疼似的酸了脸。   杀气哥叹了口气。   “你,”他望向沈奕,“你是不是刚从哪儿回来?”   沈奕一愣:“啊?”   “说点谜语是可以的。”杀气哥说,“你是刚从某个我国著名十八个罪犯游行景点之一回来吗?”   沈奕蒙了下,猛然明白过来,这句“著名十八个罪犯游行景点”是什么意思。   他顿时倒吸一口凉气,惊悚无比:“难道你——”   “嘘。”杀气哥示意他噤声,“我知道了,怪不得他在那儿盯着我。”   “啊?”   杀气哥头疼地望向另一边。   沈奕跟着他转头望去,却什么都没看到,那里一片空空。   被龚沧的发疯挥刀吓到,这一层的人基本都跑完了,只剩下他们这一行人,还有躲在店面的收银台后头不敢冒头的店员们。   杀气哥视线所及之处,什么都没有。   沈奕迷茫回头:“你在看什么……”   “没事,你看不到。”   杀气哥从兜里摸出手机来,打出去一个电话。他不再和沈奕说话了,待电话那头接通,就说,“是我。乐泰这边有个疯子,拿刀伤人了,应该是未遂。”   “让人过来。”   *   十分钟不到,商场外便停下两三辆警车。   几个警察乌泱泱冲了上来。   他们抓起被杀气哥撂倒的龚沧,把他带了出去。   杀气哥也站起身来,他把到了胳膊肘的袖管又往上撸了几下。一个警察到他跟前来,跟他问了几句之后,就过来说要带他们过去做笔录,请他们出商场坐警车去警局。   学弟学妹们都已经吓傻了,呆愣地听完警察说话都没反应,一个个已经吓得失魂落魄。   警察好声好气地哄了会儿,一群人浑浑噩噩地跟着下去了。   小学妹们恍然自己刚经历了什么,下了几层楼,就忍不住啜泣起来。   两个学弟也都哭了——几个还没上社会的大学生,突然目睹一直以来敬爱的学生会部长成了个带刀的癫子,是个人都会想哭。   沈奕其实也很想哭。   临走前,他有些在意杀气哥,于是回过头。   他看到杀气哥也跟着下来了。   沈奕又不说话了,扭回脑袋跟着下楼。   他听见杀气哥在他身后重重叹息,然后,咬牙切齿地低声问询:“不会又返聘我吧。”   沈奕愣了下,回头:“什么?”   杀气哥看了他一眼,什么也不回答,只道:“走你的路。”   “……哦。”   一行人被车拉到警察局。   笔录一直做到傍晚。   沈奕终于被警察放过,拿回手机出来以后,他整个人在警局门口冰凉的铁椅子上抻直了。   他直挺挺地躺尸在那里,只觉人生灰暗——即使外头落日余晖,一层橘光暖洋洋地打在身上。   学弟学妹们坐在前面和左右两边,还在忍不住哭着。   沈奕已经麻木了。他盯着警局的天花板,想着那拔舌地狱里的一遭遭,心上居然没什么波澜。   真看不出来啊。   他想,龚沧啊,哥们真是没看出来你是这样的啊。   第一次见龚沧……是什么时候来着?   沈奕慢吞吞地回想。   好像是大一刚入学的时候。   开学那天,九月三号。   秋高气爽,校门口人头攒动。   沈奕拖着行李到了宿舍底下,见到了龚沧。龚沧那时候放完了行李,正在宿舍楼底下闲逛。   看见他,龚沧眼睛一亮,跑过来笑着说兄弟,也是艺传的啊。   他们这个系是艺术传媒系,新生宿舍楼就是这十号楼。所以拖着大件小件过来这楼底下,大抵都能猜到是艺传的新生。   沈奕便点了头。   龚沧就笑起来,问他:“宿舍定了没?没有就来我们屋吧,还差一个。”   新生是能自己选宿舍的,想跟谁一个宿舍就跟谁一个宿舍。   好多新生在开学前都在网上联络过了,所以许多人都定下了宿舍。   不过沈奕没弄这些个。学校也是上床下桌,在哪个宿舍都没差,他就点了头。   龚沧就嘿嘿地跟他笑,抹了下鼻子,高高兴兴道:“行!那我给你搬行李!”   恍如昨日。   沈奕听着外头滋儿哇不断的蝉鸣声,依然望着警局的天花板。   他想起昨天——这现世的昨天,沈奕被篮球砸中的时候,龚沧还着着急急地跑向他,问他有没有事,还急忙把他拉起来去医务室。   这么一想……   沈奕慢了很多拍地回想起来,龚沧当时拉着他往外走的手,好像很用力。   他是硬拽着他的。   那天之所以会跌到水池里,可能不是意外。   就算他没有左脚绊右脚,龚沧估计也会悄悄使个绊子。   细节就这么在真相暴露之后一点点地被后知后觉出来。沈奕接二连三地想起,这么多年龚沧的不对。   他想起那人告诉给他的作业的格式好几次都不对,差点害他几次作业交不上;大赛时候日子告诉他错了,如果不是他哪天心血来潮问了老师一嘴,他那场大赛的金奖就泡汤了。   他一直以来,都以为是龚沧这人粗心大意。   可仔细想想,粗心大意能当上学生会部长?   他故意的啊。   他故意的。   沈奕叹了口气,眼前仿佛还看得见昔日跟他勾肩搭背称兄道弟,笑闹不断的舍友。   还有那把朝他捅过来的刀。   我真是个傻缺。   沈奕想。   一阵脚步声响起,沈奕一个鲤鱼打挺坐直起来,望了过去。   杀气哥下来了,手里拿着几张纸。   他慢悠悠地朝他们走过来,手里的纸两张两张地抽出来,发给了他们所有人。   “证人诉讼权利义务告知书,和询问通知书。两份留案,一份给你们留着,自己都留好了。”   说着,杀气哥走到了沈奕跟前。   沈奕接了过来。   他这份有点不一样,两张纸被用别针别好了,第一张纸的上面还别着一张纸条,上面写了一串数字。   杀气哥在他跟前停了一下,细长的手指点了点上头的那串数字。   “我的电话。”他说,“有事找我,多离谱都行。”   沈奕:“……”   杀气哥转身去给他对面的学弟发文件了,没多理他。   沈奕望向那张字条。字条上的数字写的狠厉,连最后那一个备注的姓氏都笔锋锋利。   上面写:   【1XX XXXX XXXX 谢】   “哦对。”杀气哥回过头来,对着沈奕道,“你的那瓶水,化验结果出来了。”   他说的是龚沧给沈奕的那瓶水。   到了警局之后,杀气哥就注意到了他塞在裤兜里的那瓶水,问他哪儿来的。   沈奕说是龚沧给的以后,杀气哥就眉头一敛,要了过来,说要化验。   沈奕倒是觉得有点大题小做,但还是交给他这位警察蜀黍了。   “你中奖了。”杀气哥看着他,“里面有盐酸二甲双胍的成分。”   沈奕一懵:“什么?”   “那是降低血糖的药物,一般是糖尿病患者服用的。”杀气哥道,“但正常人用了,就会低血糖。”   “严重的话,会死人。” 第026章   沈奕从警局冰凉的那把铁椅上站了起来。   他目光怔然, 瞳孔颤抖,难以置信地望着杀气哥。   杀气哥平静地望着他。那双眼睛凉薄平静,和颜畔像极了, 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沈奕张了张嘴, 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下意识地不敢相信,可摆在面前的无数事实,又都坚决地告诉了他这件事的真实性。   铺天盖地的无力扑面而来,仿佛一道道海浪似的,将他打得窒息了一遍又一遍。   吱呀一声, 玻璃大门被推开,有人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   “警察先生!”她慌乱道,“有人给我打电话, 说我们系的学生出事了……沈奕!”   沈奕无措地转过头,他看见来人正是他们导员,边英凡。   “边老师。”他愣愣地叫。   “哎。”   边老师应着声, 跑到他跟前来。   边老师比他矮了一头,留着及肩的中短发。   她望了一圈两边眼睛红肿啜泣不停的学生们, 忧心忡忡:“怎么回事?”   沈奕哑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茫然地望着边老师。   杀气哥在旁边轻咳两声。   边老师转头看向他。   杀气哥转过身:“您这边来了解情况。”   “哦,好好好。”   边老师连忙跟上。临走前, 她着急忙慌地朝学生们挥挥手,说:“等老师一会儿啊!”   她走了。   两段脚步声寂寥地在警局里回响。外面残阳如血, 没有下雨, 沈奕望了望天上的飞鸟, 却觉得自己还没从拔舌地狱里出来。   真像个太过漫长的噩梦。   夜色四合时, 边老师出来了。   她脸色难看又惨白,对着一群学生沉默半天, 叹了口气出来。   “先回宿舍吧,”她说,“老师送你们回宿舍。龚沧的事,学校会慢慢解决的。”   “都吃点好吃的,洗个澡,好好睡一觉。”   “没事的,”边老师苍白无力地安慰他们,“没事的,都过去了,都结束了。”   沈奕丁点儿没被安慰到。   边老师安抚着他们,将方梨扶了起来。   正说着话,身后又跑来一个警局民警。他和边老师打了声招呼,就转身推门出去,要开车来。   人有点多,边老师一辆私家车装不下,民警就说他也帮忙送学生回去。   他刚推开门,杀气哥在后面叫了声:“哎,小王。”   民警小王扭回脑袋来。   杀气哥朝他挥挥手:“我送,你下班吧。”   “啊?”民警一愣,“不用了谢哥,送学生回宿舍而已,我去吧。你今儿本来就休假,还帮着忙活一下午了。”   “所以明儿上午我又得了半天假。”杀气哥说,“行了,人说送佛送到西,我去送就行。再说那边离我家近,顺便就一脚油门到家了。”   杀气哥都这么说,民警也就不再坚持。   民警小王利落地下班了。杀气哥出了门,把一辆黑色的、“朴实无华”的科迈罗黑武士停到了门口来。   沈奕:“……”   这车好像不便宜。   杀气哥把车窗落下来,指了指后座。   “上车。”他说。   沈奕上车去了。   两个学弟跟他一起坐杀气哥的车,一路上车里无言,只有两个学弟时不时的哽咽声。   到了地方,他们下了车。   两个学弟规规矩矩地点头谢过了杀气哥,转身回了宿舍。   沈奕跟他道过谢,转身也走了。走出去没两步,杀气哥在后面“喂”了一声,把他叫住了。   沈奕回过头。   车里的灯没亮,杀气哥半张脸埋在阴影里,半张脸露在学校门口的灯光下。   “他救了你一命,我得提醒提醒你。”他说,“没有他,你已经把水喝了。”   “……”   *   宿舍里一片黑。   打开门时,外头明亮的月亮铺了层浅光在地上。白天出去时窗帘没拉,站在门口就能清晰地看见,窗外的树影正被夜风吹得摇曳。   沈奕站在门口出神半晌,走进屋子里。   宿舍里安静的出奇,谁也不在。这很正常,凉艺一个宿舍四个人,沈奕这宿舍,一号床是他自己,二号床是龚沧,三号床是个谈恋爱的,早已跟女朋友在外租房不回宿舍,四号床是个搞竞的,隔三差五追着主队去附近省市追比赛。   两个都不怎么着家,这宿舍里平时就他跟龚沧相依为命。   结果龚沧也没了。   沈奕对着漆黑的屋子发了很久的呆,走进了屋子里。他没开灯,把破了个大洞的包甩到桌子上,拉过椅子到宿舍中央,对着窗外一甩,跨腿坐了上去。   他反着坐上椅子,前倾着身靠着椅背,望着窗外的明亮夜色。   【他救了你一命。】   杀气哥的声音在他耳边回响,一遍又一遍,【他救了你一命,没有他,你已经把水喝了。】   宿舍里一片安静。   还没有很晚,楼道里响起去食堂买完晚饭回来的学生的笑闹声。脚步声哒哒地响着,传进漆黑的宿舍里。   沈奕悄悄地把下巴搁在小臂上,心头上浮现起温默的脸。   拔舌地狱里夜雨滂沱,他来杀龚沧。那双血眸里杀意恨意滔天,却在雷鸣那刻望见沈奕时,突然一僵。   沈奕把脑袋埋进臂弯里,深深地长叹一口气。   *   拔舌地狱。   残阳如血。   小河上波光粼粼,水光反射着落日的残光。四野安详,河边的芦苇被迎面吹来的、宜人的风吹得摇曳。   温默把手插在冲锋衣的兜里,走在河边的路上。他脚上一双黑靴笔直修长,身边是被落阳拉出的一道长长影子。   河风将他的衣发吹得飘飘。不知为何,他两眼通红,眼角还留有些许血痕。   走了片刻,河边出现了一个人。   是颜畔。   颜畔坐在河边,嘴里叼着颗糖,正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哼着小曲儿。   守夜人五感通达,离得还很远,温默就已经听清了——颜畔在哼拔舌地狱播报的鬼新郎的诡异童谣。   温默眉头一跳,顿时心头火起,憋着怒火走上前。   他的脚步声咚咚作响,满含怒意。颜畔听到了声音,扭过脑袋,就见温默怒气冲冲的走过来,在她跟前停下,低头瞪着她,气得血眸圆睁,但一言不发。   “……别这样,怪可爱的。”颜畔说。   温默眉角一跳,猛地一闭眼。   他在心里深吸了一口气,用力平复了一番心情,才睁开眼。   【他为什么进来了。】   “用得着问我吗?”颜畔往前倾身,一托腮,笑意吟吟道,“你肯定早就猜出来了,你又不傻。几年前,第一位先例都已经来过你这里了。”   温默心中都沉默了。   河风飘摇。   他望向波光粼粼的河面,心中无法宁静——他的确知道。   见过江奕以后,他就想到了那件事。   几年前,拔舌地狱还是光明高中的时候,来过一位不速之客。   那是别的地狱的守夜人。   这事儿很匪夷所思,那之后温默就知道了。地狱的意思是,守夜人也能做参与者,也能通关。   这次见到江奕,他就也明白了,守夜人参加地狱游戏的门票是什么。   “你看,你也知道。”颜畔说。   温默喉头微哽。   他剜了颜畔一眼。   “干嘛,怪我偷看你心思了?”颜畔无可奈何地摊手,“你不能怪我,这个我控制不了。”   温默:“……”   “但我看不懂你,”颜畔收起手来,“你明明都明白,他也没有抗拒你,甚至巴不得跟你待在一起,那你为什么还一直不松口?”   “为什么没跟他走?”   温默没有回应。   连心里都一片沉默。   他转头,望向河上的波光粼粼。   “去吧,这里不留你了。”   温默望向她。   颜畔仰头看着他,朝他一笑,眼睛里满是落日的橘光。   “你该走了,去找他吧。”她说。   ——   桥上白雾弥漫。   望着还站在门口的鬼新郎,温默心中一阵无言。   他回头望去。残阳如血下,那条沉死他的河流仍然波光粼粼,远处的山村在夕阳下宁静祥和,仿佛从未发生过什么血淋淋的事情。   连猎杀场里那些骇人的鬼手,看起来都莫名安宁。   温默握了握后腰上别着的刀,沉默许久。   *   AM 7:36   凉城艺术大学   沈奕一夜无梦。   他没有再做梦了。   从地狱回来后的第二天醒来,沈奕就开始发烧。这几天里他一直昏昏沉沉地睡,可睡着也仅仅是睡着而已,他再也没有做过杨庄子的梦。   他再也没有见到温默,不论梦里梦外。   那之后过去了两三天,拔舌地狱的光景都渐渐在脑子里模糊起来,只有温默的脸还一直清晰地留在记忆里。   过了两天,烧病好了大半,沈奕戴着口罩去上课。   龚沧的事儿在学校里传开了。   虽然为了少生事,学校守口如瓶缄口不言,没有对外发表任何详细情况——包括龚沧当时砍的是谁。   但沈奕毕竟是和龚沧一个宿舍的兄弟。一看见他,就有人凑上来,巴巴地问他龚沧到底怎么回事。   “鬼知道怎么回事,”沈奕说,“别问我,我也很害怕,居然跟个疯子一块住了这么多年。”   “倒也是,想想真是后怕。”凑过来的同学做作地打了个哆嗦,“晚上都要做噩梦了。”   一群人唏嘘不已。   “以前真没看出来,居然精神有问题。”前头的小学弟居然拿了包薯片来教室,一边回头跟他俩说话,一边把经典原味的乐事嚼得卡巴卡巴响,“你们知道不?那个龚沧是学生会文艺部的部长。闹了这么一件事,学生会会长都吓死了,连夜暂停文艺部一切活动。”   “哎哟,文艺部无妄之灾,可怜可怜。”   “但是也不至于吧?部长自己出事,关文艺部啥事啊。”   “哎,这你不知道了吧,”前桌的薯片弟故作神秘地眨眨眼,“我听说,这事儿老玄乎了,他疯的那天是文艺部团建,一群人进鬼屋去了。其他人都出来了,就留这个龚沧一个人在里面,然后他就在里面生生疯了!”   四周顿时齐齐吸了一口凉气。   沈奕莫名:“你从哪儿听的?”   薯片弟一脸天真:“不是我,是不知道哪儿的一个学长把学生会管事的灌醉了,套出来的话。”   “……”   这管事儿的干嘛的,这都能被套出来。   “哎你一边去,别抠这些细节,”他旁边的同学推了一把他的胳膊,两眼放光地问薯片弟,“然后呢?那鬼屋怎么样了?”   “玄乎的就在这儿呢!”   薯片弟把身子又侧过来些,声音压得更低,神秘兮兮道,“那鬼屋没了!”   本来又困又无语的沈奕顿时清醒了。   他同桌莫名:“什么?什么叫没了?”   “就是没了——不,与其说没了,不如说压根就没有。”薯片弟道,“后来警察去查那个鬼屋,结果发现那地方居然是片开发都没开发过的墙面,里头压根就没有空间。警察以为是鬼屋老板怕被查,所以连夜卷铺盖跑了,就去商场那边问。”   “结果一问,商场说,从来就没有鬼屋入驻过!”   四周顿时又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可是那天在场的学生,都说是进了鬼屋!那天算是文艺部干部团建,去了四五个呢!”薯片弟比划着,“警察觉得商场包庇,就逼问商场的负责人。负责人一气,资料全都拿出来了,连那几天监控也给了,的确是没有鬼屋!从监控里看,真就是他们那一群人站在那儿喝奶茶,然后龚沧就突然拔刀出来发疯了!”   “我去,”同桌眼睛都瞪直了,“青天白日活见鬼啊!”   “是呀!”   薯片弟一拍桌子,正激动地要再继续说时,前头讲台上传来一声轻咳。   “好了,我们开始上课。”戴眼镜的老师说,“开始签到了。”   薯片弟撇了撇嘴,回头坐好。   同桌也很不满地撇撇嘴,嘟囔了句:“干嘛呀,正说到精彩的地方。”   沈奕:“呵呵。”   “你反应怎么这么平淡啊沈奕,”同桌扭头,恍然想起来,“哦对,你对这些怪谈啊闹鬼啊什么的,从来不感兴趣。”   “上课了。”   沈奕懒得评,只淡淡提醒一句。   同桌自讨没趣,不说话了。   点到完,老师开始讲课。   这节是最烦的实训,还要手绘分镜。   沈奕在座位上神游,有一茬没一茬地听着。   第一节实训课主要是听老师讲后续实训安排和理论。放下来的PPT上,有几页写着安排和及格要求。   沈奕拿起手机来,对着ppt拍了几张。   今天坐的有点太靠后,沈奕看不太清ppt上写了什么。   他眯起眼,一边用手机放大,一边努力辨别ppt上的小字。   看清了字,也拍了照,沈奕直起身,放下手机。   镜头随着他用力的方向一转,扫过教室门口。   突然,镜头里经过一抹眼熟的黑。   沈奕猛地停下手,下意识地把镜头挪了回去。   教室门口,有个人。   是温默。   他还是那一身黑漆漆的衣服,正靠在教室门的门框上。他眉眼晦暗,身形歪斜捂着肩头,脸上淌着血。   沈奕呼吸一滞。   他放下手机,教室门口却空无一人。   他再拿起手机一照,这次手机镜头里也什么都没有了。   沈奕腾地站了起来。   讲台上的老师话语一顿,所有人都转过头,齐刷刷地望向他。   沈奕冲向教室后门,推开门冲了出去。   他在走廊里左右张望,跑进楼梯间里寻找。一会儿的空,他已经出了满身的汗,走廊里,他的脚步声焦急地回响不断。   但他什么都没找到。   最后,他在楼下的窗台边上停下,气喘吁吁。   他拿起手机。   手机还在相机的镜头里。鬼使神差地,沈奕端起手机,照向前方。   什么都没有。   镜头里空荡无比,没有温默。   没有温默。   沈奕深吸了一口气,颓然地垂下手。他头抵着墙,低着脑袋,缓缓蹲了下去。   *   PM 6:10   下午最后一节课,放课了。   选了最后这一节课时时间的各专业的学生们,从教学楼里东绕西绕地走出来,乘着电梯下了楼,往宿舍的方向走去。   沈奕坐在电梯旁的学生课的办公室里,跟前是一张小桌子,桌子上有个纸杯,杯里是边老师刚给他倒来的一杯热水。   刚一下课,他就被边老师请过来了。   边老师正在门口打电话,学生课里键盘啪嗒啪嗒的声音响个不停,偶尔有电话铃声响起,坐在里头的学生课的老师便也接起电话来。   沈奕把脸贴在学生课的落地窗上,一脸忧郁地看着学生们欢天喜地地去买饭回宿舍。   天公不作美,他都这么忧郁了,外头的天却超晴,太阳超大,还没落山。   爹了个吊的。   “沈奕。”   边老师放下电话,走了过来。她皱着眉,愁眉苦脸地在他对面坐下来,“李老师跟我说,你上着课突然就跑出去了,然后就一直没回去。你怎么回事呀,为什么突然跑出去?”   沈奕沉默片刻:“看见了春天死去的恋人的幻影。”   边老师:“……以后不许看柯南。” 第027章   什么柯南不柯南的, 沈奕可是真的看见了温默。   但边老师不信,沈奕也没话说。   他叹了口气,不说话了。   边老师看他这副模样, 有些愧疚:“好了, 老师不是不信你。老师知道,龚沧的事给你打击不小,你如果真的看到了什么……那应该是打击太大了吧。明天老师带你去心理医生那儿看看,你以后可别这样了。”   这不还是不信吗。   边老师说:“本来就早该带你去了。那些跟你一起去过那里的同学,早都在前两天一起做过心理咨询了, 只有你因为发烧大病不起躺在宿舍里,我才没带着你去。”   “事不宜迟,明天就领你去。”   “一会儿, 再在噔噔上给你李老师道个歉。你可是咱们专业名列前茅的学生,以前让你往东你绝不往西,老师们都可喜欢你了。”   “听话, 沈奕。”   沈奕没话说。   “好的。”他只能说。   边老师说到做到,第二天真的带他去看了心理医生。   心理科, 大厅。   空气里有怡人的花香,那是摆在窗边的一排不知名的鲜花传出的香气。科室门口安静,大约是因为是工作日, 没有很多人来来往往。   沈奕趴在大厅的小圆白桌子上做心理问卷,他面前甚至也有个小花瓶, 只是里头插的是干花。   沈奕脑子里乱糟糟的, 全是昨天手机镜头一扫而过的温默。   看他这幅没骨头似的样, 边老师皱皱眉:“好好坐。”   沈奕没精打采地直起身。   他望着心理问卷上的题目——“你是否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是;“你是否经常有消极的想法”,是;“你是否出现了幻听、幻视一类的现象”……   ……   沈奕停下了笔。   沉默片刻, 他抬头:“请问不知道是幻觉还是现实的情况该怎么选。”   边老师疑惑地眨巴两下眼睛,抻长脖子凑过去一看。看见他停下笔的那个问题,不解道:“你昨天不说是幻影吗?”   “我不确定啊。”沈奕说。   “那怎么还能不确定的。你要是不确定,就写个没有吧。”边老师说。   沈奕听话地圈上了否。   他又往下写了几道题,心思却慢慢飘远了。   他再次不停歇地想起温默——这几天一直这样,他心不在焉的,总是在想温默。他想梦里的温默、地狱里的温默,想起他原本乌黑的眼睛,想起他地狱里的血眸。   他没见过他几面。严谨来说,沈奕真的没见过他几面,实打实地说上话的次数,也只有那么两三次。   且对方基本冷言冷语。   可沈奕就是失神了,心被勾走了。他没来由的就是很喜欢温默,喜欢得当时居然游戏失败都高兴,喜欢得现在居然懊恼怎么没死在拔舌地狱里。   在那里死了的话,是不是能永远留在那儿?   沈奕脑袋里就不停地冒出这些想法。   怎么了呢。   他想,他可能真有病了。   *   “你被甩了?”   沈奕:“?”   沈奕刚把一颗刚从候诊区前台那边拿来的薄荷糖拆开包装塞进嘴里,还没来得及舔一圈,心理医生就在他对面发出了如此爆炸发言。   他麻了。   心理医生——一位戴着方框眼镜的男医生在对面面无波澜地翻了两页他的心理问卷,继续语不惊人死不休:“大概没什么问题,虽然整体比较消极,但看起来都是短期突发性的。按逻辑想,应该是和贵校前几天的事件有些关系。可看不出来是受了惊吓或者有惊恐症状,我们认为更像是被甩了的短期消极心理。”   沈奕:“……”   他算被甩了吗?   好像真是。   边老师听得惊奇,低头问:“沈奕,你真被甩了?”   “啊?啊,”沈奕哈哈干笑,“算吧……”   算是被他自己给甩了。   他想起温默说的话——他说他不是江奕。   想着,沈奕面露惆怅:“真是……比不过死了的人呐。”   哪怕死的是他自己。   边老师面露惊悚:“死了的人!?”   她一脸都是“你那么有故事吗”的震惊。   心理医生抬头瞥了沈奕一眼。   大约是看出他没那么严重,还不需要干预,他便也没多深入问,只是放下手中问卷:“没有问题,带他回去吧。”   边老师回过神来:“好,谢谢您了。”   边老师带着他离开了。   边老师带着他走到停车场,刚拿起车钥匙开了锁,包里的手机就传出一阵“爱情不是你想卖想卖就能卖”的超绝手机铃声。   沈奕刚打开车门,当即手一顿。   他抽了抽嘴角,看了眼边老师。边老师把手机从包里拿出来,在这阵劲爆的《爱情买卖》里一脸从容。   她朝他挥挥手:“你先进去。”   沈奕便拉开车门钻进去了。   边老师在车外接起电话来。   她还真是……听歌的品味依然这么古早。   沈奕缩在车的副驾上,忍不住干笑起来。   跟电话那边应了几声,边老师打开车门进来了。   “沈奕,警局叫你去一趟。”边老师说,“他们还要做一些笔录,要找你再问问话。”   “问呗。”沈奕说,“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边老师佩服:“你心态倒真好。”   “哈哈哈。”   边老师一脚油门开出医院,带着沈奕往警局去了。   温默站在医院的高楼上。   盛夏时节,凡世间太阳毒辣。站在这种地方,温默有些头晕目眩——他这个鬼,有些特殊,跟别的守夜人的体质还不太一样。   他扶了扶额头,又捂了捂肩头。   两处伤都还是有些痛。   载着沈奕的那辆车驶出了医院。   它拐过弯,驶上马路。跟着车流前行一阵,在红绿灯前停了下来。   【我不去了。】   回忆忽然涌上心头。   夕阳,河边,水光映着温暖又过于明亮的血残阳。   温默跟江奕躲在芦苇丛里。   那些芦苇长得有人那么高,他们总是躲在那里。   江奕这样说完,温默愣了一下。   那时,芦苇丛中间有块空地,他们躺在一起。   温默转头望向他,错愕地单手比划了下。   【什么?】   江奕看着他。江奕一直都在看着他,也一直都会看着他。   残阳温暖地笼罩在他的面庞上。   江奕朝他一笑:【我说我不去了。】   温默蹭地就坐了起来。他急了,手语噼里啪啦一顿比划,快得跟道士结印似的。   温默比划:【你怎么能不去?你上了这么多年学,成绩一直这么好,好不容易下来名额,孙老师说要推荐你出去,你这时候不去,不就一直留在这个村子了吗!】   【我就想留在这里啊。】江奕说,【你别急啊,阿默,我走了,你怎么办呀。】   温默一哽:【你管我干什么?重要的是你要上学……】   【我妈也离不开我。】江奕眼神飘开,看向烧得橘红的天空,【没办法,命不好。】   【我爹死了,这一家老小来投奔我大伯。我大伯,你也不是不知道,很不是个东西。这么多年,也是我在家敢跟他吵嘴,我要是走了,我妈跟我弟妹,要怎么办呐。】   【而且还有你呢。这么多牵挂,我走不了。】   温默一时无言。   【别这个眼神看我啊,】江奕朝他笑着,【人各有志啊,有人想出去,有人不想出去。上不了大学,我其实无所谓的。】   【就待在这个村子里,跟你呆一辈子。等我毕业,再过几年,到了二十几岁,在家里说话管用了,咱俩就结婚,咋样?】   【咱俩在村子里另起个新家。】   【结婚以后,等到几十年之后,我牙掉光了,长了好多皱纹,变成了小老头……就算变成那样,我也一直跟你在一起。我们会几十年都在一起,到那时候,我天天买麦乳精回家,天天从县城里买橘子回来给你吃。】   【你用不着再受你爹妈的气了,你爹再也打不着你了,你妈也再不能指使你给你弟做这做那的了;我也再用不着受老江的气了,我妈也不会在我给她出头的时候,还拉着我让我别惹事了。】   【上大学,去城市里闯荡,可就过不上这种好日子了。】   【怎么样?阿默?】   江奕问他,【是不是听起来比盼我上大学有意思多了?】   江奕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兴奋得在地上拱了两下。   温默没话说,也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他撇撇嘴,转头看向河面上倒映的残阳。   江奕来劲了,他蹭地坐了起来,指着温默:【你看!你没话说了!是不是被你奕哥儿感动得无言以对了!】   温默拍掉他的手,瞪了他一眼。   【别瞪我呀!】   江奕哈哈笑着,拉过他的手,顺势就把他抱进怀里。   江奕胸膛温暖,温默一被拉过去,不动了。   他的脸埋进他胸前,立马比夕阳都红了几分。   温默搂住他的腰。   【阿默。】   江奕在他耳边叫他,没再像刚才那样兴奋。   声音温温柔柔地落进他耳畔里:【我留在这村子里,是最好的。】   【我们都能逃跑。】   我们都能逃跑。   车前,红灯变成了绿灯。   载着沈奕的那辆车往前开去,出了医院前的小路。它直直地往前走,驶上了更宽、更大、更明亮的大路。   没有回头。   一骑绝尘。   我们都能逃跑。   望着那辆车,温默无声地在心里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我们,都能逃跑。   那辆车奔驰不停,温默放下心来。他转过身,从医院楼顶上一跃而下。   沈奕似有所感,回过了头,望向医院。   医院楼顶上,谁也不在。   “怎么了?”边老师把着方向盘,瞥了他眼,问他,“看见认识的人了?”   “没。”沈奕犹豫地收回目光,“没事。”   *   笔录又做了很长时间。   从警局出来以后,天上乌云密布,空气闷得又黏又湿,天地间像个大蒸笼。   沈奕都有点喘不上气了。他看了眼手机时间,下午四点多。   边老师的车里开着冷气和广播电台,电台里温柔的女声念着:“本市将于今日17:00后出现降雨天气,部分地区有强降雨预警,预计温度到达19℃-25℃。请各位市民关好门窗,减少外出……”   “要下雨了啊。”边老师把广播的音量调小,“快上来,我赶紧把你送回去,省得一会要下雨。”   沈奕说行,上车坐好,给自己系好了安全带。   边老师一脚油门把他送回了学校。眼瞅着天越来越黑,雷闷闷地在云里闪烁起来,沈奕暗觉不好。他匆匆和边老师告别,抬脚就往宿舍里冲。   跑到宿舍进了大门,几乎是下一秒,大雨刷的就砸了下来。   噼里啪啦的雨几秒就打湿了地面,雨声大得如雷贯耳。   沈奕一看外面这情况,简直心有余悸。   幸好跑得快。   上了楼,沈奕打开宿舍门。   宿舍里还是只有他一个人。   沈奕把包丢到桌上,咳嗽几声,打开手机,打开游戏。   打了几把很顺风的游戏,沈奕忽然有些心神不宁起来。他说不清这种感觉,好像脖子上悬着一把刀似的,总觉得心里难受。   这种心神不宁越来越强烈。   又打了一把全程顺风的局,沈奕放下了手机,这次他是打都打不下去了。   他转头,望向外面。暴雨依然,电闪雷鸣。   沈奕突然想吃田野家——那家全国连锁日料店。   而且不是外卖。   他想出门去店里吃。   轰隆!   一道雷劈下,瞬间把沉沌的雨夜撕开白光。   沈奕默默汗颜。   这天气,出门去吃的绝对是神经病吧!   “怎么可能出门去吃……神经病。”   他嘟嘟囔囔地骂了一句,转头拿起手机,又点了个开始匹配。   匹配的很快,没两秒就一声嗡响,匹配上了。   队友和对面都利落地点了准备。   唯有他一个人头像灰暗,还没准备。   沈奕的手都悬在了准备键上。   但一直没按。   他沉默着。   沉默着。   外头大雨滂沱,稀里哗啦。   游戏里,三十秒倒计时进入了十秒。   十秒内的提示音都是带声响的,每隔一秒就噔地响一声,像细数心跳。   噔。   噔。   噔——   哗啦——   雨声倾盆。   沈奕撑着一把祖传的、从高一开始就在用的、骨灰级的黑伞,站在宿舍楼门前的雨里,实打实地觉得自己真是有病。   百分百有病。   放着在宿舍里好好的游戏不打,大晚上犯了猪瘾非要出来吃饭不说,还非要跑出来吃饭。   他犯的是溜达猪的猪瘾吗,必须得出来溜达吃饭。   “真是脑子有问题。”   沈奕低声骂了自己一句,抬脚往外走。   走到学校门口,手机响了。沈奕看了眼,是个有点印象的手机号。   但他不记得是谁。   有印象就是认识,沈奕没多想,接了起来:“喂?”   “我。”对面传来熟悉的声音,“记不记得?是我。”   还真是很有印象的声音。   沈奕思索片刻,想起来了:“哦——杀气哥!”   “?啥?”   “咳。”沈奕尴尬地咳嗽一声,“没有,我见你的时候一直觉得你杀气蛮重的,所以给你起了这个外号……”   “……神经病。”杀气哥骂他,“老子叫谢未弦,给我备注好了,初月如弓未上弦的未弦。”   “你名字太帅了吧。”沈奕说,“好的,有什么事吗,谢警官?”   “哦,你那个疯了的同学。”谢未弦说,“你们学校非要他回去,签一份什么协议,所以我和另一个刑警今晚押他过去一趟。”   “他父母顺便也跟着来,说去宿舍把他的东西收拾一下,不过得在见完校方领导之后,大概要八九点钟。”   “给你打电话就是告诉你,那段时间你呆在宿舍里,看着点他们,不然你留个空门的话,可能会被他父母顺走什么东西。”谢未弦说,“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有道理,”沈奕谢过他,“行,我知道了,谢谢哥。”   “谢什么,你现在在哪儿?”   “外面。”沈奕说,“出来吃饭。”   “…………你有病吧,”谢未弦说,“这么大雨,你出去吃饭?!”   “对啊,我也觉得我有病。”沈奕呵呵干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出来吃饭啊,不出来就一直心痒痒,都要心肌梗塞了。”   谢未弦沉默了很久。   他安静得沈奕都怀疑电话被挂了。他拿开手机,一看界面,确定还是在通话中,才把手机拿回来:“谢哥?”   谢未弦在电话那头深吸了一口气。   “别去医院,”他最后只放下一句,“医院看不见。带回你宿舍就行,自己会醒的。”   他挂了电话。   听着对面“嘟嘟嘟”个没完的电话回音,沈奕一脸懵逼。   他边心说什么东西,边把手机塞回了裤兜里。   大雨伴着雷声,轰隆隆地响彻在天地间。   雨水几乎是湍急地打在伞上。这把沈奕用了很久的骨灰级老黑伞几次三番撑不住,一路上翻折过去十几次,连沈奕这位一米九的人高马大的男大都差点跟着飞出去。   他真想给自己点一首强风大背头。   沈奕咬着牙,硬是扛着这么大的风雨,带着红军远征一般的精神,“翻山涉水”地来到了田野家。进门时他已经成了个落汤鸡,在一众店员眼睛瞪得溜圆满脸写着“这么大雨怎么还有人来卧槽啊好纯的神金”的震惊中,点了一份朴实无华的牛肉芝士辣白菜盖饭。   吃完饭,他站在门口,在店员“谢谢惠顾”的送客声里,望着外头的雷雨交加,还是觉得自己真是有病。   沈奕叹了口气,撑起伞,往回走,继续和大雨斗智斗勇。   走到一半,在伞第十九次翻起来又被他折回去之后,雨小了些。   沈奕抹了一把湿透的老脸,不禁有些想哭。   心里感叹老天终于放过他了,沈奕抬起伞走了几步。   在一个漆黑的小巷口前,沈奕停了下来。   他转身,面向小巷。   这是一条扔垃圾用的小巷。只不过荒废数年,四周邻居又什么都往里扔,保洁阿姨都不太愿意来打扫,一袋一袋的腐烂垃圾堆满小巷,蝇虫遍地飞。   里头恶臭重重,难以细嗅。   天黑了,里面连盏灯都没有,其实什么都看不到。   可有股强烈的气息传来。   沈奕鬼使神差地收起伞,低身把伞放在门口,顶着雨往里走去。   小巷倒是没那么狭窄,只是脚下都是垃圾,行走起来十分不便。   沈奕捂着鼻子,一步一步往里走去。他拿出手机,点开手电筒,照着前方。   他被熏得直咳嗽。   他拎高手电筒,往里照去,想看看里头到底有什么。   突然,手电筒扫到一大滩红。   沈奕顿在原地。   他把手电筒转回去,照亮那一大片血红。   一片垃圾袋上,躺着一个人。   那是个穿了一身黑的人。他手里握着一把插到自己脖颈上的刀,歪斜地半躺在一片垃圾袋上,两眼紧闭。   血已经蔓延了半条小巷。   沈奕脸上顿时褪去血色。啪嗒一声,手机掉落在血泊之中。   手机掉落的声音让他回过神来。   “温默。”   他失神地喃喃了声,随后低身捡起手机,朝那人踉踉跄跄地跑过去,撕心裂肺地喊起来,“温默!!” 第028章   “温默!”   沈奕喊着他, 急得没看脚下,被一袋垃圾绊了一跤。他结结实实地摔在温默的血泊里,血水溅了一脸。   顾不上抹掉脸上的血水, 沈奕连滚带爬地爬起来。   他跑到温默面前。   蝇虫在四周飞舞。   温默安安静静地躺在那儿, 紧闭着双眼,眉头皱起,面露痛苦。   沈奕伸手按住他的肩膀。   太过紧张担忧,沈奕已经气喘吁吁。雨水模糊了视线,他眨了两下红得跟要流血似的眼睛, 抬手抹掉模糊了视线的血水。   “温默,”沈奕轻轻摇晃他,语尾颤抖, “温默,你别吓我……”   温默神色不动。   没有丝毫要醒的迹象。   沈奕坐起来些,伸手把温默握着刀的五指一根一根地掰开。   温默一点儿力气都没有, 沈奕没费多少力气就让他放开了手。他抓着温默的肩膀,把他侧过身来, 让那刀捅进去的地方朝上。   刀已经没了一半进他的脖子。   望着一直往外流血的刀口,沈奕气喘吁吁地僵住了。   沈奕脑子发木。   然后呢?   怎么做?   血漫过他身下,往外流淌, 被雨水冲刷得稀薄几分。   他突然一片茫然。   刀是不能拔的,拔了只会让血喷得更多。   正惘然时, 温默脖子上的刀突然黯淡了颜色。刀身逐渐漆黑, 最后一声脆响, 炸成一片黑色光尘, 在雨里飘飘扬扬地消散了。   “小儿郎……”   沈奕一惊,回头。   巷口外没有人, 却有熟悉的歌声从外面飘进来。   歌声吟唱着:“小儿郎,小儿郎,天亮了,快回家……”   雨夜深重。   歌声从远处飘来,颇为诡异。沈奕赶紧爬起来,挡在温默身前,生怕巷口那边要突然飘进来一只鬼。   歌声依然唱:“莫等天黑再回头,夜深夜重夜难归……”   “莫等天黑再回头,夜深夜重夜难归……”   声音飘扬,而后渐渐消失在耳畔。   直到歌声消失,巷口外都没有任何身影出现。   沈奕松了口气,回过身。温默还是闭着双眼,没有醒来,可他眉头竟然舒展开来,神色变得安然,脸上再没有一丝一毫的痛苦。   沈奕低身下去,见他脖子上的刀口也不再流血了。   仿佛是被刚刚那阵歌声给疗愈了,他身上的一切都在须臾间好转了许多。沈奕懵了半晌,不太明白这里头到底怎么回事。   他对着温默沉下两膝,跪了下去。   雨水打湿了温默的脸庞。有丝丝缕缕的血水从他脸上淌下来,沈奕伸出手,碰了碰他的脸。   他将温默左边脸旁的头发掀了起来。   一大块血肉模糊的伤映入眼帘。那块儿皮肉都烂了,像是被谁用力砸过。   沈奕心一抽,下意识地张嘴,一句骂人的话裹着怒火到了嘴边。   但话语硬生生止住了,沈奕没骂出来。   他皱起眉,看了半晌,收回手。   沈奕叹了口气。   雨还在下,天色已经黑了,这漆黑的巷子里,只有沈奕手上的手电筒发着亮光。惨白的光下,温默的脸上像被覆了层苍白的膜,越发没有血色,那些血水像一条条蜿蜒的蛇,从他脸上吐着信子爬下来。   “不管是江奕,还是现在这个我,”他低声对着温默嘟囔,“都不能把你放在这儿不管,是不是?”   “哪怕你看都不看我一眼。”   *   直到沈奕背着温默回到宿舍,雨都还没停。   温默歪歪斜斜地趴在他背上,一路上一动都没动,浑身又冰凉至极。沈奕身上就一件早已被雨打湿的短袖,温默身上那股凉意透过湿透的衣服刺进来,刺得沈奕直打哆嗦。   温默很轻,轻得几乎没有重量,沈奕能一手打伞一手拖着他。   沈奕蛮幸运,回到宿舍的时候,正好宿管阿姨不在,没人守门。   他趁机背着温默一路上楼,回到了自己的宿舍里——虽然阿姨在也没什么关系,但他背着这人的动作,落到别人眼里,估计就是背着一团空气。   守夜人是地狱的鬼神,别人极有可能根本看不见他。   让阿姨看见一个他背着一团空气进宿舍的景象,多少有点尴尬。   温默身上湿哒哒的,还滴答着血水。   沈奕把他放到地上,让他靠墙坐好,他头一次打心底里庆幸自己这“孤傲”的宿舍生活。幸好那两个不着家,对面那个上辈子害死他的也疯了,整个宿舍就他一个人,所以带回来个男鬼也没问题。   沈奕把温默先放到椅子上,回头去衣柜里抽出来一套被褥,铺在地上,打了地铺。   他把温默放在上面。这一床被褥很快被温默身上的血水浸湿。沈奕解开他的衣服,脱下了他浸满水的外套,搭到了一旁的椅子上。   正忙活时,手机响了一声,是边老师给他发了消息。   【龚沧和他父母来学生课了,要签一份文件。正好,这份文件也需要你们签一下名字,你看一下。没什么问题的话,你在线上签个电子签名就行。】   下一秒,边老师发来一份文件。   文件的名字写着《协议书》。沈奕暂时不想管什么协议,他心说也不急,便放下了手机,拿盆出去打了热水回来。   他拿起毛巾,先给温默搓干了头发,随后把毛巾泡进热水里投了一遍,再拧干以后,去给温默擦了擦脸。   脸擦到一半,沈奕望向温默覆盖了半张脸的面罩。   他伸出手。   刚碰了那面罩一下,沈奕的手就触电似的缩了回来。   刀口在脖子上,他必须把这个“面罩”一样的领子拉下来。   可人家一直这样穿着高领藏着口鼻,这时候把它拉下来,沈奕莫名有一种趁人之危扒了人家衣服的良心破碎感。   犹豫之际,沈奕盯着他的高领,一时出神。   说起来,以前他从来不戴这些。   面罩也好,口罩也好……虽然是个哑巴,可温默从来不戴着这些遮掩。   为什么成鬼以后反倒把这种东西戴起来了?   为了看起来高深莫测一点?   犹豫半晌,沈奕还是伸出手,拉住了他的面罩。   “抱歉抱歉,”他还是过意不去,声音颤抖着,“失礼了……”   他拉下温默的衣领。   高领藏起的皮肉一寸寸暴露在宿舍白炽灯的光下。   一点点、一点点的——   忽然,他看见血红的一抹针线。那针线在温默的嘴角,只露出了一点。   领子已经褪到嘴巴的位置,沈奕的手碰到了温默的嘴角。   指尖的触感极其奇怪。沈奕顿了一顿,犹豫片刻,将领子一鼓作气扯了下来。   他瞳孔一缩。   空中,大雨滂沱。   一道惊雷落下,轰隆一声。   沈奕松开手,呼吸急促得手都发抖。   温默的嘴被针线七扭八歪、细细密密地缝紧了,两片唇肉被缝得扭曲变形。血从那些针眼里流出来,蜿蜒地淌下。   沈奕深吸了一口气,却没呼吸上来。他脑子里嗡嗡作响,突然听不见外面的雨声。   气血上涌。   沈奕捧住他的脸,胸口剧烈起伏起来。他大口地喘着气,却无论如何都呼吸不上来了。   他脑子里一片白,可偏偏温默依然神色安稳,仿若只是深眠。   沈奕突然站起来,抓起挂在窗栏上的一件干外套,转身打开房门,气势汹汹地走了出去。   宿舍门被用力摔上,一声巨响,将同层人都吓了一跳。   “我靠谁啊,这么响。”   隔壁宿舍此时此刻正有个人嗦着火鸡面看热血少年番——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昨天上课前跟沈奕唠叨八卦的薯片弟。   他也是爱凑热闹,一听有动静,就走出宿舍打开门。正巧,沈奕黑着脸,匆匆地从他屋前走了过去。   “沈奕?”薯片弟一愣,“沈哥,你不带雨伞去哪儿啊?外头雨好大的!”   沈奕置若罔闻,没有理他,径直向前。   谁的声音他都听不到。   脑子里仿佛有根电线,滋滋作响个没完,屏蔽了外头的一切动静,让他脑子里就只有温默那张面目全非鲜血淋漓的嘴巴。他还是上不来气,他只能听见自己咚咚作响的心跳和用力的喘气声。   外头大雨倾盆,他披上外套,推门走进雨里。   恍恍惚惚间,他听见一阵怪叫声。那声音歇斯底里撕心裂肺,又怪异如不会言语的婴孩在声嘶力竭。   那是不能说话的人在说不出话地尖叫。   眼前的路突然扭曲了瞬。沈奕眼前一黑,身子一歪,踉跄几步,跌到一旁的一棵歪脖子树边。   他扶着树蹲了下去,头痛欲裂起来。   他捂住脑门,痛得咬紧牙关,嘴里泛起一股血味儿。   一阵光怪陆离。   他看见火、看见天、看见河流,看见田间的小路,看见慈祥的王婆子,看见掰开他的嘴骂骂咧咧往他嘴里灌颜色怪异的灰水的江胜国,看见温默抓着他哭得两手哆嗦。   他看见深夜里亮起的一个个火把,看见人们狰狞的脸。   他看见人人如鬼,看见四周骤然烧得亮如白昼。   一切都一帧帧地快速在眼前闪过,如同放了倍速的走马灯。   【阿默。】   最后的最后,他看见自己捧住温默的脸。那是张满是淤青的脸,瘦得更嶙峋了。   他听见自己颤着深吸了一口气。   四周大火四起,旁边一阵乱响——沈奕想起来了,这里是最后他被烧死的破庙。   而一旁的破庙后头,高些的地方,居然被烧出了个洞。   人能从那里逃出去。   腿上一阵剧痛,他低了低眸,看见自己血淋淋的双腿。他已经站不住了,他连站着都很费劲。   他听见自己嘶哑地轻笑一声。   【救救我。】他笑着说,【真不想死……救救我吧,阿默。】   然后,他将人横抱起来,用尽最后的力气,把他扔了出去。   那是他对温默最不温柔的一次。瘦小的小哑巴重重摔到地上,又连滚带爬地爬起来。还没等温默站起来,再看向他,他就听见自己头上响起木头断裂声。   没看见温默最后一眼,他眼前一黑,被断裂的房梁咚地砸死在下面。   幸好没看见最后一面。   他忽然想,他真的不擅长看温默要哭似的脸。   他又听见了撕心裂肺的怪叫声。   他听见龚沧鬼似的怪笑声。   夜黑风高,周遭的芦苇丛起了大火。   河边,有好几个人举着火把。大火之间,龚沧骑在一个人身上,一手摁着他上半张脸,任由他在身底下挣扎得跟条案板上的鱼似的。   他挣扎得厉害,尖叫也不甘得震心,却都无济于事。   【他爹的,放火都没死成!?】龚沧喊,【个死哑巴,砍死那么多人……砍那么多个,还想砍到我头上!】   【也不看看大爷我是谁,还敢来砍我!】   【想给你奕哥儿报仇是吧,觉得我弄死他了是吧!】   【你他爷爷的还真有脸,你也不想想,没你我能告发什么?】   【啊?温默,你以为自己也很惨是不是?】龚沧朝他吐了口口水,【我呸!】   【没你做污点,我能告发江奕什么!?】   【他就没落什么不是,就除了脑子犯轴喜欢上你这件事,他就没什么能让我告发的!他爹的,自己想不明白,还反过来砍别人!?】   温默突然不动了,不再挣扎了。   他突然也不叫了。   【都怪你啊,你还有脸砍人!】龚沧大笑起来,【装什么惨?江奕死了,你错的最大!】   【还敢砍我妈……我去你的!!】   他抓起手边一块石头,重重砸在温默脑袋上。   一下、两下、三下。   他砸了无数下,把温默砸得血肉模糊,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手。   “爹了个吊的,”他不解气,骂道,“小芳,针线包拿来!”   “哎?”   “把他嘴缝上!”龚沧说,“我看他再鬼叫一个……反正也用不上,死了,等下辈子也别用了!大爷的,我让他把嘴闭上!”   夜黑风高,无星无月。   河边芦苇大火,身后村民举着火把。针线穿过唇肉,将温默痛醒。他痛得要大叫,又被人打了几拳;他挣扎着要把他们推开,龚沧啧了声,抓起他的胳膊,使劲一扯,把他骨头扯断。   他被缝上了嘴,龚沧又叫村民拿来了猪笼。   他们把他塞进去,沉进河塘里。   笼子一点一点,没入水中。   岸上火把重重,芦苇烧成了灰。人们在被血染红的视线里影影绰绰,站在一起,漠然看着他一点一点沉进水里。   沈奕捂住心口。   他大口大口喘着气,眼睛红得几乎看不见一点儿白,额头和脖颈上血管都爆起了。   大雨里,他扶着歪脖子树,站了起来,往前脚步沉重地走了几步,逐渐匆匆,最后跑了起来。   *   学生课还亮着光。   校长、副校长,系主任和学校的法务部,以及这一专业的导员,所有人都在这里。   龚沧和他父母坐在对面的沙发上,三个警察跟着过来陪同。   边老师站在一旁,有些发怵地望了望学生课的表。   快八点了。   边老师很想下班——现在这里坐的全是神仙,空气有种说不出的凝固。   出的事情不仅匪夷所思,还是一件恶性事件。   又灵异又恶性,校长和副校长这几天焦头烂额,全在思考这到底该怎么收场,才能最低限度地减少对学校的影响度。   好在事情是在学校外面的商场里出的,和学校没有多大关系。   出于人道主义考虑,学校打算赔给龚沧家一笔赔偿,顺便当个封口费,请他们以后别说孩子是在凉艺上学的时候出的事。   龚沧的父母都红着双眼,他母亲低声啜泣着。边老师有些感慨,往一旁的沙发那边又看了眼。   龚沧坐在那里,脸上带着呆滞痴傻的笑,正掰着自己的指头玩,低低地自言自语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还时不时地笑几声出来。   边老师心里不是滋味儿。   龚沧也曾是她的学生。一想到不久前还开朗地跟她谈笑烦恼的学生,就这么一夜之间成了个生活没法自理的疯子,甚至后半生都只能在精神病院里度过,她就不知该说什么好。   “那就算是和解,”学校法务部的顾问说,“麻烦把这几份协议签了吧,节哀顺变。”   法务顾问推出去了几份纸质协议,将笔递了出去。   龚沧的母亲还在抹泪。他父亲接过笔,抹了抹脸上眼泪,在合同上签起字来——   咚!   学生课的门突然一声巨响,外头的雨声立即哗啦啦地清晰起来。   边老师一抬头,惊愕:“沈奕?”   沈奕落汤鸡似的进来了。他阴着脸,面色狰狞愤怒如个恶鬼。   从门口走进来有些距离。沈奕脱下外套,恶狠狠摔在地上,抓起一把木头椅子,朝着一无所知还在掰着指头傻笑的龚沧过去。   丝毫没有犹豫,没有前摇,他抓起椅子,朝着龚沧的后脑勺狠狠砸了下去。   学生课里立刻一阵惊叫。   边老师吓得连连后退。   “你干什么!?”   龚沧他父亲立马站起,冲过去就要阻拦。   一个刑警跑上前,赶紧拉住了他。   沈奕气喘吁吁。也有一个刑警过来拦他,但只是象征性地拉了他一把。   沈奕无暇看是谁,他甩开刑警,朝着龚沧又走近过去一步。   龚沧捂着脑袋倒在地上。他表情发木,没哭没闹,坐起来以后一脸茫然,摸了摸后脑,望着手掌里的血发呆。   “起来,”沈奕嘶哑,“你他爹的……你给我起来!!”   “你有病是吧,啊!?你要名额,你不是拿到了吗!?”   “我说了我让给你让给你,你还嫌不够?你觉得我看不起你?我看不起你我还把名额给你,我是傻屌吗!?”   “你个畜生东西……你搞我,怎么搞我我都认了,口口声声说来救我,那村民一来砍我你就抱头卖我我认了,你往我水里下毒我也认了,你骗我作业不用交骗我大赛作品提交期限,我都自认倒霉,毕竟我他大爷的就是眼瞎……但你搞他干什么!?”   “他干什么了!啊!?你告诉我!他干什么了!!”   “你凭什么……你凭什么砸他,凭什么把他嘴缝上!”   谢未弦眼睛一瞪:“?”   沈奕没注意到他的异样。   “起来!”他大喊,“老子拼死拼活把他送出去,你这畜生就这么对他!?”   “两次了!加一起怎么都有十多年了!我哪次不是对你掏心掏肺……”   龚沧茫然地看着他。   望着出离愤怒的沈奕,他忽的歪歪脑袋,笑了声。   “你自己愿意,对我掏心掏肺。”他磕磕绊绊地说,“你,活该。”   “他也活该。”   “名额,本来就是我的。你抢了我的,你欠我的。你家里,又没人对你好。你不配,拿那个名额。”   “早知道,你也该沉塘。”   “烧死鬼,焦炭鬼,”龚沧吃吃地笑了起来,眯起眼睛,幸灾乐祸地哈哈笑,“你个早死鬼……那个死哑巴。”   “哑巴水鬼。”   “哪儿说错了?你们俩……确实是鬼。”   嘣。   沈奕脑子里的一根弦,当即断了。   “哎!!”   “我靠,拦住啊!”   “别打了!”   “要打死了!快别打了!!”   一下一下,木头椅子用力砸在龚沧身上。   沈奕脑子里一片白,没有自己在干什么的自觉。他下意识地、本能性地,把手上的东西往龚沧身上砸下去。   他用尽了全力,木头椅子都砸烂了。他把椅子一扔,拽起已经浑身是血的龚沧,一拳一拳,拳拳到肉地砸在他脸上。   不知谁尖叫着,半天,沈奕被人强拉硬拽地跟龚沧分开来。   他脑子发白,粗气喘个不停,呼吸还是乱的。   “快别打了!”拉着他的人说,“可以了,他都要死了!”   沈奕脑子嗡嗡地响。   他突然四肢发麻,浑身上下都没了知觉。他抬起手,才看见自己的两手哆嗦个不停。   沈奕咽了口口水,怎么都调整不过来,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扭曲。   他深吸一口气。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自己怎么回事,身后这人“我靠”一声。   “救护车!”他喊,“叫救护车!这个气得呼吸性碱中毒了!” 第029章   “已经叫了!”另一个刑警大声道, “这学生都快让他打死了!能不叫吗!?”   谢未弦一扭头,一同跟来的一个小刑警真的已经转身过去打了120。   “这里是桐花路112号,凉城艺术大学学生课, 有一个被诊断为精神分裂及记忆障碍的学生遭到殴打, 麻烦立刻出动救护车……”   沈奕站都站不稳,原地踉跄了一下。亏是谢未弦两手托着他,才没让他一屁股坐到地上。   谢未弦拍拍他心口,让他安心点,随后一抬头, 就看见那群校长副校长法务顾问都傻愣愣地坐在沙发上,连对面受害人的父母都呆若木鸡。   每个人都没有一点儿反应,就只有他们这几个刑警忙上忙下。   谢未弦明白了什么。   他转头, 看见那个白毛笑眯眯地挥着招魂幡,诡异的绿光在空气中飘来飘去。   果然。   这哥们又发功了。   *   医院来了两辆救护车,谢未弦一个人上了沈奕这辆, 没理那个浑身是血看起来已经被打没了大半条命的人渣——有两个刑警上了他那辆。   沈奕气得真是不轻,一路上虽然睁着眼, 但眼睛发木,两手不停地颤,看起来已经不清醒了。   救护车上, 医护人员快速地给他测心率血糖血压。这人心率低得吓人,救护车刚开了一半, 就直接两眼一翻昏过去了。   都没意识了, 手都还在抖, 气儿也没顺过来。   火急火燎地送到医院, 医护人员赶紧给他套上氧气罩推进病房,挂上吊瓶, 还给打了个镇静剂。   他们在走廊里忙前忙后了好一阵。   谢未弦帮这孩子垫了医药费,走回病房跟前。   他下了血本,给沈奕弄了个单人套间。   “真舍得花钱啊。”   谢未弦一屁股坐到病房前的铁椅上。听到这句吊儿郎当的话,他抬起眼皮,瞥了眼说话的人。   白毛笑眯眯地坐在他对面。   谢未弦并不意外。也没吭声,只朝他挑了挑眉。   看出他的担心,白毛摊了摊手:“别担心,我现形了,跟我说话不会有人当你是神经病。”   “哦。”谢未弦这才松口,“怎么是你来。少见啊,一般不都是那位来跟我聊。”   “你跟刚那个疯子比起来,算什么东西。”白毛说,“他去那边了,懒得管你。你现在可是大大的良民,人民的公仆。”   “人民的公仆”谢未弦嘴角一抽,回头往病房里撇撇嘴:“这不也是良民?孩子才多大,瞅瞅你们给人家整成啥了。这才第一天,都气得呼吸性碱中毒了,第二轮不得直接气死在里面?”   “不至于。”白毛笑了笑,“没办法,人家阿默拧巴得很,得推一把。”   “果然是那哑巴。”谢未弦“哎”了声,“我还一直奇怪,到底怎么才能弄成那样的。”   白毛稀奇:“你见过他那领子底下啊。”   “见过。”谢未弦吧唧了下嘴,“所以你什么意思,很吓人啊,我只是老婆说要吃虾滑火锅才去商场地下一层的超市买菜的,刚一进门就莫名其妙地听见顶层有人闹事,上楼一看你就跟个鬼似的在天上飘,想干嘛?真要返聘?你们地府有病吧,不是说好的出门就不用再回去了吗?”   “不要说得这么难听嘛。”白毛说,“你就当下去玩一圈,带着那位一起。”   “不去,又不给钱。”   “给钱你敢要?”白毛说,“我们只能给天地银行。”   “……神经病。”   “就当帮他了呗,”白毛说,“你当时过拔舌地狱,人家阿默一点儿没为难你。”   “没为难我的多了去了。”谢未弦说,“想为难的也没能为难住。”   白毛拆台:“我给镜女打个电话?”   “……除了她。”   白毛哼哼笑了出来。   “这次情况特殊。”   一道声音从走廊那头传了过来。   谢未弦转头看去,黑无常一身黑地走了过来。医院浓重的药味儿里,那人手插着兜,一身沉沉的杀伐气。   他把头抬起,一双血眸沉静如冰。   “那个地狱,他对付不了,”黑无常说,“只有你能对付。”   谢未弦眨巴了两下眼。   *   “哎哎,别躺着了都!学生课那边出事了!”   “打人了好像,救护车都来了!”   “真的假的?”   “真的真的,快看校园论坛!”不知谁吵嚷着,“有人拍到了照片,超清晰!”   “这是谁啊,这不是沈奕吗?”   沈奕。   这二字一出,温默眼皮一抖。   “是沈奕吗,不像吧?”   “这就一个背影啊,你怎么看得出是沈哥的?暗恋啊?噫——”   “去你的,这衣服我见过,他上体育课穿过!”   “喔你这么一提,我也有印象,沈奕好像说这衣服他很喜欢,一口气在拼多多买了五件换着穿……”   “……他有病吧。”   隔着一道墙,隔壁宿舍吵嚷的声音传进这边来。   一句又一句的沈奕里,温默渐渐意识回笼。刚有些醒来,脖子上就传来一阵钻心的痛。   温默哆嗦了下,捂住脖子,摇摇晃晃地坐起身来。他头昏脑涨,坐起来以后原地不动,闭目养神地坐着身子缓了半天。   居然没死。   他有些不满。   隔壁宿舍还在喧闹:“我去,好劲爆的瓜……”   “这楼主不会一会儿就封号了吧。”   “估计一会儿就404了。我天,那这个浑身是血的就是龚沧?”   龚沧?   一提这名字,温默立刻心一沉。   他睁开眼,望向隔壁传出声音的地方。   “楼主承认了,这个就是龚沧!”   “那是沈奕把他打成这样的?”有人倒吸一口凉气,“哇塞,什么仇什么怨啊!”   “既然是沈奕打的,他为什么也上救护车了?”   “看起来还是这个警察把他扶上去的,是互殴?”   “沈奕身上没血啊。”   声音安静下来,隔壁的开始窸窸窣窣地小声讨论,听不太清了。   温默从地上爬起来,扶着一边的床梯子站起身。他打量一番四周,发觉这房间是四个上床下桌,瞧着是个宿舍。   他望了眼自己旁边的桌子。桌子上颇有些乱中有序——不算乱也不算干净。   几张纸丢在上头,温默眯眼一看,见那《实习报告》的名字一栏,清清楚楚地写着“沈奕”两个字。   温默立马心里一咯噔。   被江奕带回来了?   他惊慌地抬手。手一抬才发现,自己一直焊在脸上的衣领居然被扒下来了。   温默顿时瞳孔地震。他慌乱地将衣领抓起来,重新遮住口鼻,才把这种浑身的皮都被扒光还被江奕看干净了的羞恼无措压下去了些。   他愁眉不展地松了半口气,转头望向刚刚发出声音的隔壁宿舍。   救护车……   救护车,温默是知道的。   他也没那么复古,他是四十二年前死的。虽然有点年代,但也没那么久远。   很多东西他都知道。   温默捂了捂作痛的脖子,转身出门,走进隔壁宿舍。   他直直穿过宿舍门,阿飘一样飘了进去,身后还有黑色灵尘的残影飘摇了几下。   宿舍里还在热火朝天地讨论,每个人都拿着个手机在看。温默飘到一个学生后头,捂着脖子蹲下去,光明正大地偷窥他的手机。   学生的手一直往下划拉。帖子已经成了热门,好多人都在爆照留言。大多留言都是水的,但也有说出重要信息的。   【刚好从图书馆出来,看见救护车拉着人走了,是中央医院的救护车!】   【最近学校怎么回事,好多奇奇怪怪的事情……】   “说是中央医院的救护车哎,”一个学生嘎巴嘎巴嚼着薯片,“说起来,中央医院不是很远吧?”   “120很紧急的,会派最近的医院来。”另一个学生说,“中央医院的话,出学校左拐,一直走就能看见了,也就十分钟的路。”   温默:“……”   他直起身,脸色难看。   情报给得这么及时,还这么快。   几个学生完全不知道宿舍里进了他这个男鬼,都在一无所知继续吃瓜。温默撇撇眼睛,望向宿舍角落里,眉头越蹙越深。   他转身,出了宿舍。   外头还在下雨,但已经很小,只是阵阵毛毛雨。温默走进雨里,出了校门往左拐,慢吞吞地走在黑夜中。   他捂着不适的脖子,心情沉重。   忽然,一辆车从路那头疾驰而过。那是一辆和来往车辆没什么不同的车,但传出一阵令人无法忽视的气息。温默脚步一顿,望去,在那明晃晃的车灯光亮间,望见驾驶座上坐着的,是一张有些熟悉的脸。   车子疾驰而过。   温默在原地呆了半晌,想不起来是在哪儿见过那张脸。   他转身,没有过多纠结,又朝着中央医院走去。   他去找那人道别。   道别后,他得去找个更远的地方,一个那人永远找不到他的地方。   *   沈奕缓缓睁开眼睛。   消毒水的味道萦绕在鼻腔,视野渐渐清晰开来。   滴滴答答的声音环绕在耳边。他脑子发木地和惨白的天花板对视半晌,才逐渐取回一点清醒。   沈奕从病床上坐直起身,抬手。这么一抬,便扯得吊瓶跟着一晃,扎在手背上的针跟着一动。   他当即吃痛,嘶了一声。   一抬头,他才看见旁边还有个吊瓶。   他幽怨地剜了它一眼,又看见旁边还有个仪器,上面跳动着不知道是什么的数值。   沈奕抬手摸了摸脸,摸到脸上还有个氧气罩。   这怎么回事。   咔哒声从门口传来。沈奕一抬头,正巧看见一白衣护士抱着个铁盘子走了进来。   “醒了?”她说,“刚给你垫钱的那个警察回去了,他要我告诉你,钱不用还了。”   沈奕脑子蒙了下,才明白,她说的是谢未弦。   “他花了多少钱?”   “不知道,反正不便宜,VIP病房很贵。”护士把铁盘放到一旁的床头柜上,“好了,测个血压,再抽管血,查血糖,胳膊伸出来。”   沈奕听话地把胳膊伸了出去。   护士抓着他的胳膊一通操作。   沈奕旁观了会儿,问道:“我怎么了?”   “呼吸性碱中毒。”护士答,“这瓶盐水打完就没事了,以后注意情绪。说明白点,你把自己气昏了。”   沈奕干笑两声。他摊开手掌,见手上还缠了两圈绷带。   他抬抬这只手:“这是?”   “失忆了啊?”护士已经给他测完血压,记录好数值后松开了他,“你们学校那个疯子突然发疯打校长,你拿起把椅子就冲上去了,椅子都打烂了,磨到了手。”   “……”   好像不是这么回事。   沈奕并没失忆,昏过去之前的事儿他有记忆。他记得很清楚,是他差点没把龚沧打死。   在别人这儿,客观事实被篡改成这样——沈奕已经麻木了。最近他四周接二连三地出现这种客观事实被颠倒黑白地篡改,而所有人都欣然接受的怪异事件。   他已经不会再惊讶了。   他低头看了看包起白布的手掌。他记得事情,但却不记得自己把手磨破了。   他当时是真的想杀了龚沧。   原来人愤怒到那个地步,是真的意识不到自己哪块伤到了的。   沈奕就完全没觉得痛。   他翻过手背,就见指关节上也都破了皮上了药,每一节都用创口贴包着。   护士抽完了血,说他不用吸氧了,随后撤了他的氧气罩和仪器,抱着铁盘走了。   病房里安静下来。   沈奕望着前方的白墙发呆。   温默被沉塘的一幕幕开始在脑袋里闪回。沈奕心里翻腾起各种情绪,他猛地抓紧了被角,眼睛模糊起来。   鼻子一酸,他啪嗒啪嗒就掉了几滴泪下来。   忽然,一阵脚步声从门口传来。   沈奕慌忙抹了两把泪,抬头望去。   他怔住。   温默揉着脖子受伤的地方,一步步朝他走了过来。   他身上湿哒哒的,也是淋着雨来的。   “……阿默,”沈奕失措了瞬,赶忙翻身要下床,“你怎么——”   他刚有动作,温默就抬起手,示意他停下。   沈奕止在了原地。   温默望着他的脸,眉头紧蹙——沈奕又红了眼睛,脸上留着乱七八糟没抹干净的泪痕。手上全是包好的伤,左手手背上还扎着吊水。   温默心烦意乱,他终究看不惯江奕受伤。   江奕一这样,他就心里发软。   那些学生说什么他奕哥儿把龚沧打了,温默知道是因为地狱里的事儿,可没想到打得这么严重,还跑到医院来吊水。   倒也好。   知道那死人害死过自己,气成这样,也算长了个记性,以后也不会再有被谁陷害的事了。   于覃也伤不到他了——于覃就是龚沧。   “阿默?”   温默回过神。   沈奕又眼睛小心翼翼又发光地看着他。   温默眼角抽了抽。   【我是来跟你道别的。】温默比划,【我要走了。】   沈奕一惊:“你要走?你去哪儿?”   【跟你无关。】   温默“说”,【我们本来就不该再见,我早说过。】   【以后不要做多管闲事的事。】   “多管闲事”这词儿一出,沈奕立马一抖,紧抿了抿嘴,好像被他活捅了一刀似的,一脸受伤。   “……我怎么多管闲事了,”他说,“我怎么能放着你……”   【我没让你管我。】   “……”   【做大好人的下场,你还没看够?】   沈奕嘴唇抖了两下,低下脑袋,两手绞在一起,再没说话。   看他这样,温默沉默了会儿,也没有再说。他转过身,往门外走去。   刚走出去两步,沈奕就在后面:“阿默!”   温默脚步一顿。   他真是两眼一黑,有那么一瞬真想把江奕掐死。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温默一脸烦透了地转过头,阴着脸朝他挑挑眉,示意他有话快说。   “你……”沈奕问他,“你要去哪儿?”   【都说了,跟你没关系。】   “可是,”沈奕讪讪,“我觉得跟我有关系。”   “虽然……虽然你一直说,跟我没关系,我又不是江奕,可我不这么觉得。阿默,我觉得我就是江奕的。”   “我不瞒着你,其实我把你带回宿舍以后,我就又看到……我死的时候,还有我死以后……你的事情。先不管我是不是你那个江奕,我——”   沈奕絮絮叨叨地说起话来,温默被说得头大了一圈又一圈,头疼得恨不能别找地方了,就在这儿给自己一刀来个解脱算了。   顺便给沈奕留下一辈子都没法磨灭的心理阴影,看他以后还敢不敢这么絮叨。   他扶了扶脑门,正头疼欲裂地思考怎么迅速让这金毛狗闭嘴接受现实跟他一别两宽此生不相见时,突然听见一声轻微的“喀拉”响。   很小的声音。   那是凡人根本听不见的细声。   温默的死人心里顿时咯噔一声。他抬头,望向窗外,目光迅速聚焦在毫厘之间。   他看见黑暗之中,不远处有个起重机。那玩意儿吊着一巨大的铁球,正晃晃悠悠地朝着这边晃过来。   温默登时脸色惨白。   “而且,说什么轮回转世前世今生,归根结底,虽然——!”   沈奕话刚说到一半,温默突然就朝着他奔了过来。他面容狰狞扭曲,冲过来就一把掀开沈奕的被单,扯着他的衣服,把他浑身上下的兜都掏了一遍。   摸到他左边裤子的兜里鼓鼓囊囊的,温默毫不犹豫地把他这兜翻了出来。   一把钥匙,一个手机。   一圈红绳。   温默顿时想把他杀了。   他把红绳愤怒地甩到沈奕身上,真想张嘴说话骂他。   可他只能愤怒地比划超快速手语:【你还带着这红绳干什么!?】   沈奕低头看看红绳,抬头迷茫地眨巴眨巴眼:“我觉得还挺好的,而且很眼熟……”   温默快气死了。   外头呼啸的风雨里,起重机甩着铁球,朝着他们尖啸着冲来。   你这……你这……!!   温默捂着脑袋,气得大喘气。   沈奕终于听到了怪异的破风声。他转头——   轰隆!!   铁球击碎玻璃,狂风笑着翻涌,将碎玻璃全部刺到了沈奕身上。   巨大铁球压向靠窗的病床。   咚! 第030章   那铁球带着被砸得稀碎的玻璃, 狠狠砸向他二人。   就在将要被压死在这庞然大物的刹那,温默眼前一黑。   耳边传来床体断裂窗户粉碎的巨响,须臾后响声忽的远去, 归于虚无。   再睁开眼, 面前场景已经变幻,再无什么医院什么病房。   一条黑沉狭窄的沥青路蔓延向远方,天气灰蒙,乌云厚重,天地都仿佛被压缩了一半。   阴风四起, 两边不知名的树被吹得呼啦啦响,于风中摇曳不停。   这是个小镇。   树后是一些矮楼,每一幢楼都灰沉沉的, 在乌云之下,门窗仿若漆黑的口鼻。   温默的脸色比天上的乌云还黑。   沈奕显然没反应过来。他蒙圈地四周望了望,冷风一吹, 又一哆嗦,倒吸一口凉气, 搓了搓自己的胳膊。   温默走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沈奕回头过来,一见是他, 眼睛立马亮了:“阿默!”   没给他继续说话的机会,温默拽着他的衣领, 将他整个人扯得转了半个身来, 面向自己。   他压着心中怒火, 比划:【你、为什么、带着、那圈、红绳!?】   他气得手语都比划得很用力, 一抬一按间都有种想把谁抬死按死的杀气。   温默气冲冲地炸了毛,急得跟要把他撕了似的。沈奕看他这样, 却突然觉得他真是跟只小黑猫似的,炸起毛的模样都一样。   可爱啊。   想摸。   沈奕不敢把这话说出口,只低声心虚道:“为什么……你刚刚不是问过了吗,因为我觉得那圈红绳,还挺好看的,而且很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我还有一种,不带在身上就不行的感觉。”   【你哪儿来那么多感觉!】温默骂他,【你都出游戏了,那玩意儿都没用了,扔了不行吗!】   “扔不掉啊。”   【有什么可扔不掉的!?】   “就是扔不掉啊。”沈奕说,“怎么说呢,就是……拿在手里的时候,就觉得那一定得是我的东西,不能扔的。”   “感觉扔了……就太对不起谁了,以后就不能去见谁了。”   “具体是谁,我又不知道。”   温默的怒火一瞬散了。   他突然再比划不出什么狠话,两手悬停在半空,不尴不尬地僵在了那儿。   他放下了手。   冷风仍然在吹。   温默低下眼睛,望着脚下的沥青路,头发被风吹得翻飞,额前的发来来回回地遮挡视线。阴风吹来地上的落叶,那片叶子被风裹挟着从他脚边翻滚而过,飞到远处去,再也没了踪影。   温默的目光循它飘向远处,半晌,转回过头来看向沈奕。   沈奕看着他。   他的眼睛还是那样湿漉漉的,温默好像又看见江奕了。他闭了闭眼,长叹一声,又抬起手来。   【你不该留着,】他比划,【不然,也不会进第二轮了。】   “第二轮?”   沈奕是个聪明人,这词儿一出,他就明白了。   他也并不惊讶,只指指身后的大路:“这个是第二轮地狱游戏?”   温默点了点头。   沈奕笑了起来:“我就说呢,怎么眼睛一闭一睁我就穿越了。”   【……】   他怎么笑得出来的。   温默提醒他:【我是说,你如果没拿着那圈红绳,就不会进来了。】   “是吗?可是我觉得,这红绳不像那么不吉利的东西啊。”   沈奕摸了摸裤兜,把那红绳又摸了出来。他把它捏在手上,转着打量了圈,嘟囔着:“不都说红绳很吉利的吗。”   【……因为我也有一个。】   “哎?”   沈奕怔住。他放下红绳,愣愣地看过来。   温默从左边裤兜里掏出来了什么。他抬起手,在沈奕面前摊开手掌。   掌心里,躺着一条和他那条一模一样的红绳。   沈奕瞳孔一震,抬了抬头,难以置信。   空气有一瞬的寂静,冷风从身边两侧悠悠吹过。   温默收回手,把它重新塞回身上。   【你本来不用再进游戏,】温默“说”,【可是我必须要回来。】   【你如果身上有跟我有关系的信物,就会被我牵连,一起进来。】   【我就是一直这样拖累你。】   【所以你留着那个干什么,】温默比划,【扔掉算了。】   “……”   温默抬头,望了望天。他眼神怅然地和老天爷对视片刻,低眸无奈地闭了闭眼。   【走吧。】他比划,【进都进来了,你已经出不去了。这轮打完,出去再说。】   说完,他转身就走,没有理会沈奕在他说这些话时露出的那些神色。   他也没有敢看。   刚刚身后是一片黑雾,所以温默走向前方。风是逆的,吹得身上还没干的雨水一阵阵发冷。   “温默。”   沈奕又叫他,可这次声音极其平静。   温默停了下来,没有回头。   “你,”沈奕顿了顿,“你是不是,想躲开我?”   温默瞳孔一缩,眼里掠过一片错愕。   错愕一闪而过。   他迅速收好心绪,平静地回头望去。   沈奕还站在原地,他依然对温默神色柔软,可目光变得微沉,肉眼可见地有些不满,眼睛也变得审视。视线相撞时,他还皱了皱眉。   果然,这人不会一直傻下去。   江奕也这样。刚开始的时候,他会一直信他,但时间一久,温默话一多,前后稍稍一矛盾,他马上就能察觉出他不对劲儿。   这之后,就难对付了。   温默没有回答——这个时候不回答才是最好的回答。江奕一旦察觉到不对,说错一个字儿他就能拽出一大片线索。   温默转身向前走,沈奕喊了他一声,没把他叫回来。没办法,他只能追了上来。   “你回答我嘛,你是不是想躲开我?”   “所以你一直说自己要走,打一见面开始,你就又要送我走又要说我活该,刚刚也是。你一直在说重话,你是不是想让我讨厌你?”   “而且至今为止发生的事都很奇怪啊,为什么你会在这种地狱游戏里做守夜人?你刚说这里是第二轮游戏,那也就是说这里不是拔舌地狱吧?为什么你明明是别的地狱的守夜人,回地狱来,却没回拔舌地狱?”   “看这个意思,你是要参加游戏吧?你不是守夜人吗?”   “温默,你让我退出,你总得给我个理由——”   温默被他唠叨得脑袋疼。   他停了下来,回头狠狠剜了沈奕一眼。   沈奕浑身一顿,僵了片刻,干笑着对了对手指:“生气了啊?”   温默还是沉默,转身继续往前走。但这次,他甩手的幅度很大,速度也快了些,看背影就知道,是真生气了。   沈奕无可奈何地追上:“别生气啊——”   往前走了十几分钟,视野里出现一幢小楼。   那是个一户建的二层小别墅。   小别墅门前已经聚集了几个人。   温默带着沈奕走到跟前。   门前聚集的人都在玩着手机。感觉到有人到了跟前来,他们便抬头来看了一眼。看过后,就都又低头玩手机去了。   沈奕点了一下人,算上他和温默,人才来了十二个。   “还有六个人没来。”他嘟囔了句。   一听这话,温默便默默地把衣领拉高,转头过去,默默地走到了角落的位置。   “?”   沈奕转头望了他一眼。   他看出温默心虚了。可他刚说的那句话,也没哪儿不对。   那他心虚什么?   沈奕不懂,但他跟了上去。   “怎么啦?”   他问温默。温默瞪了他一眼,没比划手语。   好吧,又不跟他说话。   “跟我说两句呗。”沈奕可怜兮兮地瘪起嘴,“一点儿感情都没有吗?你看看我,你看着我的眼睛,哪怕不是,我也跟你江奕哥长那么像呢,跟我也说两句嘛,就像你跟你江奕哥说话那样。”   他又唠叨起来了。   地狱里真是很少有罪人玩家会和另一个罪人玩家这样——虽说没有,但这么热情开朗的人的濒危程度,在这地狱游戏里跟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差不多。   原本玩着手机的人都不禁抬头看了过来。   一道道讶异的目光射在身上,温默有些受不了。   他狠狠推了沈奕一把。   他比划:【再不把嘴闭上,我以后连这个手语都不会跟你比划了。】   沈奕:“……好吧,我不说话了。”   门口的玩家们面面相觑片刻,吃吃轻笑起来,又低头看手机了。   那笑声颇有些嘲讽意味。   又过四五分钟,余下的六个玩家便接二连三地都来了。六个人里男女老少什么都有,其中三个还脸色惨白面露恐惧满脸横泪,一看就是新人。   最后一个来的是个短发女孩。女孩踮起脚,点了一下人头,说:“别玩手机了,人齐了,进去吧。”   新人抽抽噎噎:“进哪儿?这儿到底什么地方呀?”   没人理他。   众人纷纷收起手机,准备往别墅里去。其中,以一个胡子拉碴虎背熊腰的男人为首。   男人刚往里面走一步,往旁一看,说:“等一等。”   他说晚了,一个尖嘴猴腮的男人已经往里走了一步。   尖嘴猴腮边往门大开着的小别墅里面走,边转头,对着胡子拉碴“啊?”了一声。   这声音还没落地,就听哐当一声,尖嘴猴腮突然当头撞上一面透明的墙。   尖嘴猴腮的嘴还没收回来,这一下狠狠地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他顿时痛得惨叫,往后踉踉跄跄退了几步,难以置信地又捂脸又捂嘴的,仰头:“什么东西啊!?”   “你干嘛呢?”后面的参与者对他莫名其妙的行为很无语,“进去啊。”   那人一边说一边掠过他往里走,结果也哐当一声,结结实实地撞上了一面看不见的墙。   这人不说话了。   他捂着脑袋,一声不吭地缓缓蹲了下去。   第二人撞了,玩家们才察觉不对。   “什么?”   “撞到什么了?”   “没东西啊??”   沈奕在人群后面看着,也蒙了。   一阵诡异的笑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那是地狱播报的声音,和上次的拔舌地狱一模一样,阴森得像有人趴在后背上吹气一样。   【人不够,人不够……】它桀桀发笑,【地狱只接十八人,地狱只接十八人……】   “哈!?”有玩家气愤地一甩手,“你瞎啊!这里不是十八个人!?会不会数数啊你!没上过小学吗!”   他的暴怒没任何卵用,播报声音还是笑着:【人不够,人不够……】   “怎么回事?”   “为什么一直说不够十八个?我们已经十八个人了吧?”   玩家们开始躁动起来,被这阴森声音四面包围,众人不禁瑟缩不安。有人伸出手,又数了一遍人头,忧心忡忡道:“这里确实十八个人啊!”   “那为什么一直说人不够!?”   “有病吧,我们明明有十八个啊!”   “这种地狱游戏还出bug?!”   他们一声高过一声,一声比一声愤怒——恐惧让人暴躁了起来。   温默抬头往人群里看了一眼,又看了眼沈奕。   沈奕一动不动地盯着他,面无表情。   四目相对,温默立马心虚了一瞬。   沈奕沉默片刻,忽然扬起嘴角,朝他一笑,挑衅似的挑了挑眉,眼睛里一片明白了什么的坦然。   温默立马更心虚了。他转过头,再次欲盖弥彰地把衣领往上拉了拉。   “还不懂吗。”   一道冷静声音响起。   瞬间,众人安静,转头望去。   温默也看过去。这一看,他眉头一皱——是个熟人。   说话的人,是一个穿着黑皮衣的姑娘。   正是拔舌地狱里,跟沈奕一起过了温默那关的那个姑娘。   她依然穿着黑皮衣带着墨镜鸭舌帽和一个黑色口罩。她走进人群,两手插兜,声音平静。   “明明十八个人,却说你们人没齐,”她声音缓缓,“说明这十八个人里面,有人不能算是人呀,一帮蠢货。” 第031章   此言一出, 四座皆静。   空气顿时微妙起来,众人目光立即从不安变作警惕。所有人都戒备地望向四周,试图看透究竟谁是那最危险的鬼。   没过多久, 温默就感到自己身上插了好几道别人投来的审视目光。   “这位帅哥, ”一位参与者话语幽幽,“怎么刚刚开始就一直不说话?”   温默抬眸撇了一眼。说话的是刚刚那位咬了舌头的尖嘴猴腮,他还捂着撞得很痛的脸,神色却带着股挑衅与杀意。   温默没有回应,他朝黑皮衣那边望了一眼。   黑皮衣显然是刚看见他, 即使是把脸挡的严严实实,温默也看见了她抱臂的双手突然无措地松开,僵在半空——这点儿小动作, 足以看出她的惊愕。   看来瞒不住。   他想,知道他是鬼的,人群里有一个。   “找他你就找错了。”   沈奕突然开口。他走过来, 一改面对温默时的那个罗里吧嗦没话找话还有点贱兮兮的便宜样儿,伸手拍住他的肩膀, 对男人一笑:“这是我……我朋友,他本来就说不了话的,有一点先天性的病。”   尖嘴猴腮迟疑了下, 又满脸狐疑:“真的假的?哑巴?”   “啧,话别说那么难听, 他说不了话而已。”沈奕不高兴, “真的。不然你们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 他还不说话, 那不是找病吗。”   尖嘴猴腮半信半疑地又打量温默几眼。   说话间,众人的视线也在彼此间流转。   有人觉得温默可疑, 也有人不这么觉得。   “要我说,这边这位大姐也可疑。”有人盯着旁边的玩家,“你怎么流了这么多汗?紧张?你就是鬼?”   “大姐”大声反驳:“我是易出汗体质好吗?再说,你家鬼会流汗?死人会流汗吗?”   “你激动什么?我只是问了一个问题,你这么大反应?”   “别闹了,这大姐说得对,鬼才不会流汗。要我看……”   新人嚷嚷:“你们在说什么呀!什么鬼啊!我怎么一点都听不懂,这到底怎么回事?”   “就是啊,你们这是什么整蛊节目?!太过分了,摄像机在哪儿呢!”   “新人把嘴给我闭上,这种非常时候!”   黑皮衣姑娘看不下去了,她在手机屏幕上点了几下,将手机高高举起。   砰!   一声枪响震耳欲聋地炸在众人周围。   玩家们惊叫一声,立刻鸟兽群散。有人跑得慢,还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顾不上喊疼,他赶紧连滚带爬地朝着旁边滚了过去。   温默整个人也吓得一哆嗦,往后大步退了两步。   沈奕手一空,一转头,见他捂着心口,闭着眼,胸口起伏两下——看起来是被吓到了。   ……   居然会吓到。   沈奕又好笑又心疼,走过去又按住他肩膀,拍了两下,以示安慰。   众人惊魂未定,朝着声音方向看去。   黑皮衣姑娘当着所有人的面,淡定地把手机朝着众人展示了一圈。   “录音,枪声的。”她说,“控场用的。别说,经常有用得到的时候。”   “……”   “别在这儿内讧了,就算我们这群人里有鬼也是剧情内的鬼,在这儿一个一个盘过来也没用。剧情都没开,线索都没到手,你们玩的又不是狼人杀,盘不出鬼是谁的。”   “再说了,狼人杀也得天黑,狼杀了人,神位验过,才能知道谁是狼。”黑皮衣姑娘把手机塞回兜里,“走吧,应该人齐了,进屋。”   一个玩家怔然:“没齐啊,刚刚不是说人不够……”   “那是刚刚,我是第十九个玩家。”黑皮衣说,“大老远过来就听见你们这儿乱成一锅粥了。行了,走了,我来了应该就齐了,总不能一群人里出两个鬼吧,那可真是没得玩了。”   众人无言以对。   黑皮衣径直走向门里。   “等一等。”虎背熊腰的男人说,“你们看这里,有门铃的。”   温默扒拉开沈奕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往那边看了一眼。   那儿的确是有个门铃。   沈奕在他旁边撇了撇嘴,一脸不满。   黑皮衣姑娘往里看了一眼:“里面还有个小门,是关着的。小门外面没有门铃,我们就该在大门外头先按门铃,叫里面的人出来接我们。按吧。”   虎背熊腰摁了门铃。   门铃叮铃铃地响了一会儿,被接了起来。   “你好。”   一个略显疲倦的女声开口,“哪位?”   虎背熊腰:“……”   他起身,回头,茫然:“我们哪位啊?”   黑皮衣姑娘啧了声,走过来,一扬手把他推飞。   虎背熊腰“嗷”了一嗓子,一屁股坐到了旁边。   黑皮衣凑到门铃前,拉下自己的口罩,开口笑盈盈地道:“哎,姐,是我呀!是我!”   女声愣了愣,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哎哟,瞧我这记性。是你们呀,快进来,快进来。”   门铃挂断,不多时,里头的小门吱呀一声响。   “快进来!”   里面传来和门铃里一模一样的声音。   众人走了进去,温默走在最后面。   院子里很大,他往人群最右边走去,看清了女人的模样。那是个穿着紫色吊带性感睡裙,披着一件蕾丝半透外套的女人,胸前一片好风光。   她还留着一头大波浪,眯起眼时眼眸弯弯,瞧着十分妩媚,风情万种。   玩家之间,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顿时此起彼伏。   温默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眼沈奕。   沈奕看了她一眼,没什么反应,转头就去打量这栋小别墅,最后低头继续跟着温默走了过来。   看见他看过来,沈奕朝他眨巴两下眼睛。   “怎么了?”他说,“我脸上有东西?”   温默抽了抽眉角,没吭声。   “进来吧。”   女人说,转身向屋里走去。   男人们——除了沈奕和温默以外,玩家里的所有男人都直着眼,跟着女人走了进去。   别墅里一片亮堂。   这是间原木风装修风格的别墅,很是复古,客厅旁的落地窗投进来一片昏暗的灰光。   滴答滴答的走针声从深处的墙上传来。众人定睛过去,见那是个样式古老的挂钟,钟摆在下头一下一下地摆动。   女人走去那钟边的厨房里,沈奕朝着那钟表走了过去。   温默本能地跟在他后面。   沈奕抬头,望了会儿这老钟。   “这是我先生送给我的钟。”   女人突然说。沈奕转过头,女人竟然走到他身边来,她手上端着一木盘,朝他笑了笑。   那木盘上有很多个倒扣的杯子。她把盘子端到一旁的桌子上,一边将杯子一个一个从盘子上拿下、摆正过来,一边说:“我和我先生结婚的时候,他买了这个别墅给我。那时候他不容易,刚从挫折里爬起来。喔,他是个做家具店的老板。那时候店里出了意外,有很多地方都需要钱,手上没有多少富裕,他就把这个钟送给了我。”   “据说,这个钟是他们家里最贵重的东西,说是老爷子做的。”   女人放好杯子,将一旁的水壶拿起来。那壶里飘着几片柠檬,似乎是柠檬水。   她往杯子里倒起了水。   “我先生家,祖上就是做一些木工的,老爷子更是个钟表匠,这钟是他做出来的,代代传了下来,我先生就把它给了我——不过,与其说是给我,倒不如说是给了我们。”女人放下水壶,朝他一笑,“毕竟是挂在家里。”   沈奕苦笑:“是吗,恭喜,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女人苦笑了声。   “喝水吧。”她说,“你们远道而来,辛苦了。”   女人回头对玩家们笑着说,不大的声音回荡在宽广的别墅里。   玩家们正四处打量。闻言,他们一同望向女人。   女人说:“如各位所知,我已经给了你们庞大的金额做委托费,所以请务必,务必,完成我的委托。”   闻言,众人互相看了一眼。   “看来,这就是这次的身份了。”有人说,“我们的身份是接受了委托而来的什么人。”   “是啊。”   有人问女人:“你委托我们的内容是什么?”   “不要急,先喝水吧。”女人笑着,“然后,随我来看看我的儿子吧。”   “他很可爱的。”   *   众人或端着水或空着手,跟着女人来到了二楼一间小房。   打开房间,就见这是间儿童房。天花板和墙面上都是绘画图案,房间的灯也是凹凸不平的月球纹样。婴儿床上方吊下来叮叮当当的几条彩带,一旁是个矮小的儿童衣柜。   婴儿床里没有声音。   “他睡着了。”女人说。   几个玩家凑了过去。   后头的人开门见山:“孩子活着没?”   围着婴儿床的人伸手,摸了摸婴儿床里这小婴儿的手,说:“保活的,在喘气儿。”   沈奕不禁:“你们真是直接啊。”   “一直都这样。”   玩家打量婴儿房的四周,评价:“到现在为止,一切都还很正常。”   这话话音儿都没落,就听女人说:“那么,我来告知各位,我的委托内容。”   众人回头望去。   女人站在门口,平静的面容有些惨白。她紧抿着唇,努力遏制着面上露出的痛苦。   她望着婴儿床的方向,说:“请杀了我的儿子——那襁褓中的孩子,那个婴儿。”   “他杀了他的父亲。” 第032章   “他杀了他的父亲。”   这话一出, 空气凝固。   婴儿床里的婴儿恰好醒来,嘤咛一声。他伸手抓紧一名玩家的手指,用力地扯了扯她, 咯咯笑出声来。   那玩家如梦初醒, 赶紧撤回手,后退几步。   玩家们望了望婴儿床,又望了望女人:“他杀了他爸?”   “女士,你确定吗?”一个男人疑惑道,“这还是个爬都不会爬的小婴儿, 怎么弄死的他爸?”   “对啊,他又不是那个什么意大利彭格列超绝黑手党家庭教师被诅咒的阿尔克巴雷诺……”①   有个玩家叽里咕噜念了这么一长串,一旁的人一头雾水:“你说什么?”   “咳, 没什么。”   女人轻笑了声。   温默看向她。女人低下眉眼,抬起骨节分明的纤纤玉手,将脸边的一卷长发挽到耳后。那动作极尽温柔, 手上淡粉的长指甲更衬得那只手修长美丽。   “我既然这样说,那事情就一定是发生过。”女人平静道, “我的孩子被诅咒了。在生下他前,我还生下了两个孩子,他们也都出现过怪异的举动……这么说来, 或许被诅咒的是我。但凡是我生下的孩子,都会这样。”   “都会哪样?”   女人抬头笑了笑。   “要想知道, 各位就去自己查吧。”她说, “各位不是灵媒师吗?”   “我先生的忌日就在后天了。那之前, 请各位杀死这个孩子, 杀死这个凶手。”   说完,她转身离开。   温默就站在门口。他往门前走了走, 望见女人出门后左拐,走入一个屋子里。   那屋门打开又合上,女人把自己关在了里面。   门合上的瞬间,播报的笑声再次从四面八方涌来。   【欢迎来到剪刀地狱。】阴森笑声沙哑道,【这里是生与死的狂欢……】   那声音例行公事地念起了“规则须知”。   这台词温默虽然是头一次听,但他早就全都知道。懒得细听,他径直走向婴儿床,挤开人群,往婴儿床里看了过去。   婴儿床里躺着个活的婴儿。他睁着乌黑的两只眼睛,半颗牙都没长的嘴巴咧开,两手两腿都伸着乱挥,咯咯地笑着,挺精神,挺有活人气息。   看来是活的。   沈奕跟着挤开人群,凑到了他身后。   温默没注意他,转头一看,看见一旁的桌子上摆着一排照片。从左到右,分别是三张婴儿的出生照,还有一张全家福。   他走过去,打量照片。三张出生照很像,但仔细看看,都有差别,不是一个孩子。   那女人说得没错,她的确有过三个孩子。   温默的目光定在最右边的那张全家福上。那照片看起来有些年头,四周微微发黄。   温默将它拿起来。照片上,刚刚的女人抱着孩子,朝着镜头温柔微笑,她身旁的男人五官清秀,戴着一副眼镜,看起来十分斯文。   郎才女貌。   【看着我,亲爱的。】   播报适时地低声念起,【看着我,看着我……我会爱你,假若你一直看着我;我会爱你,假若你的心永远不变。】   女人和男人一动不动地在照片里笑着,望着温默。   【虽然你的心移向了我,但我再不允许你移向他人。】   【尽管我深知你的心如何飘摇,但我决不允许你移开视线。】   【假如某日,我不再爱你……】   话语戛然而止,播报声音也咯咯地笑起来。   温默搓了搓胳膊。   这声音他听过千百上万遍了,可一旦到了别人的地盘,到了别家做玩家,他才发现,这笑声是真的吓人。   望了望手里这张全家福,再想了想刚刚那阵诡异的不知算诗歌还是什么文体的东西,温默一阵发怵,赶紧把全家福放了回去,抱着自己的胳膊转身匆匆出了卧室。   “哎!”有玩家看他跑这么快,喊道,“哥们,你去哪儿啊!”   “你管他去哪儿,分开找找嘛!”沈奕匆匆跟上去,还不忘回头跟别人放话,“那女人什么都不说,我们得自己四处查查!我跟他走了啊,你们加油!”   他跟着温默丝滑地跑了出去。门还没出,就在后头喊:“阿默——”   “我靠,跑这么快。”剩下的玩家嘟囔着,“他俩会不会有问题啊?”   “应该是一起进来的吧。如果在地狱内认识,临出去前交换了联系方式,见面的时候恰好都到时间了,就有会一起进入同一个地狱的情况。”一旁有人说,“他俩应该是认识。这样的话,那两个人里就不会有鬼了。”   “可那个黑衣服的看着真的很鬼诶,一身鬼味儿。”   “这确实是……”   “好了,别说那些了。”黑皮衣姑娘说,“他说的没错,那个NPC什么都没告诉我们,就要我们杀这个婴儿。动手肯定是不能现在就动手的,我们必须找线索,查清是怎么一回事,再从长计议。”   “不管我们里面谁是鬼,这都是必须的。都分组散开,查查看吧。”   她说着,偏头看了看那三个新人。   “你们也是。”她说。   *   这是一幢一户建的二层楼小别墅——表面看来,是这样。   但温默刚刚在外头仔细扫了几眼。   这别墅屋顶高,应该还有第三层的小阁楼。   可他在二楼逛了一圈,没发现通往三层的楼梯。   难不成屋顶真的只是屋顶,没有小阁楼?   他皱着眉思索。   身后始终跟着亦步亦趋的脚步,哒哒个没完。温默走一步,那人就跟着哒哒一步。   又在二楼绕了半圈,温默受不了了。   他回头,狠狠瞪了一眼沈奕。   沈奕朝他眨巴两下眼,一点儿没觉得有问题:“怎么了?”   【你总跟着我干什么?】   “我不跟着你跟着谁去呀,”沈奕一脸理所当然,“这里我唯一能毫无顾虑相信得彻底的,就只有你一个人呀。”   【……】   这话很在理。   温默无力反驳,伸手揉了揉眉角。他心想算了,当务之急还是赶紧解决这轮游戏,让他奕哥儿尽快出去。   在地狱里太危险。   等到出去,温默就把他手上那个红绳拿走,去找个没人且江奕这辈子都找不到的地方,再往自己身上捅一刀。   他得死。   只有他死,沈奕才能好。   他转身,不再和沈奕多说,往二楼客厅走去。那里有个矮柜子,温默打算去搜搜看。   NPC什么都不说,这轮游戏开头剧情还很少,很多东西都得靠玩家探索出来。   沈奕又跟在他后面哒哒地走——这人真跟条大狗似的,温默去哪儿他去哪儿。温默听着脚步声,皱着眉感觉这样不太好。   从前村子里总有人说江奕像条紧跟着温默的大狗,温默不见了就问他去哪儿了,看见温默了就跟在他后面一路巴巴地走。   温默赶他他也不会气,只会笑嘻嘻地又贴着脸跟上来。江奕他妹妹总说,感觉就是被温默打一巴掌,江奕都会心甘情愿地把脸贴上去。   江奕那时候确实那样。   现在沈奕也有点这样了。   他伸手拉开矮柜子最左边的第一个抽屉,在里面翻找了会儿。   抽屉里全是女人的珠宝首饰,各个看起来都名贵得很。温默翻了翻,除了这些珠宝各个七彩流光漂亮至极以外,看不出别的。   “她老公看起来很爱她啊。”沈奕走到他旁边,弯下身,指着矮柜上陈列了一排的照片,“你看,除了珠宝,还带她去各种地方旅游。”   温默低头看了眼。矮柜上陈列的一张张照片,的确是她和眼镜斯文男人在各个景点欢笑的模样。海边、树林、草原,各个地方应有尽有。   “她老公到底怎么死的呢。”   沈奕拿起一张照片。那照片上,女人和男人脸贴着脸,都幸福地笑着。   温默望着那照片。   照片真是个好东西,幸福能被定格在一瞬间,永远留在身边。   “阿默。”   沈奕叫他,温默抬起头。   沈奕望着他:“上一次的拔舌地狱,最后不是找到龚沧,再让那个鬼新郎杀了所有村民通关的吗?因为游戏通关要求是终结地狱里的罪恶。所以那些村民的罪恶,就是巧言相辩诽谤害人,龚沧是说谎骗人诽谤,对吧。”   温默点了点头。   沈奕两手抬起相框,搁在下巴底下。他边垫着它,边朝着温默歪歪脑袋:“那这么说来,其实每一轮游戏都是扣题的,对吧。就像拔舌地狱那些人做的事和拔舌地狱的罪名相关一样,这里的‘罪恶’也会和剪刀地狱的罪名相关。”   “所以,你知道剪刀地狱的罪名是什么吗?”沈奕说,“你跟我说不会再进来了,我就没细想这些。”   这些地狱的罪名,温默当然知道。   【很久以前,地府刚成立的时候,】他比划,【那时候男尊女卑,剪刀地狱的罪名就是,假如一位妇女的丈夫死掉了,她守寡后,有人唆使她改嫁,或者为她牵线搭桥,就是有罪,死后会被打下这里。】   沈奕:“?”   他两眼瞪圆,不可置信的脸都扭曲:“什么!?”   【确实,莫名其妙。】温默“说”,【所以后来,随着时代发展,这条罪名就改了。】   “改成什么了?”   【改成——……】   温默正要说时,突然脑子一片空白。   他比划的手顿在原地。   ……哎,怎么想不起来。   他知道的来着。   白无常来拔舌地狱巡访的时候还跟他聊闲天唠叨过的,温默记得蛮清楚的。   为什么想不起来了?   温默原地不动表情僵滞,整个人都死机且正在加载中,但迟迟没有反应。   半晌,他动了动手指。   【我突然忘了。】   “……”   温默表情不太好看,有些烦躁。   【就是想不起来了,但记得改得很彻底,跟原来的这个完全不一样。】   “没事,”沈奕放下照片,“应该是因为和游戏通关方式太有关系,就不让你想起来了吧?你不知道,现在玩游戏都会ban人的。因为太强,就不会让这个人出场,你之所以不记得,一定也是这个道理。”   “这就说明,现在这个地狱的罪名,和游戏的通关方式一定息息相关。”   温默点了点头。   “不过地府会改革就好,这罪名太离谱了。”沈奕感慨,“这罪名要是留到现在,就太没事找事儿了。话说以前的社会也太不讲理了,干嘛非得逼人家姑娘守一辈子活寡,人都死了,换就换呗,怎么男的能换老婆,姑娘就不能换老公?真是有病。”   温默再次同意地点了点头。   沈奕把照片放到原来的位置上,往旁边走了两步,拉开另一边的抽屉,翻找了一会儿。   过了会儿,他突然“嗯?”了声,才发觉不对:“地府?改革?你怎么——”   疑问还没说完,楼下突然“咯咯”一声。   孩童的笑声。   听到这声音,沈奕当即闭嘴。   温默看了他一眼。   笑声咯咯不停地响了起来,一楼顿时响起一片惊叫声。温默放下手上的东西,朝着楼下冲了下去。   一下去,就看见一楼客厅里多了个小孩。可那小孩看起来完全不正常,这孩子浑身焦黑,皮包骨头,瞧着已经三岁多,正对着一片虚无的空气拍着手。   仿佛那地方有人在逗他似的,他的笑声时不时变大一瞬。   一楼聚集了很多玩家,一群人望着此情此景,神色各异。   温默望着那孩子身上的一片被烧死过似的焦黑,立马眉头一皱。   沈奕从后面优哉游哉地下来了。   “呀,”他说,“孩子哪儿出来的?”   “不知道!”一个玩家烦躁起来,“突然就从我脚边冒出来了,吓死我了,这死孩子!”   沈奕说:“哎,别那么说,看起来是被烧死的,真可怜。”   温默浑身一僵。   沈奕一无所知地从他身边擦肩而过,走了下去。看见他还好好地走在路上,背影活生生的,温默浑身的僵硬麻木才散去了些。   他心里松了口气。   沈奕走到小孩身边,伸手挥了挥,那孩子却视若无睹,继续朝着另一边的虚无空气挥着焦黑的双手。   “不理我。”沈奕直起身。   “……理你更恐怖好不好!”   沈奕一笑,没多说,问他们:“你们有找到什么线索吗?”   众人摇了摇头。   “才找没多久,哪儿有那么快就找到的。”他们说。   沈奕“唔”了声。   透过落地窗,他望着门外。思索片刻,他转头问温默:“咱俩要不别在屋子里找了,出去问问邻居?”   这幢小别墅外是个别墅区,四面八方还有别的人家。   “上次游戏地盘那么大,活脱脱有一个村子。这次就一个小别墅,也太狭窄了,一定外头还有活动范围。”沈奕说,“而且那女人说让我们查,但我总感觉她有种我们什么都查不到的自信。”   “会吗?可设定上,我们是她请来解决问题的灵媒师。”有玩家狐疑,“她请我们来的,为什么会有这种我们查不到的自信?”   “她要是真心实意想解决问题,早就全盘托出了。”沈奕说,“不管怎么样,能出去的话,就趁白天出去看看,兜一圈问问,总没坏处的。对不对?”   温默看了看外面。   沈奕说的确实有道理。   他跟着沈奕出门了。余下的玩家们有的选择继续留在小别墅里查找,有的也跟着两人后面出了门。   虽然四面八方都有邻居,但大道上不见半个人影。沈奕拿出手机来,温默凑过去看了眼,见现在才下午两点。   对刚进游戏的时间来说,这个点儿其实不算早了。   看过时间,温默转身离开。   他走到旁边的一间小别墅门口,往里看了一眼。就见里头的院子花草枯败,杂物堆满地,处处生灰,看起来已经有很长时间无人居住。   “没人诶。”沈奕走过来说,“换一间。”   他们又往前走,依然没人居住。   小别墅区很大,但居然有好几家都无人居住。往前走了半天,温默才终于找到一家有人的。   沈奕摁响门铃。   门铃响了半天,里头才终于传来回音。   一个沙哑苍老的声音从里面传出:“哪位?”   沈奕凑过去。   “您好,”他说,“我是来参加葬礼的,就您隔壁的隔壁的不知道隔了几个壁的那位邻居家。问您点儿事,方便吗?”   门铃里沉默很久。   啪地一下,被接通的门铃挂断了。   沈奕就这么碰了一鼻子灰。他摸了摸鼻子,转头说:“他好冷漠。”   温默没吭声,只是伸手,又摁了门铃。   沈奕愣了下:“还要问他?”   【既然他在家,他就有线索。】温默比划,【他没有强硬拒绝,也没有复读固定的台词,说明接下来他还有剧情,你还没有完全被拒之门外。】   “哦。”沈奕摸了摸鼻子,“那我再试试。”   说话间,门铃又被接通起来。   沙哑苍老的男声这次怒火中烧:“我没有什么能说的!滚!!”   突如其来地就被骂了一句,沈奕哑了一下。他抹了一把脸:“大哥,冷静点,我只是……”   “我没话说!”门铃里喊,“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他话语颤抖,听起来竟然十分恐惧。   沈奕愣了下。   他看了眼温默,温默也看了眼他。   思索片刻,沈奕凑到门铃跟前:“哥,那户的女主人要我递葬礼的邀请函给你,开个门呗。”   温默一顿,抬眸打量了下沈奕——这问话方式,对新人来说,算得上高级了。   门铃里声音一怔:“什么?”   “葬礼的邀请函。”沈奕重复,“难道你已经有邀请函了?”   “谁要你递邀请函给我?”   “女主人啊。”   沈奕也疑惑起来,这屋的人怎么重点在这边。   但这话一落,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沈奕浑身一僵。   苍老的声音也从门铃里恐惧地响起,在电流声里变得断断续续。   “那户……死的是女的。” 第033章   砰的一声, 别墅大门一声巨响。   一楼的玩家们吓了一跳。他们回头望来,就见温默一甩冲锋衣外套,狂奔着冲上二楼, 跑到女人所在的房间跟前, 用力敲响了房门。   没敲多久,门咔哒一声,打开了。   女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她笑意盈盈,依然穿着性感的睡裙。   她抱着双臂,在门框上软弱无骨似的斜斜一靠, 平静道:“怎么了?”   温默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一遍,眼神警惕。   玩家们也都凑了过来,在不远处围了两三圈, 疑惑地望了望温默,又望向女人。   沈奕慢几拍地跑了上来,气喘吁吁。看见女人完好无损地站在门口, 他立刻眉头一敛,脸色难看起来。   女人又望向他。   “……你叫于飞薇, ”沈奕咽了口口水,“是吗?”   女人眼睛一亮,笑着点点头:“是呀, 你知道了?”   “我去外头问了你的邻居。”沈奕说,“你远在天边的一位邻居说, 你老公前几天死在了床上。一觉醒来, 他被人掐死了, 且留下的手痕很小, 看起来是个婴儿,所以你认为是你儿子杀的。”   “并且在此之前, 你的儿子在这屋子里有很多诡异的行为。他听说,有很多次你在这屋子里发出尖叫声,哭着喊着跑出了门,大声喊着生下的孩子是个鬼。”   “你许多次的哭喊都引起了附近的住户的注意。但是你的先生并不相信,并且在几次三番的惊扰邻居之后,他对你感到厌烦,并觉得你这些行径无比丢人,后来对你一点儿耐心都没有了。”   “是呀。”于飞薇笑着,“都查到了,真好。那现在,你们能帮我杀掉我的儿子了,对吗?”   她笑意浓浓,仿佛从嘴里所说出口的是一句极其稀松平常的事。   沈奕沉默片刻,有些犹豫地看向温默。   温默看出他拿不准主意,于是朝他比划了几下。   沈奕看完,朝他点点头,转头向女人翻译:“是这样的话,那就还需要时间去准备准备。孩子还太小,没那么容易杀,你再等一等吧,我们还得讨论讨论。”   “好。”女人说,“你们可得尽快,那孩子就是个鬼。时间一长,你们会怎么样,我都没法保证。”   “你们不会想被一个婴儿杀死的。”她说,“对吧?”   女人笑意浓浓。   众人哆嗦了下。   温默又朝沈奕比划了下。   沈奕于是又问:“顺便一问,你先生的尸体,怎么处理了?”   “当然是送到殡仪馆了。”女人说。   “好吧。”沈奕点点头,“没事了,麻烦你再等等我们。”   “好。”女人应下。   门被关上,女人重新退回屋内。   温默转头,和沈奕对视了眼,都神色难看。   “怎么了,”旁边围观的玩家问道,“有哪儿不对?”   “哪里都不对。”   回答的不是沈奕。   温默望向一旁的楼梯,打那里上来了两名玩家,是刚才跟着温默后头出去问周围邻居的两个人,其中一个便是那虎背熊腰的男人。   他们同样脸色难看,望了眼女人房间的方向后,便转身下楼,还朝着众人撇撇脑袋:“这里不方便说话,下来。”   玩家们面面相觑了阵,跟着他们一起下去了。   走尽一楼偏僻的一隅,温默回头看了眼楼上。楼上安静,女人自打关门以后就没再做什么动作,温默没听见任何动静。   他这才放心,转身跟着过去,站到了人群外围。   “我们在外面打听了一圈。”   招呼众人下来的玩家——虎背熊腰的男人压低声音,开门见山道,“他们说,这家死的人不是男人,是女人。”   “什么!?”   有人惊叫起来,一旁的玩家连忙捂住他的嘴。   大家惊疑不定地朝楼梯看去。   见没有女人的人影,也没有任何奇怪的声音,他们又望向一楼客厅。那个浑身焦黑的小孩还在那里咯咯地笑着,拍着手闹个不停,并没有分给他们半个眼神。   大伙松了口气。   “据说,前几天这户人家里闹鬼。一个男人大早起就尖叫,然后来了救护车,搬走了一个死人。”   “那是个女人,被掐死的。”虎背熊腰压低声音,“男人被吓了半死,坐在地上好半天都没缓过神来。”   “这还没完。当天晚上,这小别墅里,一场大火。”   温默猛地抓住自己的胳膊。   “火烧得冲天。”   “整个小二楼都垮了,连隔壁两家都被波及到。他家一左一右两家人,全都烧死了。”   指甲慢慢扣进皮肉里,他用力得几乎要把自己胳膊上的肉都生生抠下一块。   牙齿暗暗在被缝死的嘴巴咬紧,嘴里顿时溢满血味儿。   【锁上!】   【烧了他们!烧了他们!】   “烧成了一片废墟……”   【王婆子说了!只要他们还能成人,就能从火里回来!但凡烧死了,那就是灵魂早都被鬼吃完了!】   【那就该死!】   “两户人家,无人生还。”   村民们大声吵嚷着,火把被高高举起,众人众志成城,将火把一举一落,彼此附和——   啪。   温默两肩一抖。他回过神,转头一望,沈奕按着他的肩膀。   “你眼神变了哦,好可怕,”沈奕指指眼睛,眯起眼低声朝他一笑,“没事的,实在不行,你听见火就瞪着我,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   温默甩开他的手,往旁边走去,抗拒之意溢于言表。   沈奕哭笑不得地苦笑,在原地一插兜,没跟上去。   “什么?”   人群中,有玩家难以置信地低声讶异,“真的假的?”   “真的。”虎背熊腰说,“大火一共烧了三户,相邻的两户都无人生还,但这一户的男人还活着。”   “大火烧起来的那个晚上,有人看见他从自己家里飞奔出来。他烧坏了一只胳膊,怀里抱着个小孩。”   “出来以后,他就崩溃了。他对着自己家跪下来,哭着骂‘滚’‘你他爹的别想杀我’……叽里咕噜骂了很久,但具体骂了什么,那个NPC没说。”   “然后怪事儿来了。那火烧了整整一晚,三座小别墅全给烧成废墟了,结果第二天,三个小别墅恢复原样了。”   “啊?”   “就是一夜间,恢复成我们现在看见的这个模样了。”玩家说,“但左右两边的人家没有出现,男人也失踪了。后来医院来人说,女人的尸体不见了。”   “……”   玩家们之间,顿时一片死寂。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神色各异。   “总结一下,”黑皮衣姑娘站出来说话,“我们是这户女主人请来的灵媒师,但女主人其实已经死了。她死后,他家就有过一场大火,大火以后她男人和孩子失踪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孩子回来了,死去的女人也回到了这户家里,叫来了我们,让我们杀了孩子。”   “没错。”旁人点头。   黑皮衣姑娘声音透露着痛苦:“我怎么觉得这逻辑根本合不上呢,哪儿哪儿都不对。”   “确实,没有一处合乎逻辑。”另一个玩家也面露痛苦。   “说起灵媒师的话,桐哥。”跟虎背熊腰一起出去的瘦小男子叫他,“那个老太太不是还说我们这群灵媒师怎么怎么来着?”   虎背熊腰原来叫桐哥。   “桐哥”也想了起来:“哦,对。”   沈奕看了过去:“她说了我们什么?”   桐哥也看向他:“老太太说,我们该适可而止了,别每次都干缺德事儿,小心下地狱。”   温默:“……”   地狱游戏里的NPC说这句话,真是太过地狱笑话了。   “每次都干缺德事?”玩家们思索,“意思是,我们这些灵媒师,在设定上不是第一次来这个地方了?”   “而且我们之间,有人已经做了什么。”   玩家们推测起来。   温默抬手摸了摸自己身上的兜。   一连翻了好几个,都是空的——他身上什么也没有。   玩家们还在讨论这句话的含义。   温默转头打量了他们一番,最终,目光落在一个单肩挎着个背包、看起来进来前正在爬山旅游的罪人玩家身上。   温默走过去,二话不说的就把这人背上的包给扯了下来。   那人吓了一跳,猝不及防:“!?干什么!?”   沈奕也还正在思考桐哥带回来的这句话的含义。   听见动静,他一抬头,看见温默居然光天化日之下打劫了。   沈奕顿时蒙了,温默还是第一次做这么离经叛道的事儿。   沈奕赶紧冲过去。   温默抢过包,转身把包的拉链拉开了。   “喂!你干什么!”   背包主人怒不可遏,上去就要要说法。沈奕赶来,赶紧插到他和温默之间,打起哈哈:“别急别急,队友一场嘛!多点包容,多点关爱!他也是有自己的想法……”   背包主人拽起沈奕的衣领:“什么队友!?谁家好队友光天化日抢包玩?我看你俩就是因为抢劫杀人才下地狱的吧!俩强盗!”   温默没理他,他把背包的口朝下,将他背包里的东西一股脑都倒了出来。   接着,一堆东西从他包里掉了出来。   十几张纸质文件飞飞扬扬,不知名的瓶瓶罐罐和黄符、其他杂七杂八的许多东西都滚落一地。   背包主人霎时愣住。   文件在眼前飞扬,玩家们蹲下身去,拿起其中一张。   “法事协议书?”有人念出来,“甲方于飞薇、程明,乙方李剑华……你叫李剑华?”   背包主人——李剑华愣愣的:“对,是我。可奇了怪了啊,我这包里只有登山的东西,没带什么文件。再说我也不是道士,怎么还有黄符?”   包里的确还有登山的东西——事先预备好的水和面包,登山手套,护目镜和手电。   桐哥推理:“那这个甲方的于飞薇和程明……于飞薇是那个女人的话,程明就是她所说的,自己那个死了的老公了。”   有人警惕地瞪向李剑华:“你包里怎么会有和剧情有关的东西?你是鬼?”   李剑华一惊,指指自己:“我!?”   “他不是。”   赶在李剑华要大喊大叫着请苍天辨忠奸之前,黑皮衣姑娘走了过来。她拿起地上一张文件:“这是‘线索’。游戏里,当我们有特殊身份且和剧情有重大联系时,根据情况,游戏会给我们自行发放一些线索。”   “线索会在玩家手上刷新,不一定每个人都有。所以这种时候,互相分享是很重要的。懂了吗,我们是一家人。”   话音一落,众人如梦初醒,慌忙在自己身上找了一番。   不多时,六七个人都不约而同地从自己的包里兜里摸到了什么东西。   一群人将东西放到一起。   杂七杂八的东西都堆在了一起。筛选过后,众人手上算得上有用的东西,只有一个手账本、几张地图和一张纸,还有一张交易凭证,以及李剑华包里的那些厚重文件。   剩下的东西,都是些做法事用的朱砂或瓶瓶罐罐的不知名物体。   这些看起来就很玄乎、用来做法事的东西,林林总总地摆了一桌子。   这些东西什么都有,瓶瓶罐罐,黄符拂尘桃木剑朱砂和奇怪的钉子。   有个玩家拧开了一罐乌漆嘛黑的东西,闻了一鼻子,当场“呕”了出来。他转头跑进一楼卫生间,对着马桶呕吐去了。   余下的人有的好奇,又有两个去闻,结果也都冲出去吐了。   温默拿了起来,把领子拉下去,只露出鼻子,闻了一下。   他皱起眉。在恶臭里,他闻见了血味儿,还有一股狗的味道。   黑狗血?   “是什么?”   沈奕问他。温默看了他一眼,没回答,低头把地上的盖子拿起来,拧了回去,把瓶子放到了一边去。   【黑狗血。】他比划着,【你也别好奇,你闻了也吐。】   沈奕:“……行吧。”   温默走回人群之间。   桐哥和黑皮衣姑娘坐在一起,两人翻看着手上的线索。   黑皮衣姑娘手上拿着几张纸,正来回翻看着。桐哥放下自己手上零零散散的三张,抻长脖子,往她手上看了眼。   他扭回过头,又问旁人:“话说,你们在这屋子里没找到什么东西吗?”   玩家们摇摇头。   “没找到什么有用的,满屋子都是些生活用品。”一个玩家说,“硬要说,就是后花园的门锁上了。”   “后花园?”   “是啊,从那边一拐,有个门,能去后花园。”玩家指了指身后一道拐角,“上了把锁,过不去。”   沈奕问道:“二楼有落地窗吧,有人去看过后花园里有什么吗?”   温默没去过窗户边上,他跟沈奕没看见后花园。   “看过,后花园里表面上没什么东西。一片花,两棵树。”有人回答。   桐哥思索片刻:“应该有什么东西,不然不会上锁。没人找到过钥匙吗?”   “没有,这屋子里的柜子都翻过了。”一个玩家答。   “都没有吗?”沈奕望着他们,“可别因为有鬼就藏着掖着啊,这样不好。”   所有人一直摇头,一群人脑袋跟拨浪鼓似的,整齐一致。   沈奕汗颜,心说这群人真是整齐划一。   “那就先这样,过会儿再说那个花园。”沈奕蹲到桐哥旁边,“都是什么?”   桐哥把手上的笔记本递给他。   沈奕接过来,翻了两页。   “信息量很足。”桐哥说,“这本笔记本上写,这户的男女主人是他们的大单子,办了一个长达十年的法事。”   “这张交易凭证,就是当时的‘小票’。”桐哥又将交易凭证给他,“日期是六年前,一共花了十万。”   “十万!?”一个玩家大惊,“一场法事就十万啊!”   “的确挺贵,不过还蛮正常的。”桐哥摸摸下巴,“做法事做好了,那就是救人一命呐。”   沈奕看了眼交易凭证,就放了下来。他翻了几页笔记本,说:“但看起来不是救人一命的法事。”   “是啊。”   “哎?为什么?”有人问他,“是那个笔记本里写了什么吗?”   “是啊。”沈奕翻了一页,“这个笔记本上除了工作日程,还杂七杂八写了点儿别的东西……怎么说呢,一些记录生活的随笔吧。这年头真是少见,还有人会把自言自语写在本子上,这玩意儿不都是拿去发朋友圈吗。”   旁人:“……”   “你别说废话了,上面写了什么?”有人问。   “‘又到了去做那个十年法事的日子。’”沈奕两手捏着本子边边,将上面的内容念了出来,“‘我爸真是脑子被门挤了,这么昧良心的钱,他也敢挣。’”   “‘虽然老妈总说老爸是运气不好,才会被卷进那么吓人的车祸里。可我总觉得不对劲,他肯定是因为这件事受了天谴,才会死得那么惨。他可开着远光灯,可司机居然没看见他,开着大卡车正面过去,把他撞飞了。’”   “‘他被卷进了大卡车下面,被拖了一晚上,脸皮都在地面上磨了一地。被发现的时候,脸都烂了,眼球都不知道在哪儿被碾碎了。’”   “‘老爸,你这不是跟那小孩一样的死法吗。’”   “‘老妈,这叫运气不好?’”   “‘这叫报应。’”   很是时候,客厅里咯咯笑着的那个浑身焦黑的小孩突然尖笑了声。 第034章   婴孩的尖笑声太是时候了, 众人浑身一抖,回头望去。   那小孩还是在对着空气拍着手,并没看他们这边。   众人松了口气, 转头看向沈奕。   “还有下文吗?”   “有。”沈奕说, “还要听吗?”   “念吧,不然一个一个传着看过来太费时间了。”   “也对,你念吧。”一个姑娘搓了搓自己的胳膊,“大家围在一起听,心里还能有个靠山, 不至于那么害怕。”   沈奕哈哈一笑,低头下去,边沉吟着声边低头看了几行, 找到刚刚读到一半的地方,再次开口:“那我念了啊——‘老爸,你倒是轻松, 拍拍屁股死了就走了。这样的日子我还得挨四次,早知道就不跟你学这什么周易了, 不知道哪天我是不是也得这么死在车祸里。’”   “‘我可不想真丢了脸皮。’”   众人:“……”   倒的确是丢了脸皮。   “‘不过比起丢了脸皮,我可能会死在哪次突然的大火里。咱父子俩得对应那被害死的两个孩子,这才符合你教我的阴阳相衡, 对吧。’”   “‘哎,照你说的, 我会去这家的后花园, 把那见鬼的劳什子加固一下的。’”   “‘毕竟你签了合同, 要管这桩糟烂事十年。’”   “‘每年都得去加固。’”   “‘也不知道我们这缺了大德的良心, 往后该怎么加固。’”   沈奕念完了这一页。   他抬手,正要把笔记本往后翻时, 停下了动作。   见他停顿,温默走了过去,低下身,看见沈奕手里的笔记本的书页上湿了一片,后头的几张都湿得黏连了。如果强行翻过去,估计会把后面的几张都撕破。   沈奕下意识地回头对他说:“后面的都黏住了,好像泡过水。这谁拿着的啊,怎么还把本子泡了水?这可是重要的线索!”   他指着本子对众人嚷嚷起来,很不满。   被点名的玩家一脸无辜:“是我拿着的,可这东西是在我屁兜里的,根本没碰过水啊。”   “那就是今天就到这儿为止了,不许再往下看。”黑皮衣姑娘托腮,“等到明天,后头的线索才会继续更新吧。”   “……还有这么玩的。”   “恐怖游戏都是这么玩的。”黑皮衣姑娘晃悠两下手上的文件,“这份文件上也是这么写的,这是我们这群灵媒师六年前和这户人家签署的,长达十年的法事协议。我刚看了,没什么好在意的,法事的详细内容一概没写,只能证明我们和户主之间有联系。”   温默一听这话,皱了皱眉。   他拍了拍沈奕的肩膀。沈奕抬起头,看向他。   温默朝他比划了一顿,又指了指黑皮衣姑娘。   玩家们正要再说话,但见他突然比划起来,又都沉默了。   一群人看着温默手上一顿忍者结印,没看懂,又众脸茫然地看向沈奕。   沈奕扭过头,睁着一双狗似的清澈乌黑双眼,真诚地说:“他说你说的不对,线索不可能重复,你那么多页纸里,肯定有别的线索,你看漏了。”   “……那你看。”   黑皮衣姑娘抬手把手里的一沓文件交给了他。沈奕把手里的小笔记本一合,回手塞进自己上衣的胸前口袋里,接过了姑娘递来的文件。   一看见密密麻麻白纸黑字的一堆条文例款,沈奕当即脑子一痛,“呜哇”了声:“我最不擅长的就是这种东西……”   话是这么说,他还是低头,一目十行地把合同看了下来。   这东西交给了他,温默又看向别的线索。众人围成一团,线索都摆在地上。除了沈奕身上的两样,还有几样别的线索。   有玩家和他在意同样的事情,开口询问:“别的都是什么?”   桐哥拿起地上几张黑白的地形图:“这几张是这个小别墅的地形图……这是一层,这是二层吧,这张……应该就是那边的后花园,右上角都有写层数。”   “不过这些地图都很久了,这纸都黄了。”桐哥咋舌,把这几张地形图拿回来,又把地上的纸条线索拿起,“这张纸条就很开门见山了。”   他拿着那张纸条,把它调转过来方向,向众人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地展示了遍。   那是张很短小的“保证条”。   坐在旁边的玩家探出脑袋来,把上面的内容念了出来:“我以命立誓,所得知的所有有关程明、于飞薇一家的事情,绝不在外多言,绝不与第三人谈起。一旦违反,视为破规,被此法术杀死。——杜威。”   这是从一个叫杜威的玩家身上拿下来的。   “这保证条的背面,画了个符。”   桐哥又把背面亮给他们看,那上面的确用鲜红的颜色画了个符咒。   展示完这条线索,桐哥放下了手。   众人若有所思。   信息量太大太杂,他们一时间满头问号。   所有人都沉默地思考起来。   半晌,沈奕“嗯?”了一声。   “这男人离过婚?”他说。   “什么?”   “这里。”他把一张文件抽了出来,没给旁人看,先递给了身后的温默,“你看这里,这是户口本的复印件。他俩的户口页都没写着已婚,于飞薇是未婚,但这个程明是离异。”   “也就是说,男方是二婚,女方是头婚。”   温默把纸拿过来一看。   纸上是两页户口页的黑白复印件。和沈奕说的一样,男方这边写着离异,女方这边写着未婚。   温默眯了眯眼。   这到底都是怎么回事。   这些线索简直乱七八糟,连不成一条线。   又是大火、又是离异过、又是屋里的女人其实是个鬼……   这地狱到底想说什么?   简直莫名其妙。   外头的天色突然毫无预兆地昏暗下来。   沈奕转头一看外面,低头拿出手机来,顿时大惊:“我去,已经五点五十了!”   时间真快。   马上就要天黑了。   “我靠,天黑的这么突然。”玩家们慌乱起身,“怎么一点儿准备时间都不给!”   “就是啊……不聊了不聊了!天要黑了,躲在这么个小屋子里面,几条命都不够用的!”   众人慌乱地往外逃跑。   沈奕十分冷静地坐在原地,睨着眼望着一群人争先恐后地往外去。他一向懒得跟人群争,每次坐高铁回家或者回学校时,等到了站,他也是坐在座位上等人走干净了,才背起包出站的那一个。   超市九毛九抢鸡蛋他都不会去的,他老妈也一样。   温默在他身边蹲下身,将他手里厚重的文件抽了出来。   沈奕正望着人群。手里一空,他才恍然身边有个人。   他低下头。温默半跪在他身边,默默地把所有线索都放好,一一收齐。桐哥见温默在收拾,就把保证条和几张地图放回到地上,也忙不迭地叫上刚跟他一起出去的搭档玩家,趁着时间还早,赶紧溜了。   温默把线索都拿了起来,放在一起。   他一言不发地弄着手上的活,神色淡然。那乌黑的发丝丝丝缕缕泼墨似的,遮得一双血眸在发后若隐若现。沈奕恍然间有些失神,又鬼使神差地转头,往前看了看,看见温默挽起袖子露出的半截手臂,和再前面一些的手掌。   他手上还是那双漆黑的半手手套。   手套只遮住半只手,露出的半截手背上,还有蜿蜒的青筋。这人看着凶,可手腕还是跟记忆里一样细,腕骨瘦得突出,上头有道细小的疤。   沈奕莫名发了下呆。他心思在一瞬间飘远了些,突然看见一些很不合时宜的画面。   他看见自己扣住温默这只瘦小的手,看见自己的五指一寸寸一缕缕地没入这青白的指间,随后缓缓、用力地扣紧。   温默指尖微抖。   他听见气音急促地没入芦苇摇曳的窸窣声中。   河上吹来轻风,残阳如血地照在大地上,他和他躲在芦苇丛中。   他看见一双湿漉的杏眼,看见他眼角落下去的一滴清泪,感受到手心里扣着的瘦手不断地——   哒。   沈奕一激灵,回过神。他转头,见温默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身来了,刚把那些线索放到一旁的桌子上。   厚重纸张敲在桌子上,发出了方才的“哒”声。   温默转过身,那双方才在沈奕跟前泛着水光红着眼尾的乌黑杏眼,此刻在没点灯一片昏暗的客厅里,血红一片。   他一脸平静,撸了把袖子,抻了抻手套,五指修长。   温默抬起手,正要朝他比划时,忽然一顿。   【你脸怎么这么红,】他比划,【怎么了?】   “……没有。”沈奕秒答,“没有,我好得很啊,没有。”   【……干嘛说三遍。】   “……哈哈哈哈哈哈。”沈奕干笑起来,“没有啊,没什么。”   他嘴上这么说,两只手却抬起来,胡乱把脸抹了一通,看起来十分心虚。   可思来想去,沈奕也没什么值得瞒着他的。   温默便也没在意,只跟他说:【你今晚跟着我。】   沈奕两手揉着自己的大脑门:“去哪里?”   【去外面躲一躲。】温默道,【我去找个地方把你藏起来。之后,你就不要动,在那里躲好,不论听见什么都别出来,很快就可以出去了。】   “啊?”沈奕眨巴眨巴眼,“你知道这个地狱怎么回事了?这么快吗?”   【我不知道。怎么可能知道,这些线索这么莫名其妙。】   “那你怎么……”   【我去杀守夜人。】温默“说”,【杀了守夜人,大家就都能走了。】 第035章   沈奕大惊失色:“你要杀守夜人!?”   他这么大反应, 温默沉默了下,朝他比划:【你不记得,播报里说过吗。杀了守夜人, 也算通关。】   “我知道啊!”沈奕蹭地一下从地上站了起来, “可是多危险呐,守夜人不都是猎人吗,你去跟他打,还要把他杀了?那万一一个弄不好,你死在这儿怎么办?!”   【……】温默比划, 【我也是守夜人。】   “那也不行!太危险了!”沈奕坚决道,“你受伤怎么办!”   温默心里烦躁得很,本来正要比划着反驳他, 可沈奕最后半句话一出,他手指一抖。   思绪突然失神。   你受伤怎么办?   ——你受伤,怎么办?   【不行, 阿默。】   恍惚间,他又看见了江奕。他穿着打了一身补丁的旧衣, 拉着他的手,将他一把拉了回来。   江奕低下身子来,扶着膝盖, 很不赞同地看着他的眼睛。   【很危险的,】他说, 【你受伤怎么办?】   “再说了, 又不是还没有办法!”   沈奕又继续嚷嚷起来, 温默便回过神来。他抬头看了一眼, 沈奕正神色急切。   “我们今天已经有很多线索了嘛,等到明天, 还会有新的线索!”他说着,从自己胸前口袋里拿出那小笔记本,“尤其是这个!他们说了,明天就能看后面了!所以明天一定……”   【你能完全保证,明天能平安无事地看到新线索?不会有人死?】   “……”   【你也能保证,明天看到的线索一定有用?】温默问他,【你还能保证,明天能看到的笔记本的后面的信息,能让你把先前所有线索串起来,推理出真相?】   “…………”   【你不能,对吧。】温默“说”,【而且今晚不杀守夜人,也会死人。】   “……可你一个人,太危险了。”沈奕说,“而且……”   【不需要而且,】温默打断了他,【跟我走。】   温默拉起他的手,带着他往外走。沈奕跟着他往前踉跄两步,刚随他往前去时,偶然回眸一撇。   他望见桌子上温默刚刚收拾好的那些线索。摆在最上面的,是那张背后画了符的诡异的保证条。   下面是几张发黄的纸张。   “等等!”   沈奕喊停了温默。温默回头,就见沈奕朝他抱歉地笑笑,小心翼翼地拨开他的手,回头奔向那桌子上的线索。他从上头抽出来几张发黄老旧的纸,打开手机借着光亮低头确认了一遍,就抓着纸,朝他跑了回来。   温默朝着他一挑眉。   “哦,这个是桐哥说的那个地图。我还没好好看过,顺手拿出去看看,又不碍事。”   沈奕边说边把地图线索递给他。   温默拿了过来,扫上了眼。   几张纸旧得泛黄,上头画着的字迹大多都已经模糊不清,好在大概的轮廓尚是清晰。   温默扫了一眼,没看出什么名堂,还给了沈奕。   没用的东西。   他想,反正一会儿就出去了,这些线索有和没有根本没差。   温默心里的算盘非常简单粗。暴。只要把剪刀地狱的守夜人杀了,那他就可以带着沈奕回去。   虽说跟守夜人对打风险很大,且客场作战的情况下更是雪上加霜,但这样是最好最快的。反正出去以后也是找个地方寻死,左右他都不打算活,在这里先跟对方拼死相搏一顿也不算什么。   毕竟有句糙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就算是守夜人,遇上个不要命的同事,应该也没辙。   最坏的情况,他大不了跟对方同归于尽。   虽然他会死在这儿,但玩家们依然是获得胜利的一方。   沈奕还是会赢,他能离开这里。   到那时,沈奕也就不会留在这儿。   对沈奕来说,看见温默死掉,会有点儿残忍,但也总好过在这里一遍一遍地进地狱进游戏。   沈奕该去过正常生活。   而不是跟他这么个连轮回都去不了的小恶鬼浪费时间。   既然决定要靠杀了守夜人来通关,那么这轮游戏就很无所谓。管他什么线索,反正都用不着。游戏的真相也不重要,又不靠它出关。   在心里把算盘又打了一遍,温默抓起沈奕的手,带着他出了门。   一推开门,温默顿了顿。   黑皮衣姑娘站在门口,正靠着门柱子。   看见他俩,黑皮衣姑娘一笑。   “别这么看着我,我只是来说两句话。”她说,“我不知道你来这里干什么……但提前说好,我不会把你是别的地狱的守夜人的事情说出去的,我不会让别人察觉到你是鬼的。”   “所以,您大人有大量。”   “放我一马,”她躬躬身,“求你了,默大人,我什么都不会说的,别杀我。”   温默:“……”   “……没事,他不会杀你的。”沈奕说,“他也不是来这里跟剪刀地狱的守夜人勾结的,什么事儿都没有,你别担心。”   “好嘞!”黑皮衣姑娘爽快地抬起身,“神仙之间的事儿我不会多问的,别杀我就行!”   温默无语极了。他揉揉眉间,朝着黑皮衣姑娘摆摆手,让她赶紧走。   黑皮衣姑娘拜佛似的双手合十,抬身又俯身地朝他大拜三下,才转头一溜烟地跑走。   外头的天色已经大黑,温默见状不好,便拉着沈奕去了附近的一家空房子里,把他往院子的角落里一塞。   【在这儿待着。】他比划,【不许动,哪儿都不许去。】   “你真要去杀了守夜人?”沈奕蹲坐在地上,很听话地缩成一团,两手搁在膝盖上,脑袋又搁在两手手臂上,忧心忡忡,“不好吧,就算是个守夜人,死了也是真死了,好歹是一条人命,这样不好……”   【……】   温默被他唐僧似的发言弄得无语了片刻,【守夜人在自己的地狱里不会真死。】   “啊?”   【自己的地狱里,守夜人有很多特权。】温默比划,【守夜人可以在自己的地狱里无限复活,能力也能无限延展。总的来说,守夜人是各自地狱游戏的主人。】   【杀了他,只是通关方法之一,不是真的要弄死他。他在自己的地狱里有成千上万条命,我所说的杀他只是取一条命而已。】   “那你现在也还有很多条命吗?”   温默手上一顿。   片刻,他点了点头。   【我也有很多条命。】他说,【所以以后,就算死在你面前,你都不用管我。】   天黑下来了。   天边的乌云散开来,一轮血色的月如日出似的缓缓升起,巨大无比,一缕缕一寸寸,静谧地铺满大地。   这一幕诡异至极,那血月个头很大。温默望着它一点点升起来,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立了。   他转过头。血红的月光照亮沈奕的眼睛,他看了眼血月,又转头回来看着他。他眉头微皱神色不忍,和记忆里一样,很不赞同、又很不满地看着自己。   “还能活,又不是不会痛。”沈奕说,“你还是会受伤啊。别去了,我们想别的办法。上次不也是通关游戏,完成那个‘终结罪恶’的要求,就能出去了吗?又不是一定要你……”   没完没了了。   温默眉角一皱,转身离开,不再跟他废话。   “温默!”   沈奕喊了他一声。同一时刻,播报的诡异笑声自四面八方而来。   温默脚步一顿。   【守夜人茫,狩猎开始。】   大地一阵震动,是猎杀场现世了。   温默不再废话,转过身去,一步步走远。   沈奕没有再叫住他。   他其实该再叫他两声的,可他没有再说话。温默莫名失落,刻意放慢了几步,沈奕仍是没再出声叫住他。   好吧。   温默怅然了瞬,在心里嘟囔了几句,好吧,好吧。   不叫他也好。   他本就是个不该出现的鬼。   血月漫漫,温默离开了院子。   他转头,望见道路远处的尽头。血月之下,有一道小山,山顶上有一道人影。   那人衣发飘飘。   停在原地遥望片刻,温默抬起手,用力握住别在后腰上的刀,暗暗深吸一口气,坚定地朝那边走了过去。   守夜人一直没动,只是站在山顶上转头望着山后的血月。   高处不胜寒,她所身处的山顶上风大,她的衣发都被吹得翻飞。   待走近了,温默也感到阵阵阴风。风是从猎杀场上吹来的,跟吹刀子似的,落在脸上阵阵发疼。   温默走到山底下。   正在赏月的守夜人茫身子一动。感受到气息,她转过头,低下脑袋。   看见了温默这么一个不速之客,她“嗯?”了声:“谁?”   温默没回答——他也回答不出声来。   守夜人茫在山顶上沉默很久,都没等来回应。   “我在和你说话。”守夜人茫再次开口,“没有玩家敢到这儿来。你是谁?”   温默还是没出声。   守夜人茫从山上一跃而下,落到地上。   这是个女人。她有一头柔顺的黑长发,穿着一身黑色长裙,披着件黑色的长外套。   一条黑色布条覆盖在她的眼睛上。   完了。   不会看不见吧。   温默顿时头大——虽说他是打算要和这里的守夜人厮杀,但地狱的守夜人都曾经是个人,不是不讲理的。   并且,要成为地狱的守夜人,还有个硬性要求:他们必须是被各个地狱的相应罪名害死的、怨气深重的受害者。   因此,他们也不是都很不讲理的恶鬼修罗。   所以温默本还打算跟对方聊一聊,打个商量,看能不能让人家让给他一条命。   可现在哑巴对瞎子了。   “你是谁?”女人又一次问他。   “……”   温默试探性地伸出手,朝她挥了挥。   女人没有反应,只是嘴角往下一撇,露出些许不悦。   “为什么不说话。”她抬起手,一柄长刀出现在手中,“既然不说,就下真地狱去说吧。”   ……看来没法沟通了。   温默咬咬牙,从后腰拔出刀来。   *   血月当空。   天一黑,阵阵阴风就吹了起来。沈奕躲在空无一人的院子角落里,打了两个喷嚏。   他抹抹鼻子,站起身。他踮起脚,从院墙里头探出半个脑袋,往外头瞅了一眼。   很远的地方是一座小山,那地方大概是猎杀场。沈奕把眼睛瞪的溜直,却看不见什么。   沈奕有些神伤。他踮着脚,两手搁在墙上,望眼欲穿地望着那边,低低脑袋哎了一声:“现在脾气怎么那么暴啊。”   明明可以更和和气气地解决,他怎么非要剑走偏锋……以前可是小卖部老板多找了一分钱都要特地跑回去还的小乖乖。   死几个玩家就死几个玩家嘛,反正进这里的人都是犯错的,大家都是罪人。   像龚沧那样的狗玩意儿,真就该在拔舌地狱里待个十万八千年。   温默杀他都是便宜他了,他就该被吊着一口气再多受十年折磨。   ……   这么一说……   温默是因为什么,才在这里做守夜人?   他又为什么会被拉进别的游戏里?   这么一细想,沈奕脑袋里立马多出十好几个问题来。   阴风阵阵吹来,沈奕又打了个喷嚏。他再次望向路那头,跟个被主人留下看家的大狗似的,脑袋贴在高处,可怜巴巴地对着主人离去的方向望眼欲穿。   话说温默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你在看什么呢?”   身后传来声音。   沈奕回头。   一个满脸血肉模糊,没有脸皮,牙齿牙床都血淋淋地暴露在外、两只眼睛里没有眼球的、浑身都皮开肉绽血肉腐烂的小孩,站在沈奕身后。   沈奕朝她眨巴两下眼,一脸淡定。   “你又是在干什么?”他说,“你是谁家小孩?”   “我妈妈叫付含玉。”血肉模糊的小孩说。   她声音沙哑,但能分辨出是个小女孩。   付含玉……   没在这地狱里听过的名字。   沈奕从墙上松开手,落到地上,转过身。   他朝着小女孩走过去。   走到小女孩跟前,他蹲了下去,跟她平视。   “你家在哪儿?”他问,“是这里吗?”   小女孩摇了摇头。   她抬手,指向北边的方向:“我家在那边,从这里往右边数,第三个小别墅。”   沈奕眉头一敛。   那是于飞薇家——更准确的说,是于飞薇和她老公程明的家。 第036章   沈奕记得很清楚。   不久前, 温默拉着他往这里来时,就只顾着拉着他往前走,都不回头跟他眼神交流, 也不跟他眼神交流。沈奕实在无聊, 便歪着脑袋侧着头数人家,一户两户三户地数。   他数过一共经过了几户,所以对于小女孩眼下所指出的那户是哪一家,他有百分百的自信。   “你确定吗?”他问小姑娘,“你爸爸是程明?”   小女孩点了点头, 发出了一些要笑起来似的气音。她或许是在笑的,但是她的一张脸皮都没了,只剩脸上已烂的血肉一阵阵相挤压堆起, 而后又抽搐着,沈奕也看不出她究竟有没有笑。   “爸爸,程明, 妈妈,付含玉。”小姑娘说, “妈妈,很漂亮。”   沈奕眉头一皱,明白了什么。   他拿出从屋子里拿出的几张地图, 一张一张翻看过来。   最终,他拿着小别墅一层的这张地形图, 停下了手中翻看的动作。   沈奕眯起眼来。   地形图已经发黄, 左上角标注着“1层”的楼层数的左边, 隐隐约约似乎还有什么文字, 只是已经掉色。   沈奕脑子里过了一遍所有的线索。   他心里冒出荒唐的猜想。   该不会是……   “你是又来做法事了吗?”小姑娘突然问他。   沈奕刚陷入沉思,小姑娘一句话把他拉回神来。   他没听清, 便问:“什么?”   “你是又来做法事了吗?”小姑娘睁着漆黑的、没有眼睛的两个眼眶,满嘴牙齿一张一合地问他,“你还要把我们关起来几次?”   她的声音越来越哑,变得越来越阴森。   沈奕心里咯噔一声。   他闭上了嘴,不再作答。   小姑娘歪了歪脑袋,朝他一步一步走过来,声音越来越沙哑,语气越来越幽怨:“你到底要把我们关起来几次……到底要把我们关起来几次……”   她的脑袋越来越歪,颈骨发出咔咔的声音,好像要断裂。   沈奕不禁往后退了两步——就算他再不怕鬼,这么诡异的情景出现在眼前,多少还是要为自己的老命捏一把汗。   他咽了口口水。   “好不容易要爬上来了……又把我们丢下去……好不容易要爬上来了……又把我们丢下去……”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我不是爸爸的小孩吗?”   “弟弟不是爸爸的小孩吗?”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要在漆黑的地底下,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为什么!!”   最后,她大喊起来,声音歇斯底里。她张大嘴巴,尖叫起来,伸出手。   那指尖同样烂得血肉模糊。   场景惊悚,沈奕顿时吓得六神无主。   他突然不受控制地一屁股跌到地上。他暗叫一声不好,一抬头,小女孩血淋淋的手已经伸到了跟前,眼瞅着就要戳进他眼睛里。   沈奕眼前一黑。   *   “哥们。”   “哥们!醒醒啊!”   “还活着吗?哥们?”   “喂——”   一声一声的呼唤里,沈奕的意识逐渐回笼。   他眼皮抖了抖,眼睛还没睁开,脑袋里就一阵钻心似的钝痛。   他倒吸一口凉气,捂住自己的脑袋,痛苦地翻过身痛呼了一阵,才扶着脑门,缓缓坐了起来。   一坐起,就见桐哥和他搭档的小青年正盘腿坐在自己跟前。   这俩也是人才,周围本就漆黑,俩人在他跟前盘腿坐着,还把手机手电筒打开,倒扣着放在地上,直直照着自己的脸。   这死亡底光一照,他俩跟两尊死亡大佛似的。   沈奕刚起来,就看见这么冲击的一幕,当即大叫一声,连滚带爬地往后蹭了一大段屁股——再不怕鬼,人也害怕突脸杀。   等看清了,他就破口大骂起来:“我操了!你俩有病吧!有大病吧!给自己打的什么屁光,你俩想吓死我吗!?”   “啧,你反应那么大干什么,”桐哥无语,“这不是也是看你没反应,才把手机放到地上,想把你叫醒的。”   “那也不用这么放!”   “这么放不是方便吗。”桐哥拿起手机来,拿手电筒光晃了晃他的脸,“行,活得好好的,看起来不是鬼。”   沈奕被他晃得刺眼,抬起胳膊挡了挡光,啧声:“别晃我,眼睛要瞎了。”   桐哥便把手机往旁边放了放:“你也是被一个好像被车撞过似的小女孩搭话,然后她朝你伸手,你两眼一黑,就进来了,是吧?”   “……搭话确实是跟我搭话了,我也确实是两眼一黑。可,什么叫进来了?”   “你自己看。”   桐哥拿起手机,向旁边一照。   沈奕两眼一瞪,瞳孔骤缩。   一个短卷发女人正被钉在一面水泥土墙上。她被展成大字型,手脚都活生生被钉子歪歪扭扭地钉了进去,背后是大片淋漓的鲜血。她整个人像个中世纪被活钉死在十字架上的吸血鬼,或者绑在十字架上预备烧死的女巫。   她两眼圆睁,死不瞑目,脑袋歪斜,正盯着他们看。   沈奕被盯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虽说他不怕鬼,但真实打实地被一个死人盯着的时候,真是会觉得很诡异。   他从兜里掏出手机,也打开了手电筒。   沈奕一步步凑近过去,仔细打量起女人。和别墅里温温柔柔的于飞薇不同,这女人一双丹凤眼和剑眉,即使是死不瞑目着,也能看出是一张很有攻击性的长相。   沈奕想起周围邻居所说过的话,于是打着手电筒,朝女人脖颈照去。   她的脖颈上,的确有着一圈细小的手印。手印很幼,瞧着还真是婴孩的手笔。   可这婴孩真是力大无穷,掐得她脖骨歪斜,那一圈指痕深深地凸陷着进去。   沈奕又仔细看了看,瞧见这圈指痕发黑,外围和痕迹里头还留着一些焦黑的碎片。   他一眯眼。   他又往女人的手脚看去。钉子深入她的皮肉,伤口边缘淌出的血都已经干涸。看来,她死在这里有段时间了。   “还有更糟的。”   桐哥说。   沈奕往他那边看去,见到一个男人瑟缩在另一个角落里。桐哥的手电筒光照在他身上,男人却恍若未闻,抱着自己缩成一团,打抖个不停。   沈奕走过去,眉头紧皱:“这位该不会……”   “应该就是伟大的程先生了。”桐哥说,“我刚醒过来他就这样,一直哆嗦,跟他说什么都不理我。”   沈奕看得头大。他转身,又照了照四周,就见周围一片水泥地,墙面和地板都是坑坑洼洼的。身后倒是有一截往上去的楼梯。他凑近过去,把光往上一照,见楼梯尽头是个横在地上的门。   看起来是个暗门。   而这里,是个地下室。   地下室里密不透风,又阴暗潮湿。沈奕搓了搓胳膊,很头大地回头:“所以咱哥仨,现在是被困在这里了?”   “应该是。”桐哥答。   沈奕一脸痛苦:“不要啊。”   共困密室这么好的展开……怎么跟他一起被困的不是温默,是这哥俩!? 第037章   沈奕顺着楼梯爬上暗门。   他把手机放在台阶上, 伸出两手,使劲把暗门往上顶。   暗门无动于衷,一动不动。   推不动。   沈奕缩了回来, 叹了口气。他盯着严丝合缝的暗门, 心里一阵烦躁,突然一股无名火由心而起,越看这破门越烦。   温默还在外头呢!   他大骂一声,而后一声大喝,再次顶上去, 使出浑身力气对着暗门用力:“开啊!!!”   “啊啊啊啊啊啊——”   正在地下室里四处搜寻的桐哥听见声音,回头一望,望见他跟哪吒顶天元鼎似的顶暗门, 一阵无语。   沈奕显然不是哪吒,所以仍是没能撼动这暗门。   他松了力,在台阶上软绵绵地往旁边一倒, 歇菜了。   “没用的,小哥, ”桐哥在下头凉凉地说,“不在这里做点儿什么的话,那个门是打不开的。”   “做点儿什么, 是要做什么啊?”   “找到什么东西。或者找到什么任务,把它完成咯。”桐哥说, “就像那些恐怖rpg小游戏——你玩过吧。”   “没玩过, 但看过解说。”沈奕说, “魔女之家我看过。”   “那就妥了, 跟那个差不多。”桐哥说,“下来吧。”   沈奕坐在台阶上, 很不满地呼了一口气出来,没动。   他倒是知道,把他们哥仨锁在这儿的暗门不会轻易打开,这扯上生死的恐怖游戏没那么天真。   可一想到温默还在外头,他就不想在这里多待一秒。   温默要是回过头来找不到他,那怎么办?   他边想边抬头。   暗门漆黑一片地挡在头上,分毫没有要挪一挪,给他让个路的意思。   沈奕重重叹了一口气,没有办法,只好拿起手机,从上头下来——   突然,他脚底一滑。   “诶?咿呀啊啊啊啊啊!!”   沈奕当场摔了个腾空而起,从楼梯上,他一个屁股蹲接狗吃屎再接一百八十度翻滚,最后重重背朝地,摔出一个超高难度的折叠屏动作。   桐哥拿着手电回头一扫:“……”   他的搭档:“……哥们,活着吗?”   “没死。”沈奕咳了一声,从地上一个翻滚,顺利起身,揉了揉自己摔痛的老腰,“真是好久没这么倒霉了……”   从拔舌地狱出关以来,直到刚刚,沈奕都很久没这么凄惨地摔过了。   他扶着腰,拿起手机看了眼。国产品牌就是给力,他本人都快要摔散架了,但手机丝毫没事儿,手电筒的光也明亮动人。   沈奕身残志坚地拿起手电走上前,问桐哥:“怎么样?”   桐哥正半蹲在被钉成吸血鬼一般的女人面前,他的搭档在一旁手举着手电光给她照明。这女人还穿着一身睡裙,和于飞薇的款式相近,但颜色有所不同,这是一身白色,看起来更为少女款式些。   身上本就没多少能放东西的地方,只有睡衣外套有两个兜。桐哥摸了下她两个兜,从左边的兜里摸出来个什么东西:“有了。”   他把东西拿出来,那是个手机。   沈奕凑上前来,桐哥的小搭档也凑上前。仨人把脑袋凑在一块儿,一起盯着新拿到手的这个线索。   这手机款式新颖,地狱游戏真是与时俱进。只是屏幕裂开了花,也不知是怎么摔过。   桐哥摁了两下锁屏键,又点了几下屏幕,手机丝毫没有反应。   “没电了吧。”沈奕说。   “谁带充电宝了?”桐哥问。   “哦!我带了我带了。”小搭档从兜里摸出来个小充电宝,“幸好带了。”   “干得漂亮。”   桐哥大赞一句,从他手里拿过充电宝,抽出充电宝自带的一条数据线,插进了手机里。   等了片刻,手机没有丝毫反应。   “完了,”沈奕说,“这手机坏了吧。就算是没电关机了,插上线以后,也应该有‘充上电了哦’的那种显示啊。就那个,一个电池图,里面红红的只有一丁点电量的那个小动画。”   桐哥没吭声,但神色越发凝重。看得出来,他是同意沈奕这番话的。   小搭档挠挠脑袋:“那这个手机就没用了啊。”   沈奕陷入沉思。   白日,温默朝着他比划的那番话记上心头。   “线索不可能重复……”他嘟囔了句,“那线索,肯定也不会有没用的东西。”   “喔,”桐哥听出来了,“你那个小哑巴说的话?”   “给我一下。”   沈奕没理他这茬。他从桐哥手里拿过摔坏的手机,拔掉了数据线。   “既然开不了机,那说明,东西不在手机里面……”   他边嘟囔着,边拆开了手机壳。   两枚大头贴照片在壳里一抖。   沈奕动作一顿,身旁两人倒吸一口凉气。   “真有东西!”小搭档说。   “可以呀你!”   桐哥大喜,抬头猛拍一下他的肩膀,哈哈大笑了声。   沈奕呵呵干笑两声,把手机壳拆了下来,拿起里面的两张大头贴。   一瞬间,几人愣住。   两张红框大头贴上,在繁重鲜艳的字母和星星与爱心特效后面,一张是两个姑娘朝着镜头比耶大笑的模样;另外一张上,两个姑娘一同挤着中间的一个男人。   男人是程明。   而两个姑娘,一个是眼前这位死去的女人,一个是小别墅里的于飞薇。   三人沉默许久。   空气在此时凝固成冰,一股说不出的诡谲气氛蔓延开来。   沈奕深深地用力吸了一口气,将两张大头贴转头交给了桐哥。   桐哥表情复杂地接了过来。沈奕研究了一下手机,思索片刻,将它重重摔在地上。   “哎!”   桐哥大惊。   手机在地上四分五裂,沈奕蹲下去,把手机拨拉了几下,拿起手机的后盖子。翻过来一看,这后盖子上居然也有一道漆黑的画符。   虽是漆黑的,但看起来更像是干了的血——这恐怕也是用血画的。   沈奕把它拿到鼻子边上,嗅了两下。   一股刺鼻的腥臭混着狗味儿直冲鼻腔。   这味道刺鼻得仿佛成了一把刀,往他鼻子里狠狠一捅。沈奕当场被这味儿刺激得神清气爽原地飞升,瞬间白眼一翻,“呕”的一下,推开桐哥,丢掉手机盖,冲到旁边的角落里去,干呕不停。   好一会儿,他才缓过神来。   沈奕颤颤巍巍扶着墙站起来,两眼含泪,被呛得都快哭了:“什么味儿啊……”   “不知道。”桐哥问他,“什么味儿啊,你这么大反应?”   沈奕光是回想起来,都脸一白,一股反胃直冲喉咙。   他捂住嘴:“呕。”   看他这样,桐哥一阵好笑:“行了,那就不说是什么味儿了。”   沈奕摇摇头,硬撑着说:“是黑狗血。”   那么大的狗腥味儿,他一闻就闻出来了。   话落,他就想起白天时温默也拿着一个黑罐子闻过。   他那时候皱起眉来,沈奕问他是什么,温默就撇了他一眼,把瓶子放到一边,跟他说别闻,是黑狗血。   地下室里吹出阴风来。冷风当头,这么一吹,沈奕顿时很想温默。   他觉得自己有点毛病了,才一小时左右没见温默,他却已经想起他千千万万遍了。   ……但,还是温默好啊。   温默最好了。   温默说他要去杀守夜人。如果守夜人死了,现在游戏就该结束了,那么,那道暗门早就该开了。可现在还没动静,就只能说明……温默还在打。   他那个小身板……   这么长时间了还没动静,沈奕越来越担心。他觉得自己该出去看看,于是站起身来,强忍不适,回头走向程明。   “喂。”他踢踢这人,“别哆嗦了,把后花园钥匙交出来。”   桐哥和他的小搭档还正在头脑风暴手里的两张大头贴。   一听这话,俩人一愣。   程明还在角落里抱着自己哆嗦。   “我不知道……不知道……”他说,“我真的不知道……没有……没有……”   “什么不知道什么没有的,”沈奕啧了声,“赶紧交出来,我还要去找人呢。”   “我真不知道……”程明哭了起来,把自己抱得越来越紧,“求你了,我不知道……都是她……都是她……”   沈奕烦躁起来,啧了一声。   “终于说话了。”   桐哥从后头走了过来,手里捏着两张大头贴,“看来是多亏了这两张照片,剧情被解锁了。”   “可喜可贺。”沈奕随口敷衍着回了一句,转头又对程明道,“你少装了,哥们,我已经都知道了。”   “是你吧,你害死了你跟付含玉的两个孩子。”   此话一出,程明一震,顿时惊恐无比:“我没有!”   “你……”   “不是我!!”   程明大叫起来,他伸出手一顿乱挥,疯了似的喊着,“我没有!不是我!谁让她、谁让她……不是我!!”   他面色惊恐涕泪横流,说完这些就开始无意义的呜嗷大叫起来。   真是个难办的男人。沈奕啧了一声,摁了两下指关节,手上一阵咔吧咔吧响。他刚想过去给程明上一些“真理的力量”,手上突然一阵湿润。   是右手掌心摁在左手手背上时,手背上染上的湿润。似乎是掌心里有什么,沾到了手背上。   沈奕当即一滞,“嗯?”了一声,抬起右手掌心。   一看,他立即两眼一瞪。   掌心里全都是血。   就仿佛把手按进过血泊里,整个掌心都是血。   沈奕顿时脸色悚然。   他突然不动了,桐哥便转头看过来。这一看,他也看到了沈奕掌心里的血,顿时大惊:“我曹!”   小搭档也大叫起来:“我去!小哥,你这手里怎么回事!?”   “你问我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沈奕茫然,“我没碰过什么啊,怎么会一手的血?”   “难道是手机盖?”小搭档回过头,“除了手机壳,你就只摸了手机盖。”   “你手上这不会是黑狗血吧?”桐哥也猜测。   沈奕觉得不对。他张嘴刚想反驳,一阵微风从身后的地下室深处传来。   微风清凉,有如春风拂面。若在外头,这定是一阵怡人的风。   可在此刻此处,这便是一阵诡异的阴风。   风中有股血味儿。   沈奕想起了什么:“哥们,刚刚有风吗。”   他这么一提,桐哥和小搭档纷纷沉默。   “我记得,”沈奕话语幽幽,“这个地下室密不透风,又湿又潮来着,对吧。”   “……嗯。”   沈奕眼睛默默转了半圈,朝着传出阵阵风声来的、没有光亮的深处看去。   他很不道德地在程明的白衬衫上抹了两下手心手背的血,拿着手机,转身向深处走去。   桐哥跟小搭档跟在他后面。沈奕用手电筒照着深处,可深处却仍然一片漆黑。仿佛一个不见底的黑洞,光亮照进去,只会被吞噬其中。   手电光扫到深处的墙上。   沈奕停了下来。这墙上一片血,血字大大小小、歪歪斜斜地写满了整面墙。   【救我】   【救我救我救我】   【混蛋】   【负心汉混蛋 负心汉】   【杀人犯负心汉杀人犯负心汉】   【下地狱去下地狱去一起下地狱去】   【程明于飞薇程明于飞薇】   【杀人犯杀人犯杀人犯杀人犯】   【放了他们放了他们】   【杀人犯】   【杀人犯杀人犯杀人犯杀人犯杀人犯】   整面墙上的字或大或小,这样的字写了满墙。那些血字里还有一些碎肉,大约是咬破了手指写出的字。那最大的三个“杀人犯”的大字上,还有一个手印。   手印里的血迹有些浅薄,沈奕大概是刚闻了黑狗血后来这边干呕,没看到墙上有这些字,扶着墙站起来时,一手按了上去。   可这墙上,这样多的出血量……   沈奕心惊肉跳。他往里走去,一看,见到一旁还有歪歪斜斜的正字,这边是用石头划出来的。那些正字同样写了满满一片墙,瞧着至少有五百来个了。   “这是困在这里多少年。”桐哥在背后嘟囔着,“看着至少五六年了吧,这么多正字。”   沈奕没有回答,他继续往里走去。   一步步走进最深处,原本照不清的黑暗也一点点清晰起来。   最终,路到了尽头。   尽头的墙边,有一具躺在地上的女尸。她骨瘦如柴,倒在地上,干瘪惨白得如一具只是一层皮包包着骨头的骷髅。她身后是一道不知通往何处的门洞,   她浑身上下没有半两肉,脸仰面朝天,同样死不瞑目地盯着他们。她枯瘦至极,脸上骨头凸出,灰暗的双眼瞪得仿佛要从眼眶里掉出来。   “这是……”   小搭档停住了脚步,有些不敢再上前。   “是饿死的吧。”桐哥猜测道,“真是可怜,被关在这种地方活活饿死。”   沈奕捏着手电筒,走上前。   他手里的电光在女尸脸上照了一圈。   沈奕说:“这是屋子里那个女人。”   桐哥难以置信:“什么?”   沈奕蹲下来,仔细地打量了番女尸:“虽然瘦脱相了,但的确是她,能从眉眼间看出来。”   “所以,别墅里那个真的是个鬼。”桐哥神色凝重,“于飞薇早就在这里死了。”   沈奕笑了声:“于飞薇确实死在这儿,这个是不是于飞薇就不好说了。”   桐哥怔了下:“啥?”   “小哥,你说啥呢?”小搭档也莫名其妙,“别墅里那个女的就是于飞薇啊,付含玉是那个……”   “那就把那个男的抓过来问问。”沈奕站起身,回头将手电照向程明的方向,“喂,死渣男,过来。”   他大步流星地走去,走到程明跟前,抓住他的后衣领子,拎小鸡崽子似的把他拎到饿死的女尸跟前。   程明在他手里挣扎不停,大声鬼叫。   沈奕把他扔到女尸面前,摁住他的脖子:“说,这是谁,说不出来就掐死你。”   程明吓得一抖,缩在原地,不敢动弹。   “……我错了,”他说,“我知道,知道……你们,你们也都被她困起来了,你们也很……那个。可是我真的没空告诉你们……你们看到了,这,她……她把我困在这儿,我没法打电话告诉你们……”   “再说了!你们也有错!不是说,不是说她出不来的吗!?你们做的什么傻缺法事啊!”   “她出来了啊!”程明哭起来,“她……呃!”   沈奕手上一用力,狠狠摁了下程明的脖子。他要出口的话一呕,全都被强硬地止在了嗓子眼里。   “少给老子说废话,我他爹没那么多时间,有人在外面等我。”沈奕冷声道,“重说,只说重点,不然掐死你。这个饿死的姑娘,是谁?”   程明再不敢说废话,他吓得都举起双手投降了。   他哆哆嗦嗦的:“付……付含玉。”   桐哥顿时炸了头皮:“什么!?”   “这是付含玉!?”小搭档更是懵逼地回头指向被钉死在墙上的女人:“那那是谁!?”   “飞……”程明咽了口唾沫,“飞薇。”   俩人目瞪口呆。   俩人转头看向沈奕:“怎么回事?”   “还不明白?”沈奕嗤了声,“就是……”   话才起个头,突然一阵怪异的、刺耳的拖拉声传来。   沈奕闭上了嘴。   三人一同抬起头。   声音是从头上传来的,是地下室上头的一层。有人在拽着什么东西在地上拖行,那声音仿佛利器划破地板,拽了一路的刺啦声过来。   程明又鬼叫一声,连滚带爬地跑远了,又缩到原来的角落里去,抱着自己的脑袋瑟瑟发抖,嘴里嘟嘟囔囔的,竟然开始念南无阿弥陀佛。   三人站在一处,没敢动。   刺啦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最后,那声音走到暗门的地方。   随着一声重响,暗门被打开来。   吱吱呀呀的笨重响声在一片寂静里清晰地回响。   片刻,几声怪笑从门上传了下来。 第038章   三人被这阵怪笑声笑得各个一哆嗦, 赶忙往深处躲了躲。   沈奕不小心踩到女尸的肩头,吓得原地一蹦,往旁边退了好几步。见着自己居然踩了尸体, 他吓得两眼一闭双手合十, 朝女尸小拜几下,苦着脸低声:“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尘归尘土归土姐你早日往生早点投胎……”   桐哥无语地翻了个白眼。   随着拜尸体的动作,沈奕手里的手机手电筒的光也一下一下地在桐哥脸上上下摇摆。   直到此时此刻,桐哥才猛然反应过来,他赶紧闭掉手机的光, 又赶紧一拍他俩,指指他俩手上的手电。俩人这才反应过来,赶紧都把手电关上了。   怪笑声消失了。   吱呀, 吱呀。   这次响起的,是楼梯被一步一步,踩着下来的声音。   三人更往深处去了一段, 屏息凝神,不敢吭声。   程明瑟缩在另一个角落里, 还在不停地颤抖着念佛。   哐啷、哐啷。   随着一步一步走下来的脚步声,有什么东西也重重砸在地板上。   不多时,一道人影走了下来。   那是别墅里的付含玉。她手上拖着一把斧头, 一步一步慢悠悠走了下来。   斧头重重磕在地上,仿佛一下一下砸在心脏上, 砸得人已经在精神上皮开肉绽了, 十分可怖。   看见程明, 她又怪笑起来:“你做什么呢?”   程明猛地一哆嗦, 捂住耳朵,没有抬头, 念佛声更大了,也越发恐惧:“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女人笑意渐敛。   她渐渐不笑了,她站在程明面前一动不动。空气安静下来,冰冷的杀意从女人身上丝丝缕缕地传出来。   很安静。   周遭很安静。   除了女人背后的门洞里吹出冷风来。   此情此景,沈奕明白了什么。他拍了拍桐哥,在一片黑暗里,指了指女人背后的通风的门洞。   两人很是给力,尽管是在黑暗里的一通比划,桐哥和小搭档也立刻了然了。   两个人二话不说,转身进了门洞里。   小搭档第一个轻手轻脚地钻了进去,随后是桐哥。   桐哥正要紧随其后进去时,程明突然惨叫起来。   桐哥回过头,沈奕也回头望去。就见女人举起斧头,朝着程明猛地劈了下去。   一斧头,皮开肉绽。   程明连滚带爬地开始疯狂逃窜,可女人一斧头已经砍断了他的脚踝。   只剩下一只腿能动,程明根本动不利索,站都站不起来,只能满地乱爬,像个满案板上不断扑腾挣扎的鱼。   他不断惨叫着,连哭带嚎地大声求饶。沈奕见势不妙,赶紧踢了一脚已经看呆了的桐哥。   桐哥回过神来,连忙往门洞里挤进去——里面是一条昏暗狭窄的甬道,没有丝毫亮光。   甬道窄得可怜,桐哥又虎背熊腰的,挤进去费时又费力,还卡在了洞里。   沈奕不敢出言催促,只好咬着牙给他疯狂推背疯狂踩背,用蛮力把他往里硬塞。   个见鬼的,知道自己这么大块,还非要第二个进去!   先让他沈奕进不行吗!   他就算长得高,可人瘦啊!   身后,程明惨叫不断。女人的斧头一下一下,落在他身上各处。血肉破裂声,斧子劈下又拔出来的闷响声,伴着程明时不时撕心裂肺一瞬的惨叫声,在阴暗潮湿的地下室里回响。   沈奕的耳朵里都一下一下地跟着炸。他紧咬着牙,一点儿力气都不敢松,紧张得心脏都要跟着程明炸开了。   程明慢慢没了声息。   沈奕回头望去。   程明已经被砍成一滩肉泥。   女人在他尸体前呆然站立,一动不动。她手中还拖着那把斧头,斧头已经卷刃,上头黏连着程明的血肉,血肉滴滴答答地淌落在地。   沈奕吞了口口水,头皮有些发麻。他低头,桐哥终于钻了进去。   沈奕赶忙蹲下身,可还没来得及钻进去,身后突然一凉。   他浑身一僵。   他不敢回头,但身后的气息越来越阴冷。   沈奕十分僵硬地把脖子转了过去。   沾了血的紫色睡裙立在他面前。沈奕又僵着脖子,缓缓抬头,见到满脸是血的女人眼神麻木地看着他。   女人朝他歪了歪脑袋,抬起斧头,一斧头朝着他脑袋砍了过来。   “我曹!”   沈奕本能地大骂一声,往后一退,一个翻滚,堪堪躲过那把斧头。   一声巨响,斧头砍进他身后的墙上,刃尖顿时入墙三分。女人使劲用力,却没全拔出来。   眼瞅着她需要时间,且她还挡住了大半门洞,从那儿走是不行了,沈奕便只能一咬牙,转身朝着暗门上跑了出去。   不管上头是哪儿,先跑再说!   沈奕冲上楼梯,抬头一看,暗门果真没关。   他便一鼓作气冲上门。爬出来一看,他立刻欢呼一声。   是小别墅!   这地下室是小别墅的一道暗门!   沈奕连滚带爬爬出来,冲向大门,一拧门把手——拧不开。   门把无动于衷,硬得简直离谱。沈奕当即脸色扭曲,猛拍几下门,又狠狠撞了几下,门还是不动如山。   锁上了!?   哐啷。   斧头拖上楼梯的几下声音从身后传来,随后是刃尖在地面上拖拽过来的刺耳声音。   沈奕浑身一麻。   冷汗蹭地就下来了。他僵硬回头,就见女人佝偻着腰,从通往暗门的拐角里走了出来。   她嘴里发出一阵怪笑声。   “为什么不杀……”她沙哑地喃喃,“为什么不杀……为什么,为什么不杀她的孩子……啊?”   “为什么我的孩子,随随便便就被弄死……她的孩子,能一直好好的!?”   “凭什么!”   她抬起头,一张满是鲜血的脸癫狂又扭曲。   “都不杀,连老天……都向着她!”她张开双臂大喊,“都该跟我女儿,跟我儿子一起死!”   “被火烧死,被车碾烂——都该这样死!!”   语毕,她突然安静。   她仰头望着天花板,双臂高举着,沉默了很久。   她松开手。   手里的斧头轰然落地,砸得沈奕脚下的地板都跟着抖了三抖。   女人低下头。   她歪着脑袋,朝着沈奕咧嘴一笑。   她伸手,目不斜视地盯着沈奕,却从一旁挨着楼梯的柜子上拿起打火机,又伸手一拽,把柜子上的布帘给扯了下来。   她点燃布帘,把打火机扔到地上。   布帘瞬间燃起熊熊烈火。   女人的笑容越来越甚,几乎咧到耳根。她一松手,布帘当即坠地。   女人脚下,是铺满了整个一楼的波斯地毯。   瞬间,客厅里烧开火海。   沈奕心中猛地一震,眼前一晃,突然看见烧起的一座破庙。   【烧了他们!】   【烧了他们,这是为了除鬼!】   【别哭了,桂兰,这是为你家奕哥儿好!】   【王婆子说了,只要还是人,就能从火里活着出来!】   佛像倒地,碰地碎裂。   房梁被烧断,咚地砸在身旁。   女人癫狂地大笑起来,沈奕回过神来。   火蔓延到了客厅里的窗帘上。窗帘杆被烧碎,咚地砸到地上。   一时间,现实和幻影重叠交织起来。沈奕看见小别墅的沙发烧着了火,也看见了破庙里的香炉碎在了地上。观音悲悯的眼睛碎裂地看着他,女人癫狂的笑声在烧得噼咔作响的火海里回响。   烟起了,沈奕咳嗽起来。他转身,又用力地撞了几下大门,可大门还是一动不动。   糟了。   他想,温默要疯了。   “桐哥!”沈奕只能大喊,“救命啊!桐哥!!”   无人回应。   女人在身后癫狂地大笑,沈奕往外看去,黑天之下,别墅外有一群村民们高举着火把,行侠仗义一般,众志成城地喊着烧死他身上的鬼。   *   刀剑相撞,电光火石。   温默一刀杀向对方喉咙,却被她侧身一躲,一柄长刀砍了过来。   温默也紧急刹车,往旁一退,堪堪躲过。   躲过了割喉的刀,但没躲过这次攻击。守夜人茫的长刀割在他的胳膊上,他低头看了看,衣服已经被划破,鲜血顺着伤口淌出来。   血是黑的。   温默捂了捂胳膊,眉头蹙起。   “没想到。”   守夜人茫侧身面向他,声音沉静,“拔舌地狱的守夜人,居然跑到了这里来。”   “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她轻声询问。   风吹过,吹得她衣发飘飘,声音温柔——她真的在细声询问他的理由,他的动机,没有任何不怀好意。   只可惜,问得再温柔,对象错了也白搭。   比如问了一个哑巴。   温默暗自咬牙可惜,没有多废话,拔刀冲上去,再次厮杀起来。   两刀相撞,再次在黑夜里撞出火花来。   茫挡住他冲来割喉的刀,也暗自蹙眉。   “拔舌地狱的守夜人,这么不愿说话?”她说,“你要杀我,是要通关游戏?为什么这么着急?”   “你该知道,这是最糟糕的做法。”   “在各自的地狱里,该当的守夜人有最快的自愈速度。但你到了别人家里,自愈可就没那么快。跟我打起来,和在凡世间挑战举世神明,没有任何区别。”   “你这么不怕死?”   说话间,温默抬起一脚,将她踹飞了出去。   茫没能躲开,她摔了出去。   温默深吸了一口气。已经打了太久,他呼吸紊乱起来,这会儿连冲上去趁机补刀的气力都没有了。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已经伤痕累累。   在别人的地狱里,确实自愈太慢——守夜人是鬼神,受了伤能自愈的。   茫从地上爬了起来。   她啐了一口血出来。   “下手真是狠。”她说,“你是为了谁,那个叫沈奕的参与者吗?”   看过断罪书了吗。   温默并不意外她知道。他在自己手上划了一刀,靠着痛感,逼自己精神起来了几分。   “真是为了他,就不该把他扔下,到这地方来杀我。”茫说,“你也是守夜人,不明白吗?”   “这些地狱游戏里,危机重重。就算躲在一个地方,也不见得能安生地在那地方呆一晚上。”   “这里,有鬼的。”   温默脸色阴沉下来几分。   他拿好刀,再次冲上去——   轰!   一道巨响在身后响起,他立刻顿住。   他回过头。   一栋别墅已经烧成了火海,刺眼又深深地,烙进他的一双血眸里。   “你看,”茫淡声说,“我告诉过你。” 第039章   温默听不见守夜人茫的说话声了。   远处别墅熊熊燃烧。离得很远, 自打刚刚的一声过后,就再也没有声音,只是矗立在那里, 安静地燃烧不停。   温默脑子里却轰隆隆地响。   耳边嗡嗡地震着, 他呼吸急促起来,缓缓转身过去,远处的火海在眼睛里忽远忽近,视野里的整个世界顿时都四面八方地滚滚坍塌下来。   房梁断裂,屋顶倒塌。火明明在远处, 可耳边却噼里啪啦响个不停。   眼前出了重影。恍惚间,温默看见虚无缥缈的幻象。   一道断梁砸到对面。对面的供台桌子碎裂,上面的观音像摔碎在地上, 一双观音眼恰好碎在附近。那双悲悯的眼睛注视着他,在火里慢慢融化。   【阿默!】   江奕把他抱在怀里,沙哑地叫着他, 【别怕,别怕……】   他们瑟缩在破庙的角落里。江奕按着他的脑袋, 把他按在自己胸前。他声音颤抖,明明已经怕得要死了,可还是像那样, 哈哈地笑着跟他说——   【我在这儿呢……不怕。】   “你做了错事。”   守夜人茫说,“火已经烧起来了, 那个参与者……”   她话没说完, 跟前儿突然响起一阵匆匆离去的脚步声。   茫的话语一顿, 没有再往下说。   脚步声迅速在耳畔消失。   守夜人茫知道, 那是拔舌地狱的守夜人。   他在朝那个参与者奔去。   *   火烧得轰然。   温默冲回小别墅区,跑进他先前安置沈奕的地方。跑得太快, 身上正在自愈的伤口都被扯开,流下满身的血。   顾不上这些,温默冲进角落里,翻开草丛,没找到人。   他转身跑出草丛,满院子看了一圈。   半个人影都没有。   奕哥儿……   奕哥儿!?   温默脑子嗡嗡一震,猛地转头,望向那整栋房子都已经烧起来了的小别墅。   耳鸣骤起。   【温默,你以为自己也很惨是不是?】   【没你做污点,我能告发江奕什么?】   【装什么惨?】   【装什么无辜啊,温默!】   【他就没落什么不是,就除了脑子犯轴喜欢上你这件事,他就没什么能让我告发的!】   【你害死的江奕!】   【江奕死了,你错的最大!】   他的错最大。   他的错最大。   他的错的确最大。   如果没有他……如果一开始,江奕就不认识他,于覃就根本找不到告发江奕的事儿。   江奕不会是鬼。不管是留在村子里,还是往城里去,他都有一条更好的路走……   他不会被烧死,他会有完整的一生。   江奕没遇见他就好了。   江奕那天没路过那个破巷子就好了。   那些村人说得对……他这么晦气的玩意儿,早点找棵树吊死好了。   别墅前悄悄地聚集起了许多罪人玩家。一群人惊愕地望着别墅,心里都直犯嘟囔,纳闷至极,都不明白怎么好好的突然就起火了。   火已经蔓延到了院子里。温默跑到门口的时候,桐哥和小搭档咚地推开门前下水道的井盖,气喘吁吁地爬了上来。   “哎哟我,”桐哥大呼小叫,“小王!拉我一把,这井道太窄了!”   “你减点儿肥吧桐哥……”   小王叹了口气,弯身下去,拽起桐哥一条手臂,使劲把他往外拉。   温默跑到他们旁边来。他顿了顿,望了他俩一眼,很快感到,下水道里已经没人了。   他转过身,朝着已经烧得熊熊的别墅里冲进去。   “哎!”小搭档回过神来,“已经进不去了,都烧成那样了!”   “你那个队友已经完了!”桐哥也在后头喊,“他没来得及进洞,这会儿估计被砍成肉酱了!”   “你就别送了——”   他们在身后呼喊,温默置若罔闻。   大门已经被烧得变形,且从头到脚都被火裹得严严实实。温默毫不犹豫地撞了上去,半个身子瞬间撞进火里。   灼烧痛感眨眼烧了半身,痛得他仿佛魂飞魄散。他暗暗咬紧牙关,起身后退几步,又撞上第二下。   三五下后,门终于碰地向后倒去,一声重响落在地上。屋子里头更是一片火海,烧得一片废墟,黑烟四起。   温默冲进里面,四处找了一遭,都没找到人。   他急得眼眶里溢起血红的模糊。他抓起刀,拉下高领,一刀划开嘴巴上缝的线。   这一刀太狠,直接划伤了唇肉和嘴角。顾不上那么多,他张开嘴,时隔数年地用尽力气,从喉咙里发出细碎的、高声的“呃啊”气音。   不能顺畅出声的声音极其怪异。   温默边跑着边喊叫着,却始终没得到回音。他跑到二楼,一旁的房间里终于传来咚的巨大声响。   沈奕在里面惨叫一声。   温默冲向那房间。这道门同样被烧得变形,温默用力往上撞了两下,碰的一声把门撞得大开。他随着惯性往里踉跄两步,一抬头,看见女人高举起斧头,朝着沈奕用力地劈下。   瞬间,温默浑身如冷水淋头。   眼前又出了幻视。   他突然看见数十年前,江胜国高高举起一把砍刀,朝着江奕后背上砍下去。   温默脑子里登时一白。   他冲过去,拔出刀,按住女人的肩膀,一刀捅进她的后背。女人惨叫一声倒地,手里的斧头砸到了地板上。   温默不管不顾,把刀子又拔出来,再次狠狠捅进去。就这么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了好几下,直到女人在他手底下抽搐都不抽搐了,温默才松开手,气喘吁吁地站起来。   他木木地望着身下女人的尸体,脑子里嗡嗡作响,好半天,江胜国的模样才从视野里淡出去。   “咳!”   沈奕的声音把他拉回过神。温默抬头,沈奕在满屋的浓烟里坐到地上,手捂着口鼻,咳得后背弓起,头都抬不起来。   温默慌了神,手里的红刀子一丢,冲上去拉起他。   沈奕仰起头来。他两眼已经血红,咳得一口气都喘不上来,呼吸都是哑的。可看见温默,他还是弯了眼睛,下意识地对他笑了下。   温默浑身一抖。   他张开嘴,嘴巴哆嗦两下,想说什么。可没说出口,他就又咳嗽起来。   大约是气管里呛了浓烟,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只抓住温默,低着脑袋弯着腰,咳得直呕。   温默脱下外套,罩在他头上,把他按在自己怀里,望向一边的落地窗。   玻璃已经被烧得崩裂。   温默咬了咬牙,把沈奕抓紧。他站起身,拽着沈奕也踉踉跄跄地跟着起来。   温默拽着他,冲向落地窗。   嘭!   玻璃碎裂,是温默用后背撞开了落地窗。   他护着沈奕的脑袋,又背朝地重重落到地上。   顾不上满后背都是扎进了皮肉里的玻璃碴子,温默翻身起来,把沈奕放到空地上,拉下他脑袋上的外套。   沈奕闭着眼,眉间抽搐,一动不动地半昏迷了。   温默呼吸急促,慌乱拍掉两手的玻璃碎片,用满是鲜血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捧起他的脸,晃了两下。   “啊……”   他从喉咙里挤出颤抖的、很不顺畅的气音,视线里迅速被血染红。脸上划过两缕森冷的液体,温默流了血泪。   血泪淌下脸颊。   他又想起死了的江奕,想起那时他被压死在房梁下的模样。   沈奕也要死了。   又被他害死了。   温默胸口发闷,血泪一颗一颗滚落下来。他用力晃了几下沈奕,气音里都染上了哭腔。   沈奕突然惊醒过来,张嘴狠狠地提了一大口气。   他惊天动地的咳嗽起来,本能地用力吸了几大口新鲜的空气,胸口剧烈起伏了好几下。温默吓了一跳,眼睫忽闪几下,好半天,才扯了扯还流血的嘴角,难看地笑了出来。   他两手往下移,抓住沈奕的胳膊,跪在他身上,脑袋埋在他胸口上,浑身颤抖不停地哭了起来。   沈奕用力地喘了好几大口气,才缓过神来。温默随着他胸口的起伏跟着上上下下,听见他心脏在努力地跳动——它在一点点把这具刚从火海里出来、差点就被呛死的身体掰回正轨上。   沈奕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身体。   “没事……”他声音哑得不成样,轻得几乎听不出在发声,还是跟他笑着,“不怕……我命硬得很,不怕……”   温默深吸一口气,在他身上摇了摇头。   还是差点就死了。   他还是差点把他害死。   他这个扫把星,他又差点……   温默咬紧牙关,从沈奕身上猛地坐起来。他从后腰拔出一把新刀,二话不说,往自己的脖子上就插了过去。   刀尖刚到脖颈,突然生生止住。   温默一怔。   他低头,沈奕居然半坐起身,用手抓住了他的刀刃。   刀刃没入他的掌心,划破了皮肉。   滴滴鲜血顺着指缝淌出来,两股力气扯得刀刃微微发抖。   温默怔怔地望着他。   沈奕咳了两声,又哑声笑起来。   “……怪不得,”他说,“我说呢……你,原来是这么打算的。”   沈奕坐直起身来,眼睛里还留着被呛出来的一片红。他无可奈何地望着他,把他手里的刀刃拉到两人之间。   “你想去死,”沈奕哑声道,“你根本就不打算再活着……你也不打算好好通关打游戏……你就只想,把自己送出去,找个地方去死。”   “你根本……就没有,觉得我不是江奕。”   “你知道我是,”沈奕说,“所以……才要去死。” 第040章   刀刃上, 沈奕的血滴滴答答地淌落下来。   他仿佛感觉不到疼,又将刀刃握紧了几分。鲜血登时流得更凶,哗啦啦地落在沈奕的这件白色T恤上。   温默的脸色变得惨白, 他下意识缩起脖子, 朝着他无措恐惧地摇了几下头,使劲扥了下手里的刀。   可沈奕力气大得出奇,温默连拽好几下,这刀在沈奕的手里无动于衷。   “不要动。”沈奕哑声,“我不会松手的。你越拽, 这玩意儿就划得越深。”   “我是画画的,温默,你愿意看我以后笔都拿不动变成个废物的话, 可以多拽几下。”   “……”   温默立刻不动了。   沈奕笑了声:“我说为什么,这次这么倔……原来根本就不打算活着,所以跟这里的守夜人去血拼也没关系……什么都不在乎了, 就只想早点儿出去……”   “你怎么这么不要命。”   温默:“……”   “如果没猜错,你是因为我。”沈奕说, “恐怕这里面,有些只有守夜人知道的……隐情?”   “比如……如果你活着,我就会因为你, 不得不进入这些游戏里面。别的玩家争的是结束游戏的机会,我争的是你……虽然不知道, 是为你争什么。”   “你不想让我来争。”   “你宁可自己去死, 也不想让我蹚浑水……”   温默紧咬起冒血的嘴唇。他眼睛红了, 越来越多的血泪滚滚而落。   “别哭呀。”沈奕苦笑, “能不能别死?”   温默摇了摇头。   “我愿意争的。”沈奕说,“我命很硬的, 真的。”   温默没有说话。他仍然攥着被沈奕握着的刀,一动不动,只是刀刃越来越颤。他要握不住刀了,眼前被血模糊,后背上浑身上下都传来细密的痛——是他刚刚用后背落地的原因,刚刚地上全是小别墅落地窗崩裂的玻璃碎片。   温默抬起被烧得血肉模糊的手。他的手控制不住地抖着,对沈奕比划了起来。   【放开,】温默对他说,【我差点害死你第二次了。】   “……什么?”   【我,差点,害死你,第二次。】温默说,【我不管他们想干什么……我也不在乎,是不是能活过来。】   【我根本就不想活过来。】   【是我害的你。】   【我什么也不要。】   他什么也不要。   他已经受够了,看着江奕去死,一次他就受够了。   他什么也不要,他只要江奕轮回转生之后遇不到他,往后生生世世都平平安安。   只要遇不到他就好。   沈奕打断他:“怎么就是你害死我了?你……”   【就是我。】温默哆嗦着比划,【不是我,他根本就告不了你什么——】   “他怎么没的告!?”沈奕抓住他比划着的手,“没有你,他还能告我对我弟弟不好,还能借江胜国的嘴告我不孝顺!真的没得告,他也会造谣!他跟我一起上了多少年的学了,什么谣言他说不出来!?”   温默怔住。   沈奕神色急切。   “他什么干不出来?”沈奕说,“你听他的干什么呀,你傻啊!他就是为了刺激你!”   温默浑身一抖,霎时哑然。   他血眸颤抖几下。   温默脑子发白,看着沈奕急切生气的神色,看着他还发红的两只眼睛,他刚说出来的话就那样震耳欲聋地在温默脑子里面盘旋起来。   沈奕喉咙里又不适起来。他低头,猛地咳嗽了好几声。   “……温默,”沈奕咳嗽着,手上将他的手腕抓得越来越紧,乞求一般地叫他,“你别再死了。”   “行不行?”   “算我……算我求你了。”   温默没有说话。他怔怔地望着沈奕,半晌,下意识地轻轻摇头。   他扯开沈奕的手,哆嗦着在自己心口上点了两下,磕磕绊绊地比划起话来。   【那也,不行。】他说,【你可以,不受这些苦的。】   【如果我出现,又只会让你遇上各种危险,不如让我去死。】   沈奕沉默了。   咳嗽平息了下来。他望着温默还噙着血泪的眼眶,看着他咬紧的嘴唇和往外冒血的嘴角,看着他倔强的眼睛,忽的一笑。   “跟以前一样犟。”   他松开手,松开了温默手里的刀刃。   温默心里一松。   然而下一秒,沈奕就把手覆在了他握刀的手背上,把他的手往自己脖子上一拉,将裹着血的刀刃横到了自己脖子上。   温默瞳孔一缩。   “那就杀了我。”   沈奕看着他的眼睛,“杀了我,你再自杀。”   温默瞬间浑身血液倒流。他惊骇至极,赶紧把刀往回扯。可沈奕这次也拉住了他,他怎么扯都扯不回刀来。   【你闹什么!】温默焦急比划,【我就是不想让你死才要——】   “那我也不能让你一个人去死。”沈奕说,“我是想让你逃,上次才拼死把你扔出去。”   “我想,活着总比死了好。虽然跟你殉情也不错,可我当时更觉得,从那见鬼的村子里逃出去,活下去,比死在那么多人令人作呕的恶意里好。就算是换个地方死,也比死在那儿强。”   “我是想让你跑。”   “可最后,我让你成了这样。”沈奕说,“虽然这么说很自私,可我不愿意看着你去死。”   “虽然我让你看着我去死过,但我怎么都不愿意再看你去死。”   “我跟你一起下地狱。”沈奕说,“你要死,就先捅死我。”   “我要跟你一起走。”   温默说不出话来。   他的手顿在了半空中。沈奕的脸上已经没有半点儿笑意,他皱着双眉,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他是认真的。   奕哥儿是认真的。   沈奕手心里的血漫到了温默手上,从握着刀的手背上淌了下来。   温热的鲜血在冰凉的皮肤上流过,温默握着刀的手开始颤抖不停。   身边大火熊熊,小别墅逐渐在火海里倒塌。石瓦房梁倒落下来的声音隆隆作响,震得膝下大地晃动。   火海边上,他跪在沈奕身上,手里的刀被对方抓着。   温默脑子里一片乱麻,眼前又出了重影。耳边的声音变得影影绰绰,恍惚间,他又听见那些村民讨伐的声音。   要他们死的声音一声比一声高,当真身临其境。   温默浑身颤抖起来。用力挣扎起来,终于将手里的刀从沈奕手里拽了出来。   他一甩手,刀子飞到了远处。   短刀在远处地面上磕碰几下,掉进火中。   温默气喘吁吁,怔怔地望着远处落进火里的刀,两眼发木。   耳边终于安静下来,四周死寂。火海的燃烧声重回耳畔,村民们渐渐消失。   “温默。”   沈奕叫了他一声。   沈奕望着他。火海边上热风阵阵,把他头发吹得晃动。   他面无笑意,皱着双眉。他伸手,捧住温默的脸。   温默不得不顺着力度仰起头。   沈奕满手都是温热的血,温默半边脸颊都跟着那温度滚烫起来。一只手指的指腹抹过他鲜血淋漓的嘴唇,嘴上传来阵阵刺痛。   温默两片唇肉微微一抖,唇后染血的齿若隐若现两下。   沈奕俯身下来,吻住了他。   唇齿相交,鲜血味儿立时溢满口腔。温默瞳孔一缩,伸手想将他推开,没推几下,一双手便盖住了他的耳朵,摁着他的脑袋,往沈奕那边强硬地靠过去。   他被狠狠咬了一下舌头,以示惩戒。温默狠狠一抖,本能地再不敢推开。他被迫张开嘴,接受对方给予的一切。   半晌,沈奕松开了他。   温默气喘吁吁,嘴角里又淌出一片温热来,不知是血还是什么。   沈奕低头抵过去,和他脑门抵脑门。   “阿默,”他说,“不要死。”   “我爱你,阿默……我还和以前一样爱你。”   “别丢下我。跟你下千八百次地狱,我都认。”   “只要能见到你,我什么都做。”他发红的眼眶里淌下泪来,“你总要让我做一下……你别总推开我,别总躲着我……这世上,总有人愿意为你做点儿什么的。我什么都会为你做的,温默。”   “我已经遇见你了,也已经想起来很多事了。你就这么推开我,就这么死掉……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自己的。”   “我爱你啊,阿默。”   “别再跑到我看不到的地方去死了。你像那时候一样,拼了命都要来见我吧……好不好?”   话音一落,温默瞳孔一抖。   像那时一样,拼了命都要来见我吧。   像那时一样,拼了命都要来见我吧。   再穿过诅咒你我的村人,再吐掉灌进喉咙里的符水,再推开打断我的腿的血亲,再拿起钝掉的斧头,再劈开贴上黄符的大门。   再一次,无数次地,拼了命地来见我吧。   别绕开我。   往事袭上心头,温默终于再坚持不住。眼眶里立时涌起越来越多的血泪,他扑簌簌地淌下泪水,抓着沈奕,倒在他身上,歇斯底里地喊出声音来。   沈奕的手覆在他头上,轻轻地揉了两下。温默往他身上挪过来,抱着他的腰,哭得声嘶力竭。   他的声音仍然很怪异,像个没法顺利出声的什么小野兽。沈奕把他抱起来,让他靠在肩头上,一下一下拍着他。   温默身上全是玻璃碎片,一拍起来,手上都阵阵刺痛。第一下时沈奕被痛得哆嗦了一下,抬手一看,看见手心里的玻璃碎片,一时沉默。   然后,他便继续拍了拍温默。   “还是这么瘦。”他轻声说,“多——”   话才说到一半,沈奕突然浑身一凉。   一股凉凉杀意立马从头上降下来,仿佛一大捧雪打头上浇下来似的,沈奕当即从头凉到脚。   他抱紧温默,蹭地抬头一看,看见一个长发黑裙女人站在旁边院墙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第041章   “谁!?”   沈奕很大声。   站在院墙上的女人往前一跃, 轻飘飘地跳到了地上。她踩着一地碎裂的玻璃碴子,在将人烧得暖红的火海的照映下,朝他走了过来。   她走得越近, 沈奕越把怀里的人抱得越紧——但她看不见。   守夜人茫停在他面前, 听见一阵哽咽声。   虽然看不见,但她知道,这是刚刚都在和她厮杀的人发出来的声音。   茫皱了皱眉。   “现在能哭,刚刚为什么一直不跟我讲话?”她说,“真是蛮横不讲理的人。”   “啊?”   沈奕一听这话, 当即懵了。他眨巴两下眼,难以置信道,“不跟你说话?阿默不跟你说话吗?”   “如果你说的默是这位拔舌地狱的守夜人, 那的确是他。”茫说,“他可真是很不讲理的人。”   沈奕:“……”   沈奕当即麻木了。他低下眼眸,滴溜溜地转了半圈。   温默搂着他的脖子, 把他越搂越紧,脑袋越埋越深, 抽泣不停。大约是没法从剧烈的情绪黑洞里立刻起来,他没有半点儿抬头的意思。   茫:“你做什么也不说话了。”   “……没有,”沈奕面色麻木, “小姐,我没有冒犯你的意思, 我问你这句话也没有什么恶意, 只是单纯的询问……难道说, 你是眼睛看不见?”   茫讶异了瞬:“是这样没错。”   “哦, 我说呢。”沈奕说,“我们阿默根本说不了话的, 小姐,你误会他了。”   茫:“……………………”   沈奕:“………………”   火海烧得轰隆隆。   他们之间却安静得可怕——甚至安静得很搞笑。   只有温默委屈巴巴地往上拱了拱,把沈奕搂得更紧,在他身上抽搭了一下。   这一声抽搭落在耳里,守夜人茫当即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欲盖弥彰地咳嗽了几下。   “抱歉,”她说,“我确实看不见。”   温默:“……”   “误会你了。”她捏了两下自己的鼻尖,“所以,到底为什么,非要杀我过关?”   沈奕一听这话,也有点尴尬地“哈哈”笑了两声:“你别怪他,他……他也是着急,怕我死。”   茫没做声。   她望着沈奕,望着抱在他身上的温默,沉默了很久。   半晌,她才点下头:“好吧,我知道了。”   “他不会动你了。”沈奕忙说,“我们一会儿就普普通通地过关。……呃,你不会要杀我吧?”   茫嗤笑一声:“我不是看见个参与者就要动手的杀人狂,你可以放心。”   沈奕松了口气:“那就好。”   “那我走了。”守夜人茫说,“这一次的参与者里,有不能放着不管的杀人犯。再见,祝你们平安。”   她转身,一瞬消失在了原地。   只一瞬间,守夜人茫的身影就无影无踪。   沈奕松了口气。他拍拍温默,试探着叫了声:“阿默?”   温默松开他的脖子,从他身上坐了起来。他眼前一片血红,模糊不清,于是伸手抹了两下眼睛。   直到视野清晰,他放下手。手掌上已经是一片鲜血淋淋,他流了不少血泪。   沈奕也伸出手,给他擦了两下眼角的血泪。被他碰到脸的那一瞬,温默抖了一下。   沈奕擦掉他眼角的血,对他笑了笑。   “别怕,”他说,“有我在呢。以后,你就不躲着我了,对吗?”   血月之下,沈奕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温默眼睫忽闪两下,再没法摇头拒绝,闷闷低下脑袋,点了两下头。   沈奕笑出声来。他捧着温默的脸,又对着他流血的嘴巴亲了一口。   温默吓了一跳,浑身一哆嗦。   “我们出关去。”沈奕说,“没事,不用你卖命。我这脑袋够用着呢,不怕。能站起来吗?”   温默讶异了瞬,点点头。   他从地上站了起来,往旁边走了两步。他伸手,拉起沈奕,本想把他拉起来。   可沈奕刚站起身一半,就一屁股又坐了回去。他倒吸一口凉气,紧闭双眼,伸手一捂大腿。   温默这才意识到什么。他拉开沈奕的手,一看,才看见他大腿侧边有道血淋淋的口子,裤子都划伤了长长一道。   温默一惊,抬头望向他,满眼惊疑责问。   沈奕不好意思地笑笑:“刚刚逃上楼的时候,绊了一下,一不小心就被砍了……”   温默皱了皱眉。   他松开手,轻轻朝他肩膀上怼了一拳头,无声地表达了不满。   “这次跑慢了而已,下次一定跑快点,不会再被砍了。”沈奕赶忙解释,“你别因为这个就又要死,我下次肯定跑特别快。你别死,行不行?”   温默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行了,我不去死了,你别着急。】他比划,【但你以后不可以离开我的视线。】   沈奕笑:“担心我?”   温默眉角抽了抽,别开脸去。   他那双长睫又忽闪两下。这人长得真是好看,虽说在这地狱里呆了这么多年,脸上已没了记忆里那可怜委屈的小心模样,五官都多了几分冷厉的杀气,可别开脸时眉眼还是会柔软些。   他嘴巴上还有没掉下来的缝线。沈奕瞧见他嘴巴上的血,笑意顿时敛了很多。   迎面的风一吹,嘴上还没拆下来的线摇了几下。   伤口有些痛,温默也才注意到嘴上的伤。他拉起领子,把伤口挡了起来。   “我去揍龚沧,其实是因为看见他把你……扔进池子里了。”   沈奕突然这样说。   温默一怔,拉着领子低下头。   沈奕仰着脸,一脸坦诚地看着他。   他没有笑,很认真地对他继续说:“我不是说要跟你邀功,也不是要揭你伤疤。我就是说,我知道这些事了。把你捡回宿舍里的时候,我突然就看见了。我看见他把你摁在地上,把你的……嘴,缝上了。”   残忍事情越说,沈奕越不忍心。温默看见他神色逐渐不忍起来,说话都磕磕巴巴的,好像生怕哪句话刺痛他。   “我是想说,我是因为这件事,才去找他的。”沈奕说,“我……我被骗还是被杀,我怎么样,其实都无所谓,反正也确实是我识人不清,遇人不淑,我傻,我该。”   “可我不能接受,他那么对你。”   “阿默,等回去了,我……我帮你拆线吧。”   温默没有比划。他站在沈奕跟前儿呆了片刻,望着他的眼睛,身后火海的热风烘得他冰凉的骨头都烫了起来。   他长叹一口气,低身下去,抓起沈奕一只胳膊,把他扛了起来。   沈奕被扯着随他站了起来,一时措手不及的“呜呜呃呃”好几声。   他错愕地低着头,望着温默。   温默抬起脑袋来看他,朝他挑了挑眉,又用闲着的一只手比划起来。   【去哪儿?】 第042章   沈奕迷茫:“什么去哪儿?”   温默眯起眼, 很不爽地抽了抽眼角。如果此刻扛着的人不是沈奕,他这会儿一定会松手,让对方狠狠吃个屁股蹲。   但他扛着的是沈奕, 所以算了。   【你不是说要出关吗。】温默比划, 【我们现在,去哪儿。】   “哦哦,”沈奕反应过来,“去后花园吧。”   温默点点头。   别墅已经烧成坍塌的废墟,他们所在的前院和后花园原本只有一墙之隔, 此时此刻,这道墙已经瘫倒在熊熊的火海里,成了焦炭。   温默扛着沈奕, 把他扶到了后花园里。后花园里有一大片都已经烧着了火,但有一片草地却安然无恙。   温默见状,心中奇怪, 扛着沈奕走了过去。   “把我放下吧,”沈奕指了指后面的一棵大树, “放到那儿就行。别担心,应该没有鬼了。”   温默迟疑了瞬,最终还是相信了他, 把他放到了大树底下。   沈奕顺着树干滑落下去,松了口气。他左右看看, 随后被右边吸引去了目光。温默顺着他目光看去, 就见那墙边放着一排花园用的工具——铲子化肥袋耙子, 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 整整摆了一排。   沈奕指向那边:“你能拿个铲子来吗?”   温默点点头。他不知道沈奕要干什么,但让他去拿, 他去拿就是了。   温默过去,拿了把铲子来。   “我不知道在哪儿,你要不都挖挖试试。”沈奕捂了捂自己腿上的伤,很不好意思,“我要是能站起来,我就自己挖了……”   温默望了眼他腿上的伤,眼底涌上一片心疼,摇了摇头。   【我来。】他说,【这几十年,埋人的事儿干了很多了。】   沈奕:“……”   温默二话不说撸起袖子就干,他抄起铲子,勤勤恳恳挖起了土,没一会儿就挖了一大半。   挖了十几分钟,铲子咔哒一声脆响,前端碰到了什么东西。   温默停了下来。   “挖到了吗?”   沈奕忙拖着伤腿晃晃悠悠起身来,一米八一米九地走过来看情况。   温默把铲子往上抬了抬,将上面的土挖出去,露出了下面这块硬邦邦的东西的真面目。   一个棺材。   这是一个木头棺材。   温默看了眼沈奕。沈奕丝毫没有惊讶,让他把整个棺材挖出来。   温默依言做事。他吭哧吭哧又挖一会儿,挖出了整个棺材的全貌。   他抹掉棺材上的土。   忽然,温默眉眼一皱,登时神色凝重起来。   他放开手。   棺材上,赫然有七个钉子。   这七个钉子钉成的形状,温默熟的不能再熟。他明白了什么,抬头看向沈奕。   沈奕朝他苦笑一声:“还有另一个棺材,再在附近挖挖吧。”   温默点点头。   另一个棺材找到的很快,就跟这个棺材紧挨着。往旁边多挖了两铲子,便立刻找到了它的所在。   这棺材比刚才挖出来的那一具小了很多,甚至比起常规的来,都小了太多,约莫只有半米。   棺材上也有七个钉子,钉下去的法子也一样。温默摸了摸上头钉死的钉子,心头上一时昏昏沉沉,两眼发黑。   他认得这钉子。这钉死在棺材上的七头钉是人间的邪法,钉在棺材上,能叫人无法往生,也无法成鬼,灵魂会被永永远远困在棺材里,困在一片黑暗中。   死后也仍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抓破指甲,双手折断,也无法离开棺材。   哒哒。   脚步声传来。温默偏头一看,望见一个浑身是血、穿着睡裙的女人提着斧头,一瘸一拐地朝着他们走来。   斧头拖在她身后的地上,发出一阵刺耳声响。   温默立马扔了铲子,从后腰拔出一把刀——他后腰上别了四五把刀。   沈奕按下他握刀的手。   温默一怔,收起备战的姿势,直起身来,回头望向他。   沈奕朝他一笑,抬头时又立刻收起笑容,正色面向女人:“我会把这些钉子拔下来。”   女人没有说话。   “付含玉。”沈奕叫了她的名字,向她拍着胸脯承诺,“等天亮,火灭了,我也会去把你地下室里的尸体带出来。”   这话一出,女人身形僵了僵,终于抬起头来。她的头发糟乱,刘海挡住了半张脸。唯一露出来的那只昏暗无光的眼睛,终于亮起一抹光来。   温默一头雾水,半点儿都听不明白,于是转头去看沈奕。   沈奕看了他一眼,又看看付含玉,思索片刻,便捋起了思路,缓缓道来:“程明离过一次婚,但是于飞薇的资料上写的是未婚。但是两个人现在是夫妻,并且在六年前一同签下了和多个灵媒师的协议,拜托给他们一件很大的法事。也说明这件事上,他们是利益共同者。”   “你说自己有三个孩子,但是前两个孩子都死了。可我遇见的女孩子,她告诉我,她妈妈叫付含玉,爸爸叫程明。”   “那么也可以推断,别墅一楼出现的烧死婴儿,也是付含玉的孩子。”   “这也就是说,付含玉和程明至少有两个孩子,而这两个孩子都已经死亡。”沈奕道,“那大胆一点,可以推断,是程明和于飞薇害死了付含玉的两个孩子。”   “虽然不知道是出于什么目的,但他们动手杀了孩子。事后,害怕孩子成鬼报复——可能是他们身边已经闹鬼了。于是,他们为了封印两个孩子,就找来一群灵媒师,给棺材钉上了钉子,把他们封印在了棺材里。”   “那时候,他们还没有结婚,所以资料上才显示一个离异,一个未婚。”沈奕说,“才第一天晚上,线索还没齐,我在地下室里也只是看到两个女人的尸体和一个懦弱的男人,还有几张大头贴罢了。”   “所以接下来,都是我根据现有的线索推出来的猜测。”   “大概,付含玉和程明原来是夫妻,而付含玉和于飞薇两个女孩是认识的,感情应该还算不错。”   “付含玉——也就是你。你本来和程明是对恩爱夫妻,你给他生下了两个孩子。然而,于飞薇却横插了一脚进来,做了婚姻里的第三者,夺走了程明。”   “你对此什么态度,不得而知,大约是没有同意。于是为了让你们的感情破裂,于飞薇提出了杀害小孩。”   “程明很有手段,你的大女儿……大约是被他制造了一场交通事故,撞死了。”   “因为这件事,你们离婚了。而在此之后,不知道是尝到了甜头还是别的原因,于飞薇又烧死了你的儿子。”   “第二件事之后,你察觉到了不对。而后,两个孩子的尸体突然被程明这个父亲带走,你得到消息追来时,发觉了他们两个一同找来了很多灵媒师。”   “此时此刻,你意识到了。”   “是程明杀了你的孩子。”沈奕说,“于是你愤怒地想要讨一个说法,但反被他们两个联手推下了地下室。你在地下室里活活被饿死,灵媒师们还在暗门上布下了法术,让你无法离开地下室。”   “你成了被困在地下室里的饿死鬼,在地下室里刻下无数个代表时间的‘正’字,熬过了一年又一年。你想要离开地下室,甚至为此花了数年,挖了一个通道。”   “可是有法力阻挡,你离开不了地下室。”   “但有人良心发现,偷偷去地下室解开了法术。”沈奕说,“于是你出来了。出来以后,你开始做这小别墅里的恶鬼。”   “所以于飞薇被你闹得几近崩溃,程明却丝毫察觉不到你的存在。后来于飞薇死了,程明也终于察觉到你的存在,他便被你逼疯,最后被你走投无路地逼进了地下室。”   “你让他品尝了一段时间自己的痛苦——被关死在地下室里的痛苦。”沈奕说,“你还将于飞薇死亡的尸体带回地下室,当着他的面,又杀了她一遍。”   “程明被你关在地下室里,最后你也大仇所报,把他杀了。”   “但接下来,出了问题。”沈奕说,“你是个鬼,你知道自己的孩子被埋在哪里,但是你无法救他们出来。”   “而于飞薇也给程明生了一个孩子。只是这个孩子也被灵媒师保护了起来,你一样无法接近。”   “正好,程明叫来的灵媒师们都来了。你就靠着这个机会,迎接了灵媒师,并下达了让灵媒师们杀了孩子的要求。”沈奕说,“假如运气好,只拿钱办事的灵媒师们会不怎么在意的直接杀了小孩;假如运气不好,被查了出来,你就会像这样,一个一个把灵媒师也都杀了。”   “至于后花园的孩子们,你会逼着灵媒师们将他们挖出来。”   “我有哪里说错吗?”   付含玉笑了声。   她摇摇头,转身,拖着斧头,一瘸一拐地,重新走进那大火之中。   望着她消失在火海里,温默转过头,疑惑地比划两下:【那为什么要把她在地下室饿死的尸体找出来?她不是只要她的孩子得救吗?】   “笨呀,阿默。”沈奕说,“她不是说了吗,她有三个孩子。”   温默迷茫地眨巴眨巴眼。   须臾,他眼睛一瞪,终于恍然大悟。   *   天亮了。   守夜人茫的狩猎无声无息地结束,播报过后,天色渐渐亮起。   没一会儿的功夫,小别墅的大火熄了。   沈奕被温默安置在原来的大树底下。温默去了别墅的废墟里,依着沈奕说的位置,他撸着袖子到处扒拉一会儿,找到了地下室的暗门。   温默两手握住暗门的把手,使劲往上一扥,拉开了暗门。   暗门开了,底下传出刺鼻的尸臭味道。   温默早闻惯了这种味道。他眼皮都没动一下,走下去,找到角落里付含玉皮包骨头的瘦弱尸体,将她背了上去。   再次回到后花园,沈奕身边已经围了很多人。   一群玩家围在他身边,有几个冲他嘘寒问暖的,还有几个围着棺材在看的。   看见那些人拍着沈奕的肩膀,跟他长吁短叹地说话,沈奕还笑脸相迎地应着声,温默就眼皮一跳。   察觉到他的视线,沈奕一转头,看见他背着付含玉来了,沈奕赶紧一推旁边的人,指了指温默,让他们赶紧过来帮忙。   就有几个人过来帮忙。温默把人交给了他们,走了过去,对着还在冲旁人笑的沈奕比划:【笑得很开心啊。】   沈奕脸上的笑当即有点僵。   他咳了一声,轻轻给自己来了一记掌嘴:“我不笑了。”   温默心情突然不错,他躲在高领后面的伤嘴禁不住扯了扯嘴角。   不跟他多说,温默转头干活去了。他从后腰拔出刀来,跳下棺材在的坑里,用刀撬起钉子来。   一旁有人倒吸一口凉气:“我嘞个豆啊,这能撬开!?”   话音还没落,第一颗钉子就被刀尖撬飞了。   眼瞅着那钉子嗙地一声飞起来,飞天之后眨眼就瞧不着身影了,众人之间一片沉默。   温默朝着说话那人挑了挑眉角。   那人说不出话来了,撇了撇嘴,无语至极。   温默不跟他说话了,偷偷在领子后头偷笑了声,开始嗙嗙嗙地撬钉子。   两个棺材上的钉子很快被他撬完,玩家们拉开棺材板板,见里头的尸体身上还贴满了黄符。   众人揭下一张张黄符,把两个尸体从棺材里抱出来。   黄符挺多,趁他们干活的空隙,温默收起刀,爬上坑,走到了坐在大树底下的沈奕身边。   沈奕抬头望他。   温默低眸望着他仰起来的脸,片刻,坐到了他身边。   沈奕当即身子一软,一歪脑袋,就斜斜歪歪地倒在了他身上。   俩人就在树底下靠在一起,看着不远处的罪人玩家们忙碌不停。   天色灰暗,远处废墟冒着徐徐黑烟,一切有股说不出来的、接近于死亡一般的安息宁静。   “偶尔这样也挺好,”沈奕靠着他说,“你看,灰天也有灰天的风景。”   温默没作答这句。他拉过沈奕的手,在他手心里一个字一个字的,把要说的话写了下来。   【四十二年前,我的棺材上,也被钉了钉子。】他说,【你也是。】 第043章   “你也被钉了?”   沈奕一愣, 蹭地坐直起身来,满脸难以置信,“什么?怎么可能?你不是被……”   说到这里, 沈奕嘴上一个刹车。后面的话他没说出来, 只五味杂陈地看着温默。   温默知道他要说什么。江奕总这样,总担惊受怕自己说错话。他怕温默听到什么会不会伤心,哪句话哪个字会不会让他难过。只要稍微过分一点儿的字眼和话语,奕哥儿就不会说。   就像他永远不会说温默是个哑巴。   其实温默对这个词儿倒没什么所谓,毕竟他确实是个哑巴。   可江奕就是不愿这么说他。   所以温默这会儿也明白, 沈奕是想说:你不是被沉塘了吗,怎么还会进棺材被钉钉子。   温默比划起来:【我的确是被沉塘了,但是后来下了三天的大雨。】   【他们被吓到了, 以为我真要变成水鬼爬出来闹了。当时,你那个兄弟,还要去考大学。】   【你进地狱的时候, 还把他当兄弟,所以你没仔细梦见过他吧。】温默“说”, 【他是村长家的儿子。】   “哇。”   沈奕面无表情地感叹,又扯扯嘴角,偏开眼神, 呵呵干笑两声。   温默一看他这样,就知道他是对这事儿无语, 又气老天爷没开眼, 估计这会儿还在心里骂那傻卵怎么那么命好。   温默继续比划:【他杀了你, 马上就要去上大学。连下了好几天的大雨, 村长怕我出来害他儿子,也怕你从破庙里爬出来。】   【王婆子就找来了个道士。】   【一群人在水里捞了三天, 把我捞上来了,还把你也从废墟里扒拉了出来。】   【他们把棺材打上了钉子,埋下去了。】   温默放下手,朝着不远处撇了撇脸。那里正是温默半夜挖出来的两个棺材,一群玩家正围着棺材忙碌。   黄符一张一张地从两个孩子的尸体上被剥下来。   你我当时,就像那两个棺材一样。   温默没有比划,但是意思明显。   沈奕沉默许久。   灰天之下,阴风飘飘。   “那,”沈奕问他,“我们怎么现在还在这儿活蹦乱跳?”   温默望向沈奕。沈奕没有看他,只是远远地望着远处。   “不是说,会逃不出棺材,永永远远被锁在里面吗。”沈奕转过头来,“我们怎么现在能在这儿活蹦乱跳?”   他们四目相对。   思索片刻,温默抬手比划了两下。   【因为,幸好,地底下还有人插手。】   沈奕不太明白,迷茫地眨巴了两下眼睛。   *   四十二年前。   温默叫不出声。   他的嘴被缝上,于是便叫不出声了。棺材上的九龙钉死死钉着,他拼了命地又推又踢,可是无济于事。   在这狭小的棺材里,他动弹不得。他拼了命地挣扎,人都被逼疯了。他崩溃极了,心里控制不住地惨叫,抓破了手指,砸破了手背,可仍然无法撼动周身的黑暗。   无边无际的恐惧将他淹没。他眼前模糊,竟然流了眼泪——他明明死了,可是流了泪出来。   可是无暇管这些。   一片黑暗。   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混沌黑暗里,无边无际的惶恐惊惧中,他恨不得魂飞魄散。   温默更用力地又砸又踢起来,恐惧将他吞没。不顾嘴上剧痛,他用力张开嘴,挣得嘴上的线条条崩裂开来,终于撕心裂肺地惨叫起来。   突然,响起一道声音。   “好了好了,我来了。”   “白爷来了,别怕,这就放你出来。”   温默怔住。   外头的人只说了两句话,可他竟然奇迹般的一瞬便平静下来——明明上一秒还被吓得要疯掉。   几声咔哒咔哒声,棺材上的钉子被一个一个拔开。接着,一阵吱吱呀呀的笨重声响,棺材板被移开来。   外头的灰光倾泻而入。   天上雾气重重,灰蒙至极,虽是天明,但看不见日光。   一个毛茸茸的白脑袋从上头探过来。   温默怔怔地望着他。这人白发红眼,肤色惨白,长得漂亮又瘆人。但他扬着一张笑脸,莫名令人心安。   “早安,”白毛说,“坐得起来吗?”   他朝温默伸出手。温默犹豫片刻,将手递了过去。   白毛将他拉了起来。   温默生前一直在疼,死后这疼痛也没消去。一坐起来,他浑身刺骨的痛。   温默抹了两把脸,转头看向四周,就见四周全都一片大雾茫茫,棺材边的地上长着红色的妖冶花朵,不远处有河水的水声悠悠。   他脑子一片白,抬头茫然地望向白毛。他也这才发现,白毛穿了一身松松垮垮长袍马褂,上身一件对襟马甲,脖子上挂了一圈朱砂。他身形细挑,衣服套在身上,显得空空落落的,被四面吹来的风晃得飘飘悠悠,飘飘欲仙。   白毛笑眯起眼来。他有双像狐狸似的眼睛,笑起来时弯弯,瞧着像有八百个心眼子。   白毛一屁股在他棺材板板上坐了下来,翘起一条腿,闲适得很。   “你死了。”他开门见山,“葬你的那群人真是群混球,居然用了九龙钉。”   温默眉头一蹙,眼睫都跟着皱起,一脸困惑。   “喏,这儿呢。”白毛拍拍棺材板,“钉子痕。”   温默看向他的手,就见他手底下的棺材板上有好几个洞。按照白毛的意思,这应该是钉子钉过的痕迹。   “在棺材上钉上九个钉子,钉子组成一条阵法的话,棺材里的死人就跑不了了。”白毛说,“死人会没办法出棺材。成不了鬼,也进不了轮回,永永远远都被困在棺材里。”   “不过,那都是之前的事了。”白毛笑着,“之前地府忙得很,也没有什么规制,大家无头苍蝇一样。忙活了千年,最近总算有规矩多了。”   “那些个死混蛋的邪术,最近已经不管用。区区一群凡人杀人犯,也想拦着被害的亡灵自由,想得真美。”   他站起身来,退后半步,一踩棺材板。   棺材板当即在他脚底下飞了起来。白毛转身一抬脚,就把棺材板踢飞了出去。   那棺材板飞到浓雾里,没了影,也没有落到地上的声音,就好像被那片白雾吃了似的。   “行了,跟我走吧。”   白毛说。   温默抬头,见白毛回过身来,两手负在身后,淡然地笑着看他。   “你已经死了。”   “但你还是没法进轮回,先跟我去判官司吧。”   “——啊!!!”   一声惨叫,把温默叫回神来。   剪刀地狱的天空阴沉,他往出声的方向一看,看见一个玩家吓得往这边连滚带爬了好几步。   他身后,付含玉提着斧头,一步一步地从废墟里走了出来。   斧头上还有淋漓的血肉,不知道她又去做什么了。温默回想了下,想起地下室里的程明已经成了碎肉,但于飞薇还好好的,或许付含玉是去把她也给剁了。   玩家们吓得一大半都往回跑来,剩下几个老手波澜不惊。   黑皮衣姑娘和桐哥便是波澜不惊的那一拨。他们把撕干净黄符的小孩尸体搬出来,放到了地上。   桐哥的搭档小王把付含玉自己的尸体搬了过来。   三个尸体并排放好,几个人退后。   众人望向付含玉。   提着斧头的女鬼站在原地,沉默半晌,松开了手。   斧头掉落在地,她一步一步,缓缓上前,跪在自己的两个孩子,和自己的饿死尸体前。   她低垂下头颅,伸出手,抚摸血肉模糊的大女儿,和烧得只剩下焦黑骨头的小儿子。   温默忽然感到兜里鼓了起来,有什么东西抵了一下他的腿。他伸手,从兜里掏出了个东西。   那是几张折得四四方方的纸。   【剪刀地狱,游戏《幸福之家》结束。】   【恭喜各位罪人,成功通关本轮游戏。】   女人和三具尸骨都渐渐透明,消散而去。   播报的声音不疾不徐:【引路人已经出现。请去往游戏开始区域,跟随引路人·母子女的脚步,找到回归人间的路……等待你的下一个地狱。】   温默将手里的纸展开。   【XX健康保险股份有限公司】   【理赔通知书】   【赔案号:0******** 被保险人:程雪】   【证件号码:************ 转账户名:程明银行卡号:……】   【尊敬的程明先生:   您好!谨代表XX健康保险股份有限公司向您表示诚挚的问候。您本次理赔申请已收到,对于令千金的意外事故,本司深表遗憾。   根据保险合同及相关法规,经审核核定您的申请材料,本次理赔结果如下:   给付保险金:200,0000元。】   温默翻开第二张。   第二张纸基本一模一样。   被保人那一栏,写着“程由”。   阴风忽然大了,温默放下手,望向已经空荡荡的地面。直到刚刚为止,那里都躺着三具尸体。   “怎么了?”   沈奕发现他不对,转头过来问他。   温默把手里的两张保险单塞给了他。   沈奕接过去,看了两行,便沉默了下来。   玩家们在前面热闹起来,每个人都为了游戏通关而兴奋不已。没有人注意到他们,所有人都朝着游戏开始区域——最开始的小别墅的门口走去。   沈奕长长叹了一口气。他把保险单折了几下,扬起手,扔在空中。   温默拉起他一只胳膊,扛着他,跟着玩家们走向门口。   一阵风过,两张保险单哗啦啦地随风飘走了。   *   小别墅门前,付含玉已经站在那里等候。她的肚子微微隆起,身边是一高一矮两个小孩,两个孩子一男一女。   她穿着长长的白色长裙,对着玩家们温婉一笑。   “这边。”   她转身,朝着一个方向走去。众人跟在她身后,望见她微微隆起的肚子,玩家们才明白过味儿来。   “原来如此,我还纳闷怎么要把她的尸体也搬出来。”   “原来肚子里还有一个……”   玩家们跟在付含玉身后,走到了猎杀场边上。   一走到场边,众人“咦?”了一声。   “怎么有两个猎杀场?”   温默脸黑了黑。   他不太自在地别开脸——一旁,在剪刀地狱守夜人茫的剪刀小山下,有一个巨大的黑色大坑,坑里无数只漆黑鬼手向上伸出,一只只都瘦得皮包骨头。   沈奕眼睛都瞪直了。   他默不作声地转开眼睛,看了眼温默。温默看都不敢看他,别开脑袋装无济于事。   沈奕有些想笑。   “可能是bug了吧。”   “算了,别多问了,没准是守夜人自己天生就有两个猎杀场。”   “多问小心没命!”   玩家们没几秒就接受了,并且说服了自己。   也没用温默想办法搪塞过去,一群人很自觉地就给他找好了借口,然后朝着猎杀场后的奈何桥上走去。   守夜人茫站在剪刀山上,没有落地。   她站在高处,视野里一片黑暗。   温默在桥前停下。   他扛着沈奕在走,于是沈奕也不得已跟着停下:“怎么了?”   温默看了看桥上,沉默片刻,把他的胳膊放了下来。   【你得先走。】他比划,【我是守夜人,你是个活着的人类玩家。阴阳相隔,不能一起过桥。】   “阴阳相隔”这个形容让沈奕眉头一皱。他撇撇嘴,不太高兴:“怎么还这么多规矩。什么阴阳相隔,我们明明好好地在一起呢。”   温默听得心里一软,眉头一松,又无可奈何:【好了,别闹脾气了。就算过桥一前一后,在人世间,也是回到同一时间线上的。你睁眼就能看见我了,先回去吧。】   沈奕点点头,又不放心地对他说了几句“我先回去了”“那你小心点”,转头一瘸一拐地上桥离开。   两个人走在玩家们的最后面。沈奕上桥离开的时候,桥前已经没有了半个人。温默左右看了一圈,没看见这次也偶然被分到了一起来的黑皮衣姑娘。   他站在桥前,吹着冷风,等了一会儿。   “不打算告诉他吗?”   身后突然传来声音。温默回过头,守夜人茫不知什么时候从剪刀山上下来了,跟鬼似的,无声无息地站到了他身后。   ——好像本来就是鬼。   温默转过半个身,无声地和她对视。   “虽然看不见,但我耳朵不错。”守夜人茫说,“人很奇妙,一旦某个感官不能用,为了补足这一方面的缺陷,其他器官就会异常灵敏。”   “我听见他说,阴阳相隔。那是你找的借口,对不对?”   “为什么不告诉他?”守夜人茫说,“告诉他,你每次过桥,都会受一次死前的苦。”   “你也是不想受这种苦,才想去一死了之的吧。”   桥前的风轻轻地吹。   守夜人果然是守夜人。温默想,就算一开始不明白他为什么拼命,但只要后来能抓到一丁点的蛛丝马迹,他们就能顺藤摸瓜地看清一切始末。   “告诉他的话,他说不定也会松开手,放你去死。”茫说,“彻底死去,对你我来说,或许才是真正的解脱。”   温默没有作答,他也无法作答。   他转身,走上奈何桥。   桥上响起他哒哒的脚步声,守夜人茫听在耳里,知道他要走了。   她没有阻拦。   温默走出去了很远,她都没有再说什么。直到他即将消失在桥边时,守夜人茫轻轻开口:“后会无期。”   守夜人五感通达,这句话传进了温默耳朵里。   他脚步微顿,在茫看不见的地方点了头,随后走进桥上深处。   温默的身影不见了。   茫站在桥边,风吹得她长发微晃。忽然,身旁传来孩童的稚嫩笑声。   “妈妈!”   程雪——付含玉的女儿喊了她一声。   付含玉蹲了下去:“什么事?”   “他们都走了,”程雪指着桥上说,“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呀?”   小女孩语气有所不满。   “我想回家。”她说。   付含玉好声好气哄着她:“好,我们一会儿就回家。”   “真的?我还饿了,妈妈,我想吃你做的糖醋排骨!”   母女在身旁笑着,唠叨起了琐碎的家长里短柴米油盐。茫没有再说话,站在那里,沉默地听了很久。   这是她做守夜人的第二十一年。   两张纸随风吹来,她听到了声音。她伸出手,一张纸落进手中。   茫伸手,用指腹搓过纸张。即使看不见,她也知道,这是一张保险单。   她轻轻叹了一声,将保险单撕成碎片,抬手一扬。   破碎的纸迎风散去。 第044章   地府, 判官司。   整个判官司阴间得很,幽绿的暗光连着猩红的血光,在走廊里连绵不断。   女人将一件漆黑的宽袖外套披到身上。   两个小鬼为她推开了门, 女人将头发一撩, 边系着袖扣,边走进了判官司里。   天花板上悬下来几个青面獠牙的鬼面,它们眼珠滴溜溜地转着,嘴巴一张一合,咯咯地笑出声。   一旁墙上, 诡异的壁画竟正游动不停。   上头画着各个地狱的场景。业火灼烧,刀山火海,无数亡魂在其中挣扎, 在壁画里被洪流卷走,身不由主。   每间屋子里都传出撕心裂肺杀猪似的哀嚎求饶。   “判官大人!”一间屋子里喊,“我有理由!你听我解释!别把我打下剪刀地狱!啊!!”   说话间, 那道门碰地被踹开。   两个鬼差架着被定了罪的亡魂,一声不吭地出了屋子, 朝着另一间判官檐去了。   女人停下身,回头望去,正好, 也系上了手上最后一枚袖扣。   她眨巴两下眼睛,望着那罪人哭天抢地地被架走了。   女人正是拔舌地狱里的颜畔。   “言判。”   有人叫她。颜畔——判官言转过头, 和剪刀地狱的判官寰撞了面。   对方站在刚被打开的判官檐门里, 朝着她点了点头。   “你回来了, ”她说, “怎么特地要下去一趟?”   “我自己捡回来的小厉鬼,我当然得去看看。”言判朝她笑笑, 抬手把自己一头大波浪卷毛给盘到了脑后。她转头,朝着那罪人被拉走的方向努努嘴,“罪都定了,直接开个狱门送下去不就得了,干嘛带走?还要去给其他人审审?”   “靠着自己有关系,上下打点,逃过罪。”判官寰——寰判言简意赅,“还拿了一大笔保险金,得送去孽镜那边再给审审。本来要送进地狱游戏里的,大黑都去抓人了。结果,老天都看不下去了吧,生死簿突然就一变,保险金入账当天这人就车祸死掉,给送下来了。”   言判说:“妈呀,遭天谴了。”   “是的,”寰判说,“这也是典型了,他前妻和茫的情况一样。丈夫有了第三者,还把两个孩子杀了骗保,拿了一大笔昧良心的钱。”   言判拉了下判官司大判官们人手一件的黑鹰龙纹袍,没吭声。   “说起茫,言判,”寰判看了她一眼,“你怎么第二轮游戏就让你那个小厉鬼去剪刀?你知道那里会起火的吧。”   “是啊。”言判说,“我不但知道你那儿会起火,我还知道他一定会放着那个玩家不管,急冲冲地一入夜就要去找茫打架。”   “那你为什么还……”   “他总要迈过自己那个坎的。”言判意味深长,“他自己迈不过去,想一头撞死,得有人拉他一把。这个人不能是我,也不能是无常,只能是那个玩家。”   “只是他一门心思去撞南墙,路上不肯停下,连那个玩家拉住他他都要甩开。没办法,只能用这招逼他停下,好好听听那个玩家说说话。”   判官寰:“……虽然道理的确是这么个道理,但你这招挺有毒的。”   “谢谢夸奖。”言判转头看看身前身后阴间至极的红绿死亡地府光,“就这环境,我们这些地府在编的,能有几个正常人。”   寰判呵呵了声,又想起什么:“说起来,你不是说不放心吗。”   “什么?”   “玩家。”寰判说,“你不是说,担心他会嫌麻烦,担心他不愿意带着默走吗。”   “哦,那个。”言判笑了声,“是我杞人忧天了。”   “是吗。”   “我跟你说的这些担心,其实归根结底,只是担心他一直放不下的,是一个烂透了的混账。现在,已经不用担心了。”言判笑笑,“那小子人不错。”   寰判嗤笑了声:“你说不错,那就算不错了。快回去吧,你工位上堆了好多工作了。”   言判叹了口气:“真不想上班。”   寰判哈哈笑出声来。   言判转身,正要走时,寰判又叫住她:“对了。”   言判停下:“嗯?”   “下一轮安排去哪儿?”寰判问她,“你家那个小恶鬼。”   言判想了想,眼睛突然一亮。   “光明高中,”她面露狡黠,邪笑起来,“怎么样?”   “……”寰判沉默半晌,“你是真的挺有毒的。”   *   温默睁开眼。   视野里,从奈何桥回到现实时的白光散去。温默抹了两下眼睛,抬头,见自己站在病房里。   沈奕就坐在他面前的病床上。   他显然也是刚睁开眼,一双圆眼满是迷茫。   温默回忆片刻,耳边突然响起一声轻轻的“喀拉”响。   瞬间回忆归位,温默蹭地抬头,看到了窗外的起重机。   他倒吸一口凉气,赶紧冲上去,一手将沈奕从病床上薅了下来,另一手抓起他的吊瓶,就这么连人带吊瓶奔出门外。   沈奕还没反应过来。他惨叫一声,被温默拽出了门。   刚逃出病房,身后就轰隆一声巨响。   温默回过头。病房里,窗户碎了一地,巨大的铁球镶在病房门墙边上,已经把靠窗的病床砸了个稀巴烂。   一股冷风裹着风雨从细缝里灌进来,吹进人脖子里。   沈奕哆嗦了下,往后退了半步。随后,他痛呼一声,捂着腿滑落在地。   温默回头一看,就看见他龇牙咧嘴地坐到了地上,大腿边上洇洇冒血。   四周吵嚷起来。附近的病房都打开了门,好奇地探出脑袋来,看到底出了什么事。医护们从远处跑过来,边问了句沈奕“怎么了”,边往病房里一看。   这一看,医护们都愣了。大约是没想到能是这么电视剧都拍不出来的一幕,他们呆了半晌,才回过神来。   “哎哟我的老天爷呀,”护士长手都哆嗦了,抓着旁边的男护士连拍好几下,“快去,去找院长!我的老天爷呀!”   男护士得了命,赶紧飞奔了出去。   病患们都好奇地围了过来。看见这么震撼的一幕,人群立刻炸开,好几人拿起手机来就拍照。   “别拍!”医护们如梦初醒,赶紧回头去拦,“别拍了!不许拍!”   “为啥不许拍啊,这又不是你们医院的错!”   “就是就是,这多吓人,那个起重机是哪家的?”   “我们帮医院曝光他!”   “对!曝光他!”   人群奇怪地开始义愤填膺。   医护们头大得很:“先别曝光,等院长来了再说!”   “对,等领导来了再慢慢看,别急呀各位,理解大家的心情……”   “领导来了能干啥啊?再说了,这大铁球子可是直接砸病房里面来了!”   “谁知道下次会不会砸到我们病房里?”   “我爸都八十多了,能躲过这个大铁球子吗!”   “不行,必须曝光!”   眼前的人群热闹起来。温默最烦这种人闹人的场景,让他想起当年那同样村民们举着火把一声比一声高的讨伐场面。   耳朵边上不消停,他脑子里嗡嗡的响。他叹了口气,低头蹲下,看了眼沈奕的伤。   从地狱里出来,伤口会小一些,但不会完全消失,还是会影响到玩家本人。沈奕正捂着大腿,血从指缝里流了出来。   温默看得皱眉。   一个护士从骚动的人群间挤了出来。她左右望了望,找到了沈奕,两眼一亮。   她跑了过来,说:“沈奕是吗?这边太乱了,我给你重新安排个病房。”   *   新病房是个远离原来那间的VIP病房。   一到清净地方,温默整个人都要升华了。他坐在床边上,长叹一声,揉了揉耳朵,只抻着脊骨不动双手地伸了个懒腰,舒心得很。   沈奕看他这样,轻笑起来——然后他就笑不出来了。温默是背对着他坐着的,沈奕一看见他后背,就想起地狱里他拿自己做肉垫,抱着他从二楼跳下来。   他当时背后全是扎进肉里的玻璃碴子。   “这瓶液输完就好了,腿也给你包扎好了。”   护士小姐突然开口。沈奕回过神来,应了声好。   “你今晚在这里住一晚,明天就能出院了。你的腿伤得不深,手上也还好,划得很浅。”护士收拾好包扎用的东西,“今天病房的事……过两天,我们医院再联系你。不好意思啊,太对不起了。”   “没事,过两天再协商就行。”   沈奕笑着应下来,护士小姐松了口气。又朝他道歉几句,她就端着装满包扎用具的铁盘走了。   她一关上门,沈奕立马爬起来。他抓住温默,把他往床边拉过来。   温默吓了一跳。   他顺着沈奕,坐到了他床边附近,一脸迷茫。   “我看看你后背。”沈奕说,“你被玻璃扎了一后背,我记着呢,给我看看。”   温默闻言,顿时无奈:【我没事,守夜人能自愈。】   “那不行,我要看看,你总骗我。”沈奕说,“以前你就怕我担心,什么事儿都瞒着我。我现在已经不见黄河不死心不见棺材不落泪了,我不会再听你的了,我要看证据。”   ……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他这成语怎么乱用成这样。   没什么办法,温默只好侧过身,背对向他。   沈奕伸出手,撩起他的衣服。   看见他的后背,沈奕一顿。   “……”   他目光一沉,一抹凄楚的心疼涌上眼来。   温默后背上的确没有那些细小的伤口,也没有任何一道新伤。可他瘦得蝴蝶骨凸出,后脊骨凸得像一条长长的蜈蚣,攀在他瘦小的后背上。   没有新伤,但有旧伤。一道一道疤痕叠叠重重,在他身上横直交错。   沈奕好半天都没松下手。   半晌,温默回过头来。时间太长了,他一脸疑惑地看向他。   沈奕深吸一口气,放下了他的衣服。他把温默又拉过来一些,抱住他,把脑袋埋在他肩上。   他把温默抱得很紧。   “我不会先死了,”他哽咽起来,“我不会……先死了。”   “谁也不能再欺负你。”   “有我在……谁都不能,再欺负你。” 第045章   沈奕从背后抱着他, 哭了。   温默的肩膀上传来一阵被洇湿的温热,沈奕把他又抱紧几分。   温默被他很用力地抱在怀里。   这感觉真是久违,虽说不久前在剪刀地狱里, 沈奕也这样很用力地抱紧了他。可在此之前, 温默已经跟他久别了四十二年。   沈奕力气不小,温默骨头都被攥得生疼。   但温默不讨厌这样,他反倒是恨不得沈奕再用力点,把他骨头都摁碎才好。   没人拉住过他。温默从前在家里没过过好日子,后来死了, 又在地狱里形单影只地守着奈何桥。   他这一生都在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晃,像个浮萍四处乱飘。他好像从来都没有家,小时候的家里不待见他, 他睡不安稳;后来死了,白无常给他安排去了拔舌地狱,但那里也不是他的家, 只是一个归处。   他本来可以和江奕有个家,可是江奕死在了火海里。   他太想被人拉住了, 被人狠狠地抱住,狠狠地抓在手心里,告诉他, 没事了,以后可以安安稳稳的, 可以平平安安的。   温默便没有挣扎, 也没有否定。他往后倒去, 倒进了沈奕怀里。   他怀里真暖和, 温默倒在里面,想起许多从前的事。眼前闪过一片一片的画面, 每一个都是江奕。   沈奕还是埋在他肩头上哭。温默不太明白他哭什么,自己后背上那些伤都是还活着时留下来的,他本来就见过。   怎么还会心疼。   温默心里犯嘟囔。过了会儿又想,可能人对谁心疼,不论这些见过几次,又时隔多久,看见一次就会心疼一次。   温默长叹了一口气。在紧得几乎窒息的怀抱里,他看着医院天花板的白炽灯。   沈奕哭了半晌才停下。可即使不哭了,他也没松手,一直紧抱着温默。   温默由着他去,坐在原地没动。又过不知多久,沈奕忽然抱着他躺下,抬手在床头上摁了下,头顶的白灯立马灭了。   温默一脸懵逼。一片黑暗里,他回头看向沈奕,拉了下他的胳膊,以示自己的茫然。   “我想抱着你睡。”沈奕带着鼻音说话,声音委屈巴巴的,“让我抱一晚上,行不行?”   “……”   温默拒绝不了,于是在他怀里点点头。   沈奕在他脑后低低笑出声来。笑声很近地传进耳畔里,温默立刻红透了耳尖。   *   沈奕睡得很快。   他贴在温默后背上,没多久,身后传来阵阵安稳的呼吸声。温默听得出来,他睡着了。   大约又过半个小时多,温默抬头看了看,沈奕的吊瓶要见底了。   他小心翼翼地把手从沈奕的怀抱里抽出来,在床头墙上摁下了护士铃。不多时,一位护士小姐打开门。   门开以后,她停在门口。过了小半分钟,她疑惑地从嗓子里挤出一声:“嗯??”   温默懵了下,没明白她“嗯?”什么。   然后他明白过来:这屋子里一片黑,病人本人早已沉睡,温默又是个常人看不见的鬼。在普通人眼里,这病房里就是黑灯瞎火的没半个人——那到底是哪个人按的铃?   ……对不起。   温默在心里默默道歉。   “真见鬼了。”   护士小姐嘟囔着,还是走了进来,真是一位勇敢的唯物主义战士。   她打开VIP病房的床头灯。   灯光暖黄温和,没让沉睡的人惊醒半分。   护士走到床边,将针头从沈奕手上拔掉,用棉签把伤口摁好。过了一两分钟,她松开棉签,沈奕手背上只剩下一个小小的血点,没有流血出来。   做完这一切,护士将吊瓶棉签一类的东西收好,关上床头灯,离开了病房。   病房门被拉上。   沈奕“唔”了声,把脑袋往温默后背里拱了拱,不太高兴似的,在睡梦里哼哼唧唧了好几声。   气息呼在温默这死人冰凉的后背上,又是一阵温热。   温默在一片黑暗里沉默地睁着眼。他早死了,一点儿睡意都没有,也压根就不用睡。   他侧了侧头,望了眼睡得死沉的沈奕。   他的记忆,会恢复吧。   温默想了想地府的做派,觉得一定是会的。   温默一时间竟情绪复杂。他说不上来是想让沈奕想起来,也说不上是不想让他想起来。   他默默扭回脑袋,躺了回去。   夜渐深。   五楼病房的骚动还没平息,护士站这边依然有人工作。不管医院里出了什么骚动,岗位上依然要有人看守,不论是深夜几点。   这里毕竟是医院。需要的时候,一定要有人站出来跟死神抢人。   哪怕外头天塌了,医院也一定要照常运转。   夜深人静,护士站也安静下来。   护士站前的天花板上,悬着血红色的电子时钟。   23:59分。   对所有人来说,这都是个并不重要的时间。   包括此时此刻抱着温默睡大觉的沈奕。   这人睡起觉来一向很死。刚刚护士开门给他拔针头的痛觉都没能把他惊醒,只是梦里稍微摔了一跤而已。他砸吧两下嘴,把温默又搂紧了点儿,梦就继续做下去了。   他做了一个稍稍有些不合逻辑但很正常的梦。   梦里他在上课,教动画基础的老师突然开始侃侃而谈十八层地狱,什么根据现代的某一些说法,人们说拔舌地狱其实算是十八大地狱的第一层地狱,但其实十八层地狱不分层数,每一层都是独立的地狱,罪名也不分大小只论深重……   沈奕在台下听得晕晕乎乎,扶着脑门竭力消化。   人在做梦时,脑子总是空白的,所以在前排的学生突然转过头来看向他时,沈奕也没反应过来,这人就是他不久前去鬼屋时,在前台检票的白毛工作人员。   “几点了?”白毛突然问他。   沈奕没多想,抬头看向讲台上老师身后,高挂在黑板上头的钟表。   “十二点。”沈奕说。   “不,”白毛笑着说,“还有十秒零点。”   “?”   沈奕眨巴眨巴眼,晕晕乎乎地问:“有区别吗?”   白毛摇摇头,并不回答,只说:“祝你平安。”   现实。   护士站前,电子时钟上,血红的数字一动。   202X/6/09/0:00.   梦里。   黑板上高挂的时钟,突然分针一动,往回倒了一分钟。   接着,它往后倒去。   一分两分七分八分二十三十分,指针不断倒退。   所有人的动作都跟着时间的后退而倒带。坐着的学生站起离开,老师拿起讲义和电脑倒退着出了教室。前排的白毛没了身影,外头的天渐渐黑下来。   太阳从东边落下去,月亮高挂起,日月不断交替无数轮回。   指针倒退得越来越快,沈奕的眼睛跟不上了。一瞬间眼前就变化无数,学生的穿着从夏到冬,又从现代变到上个世纪末。   书桌变得简陋,教室全都消失,百年前的施工工人开始来来去去。时针倒退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眼前的场景变换得眼花缭乱,来往的人只剩残影,耳边无数声音响作一团,教材纸张到处乱飞,学校变成工厂,不知谁在大声地笑——   咚。   一声笨重钟响。   四周霎时尘埃落定。   片片纷飞的白纸瞬间被撕碎,悄然飘飘落下。   耳边响起唢呐的送葬声乐,乐曲吵人又悠扬。   沈奕眨巴两下晕眩的眼睛,定睛一看,见那落下的不是白纸碎片,竟是一张张白色纸钱。   身边景色已经变了。漫天飘洒的纸钱下,他跪在地上,面前有一具木头棺材。   棺材上头的墙面上,挂着个黑白遗像。遗像是个寸头男人,长相苍老,眼角向下,脸上长了好些皱纹。即使是黑白的照片,也看得出他经年累月地做着力气活,满脸皮肤黝黑,像一脸的黑树皮。   那张脸跟自己有七八分像,沈奕一时愣神。   身边突然传来啜泣声。沈奕回过头,见身后有许多人。这不知是谁家的小院,一片空地上,有许多穿得黑漆漆的人们。   人们窃窃私语。   沈奕又扭回头来,往旁边一看。身边坐着个穿着一身黑的女人,正掩面哭泣。她十分痛苦,后背都弓了起来,哭得死去活来。   沈奕看着她,心里生出一股异样的情绪。   “听说是在工地上做活的时候掉了下来,摔死了。”身后有人说,“脑浆子都流了一地。”   “工地上啊,那应该赔了不少钱吧?”   “嗐呀。”   一提这个,说话的老太太就摆摆手。她压低声音,凑到那人耳边,但说话声还是低低地传进了沈奕耳朵里,“哪儿啊,工地上千叮咛万嘱咐,做好措施。老江嫌麻烦,自己没戴安全帽,也没扣好腰带。结果脚一滑,就摔死了。”   “但凡扣好腰带戴好帽子,就不至于。”   “我听我老头说,工地说老江自己也有责任,没赔很多……”   “我天哪,那桂兰怎么办?”另一个老太太说,“家里还有三个孩子,她一个姑娘家家的,以后要出去抛头露面地找活干?”   “这就不清楚了。”   话落,两个老太太一转头,才看见沈奕在盯着他们这边看。   俩人闭了嘴,没再说什么,一同转身,往远处走去。   沈奕扭回头来,被两个老太太刚才的对话弄得心里十分不适——一个姑娘,为什么不能出去工作?   又不是靠下面那根棍才能干活。   虽然话有点糙,但沈奕的确这么想。   沈奕望向黑白的遗像。那上面,黝黑的男人撇着嘴,一脸愁苦,似乎还有千言万语要说,但已经都说不出口。   女人还在他身边哭。   一些记忆涌进脑海里。   沈奕——江奕想起来了。   身边的女人叫李桂兰,是他妈。   遗像上的男人叫江建军,是他爸。   他家里三个孩子,江奕排老大,今年才十二岁。   底下的妹妹才八岁,老三还没满岁。   李桂兰平时在一家超市帮着干工,江建军在一家工地上搬砖砌墙,晚上还找了几份零工干。一大家子就这么靠着几份工作糊口,挤在一幢又小又矮又挤人的筒子楼里。   老江死了,前几天死在工地上。自己作死,没扣安全腰带就在高层砌墙,也没戴帽子,滑了一脚,摔死了。   今儿是老江的葬礼。   家里的顶梁柱死了,李桂兰哭得声嘶力竭。   江奕坐在她身边,望着后头的黑白遗像,却一滴眼泪都没流。   他心里一片麻木。   -   日落月升,江奕披麻戴孝地在棺材前守了一夜。   天亮时,他脱下了身上守夜的衣服。   老江的棺材被抬走了,一群壮丁一铲子一铲子地把他埋进土里,立了墓碑。   江奕亲眼看着他爹变成了土下人。   -   送走老爹,江奕跟着李桂兰回了筒子楼。筒子楼是一幢厂房似的四层高楼,走廊两侧通风,所以被人叫成筒子楼。   一条走廊两侧估摸着有三十几间房,人像蚂蚁一样在这里蜗居。   走上二楼,小小的江奕侧了几次身,和下楼去上工的人擦肩而过。走廊里没窗户,蔓延着洗衣精的香腻味道和厕所的臭味儿。   把钥匙插进生锈的门锁里转了两圈,锁开了。   李桂兰拉开吱呀呀的门,在门边拽了两下灯线。家里的灯忽闪两下,亮了。   外头已经破晓,但天还不太亮。筒子楼里,他们家又是背阴的地方,还是得开灯。   一片昏黄的灯光里,李桂兰走进了门。江奕跟在她后面,把门关上,挂上了锁。   他转头一看墙上,墙上的老旧单日日历已经撕没了一半。   1974年9月12日。   江奕走进门里,一脸淡然。   “哥。”   江奕转过头。这是间不大的屋子,总共就里外两间屋子。一个小姑娘穿着一看就很塑料的红色碎花裙子,打着哈欠从里面出来了。   “天都亮了,怎么才回来呀。”她揉着眼睛,“爸爸怎么还没回来?”   这是老江家排第二的姑娘,江奕他妹妹。   叫江雨。   小孩们还都不知道老江死了。   江奕朝她弯眼一笑,走过去说:“爸一早就又去上工了。”   “可爸爸怎么这几天一直不回来?”江雨不依不饶,“爸爸之前也一直上工啊,他一直在工地干活,可每天晚上都会回来。这两天怎么了,怎么一直不回来?”   “今天刚要竣工交工,爸特别忙。”江奕顺嘴就接了下来,脸不红心不跳地扯了谎。他伸手,揉了揉江雨一头鸟窝似的乱发,“工地还被大老板看上了,等今天交工完,爸又要去外地继续跟着做工。老板给开了好多好多钱,如果跟着去,我们每天都能吃肉包子了,爸赶紧收拾行李就上车跟着走了,大老板不等人。”   “真的吗?”江雨眼睛一亮,“真的每天都能吃上肉包子了?”   “是啊。这么好的事儿,可不是每天都有的。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爸走得急,就没回来。”江奕说,“等到了那个地方,安稳下来,爸就会给咱们写信了。所以你别闹别哭,爸也是为了咱们去挣钱的。”   江雨喜滋滋地笑起来:“好,保证不闹!……那妈妈,你怎么眼睛这么红啊?”   江雨抻长脖子,越过江奕,去看李桂兰。   李桂兰还是红着眼圈。听了这话,她慌忙抹了两下眼睛,苦笑起来:“没事,妈就是……送你爸爸的时候,太舍不得了。”   “是吗?”   还是小孩子,江雨没过多怀疑。她笑起来,说:“没事的,妈妈,爸爸就是出去工作。他会挣钱回来,给你买肉包子吃!”   李桂兰紧抿起嘴巴,点了点头。   里屋,突然响起一阵婴孩的啼哭声。   “不好,我声音太大,弟弟醒了。”江雨嘟囔着,“我要回去哄弟弟了。哥,昨天还剩了半锅白粥,你再加点水,热一热吧。”   “好。”   江雨回里屋去了,去哄李桂兰出生还没满岁的老三儿子。   随着一阵她回屋去的噔噔脚步,里屋很快响起她哄弟弟的声音。   婴孩的哭声渐歇,江奕回头看了眼李桂兰。李桂兰不知想了什么,又流了眼泪。她抹了两把眼睛,转身走向旁边的小灶台,掀开锅盖,往里瞧了一眼,转身拿出个空碗,往白粥里倒了几碗水,起火烧粥。   锅里响起了咕嘟咕嘟声,里屋传出江雨哄弟弟唱摇篮曲的幼童吟唱声。筒子楼里不隔音,隔着一道薄薄的墙,隔壁的小两口又开始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儿吵架。   “我怎么就嫁了你这么个酒蒙子!”女人摔了碗,大骂起来,“你怎么不找个好日子死在工地上,我好歹能讹一笔钱!”   “死婆娘,就盼着我死是不是!?”   “你去死我至少能看着钱!嫁给你这么多年,我儿子都给你生了两三个,你一个子儿都没给过我!”   “钱钱钱,你们女的就知道钱!!”   锅碗瓢盆碎裂的声音不断响起,连带着江奕头顶上的吊灯都跟着晃悠了几下。   *   晌午了,天大亮了。   李桂兰关了灯。靠着一扇斜斜的、只照得进半个窗户的日光,她坐在床上,将一些纸一张一张展开又折起,折起又展开。确认过纸张上的内容,她把纸放进一个小小的木头箱子里。   这间小小的卧室里挤了一张大床,和两张小床。不大的屋子里,床挨着床,毫无缝隙,挤得只要翻个身,就能翻到旁人身上去。   江奕有时候真不明白,都这个条件了,干嘛还生那么多小孩。一两个都已经揭不开锅了,李桂兰还要生老三。   江雨出去和筒子楼的其他小闺女去楼底下踢皮球了。   江老三——还没满岁的三儿子又哭起来了。李桂兰带着哭腔叫了江奕一声,江奕没办法,只好去冲了廉价奶粉,一边把奶晃匀一边走进来,把江老三抱起来,喂他喝奶。   江老三这才安静下来,窝在他怀里时不时乐一下,嘬着奶。   “明天我们就走。”李桂兰突然说。   江奕正全身心地陷在年方十二就得帮妈看孩子且老爹已死以后没人帮他的绝望里,甫一听到这话,没反应过来:“什么?”   “明天,我们就走。”李桂兰抹了把鼻子,“不在这个破筒子楼住了。”   您也知道这地方破啊,之前我抱怨睡不好,你还说我不知好歹呢。   江奕暗暗嘟囔,嘴上说:“不在这儿住,去哪儿住?还是暂时别搬了,我爸刚死,工地给的赔偿也不多,先别乱倒腾了。”   “不是乱倒腾。”李桂兰说,“去找你大伯。”   “大伯?”   “你爸有个弟弟。”李桂兰轻描淡写,“住得远,你爸结婚以后又忙,你爷爷奶奶又都死了,才好多年都没见过了。”   “你小时候,家里条件还可以的时候,过年见过两次。”   “你不记得?”李桂兰说,“叫江胜国,没出城来,留在老家种地的那个。”   江奕完全没印象。   李桂兰是他妈,看他一眼就知道他在琢磨什么。   她一看就知道江奕不记得,叹了口气:“算了,不记得也没事。你爸死了,妈拉扯你们三个,不是个容易事儿。就算一天打八个工,也喂不饱你们三张嘴。”   “不如回乡下去,投奔你大伯。帮他种种地,也能混口饭吃。你是你爸的根儿,他是你爸的亲兄弟,也不会亏待你。”   江奕问:“怎么不回外婆家?”   “……”   “比起大伯,外婆不应该和你更亲吗。”江奕本能地晃悠起怀里的婴儿,给他拍了拍背,“为什么不回外婆家?”   李桂兰沉默了很久。   “你外婆对妈不好。”   她说。   说完,她就把手上所有的纸都一股脑塞进了面前的小箱子里,连带着那些还没折起来的纸一起。   纸皱皱巴巴地被塞进去,塞不进去的就被硬塞进去,像被折断手脚拧着脑袋,胡乱地硬往里按。   -   第二天收拾了一天,第三天,江奕就提着家里的大包小包,跟着李桂兰踏上了投奔的路。   李桂兰只手上提了个轻包,江奕后背一个包袱,两手各一个,胸前还挎着个襁褓,带着他老江家的江老三。   江雨实在看不过去江奕这副扛起天下所有风雨的辛苦样儿,主动帮他拿起一个来,要不然江奕还得有只手拿起第二个重包。   听见江雨帮着拿了个包,李桂兰回过头来。   她眉头舒展了下,随后又深皱起来。   “不能帮你哥。”她训斥江雨,“你孝顺是好事,但你大哥以后是咱们老江家的顶梁柱,你得让他知道要保护妈妈和你,还有弟弟。你主动分担,你哥就松懈了。以后要孝顺,孝顺妈妈就行,你大哥是男人,用不着。”   江奕一句话没说,心里冷笑了声,朝着车上走过去。   江雨也没说什么,她笑着应下。   “这次东西太多了,我就帮帮大哥。”她说,“妈妈,你为什么让哥带弟弟啊,他都拿那么多东西了。”   “做老大的帮妈做事,应该的。”李桂兰说,“你如果是老大,也该帮妈妈分担。”   江雨“哦”了声,也不说话了。 第046章   上了破旧公车三小时后, 他们到火车站去转绿皮火车。从绿皮火车上下来,又转了四小时公车。下了公车,李桂兰又抓了辆马车。   被抓的是一个黢黑的老头。他驾着一匹马, 后边驮了一车茅草。李桂兰幸运得很, 老头正好是他们要去的村子里的原住民,愿意顺路驮他们过去。   这一路颠簸,江奕都要被身上三个重包扯散架了。他把包往后头车上一扔,扶着他老三弟弟的婴儿脑袋,往茅草垛子上一躺, 发出一声长长的吁叹。   江雨也往他旁边一躺。   江奕躺在茅草上,随着马车颠簸,望着天上的蓝天白云缓慢地向后飘。   李桂兰倒是闲适。她把包一放, 挨着茅草垛子,迎着风,和马夫老头有一茬没一茬地聊起了天。   李桂兰问他, 知不知道江胜国。   “啊,老江!怎么不知道。”马夫说, “你去找他?你是他亲戚吗?”   “是啊。”李桂兰说,“我是他大哥媳妇,来投奔他。他大哥前几天出意外死了, 从前他还活着的时候,就一直跟我说, 哪天要是出意外, 就去找江胜国。”   马夫突然不说话了, 他“嘶”地吸了口凉气。   这声“嘶”很吓人, 像老中医把脉的时候突然叹了口气。李桂兰立马紧张起来,小声询问:“怎么了?”   马夫抹了一把脸:“没事, 就是不太好说。”   “您说,”李桂兰忙说,“没事,您直说就行。”   马夫犹豫片刻:“江胜国……原来是有媳妇儿的,现在离婚了。他没有孩子,跟媳妇儿结婚了好几年,半个种都没留下。因为这个,他对他媳妇儿又打又骂。”   “他媳妇也是个脾气烈的,俩人互相打,还动过刀子,打得十里八乡都知道,他俩那简直是一对冤家路窄的仇人。”   “后来因为生不出孩子这事儿,他媳妇儿硬是往家里带回来一个大夫。大夫摸了脉以后,说是江胜国种儿不行,跟他媳妇没关系。”   “江胜国气得动手要打大夫,被他媳妇儿拦下来了。江胜国气不过,后来又去找了好几个大夫,可每个大夫都这么说。江胜国还不信邪,都跑到县城里看病去了。”   “后来,找了医院里的专家看。”马夫说,“看出来的结果,都是江胜国自己种儿不行。”   “这事儿一出,他媳妇那叫一个扬眉吐气,当场就把他好一顿埋汰,还站在家门口叉着腰骂了他三天三夜,最后跟他离婚,去隔壁村子改嫁了个人。改嫁没多久,那家人就生了个大胖闺女,给他媳妇高兴的,又跑到老江家门口,叉着腰笑话了他三天。”   江奕:“……”   “这事儿以后,江胜国就变了。以前还算挺豪爽一个人,现在成了个闷头闷脑的酒蒙子。他不怎么出门了,天天就把自己锁在屋里,出门也只是买酒,跟村里人也半句话都不说。”   “你要是投奔他,就小心点吧,大妹子。”马夫说,“顺着他的脾气去。”   李桂兰沉默了。   她好久都没出声。江奕抬头看了一眼,就见她眼神里难掩慌乱,两只手扣紧马车板,咬着嘴唇,沉默不语。   江奕又转回脑袋。怀里的小婴儿被颠得不耐,在他怀里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江奕半点儿不想哄,随他哭去。他躺在茅草上看着倒退的天,觉得人生已经完蛋了。   -   下午时,马车赶到了江胜国家门口。   李桂兰忐忑地上前去,敲了门。   连敲了好几下,里面都没反应。   江奕把东西一件一件从马车上卸下来,扭过脑袋看了眼。   李桂兰还在敲门。   “胜国!”她对里面喊起来,“胜国,胜国!我是你大嫂呀,开开门吧!”   这话居然有了回应。没过片刻,里面传出脚步声来。   门吱吱呀呀地开了,一个胡子拉碴虎背熊腰肚子发福的中年男人打开了门,手里还拿着个半瓶子晃悠的酒瓶。   男人满脸通红,看起来还醉着酒。   他打了个嗝。   “大嫂?”他把李桂兰上下打量了遍,“找我干啥?”   李桂兰都愣住了。被他这么一说,才回过神来。   “哦,”她忙说,“你大哥……前段时间,过世了,在工地上摔死了。因为是他自己不小心,工地也没赔多少钱……城里墓地贵,嫂子钱没了一半……城里,住着也费钱。”   “你大哥说了,以后要是出什么意外,就叫我们母子几个来找你。胜国,你看……”   李桂兰赔着笑,让开身。   江奕猝不及防地跟江胜国对上了眼。   江胜国嘴歪眼斜,一脸麻子,还眼神迷离,一脸不善。江奕看得头皮一麻,下意识抓住江雨,把她往身后塞了塞。   江胜国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遍,神色渐沉,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嗤”。   李桂兰约莫是想起刚在马车上听到的事儿,忙说:“胜国,你大哥的种那就是你的种,这几个孩子以后肯定孝敬你。嫂子听说你在村子里有块儿地,只要你给个住的地方,那块地就交给嫂子,嫂子给你种菜卖菜,挣来的钱,咱这个家自己花。”   “你要是赶嫂子走,嫂子可就真得流落街头了。”李桂兰流了两行眼泪,她用手背擦了两下,“胜国,老张家就咱们这几个人了,以后可得相依为命……”   江胜国砸吧了两下嘴。   不知是被李桂兰说的相依为命动容了,还是被她说的会帮忙经营菜地,他只用当甩手掌柜这事儿动容了,他终于是点了头。   江胜国一挥手:“进来。”   李桂兰喜出望外。   马夫见状,拍了两下江奕的肩膀。   江奕扭过头,就见马夫一脸无奈地笑着,意味深长地给他放下了一句:“保重。”   江奕:“…………”   然后马夫骑着马走了,头都没回一下。   -   江奕这一家老小,就被江胜国收留了。   江胜国的家比筒子楼里的小地方大多了,他指了北边屋子给他们娘几个:“睡这儿。”   江奕进去一看,里面有张大炕,旁边还有衣柜。   李桂兰说:“哎哟,这是爸妈以前睡的地方吧。”   “嗯。”江胜国不咸不淡地应声,“你别嫌住死人床晦气就行。”   李桂兰忙说:“怎么会呢,爸妈以前对我可好了。快,奕哥儿,把包拿进来,咱们把这屋装饰装饰。好久没住人了,有点儿冷清。”   江奕撇着嘴,把包拿了过来。   他看着李桂兰对着江胜国赔着便宜笑容,一时间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第047章   江胜国把他们老江一家收留了。   等李桂兰把卧室安顿好, 江胜国就带着他们去看了家里的田地。   江胜国的地挺大,他说有半亩,虽然都已经荒废了。   这几年他是吃的父母留下的钱, 一直没种地, 田里已经荒废了四五年。   李桂兰看田看得眼冒金光,对江胜国连连点着头,高兴地说:“胜国,你放心,这块地交给大嫂!来年开春, 咱就把地都种上!保准咱们一家都能吃上好饭!”   “奕哥儿也能帮你,这孩子最听话了!”她说着,回头拍了拍江奕, “还没叫大伯吧?快,叫大伯好,以后就把大伯当你亲爹孝敬!”   她希冀的眼神闪着光射过来, 像两把直直的刀刃。   江奕没办法,只好扯出个笑来, 对着江胜国叫了声:“大伯好。”   江胜国抬起眼皮扫了他眼,淡漠地“嗯”了声。   “胜国,以后, 你有事儿招呼他就行。”李桂兰赔着笑脸说,“把他当亲儿子, 有事儿让他去做就好。他是你大哥的儿子, 四舍五入下, 也是你儿子, 你千万别对他客气!”   江胜国终于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好。”他说。   江奕努力保持笑容,但强扯起来的嘴角有些生理性抽搐。   他有种被亲妈倒腾倒腾卖出来了的感觉。   唉。   -   忙腾腾的一天很快过去。   江胜国回家去了, 李桂兰留在田地里看情况。   她顺手把江奕也留下了。   江奕站在岸上,看着李桂兰这儿扒拉扒拉,那儿扒拉扒拉,把半亩的地看了一大圈,像野兽巡视地盘。   江奕抬头看了看天。   天已经黑了,远处的日头落进山与山之间。这座小乡村真是乡下得很,远处尽是山连着山。   江奕心里有些空落落的,他不知道是筒子楼的人挤人更糟点,还是这座被山连山环绕的村子更糟点。   哪个都不怎么样。   “奕哥儿。”   李桂兰叫他——李桂兰总不叫他江奕或者儿子,总叫他奕哥儿,或许是想强调他在这个家里是最大的孩子。   江奕转头,李桂兰已经从田里走上岸来。   李桂兰拍着身上的土,对他说:“回家。”   江奕伸手帮她拍了拍膝盖上和肩头上的黄土,点了点头。   回家路走到一半,日头就彻底掉进山头底下。   村子里没路灯,道上立马漆黑一片,他俩还没带着手电。   好在不远处有人家在屋头外面点了盏灯,借着亮光,他俩还不至于摸黑走路。   “你爹死了,以后咱们一家就得寄人篱下。”李桂兰走在前头,声音凄苦地跟他唠叨,“你大伯是有点不好相处,但除了这儿,咱娘四个也没地方去了。”   “工地上给赔的钱也不多,以后就只能在这儿受委屈了。奕哥儿,你是妈的大儿子,是你弟弟妹妹的大哥。”   “你爹死了,你以后就是这个家的顶梁柱,你得撑起来。”   “你得帮妈多分担点。以后多照顾你大伯,嘴巴甜点,让他开心了,咱们才有好日子过。”她说,“你可是老大。”   “哦。”江奕应了声。   -   寄人篱下的日子不怎么样。   晚上吃饭的时候,四个人围着一张木头桌子。头顶的吊灯还算明亮,但桌子上的沉默实在让人受不了。   桌上还有一股酒臭味儿。   江奕突然觉得还不如回那个人挤人的筒子楼。   他抬起眼皮,偷偷扫了一眼江胜国。他大伯嘴歪眼斜,又往嘴里送了一大口酒。酒液顺着他嘴角淌下来两滴,滴答在碗中的白粥里。   江奕收回目光,食欲也没剩多少了。   饭桌上又沉默了会儿。   江胜国往嘴里又灌了两口酒,突然说:“酒没了。”   两声瓶子晃悠声传来,伴着液体在瓶底晃荡的三两水声。   江奕抬眼一瞧,见江胜国手里的酒瓶见底了。   江胜国斜楞了眼李桂兰。李桂兰对上他的眼神,立马明白了什么。   她眼神忽闪两下,忙磕磕巴巴地笑着说:“没事,工地给赔的钱还剩些。奕哥儿,明儿去给你大伯买点酒。”   江奕沉默地看了眼江胜国,点头应下:“哪儿有卖的?”   江胜国笑了声:“小卖部有,就在北边。有个老周家,他们家开了小卖部,有白酒卖。”   “行,明天我去买。”   话这么说,但第二天江老三又闹起来了。大概是前几天的颠簸路途小孩受不住,这天半夜就烧了起来。   第二天一大早,江奕带他去了村里的卫生所,给小孩打了一针,又吊了半天的瓶。直到下午要黄昏了,江奕才抱着孩子回到家里。   李桂兰在收拾家务,见他回来,就抱过孩子,给他塞了几张票子,催他快去买酒。   江奕又出去买酒了。   落日又落到两座山头头间。他望着远处的绵延不见尽头的山连山,觉得这辈子算是完蛋了。   突然,他听见一群孩子的尖笑声。   “哑巴!”   “逮到哑巴了!都快来呀!”   “哑巴又出门啦,哈哈哈!”   江奕突然被狠狠一撞。他惊呼一声,往前踉跄两步,好悬没跌。   一抬头,就见是原本在路边笑闹的几个孩子欢呼着往前跑,手里还都抓着一把泥巴。   “你妈又叫你出门来干什么啊?你明明连个屁都不会放!”   孩童的刺耳笑声传来。   前面不远处,一群孩子围在一起,朝着角落里狠狠扔着泥巴,大声嘲讽。   江奕定睛一看,见那角落里有个人,正抱着脑袋缩着。   小孩们扔的泥巴,都砸在了他身上。   不知哪个臭崽子又喊起来:“快抢他的钱,咱们买玻璃珠子去!”   一群孩子立马更大声地刺耳笑起,一拥而上,去撕扯那人的衣服。   江奕当即炸了:“干什么呢!?”   他冲上去,把这群小兔崽子一个一个扯开,扔了出去。   他看见了被挤在角落里欺负的人——这同样是个孩子,瘦瘦小小的一团,身上一片脏污,全是泥巴。他一手抓着自己洗的发黄的旧衣服,一手挡着自己的脸,缩在角落里,胸口剧烈起伏,抖个不停。   他两只胳膊上还有青紫的痕迹,看起来被人打过似的。   发觉到有人来给他解围,那只挡住脸的手往下放了一些。   一只惊惧颤抖流着眼泪的乌黑瞳孔哆嗦着望向他。   江奕心里一震。   他心里立马一阵火起。他转身,挡在这孩子跟前,朝着欺负他的兔崽子们喊:“你们这群小孩怎么回事!”   “这么多人欺负一个!还抢钱!?你们爹妈怎么教的!”   “你管老子爹妈怎么教的!”一个小胖子嚷嚷,“你谁啊你!多管闲事什么!”   江奕火更大了:“你怎么说话的你!”   “老子就这么说话!臭哑巴爹妈都不管他,你多管闲事什么!你是他新爹啊!”   “你说什么?”江奕气得撸了两把袖子,“哎我这个脾气——”   “老大!”   一个尖嘴猴腮的小孩打断了他们。他朝着小胖子慧慧手里的票子,那是几张一角两角的纸币,“我拿到了!”   小孩们眼睛齐齐一亮,又尖声笑起来。   江奕一惊,回头一望。身后被欺负的小孩慌乱地摸了两下兜,随后脸刷的一白。   真是他的钱!   江奕转头就冲上去就要抢。   几个小孩见状,拿起手里的泥巴,朝着他扔了过来。   江奕猝不及防,被扔了一脸,身上都中了几弹。他噗地喷出来,像从水里出来的大狗似的猛甩脑袋。   他胡乱一抹脸上的泥巴,小孩们已经大笑着跑远了。   江奕顿时怒火中烧,他骂了一句爹,转头对身后小孩喊了句“等着”,转头就冲了出去。   他对着小孩们大喊:“给老子站住!!”   小孩们笑得更大声了。   江奕不要命地狂奔一路,终于把一群小孩赶到一处泥巴地里,抓住了一个,对着他的两瓣屁股狂扇几下,又给旁的几个补了几脚。   小孩们也不甘示弱,对着他又打又踢。   好在一群十岁不到的兔崽子,打不过江奕这个十二岁就一米四的大高个。   江奕把他们全踹到了泥地里。   “把钱拿回来——噗!”   有小孩顺势从泥巴地里抓起泥巴扔向他。砸中了他的脸,一群孩子便指着他开怀大笑。   江奕又抹了一把脸。他深呼吸了一口气,气沉丹田,再开口,声音高了八个度,河东狮子吼起来:“钱拿回来!!是你爹妈给的吗,你就拿!?别人的钱你拿个屁啊,小心老天爷打道雷劈死你!!”   “略!”一个小孩朝他吐舌头做鬼脸,“关你什么事!臭哑巴的钱说拿就拿咯!”   “反正拿不拿他回家都要挨打!”   “就是就是!”一群孩子哄堂大笑,“谁不知道他爹妈都不待见他啊!”   “你护着他干什么,傻吧你!”   “谁让他是哑巴!他活该!”   “就是,谁让他是哑巴!”   小孩们又做鬼脸又大笑,还扭着屁股笑闹起来,“谁让他是哑巴!谁让他是哑巴!”   江奕忽然没了声音。   突如其来的,他想起李桂兰从前的话。   【谁让你是家里老大。】李桂兰说,【做老大,就得帮妈照顾家里,照顾弟弟妹妹。】   【谁让你是老大。】   【谁让你是老大。】   【谁让你是老大,你应该的。】   【妈生你,就是想省点心。】   【奕哥儿,你是老大。】   【你是老大,让我省点心。】李桂兰面露疲倦,【你是老大,就不能帮我分担分担吗。】   【你是老大啊,我生你干什么吃的?就是为了省心啊。】   “哈哈哈哈哈哈!”   孩子们尖声笑起来。   江奕攥紧拳头,一个猛子跳下泥地。   泥水顿时溅得老高。   孩子们尖叫起来,江奕抓住这群孩子的孩子王——那个小胖子。   他一巴掌扇到他脸上,把他扇得一屁股重重坐进泥地里。   忽然静了。   小孩们都愣住了。   挨打的小胖子呆了半秒,疼得哇地哭了出来。   江奕脸色发冷。   大概是他生气时气场太过可怕,四周突然鸦雀无声,只闻小胖子哭得撕心裂肺。   “拿回来,”江奕看向拿钱的小孩,冷声说,“不然揍死你。”   孩子们面面相觑,突然都不敢再耍横了。尖嘴猴腮的小孩缩着脖子,颤颤巍巍地把手里的票子交了出去。   票子已经皱皱巴巴。   江奕把票子拿了过来,塞进兜里。   然后更用力地甩了尖嘴猴腮的小孩一个巴掌。   这小孩也一屁股坐进泥地里,张嘴嚎啕大哭起来。   “以后谁再动他一下试试,”江奕冷声说,“我把你们全都打成残废。”   小孩们不敢吭声。   江奕转身从泥地里上了岸去,头也不回地走了。   落日只剩一点点的时候,他拖着一身泥污回到了那哑巴小孩被欺负的地方。微弱的余晖下,他看见小哑巴站在原地等着他。   江奕见状,赶紧跑了起来,远远地就朝他挥起了手,大声喊他:“喂——”   那小哑巴转过头来,看向他。大约是被他身上的一身脏污惊到了,他瞪圆了眼睛。   江奕跑到他面前,终于看清了小哑巴的模样。他一头黑发略长,长到了肩膀上。虽然一脸泥污,可也能看出脸好看来。   那一双乌黑的杏眼发红,一对上挑眉的眉角往下撇着,衬得一张脸无辜可怜。   江奕看着他这张脸,不由得想起刚才他那只惊惧颤抖的瞳孔,再想起那群兔崽子说他的话,顿时越看他越可怜。   他把他的手拉起来,将一把皱巴巴的票子放进他手里,挠挠脑袋,朝他笑起来:“费了些时间,但好歹是抢回来了。你别担心,那几个小孩我都教训了,我把他们都打了一顿!”   小哑巴没有说话——他也说不了,就只是愣愣地看着他。   见小哑巴一直怔愣没回应,江奕不由得淡了笑意。他眨巴了两下眼,才想起什么,“哦”了一声,指着自己说:“你没见过我吧?我昨天才跟我妈搬过来!我住在村东头,村东边不是有个大下坡吗?大下坡旁边的那家,你知道吗?就是老江家!”   “江胜国是我大伯,我妈领着我弟弟妹妹搬过来跟他住,我叫江奕!”   夜色正好四合,他们双方的脸渐渐隐没在黑暗里。小哑巴脏污的脸逐渐隐没在黑暗中,看不见了。   天黑前,江奕看到了他手上的酱油瓶。   “你要去打酱油吗?”江奕问他。   对面没有回应。他可能点了头,但江奕真的看不见。   “好黑啊,看不见。”他嘟囔着说,“你要是得去打酱油,就摸我一下?”   于是片刻后,他手上一凉。   凉意一瞬消失。是小哑巴小心翼翼地碰了他一下,又立刻收回手。   实在有点可爱,江奕笑出声来。   “要去打酱油的话,我们就一起吧。”江奕说,“我也得去给我大伯买酒,买不到我可回不去。我就猜到要天黑,从屋里拿了手电筒出来。路上没灯,你自己走也危险,而且我刚来这个村,那个小卖部具体在哪儿,我也不知道……正好,你给我带路吧。”   他边说,边从挎在身上的包里拿出个手电筒来。他摁下开关,手电筒发出一束光亮,照亮了黑暗。   江奕回头,朝着小哑巴一笑:“走吧。”   小哑巴朝他点点头。黑暗里,手电筒漫发射的暗光柔和地照亮他脏兮兮的小脸。   江奕拉起他的手:“给我领路吧。”   小哑巴再次点点头,拉着他往前走。   走了几分钟,小哑巴带他到了小卖部。小卖部已经点起了一盏明亮的灯,但在一片寂静的夜里相当死气沉沉。   七十年代乡下的小卖部,相当有年代感。红砖墙上镶着一扇挺大的玻璃窗户,窗框刷着绿漆,斑驳的玻璃上贴着黄胶带组成的字。   上面写着烟酒,下面写着副食。最底下的窗户开着,窗台上堆满了小物。   窗台上有一个黄盖塑料罐,里面全是四四方方的泡泡糖;旁边是摞了两层的ad钙奶,再旁边是摆得整整齐齐的水和调味料。   透过窗户,能看见里头的木头柜子满满当当,全是商品,墙上贴着各式各样的旧海报。   小哑巴带着他绕过窗户,走到小卖部门口。   门口,一个老太太坐在里头,守着一张玻璃柜子,柜子里头是各式的烟。   看见他俩一身脏泥地出现,老太太吓了一跳:“我去!”   她拍了拍胸脯,扫了眼江奕,不认识。   她别开目光,看向小哑巴:“哑巴,你又被那几个小孩堵了?”   小哑巴闷闷点点头,把空了的酱油瓶子和两张皱巴巴沾满泥的钞票放到玻璃桌子上。   小卖部的老太太面露复杂,叹了口气,却没嫌弃那两张皱巴巴的钞票。她把钞票拿起来,展平,点了一下,就收到柜子里,起身拿起他的酱油瓶子,转身边嘟嘟囔囔着,边去给他打酱油——   “那几个小混球,爹妈也不管管,天天就知道打麻将抽烟条,儿子都快废了,还天天挺自豪的呢。好像孩子生下来只要长了个把儿,以后顺其自然就能当太子似的。”   “一帮没出息的玩意儿。你妈也是,知道你总被欺负,还天天让你出来做这做那,老温没长腿儿吗。”   “再说你还有个弟弟呢,让你弟弟出来呗……”   老太太边低声骂着,边打好了酱油。她把酱油拿出来,又拉开柜子,点了几枚硬币出来,都交给小孩:“给你。你的酱油,还有找零。”   小孩接过来,把酱油抱在怀里,低头不做声。   老太太抬头看江奕:“你要什么?”   “哦,白酒。”江奕说,“江胜国爱喝的白酒,还有没有?”   “有,”老太太说,“哦对,我是听那几个老姐们说起来着。江胜国他大嫂从城里回来投奔他了,你是她家孩子?”   “是啊。”江奕不禁吐了下舌头,“消息这么快,我妈昨天才来。”   “就这么个小破村子,什么消息不快,俩小时就能传遍。”老太太哼哼笑了两声,回头去拿酒,“要瓶装散装的?”   “散装的吧。”江奕说,“拿两毛的。”   这时代物价便宜,两毛钱已经能拿一斤的白酒了。   “这老江还是这么能喝。”老太太嘿咻着拿起酒来,嘴上嘟囔,“两毛,放桌上。”   “行嘞。”   买好东西,江奕打着手电筒,提着一斤白酒,又说要送小孩回家。   “夜路太黑了,路上又没个灯,我送你回去吧。”他说。   小孩点了点头。   江奕送他回了家。小孩的家在村子北边,俩人七拐八拐了好几个弯,小孩才到家。   他家是一扇漆绿的铁门,门上贴着两张威风凛凛的门神。天黑了,屋子里头点起了暖黄的灯光,传出一阵咕嘟咕嘟煮着粥的声音。   小孩到了门口,回头朝他比划两下手势。   江奕没看懂,朝他眨巴眨巴眼。小孩见他不懂,有些懊恼地撅起嘴,朝他鞠躬两下,表情局促地抬头,盯着他的眼睛。   江奕这才懂了些:“谢谢我啊?”   小孩眼里亮起光来,抱着酱油瓶子用力点头。   “不用谢,”江奕笑了两声,“你去吧。”   小孩又点点头,再次朝他比划两下,才转头推开铁门,进了屋去。   江奕也抱着酒回家去了。   一进家门,李桂兰就皱着眉斥责他回来的太晚。   “去买个酒,怎么这么长时间?你大伯都吃上饭了,还没酒喝!你怎么这么不懂事?……我天哪,你怎么搞的?怎么这么脏?”   江奕放下拎着的白酒,轻描淡写:“路上遇着一群小孩欺负人,帮了一把。”   “小孩欺负人?”江胜国咂巴了两下嘴,“是不是欺负一个哑巴?”   江奕一愣:“你知道?”   “知道,那哑巴是老温家的孩子。村子里,拢共就这么一个总被欺负的。”   江奕:“老温家?”   见他站在门口聊起来了,李桂兰皱起眉,朝他挥了挥手,让他赶紧把酒拿过来。   江奕便脱下脏兮兮的外衣,往旁边的旧沙发上一扔,把散装白酒拿了过去。   李桂兰把酒倒进酒坛里,给江胜国盛了一小杯:“这个老温,是什么人?”   “也是个种地的。”江胜国拿起酒杯,抿了一口,“他有两个儿子,大的那个是哑巴,小的那个正常,已经上小学了,他没让哑巴的那个上学。”   “你以后不用理他。”江胜国看向江奕,“那小哑巴在村子里谁都能欺负,你出力也不讨好。他爹妈都看不上他,平时对他又打又骂的,村子里的人就更爱欺负他了。”   “倒也有人看他可怜。那也没用,还是欺负的更多。”   江奕问了句:“他爹妈为什么看不上他?”   江胜国乐了:“你不废话吗,生了个哑巴种,烦都烦死了。”   “刚把他生出来那会儿,一看是个哑巴,老温气疯了,一下子把他摔地上了。这死孩子也是命大,没死。”   “他妈嘴里也骂,说自己造孽,居然生了个哑巴。”   “嘴上虽然骂,但他妈还是把他养大了。后来老温越看越不顺眼,孩子半岁的时候,他把孩子抱到了县城的火车站去,扔了。他妈一觉醒来没看见,急疯了,跑到火车站去抱回来了。那死哑巴是真命大,都被扔到火车站去了,都没被叫花子拐走。”   “多半是看他带把,他妈才心疼,打着骂着也会养。”江胜国说,“要是个丫头,丢了估计也就丢了吧。”   李桂兰又给江胜国倒了一杯白酒。   江胜国又拿起来喝了下去。他嘴唇蠕动了会儿,品了品进嘴的酒,又咂吧两下嘴。   “哎,明儿再买两瓶啤酒。”江胜国对他吆喝。   “哦。”江奕应了声,鬼使神差地问他,“那个小哑巴,叫什么?”   江胜国沉默了会儿:“想不起来了,平时村子里都小哑巴臭哑巴地叫他。好像是有名字,但没人叫。”   江奕不说话了。 第048章   小哑巴没有名字——更准确的说, 没人记得他的名字。   江奕意识到这件事,心里忽然堵得慌。一个活生生的人,在别人眼里就只是个“哑巴”而没有名字。   江奕第二天晌午又出了门。   李桂兰则拿起农作工具, 下地去了。她嘱咐江奕买完酒就赶紧跟着去下地忙活忙活, 把土松了,就可以种点儿白菜去卖。   江奕答应着,转身去了昨天去的小卖部。   买了两瓶啤酒回来,经过一条小河时,江奕一转头, 在河边看见了个人。   那人背对着他,瘦瘦小小的一个,蹲在河边洗着衣服。河边风大, 吹得那一头略长的头发跟着河边芦苇一起摇摇晃晃。   他穿得很少。洗着洗着,打了个喷嚏。   江奕抬脚从坡上滑了下去——小路和河边之间有个坡。   他跳了几步,走到这人身后, 笑吟吟地叫他:“小孩!”   洗衣服的小孩两肩一抖,转过头, 看见他,一双乌黑杏眼顿时一怔。   “这么巧,”江奕笑着说, “怎么大冷天的,还来河边洗衣服?家里没热水吗?”   小哑巴沉默一会儿, 扭回脑袋去, 又吭哧吭哧地搓衣服。   江奕探头一瞧, 见他手上已经全红了, 指尖冻成了血色,在冷水里哆哆嗦嗦的, 却还是不断地搓着衣服。   江奕皱了皱眉。   他放下啤酒,在小哑巴身边一坐。   小哑巴手上的动作一顿。   他转过头,不解疑惑地望着他——大概是从来没人这么亲近他,他不太理解现状。   “我吹吹风。”江奕说,“河边风景不错。”   小哑巴:“……”   小哑巴不再理他,又低头刷刷地洗起衣服。   江奕转过头,偷偷地看了他几眼。小哑巴今天身上没有泥污,干干净净的,被河风吹得鼻尖和耳朵都红成一片,不红的地方又惨白得没多少血色,整个人瘦得像一把小骨头架子。   他身上衣服很旧,旧得发黄,但都是太过宽松的旧衣服。他本来就瘦得营养不良似的,形销骨立的,衣服往上一套,有种硬装大人的可怜滑稽感。   估计衣服都是家里大人剩下的。   他的袖子都挽到胳膊上头了。   小哑巴用力吸了两口气,又咳嗽两声,好像快感冒了。   江奕沉默一会儿,把自己身上的外套脱了下来,手一扬,扔到小哑巴头上。   小哑巴一抖,抓着衣服一抬头,一脸错愕地看向他。   “穿多了,有点热。”江奕说,“你先帮我穿吧。”   “……”   小哑巴皱起眉,更不解地看着他,眼睛里还有些戒备——江奕不太懂他戒备什么。   后来他猜测过,估计小哑巴是被人欺负惯了,所以哪怕受了好意,也下意识地会怀疑这人会不会是在给他下套。   江奕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小哑巴摇了摇头。   “没有名字吗?”   小哑巴还是摇了摇头,他又比划起来。可是指天指地的一顿比划下来,江奕并不明白他的意思,于是眼神迷茫。   小哑巴又用力比划了一顿,江奕还是没看懂。   小哑巴叹了口气,一脸落寞地收了手,不再比划了。   “……抱歉啊,”江奕不好意思地挠挠脸笑着,“我这人,脑子不太好使……总之,你是有名字的,对吧?”   小哑巴神色有所缓和,朝他点点头。   “能写出来吗?你叫什么?”   小哑巴摇了摇头,指了指地上,又在自己胸前比划了个叉。   江奕试着意会:“你写不了?”   小哑巴摇摇头,再次指指自己,比了个叉。   江奕忽然想起,江胜国说小哑巴没上学。   没人教过他,所以他不会写字?   “你不会写?”   小哑巴眼睛一亮,点了点头。   “这样啊,那很糟糕哎。”   江奕说,又低眸看了眼他还剩下几件的衣服,“我帮你洗衣服吧。”   小哑巴一怔。   “你都冻成这样了。”江奕伸手,把他的盆拿过来,撸起自己的袖子,“没事,这种事我也经常干。剩下的我帮你洗,作为交换,以后看见我要打招呼。”   “……?”   小哑巴歪了歪脑袋。   江奕乐起来:“我们就算认识了啊。我虽然不知道你叫什么,但我一会儿去打听打听。”   “我昨天可是帮你冲锋陷阵了,你必须得跟我做兄弟。你多大?”   小哑巴比划了个八。   “哦,我十二,你得叫我哥。”江奕拿起肥皂,搓起盆里的衣服,“以后,有你奕哥儿在,那帮小兔崽子不会欺负你。再欺负你,你就跟我说,我再去踢他们的屁股。”   “你不用比划,挨欺负了你就过来用拳头捶捶我,我就知道了。”   他笑着说完,抬眼望向小哑巴。小哑巴没吭声,低下脑袋,闷闷地把他给的衣服拉紧几下,耳尖和鼻子更红了,眼睛也有点红。   河风真是太大了,又把他给冻着了。   江奕十分天真地想。   咚!   一声巨响在耳边炸开。   沈奕猛地从梦中惊醒,眼前的山村瞬间消失。   他回到了现实。望着医院一片黑暗的天花板,他吓得心脏咚咚跳了两下。   他脑子白了半晌。直到一声呻。吟痛苦地响起,他才发觉自己怀里空了。   阿默!   沈奕回过神来。他从病床上一个垂死病中惊坐起,回头一手按到床头墙上,在黑暗中一顿乱七八糟的疯狂摸索,终于摸到了床头灯。   他啪地打开灯。回头定睛一看,温默居然倒在地上,捂着自己不停抽搐,身下流了一大片血。   “阿默!”   沈奕翻身下床,冲到他身边,把他翻过来,声音急得破音:“这怎么了!?阿默!阿默!!”   温默回答不了他。他两只眼睛眼皮哆嗦,睁都睁不开眼,血泪不断淌下,喉咙里也不断咳嗽,嘴里涌出大片大片的鲜血。   沈奕急得红了眼,捧着他的脸着急:“阿默!!”   温默咬紧牙关,伸手抓住他的胳膊,身体里像有好几个怨灵横冲直撞,把他的灵魂不断撕扯。   他痛得眼前发昏。   终于,一股力量冲上脑袋来,仿佛把他整个人贯穿撕裂。   温默猛地一痉挛,脖颈一扬,指甲狠狠抠进沈奕的胳膊里。   他惨叫起来。   歇斯底里的惨叫中,他身上飘起阵阵黑气。   “阿默!”   温默突然歇了声。   他所有的力气在一瞬松去,就那么无力软绵地倒在沈奕怀里。   沈奕急疯了:“睁开眼,温默!你别睡啊!你这——……?”   沈奕忽然发觉哪里不对。   他怀里的温默没了声息,但身体居然一寸一寸地缩小了——尽管黑气笼罩,他看不清晰,但能清楚地感觉到。   怀里的人,在一点一点缩小。   黑气散去,温默安安静静地躺在他怀里,神色痛苦,眉角抽搐,已然缩小成一个小孩模样。   小小一团,看起来三岁多一点。   沈奕:“…………”   -   沈奕想不明白。   他也看不明白,这到底怎么回事。   但不论明不明白的,他还是把能做的事先给做了。他拉开床头柜找到毛巾,出去了找了水房,投湿了毛巾,回来给温默擦干净了脸上身上的血。   他缩小成这样,身上衣服便大了一圈不止,浑身上下都松松垮垮。沈奕尽量把他衣服掖好,袖口和裤管都卷了起来。   他去试了试温默的鼻息。还好,有气儿。   沈奕松了口气。   忙活了一通,天也亮起来了。   沈奕放不下温默,没出去买早饭吃。他往地上看了一眼,顿时骇然——出去了一会儿再回来,地上的血居然全没了。   地板干干净净,仿佛温默刚倒在这儿流了一大滩血是个梦似的。   沈奕抹了抹头上的冷汗。   真是玄乎。   血没了也是好事,省着他收拾。他便爬上床,挨着旁边突然变成小孩的温默,又睡了个回笼觉。   -   再醒来时,外头天色大亮,手机铃声在欢快地响个不停。   沈奕从病床上坐起来,往旁边看了眼。温默小小一个,还窝在他身边。   沈奕这才放心。他伸手拍了拍温默脑门,拿起手机,见是边老师给他打的电话。   沈奕接了起来:“喂?”   “沈奕呀,起了吗?”边老师说,“我刚给医院打了电话,他们说你今天就能出院,老师去接你。”   “哦,好。”沈奕应下来,又问,“老师,龚沧怎么样了?”   “龚沧?”边老师愣了愣,“你说什么呢?龚沧不是跳楼死了吗。”   沈奕一愣:“什么?”   “你烧傻了?”边老师说,“龚沧不是在一个月前,趁着宿舍没人,从宿舍里跳楼摔死了吗。”   “…………”   *   龚沧的事儿又变了。   突然变成一个月前就死了。   沈奕打开手机,搜了新闻看了论坛,发现哪儿哪儿都没有那件鬼屋的事情了。   龚沧一个月前跳楼了的事儿,倒是在论坛里有两个帖子,但都只有标题,点进去都只剩下了404。   沈奕有点麻。   世事真是变化太快,好恐怖。   护士拿着包扎的东西进了屋子里,给他又换了一遍腿上和手上的绷带,嘱咐他去医院一楼的药房开药,换药换个一个礼拜,就能好了。   沈奕说行。   边老师来了,见他没多少东西,就去给他办了出院手续。   沈奕抱起小小一团的温默。他托着温默的屁股,两手环在胸前,在旁人眼里也就没那么怪异。   他跟着边老师去一楼开了药,离开医院,回了学校。   坐上边老师的车,沈奕拿过医院给的单子一看,就见自己这次住院的原因居然是三天前的中暑过后突发高烧。   他手上和腿上的伤,都是因为中暑晕倒时摔的。   边老师说,他中暑晕倒时正好在爬楼梯,一晕就直接从楼梯上摔了下来,只磨破了手和划了大腿,真是祖坟冒青烟。   沈奕无语了,一句话都不想说,只“哈哈”了两声。   今天外头天气晴朗。   温默靠在他怀里,呼吸还算安稳。沈奕朝车窗外看去,外头人来人往。   *   落日余晖。   河水波光粼粼,温默坐在河边。   他望了望远处。落日已经要落下山头,可是他要等的人还没来。   “阿默。”   熟悉的声音终于从身后传来。温默眼睛一亮,还没转回过头,他就已经下意识地扬起嘴角。   他回头望去,熟悉的身影就在身后。江奕穿着他记忆里的淡紫色旧衣,衣角被河风吹得翻飞。   江奕忽的朝他一笑。   “等我好久了吗?”他说。   温默摇了摇头。   江奕看着他,脸上始终是他熟悉的笑容。   “有什么事,都要跟我说。”江奕突然和他说,“不要再瞒着我了。”   不要再瞒着我了。   温默懵了懵,不懂他为什么这么说。他上前一步,朝他比划了疑惑不解的手语,询问他为什么口出此言。   江奕还是笑着,他甚至没有看一眼他的手语,只是笑着,重复着说:“不要再骗我。”   而后突然梦醒。   温默一个激灵,从梦里清醒过来。   “要迟到了!”   “我去,谁定的午睡闹钟没响啊!迟到了啊要扣分了啊!”   一墙之隔,隔壁响起一阵闹闹腾腾的动静。   温默睁开眼,就见视野窄了些许。他翻了个身,看见一个奇怪的长方形机器和一个挂在天花板上的电风扇,以及对面的两个床。   一个床只剩下木板,另一个床倒是布置得很好,只是空无一人。   一阵热乎乎的风吹进来。温默扬了扬头,看见了一个很熟悉的阳台。他慢半拍地反应过来,这里好像是沈奕的宿舍,他之前来过一次。   隔壁噼里啪啦一阵乱响,响起他们匆匆忙忙的脚步声和开门关门声。学生们刚匆匆出门,就突然喊了几声:“奕哥!”   “奕哥没课吗?”   一听这话,温默从床上晃晃悠悠坐了起来。   “没有,只有毕设。”   沈奕在门外轻笑两声,“还跟我打招呼?快跑啊,迟到两分钟了。”   “我曹对对对!”   “奕哥再见!”学生们哀嚎,“晚上打篮球见!”   “不打。”沈奕懒洋洋地拉长声音跟他喊,“哎,我说我不打啊,岳文博你听到没有?我要陪对象——”   被陪的对象:“……”   叫岳文博的学生显然没听见,他狂奔着下楼而去,嘴里还在哀嚎:“要迟到了!!”   沈奕无可奈何。   他推开宿舍的门,一仰头,就跟他要陪的对象四目相对。   温默小小一团,坐在他床上,一脸疲倦,朝他挑了挑眉。   “醒啦?”沈奕半点儿没有刚放骚话被当事人听到的尴尬,跟他笑了起来,“怎么变成小孩儿啦,给我个解释呗。”   温默挠了挠后脑勺,没吭声,身上还是有些痛,痛得他脑子昏昏沉沉的。   他低头看了看,身上还是之前穿的衣服,只是十分松松垮垮,坐起来时领子都掉下肩去了,露出一片裸露的肩膀。   裤子也都在——他不意外,江奕就不是趁人之危的类型。   更别提温默现在变小孩了。是个人都知道,小孩怎么能动。   只是地狱的反噬真是厉害,温默浑身痛得手都不想抬。   正想着时,床上突然塞进来一个袋子。   温默低头。   是沈奕,他把一个白色的纸袋子送上了床来。温默把袋子拉过来,打开一看,里面是几件塑料袋装着的崭新衣服。   衣服挺多,装得纸袋子鼓鼓的,至少十多件。   床边一下冒出来沈奕这个毛茸茸的大脑袋。他踩着一节床梯子,仰头过来,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我去附近商场给你买衣服了,顺便买了两件童装。你这个情况要持续多久,能变回来吗?”   温默把衣服一件一件拿出来,正在过目。闻言,他沉默一会儿,终于抬手给他回应:【能回去,需要时间。】   “那是因为什么变成这样?”   温默不想回答。但沉默片刻,想起刚刚做的梦,想起那个叫他不要再骗自己的江奕,他还是回答了:【用能力了。】   “能力?”沈奕问,“啥能力?”   【守夜人的能力。】温默忍着疼给他比划,【你不是看见,剪刀地狱里有我的猎杀场了吗。在自己的地狱外用那个,就会受到一定程度的反噬。】   “啊!?”沈奕大惊,皱起眉来,“那你还用!怎么这么不要命!”   【……一开始就没打算要命。】   “……咳。”沈奕摸了摸鼻子,“现在得要命。你可答应我了,现在你得要命了,以后可不准用了。那你疼吗?这种东西,一般都是要痛很久吧?”   温默有气无力地朝他点点头。   “那你别跟我比划了,你躺下吧。这是我的床,你睡着没关系。”沈奕说,“要先换睡衣吗?我还买了睡衣。你穿着这身,睡不舒服吧。”   他边说边爬上来两个床梯子,把着床边栏杆,在满满当当的纸袋子里翻了一会儿,找出来一件白蓝格子的两件套睡衣——儿童童衣。   “换上吧。”沈奕拆开包装说,“我应该是买大了一号,店员给我找了尺寸表来,我也没给你量,就按感觉选了一件。你这么一坐起来,我感觉我买大了。没事,你应该能穿。”   温默又闷闷点点头,没吭声。   “你自己换吧,我不看你。”沈奕把衣服拆出来给他,就利索地跳下床梯子,“非礼勿视非礼勿视……哦,那袋子里面还有那什么,你自己翻翻。”   他蹿得真快,温默不禁一阵好笑。   他想问沈奕说的“那什么”是什么,但晚了,奕哥儿已经蹿到下面去了。温默叫不出声,也懒得再跟他比划着问,干脆自己翻了翻。   窸窸窣窣翻了一会儿,温默翻到了。   ——三条儿童内裤。   “……”   他的脸逐渐变红,充血,最后腾的一声,红冒烟了。 第049章   温默拿着包装在磨砂袋子里的三袋儿童内裤, 沉默地脸红了很久。   奕哥儿怎么这种东西都会买来!   他想的太全面了吧!   过于全面了吧!   温默脸上难得滚烫一片了很久。   良久,他放下手里的东西,狠狠搓了两把脸, 深吸了两口气, 努力平复了一番心绪。   温默最终还是换上了。   毕竟现在成了这种儿童身材,他原来的那个大了三圈不止,根本穿不了。   又把沈奕拿出来的睡衣换上,温默把大纸袋子放到脚边的床边,躺到枕头上, 拽起沈奕的被子,蒙上脑袋,脸还烫得烟气儿从被窝里丝丝缕缕飘出来。   就这么又脸红半天, 他躲在被子里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才把慌乱的心情终于全面收好。   沈奕倒是真的说到做到。说非礼勿视就真的非礼勿视,他从头到尾没再上来看他一眼。   把自己闷在被子里半晌, 外头又响起刷刷两声拉窗帘声。温默悄悄从被子里探出半个脑袋一看,见是沈奕去拉上了阳台窗帘, 还把阳台的门关上了。   屋子里顿时暗了下来,变得很适合睡觉。   沈奕又拿起了个遥控器来,点了几下。对面那个奇怪的长方形机器滴滴两声, 居然缓缓张开了嘴,开始吹风。   风是冷的。   ……高科技。   温默盯着这个高级玩意儿半晌, 翻了个身。   空气里突然漫起一股冷雪茶香味——温默形容不出来, 只是闻着当真有股雪味儿。不浓不呛, 淡的很, 实在好闻。   沈奕不知道在下面干什么,发出了些窸窸窣窣哒哒不停的声音。声音不大, 听久了有些催眠。   听着听着,温默居然起了困意,不多时,睡着了。   *   再醒来,温默听见楼道上传来一阵笑声。   有人拍响了门。   “奕哥!”外头的人喊,“打篮球去!”   温默迷迷糊糊醒来,坐起了身。   沈奕啧了一声。温默探头一看,见沈奕也站起来了,脖子上挂着个不知道什么玩意儿,走到门口开了门。   “都说不去了,”沈奕语气有点不高兴,“有病啊你,我都给你发vx了,说不去不去要陪对象,上课不看手机吗。”   “哎哟,没看着。”   敲门的学生——听他声音,正是中午迟到的那位岳文博。   他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真的假的啊奕哥,有女朋友了?”   沈奕毫不犹豫:“男的。”   “……”   “男朋友。”沈奕看他呆滞,还补充了两遍,“男朋友,要陪男朋友,有问题吗?”   “没有。”岳文博还是呆滞,“恭喜发财,新婚快乐,早生贵子,百年好合。”   温默:“……”   这太强人所难了,他应该生不了。   沈奕笑了两声,又说了两句,把他打发走了。   转头回来,他下意识一抬头,对上温默一双小小的血眸。   “把你吵醒了?”他说,“抱歉,宿舍就是很吵,他们下课了。你要耳机吗?我有主动降噪的。”   温默歪歪脑袋,他不知道耳机是什么,也不知道主动降噪是什么。   身上痛感消去许多了,他抬手比划:【那是什么?】   “哦,就是这个。”   沈奕把脖子上那个东西取了下来——两个又大又厚的圆圈,用一个半圆的铁圈固定在两侧,看起来像冬天会带的耳罩。   “这个,这样,套在耳朵上。”他给他比划着,“可以放音乐。戴这个的话,就只有自己能听到了,就可以遮住外面的声音,能睡个好觉,你要吗?”   现代真是什么东西都有。   温默才想起来,之前从地狱里出来,他在找个地方自杀之前,来这个学校里找过沈奕,想见他最后一面。   那时候,就有好多学生耳朵上挂着这个。   他完全看不懂这是个啥,原来是“耳机”。   温默摇了摇头。   【不困了。】他比划。   “是吗。”沈奕凑到床底下,往桌上看了眼,“快六点了,你饿吗?我去食堂买点饭。”   【不饿。】温默比划,【我吃不了饭,早死了。】   沈奕又脑子一抽:“哎,我给你立个牌位,烧香上个供的话,你能吃不?”   “……”   温默眉角抽了两下。   沈奕一脸天真且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他是真的有这种想法。   温默顿时脑袋有点疼,奕哥儿哪儿都好,就是脑回路有时候真是清奇。   他长叹一声,耐着性子回答:【不行。】   “好吧。”沈奕说,“那你能喝水吗?”   水好像可以,于是温默点了点头。   “那我去买点饭。”沈奕说,“回来给你烧水喝,等等我。”   温默再次点点头。   沈奕便拿上手机走了,大概半个小时左右才回来。他手上拿了份炒饭,回来以后就急哄哄地拿出低功率水壶,插上电,从箱装水里抽出一瓶,咕咚咚地全倒在了里面。   烧上水,沈奕抬起头,对坐在床上发呆的温默问:“再躺会儿?”   温默想下去,摇摇头:【我下去。】   沈奕便伸出手:“那来。”   温默知道他什么意思,犹豫了下,慢吞吞地爬到了床边。   沈奕伸出两手,把他从床上抱了下来。   温默现在身形小,看起来不过三四岁,就是小小一团。   沈奕把他抱在怀里。温默怕摔,连忙搂住他脖子。   沈奕立马僵住了。随后,他狠狠提了一口气——温默听见他用力地把这口气深呼吸了一遍,仿佛在压制什么心思似的。   这个心思最终没压住。沈奕把他搂紧了,脸埋在他头发里,吸猫似的来了一遍史诗级过肺。   他抬起头,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我爱你。”他突然来了句,“太可爱了,阿默,我爱你。”   温默红了红脸。   沈奕拉开椅子,抱着他坐下。   “坐我身上吧,行不行?”他说,“我抱着你。”   温默点点头。   沈奕满足地笑起来,把桌上的电脑往桌子里面移了移,捏着鼠标在桌面上点了几下,关掉了做毕设用的clippaint。   温默抬头看着他的电脑——在他眼里,这东西很奇怪,没见过。   “这个以前没有吧,”沈奕很体贴地给他讲起来,“这是笔记本电脑,这个是鼠标。上面这个是键盘,只要用它打拼音,就能打出汉字来。”   “现在科技很发达了……”   沈奕唠唠叨叨地给他讲解起来。温默一句一句听着,听得半懂不懂。   水烧开了,发出一声叮声。温默转头看去,见那水壶是嵌在个什么装置里的,装置上还有好多按钮,甚至还在显示温度数。   好可怕的现代科技。   都可以探测到水多热了,好恐怖。   沈奕拿起水壶,从手边拿过个造型别致的玻璃杯,给温默倒了杯温水。   他把玻璃吸管插进杯子里,塞给了温默。   温默前倾着身,靠在桌子边上,手捧着温乎的水。   沈奕把自己从食堂买的饭拿过来,没急着拆开,捏着鼠标问他:“想看什么电影?给你放。”   温默茫然,他属实没看过什么电影。   杨庄子从前倒是会放电影。每隔俩月,月中第二个周五,村民们会聚集在大空地上看老村长从县城里借来的带子。   不过温默总不能去,他爹妈让他留在家里打杂。   没看过,温默也没什么想法,就抬头跟沈奕比划说都行。   “唔。”沈奕随手打开收藏夹,“那就——”   刚一打开,第一栏就是鬼灭。   沈奕:“……”   怀里还抱着个真小鬼,这也太那个了。他迅速地翻过去,欲盖弥彰地咳嗽两声,“那我就随便挑一个。”   他往下翻了几下,打开一个日常流动画。   沈奕外放了声音,打开从食堂买回来的饭。是份蛋炒饭,他边看边吃起来。   温默闻到蛋炒饭的香味儿。   但他吃不了。他这种鬼吃东西,吃到嘴里全会变成腐烂的味道。   只能闻着了。   他捧着温水,坐在沈奕怀里陪他。   现代的科技真是了不得,这种动画都这么色彩绚丽图像清晰了,短短四十来年能发展成这样。   人类真是可怕。他想。   沈奕边吃边低头看他,不知道想了什么,温默总听见他在低声地笑。   他时不时把下巴搁到温默发旋上蹭两下。   正是夏天,天黑得晚。都六点半了,外头才开始日落。阳台的窗帘开了条缝,落日余晖从缝里橘黄地射进来一条直线。走廊上时不时传来脚步声,宿舍楼楼下传来嬉闹的笑声。   电脑的声音落在安静的宿舍里,一切安宁得像温默手里的温水。没有波澜,热得手心里温暖。   “好安宁。”沈奕在他脑瓜顶上说,“一直这么安宁就好了。”   一听这话,温默表情微变。   播放的动画里有个姑娘笑了。在她银铃似的笑声里,温默低下脑袋,一双血眸望进手中温热的水里,有什么东西在他眼底复杂地交织。   *   天黑了。   夜深人静,宿舍楼的灯全都熄灭,学生们整整齐齐地睡下。   温默被沈奕抱上床,又被他抱着睡觉。   他在温默背后呼吸平稳地沉睡,温默却没睡意。   他在黑暗里睁着双眼。   手机嗡了一声。   沈奕把手机放在枕头边上睡的。就见屏幕一亮,亮起了时间。   是条无所谓的消息通知,但屏幕时间显示凌晨两点。   亮了一会儿,屏幕又暗了下去。温默轻轻推开沈奕的手,从他怀里爬起身。他坐起来,转头望了眼沈奕。   沈奕睡得呼呼,张着大嘴,头发睡得凌乱,胸膛微微起伏。   看起来睡得很深。   见他没被惊醒,温默转身,下了床。他光着脚,走向阳台。   温默把窗帘拉开一条缝。   明亮的夜光从缝里钻进来,射了一条细长的光线进来。温默踮起脚,把手背紧绷起来,才够到了阳台门的门把。   打开阳台门,就见外头明月高挂,夜晚明亮。温默关上门,走到阳台边上,仰起头。   阳台上还挂了几件沈奕洗好的衣服,它们随着夜风微摇。   温默仰头看了一会儿月亮。他很久没见过这么明亮的月亮了,地狱的月亮都是血红的。   他这一头略长的头发也被夜风吹得飘飘,天上的月亮落进他血眸里。   温默转身,小小的身子挨着阳台的墙边角落,坐了下去。   他吹了会儿夜风。   【一直这么安宁就好了。】   校园宁静的黄昏里,沈奕这么说。   温默心绪不宁。   【一直这么安宁就好了。】沈奕说,【一直这么安宁就好了。】   这话开始在他心头上盘旋不去。   这样缩在阳台上坐了很久,温默抬手,往睡衣胸前的口袋里摸去。他摸出一张四四方方的旧纸,把它展开来。   这是张老照片,80年代的老照片。虽有色彩,可已经斑驳。被人争抢过似的,上头有被撕碎过后又粘起来的痕迹,右下角还沾染上一片黑色,看起来像是干了的血。   照片上,是江奕笑容灿烂地拉着他的肩膀,而他面色紧绷,嘴角都紧抿着,紧张得骨头都肉眼可见地绷紧。   奕哥儿穿的还是那件淡紫色的外衣,里面是件白背心。就算色彩斑驳照片发黄,可他看着镜头的眼睛还是亮的。   温默看着照片发呆。   “小孩。”   突然有声音传来。温默吓了一跳,捏紧照片往旁边一瞧。   是沈奕。   他顶着凌乱的头发和惺忪的睡眼,推开着阳台门,靠在门边低眼看着他,脸上带着困倦的笑。   “多晚了,还离家出走。”他笑着拉长声音,语气疲倦,“你家奕哥儿呢?”   “……”   见是他,温默放下警惕,松开紧绷的骨头,低下头,不回答他,只是看着照片。   他态度冷淡,沈奕也不怪他。他走出阳台来,在温默身边一屁股坐了下去。   “什么东西?”沈奕问他。   温默把照片交给了他。   沈奕拿过照片一看,愣了愣。   “诶——”他拉长声音感叹,“还拍过这种东西,拍得还挺好嘛。”   温默不吭声,只低着头,自顾自地沉默。   沈奕看了他一眼。   他其实看不到什么。温默太小了,沈奕低头看他,只能看到他黑漆漆的脑壳,看见他一头黑头发随着夜风轻轻地飘。   沈奕放下照片,无可奈何:“怎么啦,阿默,我怎么看你有心事?有事跟奕哥儿说啊。”   “……”   温默慢吞吞抬头,仰起身,眼神复杂地看向他。   他抬起手,慢吞吞地比划:【我,是不是,很麻烦?】   沈奕一怔。   【我还是觉得,给你添麻烦了。】温默比划,【没有我这事,你就可以平平安安地上完学。】   【去跟朋友打那个球,去做自己的事,一直过安宁的日子。】   【一直这样。】   【我总让你照顾我。】   【不论什么时候,你都照顾我。】   【我知道,很矫情。你也跟我说了,不是我的错。】   【可我每天一闭上眼,总看见烧死你的那片火。我总是忍不住想,你要是没遇见我,就好了。】   【那样的话,或许,至少,你不会死。】   沈奕没有说话。   【没遇见我的话,你会怎么样。】温默比划着,【或许,已经能活到今天了。】   【我又让你不得安宁了。我想死,也是想……都该结束了。】   温默放下了手。   他低头盯着自己苍白瘦小的幼手,不敢抬头去看沈奕。   他说了很多很矫情的话。   沈奕却轻笑了声。   “拔舌地狱里,”他说,“你记得我兜里有瓶水吗?”   温默怔了下,抬起头,见沈奕依然含笑看着他。   温默不懂怎么话题突然跳这么快,但还是点了点头,他确实记得沈奕那时兜里有瓶水。   “那是龚沧给我的。”沈奕说,“后来游戏通关,我从地狱里回来,警察拿去查了。”   “你猜怎么着?”   “他们查出那里面有药。”   温默心中惊骇。   “我要是喝了,没准这会儿就完蛋了。”沈奕说,“是你救了我,阿默。”   “都这个时代了,他还想给我下药。所以上次就算没有你,我估计也出不了那个村子。没准会被投井,没准会被迷晕了丢进山林里喂狼,没准还是会被锁进庙里一把火烧了。”   “那个时代,怎么死都有可能。”   “所以说,不是你拖累我,是我拖累你。他本来只想弄死我,是我把你卷进来了。”   “所以,你别总觉得是你错了啊,是我对不起你。”   【你没有对不起我……】   温默赶忙抬手比划,急得生怕他再多想什么,【又不是你害的我,你也死了,你没有错。而且,没有你的话,我一定也早就……】   沈奕笑出声来:“你看,你也会这样想的。”   温默手上一顿:“……”   “我也是这样想的。”沈奕说,“没有你的话,我一定早就死了,早被李桂兰逼死在哪个地方。”   “我跟你,什么都没做错,你就不要总是跟自己刀剑相向了。我不怪你,你也什么都没做错。”   “而且……我也真的觉得,对不起你。”   “你不要觉得对不起我,是我对不起你。”   “我对不起你……阿默,是我几十年前让你死了一次又一次,你还救了我一次又一次。我这条命,你尽管拿去,是弄死我还是跟我好好在一起,我都没话说,我心甘情愿。”   “而且,你也没有麻烦我。我白天说的那句‘一直这么安宁就好了’,说的也是跟你一直这么安宁就好了。”   “要是没有你,安宁也不是安宁。那是无聊,恨不得去死的无聊。”   “你也没有麻烦我。”沈奕说,“我就喜欢照顾你,看见你就心情很好。虽然,你可能会觉得我还什么都没想起来就说这种屁话,真是轻浮,但我是真的喜欢你。”   “我这辈子就没这么喜欢过谁,遇见你之前,我这辈子一次恋爱都没谈过。所以跟上回一样,你还是我各种各样的第一次。”   温默愣住。   “跟你在一起会不得安宁的话,那我愿意不得安宁。”沈奕偏头看着他,“以后一直下地狱,我也愿意。”   夜风吹拂,明月明亮。   沈奕的脸也清晰明亮,还是和以前一样明媚的一张脸。   温默忽然有些愣神。   “我昨晚做了个梦,梦见以前的事,我刚跟着李桂兰搬到村子里去,遇见你了。那时候你真小,才七八岁,瘦瘦小小一个,跟个小黑猫似的,被人欺负得浑身都是泥巴。你好像一直跟个小黑猫似的,到处流浪。我巴不得早早地就把你捡回来,给你做最好的猫窝,把你圈起来好好养。”   “就别躲着我了,也别有负担。现在男男女女怎么都能谈,同性已经很正常了。我不会再被烧死了,你不要担心。”沈奕笑起来,“依赖我吧,阿默。”   温默不吭声了。   沉默片刻,他抓住沈奕的胳膊,磨磨蹭蹭地往他身边蹭过去,搂着他的腰,靠在他身上。   夜风轻拂。   沈奕也没有再说话,他转身,把温默抱起来,抱进了怀里。   沈奕怀里温暖。温默靠在他胸膛上,忽然想,他以后不再是一个人。   以后不再是一个人了。   *   吹了会儿夜风,沈奕抱着他,打开阳台门,回到宿舍里。   刚把门关上,往屋子里走了两步,温默就在他怀里挣扎起来。   沈奕吓了一跳,慌忙把他放下。   “怎么了?”他说,“你渴了吗?要喝水?”   温默一路小跑到他桌子跟前,爬到椅子上,拉起桌子上台灯的灯线,啪地把灯打开了。   一片暖黄的灯光里,他扭回过头,朝着沈奕摇摇头,又指了指桌上的电脑。   “电脑?”沈奕说,“你要开电脑?”   温默点了点头,朝他比划。   【我有话跟你说,打字更快。做手语,很多事说不明白。】   “哦哦,好。”   沈奕走过去,打开了电脑。   温默把他桌上东西都往角落里挪去,自己费劲巴力地用看起来三岁多点的幼小肢体,试图爬上桌子。   沈奕吓得不行,生怕他摔了,赶忙给他搭了把手,把他抱了上去。   他把温默放到桌子上,突然发觉不对劲:“你会用电脑打字?”   【看见你打字了。】温默比划,【拼音都是一样的,看一看就会。】   从前温默没上学,但上学去的沈奕回来总会教他。   “这么聪明。”沈奕笑起来,“那你要跟我说什么?”   【地狱。】   温默说,【你想知道的所有事,我都会告诉你。】   沈奕一怔。 第050章   电脑开机了, 温默低头一看,上面写着要输入密码。   他便朝着沈奕轻拍了拍电脑屏幕。   沈奕回过神来,上去输了一串密码。   他自言自语了句:“回头得改密码了。”   温默不解:【为什么?】   “跟你谈恋爱了, 当然要设成你生日。”   沈奕说着, 摁了回车,电脑解锁了。   温默听得耳尖一红。   “我们是谈上了吧?”沈奕看向他。   温默嘴角抽了抽,点了点头。   沈奕立马高高兴兴地笑起来,还哼了段小曲儿。   他捏着鼠标,打开文档, 新建了个空白文档,把电脑转向他这个爬桌子都费力的小团子:“好了,你想跟我说什么?”   温默拿过电脑。   他打起了字——小小的手一个一个字母慢吞吞地按着。看得出来, 对他这种六七十年代的人来说,第一次打字是一件很有难度的事情。   沈奕见状,无奈苦笑。他拉过椅子, 坐在一边,很有耐心地等了起来。   半晌, 温默把电脑屏幕转向他。   沈奕凑过去看。   【地狱游戏不是单纯的游戏。】上面写,【你也知道,每个参与者都是有罪的。并且, 他们每个人的罪,都已经很难被现世的法律抓住。】   【不是已经逃脱了追捕, 就是打了擦边球, 要么就是上下打点了关系, 已经抓不到了。】   【因此, 阎罗王造了这个地狱游戏。】   【通过游戏,或让罪人悔改, 或给罪人治罪。】   温默用小手把着电脑,眼瞅着沈奕一目十行地扫了一眼之后,眼睛蓦地瞪大,一下子把脖子抻了过来,瞪着两只眼珠子,把最后那两行来来回回难以置信地盯了十遍。   他冷汗刷的一下就下来了,抬头,瞳孔颤抖:“谁造了游戏???”   温默把电脑拿回来,研究片刻,把“阎罗王”三个字标红加粗加下划线,又把字体加大成超大的初号,转了回去,并一脸诚恳地望着沈奕。   沈奕惊呆片刻,拉着椅子,面色惊恐地往后刺啦了半米多。   “阎……罗……王……?”他声音颤抖,“阎王爷啊?”   温默点了点头。   “那个真的阎王爷?”   温默不禁眼皮一低,无语地翻了他一个白眼。   哪儿给你去找个假的来?   他没比划,但这个意思很明显。沈奕被他这眼神整的一哽,咽了口口水:“那照这么说……这个游戏,是真正的地狱衍生出来的?”   温默点了点头,比划:【可以这么说。】   他又把电脑拉回来,继续打字。   【当年我死前,杀了几个村人,背了几条人命。并且,在被沉塘而死后,他们又趁着还没头七,很快就给我做了九龙钉的法事。并且,我的死法比你有怨气得多,所以除了给棺材钉上钉子的法事,他们还做了其他一些压制魂魄,不让我成鬼的。】   【大概是知道我怨气太重了,他们把能做的都做了一遍。】   【再加上,还活着的时候,老温也把王婆子请到家里,给我做过几场法事。她还真的懂这些,我死后上黄泉路,白无常来接我,就告诉我,虽然地府能放我出棺材,可我没法往生,我的魂魄太怪了。】   【他说,王婆子是个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的。法事虽然都做了,但做得乱七八糟,各个乱得发邪,在我身上乱了套。】   【我的魂魄出问题了。我成了个没法在现世成鬼,但到了地府也没法去往生的恶煞。】   沈奕眼角一抽,目光一沉。   【地府那时候也没见过这情况。可问题是,假若七天内不喝孟婆汤不去轮回,后面就要跳忘川河飘荡三万年了。】   【于是,白无常想出了个折中的办法。】   【把我送去拔舌地狱做守夜人。】   沈奕:“……这算什么折中的办法。”   【不这么做,我就得去忘川河里飘三万年。】   温默耸了耸肩。打完这行字,他又把电脑拿回来,继续唠叨:【所有守夜人都是受害者,同时也是有罪者。做守夜人,也是变相地在地狱里偿还自己的罪。不过我算特殊,我身上的几条人命,跟我遭遇的事比起来,可以相抵消,本来并不用做守夜人。】   【但是王婆子的法事害了我,我只能来做守夜人过渡。事实上,别的守夜人跟我也不一样。】   【他们的反噬,不会这样。】   “不会哪样?”   温默指了指自己,又把两手往一起交叉两下,好似在比划缩小的事。   “……不会变小孩?”   温默点了点头。   【他们也不会哭,但我会流血出来,还会有一些活人的反应。这都是因为魂魄出了问题,我的七魂六魄,有一半都活不活死不死的。】温默打字,【我的魂魄太乱了,地府就想出了这个折中的办法。虽然我不算有罪,但论罪名的受害者这里,没人比我更合适。】   沈奕脸色很难看。   他神色阴沉了很久,望着他的眼神一阵心疼一阵愤怒一阵气恼一阵怨恨。   温默朝他苦笑了笑。他想安慰沈奕,但想了想,话说到这份上,估计越安慰越没用,便转移了话题:   【然后,我要告诉你最重要的一件事。】   “什么?”   温默把电脑拿回来,打了一行字。   一个字母一个字母敲下去,一行字一字一字地出现在文档上。   【我可能,可以,变回人。】   温默的小手停在文档上。   他还没有把这行字给沈奕看。   沉默很久,他低了低眼睫,按下删除键,把这一行字删掉了。   还不知道有没有那么顺利,先别告诉他好了。   别让他白高兴一场。   温默重新写了一行,转头交给沈奕。   【我之所以会出来,并且在各个地狱里参加游戏,应该是地狱不需要我再做守夜人了。】   【守夜人会变成玩家的一员,一样会参与游戏。这事儿也有前例,我遇见过,有个守夜人来过拔舌地狱。但那个守夜人后来怎么样了,我不知道。】   他说,【所以我不知道接下来要经历什么,也不知道地府什么用意。你要跟着我下几次地狱,我不敢打保证。】   “没关系,几次我都陪你。”沈奕说。   温默笑了笑,拿回电脑来,正继续打字,沈奕问了他一句:“说起来,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温默抬头看他,一挑眉,示意他说。   “拔舌地狱里,不是有一个叫颜畔的小姐吗?”沈奕说,“很漂亮,留了一头大长卷发的那一个。”   温默朝他点点头,表示自己记得。   “她跟我呆了挺长时间,我听她的意思,她好像是地狱游戏的主办方似的……你认识她吗?”   温默点点头。   他在电脑上打字:【拔舌地狱大判官,言。】   沈奕:“……”   他一脸呆滞,温默有些好笑:【她都跟你说自己是言判了。】   言判——颜畔,发音一样。   “……………………谁能懂啊这种暗示!?”   沈奕炸毛了,模样实在好笑。温默咧开嘴角无声地笑起来,打字给他详细科普:【地府有判官司,十八层地狱各有一位大判官,负责审判亡者的罪。判官底下有小判官,算是鬼差。】   【地狱游戏的主办方是阎罗王,但整个游戏,还是地府操办的。比如游戏的剧本——整个故事的背景、NPC的设定和台词,都是判官来写。那个杨庄子,就是大判官言写出来的剧本。】   【可能是要把你送下来了,她才突然改了剧本……半年前,黑白无常突然下来,跟我说要改革,换剧本,拔舌地狱才变成了杨庄子。】温默打字,【其实之前不是杨庄子。你之前问我为什么守着那座村子,其实我也不想守,我比玩家还想屠村。】   “哦,这样……”沈奕明白了些,“应该是怕你跟我说不明白,干脆就换成了个剧本杀让我沉浸式体验。”   只有对你来说才是剧本杀啊,对别的玩家来说和别的地狱没区别。   温默内心嘟囔了句。   “那之前是什么样的?”沈奕问他,“也是村子吗?”   温默摇了摇头。   【学校。】他说,【主角是一个跟我一样,都有些残障的小姑娘。】   “是吗。”   这不太重要,温默也就没深入,反正是个已经废掉的拔舌地狱1.0版本。   【你从拔舌地狱里拿出来的红绳,戴好。】温默打字告诉他,【那算是你跟我的信物。地狱的规则里,玩家只要拿着和鬼有关的信物,且双方身上都有的话,就能共同进入地狱。】   “诶——”   沈奕一脸稀奇地拉长声音。   【大概就这些。】温默打字,【你有什么问题吗?】   沈奕往前倾身,胳膊穿过床梯子,整个人考拉似的挂在上面,沉吟了很久。   他把手攥成拳,搁在嘴边,皱着眉思考良久,问道:“倒是有几个问题……玩家在地狱里出局的话,那个播报说,会一直留在地狱里,对吧?”   温默点了点头。   “可我刚出来的时候……我记忆没错乱的话,龚沧是先疯了,然后我这次再出来,我老师就跟我说,他死了。”沈奕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于覃比较特殊。】温默打字,【一般来说,玩家失败出局,在现实里都是失去神智,也就是突然疯掉。在旁人眼里是疯了,但其实是魂魄被地狱收走了。】   【留下一丝魂儿在身体里,给现实留个交代,省得现世人神神叨叨地说有报应有天谴,也是为了帮助现世建立相信科学的科学社会。】   “……这已经很不科学了,话说于覃是谁?”   【你说的龚沧。】温默说,【还没梦到他吗,他叫于覃。】   “还没。”沈奕呵呵笑,“没梦见更好,多晦气。”   温默苦笑。   “他为什么特殊?”   【他是守夜人的仇人。】温默打字,【地府规定,所有守夜人,可以亲自手刃仇人,直到痛苦达到罪孽清除的界限。】   【也就是说,他在守夜人这里受到的痛苦必须达到能把过往罪孽消除的地步,不然会一直遭到守夜人的猎杀。】   沈奕骤然懂了什么。   他突然想起龚沧也一直强调,他什么错都没犯。   “他是也跟我说,他什么罪都犯过。”沈奕嘟囔着,“难道……”   温默朝他点了点头。   【对于守夜人的仇人,没有猎杀条件。不管他有没有触犯规则,守夜人都可以对其进行猎杀。并且,在他回归现实疯掉的情况下,最多不超过三天,地府就会强制把他收回。】   【一般是让他遇到意外死去,从而魂归地府。但听你的情况,应该是地府看你上手揍人伤人,情况不太好收拾了,干脆更改事实,让他一个月前就死了。】   沈奕这才懂了。   玩家出局在现实只是疯掉,所以龚沧一开始的结局是正常的。但坏就坏在他前世杀的人现在是地府在编,就被地府降下一道正义铁锤,抓走了。   “那我明白了,”沈奕说,“对了,你的规则到底是什么?”   温默打字:【骂人。】   沈奕:“………………”   瞬间记忆回笼,沈奕想起自己在拔舌地狱里的好几句台词——   他对龚沧:“傻蛋吧你!”   “这他爹的是光耀300,最新牌子!”   “没错你大爷!”   “你脑子叫驴踢了吗!?”   沈奕良久无言。   他看了眼温默,温默对着他一挑眉,扬起嘴角,难得一脸调笑地笑了起来——他都不用比划,沈奕就明白他的意思。   温默无疑是说:是的,论起来的话,其实他温默能杀沈奕。   沈奕抹了一把脸,顿时无言以对。   “谢主隆恩……”他说,“谢皇上不杀之恩。”   温默终于笑了起来,喉咙里传出一阵气音。他笑得分外开心,整个人在桌上弯下腰,本就小小的一团,再那样一缩,更像个小包子了。   他笑了。   沈奕心里忽的松了口气,也跟着笑了两声。   “好啦,我没别的问题了。”他说,“以后想起来了再问你。电脑给我吧,我把文档存上。”   温默直起身来,摇了摇头。   沈奕问:“怎么了,还有话要说吗?”   温默点了点头。   他把电脑面向沈奕,伸着小小的、却也瘦瘦的手,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在他眼皮子底下,慢吞吞地打出了字句。   【你、没、有,对、不、起,我。】   【世界上,你对我,最好。】   【我、爱、你。】 第051章   沈奕望着电脑上打出的字句, 失言良久,笑了起来。   他抹了抹眼睛,两行清泪还是从眼角流了下来。沈奕吸着气, 两眼通红地抬起眼皮, 望向温默。   “我以后,绝不会再离开你。”他说。   温默顿时也红了眼,点了头。   *   日子安宁——安宁得有些诡异。   那之后,温默一直住在沈奕的宿舍里。他的身体一天天长大,有时候在沈奕眼皮子底下就突然骨头一抻, 窜了点儿个子。   有次吓得沈奕喷了水。   三天后,温默已然从一个小团子窜成了约莫一米的身高——虽然还是矮,但已经窜得很快了。   沈奕面露失落。   温默眼瞅着自己每大一点他就失落一分, 不禁莫名其妙:【你是不是,不太开心?】   沈奕就点头,还委屈巴巴的:“你小小的, 多可爱,我还没抱够呢, 就这么大了。”   沈奕痛心疾首,脸上还有一股老父亲的沧桑。温默站在他的目光里,莫名感觉奕哥儿不是自己男朋友, 是他爹。   温默无语,在他肩膀上抽了一巴掌。   【你傻子。】他毫不留情地比划着手语骂他, 【你上次出来没两天, 就又进去了。照这个频率, 你今天就要开第三轮游戏。】   【我要是一直那么小, 你就死定了。】   “哪儿能呢,你太看不起我了。”沈奕揉了两下自己挨抽的肩膀, “我脑子可好用了,进这学校时候文化分名列前茅,抱着小孩过一关,那也是手到擒来。”   温默听不懂什么文化分,但听沈奕这个意思,应该是蛮厉害。   他叹了口气。   “对了,阿默。”沈奕说,“我给你把线取了吧。”   温默一愣:【?】   看他怔愣,沈奕也愣了下。他抬手点了点自己嘴边,温默才想起来,他在剪刀地狱里把自己嘴上的缝线划掉了——伤口在身上留得太久,原来会成为身体的一部分,进而让人忘了还有这道伤。   就比如现在的温默,他竟然会忘记自己嘴巴上还有被缝着的线。   嘴上的伤好了,但一嘴的断线还没取,一直在嘴上晃晃悠悠的。   温默一动就痛,干脆就懒得管了。   【不要,】温默抗拒,【好痛。】   “痛也要拿下来呀。”沈奕无奈,“你把它取下来,伤口空出来,不就可以自愈了?那不就全好了吗?是这样没错吧?”   温默没吭声。   的确是这样没错。即使是脱离了拔舌地狱,留在他身上的守夜人的鬼神能力也还没有退去。他依然可以自愈——只是花费的时间会有些长。   只要拔掉这些线,温默的嘴就可以恢复如初。   沈奕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温默停驻片刻,最终点了头。   沈奕高高兴兴地乐起来,便拉来一把空椅子,让他做好,自己出门去隔壁借了个指剪包回来。   他拉开小包拉链,里面陈列着指甲剪小剪刀粉刺针一类的器具,其中还有个镊子。   沈奕拿出镊子,拖着椅子往温默跟前凑了凑。直到两人的椅子近得只能塞一条腿,沈奕才停下。   他把自己的膝盖怼进温默的**,前倾过身去。   温默虽是拔高了些个儿,但还是小孩,坐着时比沈奕矮了半个身。   “抬头,阿默。”沈奕也有点紧张,“别怕,我在这儿,我帮你弄。会有些疼,你抓着我的胳膊吧,实在忍不了你就抠我。”   温默是真的慌得六神无主。   他抬起头。沈奕也紧张地绷紧了整张脸,眼睛灼灼地盯着他的嘴巴。   温默闭上眼,朝他仰着头,伸手抓住他一只胳膊。   一片黑暗里,唇上传来丝丝缕缕的痛感。线像一条蛇似的,在嘴唇上慢慢地穿来穿去,摩擦间,带出滴滴答答的血。   他感到有些血滴从唇上的洞里落了下来。   温默紧抓着沈奕,有时痛得突然一哆嗦。沈奕动作小心,也很慢,一条一条的断线被一点一点取出来。   “好了。”   沈奕终于说。   温默从受刑似的状态里恢复过来。他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睁眼一看,沈奕已经站起身来。   他把镊子放到了桌子上。温默往他那边一瞧,就见桌上摊着一张纸,纸上是一片沾血的断线。   沈奕抽了两张纸,回过身来,递给了他。   温默把纸拿过来,刚擦了两下嘴上的血,突然听见一声吸气。   他抬头,就见沈奕眼睛红了。他又哭了,抬起胳膊抹了一把眼泪。   怎么又哭了。   温默动作一顿。   他望了会儿沈奕。沈奕一句话都不说,背过身去,收拾桌子上的东西,一个劲儿地抹眼泪,一个劲儿地吸气,哭得真是越来越凶了。   温默坐在座位上,沉默地呆了片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他走到沈奕后面,伸手拽拽他的衣角。   沈奕回过身。   温默张开两条胳膊,铺在他身上,抱住他的大腿——他还是太矮,抱不到沈奕的腰。   哽咽的吸气声终于在他头顶上一顿。   温默把脑袋埋在他身上,看不见沈奕什么表情。只听他安静许久后,一双手就低下来,穿过他胳膊底下,把他抱了起来。   视野一下子被抬高了,温默被高高抱起,看见沈奕通红的一双眼睛。   他被沈奕托起来,额头碰住额头。   眼睛望着眼睛。   “我心疼你。”沈奕说,“早知道这样……打死我,我都不会丢下你。”   温默无言。   他伸出手,在沈奕锁骨下面,慢吞吞地一笔一划写起了字。   【我知道。】他写道,【不哭了。】   沈奕眼睛却又红了。他嘴一瘪,眼睛里又有水光聚集起来。他紧抿着嘴,哆嗦片刻,强扯着嘴角笑了起来,两行眼泪又流下来。   他流着泪笑起来,把温默抱进怀里。   外头天朗风清,盛夏的太阳穿过树叶缝隙。枝繁叶茂的树被热风吹动,屋子里的空调徐徐地吹着冷风。温默被沈奕紧紧抱在怀里,他埋在他肩头,伸开手,搂着他的脖子。   忽然,他想起四十二年前,被领进拔舌地狱里时,白无常笑着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既然这样,就在这里等几十年吧。”他说,“还想再遇到江奕吗?”   温默那时心灰意冷,摇了摇头。   他那时认定,江奕遇见他没有好结果。   【我不要遇见他了。】他那时在心底说。   白无常只是笑笑。   “不是不想,对吧。”他说,“你说的是不要,可不是不想。”   温默没再说话。   他搂紧沈奕。   不论怎么变,奕哥儿都在心疼他。   *   沈奕抱着他哭了会儿才好。   收拾好心情,他把温默放回到椅子上,自己回身抽了两张纸,擦了眼泪。   他把桌上刚取出来的断线团成一团,扔进旁边的垃圾桶里。   沈奕转过身,还在擦眼泪。   他朝着温默笑了下:“我要还能见着他,我再打死他一次。”   温默知道他在说于覃,苦笑了下。   “他现在死了,四舍五入是不是也算被我打死了?”沈奕嘟囔着,“我也算是替天行道。对了我靠!差点忘了。”   他忙回身,拿起手机:“我刚想起来!今天十点十分有课来着,现在……”   沈奕按亮了手机。   温默从他桌子上拿过玻璃水杯,两手捧着杯子递到嘴边,含住玻璃吸管,喝了一口暖呼呼的温水。   温水下肚,沈奕突然没了声音。温默抬头,就看见奕哥儿居然脸色惨白,惊恐地像活见鬼一样瞪着手机——他在地狱里都没这样过。   温默被他的表情吓了一跳,慌忙跳下椅子,刚想问他怎么了——   “我靠!”沈奕惨叫起来,“十点零八了!!!!”   哦。   温默炸起来的毛瞬间顺了。他像小猫转身回窝似的,一声不吭地坐了回去,心说大惊小怪的真吓人。   原来是迟到了。   沈奕惨叫不停,他马不停蹄地抄起包,在桌子上头的书柜打仗似的噼里啪啦乱翻了半天,终于抓起几张讲义。   他把讲义塞进包里,跳着甩掉脚上拖鞋,换上一双运动鞋。   沈奕突然回头,伸手把还正在含着吸管的温默一把捞起来,夹在胳膊底下,冲出了宿舍。   温默:“!?”   他大惊失色地回头,一脸懵逼地看向沈奕——跟他住宿舍这几天,温默从来都是躺在宿舍里等他上课回来。   怎么今天突然就把他外带走了!?   沈奕正在赶路,看都来不及低头看他,朝着宿舍楼下奔去。   他还在喊:“个锤子了,三号教学楼很远的!要走十五分钟!有没有任意门啊!”   他喊着,跑到了楼道口。   突然,沈奕脚底一滑,左脚绊了右脚。   温默突然感受到一股很不妙的气息。   视野里,四周失去了平衡。就听沈奕喉咙里又挤出一声更惨绝人寰的惨叫,温默不得不跟着他一阵天旋地转。   温默两眼一黑——一半是因为他知道出什么事了,另一半是因为他真的忍不住两眼一黑。   放眼整个地狱游戏史上,奕哥儿也绝对是第一个把自己在楼梯里摔死,从而进地狱的幸运儿。   佼佼者。   倒霉界里的顶峰,参与者里的一股清流。 第052章   沈奕站在一条人行道上。   左手夹着包, 右手夹着温默。   迎面吹来凉凉的阴风,头上阴云厚重天气低沉,乌云随着风往前慢吞吞地飘。   站在原地死机片刻, 沈奕慢慢低下身, 放开温默,把他搁到地上。   温默稳稳落地,站了起来。   他一偏头。沈奕放下了左手夹着的包,跪到地上,上半身也往前一倾, 捂住脑袋,缩成一团,呜呜嗷嗷地低声嚎起来。   “头啊!”他低声叫, “我的脑袋……我靠……痛死了……”   温默又好笑又心疼。他把手里的玻璃杯子放到地上,走过去,拍拍沈奕的手背。   沈奕松开了手, 委屈巴巴地问他:“是不是流血了?”   温默扒开沈奕刚刚捂住地方的发丝儿,看了会儿, 又拍了他两下。   沈奕眼泪汪汪地抬起头,温默冲他比划了几下。   【没事,没有伤到。你撞到时, 他们把你拉进地狱里来了。】   【玩家进入地狱的方式,都是经历一次死亡性的“意外”。但在意外致死的濒死前, 玩家就会进入地狱, 身上不会留下伤。】   “那怎么这次这么痛……我上次都没来得及被砸到, 一点都不痛, 这次我可是实打实地摔了。”沈奕委屈极了,“真的好痛, 你给我吹吹。”   “……”   沈奕眨着水汪汪的圆眼睛,可怜得像个受伤的毛茸茸的大狗。他这个样,温默看一眼就没招,只好捂着他耳朵,把他脑袋拉过来,朝着他刚捂着的地方吹了几口气,揉了几下。   沈奕好像好受多了,温默听见他的哀嚎吸气声收敛了些。   沈奕吸了吸鼻子,又抿着嘴巴抬起手臂,递到他跟前:“这里也痛。”   温默:“……”   他没话说,只好把他胳膊拉过来,吹了几口气。   沈奕这才被哄好,他哼哼唧唧几声,摇头晃脑了下,揉了揉另一边的肩膀头,大概那边也被摔疼了。   “话说回来,”沈奕说,“我第一次进拔舌地狱的时候,可不是死了一次才进去的呀。”   温默讶异:【那你怎么进的?】   沈奕站起身来,揉揉大腿:“有天龚沧问我要不要去鬼屋,塞给我一张宣传单子。那张单子底下,写了行小字。”   温默跟着站了起来,比划:【写的什么?】   “‘请前往地狱’。”沈奕歪歪脑袋,“就这五个字儿,好像有什么吸引力似的,我就特别想去看看,所以就去了。”   “进了那个鬼屋,我跟龚沧开了一扇门。门后,就是拔舌地狱。”   温默顿时觉得世界迷幻。   【那很奇怪了。】温默“说”,【照理来说,玩家进入游戏的方式,都是用这种死亡前的一瞬失命来落入地狱的。毕竟这里是阴间,活人进这里,多少得这样付出代价。】   “是因为我不算传统意义的玩家吧?所以去见你的时候,没让我死。”沈奕嘟囔着,“我身上又没什么罪。”   这理由听上去很合乎逻辑,温默点了点头。   【应该就是这样,走吧。】   他们已经进入第三轮游戏了,温默转身,准备去往游戏门口。   一转身,他立刻脚步一顿。   他沉默了——虽然他是一个哑巴。但在看到身前道路时,他的心里也立刻陷入长久的沉默。   眼前的路是一条人行路,路旁是条马路,马路的另外一边是一溜绿植和绿树。再往里些,是一道高高的栏杆墙。   墙后是一片操场,再往里,能看到深处的主席台,和两侧的观众台,以及上头顶着的一巨大的半弯白色大棚顶子——真是每个中学的标配。   望着操场上绿得发光的草皮,温默瞪直了眼。   马路上空无一人,一枚干巴巴的落叶不知打哪儿被吹了过来,随着风啪啪啪地旋转着身姿飞来,在地上连滚带爬地摔出一阵脆响。   他太矮了,沈奕一米九的大高个没看见他的目瞪口呆,踮起脚往学校里面看过去:“哎,学校啊,这真是太经典了,每次说什么恐怖故事恐怖游戏恐怖小说,十个里面最少有一个,就是学校。”   奕哥儿说完,哈哈大笑起来,低头拿起地上的包,挎在身上:“走吧。”   温默没理他。   小哑巴伸手,用力地揉了揉眼睛,再睁开眼,眼前还是这片操场。   他又用力地揉了揉眼,再用力睁开——眼前还是这片操场。   温默彻底惊呆了,这居然不是他眼花了。   沈奕这才发现他的不对:“怎么了?”   温默惊疑不定地转过头。   又看见他们原先所站的地方的后头,立着一块巨石。   通天的巨石。   温默这下彻底麻了——连堵路的招儿都跟他记忆里一模一样。   “阿默,”沈奕又叫他一声,“到底怎么了?”   温默望向他,见他真心实意一脸担忧地望着自己,思索片刻,一脸复杂地抬手比划:【没事,先走吧。】   【我想再仔细看看。要真是那样……我再跟你说。】   沈奕听得一头雾水,但点点头:“好。”   *   五分钟后,学校门口。   温默站在地狱萧瑟的风里,一身冰凉,风中凌乱,露出的眉眼萧瑟凄苦,突然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那句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的意义。   他感觉自己满肚子都是黄连。   他面前,大门是个铁门,铁门旁是个大理石墙,墙上用金色铿锵有力地写着:   光、明、中、学。   “……”   学校门口已经有几个玩家了,都在低头玩手机当低头族。温默嘴上的血窟窿还没好,幸好今天穿的衣服也是高领,他干脆再次把领子拉了起来,省得别人看到。   看见温默和沈奕过来,玩家们抬起头,本只是扫了一眼,可一看见温默这个小孩,他们立马瞪直了眼睛。   “小孩?”   “怎么还有个小孩进游戏了?”   “怎么回事?这瞧着也就六七岁。”有人不善地眯起眼,“小孩,你该不是仗着自己没成年杀人放火了吧?”   “不是不是!”沈奕忙说。   “那是什么?”   像是被踩到了尾巴,有个大哥突然眉头一拧,气势汹汹地就走上前来,一脸愤怒——他看起来有些故事。   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气得额角都爆青筋了,要杀人似的顶到温默跟前儿,“进这游戏的可都是犯罪的!你一个小孩,怎么会进来,除非你也犯罪了!你说!”   温默:“……”   温默后退两步。   大哥情绪很激动。眼瞅着形势不好,沈奕赶紧把温默拉过去,侧身护在怀里:“大哥!冷静!真不是!”   “那是什么!?”   “这是我——我弟弟!”沈奕急中生智,“我弟弟是个哑巴,小时候出意外死掉了!我最近犯了点儿事进这个游戏里,我弟弟突然就出现了,说要帮我!他死的时候就只有六七岁,所以现在进来也只能是六七岁的样儿嘛。”   ……他这脑子确实转的很快。   “我弟弟人可老实了,绝对没做过杀人放火的事!大哥你不知道吧,我也是前几天才从我弟弟这儿知道的,只要人跟鬼拿着同一个信物,鬼就能跟着人进地狱!你看你看,这个红绳!”   沈奕伸出手,露出手腕上的一圈红绳。   温默告诉他的当晚,他就把红绳戴到手上了。   大哥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又看向他怀里护着的小孩。温默和他对上眼睛,也低头,撸起袖子,露出手腕上的一圈红绳。   “哗,还真是。”   几个别的参与者也上前来。看见这一幕,他们各个面露震惊好奇。   “居然还有鬼能跟着进来。这可真是了不得,等这次出去,我得去祖坟烧高香,看我太爷爷能不能来帮我。”   “你跟你太爷爷有信物吗?”   “……”   大哥仍是狐疑:“你俩亲兄弟?怎么长得一点儿都不像?”   “谁说的!”沈奕高声,“你看我俩这眼睛,这鼻子,这嘴,多像!”   多有夫妻相!   “别说,是挺像的。”旁边挤进来一个妹子,她仔细地打量了下沈奕和温默,“他俩眼睛就很像。”   大哥却还不死心:“那就算是像,亲兄弟怎么还戴同款红绳?”   沈奕:“干嘛,不可以吗,血脉相连怎么就不是被老天爷牵红线了?我俩流的同款血!”   大哥:“……”   大哥无言以对了。   他抽了抽嘴角,啧了声,摆了摆手,不多问了,转身走了。   几个参与者围了上来,多问了沈奕几句有关这个人鬼一起进游戏的详细情况。   “真的只要戴同款信物就能一起进游戏了吗?”一个参与者问他,“你弟弟这么小,跟着你进来,能帮到你什么吗?用处大吗?”   “他很厉害的。”沈奕说,“他知道很多我这个活人不知道的事情,带着他真的事半功倍。”   “这倒也是,毕竟那边是真死了……”   “……别说这种难听话。”   “实话实说嘛。”   他们开始聊起来了,温默也说不了话插不了嘴,干脆推开沈奕,往学校门口走过去。   游戏还没开始,谁都进不去,温默只能蹲门口看看。   沈奕于是也不担心他出事,便只遥遥高声嘱咐了句:“不要走远呀!”   温默头也不回地朝他挥挥手,示意自己知道了。   温默走到学校门口,把着栏杆,从栏杆缝隙里看向里头。   学校门口后头,有一块巨石。石头摆在一圈花花绿绿的花坛里,上头用鲜红写了十二个大字。   博学求索,明德厚学,德艺双馨。   连校训都是同一版。   温默顿时脑壳疼。   他又往后看,巨石后头是更令他熟悉的五层高教学楼——跟这个教学楼,温默可算是和它脸对脸了四十二年,早已两看生厌,熟的不行,绝不会认错。   温默有些万念俱灰,突然想起自己两天前在心底里嘟囔过的话。   【光明高中不重要,反正是个已经废掉的拔舌地狱1.0版本。】   他真想回去给自己两嘴巴。   身后传来脚步声。温默回头,是沈奕走过来了,看起来,他已经打发走了那些好奇的参与者。   “怎么了?从进来开始就怪怪的。”沈奕半蹲下身,和他平视,“还没进游戏呢。”   温默皱了皱眉,表情复杂地回头看了眼他身后。参与者们离得都有些距离,但不算远。   他拉起沈奕,往旁边更角落一些的地方走去。   到了地方,他松开沈奕,又往他身后看了看。确认这个距离够远,就算沈奕说话,那些参与者都听不到,温默才开始比划。   【你不要叫出来。】温默说,【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沈奕眨巴眨巴眼:“什么?”   【前天晚上,你问我拔舌地狱之前是什么游戏,我有告诉你是个高中,你记得吗?】   “当然记得。”   这话一出,沈奕顿时意识到了什么。   他两眼一瞪,难以置信地指指光明中学门口墙上的大字:“就是这个??”   温默一言难尽地点点头。   沈奕表情呆滞,片刻,嘴角狠狠抽了两下。   “咱俩,”他声音颤抖,“不会回拔舌了吧?” 第053章   温默觉得不能有这么离谱的事儿——拔舌地狱的守夜人出来参加地狱游戏, 第二轮就回到了拔舌地狱。   好端端的被换下去了的光明高中,怎么又出现在别的地狱里?   温默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他就不想了,干脆就等进游戏再一步一步看。反正就这么自己干坐着枯想, 也想不出什么东西。   温默想得很开。   *   十八个玩家很快到齐了。   沈奕这次很聪明, 早早地就把他是个鬼的事儿给爆出来了,且说法足以让这些玩家们相信。   但其中也有人抱着怀疑态度。   这里毕竟是地狱,玩家又都是犯了罪才进来的,百分之八十都是人精和惹人厌的家伙。人和人之间抱着怀疑,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其中, 就有一个玩家抱起双臂,狐疑问道:“那你有照片没有?你说他是你弟弟,也不能口说无凭, 总得拿点证据给大伙看看吧。”   沈奕一下子卡壳了:“我……我没带。”   那人嗤笑一声,眉梢一挑,眼神不屑嘲讽地把他上下打量了遍, 刚要说些轻蔑鄙夷的话时,温默伸手拽了拽沈奕。   沈奕低头, 温默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纸,展开,交给了他。   那也是一张旧照。和之前半夜时分在阳台时温默捏在手里的那张不同, 这张照片画面黑白没有色彩,俩人看起来也更小。   似乎正是他们相遇时的年纪, 一个十二岁一个八岁, 双方都穿着从前打着补丁的旧衣。   温默躲在他后头, 不敢看镜头。   江奕倒是一如既往, 对着镜头灿烂地笑。   沈奕拿过来,看了一眼, 不由得心生怀念。他对着相片笑了一声,端详了小半天,才在众人莫名其妙的视线里,依依不舍地交了出去:“喏,照片。我跟我弟弟只有老照片了,他又是死人,他身上的东西都只剩黑白的了,你们凑合着看吧。”   玩家拿过他手里的照片,眼睛还是怀疑地往他身上瞟。   一群人凑到一起,对着照片端详起来。   沈奕又补充:“虽然是黑白的,但看得出来是我跟我弟弟。都小心点,很贵重的,我俩都没留几张照片。”   “知道了。”   手拿过照片的玩家不耐烦地回应。他把照片高高举起来,对着沈奕,把他和照片相比对起来。   打量半晌,玩家收回照片:“好像是真的。”   “嗯嗯,长得一样。”旁人也附和。   证据有了,事已至此,玩家们便信了。为首的那个把照片还给了沈奕,转头吆喝着众人进学校。   在场的已经有了十九个人。算上温默,人已经齐了。   沈奕拿回照片,还给了温默。   温默接了过来。   “这张是什么时候拍的?”沈奕问他,“我看我们都还年纪不大,村子里拍的吗?”   【那会儿,村子里新开了个照相馆,你非偷偷拉我去拍两张。黑白的便宜些,你也拍得起。】温默比划,【不过村子里没多少人有闲钱照相。刚开始倒是都很新鲜,每家都过去排队拍照,但劲头一过,大家都不去了,没几个月他就黄了。】   “完全不意外。”沈奕说。   温默笑了笑。   “走吧,他们都进去了。”   温默点点头。沈奕拉起他一只手,领着他走进了光明高中。   玩家们走在前面。这次的游戏里有两个新人,只是玩家们都不愿意多跟他们说话,视他们如屁。两个新人一点儿好没讨着,可四周情况又如此诡异,他们不敢贸然跑,就只好跟着玩家们哆哆嗦嗦地走。   温默打量四周,越打量眉头皱得越深。   这的确是光明高中。   玩家们走到写着校训的巨石面前,将上头的校训看了一遍,就又往里走去。   “应该要进教学楼吧。”有人说。   “四周一个人都没有,外头也没有人,多半是进教学楼找人。”为首的玩家已经迈上了台阶。他往里走去,说,“找到NPC,游戏才能开——……”   玩家停下了,也突然不说话了。   后头的人跟着停下。有人正要问怎么回事,就听里面传出一阵脚步声。   有人从教学楼里出来了。   意识到这一点,玩家们立时自觉地退下台阶,在教学楼门口四散开,给NPC让了路出来。   一个女人推开门,走了出来——看见她,温默又头疼地扶住脑门。   连NPC也是他的老相识。   女人扎着高马尾,戴着一副方框眼镜。她手里抱着几本书,脚上踩着一双高跟鞋,看起来是一位老师。从面相来看,像个数学老师。   她眉头浅皱,表情忧愁,一脸的苦大仇深。她站在楼门口,眼睛一扫,将众人扫视了遍,对着众人叹了口气。   “你们好。感谢各位能来,”她说,“我们学校现在真的很缺老师。”   开场词也一样。   玩家们交换了一番眼神,心里都有了数。   一个穿着一身干练运动装的女玩家摸了摸下巴:“看来,我们这次是来当老师了。”   其余玩家们还没回答,女老师就再次有了行动。   她侧身回去,又推开门:“来吧,我先带各位去看一下班级的情况。”   她又走回到教学楼里面,为众人拉开门,站在门口等待起来。   一看就是让他们跟着进去。   玩家们便往里走去。人乌泱泱的,沈奕眼瞅着还得要一会儿才能都进楼里去,便蹲下来问温默:“你那会儿是什么剧情?”   【一个残障的小姑娘被校园霸凌,死在了学校里。】温默比划,【但她不知道自己死了,仍然每天都拖着自己的尸体,行尸走肉地去上课。一旦要停学休课,她就杀人,所以那个班也只能照旧上课。】   【学校的老师们都吓跑了,玩家就是来做这个学校的老师的。因为霸凌者里还有学校的领导女儿,学校就掩埋了学生死亡的真相。玩家得找到真相,让她记起自己的死亡,为自己报仇,才能通关。】   “喔……”   “喂!”   温默跟沈奕一同转头。   就见其余十七个玩家都已经进入教学楼了,为首的那人正不耐烦地催促:“干什么呢,快进来了,就差你俩了。”   “噢噢,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沈奕挠着脑袋哈哈赔了两声干笑,拉起温默,小跑着走进了教学楼。   关上门,一阵阴森的笑声立刻从四方而来。   两个新人当即惨叫一声,其中一个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另一个新人大声哭叫起来,捂着耳朵慌乱无助:“什么!?”   是地狱的播报。   众人或抬头或拿起手机。沈奕见别人拿出手机打开录音,这才恍然大悟,还能这样。   播报的信息十分重要,的确需要录音。于是他照葫芦画瓢地也拿起手机,打开了录音。   【欢迎来到刀锯地狱。】 ?   温默懵了下。   居然不是拔舌地狱。   【这里是生与死的狂欢……】   播报又例行公事地念起了惯例的台词。   诡异的语气把那两个新人吓得瞪着眼睛,说不出话,眼泪啪嗒啪嗒一直流。   念完规则,播报声音咯咯笑了声。   【我被种在根基里,血肉被寸寸浇灌;肥料分解我的根茎与枝叶,铁锈的芬芳使我再不能逃向远方。】   【我变成丝丝缕缕片片碎碎的小我,我的血管通向养育我的四面八方。】   【我的朋友,我被浇灌成腐烂的雕塑,再不能动弹半分。】   【暗无天日之下,我将不受控制地……永远拥抱你。】   【我们终会相聚——在园丁的泥土中。】   声音一字一字念出这些诡异得黏腻的字句。   最后的提示说完,播报声带着笑意消失,四周归于宁静。   只闻地狱外阴风阵阵,风声呼啸地拍打着玻璃。又是一首诡异的诗歌,又好像是一首鬼童谣。   沈奕收回手机,关上了录音键。   玩家们良久无言,眉头紧皱地互相打量了片刻,一股凝重的氛围无言地铺开,所有人心里都明白,这次也不是什么简单游戏。   “这边请。”   女老师打破了宁静,转身带着他们走进了教学楼。   众人跟着她。   “学校里最近出了很多奇怪的事。”女人在前面领着路,“传言说是闹鬼,好多老师和学生都跑了。退学的和辞职的越来越多,现在这个学校,都不剩下多少人了。”   有个玩家问道:“具体是出了什么事?”   “有人见鬼了吗?”   “没有鬼。”女老师说。   “没有鬼??”   “嗯。”女老师说,“是集体失踪。”   玩家们静了一瞬。   “一开始,是学生一个接一个的,突然就不见了。上体育课的时候五十个,下课再点名就少了两三个。老师和学生们一起找也找不到,去查监控也查不出来。再后来是老师们,在办公室里低头签个字再一抬头,对面的老师就不见了。”   “再后来,就是集体。好好上着课的一个班级,一眨眼的空,教室里突然就没了声,连学生带老师,全都不见了。”   玩家们沉默。   “前几天,还有一辆校车。”女老师说,“对于住得有些远的住宿生,在周日下午返校的时候,学校会出两趟校车去接。一趟是五点钟到的,一趟是七点钟到的,学生们可以照自己的需求,选一趟搭乘回校。”   “不过闹鬼之后,学生少了很多,周日的时候就只派出了五辆去接。”   “其中一台车,集体失踪了。”   一个玩家问:“那辆车没有回来吗?”   “不,车回来了。”女老师说,“他们在学校里不见了。”   “什么?”   这事儿似乎太骇人,女老师突然停下了脚步。她回过头来,没有再说话,只脸色惨白面露惊惧地沉默。   半晌,她抿了抿嘴,深吸了一口气,才再次鼓足勇气开口:“那辆校车,是开回学校来了的。”   “那天傍晚,学校警卫室的门卫还给他们开了门。据他说,那辆车上,学生和司机都在,车上还坐满了人。”   “然而,进停车场的时候……那辆车,是自己停进去的。”   玩家们听得一头雾水:“什么玩意儿?”   “什么叫自己停进去了?”   “就是自己停进去了!”女老师突然大哭着惊叫起来,“上一秒还在上个摄像头里人挤人,下一秒开进下一个镜头里,突然那辆车就一个人都没有了!司机也不见了!”   “可那辆空车,自己动着方向盘,自己把自己开进停车位里了!!”   玩家们顿时骇然。   “还不止这些!”女老师喊,“后来我去查那辆车……每个学生上车,都会用学生卡刷卡的,每个人刷的卡都在车上有记录!”   “那天上车的学生,一共就只有二十个,校车大巴上的座位是三十五个!”   “那,车子不就该空一半吗?”她说,“可是那辆车上,坐满了学生!”   女老师太过害怕,大着胆子喊出这些来以后,就因为情绪激动而气喘吁吁起来。   这话听起来太吓人了,玩家们一片沉默,惊疑不定地面面相觑。   “……因为出了这么多怪事,所以,老师跑了很多,学生也立刻回家了好几个……可是没用,出了门的学生和老师,听说也都在几天内,齐齐失踪了。”   女老师咽了口口水,“不过幸好是在校外发生的,我们学校不用背负责任。”   温默:“……”   那是重点吗。   “学校里人手严重不足,所以才花大价钱聘请你们来……”   她的话才说一半,一阵清脆的下课铃响起。   走廊里,铃声刺耳地回荡起来。   女老师闭了嘴。   片刻,铃声安静。   就听两边传来开门声,三三两两的学生们从两侧的教室里走了出来——他们此刻正好停在二楼的楼道口前,两边都是教室。   温默被沈奕拉着胳膊牵过去,从楼道口前让开了。   学生们来了,其余玩家们也都纷纷避让开来。   教室虽然多,出来的人却不多,这一层顶多出来了十几个。玩家们侧身让过,学生们从楼梯口处走了下去。   学生们沉默地没了身影。等人走干净,一个玩家转头奇怪道:“都闹集体失踪的怪事了,学校还没停课?”   “怎么能停课,学生成绩会下滑。”女老师抹了抹眼睛。   “……”   “学校还在正常上课,所以才聘请你们过来。”女老师说,“虽然学生失踪了一大半,而且因为这些怪事,好多学生都呆在教室和宿舍里不敢出门,但也有一些学生觉得待在教室里也没用,还是在四处走动。”   说罢,女老师望向楼下——那十几个学生们刚刚离开的方向。   “就比如刚刚那十几个孩子。”她说。   “那我们来这里给学校上课,我们有没有什么保障?”一个玩家问,“我们要是失踪,那可不好玩了,对吧。”   女老师朝他一笑:“说什么呢,这位老师,你们不是已经签合同了吗。”   刚刚问话的玩家一愣。   “合同上可都白纸黑字写得很清楚,”女老师说,“你们已经知道风险,并愿意自行承担。”   “在我校就职过程中,不论发生什么意外,学校都一概不负责任。”   “…………”   玩家们无言。   “这边请。”女老师又说。   她转身又上了楼。   玩家们在原地停驻半刻,才有人叹了口气,领头跟她上去了。   不知谁嘟囔了句:“真他爹的资本嘴脸。”   温默听不懂,但他知道这个学校确实不做人。   他们跟着女老师走到了五楼。   “有关于学校现在发生的事,这些集体失踪的事,你们都不用管。”女人说,“你们只需要上课。”   “不过,最近人心惶惶,你们就算讲课,学生们应该也听不进去。尤其这周还闹了校车的那件事,他们更是静不下心。”   “这几天,就先看着他们上自习。”她说,“等过几天,他们冷静下来,再说上课的事。”   说着话,女老师走到一间教室面前。   她拉开门,伸手,点了三个玩家:“你们三位老师,请进。”   温默和沈奕没被点到。   站在前头的三个玩家进了教室。   一些玩家凑到门前去偷看,另外一些玩家跑到后门去扒着窗户偷看。温默懒得动,沈奕也懒得凑热闹,两人就站在中间等。   就听女老师在教室里把他俩安顿好,就转身走了,甚至都没给学生做新老师的介绍。   女老师出来了,分成两拨去偷看的玩家们也回来了。   有些玩家去偷看也没能看到——偷看的人实在太多。   他们便询问:“这教室怎么样?”   “没什么值得注意的,教室里就一半的人,一群学生吓得头都不敢抬。”看到的玩家敷衍回答。   没给他们太多交流的机会,女老师又招呼了他们一声,带着他们往前走去,拉开了下一间教室的门。   她再次阎王点卯地点了仨人:“你们三位老师,请。”   便又有三人进了教室。   温默看明白了,这老师是把他们玩家三三分组,扔进各个教室里面当老师,去看着学生自习。   就这么一间一间转过来,沈奕终于被点上了。   他还得有两个同组的玩家,毕竟一路走来都是三个玩家一组。   女老师又点了那两个一路都在发愣,又一直在抽泣的、这个地狱的新人:“三位老师,请。”   温默:“……”   沈奕:“……”   *   女老师把他们扔进教室里,给他们找了三个空的桌椅坐下,嘱咐他们好好看自习,有关学校最近的事别管,也别跟学生多嘴以后,就回身离开,毫不留情地关上了教室的门。   温默心灰意冷地回头。   两个新人都是男的,他俩都哆哆嗦嗦地坐在被女老师安排的座位上,头深深低着,抖得像筛糠。   温默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天崩开局——这词儿是上个月被他猎杀的拔舌地狱玩家说的,温默觉得很适合当下这个展开。   真是天崩开局。   奕哥儿怎么这么衰呢。   这地狱一共就俩新人,全推给他了。   “你别拉着个脸了,没事的,两个新人而已嘛。”   温默抬头。沈奕坐在他前面的位子上,正靠着椅背翘着腿,大咧咧地朝他笑着,一脸没心没肺。   他倒是看得开。   温默叹了口气。   沈奕往四周看了眼:“话说回来,这教室里的学生真少。”   温默跟着他往四周看。沈奕说得不错,教室里空了一大半的位子,看起来能坐四五十人的教室,却只稀稀拉拉地坐着十几个学生。   “这次也是云里雾里地就开始了,线索一点儿没有,全都要靠自己来自力更生。”沈奕嘟囔,“连受害者都不知道是谁,也不知道要去终结谁的罪恶。”   温默点了头。   他这话确实。至今为止,玩家听到的都只是学校出的失踪事件。   “很明白的一件事,就是这学校在瞒着什么。”沈奕说。   “诶?”   哭泣的新人抹了两把眼泪,一脸迷茫地抬头,“为什么?不是这学校里一直在发生闹鬼的事吗,学校怎么会瞒着什么,学校是受害者啊……”   “白痴,真的是单纯的受害者的话,这游戏还怎么玩。”沈奕托腮,“这种剧情,一般都是学校隐瞒了什么,我们得找到真相,抽丝剥茧地找到背后的受害者和真凶。我过的两关都这样的,绝对剧本偏向就是这样。”   温默无话可说。   他这话确实。终结罪恶才是游戏目标,一开始就把受害者和真相摆在台子上,游戏根本就没有玩下去的必要。   抽丝剥茧地找到真相和掩埋地底的受害者,是地狱游戏的标准流程。   “而且,如果他们真的问心无愧,那带我们过来的那个女老师,干什么还要一直强调,要我们别管学校的事,别跟学生多嘴?”   “没准是怕让学生们陷入恐慌呢。”新人嘟囔。   “不太可能。”沈奕边说边拿出手机,确认了下时间,“现在早上十点。”   还算早,不错,有的是时间。   温默想。   沈奕点了录音出来,还外放了。   地狱那诡异的播报声立马在教室里回响起来,两个新人又被吓得一声尖叫。   【我被种在根基里,血肉被寸寸浇灌;肥料分解我的根茎与枝叶,铁锈的芬芳使我再不能逃向远方。】   【我变成丝丝缕缕片片碎碎的小我,我的血管通向养育我的四面八方。】   【我的朋友,我被浇灌成腐烂的雕塑……】   “你干什么!”那两个新人喊,“突然放这个干什么,你再怎么说……你也提前说一声啊!”   沈奕没搭理他俩。   他摸了摸下巴,思索道:“单从表面意义上来看,可能是被分尸后埋在了地下。”他关了录音,又打开便签,“我查了十八层地狱的所有百科,刀锯地狱的罪名是偷工减料,买卖不公,欺上瞒下,拐诱父母儿童。”   “目前还什么线索都没有,只是基于播报的猜测。有可能,是这个学校的某个领导做了什么欺上瞒下,或者其他的坏事,被谁发现了。”   “这个人被他杀害,分尸活埋在这学校的某个地方。我们得找线索,推断出到底在哪儿。”   新人被他说得浑身犯哆嗦。   温默懒得理那俩人,朝沈奕比划:【要怎么找?】   “不知道,还得走一步看一步。”沈奕说,“估计一会儿就要出点什么事了。”   新人吓得咽唾沫:“出点什么事……是出什么事?”   “我怎么知道,我也是个玩家。”   说罢,沈奕摁灭手机。   他坐在那儿沉思起来。温默坐在他对面看着他,见他神色凝重,眼神里沉下去一片深沉,看起来思虑很深,托腮的手的食指一下一下轻点在脸上。   片刻,沈奕抬起眼皮,看向教室里这帮瑟瑟发抖的学生。   沉默片刻,他突然站了起来。   温默吓了一跳。转头一看,就见沈奕大步流星甩着两手,背影飒飒地走向一个学生。   那学生两手搁在桌上,正低着头啪嗒啪嗒地流着眼泪。   就听哐当一声,沈奕拉起她前桌的椅子,抬起长腿跨了上去,大马金刀地坐在了她面前。   学生吓得惨叫一声,扬起泪眼汪汪的一张脸。   沈奕阳关灿烂地朝她一笑:“早上好,同学,跟老师谈谈心?”   温默:“……”   “哈?”那学生满脸不可理喻,狠狠地瞪他一眼,“你、你有病吧!”   “哎,不可以这样说老师。”沈奕说,“老师也是好心。不瞒你,其实老师家里很厉害,有大师。这次来你们学校,也是想偷偷帮你们降妖除魔……”   “……真的?”   “当然是真的!”   学生面色有所动摇,但片刻后,却又嘴一抿低下头:“不可能的……不可能,你会死的……”   “谁说的?”沈奕继续劝,“老师当然会说到做到!所以,你得把知道的都告诉我。知道病因才能开药,对不对?你告诉老师,在这些失踪事件之前,学校里有没有出过什么事?比如说——有人突然失踪了。”   像是突然被踩了尾巴,学生突然浑身猛一抖。   “没有!”她大叫起来,捂住自己的耳朵,歇斯底里地喊道,“没有!没有!没人失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她像疯了似的,突然站起身来,掀翻了桌子。   沈奕吓得跟着站了起来。   掀完桌子,学生又抱着脑袋蹲下,捂着自己的耳朵,尖声喊叫,声音撕裂。   沈奕没想到反应居然这么大,惊得无措地站在原地,一时走也不是,蹲也不是,沉默也不是安慰也不是。   温默走过来。他看了眼地上的学生,又看了眼沈奕。   沈奕无措地和他对视。   “不要问了。”   突然有人说。温默转头望去,见教室角落里坐着个扎着一头干练高马尾的女学生。她靠在椅背上,不同于其他人的哭哭噎噎及恐惧颤抖,她一脸淡然,眉眼平静。   “问了,你们就会死。”她说,“学校里是真的有鬼。你们知道得太多,就会死。”   温默沉默地望着她。   “你知道什么?”沈奕问她,“那你说吧,没事,我不怕死。” 第054章   高马尾嗤笑一声。   “所有人都这么说。”她说, “好奇心真是会害死猫。等真的要死了,你又不高兴了。”   “没事,我不是猫。”沈奕说。   两个新人坐不住了。   其中一个是个穿着短袖白卫衣的男青年。他喊了声“喂!”, 从座位上站起来, 慌里慌张地跑了过来。   “别问了!”他抓住沈奕的胳膊,急切道,“别问了兄弟,万一真的会死呢!?”   沈奕回头,把他的手从自己胳膊上撸了下去。   他一脸鄙夷:“怎么可能真的会死。这种必须知道的线索, 如果知道的一瞬间就会秒死,那谁都别玩了。”   “那也不能冒这个险!”   “那你就一直在地狱里待着咯。”沈奕说。   “……”   “你说呢?”沈奕转头看向温默,“要继续问吗?”   温默朝他点了点头。   沈奕说得对。现在这个情况, 是一定要问出原因的。   看这学生反应这么大,沈奕也的确是问对方向了。   温默点了头,沈奕立马得意地眯起眼笑了。瞅那模样, 像是条在外头乱蹦胡闹一通后回头得到了主人认可,于是转头铆足了劲准备甩着舌头再出去大干一场的狗子。   温默忍不住抬手比划, 提醒他一句:【你注意分寸。】   “包的!”   沈奕应下他的话,转头气势汹汹地走去,“来, 妹子,告诉我!什么猛你跟我说什么!”   “……”   温默笑出了声气音来。   高马尾的学生妹被他吓了一跳, 莫名其妙:“哈??”   沈奕朝她走过去:“我不带怕的!你直接跟我直说!”   温默看着他好像被打了兴奋剂似的, 一下子就这样活力爆棚, 心里忍不住苦笑。   苦笑只是一瞬, 他立刻收敛笑意,思考起正事。   虽说还是光明高中, 但这里的剧本显然变了。   主角不再是鹿依依——鹿依依是之前他那个剧本里的残障女孩儿。   可带人进场的NPC还是那个女老师。   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鹿依依也依然存在于这个学校里。   她会不会也还是重要的NPC?   毕竟之前是主角,这次就算换了剧本,她或许也还有自己戏份。   想着,温默走向教室的门。   他伸手,一拉——没拉动。   门把手居然纹丝不动。   温默愣了愣,以为是因为自己是个小孩,力气不大,才没拉动。他又用力拉了几下,这门却仍然纹丝不动。   正被沈奕贴脸逼问的高马尾听见动静,转头一看,便说:“门被锁上的哦,小孩,你打不开的。”   锁上?   沈奕正坐在高马尾旁的同桌位上。他闻言,转头看向温默那边,又转回头看向高马尾:“谁锁上的?我们刚才进来时,才开的那道门啊。”   “秦老师,就是带你们进来的那个老师。”高马尾答,“出了这么多人突然消失的事儿,学生们都很恐慌,有人往校外逃。”   “虽说逃了之后也失踪了,但校内还是慌乱,就有好多学生仍然不管不顾地往教室外跑。校长那个死吊玩意儿为了让学生老实,就在外头的教室门上上锁。”   “现在大家伙都接受现实,老实很多了,所以除了我们班以外,别的教室门上的锁都给拆了。”   沈奕抓到重点:“为什么除了你们班以外?你们班怎么要特殊照顾一下?”   高马尾顿了顿,笑了声:“谁知道呢,为什么呢。”   “该不会……”   咚!   沈奕才刚起个头,就听一声巨响。   教室中央的天花板突然碎裂,一个什么东西从上头轰然砸了下来。   白墙皮和碎石块纷纷扬扬地落下,噼里啪啦地砸在桌子上,粉尘在空气中蔓延。   一个什么东西落在桌子上。   温默定睛一看,顿时血眸一缩。   那是半个人,是下腹部往下的下半身,一双腿。   它穿着校服裤子,想来是个学生。好像被人从中利落锯断一半,只见切面润滑完整,正往外洇洇流着大片大片的血。   学生们歇斯底里地惨叫起来,一群人往前门这边一拥而去,开始对着门拳打脚踢,惨叫不停,呼救起来。   然而,那门依然纹丝不动。   温默见状,立刻迅速地躲开来。   见他躲开了,急急忙忙踹开椅子就跑向他的沈奕才松了口气。   温默一步一步朝着尸体走了过去。   尸体肤色惨白,看起来已经死了一段时间。他仰起头,又看向天花板上的巨大缺口。   缺口处,有一只胳膊伸出来,好似还有谁倒在那里。   碎石头又从那上面掉下来两颗。   温默依稀能见上头有桌椅,应该是一间教室,但没有任何人过来看这个缺口。   上头没活人了吗。   他拧起眉。   身后学生们撞门拍门的声音越发撕心裂肺,却没人将他们放出去。   两个地狱新人也吓得缩到了角落里。   “阿默。”   沈奕叫他,温默回头望去,见那张明媚的脸神色凝重,湿漉漉的眼里一片暗下去的深沉。   “这里是五楼,对吧。”沈奕说。   温默点点头,他也记得那位秦老师带他们上到了五楼来。   他立刻反应过来了,脸刷的一白。   学生们的拍门惨叫声更加惨烈,声音已然撕裂发疯。   沈奕声音发哑了:“这个教学楼……只有五层。”   这层楼上,哪里来的教室。   突然,学生们的声音消失了。   那些撕心裂肺的发疯的求救的嘶哑的,一瞬间戛然而止。   如同突然被摁掉的收音机。   温默转头望去,门前竟然一片空空荡荡。   他怔住,环顾四望,就见教室里只有他们四个玩家。   所有的学生,全都消失了。   温默哑然半晌,在一片安静得如同死亡的空荡里,慢慢地转过头,僵硬无措地和沈奕对望。   沈奕也怔愣地望着他。   “……”   “……”   *   惨叫声突然在整条走廊里此起彼伏地响起。   外头仿佛也出事了,就听四面八方的教室都响起各不相同的惨叫。   温默回过神来。   沈奕拉着他走向门口。没一会儿,门外就喀拉喀拉响了两下,有什么东西被拽开了。   门把手咔咔一动,被人一下拽开。   教室的门开了,秦老师站在门前。她好端端的高马尾发型已然乱了,辫子松散又刘海挡眼的,还满面通红气喘吁吁,两只眼睛都瞪得血红。   她瞪了眼温默和沈奕,赶紧抻长脖子转头往教室里面一瞧。   看见里头空空如也,秦老师几乎要把两只眼睛瞪出眼眶来。   她目眦欲裂:“学生呢!?”   沈奕一摊手:“没了,失踪了。”   秦老师差点吐血。   “算了,快走!”她说,“去操场上!”   “去操场干什么?”   “叫你去你就先去!”秦老师骂骂咧咧,“问那么多干什么,快去!”   沈奕只好带着温默走了,去操场上。   下楼梯时,就见楼梯在他们这一层已然是最后,根本没有往上去的楼梯。   温默和沈奕对视一眼,两两无言,下楼往操场去了。   *   到了操场上,就见这里已经乌泱泱地聚集起了一堆人。   人头攒动,到处都是学生。沈奕踮起脚看了看,瞧见了玩家们正聚集在一处。   他带着温默走了过去。   “怎么回事?”他询问,“你们那边发生什么了?”   “还能发生什么,有学生突然失踪了。”一个玩家说。   “我们那儿也是一样。”另一个玩家也说,“突然有两三个学生消失了,吓得一群人都在叫,吵得我现在都在耳鸣。”   他边说边揉了揉耳朵。   听起来,他们的教室里出的事都还算在“正常范围”里——至少对这个学校来说,是有过先例的“正常范围”。   就属温默这边这个教室里发生的事情最震撼。   “话说回来,那两个新人呢?”有人问沈奕,“不是跟着你进一间教室了吗?”   “不清楚,我没管他们。”沈奕说,“应该一会儿就过来了吧,那个秦老师是亲自进我们教室里面,叫我们来操场的,那两个人应该也听见了。”   别的玩家疑惑道:“秦老师是谁?”   “就是那个给我们领路的高马尾女老师。”沈奕说,“有学生说,她是秦老师。”   “哦哦,就是她。”   别的玩家懂了,随后也不是很在乎那两个新人如何:“新人而已,那两人随便吧,又不重要。”   “确实,又不重要。”   沈奕很同意。   假若这里不是地狱,他会操心一下别人的生死——但都地狱了,进来的也没有好人,大伙死了也是恶有恶报。   操场上,聚集起来的学生们都在不安地哭。   他们有的已经崩溃,边哭边喊边骂,还有人已经失神,站在那里呆呆愣愣的,看起来需要一个心理医生。   “好了!”   有人在操场的主席台前喊了一嗓子。众人循声看去,见那是个瘦瘦高高的地中海,他身后站着两个大腹便便,把衬衫塞在了裤子里的男人——那两个男人,就差把“学校领导”四个字直接刻在脸上了。   沈奕看了一眼,就忍不住蹲下来,小声和温默说:“以我多年上学的经验,他后边那两个男的绝对是校长和副校长。”   温默没上过学,不太清楚。但奕哥儿这么说,那就当他俩就是学校领导吧。   瘦瘦高高的地中海伸开双臂,嗓门贼大:“都站好!去找自己班级!老师们清点好人数,来我这里上报!”   怪不得让人来操场。   原来是来清点幸存人数。   老师们立刻开始吆喝,要学生们分年级班级地有序站好。   都这情况了,学生们却还是很听话。他们抽抽搭搭地依着老师指挥,找到自己的位置站好。费了半个小时左右,学生的人数被清点好,交到了地中海的手中。   秦老师把他们这群玩家也叫了过去,毕竟他们也是老师。   就见地中海眉头紧皱地在一个夹纸板上写了好一会儿,最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他一脸苦大仇深地转过头,苦大仇深的把手里的板子递给了身后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苦大仇深地交代道:“校长,就剩下231个学生了。”   校长拧着眉接过板子:“原来多少个?”   “咱们光明高中,原来是1217个学生。”地中海回答,“这段时间,已经……失踪九百五十多个了。” 第055章   校长神色难看:“已经失踪九百多个了啊……”   “是的, 而且,一个都找不回来。”地中海说,“不止是学生们, 老师们也是, 全都找不回来。”   校长没有说话。   天空暗沉,乌云滚滚,风声四起。学生们仍然在身后排排站好低声啜泣,老师们之间沉默不语。仿佛有只无形的巨手拢在上空,一股如被压顶似的压抑气氛笼罩在众人头上, 让人喘不过气又无话可说。   九百五十多个,是个太巨大太沉重的数字。   一个都没有回来,也一个都找不到, 同样是个令人太绝望太无力的事实。   “停学吧。”   有人打破了沉默。   温默抬头望去,见说话的是秦老师。她面色惨白,头发仍然很乱。只见她嘴唇嗫嚅了几下, 望向校长,语气颤抖:“停学吧, 校长,学生们都很危险……就算出校也会失踪,但让他们都留在宿舍里, 说不定能得救的。”   “宿舍楼里,从来没有失踪过师生!”她说, “有问题的一定是教学楼!”   校长不语, 沉着脸无言。   “校长!”秦老师着急道, “师生安全是第一位, 得先保证学生们安全!把孩子们送回宿舍楼,我们再来调查清楚教学楼这是怎么回事, 把事情处理好,才能恢复正常教学!”   “您也看见了,刚刚又消失了好几个学生,有一个班级也又集体失踪了!这么下去,不是个事儿呀!”   “不,”校长说,“都回教室,继续自习。”   玩家们一怔。   秦老师和其他的老师们也怔住了。   “您说什么?”一个老师问道,“都已经失踪了这么多人,还要让学生回教室吗?”   “已经五月了。”校长放下手里的板子,说,“高三生,高考已经迫在眉睫。你们都是老师,应该知道,高考是人生最重要的考试,是人生决定成败的转折点!”   “不能影响学生高考!我们是市里最好的高中,必须让学生们准备充分,迎接高考!”   秦老师难以置信:“所以才要保证学生安全,先把他们送回宿舍啊!查出根源,解决现在的问题,让他们平平安安地去参加高考,才该是我们老师最应该做的事!”   “哪儿有那个闲空!?”校长说,“秦老师,你是刚做老师吗!?已经五月了!离高考只有二十七天!把他们送回宿舍,让他们歇上了,高考的时候会被拉低多少分!?”   秦老师张着嘴巴,一脸震惊地哑口无言了。   “每一分每一秒,多做一道题多背一点书,就可能是一分的差距。这一分,能刷下多少人,你不知道吗!”校长说,“我们要解决问题,也不知道要花上多长时间!根本没有让高三生停下那么长时间的空!”   “带上学生,回教室,继续自习!”校长大手一挥,“所有问题,高考结束后再说!等到高考结束,我们想查多久就能查多久,现在不能用这个借口耽误学生准备高考!高考可只有一次!不能有任何闪失!”   “……人命才是只有一次。”秦老师声音颤抖,“高考还可以复读。”   校长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目光寒凉。   “高考只有一次,”他重复,“我们是市里最好的高中。”   “人死了怎么参加高考?”   “那就是学生命不好。”校长沉下声说,“高考,只有一次。”   *   秦老师再没有说话,其他老师们同样沉默。   “这不对呀,”有个玩家说,“既然高三不能回,那就只让高三待在教室里,高一高二的就回宿舍嘛。”   校长横了他一眼:“高一高二的都能回去,就只剩下高三在教学楼,他们会怎么想?岂不是会觉得学校欺负他们?”   “都得留在学校,班级团体不能搞特殊。”   “……爹的,傻屌。”   那玩家没忍住,骂出声来。   校长却没反应,只是把头转回去,又让老师们带着学生回教室去。   老师们转过身,带着学生们回了教室。   “你们也回去继续上课。”校长看向玩家们,“不要管刚刚发生的事情,也不要跟学生们讨论。这个节骨眼上,谁都不要影响高三生的状态。”   沈奕笑出声来:“说得好像他们有状态似的。”   校长还是没反应,也没有玩家出面阻止沈奕失言——虽然NPC很有可能因为玩家的失言而暴走,但这个校长实在太混蛋,玩家们都想骂他。   校长没再有反应,玩家们便也转身走回教学楼。   临走前,温默再次打量了那校长两眼。   校长的模样变了,之前在拔舌地狱里,校长是个两鬓斑白慈眉善目的老人。   但这里的校长大腹便便满脸横肉,戴着一副方框眼镜,一头大背头梳得油光水滑,像个癞蛤蟆站起来装人,还给自己打扮得很上流。   温默收回目光,转身跟着沈奕回了教学楼。   “事已至此,我看,我们就没必要回教室了。”   路上,一个玩家说,“这学校真不是个东西,我们也该干正事了,我要去查查学校。”   “我看也是。”另一个玩家附和,“这学校在隐瞒什么,显而易见。”   玩家们纷纷点头。   “确实,我那间教室的学生,就好像知道什么,但他们全都消失了。”沈奕摸了摸下巴,向其余人提议,“和你们那边只失踪一两个的不同,我那边所有人都没了,而且还从楼上掉下来半个人。你们有条件的话,可以去查查那间教室相关。”   旁的玩家瞪大了眼:“掉下来半个人?这么刺激。”   “你哪间教室?”   “从楼梯间出来,左拐第五六间吧。”沈奕说。   “一会儿我去看看。”一个玩家说,“那你跟我们来吧?听起来你那间教室问题很大。”   “是啊,你那边人丢的最多。”   “我倒是无所谓,”沈奕低头看温默,“怎么样,要跟着去吗?”   温默正望着远处渐行渐远的学生们。   闻言,他收回目光,朝他摇了摇头。   他比划:【我有要去的地方。】   “好吧。”沈奕抬头,“他要去查别的,你们就自己去吧,我跟他走。我那间教室很好找的,教室中央还有半个人躺着呢。”   有的玩家被他这话吓得打了个哆嗦。   *   学生们回到了教学楼,进了自己的教室。   教学楼又恢复了安静。玩家们一鼓作气又走上五楼,准备去沈奕那间教室里一探究竟。   温默拉着沈奕,在教学楼门口停了一下。   门口旁的柱子上贴着一张图表,上面清晰地写着各个楼层的年级班级排布。温默停留片刻,伸出手指在上头一行一行地看过去,找到了高二(一)班。   他拽着沈奕,上了三楼。   “去哪儿啊这是?”沈奕边跟他走边问,“你要去找谁吗?”   温默没答。   上了三楼,温默顺着走廊两侧扫了一眼。   高二(一)班还在原地。   温默走了过去。   学生们都还在教室里啜泣不停,站在门外都听得到。   温默松开沈奕的手,转身面向他。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教室门上的窗户。   沈奕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要看里面?”   温默点点头。   沈奕撸了两把袖子,上前来,把他抱起又举起来,送到了门窗边上。   温默抓住窗框,探头往里一瞧。   高二(一)班的幸存者也没剩多少了,教室里只坐了一半左右的学生。   温默一眼扫过去,很快,在记忆里的位置上,找到了那个身影。   她还坐在原来的地方。   但温默还是一愣。   “怎么样?”沈奕问他,“有找到要找的人吗?”   温默没答——这个问题他其实可以点头摇头来回答,但他没答。   他拍了拍沈奕,回头往地上指了指。   沈奕便了然地把他放了下来。   温默回过身,看了眼他还挎在身上的包。   沈奕在进来前,正要去上课。   温默便朝他比划:【你带笔了吗?】   “带了的。”沈奕伸手去包里拿笔,“你要这个干什么?”   他把一根黑笔拿出来,交到了温默手上。   温默撸起袖子,在胳膊上写了三个字。   写完名字,他把笔还给沈奕,朝他比划:【你进这间教室,喊这个名字,把她叫出来。】   【她应该会帮我们。】   说罢,温默将自己的胳膊递过去。   沈奕凑上来一看,看见了他胳膊上写的三个字。   他眨巴两下眼睛,直起身:“行。”   温默怔了下。   他这要求毕竟太突如其来又令人一头雾水,他以为沈奕至少要问他为什么。但是奕哥儿没有,温默说了,他转头就去做。   没问原因,没问为何。   他仍然这样相信他。   沈奕从他身边走过去,拉开了高二(一)班的教室门。   他张嘴就喊:“鹿依依!”   靠窗最后一排,一个在脑后盘了个乱糟糟的丸子头的女孩扭过脑袋来。   那是个肤白漂亮长相无辜的女孩儿,看得出来,她不怎么会弄自己的头发。虽是扎起来了,可扎得很乱,额前的刘海碎碎的,随着窗缝里吹进来的风飘飘荡荡。   她嘴里叼着根棒棒糖。   转头看过来时,她一双杏眼瞪得溜圆,一脸茫然地朝着沈奕眨巴了两下。   沈奕怔了一瞬。   她的眼睛实在很像以前的温默,乌黑溜圆。   “找我?”   那女孩问他,“找我干什么?”   沈奕回过神来。他张嘴正要回答,身旁哒哒两声。沈奕低头一看,温默跟在他后头,走了进来。   “呀!”   鹿依依突然惊呼一声,声音欣喜起来,“默哥儿!” 第056章   “默哥儿!”   鹿依依这样喊温默。   沈奕脸上一僵。   就见鹿依依侧身站起, 高高兴兴一脸笑容地朝着温默跑了过来。   她来到温默跟前——多少是个高中生,鹿依依虽个头不高,但也一米六出头。   温默这会儿才一米出头, 不得不仰头看她。   鹿依依却半点儿没觉得不对, 还是满脸春风地朝他笑着:“你怎么来学校了?默哥儿,你都走半年了,我都以为毕业都见不着你了呢。”   温默没说话,也没抬头比划,只是朝她挑了下眉。   鹿依依好像听到他说话了似的, 银铃似的笑了两声:“嗯?刘青青?谁是刘青青?”   “这个班里没有叫刘青青的呀,默哥儿,我也不认识这个人。”   温默松了口气。   在原来的剧本里, 鹿依依是个遭受到校园暴力从而死亡的残障女孩——她出生就有些智力问题,在进入这个学校之后,就一直在被欺负。   欺负她的三人组的领头, 就叫刘青青。   光明中学的剧本虽然变了,但学校的混蛋做派丝毫没变。怕她还是在被欺负, 但学校不作为,温默才问了她认不认识刘青青。   鹿依依是地府出品,所以和白无常一样, 不用他比划,能直接听他的心声。   鹿依依不认识刘青青, 那刘青青和其他两个欺负人的女孩, 应该是不存在于这个地狱里。看来, 剧本变更了后, 光明中学内部也是有变动的。原来的NPC有一些仍然存在,有一些则被抹杀。   还有鹿依依这样依然存在但设定大变动的案例。原来的她, 在这个中学的游戏副本里,可是一个已经死掉的鬼怪存在。   想着,温默多看了她几眼。   她显然是活着的,皮肤白皙且有血色,头发梳得乱糟糟的,脑后扎起来的丸子刚跟着动作一晃一晃。   温默打量着她又想着事情,心里也沉默了很久。半晌没听他有动静,鹿依依歪了歪脑袋。   “默哥儿,你怎么又不说话。”她说,“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迷路了。】温默随口敷衍。   “谁迷路能迷到这里来……”   鹿依依语气无奈。她抬抬头,看了眼温默身后的沈奕。   沈奕不知道在想什么,靠着门框盯着鹿依依,手搁在脸上,食指点着眼角中指摸着下巴,皱着眉黑着脸,跟福尔摩斯似的深沉地思考着。   鹿依依望着他:“你是哪位?”   “你默哥儿男朋友。”沈奕不假思索。   沈奕太过毫不犹豫和开门见山,温默被他说得一哆嗦,耳尖一红。   “诶,男朋友啊。”鹿依依稀奇地将他打量了遍,“蛮帅的嘛。”   沈奕一怔。   他立马收起深沉的脸,满面红光地笑起来:“是吗?”   “是呀,我骗你干什么,你确实挺帅的。”鹿依依一脸真诚。   她显然把沈奕夸爽了,温默听见他在自己身后发出两声脑子不太好似的呵呵笑声。   【……别说他了,我有事找你。】温默在心里跟她说,【我接了工作,要解决这个学校发生的怪事,也就是你那些同学的失踪事件。】   【你有没有知道的事?】   “问我有没有知道的事……”鹿依依抱起双臂,沉思几秒,“大家都知道的事的话,我倒是也知道。”   沈奕立马收起被夸了一句就当场飘起来的便宜样。   “大家都知道?”他正色道,“是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表面意思呀,就是学校里的大家都知道的事情。”鹿依依说,“高三的吕夏学姐失踪以后,学校就开始闹失踪了,傻子都知道这里面有关系嘛。”   吕夏?   温默回头和沈奕换了个眼神。   两人都眼神凝重。   温默朝着他点点头,回头问鹿依依:【你能出来跟我详说吗?最好之后也能帮点儿忙。】   “可以呀,无所谓。”鹿依依耸耸肩膀说,“反正我们班主任前天就没影儿了,也没有老师过来盯着。校长就只顾着高三,所以老师们全都跑去监督高三,我们班也没有老师来。”   *   鹿依依跟着温默沈奕走了出去。   仨人找了块偏僻地方,坐在窗边,开了窗户。   在吹进来的阵阵阴风里,鹿依依开门见山。   “吕夏学姐是高三(三)班的。”她说,“学姐是那个班的班长,还是学校的学生会会长。不过进高三以后,她就不做会长了。这是学校的规定,都高三了,要全力冲刺高考玩命复习,当然不会还让她做会长。”   “学姐也很配合,退出了学生会。”   “但是前两个月,学校里传起流言来。”   “他们说,学姐去找教导主任,吵起来了。教导主任你们也见过了,就是刚刚操场上,站在主席台前面的那个地中海,瘦得跟猴似的那个。”   沈奕立刻想起来了:“长得跟一副筷子立在那儿了似的?”   “对对对,有人还说他是竹节虫。”鹿依依说。   温默:“……”   骂得可真脏。   “他们吵了什么?”沈奕问。   “这就不知道了,流言传得厉害,说什么的都有。”鹿依依摸了摸自己的脸,拧眉努力回想,“有说吵升学的,有说吵保送的事的,有说吵贫困生名额的……”   “……真是什么都有啊。”   “是啊。”鹿依依说,“不过流言还说了别的。有人说,在和教导主任争吵前,有天学姐在宿舍里突然就破口大骂起来,好像是在收拾东西的时候骂出声来的,应该是发现了什么。”   “收拾东西?”   “是呀。具体是在收拾什么,就不知道了,因为同样是说什么的都有。有说是收拾衣服的时候,有说是收拾生活用品的时候,还有的说是在收拾卷子的时候……”   “后来,跟教导主任吵架后没几天,吕夏学姐就失踪了。”   沈奕若有所思。   “学姐失踪后,学校里就开始也有人相继失踪,傻子才看不出来和学姐有关系呢。”鹿依依说,“有学生去逼问过教导主任,但是教导主任说和他没关系。他说吕学姐当时去找他吵架,他也很莫名其妙。”   “后来,大家自保都成问题,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鹿依依摊了摊手。   沈奕若有所思:“光听这个内容,或许是吕夏手里拿到了教导主任的什么把柄。比如收了钱给学生发保送名额,又或者收了好处才给贫困生名额……这些事被吕夏知道了,她就去找教导主任吵了一架。”   “然后,教导主任看事情败露,就把吕夏杀了,分尸,藏在了这个学校的某个地方。”   听起来合情合理。   “对吧!大伙也都这么说!”鹿依依一拍掌,两眼发光地附和道,“所以大家一直说让教导主任把吕学姐交出来,说一定是吕学姐的鬼魂在作祟——可是教导主任一直说没有!”   “听起来有值得一查的价值。”沈奕望向温默,“去教导主任那儿看看?”   温默点点头,看向鹿依依。   鹿依依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教导主任的办公桌,在政教处。”   *   光明中学,政教处。   走到门前,沈奕拿出手机来。   他咋舌:“糟糕诶,阿默,已经三点了。”   温默一听,也皱皱眉——这时间过得真快。   鹿依依终归是个NPC,这地狱里发生的一切都理所当然,所以并不理解时间有什么问题。   “三点怎么了?”她问,“就该三点呐。”   “没事没事。”   沈奕朝她挥挥手,转头看了看,旁边这间屋子的门上头,正挂着政教处的门牌,“这就是教导主任的地方?”   “是呀。不过学校人手不够,教导主任应该也去照顾高三了。”鹿依依悄悄拉了下门,门开了,“哎哟,运气不错,门没锁。”   温默走了过去。   鹿依依把门拉开,回头笑盈盈地道:“快来,默哥儿。”   鹿依依跑进政教处里。   政教处不小,她一张一张桌子看过来,根据桌上散落的文件辨认着桌子的主人。   沈奕跟在温默后头走了进来。他关上门,顺手把门反锁住。   望了眼忙碌的鹿依依,沈奕蹲下身,问道:“她是你原来那个剧本的残障小女孩?”   沈奕果然脑子好使,都不用温默解释,他就看出来了。   温默点了点头。   “我说呢,这么可爱。”他说,“名字也可爱,长得跟你还有点像。”   像吗?   温默听了这话略微疑惑。他朝鹿依依那边看去,打量了番,没看出哪儿像来。   他仍是没有抬手比划什么,可沈奕却也看穿了他,笑了声说:“很像的,眼睛那儿最像。你从前也这样看我,眼睛圆溜溜亮晶晶的。”   温默红了红脸,回头,神色僵硬地看了他一眼——温默是个一脸红表情就僵硬的人,偏偏沈奕最擅长让他脸红。   沈奕朝他嘿嘿笑了两声,又说:“不过我有个问题,为什么你不用比划,她就知道你要说什么?”   温默比划起来:【因为她是地府的造物。】   【地府毕竟是阴间,鬼差们都有看透人心的能力,尤其白无常。所以,是他们给我行了个方便,在做鹿依依的时候加了点心思,让她也能随心所欲地跟我对话。】   “我去,这么方便。”   “还傻站在门口干什么呢?”   鹿依依招呼了他们一声。温默抬头一看,她站在角落些的一张桌子里,朝着他们挥着手,“来呀,默哥儿,我找到了。”   “这个就是教导主任的位置。” 第057章   温默走了过去。   他拉了把椅子来, 爬了上去。教导主任的桌子上还算整洁,一旁堆满教材,桌面上零零散散有着几张纸。   温默拿起其中一张。这是份平平无奇的学校文件。   沈奕将一旁书立里的几沓文件拿了出来, 一页一页翻看起来。   翻了几下, 他嘴一撇,语气忧愁:“没什么有用的东西啊。”   都是教学心得、教师个人年度和学期教学计划、各个班级的卫生表和纪律表,还有学生们的体检报告……   温默拿着手上没什么用的学校报表,也深以为然,这里都是些无关痛痒的文件。   “是吗?”鹿依依也拿过沈奕手边的几张, 边翻看边说,“不过也正常啦,教导主任一直在被学生们围攻。这种架势底下, 他肯定把有关的文件全都喂碎纸机了。”   碎纸机?   温默迷茫地抬头。   鹿依依读到了他的问题,便指了指一旁的一抬机器:“就是那个呀,默哥儿, 把纸塞进去,这个机器就能把纸碎掉, 碎成渣渣。你看,下面不是有个大纸箱子?那里面全是碎纸屑,对吧?那都是那个碎纸机的杰作。”   温默这才了然, 眉头舒展开来。   沈奕哭笑不得:“你不是守了四十多年的学校吗,怎么这些不知道?”   温默瞪了他一眼。   “别说他, 默哥儿平时又不接触这些机器。”鹿依依瞪了他一眼, 骂他, “你不是他男朋友吗!不许说他!一点都不许!”   沈奕:“……好的, 对不起。”   沈奕摸了摸自己的嘴,顺便拍了两下以示掌嘴, “我错了。”   温默笑了起来。   沈奕看向他。温默平时笑起来没有声音,只是扬着嘴角无声地笑。可他笑时眼睛是弯的,脸也很红——温默总是这样。他脸皮太薄,很容易就脸红,每次笑起来时整个人都是红的。   如今还是个小孩,脸一红就更明显。   沈奕的脑袋突然空空。   他默默移开眼睛。   真想抱抱,真像只小黑猫。   太可爱了。   沈奕欲盖弥彰地咳嗽两声,下意识伸手去碰手边。   他上课时总会拿一瓶水放在手边。   然而这次摸了个空。他一低头,才慢半拍地想起来,虽然这儿是学校,但不是他的凉艺大学,是光明高中。   没水给他喝。   沈奕只好又咳嗽两声,压下心里想把温默狠狠攥在怀里、把脑袋埋在他头发上,猛猛来一遍史诗级过肺的吸猫欲望。   干正事干正事。   小黑猫也在干正事。虽然在笑在脸红,但他低着脑袋,已经转头在教导主任的桌子上翻腾起来。除了教材,一旁还摆了几个文件夹。   温默把东西一个个拿出来,翻开查遍——越翻他神色越不好看,因为每一样东西都毫无含金量。   温默抬起头,神色不太好看地看向鹿依依。   【真是什么都没有。】   “是呀。能做到教导主任这个位置,肯定特别小心的,一定早把有关的东西都烧了。”鹿依依说。   “那就去吕夏的宿舍看看吧。”沈奕说,“不是说,她是在宿舍发现了什么,突然破口大骂,之后就去找教导主任吵架了吗?宿舍里的东西,说不定还没被动过。”   温默摇摇头,对他比划:【既然记得销毁自己办公桌里的东西,那宿舍里吕夏手上的,估计也没有幸免。】   “不,”鹿依依一脸天然,“学校对男女宿舍还是很有分寸的。虽然吕学姐的东西都被收走了,但都是宿管大姨收的。她收的东西,还都放在宿管室里没动喔。”   沈奕眼睛一亮:“真的?”   “是啊,我们宿管大姨还是不错的。”鹿依依点头,“吕学姐的父母本来打算来拿的,但是学校突然就开始这个失踪那个失踪,怕把她父母牵扯进来,大姨就说等风头过了再说,所以学姐的东西就一直放在宿管室里没动。”   *   下午,15:50.   光明中学,四号宿舍楼。   宿舍楼的玻璃门外,风声四起。要天黑了,风更大了,吹得玻璃门都晃悠。   外头的树都飘摇,叶子不安地翻动,哗啦啦响个不停,仿佛要来台风。   宿管室就在进门左手边,窗户已经很旧,像个售票处似的,一面窗户底下开了个口,外头的窗框上放着纸笔。   电视声从里面传出来。吵闹的说话声带着电流音儿,伴着一阵综艺音效,好几人哄堂大笑起来。   屋外风声呼啸。   鹿依依轻快地跳着步子走进去,丸子头跟着动作晃了晃。   她走到宿管室窗前,笃笃敲了两下。   电视声戛然而止,一阵趿拉拖鞋的脚步声啪嗒啪嗒着,走到了窗户跟前。   一个胖乎乎的、慈眉善目的卷发大姨走了出来。看见俩人齐刷刷地站在窗前,她愣了一下——温默太矮,没窗台高,她看不见。   扫了几眼沈奕,大姨把目光投向鹿依依:“依依,这是谁啊?”   “学校请来的,说是调查失踪案的。”鹿依依说,“姨,他们想看看吕学姐的东西,给他们看看呗。”   大姨露出为难的表情:“学生的东西,不好随随便便给外人看呐。你们有文件吗?要不,去政教处开个声明条,给我拿来,我就给你们看看。”   “哎哟,姨——”鹿依依可怜兮兮地拉长声音,“教导主任跟吕学姐最过不去,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要是知道有人要来查他,不骂人都算好的了,怎么开条过来嘛。”   “那也不能就这么给他看了呀,别为难姨了。”宿管苦兮兮地拉下脸,“就这么给他看了,以后出事了,姨就丢工作了。姨也不容易……”   “大姨。”沈奕出声打断。   宿管闭了嘴,望向他。   沈奕笑眯眯地凑近宿管窗户,压低声音:“其实是校长委托我们来秘密调查的。”   宿管大姨蓦地睁大了眼。   “教导主任可疑,校长也是看在眼里的。可教导主任万一察觉到自己被查,跑了就不好了。所以校长说了,我们不能打草惊蛇。”沈奕小声说,“去政教处开条是不行的,你就行行好,拿东西给我们看看。”   “大姨,成功是冒险开辟的,通向成功的路上总是荆棘重重。这时候,懂得冒险行事的识时务者才是俊杰。”沈奕语重心长,“这事儿您要是有功劳,校长肯定给你涨薪……”   温默全听在耳里:“……”   真会说话。   宿管大姨显然被说动了。她深吸一口气,眼珠滴溜溜转了一圈,最后神色坚定下来,用力咽了口口水。   “你等一下,”她说,“我这就给你拿出来!”   温默:“……”   涨薪真是很有魅力的一个词。   宿管大姨踩着拖鞋就哒哒哒回去翻东西了。   等她没了影,鹿依依深深地望了眼沈奕,一脸钦佩。   “你真是很会说话,”她说,“厉害啊。”   沈奕哈哈笑了两声。   片刻,大姨从宿管室里抬着个大纸壳箱子,走了出来。   咚的一声,纸壳箱重重落地。   宿管阿姨直起身,长出一口气:“都在这里了。”   三人走了过去。   温默扒着箱子边,往里看了一眼。就见箱子底下塞了一半衣物,上边是一半教材卷子。   “东西不多啊。”沈奕说。   “学生住宿舍,又不是住家里,没那么多东西。”大姨说,“你们看吧。”   沈奕蹲下身去,已经开始翻起来了。   温默也从里面拿出一沓子纸,翻了翻,意外了瞬。   一张卷子底下,俨然是学生会去年半年度的报表。   鹿依依在他身边蹲下,凑到他旁边来,抻长脖子,往他手上看了眼。   “这个……是学生会的文件吧。”她说。   “我看看。”   沈奕也凑了过来。他也蹲下,把毛茸茸的脑袋伸过去,贴着温默的脸,看了他手上的东西。   他贴得这么近,温默脸一红。   沈奕丝毫不觉得有什么:“还真是。”   “小夏是会长嘛,手里留着一些没什么用的文件。不用交上去,她就都放在宿舍里了。”大姨说。   “有点可疑。”沈奕评价了句,转头又把脑袋拱进吕霞的箱子里,警犬闻毒。品似的这儿摸摸那儿翻翻,最后从里头抽出来两个深蓝色文件夹,还有一沓子纸。   温默一瞧,那些文件夹的书背上都写着“学生会文件”,那几张纸也都是学生会的文件。   “这妹子应该是把学生会的东西都分类归档了,但是文件夹不够用,才留了一沓子出来。”沈奕说,随后翻起了文件夹,“感觉学生会里有事,咱翻翻。”   温默点点头,也一张一张把手上的学生会文件迅速过目。   一时间空间安静,只听翻纸声窸窣地响。   “哦!”   沈奕发出一声欣喜的叫唤。温默抬头,往他那边一看,就见沈奕拿起手里那个文件夹,一脸兴奋地转过头,将手里那页转向他,“有东西了!”   文件夹上,赫然有一张皱巴巴的、沾了血迹的纸。   温默放下手里的东西,往他身边凑过去。沈奕打开文件夹的铁扣,把这一张纸拿了出来,递给了温默。   温默接过,鹿依依也凑在他身边看。   纸上是封信,写了半页的字,有的地方被用水笔划上了团团黑线条,像一个个小黑洞,看不清究竟写了什么。   整张纸皱皱巴巴,满是水痕,似乎写信人是边哭边写的。   左下角有几个血指纹。   【吕会长:   您好,我是高二(八)班的张瑞敏,光明中学的一名贫困生。   写信给您,是我██不知道该把这些难█启齿的事情写█谁。我来自农村,家里在送我来城里上学时,告诉我,外面会有很多困难,母亲叫█一定要█力克服。她说,这是我能走出大山的唯一的机会。   可我觉得,这不对。   会长,我实在是撑不下去了,请您帮帮我。   每次,贫困生资料审批时,██老师都会说,有舍才有得,逼迫我和他做█,他才会在纸上签字同意我的贫困生资格。   我已经和他上。床了一年半。】 第058章   【我已经和他上。床了一年半。】   忽然, 外头风声更大。   天骤然黑了。   温默回头,玻璃门外的天空已经黑沉,风声更甚。不知哪儿的墙皮被刮下来了, 正在大风里被呼啸着往前推去。   沈奕拿出手机来:“五点五十了。看来真是拿到了重要线索, 一下子就天黑了。”   温默闷闷点点头。他把手里的信纸折了几下,塞给了沈奕,让他也看看。   沈奕接了过来,也站起身。他看了眼地上的纸箱子,想了想说:“学生会的东西咱们都带着走吧, 其他的都是卷子什么的,应该没什么用。”   温默又点点头。   “你们要去哪儿呀?”鹿依依一脸天真地问他俩,“去吃晚饭吗?我带你们去食堂?我饭卡里还有几十块钱, 我请你们。”   “不用了,不用了。”沈奕朝她笑笑,“我们找个房间睡觉, 就在这栋宿舍楼里就行。”   “找房间睡的话,你们随意。”宿管大姨说, “学生不剩几个了,好多房间都空着,你们随便找一间就行。”   ……这么做不好吧, 多侵犯学生隐私。   温默心里叹了口气,心说, 估计是因为这是游戏, 玩家需要躲藏, 才让宿管这么说。   再加上, 这学校本身也不是个东西。   要是在现实,这做法可万万不行。   要尊重学生的隐私啊。   几句话的空, 外头的天更黑了。鹿依依转头看了眼外面,嘟囔了句:“好像要来台风了,真吓人。”   “走吧,找个房间睡觉。”沈奕低身拿起学生会的东西,对大姨说,“剩下的您可以拿回去了。万一要是主任来问有没有人找过,您就说不知道。”   大姨点头如捣蒜:“行行行。”   温默比划着问他:【我们就藏在这个宿舍楼里?】   “对啊,这里最好。那些老师也说了,宿舍里从来没有失踪过人,这里比较安全。”   温默想想也是,于是也点了头。   沈奕又灵光一闪:“对了,大姨。”   大姨刚拿起吕夏的箱子,准备拿回宿管室去。   突然被叫住,她回过头来:“嗯?”   “吕夏的宿舍在哪儿?”   “哦,404。”大姨说。   好吉利的数字。   沈奕点头应下,转身带着温默和鹿依依往楼上去了。   鹿依依蹦蹦跶跶跟在后头,问他:“你问学姐宿舍在哪儿干嘛?要去看吗?”   “是啊,来都来了。”沈奕说,“没准还能找到什么,去看看。”   “好!”   仨人到了404门前。   门上被贴了白色封条,上头写着封起来的日期。沈奕打开手机确认了时间,说:“一个月前封的。”   “宿舍里的人全都失踪了的话,大姨就会把宿舍封起来。”鹿依依说,“因为之前真闹鬼了。有个宿舍里,学生全都失踪以后当晚,隔壁的学生就听见没人的宿舍里有人哭。”   “挺吓人。”沈奕评价。   沈奕撕开封条,推了推门,门没锁。   他们进了宿舍,宿舍里安安静静,一个人都没有,窗帘紧紧拉着。   鹿依依伸手要去开灯,沈奕连忙将她拉住。   灯一开,守夜人在外头仰头一看,就知道这屋子里有人了。   “干什么?”沈奕警惕道,“你要害死你默哥儿啊!”   鹿依依转头,迷茫地朝他眨巴眨巴眼:“开个灯怎么害人了?”   沈奕顿了顿,才想起来,鹿依依是个地狱NPC,对她来说,守夜人跟普通人大概没差别。   眼瞅着事情有点陷入僵局,温默上前来,拽了拽鹿依依,仰头望了她片刻。   【还有人跟我们一起来,他们是抢活的。谁帮学校解决了事情,谁就能拿钱。你开了灯,他们就知道我在这儿了,我的钱就要打水漂了。】   鹿依依大惊:“我天哪,还有这种事!我不开灯了,绝不开了,默哥儿你放心!”   沈奕:“……”   他一脸呆滞,瞪着鹿依依愣了半天。   保持着满脸的呆滞,沈奕拿出手机,打开手电筒,转头问温默:“你说啥了?”   温默在手电筒的亮光里对他比划几下:【不重要,她心思单纯,随便找个借口就行。】   “好吧,那继续干正事。”沈奕转头问,“吕夏住哪个床?”   “我怎么知道,我只是个高二的学生,又不是百科全书。”鹿依依说,“我们学校就四人一个寝室,都翻一下不就好啦。”   有道理。   沈奕转身,把手里的学生会资料都放到了进门左手边的床上,打着手电筒看了一圈宿舍里的两张上下铺。   他蹲下来,趴到地上,仔细检查了一圈两张床底。   地狱播报突然响起。   【守夜人笼,狩猎开始。】   呼啦一声,外面风更大了,像是来了台风,玻璃都噔噔地响起来,仿佛下一秒就要炸开。   沈奕跟温默有同样的担忧。他刚爬起来,正爬着梯子在查看上铺,闻声转头往窗外一看,汗颜着说:“这玻璃不会炸吧?”   鹿依依笑着:“不会的啦,我们这里就是很容易刮台风,每晚都这样,玻璃从来不碎。”   温默:【……你这半年也是挺不容易。】   “还好吧。”   沈奕看向温默:“你之前也一直让这学校刮台风?”   【怎么可能,我没那种癖好。】温默比划,【我一直风平浪静的。】   沈奕哈哈笑了声,转头继续搜查上铺,又问着:“话说回来,依依啊,你知道张瑞敏吗?”   “瑞敏?”鹿依依说,“知道呀,八班的瑞敏学姐嘛。刚刚那封信我也看见了,瑞敏跟谁一起在一张床上睡了一年半?她舍友吗?”   温默:“……”   沈奕:“…………”   “她前面又说和老师做什么喔,写着是老师逼迫她做的。”鹿依依抱起双手,托了托腮,“我记得她虽然名列前茅,但是数学不太好来着。是他们班的数学老师逼她做高数题吗?那确实很难呐,的确撑不下去,我看一眼都偏头痛。”   沈奕:“……………………”   他转过头,脸都木了:“温默。”   温默表情复杂地跟他对视片刻,抬手比划:【她的残障是智力不太好来着,你让让她。】   这不是智力不好吧,这也太天真无邪了!   望着一脸纯真的鹿妹子,沈奕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此时此刻他终于懂了,什么叫无知也是一种幸福。   不告诉她真相吧。   沈奕收拾好心情,问她:“那这个张瑞敏,现在怎么样了?也失踪了吗?”   “瑞敏学姐早就失踪了,不是因为最近的骚动。”鹿依依说,“瑞敏学姐是和吕学姐同学年的。前年十月份放完假,刚开学没多久,贫困生刚要审批资料的时候,瑞敏学姐就找不到了。”   “学校查了好久都没找到。”   沈奕停下了动作。   鹿依依说完这些,空气里安静了很久。   只有大风在孜孜不倦地拍打窗户,呼啸声像尖利嘶吼的哭泣。   死寂半晌,沈奕长叹一声,从床梯子上跳了下来。   “上铺下铺的床上都看过了,什么都没有。”他说,“只有被子枕头,还都生灰了。床底下也看过了,也很干净,没有行李箱。”   “当然啦,学生失踪以后,大姨都会来把东西收走。”鹿依依说。   “勤奋的大姨。”沈奕评价。   他走过来,将床上的文件夹和皱巴巴的信拿了起来。   沈奕将信展开,一行一行地看了过来,脸色逐渐凝重。   温默转头问鹿依依:【张瑞敏,是个怎么样的姑娘?】   “瑞敏学姐人有点闷。”鹿依依说,“毕竟不是一个班的,我也不怎么熟,但有时候运动会或者什么活动的时候能见到。学校里贫困生不多,瑞敏学姐成绩最好,经常作为代表上台讲话什么的。”   “但是她声音一直不大,也一直一个人走来走去,我还看见过她在食堂角落里偷偷地抹眼泪。问她怎么了,她又不说。”   【她有跟哪个老师来往很近吗?】   “很多呀,瑞敏学姐成绩好嘛,还是八班的副班长,又是语文和英语的课代表。”鹿依依说,“她还是农村来的,很不容易,好多老师都看她可怜,都跟她走得近。”   【教导主任走得也很近吗?】   “是呀,教导主任毕竟是负责审批贫困生资料的。”鹿依依说。   无从查起。   温默心烦意乱。   沈奕把信折了几下,交给温默,说:“你揣着吧,明天拿着这封信去找教导主任。”   温默疑惑地比划:【你拿着不就好了。】   “不行,谁知道我这破兜会不会又破个洞。”沈奕无奈地朝他笑笑,“我最近很倒霉的。”   温默想了想他把自己摔死从而进了这个刀锯地狱的丰功伟绩,不禁深以为然,于是接过了这封信。   接过以后,他又想起自己才把信看了一半。   温默看了眼鹿依依。   鹿依依朝他歪歪脑袋,一脸不谙世事的纯真。   温默转头:【你看着她一会儿,我去再看看信。】   沈奕知道,温默也是认为不能荼毒了纯真的小女孩,于是点头:“你去吧。”   温默便往远处走了走,展开了信纸。沈奕跟他擦肩而过,行云流水地跟他换了位置,站到他原来的地方,笑眯眯地挨着鹿依依,擦着墙坐了下去。   “咱俩聊会儿,”他很自来熟地跟她搭话,“你跟教导主任熟吗?”   鹿依依摇了摇头:“没说过几句话。”   “这样。”   沈奕点点头,刚要继续问什么,鹿依依就跟着一屁股坐了下来,笑嘻嘻地凑到他耳朵边上,拢起手盖着嘴巴,小声问他:“男友哥,男友哥,你喜欢默哥儿多久啦?”   “!?”   沈奕惊得后背绷直,腾地坐直起来:“什么!?”   “我八卦一下嘛。”鹿依依笑着说,“别那么大惊小怪的,我又不是不知道你。”   “诶?”   “默哥儿跟我说过的。”鹿依依看了眼温默的方向,转头把声音压得更低,用气音说,“你叫江奕,对不对?” 第059章   沈奕怔住。   他正将手电筒对着地面。有着光线, 黑暗里也有着昏黄的漫反射。   他往温默那边瞧了眼,见那人小小的一个,刚走到宿舍最里面, 挨着那些作响不停的玻璃停下, 正要展开信纸。   他大约是听到了,沈奕看见他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眸中分明有几分迟疑浮起。   也不知是想了什么,温默低垂眼眸,把遮脸的领子拉了下来, 露出一张完整的脸。嘴上被缝过的旧伤已经全都好了,只是嘴巴毫无血色。   “我总是不会梳头嘛。”   鹿依依将脸边的头发捋到耳后,说, “以前默哥儿看不过去,就给我梳头。默哥儿不怎么说话,但是我话很多, 总跟他聊天。”   “学校就这么三点一线,说到底就那么点儿事。恋爱上课同学老师宿舍舍友, 能聊的根本没多少事。我无聊,就问默哥儿,有没有故事能给我讲。”   “默哥儿倒是给我说过几个, 虽然都还可以,但我还是无聊。人嘛, 还是恋爱的八卦最带劲, 对不对?”   鹿依依朝他低声一笑, “我就问默哥儿, 以前有没有谈过恋爱,有没有恋爱故事跟我说说。”   “默哥儿突然就不动了——他那时候本来在给我梳头, 突然就不动了,也不说话。”   “他一动不动了很久,才跟我说,以前他谈过一段时间恋爱,对象叫江奕。”鹿依依说,“所以我知道你的,他跟我说过。”   “他说了我什么?”   “他说你很好啊。”鹿依依说,“他说,就算再有十几辈子,都遇不到你这么好的人了。”   沈奕哑然。   他望向温默。温默又脸红了,整张脸充血一样,在黑暗里也清晰可见。他抬手捂了捂脸,欲盖弥彰似的咳嗽了两声。   沈奕笑了起来。   “你默哥儿也很好,”他说,“我也是,再活十几辈子,都遇不着他这样的人了。”   鹿依依很坚定地点头:“确实,默哥儿是好人,特别好。”   “嗯。”   沈奕低眸应声,又抬起眼,隔着一个宿舍,望向温默。很巧,温默也在看他,于是两个人四目相对。   沈奕朝他眨眨眼睛。   温默脸更红了,都已经和他那双血眸一个颜色了。他低下脑袋,又拉起领子,盖住了半张脸。他侧过身,面向窗户,背对向他俩,不再看他。   害羞了。   温默又咳嗽了几声。他抬手,搓了两下脑门,整理了一下心情,展开了手里的信纸。   干正事。   他对自己说,要干正事!   这里可是地狱!   别失了智,这里可没空说那些儿女情长的事儿。   温默深吸了口气,平复了心情。他展开信纸,继续往下读。   【我已经和他上。床了一年半。】   【他告诉我这是正确的,如果我想要得到什么,就必须要付出什么。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和蔼,语气很温柔,亲切稳重的告诉我,这是人生的道理。】   【我█信了他,因为█是我的老师。】   【尽管每次都很痛,尽管他一次比一次变本加厉,但我还是一直相信他。但最近,他变得可怕起来,他开始说我不干净,说我做鸡比做学生有天分的多。我越来越害怕了,他说的话越来越可怕。】   【我不再想这样做了,██老师不像老师了,但他拍下了很多我的照片。】   【他说,如果我不再做,或者告诉别人,就会将照片公布。】   【会长,我是农村来的学生。如果照片被公布,我母亲知道了,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又怎么面对家里人。】   【会长,救救我。】   后面的字逐渐歪七扭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原本清秀的字慢慢张牙舞爪,鬼画符似的写了好几行,还被水痕洇湿得难以分辨。   连最后的落款,都疯了似的歪七扭八。   温默折上信纸,把它放回到兜里。   他走回到沈奕身边,拿起床上学生会的文件夹,翻了几页。   “怎么了?”沈奕问他。   温默抬头朝他比划:【刀锯地狱毕竟有偷工减料的罪名,我想看看有没有看得出蹊跷的文件。说不定这件事,跟校长也有关系。】   沈奕恍然大悟:“是啊!而且如果不是校长包庇,教导主任也没理由现在还能安然无恙。”   “也是哦。”鹿依依说,“校长的态度也一直蛮奇怪的,他或许真的知道什么。”   “他那态度真的很有问题,明明知道危险,还把学生往教室里送。”沈奕嘟囔,“会不会,他是故意的,就想让学生们全都死?”   这角度十分刁钻,温默转过头来,皱了皱眉。   还没来得及抬手比划,鹿依依看了他一眼,就和沈奕说:“默哥儿说,校长图什么呢?”   “……”   沈奕也哑然了瞬:“你很懂事,以后继续翻译。”   他拍了拍鹿依依的小脑袋瓜,然后看向温默一笑,说,“我还不知道他图什么呀。但是明知道教导主任有问题,还在用他,甚至把全校师生都送进教学楼陪葬,他肯定不是简简单单的因为高考。”   “不一定呀,没准真是因为高考。”鹿依依说。   “怎么可能,这都扯上全校师生的命了……”   “学校要升学率呀。”鹿依依托腮,“参加高考的学生数有多少无所谓,只要去考,有升学率就行,不然明年还怎么招生。而且,校长是真心实意认为,高考最重要了。”   沈奕不赞同:“为了个升学率也不至于把全校师生天天送鬼屋吧?”   “至于的呀。”鹿依依说,“因为高考只有一次,这是学校的方针啊。”   “天上哪怕打雷把人劈成半残了,学生都要去参加高考。”   “最照顾自己的爹妈外公外婆爷爷奶奶哪怕要死了,学生也不能知道,因为会影响高考。”   “哪怕自己感冒了得病了脑子里长瘤了,那也要硬撑过高考再说。”   “高考,高考,高考。”   “高考很重要,高考只有一次。”   “什么都可以再论,什么都可以之后再说,但高考只有一次。”   鹿依依笑着,“高考挣的,可是人生的未来。”   她笑得依然纯真。   外头风声大作。   沈奕没有再说话,他在黑暗里沉默了很久。温默转头看向他,昏暗的漫反射里,沈奕的脸庞清晰。他眉头紧锁,黑眸沉沉,仿佛是想起来了什么似的,难得一脸阴沉。   温默其实听不太懂,但他知道,沈奕懂了。   沈奕不但懂了,还想起来了什么。   阳台的玻璃又在一阵阵震动。温默低下头,翻起了学生会的文件。   三人之间,安静许久。   直到温默翻完一个文件夹,刚拿出另一个来,地狱的播报出了面,打破了这阵沉默。   【守夜人笼,狩猎结束。】   沈奕一怔,抬头看向天花板:“这么快?”   温默放下文件夹,朝他比划:【一般都很快,毕竟玩家很少有能反抗的。】   沈奕苦笑了下:“说得也是。”   播报又响起:【我被种在根基里,血肉被寸寸浇灌;肥料分解我的根茎与枝叶,铁锈的芬芳使我再不能逃向远方。】   【我变成丝丝缕缕片片碎碎的小我,我的血管通向养育我的四面八方……】   和昨天刚开局时一样。   沈奕“嗯?”了声:“怎么是一样的?”   他看向温默:“我记得,拔舌地狱里到了第二天,播报有新的提示吧?”   温默懒得比划了,看了眼鹿依依。   沈奕也看向鹿依依。   鹿依依没开机似的呆呆愣愣望着温默,接收了十秒左右的温默信号,又呆着脸看向沈奕:“默哥儿说,如果播报的信息量很大,那也有不会再多给出提示的情况——什么播报啊默哥儿?”   【天气预报。】   温默头也不抬地低下身,再次翻开文件夹。   “啊?天气预报?”鹿依依眨巴两下眼睛,“什么时候发的天气预报?你从哪儿看的?”   【你别管。】   “好吧。”   沈奕:“…………”   播报很快结束,外头风声渐歇,天也亮了。   沈奕从地上爬起来,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转头问:“翻到什么了吗?”   温默朝他摇摇头。   “至今还没翻到什么有用的,”鹿依依跟着沈奕站起来,像个点读机似的在他后头念,“剩下还得再看看,手上就只剩下这些文件了。”   “好吧,”沈奕说,“我帮你看看。”   沈奕去拉开了窗帘。刀锯地狱天亮了,灰暗的天光从外头照进来,屋里终于明亮了些。   沈奕走到温默身边,陪他一张张翻看过来。   “看完,我们就去找教导主任。”沈奕说,“给他看看那张信,应该能问出些什么。”   温默点点头,手上动作又一顿,拧起了眉。   “为什么吕夏学姐看完那张信,会认为教导主任就是信里提到的老师?”鹿依依说出他的话来,“那是当然的呀,默哥儿。虽然那张信上好多被涂黑的地方,但是一提到审批贫困生名额还会在上面签字的老师,就只有教导主任了。”   “这些审批呀资格呀的事,学校里都是他做的。” 第060章   话说得很有道理。   沈奕看向温默:“你觉得不是教导主任?”   温默看了他一眼, 又低头思索片刻,后又抬头,朝他摇摇脑袋。   “默哥儿说, 就是直觉觉得不太对劲, 怪怪的。”鹿依依说,“哎,默哥儿直觉还蛮准的哦。”   沈奕点头:“确实很准。”   温默活着的时候直觉就很准了。   江奕很有经验。   “可是不是教导主任的话……又会是哪个老师?”沈奕挠挠脑袋,“不管怎么说,先拿去给教导主任看看吧。他跟吕夏争吵过, 一定是知道什么我们还不知道的。”   温默点点头。   “先翻翻看这些学生会文件有没有不对的地方。”沈奕打开文件夹里的铁扣,将里面的文件分成两沓,交给了温默一沓, “咱俩分工。”   温默又点点头。   *   8:34分。   光明中学,教学楼门口。   “结果是什么都没有。”   沈奕手揣着兜,拉开教学楼的玻璃门, 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   温默闷头闷脑地走了进去,鹿依依负手蹦蹦跶跶地跟在后面。   “学生会的文件都查了一遍, 没什么不对,那看来重点就是张瑞敏的事。走吧,去找教导主任……政教处几楼来着?”   “四楼喔。”鹿依依说。   “四楼走起。”   三人上到四楼, 沈奕敲了敲政教处的门。   一阵脚步声自里面响起,随后门打开来。   门只开了半条缝, 教导主任圆润的半个秃头在门后出现, 还反着政教处惨白的白炽灯灯光。   见是他们, 半秃小老头才放松下眼神里的警惕, 把门打开来。   “是你们,”他说, “你们昨天干嘛去了?叫你们去看着高三上课,结果全都没影了!你们这群新老师,拿钱不办事?”   温默拿出兜里的信纸,交给沈奕。   沈奕笑了起来:“话别说得这么难听嘛,主任,我这边也是有做事的。”   一旁的楼梯口里,正好下来了五六个玩家。   玩家们听见动静,往这边看过来。看见温默和沈奕,他们便一窝蜂地走来。   温默看了他们一眼。   沈奕毫无察觉,边和教导主任说着话,边把信纸展开来。   “昨天,我听说了前任学生会会长吕夏的事。然后呢,我就很在意呀,我这个人吧,有问题不刨根问底我就不舒服。所以,我很不道德地撬开了宿管大姨的屋子,翻到了这个东西。”沈奕把皱巴巴的信纸怼到他脸上,“你是不是应该给我一个解释?”   教导主任瞬间目眦欲裂。   “你!”   他大叫起来,伸手去夺。   沈奕反应极快地撤回手,一个侧身后退,教导主任瞬间扑了个空。他扑通一下扑到地上,一声惨叫。   玩家们围了过来。   教导主任龇牙咧嘴地从地上坐起来,瞪着沈奕,眼睛里都要喷火了。   “拿过来!”他大喊。   沈奕耸了耸肩膀:“不给。”   “给我!”他大叫,“我明明都撕了,你从哪儿找到的!?”   沈奕一怔:“你撕了?”   “很正常。”一个玩家说,“这学校里显然闹鬼,你就算死了,那个鬼也会把东西拿回来的。恐怖片里经常有这种桥段,主角扔了娃娃,结果一回家,娃娃就坐在沙发上。”   有人恶寒地搓搓胳膊:“噫。”   “给我看看。”有玩家上前来,向沈奕伸出手,“线索要共享,兄弟,我们可是队友。”   沈奕没给他,看向温默。   这次又没有因为队伍里有鬼而闹内讧,队伍里很和谐,也没人勾心斗角。   给了也没什么关系,温默就朝沈奕扭扭头,示意他给出去。   沈奕这才把东西交出去:“喏。”   “给他干什么!?”教导主任气极,“我叫你给我!”   “别着急嘛,有话慢慢说。”沈奕朝他一笑,“你这么急,看来真的是你?你用贫困生名额要挟张瑞敏跟你睡了?”   “不是我!”教导主任骂道,“**爹的,怎么都说是我!吕夏也说是我,校长也说是我,谁都来跟我吵!我都说八百遍了,就不是我干的!拿贫困生名额要挟学生,这是人干的事儿?我再不是个东西也不会干这种事的!”   “我都五十六了,再熬几年就退休了!我脑子有病吗,这种节骨眼上我犯事儿!!”   “再说那上面又没写我的名字,怎么就是我了!”   玩家们面面相觑。   教导主任气得面红耳赤吹胡子瞪眼,气愤得脸都红成猴屁股了,表情和反应瞧着都真真切切,丝毫没有表演痕迹,也没有任何心虚。   温默往他手上看了几眼。主任刚才气得挥了几下手,但没有任何多余的小动作——比如抠手或者揪衣角,一些看得出他在撒谎的小动作。   “好像真不是他。”有人嘟囔。   “该不会是他很会演吧?”   “说不定真是误导。”   信纸传到一个女玩家手上。她把信反手拿过来,向众人展示,“老师名字上都涂黑了,并看不见名字,信纸还皱巴巴的,说不定是她写这封告发信的时候被发现了,这个老师就把信抢了过来,把名字涂黑,误导了别人。”   教导主任一听这话,两眼立马热泪盈眶。他从地上一个咕噜爬了起来:“是吧!是吧!真不是我!我苦海学涯几十年,老实了一辈子,怎么可能对张瑞敏起心思!再说了,她又黑又丑又干巴巴的,我对她起不了一点儿欲望!”   众人眉头一皱。   “我看,说不定是她自己被害妄想!”教导主任说,“她在学校这两年,一个朋友都交不到,男学生也笑话她!肯定是太想交男朋友了,才撒这些谎!”   沈奕笑出了声。   他走上前,笑眯眯的:“撒谎?”   “是啊!”教导主任皱起眉,挥着手,挺直胸膛高高在上似的,开始痛心疾首地说教,“青春期的小女孩,好多这样的!自己一点儿都不知羞!”   沈奕笑着点点头,把拳头握起来,摁了两下指关节。   咔吧咔吧两声响。   “张瑞敏这孩子也是,有事儿不来跟我商量,反倒给吕夏写信!她能干什么?她不也是个学生?事儿办不好就算了,现在还把学校——!!”   教导主任话刚说一半,沈奕一拳头砸了上去。   正中面门。   教导主任重重摔到地上。   温默没拦沈奕。他看着沈奕嘴里骂了两句“个锤子玩意儿我顶你个肺”,骑到主任身上,对着他的脸猛猛砸拳,揍得教导主任惨叫连连。   玩家们也都没拦他。   “太不是个东西了。”一个女孩玩家评价,“下地狱去吧这混账。”   温默瞥了眼教导主任,心想这种给受害者泼脏水颠倒黑白的死人如果真的存在,大概会落到拔舌地狱大判官言手里。   他会下拔舌地狱。   鹿依依突然欢呼一声,温默吓了一跳。他一个哆嗦回过头,就见鹿依依两眼放光,无比兴奋,一个箭步就冲到沈奕旁边:“加油!男友哥!加油加油!打他鼻子!左勾拳!上勾拳!漂亮!”   温默:“…………”   还会应援吗。   还有应援的吗。   *   十分钟后。   等沈奕松手,瘦瘦高高的地中海的脑袋已经肿成了猪头。   他规规矩矩地跪在地上,嘴唇都哆嗦,两只眼睛一青一紫,眼泪哗啦哗啦直流。   沈奕黑。帮似的蹲在他跟前:“老实了没?”   教导主任连连点头。   沈奕指着他被打歪了的鼻子:“再给我多叭叭一句用不着的,我给你脑浆子都揍出来。”   教导主任再次点头如捣蒜。   主任彻底老实了,沈奕嗤了一声,这才放过他,站起身来。   鹿依依望着顶着个猪头的教导主任,眼睛都放光,一脸真诚:“主任,看你被打我真是太爽了。”   教导主任:“…………”   沈奕揉了揉自己的肩膀头子,说起了正事:“好了。假如你真的没干,那这上面怎么写着,只有跟她睡过,这个老师才会签字同意贫困生资格?”   “只有你才能签字同意贫困生资格吧。还是说,还有别人能签字同意这个审批资格?”   教导主任嘴肿了,说话声音很是模糊:“确实只有我,但我确实没做……”   “该不会是校长吧。”一个玩家说,“校长权限比你高得多,就算他来签字,文件也会生效。”   “不可能是校长!”教导主任嚷嚷起来。   “为什么不是校长?”   “我……”教导主任支支吾吾了下,又挺直胸膛,一脸宁死不屈的倔,“反正不是校长!校长最德高望重,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温默翻了个白眼。   “你最好想好是不是。”沈奕摁了两下拳头,又一阵咔吧咔吧响。   教导主任吓得一哆嗦。   瑟瑟发抖地往后蹭了两下,他哭了起来:“真不是校长,要真是校长,我还至于跟你们生气说校长也说是我吗?贫困生的审批资料,那都是我管的,如果校长签了字,我能不知道吗?”   “校长要是签字,那也得跟我要材料才行。他如果签了字,我审批的时候也该看到啊!可材料从来都是我签字的,校长一次都没动过!”   沈奕狐疑:“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教导主任大着舌头说。   玩家们面面相觑。   “他看起来没说谎。”一个玩家眼神真诚。   “那既然字只有他签了,为什么张瑞敏这封信上还说,只有她跟老师睡了,老师才给签字?”   教导主任一急:“所以我说她说谎……”   温默瞪了他一眼,教导主任闭上嘴不吭声了。   一旁的楼梯间又传来阵阵脚步声。玩家们转头看去,就见两个玩家从下头走了上来。   两个玩家一男一女,都很年轻。   见他们都聚集在一起,两人走了过来:“怎么,开会呢?”   “有人发现了新线索。”一个玩家回答。   “什么样的线索?”   正拿着信纸的玩家就把手里的信交了出去。男玩家接过来,一行一行地扫了过来。   女玩家并没急着看,转头问一个稍为年长的健硕男人:“阳哥,看见小钱儿了吗?”   沈奕转过头:“小钱儿?”   “一个跟我们一起的玩家,是个读研的学生,男的。”女玩家说。   “喔。”   “没看见。”被叫做阳哥的男人说,“怎么了?他不见了?”   “是啊,我们在学校里四处走了会儿,一回头他就突然不见了。”女玩家忧心忡忡,“我看这样,估计也是跟学生一起……没了。”   众人沉默。   “别说他了,”沈奕旁边的一个男人说,“我刚刚一进教学楼,刚开门,跟着我的两个人就突然没了。”   “什么!?”旁人惊恐看去,“失踪了两个人?”   男人点点头:“是。”   “这么大的事你不早说!”   “他俩怎么失踪的?”旁人问。   “突然就没了动静。”男人说,“我在前面走,他俩在后面说话,然后突然就没了声。我一回头,他俩就没影了。”   “那不就是跟这学校里的学生一个下场了么。”   此言一出,众人沉默。   温默忽然感到危险。他转头看看四周,顿时越看这教学楼越不妙。   沈奕站了起来。温默看向他,就见他朝自己走过来。   沈奕将他一把抱起,紧紧搂在怀里,缓缓后退,警惕地看向四周。   玩家们的神色也都很不好看。   “事情很不妙。”刚从楼梯口上来的女玩家说,“超级不妙的,我们俩刚刚为了找小钱儿,从教学楼一楼找到四楼来了。可这四层楼里,一个玩家都没有。”   “……”   “要我说,”女玩家语气慢吞吞的,“恐怕,学校里就剩下我们几个了。”   玩家们沉默地互相看了一圈。   在场的玩家,除了温默这个小鬼,只有八个人。   *   “喂——”   阳哥深呼吸了一口气,胸腔用力一抬,气沉山河地在操场边上大喊:“还——有——活——人——吗!!”   操场上悠悠传来回音:   有活人吗——   活人吗——   人吗——   吗——   无人回应。   灰天下的操场,绿油油的草皮看起来都毫无活力,明明这青绿色向来是最有生命感的色彩。   阳哥呼了一口气出来,回头说:“没人。”   教导主任鼻青脸肿地站在一群玩家们后边:“肯定没人啊,照你们那么说,那些新老师也都失踪了。咱这学校,甭管学生老师,失踪的绝对回不来的。”   阳哥无语:“谁把这傻缺带过来了?”   “我。”一个男青年说,“那肯定要带来呀,这可是重要的线索提供人。”   鹿依依靠在操场的铁丝门边,也眨巴着一双乌黑眼睛说:“你们就别白费力气了。别说到操场上,你们把学校翻遍都找不到那些新老师的,学校也不是没找过。”   阳哥更无语了:“这妹子又怎么回事?”   沈奕赶紧哈哈干笑着过来解释,怀里还抱着个温默:“我俩找到的关键NPC!就是她告诉我们这封信的事情的,她很有用的!”   阳哥都快炸了:“那你死抱着你弟弟干什么?都一路了!他又不是没长腿!你让他自己下来走啊!”   “那怎么行,万一我在哪儿嘎巴一下也失踪了呢?我抱着他,至少我俩死也在一起!”   阳哥:“……”   阳哥真是不想搭理他了。   “不出意外的话,这一关只剩下我们八个人了——算上那个哑巴小鬼。”   沈奕炸了:“不许说我弟弟是哑巴小鬼!”   说话的男青年莫名其妙:“实事求是好不好。”   “你——”   沈奕正要再发作,温默拉住了他。他拉住沈奕半边耳垂,把他的脸扯向自己。   沈奕不得不望向他。温默皱着眉挖了他一眼,示意他别炸毛,别跟人家过不去。   少生事。   他无声地用眼神跟沈奕这样说,朝他挑挑眉角。   沈奕如此近距离地和他对上眼,顿时也没了脾气——他跟个正要发疯却突然被扯住狗绳的大狗似的,就那么被悬崖勒马地拽回去,立马蔫了,抽了抽嘴角,没再说什么。   “好吧,”他只能应下,“你继续说。”   男青年把他俩刚刚的一拉一扯收进眼底:“……咳。总之,这一关应该就剩下我们八个人了。”   “一晚上就折了八个,这一关真是地狱难度。”   “我们八个人就相依为命吧。”一个人说,“先自我介绍一下吧,以后就别分开,大家一起走,绕着教学楼。”   “绕着教学楼走吗?”有人狐疑,“不可能吧。这次‘罪恶’的中心点,不就是那个教学楼吗。”   男青年也面露困扰。他被说得皱紧眉头,紧抿了半晌嘴巴,叹了口气:“不管怎么说,先抱团吧,抱团总是对的。”   “好吧。”   一群人便各自做了自我介绍。   余下的八个人里,五男三女。   阳哥——那个很健硕的、衣服都快包裹不住肌肉的健身男,全名叫郑安阳。   另一个勤快的男青年玩家叫李欣奇,他旁边,一个穿着运动装的干练女人叫董夕。   董夕是刚刚来找叫小钱儿的男玩家来的一男一女之一。跟她一起的另一个男生也是个青年,他戴了个方框眼镜,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叫马力杰。   剩下的温默记不住了,他很不擅长记人名。   做完自我介绍,玩家们便思索片刻。   “现在的问题,主要是这个叫张瑞敏的学生,究竟是遭遇了什么。问题很明显,就是出在他身上。”李欣奇说,抬头问沈奕,“这信哪儿来的?”   “吕夏行李里找到的。”   “吕夏又是谁?”   “前任学生会长呀。”鹿依依在他们后头开口,“怎么回事,你们都不知道的吗?” 第061章   其余玩家们的确不知道。   鹿依依便把吕夏的事复述了一遍。   站着怪费劲的, 看起来一时半会儿走不了,沈奕就找了块马路边边的地方,抱着温默坐了下来。   等鹿依依把话说完, 其余的玩家也理解了游戏里的现状。   “我整理一下, ”李欣奇说,“也就是说,整个时间线就是,张瑞敏在前年写了这封信后,就失踪了。直到将近一年半后的前两个月, 吕夏在宿舍里发现了这封信。”   “她就去找了始作俑者的……这个,”他指了下教导主任,“吵了一架。”   教导主任又炸毛了:“我没有!”   李欣奇不管他有没有, 继续把话往下说:“那之后没几天,他就失踪了。没错吧?”   教导主任又嚷嚷:“我都说我没有了!那张瑞敏又黑又丑的——”   “闭嘴!”阳哥狠狠瞪他,“不论长得如何, 人家女孩子都受到折磨了!你一个教导主任,不关心学生受到重创之后的身心健康, 还在这儿攻击她的长相?有病吧你,我看你长得跟个竹节虫似的,还有脸说别人!”   教导主任的脸红了又青, 不说话了。   李欣奇两手抱臂:“而且,这不管怎么看都和你有关。就算你一直强调不是你, 可吕夏是找了你之后才失踪的, 这张信上又写的是你签名……”   “又没写是我签的!”   “可在资料上只有你能签名。你自己也说了, 如果有谁签了名, 你这个负责审批的一定会知道。可你一直坚称只有你的签名,那你说……”   “我怎么知道!那些文件上真的只有我自己的签名!”   场面变得吵闹起来。   温默沉默地思索一会儿, 抬头看向沈奕。   沈奕正百无聊赖地托腮坐地旁观。察觉到目光,他转过脑袋一瞧,和温默四目相对。   “怎么了?”他问,“你想到什么了?”   温默点了点头。   他转头看了眼鹿依依,鹿依依正站在人群后头好奇地旁观。   在这里让鹿依依替他说话,实在冒险。地狱里的NPC要是替玩家说话了,是个傻子都会察觉到不对的。   温默便抓起沈奕的一只手,在他手心里写起了字。   【就算信上写了,那个侵。犯她的老师签了名,】温默慢吞吞地写道,【也不一定,是在真的签了名,对吧?】   沈奕怔了怔:“什么意思?”   【复印件。】   温默道,【假如是一个也有权力管理她的贫困生资格的老师,只要把贫困生资料审批的文件复印一份,假模假样地盖个章,再以此要挟她。】   沈奕腾地站起来,恍然大悟——   “就算签了字,也不用交到主任那儿去!”   正和主任battle的玩家们:“?”   沈奕抱着温默,跑到他们跟前,急切道:“文件不是真的!”   “什么?”   “我们都太钻牛角尖了!”沈奕说,“因为信上写了签名,所以我们就觉得一定是真的在文件上签了名。可那文件不一定是真的,只是在张瑞敏看来,老师签了字盖了章!”   “她是个农村来的女孩子,还是个十几岁的学生,分辨不出那文件究竟算不算数!也就是说,只要这个老师拿来一张复印件,或者自己照猫画虎写出来一张根本不算数的文件,在她面前签字盖章就可以了!只要能把她唬住,这样就足够了!”   众人如梦初醒。   “所以主任这儿也不会有多余的签名!”阳哥恍然大悟,“因为打一开始,那就是张没用的文件,只是骗住小姑娘用的!”   教导主任终于沉冤得雪。他日的一下就哭了,嘴唇都哆嗦得跟痉挛了似的,泪奔不能语地望着他们。   玩家们嫌弃地瞥了他一眼,懒得理他。   “那会是谁?”李欣奇两手插兜。   董夕也把手插在上衣兜里:“是呀,照你这么说,所有老师都有可能。”   “不,不对。”沈奕说,“这必须是一个让她觉得对贫困生资格这件事很有话语权的人。那些单纯的科任老师,就不可能了。”   “也对。”   李欣奇回头望教导主任,“那果然还是只有校长了嘛。”   “校长就没必要装签字了吧。”阳哥说,“如果是校长,那大可以把贫困生的事儿直接从这个半秃这儿要过去,还更能给张瑞敏压力。作为一个变。态,他完全没有不去这么做的理由。”   “半秃”教导主任:“……”   “倒也对。”   “那就只有一个人咯。”沈奕说,“班主任。”   此言一出,空气微静。   死寂一瞬后,众人互看了一眼。   “有道理。”李欣奇说,“这么一想,信的事情也说得通。”   有人问:“怎么说?”   “有一点,我从看到这封信开始就很奇怪。”李欣奇说,“她为什么会找学生会长寻求帮助,而不是老师?”   沈奕点头:“而且遇上这种事,第一反应都应该是去老师说。是个学生的话,那第一个会依赖的就是班主任。她既然已经写信给了学生会会长,那就只有两个可能。”   “一个是班主任不相信她,一个是……班主任就是做这件事的禽兽。”沈奕道,“如果是前者——班主任不相信她的话,那么这件事应该在信里写出来。对她这样的处境来说,受到班主任的不信任也是一大绝望,也应该会和吕夏倾诉出来。”   “可是没有写。那也就是说,班主任没有不相信她。”   沈奕没有再往下说。   他扫视了一圈众人,众人神色凝重,眼中都已了然。   阳哥迅速回身,凶狠着一张脸,问那半秃:“张瑞敏的班主任是谁?”   他太凶了,教导主任一哆嗦:“赵、赵崇……”   “他现在在哪儿?”   “失踪了啊,”教导主任讪讪,“第一个失踪的就是他。”   此言一出,众人一怔。   “失踪了?”董夕凑上去,“你可别为了袒护老师瞎骗人,他怎么可能失踪!?”   “他真的失踪了,我骗你们干什么!”主任欲哭无泪。   主任看起来不像在说谎。   董夕神色难看极了。她转过头,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失踪?”   阳哥神色也很难看:“不应该啊,推理到这里,这个赵崇是‘罪人’,是我们该终结的‘罪恶’本身。他怎么会失踪?他失踪了,那不就是已经被吕夏‘终结’了吗?”   李欣奇回头望向沈奕:“推出错了吧?”   沈奕皱着眉头。   这么听起来,好像还真是出错了。赵崇如果已经失踪,遭到了终结,那游戏早就结束了——甚至都不会开始。   “可推到这里,逻辑上很合乎情理。”董夕揉了揉自己的后脖颈子,“应该没出错啊。”   沈奕脑子有点不够用了,脑仁开始嗡嗡的疼。他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叹了一声,说:“不管怎么样,先去这个赵崇的办公室看看吧。他是班主任,张瑞敏的事,他那边肯定有一手资料。”   “说得对。”阳哥又问半秃,“赵崇的办公室在哪儿?”   教导主任缩了缩膀子:“三楼。”   *   10:10分。   光明中学,教学楼,三楼。   教工职员办公室。   上课的铃声适时响起。   铃声在死寂的校园里回荡,响前响后都没在学校里激起半点儿涟漪。整个学校像是已经死了,除了铃声没有半点儿动静,仿佛上课铃是一段丧钟。   外头的天气依然阴沉。   董夕走到窗户边上,往教学楼下看去。楼下空空荡荡,目之所及没有半个人在。   她拉开窗户,摁着窗沿往外远眺片刻,呼了一口气出来,回身道:“我们进教学楼没关系?别一会儿又莫名失踪几个。”   “不进就只能卡关,大家永远留在这个地狱里,跟全军覆没有什么区别。”阳哥说。   董夕哽了哽。   好有道理。   “那有找到什么吗?”   她走过去。众人正围在一张桌子跟前,翻翻找找。   这就是赵崇的桌子。   沈奕一屁股坐在赵崇的桌子上,拉开旁边几个柜子,把里面所有的东西都拿出来,放在了桌子上。   赵崇的东西还挺多。   众人翻了半天,又听了一轮上课下课铃,终于将赵崇的所有文件翻完了。   “没有多少和张瑞敏有关的东西。”   众人把整张桌子翻了个底儿朝天,做了总结,“就只剩一些个人资料……”   “因为张瑞敏都已经失踪了,没什么用了吧。学生失踪又是个敏感话题,他肯定不会多留这些东西。”   “就只剩下一些个人资料和学籍表了。”   众人把张瑞敏的个人资料翻了一圈,最后交到了沈奕手上。   温默走过去,拽了拽他的衣角。   “光看这些,也看不出什么来。真是头痛……”   “我们是卡关了?”   玩家们交谈着。沈奕接过张瑞敏的资料,低头看看,见温默小小一个,两手扒着他的衣角朝他示意,于是一笑,低身把他抱起来,搁在自己腿上,两手环到身前,把他搂住,跟他一起看起了资料。   温默凛起血眸,认真看起学生资料。   右上角,是张瑞敏的三寸蓝底免冠大头照。这确实是个算不上漂亮的女孩,皮肤是如同黄土的黝黑,脸庞又很瘦削。她紧抿着唇,即使是照片也看得出眼神闪躲,仿佛照相时就已经对未来的校园生活感到了不安。   她的资料不多,很简单,写了住址和一些基本的资料,家庭住址那儿写着一个山村的名字。   “话说回来,这赵崇桌子上没有教材啊。”董夕转头问,“赵崇教什么的?”   教导主任自然也跟着他们来这里了,他鼻青脸肿地站在门口:“美术。”   “美术??”董夕难以置信,“一个高中的班主任,是教美术的?这像话吗?”   “这怎么不像话。”教导主任嘟囔着,“八班本来一直都是特长班,美术老师来当班主任,再正常不过了。现在高一和高二的八班,还是音乐老师和体育老师在当班主任呢。”   “牛。”董夕只能这么评价。   “世界上让体育老师美术老师音乐老师当班主任的学校……不存在吧。”   “国内是不存在吧,国外应该很正常。”   有只大手环绕过来,把温默往怀里拉了拉。脑袋上微微一重,温默抬抬头,感到沈奕把下巴搁在了他的发旋上。   沈奕开口说话了,每说一个字,温默脑瓜顶上都跟着他声音起伏动一下。   沈奕问道:“这里资料不多,所以张瑞敏,在校表现具体怎么样?她遭遇了这种事,你一个教导主任,就从来没有察觉过吗?”   “我哪儿知道啊,她又不说话。”教导主任说,“农村来的贫困生很多都那样。十六七八,学生正是青春期,最难搞,自己家里穷,还自尊心很强,心思难猜的很。”   “哪儿有精力一个一个都照顾到,全校一千多个学生呢。”   沈奕冷笑了声:“你现在不就很省心了吗,主任,再这么下去几天,全校两百个都快没有了吧?”   主任的脸青了又红。   “既然不知道张瑞敏,那就来聊聊赵崇。”沈奕说,“自己学校的老师,你总得清楚的吧。”   “赵老师的话,没什么好说的啊。”主任说,“很文艺的一个人,说话都一直细声细语的,跟谁脾气都很好。东西按时交,被说了就道歉,又博学多才又不卑不亢的,学生们也都很喜欢他,那个赵老师,怎么可能像你们说的那样似的……”   是个衣冠禽兽。   “他对美术可有研究了,自己也一直都在画油画。还一直送别的老师小画呢,都是他自己画的。喏,他桌子上就有一个,别的老师桌子上也有,都是他送的。”   教导主任伸手指了下。沈奕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见桌上有个小画框,画框里面是明亮的夏日海边,洁白的海浪朵朵拍在沙滩上。   很有意境,色彩明媚。   温默从他身上起来,伸手拿了过来。   沈奕又抬头,看向旁边的办公桌。和教导主任说的一样,隔壁老师的桌子上也有一个差不多大的小画框——这不该叫画框,这是两个相框,相框背后有条木头腿儿支撑着,让它们立在桌子上。   沈奕低头看温默手里的相框。   “赵老师教出来好几个考了名校的艺术生呢。”主任哼哼着,好像挺自豪,“他怎么能看得上……”   他下意识就要张嘴再贬低张瑞敏,但沈奕抬起眼皮给了他一眼刀。   主任立马不说话了。   沈奕望着他脸一白,立马闭了嘴的样儿,嗤笑一声。   他低下头,望着温默手里的相框,沉默半晌,又偏开眼睛,看了眼旁边桌子上差不多的相框。   “给我一下。”   沈奕低头,声音很低又语气柔软地对温默说。温默抬手,把手里的相框递给了他。   “知道吗,主任。”沈奕把相框拿在手里打量,不急不缓地说着话,“我这两天,身边出了点儿事。”   “我以为是哥们的兄弟,差点儿没把我捅死,也好悬没把我给毒死。出事儿的那天,我就想起之前的事。之前我俩特别好,他每天都笑着跟我称兄道弟,但我最近才知道,他一直在跟我演,他早就恨不得我去死了。”   “所以我的意思是,人呢,是会演的。”沈奕说,“你眼里的赵崇,是他想让你认为的赵崇。”   “像他这种变。态,应该还有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他对自己的学生做了什么的心理。学生在他手心里只能挣扎,无法逃走,我猜,他应该会认为这也是他的艺术品。”   “一个美术老师,还是一个画家,他怎么忍得住不把这种艺术品展出?”沈奕道,“但是这样展出,他肯定身败名裂。”   “所以他会隐秘地展出。”   “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展出了什么,都不知道自己收到的东西只是表面,黑暗里的画作才是他要送出来的,真实的艺术。”   “无知的同事接过他色彩明媚的画,把不为人知的‘床事’光明正大地摆在了教育学生的办公桌上。”   话到此处,所有人都懂了。   玩家们面目悚然。   沈奕把相框翻过来,将四个角的别钮旋开,打开了相框的支架。   “对他来说,这是把这种艺术推到顶级的‘行为艺术’。”   画作背面,是一张女孩伤痕累累青紫交加的裸。体画作。   和一张血淋淋的赤。身照片。 第062章   沈奕把拆开的相框放到了桌子上, 相框里的内容在玩家们面前一览无遗。   顿时有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响起。   玩家们或震惊或惊恐地望着眼前的东西。   教导主任推开所有人,来到桌子面前。看见这相框背后的内容,他那被沈奕打得几乎睁不开的青紫双眼都瞪大了。   “这不可能!”他大声嚷嚷, 声音都撕裂了, “绝不可能,这什么东西!?”   “还不可能?这都他爹的铁证如山了!”   董夕怒吼起来。   她也忍这个混蛋小老头很久了,此刻一听这混账居然还想不认账,真是怒火中烧。她拿起相框,把这肮脏的画作往他脸上怼, “看看!你仔细看看!你们赵老师!张瑞敏的班主任!这就是你说的教书育人博学多才的赵老师!!”   “这就是他怎么对学生的,这就是他怎么教书育人的!这就是你说的张瑞敏在骗人!?你还要给这禽兽讲话吗!?”   教导主任瞪大眼睛,被逼得节节后退, 被她一句一句吼得呼吸不畅。   董夕不放过他,跟着他往后踉跄的脚步,一直往前逼近, 将手里的画死死地往他脸上按,逼他直视这一切。   直到教导主任后背重重撞到后头的一张办公桌上。   那桌子被撞得一歪, 滋啦一声刺耳声响,往后狠狠一斜。   教导主任身子也一歪,倒在那张桌子上, 一脸惊恐地气喘吁吁起来。   他瞳孔颤抖地瞪着相框背面,嘴巴哆嗦半天, 却说不出一句话来了。   李欣奇拿起旁边那张桌子上的相框, 照猫画虎地也把后边的相框背面的钮儿抠开, 打开一看, 脸色立时一沉。   “他说对了。”   李欣奇把相框拿过来,也放到赵崇这张桌子上。就见这相框画作背面, 是一张色彩恐怖的另一张画作。女孩捂着身体,涕泪横流,嘴角冒血,痛苦地张着嘴巴,无声地、又撕心裂肺地嘶喊着。   她嘴巴里一片黑暗。   不知谁咬紧了牙关,那牙根被咬得咯咯响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有人骂道:“禽兽。”   地狱里的玩家虽然都是罪人,但大伙的罪名五花八门。   有打擦边球拿钱的、有偷吃公司公款的、有寻衅滋事打了人但打点过后逃了罪的——罪名很多,都不是好人,但大都还有做人的底线。   比如绝不欺负女孩子。   但这都不是欺负就能说尽的等级了。   鹿依依站在门口,眨巴了两下眼睛。   温默从沈奕的身上跳了下来。他刚走过去,鹿依依就好奇地往里走进来了。   温默及时地挡在她面前,堵住了她往里去的路。   “默哥儿。”鹿依依停下脚步,低下身,扶着膝盖一脸天真地问他,“刚刚说的都是什么呀?我怎么听不太懂?”   【听不懂也没关系,说的都是大人的事。】温默在心里默默道,【赵崇你认识吗?】   “我知道的呀,赵老师,不过和我们班不亲近。我们是文化班嘛,顶多每周一节美术课。”鹿依依说,“现在高二下半学期了,马上就要高三了,所以美术课也没有了,我就每天上午大课间做操的时候能见到他,话都没说过两句。”   温默松了口气。   【那就好。】他说,【你回去上课吧,之后就别跟来了。】   “为什么?”鹿依依委屈起来,“我做错什么了吗,默哥儿,你怎么不要我了?”   【……】   这孩子怎么智力一正常过来,说话就像江奕?   江奕就最会戳他软窝子,随口一句话就能让温默再也拒绝不了。   鹿依依眼巴巴可怜兮兮的,温默瞧过去一眼,就越看她越觉得像江奕。   温默叹了口气,硬着头皮,努力把语气放强硬:【不可以,很多东西你看了不好。】   “我看了好不好那是我自己说的!”   鹿依依一大声,那边围着教导主任和相框的玩家们就注意到了。   他们回头,望见鹿依依居然正在和温默说话。   “哑巴?”阳哥皱起眉头来,“你在和那妹子说话?”   “谁!?”鹿依依突然怒了,“谁说我默哥儿是哑巴!会不会说话!不会问人家名字吗!人家明明有名字为什么还要叫哑巴,你会说话你了不起吗!长了个嘴你要上天啊!”   温默吓了一跳。   他赶紧上去推了把鹿依依,回头抱歉地朝人群笑笑。   玩家们的神色更加怪异了。   沈奕“哈”地大笑一声,坐在椅子上翘起腿来,一脸大仇得报的痛快,抬手给鹿依依用力比了个大拇指。   他还高兴上了!   温默狠狠瞪了他一眼,示意他少闹,赶紧想点办法。   对上他责备的目光,沈奕耸耸肩膀,无奈地抱臂又笑笑,出来救场了:“我弟弟还是个小鬼嘛,这里是地狱游戏,没准鬼和NPC之间就是能不用说话地交流。”   李欣奇保持狐疑:“这可能吗?这科学吗?”   “咱们都在刀锯地狱里了,刀锯地狱这地方难道科学吗?”   李欣奇无言以对。   “别在意这些小事了。”   沈奕站了起来,朝着歪在椅子上大喘气的教导主任走过去。董夕还站在他面前,把手里的东西往他脸上怼。   沈奕按下她拿着东西的手,顺便拍了两下她的手背,示意她冷静。   他脸上带笑。转头望见他的笑脸,董夕登时也没了多少脾气,乖乖地退到了一边去。   “现在我们的麻烦,在于学校没有察觉到张瑞敏的痛苦,放任赵崇在学校里依然我行我素,甚至于这次吕夏都跟着失踪了。”沈奕对众人说,“但张瑞敏已经在很久之前就失踪了,并且赵崇现在也是已经失踪。他明明有了报应,那现在游戏所要求的通关方式到底是什么,就成了问题所在。”   “所以呢,还是得再推断一下。”沈奕转头,对着教导主任笑眯眯的,“假设张瑞敏的失踪是赵崇所害的,那她的失踪就是‘被杀害’。而且这封信本身也还有问题,之所以把要紧的地方涂黑,就是有人想要诱导吕夏去误会教导主任。”   “就不会是张瑞敏被逼得精神有些失常,所以乱涂了一些地方?”有个玩家没带脑子似的问。   “乱涂能精准无误地把最要紧的人名的地方都涂黑,那她这精神失常真是高级。”沈奕说,“绝对不可能的,那封信里她吐字清晰,行文很有逻辑,所以没有精神失常的可能。”   “而且,信的后半段还变成了鬼画符。虽然不知道她是在哪里写了信,但可以确定的事是,那封信写到中途,她被赵崇发现了。”   “信的后半段,是在被逼迫的恐惧中写完的。”沈奕说,“写完信,她就遭到了毒手。”   “所以发现她在写信的人,一定是赵崇。赵崇把信纸揉皱、涂黑,做了误导,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塞进了吕夏的文件里,等待着她某一日翻到,从而‘东窗事发’。”   “和他料想的一样,吕夏找到了信,并且去逼问了教导主任——可不知道为什么,吕夏突然也失踪了,就在和教导主任争吵的两天后。”   “假如是赵崇利用这封信,想让她和主任争吵起来,那一切都随着他想要的事态发展过来了,他没必要再杀吕夏。”沈奕说,“所以,只有一种可能。”   “吕夏也察觉到了我们察觉到的事,那张信不对劲。”   “也就是说,她知道了。”   “是赵崇侵害了张瑞敏。”   “所以,她又去找了赵崇。但这一次没人知道她的行动,赵崇把‘工作’做得很好。所以在众人眼中,她是突然失踪了。”   沈奕说,“那么现在,学校里又有这么多人因她而闹起失踪来,那是不是……”   沈奕陷入沉思。片刻,他眼睛一亮,一拍掌道,“是不是她还有话没有说?”   玩家们一头雾水:“什么话?”   “她还有事想告诉我们。对她来说,事情还没有结束。”沈奕望向玩家们,“罪恶还没有被终结。她只是报仇了,可赵崇的事,学校还不知道。”   “被赵崇‘杀害’并藏起来,伪装成失踪的两个女孩也还没有被找到。所以,‘罪恶’还没被终结——赵崇只是失踪了,但‘罪恶’还没明朗,也并没有被终结,甚至都从来没被发现过。”   玩家们了然了。   “有道理,这些也算罪恶。”   “那现在,我们是要找出吕夏和张瑞敏在哪儿。”李欣奇做了总结,“只要把这些终结,我们就能通关了!”   “可学校里的人都找过了哦。”鹿依依背着手,站在温默边上开口,“不说最近的吕夏学姐,瑞敏学姐当年失踪,大家都把整个学校翻个遍了,但都没找到过。”   “没关系,我们有线索的。”沈奕望向温默,“我被种在根基里,血肉被寸寸浇灌。” 第063章   “我被种在根基里, 血肉被寸寸浇灌。”   沈奕一说这句话,温默就听出来了。   他说的是这一关地狱游戏的播报提示。   其他玩家也听出来了:“播报提示?”   “对啊,这提示原来是吕夏和张瑞敏被藏在哪里的提示!”阳哥一锤拳头, 明白过来, 语气兴奋,“只要解开这个提示,我们就能通关了!”   “还得把赵崇的事儿在学校里公布。”沈奕说着,转头笑眯眯地看向教导主任,“主任, 你也不想被我再揍一顿,对吧?”   教导主任:“……”   主任的脸色现在已经五彩缤纷了——这一上午短短的几小时,他经历的事儿简直比他上半辈子所有事情都精彩。   他欲哭无泪:“我把学校的人都叫起来嘛。”   沈奕对他的懂事很满意, 点了点头。   “那现在就得赶紧找出那两个女孩儿被藏在哪儿了。”董夕说,“播报说的提示,我记得还蛮长的, 有谁记得吗?”   沈奕二话没说,拿出自己的手机来:“它记得。”   *   经过机械处理的地狱播报声, 听着更加阴森诡谲,一字一句都寒凉刺骨。   【……我被种在根基里,血肉被寸寸浇灌。】   【肥料分解我的根茎与枝叶, 铁锈的芬芳使我再不能逃向远方。】   【我变成丝丝缕缕片片碎碎的小我,我的血管通向养育我的四面八方。】   【我的朋友, 我被浇灌成腐烂的雕塑, 再不能动弹半分。】   【暗无天日之下, 我将不受控制地……永远注视你。】   【我们终会相聚——在园丁的泥土中。】   玩家们面色凝重, 将录音听了一遍又一遍。董夕拿着手机,做下了笔记。   待记录完毕, 沈奕也关上了手机的录音。   董夕把手机放到桌子上。   众人齐齐围着一张桌子,对着几行线索,沉默地思考了很久。   温默又拽拽沈奕。沈奕转身低头,把他抱了起来,面向桌子。   “是地底下吧。”李欣奇说,“又是肥料又是泥土的,虽然没直说,但好多词都在暗示泥土。”   鹿依依把脑袋挤进玩家之间。   “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她抬头,眨巴着一双大眼睛看着他们,“学校里开始闹失踪以后,校领导就怀疑会不会是有人杀人之后埋尸,所以招呼上所有学生,花了整整一个礼拜,把整个学校的地皮都翻过一遍。学校地下是绝对没有藏人的,这事儿完全可以保证。”   “楼的底下呢?”董夕问道,“教学楼可没有地下室,下面完全可以藏人。”   鹿依依怔了怔:“楼底下当然是挖不到……”   “可能吗,楼底下?”阳哥怀疑道,“挖到楼底下去,可不是个容易事儿。”   “只要从楼边上往里挖进去,也不是什么难事。”董夕说,“找个偏僻没人去的地方,挂上个施工中的牌子,让人别进去,自己悄悄咪咪地施工个三天,就能挖到楼下面。把尸体藏在里面,谁也找不到。”   阳哥恍然大悟:“有一定道理。”   他们说完,所有人忽然都不约而同地一同抬起头,望向沈奕。   温默也仰头。   沈奕还在思考,皱着眉头,半张脸埋进温默软乎乎的头发里,丝毫没察觉。   直到周围半晌都没动静,他才察觉到一丝不对。   一抬头,见所有人都盯着他,沈奕吓了一跳:“都看着我干什么?”   “没有,征求一下你的意见。”李欣奇说,“毕竟刚刚是你找到重要线索的。”   “是啊。要是没有你,那个相框背面的线索也找不到,到时候又不知道要卡多久。”阳哥说,“所以你觉得呢,兄弟,会不会在教学楼楼底下?”   “为什么认定就在教学楼楼底下了?”董夕不解,“学校里有好多楼呢。那边还有个科技楼,再那边还有个实验楼……”   “笨蛋,昨天在操场上,那个秦老师不是说过了吗。”李欣奇轻斥,“只有教学楼才会闹鬼,在其他地方,学生是不会失踪的。”   董夕恍然大悟:“对哦。”   “嗯?”沈奕忽然发觉不对,“那就不对了吧。”   “哪里不对?”   “刚开始,不是说有个校车连司机带学生都失踪了吗?”沈奕看向鹿依依,“如果说学生只会在教学楼里失踪,那辆校车又怎么解释?”   “啊,那个我也知道。”鹿依依说,“那辆校车其实也算是在教学楼里失踪的。”   她说着,抬手指指窗外:“从二楼南边出去,那边就有个连廊。连廊通着学校别馆,再旁边就是校车和老师们的停车场。那辆校车里的人,是从连廊底下穿过去的一瞬间消失的。”   “原来如此。”沈奕懂了,“这也算是在教学楼里失踪的。至少,是在接触到教学楼的一瞬间消失的。”   “是呀。”鹿依依说。   玩家们点了点头,各自表示了解。   “所以。”阳哥看向沈奕,“你觉得在教学楼楼底下吗?”   沈奕表情皱起,为难片刻:“我觉得不像。”   “为什么?”   沈奕转头看向远处的桌子,朝那边扭了扭头。   “这里所有的桌子上,都有那禽兽送出来的相框。”他说,“一个恨不得全天下都来隐秘地欣赏他的杰作的变态,表现欲一定很强。我怎么都不觉得他会把人真的深埋在地底下,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有道理。”阳哥没法反驳。   董夕问:“所以,你是觉得,他也用了和这个相框的手法差不多的方式,把那两个人藏起来了?”   沈奕点点头。   李欣奇也为难起来,他抱起双臂:“一样的手法……尸体能怎么用这种手法?”   众人脸色沉重地沉默片刻,突然,董夕眼睛一亮。   “画啊!”她说,“是美术老师,就一定有美术教室来教学生吧,那他那间美术教室里,不就会挂画吗!”   “用相同的手法的话,那就一定是把她们剁碎成……肉酱,涂在了画布后面,裱起来了!”   这种残忍手法,正常人根本说不出口,所以她不由得结巴了一下。   众人瞬间醍醐灌顶。   阳哥立马回头,问主任:“美术教室在哪儿!?”   教导主任吓了一跳:“别、别别别,别馆。”   阳哥吼:“赶紧带路!!”   主任被他吼得哆嗦了好几下,欲哭无泪:“好的。”   沈奕的神色并不晴朗。   众人都跟着教导主任走出了办公室,往着美术教室的方向去了。   沈奕一直没动。   温默仰起头望他。怀里的人有了动作,沈奕也回了些神。他一低头,和温默对上目光。   不用比划,他也知道温默的意思。   望着他,沈奕的眉头便舒展开来。他笑了声,轻声细语道:“我只是还觉得不对。”   温默歪了歪脑袋。他不觉得有什么不对,董夕刚刚说的话没什么问题。   “乍一听是没什么问题,也很合乎逻辑。”沈奕歪歪脑袋,“可是我总觉得,这赵崇可是个顶级的人渣变态,对艺术也有近乎变态的高追求。从相框这件事就能看出来,对他来说,他觉得被自己伤害的学生也是艺术,是他的杰作,所以他如果杀了她们,那尸体一定也是艺术的一部分。”   “他真的会把她们分尸,抹在画作的背后?”沈奕说,“这好像不符合他的逻辑。”   他这么一说,温默忽然也觉得不太对了。   玩家们已经闹闹哄哄地走出去了。温默看向外面一眼,抬头朝沈奕比划了两下。   【先跟过去看看吧。】   沈奕想想也是,不论怎么说都得去赵崇的美术教室看看。   他跟了出去,身后还响起了一阵紧跟着的、亦步亦趋的脚步声。温默回过头,就见鹿依依背着两手跟了上来,像个游戏自带的小随从似的。看见温默投来目光,她就向他笑笑。   虽是一张温和的笑脸,但她看起来实在像只不听主人话、一身反骨非要跟上来的、一脸骄傲,挺直胸膛的布偶猫。   温默顿时没了什么脾气。   众人下到二楼,走向南面走廊。在走廊尽头豁然开朗,就见右边还有一条连廊。教导主任说,这边是通往学校别馆的连廊。   “原本,美术教室音乐教室这些,都是在教学楼里面的。但经常用不到,总有学生趁大课间进去乱晃。校长就拿钱出来,造了这个别馆,把那些个玩物丧志的美术教室音乐教室都放到这边来了。”   温默已经不想吐槽这个学校了,这教导主任刚刚还很自豪的说赵崇教出了许多考上了名校的“艺术生”,一转头又说这些东西玩物丧志。   众人穿过连廊,又上了一层楼,来到了美术教室门前。   温默抬头,看了一眼头上美术教室的门牌。   “这里就是美术教室。”教导主任说,“学校里的美术老师就只有赵老师和池老师两个人,她和赵老师各用一间美术教室。”   “美术教室有两间?”   “有时候班级上课会撞,所以有两间。”教导主任说,“这间是赵老师的。”   阳哥拉开了教室门,众人一同进了教室里面。   教室里很暗,没有开灯。阳哥转头在墙上摸索片刻,摸到了灯的开关。   啪嗒一声,他开了灯。   教室里豁然开朗。   真是一间标准的美术教室。无数个画架各自立着,又谁也挡不到谁。最里面摆着一张小小的矮桌,矮桌上有个白色的衬布,衬布上摆着几个静物——盘子苹果柠檬罐子和一串葡萄,还有个叉子和可乐瓶。   高中色彩与素描静物大套餐。   一旁的墙上,贴着一大排学生的素描和色彩作品。除此以外,教室里摆满了石膏和雕塑。   人头雕塑在靠墙一排的柜子上有序地罗列,角落里还有个断臂的维纳斯。头顶的白炽灯一照,每一个都惨白无比。   外头仍然风声阵阵,在窗外呼啸得如诉如泣。   教室另一边的墙上,还真的挂了几张油画。   那些油画同样色彩明媚,画的是日出和春水。洋溢的青绿与橘红的日出,仿佛有无尽的生机。   “就是那两个!”董夕指着墙上的画,“一定就是它们!”   阳哥往前走了两步:“你是说,赵崇就是对这两张油画动了手脚?”   “对!”   “取下来看看。”李欣奇对阳哥说。   阳哥点了点头。   他走过去,将两张油画分别取下。李欣奇跟着过去了,他接过阳哥取下来的油画,把两张都翻过来放到地上。   众人聚集到一起。李欣奇在众目睽睽下,在画框背后摸索到了背钮。   他扭开背钮。   咔哒一声响。   油画的背框开了。   众人立即都屏息凝神,空气安静。   空气凝重,李欣奇也不禁咽了口口水,头皮发麻地紧张起来。   他伸手,拿住油画背框,手上忽然都毫无知觉。   牙一咬心一横,李欣奇把背框用力抬起。   顿时,众人愣住。   背框下,画布背面干净。   尽管油画色彩透纸些许,可画布背面干干净净,没有任何他们想象中的血肉。   “怎么回事?”董夕怔怔。   沈奕丝毫不意外:“果然。”   “果然什么?”董夕望向他,“你早猜到了?”   “猜到一半吧。”沈奕说,“这个赵崇虽然不是个东西,但也是个很沉浸艺术的下三滥疯子。碎尸对他来说,太过俗气,不会那么干。”   “那到底是在哪儿?”阳哥有些沉不住气了,语气急躁,“再找不到,我们里面就该又有人失踪了!”   沈奕皱着眉头,没做声。   很显然,他也不知道。   温默看了他一眼,又回头看向美术教室里的雕塑。   “仔细一想,也的确不会是在油画的背面。”李欣奇说。   “为什么?”   “和线索提示的没有关系。”李欣奇说,“油画背面,跟播报说的线索,一行也对不上。”   “这也是。”董夕喃喃。   “别那么淡定了!”阳哥真是要疯了,“所以那两个小姑娘到底被藏哪儿了!?”   一直没说话的马力杰回头看了看,突然脸色一白。   “喂!”他说,“是不是又有人不见了!?”   玩家们一惊,回头一看。   “怎么就只有六个人了!”他们说。   “糟了,又被这教学楼吃了两个!”阳哥说,“喂,那个脑子灵光的,你还想不出来在哪儿吗!?”   沈奕愣了下,无可奈何:“就算你这么说我也……”   阳哥被他气得骂街:“该死!”   “我看我们还是先出别馆吧。”李欣奇凝重道,“出去慢慢想,再这么在这里待下去……”   身后吵嚷起来,温默置若罔闻。   他望着那些画板。这里很久都没有人来了,画板上都落了灰。学生们画了一半的画,一张一张各自贴在上面。   望了一会儿,温默忽然有所发觉。   画架似乎并不是杂乱地随便乱放的。   画架有很多,但是都放在左右两侧,中间空出了一个过道。从温默所站的地方,能直直看到前面那堆摆在矮桌子上的静物。   【……我被种在根基里,血肉被寸寸浇灌。】   【肥料分解我的根茎与枝叶,铁锈的芬芳使我再不能逃向远方。】   【我变成丝丝缕缕片片碎碎的小我,我的血管通向养育我的四面八方。】   我被种在根基里,血肉被寸寸浇灌……   铁锈的芬芳使我再不能逃向远方……   说不合时宜又好像很是合时宜地,脑海里闪过了江奕。   那时依然落日余晖。江奕从包里挑了个白纸本子出来,一边陪他坐在河边,一边捏着铅笔头画了河边的模样。   温默那时靠在他身上。   江奕画了画,画的却不是他们眼前所见到的河,反而是另个视角的模样。   温默觉得奇怪,比划着问他,为什么画了别的样子。   “这个样子看起来更好看嘛。”江奕笑着说,“画画不是看到什么就画什么的,跟照相不一样。艺术嘛,都比较主观,我觉得这样好看,就这样画了嘛。”   “其实好多人也这样。想让看的人怎么去看,他就怎么弄。”   “我解释得还算明白吗?”他问他。   想让看的人怎么去看,他就会怎么弄。   “我知道啊,你别着急。”   思索间,沈奕无奈的声音也在他后边响起,“播报说的肯定不是在教学楼楼底下。教学楼这么大,咱开个挖掘机来挖那也得半天。”   “他说了这么多,肯定是能够直接指向一个特定的、只有一个的地方。对,就是能让我们迅速直接地锁定某一点的地方。”   迅速、直接地,锁定某一点。   温默仿佛明白什么。他走到一个画架后头,爬上画架前的椅子,站了起来。   他这儿发出了窸窸窣窣一阵响。   沈奕被动静吸引去了目光。他回头,就见自己还没一米高的小男朋友晃晃悠悠地爬上一张椅子,抓着画板,抬头望向教室前面。   沈奕立马失声尖叫:“祖宗!干什么呢!!”   他赶忙冲过去,扶住温默。   温默没搭理他。   他眯起眼,望着从这里望去的方向——果然,所有画板都朝向那堆静物,而空出来的地方,恰好是个直指静物的箭头。   【我的朋友,我被浇灌成腐烂的雕塑,再不能动弹半分。】   【暗无天日之下,我将不受控制地……永远注视你。】   我将不受控制的——永远注视你。   “你在看什么呢?”沈奕扶着他,“多危险啊,你要做什么能不能跟我说一声?你说你才这么大点儿,万一摔下来磕了碰了的。你知不知道这些画架子就很危险?你看看……”   温默没理他的嘴碎。   他推开沈奕,从椅子上跳了下去。他走到一旁的柜子边上,拉开几个柜子。   拉了两三个,温默在从下往上数第三个小柜子里找到了自己想要的。   他把一把刀从柜子里拿出来——他自己的刀因为没缩小,他一个小孩握不住,被沈奕收进了宿舍柜子里,这回没拿进来。   看见他拿起刀了,沈奕一惊。   “你干什么!”他说,“别胡闹,你不能用的!”   沈奕怕他用能力。   温默朝他翻了个白眼。   “这里怎么会有刀?”李欣奇问道。   “因为学校会有雕刻的课呀,还有刻印章的课。”鹿依依说,“而且,赵老师好像也有学雕刻。”   雕刻?   玩家们一怔。   “温默!”   沈奕又喊了他一声。   温默还是没理他。众人转身一望,就看温默居然踏上了放静物用的桌子。   沈奕朝他跑了过去。   “虽说死了很多年了,但小孩终究还是小孩。”阳哥嘟囔,“熊孩子。”   “是啊。”   俩人话音还没落,温默扬起手,重重地把手里的雕刻刀捅进墙体里。   “阿默!”   沈奕追到他后头来,“你想做什么,跟我打个招……”   沈奕突然话语一顿,卡了壳。   他两眼一呆。   眼前的景象让他忽然说不出话来。半晌,他才怔怔地把最后一个字说出口:“……呼。”   玩家们注意到了他的异样。   “怎么了?”李欣奇问道。   “小孩闯祸了?”   温默低眸扫了一眼。   他松开手,跳下桌子,将那一块让开来。   雕刻刀深入墙体。而在刀下,墙体里,一滴鲜红的血从里缓缓地淌了出来。 第064章   一滴血蜿蜒地从墙上流下, 在惨白的白炽灯下十分刺眼。   众人震惊地怔然半晌。   沈奕率先回过神来。   “拿刀来!”他回头喊,“在墙里啊!快拿刀来!”   众人如梦初醒。   董夕回头跑向柜子,从打开的柜子里拿了一大把雕刻刀, 分发给了众人。   温默退到了一边去。   众人踢翻摆静物的矮桌子, 对着后头的墙一刀一刀挖起来。   每一刀下去,都有血流出来。   越来越多的血流满了墙体。   教导主任吓得尖叫起来。   “愣着干什么!?”   沈奕回头朝他喊起来,“快去把学校里的人都叫过来!学生老师全都叫!”   “好,好好好!”教导主任吓得两腿打哆嗦,“我这就去, 这就去!”   他连滚带爬地跑了。   鹿依依走进屋子里,在温默旁边蹲了下来。   温默一回头,就对上她乌黑的一双杏眼。   她看看温默, 又看看忙得不行的一群玩家,又低眼看看温默:“默哥儿,这是干什么呢?”   温默望了望血流成河的白墙, 没有作答。   心里沉默很久,温默转头看向鹿依依。   鹿依依正看着他, 还朝他眨了眨眼。   温默叹了口气,伸手去摸她的脑袋。鹿依依头发软乎乎的,摸到的一瞬, 温默动作一顿,实在有些不适应——从前, 鹿依依是个可怜的小水鬼, 头发总是湿哒哒的。   顿了一瞬, 温默用力把她的头发揉了一遍。   鹿依依跟着他的力度摇头晃脑, 嘿嘿傻笑几声。   咚地一声,一大块墙体倒塌下来, 碎在地上,又一阵粉尘四起。   粉尘太大,温默狠狠呛了一口。他捂嘴咳嗽起来,伸手挥了两下面前的粉尘。   墙上露出了一个巨大的洞。   一个姑娘被镶嵌在水泥的墙体里,周身是一条条钢筋。它们横的横竖的竖,如同把她困起来的一道牢笼。   她被换上洁白的裙子,嘴巴里被塞着一朵石头玫瑰。她双眼紧闭,脑袋微侧,两手空空荡荡,只剩一道直溜溜的肢体嵌在其中,如同断臂的维纳斯。   沈奕明白了什么。   他把一旁的墙用力抠了下来,一片血哗啦啦地流下。   水泥里,一条胳膊镶嵌其中,血肉在水泥里不成型地扭曲着。   一时间,空气寂静。   温默走近墙体。他抬头,打量着这女孩,忽然发觉了什么。   沈奕也走过来。他同样望着这姑娘,脸色有些难看。   她已经死了,脸色惨白,长发垂落。   可眉眼的模样,放下来的前额的发,都和那个高马尾姑娘一模一样——他们初进学校时,秦老师把他们安排进的那个教室里,唯一没有在哭哭啼啼的那个,坐在最角落里的高马尾女孩。   【问了,你们就会死。】   温默突然想起她说的话:【学校里是真的有鬼。你们知道得太多,就会死。】   学校里是真的有鬼。   因为她已经是鬼了。   温默望着她紧闭的眼睛,他想这应该是吕夏。   他忽然想不出吕夏说出“学校里是真的有鬼”这句话时,是什么心情。   找到那封信的时候呢?   看到已经失踪很久的同学的绝笔的时候,去找教导主任对峙的时候,发觉背后有更深的深渊的时候,跑到这里来和真正的恶魔对质的时候,发现整个学校其实早都烂透了的时候,她都在想什么?   已经没人知道答案了。   她变成了一具凄惨的尸体,被砍去双臂,关在钢筋之中,浇灌在墙里。   玩家们沉默不语,手里都还握着沾血的雕刻刀。   她身上多了些伤口,是玩家们刚刚急着将她放出来,用刀捅进墙里时,在她身上留下的。   明明她死去很久了,却还有鲜血在洇洇地流。   每个人脸上都神色各异,没有说话。   没人觉得这是艺术品。   他们只觉得赵崇是个混蛋疯子。   “再往旁边挖挖。”李欣奇抹了一把脸,打破了沉默,“张瑞敏还没找到,应该也在墙里。”   沈奕看向温默。   温默朝他摇了摇头。   沈奕用手背抹了抹下巴,低下眼帘,思虑片刻后道:“张瑞敏应该不在这儿。”   “为什么?”   “线索说的最后一句,是她会永远不受控地注视。”沈奕说,“她这块地方是刚刚那些静物背后的墙。来上美术课的学生们,每次上课坐在教室里画画时,都会注视到静物。”   “连带着背后的墙。”   “毫无疑问,这里是视觉的中心点。可如果张瑞敏藏在旁边,就不符合线索的最后一句了,也不符合赵崇这一路来的作风,不是吗?”   话说得很有道理。   “那会在哪儿?”李欣奇问他。   沈奕往外扭扭头:“不是有两间美术教室吗。”   众人一怔,如梦初醒一般,恍然大悟。   *   14:21分。   光明高中。   天上乌云滚滚,似是要下雨。   两间美术教室就肩并着肩,玩家们这间的隔壁就是另一间。   他们来到这里,将这里的、一堆静物后的墙壁也用雕刻刀抠开了。   水泥墙里,张瑞敏同样被镶嵌其中。她同样模样惨白,两眼紧闭,失去了双臂,成了一个被水泥浇筑在黑暗里的,断臂的维纳斯。   等她也终于重见天日,走廊上便响起一阵重重叠叠的脚步声——来了许多人。   听到那阵脚步声,温默就知道,游戏要结束了。   他走到一旁去。   教导主任冲进美术教室里。看见墙里嵌着的尸体,他那张本就已经没什么血色的脸霎时又白了。   教导主任连一声惨叫都没发出来。   他两眼一翻,碰一下倒下去了。   校长、副校长,一群老师带着一群学生,跟在后面乌泱泱地走进了教室里。他们打眼一瞧,立马尖叫起来。   一群人都被吓得不轻,一齐嘶声尖叫——群众的力量很伟大,温默被吵得一哆嗦,耳朵里顿时都痛起来。   “这是什么!?”   校长惊恐不已,又下意识地转身,将学生往外推,“快走!回教室!不许看!”   “够了吧你!”阳哥大声喊他,“学校都这样了,你还要瞒着学生吗!?”   校长浑身的肥肉一抖。   他转身,神色暴躁:“你懂什么,闭嘴!这场景怎么能让学生——”   “这也是学生!”李欣奇指着墙里的断臂尸体喊,“这是前年失踪的贫困生,难道她不是你们学校的学生了吗!?”   校长一怔:“什么!?”   秦老师闻言,震惊地瞪大了眼。她走上前来,虽是吓得只咽口水,但也赶紧打量了一番墙里的尸体。   片刻,她回过头:“校长,真是张瑞敏……”   “……”   校长也咽了口口水。   “……还是先回去,”校长说,“不能让学生再看下去。都会教室!都要高考了,还出来跑什么!”   校长又在招呼学生们回教室去。   虽然早已对这学校的狗屎领导有了思想准备,但沈奕还是气笑了。   他问:“你都不问问是谁干的吗。”   校长没理他,拍了一把副校长:“快去!把学生都带回教室去!”   副校长点头哈腰的说好,然后抬手喊:“都回教室!”   “喂!”沈奕有些气恼,大声道,“我说!学生死在墙里面,你都不问问是谁干的吗!?”   “你喊什么!?”   校长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我会查的!”   “是赵崇。”沈奕说。   校长一怔。   老师们也纷纷一怔,学生们更是纷纷愣在原地。   “赵崇一直靠着班主任这个职位的便利,威胁贫困生张瑞敏跟他产生关系。后来张瑞敏想写信求救,被他发现,他就把人杀了,藏在了这堵墙里。”沈奕回头撇了那堵墙一下,“那封信后来被他藏在吕夏那里,他想靠那封信把黑锅甩给主任。”   “可惜他的人选错了,吕夏是个聪明人,她发觉了其实是赵崇在背后搞鬼,找上了门,结果同样被做成了这么一尊雕塑。”   “她就在隔壁。”沈奕说,“校长,要去看看吗?”   校长脸色阴沉:“谁叫你们私自调查的?”   沈奕一怔。   “什么?”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我说,谁叫你们私自调查的?”   校长声音低沉,神色可怖。他厉声道:“我招聘你们,是来给高三生上课,不是调查学校的事故!”   “你们不做职责内的事,反倒多管闲事,管起这些事儿来了,闲的吗!”   沈奕怔了半晌,活活又被气笑出来。   “你说什么?”他说,“学校里的老师侵害学生,你不谴责老师,不谴责教导主任监督失职,谴责我们居然把事情查清了?”   “别颠倒黑白,我是在教训你没做职责内的事!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再说了,你怎么确定就是赵老师?我们学校的老师,个个德高望重,你少泼脏水,有证据吗!”   说罢,校长转身,“都回教室去!到底怎么回事,学校自己会查!”   沈奕气得脑子都懵了。   他笑得几乎停不下来——这学校比他想得还烂,烂透了。   副校长招呼着学生们赶紧回教室,秦老师也视线复杂地看了他们这群玩家一眼。   “你们的确多管闲事了,”她说,“怎么做和工作无关的事情呢。你看,惹校长不高兴了吧。”   沈奕不想再说话。   他撸起袖子,准备用真理的拳头来说话。忽然身边也一阵窸窸窣窣响,沈奕转头一看,玩家们都在撸袖子了,个个脸色阴沉。   很显然,被气死的不止他一个。   沈奕哼笑一声。   都是好队友。   他撸好袖子,跳下桌子。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的!”校长气得不轻,满脸横肉随着说话的力气一颤一颤的,瞪着他们说,“自己主意那么大,也不想想学校需不需要!”   “真是太把自己当个东西了,以为自己很正义吗?学校需要你那么做吗?”   “不要脸!”   沈奕走向他,刚要抬拳打人时,突然,校长身后,摆在教室角落里的雕塑——断臂的维纳斯,动了动脑袋。   沈奕当即一骇,停在了原地。   维纳斯转过头来。   “让你查你就查,没让你查,你瞎弄什么!”校长说,“十几年的学白上了是吧?就你,还当什么老师?”   “一点儿社会常识都没有——”   维纳斯的眼角边,淌下一滴鲜血血泪。   咚。   咚。   咚。   耳边声音突然远去,模糊,如同被谁捂住了耳朵,沈奕突然听不清了。   模糊间,他听见歇斯底里的惨叫。   沈奕回过神。他抬头一看,就见教室里突然变得空空荡荡。   刚刚,学生还挤满了一大半的教室。   学生的疏散很费劲,副校长和其他几个老师都还在校长对他们的叫骂声里忙碌。   可突然间,学生没了,副校长没了,老师也没了。   教室里只剩下他们这些玩家和校长。   “人呢?”   校长怔住——刚刚的惨叫就是他发出来的。身后所有人都突然在一声敲墙似的咚咚声后人间蒸发,他惊慌不已,转头连连望向四周,“人呢!?人都去——噗!!”   校长突然绷直脖子仰起头,张着嘴巴,说不出话。   玩家们望着他。   校长瞳孔颤抖,脊背挺直。仿佛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逼着他挺直背似的,校长四肢不断痉挛,但脊骨却僵直极了,不曾弯曲。   校长嘴巴里呜呜呃呃地呻。吟,两手挣扎着乱挥,大片大片的鲜血从他嘴巴里涌出来。   众人惊疑不定地望着他。   一株石雕的玫瑰突然刺穿他的喉咙,从他嘴里破土而出。   校长瞳孔骤缩,他往后跌跌撞撞几下,倒到了地上。   他嘴巴里的鲜血仍在源源不断地涌出。   校长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开始一张一合。可他闭不上嘴,于是只能发出呜呜的呜咽声。忽然,他又惨叫起来,温默定睛一看,就见校长两条胳膊居然从肩膀上鲜血淋淋地断裂了下来。   校长挣扎不断,温默抬头看向那维纳斯。   维纳斯脸上的血泪蜿蜒而下,顺着脸颊滴落在地。   血泪落地的一瞬,所有人眼前一黑。   【刀锯地狱,游戏《光明中学》结束。】   【恭喜各位罪人,成功通关本轮游戏。】   眼前还一片黑暗时,就听播报的声音不疾不徐地响起。   【引路人已经出现。请回到尸体发现处——美术教室,找到引路人·吕夏,跟随她的脚步,找到回归人间的路……等待你的下一个地狱。】   耳边突然响起轰隆隆的巨响,视野里终于慢慢亮起光,清明起来。   温默揉了揉眼,睁开。   五层楼的教学楼正在坍塌。   他怔住。   “学校倒了!”   “我天啊,怎么回事?”   “教学楼怎么塌了!?”   “别馆也一起塌了!”   四周传来惊慌失措不知所以的声音。   温默转头看向身后,才发现身后居然人头攒动,放眼望去全是学生。他打量四周,见自己居然站在操场这边,而操场上此时此刻人挤人,绝不是先前操场上寥寥无几的两百多人。   沉默片刻,温默又扭回脑袋。那五层的教学楼轰隆隆地倒塌下去,仿佛地震了似的,没一会儿就化作了废墟。   “这是怎么回事?”   温默转头。并不只是他一个人在操场这里,其余所有还幸存的玩家,也都被一同送到了这里来。   说话的是李欣奇。他话音没落,温默就看见沈奕慌慌张张地从人群里挤了出来——这哥们似乎运气不太好,居然被传送到学生中间。他都快挤成面条了。   看见温默,他面色一喜,朝着他跑了过来,伸手就把他抱起来。   “找死我了,”他松了口气,又跟温默抱怨,“挤死我了!”   温默无奈又好笑。   阳哥也很奇怪:“我也不知道,这到底发生什么了?为什么校长死了?”   “啊?”沈奕转头,“不是很明显吗?校长太不是个东西了,所以吕夏……或者张瑞敏,就把他杀了。”   “我觉得是吕夏动的手。如果是张瑞敏,那尊维纳斯的雕像不会有反应,张瑞敏的尸体会直接动手才对。”他歪歪脑袋,“张瑞敏的事情,吕夏应该非常上心。她不是个鲁莽的人,既然和教导主任吵架的事大家都知道,那么她一定是在有人在旁边的情况下去和教导主任对峙的,她有保护自己安全的意识。”   “这样的人,不会独自一人冒着生命危险去虎狼窝。她在意识到赵崇有嫌疑的情况下,应该做过调查,并且和上边的老师领导反映过。”   “可她没声没息地就突然消失了。”沈奕说,“我想,赵崇恐怕和校领导有关系。”   “说不准是领导看被她发现了,所以……就直接把她交给了赵崇。”   温默被他说得悚然。   玩家们也惊得一时失语,个个眼珠瞪得很大。   片刻,董夕深吸了一口气,语气复杂:“难怪校长会是那个反应,也难怪他被杀了。那看来这个教学楼塌掉,也是吕夏做的,她不想让这学校继续存在了吧。”   “也是个黑的。”李欣奇点头,“这学校真是没好人。而且操场上都是学生,没有一个老师在组织纪律,那看来学校的老师们也都被她杀了。”   “确实。”   教学楼没了声息。众人转头望去,见那处已经完全成了个废墟。   “学校没有了,校长死了,之后这边的警察会接手吧?如果这游戏真有个完整世界的话。”李欣奇说,“不过这就只是个游戏,我们已经通关了,那些就不是我们该担心的了。”   “走吧。”他们说,“可以出关了。”   “我天,终于可以出关了!”董夕用力伸了个懒腰,有些想哭,“我闯过最累的一关!”   李欣奇说:“呵呵,我闯过对我精神摧残最大的一关。”   “……俺也一样。”董夕讪讪。   “也没见半个活鬼,但怎么就这么吓人。”阳哥深有同感,他边吐槽了一句边搓了搓自己肌肉粗壮的两只胳膊,“走吧。”   玩家们一同走向废墟。   温默在沈奕怀里挣扎起来。   沈奕把他放下,问他:“怎么了?”   温默回过头,望向操场上还是一片骚动的学生人群。他抻长脖子,四周跑了一圈,似乎在找谁。   沈奕明白了什么。   他直起身,两手拢成喇叭,搁在嘴边,朝操场上喊:“鹿依依!!”   “鹿——依——依——”   “鹿依依在不在啊!”   沈奕接连喊了好几嗓子。   然而,操场上的学生们依然吵嚷,没有任何人、也没有任何声音,回应沈奕的呼唤。   等了很久都没动静,沈奕收回手:“她好像不在。”   游戏结束了,所以鹿依依也泯然于人群之中……了吗。   温默忽然有些落寞。   他低下脑袋,叹了一声。   这很正常,也很应该,他都知道。   但他心里有个地方,还是忍不住疼了一下。   以后就见不到她了。   温默朝沈奕比划了一下:【走吧。】   沈奕点头。   两人也朝教学楼别馆的废墟走去。   废墟前,先走一步的玩家们已经等候多时。见他俩慢慢悠悠地来,几个人都忍不住抱怨了几声。   “就等你俩了,干什么呢,这么慢。”   “出关都不积极,想住在这里呀?”   沈奕哈哈干笑,挠挠脑袋,赔笑说了几句不好意思。   温默转头望去。废墟前,高马尾的女学生已经站在那里。她手插在外衣上兜里,一脸随意,抬头望着天空,嘴巴里嚼了两下,然后吹出一个泡泡——原来在嚼泡泡糖。   众人来齐了,她回头朝他们点点头,抬手指了个方向:“这边。”   她抬脚就走,众人跟在她后面。   绕过废墟,走了几分钟,众人来到校门口,猎杀场出现在面前。   这是个大坑,大坑旁边有一棵巨大的黑色枯树。枯树是个歪脖子树,粗壮的树枝横贯整个猎杀场。树枝上,许多刀锯垂落下来,刀尖锯尖都向下对着猎杀场。   猎杀场里,七零八碎地躺着几具尸体——究竟是几具,没人能说清,因为那些尸体都已经被锯得七零狗碎,碎成了皮肤碎片。   刀锯地狱的守夜人坐在粗壮的树枝上。那人瘦削,衣发飘飘,看起来是个女人。她望着远方,光明中学天气阴沉,凉风将她的背影吹得飒飒。   玩家不敢多看,赶紧跟着引路人匆匆走上奈何桥。   走到桥上,他们礼貌性地道别,各自说了几声“辛苦了”,随后一同走向桥那头。   沈奕回头,毫无芥蒂也丝毫没多想的,和温默挥了挥手。   “那我先回去啦。”他说,“一会儿见。”   温默点点头,朝他挥挥手。   沈奕朝他一笑,没多说,转身小跑着上了桥去。   温默松了口气。   他站在桥边,等了一会儿。沈奕没那么快过桥,他等个几分钟再上桥,比较安全。   光明中学的风凉飕飕的。温默站在桥边吹了一会儿,抬头望了望吕夏。她没看他,又在抬头望着天空,一脸随意地吹着嘴里的泡泡糖。   温默回头,望了眼光明中学。   学校已经塌得不剩什么了。   这恐怕是温默最后一次看它了。   温默却没多留恋。   他收回目光,一转头,看见了那块儿巨石——摆在校门口的这块儿巨石,他们进关时就看见过。   上头写着十二字的校训。   博学求索,明德厚学,德艺双馨。   温默越看越觉得这十二个字刺眼,还讽刺。   光明中学实在不是个好学校。   “默哥儿!”   突然,身后响起一声叫喊。   温默浑身一哆嗦,回过头,难以置信得一双血眸都快瞪出眼眶了。   他视线尽头,鹿依依气喘吁吁地向他跑来。她朝他用力地挥着手,笑容明媚。   “默哥儿!”她喊,“你等我一下!” 第065章   鹿依依朝他跑了过来。   温默感受到如芒刺背的视线。他抬头, 果然撞上了刀锯地狱守夜人的眼睛。   那人很诧异——想也当然,在他的守夜人生涯里,应该从未出现过眼前这种情况:学生NPC居然喊出了玩家的名字, 并朝他跑了过去。   闻所未闻。   前所未有。   空前绝后。   鹿依依跑到了温默跟前儿, 停了下来,粗气喘个不停。这么阴凉的天儿,她出了满头的汗,碎发黏黏地贴在脸颊上,累得满脸通红。   “走也不跟我说一声!”她说, “你要走了呀?”   温默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还会回来吗?”   鹿依依问他。   【……】温默沉默良久,【不会了, 应该。】   “是吗。”鹿依依失落一会儿,又笑起来,“没关系, 就算不见面了,我也会一直记得默哥儿你的。”   【……嗯。】   “默哥儿, ”鹿依依说,“你要去找江奕了吗?”   温默慢吞吞地点点头。   鹿依依望着他。她忽然没有再问下去,只是望着他, 那双乌黑的杏眼和江奕一样亮晶晶的。   半晌,她笑弯了眼, 红扑扑的脸上是月牙一样的弯眼和笑意。   鹿依依蹲了下来, 和他平视。   再开口, 她语气柔和, 声音平缓。   “已经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了吗?”   温默猝不及防地怔住。   他望着鹿依依亮晶晶的眼睛——那眼睛仿佛烧着火的刀刃,一刀将他捅了对穿, 把他钉死在原地,让他无处可躲。   怔了半晌,温默想起来了。   很多年前,他第一天到了拔舌地狱,上岗做了这守夜人,送走了第一轮玩家以后,在引路人状态下的鹿依依第一次和他打了照面。   在一些互通姓名的相互认识后,温默越看她那头被风吹乱的头发越不顺眼。   他想着,反正白无常说,在一轮游戏结束玩家离开后,地狱里会有一段时间的空白期,他能歇一会儿。   下一轮的玩家还一时半会儿进不来,温默便对她说:【我给你梳梳头吧。】   鹿依依呆愣了下,可能在她被赋予的记忆里,没有人给她梳过头。   温默把她带回学校,在宿舍楼里找到一把梳子,给她梳了头。   不谙世事的小女孩便和他闲聊。   她问他从哪儿来,问他是学生还是老师,问他之前是做什么的,有没有喜欢的人。   温默就有一搭没一搭地随心答。他说他从河里飘来的,他说他不是学生也不是老师,他说之前并没有做什么,到处被人欺负。   鹿依依就笑,说:“我也被欺负诶,我们一样。”   【嗯。】   “那喜欢的人呢?”鹿依依问他,“有没有喜欢的人?”   温默手上一顿。   他很久都没动,也很久都没在心里吭声,火海又在心里熊熊的烧。   过了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他说:【有过。】   “有过?怎么是有过呀?”鹿依依好奇道,“现在你不喜欢他了吗?”   【不是。】   “那是他不喜欢你了?”   【也不是。】   “那是什么呀?”   【……】   温默沉默地梳着她的头发,半晌,才轻轻在心里说,【他走了。】   “那他不就是不要你了嘛。”   【还是要我的。】温默说,【至少走的时候,应该很想一直要我。】   “可他不是扔下你走了嘛。”鹿依依晃起腿来,又问他,“那你家在哪儿呀?”   【没有家。】   “哎?你爸爸妈妈呢?”   【不要我。】温默说,【我出生起,他们就讨厌我。】   【我没有家。】   或许是他心里的语气都太沉重,鹿依依不做声了。   她沉默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地又问他:“那你……平时,都回哪里呢?”   【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   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   宿舍楼外阴风阵阵,拔舌地狱里一直没有放晴。温默说这句话的时候,天上阴得像要下雨,奈何桥上还有白雾,但他即使穿过那里,人世间也没有他的地方。   “已经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了吗?”   刀锯地狱里依然阴风阵阵,猎杀场里传出风都吹不尽的血味儿。   鹿依依眼睛亮晶晶地问他。   温默对着她的眼睛,良久无言。   【……嗯。】他半晌才答,【算是有了。】   鹿依依笑了起来。   “那就好。”她说,“默哥儿,我呀,我脑子不太好,平时就总有人说我傻。像今天,我也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虽然好像发生了很大的事……但我真是不太明白。”   “但你放心,我运气还是不错的。虽然人傻,但身边朋友人都不错。所以你不用担心我,好好跟着江奕就行啦。”   “你超级喜欢他的,对吧?”   温默沉默不语,片刻,点了点头。   【你坐下来。】他说,【我最后给你梳个头。】   “好呀!”   鹿依依欢天喜地地背过身去,坐了下来。   她真的很不会扎头发,发型很乱。温默伸手,将她的皮筋解了下来,正给她用手一点一点捋通顺时,刀锯地狱的守夜人从猎杀场的树上一跃而下,走到了他面前来。   温默抬头看了眼。这位守夜人一头黑长直,长发飘飘,同样穿着一身黑。   她脸上一道长长的刀疤,从右眼眼角到脸颊下方,触目惊心。   他收回目光。   鹿依依抬起头,望着守夜人笼,沉默片刻后说:“默哥儿说,他一会儿就会自己走,不用你费心。”   笼:“……我倒不会费心那个,我只是在意,你为什么能和NPC对话?NPC为什么能记住你?”   鹿依依说:“喔!默哥儿说,因为他是拔舌地狱的守夜人。”   守夜人笼沉默。   片刻,她说:“你倒真不藏着掖着。”   “因为游戏结束了嘛。”   守夜人笼低头撇她。   鹿依依一脸无辜地指指背后给她扎头发的温默:“默哥儿说的。”   守夜人笼无言。   “我对这些事情无所谓。”她说,“做好了事情,就尽快走吧。我猜到你是拔舌地狱的守夜人了,黑无常把这里的剧本改前,跟我提过。”   “他说,我这里要改成学校,但是因为地狱游戏里已经有一个相对完整的学校世界了,所以会直接从哪儿搬到这边来。”   “听说原来的地狱,就是拔舌地狱。”她说,“NPC既然认识你,我就猜,你应该是原本的主子。”   “什么主子不主子,我只是个看门的。”鹿依依说,然后又指指温默,“还是他说的。”   “……你不能说话?”   “默哥儿有一点先天性的病。”鹿依依回答。   她和江奕一样,都不愿意直说温默是哑巴,他们都觉得太伤他——但温默其实真的没所谓。   守夜人笼没再说什么,只点了点头。   温默低着头,没看她,只是用细长的手指将鹿依依的头发一缕缕地梳好。   头发梳通,他给她重新梳了个丸子头。虽然没有梳子,他这次扎得也有些粗糙,但比她自己扎的还是好了太多。   鹿依依蹦蹦跳跳了几下,看起来很开心。   温默上了桥去。临到桥头,他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眼。鹿依依站在远处,朝他用力挥着手,大声说再见。   望着她的脸,温默想起半年前。那时光明中学还在拔舌地狱,鹿依依是学校里的小女鬼。她智力残障,被人欺负,被人骂怪胎,被锁在厕所里,死在了里面。她们举着水桶往里倒,所以鹿依依的死相湿漉漉的,是个小水鬼。   温默从来没觉得她可怕。   小水鬼跟他在一间地狱里四十二年,总是在游戏间隙时跟在他后面叽叽喳喳。   鹿依依是个和江奕一样明媚的姑娘。   她蹦蹦跳跳着,朝着他挥手,笑着说:“拜拜,默哥儿!”   温默朝她挥了挥手。   鹿依依能平安就好了。   他忽然想。他知道,NPC都是地府捏出的灵体,没有真正的生命。可他还是忍不住对着这个曾经的小水鬼想,鹿依依能平平安安地离开这个糟烂学校,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能一生顺遂就好了。   尽管他知道这不可能。等到他也离开,等到下一轮游戏开始,教学楼会恢复,鹿依依也会回到那个该死的高二(一)班。   鹿依依……   ……鹿依依,能跟他离开就好了。   这不可能,NPC眼里,根本就没有奈何桥。   她离不开地狱,温默比谁都清楚。眼眶里突然有些发酸,于是温默立刻转身,低头,踏上了桥。   后会无期。   他心里念,转身时,眼角适时地落下一滴血泪。   他不敢让鹿依依看见。   温默没有再回头。他走上奈何桥,进了白雾,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光明中学。 第066章   1974年9月16日。   晚。   天已经黑下来很久。   被江奕送到家门口的时候, 温默家里已经点上了灯。九月已经过了一半,但夜里,村中还是虫鸣依旧。   他和对方告别, 回了家里。   家里已经灯火通明, 听得见粥在锅里煮得咕嘟咕嘟响的声音。黑白电视里似是在播节目,吵闹声夹着滋滋啦啦的电流声,在安静的夜里响得突兀。   温默抱着酱油瓶,穿过院子,打开了家门。   家里有一股米粥的香味儿。   餐桌前, 他老爹温文学坐在那儿,手边一瓶白酒,有一口没一口地夹着桌上的小榨菜吃。   梁上一盏吊灯, 照亮了家。   “哥!”   一个小男孩从沙发上跳下,高高兴兴地朝他跑来。这小孩穿白背心和大裤衩,虽说穿得也很简单, 但衣服瞧着很新,背心白白净净。   反观温默, 身上衣服旧得发黄。   小孩儿叫温舟,是他弟弟。村边水路多,老温两口子给他取这个名字, 是想让他乘舟远航,离开村子。   温舟蹦蹦跳跳走到他跟前, 愣了下:“哥, 你身上怎么这么脏?你又被欺负了?”   “什么?”   厨房里, 林红正往外走来, 边走边往围裙上抹着手上的水。听见温舟这么说,便脚步匆匆了几下, 走到温默跟前一看,她皱起眉来,很不耐烦地用力一推他的肩膀:“你这孩子蠢死了,是不是猪啊,我都告诉你绕道走绕道走,别遇上那几个欺负你的,你是不是又走大路被逮到了!?”   温默瘦小,被这么一推,往后一踉跄,撞到门上,差点没跌。   肩膀上顿时痛起来,但他没辩解,只是低下脑袋。   “又来!又这样!好像多委屈似的!一个屁都不会放!”林红夺过他怀里抱着的酱油瓶,骂骂咧咧道,“天天好像我欠你二五八万似的,摆个脸子给谁看!晦气东西!”   “拿上毛巾,去河边洗干净再回来!”她走回厨房,嘴里还在骂,“这么脏,别想进屋!”   温默还是没吭声。他闷闷点了头,转身出门去——他们家的盆子肥皂毛巾一类的洗漱用品,都放在前院里。家里的人会在院外洗漱,所以毛巾都挂在院中。   见他真要出门,温舟忙说:“哥,我跟你一起去。”   一听这话,正转身往厨房里走的林红一急,又匆匆走回来,不轻不重地往温舟肩膀上锤了一拳头。   “瞎说什么呢你!这黑灯瞎火的,你跟着去干什么!万一下河把你卷走了,妈上哪儿找你去?我就你这么一个宝贝儿子,你没了,我怎么活呀!”   温舟怔了下。   “哥也会被卷走啊。”他说,“妈,哥也是你儿子啊。哥被卷走,你就能照样活,就不伤心吗?”   林红表情一僵,顿时青白了阵,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她眼神闪躲几下,一转头,却正好和温默撞上了视线。   视线相撞一瞬,林红又立刻别开眼睛,眼中莫名闪过几分心虚。   温默看在眼里,心里没什么波澜,她一直这样。   一时之间,谁都不说话了,空气里就只听得见温文学吃菜吧唧嘴的声音,和电视里的吵闹声。   气氛尴尬,林红不好解释。   她把视线求救般地转向温文学,大约是想让温文学出面帮她说几句,含糊过去。   可温文学就只是坐在餐桌跟前吃着小咸菜喝着酒,嘴里不停吧唧着,发出一阵把小菜咬碎的动静,然后跟着电视机笑了几声,仿佛根本看不见他们娘仨。   温默也习惯他亲爹这样了,他亲爹一直跟个眼瞎耳聋的皇帝老儿似的。   他转身出门,没再理睬林红。   门关上。屋门上有块玻璃,昏黄的光透过玻璃照进院子里面,温默能借光看清。   他抓起挂在晾衣绳上头的两条毛巾,出了门,摸着黑往河边去了。   -   温默八岁。   在这个村子里也是活了八年。他不会说话,出生后父母就嫌弃。   摸着黑去河边把自己洗干净,他又摸着黑回家来了。路上见不着光,怕摔倒,他是在路上一小步一小步蹭回来的。虽然从家里去河边也就三四分钟的路程,但他这样走一趟来回,还是花了不少时间。   小孩睡得早,他回来时弟弟已经睡下,温文学从餐桌边的位置移动到了沙发上,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白酒,还在看电视。   林红见他终于回来,一皱眉,就开始骂他:“叫你去河边洗一下,你要花多长时间?有那么金贵吗你?怎么,身子那么金贵,从我肚子里爬出来还是个哑巴?”   “你要不是哑巴,我生了两个带把的,不知道能过上什么好日子。”她说,“你奶奶早就恨不得把我捧天上去了。”   温默没吭声,回头把门关上,挂上锁。   “桌上还有粥。”林红说,“自己拿去吃。”   温默点点头,走过去。桌上的确有个碗,碗里还有半碗粥。但咸菜没了,烙的白饼也没了。   见他打量饭桌,林红又在后边说:“还想吃饼,想吃咸菜?美得你,有的吃就差不多了。”   温默还是没做声,挨骂了也没反应。自己只有粥吃这事儿,也在他意料之中,家里向来只有他爹和他弟弟有最好的吃,他只能混点边角料吃。   温默拿起粥拿起筷子,走到一边去,乖乖在墙边坐下,端着凉了的白粥,吃了起来。   他不能上桌吃饭,哪怕桌上都没人了,他也不可以上桌。   林红看他自觉,才哼了声,没再说什么。   她坐到沙发上,跟温文学一块儿看了一会儿黑白电视。   屋子里一时安宁下来。   片刻,林红随口唠道:“哎,我听赵婶儿说,江胜国家里来了个女的。”   温文学终于出声了:“啊?”   “老江家来了个女的,带着仨孩子。”林红说,“一个老大不小了,瞧着十多岁了,还有个小姑娘,甚至最小的那个,还在襁褓里头呢。”   温文学讶异:“才那么大点儿?”   “是啊。”   “他在外边搞大的?”   “不是,我听说,那是他嫂子。人说江胜国之前有个亲哥,真假的?不会是找的借口吧?我嫁过来都快十年了,没听说过。”   温文学没吭声,想了一会儿才说:“之前他是有个哥来着,好像叫江什么军。”   “真有啊?我还以为是老江为了给这新老婆打掩护找的借口呢,怕她一上门就带仨孩子,在村子里过不下去。”   “真有,小时候我还见过他哥俩。”温文学说,“你嫁过来之前,那个江什么军就说要去县里闯闯,带着大着肚子的老婆,就坐绿皮火车走了。”   “他走了没几年,江胜国他爹妈就不行了。兄弟俩把葬礼办了,他哥就又风风火火地回城里去了,后来一连好几年都没回来。你要不提,我都要忘了,还有过这么个人。”   一提老江家老头老太太死了的事儿,林红倒是有印象:“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我刚嫁来那会儿,村子里是突然死了人。”   “就是老江家。”   “咋死的?”   “忘了。好像是老头上屋顶晒苞米,掉下来就摔死了。老太太正好在院子里晒阳阳,亲眼看见了,结果一口气没上来,跟着就没气了,等江胜国到家,就看见爹妈都死院子里了。”   温默听得都心紧了一下。   林红也是倒吸了口凉气:“哎哟喂。”   “你说的那个来老江家的女的,应该真是他兄弟媳妇。”温文学说,“他又没种,生不出孩子,怎么可能能在外面三次搞大女人的肚子,还让她上门来。”   “倒也是。”林红往沙发后面一倒,“他都没那个本事。”   “他嫂子来干啥,还带着孩子。”温文学问,“跟他哥过不下去了,来找江胜国?”   “她说他哥死了。”林红说,“据说是死城里了。娘仨个没钱,就来投奔江胜国。”   温默一顿。   他猛地想起江奕那张笑脸来。   嘴里的粥忽然有些发苦。   温文学没做评价。   “那江胜国他们家热闹了。”他说。   温默咽下嘴里的白粥。   第二天,温默又被林红赶出去,去河边洗衣服。   他衣服不多,一直是穿温文学剩下的。衣服总是大得得把袖子撸到最上面,迎面吹风来的时候,衣服被吹得都鼓包。   已经入秋了,天气微凉。温默坐在河边,迎面吹来河上的冷风,冷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直打喷嚏。   这个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小孩!”   温默吓了一跳。   他回头,就又见到了江奕。他和昨天一样,一脸的笑,真是一点儿都看不出刚在城里死了亲爹。   尽管温默他爹对温默不好,但他知道亲爹多少是个依靠。死了亲爹,应该很伤心。   “这么巧,”江奕笑着跟他说,“怎么大冷天的,还来河边洗衣服?家里没热水吗?”   温默对着他沉默片刻,没有理他,把脑袋扭了回去,继续吭哧吭哧地搓衣服。   江奕吃了个哑炮,在他身后沉默了。   片刻。   江奕“嘿咻”了声,一屁股在他旁边坐下了。   温默手上动作一顿,一转头,见他居然真坐下了,顿时一惊,难以置信地望向他。   “我吹吹风。”江奕笑着跟他说,“河边风景不错。”   “……”   温默皱皱眉,懒得理他,继续吭哧吭哧地洗衣服。   江奕也不说话了,就只是肩并肩跟他做在一起。   河边的风又吹过来。   温默用力吸了两口气,又咳嗽了两声。   江奕忽然把自己身上的外套脱了下来,手一扬,扔到了他头上。   温默猝不及防。扔来的衣服直接盖到了脸上,他吓得一哆嗦,抓着衣服一抬头,一脸错愕地看向江奕。   “穿多了,有点热。”江奕说,“你先帮我穿吧。”   “……”   温默皱了皱眉,有些莫名其妙,不懂他这是哪一出。   江奕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问他叫什么。   很久都没人问过他的名字了,这话一出,温默又愣了愣。   他叫什么来着?   温默真的这样愣住了,甚至为此回想了片刻。   随后,他摇了摇头。   “没有名字吗?”   江奕又问他。温默还是摇了摇头,比划起来。可是指天指地的一顿比划下来,江奕眼神迷茫——看得出来,他看不懂。   温默又用力比划了一顿,江奕还是没看懂。   温默叹了口气,不比划了。   “……抱歉啊,”江奕挠挠脸,笑着,“我这人,脑子不太好使……总之,你是有名字的,对吧?”   温默点点头。   后来,江奕又说什么了?   温默忽然记不清了,只记得他对着自己叽叽喳喳了好一顿,到最后也问不清他到底叫什么。   他只记得那时候阳光不错,河面上吹来风。江奕说到最后,突然拿过他的盆,说要帮他洗衣服,然后说他十二岁,温默得叫他一声奕哥儿。   他说有你奕哥儿在,以后那帮小兔崽子就不会欺负你。   他说他们再欺负你,你就来拿拳头锤锤你奕哥儿,奕哥儿就知道了,就会帮你去出头。   真是从来没人说过要给他出头。   温默再没抬手比划,只是忽然有些想哭。他低下脑袋,闷闷地把江奕给的衣服拉紧几下,耳尖和鼻子更红了,眼睛也有点红。   江奕一直叫他小孩儿。   后来他知道温默的名字了,但有很长一段时间,也只是零零星星叫他几声温默而已。更长的时间里,他还是叫他小孩儿。   奕哥儿是有段时间只把他当弟弟看的,温默知道,因为他一直叫他小孩儿。   江奕来了没几天,村子里就传开了他家的传言——江胜国的嫂子李桂兰,带着三个孩子来投奔他了。   这事儿很快被众人所知。   没过几天,村长就上门去探望了。他把李桂兰和她三个孩子的名字登录在村民的居民簿子上,还把自己的儿子带了过去,和江奕认识。   那就是于覃。   于覃人很热情,很快就带着江奕去村里的小学报名,江奕便又去上学了。村里的小学上完,他们又报名去了村子外的一所最近的中学。   从村子里去那所中学,大概半个多小时的脚程。   有同学情谊在,再加上于覃和江奕一样都是热情性格,好一段时间,江奕都跟于覃更亲密点。但他也没冷落温默,不上学的时候隔三差五地就来找找他,陪他在河边坐一会儿,或者帮他洗洗衣服,有时候还拉着他一起去小卖部,用零钱给他买点吃的。他说他太瘦了,该多吃点。   为了听懂他说话,也为了温默能表达出自己的意思,江奕甚至还偷偷带他去县城去学手语。他给林红找借口说带温默去县城帮他卖菜——江胜国的菜地,被他们母子女三个种的很好,隔三差五就能去县城里卖。   借着这个由头,江奕还去温家找林红说,要借温默帮他去摆摊,等回来了,会偷偷给温默三毛钱做感谢,但是别让老江和李桂兰知道这事儿。   有了钱拿,林红自然没话说,连忙笑着应了下来。   就这样,江奕带他去县城里卖菜,卖完就带他去学手语。温默这才知道自己该怎么比划了,江奕也才能明白他的意思。   虽然江奕都这样了,但温默那会儿还是觉得他跟于覃更亲密。   人家两个人一起上下学,一起早起,一起回家。   有时候江奕来找他的时候,于覃路过,就也会停下来跟他说几句话。他们说的都是学校里的事,温默一个字儿听不懂。   每想到这儿,温默都有些失落,总想着自己要是也能说话也能上学去就好了,江奕就会跟他呆更长时间,很多话或许也只会和他说,不会轮到于覃——但他转念又觉得自己不应该。江奕愿意好声好气地跟他说几句话,愿意一直跟他打交道,陪他在河边吹风,请他吃点东西,愿意一直这样当他的奕哥儿,他觉得已经很不错了。   山连山的小村子里月升日落,日夜更迭,岁月轮转。   这样的日子平和地过了几年。   江奕在村子里的时间一长,村子里的人也开始经常谈论他。   他们说他真是会照顾人,李桂兰真是有福。   他们说江奕对他亲弟弟妹妹都好,会帮着他妈哄小孩儿,还会帮着他妈下地干活,上学也不用操心。   “李桂兰真是命好。”林红在家里也嗑着瓜子,不住地感叹,“生了个儿子跟生个老公似的,什么都帮衬她,也不用操心。”   温默听了这话皱皱眉,浑身不适,又说不出来是哪儿不适。   反正不舒服。   温默这会儿已经十二岁,江奕十六。   温默长高了些,但也没高到哪儿去。到盛夏了,外头蝉鸣不断。   某日早起,突然村里传来消息。   江奕把江胜国打了。 第067章   “江奕把江胜国打了!”   林红一进家门就焦急兴奋又暗搓搓地低声喊起来, 一看就是又从哪儿打听到了新八卦。   一听这话,温默一愣。   江奕把江胜国打了?   真的假的?   “真的假的。”温文学也不太敢信,他鄙夷道, “不会是你们这些老娘们又在瞎扯了吧。”   “瞎扯什么瞎扯!”林红坐过去, 不满地往他胳膊上拍了一下,气哄哄道,“我是亲眼看见的,这双眼睛亲眼看见的!那我看得可是真真的!”   “什么真真的?”   “江奕把江胜国打了啊!”林红说,“我正好跟赵婶儿经过老江家, 结果就听里面打起来了。李桂兰急得直哭,一直喊奕哥儿别打了奕哥儿别打了,那可不就是江奕打的吗。”   “大伙正聚在门口看呢, 就听江奕又在里面骂起来了。我的天哪,骂得老脏了。”   ……江奕骂人。   这事儿在温默心里立马又魔幻三分。   他正在屋子里头淘米,准备做粥。   听了林红这话, 他不禁放慢了速度,把耳朵悄悄立了起来。   温文学也好奇起来:“他骂的什么?”   “可难听了。他说他们一家住在这儿又不是白住的, 一年一年的给他种菜,说江胜国坐在那儿不动就能白喝酒白吃饭,他委屈什么?再敢说这种话一次, 他就把江胜国给杀了。”   “什么?”温文学震惊起来,“江胜国到底说什么了?”   “他说要把江雨嫁给隔壁村子的老屠夫, 换一笔彩礼钱。”林红说, “他俩吵的时候就说起这事儿来, 大伙都听见了。江胜国被他气死了, 在家门口吵起来,说李桂兰他们家来的人太多, 老江家都要住不下了,所以要赶紧嫁出去一个。反正江雨迟早嫁人,要做别人老婆,还不如趁嫩的时候赶紧嫁,能拿一笔好价钱。”   “江奕就骂他说,一共就五个人,怎么就住不开了。他们三个孩子和李桂兰挤在一个屋子里,江胜国一个人住另一间,他们一家能挨着他江胜国什么事儿,他也有脸说住不开……”   “李桂兰就一直哭。”林红说,“她说别打了奕哥儿,听妈的话,不能这么跟大伯说话。江奕不听,还是打,江胜国都打不过他,被他骑在身上揍。”   “李桂兰就哭个不停,说造孽啊,造孽啊,后来去了好几个人,才把江奕拉开。”   “李桂兰就哭着骂他,说他不听当妈的话,又说他不孝顺,老大怎么能这样呢,老大不能这样。”林红说,“江奕突然就又不干了,又跟他妈骂起来。说什么,他又不是自己想当老大的。”   温默淘米的手停下。   “他说,李桂兰什么都不管,生了江雨扔给他,生了江阳又扔给他,嘴里一直说老大应该的,说了十几年,从他小时候说到大。”   “他说他是她儿子,又不是她老公。到了江胜国家里也是,江胜国几次三番欺负他们家,李桂兰从来不敢吭声,每次江奕一出头她又拉住他,说不能这么说,那是大伯。”   “江奕就喊,说那他们三个活该被欺负一辈子吗……哎哟,吵得可厉害了。”林红说,“真看不出来,那孩子居然这样。”   温默没做声。   “现在的孩子怎么都这样,一个两个都跟神经病似的。”温文学砸吧了两下嘴,也说,“怎么能这么跟长辈说话?”   “是啊,不管怎么说,不管江胜国是要干什么,他都不能这样啊。”林红说,“刚刚李桂兰过去亲自打了他一巴掌,他才不说话了。李桂兰说,要给江奕停学,什么时候知道错了,什么时候再去上学。还给他关家里了,据说不给吃饭。”   “是得好好管教管教。”温文学说。   温默望着手里淘米的盆。   盯着一颗一颗沉沉浮浮的米粒,他有些出神。   天落了黑,夕阳西下,屋外的蝉鸣声高昂刺耳。   -   盛夏,正午。   太阳毒辣得能热死人,温默出门没走两步就起了一身薄汗。他拉着身上宽大的背心领子,扯了两下,给自己扇着微不可察的热风。   他手里拿着空的酱油瓶子,林红又叫他出门打酱油。   走在村路上,他突然望见河边树下,有道身影。   那身影站着,一手叉着腰一手摁着树,斜歪歪地就那么靠着树站着。   大老远的,温默就听见他很大的说话声。   “不是我说你,江奕。”他说,“你怎么想的,怎么能真动手打人?”   “好歹是你大伯,对不对?有什么事情,咱们就慢慢说慢慢劝,你动手打人干什么?”   “你瞧,本来大伙都很喜欢你,这事儿一出,都拿你吓唬自己家小孩了,还不让人跟你来往了。我爹都在说,让我以后少跟你玩。”   “江奕,我拿你当兄弟,劝你一句……你妈其实说得对。你家毕竟寄人篱下,不得不低头。江胜国不是个东西,我也知道,可毕竟真是你大伯。你摊上这么个大伯,也倒霉,可命该如此,没有办法,你得认。是你大伯,你就只能尊敬着来嘛,对不对。”   “不能打他呀。”   “江雨嫁人这事儿,他说的话也的确挺混账。可老一辈的观念就是这样,你得跟他交流……”   “你交流都不交流,上去就揍,这也太不讲理了。而且都有人去家门口围观了,你还在闹,闹得一家人都没面子,现在成了村子里的笑话。”   “这事儿,你错的有点多。”   “你妈也是为了你好。不管怎么说,那是你妈。江奕,别闹了,乖乖去认个错,给大家伙都道个歉,回去上学吧。”   温默往旁边躲了躲。   他一直没听到江奕说话。也可能是他声音太小,传不来温默这边。   片刻,他听见于覃说:“哎,你知错就行。别总这么和家里过不去了,你妈说了一句你是老大你就不干,别再这么幼稚了。再说她也不容易,你跟着她这么多年,你不清楚呀?”   “那我走了,你别太让我操心了。”   之后安静很久。   半晌,于覃从温默身边路过,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目送他消失在拐角以后,温默从路边走了出来,再往河边一看,见河边树下还有个人影,只是坐在那里。   他刚刚被于覃挡住,温默才没看见他。   温默走近过去。   是江奕。他坐在树下,河面上吹来热风,把人和河边疯长的杂草芦苇一齐吹得飘摇。   江奕难得地没笑。他背靠着大树,眉头皱起,脸色阴沉,沉重的双眼里绞杂着一片挣扎不开的疲倦痛苦,眼底里如同一片越挣扎陷得越深的沼泽。温默心里恍然一瞬,他忽觉江奕陌生,又想,江奕原来是这样的人。   温默朝他走去。   江奕听见了脚步声。他深吸了口气,紧闭了闭眼,声音有些不耐烦:“我都说了,我会去道歉的。”   温默脚步一顿,犹疑片刻,还是朝他走去。   江奕突然就炸了,怒气冲冲地坐直起来,破口大骂:“有完没完!?我都说会道歉会道歉,你不就想让我道歉吗!你——……”   喊到这儿,他才看见温默。   “……”江奕抽了抽嘴角,默默地靠了回去,“抱歉,我以为你是于覃。”   温默朝他摇摇头,示意他没事。   江奕看见他手上空荡的酱油瓶。   “又打酱油?”他语气疲倦。   温默点点头。   江奕叹了口气,没说什么。   温默走到他身边。   “干什么。”江奕疲倦又没什么好气,他皱着眉拉着脸,“你也觉得看错我了,是不是?”   “觉得我应该很懂事,每天跟个傻子似的对谁都乐呵呵的,好像一点儿脾气都没有似的,每天眼睛一睁,就是照顾这个弟弟顾及那个妹妹,每天都要主动给大伯倒酒,听他说那些个恶心得要死的话,还得也笑着捧他臭脚。”   “妈受了委屈就照顾她跟着她哭,告诉她没关系妈妈我是老大我什么都会帮你做的,天塌下来我也会帮你顶着的没关系的因为我是老大我活该,爸爸死了也没关系,妈妈你还有我我会替爸爸保护你的,哪怕那个亲爹也没怎么照顾过我,每天两眼一睁就是跟我说要懂事听话懂事听话懂事听话……”   “我每天就该跟个上发条的青蛙一样没一点儿自我,还会帮着去下地,帮着做饭,什么都帮,谁都帮,就他爹的没人来帮我。反正你们都以为我是这样的是吧?都觉得我必须这样是吧?行啊,我会这样的,我求你们了我会这样的,行吗?别再跟我说什么我不能打人的废话了,我再也不打了,你们放过我吧,我就活该,我就欠你们的,以后我绝对没有一点儿脾气……”   “我妈不容易,我妈不容易,我知道,世界上她最不容易,我最该体谅她,我是老大,我最该体谅她,我错了,我做了惊天动地的错事儿,我就该被判刑去……”   江奕好像要疯了。   他越说越笑,眼里一点一点黯淡下去,唠唠叨叨地说着话,嘟嘟囔囔地说个没完,中了什么邪似的。   温默伸手抓了他一把,把他的领子拽了过来。   江奕这才话语一顿,顺着力气抬起头,望向他的眼睛。   【不要,道歉。】   温默松开手,向他比划,【你没有,做错事。】   【不要道歉。】   江奕瞳孔一缩。   他嘴唇蠕动两下,却没说出话来。   “……他们都说该道歉。”他说。   【你又没必要,一定听话。】温默比划,【只是他们,在说,而已。】   江奕怔怔地望着他。他微张着嘴,一时间忽然说不出话来。   温默急切地比划:【她不容易,你容易,了吗?】   【你不是,跟着一起,受苦到这里了吗。】   【你,谁都不欠。】   【你又不是,想要,才做了最大的小孩的。】   【你没错。】他一连比划了好几次,无措又焦急,生怕他看不见,【你没错,你没错,你没错。】   【你没错。】   江奕红了眼眶。   那双眼睛忽闪几下,越来越红。他别开眼睛,忽的笑了起来,眼泪也夺眶而出,滚滚而落。   他却笑得停不下来,眼泪已经流得眼睛都要睁不开,江奕却笑得浑身发抖,笑得声音发哑。   温默慌张起来,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   无措半晌,他伸手,把江奕抱住。   江奕突然不笑了。   他在温默怀里沉默片刻,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哭出了声。   江奕嚎啕大哭。   -   江奕这天哭了很久。   温默松开他时,他还在哭,哭得一整张脸都是红的,眼尾更是红的厉害,眼泪还是扑簌簌地往下落,张着嘴呜呜嗷嗷地哭,抓着温默的手都哭得哆嗦。   哭得像小孩,哭得极其伤心。   温默担忧地伸手,抹掉他脸上的泪。   江奕脸上的泪抹不干净,他还是一直在哭。温默突然又开始恨自己不会说话,如果他能出声,这个时候就可以哄他不要哭,告诉他没关系了。   他又抱了抱江奕。   江奕哭得脱力,到最后倒在温默身上不愿动弹。这天,温默陪他在树底下呆了好久,江奕躺在他腿上,拉着他,不愿让他走。   直到夕阳西下,再不走就说不过去,江奕才依依不舍地松开了他。   后来一连几日,温默每每经过那儿,都看见江奕坐在那里。   他有些疑惑,问他,不是被李桂兰禁足了吗?   江奕说他偷偷翻窗出来的,李桂兰注意不到,她每天都忙着种地去。   温默想了想,问他,这几天有吃东西吗?   江奕说没事,江雨会趁着没人在家的时候偷偷给他塞馒头吃,饿不死。   可几天下来,江奕还是瘦了点。温默看在眼里,挺心疼,隔天就去家里摸出藏在枕头底下的一把钱,带他去小卖部,买了一堆零嘴和面包吃。   到小卖部的时候,老太太还看不懂他在比划什么。温默费了半天劲,才把东西都买回来。   等他抱着吃的一回头,就看见江奕手插着兜站在后头,没什么表情地望着他。   温默朝他眨巴眨巴眼,扭扭脑袋,示意他回去了。   江奕点点头。   两人回了河边,江奕的确是饿了,把温默买的东西吃了好多。   看他吃了东西,温默才松了口气。   之后又几天,江奕都一直在河边徘徊。   温默有天出来洗衣服,看他又在那儿坐着。   【怎么不去别处?】他在河边放下盆,比划着问他,【村子这么大,你去别的地方也逛逛呀。】   江奕想都没想,张口就说:“这里能遇到你。”   【……】   “你知道我在这儿。”他说,“那些人见到我都只会跟我说,我妈不容易,我得道歉。还是你好,不说那些。”   温默没话说,点了点头,转身去洗起衣服。   后来温默每天都会去那条河边了,江奕也总是在那儿,他好像总会跑出来。也真是奇怪,李桂兰一直没抓到过他。   就这么过了三四天。   第五天,温默又到河边来洗衣服,江奕坐在后头的树边望着他。   江奕的视线如芒刺背,但温默已经习惯,他这几天一直看着他。   奕哥儿还挺可怜的,温默便从来没有在意。   可突然,江奕毫无预兆地在此刻开口:“温默,那个什么,我好像爱上你了。”   “!?”   温默正在取新衣服进水盆里。   一听这话,他惊得一回头,当场失去平衡。   温默一声惨叫,扑进了水里。 第068章   温默晃悠几下, 挣扎着从河水里站起身,上半身已经湿成了落汤鸡。   他像大猫甩水似的,狠狠甩甩头发, 回过脑袋, 一脸惊恐的看向江奕,眼睛都瞪得溜圆。   江奕朝他眨巴眨巴眼:“所以,我是说,我好像爱上你了。”   这个他已经听到了!!   温默惊恐地比划:【你突然,说什么, 乱七八糟的!?】   “所以说,我好像爱上你了啊。”江奕说,“这几天一直很想见你, 超级想见你,晚上回家我都睡不着,一闭上眼就全是你。我这颗心呐, 就这里呀,一直很痛很痛, 还有个声音一直在喊,好喜欢温默好喜欢温默……”   温默:“……”   温默抽了几下眼角,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 脸上很不自然地浮现一片红。   江奕笑了起来。   他还是笑容疲惫,但眼神认真。   “我不是说要你现在同意, 或者给我什么回答。”他说, “我只是想告诉你而已, 你还是个小孩儿。”   “我希望你呢, 在长大的过程里,能考虑考虑我。”   江奕说, “我觉得,我人还是不错的,你不会后悔。”   他弯起眼来,在盛夏毒辣的太阳底下,在河边摇曳的芦苇后面,在枝繁叶茂的树下,笑着对他说:“我爱你,温默。”   “你要一直记住。”   “我爱你。”   我爱你。   我爱你。   我爱你……   ——温默。   我爱你。   意识回笼。   温默指尖狠狠一颤,呛在喉咙里的一口水将他痛醒。他猛地咳嗽起来,嘴里的鲜血混着喉咙里的水一起呕出。   胸腔里阵阵闷疼,他脑中嗡嗡作响,所有呼吸都被堵着,鼻腔里蔓延着一股不通气的酸痛。   温默捂住嘴,咳嗽不停,鲜血淋淋地从指缝里涌出来。   嘴唇上也是一片刺疼,仿佛针线还在一穿一过。   我爱你。   江奕的声音还在他耳边若远若近地回荡。迷蒙间,温默眼前出了幻影。还是那个盛夏,他看见江奕坐在树下,朝着一身湿哒哒的他笑。   他说温默,我爱你。   他说温默,我就是觉得你特别好。   他说温默,你可要记住,我爱你。   他说你要记住啊温默,我应该是来的最早的。   他说温默,考虑考虑我。   温默,考虑考虑我。   温默又咚地往前一倒,倒在地上血水的水泊里,四肢突然都以极其诡异的角度弯折掉了。   他痛得两眼一黑。   温默头抵着地,喘。息了会儿,用力地吸了一口气,抬起头,艰难地、缓慢地、用力地往旁边爬去,身下被动作缓缓拖拽出一条血痕。   温默爬到桥边,伸出断了的手,抓住桥边栏杆,靠着它,一点一点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坐起来,整个人靠在栏杆上,身体瑟缩起来,颤着眼皮闭上双眼,抱着栏杆缓了好一会儿。   痛。   浑身都痛。   他闭着眼睛,浑身上下都是血和水。嘴巴里往外流的血水已经擦不净了,那一张惨白的脸可怜兮兮地浸满水渍,又痛得微微抽搐。   他贴着栏杆。   就这么缓了好一会儿,身上的疼痛才消下去。   温默松了一口气。   守夜人是地狱的人,离开奈何桥会被视为违规。他们每次从桥上走,都必须要经历一次死时的事——这是惩罚。   跳楼的人要再次粉身碎骨,车祸的人要再被撞一次。像温默这样的,就是嘴要再被穿针引线一次,再被溺死一次,再被手脚都折断一次。   每一次过桥,温默都被这样折腾过一次。所以他才叫沈奕先走,看见他这样,沈奕不知道要哭成什么样。   温默最拿他哭的模样没办法。   靠在桥边休息半天,温默才活过来。手脚渐渐恢复原状了,痛觉也都消失。   虽然还是隐隐作痛。   温默收拾好心情,踉踉跄跄地扶着栏杆站起身来,看了眼身上。   惩罚结束,身上的血也都消失了。温默松了口气,揉了揉刚被扯断的胳膊,朝着桥前走去。   -   白光闪过。   等视野回暖,温默转头一看四周。   沈奕的宿舍。   沈奕就站在他跟前,手里挎着个包,正把一堆纸往包里塞。   只是他的动作诡异地顿住,像个突然被摁了暂停的动画截图似的,搞笑滑稽地停在那里,眼神呆滞。   看得出来,他刚从刀锯地狱回来,整个人都还在加载中。   温默坐在他的椅子上,捧着一杯热水。   沈奕朝他眨巴眨巴眼,一脸迷茫。   “阿默,”他迷茫道,“我要干什么来着?”   “……”温默把水放下,给他比划,【你要迟到了,第二节课。】   沈奕顿时如梦初醒。   他惨叫一声,这回鞋都顾不上换,趿拉着脚上的一双人字拖,冲出宿舍去了:“我走了!!”   温默哭笑不得。   身上还有些余痛,温默爬上沈奕的床,闭着眼睛躺了一会儿。   中午十二点时,沈奕回来了。   和出去时的风风火火不同,他回来时垂头丧气浑浑噩噩,一身的低气压。他把包放到桌子上,人往椅子上一瘫,呃呃啊啊地发出一阵满是怨气的低吼声。   见他这样,温默从床上下来,凑过去,拉了拉沈奕的袖子。   沈奕转过脑袋来,温默就朝他比划着问:【怎么了,挨骂了?】   “那倒没有。”沈奕有气无力,“还是被记了个迟到,但不碍事。但是我突然睡过去了,睡了半节课,做了个死长死长的梦。”   【梦到什么了?】   “龚沧。”沈奕一说他就闭了闭眼,一脸痛苦,“真晦气,跟我勾肩搭背的,我还跟他说以后我俩是好兄弟,真是瞎了眼了。”   温默听得又担忧又好笑。   【你会做这些梦,大概是地府的手笔,他们想把前世的记忆还给你。】温默“说”,【很多事情都很不愉快……对不起。】   “有什么对不起的,又不是你让我很不愉快的。不过也行啦,梦里还能见到你。你那时候真可爱,晦气的东西我都可以当没看见了。”   沈奕朝他扬脸笑起来,温默被他笑得脸红了红。   沈奕一个鲤鱼打挺,从椅子上坐直起来。   “话说回来,有件事我想问你。”沈奕说,“这个地狱游戏,能彻底从这些游戏里抽身离开的条件是什么?”   【普通的罪人玩家,只要从心底里认罪,悔改,痛改前非,就可以离开。】温默比划,【我的话,我就不知道了。】   沈奕点了点头,没再过问,只是又笑:“反正这次也无事通关了。你看,我早说了,我没问题的。”   温默无可奈何地看着他,点点头。   “所以再来几次都没关系,你不能再推开我。”他又强调了一遍,“以后不能推开门。来,给我抱抱。”   沈奕一拍掌,朝他伸出双臂。温默顺从地走过去,也朝他伸出手,沈奕便把他一把搂起,抱进怀里,揉揉他头发亲亲他脑门,撸猫似的稀罕了一遍。   他亲亲温默耳朵,又笑出了声。   “你真好。”他说,“我突然就觉得,有你真好。”   “别离开我呀,阿默。”   温默闷在他怀里沉默半晌,点了点头。   沈奕嘿嘿笑了起来。   -   12:48   凉城,晚秋西餐厅。   靠窗的位置上坐了个男青年。那男青年穿得很是文艺,墨绿的衬衫里头是件白t,脖子上挂着一条银色的项链,项链上挂着个方块。   青年面前摆着个轻薄笔记本电脑,他抿了口咖啡,在笔记本上不停地打着字。咖啡店里安静极了,平缓的音乐在空气里流淌不断。   很平缓的音乐,但青年突然没来由地想到两年前的冰山地狱,于是他手上的动作一顿,皱了皱眉。   怎么会突然想起冰山地狱?   青年目前生活安宁,男友帅气,每个月挣的不少,实在没理由突然想起两年前的血腥黑暗游戏的事。他突然心里咯噔一下,有了点儿不好的预感。   很巧,店门口的风铃叮铃铃地响了一阵。   有人进来了,青年抬起头。   太好了,是他要等的人。   来人少见地穿着一身短袖警服,胸口上还别着警号。他一脸戾气,在店员例行公事的“欢迎光临”的声音里,在店里扫视了圈。   看到青年的时候,他视线一定,朝着他走了过来。   他在青年面前停下。   青年抬头看了他一眼。   来人剑眉星目,正是前段时间帮沈奕处理了龚沧的事还给他垫了医药费的谢未弦。   喝咖啡的男青年朝他叹了口气:“见面就见面,你非要定这个店?”   晚秋是凉城远近闻名的约会圣地,大多数都是情侣来。   “懂什么,这儿近。”谢未弦说,“再说你有对象我有对象,大家都有家室,你避嫌什么?有什么好心虚的?你老婆又不是不认识我。”   男青年无言以对。   男青年又端起咖啡喝了一口,算是压压惊。他其实还是不太愿意和谢未弦私下见面,一是他很不擅长应付谢未弦这种脾气,二是看见他这张脸,青年就会想起自己在冰山地狱做守夜人的狗屎日子。   没错,青年是冰山地狱的前守夜人,代号尘,真名沈安行。   守夜人都有代号。   不过都是之前的事了。   谢未弦在他对面拉开椅子坐下,抬起腿就翘起来,一副大爷模样。   店员小姐凑了过来:“先生,要喝点儿什么吗?”   “龙井茶,不加糖,热的。”   沈安行:“……”   “好的。”   店员小姐很有职业操守地没有怀疑,也没有多话,笑着记下,转身离开。   等她走远,沈安行才忍不住吐槽道:“谁会来西餐店点龙井啊?大热的天还喝热茶?”   “啊?不点吗?”   “…………”   沈安行不想跟他说话了。谢未弦长得年轻,可有的地方老人味儿真重。   他叹了口气,合上手边的电脑,直入正题:“找我出来干什么?”   谢未弦也不爱拐弯抹角,干脆直接说:“拔舌地狱你去过没有?”   沈安行愣了下,回想了几秒——毕竟他玩的地狱游戏也是好几轮了,那些事儿还都已经过去了两年。   “我数数。”沈安行最后在心里默不过来,干脆掰着手指头数过来,“牛坑、火山、蒸笼、石磨、血池……没去过拔舌。”   “哦。”   “拔舌地狱怎么了?”   “没怎么。”谢未弦说,“那里的守夜人也要出来了。”   “是吗。”   “他叫我跟着去一次。”   沈安行端起咖啡抿了口:“谁?”   “那个白毛。”   沈安行噗地把咖啡喷了。   他咳嗽几声,一脸不可置信:“叫你回去?又叫你回去?”   “对。”谢未弦说,“我真忙,对吧。”   沈安行抽了抽嘴角,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店员小姐端着龙井茶来了。   “先生,您的龙井茶。”她把茶饮放下,又放下一块茶点,“这是本店随饮赠送的茶点,请您享用。”   “谢谢。”   店员小姐朝他欠欠身,转身离开。   目送她走远了,沈安行才压低声音,一脸警惕道:“为什么又叫你回去?不是说我们和那里没关系了吗?那里都成伏地魔禁地了,我提都不能提那两个字!”   那两个字是“地狱”。   “这次有些情况。”谢未弦说,“放心,不会叫你回去的。”   “哦。”   沈安行立马露出放宽了心的安心姿态,端起咖啡,优雅地又喝了一口,“那没事了。”   “毕竟你太菜了。”谢未弦悠悠补了句。   沈安行抽了抽嘴角,瞪了他一眼。   谢未弦朝他挑挑眉,冷笑一声。   沈安行便又没了什么脾气,默默地收回目光。谢未弦说这个话,他的确没法反驳。   沈安行放下咖啡:“那你找我干什么?”   “有些事要找你。”谢未弦说,“有关拔舌地狱守夜人的事。”   “他怎么了?”   “他倒没怎么。”谢未弦道,“我听那个姓范的说,那人死的时候,被人用九龙钉钉上了棺材板。”   沈安行歪歪脑袋:“九龙钉?”   “搞什么,你不知道?”谢未弦啧了声,“就是钉在棺材上,就能锁住人的魂魄,让他不能去往生,也不能化鬼,只能待在棺材里的邪术。”   沈安行皱皱眉:“他被人钉住了?”   谢未弦点点头:“他死了几十年,所以现世里,他的棺材还在。我们这样棺材上没被人下蛊的,倒没所谓,但他这样的,一旦复活,就不知道会出什么事。”   “你也知道,我们通关游戏,就能变回活人,回到现世,但说到底,是魂魄回归人间。”   “他的棺材上还有九龙钉,你说,他如果回了人间,会怎么样?”   沈安行听了,神色一沉。   “他会回棺材里。”   “不傻嘛。”谢未弦喝了一口龙井茶,热茶入喉后,才继续说,“而且是不受控制地被强拉回去,并且又一次被关起来。”   “原来如此,所以他叫你去找棺材。”   “你傻吧。”谢未弦翻了他个白眼,“堂堂一个地府,会找不到一个棺材在哪儿?”   沈安行懵了下:“那是要干什么?”   “他们找到了棺材,但发现了一个问题。”谢未弦放下手,回头望了眼四周。见周边还没人落座,店员也在远处,才又转过头来,压低声音,对沈安行说,“棺材上的钉子,无法解除。”   “?”   “那个钉子,好像是做了什么法术的锁的——简单来说,就是给那些钉子上了一把锁,钥匙在某个人手上。”谢未弦比划着解释,“只要那个人不把钥匙拿出来,钉子就没法拔。”   “……还有这种事。”   谢未弦耸了耸肩膀。   沈安行问:“那他们知道,钥匙在谁手上了吗?”   一说起这个,谢未弦笑了声。   “造化弄人。”他端起茶杯,道,“当年给他做法事的,是他们村的一个混蛋神婆。”   “这个神婆,害死了他,也害死了当时他的小男朋友。”   “神婆把他锁了起来。大概是害怕真的会化鬼回来复仇,还画蛇添足地给棺材上的九龙钉挂了锁,甚至把锁给子孙后代传了下来。”   凉城艺术大学,学生课。   外头骄阳似火,空旷的办公室里冷气嗡嗡地吹。老师们敲打着键盘书写着文件,有人接着电话说着什么,写真机和复印打印机亦有条不紊地工作着。   打印机将一张一张的纸吐出来,等到打印完毕,发出一声滴声提醒。   一位老师将一沓子纸从打印机底下抽出来。   那是一沓老师们的资料文件,上面都是老师的姓名电话居住地和户籍所在地,这是过几天要交上去审核一个大学活动的审批资料。   “那把钥匙。”谢未弦在晚秋餐厅里说,“就在她孙女手里。”   这位老师将资料一张一张翻过去检查。   第三张资料,赫然是沈奕他们系的大学导员,边英凡。   检查资料的老师顿了顿,将这张资料拿了出来:“边老师。”   “哎。”   边英凡站起身来。   “你这张资料上,地址是不是写错了?”   “是吗?”   边英凡小跑过去。   资料老师把她的文件放在自己的工位上,指着她的户籍所在地说:“立川省望山市葳蕤县左家坞镇杨庄子……我记得你老家那里,是叫娘娘庙村吧?”   “哎哟还真是。”边英凡拍了拍自己的脑门,不好意思地笑笑,“我都忘记了,前两年家里那边的老破庙修好了,改名叫了娘娘庙村。”   资料老师也笑笑:“不碍事,你把表格改改,再发我。哦对了边老师,你们系的……”   办公室里,一切都有条不紊地忙碌着。   有人从边英凡的办公桌后经过,只看着自己手里的文件。   他没注意到,边英凡手边的柜子开了一半。   里面,躺着一把色彩诡异的青铜钥匙。   *   晚秋西餐厅。   “什么!?!”   沈安行惊得拍案而起。   西餐厅里的人吓了一跳,顿时都将目光投来。   万众瞩目里,沈安行这才发觉自己声音太大。他有些尴尬地朝四周的人挠头笑笑,讪讪坐了回去。   谢未弦没有半点儿帮他解围的意思,从头到尾都在座位上像个大爷一样坐着喝茶。   看他这幅游刃有余的死样,沈安行心里就一阵无名火起,但他懒得发作。   “所以,真的假的?”他确认道,“那个孙女,就在他男朋友的学校里,甚至是他的导员?”   谢未弦点了点头。   “太扯了吧。”   “你觉得你有资格说太扯吗。”谢未弦语气凉凉,“你看看你自己,你再看看我。几年前,咱俩还在地狱里当邻居做屠夫。你在开冰棍厂,我在你隔壁开串串香。现在咱俩坐在这里喝茶,你不觉得这更扯吗。”   “………………………………”   可以不要把狩猎玩家说得像开大排档和蜜雪冰城一样吗。   “你真是越来越幽默了。”沈安行只能这样评价。   “所以不要说太扯了,再说这是黑白无常说的,不会有假。”谢未弦喝了口茶。   “那,你来找我做什么?”沈安行问他,“无事不登三宝殿哪,你要我帮忙?”   “嗯。”谢未弦点头,“我征求过同意了,白毛说确实你更适合点。”   “……谢谢指名,但是麻烦把话说清楚一点。我到底更适合什么?”   “去凉城艺术大学学生课打工,”谢未弦望着他,“想办法把钥匙偷了。”   沈安行:“…………” 第069章   拔舌地狱的守夜人默, 并不知道近在眼皮子底下的三公里外,从前的同事——没见过面的冰山地狱守夜人尘,和另一位他见过的守夜人鸦, 正在为了他那棺材板的事情操碎了心。   他更不知道, 守夜人尘不得不放弃写了一半的稿子,开始为了他而苦逼地打开Boss不聘,苦逼地给自己做起简历,去应聘凉艺的实习打工老师。   他只知道,沈奕又在做梦了。   入夜, 夜深人静,温默又被他抱在怀里睡觉。沈奕这次睡得不太安稳,呼吸沉重, 还把他抱得越来越紧。   温默侧侧头看他,就见他眉头紧皱,梦里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话。   温默听不清。   他只能在沈奕怀里转个身, 摸摸他的眉间,给他揉揉脑袋。似是梦里也感受到了, 沈奕紧皱的眉头舒展了些。   温默放下些心来。他往沈奕身上贴紧了些,又忧愁起来。   这样的日子,到底还要过多久。   *   第二天一早, 沈奕出去刷完牙洗完脸回来,一脸颓废疲倦, 好像昨晚压根没睡。   【到底梦见什么了?】温默比划着问他, 【怎么感觉你这么累。】   沈奕拉开椅子坐下, 一脸乏:“梦见江胜国那死玩意儿非说要把江雨嫁给隔壁村子的老杀猪的, 换一笔彩礼钱,还嘚嘚嗖嗖地说迟早都是要嫁人, 不如趁嫩的时候早点嫁……还趁嫩,我去他爹个吊的,人又不是超市里的肉。”   “再说江雨那年才多大啊。她跟你一样大,那年才十二岁。十二岁就要嫁人,他脑子有病就去医院治。”   沈奕又生气又没劲儿,骂人都有气无力的。   “我妈也是,听了这话还没生气,还说不着急,晚点儿再嫁。那死人都蹬鼻子上脸了,她还跟他笑,我们到底欠他什么了,服了。”沈奕说,“然后我就把江胜国给打了。”   “然后我们就吵起来了,闹闹腾腾了好长一阵,最后我妈又说我是老大什么的……我最烦这一套,又跟她吵起来了。”   “吵到最后,她就给了我一巴掌,然后把我关在屋子里了。我妈说,不道歉就不让我出去,学也不用去上了。”沈奕揉揉自己的后脖颈子,唉声叹气,“造孽啊。”   温默点点头,确实造孽。   “然后,我就偷偷翻窗出去,结果所有人都说我得道歉,我做过分了。”沈奕嘟囔着,“还是你好,只有你说我不用道歉。”   温默苦笑了笑。   沈奕眼睛红了,他摸了摸鼻子,好像要哭。他果然还是江奕,几十年前上辈子的委屈想起来的时候,他仍然还会委屈。   “抱抱。”沈奕转头跟他说。   温默走过去,伸出手,沈奕把他抱起来,搂在怀里。   他揉揉他的耳朵,然后把脸埋在他柔软的头发里。   “还是你好,”他嘟囔着,“你最好了。”   “所有人都说我不好,说我做错了,说对我很失望。就只有你,一个劲儿地跟我说,我没错。”   沈奕吸了口气,好像真要哭了。   温默往他胸膛上一靠,手放到他后背上,拍了两下,示意他别伤心。   “我还梦见好多呢,”沈奕说,“我说我好像爱上你了,你吓得直接扑到水里面,好可爱。”   温默红了红脸,不安慰他了,小手攥成拳头,羞恼地在他身上狠狠擂了一拳。   他没敢用力,沈奕也没很痛,反倒笑了两声出来。   “我那时候跟你说,你考虑考虑我。”沈奕说,“我的梦做到这儿就醒了,没看见你什么反应。阿默,你怎么回答我的?”   他松开了温默。温默从他身上起身来,坐在他腿上,沉默须臾,给他比划了两下。   【我只点了头。】温默比划,【你没有要我回答,我也的确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长那么大,还没人跟我说过这种话。……他们都欺负我,你是第一个说爱我的。】   沈奕怔了怔。   温默望了他一会儿,脸上逐渐红透,也慢慢低下脑袋去,忽然不怎么敢看他。   他慢吞吞地挪着手指,比划了一阵手语。   【我、爱、你。】   沈奕瞳孔一缩。   忽的,他也红透了脸。他抱住温默,小鸡啄米似的亲了两口他的耳朵:“我也爱你。”   温默缩了缩肩膀,耳朵上传来的湿热让他挂不住脸,本就通红的脸更红了,像要滴血。   就这么抱着温默又用力稀罕了一遍,沈奕在他耳边说:“阿默,你好像又长大了。”   温默闷闷点点头。   “慢点长大就好了。”沈奕嘟囔着。   ——但,沈奕做不了温默长大这事儿的主。   温默这两天长得越来越快了,第三天的时候就已经完全长了回来。   望着他已经拔高成原来的模样,沈奕一脸伤心。   “我还没抱够呢。”他伤心欲绝,“你怎么就变回来了?”   温默沉默片刻:【你嫌弃我?】   “怎么可能!”沈奕说,“你小时候都没过过什么好日子!现在能变成这么小,在我旁边呆着,我就想把你好吃好喝地供着,让你过最好的日子!让你再想小的时候,就只想得起来我,想不起来你家那些糟心事!”   温默被他这一番话震得惊在原地。   半晌,他笑出了声气音儿来。   【不用了,】他比划,【我很久都没想起来过了。】   “真的?”   温默点点头。   【都已经过去了,现在我身边只有你。】   【我只想得起来你了。】   沈奕摸摸鼻子,一被这么说,反倒还不好意思地嘿嘿了两声。   “话说回来,这次出来已经三天了。”沈奕回过神来,说起正事,“我记得,你上次游戏开始前,跟我说过。你说我上上次出来没两天就进去了,照这个频率马上就又要进去。所以,进游戏之间的间隔,是有频率的吗?”   温默再次点点头。   【进地狱之间的间隔,和玩家自身带着的罪有关。】他比划,【假如你只是轻罪,可能半个月才会进去一次。但如果杀人放火了,那隔两天就会一次。】   “……我们也算杀人放火了?”   温默耸耸肩:【不知道。守夜人还会进游戏这件事就很离奇,可能是因为有鬼的因素在影响,所以我们会特别频繁地进游戏。】   “这样哦。”沈奕点点头,又忧愁地望望天,“那这么看,今天就差不多了?”   温默神色复杂地点点头,给予了肯定。   “没关系,进就进。”沈奕无所谓,“要不要下去走走?我还有个东西要去交到学生课。等交完了,我们去逛个街。”   【要交什么?】   “一个结课论文。那个老师脾气很怪,论文都是交去学生课,学生课再转交给他。”   温默:【好,我跟你去。】   沈奕点点头,回身去桌子上翻找出打印好的论文,塞到包里,又换了身衣服。   望着他开始忙里忙外地收拾,温默的神色却渐渐难看下来。   沈奕收拾好了,回身刚要招呼他走人,回头一看,却见他眉眼晦暗地站在那儿,望着自己。   “怎么了?”沈奕问他。   【……】温默抬起手,【地狱游戏会这样一直隔两天就一次,而且我也不知道会有几轮。你真的觉得,这种生活……可以吗?】   沈奕回过身。   和几十年前一样,他仍然用柔和明亮的眼睛望着他。   他说:“可以。”   “多少遍我都会这样说的,阿默。”   “能跟你一起的话,不管多少次,哪怕是每天都这样也好,我愿意下地狱。”   “下半辈子要在地狱里过也没关系。”沈奕笑着,“大不了跟你把十八层地狱都过一遍。你不觉得很好吗?我们谈个恋爱,还得闯一遍地狱。”   “这才算八方来贺呢。”   沈奕笑得灿烂,温默心上的阴霾登时被他扫了个光。他不禁也扬扬嘴角,忽然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   沈奕朝他走过来,向他伸出手:“走吧。”   温默把手放到他的手上。   沈奕忽然俯身凑近过来,近距离地打量了番温默的脸。   温默一惊。   沈奕另一只手捏住他的脸。他低下眼睛,打量他的嘴巴,嘟囔道:“真的全好了,还会痛吗?”   他原来在担心温默嘴上的伤。   温默摇摇头,比划着:【我没事,不会疼了。】   “那就好。”沈奕捏着他的脸,左右看了两下,“怎么下边还有疤?”   温默右边耳朵底下半寸的地方有条细长的疤,从脸上一直蔓延到脖子上。   左边也有深浅不一的两道。之前他用衣领盖着,沈奕丝毫没发现。   【活着的时候的,旧伤。】温默“说”,【老温打的。活着的时候没好,死了之后愈合起来,就留了两道疤。】   沈奕一皱眉。   这么一说,他隐隐记得,拔舌地狱里那些村民说过,温文学打他了,差点没把他打死。   沈奕搓了搓他的疤痕,心疼得揉揉他的脸。温默脸上毫无血色,略长的头发盖着耳朵。杏眼里血色的眸和他对望,还是和他记忆里同样小心翼翼,同样依依不舍。   以后再也不会让人打他。   沈奕暗暗下了决心,然后舒展开紧锁的眉头,朝着温默一笑。   “走吧。”他说,“我带你出去。哦,要不要换件衣服?”   温默身上还是地狱里的那套。   出来以后,沈奕配合他每天的成长速度,给他买了好几套了,但温默这副正经成人身高的衣服真是还没有买。   “穿黑的会吸热,出门会很热的。先穿我的,怎么样?”   温默打量了他一番——跟他这个瘦瘦小小的模样比起来,沈奕还和江奕同样,肩宽腿长窄腰,虽然不壮但也瞧着有力,整个人的身形线条极其漂亮。   温默不禁:【穿不下吧。】   “怎么可能,我挑小的给你。”沈奕说,“穿得上的,你放心。”   *   14:29,凉城艺术大学学生课。   最近仍然很热,外头骄阳似火。推门进了办公室里,迎面而来的清凉冷气让沈奕不禁舒服地长叹一声。   爽!   温默跟着他进了办公室,回头关上了门。他已经换了衣服,身上是一件沈奕的白t。这件在沈奕身上还算修身的衣服,套到温默身上就松松垮垮,一把瘦骨十分清晰可见。   他扫了一圈办公室内部。   老师还不少,每个人都坐在工位上忙碌,墙上还挂着学校的日程表。那是个白板,黑色的马克笔一行一行的,简略写着有活动和有要事的日子和日程。   “等会儿我。”   沈奕拍拍他肩膀,把他留在了门口。   他转身去了台子前——学生课的老师工位旁,有一个前台似的长柜子。学生有事,都会在柜子前停留,会有老师出来对应。   他们不能直接去到老师的工位前。   沈奕走过去,把论文从包里拿出来,喊了一声:“不好意思——”   “来了。”   很快,角落里有个“老师”应声站了起来,走了过来。   那是个瘦瘦高高的男青年,打扮得很英伦。他穿着亚麻色的衬衫,衣领上别着一副黑框眼镜,脖子上还松松垮垮地打着个黄白色领带。   他头发有些长,发尾微卷,一双睡凤眼眼角狭长,整个人看着懒散又无情。   这人皮肤冷白,好像死过一次似的,脸上血色稀薄。   沈奕突然看得有点呆,但没脸红——真是很少能见到长成这么标致的脸。   青年走到柜台前,伸手把衣领上别着的眼镜取下来,捏着眼镜腿儿轻轻一甩,将它架到了鼻梁上。   顿时更显不近人情了。   也更好看了。   沈奕这下彻底看呆了。   男青年拿过他手里的论文,看了一眼封面的指导老师。   “交给宋老师的结课论文?”   他这么一开口,沈奕才回过神来。男青年的声音也很有特点,像块冰似的发冷又清冽。   “是。”沈奕呆呆回答,“那个,老师,我好像没见过你……”   “昨天刚来的。”男青年淡漠地应了句,“我叫沈安行。”   “哦哦,沈老师。”   温默眯了眯眼。   守夜人对气息都比较敏感——虽在游戏里会因为剧情需要而被剥夺感官。就比如光明中学里的吕夏,游戏的最后,温默是闻不出她被藏在哪里的。   如果他能闻出来,大家都不用玩了。   但除此以外,他对气味和气息十分敏感。就比如面前这位新来的沈老师,虽然脸长得一等一,但温默敏锐地从他身上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地狱的味道。   也是玩家?   正思索时,突然,“沈老师”抬起眼皮。   那双睡凤眼瞬间如剑似的射来,望向了温默。   温默浑身一震,顿时瞳孔一缩。   看到他了!?   怎么可能!?   守夜人是鬼神,在人世间里就是个飘,普通人根本不可能看到!   玩家是看得到的不成!?   温默转过身,就见四面八方半个人都没有。他再回头,沈安行的眼睛还是在望着他。   ……沈安行真的在看他。   温默心中骇然。他沉下眉眼,和对方对视。   ——门口那里有什么。   沈安行很确信。虽然他现在不是守夜人了,但是他对灵异的事儿还留着些敏锐。   他也感受到一股地狱的气息。沈安行眉头一挑,低头看了看手上的论文——学生那栏的名字,写着沈奕。   这么一说……   沈安行想起来,前天谢未弦来找他的时候告诉过他,这次被拉进去带守夜人离开的活人,好像也姓沈。   当时谢未弦倒是告诉他那人姓什么叫什么了,但沈安行不记得,他一向记不住人名。当年沈安行还在上高中的时候,都已经到了高二,也只记住了班长和纪律委员叫什么。   原因是他总迟到,那俩人总得去教导主任那儿捞他。   一说这个,沈安行心里就有股怨气。他拧紧眉哀叹一声,前天的事情浮上心头。   前日,13:03.   晚秋西餐厅。   沈安行指了指自己,一脸呆滞:“我啊?”   谢未弦点了点头。   “我去?”沈安行继续呆滞,“做小偷??”   “哎,话不要说得那么难听。”谢未弦打断他,“我们地府做事,怎么能叫偷呢。”   “你刚刚不是亲口说了让我去偷么!”   “刚刚是刚刚,现在是现在。”   “……”沈安行不想搭理他这几年被腌入味儿的网感了,“一把钥匙而已,黑白无常搞不到手?非要我去?”   “就算是黑白无常,也不能随随便便动凡人的东西。”谢未弦说,“他们规矩还是蛮多的。”   “所以就要让我来?”沈安行叹气,“怎么你不能去?”   “朋友,”谢未弦道,“你凭良心讲,咱俩谁更像学生。”   “…………”   沈安行看了看谢未弦。   沈安行看了看剑眉星目但一脸戾气的谢未弦。   沈安行看了看剑眉星目但一脸戾气且坐着不动都杀气腾腾感觉能一步杀百人而事实也确实如此的谢未弦。   沈安行不说话了,他捏着杯把抬起杯子,又抿了口咖啡。   “你看,你这不是心里也有数。”谢未弦挥了挥手,“我从小就不是上学的料儿。”   “这真的不好吧。”沈安行放下咖啡,表情复杂,“再怎么说也是偷东西啊。”   “那你就先去探探消息。”谢未弦道,“不管怎么说,总得凑过去打听打听吧。”   “行吧,那我有一个问题。”   “什么?”   “这会算工钱的吧。”   谢未弦不语。   和他两两对视片刻,谢未弦不作一言地扭过脑袋,端起龙井茶,望向外面的朗朗晴天,喝了一口。   “喂,别装聋。会算工钱的,对吧。”   谢侯爷把茶喝得咕噜咕噜响。   沈安行心里一阵无名火起。   可他向来是个没什么脾气的人,再生气也只是对着谢未弦呵呵干笑两声。   “老师?”   有人叫了他一声,沈安行回过神来。抬起头,沈奕站在柜子后头,一脸迷茫地看着他:“我的论文,有问题吗?”   “咳,没有。”   沈安行欲盖弥彰地咳嗽两声,把他的论文收好,“我会把这个交给宋老师的。”   “麻烦你了。”   沈奕朝他礼貌笑笑,跟他告了别,转身挎起包就离开。   他正要走,沈安行忽然不合时宜地想起谢未弦的话。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下去吗?”   沈安行一脸死爹地坐在座位上,其实没什么兴趣——没有人会对已经离职的公司里的事感兴趣。   但他还是给了谢未弦一个面子,接了话茬:“为什么?”   “新守夜人出了问题,要变成第二个汤神了。”谢未弦说,“他们让我顺路下去管教一下,也顺便帮他过一关。”   沈安行眨巴两下眼睛。   他并不知道谁是汤神,但听得出来,谢未弦的串串香地狱里,替代他上岗的新守夜人有很大问题。   于是此刻眼下,沈奕的身影看起来便颇有些一无所知的可怜。   “沈奕。”   往事涌上心头,沈安行叫住了他。   沈奕回过头。   他也真是有张好脸,人很高肩很宽,眉眼却是那样湿漉漉的明亮。   沈安行顿了顿,说:“你小心点。”   沈奕茫然:“小心什么?”   “你再特殊,但也是玩家。”沈安行道,“游戏始终是危险的,不是所有人都是好人,所以不要松手。”   沈奕狠狠一怔。   沈安行见好就收,不再说了。他把沈奕的论文收好,转身往回走。   “等——”   沈奕下意识想叫住他,但突然,头顶喀拉一声响。   温默一抬头,看见学生课天花顶不停旋转着的电风扇突然歪了——除了空调,学生课里还有电风扇在呼啦啦地吹。   这个出问题的电风扇,就在沈奕头顶上。   温默一惊。   来不及反应,电风扇又一闶阆,高速旋转着坠了下来,扇叶速度快得只看得见残影。   沈安行迅速后退几大步,只留沈奕一个人呆呆愣在原地。   老师们尖叫起来:“啊啊啊啊!!!” 第070章   阴暗的天气, 迎面的阴风,两边的大树,空无一人的沥青路。   简直是地狱每一轮开头场景的特色。   听着耳边呼啸如哭似的风声, 温默突然一阵偏头疼。   他伸手捏了捏眉间, 甩了甩脑袋,试图把刚刚那个高速旋转的电风扇忘掉。   那一幕太惊骇了。   如果不是要下地狱,如果真是遇上了这种不可挽回的意外,那一个电风扇下来,毫无疑问, 会把沈奕的脑袋片成片儿。   温默缓了缓神,又想起那个新来的沈老师。   那人真是很奇怪,跟沈奕说的话更是语重心长, 看起来也是玩家。   温默心里叨咕着,转头去看沈奕。   沈奕显然吓得也不轻,他坐在地上, 捂着胸口,一脸惊骇地深呼吸着。   “我曹, ”他大喘气着说,“我小时候最害怕的事情……成真了。”   ……什么事?   温默不理解,蹲下去给他拍了两把后背, 顺了顺气儿。   沈奕抓着他的手,又用力地深呼吸了几大口气, 才缓过神来。   他抹了抹脑门上的冷汗, 打量了一下四周。   看他没什么问题, 温默才问他:【你小时候是最害怕什么?】   沈奕从地上站起来, 又拍了两下心口,心有余悸地道:“我小时候空调还没这么普及, 到夏天都是开电风扇。电风扇都是挂在天花板上的,每天吱吱悠悠地转。”   “风力一大,那个电风扇就有点晃。小时候每次抬头看,看见它有点晃,就忍不住想,万一它掉下来,我会不会脑袋开花……”   温默:“……”   梦想成真了。   大约是心有灵犀,温默这边心声刚落地,沈奕就无力地哈哈干笑两声,也说:“我梦想成真了。”   温默无奈地跟着笑了笑。   “算了,也不是真的要让我脑袋开花,只是又要进游戏而已。”沈奕想得很开,“走吧,这应该是第四轮了吧?”   温默点点头,也站起来,打量了一下四周。   他们在一条人行道上,一旁是一条沥青公路,路两边是两排大树。真是条萧条的路,连路边的建筑看起来都很老了,个个拉下了卷帘门,门体生灰,还都贴着好多五颜六色的小广告。   温默回头,身后是一片浓浓的黑雾。   沈奕跟着回头,被身后的黑雾吓得嗷一嗓子,往后退了两步。   “这什么?”他又惊疑不定地伸手,想要碰碰黑雾。   温默眼疾手快地抓住了他的手。   沈奕一哆嗦,望向他。   温默皱紧眉,朝他摇摇头。   他用单手比划:【别碰,很危险。】   “好吧。”沈奕识相地缩回手,“但是,为什么?”   【这是用来拦路的。黑雾后头,禁止通行。】温默解释,【黑雾里是鬼怪。你如果把胳膊伸进去,轻则被撕被咬,重了的话,你就可以和这条胳膊说拜拜了。】   沈奕:“……”   【会给你拽断的。】   沈奕立马捂住自己的胳膊,一脸惊悚。   他怂的样子有些好笑。   “我不从这儿走了。”沈奕立马说,“禁止通行就禁止通行嘛,走走,我们走这边。”   沈奕拉着他往另一边去。人行道就前后两个方向,后面是黑雾,他就带着温默转身往前去。   整个世界萧条安静,人行道上一个人都没有,旁边的公路上也是见不到半辆车。两人走了一会儿,才在视线尽头看见了几个人。   那处是个公交车站点,五六个人站在那里,有人坐在月台的一排椅子上,有人靠着站前的栏杆,还有人手插着兜站在站牌边上,正打量站牌上的公交车站点。   沈奕带着温默走了过去。   站台里的玩家们看了他俩一眼,打量过后就没再说什么。   温默本奇怪他们都在这里等着干什么。毕竟以往的地狱——包括他自己的及他之后玩过的两轮来看,游戏的入口都是大门口。   不是村门口,就是学校门口,要么就是别墅门口。可这里俨然只是个公交站点,看起来只是个平平无奇的路边场景,应该不是游戏开始的地方。   但一走近,他就感到了一股强烈的气息。这感觉三言两语很难说清,就仿佛有人无形之中在脑袋里设置了什么似的,让他莫名强烈地确信坚信且肯定,这个公交站点就是游戏开始的地方。   他们就是要在这里等游戏开始。没有原因没有理由,因为就应该这样——这就是这股气息告诉他的。   这应该是游戏设定成这样的。既然如此,那这里就是入口了。   温默再没话说,跟着沈奕走近过来。   两人在月台的椅子上坐下,开始等人齐。   玩家们陆陆续续地来齐了。   等人来得差不多了,就有个中年男人站起来,将所有人清点了一遍。   “才十七个,还差一个人。”他说。   众人便继续等。玩手机的继续去玩起了手机,研究站牌的也继续研究起了站牌。   不多时,第十八个人来了——带着第十九个人。   众人抬头一看,就愣住了。   第十八个人是个长得很好的青年,看起来是个社会精英。他头发微卷,眼神懒散,穿着白衬衫和西装裤,肩上搭着脱下来的西装外套。   想来是外头天气炎热,他才把衣服脱下了。就见他那胸前白衬衫的扣子也解了两颗,领带松松垮垮地打在脖领上。   明明西装革履,看起来却懒散得很。青年打着哈欠,整个人松弛得不行。   他身后的人比他高出一截,留着一头短碎发,穿着一身黑,上身是件和温默原来的地狱套装大差不离的黑色冲锋衣。   他正皱着眉四处打量,似乎对所处的地方十分疑惑——但那看起来不是对自己突然来到这里的“这是哪儿”的疑惑,而是“这地方怎么成这样了”的一种困惑。   看见他身后那人,看见那人辨识度极高的剑眉星目,沈奕惊得原地腾地站起:“谢哥!?”   温默吓了一跳。   他看看沈奕,又看看刚来的两个玩家。   沈奕居然认识?   走在最后面那个眉眼不善的应了声:“啊?”   这人正是谢未弦。   谢未弦转头看过来。看见沈奕,他一点儿不意外。他的视线往旁顺滑地一移,落到坐在他旁边的温默身上。   温默一脸迷茫地看着他。   这人很眼熟。   他好像见过,但是一时之间,他想不起来。   于是温默朝他眨巴眨巴眼,又皱起眉来,搜肠刮肚地思索是在哪儿见过。   沈奕骇得不行,他往前走了两步,问他:“你怎么在这儿?”   “都到这儿了,还能有什么别的事?”谢未弦语气不善,“大家不都是来玩命的吗。”   “……我知道,”沈奕说,“你也是玩家?”   “什么玩家?”谢未弦莫名其妙,“不是参与者吗?”   “?什么参与者?”   谢未弦开口正要再掰扯,走在他前面的西装青年一抬手,拦了他一下。   青年给他使了个眼色。   于是谢未弦闭了嘴。他沉默地思索片刻,点了头:“算了,都一样,我确实也是玩家。”   沈奕倒吸一口凉气。   谢未弦居然也犯事了!   沈奕顿时比他还惊骇——谢未弦可是警察啊!   人民的公仆,居然下地狱了!!   他干什么了!?   沈奕看起来被吓得不行,温默眼瞅着他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了阵,好像对生活失去希望了似的,瞬间没了血色。   ……怎么了这是。   “打断一下。”   一旁,有玩家插了进来。   就见这玩家脸色极差。   “虽然你们好像认识,但我要提醒你们一件事。”这玩家说,“我们现在,可是十九个人。”   “……”   这么一提,沈奕才想起来。   温默双手抱臂,正安静地坐在后面。   沈奕回头看了他一眼,温默和他对上视线,便明白了——沈奕完全忘了这儿还有个不算在参与者里的鬼玩家。   温默思索片刻,还没来得及想出对策,就听谢未弦突然笑了声。   “有意思,”他望向温默,笑容也极其不善,“也就是说,我们这些玩家里,混进来了一个鬼?”   气氛顿时沉重下来。   玩家们的视线顿时开始互相打量,每个人都不约而同地警惕起四周。   所有人都开始互相猜疑,空气似乎都变得稀薄了,温默有些难以呼吸。   在逐渐沉闷下来的空气里,站在站牌边上的玩家发现了什么。   “喂,”他打破沉默,指向远方,“有车来了。”   此言一出,众人循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   视线尽头,真的有辆黄色的大巴晃晃荡荡地开了过来。   在萧条一片没有半辆车的公路上,这辆黄色的大巴十分显眼。   它开了过来。车子一近,温默就望见车子上已经有了半车的人。   开到公交车站前,大巴缓缓停下,打开了门。   里面传出平缓轻快的音乐声,和车内乘客的欢声笑语。   玩家们齐齐一怔。   最让他们愣住的倒不是音乐和乘客,而是大巴的司机。   司机居然是个熊——更准确的说,是个巨大的棕熊玩偶衣。   像游乐场门口分发宣传单或者拿着气球发给小朋友的棕熊大玩偶,它憨态可掬地坐在司机的位置上,脸是天真无邪的笑,一双黑色的眼珠可爱单纯,毛茸茸的胖衣服从狭窄的驾驶位上挤出来了些。   “快上来吧!”   棕熊嘴巴不动,对他们笑着说。   那声音稚气,像是个四五岁的小孩。   场景如此诡异,站在路边的谢未弦不禁拉着身边的西装青年,往后谨慎地退了两步。   沈奕也不禁后退几步。   “快上来吧!快上来吧!”   车里的乘客也此起彼伏地朝他们招呼起来,“再晚一些,天堂乐园就关门了!”   “天堂乐园?”   “是啊,邀请函上不是写了吗?就在寄给你们的邀请函上。”棕熊拍拍方向盘,“快上来。车上还有小孩呢,他们都等不及要去乐园坐过山车了。”   很是时候,车子里传出孩子的尖叫声。   玩家们面面相觑。   温默站了起来,走到沈奕身边。他伸手,把沈奕肩膀上挎着的包取了下来。   沈奕吓了一跳。   温默把他的包拉开,在里面翻找了一阵,拿出来了一封信。   正是邀请函。   邀请函上印着火漆印。温默没见过这玩意儿,皱皱眉以后,他顺着信沿儿撕开了信封,从里面取出一张硬纸。   【亲爱的沈奕:   许久不见,你还好吗?   近日,夏方远邀请我们去他建设的天堂乐园一游。你知道的,他是我的侄子,也是这个远近闻名的大游乐场——天堂乐园的大老板。这里一票难求,而他这次特意清场,来招待我们姓夏的一大家子。   他在给我的邀请函里说,想带上多少人就带上多少人。亲爱的朋友,我们许久不见了,不如聚一聚玩一玩吧!   夏果】   公车里传出阵阵欢笑声。   温默四周一打量,见所有玩家都从身上找到了邀请函。   所有人神色各异地抬头,互相交换了番眼神。   *   他们上了车。   所有人都上了车。大巴很大,车上的人已经坐了一半。他们都打扮得很便利,一看就是打算出去玩。   所有人都欢笑着,闹腾着。有玩家坐到附近,他们还笑容洋溢很是热情地搭话。   “你是谁叫来的?”   “是安安的朋友吧,看起来年纪很相仿!”   被搭话的玩家干笑两声,并不想多搭理,坐了下去。   然而NPC没放过他,就见她们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趴在她的座位靠背上,继续热情地和她攀谈。   “姑娘,你和安安认识多久了?”   “阿姨都没见过你。”   她们自豪起来:“你去过天堂乐园没?我跟你说,那里的大老板可是我侄子!”   温默边用余光瞟着热闹,边拉着沈奕远离NPC,在前面找了个地方坐下。   玩家们陆陆续续地都上了车,谢未弦和西装青年是最后上来的。温默瞧见他俩,讶异了瞬。   他俩是最后来的玩家,离站台边上最近,离大巴车也是最近的。   最近的两个人,却是最后上来的,真是怎么看怎么奇怪。   温默便多看了他俩几眼。两人不知是没在意还是没注意到他的视线,总之并未侧目,直直地往里走去了。   从他身边路过时,西装青年回头和谢未弦说了句:“这次没新人。”   他这么一说,温默一怔,才反应过来,这次真的一个新人都没有。   “不好安排吧。”谢未弦随口应了句,又抱怨起来,“我真是哪儿哪儿都不认识了,往里走。”   沈奕挺自来熟,回头就说:“谢哥,你坐我旁边呗。”   谢未弦回头瞅了他一眼。   温默坐在靠窗的位置,沈奕这会儿探出了身子去,正往过道里探着脑袋。温默看不见他什么表情,但想也知道沈奕是如何用那双湿漉漉的眼睛一脸真诚地望着对方。   谢未弦也没能躲过他大狗似的真诚。沉默片刻,他拉着那西装青年回过身,坐到了跟他俩隔着个过道的地方。   大巴车晃悠两下,往前开去。   车上冷气嗡嗡的吹。   车上的人继续欢笑着闹腾着,坐在后排的玩家被NPC不断骚扰,大巴车里的空气十分轻快。   温默望着车外,城市的萧条景象随着车子行进而往后倒退去。   “你没去过天堂乐园吗?”   “那这次过去可得好好玩玩!”   “天堂乐园可是我们老夏家最有出息的儿子建起来的!”   “我还真是看不出来,那小子能有这么大出息……你不知道,他还小的时候,就在家里光着屁股到处跑!”   后排坐着的NPC哈哈大笑起来。   被不幸卷进去的玩家没有办法,只能跟着呵呵笑了几声。   她们大声喧闹了会儿,温默隐隐约约听明白了。   这个天堂乐园,是很有名的、国内最大的游乐场,而游乐场的主人,最大的老板,就是后面那些NPC口中的夏方远。   他们都是夏方远的亲戚,这次也都是受了夏方远的邀约前来的。那里面有他的妻女,有他的父母,还有其他一些乱七八糟的七大姑八大婶……   提到他妻子的时候,温默站起来,回头望了一眼。   “——这就是方远的妻子,谷帆!”   一个花白了半个脑袋的微胖老太太笑得和蔼,又很自豪地拍拍身边的女人。那女人一头短发,皮肤冷白,戴着一双黑色的大墨镜,穿着白色防晒衣和浅色工字背心,身材标致,很漂亮。   她也笑起来,扶了扶脸上的墨镜,和众人打了招呼。她身边,一个看起来五六岁的女孩也笑意盈盈,抓着她喊妈妈,俨然是对儿感情和谐的母女。   “方远可喜欢谷帆了!”老太太拍着她的肩膀,很自豪地向周围的乘客们说,“不瞒你们说,这次咱们能免费来这个游乐场里玩,都是托了帆帆的福!”   “明天就是她的生日了,方远就是为了在游乐场给她隆重盛大地庆生,才清了场地,只请了我们这些亲戚过来!”   “大伙啊,可得好好谢谢帆帆!”   此话一出,不知谁领头掷地有声地喊了一句“好”,然后就鼓起掌来。   顿时,大巴后头响起如雷的掌声,还有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哈哈笑声。   一股大家庭里各怀鬼胎但是粉饰太平人人装好人装孝顺的怪味儿扑面而来。   谢未弦嘟囔了句:“神经病吧这群人。”   温默在心里深表同意,但玩家们都默不作声。   不过温默觉得他们都在心里同意。   他往旁边看了一眼,就见沈奕都偷偷给谢未弦比了个大拇指。   温默:“……”   十几分钟后,大巴停下。   车子停稳,车里响起广播,是开车的棕熊的声音:“乘客们,我们已经到达天堂乐园咯!”   “请带好随身物品,享受快乐美好的最后一天!”   最后一天。   玩家们都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四个字眼。   但NPC们显然兴奋过头,并没在意。就听一阵动静响起,大巴的前后车门都打开来。乘客们拿起物品,互相吆喝招呼着,一同欢天喜地地下了车。   玩家们跟在后头,陆陆续续地下了车。   大巴前,游乐园的大门伫立在前。   这大门用富丽堂皇和恢弘大气来形容也不为过——两个天使雕塑在左右两侧,都向着空中飞去。一人紧闭双眼两手合十,一人手持号角向上方吹起。而两个天使之间,是一片云彩。   云彩前,挂着“天堂乐园”四个大字。   这大门怎么看怎么不像游乐场,反倒像个教堂,或者伟大的艺术品。   玩家们顿时都忘了自己在玩玩命的游戏,被这鬼斧神工的艺术品惊得立在原地。   “怎么样,”有NPC得意地开口,“方远做的!不错吧?”   “方远做的?是建筑工人和设计师吧。”沈奕啧声说,“大老板也不是什么事儿都办的。”   他一个动画生,也是艺术生,估计最受不了有人把功劳安到什么老板身上。   NPC哼哼两声,挺胸抬头地道:“我们方远是大老板!工人和设计师算什么,都是给他干活的,这里的东西都是方远的,当然他们做的也都是方远的!”   沈奕听得额角爆青筋,心里头那叫一个鬼火直冒。   温默拉了他一把,把他往旁边拉过去,顺手踮脚在他后脑勺上呼噜了两下,让他别真动气。   温默在跟前,还动手摸了他两把,沈奕立马没了什么脾气。他深呼吸了两口气,平缓了心情。   谢未弦往他这边看了眼,抽了抽嘴角。   他身边的西装青年望望四周:“还真是一点儿都不一样了,雪都不下了。”   “没品味的东西。”谢未弦评价。   西装青年干笑两声。   两人说着话,没注意到,玩家之间,有个穿着亚麻色衬衫的身影穿过人群,正朝着他俩走过来。   “你打算怎么办?”西装青年问他,“等到晚上直接开干,把人弄死暴力通关?”   “不是最省事儿吗。”谢未弦不置可否,又转头问他,“你想好好玩玩?”   西装青年还没来得及答话,突然,亚麻色衬衫走到了他俩身后。   他伸手一拍谢未弦的肩膀。   谢未弦早就察觉到有人靠近了,他回过头。   身后的青年戴着口罩和方框眼镜。他把口罩摘了下来,一脸无语地看向谢未弦。   谢未弦顿时目眦欲裂:“!?”   西装青年脸上的淡然也难得出现了一丝裂缝,同样震惊起来:“沈安行?” 第071章   冰山地狱守夜人尘——沈安行一脸凄苦地点点头。   谢未弦震惊无比, 但还记得压低声音:“你怎么在这儿?他不是跟我说你不用进来吗?”   “谁知道,我明明躲开了。”   “躲开了?”   沈安行朝着在人群另一边的沈奕和温默扬扬脸,说:“那小子在学生课出的事, 正巧, 出事当时我就在他旁边。但我明明躲开了,可还是被拉进来了。”   说着,沈安行苦了脸,“这怎么回事,我早毕业了, 不是玩家了啊,怎么还能进来。”   “不知道。”西装青年说。   “这么一提,”谢未弦若有所思, 摸了摸下巴,“他说过很奇怪的一句话。”   沈安行:“谁,什么, 咋了,说的啥。”   “黑的那个, ”谢未弦说,“他说,如果出了意外, 就要我告诉出意外的人,可以用, 没关系。”   “什么没关……”沈安行正一头雾水, 转眼就明白过来, “……”   他瞬间木了脸。   谢未弦还是一头雾水, 但西装青年也明白了什么。   沈安行抬起手。这里冷,他刚刚把衬衫的袖子放了下来, 此刻袖子已经遮住了手臂。   他拉开袖子。   小臂上,一些细碎的冰渣和小冰块嵌在他的皮肤里。   和它们对视三秒,沈安行沉默地放下了袖子。   他欲盖弥彰地咳嗽几声。   西装青年转过头,和谢未弦对视:“精彩,这一轮四个守夜人。”   谢未弦、沈安行,那边的温默,还有这个地狱在岗的守夜人。   谢未弦干笑一声。   沈安行在他俩身后叹了气:“这不会太过分吗,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怕出事吧。”谢未弦道,“你看着点儿他,要出事的时候出手就行。”   沈安行往温默那边看了眼。   沈奕还是被刚刚NPC的发言气得不轻,正拉着温默嘟嘟囔囔委委屈屈地骂。温默无可奈何地点着头,边听他说话边比划了几下。   沈安行终于发现温默一直没张嘴了。   “他是哑巴?”   “对。”   沈安行明白了。   他没再多说,只道:“算了,也好,那哥俩也算有良心,没让柳煦进来。”   和温默一样,冰山地狱的守夜人尘也是被活着的爱人带出地狱的。   他的小男朋友就是柳煦,那人怕鬼,从地狱一路走来很不容易。好不容易沈安行毕了业,两人过上了正常生活,再让他来一遭这个,回去又不知道要做多久噩梦。   而谢未弦的小男朋友,就是站在这里的这位西装青年。   青年笑了声,没做什么评价。   “好了好了,别说了!”   正和玩家们闲聊的NPC们突然叫停了。众人往那处一看,就见是车上那个搂着谷帆一脸自豪的老太太。她拍了两下手,兴奋地朝众人吆喝着说,“咱们还是赶紧进去吧!”   “三姐,方远联系上了吗?”有个中年大叔问。   温默仔细一看,才看见老太太手里有支手机。   原来,他们之所以一直逗留在门口没有前进,而其余的玩家们也没怨言,正是因为NPC中的老太太去联系夏方远了。   根据刚刚在大巴车上的对话,老太太就是夏方远的亲生母亲,叫江真。   “还没,这孩子不接我电话。”江真摇摇头,“不过他肯定在这游乐场里面。给我们的邀请函上都写了,说为了庆祝帆帆的生日,要我们来这个他们求婚成功的地方一起共同庆祝。”   “一定是故意不接你电话的!”一个老头哈哈大笑,“肯定是想憋着等到晚上,再出来给帆帆一个惊喜!”   “一定是这样!”   “那我们就进去吧,白天就在游乐场里玩,一直玩到天黑!”   “等到天黑,小远肯定就会出来了!”   NPC们往里走去,还招呼着玩家们一同进了游乐场。   门口没有保安,无人把手,一大群人畅通无阻地就进去了。   “哇——”   一进游乐场,NPC们就惊呼起来。   游乐场内部更是广大。一进正门,旁边就是个垂直过山车。   无人的过山车轰隆隆地驶下,一鼓作气冲进水里,溅起一片水花,而后又冲上云霄,顺着轨道转了一个大圈。   即使上头没人,这一幕也足够刺激了。   NPC们顿时兴奋不已,有人跟着尖叫阵阵。   温默放眼望向四周。游乐场里设施一应俱全,旁边有个大看板,上头挂着整个游乐场的地图。这地方真是很大,板块都分了足足六个。   “那就玩到晚上吧!”NPC们说。   “妈妈,我要去玩旋转木马!”   “我要去玩大秋千!”   几个孩子拽着母亲的衣角撒起娇来。母亲们哭笑不得地应着声,跟众人告别,带着自己的小孩离开了。   NPC也各自告别,带着亲近的人,高高兴兴地分开去游玩了。   一眨眼间,所有NPC鸟兽群散,留下一群玩家莫名其妙地站在原地。   阴风吹过,众人风中凌乱。   地狱的播报及时响起,一阵阴冷的笑声由远及近。   声音出得突然,温默吓了一跳,猛地一抓沈奕的胳膊,吓得两眼一闭。   沈奕转头一看,见他这副模样,还抖了两下,才想起来,温默从前好像是个很容易被吓到的人。   “没事的。”他小声安慰。   温默撇撇嘴,把他更抓紧了点儿。   【欢迎来到铁树地狱。】   另一边,沈安行把袖子放下来,拉长些,遮住了自己小臂上的冰碴,把手塞进了兜里。   【这里是生与死的狂欢,这里是罪与罚的盛宴……】   温默感受到了什么。   在一如既往的播报声里,他转头看向谢未弦那边。   这一看,他瞪大了眼——那个莫名其妙的沈老师居然就站在他后面。   他果然也是玩家。   温默想着,又皱皱眉。   那边那三个人总给他一种很怪的感觉。   片刻,例行公事的播报结束了。   播报声音咯咯地笑了会儿,语气一转,压着笑意沉声道:【爸爸背着洋娃娃,天黑天明不回家。】   【妈妈夜晚不睡觉,开着灯儿等天明……】   【等天黑,等天黑,爸爸叫我等天黑。天儿黑,天儿黑,天黑下来妈妈抱……】   播报声笑着离开了。   玩家们面面相觑。   显然,播报里也没有什么有力线索——至少对他们来说,是这样的。   一群人一脸茫然地对视半晌,终于,人群里有个秃头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卧槽了,这到底让我们干嘛?连任务都不给?真的让我们去玩?玩到天黑??”   说话间,一阵撕心裂肺的尖叫声从一旁的垂直过山车上响起。   突如其来的尖叫声把温默又吓了一跳。他一哆嗦,抓着沈奕的胳膊就往他身后躲。   沈奕哭笑不得。   他只好不动声色地挡在温默前面,装作无事发生。   温默抓着沈奕——他倒不是怕鬼,是会被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一跳。光明高中玩的是失踪,从头到尾都没有鬼,也没什么突脸的东西,他才从头到尾都没什么事。   剪刀地狱里,他也是被吓到过。   他从沈奕身后探出脑袋,往过山车那儿看了一眼。就见原本无人的过山车上多了几个人,正是原本呜呜喳喳的那几个NPC。他们在过山车上大声尖叫,伸着双手,看起来非常兴奋非常嗨皮。   还真玩上了。   温默捂捂心口,暗暗骂了句那么大声干什么。   谢未弦身边的西装青年回头望了眼过山车。   “还挺开心的嘛。”谢未弦睨了他们一眼,骂了句,“真是神经病。”   “少骂两句。”青年语气平缓地提醒了他一句,而后看向众人,“总而言之,现在理一下手上的情报。”   他两手插在西裤的兜里,气定神闲地走到了玩家们之间。好像已经习惯成为玩家中心了,他一脸淡定地开始发表讲话:   “设定上来说,这座游乐场的主人兼大老板,夏方远先生为了庆祝妻子谷帆的生日,把这里清场,并且邀请了包括妻子以内的所有亲戚前来游玩,在邀请函里也明确表示了,这是为了给妻子庆生。”   “而我们,是顺路被这些亲戚们邀请来充场面的朋友。”青年缓缓道,“但刚刚,他母亲已经联络不上他了。”   “而且迄今为止,我们都没见过这个大老板。”   “铁树地狱的罪名是,在世时离间骨肉,挑唆父子,兄弟,姐妹夫妻不和之人。”   “再结合播报刚刚给出的父亲不回家母亲等到天亮的信息,可以得出结论:夏方远和他妻子,并没那么和睦——假设他只有一任妻子的话。”   众人恍然。   青年继续:“或许是有人挑唆他们之间的关系,而这个人就在他们这些亲戚里;又或者是这人已经得手了,夏方远其实有个前妻,在他的挑唆下,他已经和他的前妻离婚。从头到尾我们都没见到的夏方远,可能是受害者,也有可能作为最大凶手,已经死在了这个游乐场的某个地方。是鬼代替他发出了邀请函,把所有仇家聚集在这里,想一网打尽。”   “当然,可能性还有很多,接下来我们都得去查。”青年说,“不过既然这里是夏方远的游乐场,那游乐场里应该还有办公区域。又或者,还可以去找到那些亲戚们,想尽办法跟他们套话。”   “能做的事有很多,不是吗?”   众人直接哑然了。   “要怎么做,就看各位自己的了。毕竟我们之间有个鬼,互相提防是正确的选择。但我还要提醒各位一句,鬼只有一个,队友还有十七个。”   “和你同样有通关游戏的意志的人,比鬼多得多。所以有线索的话——希望各位能拿出来。”   “线索不共享,就会像某个死神小学生一样拍个一千多集。但这里是地狱,守夜人不会让你我有一千多集的活头的。为了各位的未来,还请大家的脑子能清醒一点。”   青年说完,把肩膀上的西装外套一甩,朝他们挥了挥手:“我就说这么多,再见,我要去找办公区域了。”   温默已经惊呆了——不止是他,沈奕,以及其余十几个玩家也都惊呆了。   开局这点线索,这点情报,他就能条条缕缕分析出这么多事情。   且只在播报结束后的片刻内。   和下巴掉地的玩家们不同,谢未弦和沈安行站在后头一脸淡定——这俩人早见过这位神仙的更多操作了,已经见怪不怪。   沈安行评价:“姜还是老的辣。”   “嗯。”谢未弦应了句,又一挑眉,颇有些自豪,“不是超帅的吗?”   “我要是真夸他帅你又不高兴。”   “……”   谢未弦的嘴角一下子撇了下去,他狠狠瞪了沈安行一眼。   青年朝着谢未弦走了回来,忽然有人叫住他:“等一下!”   青年面无表情地回头。   叫住他的是沈奕。   沈奕望着他,几秒的空,他就对这个人又惊又疑又难以置信又十分钦佩。   “你……”他顿了顿,问道,“你叫什么?”   青年朝他一笑。   “陈黎野,”他说,“和你一样,一个参与者。” 第072章   陈黎野说完这句话, 转身就走了。他朝着谢未弦挥了挥手,谢未弦便跟着他一起走了。   沈安行本来插着兜就想跟上去,但谢未弦回头拍了他一把, 朝着人群里一指。   他背对众人, 朝沈安行挤了挤眼睛——意思很明显,谢未弦让他好好盯着温默。   沈安行无可奈何,只好点头应下。   等谢未弦和陈黎野一前一后地走远了,沈安行想了想,觉得也是, 有这两尊大佛,不论是暴力破关也好靠脑袋过关也好,都是没问题的事儿。   “诶?”   沈奕清澈中又带点愚蠢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他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 终于是一脸惊奇地望见了沈安行,“沈老师?你怎么也在这儿?”   “……”沈安行瞥了他一眼,脸不红心不跳地手插着兜扯谎, “那个电风扇多大一个,你心里没数吗?我被你牵连了。”   “!”沈奕震惊, “还会这样吗!?”   “会。”   沈安行望了眼他身后,温默正不紧不慢地跟了上来。   沈安行继续平静道:“事实上,我是个已经毕业两年的前参与者。”   沈奕这下更是大惊:“!”   “可能是出了什么bug, 才让我又进来了。”沈安行说着话,但眼睛一直落在温默身上。他清清嗓子, “这位是?”   沈奕回头, 看见温默, 就笑起来:“哦, 这是我男朋友。”   他真直接。   不过也压根就不值得遮掩。   沈安行点点头——他思索了片刻要不要摊牌。但抬眼一瞧,见四周还有别的玩家在, 沈安行便暂且作罢了。   其余的玩家窸窸窣窣了一阵,最后都纷纷离开。虽说还各怀鬼胎互相猜疑,但眼下,他们都去做该做的事了,至少要把这一整个游乐场调查一下。   陈黎野刚刚说的话十分在理,逻辑上也没有丝毫漏洞,他们决定听他的话。   不得不说,每每这种时候,沈安行都很佩服陈黎野。不愧是两千年前跟着谢未弦摆平了一国边关的谋士,调。教将士真有一手——和他们这些近些年横死的鬼不一样,谢未弦是两千年前的古人,侯爷,真将军。   他是真的屠过城,才在地狱里蹲了两千年的牢。   温默显然不知道这些内情。他往后看去,就见其余玩家也纷纷四散开,去调查了。   “总之,我们也去做点正事。”沈安行对沈奕说,“先去旁边这个垂直过山车看看吧。有人在上边玩呢,把他们抓住,问问。”   “行。”   三人便往垂直过山车的地方去了。   沈奕是个话痨,走在路上闲着没事,又问他:“话说沈老师,你为什么说自己是前参与者?刚刚谢哥也说什么参与者,我们不是玩家吗?”   “现在叫玩家了?喔,说起来,刚刚广播里还说什么‘罪人’。”沈安行声音不咸不淡,“都改了,以前不叫罪人也不叫玩家,之前是叫‘参与者’。”   “这样哦。”   温默神色难看地跟在沈奕后头走。   沈安行走在最前面。温默盯着他的背影,视线下移,望着他插在兜里的手。   怎么看怎么可疑。   地狱游戏在一年多前的确改了,对玩家的称呼从“参与者”变成了“罪人”。可已经脱离地狱的玩家,怎么可能还会进来?   这人必然是现役玩家。   可他既然知道参与者这个称呼……难不成,他已经玩了一年多?   越想越令人害怕。   温默想着想着,又想起刚刚那个陈黎野。   好像在哪儿见过这个名字。   在游乐场里游玩的快乐日子,地狱的天光却还是一如既往的阴沉。   突然,垂直过山车绕过一大圈,轰隆隆地又从头顶上驶过。   温默又被声音吓到——这过山车就在上坡的时候加大马力,突如其来地就发出一阵巨响。   温默往前哆嗦几下,拽住沈奕的袖子。   沈奕一回头,见他又被吓到,不禁可怜心疼又好笑。他拉起温默的手,拍拍他肩膀,搂着他往前走。   又走没多久,前面传来一阵欢笑声。温默定睛一瞧,见五六个人从前面走来,正是那些NPC。   一行人似乎是两大家子,有两个小孩两对父母,他们说说笑笑着。   看见温默这一行人,他们眼睛一亮。   “你们也来玩垂直过山车吗?”NPC说,“可好玩了,快去玩玩吧!”   “那不着急。”   沈安行挡在他们面前,开门见山,“你们也别这么着急嘛,我们聊聊。”   “聊聊?要聊什么?”   沈奕笑嘻嘻地拉着温默凑上来,一张大脸笑得真诚:“聊聊方远哥呗。”   “方远?”   “是啊,不是说他晚上要给嫂子庆生吗?好浪漫啊,特地清场这么大的一个游乐场,专门用来给嫂子庆生。”   沈奕说着,还吸了口气。他抹了两把眼角,好像真流眼泪了似的,语气颤抖又情真意切道:“我特别感动!”   温默:“……”   沈安行:“……”   这演技有点做作了吧。   不过NPC很受用。五人中,一个身形高挑的女人闻言,眉开眼笑。   她扶了一把头上的粉蝴蝶结草帽:“是啊,方远对帆帆可好了。”   “对嫂子这么好,方远哥肯定也是个好人。”沈奕笑着,“所以,他们俩是怎么认识的?”   此话一出,原本笑呵呵的一群NPC脸色骤变。   空气骤然凝固了。   温默一眯眼。   “……”高挑女人反应过来,立马扯着嘴角笑起,打破冷掉的气氛,“还能怎么认识的,就和那些……普普通通的一样!”   “就是,普普通通走在路上,就认识了,然后就深入了解,最后就走在一起了嘛!”女人哈哈地笑出声来,“问那么多干什么,你等着晚上看好热闹就行了!”   她紧张地望向沈奕。   沈奕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他朝她慢吞吞地点点头,讳莫如深地应声:“嗯。”   “……”   女人莫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拉着孩子叫上旁人,不再多说,只讪笑着说自己要去玩别的项目了,随后拖家带口就脚底抹油地走掉了。   沈奕回头望着她离开,脸上的笑越发浓了,浓得人不寒而栗。   女人很快消失在视野里。   沈安行望了眼沈奕:“刚刚,突然气氛就变了,对吧。”   “是啊。”沈奕回头说,“这群亲戚真的有在瞒着什么,有深入调查的必要。”   “已经有去深入调查的人了。”   “陈黎野吗?”沈奕说,“就他跟谢哥两个人没关系吗,我看我们也……”   “没必要。”沈安行说,“谢未弦都是陪衬的,陈黎野一个就足够了。”   沈奕:“……你怎么那么信任他。”   “他过了八轮了。”沈安行淡淡。   饶是温默听了这话,都不禁目光悚然:“!?”   在他俩惊诧的视线里,沈安行无比淡定地往回走,说:“他去办公区域那边找,就没我们什么事了。我看,我们还是继续去找这些NPC套话。等那位神仙出来,我们这些小兵小将好歹也拿到些情报交代。”   这“小兵小将”的形容让温默皱起眉,心里还是略微有些不爽。   那陈黎野怎么就成大哥了?   温默还是不太服气。   “你话是这么说,可就算我们再多去找几个NPC,也不见得有用呀。”沈奕嘟囔,“就像刚刚这几个,他们绝不多说,就知道搪塞我们。”   “是啊,再去找说不定也问不出什么。”沈安行说,“那不找大人就行了。”   “诶?”   “里面不是有几个十多岁出头的孩子吗。”沈安行回头瞥他,“小孩就没大人那么多心眼子了吧?”   “……小孩也不见得会实话实说呀。”沈奕说,“只有七八岁的小孩还好说,你说的那几个,看起来都十四五了,不算小了。如果大人不让说,他一定也……”   “总比对付三十几四十几的大人容易。”   沈安行道,“行了,先去找吧。十几岁的小孩血气方刚,我知道一套套话方法,百分之八十有用。”   他这么说着,眼神却从沈奕脸上离开,飘到了温默身上。   沈安行朝他讳莫如深地一笑,转身离开:“年轻气盛的小孩,没坐这么刺激的垂直过山车的话,那就应该是去找碰碰车了吧。”   温默:“……”   他的眉头又皱紧了些。这一关真是太奇怪了,遇到的净是些莫名其妙又感觉很高深莫测的怪人,搞得温默浑身上下都不太舒服——最令他不舒服的点在于,明明这些人都话里有话,好像浑身上下都是功夫,却偏偏对他和对沈奕都毫无敌意。   真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能被一直牵着鼻子走。   他叹了口气。   沈奕已经追了上去,问沈安行:“为什么你认定是碰碰车?”   “猜的。”   沈奕一阵无语:“你猜的能准吗?”   “一向很准,毕竟我也不是单纯的参与者。”   温默拖着脚步不情不愿地正在最后面跟着。沈安行说完这句,又望了他一眼,眼神十分语重心长。   温默眉头一紧,心中却只有不爽。   *   天堂乐园,上帝之家,高塔塔顶。   夏方远真是个很恶趣味的人——或者说,铁树地狱的判官真是个很恶趣味的人。   “上帝之家”是天堂乐园中心的一个大板块。在这板块的中央,矗立着一个高塔。而高塔的顶端几层,就是游乐场人员的办公区。   高塔最顶层,是总裁办公室。   站在四面八方全是落地窗,能把整个天堂乐园一览无余的办公室里,谢未弦却感觉浑身上下一股刺挠。   真是一点儿隐私都没有。   毫无遮挡的一间屋子。   心里嘟嘟囔囔又骂两句有病,他回过头。   身后两声柜子抽拉声,是陈黎野在办公室里翻上翻下地找资料。   “你是真心想玩游戏了?”谢未弦问他,“我看你好像挺有兴趣。”   “我玩了八回,一次都没玩到过游乐场,不是医院就是学校,不是学校就是山村,不是山村就是什么别墅公馆旅馆……”陈黎野头也不抬地回他,“游乐场真是头一次见。有意思,我有点兴趣了。”   他说着,从夏方远办公桌的第三个抽屉里拿出了一大堆资料。陈黎野把这一大摞子资料放到桌子上,拿起一沓,往椅子上一坐,靠着椅背开始一张一张地翻看。   “而且,你不好奇吗?”陈黎野说,“按照他们跟你说的地狱已经改版的事儿,许多关卡都成了守夜人身上真实发生过的事情。就算不是一比一,也大多会折射一大半,至少百分之六十。”   “你就不好奇,新的守夜人到底是怎么死的?在这种游乐场里?”   “没兴趣。”谢未弦说。   陈黎野笑了声:“好无聊的人呐你。”   谢未弦冷哼一声。他走到窗边,在一张沙发上坐了下来,面朝外面俯瞰整个乐园,嘟囔着说:“不过你如果好奇,玩玩也行。要不要我随口评价两句,当做给你的提示?”   “你说呗。”   “根据我这些年里出警的经验,那些犯人往往是越缺什么,就越强调什么。”谢未弦望着下面,“按着那个学生说的,大老板虽然管不上设计,但是主题,一定是他定的,对吧。”   陈黎野手上顿了顿。   他望向谢未弦。谢未弦也扭过头来,朝着他挑挑眉,扬起嘴角一笑:“杀过人的最喜欢拜佛。”   陈黎野放下手上的资料,扭过脑袋不再看他。对着天花板发了会儿呆,他伸手捏了捏自己的耳垂。   *   天堂乐园,“迅捷的自由”——一个游区板块。   “战车”。   “战车”这名字听起来牛根,但其实就是个碰碰车。   碰碰车的队列栏杆里,五个少年少女们青春洋溢,却正嘟嘴的嘟嘴不满的不满,一个个还都多动症,在肩高腿长的两个沈姓人跟前儿把身体扭得跟蛆似的,浑身上下每个细胞都透露着不愿意。   “有什么事不能等坐完了碰碰车再说呀!”   “我们就冲着这个来的,我做梦都想把他撞死!”一个姑娘指着旁边的小胖子男生嚷嚷,“我等这一天好久了!”   “你说什么啊姐!”那小胖子惨叫。   沈安行和沈奕并不理睬他们这一套。   “行啦,就几句话,又不耽误你们玩碰碰车。”沈奕说。   “就耽误!”小胖子仰着脖子嚷嚷,“就耽误,就耽误!你要问什么我都不告诉你,去你的吧!” 第073章   沈奕顿时眼睛都瞪直了。   真是没想到这孩子能傻缺成这样, 这贱劲儿直挺挺地就贴脸了。   沈奕气笑了声,撸了两把袖子:“你说什么!?”   “我说你就耽误我们了!”小胖子还梗着脖子嚷嚷,“不管你问什么我都不会告诉你的, 略略略!”   他做起鬼脸来, 吐着舌头摇头晃脑,朝沈奕翻着白眼。   “我真你——”   沈奕气得抬手就要弄他。   沈安行伸出手,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沈奕顿觉手腕顿时狠狠一冰,好像被人抓着塞冰窖里了一样。   他倒吸一口凉气。   沈安行一秒就松开了他。   沈奕握着自己仿佛刚被冰冻了一样的手,被冰的表情扭曲。他仔细一看, 手上居然有了一圈细密的冰碴。   他震惊地瞪向沈安行。   ——温默并不知道这些。   他刚走到碰碰车旁边的小屋里,把脸贴到窗户上,望向里面。这是工作人员用的, 里面的桌上摆着几个开关,看来是用来操作这个碰碰车游戏的东西。   他这一走,就离了沈奕有一段距离。   沈安行又伸手把沈奕往后推了推, 挤到他面前来。   他面色平静,丝毫不慌。   “没关系, 回不回答是你的自由。”他看着小胖子,“可你虽然很想玩这个碰碰车,但你这个身材, 好像坐不进去吧?”   这话一出,少年少女们哄堂大笑。   十四五的年纪自尊正强, 谁都受不了自己的外形被调侃。小胖子在他的话里涨红了脸, 怒气冲冲地骂他:“你说什么!?你放什么屁啊, 好像你多好看似的!”   “我确实挺好看。”沈安行说。   “……”小胖子咬咬牙, 更怒了,“大男人长得娘们唧唧的, 好看什么!一点儿阳刚之气都没有!”   “你方远叔不也没什么阳刚之气吗?”   “跟方远叔有什么关系!?”   “打个比方啊。他不是你们家最出息的人了吗,还是这里的大老板。不管怎么看,都该是你崇拜的偶像吧?还比你瘦。”   “他比我瘦个蛋啊!”   后头的少年少女们笑得更加厉害:“但方远叔比你厉害,比你有钱呀!”   “狗屁!他的钱还都不是弄死萱萱姨来的!”   此话一出,少年少女们脸色齐齐一变。   小胖子说完话也脸色一白。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他一惊,慌忙抬手捂住自己的嘴。   小胖子惊疑不定地转头看向沈安行和沈奕。   沈奕明白了什么,意味深长地往后仰仰了身,看向沈安行。   沈安行依然平静,还朝他笑笑:“急什么?谁不知道你萱萱姨似的,不就是方远叔的前妻吗。”   小胖子的神色有所缓和,后头的少年少女们也松了口气。   “搞什么,你知道啊。”他说,“吓死我了,我妈可不让我说这事儿。”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我是你小姨最亲近的朋友,又不是外人。”沈安行说,“不就是夏方远给李萱萱上了保险之后弄死了吗。”   后面的少女疑惑:“什么李萱萱,萱萱姨叫袁子萱啊。”   “我知道,袁子萱嘛,不就是夏方远给她上了保险之后杀了她的。”   一个少年也一头雾水:“不是啊,方远叔拿的钱是萱萱姨的遗产,她爹妈早就死了,萱萱姨有好大一笔遗产。”   沈安行点着头:“对对,我知道,我都知道,你们家的事儿我就没有不知道的,我肯定比你们几个小孩儿清楚。不就是为了那笔遗产,夏方远才把她约到这个游乐场来杀了的?”   “你他大爷到底说什么呢!?”小胖子嚷嚷,“不是方远叔杀的好不好,萱萱姨明明是……喔——”   关键时刻,小胖子的智商突然上线了。   他拉长语调,“喔”了好长一声。温默回头望去,就见小胖子已经一脸得意,嘚嘚嗖嗖地朝着沈安行贱笑起来。   “说了这么多,你就是想知道萱萱姨的事情啊。”他说,“你早说呀,早说我也不会告诉你的。”   少年少女们又哄堂大笑起来。   “还笑?你已经说了很多了。”沈奕揭穿他。   小胖子脸色一青。   “要你管!”他怒气冲冲地指指沈安行,又回头指了指碰碰车的场地,“小白脸!就你!跟我比碰碰车!”   沈安行:“啊?”   “比赢了我就告诉你!”小胖子大骂,“他爹的,我要把你撞死!”   身后响起一阵嘘声。   “别急眼呀,夏鹏飞。”一个少女说,“三姨不让你说的。”   “是啊,家里人都不让往外说的。”   “他又不是不知道!”夏鹏飞瞪着他,“你保证不告诉我妈是我说的,等你赢了,我就告诉你!”   “跟我玩碰碰车!”小胖子气得脸红脖子粗。   场上的目光齐刷刷地望向沈安行。   沈安行挠挠脸,耸了耸肩,一脸无所谓。   五分钟后。   场地里的十台碰碰车被启动了六辆。少年少女们各自坐在上头,欢呼不断,对着温默这边更是不断嘘声起哄。   碰碰车一辆上有两个座位,少年少女们大都两人一台,也有一人一台热血沸腾的野心家。少女穿着热裤干劲满满,看起来比小胖子还有把他们撞翻的自信。   在NPC的嘘声里,温默有些无语。   坐在沈奕的副驾上,他转头望向旁边。   沈安行正跨开长腿,迈进碰碰车里。他腿太长了,坐在这种狭窄的地方得微曲起身。   他往前倾着身,人靠在方向盘上。望着对面大马猴似的振臂高呼挑衅不断的少年少女,沈安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温默嫌弃地睨了他一眼。   沈奕也很无奈:“沈老师,咱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我怎么知道。”沈安行说,“但确实套出话来了,这一点你得佩服我。”   “套话归套话,怎么套着套着……套成我们要跟一群小孩玩碰碰车了?好诡异。”   “我怎么知道,他自己突然说要玩的。NPC的发言,这大概是游戏的流程,变相的也算游戏的任务吧。”沈安行望了他一眼,“再说诡异不诡异的,你都到这种地方来了,再诡异不也是应该的吗。”   “……”沈奕无言以对。   沈安行望了眼他身边的温默,又转头看了眼自己身边的一片空空荡荡,顿时失恋似的落寞起来,把脑袋靠在方向盘上,再次重重地长叹了一声。   “怎么了?”沈奕问他,“你没自信能赢?”   “没有,想我男朋友。”沈安行说,“本来我身边也可以有人的。算了,没在这儿也好,玩命的事我自己干就行了。”   “他这会儿干什么呢,写文件还是在接待当事人……早上出门前他好像跟我说要去买生椰拿铁喝,我嘱咐他别喝了,那玩意儿全是科技和狠活,也不知道听没听我的,他最近怎么咖啡上瘾?”   “不过也行,咖啡上瘾总比之前总喝酒强。不过咖啡喝多了也不太好吧,万一没听我的,还是去买了那个冰块加的死多的生椰拿铁怎么办?唉,他不听我的,我也没什么办法,我对他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沈安行一脸微死很想翘班回家地唠叨起来,还唠叨了一大堆——这沈老师居然一说起小男朋友就唠唠叨叨的。   “我开了!”   身后的小屋子里传出声音。一个小少年正钻进了碰碰车场地门口的小屋子里,隔着窗户,一脸兴奋地大喊着。   他摁下开关。   碰碰车场地里,响起欢快的音乐。 第074章   天堂乐园, “迅捷的自由”板块,西门。   一个板块是很大的,“战车”游戏的声音传不到这里。   一片安静中, 两个玩家走到了这里来。一抬头, 他们就见两个天使雕塑飞在空中,手环着手,组成了一道门。   门上写着:“迅捷的自由”。   两个玩家走进门里。   游乐园里空空荡荡,安静无比,真是半个人都没有。   “这清场清的是不是有点太彻底了?”马彤——三个玩家之中的一个女玩家望着四周, 嘴里犯起叨咕,“机器全都没开,工作人员也没有半个。就算是清场招待人, 好歹负责开关设施的工作人员得留在这儿吧。”   “是啊,安静过头了。”   郝京——另一个男玩家应下话头。他皱着眉,神色同样不明朗, “平常的游乐场,不都会放着音乐热闹起来吗。这地方, 跟荒废了似的。”   “刚刚见到的那些NPC也是在自己开设施的开关,哪儿有这种自助式的游乐场。”马彤嘟囔着。   “真是哪儿哪儿都很奇怪……那夏方远,不会其实已经死了吧。”   两人说着, 走进了“迅捷的自由”板块。   他们放眼望向四周。这里的设施都是相比起来更刺激些的,一些过山车和大摆锤, 海盗船一类的设施, 眼花缭乱又琳琅满目。   走了一会儿, 马彤拽住了郝京。   “你看那儿。”她指向一个方向, “那个是什么,留言墙?”   郝京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就见不远处的路边有一面墙。墙上挂满了牌子,风一吹就哗啦啦地响。那些牌子都是手掌大的白色小木牌,上面有黑色的字迹,似乎是写了什么。   马彤和郝京走了过去。   这还真是面留言墙。   白木牌上写满了字体,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大都是自己的心愿。什么谁和谁要永远在一起、下次考试能到多少分以上、希望能考上什么什么大学……   “都下地狱了,还想着考大学干啥。”郝京吐槽,“先服刑再说吧。”   “也不只是这些愿望而已喔。”马彤蹲下去,去看底下的愿望牌,“你看这里,还有人写了在这里玩的感想。”   “什么?我看看。”   郝京跟着蹲了下去。   顺着马彤手指的方向,他看向下面的几个愿望牌。   【从来没见过天堂主题的乐园,玩得很开心,下次还来!】   【乐园太大了都逛不完!】   【天使的雕塑都好威武好漂亮,跟小微在此一日游!】   “还真是。”   郝京嘟囔了句。忽然,他的视线停留在一张木牌上。   他伸手,拿起那张木牌。   马彤凑过去。   木牌上写着:【好辉煌的乐园……玩上一天,完全淡忘掉刚开园那会儿的闹鬼事件了。】   刚开园那会儿的……   闹鬼事件。   两个玩家互相对视一眼,眉眼凝重几分。   上帝之家的高塔顶上,在俯瞰整个乐园的落地窗前,谢未弦拿出了自己的手机。   他点点屏幕。   11:24。   刚刚到乐园门口时,时间是十点整。   已经快一个小时半了。   游乐场里一片死寂的安宁,除了那些亲戚在欢笑玩闹。   放下手机,谢未弦俯视着灰蒙蒙的游乐场。   “该有动静了。”他说。   陈黎野看了他一眼:“什么动静?”   “符合地狱特色的动静。”谢未弦说。   *   迅捷与自由板块。   战车游戏。   小屋里的少年人摁下了开关,欢快热烈的音乐顿时在头上响起。   一阵紧锣密鼓的热血节奏后,鸣笛声咚咚咚地响了三下,最后一声调子拉长。   场地里的灯光跟着紧密地亮起。   游戏开始。   对面的少年少女们一脚油门,飚着碰碰车就朝着他们冲了过来。   沈奕是个一被激就上钩的人。一见对面来势汹汹,他立马热血沸腾起来,大笑一声以后,他也一脚油门踩到了底。   “阿默!”   他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里大叫起来,“抓稳了!”   温默愣了一下。都没来得及反应,屁股底下的碰碰车嗖地一下就冲了出去。   温默险些咬到舌头。   场地里的音乐越发激烈,少年少女们也朝他们不断冲锋。他们嘴里还没停下,仍在噼里啪啦夹枪带棒地骂个不停。   “我撞死你!”小胖子大声嚷嚷,“**爹的,敢跟我这么说话!活得不耐烦了吧你!”   “撞飞他!撞飞他!”   “集火!把他撞死!看他还会不会好好说话!”   沈奕打着方向盘,接连好几个急刹,从车与车之间又是溜走又是鬼回头,把叫嚷得最兴奋的小胖子连连撞了好几下,撞得他呜嗷乱叫。   温默坐在车上,整个人都不是自己的了,不得已地跟着车左摇右晃,一身骨头都要被甩飞出去。   他一手抓着车边,一手抓住沈奕。   沈奕只来得及分给他一瞬眼神。   “没事!”他在音乐声里朝温默大叫,“没关系!咱不会翻车!”   不是那个问题!!   碰碰车又冲了出去,温默都快飚血泪了——他就没见过这玩意儿,也没想到这群小孩要玩的居然是这种东西!   这很危险的好不好!!   车两边,少年少女们两面夹击,嗷嗷大叫着朝他冲来。   “包他!”他们喊,“撞他,撞他!!”   开车的少女兴奋地尖叫起来。   沈奕一个急刹。   他拉下方向盘边上的一个像手刹似的东西,车子立即轰然倒退。   包夹他的少年少女们当即撞到一起,一阵惨叫。   沈奕像个得逞的反派似的大笑,得意嚣张得面相都变了。   “搞我!”他大叫,“活该啊!!”   温默:“……”   奕哥儿好像觉醒了新的人格。   沈安行握着方向盘一个神龙甩尾,把试图撞他的少年也给甩飞了。   他松开油门停在原地,被音乐吵得心烦,揉了揉耳朵。   沈安行一抬头,就见沈奕疯了,他跟个到了草坪上被解了狗绳于是开始放飞自我的二哈似的,那叫一个癫狂。   但他旁边——那位拔舌地狱的守夜人看起来很命苦,被颠得真是完全没了自我。   沈安行看得脸边淌下一颗豆大的冷汗。   他真的是在玩吧。   真的来纯玩的。   嗒。   聒噪的音乐声中,一道细微的声响响起。   沈安行眼睛一凛。   他立刻回头。   嗒。   声音也传进温默的耳朵里。   他一怔,同样回头,看向声音来的方向。   嗒。   嗒、嗒、嗒。   声音极其有规律地嗒嗒作响,一秒一动。   像是古老的大钟行走的指针声,它一秒一秒地,不急不缓地作响。   仿佛是在倒计时着什么,仿佛正向着什么逼近,又或者有什么正在逼近。   场地里嬉闹刺耳,微不可查的指针声被淹没在碰碰车场地激情的音乐里,没有任何人听到——除了两个守夜人。   哪里来的声音。   温默摁着车边,努力稳住身形,在剧烈摇晃的车里竭力寻找。   终于,他看见远处空地上有个十分突兀的钟。   那是个雕塑钟。一个天使高高举起双手,紧闭双眼,神情悲悯,眼角挂泪。她的手上,就是个钟。   钟表上,时间是11:36分。   秒针一秒一秒前进,眼看只有寥寥几秒就要进入下一分钟。   温默心里咯噔一声——那里明明没有钟。他们刚才走来的时候,那里就只是一片空地。   场地里音乐刺耳,浑然不知的少年少女尖笑着。   嗒。   嗒。   “撞死他!”   “冲啊!!”   ——嗒。   指针秒针同时一动,指向37分。   雕塑天使睁开了双眼。   骤然,游乐场里各处一同响起音乐,如同一首交响曲。   灯光轰轰隆隆地一同亮起,所有机器设施全都在一瞬间——   启动了。   跳楼机突然升空,旋转木马开始转动。   闲置的过山车轰隆隆地驶出,旋转茶杯开始自行转起;飞旋秋千高速移动起来,将空着的座位甩向空中。   整个游乐场此起彼伏地响起声音。   大摆锤剧烈摇动,在头顶上巨声作响。   留言墙前,马彤和郝京站了起来。   噼咔几声,四周的灯全都亮了起来。两人吓了一跳,纷纷后退几步。   广播里响来一阵滋滋啦啦的电流声。   【欢迎来到天堂乐园——】   【亲爱的游客,欢迎来到天堂乐园——】   【亲……爱的,游……来到……】   【天堂……乐园……】   广播在平滑地欢迎了两句之后,就开始电流声深重地断断续续。   沈奕一脚刹车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   游乐场里已经空前热闹。   他回头望去,就见游乐场里已经灯光璀璨,金碧辉煌。路灯亮起,灯带闪烁,旋转木马背后的台柱子都是一片璀璨夺目的光,映照着无人的木马升升落落起起伏伏,音乐欢快。   四面八方都是音乐声。   声音杂乱无章,沈奕一脸懵逼。   场地里,少年少女们也都停了下来,望向四周。   沈奕四处望望,心里发毛。   气氛有些诡异起来。   “不太对劲啊。”他小声对温默说,“这是出什么事了?”   温默没有说话。他转头,见沈安行已经果断地站起身,跨着长腿从碰碰车里走出来。   看见他离开,少年少女们尖叫起来:“喂!你去哪!”   “乐园才刚开张!你就要跑啊!”   “就是,方远叔这是看我们来了,才特意把总开关开了!”   “不许跑,快回来!还没玩完呢!”   这些少年少女们觉得是夏方远打开了游乐场的总开关。   温默拉起沈奕,也从碰碰车里站起身来。   他面色紧绷。沈奕看了他一眼,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于是利落地也跟着站起来。   “你也要跑?”小胖子不乐意了,哇哇大叫起来,“不许跑!还没分出胜负,不许跑!”   温默理都不理他,一脚跨出碰碰车,拉上沈奕头也不回地往场边去。   “喂!你——呃!”   碰碰车发动的声音响起。   温默回头,就见小胖子那辆碰碰车直直地朝着他们开了过来!   他一惊,一把扯住沈奕,拉着他往旁边一躲,擦着小胖子的车边躲了过去。   少年少女们惊笑一声:“厉害啊夏鹏飞!”   “你真撞啊,哈哈哈!”   温默起身,拉着沈奕粗略看了眼。见他身上没伤,才松了口气。   他皱起眉,斥责不满地望向小胖子——就见小胖子居然脸色惨白,一脸惊恐。   ……?   突然,小胖子那辆碰碰车又发动了,这次没朝他们,而是直直地朝着少年少女们撞了过去。   一声巨响,车子和车子撞在一起,把车上的孩子撞得狠狠一晃。   小孩们尖叫起来。   “撞我们干什么啊!你有病啊!”   “他在那边好不好,你会不会开车!”   “不对!”小胖子惊恐地大叫起来,“我没踩油门!这车在自己开!”   “什么?啊!!”   一个少女惊呼的声音还没落地,她的那辆碰碰车就也开了出去。   顿时,场地里的车都开了起来,就连那些没人乘坐的空车也飞奔而出。   每一个都卯足了马力,互相对着冲撞起来。没几下就撞得车体开裂,撞得他们身形控制不住地乱飞。   孩子们个个随着力气,都狠狠冲撞在方向盘和座位上。少年少女们撕心裂肺地惨叫起来,惊慌失措地叫着救命。   车子却开得越来越快。   原本激情热血的碰碰车音乐突然降了几个大调,乐曲拉慢,调子登时诡异非常。   仿佛慢慢夺命的慢音乐。   没几下,场地里人仰马翻。有人被重重扣在了车下,活活喷了一口血。   然而别的车还没有停下。它们依旧疾驰,最后在车下那人惊恐无助撕心裂肺的惨叫里,碾过他的脑袋。   ——惨叫声慢慢停歇。   曲调诡异地慢慢回响。在如同死神轻声吟唱的歌声里,最后一辆碰碰车终于停下。   千钧一发之时,温默拽着沈奕爬着栏杆逃到场外。   他回头。   旋转木马温暖轻快的童谣调子在身后欢快地响着——   “找朋友,找朋友,找到一个好朋友——”   “敬个礼呀握握手——”   温默手按着栏杆,血眸震颤不已。   碰碰车的场地里,血肉横飞,尸横遍野。少年少女们没有一具全尸,小胖子的肚子被碾过而爆裂,肠子洒了一地。   喷溅到一旁墙柱子上的鲜血,顺着柱面慢慢流淌下来。   “笑嘻嘻地点点头,”旋转木马在唱,“你是我的好·朋·友——” 第075章   “这游戏真是越做越疯了。”   一道冰似的清冽声音把温默从不寒而栗里拉了出来。   温默转头望去, 沈安行正从另一边走出来。看来他的确很有老玩家的水平,刚刚应该是也一不做二不休地直接从碰碰车场地里翻了出来,逃过了一场浩劫。   沈奕惊魂未定地看向他:“到底怎么回事?”   “很简单啊。”   沈安行往旁边一摊手, 指向唱童谣唱个不停的旋转木马和其他全都启动启动全部启动的设施, “正戏开始了。”   “……正戏?”   “鬼出手了,现在开始玩真的了。”沈安行说,“我们这边的线索断了,先去找别的参与者吧。这种时候,抱团比较英明。”   “好。”   沈奕点点头。   温默望了眼操作碰碰车设施的小屋, 犹豫了会儿。   “那里面的小孩也死了。”   好像一下子就看透了他在想什么,有人这样说道。   温默一怔。一抬头,沈安行正看着他。   这人把两手插在兜里, 目不斜视地与他四目相对。   “所以线索真的完全断了。”   他说,“走吧。对了,你叫什么?”   沈奕忙说:“他叫温默, 沈老师。”   “哦。”   沈安行应了声,没再多问, 转过身:“走咯。”   沈奕拉起温默的手,跟了上去。   游乐场里这下是彻底热闹起来,走到哪儿都是漂亮的灯光和轰轰隆隆作响。   走了好一会儿, 三人连半个队友都没看见。最后,沈安行领着他们, 回到了一开始进门的大门口处。   刚走到附近, 他们就听到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叫喊。   温默停下脚步, 循声望去, 就见是那垂直过山车上传来的叫喊。   那喊声凄惨无比,穿破云霄, 一会儿远一会儿近。   过山车上居然有人。   垂直过山车比他们进门时看过的更快了。它载着人,疯了似的转了一圈又一圈,居然没有停车。   温默骇然。   沈奕跟沈安行都停下了脚步。   温默眯起眼定睛一看,过山车的座位上坐了五六个人,他们在高速行驶的过山车上声嘶力竭地惨叫着,叫声带着哭腔。   突然,其中原本最声嘶力竭的那道声音,没了动静。   而其他惨叫都更上了一层楼。   咚的一声,一个圆滚滚的东西从高处掉了下来。   一声闷响,这东西砸在他们这三人面前。   它一大半都砸烂在地上,成了半块肉泥。   片刻,它咕噜噜地转了些许过来。   那是半张惊恐扭曲的脸。   这是个人头。   温默抬起脑袋,再次望向上面惨叫着的人。他看见最边上的人没了脑袋,身体软绵绵地瘫软在座位上。旁人更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用力去推身上的安全杆,可那东西却无动于衷。   温默看明白了——在乐园启动的时候,这些人在坐这个过山车。   乐园启动后,过山车没有再停,带着他们转了一圈又一圈,还开得更快了。于是在激烈的高风里,一个人在过山车上折掉了脖子。   “云霄飞车杀人事件。”沈奕说。   温默闻言愣了下,十分不解地望向他。   沈安行听明白了:“那个第一集?”   “是啊,不是很像吗,过山车上断了脑袋。”   “不太一样,这可不是人杀的。”   沈奕哈哈一笑:“你也看过啊?有没有童年阴影?”   “没有童年阴影,是长大以后看的,小时候家里没条件。”沈安行随口说着,往垂直过山车的场地栏杆前走过去,“我爸不让我看,是我男朋友给我看的。”   “你爸怎么这都不让看,家里管那么严?”   沈安行没有回答,只是回头朝他笑笑。   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他抬头望着嘶声惨叫的过山车:“你过来看,过山车上的都是那些NPC亲戚。”   温默早发现了这件事。   一听这话,他对着沈安行的背影眯了眯眼。   沈奕莫名:“这过山车移动得那么快,你怎么发现的?”   “我眼神好。”沈安行说。   “那你的眼睛好得有点吓人了。”沈奕嘟囔着,跟着抬头望望,“我们能救他们吗?要不要去操控室里看……”   他边说边转头,一看到操控室,沈奕不说话了。   垂直过山车的操控室里,竟然有一具天使的雕塑。   他闭着双眼,站在操控室的开关面前,伸开双臂,仿佛要拥抱什么。   而那伸开的双臂,正好巧不巧地放在过山车的开关上。   沈奕:“………………”   沈安行望了一眼那边,就回头望他:“但凡你大小脑都健全,你就不会在看到这一幕以后还要进去。”   “我不进去了。”沈奕说。   “聪明人。”   沈奕呵呵干笑两声。   温默转头看了两圈四周。   四周还是没有半个玩家,只有他们三个活人——其中有一个还是个鬼。   温默神色难看,他走到沈奕边上,拽拽他的衣角,朝他比划了下。   沈安行和沈奕都在看他。   看他一顿比划完,沈安行没怎么懂。   他望向沈奕。   沈奕解释:“阿默说,这里只有我们三个,还是没找到别的玩家,还是再去别处找找看——”   话还没说完,一直断断续续说着欢迎游客来乐园的头顶广播突然没了声音。   它卡顿了瞬,响起更刺耳的一阵高频电流声。   两人一鬼齐齐一哆嗦,捂住了耳朵。   温默这守夜人五感通达,本就耳朵很好,这声音一出来,他被激得仿佛耳膜穿孔似的一疼,眼角都飚了几滴血泪出来。   沈奕本也疼的龇牙咧嘴,可一看温默疼得眼冒泪花眼睛通红,立马不管自己了,松开手就去捂他的耳朵。   沈安行看见这一幕,眼角一抽。   广播里的高频电流响了片刻,响起一个很熟悉的声音:“啊——喂,喂,听得到吗?”   沈安行:“……?”   陈黎野?   谢未弦的声音跟着在背景里轻微地响起来:“园里听得到。”   “好像听得到,那我就继续说了。”陈黎野在广播里开门见山,“我是陈黎野,很巧,广播室也在这个办公区域里,所以被我这个近水楼台先得月的老油条占领了。通知散落在园里的所有玩家,我已经找到一手线索了,所有参与者,麻烦都聚集到最一开始的乐园正大门,我们要开个会。”   *   十五分钟后。   所有参与者——所有玩家陆陆续续回到了正门口这边来。   温默粗一打量,十九个参与者只剩下十五个。   游乐场开启后居然立刻死了四个。   但也不一定是真死了,也有可能只是懒得搭理陈黎野,没过来响应号召。   陈黎野带着谢未弦,又是最后一个姗姗来迟。   玩家早已聚集一堂。   看见他俩终于来了,一个玩家皱起眉,语气不好:“你先叫的人,你最后一个到?脸挺大啊。”   陈黎野怀里夹着不少东西。   听见这话,他也没恼,还是一脸平静地走了过来。   “说话别这么冲,”他不急不缓,“我好歹是去了最难找的地方。那里离这儿很远的,我不太喜欢跑步,就走得慢点。”   “真会说,不喜欢跑步?你看着都是个老玩家了,不喜欢跑步,你晚上怎么躲的守夜人?”   “靠他。”陈黎野往后撇撇脸。   被靠的正是谢未弦。   听了这话,他低下眼帘,撸了一把刘海,转头看向远方天边。他神色没什么变化,似乎没什么感想,但微微扬起的嘴角暴露了他有在暗爽的事实。   “总之,先看线索。”   陈黎野上前几步,玩家们自觉地都围了过来。   陈黎野蹲下来,把怀里的东西都放到了地上。那是个文件夹,还有两个相框。   陈黎野拿起其中一张相框,那是个全家福。   “和我想的大差不离,这个游乐场的大老板夏方远,还真有个前妻。”   他将相片面向众人,那赫然是一张三人全家福。陈黎野指了指相片上的卷发女人,“这个,就是他的前妻,叫袁子萱。”   他又指指旁边戴眼镜的胖男人,“这个是夏方远。”   温默顿时理解了小胖子刚刚为什么会那么生气,夏方远胖得真是比小胖子过分多了。   陈黎野又指指他们之间的小姑娘:“这是他们的女儿,叫艺艺。”   挨个介绍完,他放下全家福,道:“根据我找到的记录,袁子萱和夏方远在七年前结婚,袁子萱给夏方远生了一个女儿。”   “他们在大学时认识,当时袁子萱因为长得漂亮,在学校里很受欢迎。夏方远在学校里是个干部,帮老师审核了学生的资料,所以知道了袁子萱的家庭情况。”   “袁子萱父母在一场车祸里双双去世,但为她留下了很大一笔遗产。夏方远盯上了这笔遗产,开始对她展开了狂热的追求。”   “他最终追到了袁子萱。”陈黎野说,“他们在婚后发生了什么,不得而知。后来夏方远打算建设这座游乐场,而袁子萱也同意了,愿意帮他出建设用的钱。”   “但在游乐场修成的前一年,袁子萱失踪了。”   “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儿,她就这么带着自己的女儿,消失得无影无踪。夏方远报了案,警察到处找过,但是都没有任何蛛丝马迹。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哪儿都没有她和孩子的线索。”   “第三年,伤心欲绝的夏方远和他的公司下属谷帆结了婚。”   “谷帆还带着一个孩子,也就是夏方远当年的女儿。”陈黎野说,“那年,这孩子已经八岁。” 第076章   此言一出, 四座皆寂。   众人或惊或不悦或震怒或皱眉,神色各异。   陈黎野打量了一圈他们所有人的表情,将照片放到一边去, 打开了带来的文件夹。   “这是袁子萱的失踪证明、报案记录、警局回执, 还有给夏方远做的笔录。”陈黎野将文件一张一张拿出来,“这是袁子萱的遗产转移证明——她已经无父无母,孩子也失踪了,所以遗产全都归了她的丈夫,夏方远。”   “这个是三年后他和谷帆结婚的证书。”陈黎野说, “全都在他的办公室放着,还上了一把锁。”   其他玩家闻言:“上了锁?你还在办公室里找到钥匙了?”   “没有啊。”陈黎野指指身后的谢未弦,“本来要找的, 但他硬把柜子拉开,把锁拽烂了。”   “……………”   所有玩家转过头来,对他投以震惊怀疑敬佩的各色目光。   谢未弦在各式各样的目光里感觉良好。他好像同样早已习惯被玩家们这样看待, 和陈黎野一样,很是平静, 神色不变。   有玩家将资料一页一页看过来:“那这样看来,这一切就都是袁子萱搞的鬼。”   “她绝对是被骗婚了,被夏方远吃了绝户。”另一个玩家接着这个思路思考下来, “她之所以突然消失,就是被杀了。而且夏方远是把她藏在了这座游乐场的某个地方, 所以这座游乐场现在才会这么诡异。”   “很合乎逻辑啊。”   一群玩家们相继点头, 都同意这个推理, “那也就是说, 只要我们找到夏方远,再找到袁子萱在哪里, 再把夏方远交给袁子萱,就可以出关了?”   从通关目标所要求的“终结罪恶”的角度上来说,这说法没有错。   “好像没什么毛病。”   众人正认定了目标时,沈奕在人群后方冷不丁开口:“好像不对。”   “什么?”   几个玩家循声回头,就见沈奕手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地望着众人手上的线索。   “我刚刚去问过那群NPC了。”沈奕说,“他们承认了弄死袁子萱的这件事,但是他们说杀了袁子萱的不是夏方远。”   此话一出,众人震惊。   沈奕望向陈黎野——他很明白,现在说话最管用的是陈黎野。   陈黎野沉默地和他对视片刻,转头看向他身边的沈安行。   温默站在沈奕身后,一看就察觉到陈黎野的视线转移。   他循着陈黎野的视线望去。   沈安行正目不斜视地望着陈黎野,朝他点了点头。   “他说得对。”沈安行说,“我跟他一起去问的。那群十几岁的小孩说了,杀了袁子萱的不是夏方远。但我们正准备问出下文的时候,他们怎么都不肯说了,非要我们几个跟他们玩碰碰车。”   “本来约好了,只要我们赢了他们就告诉我们,可是刚玩到一半,游乐园自己启动了。跟这边这个过山车一样,那玩意儿一开就停不下来,直接把那几个小孩全都撞死了。”   他一边说一边指了指旁边的垂直过山车。这玩意儿还在呜呜地行驶,一圈接着一圈,还没停下。   上面的人已经没了声息,个个低垂着脑袋,不知是晕倒了还是死了。不过在这种地方,死了的可能性更大。   陈黎野神色难看起来。他望了会儿垂直过山车,随后眼皮一低,沉思了片刻。   “这怎么回事?”谢未弦问他,“我本来觉得刚刚那个说法没什么问题——找到袁子萱和夏方远就行。”   “是啊,我也觉得没什么问题。”陈黎野回头望向他,“从头到尾都很合理,可怎么杀了她的居然不是夏方远?不管怎么看,他都有问题。”   “他的确有问题,谁家二婚的孩子带进来就八岁?”谢未弦说,“必然是他婚内出轨。这边这个老婆娶着,外边还彩旗飘飘,造了个私生子。等弄死了老婆,就把外边的彩旗迎进家了。”   “那就不用说了,肯定是那些十几岁的小孩在说谎!”一个大哥斩钉截铁。   众人望向他。   大哥挥了挥拳头,语气坚定:“这位兄弟说的对啊,他们结婚的时候,谷帆孩子都八岁了,可是在车上的时候,夏方远他老妈还那么喜欢她,就证明孩子就是他俩亲生的!”   “既然孩子是亲生的,那夏方远一定是婚内出轨。他为了得到全部的遗产,就杀了发妻袁子萱!他们家里的人都知道这件事,那群小孩是在替他包庇,才跟这几个小哥说不是夏方远杀的!”   “那群小孩在说谎!”   大哥十分坚定。   陈黎野没有吭声,其他玩家也没有附和。   垂直过山车轰轰隆隆的行驶声里,所有人面色凝重地思考着。   “干嘛,你们什么反应。”大哥有些不满意,“难道你们想说,那群小孩儿没有说谎?”   “多少是一群NPC。”一个女玩家抬头看他,“既然是NPC给出的线索,那就应该有他的理由,不应该会给我们假的线索。大哥,你有找过其他NPC吗?”   大哥摇摇头。   “难怪。”女玩家说,“其他是大人的NPC,提到这件事全都不会多说一句话。要么缄口不言要么油嘴滑舌,要么就随便找个借口一转头就跑了。”   “所以,他们找到的那群小孩,就是这群亲戚的突破口。小孩说的,是真话。”   大哥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沈奕嘿嘿一笑,转而又正色道:“可问题是,不是夏方远干的,又会是谁干的?”   陈黎野拿起空了的文件夹,抵在自己下巴底下,沉吟片刻。   “哦对,”一个玩家想起了什么,“我也有打听到一点事情,虽然我觉得好像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说来听听。”其他人说。   那人“唔”了一声:“我找到了几个亲戚,问他们话的时候,我没直接问,先找了两个话题闲聊。我就问他们,夏方远给他们邀请函的时候,他们有没有很吃惊?他们说,其实夏方远给他们递邀请函之前,家里鸡飞狗跳了一段时间。”   “因为夏方远在递出邀请函的一周前,突然消失了。”   女玩家说,“就和袁子萱一样。”   众人一怔。   “夏方远消失了几天后,谷帆就急哭了。一家人到处找,都想着要去报警的时候,几封邀请函就到了手上。”   “正好要到谷帆的生日了,他们就以为这是夏方远故意的。他是故意闹失踪吓唬他们,为的就是给谷帆一个生日惊喜。”   “所以就没有任何防备心的到这儿来了?”沈奕接下话头,啧啧舌吐槽,“好心大的一家人。”   “这么一提,我也想起来一件事。”   玩家中,马彤开了口。   众人又转头看向她。   “我经过一面留言墙的时候,看见以前的游客留在上面的留言。她说,以前这里刚开园的时候,闹过鬼。”   闻言,空气静了一瞬。   陈黎野把文件夹从下巴底下拿了出来,一脸淡然:“所以,开园时闹了鬼,而夏方远这人其实早就失踪了。那,就是在游乐园建设时,袁子萱被杀死在这儿了,所以开园时闹鬼;而前几天,夏方远就被袁子萱拽到了这里来,跟她当年一样,失踪在了这里。这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有什么意思有意思,这不是越来越绕了吗!”   谢未弦伸手,在他脑袋上不轻不重地摁了一下。   力度不大不小刚刚好,懵逼不伤脑,让陈黎野脑袋往前一低。   陈黎野揉了揉自己刚被摁的地方,一脸无事地抬起脑袋来,好像早已习惯这样。   他一句多余的话没说,只回头幽怨地瞥了谢未弦一眼,随后回过头来。   “整理一下。”他说,“不管怎么说,袁子萱一定是和女儿死在了这个游乐场里。”   众人没有异议。   这太明显了,线索里出现了一个受害失踪的女人和她的女儿,而他们这次游戏又身处这个游乐场,傻子才会不明白这里面有关联性。   “夏方远迄今为止没有出现,又早就已经失踪了的话,有可能是背后有隐情,被袁子萱藏起来了;又有可能是已经被杀死了。”   “虽然那些孩子说不是他杀的,但他也一定是她被杀的重要原因。袁子萱对他有恨,这点毋庸置疑。”   他说的确实,单从播报看也能看出,夏方远是有出轨的,而这件事,每天等到天明的袁子萱应该也有所察觉。   “不是他杀的,那真相又是什么?还需要更多的线索。”   “更多的线索……”一个玩家有些无语,“更多的线索,去哪儿找?夏方远的办公室都被你翻遍了呀,我们还去哪儿找更多的线索?”   “你弱智吗你。”陈黎野说。   玩家:“……”   突如其来被骂一句,他嘴角抽了两下,本想发作,但陈黎野后面正站了个恶鬼似的谢未弦。   那人两手插在裤兜里,脸色凶恶,眼神比鬼还像鬼,玩家不禁缩了缩脖子,一点儿不敢跟陈黎野犯浑。   “现在游乐园已经全部启动了。”   陈黎野站起身来,也把双手插进裤兜里。他跟谢未弦一前一后,俩人动作像复制黏贴似的,空前一致。   他转头,望向游乐园热闹的四周,“那也就是说,新的剧情会出现。都四处走走碰碰,总能有新线索。”   “倒也是。”   “那就四处去碰碰吧。”有个玩家看了看时间,“还早,才下午三点,应该还有线索没有出来。”   说罢,玩家们自觉地组了队,四散而去。   “那就散会了,晚点儿再聚。”   玩家们互相告别。   等人散得差不多了,陈黎野抬起眼睛,望了眼沈奕——和他身后的温默。   温默微皱着眉和他对视。   望着陈黎野那双一望见他,就突然柔和几分,还诡异地露出一股子和善意味的眼睛,温默心里更有些莫名其妙了。   他突然慢了很多拍地觉得“陈黎野”这名字好耳熟,“谢未弦”这名字也有点耳熟。   好像在哪儿看过。   但不记得了——不会是很久之前,这两个老玩家走过拔舌地狱吧。   思索间,陈黎野已经朝他们走了过来。   他伸出手,将手里的东西递给了沈奕。   温默走上前几步,探头一看,见陈黎野递过来的,是一张四四方方的天堂乐园指南。   沈奕接了过来,有些懵逼:“这个是……”   “乐园游玩指南。”陈黎野说,“乐园既然启动了,那各个地方都会有危险。很有可能,危险等级就和设施的惊险等级一样。”   沈奕听得懵懵然。   温默伸出手,从他手里抽出指南,展开来。   “像这样的游乐园,针对设施的刺激等级,都会在指南上用星级表示出来,方便游客甄选。”   和他说的一样,指南上的确标满了星级。   不仅是设施,连板块都分了刺激程度。   “你们就去星级低的地方找找看吧。”陈黎野抬手晃了晃,他手中还有一份指南,“你谢哥要去做危险的工作。”   说罢,他转身,带上谢未弦,朝着身后一条偏僻小路走去了。   那背影极其的帅。   温默无言地望着他们,不知为何,心情突然有些复杂。 第077章   陈黎野和谢未弦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视线里, 不知是要去哪儿。   沈奕低下身,往温默脑袋边上没羞没臊地一贴,望向他手里的乐园指南:“那俩人是要去哪儿?”   温默低头看向图上的板块——天堂乐园一共六个板块。其中, 五个板块围绕着中心的一个大板块。   中心的大板块, 是上帝之家。   上帝之家有个舞台,舞台是恶魔的舞台。   而它后面,是这个乐园里最惊险刺激的过山车——恶魔过山车。   “……上帝之家里为什么恶魔在又蹦又跳的。”沈奕说。   温默点了点头。地狱不算断网,他知道上帝天使恶魔都是什么。   沈安行走过来,抻长脖子望过来一眼。   恶魔过山车标满了十颗星, 看来真是非常危险。   “还有比这垂直过山车更吓人的过山车?”沈安行嘟囔。   “人外有人吗,车外也有车。”沈奕说,“所以他俩, 是去这个过山车那里了?”   “或许吧。”沈安行说,“这个舞台怎么也有六颗星,不就是个舞台吗。”   他说着, 指了指那个恶魔的舞台——上头也标了六颗星。   “或许不是单纯的舞台。”沈奕说。   沈安行唏嘘了声。   “算了,总之他们要去, 就让他们去。”沈安行说,“我们就去四处撞撞,看看还有没有NPC活着。”   “哦。”沈奕应声。   沈安行转身走了。温默收起指南, 回头望了望还在一圈一圈高速行驶的垂直过山车,觉得悬。   游乐场全部启动, 小孩都被压死了, 垂直过山车上的也看起来都死绝了, 足以看出游乐场启动的目的。   是袁子萱在报仇。   那就很难想象那群NPC还能有活口了。   他们转身朝着游乐场深处走回去。   “你觉得, ”沈安行转身问沈奕,“如果杀了她的不是夏方远, 那会是谁?那一家子都很可疑吧?”   “是啊,看起来都对袁子萱的死知情。”沈奕嘟囔着,“会是那个老太太吗?”   “夏方远他妈?”   “对,她很喜欢谷帆。”沈奕说,“假设是谷帆想要上位,夏方远也有那个意思,但是袁子萱不同意的话,会不会是她和谷帆合谋杀了她,而夏方远虽然没有动手,但是也默许了这个行为?”   “也有道理。”沈安行嘟囔着,“所以她才会杀了这次来的所有亲戚。你呢?”   沈安行望向温默,“你怎么想的?”   温默愣了下。   还真是头一次有玩家问他的想法——倒不如说,还真是头一次有除了沈奕和他妹妹以外的人,来问他的想法。   他一个哑巴,是不怎么受人重视的。更多人会觉得问了他也说不了话,还麻烦,又觉得他是需要人百分百照顾的那一边,所以从来不问他的想法。   但沈安行问了他。   沈安行甚至停了下来,安静地望着他,等着他的回答。   沈奕也停下了。   沉默很久,温默犹犹豫豫地抬起手,朝沈安行比划起来。   他比划了很长一段。等放下手,果不其然,沈安行有些迷茫。   他看向沈奕。   沈奕说:“阿默说,他觉得有很多奇怪的地方。”   “以往的游戏,受害者都是死盯着凶手干的,可这次人数太多了。”   “邀请函发出前夏方远就失踪了这件事,让人很在意,并且邀请函还发给了这么多人。”   “假设袁子萱是想掩盖自己的意图,那也没必要现在把他们都杀了,连小孩也没放过。所以阿默觉得,不是夏方远的问题,袁子萱是和这一大家子都有仇。”   沈安行哦了一声:“所有人都是复仇对象。”   温默点点头。   “那我们的目标,应该是把所有亲戚都找出来,带到袁子萱面前?”沈安行若有所思,“是这乐园里还有亲戚幸免于难,并且躲起来了吗?”   沈奕转头看向温默,温默摊了摊手。   沈奕又望向沈安行:“他说他不知道。”   “好吧。”沈安行说,“不管怎么样,先找找看看。”   他回头继续往前走,身后两个人跟着一起。   路两旁灯带闪烁,灯光漂亮。三人转过拐角,为首的沈安行顿时一个哆嗦,往后噼里啪啦退了两大步。   沈奕吓了一跳,把他按住。   温默一瞧,吓得也一哆嗦,一步奔到沈奕后头,死死抓住他的衣角。   一个小丑玩偶站在他们脸前。   他就站在拐角上。如果沈安行再往前一步,或许就能跟他亲上了。   沈安行抬手捂了捂自己的心口,长呼了一口气。   幸好柳煦不在。   三个人里,只有沈奕面色如常。   “突脸杀啊,好低级。”他评价。   沈安行:“……”   温默躲在他后面深呼吸了几口气,才把心神稳住。他悄咪咪探出头,眼角直抽地打量了下这个突然出现的小丑。   小丑还一动不动。   它是个玩偶。它戴着小丑帽,穿着五颜六色的表演服,脸上一片白,两只眼睛画成了星星,嘴角两边还有红色的圆圈。   它笑着,嘴角咧到耳根。   小丑身后,是个高空滑索。   滑索的位置清晰可见,温默循着滑索往高处看去,就见是从右边很远的高山上滑下,直到他们左手边的一个地方停下。   可左手边的位置上,却没有什么用来缓冲和停下的设施。   而站在这里,他能看见墙的侧面。   侧面看去,那墙是个肉眼可见十分厚实的铁石墙壁,只是表面用彩漆刷就,刷得五颜六色十分欢快。   三人不明所以,眨巴眨巴眼睛。   突然,高空滑索下面亮起灯光。   小丑的脑袋往下歪了歪,仿佛要滚落下来似的,弯了一百多度。   欢快的音乐随之响起,小丑突然背脊一挺,脑袋一抬,伸开双臂大笑。   “欢迎来到‘横渡天堂’!”   路两边的草丛里突然冒出几个礼炮,砰砰砰一顿响,炸出一片飘飘扬扬的各色彩带。   温默又被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得一哆嗦,抓住沈奕往他背后上钻。   沈奕抬起胳膊,把他从身后搂过来。   小丑还在大笑。   彩带落到脑袋上,沈奕和沈安行都有些无语地把彩带从头发上摘下来。   沈奕抱紧温默,呼噜呼噜他的脑袋,替他把头上的彩带也摘下几缕。   他问小丑:“你想干什么?别吓人了行不行!”   “锵锵!”   小丑两手向上空一挥。   突然,一个四四方方略有透明的屏幕横空出现。   三人俱是一怔。   “投影吗?”   沈安行嘟囔了句,转头四处查看,试图找到投影仪。   “投影不投影的不重要!”沈奕拍了他一下,指着屏幕道,“那不是夏方远他妈吗?”   “什么!?”   沈安行扭头回来。   屏幕里,车上自豪炫耀过谷帆的老太太正被倒吊着绑在高空滑索的把手上,整个人像冰冻库里的一整条冰猪肉。   她面色惊恐,张着嘴巴嚎叫着,但没有声音传出来。   “欢迎新游客参加‘横渡天堂’死法!”小丑兴奋地跳来跳去,“这是小丑为游客挑选的快乐玩法,祝游客死有余辜,要感恩戴德!”   这话怎么听怎么诡异。   老太太的神色突然变了,她本就恐惧的脸变得更加惊惧。   温默注意到了。   不仅是他,另外两个姓沈的也注意到了。   “喂,沈老师。”沈奕低声叫他,“她脸色变了。”   “我看到了。”沈安行应了句,对小丑提高声音说,“她要玩游戏,你在我们跟前表演什么?”   沈奕:“?” ???   这么说话可以吗!?   沈奕一脸惊悚。   小丑嘻嘻地笑了起来。   他两手一挥,三人面前咚地炸开一片烟尘。烟尘里还夹杂着彩带和碎闪片,如同有什么要闪亮登场似的。   烟尘散去,三人面前出现一张圆桌子。   桌子上有个盘子,盘子里堆满了红绿蓝三色的小圆球。   “来玩游戏吧!”小丑伸开双臂,“在游客横渡期间,你们要把红绿蓝的小球颜色分好,挑拣出来!只要完成了游戏,滑索就会立刻停下!”   “但如果游戏失败,游客就会撞到终点墙上,变成漂亮的烟花!”   三人互相看了一眼。   “要玩吗?”小丑笑嘻嘻地,“不玩的话,就让游客直接变成烟花咯!”   傻子都听得懂他的意思。   “玩。”沈安行答。   “欢迎参加游戏!”小丑欢呼起来,“那么为了增添游戏的乐趣,我们来听听游客的声音吧!”   他抬手,拍了两下手掌,投影屏幕里响起声音。   “子萱!”老太太撕心裂肺地哭嚎,脸上涕泪横流,“妈错了,妈知道对不起你!”   “妈知道是你,妈愿意给你磕头!还不行吗!?”   “你要什么,妈都给你!妈给你跪下!”   “当初都是谷帆,都是谷帆!你别找妈,你去找谷帆啊!!”   老太太嚎得声音沙哑,哭得眼泪倒流。   小丑——亦或者是背后的袁子萱,并没有理会老太太这一茬。   “游戏开始咯!”   圆桌上出现一个圆形开关,小丑伸出圆润的胖手,啪地摁下了开关。   顿时,又一顿烟尘炸开,带着碎闪片和四散的彩带。   天上突然出现了180的倒计时,数字一秒一秒地往下减去。   屏幕中,绑着老太太双脚的高空滑索一震,开始出动了,往着山下滑来。   老太太惊叫起来。 第078章   三个人赶忙冲到圆桌前。   圆桌上又砰砰砰炸开三团烟, 三个小圆盘出现在上头。   而大圆盘旁边,出现了个圆形的红色按钮。   “请把挑拣出的颜色放在三个小盘子里!”小丑说,“挑拣完毕, 按下按钮, 游戏就结束啦!”   “那我挑红色,”沈奕忙说,“沈老师蓝色,阿默挑绿色!”   慌慌张张地分工完,三个人就手忙脚乱地开始忙活。   老太太在屏幕里不断尖叫, 声音嘶哑歇斯底里,十分凄惨。   她在嚎:“我错了还不行吗!?你要我说什么我都说……你放过我行不行!?”   “不能怪我啊,谁叫你有那么多钱!!”   屏幕里传出风声, 是滑索在往下滑来。   老太太越来越崩溃,到最后竟然不再求饶,破口大骂起来:“**爹的死婊子, 怪我干什么!你自己爹妈死得早!你命不好,你命不好!!”   “有本事你别接受我儿子啊, 你接受了不就是……不就是愿意为他去死吗!”   温默听得不想玩游戏救她了,手上有点松垮下来。   沈奕跟他心有灵犀,他骂出声来, 把手里的小球啪地扔了回去。   “捡!”   沈安行反应很快,难得高声喊起来, “我知道你很火大, 我也很火大!但我们好不容易抓到一个活的NPC, 还是这么重要的NPC!为了线索也得把她救下来, 只要拿了线索,之后怎么办都是我们说了算的!”   一听这话, 沈奕咬咬牙,骂了声“草”,认命地又去挑拣小球。   温默也咬咬牙,压下心里往外冒的无名火,伸手把小球从盘里挑出来。   “还有六十秒——”小丑嘻嘻笑着提醒。   老太太的尖叫声震耳欲聋。   盘子里的小球还剩一半,三个人动作加快,又因为紧张各自手抖。   沈安行手一抖,一枚小蓝球咚咚地落到温默眼皮子底下。   沈安行立刻伸手过来,逮走了这枚小球。   温默一怔,动作在一瞬间顿住。   他看见沈安行手掌和手腕上有细密的冰碴,甚至有细小的冰块嵌在皮肉里。   只愣了一瞬,温默很快反应过来。   该先干正事!   温默很有觉悟。他迅速把刚看到的一幕抛在脑后,迅速挑拣小球。   盘子里的小球越来越少。   “只剩三十秒啦!”   “30——”   “29——”   “28——”   “27——”   最后一枚小红球被沈奕抓走,放进盘子里。   三人急急忙忙确认过三个盘子,见没有颜色混杂,温默抬手,重重拍下红色按钮。   头顶响起游戏结束的警报声音。   倒计时停留在了26。   老太太已经滑到了他们眼前。   滑索一震,停了下来,老太太略有肥胖的身躯在滑索上晃悠了几下。   尖叫声也停了下来。   老太太怔怔望着眼前,喘了几口粗气,心有余悸。   三人也松了口气。   “我们完成游戏了,”沈奕看向小丑,“对吧?”   小丑没有说话。   它依然笑着望着他们,用那张被缝制的玩偶的脸。   “……?为什么不说话?”   小丑仍然笑着沉默。   它空洞的双眼死死地盯着他们,笑容一成不变,但一言不发。   空气陡然诡异。   突然,头顶上26的倒计时一动,变成了25。   “!?”沈奕大惊,“什么!?”   “倒计时怎么又动了!”   “喂!”沈奕急得拍桌子,大喊,“怎么回事,我们不是完成了游戏——”   话音未落,滑索再次嗡嗡地启动,拽着老太太往山下的终点墙上滑来。   老太太脸色扭曲,再次惊声尖叫起来。   温默转头,就见滑索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倒计时的速度也如发疯,噼里啪啦地降下来。   “我靠!”   沈奕大骂一声。   他冲了出去,朝着那面高空滑索的终点墙。   温默大惊失色。他伸手,没抓住沈奕。   好在还有沈安行。沈安行一把抓住他,把他拦在原地。   砰一声巨响,老太太撞在了终点墙上。   一片血肉炸开。   鲜血淋漓,血肉横飞。   灼热的血肉飞溅到脚下。   温默脑子里一阵嗡嗡作响。望着那片血肉,他视野里都有些发晕。   一个活生生的人,一眨眼,成了这样一滩肉泥。   肉泥还在顺着墙面淌落下来。   小丑哈哈大笑起来,稚嫩的声音无比疯狂。   欢快如庆祝似的音乐在上空回响,三人好久才回过神来。   沈奕怒气冲冲起来:“搞什么,我们不是完成游戏了吗!?”   “这样才有意思呀!”小丑大笑着回应,“游戏,就是要有意思!这里是乐园——出尔反尔,意料不到,惊喜惊喜接着惊喜,才最有意思!”   “什么歪理!?”   “不是歪理,不是歪理!”   小丑大笑,朝着他蹦蹦跳跳地跑来,“不是歪理,不是歪理!”   温默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对。   小丑朝着沈奕蹦蹦跳跳,本该一成不变的玩偶的嘴巴竟然在扬起,笑意越来越甚。 !   温默眼神一凛,从身后拔出刀。   小丑蹦蹦跳跳到沈奕面前,嘴里一直喊着:“不是歪理——!”   小丑张大嘴巴。   它竟然有一嘴的獠牙。   一瞬间,温默从自己的地方瞬移到沈奕面前。   手起刀落,小丑一声惨叫都没发出来,当场脖子一歪,脑袋落地。   小丑没了声音。   沈安行刚伸出手,手上都已经寒气缭绕,准备出招了。   看到温默居然出手了,沈安行倒吸一口凉气:“你个白痴!”   温默回头睨了他一眼。   望见他手中的寒气,温默眼里一僵。   小丑的脑袋咕噜噜地滚远了。   温默讪讪直起身来,转头看向小丑。   脖颈的切面里,是一堆棉花。   这竟然真的是个玩偶。   小丑的无头尸在原地僵了片刻,软绵绵地倒了下去,从脖颈的切面里洇洇流出了鲜血。   ……怎么会流血,那不是棉花吗。   温默眯了眯眼,正不解时,灰蒙蒙的天突然黑沉下来。   他怔了怔。   天黑了?   突然,一阵杀气剑似的从身后刺来。   温默背脊骨一凉,立刻扭回过头。   天黑下,一轮血月从黑云之后现身出来。   整个乐园被泼洒下血月光。   远处,乐园的一颗圆球上,一个身影高高站在上面。那人白发飘飘,在黑沉的天空下如一条等待猎杀的毒蛇。   【守夜人罘,狩猎开始。】   “!?”   “什么?”沈奕抬头,傻愣愣地望着天空,“什么就开始了?!”   沈安行也脸色难看。   他望了望天空——刚刚一秒就天黑不说,天黑之后更是一秒不到,突然就开始猎杀了。   这也太不讲理。   一阵隆隆响声从西边响起,脚下大地都跟着震颤起来。温默转身望去,就见一棵巨大的黑色铁树竟然拔地而起,伸出的枝丫向四面八方生长着,一点一点长得比天高。   杀气又从身后来了。   这次不同之前——温默听到了破风声。   他立刻一个瞬移闪到远处。   刚跑开,那处就一声巨响,炸起烟尘滚滚。   “啧。”   温默直起身。   烟尘之中,传来一阵诡异的嘎吱嘎吱声。   烟尘散去。   一个一身黑衣的女人站在其中。她一头白发,血眸阴冷。   是个长得很漂亮的女人,有双漂亮但无情的丹凤眼,只是身上杀气腾腾。   她手中,正有一片铁树枝在嘎吱嘎吱的生长着。那枝丫在她手中诡异地“涌动”,好似活着。   女人面目冷漠,血眸如蛇似的死死盯着温默。   她脚下已经出了个大坑,是刚刚那一击造成的。   可想而知,温默如果站着没动,此时估计已经透心凉了。   女人直起身,捏紧手中的铁树枝。   “拔舌地狱守夜人,”她冷声,“在这里干什么?”   温默皱了皱眉。   他沉默,握紧了手中的刀——守夜人罘身上的气息不详,带着浓重的杀气。温默知道,跟她比划手语也白搭。   估计只会遭到嘲讽。   气氛古怪,沈奕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担忧地望向温默。   温默弯下腰,一手拿刀,一手摁着膝盖,整个人像个弓起后背随时都要冲出去战斗的野猫,眼里同样一片冰冷。   气氛剑拔弩张。   “哑巴吗你。”罘冷冷道,“算了,跟你废话也没意思。”   罘抬手,铁树树枝瞬间从手中向四面八方迅速生长,不多时包成了片天罗地网。   树枝漫上脚踝腰肢,将人禁锢在其中。   在树枝收紧前,温默利落地将其砍得七零八落。   沈奕突然惊叫一声。   温默转头一看,就见他跟沈安行被一圈铁树牢牢地束在一起。树枝收得极紧,沈奕脸色痛得发青。   温默一惊,冲上去就要帮他解围时,突然脚腕被用力一拽。   温默往前一扑,摔到地上。他回头,见地里居然也长出铁树枝来——或许该说是藤蔓。   铁藤蔓将他双脚攥在地上。温默使劲挣扎几下,却无济于事。   “阿默!”   沈奕叫他。温默一抬头,却见沈奕不是向他求救,那目光仍然只是担忧。   地上蔓延的铁树提起枝丫,前端竟然利如寒刃。   许多枝丫朝向他的脸,一同向他袭了过去!   温默当场轰地消失,化作一阵黑气。枝丫击穿黑气,又扎了个空。   黑气迅速飞向沈奕,但铁树再次拦住了去路。它们从地底里连续钻出,像一杆杆枪似的刺透出来,在沈奕旁边扎成一堵墙。   黑气被拦了去路。   黑气突然消失,接着,温默突然出现在另一边。   他脸色发阴地盯着罘。   罘笑了声,还没说话,冰似的清冽声儿就先他一步:“原来如此。”   罘脸上的笑一僵,转头,就见那边被锁起来的两个参与者之中的一个——沈安行居然面目平静,甚至跟个没事人似的在旁边当起解说来:“我还一直纳闷拔舌地狱能是什么能力,原来是瞬移。”   沈奕转头:“啊?”   “啊什么,你是他男朋友,你不知道吗。”沈安行说,“每个地狱的守夜人都有能力的。比如铁树地狱的可以玩铁树,冰山地狱的就可以玩冰,刀山地狱的就可以玩刀。”   “但拔舌地狱这种地狱刑罚只有刀刀剑剑的,就很难猜到守夜人会是什么能力,总不能是操纵所有人的舌头,对吧,那也太招笑了。”   “……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吧,沈老师!”   “活跃一下气氛嘛,怕什么,我们死不了的。”   “我们现在不是都被铁树抓起来了吗!都动不了了啊你和我,你看不见吗沈老师,你吓疯了吗!?”   “是啊,”沈安行淡淡地,“现在的确是被抓住了。” 第079章   沈安行无比平静。   沈奕觉得他疯了, 他一定是吓疯了。   “总而言之,地狱的守夜人,每一个都有能力, 能力对应着地狱的刑罚。”沈安行还是淡淡的, “拔舌地狱的刑罚是割掉人的舌头。虽然在正经地狱里,会有正经鬼差负责掰开人的嘴,方便割舌的鬼差干活,但是地狱游戏里,守夜人只有一个。”   “所以, 你这个小男朋友的能力就是神不知鬼不觉的瞬移,并且还不是简单的瞬移,瞬移期间, 他能够做到消失。”   “打个比方,假设他从a点瞬移到b点,他可以在第一秒消失后第二秒就出现在b点, 也可以在第一秒消失后,在整个空间里完全隐身整整一分钟, 再出现在b点。”   沈安行瞥了眼沈奕:“这么说你能懂吗?”   “能懂。”沈奕有些呆滞。   温默意味深长地望了他一眼,重新把他的脸打量了一番——沈老师真是有张好脸。   罘也看向他:“你为什么知道这么多。”   “谁知道为什么呢。”沈安行和她对视,“话说回来, 小姐,你这个地狱有点诡异了吧, 我没见过天黑的这么快, 播报也来的这么快的地狱。你是不是有点不讲理了?”   “世界本就是不讲理的。”罘冷冷道, “来这里的又没有好人。罪人, 没有说别人不讲理的资格。”   沈安行无言以对。   哑巴了会儿,他说:“你总要给别人一个悔改的资格。”   “那别人会给我生还的资格吗?”   罘语气锐利, 眼神暴戾,脸上凶恶如青面厉鬼,声音里都带着不容置疑的绝望。   然而沈安行听了这话,却一脸诚恳:“这真没准。”   罘:“……”   “你要不要再好好想想七条规矩?”   “够了!”罘暴起,大骂起来,“你有什么资格在这儿教育我!?”   “我只是劝你考虑一下……”   罘伸出手,三道铁树带着尖利的前刃,汹涌地袭向他们。   沈奕再不怕鬼也要吓死了,呜嗷一嗓子喊了出来。   沈安行一眯睡凤眼。   轰隆一声,一道冰墙突然拔地而起。   三根铁树咚咚咚地扎在上面。冰墙十分的厚,它们卡在其中,动弹不得。   罘血眸一缩:“什么!?”   温默并不惊讶。   仿佛猜到了,他平静得很。   沈安行摸住绑着他的铁树。   就听一阵令人牙酸的咔咔结冰响,蔓延整片大地的、已经形成天罗地网的铁树一节一节地全都结上冰,随后一声咔嚓,所有铁树都被炸成了冰尘。   绑着沈奕和沈安行的铁树消失,两人从半空中落了下来——刚刚那个铁树把他俩往半空中举了一些。   沈奕抬起头,惊疑不定地望向沈安行。   沈安行撸起袖子,把小臂上细密的冰碴露了出来。   “……沈老师,”沈奕说话都抖了,“你是什么东西啊……”   沈安行低头瞥了他一眼。   “我已经告诉你了,”他仍然淡淡的,“地狱的守夜人都有能力,冰山地狱的会玩冰。”   “……”   沈奕吓傻了。   他表情呆滞,嘴角抽了两下,张了张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傻狗样儿。   奕哥儿有时候是真聪明,有时候也是真的傻不愣登。   温默叹了口气,又眼神复杂地看了眼已经浑身寒气缠绕的沈安行。   话说回来。   为什么冰山地狱的会在这儿?   他也被赶出来了?   “冰山地狱。”   罘咬了咬牙,都从嘴里也咬出了一阵嘎吱嘎吱响。   她咬牙切齿,面色都变得狰狞,“冰山地狱的守夜人,又来这里干什么!?”   “你动那么大气干什么。”沈安行按了按拳头,手上一阵嘎吱嘎吱响,“我们也算街坊邻居嘛。”   “算什么街坊邻居!”罘大喊起来,“你们都来欺负我是不是,我活着的时候一群人来欺负我,死了的时候还有人来欺负我!”   “我都有自己的地狱了,好不容易又有了个家,好不容易有了个我能做主的地方,你们还要来踩我一脚!?”   “……什么?”   罘突然就气疯了,她崩溃地红了眼睛,但没有眼泪流下来。   她歇斯底里地大叫:“都欺负我!以为在这儿还能欺负我吗?”   “这是我的地狱!!”   “我的地狱!!!”   脚下大地开始震颤。   节奏紧密的音乐咚咚响起,整个乐园都开始剧烈震动。温默望向四周,突然看见远方有一吹着号角的巨大天使雕塑缓缓升起。   那天使有三个脑袋六只手,每只手手上都有一号角。   悠长笨重的号角声在乐园里响起,地面上应声出现了整齐的直线裂缝。   随后,大地分开。   就如同拼好的拼图被破坏一般,地面全都四四方方地左右旋转上下翻转,就这么四散开来。   温默惊呆了。   草地翻转到地下,出现一片水池;高空滑索转到另一边去,一幢恶魔的鬼屋出现在面前——   沈奕喊了他一声,下意识地想朝他跑来,温默抬手阻止了他。   大地已经开裂,不知道底下是什么。万一沈奕脚一滑掉下去,那就真的万劫不复了。   沈奕只好停下。   逐渐,大地旋转分散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面前天旋地转,温默都站不稳了。他两膝一软跪下去,再抬头,面前场景已经变幻得眼花缭乱。   罘疯狂地大笑起来。   在她的大笑里,温默被翻转下大地。   眼前景色变得他两眼刺痛,温默闭上了眼。   耳边,罘的大笑声逐渐远去。   *   须臾,四周安静下来。   温默睁开眼,面前一阵冷风呼呼的吹。   面前是一堆座椅,椅子上还有没落下来的安全杆。温默愣了愣,望向前后左右,见这居然是条船。   “阿默!”   沈奕的声音传来。温默回头,沈奕居然在他身旁不远处。   沈奕又惊又喜,跑过来拉住他的胳膊,边笑着边抹了抹眼睛,他竟然掉了几滴眼泪。   “我以为要跟你分开了,吓死我了。”他吸了口气,“还好还好,还在一起,刚刚那是怎么回事?”   温默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   他站起身,走到船边,往外看去。游乐场里还是热闹非凡,只是看起来有些奇怪——但温默说不出是哪儿奇怪,或许是因为板块都移动了。   灯光仍然耀眼,音乐仍然此起彼伏。   温默转头又看向所处的地方,皱紧眉头很是不解。   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我们好像到海盗船上来了。”沈奕嘟囔着。   温默转头,朝他疑惑地歪歪脑袋,挑挑眉。   日子过久了,温默不用比划,做点儿表情沈奕就能理解。   沈奕也的确理解了,他笑笑:“海盗船也是个游玩设施啦,就是坐在船上摇来摇去的。虽然叫船,但不是真的船,只是做成船的模样而已,底下没有水。”   他边说边抬头指指脑袋上:“你看,那里有杆子,这个设施就是借那个杆子的力在摇。”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温默看见了他说的那杆杆子。   和那杆子对视了会儿,温默皱起眉来。   这罘到底想干什么?   沈奕和他有同样的疑问。   他往船边上斜斜一靠,疑惑道:“那个守夜人是想干什么?我们会到这儿来,应该是她做的吧?”   “刚刚她喊了几嗓子,这乐园就开始动来动去的,最后把我们搞到了这里。”沈奕嘟囔着猜测,“会不会是想把你跟沈老师分开?她怕一打二打不过?”   也有可能。   沈安行的能力看起来太逆天了,再加上温默这个能瞬移的,罘根本对付不了,所以才想了这个办法。   说得通。   想着,温默抬头比划:【先从这儿出去吧,附近没有罘的气息。如果真是要把人分开,那她现在应该是去找你那个沈老师了。】   “什么我那个沈老师,沈老师又不是我的。你才是我的,就只有你是我的,我没有别人。”沈奕说。   温默一听这话,脸一红,在他胳膊上锤了一拳头。   沈奕嘿嘿傻乐起来,带着他往前面的出口走去。   出口是道栏杆门。沈奕一推,“哎?”了声。   他用力拉了两下门,一脸茫然:“门锁上了。”   那就跨过去咯。   这是个栏杆门,门又不高。   温默没把这话比划出来,沈奕自己也不傻。他抬起长腿就迈,却在刚要跨过去的一瞬间,膝盖咚地砸到了什么东西上。   沈奕一声惨叫,放下了腿,转头往回跑去,捂着膝盖叫:“有墙啊!跨不过去!”   “?”   墙?   温默迷茫地回头。   栏杆门上空空荡荡。   “有面看不见的墙!”沈奕揉着自己的膝盖,委屈巴巴,“我刚刚撞上了!”   温默伸出手。   指尖还真触碰到了什么——栏杆门上,真有一道看不见的、透明的墙。   什么情况?   突然,整个海盗船响起欢快的音乐,仿佛启动了什么。   周围灯光瞬间一灭,又立刻亮起,五颜六色的灯光顺着船上的灯带闪烁了一圈。   船体几声轰鸣——温默心里一咯噔。   真启动了。   船上的音乐节奏越来越高昂,一道稚嫩欢乐的广播声也响起——   “亲爱的游客,欢迎来到海盗船!”   “欢乐的航海要开始了,请抓紧安全杆,和船长安全地出海吧!”   一声巨响轰鸣,海盗船就朝着空中高高冲去。 第080章   海盗船启动了。   它高高驶上左边半空, 又滑落下来,朝着另外半边荡上高空。   海盗船就这么轰鸣着左摇右晃起来。   沈奕脚一滑,整个人仰面栽到地上, 顺着地板倾斜的方向十分丝滑地往后滑了过去。 !!   沈奕惨叫起来, 眼疾手快地赶紧抓住旁边一把椅子,才得以停下。   温默冲了过来。   海盗船一个晃悠,弄得他当场重心不稳,扑到沈奕抓着的这把椅子上,差点没给他磕一个。   温默抓住了沈奕, 松了口气。   突然,头顶嘎吱一声响。   温默抬头看去,就见是支撑着海盗船的那根大栏杆正嘎吱嘎吱地响。   温默:“……”   嘎吱, 嘎吱。   栏杆在响,海盗船在越晃越高。   *   沈安行睁开眼。   他转头,看见好几个和他同样大小的——娃娃。   是的, 娃娃。   有熊有兔子,都是毛绒娃娃。   沈安行眨巴眨巴眼, 些许茫然。   他揉揉眼,抹了把脸,再次睁开眼——娃娃还在他旁边。   真是娃娃。   沈安行怔住了, 低头一看,地上是一片棋盘似的地板。他抬头仔细打量, 见到四周有四块大玻璃, 玻璃与玻璃之间有粉红的栏杆连着, 天空更是一片巨大的铁皮, 上头居然还悬挂着个抓娃娃用的铁爪子。   沈安行脸边淌下冷汗来,心里有了猜想。   他走到玻璃边上, 把手和脸都贴到上面,往外一看。   远处白茫茫,但外面的玻璃底下,是个小操作台。   是粉红手柄和按钮,中间还有投币数的显示数字。   果然,这是个娃娃机。   一个巨大的身影突然靠近,从沈安行脑袋上投下一片巨大的阴影。   沈安行抬起头。   一个天使雕塑站在他面前,石块雕刻的脸上带着迷之微笑。   沈安行:“……”   他脑袋里白了一瞬,接着,六轮的游戏经历造就的思考本能,让他瞬间在脑子里捋了一遍现实。   这里是娃娃机。   他好像在娃娃机里面。   娃娃都跟他差不多大小。   这个时候,有一个雕塑来到操作台跟前。   沈安行脸刷的一白。   和天使对视半晌,他呵呵干笑几声:“不会吧?”   雕塑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摁下操作台上的红色按钮。   童谣似的欢乐音乐震耳欲聋地在头上响起来。   “小朋友,欢迎来玩抓娃娃机!”   “游戏要开始咯,要看好喜欢的娃娃下手哦!”   沈安行的干笑僵在脸上。   ——这个罘,到底在搞什么!   一阵诡异声响,头顶上的铁爪子动了起来。声音迅速接近,沈安行一抬头,那爪子已经来到了他的头顶上!   沈安行迅速脚底结冰,整个娃娃机的棋盘地板上在一瞬就布满寒气。   他刷一下滑了出去。   铁爪落下,狠狠砸了个空,砸得冰碴四溅。   沈安行倒退着刹住车,背靠到另一面玻璃上。他心有余地望向那铁爪——铁爪又缓缓升起,在铁皮的滑道上有条不紊地动了起来,朝着他接近过去。   沈安行望向操作台前的天使雕塑。他石雕的两只手笨重,但确实是在不急不缓地操作着。   雕塑的脸上带着微笑,真是怎么看怎么诡异。   铁爪又接近了,沈安行绕着大圈滑走。   这到底怎么回事。   他暗自思忖起来。刚刚他还和拔舌地狱的守夜人一起,在一同对峙这里的新守夜人罘,但是大地突然变幻翻转,等再回过神来,沈安行就被单独扔到了这种诡异地方来……   话说这地方诡异过头了吧?   天使笨重的双手突然利索地甩了一下。   沈安行跳起来,一手从地里按出来一串冰山,也利索地骑着冰山跑了。   甩飞过来的铁爪又扑了个空——对于抓娃娃,这位天使居然还会一些手法。   冰山把沈安行托高很多。他手按着冰山,将冰山做得与天使视线齐高。   他和雕塑对视。   石雕的天使眼神空洞。   沈安行望进他的眼睛里,皱起眉头。   真的很诡异。   他也过了很多轮地狱,虽说这里有鬼有怪物,但基本不会脱离正常的逻辑。   眼瞎这个情况,俨然是超出了凡人能理解的范畴。   这简直像小孩做梦,不讲道理又很离奇,没有一点儿逻辑。   为什么?   再说,罘为什么能把他移到这里来?   守夜人理应是不能插手游戏剧情的,只能参与猎杀。虽说他们可以对参与者动手,但只能是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   这里又没有铁树。   到底怎么回事?   罘之所以会移动他们,动机倒是能想得到。一个是能瞬移的拔舌地狱守夜人,一个是能把铁树瞬间炸成渣的冰山地狱守夜人,两个都变态得不输给她这个东家,她当然会想把他们分开。   可为什么沈安行会到这么诡异的地方来?   沈安行摸了摸下巴。   到底为什么……   ……到底为什么。   海盗船晃得越来越快,温默眼瞅着沈奕都要睁不开眼了。头顶的嘎吱嘎吱声响越来越大,温默眯起眼睛来,在惊心动魄越晃越厉害的海盗船上,和此刻与他相离不知道多远去了的沈安行,有着不太一样又差不了多少的疑惑。   罘为什么能把他们移动走?   守夜人虽说是地狱鬼神和游戏猎人,但不能插手游戏剧情,她理应没有这么大的能力。   可是此刻他和沈奕的确被送到了海盗船上,并且被关在这里,还被逼着玩游戏。   罘到底怎么做到的?   海盗船晃得太厉害,沈奕跟温默根本没办法坐到座位上。沈奕只能抓着椅子,温默也只能往前靠着椅背,一手抓着椅背一手抓着他。   每次海盗船调转方向摇晃,两人都一阵天旋地转,得咬紧了牙抓死这把椅子。   “怎么回事啊到底!”沈奕在强风里咕噜咕噜地叫,“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吧,是游戏应该就有解除的办法!”   温默拼死拽着他,听了这话四处打量起来,却没见到任何看起来是线索的东西。   突然,海盗船的轰鸣声更响了。   仿佛猛地加大马达,震得人胸腔一紧。   嘎吱声突然一落,闶阆一响,传出仿佛要断裂的声音。温默心头一震,抬头一望,那栏杆居然弯了!   真的要断了!   海盗船突然往空中驶去,这次居然往上狠狠摇了一百二十度。   它又坠下,再次往另一边狠狠驶出去,这次摇得更高,船体差点真的翻过去。   沈奕不吭声了。温默低头一看,他都快拽不住了,太过厉害的失重感让他胳膊一个劲儿地抖。   沈奕脸色青白。   海盗船再次用力摇起来。   栏杆不安地阵阵作响,温默明白了什么。   等它真的整个翻上去,就算他们俩抓得牢,掉不下来,栏杆也会因为重量而断掉。   他们就会掉下来,被这船压死!   这根本就不是游戏,罘就是想弄死他!   温默一咬牙,抓起沈奕的手,把他整个人拽了起来。   沈奕一愣。   海盗船刚好落下来。   温默把他拽到船边,不由分说地带着他跳了下去。   沈奕惊叫:“阿默!”   刚跳出去,温默一怔。   船下居然不是地面。   下面居然是层层叠叠的向下的无限楼梯,中央是空出来的一片落处!   这像个井口,海盗船是架在两边的地面上的!   井口在船的视觉盲区里,温默刚刚怎么看都没看到!   没有地面。   看起来至少八层楼高!   温默倒吸一口凉气。   他已经跳了出来。好巧不巧,海盗船一个猛子翻了上去,就听一阵令人牙酸的吱呀声,栏杆断裂,海盗船轰然倒了下来。   温默目眦欲裂。   沈奕将他按在怀里,两人朝着地底深处落了下去。   海盗船砸在层层叠叠的楼梯上,将整个“井口”压成彻头彻尾的黑暗。   木屑、铁块、横梁,各式各样碎裂的部件掉落下来,轰隆隆地在他们身边滑落下去。   沈奕把他抱住,在空中转了半个圈,将自己放到下面。   温默一怔。   会死。   沈奕会死。   这么高的地方,他摔下去,必死无疑。   但他不一样。   他不会死,他已经不会死了。   温默咬咬牙,抓住沈奕后背,硬是把他调了回去,让自己背靠大地。   他动作果断,他听见地面越来越近。   在调转过来的一瞬,他听见沈奕愕然了声:“你——”   温默没做声,只是又想起那片火海。   咚的一声,他重重砸在地面上。   尘烟滚滚。   海盗船的部件也重重砸下,在四周咚咚锵锵地响。   温默一口血喷了出来,浑身上下全都痛得如同散架,没了知觉,一动都动不了。   沈奕咳嗽起来,他咳得声音沙哑。   “阿默!”   他喊了一声,挥去了尘烟。温默眼睛都睁不开,只能眯缝着半只眼睛,但一片黑暗里,他什么都看不见。   “阿默!”沈奕又喊了他一声,手摸索着,碰到了他的脸,“没事吧?阿默!”   温默张了张嘴,想发出声气音儿来回应,可他喉咙里突然哑了,连声气音儿都发不出来。   只是身上很痛。   这里很黑,他也看不清沈奕。他想动动胳膊摸摸他,但是连指头尖都抬不起来。   该死……   咔!   突然,一道强烈的暖色灯光在前方亮起。那灯光刺眼,激得温默一抖。   沈奕也一抖。   温默看清了他。沈奕比他好不了多少,浑身上下哪儿哪儿都是伤,到处都是血痕。   温默眼皮一颤。   欢快的音乐再次响起,四周突然亮起五颜六色的灯光,光芒跳动着彼此闪烁。   罘疯了似的大笑又响起来。   沈奕把温默从地上捞起来,紧紧扣在怀里,警惕地望向四周。   “这就是要欺负我的下场。”语气陡然一变,她突然温声说,“你活该呀。”   伴着欢快的音乐声,一阵哒哒的脚步从身后传来。   沈奕警惕回头,守夜人罘脚步缓慢闲适地出现在身后,朝着他温温柔柔地负手走来。   她笑容温暖,如沐春风。   温默竭力睁着眼睛,又被她这诡异一幕弄得心生怪异,眯了眯眼。   她停在沈奕面前。   “我就知道。”她笑着,“你们三个人里,有冰山地狱守夜人,和你这个拔舌地狱守夜人,但这个玩家从头到尾的反应都傻愣愣的。果然,他只是个玩家而已。”   “你该不会是不放心他,才从地狱里跑出来了吧?”罘咯咯地笑起来,“你是弱智吧?值得吗?”   温默说不出话来,眼角疼得抽抽。   沈奕神色沉重下来,温默听见他呼吸都局促几分。   罘又咯咯地笑起来。   “你们完了。”   她伸手,几道铁树从地底下钻出来,自觉地生长进她的手里。   “有遗言吗?没有的话,就先从守夜人开刀。”她说,“谁让你不怕死,要进我的地狱。”   “我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负我。”   温默心里一紧。他想推开沈奕,可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他温默又死不了,就算在这儿被罘碎尸万段也没关系,反正都能……   “等等!”沈奕哑声喊,“他又不是来欺负你的,他只是平平常常地陪我过关!”   “住嘴!”罘的神情陡然一冷,“守夜人根本不会离开地狱,明明自己有地狱还跑到我这里,不就是想给我点颜色吗!?”   “我早看破了,别以为还能算计我!”   她越说越神色狰狞,抓起铁树,朝着沈奕就抬手击出,“都去死!!”   沈奕低下身,压在温默身上,把他狠狠扣在怀里。   温默一惊——这傻子居然想给他做人肉护盾!   铁树眨眼到了面前。   眼见要将沈奕刺穿时,突然,远处亮着刺眼灯光的墙轰地炸开。   灯光碎裂,四周骤暗些许。铁树汹涌如潮水般从那墙面裂口里鱼贯而入,一声巨响,将罘击出的几道铁树击断在地。   潮水般的铁树轰地贯穿整个场地,直接砸到另一边的墙面上。   被击落的铁树掉到地上,还在生长似的扭动着枝丫。   汹涌的铁树停了下来,如同一个横着生长的千年老树一般粗壮。   沈奕错愕抬头,他怀里的温默亦是怔愣。   沈奕震惊地望着这一幕——大铁树就在他面前,仿佛一道长盾,把他们和罘相隔开。   罘比他还震惊。   “……什么?”她瞳孔骤缩,“怎么回事!?哪来的——”   话才到一半,哒哒的脚步声响起。仿佛是昭告天下此人到场了,一群乌鸦也从墙面裂口的缝隙里鱼贯而入,啊啊的扑棱着翅膀,引颈叫着。   来人比她还脚步闲适,就见他在粗壮的铁树上漫步走来,两手插兜,一步步走近。   最亮的灯光被他击碎,四周只剩五颜六色的灯带照亮。那些璀璨的灯照在他脸上,不断变换着颜色。   “谁!?”罘咆哮起来,“你是什么东西,敢踩着我的铁树走!?”   她抬手,咬牙切齿地操纵铁树——可铁树竟然无动于衷。   罘肉眼可见地愣住。   那人已经走到了面前。几只乌鸦扑棱着翅膀,落在他的肩膀上,又啊啊的叫起来。   看清他的脸,沈奕两眼一瞪,脸上震惊更甚。   他倒吸一口凉气,张了张嘴,惊得已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如果现在能出播报。”   谢未弦站在高处,居高临下地望着罘。他面容冷漠,眼中同样杀气腾腾。   他语气缓慢,说的话却字字带着股不容反驳的力量。   “铁树地狱就会告诉你,”他说,“这里的上一任守夜人鸦,来踢你的场子了。” 第081章   温默怔怔地抬头望着。   他其实看不清, 刚刚过大的震落伤把他摔了个内部散架。虽然没死,但他着实已经重伤,视野里一片模糊, 其实什么都看不太清, 只能看见个大概的轮廓。   耳边虽然也耳鸣嗡嗡,但他还能听见声音。他听出这道声音是白天那些玩家里和那个陈黎野在一起的凶恶人物,谢未弦。   终于,温默钝钝的脑子里有记忆破土而出,浮现眼前。   ……他想起来了, 他见过谢未弦。   谢未弦就是他见过的那个、去过拔舌地狱的守夜人!   模模糊糊的,温默感到有视线扫来。   那视线并非恶意,只是打量了他一眼。   温默听见谢未弦啧了声——大概就是他刚刚在打量自己。   但他没来得及说什么, 罘就暴喝起来:“前任守夜人!?放屁,前任守夜人来这儿干嘛!?”   “你他爹当我想来!?”   谢未弦也暴怒起来,开始怒气冲冲地骂, “有病是不是啊你,我闲的!我在上边好好的日子我不过, 我脑子出问题了,我非要回这鸟不拉屎的破地方玩回职返聘!!”   沈奕被他的大嗓门吓了一跳,抱着温默往后蹭了蹭。   谢未弦原来也是个暴脾气, 还是个别人一点就炸的火炮。   谢未弦继续骂:“你还有脸跟我喊!?要不是你黑白无常的话都不听,把这儿搞得乌烟瘴气, 还用得着我来跑一趟吗!?”   罘说:“我!?我弄得乌烟瘴气!?哪里乌烟瘴气了!”   “你说哪里乌烟瘴气了!我好好的雪地山村鬼嫁衣, 多有气氛, 啊!?过关的就没有一个差评!你是不是有病啊, 整成这么个莫名其妙的地方,为什么中华十八地狱里上帝天使恶魔在这儿又唱又跳的你有病吗!!!”   铁树地狱的前守夜人也这么想啊。   温默心里嘟囔着, 忍不住跟着点了点头——他一进游戏就想吐槽这个了,奈何他是个哑巴。   ……话说过关的没差评是什么鬼,参与者上哪儿去打分。   “你才有病吧,有意见你丫去找惘啊!剧本又不是我写的,关我什么事!”   “你当我没做过守夜人吗!?每次来新守夜人或者游戏要改进的时候,判官惘都会让黑白无常上来问守夜人怎么改,那就是个顺着守夜人的意志来的老好人!剧本写完了守夜人都能跟他要求修改,铁树地狱的剧本完全就是按守夜人的想法来的!”   谢未弦越说越气,指着她骂起来,“人判官惘一直觉得守夜人可怜,铁树地狱的游戏机制怎么样,他全交给守夜人!仗着他可怜你,你就骑在人家脸上作威作福!?你做的这什么狗屎游戏,为什么天黑这么快!你以为自己真是鬼神了吗!?醒醒吧,你就是个看门的!!”   罘被他说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闭嘴!”   她气得额角起青筋,眼角底下都暴起青色血管,一双瞳孔变得漆黑。她握紧拳头,怒吼道:“闭嘴!闭嘴!闭嘴!!”   “这就是我的地狱!我是这里的主人!这是我家,我家!!”   “你们所有人的命都在我手上!我说了算!!”   轰的一声,她身上爆出汹涌的黑气。无数铁树从她脚底下拔根生起,涌向四方。   树枝尖端全是利刃,朝着沈奕杀了过来。   谢未弦两手一扬,顿时,同样有无数铁树破土而出,汹涌紧密地长成一面盾,轰地扎到了房顶上。   “走。”谢未弦瞥了他一眼,“他中套了,帮不上忙了,带他走。”   或许是谢未弦站得太高,沈奕抬头望着,只觉他背影实在高大。   罘声嘶力竭地吼着,像疯了。   谢未弦却在此刻无比冷静,没再如之前似的跟着她暴怒。   他把手插进兜里,身边铁树汹涌着生长,牢牢地挡住罘所有的攻击。沈奕听见自己面前的铁树盾铿锵作响,他知道,是罘在进攻。   但她动不了他分毫了,因为谢未弦站在这里。   乌鸦们四处飞着,叫声更大更欢了,仿佛是感到兴奋。   “后面的墙,我留了个缝。有人在外头等着,你带他出去。”谢未弦头也不回,“快走,别碍我的事。”   沈奕忙匆匆向他道了声谢,抱起温默,不再停留,转身跑了。   “我是被这个罪名害得最惨的人!我最有资格制裁他们!!”罘的声音在他身后如影随形似的响,“我有什么错?我有什么错!?”   “你也想来说我不该这么咄咄逼人?”   “你也想来说我不该这么目中无人,心高气傲,自命不凡?”   “我哪里心高气傲?”   “这是所有人欠我的!欠我的!!”   “不是你们说,来这里的都是罪人,我有制裁的资格吗!?”   “我就是要制裁所有人,我比谁都有这个资格……我应该的,这都是我该得的!!”   她声音嘶哑,攻击越来越用力、频繁。   沈奕跑到墙边,果真看到了个缝——与其说缝,倒不如说是洞,还是个挺大的洞,一看就是谢未弦故意留出来给他的。   沈奕抱着温默挤了出去。   总算逃离了是非之地,他松了口气出来。   “晚上好。”   “啊!!!”   突如其来的打招呼把沈奕吓得一激灵。他往旁蹦了一步,一转头,看见陈黎野靠在一面梦幻的彩绘墙上,肩上搭着西装外套,一脸平静地和他打着招呼。   陈黎野鄙夷地瞥了他一眼:“至于吓成这样吗。”   沈奕干笑:“你太突然了……那个,所以你是谢哥的……”   “男朋友。”陈黎野说。   “啊,果然是。”   说罢,沈奕肩头上一沉。他低头,就见温默倒在了他肩上,双眼紧闭,似是没了意识。   沈奕一惊:“阿默!?”   他急得晃了温默几下:“阿默,别吓我!阿默!”   陈黎野走上前来,站到他旁边看了温默一眼。   “没事,”他说,“伤得有点重,所以昏过去了。一会儿自己就可以好的,守夜人都能自愈。”   沈奕顿了顿,犹犹豫豫地还是担心:“真的吗?”   “嗯。”陈黎野探探温默的呼吸,又收回手,“还有呼吸,虽然很微弱。放心吧,守夜人都不会死的,他们都会自愈过来。只不过,只有在自己的地狱里,自愈的速度才最快。”   陈黎野直起身,望向沈奕的眼睛,“这里不是拔舌地狱,他这么重的伤,得花费很长时间才能醒。”   “给他些时间吧。”   沈奕把他抱紧些:“好。”   沈奕脸上的担忧未减。   看到这一幕,陈黎野轻笑了笑。   大地突然震颤几下,墙里传出嘶吼声,又一阵铁树相撞的动静。   陈黎野见状,转头说:“快走吧,一会儿不一定打成什么样。守夜人干仗,被卷进去的参与者没什么好下场。”   沈奕忙点点头,光听都觉得危险,连忙跟着陈黎野撤离。   “啊啊啊啊!!!”   罘嘶吼着,铁树一根一根从地底下破土而出,袭向谢未弦。   谢未弦抬抬手,罘的铁树顿时易主,它们随着他手指的方向拐向四面八方,插进墙里。   罘气得面色越来越狰狞。   “别动那么大气,”谢未弦走近过去,“没人是来欺负你的,能不能冷静下?”   “少跟我废话!”罘大吼,“都没安好心眼子!你们都是来欺负我的!”   “都吸我的血……都要来吸我的血!我都让步了那么多,还嫌不够!都退到今天这步田地了,还要来追着我欺压我!都见不得我好!”   “我让了又让给了又给,最后怎么样?最后我死了啊!被你们所有人推下去!”   她说罢,又抬手召出铁树,树枝如蛇似的涌来,尖利的枝刃向谢未弦喉尖捅过去。   谢未弦抬抬手,铁树又一歪冲向另一边,捅到墙上。   罘面色扭曲。   “所以,”谢未弦望着她,“袁子萱也是这样死的?”   罘一怔,脸上的狰狞突然散去了些。   “袁子萱就是罘?!”   血月之下,沈奕已经将温默背了起来。   他和陈黎野走在寻找适合歇息的路上,而陈黎野刚将这句话告诉给了他。   “是啊。”陈黎野淡定地应,“你不知道吗,现在的地狱游戏,所有的剧本都是基于守夜人生前经历来做成的。”   “所以袁子萱,就是罘。”   “那也就是说,可以从她的话里,得到一些提示?”沈奕低声猜测。   “没错。”陈黎野说,“罘的精神状态看起来不太稳定,虽然很不合适,但她的这个状态的确能给到参与者更多的提示。”   “所以,哥,”沈奕问他,“你已经知道袁子萱这个游戏的真相了?”   “还需要证据。”   “你真的知道了!?”   “这不是稍微动动脑子就能知道的事情吗。”   “那你先告诉我呗。”沈奕凑近他,两眼冒光,“哥我不怕剧透,你就跟我说说!”   真是很少能见到沈奕这么热情的人——但陈黎野见过,他弟弟小时候就这样。   他并没惊讶也没不适,只是缩了缩脖子。   原来守夜人默喜欢这个类型的,陈黎野想。   “你是一点儿都想不通吗?”陈黎野问他。   沈奕收回凑近的脑袋:“倒不是,有猜过几种可能。”   “什么可能?”   “比如是老太太动的手,又比如是那群小孩被大人骗了,其实并不知道真相……又或者,其实——所有人,都是凶手。” 第082章   “为什么所有人都是凶手?”   陈黎野问他。   “只是个猜测, 是我觉得的可能性之一。”沈奕说,“首先是这次的NPC数量多得异常。虽然说之前我过的山村和学校NPC也很多,但是会让受害者痛下杀手的并不多。可这一次死的人太多了, 说明她和这一家人都有仇。”   “不过毕竟是被吃绝户了, 这一家人喝着她的血过上了好日子,这也可以理解。有可能是杀她的只有一个人,但家里的其他人都是沉默的帮凶,所以她也有恨。”   “但还有一种可能。”沈奕说,“那就是, 所有人都是凶手。”   “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都动手杀了她。”沈奕顿了顿,“但这有点太离谱了,所以我……”   “看过福尔摩斯吗?”陈黎野打断他。   “呃, 看过一点。”   “他说过一句话,”陈黎野朝他扬扬脑袋,轻笑起来, “‘当你排除一切不可能的情况,剩下的, 不管多难以置信,那都是事实’。”   沈奕呆了片刻:“这个听过。”   “是还蛮有名的一句话。”   陈黎野转身,继续往路上走去, 沈奕赶忙背着温默跟上。   陈黎野两手插兜:“毕竟是推理界的真神,他说的很多话你都可以奉为圣经, 就比如刚刚这句。”   “你刚刚说, 你思考的可能性里, 一个是夏方远的母亲——也就是那个老太太动了手。”   “如果是这样, 这件事就是夏方远、谷帆、袁子萱和那个老太太这四个人的事,而他们算是‘一家人’。那这就是家庭内部矛盾, 和其他亲戚没关系,袁子萱没必要把怒火甩到其他人身上。”   “邀请函就不会发到这么多人手上了,不是吗?”   沈奕恍然大悟:“哦!”   “之所以会寄出邀请函,让人来到这里,就是因为对方是她复仇的目标。”   “那寄出邀请函的,果然就是袁子萱。”沈奕逐渐理清思绪,“是她假借夏方远的身份寄出的。”   “毕竟夏方远在寄出邀请函七天前就失踪了。”陈黎野说,“如果真是夏方远寄出的,这个NPC如果还活着,早就该在这轮游戏里出现了。”   “原来如此……”   “所以老太太单独动了手,就是不可能的了。”陈黎野说,“你的第二个猜测,是那些孩子不知道实情,是大人们对他们撒了谎,其实就是夏方远杀的。”   “这个也不成立。理由的话,在中午的玩家会议时就有人说过了。NPC里面没有大人会说实情,唯一会对玩家说出有用情报的,就只有那几个孩子,所以他们不可能说谎。”   “如果唯一能得到手的游戏情报都是假的,那这游戏根本就没法玩,对吧?”   沈奕若有所思。   “当然,也有可能是孩子们真的不知道实情,他们所说、所知道的‘大人的谎话’,也是线索之一,这种情况也不能说完全没有。”   “假设他们说的是谎话,实际上杀害袁子萱的就是夏方远,那就说明,整整一家人都知道夏方远是凶手。”   “那么游戏从一开始就很单纯:夏方远为了袁子萱的遗产,杀死了她,而其他人都知道这件事,在帮夏方远打掩护。”   沈奕觉得逻辑没错:“这不是没什么问题吗?”   “的确,乍听之下没有什么问题。”陈黎野声音淡淡,“我也没有决定性的证据来否定这个说法。但是,假如大人们告诉那些孩子的‘谎话’,是你得到的有助于我们来推理真相的线索,他们就没理由不把完整的‘谎话’告诉你。”   “沈安行不是说,你们马上就要问出来的时候,那些小孩就不往下说了吗?”陈黎野说,“所以很有可能,他们知道的不是‘线索’,是‘真相’。”   “原来如此……”   很有道理啊!   “既然是‘真相’,那他们所说的不是夏方远,就也是真实的。”陈黎野说,“那么,答案就只剩最后一个了。”   “所有人都是凶手。”沈奕喃喃,又干笑起来,“不太可能吧?这也太扯了。”   “不可能的事多了去了,这又不是什么完全不可能的事。而且,假如真是所有人一起杀的,所有的事就解释得通了。”   “为什么夏方远失踪后,邀请函还发给了这么多人;为什么来了游乐场的所有亲戚都死了,又为什么小孩会说出‘不是夏方远’这句话。”陈黎野说,“他要告诉你的,并非‘杀死袁子萱的不是夏方远’,而是‘不是夏方远一个人杀的’。”   “是整个夏家杀了她。”   沈奕听得汗毛倒立。   他想起来时的公交车,那大巴上一张张明媚的笑脸,所有人开心快乐,站到乐园门口时他们自豪高兴。   没有一个人心虚,没有一个人良心难安。没有一个人抬头望望乐园门口的天使,感叹一声真是对不起她。   所有人理所当然地踩着她的尸骨,踏进了乐园。   “话说回来。”   陈黎野又开口,沈奕回过神来,见他平静目光向自己投来。   “刚刚天黑前,是不是发生什么了?”   沈奕眨巴眨巴眼:“发生什么?你指什么?”   “比如说,你那守夜人突然动手了。”陈黎野说,“我是说,他是不是用了能力?”   *   “哈哈哈哈……”   仿佛听见了个可笑至极的笑话,罘仰起身子,朝着天空大笑起来。   谢未弦从铁树上跳了下来,手一扬,地底下钻出一根铁树,蜿蜒着生长到他手上。谢未弦反手一拽,铁树底部断裂,在他手中成了一把造型奇特的铁树剑。   罘笑得声音沙哑,上气不接下气,最后咳嗽起来。   她咳嗽着,低下脑袋来,望向谢未弦,那表情恐怖至极。   “她怎么死的?”她还是吃吃笑着,“能怎么死的?”   “她有很多钱,所以死了。”   “她没爹没妈了,她命不好,所以死了。”   “盯上她的男人太会装了,她以为自己真的找到真爱了,所以死了——她他爹的就是个傻。逼,她看见蛛丝马迹了,她其实早该清楚的!但是她信了混账的鬼话!”   “他说钱萱萱你只有我了,他说钱萱萱世界上最爱你的人就是我了,最爱我的人就是你了!钱萱萱这个傻子深信不疑所以她死了!!”   “她以为拿出很多钱就会有很多爱了,家里要多少钱她就拿多少,她以为拿很多很多钱那个老巫婆就会把她当亲女儿!她就是个蠢货!所以她死了!!!”   罘怒吼起来,两眼又变得通红。   喊到最后,她气喘吁吁。   谢未弦望着她。   他平静至极,只是皱了皱眉,眼底里有微不可查的微小同情一闪而过。   罘又哑声笑起来。   “满意了吗?”她说,“你满意了吗?你不就是要替白无常来劝我吗!?我就不受劝,我就是疯了!我就是疯子!!”   “我就是要咄咄逼人,我就是要杀人!反正他们都该死,回了现实也死不了!但我死了!我就要疯了,你有本事杀了我!”   谢未弦没说一句话,他朝她走了过去。   罘丝毫不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还在梗着脖子喊:“就是欠我,所有人都欠我!你们所有——”   啪!   一声清脆声响。   罘身子一歪,一下子倒在地上。   愣了愣神,她震惊抬头,捂住自己通红的脸——谢未弦刚刚居然结结实实地扇了她一嘴巴。   堂堂一个铁树地狱守夜人,打架没用铁树,用了巴掌。   她顿觉屈辱,怒从心中起,刚要继续骂出声,可一望见谢未弦的眼睛,她又突然没了脾气。   谢未弦有双英气的眼睛,但眼中一片肃然的严峻。   罘忽然想起自己到这里来的那天,那时铁树地狱大雪飘飘,村子里一片死寂。   只是普通的风雪,罘却迎面感到一阵下雪时从未感到过的肃冷。   谢未弦收起手,眼睛一眯。   “闹够了没,”他说,“欠你的是你那个夏方远,不是在这个铁树地狱里,被你杀被你害的人。”   “你以为所有人都欠你?我告诉你,刚刚从海盗船上摔下来的那个守夜人,死在四十二年前。”   “他也被人杀了,被所有人。”   罘瞳孔一缩。   “他喜欢了一个男人,所以村子里说他中邪。所以他被人折了胳膊,被打得几次差点死掉,最后那群山村野夫缝上他的嘴,把他扔进河里沉塘。”   “他有错吗?”谢未弦问她,“他是来欺负你的?他有动过你一下吗?”   “从头到尾,是你一直说他来欺负你。”   “这不是你欺负他吗。”   罘嘴唇发抖几下。   “……不是,”她说,“不是我,我才没有!你们就是来欺负我的!!”   谢未弦厉声:“地府是会把你的仇人送下来的!”   罘一哽。   “这里没人是你的仇人。”他又沉下声音,“你杀死的玩家里,有人可能只是迫不得已,打了违法的擦边球。”   “有人可能只是做了还没被发现的错事,有人可能也良心不安。他们只是需要一个引导,需要你做一个提醒。”   “有人可能只是为了让最心爱的妻子过上好日子,因为最喜欢的姑娘怀了他的孩子,可能他那时候刚毕业刚工作还没有钱,所以鬼迷心窍擦边拿了笔钱给她买吃的给她做最好的产检……可能你多说两句,你多跟他联系联系,或许就回头是岸。”   “也有不是夏方远的罪人。”   “让你来这里,不是让你做肆意妄为随心所欲的恶鬼。”   “你守的是奈何桥。”谢未弦说,“你也是渡人的鬼,傻丫头。”   罘怔怔地望着他。   她瞳孔颤抖了会儿,急促紊乱的气息落在空气里,那样清晰可闻。   半晌,罘慢慢放下了捂着脸的手。   “……不对。”她喃喃,“不对,不对……不是这样,不是这样……”   “我才不是渡人来的……我不是!!!”   她仰起头,突然又暴怒了。罘从地上爬起来,狰狞着脸,抬手唤出一道铁树。一阵嘎吱嘎吱响后,她拽着树刃,朝着谢未弦袭去。   谢未弦早知如此,一侧身,躲了过去。   罘因着惯性,往前踉踉跄跄了好几大步。她回头,咬牙切齿地怒目而瞪。   “你懂什么!”她喊,“才不是,才不是!!”   谢未弦一抖手里的铁树枝。   “错了。”他说。   罘一顿:“什么?”   “没打过架吧,钱萱萱。”谢未弦冷声说,“正好,我教教你。”   “……”   “剑,”谢未弦抬手起势,“是这样出的。”   他眼神一凛,身子一低,朝着她击出。   罘反应不及,只一瞬,就见铁树刃尖一闪——   鲜血飞溅。   *   沈奕目光呆滞。   他目光呆滞地背着温默,目光呆滞地看着陈黎野从草丛里搬出一块石头,砸碎接待处的小木屋的窗户,打开锁,翻进去,从里面找出一串钥匙,又从窗户里翻出来,然后手里转着钥匙圈,悠闲自得地走向旁边一排游览车,用钥匙开了锁,启动了一个十分朴实的电动挡棚小三轮。   他拧着车把踩着油门,把车开了出来。   他对沈奕指指车后座:“上车。”   沈奕:“……还能这么玩?”   “没人说不行。”陈黎野说,“游乐场就是好啊,我以前哪儿有这条件,不是山村就是医院不是医院就是公馆别墅,找线索都得自己跑,终于有个代步车了。”   沈奕没话说。   想得到用代步车的,陈黎野多半也是头一个。   真是个神仙呐。   陈黎野又招呼了他一声,沈奕背着温默上了车去。   他把温默放上后座,自己坐了上去,继续抱着他。   陈黎野踩下油门,把车开了出去。   “高空滑索的终点,是吧?”他确认道,“你们天黑前在的地方。”   “对,在那儿碰见了一个小丑,和夏方远他妈。”沈奕说,“老太太已经被小丑弄死了。陈哥,你找那个地方干什么?”   “小丑死后,就马上天黑了。我听说游戏现在改成,玩家们找到一定线索之后,就会天黑。”   “罘就算再能做游戏的主,这种原则性的事情上,她也不能自作主张。也就是说,不是因为温默动手了才天黑,而是因为你们碰上的小丑死亡和老太太死亡这两件事里,有什么线索出现了,所以才会天黑。”   “你们忙着对应守夜人,没对那块地方进行搜索。所以,线索还留在那儿,当然得去看看。”陈黎野说,“顺便一提,如果守夜人进入游戏,但在游戏过程中没有使用能力的话,该当地狱的守夜人是没法察觉他的存在的。”   “打个比方,能力就好比证件。如果温默只是普普通通玩游戏,没拔刀没瞬移,罘就发现不了;但如果他动手了,罘就知道他来了。能懂吗?”   沈奕一脸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所以沈老师和谢哥出手的时候她才那么惊讶,因为他们在这之前都还没用能力。”   “就是这样。只有出手了,她才会知道有守夜人在。”陈黎野砸吧了下嘴,嘶地吸了一口气,语气难办道,“这游乐场都快被改成重庆了啊,怎么这里会有大摆锤?大摆锤不是在隔壁的隔壁的板块吗?”   因为守夜人罘操纵的大地变化,整个游乐场都乱了套。陈黎野开着小三轮一拐弯,就见大摆锤连着大舞台,大舞台旁边又是激流勇进。   地形更是没个看,乱得不行,令人发指。   沈奕刚想说什么,突然轰隆一声。   沈奕吓了一跳,赶紧把温默搂紧。一抬头,就见远处竟然狼烟四起,铁树不要钱似的四处乱炸,把各种游乐设施都贯穿了。   乐园里又此起彼伏地响起爆炸声,和游乐设施从高处坠落声。血月之下,乐园就这样轰轰地倒塌。   沈奕骇然:“这是什么!?”   陈黎野见怪不怪,接着平平淡淡地骑他的小三轮:“没事,守夜人打架。”   “打得这么厉害吗!?世界都要毁灭了啊!”   “毕竟是守夜人。”   “你也太淡定了吧!”   “习惯了,他经常打架。”陈黎野说。   “能打赢吗?”   “没输过。”陈黎野答。   “那要是能赢的话,我们不就没必要去找线索了嘛。”沈奕说,“如果能杀了这里的守夜人,我们不是也可以通关吗。”   “那不行。”   沈奕一哽:“为什么?”   “这么简单,多不好玩。”陈黎野头也不回,一脑袋黑毛在夜风里悠悠,“我想玩。”   沈奕:“……”   可以不要这样子讲话吗。   说得好像真的是来游乐场里玩一样。   小三轮转了个弯。   “哎,运气不错。”   陈黎野突然说,“是不是那个?血呼刺啦的。”   沈奕定睛一看,车前面有面墙,那墙面上血肉淋漓,还真是高空滑索的终点墙。   沈奕兴奋起来:“对对对!就是那个!”   话刚说一半,远处又一声爆炸声响,沈奕一哆嗦,抱紧温默一抬头,又有个游乐设施炸了。   陈黎野把车开到墙边,稳稳停下。他拉上手刹,下了车去。   “我去找就行,你在车上等着。”   他回头嘱咐完沈奕,披着西装外套离开。   走到血墙前,陈黎野停了下来。夜风大了,他一头的黑发被风吹得摇摇。   这股刺鼻的血味儿真是久违,整面墙上都是碎骨碎肉,不远处还有小丑玩偶的身体和脑袋。它身首异地,脑袋就在脚边,但身体在远些的地方   陈黎野先去小丑身边看了眼。   并没有什么东西,于是他又回来了。   在墙边打量了会儿,他一低头,看见血泊里躺着个四四方方的什么东西。   “嗯?”   陈黎野蹲下去,从口袋里取出一包纸巾撕开,把东西从血泊里取出来,费了小半包纸,把它擦了个干净。   是个手机。   手机屏幕碎成花了,陈黎野摁了摁锁屏,屏幕居然亮起。   还能用。   陈黎野吹了声口哨。他一拉屏幕,没有密码,手机顺利地打开了。   屏保是老太太和另一个老姐妹的合影,手机主人正是老太太。   老太太手机里软件不多,几个短视频APP和社交软件以外,就是一些乱七八糟的。陈黎野进绿泡泡里巡逻一圈,点开每个人的聊天记录看了眼,却没查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他皱了皱眉,拿着手机回头走向小三轮。   沈奕正在拿着手帕给温默擦血,明明那些血都已经慢慢消失愈合,他却还是不放心。   也明明他身上也受了不轻的伤,血还挂在手肘上。但他不管自己,只管温默。   正擦着血,他就听到了脚步声,回过了头。   见陈黎野手里拿着手机,沈奕“喔”了声:“有收获啊哥?”   “嗯。”陈黎野坐回驾驶座上,背过身,一边继续拨拉手机一边说,“有是有,可是没见到什么有用的。”   夜深风冷了,给温默擦干净了脸,沈奕就脱下身上青绿色的格子衬衫,往温默身上一裹:“手机上都有什么?”   “微信,短视频,那个音那个手还有西瓜视频,还有看短剧的软件……我在看她短视频软件,但是也没有东西,她只在平台上发广场舞。”   “剩下的就是相册……还是只有些花花草草。”   陈黎野嘟囔着,把相册往下翻去。直到翻到最底下,还是毫无收获。   直至此时,他已经把手机里所有的东西翻遍了。   “怎么什么都没有,”他皱紧眉头,“不应该啊。”   “私密图集?”沈奕说。   陈黎野迷茫抬头:“什么?”   “私密图集,”沈奕重复了遍,“会不会是这个老太太有私密图集?就是可以给图片移动进去,这样的话就不会在相册里显示,只能自己在私底下打开。有一部分手机,会有这样的功能。”   陈黎野想起来了。   他连忙低头用了几种方法尝试,没一会儿,一个新的界面弹了出来。   老太太真有个私密相册。   但蹦出来的新界面要求人脸识别,或者六位密码验证。   “你是天才。”陈黎野夸了他一句。   沈奕傻笑两声。   “但现在需要密码,”陈黎野说,“能是什么密码,我想想。”   沈奕思考片刻:“930415。”   “?”   这回陈黎野傻了,他一脸呆滞地望着沈奕:“啊?”   “密码啊,930415。”沈奕说。   陈黎野呆呆望了他片刻,低头,在手机上输入930415。   验证通过,他进入了私密图集的界面。   陈黎野惊呆了:“你怎么知道?!”   “这是夏方远的生日。”沈奕说,“中午开会的时候,你拿来很多资料,那上面有他的报案记录和回执什么的,有的文件上就写了他的基本资料,性别年龄生日还有身份证号,我就记住了。”   “……”   陈黎野说不出话来。   片刻,他抹了一把脸,发现沈奕的聪明真是不可小觑——虽说有的地方还有点儿嫩,但他这个劲儿已经够用了。   温默百分百没问题,陈黎野想。   “你什么专业的?”陈黎野问他。   “动画文化。”   “以后考虑一下法律系。”陈黎野低头,“你这个记性,这辈子怎么能不去尝尝法考的苦。”   沈奕:“…………”   陈黎野不跟他扯皮了,低头干起正事。   私密图集里只有一张图。   陈黎野点开图片,两眼一抖,瞳孔一缩。 第083章   灯带颜色不断变换。   铁树已经遍布四周, 犹如巨蟒一般在四面八方涌动。它们将灯带遮住,整个场地已变得一片漆黑。   只听一片黑暗中咚咚作响,铁树发疯似的四处破坏。   头顶上的海盗船开始吱呀作响, 摇摇欲坠, 不安的风声钻进来,海盗船似乎随时都会再掉落下来。   一道铁树突然钻出地面,冲向空中,罘被它生生揍飞出去。   她厉声惨叫起来。   谢未弦落到地上。他气沉丹田,把力气全部压至下盘, 狠狠一用力,跳向空中。   地上又拔高一棵铁树。   它稳稳接住谢未弦,谢未弦跳到上面, 又一个大跳,手持着一把铁树刃,跳飞到罘上空。   罘已经满脸青紫。   看见他又来, 罘瞳孔一缩。   谢未弦握紧树刃,抬手狠狠一抽, 罘再次被重重击落。   她重重掉在地上,喷了一口血出来。   谢未弦落到地上。   乌鸦们啊啊叫着,在铁树缝隙里飞着。   谢未弦一甩手, 手上的铁树化作黑尘,烟消云散。   寰咬牙切齿地动了动, 最终无力地倒了下去。她已经浑身是伤, 连动一动的力气都没有了。   谢未弦走了过来。他一抬手, 所有的铁树立即都消散而去, 场地里重新亮了起来。   五颜六色的灯光里,谢未弦走到她跟前。   罘眉眼抽搐, 不服地望着他:“你赢了,满意了吗?”   “满意?”谢未弦淡淡,“我可不是为了打服你才来的。不用自卑,除了我自己的地狱,我还过了八轮,没有一个打得过我。虽然更多人是选择不跟我打,但他们就算打也赢不了我。”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谢未弦歪歪脑袋,回想片刻,“哦”了一声,“输给我,你无需自卑。”   “……”   罘转头啐了一口血水。   “每个人都这么混账。”她哑声,“我就是不想改,你们就是所有人都欠我……反正你跟那个白无常一样,都是上边要求,才不得不来的。”   “你滚吧,我不会改的……你到时候回去交差,就跟人家说,劝不动我,你就跟他说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实在不行就来杀了我。”   “我绝不会改的。”   “我死的那么惨,我绝不会改的。”   “反正,你用来劝我的话,也全是编的故事……”   “不是。”谢未弦说。   罘嗤笑一声,张嘴想嘲讽时,谢未弦夺下话头:“那人叫林青岩。”   罘一怔。   “三年前,他是来过铁树地狱的参与者。”谢未弦说,“他妻子叫徐暮雨。”   “他很爱他妻子,他妻子也很爱他。徐暮雨怀孕的时候,林青岩的事业才刚刚起步。为了让她过得舒服,怀孕的时候少受苦,他骗了些钱,用擦边球的方式。”   “我没有劝他太多,他自己一意孤行到了最后,死了。”谢未弦道,“我没有一句话是骗你的,钱萱萱。你如果不信,这轮游戏结束以后,可以去问白无常。”   “不是每个到这里来的人,都是夏方远。”   “也不是每个人,都是要来欺负你的。我知道你可怜,但每个守夜人都是跟你一样的受害者。我理解你怨恨,但你不能把自己恨成恶鬼,恨成下一个夏方远。”   罘没有再说话。   她脸上僵了片刻,有什么东西慢慢地消散了。   “……你也是受害者吗。”她问。   “很久之前的事了。”谢未弦说。   “你……被谁害死的?”   “皇权。”谢未弦说,“那是两千年前的事了。”   罘愣了下,随后噗嗤一笑。这一笑忽然没了之前的那些戾气,只是像个平常姑娘似的笑出了声来。   “那个冰山的,”她喃喃问,“他是被谁害死的?”   “没摊上好爹妈。”谢未弦言简意赅,又啧了声,不悦地低下眉,“话说他人呢?就他最有用,怎么还跟我玩失踪?”   罘说:“他……”   咚!   谢未弦回头,这回西边的墙破了,一大片冰从外头撞了进来。   那片冰一碎,沈安行气喘吁吁地从一片碎碎冰里走了进来。   撞见谢未弦站在里头,而罘已经躺板板了,沈安行面色一僵。   他绷紧的骨头立刻一松:“完事了?”   “废话,瞎吗你。”谢未弦气不打一处来地骂他,“我让你看着那个哑巴,你上哪儿去了!?知不知道哑巴差点死了!”   沈安行一惊:“他怎么了!?”   “摔了!”谢未弦很不耐烦,“所以你到底上哪儿去了,你要是在,一个冰山出来,他根本摔不了!”   “我——”   “我把他关起来了。”罘说。   谢未弦一顿:“……”   罘轻笑一声,抬头望向沈安行:“你居然能自己出来?被那么关起来的参与者,没有一个走得出来的。”   “一般人确实很难想到那一层。”   沈安行一步一步地走进来,“是个需要思维跳跃一点的游戏。”   谢未弦一头雾水:“说什么呢?”   “一觉醒来,我成了个娃娃机里的娃娃。”沈安行抬起眼皮,望向他,“有一个天使在操纵娃娃机,试图把我抓起来。”   “?”谢未弦莫名其妙,“什么玩意儿?”   “很奇怪对不对?我也疑惑了好久,地狱游戏怎么会这么疯。”   沈安行又低眼望向罘,“虽然这里很多事都会很离奇,但不会脱离逻辑。像这种做梦一样背离逻辑的事情,照理说不会出现。”   “既然不会出现,那就说明它不应该存在。”   “所以,面前的场景是假的。”   “说到游乐场,再说到会让人身临其境,感觉一切都是假的的项目的话——”   ——几十分钟前。   沈安行望着天使雕塑空洞的双眼,明白了什么。   他伸出手,在自己的眼睛上,真的摸到了什么。   他用力一扯。   一个笨重的、巨大的,立体环绕vr眼镜从他脸上被扯起来。   立时,天使消失了,娃娃机消失了,四周的音乐和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   他坐在一把椅子上,面前是一个影院似的昏暗地方。   “——5D影院。”沈安行对罘说,“那是个vr场景,并不是真实。”   罘轻笑了声。   “你是第一个发现的。”她说。   沈安行完全高兴不起来,他焦急问谢未弦:“温默去哪儿了?”   谢未弦迷茫:“啥?谁?”   “那个拔舌地狱的。”沈安行鄙夷,“你怎么连人家名字都不知道。”   谢未弦抽了抽嘴角。   “死不了,但是摔得很惨。”谢未弦说,“我是看见他从海盗船上跳下来了,才追过来的。跳了有八层楼高,肯定痛死。”   沈安行脸色不好看。   “好了。”罘低低出声,她朝谢未弦伸出双手,邀请似的笑着,“前辈,最后一刀,捅我的心脏吧。”   “要出关了,对吧?杀了我。”   “杀了我,你们就都能走了。”   空气忽然安静。   谢未弦没有立刻应下来,他沉默着。沈安行望向他,灯光在他脸上不断变换着颜色,璀璨的色彩照不亮他晦暗的眼睛。   风声在头顶呼啸,海盗船的残骸吱呀作响。   罘一直向他伸着双手,笑着看着他。   “不要这样看我,”她说,“我以后会收敛点。你说得对,他们不是夏方远。”   “等夏方远来了,我就把他弄死。死之前还要把他活剥皮……那天来之前,我会好好渡人的吧。”   “给我一些时间吧,我还是有点不愿意。”   她嘟囔着。   “你慢慢来。”谢未弦说,“怨恨很难平,我很清楚。”   得了,大将军又成功收服人心了。   沈安行看明白了。   “那就捅我的心脏吧。”罘说。   “那不行,”谢未弦说,“我的谋士说要玩通关。”   罘怔了下,眨巴了两下眼,表情迷茫。   谢未弦平静地低眸看向她,眼睛里一片理所应当的自然:“我一向都是听他的。”   “再说,你是不会死,又不是不会痛。自己的心脏自己好好留着,哪怕死了你也得珍惜自己的心。”谢未弦道,“所以你也给我明白,温默也会痛。”   “他不会摔死,但他也会疼。”   “并且,他和你一样,是受害者。”   “他不是罪人。”   “你算是杀了一个钱萱萱。”   罘伸出的双手落下了些,谢未弦看见她脸上落下一片惘然。   *   夜风吹拂。   温默眼皮抖了抖,终于有了意识。   他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里还是一片起雾似的模糊。   浑身还是作痛,但恢复了些气力。周身很温暖,虽然冷风在吹,但温默肩膀上有双手,有谁在把他扣在怀里抱着,替他挡着冷风。   真是个很温暖的怀抱,也很熟悉,所以温默也知道是谁。   他缓缓抬起手腕,握住抱着自己的手。   头顶霎时传来惊喜的声音:“阿默?”   温默蔫蔫地在他怀里点点头。   “你醒了!”沈奕高兴极了,却没敢动他,只是在他头发上呼噜两下,把他身上的衣服裹得更紧了些,“可吓死我了!”   温默轻笑一声,心说担心什么,他都是个鬼了,不会再摔死一次。   “醒了吗?”   另一道声音传来。温默刚在沈奕怀里安心地闭上眼,一听声音,又抬起眼皮一瞧,见是陈黎野。   陈黎野正站在远处。他回过身,朝他们走了过来。   “没事吧?”他问温默,“能站起来吗?”   温默从沈奕怀里坐了起来。   他揉揉肩膀,浑身上下还是有如撕裂似的痛,但比之前好了太多。沈奕担心地叫了他一声,温默朝他摆摆手,示意没事。   这一坐起,温默才看见自己身上还裹着沈奕的外衣。他把外衣解下,还给沈奕,自己试着站起了身来。   他动作摇摇欲坠,晃了好几下,他总算是站起来了。   然后,他朝陈黎野比了个OK。   “没问题就行,”陈黎野也目露担忧,“别勉强,不行就让他背着你。”   “对啊,你别勉强。”沈奕也跟着站起来,“我背你吧,阿默。”   温默站着的确还有些费力,于是点了点头。   沈奕松了口气,又笑起来:“我背你。”   陈黎野也松心一笑。   “那就出关吧。”他拿起手里有了裂纹的手机,摇了摇,“我知道通关方法了。” 第084章   陈黎野是个说干就干的男人。   他拿着手机一抬手, 指指身后不远处的小三轮,说:“go。”   他转身就走。沈奕背起温默,跟着他走向小三轮。   陈黎野钻进驾驶座, 驮上他俩踩下油门, 朴实无华地启动了车子,朝着一个方向进发而去。   小车嘎达嘎达响个不停。   开了十几分钟,陈黎野停下了车。温默探头一看,倒吸一口凉气。   这地方竟然正是他拽着沈奕跳楼的海盗船的坠落之地。   就见海盗船浑身破烂,地面上有许多铁树穿刺而出, 在半空中长成蜿蜒的枝丫。   它已经面目全非得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沈奕从他背后轻轻凑上来,探头望了眼他眼前的情景,也吸了口凉气:“打得太厉害了吧!”   “正常发挥。”   陈黎野拉起手刹, “我……”   刚要说什么,忽然,海盗船船底下轰一声响, 一道锐利的冰山扎了出来。   冰山碎成浮荡的冰尘,一眨眼就没了, 于是那处成了个空空的洞门。   两个身影从底下走了上来。   一走上来,谢未弦就看见了陈黎野。   “哟,”他说, “这么巧。”   “这么巧,帅哥。”陈黎野朝他挥挥手, 面无表情, “搭车吗, 三块一位。”   “……太便宜了吧。”   “经济不景气, 生意不好做。”陈黎野说,“最近税也多, 我也不容易。”   谢未弦抽了抽嘴角,又忍不住笑出声来,骂了他一句:“有病。”   陈黎野也笑了声。   沈安行跟在他后头出来了。见到陈黎野骑着的这个三马子,他沉默片刻:“怎么开了个这玩意儿。”   “正好溜达到租车的地方了,不开出来一个,那不就太对不起我的运气了吗。”陈黎野望向他,“我都没在地狱里开过车,人生新体验,很刺激。”   沈安行抽了抽嘴角。   沈奕顺手把温默轻轻一搂,出声问道:“谢哥,赢了吗?”   “没赢我能遛弯似的上来?”   谢未弦张嘴刺他一句,低头一看温默,又难得地软了脸色。   他问温默:“没事吧你?”   温默点点头。   他看起来其实还是不怎么好,虽然摔得稀烂的内伤好了些,但表面上还是血肉模糊又青青紫紫。沈奕也是怕弄疼他,没敢抱得用力。   谢未弦看得出来,便没多说什么。   “是她不对,”谢未弦说,“我给揍老实了,放心吧,没事了。”   哑然半晌,温默又点点头。他低眸下去,缓缓抬手,犹豫片刻,慢吞吞地给他比划了几下。   “……啥意思?”   “他说谢谢你。”沈奕说。   谢未弦不信:“骗人吧你,你从后边抱着他,你看得见他比划的什么?”   “不看也知道嘛,我男朋友。”沈奕说。   谢未弦无言以对。   “行吧,不用谢。”他只能说,“你当时没为难我,也算是个人情,这回算我回你的礼。”   温默沉默地看着他,又点点头。   哑巴跟人的交流手段真的很少,除了比划就只能点头摇头。   温默看起来真是很乖,尤其身上还有这么重的伤。他低眉顺眼的,也不闹也不吵,就安安静静地点头摇头。谢未弦忽然就想起光明高中的鹿依依,那个小女孩当时在学校里被欺负得很惨。   虽说不是现在这样近乎一比一还原,但从前,引路人的经历也会折射一些守夜人身上的事情。   他长大也不容易吧。   谢未弦想,温默大概也是被欺负大的。是个哑巴这事儿,真是最容易被欺负。   谢未弦微皱着眉,盯着温默看了一会儿。   时间久了,温默察觉到了他的视线。他抬头,见谢未弦真盯着自己在看,朝他歪了歪脑袋,疑惑地挑挑眉。   谢未弦回过神来。   “没事。”他朝温默说了声,随后扭过头,“你怎么样?”   他是问陈黎野。   “可以通关了。”陈黎野说,“你先看这个。”   陈黎野拿出手机,摁亮屏幕,递给了谢未弦。   谢未弦接了过来。沈安行走上前两步,凑到他身边来,往手机上望了眼。   顿时,两人俱是瞳孔一缩。   谢未弦肉眼可见地浑身僵住,被手机上的东西深深震撼——他一个守夜人,居然也会被游戏线索震撼到。   半晌,他收拾好心情,望向陈黎野:“所以,你要做什么?”   “去找袁子萱。”陈黎野说,“上车。”   “上什么车,你这不是个三轮吗。”谢未弦望着后头略显狭窄的座位,“顶多只能再上去一个啊。”   “座位后头不还有个车屁股吗。”陈黎野扭扭脑袋,“你坐那儿去。”   这辆小三轮的座位后头的确还有一截车屁股,能再坐一个。   但看得出来,一定不会坐得很舒服。   谢未弦啧了声:“为什么不是沈安行去坐?”   “因为他不是我男朋友。”陈黎野一脸诚恳,“我趁柳煦不在欺负他,也太没良心了吧。”   “欺负我你就有良心了!?”   “你又不是外人。”陈黎野说,“再说你打多少年仗了,混着沙子吃馕远征八千里你都干过,坐个车屁股能怎么样。沈安行能跟你一样吗,人家细皮嫩肉的。”   谢未弦彻底没话说了。   他冲着陈黎野抽抽眼角,啧了一声。   “回去跟你算账。”他低声放下一句恶狠狠的狠话,转头走到车屁股后面,坐了下去。   沈安行站在原地,对这阵别人家屋头底下的拌嘴无语了阵,突然又特别想柳煦。他叹了口气,绕到另一边去,坐到了沈奕旁边。   陈黎野不知道想了什么,揉了揉自己的后腰,才踩了油门。   车子开上了路。   夜风吹了起来。   温默心中疑惑不解。   手机里到底有什么?   他很在意,居然有东西能让守夜人都为之震惊。   想着,他转头拍了拍沈奕,朝他比划了几下。   “手机里的东西?”沈奕说,“哦对,你还没看。谢哥,手机给我一下呗,那个老太太的手机。”   沈奕转头找谢未弦去要东西。谢未弦一言不发地掏了掏兜,把手机递给了他。   沈奕轻车熟路地打开手机,找出相册,解开私密图集,将里面唯一一张照片找了出来,递给了温默。   温默咳嗽两声,病恹恹地接过来。   照片上,是一大家子人。   他们每个人都望着镜头,脸上或多或少带着笑意。每个人手上都拿着一把带血的凶器,有人是菜刀,有人是斧头;有人是锤子,有人是锯子,有人是水果刀。   人站了两排,第一排的人蹲着。   他们一同抱着一个人。那人横躺着,被他们抱在怀里,瞪着双眼死不瞑目,浑身是伤脑袋开瓢,长发被血黏在脸上,已然死了。   这是个女人。   是袁子萱。   她被所有夏家人抓着尸体,拍了照。而第一排最中央的男人——在照片最显眼的位置上的男人,是夏方远。   所有人都动了手,每个人手上的凶器都有血。   温默心中也骇然了——原来,小孩们所说的“不是夏方远”,指的并不是“凶手不是夏方远”,而是“凶手不止是夏方远”。   开着车的陈黎野听到了声音,在前头边开车边高声说了几句:“会留着这张照片,是因为夏家人也害怕背叛。”   “所有人集体作案,只要有一个人有去举报别人或者自首的想法,那这一群人就都逃不掉。为了避免这个情况,很多集体作案的案例,都会照这样一张照片。”   “就是为了防止背叛。”   沈安行问:“自首也要防止吗?假设他只是想自首自己的罪行,不会把其他人供出来呢?”   “不,如果要去自首,他就一定会把其他所有人都供出来。”陈黎野说,“就算他想自己揽下所有罪行,那也一定会有露马脚的情况,警察又不是吃白饭的,很多证据链肯定都能知道,凶手不是他一个人。而且,他们彼此知根知底,有这张照片在,也是在警示彼此,我知道你的女儿或儿子是谁,我知道你的父母是谁。”   “如果你去自首牵连了我,你就该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原来如此,”沈安行明白了,“的确能防止背叛……”   坐在车屁股上的谢未弦侧过身,声音更高地嚷嚷起来:“所以,你要去哪儿找袁子萱?”   “一点儿有关于她藏身在哪儿的线索都没有,要把整个游乐园都翻一遍吗?”   “没有必要。”陈黎野说,“我知道她在哪里。”   谢未弦一怔。   温默闻言也愣住。   “你知道她在哪儿?”沈安行更是不解,“你怎么能知道的?”   “很简单。”陈黎野说,“首先,要知道的是,地狱游戏虽然本质是个鬼鬼神神的灵异游戏,不讲科学也不怎么讲道理,各种各样超脱现实的事情都会出现,但实际上还是有逻辑的。”   “这点,在现实里的恐怖片上也可以看出来。比如贞子会从井里爬出来、水鬼只能在水底下抓替死鬼、恶鬼只能附身杀人,所有鬼怪都做不到超脱于自己能力范畴之外的事。”   “再说,谁说没有袁子萱人在哪里的线索?线索早就出现了。”陈黎野说,“没人注意到而已。”   “早就出现了?”沈奕愣了愣,“在哪儿?”   “你脚下,你头上,你身边。”陈黎野说,“线索就是这个乐园。” 第085章   “线索就是这个乐园。”   陈黎野这么说。   沈奕愣了下后, 明白了什么。   他捋了捋思绪,恍然大悟过来:“该不会是——”   *   天堂乐园,上帝之家。   谢未弦推开了门。   两侧大门吱呀呀地朝着里面打开, 笨重地发出一阵不太顺畅的声音。   门里一片黑暗。   和外头的灯光璀璨不同, “上帝之家”里面伸手不见五指,只听见黑暗里机械运作的嗡嗡响动阵阵传来。   这阵动静真是令人不安。   温默已经好得差不多,一个人站在门口,下意识地转头望了望沈奕。   沈奕也看了他一眼。他朝他笑了笑,伸手拉住他。   沈奕转头问:“总动力室, 真的就是在这里?”   “就在这里,来的时候我们见过。”   陈黎野已经走了进去。他拿出手机,借着亮光将一楼扫了一遍。   就见深处是两个巨大的齿轮, 它们正在转动着运作,也不知道是用来做什么的。   两个齿轮之间,是一个黄色铁门。铁门上头挂着门牌, 十分清晰地写着“总动力室”。   “袁子萱死的时候,这个游乐园还在建设中。”陈黎野说, “而毁尸灭迹最好的方法,不是埋尸,也不是碎尸。”   他边说着, 边朝着总动力室门前走去,谢未弦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   “让尸体永远不见天日, 才是最理想的毁尸灭迹。”陈黎野说, “把她扔进总动力室里的某个动力源机器里, 让她成为游乐场的一部分的话, 谁能找到?”   温默听得鸡皮疙瘩起了一身,搓了搓胳膊。   “所以这一整个游乐场才会都跟疯了一样, 什么东西都听她的命令。”沈奕嘟囔,“她成了游乐场的一部分,骨血已经化作能源,遍布底下遍布设施,所以才能够操作游乐场。”   沈安行望向陈黎野:“可这样一来,她不是早就被粉身碎骨,没有尸体了吗?那就早已经找不到了,我们还来这里做什么?”   “的确已经找不到她了,但她是在这里死去的。”陈黎野回头,“播报里说,她有一个孩子。我们找到的线索里,也清清楚楚地写明了,袁子萱和夏方远有一个孩子。”   “可我们从头到尾,都没见过这个孩子。说到游乐场,那就是孩子的主题。如果真有一个孩子也死在夏方远手里,她怎么可能从头到尾都不出来?没有比孩子更符合这个环境的要素了。”   “那张集体作案的照片里,也没有出现孩子。”   “但孩子也被他所害了,这点毋庸置疑。孩子和袁子萱一起失踪,且之后一直没有出现。”   “播报里说,夏方远要那个孩子等到天黑。”   “有可能,他是在杀了袁子萱之后,把孩子带到了哪里去,将她关在了那里,并告诉她在那里等着,等到天黑,妈妈就会回来。”   “他想用这种方式,杀了她。”   “比如,将她关在某个当时没有启动的机器里,再用这里的设施,做一个定时启动的装置。”   “等自己离开,再过一段时间,机器就会自行启动。”   而在装置里的孩子,必死无疑。   陈黎野没有把后半句话说出来,但他的意思,所有人都明白。   众人脸色一白,在机器运作的嗡嗡声里,神色都不好看。   陈黎野走上前,推开了总动力室的铁门。   又一阵笨重声响,门打开来。里面传出声音更加巨大的机器运作声,嗡嗡的响动里,众人步入其中。   总动力室里,就见数个高大无比的机器高低起伏地立在其中。许多不同的动力能源各自分区,各个分区前挂着牌子。   电力水力及其他能源各自为营,整个动力区巨大无比,光是电箱就有几十个,各个高得顶到动力室的屋顶。   众人步入其中,四处望着。   一旁忽然有了亮光,还传出一阵滋啦的电流声响。温默看去,见那是一个巨大的屏幕。   屏幕上有许多小屏幕,那竟然是乐园的各个角落。   “监控?”沈奕在他身后说。   “是监控。”沈安行认可了句,往近处走去。打量片刻这一片监控摄像区,他指了指其中一个,“你看,这儿还有参与者。”   温默眯眼瞧去,见他手指的那个监控摄像头里,是片观赏用的景色草坪。巨大的绿植被修剪成天使的模样,绿植后头躲着两个瑟瑟发抖的参与者。   “快吓死了吧,这一晚上铁树到处乱窜,安静下来以后又没有结束狩猎。”沈安行说着,睨了眼谢未弦。   “关我毛事。”谢未弦完全不觉得抱歉,冷哼一声又回头,“所以现在,要找那个小孩?我还是没搞懂你的意思,照你的意思,那个孩子不是跟他妈一起死了吗?”   沈安行疑惑:“没死吧。他的意思不是,如果孩子也死了,就该和他妈一样,也变成这个游乐园的一部分,那就早该在游戏过程里出现在我们面前了吗?”   “啊?是这样吗?”   两人对视片刻,都露出一种朴实的迷茫。   他俩不知道怎么想的,居然又都一同转头过来,望向温默。   温默也眨巴眨巴眼,一脸迷茫地回望——说实话,他也没听懂陈黎野什么意思,没明白这孩子到底死了还是没死。   说死了吧,游戏过程里没看见她出现;说没死吧,又的确是和她妈一起失踪了。   于是,三个守夜人又一同看向陈黎野。   陈黎野在三个屠夫灼热的目光里一言不发,慢悠悠地走到监控台前。   他手插着兜,望向大屏幕上所有监控的摄像头。挨个看过后,他又低下头,打量一番台子上所有的按钮。   陈黎野又低下身去。台子底下没有任何柜子,也没有任何能藏东西的地方。   陈黎野直起身,思索片刻,揉了揉耳朵,伸手往桌子底下一摸。   “哦。”   他发出这样一声好似得逞了似的得意声音,手上一拽,竟从桌子底下扯出来一张纸。   纸的边缘还粘着胶带,看来是有人故意把纸黏在下面了。   很难有人能想到这种地方还会有东西。   纸上两行字,都很简短。   【萱,电力A001】   【艺,电力Z999】   “萱是袁子萱,那这个艺是谁?”谢未弦问了一句。   沈安行鄙夷地瞥了他一眼。   谢未弦本来只看着陈黎野,察觉到有视线挂在自己身上,才抬头看了过去。   一见沈安行用一种“这么睿智的问题你是怎么问得出来的”的眼神看着自己,谢未弦啧了声:“干嘛?”   沈安行转过头,对温默说:“温默,你出去以后大概率会跟这个人扯上关系,所以我提醒你一句。”   温默一怔。   沈安行指着谢未弦:“有些人有了外置大脑,自己就不用脑子了,这个傻子是典型。”   谢未弦:“……”   温默:“……”   沈奕:“……噗。”   谢未弦炸了:“你有病吧你!”   “本来就是,这么睿智的问题你是怎么问得出来的。”沈安行说,“死的就两个,一个袁子萱一个她女儿!你说艺是谁!”   被这么一点,谢未弦反应了过来。   他脸上挂不住,立马涨红了脸,骂起来:“你说话就说话喊那么大声干什么!?”   沈安行还没来得及回话,陈黎野伸出手,拽住谢未弦的领子,把他往远处扯了过去。   谢未弦不得不踉踉跄跄地跟他离开。   但他还是不服,又跟陈黎野嚷起来:“你又干什么!?”   “找人呐。”陈黎野说,“袁子萱早死在这儿了,没意义,我刚刚看了眼所有的监控,NPC全都死了。”   “来的NPC一共十九个,碰碰车那里死了六个孩子,过山车上也死了四个。高空滑索死了一个,刚刚监控上还有五个监控镜头正对着NPC的尸体,十九个NPC已经全都死了。”   “大仇已经报了,但游戏还没有结束,就说明我们要做的,要终结的罪恶,和这些都没关系。”   “哈?”谢未弦不理解,“那到底要做什么?”   “我们要终结的罪恶,不一定是指这些恶行,不是吗?”陈黎野低下头,“有时候,受害者会自己报仇。”   “但,加害者有时候会留下余孽。他们的恶行还在继续,但被害者没法结束他的恶行。”   “他们没办法结束,就只能我们来。”   谢未弦一怔。   陈黎野松开了他。谢未弦转头一看,他们已经进入了电力区,面前的巨大电箱上,贴着“Z999”的字样。   谢未弦和陈黎野对视一眼。陈黎野朝他点点头,于是谢未弦回头,一棵铁树从地底下拔地而起,托着他起了老高,把他送到了电箱上。   身后几人走了上来。   沈奕问他:“哥,所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孩子吗?”陈黎野回头,“很简单,夏方远想杀了她,也的确启动了杀她的开关。”   “但她没有死。”   “什么?”   陈黎野转身向监控台前走去。   “照片里没有那个孩子,证明是在袁子萱死去后,夏方远才想起要杀死她。这一家人都没有把这个孩子当一回事,所以才没有把她和母亲一起杀死。”   “在袁子萱被推入电力箱后,夏方远就把她放到了相隔很远的另一个电力箱里。”   “杀死了她——他是这样打算的。”   谢未弦往前走了几步。   面前不远处,有一扇门。谢未弦走过去,低下身,拉住门的门把,用力往上一拉。   孩子的笑声进了耳来。   他往里一看。   箱子里居然没有电气。   一个十岁左右大的小女孩在里面嘻嘻哈哈地笑着。她笑得眼睛弯弯,脸都是红的,整个人悬浮在半空中,被晃了两圈。   她停了下来,还是悬浮在空中。   仿佛有谁说了什么,她抬起头。一张稚嫩的笑脸往上一扬,看见谢未弦后,她眨巴了两下眼睛。   她指着谢未弦,转头对一片空气说:“妈妈,真的有个人。”   谢未弦瞳孔一缩。   “袁子萱的女儿没有死成。”   陈黎野说,“孩子被关起来时,袁子萱已经死在了另一个电箱里,骨血传遍乐园,在夏家人不知道的时候,早已成了乐园的一部分。”   “包括所有的电箱。”   “她保护了她的女儿。”   “从那时到现在。”   说罢,他伸手,拉下监控台旁,电闸的总开关。   顿时,乐园灯光尽灭,监控上的屏幕尽数消失。   一片黑暗里,只听小女孩的声音无比轻快:“好吧,那我跟这个哥哥走了哦,我先回家啦。”   “妈妈,你也会回家的对吧?”   没有人回答她。   小女孩漂浮上来,谢未弦接住了她,将她从暗无天日的电箱里抱了上来。   【铁树地狱,游戏《等待天黑的人》结束。】   【恭喜各位罪人,成功通关本轮游戏。】   播报说,【引路人已经出现。请来到天堂乐园——上帝之家,找到引路人·袁艺艺,跟随她的脚步,找到回归人间的路……等待你的下一个地狱。】 第086章   几人走出上帝之家的时候, 外面已经有几个参与者等着了。   来了四个参与者。   袁艺艺蹦蹦跳跳地走出门,伸出手指,把门口的人一个一个数了过来, “唔”了声:“还差两个人, 再等一等吧!”   温默默默地把在场的所有人都点了一遍。   算上他们这五个人,再算上已经来了的四个,还有两个,再刨去温默这个不算数的,一共活了十个。   还算不错了, 活了一半。   门口的四个参与者惊疑不定地望了望引路人,又望了望他们几个:“你们找到的引路人?”   “是啊,我陈哥通关的!”沈奕眉飞色舞地接下话来, 一脸自豪地指了指陈黎野,“牛逼吧,他一晚上都没用就过了!我们全是躺狗!”   温默:“……”   陈黎野:“……”   谢未弦:“……”   他怎么还挺自豪的。   参与者们没话说, 又敬佩地望向陈黎野。   有人真心真意地感谢他:“真是你?那谢谢你啊,我这回真是躺过来了。”   陈黎野摆摆手:“不算事。”   等最后一个参与者到场, 袁艺艺就蹦蹦跳跳地朝西边去了,还挥着手叫他们跟上。   一群人跟了上去,三个守夜人带着两个活人跟在最后面。   要紧的事情都弄完了, 温默松了口气。   一口气还没松下来,沈奕突然低声开口:“说起来, 谢哥, 守夜人是要被相应罪名害过, 才能成为守夜人吧?”   “是啊。”谢未弦应。   “那你干嘛了?”沈奕直勾勾地问他, “你一个人民的公仆,不会做对不起人民的事儿了吧?”   “怎么可能, 有病吧,我不活了吗。”谢未弦无语地撇了他一眼,稍稍放慢脚步,跟前面的人群远离了些,语气不耐,“我杀皇帝了。”   沈奕呆滞:“哈?”   “我活两千年了,不行?”谢未弦说,“两千年前有个傻屌皇帝,我给他卖命在边关杀了好几年,外族全都死在我手上。结果仗打完了,他一看边关安定了,转头给我安个功高盖主的名头要弄死我,我就屠京城了。”   谢未弦声音淡淡,跟在讲某段无所谓的历史似的,“皇帝那么说,是因为有人挑拨,我杀他的时候还杀了不少禁军和宫人,背上人命太多,在铁树地狱呆了两千年。”   温默顿时和沈奕一样表情呆滞。   多少?   两千!?   “所以说,你要是也杀过人,不用自责。”谢未弦瞥了眼温默,“反正没老子的零头多。”   那估计是真没有。   “那狗玩意儿杀了也是为民除害。”谢未弦转头,接着跟上人群,“我可没做对不起人民的事儿。”   沈奕站在原地没动。   陈黎野跟着谢未弦走了,温默也跟了上去。   他往前走了两步,察觉到沈奕没跟上,一回头,他还站在原地。   温默心里咯噔一声。   沈安行站在他旁边。   他也奇怪地看了眼沈奕:“你干嘛不走?”   沈奕呆呆地望了会儿谢未弦。   沉默片刻,他又扭过头,一双眼睛灼热地望进沈安行清蓝如冰的蓝眼睛里——在地狱里用了几次冰山的能力,沈安行的眼睛就变蓝了些。   沈奕的目光真是灼热,沈安行一哆嗦。   沈奕又把脑袋凑近过去,很近很近。   沈安行不由得把脑袋往后仰,又伸手摁住沈奕的鼻尖:“太近了,你有话直说行不行。”   “那我直问了,”沈奕两眼冒起光来,“那既然古人现在是在做警察,是不是守夜人只要通关之后,就能变回活人?”   ……他果然想到了。   “是啊,”沈安行莫名其妙,“这不是很明显的事吗。”   “yes!!!”   沈奕大吼一声,欢呼起来。   前面跟着引路人往前走的人群吓了一跳,众人回过头来,就见沈奕朝着温默一步奔了过去,不由分说地抱着他的腰,把他一把搂起,欢呼雀跃地抱着他转了几圈,高兴大叫:“能变人!阿默!能变人呐!!”   沈奕哈哈哈地大笑。   谢未弦看得一阵无语。   他回头,朝着前面的人群摆摆手:“别管他,他疯了,你们继续走。总会出一两个的,通关以后就被逼疯的人。”   众人半信半疑地回头,跟着引路人往前走。   谢未弦松了口气,又斥责地回头瞪了沈奕一眼。   沈奕分毫未觉,抱着温默停了下来,哈哈笑个不停。   他是真的高兴,笑得眼尾耳根都红了,眼角里流了两滴泪。   温默本在他手上僵着,他脸皮薄,被这么当众抱起,羞得脸都红透。可一见沈奕高兴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他心中哑然了瞬。   片刻,温默伸出还青紫一片的手,把沈奕眼角边的眼泪抹去。   他扬扬嘴角,笑出两声气音来,朝着他点点头。   沈奕红了双眼。   他松了些手,把温默托着屁股抱在怀中,额头抵住他的额头。   “你如果真能活过来,”沈奕轻声说,“什么我都能做。”   “这种玩命的游戏,我能十八层都玩过来,跟阎王爷对着干都行。”   温默眼睫忽闪两下。   他们没有距离,额头抵着额头,眼睛望着眼睛,温默看见沈奕琥珀似的漂亮眼睛里又变得湿漉漉的,好似又要哭,可眼底里又透着股剑似的坚定,仿佛能踏过刀山火海。   沈奕很认真,他是真的要这么做,他有这样的决心。   温默忽然心里无端滚烫起来,忽然没有再去看他的勇气,于是只点点头,咳嗽了两声。   沈奕又嘿嘿地笑起来,脸上也红透了。   他眯起湿漉漉的圆眼,还抵着他的额头。温默低着脑袋,再不敢看他。   沈安行在后边跟着轻笑起来。   *   引路人把他们领到奈何桥前。   玩家们一个接一个地上了桥去,有的有良心的还和陈黎野挥挥手,毕恭毕敬地又谢过他这位大腿,才上了桥去,奔向桥后的现世。   等普通玩家们都离开,谢未弦刚要跟陈黎野说什么,沈奕突然在后面出声:“那就我和陈哥先走?”   谢未弦脚步一顿:“?干嘛你俩先走?”   “不是吗?”沈奕眨巴眨巴眼,一脸无辜的迷茫,“不是说,在所有玩家都离开地狱前,守夜人是不可以离开地狱的吗?”   陈谢沈三人满脸呆滞。   陈黎野呆滞道:“在所有玩家离开前。”   谢未弦呆滞道:“守夜人是不可以。”   沈安行呆滞道:“离开地狱的……?”   话到此处,三人都明白了。   三双审视诘问且看透的视线瞬间刺向温默。   温默侧过脑袋,一眼都不敢对上。   空气有些许古怪,沈奕动了动鼻子,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他转头,一看温默侧着身,头都没抬,顿时觉得更不对劲了:“阿默?”   眼见沈奕闻着味儿了,事态不妙,沈安行连忙“啊”了一声,挥了挥手:“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回事来着。”   他说完这话,就朝谢未弦挤眉弄眼了下。   谢未弦想了想,反正他也准备留下来再办点儿事,于是点下头,帮温默扯谎:“是有,不说我都忘了,我都出狱三年了。行吧,你俩先走,我们三个再在这里一起待一会儿。”   陈黎野一脸嫌弃。他看看温默又看看谢未弦,满脸堆着不想帮忙四个大字——守夜人过桥会受死一次这事儿,他当年也是被谢未弦这混蛋骗了很久,深受其害。   他不想帮。   谢未弦朝他龇牙咧嘴了下,往他后腰上一拍,无言地让他赶紧补话。   陈黎野无可奈何,只好也应下来:“好吧,是有这么个事儿来着。沈奕,你先跟我回去,一会儿他们三个一起回去。”   沈奕却没动。   他扫视了他们三个几圈,眼睛一撇,一脸鄙夷:“你们是不是合伙蒙我呢?”   三人一僵——算上他旁边那个鬼,四人齐齐一僵。   “怎么可能!”沈安行忙说,“我们闲的,全都蒙你一个?快和你陈哥走,你俩走了我们才能回去。”   “就是,快滚!”谢未弦骂他,“再不滚出去我拘你了,你妨碍公务了!”   沈奕抽了抽嘴角,回头看了眼温默:“那我走了?”   温默点点头,跟他挥挥手。   沈奕朝他笑笑:“外面见。”   沈奕抬脚离开,和陈黎野一起上桥走了。   等他们踏进桥上白雾里,没了身影,三个守夜人齐齐如蒙大赦,重重松了一口气。   谢未弦问:“你没告诉他?”   温默摇摇头。   “直接说不就好了,不是你男朋友吗。”沈安行不解,“又没什么的,有什么可瞒的。”   温默没做反应,也没抬手比划,沉默地低着头。   “白痴,你当谁都跟你一样。”谢未弦睨他,“人家说一句‘你不可以瞒着我’就真的什么事儿都不瞒着的傻子,全世界也没几个的。”   沈安行抽抽嘴角:“我这是深情。”   谢未弦冷笑:“对,你凉城第一深情。”   沈安行真想吐血:“你少上点网行吗,我求你了。”   “行了,过来坐会儿先。”   谢未弦手叉着腰走来,招呼着他俩进了铁树地狱的猎杀场,挨着如比天高的铁树,一屁股坐了下来,“反正他俩过桥还得一会儿。他还是重伤,别站着说话。”   温默身上还有伤。   沈安行看了他一眼,也说:“也对,我们先坐会儿吧。”   温默点点头。   两人走过去,挨着谢未弦坐了下来。   温默坐在他俩中间。   “不过你到底怎么回事,”谢未弦也有点儿不解,“你不傻啊,他怎么连你能变回活人都不知道?你连这个都没告诉他?”   温默讪讪点点头。   “怎么这个都不告诉他?”沈安行也很不解。   温默沉默片刻,从地上捡起一根铁树枝,在地面上一笔一划写起了字。   【不知道能不能出去。】他写道,【怕到时候出不去,死在这里面。】   “怕他竹篮打水一场空更伤心?”谢未弦嘟囔着,“现在已经没区别了,他完全认死你了,你看不出来吗。以后除了你,估计也不会找别人。”   温默用树枝尖在地上画圈,一声不吭。   “再说你没问题的,”沈安行也趁机加了把火,“他那么喜欢你,你对人家坦率一点嘛。你总是自己死在桥上,你也很难受的,对吧?你叫他留下来,他带你回去,总归好受一点。”   【怕他哭。】温默写,【他哭我更难受。】   谢未弦情不自禁:“我理解你。”   沈安行啧了声,瞪了他一眼:“能劝点好的吗?”   “本来就是。”谢未弦说,“柳煦哭你受得了吗?”   沈安行不吭声了。   温默又用树枝尖在地上画圈。   “再说他不知道就不知道,也好,无知的人更幸福点。”谢未弦说,“能从头瞒到尾的话,也没什么不好。”   沈安行不认同:“可是对方会怎么想?”   “他不知道,他能怎么想?”   “那如果是你呢?”沈安行问他,“如果陈黎野每次出关要像当年一样死一次,而你一无所知地出关去了,心里还喜滋滋地庆幸又过了一关。等哪天你知道这件事的时候,等你知道每次自己在桥上庆幸的时候,陈黎野在面对第二次第三次甚至第五六七八次的死亡的时候,你会觉得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很幸福吗?”   谢未弦无言以对。   “他该需要一个人陪他一起面对。”沈安行说,“你不会庆幸自己不知道,只会怪自己当时怎么没在桥上陪他,对吧。”   “他想让你需要他。”   “谁都不想一无所知。”   温默在地上画圈的手顿了顿。   岸上举着火把的人影又出现在眼前,沉塘的窒息感漫上胸腔。温默闭了闭眼,长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呼了出来。   或许真是该告诉他。   温默被说得有些动摇。   谢未弦没再说话,或许也是想起了什么。   三人都没再说话。   片刻,温默感受到一阵视线。他抬头,望见谢未弦正望着自己。   谢未弦望了他会儿,问他:“你还是迷茫?”   温默被他问得蒙了一下。   思虑片刻,他点点头。   【不知道活过来该干什么。】他写,【我又什么都不懂,也没上过学。】   “没事,他们会给你安排。”谢未弦说,“做你想做的事就行。”   【我连我想做什么都不知道。】   谢未弦顿了顿:“那你想不想活过来?”   温默也顿了顿。   想活过来吗?   温默想起刚刚抱着他高兴得转圈的沈奕。   他想起他红透的脸和充血似的耳根,想起他流了两滴泪。   河边芦苇摇曳。   他又想起坐在他身边的江奕来,想起那些燃烧的火把,烧成火海的破庙。   他想起他和江奕那突然拐了个弯急转直下,突然再也没了以后的人生。   ……还是想要个以后。   他想着沈奕的脸,脑子里痛得钝钝的,喃喃地在心底里念叨着,还是想要个以后。   能有以后的话,还是想要个以后。   他还答应他了,他答应沈奕了。   于是,温默点了头。   谢未弦笑了声:“想的话,那就先活过来再说,大不了过来当警察呗。”他站起身来,“干的还是那点事,逮人抓人逮人抓人,算重操旧业。我就在那儿,能带你。”   “人要是想混口吃的,去哪儿都能有事干,不用担心。”   “过桥的事,你是告诉那小子,还是不告诉,随你的便。你俩先走吧。”   他说着,回身往地狱里面走去。   见他往回走,沈安行莫名:“你去哪儿?”   “还有点儿事要办。”谢未弦头也不回地朝他挥手,“不用管我。” 第087章   “无限地狱”里, 罘躺在最底层上。   这个有无数向上的楼梯,足足有八层楼高的“井口”,其实有个名字, 叫无限地狱。   不过没那么重要。   游客只会记住设施带来的刺激, 很少有人记住设施叫什么名字。   夜风在吹,四周的灯已经全灭,头顶的海盗船被风吹得吱呀吱呀响。罘还在原来的位置上,她依然躺在最底层,仰面望着被海盗船压得漆黑一片的天井。   她叹了一声。   灯灭了, 玩家们找到了答案。   一旁,响起一阵嘎吱嘎吱的脚步声。   有谁踩着铁树的碎片来了。   罘扭了扭头,看见她技高无数筹的大前辈又手插着兜, 眉眼戾气满盈地走来了。   “做什么?”她问,“不是通关了吗,前辈, 怎么还不走。”   谢未弦走到她身边,蹲了下来。   “你女儿, ”他问,“现实里,活着没有?”   罘瞳孔一缩。   她嘴角往上抽了几下, 似乎是下意识地想扬起,想笑起来, 可最终她没有笑出来。抽搐的嘴角终是控制不住地往下一撇, 她咬住唇, 没有眼泪留下, 但声音已经哽咽。   “……没有,”她说, “没有……”   她抬起手,手臂遮住自己的眼睛。   罘哭出声来,又吃吃笑了几声。   她又哭又笑了半晌,深吸了一口气:“游戏真好啊……能把自己最想要的,能把最理想的事……全都变成真的……”   “我真能变成游乐场的鬼就好了……真能让他们所有人都死就好了……”   “真能救她就好了……”她说,“可是我不行……我蠢,我太蠢了……”   “她死在我面前,他们把她先推进了电箱里面……她还在喊我妈妈,还在喊我妈妈……”   “我为什么没快点离开他,为什么没有带着圆圆快点离开他……我有很多钱啊,我早点离开他,去一个他再也找不到我的地方,我就能让她住大房子,能给她买很多漂亮的裙子,做漂亮的小卷发……”   “那个混账软蛋就不会受人挑唆,不会因为外头那个女人的三言两语,害死我的圆圆……”   罘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   谢未弦走到她身边,蹲了下来。   “那个混账软蛋,”他问她,声音平静却肃然,“他被抓了吗。”   罘一哽。   她松开手,怔怔地望向谢未弦。   谢未弦眸子乌黑,早已没了血色,但脸上仍然是一成不变的肃冷,仿佛一片风雪。   “告诉我。”他说。   罘回过神来:“没有。”   “我的尸体,还没被人发现。”她喃喃着哽咽着,“三年了,没人发现得了我了……无常说了,会有报应,但是需要时间,所……”   “是哪个游乐场。”   “……”   罘更怔了。   她放下双手,难以置信地歪过脑袋,望向谢未弦。她望见他眼中坚韧,沉静,一片威严,她眼前一晃,忽然望见他一头墨色长发扎在脑后,长发飘飘,一身银甲着身,仿佛一位逆风来给她撑起天地的大将军。   她双唇抖了抖,开口,道出了乐园的、真实的名字。   *   算好时间,温默站起身来。   沈安行跟着他站了起来。他往桥上瞧了一眼,对温默说:“看时间,他俩应该已经回了。这次我带你回吧,我照顾你一次。”   温默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突然有些愧疚。   这么好的一个人,他居然在这轮游戏里怀疑过他。   沈安行拉着他,上了桥去,回了人间。   *   谢未弦回到奈何桥的时候,那俩人已经不见了。   看来是回去了。   谢未弦没有多想,也上了桥。走过桥边时,他望了眼坐在桥头上晃着腿玩的袁艺艺。小女孩哼着歌轻轻摇晃着身子,嘴角噙着笑意,天真又可爱,仿佛没有任何烦恼。   谢未弦意味深长地深吸了口气,转身上桥。   白光过后,人世间的喧嚣回到耳边。   谢未弦睁开眼。   视线里的白茫散去,他坐直起身。   他面前是一张办公桌。   警局的办公室,整个地界黑白分明,整整齐齐,墙上挂着一堆守则须知和流程,旁边的书柜里塞满了案卷。办公室里时不时响起说话声,刑警们来来去去,时不时地又有人拿起外套出门。   谢未弦揉了揉脖子,抬手从自己桌子上抽出来一张废纸,在背面的空白上飞快地写下两行字,然后抓着纸站起身,步履迅速地走到刑警队长桌子前,毫不客气地啪地把纸甩到他的桌子上。   徐大队长喝着咖啡的手一顿。   他看看桌上,又看看谢未弦,把杯子里的咖啡仰头又喝一口,才放下杯子拿起纸。   刑警大队队长叫徐凉云,人长得挺好。   “长汀欢乐度假乐园,总动力室,电箱BA3041。”徐队长念了遍纸上的东西,莫名其妙地抬头,“这什么玩意儿?”   “你信不信我?”谢未弦反问他。   “突然问这个干什么?”   “你别管,你先说信不信我。”谢未弦说。   “那当然信你。”徐队长往座椅靠背上一靠,“你晋升这么快,才两年,头等功就有了,再来几年估计就跟我平起平坐了。你有能力,我当然信你。”   他说完,又拿起咖啡要喝。   “别喝你那咖啡了。”谢未弦说。   “管我这么多?”徐队长嗤笑一声,拿起咖啡就往嘴里送,“别说别的,这到底什么东西?”   “尸体所在地。”   徐队长一口咖啡喷了出来。   谢未弦一脸嫌弃:“所以我告诉你别喝,不听老人言。”   “你算什么老人!”徐队长骂他,又手忙脚乱地把咖啡放下,从一边的桌子里拿出抹布来,擦掉桌上的咖啡渍,边忙活边问他,“什么尸体所在地,你说这地方有尸体?怎么可能!”   “真有。”谢未弦说,“所以我问你信不信我。这个地方在外地,如果要去查,就得跟那边的警局通气儿。我这职位没那么大权利,只能你帮我。”   “我帮你?”徐凉云迟疑,“这可不是跟警局通气儿的事,调查是要打报告交的。你也不是第一天当警察,这种跨省查案追捕,要交的报告可不是一星半点儿!”   “要是去查了,什么都没有,那更不是打报告交上去就能解决的——”   “一定有。”谢未弦打断他,“不会跑空,百分百不会出现你说的这种情况。要是真没有,我辞职给你抵罪。”   “……”   “我给你顶着,你信我。”谢未弦向天起誓,“如果这里面没有尸体,我就不做警察了。”   徐凉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谢未弦丝毫不惧地和他对视。   片刻,徐凉云问他:“你为什么确定有尸体?”   “谁知道呢,为什么?”谢未弦难得朝他笑笑,“冥冥之中。”   是个很靠不住的理由,但徐凉云没有多问。他又看了会儿谢未弦,随后站起身来,拿着他刚写了精确到电箱编号的地点,朝着外头头也不回地走。   走到门口,警队的心理顾问钟老师正好进门来。   俩人擦肩而过,钟老师回头问他:“你去哪儿?”   “局长办公室!”徐凉云说,“给他打调查报告!”   钟老师扭过头,看见谢未弦跟把剑似的站在刑警队长办公桌旁边,一脸无辜。   两人对上眼,谢未弦还抬手跟他挥了挥,打了招呼:“你好。”   “……你好。”钟老师说,“你叫他打什么报告?”   谢未弦眼瞅着钟老师后面飘进来一个超级眼熟的、扛着招魂幡的眯眯眼白毛,于是张嘴就胡编乱造:“如何友好帮助后辈并在现世推进地府工作进程以及试图催促地府给回职人员打点钱之调查报告。”   白毛嘴角一抽。   钟老师:“……?” 第088章   白无常无可奈何地走进来, 摇了摇招魂幡。几抹诡异的绿光飞出来,飘到了钟老师身上。   钟老师怪异的眼神立马正常起来。   他“哦”了声,没多问, 只笑笑, 如同只是听见了个普普通通的回答似的,他进了办公室,走到自己工位上,一屁股坐下,开始干活。   谢未弦不用脑子都知道, 是白无常动了法术,更改了钟老师听见的回答。   谢未弦幽怨地挖了他一眼,挑了挑眉。   白无常指指外头:“出来说话。”   *   谢未弦顺手拿着自己杯子出去, 接了杯热水泡茶,然后找了个这会儿肯定没什么人去的档案室,把白无常带了进去说话。   白无常嘴角带着一成不变的笑, 脚步晃悠地走到窗边,往楼下看了一眼, 头也不回地悠闲开口:“罘怎么样?”   “就那样,能怎么样。”谢未弦说,“每个守桥的不都一样?脸上一堆戾气, 心里一堆伤心事,跟个刺猬似的, 见人就浑身竖倒刺, 程度不一样罢了。”   “她死的事还没了结, 被人大卸八块了, 所以是个很刺儿脾气的刺猬,觉得谁都是来欺负她的, 横冲直撞地做了不少错事,见人就扎。”   “你还挺向着她说话。”白无常笑着,“她进了铁树地狱以来,每轮游戏都很激进。游戏的通关率这几年一直低迷,最低的时候连5%都没有。”   “你也知道,铁树地狱的大判官惘,对你脾气很好。毕竟你在那儿呆了两千年,又从来不生祸事,所以他爱护守夜人这事儿,成了个习惯。罘来之后,他就顺其自然地用对待你的方式对待了罘。”   “结果,罘是个小刺猬,接过游戏之后就杀天灭地。”白无常无奈道,“我们去劝她收敛收敛,每每都碰了一鼻子灰。判官惘又是自己把游戏的生杀大权全交给她的,去要回来又不太合适。”   “毕竟,虽然她杀天灭地的,可游戏的原则和规则,她又没有打破。”   “她的确每晚只杀三个。虽然她擅自把游乐园的场地变幻权也归到了自己手上,可她又没有用这个破坏规矩,我们也不好说她什么。”   谢未弦捏着杯把,喝了口茶。   “事实上,她还很少用出这个游乐园的场地变幻。”白无常说,“这回,怕是被你们逼急了。”   谢未弦耸耸肩,放下茶杯:“她是不安惯了,才会把游乐场的场地变幻权握在自己手里。如果在她这儿,游戏有任何不确定性,她就不安心。”   “这很正常。女儿死在自己面前,她还被真心实意对待的一家人吃了绝户。迄今为止,尸体还一直没被发现——所以,黑无常才说只有我能管。”   谢未弦抬眼看向他,“只有我被卷进这场游戏的因果里,我才能去问她是哪里的游乐场。只有我,才能从游戏里带走情报,回到现实里,找到她的尸体。”   “你聪明的很嘛。”白无常笑笑,“没办法,我们这些阴间人,不能直接向阳间人传递情报的。只能用这种方式,让你自己去琢磨出来。理解一下,下面规矩也很多。”   谢未弦叹了口气:“帮这个倒是没问题,但你们这么大个地府,能不能给点什么?干白活真的很伤人心。”   “我可没说不给你报酬。”白无常说,“我只是说地府给你钱也是天地银行,你收也不会敢收。可我没说,一点儿‘报酬’都不给。”   “钱都不给,还不是没报酬?”   “地府给活人报酬,怎么能直接给钱?”白无常说,“多吓人。”   谢未弦愣了下,忽然明白过来了些。   见他脸上表情似有所悟,白无常哈哈一笑。   “那这件事,就有劳你了。”   白无常朝他挥挥手,“一见生财。”   说罢,白无常转身,化作一阵烟气儿,消失在了原地。   同一时刻,档案室的门被人拉开。   进来的小警察看见他,吓了一跳:“我去,谢哥!”   谢未弦看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又喝了口茶,一挑眉。   “吓我一跳,”小警察拍拍自己胸脯,恼道,“怎么还跑这儿喝茶来了?”   “闲的。”谢未弦说。   *   温默睁开了眼。   视野里白光散去,温默揉揉眼睛。   身上的痛已经消得无影无踪。   他在桥上躺了半天,直到身上的伤全都痊愈,才离开的。   等视线里恢复清明,温默往四周一打量。   学生课里,冷气运转,老师们敲打着键盘,白炽灯投下清冷的白光——电风扇也在吱吱悠悠地晃。   温默猛然想起进游戏前发生了什么。   他冲过去,伸出手,拽住沈奕的衣服。   沈奕还站在学生课的台子跟前,正茫然地在看四周,一看就是才刚回来,还没想起来这回怎么死的。   温默赶紧把他拉过来。沈奕嗷一嗓子,往后退了一大步。   他被拽得一屁股坐到地上。   台子后头的沈安行也反应过来,他抓起沈奕的论文,往后猛退几大步。   头顶的电风扇闶阆一响,高速旋转着坠落下来,轰隆一声,正正好好砸在台子上。   巨响吓得整个学生课都为之一抖,老师们尖叫起来:“啊啊啊啊!!!”   “我靠!!”   学生课里惊叫四起,老师们吓得腾地起身。   电风扇还在旋转着,在地上吱悠吱悠地不停扑腾。眼瞅着这个杀器又朝自己扑腾过来,沈奕连忙爬起,抓着温默往远处躲去。   一个女老师冲出工位,去墙边手忙脚乱地关了一排开关,终于关上了电风扇。   电风扇慢悠悠地停了下来。   老师们松了口气。   有人跑过来,查看情况:“同学,你没事吧?”   沈奕把温默搂在怀里,笑着挥挥手:“没事没事。”   别人看不见温默,沈奕此刻的动作落在旁人眼里,有些怪异。   但电风扇刚掉下来,还差点砸死个学生。在这事儿面前,老师无暇注意他的怪异,赶忙跑出来,拉着他看了一圈,见真的没事,才都松了口气。   “你没事吧?”有人又转头问沈安行。   沈安行也摆了摆手:“没事,我退开了。”   一大圈人都围了过来,叽叽喳喳了起来。   “怎么电风扇还掉下来了?”   “真吓人,怎么搞的?”   “先给校长打个电话吧,这么大的事情……”   有人回身打电话去了,老师们又围过来嘘寒问暖。   温默不得已站到了人群外围去。   他望着被人围起来的沈奕,望着他笑着应付着人。沈奕这张脸和江奕一模一样,没有任何改变,笑起来时也一模一样。   嘴角弯起的弧度,应付人时无奈撇下的眉角,眼睛跟着笑意微眯起来的模样。   温默隔着人群看了他片刻,沈奕忽然一撇脑袋,看了过来。他发现了温默在看他,于是隔着人群,朝他也笑笑。   他一笑,温默心里就有块地方一软,不自禁地也朝他笑起来。   电风扇这事儿,沈奕被折腾到太阳落山。   电风扇差点砸到他,老师们叫来了教导主任。   后来校长都来了,一群人生怕他出事,围着他问了好半天。明明沈奕哪儿都没挨着,可校长硬是不放心,叫了几个老师,非带他去校医那儿做检查。   花了一个下午,沈奕把各种检查都做了一遍。等老师们终于放下心来,相信他没问题,终于放他走时,太阳都要落山了。   沈奕独自一人出来了。   站在学校门口,他浑身酸痛地伸了个懒腰。   温默坐在门口下的台阶上,看着沈奕边伸懒腰边发出一阵要变异似的动静,他笑出了声气音儿。   正巧,这会儿太阳落山,落日余晖,橘光洒在沈奕身上。温默望着他,忽然想起从前,江奕跟他总是在这样太阳落山的时候偷偷在河边见面。   那时候芦苇摇曳,水光橘黄,落日在水面上波光粼粼,连江奕看他的圆眼里都有火烧似的光。   他抱着他,嘟嘟囔囔地咬着他耳朵说话。   风吹来。   凉城的风没有杨庄子的河风那样凉,没有记忆里那泥土河水的味道。   温默望着沈奕,落日落在沈奕脸上,和那时总在河边的江奕一模一样。   沈奕伸完懒腰,一低头,望向他时,忽然愣了下,随后噗嗤一声,朝着温默走过来。   他迈下两三阶台阶,自然而然地一屁股坐到温默旁边,问他:“想什么呢,对着我傻乐。”   温默脸一红,抿抿嘴又抹了把脸,他都没注意到自己还在笑。   “别害羞啊。”沈奕往他身上靠了靠,肩膀贴着肩膀,“别跟我还这样拘谨嘛。跟奕哥儿说说,对着我笑什么?想起什么来了?”   温默望了他一眼,望见他在夕阳底下发亮的圆眼。   沈奕就那么两眼亮晶晶地瞧着他。   温默顿时没辙了。组织了会儿语言,他比划起来:【没什么,想起你以前也总是跟我在这种时候见面。】   沈奕好奇:“这种时候是哪种时候?”   【太阳要落山的时候。】温默比划,【你从前说,天黑之前,大人都忙着准备晚饭,回家的也着急回家,河边没人路过,所以一直在河边偷偷跟我见面。】   “原来如此。”沈奕吹了声口哨,笑起来,“我还挺精的嘛。”   温默跟着他笑起来。   “所以,那之后都发生什么了?”沈奕把手放在膝盖上,托腮问他,“我说我爱上你之后。”   【后来,你没有要我回答,我也只是点了头。】温默慢吞吞地比划着答,【然后你开始追我吧,算是。】   【你开始总往我洗衣服去的那个河边跑。再后来,你一直没道歉没认错,日子一长,你妈熬不下去了,地里的活太多,家里的活也多,你都不干,她就干不过来。】   【跟你拗不过,她就把你放了出来,又跟你哭,说寄人篱下不容易,求你以后安分点。】   【你没说话,第二天到河边来,坐在我旁边发呆了一下午,最后跟我说你讨厌这个村子,除了我。】   【我也没说话。】   【我也挺讨厌这个村子。】   沈奕没做声。   他把手放到温默腿上,摩挲了他两下。   【你总算回到了正常生活,也没用的上要认错。】温默靠在他身上,继续慢吞吞地比划,【你后来就总是偷偷来我家。也不知道你是从哪里知道的,知道了我爹妈什么时候会不在家,就总是趁他俩不在才来敲门。】   【有时你去县城里卖菜,回来的时候就偷偷拿钱给我也买东西,然后顺路到我家来塞给我,每次都不放心地嘱咐我,让我别给我爹妈和我弟弟看见,让我一定一个人吃了。】   【这事儿后来被你妈知道了,但是她没敢说你什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怕又跟你有隔阂。】   【村子里的人也知道了点儿,知道你喜欢偷偷接济我,但是都没和我爸妈说,也不知道为什么。】   【你人很好,我想回你点什么,可我什么都没有。你就总说,没事的,你喜欢我,你应该的。】   沈奕笑了声:“本来就是啊,我应该的。”   温默摇了摇头。   【没有什么是应该的。】他比划,【你对我很好,你是很好的人。】   【其实我弟弟对我也很好,他知道父母不好,总是追着我叫哥,偷偷照顾我。】温默比划,【他还会偷偷掰饼,掰馒头,藏在兜里,等我回来就偷偷塞给我。】   【你都知道,但你还是不喜欢他。】   【你不喜欢我家每一个人,你就觉得我最可怜。】   “那本来就是啊!”   沈奕气得坐起来,本能地骂起来,“你家没一个好人,全都欺负你!你弟弟也不是好人!”   温默吓了一跳,慌忙拉着他坐下。   沈奕心不甘情不愿地乖乖坐下。   温默望着他气鼓鼓的样儿,笑出声来。   【后来,你偷偷接济我很多年。】温默比划,【一晃的空,我十六了,我弟十四。】   【我妈就开始念叨。】   【说该给我弟找个媳妇,先认识认识。】   【她的意思是,先找个姑娘来认识,培养培养感情,等到了时候,就自然而然地谈婚论嫁。】   【这事儿,她去找了村子里的媒婆,托人家帮忙牵线。】   【话传出去,就成了老温家的儿子要找个媳妇先认识,慢慢过个几年,再水到渠成地结婚。】   【村子里没人把我当个人看,都知道我家对我一点儿不上心,说的肯定是我弟弟。】   【可落到你耳朵里,你居然以为是我妈要给我找媳妇。】   比划着,温默笑得脸红起来,两肩都抖了几下,【那天中午,你火急火燎地来了。】   那时盛夏,太阳很大很辣,来敲开他家门的江奕满头大汗。   中午时,林红在家。   她去开了门,吓了一跳,问他怎么来了。   江奕支支吾吾地说找温默。   林红一听这名字,顿时没有什么好脸色。她翻了个白眼,回到屋子里,嚷嚷着把温默喊了出来。   “门口有人找!”她不耐烦,看他一眼都无比嫌弃,“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怎么他天天要来找你,到底看上你什么了。”   一听这话,温默就知道是谁了。   他有些奇怪,江奕怎么这个时候上门来。   他知道这个时候老温家会有人的,真奇怪。   温默心里嘟囔着出了门,一到门口,就见江奕满头大汗,脸色发白,气喘吁吁。   温默吓了一跳。   【你怎么了?】他比划。   江奕突然面色紧绷。他紧抿嘴,脸上被慌乱占据,惨白的脸突然腾地红了一片。   “你……”他支支吾吾了下,问道,“你晚上有空吗?”   温默点点头。   “那晚上,我来跟你说。”   江奕说完,转头就跑了。   温默想拉住他,跟着跑出门几步,没拉住人。   他一脸懵逼地站在村路上,看着江奕落荒而逃的身影,在远处的村道上消失成一个小小的点。   四周树上响着蝉鸣。   晚上的时候,江奕又来敲门了。   温默出去应门,江奕把他带了出去。那天晚上月色明亮,没路灯也能看清地面,但江奕还是拿了把手电筒来。他打着手电筒照亮着地面,带着温默一步一步走到了河边去。   江奕一路没说话,温默跟在他后边,也沉默了一路。   等到了河边,江奕停了下来。   温默跟着停下。   河风飘飘,水声习习。他们站在河边,身后是一片比人还高的芦苇丛。夜色下,芦苇随风轻轻地摇。   江奕站在那儿没动,一直背对着他。他手里手电筒的光照在地上,照成圆乎乎的一个光圈。   夜色里,他吸了口气。   “你是,没看上我?”   他声音颤抖。   温默怔了怔:“?”   江奕猛地回过身,手电筒的光照到两人之间的地上。周身的黑暗也亮了些,温默看见江奕两眼通红,一脸委屈,眼泪已经啪嗒啪嗒地流了好多。   “你是不是没看上我?”江奕哭着问他,“你没看上我,所以随便你妈去给你找媳妇,是不是!?”   温默愣住了。   江奕紧抿着嘴巴,但嘴巴还是哆嗦个没完。   眼泪扑簌簌地一直掉,他抬起手抹了两把,又把手埋在胳膊里,哽咽了起来。温默才回过神,连忙上前来,从兜里摸出一张干净帕子,上前来想给他抹眼泪。   江奕推开他,鬼叫起来:“你别过来!你先说!”   “你是不是看不上我!你说!你告诉我啊!”   他委屈得脸都是红的,一双眼更湿了,又很不服劲儿地死瞪着他。   “要是真不喜欢我,你说出来啊!你告诉我啊!你嫌我烦,你还不告诉我!?你看不上我还不告诉我,就随便你妈去给你找媳妇,你想用这种方式甩我!?你有意思吗温默,你怎么不气死我啊!你——”   江奕哭嚷不停,伤心欲绝,声嘶力竭。   温默抬手:【我妈是给我弟找媳妇……】   江奕声音一顿。   他一双哭眼缓缓瞪圆,哭声打了个嗝。   半晌,他像个傻狗似的,带着哭声:“啊?”   温默实在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江奕跟个傻子似的,温默笑得停不下来。他踉跄几步,靠到一边的大树上,笑到直不起腰。   “别笑!”江奕脸更红了,急得跺脚,“别笑了,不许笑!”   “有什么好笑的,我很认真啊!还不是怪你妈,又不说清到底是给哪个儿子说媳妇!”   “……别笑了,温默!”   温默还是笑得抬不起头。   江奕再也挂不住脸了,他越想越臊,脸红得要炸。   他把手电筒一扔,蹲到地上,崩溃地抱着脑袋尖叫起来。   “我什么都没说!”他喊,“我什么都没说,你全忘了!你全都给我忘了,你今晚没见过我!!”   温默笑得咳嗽。   他抬起头,江奕还在抱着脑袋哭叫。   温默看着他,渐渐地不再笑了。   河边吹着夜风,他望着江奕,心里头有个地方骤然滚烫起来。温默三言两语说不清自己的心绪,只是看着江奕,忽然想,以后再也不会有今晚这样的事了,也不会再有江奕这样的人。   再也不会有人这样紧张他。   芦苇摇曳着,他起身来,走向江奕。   江奕听见了脚步声,又喊起来:“好了!我知道了,你就笑吧!你想怎么笑就怎么笑,你笑我一辈子!你把我笑死算了,我——”   温默把他的脸捧起来。   江奕声音一顿,来不及反应,就不得不随着他的力道抬起脑袋。他整张脸都红得充血,脸上还有泪痕,一双圆眼怔怔地望着他。   温默亲了上去。   河风吹来,芦苇摇动。   天上明月婆娑,河上明月粼粼。   江奕蓦地瞪大了眼。   片刻,温默松开他。   他终究没有胆子,只是嘴唇碰了嘴唇。   温默一脑袋的黑毛被河风吹乱,一张脸也红得充血。他怯怯地望着江奕,眼睫忽闪两下,又低下眼帘,不敢看他,嘴巴也紧抿起来。   凌乱的发丝间,江奕只看见他通红的耳尖。温默松开手,黑发被风吹得一动一动,瘦小的身子又缩起来,好似想找个地缝躲起来。   江奕僵在原地。   很久,温默听见他猛地倒吸一口凉气。   温默两肩一痛,是江奕猛地攥住他的肩膀。   他吓了一跳,抬头。   江奕脸色更红了,瞳孔颤抖,死盯着他,按在他肩上的手都抖个不停。   江奕心一横,闭上眼,也亲了上来。   用力地、深深地,抱住他,亲了他。   温默猝不及防,他下意识地想挣脱,却被死死地摁着后脑压着腰,扣死在江奕怀中。他无处可逃,只能任由空气一丝一丝稀薄下来。   很久,江奕松开他。   空气被剥夺许久,温默大吸一口气,低下脑袋气喘吁吁。   江奕在他耳边笑了声,把他抱得更紧。温默唔了声,被迫靠在他肩头上。   江奕拍着他的后背,抱着他高高兴兴地摇晃了几下,又亲亲他的耳朵,咬了咬耳骨。   咬得温默在他怀里一哆嗦。   “我的了。”   他在温默耳朵边上呼着热气,声音带着笑的气音,“我是你媳妇了。” 第089章   沈奕脸红透了。   他本来是看着温默的脸。但这段往事听着听着, 他的眼睛就不自觉地从温默脸上往下移了移,飘到他的嘴巴上。   温默比划的手一顿。   沈奕丝毫没察觉,盯着他的嘴巴, 喉结一动, 咽了口口水。   这人在想什么,简直太好懂了。   温默伸手,扯了下沈奕的脸。   他很轻,沈奕却嗷一嗓子叫了出来。   他揉了揉脸,委屈巴巴的一脸无辜。   【在看哪里。】温默无语比划。   “嘴巴。”沈奕一脸坦诚, “说得我又想亲你了。”   “……”   温默红了脸,连忙别开眼睛。   “干嘛,不给亲?”沈奕失落起来, “怎么这样。”   【……回去再亲。】温默比划,【这里,不合适。】   “怎么不合适, 又没人。”   温默指指身后的教学楼门上:【有监控。】   “不在乎。”   沈奕嘻嘻笑着,凑了过来, 抓住他一只手腕,把他往自己身上一拉,亲了上来。   嘴唇与嘴唇相叠。   温默人是死的, 嘴唇也是冰的。沈奕贴上来的双唇滚烫,他抖了抖。   他一抖, 沈奕以为他是想跑。他摁住温默的后脑, 把他摁在自己身前, 用力拥吻。   *   凉城艺术大学, 西门。   落日余晖,夕阳西下, 一辆黑车稳稳当当地停在学校门口。   沈安行浑身酸痛。已经六点半了,学校也终于放过他这个差点被卷进电风扇事故里脑袋开瓢的兼职老师了。   和沈奕一样,凉艺也生怕他出事,抓着沈安行去做了一遍检查。   不知是不是地狱游戏里用了一轮能力的副作用,沈安行有点儿浑身发冷。大热的天,他却感觉迎面吹来的热风凉得骨头里都打哆嗦。   他走出校门,看见熟悉的场合,突然很想哭。   沈安行拉开车门。   驾驶座上坐着个人。   沈安行的家属——柳煦靠在座椅上,手里拿着电话,正脸色难看语气不好地说着话。   “我都说了,判决出来了我会第一时间跟你说的,那法院又不是只顾着你这一个案子,对不对?”   “对,是开完庭了,但是人家又不是批试卷,不可能三天就给你出判决……”   说着话,柳煦看了他一眼。一瞬间,他眼睛亮了亮,朝沈安行笑了一下——但只是一瞬间。很快,柳煦又拉下脸回去讲电话。   “你着什么急呀,让我给法院打电话催?你这才几天,大哥,才三天!你去哪儿都不可能三天就出判决!就算你事情再小那也得一个月左右——”   沈安行关上车门。   他一听就听出来了,柳煦又被当事人缠上了。   经常这样。   做律师的,隔个几天就会遇上一个不讲理的。   车里冷气很足,沈安行更冷了点,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但外头很热,关上的话估计柳煦就不舒服,他干脆忍下来了,反正关不关他都冷。   他看了几眼柳煦。   柳煦表情不好,有些凶,但沈安行越看他越觉得帅。   他凑过去,抱住柳煦,整个人像个考拉似的拖在他身上。   柳煦自然而然地也搂住他,继续讲电话。   沈安行往上够了够,得寸进尺地贴住他的脸,一阵狂蹭。   柳煦随他这种猫蹭猫薄荷似的行径。   沈安行在他身上蹭来蹭去,最后把脑袋埋在他颈窝里,猛吸一大口。   “行了,时间流程就是这样的,民事诉讼三个月内审理结束,大家都是这么长时间的。”柳煦对电话那头说,“没人故意拖着你的案子,等着就行了,挂了。”   说完,柳煦也不废话了,拿开手机挂了电话,再不听当事人在电话那头哇哇地叫。   他把手机扔到一边去。   沈安行已经得寸进尺到搂着他的脖子,咬住他的耳朵了。   他松开柳煦的耳朵:“当事人?”   “是啊。”柳煦叹了口气,又侧头看向他,失笑一声,“干嘛,一上车就这样。”   “想你了。”沈安行委屈巴巴,“我又进去了一次。”   “进哪儿?”   “铁树地狱。”   柳煦当即惊悚:“什么!?”   他吓得侧身过来,脸都白了。   震惊过后,柳煦又生气起来:“有病吧!不是说出来就不回去了吗!?又让你回去干什么?!”   沈安行呼噜了两下他的毛:“行啦,不生气,事出有因。”   “有什么因!?”   “去帮忙。”沈安行说,“拔舌地狱的也要出来了,他用了能力也要反噬,所以就让我去帮一次。铁树地狱的新守夜人也有点情况,地府也是没办法吧。我这次下去,他们就是让我无偿用了一轮冰山,给人家帮一次忙……虽然我好像什么忙都没帮上。”   沈安行悻悻地撇撇嘴,叹了口气,“我怎么总这么没用。”   “说什么呢,你肯定有用。”柳煦忙道,“八成又是你妄自菲薄了,别总这么说自己。”   柳煦伸手捏捏沈安行的脸。   “你这次进去,没出事吧?”他又担心,“受伤没有?”   “没有。”沈安行说,“就是想你了,他们都有人跟着,就你没跟我进去。不过没进去也好,这次的蛮吓人的。”   “吓人也该叫我跟着你啊。”柳煦不满地嘟囔。   “还是算了。”沈安行笑起来,“真吓着你,你又要几天都睡不着了。哎,你今天早上,没喝生椰拿铁吧?”   “喝了。”柳煦说。   沈安行委屈起来:“怎么还是去买了?怎么总不听我的话……”   “大早起的,不摄取点儿糖分和咖啡因怎么活。”   “那你也不能摄取科技狠活的糖分和咖啡因……”   “就爱整点儿科技跟狠活儿。”柳煦笑着,“行啦,逗你的,我早上没喝。”   沈安行不满又幽怨地睨他。   柳煦哈哈笑了声:“你这样好玩啊,谁不想逗逗你。好了,起来啦,开车回家了。”   窸窸窣窣一阵,大学西门门口的这辆黑车启动了。   它开了出去,平稳地一骑绝尘。   红绿灯跟前,黑车稳稳停下。   “话说回来,你干嘛要来这儿做兼职老师?”   “……”沈安行沉默一会儿,“心血来潮。”   “那这潮什么时候退?”   “不知道。”沈安行说,“但我的任务好像没几天时间了。”   柳煦的声音里,透着股“果然如此”的无奈:“有关那个拔舌地狱的守夜人?”   沈安行本就不想瞒他,再说他也瞒不住。   谢未弦前几天把这事儿交给他的时候,也跟他说了,白无常说过,有关这把钥匙的事,他也能跟柳煦说说——如果他一个人解决不了的话。   沈安行就朝柳煦点点头。   “你说,”沈安行问他,“怎么能从一个人那儿神不知鬼不觉的把钥匙偷过来?”   红灯变绿了,柳煦没动。   他沉默很久,转头,难以置信:“什么玩意儿?”   “地府让你偷钥匙?”   *   太阳虽然已经落山,但沈奕还是拉着温默去买了几套衣服。   等回到宿舍,已经八点半,沈奕累瘫在椅子上,长舒了一口气出来,拿起遥控器,打开了空调。   吹到冷气,他又发出一阵人类返祖似的变异声音。   “热死了。”他说。   温默拉过一把椅子,坐到他身边。   沈奕呼噜了一把他的头发。温默已经换上了沈奕新买给他的衣服,是件灰色的宽松T恤,上头画着一只橙色眼睛的表情凶恶的小黑猫,背面是一只眼睛圆溜溜的萌萌小黑猫。   沈奕非说像他,硬给他买了下来。   他还越看温默穿这件,越喜欢。   沈奕边摸他的脑袋,边打量一遍温默身上的衣服,再次心满意足地点头:“你穿这件就是好看!”   他喜欢的话,就穿吧。   温默无奈地点头。   沈奕拿起他的手,把他手掌握在手心里。温默手上也有细小的刀疤痕,沈奕眼神一沉,撇着嘴,拉着他的手放在自己手心里,揉搓了几下。   “话说回来,”沈奕问,“你们是不是真瞒着我什么?”   温默放松的骨头立马绷紧——如果他还能流冷汗,这会儿必定已经满头大汗。   “就是在刚刚那个铁树地狱里,”沈奕揉着他的掌心,抬头看向他,“我怎么总觉得你们合伙在蒙我什么呢?”   温默心虚地比划:【你想多了。】   沈奕狐疑:“真的吗?”   温默点头。   【我们,三个,能合伙骗你什么?】他比划,【只是他们都忘了还有这件事,而已。】   “是哦。”沈奕思索片刻,缓缓点点头,被说服了,“倒也是,你们能合伙骗我什么。”   温默松了口气。   “比起这个,”沈奕朝他兴奋地扬起脸,“要是你真能活过来,我们去做什么?”   温默一怔。   沈奕拉着椅子,刺啦一声朝他靠近过来,眼睛里闪闪发光:“我有好多想跟你做的事!”   “你活过来是不是就能吃东西了?那就先去晚秋,那家是这里最有名的约会餐厅!然后就去吃烧烤,去甜品店吃提拉米苏,我再给你买橘子吃,你以前就喜欢吃橘子——对对,我们还得去看海!还有还有……”   沈奕拉着他的手,一条一条把要吃的东西和要做的事情数了过来。   温默望着他亮晶晶的眼睛,忽然想起,四十多年前江奕也这么数过,在他放弃名额的时候,还有之前之后许多个傍晚,他都唠叨过。   沈奕也唠唠叨叨地、一句一句的说着。   【你不会庆幸自己不知道,只会怪自己当时怎么没在桥上陪他,对吧。】   温默想起铁树地狱里,沈安行最后说的话。   【他想让你需要他。】   【谁都不想一无所知。】   “阿默。”   温默想入神时,沈奕叫了他一声。   温默抬头,撞上他的圆眼。   沈奕目光灼灼。   “我们会通关的,”他说,“我会让你活着回来的。”   温默僵了片刻,失笑一声,点了头。   不说吧。   还是不要说了。   温默抓住他的手腕,想,还是奕哥儿不哭最重要。   【睡觉吧,】温默给他比划,【以后的事,以后说。】   “听你的!”   沈奕心情好得很,温默一说,他就欢天喜地的拿着洗漱用品出去洗脸了。   温默从善如流地换上睡衣,爬上他的床。沈奕每晚都要这么睡,必须抱着温默。   小小一张单人床,每晚都挤着两个大人,翻身都翻不开。   温默有跟他说过,这样太挤了,要他晚上一个人睡。   可他这么一说,沈奕就委屈巴巴地看着他,说不抱着他睡不着。   “你不懂,”他伤心欲绝,“你身上有特别清香的味道,我闻不着你就睡不着。”   温默无语,心说他怎么从来没闻见过自己身上有什么清香味儿,奕哥儿是狗吗,到底闻见什么了。   他虽是这么想的,但这些话没比划出来。因为沈奕又在用那双湿漉漉的圆眼盯着他,温默又没辙了。   他总对奕哥儿没辙,不论沈奕还是江奕,只需要或委屈或期待地用湿漉漉会发光的眼睛看他一眼,温默就只能缴械投降。   于是温默每晚都上来陪睡。   沈奕洗漱完回来了,他把牙缸和洗面奶放回到桌面上,转头看看阳台,忽然想起什么:“我衣服好像还没收,你等等我,我去收了衣服再睡觉。”   温默点点头。   沈奕哼着歌,伸展着胳膊,往阳台外头走去。   “说起来,阿默,”他边打开阳台门,边问,“那你这种情况的话,到底怎么才能通关出来?守夜人肯定和其他玩家不一样,那出关方式也不一样的吧?”   沈奕问到了点儿上。   温默也一直纳闷这个问题。既然守夜人是能变回人的,那理应他们这个流程也会有一个标准答案。   到底怎么做,才能通过游戏,变回活人?   并且,温默本人并不是正经的守夜人。   原本他是因为没法去轮回才被安排进拔舌地狱里的,身上并没有罪。   这种情况,到底怎么才能通关?   温默深思。   突然,沈奕惊叫一声:“卧槽!”   温默吓得一抖。   阳台上突然噼里啪啦一阵响。温默从床上探出脑袋去,就见沈奕在阳台上踩到了一大滩水,脚底一滑,摔得在那儿前仰后合地跳起了探戈。   温默:“……”   噗地一声,他笑了出来。   沈奕最终扑到了阳台边上,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   “我靠,”他松了口气,“吓死我了,我以为又要进去……”   怎么可能那么快,奕哥儿才出来半天。   温默笑着——他脸上的笑意还没下去,又突然间,夜里猛地刮起一道大风。   彷如台风,风吹得几乎轰地一声。   楼下响起学生们的尖叫,沈奕更是一声惨叫,竟然直接被大风刮了下去!   他直直坠楼了,掉下去前他喊:“阿默!!!”   温默:“!?!” 第090章   一条阴森的林间小路, 蔓延向远方。   温默穿着一身睡衣,穿着双拖鞋,站在路上, 整个人都不好了。   沈奕比他没好多少, 也是一身睡衣,脚上一双趿拉板。   温默幽怨地转头,挖了他一眼。   沈奕顿时蹭地冒了一脖子的冷汗,赶紧手忙脚乱地挥着双手解释起来:“不是这样的,也不是那样的!就是, 就是你看到的那样,我晾衣服的时候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一滩水,我就摔了, 扑到栏杆上的时候,那阵大风就刮过来了!其实风没什么的,但好像有个人突然把我往外扯, 我就一下子掉出去了!真的!你要相信我!!”   沈奕解释得要哭了,满眼都是生怕温默怪他的可怜兮兮, 圆眼又湿漉漉的。   又是这招。   又是这招!   温默深吸一口气,而后重重地叹出来——他还真的就吃这一招。   沈奕就靠这一招把他吃死了四十多年,拔舌地狱里温默每回闭上眼睛想起他, 都是这双圆眼。   算他眼睛长得好。   温默摆摆手:【行了,我不怪你, 又不是你自己想掉下去的。】   沈奕松了口气。   这话倒是真的, 不可能是沈奕自己想掉下去的。   温默想着, 皱起眉来。   【这就意味着, 是地狱提快了频率。】温默朝他比划,【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总之小心一点。】   沈奕闻言,神色也凝重了些,点了点头。   温默放下手,望了望身前身后两侧。这是一条山间小路,身后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山林,林后是一座巍峨的高山。而身前,有一条狭窄的小路蔓延向远方。   沈奕把手在裤子上擦了两下,见这一幕,他轻嘶了声:“好像拔舌。”   这种林间小路,的确很像拔舌地狱的杨庄子。   【山村游戏,差不多都是这样的。】温默比划,【先走吧。】   一说走,沈奕脸色纠结了下,表情难看地低了低头,扯了扯自己身上的这一身睡衣。   温默也低下头,看向自己身上的睡衣:“……”   “我们这次,”沈奕一言难尽,“就这么玩吗?”   温默比划:【先往里走吧。如果确认是人的话,换上NPC家里的衣服也行……他们给换的话。】   “那也是。”   反正停滞不前是不会有任何进展的。   沈奕拉起温默的手,两人趿拉着拖鞋,往里走去。   跟着他往前走了几步,温默抬了抬头。沈奕穿着一身黑衬衫睡衣,发丝微卷,脸庞棱角分明,眉眼深邃。阴暗的天空下,那双眼睛却丝毫不显惨白,总是亮着光。   拉着他的手算是有力,宽大的手掌把他一整只手都包裹在其中。   身边草地树林在阴风里摇曳着,温默忽然就想起四十多年前。那时候,江奕也常和他一起走这样的村路。   游戏还没开始,四周颇有些岁月静好的安宁感。   于是温默把沈奕攥紧,往他身上贴了贴。   穿过林间小路,眼前豁然开朗。   一个小饭店出现在眼前。小饭店是个小二楼,白砖红瓦的破旧房子,蓝玻璃上贴着白底红字的菜名。   “炒菜”“盒饭”“拉面”“快餐”,什么都有。   温默仰头,小饭店的门牌挂在门上。   【草姐小饭店】   已经有好几个玩家来到饭店门口等着了。   但跟沈奕和温默不同,他们穿着很得体,身上都是正经的短袖短裤。   玩家们都正刷着手机。但听见脚步声,他们一抬头,望见他俩一身睡衣就过来了,顿时大跌眼镜。   “我靠,”他们放下手机,难以置信,“两位兄弟,上床睡觉的时候被弄过来的?”   “神人啊。”   “你俩就这么玩这关吗?”   温默脸色难看。   他本来就不想面对这事儿,这帮人还就哪壶不开提哪壶。   其中有几个人吃吃地笑起来,笑得两人无比尴尬。   “喂,笑笑就算了,一直笑干什么!”沈奕忍不下去,上前一步骂起来,“你以为我是愿意穿着这身进来的吗!”   “好了好了,你别吵。”一个女玩家总算是当了个人,无奈苦笑着说,“行了,都别笑了,这是没办法的事啊。一会儿进游戏,你们就去找没危险的NPC借两身吧。穿着睡衣,怎么想都不方便。”   有人出来打圆场,沈奕才收起了脾气来。   他哼哼两声,再没多说,拉着温默到一边等着去了。   草姐小饭店前栽了两棵歪脖子树,温默靠到树上,沈奕靠在他肩膀上。   过了会儿,玩家们陆陆续续地来了很多。   玩家们正还在等人齐时,突然,一声怒吼打路那边响过来。   “喂!!”   众人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就见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一脸暴怒地朝他们冲过来。   “怎么回事!?”他大喊,“这儿到底是什么地方,老子正开车往家走呢!是不是你们安排货车撞我的?老子怎么一睁眼跑到这个地方来了?!”   新人。   温默得出结论。   男人脾气爆,不是个善茬,他拉着沈奕往边上躲了几步。   “问你们话呢!干什么不说话!?”男人指着他们,“你们到底干什么的!?是不是拍节目的,这么整人!”   “来了就闭嘴。”一个玩家啧了声,“烦不烦?不是拍节目!要是拍节目,那导演和摄影机都去哪儿了?”   “鬼知道去哪儿了,肯定是你们藏起来了!”男人嚷嚷,“要不然的话,这是哪儿啊!”   那玩家翻了个白眼,懒得理他了。   男人朝着他又高声嚷嚷了几句,但玩家一句话都不再回。   男人追着他嚷,看他不说话,又得意起来:“说不过老子吧!嘿,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水平,敢跟老子对着干,我呸,毛都没长齐的玩意!”   玩家又翻了他一个白眼。   男人追着别的玩家又骂:“你们也少他爹废话,赶紧的!让录像的出来,老子没空跟你们玩这种整人节目!知道老子是谁吗?老子很忙的!”   没有一个玩家理他。   男人在众人跟前走了一圈,结果还是没一个人搭理他。他更怒火中烧了,再次骂了一圈,这回瞧见众人身后的小饭店,于是撸了两把袖子,抬脚就往里去。   砰的一声,男人撞上了一面透明的墙。   地狱播报的诡笑声响起来,男人吓了一跳,惨叫一声以后后退一大步。   “什么玩意儿!?”他大喊,“到底在哪儿出声呢,你们这么拍节目,我告诉你们,是违法的!等着我去报警抓你们吧!”   还是没人理他。   地狱播报嗤笑着响:【人不够,人不够……】   人的确是还没来齐。   男人仰着头,对着播报骂了半天——真是个神人,温默觉得敢和播报对着骂的神人,男人应该是头一个。   播报的声音太诡异,男人骂了一会儿,突然也缩起脖子来,没了什么胆量。他撇撇嘴,竟然意外地老实下来,再没说话,抱着双臂把所有人都瞪了一眼,蔫蔫地走到一边去,找了个位置坐下。   玩家们又陆陆续续地来了几个。   十八个人到齐了。   一如往常,十八个人一到齐,就有人过来数了数人头。见人来齐,他抬脚就往里走。   他也碰地撞到了一面透明的墙上。   那人嗷了一嗓子,捂着脑袋退后几步,一脸懵逼地抬头:“!?”   地狱播报适时响起。   它诡异地笑了一嗓子:【人不够,人不够,地狱只接十八人……】   “已经十八人了啊。”有玩家奇怪,“怎么回事?”   “你数错了吗?”旁人问。   “没错啊!”那人说,然后又数了一遍人,斩钉截铁道,“就是十八个人!”   旁边,别的玩家也数了一遍。   “没错,真是十八个人。”他说。   “那怎么会……”   语毕,玩家们突然沉默下来。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陷入了良久的沉默——大家都不是傻的,这意味着什么,他们其实很是清楚。   这之中,有个鬼。   有人,不是人。   众人的视线警惕起来。他们立刻互相打量一番,视线狐疑地彼此打量。   空气都冰冷几分。   真正的鬼——温默手插进兜里。迎面的阴风冷冷吹来,沈奕狠狠打了个喷嚏。   温默转头看他,沈奕抹抹鼻子,吸了口气:“这睡衣还是薄点,你不冷吗?”   温默摇摇头。   他早死了,冷什么。   “喂,你们互相瞪什么瞪?”新人男又胡咧咧起来,大声道,“到底为什么进不去啊,话说进去干什么?”   还是没人理他。   正在此时,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温默转头一看,立即骇然。   黑皮衣姑娘——拔舌地狱和剪刀地狱里,温默都见过的这位把脸挡得严严实实的皮衣姑娘。   她就这么又水灵灵地出现在温默面前,向着他走来,又跟他来了同一场游戏。   她戴着鸭舌帽大墨镜和黑色口罩,蹦蹦跳跳地就走来了。   “这么多人呐,”她走进人群里,大大方方地一笑,“是不是都等我呢?我是最后一个吧?”   没有人回答。   众人戒备地又互相打量一番。片刻,有人意味深长地挺直胸膛,转头走进饭店。   这一次,再没有透明的墙拦住他们。   “走。”   众人一窝蜂地走向饭店。   新人男见他们全都走了,慌张地喊起来:“走是去哪儿啊,喂!到底怎么回事!那个声音为什么不见了!?”   没人理他,众人只是往里走去。   新人男碰了一鼻子灰,骂了句爹,只得骂骂咧咧地跟了上来。   黑皮衣姑娘哼笑了声,也跟着大伙进游戏去了。   等走到歪脖子树旁边,她才瞧见还没动身的温默和沈奕。   姑娘身形一僵。   “……默哥,”她声音有点儿凄惨,“这么巧?”   温默没说话,只是点点头。   “这么巧。”沈奕朝她一笑,“我们同场三场了吧?”   “是啊……哈哈哈哈哈哈。”黑皮衣姑娘强颜欢笑,“所以这次也是……”   沈奕点点头,很命苦地偷偷伸出两只手,朝她比了个1和9。   这次也十九个人。   “哎。”黑皮衣姑娘叹了声,“算了,没事,我帮你们瞒着。作为交换,你们这把得护着我啊。”   “好说,那我们一起。”   “行啊,奕哥儿——话说你们怎么这个打扮,都上床睡觉了吗?”   “……对,”沈奕讪讪,“刚要上床。”   黑皮衣姑娘哈哈一笑。   “走吧。”她说。   沈奕点点头,带着温默跟了上去。   “话说姑娘,好像都没问过你的名字。”沈奕问道,“你叫什么?”   “嗯?我吗?”姑娘说,“我叫韩骨爱。” 第091章   玩家们推开草姐小饭店的门, 走了进去。   热闹的交谈声和饭菜香味儿的烟火气儿扑面而来。   饭店里面坐满了人。   不大的饭店里一共摆了八张桌子,除了最里面的那张,每张桌子都围满了人, 桌子上也堆满了菜品, 酒瓶更是一瓶挨着一瓶。   人们大快朵颐,大声欢笑,吃得满嘴流油,喝得酒液顺着嘴角淌下来。   还有人在抽烟。   温默被二手烟呛得咳嗽了好几声。   沈奕往他跟前挥了挥手,一脸嫌弃地挥开飘到了温默面前来的烟气儿。   吃着菜喝着酒的人们朝他们投来目光, 但没多在意,很快又低下头吃自己的喝自己的。   “欢迎光临!”   一道轻快的女声响起。   一个盘着头的年轻女孩朝他们跑来。她围着白围裙,虽然忙得满头大汗, 但却一脸笑容。   她将手在沾满油污的围裙上抹了两下,对着他们一笑:“你们就是来村子里调查的调查员吧?欢迎光临!早听说你们今天要来了!是来吃饭的吧?我们这个饭店,可是村子里唯一一个饭店!”   “大伙每天都来我们家吃饭, 你们也快坐!进村之前先吃顿饭吧,也到饭点了!”   她说着, 回头,打量了一圈饭店里面,转头招呼了声“大伟”, 立马有个一身腱子肉的男青年从后厨里走了出来。   这是个皮肤黝黑的青年,他朝着玩家们一笑, 露出一排大白牙——还是个很开朗的男青年。   “快来, 大伟, ”年轻女孩招呼着他, “调查员来了不少,快去搬桌子!”   大伟应了声, 跑了出来,钻进前台边上的另一间屋子里,从里头搬出一张桌子来,和饭店里唯一的一张空桌子拼到了一起。   年轻女孩招呼着大家入座:“快坐快坐!”   玩家们入座。   女孩从前台上拿下好几个菜单,放到了玩家们的桌子上:“来,哥哥姐姐们,点菜吧!”   韩骨爱站起来,一点儿不见外地伸手就把菜单拿了过来。   她翻开一页。   温默凑过去,往她手上看了一眼。菜单上没什么稀奇的,和平常的饭店一样,早餐有包子小米粥和板面,午餐有炒菜和米饭。   菜品,也都是随处可见的小炒肉、鱼香肉丝和菜花炒肉一类。   韩骨爱翻了几页,没瞧出什么稀奇的。她沉吟片刻,说:“没什么不对劲的,就随便点点儿吧?”   另一个玩家奇怪:“点菜是可以点,但我们也不能吃啊,这点来干什么。”   “不能吃?”沈奕问,“没说不能吃吧,播报里不是只说不需要进食吗?”   “那倒是,吃也是可以吃的,”发话的玩家意味深长地看向他,“但其实吃也不行。也不能说是不行,是吃的时候,我们吃的东西超级难以下咽,就跟嚼蜡烛一样。”   ……嚼蜡烛。   “对,很难吃的。”另一个玩家附和,“兄弟,还没在游戏里吃过东西吧。”   “确实没有。”沈奕干笑。   “算了,总之先点上吧,现在的剧情是让我们点菜。吃不吃的,一会儿再说。”   “好,那先点上。”韩骨爱朝着年轻女孩举手,笑着说,“来,点菜啦!”   “好嘞!”年轻女孩笑盈盈地拿起纸笔,“您说!”   “一份炒菜花,一份拌菠菜,一份冰葡萄,一份韭菜炒豆芽,一份猪肘子,一份红烧肉……”她点了几道硬菜和素菜,“最后来三盘米饭!”   “好嘞!”   女孩把所有菜名记好,确认过一遍菜名没错后,就笑着拿起所有菜单,“那您稍等,菜马上来!”   说完,她抱着菜单回身走了,吆喝了声:“厨房加菜!”   众人望着女孩进了后厨。   饭桌上安静下来。   没人说话,众人四处打量,有人去看旁桌用餐的NPC,有人警惕地打量自己周围的玩家——看得出,有人在意这轮游戏,有人则在意潜伏在玩家之中的鬼。   正各怀鬼胎一片沉默时,播报的声音响了起来。   新人男吓了一跳,他大叫一声,竟然身子一歪,从椅子上掉了下来。   温默被他的叫声吓了一跳,浑身一抖,抓了沈奕一把。   【欢迎来到舂臼地狱……】   此话一出,饭桌上的玩家们又有数人目光一凛。   沈奕嘟囔:“我记得舂臼地狱是……”   “对,”韩骨爱两手放在桌上,托着脸说,“浪费粮食、糟踏五谷的人,还有在酒桌上破口大骂的人,骂得尤其难听的那种。”   “这种地狱,新人居然只有一个。”沈奕睨了摔到地上一脸惊惧的新人一眼,“总感觉这个罪名已经讲出了一个大世界。”   “平常应该有很多新人的吧。”韩骨爱也看了新人男一眼,“或许只是我们这次没有很多新人而已。现在这种浪费粮食的的确不少,尤其短视频平台上,有一些明明饭都不会做的老外,还故意浪费很多粮食博人眼球,也不知道怎么想的。”   “那如果是这个罪名的话,这个地狱里的罪恶要怎么终结?”沈奕不解,“浪费粮食这种罪名……总不能把剩饭往他们嘴里硬塞吧?”   “肯定不会那样啊,傻啊你奕哥儿。”韩骨爱哭笑不得,“走一步看一步就好了,现在剧情都没展开。”   沈奕想想也是。   播报说着:【在这里,你可以进食,但不需要睡眠……】   众人一惊。   “喂,你听到了吗?”有人捅捅身边的人。   “听见了,听见了,”那人也茫然极了,“刚是说,我们可以在这儿吃饭?”   “好像是这个意思。”   众人窸窸窣窣,沈奕也和韩骨爱又接头交耳了两句。   不愧是舂臼地狱。   温默想,以粮食为罪的地狱,果然和别的地方不一样。   说着,播报也念完了例行公事的那一套。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它阴诡的声音,念起抑扬顿挫的诗词,【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播报渐渐消散,声音如同中邪,一直低低念着这两句诗。   砰!   众人吓得一抖。   围着白围裙的年轻女孩笑眼弯弯,将一盘菜放到众人面前的桌子上。   “鱼香肉丝来咯!”女孩手中举着个木头餐盘,她把餐盘上一盘一盘的菜放到桌上,“这是炒菜花,这是拌菠菜,这是夫妻肺片,这是冰葡萄……先上这些,您再稍等,菜马上齐!”   她又抱着餐盘,转头跑回后厨。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他们神色各异。   温默低头看看自己面前的餐具——餐具早已在落座时,刚才那姑娘就给他们都拿来了。   “要不……”有人提议,“咱们吃吃看?”   “吃吗?”有人迟疑。   “吃吧,刚刚播报不是说了吗,可以吃的。”   “所以才奇怪啊,一直都是不能吃的,怎么到了这个地狱,突然就能吃了?”   玩家狐疑地看向被端上来的夫妻肺片和鱼香肉丝——他主要盯着那里面的肉。   恐怖游戏里被端上来的肉,很难不让人怀疑是人那个肉。   “这肉很可疑。”他说。   正说着,撕开餐具塑料包装的声音突然传来。   “?”   玩家们转头一看,就见韩骨爱和沈奕正动作出奇一致地、一同撕开了餐具。   俩人拿起筷子勺子拿起碗,丝毫不在意地夹了一筷子拌菠菜、舀起一勺子冰葡萄。   沈奕囫囵把嘴里的冰葡萄咽下去,拿起温默跟前的餐具,一边帮他撕开,一边毫不在意道:“那就别吃肉嘛,这还不简单?小韩就是知道会有大家想的那种情况,才点了好多纯素菜。”   “她总不能把菜也用那个肉做吧。”   玩家们闻言,低头望了望桌子上的几盘素菜,恍然大悟。   “也是,大家先吃吧。”他们说,“这个地狱浪费粮食就是罪名,总不能点了不吃。”   言之有理,玩家们都撕开了餐具,开始打扫桌上的素菜。   新人男咽了口口水,面色恐惧:“不是,到底怎么回事儿啊你们,怎么你们也说什么地狱……不会这儿真是地狱吧?真有这么扯的事儿?”   “你有没有浪费过粮食在酒桌上骂人,你自己清楚咯。”沈奕说,“你那些事儿,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所以你在这里啊,还要别人提醒你吗。”   新人男的脸色顿时一阵青白,再说不出什么话。   沈奕把餐具拆好,放到了温默跟前。   温默默默地给自己舀了一勺冰葡萄——他压根就吃不了,所有的饭菜到了他嘴里,都是一股放了三天的厨余垃圾的臭味儿。   他便有一下没一下地搅着碗里的一颗冰葡萄,堂而皇之地滥竽充数。   白围裙姑娘又来了好几次,把菜都上齐了。   “菜齐啦,你们慢慢吃!”   女孩笑着说罢,手又在围裙上抹了两下,转身离开,临走前说,“一定要都吃光哦!”   这话让众人一震。   顿时,每个人都不约而同地交换了眼神,又不约而同地望向桌上那些还没人碰过的肉菜。   韩骨爱咽下嘴里的拌菠菜,对着几道大鱼大肉一笑:“好像不吃不行了。”   “谁让你点这么多大鱼大肉的!”有人咬牙切齿。   “这不是想试试看,这家饭店会不会真的是会做人肉吗。”   韩骨爱笑着。正好猪肘子摆在她跟前,她便把脸凑近过去,嗅了嗅,“好像是猪肉味儿。”   “游戏才刚开局,应该也不会上来就让人吃人肉的吧。”另一个玩家也猜测,“吃吧,应该没问题。”   说着,他伸手夹了一筷子红烧肉。   一群人或惊疑不定或惊恐万分或呆呆愣愣地看着他——这位勇士将红烧肉塞进嘴里,嚼了几下,咽了下去。   他看向众人:“猪肉味儿,不用怕。”   老玩家疑心比较重,还是不信:“会不会人肉本来就像猪肉味儿?”   “骂谁猪呢你。”旁边的玩家白了他一眼,也夹了一筷子鱼香肉丝,“吃吧,她刚刚那么说,不吃完,总感觉会出事。”   他也把肉吃了下去,然后点点头,也附和:“的确是猪肉。”   一个两个都这样说,玩家们也便放下了心。大家一人一筷子,把桌上的肉也都消灭干净。   沈奕也夹了一筷子猪肘子,放进嘴里。   温默不放心地盯着他。直到沈奕喉结一动,咽下了肉,温默就拿胳膊捅了捅他。   他比划:【真的是猪肉味儿吗?】   “是啊。”沈奕说,“这味道不怪,肯定不是想的那个肉。”   沈奕都这么说,温默放下半颗心来。   【就算这样,你也别再夹肉吃了。】温默说,【我总觉得不放心。】   沈奕笑了声,点头说好。   大伙一人一筷子,很快把桌子上的菜都扫荡一空。   他们叫来服务员,白围裙的年轻女孩笑容满面地凑过来,看见他们桌上的菜和饭都成了空盘,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都吃光了呀?”她笑着说,“都吃光就好,这样才算不浪费粮食……咦?”   她的目光扫视了一圈,忽然在新人男的碗里停了下来。   众人顺着目光看去,就见新人男的饭碗里居然还剩下了半碗饭,以及一块被咬了一半的猪肘子。   众人替他脸色一白。   “你怎么没吃完!?”有人压低声音咆哮。   新人男一脸懵逼地白着脸:“我这不算吃完吗……?桌上的菜都空了啊……”   温默服了。   这人做舂臼地狱的罪人真是不冤,还剩半碗饭和一块肉,在他的认知里就是吃完了。   白围裙姑娘对着他眯起笑眼:“大哥,你吃完了吗?”   “……吃完了……吧……”   他一脸惊恐发怵,声音如蚊。   一点儿瞧不见刚刚进游戏时,那个对着所有人乱吼骂天骂地的跋扈影子。   白围裙姑娘眼睛眯成一条缝,点了点头:“吃完了就好。”   她再没和这位大哥说什么,摆摆手说:“结账就不用啦,大伙是来我们村子调查悬案的,我就不算你们的钱了。”   “悬案?”   “是啊,你们是还没听说详细的事儿吗?”姑娘说,“村长应该会和你们说的,我就不多说了,我知道的也不多。”   “操你大爷的!”   一旁突然有人骂起来,温默吓了一跳。他一抖,扑到沈奕身上,拉住他胳膊,往旁一看,就见出声的是隔壁桌,那是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   他脱了上衣,露出肥胖如猪的身躯,骂完这一句后就哈哈大笑起来。   男人手里有个酒瓶,他挥舞着酒瓶,兴奋地甩着手骂起来:“我当时就这么骂的!爹的,怎么地吧,让他有办法就去想!臭吊玩意儿!”   他边说,边又抓了把毛豆塞进嘴里。坐在他对面的男人也笑起来,张嘴说了句玩笑话。听了他的话,中年男人噗地把毛豆喷了出来,跟着一起大笑。   毛豆喷进桌上的菜里。   那张桌子已经很脏,菜汁淌了一地,酒液也顺着桌角滴滴答答,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喝的。   又一阵大笑声在不远处响起,那是几个中年女人。她们边吃边笑,身边的小孩居然正用手将炖得软烂的捏碎,又把鸡翅拿在手里甩着玩。   女人们便夸他想象力强,动手力强,并不骂他。   另一张桌子上,一个男人吃了一口豆芽,就呸呸地喷了出来。她嫌弃地将菜里的豆芽都挑出来,骂着他们的豆芽难吃,还将碗里的饭都扣到了菜里,嚷嚷着叫起服务员,说要喊后厨出来。   每一张桌子上几乎都是如此。   温默皱起眉来。   白围裙女孩被吐豆芽的顾客叫了,她匆匆应了声,笑着对他们说:“那我不打扰各位了。我们饭店是开在村外头的,离村子不远。”   “你们去村子里忙吧!”   她说完,跑向顾客的方向。 第092章   玩家们出了饭店。   依着那服务生的话, 他们走上了进村的路。   路上还算风平浪静,饭店里的声音渐渐在身后消失。   走着走着,沈奕低声问温默:“你看到了吗?那饭店里的客人。”   他也注意到了。   温默点点头。   韩骨爱也插嘴进来:“我也看到了哦, 简直了, 全都在这个地狱的罪名上踩。那要是个雷区,小饭店都已经爆炸了。”   话糙理不糙。   “看来,不管接下来是什么东西等着我们,都跟这个小饭店脱不了干系了。”沈奕望着温默。   温默点点头。   一个以粮食为罪名的地狱里,开场就是这样一个小饭店, 不用脑子想也能知道,这里面一定有事。   不多时,众人走到了村口。   村子门口立着块石头, 上头写着“新汇村”——这就是这个村子的村口了。   众人走了进去。   新人男不安地开口:“咱们真要进去?别了吧,怎么那娘们说什么,你们就信什么?”   没人理他。   村口边上, 有两个老太太坐在马扎上,边嗑着瓜子边聊天。   韩骨爱走上前, 笑着蹲下去问:“老太太,村长在哪儿啊?我们找村长有事。”   “村长?”   “喔,村长在那边。”其中一个老太太给他们指了方向, “进村以后,第一个路口往那边拐, 门口电线杆上挂了个大喇叭的那家, 就是村长家。”   韩骨爱跟她道了谢, 又挥着手跟她道别, 才转身带着所有玩家再次上路。   五分钟后,乌泱泱十九个人在挂了大喇叭的电线杆旁停了下来。   村长家的铁门是灰的, 门上贴了两个门神——温默只觉眼前魔幻,这俩门神跟他家的简直一模一样。   沈奕也看出来了,他情不自禁地嘴巴一歪,龇牙咧嘴:“这不就你家大门换了个色吗?”   温默点点头。   “地狱真是素材短缺,一个门也要抄。”   温默没话说,呵呵干笑两声。   一个玩家上前,敲开了村长家的门。   大门打开来。   一个老人站在门后。他满脸皱纹,但脚步利索,背脊直挺,看起来很有精神气儿。   老人撇着嘴,皱着眉,一脸不怒自威,看起来不好惹。   “什么人?”老人问。   韩骨爱笑着报上家门:“我们是调查员。”   “哦。”老人紧皱的眉头舒展开一些,看起来他也知道他们,“是你们。进来吧,等你们好久了。”   他拉开门,转头走进屋子里。   玩家们跟了上去。   老人的家里很大,他径直走进客厅,在一把沙发椅上坐下。   玩家们或找了位置坐下,或干脆站在客厅里,等着老人发话。   老人端起自己的茶缸,不急不缓地拿开杯盖,朝着杯子里吹了口气,喝了口茶。   等茶水下肚,他叹了口气出来,才开了金口:“我们村子,从半个月前开始,小孩就开始一个接一个地失踪。”   “大家到处去找孩子,可哪里都找不到。我们连深山老林里都去过了,都没有孩子的踪迹。”   “后来,失踪的孩子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到今天,村子里只剩下一个孩子了。”村长愁眉苦脸,“我们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才请了你们来。”   村长放下茶杯,站起身,朝他们低下头。   “求你们了!”村长说,“请一定帮忙找到我们村子里的孩子,他们可是家家户户的心头肉!”   众人互相看了一眼。   一个玩家说:“村长,你突然这么说,我们也很难入手。你放心,帮我们是一定会帮的,但你得告诉我们详细的事情经过。比如,第一个孩子是怎么失踪的?他们失踪前后都发生了什么?”   “有了这些情报,我们才好入手调查。”   村长抬起头,眼神晦暗地将他们一个个打量过来。   见他们神色严肃,一脸认真,村长才重新坐到椅子上。   再次沉沉叹了一口气,村长握住两手,开口:“第一个孩子,是村口老王家的孩子。”   “他家孩子最淘,所以那天说找不到以后,大家都没当回事,以为是他家孩子又恶作剧,被哪家给扣了。”   “那小孩经常这样,偷人家家里的鸡蛋、抓人家小鸡仔、偷玉米偷果子的,经常被村子里的人家扣住。被熊了的人家去找老王,或者等老王来找……可问遍村子里的所有人,大伙都说没看见他家小孩。”   “大伙这才发现事情不对,赶紧出门去找,结果哪儿都找不到了。”   “接着,就是第二个,第三个……他们失踪前,也没发生什么。就是一群孩子说出门去玩,结果就再没回来。”   “奇怪的是后来,”村长把手攥紧,“后来,大人们发现孩子们会失踪,就把孩子们关在屋子里。可即使如此,一回头的空,孩子就会从屋子里不见!”   “一定是被诅咒了!”村长瞪直深凹进眼窝里的眼睛,腾地站起身,突然怒吼道,“一定是被土地公诅咒了!”   玩家们诧异:“土地公?”   “土地公啊!”村长说,“就在村子外头,有个土地公的庙!”   “十几年前,我们村子都特别虔诚地供奉那个土地公公。那个时候饿肚子啊,什么办法都想,什么神仙都信……后来这几年里,村子里,庄稼的收成好了起来,一年比一年富裕,渐渐地,就没人管土地公了……是,是了,一定是土地公,一定是土地公……”   “家家都有灶台,土地公就是管灶台的,所以孩子才会不见的!就是土地公从灶台里,把孩子带走了,土地公把孩子吃了,一定是这样!!”   说着,村长恐惧地抬起头,眼睛里瞳孔瑟缩着。他冲上来,抓住一名玩家,扑在他身上鬼叫:“你们想办法!求你们了,想想办法!帮我查,帮这个村子查,怎么才能让土地公消气!?”   “怎么才能让土地公把孩子们还回来,求你了!帮我查查啊!!”   村长用力地大吼,抻长着脖子,那脖子上暴起条条血红的筋。他激动无比,脸都贴到了玩家的脸上。   玩家往后仰着脸,也一脸惊恐——村长都快跟他亲上了。   “我知道了!”   他恼怒应声下来,推开村长,“我知道了,知道了,帮你想办法就是!别贴这么近行不行!?”   沈奕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   温默怼了他一肘子,瞪了他一眼,让他别笑。   被推开的村长还是面红耳赤,气喘吁吁地瞪着他们。   玩家抹了一把脸,村长刚刚喷的唾沫星子也全都喷到了他脸上。   “先走吧,”沈奕捂着嘴,用力憋着笑,“问出不少情报,大家从长计议。”   玩家有气无力地点点头。   “哦对,村长,”沈奕想起了什么,拉了拉自己身上的睡衣说,“借你家两身衣服。”   村长面红耳赤的暴怒脸一顿:“啊?”   *   村长还是好心地借给了沈奕两身衣服。   温默总算把衣服换下来了,不过没好到哪儿去。两身睡衣变成了两身朴实无华的村衣,两件老头衫背心和短袖外套,还有宽松无比的两条裤子。   不过看起来比睡衣像回事多了。   但韩骨爱还是噗嗤笑出声来,笑话了他俩一会儿。   “像要下地去。”她笑着说。   “闭嘴!”沈奕骂她。   所有玩家出了村长的家。   站在家门口,沈奕把打听到的情报捋了捋:“所以,目前我们了解到的事情是,这个村子里的小孩全都失踪了,现在只剩下了一个;村长觉得原因出在土地公身上,因为最近几年收成变好,他们这个村子没有再继续供奉土地公。”   “但是那个饭店,也有问题。”韩骨爱补充着说,“舂臼地狱的开局就是个小饭馆,怎么想怎么奇怪,重点一定是在那个小饭馆身上。对吧默哥,你也这么想吧?”   温默正抱臂站在沈奕背后当背景板,突然就这么水灵灵地被cue了。   众人朝他投来目光。   温默在万众瞩目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闭了闭眼,认命且无语地点了点头。   韩骨爱嘿嘿笑了一声,笑得跟个狐狸似的狡黠——温默突然觉得她是故意的,这姑娘好像在玩他。   他又觉得自己想多了。   韩骨爱可是知道他是拔舌地狱守夜人的,这世界上怎么可能会有参与者敢于玩弄一个守夜人。   活腻歪了吗。   沈奕出言总结:“所以,现在的疑点一共是四个。一个是村子里失踪的小孩,一个是小饭馆,一个是村长说的土地公,还有一个是现在村子里唯一存活,也是最后留下的那个小孩。”   有人奇怪:“最后被留下来还没失踪的小孩,为什么可疑?”   “一个猜想而已,她被留到最后,会不会是她身上有什么特别之处?”沈奕说,“可以去看看,说不定有意外收获。我们拿命玩游戏的,就算会跑空,也得去一探究竟的,万一问题就出在这孩子身上呢。”   他说的有道理,玩家们不禁都点了点头。   “好,那就分组吧。”一个玩家看向周围旁人,“我们得查的事儿,有点多。”   “那我们去土地公那儿看看吧。”沈奕看向温默,“可以吗?”   这当然没有任何问题,温默点了点头。   “我跟他们一起去土地公那儿看看。”韩骨爱笑着说,“我们三个人去土地公那儿就够了。你们其他人,就分组去村子里查查孩子问问饭店吧。”   “好。”玩家们说。   “你们随便分组,我们就先去看看了。”   韩骨爱站起身,招呼着他俩,起身离开了。   *   村子里供奉土地公用的庙宇,坐落于村子东边。   那是个红砖绿瓦的庙,还没走到跟前,三人就看见了它。只是庙宇年久失修,又已经很久没人来,庙宇落满了灰,已看不出什么红砖绿瓦,屋顶上还破了个大洞。   走近一瞧,就见小庙处处都是蛛网,已经是个破烂庙宇。   ——是个破庙。   一些往事漫上心头,温默的脚步变得沉重几分。   忽然,温默手心一痛。   是沈奕。   沈奕本正握着他的手,他突然力道大了些,把温默的手抓得一痛。   温默怔了怔。他抬头,望见沈奕那张一向明媚的脸,此刻竟然一片黑沉。 第093章   “你跟温默!?”   于覃吓得大叫。   江奕连忙捂住他的嘴, 对他用力地“嘘”了一声。   他惊疑地转头看向四周——幸好,他们走在一条没多少人经过的村路上,这会儿四周无人, 没人听到于覃这一句惊叫。   江奕这才松了口气, 放开了于覃。   “你小点儿声行不行?”他说,“我是看你是我唯一的哥们,才跟你说的,你这么大声,生怕别人不知道?”   于覃抱歉地挠挠脑袋, 朝他笑笑:“不好意思,太惊讶了……不说这个,你来真的啊?你真跟温默搞上了?”   “嗯啊, 多年的梦想终于成真,”江奕咧嘴一笑,“前天晚上成的!终于成了!我跟你说啊那天晚上, 我带他走到河边去……”   江奕兴高采烈地跟他描述了一通,从那晚的月亮说到温默的发丝, 越说越兴奋越说越手舞足蹈,满面红光。   于覃推着自行车走在他身边,也笑着从头听到了尾。   等江奕说完, 他噗嗤笑出了声:“你也真是傻,怎么还以为林红是给温默说媳妇?怎么可能, 用脚指头想都知道, 她肯定是忙活温舟。”   江奕啧了声:“怎么你们都这么说?温默也是老温家的儿子啊!”   “他是个哑巴呀。”于覃说, “老温家最不待见他, 你也不是不知道。他弟弟能上学,咱们也能上学, 但温默就只能待在家里帮他妈做家事。他妈还不让他出村,嫌他丢人。”   “要不是你老好人,去县里卖菜的时候愿意时不时带上他,温默估计这辈子都没法从这山沟沟里出去。”   江奕没吭声。   “你也真是,怎么就喜欢他了?”于覃咋舌了下,“你不是什么诡异的同情心泛滥吧?你就是这样啊,看谁都可怜,瞅谁都想帮一把。”   “才不是啊。我在你心里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居然连同情跟喜欢都能分不清。”   于覃哈哈笑了声。   “你既然之前就喜欢他,怎么不跟我说?兄弟还能帮你一下。”他说,“有我这村长的儿子出面,只要帮你跟他谈几天,保准他早就跟你成了。”   “不要,感觉你说的像威逼利诱。”江奕睨他,“我可不想逼他。”   “这就护上了?”   “不行啊?”   “没啊。”于覃笑着,“不过温默啊……我没怎么跟他说过话。小时候看他可怜,倒是偷偷帮过他几次。我爹也过去劝过几次老温,让他别对这个哑巴儿子太苛刻。”   “老温答应的挺好,结果第二天,别人就看见温默一身青紫地打酱油去了。一看就是又被老温打了,我爹就再也没敢去劝。老温倔得很,别人越劝他越揍,他就觉得是温默在外头装可怜,给他下脸子。”   江奕听得一皱眉。   “你要是喜欢他,得费很多事了。”于覃说,“他家可不好弄。”   “我知道。”江奕说。   “话说你们两个大男人诶……温默就算再瘦再小,那也是个男的。”于覃说,“你不觉得诡异?”   “诡异什么,我就喜欢他。”江奕说。   “你还真是深情。”于覃笑了声,“算了,没事!哥们支持你!你喜欢就行!”   “等以后有机会,我带他出村。到了县城,怎么我都能找个活去干,总比让他留在这村子里天天挨揍强。”   “好啊兄弟,有梦想!”于覃笑着,“过几年真有机会了,我给你俩想办法,打掩护!你放心带着他跑!”   我给你俩想办法。   打掩护。   你放心,带着他跑。   ——你放心,带着他跑。   轰!   破庙里烧起滔天的火光。   火海熊熊,房梁断裂。   江奕浑身作痛,视野里已经模糊。耳边的烧火声都开始变得缥缈,但一声断裂巨响响起时,他还是循着本能抬了头。   着了火的房梁朝他砸来。   袖子突然被用力一拽。   沈奕回过神来。   他回头,温默紧握着他的手,另一手拽着他的衣袖,一脸担忧地看着他。   他松开他的衣袖,朝他单手比划:【没事吧?】   “啊?我没事,”沈奕朝他笑笑,“怎么了?”   他还在佯装无事。   温默点点脑门。   沈奕循着他手指的方向,抹了一把自己的脑门。   满手心都是汗。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不知不觉间,竟然流了满头的冷汗。   沈奕尴尬了瞬,朝着温默干笑几声。   正不知该怎么和温默解释时,韩骨爱适时地插嘴进来:“两位,干什么呢?进庙啦。”   沈奕在心里感激了瞬她的适时插嘴,简直是救世主。然后一抬头,看见和记忆里长相相差无几的破庙,立马又拉下脸来。   韩骨爱一无所知地走进破败的土地公庙里。   沈奕抽抽嘴角,一脸不情不愿牵着温默跟着走了进去。   破庙四处漏风,大门已经没了半扇,剩下半扇停在门开合的四十五度半途中,吱呀吱呀地随风微晃。   破庙内部也是四处生灰,处处结蛛网。温默四处打量一番,见庙里只有一尊土地公仙像,就摆在正对着正门口的供台上。   土地公破败不堪,落满了灰,铜做的仙像发了绿青色的霉,脸上却弯着眼睛咧着嘴巴笑着。它杵着个拐杖,满头白发,是个慈眉善目的老人。   温默有些不适——这庙里的一切也和当年的破庙十分相似,除了摆在这里的不再是观音,而变成了土地公。   “好像他们也是嫌拜观音没见什么用,于是渐渐地就没人去了,观音庙就变成了破庙……”   沈奕低声嘟囔着。   温默看了他一眼,见沈奕神色也不明朗。   他果然也是想起杨庄子了。   韩骨爱茫然回头:“什么观音?”   “没事。”沈奕说。   “是吗。你们可别瞒着我啊,有什么发现得告诉我,我又不是外人。”韩骨爱说,“隐瞒不报可不行。”   沈奕有气无力地挥挥手:“知道了姐。”   韩骨爱笑了笑,转身走近土地公,一点儿不忌讳地低下脑袋,凑近仙像和它对视:“不过,我总觉得那个村长有问题。村子里情况好了之后他们就不再给土地公上供而已,没还愿是有点不妥,可又不是做了什么大不敬的事,土地公会因为这事就生气吃小孩吗?”   她这么一说,沈奕才从往事里抽离出来。   “你这么一说,”他摸摸下巴,“也是啊,又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不再给上供而已,土地公又是个家家户户都知道的神仙,不至于这么小气。”   “这地方看着也没什么不对。”韩骨爱直起身,往四周看了一圈,“村子里的事,和这个土地公没关系吧?”   她说着,看了看沈奕,又看了看温默。   “你说呢?”她问温默。   温默心里哑了下——最近真是奇怪,愿意问他想法的人又多了一个。   温默活着的时候可没人问他怎么想,没人在乎哑巴。   看来守夜人的身份还是管用,参与者都愿意问他怎么想了。   温默摇了摇头。   他比划起来:【既然有NPC把这个土地公的存在说出来了,那土地公就应该和这件事有关系,NPC的嘴里不可能冒出和这一整件事完全没有关系的线索。就算是迷惑用的线索,也该有它存在的意义。】   沈奕看他比划完,下意识地张嘴就一五一十给韩骨爱说了一遍。   韩骨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倒是有道理……但和土地公有关系的话,确实也不可能因为这点小事就吃小孩。要说起会吃小孩的神仙的话……难不成,是邪神?”   沈奕懵了下:“邪神?”   韩骨爱扯下脸上的口罩,露出一只薄唇——她唇色红润,唇形漂亮,带着笑说起了话:“对啊,邪神,不是经常能在一些恐怖小说里看到吗?好端端的神仙,因为村人的一些做派,变成了邪神。又或者他们以为自己供的是正经神仙,但其实是假装成正经神仙的邪神。”   言之有理。   “你是想说,”沈奕望向她身后的土地公仙像,“这个不是真正的土地公?”   “我只是说有这个可能性嘛。”韩骨爱说,“这样一来,就能解释吃小孩了啊。正经的土地公不会吃,但是邪神会啊,邪神什么歪门邪道的事儿都做。”   “如果土地公是邪神,那个小饭店又要怎么解释?”   “说不定就是他们家供的邪神?”韩骨爱说,“为了报复那些浪费粮食的人,就在半个月前,他们把土地公偷天换日地换成了邪神,所以村子里的小孩都失踪了,就是被邪神抓走的?”   好像有点道理。   沈奕摸了摸下巴,看向温默:“你觉得呢?”   温默盯了会儿韩骨爱——她这会儿虽然还是戴着鸭舌帽戴着墨镜,只是摘下了口罩,可温默看着她那张嘴巴,觉得莫名眼熟。   在哪儿见过。   在哪儿?   温默想不起来。   “阿默?”   沈奕又叫他,温默看向他,点了点头。   他有在听韩骨爱说话。她刚刚的猜测没什么毛病——至少根据现有的寥寥无几的线索来说,没什么毛病。   【她说的有道理,】温默比划,【既然村长提到了这里,这里就有问题。就算她说的不对,那村长提到这里,也证明他是在意这里的,至少对于村长来说,这里发生过什么。】   【不管怎么说,这里都有查一查的必要……】   比划到这里,温默突然手上动作一顿。   像个突然摁了暂停的画面,他一动不动地顿在了那里。   温默卡住了几秒。   “?阿默?”   温默的眼神往旁边飘了飘。   顿住一会儿,他动了动鼻子。像小黑猫闻见了什么异味,温默转过头,面无表情地嗅了一会儿,警惕地边往四周望,边头也不回地朝着沈奕比划:【你闻见什么没有?】   “闻见什么?没有啊。”沈奕转头,看向韩骨爱,“妹子,闻见什么了吗?”   “没啊。”韩骨爱也迷茫,“这里灰这么重,我就只闻见一股霉味儿。”   许久都没人来的破庙宇,的确有一股发霉的味道。   沈奕深有同感,也点着头回头:“是啊阿默,我也只闻到霉味儿。”   温默皱着眉,放下手,转头。   他走向土地公,四处望了一圈。   有血味儿。   还有香灰的味道。虽然很淡了,但有香灰的味道。   走到土地公的仙像前,温默往香炉里看了一眼。   香炉里也满是灰尘了,香灰在小炉子里堆得满满当当。   望见香炉里的模样,温默眯了眯眼。   沈奕跟他跟得很紧,就在他后面亦步亦趋。见他停下,沈奕就从他身后探出个脑袋:“怎么了?”   温默头也不回地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拽了过来。   沈奕踉跄几步,哎哎哟哟地叫了几声,被拽了过来:“干嘛呀?”   温默指指香炉。   沈奕探头一看,霎时一惊。   香炉里的灰,肉眼可见地分了上下两层。下面的老灰很脏,颜色慎重,已经干巴巴的。可上面的明显是一摞新的香灰,颜色更干净,看起来也更柔软。   沈奕伸手捏了捏,最上面的这层新灰在他指尖丝滑地被捻开。   他又扒拉两下香灰,里面有一节还没烧尽的香火,它比别的香火杆崭新得多。   沈奕捏着它,直起身:“有人还在给土地公上香。”   韩骨爱手插着兜凑过来。她看看沈奕手上的香火,又看看土地公面前的香炉,思索片刻:“看起来就是不久前来上的,最晚不过这几天内。”   沈奕和她对望:“会是谁?”   “还用问吗?”韩骨爱直起身,“那个小饭店的人呐。”   “也不能完全排除村长吧。”沈奕若有所思,“说不定他在演?”   韩骨爱一乐:“那他可真是个老戏骨了。”   “只要心中有鬼,人到哪儿都是大舞台。”沈奕说,“为了逃脱罪责,谁都会演,只是演技分高低而已。”   “这倒确实。”韩骨爱不置可否。   两人说着话,温默又转过身。他再次嗅了两下,闻见空气里的血味浓了许多——看来就在这附近。   “总而言之,在附近再找找吧。”韩骨爱说,“既然有人还在上供,那说不定这里有什么残留的线索……哎!哥!”   韩骨爱话刚说一半,温默突然蹭地蹲下身。他拉开供桌底下的柜子,把站在供台前面的俩人吓了一跳。   沈奕和韩骨爱退开,温默趴在地上,手脚并用地爬了进去。   “太突然了吧!太自说自话了吧!”韩骨爱惊叫,“默哥,你要动的话,你给个信号啊!”   温默视她如屁,理都没理。   供桌很大,底下的柜子也很深。柜子里面没放什么东西,空空荡荡的一片。温默爬了进来,四处看了一圈——柜子里血味儿更浓了,就是这里面有鬼。   “阿默?”沈奕在外头叫他,“阿默,找什么呢?”   温默也没理他。   循着血味儿,他抬起头。   忽的,温默瞳孔一缩。   “阿默?”   沈奕也趴到地上来。他拿出手机,打开手电筒一照:“你是在这里闻到什么了吗?”   温默还是没说话,只是仰着头。沈奕心下疑惑,他往柜子里探进脑袋,往上一瞧,手电筒的光也跟着往上一照。   瞬时,沈奕也瞳孔一缩。   柜子顶上,供桌底部,密密麻麻地粘着椭圆的、沾满血色的小珠子。   它们黏满桌底,而珠子后面,还有血红的一个阵。   相当邪。典。   沈奕看得吞了口口水,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温默伸出手,直接将上头的血珠子抠下来了一个。   沈奕吓得头皮一炸:“阿默!”   温默不以为意。   他把珠子在手上捻了几下,转头一脸淡定地交给沈奕。   沈奕抽抽嘴角,硬着头皮接了过来。   温默对他比划:【这好像是大米。】   “啊?”   沈奕低头,把它在指间里捻了捻。   “好像真是大米。”沈奕说。   韩骨爱跟着蹲下:“我看看?”   沈奕把血珠子交给她。韩骨爱拿过来,打量了一番后,又送到鼻子底下闻了闻。   “还真是大米,”她也说,“这是用血泡了的米吧,有血味儿。”   温默从桌子底下爬了出来,沈奕打开手机相机,对着桌底下的血阵拍了几张照。   拍好照片,他也从柜子里爬了出来。   他把拍好的照片递给韩骨爱。   “土地公底下有这么个东西。看来,真的是邪神了。”沈奕说。   韩骨爱接过照片。   “哇塞,好清晰,”她端着沈奕的手机感叹,“奕哥儿,你这手机太可以了。”   沈奕:“……”   那是重点吗大妹子。   “我拿你手机自拍几张。”   “哎——”   沈奕没来得及阻止,韩骨爱就自说自话地拿起他的手机,摁下返回,拿起手机来,对着自己美美自拍起来。   沈奕伸出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就听那手机咔咔几声照相声响,韩骨爱真的一点儿不把自己当外人的自拍了起来——用沈奕的手机,摆各种pose,换各种角度。   温默站直起身,对着她抽抽眼角。   韩骨爱这一出,真是让人很厌恶。   忽然,温默背后一凉。   有人!   温默蹭地回头一望,吓得当场一抖,抓着沈奕,嗖地窜回他背后。   沈奕被他这一抓吓了一跳。   他回头:“怎么了?”   温默颤颤巍巍地伸手,指向外头。   韩骨爱也停下自拍。   两人循着他指的方向,往外一望。   顿时,两人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一个瘦瘦长长的稻草人,站在破庙门口。   他的身体摆成十字,下身只有一只木头的脚,正单腿站立在那里。   他的嘴巴是麻绳缝起的笑脸,没有眼睛,余下整个头颅,是浑圆的一团稻草。   背后阴风阵阵,吹得稻草人身上的稻草摇曳。 第094章   “啊!!”   韩骨爱被吓得尖叫起来, 也抓住沈奕胳膊:“有东西!有东西!”   “我看见了,”沈奕淡定得很,“你不要那么大声。”   “可是那是个稻草人啊!”   “我知道我知道。”   沈奕安抚了她两句, 抬眼看向那稻草人——稻草人还一动不动地堵在门口。   “总感觉, 从那儿出去很危险。”沈奕嘟囔,随后回头看看温默,“会不会是因为你抠了颗大米下来,它才会出现?”   温默拍着心口,缓过神来。他从沈奕身后走出来, 望了眼站在门口的稻草人。   沈奕这么一说,还真是有几分道理。温默犹犹豫豫地比划几下:【可能真是……抱歉。】   “没事,不是什么值得道歉的事。你不抠下来, 我们就不能知道那是大米了。”沈奕说,“那就绕开门走吧。”   韩骨爱狐疑:“能绕开门走吗?这里的门就那一扇,窗户……”   她转头看向窗户。   温默跟沈奕也一同循着她的目光, 看向窗户——就见这破庙里的窗户全都是上的木头栅栏,根本就不是那种能开合的窗户。   “窗户是这个熊样。”韩骨爱说, “我们出不去的呀。”   “照理来说,是这样。”   沈奕说罢,转过身去。他绕到另一侧, 走到一处墙前。   一看他朝那边走过去,温默就知道他是想做什么了。   那里是有一处缺口的。   四十几年前, 他们被村人围堵在这座破庙里烧死。但好巧不巧, 在烧起的过程中, 破庙的一面墙上房梁倒下来, 把那面墙狠狠砸出一个缺口。   只是现在破庙没烧,那处的缺口……   温默忧虑着走过去。   沈奕已经站在了缺口该有的地方前。如温默所料, 那儿根本没有缺口,是面完整的墙,只是墙面上头有些开裂。   沈奕转头打量一圈,从一旁拿起个棒子来——那棒子就靠在旁边的墙上放着。   ……为什么破庙里会有棒子。   温默很疑惑。   沈奕高高举起棒子,砰砰两下,墙面立马碎裂,碎土碎石不要钱似的,哗啦啦地掉了下去。   那处立马开了个大洞。   沈奕丢掉棒子,一指大洞:“走。”   温默无语。   他心情复杂地望着那个大洞,看了看沈奕。   韩骨爱一见有洞,立马扒着墙面,手脚利索地翻了出去。   温默却没动。   沈奕看着他:“走呀,阿默。”   温默摇摇头。   【你先走。】他比划,【我不要在你前面走。】   沈奕哑然了瞬,明白了什么。   他苦笑着:“好好,我先走。”   沈奕转头,也扒着墙面,顺利地翻出了破庙。   温默放下心来,心中轰轰烧起来的火海渐渐熄灭。   他松了口气,跟着翻了出去。刚扒上墙,他探头出去,就看见沈奕站在外面的墙下。   他朝他一笑,向他伸出手:“下来吧,我接着你。”   温默愣了愣,随后一笑。   他点点头,跳了下去。沈奕牢牢实实地接住他,顺势把他抱在怀里,就那么抱着转了一圈,才把他放下。   “都逃出来咯!”沈奕弯眼笑着,把他放下,“我也跑出来啦。”   这话让温默愣了很久。   他呆呆望着沈奕的脸,眼前又恍然出现幻觉。他又看见了江奕,看见他把自己抱起来,扔出了火海,然后朝着他麻木不仁地笑着。   温默呆呆地望着沈奕,眼神颤抖地死死盯着他的脸,将他的眼睛看了一遍又一遍。   他忽然红了眼,用力地吸了一口气后,血泪从眼眶里落了下来。   “别哭呀。”沈奕笑着,“别哭,阿默,我这不是跑出来了吗。”   他帮温默擦掉血泪,又揉揉他的脸,“以后再也不会有那样的事了。所以不要哭了,阿默,我再也不想看见你哭了。”   温默点了点头,血泪却流个不停。鲜血从他血红的眼睛里淌下来,衬得整张脸越发没有血色,瘦削的脸上,神色可怜得摇摇欲坠,好似马上就要崩溃碎掉。   “怎么越说越哭呀。”沈奕无可奈何,帮他擦泪,语气没有任何不耐烦,“不哭了,阿默。”   “哎!”   韩骨爱在不远处喊了一声。   一听见她的声音,温默一哽,连忙收起眼泪。他侧过身去,慌忙将脸上的血擦了干净。   韩骨爱跑过来,惊慌失措道:“那个稻草人不见了!”   “什么?”   温默也一惊。   两人赶忙跑到破庙门口,放眼一望,稻草人真的不见了踪影。   破庙门前,空空荡荡。   三人之间,沉默许久。   沈奕回头,温默感受视线,抬眼和他对望。   两人交汇的视线里,都心事重重。   这到底怎么回事。   那个稻草人,又是从哪儿来的?   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   他们无从得知。   韩骨爱也忧心忡忡地问道:“现在怎么办,奕哥儿?先回村子里找队友吗?”   “只能这样了。”沈奕吸了口气,“把这件事告诉他们去吧,说不定有人已经掌握了有关稻草人的线索。”   *   三人回到了村子里。   时间已经是下午两点多,村子里的人多了起来。   村口的老太太多了几个,正在一边嗑瓜子一边唠嗑。   看见他们三个过来,老太太们一顿,忽然不说话了,但一双双眼睛盯在他们身上。   她们的目光不怀好意,温默不太自在地抱起双臂,又诡异地迅速习惯过来——从前在杨庄子里,他也经常被这样注视。   等他们走过去,老太太们又嗑着瓜子窃窃私语起来。不知说了什么,她们突然哄堂大笑。   “好不爽啊。”   韩骨爱说,看来她也有这方面的经验。   “的确很不爽。”沈奕附和。   绕了几户人家,三人找到了四个玩家,这四个人正敲开一户人家的门,正在问话。   给他们开门的是个赤着上身的黝黑老汉,他一脸的不耐烦。   “不知道!”老汉骂,“都说了不知道,你们再问几遍,老子都是不知道!爱几把丢哪儿就丢哪儿去,反正就是个丫头片子!没了正好,再让那死婆娘给老子生个带把的!”   说完,老汉啪地摔上了门。   那铁门一声巨响。   四个玩家碰了一鼻子灰。   他们撇撇嘴。其中为首的那个叹了口气,挥挥手,一群人转过身,正要朝着下一户进发,就和他们撞了个对面。   “哎哟,”为首那人说,“你们回来了?这么快?”   “去看个庙而已。”沈奕说,“你们有什么收获没?查了几家了?”   “查了快十几家了。”那人说,“归我们负责的这一片还没溜达完,但差不多了。”   “怎么样?”   玩家们都面露难色,啧了啧舌。   “嗯……情报倒是有。”其中一个中年女人说,“但是这村子里的人,还真是……一言难尽。”   “怎么说?”韩骨爱问。   “两年前,这村子里的庄稼收成突然好起来了。”另一个玩家说,“这之前,他们本来颗粒无收的。但是后来,他们种的地里,庄稼突然都好起来,不管是麦子还是菜地,收成都变得特别可观。”   “这一下子,村子里的日子也一下就好起来了,大伙都变得很富裕。于是呢,他们对粮食也都变得特别无所谓了。你们一会儿从这条路走过去的时候,可以注意一下家门口。他们家家门前都是被扔掉的大米、臭了的肉、烂了的菜。”   “扔的粮食超级多,简直令人发指。”旁边的玩家附和。   “就是啊!”说话的玩家愤慨地一拍手掌,“简直了,太奇葩了!还有人养猪养鸡呢,养狗的也有!你趁着没烂的时候,拿去喂也好啊,干嘛都放到烂了就扔掉!”   “也就是说,村子里的人几乎都是舂臼地狱的罪人。”沈奕淡淡地总结。   “听起来是这样。”韩骨爱点头,又问,“别的还有吗?小饭店的事,你们问了吗?”   “哦对,这个问了。”   “问了问了。”   玩家们点着头,其中一个说:“开小饭店的那户人家姓重。写作重要的重,读作重阳的重,也住在这个村子里面。”   “现在是刚过饭点没多久,他们还在饭店里忙,要收拾碗筷桌子什么的。等过了三点,他们就会回家歇一会儿。”玩家说,“我们遇见的村人说,等三点就去他们家,就能找到人。”   说罢,四个玩家望向温默这一行三人。   “要去看看吗?”他们问。   韩骨爱看向沈奕:“要去吗?”   沈奕歪歪脑袋:“去了能问什么?”   韩骨爱若有所思:“也是啊,还什么都不知道。”   “很多能问的吧,先问问她对村子里这些孩子的失踪事件,了解多少。”他们对面的玩家说,“这里是舂臼地狱,出了事,跟那个小饭店挂钩的可能性很大,所以他们一定是黑手。如果孩子真是在他们手里,重家就很可疑,我们过去拜访,顺便也能偷偷查查,他们家里有没有孩子。”   “孩子应该不在家里,我觉得是在饭店里。”另一个玩家说,“饭店拐走了孩子,他们肯定是要做人肉菜啊。”   言之有理。   沈奕看向韩骨爱:“但如果是做了人肉菜,就和你说的推理合不上了。”   玩家们望向她:“你说的什么推理?”   “我们找到了土地公。”韩骨爱说,“那个土地公被人做了手脚,供桌底下有个邪阵。奕哥儿,照片给他们看。”   沈奕拿出手机来,把事先拍好的照片交给了对面的四个玩家。   四个玩家接过,定睛一看,脸色难看起来。   “我本来是想,是不是那个小饭店的人偷偷供了邪神,把小孩都献祭给了黑土地公……但你说的也有道理,饭店偷小孩,也有可能是去做了人肉菜。”韩骨爱摸了摸下巴,“那这个邪阵又是怎么回事?”   “这并不冲突。”为首的玩家将手机还给沈奕,“她可以献祭小孩,也可以用小孩做人肉菜。又没有死规定说,小孩必须全部献祭给邪神,也没有死规定说,献祭过后的小孩一定会被全部吃掉。”   “有道理,可能被献祭的小孩只是被吸干精。气。”韩骨爱说,“献祭过后的小孩,说不定也照样可以做成人肉菜。”   “也不一定饭店真的在做人肉菜吧?”一个玩家质疑道,“人肉菜只是我们的猜测啊。你们想,从入关到现在,其实没有任何线索情报和证据表明,那个饭店在做人肉菜,一切都是我们在乱猜。”   “会不会那个小饭店,根本就没有在做人肉菜,只是真的单纯供邪神,想让邪神制裁这个村子里所有浪费粮食的人?”   这也有道理!   温默脑子有点炸,一会儿的空,他们这七个人众说纷坛,并且还真是谁都有道理。   他揉了揉太阳穴。   沈奕同时跟他抬起手,但他捏的是自己的眉间。   他也有点脑袋疼。   “好了,先别乱猜了,越猜越晕。”他说,“不管怎么说,先去收集证据。话说小孩呢?你们说了一圈,没说最重要的小孩啊。有关那些失踪的小孩,你们收集到什么没有?”   四个玩家摇头如拨浪鼓。   “他们都说不知道。”   “对,就和村长说的一样,都说小孩就是毫无预兆地就失踪了,没有任何多的情报。”   “好吧,”沈奕只好松口,又问,“那有没有什么稻草人的线索?”   四个玩家疑惑:“稻草人?”   “是啊,我们出庙的时候,被一个很奇怪的稻草人堵住了路。”韩骨爱说,“有关稻草人,村子里的人有没有说过什么?”   “没有啊。”   一个玩家摸了摸下巴:“稻草人的话,村子里有很多的。我们从那边过来的时候,就看见了很多。”   说着,他转头指了个方向,“我们在那边半个村子问完,就走了一段路,才走到这边来。”   别的玩家也想起来:“对对,我们经过了一片田。”   “那块田里,就插了四五个稻草人。”他们说,“稻草人在这个村子里,应该不稀奇。”   “但是突然冒出来堵门,很难不多想。”韩骨爱摸摸头上的帽子,“稻草人应该也有说法。不管怎么说,先去重家看看吧。”   她这么一说,对面为首的玩家心里又没底了:“我们不会进去就出不来了吧?”   此言一出,众人静默:“……” 第095章   新汇村的村东头, 从村口边上往里数,第三户人家门前。   七个人走到了这边来——沈奕说,不管怎么样, 先来重家看看。   众人深以为然, 便都一同来了。   走到这第三户人家前,众人停下。   温默抱着双臂,在人群最后方停下。他抬头,就见这户人家也是扇绿皮铁门,但门上没有门神。   这就是开小饭店的那个重家。   韩骨爱拿出手机, 看了眼时间:“下午两点四十。他们回来应该还要些时间。怎么办,翻墙进去偷看?”   “那也太作死了吧,被抓着不是一死一个准。”一个玩家左右看了看, “我看我们不如,从侧面墙上偷偷看看。”   他指向一旁。这村子里的所有人家都围了个小院,重家也是一样。他们家东面的墙和邻居家隔了一片空地, 那是条小巷子,正好能爬上去偷窥。   一群人说干就干, 偷偷地摸了过去。   “谁上去看?”   他们走到墙边,悄悄问。   沈奕撸起袖子,正要奋勇上前, 温默就按下了他的肩膀。   他一言不发地上前去,抱住墙面, 一个用力, 不费力气地就翻了上去。   沈奕“呃哟”了一声, 一脸惊异——虽说是习惯了温默, 但他还是会被吓到。   “现在这么厉害,”他咋舌说, “我还是习惯你柔柔弱弱的模样。”   温默忍不住朝他翻了个白眼。   他一眼刀过来,沈奕缩了缩脖子,呵呵笑了声,憨得像个傻狗。   别的玩家也朝他翻了个白眼。   没人理他的打情骂俏,玩家们问道:“怎么样,里面有什么没有?”   温默扭过头,望向重家里面。   里面真是什么都没有。   平平无奇的小平房,平平无奇的前院和鸡笼。几只溜达鸡在里头溜达,外头的小院里堆着锅碗瓢盆,晾着衣服,几乎和温默生前的家里没什么区别。   他眯起眼,又嗅了嗅,前院里也没什么奇怪的味道。他转头往屋子里望去,透过窗户,他看见屋子里摆着沙发摆着日用品,似乎没人在家,也没什么奇怪的迹象。   “怎么样?”玩家们问他,“说话呀哥们。”   “他说不了……”   “喂!”   正说着话,外头一声呼喊响起。   众人吓了一跳,有人惊叫出声。   温默早听到了脚步声,并不意外。他转头,看见老村长握着双拳,站在这条狭窄巷子的小巷口,一脸愠怒。   “我草你大爷呀,吓我一跳。”一个女玩家拍拍自己胸口,长出一口气,又忍不住骂起来,“不是你有病吧,你喊什么?”   老村长并不理她,只一脸怒气地走进来,瞪着双眼说:“不是我说你们,村里就剩一个孩子了,你们还不赶紧去他家里保护他,在村子里乱晃什么?还嫌村子里不够慌乱啊?”   温默从墙上跳了下来,沈奕扶了他一下。   “走走走,都给我去老何家!”村长拉住一个人,把他往外扯,“把老何家的种儿给我看好了!”   “别拉我!”那人懊恼,气得使劲甩他,却怎么都甩不开村长。   村长就那么把他扯了出去。   其余的人互相看了一眼。   “跟他走吧。”韩骨爱说,“这多半是剧情。”   剩下六个人便跟着出了小巷子。   老村长又走进巷子里,扯着一个人出来——看来把所有人从里面扯出来,是他的“任务”。   没用他再扯,余下的所有人都走了出来。   老村长这才作罢。他哼哼了声,说:“快走,都跟我去老何家!”   一群人跟着他浩浩荡荡地往前走。   路上,有人刻意放慢脚步,转头问温默:“话说重家里面怎么样?你看没看见小孩?”   温默摇摇头,比划了几下。   他比划了一长串,玩家看得一脸迷茫。   “你说话啊。”他懊恼,“比划什么,你是哑巴吗?”   温默诚恳地点了点头。   玩家顿时无语。   “他说里面什么都没有。”沈奕接下话头,“院子里就是杂物,倒是有养鸡,但是一个小孩也没看见,也没看见什么奇怪的肉。”   “好吧。”有人能翻译,玩家的表情有所缓和,“那看来他家里没有什么东西,重点还是饭店里面。”   一行人跟着老村长,走在路上。   他们走了很久。不大一会儿,他们走到了一片田地边。   温默往远处一看,眯起眼来——远处有片河流。   那河水安宁地流淌着,河边芦苇摇曳。   众人来到了一户人家跟前。   老村长敲开了门。   里头传来应门声,高声嚷着让他们等等,随后是一阵慌乱的脚步声。   温默又打量了番这户人家。铁灰的大门,门前是个小下坡,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   一阵脚步声后,门被打开来。   温默愣了愣。   开门的是个微胖的中年女人,顶了一脑袋卷毛——是在草姐小饭店里,坐在他们斜后方的那一桌。   两个中年女人,带着一个孩子吃饭来的那一桌。   温默慢吞吞地反应过来。村子里既然只剩一个孩子,而他们却在饭店里看见了一个孩子。那很显然,在饭店里玩食物的小孩,就是村子里剩下的唯一一个孩子。   “村长,”女人看见村长,笑着叫了一声,又看向其他人,“这些人是……”   “他们是调查员。”村长板着一张脸说,“不管怎么样,小何,大壮是村子里唯一一个孩子了,可得保护好他!让这些人留在你家里吧,别的调查员在外头查就行。”   说着,村长把玩家们往她家里推了推。   “也是,我家现在就只有两个人在看着。”女人愁眉苦脸了下,把他们迎了进来,“来,你们都进来吧。”   七个玩家便进了门。   老村长简单和女人道了别,随后转头走了。玩家们进了院子里,就见饭店里见过的小男孩正在院子里玩——他居然拿着萝卜往墙上砸,把萝卜砸烂了一地。   “我天!”一个玩家下意识地叫,“别玩萝卜啊,这多浪费!”   “浪费什么,反正萝卜那么好种,他爱玩就玩呗。”姓何的女人满不在乎,“你们就在院子里看着吧,我去把另外两个调查员叫出来,你们把我家大壮都看牢了。”   她这么一说,玩家们才反应过来,她刚刚还说,她家现在只有两个人在看着。   原来说的不是她自己和在饭店里的另一个女人,而是还有两个玩家?   思索间,她已经进屋去招呼了。   屋里的两个玩家走了出来。   居然是新人男和另一个戴眼镜的男玩家。   见着新人,温默这边有玩家愣住:“咦?你们不是和其他三个人组队,去村北边打听消息了吗?”   “一不小心分散了。”眼镜男手插着兜说,“然后我们俩就被那个村长抓住,带到这里来了。现在我们这儿……都九个人了,他应该不会再抓人来。”   “其他的人去调查,我们就在这儿看小孩儿吗。”一个玩家嘟囔,“这NPC还挺会安排活计。”   中年女人进了屋子里,然后又走出来,端出来一个水壶和几个杯子。   “你们喝点儿水吧。”她说。   “多谢。”沈奕说罢,转身问道,“我记得在饭店里,你是跟另一个大姨一起吃了饭。她人呢?不是跟你住在一起的吗?”   “啊,你说她呀。”女人拿起水壶,给每一个杯子倒了水,头也不抬的说,“她是我小姑子,下午去地里干活了,晚上就回来。”   沈奕“哦”了一声。   “晚上等她回来,我们还得去小饭店吃饭。”女人拿起其中一杯水,自己先喝了一口。随后她指指自己手边的水,“你们也喝。”   有几人便走上前去,拿起水杯,喝了下去。   “晚上你们还去小饭店吃?”   韩骨爱一边问一边走来,也拿起其中一杯水。她没喝,只是拿着水杯望着女人,“都不在家做饭吃吗?”   “最近都不做了,家家户户都有钱嘛,都去小饭店里吃。”女人说,“那里做饭又不贵。”   正说着话,突然,大壮哈哈大笑起来。众人循声一看,就见他在地上蹦蹦跳跳,肆无忌惮地踩着被砸烂的萝卜泥。   “哎哟喂,我的小祖宗!”女人连忙放下水杯跑过去,“这多脏啊!”   “……居然不说浪费。”一个玩家嘟囔。   确实。   沈奕拿出手机来,看了眼时间,已经三点。   中年女人抱着大壮进屋了,还关上门,要给孩子擦鞋换裤子。   隔着一道门,众人听见大壮在里头嘻嘻哈哈,闹个不停,被女人打了几下屁股,厉声训斥了一顿,才安静下来。   一群调查员自然而然地跟着进屋。   屋子里堆着杂物,没什么稀奇的。温默扫视一圈,最后视线定格在一个明显是个供桌,但上面却空空的空桌子上。   他拉了一下沈奕,给他指了方向。   沈奕往那处一看,也是神色微变。   “姐,”沈奕往屋子里吆喝一声,“你之前是在家里供过土地公吗?”   “嗯呐,之前收成不好,日子不容易,家家都供过土地公。”她说,“后来收成好了,土地公也用不上,我就给扔了。”   “……扔了。”   “嗯呐,扔了。”   “咋扔的?”   “就往路边一扔啊,把瓷像敲碎了一扔。”   沈奕:“……”   玩家们:“…………”   你爹个屌啊,真是天才。   韩骨爱高声问道:“姐,你经常去小饭店吃饭的话,跟姓重的那一家是不是很熟?”   “还好吧,也不是特别熟。”女人一边给孩子换衣服一边应,“咋啦,咋问这个?”   “随便问问。”韩骨爱说,“没事干嘛,随便聊聊,我们中午就在那里吃的。他们家也丢孩子了吗?”   “没有,没有,那一整个饭店的人都是老重家的人,上到老板,下到服务员。”女人说,“他们家的孩子全都二十好几了,都还没结婚,还没有像大壮这么小的孩子。”   “喔……”韩骨爱说,“姐,这村子里的孩子都没了,就剩你家这个一个,你不慌吗?”   女人嘿嘿一笑:“我慌什么,既然能活到现在,我们大壮就是福大命大!头顶上有仙人保佑!才不怕呢。”   “那倒也是。”韩骨爱说,“老重家也种地吗?我看他家开了饭店,自己经营着买卖,应该不种吧?”   “谁说的,她家也种,她家有一片麦子地呢。”   “这样啊。”   沈奕思索片刻,插嘴问道:“姐,半个月前村子里出过什么事儿没?”   里头突然不说话了。   连女人窸窸窣窣的动作声都停了下来。   隔了半晌,女人才语气警惕地再次出声:“咋问这个?”   “不是说半个月前孩子开始陆陆续续不见的吗,我寻思着,说不定是半月前出过什么事。”沈奕说,“没有吗?”   女人干笑两声:“咋可能有,我们村子这么平静。”   温默走上前,和沈奕交换了个眼神。   这敷衍的语气,太明显了。   一听就是有。   思索片刻,沈奕忽然想起上一轮的游乐场——沈安行给他示范的问话过程。   沈奕哼笑一声。   温默转头一看,就见他脸上带着意味深长的笑。   沈奕一边跟疯了似的怪笑着,一边从韩骨爱身边路过。   韩骨爱也莫名其妙:“你疯了?”   沈奕没理她。   他走到门边上,往旁边墙上一靠,抱着双臂笑着问:“可我听村长说,半个月前老重家死人了呀?”   女人一惊:“什么?村长说了?”   其余玩家眼睛一亮。   韩骨爱吹了声口哨,连忙朝他撇撇嘴,示意他继续。   沈奕清了清嗓子,说:“是啊,不是说老重家的人和你老公一起死了吗。”   “什么!?”女人瞬间暴跳如雷,怒骂道,“狗屁!老娘的男人还没死呢!什么叫老重家的人和我男人一起死了!死老头怎么胡编乱造!”   “不是殉情吗?”   “殉情个屁,老重家死的是老太太!那死老太太都七十多了,我男人看上她个屁啊!”女人破口大骂。   玩家们顿时都倒吸一口凉气,惊疑不定又满脸佩服地望向沈奕。   沈奕朝他们比了个压下去的手势,示意他们安静,转头又在门边继续问:“可村长说,老太太和你家男人一起躺在田地里,还抱在一起呢。”   “他有病是不是!?”女人气哄哄地,脚步匆匆地就要来开门,“他爹的,狗屁一起躺在田地里!那老太太明明就——”   脚步声到了门前,突然戛然而止。   连同女人的怒骂声一起。   屋里突然没了声音。   沈奕怔了怔,他直起身,又等了十几秒,屋子里一片安静,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怎么回事?”一直没出声的新人男恐惧起来,“喂,怎么没声音了?”   没人回答。   屋里良久都没声音,沈奕心中暗道不好,碰碰敲了两下门:“姐?”   一声尖笑突然响起。   沈奕吓了一跳,后退两步。温默冲上前,把他往后一拉,挡在了他面前。   尖笑变作哈哈大笑,从屋中传出,又夹杂着蹦跳起来的声音——是那个小孩。   温默松了口气,原来是大壮在笑闹。   “这熊孩子。”   其余玩家也都松了口气,又恼怒地骂起来,“真没教养。”   “稻草人!”   孩子突然喊。   一群人刚放进肚子里的心,蹭地又提了起来。   “稻草人!稻草人!”孩子嘻嘻哈哈地笑,啪啪地拍着手,“妈妈掉了,妈妈掉了!”   此话一出,温默再顾不上其他,冲上去拧门把手。   门纹丝不动,已经从里面反锁上了。   “撞开!”   后面有人喊。   温默一不做二不休,立马后退几步,一个猛子冲上去,将门用力撞开。   守夜人的力气十分凶狠,整道门顿时从门框里脱落,咚地一声,砸在地上。   温默跟着惯性,往前踉跄两步,进了屋子里。   众人纷纷跑过来。   温默冲进屋子里,一看,炕上的小孩在蹦蹦跳跳地朝着空气拍手,他下身只穿着一条裤衩,脚上旁边散着两条他换下来的裤子和刚拿出来的新裤子,地上有一摊鲜血。   哪里都不见中年女人的踪影,也没见着什么他口中的稻草人。   温默僵了片刻,抬头。   小孩还在跳着,很兴奋。   沈奕问他:“你妈呢?”   “被稻草人带走啦!”他笑着说,“妈妈掉了!”   “什么?”沈奕一头雾水,“你妈什么掉了?”   “脑袋呀!”小孩比划着,“妈妈的脑袋,被稻草人拧掉了!妈妈输啦!”   所有人立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众人失语,新人男在后头声音颤抖地反驳起来:“闭嘴,死小孩!别特爹的瞎说,哪儿有稻草人!?”   这屋子里一片空,根本没看见半个稻草人。   “谁瞎说了,你才瞎说!”小孩指向众人站成一团的地方,“稻草人就在那儿啊,你眼瞎了吗!” 第096章   此话一出, 众人立刻散开。   他们四处看了一通,还好,谁背后都没有稻草人。   小孩子笑个不停, 还在嚷嚷着稻草人。众人惊疑不定地互望几眼, 刚要稍稍放下心,韩骨爱转头一看窗外,尖叫起来。   “那儿!”她指着窗外喊,“稻草人!!”   众人一惊,循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就见窗外的前院里,那个在破庙门口堵过路的稻草人居然杵在那里,麻绳缝成的嘴巴动了动, 诡异地扬了起来。   然后,它转过身,一蹦一蹦地跳了出去。   “该死!”   一个玩家转身冲了出去。   “哎!你要追吗!?”   “不追线索就断了!”那人头也不回地大叫, “快追!看它去哪儿!”   众人一窝蜂地冲了出去。   “我不去!”新人男惊恐地大声嚷嚷,“你们要去送死就自己去, 我就呆在这儿,我哪儿都不去!”   “你爱几把去不去!”   “不去你就留这儿看着孩子吧!”   玩家们留下零零星星几句话,就都冲了出去。   一出门, 沈奕就看见了往远处蹦蹦跳跳的稻草人。   “在那!”   他大喊一声,一群人乌泱泱地追了上去。   新人男——石明亮, 他的嘴唇哆嗦了几下, 往后退了几步。   玩家们的脚步声很快远去。   屋子里寂静下来, 只剩下小孩的笑闹声。   灰尘在昏暗的天光里沉沉浮浮。   石明亮哈哈干笑起来, 抹了抹脑门,抹了一手的冷汗。   小孩儿还在炕上蹦蹦跳跳, 喊着稻草人稻草人。   孩童稚嫩的声音,此刻显得愈发恐怖。石明亮咽了口口水,走出门去,又颤着手拿起外头桌子上的一杯水,一饮而尽。   凉水下肚,石明亮冷静了些许。他深呼吸了几口气,努力平静了思绪。   没事的,没事的。   他对自己说,那些人追着稻草人跑的,那玩意儿不会回来……是的,它不会回来。   再说了,他石明亮在外头可是大老板!   这一辈子顺风顺水,现在手底下的生意遍布五湖四海!算命的都说了,他就是富贵命!   他命好的很!   怎么可能死在这儿!   想着,石明亮底气多了许多。他端起手,手腕上金碧辉煌的劳力士金表几乎闪瞎人的双眼。   他连这玩意儿都戴上了,命有多好,还看不出来吗!   就算这儿是地狱,那也整不到他头上!   再说,他是家里的独苗,祖宗八代都在头上罩着他!   那个饭店里他没吃完饭,可是那个围围裙的小娘们,到最后也没把他怎么样啊!   这不就证明,这个破地狱根本就拿他没办法嘛!   石明亮立即挺起胸膛,不再恐惧。   他朝屋子里喊:“臭小子,把嘴闭上!再他爹给老子胡咧咧,老子把你嘴撕了!”   孩子的声音突然消失。   和先前的女人一样,戛然而止,毫无预兆。   屋子里彻底死寂下来。   石明亮却没觉出丝毫不对。他哈哈大笑起来,以为是自己的男子气概让孩子害怕了。   “这还差不多!”他雄赳赳气昂昂地握着拳头走进去,“算你识相,还知道听话!”   他边说着,边走进去,一看。   小孩不在屋子里了。   屋中一个人都没有。   只剩下地上的鲜血,和床上的两条裤子。   石明亮心里咯噔一声。   脑子白了一会儿,他咬咬牙。   “臭小子,玩老子是不是!?”他冲进房间里大骂,“知道闹鬼,就跟老子玩捉迷藏是吧?哼,想吓老子,想得美!”   “老子是大老板!”他喊,“老子才不会让你吓着!赶紧滚出来!”   没人回应。   孩子再没出声。   石明亮脸边流下冷汗。   他干笑两声,怒骂两句,转头朝着屋外走去:“藏在外头是吧?狗崽子你等着,等老子把你揪出来,看老子不——……”   石明亮冲到门前,突然哑然。   屋子门前,稻草人站在那里。   明明在被玩家们追赶的稻草人,又回来了,就站在屋前。   石明亮张着嘴巴,一个声音也发不出来。他呼吸颤抖急促,哆嗦着往后退了两步。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不是追出去了吗!?   砰的一声,他撞到什么东西上。   这东西怼了他的后腰,石明亮疼得一龇牙。   他捂着后腰回头,一怔。   原本空空如也的供桌上,一个弯着眼睛慈眉善目的土地公,佝偻着腰笑意吟吟地望着他。   石明亮蹭地冒了满头的冷汗。   一股阴风从后头吹过来,他一哆嗦,僵着脖子转过头。   稻草人的脸在他眼前。   它和他,毫厘之距。   还没来得及叫出声,石明亮的两颊传来一阵刺痒。随后脖颈一痛,他眼前一黑。   没了意识。   *   一群玩家走在回老何家的路上。   “怎么就追丢了?”眼镜男疑惑不解,“我们明明追得很紧啊,居然转了个弯就没影了。”   “正常,地狱嘛。”韩骨爱说。   “或许根本就不该追出来。”另一个玩家叹气,又责怪地挖了首当其冲追了出去的玩家一眼,“都怪你喊了那一嗓子,喊得人热血沸腾的,全跟着你追上去了。”   那人莫名其妙:“关我什么事!”   “好了好了,丢都丢了。”沈奕笑着打了个圆场,“先回去看看吧。”   说着,众人拐了个弯。   一转过来,他们一愣。   草姐小饭店的白围裙姑娘居然迎面走来——这条路是老何家的路。   看见他们,白围裙姑娘甜甜一笑,和他们挥挥手打招呼:“晚上好啊,调查员们。”   “晚上好。”玩家们点点头,和她打了招呼。   眼镜男眯了眯眼:“你来这里干什么?”   “路过呀,我家田地就在那里。”姑娘指了指身后的方向,“你们是干什么去了?”   “没什么。”玩家们说,“你经过老何家了吗?”   “经过了呀,必经之路嘛。”她说着,抬手看了看腕表,惊呼了声,“哎呀,都四点了,我得赶紧去饭店里准备晚饭了。”   说完,她跟玩家们挥挥手,“再见!晚上来我店里吃饭呀!”   白围裙姑娘跑走了。   众人往老何家走去。   “不管怎么说,小孩还活着。”眼镜男说,“先去找小孩问问吧。那小子指着我们说稻草人,说不定是看见了什么我们看不见的。”   众人点头同意。   一群人回到了老何家里。   “喂,大哥!”   眼镜男第一个进了老何家里。他顺手拍了两下铁门,吆喝着,“出来了,我们回来了!”   无人回应。   一片死亡般的寂静,在老何家里蔓延。   “大哥!”眼镜男有些恼了,他走进去,“大哥,你听见没有?大哥!”   还是没人回应。   其余几人走进屋里,停在门口。   沈奕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对。   他偏偏头,望向温默:“不太对吧。”   温默皱了皱眉,他又闻到了血味。   他走上前,走进屋子里。   眼镜男已经跑到左边的房间里去找人。   一进屋子,循着血味儿一抬头,温默无言了。   沈奕跟在他后面走进来。他走到前面去,探头一看温默表情凝重,忙问他:“怎么了?”   温默朝着他目之所向的方向努努头。   沈奕抬眼一望,望见这一幕,顿时瞳孔一缩,也失语了。   玩家们接二连三地走进屋里。   他们也顺着两人目光看去,然后,就一个接一个地傻眼了。   眼镜哥喊了半天都没见大哥,一边嘟囔着“上哪儿去了”,一边走了出来。   见一群人都站在门口不动,他有些来气:“别傻站着啊,大哥跟小孩都不见了,快都找找。”   沈奕转转脑袋,睨着他说:“不用找了。”   “啊?”   “大哥凉成黄花菜了。”   “?啥?”   沈奕朝他往屋里抬抬脑袋,示意他去看。   眼镜哥莫名其妙地顺着他的目光,往那边看去。   他怔住。   原本空无一物的供桌上,出现了一尊慈眉善目的土地公。   土地公的嘴角下,淌了一片鲜血。   就如同刚刚吃过什么。   生吃的。   眼镜哥也傻了。   “看来我们跟丢的稻草人,是又回到这里来了。”   沈奕说着,走上前。温默跟着他往前走,两人一前一后地去到了供桌边。   沈奕望着慈眉善目嘴角流血的土地公:“然后,被稻草人带走的大哥和小孩,不知道为什么,进了土地公的嘴里……”   他这么一捋,其他玩家们明白了什么:“土地公和稻草人有关系。”   “并且这一整件事,多半和那个饭店死了的老太太有关系。”沈奕回头望向他们,“去小饭店看看吧。”   *   草姐小饭店。   光是站在门外,就能听见里头的热闹了。   又是一片吵吵嚷嚷的烟火气。   温默转头看看,太阳已经要落山了。明明白天一直都是灰天,偏偏要天黑时太阳却出来了。橘黄的落阳洒了一地,照在他们身上,把所有人的身影拉得很长。   怕别人发现他没有影子,温默往沈奕身上贴了贴。   沈奕顺其自然地揽住他,抬起头,望着“草姐小饭店”的门牌,说:“这么一看,这个‘草姐’就很可疑。”   “对哦,稻草人的草。”后头有人发觉出来。   韩骨爱拿出手机:“已经四点半了,没那么多时间废话了,赶紧进去吧。”   众人便陆陆续续进了饭店。   温默和沈奕站在中间。韩骨爱在他们前面走了进去,沈奕搂着温默跟在她后面,往里走去。   冥冥之中,温默忽然感觉到了什么。   他一低头,瞳孔忽的一缩。   韩骨爱没有影子。   *   “欢迎光临!”   他们一进门,白围裙姑娘就迎了出来。她抹了抹脸上的油污,看见他们,眼睛里一亮,高高兴兴地迎了上去:“是你们呀,快来快来!”   “等等,”沈奕叫住她,“我们有事问你。”   “有什么事都坐下再说嘛。”白围裙姑娘笑意盈盈,“快来,上座吧,别的调查员早都来啦。”   这话一出,众人一愣。   白围裙姑娘带着他们走到里面去。众人走过去一看,就见余下的几个玩家居然都坐在座位上。   沈奕无语:“你们怎么都到这儿来了?”   “干什么,不能来吃饭吗?”其中一人说,“好不容易有个地狱能吃饭,当然要来吃饭了。”   沈奕无言以对。   他拉着温默坐下,其余的玩家也纷纷落座。   温默放眼望去,就空了一个座位。   还好,就死了个新人。   “还要加菜吗?”白围裙姑娘凑过来,笑道,“多来了好多人呀。”   眼镜男转头看向早来的玩家:“你们点了多少?”   “五六道菜,都是素菜。”   “再来个烩菜吧。”眼镜男说。   “好呀。”   白围裙把菜记下,刚要走,沈奕叫住了她:“你等等。”   “怎么啦?”白围裙停下。   “我有事问你。”沈奕说,“我听村长说,你家老太太半个月前被人杀了,真的吗?”   白围裙脸上的笑瞬间消失。   旁的玩家倒吸一口凉气——沈奕居然把问题问得如此直接!   偏偏他本人不觉得有任何问题,一双圆眼还是十分清澈。   温默有些窒息。   白围裙沉默了很久。   她转过身来,一双眼睛木木地瞪着沈奕。   沈奕和她对视。   良久,白围裙面无表情地点了头。   “奶奶在半个月前死了,”她说,“村里的人杀了她。”   她声音不低,可是四面八方吃着饭的村人们都在大笑,都在大快朵颐,喝着白酒,没有一个人看过来。   菜叶、肉块、米饭,所有的粮食掉在地上。   白围裙望着沈奕,忽的一笑:“不过不重要。”   “她是怎么死的?”   “不重要啦。”白围裙挥挥手,不再往下说了,只笑着,“我去给你们上菜。”   说完,她走了,一溜烟跑回后厨。   众人互看一眼。   “问题一定就出在这个老太太身上。”一个玩家说。   “肯定的,现在问题是,老太太究竟出了什么事。”韩骨爱说,“只要弄清楚这个,我们应该就能知道通关的方法了。”   温默皱紧眉,多盯了她几眼。   韩骨爱并未察觉。她说完这话,就撕开手边的餐具,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喝。   “捋一捋现在的情报。”沈奕思索着,“首先是村子里的人,基本都是舂臼地狱的罪人;这家小饭店在半个月前死了个老太太,那之后村子里的孩子就开始失踪……然后是稻草人。稻草人似乎和土地公有什么关系,稻草人带走了人,土地公的嘴里也开始流血……”   “难不成,”韩骨爱望着他,“老太太,稻草人和土地公,是同一个人?或者说,是同一个东西?”   “……那有点太细思极恐了。”   “这是目前最有可能的嘛。”韩骨爱端起热水喝。   沈奕摸着鼻子,前倾着身靠在桌子上,一脸深沉:“我总感觉不对。”   众人全都沉下脸,思索起来。   正满桌无言地头脑风暴时,白围裙从后厨里端着盘子,笑着走出来:“烩菜和拌菠菜好啦,还有黄瓜拌凉皮!”   “你们先吃着,我这就给你们上米饭来!”   白围裙将一盘一盘菜放到桌子上,又笑着转身走了。   “算了,先吃饭吧。”一个男玩家放弃思考,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黄瓜放到嘴里,嘎巴嘎巴嚼起来,“不管怎么说,既然人是被土地公吃了,那就跟这个饭店没什么关系了,对吧。”   “对哦,那个小土地公嘴巴都流血了。”一个穿着蓝卫衣的姑娘笑起来,“就说明这饭店没有拿人下菜,就不可能是做人肉菜啦。吃吧吃吧,大家都可以放心吃了!”   她也拿起筷子,一筷子夹进烩菜里:“我尝尝烩菜!”   她说完,夹出一块沾满油污的劳力士手表。   桌上顿时寂静:“…………” 第097章   蓝卫衣姑娘的筷子里, 水灵灵地夹着一块劳力士手表。   本来把黄瓜嘎巴嘎巴嚼得很香的男玩家嘴巴一停:“……”   他嘎巴不出来了。   桌上所有人原本都正打算夹菜。   劳力士出来的一瞬间,所有夹住菜的、正在夹的、刚伸手的、筷子在半空的,都不约而同地停在了原地, 一动不动。   所有人盯着她手里的劳力士。   这张桌子突然成了个寂静岭, 没一个人再说话。   其他桌子上的笑闹声反倒更加震耳欲聋。   半晌,蓝卫衣姑娘默默地把劳力士塞了回去。   吃黄瓜的哥们忍不住了,捂住嘴呕了一声,弯下腰去吐了。   “别真吐出来,兄弟, ”眼镜哥悠悠地提醒,“吐出来可能要出事。”   黄瓜哥一听这话,顿时把呕吐声一咽。   但他没能咽下, 最终真情实感地真呕了一口出来。   温默把菜转过来,一股怪味扑面而来——刚刚菜被端上来的时候他还没闻到。看来是剧情到了,对他五感的封印解除了。   他皱皱眉, 扒拉了一下,从烩菜里挑出来一块肉。   沈奕动了动鼻子, 看了两眼温默筷子里的肉:“坏了,这肉纹路不对啊。”   “味道也很怪。”眼镜哥补充,“看来, 这盘是大哥。”   “……”   “这盘”的形容让所有人沉默良久。   “能不吃吗?”他们低声问。   “能行,大哥也不是秒死在这里的, 是出去之后才死的。”眼镜哥低声, “出去之后多注意点, 说不定能行。”   话正说着, 白围裙又笑眯眯地来了。   她又笑着来上菜:“这是米饭,还有夫妻肺片, 海鲜豆腐,鸡蛋羹。还有,这是我们赠送的水煮肉片哦。”   菜品一盘一盘摆上来。   鲜辣的肉汤里,一颗眼球漂浮着冒了出来,几根头发丝还挂在盘边上。   “一定要,都吃光哦。”白围裙笑着说。   “………………”   一群人黑着脸,没有一个人动筷子。   白围裙回身走了。   众人对着桌子中央的肉菜沉默半晌,都没有动。   然而,就听白围裙不停地喊着“水煮肉片”“夫妻肺片”“毛血旺”,然后把一盘一盘肉菜端上了别的桌子。   别的桌子拿起筷子——他们好像瞎了眼,竟丝毫察觉不到怪异。他们夹起那些肉片、眼球、骨头、甚至头发丝,将他们一并塞进嘴里,在嘴里或嚼得嘎吱嘎吱响,或将眼球咬得一口爆汁,咬得嘴角流下一片血,然后吞下……   沈奕再也受不了了,他弯下身,呕地吐了出来。   桌上的玩家反应都差不多,所有人捂着嘴强忍恶心。   忽然有阵不详气息。温默被这气息吓得一抖,转头望去。   竟是韩骨爱。   散发出令人感到不祥气息的,竟然是韩骨爱。   她脸上没了笑,但也没有吐。大墨镜架在她的鼻梁上,让人看不出她的神情。但她嘴角向下,抱着双臂,靠在椅背上。   温默看不出她的目光落在哪里,她只是在那里冷漠地坐着,望着桌上的一盘盘菜。   玩家们最后一口都没吃。   众人站起身来,白围裙笑着凑过来时,看见一桌子一点儿没动的菜,瞬间黑了脸。   “你们吃完了吗?”她冷着脸问道,“你们这是吃完了吗?”   她的双眼死死地、麻木地,将他们一个一个扫过来,语气缓慢而阴森。   “是,吃完了吗?”   她问了第三遍。   玩家们起了一后背的鸡皮疙瘩。   他们看看脸色可怖的白围裙,又看了看桌子上还飘着眼球和头发的水煮肉片,还有刚刚从烩菜里扒拉出来的一块软烂的鼻子。   ……呕。   最终还是人肉菜的恶心赢了。   眼镜哥捂着嘴巴:“对,我们吃完了。”   白围裙没有说话。   她用那恐怖的眼神,阴沉而猩红地将他们所有人缓缓地扫了一圈,在每个人脸上都停顿了一会儿,仿佛是在记住他们的脸。   随后,她又弯起眼睛,明媚一笑:“好。”   白围裙转身走了,嘴里哼着不知名的曲子,仿佛根本没有瞪过他们似的。   她离开了。   玩家们互看一眼,纷纷松了口气。   饭店的门吱呀几声,玩家们从一片诡异肉香、烟火满盈的饭店里走了出来。   一半的人还是忍不住,一出来就往外冲了几步,跑到树边和远些的地方,哇地又吐了出来。   太阳已经落下去了一半,有人抬起手腕看了腕表:“已经五点半了,要天黑了。通关的事先放一放,大家去找藏身地吧。”   有人忧心:“不会晚上的时候,那个稻草人就出来抓人了吧?”   “难说。”   “可能。”蓝卫衣姑娘说,“晚上的时候鬼也出来杀人,好几轮游戏都这样。”   “亲娘啊,又要躲守夜人又要躲稻草人。”问话的玩家咋舌。   能去找藏身地的时间没有多少了,玩家们挥挥手各自道别,赶紧都踏上了给自己找庇护所的路。   “你跟我们一起走,对吧?”沈奕转头问韩骨爱。   韩骨爱朝他一笑:“对啊。”   她笑容灿烂,嘴角扬着,一点儿看不出刚刚在饭店里冷脸沉默的模样。   温默低低眼眸,往下看去。   韩骨爱很聪明地站在大树的阴影里,看不出她自己究竟有没有影子。   “走吧,没多少时间了。”韩骨爱说,“咱们去哪里?”   沈奕转头,看向温默:“去哪里呀?”   【不知道。】温默比划,【能藏的地方就好吧。】   “那去村子里面吧。”沈奕看向韩骨爱,“随便找个四面通风的地方,一旦被抓到了,就玩地道战呗,放个板子给他踩,趁机双弹转点……”   韩骨爱:“……哪儿来的板子。”   沈奕哈哈笑了声:“玩的游戏。”   温默听得也不是很懂,疑惑地歪了歪脑袋。   *   最后一缕阳光,隐没在山与山之间。   迎面阴风吹来。   天黑了,远处山连山的山头隐没在一片黑暗之中。   温默远远望着,心中一阵不爽。他又拧紧双眉,眼睛里发沉了瞬。   “走了,阿默。”   沈奕扯了扯他,温默收回目光,转头跟着他走进村子里。   脚步一步一步踩在山村的村路上,四周寂静,只有大树被阴风吹得飒飒。   温默忽然想起那天。   那天天气也是阴沉的,和地狱里一样。   进了初夏,杨庄子也进了梅雨季。每天小雨大雨淅淅沥沥地下,屋檐边上总有水滴滴滴答答。衣服只能晾在屋子里了,但挂个三天三夜都不见得干,一不小心忘了盖上盖子的豆腐在碗里立马发了霉。   那天难得地没有下雨。   只是天气阴沉。   温默被叫去小卖部跑腿,他抱着小葱和猪肉,从村路上往家里走时,忽然听见远处一阵喧嚣。他抬头,看见远处河边竟然围了一大堆人。   人们把河边围得水泄不通,男人的怒骂声大骂着,女人的惨叫声哭嚎着,叫好声也此起彼伏。   温默凑近过去,奇怪这是出了什么事。   他在后面踮起脚望,可惜身形瘦小,他看不见前面。   “阿默!”   身后忽然响起一声唤。温默吓了一跳,回头一望,就见江奕和于覃手拿着伞,背着筐,筐里全是白菜萝卜和小葱。   江奕笑容灿烂,看见他时眼睛都亮了,高高兴兴地挥了两下手。   温默才想起,江奕家的菜地到丰收的时候了——像白菜这些菜,只要在季节,隔一段时间就能收一箩筐,能种好几个来回。   这几天下梅雨,温默不好出门,他们没在河边见面。   江奕把手在裤子上抹了几下,上来很用力地抱住了他,还颠登了两下,像家里大黄狗扑人。   温默听见他还在耳边上哼哼笑了声,好像很得意。   “差不多行了。”于覃从后面哭笑不得地走上来。   江奕不情不愿地松开温默,转头对于覃抱怨:“没事啦,抱一下而已。”   谁能想那么多,兄弟抱一下多常见。   他没把话说完,但于覃和温默都明白。   “这么多人呢。”于覃压低声音,随后又疑惑地转头,“话说,这怎么了?”   好歹是村长的儿子,他一出声,人群最后面便有人回过头来。   “于覃呐,”一个大娘说,“怎么,你爹没跟你说?老石家出事了!”   “老石家?”于覃一愣。   “老石家的赵家媳妇,在外头找人了!”大娘压低声音,又皱起双眉来,一脸嫌弃地挥了挥手,说话又抑扬顿挫地,“前天老石本来要去县里办事,走到半道上,他嫌下着雨,路太难走,就折回来了,打算改天再说。结果一开门,就看见自己屋头里,老孙家的老三躺在上面,正跟他媳妇抱着啃呢!”   “给老石气的,抓着孙老三和赵媳妇就打了一顿,又拽着赵媳妇去找村长。赵媳妇爹娘也都被喊去了,老赵气得吹胡子瞪眼的。”   “你说这赵媳妇,咋这么不要脸?”大娘呸了一口,“这么不守妇道,丢人现眼!现在要给她沉塘了,该!”   温默一怔。   他皱起眉来。   “这就沉塘了?”江奕忿忿不平起来,“咋这样?老石还天天在外边找小媳妇,还花大钱让县里的小姐来村子里伺候过!他那时候被发现,村长说了几句就没事了,怎么轮到赵姐就这样!?”   “那男人和女人能一样吗!”大娘望向他,理直气壮道,“奕哥儿,你怎么说话呢?怎么这都不懂?男人乱搞还行,女人怎么能乱搞!?以后你可别瞎说,怎么还给贱人说话!”   大娘一脸正色。   江奕忽的哑口无言。   人群里叫好欢呼声一波高过一波,他们骂着“贱人”“婊。子”“破鞋”,又喊着“淹死她”“淹死她”。温默抬头望去,只见到人群中一个一个愤慨的头颅,只看见他们高举起的双手。   他们的声音震耳欲聋,高举的手仿佛正义的铁锤。   女人在惨叫,温默看不见,但听见她的声音忽然戛然而止。   人群的欢呼瞬间沸腾,如同浇进一勺热油。   “死得好!死得好!”   “欠男人草的东西,下辈子我看你还敢不敢!”   “不守妇道的玩意儿!”   “漂亮!活该!”   温默突然四肢发麻。   疯了。   他愣愣望着人群,心里只有这一句话。   疯了。   全疯了。   这世界疯了。   他站在那里脑子发麻,直到江奕拽住他,把他拉走了。   温默脑子里一片木,栽栽愣愣地跟着江奕走。江奕把他带走到很远的地方,才停下来,伸手把他抱住。   温默靠在他肩头上,听见江奕呼吸急促,喘着粗气。   “别怕,”他听见江奕声音发颤,“别怕,我带你走。”   “这破地方,等我毕业就走。等我毕了业,能有工作,我就带你跑。”   “我带你走,温默,我带你走……一群疯子,不在这儿呆着了,我带你走……”   温默沉默了很久。   他在他怀里点点头,也抱住他。   江奕以前从没说过这话。   他从前说,他会跟他在村子里结婚。但这件事以后,江奕说他要带他跑。   他应该是发现了。   温默想,江奕以前大概以为等他长大了,他就有了力量,所以哪怕温默跟他都是男的,他也有能力安稳地和他结婚,和他一起从原来的家里离开,有个新家,能留在村子里。江奕放心不下他母亲,也放心不下他妹妹,所以他想留在村子里。   可是江奕发现了,村子是个吃人的村子。   他不敢冒险,他不敢打包票说,村子里的人能接受他和温默的关系。   所以他说温默,我们逃。   他说温默,我带你走。   不是只离开家,留在村子里,而是逃出这村子外。   天上落下雨点来,很快将人打湿。江奕把他抱紧几分,手微微抖。   “再等等我。”他说,“马上了,马上就可以毕业了,马上我就去县里找个活儿干……”   “温默?”   沈奕忽然叫了他一声。   温默回过神来,抬头一看,沈奕已经找到了个地方。   这是个夹在两户人家之间的小道。天很黑,今夜连血月都没有,遍地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沈奕也没有开手电,只是在黑暗里朝他往小道上指了指。   “就这里吧,怎么样?”沈奕问他。   温默点点头。   这条小道两边通着,前后都能跑,当然好。   他回了回头,却没见到韩骨爱。   【那个女孩呢?】温默比划,【她去哪儿了?】   “不知道,刚刚就跟丢了。”沈奕往前后左右看了一圈,“可能是自己有想法吧。不管她了,都这么晚了,回去再找太危险。”   这倒确实。   【守夜人饥,狩猎开始。】   播报阴森地在头顶上响起。   沈奕赶紧拉着他进了小道。   温默跟着他跑了进去。   前脚刚进去,后脚,村路上吹起阵阵阴风。   风沙在黑暗里扬起,迷了人的眼睛。温默抹抹双眼,沈奕把他的手攥紧几分。   “温默。”沈奕在身边叫他,“天好黑呀。”   “……”   怎么突然说废话。   温默忙着警惕四周,没空搭理他,于是只扣了扣他的手心。   “这个村子还真是可怕。”沈奕继续唠叨着,语气带着笑意,“温默,你害怕吗?”   温默叹了口气。   他回头,正要比一下不害怕时,撞见眼前一片黑暗,他突然愣了愣。   不对。   沈奕为什么没开手电?   没有光,他刚刚怎么看的路?   怎么找到的这条小路?   ……而且,为什么叫他时不叫阿默,却叫温默?   正愣神,手里突然传来一阵异样。沈奕的手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毛毛躁躁的,扎了温默的手。   温默立刻察觉不对,他用力抽开手,却竟没甩开他。沈奕不知哪儿来的怪力,把他牢牢抓在手心里。   他的声音仍然充满笑意,仿佛春风拂面。   “温默,”他柔声说,“你害怕被吃吗?”   沈奕凑头过来。   黑暗里,温默看见他笑吟吟的脸上有稻草破皮而出,到处都是,长了满脸。   不是奕哥儿!   温默瞳孔骤缩,周身突然一轻。   剧烈的失重感袭来,伴着一阵天旋地转,他重重下落。   扑通一声,温默落进水中。   温默张开嘴,呛了一大口水。他惊骇地缩小瞳孔,伸出双手,见眼前居然有无数气泡涌向水面。   他试图翻身时,突然有许多手从背后伸出,拽住了他。   他们把他往深处扯去。   温默一惊,本能地想出声。   又一大口水化作气泡,涌向水面。   水涌进鼻腔,涌进胸腔。温默无法呼吸,突然连动弹都无法动弹了。   他眼前一白,突然大片记忆涌进脑海,他想起了那天。   梅雨季结束了,他和江奕那天躺在芦苇丛里。河边河风阵阵,江奕把他抱着,藏在芦苇丛里。   “再过几天,我就毕业了。”他小声跟他嘟囔,亲了亲他的额头,笑起来,“我过几天就去县里面找活干。等确定下来,咱俩就跑。”   落日余晖,把他整张脸照得暖烘烘的,睫毛上都落着层橘色的光。   温默有些不安:【能这么顺利吗?】   “会的,别怕。”江奕揉揉他的脸,“我很快就毕业了,虽然拖了好久了。本来十八就能毕业,可这几年,我妈时不时就让我停学,要么是家里钱不够要给弟弟妹妹吃饭,要么是家里收成不错忙不过来,总让我歇个半年……断断续续歇了这么多年,可算是能毕业了。”   “这拖的真是……不过还好,于覃也是,他爹时不时让他帮忙忙活村子里的事,跟我一样,总停学。我俩这难兄难弟的,最后竟然休得彼此彼此,还能一起毕业。”   江奕说着,笑出声来。   “我把大学的名额给他了,他肯定会帮我。有他帮忙打掩护和介绍,我能找到个好工作的。”江奕又亲亲他,“别怕,他还是挺靠得住的。”   【你觉得他能行,最好。】温默在他胸口上点了两下,又点点自己,【反正,我跟你走。】   【你去哪儿,我去哪儿。】   江奕把他抱紧,把脸埋在他发丝间拱了拱。   “最喜欢你了。”他嘟囔着。   温默红了脸。   江奕松开他,坐直起来。   “好!我们马上就跑!”他说,“带上我妹妹跑!那混账盯着他不是一两天了,我带上她,我打死都不让她嫁给糟老头!”   温默没有意见。江雨人很好,知道江奕跟他关系好,又知道他是村子里不受待见的哑巴小孩,她就经常也来偷偷关照他。有时候偷偷塞给他一个馒头,有时候去河边帮他来洗衣服。   和江家的老三江阳不一样。   江奕他三弟江阳真不是个东西。大约是因为他是家里最小,也是江奕他父亲留下来的最后一个种,李桂兰宠他宠得不是一星半点。   江阳总欺负江奕,堂而皇之地指使江奕和江雨干这干那,一个不顺心,就向李桂兰告状,说他俩欺负他。   李桂兰还真是向着他,也不管是真的还是假的,真就不分青红皂白地揍他俩。   于是温默也坐起来,对江奕点点头,比划了个好。   江奕拉着他站起来,往路上走:“那就这么说定了!你就瞧好吧温默,等我把你带出去,我们就再也不回来了!”   穿过芦苇丛,他们往村路上走。从河边到路上,还有个下坡。   江奕拉着他走上坡,边走边规划。   “到时候,我们去县城里住筒子楼。挤是挤了点啦,不过比这里好。要的钱应该也不多,等我找好工,住就不成事了!我不会再让你回来了的,我们……”   “你要去哪儿?”   沙哑浑厚的声音在头顶一响。   温默一僵,脸上的笑立即尽失。   他抬头。   江胜国站在坡上,居高临下地望着刚走到半坡来的他们。   那双眼眯缝着,阴沉地打量着他们。   河风依然在吹。   吹得呜呜作响,吹得芦苇摇曳。 第098章   砰!   “老温!”   林红尖叫起来。   温默趴在地上, 捂着自己的脑袋。温文学手里拿起个酒瓶,狠狠砸在他脑袋上。   碎片扎在手心里,满头酒液混着鲜血流下来。温默顿时痛得天昏地暗, 脑子里伴着剧痛, 嗡嗡地一阵响。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家的了。   被江胜国抓住了——他就只记得这一件事,他被江胜国抓住了。   他脑子空白,等回过神来,人已经在家里。后来他才知道,那天是江胜国拽着他, 把他拽回了老温家,然后黑着脸对温文学说,看见江奕和温默抱在芦苇丛里互相啃。   温默自此开始了暗无天日的几天。   他被踹到墙角里, 温文学接连拿了三瓶酒砸在他头上。温默被砸得脑子里嗡嗡的响,几度没了意识。   温文学回头,不知又去屋子里拿什么。   “别打了!老温!”林红尖叫着哭, “要打死了!多少是你儿子!”   温文学没做声,只是沉着脸从屋子里拿出了一把锄头。   林红又尖叫起来:“你干什么!这个不能用!!”   “撒手!”温文学破口大骂, “怎么不能用!?操他爹的,这小废物玩意儿吃我的穿我的,我哪儿对不起他了!?居然跟个男的抱着啃, 我看他脑子出问题了!我不打死他!”   “那也别用这个打啊!”林红哭着,“会死人的!”   “死了正好!”   “是你儿子啊!”   “老子不认了!!”   温默耳朵边上嗡嗡作响。   他隐隐约约听到了争吵声, 可他爬都爬不起来了。他捂着自己的脑袋, 痛得眼皮都睁不开。   到最后, 林红没能拦住。老温一个锄头砸在他身上, 温默身上立时皮开肉绽。   他喷了一口血出来,昏了过去。   那是暗无天日、昏昏沉沉的几天。   温默被打得几乎浑身都动不了, 后来温文学打累了,就把他浑身是血地放在角落里不管了。林红拿着药哭着过来,边哭边给他上药。   温默那会儿几乎都要笑出声来了,他不知道为什么林红突然就开始关心他,怎么突然就开始爱他。   再后来,温文学又开始打他,对着他用酒瓶打用椅子砸。   他打的时候,林红一直在哭叫。   温默后来都没了痛觉。   不知过了几天。   温文学又在拿着锄头打他的时候,突然大门被猛地敲响。温默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只迷迷糊糊听见耳边又吵起来。随后林红又歇斯底里地尖叫,温默身上一轻,伤口剧痛起来。   有人把他翻了过来。   “温默!”   “温默!睁眼看我!”   有人在叫他。   温默竭力睁开眼皮,努力眨了几下眼,望见江奕的脸。   他茫然了瞬,忽然耳边清明许多。   “你干什么啊!”他听见林红大叫,“老温!老温你怎么样——江奕你疯了!你砍他干什么!”   “那他打他干什么!?”江奕歇斯底里地喊叫着,“这都什么伤!?他拿锄头打!?他疯了吗!”   “打不死的,我拦着的!”林红说。   “狗屁!”   江奕抹掉温默脸上的血,“拦着的……你拦个鬼!拦着还能打成这样吗!?”   温默望着他。江奕哭了,热泪滚滚落下来,顺着脸颊砸到温默的脸上。   温默呆呆地看着他,他从没见过江奕这么愤怒。那张一向明媚的脸,那会儿也被打得青青紫紫,嘴角还有血痕。因着愤怒,江奕眉间皱出一道深沟,咬牙切齿,眼角都在抽搐,呼吸都急促。   原来奕哥儿也会生气。   他慢吞吞地想,然后被江奕抱了起来。   “你去哪儿!?”   江奕没有理她,他把温默抱在怀里,带着他往外闯。   他想带他跑,他想带温默不管不顾地往外跑。   温默看见江奕那张愤怒的脸,听见他哭泣的声音,被他抱着颠簸得很疼时,他听见江奕哽咽的对不起。   他沉在水里,身下的鬼手一只一只地抓住他,把他往深处拉去。   他感到如那日一样的撕扯。有人把他从江奕怀里拽出去,他伸出伤痕累累颤抖的手,江奕也紧拉着他的手。   江奕咬牙切齿地不想松开他,可更多的手伸过来,将他们扒开。   江奕惨叫得撕心裂肺,目眦欲裂,被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掰开,被强硬地跟他分开。   他喊温默、温默、温默。   温默张开嘴,竭力发出几声凄惨低哑的气音回应。   但无济于事。   他们被分开了。   没有跑得出去,江奕被架回江家,温默被带回老温家。   林红难得地把温默放到床上。温默缓了几天,得了些清醒过来。   他钝钝的脑子里木了好久,才纳闷起来,怎么温文学这几天没来打他,也没看见他的影子,连声音也没听见。   直到某天家里来了人,在外头和林红说起话来。   他听见林红凄凄切切地哭,说:“老温死了。”   温默浑身一震。   来人叹了口气,劝她节哀。   他们声音低低,温默只听到了只言片语。他靠着那些只言片语拼凑了好久,才明白那天究竟怎么回事。   原来,他差点没被温文学打死。   他这几天浑身是血,老温拿锄头在他身上开了好几个洞,伤口深得血肉模糊,能见森森白骨,林红想拦却拦不住。   他快要被打死的事儿,早就被温文学出门去忙活时,骂得满村风雨,所以也落到了江奕耳朵里。   江奕本来在被关禁闭,一听这话,他就硬是把门撞开,跑来了温默家。   他来时,温文学举着锄头,正在打人。   江奕一进门,一见温默倒在地上,像具尸体没有反应,而老温还在打他,当场就红了眼,冲进厨房抄起一把刀,朝着老温后背就一刀劈了上去。   老温死了,失血太多,又破伤风。   被江奕杀了。   “疯了!”来人压低声音,语气用力,“江奕他疯了,绝对疯了!怎么突然就这样……该不会,中邪了吧?”   林红只是哭,没有做声。   胸腔里渐渐漫满了水,往事一幕一幕浮现在眼前。   温默没法呼吸,眼前慢慢发黑。耳边只剩下水声,他却看见从前的一幕一幕。   来找林红的人待到傍晚才走,林红在外头忙活了一会儿,又来到他床边。她满脸泪痕,摸了摸温默的脸,满眼心疼。   温默越来越看不懂她了。   林红真是个很奇怪的人。小时候温默被温文学丢掉,她会不远万里地去找回来;可是她又对他不好,像养狗一样养他,责骂声从未断过。   等到温默又要死了,她又跪下来哭着给她上药,求他别死,在他的床头上坐了一夜又一夜,低低地哭着,喃喃地问怎么就出了这种丑事。   到底怎么想的。   温默看不明白她。   温舟本来被送到了隔壁村的外婆家呆了几天。一听这事儿,急得当场就要回来,嚷嚷着叫不许打他哥。   但林红把他硬按在了那里,不许他回来。   温默泡在水里的脑子空空的。   视线里渐渐发黑。   老温死了,温默平静了一段时间。   江奕救了他。如果老温还活着,这会儿死的就是温默。   是江奕救了他。   温家陆陆续续来了几个人。温默伤得重,还是躺在床上。他们有意不让他听见,只在外屋声音低低地商量。   温默躺在炕上,翻身都翻不动,望着外面朗朗的晴天,脑袋空空地发呆。   来温家的人走了,林红推开屋子走了进来。   她抹了抹眼角的泪,望着他说:“小默,咱们走吧?”   去哪儿?   温默迷茫。但林红已经过来,把他从床上背了下来。等一出门,温默才看见,原来刚刚出门的人都挤在他家门口,还没走。   屋子里昏昏沉沉,没开灯,但靠窗的地方点了两排昏黄的蜡烛。   温默被林红放下来,一抬头,王婆子坐在床上,盘着腿,两手握在一起,闭目养着神。   温默被放成跪在地上的模样。他转头打量,屋子里有几个人,但大伙都闭着嘴没说话,目光都不善地在他身上打量。   片刻,屋外吵嚷起来。   一群人骂骂咧咧地把一个人扔了进来。   温默转头望去,突然一怔。   一个满身青紫的人被扔进来。他死气沉沉地倒在地上,腿下一片淋漓的血。   他面朝地倒在地上,好像已经死了。   温默惊出一声气音儿,他扑过去,不顾身上扯得一痛的伤口,他抓住江奕,拼命摇晃他两下,急得嘴里不断发出声音。   村人们上前来,把他们俩分开。   温默不管不顾地挣扎起来,他拼了命地甩开压着他的人,可没用。他们拽着他的头发,他们按着他的胳膊,把他压着。他动都不能动,只能大叫着哭喊。   江奕一直没有动。   他脑子里嗡嗡作响,王婆子说了什么,他也没有听见。   温默喊他,喊了一遍又一遍,用一个哑巴只能发出的气音儿。可江奕一直没有反应,温默只看见他腿上淋漓的血,和一动不动的身躯。   到最后,他是被林红哭着喊着扯回去的。   回到家里,他拿起刀挥,指着林红红着眼,气音喊得嘶哑,又比划又大叫地,终于让林红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想拐你跑,他想跑!”林红喊,“他还杀了老温,他当然要被打了!他跟疯了似的——而且李桂兰都去找王婆子去看过了,江奕中邪了!”   “他身上有鬼!有鬼!给他灌符水他都不喝,江胜国没办法,只能把他打晕了灌!”   温默脑子里生生嗡了一声。   “你没听王婆子刚刚说什么吗!?”林红歇斯底里,“她说你也被影响了,你身上也有鬼!赶紧的,把刀放下,我把符水给你烧了!”   “喝了!温默!”   “把符水喝了!!”   温默挥着刀,砍伤了林红。林红龇牙咧嘴地夺过他的刀,把刀扔到地上,然后掐着他的脖子,把呛人的符水硬灌进他的喉咙里。   暗无天日的日子。   真是暗无天日、乱七八糟的……一段日子。   温默沉进水中。   他竭力动了动,艰难地向着越来越远的水面伸出手。   他被灌了好久的符水。   林红像是中邪了似的,把所有的符都烧成水,往他喉咙里灌。   温默忽然想不起来后来的事了。   他只隐约记得自己后来被锁起来,林红天天都过来掐着他的脖子给他灌符水。不顾他大喊大叫,林红像疯魔了一样,每天唠唠叨叨地和他说,喝,喝下去,喝下去就好了。   怎么能跟江奕抱在一起,你绝对是鬼上身了。   昏天黑地的日子过了数日。   温默被锁上了,门上都贴了黄符。林红变得神神叨叨,连窗户上都密密麻麻地贴满了黄底红字的符纸。   直到那日,温默到了极限。他被逼疯了,又一碗符水进嘴的时候,他推开林红,呕地把喉咙里的符水全抠了出来,然后冲出门去。   他吐掉符水,冲出家门,带着一身淋漓的血没好的伤,不顾一切地跑到老江家。   几个村人正在屋前骂骂咧咧。   村人们看见温默跑出来,都吓了一跳。温默没有管他们,他脑子里全是王婆子家里生死未卜的江奕,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居然一把将拦在跟前的壮丁推飞出去。   他跨进门里,李桂兰吓得大叫。   江家一个屋子里上了锁,贴满了黄符。温默看了一眼,转头回到院子里,拿了一把生锈的斧头,冲上去。   几声巨响。   温默把这道门一下一下,一下一下地劈烂了。   随着动作,他身上伤口崩裂。   但他不管不顾。   他见到了江奕。   江奕倒在角落里,像死了一样没有声息,两条腿上鲜血淋漓。   温默扔掉斧头,朝他扑过去,扑在他身上,哭叫着摇晃他。   半晌,江奕缓缓睁开眼,终于抬眼看向他。   他眼睛亮了亮,又很快暗了下去。他向他苦笑,胸腔起伏两下。   “阿默。”江奕沙哑,“对不起……”   “我不能带你走了……”他咽下血,带着哭声的颤抖,绝望地看着他,“我站不起来了……”   温默一震。   他低头,望向他鲜血淋淋的双腿。   江奕对他绝望地笑着。   “对不起,”他只说,“对不起。”   江奕被打断了腿。   因为他抱着他往外闯,所以被打断了腿。   仿佛被噩梦魇住,温默视线里彻底黑下来。   他醒不过来了,一遍一遍地做着四十二年前死时的梦魇。   他梦见江胜国突然进来,拿起斧头,一把将温默甩出去,然后抬起斧头,朝着江奕砍了下去。   温默目眦欲裂地大叫起来。   他不顾一切地再次冲过去,他抓起柜子上的花瓶,一瓶子锤碎在江胜国头上。   于是,村里的人说他也疯了。   他们又把他们分开,之后没过几天,王婆子就说把他们烧死。   又是火海。   又是破庙。   又是把他抱得很紧的江奕,又是把墙边烧出一个缺口来的大火。   江奕又摇摇欲坠地站起来,横抱起他。   他说真不想死啊阿默,他说真想带你走啊阿默。   他说,阿默,救救我吧。   他把他扔了出去。   他被砸死在火海里。   他听见自己惨叫,他看着那人只剩一只手的尸骸,突然怎么都想不起来沈奕的样子了。   他的脑子一片空白,恍惚间,有关沈奕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有遇到过沈奕吗。   没有吧,江奕已经死了。   已经死了……   一只一只的手,将他往深处带去。   “咳。”   “?”   沈奕回过头。回头的这一瞬,他才恍恍惚惚地发觉——他牵着的这只手,手感有所不对。   眼镜男一脸发木地看着他。   沈奕一脸懵逼地看着他。   半晌,他抬起手,一看,攥在手里的居然不是温默瘦弱的手,居然是眼镜男的手!   “兄弟,”眼镜男做作地一脸娇羞,“是不是有点暧昧了,我们。”   沈奕吓了一大跳,嗷一嗓子把他甩开:“你有病啊!”   “有病的是你好不好,我好好地在后面走,你突然过来拉我的手。”   “什么玩意儿?”沈奕莫名其妙,“谁拉你了,我明明拉的我男朋友——诶?”   他边说边拿着手电,四周扫了一圈。   “我男朋友呢?”沈奕又一脸懵逼,往旁走了两步,“阿默?”   温默不见了。   沈奕莫名其妙,一转头,韩骨爱不知怎么了,居然已经笑死,捂着肚子蹲了下去,头都抬不起来。   沈奕无语:“至于吗你。”   懒得理她,沈奕回头说:“话说我男朋友呢?而且你怎么回事,为什么我好端端地牵着我男朋友,一直没松手,怎么突然就换成你了?”   “我怎么知道。”   “你少来,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没和我们一起走吗?”   “谁说的,我一直跟在你们后头好不好。”眼镜男翻了个白眼,又望他手里的手电,“你这个手电能不能关上?让守夜人看见,我们仨就得手牵手一起死了。”   守夜人已经开始狩猎。   此刻夜色四合,天上血月当空,照得大地真是暖洋洋的,纯暖色。   暖的让人想死。   “等我找到我男朋友。”沈奕拿着手电往四周转,“阿默!”   “阿默——”   “温默!上哪儿去了?”   “你再不出来我就哭了!”沈奕拢起手喊,“阿默——”   眼镜男走到韩骨爱身边,抬腿,毫不客气地给了她屁股一脚。   韩骨爱往前一扑,抹抹嘴,吃吃笑着直起身来,一点儿没生气。   眼镜男瞪了她一眼。   眼镜男长相平平,留着十分死宅的一头略长的发,身上穿的却是一套亮眼的白。   沈奕往远处去了,一边喊温默一边四处看,没注意到他俩。   “演技可以。”韩骨爱趁他没注意,又笑了几声,“以后能不能跟我也娇羞一下?”   “去死。”眼镜男说。 第099章   “喂!”   沈奕惊慌失措地跑回来, 喊,“温默不见了!”   “啊?”   眼镜男转过头。   韩骨爱也拍拍膝盖,从地上站了起来。   “不见了?”韩骨爱歪歪脑袋, “不会吧, 该不会是你漏了哪儿吧?默哥又说不了话,再找一圈看看。”   “我都找半天了!”沈奕急切道,“我连别人家里面都进去喊过了!就算他出不了声,要是在哪儿,也能发出点声音来的啊!敲敲门什么的, 他不会一声都不吭的!”   说罢,沈奕又焦急回头望望,大喊两声温默。   夜里的山村一片寂静, 他的呼喊空有几声回声回来,但无人回应。   一片死寂里,沈奕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太过着急激动, 他气喘吁吁起来,一种惊惧不安从心底里蛇似的蜿蜒着爬上来。   眼镜男揉揉后脖颈, 沉吟着猜测道:“守夜人吗?”   “不可能,守夜人抓人怎么能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他得把人拖到猎杀场去的,猎杀场如果动了, 我们就在他这么近的地方,一定会听到什么。”韩骨爱说, “是鬼吧。”   沈奕怔怔:“鬼?”   “游戏里的厉鬼杀人的话, 可以做到无声无息, 像刚刚那样偷梁换柱。”韩骨爱手插着兜, “你不是也见过吗,拔舌地狱里那个鬼新郎。”   “他大晚上出来, 就会没什么声音地飘,如果遇上了玩家,就能突然消失绕到身后,把玩家的脖子拧掉、杀死。”韩骨爱说,“所以默哥如果真不见了,多半是被稻草人换走了。”   沈奕脸色一白。   “稻草人在哪儿!?”他急得大叫,“他把温默弄哪儿去了!”   “我怎么知道,你别跟我急啊,”韩骨爱伸手摆了摆,苦笑着后退几步。   “不会已经喂土地公了吧。”眼镜男悠悠说出恐怖的话,“白天里,大哥不就是这么死的吗。”   沈奕顿时脸色更白。   他大骂一声,转头就要冲进旁边的人家里。   “哎等等等等!”韩骨爱抓住他,“你干嘛去!”   “废话,这附近丢的,要喂肯定也是喂这附近人家里的土地公!”沈奕大叫,“放开我,他肯定在附近!”   沈奕甩开她,头也不回地冲进旁边的一户人家里。   韩骨爱叹了一声,收回伸出去的手,目送着沈奕不顾一切地往前冲去。   他还和四十年前一样,似乎永远都会这样不顾一切地朝温默跑过去。   不论这样的事会有多少次。   不论稻草人会不会也伤害他,不论这一趟会不会是送死。   韩骨爱对着他的后背轻笑一声,抬头望了望天上的血月。   沈奕冲进屋子里。   村人已经在屋中睡下,鼾声平稳地在屋里回响。   一股腐烂的味道蔓延着。   沈奕一进屋,差点被这股味道熏得吐出来。他拿着手机四处一扫,见桌子上堆着已经发臭的食物,地上全是烂菜叶子。   没有土地公。   正厅里空空荡荡的。   他又冲冲撞撞地闯进村人们酣睡的屋子里,毫无所获后,又冲进堆满杂物的杂物间。   不论哪里,都没有土地公的身影。   沈奕冲出门来。   韩骨爱和眼镜男站在村路上,手插着兜,看着他匆匆忙忙地刚从那屋出来,就又拿着手电冲进了另一个屋子里。   “温默!”村路上都响着他急切的喊声,“温默!温默!!”   沈奕的喊声逐渐嘶哑。   他跑遍了附近的所有屋子,一无所获。   过了约半个小时,沈奕踉踉跄跄地走出这附近的最后一户人家的家门。   他气喘吁吁得上不来气,被门槛一绊,当即两膝一软跪到地上,捂着肋骨,看起来估计是岔气得疼,已经直不起身。   “没事吧,奕哥儿?”韩骨爱关切道。   沈奕摇了摇头。   “没有吗?”韩骨爱继续问。   沈奕点了点头,呼吸都颤抖。他抬头,那张因呼吸急促变得通红的脸上,已经满是泪痕——他急哭了。   韩骨爱看得心里一软,突然有点想现在就放人。   她弯起嘴角笑了笑:“别急,也是好事。找不到土地公,证明默哥还没出事,还没被土地公吃掉。”   “说得没错。”眼镜男也走上前,对他说,“你先别急,这种地方越急就越想不出办法来。现在要想救他,当务之急就是搞清楚,稻草人到底是把人弄到哪儿去了。”   沈奕怔怔地抬头。   他呼哧乱喘着粗气,抬头望向眼镜男。   眼镜男伸出中指,扶了扶鼻梁上的黑框眼镜。   “那个姓何的大婶,小孩,还有大哥,都是被稻草人带走后消失了。”眼镜男说,“晚上的时候,他们就变成了饭店里的菜品。但饭店要想再开业,还得等到白天,所以你那个温默 ,还有活着的机会。”   韩骨爱撇他一眼:“但是,如果在那之前被土地公吃掉也会死的话……”   “对。”眼镜男和她对视,“那温默也没机会了。”   沈奕瞳孔一缩。   “不过这附近没有土地公,赢面还是有的。”韩骨爱望向他,“不能盲目的乱找,乱找只会浪费时间。现在是为了温默,必须要弄清楚了——稻草人、土地公还有死了的老太太,这三个到底什么关系,这个村子到底出了什么事。”   “只有弄清楚这些,才能知道,到底被稻草人抓走的人,都在哪里。”   沈奕气喘吁吁。   韩骨爱没有再笑,虽然看不见脸,但沈奕感觉出来了,她正一脸正色地看着他。   沈奕深呼吸了几大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了下来。   说的没错。   他们说的没错,附近根本就没有温默的踪迹,所以他一定是被稻草人弄走了。   那要想找到他,就只能先知道稻草人把人弄到哪儿去了。   话说回来,那个稻草人又到底是什么东西?   沈奕竭力冷静着,摆清思绪。   开饭店的是老重家,那家人在做人肉……被稻草人带走的人,会被那个饭店做成人肉……   人都离开后,土地公的嘴巴里会流血……   老重家死了一个老太太……   饭店里的人明明吃的是人肉,但是好像都没有察觉,所有村人都在吃人肉……   都在吃人肉……   舂臼地狱的罪名,是浪费粮食……   猛然间心神电转,沈奕突然想起韩骨爱在饭桌上的话。   【难不成,老太太,稻草人和土地公,是同一个人?或者说,是同一个东西?】   沈奕怔了怔。   突然,他拔腿就跑。   夜里,22:23分。   新汇村的村长家。   老村长的老婆几年前就死了,一对儿女也早就离开村子,去外面打拼。   家里就只剩下老村长一个人。   夜深了,老村长躺在炕上呼呼大睡。   房间里,电视滋滋哇哇地响着。那是档厨艺节目,切菜剁肉的声音噼啪不断地传出来,伴着主持人笑着介绍做菜步骤的声音。   电视信号不好,电流声时不时地滋啦一阵。   村长正在鼾声平稳地睡着。   突然,家门乓地一声巨响。   “村长!”沈奕大步流星地迈进来,大叫,“村长人呢!?”   村长一个激灵,睡眼朦胧地惊醒过来。   沈奕抓着手电,已经走了进来。他二话不说,一把将村长从床上薅了起来。   “说!”沈奕声音满含怒火,“老重家的田在哪儿!?”   村长怔怔。   他还没醒,一脸的懵逼,在手电筒的强光照耀里,他睁不开眼地眨了两下眼皮:“啊?”   村长还没醒。   沈奕松开他,没有任何犹豫,扬手一个大嘴巴子就呼了上去。   韩骨爱刚追到门口。   她一进来,就听一声十分清脆且用力的巴掌声。   一抬头,就见老村长往床上一歪,那双老眼瞪得老大,更懵逼了,也衬得脸上通红的巴掌印十分明显。   韩骨爱一脸惊骇,当即下意识一退,整个后背撞在门框上。   她望向沈奕,倒吸一口凉气。   沈奕面目狰狞,咆哮着喊:“没时间了!说!老重家的田在哪儿!?”   村长这回醒了,两只老眼瞪得溜圆。   *   “啊!!”   ……惨叫声。   温默听见惨叫声。   火海熊熊,近在眼前。   灼烧的痛楚遍布全身,但他却丝毫不觉。温默瞳孔震颤,望着那火海里被重重房梁砸死的人,望着他唯一露在外面的一只伤痕累累的手,温默惨叫得撕心裂肺。   他冲上去。   他抓住熊熊燃烧的房梁,他的手立刻被烧灼得发黑痉挛,可他丝毫不觉。   他疯了似的喊着,疯了似的抓着那道房梁,想把它推开。   江奕——江奕在里面。   江奕在里面啊!   “温默!”   有个人突然拽住他,把他一个劲儿往外拽开来。   “别过去了!”她同样撕心裂肺地喊着,“我哥死了!别去了!”   温默的喊声一顿。   怔怔地,他回过头。   背后传来抽泣声,传来温热的湿润。   江雨散着头发,抱着他的腰,靠在他后背上,哭得抽噎。   “别去了……”她哽咽,“你别去了,别死……”   “你走吧,温默……我求你了……”   “我哥走不了了……”   “你走吧……”   房梁轰隆隆地断裂,破庙烧成了废墟。   村民们的欢呼声响起,就和那天赵媳妇被淹死时一样。他们的喊声仿若海浪,一声高过一声。   温默仿佛也被沉塘了,胸腔里仿若有窒息的、深不见底的河水。   江奕彻底被砸死在了里面。   温默张着嘴,喉咙里却哑了,他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只听见人们的欢呼,庆贺。   他们庆贺他最爱的人的死亡。   说带他走的人,被永远留在了废墟里。   他在水里越沉越深。   血泪从眼角流下,在无边的河水里被稀释而去。血泪缥缈地化成丝缕的血水,向上飘去。   他的黑发在水中飘荡。   温默两手向下,阴森的鬼手抓着他瘦削的手臂。他两眼紧闭,瘦长的一双腿同样被禁锢在水中,一动不动,仿佛已经死亡。   “温默!!”   一声呼喊划破黑暗。   温默抖了抖。   他被江雨偷偷推上村路。   站在村口时,他回过头。   他看见江奕在他后面,一身黑灰烧伤、衣衫褴褛,却依然笑得明亮地,朝他跑过来。   扑通一声,有人跳进水里。   梦魇破碎。   眼皮一抖,他睁开眼。   眼眶里的血泪向上飘去,他看见沈奕急切的脸。   他被抓住手臂。   身上的鬼手猛地用力,想将温默留在河里。   沈奕目光一凛,面色瞬间杀气腾腾。   他咬牙切齿地将温默狠狠拉过去。 第100章   沈奕将温默狠狠地往自己这边一拉。   鬼手们把他往水底拉去。   沈奕一皱眉, 干脆潜下去,把他抱在怀里。他伸手,用力拉住温默身上的鬼手, 把它们一个一个掰开。   可鬼手们被掰扯开后就立刻又伸出来抓住, 一个一个比水里的海草还难缠。   沈奕急得两眼通红。   温默望着他狰狞愤怒的脸,恍惚间又看见了江奕。   真是一样的脸。   抱着他面对威胁时,愤怒的模样如出一辙。   他手在抖,温默感觉到了。一只只鬼手被掰开又冲来,无穷无尽。   松手吧。   温默心里念叨, 松手吧,奕哥儿。   他大概就到这儿了。   想着,温默禁不住扬扬嘴角, 笑出声来。   你看。   他就是这样的命。   根本逃不出去,从哪里都逃不出去。所以不是江奕的错……   温默挣扎出一丝气力来。他伸出被鬼手抓住的一只手,轻轻推了推他。   他力气很轻, 但只一下,沈奕就一怔。   他疯了似的掰着鬼手的动作一顿。他低头, 原本愤怒通红的双眼愣愣地看向温默。   温默和他对视。   他眼神疲倦,无奈,沈奕看过来时, 他朝他一笑。   沈奕眼中有惊骇一闪而过,随后是铺天盖地的难以置信。温默知道他懂了, 于是合上眼, 点点头。   走吧。   他想, 走吧。   突然, 他被用力抱住。   温默忽的睁开眼。   他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   沈奕把他紧抱在怀里,摁着他的脑袋, 和他用力相拥着,不管不顾地跟他一起向水底深处坠去。   鬼手将他们抓住。   温默瞪着眼睛,望着远处的水面。   心里轰然漏了几拍。   往事种种浮上心头。   他想起即使双腿被打残也在看见破洞时眼前一亮,摇摇欲坠地站不稳也都要将他扔出去的江奕。   他想起江奕跟他躺在芦苇边上,抱着他说你太好了,世界上你最好了。   他想起江奕抱着浑身是血的他往外冲,他想起他愤怒的脸。他想起拔舌地狱里时隔四十二年轮回转生后又来见他的沈奕,他想起雨夜里他湿漉漉的眼睛。   他想起他追着他喊阿默,他想起他拽住他自刎的刀刃。   他想起他说先杀了我。   沈奕说先杀我,你再自杀。   他说我要跟你走。   伸向水面的手僵了很久。   他是认真的。   他是认真的。   温默恍然间,终于明白了。   沈奕这次真的是要死都跟他走。   他是认真的。   他永远不会再扔下他了。   【他想让你需要他。】   沈安行的话,忽然又在耳边响起来。   【他想让你需要他。】   【谁都不想一无所知。】   温默阖了阖眼。   忽然,身上一松。   温默一怔,侧头一看,身上的鬼手竟然都松了开来。   沈奕也注意到了,他微微松开温默,同样呆呆地往他身上看了眼,而后又看向河底里。   鬼手们在河底里摇摇晃晃,五指松懈着,没有再伸向他们。   忽然,几团绿光像萤火似的,开始在河底里沉沉浮浮。   鬼手们往河底里缩下去——看起来,它们是惧怕这些小小的绿光团。   绿光缥缈。   血月之下,河边上,韩骨爱手里拿着一把巨大的招魂幡。   绿光从她手里的招魂幡里飘出去。   眼镜男蹲在河边,望着绿光飘进河里,嘟囔了句:“后门开的是不是有点大了。”   韩骨爱一手插兜,一手把招魂幡扛起来。   “有什么所谓。归根结底,这个是工作做不到位,才留在地府这么多年。”韩骨爱吹了声口哨,“就当给人家发个辞职补贴呗。”   眼镜男没话说。   韩骨爱朝他一笑:“再说了,我不喜欢看见有人死在河里。”   眼镜男更没话说了。他深吸一口气,深深地看了韩骨爱一眼。   温默被沈奕抱着,飘上了河面。   俩人从水里仰出头来。   温默连飘起来都没力气了,只仰头露了个脑袋出来,耳朵还沉在水里。他大口大口地用力呼吸了几下,终于有种死而复生的感觉。   “阿默,阿默……”沈奕喘着粗气,他死死拉着温默,把他往自己怀里抱,语气听着像要哭,“没事了,阿默……没事,没有沉塘,没有沉塘……”   温默费力睁着眼,听得苦笑。他没有想到自己死时的事,可沈奕想到了,沈奕找到他沉在水里,想起他的记忆,想起他看见过的温默被那些畜生缝了嘴,扔进水里沉塘的事。   沈奕哭了,他在水里抱住温默。   温默抬起手,在水里也抱住他。   河面漂浮,水浪轻轻地飘摇。   沈奕抱着他,飘向河边。韩骨爱拽着他俩,把他俩拽上了岸。   温默浑身上下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也不知道稻草人给他下的什么猛药。一上岸,他抬头都没力气,斜歪歪地栽楞在沈奕身上。   沈奕失而复得地抱着他,哭得更厉害了,呜呜嗷嗷地嚎啕。   “行了,别哭了,这不是救上来了吗。”眼镜哥揉揉耳朵,“一般人这时候都开始耍帅了,怎么你哭得跟个狗似的。”   “你懂什么!我差点儿就找不回来了!”沈奕把温默抱紧些,“要是没找到我怎么办,我也不活了!我连去哪儿找个绳子吊死都想过了!”   温默听得心里一紧。   他拽住沈奕的袖子,心说那可千万别。   缓了半天,温默身上才有气力回温。他咳嗽着,按着沈奕,将自己弄起来了些。   “好了吗?”沈奕泪眼汪汪地看着他,委屈巴巴地像只大金毛。   温默咳嗽着点点头,手却没松开他。他握着沈奕的手,只腾出一只右手来比划了几下:【怎么找到我的?】   沈奕这会儿脑子进水,眼睛里除了温默就没别的。温默这么一问,他就指了指身后的老村长:“我给了他一巴掌,叫他带我来。”   温默:“……”   他抬头,往韩骨爱身后一看,才发现还有个NPC在这儿。   白天见过的老村长这会儿手插着兜,肩膀瑟缩着,拉着一张脸,站在河边萧瑟的风里,后背被吹得噼里啪啦响,看起来相当命苦。   眼镜哥叹了口气。   “你怎么说话都跟个傻狗似的。”他骂沈奕,“说话怎么只说一点儿?”   温默迷茫地眨眨眼。   沈奕哭得一哽,回头迷茫:“啊?”   “啊什么呀,奕哥儿,”韩骨爱也哭笑不得地凑上前来,指指老村长,“不是你推出老太太是死在田地里,所以去把村长薅出来,这才找到这儿来的吗。”   “你也真是厉害。我们在田地里找了一圈没找见,正要撤,你就跑到河边来。”   “他掉的那么深,也亏你能看见。”韩骨爱无奈道,“真是不服你不行。”   温默听完这些话,怔怔地望向沈奕。   沈奕抹了两下眼泪,并不应声,只是回头来望温默。那双圆眼还是湿漉漉的,委屈巴巴,望向温默的血眸。   他嘟囔着说:“看见河边,就想起以前的事。”   “……生怕他在河里面,才过来看的。”沈奕低下脑袋,抓着温默摩挲,“都在心里面念阿弥陀佛了,结果居然真在河里。”   温默没吭声。   沈奕闷着脑袋低着头。他伸出手,揉揉沈奕的耳朵。   “好啦,人没事就好嘛。”韩骨爱笑起来,“你突然就往水里一扎,真是给我吓了一跳。那你俩先在河边待会儿吧,我跟他拉着这个老村长,先去田里看看。”   她说着,一手把眼镜男一拉,一手把老村长一拽,把他俩都给整走了。   血月之下,世界安静下来,只剩下温默和沈奕了。   沈奕一直没松手,还拉着他一直抽抽搭搭地掉眼泪。   温默伸出手,给他抹掉眼泪。   他们俩身上都湿哒哒的,全都是水。抹掉了泪,沈奕发丝上又有河水淌下来,身上脸上的水痕,真是怎么都抹不干净。   但温默还是不想看见他哭,于是给他抹了半晌的泪水。   【别哭了,】温默给他比划,【我没事,你别哭了。】   沈奕抽抽了两下,收了抽噎,但还是两眼通红,就那么欲哭不哭地望着他。   温默一个头两个大。   他端详了会儿沈奕的脸,真是刺眼的一张哭脸。   【你,】温默指指他,问道,【刚刚是想,跟我一起死吗?】   沈奕点了点头。   “我答应过你的,”他说,“而且……我自己也,不会扔下你,自己走。”   温默沉默了很久。   河边风声阵阵,也有芦苇微晃。天上的血月撒了一地鲜血似的红,四面八方都气息诡异。   【……我,有一点地方,骗了你。】   温默抬起手,慢吞吞地比划起来,【你听我说。】   沈奕怔怔地望着他。   ——守夜人,死亡,过桥。   ——死时的事,要经历的事,前往人世间的代价。   血月之下,温默慢吞吞地,把所有一切的事情,终于对他和盘托出。   等一切说完,沈奕安静了许久。   有那么一会儿,温默不敢抬头看他。直至安静太久,他如坐针毡地有些受不住,才抬起头。   一抬头,就见沈奕两眼更加通红,瞳孔发抖地望着他。   眼泪又从他眼眶里流了出来。沈奕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伸出手,又抱住他。   温默再次被他抱进怀里,这次是骨头几乎都要被按碎的、十分用力的拥抱。   “怎么不告诉我。”   沈奕终于出声了。他声音里颤抖,压抑的苦楚低沉沙哑。温默胸腔里猛地一震,自责漫上心头。   呆了片刻,他伸出手,也抱住沈奕。   “跟我说啊,阿默,”沈奕把他往怀里抱,“怎么不告诉我啊……”   “怎么偏偏你,总要受这么多苦?”   他又哭了。   “凭什么?”他哭着问他,“到底凭什么?”   温默心中哑口无言。   沈奕抱着他哭了很久,才松开。他两眼红的充血,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温默帮他抹掉眼泪,比划了几下。   【不苦。】他说,【我遇到过你,所以不算苦。】   【过桥也是为了跟你走,也不苦。】   沈奕目光一震,而后又说不出话。   他撇撇嘴,无可奈何地气笑出声来。   “那还要多久呢。”他问,“到底还要几次,才让你结束这种事儿?”   温默摇摇头。   【不知道。】他说,【但如果可以跟你有以后,来几次都可以,我认。】   沈奕皱起眉:“你这人,怎么能……”   【往后你会陪我的。】温默打断他,【就算还会死几次,你也会陪我的。】   沈奕哑然。   【你不会再扔下我不管了。】   【你不会先死了,我只是痛一会儿。可是这是奈何桥,于覃没有真的又缝我一次。】   【只是再痛一次的话,我没问题。】   【你会拉着我的。】   【对不对?】   他小心翼翼地比划完,又小心翼翼地放下手。   温默小心翼翼地望着他,血红的眼睛里难得亮起光来,一脸憧憬地望着他。   沈奕再说不出什么话来。   他苦笑了声。   “好吧。”他说,“我当然不会松手了。”   他俯身,捧住温默的脸,亲了亲他。   温默拉着他的胳膊,嘴唇上温热一瞬。   沈奕近在眼前,温默低着眼帘,却仍能望见他湿漉漉的眼睛。   他心里忽然释然——一直以来,他虽然走出了拔舌,放下了赴死的心,可望向前路时,他总是茫然。   沈奕毕竟已经轮回转世。   他毕竟已经是新生的人。   温默重新进到人世间,见到了沈奕的新世界。他没再留在山村,他有新的世界,新的老师,同学,朋友。   温默觉得跟他有些格格不入,所以他茫然。   能行吗?   他总在想——他这样一个被留在往事的怨鬼,真能回到沈奕身边吗。   他这样格格不入的人。   他这样连轮回都没能去的人。   可他忽然释然了。   沈奕有抛弃“新世界”,跟他一起去死的决心。   那他也该有去活的决心。   他们该走了。江奕已经从废墟里离开,所以温默也该从河里出来了。   江奕死在了废墟里。可隔了四十二年,他变成沈奕回来了。   他又来带他走,他来践行他四十二年前的承诺。   温默该跟他走了。   大家都死了,于覃也死了。   没人再拉住他们,所以温默可以跟他走了。   沈奕亲了亲他,河边的冷风呼啸着,芦苇又在摇曳。   【带我走吧。】温默望进他的眼睛里,心里悄悄念着,【带我走吧,奕哥儿。】 第101章   收拾好心情, 又抱着沈奕再缓了很久,温默缓得差不多了。   俩人擦擦眼泪,互相搀扶着站了起来。   河风飘飘。   温默把上衣脱了下来, 他赤着上身, 把上衣一拧,哗啦啦地拧出好多水。   身后响起狠狠一声打喷嚏声。   温默一回头,就见沈奕也刚脱下上衣。他把上衣拧干,又光着上身,河边冷风一吹, 就吹得他狠狠打了个喷嚏。   沈奕抹了抹鼻子,吸了两口气,然后用力甩了甩全身, 一脑袋头发甩得水花四溅,真像个刚爬上岸来的大狗。   温默笑出声来。   沈奕回头看他,见他捂着嘴笑个不停, 于是也跟着笑出声来。   视线往下一飘,沈奕看见了他身上。温默身躯瘦小, 形销骨立,身上又大大小小地有许多细密的疤。沈奕当即笑容一僵,嘴角缓缓往下撇去。   他走过去, 伸手,把温默的脑袋用力揉了一遍。   温默猝不及防, 顶着一脑袋被揉成鸡窝似的头发, 一脸茫然地抬头看他。   沈奕朝他笑笑。   他又捏了捏温默的脸。   “我爱你。”他突然说。   温默愣住了, 半晌才懵懵地抬起手:【怎么突然说这个?】   “突然想说了。”沈奕又低下身, 亲亲他额头,“我爱你。”   温默红了红脸。   他支支吾吾犹犹豫豫, 还磕磕巴巴地也比划了几下:【我也爱你。】   把上衣拧干,两人重新穿好衣服,回到了田地里。沈奕拿起手机,继续打着手电,拉着温默走在田里,大声吆喝了两声韩骨爱的名字。   温默放眼望去。   老重家的田地很大一片,简直四野茫茫。夜里的血风一吹,满目都是看不见尽头的麦浪。   田地太大了……或许这里不止是老重家的田,还有别人家的麦地,只是地和地连在了一起,没有很仔细地区分开。   不多时,韩骨爱喊了一声:“奕哥儿!”   两人循声看去,就见这姐姐站在不远处的麦田里,朝他们伸出手,用力挥了两下。   沈奕拉着温默,拨开麦子,小心翼翼地绕开农作物,走了过去。   一到跟前,就见这是块儿空地。   空地不小,站他们几个人都绰绰有余。   韩骨爱和眼镜哥站在边缘些的地方,打着手电照在地上。温默低头一看,就见地上有一大滩鲜血。   空地中央,有个小洞,看起来是有什么东西插进去过。   田地中央,有个什么东西插进去过的洞……   温默心里咯噔一声。   “你们没事吧?”眼镜男问了一句。   沈奕也正打量着地上,听了这一句,他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应下:“没事,呛了几口水而已,小事。比起这个,这些血就是那个老太太的?”   “是啊,没有错,你的推论也没有错。”说着,眼镜男看向温默,给他解释起来,“你男朋友刚推断出来的,那个老太太和稻草人有很大关系。”   “因为,被稻草人带走而失踪的人,出现在了小饭店的餐桌上。那也就是说,稻草人和小饭店有关系。”   “一个稻草人,在给小饭店提供人肉的食材。不管她是不是死去的老太太,这个稻草人都和村子里的重家有关系。”眼镜哥说,“那她很有可能就是重家的稻草人。”   “所以如果稻草人带走了人,就会带到重家的田地里。为了验证这一点,他才把村长薅起来,让他带我们过来的。”   “如果不在田地里,那能想到的就只剩下破庙。”韩骨爱笑了笑,“不过一发就中了。”   温默抽了抽嘴角,干笑了下。   “所以,”眼镜哥嫌弃地看了眼还拉着个脸一副命苦样儿的老村长,“这怎么回事,老重家到底出的什么事?”   “没什么事啊。”老头噘着嘴巴,不情不愿嘟囔道,“重老太死了,就这么简单。”   老头说完,别别扭扭哼了声,一副爱信不信的样儿。   眼镜哥语气阴森:“再不说人话我也扇你。”   老村长浑身一哆嗦。   温默才看到,老村长左半张脸上有个红手印。   刚刚老头背着光站着,温默又刚从水里上来,眼睛里模模糊糊的,没看清。   ……谁扇的,这么勇,敢打NPC。   好像能读心似的,韩骨爱突然笑了声:“喔,这是你老公打的。”   温默:“……”   被威胁的老头缩着脖子,一脸惊恐,老老实实地把话交代了:“就是……出了意外,老太死了。”   “这几年,村子里的收成不是好了很多吗?所以小饭店的饭菜也多了,大家也都吃得起了。以前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这回好不容易日子好起来,大伙就报复性的点了很多菜,每顿都是,每个人都一个劲儿地吃……就是,暴饮暴食。”   “后来点的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就算吃不完,他们也要点很多,哪怕会剩下很多,也要点。”   “小饭店的人不太乐意,反正肯定是嫌收拾起来太麻烦,香妹子……就是重家的小姑娘,就跟大伙说,别点太多,浪费粮食不好。”   “她也是毛病,一说这话,大伙肯定不乐意啊。一个小丫头片子,敢这么说村里老人?从前她还小的时候,大伙天天饿得前胸贴后背的,谁不知道粮食很重要?”   “之前天天饿的发昏,现在好起来了,多点些菜怎么了?老子就是愿意看桌子满满当当的,就算吃不完,也要这么点!哪儿做错了,谁叫老天爷之前天天饿着我们!”   老村长气得嚷嚷起来,一口黄牙喷得唾沫星子横飞,“就算是我们浪费粮食,她一个死丫头片子,也好意思来说我们!不知道尊敬长辈吗!”   眼镜哥撸起袖子。   啪一声,手心“重”抚脸庞的声音很清脆地响彻在血夜里。   温默:“……”   沈奕:“……”   老村长左脸上的红印更深了。   他一下子不说话了,只是捂着肿起来的半张脸,一脸委屈地瞪着眼镜,眼角挂泪,嘴巴撅得老高。   韩骨爱无奈:“你多少换一边打啊。”   老村长右边脸上干干净净。   左边脸上黑里透红。   很不对称。   眼镜男往手心里吹了口气,甩了甩手。   “他也配。”眼镜男悠悠道,“再说一句废话,我再抽你一巴掌。陈述客观事实,别添油加醋地输出情绪,听着都烦。”   这两句话真是太“法庭”了,感觉是法庭工作人员会和原告被告证人说的话。   沈奕猜测道:“哥,干法律的?”   “四舍五入也算。”眼镜男淡淡应下,又眼神如刀地剜了眼老村长,“继续说。”   老村长低下脸,再不敢嘚瑟了,蚊子似的嗡嗡着:“大伙不爽,就在小饭店里和老重家吵了一架……大伙说,我们自己花钱买的饭,想怎么吃就怎么吃,想怎么浪费就怎么浪费,管得着吗你们。”   “后来吵得急眼了,动起手来,最后就闹得不欢而散。有人不去小饭店吃饭了,也有人还是会去,但是都变本加厉地点了更多菜。”   “香妹子就一直哭。”   “重老太看大伙都这么浪费粮食,就在村子里到处劝,说不好这么浪费粮食,让大家别浪费粮食。”   “后来劝的村里的大伙动怒,一群小孩趁她下地,跑到田里,跟她推搡起来。一不小心,重老太就自己摔了一跤,磕到了石头上,死了。”   “喏,就死在这片儿。”老村长指指地上,“死的时候,这里插着个稻草人,重老太就磕在稻草人身上。”   “老重家的人知道这事儿以后,什么也没说。虽然是意外死的,但村子里的人给了他们家一个面子,还是去给他们道了个歉。重家也没说什么,就只是跟我们笑,说没关系是意外。之后,这事儿就翻篇了,小饭店也不再说什么别浪费粮食的屁话了。”   四个人陷入沉默。   他们低头,望着地上的一大滩干涸的血,很久都没说话。   半晌,韩骨爱抬头:“老太太就是稻草人。”   温默歪歪脑袋,一脸疑惑不解。   眼镜哥问:“何以见得?”   “这里只剩下个洞,说明那个稻草人就是老重家的稻草人。”韩骨爱说,“老太太好巧不巧磕死在稻草人身上,鲜血流进了稻草人的身体里。”   沈奕懂了什么:“于是她的怨念邪念和灵魂,都进入了稻草人的身体里,她就变成了稻草人?”   “很说得通,不是吗?”韩骨爱看向他,“到这里为止能说通,但是土地公怎么回事,就还是不明白。”   “总之,先去小饭店看看吧。”沈奕提议,“这夜黑风高的,小饭店的人肯定也要回去睡觉,饭店里没人,咱们进去查查。”   韩骨爱同意:“也对,仔细一想,就只有晚上能查,白天一直都有人在。”   血月依然明亮地挂在空中。   村路上一片安详,只是阴风阵阵。走出田地,温默感觉到了什么,往西边一看,就见村西边有一个巨大的“缸”、像是捣米用的捣缸。   那玩意儿大得吓人,光是远处看都令人心生巨物恐惧症。   温默看得一哆嗦。   沈奕也才注意到那处的异样,“呜哇”了一声:“太大了吧!”   “毕竟是猎杀场。”眼镜哥平静道,“搞什么,你没注意到吗?刚刚跑过来时不是就看见了吗。”   “我没看见啊,”沈奕一脸理所当然,“男朋友丢了,我看这玩意儿干什么。”   “……这玩意儿应该是你不想看都得看见的,这么大一个。”   一群人感叹完,转身往小饭店的方向走了过去。   “话说回来,这边是西边吧?”沈奕回了回头,“我怎么感觉猎杀场一直在游戏的西边。”   “毕竟西同死嘛。”韩骨爱随口解答,“太阳东升西落,所以打很久以前开始,‘西’就被视为事物的终结,又跟死的发音很像,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西的方位就被当成死了。”   “还有这种说法。”沈奕惊奇。   温默回头,望了两眼走在身后的韩骨爱,往她脚下看去。   他怔了怔。   韩骨爱居然有影子。   血月当空,她的影子和眼镜男一起,都被拉得很长很长。   温默怔愣抬头,和韩骨爱撞上了目光。   她朝他笑笑,嘴角扬起的笑意灿烂。   温默怔住几瞬,忽觉她这笑容眼熟。   他毫无征兆地想起许多年前,他死时遇见的白无常。   踏着夜色,几个人走到草姐小饭店门前。   刚到半路上,老村长就说自己要回家去,然后就走了。   几人没管他,反正他已经把话都交代了,就随他去了。   他们来到小饭店前。   和村子里所有人家一样,夜晚的小饭店一片漆黑。   几人的脚步变得轻手轻脚,小心翼翼。沈奕走上前,拉了拉门。   他手一碰,小饭店的门就吱呀一声,被推开来。   居然没锁。   沈奕回头,不出声地对他们做了番口型。   没、锁。   韩骨爱立马做了一番手势,示意其余人偷摸进去找。   沈奕推开门,一群人偷偷摸摸地走了进来。   沈奕拿着手电,四处扫了一圈。小饭店里很干净,原本桌子上的一片狼藉都被收拾掉了,一张张桌子上都擦得锃亮,在椅子前各自摆着一套餐具。   饭店里面也没有半个人。   但出于谨慎,他们还是不敢大声。韩骨爱和眼镜哥也拿出手机来,他们打亮手电,也在饭店里面搜寻起来。   找了一通,饭店里没发现什么。   温默轻手轻脚去了前台里面,低头看了看下面。   也没发现什么。   一起身,他一望台子上面,一愣。   台上零零散散落了一些杂草。温默捻起其中一缕,放在指间搓了搓。   是杂草。   突然,肩膀被一碰。   温默吓了一大跳,猛地跳开来,转头一看。   是沈奕。   手电的光照到手边来,沈奕在漫反射的昏光里不好意思地朝他笑笑,低声说:“什么也没有,去后厨看看吧。”   温默点点头。   后厨里肯定有东西,毕竟白天这厨房端了人肉菜上来。   “走吧。”   沈奕牵起他的手。   还没迈出步,突然,后厨咔哒一声。   昏黄的光从后厨门帘后头亮了起来。 第102章   后厨的灯光突然亮了起来。   饭店里的人都吓了一跳, 韩骨爱和眼镜哥都齐齐一哆嗦。   几人顿时僵在原地,不敢动弹。   后厨和饭店正厅间,没有门, 只有两片门帘子。门帘子上画了个大圈, 圈里龙飞凤舞地写着个“厨”字。   灯亮起的一瞬,没人敢动了。   所有人一动不动地望着后厨,连手里的手电都不敢挪一下。   空气凝固,几乎冻成冰般的沉默蔓延,四周仿佛死亡一般的寂静。   咚, 咚。   须臾,一阵咚咚声缓慢地响起。像是菜刀砸在菜板上,切着什么东西。   是一阵很有规律的刀落声。   几人僵了半晌没动, 就听那砍刀声一下一下地响。   温默吞了口口水。   这样下去,不行。   他们总不能一直僵在这里,听里面咚咚地切菜——那最好是菜。   温默抬起脚, 无声无息地摸了过去。   沈奕一惊,忙关了手里的手电, 跟在他身后。   温默悄悄走到后厨边上,探头往里一看。   他瞳孔一缩。   后厨里全是人。   人山人海。   全是断肢残骸。   几个人头摆在旁边的台子上,各个死不瞑目的, 就那么排成一排。   温默放眼一望。就见前面几个都是小孩的脑袋,但后面排了一排的四个人头, 竟是这轮的几个玩家!   稻草人站在灶台边上, 她伸出草做的双手, 动作僵硬诡异地手起刀落。   伴着咚咚的声音, 她身体里也嘎吱嘎吱一阵响。   细碎的草沫儿从她身上飘落下来。   菜板上是一只惨白的断臂。稻草人手起刀落,切落了他五只手指, 喷溅的鲜血溅到她的脸上,但她不为所动。   仿佛一个机器,她一下下、一下下地剁着菜板上的断手。   温默的肩膀被拍了两下,他一哆嗦,抬头,沈奕朝他往里面的一个方向指了指,难得眼色凝重,略微惊恐。   温默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地上,有个已经被肢解得七零八碎的人。那人脖颈和脑袋还连着些许,没有全断,而那张惊惧得扭曲惨白的脸——不久前,还和他们在一起。   村长!   温默头皮都炸了——怎么会是村长!?   村长不是几分钟前刚回家吗!   突然,身后一声“我操”!   稻草人猛地回头,温默也猛地回头。   就见前台的木桌子旁边,眼镜哥惊慌失措地伸出手。   他手边,是一个眼瞅着失去平衡,要掉到地上去的花瓶。   温默大惊。   他居然把花瓶碰掉了!   砰的一声巨响。   眼镜哥没捞住,花瓶掉到地上,摔碎了。   后厨里的稻草人动作一顿。   菜刀声停下了。   整个饭店又陷入一片死寂。   温默只觉后背蹭蹭发冷——如果他活着,这会儿一定已经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几乎没有回头的勇气。   半晌,他才僵着脖子,回头望去。   稻草人站在后厨里,站在菜板前,拿着菜刀,一动不动。   突然,稻草人蹭地扭过头。   那颗草做的脑袋就那么毫无预兆地转来九十度,麻绳的嘴巴依然扬着,而草做的脸上,竟嵌了两只真实的人眼!   人眼直直地瞪着他们。   韩骨爱声嘶力竭地尖叫起来。   “跑!”   眼镜哥大喊一声,横抱起韩骨爱就往饭店门外窜。   沈奕一愣神的空,眼镜哥已经头也不回地窜出去八百里。   “我靠!”他回过神来,“你苏炳添啊!”   温默回头,稻草人已经僵硬地转过身来,脑袋朝他们咔咔动了两下。她拔出已经插进菜板里的刀,一跳一跳的蹦了过来。   一见这出,沈奕倒吸一口凉气,也骂了一声,一把将温默也横抱起来,转头冲向门外。   眼镜哥已经跑到门口,拉开了门。他还算有良心,出去之后就放下人,然后站在门边,给沈奕拉着门。   “快点!”他催促,“跑快点啊!”   沈奕拼尽全力地冲刺,冲出了饭店。   一冲出门,眼镜哥立刻把门一踹关上。   韩骨爱转头一看,眼尖地看见放在一旁地上堆起来的一大堆锁链。   她冲过去拿起来,丢给了眼镜哥。   眼镜哥转身接住,迅速地把锁链缠在门上,利索地绕了一圈两圈三圈。   门被锁住了,正从里往外蹦来的稻草人停在了原地。   她手里拿着菜刀,一双人眼定定地盯着他们。   不知是不是错觉,那双眼睛十分怨毒。   温默浑身发毛。   沈奕气喘吁吁地把他放下来。   眼镜哥也后退两步,抹了抹脸边的汗。   韩骨爱一屁股坐到地上,长出了一口气。   他们又惊疑不定地看向饭店里。   一片没开灯的黑暗里,稻草人就那么一动不动地死死盯着他们。   一双没有眼皮的眼珠子水灵灵地瞪着。   沈奕虽是不怕,心里却有点没底。   他转头说:“还是走吧,离远点。”   几人都这么觉得,于是赶紧回头就跑。怕稻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偷袭,温默频频回头了几下,还好,她始终站在门里一动不动。   跑远了些,直到进了村子里,他们停了下来。   回头望去,村路上空空荡荡。身边四面八方也没有半个多余的人,简直一片荒凉。   虽阴风还阵阵吹来不停歇,但众人心安了。   没人总比有鬼好。   韩骨爱“装模作样”地抹了两把脸边不存在的冷汗,松了口气,委屈巴巴地出声:“吓死我了,那到底什么东西啊?”   “鬼。”眼镜哥声无波澜地回答,“正在做人肉饭的鬼。”   “就算是鬼,那大晚上的剁什么肉……”   “对鬼来说,大概正是因为大晚上的,才要剁肉。”   韩骨爱:“……”   突然,一声惨叫穿破云霄。   “啊啊啊啊啊!!!”   四个人吓了一跳,循着惨叫的声音看过去。   那声音在很远的地方,他们什么都没见到。   只听声音清晰又凄惨地穿破云霄:“不要!救命啊!!”   “救命——救我啊!!”   一阵更加撕心裂肺的惨叫猛地远去,仿佛是被人拖拽走了。   沉默须臾,眼镜哥说:“被狩猎了吧。”   沈奕听得心里没底。   他把温默往自己身边拉过来些,又把他揽着抱住。   “我们没事就好。”韩骨爱说,“这回可真是一无所获,到底怎么回事?我们在饭店里什么都没找到,没有任何多余的线索啊。”   眼镜男思索片刻:“还是有的。”   沈奕歪歪脑袋:“有什么?”   “是稻草人在做菜。”眼镜男看着他,“就说明那稻草人的确就是死掉的重老太。而且,你们也不是新人了,都应该知道——不止是游戏里,很多人在陈述对自己不利的事件时,都会下意识地把自己撇清出去。”   “换言之,他所陈述的事,还是会很大成分上有个人的主观色彩,并非事情的全貌。人毕竟不是机器,心理因素时时刻刻都在对人本身做出影响。”   沈奕明白了什么:“你是说,那个村长所说的重老太的事情,不一定是真的?”   “至少并不像他所说的那么单纯。”眼镜哥说。   “原来如此。”韩骨爱若有所思,“假如他在一定程度上撒了谎,比如重老太的死不是意外的话,那这个小饭店就是在复仇,所以才会把村里的小孩都炖掉。”   “小孩已经死完了,所以她就开始对大人动手。第一个目标,就是这个村长。”   几人一阵无言。   温默伸手,揪了揪他。   沈奕低头。   温默从他怀里站起身来,对他比划了一通。   【劝村里的人别浪费粮食,还有因为这件事而死在田里,应该都是真的。】温默比划,【重老太对粮食有执念。如果只是单纯地被害死,她单纯地为此报仇的话,就没必要把人做成饭菜,还端上去给村子里的人吃。明明把尸体扔在家里不管,和把尸体扔下不管都可以,但她偏偏要做成菜,就说明这事儿上,她有执念。】   有道理。   沈奕点了点头,深以为然:“的确是这样。并且她带走人的时候,土地公的嘴巴里还流了血,所以和土地公肯定也有关系。”   “有关土地公的事儿,现在还没有半点儿头绪。”眼镜哥叹了口气,“土地公到底怎么回事。”   眼镜哥话音没落,突然,天上飘来一阵熟悉又诡异的阴森笑声。   【守夜人饥,狩猎结束。】   【十个小士兵,出门打牙祭;不幸噎住喉,十个只剩九……】   播报念起了第二天的线索,它语气缓慢,悠悠地像要唱起来。   这条线索很长,播报悠悠念了很久,从“十个小士兵”一直念到“一个小士兵”——   【……一个小士兵,落单孤零零;悬梁了此生,一个也不剩。】   念完,播报嘻嘻笑起来,远去了。   等声音消失,韩骨爱简短评价:“好他娘长。”   眼镜哥朝着她后脑不轻不重地抽了一下。   “我操!”韩骨爱捂住脑袋,痛得嘶了一声,幽怨回头,“干嘛?”   “放尊敬点。”眼镜哥说。   ……怎么感觉他俩挺熟的。   温默看得心里直犯嘟囔。   沈奕伸出手,又拉住了他。温默回过神,转头一看,就见沈奕若有所思。   他摸了摸下巴,说:“刚刚那个……好像是福尔摩斯?”   “什么?童谣?”眼镜哥看向他,“什么福尔摩斯?那不就是个童谣吗。”   “不不,我好像在哪儿听过。”沈奕沉思半晌,突然恍然大悟,“哦对!无人生还!不是福尔摩斯!”   无人生还?   什么无人生还?   温默歪歪脑袋。   沈奕下意识地说完就低头看他。见他不解,他忙给他解释:“一个犯罪推理小说,后来被拍成电影,很有名的一个小说。”   “我记得,讲的是八个素不相识的人受邀去了一个岛上。他们抵达后,接待他们的却只是管家夫妇俩。用晚餐的时候,餐厅里的留声机忽然响起,指控他们宾客以及管家夫妇这十人都曾犯有谋杀罪,然后他们就一个接一个的死掉。这首童谣,在他们每个人的房间里都有写着……”   “刚刚那个小士兵?”眼镜哥问。   沈奕郑重地点点头。   血月散去,天亮起来了。韩骨爱回头,望向破晓的天边,不解问道:“就算是这样,为什么播报给的线索会是这本《无人生还》?”   “不知道。”眼镜哥说。   天边慢慢地全亮起来,朝阳升起来了,而后天上的阴云渐渐密布,天气顿时成了阴沉的灰天。   沈奕抬头望着天空,脑子里也是一团浆糊。   怎么会出现《无人生还》?   照理说,播报都是有用的,第二天的播报最是——它会在第一天的基础上,给出新的线索。   沈奕放开温默,默默地蹲到地上,皱着眉沉思,还发出一阵小狗烦心似的低声呜呜。   温默站在旁边:“……”   韩骨爱和眼镜哥站在对面,都手插着兜,动作出奇的一致,简直是复制黏贴的两个双胞胎。   温默越看他俩,越觉得怪异。   他莫名越看他俩,越觉得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   “诶,有人了。”   韩骨爱身后传来几声他人的呼喊,“哟!活着呢——”   几人转头望去,身后村路上竟出现了三四个玩家。   玩家们朝他们走过来,还挥着手朝他们打着招呼。   沈奕从地上站了起来。   玩家们走了过来,将他们四个看了一圈:“还行,咱们这轮,至少还剩下八个。”   “也不一定只剩下八个吧?这才天亮多久,或许其他人还没来。”沈奕说。   “也是。”玩家们点点头。   蓝卫衣姑娘也在来的四个玩家之中。   她看看沈奕,说:“话说,刚刚那个童谣你听了吧?”   沈奕点点头:“当然。”   “那个,”蓝卫衣姑娘又看看其他人,“是《无人生还》,对吧?”   有个一身肥肉的大哥——肥哥刚点上烟。   一听这话,他五官一皱,不解:“啥无人生还?”   “……”   这大哥一看就是不怎么接近这种文学作品,蓝卫衣叹了口气,给他解释:“是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说,无人生还,算是暴雪山庄模式的鼻祖。那本小说里,这首童谣贯穿主线,里面的十个人全都和小士兵一样死掉了。”   “那也就是说,”一个男玩家默默地将所有人扫视一遍,“不会我们这第二天也剩下十个人,然后我们就要在这村子里演一遍无人生还,变成那个小饭店里的十道菜吧?”   “………………”   此言一出,众人间一片死寂。   “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肥哥瞪他,“怎么可能!”   男玩家脸色也不好看:“我当然也不想这么说,可是……”   “不会的。”韩骨爱打断他。   众人看向她。   韩骨爱淡然自若地抱着双手,在万众瞩目里,从容道:“播报一向都是给玩家提示的,这点从来没有改变过。它会指引生路,不可能是预言死亡。”   有了这话,众人肉眼可见地宽心许多。   蓝卫衣问道:“那既然如此,为什么会是《无人生还》的童谣?”   韩骨爱耸了耸肩:“我怎么知道。”   这话一出,众人相互对视。有人迷茫有人皱眉,没有任何一个人看起来有思路。   “反正活着就行吧,”沈奕说,“我们去破庙里面看看?土地公还供奉在那里,说不定还有什么东西没发现。”   温默点点头,没意见。   “那我们就去小饭店再看看吧。”蓝卫衣向身旁的人提议,“就在门口看看,不进去,就去看看小饭店准备早餐时是在做什么。”   “也好。”肥哥点点头。   已经天亮了,天黑时的稻草人也回去了——温默很清楚。这种夜晚出来抓人的厉鬼,天亮后都会。。   蓝卫衣这一群人多半遇不上危险,温默便也没阻拦。   “那倒没问题,”沈奕说,“看完如果没发现什么问题,你们就顺便去一趟村长家。”   蓝卫衣眨巴眨巴眼:“为什么?”   “没准有什么东西嘛,你们去搜搜。”   他这么说,蓝卫衣便点了点头。   “也好。”她说。   “如果没东西,那就搜村民的家里,说不定谁家有关于土地公的书籍记载。”沈奕说。   蓝卫衣拉长声音“哦——”了一声,终于明白他的用意,笑了起来:“懂了,包的。”   于是一群玩家在短暂接头后,很快又兵分两路。   破庙前。   四人停下脚步。   破庙里依然是破旧无比,温默想到昨天来这儿时出现的那稻草人,顿时一阵心悸,于是拽了两下沈奕的袖子,跟他比划了一遍。   沈奕看后,脸上一阵迟疑,于是转头看向眼镜哥:“要不你在外面守着吧。”   眼镜哥是个爽快人,他也没多说什么,点了头就利索地退到了一边去。   其他三人进了破庙里。   破庙里还和昨天一样,到处结着蛛网落着灰,空气里飘飘浮浮的都是灰尘。   三人分开寻找。   土地公还在远处,温默拉开柜子,又爬进里面去,抬头看了看,血阵和血米都在原地,没有变化。   检查完邪阵,温默从柜子里退出来。   身后一阵闶阆闶阆响。   他回头,是沈奕把靠墙的一个大木板移开了。   突然,木板后头吱吱一响。   沈奕吓了一跳,松开木板,呜哇一声往旁边跳去。   温默也一哆嗦,连忙跑过去。   一只老鼠嗖地从木板里窜出去,奔向门口,跑没影了。   沈奕松了口气:“吓我一跳,是个老鼠啊。”   温默也松了口气,又无可奈何地看向沈奕,笑了笑。   找了半晌,他们在破庙里一无所获。   把庙里翻了个遍,毫无收获的三个人重新碰到了一起,各个愁眉不展。   “什么都没有,”韩骨爱拉着个脸说,“看来,只能等进村的那群人找到什么来了。”   “是啊,这庙里真是毛都没有。”沈奕叹气。   “你把手机拿出来,我看看。”韩骨爱朝沈奕伸出手,“我看看昨天你拍的血阵。”   沈奕把手机拿出来,翻出相册,递给了她。   韩骨爱接过,朝土地公的供桌走了过去。   温默转头,朝沈奕比划了两下。   沈奕把他的比划收进眼底,转头道:“哎,姐,阿默说他确认过了,一模一样的。”   “是吗。”韩骨爱停下脚步,转头哈哈一笑,“那没事了——哎哟。”   她正要把手机还给沈奕,手刚伸出去,指头一滑,相片顿时滑到了下一张上。   ——滑到了她的自拍上。   韩骨爱丝毫不尴尬,哈哈一笑:“我真漂亮,是不是?……哎?”   她揶揄一句,刚要把手机还回去,突然,注意到了什么。   她拿回手机,将相片放大。   “这是什么?”   “啊?”   沈奕和温默一前一后地凑了上去。   韩骨爱把相片一点点放大,聚集在她脑后。   她自拍时丝毫不惧视角,是将手机放到下边用的仰视,脑袋旁边是破庙的屋顶。   相片一点点放大,放大,聚在屋顶上。   同样落灰的屋顶上,有一圈一圈的圆形没有灰尘,突兀地立在那里。   圆圈没有平行,左右左右地前后交替。就像谁的脚步走过似的,甚至有几块前后有拽痕,似是往前行走时抬起了脚步。   “这是什么?”沈奕也说。   “不知道。”韩骨爱把图片缩小,又往后滑了几张,也放大了脸边的空隙,“每一张上都有。”   每一张自拍上,她的脑后,的确都留有圆圈的痕迹。   她一张一张往后划,一张一张往后划。   划到最后一张,突然,韩骨爱手一顿。   她的脑后,破庙的房梁上,稻草人倒吊在那里,只露出半个脑袋。   麻绳缝成的嘴,无声地惨笑着。   几人顿时浑身血液倒流,如坠冰窟。   半晌,他们僵硬地抬起头。   稻草人倒吊在他们头顶上。   脸上杂草里的眼珠,定定地盯着他们。   那条麻绳咧了咧,张开嘴来,露出草里的一片血红牙床,和一口人牙。 第103章   韩骨爱撕心裂肺地惨叫起来。   眼镜哥碰地就踹开破门冲了进来:“怎么了!?”   下意识逃命的韩骨爱跟个炮弹似的就冲出去了, 她一脑袋撞到眼镜哥身上。眼镜哥猝不及防,被她撞了出去,整个人顿时人仰马翻, “噗”地一声, 差点喷血。   韩骨爱抬起身,抓住他,指着破庙屋顶惨叫:“稻草人!”   “什么?”眼镜哥捂着脑袋,“稻草人!?”   沈奕也抱着温默冲了出来。   这位不怕鬼哥倒没很慌,只是惊得把温默抱得很紧。他惊疑不定地回头, 稻草人的脑袋已经很不科学地倒转了一百八十度,紧紧盯着他们。   “我测你爹啊这什么东西!”沈奕也难得骂了句,然后对着眼镜哥指着里面, “屋顶上倒吊着呢!”   眼镜哥一惊,定睛一看。   还真他爹的是在屋顶上倒吊着!   他顿时也毛了,从地上一滚就爬起来, 又将韩骨爱薅起来,大喊一声:“跑!”   四个人又忙不迭地从破庙前逃了出去。   跑出去老远, 到了村路上,几个人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   “到底怎么回事……”韩骨爱往前踉跄两步,抱着一棵大树, 欲哭无泪,“那稻草人怎么在房顶上……”   “谁知道。”眼镜哥缓了几口气, 在她旁边一屁股坐了下去。   沈奕也气喘吁吁, 他坐到地上去, 温默在身后给他拍了拍后背, 帮他缓过来。   等紊乱的气儿缓过来,沈奕就咽了口口水, 哑声开口说:“那稻草人在房顶上,房顶上又有很清晰的脚印……就说明,是稻草人每天都在给土地公上香的吧。”   “不一定,可能是有人给上香,稻草人每天都从房顶上跳过去,去吃香火和供奉。”   “哦,也对。”沈奕深吸了一口气,“现在还是不明白,稻草人跟土地公之间的关系……”   温默坐下到他旁边,闻言,思忖片刻。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他皱了皱眉。   “哟,”韩骨爱眼尖地立刻抓住了他,呵呵一笑,“默哥有想法?”   “……”   怎么这么快就被抓到了。   温默些许无语,他这辈子真是很少被这么高频率地注意到。   闻言,沈奕也回过头。   “真的?”   他眼睛亮晶晶地问——每次看温默,他眼睛里都很亮,“阿默,你想到什么了?”   温默又想了会儿,比划起来。   【我在想,会不会土地公这件事,根本,不重要。】他比划,【我们的通关条件,是终结地狱里的罪恶。罪恶已经很明显了,村民在浪费粮食,重老太在做人肉菜,每个都没在做什么好事。】   此话一出,有如醍醐灌顶。   沈奕猛地反应过来:“对啊!”   “说得有道理。”眼镜哥目露认同,又皱皱眉,“罪恶已经摆在面前了,其实没必要去纠结土地公的事,现在只要去想通关方法就行了。”   温默一怔。   他转头望向眼镜哥,眼中涌出一阵难以置信。   眼镜哥并没觉察,韩骨爱也丝毫不觉地转头附和:“还真是,仔细一想,土地公说不定就是小饭店家的手段罢了,跟通关没有太大关系,其实没必要太纠结。”   眼镜哥点点头。   沈奕也明白了什么:“昨天那些村人都没察觉到,自己吃的其实是人肉。这或许就是土地公的功效,他会蒙蔽村民的双眼。”   “对啊,要不他们怎么一个个跟眼瞎一样。”韩骨爱眼睛一亮,“聪明啊沈奕!”   被突然这么一夸,沈奕还有点儿不好意思。他挠挠脑袋,嘿嘿傻笑两声。   眼镜哥斜了他一眼:“所以,到底要怎么通关?”   眼镜哥一句话就让沈奕回过神来,他又拉下一张脸:“对哦,这到底要怎么通关。”   “到底错算在谁身上?”韩骨爱嘟囔,“应该是要让村人受到制裁吧。”   “不,做人肉菜这种邪门的事儿,也应该算在罪恶里面。”眼镜哥说。   一群人又陷入沉思。   片刻,正做沉思状的韩骨爱突然收起目光。   她拉下鼻梁上的墨镜,那墨镜后正是一双血红的眸子。   她悄悄打量了眼沈奕,目光探究且玩味。   沈奕正苦着脸发愁。   韩骨爱偷偷不出声地笑了声,模样狡黠。她重新把墨镜架回鼻梁上,咳了咳,清清嗓子后开口:“要是这些犯错的NPC都能像无人生还那样,一个一个自己把自己解决掉就好了。”   说着,她还怅怅地叹了口气。   沈奕一怔。   温默也一怔。   两人相视一眼,忽然懂了什么。   温默蹭地就站直起来。   “找到了!”   不远处突然有了声音。温默转头一看,蓝卫衣妹子带着其他几个人,朝他们跑了过来,脸色惊慌失措。   “找到你们了!”她气喘吁吁地跑到他们面前,把手里的一本书交给了站着的温默,“真的有书,村长的屋里有书!”   温默接了过来,一看,书皮上写着:《风水大全》   是本很薄的册子。   温默立马翻了起来。   掠过可有可无的风水科普,他翻到了中央的一页。   这一页的标题写着:《神明供奉的注意事项》   “我看看。”沈奕凑到他脑袋边上,一眼看到了重点,“任何山村或居民楼里,神明必须以庙供奉,庙中为主神;各家家中可供神明,但家中神明为分神。”   “神明仙像需开光,需在瓷像中心嵌入开光用品。各神神明不同,开光用品也不尽相同。神入瓷像,只看开光品,不看贡品。”   “开光品必须正确,不可染杂物。”   “一旦混杂入个人物品,会影响此人的七魂六魄。”   念完这几句,沈奕倒吸一口凉气。   两人僵了片刻,又对视了眼。   “我跟你们说,可了不得了!”蓝卫衣妹子惊慌失措道,“我们刚刚去小饭店里看了眼,他家出的早餐全是人肉!早餐粥都是……呕,都是一碗碗人血——诶?”   她话刚说一半,沈奕跟温默突然一起转头,朝着破庙就脚底抹油地齐齐跑出去了。   “去哪儿啊!”蓝卫衣妹子大叫,“不是,兄弟!我话没说完呢!”   温默没理她,沈奕也没理她。   两人奔向破庙。   到了庙前,温默一脚踹开破庙吱呀呀的破门,冲进去一看,土地公还浑身生灰地摆在原地。   他抬头望去,破庙的屋顶上已经没了稻草人。温默放下心来,跑进去冲向土地公。   他把土地公拿下供桌,翻过来一瞧,瓷像底下真有个洞。   沈奕跑近过来,温默回过身,将里面的东西掏了些许出来。   一把细碎的稻草。   两人抬起头,四目相对。   沈奕深吸一口气,扬起手说:“出关。”   温默也扬起手,两人双手一拍即合,沈奕松开手,顺势紧抱了他一下。   *   草姐小饭店。   12:39分,已经中午。   正是饭点,饭店里热热闹闹,挤满了人。   八个玩家走到门前,推开了门。   一股剧烈的腥臭味儿和诡异的肉香味扑鼻而来。   玩家们走进饭店里。   放眼望去,每一桌桌上都满满当当地堆着人肉盛宴。   砂锅的汤里红彤彤的,只是一锅人血;炒菜的盘子里是大块大块半生不熟的肉,眼球和头发丝混杂其中。   烩菜里更是惨不忍睹,人血在盘子边上滴滴滴落。   “欢迎光临!”   白围裙欢快的声音立刻响起。   众人抬头望去,她又活力四射地笑着,朝着众人跑来。   她笑意盈盈,眼睛都弯了起来。   “又来了呀,调查员们。”白围裙笑着说,“来,上座吧,今天吃点什么?”   “不用了,”沈奕抬抬手,打断了她,“这次不是来吃饭的。”   白围裙一愣。   她脸上的笑意,忽的消失得一干二净。   “不是来吃饭的?”她冷冷,皱起眉眼,神色变得可怖狰狞,“不是吃饭的……那你们,是来干什么的?”   几人并不惧她,他们纷纷侧开身。   温默从玩家们身后走了出来,他手里抱着破庙里的土地公。   白围裙一怔。   她突然大惊失色,丢了手里的小板子,朝温默冲了过来。   见她这个反应,温默心中了然。   他松开手。   土地公从他手心里掉落,朝着地上坠去。   白围裙歇斯底里地惨叫:“奶奶!!”   砰一声巨响,土地公在温默脚边的地上碎裂,炸成一地碎片。   稻草跟着散落一地,在地面上呼啦啦地飞散开。   突然,饭店里陷入一片死寂。   吃饭的、喝酒的、笑闹的,所有村民突然都陷入沉默,一动不动了。 第104章   短暂的沉寂后, 一声呕吐响了起来。   随后是撕心裂肺的惨叫,还有腾腾从椅子上跳起,尖叫的声音。   小饭店里顿时鸡飞狗跳起来, 村人们又吐又骂, 有人倒地有人惊恐,有人摔下椅子爬都爬不起来,有人跑到远处去呕吐不停,也有人跳起来以后声嘶力竭地破口大骂。   一片乌烟瘴气。   “这什么东西!?”   “呕!!”   “人肉,这不是人肉吗!?”   “我操, 恶心死了!”   “这,这这这……”   一个大娘后退几步,指着桌上的饭菜, 恐惧道:“这不是老何家的大壮吗!?”   “什么!?”   村人们回首看去。   他们看见,大娘桌上的红油脑花的碗并不是碗,而是被开颅的大壮;大壮脑袋里的红油也并不是红油, 而是水灵灵的红血时,一群村人再也忍不住了, 哇地全都吐了出来。   大壮已经死了,可他还在笑。   他的两边嘴角诡异地往上扬着。   饭店里顿时杯盘狼藉,人仰马翻。所有村民乱作一团, 盘子饭碗被扫落在地的碎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白围裙两眼空洞地望着地上碎裂的土地公。   稻草和瓷像碎片间, 还有白花花的粉尘。它们激起灰尘, 在空中飘飘扬扬了会儿, 而后随风逝去。   村民们尖叫着。   白围裙缓缓站起来, 脸上一片麻木。   后厨里,也走出来两三个人。温默抬头望去, 就见他们脸上也没了笑意,正死死地盯着他们。   “怎么回事!”   几个村人目眦欲裂地拿着酒瓶冲过来,抓住白围裙的肩膀,把她薅了过去。   “重香!你他大爷的,你解释啊!”抓住她的那人两眼血红,“这怎么回事,为什么上给我们的菜是人肉!?”   “怎么都是村子里的小孩,难不成就是你拐走的孩子!?”   “说话!你杀了他们是不是,你这个杀人犯!?”   白围裙的眼睛也渐渐红了。   她突然狠厉了脸,脸色狰狞地回头一甩,也目眦欲裂道:“对!是我!就是我!!”   “就是我杀了你们的小孩,谁让你们杀了我奶奶!!”   村人们齐齐一怔。   “……什么?”一个人愣了会儿,又怒起来,“谁杀了你奶奶了,你奶奶明明是意外死的!”   “意外!?她的牙都被掰没了,嘴里塞的全是麦子稻草,还被做成稻草人放在我家田地里,你告诉我是意外!你他爹信吗!!”   “就因为杀她的是小孩,你们就说孩子不懂事,就说是意外!”   “你们好意思吗!”   白围裙怒吼起来,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玩家们闻言一惊。   村人们脸色一白。   他们顿时吞吞吐吐:“不是那么一回事……”   “那是怎么回事!?”   白围裙朝着说话的村人们大叫,“奶奶穷苦惯了,不愿意看你们浪费粮食,所以去劝劝你们!你们明明都是跟她一样,知道吃不饱饭忍饥挨饿什么感受,却还那么对她!?你们才是杀人犯,你们活该!”   村民们被她说得脸上挂不住,眼角直抽个不停。   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拨开人群,站了出来。他脸色惨白,抹了抹嘴,看起来刚吐过一场。   “好!退一百步,就算是我们杀的!”他喊,“可你呢!?你又好到哪儿去了,你不是杀了小孩,还把他们做成菜了吗!”   “他们杀了我奶奶!!”   白围裙吼,随后噗嗤一声,突然笑了出来。   她哈哈地笑着,往后晃晃悠悠退了几步。好像已经疯了,白围裙仰起头,原地转了几圈,身上的围裙跟着飘了几下。   村人们怔怔望着她。   “一群疯子,”白围裙喃喃,“明明也都是饿过来的,现在倒好……一个个,玩起了朱门酒肉臭那套……”   “吃不完也点,宁可浪费也不给狗……哈哈……真当以为自己厉害了,以为粮食无穷无尽了……忘了以前吃树皮的日子了,忘了以前跟猪抢吃的的日子了……哈哈哈哈……”   “小孩好吃吗?”她转过头来,笑着望着他们,“小孩好吃吗?好吃的吧?”   “钱叔,你不是边吃你儿子的肉,边喝血吗?”   “你不是一口气吃了一大盘吗?”   刚刚说话的人正是钱叔。   一听这话,他本就惨白的脸,又立刻没了大半血色。   钱叔跟死了一样苍白,五官都颤抖起来。   白围裙见他这副模样,嘴一咧,像看见个出了洋相的小丑似的,抬手指着他,嘲讽意味十足地、仰头哈哈大笑起来。   笑得前仰后合,上气不接下气。   “那是你儿子!”她大笑,将所有人指了一圈,“你吃的是你女儿,你吃的是你孙子,你是你孙女!”   “我把他们的胳膊砍掉,眼球挖出来,头发拔下来!我说那是海带汤,你就信了,你把她的头发咽下去了,你把她的眼球咬爆了!好吃得很吧,是从你身上掉下来的肉啊,这算返璞归真!是不是啊,阿婆!”   一群人脸色骤变,目眦欲裂,五官抽搐。   终于,一个男人忍无可忍。他大吼一声,扬手把手里的酒瓶砸碎在桌子上,然后挥舞着前端锋利的碎酒瓶,朝着白围裙冲了上去。   一群村人纷纷回神,他们都惨叫起来,抄起手边顺手的东西,一同朝着白围裙冲了过去,满眼都是扭曲的杀意。   白围裙依然笑着,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村民们厮杀起来。   白围裙毫不挣扎,被村人推倒下去。   酒瓶朝着白围裙砸了下去,仇恨当头,有人因为打不到她而推开旁人;被推开的人撞到了桌角,顿时头破血流;有人误伤了旁人,椅子角撞到了那人头上。   仇恨让所有人不管不顾。   有人急着杀白围裙,于是推开前面的人,将他狠狠踩到地上;后头的人不管不顾,一双双脚踩在倒地的人身上,就那么将他活生生踩死了。   饭店里乱成一团,惨叫不断。被误伤的人起了火气,又与旁人厮打。饭店里所有的一切都成了凶器,碗盘摔碎,碎片成了利器,被人握在手里划人;饭店后厨里的人冲出来,手里拿着几把菜刀,咆哮着劈砍起来。   鲜血飞溅。   人与人杀得狰狞恐怖,仿佛一头头撕扯啃咬的野兽,各个满目猩红,人头像砍瓜切菜一样落地。   玩家们吓得跑出门去,又将门用锁链挂上。   饭店里,腥风血雨,血稀里哗啦地溅到窗户和墙上。   黏腻的血味儿在门外都清晰可闻。   几人气喘吁吁,回头,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的这一幕。   温默情不自禁退后几步。   即使是在地狱里,也很少见到这么血腥的一幕。   饭店里的人们厮杀不断。   忽然,一股气息从身后传来。   温默一惊,又回头。   韩骨爱坐在后面的一块石头上。   那是个离饭店很远的地方,在一棵歪脖子树底下。   她大大咧咧地前倾着身,坐在那里,两手放在膝盖上,阵阵阴风把她身上的黑衣吹得猎猎。她嘴角向下,脸上毫无笑意,只是沉默地望着饭店里的杀人现场。   尽管看不见脸,但令人畏惧的一股阴冷气息从她身上传来。   她之前也这样。   温默想起之前在饭店里时,她的模样。   “这样就没关系了吗?”蓝卫衣姑娘发怵地低声问,“好血腥,真的没问题吗。我们要是这一步走错了……估计就全军覆没了呀。”   “等一等吧,还不清楚——我操!”   肥哥突然惊呼一声。   温默吓了一跳,连忙又往沈奕身上一躲。   转头一望,就见一个透明的老太太,居然就这么水灵灵的从饭店里飘了出来。   她没有脚,浑身透明,头发花白,脸上的皱纹一道一道,看起来已经七八十岁。   她佝偻着后背,朝着远处飘去。   众人惊疑不定地望着她的背影,又转头,望了望彼此。   “跟上去吗?”   有人犹豫。   沈奕皱起眉,思虑片刻后,他坚定说:“走!跟上!”   *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跟上了老太太的透明鬼魂。   老太太飘到了村子里。   就见老太太似乎是漫无目的地,这儿飘飘,那儿飘飘。   半晌,她无力的声音沙哑的一点一点传来——   “不要浪费粮食……”   “别都扔掉……别浪费粮食……”   “怎么都忘了吗,以前多辛苦……不要浪费……”   “不要浪费……”   她一边念叨着,一边在各户人家跟前走走停停。   她透明的脚边,人家的门前,都是被扔出来的,已经腐烂发臭的食物垃圾。   众人一片哑然。   老太太飘到了田边。   她走到田地里,身形摇晃不停。   “别浪费粮食……”她还在喃喃着,“别浪费,别浪费……”   “种地不容易……”   “种地不容易……”   老太太的身影,在田里猛地一栽,倒了下去。   众人一惊,连忙跑了过去。   却见那儿是一处血淋淋的空地。   没有重老太,也没有鬼魂,没有稻草人,没有尸体。   一切安宁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风吹麦浪。   灰天安静。   【舂臼地狱,游戏《烩人菜》结束。】   【恭喜各位罪人,成功通关本轮游戏。】   播报说,【引路人已经出现。请去往新汇村——草姐小饭店,找到引路人·重老太,跟随她的脚步,找到回归人间的路……等待你的下一个地狱。】   *   草姐小饭店门前。   此处已经门窗破碎,饭店里面尸横遍野,诡异的肉香味儿混杂着腥味极重的血味儿,在整个门前飘荡。   温默走上前,往里看了一眼。   就见房梁上,悬着一个死人。   是白围裙,村人口中的重香。   温默良久无言。   “话说回来,还有问题没解开呀。”蓝卫衣转头看向沈奕,“如果NPC和玩家都是在这个饭店里面被做成菜的,那你们看到的那个嘴巴里流血的土地公,又是什么?”   沈奕走过来,伸手拉住温默的后衣领。   温默正把脑袋探进破了的窗子里,左右偷看。沈奕一把把他揪了过来,像薅小黑猫的后脖颈子似的。   他把温默拎到饭店门前:“那个?那个多半是在暗示重老太的死因。刚刚重香不是说了吗,重老太并不是村长说的那样死于意外,而是被一群小孩掰掉了牙,往嘴巴里塞了稻草,做成了稻草人。”   “把牙都掰掉了,当然嘴巴里会流血。”   “原来如此……”   “所以如果深查下去,我们多半能找到村里的小孩害死了重老太的线索。”沈奕说,“只是在那之前,我们已经破解了第二天的线索播报。”   “那首童谣吗?”蓝卫衣问。   沈奕点点头,把温默放下,一边给他整理了下身上的衣服,一边继续说:“在这个村子里,并没有童谣的元素,也哪儿都没有所谓的十个小士兵。既然没有,就说明是不存在。”   “那么,童谣的意义就不是其本身,而是背后的含义,或者是由此能联想到的。”   “也就是说,背后的那本《无人生还》。”沈奕说,“它就是想让玩家想到《无人生还》这本书名,也就是在暗示通关的方法。”   “双方都有罪,所以真正的方法就是不放过任何一个人。”   蓝卫衣服了:“厉害。”   “顺便一提,你找到的那本风水大全,和破庙里的土地公。”沈奕补充说明,“风水大全里,有写着塞进神像里的是开光物,但是不能是个人物品,因为神明入像不看像,只看开光物品。”   “那也就是说,如果开光物是人个人生前的遗物……”   蓝卫衣惊呆了:“他们就可以供奉一个死人。”   “聪明。”沈奕朝她吹了声口哨。   说话间,一个佝偻的身影从饭店旁边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那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也正是他们刚刚目睹到的亡魂。   老太太朝他们慈祥地笑着。   “你们迷路了吗?”她说,“我领你们出村吧,这边来。”   众人连忙跟了上去。   跟着老太太走出饭店门口,众人朝着村西边走去。   温默一数,他们这一行人当真是只剩下了八个。   他回头望去。小饭店在视线里渐渐远去,最后消失在尽头。   奈何桥出现在身前尽头。   看见奈何桥,一群人心情都变好了,前面的几个玩家开始说说笑笑起来。   温默意外地不怎么怕了。他转头,却见沈奕面色凝重,愁眉不展地望着他。   温默朝他笑笑,伸手拉住他的手微晃两下,让他松心。   “默哥。”   韩骨爱忽然叫他。她走在温默身前不远处,回头望向他,脸上没什么笑,语气平静,“你会觉得,这种地狱没什么存在必要吗?”   温默眨巴两下眼,疑惑地歪歪脑袋,不太懂她的意思。   “浪费粮食,在饭桌上污言秽语,”韩骨爱问他,“你会觉得,这种事儿很没必要也列成罪名吗?”   温默摇了摇头。   【只是现在不缺粮食了而已。】他比划,【以前因为粮食短缺,到处都闹饥荒,这不是小事,很有必要。】   他比划完,沈奕下意识的就想翻译:“他说……”   “是吗。”   韩骨爱打断了他。   沈奕一怔。   就见韩骨爱扬扬嘴角,笑了声说:“以前确实不怎么地啊。饿得人去啃树皮,吃沙子,卖孩子。卖孩子都算好的,后来有人孩子都不卖了,直接煮一锅肉汤喝掉,美名其曰说开荤呐。”   温默听得一惊。   “嚯,这话说的。”肥哥回过头来,嗤笑道,“你说的都几百年前的事儿了?现在才没这种事。”   “你没看到而已。”韩骨爱笑着,“你看不到的大山里,还是有人在饿着的,一年到头吃不了二两肉。而你刷的短视频平台上,富足的人类却在把肉菜大米成桶成桶的浪费,就为了博人眼球。”   “他们浪费的,其实不是粮食,是人的命。”   “人吃人的事儿,以前不少,现在也没消失,只是从直接变成了间接。”韩骨爱扶了扶墨镜,转头朝沈奕和温默一笑,挥了挥手说:“那我走啦。”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到了奈何桥前。   玩家们互相道了别,就上了桥,离开了地狱。   韩骨爱也毫不留恋地手插兜上了桥,离开了舂臼地狱,眼镜哥一言不发地紧随其后。   最后,整个地狱就只剩下了沈奕和温默两个人。   温默转头,朝旁边望去。   猎杀场里,巨大的臼缸里,人的残肢断臂垂落着。   到处都看不见守夜人的身影。   突然,身边传来一声哭泣的抽搭。   温默转头,就见沈奕红着眼看着他,要哭不哭的,满脸心疼。   他抿紧嘴,抓住温默两只手,眼泪当场就下来了。   温默心中一晃——他其实也怕疼,每次出去前都得在心里痛苦地挣扎五分钟。   可沈奕在跟前儿一哭,又拉着他的手,温默突然就不再怕疼。   他忽然后悔让沈奕知道了。   温默反握住他一只手,朝他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我陪你,”沈奕吸了口气,说,“我陪你到最后。”   温默点点头。   好。   他在心里说。 第105章   是夜。   温默再睁开眼时, 听见外头走廊上有学生趿拉着拖鞋,噼里啪啦地跑在走廊上。   温默浑身作痛。   他咳嗽几声,胸腔里还留着一股溺痛。温默扶着昏昏沉沉的脑袋, 脸色惨白地刚从床上爬起来, 就听外头又传来一阵雷一样的大力脚步声。   下一秒,一声巨响,这屋宿舍的门被用力推开了。   “阿默!!”   沈奕撕心裂肺地叫起来,盆子一扔一个跳起,利索地爬上床, 冲到他身前,急切地攥住他的肩膀:“怎么样?没事吧!?还有没有哪里疼?!”   温默挥了挥手,赶紧笑了笑, 比划着说没事。   沈奕松了口气。   随后他又红了眼睛,委屈巴巴地一瘪嘴,眼泪扑簌簌地又下来了。   温默一看他这样, 顿时又头疼了——沈奕的眼泪从上桥开始就没停过,刚刚挨罚时, 沈奕抱着他哭得肝肠寸断。   等好不容易挨过了过桥惩罚,温默也自愈好了,他自己都没消痛完, 就赶紧坐起来,捧着沈奕的脸把他哄好。   这会儿刚出来还没几分钟, 沈奕就又开始哭了。   温默帮他抹掉眼泪。   【不哭, 】他比划着, 【我没事了, 你不要哭。】   结果他越说,沈奕越哭。   温默眼瞅着他猛地一吸气, 张开嘴,哭得声音沙哑,那叫一个真情实感,嘴巴都张成了平行四边形。   温默一个头两个大。   他叹了口气,只好抱住沈奕,在床上摇摇晃晃了会儿,拍了拍他的后背。   沈奕慢慢地不哭了,他抱着温默,往枕头上一倒,两个人相拥着倒到了床上。   沈奕把脸埋在他身体里,又吸了几口气。   “不要离开我。”他闷声说。   温默点了点头,又想起来他看不见。于是他在沈奕身上慢吞吞地比划着,写了一个“好”字。   “我什么都会做的。”沈奕把他抱紧,生怕他又死一样,抱得越来越紧,“我什么都做……所以到底怎么样,你才能不再受这个苦?”   温默哑然。   他在沈奕肩膀上,慢吞吞地写下一个又一个字。   【我、也、不、知、道。】   沈奕不吭声了,在他身上默默地哭。   温默轻轻推开他。   望着沈奕哭得都肿了的眼睛,温默无奈至极。   怎么才能不再受这个苦——这件事,明明刚刚在舂臼地狱里,温默就告诉过他。   温默说了,他也不知道。   可是沈奕受不了他死了一次又一次,于是就像个明知道答案又不肯接受的小孩一样,来问一次又一次,盼望听到的答案能有一丝变动。   他太爱他。   爱得脑子都不太清醒。   奕哥儿有时候真的蠢。如果不蠢,他四十二年前又怎么不会知道,抱着温默跑是跑不出去的。   他想想就会明白的,可他还是抱着他就往外冲。   想着往事,温默又心碎几分。他在沈奕额头上亲了亲,抵住他的额头,摸摸他的脸。   温默在他心口上写字。   【没事的,】他写,【会有结束的那一天。】   【没有不会天亮的夜。】   ——没有不会天亮的夜。   外面的风声呼地大了,是原来那阵把沈奕吹进舂臼地狱的大风。宿舍楼下的学生惊叫几声,而沈奕怔怔地望着温默。   他破涕而笑一声,又抱住温默。   *   舂臼地狱。   奈何桥上,一片白雾。   守夜人饥从猎杀场巨大的臼缸上一跃而下。   这是个一头白发,眼睛血红的男人。他穿的是极其随意的一身白,是一身和村里人差不多的朴素打扮——老头衫背心和打了补丁的外衣,极其宽松的裤子和——脚上的一双趿拉板。   说难听点,那就是双人字拖。   随意得简直像在自己家公司上班似的守夜人饥张大嘴打了个哈欠,半耷拉着一双死鱼眼,走到了奈何桥前。   桥上白雾仍在,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守夜人饥丝毫不意外。   重老太忽然起身走了,带着一脸慈眉善目的笑。于是守夜人饥顺势往桥头上一靠,手插着兜,望着桥上。   白雾之中,韩骨爱和眼镜哥走了回来。   两人缓步走出,身披白雾。   但在出雾的一瞬,就见这两个身上竟也有白雾翻腾。   他们的身形跟着白雾消散,又重新聚拢。   等到了桥前,两人已经变了一副模样。   守夜人饥淡定的一批。   他抱起双臂,望着“韩骨爱”走到自己跟前儿来。   “你是不是有什么癖好?”守夜人饥一脸无语,“为什么又女装啊。”   他说着,“韩骨爱”已经走到了跟前儿。   她原本娇小的个子拔高成了个高挑男人。身上的黑皮衣变作白的唐装,脖子上还挂着一圈朱砂,手上还扛着个招魂幡。   男人同样是个白毛。   他笑起来,一双眼眯得像只狐狸。   “人生在世,总是什么都要试一试的嘛。”   白毛笑说——这位不是别人,正是温默见过的白无常。   “有些事也不是非得要试一试。”守夜人饥低低吐槽了句,又疑惑不解,“话说,七爷,你不是打死都不会进这个地狱的吗。”   “原本是这样,毕竟整个地狱都在我雷区里跳拉丁。”白无常说,“不过也有例外,我看不得阿默受苦。这么危险的地方,还是得来保送一下。”   “那个拔舌地狱的?”守夜人饥哦了声,“我看见他了。”   “废话,那当然的。”白无常说。   “那怎么八爷也跟着下来了?”   守夜人饥又看向眼镜哥——眼镜哥这会儿不戴眼镜了,他穿着一身黑,和白无常不同,他穿着个黑色卫衣,卫衣兜帽高高罩在脑袋上。   这位是黑无常。   他淡淡道:“过来视察一下。”   “我还以为你是怕七爷乱来呢。”守夜人饥咋舌。   “也有这个原因。”黑无常说,“他要是一个人来,把这村子拆了,我去哪儿都不好交差。”   守夜人饥哼唧几声,从兜里掏出断罪书来。   “来都来了,顺便把我也视察了吧。”他说,“这是断罪书,最近这一周的被猎杀的参与者,都是杀人犯、强。奸犯,以及各种凶恶犯。能口头劝说的已经劝说过了,他们能不能改,我就管不着了。”   白无常接过他递过来的断罪书,展开扫了一眼。   黑无常凑过来,也看了一眼。   守夜人饥抱起双手,哀叹一声:“话说什么时候能把我调回去?这守夜人干的,真跟坐牢似的,一天到晚,连一个能陪我说话的都没有。”   守夜人饥和其余守夜人都不太一样。   他是地府的鬼差。   “你跟重老太聊天呗,正好年龄也相仿。”   “我比她大多了好吗!”   白无常满不在乎:“那就跟玩家啊,晚上不是也还有参与者陪你聊吗。”   “苦口婆心让他们改造也算聊天吗!”守夜人饥骂了句,又苦下脸来,“求你了七爷,让我回去吧干无常吧。”   “排班还没轮到下一个。”   黑无常干脆利落地断了他的退路,然后拿起断罪书,还给了他,“这是地府要求,有脾气也给我忍着。”   守夜人饥顿时一脸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话说,这个地狱还没有守夜人吗?”他很不甘心地又问。   “没有,现在时代好起来了。”白无常说,“也是好事,少了很多纯纯因为吃不饱而饿死的人了。所以这里的守夜人位置已经空了好几年都没人来,没办法,只能鬼差顶上了。”   “隔壁磔刑地狱不也是,都快倒闭了。”黑无常补充,“现在哪儿还有乱挖坟墓的了,基本灭绝,磔刑地狱的大判官全地府最闲。”   “啊——我听说那边的游戏,已经都八百年没放过人了,他写不出来。”守夜人饥呵呵一笑,“也是,盗墓做罪的地狱,咋写啊,进来只能玩盗墓笔记。”   “少说两句吧,总之你暂时老实在这里待着。等轮班到了,会有人来的。”白无常拿着招魂幡笑眯眯地打了他两下,转头就走,“我还有事要忙,拜拜。”   白无常走了,他拉了一把黑无常。   两个人重新走上桥,进了白雾里面。   没走几步,白无常慢慢停下。   他突然不走了,他再也走不动一步,他抓着黑无常的那只手开始抖个不停。   黑无常跟在他后面,随着他慢慢停下,叹了口气。   “明知道是什么,还非要来。”他松开手,从后面抱住白无常,“好了,没事,哥,我在这儿呢。”   白无常终于没憋住。他抽搭了声,转身过去,抱住他两千年的搭档。   ——“韩骨爱”没有说假话。   “饿得人去啃树皮,吃沙子,卖孩子。卖孩子都算好的,后来有人孩子都不卖了,直接煮一锅肉汤喝掉,美名其曰说开荤”——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他两千多年前的人生。   他和黑无常,在饥荒年代里过了荒唐的一生。   黑无常露出了截胳膊,胳膊上有一口牙印的疤痕。 第106章   翌日。   凉城艺术大学。   10:05。   沈奕出来上课了。   离上课还有五分钟。偌大的教室里, 学生们陆陆续续地到了。   在教室前后门旁的机器上刷过学生卡,他们笑着聊着,找了座位坐下, 放下书包拿出讲义来, 等着老师来上课。   温默坐在沈奕旁边,手托着腮,看看这儿看看那儿。   沈奕今天带他出来上课了——之前他还小,身上又不舒服,沈奕一直把他放在宿舍里。   温默左看看右看看。   教室挺大, 时节到了盛夏,更热了,教室里前后两个空调嗡嗡地响着。   “每个人手里都有学生卡。”   沈奕悄悄开口。温默吓了一跳, 转头一看,就看见沈奕把脑袋凑到他身边来,眼睛亮晶晶地跟他说话, 手里夹着一张卡片,递到他跟前来, 朝他眨巴眨巴眼。   卡片上是沈奕的照片。温默把卡接过来,一看,上面贴了沈奕的大头照, 旁边有一串学号数字,还有一些专业学科的信息。   “学校给每个人都发一张这样的卡, 上课前十分钟开始, 就可以进来在那边刷卡。”沈奕朝着前后两个门边镶墙上的刷卡机努努嘴, “刷过之后, 学校的后台上就能知道我来过了。有的老师就不会点名了,但也有的以防万一, 还要再在课上点到一次。”   温默歪歪脑袋:【为什么?】   “有人刷了就跑啊。”沈奕说着,歪头朝前门扭扭脑袋,“你看,惯犯来了。”   温默转头往前门一看,就见三个嘻嘻哈哈的男大跑进门里,嘴里催促着彼此快快快。接着,他们把学生卡往刷卡机上一放,等三声滴响过后,纷纷大笑一声,嗖地就跑了。   温默:“……”   还真是惯犯。   “话说,阿默,”沈奕问他,“你之前来过这个学校吗?”   他这么问,就是已经知道了,于是温默也不瞒着,如实点了点头。   【从拔舌出来以后,】他老老实实地交代,【来这里找过你一次。】   “怪不得,我说我应该没有出幻觉。”沈奕嘟囔了句。   温默一听,失笑了声:【你看见我了?】   “看见了一眼。”沈奕说,“一转眼就不见了,我就出去追你,结果被老师抓了个现形。”。   原来是这样。   沈奕问他:“怎么那时候来看我了?”   温默沉默了瞬。   沈奕托着腮,转头望着他。温默望着他亮晶晶的两眼,沉默了很久,低头比划起来:【那时候,我知道,我出来的话,你就有可能被卷进游戏。我不想走,但他们硬把我赶出来了,所以那时候不想给你添麻烦,就想来看你一眼,算道个别,然后就找个地方去死。】   【所以……就来这儿,看了你一眼。】   温默悄悄放下手,眼神闪躲地别开脑袋。   出人意料的,沈奕却并没说他什么。   耳边很快传来他笑了笑的声音。   “那现在呢?”沈奕语气柔软,好声好气地问他,“现在没有想死了吧?”   温默怔了瞬,抬头,看见沈奕在朝他笑。   他笑得眼睛弯起,眯成一条缝。温默看得失神了瞬,点了点头。   “有没有什么想做的事?”沈奕突然问他,“如果活过来了,有没有什么,觉得一定要去做的事?”   他问得突然,温默茫然了会儿,点了点头,比划着说:【想吃点东西。】   他都四十多年没吃过什么了。   虽然从来不饿。   温默一想吃东西,眼睛就亮了亮,鼻尖都动了动,像小猫闻到猫条似的。   “行呀,”沈奕笑出声来,“那我……”   正说着,突然,一个人从后头走上来,毫不客气地就坐到温默的位置上。   这人一下子把温默坐上了。   温默浑身一透,整个人就这样被无情坐了个贯穿:“……”   沈奕:“……”   “哎哟我,”他还大叹一声,撸了一把汗淋淋的头发,“真热死了!哟沈奕,好久不见呐!”   沈奕的脸顿时黑了。   来人是沈奕的同级学生,俩人关系还算不错。他朝沈奕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丝毫没觉出任何不对来——他当然觉不出丝毫不对,一般人根本看不见温默。   在他们看来,沈奕就是在和空气说话,沈奕旁边就是坐了一团空气。   温默默默地起身。   他身上被坐得黑气飘飘起来,小腹到大腿的地方出了一片朦胧的黑雾。看来在现实里,鬼突然被人穿透,是会有些影响的。   好在那些黑雾正在聚拢,重新回到他身上。   影响不大。   但沈奕受不了他被这样对待。   坐到他旁边的这男的却是个天然的傻子,仍是没感觉出任何不对,对着他哈哈笑了两声,又抱怨起来要上的这节课:“话说这课作业好重啊,每节课结课的时候都有作业,真受不了。哎,你……?你怎么了?”   真正愚蠢的男大终于察觉出不对了。   沈奕眉头深皱起来,对着他一脸杀气腾腾。   他正要发作,温默走过来,摁住他的肩膀。   沈奕抬头。   温默给他比划了几下:【我没事,别怪他,他又看不见。】   沈奕声音拔高:“那也不行!”   旁边的同学吓了一跳:“什么?”   【……别生气了,我没怎么样。】温默赶紧安抚他,【他又不会知道,你在生什么气,闹起来你又说不清。我坐到那边儿去就行,别跟他生气,你听我的好不好?】   温默柔声柔气,好言好语,又抓着他晃了两下,跟撒娇似的。   沈奕顿时没了脾气。他抽了抽嘴角,只好作罢,不情不愿地点了头,给了温默这个面子。   温默朝他笑了笑,伸手呼噜两下沈奕的头发,坐到了他另一边去。   沈奕脸色有所缓和。   被他凶了的男大莫名其妙:“你生什么气呀,谁惹你了?你跟谁说话呢?”   “打游戏输了。”沈奕语气还是不耐,“打语音说话呢,不用理我。”   “哦,脾气这么大。”男大嘟囔。   教室的门从前面打开,负责这节课的老师抱着讲义进来了。   男大闭上了嘴。   *   中午十一点五十分,下课了。   凉城艺术大学的食堂里,沈奕嗦啦完了一碗面条。   他还是一脸的不服:“就有病,没长眼吗,怎么还坐你身上……气死我了,我要给他拉黑一晚上。”   温默并不明白拉黑是什么。   他苦笑着,给沈奕比划:【他又看不见,你别总这么生气。不要怪他,消消气。】   沈奕哼唧几声:“就是生气。”   太不讲理了这人。   以前也这样,只要温默受委屈,不管对象是谁,也不管前因后果,他就要冒出头来大声嚷嚷。   【别生气了,等以后我真正通关了,别人能看见我了,就好了。】温默比划。   “也对。”沈奕拿起旁边的酸梅汤喝了口,忽然想起了什么,“嗯?不对啊。”   温默:“?”   “不是可以去问吗。”沈奕松开酸梅汤的吸管,“沈老师和谢哥都是已经出来的人,他们一定知道怎么才能出来的!”   说完这话,沈奕腾地一拍桌子,满面红光地站起来,“对啊可以去问的!我怎么就把这事儿给忘了!阿默!走!”   温默还没反应过来,沈奕就一个箭步冲过来,直接把他拽起来,十分青春地狂奔向学生课。   温默猝不及防地就被拽飞出去了。   他踉踉跄跄地跟着沈奕奔向远方,心里头又一阵无语。   沈奕的执行力。   真是超强到让他觉得恐怖。   *   “沈老师?啊,沈安行。”   学生课的台子前,一个年长的男老师接待了沈奕。   学生课里依然灯光明亮,冷气怡人。   男老师扶了扶眼镜框,说:“他不在。”   满面红光一脸期待的沈奕听到这泼头冷水般的仨字儿,立马垮下脸:“啊?”   “他不在。”男老师重复了一遍,“刚刚午休的时候他就走了,跟边老师一起。”   “跟边老师?”沈奕歪了歪脑袋,“他跟边老师去干什么?”   “我哪儿知道,好像是有事情要谈,一早就走了。”男老师说。 第107章   学校里, 在一楼教学楼门口,往旁边一拐,有条通往别馆的走廊。   走廊上摆着几张桌子, 旁边是几台饮料贩卖机。午休等着上课时, 有学生会来这里打发时间。有人是来闲聊摸鱼,有人会来处理些作业。   边老师坐在其中一张桌子上,低头玩着手机。   沈安行站在饮料贩卖机前,对着机子点了一会儿——和此刻仍然面带笑容的边老师不同,沈安行此刻面色凝重, 脸上五官各个都紧绷得很。   连他点下贩卖机的手指,此刻都用力得僵硬。   沈安行脑袋里一片风暴。   昨晚的事袭上他的心头。   昨天晚上,他刚从乐园里出来, 整个人身心俱疲,急需点什么来补补。正好家里没东西,柳煦一天连着开了两个庭, 也懒得做饭了,俩人又都有点想吃烧烤, 干脆就在家附近找了一家烧烤店,坐在外头吃了一顿。   他俩脑袋对脑袋地沉思很久。   半晌,烧烤店吵吵嚷嚷的烟火气儿里, 柳煦眉头深皱地做了总结:“也就是说,这个边老师的外婆给那个守夜人的棺材上了钉子, 现在需要边老师手上的钥匙解锁, 所以地府让你过来想想办法?”   沈安行一脸苦涩地点了头。   “那我觉得, 你没必要真的偷。”柳煦托起腮来, 看向他,“那个边老师只是拿着钥匙, 不一定是守着钥匙,对不对?”   沈安行愣了愣:“什么意思?”   “她万一根本没有死守钥匙的意思呢?”柳煦说,“万一她不知道内情,只是拿着;又或者,家里人并没有告诉她那是什么,只是交给她而已?”   沈安行嚼着肉的嘴一顿,眼睛里一亮。   “现在可是新时代了,棺材上钉上钉子这事儿,是封建糟粕。”柳煦拿起冰红茶,“那村子里的人估计也知道自己做了黑心事,杀了人,八成也没敢告诉她。”   “就算村子里的人如实告诉她了——她可是大学老师啊。以她的眼界,我觉得也不可能同意这种封建糟粕的持续。”   “所以,你去探探口风再说,没准不用费力气,聊个天就拿下了。”   ……有那么容易吗。   沈安行持怀疑态度——他倒是不怀疑柳煦的推断,这人高中的时候就年级第一。   他是怀疑这事儿没那么容易。   几个学生嘻嘻哈哈地从走廊那边过来了,看见边老师,一脸青春洋溢地笑着和她打了招呼:“边老师好!”   边老师笑着应:“好呀,下午上课不要迟到哦!”   “知道了知道了。”   几个学生又笑着跑走。   贩卖机里碰碰两声,沈安行买的两瓶饮料掉了下来。   他低头低身,把饮料从底下拿了出来,转头走回到边老师的桌子边上,将一瓶拿铁递给了她。   “我看您工位上一直是摆着这种饮料,”他说,“我想,您应该是爱喝这种的,不知道我弄没弄错。”   “没弄错。”边老师笑着接过来,边拧开瓶盖边问他,“你是有什么事跟我说?怎么突然要叫我出来?”   沈安行默了默。   思索片刻,他又看了看四周,才低身过去问:“我昨天审核资料,看见边老师的户籍地址是娘娘庙村。挺巧的,我认识一个朋友,他家以前也是那里的。”   边老师脸上的笑意一僵,神色一变。   沈安行一眯眼。   边老师脸上的僵硬一闪而过,她局促地笑了起来:“哦,这么巧。”   她低头,喝了口拿铁,别开脸,眼神往外瞟了瞟。   沈安行不动声色地把她的神情变化收入眼底。   “听说那个娘娘庙,前几年才修好的。”沈安行说,“之前好像也想动来着,但是工事才起个头,就突然停下了。停了七八年,前段时间才开始重新动工。”   “是这样吗?”边老师苦笑了笑,“你知道的很多呀。”   “我跟那朋友关系还算不错,他知道什么都跟我说。”沈安行说,“边老师知道那个庙为什么突然停工吗?”   “这还真不知道。”边老师说。   “因为里面烧死过人。”沈安行平静道。   边老师沉默。   “娘娘庙以前是观音庙,观音庙外头是条河。那个村子很偏,四十多年前,庙里庙外丢了一共四条人命。”   “先是偷情被发现的一对男女。女方被沉塘在庙外的一条河里,男方在河边被村人活活打死;后来有人说,村里一对小年轻好像有关系,于是他们又发现,两个小男青年有那种‘不正当’关系。”   “村里的人就说,他们中邪了。在灌符水做法事都没效果之后,村民把他们关进破庙里,一把火烧了。”   “但他们没死绝,其中一个跑了出来。他愤恨交加,回到村里,砍死了几个村人,但双拳不敌四手,最后也被摁在河边揍了一顿,扔进河水里,沉塘溺死了。”沈安行说,“随后三十几年后,也就是八九年前,道路开发、景区扩建,那个村子通了大路,好起来了,上边就想把破庙重建,建成一个景区。”   “结果刚一动土,据说就有了怪事。”沈安行说,“出了什么事,谁也不知道。但据走漏的风声说,白天时那里出现了鬼影,晚上包工头做了怪梦,梦见浑身焦黑的焦尸和烧成火海的破庙,还有不知道是谁的尖叫,有个声音一直在喊‘救救我’。”   “所以,工事才吹了。”   边老师拿起拿铁,抿了一口——她眉头蹙了蹙,神色复杂。   看起来,她没有很过人的演技,瞒不住什么。   沈安行想。   “我那个朋友,是被他父亲带出村子来的。”沈安行缓声继续,“这几年,他父亲跟他零零散散说过一些。他说,他见过那个被烧死在破庙里的人。”   “听说是个刚要去上大学的小孩,其实根本没什么不对劲。就只是喜欢了个男的而已,两个人就一起被当成了恶鬼邪祟,闹得村子里不得安宁。”   边老师轻笑了声。   她说:“到底是谁让村子不得安宁?”   沈安行一顿。   “你到底想说什么?”她看着他,“沈老师,我看你简历也是文科,就别玩燕国地图了,匕首拿出来吧,实话实说,怎么样?”   沈安行没吭声,打量了她两眼。   边老师还是面带笑意,但笑意之中无奈深深,带着股对于偏见的、无能为力的愤恨。   她咬着牙。   沈安行往下看了看,看见她指尖抠着拿铁饮料的表皮,一下一下不耐烦又生气而用力地抠开了饮料的包装皮。   沈安行沉默片刻,明白了什么,嗤地笑了一声。   “赢不过。”他嘟囔了句。   “什么?”   “没什么,我说我家里的事。”沈安行说,“我说我男朋友真是百发百中,说什么就是什么。”   边老师一怔。   “所以你误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没有批判那两个人。”沈安行说,“你说的对,让那村子里不得安宁的,不是那两个谈恋爱的男人。”   “是村人本身。”   他说,“他们自己看不过去,非要施以‘制裁’。不安宁是他们自己带起来的,和那两个人没有任何关系。他们自诩正义,以为自己就是公正,其实只是一群无头苍蝇聚集起来的乌合之众。”   边老师迷茫地眨巴眨巴眼,一脸猝不及防——一看她就是没想到,居然反转了。   “你要我开门见山,那我就开门见山了。”沈安行朝她笑了笑,“柜子里那把青铜钥匙,能不能给我?”   边老师更愣了:“什么?”   “你外婆,就是当年那个神婆吧?是她下定论说那两个男人中邪了,还给他们做了法事和符水的,没错吧。”沈安行说,“不瞒你说,被她钉死的其中一个死人,跟我认识。他最近倒霉得很,找了个大师才知道,前世还有因果没清。”   “所以他找到我,说希望我想想办法,我这才按着大师指示,跑到这儿来兼职。能不能帮帮忙,边老师?”   边老师愣了半天,半晌才笑出声来,往后一倒,一脸的无可奈何。   “原来是这么回事。”她松了口气,“我还以为怎么了……吓我一跳。好,你要的话,那把钥匙就给你,反正我早看那把钥匙不顺眼了。”   “为什么?”   “小时候,我在离那边不远的县城里长大。”边老师声音缓缓,“外婆的村子里条件不好,父母就带着我去县城里。外婆有三个女儿和一个儿子,除了我母亲和舅舅,另外两个姨姨都留在了村子里。”   “她神神叨叨的,我母亲不怎么喜欢,也不怎么回去。但毕竟是外婆,逢年过节的时候也会回去看看。”   “钥匙就摆在外婆家的供台上,供台上供着个菩萨。是哪路神仙,我不知道,我也不怎么研究这些。”边老师说,“小时候我不知道是什么,碰过一次那个钥匙,被大姨抓到,逮着我好一顿骂。”   “我不知道为什么挨骂,就只记得大姨急得脸都白了。”边老师笑了声,“后来第二天晚上,我半夜的时候突然惊醒,迷迷糊糊突然听见外头有人叫我。我出去了,在院子里看见一个飘飘忽忽的人影。”   “那是个男人,看着很年轻,也就跟你差不多大。”边老师说。   沈安行:“……”   沈奕吧。   沈安行喝了口茉莉绿茶,问:“然后呢?”   “他回头冲我笑笑,朝我招招手。”边老师说,“我跟着他跑出去了,他一直跟我有距离,在前面飘飘忽忽的走,我怎么都追不上,就在后面跟着跑了一路。后来跑到一个很空的地方,他没影了,我往前跑了几步,一看,就看见地上有两个很大的木头盒子。”   “……那不会是……”   “是啊。”边老师笑笑,“是棺材。”   “……”   “四周一片空荡荡的,谁也看不见了。我四处喊了会儿都没回音,突然又困了,就躺在其中一个上面,又睡着了。”边老师说,“第二天,是我母亲把我摇醒的,她吓得一直喊。我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起来一看,就看见家里人都围着我,每一个人都脸色不好看。”   “后来外婆跟我说,我被鬼招走了,然后她告诉我村子里以前发生的事,说有两个中邪的男人被诛死过。为民除害诛死了他们的,就是我外婆,所以他们想报仇。我那时候小,也很害怕,后来大了一些,不知怎么,突然就觉得不对劲。”   “可我又说不上来哪儿不对劲。”   “外婆说我被盯上了,那钥匙就该交给我。她说那把钥匙封印着两个恶鬼,叫我一定好好保管。”   “我那会儿也真的很害怕,很谨慎地保管了好长一段时间。”   “后来十二岁那会儿,村子里开小卖部的余老太得了重症。”   “她那也算寿终正寝,她那时候都九十七岁了,快一百了。余老太人很好,村子里的许多人都去看她。”边老师说,“我也特地去了。小时候我回村子也会去小卖部,余老太总是偷偷给我塞珠子汽水喝。”   “我去看她那次,她突然把人都赶走了,神秘兮兮地叫我到了床头前。”   “她拉着我的手,跟我说,她知道钥匙在我手上。她说等我长大了,就去找个寺庙,让人把钥匙毁了,把棺材上的法术也解了。”   “她说那两个人不是中邪,她说她还年轻一点的时候,也是看着那两个人长大的。她说,他们就是现在所说的同性恋而已,可那会儿村子里的人,就觉得他们是怪物。”边老师说,“她告诉我说,是村子里的人杀了人,大家良心难安,才一直说他们本身就有错,说他们中邪了。”   “余老太拉着我说,救他们一把,说他们俩都是好孩子。她说小的那个就没过过好日子,小时候总是一身青紫地来,还是个小哑巴。她说替你外婆放人家一马吧,让他走吧。”   “我答应了余老太。”   “我走了,等我回家,晚上我父亲回来就说,余老太闭眼了。”   “余老太走了,第二天我出门,看见送灵的队伍驮着她走了。等他们的车不见影了,我突然就明白,到底是哪里不对劲了。”   “你外婆说的话吗?”   “是啊,她说我招鬼了,村子里的人也说我招鬼了。他们说那是两个恶鬼,我一直又害怕,又觉得不对劲。”边老师说,“余老太走的那一瞬间,我突然想明白了。”   “真的是恶鬼的话,我那晚怎么没事呢。”   “我可是睡在棺材上了。”边老师说,“他怎么没有吃了我?”   夏风吹来,空高日晴,枝繁叶茂的大树被吹得呼啦啦响。   沈安行额前的发摇摇了会儿。   边老师站起身来。   “我这些年一直在找寺庙解决,可四周不是嫌远,就是嫌麻烦,要不就是解决不了。”边老师说,“你能解决的话,我拿给你。”   “好。”沈安行点头应下,“你放心,我能解决。”   *   警局办公室。   世界真是和平了,办公室里的人今天都很清闲。有捧着茶杯去窗边吹着冷气看风景的,有戴着眼罩倒在座位上睡觉的——还有像谢未弦这样,闲着没事靠倒在椅子上,看着斜前方新来的小刑警偷偷玩蜘蛛纸牌。   手机突然嗡嗡地响了起来。   谢未弦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拿起手机一看,是个熟人。   旁边还有人在午睡。   谢未弦扫了一眼四周,很有素质地拿着手机走了出去。   出了办公室,他找了面墙靠住,接起电话:“干什么?”   沈安行站在学生课最里面的茶室里,啧了声:“接电话这么慢?”   “废话,我在上班。”谢未弦也啧了声。   “钥匙拿到手了。”沈安行开门见山。   谢未弦一听,惊得差点咬到舌头:“我靠,真的假的,这么快?”   “拿这事儿骗你我有什么意思。”沈安行说着,低头摊开手掌,一枚生锈得厉害、色彩十分诡异的青铜钥匙静静地躺在他手心里,“现在怎么办,这个钥匙交给……”   他话音还没落,一只瘦白且毫无血色的、五指修长的手突然伸了过来,在他眼皮子底下,就那么水灵灵地把钥匙拿走了。   沈安行声音一顿,一抬头。   一个相当眼熟的白毛笑眯眯地看着他,还顺势把手里的青铜钥匙拿起来,朝他晃了晃。   沈安行震惊:“白——”   白毛朝他嘘了一下。   谢未弦还在电话那头一无所知地低声说话:“我也不知道交给谁,他们就跟我说要把钥匙弄到手。你要不等几天……”   白无常毫不犹豫地一把拿过沈安行手里的手机,笑容爽朗地对对面的警察叔叔说:“没事没事,我已经来拿了,不用你费心了哦。加油上班,警察叔叔——”   谢未弦惊得在警局里顿时挺直了背:“!?”   还没等他有所反应,白无常二话不说挂断了电话。   “不是你怎么这么快——”   谢未弦话才出口,刚说一半,电话就被单方面挂断,手机界面回到了主页。   谢未弦:“……”   他无语地把手机从耳边拿开,无语地对着手机抽抽眼角。   “真他大爷自说自话。”他嘟囔着。   “说谁呢?”   对面传来声音。谢未弦抬头,看见刑警大队的徐队长朝他走过来。   “一个熟人。”谢未弦简短地揭过这茬,问他,“怎么说?”   徐凉云后边就是局长办公室。   “可以批,但是说了,如果没东西,就是你全责。”徐凉云狐疑地盯着他,“你最好是能想出来一个能说服所有人,你为什么知道那里面有尸体的解释。”   谢未弦笑了声:“连我都要怀疑?”   “干的就是怀疑的工作。”徐凉云说。   “那确实,”谢未弦点点头,“行吧,我努力。”   白无常挂了电话,抬手就很随意地把手机扔了回去。   沈安行吓了一跳,连忙接住。   他有些不满地挖了白无常一眼:“你也太自说自话了吧。”   “有吗?我一直这样啊。”白无常哈哈笑了两声,晃了晃手里的钥匙,“那这个就交给我啦。没你的事了,辛苦了。”   沈安行转身追上去几步,忧虑不安问道:“你要怎么做?”   “解开钉子啊,很简单。”白无常笑笑,“担心吗?你跟阿默不是只见过几天不到吗,这就有感情了?”   沈安行抽了抽嘴角:“跟那个没关系。”   白无常哼笑出声。   “放心吧,没问题的。”白无常说。   “好吧,你办事,大家都放心。”沈安行说,“毕竟你是白无常。但我还有个问题,要问你。”   “你说。”   “为什么这次连我都进去了?”沈安行不满道,“不是说好的,我不用进去吗?”   “本来不打算让你进的,后来想了想,罘太吓人了,为了保险,还是把你也送进去了。”白无常耸耸肩,“我觉得我没做错。如果你不在,这回不知道会怎么样。”   沈安行无言以对。   毕竟白无常说得很对,罘小姐的精神状态真的不太稳定。   “那我走了。”白无常说,“能过上好日子的话,当然是快点过上最好,对不对?”   沈安行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枉死的门要开了?”   “不远了。”白无常说。   沈安行松了口气:“那就好。”   “你很快就能又见到他了。”白无常笑笑,“还有事吗?没事我就真走了。”   “还有个问题。”   “……”   白无常问他还有没有事,真的只是个客套话。   没想到沈安行这人还真的不客气。   白无常只好回头过来:“还有什么事?”   “你听见边英凡说的话了吗?”   “听见了。”白无常说,“她小时候得到钥匙前后的事嘛,怎么了?”   沈安行说:“边英凡今年二十六岁,毕业还没有几年;沈奕今年才二十一,跟她隔了只有五岁。她既然记得当时的事,就说明当时已经到了记事的年纪,至少五岁以上。”   “没记错的话,在地府,死人排队去转生这个过程,都至少需要七年。最近人口比较多嘛,这还是你告诉我的。”沈安行说,“我一开始以为边英凡小时候看到的鬼影是沈奕,但我后来觉得不对了——沈奕那时候应该在轮回路上等着排号。”   “所以,她看到的,到底是谁?” 第108章   白无常和他对视了会儿。   沈安行眼神复杂地望着他。   片刻, 白无常笑了声:“别害怕,那确实是沈奕。不过更准确的说法——他是江奕。”   沈安行一怔:“可……”   “可他当时明明在轮回路上?”白无常抢下他的话头,转头朝他眯眼一笑, “不一定是本人。世上, 你所看到的鬼影,都不一定是魂魄。你放心好了,那不是脏东西。”   沈安行疑惑不解:“不是魂魄,能是什么?”   “你过段时间问本人咯。”白无常耸耸肩,转头毫不留恋地离开, “那我走了,还有事。”   白无常转身化成一团白雾,忽的消散离开了。   好说歹说这是一尊大佛, 正正经经的地府鬼神,阎王爷手底下的真鬼差。他走了,沈安行还是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 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不管怎么说,他的差事还是终于——   “沈老师!”   沈安行心里的大石头蹭地又撞上嗓子眼来, 吓得后背噼里啪啦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他猛地回头,看见刚刚话语中心的当事鬼——如今是个活人的沈奕,水灵灵地站在他后面。   沈安行拍拍胸脯, 松了口气:“吓我一跳。”   “抱歉抱歉,我找你半天啦。”沈奕笑着, “你一个人站在这儿干什么?”   沈奕刚刚没看见白无常。   估计白无常不想被他看见, 才隐身了——沈安行很理解。白无常这种存在, 想让谁看得见谁看不见, 那还不就是一掐手的事儿。   “刚刚打了个电话。”沈安行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谎,“你找我有事?”   “喔, 有一点。”沈奕说,“我想来问问你,你不是之前也是守夜人吗,那你是怎么——”   话到一半,沈安行立刻伸手。   他伸出一根手指,抵在沈奕嘴前几寸。   沈奕吓了一跳,下意识闭上嘴。   “嘘,”沈安行一脸讳莫如深,“闭上嘴,不要说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沈奕:“……那……”   “不能说。”沈安行松开手,“这个真不行,说了等于透题,透题等于违规,违规等于我又要倒霉。我不想倒霉,尤其我倒霉了我男朋友也得跟着倒霉,所以你别逼我。”   沈奕:“……”   小嘴儿说得还挺溜。   沈奕撇着嘴:“一点儿都不能说?那守夜人会过几次桥,这游戏还有几轮,你能告诉我吗?总不能每次都这样呀。”   沈安行瞪了瞪眼:“你知道了?”   沈奕点点头。   “我去。”沈安行十分意外,“他还真的告诉你了,我以为至少得再来两三次。”   “……”沈奕明白了什么,“哦——所以天堂乐园那个时候,你们三个表情那么怪异,就是因为这个?”   沈安行点了点头。   沈奕拉下脸来:“你们还真是默契,怎么三个人全都愿意帮他瞒我。”   “自然而然。”沈安行随口答,“都是以前的街坊,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能见吗。”   沈安行想了想,认真道:“见不了。”   那你说个【脏话】啊!   “不过你不用担心,应该没多久了。”沈安行说,“多的我就说不了。”   沈奕无可奈何:“行吧,谢谢沈老师。”   他转身,对着空气招呼几声,然后揽着空气就走了。   带出来了啊。   沈安行一眼就看出来了。   *   沈安行那儿什么都没能问出来。   沈奕肉眼可见地消沉,拉着温默回了教学楼以后,他带着他去了学校的走廊,买了两瓶冰可乐以后,沈奕直接瘫在桌子上。   温默哭笑不得,把他摇了起来:【没事,我都说了,来几次都可以的,反正一定会有结束的那天。】   沈奕嘴撅着不高兴。   他叹了一声,把他抱住,在他耳边嘟囔着说:“就是不想看你受苦。”   温默抬手也抱住他,还捏了捏他的耳朵。   沈奕又抱着他乱蹭,跟大狗黏主子似的。   “阿默。”沈奕凑在他脖子边上嗅嗅,“你好香。”   温默:“……”   他比划:【我身上好像没味道。】   “不对,有味儿,”沈奕蹭地抬头,一脸正色,“特别香。”   【什么味儿?】   “说不出来,反正很香。”   沈奕又冲到他脖子旁边,边蹭边嗅了一遍又一遍。   温默真是受不了,沈奕越来越像狗了。他把他的脸推开,无可奈何地指指头上:【有监控,你收敛点。】   沈奕半张脸都被他捏在手里,不得不朝着他仰起脸。   他一脸无辜:“有就有咯,我又不在乎。”   【别人眼里,你就是在跟空气……】   “我不在乎嘛!”沈奕委屈巴巴,“我亲亲你怎么了!”   温默说不出话,又真是非常无奈——沈奕总这样,跟他亲近起来,有种不顾旁人死活的美。   “哎,学长!”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呼唤。   沈奕回过头,温默也转头一看。   温默顿时目眦欲裂:“!?”   方梨正从后头跑过来。她穿着短袖短裙,扎了个高马尾,整个人看着十分精神,比外头的盛夏烈阳都耀眼。   她高高兴兴地跑到沈奕桌子旁边:“好久不见呀学长!”   江……   江、江江江……江雨!?   温默惊得微张开嘴。   沈奕也愣了愣神,然后咧嘴一笑:“哦,方梨!”   温默蹭地转过头来,又一脸震惊地瞪向他。   他怎么一点儿不惊讶!   “学长在这儿干什么呢?”方梨走过来,“下午不是没课吗?”   “来坐一会儿,再回宿舍。”沈奕说,“你下午有课吗?”   “是啊,三限有课,上完就没事了。”   沈奕拉长声音“喔”了声,忽然想起什么:“话说回来,现在文艺部谁是部长?”   “啊?你傻啦,是我啊。”方梨指指自己说,“半个月前投完票决定的啊,学长你当时还给我发消息,说恭喜恭喜呢。”   温默听得一头雾水,转头看向沈奕。   沈奕哈哈干笑了两声,挠挠脑袋,含糊着说“好像是这样来着”。   “学长真是不记事。”方梨笑骂他一声,低头一看表,说,“那我走了,上课前还要去文艺部处理点事情。”   沈奕点点头,笑着跟她挥挥手:“拜拜。”   “拜拜——”   方梨朝他也挥挥手,转头笑着走了。   她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   “她本来就跟我是大学同学。”   沈奕开口,温默把惊疑不定的目光转回过来,和他四目相对。   沈奕望着他:“我一开始做梦的时候就很惊奇了,没想到她居然是我亲妹妹。”   温默无言以对。   他又五味杂陈地望了望方梨消失的方向。   这诡异的重逢。   “还是挺有缘的。”   沈奕倒是看得开,他哈哈笑了两声,“也不是坏事,她又不是于覃。”   温默苦笑了笑。   他当然知道。   当年把他从火海边上拉开,把他带去大路上,求着他快跑的人,就是江雨。   他怎么能不知道。   江雨没有怪他杀了江奕,没有怪他害死江奕,只是哭着求他走。她说他是江奕最喜欢的人了,她说求你走吧,别去送死。   “于覃就是刚刚说的那个文艺部部长。”沈奕告诉他,“他在外面是干这个的。”   温默瞬间没了好脸。他低下眼帘,翻了个白眼,用气音嗤了一声。   沈奕笑出声来,抱住他又摇晃两下。   “太可爱了你,”他笑着说,“不理他了,这回是我们活下来了。”   他这么一说,温默立马也没了什么脾气。   他抬眼看沈奕。他们脸挨着脸,温默看见他亮晶晶的眼,于是跟着笑了声,点了点头。   他说得对。   这回是他们活着。   沈奕带他回了宿舍去。   一到晚上,温默提心吊胆了会儿——毕竟昨天一到晚上,沈奕就被风掀下去了,温默很难不替他担心。   不过这次倒是无波无澜,一夜安宁。   ——安宁的日子又一连过了好几天。   温默身体最近恢复得不错,沈奕天天都硬拉着他出门。他这几天貌似很开心,每天都拉着温默去做自己平时做的事。   上课下课吃饭玩电脑做作业,碰上点儿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还都要拉着他一通叨咕。   碰上了认识的人,等那人走了,他就偷偷给温默介绍;到了食堂吃饭,他就指着菜单给温默看,又摇头晃脑地问他他该吃什么。   上课的时候不方便说话,他还会偷偷给温默递小纸条,小学生似的在上面歪歪扭扭地写一堆温默看不太明白、看明白了又感觉没什么必要的废话。   沈奕总是亮晶晶地眨巴着眼看他,温默也总是无可奈何。   温默突然想起从前某天,他跟奕哥儿躺在芦苇丛里。温默抬头望着天,问他为什么就稀里糊涂喜欢自己了,于覃不好吗?   “于覃有什么好的,”江奕说,“就要你,你最好了。”   【我哪里好了?】温默比划,【没人说过我好。】   “我说过了呀!”奕哥儿腾地坐了起来,很认真地看着他,“没人说你好,因为他们都不看你!自己本身就不是什么好人,看别人当然也不好了!你信我的,你是世上最好的人!我就要你!”   他认真得突然,温默吓了一跳。他讪讪地跟着坐起来,和江奕对视。   他看见江奕认真的眼睛。   “阿默,”江奕说,“除了你,我这辈子就想不到别人了。你跟我过,跟我走,我保证咱俩能很好。”   温默现在的确觉得很好。   虽然发生了很多事。   沈奕总是带着他出门回家,无时不刻不拉着他的手。他想沈奕是在想让他进到他的生活里,他想让温默看见他平时都在干什么,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又想让温默加入进来。   温默都明白。   他也愿意加入,所以愿意跟着沈奕去各种地方。   又一天朗朗晴天,夏天越来越热了。沈奕在宿舍里开了空调,又拿着刚买的水果出去洗了。温默窝在他宿舍角落里的一个懒人沙发上,懒洋洋地翻看沈奕书架上的老时尚杂志。   没一会儿,沈奕推门进来了,还在说话。   “你都几天没回来了,还记得我呢?我真谢谢你大恩大德啊。”   说着,他推门进来了。   在跟谁说话?   温默诧异。抬头一看,就看见沈奕抬着肩膀,把手机夹在耳朵边上,边打着电话边拿着水果进了屋。   他回头,用脚关上门。   温默从懒人沙发里站起来,把水果从他手里拿过去,放到了桌子上。   沈奕朝他笑了笑,用手势比了个多谢,转头把手机从肩膀上拿了下来,摁了免提。   声音从电话那头传出来:“我知道我知道,没办法嘛,看完比赛以后我跟固排面基来了,这几天过的老爽了!我们还在松阮,我估计还得下礼拜才能回去了。学分不用担心,反正我之前一直全勤嘛,这几周缺几节课也没什么。不过最近期末,要结课了,结课要做什么,你记得给兄弟通报一声!”   “你真是,”沈奕撇了撇嘴,“行是行,但咱俩共通的就那几节课,我只能帮你一点儿啊。”   “好说好说!回头我肯定请你吃饭!”对面喜笑颜开,“谢谢奕哥!”   电话挂了。   “这混账。”沈奕笑骂了声,回头对着温默也笑笑,指了指斜对面的一张空床,“打电话的就是这个。他这几天看比赛去了,一直没回宿舍。”   温默点了点头,又看向四周:【你其他几个一起住的人呢?】   “这个是于覃,死了,”沈奕指指对面已经啥都不剩的空床位,又指指自己旁边,“这个跟女朋友出去住了,所以现在只有我一个孤家寡人。”   “……”温默无语,【怎么都这么巧。】   “是啊,怎么都这么巧。”沈奕哈哈一笑,“没准地府在暗中安排。”   温默无言以对。   这还真有可能。   “话说回来,阿默,有点奇怪呀。”沈奕说,“这不都已经第五天了吗?”   一说这事儿,温默也皱了皱眉。   他从昨天开始就觉得奇怪了。   距离他们离开舂臼地狱,已经过去了整整五天——今天正是第五天。   沈奕的频率是三天一进,可距离三天的期限已经超时了两天,他们居然还什么事都没有。   温默早已经开始发愁——难道是因为之前进的太快,所以这回要隔个六天?   他不知道。   他没有任何依据。   也有不了什么依据。   【担心也没有用。】他比划,【地狱不叫人,我们也进不去。晚了也是好事,能在外面轻松一段日子。先就这样待着吧,能活一天是一天。】   沈奕哈哈笑了两声:“你倒真看得开。行吧,那后天去不去商场?”   温默歪歪脑袋,一张惨白如鬼的脸上,他血红的杏眼睁得无辜,变得跟从前一样单纯,没了许多杀气。   沈奕越看他越觉得可爱,走过去捏了捏他的脸:“商场就是玩的地方。”   温默点头:【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这么乖呀,就不问我是带你去干什么?”   【是去干什么?】   “我抽中了两张电影票!”沈奕把他抱起来,高高兴兴地在宿舍里狂转一圈,“我都八百年没中过奖了!终于让我转运了一回!!”   温默被他转了一圈放下。   他笑了声,问:【那你抽中了什么电影?】   “呃……”沈奕拧眉回想片刻,“好像是叫黄泉路。”   “……”温默比划,【好不吉利的名字。】   “是啊。”沈奕说,“可是抽都抽到了,不去白不去嘛。”   温默好一阵无言以对——不得不说,不论过了多少年,这世上,尤其是这个国家,永远都无法反驳这一套四字真言。   来都来了。   大过年的。   还是孩子。   抽都抽了。   不去白不去呀。   尤其这话还是沈奕说的,温默更没脾气了。他想了想,有自己这么个地狱游戏的守夜人在,这电影再阴间也阴间不过他。   【几点的场?】   沈奕拿起手机看了看:“下午五点半。”   傍晚时段。   那还行,不是午夜场。   【恐怖片吗?】   “不知道,没有写诶。”沈奕说,“我这里就只有电影名称和恭喜中奖的通知,还有换票的二维码,其他什么都没写。”   温默走到他身边,探头一看,还真是如他所说,电影下头没有类别。   电影信息少得可怜,而且不知是不是校园网出问题了,海报和演员表都加载不出来。   温默总觉得不太对劲,抬手又比划:【你在哪里抽到的?】   “昨天晚上零点,在一个APP平台首页刷到一个抽电影票的活动,闲着没事就点进去了一下,结果一发就抽中了。”沈奕看着他,“是一个主播个人发起的。”   【主播叫什么?】   “我看看。”沈奕拿起来,点了几下,“泰山地下十八号旅游中心。” 第109章   泰山地下十八号旅游中心。   温默沉思。   泰山他知道——但是泰山居然开发了地下旅游点, 这个他还真是不知道。   话说泰山……   泰山地下……?   怎么好熟悉。   有一种好熟悉的感觉。   温默拧紧眉,突然特别难受,心里堵了块大石头一般, 感觉自己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他好像知道什么, 他觉得自己知道什么的,有关于这个“泰山地下十八号旅游中心”。   答案仿佛就在嘴边,温默却死活想不起来。   他不由得沉下脸拧紧眉,捂着下半张脸,脸色沉重地头脑风暴起来。   沈奕一无所知地在旁边当傻狗, 无忧无虑地感叹着:“地下十八号旅游中心?诶,泰山什么时候开发地下旅游中心了,好神奇, 我从来都不知道诶。”   温默没吭声。   “居然都发展到十八号了,是不是前面还有一号二号三号?他们文旅局宣传力度真大,我看看……”   沈奕说着, 点了进去。   加载条转了两圈,转出来一个:【当前用户已注销】   沈奕眨巴眨巴眼。   他的脑子也加载了一会儿。   不对劲。   沈奕心里陡然升起一股不安, 和对这情况本能的警惕——   忽然,另有一股什么东西拂过心间。   仿佛母亲轻柔的手心,仿佛带着暖流的春风, 拂过心间的那一瞬,心中沟壑全都被抚平了。   不安和警惕, 一下子全都没了。   沈奕瞬间没来由地豁然, 他哈哈一笑, 把手机朝向温默, 给他看手机界面:“校园网真不好。”   温默:“……”   他看看上头【当前用户已注销】的显示,又看看一脸单纯无害的沈奕。   温默眉角抽了两下, 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又过两天,沈奕带着温默出门去商场了。   坐上公交,温默掰着手指头一数——已经七天了。   足足七天没进游戏了。   换个死人来,都该过头七了。   公交车晃晃悠悠地到了目的地。   【前方到达“清泰商场”,请到站的乘客从后门下车,小心……】   车上的播报有条不紊地响起,温默跟着沈奕下了车。   沈奕牵着他的手,两个人穿过大马路,走进了商场里。   这还是温默第一次进这种地方,他左顾右盼东张西望,好奇地张望四方,脑袋左扭右扭个没完。   沈奕拉着他,给他介绍四面八方所有的东西。   这会儿才四点半,还早,俩人四处逛了逛。温默还是只能喝沈奕给他带来的水,沈奕去点了杯抹茶喝。   温默拿过去闻了闻,闻到了他这辈子都没闻过的香味儿。   “好闻吗?”   温默点点头。   “那等你出来,我就给你买。”沈奕说,“每天都给你买一杯,买上他一百杯。”   温默苦笑,心说没那么大必要。   “你知道吗?我特别期待你活过来,到时候大家都能看见你。”沈奕说,“到那个时候,我就能告诉他们,这是我男朋友!”   温默拉住他,点着头比着好。   【我知道,】他比划,【我都知道,你消停点,现在别人还看不见我。】   沈奕这才收敛,又有点不高兴地噘起嘴。   “诶?”   一旁突然传来声音。   两人齐齐转头一看,看见一个穿了一身黑的、戴着墨镜和鸭舌帽的妹子,手拿着一杯冰茶,朝他们走了过来。   韩骨爱!   温默惊了。   沈奕也惊了。   “这么巧啊,两位!”韩骨爱扶了扶墨镜,“没想到我们居然是在一个城市里!”   “是、是啊,”沈奕吓得说话都磕巴了,“你怎么在这儿?”   “放假了,来这里放松放松。”韩骨爱说,“都来商场了,还能是做什么?总不能来这儿上班吧?”   沈奕:“说的也是,哈哈哈……”   韩骨爱哈哈着应下声,侧了侧头。   温默浑身一震。   在看他? ?   他难以置信——在人世间,理应是除了沈奕都没人看得见他的。   应该没在看吧?韩骨爱戴的一副墨镜,他又看不见她的视线落处……   可他分明感觉到了视线。   ……错觉?   片刻,韩骨爱把脑袋又侧回去,对沈奕说:“说起来,默哥好像一直跟着你走,是你把他带出原来那个地狱了?”   “嗯,是啊。”沈奕毫不犹豫地应下。   “不会很麻烦吗?”韩骨爱问他,“身边多出来个鬼,日常生活都变麻烦了吧?”   “没有啊。”沈奕说,“有他才正好。”   “那有后悔过吗?”韩骨爱追问,“假如,上一次没有喜欢他的话,后来也就不会那么惨死了。你有没有这样后悔过?”   温默一怔。   沈奕也怔住。   片刻,他摇了摇头。   “没有。”他说,“反正一开始就是猪狗不如的日子,没有他,我也会死。”   “是吗。”韩骨爱压了压鸭舌帽的帽檐,扬扬嘴角,“恭喜。”   “?”沈奕莫名其妙,“恭喜什……”   “学长?”   身后又传来声音。   沈奕跟温默一块回头,方梨带着她两个姐妹站在他们身后。   她有些惊讶:“这么巧呀,学长,你在跟谁说话呢?”   沈奕愣了下,指指身旁:“跟她啊。”   “哪儿有人呐?”方梨疑惑。   “什么哪儿有人,人不就是在——”   沈奕扭过头,一看,身旁居然一片空荡。   韩骨爱人不见了。   沈奕顿时瞪大了眼。   我靠!   大变活人吗!!   “你看嘛,根本没有人。”方梨疑惑,“学长,你到底在跟谁说话呢?”   沈奕无言以对,也不知怎么解释,只好哈哈干笑几声,挥挥手翻过了这一页:“没事没事。话说你呢,今天来干什么?”   “我带她们来密室逃脱玩呀!”方梨指指后边的电梯,“学长要不要一起来?密室逃脱新开的解密本,人肉村!一个吃人肉的村子!听起来就很刺激!”   温默:“……”   沈奕:“……不用了,谢谢你。”   “真不玩吗?”方梨一脸遗憾,“学长脑子那么好用,我们进去就不用动脑子,可以躺赢的。”   “真不用了,谢谢你。”沈奕抽抽嘴角,“你去吧,加油,我的灵魂与你们同在,我不想出来还要过这种日子。”   方梨不明白他最后一句话什么意思,歪了歪脑袋。   她到底没多问,沈奕不乐意她也不强求。她朝他挥挥手,转头带着姐妹上楼去玩了。   沈奕松了口气,转头和温默说:“于覃一开始发疯,她就在场,被吓得精神状态都不对了。幸好变成跳楼死的,她也是又开朗了,还挺好。”   温默没回答,只是走过去,拉住沈奕的胳膊,贴到他身上。   沈奕一愣,伸手也揽住他,摸了两下他的脑袋。   五点十分。   他们在商场里溜达了很久,眼看着电影还有不久就要开场,两人上了顶楼。   他们往影院走去。   温默觉得有些不对。   越往影院走,四周越冷清。就见四周的行人越来越少,等到了影院跟前,四面八方已经杳无人烟,影院前台就只有一个穿着黑卫衣、脸色惨白厌倦的厌世脸男青年站在那儿。   温默犹犹豫豫地停下了脚步。   沈奕停下,回过头来,就见他面露警惕地打量四周。   “怎么了?”沈奕问他。   温默边继续打量四周,边比划:【不觉得有些不对吗,怎么四周一个人都没有?】   沈奕一听这话,跟着看了看四周:“还真是。”   说罢,他又宽心一笑:“不过也正常吧,这边是影院,没有多少店家,所以才没多少人来。”   怎么可能,今天可是周五!   周五的五点半,一个人都没有?   再说刚刚在楼下,这商场里还人来人往的,怎么会一到影院就一个人都没有?   沈奕却丝毫不以为意。放下刚刚那句话,他转头就往影院跟前走去:“我去换票啦。”   温默五味杂陈地看着他一无所知地往前走。   他看了看前台那个一身黑的厌世脸,又看了看傻得跟被人封印了智商似的沈奕。   温默明白了什么,他叹了口气。   站在前台的黑衣青年正前倾着身,靠在那里。   沈奕走过去,他直起身。看了眼他递过来的手机上的二维码,黑衣青年伸手把他的手机拿了过去,在机器上噼里啪啦操作了一通。   沈奕站在台子前等着。   闲着也是闲着,他往四面八方看一圈,忽然瞥见前台的机器后边,摆着一盒饭。   那应该是工作人员的饭。   白花花的米饭上,一双筷子直直地竖着插在米饭中央,就像给死人上香一般。   沈奕小时候这么插过筷子,那时候他亲妈被他吓得冲过来拔掉筷子,还揪着他的耳朵怒骂了他好几句来着。   这人怎么这么插。   正想着,一双惨白的手伸了过来,手中捏着两枚票子。   沈奕回过神来,抬起头。   手是黑衣青年的手。   两人四目相对,青年朝他挑挑眉,晃了晃手里的票子。   “你的票。”他说着,将票放到桌子上,平滑地推给了他,又拿起他的手机,递了过去,“你的手机。”   “哦哦,多谢。”   沈奕拿过票子和手机,回头拉过温默,又问,“现在可以进场了吗?”   “可以。”青年看看时间,“进吧。”   “谢谢。”   沈奕又对他道了声谢,带着温默进了电影院里。   没有人在门口检票,两人畅通无阻地进了影院。   温默凝重着脸,跟着沈奕走了一段路。   忽然,一只手伸到跟前来,手心里还夹着一张票。   “你的票。”沈奕说。   温默点点头,把票拿了过来。   “怎么了?感觉从刚才开始就看这儿看那儿的,在警惕什么?”沈奕问他,“这儿又不是地狱,别害怕啦。”   他说这话时笑容灿烂,一看就是没有任何烦恼。   温默顿时更愁了。   他停下脚步,拉住了沈奕。   温默脸色凝重地对他比划:【那个韩骨爱,问题很大。】   沈奕迷茫:“哪里?”   【她在地狱里的问题,就很大。】温默比划,【你记得,她拿你的手机自拍吗?】   “记得啊。”沈奕说。   【如果没有她的自拍,我们根本就发现不了稻草人悬挂在房顶上。】   【而且那个情况下,谁会拿着手机自拍?】温默有些着急,【太刻意了。】   “有吗?”沈奕挠挠脸,“很正常吧,女孩子嘛。”   “……”这人怎么就真的跟智商被封印了似的。   温默急得比划的速度都快了:【还有一次,你还根本没来得及告诉她我在说什么,她光看我的手语就知道了……】   “说不定是她学过手语呀。”沈奕说。   “……”   温默服了。   “她是队友呀,阿默。”沈奕说,“再说,如果她真不对劲,这么多场游戏下来,她早该做些什么了,可不是一直都尽心尽力地在玩游戏吗。”   这倒确实,温默无言以对。   【那她刚刚怎么突然消失?】温默不甘心地试图继续劝说,【江雨刚才也跟你说了,她问你在跟谁说话,她是不是根本看不见韩骨爱?】   “那肯定是韩骨爱社恐,看见来了人就跑了呗。”沈奕说。   “………………”   温默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沈奕还一脸天真眼睛发亮地看着他。   “你应该是想太多了,”沈奕说,“真要有什么,这么多次游戏,她早动手了。走吧,别总疑神疑鬼的,这儿是人世间,不是地狱,放轻松啦。”   他拉起他的手。   温默只能跟着他往前走。   电影院里宽大无比,两人往前走去。温默低头看了看手上的票子,上面写着《黄泉路》的影名和开场时间,影厅是七号厅。   “怎么看不着七号厅?”沈奕嘟囔。   他们已经走进来了,四面八方都是影厅,头上也有指引影厅的路牌。   影厅很多,一到六号都有,八到十号也有,就是没有七号厅。   “一个工作人员也没有。真奇怪,一般来说人就算再少,检票口也会留两个工作人员的吧?”   你终于感觉出不对劲了吗。   温默正欣慰此子被地府封印的智商还有救时,沈奕就又置之一笑:“看来他们偷偷翘班了!”   温默:“……”   果然还是没救了,这人。   沈奕笑容爽朗,温默却越看他,越觉得这是个假的——这也太蠢了,奕哥儿什么时候这么蠢了。   温默有点不想直视他,心里不由得怀疑起了自己。   该不会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地府拉进了新一轮游戏里,这轮游戏主打的就是这种梦核一样的设置,其实从奕哥儿说什么电影票那天开始这一切就都是假的……   不然奕哥儿怎么蠢成这样。   温默胡思乱想着,继续往前走。   找不到七号厅,又没有工作人员可以问,他们两个只能自食其力地自己找。   往前继续走了一会儿,沈奕忽然“喔”了一声。   他指着前面挂在天花板上的指示路牌:“前面好像有!”   说着,沈奕松开了温默,往前跑了两步,“我去看看哦,我看路牌上面有写。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沈奕往前跑走。   温默下意识地伸手一扯,没拉住他,便看着沈奕越跑越远。   望着他头也不回地往前跑去,温默心里咯噔一声。   “默哥儿!”   一声熟悉的呼喊传来,温默猛地一怔。   他回头。   一个扎着乱糟糟的丸子头的姑娘站在他身后远处,站在一个拐角边上。她笑得眼睛眯起,扬着手朝他挥着,身上是光明高中的蓝白条纹的校服。   鹿依依。   “默哥儿,”她又喊他一声,“默——哥儿……!”   她的声音突然一顿,温默的视线里一阵老电视故障般的色障闪烁,白白黑黑的一阵交替后,耳边声音也滋滋了几声。   鹿依依的声音卡顿几下,变得诡异阴森:“默哥儿……”   温默眨巴几下眼,再回过神,眼前情景突然陡变。   电影院一瞬荒凉,四面八方墙面碎裂,碎石头堆了满地。墙上的海报玻璃碎裂,里头的显示屏滋滋啦啦作响,电光火花时不时闪烁几下。空中流淌起电流声极重的音乐,极具年代感的七十年代的乐曲悠扬地歌唱着。   处处结着蛛网,阴冷的风不知从哪儿吹来。   温默回过头,荒凉的远方尽头,也没有了沈奕的身影。   “默哥儿。”   鹿依依又叫他,还嘻嘻地笑起来。   滴答,滴答。   水声作响。   温默扭回脑袋,鹿依依浑身是水,披头散发,脸色惨白,一头长发湿哒哒地散在肩上,血水从脸上身上都滴滴答答地滴落下来,落在地上。   她的长发遮挡着,所以温默看不太清,但能依稀看到她前额上的一片血肉模糊。   那身宽松的校服都被浸得皱巴巴。   她却一无所知地朝他笑着挥手。   温默无言。   这是光明高中还在他那边时,鹿依依的模样。   一个小水鬼。   “默哥儿,”鹿依依又叫他,“过来呀,默哥儿,来这边。”   “你要走这边。”   她的模样实在渗人,但温默并不怕。   他依言走了过去。   等走近了,鹿依依又一溜烟跑进旁边的拐角里面去。温默一惊,连忙跑着跟上,一转头,就见她一路银铃似的嬉笑着,往路里面越跑越深。   这孩子!   温默心里懊恼地骂了句死丫头,用气音“啊”了一声,追了上去。   鹿依依一点儿不怕他的警告,继续往里深跑。   温默只能跟着追上。   追到半路,突然,啪嗒啪嗒跑个没完的小女鬼没了影子。   温默一怔,停下脚步。   四周突然一片寂静。   笃笃。   温默一惊,回过身。   他背后有道门,门上的墙上,清清楚楚地写着一个“7”。 !   7号厅!   温默往下一看,见影厅厚重的门旁,站着一个一身黑衣的青年。   黑衣青年从阴影里走了出来,原本晦暗的眉眼逐渐明朗。   那正是刚刚检票的前台。   温默并不意外,平静地望着他。   “怎么一点儿都不意外。”黑衣青年说,“你早就看出来了?”   温默点点头。   【只是没想到,会这样带我来7号厅。】温默心里说。   他没比划,但对面的黑青年也明白。   青年没有再说废话,他转身,拉住影厅的门把,向后退了几步,为他打开了门。   “你的最后一关,”男青年望向他,“欢迎来到,枉死地狱。” 第110章   “欢迎来到, 枉死地狱。”   青年拉开了门。   门后是幽深的、不见底的,彻头彻尾的黑暗。   温默往里看去,见到黑暗, 无言片刻, 又看向青年。   “去吧。”青年看着他的眼睛,“你没有罪,别怕。”   温默点了头,没再多问,走进了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   *   沈奕跑到尽头一看, 就见电影院指引的路牌上所写的影厅还真是“7”。   “阿默!”   他高高兴兴地回头,喊了声,“在这……诶?”   身后一片空空荡荡。   “阿默?”沈奕往回走了几步, 疑惑地喊了几声,“阿默?你——”   “晚上好。”   身旁突然传出个声音。   沈奕吓了一跳,胳膊哆嗦两下, 往旁边一看。   就见摆在室内的、此刻没人的爆米花卖处的柜台上,一个眼睛血红的白毛正盘腿坐在上面。他握着自己的脚脖子, 笑眯眯地望着沈奕。   沈奕愣了瞬,认出他来:“是你?”   白毛歪歪脑袋:“认得我?”   “我记得你好像是当时那个鬼屋检票的……”沈奕顿了顿,“你好像还出现在我梦里过。”   “记性不错嘛, 少年。”白毛笑了声,从柜台上跳了下来, 朝他走过去, “你记得不错, 两个都是我。”   白毛走到沈奕面前, 冲着他一打响指。   沈奕突然听见“叭”的一声。   还是从脑子里传出来的,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脑袋里面解开了一般。   突然有种豁然开朗的解脱感遍布全身, 沈奕愣了愣。   白毛收回手,朝着他笑了笑。   沈奕愣了片刻:“你……”   “这边。”白毛转身,领着他往刚刚经过的一个拐角走去。   他走出了几步,沈奕却没跟上,只是待在原地愣神,呆呆地看着他。   白毛停了下来,回头望向他。见他没跟上,又朝他笑笑:“走啦,带你去看一些东西。”   沈奕回过神来:“去看什么?”   “温默。”白毛说。   沈奕一听这话,赶紧跟了上去:“他在哪儿?”   “他在最后一个地狱。”   “什么?”   白毛没有再说话,只是领着他往深处走去。沈奕不明所以,但还是跟着他走了过去。   两人转过拐角,白毛带着他走到一扇门前。沈奕抬头,就见门上挂着个大大的、写成了个“7”字的牌子。   他一怔:“这儿是七号厅?可刚刚我……嗯??”   他明明在那个拐角也看到了七号厅啊!   沈奕一脸懵逼,白毛走过去,打开了门。   “票是这里的。”白毛转头说,“进来吧,江奕。”   沈奕更愣了。   真是没人再叫过他江奕。   门后一片白茫茫,肆虐的白雾甚至从门里飘出来,蔓延在两人之间。白毛的面庞被白雾笼罩,变得不清不楚。   沈奕惊疑不定地望着白毛,忽然之间,又觉得对方有些莫名的熟悉。   “你到底……”   “我?”白毛笑了笑,“你应该早猜到了呀,关于我是谁。”   沈奕心中倒是的确有着猜测。   可这答案太离谱,他一时不太敢信。   沈奕抿了抿嘴,十分紧张:“你是白无常?”   “对啦。”白毛笑着,“蛮聪明的嘛,江奕。”   “……”沈奕抽了抽嘴角。   “进来吧。”白毛拉着门说,“这是最后一关了——欢迎来到,枉死地狱。”   放下这句话,白无常再不说什么,转头朝着门里走去。   沈奕忙跟了上去。   走进门内,踏进白雾里后,就见四野茫茫,四周全是白花花的一片,沈奕什么都看不见。须臾,身后传来一声重重的巨响,似乎是门被关上了。   沈奕一惊,往后一看,身后居然也没了什么门,只剩下一片茫茫的白雾。   “这里。”   白无偿清冽的声音从前面传来。沈奕回头望去,看见白无常在几步远的远处。   他笑得像个狐狸,正眯着眼。   沈奕走向他,语气焦急:“温默呢?”   “他有他的枉死地狱。”白无常说,“别担心,我们不会为难他。”   “你应该也知道,四十二年前,你们的棺材上都被钉了九龙钉。”   “原本来说,地府有规定,这种邪术早已经不起作用。但他那边有些情况,在你们事态败露的那几天里,林红专门请王神婆去给他单独做过法事。这就导致他身上的邪术太多,互相影响,没办法和你一样,顺利地去往生。”   “可如果不做处置,他的魂魄又没办法保持太长时间,最后只会变成凶煞。所以出于无奈,我们找了折中的办法——让他去做了拔舌地狱的守夜人。”   “归根结底,这也是地府工作不力,才有了今天的事。”白无常回头,朝他笑笑,“所以,你们这一路来的游戏,都是我们刻意安排的。”   “所有的一切,都算是我们的补偿,不会很为难你们。”   听到这话,沈奕才算放了些心下来。   “那我们……”他试探着问,“算是都过关了,他马上就能回来了?”   “对。”白无常应下。   “yes!!!”   沈奕立马大声欢呼起来,还原地转了几圈,看起来好像马上就要高歌一曲。   ……还真是个很,热情的人。   白无常不知第几次这么想。他摸摸自己的鼻子,呵呵两声,说:“行了,江奕,虽然只是给你们走个过场,但我还要带你去看个东西。”   沈奕动作一顿:“什么?”   “我猜,你是不是没怎么仔细想过?”白无常慢悠悠地提醒他,“温默在拔舌地狱里四十二年,而你今年二十一岁。”   沈奕忽的反应过来。   不对啊。   “差了足足二十一年?”沈奕喃喃了句,难以置信地抬头,“那也就是说……我之前死了,在地府里又呆了二十一年,才去轮回?”   白无常点了点头。   “这边来。”他说。   白无常转过身,往前走去。   沈奕赶紧跟上去。   走着走着,就见周身白雾渐渐一点一点散去,两人面前的路慢慢变得清晰。待走了半刻,白雾终于尽散,面前柳暗花明。   沈奕愣了愣。   他面前,是一个小林子。   天黑了,树影飘摇,月光明亮。透过树叶间的空隙,月光照在大地上。   树边叶下,是两口棺材。   沈奕怔怔地站在一旁。   他震惊地转头:“这难道——!”   “嗯呢。”白无常笑着,“就是你想的那样。”   沈奕顿时脸都扭曲了:“你怎么带我来这儿!?不对,怎么棺材还在这儿!?都四十二年了!”   白无常往旁边扭扭头:“这儿是王神婆家的后院。”   沈奕往旁一看,看见那熟悉的平房,顿时失语:“……”   还真是!   白无常笑了笑:“不要那么急,我是带你来等他。”   沈奕怔了怔:“什么?”   “他毕竟在现世还有个肉身。”白无常笑了笑,“你见过的那个谢未弦,他的真身早就在地底下成灰了,所以才又给他捏了一个。可你们温默,肉身还在这儿呢。”   “沈安行那个,倒是给他从坟墓里挖出来了。”   “可温默这个,我挖不了。”白无常说,“王神婆给他上的锁还在,如果他的魂魄在真正意义上回到现实,恐怕……还是会回到这个棺材里。”   沈奕听得一惊。   他冲上去,面色狰狞地就要去拔钉子,嘴里还喊:“温默!!”   白无常伸手把他拦了下来:“等等,等一下。”   “我怎么等!?”沈奕大叫,急得破音,“一群混蛋,多少年了!还不让他走!我草你们——”   正说着,忽然,一道影子忽的从黑暗中出现。   沈奕一怔。   白无常回了回头,笑了声。   “出来了。”他说。   沈奕没听见这句话。   看到那鬼影的脸,他脑子里嗡的一响,顿时什么都听不见了。   他怔怔地望着鬼影。   鬼影惨白、透明,身上穿着七八十年代的破旧衣服。他衣衫褴褛,半个身子都被烧得萎缩,另一半身子瘦弱至极。   他站在那里,站在一具棺材旁边。   风吹过,把他身上破烂的衣服吹得猎猎。   沈奕怔怔地望着他——鬼影和他有一样的脸。   沈奕脑子宕机了。   真活见鬼了。   见的还是自己。   “……这是什么。”他喃喃。   “鬼。”白无常说,“而且,是你。”   沈奕一脸魔幻。   就见那鬼影飘了飘,飘到了一具棺材上,然后缓缓蹲下去,又跪了下去,一声不吭地就那么一动不动了。   沈奕忽然有些说不出话。   不去看他也知道,那一定是温默的棺材。   他瞳孔抖了抖,忽然动容。   “没怎么惊讶嘛你,”白无常看看他,又回头看看那鬼影,“知道那是什么吗?”   “是我?……我不会是在这儿丢下了什么七魂六魄里的三魄……”   “怎么可能,魂魄不全是转不了生的。”白无常回头看他,“不过那的确是你。但并不是魂魄,你可以把它理解为,思念体。”   沈奕不解:“思念体是什么玩意儿?”   “怨念与执念,思念和杀念。”白无常说,“所有的念想,都是力量。念念不忘必有回响,这句话可不是单纯的俗话。”   “念想会化作力量,成为最接近魂魄的模样,留在死前的地方游荡。”   “你也是相当不甘心的,所以棺材旁边也好那个烧成灰的破庙废墟也好,全都留下了飘荡的思念体。”   白无常转身,朝着思念体走过去了几步。   他伸出手。   思念体立时化作白雾,化作尘埃,飞向他手中,变作一团圆乎乎的雾球。   白无常转身,面向沈奕。   “从今往后,就不需要了。”他朝他笑笑,“温默也好,你也好,已经自由了。”   他笑容温柔,好似春风,沈奕喉结动了动,却说不出话。   “……多谢,”他只能说,“真的,谢谢。”   “谢我?”白无常哭笑不得,“地府可没做良心事啊,我更不是什么好人,这一路上你碰了多少凶险?”   沈奕苦笑了笑:“还好……让人复活,本来就不是什么容易事。而且,你不是一直在旁边吗?”   白无常怔了怔。   “韩骨爱,”沈奕叫他,“阿默跟我说过了,你身上有疑点。我一开始没在意,刚刚仔细想了想,你的确有很奇怪的地方。而且,你们说话方式太像了,轻快快的,好像生怕说慢了谁来抓你似的。”   白无常失言了会儿,噗嗤一笑:“说不定真是这个原因。话说,你看出来了啊,我女装是不是也蛮好看?”   “好看,”沈奕走过来,低头一看,两具棺材上已经都没有了钉子,“诶?这不是没钉子了吗?”   “我早上的时候来拔掉了。”白无常轻描淡写,“在这里等着就好了,温默会回这里来。原则上来说,只有守夜人需要通过最后一个枉死地狱,他的同行人在最后一关,是不能同行的。”   “好吧。”沈奕默默坐下,看了看远处的棺材,又有点瘆得慌,“话说和自己的棺材面对面坐着还真是……”   白无常哈哈一笑:“感觉很诡异?”   沈奕点了点头。   “就这一会儿,忍忍吧。”说罢,白无常往旁边的树上一靠,“我们聊点儿别的。不瞒你说,温默的事一直是我处理。这么多年了,我一直都在想,如果哪天能问问清醒的你,我一定得问你一个问题。”   “清醒的我?”沈奕奇怪,“我以前不清醒吗?”   “一会儿我会回答你这个问题。”白无常说,“但你先回答我吧,我已经憋了四十二年了。”   “……你问吧。”   “当年那场大火,”白无常那一双红色的眼睛望向他,“你为什么一边说不想死,说让他救救你,一边却还把他扔了出去?”   沈奕忽的沉默下来。   风恰好吹过来。   白无常望着他。   地上杂草摇曳,头上树叶飒飒。   沈奕沉默了很久,白无常也很久都没说话。   “为什么言行不一致?”白无常问他。   “……”沈奕忽的苦笑出了一声,“不知道啊。”   “我自己也不知道。”他说,“不知道当时在想什么,其实也什么都没想。烧到那份上,已经知道必死无疑了,看见有洞能跑,也知道自己跑不掉。”   “腿都断了,跑什么跑。”   “所以当时什么都没想,等反应过来,就已经把他抱起来,把他扔出去了。”   “我其实都不知道自己说话了。”他喃喃,“可能……一边是本能,另一边也是本能吧。”   他说着,不由自主地转过头,眼神飘向很远很远的地方。   那里是他身死的破庙,那里是藏了他们多年的、互诉衷肠的河边芦苇。   他怅然。   火海之中,本能让他求救,爱又让他站了起来。   本能让他不甘,爱让他最后推了爱人一把。   爱也是本能。   然后他死在其中。   “我还真的不后悔,我是真的很想救他。”沈奕望向棺材,“可我那几句话,是不是把他困住了好多年?” 第111章   “我是不是把他困住了好多年?”   天上乌云遮住了月亮, 地上的光芒随之暗了一些。   盛夏了,夜晚的田村里蝉鸣阵阵,吵人又心烦。   白无常站在一边, 沉默地望了沈奕半晌, 走了过去。   地上的草嘎吱嘎吱地被踩了一阵,他走到了他身边,一屁股坐了下去。   “我呀,”白无常并肩和他看着棺材,慢吞吞地出声, “我也是死在河里的。”   沈奕一愣。   “或许是同病相怜,我总觉得温默挺可怜的。大黑心疼那个姓谢的,我就心疼温默。”白无常朝他笑笑, “你知道吗?虽然说,邪术在地府已经不管用了,但是如果中了邪术, 死人还是会连着邪术一起被扔到黄泉路上。”   “这样,鬼差好处置嘛, 我们可以处理邪术。”   “不过以前没有现在这样先进。运气好了,死者们是到路上来。运气不好,就会在旁边一大片的彼岸花丛里, 得费劲去找。”   “而且那时候封建迷信最厉害,邪术千奇百怪, 什么都有。有的人中邪术是被剥皮, 有的人是只剩一团烂肉。温默那时候, 是连人带棺材被扔进来。”   “大老远, 我就听见他又拍又喊。”   四周吹着风,白无常前额的发被吹得飘飘, “我去把他放了出来。他真是很瘦很小的一个人,浑身都是伤和血,眼睛里流的泪都已经成血了,完全就是个小恶鬼。”   “他情况很特殊,我带他去了判官司。他一路上捂着嘴,拉着我,看到什么都很害怕。”   “后来,他进了拔舌地狱。每次我去看他,他都是坐在很高的地方吹风。那里是个学校,他总坐在很高的楼层的窗户外面,好像一点儿都不怕掉下去。”   “他不爱说话,有时候我远远看着他,总觉得他好像不是在我面前。他好像在一个别的很远的什么地方,跟个孤魂野鬼一样,在那里流亡徘徊。”   “他或许真是被困了很多年。”白无常慢慢地说,“但你知道吗。会不会被困住这种事,也是分人的。有的人对你不屑一顾,头都不会回一下。”   “但有的人,就会心甘情愿的画地为牢,被你圈在原地。”   白无常笑了声,“算起来,你是幸运的。”   “四十多年前,你死的那时候,因为怨念执念都太深重,迷了眼,死后没了记忆,完全不知自己为什么死,所以循着本能,你自己先来了地府。”   “你没等他。”   沈奕脑子一嗡。   他脸上猝不及防漫上一片怔愣,随后变成一片惊悚——他猜到了后面的事。   “他死后有两天的空闲可以下来,毕竟村民们在他死了两天后,才做的法事。”白无常说,“但他找了你两天。”   “他没找到你。”   “找你的期间,法事开始了,他被困在了棺材里面。”   “我……”   沈奕瞳孔一缩,腾地站起身,张嘴,发出了一个短促的音节。但他又哽了哽,说不出什么话来。   他一脸无措,瞳孔颤抖了好久,连呼吸都开始局促。他低下脑袋,接连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怎么都缓不过神来。   白无常在一旁看了他一会儿:“他没怪你。”   沈奕怔怔地抬头望他,眼里绞着一片凄凉的痛苦。   “这没办法,你是横死的。”白无常说,“死前遭到剧烈冲击,会很恍惚,死后被怨念洗了记忆,是很正常的事。”   “我带温默去了判官司以后,拔舌地狱的大判官言看他可怜,就提出送他去拔舌地狱做守夜人。”   “他很快就去了,但去之前,他问我你在哪里。”   “你知道吗,人不是马上就去投生的。”白无常看着他,“世上每天都在有人死,虽然也每天都有人降生,但并不是死了之后马上就能上去的。”   “什么都要分先来后到嘛,轮回也需要排队。”   “没排到的人会在地府里随便晃悠,但也有一些怨念太深的地缚灵,没有记忆,又被一直困在死前的场景里,重复死前的事,一遍一遍地感受死亡的苦痛。”   “比如你。”白无常说,“你一直没有记忆,等着轮回的二十年里,就一直坐在忘川河旁边发呆。”   *   温默往前走着。   四周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他往前走了很久,忽然听见了风声。   他加快脚步。渐渐,风声大了,一些花草摇动的飒飒声也响起。四周的黑暗忽的散去,温默往前跑了几步,骤然停下。   面前,是一片彼岸花丛。   曼珠沙华摇曳不断,再往下是血的河流。那片河里,扭曲的人脸和挣扎的手沉沉浮浮,麻木的笑声和哀嚎哭泣,正毫无气力地低声此起彼伏。   那是忘川河。   温默哑然。   他往前又走了两步,在花丛间看见了熟悉的身影。   是一个被烧死的尸鬼。   那尸鬼半个身子被烧得焦黑,浑身是烧伤,已经面目全非,看不出原来的脸。他就坐在彼岸花丛里,呆呆地望着忘川河。   迎面吹来阴风,把尸鬼的焦发吹得一晃一晃。   温默停在他后面,一动不动了很久,缓缓走了过去。   像从前一样,他默默地在尸鬼旁边坐了下去。   尸鬼没有说话,温默也没有做什么。   尸鬼已经不怎么会说话了,尸鬼是被烧死的地缚灵。   地府帮尸鬼洗去了会痛苦的感官,让他不会再一遍遍地感到被烧死的疼,也作废了原本该把他也拉回现世去的九龙钉,却没办法把他从死前一遍一遍重复的回忆里拉出来。   他们说那是地缚灵的本质,他的恨他的怒他的不甘把他变成了地缚灵,和邪术没有关系,那是他的本质。   所以地府也无能为力。   尸鬼永永远远都会在火海的记忆里。   只有时不时的寥寥一会儿,才能挣扎出几分清醒。   温默在他旁边坐了很久,和以前一样。   迎面的阴风徐徐,带着一股血味。   就这样和尸鬼一起沉默了很久,尸鬼忽然转了转头。   他空洞的眼睛望了温默片刻,麻木沙哑地开了口:“你……是谁?”   温默没有回答,只是望着他。   尸鬼每次都会这样问他。   尸鬼已经看不明白他的手语了。   他没有做声,尸鬼也没有追问,只是呆呆地看着他。   “你……”尸鬼顿了顿,“你还在,等人吗?”   阴风徐徐。   温默抬起眼皮,平静地望着他,没有惊讶。   “等到了吗?”尸鬼问他。   犹豫片刻,温默点了点头。   尸鬼忽然哑声笑了。   “那就好,”他喃喃着,“那就好。”   “那你去吧。”   “我也该走了。”尸鬼说,“我要走了,他们说,我要走了。”   “外面,还有人等我。”   这样说着,尸鬼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他身上忽然飘出黑色的烟尘——他的身体一点点分解成黑色的烟尘。   温默跟着站起,尸鬼在他面前消散而去。黑色烟尘随着风远去了,再也不见了身影。   温默站在原地,望着那片烟尘飘忽而散。   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尸鬼那天。   那时,温默已经成了拔舌地狱的守夜人,白无常来到了拔舌地狱里,告诉他,尸鬼走完手续了,现在在地府里等着投胎,温默可以去见见他。   “但他应该不记得你。”白无常说,“横死的怨念太大了,对魂魄的冲击难以想象,他的记忆都被洗掉了。所以可能,见了,也说不了什么话。”   “你还要去见吗?”   温默点了头。   不论怎样,他都想再见见他。   他去见了尸鬼。   那时尸鬼就是这样,呆呆地坐在花丛边上。   温默是死后第一次见他。见到的一瞬,血泪立刻从眼睛里涌了出来。他立刻忘记了白无常的话,激动地朝他跑过去。不顾尸鬼已经是个面目全非的、触目惊心的焦黑模样,他扑到了他身上。   尸鬼却没有反应。   他摇了摇他,尸鬼还是没有反应。过了半晌,尸鬼才一动。   尸鬼转过头来,满是烧伤的脸呆呆地望向他。   “谁?”他问他,“你……是谁?”   温默瞳孔一缩。   尸鬼不记得他。   和白无常说的一样,尸鬼不记得他。   一开始,温默当然焦急过。他发现自己原来根本接受不了这件事,哪怕白无常告诉他的时候,他心里一片茫然,似乎还挺平静。   可等看见了尸鬼,他才发觉,他根本接受不了。他急得满脸是血泪,拼了命地朝他比划手语——一点也好,哪怕只是一点也好,他希望尸鬼想起他是谁。   可是尸鬼一直没有反应。   他呆呆地看着他的眼睛,他看不见他的手语。温默比划很久,尸鬼也没有任何反应。   后来,温默渐渐接受了。   许多个能来看他的日子,温默都一声不吭地坐在尸鬼身边。   有一天尸鬼又清醒了些,忽然迷迷蒙蒙地问他:“你,也在等人?”   温默愣了。   他比划了几下,尸鬼却没反应。   尸鬼还是麻木空洞地看着他,然后毫无预兆地说:“我在河边等人。”   “有人会来河边找我。”他说,“我不知道,是谁。”   “你知道,是谁吗?”   “……”   温默没有做声。   尸鬼忽然也不说话了,只是呆呆地看着他。过去很久很久,尸鬼又问他:“你也在河边,等人?”   呆了片刻,温默点了头。   “哦,”尸鬼喃喃着说,“我们都在等人。”   温默听得突然笑了,他一扯嘴角,嘴上的缝线扯得嘴巴一痛,淋淋的血淌了下来。   我们都在等人。   或许吧。   他想,或许吧。   他在尸鬼身边坐了很多个日子,看忘川河里的魂魄麻木地飘飘浮浮。温默望着河里的人,又看了看身边的尸鬼。忽然有天,他坦然了,他心说还好,还好啊奕哥儿,幸好你成了地缚灵,幸好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你看忘川河里的人。他们都是不想失去记忆的人,他们不想喝下孟婆汤,他们都有不想忘的人和事。每个不想失去前世记忆的人都必须跳进忘川河里,在三途忘川河里漂浮三万年,才可以带着记忆进下一个轮回。   你如果还清醒,也一定会跳。   幸好你不记得了。   幸好你不记得了。   二十年后,尸鬼被带走了,温默跟着去送了他一程。到了轮回路头,温默就不能再往里去。   他被鬼差拦在了路头。他看着衣衫褴褛一身破碎的尸鬼被带上轮回路,看着他头也不回地往前去时,温默心里还是想——幸好,你不记得了。   幸好你可以毫无挂念地去新生。   幸好你可以忘了我。 第112章   温默站起身。   血红的彼岸花摇曳, 上空,漂浮着尸鬼的烟尘碎片。   温默望着它们飘扬着消失,低头看向路的远方。   他往前走去, 一路上瞧见了许多。   他看见路边有余老太的小卖部, 余老太正戴着老花镜在里面数钱;他看见了一条清澈的河,河边有摇曳的芦苇丛;他看见河边有正在洗衣服的幼小的自己,他身边还坐着一个江奕;他看见从县城卖菜回来的江奕骑着自行车嘻嘻哈哈地从他身边过去了,车后座上,瘦瘦小小的温默抱着他的腰。   他走到一片田地里, 江奕正面朝黄土背朝天地耕地。后头传来一阵脚步声,温默回头,见他自己抱着个铁罐盒饭, 从远处跑了过来,张大嘴巴用气音儿喊了一声,江奕就从地里抬起头来。   他的眼睛发亮, 脸上大汗淋淋。江奕哈哈笑了一声,朝他挥挥手。   温默就跑下田地, 江奕也朝着他走出田来。   他拿过温默手里的盒饭,把脏兮兮的手在衣服上抹了两下,见手心里干净了, 才伸手拍拍他的脑袋。   死了的温默站在岸上,望着他俩。远处风吹来, 吹得麦浪摇晃。   忽然, 江奕抬起头来, 望向了他。   “阿默!”他朝他一笑, 叫他,“你要去哪儿?”   温默愣了瞬。   【……我要离开这儿了。】他在心里说, 【我要离开村子了。】   “是吗。”江奕笑笑,“那以后要好好的。”   “不要再委屈自己了。”   温默愣然。   江奕揽住还小的温默,朝他挥了挥手,大声说拜拜,阿默。   他们的身影逐渐变得透明。   他们消失在了田路上。   温默怔愣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气息。   他回头,见一道门出现在面前。那是一道漆黑的、几乎比天高的大门。门上有两个鬼面,复杂的花纹是一张张扭曲的人脸和挣扎的瘦手。它们在门上涌动着,挣扎着,如同一张地狱绘图。   门十分的重,温默伸出手,费了很大的力气,将门推开。   伴着笨重的声响,门开了。   沙尘从门中央滚滚而落,好似已经很久没人打开过门。   门后,是一片白茫茫的大雾。   白光刺眼,温默抬手挡了挡。   白雾从门后涌进来,漫在温默脚边。   他走进门里。   片刻,白光散去。   突然脚下一空,温默向下重重坠去。   他惊叫一声。   一阵失重感的天旋地转后,砰的一声,温默重重摔在地上。   背上却没有任何痛感。   温默喘了几口粗气,有一种魂魄离体又被塞回身体里的涣散感。他脑子里恍惚的不行,钝钝的闷疼了很久。   捂住脑门缓了会儿,温默稳了稳神。   他躺在地上,感到四面八方一片黑暗。温默伸手碰了碰四周,四周狭小,旁边就是板子,连面前顶上都是一块离得很近的木板。   棺材!?   温默一惊,往事漫上心头,恐惧立刻遍布心底。   他惊恐地猛一推棺材板。   这一次,板子立刻被推开,明亮的月光洒了进来。   温默一愣,又被激起的沙尘呛到,不禁用力咳嗽起来。   他边咳边坐起,低头一看。   他真的坐在棺材里,但被他推开的棺材板上,只有钉子留下的印子,没有任何一根钉子留在上面——有谁把钉子拔了下来。   “阿默!”   就听一声伤心欲绝的大喊,温默抬头,看见一个毛茸茸的炮弹朝着他发射过来。   炮弹咚地砸到他身上,温默肋骨一疼,被撞得一个后仰,差点没一口血喷出来。   他抓住自己后头的棺材板,堪堪稳住身形。他都没来得及低头看什么情况,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就在耳边嚎啕起来。   有人把他用力地抱住,温默肩膀上立即湿热了一片。他低头,才看清这团毛绒是沈奕。   沈奕边哭边抱紧他,浑身抖个不停。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再也不、再也不……”他哭得直哽,把他越抱越紧,“再也不会忘了你了……我再也不会……对不起——”   他边哭边说,哭得又咳又哽,语句细碎得不成段,哭得像要背过气儿。   哭声几乎贴着温默的耳畔。   真是吵人。   温默明白了他在哭什么。他怔了会儿,在沈奕崩溃的大哭声里,刚刚才过脑海的往事浮上心头。   温默忽的红了眼。他笑了声,忽然说不清自己什么心情。   明明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明明他早就觉得没关系,可沈奕一跟他哭起来,这事儿被当事人知道、又对着他悔恨大哭的这一刻,温默忽然也跟着委屈起来。   他跟着哭了。他也抱住沈奕,哭得哽咽。   待哭了半晌,不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   温默抹了抹眼睛,抬头望去,见到白无常笑眯着眼,手插着兜,从后面树下的阴影里,闲适自在地缓步走了出来。   另一旁,罩着卫衣兜帽的一个黑毛也缓步走出来,走到了月光底下。   白无常伸出惨白的手,拍了几下,掌声在这静谧的月下林间突兀又诡异。   “恭喜。”他笑着说,“枉死地狱,结束了。”   温默抽抽眉角,又忍不住瞪了白无常一眼。   他怎么什么都往外说。   再说枉死地狱——温默真是一点儿都没有过关的感觉,他只觉得这最后一轮只是走个过场。   “张嘴说话呀。”白无常对他说,“试试,出个声。”   “……”温默简直不知道说他什么好。   要他张嘴说话,这人真是……   “我一个哑巴……”   只在心里想着的话,突如其来地就从喉咙里蹦了出来。   温默当即被吓了一大跳。他抬手捂住自己的嘴,满脸惊骇。   沈奕也惊得抬起身来,难以置信地望向他。   卧槽。   温默难得在心里爆了粗口。他松开手,摸了摸自己的喉咙。   他刚刚,居然,顺畅地发出了声音。   温默咳嗽几声,又试着发出一点声音。   竟然没有丝毫阻碍,他真的顺畅地发出了气音以外的声音。   沈奕惊喜至极:“你会说话了!”   他比当事人都兴奋,抓着温默晃个不停,脸上还很滑稽地挂着没干的眼泪。   温默眼前胡乱晃了一通,终于回过神来。   他难以置信地抬头。   白无常笑眼弯弯:“一点离职福利。”   温默:“……咳。”   “别的福利也有一些,但是要等你回去安定下来,再给你送去了。”白无常走上前,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文件袋来,“恭喜,你的游戏结束了。最后一轮的确没什么难度,但原本也就不该给你上什么难度。你本来就是因为地府工作不到位才来做守夜人的,这是我们欠你的。”   “虽然最近找到了针对你的体质的解决方案,你已经可以去轮回,但是我算了算,江奕已经二十了,他也满足带走守夜人的游戏条件,所以干脆让他下来一趟,免得你去轮回之后又爱人错过。让他来一趟,大家都能皆大欢喜。”   “你获得新生了,拿好喔。”   白无常将手里的文件袋递给了他。那袋子不大,小小一个,但是却鼓鼓囊囊的。   温默伸手接过,解开一看,里面竟然是各种证件——身份证、户口本,什么都有。   “你毕竟是四十二年前就已经死了的人,已经不在这个世上。这次复活,和又重新轮回转生了一次没有任何区别。”白无常笑着,“所以地府给你重新安排了身份。你的个人资料,已经在人间这边建档了。”   “好好享受你新的人生吧。”   温默抬头。   林间有风吹来,白无常站在他面前,面容柔和,血眸平静。   “这次要长命百岁。”白无常说。   “……真的,结束了?”温默磕磕绊绊出声问。   “结束了,你又没什么过错,几轮游戏过来就好了。”白无常无可奈何,“不要总觉得好事儿来得太快,觉得不真实。你受了很多苦,这回少吃一点苦,也是应该的。”   “那你怎么,跟了我一路?”   “我无聊嘛。”白无常哈哈一笑,“比起这个,你想做什么?”   温默歪歪脑袋。   他哑巴惯了,就算现在能出声,疑惑也只会这么表达。   “你要给自己找个工作。”一直沉默的黑无常终于在一旁出声了,他朝温默手上的文件袋撇撇嘴,“毕竟你是新生。”   “想做什么都可以,随便挑,地府给你安排。不能安排父母家人,但工作学历都可以。”   沈奕一听,抽抽嘴角说:“你们这不是学历造假吗?”   “哎你这人,说话好难听。”白无常嘶了声,“怎么叫学历作假!不懂不要瞎说!我们安排好了之后,学历和工作所需要的相关的知识和经历,都会一起给你塞进脑袋里的!”   白无常说着,点了点自己的脑袋,语气抑扬顿挫,十分用力,“这可不是造假,我们是实打实、全心全力的帮你融入现代社会好不好!”   温默恍然大悟——所以谢未弦那个古人才能在现代社会里面做人民的公仆。   沈奕“噢”了声:“原来如此!”   “所以,”黑无常又看温默,“你要去做什么?和江奕一起上学去?”   “这个好啊!”沈奕一听就亮了双眼,转头一脸期待地看向温默,“咱俩做同学,你跟我一块上学去!”   温默看着他的眼睛,一如既往地有点没法拒绝。可他突然又想起铁树地狱里,谢未弦和他说的话。   他说你大不了以后出来做警察。   温默思索半晌——思索自己到底想做什么。   其余三个人都在看着他。   “我……”温默顿了顿,朝着沈奕苦笑了声,说,“我其实,有点,想做警察……”   沈奕愣了:“为什么?”   “已经习惯,抓人了。”温默讪讪,“而且……多一个我,做警察的话,世上会不会少几个,像我当年那样,求谁都没用的人?”   沈奕立马说不出话来。片刻,他笑了声,点了头:“好,你想做什么就做。”   温默也朝他笑笑。   白无常走上前,从怀里掏出一沓东西,再次递给他:“拿着吧。”   温默抬手接过,一看,居然是个警察证。   他翻开,就见自己的证件照一脸正气,乌黑的杏眼里翻涌着坚定。   “……”   温默迷惑抬头,“你提前准备好了?”   “无常嘛,随便掐个指头算算就知道你以后要干什么。”白无常笑着说,“回去记得请沈安行吃饭,他帮你拿的钥匙。”   “钥匙?”   “王神婆怕你们出来闹,后来还给这些钉子上了把锁。是沈安行帮我搞来了钥匙,你才能出来。”白无常说,“走吧,回去吧,温默。”   “你的前世和地狱,结束了。”   温默沉默了瞬。   他站起来,从棺材里走了出来。他低头,身上的衣服都已经发黄,都是四十多年前死时的衣服。   他转头,有些怅然地望向旁边王神婆的屋头。   沈奕也循着他的目光转头,眼神复杂地望向一旁。   “王婆子死了。”黑无常说。   沈奕一怔,转头看去。   温默并不意外,但也看向他。   “她活得倒是长,所以一直没进拔舌地狱。剩下的当年的村人,这些年接二连三地都进了你那里去,对吧。”黑无常看着温默,“只有王婆子,你一直没能亲手杀掉。”   沈奕顿时悚然:“你!?你都杀过一遍了!?”   温默点了头。   没死的那群村人,他基本杀了一遍。   于覃死的时候就来过,后来转世成龚沧,又被送下来一次。   想着,温默说:“于覃我杀了两次。”   沈奕战术后仰,随后立刻伸手,冲他比了个大拇指。   温默:“……”   “毕竟守夜人有权处决生前仇人,这是说好的事。”黑无常往旁边的大树上一靠,“虽然不是立刻有报应,但这四十年里,当年那些村人至少死了四分之三,每一个都进了游戏,送进了光明高中里——当然,是之前拔舌地狱的光明高中。”   “不过王婆子倒是活得很长,没来得及进去。但你放心,她前两天死的也很惨。等她下了地府,也会送进判官司好好审的。”   “你知道的,言判手段很多。”白无常朝他笑笑,“不要担心。”   温默点点头,并不担心:“她会进,拔舌地狱?”   “当然,”白无常说,“去真正的拔舌地狱。”   不是游戏。 第113章   “还有问题吗?”白无常问他们。   温默拍了拍身上的灰——他身上居然有不少灰, 估计是死的这几十年里落下的。   甫一出来,温默才感觉身上处处都僵硬得不行。他就像一个生锈的小机器似的,一动身上, 骨头就嘎巴嘎巴响了一阵。   温默龇牙咧嘴了阵, 浑身骨头疼,只觉得这具身子不太好使。   “最后一个,”他说,“为什么舂臼地狱那会儿,他……进的那么快?”   白无常早知道他要问这个, 便开口说:“关键在于心态。”   心态?   “只有拥有视死为生的觉悟,才能有重获新生的资格。破釜沉舟的心态,是守夜人离开这里的条件——换言之, 你必须把过桥的事情告诉他,有和他共同一次又一次去面对死亡,直到结束的觉悟, 你才能离开。”   白无常指了指沈奕,笑着说, “虽然说我们肯定是会送你出去的,但这一点也是阎罗王的硬性要求。你那时候抗拒的心态太明显,所以就出了些问题。”   ……居然还会这样。   温默无言以对。   “还有事吗?”白无常问他。   温默摇摇头。   “那走吧, ”白无常说,“我送你们回凉城。”   他侧身, 反手一挽, 招魂幡出现在他手上。   他抬手又一划, 空中立刻被招魂幡划出一道黑漆漆的裂缝。须臾, 裂缝变大了些,变作了一道门。   黑漆漆的烟气从中飘出来。   “这是地府的鬼门, ”白无常对他们说,“穿过门,就可以回到凉城去了。”   “以后大概再也不会见面了吧,直到你们寿终正寝的那天。等到那天,我还会来接你们。”他朝他们笑笑,“要长命百岁,别太早来见我。”   温默心里一动。   白无常朝他弯起眼睛笑着,温默忽的百感交集。   他想起过去的四十二年,想起白无常某天去到光明高中,在他坐着的窗框边上一靠,也这样笑着跟他说:“我也是死在河里的。”   “不过我是自己跳的,”他说,“和我聊聊吧,小猫,咱俩同病相怜呐。”   白无常会叫他小猫。   有时候也叫他小黑,他说温默像只小黑猫。   白无常帮过他很多。   温默走上前去,临走前,和他抱了一下。   白无常一怔,张开手,被抱了片刻才回过神来。他轻笑出声,拍拍温默的后背。   “新生快乐。”白无常最后说。   温默在他肩膀上点点头,吸了口气。   “别哭,”白无常无奈道,“今天开始就活过来了,哭什么。出去要养只小黑猫啊,我一直觉得你不养一只小黑说不过去。”   沈奕从后头站直起身,走了过来。听到这话,他笑了声,说:“好啊。”   温默走了,跟沈奕一起。   临进门前,他又回头,朝着白无常深深鞠了一躬。   沈奕跟着他一起鞠躬,白无常又笑笑,朝他们挥了挥手。   温默穿过鬼门。   他走进门中的黑暗。   在黑暗里行走片刻,面前豁然开朗。黑暗变成了一片白茫茫,白茫茫的白雾之中,依稀能见一座桥。   那是奈何桥。   沈奕心里一紧,拉紧了他。   “没事。”   温默转头,笑着安慰他,“游戏结束了,应该没有事。”   沈奕哑了会儿——他实在不是很习惯温默开口说话。   “不管怎么样,我陪着你。”他说,“我再也不会松开你了……我也,再也不会忘记你了。”   “对不起,”沈奕又红了眼睛,抓着他的手,扑簌簌地又边哭边道歉,“对不起,阿默……我是混蛋,我就他爹的是个混蛋……”   “好了,不是你的错,你也不是,混蛋。”温默磕磕巴巴的说话,他转身,捧住沈奕的脸,抹掉他的眼泪,“不怪你,不怪你。”   他不说还好,一说,沈奕哭得更凶了。   温默只得苦笑:“别哭了。至少,你还又陪了我,二十年。”   沈奕一哽,泪眼朦胧地看着他。   他又抽搭了一下,整个人都一抽搭。   “奕哥儿,”温默第一次这样叫他,“我爱你,世界上,你对我最好。”   说罢,他一仰头,啄了一口沈奕的嘴巴。   沈奕腾地红了脸。   温默又抱了抱他,随后松开,朝他一笑,拉着他转身走向奈何桥。   过桥之后,白光蔓延视野。一阵天旋地转的失重后,视野里白光散去。   他们站在商场门口。   身旁两侧人来人往。天黑了,身后门口亮起灯光,商场的大屏也播放着广告。一旁的奶茶店里放着宣传曲,远处的一块造景也亮起灯。   一片繁华。   温默低头,摸了摸身上——他毫发无损。   显然,无事发生。   沈奕松了口气,又高兴起来,抱着他原地转了一圈,大声欢呼起来。   周遭人群吓了一跳,温默也吓了一跳。他惊慌失措,慌忙拍了沈奕两下,让他赶紧把自己放下来。   沈奕哈哈笑着,抱着他转了两圈才松手。   他把温默放到地上。   温默赶紧看四周,四周的行人停下来了几个,他们投来或讶异或不解的目光。见没事了,他们又继续往前走,有人忍不住对他吃吃笑了几声。   温默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赔笑,回头又不满地瞪了眼沈奕。   他在他肩膀上不轻不重地锤了一拳头,骂他:“以后别在这么多人的地方,做这种事!”   他蛮生气,可是沈奕比他高,低头望去,就只看见他瞪得溜圆的乌黑杏眼——真可爱。   沈奕嘿嘿笑了两声,说行行行。   “我高兴嘛!”他捏了捏温默的脸,“眼睛变黑了,和以前一样。”   温默撇了撇嘴。   “不过衣服可真旧,”沈奕不太满意地拉拉他身上四十年前死时的旧衣,“怎么把我给你的衣服弄没了,真讨厌……话说你活过来了,晚上去哪儿住?”   这真是个好问题。   温默这个样子,肯定不能再跟着沈奕回学校。   温默皱皱眉,低头懊恼时,忽然,文件袋里嗡了声。   他一怔,低头,打开白无常给他的文件袋,一看,里面居然多出一只手机。   他把手机拿出来。   沈奕凑了过来:“诶,这是最新款的手机哎,白无常还挺给你下血本的。”   温默同意地点点头,摸索片刻,摁下锁屏键。   手机亮起,电量是满格的。   一亮起来,页面上就显示了通知。   信息有好几条。   第一条是:【尊敬的701业主,您的物业费已缴纳成功,感谢您对万千城物业的理解与支持……】   第二条是:【您的入职手续已经通过,请于6月27日,前往治安管理支队报到。——凉城公安局】   温默往下翻了翻,下面的都是什么“电信公司欢迎您”和“凉城天气局提醒您”一类可有可无的短信。   最重要的就是顶上这两条。   “卧槽,万千城?”沈奕倒吸一口凉气,压低声音说,“地府给你的房子吧?这也太下血本了……那边可是凉城最贵的房子。”   “有多贵?”   “据说一平米二十万。”   温默差点把眼睛瞪出眼眶来。   沈奕直起身:“所以说,地府真是下了血本,那个小区可是这个省里最高档的小区。”   未免也太高档了!   温默一脸惊悚,沈奕哈哈一笑:“不过还挺好的,给你发了这么厉害一个小区。诶,不知道谢哥是不是也住在那边啊,还有沈老师也是。”   听到那两个人的名字,温默的神色有所缓和——他应该不是特例,那两个人估计也是住在同一个小区里。   ……该不会整栋楼都是守夜人吧。   那不就成了地府离职员工宿舍……   这想法刚冒出个头来,温默就干笑两声,心说自己这思维真是跳脱,怎么可能。   “那你,跟我去吧。”他对沈奕说,“这应该,就是我的房子了,你迟早也要住进去。”   “行啊!”沈奕高兴应下,“宿管那边,我打个电话拜托别人帮我请假就行,我今晚去你家住怎么样?”   他高兴得眼睛发亮,温默几乎能看到他狂摇的大尾巴了——真是个跟大狗一样热情洋溢又很好懂的人。   温默哭笑不得:“好,那你来睡吧。”   “yes!!”   沈奕欢呼一声,拉起他往外欢欢快快地走,拿出手机就摇人。   电话一接通,他就欢天喜地地和对方说:“喂?是我!我不回宿舍了,你帮我和大爷请假!”   温默走在他身边,听见电话里那人疑惑不解地问他:“你不回宿舍去干吗?”   “我去我对象家住!”   沈奕一点儿不掩饰,说完就哈哈地乐。   电话对面沉默片刻,“操”了一声。   “滚!”他痛心疾首地骂,“你怎么就有对象了!我靠!死一边儿去,你以后都别回来了!”   温默噗嗤笑出了声。   沈奕跟对面又开两句玩笑,就挂了电话。两人穿过人群,来到路旁。沈奕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上车就满面红光道:“万千城!”   “行。”   司机应下。   温默关上车门。   车子开了出去,温默抬头,望向商场。商场十分繁华,灯光绚烂,大屏上画面不断变化。   天黑了,可此处人声喧嚣。   从今往后,这些繁华,也有一份属于他。   温默忽然没来由地想到了这一层,随后一笑。   他已经逃出了那个村子。   从今往后,是他的新生。 第114章   出租车到了地方, 两人下了车来。   刚打量了小区一眼,沈奕立刻“哗”了一声。   温默跟着一看,也瞪大了眼。   单单只是个门口, 万千城就已经展现出了自己的富贵。   它并不张扬, 但门口小山流水,大门高大。一旁挂着“万千城”三个大字的岩石壁感的墙体下,是一片清澈见底的锦鲤池。   红色的锦鲤在里头欢快地游泳。   温默凑过去看了一眼,又看看四周。   小区大门的另一边,栽了一大排绿竹, 墙上也有流水哗啦啦地留下,水声十分悦耳。   低调中不失风雅,风雅中又不失富贵。   真是个一眼看过去就让人觉得不简单的小区。   “听说还有明星住在这里。”沈奕拉着他的手说, 又一脸感慨,“没想到我也能有踏进这个小区的一天。”   温默奇怪地歪歪脑袋:“你之前进不来吗?为什么?”   “不是随便谁都能进的啊,小区安保很严格的, 毕竟价格都摆在这里了。”沈奕说,“不是业主都不让进。走吧走吧, 温总,带着我这个小娇妻回家看看。”   温默听不太懂,但听出沈奕又在讲玩笑话。于是他无奈点着头说“好好好”, 跟他一起往大门前走去。   门前有个台子,一个穿着保安服的健壮青年负手站着, 一脸凶恶, 看起来让人很安心。   看见他俩走进, 青年转头:“站住, 是业主吗?”   “是啊,”沈奕说, “阿默,你翻翻钥匙。”   温默一听,赶忙拉开文件袋,在里面翻找了一通,拿出了一把钥匙。   这把钥匙上,还挂着一个门禁卡,足以说明一切。   保安朝他一点头,往后一挥手,做了个“请”的手势,恭敬道:“欢迎业主回家。”   温默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真是不习惯被这么恭敬地欢迎。   他缩起脖子,不安得跟个小偷似的,和沈奕一起进了门去。   小区里面比外面更诗情画意。   路上铺的是石板砖,一进门就是个标致的喷泉。路灯并不刺眼,灯光的亮度都低调得正好,路两边都是相当朴实无华又十分顺眼的绿竹。   顺着路往里走了会儿,温默拿出手机来,打开信息看了眼,确认了具体的楼号和单元号。   俩人找到了地方,进了单元门又进了电梯。   电梯怎么摁都摁不亮,温默疑惑地皱皱眉,正不解时,沈奕从他手里拿过门禁卡,往楼层数字下面的一块感应区上一贴,七楼的数字自动亮了起来。   温默眼睛一瞪。   还能这样!   沈奕在旁边笑出声:“好高科技啊,是不是。”   “嗯。”   “现代很多都已经这样了,”沈奕说,“时代的进步真是可怕。”   温默深感同意地点点头。   出了电梯,温默往左一走,看见了自己家。他走上前,用钥匙打开了门。   门打开来。   温默走进门,转头在墙上一摸,摸到了开关。   咔哒。   灯亮了。   暖黄的灯光洒在地上。   温默倒吸一口凉气。   沈奕也在他后边一僵:“卧槽。”   面前,是个装修十分温馨的家。原木的地板纹路漂亮,进门旁是个开放式的厨房,再往前是摆着墨绿色沙发和几个五颜六色的抱枕的沙发。再往旁边,是全透的落地玻璃门和外头的一个阳台。   地方不算多大,但看起来十分温馨,连沙发旁的落地灯都干干净净。   “这么好!”沈奕高高兴兴地欢呼起来,“快进快进!”   温默被他推搡着进了屋子,沈奕脱了鞋,光着脚就跑进去满屋子乱窜,帮他视察各个房间,嘴里还哇哇哇个不停:“有衣帽间!”   “卧槽,还有大浴缸!有没有按摩功能啊?还是卫浴分离!”   “这什么?我天!阳台上还有秋千!”   沈奕越跑越高兴,呜呜嗷嗷地叫起来,好像返祖了似的。温默站在门口,很无奈地看着他跟个大狗似的甩着舌头四处乱跑。   哎。   真是个像狗似的人。   沈奕在里头喊了半天,温默才动了动腿,脱下了鞋。他蹲下去,很规矩地把鞋摆好到一边去,然后安安静静地打开旁边的鞋柜。   里面摆了几双好鞋,最下面是几双拖鞋。温默把拖鞋拿了出来,站起身来换上,手插着兜往里走来。   沈奕又从阳台上跑了回来。他跪到茶几旁边,忽然安静了,就那么缩成一团,两眼放光地望着桌上的一个方方正正的小造景鱼缸。   温默走了过来,沈奕转头朝他眨巴眨巴眼,指着鱼缸:“你看,白无常还给你买了几条金鱼。”   温默一看,那小鱼缸里有三四条小胖头金鱼。鱼缸底部摆了个小房子,旁边几条海草摇摇,金鱼在边游边吐泡泡。   暖黄的灯光一照,瞧着十分岁月静好。   温默也蹲了下来。他托腮,望着清澈的鱼缸里游来游去的几条小鱼,忽然想,自己这一路终于是苦尽甘来了。   “这房子真不错。”沈奕说,“有点小,室内面积应该不到一百平,但是装修的特别好,南北通透,还有阳台。”   “很宽敞了。”温默淡淡道,“比从前宽敞多了。”   “那肯定的啊,以前是个破村子诶。”沈奕哭笑不得,“以后你住在这里,我闲着没事就来找你。”   “闲的时候直接来住也可以。”温默低声嘟囔,“反正你又没多少课。”   “那倒也是。”沈奕说,“你什么时候上班?”   “二十七号。”   “就是后天了嘛。”沈奕说,“说起来,我也快放暑假了。”   “嗯。”温默说,“你要回家?”   “不太想回诶,你在这里,我想跟你在一起。”沈奕说,“跟我爸妈说一声,这次暑假就不回去算了。哎,你要不要见我爸妈?呃……好像有点太突然,我先跟他们说我谈了再说,慢慢来吧。”   温默没吭声,他悄悄把脑袋埋进臂弯里。   沈奕一转头,看见他皱着眉低着脑袋,一整个垮了个小猫批脸的模样,笑出声来:“怎么,不敢呀?”   温默蔫蔫点点头。   “之前,”他闷声说,“有过那种事……”   “不会啦,现在是法治社会。”沈奕说,“而且我这回,爸妈还不错的,你别担心,他们早说了,我想干嘛就干嘛,不会和上次一样的。”   “真的?”   “真的呀。”沈奕坐到地上,往旁一歪,自然而然地一把抱住了他,“别怕啦,这次我们会很好的。”   他亲亲他的耳朵。   温默红了脸,连耳朵上都漫上一片红彤彤的血色。   可爱。   沈奕越看越觉得他可爱。他搓搓温默的脸,又亲了两口他的耳朵。   “你要不要去看看衣帽间?”沈奕问他,“我看见你的制服了。”   “嗯?”温默迷茫,“什么制服?”   *   打开衣帽间的门,温默又打开了灯。   狭窄的一个房间里,原木色的厚木板隔绝开左边上下两排衣杆,右边是个洞洞墙,挂了一墙的帽子。   最里面还有个全身镜。   ……我天。   温默又在心里叹服了阵。   一是衣服很多,二是装修真的漂亮。   他走进去,拨拉了一下挂着的衣服。布料一件比一件好,设计也一件比一件好看。   都是些复古的设计,没有很花里胡哨的图案和很扎眼的样式。看来白无常对他了解的不行,他很明白温默喜欢什么,所以给他置办的东西都跟他的风格一样。   温默翻找了会儿,忽然,拿出来一件浅蓝色的板正制服。   胸前两个口袋,左口袋上头还有一串编号。   “?”   温默歪歪脑袋,把衣服拿到跟前,有些迷茫。   他没见过警察的制服。   是设计吗?   “这是制服。”沈奕在旁边说。   温默愣了愣,扭过头来。   “警察都有统一的制服的,你后天要穿这身去上班。”沈奕依然满脸笑意,给他解释,“后面不是还有条裤子吗?穿上去试试?”   温默回过头,往后一扒拉,就见还真有条黑裤子。   试试就试试。   反正后天也要穿了。   温默拿起一身制服,转身出去换衣服去了。   换好衣服,他又推门进来。   他推门回来的时候,沈奕正站在全身镜前打量自己。听见开门声,他转头过来一看,当即一愣。   温默已经穿好一身警察的制服。   这身衣服板正得很,腰线被掐得标致,显得他身形瘦长又一身英气。虽还是原来瘦小的身板,但也宽肩窄腰,看起来气场足足三米八。   沈奕对着他愣住了。   温默扯了扯领子,一转头,就看见沈奕一张脸呆呆傻傻。   “怎么了?”温默问他,又歪歪脑袋。   扑通一声,沈奕直直朝着他跪下了。   “!?”   温默吓了一跳,连忙上前去。刚到跟前,沈奕就抬起头,满面通红一脸虔诚地看着他,然后巴巴地抬起了两只手。   “温警官,”他很狗腿子地把两只手送到温默跟前,很大声地、声情并茂地说,“我愿意!”   “……你愿意什么?”   “被你逮捕。”沈奕说,“我愿意一辈子被你关在牢房里。”   温默噗嗤笑出了声,低手轻轻推了他一把,低声嘟囔:“胡闹。”   沈奕哎哟一声,柔弱可欺地躺到地上,臭不要脸地嚎了起来:“温警官,人家摔倒了!”   温默被他这一出闹得笑得不行,坐到他旁边的地上,头都抬不起来了。   “那我扶你,”他说,“我扶你好不好,祖宗?”   “你扶我就得对我负责。”沈奕嚷嚷,“温警官,人家要你的一辈子!”   这话真是恶心,沈奕说完自己都觉得恶心,好悬没干呕出来。   温默笑得更厉害了,整张脸都是红的。他点着头说好好好,过去拉住沈奕的手,要把他拉起来。   沈奕半推半就地跟着他坐正起来。   他们笑成一团,沈奕边笑着边看着温默,他看着他一如从前的眼睛。   沈奕忽然想起四十多年前的那时候,事情败露后他抱着温默逃走未遂,被抓回老江家,江胜国把他绑到椅子上,把他打了个半死的那时候。   李桂兰一直在旁边看着,她哭得伤心欲绝,眼泪鼻涕抹了一把又一把。   “你服个软哪!”她哭着喊,“为什么啊,奕哥儿,你怎么瞎了眼蒙了心,做出这种事儿!?”   “你说你没中邪,那你为什么非要那个臭哑巴啊!”   江奕那时候被打得意识模糊,眼前事物都出了重影,什么都看不清。   他耳边也嗡嗡作响,好多话都听不清了,可偏偏这句话听得很清楚。   他他声音沙哑地笑了出来,喉咙里痛了一下。   江奕咳嗽了声,啐出一口血来。   他抬抬脑袋,看向李桂兰。   他只看见一块模糊的人影。   “几年前,跟你吵架,的时候……”江奕哑声说,“所有人,都劝我,该理解你。”   “都说我,做老大,我活该……都说我欠你的……就只有他跟我说,我觉得委屈的话……就不要道歉。”   “就只有他让我,为自己想想。”   “……”李桂兰哑巴了瞬,再开口时难以置信,“就因为这个?”   就因为这个?   江奕脑子里懵了一瞬,又笑出声来:“对。”   “就因为这个。”他说,“就因为你觉得,根本无所谓的,这个。”   江胜国狠狠地又用力抽了他一巴掌,江奕一下子摔到旁边的地上。   他听见李桂兰的尖叫声。   那真是段暗无天日的日子,但如今衣帽间里一片安宁,只有他跟温默的笑声。他们没必要担心谁会闯进来,这里是温默的房子,是他的家。   沈奕伸手抱住他,软弱无力地靠在他身上,笑到几乎失声了。   他深深吸了一大口气。   “真好。”他没头没脑地突然说。   温默懂他在想什么,“嗯”了一声,伸手捏住他耳朵揉了揉,应声说:“是很好。”   “李桂兰,”沈奕顿了顿,问他,“你也杀过?”   温默沉默片刻,点了头。   “杀了。”他说,“你怪我吗?”   沈奕摇摇头,又问:“江胜国呢?”   “杀了。”   “林红呢?”   “杀了。”提起林红,温默沉默了会儿,叹了一声,“杀她的时候,她跟我哭,说对不起。她说她有想去救我,但是她到的时候,我已经被沉塘了。她说她尽力了,让我别恨她。”   “我在拔舌地狱里给她写字看,我说我不是恨这个,她又说……‘那我还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呢’。”   沈奕沉默了。   “她根本就没意识到,她做的那些事是对不起我的。”温默说,“我突然就……说不上来那种感觉,反正突然,就很无力。”   “我没有再跟她写什么了,她甚至都看不明白我在比划什么。”   “我直接杀了她。”温默说,“后来白无常告诉我,在现世,我死后,她就疯了,老温家家破人亡,我弟弟被送到亲戚家养大了。”   “你想他吗?”   温默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弟弟没做过什么对不起我的事,他也偷偷给我送吃的,但我的确也总是因为他挨打挨骂。家里的人总偏心他,我也做不到完全不怨他。”   “但我也很感激他……怎么说才好呢,有一半怨,一半又感觉对不起他,还有一半……也是,还算爱他吧,我也会担心他。”温默说,“我说不清。”   “很正常,人本来就不是非黑即白的东西。”沈奕伸手刮了刮他的鼻子,“都是前尘往事了。”   温默笑了笑:“后来听说他上大学了,白无常告诉我,他一直为我的事伤心。……我这弟弟,还是不错的。”   “是啊,你弟弟不错,”沈奕一脸嫌弃起来,“我弟弟就不是个东西了。事情败露那会儿,就江雨帮我说话,我那死弟弟咧着个大嘴在旁边乐,还鼓掌让老江打死我,说打死我以后就没人跟他抢饭吃了。”   温默听得脸一黑。   他啧了声,面色难看道:“怪不得你那弟弟夭折。”   沈奕一惊:“夭折啦?”   “是啊,你死后没几年,突然有天天上降下道雷,给他劈死了。”温默说,“好像现在还在地狱里接受改造,下面有专门接收问题儿童的部门。”   沈奕当即眼睛一亮,“哈”地大笑一声:“活该!痛快了!”   他跟反派似的哈哈哈地大笑起来。   温默哭笑不得。   “江雨是十几年后不小心得了什么流行的传染病,听说是病死的。”温默顿了顿,“她……对不起。”   沈奕也一哽。   江雨死了啊。   他心中忽的惘然,想起她小时候。妹妹是那个家里唯一一个有温度的人,她会叫他哥,她会躲在他身后,她也是唯一一个说,哥你别太辛苦的人。   他想起从筒子楼里跑去乡下时,妹妹跟在后头,说帮你。那时候她小小的一个孩子,费力地提大箱子,用力得唇角都绞紧。   ……   恍惚半晌,沈奕回过神。他抬头,看见温默抱歉的眼睛。   沈奕苦笑了声:“你道歉什么,跟你又没关系。江雨现在也好好的嘛,几十年前……好了,我们不提几十年前了,那时候大家都命不好。你回来了,几十年前的事都结束了,那都是伤心事,以后再也不说了。”   这话莫名沉重。   温默捏了捏他的脸。   “好,以前的事,以后都不说了。”温默说,“暑假还回去吗?”   “回几天吧,回去给他们交代一下。”沈奕由他扯着脸,声音含糊的说,“然后我就来温警官你这里当老赖,赖着不走……”   温默:“……那你来吧。”   “温警官,我饿了。”沈奕说,“能不能奖励淳朴的老百姓一顿饭吃?温警官你说好要跟我吃饭的,咱俩吃饭去吧,温警官你可是警察,警察不能说了不做到……”   “能不能别一口一个温警官?”   “那不行,这太帅了,我必须一口一个。”沈奕说,“温警官,你不能剥夺公民的言语自由。”   温默无语了,又拿他没办法:“知道了,你随便吧。”   沈奕嘿嘿地笑。   “温警官,他说,”咱俩以后就可以好好的了,是不是?”   “是。”温默说。   “我以后绝对、再也不会,忘了你。”沈奕说,“真的。”   “我知道,不用一遍一遍的说。”   “你都不问我会不会再忘,都不给我个承诺的机会。”沈奕抱着他,“你不找我问,我就自己送上门来咯。我答应你,我保证,再也不忘了你了。”   沈奕趴到他身上,毛茸茸的脑袋蹭了他好几下。   “温警官,”他又说,“咱俩以后好好的,我要跟你过一辈子。”   衣帽间里灯光安宁,密闭的空间里只有他们。   世界崭新而安静,温警官感到身上暖和起来,于是点头说好。   温默换下衣服,沈奕拉着他出门吃了烧烤。他高高兴兴要了一堆烤串,又要了一大瓶可乐,俩人坐在外头,看着路上车来车往,喝着可乐,吃了一顿饭。   这还是温默第一次喝带气儿的水。刚喝了第一口,他就感觉被可乐咬了,生哆嗦了一下。沈奕又乐了,问他是不是很带劲。   “喝不惯。”温默把可乐推远,对它敬而远之。   “喝不惯就喝别的!”沈奕说,“橙汁喝不喝?”   橙子做的果汁吗?   那应该还可以。   温默点了头,于是沈奕抬手又招呼:“老板!橙汁来一瓶!”   烤着肉串的老板大声应下:“得嘞!”   烧烤架那边滋滋作响,肉香味儿都传了过来,烟气也飘到了空中,在夏夜的风里悠悠扬扬。温默望着那些缥缈的烟气,看着它们在空中飘散开。   四面八方都是谈话声,热闹得很,真是一派烟火气息。   服务员送上来一杯冰橙汁,冰凉的水滴顺着杯壁淌到桌子上。温默拿过来,喝了一口,甜味冰冰凉凉地入喉。   活过来的气息也浓重地扑面而来,温默目光柔和下来,低头小口咬了口肉串。   “阿默,”沈奕说,“你吃饭怎么还是小口小口的。”   温默叼着肉抬头,冲他眨巴眨巴眼,有些疑惑,不懂哪里不对。   沈奕盯着他的嘴巴,认真道:“真的很像小猫吃饭。”   温默:“……”   沈奕又哈哈笑了起来——温默发现,沈奕这人一跟他在一块,就真的很爱笑,闲着没事儿就乐。   吃完饭,他俩回去了,在一张床上睡了一晚,第二天沈奕就回学校去上课。   又过一天,温默上班去了。   他穿着警服,到了凉城公安局。 第115章   世界上的一切事物, 都会平稳地随着时间进行。   不论这世上是出了死人复活、亦或是地府发离职补贴这般离谱的事。   时间从不会停下脚步。   太阳照常在东升西落,昼夜也依然交替,夏风更仍然灼热地吹拂起来。   又一天清晨。   夏天天亮的尤其早, 早上七点半多, 一辆黑色的、“朴实无华”的科迈罗黑武士,一脸凶相气势腾腾地从万润府小区里开了出来。   开出来了一段路,车在一个小吃摊跟前停了下来。   摆小吃摊的大姨忙着摊饼,半点儿没注意到。   片刻,科迈罗的车窗摇了下来。   一张剑眉星目、一脸戾气的脸从里头探了出来。   正是谢未弦。谢未弦皱着眉, 眼下一片青黑,对摊饼大姨说:“姐,两个鸡蛋灌饼。两个都放两个蛋, 一个不要肠,两个都不要辣。”   “好嘞!”   大姨应下,继续忙活。   饼的香气飘进车里, 谢未弦把脑袋缩回车里,嘟囔着骂了句“真是闲的”, 把车里的广播点上了。   刚点开,广播里就传出主持人轻柔的嗓音:“早上好,各位亲爱的听众。又是一天美好的清晨……”   个屁。   哪儿有清晨美好了, 清晨就该睡觉。   全是被逼着起床的牛马。   正想着,他这头牛马的手机就很是时候地响了起来。   谢未弦伸手把刚摁响的广播又摁灭了, 拿起手机一看, 是徐凉云——刑警大队的队长。   他接起:“怎么?”   “同意书下来了。”徐凉云开门见山, “搜查令也下来了, 今天就可以去隔壁省搜那个游乐园。你赶紧来,拿上东西我们就走。”   “哦。”谢未弦应下声, “几个人去?”   “四个人就行了,你跟我,还有钟糖。”   “这不才三个人吗。”谢未弦说。   “再从民警那边带一个打杂的走。”徐凉云说,“今天正好来了个新来的,让他来做司机,顺便过去跟着看看。”   谢未弦“嗯?”了一声,眉角一挑:“新来的?”   “对。”   谢未弦沉默了会儿,忽然觉得不对劲。   跨省追捕查杀人案这么大的事儿,怎么会带个新来的去?   他立马想起了铁树地狱,想起那个小哑巴。   谢未弦嘶了声:“该不会,那个新来的,叫温默吧?”   “嗯?”徐凉云愣了,“你怎么知道?”   谢未弦的嘴角猛抽了两下。   他不困了。   原本令人困倦的早晨,突然就变得阳光刺眼,重务在肩。   头顶响过一阵鸟叫,不知是什么鸟扑棱着翅膀飞了过去。   车外,急急忙忙地跑过两三个行人,早饭小贩的叫卖声也更响了。   店外挂着的喇叭里,传出铿锵有力的吆喝声:“朝鲜面,拉面,豆腐脑,肉包子——”   谢未弦叹了口气,挂了电话,转头说:“大姨,再加一张饼。”   大姨又应下:“好嘞!”   *   温默穿着警服,站在凉城公安局门口。   他没立刻进去,而是站在门口,仰头看了会儿公安局威严的标志,又低头看了看门旁蓝底白字十分庄重的门牌。   凉城市公安局,凉城区分局。   旁边全透的玻璃门上,是大大的“公安”两个字。   真是很庄严的一个地方。   温默心里骇然,他咽了口唾沫,正要走进去,忽然又想起——   这么一说……虽然谢未弦说能带他,可也不知道他是哪个部门的。   他说能带他,但如果不在一个部门……   算了,不在一个就不在一个。   人不能总靠别人,自己的事情还是要自己做。   温默下了决心,他用力握紧手里的档案袋。   那是地府给他做的资料档案袋。他走上台阶,推开了门。   里面的同事站起身来,他身上是和温默同样的一身浅蓝色制服。   “你好,”他问,“你是……”   “今天来报道的。”温默忙说,然后将手里的档案袋递了出来,“这是资料。”   “哦,好。”同事点头应下,把档案袋拿了过来,“你等一下。”   温默点头。   同事拿着他的档案袋,转头往旁边走去,走进了旁边的门里,不知是去找谁。   应该是去找哪个领导。   温默想。   手机叮叮响了两声,温默拿出手机一看,是沈奕。   他俩加了绿泡泡,沈奕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明明私信互发信息就行,他还偏偏把温默拉了个群,群里也就他和温默两个人。   沈奕在群里叮叮发了几条消息。   温小狗:温警官   温小狗:温警官温警官温警官   温小狗:温警官温警官温警官温警官温警官温警官温警官温警官温警官温警官   ……好长的字。   有点晕字。   温默扶扶脑门,打字回复:怎么了?   温小狗:【动画表情】   是一只豆柴便宜兮兮地贱笑的动图表情。   温小狗:温警官早上吃的什么   温小狗:上班了吗温警官   他还是一口一个温警官。   温默很无奈地回他:在报到了,你没课吗?   温小狗:下午才有   温小狗:晚上我可以去你家吗温警官,警官你家的床好大好软   温小狗:【眼巴巴的黄豆表情】   温默哭笑不得地回他:想去就去,反正你有钥匙,但我不知道几点才能回去,今天第一天上班   还没来得及等到沈奕回复,刚刚拿着他的档案袋离开的同事就折回来了。   “你这边来。”他说。   温默点头说好,急急忙忙最后给沈奕打了一句:有人叫了,我去忙了,一会儿回你   他把手机塞回兜里,匆忙跟上同事的脚步。   同事往前走,头也不回地边走边说:“你的档案我交给情报科的同事了,资料今天之内就会登记上,以后你就去治安管理支队报到。这里是市民来报案的窗口,之后来上班不用从这里走。北边有个门,同事都是从那里直接进局里,你以后也直接从那里进就行。”   说着,两人走过一段走廊,跨过一道门面前立刻豁然开朗。   同事带着他走上楼梯,步履匆匆地走上三楼。   “一楼楼梯旁有指示图,你有空可以看看。治安管理队在二楼,但一般不怎么回来,你们巡逻比较勤,上班期间都在满城开车巡逻。”同事说,“今天你暂时不用去支队。刑侦那边今天来了案子,需要一个民警过去帮一帮,徐队指名了你。”   “徐队?”   “刑事侦查大队队长,”同事停下脚步,“徐凉云。”   温默跟着他停下。   他抬头,面前是道冰冷的铁门,铁门上头,贴着门牌。   门牌上写着:【刑事侦查部门】   同事推开门,领他走了进去。   刑侦部门里头人还不多,最里头一张大桌子后面,一个宽肩窄腰身形漂亮的人站在那儿,正把袖子往上挽。那身浅蓝色制服下,能看见他健硕但不过分的肌肉线条。   温默跟着同事走近过去。   同事在桌子前停下,对着男人低了低头,恭敬道:“徐队。”   “嗯。”   徐凉云应声,转头扫了一眼温默。   和身份及气场极不相符,徐凉云有双极其漂亮的桃花含情眼。只是他一脸戾气,把这双眼睛的温柔破坏了个七七八八。   徐凉云也是一脸凶相。   温默也低下脑袋:“徐队。”   徐凉云把两手的袖子都挽了上来,将他上下打量了番后,点了点头。   “会开车吧?”他问。   “会。”温默说。   他昨天把自己手上的整理了下,发现还有本驾驶证。   而且,他还有辆车停在万千城的地下停车场里。   “那就好。”徐凉云说,“今天去跨省查个案,你开车,拉着四个人去,算上你。”   说着,他从车上拿起一把车钥匙,扔给了他。   温默抬手,接住了钥匙。   “开我的车。”徐凉云说,“就在局子后面,电动的。”   “好的。”温默应。   徐凉云朝着带温默来的民警挥了挥手。   民警会意,立刻说:“徐队,那我先走了。”   徐凉云点了点头。   民警转身离开。   “那你……”   徐凉云正要嘱咐温默什么,刑侦部门的门又打开了。   两人一回头。   一个温默无比熟悉的身影走了进来。   那人剑眉星目,也是一脸戾气。他手上拿着三个塑料袋子,每个袋子里都是个饼。   是谢未弦。   谢未弦急匆匆走来,手一甩,一张饼落到空无一人的座位上。   看见温默站在徐凉云桌子跟前,谢未弦没有半点儿惊讶。他走过来,往徐凉云桌子上也扔了袋饼。   “你的。”他毫不客气地说,“五块,打我微信。”   “知道了。”徐凉云说,“换衣服去,马上就走。”   “哦。”   谢未弦转头,把最后一袋饼塞到温默怀里,“你的。”   温默:“……”   徐凉云:“……你什么时候这么好心了,还给新来的买一份。”   “我一直都很好心。”谢未弦说。   说完,他转身换衣服去了,没再多说。   徐凉云哼了声,转头对温默道:“去把车开到北门口去,车牌号是凉A2S99U7,黑色的比亚迪。”   温默听话地开车去了。   他去局子后头的停车场,顺利地找到了大队长的车。开了车门坐进驾驶座,温默两手把着方向盘,用很标准的开车姿势,把车开到了北门口。   徐队还没出来,于是温默在车上等了一会儿,顺便拿出手机来,给沈奕回了几条消息。   过了会儿,有人出来了。   出来的人却不是徐凉云,而是谢未弦。   他穿着的制服和温默差不多,但肩上的肩章多了两条杠。   谢未弦拉开后排车门,坐了上去。   “干嘛不坐前排?”温默问他。   “我操!”   谢未弦刚坐稳,温默这话一出来,他吓得一哆嗦,差点从座位上蹦起来。   温默也被他吓得一哆嗦。   他有些无语,语气幽怨地看后视镜:“你干嘛?”   后视镜里映着谢未弦的模样。   “你怎么说话了?”谢未弦满脸震惊地前倾过身来,往温默脸上震惊地瞅,“不是,你会说话!?你不是哑巴吗!”   “……离职福利。”温默说,“原来确实是哑巴。”   “哦。”谢未弦明白过味儿来,松了口气,坐了回去,往后椅背上一仰,“我说呢,吓老子一跳。”   温默:“……”   “不过,你出来的够快啊,这才多少天。”谢未弦拿起自己老人味儿十足的不锈钢保温杯,“公安局欢迎你。”   温默抽了抽嘴角,干笑两声:“你是刑警?”   “不是刑警能跟着徐凉云这混蛋吗。”谢未弦慢悠悠地给自己倒了杯茶,他今天出门也泡了杯明前龙井,“你别看他很凶,其实也就那样,不用紧张。”   “没有紧张。”温默说着,又好奇地看向后视镜,“所以你为什么坐后排?”   “副驾驶当然是给尊贵的人坐的,比如上司,比如徐凉云那个混蛋,”谢未弦朝着杯子里吹了两口气,“人情世故很重要。”   “……”温默问,“你怎么一直叫他混蛋。”   “你再上班上几天,也会看见上司就想骂。也没什么理由,就是看谁都烦。”   “……你看黑白无常很烦吗?”   “那倒没有,可能因为做死人的时候没有精力上限,用不着吃饭也用不着睡觉,”谢未弦喝了口茶,“不过我两千年前打仗的时候,看皇帝就很烦。”   温默无言以对。   “那他叫你换衣服干什么?”他看了看后视镜里谢未弦身上的制服,“你早上怎么没穿着制服来?”   “刑警不需要。”谢未弦说,“但今天是跨省去查,总得给对面警局一个面子,穿着制服好看点。这也是人情世故,人情世故真的很烦。”   温默呵呵了声,他其实听不太懂,但在努力理解。   “知道什么是跨省查案吗?”谢未弦问他。   温默摇了摇头。   “不懂就要问啊,别憋着。”谢未弦说,“你也算半个现代人,应该知道,这里的地区是分省份的。照理来说,一个地方的警察就只能管一个地方的事,但你如果想查别的省份的事情,也可以。”   “只是你需要提交资料、报告、申请,拿搜查令。”   温默懂了些:“你们有人要查别的省份的事情?”   “挺聪明嘛,就是这样。”谢未弦喝了口茶。   “谁要查?”温默问,“徐凉云?”   “才不是他。”谢未弦说,“是我。”   “?”温默迷茫了瞬,“你要查别的省份的什么?”   “罘。” 第116章   “罘。”   谢未弦只答了一个字。   温默就立刻明白了。   他拉下一张脸来, 满目酸涩:“那个罘?”   “不然还有哪个罘,过年贴门上的倒福吗。”谢未弦说,“她在现世的尸体还没被发现, 估计就是因为这个, 他们才要我回去一趟,把这个因果揽下来。”   温默无言以对。   “我知道她对不起你,这回也算委屈你了。”谢未弦往车窗外看了看,“不过这次事情解决,下面应该会给打钱。”   一听这话, 温默打起精神来:“真的?”   “对。”   温默有所平衡。   毕竟叫他去救一个曾经把他推下八层楼高的人,多少让人心里有点不痛快。   “她也得谢谢你。”谢未弦说,“听到你也参与进来了的话, 估计表情会很精彩。”   有道理!   温默深以为然,不禁认同地点了两下头。   从后视镜里看到他一扫颓靡精神百倍的模样,谢未弦笑了声, 喝了口茶。   果然,比起说什么“其实她应该也有觉得对不起你”的虚话, 这种话才更能让人精神起来。   “那你知道,她在哪儿吗?”温默望向后视镜里面,“跑空就不太好了吧。”   “问过了。”谢未弦说, “百分百在那儿……人来了。”   温默一转头,徐凉云和另一个同样穿着一身浅蓝色制服的人, 从门里走了出来。   “那是警队的心理顾问, ”谢未弦告诉他, “叫钟糖。”   “心理顾问?”   “分析心理的。”谢未弦说, “到了现场你就知道了。”   这话说完,车门被拉开了。   和谢未弦说的一样, 徐凉云拉开前面的车门,就坐到了副驾驶上。   钟糖坐到了后边。   徐凉云打开车上导航,手动输入了“长汀欢乐度假乐园”。   导航传出情绪稳定的人声:【目的地“长汀欢乐度假乐园”,导航开始。】   “走。”徐凉云靠回到椅背上,下了指令。   温默没多问,一脚油门开了出去。   凉城是他们这个省市靠边的城市,而长汀欢乐度假乐园就在隔壁省。虽是跨省查案,但好在没有多远,开车两个多小时就能到。   今天是个朗朗晴天。   一路颠簸后,温默把车停到了乐园大门口。除了大把大把笑着进去的游客,另一边的角落里,是已经聚集起来的一票警察,还有拿手帕不停擦着脑门上的汗的一个大叔。   我测。   看见那人,温默低低惊异了句——活的夏方远。   车门咔哒一声打开了,是徐凉云。   “下车。”他对后头的俩人说了声,然后又转头对温默说,“去旁边把车停好,你再过去。”   “好。”   徐凉云带着人下车走了。   温默找了个地方,把车停好,下车锁好门,也跟了过去。   一群人已经聚集在一起,把“夏方远”围得水泄不通。   被一群穿着警服的警察团团围住,夏方远看起来快哭了,肥肥的一张脸被肉堆挤着,看起来相当可怜。   “警察大哥,怎么突然要查我们游乐园?”他很勉强地扯出一个苦笑,看起来十分命苦,“我们税款都按时交,这些年收入也是公开透明,我是良民呐……”   温默:“……”   “他说的没错,徐队。”   忽然有警察开口。温默看过去,那是这个省市的警察,他一脸正气,严肃地交出一沓子资料,“李方远这些年没有偷税漏税,作为企业很合格。”   他在现实里原来叫李方远。   温默想。   徐凉云手没伸。   “跟那个没关系。”他说,“我们又不是经侦。周警官,我们是凉城的刑侦队。”   周警官笑了声,并不尴尬地把资料收了回去:“抱歉,搜查资料上只写着你们要搜查游乐园,我以为是你们发现了什么经营漏洞。”   “真要是经营漏洞的事,来的就是经侦队了。”徐凉云看向李方远,“带路,总动力室。”   李方远愣了愣:“去总动力室做什么?”   “查你。”谢未弦从怀里拿出个文件袋,细长的手绕开上面顶部绑着的线,“你前妻钱萱萱在五年前离奇失踪,至今还没有找到人。我怀疑,她有可能是被你杀害藏尸了。”   说着,他从文件袋里拿出一张搜查令,拿在手上向他展示,“麻烦带路,我们要去总动力室。”   李方远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手上的搜查令,呵呵苦笑起来:“大哥,你就别跟我开玩笑了……这怎么可能啊,我前妻失踪那会儿,我可是最配合你们警方工作的。是不是,周警官?”   几个人把目光投向周警官。   周警官点点头:“是。”   “你看嘛!”李方远一拍掌,又苦着脸转头,摊开手对谢未弦诉苦,“这周警官五年前就带着人彻彻底底地查过,当时这个乐园还在建设呢,一群警察给翻了个遍,都没找到人!现在五年过去了,这位警官,你就算进去也没什么东西了啊,怎么现在还要怀疑我?”   徐凉云也这么想。   他转头,意味深长地睨了谢未弦一眼:“他是这么说的。”   周警官和他带来的警察也看向谢未弦。   “有没有东西,也要看过再说。”谢未弦看向周警官,“你们当时,查过电箱吗。”   “电箱?”周警官疑惑,“没有。”   “你觉得人在电箱里面?”旁边的一名小刑警语气狐疑,“怎么可能,这游乐园的电箱,当时都搬进动力室里了,都已经开始运作。而且电箱里面各种电线、装置,早都把箱子塞满了,根本塞不进人。”   “塞不塞得进,也得看了才知道。”谢未弦说,“带路。”   李方远无可奈何:“你去看了也没用,真的是会白费工夫。”   “那就白费工夫。”   李方远:“……”   *   游乐场里,一片吵嚷。游客们闹闹哄哄,过山车上尖叫不绝,广播里响着欢快的音乐。   是和铁树地狱里一模一样的音乐。   温默听得总感觉自己又进游戏了,也总感觉旁边的警察同事和周围一圈一圈的游客,一会儿就会一言不合变成鬼。   白无常是来实地取材过吗。   温默搓了搓身上的鸡皮疙瘩,叹了一声。   李方远带着他们往总动力室走过去,温默跟在凉城警队后面。   他身后,则是乌泱泱的一群本省市的警察。   在游客的吵嚷声里,温默听见后头警察的说话声。   “这不就是胡闹吗。”刚刚狐疑的小刑警嘟囔着说,“周哥,他们这就是胡闹啊。钱萱萱失踪那会儿,咱们早把这儿找了一圈了。要是这里真的有,还用得着他们来吗?”   “还在电箱里……怎么可能是在电箱里,电箱里根本就没法藏人。”   “行了,少说两句,配合工作。”周警官说。   “可是这就是浪费警力,根本就是无用功。”小刑警嘟囔。   “小梁同学,”周警官意味深长道,“我们的工作,就是去做可能是无用功的事。”   “假设是跑了个空,那还好,至少意味着人还没死,或者人没出事。但如果没跑空,我们就有工作要忙了。”   “你最好祈祷是跑空,刑警忙起来可不是什么好事。如果我们跑空了,钱萱萱和她女儿至少还有可能,是拿着钱偷渡国外,或者隐姓埋名地跑去哪个地方,在过自己的日子。”周警官说,“总比真的死在电箱里强,是不是。”   小梁同学哑口无言。   周围熙熙攘攘,人群密集,孩童欢笑。   设施启动的声音轰轰隆隆,将刑警们的声音湮没。   长汀欢乐度假乐园,总动力室。   总动力室里有好几个工作人员在忙。看到一大票警察乌泱泱地进来,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   “李总,”一个小姑娘讪讪地叫,“这是怎么了?”   “警察要查查这里,”李方远说,“几位警官,我们这个游乐园还要运行,电箱不能一次性都停下。要不你们分区……”   “不用,”谢未弦说,“BA3041的电箱在哪,停下那个就行。”   “哦哦,行,”李方远应下,赶忙吩咐,“把BA区的电箱停了。”   “好的李总,”小姑娘说,“不过得需要十五分钟,和BA区链接着的设施得换电箱运行,这个过程需要时间。”   “行。”李方远回头,“几位警官,先等等哈。”   他笑容可掬,一脸憨厚。   看到这张笑脸,一群警察沉默下来。   李方远把他们一群人往后请了请,然后跑走,去小姑娘后头看她操作。   李老板不在附近了,徐凉云回头:“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温默正茫然时,身前沉默了一路的钟糖回答了他:“有鬼。”   “眼神有飘忽闪躲,说话前手上有小动作,一路上喝了八口水。人紧张时,口渴得会很快,也更厉害。当然,也有可能是面对太多警察,太紧张,但紧张应该也不至于这样。”   “假设是很胆小怕事的人,那这个反应倒也在情理之中,可这位李老板显然不是特别胆小怕事的人。”钟糖说,“他说话很大方,没有特别怯懦。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了,他真的在害怕什么。”   温默战术后仰。   这就是谢未弦说的分析心理。   好专业——虽然游戏里也有很多玩家揣测NPC的心理,但多数都是推测。可眼前这位钟糖显然不一样,他明显观察了人家很久。   徐凉云说:“但我们说要查电箱,他看起来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我也觉得奇怪。”钟糖转头,“你确定真的有,对吧?”   “确定。”谢未弦说。   温默没做声。   他望了望远处站在操作台后头的李方远,也觉得奇怪。   这人的反应实在太平常了。   温默都有点心里没底了,他走到谢未弦旁边,拉住他胳膊,把他往旁边拉了几米过去,小声问他:“真的有吗?”   “真的有,”谢未弦有点儿不耐烦,“怎么你们一个两个的都不信我?我亲口跟她问过了。”   有了这话,温默稍稍放下心来。   十五分钟以后,BA区的电箱切断了电源。   李方远带着一群警察走了进去。   “BA3041,BA3041……有了!警官,这就是BA3041。”   李方远带着人在一个巨大的电箱前停下,拿出钥匙,打开了电箱门。   众人仰头一看,电箱门上写着“BA3041”的标号。   这电箱和铁树地狱里的不同,小了一些。   “查。”   周警官下了令,后头的一群警察戴上白色胶皮手套,走了过来,开始拆卸电箱。   电箱门打开,面板被拆下。   内部构造也和地狱里不同——看来这里的电箱无法从上面打开,只能把电闸面板拆下来之后,再进去一探究竟。   一阵令人后脊骨提紧的哐当哐当声后,电箱面板被拆下,露出里面的构造。   两个警察拿着手电筒,进去走了一遍。   场面十分安静,外头的人大气都不敢出,只听见里面的脚步声踏踏作响了好一阵。   不知几分钟过去,一个警察从电箱里走出来,探头说:“周队,什么都没有。”   什么!?   瞬间,众人间一片惊骇。   “怎么会没有?”谢未弦难以置信,脸色凝重道,“都找过了吗?”   “到处都找过一遍了,”里面的警察回答,“的确什么都没有。这里线有多装置又多,根本没多少能藏人地方,的确什么都没有。”   “……”   谢未弦不说话了。   他深吸一口气,咬紧唇。他回头,和徐凉云互相凝重地对视一眼。   周警官和身后的几名刑警也看了过来,所有人脸上都一片沉重,也有人的目光意味深长,或早知如此的埋怨——埋怨这群隔壁省城来的警察没事找事。   钱萱萱失踪的时候他们早翻过这里了,再说电箱里面怎么会有人?   里面全是线,根本就没有能藏人的地方!   “可以了吗?”   身后传来声音。温默回头,李方远还带着一脸笑,拿着手帕擦着脸上的汗。   “几位警官,”他讪讪说,“没什么问题了吧?”   几个警察互看一眼。   “看来,”谢未弦笑了声,望向徐凉云,“我要回去打辞职报告了?”   他一脸坦然,并没有尴尬也没有愤怒的失态,只是坦然地说着话。   真不愧是两千年前的将军,温默觉得他以前一定是能上朝廷的大贵族。   徐凉云没吭声。他撇了谢未弦一眼,回头又看向李方远,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   钟糖走上前几步,凑到他耳边,低声说了什么。   徐凉云侧耳沉默地听,什么也没说,只是眼神更锐利了些。   温默往旁走了两步,抬头看了看电箱上的门号。   他抱着双手,眼色发沉,讳莫如深地和它对视片刻。   “什么也没有,当然就没问题了。”周警官身边的小刑警哼了声,“我们这次真是跑了个空。撤队吧,我们走。”   “等等。”   徐凉云刚要出言阻止,温默突然出声。   他放开双臂,走了过来。在众人视线里点点头,有些局促地说:“抱歉,请等一下。”   说完,他拉起谢未弦一只胳膊,把他往电箱的门后拉了过去,远离了那边的众人。   众人面面相觑。   躲到门口,温默松开了他。   两人站在那边众人看不见的阴影里。   “干什么?”谢未弦问他,“有什么话,你直接说不就行了,干什么要把我拉到犄角旮旯里。”   “地府的事,能当着普通人的面说吗,我不想上班第一天就被当成精神病。”温默说,“可能罘记错了。”   “什么?”   “她告诉你的是BA3041,那就是说,在她的记忆里,有BA3041这个编号。”温默说,“但是有没有一种可能,她的记忆混乱了,所以她错以为是自己死在BA3041里面?”   谢未弦越听越蒙。   他一脸懵逼地眨巴两下眼,脖子朝着温默抻长出去,“哈?”了一声:“你到底在说什么?”   “你不知道吗?”温默说,“如果人是满含怨念的横死的话,死后魂魄会受到冲击,七魂六魄里保存记忆的那一魄就会震荡。有的人会错乱,有的人就会直接失忆。”   谢未弦一怔:“还有这事儿?”   “沈奕就是这样。”温默说。   谢未弦一顿,嘴角一抽:“抱歉。”   “有什么要抱歉的,没事。”温默说,“铁树地狱里,她精神状态很不稳定,多半也和这个有关系。她可能是横死后,为了成为守夜人,魂魄被地府治好了,但记忆方面还存在一些连接不上的错乱。”   “所以她记得的,或许只是零散的画面,但她把这些画面排序后,自作主张地认定成了事实。”   谢未弦明白了什么:“你是说,她看到了这个电箱门的画面,但其实不是死在这个电箱里面?”   “对。”   谢未弦愣了片刻。   半晌,他反应过来了什么。   温默想到了这儿,但还是不理解,自顾自嘟囔了会儿:“可如果不是死在这个电箱里面,又怎么会看到这个电箱门的编号……”   “喂。”谢未弦叫了他一声,“电箱门打开的话,是没办法看到编号的,对吧。”   电箱门是向外大开的一道门,门的编号是贴在门右上角的。   如果门开,门就会整个旋过去,或半开成现在这样,或整面贴在旁边的墙上。   不管怎么说,正面是看不见编号的。   “钱萱萱说,夏家人害死她的时候,先把她女儿推了进去。现实的电箱和游戏里的电箱构造不同,铁树地狱的电箱里面,没有电线也没有装置,就只是一大团眼睛看不见的电,甚至可以从上面打开。”   “但现实里不行。在现实,能把人推进电箱里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把电闸面板先卸下来。”谢未弦沉吟道,“假设钱萱萱到场的时候,电闸面板已经被拆卸下来,门已经打开……”   温默明白了:“那她看见的编号,就不是自己的葬身之地的门牌号。”   “她会挣扎。”谢未弦抹了把脸,“要被人杀了,女儿也被推了进去……没有人不会挣扎。她会和他们厮打,但是他们把她塞了进去,挣扎的时候她会想逃出去,于是不会背对着他们被塞进电箱里,她会翻身过来……”   谢未弦转过身,往外走了两步。   一抬头,他看见BA3041对面的电箱。   它没开门,安静地伫立在那里。   紧闭的大门上,门牌编号贴在左上角的位置。   十分清晰。   白底黑字——BA2079。   如同一道雷劈过脑子,谢未弦骤然懂了。他冲上去,从口袋里掏出手套,胡乱套上,跑到了BA2079的电箱前。   “警官!”李方远失声惨叫,“你干什么!?”   李方远冲上去想拦,但已经来不及。谢未弦抓住电箱门把,深吸一口气,用力往后狠狠一拽。   电箱的门锁当场咔吧碎裂,开了。   李方远吓得在原地一顿——他这辈子都没见过徒手开锁的狠人。   BA区的电箱都断电了,谢未弦没有丝毫顾虑。他抬手抓住电闸面板,随着一声气动山河的怒吼,那原本必须慢慢拆卸下来才能拿下、用好多大大小小的钉子固定着的面板,竟然又那么被他徒手拽了下来!   温默从门后走出来,看见此情此景,瞪得眼睛都大了一圈。   哐当一声巨响,面板落地。   突然,电箱里轰隆一声,涌出一大片淋漓的血。   仿佛水冲破大坝,血呼啦啦地漫了一地。   警察们都吓得往后一退,小刑警惊叫一声。   血水蔓延一地。   徐凉云低头,定睛一看,血里还有稀碎的骨肉。   一张血淋淋的卡片顺着水滑到他脚边来。   徐凉云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双手套,戴好之后他低下身,把卡片从血水里拿了起来。   他甩了甩卡片上的血,大拇指用力在卡上一抹。   卡片干净许多。   是张身份证。   “钱萱萱。”   徐凉云念出身份证上的名字。   李方远整张脸刷的一白。   徐凉云抬起头,那双桃花眼像两把剑,直直刺向他。   “钱、萱、萱。”他又重复一遍,“李总,怎么回事?”   李方远站在那儿愣了半晌,嘴角扯了两下。   他扯了个很难看的笑出来。   谢未弦双脚泡在血水里。他转身,趿拉着水走来两步。   他睨着李方远:“看来,我不用辞职了?”   “不用了。”徐凉云说,“但你这几天要忙起来了。合理的解释,准备好了没有?”   “为什么知道有尸体的解释吗?”谢未弦笑了声,“还真没有。”   周警官低头看看地上的血肉,转头对脸色惨白的小刑警说:“我们也没有跑空。”   小刑警已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他呆呆地看着满地的血,和远处那个力拔山兮气盖世,徒手开掰电箱门的项羽哥——谢未弦。   小刑警的人生观受到了冲击。 第117章   李方远被抓了。   他被周警官带走了。   不管怎么说, 这里都是周警官这群宁城警方的地盘。抓了人,当然归宁城警官审。   等交接完,徐凉云坐回车里时, 温默还是一脸魔幻的呆滞, 反应不过来。   “怎么,”徐凉云坐到副驾上,问他,“第一次看杀人现场,懵了?”   “没有, ”温默说,“我……”   我以前每个晚上都在制造杀人现场——这话刚冒个头,温默就咽了回去。   说出来好危险, 蒜了。   温默只说:“我只是觉得,有点吓人。”   “今天的是有点吓人。”徐凉云点头。   温默往外看了眼。   谢未弦被钟糖拉住,正在外头说话。钟糖眉头紧锁, 紧盯着他的脸,似乎是在分析什么——也对, 一个知道尸体在这里的人,却给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警方当然也要怀疑一下他。   温默倒不担心谢未弦, 毕竟李方远可疑得很明显。   只是……   “谢警官,力气那么大的吗?”他问。   “是挺大。”徐凉云拿着手机, 边回消息边心不在焉地应声。   “就没有, 怀疑过什么吗。”温默问, “他力气大的有点诡异。”   徐凉云打字的手顿了一下。   沉默片刻, 他放下手机:“你叫什么来着?”   “温默。”   “哦,温默。”徐凉云说, “是这样,温默,假如一个人力气大得像马东锡,那我们当然会怀疑一下他是不是不太普通。”   “但,假如一个人力气大的像盘古,开天辟地都不用斧头的那种。那就不用怀疑了,他就是天生神力。”   温默:“……”   言之还挺有理!   “尸体找到了,对上面也好说了。”徐凉云愁眉不展地又拿起手机,“问题是姓谢的给不出合理解释,这事儿就很难说,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怎么会有那么大一滩血水?”徐凉云眉头拧紧,“不应该呀,那个电箱在开园四年内都一直在运行,而且运行良好从没报错,记录也都留有。一个电箱里面,如果有那么多血水,电线泡水早就炸了。”   “怎么会泡了这么长时间都没声音。”他说,“奇了怪了。”   温默没吭声。   他瞥瞥徐凉云,又瞥瞥前方的路。   凉城警方没能立刻回去,温默又开着车,带着他们仨去了宁城公安局,陪着调查审讯了好几天。沈奕在这几天里哭哭唧唧地给他发消息,问他上哪儿去了。   温默只能好声好气地安慰他,说一来就摊上了个大案,这几天在外地回不去,让他安心在学校呆着。   沈奕一听这话,立刻担忧地问他:“有危险吗?”   “没有。”温默说,“放心吧,没有。”   “那就好。”沈奕很不放心,“那你早点回来。”   “知道了。”温默说。   温默放下了手机,转身回了审讯室。   隔着一道窗户,谢未弦坐在审讯室里面——警方真是严格,审他也审到了审讯室里。   周警官苦着张脸:“谢警官,你总得给一个说法嘛。你为什么知道那里会有尸体?你又不认识钱萱萱。你要是给不出合理的解释,我们就得怀疑,你是不是凶手的共犯了。”   “我又不认识她,干嘛要当共犯弄死她。”   谢未弦依然很平静。坐在被审的位置上,面前还是传讯的通知书,但他依然坦然淡定,就那么往后一靠,像个大爷似的。   “那你也要给个解释啊。”   谢未弦已经对此沉默好几天了。   他坐在那儿,思索了会儿,也觉得这么下去不是个事儿,他总得给个说法。   沉默片刻,谢未弦说:“她托梦给我了。”   周警官:“?”   温默在外头刚喝了口水,这话一出,他呛了一口。   他咳了两声,听见旁边的徐凉云也气笑了:“我操。”   *   ——谢未弦给出的答案,是钱萱萱托梦给他。   “我不认识她,但我一连做了好几个梦。梦里,她坐在我面前哭,她说她本来是很有钱的一个人,但是被一个男人骗了。她说她女儿被他杀了,自己也跟着死掉了。”   “她跟我哭得撕心裂肺。”   周警官颓靡地捂住脑袋——这估计是他刑警生涯的滑铁卢,居然有人在审讯过程中给出了这么一个魔幻的答案。   周警官深吸了一大口气,抬起头,无力地问:“她说了什么?”   谢未弦翘着腿,两手搁在膝盖上,前倾着身,像头百无聊赖的老虎。   他和周警官对视片刻,说:“钱萱萱说,她还在喊我妈妈。”   “她说,‘我为什么没快点离开他,为什么没有带着圆圆快点离开他。’”   “她说,她有很多钱啊,她早点离开他,去一个李方远再也找不到她的地方,她就能让女儿住大房子,能给她买很多漂亮的裙子,做漂亮的小卷发。”   “可是女儿没有了。”谢未弦说,“她被关在一个黑漆漆的乐园里,这么跟我说。”   “她说,她看见BA3041的编号。”   “她说她死在那里。”   周警官不说话了。   外面的几个人也都不说话了。   徐凉云没有了笑意,他抹了把脸,把脸埋在手心里,长呼了一口气出来,转身走了出去。   当天下午,谢未弦就被放了,听说是徐凉云去找宁城警方聊了四个小时。   出事的电箱的调查报告也出炉了。   这边也是显然闹了鬼,明明是个电箱,里面却有血水;明明里面有血水,可血水却十分新鲜,好像是一周前的产物;血水很新鲜,但里面的碎肉却已经腐烂,被检验出是死在五年前的两具尸体。   又经DNA检验,那是钱萱萱和她女儿南南的,他们都死在五年前。   诡异的是,新鲜的血水也是同样的DNA。   五年前的死人,五年前的尸肉,却是一周前的血水。血水泡在电箱里,电箱却一直运作如常。   这么个怪事面前,谢未弦说托梦知道的,也显得没那么离谱了。   于是他被放了。   李方远被抓了进来,警察们轮番盘了三天三夜,李老板立刻精神崩溃,哭着交代了一切。   温默跟着几个前辈杀进他家里,把他家抄了一遍,找到了一张照片。   照片和铁树地狱的游戏里大差不差,只是一群人这次站在电箱前,他们抓着挣扎不断面色狰狞的钱萱萱,各个满面笑容。   铁证如山,李家所有人都被抓了。   案子结了。   长汀欢乐度假乐园被查封,李老板锒铛入狱,等着开庭。   温默开着车,把他们三个带回了凉城。   终于忙到了头,又一天中午,徐凉云把温默又叫出来,拉着他去了附近的一家——兰州拉面吃了饭。   温默吸着橙汁,低头望着面前的一碗兰州拉面,终于意识到徐凉云是何等一个朴实无华的刑警队长。   请人吃饭是兰州拉面,开的车子也是十万出头的比亚迪。   太朴实无华了,受不了。   “宁城那边来信儿说,李家跑了一个。”徐凉云放下手机,“跑的是李方远他哥。通缉令已经发了,一会儿你们回去都看一眼,没准就跑凉城来了。”   “哦。”谢未弦应声。   温默边嗦了一口面,边点了点头。   “还有个事儿,”徐凉云说,“早上周队给我打电话,说李方远突然疯了。”   谢未弦刚夹起一口面来,还没来得及送进嘴里。   他停在了半空。   温默也正吃着一口面。听到这话,他也嘴巴一顿,停在了那儿。   两个前员工很默契地这么一起僵了一瞬,随后又吃面的吃面嗦面的嗦面。   徐凉云虽是局外人,但也感受到了刚刚一瞬间僵硬住的空气。   他沉默片刻,睨了他俩一眼:“你俩是不是知道什么?”   “我俩能知道什么。”谢未弦夹起一大筷子面,“他疯了管我俩什么事,我俩有超能力吗,还能控制一个人疯不疯?就是惊讶而已,你能不能别那么敏感。”   说完这话,他把面塞进嘴里——那真是很大一筷子面,谢未弦一下子两腮鼓起来,像个仓鼠似的,嚼起了嘴巴里的面。   看吃相就看得出他从前打仗时大口吃饭的豪爽样。   温默边小口嚼着面边想。   但谢未弦这话倒是不假,他俩又不能控制别人疯不疯。   “那倒也是,”徐凉云嘟囔了句,“但有个怪事。你记得沈迅吗?”   “记得,那个混账。”谢未弦咽下嘴里的面,“他怎么了?不是死了吗?”   “李方远疯了之后,跟他一样,也喊什么‘地狱’。”徐凉云说,“这该不会是什么自称地狱的贩。毒组织?这两个人,是吸。毒之后致幻了,所以才疯了?”   “也有可能,那去查查。”谢未弦假意应下话头,随后又嘶了声,“但我记得沈迅死后做解剖了,不是没有查出毒。品成分吗。”   “我记得也是。”徐凉云说,“总之,我先让周队去给李方远做尿检。”   “也行,做个检查看看,以防万一。”谢未弦说,“要是都没问题,估计就是人民打心底里对神话中的十八层地狱的敬畏了。都犯罪了,当然怕下地狱。”   “或许吧。”徐凉云说。   温默从头到尾保持沉默,不语,只是一味地嗦面。   盛夏晌午,太阳毒辣。   “所以。”   站在便利店饮料柜的犄角旮旯里,温默小声问谢未弦,“沈迅是谁?”   徐凉云没跟着进便利店,他回警局干活去了,他说他很忙。   便利店里只有他俩。   “沈安行他亲爸。”谢未弦拉开饮料柜,把放茶的那一溜打量了一遍,“他被他爸从小打到大,几次差点被打死。后来从地狱里回来,才知道原来他爸对他一直有杀心。警局拿到了铁证,徐凉云就去抓人了,结果他爸吃了现世报,在审讯室里进了地狱又回来,天花板居然自然老化,一块瓷砖掉下来,给他砸死了。”   “……还真是现世报。”   “当然了。”谢未弦拿起一瓶桂花乌龙,啧了声,“怎么没有明前龙井。”   “今天你没泡茶?”   “忘了,早上比较高兴。”谢未弦关上饮料柜的门,意味深长地回头看了温默一眼,“昨晚的运动比较激烈。”   温默:“?”   死的时候年方十八还很单纯的温默没怎么听懂,歪了歪脑袋。   这么喜欢运动吗?   怪不得力气堪比霸王项羽。   心里对他敬佩一番,温默又问:“让徐队真去查李方远的尿检,没事吗?”   “他又没法真查到阎王爷头上,让他去吧。”谢未弦转头去结账,“拦着他不让他去,显得好像我们心虚一样。”   那倒也是。   温默跟着谢未弦去结账,回了公安局,继续上班。   他上了二楼,去了治安管理支队。前两天从宁城回来以后,他就来了这里报到,有了自己的工位。   离开了地狱,回到人间活过来的日子,就这么一点点步上正轨。温默坐到工位前,电脑上已经有了徐凉云上传过来的通缉令。   被通缉的是李方远他哥李方军。跟李方远不一样,李方军瘦瘦高高,尖嘴猴腮,两人长得倒是像,只是一胖一瘦。   温默托腮打量一会儿,想起徐凉云说的话。   他说钱萱萱被吃绝户的事儿,李方远都交代了,他还交代说,提出这个计划的是自己,特别赞成还亲力亲为帮他召集全家帮忙的,就是他亲哥李方军。   是李方军说钱萱萱有那么多钱,不骗白不骗,反正她也没有家人。   温默皱了皱眉。   虽然被罘摔成了重伤,但在听到这些话的时候,他还是心软了,觉得罘也是很可怜。   关掉通缉令,温默拿起旁边的水杯,正要喝一口水,手机突然响了。   他一看,陌生号码,但下面标了个“快递送餐”。   温默心里奇怪,接起电话:“喂?”   “你好,外卖,”电话里传出陌生男声,“奶茶到了。”   奶茶?   “我没点,”温默说,“你是不是送错了?”   “没有啊,就是这个电话,地址凉城公安局,”外卖小哥在电话对面窸窸窣窣了一阵,“是温警官吗?”   “……”温默立马明白怎么回事了,“是。”   “那就是你的。”外卖小哥很肯定。   “我觉得也是。”温默干笑两声。   绝对是他的了。   他下楼去拿,接过袋子一看,单子上面的名字的确是温警官。   温默一看备注:   【温警官上班加油-3-俺今晚想去你家-3-】   温默服了。   他哭笑不得地拎着袋子上楼,拆开袋子一看,里面有杯超大杯的橙子冰茶。   温默拍了照,给沈奕发了过去。 :下次可不可以说一声 :吓我一跳   沈奕很快回他。   温小狗:说了不就没惊喜了吗-3-   温小狗:所以可以去你家了吗警官-3-   温小狗:我都六天没见到你了啊啊啊啊啊   温小狗:不带你这样的!好不容易出来了,可以回家了,结果你上班第一天就没影了呜呜呜呜呜呜你这个负心汉!你→辜负↗↘了我↗——还↗一→笑↗↘而过——我要在你家楼底下唱征服QAQQQQ   他真的好吵。   温默哭笑不得,赶紧发了几条消息说好好好。 :我去你学校接你 :今天有没有课?   沈奕狂刷一排欢呼起飞的小狗表情。   温小狗:没有!!   温小狗:警官快来呀警官,警官你来抓我呀,快把我的眼眸逮捕!用我的眼眸干杯   ……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温默笑出声来,又发几句安慰安慰了他,开始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上。   处理了一天的工作,支队队长又交给了他一把车钥匙,说是公家的车的钥匙,让他明天开始就去全城巡逻。   温默说行。   做完这些,温默下班走了。他开着自己的车往凉艺赶过去,边开车边思忖李方远的案子。   李方远下了地狱了,多半已经被罘狩猎。那等官司下来,他定了刑期,就得在监狱里一命呜呼了。   李方军还在外面跑,倒是个麻烦事。不过现在到处都是监控,世界这么发达,估计没几天也会落网。   总而言之,案子就算结了。   罘的心结,也有了结了。   她这会儿什么心情呢。   温默想起自己死后那几十年,村民们接二连三地死在拔舌地狱里。他们有的向他求饶,有的痛骂他一顿,还有的仍是个神经病,跑到他脸上对着他撒盐或跳大神,呜呜嗷嗷喊着阿弥陀佛恶鬼退散。   他们一个一个死在了刀下。   那时候,拔舌地狱阴雨连绵——光明高中里也会下雨。   温默大仇得报,心里却没有痛快。成了地缚灵的尸鬼和那片火海里摇摇欲坠的江奕黑漆漆地压在心头上,他怎么都痛快不起来。   罘也一样吧。   温默想,她会想到先自己一步死掉的女儿吧。   她也无法痛快。   温默不怪江奕,但有时候也忍不住恨一会儿。恨他毫无芥蒂地就走了,恨他几句话就把自己困在一遍又一遍的地狱里,恨他把自己也变成了个地缚灵。   但看到他的脸,又不恨了。   又觉得也好,还好,幸好。   想着,温默忽然有些想沈奕。六天真是很长,也真奇怪,四十二年都过来了,区区六天他却受不了了。   温默一脚油门开到了凉艺。   远远的,他就看见沈奕了。沈奕背着旅行包,穿着白的宽松背心,整个人相当青春洋溢。   看见温默的车,沈奕眼睛一亮,用力朝他挥了挥手,手腕上还有一圈运动手表。   温默把车停下,沈奕欢天喜地地跑过来,拉开了副驾驶的门,卸下背包坐了上来。   外头热,温默车里冷气很足。   “凉快!”他满脸是笑,一钻进来就凑上前,对着温默的脸狠狠啵了一口,“温、警、官!”   沈奕叫得得意洋洋抑扬顿挫。   温默红了红脸,又笑了声:“别闹。”   “就闹嘛。”沈奕嘿嘿地乐,“警官,你下班好晚啊。”   “安全带系好,”温默提醒他,“怎么还带这么大个包?”   “你家里都没什么吃的,冰箱空空的,都是我给你买的吃的。”沈奕得意洋洋地拍拍鼓囊囊的包,系上安全带,“走咯,我给你发物资去!”   沈奕十分兴奋,温默无可奈何,在沈奕的欢呼声里,将车子一脚油门开了出去。   “所以,你这六天都在忙什么?”沈奕问他,“摊上什么案子了?”   “见到你谢哥了。”温默说。   “真假的!?”沈奕大惊,“这么快啊!喔不过也对,谢哥本来就是警察。所以你是跟他一起办案去了?”   “没错。”温默说着,打了个转向,在绿灯底下拐弯过去,“你谢哥……!?”   一个人突然嗖地从人行道上冲了出来,毫无预兆。   温默差点撞上,他猛地踩了个急刹。   冲出来的那人也吓了一跳,他往后退了两步。   他抬头,狠狠瞪了温默一眼。   温默一怔。   面前这人的脸,瞬间和下午时他在电脑上见过的通缉令,重合在了一起。   “搞什么?”沈奕皱皱眉,嘟囔了句,“这人有病……”   “李方军。”温默认了出来。   “啊?”沈奕错愕转头,“你认识?”   温默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一声震天动地的怒吼:“李方军!!”   “站住!!!”   ……两声。   温默转头,很巧,看见徐凉云和谢未弦一前一后地从旁边的卖菜市场里手忙脚乱地冲了出来,两脸狰狞凶狠,像索命的无常。   温默:“……” 第118章   车前的李方军破口大骂一声, 顾不上管温默,转头拔腿就跑。   徐凉云一个猛子扑了过来,李方军灵活一躲。徐凉云扑了个空, 像个青蛙似的扑到了地上。   “你在干什么!?”谢未弦追在后面骂他。   谢未弦刚把徐凉云从地上薅起来, 李方军就已经跑到了道路的另一边去。他冲上非机动车道,抓住一个骑电动车的行人,把他推翻在地。   那行人尖叫一声,李方军抢过他的电动车,骑上去就跑了。   一骑绝尘。   “我操!”徐凉云破口大骂。   “凉云!”   场面已经很混乱, 偏偏又有个声音打西边的小市场里响了起来。   温默转头一看,看见一个扎着小辫子、穿着森系墨绿色短袖,大热的天手上却戴了双手套的漂亮青年站在门口。他手里拎着两个袋子, 一脸惊惶担忧地站在那儿。   谁啊。   温默眨巴两下眼。   “诶?”沈奕愣了下,“那不是陈学长吗?”   你认识?   温默刚要问他,徐凉云就踉踉跄跄站起来, 回头着急地对“陈学长”挥挥手:“回家!你先回家!”   说罢,两个人又要一齐追出去。温默回过神来, 赶忙放下车窗探出脑袋:“徐队!”   俩人猛一回头,才看见温默。   “上车!”温默说。   沈奕:“啊?”   徐凉云面色一喜。他冲上来开车门,又朝“陈学长”大喊了句:“陈述厌!你先回家!我抓完人就回去!别在外头乱晃荡!”   放下这话, 徐凉云和谢未弦就钻进车里。温默把副驾驶前头的车柜打开,从里面拿出警铃来, 搁到车顶上。   顿时, 警笛声刺耳地响起来。   沈奕愣愣的:“阿默?”   “晚点儿再回家。”   温默这么放下一句, 就原地猛地倒车, 狂打一阵方向盘,手里的车当即发出一阵发动机轰鸣的声响, 朝着骑着电动车的李方军冲了出去。   “那儿!”   穿过熙攘的人群,徐凉云看见了骑着个小电驴勇往直前着的李方军。他指着李方军大喊了声,拍了两下温默的肩膀,“快点!在那儿!”   温默一脚把油门踩到底。   李方军回头,一看见滋儿哇冲过来的这辆警车,当即面色扭曲。   谢未弦扑到两个前座之间,抓起温默手边的讲机,张嘴就吼起来:“李方军!给我站住!现在停车投降缴械不杀!”   沈奕:“……”   你还想杀吗!!   李方军的电动车头猛地一扭,拐了个弯。   “拐弯了!”徐凉云大叫。   温默一打方向盘,车子猛一个漂移,也拐了过去。   “李方军!!”   谢未弦更声嘶力竭地喊起来,“给我停下!你还想跑到哪儿去!!”   徐凉云抓过谢未弦的手腕,把讲机扯过去,也面目狰狞地破口大骂:“李方军!再不停车就罪加一等了!停车!!”   小电驴依然我行我素地狂奔。   沈奕在副驾驶上一缩,脸上挂着干笑,一句话不敢多说——他只是个偶然坐在了车里的一般市民。   这条路狭窄,路上违规停车的左右都排了两大排,行人也都我行我素地走在大路上。   温默不得不降速,左右避让,一会儿的空被甩出去十几米。   “交警队干什么吃的!”徐凉云又破口大骂,“干他亲爹的,明天我要跟局长告状!!”   这种事能不能别在讲机里喊!   路人都听到了啊!   “李方军!”徐凉云又捏着讲机喊,“你要犯妨碍公务罪了!到时候判刑要多十年了!你的律师会揍你的!停车!!”   温默:“……”   谢未弦也喊:“李方军!停车!!”   最后他俩一起歇斯底里:“李——方——军——!!”   温默:“…………”   好吵啊!!   你们打小就会说话的人都这么吵吗!   他受不了了,正巧,这条小路走到了尽头。又猛一个拐弯,温默一脚油门冲出去,终于赶上了李方军。   温默一拉手刹,油门换踩刹车,方向盘一转,车子漂亮的一个甩尾漂移,拦在了李方军前面。   李方军连忙刹车,却没刹住,连人带车子猛地撞上温默的车身,当即人仰马翻。   谢未弦和徐凉云打开车门就冲了出去。   李方军爬起来就跑。   “在车里别动!”   温默对沈奕放下这么一句,也松开安全带,跑了下去。   徐凉云冲上去,抓住李方军一条胳膊,直接把他压到地上——随后他老脸一扭曲。   谢未弦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了:“你有病吧用什么右手啊!”   说完他冲上来,抓住李方军另一只胳膊,膝盖往他后颈背和后脑上一抵,把他压在地上。   徐凉云立马松开手,转头抓着自己右手的手腕哀嚎起来:“我操!!”   温默:“?”   谢未弦懒得理他。他抓起李方军另一只手,把他压在地上,转头问温默:“手铐带没带?”   “车里有。”   温默赶紧回车里去,拿了一对手铐出来。谢未弦毫不客气地把还在他膝盖底下挣扎扑腾的李方军拷了起来。   李方军不挣扎了。   他呼哧乱喘几下,两眼瞪得血红,破口大骂起来:“我操你们爹!!”   温默松了口气。   谢未弦也松了口气。   他们相视一眼,都放松了些许。   总算是尘埃全落定了。   温默抬头,徐凉云抓着自己的右手,还在那儿疼得跳探戈。   “……他到底在干嘛。”温默问。   “啊?”谢未弦回头看了眼,“哦,没事,他之前是特警,后来因为个案子,右手手腕筋断了,基本不能拎重物,也不能用太大力气。但他习惯了,有时候还是用右手,力气一大就会疼成这样。”   “哦,这样。这么一说,今天中午吃饭好像也是左手拿筷子。”温默嘟囔。   “谁还没有点故事。”   谢未弦松开腿,把李方军从地上薅了起来,“你一会儿有事吗?”   “没事,准备回家。”温默说。   “那临时加个班,把这个送去看守所关上。”谢未弦说。   “你们看好他就行。”温默回头望望,“奕哥儿在我车上。”   “没事,我跟着你送一趟,他伤不着你那奕哥儿。”谢未弦说。   那就没问题了。   徐凉云疼了好半天才好点儿,他俩押着李方军,重新上了温默的车。   温默拿下滋儿哇的警笛,把车开到了看守所。   沈奕坐在副驾驶上,一声不吭,很乖地跟他跑了一趟。   李方军被送进了看守所。   办完手续,徐凉云坐到后排,长出了一口气。   谢未弦坐了进来,也长出一口气。   徐凉云左手撸了一把头发,叹道:“总算是没事了,所有人都到案了,之后收集证据做笔录就行了……”   “是啊。”谢未弦说,“送我们回去吧,我们的车都在小市场那边。”   “行。”   温默启动了车。   凉城的天色已经彻底黑下来了,月色之下,车子平稳地行驶在路上。   徐凉云举着自己跟手模似的苍白右手,五根细长的手指微微颤抖。他朝手腕上吹了好几口气,还疼得龇牙咧嘴。   温默在后视镜里看了他几眼。   沈奕也靠在驾驶座和车门的角里,看了他几眼。   徐凉云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来。打开一看,他倒吸一口凉气。   “坏了,”他轻轻嘟囔,“九十九条。”   “你都没看手机吗。”谢未弦说。   “忙着办手续。”   温默往旁边看了眼,就见沈奕目光灼灼地盯着后视镜里的徐凉云,看起来若有所思。   怎么了?   温默疑惑。   “又不是第一次去抓人,每次都这么担心。”徐凉云嘟囔着,“我打个电话回去好了。”   “能别秀吗。”谢未弦牙酸地啧了声。   徐凉云笑了两声。   “那个,”沈奕突然冷不丁出声,“那个……徐警官?”   徐凉云手一停:“嗯?”   “你是认识陈学长吗?”沈奕顿了顿,“陈述厌学长。”   车上的人齐齐一愣。   谢未弦率先反应过来,他嗤了一声,抬手挡了挡脸,揶揄着说:“何止是认识,那都认识得睡一张床了。”   徐凉云立马红了脸,他抬腿踹了一脚谢未弦,狠狠瞪了他一眼。   沈奕懂了,“哦”了一声,笑着说:“我也是凉艺的。”   徐凉云这才懂了:“一个学校的啊。”   沈奕点点头:“去年他回学校看老师,老教授非让他在学校里办个展,给在校生开开眼界,顺便办了个讲座,那时候我见过他。”   “是有过这事儿。”徐凉云记得,笑了声,“你叫什么?”   “沈奕。”沈奕说。   徐凉云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温默把他们送回到了小市场,徐凉云回头看了眼车门,见温默这辆车的后边被李方军骑自行车时撞了个凹陷,车漆也蹭掉了不少,就嘱咐温默记得报保险。   “好。”温默点头。   “好好干。”徐凉云拍拍他肩膀,“李方军今天这事儿的报告,我会帮你把功劳写上去。”   温默受宠若惊:“谢谢徐队。”   徐凉云挥挥手,转身走了。   温默这才终于能回家。   俩人走进单元门,沈奕单肩挎着鼓鼓囊囊的旅行包,还是脾气很好地笑着,一路走一路跟他闲聊:“今天真是刺激,温警官,跟你在一起还能无痛体验一把你追我逃,好刺激啊,哈哈哈——”   他真是没有烦恼,无忧无虑。   温默有点内疚,忍不住说:“耽误了这么长时间,你可以抱怨抱怨我的,这都八点了。”   “抱怨你干什么,这是为民除害啊!你太帅了温警官,我更爱你了。”沈奕说,“不要觉得对不起我呀,这是你的工作,不是吗?”   “……嗯。”   “是你的工作,你选的路,我就会支持你的。”   沈奕说着,一手揽过他,“你耽误的时间,那都不算时间。”   “……你真会说话。”温默笑出声,“好吧,我也爱你。”   沈奕红了下脸,张了张嘴,这次却难得的说不出话来了。他抽抽嘴角,别开了脸。   打开家门,两人进了家。沈奕把包放到进门旁边的桌子上,打开背包,把里面的吃的一件一件拿了出来。   他真是拿了一堆,且什么都有。有坚果有薯片有鸡爪,有茶有水有饮料。   沈奕哼着歌打开冰箱,把东西一点一点放进去,不大的冰箱没一会儿就被塞满。   温默走到茶几边上,从柜子里面拿出一袋子鱼食,给鱼缸里的小胖头鱼撒了点。   把冰箱里塞满,沈奕高高兴兴地跑过来,非拉着他参观冰箱。   “看!”他指着满满当当的冰箱,一脸自豪,“这是朕给你打下的江山!”   温默哭笑不得:“好好好。”   “反应太淡了!”沈奕不满意,拉着他说,“你不能这么说,你要特别感动,拉着我说‘谢谢奕哥儿’……”   温默无语又好笑:“太丢人了,我做不来。”   “不行——”沈奕靠在他身上,很不满地晃了他好几下,“怎么能做不来?我是不是你奕哥儿了?”   “是是是,你永远是。”温默说。   “这还差不多。”沈奕嘶了声,“不过现在你比我大啊,你都上班了。我记得你身份证上写的是你今年23……我天爷,你比我大两岁。这怎么算,我以后是不是该叫你默哥儿了。”   “不算,最开始就是你比我大四岁。”温默抱着他,低头望向他眼睛,“你还是我奕哥儿,你别管那些后来的虚头巴脑的。”   沈奕嘿嘿地笑,说行。   他们吃过饭,洗了澡,换了睡衣。沈奕很自觉,换上睡衣就先往他床上一躺,舒舒服服地伸展了一番后,就对着还在擦身体的温默狂拍几下旁边的枕头。   “快来!”他说。   温默哭笑不得地躺了过去。   沈奕揽过他的腰,把他抱在怀里。他低头,把脸埋在温默脖子上,用力地吸了一大口,又来了一遍史诗级过肺。   沈奕抬起脑袋,长呼了一口气出来。   “真香。”他说,“太香了。”   “洗发水的味道而已。”温默说。   “才不是,是阿默的味道。”沈奕哼哼笑着,亲了他几口,又把脑袋往他身上一拱,乱蹭一通。   “真想就这么一直抱着你。”沈奕说。   房间里开着冷气,薄薄的夏凉被底下,沈奕紧紧抱着他。两个人都刚洗过澡,身上香气混成一团。温默也抱着沈奕,他低头,看见沈奕毛茸茸的脑袋,还有他蓝白条纹的格子睡衣。   沈奕安安静静地抱着他,脑袋埋在他心口上。   夜晚安宁,屋子里冷气呼呼地吹着,脑袋靠着的枕头都软乎乎的。   温默躺在床上,只觉安宁得好不真实。这几天过得很充实,导致他渐渐觉得不久前那几轮游戏都是做梦,连四十多年前的那些撕心裂肺的事,都在思绪里离开了很远。   忽然,上衣被一撩。   一只手伸进衣服里面,宽厚温暖的手心摁在他瘦弱的后背上,在发凉的皮肤上往上一点点摸来。 ? !?   温默猛地回神,他难以置信一低头,回手一抓,抓到沈奕的手腕。   沈奕抬起头,表情委屈巴巴,眼睛湿漉漉的。   “可以吗?”他可怜兮兮的,“阿默,我好久没碰你了。”   温默腾地红了一整张脸。   他怔怔地望了会儿沈奕亮晶晶、可怜兮兮的眼睛,没有任何拒绝的心思。   再往下看,他看见沈奕紧抿起来的嘴巴,脸上顿时更红了。   他想起接过的那些吻,心神顿时也飘走了。温默抹了抹脸,很不自然地咳嗽了声,把他的手从后面拿了出来,放在自己的胸口上。   沈奕一怔。   温默脸红得要滴血。他眼睛忽闪几下,几乎不敢和他对视。   他别开脸,声音极轻,又磕磕巴巴:“轻……轻一点。” 第119章   刚刚还晴朗的夜空, 忽然乌云密布。   外头的树木被山雨欲来的风吹得不安地抖了会儿,又缓缓镇定下来。   风不吹了,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今晚的雨风不大, 雨也柔和, 树木便不再不安地摇,只是沉默地接受。   屋子里窸窸窣窣地响起声音。   “对,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看着我。”   “深呼吸,一开始是会有一点。看着我, 没关系的,深呼吸……”   温默喘了几口粗气。   他有些呼吸不上来,只听见雨变得滚烫, 滂沱,下得外头的树颤抖不停。   然而,雨仍是温和的。   雨掐着树干, 温和地要它看着雨的眼睛,引着它一点一点迈进风雨的尽头。   *   第二天一大早, 雨停了。   温默龇牙咧嘴地捂着自己的后腰,穿好衣服进了客厅,给自己倒了杯热水喝。   喝下半杯热水, 温默慢慢吞吞地趿拉着脚步,走到了冰箱前, 打开了冰箱。   他想做顿早饭吃, 糊点热粥摊一张饼。可打开冰箱一看, 不是薯片就是饮料, 没有半点儿食材。   ……真是大学生,平时就只吃这些。   温默叹了口气, 没什么办法,只好拿出一些面包和火腿肠,放到桌子上,又拿了两袋牛奶出来。   身后传来哈欠声。温默转头一看,沈奕张着嘴巴打着哈欠,伸着懒腰走了出来。   他一脸困倦,身上衣服一颗扣子都没扣,露出一片大好风光,一看就是起床时拿起来刚披上的。   温默拉了拉身上的睡衣。   “这么早啊,”沈奕走过来,“不多睡一会儿?”   “不睡了。”温默说。   “唔。”   沈奕走过来,从后面搂住他,脑袋又在他身上蹭了几下。   “干什么?”温默说,“还想咬我?”   温默这会儿脖颈上全是新鲜的牙印。   “不咬了。”沈奕嘿嘿笑两声。   温默笑了声,捏捏他环到自己胸前来的手,随后又一皱眉,愁眉苦脸地叹了一声。   “怎么啦,叹什么气?”   “没事。”温默说,“就是想起来,白无常最后还跟我说,还有个福利要给我,但是要等我安定下来再送给我……到底是什么?”   “这么一说,他是说过这话诶。”沈奕把下巴搁在他肩膀上,“没事,反正他说是福利,不会是坏事。”   “我知道,”温默笑笑,“只是……”   话刚起头,温默就一顿,忽然沉默。   “只是什么?”沈奕探探脑袋问他。   温默往外看了看。天已经亮了,外头一片晴朗。   他想起拔舌地狱的阴天,想起鹿依依。   “没什么。”他说,“只是这些天,我有时候会想起鹿依依。”   沈奕松开了他一些。   “她也不好过。”温默低声说,“我这些天,有时候,会觉得很不公平。只有我新生了,她还留在那个学校里。……我知道,其实她没有生命,也不会觉得不公平,她其实只是地府为了游戏捏出来的一个灵体。”   “但她的确陪过我一段时间。”温默说。   沈奕摸了摸他的脑袋。   “她是个挺好的小姑娘。”沈奕说,“会好的吧,应该。”   温默回头苦笑了笑。   他知道,此时说什么都没用,他们已经离开,也没法对地狱的游戏……   手机铃声突然响了起来。   思绪被打断,沈奕从他身上松开了手。   “你的手机吧?”沈奕说,“我不是这个铃声。等着,我拿给你。”   他转头回屋,跑进去把手机拿了出去,递给了温默。   温默接过手机,谢过了他,拿起一看,竟然标着物业。   他接起:“喂?”   “早上好,不好意思打扰了,”物业很礼貌地在电话另一头说,“是701的业主温先生吗?”   “是我。”温默说,“怎么了吗?”   “哦是这样,温先生,现在小区门口来了个女孩子,说找您……”   “女孩子?”温默歪歪脑袋。   物业还没来得及进一步说明,电话里,就传来略远一些的声音——   “我说了我是来找默哥儿的嘛!”很熟悉的声音在很不满地嚷嚷,“我坐了好久的车才来的,为什么不让我进去呀?”   温默两眼一瞪。   “对的,”物业说,“正门口这里来了个叫鹿依依的女孩子,说跟您认识,要进来找您。您认识吗?不认识的话,物业这边可以帮您驱赶。”   卧槽!   “认识!”温默忙说,“稍等,我现在就下去!”   ——天气晴朗。   大好的早晨,雨过天晴,露水还挂在一些树叶上。   温默匆匆忙忙换上衣服,和沈奕一起拿上钥匙下了楼。到了大门口,就见一个还穿着蓝白条纹校服的、扎着乱糟糟丸子头的女孩拉着个小行李箱,背着书包,鼓着脸,气势汹汹地站在那里等着。   沈奕惊了。   真是鹿依依!   鹿依依抬起脑袋。   看见温默真跑了出来,她脸上的阴郁立刻烟消云散。   “默哥儿!”   她一扔行李箱,抬脚欢天喜地的跑过来。和沈奕一样,她高高兴兴化身炮弹,咚地就撞到了他身上。   温默好悬又差点喷血。   他往后猛退两大步,伸手接住了她。   沈奕伸手揽住了他:“慢点慢点。”   温默也想慢点。   但鹿依依看起来不同意。   鹿依依在他怀里仰起头,两眼闪闪发光:“默哥儿,我等你好久了!”   “是吗……”温默腰又疼了,“那你有话好好说……”   鹿依依眼睛里的光更多了:“默哥儿你真能说话了!好厉害!”   温默:“……呃,对。”   鹿依依两眼一弯,嘿嘿地笑起来。   温默眼前晃了晃——鹿依依真是和沈奕有点儿像,温默有些恍惚。   “温先生。”物业讪讪插嘴。   温默转头。   此时此刻,门口聚集了两三个保安和物业。   物业带着笑容问他:“这个小姑娘,您的确认识对吗?”   “对,我认识。”温默忙说,“不劳你们费心了,我这就把她带回家。”   物业笑了笑:“认识就好,您不用觉得我们费心。保护业主的隐私安全是应该的,那您慢走。”   温默松了口气。   沈奕接着他的肩膀,在他身后笑笑:“那我们走吧。”   温默回头,看见沈奕同样灿烂的一张笑脸。   沉默片刻,他心上涌过一阵暖流。温默笑了笑,点头说好。   拉上鹿依依的行李箱,他带着鹿依依回了家。   走进小区,鹿依依拉着自己的书包带,两眼放光地四周打量,不断惊叹。   “好厉害啊默哥儿,你真的来过好日子了!”她说,“大白真没骗我。”   沈奕奇怪:“大白?”   “别人叫他七爷呀,”鹿依依蹦蹦跳跳了几下,“是管原来那个学校的,好像比校长还厉害。”   白无常。   沈奕瞬间懂了,也哈哈笑了笑:“原来是这样。那你是怎么过来的?大白送你来的吗?”   “对呀,大白说我不用留在光明高中念书了,说默哥儿在别的地方安家,叫我来跟默哥儿走。”鹿依依又高兴地蹦跶几下,“默哥儿,我以后跟你住啦!”   她边说边欢呼,一溜烟往前跑了出去。   温默吓了一跳,忙叫她:“跑过了!在这边!”   “哦!”   鹿依依一个应声,转头一个急刹车,又蹦蹦跳跳冲了回来,“我来辣!”   温默哭笑不得。   带着鹿依依回了家里,温默指了间客房给她住。   直到此时此刻,温默才终于知道这屋子怎么有两间卧室,又怎么其中一间还有个书桌——原来白无常一早就给他盘算好了,这间是鹿依依的。   鹿依依把行李箱放了进去,在房间里四处看了一圈,满面红光地兴奋着:“这房子太好了默哥儿!”   “喜欢就行。”温默说,“你大白哥还说了什么没有?”   “没什么啊,就叫我以后跟你好好过,叫我听你的话。”说到这儿,鹿依依很不服地哼唧了会儿,“我什么时候不听你的话了。”   “那确实是。”温默笑着。   沈奕从冰箱下面拿出几根棒棒冰,把一根紫色的葡萄味儿递给了鹿依依。   “好了,先吃口棒冰吧,这大热天的。”他说,“话说你不热吗?穿这么厚的校服。”   “还好啊!”鹿依依接过棒冰,刚掰成两半,把其中一半送进嘴里,她就突然“哦!”了一声。   鹿依依叼着棒冰,放下书包,拉开拉链,从里面拿出一个文件袋,“哥,大白让我把这个给你。”   温默接了过来。这一看就是地府给的,文件袋的模样和温默拿到的一模一样。   袋子里面是鹿依依的资料——身份证、户口本,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   温默把户口本拿出来一看,就见她户口本的户主是自己。   温默沉默了会儿,又翻了翻,翻出一张收养关系证明。   他思索片刻,回屋翻了一会儿柜子,拿出自己的户口本,一看,户口本没了。   一户就一个户口本,看来是白无常拿去更新了,把鹿依依给他塞进了家门里……   想着,温默又走出来。   鹿依依坐在沙发上,穿着校服,嘴里叼着冰棒,睁着大眼睛,对他眨巴眨巴。   看她这副模样,温默忽然心里无比轻松。   鹿依依也离开了。   他想,真好。   “鹿依依,”他转头说,“我今天休假,一会儿带你出去买衣服?”   “真的?”   “嗯。”   “好诶!”   鹿依依从沙发上蹦了起来,朝着温默跑过来,抱住了他。   温默拍拍她肩膀,又说:“我还得去给你找学校,等手续办完,你就得照常去上学,听到没有?”   “知道啦!”鹿依依眯着眼睛笑。   沈奕站在后面看着。   望着他俩,他眼睛弯了弯,跟着笑了起来。   他拿着文件袋,朝温默走了过去。   温默转头,就见沈奕朝着他狡黠地眨眨眼,从里面拿出一张纸条来,递给了温默。   温默接了过来,一看上面,是一串清秀的繁体字。   【新生快乐。白】   新生快乐。   温默转头看向外面。暖阳高照的天,树影婆娑。地府给了他彻头彻尾的新生,人间喧嚣,这里也有了他的地方。   他想起不久前,他还在拔舌地狱里。判官言在那里的剧情里做了沈奕的坟墓,没有了鹿依依,温默只能去沈奕的坟前发呆,看着远处粼粼的河面,看着他死去的地方。   那里寂寥无人,也是一个牢笼。   但那些都远去了,他不再是一头小恶鬼,他身上也没有了什么邪术。   温默把纸条塞进上衣的兜里,看向沈奕。   沈奕手拿着文件袋,正循着他的目光看向外面,又感受到他的视线,扭回过头来。   “怎么了?”他笑着问他。   温默抬手,拽拽他的衣服。   “我们离开村子了,”他突然说,“新生快乐。”   沈奕愣了愣,笑了起来:“新生快乐。”   他又呼噜一下鹿依依的脑袋,对她也说,“新生快乐。”   鹿依依并不明白意思,她仰着脑袋,迷茫地眨巴眨巴眼。   她恐怕永远也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又发生过什么。在她的眼里,或许地狱和现世没有区别。   但不知道也好,温默想。   鹿依依以后,会过上普通人的日子。   温默又看向沈奕,沈奕还是笑着看着他。   一如从前,一如在河边时,还安宁的那些日子。   温默又忍不住伸手捏捏他。   “要寿终正寝啊,”他说,“你这次要长命百岁。”   沈奕抓住他的手:“错啦,是我们要长命百岁。”   温默一愣,噗嗤一笑,点着头说:“好好,我错了,我们这次要长命百岁。”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