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怀了敌国质子的崽》作者:觅唐   简介:   研究牲宁诩一朝猝死,穿进小师妹爱看的一本狗血男男文学中,成为了同名同姓的大昭王朝新登基的草包美人皇帝。   书中他不仅草包,还暴虐荒淫,曾强迫战败敌国献上七皇子为质,羞辱手段层出不穷。   宁诩一睁眼,就看见自己站在鸳鸯榻前,榻上被绑缚的青年紧抿薄唇,汗湿鬓发,白玉般的面容上红晕阵阵,一双如墨黑眸蓦地抬起,嗓音沙哑道:   “狗皇帝,待来日我定杀了你!”   同样身体难受的宁诩思考片刻,索性起身扑上去:“那你现在就杀了朕吧!”   *   翌日起身,腰酸背痛肚子疼,宁诩沉思,为什么明明是他压人,最后却因手脚无力反被压了呢?   宁诩恶向胆边生,干脆朱笔一挥,封了昨夜侍寝的敌国质子段晏为侍君,送入后宫安置。   几日后,宁诩批奏折焦头烂额,宫人来报:“陛下,段侍君腿疼不已,请您去看一看呢!”   又几日后,宁诩与群臣忿然舌辩,宫人又报:“陛下,段侍君雪天畏寒,请您去看一看呢!”   再几日后,宁诩试图出宫打猎散心,宫人再报:“陛下,段侍君食物中毒,这次一定要请您去看一看呢!”   宁诩大怒,每去看一次他就腰疼一天,姓段的居心叵测孰不可忍,来人,打入冷宫!   多日后,宫人急报:“陛下,段侍君……”   宁诩:“不看!”   “段侍君他逃出宫啦!!!”   宁诩:“……?”   *   史记,燕国七皇子归国之日,群民欢呼,夹道相迎。三月后,段晏集结兵力,破开敌国城门,一统万里疆土。   而废皇帝宁诩潜逃离宫,下落不明。   新帝震怒,下旨不惜一切代价,举国捉拿。   全城上下皆贴满告示,在街上的官兵仔细搜查之时,宁诩正躲在不起眼的小破屋中,抱着一日比一日大的肚子,衣衫凌乱欲哭无泪:   “呜……要被杀头就算了,怎么没人告诉朕,这还是本生子文啊!”   *超绝敏感肌攻x微微钝感力受   *攻热爱雄竞,两眼一争就是沉浸式宫斗,战斗!战斗!生命不止,战斗不休!   *2024.8.28存档文案   内容标签: 生子 宫廷侯爵 穿书 朝堂 腹黑   主角视角:宁诩 段晏   其它:怀崽,后宫,绿茶攻   一句话简介:绿茶侍君在后宫夜夜争宠   立意:沟通是解决矛盾的根基 第1章   头痛。   心口也隐隐发疼。   这一阵接一阵的不适袭入身体,宁诩费力扑腾半天,紧紧蹙着眉,连呼吸都似沉进了水中,闷闷地堵在腹腔里。   早知道会猝死,他就不应该熬夜做实验数据。   身为研究牲牛马人,跟的导师还是最不近人情急功近利的那一类,宁诩为了赶论文数据,连着在实验室里熬了三个大通宵。   本以为还年轻,身体能扛住,没想到最后一个下半夜,突然感到针扎般的心脏刺痛。   宁诩抱着键盘就倒下阵亡了。   ……猝死在实验室里,也不知道第二天会不会上学校头条。   抚养他二十余年的养父母,听见这个消息,会是什么感受?   带着这样的念头,宁诩眼前彻底陷入了黑暗。   *   意识再次苏醒的时候,宁诩先是感到头炸裂般疼痛,与此相比对,胸口那点逐渐消弭的痛意都不足为道了。   不仅如此,他周身都像是被火包围着似的,灼热从指尖烧至四肢百骸,连血液都沸腾了起来,刺得脑中神经愈发紧绷。   他这一生做了什么恶事,要被扔到这地狱油锅里烹饪?   宁诩在痛意中挣扎片刻,最后终于彻底睁开了眼。   如同刚刚睡醒,面前的景象朦胧看不清,宁诩在原地踉跄了一下,就听见身后有人道:“陛下,那质子就在殿中,奴才这就扶您进去。”   侄子?什么侄子?   宁诩还没反应过来,就感到有人一左一右地搀住了他的手,紧接着,传来一声木门打开的吱呀响动,他被人扶着往前走了进去。   视野也终于散去朦胧,宁诩下意识抬眼扫了一圈四周。   只见这是一处宽敞明亮的宫殿,地面的方砖上雕琢着莲纹,殿内四角柱用金粉描摹龙凤共舞的景象,拳头大的夜明珠镶嵌于龙目凤眼当中,排列有致的长颈铜鹤首上燃着烛火,入目可见的各处都摆着宁诩认不出来的精美器物,重重薄纱垂落,殿内弥漫着异香。   真不错,宁诩心道,地狱原来长这个样,那他愿意住一辈子。   “陛下,”搀扶他进来的两个身着藏蓝长袍的人,又松开了手,恭敬道:“人就在里间榻上,万事都准备妥当了。”   “陛下若有什么吩咐,再唤人进来,奴才们先去外头候着。”   宁诩:“……嗯?”   见他没有另外的命令,其余人便安静退下,殿门合上,只留下一头雾水的宁诩在里面。   怎么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呢?   宁诩抬起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以期缓解一点那阵头疼。   或许是他的错觉,脑海里的不适似乎真的有所减缓,过了片刻,就只剩下几分隐痛了。   然而疼痛渐消,身上的灼热反而却越发明显强烈,宁诩站在烛火明亮的殿内,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忍不住伸手扯了扯领口。   也正是因为这个动作,他的视线往下,看见了自己穿着的衣袍。   浅青色长袍,边角绣着精细的龙纹,光是腰间那条镶嵌无数珍珠的系带,就已经价值不菲。   宁诩就算是普通学生,也能从那异样的贵气中瞧出不寻常来。   等等,他愣了一下,不对。   这里不是地狱!哪有地狱还连带专门给人换装的?   宁诩正站在殿中试图理清思绪,忽然听见重重垂纱遮掩的大殿深处,传来几句压抑的闷哼声。   还有人?   对了,刚刚那几个人说,他的侄子也在殿里面。   宁诩下意识往发出声音的方向走去。   撩开几重薄纱,他一直走到最里面,终于瞧见一处深红床榻,帐帘角上坠着金铃铛,倾斜了一半下来,遮掩住榻中情形。   宁诩不解,索性几步上前,抬手掀起了那帐帘。   “侄子……?”   一双如墨黑眸蓦地抬起,眸中蕴着浅浅的水雾,但那眼里浓烈至极的恨意和不甘,霎时间将宁诩震退半步!   下一刻,宁诩看清了这个青年此时的全貌。   他侧躺在榻上,手脚乃至全身都被牢牢绑缚住了,只能微弱地小幅度挣扎,挣得身上那仅有的一件雪白里衣凌乱不堪,露出染着薄汗的修长脖颈和一小片胸膛。   脸上更是狼狈,被汗浸湿的发丝贴在侧颊,却盖不住白玉面容上的阵阵红晕,唯有薄唇抿得发白,似是忍着无边愤怒。   宁诩吓了一大跳,问:“你……你是我侄子?”   他什么时候有个长这么好看的侄子?   “狗皇帝……”那青年突然开了口,嗓音已经沙哑至极,依旧一字一顿十分清晰,低声道:“待来日,我定杀了你!”   “你最好现在就弄死我,”   他仰起脖颈,死死与宁诩对视:“否则,等我归国之后,一定会想方设法捉拿你……将你那双狗眼睛挖出来,一刀一刀……割下你身上的肉……”   这番话太长了,他似是身体极其不舒服,说得十分费力。   宁诩忽然道:“侄子,你先别说话。”   青年:“……”   他终于没有气力把话说完,闭了闭眼,脱力般倒进榻上的软被中,呼吸急促。   宁诩身体也不舒服,但大脑仍然是清醒的。   多年养成的良好的学习思考习惯,让他从短暂的迷茫过后,立即开始理清现下发生的怪事。   宁诩转身看了看,瞥见不远处靠窗台子上的一面菱花铜镜,快步走了过去。   铜镜中的人身形显现。   宁诩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有几分诧异。   ——眉眼还是他自己熟悉的眉眼,但眼下熬夜导致的乌青不见了,额上因为小时候摔跤磕破的细小疤痕也消失了,面容肌肤莹润如雪玉,及腰乌发在身后简单系起,唇不点而红,偶一抬眸间,皆是浑然天成的骄矜贵气。   宁诩深呼吸一口,垂下睫,迅速在附近翻起东西来。   金玉银器一眼掠过,不一会儿,宁诩终于在一边陈设的摆件架上,找到几本书籍。   打开就是令人头疼的竖排版式,好在上面的字虽然笔画繁杂,宁诩莫名其妙地也能看懂。   急急翻了数页后,宁诩猛地合上书卷,一手扶住木架,心中惊涛骇浪。   他——穿书了。   穿成了大昭王朝新登基的草包皇帝宁诩。   之所以能飞快地知晓这个事实,还是因为,几天前,宁诩曾听过组内的小师妹兴致勃勃地和大家讨论她最近看完的一本狗血耽美网文。   因为和书中主角同名,宁诩也好奇跟着听了两句。   在小师妹口中,他身为皇帝,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昏君,暴虐荒淫,强迫战败敌国献上七皇子段晏为质,羞辱手段层出不穷。   包括但不限于在众人面前言语羞辱,命其在宴席上端茶倒水,动不动就甩鞭子拷打等等。   “真是个大人渣,”小师妹忿忿道:“侮辱了我们师兄的名字!难怪会亡国!”   宁诩当时有实验任务在身,只听了一会儿思绪就开始游离,加上对这类网文不太感兴趣,很快回去折腾工作了。   连书中的主角有几个,分别是谁都没留意。   宁诩:“……”   如果提前知道会发生猝死后穿书这样玄幻的事情,他一定找小师妹要来全文,逐字背诵。   他把书放回架子上,往外走了两步,脚步忽而一软,差点跌在羊绒毯上。   宁诩回过神来。   震惊太过,以致于他忽略了身体上的异样——起初那血液里的热意,已经攀上了皮肤表面,甚至连大脑都昏沉许多,莫名的冲动一阵接一阵上涌,喉中干渴无比。   这是怎么了?宁诩模模糊糊心想。   他又忆起刚刚在床榻上见过的青年——那个人并不是他的侄子,而是战败国送来的质子,段晏。   也是宁诩如今唯一记得的另一个人名。   段晏方才看起来也很难受……宁诩这样寻思着,拖着酸软的步伐往榻边走。   听见他靠近的动作,那榻上的青年又勉力抬起头来,黑眸里有几分意外——他刚刚以为宁诩出殿了。   宁诩在他警惕的目光中,在榻沿坐下,很轻地喘了一口气。   “你是段晏?”宁诩回身,试探性问:“你脸上怎么这么红?”   “……”青年倏然又挣扎起来,只是那麻绳束缚得太紧,让他在鸳鸯红绸被上将里衣蹭得更加凌乱不堪。   “滚!”他出声怒喝:“——离我远点!”   宁诩又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索性不再开口,直接伸出魔爪。   指尖落在段晏脸上时,青年显然受了极大的刺激,身体猛地朝后一仰,眼神几乎是要把宁诩撕吞殆尽。   宁诩却不管他的激烈抗拒,伸出另一只手把人按住了,摸了摸他发烫的脸,又将手放在心口处,感受了一下心跳。   “……发烧吗?”宁诩无声地喃喃道,心里有种很不详的预感。   他和段晏两个人,现在是——   就在这时,随着段晏挣扎的动作,柔软的被子底下忽然滚出来了几样东西,被宁诩的余光捕捉到。   而后,他松开按着青年的手,低头看了看。   一个碧绿色的小药罐,一条细长的乌鞭绳,一些形制很奇怪的环状的散落白玉……一个、一个通身雕琢着游龙浮饰,尾部还用红绳坠着一块圆玉的、棒槌?   宁诩的大脑空白一瞬。   棒槌,棒槌?这大棒槌用来干嘛的?   总不能是在榻上擀面用的吧!   宁诩惊得跳起身。   ……没跳起来,又因为手脚无力摔了回去。   而段晏也随着他的动作看去,刹那间,他本就红晕阵阵的面容,再添几分色泽,简直像是醉了酒。   “你……”段晏咬牙开口:“要是敢把这东西用在我身上,我今后一定让你求生不得求——”   他话还没说完,宁诩就踉踉跄跄跌下了床榻,又撑起身往殿门的方向狂奔而逃。   段晏:“…………”   宁诩的脑子比段晏还混乱,他终于明白过来,那些宫人搀扶自己进殿,是想让他做什么。   太狂野了。   饶是他上辈子本就不直,也受不了这样的刺激。   宁诩花了一点功夫回到殿门处,此时他身上的药力已经散发,连眼前所见都蒙上了一层雾气。   宁诩颤着长睫,使劲用手推了推殿门。   木门纹丝不动。   “来人……”他叫出声的时候,才发觉自己的声音比段晏还要沙哑低弱:“救命!救命啊!朕要出去!”   然而无论宁诩怎么叫,外边那群曾许诺“随时等候吩咐”的宫人,却如同死了一般,一片寂静。   宁诩推门推不开,喊人喊不来,最后力气尽失,滑坐在地面上。   谢谢,刚刚死了又活了,现在活了又要死了。   地府也赶KPI?   坐着积攒了一些体力后,最后求生欲还是战胜了摆烂欲,宁诩又爬起来,往床榻边走。   没事的没事的,宁诩的意识断断续续,偶尔浮现出碎片语句——不就是和一个古代美男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吗?   人,总是要敢于体验新事物的。   既然上辈子没有机会体验,这辈子总要勇敢尝试一下……   希望段晏也能想通,他们两个人若是再不进行一些组队学习活动,很有可能就要爆血而亡了。   带着这样的信念,宁诩回到了榻边,费力地对倒在床上的青年道:   “不好意思你忍一忍,咱们配合一下,我……朕尽量轻一点,不会伤到你的。”   段晏没想到他会第三次回来,又听见些云里雾里的话,但见宁诩往榻上爬的动作,立时脸色一沉,低喝道:   “别上来,否则我来日定……定杀了你!”   宁诩蹬了靴子,猛地朝前一扑,自暴自弃地闭眼道:“那你现在就杀了朕吧!” 第2章   宁诩在榻上慌张地摸来摸去。   他没什么经验,加上段晏全身都被绑缚住,一时之间,宁诩有点不知道从何处开始下手。   他想去扯对方的腰带,不料手指刚碰上青年衣料掩盖下滚烫的皮肤,段晏就浑身一震,汗湿的长睫掀开,黑眸里迸射出愤怒的目光。   察觉到段晏的抗拒,宁诩看看他的眼睛,又低头看看他的腰。   “不是我说,”宁诩开口:“你也忍得很难受,不是吗?”   段晏急促地呼吸着,听见他的话,别开了脸,不言不语,俊秀面容上都是隐忍之色。   “朕也很不舒服,我们先试试有没有不那么过分的方法……来缓解。”宁诩提议道:“但是你得正常一点,朕怕你张口就咬朕的脖子……”   “绳子,解开。”段晏忽然说。   宁诩:“啊?”   段晏又转过头来,黑眸中神色深深:“不是要行那苟且之事吗?你绑着我,我怎么做?”   宁诩一头雾水:“你、你想通了?”   闻言,段晏很轻地勾了下唇,竟是在面对这等情形时,还笑了一笑。   他眉眼本就生得好,这一笑更是将十分的颜色都发挥了出来,让宁诩愣了一下。   “是啊……”段晏被绑了这么久,喉中干渴沙哑,说话时只能强忍着呛咳,面容上的笑意却更浓:   “你不是说,你也中了那药吗?既然同病相怜,何不一起解决?”   宁诩忙不迭点头:“对对对。”   “你将我的绳子解开,我就任由你摆弄,如何?”段晏又问。   他的视线轻飘飘扫过榻上那散落的玉具,眸中也说不出是何种情绪,只一眼扫过便收敛目光,重新看向宁诩。   宁诩却还有点迟疑:“可是……”   “我同你一样,”段晏说:“中了药,浑身无力,且比你更早地被送入此殿中,如今药效发作,半点反抗能力都没有了,不必担忧我对你不利。”   宁诩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被打消了。   自己都快软成一滩水了,段晏还能有什么力气呢!   于是宁诩靠近过去,颤着手去解段晏身上的绳子。   那麻绳绑得极紧,且非常难解开,勒得段晏露出的皮肤上淤红道道,瞧上去可怜不已。   宁诩扯了两下没扯动,只能更挨近一点,低下头仔细观察绳结的模样。   他离得太近,突然感到后颈处传来温热的气息,不由得一抬头,就与垂着脸的段晏对视而上。   段晏正静静地看着他的动作,见宁诩抬头,似是有些意外,顿了一顿,才出声:“怎么了?”   “你——”宁诩蹙眉,没头没脑地又问了一遍:“真的愿意……吗?”   段晏扬起唇,说:“当然了。”   “久闻陛下国色天香之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青年缓缓道:“承欢于陛下这等美人身下,段某心甘情愿。”   宁诩觉得哪里不太对,但他现今已经非常难受,也无法思考那么多,索性不想了。   好不容易解开腿上的绳子,又解开手上的,再将束缚全身的几条麻绳扔了。   宁诩花这一番功夫耗费不少力气,热得额间出了细汗,手上酸软,跌坐在榻中央。   段晏终于挣脱绑缚,倚靠在榻上一角,垂着睫,慢慢地揉着手腕,面上神情晦暗不明。   宁诩此时头昏脑涨,没留意他的神色,断续问:“可以了吧,朕能、能上……上了吗?”   青年伸出手,将滚落在软被边的那碧绿小药罐拿了起来,攥在掌心。   “可以啊。”段晏一抬黑眸,笑着道。   宁诩缓慢挪动过去,手刚搭上对方肩膀,就感到脸上一痛,是段晏抬手捏住了他的下颌。   不知是否宁诩幻觉,他觉得段晏眸色冷冰冰的,目光像是审视一般,从他脸上滑过。   “陛下这模样,颇有几分可爱。”段晏语气平静:“今夜,我必定好、好、伺、候陛下。”   最后几个字说得很用力,与此同时,宁诩肩上传来一股大力,将他猛地推倒在了榻上。   在被段晏压住之前,宁诩懵懵然地想——   为什么同是中了药,这人还能有这么大的力气啊?   难道之前那副虚弱狼狈的样子,都是……都是装的吗?   他还在愣神间,亵裤就被段晏扒了。   宁诩:??!   两人在榻上扭着翻滚了片刻,最后还是段晏占得上风,但却和宁诩一样不得章法,胡乱摸索半天,弄得宁诩痛得直张嘴咬他。   疼痛显然无法缓解药性,好在段晏无师自通般学会了一点东西,又借着那些散落的玉制品,才终于将宁诩一同扯入混乱的漩涡中。   *   晨光微晞,透过寝殿的格子窗映照进来。   长颈铜鹤上的烛火已经燃尽了,大殿陷在一片昏暗当中,层层垂落的薄纱将最里面的情形遮掩,殿内安静异常。   在这样安静的时刻,宁诩颤了几下睫毛,睁开眼。   他放空地盯着上方的深红帐顶,盯了足足有一刻钟,才回过神来。   思绪回笼,身上的知觉也终于渐渐复苏,宁诩感觉自己像跑了三千米,不仅哪哪都酸痛,腰部以下,甚至几乎是动弹不得了。   昨晚……   宁诩艰难地转了下头,就看见旁边坐着个熟悉的青年,散漫地倚在另一侧,正垂着眼在玩着手里的什么东西。   似是察觉到他有了动静,段晏也看过来,挑下了眉,唇边漾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醒了?”   他赤着上半身,身上有几道明显的勒痕,那是昨夜被麻绳紧紧绑缚所致,但看段晏的神色,像是完全没感到痛似的。   白皙面容上因药力而染的红晕也已经褪去,段晏随手将墨发系起,就这样撑着床榻凑近过来的时候,宁诩能看见他如画般清俊的眉眼,带着一股漫不经心的神色。   “怎么这幅模样?”段晏靠近了点,低头与宁诩对视:“傻了?”   他伸出手,轻轻捏了捏宁诩的侧脸,看似虚心地问:“难道是我夜里伺候不当,让陛下圣体不适了么?”   宁诩:“…………”   段晏一说这话,宁诩脑海里缺失的记忆片段,立即如海啸一般席卷而来。   他昨晚——   被段晏狠狠压在榻上,无论如何都推不开人,先前藏在软被底下的那些房中用具,全部被段晏一样一样地用在了宁诩自己身上。   记忆已经成了粉末,宁诩唯独记得的,只有汗沿着青年下颌滑落的景象,以及自己破碎断续的求饶语句。   宁诩麻木地闭上了眼。   他现在反而希望睡一觉醒来,睁眼就是上一世医院的停尸间。   为什么明明是他压人,最后却因手脚无力反被压了呢?   试图压人已经是做了不少心理建设,反被压更让宁诩三观尽碎,连话也不想说了。   段晏却不放过他,手指从宁诩侧脸往下落去,最后用一个冰凉的东西抵在了宁诩喉间。   “把眼睛睁开。”他命令道。   宁诩听话地睁眼,瞅瞅他,想知道段晏要说什么。   与此同时,宁诩也看清了段晏抵在他颈上的东西——一根长长的金钗,尾端锋利,稍一用力就能轻易刺破人的喉管。   “昨夜尽心服侍一场,陛下怎么样也得给些好处吧。”   段晏已经敛了脸上的笑容,神色冷冰冰的,黑眸里现出熟悉的杀意:“你说我挟持你出了宫,到了燕国边界,再把你杀了如何?”   宁诩生无可恋道:“你最好现在就把朕杀了。”   段晏:“?”   “朕是不会出这个寝殿的,”宁诩复又闭上眼,哑着嗓子说:“你现在把朕杀了,还能有点时间逃出去。”   “……”段晏拧了下眉,盯着宁诩的模样,冷声问:“你不怕死?”   还是故作此态,来令他放松警惕?   宁诩坦然道:“怕个屁。”   死都死过一次了,现在恨不得快点再死第二次,说不定还能穿去本好点的书里,至少用不着被人压到腰酸背痛腿软的地步。   段晏一时语塞。   这一犹豫,就失了最佳的动手时机,下一刻,两人都听见殿门处传来响动,段晏直起身,手上的金钗就迅速无声无息地藏到了身后。   而宁诩下意识要伸手去扯被子,遮住自己的身体,但低头一看,意外发现身上已经好好地穿了件寝衣。   怔愣时,数个宫人捧着洗漱用具齐齐来到外间等候,为首的一个藏蓝太监袍的人上前两步,隔着道垂纱向宁诩行礼,并说:   “陛下,奴才们给您请早,是否要将浴桶搬进来,让人伺候您洗浴?”   “……”宁诩深呼吸一口,尽量冷静道:“东西放下,人都出去,朕自己来。”   “那昨夜伺候的段晏此人,陛下准备如何处置?”这太监又毫不顾忌地当场问。   闻言,宁诩转眸,与旁边坐着的青年对视了一霎。   段晏面上没什么表情,但宁诩一看见那张脸,就想起昨夜的混乱与不堪来,加上这人刚才还想拿钗子捅他,宁诩不禁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他不顾酸痛,猛地从榻上坐起来,恶狠狠下令:“来人!把这姓段的押去后宫!”   段晏:“……”   那太监应了下来,又问:“陛下,是否赐于位份?”   宁诩:“最低的位份是什么!”   太监想了想,说:“男子入后宫的先例并不多,据记载,最低位份的可称侍君。陛下其实也不必一定要赐……”   没等他说完,宁诩就毫不犹豫道:“好,就封为侍君!”   段晏显然有几分愕然,但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涌进来几个身高马大的宫人,将他从榻上“请”了下来,径直押着出了殿。   那为首的太监也终于走进来,对坐在榻沿上的宁诩问:“陛下,可要请御医为段侍君看一看?”   宁诩:“……?”   为什么要请御医给段晏看?   ——昨天晚上受伤的又不是他!!!   但这番话宁诩当着别人的面说不出口,只得默默往心里咽,轻吸几口气平复心里的怒火。   片刻后,他抬起眸,想起另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来。   “昨天晚上,是谁把殿门从外边锁住的?朕叫你们,为何迟迟无人应答?” 第3章   宁诩把自己泡在浴桶里。   殿内的宫人都已被遣退,此刻是难得的独处时光。   宁诩手里捏着澡豆,心不在焉地想着心事。   刚刚他得知了那个为首太监的名字,叫马三钱,宫人们都唤他马公公,是宫中的掌事大太监。   面对宁诩的质问,马公公不慌不忙,搬出一套说辞来:   “陛下,都是奴才们的错,昨夜您要宠幸那质子,我就把宫人们撵得远了些,以免扰了陛下的兴致。”   “这几日又为归来的军队接风洗尘,恐怕是那些小太监小宫女忙得累昏了头,才没听见陛下您的吩咐。”   “奴才这就去查明昨天都是哪些宫人守夜,重重责罚!”   他话说得滴水不漏,眼看着就要连坐一批无辜宫人,宁诩制止了他。   “罢了,”宁诩盯了他片刻,淡淡道:“朕可不想被人说是残暴无仁,昨夜之事就当个教训,以后再犯,必定重罚。”   听见他的话,马公公的脸色很有点微妙,像是没意料到宁诩会这样说似的。   但宁诩没给他继续问话的机会,摆摆手让人出去了。   殿门合上后,宁诩在原地顿了顿,紧接着直奔屏风后的浴桶。   在水里理了理思路后,他才拿了澡巾,慢吞吞地擦拭身体。   因为某种不可说的缘由,宁诩甚至无法坐在桶中,只能很狼狈地曲膝跪着,偶一低头,就能看见白皙手腕上隐隐的淤痕。   ……段晏那个混蛋,昨夜竟然扯了散落的腰带,把宁诩两只手都反绑在了后面。   虽然很快就被宁诩挣开了,但这点微不足道的痕迹,竟然一直到了早上都没有消。   其他地方更是惨不忍睹,宁诩忧伤地双手扶在浴桶边沿,觉得自己的身体和一块豆腐似的。   轻易就能被捏碎。   他又伸手摸摸自己的肚子。   不知道为什么,即使身为“大昭王朝”的皇帝,宁诩的腰身也和前世一样窄瘦,虽然没有半点多余的肉,但要论腹肌轮廓,也是一块也瞧不着的。   宁诩耿耿于怀地想,若是自己这副身体能强壮些,兴许昨晚就不会被段晏压制得无法动弹……   不像段晏,明明看起来身形清瘦,脱下衣袍后,那漂亮匀称的腰腹肌肉,令得宁诩大为羡慕。   当然,在段晏开始折磨他的时候,宁诩的这点羡慕之情,就被撞飞到十万八千里外去了。   在浴桶里磨蹭了好半天,等到水温都渐渐落下去,宁诩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进行下一个动作。   昨天夜里,那青年掐着他的腰……好几次都……   宁诩略显崩溃地用力抓住桶沿。   怎么可以做出那么过分的事啊!他杀了段晏的心都有了!   等着……等他搞清楚目前的身份和处境,一定要狠狠报复段晏昨晚的所作所为!   *   三天后,宁诩通过翻箱倒柜找东西、从小太监小宫女口中套话、和偶尔来御书房向他请安的大臣套话等方式,终于大致了解清楚了目前的处境。   他是大昭王朝的新帝,登基不过月余。   先皇驾崩后,宁诩的几个皇兄举兵内斗,试图争得皇位。   结果好巧不巧,互相都把对方给弄死了,等最后一个皇位的有力竞争者因伤势过重病逝后,宁诩渔翁得利,以顺位第一继承人的身份,登上了那个宝座。   至此,宁诩只剩下一个不满二十岁的皇弟,以及几位皇姐皇妹了。   而先皇之所以驾崩,正是因为几月前御驾亲征。   昭国军队大败敌对国燕国,先皇却在战争中被飞箭刺入心口,拖了一月有余,直至燕国彻底投降,仍是不治而逝。   敌国当前,先皇的死讯秘不外宣,等燕国按约定将七皇子段晏送来当质子后,大昭新帝登基的消息才远远传过去。   然而质子已入大昭京城,签订的契约也已经是板上钉钉,即便燕国心有不甘,也只得暂时忍耐。   被作为质子的燕国七皇子段晏,年二十二,少时便极负盛名,六艺无一不精,兼之容貌出色,在燕国境内颇得人心。   据说与昭国之战,段晏也自请参军,出了不少计策,让燕国硬生生以十万兵力抵御大昭王朝的三十万大军两月之久,虽最后仍是战败,其才智谋略却不容小觑。   也正因为如此,宁诩的父皇病逝前,指名要燕国献上七皇子为质,不仅是要羞辱敌国,更是考虑到段晏此人的威胁性。   然后段晏刚刚被回京的军队带进宫中,龙椅都还没坐热的“宁诩”就下了圣旨,马上要把人洗干净了送入寝殿,晚上就要临幸这位才貌双全的年轻质子。   该死的昏君!宁诩在心底对着自己破口大骂。   与段晏相比起来,“宁诩”这个角色的人设,就显得尤为敷衍起来。   年少时不如前头的几个皇子表现亮眼,长大后更是脑袋空空性情骄纵,登基不过一月,宁诩就在自己的御书房里翻出来十几道挑选年轻男子充盈后宫的旨意。   宁诩:“……”   啊啊啊啊,怎么不仅是个草包,还是个断袖中的变态啊!   就因为年少时曾被先皇呵斥不许对男子动手动脚,勒令洁身自好不能招惹任何男女,登基后不受约束就无法无天了吗?!   宁诩知道这段往事,还是因为掌管帝王寝食事的宋太监昨天给他递了本“秀册”。   上面记录了刚刚被送入后宫安置的七八个青年的姓名及基本情况,其中便有段晏。   同时,这位宋公公还温言劝诫他道:   “陛下,奴才知晓您从前在府中孤寂苦闷,但这世间风月一事,不一定要急着囫囵吞枣,否则容易伤身呐。”   “陛下还是以江山社稷为重,来年纳几位正经妃嫔,给宫中添个皇子公主的才好……”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进来奉茶的御前大太监马公公听见了。   宁诩尚且还没什么反应,马公公倒是立即喝止了同僚的话。   “陛下是天子,天子跟前,哪有我们这些奴才说话的份!”   “……”宁诩收回散漫的思绪。   马公公这个人,总让宁诩觉得不舒服。   特别是几天前那个夜晚,寝殿大门竟然被从外头锁上,以至于他这个“陛下”只能和段晏滚作一团,来缓解药效带来的不适,简直是倒反天罡!   马公公的那套说辞,宁诩是半个字也不信。   他不禁思考起另一个问题来,那天夜里,段晏也就罢了,但宁诩身上中的药,真是他“自己”服下去的吗?   如果不是,那又是什么人所为?目的为何?   宁诩心烦意乱地摆弄着案上的奏折,暂且将这个问题搁置在旁,但看见那些折子,头又疼起来。   他已经连续三天逃避早朝了。   虽然因为新帝原来也不是什么勤政的性子,这几天没有通知各官员来朝,倒也让众人心觉平常。   但他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吧!他不要亡国啊!   宁诩的高中历史学得一般,只记得教科书上的内容了,但好歹也知道,当昏君的后果是很严重的。   轻则被兄弟夺位砍死,重则亡国后再被吊在城楼上砍死。   真要躺平的话,那就离死期不远了。   宁诩已经从几日前刚刚穿书的浑浑噩噩中清醒过来,现在活得虽然不是很有滋味,但也并不十分想去死。   那就姑且努力一下……   宁诩硬着头皮开始看折子。   这个官员说他家里的美酒甚好,要奉几坛给陛下品尝;   那个官员说京城街上的马车轮子声吵到他儿子睡觉,建议陛下下旨让所有马车的轮子包上棉布;   还有官员说本部门的人手不足全是老头两眼昏花,请求陛下调几个聪明的年轻人过去办公……   宁诩:“。”   就这?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用得着呈给他来批?   也难怪御书房积了小山高的奏折没有批复,这样无聊的琐事,就算是交到宁诩手里,也是懒得回应的。   他又找了如今朝廷的官员表来看。   看了之后才发现大昭王朝的朝廷架构非常零散,虽有设立六部,但其中分线错综复杂,且分内工作全部直接向宁诩呈报。   宁诩有点怀疑自己的父皇不是箭伤恶化而死,是常年处理繁重的朝政,身体底子太差才因伤病逝的。   他取了白纸,在纸上记下自己的一些想法,思索着之后如何改良这效率低下的朝廷。   写了一会儿,殿门处响起几声叩门的动静,马公公的嗓音传进来:   “陛下,宣王进宫觐见,是否要寻处地方准备茶水点心?”   宁诩怔了一下。   宣王宁阆是他的小皇弟,今年才十八岁,未及弱冠,宁诩这几天还从来没见过他。   但既然是自家兄弟,没有不好好招待的道理,于是宁诩收好纸笔,起身道:“去晓风湖边吧。”   宫人们在湖边的小亭内备好软席、熏香、茶水等物,宁诩到的时候,瞧见亭中已经有个身影在等候了。   那人身量比宁诩稍矮一点,穿着件深红的长袍,衣上绣着暗金色的图样,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他回过头,乌黑的圆眼睛弯起,道:“皇兄。”   宁诩身边的马公公笑呵呵纠正他:“王爷,您该习惯改口叫陛下了。”   圆眼睛的少年轻一挑眉,走过来抱住宁诩的手,笑眯眯道:“皇兄不会怪罪我的——是吧?”   他用那双乌溜溜的眸子瞅着宁诩看,唇角勾着。   宁诩点点头,心道,好可爱的弟弟啊。   他上辈子没有弟弟,养父母家的哥哥也比他大了十来岁,还没体验过有年龄这么相近的兄弟的感觉。   两个人进了亭子,马公公又领着宫人退下。   宁诩亲自给自家可爱的弟弟倒了茶,伸手将茶盏推过去,见宁阆依旧笑吟吟地看着他,不禁问:“今日入宫所为何事?”   “没事就不能来见皇兄了吗?”宁阆坐得更近了些,一手在石桌沿上撑着托腮,一边看宁诩,说:“来看看你登基后适应得如何。”   “以前没什么机会见面,”他又道:“现在只剩我们两人还有几位皇姐,得多维系一下感情。”   宁诩心里的半块石头又落了地。   以前不常见面,说明两个人不算熟。既然不熟,那他也不怕被瞧出什么端倪来。   “挺好的,”宁诩回应他:“琐事虽多,但还应付得过来。”   “这样啊……”宁阆拖长了语调,慢吞吞地说了几个字,忽而又问:“其实我也有一事,想仔细问问皇兄。”   “嗯?”宁诩心不在焉地泡着茶,随口问。   下一刻,他就听见这位小皇弟悠悠道:“想知道,三天前的夜里,我给皇兄送的礼物如何?”   宁诩手上动作一顿,茶盖磕到了杯沿,发出一声脆响。   “那绝世罕见的西域奇药,滋味怎样?”   宁阆仍是托着下巴,眉眼弯弯的,乌眸里不再掩饰地流露出恶意满满的目光:   “皇兄那天夜里,被燕国的质子,伺候得还舒服吗?” 第4章   宁诩僵坐在原位,和满怀恶意的自家弟弟对视。   心中刚刚涌起的那点柔软的兄弟感情,眨眼间就因宁阆的这几句话破灭了。   “……你说什么药?”他直直盯着宁阆,开口问。   宁阆还是那副好整以暇的模样,甚至拿起宁诩方才给他倒的茶水喝了一口,才慢腾腾道:“那药可是皇弟我花了不少心思才弄来的,还没给别人试过,先让皇兄尝了个鲜。”   “和我说说,”他笑得唇角高高勾起:“滋味如何?是不是销魂入骨,令那质子连榻也下不来?”   宁诩:“…………”   确实是榻也下不来,只不过下不来的不是段晏,而是他自己。   宁诩的神色彻底冷了下来,对这个弟弟的几分兄弟间的天然好感也淡了,压低嗓音质问:   “那晚的殿门上锁,也是你命人做的?”   宁阆无辜地看着他,说:“我只是叮嘱马公公,皇兄您初试风月,或许把握不准力道,若是殿门没锁上,叫那质子逃了可不好。”   宁诩搁在石桌沿上的一只手攥成了拳,心中惊涛骇浪。   一时之间,竟不知是自己的皇弟胆敢给他下秘药离奇,还是新帝身边的大太监马公公竟听命于王爷更夸张。   他是皇帝,那能直接叫人把宁阆和马公公押进天牢等杀头吗?宁诩想。   正当宁诩心绪翻涌,不知该作何反应的时候,又看见面前的弟弟忽然靠近过来。   宁阆长着一张人畜无害的圆脸,虽然眉眼并不十分精致,但很容易让人心生亲近,宁诩一开始就是被他这副天真的模样欺骗了。   而现在,宁阆脸上仍是好奇不解的神色,凑过来一些,出声反问:“皇兄,你不高兴吗?”   宁诩勉强镇静下来。   上辈子活了这么多年,都是按部就班地学习、交友、生活,几乎没有好端端被人坑害到这种地步的时候。   以至于他面对着不怀好意的宁阆,有点发懵。   “朕高兴什么?”宁诩压下心底的情绪,冷冰冰道:“你未经允许,自作主张,难不成还要朕来感谢你做的好事?”   宁阆稍微退开了,可怜兮兮说:“皇兄,你别生气,我只是想让你舒舒服服的。那姓段的质子看上去便桀骜不驯,若是不用些法子驯服,岂不是会伤到皇兄?”   宁诩恨不得伸手去捂他的嘴,忍了又忍,最后只道:“行了,朕不想再提起此事。”   宁阆听话地不开口了,只倚在桌沿边,带着笑意望着宁诩看。   宁诩被他看得遍体生寒,茶也喝不下了,正要赶紧让人离开,忽然又听见宁阆说:   “其实我现在也后悔了。”   宁诩:“?”   “如皇兄这般的好容色,服了那药,怕是要闭月羞花艳冠群芳。这样的风景,唯独被那卑贱质子瞧去了,可真叫人懊恼无比。”宁阆说。   “……”宁诩终于忍无可忍,霍然起身骂道:“滚!”   *   让宫人们把人送出宫后,宁诩冷静下来,仔细想了想。   宁阆的举动,表面上看似是任性之举,实际上可能大有深意。   首先,先帝驾崩后,到现在还活着的名正言顺的皇子,也就他和宁阆二人。   宁诩捡漏登上皇位,这位仅比他小三岁的皇弟心中必定不满。   但宁诩为帝已经成了事实,宁阆再是嫉恨,也无法在明面上做出更多动作。   只能——试图让宁诩自取灭亡。   不管是故意下药,还是指使马公公将殿门锁上,皆是让宁诩“荒淫”之名传遍整个皇宫乃至京城的有力推手。   经此一夜,段晏受的屈辱必定令燕国牢记心中,而宁诩本来就不怎样的名声,也更臭了。   宁诩想通这些弯弯绕绕,惊得心脏怦怦跳。   至于宁阆为何在他面前口出狂言,或许正是想要试探他对荒淫纵欲的态度,如果今天宁诩表现得十分高兴,那估计后面,宁阆就会开始不停地给他送美人了。   可恨的弟弟!宁诩心中暗骂。   最初见到宁阆时的可爱印象,已经荡然无存。   而他却无法因这件“小事”对着宁阆发作,把人押去杀头。   毕竟,宁阆亲口所言,他是事事为了宁诩好,为他能顺利成就与燕国质子的欢好之事,所以才给他们添了点助兴药物。   坏就坏在,宁诩没把段晏压住,反而还头晕手软地被压了。   “往后若无要事,不必再让宣王进宫见朕。”   宁诩瞥了一旁伺候的马公公一眼,忿忿道:“朕新登基不久,还有许多朝务要处理,不是很有空与他闲叙兄弟情谊。”   眼看着马公公欲言又止,宁诩又打断他讲出口的话:“备轿,朕要去一趟后宫。”   等上了轿,宁诩又道:“马公公,你去歇着吧,叫宋公公过来伺候。”   宋公公本名宋小云,是负责帝王寝食的太监,地位不如马公公高,但要去后宫的话,召他来伺候倒也合情合理。   宋公公很快赶过来,躬身问:“陛下想去哪里?”   宁诩在轿子上想了想:“段晏现下住在哪处宫殿?”   宋公公的记性不错,立即便能回答出来:“回陛下的话,段侍君的住所是竹意堂。”   宁诩:“竹意堂在哪?”   “……”宋公公给他描述:“在皇宫的东北角,有些远,陛下要过去的话,得坐上小半个时辰的轿子。”   宁诩想起来了,是他自己把段晏发配去这么角落的小宫殿的。   昨天宋公公递来秀册的时候,因为曾侍过寝,段晏原本是被分到了一个地处中心的寝殿,结果被宁诩发现了,立即将他改去了最远最偏僻的角落,又出一口恶气。   今日这个时辰,也不知道段晏把那地方打扫干净了没有,晚上能不能歇下。   如果睡不了,那就太好了。   自从三天前被狠狠折腾一顿,宁诩这几天都睡不好觉,总觉得腰后酸痛,怎么躺都不舒坦。   作为报答,自然也不能让段晏过得太轻松!   轿子晃晃悠悠了许久,外头才响起宋公公的声音:“陛下,就快到竹意堂了。”   宁诩应了一声,坐直些许,正想撩开轿帘看一看,突然听见前面传来嘈杂的人声。   他眉心一蹙,问:“怎么回事?”   竹意堂外正围着十几个人,有太监有宫女,为首的是两个年纪不大的少年,一个穿着鹅黄色,一个穿着翠青色。   宁诩下轿的时候,正巧看见那鹅黄衣袍的少年双手抱胸,站在竹意堂的门前,大声叫道:   “有本事你就出来!我倒要看看,陛下唯一临幸过又赐了位份的男人,究竟长什么样!”   另一个翠青衣袍的少年跟在旁边,则在劝他说:“有位份又如何?不还是被陛下特意分到这偏僻宫殿处?恐怕是夜里伺候不当,已经被陛下嫌恶了。我们还是回去吧,没什么好看的。”   鹅黄少年道:“不行!我一定要亲眼见见他!”   宁诩:“……”   呃,好熟悉好套路好老土的后宫欺压剧情,但是之前看的宫斗剧都是站在卑微主角视角,他还没有过直接穿成皇帝身份,来旁观这剧情发展的机会。   按照正常发展,下一步,应该就是他这个皇帝挺身而出,怒斥这两个狂妄自大的少年,再和殿中隐忍坚强的主角相遇,对他说:   “以后,再发生这种事,就告诉朕,朕给你撑腰。”   想到这里,宁诩嗤笑一声,脚步一拐,转身就躲到了宫墙后面。   他倒要认真听听段晏是怎么挨骂的!   宋公公及一众宫人:“???”   两个少年领着仆从围在这宫殿的院落外骂了许久,累得只喘气,院中却半点声响也没传出来,像是里面的人都哑巴了似的。   连躲在一旁宁诩也情不自禁想,难道段晏出门遛弯去了?   那多浪费呀,白骂了都。   这时,他又听见翠青衣袍少年问:“段侍君是不是不在里面?”   另一个鹅黄衣袍少年回答:“不可能,我早就派人盯过,昨天他带着人搬了东西进去,就没再出来过。”   “不会是不敢出来和我们见面吧?”   “哼,一个战败国的质子,身份卑贱,又遭陛下嫌弃,自然是心生畏惧,要躲着人的。”   “那怎么办?还要找他吗?”   “他既然不出来,”鹅黄少年挽起袖子,气势汹汹道:“那我们就自己进去。”   “来人!”他一招手,喊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太监过来,手一指面前的院落木门,说:“给本公子把这扇门撞开!修理的钱我自会赔偿!”   宁诩蹙了下眉。   吵架归吵架,真要发展成动手,那就不是很好了。   五讲四美好青年宁诩认为,该吵吵该骂骂,有事最好都在嘴上解决,用不上那么粗鲁。   于是他从宫墙后绕出,往竹意堂门口走去。   那两个少年背对着他,没发现宁诩的靠近。   正当宁诩要出言阻止时,那竹意堂的木门被几个太监使劲推了两下,眼看着摇摇晃晃就要倒塌,门忽然从里面打开了。   一个年纪很小的宫女怯怯地收回开门的手,一句话也不敢说,退到了边上。   鹅黄少年抱着臂,哼笑一声:“终于敢露面了?早知道要……”   “陛下?”他身边的翠青衣袍少年突然出声道。   宁诩缓步上前,扫了一眼面前神情惊讶的两个人。   他们像是没料到宁诩会出现在皇宫中这个偏僻的角落似的,鹅黄少年咬了咬下唇,像是有点难为情。   但与此同时,这两个看上去还未及弱冠的少年,又忍不住抬头去看宁诩的脸。   先前还没有见过陛下的真容呢!   竟是、竟是如此的……   雪肤乌发,面容比三月桃花还秀丽,简直就像是……   没等他们的脑海里形成完整的词句,宁诩就已经走近到跟前了。   宫人们齐刷刷地行了礼,翠青衣袍的少年也跟着行礼,动作规范漂亮,看得出是认真学过的,脸上的表情也从起初的震惊,恢复了镇定。   反观鹅黄少年就要呆上许多,胡乱行了礼,竟然眼巴巴地盯着宁诩的脸看,忍不住开口唤:“陛下——”   宁诩停下脚步,看看他。   “你谁?”宁诩问。   鹅黄少年愣了一下,才说:“陛下,我父亲是兵部吕尚书,我叫吕疏月。”   翠青衣袍的少年又在旁边说:“陛下,我名夏潋,是夏御史家的。”   宁诩点点头。   很好,一个名字都没记住,不如这样,就叫小黄和小青吧。   他又不是真来演宫斗剧的,记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人名干什么?   不过两人自报身份,还是让宁诩明白了大致情况,敢情这两人的父亲在朝中品级较高,所以能有底气在段晏的殿门口叫嚣。   “你们待在这里到底想做什么?”宁诩又问。   小黄犹豫了一下,有些不知道如何回答,最后还是小青回的话:“陛下,我们只是想来见一见被封为侍君的段公子。”   宁诩不太了解:“有什么好见的?不过是一个侍君。”   之前的马公公不是说,侍君是后宫中赐给男子的最低位份么?这也要来围观一下?   那以后要是封了谁为贵君、君后的,殿门口岂不成了人来人往的旅游景点?   小黄小青欲言又止。   还是宋公公上前一步,低声给宁诩解释:“陛下,侍君位份虽不高,但公子们刚入宫不久,除了段侍君,您……您还没给任何一人赐过位份呢。”   宁诩:“???”   什么意思?   ——他费尽心机给段晏赐了个侍君名分,妄图狠狠羞辱这人一番,结果到头来,段晏竟成了现在后宫中地位最高的人?   这合理吗? 第5章   宁诩的心情很糟糕。   宋公公见他神色郁闷,忙对另外两个呆站在一旁的少年道:“二位公子,陛下今日是来寻段侍君的,您两位若是无甚急事,要不先……”   小黄明显不乐意,但被身边翠青衣袍的少年拉了一把,没能立即把拒绝的话说出口。   “多谢宋公公。”小青拽着人行了一礼,礼貌向宁诩道别:“陛下,我们两个先回去了。”   宁诩嗯了一声,看见那小黄被拉着离开,频频回头望他,和宁诩的目光对视了一瞬,又下意识开口喊:“陛下,我住在华阳堂,您有空一定要来看我!”   宁诩:“……”   “朕能将这些公子们都送回府吗?”他问宋公公。   宋公公眼中神色既惊又疑,低声回答:“陛下,公子们入宫,都是陛下您亲手颁的旨意,如今再将人遣送回去,或许对名声有损……”   “为什么?”宁诩茫然:“朕连他们人都不认识,谈何有损清白?”   宋公公又苦巴巴地说:“陛下,公子们也不一定愿意被送回府上的。”   这话宁诩就更不明白了。   大昭王朝内男女成婚还是传统,断袖之风虽在贵族中流行,却也是上不得台面的,不让这些公子们当断袖,岂不是件好事?为何会不情愿呢?   他打算之后仔细钻研一下这个课题。   等两个少年带着仆从走远后,宁诩收回目光,突然看见地上还跪着一圈人,摆摆手道:“都起来吧。”   “以后宫人们见了朕,简单行半礼便可,不必动辄下跪。”   宋公公有些错愕:“可是陛下,这不合规矩……”   宁诩瞥了他一眼,宋公公犹豫一番,还是不出声了。   院外闹了这么久,竹意堂中还是安安静静的,除了那个守在门边的小宫女,就再也没见到任何人影出现在门口。   见宁诩要进院,宋公公先伸手将那摇摇欲坠的院门推至两边,才说:“陛下,请。”   宁诩抬步进了院门,映入眼帘的便是一片茂密竹林。   竹意堂确如其名,一大片清幽的竹丛环绕着中心小殿,几道弯弯曲曲的白石小路铺入其中,偶有一阵凉风刮过,竹林中就响起簌簌枝叶声,阳光碎影在地面上轻轻跃动,如同避世隐居之处一般。   竟然是这么个好地方,宁诩心想,真是便宜段晏了!   他还以为这种最偏僻的殿落,都是破败不堪的呢。   察觉到身后的宋公公等人想要跟过来,宁诩又道:“你们就在此处等候吧。”   宋公公不明白:“陛下,奴才们是要近身伺候您的。”   “哪有那么多事情要伺候。”宁诩摇摇头,边走边说:“朕很快就回来了。”   宋公公:“……”   不是,陛下,您这是在后宫啊!   若是和段侍君两情相悦,白日里就要留宿,可不得让宫人们伺候热水洗浴、帮忙整理被褥等事情吗?   就、就这么一个人走进去了?   宋公公没来得及阻拦,宁诩转眼间就走了十几米远,他召了那竹意堂的小宫女来带路,很快就绕过大片竹林,看见一处不大的殿落坐落在深处。   目光在“竹意堂”的三字门匾上一掠而过,宁诩没瞧见人,又问:“你们段侍君呢?”   小宫女指了指小殿的一角。   宁诩于是走过去,被殿落建筑遮挡的视野渐渐开阔,下一刻,段晏的身影忽而出现在他眼前。   青年穿着一件月白色的家常衣袍,正坐在一个几米宽小池塘边的石凳子上,一手执着本书卷,另一手随意地往池塘里撒鱼食。   池中的几尾锦鲤簇拥在他脚边,尾巴拍打水面,溅起的水花将垂落的袍角打湿。   而段晏只垂着眼看书上字句,竹叶间漏下的细碎金光笼在他身上,身姿如竹,侧颜似画。   看着此景,宁诩停下了脚步,内心涌出一个念头:   为什么朕每天在御书房里辛辛苦苦地上班批折子,这厮竟能躲在清净竹林中悠悠闲闲地喂鱼?   是可忍孰不可忍!   朕要把他池子里的鱼全捞出来下锅炸了!   正当宁诩暗自谋划油炸锦鲤的步骤时,段晏像是终于注意到有人靠近,目光从书卷上收回,转而抬头看向来人。   “你来做什么?”他淡淡开了口。   宁诩奇道:“明知故问,朕来这里,不是找你还能干什么?”   “……”段晏将书合上,把脚边的鱼食都丢进池塘里,才站起身来,神情冷冷的:“我这里不欢迎你。”   “这话说的,”宁诩无语:“就像几天前是朕压在你身上不肯下来一样,你把朕弄得浑身酸痛,自己倒还委屈上了?”   段晏:“……”   不知道是不是宁诩的错觉,他看见面前的青年抿了下唇,似是有点想笑。   不过段晏还是维持住了那副冷淡的表情,语气缓和几分,抬眸问:“有何事要来找我?”   宁诩张口就道:“几天前,朕是被人下了药,殿门又上了锁无法出去,才迫不得已和你……那什么。”   段晏很轻地拧起眉心,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反而问:“你为什么要特意来告诉我这件事?”   宁诩不解:“又不是朕的错,朕来和你解释一句,有何问题?”   他才不要背一堆冤假错案在身上,嘴是长在自己脸上的,宁诩一个黑锅都不想接。   段晏沉默了片刻。   许久后,他慢慢开口:“既然如此,那这件事已经过去了,我不会再放在心上。”   “?”宁诩更疑惑了:“谁关心你放不放在心上了?”   段晏:“……?”   “那天晚上受伤的是朕!”宁诩咬牙切齿道:“段侍君!朕没有错,全都是你的错,朕找你,是要你来向朕道歉的!”   段晏无言以对。   在宁诩的怒目而视下,段晏无端端的,突然记起前几天夜里的一些零星印象来。   他回想起宁诩躺在榻上的模样,似乎也和今日一般愤怒,不同的是那双桃花眸里不仅有着怒意,还盛着盈盈泪水,闭上眼时,就将长睫也染得湿润不已。   段晏蓦地收回思绪,意识到自己走神了。   为掩饰那一瞬间的异样,青年偏开脸,轻咳了一声,说:“要不是你下旨把我绑到寝殿,也就不会有那样多的意外发生。”   “你如此折辱我,侮辱燕国,我还未同你算账。”段晏冷静下来,平平道:“我与你之间,不仅有国恨,还有私仇,想让我向你道歉——”   “不可能。”他说。   宁诩被气得双颊生红。   但无论如何,又无法同段晏解释,先前的事不是他做的,他明明一睁开眼就中了药在寝殿里了。   “陛下请回吧。”段晏又冷酷无情地下逐客令道。   宁诩深吸了一口气,忽然问:“在朕来之前,你有没有听见院外有别人的声音?”   段晏:“听见了,那又如何?”   事实上,他不仅能听见,还将所有人的对话都听得一清二楚。   段晏自幼习武,跟着燕国中避世的武学大师练过数年,耳力眼力都强于常人,再加上距离也不算很远,自然能听见。   那两个聒噪的少年在外头喋喋不休,段晏根本懒得理会,原以为这群人骂累了就会离开,没想到宁诩会来。   这时,段晏心中冒出了一个很奇怪的念头。   ……宁诩提起方才的事情来,是要为他惩处那两个不知礼节的疯子吗?   虽说这样的后宫闹剧,是该好好整治一番的,但如果是特意为了他,其实也无甚必要——   “哼,听见了就好。”   就在段晏思索之时,宁诩又开了口:   “你不要以为你有位份,身份就高人一等。等着吧,朕马上就把后宫中所有人的位份都晋两级,全都压在你头上,到时候他们就可以理直气壮来你院门前骂了!”   段晏思考的大脑凝滞了一下,抬起眼:“?”   “至于你,”宁诩使劲搜罗脑海里为数不多的宫斗剧剧情,扯起唇角,冷笑一声,威胁道:“你最好祈祷朕这几天能消气,不然朕就把你发配去洗衣房。”   段晏:“洗衣房?”   “浣衣局!”宁诩瞥了他一眼,认为这个惩罚非常之可怖:“你要在里面每天洗衣服,全皇宫的衣袍都给你一个人洗,从早洗到晚,累得腰都直不起来,手都泡烂!”   “你怕不怕?”宁诩恶狠狠地问他。   段晏点点头,说:“……很害怕。”   “怕就对了,”宁诩道:“你今日不愿意低头,朕大人不计你小人过,但往后若再有忤逆之举——”   他用手做了个搓洗衣板的动作,神色凶恶。   段晏:“…………”   *   几天后,宁诩下旨,将几个不愿意留在宫中的青年送回了府,想要给剩下的其余人晋升位份时,却被宋公公阻止了。   “陛下,无功不得封赏,公子们还未侍过寝,直接晋为良君,不合宫中规矩。”   宋公公变戏法似的从身后端出来一个扁长的木制托盘,上面一字摆开七张篆刻着名字的白玉海棠牌。   “陛下,”宋公公小心地说:“您再翻几张牌子,就能给公子们赏赐位份了。”   他的动作太快,宁诩猝不及防一眼扫见,就看那白玉牌上依次写着“夏潋”、“吕疏月”、“王知治”……   最中间的白玉牌则端端正正地刻着段晏的名字,底下还有俩小字“侍君”。   宁诩如同被烫到一般,猛地摆手:“拿开,拿开!”   宋公公:“陛下?”   “朕对去后宫里睡觉不感兴趣!”宁诩恼羞成怒道。   宋公公十分忧愁地退下了。   现在已经是晚上,到了御书房外边,宋公公碰见了御前大太监马公公。   马太监扫了一眼他手里捧着的白玉牌,问:“陛下没点人?”   宋公公摇摇头。   马太监拍了拍袖口,意味深长道:“陛下不喜欢,自然就懒得点了,看来宫中的新人还是太少,要劳烦宋公公多为陛下招揽些佳人才子啊!”   宋公公欲言又止:“可是,陛下似乎并非是这个缘由……”   “哎——”马太监抬手打断他的话,说:“我们做奴才的,没必要揣测陛下的心思,只做好我们能做的就行了。”   打发走了宋公公,马太监才抬步进了御书房伺候。   他看见宁诩正蹙着眉翻记载朝中官员品阶的册籍。   “陛下,”马公公迎上去,道:“都这么晚了,早些歇下吧,明日还有早朝呢。”   “就是因为明日要上朝,朕才得多做功课。”宁诩头也不抬地回答。   马太监给他添上茶水,闻言又说:“陛下才登基不久,对朝务不熟也在情理当中,各位大人们都知晓的,陛下不必这般苛刻对待自己。”   宁诩翻页的动作一顿,撩起长睫,轻飘飘瞥了他一眼。   这不就是那个和宣王宁阆里应外合,把他和段晏锁在殿里的太监吗?   “马公公真是对朕关怀备至啊。”   马太监忙陪着笑道:“伺候陛下是奴才的本分。”   宁诩合上册籍,挑了下眉,忽然说:“既然你如此忠心,那就替朕去一趟竹意堂,请段侍君过来侍寝吧。”   “要交代他好好洗浴一番,最好涂脂抹粉打扮打扮,朕不喜他那副冷淡模样,叫人多笑笑。”   “你能做到吗?”宁诩弯起眉眼,问。   马公公迟疑地说:“不是奴才不去,只是陛下,那段侍君性子烈……”   他还没说完,宁诩就打断了他,不容分说道:“快去吧,朕还等着呢。”   马太监犹犹豫豫地转身走了。   宁诩一边在御书房里不紧不慢地继续看册籍记人名,一边等着消息传来。   半个多时辰后,外头果然来了宫人,着急道:“陛下,不好了,段侍君将马公公……打、打啦!” 第6章   亥时,位于皇宫东北角的竹意堂灯火通明。   宁诩乘着轿子赶到的时候,就见那偏僻院落外又被围了一圈人。   除了宫人,还有不少住在附近的公子们,也不知是如何得知了消息,大晚上精神奕奕地过来围观,其中便有白天刚刚见过的小黄小青。   宁诩下了轿,抬手止住众人的行礼,慢步上前,明知故问地开口问:“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竹意堂的院门口挂着两个素色菱花竹灯笼,段晏就站在灯笼下,身体往后虚虚倚着石墙,雪色里衣外披了件淡莲色的外袍,神色平静,瞧不出什么情绪来。   而马太监站在离他几米远处,见到御驾前来,忙一把扑到宁诩跟前,一把鼻涕一把泪道:“陛下,您可要为奴才做主啊!”   宁诩挑了下眉,先是看看段晏,见青年没有别的反应,才问:“你受什么委屈了?”   围观众人兴奋地竖起耳朵。   马公公跪在地上,抹了抹眼泪,说:“奴才奉陛下您的旨意,来请段侍君前去明乐宫侍寝,谁料段侍君好端端地突然动手,打得奴才脸上都出了血!”   他抬起头,给宁诩指了指肿起的左脸。   才这么一会儿的功夫,这被揍的地方已经肿得老高,瞧上去惨不忍睹。   周围的人群中发出一阵震惊的轻呼声。   “奴才虽然身份卑贱,”马公公还在擦泪:   “但奉的是陛下您的命令,代表的是陛下您的颜面,段侍君在后宫中殴打他人,已是触犯了宫规了,何况还丝毫不顾忌陛下您……出手就往奴才脸上招呼,难不成是蔑视陛下么!”   这番话中的含义很严重,一时之间,旁边的宫人们都不敢出声了,只有不远处的小黄重重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宁诩想了想,问:“他为何突然要打你?朕先前也未见他有打人的嗜好。”   马公公脸上的表情一僵。   紧接着,他迟疑道:“奴才只是按陛下您的要求,请段侍君稍作梳洗,刚说了几句,脸上就挨了拳头,奴才真是不明白究竟犯了什么错……陛下啊,求您为奴才做主……”   宁诩被他哭得头疼,摆摆手让人扶了马太监起身,说:“去太医院请个人过来。”   有几位伶俐的宫人,去搬了椅子给马公公坐,但宁诩还站着,马太监哪里敢坐下,只能用手捂着伤处,做一副可怜姿态。   “陛下,段侍君为人猖狂,今日之事若是不加以惩处,来日怕是会更加嚣张!”   宁诩偏过脸,发现是小黄握紧拳头,大声朝他说的话。   一旁的小青倒是没有贸然出声,目光落在马公公身上,又与宁诩对视了一下,神情若有所思。   收回视线,宁诩往前走了几步,到了段晏面前才停下。   青年方才一直在安静地听着马太监诉苦,似乎连半分为自己争辩的兴趣也没有,这副模样,反而让宁诩产生了一点好奇。   “段侍君,”他干脆主动问:“你可有话要说?”   段晏稍稍撩起眼睫,乌眸中情绪浅淡:“你想让我说什么?”   马公公又叫唤起来:“陛下!你看他,连个‘臣’的自称也没有,甚至不愿恭敬尊称陛下一声!”   “……”宁诩没理会马太监,又问段晏:“你为什么要动手打他?”   青年抱臂倚着墙,语气随意道:“想打就打了,要什么理由?”   周围的人又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这燕国的质子,好大的口气,好狂妄的态度!   马公公更是差点被气得厥过去。   宁诩抿了下唇,说:“你无缘无故打人,触犯宫规,就不怕朕削了你的位份?”   段晏看了看他。   宁诩本以为这人会说些什么“那又如何”“求之不得”“我之幸也”这样的话语,没想到段晏沉默片刻,忽而道:   “陛下若是执意如此,我也只能接受。”   “常言道,一夜夫妻百日恩,没想到不过三日,陛下就已经厌倦了。”   “既然如此,有没有这位份,似乎都无甚区别,陛下想怎么处置,便怎么处置吧。”   青年嗓音淡淡地说。   宁诩:“???”   众人皆是一愣。   说完后,青年面容上显露出几分显而易见的不耐烦,黑眸瞥了宁诩一眼,竟是连招呼都不打,转身就往院子里走去了。   马公公立即哎哟哎哟地叫起来,涕泪交横道:“陛下,您看他,您看他!”   宁诩站在原地寻思半晌,转身看向竹意堂外围着的人群:“都各自回去,早些歇息吧。来人,将马公公好好送回寝处,脸上的伤也仔细治了。”   马太监捂着脸,呆住了。   小黄是个性子直的,当即忿忿出声问:“陛下,你不惩治段侍君吗?”   宁诩一挑眉,看向他,正色道:“朕自有主意。”   小黄震惊且不解,也呆呆地站住了。   宫人们散去后,宁诩正要进竹意堂,却又看见小青朝他走过来。   “怎么了?”宁诩问。   小青轻声开口:“陛下,请恕臣多言,但段侍君毕竟是燕国送来的人,陛下有任何决议,都要思虑周全,切勿在明面上留下……太多把柄。”   而后,他不等宁诩答应,就匆匆行礼后退下了。   宁诩沉思,觉得小青说得有几分道理,是个人才。   不过,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宁诩想不起来,索性先搁置一边,等有空再问问宋公公。   他抬步进了竹意堂,一直走到主殿内,才看见段晏站在屏风前,正将外袍解下来挂上去,又抬手把束发的绸带扯下。   “你什么意思?”宁诩追问他。   段晏垂着眼,神色漫不经心:“我给了那姓马的太监一点教训,难道不是陛下正希望的么?”   宁诩不明白了:“是吗?朕做得有这么明显?”   “……”段晏转过身,他比宁诩高半个头,距离近时,看人就显得居高临下起来,乌眸里映着宁诩的身影,语气冷冷的:   “他拿起梳妆台上的脂粉就往我脸上擦,不是你特意指使的?”   “唔,”宁诩坦白:“那朕也没想到他真的照着做啊。”   “马公公虽在御前伺候,却有异心,朕想寻个由头把他调去别的地方。”宁诩又解释道,忍不住扬起唇角,说:“没想到这样顺利,论起来,还是你的功劳。”   “作为报答,”他大方地说:“朕就不治你的罪了。”   段晏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像是没料到宁诩连这番话也对他讲。   讲的时候,还得意洋洋,眉眼都似是要飞扬起,衬得容色愈发光彩夺目。   段晏盯着面前的人,眸光深了一深。   宁诩又在殿里边转了两圈,发觉这个地方是真寒酸。   仅有基本的器具陈设,靠窗的装饰青瓷瓶里插着几支竹叶,木桌椅也是被用旧的,那张不大的床榻更是简陋无比,只有一个枕头和一张薄被。   “竹意堂的宫人呢?”宁诩又想起一事来,问:“我只见过一个小宫女,叫什么名字?别的没有了么?”   根据宁诩的了解,内务司一般会给有住人的宫殿配备十五至二十以上的宫人,负责洒扫、寝食、花草打理等等各项日常事务,段晏这儿,怎么却瞧不着几个人影呢?   “两个,一个宫女一个太监。”段晏平淡道:“没给他们取名字,那小太监爱睡觉,我也不知道他上哪去了。”   宁诩惊了:“那你搬至此处,怎么打扫整理?”   “我自己清理的,”段晏蹙眉:“有什么问题?”   宁诩:“……没问题,新时代的主人翁就是要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朕觉得很好。”   段晏:“?”   什么时代什么主人?   宁诩咳了一声,今日受了段晏的帮助,本着不想欠人情的念头,又情不自禁问:“那需要朕再拨派些宫人来竹意堂吗?”   段晏这一次没有立即回答。   宁诩没听见他的声音,有点困惑,正想转过身,后颈上忽然覆上了一只手,五指用力,轻轻捏住了他的皮肉。   段晏的嗓音在耳边响起来:“陛下问这话是何意?”   宁诩吓一大跳,想往旁边避开,却被牢牢捏住了脖颈,只得仰起脸去看他。   段晏的黑眸里雾沉沉的,如墨长发散落在身后,宁诩从他情绪冷淡的面容上,看出一丝丝杀气来。   “你收我入后宫,不就是想折辱我,折辱燕国吗?”   段晏的目光落在宁诩懵懵然的脸上,语气低低:“我过得越惨,你心中不应是更舒坦?”   “还是说……”青年忽而笑了一声,嘲弄道:“陛下深夜留在竹意堂迟迟不离开,是想念几日前的滋味了?想用些法子讨我开心,以便在榻上更加尽心尽力地伺候你?”   宁诩被他的脑回路惊呆了。   “一码归一码,”宁诩没忍住,要和他辩论:“你欺负朕一夜,朕把你丢到后宫,已经是扯平了。今日你帮了朕,朕也想看看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这很奇怪吗?”   很奇怪。段晏心道。   在这个世道上,以一换一,将心换心,公平交易本就是一桩笑话。   唯有弱者才痴信那等借口,而在强权的世界,从来能要多少便要多少,哪来公平可言?   与其相信宁诩的话,不如怀疑他是别有用心。   于是段晏松开宁诩的脖颈,向下滑到腰间,不由分说地掐住,道:   “陛下若是想回忆那晚的滋味,用不着铺垫这样多,段某谨遵圣旨便是。只是此处环境简陋,连药膏也无,怕是要叫陛下吃些苦头了。”   宁诩大怒。   真是发癫,别人问地你答天,这话和他的解释有半毛钱关系吗?   段晏正垂眸打量面前人的表情。   宁诩的眼睛是漂亮的桃花眸,瞳仁乌黑,眼尾细细地上翘,本是媚意十足的形状,其中神色却清澈剔透,半分迷离酒醉的姿态也没有。   段晏看着看着,见宁诩的眸中渐渐攒起怒气,目色灼灼似明火。   然后他就猝不及防地被一巴掌推开了。   段晏:“……”   宁诩狠狠地瞪他一眼,愤愤道:“滚开!不识好人心!”   接着转身就气冲冲地走出了殿门。   段晏怔在原地,好一会儿后,殿门口才出现个小宫女,怯怯地对他说:“公子……陛下已经回去了。”   青年沉默了许久,没有再开口,用铜盆净了脸后,径直去了榻上就寝。   回去了也好,段晏无意中想。   夜都这么深了,还留在殿中,岂不是让人见了更心烦意乱?快些走才好。   他闭上眼,不再去想了。   *   第二日,一纸圣令自御书房传出,御前大太监马公公办事不力,着降一级,调去纺织司。   原内务司宋小云宋公公品性纯良,顶替马公公的位置,成为了新的大太监。   此令一出,众议纷纷。   马公公宋公公一升一降倒还是小事,宫人们议论更多的,还是那燕国来的质子,究竟有什么本事,能令得宁诩不仅不惩治他,还把告御状的马公公给踩了一脚。   “是么?这样有趣?”   宣王府,宁阆坐在花园中的躺椅里,一边剥瓜子,一边挑眉看向来汇报的仆从:“是昨夜发生的事?”   仆从点头。   “看来这燕国七皇子,还颇有两分狐媚惑主的手段在。”   宁阆把手里的瓜子捏得咔咔响,语气轻蔑中夹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厌恶:“本王之前给皇兄用了那药,怕是给了这家伙一个可乘之机,如今彻底缠上皇兄了。”   “也不知是榻上功夫如何了得,才勾得皇兄鬼迷心窍,连御前的大太监也能换了。”   宁阆掌心一用力,突而感到皮肉刺痛,摊开手一看,竟是瓜子壳刺进了手心里。   他阴晴不定地盯着掌心里渗出的一点血珠看。   一旁的侍女眼尖地瞧见了,忙过来给他处理包扎,期间大气也不敢出。   宁阆深吸了一口气,按耐下心间涌起的那股暴躁,说:“看来那马三钱是用不上了,弃了吧,管他是死是活呢。”   跪着的仆从犹豫着问:“那这样的话,我们安插在宫中的眼线不就……”   “蠢货!”宁阆骂了一声,道:“旧的废了,就不会去找新的吗!”   仆从呐呐不敢言。   “我看这姓段的倒是不错,”宁阆嗓音沉沉地说:“这么多年,只有他一人近了皇兄的身,皇兄若是宠爱他,未尝不是个更好的棋子,比那马太监有用多了。”   仆从低声道:“王爷,段侍君人在后宫中,很难见上面。”   宁阆沉吟片刻,忽然一笑:“也不一定就要去后宫里见到他。”   “几日后,燕国来送上贡之物,你去安排一番,本王要见那领队之人。”   *   临近午时,宁诩终于结束早朝,下朝时双目无神,险些一脚踩到龙袍角摔个跟头。   还好宋公公机灵,用手搀住了他。   “哎哟陛下,”宋公公道:“您这脸色白的,是昨夜没有休息好?”   别的宫人不清楚,但昨天还掌管帝王寝食的宋公公明白,宁诩昨天晚上,根本没有歇在竹意堂,也没把段侍君带回明乐宫,是独自睡下的。   这一个人睡,怎地还能精力不济呢?宋公公纳闷。   难不成是……欲.火难平,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背了一晚上官员名册的宁诩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只感觉胸闷气短,马上就要晕过去了。   “饭……”宁诩奄奄一息地下令:“快把朕的早饭端上来……”   这天杀的古代天杀的早朝,是谁规定一定要上完朝才能用早膳的?天底下竟有不吃饭先上班的道理?   他被扶到偏殿里坐下,宋公公忙招呼宫人端上早膳,看着宁诩眼下的乌青和苍白唇色,有些心疼道:   “陛下,您扛不住饿也和奴才说一声,奴才以后早朝前先给您备点粥汤,喝了就不饿了。”   宁诩有气无力地点点头,才吃了两口早膳,外面又来宫人道:“陛下,御书房外候着五六位大人,要和陛下您商议要事呢。”   宁诩:“……”   宁诩:“要不就说朕死了吧。”   “陛下!”宋公公大惊失色,甚至差点伸手去捂他的嘴:“您说什么呢!陛下福泽深厚,是要活千岁万岁的,怎么好端端地还咒自己?”   宁诩麻木地往嘴里塞食物。   当皇帝的工作量,一点也不比当研究牲少,既然做个实验都能猝死,那他批着奏折突然死了,又有什么可奇怪的?   不过也好,宁诩乐观地想,好歹是青史留名了。   宋公公见他实在精力不济,于是在旁边给他布菜,又劝慰说:“今日各位大人,应是来和陛下您商议燕国朝贡一事的,不会占用太多时间。”   这件事,刚刚上朝时,宁诩已经知道了。   一个多月前,燕国战败,与大昭签订了协议,其中不仅约定要将七皇子段晏送入大昭京城为质,还有无数要上贡的物品清单。   一个月后,燕国才将这些贡品整理完毕,又千里迢迢地遣人马送来,过两天就要到京城了。   虽两国之间不久前还在战场上你死我活,但如今已歇战,为了休养生息,昭国也无法将燕国这样一个庞然大物彻底吞并,于是只能在表面上做些友好相待的功夫。   燕国此次派人携礼前来,不仅打的是朝贡的名义,也算是来大昭做客。   至少明面上,宁诩作为东道主,不能做得太失礼。   朝会上已经禀过许多接待相关的事宜,但这样的大事,哪有一两个时辰就能讲完的,因此下朝后,官员们又堵在了御书房门口,眼巴巴等宁诩用完早膳。   ——没办法,朝中无论大小事,都要陛下亲笔批过呀!   因为压力过大,宁诩一顿饭吃得如鲠在喉。   最后他忍不住放下筷子,深呼吸一口气,出声道:“宋公公,你去请小青来御书房,就说朕有事找他。”   宋太监一头雾水:“小青?”   宁诩向他描述:“就宫中那个爱穿浅青色衣袍的人,好像姓……夏?”   宋公公明白了:“回陛下的话,是夏御史家的夏潋公子。”   宁诩点头,严肃叮嘱道:“快快把人请来。”   *   竹意堂。   段晏站在殿前,淡淡看着院子里的宫人将一箱箱东西搬进内殿。   因为他昨夜的出格之举,更因为他没有受到宁诩的任何责罚,内务司今天一早,就带了几个新的伶俐宫人来给竹意堂,并搬了不少好东西过来。   段晏的目光落在那些打开的木箱上,眸中现出几分讥嘲神色。   从前在燕国皇宫中,也曾见过后妃们争宠的丑态、宫人们趋炎附势的心思,没想到今时今日,还能亲身体验一番。   真是可笑。   内务司目前的总管是位名唤敛秋的宫女,人称秋姑姑,为人稳重,据说是刚刚才被宁诩安排过去的。   她领着竹意堂的新宫人来给段晏见过,行了礼,又道:“公子,这些都是内务司按份例送来的物件,您若有用坏了的,再遣人来内务司登记就行。”   “服饰是纺织司统一制成,由纺织司遣人送来。”   她的话音刚落,院外就传来一阵喧哗声,是纺织司的人抬着两个木箱子过来了。   为首的太监,竟然是今日才被降职的马公公,半边脸甚至还肿着。   段晏:“……”   一朝被除去御前大太监的身份,如今仇人相见,马太监分外眼红。   他指使着宫人把箱子丢下,给段晏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捏着嗓子说:“奴才马三钱,见过段侍君。没想到仅过一夜,侍君就如此风光了,真是今非昔比啊!”   段晏连半句话也懒得搭理他,转身就往殿内走。   马太监见他根本不理会自己,怒意更甚,故意提高了嗓音:“奴才听闻燕国的使者两日后便要到京城了,侍君这般得宠,何不去求一求陛下,让他准许您与家乡之人见一见呢?”   身为质子,燕国战败绝对是段晏最耻辱的一桩心事。   但青年仅是稍顿了一顿脚步,就继续朝前走去,嗓音冷冷:“我的事,与你有何干系。”   马太监看他竟然没什么反应,愣了一下,随即又道:“哎哟,您看奴才这话说的,就算您过去,陛下也不一定有空见您,确实是奴才多嘴了。”   段晏:“?”   他这次停下了脚步,微往后偏了偏脸。   马公公得意洋洋摇头晃脑地说:“奴才听闻,今日早朝后,陛下就命人请了那秋水苑的夏公子去御书房伴驾,如今都过了三四个时辰了,天都要黑了,夏公子还没从御书房中出来呢!”   “您说这御书房伴驾的恩宠,可是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呀,夏公子真是好福气,等一入夜,便可直接在陛下的寝宫侍寝了!”   马太监添油加醋地大讲一通,把心中愤懑宣泄了个痛快,瞧见段晏站在原地许久,似是怔住了,更是爽快得不行。   下一刻,他就看见段晏彻底转过身来。   青年黑眸乌沉沉的,脸上明明没什么表情,却莫名让马公公察觉到了两分杀意,心中一悚。   “——是么?”他蹙眉道。 第7章   御书房内,宋公公令宫人将晚膳后的碗碟收走,又亲自给宁诩二人沏了茶。   帝王御用的茶叶上好,但宁诩端起来嗅了嗅,不是很感兴趣,揉了揉酸痛的肩膀,问:“有没有鲜牛奶?”   宋公公怔了一下,以为他不想喝茶,忙道:“回陛下的话,膳房里有牛奶、羊奶、马奶,您想喝哪一样?奴才这就命人送来。”   宁诩懒洋洋斜倚在矮榻上,托腮看他,随口说:“就要牛奶,最好有冰过的那种。”   宋公公虽不解,也赶快命了人去取。   等一盅冰镇过的鲜牛奶被送来,宋公公就眼睁睁看着宁诩拎起那民间茶楼里百两银子一壶的清茶——然后全部倒进了牛奶里面。   “此乃奶茶。”宁诩郑重介绍道。   宋公公:“……?”   宁诩搅拌两下,迫不及待倒了一杯,试图解自己近来愈演愈烈的奶茶瘾。   然而这自制奶茶入喉,却味道淡淡的,既缺了香味又失了甜味,让他颇感遗憾。   “让御膳司有空钻研一下,”宁诩也给宋公公倒了一杯,说:“朕想喝一种甜甜的,有牛奶味又有茶味的饮品,看看他们能否研发出来。”   “……”宋公公不敢去接茶盏:“陛下,奴才怎敢与您同喝一壶茶?”   宁诩摆摆手,示意他别讲这些虚的,又抬眸看向书案旁的另一人:“小青,你也来尝尝?”   被唤作小青的夏潋正站在书案边,帮宁诩整理文书。   今天下午两人已经合作整理完了一大批积压的奏折,解决了燕国入京的许多事宜,现在要处理的则是各方呈上来给新帝看的文书资料。   宁诩给了他方向,将文书按内容分门别类归放,虽说御书房也有宫人会简单进行整理,但宫人并不懂朝务,常常放错地方。   而宁诩发现夏潋很聪明。   不仅能够迅速理解他的要求,且饱读诗书,心思机敏,善于在一堆废话中快速找出重点,替宁诩省了不少力。   再加上夏潋性情温柔,从不多话,简直就是上班时最理想的搭档。   思绪闲暇之余,宁诩甚至忍不住想,要是上一辈子自己能有这么个靠谱的组员,或许就用不着独自肝数据猝死了。   听见宁诩的招呼,夏潋放下手里的文书,抬起脸来,神色疑惑:“陛下?”   “来喝奶茶,”宁诩热情地说:“朕请你喝奶茶!今天辛苦了!”   夏潋走过来,看了看茶盏,温柔地笑了一下:“不辛苦,能为陛下分忧,是臣的荣幸。”   “与其待在后宫中无所事事,倒不如来帮忙减轻陛下的劳累。”   夏潋在旁边的凳子上坐下,小心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又道:“陛下以后若是还有用得上臣的地方,请尽管吩咐。”   宁诩很高兴:“好!你真是朕的好工友。”   夏潋没听懂,但不妨碍他弯起眉眼,明白这是句夸奖的话。   而后,宁诩又强迫宋公公也品尝了新品奶茶。   “你们觉得如何?还有什么地方可以改进的?”他问两人。   夏潋和苦着脸的宋公公又各自分享了一下自己的想法。   不知不觉中,半个时辰便过去了,宁诩瞄了眼角落的滴漏,发现夜已经深了,于是便起身道:“小青,很晚了,你先回去吧。”   夏潋还在小口小口地喝奶茶,闻言愣了一下,像是没料到宁诩会这样说。   宋公公脸上的表情更加错综复杂,他先是看了看没有任何异样表情的宁诩,又看了看明显有点为难的夏潋。   “陛……陛下,”宋公公试探性开口:“就这样送夏公子回去了吗?要不……”   “啊?”宁诩已经困了,泪花都涌了出来:“要不这个奶茶小青你也拿回去吧,我看你挺爱喝的。”   宋公公:“……”   夏潋已经从矮榻上下来,稍理了理袍角,面上恢复了寻常神情:“好,多谢陛下赏赐。”   宋公公只得叫人进殿,将那盅装进食盒中。   不料年纪尚轻的小太监笨手笨脚,不小心将里面的牛奶晃了一点出来,正好洒在旁边的夏潋衣袍上。   眼见小太监惊慌失措,夏潋摇摇头,轻声说无事。   食盒自有宫人送去夏潋的寝宫秋水苑,宁诩揉了揉眼睛,正要一起出御书房,忽然听见外面有宫人来报:   “陛下,段侍君请见。”   宁诩以为自己听错了:“谁?”   宋公公轻声给他重复了一遍:“陛下,是竹意堂的段侍君。”   都快到子时了,这时候来找他干什么?   宁诩百思不得其解。   但面对段晏此人,宁诩是有几分复杂的情绪在的——两人曾在阴差阳错之下有过最亲密的身体接触,就算是宁诩最近几天刻意不去回想那个夜晚发生的事情,也不代表他已经全部忘光了。   与此相反,虽然身上的不适已经消失,但心里的异样感,却随着与段晏一次又一次的见面,变得越发鲜明。   嗯……可能这就叫尴尬吧,宁诩默默想。   再加上昨晚才在竹意堂吃瘪,被段晏嘴上占了便宜,这时候就更不想看见那张脸了。   宁诩不是很高兴地走出御书房,一眼看见外面站着的青年。   段晏穿着身竹月色衣袍,似乎是纺织司新制的,宁诩之前并未见他穿过。   都已经这个时辰了,青年白玉般的面容上却丝毫不见疲色,墨黑眼眸略一抬起,先是盯着宁诩看了一会儿,又转而望向后面跟出来的夏潋。   不知是留意到什么,段晏的视线在夏潋身上停留了好半天,才挪开,眉头微微蹙起。   “你来找朕做什么?”宁诩克制着困意,问他。   段晏淡淡道:“我有事要找你。”   宋公公对他这番无礼的态度习以为常,但还是出言劝道:“段侍君,夜已深了,陛下和夏公子都要歇下了,有什么事,明日再来吧。”   宁诩迫不及待地跟着点点头,困得简直是要原地入睡。   段晏沉默片刻,重复道:“……陛下和夏公子?”   宁诩生气了,为他挡着自己睡觉的路:“怎么了!有什么问题!朕和小青都要睡了,你难道大晚上不用睡的吗!”   段晏黑眸定定,嗓音沉得可怕:“原来陛下正要和他人共度良宵,此时是嫌被打搅到了?”   宁诩睡觉不成反被污蔑,气得清醒了不少,睁大眼:“什么良宵?朕要和谁度良宵?”   段晏很轻地笑了一声,目光掠过夏潋衣袍上那点不显眼的乳白色水渍,心中没来由地冒出一股火,语气也带上几分讥嘲:   “本以为陛下整日在御书房内紧闭门扉,是勤于政务,原来却是白日宣淫,在此等清净重地行那苟且之事,直至入夜仍嫌不足。”   “陛下身边既有无数佳人供你玩乐,当初又何必要强行逼迫不情不愿之人?”   青年乌黑的眸子里像是燃着两簇火:“竟还敢用‘中药不得已而为’的蹩脚借口,满嘴谎话再三诓骗,这般羞辱我,陛下心中可是得意至极?!”   宁诩懵住了。   他……他在骂什么?怎么好像在骂朕?   朕做错了什么吗?   此时御书房边上只有寥寥几个值守的宫人在远处,听见这番言语的,只有宋公公和夏潋。   于是宁诩看向宋公公,发现宋公公瞠目结舌,已经全然是一副被吓呆了的模样。   再转向另一边,就看见夏潋清秀的面容通红一片,身体甚至微微发着抖,一副想要辩解,但又不知从何说起的样子。   这都是怎么了?宁诩更疑惑了。   无人可以求助,他只好对上段晏的视线,问:“你为什么大晚上的突然骂朕!来御书房就是要说这个?”   段晏在袖中握紧双拳,稳住自己的声音,冷冷道:   “本想来请求陛下,允段某与故土之人相见,但今夜方才得知,陛下不过拿我当一个肆意羞辱的玩物,这请求的话说又有何用?”   宁诩一头雾水:“不是,朕到底干什么了?”   段晏别开眼,语气愈发寒凉:“你还要我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宁诩愤怒道:“朕在御书房里批了一天的折子看了一天的文书,小青在旁边帮了朕一天!”   “白日宣淫什么白日宣淫!”他终于后知后觉地理解了段晏的话,大声回应:“朕上了一整天的班,你竟然敢污蔑朕在玩乐!”   上班本来就烦,怎么还有人以为他在摸鱼!   宁诩气得困意都飞了,势必要和段晏理论个明白。   “——段侍君慎言,”   夏潋突然在这个时候出声,神情也终于冷静下来:“我身上沾的不过是御膳司送来的牛奶,并非污秽之物,还请不要误会。”   宁诩听了更是大怒,恶狠狠地骂面前人道:“这也能想到那个,你以为朕是……是你吗!”   几天前的夜里,得益于段晏的所作所为,不仅仅是宁诩的衣袍,就连榻上的枕头、被褥,也……也……   他以为人人都像是他那样,会“不小心”把那东西弄得到处都是吗!   宁诩的脸气得和夏潋一样红了。   段晏蹙眉,不答反问:“你与他,不是正要去寝殿?”   “当然不——”宁诩话顺着出口,说到一半忽然被夏潋打断了。   “段公子,”夏潋道:“陛下今夜并未让我留寝,我此时正要回住处。”   他朝宁诩行了礼,又轻声说:“陛下,能劳烦宋公公送我一段路吗?”   宋公公正求之不得,见宁诩没有拒绝,忙开口:“陛下,夜深露重,奴才这就送夏公子先回秋水苑。”   宁诩:“……”   喂!你们两个!   夏潋带着宋公公脚步飞快地离开,御书房门口只留下宁诩和段晏大眼瞪小眼。   眼看着气氛又要陷入僵持,宁诩立即先发制人,出声道:“你都听见了吧?”   “朕没有做错什么,”他忿忿要求:“你凭空污蔑朕,道歉!”   “……”段晏也已然情绪冷静下来,听见宁诩的话,不由得顿了一顿。   他明白那姓马的太监定是对今日之事添油加醋不少,但更奇怪的是,段晏发现自己……竟似乎也被那胡言乱语影响到了心绪。   因为马太监的话,入夜之后,段晏越是在竹意堂待着,就越是感到心浮气躁。   定是因为燕国的人马上要来京城之由……他心想。   一别一个多月,故国此次来人,对段晏来说是个极好的时机,他必须得尽早让宁诩同意他与燕国的使臣见面。   但只要想到宁诩与另一人正在御书房内单独相处,段晏心中就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抵触感,迟迟不愿出门去御书房求见。   直至月上中天,回来竹意堂禀报的小太监说,陛下还未出御书房,今夜怕是要让夏公子侍寝了。   段晏终于再也沉不住气,才有此深夜请见之举。   没想到刚刚到御书房门口,就看见宁诩与那姓夏的一起出来,两人皆是面露疲色衣衫凌乱,他也不知是怎么了,竟下意识以为……   “快给朕道歉!”   宁诩见他没反应,又上前两步,把脸凑到青年跟前,让他不能无视自己,威胁道:“你要是不道歉,朕就把你送去浣衣局天天洗衣服!”   “……”段晏垂下眼,看着面前靠得极近的人。   宁诩瞧起来是真气得厉害,不仅颊生红晕,天生形状漂亮的桃花眸更是被瞪得浑圆,半丝媚意也无,瞳孔里像是燃着两簇愤怒的小火苗。   段晏忽然轻吸了一口气,后退半步。   “……是段某今夜言行无状,”他闭了下眼,别开脸道:“陛下要罚便罚吧。”   宁诩惊奇地挑了一下眉。   这人怎么突然不嘴硬了?   “你先前说过来找朕,是为了什么事来着?”宁诩想了想,问他。   段晏:“听闻两日后燕国来使入京,想请求陛下……允我与使臣见一面,以解思乡之情。”   宁诩:“就这件事?”   段晏颔首。   “那朕要是不允,你待如何?”宁诩故意问。   段晏张了张口,还没说话,就听面前的人道:“你阻拦朕睡觉,在宫中闹事污蔑朕和小青的清白,朕还未治你的罪。”   青年沉默了片刻。   宁诩:“?”   刚刚嘴还叭叭挺能说的,现在怎么哑巴了?!   火气降下来后,宁诩又有点困了,无意再和段晏站在夜风中言语拉扯,正想允诺了他叫人回去,却忽然听那人道:   “陛下可还是对几日前,段某对陛下所犯之事,心中怀有郁气?”   “?”宁诩蹙眉:“你好好地提起那天干什么!”   本来都快强行忘得差不多了!   段晏垂着眼,笑了一下。   “为求陛下恩典,”他嗓音低低:“请赐我一个机会,来为陛下纾解那夜被欺负的气闷如何?”   *   宁诩走进寝殿,回头看了看跟过来的段晏。   ……自己是为什么会答应他来着?宁诩觉得自己的大脑困得停滞了思考。   段晏反而更加坦然,等宫人们都被屏退后,他在原地站了一站,突然上前来,伸手就去解宁诩的腰带。   “??”宁诩被他吓了一跳,捂住自己的衣袍,连连后退:“你做什么?”   青年微撩起睫,脸上说不出是什么神情,道:“陛下不是让臣伺候你就寝么?”   这还是宁诩头一次听段晏在他面前自称为臣。   “唔,对哦……”因着这声看似谦卑的称呼,宁诩莫名放下半颗心,迟钝地说:“是朕叫你过来的。”   “你要怎么伺候朕啊?”宁诩不放心地又问了一句。   段晏抬起玉白面容,唇角勾起一点笑意:“自然是陛下怎么舒服,臣便怎么伺候了。”   他替迷迷糊糊的宁诩解了腰带,除去外袍,瞧见里面已经换了身柔软的雪色里衣,不由得问:“陛下已经洗浴过了?”   宁诩往榻边走,半闭着眼点点头:“朕带小青去浴池洗过了。”   段晏倏地攥紧手里的外袍,仅仅一瞬后又松开,脸上的表情依旧淡淡的。   “听闻宫中的浴池是陛下御用,鲜有后宫之人入内。”他道。   宁诩胡乱把自己头上的发带拆下来,语气含糊:“都是兄弟一起泡个澡怎么了你南方人啊……”   他的声音太轻,段晏没听清楚,索性往前走了几步,问:“你说什么?”   回答他的是宁诩一头栽进了被褥里,不会动了。   段晏:“……”   宁诩倒进榻上就睡着了,没料到睡没一会儿,又忽然被揽着腰坐起来,一块温热的湿帕子在他脸上手法生疏地擦了几下,像是在抹桌凳。   与此同时,半睡半醒的宁诩还听见耳边有一个人冷声道:“既然没和他发生什么,为什么会这么累?”   宁诩委屈又气愤,反手就给那聒噪的人来了一巴掌,闭着眼说:“朕昨天都没睡觉,背了一晚上人名呢!你给我闭嘴……”   巴掌不知落在什么地方,宁诩只觉手感还挺结实的。   那人消停了片刻,又低声道:“连朝中官员的姓名也不记得,真不愧是个昏君……”   宁诩听得不高兴,干脆又给他来了一下。   世界终于清净了。   这一觉睡得很好,一个梦也没有做,翌日醒来,宁诩仍感困倦,往旁边滚了两滚,猝不及防撞到了一个人。   宁诩:“?”   朕的榻上怎么会有别人!   他一睁开眼,就看见段晏近距离的侧颜,青年躺在靠外侧的榻上,闭着眼还没醒,乌黑的长发铺了半个枕头。   这略有些熟悉的一幕令宁诩蹭地坐起身,震惊地想:   难道,难道朕又被睡了?   他赶紧在榻上挪动挪动,发现身体灵活没有不适,才松了一大口气。   转而思考另一个问题:   “你,”宁诩推推旁边的人,难以理解道:“你为什么睡在朕的床上?朕允许你上来了吗!”   被这番动静一闹,段晏才睁开眼,见宁诩一脸不淡定,反问:“不是陛下让臣来伺候的?”   “那你伺候了吗你就说!”宁诩情不自禁反击:“你的伺候就是把朕的脸当凳子使劲擦吗?你……你就是这样求人的?”   段晏从榻上坐了起来。   “那陛下想要如何?”他问。   没等宁诩说出个所以然来,段晏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倏然伸出手,扣住面前人的手腕,将挣扎的宁诩拉了过来摁进怀里,而后轻轻开口道:   “既然对昨夜不满意,那臣现在便依陛下之愿,好好地行那伺候的本分,陛下觉得——如何呢?” 第8章   段晏的力气异常的大,比初见那个晚上中了药时,更显强势。   四体不勤的草包皇帝宁诩被他禁锢住,全然一丝一毫都动弹不得。   “你……”宁诩有点慌了:“你要做什么?”   床榻的帐帘低垂着,虽已是白日,床帐内却依旧视线昏暗,宁诩的脊背抵在段晏怀中,拼命扭头也瞧不清青年面上的表情。   这样一副被压制的姿态,无端令宁诩想起那个不太美妙的夜晚来。   “你若是再敢冒犯,朕即刻命人砍了你的头!”宁诩虚张声势地威胁道。   段晏却没答话,而是稍松了力气,用左手横在宁诩身前,将他摁在怀里,另一手落下。   “不会,”青年的嗓音低了下去,像是在哄人:“陛下安心享受便好。”   宁诩还没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就感到段晏的手碰到了什么地方,忍不住闷哼一声。   “你——!!”   清晨正是最血气方刚的时候,饶是不情不愿,也禁不住那等直白的撩拨。   宁诩挣了两下,没挣开,反而令得段晏的手臂收紧,几乎像是要把他死死勒进怀里似的。   帐顶上坠着的金镶玉铃铛簌簌轻响,宁诩喘了两口气,有些受不住,头往后仰去,枕在青年的肩窝处。   他感到段晏轻侧过脸,似乎在观察他面上的神情,温热的呼吸扑近。   宁诩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表情,但想必是不太好看,颇觉羞辱地别开了脸。   “陛下,”段晏忽然停下了动作,语气沙哑道:“所以能否允臣与燕国使臣一见?”   宁诩被他弄得不上不下的,极其不适,有些无力地去抓挠段晏勒着他的手臂,想骂人,出口却是低弱声音:“朕没说不允……你别……”   段晏仍是追问:“那陛下便是同意了?”   宁诩闭上眼,急促吸着气,发现自己的嗓音颤抖不已,连话也不敢说了,只得点点头。   段晏这才放过他。   事毕,宁诩把自己埋进了被窝里,试图催眠自己已经入土,这样就不会感到尴尬了。   然而人虽然躲在被褥底下,但耳朵却是没捂住的,宁诩听见段晏下了榻,往外走了几步,用旁边铜盆里盛着的清水擦手。   细微的水流动静传来,宁诩用力捏紧了被角,悲痛地想:   为什么这个人一点羞耻感都没有的?   段晏用布帕擦干了手,转身往榻边走近,见宁诩还把自己埋在被子里装死,顿了顿,开口疑惑地问:“不舒服吗?”   “若是不舒服,怎会如此快……”   他话才说到一半,宁诩就愤然掀被起身,打断他:“闭嘴!”   瞧见宁诩愤怒得水雾朦胧的眼眸,段晏停下了话语。   两人正一站一坐地对峙时,寝殿的门突然被人敲了敲,宋公公的声音响起:“陛下,可是醒了?叫人进来伺候如何?”   殿内久久没有声音,外边的宋公公正感到奇怪,就听见里面的宁诩哑着嗓子说:“可。”   今日无早朝,新帝起得晚也属正常,宫人们捧着洗漱用品鱼贯而入,宋公公跟着进来,一眼看见宁诩正坐在榻沿上,而段晏站在旁边。   两个人皆不说话,气氛有点怪怪的。   宋公公虽疑惑,但深谙少问多做事的道理,来到段晏身边,礼貌询问:“段侍君,您可要替陛下更衣?”   留寝的妃嫔或是公子们,第二日亲手为陛下更换衣物,也不失为一种闺中之乐,故而宋公公有此一问。   不料段晏尚且还没有什么反应,宁诩却像是受了极大刺激似的,猛地站起身,道:“不要!”   段晏:“……”   宋公公:“???”   “……朕是说,”宁诩也发觉自己的动作有点夸张了,勉强冷静下来:“段侍君手脚粗苯,不必叫他做这样的事情,朕自己会穿衣服。”   段晏在旁边听完了全部对话,很轻地挑了一下眉,低头看了看自己修长的手指。   ……动作粗苯?他又想起方才宁诩在榻上无力蹬腿的模样来。   宁诩匆匆洗漱过,抓过衣袍胡乱给自己套上,要换寝衣时,瞥见段晏的目光,他吓一跳,赶紧转到屏风后面去换。   段晏:“。”   至于么?   不就是为了和燕国的使臣见面,手上要挟了宁诩一时半刻。   至于留下心理阴影么?   段晏停留在原地许久,竟莫名浮出一个念头来——   宁诩这副别扭的模样,倒是比平常时色厉内荏的姿态可爱许多。   等两人都整理好衣物,宋公公看看宁诩又看看段晏,试探性问:“陛下,宫中以往的规矩,侍寝第二日早上会与您一同用早膳,您看这……”   “……”宁诩很想不答应,但那样的话,似乎显得他太过不淡定了,反而让段晏占了上风。   凭什么只有他一个人在慌张?   既然段晏不尴尬,那他也不尴尬!宁诩恶狠狠地想。   于是他点点头,语气淡淡道:“那就传膳吧。”   宋公公松了一大口气。   早膳皆是些清淡粥点,但宁诩发现,宫人们把一碗黑米粥放在了他面前,而段晏那边则没有。   ……黑米粥,原料为黑米、黑豆、黑芝麻、红糖等物,用处是益气补肾。   不是,为什么朕要喝这个粥啊?难不成误以为他才是昨晚出力的那个?   宁诩无语片刻,却也不想纠正宫人们的想法,喝了几口粥,轻瞥段晏的神情,见青年神色自然,察觉到旁边人的视线,也望过来。   宁诩蓦地收回目光,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   一顿早膳吃得寂静无声,宁诩煎熬无比,眼见着总算快结束了,忽然听见殿外传来一阵喧哗。   “吕公子!吕公子!陛下正在和段侍君用膳,不能进去啊……”   一个气势汹汹的嗓音回道:“就是特地挑这个时辰来的,滚开,别拦着小爷的道!”   宋公公一惊,忙说:“陛下,奴才出去看看怎么回事……”   然而还没等他动脚,那闹事的人就直直冲到了殿门口。   宁诩正好吃完了,放下筷子,看向外边。   嗯,有点眼熟……叫什么来着?   目光落在那愤怒少年身着的褐黄色衣袍上,终于勾起一点印象来,宁诩喃喃道:“……小黄?”   这句话声音太小,只有坐在旁边的段晏听见了。   他垂眸喝了口清茶,冷淡道:“怎么,喜欢的都给起了新名字?”   宁诩:“?什么?”   段晏却不答他,而是冷哼一声,转开脸。   宁诩:“朕也给你起了个新名字,你想知道么?”   青年本想装作不甚在意,但眼角余光还是忍不住瞥向宁诩:“什么名字?”   “神金。”宁诩说:“你在朕心中是一枚神奇金子的意思。”   段晏:“……”   别以为他听不出来是在骂人。   果不出他所料,宁诩的嘴根本安分不了片刻。   “陛下,这是兵部吕尚书的三子吕疏月,吕公子。”许是猜到宁诩的疑惑,宋公公上前一步,贴心地低声解释道。   宁诩点点头,看向面前的少年:“怎么了,有什么事?”   小黄站在宁诩和段晏用膳的桌前,一手提着根……擀面杖?另一手颤抖着抬起,直指段晏的脸:“就是你昨天晚上把小夏赶走,自己霸占陛下的?”   宁诩:“?”   段晏:“……什么?”   少年吕疏月又踏前一步,握紧手里的擀面杖,愤怒地瞪圆了眼:“就因为你,昨天小夏三更半夜被送回殿,今天宫里头都传遍了!你、你知道他们都是怎么笑话小夏的吗?你这个妖君!”   宁诩隔岸观火,终于听明白了点缘由。   原来是昨夜小青没有在明乐宫留宿,反而被宋公公送回了自己的宫殿,应是有不少宫人瞧见了,一早便有无数风言风语传出来。   再加上昨晚段晏夜半求见,正巧堵在宁诩和夏潋的路上,在远处的宫人看来,就是段侍君悍然抢人,而夏潋无功而返的场景。   后宫相争的戏码向来狗血,足够令得无聊的宫人们津津乐道好几天。   更何况段晏是燕国来的质子,而夏潋的父亲更是朝廷高官,后宫中燎起的一把火,未必就不会烧到前朝去。   想清楚其中关窍,宁诩心中直呼自己为宫斗大师。   他又看向面前的少年,吕疏月是夏潋的知己好友,别人尚且没什么反应,这小黄已经急吼吼地过来要给好友报仇了。   宁诩决定先静观其变,看看段晏会有什么表现。   ——谁叫他今天早上那样欺负自己?看,现世报这不就来了!   宁诩高兴地多喝了两口黑米粥。   面对吕疏月的责问,段晏沉默了片刻,方才站起身。   他察觉到一旁宁诩期待的目光,视线不动声色地转过去,便瞧见那人俨然一副看热闹的模样。   “……”段晏收敛注意力,重新看向吕疏月。   “段某不知昨夜之事,会对夏公子造成这样大的影响。”他垂下眼,语气倏然低了下去:“昨天晚上收到故国来人的消息,思乡情难自禁,这才深夜匆匆出殿,到了御书房门口。”   “本想在门口的石砖上跪足一夜,以此来请求陛下开恩,允我能与使臣相见……”   段晏的嗓音愈发低沉:“怎料那个时辰,陛下才与夏公子携手从御书房内出来……段某自知人微言轻,正要离开,夏公子却主动提出先走一步,给我留下和陛下说话的空间。”   “得夏公子相助良多,却传出那等荒谬言论,我心实在难安。”   青年别了下脸,从宁诩和吕疏月的角度,都看不清他眸中的神色,只能听见他语气诚恳道:   “不如今日,我到夏公子的殿前负荆请罪,跪足十二个时辰,来平复各宫的传言,可好?只盼能偃息两位公子的怒火,段某就算做什么都可以。”   小黄抓着擀面杖呆呆站在原地,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   隔岸观火的宁诩也愣住了。   这难道……就是久未失传的——茶艺? 第9章   段晏说完话,也不等吕疏月有所反应,转而对宋公公道:“劳烦带我去夏公子的宫殿,多谢。”   宋公公哪敢答应,忙拿眼神向宁诩求救:“陛下,这……”   小黄终于慢半拍地反应过来,拦住段晏的路,睁大眼问:“等等,你什么意思!你难道是说,昨天的事情都不是你的错,是小夏自己给你让出的机会吗?”   段晏瞥了他一眼,神色无辜:“……只是实话实说而已,吕公子不信,也是段某该受的。如夏公子这般心胸辽阔之人尚且被他人诽谤,我被骂上那么一两句,也并不十分重要。”   小黄:“……”   他虽然性情直率,却不是个傻子。段晏这话说得好听,但仔细一想,如果谁谁敢骂他,岂不是就成了和那些笑话夏潋乱嚼舌根的宫人一个德行了!   小黄瞠目结舌,不知该怎么接下这话。   他转头一看,见宁诩还坐在边上,于是也愤愤朝宁诩出声道:“陛下,你看他——”   宁诩顿了一下,这火怎么烧到朕身上来了啊!   小黄和段晏辩论不过,涨红着脸靠近宁诩,那根擀面杖也不要了,哐当一声丢在地上,委屈地说:   “小夏他在御书房侍奉一天,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为何不让他留在明乐宫侍寝?是不是因为这个姓段的才……小夏哪里比不上这燕国来的质子?陛下你、你莫要让他的花言巧语蒙了眼!”   宁诩抓紧了手里的茶杯,脑瓜子嗡嗡的。   这些人,怎么天天把“侍寝”“侍寝”的挂在嘴边上?身为男子屈居于另一人身下,他们竟不觉得羞耻么?   “陛下,”小黄大声质问:“你究竟罚不罚他?”   宋公公在一旁暗暗叫苦,凑近了宁诩耳边说:“陛下,不可呀……燕国的人这一两日便到了,若是这节骨眼上……”   段晏站在殿门口,静静听了一会儿,瞅见宁诩眼神越发茫然,忍不住故意在混乱中添上一句:   “臣无意中害得夏公子名誉受污,罪该万死,陛下不如将臣削去名份,罚去浣衣局受刑更好。”   小黄:“他要向小夏道歉!心机叵测,罪不可赦!”   宋公公:“先帝已逝,燕国使臣此次来朝,目的不容小觑,陛下,稳定人心才是上策啊……”   段晏:“大昭皇宫的浣衣局有何种刑罚?若是单纯令臣跪地洗衣,恐怕是罚得轻了,难以平息吕公子的怒火。”   宁诩:“…………”   宁诩蹭地站起身,怒道:“都给朕闭嘴!”   大殿内霎时鸦雀无声。   “你,”他深呼吸几口气,看向吕疏月:“昨日夏潋帮朕许多,但未能留寝是朕的要求,和什么人都没关系!”   小黄愕然:“可是,可是——”   宁诩不等他可是完,就转向宋公公,道:“传朕旨意,晋夏潋为良君,即刻封赏!宫中若再有人非议,拉出去开除……逐出宫外!”   “还有你——”宁诩最后和段晏的目光对视上,恶狠狠地说:“你……你去叫纺织司做两身得体的衣袍,免得过几日赴宴时,在燕国使臣面前惹人笑话!”   寝殿中一片寂静。   小黄听见夏潋连晋两级,被封良君的旨意,显然是松了一大口气,明白这道封赏圣旨一出,宫中之人再也不敢妄自非议。   但随即他又有两分惆怅,忍不住悄悄去看宁诩的侧脸。   陛下……什么时候,他也能像夏潋一样才识出众,能在御书房协理政事,又或者像那质子一般狐媚惑人,勾得陛下喜爱不已呢?……   小黄毕竟还年轻,稍微那么一想,就惹得自己面红耳赤,不敢说话,更不敢看宁诩了。   侍立在后的宋公公也松了一口气。   陛下的做法甚好,既平息了宫中非议,给了夏潋公子名份,不至于惊动朝廷上的夏家。   也没有责罚段晏公子,哎呀,这昨夜方才侍寝了一次,陛下这般心软之人,怎会翻脸无情叫段侍君去受刑呢……   宋公公放下一颗悬着的心。   而站在殿门口的青年却迟迟没有动静。   段晏抿着唇,明知宁诩的处理办法已是最佳,甚至还考虑到他没有合适的服饰赴宴,让纺织司给他准备……   从昨夜拦住宁诩开始,自己本来就是一心只要达成和燕国使臣见面的目的,不是吗?   如今宁诩既已允诺,这件正事既已达成,其他的什么位份封赏、什么后宫传言、什么相争的闹剧,又与他燕国七皇子段晏有什么关系?   ——有什么关系?   理智上,段晏明白自己不该再有其他举动,以免乱了计划。   但下一刻,他却情不自禁般,低低出声道:“……晋封为,良君吗?”   因着前朝中男子入后宫的先例并不算多,如今昭国皇宫中对公子们的位份规定,不过是君后、贵君、良君、侍君四种而已。   夏潋被晋封后,便是现今这后宫中名副其实的第一人了。   况且他出身清白,家父是朝廷御史,祖上显赫,远比段晏的质子身份更为堂堂正正。   段晏垂下眸,淡淡想,那又如何?   他是燕国七皇子,难不成真将自己当成宁诩的后妃了?   他松开被指尖掐得微麻的掌心,抬起眼,唇角轻轻扬起,道:“那臣也该恭贺夏公子了。”   宁诩站在桌边,本来见段晏神色阴晴不定,以为他心里不舒服,正寻思怎么解释解释,忽然听青年来了这么一句。   “?”宁诩怔了一下,直白反问:“你没有不高兴吧?”   段晏笑了一笑:“为何会不高兴?”   宁诩用怀疑的目光上下打量他几眼。   虽然仅相处了短短几日,但段晏这个人,在宁诩眼里已成了个心机大绿茶,最擅长的便是舌灿莲花心口不一,从第一天骗得宁诩给他解开绳子就能看出来。   面对段晏,真不知他说的话应该正着听还是反着听。   好吧,宁诩心想,索性那就不听了!   他抬袖一挥,慷慨道:“高兴就好!朕希望大家都能在宫中和睦相处,不可以再吵架。段侍君,你也不必去秋水苑道歉了,朕待会有事要见小青,替你把话带过去就行。”   “……”段晏安静片刻,无意识般重复了一遍:“有事要见他?”   宁诩又要去见那个夏潋?   吕疏月闻言倒是很开心,他靠近了宁诩身边,期待地问:“陛下,我能和你一起去秋水苑找小夏吗?”   宁诩扶额,尴尬道:“可能不太方便……”   小黄点点头,小声说:“我懂的,陛下。”   说着话,他脸又红透了。   宁诩转头一看,震惊地想,你懂个什么了啊!   临出殿前,宁诩见段晏还站在原地,以为没人送他回去,于是让宋公公叫个小太监去带路。   长身玉立的青年掀起眼皮,黑眸幽幽的,好半天才开了口,语气平静:“臣谢过陛下。”   宁诩往外走去,顺带朝他摆摆手,以示不必客气。   他走得太快且没有回头,因此没有发现,段晏一直看着他的背影,直至上了御辇,轿帘落下,视线被遮挡,方才敛起目光。 第10章   听闻宁诩要来,夏潋领着一众秋水苑的宫人早早便在院门前等候。   以致于宁诩下御辇的时候,被这情景吓了一跳。   “……朕不喜这番排场,”他咳了一声,对夏潋和宋公公道:“以后除非必要,别兴师动众的,朕压力很大。”   夏潋微微点头,目光始终跟在宁诩身上,轻声应道:“好。”   宁诩进了秋水苑,迎面而来便是一大片平整的池水,几座精巧木桥架在池面上,水色波光粼粼,养着一些睡莲。   “你这里倒也清静。”宁诩简单参观完毕,随口评价道。   夏潋站在他身边,闻言抿了下唇,说:“陛下既然喜欢,以后……常来便是。”   宁诩一边抬步往桥上走,一边左右张望,半点没意识到他的话中含义:“好啊,这池子里再养点小鱼小龟的,比起御花园那晓风湖还宁静漂亮,闲时你可以钓钓鱼……”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感到左边袖口被人动了动,低头一看,竟然是小青想要来牵他的手。   夏潋低声道:“陛下,桥上路窄,我牵您——”   宁诩嗖地把手收了回来,背在身后。   夏潋牵了个空,有几分惊愕,不由得抬眼去看旁边的人。   “朕有手有脚的,自己会走,没事。”宁诩藏着自己的手,快步踩上木桥。   夏潋在后面停顿了许久,才重新跟上去。   宁诩过了那桥,才发现秋水苑正殿门口,站着一群内务司的宫人,为首的便是敛秋,秋姑姑。   秋姑姑朝他行了一礼,道:“陛下,内务司来给夏良君送晋封的文书及服饰等物。”   她后面的七八个宫人捧着木托盘,上面是礼服、玉带、各色赏赐等等。   后宫中妃嫔公子晋封是大事,宁诩隐约知晓内务司有需要流程要办,于是摆摆手,说:“你们忙,朕和小青有些话要说。”   两人进了正殿,又把宫人屏退,宁诩刚寻了个位置坐下,就见夏潋拿着茶具,似要亲手给他泡茶。   “不用那么麻烦,”宁诩招呼他:“朕不渴,你过来坐吧。”   夏潋动作一顿,本想说于礼不符,但见宁诩不以为意,于是也放下东西。   “陛下有何要事?”他没有坐下,而是站在离主位不远的地方,轻声问。   宁诩斟酌了一下话语,首先试探性道:“朕未经你的同意便将你晋封,你有没有意见?”   夏潋忍不住笑了起来,清秀眉眼弯弯:“陛下,这是好事,臣为何会不同意?”   宁诩松了口气:“你同意就好,今天小黄……吕疏月来朕的明乐宫,这才知道宫中风言风语许多,为避免你受那等非议,朕于是下旨晋了你为良君。”   夏潋很安静地听着,闻言又道:“其实我并不在意流言蜚语,陛下不必内疚。”   宁诩却摇摇头,犹豫了一刻,还是坦白地说:“昨夜之事,也不全因段晏出现,朕本就不会让你留寝明乐宫。”   夏潋颤了颤眼睫,低声开口:“陛下不喜欢……的确是臣的问题……”   “不是,”宁诩连忙阻止他自轻自贱:“朕对你没、没有那方面的意思!”   夏潋脸色有点苍白,抬起脸,目露不解:“但陛下,臣如今是后宫之人,理应伺候陛下……”   宁诩一听见他说“伺候”两个字,就头皮发麻,忍不住回忆起段晏两次假借伺候名义行的浪荡之事。   仿佛一闭上眼,就浮现出青年那白玉面容上一双如墨黑眸,眉心紧紧蹙着,神色讥嘲中带着隐怒,偏偏每次都故意弄得他丢盔弃甲几近崩溃。   宁诩:“不不不……不要伺候!”   夏潋被打断了话语,以为宁诩厌恶他至极,神情愈发落寞。   宁诩冷静了一下,才认真道:“小青,朕今日来,正是要和你商量这件事的。”   “你愿不愿意以现在的身份,暗中协助朕打理朝务?如今朕刚刚登基,难以掌控整个朝廷,需要一个人来帮助朕。日后,等朝廷稳定,朕想下旨免去你良君的身份,赐你官员的职衔进入朝廷,成为朕真正的左膀右臂。”   夏潋怔住了。   这番话太多信息,他一时之间竟难以理解。   “朕知晓后宫不得干政的规矩,”宁诩见他茫然,想了想,又补充道:“但你性情温和稳重,处事有分寸有见解,朕并不想把你当成妃嫔,而是当成一个可靠的伙伴,一个有潜力的臣子。”   说完后,宁诩心里也有几分忐忑。   他说得够真诚吗?能不能拉到小青一起加入御书房队伍,完成每日课题作业啊?   夏潋沉默了许久,最后才深吸一口气,掀袍跪地,给宁诩行了叩拜大礼。   “臣夏潋,谨遵圣旨。”他轻轻道。   *   后宫中的每日八卦又悄悄转了风向。   原本对秋水苑夏公子颇感不屑的部分宫人,意外发现如今每一天,宁诩都会召夏潋到御书房伴驾,时常一待便是大半天,还一起用膳,恩宠有加。   再加上现在夏潋已经是良君位份,宁诩又赐了他协理后宫之权,俨然风头无两,再不会被旁人轻视。   反而竹意堂的段侍君,在闹得众人皆知的“夜半拦驾”一事后,成日闭门不出,也不曾被召幸过。   各宫的公子们宫人们,甚至包括朝廷的不少官员,皆是好奇观望,心思各异。   “许是燕国使臣已入京,为避嫌所以才不召见……”   “这话说得可笑!燕国既来了人,难道不应该更加宠幸,以示重视么?”   “不行不行,段晏乃是燕国七皇子,待在陛下的后宫已是屈辱万分,若再每夜献媚讨好,燕国岂不是蒙羞至极……”   “哪有那么复杂,指不定就是性子桀骜不驯,惹得陛下不快,不如夏良君温柔可意,这才失宠了吧!”   这些乱七八糟的揣测,段晏一概刻意不闻。   他在竹意堂中,每日便是休息、练字、看书,偶尔喂一喂竹林小池塘中的锦鲤,神色始终冷淡,仿佛对外界的议论根本不以为意。   只有夜晚添烛的小宫女,会偶尔发现青年深夜仍静静地立于院中,长睫垂着,不知心里在想什么。   几日后,冷清的竹意堂终于来了人,是御前大太监宋公公。   “段侍君,”宋公公行了一礼,恭敬道:“陛下请您今夜一同参与宫宴,燕国来使也在其中。”   在池塘边看书喂锦鲤的段晏动作一顿,漫不经心地说:“知道了。”   “我以什么身份入席?”他又淡淡问。   虽然问出了这句话,但段晏心中已有答案。   燕国如今是战败国的身份,他这个七皇子,更是扣押在昭国皇宫的低贱质子,是最为耻辱的那一笔历史。   既已刻意羞辱,那就更应该对外昭显他“段侍君”的身份,最好宴席上把他安排在无人在意的位置,与后宫那群公子们坐在一处,才能令燕国颜面无光,狠狠地震慑使臣一番。   这样一来,才算是远扬国威了。   没想到宋公公却说:“自然是燕国七皇子的身份,与燕国来使同坐一席。”   段晏愣住了,神色意外:“宋公公没有交代错吧?”   宋太监摇摇头,笑着道:“奴才怎会传错这等重要的话,是陛下今晨在御书房亲口吩咐的,还让宫人们将您的食物酒饮换成和使臣们一致规格,以接待贵客的方式对待您呢。”   段晏默然许久,低声说:“怎会……?”   就算不提两国之间的仇恨,就凭他曾……两次那样逼迫了宁诩,难道宁诩不会心怀怨恨,在这最好的时机出手报复么?   明明那天上午,宁诩还故意将他丢在寝殿,自己去了什么秋水苑看那新晋封为良君的什么小青小绿的。   收回万千思绪,段晏抿了下唇,道:“知晓了,多谢宋公公。”   然而等到了晚上,段晏被宫人带着入宴,一抬起头,竟见宁诩手边稍低一些的位置上,还放了把椅子。   身着深色礼服的夏潋被宋公公引到那特殊的座位前,迟疑半晌,还是落了座。   段晏:“……”   青年原本平静的面容上,完美得体的神情出现了一丝裂隙。   偏偏他旁边的燕国使臣,还要压低嗓音来询问一句:“微臣见过殿下。想问那坐在昭国皇帝龙椅之侧的乃是何人?是中宫皇后么?怎会是个男子?”   然后使臣就看见他们曾经最是风雅从容、礼仪得当从不出错的七殿下,重重放下了手里的酒杯,用力之大甚至令得里面的酒液溅了出来。   “那个?”段晏垂下眼,很轻地嗤笑一声,哼道:“应是……这昭国新帝近来最为喜欢的男宠吧。” 第11章   酉时正,宁诩到了宫宴举办的正殿。   殿内诸人皆起身行礼,宁诩一边朝主位走去,一边视线扫过两旁,观察今日宴会入席各人的神态。   主位左手边,坐着小青、朝中几位负责接待燕国的官员,以及一个熟悉的讨人厌面孔,正是宁诩的那位小皇弟,宁阆。   宁阆见他入殿,遥遥起身,端起酒杯朝他致意,一双乌溜溜的圆眼睛笑得弯弯,很是高兴的模样。   宁诩吓一跳,赶紧挪开眼。   这家伙今晚不会再给他酒里下药了吧?不对,那要是下毒呢?   这貌似人畜无害的可爱弟弟,为了权势可是什么都能做出来。   要不是宁阆和那马太监,说不定他就不会有和段晏纠缠不清的这许多孽债了!   “今夜朕的吃食,让宫人们多验两遍。”宁诩不放心地又叮嘱宋公公一句。   宋公公以为是因为有燕国的人在宴会上,陛下心中有疑虑,忙点头应了。   宁诩在正中的主位上落座,简单做了开场白,让宴席开始,又看向右手一侧。   那边入座的是燕国的一行使臣,以燕国礼部尚书为首,而最前方,则坐着段晏。   因着宁诩的口谕,纺织司给他赶制了一身藏青镶银边的圆领袍服,略沉的色泽衬得青年的面容愈发白皙,气质如兰似竹,容貌十分出色,宁诩都看了好几眼。   只是段晏似乎心情不佳,眉心蹙着,像是察觉到宁诩的目光,还抬起睫,冷冷地瞪了他一记。   宁诩:“?”   干嘛啊!菜不好吃也要怪朕吗?   好在段晏虽然看上去很不高兴,但没有其他举动,宁诩索性直接无视了他,转头去和旁边的夏潋说话。   “小青,待会燕国会将礼单奉上,你再看看有无问题。”   夏潋侧过身来听他说话,闻言轻点了点头:“臣知道了。”   宴席中,燕国的礼部尚书觉得位置上有点凉飕飕的。   奇怪了,又不是数九寒天,怎会感觉身上一阵阵发冷?他纳闷地寻思道。   紧接着,他又看向旁边一直坐在位上,没什么动作的段晏,小心问:“殿下,您不用些点心吗?”   “不用,”青年语气凉凉道:“吃不下。”   燕国的礼部尚书又说:“这昭国的新帝确实目中无人,来了这么久,只顾着和旁边的宠君说话,瞧起来,性情和能力都远不如月前病逝的那一位皇帝。”   歌舞入场,在祥和的乐器声中,段晏静静听着旁人的话。   “殿下,臣此趟前来,也承了陛下的嘱托,您如今……”   而另一边,宣王宁阆在席中坐了一会儿,目光在对面的燕国一行人身上转了一圈,又盯着段晏看了片刻。   “本王还是头一次见到这燕国送来的质子。”他突然开口道。   一旁侍立的仆从是他从王府中带来的心腹,闻言弯下腰,低声道:“是,王爷,这便是后宫中的段侍君,自入宫以来,共在明乐宫侍寝了两次。”   宁阆哼笑一声,圆眼睛眯起来:“的确生得芝兰玉树,难怪能勾得皇兄动心。”   仆从又说:“不过听闻这几日,陛下转而册封了另一位夏良君,是夏御史家的公子,现今就坐在陛下身边呢。”   宁阆于是又抬头去看上首。   “姿色也不过尔尔。”他瞧了一会儿,觉得无趣,又把视线落在宁诩身上,道:“本王觉得,这两人都不如皇兄国色天香,这帮人在宫中侍寝,也不知究竟是谁占了便宜。”   说完这句话,宁阆忽然端着酒杯站起身,笑着说:“本王去给皇兄敬一杯。”   宁诩正专心干饭,大快朵颐,边上的宋公公暗暗戳了戳他的手肘,低声道:“陛下,宣王过来了。”   “……”宁诩吃到一半,差点被噎住。   刚刚拿了清茶解腻,宁诩一抬起眼,就看见自家的黑心小皇弟已经到了跟前,双手捧着酒杯,高声道:   “臣宁阆,恭贺陛下喜得贡礼,愿我大昭国泰民安,也祝陛下万福千秋,寿与天齐。”   宁诩摸了酒杯过来,却也不知如何应对他这副虚情假意,只能干巴巴道:“宣王有心了。”   宁阆仰头将酒一饮而尽,而后又瞅着宁诩的杯子,语气不解:“皇兄不喝吗?”   宁诩捏紧了酒杯,发现因为他的这番举动,不远处燕国的人已经望了过来。   不愿意在他国使臣面前暴露出昭国皇族兄弟阋墙的弱点,宁诩抿了下唇,抬眸道:“朕不胜酒力,就喝一两口,宣王不要介意。”   说完,他举起酒杯,稍沾了沾唇。   宁阆一直盯着他的动作,见宁诩喝了酒,才重新勾起唇角,语气带笑:“臣弟就知道,皇兄最是心软好说话。”   而宁诩无力地想,快走吧,朕还想吃饭呢。   这么大个黑心莲杵在跟前,净倒人胃口。   宁阆却仿佛察觉不到他的不耐,转而又让宫人倒了新酒,看向旁边的夏潋。   “这位便是皇兄新册封的良君,夏公子吧?”   夏潋不明所以,但还是起身给他行了礼。   宁阆端着酒,若有所思地看了夏潋片刻,忽而又是一笑,意味不明道:   “本王觉得,夏公子既为陛下身边人,也该注重容貌身段的修养,如夏公子这般弱柳扶风的,怕是伺候不好陛下,也难怪皇兄多日未曾召你侍寝。”   夏潋的脸色变得苍白,但碍于宁阆的身份,又不敢多言,怕在这重要的宴会上添麻烦。   宁诩忍无可忍,放下筷子道:“你给朕闭——”   “陛下,”他刚说了几个字,右手边的席上突然有燕国使臣出列道:“今次随礼一起送来的礼单,请陛下过目。”   宁诩停顿半晌,心思急转间平静下来,开口说:“……宋公公,去将礼单取来。宣王,你替朕给燕国远道而来的各位使臣敬个酒吧。”   “……”宁阆斜睨了神色低落的夏潋一眼,很轻地哼了声,复又看向宁诩,嘴上恭敬道:“臣遵旨。”   宁诩松了一口气。   总算把瘟神送走了!   而在宁阆往燕国使臣坐席走近的时候,段晏旁边的燕国礼部尚书又疑惑地问:“殿下,为何要这时递礼单?未免于礼不合。”   青年蹙了下眉,没有解释,只是冷淡道:“早递晚递不都是要递?在昭国宫里,讲求这么多礼数做什么。”   尚书大悟:“殿下说得在理!我们来此一趟已是受够屈辱,何必在意那些旁枝末节。”   段晏垂下眼,看着席上丝毫未动的菜肴。   方才见宁诩坐在高位上,又是和那姓夏的贴近了说悄悄话,又是和宣王宁阆对饮美酒,怕是忙得不亦乐乎,连个眼神也没空分过来。   身为新帝,在龙椅上享受众人恭贺的感觉,很令人沉醉吧?   而他虽坐在席中,实际上却是一个受制于人的质子。如此卑贱身份,宁诩自然是视若无睹,哪比得上身侧温柔可意的佳人可爱,又如何能与大昭的王爷一较身份?   段晏拿起酒杯,将其中酒液饮尽。   既然自己在这宴席上颇感不适,那就刻意打断他们的享乐,不让宁诩也过得太舒服。   他漫不经心地想。   宁阆很快走到了燕国使臣一行人面前,两方人起身客套一番,说了些场面话,燕国的人虽心中恨意深重,却仍不得不表露出一副恭敬的模样来。   “这一杯,本王敬七殿下。”   酒过一巡,宁阆突然又单独给段晏敬了一杯,圆眼睛弯弯的,笑意很浓。   段晏瞥了他一眼,语气平平:“王爷客气了。”   宁阆朝他举杯,在要喝下之前,借着抬袖间的遮挡,倏而低低道:“殿下,宴后,御花园晓风湖后墙。”   段晏一顿,随即像是没听见般,神色如常地饮了酒。   等宁阆走后,他才偏过脸,问旁边坐着的燕国礼部尚书:“你们曾私下有过联系?”   尚书怔了一下,没想到段晏竟如此敏锐。   “是……”他悄声说:“殿下,在我们队伍抵达这京城的第一日,那宣王便暗中托信,说想与您见一面。”   段晏手指拨弄着案上的黑葡萄,道:“他许诺了你们什么?”   尚书:“这宣王许诺,若能与他共谋大事,他能保证将您送回燕国。再详细的条件,他就要当面与您谈了。”   听见“送回燕国”几个字,段晏指尖微不可见地一滞,不知为何,下意识抬起眼,去看那主位上的人。   遥遥望去,宁诩看上去正专心致志地对付银盘里的一只鸡腿,旁边的宋公公满脸一言难尽,要上前去帮忙,却被宁诩挡下了,还说了两句话。   看口型,段晏猜他说的是:“好吃,朕要自己吃。”   “……”青年无语地收回目光,淡淡对身边的尚书道:“那宴会后,就与这宣王见一面吧,看看他葫芦里想卖什么药。”   宫宴结束后,宁诩像是迫不及待似的,率先带着夏潋离开。   而段晏名义上送燕国的使臣一行人出宫,实际上借着更换衣物的由头,转步就到了御花园的晓风湖。   还穿着王爷服制的宁阆正等在后墙那茂密的花丛边。   见状,燕国礼部尚书知趣地停在数米远处,低声对段晏说:“殿下,臣替您望风。”   宁阆看着段晏站定在他面前,又笑了笑,问:“七殿下,还是段侍君?你觉得本王怎么称呼比较得当呢?”   段晏没被他这种小伎俩牵动情绪,无波无澜道:“不过一个称呼而已,王爷想怎么叫就怎么叫。”   宁阆若有所思地看了他片刻:“本王还以为……殿下对于‘侍君’这个身份,应是痛恨厌恶至极呢。”   段晏不答这话,反问:“有何事要与我见面?时间紧迫,还请王爷莫要多说废话。”   宁阆收了笑意,正色起来:“想必尚书大人也已有传达过本王的意思。”   “七殿下这样的贵重身份,作为质子已是十分勉强,却还被封为最低等的侍君,困于后宫泥沼中,不免屈辱至极。”   “若殿下愿意,本王可协助你摆脱受制于人的处境,回到燕国境内,还你七殿下的尊贵身份。”   段晏神色没什么变化:“你是昭国的王爷,为何要做这等通敌叛国的事情?”   “殿下言重了。”宁阆坦然道:“本王只是为我大昭牺牲一些小的利益,来铺平昭国的前路。”   “本王的皇兄,空有美貌却无本领,如今坐在那皇位上,对大昭来说怎会是一件好事?”   “既然如此,本王想与殿下合作。本王送殿下回燕国,而殿下则协助本王取得皇位。”   “殿下觉得如何呢?” 第12章   对宁阆的野心,段晏其实有所揣测。   但没料到,这个年纪不大的王爷,竟敢猖狂自大地将谋朝纂位之事坦荡说出,字里行间都充斥着膨胀的自信心。   月色下,段晏淡淡打量面前的人。   宁阆长着一副人畜无害的清秀圆脸,乌黑的眼眸里却翻涌着毒蝎般的心思,那些大逆不道的阴暗念头,也不知是在心底酝酿了多久。   忽然之间,段晏想起宁诩为了第二日上朝,通宵达旦背朝中官员姓名,以致于困得东歪西倒的模样来。   “空有美貌却无本领”——宁阆是这样形容的。   段晏此时却觉得,宁诩或许在政事上不够成熟聪明,但比起眼前这个狂妄的宣王来,不知好上了多少倍。   但,他是燕国人。   “王爷所言甚好。”段晏平静地道。   ——昭国内乱,甚至让宁阆这样野心勃勃却无雄才大略的人上位,对燕国来说,未尝不是一件美事。   段晏忽视了心中那一点不适,让自己表现得对宁阆的提议很感兴趣似的:“王爷准备如何谋划此事?需要段某如何帮忙?”   宁阆见他上钩,几乎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这样的大事,自然是要徐徐推进的。”   “本王在宫外已有对应部署,唯有宫内难以触及,希望七殿下能为本王多打听皇兄的消息,保持密切联络。”   “皇兄如今刚刚即位,朝中尚未稳定,评价诸多。”宁阆又说:“若是七殿下能略施计谋,令得皇兄沉迷后宫无法自拔,荒废政事,朝中官员愈加不满,便能令皇兄尽失人心。”   段晏听着,心中的鄙夷更甚。   如宁阆这般的,也就只会在纵淫享乐上做文章了,全是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哦?”他应了声,又语气不解地问:“是要段某用手段假意勾引么?”   宁阆顿了顿,似是觉得这样有损段晏的颜面,于是说:   “也不必亲自为之……皇兄的后宫如今也有好几位公子,不纳正经嫔妃已让朝廷议论不休,若是再日日与公子们享乐,想来名声也很快败坏。”   “本王这里有一瓶奇药。”宁阆又从袖中取出一个小青瓷瓶,递给段晏:“一点点药粉,就能令皇兄头晕脑胀,热血上涌……有必要时,殿下可试一试。”   段晏:“……”   这都是什么下三滥的手段?   但他垂眸盯着那青瓷瓶看了一会儿,还是收了起来:“多谢王爷指点。”   “今日便到这里吧。”宁阆道:“日后本王会常与你秘密联系。”   话题即将结束,段晏却抬起眼,突然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假如事成,王爷登上高位,准备如何处置……旧帝?”   宁阆不明白为何他特地有此一问,想了想,随意回答:“那是本王的皇兄,本王当然不舍得对他下重手。”   “日后本王若是登基,就将皇兄囚于金殿密室,锦衣玉食娇养一生也无妨。”   花丛的遮挡下,他没发现段晏眸中冷冷的神色一闪而过。   “出来一趟时辰已久,段某先回了。”青年嗓音寒凉道。   *   燕国使臣出宫的途中,尚书又忍不住低声问段晏:“殿下,是否真要协助那宣王……登位?”   段晏瞥他一眼:“你真信他会送我回燕国的话?”   尚书愣了一下:“那他是——”   “阴谋诡计,各取所需而已。”段晏淡声说:“若他即位,恐怕第一个斩杀的便是手握他通敌叛国罪证的我。”   “真话假话并不重要,”青年漫不经心道:“不过是搅乱这一池浑水,以达成自己的目的罢了。”   尚书听明白了,但犹豫半晌,又问了另一个问题:“方才臣听见那宣王提起……这昭国的皇帝将您入了后宫当他的侍君?这……这……”   今夜在宴会上,段晏是坐在燕国席位上的,故而燕国的人并不知他身为质子具体被如何对待。   而此时知道了,尚书却涨红脸,感到屈辱愤怒至极。   “您是何等尊贵身份,即便为质,也应对您礼遇有加,那昏君怎敢、怎敢……!”   段晏安静了一会儿,摇摇头,说:“我人现在宫中,其实也有更多机会,凡事要看全利弊。”   他见尚书几乎是要溢出泪来,又无奈安慰:“我……并未受多少羞辱,您不必挂心,回燕国后,也请不要将此事告知父皇。”   尚书擦了擦眼泪,道:“殿下,此去一别,下次见面又不知是何时,您独身在这昭国皇宫中,千万要小心。”   “京城中已留下几名身手极好的探子,”他又压低了嗓音,悄声说:“殿下若有要用之处,可以密令召见他们。”   段晏颔首,被侍卫拦在宫门之前,看着那一行使臣:“知晓了,回去吧。”   *   几日后,燕国的使臣队伍返程。   而宁诩终于松了一大口气,不用费心纠结那许多迎来送往的礼仪,可以闷在御书房中自己批政务了。   和小青合作多日,两个人的效率越来越高,如今每日呈送上来的奏折,夏潋自己就能处理完一大半无关紧要的小事,大大减轻了宁诩的负担。   但光是看着小青提供的批复模版,用朱笔把意见写到折子上,也是一个繁重的工作,宁诩接连写了这么多天,一手狗爬毛笔字都被训练得有模有样的。   烛火下,宁诩丢下毛笔,揉揉酸痛的手腕,无奈道:“还是得精简政务,什么大小狗屁事都要朕来批,朕成日里不用休息么?”   夏潋拿了张凳子坐在一旁,帮他把写好的折子整理到边上,以便第二日能让宫人直接搬走。   闻言,他抬起眼,眼神柔和:“陛下若是觉得劳累,不妨歇一会儿,臣给您泡杯茶。”   “朕不渴,”宁诩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又扯了张空白的宣纸,招呼夏潋:“朕只是突然有个念头,和你探讨一下。”   夏潋于是也起身走近,看着宁诩在纸上写写画画。   “朕觉得,这每日上呈的折子,有许多是根本用不着朕来做决定的。朝中既然分了六部,各自有尚书为首,为何不能他们率先处理一部分小事,每月再将具体事项和处理办法列明,写成奏本,给朕过目便可呢?”   宁诩想了想,大笔一挥,在纸上写:“这玩意儿就叫‘月报’吧。”   夏潋提出疑问:“大事小事,如何界定?若是该呈给陛下的事宜,却由尚书们私自批示了,怎么办呢?”   “那就要制定一个标准,”   宁诩对于这个在行,落笔在纸上一一写明:“比如呢,涉及五十两黄金以下的活动,统一经户部尚书同意;更大金额的才呈给朕。”   “又比如,涉及八品官员及以下的调整变动,就呈给吏部尚书过目批复;更高品阶的才报给御书房。”   “这些标准需要结合近来奏本的内容范围制定,不能凭空瞎编,需得下一些功夫,不然就乱套了。”宁诩又道。   夏潋认真听着,若有所思道:“放权给一部分朝廷高官,的确可行,但是否会导致严重的贪腐案发生?”   宁诩点点头,说:“朕会给都察院放宽职权,命其厉行监察之责,还有可以……”   两人简单讨论半晌,夏潋想了想,又问:“各部每月一报处理事项,是否太迟了些?如此即便有问题,也难以快速解决。”   宁诩用毛笔在纸上涂了涂,说:   “那就再加个七日一报,就叫‘周报’吧。和月报相结合,具体的上报部门要分开撰写,火漆封印,多人签名,都察院也得写报告,这样才能几方对照,最大程度避免尚书们一言堂。”   两个人边说边记,足足聊了近两个时辰,宁诩才回过神来:“啊……是不是很晚了?”   夏潋看了看滴漏,说:“已过了子时了。”   “先休息吧,”宁诩搁下笔,暗暗提醒自己不能再熬夜工作,道:“制度调整非一日之功,就算是急也急不来的,有空还得召集各部征询意见呢。”   夏潋点头,整理好了乱糟糟的御案,道:“那我先回秋水苑……”   “都这么晚了,”宁诩随口说:“就歇在明乐宫吧,这处偏殿许多,宫人们平日都有打扫的。”   夏潋顿了顿,清楚宁诩心里并无绮念,也大方应了:“是,臣遵旨。”   宋公公带人进来,见夏潋要留宿明乐宫,原本正为他高兴,却又听宁诩道:“寻处干净的偏殿收拾收拾,给夏良君住下。”   宋公公一怔,但很快反应过来:“奴才明白。”   虽不是与宁诩住在同一个寝殿内,但也算是留宿明乐宫,宋公公于是吩咐所有宫人,一切按侍寝的规矩办,仍在起居注上写明。   消息传出,后宫中的许多宫殿烛火久久不熄。   无他,就为向来只是白日在御书房协理政事的夏良君,这个晚上终于留宿侍寝了!   这还是在段侍君之后,第二位侍寝的公子!   有人高兴有人暗自伤心,还有人在深夜里久久难眠,最后咬牙从榻上起身,黑着脸思索。   外面何种情况,宁诩一概不知,他批了一整天的折子,可谓是焦头烂额苦累不已,如今躺在床上只想安心睡觉,什么事也不搭理。   不料正昏昏欲睡间,他忽然听见宋公公在外头轻轻叩殿门。   “陛下,陛下您睡着了吗?”   “竹意堂来人急报,说段侍君腿疼不已,请您去看一看呢!” 第13章   这一夜,段晏本来在寝殿的灯下写信。   一封是回给宣王宁阆的,宁阆没有食言,的确很快将密信递到了他手上,实现了时常联络的许诺。   那密信还是由纺织司的马太监送来的,看见马太监阴沉着脸却不得不对他挤出笑容的那一霎,段晏才明白,先前宁诩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马公公虽在御前伺候,却有异心,朕想寻个由头把他调去别的地方。”   于是便有假借竹意堂的段晏之手,将原先的御前大太监马公公降职,送去了纺织司。   想通前后缘由,段晏坐在案前,心不在焉地想,那人……似乎也并不如何草包愚钝。   明明也会用些借刀杀人的小伎俩,应还算是聪明的。   不过既然聪明,为何当初又能被下了药,锁入殿中,迫不得已和他滚成一团?   段晏想不清楚,索性不去想了,就当宁诩的智商水平不稳定,来回蹦跃罢了。   他回完给宣王宁阆的信,又重新拿了白纸,开始落笔。   这几封是要给留在宫外的燕国探子的,段晏一边写,一边寻思如何能找个机会出宫,与探子们接触,即使不能说话,但若能将信传递过去,也是好的。   只是如今他困于这深宫,别说出宫,就连走出竹意堂,都有宫人要在他身后跟随,一举一动皆在旁人眼中。   再加上他名为侍君,后宫的嫔妃公子一年也难出宫一次,此事难度就越显得高。   思及此,段晏笔尖一顿,忽而心想,或许宁诩封他为侍君,不全为羞辱,为的更是以防他与外人接触、图谋逃回燕国之事呢?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宁诩此人,心机可谓是深不可测。   千万莫要被他那副单纯良善的皮相给骗了,段晏捏紧手里的毛笔,眸光沉沉,暗自提醒自己。   但无论如何,若要出宫,还得从宁诩那边下手……   段晏思索着,很快便写好了几封信,里面是他交代探子们筹划准备的事宜,将信纸藏在难以被人发现的角落后,他直起身,听见殿门处有动静。   转身一看,是竹意堂的小宫女进来给他添烛火。   “不用添了。”段晏阻止了她,停顿片刻,又问:“陛下今夜在何处?”   小宫女回答:“陛下与夏良君在御书房内。”   段晏的眉心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   夏潋这个人……段晏只见过几面,印象中性情温柔,算是聪慧,且比那个叫吕疏月的不知道明事理了多少倍。   近来夏潋在后宫中风头无两,但也仅仅是每天白日在御书房内协理政事,等入夜后,便会被宫人们送回秋水苑。   再加上宁诩曾经解释过,和“小青”只是一起在御书房批折子。   因此段晏揣测,宁诩或许是拿夏潋当臣子,自己批不完折子,就叫个人来帮忙。   想到宁诩每天都和那什么小青小绿的待在一处,虽然什么也没发生,段晏心里却仍旧莫名不太舒服。   但他仔细一想,也明白了——夏潋这样的人,真以臣子之身辅佐在帝位侧旁,未必对燕国不是一种更大的威胁。   对段晏来说,对燕国来说,夏潋成天跟在宁诩身边,反而是极其糟糕的现象。   嗯,肯定是这样。   为自己心中的不痛快找到了合理的解释,段晏松了一口气,干脆开始琢磨起来如何阻碍宁诩和夏潋相处。   不料还没等琢磨出个头绪来,段晏忽然看见几个宫人从院子外匆匆进来,脸上的神色都不太好看。   “怎么了?”段晏出声喊住他们,淡淡问。   即便平日里极少管理这帮竹意堂的宫人,但见到明显不对劲的模样,还是该询问一番的。   宫人们停下脚步,你看我我看你,犹豫许久,还是低声开口:“回侍君的话,是……刚刚听见内务司传来了一些消息。”   段晏:“什么消息?”   “内务司的公公说,今夜由秋水苑的夏良君侍寝,留宿在了明乐宫……”   宫人说着话,语气渐低落。   后宫中就是这样,各殿的宫人和公子们的命运紧紧相连,如今都还未得到封赏的公子,殿内吃穿用度都差了好几个等次。   在听闻夏潋终于侍寝的消息时,竹意堂的宫人们自然焦虑不已。   ——本来他们的段侍君是唯一一个能夜晚留宿明乐宫的公子,虽说质子身份尴尬,但因为这份“殊荣”,内务司的那些太监宫女们从不敢亏待他们,这、这现在要怎么办呢!   宫人们暗自忧愁半晌,突然发现段晏一直没说话。   有人悄悄抬起眼,就看见青年立在殿门前,玉白面容乍一看去没什么情绪波动,但定睛细瞧时,就能发现那双墨黑眼眸中光芒冷冽如冰,几乎像是要冻死人了。   私自抬头去看的宫人被吓一跳,忐忑不安地垂首,本以为自己会被迁怒责罚,结果却听见面前响起一阵脚步声。   ——段晏转身就头也不回地往殿内走,半句话也没给他们留下。   宫人们:“……”   这是被气得话也说不出来了吧?   负责伺候段晏的两个近身宫人小心地进了寝殿,发现段晏已经自己换了里衣,径直躺在了榻上,看样子是准备睡觉。   ……这是被气得站也站不稳,晕倒在床榻上了?   宫人害怕地想。   但段晏一言不发,宫人也无法再说什么,只好灭了寝殿中的烛火,又替他关好殿门。   殿内外安静下来,只能听见窗外风吹竹叶的沙沙声响。今晚明月高悬,是个好天气。   段晏在榻上睁开眼,盯着帐顶,心想,这般清净祥和的时刻,宁诩在明乐宫做什么?   怕是与另一人游龙戏水,颠鸾倒凤,尽享帐中之乐吧。   ……明明先前还是单纯与那夏潋一起批折子,这折子批着批着,竟就批到床榻上去了,难不成是夜夜灯下看佳人,越看越入迷了?   那又与他有何干系,宁诩如此纵欲,不正好与宣王宁阆的计划不谋而合?   按理来说,计划迈出了第一步,段晏应该高兴才是。   高兴……高兴?   高兴个屁!!   青年猛地从榻上坐起,一把将垂落的纱帐掀开。   “来人。”他嗓音冷冰冰地出声道。   “去传话给宋公公,就说竹意堂的段晏夜半腿疼不已,让他请陛下过来看一看。”   *   宁诩身着寝衣坐在榻沿上,听着宋公公进来传话,意识还有些不太清醒,整个人都懵懵的。   “他说他腿疼?为什么会腿疼?”宁诩迷迷糊糊地问。   宋公公叹了口气,道:“那竹意堂来的人,是个年纪小的宫女,连话也传不清楚,只反反复复地说那两句,说段侍君腿疼,睡也睡不好,要陛下赶紧去看看。”   宁诩纳闷了:“找朕过去看什么?朕能给他正骨吗?”   宋公公一时语塞,但随即解释:“许是段侍君想念陛下,有陛下陪在身边,那疼痛能够稍作缓解。”   宁诩回忆了一下段晏的那张脸和那种性格,沉默了,觉得和宋公公说的全然对不上。   “去太医院请个御医给他看看吧。”宁诩重新倒进被子里,困倦道:“朕要睡觉。”   宋公公无奈,只能应了。   然而宁诩睡了一个多时辰,又被床榻边的动静唤醒了。   宋公公弯腰在榻边,小小声地问:“陛下,太医院回了话来,说段侍君身患奇疾,探查不出原因,却脸色苍白疼痛难忍额生薄汗,您……您还想不想去看一眼?”   宁诩翻了个身,刚刚睡了一觉,此时尚算精神,于是睁开眼问:“他还是一定要朕过去吗?”   宋公公迟疑道:“这……您若是不想去,那奴才便回了竹意堂的宫人……”   宁诩长长叹了一口气,坐起身。   “去看一眼吧。”他颇有几分生无可恋道。   那能怎么办呢?人是他下旨封为侍君住在后宫里的,作为天子,这宫中的大事小事当然都有责任权。   况且与段晏……也算不上关系陌生,段晏是宁诩穿书过来见到的第一个人,虽说发生些许不太愉快的故事,但终究,还是……   哎,宁诩边穿外袍,边又想道,要是惹恼了段晏,他到处乱喊侍寝时都是他压在朕身上怎么办?   宁诩暗自咬牙,压人不成反被压,这个耻辱的秘密他无论如何都得捂在段晏嘴里,不能让段晏有机会说出来!   简单收拾后,宁诩登上御辇出发前往竹意堂。   这时候就有点后悔把段晏放在这么偏僻的殿落了,从明乐宫过去,足足要半个时辰……   宁诩索性在轿子上又睡了一觉。   等终于到了竹意堂后,宁诩下了轿辇,瞧见黑沉沉的夜晚里,这院子里灯火通明,人人都是满脸焦急,仿佛他们的段侍君真的病得极重。   这样紧张的气氛也感染到了宁诩,他不由自主提起一颗心来,快步进到内殿,一眼看见御医和几个宫人正站在深处的床榻边,发现宁诩进来,忙对他行礼。   而床帐纱帘低垂,其内的青年半倚靠在床头的软枕上,瞧不清侧脸,只能望见陷在被中的身姿仿佛无比清瘦孱弱,一手按在被面上,似是正在试图摁止腿上的疼痛。   宁诩几步走过去,抬手掀开纱帐,担忧地看去。   段晏恰逢此时抬起眼来,乌黑的眸子如被水光浸过,透出以前从未有见过的脆弱神色。   雪白的寝衣领口凌乱敞开,露出一小截修长的脖颈,额上颈上都布满细汗,烛火下一照,像是泛着珍珠般的莹润光泽。   与宁诩对视那一刻,青年勉强勾起唇角,笑了一下,轻轻道:   “陛下……可算是来了。” 第14章   “你的腿怎么了?”   宁诩开口问半躺在榻上的段晏。   他的目光在青年盖在身上的被面上扫来扫去,看不出哪里有异样,不免疑惑。   段晏薄薄的唇上都失了血色,闻言嗓音沙哑道:“骨缝里发疼,不知是何缘由。”   殿内的御医又赶忙上前,对宁诩说:“陛下,请恕臣无能,实在是看不出来段侍君的病症在何处,只能熬了宁神镇痛的汤药,服下看看是否有用。”   宫人又帮段晏把被子掀开,宁诩观察了一会儿青年里衣遮掩下微屈起的腿,看了半天……   什么毛病也没看出来啊!   但见段晏脸色苍白,又不似作伪,宁诩也蹙起眉来:“什么时候开始痛的?”   段晏回答:“约莫子时整。”   说话间,药汤被宫人端来,宁诩在旁边看着青年喝了药,紧拧的眉心终于舒展些许,像是疼痛有所缓解。   御医又诊了会脉,开了两剂镇痛汤药,宁诩见他们也没什么办法,索性摆手挥退这些人,想让段晏休息片刻。   留下两个宫人带着汤剂去偏殿熬药,临别前,那年逾四十的中年御医又犹豫着道:“陛下,如此怪症,说不定是宫中有人行巫蛊之术……”   宁诩不信这个,用科学的角度思考问题:“朕倒觉得,或许是神经痛,比如段侍君脑子里长了个东西,所以会牵扯到腿上疼痛。”   “有道理吧?”他反问御医。   御医:“……臣告退。”   段晏侧躺在榻上,见殿内的人走得差不多了,忽而出声唤:“陛下。”   宁诩正沉思着,听见他唤人,下意识走过去,问:“还是疼得不行么?”   段晏摇头,黑眸盯着宁诩的脸,神色深深:“刚喝了药,好上许多了。”   宁诩:“那朕先……”   “陛下能留下来,陪着臣么?”青年却紧接着道:“明乐宫离此地甚远,陛下深夜往返劳累,不如就歇在竹意堂吧。”   说这番话时,段晏垂下了眼,长长的睫毛被汗水打湿,黏成一簇一簇的,再加上发白的脸色,凌乱的鬓发和领口,竟莫名显出了两分弱势来。   宁诩迟疑半晌:“可是朕……”   朕有点认床啊,想回去睡自己的枕头。   段晏抿了下唇,又道:“臣夜半命宫人去明乐宫请见,是打扰到陛下了么?”   “如今仍要回去,是因为明乐宫中还有人在等着陛下吗?”   “没有啊。”宁诩有些摸不着头脑:“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段晏掀起眼皮,视线却避开了与宁诩对视,落在别的地方,语气淡了许多:“今夜,不是夏潋侍寝吗?臣这番唐突举动,是否会令得夏良君心中不快?”   “……”宁诩:“不会啊,朕又没有和他睡在一起。”   青年的动作几不可察地一僵,继而倏然抬起脸,乌眸里虚张声势的水雾散尽了,里面重新盛满了困惑:“你说什么?”   “朕和小青是工友,”宁诩解释:“纯友谊,就算躺一张床上也是盖棉被聊天,发生不了什么。”   “今天批完折子已经很晚了,朕就让他留宿在了偏殿。”他又感叹:“还好没有和朕一起睡,不然宋公公几次三番地来传话,睡得再熟也得被吵醒。”   段晏在榻上坐着,沉默了许久。   久到宁诩打了个哈欠,犯困道:“你这边有偏殿吗?朕过去凑合一晚好了。”   现在再回明乐宫,的确有点远,等宫人抬轿走回去都快天亮了。   宁诩现在只想速速躺倒入睡。   段晏安静半天,终于开了口:“……既来了竹意堂,哪有让陛下住偏殿的道理。”   他掀开被子下了榻,站在地上,道:“陛下就歇在这里吧。”   宁诩瞅了瞅段晏的床榻,有点发懵:“啊,朕睡在你的床上?那你睡哪儿……不是,你腿不疼了吗?”   宁诩一转过身,就看见段晏走向榻边盛水的铜盆,拧了浸水的帕子,随手将脸庞和脖颈上的细汗擦拭了。   宁诩看看他的动作,又看看他的腿。   ……医学奇迹?   段晏放下湿帕子,神色平静地说:“应是药汤的缘故,已经不痛了。”   宁诩:“……”   御医开的药汤那么管用,这就没事了?   段晏将自己打理干净,又走回来,抬手轻摁住了宁诩的肩膀,语气温和了一些,道:“既然困倦,就先休息吧,臣真的没事了。”   宁诩被他按着在榻沿上坐下,不知为何,心中警铃大作:“你……你要和朕一起睡?”   前两次和段晏躺在一张榻的结局都是什么,宁诩还牢牢记着。   这人口蜜腹剑,反话连篇,不会又要耍什么花招吧!   “竹意堂只有一间主殿,”段晏站在他跟前,目光垂下,淡淡道:“剩下的厢房都是宫人们在住,陛下特意给段某安排的住处,自己都不清楚其中布置么?”   宁诩:“……”   他还真不清楚,只知道竹意堂是最偏远破败的一个宫殿。   现在算是自己挖坑自己跳了。   条件所迫,宁诩只好让宫人们又取了一床被子来,铺在里侧。   或许是察觉到宁诩不友善的目光,段晏很轻地勾了一下唇角,语气听上去很无奈:“臣还受着病痛折磨,陛下还怕臣对你做什么?”   宁诩仔细打量了一会儿青年还有些苍白的脸色,放下心来,抱着被子睡下,还不忘威胁一句:“不可以动手动脚摸朕!不然朕就把你罚去浣衣局。”   宫人们熄了烛火,段晏在外侧就寝,闻言顿了顿,才道:“陛下最好自己也记着这个要求。”   宁诩哼哼两声,没有再赶得及和他再吵上几句,就直接睡着了。   段晏躺下后,听着旁边人平缓的呼吸,不由得也感到诧异。   他用目光在宁诩脸上巡视片刻,见那人阖着眼,长长的睫毛随着呼吸微微颤动,半歪着头,脸上都枕出了发丝的红印子。   ……这么没有防备心?   真不像个正经皇帝。   段晏的视线在宁诩色泽红润的唇上停留许久,如是想。   *   没有早朝的清晨,宁诩总是睡得特别投入。   今日当然也一样,直至日悬当空,他才迷迷糊糊睁开眼。   首先看见的是和明乐宫全然不同的素青色垂帐,宁诩反应了片刻,才想起自己昨晚是睡在竹意堂。   旋即,他忽然听见身旁青年的闷哼声。   宁诩纳闷地爬起来,发现段晏竟然已经醒了,将软枕靠在了床头,人半倚在上面,乌黑发丝铺落在雪色里衣上,瞧起来脆弱不堪。   青年正一手摁着曲起的右小腿,眉头蹙着,脸色不太好看。   “又疼了?”大清早的,宁诩脑子也不清醒,下意识问:“是不是抽筋了?朕帮你按按。”   说着话,他就伸出手,用力给段晏“按摩”了两下。   这三脚猫功夫的几下子似乎真有用,段晏很快松开了拧着的眉心,缓了一会儿,唇间吐出一句:“还是疼。”   宁诩半跪在榻上,撩起袖子:“哪里?”   “上面一些。”青年垂着头,低声道。   宁诩一路从他小腿按到大腿,捏了半天,段晏又不吭声了。   “还疼不疼啊?”宁诩摸不准力度,索性问他。   青年抬眼,眸色暗沉沉的:“不疼了,多谢陛下。”   宁诩甩了甩自己有点酸的手腕,突然被段晏伸手握住,还说:“臣也帮陛下揉一揉。”   礼尚往来乃是人之常情,于是宁诩大大方方地把手递给他。   不料段晏揉着揉着,手法却变了许多,一开始替他揉手,然后是揉后颈,接着是揉腰……再最后是……   宁诩渐渐变成趴在被子上补觉,突然感到有个什么东西存在感很鲜明。   他转头看了看,发现自己和段晏的姿势已经变得很奇怪——他横趴在段晏身前,然后那东西就在他腰侧。   “……”宁诩懵懵道:“段侍君,你气血挺旺的。”   怎么昨晚上脸色就那么白呢?   段晏顺着他的视线往下扫了一眼,坦然自若地说:“没有,都是陛下刚刚捏出来的。”   宁诩:“。”   宁诩:“?”   宁诩:“!!!”   什么,他刚刚捏、捏出来的?! 第15章   宁诩被这番虎狼之词吓了一大跳。   “谁捏你那个地方了?”他想也不想就反驳,试图挽回自己的清白。   段晏缓慢道:“是么?陛下刚刚真的没有碰那里?”   “……”宁诩早上醒来本就迷糊,被他这么一反问,顿时有些不确定了:“没有吧?”   他分明没感觉到有什么异样的手感……   段晏很轻地哼笑了一声,意味不明。   宁诩:“?”   他爬起身来要和段晏理论理论,不料刚刚动了一下,就听见身旁的青年闷闷地咳了几声,而后嗓音极低地开口说:   “陛下别动……愈发疼了。”   他蹙着眉,像是很仔细地感受了一下痛意来源,又道:“臣的腿似是没有知觉了。”   宁诩大惊失色:“不是朕干的!”   “……”段晏抬手捏了一下眉心,似乎有瞬间感到很无语,但很快又恢复了淡定:“无事,昨夜也有几次是这般,等一会儿就好了。”   宁诩闻言,不由得更加担心:“难道真的是神经麻痹症?”   段晏:“何谓神经麻痹症?”   宁诩:“嗯……”   如何对一个现代医术盲进行科普?   见他这副纠结模样,青年细微地扬了扬唇角,突然说:“陛下这样关心,何不亲自察看一番?”   他坦然低下头,将自己里衣的腰带扯开。   雪白的寝衣松动些许,领口变得更大了,再抬眼时,黑眸里神色起伏不定,如同一汪要将人卷进去的深泉。   宁诩与他对视着,神使鬼差般,往前靠了一点,困惑道:“看什么啊?”   段晏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腕,在宁诩反应过来之前,拉着他的手往自己的领口放去,语气轻了起来:   “哪里都可以看,若是陛下还惦记着先前令人不快的事,如今臣身体无法动弹,陛下也大可以报仇了。”   “这样的话,以后再见到臣,与臣共眠,可否就不显出那副惊畏模样了?”   青年的嗓音很悦耳,低低的,仿佛带着几分恳请的意味,小钩子一般落进宁诩耳中,勾得他脸上发烫,心脏砰砰地跳起来。   从未……从未见过段晏这样低声下气的时候……   宁诩被他求得几乎有些飘飘然了。   难不成是怕朕以后断了他的养老金,他一个残废在宫中难以求生,这才如此示弱服软?   那他现在是不是无论做什么,段晏都不会反抗?   ……岂不是大仇得报的机会正在眼前?   宁诩被段晏拉着,慢慢也倚靠在了床头,面上还有些发红,心跳得也很快。   他的手还放在青年领口,指尖一动,就能触碰到脖颈下那一块光洁的肌肤。   段晏习武,乍一看去犹如个文弱书生,实则身上的筋骨皮肉比常人更为坚实,宁诩在他胸口戳了几下,心中竟似无端被根羽毛挠了一般,细微地发起了痒。   但还没等他说什么,青年突然捏住他的手指,与宁诩对视片刻后,低下头,虚虚亲了亲那指尖。   宁诩:“……!”   脸上的热意更甚,帐帘内的气氛仿佛也在不言不语中升温,见段晏终于来揽他的腰,宁诩意识到可能要发生什么,既有几分害臊又有些紧张地道:   “朕、朕要在在……上面。”   段晏压他一次,他压段晏一次,以后就算是扯平了吧?   等这番孽缘了结,他也可以除了段晏侍君的身份,赐一处京城的质子府,让段晏搬到宫外去住……   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将来,两个人便算是桥归桥路归路,不必再相见了。   宁诩朦胧中想到这里,心里忽而涌上几分没来由的失落。   他与段晏这段乱七八糟的露水情缘,也该是时候结束了。他要和小青认认真真批折子,处理朝务,好好上班,不能再和段晏这个敌国质子成天纠缠吵闹了。   明明只是第一眼见到的人……论特殊,段晏是有些特殊,但那点特殊,也不应影响他这么久……   宁诩思绪复杂纷乱,等他回过神来,就发现段晏双手箍住他的腰,然后把宁诩抱到了自己腿上坐着。   随着青年的动作,宁诩糊涂地想,好像哪里不太对啊……   他坐在段晏身上,段晏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宁诩能舒服点。   宁诩两只手搭在青年肩上,渐渐感到颠簸起来,某个地方有了熟悉又陌生的触感……   终于发觉事情的发展和想象中截然相反,宁诩才睁大眼,酸软无力地挣扎道:“喂……你——唔!”   *   今天的御书房,夏潋独自整理了一天的折子。   没有宁诩的许可,他也无法批复奏本,整理完后了,便走出书房,问宫人:“陛下还未回来吗?”   宋公公已经回到御书房伺候了,闻言尴尬道:“哎,陛下他,还在竹意堂呢。”   夏潋有点不明白:“都下午了,段侍君有何要事,让陛下留这么久?”   这早上有好几个臣子来寻宁诩,夏潋一个人都快招架不住了。   宋公公的脸色更加尴尬:“这,这奴才也不清楚……”   聪明如夏潋,很快从宋公公欲言又止的模样中揣测中什么,也有点脸红,轻轻说:“据说陛下昨夜就过去了,段侍君他……他便是不避讳腿伤,也要顾惜陛下的身体啊……”   宋公公:“咳,咳咳,是啊。”   “夏良君,宋公公。”说话间,忽有宫人来报:“陛下从竹意堂回来了,御辇正往这边走呢。”   夏潋闻言,松了口气,低声说:“总算是回来了。”   再不回来,御书房的门槛都要被求见的人踏破了。   然而那宫人又道:“段侍君也随着陛下一起。”   宋公公一愣,下意识去看夏潋的脸色。   怎么回事?一个晚上再加几乎一整个白天,还不够么?难不成是知道夏潋在御书房,所以特意过来露一面,以展示自己所受的恩宠?   御书房门前众人神色各异,望着那御辇渐渐靠近,抬轿的太监们停步后,退至一旁屏息等候,又过了好半天,那御辇的帘子才被人掀起。   率先出来的竟是段晏。   宫人们鸦雀无声,皆是惊呆了。   御辇是帝王座驾,就算是一品大臣,也只有跟在边上走路的份。段晏一个侍君,一个敌国的质子,怎么会被允许与宁诩一同坐在上面?   而那青年淡定自若,仿佛并不觉得有哪里不妥,下了轿后,还回过身,伸手去牵另一人。   众目睽睽之下,宁诩抓着段晏的手,踉踉跄跄地走了出来。   他穿着一袭浅色常服,乌发没有束冠,只用绸带松松扎起,面色似乎比平常更显得绯红,一双眸子雾蒙蒙的,眼尾湿润。   紧接着,他在段晏的牵扶下往前走了几步,不料,一阵难以言说的酸楚痛意倏然从后腰袭来——   宁诩脚步一软,差点跌到地上,幸亏段晏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拥进怀里。   “朕……”宁诩欲哭无泪,喃喃道:“朕的腰……啊!” 第16章   直到进了御书房坐下,宁诩才勉强缓解后腰传来的一阵阵诡异酸痛。   怎……怎么会这样?明明当时也没觉得很累……   按着案沿忍了忍那阵痛楚,宁诩又恶狠狠地瞪了站在一旁的青年一眼。   今天,宁诩的确是如愿以偿地在“上面”了,但段晏只是让他坐在了自己身上而已,然后……   因为那样的别扭姿势,宁诩一早上可谓是苦不堪言。   好在段晏最后见他眸光涣散,神情一片空白,善心大发地将他放了下来。   受了这般苦楚,偏偏宁诩还发作不得。   因为段晏在榻上按着他,语气很温柔地问:“臣这样尽心服侍,陛下还要将臣罚去浣衣局受刑吗?”   “臣情难自禁,这才冒犯陛下,陛下可会怨责臣胆大妄为?”   “陛下若是常来竹意堂,缓了臣的相思之情,或许臣就不会这样激动了。”   彼时宁诩神志不清,几乎听不见段晏在说什么,被问了好几遍,才断断续续回答:“没有……不罚……你放开朕,啊……”   得到想要的答案后,段晏才放过他。   今天从昏睡中清醒过来后,宁诩也曾想过大发雷霆翻脸无情,但段晏立即又变了脸色,说腿上这里疼那里疼,惹得竹意堂的宫人们乱哄哄地慌张了一通,直至宁诩没了脾气。   “段侍君,”在回来御书房之前,宁诩幽幽地盯着他看:“你真的不舒服吗?”   青年正坐在圆凳上,眉心轻蹙着,摇摇头,长睫落下又撩起,瞅着宁诩的脸色:“只是行走时还有些凝滞罢了,不碍事,陛下不必担心。”   宁诩又幽怨道:“你既然腿疼,怎么今个早上……”   段晏忽而侧开脸,白玉面容染上红晕,低声说:“许是气血活络,筋脉通畅了,若是陛下留宿多日,这病许会更快好全。”   听见这话,宫人脸红不已,宁诩闻风丧胆。   可能是发现宁诩的不自在,段晏顿了顿,又问:“陛下这副模样……是臣哪里做得不好吗?”   宁诩吓一跳,就怕他说出诸如“那臣今夜将功赎罪再来一次”的话来,忙道:“没有!”   青年又看了看他,了然道:“那便是很舒服了。”   “……”宁诩脸上可疑地发起烫来,猛地站起身,连午膳也吃不下了,转身就往殿外走:“朕要回御书房批折子!”   怎料段晏又跟了上来,以近身伺候为由,强行牵住了宁诩的手。   宋公公不在竹意堂,宁诩腰酸腿疼,连甩脱他的力气也没有,只得被半扶半抱地上了御辇,还因没有力气差点绊倒,幸好段晏及时揽住了他。   在御书房的圈椅上怎么坐都不舒服,宁诩艰难挪动,召唤夏潋:“小青,扶一下朕到旁边的软榻上。”   今日看来只能躺着了,宁诩想。   没想到去一趟竹意堂回来后,与段晏的孽缘不仅未曾了结,反而还纠葛越多越发混乱,真是令人无语……   夏潋正在帮他泡茶,闻言要往这边走,却被段晏施施然起身,挡住了去路。   “臣扶陛下过去。”段晏道。   夏潋脚步一顿,默默收回了手,暗中观察。   宁诩看起来对段晏有几分抗拒,被扶到软榻上躺下后,又倔强地坚持道:“朕要小青,小青过来给朕递折子。”   而段晏立在软榻边,回头看了夏潋一眼,黑眸沉沉的:“臣来念,不行么?”   宁诩睁大眼:“当然不行了!你是燕国人,朕怎知你不会窃取情报?”   段晏:“……”   这种时候倒又突然变得机灵了。   宁诩坚持要夏潋给他递折子,段晏只好退至一边,却也不肯闲着,索性取了水果来,在边上剥葡萄。   于是在几位急匆匆要寻新帝讨论政事的臣子们一迈进殿门时,就看见宁诩懒洋洋躺在软榻上,旁边一坐一站两位气质容貌皆不凡的男子,既给他剥葡萄,又给他递折子。   臣子们震惊:荒淫,荒淫无度啊!   果然真如外界传言,新帝好男色,喜纵欲,这才登基多久,就左拥右抱好不快活了!   几名老头子面面相觑,但碍于颜面,并且宁诩也没真的在御书房做什么,不好发作,只得依次进殿,行礼后道:“臣等有事要禀,陛下是否可让这两位……退下了?”   躺平的宁诩往上一抬眼,看着段晏:“退?”   段晏幽幽道:“臣与夏公子一同服侍陛下,为何陛下独独赶臣出去?”   宁诩:“……”   小青是他的好工友,肯定要一起听听政事的。   段晏呢?段晏又不替他上班。   “什么事?”左右赶不走人,于是宁诩索性看了看那几个臣子,出声问。   “回陛下,是关于立秋的祭祀一事。”   此事算不上如何机密,宁诩摆摆手,让夏潋和段晏都留下了,叫大臣们继续禀报。   每至立秋,昭国皇帝就要率群臣到郊外的祭坛迎秋,祭拜天地神和先祖。   祭祀是极其庄重的活动,礼部的大臣忧心忡忡地盯着软榻上的宁诩看,生怕这位新帝起了什么特别的念头,将这场活动搞砸。   然而宁诩根本没有想法,因为他并不知道要做什么,于是心安理得地躺着,摆摆手道:“朕知道了,礼部先拟好策划案,交给小……夏潋过目,有拿不定主意的,再来问朕。”   礼部的人出去了,站在殿外,为首的尚书忽然道:“不过,何谓‘策划案’啊?”   “……”   御书房里,夏潋在纸上记了记方才礼部提及的几个要点,又问:“今年随行祭祀的人员,陛下可有想法?还是按往年的规矩……”   宁诩正要开口,旁边的段晏突然往他嘴里塞了个剥好的葡萄。   宁诩:“?”   他抬起眼,就见青年的目光垂落,与他对视上,而后,段晏轻声道:“臣也想一并随行,陛下可允?”   原本正寻思如何出宫,与宫外的燕国探子见面,今日见此良机,段晏自然不会放过。   段晏黑眸微敛,冷冷地想,只要出了这禁卫森严的皇宫,与探子们联络上,便能想方设法建立起一条秘密的消息传递途径。   他不能一辈子被困在这昭国的宫中,但万般计策,也需别人配合,仅凭他一个,就是有三头六臂也难以施展。   因此,这趟出宫,他必得让宁诩同意。   青年心中飞快地将许多计划和布置一一理过,面上神色却滴水不漏,只是低低道:“久未出宫,臣在这高墙内闷得发慌……”   宁诩听了,觉得这是中肯的,合理的,但——   “不行,”他断然拒绝:“朕不能让你跟着。”   段晏眉心轻蹙,极快地思索宁诩这样坚决的态度是为何。   是觉得他燕国质子的身份上不得台面,不能进入祭祀场合;还是怕他不受控制,会钻空子从队伍中逃走;抑或是与段晏想得一致,认为他接触外人后,将里应外合对昭国不利……   一霎那间,段晏脑海中掠过无数种可能,两国之间复杂的尔虞我诈一一被剖析开来,甚至想好了应对宁诩各种猜忌的回答。   然而下一刻,宁诩说:“朕怕你半夜爬朕的床。”   段晏:“……?”   什么。   宁诩坐起身来,忿忿盯着他,不满道:“除非你发誓,随行期间不会对朕做任何出格的事情!你敢吗!”   段晏:“。” 第17章   十日后,立秋。   前往西郊祭祀的队伍清早便在广场上整装待发,除了忙碌的宫人,还有朝中所有五品以上的大臣,京中的宣王爷和一些侯爷,以及很少一部分的……   “那两个是陛下后宫中的公子?”户部的一个郎中悄声问同僚:“瞧着面生,没在朝中见过。”   同僚遥遥看了看,点点头,又压低了嗓音道:“左边那个穿青衣的,是夏御史家的公子,听闻入宫后颇得圣宠,常在御书房伴驾,名唤夏潋。”   “右边那穿褐黄色骑射服的,是兵部吕尚书的小儿子,据说还未在明乐宫留寝过,既无圣宠,也不知是为何赖在宫中不出来,真是……”   户部郎中忙打断他的话:“兵部的人就在旁边,慎言。”   两人静了静,过了一会儿,又没忍住分享帝王家八卦的快乐,悄声继续交谈。   “听闻陛下纵欲,刚刚即位就选了十几名公子入后宫,怎的这位吕公子,至今也没有等到侍寝的机会?”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陛下至今也只宠幸过两位公子,别看那夏潋位份高,据说前不久在明乐宫侍寝,夜半竟被另一人将陛下从明乐宫请了出去,留他独守空房呢!”   户部郎中八卦得眼中放光:“什么人?这样嚣张?很得陛下宠爱么?”   同僚抬起头望了一眼,忽而撞撞旁边人胳膊,示意他去看:“喏,这不是来了。”   户部郎中闻言看去,就见一珠白色衣袍的青年带着宫人缓步走来,眉眼端秀却冷冷淡淡,被领至夏潋和吕疏月附近,连声招呼也不打,目光懒洋洋垂落,瞧上去很是矜傲。   那吕公子的脸色立时变了,似乎重重哼了一声,也别开脸,不与他对视。   反而夏潋像是出声说了句什么,或许是和他问好。   但青年没有什么反应。   “一看就是性子难缠的!”户部郎中摇头晃脑道:“就是这人霸占了陛下?每日纵.欲,吃得消么?”   同僚问:“你可知他是谁?”   “谁?”郎中纳闷了:“难道是朝中哪位高官的儿子?”   “错,他就是燕国送来的质子,燕国七皇子,姓段,名晏。”同僚很是得意道。   户部郎中睁大眼,感到不可思议:“燕国七皇子?传闻中少负盛名,十三岁就能率兵击退入侵外族的那个七皇子?”   见同僚点头,他像是受到了不小的冲击似的,喃喃道:“如此人才,却使得一手好媚术,真不知是燕国夸大其词,还是这段晏寡廉鲜耻……”   同僚又说:“还不止呢,据说先前几日,那段侍君每日都带着食盒到御书房纠缠陛下,无所不用其极,虽没能再有机会侍寝,也令得陛下同意他跟着一并去郊外祭祀。”   户部郎中摇头:“燕国人怎能与我们一同去祭祀先祖?陛下真是被迷昏了头,难以理解,难以理解啊……”   不远处,段晏微微侧了下脸。   视线淡淡从那两个悄声讨论他的臣子身上一掠而过,青年收回目光,心内半分波澜也没起。   他耳力较常人更佳,无意间就将那两人的议论断续听在耳中。   身处后宫之中,会有各色流言蜚语,太正常不过。   如果说宁诩封他为侍君仅仅是起因,那后来的种种举止,皆是段晏自己凭心而为。   既是他自己所做,那旁人说些什么闲话,又有何可委屈着恼的?   千种方法万般手段,只要能达成目的,就可以用,不需在乎别人如何议论。   他又不是宁诩,没那么薄的脸皮,一旦被招惹就火急火燎的。段晏漫不经心地想。   正想着那人,就听见队伍里传来一阵骚动,又很快安静下来。   抬眼一看,就望见宁诩下了金殿的台阶,正在宋公公的指引下走过来。   今日有祭祀大礼,需着正式的冕服,莲青色的交领袍服宽大,通身素而无纹,乌发也被好好地用玉冠束了起来,露出的颈间腕间肌肤胜雪,气质端庄又清丽,少了许多平日里的骄气。   段晏隔着人群看宁诩,忽然间心想,宁诩今年也才二十一岁,只比他小了一岁而已。   这个岁数对帝王来说,也算是很年轻了。   段晏在燕国时,面对与自己年纪相仿或更小的皇子,总是表现得温和从容,极其有耐心,言行举止间皆挑不出半点错处来。   但在宁诩面前,这些完美的伪装似乎破碎了。   ……他竟也有会沦落到被那些大臣和宫人暗中非议“寡廉鲜耻”的一天。   段晏垂眸,有些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   随即敛了面上冷淡的神情,抬步往宁诩的方向走去。   “你看你看!”不远处的户部郎中赶紧和自己的同伴分享:“那段晏果然往陛下的方向去了!”   同僚又总结:“也不冷着脸了,在这样的大日子里也要魅惑陛下,啧啧啧……”   宁诩正往帝王专用的御轿里钻,余光中瞥见熟悉的身影朝自己走来,大惊失色,忙往段晏手上看了看。   ……还好,没有拎着食盒。   这段时间,宁诩吃段晏带来的那些口味奇特的点心,吃得简直是面如土色。   如果段晏不是屡次向他请求要伴驾去郊外祭祀,宁诩甚至怀疑,这人压根就是想用难吃的点心将他毒死。   这样不废一兵一卒,就能替燕国复仇了。   最后宁诩败下阵来,同意了他的要求,前提条件是段晏要向天立誓,子时之后绝对不能寻借口待在宁诩身边。   他……真是有些怕了。   宁诩赶紧坐进马车,见段晏的身影出现在轿前,忙沉着脸道:“你来干什么?队伍快出发了,你怎么不去自己的马车里?”   青年停下脚步,乌眸定定看着他,良久叹了口气:“臣只是想来和陛下说说话。”   宁诩往里面靠了靠:“朕和你有什么话要说?还有你今后别再给朕带那点心了,昨天的朕吃了差点被噎死。”   “……”段晏脸上的表情有几分一言难尽,沉吟许久才问:“很难吃吗?”   见宁诩毫不犹豫地点头,段晏又道:“那臣今后多改进手艺,尽量做得好一些。”   宁诩震惊:“那是你做的?难怪这么难吃!快住手吧你。”   段晏:“……”   段晏:“……竹意堂没有小厨房,每日饮食皆是御膳司分配,臣已经尽力了。”   宁诩赶忙道:“没,你以后都不用在这上面出力了。宋公公,快吩咐队伍启程。”   不能再让段晏在他跟前晃悠,不然总想起那些奇形怪味的点心,宁诩的肚子都要应激了。   段晏才与宁诩说了几句就被赶走,心里颇有些遗憾,没能套出什么话来。   他本想着探究一下宁诩今日的行程安排,若是当中有空隙,他便能抓住机会,抽身出去。   只是没想到宁诩一副见了鬼的模样,段晏忍不住想……真有那么难吃么?   不至于吧,他明明觉得做得还挺漂亮的。   经过许久的准备,队伍终于启程,从宫门处鱼贯而出,段晏正要回给自己安排的马车上,步至中途,突然被一仆从拦住了。   “段公子,”那仆从道:“宣王爷有请。”   段晏顿了顿,回头看了一眼,见宁诩的马车已经出了宫门,于是淡淡道:“带路。”   宁阆的马车停在不远处,似是在等他,段晏掀开轿帘进去,就看见那年轻王爷坐在其中,正在悠悠闲闲的煮茶。   “七皇子,”宁阆圆眸弯弯,伸手一引,笑道:“请坐。”   “许久未见,七皇子倒是风姿依旧。”他又说:“近来听闻宫中传出许多事,看来七皇子确实没忘了我们的合作,让皇兄纵欲好色的声名广为流传。”   段晏:“……”   青年不置可否地掀起眼皮,盯着宁阆看了片刻,道:“哦,算是吧。” 第18章   随着队伍行进,马车身摇晃,厢壁内燃着浓厚的熏香,闻得段晏蹙起眉,有些烦闷。   ……宁诩就从不喜燃熏香,身上的气息总是清清爽爽的,偶尔带点刚吃完的甜点香味。   不知为何忽然想起那人来,段晏收回心神,暗道奇怪。   坐在对面的宁阆这时开口了:“七皇子前几日写信给本王,说想请本王帮个小忙?”   青年伸手取走案上的茶盏,淡淡道:“是,今日陛下祭祀后,应会在三里外的玉泉寺歇一晚,到时想请宣王爷帮忙,将口信传给段某在京中的几个探子,入夜后来玉泉寺一见。”   宁阆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小事一桩。你将密令说与本王身边那仆从听,他会办好的。”   段晏:“多谢王爷。”   “不过,本王帮你做这件事,可谓是大逆不道。”宁阆忽而又出声,脸上笑容不变:“七皇子是否应该用什么东西,来与本王交换呢?”   段晏浅呷了一口茶,长睫抬起:“王爷想要什么?”   他一早便知道宁阆不好对付,甚至没急着下马车,就等着看这宣王葫芦里卖什么药。   宁阆倚在软枕上,沉思片刻,道:“你在宫中,想必耳目灵通许多,就和本王说说皇兄的近况吧。”   段晏:“……”   就这样吗?   宁诩虽说是帝王,但也并非深居简出,想知道他的近况,稍微用点手段向几个宫人打听,不就能知道了?   之前那个姓马的太监,不也是宁阆放在宫中的眼线吗?   还是说,让段晏向他陈述宁诩的衣食住行事宜,其实是这年轻的小王爷一个不为人知的阴暗癖好罢了?   段晏放下杯子,即便颇感无语,但面上还是维持着冷淡的神情,道:   “陛下每日与夏潋在御书房中处理朝务,间隔三五天偶尔上朝,性情冲动,喜喝一种鲜奶与茶水的混合物,嗜睡,懒,批折子时喜欢自言自语,近来无甚特殊举动。”   说完后,段晏停顿了一下。   ——他与宁阆说得那么详细做什么?   这些特点,还是他不久前日日到御书房送点心,才堪堪发现的。竟没有过多思索,几乎尽数都告知了宁阆听。   段晏拧起了眉心,莫名有点不爽。   果然宁阆咂摸着这段话,反反复复念了几遍,忍不住失笑:“皇兄真是……”   他摇摇头,没有把后面的话说出来,又随口问了句:“什么是鲜奶和茶水的混合物?”   那是御膳司研制的新品,段晏偶然间尝过一两次,虽不甚感兴趣,但也能猜到宁诩为何会喜欢。   不过在宁阆面前,青年别开目光,云淡风轻道:“臣也不知道。”   呵,宁诩爱喝的东西,有必要让这宣王爷知晓么?   宁阆将他段晏当成放在宫中的棋子,而他也不过把这宣王爷当成有朝一日回归燕国的踏脚石,两人各取所需,不必过多交心。   所幸宁阆也不是很在意,他眨了眨眼,盯着段晏的脸看了片刻,话锋一转,又说:   “其实先前与七皇子谈论计策时,也没想到……最后七皇子还是亲身上阵,引得宫内外流言纷纷……”   “人言而已,”段晏瞧上去已经有几分不耐烦了:“不足为虑。”   “听闻七皇子还曾有夜半从夏良君榻上抢人的举动。”宁阆很感兴趣地问:“可见皇兄实在是看重你。”   段晏:“……”   青年垂下眸,没有反驳他这句话。   那天夜里……他的确没有想到,宁诩真的会半夜三更地来看望他。   明明每次相见,都似是恨得牙痒痒一般,没有一次两个人是不吵架的。   所以当宁诩真的出现在竹意堂时,段晏意外之余,心中更为庆幸的,并非“离间了宁诩和夏潋二人”一事,而是发现宁诩竟然真真切切地,会为他担心。   那点庆幸渐渐发酵,最后变成说不清道不明的愉悦来。   再然后……他便刻意引诱了宁诩。   宁阆见段晏久久不回答,眸中的神色蓦地阴沉下来。   “你和皇兄——”   他刚刚出声,忽然被段晏打断了,青年道:“今日便到这里吧,段某待在王爷的车轿内许久,恐多生非议。王爷若是有事,还是让马公公递信到宫中。”   说完,段晏也不等他答应,径直起身下了马车。   宁阆:“……”   怎么走那么快?他还没问完呢!   *   出了马车,段晏极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   心中那点纷乱无序的情绪仿佛也随着这口浊气消弭许多,青年紧抿着唇,忍不住想,应是因为宁阆那些乱七八糟的问题缘故,才扰得他思绪烦乱。   肯定是这样,而不是因为别的。   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段晏回到自己的马车上,就开始强行思考起今天夜里和探子见面的安排来。   玉泉寺位于西郊外的山腰上,是历来大昭皇室的礼佛之地。   而出了宫,今晚宁诩歇息的地方,禁军戒备必定更加森严。   段晏并不知晓玉泉寺的地貌和寺内构造,要绕过重重禁军,寻个隐蔽的地方和探子相见,难度极大,一不留神便是万劫不复。   除非……宁诩愿意主动开口,将周边值守的禁军遣散至更远处。   段晏将脑中的想法细细梳理过,不知不觉间,已接近午时,队伍也终于抵达郊外的祭坛附近。   各人都下了马车,祭坛边早前几日就有礼部的人在安排准备,如今只需等时辰一到,新帝领着一众臣子登上高台,举行祭天仪式。   时间不多,各项布置都在紧锣密鼓地进行,段晏遥遥看见宁诩披上了祭服外袍,又将冕旒戴上,旒珠垂落而下,将秀丽面容遮挡大半,只露出下颌和淡红的唇。   段晏收回了目光,走向不远处的夏潋和吕疏月二人。   在众多忙碌的宫人旁,宁诩的“后宫”公子们倒是显得较为清闲,只需换好祭服,等候被人带领着上前祭拜就可以了。   见他过来,夏潋二人停止了交谈。   段晏看见那个被宁诩叫做“小黄”的吕疏月立即皱起眉,仿佛很不待见他似的,出声道:“干嘛啊你?”   段晏顿住脚步,不甚在意他的态度,只是看向夏潋,开口问:“陛下今夜在玉泉寺,有无说让何人伴驾留宿?”   若是能与宁诩住在一处,那他就有许多施展的余地了。   宁诩那人……说是迟钝却也有些小聪明,说聪明却又时常呆愣愣的。如果能用些什么方法,软磨硬泡令得宁诩松口,让厢房周围的禁军离开,就好办了。   段晏心里想着这许多计谋,面前的两人却像是听见很奇怪的话似的,神色惊异。   夏潋性情温和持重,没有立即开口,反而吕疏月忍不住了,大声道:   “玉泉寺是清净之地,你在后宫中每日缠着陛下就算了,三更半夜抢小夏的陛下也、也算了,你你你……”   “你竟然一时半刻也耐不住,还想在寺庙里,勾引陛下行那……那什么事吗!”   “简直是——不知廉耻!!”小黄涨红了脸骂道。   段晏:“?”   又骂我? 第19章   在自家后宫“起火”的时候,宁诩正在晕头转向地准备祭祀仪式。   厚重的冕袍压在肩上,额前垂落的旒珠摇摇晃晃遮挡视线,宁诩抿了下唇,长叹一口气。   ……什么时候能结束?他都快要晕过去了。   宁诩被礼官带着一会儿往神位前手捧玉帛献祭,一会儿往另外一个神位前跪拜念祝文,再之后在神位前转圈撒酒,最后又往鼎中燃黄纸插香烛……   祭坛周边的器乐声吵吵不休,一拨又一拨的臣子被带入坛中,俯身跪拜。   直至所有繁琐的流程完成,已经过了午时,宁诩从白石阶上缓步而下,感到脚步都有些漂浮游离。   “陛下,”偏偏有人还跑过来,拦在他身前,仿佛吃了一惊般:“你的脸怎么红成这样了?”   后面匆匆跟来的宋公公闻言,忙动手帮忙把宁诩的冕旒和身上的外袍都脱下来。   宁诩被明艳的阳光刺得眨了几下眼,这才看清面前站着的人,是小黄吕疏月。   他也换回了自己的骑射服,此时眉头拧着,像是正要开口投诉谁,见到宁诩的样子,又犹豫着把话咽了回去。   “陛下,你哪里不舒服吗?”小黄问。   段晏也正从不远处走过来,一眼瞧见宁诩双颊绯红目光迷离的模样,鬓边的碎发被薄汗浸湿,唇色也微微发白,甚至身形也摇摇欲坠。   段晏:“……”   累成这样?   他在燕国时,也曾代父皇进行过几次大大小小的祭祀仪式,虽说流程的确复杂累人,但似乎也……不曾像宁诩如此的……   是了,这人并不擅武,恐怕平日又疏于锻炼,四体不勤,这才轻易被一场祭祀压垮。   段晏突然又想——难怪先前几次房中之事,宁诩都动不动就喊停。若是再磋磨个一时半会,那人简直是要含着泪半昏过去。   既然这样,那今日宁诩撑不住祭祀之礼,也情有可原。   “快搬椅子来让陛下歇着。”宋公公赶忙招呼宫人干活,在阴凉处设了椅凳。   宁诩坐下,觉得嗓子眼干得发烫,正要出声找水喝,手边忽然递来一碗清茶。   他怔了一下,抬起眸,就看见是段晏。   青年端着茶递到他面前,见宁诩没反应,不由得垂下眼,语气慢慢地开口:“陛下不渴么?”   宁诩双手接过碗,仍带有防备之心,嗓音沙哑道:“……这茶不是你亲自动手煮的了吧?”   “……”段晏温和道:“陛下喝吧,毒不死。”   宁诩:“。”   微热的清茶入口,疲惫瞬时缓解许多,宁诩终于放松下来。   这时,先前拦路的小黄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几步上前,委屈地说:“陛下,你不要被段侍君的殷勤献好哄骗了。”   宁诩:“?”   小黄忿忿指责:“方才陛下您祭天之时,段侍君竟到我和小夏跟前耀武扬威,扬言今夜要在玉泉寺……勾引陛下您与他同寝。清净之地怎能容他这般放肆!”   宁诩:“啊?”   他转过脸看段晏,眸光震惊。   ……这人、这人又想和自己睡觉?   出发之前,不是已约定了两不相碰的吗!这个伪君子!!   段晏见势不妙,蹙了下眉。   如果放任吕疏月说下去,宁诩很可能会让宫人先把他送回宫,那样的话,今夜与探子见面的机会就泡汤了。   ——绝不能让这件事发生。   段晏下定主意,不紧不慢开了口:“段某只是随口一问陛下今夜的就寝安排,吕公子怎么就如此着急?”   小黄张了张嘴,还没说话,就又听青年淡淡道:   “在祭祀仪式上大吵大闹,知晓吕公子为人的,或许觉得你是为陛下着想。不清楚实情的,怕是又要议论一遍陛下的后宫乌烟瘴气鸡犬不宁,徒惹人笑话。”   宁诩差点被茶呛了一口。   鸡犬不宁……段晏这是骂小黄,还是连带着骂自己也是畜牲?   这番冠冕堂皇的话压下来,小黄瞠目结舌,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应对,声音也小了下去:“就……就算我有错,但你、你难道不是存着蓄意勾引的心思吗!”   “吕公子何以这般出言污蔑?”   段晏反问,又道:“寺庙是清修寒苦之地,不比宫中自在舒坦。陛下歇于寺中,恐难以安眠,因此我才出言询问,希望今夜能以仆从之身为陛下扫屋铺床,夜中加被添香。”   “只要能伺候好陛下,让我睡在地上也是可以的,我并无其他旖旎心思。”   青年长睫低垂,语气听上去非常无辜:   “不知吕公子是为何突然对我破口大骂,若是对我有意见,我们不妨单独处理,段某悉听教诲。何必闹到陛下跟前,让陛下劳累半日后,还要费神听这些鸡毛蒜皮之事。”   说完后,段晏又对宁诩半跪行礼,道:“今日之事,是我说话不当,令得吕公子误会。还请陛下莫要放在心上,不要被这件小事扰乱心神。”   小黄:“…………”   无、无懈可击!   宁诩也震撼了。这……这就是,教科书般的宫斗绿茶发言吗!   一众人都被镇住了。   还是旁边的夏潋最先反应过来,说:“陛下,段侍君和疏月都不是有意的,实是为陛下考虑,既不是什么大事,就此揭过了吧。”   小黄的眼圈红了,抬起头,眼巴巴地看着宁诩,唇抿得发白,小声问:“陛下,你要罚我吗?”   “……”宁诩安抚他:“朕罚你做什么?一点小事,今日是祭祀吉日,别苦着脸,起来吧,午膳到了,都先去用膳。”   夏潋领着蔫头耷脑的小黄离开了,宁诩又看向段晏。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宁诩眯起眼,冷漠无情道:“朕不会让你睡在朕的厢房里的!别想了!”   段晏:“臣只是——”   “朕听不见,”宁诩捂住耳朵,假装望天:“段侍君说什么呢?啊,原来你为了安静要住离朕最远的一间房啊,朕允了,宋公公,你派人去办吧。”   段晏:“……”   宋公公:“???”   罢了,段晏心想。只要能住在玉泉寺中,他就不信想不出办法,让宁诩同意自己进厢房的门。   等入夜再看也不迟。   见段晏不再坚持,宁诩松了一口气,颇有逃过一劫的庆幸感。   太好了,看来今晚能睡个好觉了。   祭坛的仪式结束后,队伍启程前往三公里外的玉泉寺。宁诩及一些品级高的臣子、后宫的公子们会留在玉泉寺过夜,顺带在寺中燃香祈福,悼念不久前病逝的先帝。   玉泉寺占地宽广,但却如段晏所说,厢房皆是素净至极,仅能做偶尔歇息之用。   入夜后,宁诩简单洗浴完,出来时就见宋公公领着宫人给他铺好被褥,一边碎碎念道:“这玉泉寺条件简陋,属实是委屈陛下了。”   “?”宁诩看了看,诧异道:“朕觉得挺好的。”   比穿书前住的研究牲宿舍好多了,还是单人单寝呢。   宋公公见他不在意,也放下心来,暗道自家陛下真是脾性好,完全不似外界传闻中那般骄纵奢淫,跟着这样的主子,是他的福气!   “不过刚刚寺中住持前来,让奴才和陛下您说一声,”宋公公想起什么,又说:“这玉泉寺三面环山,山中野物诸多,陛下夜中要关紧门窗。”   宁诩点了点头,坐在榻沿,打了个哈欠,不以为然:“没事,朕喜欢小动物。”   宋公公放心了。   一个时辰后,宁诩在榻上翻了个身,突然听见厢房的窗户忽然响了一声。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就看见在远处昏暗的两盏烛火映照下,窗户底下的地面上出现了一条黑漆漆的东西。   长约一米,手腕粗细,一动不动。   “……”宁诩从榻上摔了下来:“蛇!有蛇!!救驾!啊啊啊来人救驾!!!” 第20章   两个时辰前。   段晏看着自己被分到的厢房,又转身看了一眼和宁诩住处相隔的距离,蹙了下眉。   领他过来的宫人小心道:“段……段侍君,这里是陛下特意吩咐过给您的,离前院很远,幽静着呢。”   段晏沉默了一会儿,问:“陛下旁边的厢房都住着谁?”   宫人:“呃……左边是夏良君,右边是礼部尚书大人……”   段晏思考了片刻。   夏潋素来守礼,入夜后应该不会在外面到处走动。而礼部那尚书年事已高,想必耳聋眼昏,晚上也听不见太多动静。   如此一来,他要是私自去宁诩房中,应该不会受太多阻碍。   宫人见他迟迟不开口,以为是段晏心中不满,又战战兢兢道:“段侍君不必伤心,只是在这寺中住一夜而已,等回到宫中,陛下肯定会再召您侍寝的。”   段晏闻言,哼笑了一声。   侍寝?如今宁诩见他,恐怕躲还来不及,如何能再将人骗到榻上去?   各人都在厢房中安置后,段晏又推开木窗,往外瞥了一眼。   和他先前料想的一样,这寺庙后院中禁卫森严,十几步外就有侍卫巡逻,别说在后山和探子见面了,就是出去走动走动,也容易惹人注目。   段晏关上窗,沉下心来想了片刻。   正巧此时,房门被敲了敲,一个宫人来传话:“段侍君,寺中住持说,此地靠近山体,夜中蚊虫与野物较多,记得要闭好门窗。”   段晏嗯了声,忽而眉梢一挑。   ——山中野物较多?   他突然有了个想法。   一盏茶功夫后,段晏出了厢房门,直接问附近的侍卫:“宣王歇在何处?”   *   段晏进门的时候,宁阆正在房中,摆弄今日在路上新买来的玲珑球。   “何事?”宁阆懒洋洋地抬眼问,又道:“今日的争纷本王也听说了,若你是来求本王,让你能和皇兄歇在一处,恐怕本王也无能为力。”   段晏摇了摇头,开门见山地说:“是来请王爷命一个身手不错的仆从,将此物从窗边扔进陛下房中。”   他从袖中取出一条用黑色布料、麻绳等物制成的东西来。   宁阆定睛一看,忍不住笑了:“这是……蛇?”   “你是故意想用这玩意儿吓一吓皇兄么?”宁阆百思不得其解:“看来白日里发生的事,让你怨言颇重。”   段晏不置可否,他想做什么,本就不必尽数告知宁阆。   “你真要泄愤,拿这样的假东西有什么用?”宁阆接过那麻绳,看了看,失笑道:“应去后山抓两条真家伙来,让皇兄吓得花容失色,泪眼婆娑才妙。”   段晏:“……”   神经病。   他原本是有过这样的念头,但想起宁诩那模样,不擅武,时常动作迟缓力气微弱,要是在惊慌之下,被不长眼的畜生咬到了怎么办?   段晏虽迫切地想与探子见面,但并不想真的伤了宁诩。   ……就当他是一时心善吧。   当然这番话,是不必对旁人言明的。   宁阆见他神色冷淡,也不强求,百无聊赖地将麻绳扔给了身边的仆从,道:“你与七皇子一起,支开皇兄厢房附近的侍卫,再将这绳子丢进去吧。”   “七皇子,”宁阆又笑了笑,说:“今后可别忘了本王今日的恩情。”   段晏也似有若无地笑了一下,道:“当然。”   *   宁诩从榻上摔了下来。   惊惶万分时刻,他还不忘往四周摸了摸,确保自己身旁没有蛇出没。   外头听闻他的叫声,立时也乱起来,宋公公大喊:“陛下,陛下怎么了?啊呀,段侍君……?!”   房门砰地被人撞开,一个熟悉的白袍身影快步进来,一眼瞧见那窗下“蛇”物,立即出手将其擒住。   宁诩呆呆坐在榻下,看着段晏如风一般进来,又卷着那蛇如风一般走了出去。   宋公公的叫喊声不绝于耳:“啊啊啊蛇!……段侍君,小心!……快快打死那畜生……啊怎么不见了?!”   尘埃落定后,宁诩又看着段晏站在门外,拍了拍身上衣袍,而后迈步进来,走到他跟前,弯下腰道:“陛下,已经无事了。”   宁诩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你……你将那蛇捉出去了?”   段晏伸出双手,扶住宁诩的腰,把人从地上揽着腰抱起来,一边回答:“对,只是那蛇灵活,臣还没来得及下手,就被它溜出去了,不见蛇影。”   宁诩吓了一跳,担忧地问:“那你有没有被咬到?”   青年的动作顿了一下,像是没想到宁诩会问他这个问题。   “……没事,”段晏的嗓音低了下去,安抚道:“这点自保的身手,臣还是有的。”   他给宁诩拍净了身上的尘土,让人坐在榻沿上,垂下眼看着宁诩,说:“看来这玉泉寺蛇类确实多,陛下独自一人睡在屋中,臣心有不安。”   宁诩觉得哪里不对劲:“等——”   “让宫人们在这地砖上铺两层被褥,臣就睡在那上面,陪着陛下可好?”段晏不给宁诩反应的机会,飞快道:“如此一来,若是房中再出现什么,臣也能及时应对。”   宁诩:“。”   怎么办,有点心动。   可是……他抬眸瞅了瞅段晏,又心生怀疑,这人的话能听信么?   宁诩开口:“你……”   “臣保证,”段晏主动接过了话,语气平静:“不会在这等佛门清净之地,对陛下做什么。”   “……”宁诩犹豫许久,才道:“朕就信你这最后一回!”   宫人们在地上铺被褥的时候,段晏站在一旁,有意无意地出声说:“夜半月黑星稀,巡逻的侍卫们恐怕更容易踩到山中野物。”   宁诩听见了,觉得很有道理,于是点点头,下令:“让侍卫们在灯笼明亮的外围值守吧,也用不着那么多人。”   段晏的唇角很轻地勾起。   折腾一番后,宫人们退了出去,宁诩和段晏各自准备歇下。   “段侍君,”躺在榻上的时候,宁诩半阖着眼,忽然问了句:“你的厢房离朕那么远,是怎么这么快赶过来给朕抓蛇的啊?”   青年已经在地上睡下,闻言淡淡回答:“臣白日平白无辜遭人斥责,夜里又难眠,心中郁闷,便出来走走,想看陛下是否会有什么吩咐。”   “好吧。”宁诩闭上眼,安心躺平:“小段子,帮朕守好窗户,别再让蛇溜进来了。”   小段子:“。”   外面的喧哗声也渐渐平复下来,段晏静静躺在被中,听着宁诩的呼吸声变得缓和悠长,忍不住心想……这是真的很喜欢睡觉啊。   身为帝王,警惕心如此之低,随时随地都能入睡,也不知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   屋外传来几声翠鸟叫声,是段晏与探子约定的暗号。   青年睁开眼,悄无声息地掀开被子,从地上起来。   余光扫过,见宁诩在榻中睡得安稳,他才放下心,步至厢房门边,伸手推开半条缝,等到远处的侍卫转身之时,敏捷地闪身出了门。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几乎没有发出什么过大的动静。   然而屋内,宁诩却忽然抬手揉了揉眼睛,一骨碌从榻上滚坐起来,看着空荡荡的地上,眉心蹙起。   ……他就知道段晏不安好心,这下被抓到现行了吧!   宁诩利索地下了榻,一边恶狠狠地往身上披外袍,一边想,他倒要看看,那姓段的家伙三更半夜闹腾不休,究竟是要去做什么! 第21章   玉泉寺后山。   段晏到的时候,几名探子已经等候许久,见他过来,齐齐沉默地屈膝行礼。   段晏抬手让他们起来,淡淡道:“长话短说。”   他从怀中拿出先前写好的密信,递给其中一人,说:“这上面是本殿最近查明的昭国皇宫守卫薄弱之处,并有几条或许可行的进入途径,你们不妨一试。”   “这一封,则是对昭国朝廷各派势力的简要分析。最后一封,是与宣王宁阆的一些合作内容。”   探子们谨慎接过,为首一人又问:“殿下,最近如何打算?”   段晏沉吟半晌,开口:“先与父皇那边联系,在昭国与燕国之间寻找合适的商铺买下,若是之后出逃,必定需要辗转多次更换身份,中途没有落脚点很麻烦。”   “是,臣等记下了。”探子道。   “本殿在昭国的御书房见过地图,”段晏垂下眼,嗓音缓慢:“从这处皇宫前往燕国边境,最短路线也要经过三座大城池,若无文引,恐怕是寸步难行。”   “你们去探查清楚,出入昭国的各个主城需要盘查何种凭证。”他又道:“提前准备,才好万无一失。”   探子们一一应了,最后说:“殿下,您困在这昭国宫中已有一段时日,陛下曾问,您预计何时动身,回到燕国境内?”   段晏思索片刻:“等……入冬之后吧,冬日里天黑得早,常下大雪,能将沿途的行迹都掩盖殆尽。”   探子点头,低声道:“臣等必定依殿下的计划而行。陛下还让我们传话说,殿下身在昭国宫中,必受了百般磨难,让陛下坚定心性,等回国后,再将吃过的苦尽数报复回去也不迟。”   段晏顿了顿,没回答,反而很轻地挑了下眉。   话说起来,他待在昭国后宫中,除了受到不少非议,其他地方,宁诩的确没怎么亏待过他。   若非宁诩心软,他也不能出席宴会,不会有与宁阆合作的机会。   即便是被宫人们津津乐道的“侍寝”,事实上也……   段晏抿了下唇,想起宁诩在榻上那副明明舒服却又气愤的模样来,一双含泪的乌眸总是喜欢恶狠狠地瞪他,但不消片刻,又会眸光迷离起来。   “你们回禀父皇……本殿并没有遭受过多屈辱。”   青年默然许久,又开口说:“如有任何计策,不必伤了昭国宫中那位新帝。”   探子愣了一下,但随即想到,或许七皇子是怕惊动禁军,于是恭敬应了。   诸事言毕,段晏正要让探子们离开,忽然动作一顿,眉心拧起。   探子们显然也留意到了,用眼神询问段晏,气音出声:“殿下,是有人跟过来了……?”   段晏侧着脸静静听了一会儿,发现那人脚步虚浮迟缓,在杂草丛生的后山上简直是一步一摔,狼狈不已,突然隐约意识到那人的身份,沉默了。   “……”他转过身,对面前的探子们低声道:“先回去吧,从另一边绕下去,注意别被人发现。”   等人都离开后,段晏微微叹了一口气,开始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   宁诩正在艰难地爬山。   其实刚爬了没一刻钟,他心里就后悔了。   ……谁能知道这山如此难爬啊!   曾经还是学生时,宁诩也算是个爬山爱好者,放假时和同学们登山拍照,悠闲不已,自觉体力还是可以的。   但那些山上都是人力修缮好的台阶,时不时还有个亭子供人休息,来个小商铺卖点雪糕和绿豆冰。   宁诩万万没有想过,未经开辟过的深山老林,竟然是那么难爬,何况还是晚上。   在茂密的丛林中,他几乎成了个瞎子,什么也瞧不见,摸索着往上走,被横出的树根绊倒三次,被斜出的树枝扇脸四次,甚至被长长的野草缠住靴子动弹不得,在地上摔了个大屁蹲。   早知如此,他……   他何必要亲自来跟踪?派十几个侍卫直接搜山岂不更好?   宁诩敲了敲自己的脑壳,有点郁闷。   他勉强站直身,四下张望,见起初还能望见背影的段晏早已消失无踪,不由得更加无语。   “……”为避免跟踪未半而中道崩殂,宁诩转身就开始往山下爬。   下山比上山还艰难许多,他一个没留神,脚步滑了下,一屁股就坐在土上。   宁诩扁了扁嘴。   没等他站起来,右后方突然传来细微的动静,宁诩诧异地朝那边一看,恰巧遮挡月光的乌云散开,就见到一片熟悉的衣袍晃过。   “段侍君!!”宁诩坐在地上睁大眼睛:“别跑,朕抓住你了!”   “……”段晏的身影一滞,像是“没料到”自己会被发现,过了好半天才慢慢走到宁诩跟前。   “陛下。”青年道。   段晏的脸背着月光,宁诩看不清他面上的神情,索性直接质问:“你三更半夜跑出来做什么?快说!”   “……”段晏打量了一会儿坐在地上的人,见宁诩虽然一张雪白的脸上全是灰印子,但没有明显受伤,稍稍放宽了心,正色道:“想逃跑。”   “朕就知道……”宁诩叹了一口气,坐在地上:“你今天晚上又给朕抓蛇又故意要把那些侍卫遣开,就为了从这后山逃走吗?”   “就算你费尽心机,也不会知道这山有多难爬!”   “……”段晏点头,认可:“是很难爬。陛下是什么时候发现臣有逃跑的心思的?”   宁诩顿了顿,忽而反问:“你觉得呢?”   段晏眯了下眼,将今夜发生的事在脑中盘算一番,缓慢问:“在我出厢房门的时候?”   宁诩摇摇头。   段晏:“在房中出现那条‘蛇’,而臣恰好赶来护驾的时候?”   宁诩还是摇头。   “那……”段晏顿了顿,问:“在臣向陛下屡次请求要随侍出宫祭祀的时候?”   “哦,”宁诩点点头:“原来你在这时候便心怀不轨了,多谢你自个儿说出来,其实朕这些天吃得好睡得饱想得少,什么也没发现。”   段晏:“…………”   “段晏。”宁诩突然叫他的名字,虽然坐在乱草丛里,语气却很冷静:“你知道朕为什么没有直接派侍卫搜山,而是亲自来寻你吗?”   青年目色微微一凛:“为什么?”   宁诩左右看了一圈,慢吞吞道:   “朕虽不算个聪明的皇帝,但出宫前,也懂得将路线图瞧上几眼。”   “玉泉寺除了我们上山的这一条路,三面环水,江面宽逾几十米,渡了江后尽是沼泽泥地,要么往东面走个百里才能到下一城,但与回燕国的方向相反,要么就只能折返回到京中。且山中野物毒虫众多,你三更半夜从这儿靠两条腿逃跑,当朕真是个傻的,你说什么朕便信什么呢?”   “朕赌你还会回来。”宁诩长眉一挑:“没让侍卫抓你,是不想将事情丢到朝廷上去吵。”   他轻吸了一口气,又说:“朕不知你在谋划些什么,但既已至此,无论你在想什么,最好都别想了,今日是朕愿意放过你,他日,可未必有这种好事。”   段晏沉默许久,正要开口,却被宁诩打断:“好了!”   “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以后老实当好你的段侍君……快、快把朕扶起来!朕的屁股底下好像有毛毛虫!”   段晏:“…………”   最后是“知错能改甘愿受罚”的段侍君背着宁诩下了山。   玉泉寺中,宋公公看着面前的两个人,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陛……陛下?段侍君?”   “陛下,您不是在厢房就寝吗?”宋公公惊诧道:“何时出去了?您您您身上这是怎么了?”   段晏将宁诩从自己背上放下来,转头一看,就见身后那人灰头土脸的,头发里还别着根枯树枝。   段晏蹙眉,看这狼狈模样,不会摔到哪里有暗伤吧?   宁诩尴尬得面上发热,敷衍宋公公道:“无事,朕和段侍君出去走了走而已,之前和两个侍卫说过了的。”   宋公公:“……”   完了呀,陛下怎么这样不知轻重,在玉泉寺中还能被段侍君诱拐出去,荒郊野岭的还能亲热起来?这明日一早,岂不是又有新的流言蜚语风传各宫了!   宋公公焦头烂额。   另一边,宁诩刚进了厢房,手腕忽然被人扣住。   段晏垂下眸,语气冷了下来:“左手怎么了?”   宁诩闻言,也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左手掌心红通通的,好似还有点肿。   “……摸到了毛毛虫?”   “……”段晏沉默了一会儿,让宁诩坐在房里面的凳子上,自己转身去翻了治外伤的膏药,拿着走近两步,嗓音淡淡:“手伸出来,给你上药。”   宁诩觉得他此刻看上去十分蛮横。   明明是这人夜半偷摸着逃跑,自己才会追出去。怎么此时此刻,他却表现得理直气壮似的?!   然而手指被青年捉住,宁诩看着段晏先用干净的帕子将他手上的碎石细沙擦去了,再把一层冰凉膏药敷在上面。   段晏做饭的手艺不怎样,处理伤口倒是干脆利索,动作极轻,几乎没让宁诩感到半分疼痛。   当他握着自己的手时,宁诩只觉指尖发热,好几次想把爪子从段晏掌心里抽出来,都没成功。   还被威胁地瞪了一眼。   “还有哪里不舒服?”青年又抬眼问。   宁诩摇摇头。   段晏于是收回手,去旁边的木盆里洗了洗,语气不冷不热道:“久闻昭国新帝是个愚钝美人,从前还不觉得,今夜一见,果然传言不虚。”   宁诩:“?”   怎么,刚刚在山上堵了他的嘴,现在就忍不住话瘾大发了是吧!   果然,段晏转过身,盯着那个行径总是出乎他意料的人,沉声问:   “明知对方怀有异心,却还口口声声要放他一马。明知燕昭两国深仇当前,却还敢与敌国的质子在山林里独处,你就不怕我出手伤了你?”   “宁诩,你究竟在想什么?”   宁诩不答他,干脆反问了一句:“那你呢?刚刚为何不出手?你力气这么大,为何不在山上把朕打晕了挟持住?” 第22章   话音落地,厢房中的两个人都静了一下。   段晏沉默良久,转过了身,避开与宁诩对视,淡淡道:“燕国崇礼尚德,身为燕国人,我不屑于做那等小人之事。”   “何况,”青年又问:“我看起来有这么蠢么?”   先不提挟持帝王是死罪,任何一个侍卫都能将他射杀,再者,难道昭国的禁军都是吃素的吗?能让他抓着宁诩步行千里回燕国?   或许今夜他持刀挟持宁诩,明日两人就齐齐被射杀,宣王宁阆直接登基。   再退一步来讲,挟持昭国皇帝这一举动,本就难度颇大……段晏无法想象,宁诩能安安分分地被自己禁锢多日。   无论如何,或许都不能做到保全他与宁诩二人。   而可能会伤宁诩之事,他不愿去做。   闻言,宁诩立即就顺着他的话说:“你看,那朕身为天子,不仅不蠢,更是明德修身,也同样不屑于阴暗揣测他人,还宽宏大量,愿意给你改正的机会。”   段晏:“……”   这人怎么今天夜里如此伶牙俐齿?简直机灵得有些反常。   两人又在房中一站一坐地安静片刻,宁诩想了想,又开口解释道:   “其实朕能理解你思乡情切,明白你身为燕国七皇子,在昭国为质是一件很屈辱的事情。”   虽然历史懂得不多,但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的故事总是听过吧?宁诩大致能猜测出段晏此时面临的处境。   “但朕是大昭的天子,自然该为自己的国家考量。放你离开无异于放虎归山,朕不可能同意。”   “今天晚上的事情,”宁诩停顿片刻,边思索边道:“朕就当给你一次从良……呃,从善的机会,只要你还能好好留在昭国,朕就不计较了。”   无论是昭国还是他这个实习期皇帝,都经不起任何与燕国挑起矛盾的波折。   维持安稳的现状,与段晏和谈是最好的办法。   他说的倒全是实话。   除了……宁诩自己也不太愿意承认的,心底最深处那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心软。   听了他的话,段晏定定看了他许久,没有答话。   好好留在昭国?以后宫公子的身份吗?   青年玉白的面容上神情复杂,稍微别开了脸,语气却又冷硬道:“陛下话说得倒好听……却让臣当你的侍君,受人百般讥嘲。”   “?”宁诩立即反驳:“朕曾想过让你出宫,谁知道你三番五次冒……冒犯朕,这让朕如何能忍得住恼怒?”   “既然你也提出来了,”他双手一合,高兴地说:“那朕明日便免了你的侍君位份,你给朕住到郊外的质子府去吧!也省得朕成日提心吊胆,怕你又突然出现在朕的榻上。”   段晏:“……?”   他不过是随口一言——   怎能料到宁诩竟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   青年蹙起眉,不自觉攥了一下垂在身侧的手,平复呼吸,淡淡出声:   “罢了,在昭国宫中伺候陛下是好事,就当段某没有说过刚刚的话。”   宁诩:“……喂?”   段晏见他犹豫,暗中咬了下牙,又低低道:“质子府条件简陋,臣……不愿过去。”   ——在昭国宫中住着,除了行动不便些,反而更能接触到朝政秘辛,他今后回燕国,先将这敌对国上上下下了解清楚岂不是更好?   无懈可击的理由,段晏心想。   定不会是因为单纯想留在某个人身边。   宁诩:“……啧。”   好一个无懈可击的厚脸皮!   *   祭祀礼后,宁诩又与夏潋一起,将之前研究改良过的“月报周报”及“六部负责人”等制度在朝廷内实施开来。   各部在“三等标准”内的事项,都由尚书与左右侍郎全权决定,只需每月文字汇总一次,上报给御书房及都察院阅览。   在“二等标准”范畴内的事项,也由各部自行决定,但需每周由尚书亲自汇报给宁诩和都察院。   最后则是较为重要的“一等标准”事宜,则还是由六部按照以往的习惯,在朝会上提出商议,或是写好奏折,递至御书房给宁诩查看。   与其同时,都察院的职责也大大增加,旨在厉惩贪腐之举,避免尚书与侍郎们欺上瞒下,中饱私囊。   由此又衍生许多细则,都是夏潋在御书房中,参照宁诩的意见一一写就的,整整花了半个月才梳理完毕。   “小青,”宁诩简直是热泪盈眶,拉着夏潋的袖子:“你真是朕的好工友。”   如果离开了头脑清醒有条不紊的小青,光凭他一人,怕是花费几倍的功夫才能把新制度建立起来。   “……”夏潋搁下毛笔,温和道:“是陛下才思敏捷,有这许多新想法,才能让臣能用笔写出来。”   “你就是谦虚,”宁诩摇摇头,随手把御膳司送来的奶茶给了夏潋一杯,说:“要什么赏赐,朕让内务司给你送过去。”   夏潋笑了一下,摇摇头,轻声说:“陛下这段时日往秋水苑送了太多赏赐……后宫中已然议论纷纷了,臣觉得,还是低调一些为好。”   既然他这样说了,宁诩也不强求,心里默默盘算着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把小青从后宫请到前朝去,当他的得力大臣。   后宫公子这样的身份,终究是不太方便。   “内务司最近新来了一批宫人。”夏潋又说起另一件事:“约莫有二十余人,要分去各殿里面的,今日早上已经分好了,只是……”   宁诩在御书房上了半天班,此时目光还盯在奏折上,实则思绪已经神游天外,下意识应:“嗯?怎么了。”   “臣听闻,纺织司的马公公又与段侍君起了些冲突,于是贿赂内务司的理事,指派了两个天资不佳的宫人给竹意堂,意欲羞辱。而内务司的秋姑姑并不知情。”   宁诩慢半拍地反应了一会儿,下意识道:“段侍君?谁还能羞辱他啊?”   又巧舌如簧又力气贼大,马三钱那老太监,是能和段晏对骂,还是能和他对打啊?   段晏那张嘴,怕是能活活把人气死吧!   说马公公欺负段晏,宁诩显然是不信的。   但夏潋性情温柔,显然不太愿意看见后宫中有不平之事,忍不住又问:“陛下可要细查一番?”   宁诩才不想去竹意堂,连连摇头:“不去不去,你既说内务司给段侍君分了两个呆瓜,那就把人择出去安排去别处,再寻好的送去竹意堂吧。”   夏潋赞同地颔首:“好,臣这就去办。”   *   傍晚,总管内务司的大宫女秋姑姑来了竹意堂,给段晏赔罪后,带走了两个“呆瓜”,又送来两位看起来聪颖许多的宫人。   只是不知为何,那段侍君的脸色仍是冷冷淡淡的,似乎并不为这件好事感到高兴。   又过了两个时辰,到了万籁寂静的时刻,段晏站在房中,听见窗户轻轻一响,一个黑衣蒙面的男人敏捷跃入。   段晏转过身,看向面前瘦弱的燕国探子。   对方颇有几分忐忑不安,压低嗓音道:“殿下,那昭帝是否已察觉我们的人混入宫中了?”   段晏沉默不语。   自上次从玉泉寺归来,他费了诸多周折,用将近半个月的功夫,才使计令得一名燕国的探子与内务司新招揽的宫人偷梁换柱,成功以寻常太监的身份入了这禁卫森严的皇宫中。   甚至段晏还故意设计了与马太监的争吵,马太监虽是宣王宁阆的人,却与段晏有不共戴天之仇,自然被挑起怒火,努力让内务司将这批宫人中资质最次、“体弱愚钝”的两人指派给了竹意堂。   这每一步每一环,都在段晏的算计当中,计划顺利推进。   而变数,却出现在了今日。   宁诩自御书房下旨,命内务司带走了竹意堂的两个新人,打发去了距离竹意堂极远的地方,其中便包括段晏处心积虑换入宫中的那名探子。   “如此看来,是本殿低估了他。”青年淡淡道。   他忽而想起寺中的那一夜。   那天晚上,宁诩没有告发他私自“出逃”,说不定也是想等着他露出更大的疏漏,要挖出燕国留在这大昭境内的更多势力。   段晏垂下眸,不太高兴地沉了脸。   他当初竟然还可笑地以为……宁诩对他有情,是对他心软了。 第23章   “若属下的身份已经暴露,七殿下,我们应该怎么办?”   探子忧心忡忡地询问道。   段晏久久不语,而后才捏了捏眉心,淡声说:“你正常行事便可,如果有证据,想必早就被抓入大牢。今日只是将你调离竹意堂,说明宁诩并无十分把握。”   探子忍不住道:“属下见那昭帝言行随意,本以为不是心机深沉之人,怎料竟是擅于扮猪吃虎,是属下大意了。”   “与你无关。”段晏垂在身侧的手攥紧,低低开口:“本殿也猜不透他的心思。”   探子顿觉心惊。   想不到七殿下这样英明聪颖,竟然还对宁诩如此忌惮!   可见这昭国新即位的皇帝,并不像外界传闻得那般骄奢愚钝,是个草包皇帝。   探子见段晏眉心紧蹙,似还有难解之言,正想出声询问,就看青年抬手摆了摆:“你先回去吧,出来太久,恐怕容易被人发现。”   “是。”探子咽回要说的话,又道:“殿下,属下进宫前,那宣王让人递了话过来,说‘殿下已经半个月没有与皇兄相见,是否忘了我们的合作?’。”   “……”段晏:“不必理会他,本殿自有计较。”   等探子离开竹意堂后,段晏灭了殿中的烛火,在一片黑暗中,静静地在榻沿上坐了片刻。   今日发生的事情太多,再加上宁阆的催促,令得他心中无端涌出一阵无名怒火来,焦躁至极。   原本的计划完美无缺——假意与宁阆合作,借势与燕国留在京城的探子取得联系,逐步打通出宫途径,在择一天时地利人和的日子,潜离昭国皇宫,回到燕国。   而针对皇帝宁诩,本来也十分简单。   一来是表面上还需按照宣王宁阆那愚蠢的“败坏名声”计策,来稳住两方关系;二来,则是要将昭国朝廷的弱点和这偌大皇宫的布置了解清楚,必须要从宁诩处下手。   比如段晏先前天天拎着食盒上御书房,便已摸清了朝中诸多势力的情况。   将来回到燕国之后,才好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一雪前耻。   这番计划原本非常清晰,只是如今,段晏却对宁诩忽冷忽热的态度感到心烦意乱。   若是厌他,对他无情,宁诩先前又怎会允他赴宴与使臣相见,怎会半夜来竹意堂探望他的“腿伤”,怎会在榻上欲拒还迎,几次三番地被冒犯天威,也没能舍得真正责罚他?   甚至在玉泉寺的晚上,明明段晏已经坐实叛逃之举,那人却依旧容忍谅解,还出言宽慰他。   但若是……对他有情,宁诩又如何会不时对他百般抗拒,不愿吃他亲手做的点心,宁可让那小青小绿的陪在身边,也不主动来竹意堂看一看?   难不成先前的那些举动,都是在试探吗?   段晏紧抿着唇,心想,行至今时今日,他到底应该怎么做?   如果宁诩对他只是虚情假意,那他大可不必思虑过多,见招拆招便是,只要能回到燕国,什么卑劣手段不可以用?   但如果宁诩对他存有几分真心在……哪怕是因床笫之欢而有的动心,那他……   他——他又要如何做?   思绪混沌间,段晏在榻上翻来覆去,神情难得有些茫然。   夜已深,万籁寂静间,他听见自己如雷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   *   天气渐寒,御书房里撤去了夏日里用的冰盆,点上了暖香炉。   在这段时间,朝中运作“新政”时,出现了不少大大小小的问题,宁诩每日就坐在龙椅上看着六部的尚书们扯皮推诿、互扯官帽,心下万分无奈。   好在都是些可以解决的问题,宁诩又擢升了两位颇有才识的翰林院学士,让他们平日里常到御书房来,与夏潋一起,处理些文书琐事。   如此一来,夏潋肩上的担子大大减轻,苍白的容色终于好了不少。   而在朝务改制后,每日呈到御书房的折子数量骤减,再也不用处理一些鸡毛蒜皮的琐事了,宁诩也乐得清闲。   在一日出宫视察完京城中新修的水利工程后,宁诩回到殿中,又深觉在日复一日的上班过程中感到十分无聊,不由得问身旁的宋公公:“朕能微服出行游玩吗?比如下江南什么的。”   宋公公大吃一惊:“陛下,您要出宫?”   “不行吗?”宁诩疑惑地问。   自从穿书过来后,他每天不是上班就是吵架,就算出去也是因为正事,这皇宫虽大,但现在也逛得腻了,他身为天子,不能出宫散散心么?   以前看的电视剧里,那皇帝还能下江南,在秦楼楚馆里吟诗作画,而他只是想在京城里走两圈,想必是没有问题的。   宋公公却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问:“陛下想要何时出宫游玩?地点在何处?需要几品以上的大人陪同?可要多少队禁军护卫?入夜后是否歇在宫外?要不要京中哪位大人提供府邸来,让陛下临时歇一夜……”   宁诩听得头大,忙抬手:“停停停,朕就不能随便找个地方睡下吗?比如在……在青楼找个房间睡一觉行不行?”   电视剧里都是这样演的!   宋公公两眼一翻,差点背过气去。   “陛下您您您——”他气结:“您这等尊贵身份,怎能踏入那污秽之地!”   宋公公又苦口婆心地劝道:“陛下,您的后宫们还有这么多公子等着您宠幸呢,奴才也不急着求您为皇室开枝散叶了,您先好好地和公子们说说话吧,行吗?”   宁诩:“……”   宋公公,真是个实诚人。   “诶,陛下,”宋公公又想起什么,忙说:   “奴才想起也有一段时间没见段侍君了,先前听闻侍君染了风寒,告病不出,但现下也过了一月了,想来已经好全。陛下若是觉得无聊,要不要寻段侍君来,一起下下棋?”   宁诩:“这就……大可不必了吧……”   话到一半,宁诩蹙起眉,把剩余的言语咽了回去。   说起来,他确实是有不短的时间没见到段晏了。   ……没有那个人时常在眼前晃悠,这流水般的日子竟过得没滋没味的。   但要宁诩去找段晏,他又不情愿——见到那人又如何?不过是没讲两句就拌嘴,甚至拌了没一会儿嘴就被诓骗到榻上去,发生更吓人的事情。   宁诩想起来就腿软。   两人最后一次面对面说话,还是玉泉寺那个夜里。当时虽然不算吵了架,但起码也是互相用话里的刺猬毛扎了对方几下,谁也没讨到便宜。   宁诩的手心还被虫子给蛰得肿起来,幸亏段晏及时给他上了药,不然要疼上好几天。   思及此处,宁诩觉得,只要和段晏待在一起,准没好事。   他不主动来找,日子虽平静,但至少……至少无灾无祸吧!   “就没别的有趣的事情可以做了吗?”宁诩问宋公公,补充说明一句:“除了和段侍君有关的。”   宋公公冥思苦想,终于道:“陛下,如今天凉了不少,御花园的菊花都开了,或许可以让夏良君主持,在晓风湖边开一场赏菊的宴席,也让宫中诸人高兴高兴。”   宁诩觉得这个主意甚好,当即应允。   宋公公见他放弃出宫住青楼的念头,松了一大口气,又问:“那陛下,是不是请所有后宫的公子们都过来赴宴?”   宁诩刚点了两下头,又止住,想了想,说:“别的可以,段侍君就……算了吧。”   “他之前不是说染了风寒身体不适么?”宁诩道:“那就叫他好好休息,别出来赏菊了。”   宋公公欲言又止。   这……这距离段侍君说的风寒,也有整一个月了啊!陛下看来是随意寻了个借口,不让段侍君出门走动。   只是不知段侍君,究竟是哪里惹恼了陛下啊? 第24章   这日午时要举办金蕊秋宴的消息传出来后,众人纷纷相告,平静无聊的生活终于有了新乐趣,宫中一派喜气洋洋。   唯有竹意堂的宫人不太高兴。   ——他们收到宋公公派人传的话,陛下有旨,因段晏“病体未愈”,此次秋菊宴,就不必参加了。   竹意堂的宫人们惴惴不安,又心中猜疑。   他们的段侍君身体早就好了!只是不爱出门,怎么陛下直接不让他赴宴呢?   难道这才过了一个多月,陛下就已经将段侍君忘得一干二净,连面也不愿意见了吗?   宫人们相视一眼,越发觉得这个理由很有可能。   毕竟他们段侍君从染上风寒,再到身体好全,过了那么久,陛下一次也没来竹意堂探望过!天家无情,真是令人寒心。   殿外的宫人们在悄悄议论什么,坐在里面的段晏权当做没有听见。   天气凉了,青年在肩上披了一件湖色披风,坐在窗下的书案前,一手执着本书卷,像是在看,却久久都未曾翻动一页。   直至有人来报,说御膳司来送午膳的食盒,段晏才放下书,垂眸淡淡道:“传进来吧。”   御膳司的瘦弱太监迈入殿中,一手提着个三层的食盒,进来给段晏行了礼,又躬身走至屏风后的圆桌边,开始慢吞吞地将菜摆出来。   而竹意堂的宫人迎了他进去后,就各自在殿外散了去吃饭——段晏不喜过多人待在主殿里,也不需要人伺候,因此他们平日里算是十分自由。   “七殿下,”那御膳司太监边将菜碟一一摆好,边低声开口:   “宫外递来消息,从此地往燕国边境的沿途据点已设好,只要是成衣铺招幌上用银线绣有‘严记’字样的,进去问‘可有卖青白玉鱼纹带’,并说‘我身上只有三百一十七文钱’,那掌柜的便明白了。”   段晏点了点头,没说什么,瞧起来心思似乎并不在探子的话上。   “沿途的各个城关,我们也命人打听过,出关是需要盘查文引的。”探子又道。   闻言,段晏蹙了下眉。   文引是通过各个城池所需的凭证,平常百姓出入城,需要到当地官府处领取文引,上面还需加盖县丞的印章。   而若是想要通行数个城池,光有某个县丞的印章显然不够,最方便的,就是持有朝廷出具的文引,那样就无人敢拦。   “殿下,我们可有机会取得御书房加印的文引?”探子又问。   段晏沉默片刻,冷淡道:“如今昭帝连我的面也不愿见,哪有可能忽悠他给我盖文引?”   他装病在竹意堂待了一个月,为的是着手处理宫内外的联络事宜,以及费了好一番功夫,才让先前被宁诩打发去皇宫角落的探子调去了御膳司,每日都能借着送膳的机会见面。   忙碌了这么久,等段晏终于抽出空来时,却发觉,宁诩竟然……竟然一次都没有主动来看望过他!   倒是太医奉了旨意,常常勤跑竹意堂,天天给他把脉,扰得人心烦意乱。   青年将宁诩的名字在口中轻轻念了几遍,半晌,气得笑了一声。   生病了不来探望、赏秋宴也不让他去……恐怕不过是因为玉泉寺的事情,宁诩防范他,怕他借机逃出宫罢了。   这么简单的缘由,如何就想不明白?   心中那股萦绕一月有余、始终不散的郁气,又是从何而来?   宁诩分明是对他并无半点情意,他还有什么好思绪烦乱、困扰纠结难以入眠的!   段晏盯着桌上那些精致的菜肴看,不知为何,毫无胃口。   “不吃了。”他站起身,出了殿,嗓音平静地吩咐道:“去御花园。”   外面候着的宫人吓了一跳,支支吾吾不敢说话。   ——段侍君不是没被邀请去赏秋宴吗?   这,这一旦去了,要是被治个抗旨不尊的名头,可怎么办才好?   但看段晏眸光寒凉,宫人们不敢多言,忙准备出行的轿子去了。   *   御花园的晓风湖边上,摆开数列矮几,上置美酒佳肴点心,还有御膳司研制出的新饮品“金菊奶茶”,分给众人品尝。   育有各色菊花的花盆也被搬来,放置在宴席周围,摆成花团锦簇的模样,又将开得最大最漂亮的一些放在席中,便于大家仔细观赏。   边上,还摆设了书案和纸墨笔砚,若有诗兴大发的,就可移步上前,直抒胸臆。   宁诩今日很高兴,也在那上面留下了一副墨宝:   “秋秋秋秋秋,天凉好个秋。金菊制奶茶,喝得口水流。”   夏潋在一旁瞧见了,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道:“陛下的诗……真是精灵古怪……”   小黄吕疏月也挤过来,他家世代武将,文采自然不高,看也没看清,张嘴就夸:“好诗,好诗。”   不远处的六部尚书们听见了,齐齐站起来,对宁诩道:“恭贺陛下,做出了一副好诗,好诗啊!”   宁诩被吹捧得飘飘然,索性让宫人把他的大作装裱起来,挂在御书房。   席中又设了投壶等小游戏,连中六箭者可赏玉佩一枚,虽非价值连城,但是皇家赐物,意义非同一般,因此不少人争着上前,热闹非凡。   宁诩坐在首位吃了点东西,就看见小黄挤到人群前,单手持木箭,嗖嗖地连投十箭,无一不中,引得叫好声一片。   等最后投完,小黄一共连着投中了二十三箭。玉佩已经不够看了,宁诩下旨,赏了他一把青玉柄嵌宝匕首。   看见小黄捧着匕首,眼神亮晶晶朝他看来的模样,宁诩想了想,觉得平常还真是忽略了这个家伙。   小黄年纪虽不大,却是出身武学世家,身手不错,若是好好培养一番,未必不能成为独挡一面的武将,在战事上为他排忧解难。   宁诩认真盘算着,怎么把小黄变成自己的第二个好工友。   正在这时,他忽然感到旁边有个人靠近过来,抬眼一看,是个陌生的青年面孔。   这人约莫二十岁上下,面容清秀,穿着莲色衣袍,又用根玉簪将长发束起,乍一眼望上去,气质如兰,很有风度。   就是……宁诩怎么总觉着,这副不卑不亢、风姿似竹的模样,有那么点眼熟呢?   就连那件衣袍,仿佛也长得像是哪里见过似的。   “臣给陛下请安,”那人开口,嗓音低而悦耳:“臣名王知治,家父是国子监王典簿。”   见宁诩依旧一头雾水,旁边的宋公公焦急低声提醒:“陛下,这是您后宫里的王公子呀!”   宁诩:“哦哦哦。”   还是不认识。   “臣入宫以来,并未有多少机会得见天颜,陛下不认得我也是正常的。”   王知治却很淡定,甚至朝宁诩笑了笑,言语间一派从容:“今日有赏秋宴,才让臣有了和陛下说话的机会。”   他又抬手给宁诩斟酒,垂眸抿唇间,那种熟悉的感觉又来了。   宁诩蹙着眉,还没等想出什么结果来,突然听见宋公公道:“哎,段侍君怎么来了啊!陛下不是吩咐说……”   听见他的话,宁诩下意识抬起头。   就看见段晏大步从御花园的入口处走来,凉风吹得衣袍摇曳,越发衬得他身姿似竹,白玉般的面容上,是一双寒潭般的乌眸,神色淡淡的。   宁诩看看段晏,又侧过脸,看了看身旁的男人。   再看段晏,再看王知治。   嚯,宁诩心想,原来王知治模仿的正主,在这儿啊!   怎么好的不学,尽学些乱七八糟的呢?   段晏一走进御花园,就感到数道意味不明的目光投射在他身上。   朝廷上的臣子朝他看来,是因为他燕国七皇子和质子的身份,暗自揣摩两国之间波橘云诡的关系。   而后宫中的那些公子和宫人们朝他看来,心思也很明显,不过是想观察一下这个曾经颇受圣宠的“段侍君”罢了。   对于那些猜忌,段晏一概懒得理会。   他在原地停下脚步,径直往首位看去——   下一瞬,就望见宁诩坐在座中,旁边一个男的靠得极近,是个少见的生面孔。   目光遥遥落在那人脸上,段晏瞥见王知治闪烁的目光,视线又在他的衣着上停留半晌。   沉默片刻后,段晏蹙起眉。   这种搔首弄姿的学人精,宁诩也喜欢么?   段晏步至席中,缓缓开口道:“感谢陛下挂念,臣病体已愈,听闻这金蕊秋宴热闹不已,心生向往,故而擅自出门走动,还请陛下勿怪。”   宁诩别开脸,避开了和他对视,含糊道:“喔,没事,那你就坐在后面吧。”   段晏看了看王知治,忽然问:“臣不能坐在陛下身边吗?”   宁诩立即摇头:“不行不行。”   段晏静了静,又道:“臣已经一月有余没有见过陛下,陛下为何对臣如此冷淡?”   “……”宁诩瞅了瞅他,无奈地说:“朕只是让你坐到后面去,前面都坐满了,怎么就冷淡了?”   段晏默然半晌,冷声道:“臣知道了。”   说完便甩袖转身,往后面的席位走去。   王知治咂舌:“段侍君脾气可真大。”   段晏往后面的空席中走,步伐渐渐越来越快,垂在袖中的手紧攥成拳,堵积许久的闷气几乎要化成实质,将他的心脏都勒得发疼不已。   ——宁愿让那种拙劣的模仿者坐在身侧,也不与自己多说两句话。   这般冷淡!   直至听见宫人的声音,段晏才猛地顿住脚步,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   ……急什么,不过就是……就是取得文引更麻烦了些,只要他人在宫中,总能想出办法来。   他有什么好急的?   他一点也不急。   落座后,段晏无视身周一圈打量的目光,自顾自喝了几杯冷酒。   他酒喝得快,于是便有一斟酒宫女上前来,弯腰给他往壶中倒酒。   就在这时,段晏忽然听见那宫女悄声道:“殿下,我是宣王爷的人。”   近来他在宫中没有动作,宣王宁阆焦急不已,明里暗里派了不少人来和他接触。   往日段晏还会顾及两人之间的合作,敷衍那么一两句,但今日,他实在不想说话,于是索性当作没听见。   那宫女见他毫无反应,又大胆凑近了些,低低道:   “殿下,王爷听闻殿下许久未能见到陛下,让奴婢转告您一声,若有需要相助的地方,及时联系他。”   “还有,王爷说,莫忘了他给您的药。该到用时,就用上。”   段晏动作一顿,抬起黑眸看她。   ——药?   他忽而忆起,在燕国使臣的接风宴后,与宣王宁阆的第一次见面。   那时,宁阆给了他一个青瓷瓶。   “本王这里有一瓶奇药。”   宁阆的话仿佛又响在耳边,语气里皆是轻慢的笑意:   “一点点药粉,就能令皇兄头晕脑胀,热血上涌……有必要时,殿下可试一试。” 第25章   段晏还记得, 他那天夜里回到寝殿,随手将那青瓷瓶丢进了榻边的矮柜中。   如此下作的手段,他本不屑于用。   用了又能如何?宁诩就算再傻, 也是昭国的皇帝, 平白无故被人下了药,难道不会清醒后下令彻查?   与宁阆不同, 段晏是燕国送来的质子, 身份本就敏感。经此一役, 被宁诩更加提防,反而令得他在宫中行步艰难,未免得不偿失。   ……得不偿失。   真就“得不偿失”么?   段晏细细念着这几个字眼, 不知为何, 突然又抬头, 远远地看了上座的宁诩一眼。   那陌生的男子依旧坐在他身侧, 巧言欢笑, 举手投足间尽是刻意的讨好。   而段晏发现,宁诩时不时就要打量那男子一番,仿佛在他身上瞧见什么很有意思的东西似的。   被新帝关注, 男子自然越发胆大, 甚至伸手拿了案上的果仁来,认真地给宁诩剥果壳。   他剥一颗, 宁诩就吃一颗。   “……”   段晏木然地盯着宁诩的动作,心中淡淡地想, 吃了,嗯,又吃了。   ……还吃,还吃, 真有这么好吃?!   青年平静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裂缝。   啪地一声,薄薄的白瓷酒盏被捏碎在了指间,锋利的碎片扎进肉里,带来一阵钻心的疼痛。   一旁侍立的宫人发出惊呼声,忙过来给他处理伤口。   段晏目光落在自己染血的指尖上,停留了好半天,才移开视线。   很烦。   许久没有这么烦过了。   烦得段晏甚至忍不住心想,他便是手段下作又如何?只要能把宁诩引过来……   看宁诩被人投喂得多开心,反观自己,独守空座,像个十年八年没见到媳妇的寡夫。   等等……什么寡夫?   段晏甩开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深吸一口气,强行把想法转到正事上来。   最近看来宁诩已经对他起了疑心,而他若再犹豫不决,怕是千般苦心毁于一旦,困囿死于异国他乡,将燕国的一切都拱手让与他那些狼子野心的兄弟。   不行,必须要尽快行动了。   段晏闭了一下眼。   为他包扎的宫人见他脸色不虞,以为自己笨手笨脚地弄疼了段晏,慌慌张张地跪地认错。   而青年睁开眼,黑眸里神色乌沉沉的,如寒潭一般冷冽。   “无事,下去吧。”他开口道。   等宫人战战兢兢地退回原处,段晏又看向先前来找他说话的那个宫女,招手叫她过来,而后淡声问:   “还未请教过王爷,那秘药,药效细节为何,又该如何缓解?”   *   宁诩吃了一肚子的果仁。   还是王知治给剥壳的。   本来这人坐在旁边有点碍眼碍事,宁诩想叫他回去自己席上,但没想到,王知治竟然愿意给他剥果壳。   他爱吃那些东西,但又懒得动手,更有点不太想使唤旁边的宫人做事,在宁诩的观念里,还是觉得如果有手有脚,就应该自己解决果壳。   但王知治是自己主动给他剥壳呀,这怪不了别人使唤他了吧?   王知治剥一颗,宁诩就吃一颗,偶尔,还抬起头来,很感兴趣地打量这人片刻。   ——为什么王知治要模仿段晏的穿衣举止呢?   宁诩百思不得其解。   若论气度容貌,段晏在哪里都是出挑的,他身上自有一股端雅清冷的气质,即便是语气讥嘲地吵架,也从不令人觉得面容狰狞。   想来在燕国人眼中,他们的七皇子殿下简直是如神仙一般的出类拔萃。   而这样天生的气质,是很难通过拙劣的模仿便可拥有的。   宁诩时不时就看王知治两眼,发现他低垂着脸剥果壳时,从那精心调整的角度看起来,还真有几分段晏的神韵在,但更多的,也就没有了。   嗯……眉眼不如段晏,眉毛太粗了。手指也不如段晏修长似竹,抬眸浅笑间,更是不如……   不对不对,宁诩赶紧止住自己的想法。   这样擅自将人做比对,评价他人的相貌,是不妥的……说不定王知治有什么才艺,是段晏及不上的呢?   宁诩收回目光,暗暗想,他也不要给段晏脸上贴金。   明明那人……也就一副皮相堪堪能看,内里却是个乌漆嘛黑的馅儿。   “朕吃饱了。”宁诩对旁边的男人道:“歇一下吧,朕看你手都红了。”   宫人适时递来湿帕,王知治接过,随意擦了两下手,神色丝毫不在意:“能为陛下效劳,是臣的荣幸。”   宁诩又托腮看他,忍不住问:“你平常就穿成这个风格吗?”   王知治动作一顿,像是有些不太明白:“陛下指的是?”   “你这件衣袍,”宁诩说:“朕好像曾经在段侍君身上也看见过差不多的,纺织司怎么能给你们做一样呢?”   “……”王知治神情不太自然,但还是道:“臣从前便常穿这几种颜色的长袍,至于段侍君……臣并不清楚,可能是纺织司弄错了吧。”   “陛下要是不喜欢,臣回去换了这身就是。”他又补充了一句。   宁诩摇摇头:“不用,你想穿什么就穿什么吧。”   王知治暗中松了一口气。   他自从进宫后,与其他公子一样,连见宁诩一面的机会都没有。   虽说宁诩后来下旨,让他们不愿留在宫中的,仍可回府,与寻常男子一般走科举考取仕途。   但王知治觉得自己天资普通,与其考个十几年才博得一个功名,不如趁这新帝好色昏庸,在后宫中忍辱负重一两年,等有机会时,直接让宁诩给他一个官衔,岂不更好?   所以他依旧选择留在宫中。   但谁知明明外界传言新帝好色,这已经过了好几个月,后宫中曾有机会留宿的,依旧只有段晏和夏潋两人。   王知治更听闻,那燕国来的质子容色极佳,将新帝迷得神魂颠倒,甚至能从夏良君的榻上抢走陛下。   既如此,王知治冥思苦想一番,决定去看看那段晏是何等模样,说不定宁诩就好这一口,那他再研究研究,往陛下的喜好上靠一靠,就更易成功。   王知治苦心钻研许久,却没料到,他模仿段晏,只是让宁诩感到十分疑惑,似乎根本没有起到什么魅惑的作用。   “陛下,”王知治终于下定决心出声,说:“臣见您喜欢这些瓜果点心,臣的母族是南方人,近日叫人送了不少如今时节难得一见的瓜果,若陛下晚膳后得空,不如来……臣的寝殿中坐一坐。”   宁诩:“唔……”   宁诩:“啊?”   吓他一跳,怎么说了没两句,就拐到那事上面去了?   现在宫里的人都这样吗?   宁诩看王知治的眼神也有了变化,就怕这人不仅穿衣举止模仿段晏,就连心脏也和段晏一般,是黑漆漆的。   那他大晚上的去王知治的殿里,究竟是吃甜瓜,还是吃黄瓜啊!   一想到那场面,宁诩惊得连连摆手:“不去不去,朕、朕有点饱,去别处走走消消食,你别跟过来。”   王知治:“……”   *   宁诩起身假意观赏周围的各色菊花。   看着看着,不知不觉中就走到了席位末尾处,这边坐着的人大多都跑去前面赏花、喝酒、与人交谈了,只剩下些宫人们候在原处,瞧起来冷清不已。   宁诩转过身,却看见段晏就坐在不远处,腰身挺直,神色冷淡,案上的菜肴点心看上去没动几口,似乎心情极差。   宁诩顿了顿,下意识地走过去,问:“你……不去前边赏菊吗?”   听见他的声音,青年仰起脸,朝他望过来。   这时,宁诩才发现段晏白玉面容上染着一丝不易见的薄红,而桌案上的酒壶已经倒了,里面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淌出来。   宁诩蹙眉,问旁边伺候的宫人:“他喝了多少?”   宫人回答:“段侍君喝了三壶冷酒。”   宁诩于是对着段晏道:“你喝醉了。”   青年瞥了他一眼,缓慢摇了摇头,低声说:“没醉。陛下不是在首位上么,怎么到了这无人的角落处?”   段晏勾了下唇角,哼哼道:“是特意来瞧臣这副无人问津的落魄模样吗?”   宁诩隐约嗅见段晏身周的果酒味,见他还想拿案上最后一盏酒来饮,忍不住出手去拦:“不许喝了。”   喝多了在宫里撒酒疯怎么办?   段晏被他拦了一下,杯盏没拿稳,摔在桌上,酒液将手指上包扎的纱布浸了一半。   宁诩这才留意到:“你的手怎么了?”   刚刚来的时候,好像还好端端的啊?   旁边的宫人又小声回答:“陛下,段侍君是被碎裂的杯盏瓷片割伤了手。”   “哦,”宁诩不解:“这宫里的器具质量那么差么?让内务司认真检查一番,容易伤手的以后不要用了。”   他说话时,突然感觉段晏的目光直直戳在他脸上,存在感强烈得令人无法忽视。   宁诩偏了下脸,就和青年对视上。   “陛下,是在关心臣吗?”   段晏慢吞吞开口问,黑眸里光泽涌动,似是在探寻宁诩脸上神情的含义。   宁诩说:“朕是这皇宫里的CEO,当然要关心关爱每一个人。”   段晏自然没听懂什么,但不妨碍他接下一句话:“陛下方才与旁边那男子相谈甚欢好不快活,又对臣如此冷淡,臣还以为,陛下是对臣心有不满。”   “你怎么又冤枉朕?”宁诩双手压在桌案上,严肃解释:“朕和他说话,只是觉得他看起来奇奇怪怪,身上穿的那件衣服,像是你也穿过一样,不免多问了两句。”   段晏转眸看他,立即道:“这么说,陛下实际上心中想的是臣了?”   宁诩:“……”   这话听起来怪怪的,还是不接为妙。   段晏又说:“陛下既然心中想着臣,为何这么久,都不来竹意堂?”   话出了口,段晏终于觉得松了口气。   他终于把这句话问出来。   也终于可以亲耳听一听,宁诩的回答。   宁诩犹豫了一下,轻声说:“你不是染了风寒吗?朕觉得……生病的人最怕别人叨扰,当然不敢去看你。”   事实上无论段晏有没有生病,宁诩如今都不太敢去竹意堂。   上一次屁股疼了好几天,他可牢记在心,一刻也不敢忘。   段晏却盯着他,一针见血道:“陛下在撒谎。”   “……”宁诩又辩解:“竹意堂地处偏远,朕平日里处理朝务太过忙碌,抽不出空去也是正常的。”   段晏:“陛下如今对着臣,也会讲这些冠冕堂皇的说辞了。”   宁诩心想,自己过来和这人说话,真是自讨苦吃。   “那你到底想朕说什么啊?”他索性直接问。   段晏沉默了一瞬,开口:“你对我究竟——”   话到一半却突兀地止住了。   宁诩疑惑挑眉:“嗯?”   段晏抿了下唇。   “你——”他低声换了个说辞:“你今夜,能不能来竹意堂……?臣的风寒已好全了,竹意堂久未见外客,臣也着实……想念陛下。”   宁诩猛地起身:“不不不不朕不去!”   怎么这些人总想让朕半夜过去吃黄瓜啊!   段晏:“。”   “段侍君大病初愈应好好休养朕就不过去打扰了御书房的折子还没批完呢朕还约了几个尚书大人相见……”   宁诩一口气说了一大通话,停下时,就见青年坐在原处,无言地看着他。   两人对视良久。   段晏才道:“好……臣知晓了。”   *   两日后,安插在御膳司的探子照例来送竹意堂送晚膳时,发现他家七殿下坐在案前一动不动,像是在出神。   “殿下?”探子小心出声询问,这才看见段晏偏了下脸,手里还握着一个小巧的青瓷瓶。   看上去像是装伤药的瓶子,探子不由得担忧道:“殿下,您今日受伤了吗?”   段晏摇了摇头,没回答,只是道:“无事。”   探子又将几件要事向他呈报,最后说:“前几日,殿下曾让宫外的人手去寻找能制作假文引的法子,我们的人找了许多地方,都无人敢接此活,主要是御印难仿,没有人愿意担这个风险。”   段晏许久都没有说话,正当探子以为他没有听见,要再把刚才的语句说一遍时,忽然听见青年道:“先将文引上的内容仿出来吧。”   “至于上面的御印,本殿再想办法。”段晏说。   探子应了后,提着食盒退出竹意堂外。   掌心攥着的青瓷瓶已经变得温热,段晏垂头看了一眼,缓缓将瓶子放在桌案上。   宁阆派来的宫女传的话仿佛又响起在耳边:   “殿下,我们王爷说了,这秘药乃是西域上贡,是西域王庭才能用的上佳奇药。服用一滴就能遍体生热,三滴可令人头晕脑胀,血液急涌,小半瓶喝下去,便是那最含蓄斯文的才子也会立时变成个放浪形骸、只知泄.欲的野兽。”   “若是反应极烈却不加以纾解,恐怕于身体大有损失,就此血脉逆流,暴毙也未可知。”   段晏盯着那通体光洁的瓶身看了许久,最后还是摇摇头,收敛目光,将这青瓷瓶放回了矮柜中。   *   金蕊赏秋宴后,随着寒意更盛,竹意堂池塘里的锦鲤也不爱动了,宫人们懒洋洋的,连出门八卦的次数都变得少了些。   但即便如此,待在竹意堂的段晏还是听见许多从各殿传出来的消息。   听说那小黄吕疏月,在赏秋宴上用投壶技巧赢了所有人,让宁诩特地赐了他一柄匕首后,就像是开了窍,每日午后都跑到御书房门前去,不是练枪便是打拳给宁诩看,殷勤至极。   宁诩似乎还挺感兴趣,让他多跟着朝中的武将学习治兵之道。   吕疏月在自己的华阳堂闭门苦背兵书三日,又到御前背给宁诩听,错漏百出,惹得一众宫人哈哈大笑。   又听说那宴席上给宁诩剥了半个时辰果壳的王知治,最近也常到明乐宫附近转悠,偶遇新帝数次,还被赏赐了一盏“奶茶”。   再听说那夏潋夏良君,荣宠不断,除却日日在御书房伺候笔墨,还时常夜中顺势就歇在明乐宫,可谓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后宫中风传夏良君怕是不久后就要再晋一级,升为贵君了。   若是宁诩再出格胆大一些,仿照前朝某位断袖成瘾的帝王,会把自己的宠君直接封为君后也不是不可能。   宫中时日无聊,宫人们逮着一点八卦便议论得津津有味。   只是“竹意堂”和“段侍君”这两个词,却逐渐从众人口中消失,简直是快叫人记不起来,这皇宫东北角的偏僻处,还住着一位侍君了。   眼看着段晏“失宠”,那纺织司的马三钱公公,又开始趾高气扬,近日将入冬的衣物送来竹意堂时,在院中徘徊许久,高声讥讽,连带着宫人的冬衣也被克扣不少。   倒是内务司的态度还算平常,掌事的秋姑姑勒令下人不准踩高捧低,这才让竹意堂免遭太多不公对待。   而这零零碎碎的变化,段晏权当作一概不知。   他这段时间刻意让自己不去想有关宁诩的事,也不再像从前那般频频上御书房寻人,每日就是看书、练字、喂锦鲤,如今入冬,锦鲤不爱吃东西,那便只剩看书和练字两件事。   既然宁诩对他无情,又对他“提防”不已,为保宫中的几个探子不被发现,段晏如今不再有什么动作,日子过得平静如水。   只待解决文引的问题,再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就能离宫回燕国了。   这样就很好,段晏想。   他需要时间来冷却一下自己。   他是燕国七皇子,与昭国皇帝宁诩,本就隔着两国之间的仇恨。   曾经床榻上的露水情缘,见面时的拌嘴交锋,宁诩深夜来看他的“腿伤”,玉泉寺他背着宁诩一步一步走下后山……   件件种种,不知究竟何为真心,何为假意。   不过如今真与假也不重要了,他回到燕国后,再见宁诩,便是死敌。   “侍君,”打扫寝殿的小宫女望着窗外,突然开心道:“你看,下雪了!”   段晏从心事中被打断,愣了一下,才抬起眼。   今年的初雪细细从空中洒落,给不远处的竹林镀上了一层浅白的外衣。   与此同时,段晏透过木窗,瞧见从竹意堂的院门口处,匆匆走进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每日来送膳的御膳司太监,也是燕国探子。   这个点并不是用膳时分,怎么突然来了?   段晏蹙了下眉,不知为何,心中隐隐涌起不安。   那探子提着个小食盒,和几个宫人见了礼,干笑道:“今日……御膳司做了几样新点心,送给各殿的公子们尝一尝,故而来早了。”   他提着食盒绕过屏风,神色紧绷,看见段晏的身影,不顾遮掩快步走来,压低了嗓音道:   “殿下,不好了。”   “宫外的探子刚传来消息,陛下旧疾发作,危在旦夕,急召殿下您赶快想法子回燕国呢!”   *   御书房里,宁诩正与几位尚书互呛。   “陛下朝务繁忙,将一些琐事给我们这些老头子做,也在情理之中。可是陛下,您不能既放了权给我们,又命那都察院成日守着我们抓错处啊!如此束手束脚,如何能做成事?”   “那都察院的大人们实在难缠,日日揪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来问询……”   “许多事务乃是六部各自管辖的职责,怎能和都察院解释得清楚?”   “陛下要是不放心我们,干脆把这权收回去,臣等也不稀罕!”   听见最后一句话,宁诩猛地一拍桌子,怒道:“谁敢!”   尚书们:“???”   宁诩站起来,在案前走来走去,生气地说:“朕没给你们涨工资……涨俸禄吗?朕没给你们增派人手吗?朕没让你们干不完活就找自己的副手帮忙吗?”   “都察院行监察之责,是朕让他们多看多问多记,若不加以严管,朕如何能知六部是否按着旨意行使权力?往后朝中要是受贿成风,再来整治,怕是迟了!”   工部尚书指责:“说到底,陛下还是不够信任我们。”   宁诩叉腰:“都是上班的社畜,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和朕来什么信任不信任这一套?你们干完活有银子拿,朕还没有呢!”   工部尚书:“??”   怎么好像有点道理?   “陛下为何骂我们是牲畜!”户部尚书又愤起反抗:“六部如今多干了这么些事,陛下却不体谅,反而让都察院那群人成日纠缠,臣、臣等真是干不下去了!”   “……”宁诩这回学聪明了,委婉回应:   “现下新政刚刚实施,各位大人之间有摩擦有烦恼是正常的,都察院的大人们,或许行事还较为生疏,若是诸位觉得哪里不合理,可以写折子来向朕倾诉,也让朕好提点都察院多加改进。”   户部尚书刚刚燃起的小火苗被安抚了下去,哼了一声,坐下了。   刑部尚书又苦着脸起身:“陛下,不是臣等满腹牢骚,实在是太多杂务压在臣的肩上,臣能力有限,难以支撑,这都通宵三个晚上啦!”   宁诩回到御案后,灌了两口奶茶降火,平静了一点。   “你才通宵三个晚上,那你知道先前六部大大小小的琐事都写折子呈给朕,朕从早批到晚的痛苦吗?”   刑部尚书:“……”   “现在你们觉得烦恼,无非是犹豫不决难下定断,其实那些都是你们自己管辖的工作内容,怎会有不明白的地方?等熬过这两个月,想必便会顺遂许多。”   宁诩又道。   刑部尚书思来想去,觉得尚可忍耐,于是也消停了。   宁诩舒了一口气,又安抚道:“朕再给你们涨点俸禄吧……嗯,还有,朕今后或许会封一人为宰相,辅佐朕处理国事,现在人选未定,你们就先辛苦一番,暂理诸多琐事吧。”   宰相?   几位尚书对视一眼,互相在对方眼里看见心潮澎湃。   自古权力巅峰处最为吸引人,当皇帝是不可能了,但若能当个宰相,也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为能争取到这个机会,看来他们近来得好好表现才行。   宁诩瞧了瞧神色各异的尚书们,心内哼哼笑了两声。   打一棒子再给点甜枣的办法,朕也算是学会了。用点东西钓着这帮老油条,想来今后会安宁许多。   至于宰相的人选,宁诩心想,那还用说,肯定是朕的好工友小青啊!   小青聪明勤奋又温柔,这些最好钻牛角尖的老头子哪里及得上!   只是时机未到,他还不敢贸然给夏潋这个位子,免得朝中那帮老臣闹翻了天。   几位尚书今天的目的已经达成,纷纷起身,拱手行礼:“陛下,臣等就先告退了。”   宁诩抬眸,勾出一个虚伪的假笑:“这就走了?朕送送你们吧,众卿劳苦功高,为新政出力良多,朕也铭记在心啊!”   “陛下过奖过奖……”   “不过奖不过奖……”   一帮人到了御书房门口,宁诩看着他们出去,又叮嘱了句:“下雪了,诸位大人小心地滑。”   尚书们刚刚下了台阶,不远处的宋公公就匆匆上前,对宁诩道:“陛下,刚刚竹意堂来人传话。”   “什么话?”宁诩还在思考政事,随口问了声。   宋公公:“今日初雪,天寒地冻的,竹意堂的段侍君说自个儿雪天畏寒,请您过去看一看呢!” 第26章   段晏在竹意堂等到天色渐晚, 派去御书房请宁诩的宫人才苦着脸回来。   “公子,陛下他不来啊。”宫人忧愁道:“只是让内务司待会给我们多送些炭火,来驱散殿内的寒意。”   不等段晏开口, 他又急切地说:“不过公子, 奴才刚从御书房离开的时候,瞧见那王公子冒雪求见, 陛下竟然也让他进去了……”   此话一出, 旁边的宫人们都悄悄抬眼去看段晏脸上的神色。   要是、要是他们的段侍君也能如从前一般舍下面子, 去御书房门口堵陛下几次,说不定就能重获宠爱了呢?   常言道旧情难忘,段侍君长得这样好, 稍微软下脾气求一求陛下, 什么事不能成啊!   段晏似是察觉到周围宫人们的心思, 却依旧冷淡道:“你再去一趟, 就说我风寒未愈, 头疼不已,让陛下务必过来看一看。”   领了吩咐的人苦着一张脸又出去了。   段晏转身往寝殿内走,将一众形形色色的不满目光抛在身后。   ……他如今已不愿意戴上伪装的面具, 在宁诩面前表演出一副温柔大度的模样来了。   现在的他, 要是去了御书房,对上那日日缠着宁诩的王知治, 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   ——或许出手杀了那姓王的也说不定。   段晏拧着眉心,想。   他回到寝殿, 关上门,在榻沿上静静坐下。   冬日的天色暗得早,屋里却没有点烛火,青年默默待在冷如冰窖的殿内, 等着看宁诩究竟会不会过来。   也等着看,在宁诩心里,对他究竟是只有抵触和防备,还是残留有……哪怕一丝一毫的情意。   *   御书房内,宁诩长长叹了一口气。   宋公公也跟着叹了口气,无奈道:“陛下,竹意堂的宫人又回来了,候在殿外,说段侍君受风头疼,整个人冷得和块冰似的,一定要让您过去探望呢。”   宁诩抬了下脸,还没开口,就听见旁边的王知治抢先说:   “宋公公,您这就不对了,陛下已经拒绝过一次,怎么还让那竹意堂的过来?几次三番地过来打搅,是要违抗旨意吗?”   宋公公愣了下,赔笑道:“王公子,奴才也只是尽自己的本分,万一段侍君真有什么好歹……”   王知治:“头疼脑热就去请御医,雪天畏寒就找内务司,找陛下做什么?宋公公,我看你是昏了头了。”   听见他的前半句,宁诩本来还那么几分认同,但又听见王知治叱骂宋公公,不由得蹙眉,不高兴道:   “宋公公是朕的御前大太监,当然知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你教训朕的宫人干什么?”   宋公公每日勤勤恳恳做事,从无丝毫怨言,是老黄牛中的战斗牛,宁诩都看在眼里。   他不允许随随便便来一个外人都能骂宋公公!   王知治怔了一下,显然没料到宁诩还会出言维护一个奴才,忙解释:“陛下,臣也是想着您,那段晏屡次遣人过来打扰您,赶也赶不走,不是更让陛下烦恼吗?”   宁诩面无表情道:“哦,可是你也硬要赖在御书房里,朕几次让你回去,你也不回去啊。这么说来,你岂不也是违抗圣旨了?”   今天王知治带着他南方老家的瓜果来,说要给宁诩尝尝。   在门外站了小半个时辰,宁诩担心他被冻傻了,只好把人放进御书房。   结果王知治一来就不走了,殷勤给瓜果剥皮切块,端到宁诩跟前,期待地请他品尝。   一个多时辰后,宁诩的肚子里装了一堆东西,饱得直打嗝,连晚膳也吃不下了。   听见他的话,王知治抿了下唇,低声说:“臣从未有如此亲近陛下的时光,忍不住想再将这时光留得久一些,陛下却这样责怪臣,让臣好生难堪……”   态度是低声下气的,回去的话是只字不提的。   宁诩有点麻木了。   今夜夏潋出宫去察看京郊的水利工程,还没回来,这御书房里只剩他和一个王知治。   他实在不想再吃王知治剥的果子了……   思及此,宁诩开了口:“宋公公,竹意堂的宫人还在外面吗?”   宋公公说:“在,都跪了一会儿了。”   宁诩正从御案后起身,闻言忍不住道:“地上都是雪水,怎么能跪着?膝盖还要不要了。”   他出了御书房,看看那愁云满面的竹意堂宫人,说:“起来吧,和朕说一说,段侍君究竟怎么了?”   不会又是诓他的吧?   宫人战战兢兢地开始瞎编:“公子……身患旧疾,每逢入冬就会犯头疼,在殿中晕了好几次,脸色苍白,都快喘不上气来了……”   宁诩一听,不得了啊,这恐怕是脑溢血了,赶紧派太医署的人过去治一治,迟了怕是只能把段晏横着抬出来了。   结果见他要下令让御医过去,宫人又慌张道:“陛、陛下,我们公子的症状没那么严重,用不着御医的,只要……只要陛下过去看一看,抱着哄一哄,最好还能留宿一晚,就就就没事了!”   宋公公及其他人:“……”   宁诩:“…………”   这就图穷匕见了,果然是诓他的对吧!   *   夜幕彻底落下,连纷纷扬扬的细雪也变得大了一些,粗盐般的雪落在砖石上,很快便化为雪水,更令人寒意透骨,来往的宫人都裹紧了身上的棉衣。   段晏撩起垂着的长睫,看了看静悄悄的昏暗寝殿。   ……这么久都没来,估计是不会来了吧。   装有晚膳的食盒还放在他手边,御膳司的探子来送膳时,又再一次焦急地对他道:“殿下,如何了?我们何时能从这宫中出去,回到燕国?”   “属下刚刚又收到消息,陛下那病来得凶险,前几日已昏迷过一次,醒来后便念着殿下您的名字……”   “殿下,今夜的计划,是否能如期实施?……”   手无意间打翻了食盒的盖子,摔在地上发出声响,打断了段晏的思绪。   他在床榻边苦等许久,坐得都快僵了,于是缓缓站起身,神情有点麻木。   就在这时,竹意堂院子里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   “公子,公子!”一个冒冒失失的宫人连殿门也忘了敲,径直推门闯进来,喜不自胜道:“陛下来了,陛下过来看您了!”   段晏怔了一下,还没等反应过来,就看见宁诩披着狐毛大氅,风风火火地快步进来:“冻死了冻死了!”   “段侍君,”宁诩捂着自己的手,望着又黑又冷的主殿,十分不解地问:“你这儿怎么连根烛火也没有啊?”   待久了,怕是没病也要被冻出病来了吧。   难怪段晏刚刚看起来呆愣愣的,恐怕是被冻傻了。   好在他早有准备,宁诩手一挥,身后的宋公公就对跟着的一排人道:“去,动作利索点。”   宫人们一股脑地涌进殿内,抬起几个燃着炭火的大暖炉置放在各处,又将烛台点燃,用温水将桌凳都擦了一遍,在漏风的木窗前挂上布块,抵御寒风,驱除寒气。   不消一刻钟,这冷冰冰的寝殿,就变得温暖如春起来。   烛火通明,映得段晏苍白的面色也有了一丝血色。   冻得泛僵的四肢也恢复了知觉,青年久久凝视着正在指挥众人的宁诩。   看那人颈边围着一圈绒绒的淡赤色狐毛,衬得肤色白皙娇嫩,唇不点而朱,乌发又浓黑似墨,面上还有一点不明显的透红,像是真的被寒风吹得冷极了,动来动去地搓手,眉心也拧得紧紧的。   ……很生动。   段晏看得有点久,久到宁诩察觉到他的视线,转过头来。   “朕听说你畏寒头疼,”宁诩朝他走近两步,仔细看了两眼段晏的模样:“是真的吗?”   宫人们把殿内料理好,在宋公公的带领下,默默退出去了。   末了,还贴心地把殿门关好。   殿内只剩下了两个人,段晏眸光微微一动,低声开口时,听见自己几个时辰没喝水而沙哑的嗓音:“假的。”   “臣想见陛下,故而让下人编造言论,其实并没有事。”   宁诩毫不意外,但他瞅了瞅段晏的脸色,说:“可是朕看你是真的冷啊。”   段晏闻言,低下头看看自己的手。   “方才是挺冷的,”他慢慢道:“陛下一来,就不冷了。”   宁诩点点头,感叹:“就是就是,朕带了这么多人来给你布置寝殿,以后要是冷,你就让内务司照着刚刚的法子做,保准很快就不冷了。”   “……”段晏又再走近两步,这时两人间的距离已不足三尺,近到能瞧见对方颤动的眼睫。   “陛下今夜是留宿竹意堂吗?”段晏很轻地问。   宁诩却摆了摆手,强作一副淡定神态:“不了,朕就是来看看你有没有事,帮你给寝殿驱一驱寒,待会还得回去和小青商议政事呢……”   他抬步想走,刚一动,手腕突然被人握住了。   段晏的掌心里还残留着寒意,稍稍冰了宁诩一下,让他吓了一跳。   “陛下与王知治同处一室半日,在臣这边,却连留半个时辰也不情愿吗?”青年出声问。   宁诩本来想说那怎么能一样,王知治又不敢对他硬来。   但转念一想,好像又是一样的……   王知治接近他,不也是为那档子争宠的事?   宁诩离开御书房,来竹意堂之前,都假装看不见王知治那黑如锅底的脸色,被纠缠了好一会儿才有机会逃开。   段晏还握着他的手腕,低低道:“臣还没用过晚膳,陛下再坐一会儿,陪臣用了膳,说说话可好?”   宁诩与他对视片刻,终究还是败下阵来。   “朕就只用晚膳。”宁诩说。   帝王用膳,自然不能再用给段晏的那个食盒,宋公公领着御膳司的人端了七八样菜色上桌,皆是刚出锅的,还散着热气。   饶是宁诩一肚子瓜果,也被勾得馋了起来。   两人洗净了手,在小桌旁坐下,段晏垂着眼,亲自给宁诩盛了小半碗汤。   饭是吃不下了,但菜还能尝点,宁诩刚刚想动筷,突然又见段晏抬起手,给他夹了几样菜色。   “……”宁诩迟疑地放下筷子,问:“你是不是……”   段晏看向他。   “……有什么事要来求朕啊?”宁诩说。   段晏的动作似乎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刻,但随即他勾了下唇角,道:“臣所求之事,不过是想见陛下一面,陛下不是已经应允了吗?”   宁诩想,见了面,就这么简简单单地吃一顿饭?   怎么看怎么不像这人一贯以来的风格。   按他原来的设想,自己踏入这龙潭虎穴之地,轻则保不住身上的衣袍,重则保不住自己的屁股。   段晏这家伙力气大得很,他要是把人压在榻上,那自己就是叫破了喉咙也没用……   等等,宁诩悚然一惊,他都在想些什么东西啊?   一顿饭吃得两个人皆是心不在焉,段晏的心事看起来更沉重,连宁诩几次偷偷瞄他都没有发现。   用过晚膳,漱了口,面对面干坐了半天,宁诩终于撑不住,率先出声道:“那朕先回去了。”   段晏的思绪似被打断,倏地抬眸看他。   宁诩忙起身,往殿门口走了几步,生怕被拦住:“你……你再有什么事,其实寻内务司就可以的,朕已经叮嘱过内务司的秋姑姑,不得怠慢竹意堂。”   青年缓慢站起来,忽而问:“臣前几日得了一副新棋盘,陛下喝点茶消消食,与臣灯下对弈可好?”   宁诩想也不想就拒绝:“不要不要。”   朕又不会下围棋,顶多能与人下一下五子棋。   段晏安静了一会儿,又道:“臣……最近看张隐士的碑帖集,颇有感悟,陛下若是得空,不如留下来与臣一并临摹一二。”   宁诩赶紧拒绝:“不要不要!”   他那手狗爬毛笔字,还是穿书过来后苦练多日,才勉强端正可以入眼。这大晚上的又要临摹大师字帖,不是要他的命吗?   “……”段晏说:“臣近日闲坐无聊,用木头做了几样家乡的玩具,是燕国独有的,陛下应是没有见过,臣拿来给陛下把玩,如何?”   宁诩略有那么一丝丝的心动,但犹豫片刻,还是摇头:“不要不要,朕都长大了,还玩什么玩具。”   两人说话间,宁诩已经挪动到了殿门口,只要一抬手,就能打开门窜出去。   段晏沉默了下来。   “看来陛下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留在竹意堂过夜了。”他深吸一口气,道。   宁诩一手已经搭在了殿门上,疑惑地盯着面前的青年。   他确定段晏有事想求自己,却迟迟不说是什么事,只是想方设法地留他在竹意堂……其心不轨,非常可疑!   两人对望着僵持了片刻,段晏突然转身走了几步,伸手在靠窗的矮柜里取出一个小小的青瓷瓶。   他将这青瓷瓶放在桌上,刻意压低了嗓音,沉声道:“陛下知道这是什么吗?”   宁诩:“呃,鹤顶红?”   段晏:“……这是西域王庭的秘药,服用便有头晕目眩、遍体生热的效应,不消一时半会,就会放浪形骸,一心只知风月交.欢之事。”   “若是不纵.欲以缓解,熬上几个时辰后,应是血脉逆行,溢血而亡。”   宁诩大惊失色,这不就是他第一次与段晏那、那什么时候被下的药吗?!   怎么段晏手里还有一瓶?   宁诩又慌张地把目光投向桌上的饭菜,难以置信道:“你……你刚刚给朕下春.药了?”   怎么一点也没有察觉?现在往外吐还来得及吗?   段晏却在这个时候,很轻地笑了一笑。   “陛下不必担心。”他唇角明明是上扬的,黑眸里的笑意却很淡,仔细看还有几分难受的意味:“臣没有在刚才的饭菜中下药。”   宁诩松了一口气。   “不过陛下也知道,”段晏又出声说:“臣也从来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所以今夜在此地,才能做出这种卑劣无耻的事情来。”   他拔出青瓷瓶的塞子,嗓音低低:“陛下大可再厌恶臣一些,就当我们之间,本就只有家国之仇,没有更多的……其他东西。”   宁诩呆呆地看他,不知道段晏在说什么。   下一刻,他就看见青年一手拿住那青瓷瓶,仰起修长脖颈,将瓶中药液尽数倒入了口中。   空瓶摔在地上,碎片溅洒一地,宁诩看着段晏放下手,朝他望过来。   青年的眼圈微微泛着红,或许是喝得太急,还被呛了一下,咳了数声后才沙哑道:“用这样的手段留住陛下,是够下作的。”   “陛下大可选择,是将臣丢在此处,生生吐血而亡。还是遂了臣的心愿,与臣共赴巫山。”   段晏笑了笑,叹息般说:“陛下……选择权在你手里。” 第27章   候在殿外的宋公公等人, 听见里面传来一声器皿碎裂的轻响。   宫人们面面相觑,宋公公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抬手叩门, 问:“陛下, 陛下,怎么了?是否东西摔了, 奴才带人进去打扫可好?”   等了许久, 殿内都没有传出声音来。   竹意堂的宫人迟疑道:“公公, 我们还进去吗?”   宋公公竖起耳朵,仔细听了片刻,摇摇头:“……再等等吧。”   ——寝殿里面, 宁诩正站在殿门前, 僵着身体望向不远处的段晏。   “你骗朕的吧……”宁诩瞪他, 底气不足地开口:“谁知道那瓶子里装的是什么, 说不定就是干净的水呢?”   段晏的身形摇晃了两下, 退后半步,手撑在矮柜上,几乎是肉眼可见间, 白皙如玉的面容上就涌上了大片红晕, 染得双颊如生艳霞一般。   “陛下说是,那就是。”青年的嗓音也彻底哑了, 语调不高,却很清晰:“陛下想走的话, 趁臣还清醒,可以现在就离开。”   宁诩的视线落在他撑着柜子逐渐发颤的手臂上,忍不住说:“若药是真的,那你会不会兽性大发, 祸害这竹意堂的宫人……”   段晏闭了闭眼,别开头,不让宁诩瞧见他眼里的情绪:   “陛下放心,臣还不至于彻底与兽类为伍,不是臣要的人,就是死了也不会碰一下。”   宁诩攥紧了垂在身侧的手,心想,好没道理的话。   你我二人都滚上榻多少次了,依这话的意思,难道朕就是你要的人吗?   宁诩用脊背抵着殿门,看着段晏:“你死在这里,朕、朕无法和燕国交代……你这是道德绑架!”   青年身上开始迅速渗出薄汗,将鬓边的碎发都浸得湿漉漉的,越发衬得唇色苍白。   “是。”他坦然承认,甚至还勉强勾了下唇:“臣就是在要挟陛下,就是这么卑鄙龌龊,刚刚不是已经说过一次了吗?陛下再怎么厌恨也无妨。”   说完这句话,段晏终于失去力气,靠着矮柜缓慢滑坐下去。   真是莫名其妙。意识滚烫模糊间,他突然想,明明可以有那么多手段那么多的方法,可以留住宁诩,偏偏选择了这条伤人不利己的路。   仿佛想借此来确认些什么似的。   但如果宁诩能狠下心,那他或许真的会在这个夜晚悄无声息地死去。   一时之间,段晏忽然自己也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舍弃一贯以来的精心计算,做出这样的举动。   是因为——   青年抬起眼,就看见模糊的视野里,宁诩正在殿门前慌慌张张地走来走去。   “你……朕让人去请御医,这什么西域秘药肯定是有解药的,朕——”   宁诩的话还没说完,就看见段晏倏然蹙起眉,一手猛地捂住心口,咳出了一大口血。   鲜血溅在地砖上,在烛火下映出艳丽的色泽。   段晏:“……”   这药效……出乎意料的猛啊。   宁诩:“啊啊啊啊啊!”   宋公公在外头焦急地叩门:“陛下,陛下?发生什么事了!”   他想推门进殿,宁诩却反应过来,赶紧抵住殿门,叫:“宋公公,快去请御医!”   宋公公一惊:“陛下,为何要请御医?何人病了?御医过来起码也要小半个时辰,陛下,陛下,快让奴才进去瞧瞧是怎么了……”   宁诩转头看看已经意识不清的段晏,欲哭无泪道:“传朕旨意,任何人无召不得进殿,快去请一位御医过来治屁股……”   殿外乱成一团,宁诩深吸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怦怦跳的心脏平静一点。   他快步走近段晏身旁,弯下腰,用手背贴了贴青年的额头。   果不其然,烫得令人心惊。   宁诩吓了一跳,正要把手收回来,段晏却像是突然有了力气般,飞快地死死抓住他的手腕,眼睫一抬,盯着宁诩:   “陛下决定好了?”   宁诩又是惊慌又是委屈又是生气:“朕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去死!”   段晏扯了扯唇角,嗓音轻飘飘的,哼道:“看来……陛下心里还是有臣的。”   声音虽然小,宁诩还是听见了,但却抿紧唇没有回话。   他此时心乱如麻,根本顾不得思考那么多有的没的,只知道——他不想让段晏死。   可能这就是天道好轮回吧,宁诩想,今夜之事,不正是当初他刚刚穿书时那一夜的翻版?   当初他因中药而强迫段晏,如今段晏也用这招来胁迫他。   不管是什么姿势,当初段晏总归是帮了他……那这个夜晚,他也帮段晏一次好了。   “你,”宁诩颤了颤长睫,低声说:“你要把握分寸,不可以……”   两个人跌坐在矮柜下,段晏眼睛一眨不眨地专注盯着宁诩看,在某一刻,忽然凑近过来,亲在了他唇畔。   宁诩紧张的碎碎念戛然而止。   面前的青年却闭上了眼,被汗浸湿的眼睫黏成一缕一缕,乍一看去,竟像是被泪打湿的一般。   明明在榻上,两个人曾厮磨多次,如今回忆起来,却从未正儿八经地亲过。   宁诩愣在原地,隐隐品尝到这个亲吻里含着的血腥气。   段晏的动作生涩又笨拙,一开始只是在唇边磨蹭,过了一会儿,又抬手狠狠将宁诩勒进怀里,如同着了魔似的啃咬,试图撬开那齿关,长驱直入。   燕国的人永远都想不到,他们皎皎如玉的七皇子,年少成名的七殿下,曾受万民敬仰的翩翩君子,会有一天半跪坐在砖石上,狼狈地、沉迷地、仿佛失去理智发了疯地,去亲敌国传闻中声名狼藉、暴虐荒淫的年轻天子。   宁诩浑身发起颤来,被亲了半天才终于有所反应,正要挣扎,手却碰到了段晏衣襟掩盖下的某处。   “……啊!”他被烫得缩回手。   *   宋公公在殿外来回踱步。   寝殿的烛火早已熄了,因为听见些动静,宋公公又把竹意堂的宫人往外赶了赶,现下已经过了子时,宁诩还没出来,看来今夜是宿在此地了。   但宋公公想到先前那器皿的碎响,以及宁诩匆忙间的交代,心里总是不安,因此也歇不下来,在院中走来走去。   “公公,御医已经在旁边安置休息了。”有个宫人过来,轻声道。   宋公公点点头,叹了口气。   唉,陛下也不说清楚点,究竟是哪里病了?伤着了?怎么就说是要治屁股呢!   难不成是屁股上被碎片扎了疼,但好歹也先让御医进去看两眼,包扎一下啊!怎么还紧闭殿门,和段侍君做那等事啊?   陛下可太能折腾了!   宋公公正愁眉苦脸地思索,忽而见院外有侍卫匆匆进来,压低了嗓音:“公公,不好了,御书房那边出事了。”   宋公公惊吓道:“出什么事了?”   “有个内贼趁巡值的侍卫不注意,潜入御书房乱翻了一通,武功极高,蒙着面,被发现后眨眼间便逃之夭夭,遍寻不见!”   宋公公一听,心都凉了半截。   那是御书房啊!如此机要重地,竟然被贼人偷偷潜入,不知道看了什么带走了什么,还逃了!   “快,快封锁各宫,务必要抓到那人!”宋公公尖声道。   侍卫却说:“封锁各宫要有陛下的旨意,陛下不在,臣等无法动身!”   宋公公忙快步到竹意堂的寝殿前,叩了许久的门,里面都无人应答,只能听见隐约传出的闷哼和低泣声。   “嗯啊……呜呜……”   变调的嗓音捂进了被子里,不甚清晰。   宋公公心道,完了完了,陛下看来正在紧要关头,这会儿无论如何都抽不出身来,处理贼人的事情。   他焦急地踱步片刻,突然想起一人,道:“快去找夏良君!”   夏潋曾受陛下嘱托,负有协理六宫之权,现在宁诩不得空,只能求助于夏潋了。   宋公公看着侍卫和几个宫人快步离开,一颗心提在嗓子眼里,迟迟落不下。   千万要抓到这杀千刀的窃贼!   *   秋水苑里,夏潋拥着被子从榻上坐起来,还有些茫然:“怎么了?”   前来传话的侍卫急切道:“夏公子,今夜有贼人潜入御书房盗窃,在值守侍卫包围下仍旧逃脱,找不见人了!”   夏潋瞬间清醒了,睁大眼:“御书房遭窃?”   他顾不上礼仪,赶忙掀被下床:“陛下呢?陛下知道此事了吗?”   那侍卫欲言又止:“陛下……今夜在、在竹意堂歇下了,没能见到陛下,只是传告了宋公公。”   夏潋拧起眉,披好外袍,训斥道:“如此大的事情,怎能不通知陛下?宋公公也没有去给陛下说一声吗?”   侍卫:“宋公公上前去敲门,敲了许久都没动静……想必陛下与段侍君正、正……”   夏潋:“…………”   就算是正情投意合,怎么会连抽空问一声的时间都没有?宁诩明明不是那样我行我素的人。   难不成是有其他缘故,以致宁诩无法顾及别的事情?   夏潋短暂地思考片刻,想不明白,摇了摇头,又道:“让宋公公继续候着,等陛下回了话,立即将此事如实禀报。”   “虽然没有圣旨,无法封锁宫殿,但今夜值守的侍卫队也应到各处进行搜查,如有发现可疑人物,立即拿下。”   他穿好外袍,匆匆出殿,对那侍卫道:“你同我来,先去御书房察看一番,看看是否有什么异样。”   除了金殿,御书房是天子每日最常待的地方,不仅有各类机密文书,还有玉玺、印章等物,哪一样东西失窃,都可能造成极为严重的后果。   就算贼人没有偷东西,那或许给什么地方下了毒,藏了暗器,岂不更令人心惊?   夏潋一边往御书房赶,一边寻思,最近宫中何时潜藏了内贼?   这贼人又是为何,偏偏在今夜进入御书房偷窃?   他要的是什么东西,目的又是什么?   御书房内外灯火通明,侍卫们来回穿梭,夏潋来到里面后,第一眼便发现书案上被翻得乱七八糟。   笔墨纸砚统统移了位,连带着小烛台也倒了下来,还好半夜并未点烛,否则整个书房因此失火也未可知。   除此之外,靠近书案的柜子也被打开了几个抽屉,里面的文书摔落在地毯上。   夏潋扫了一圈,下了定论道:“那人是在找一样物件。”   他快步走到案边,伸手整理好上面散乱的纸张,又绕到书柜旁,弯腰将掉下来的文书拾起。   这时,夏潋余光瞥见压在文书底下的某物,怔了一下。   ——那赫然是玉玺!   玉玺是要物,平日被收放在书柜的小抽屉内,怎么好端端地掉出来了?   夏潋捡起玉玺,握在掌心里,冰凉的玉质硌得手心隐痛。   他忽然冒出个念头——那贼人,特意来御书房,怕不是就是为了这枚玉玺的吧?   但既然翻出来了,为何又不偷走呢?   *   宁诩感觉自己像是被岩浆烫得融化了。   烫得清明的思绪逐渐化为一滩热泉,烫得眼前的景象变得迷离朦胧,烫得手脚发软,连指尖都泛上酸麻之意。   腿好像失去了控制,胳膊也不像是自己的胳膊,唯一能偶尔察觉到的真实触感,只有段晏在不断地吻去他脸上的泪水。   “好了没有……”刚开始时,宁诩还有力气问段晏。   而青年总是哄他:“很快就好。”   很快是多快?宁诩只知道殿内的烛火都燃尽了,垂帘外的天光亮了又暗,而这帐中的荒唐事,仿佛根本没有尽头似的。   最后,宁诩勉力吐出几个字,愤怒道:“你骗人……一点也不快!”   段晏:“……”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宁诩脱力晕了过去,这桩无穷无尽的风月事才停歇。   又许多个时辰后,殿外传来嘈杂的人声。   宁诩浑身酸痛地醒来,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听见宋公公在外头接连不断地叫他。   “陛下!陛下!您醒了吗陛下!”   宁诩张了张口,想说话,嗓子却哑得发不出声来。   就在这时,旁边忽然伸过来一只手,把他稍微扶坐起,又将盛了温茶的杯盏递到宁诩唇边。   宁诩昏头转向,喝了两口,抬起眼,就看见段晏的面容。   青年不仅自己穿得整整齐齐,甚至还有闲心束了发,视线一落,黑眸里神色剔透,一丝一毫的意乱情迷也寻不见了。   只是当宁诩看向他时,段晏动作一顿,抿着唇垂下了目光。   宁诩喝了茶,缓过来些许,这才发现自己身上也好端端地穿着雪白里衣,成大字型仰面躺在榻上,身下垫了被褥,以及……段晏还给他腰下垫了个小小的软枕。   宁诩:“???”   朕腰下这个枕头是怎么回事?   “……拿开。”宁诩嗓音沙哑、语气低弱地呵斥道。   段晏与他对视了一眼,像是明白了,于是抬手把那软枕拽了出来。   宁诩的屁股摔在底下的被子上,霎时一阵难以言喻的痛楚如鞭打神经末梢般袭来,令他差点从榻上鱼跃而起。   “拿、拿回来……!”宁诩泪眼朦胧道。   “……”段晏倒是没说什么,又把软枕塞回了宁诩身下。   宁诩深深浅浅地呼吸了好半天,才勉强忽视了那阵怪异的不适,完全不敢想象自己的里衣下会是怎样一副模样。   他蓦然又想起一件重要的事。   “你——”宁诩咬牙问:“……有没有……?”   段晏帮他调整了一下小枕头,闻言咳了一声,道:“已经替你擦过了。”   宁诩恶狠狠瞪他——明明受药力支配的是段晏,为什么最后受苦的又是自己啊?   瞧段晏这模样,撇去神情不谈,那眉眼那面容,简直是容光焕发,活像是吸了人精气的狐狸精。   好在这青年狐狸精暂且算是老实本分,没有显露出什么得意洋洋的神色来,反而眉间有几分郁郁,像是心事重重似的。   宁诩理解为段晏也有羞耻心,可能昨夜太过放纵,现在清醒过来后,就颇感惭愧。   果然,青年安静了半晌,就开口说:“昨天晚上……”   “臣胁迫陛下留在竹意堂,是臣的错。”段晏低声道:“若陛下要责罚,臣不会有任何怨言。”   宁诩盯着帐顶,思绪放空了一会儿。   “朕不明白,你为何一定要朕留下来。”他不解道:“还是用这样极端的方式。”   和段晏认识这么久,宁诩从不认为这人会单纯地想要在后宫争宠。相反,段晏精于心计,时而言语又刁钻刻薄,完全不惧与宁诩起冲突,和王知治那样讨好谄媚之辈显然截然不同。   “你,”宁诩停了一下,费劲地抬起脸,看向青年:“真的会害怕所谓的‘失宠’吗?”   段晏的黑眸中情绪复杂:“如果臣说是呢?”   宁诩吓了一跳,脱口而出道:“那你喜欢朕?”   段晏:“……”   青年别开头,瞧上去并不愿回答这个问题。   许久后,段晏才说:“臣既已是陛下的侍君,若不争宠,失了倚仗,在后宫中人人可欺,岂不是更加难以存活?”   宁诩本来既紧张又略带点扭捏,虽然自己也不知道有什么好扭捏的。   听见段晏的话后,宁诩松了口气,心道,还好还好,段晏不喜欢他。   等等——不对,这有什么好的?   明明不喜欢,还敢把他弄成这副样子?岂有此理!!!   宁诩又怒起来了。   不过还没等他发作,殿外的宋公公等人终于再也按捺不住,听见里面有人在说话,也顾不得礼仪了,敲了几下门,战战兢兢推开了一条缝。   “陛下,奴才能进来吗?”宋公公在门缝间露出一只眼睛,哀声道。   宁诩:“…………”   得到许可后,宋公公才迈进殿来,身后跟着夏潋。   两个人还没走到寝殿中央,就齐齐望见瘫在榻上分开着双腿貌似行动不能自理的宁诩,以及倚靠在床头神色冷静的段晏。   夏潋:“。”   宋公公心想,什么情况,怎么和想象中不太一样?   颠鸾倒凤一整夜后,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的竟然是陛下,而段侍君好端端地穿着衣袍,甚至还能目色凛然地朝他们瞪过来,一副中气十足的模样!   宋公公摸了摸脑袋,迷迷糊糊想,段侍君可真是……人中豪杰、雄姿英发,这样都能坐起来!还把他们的陛下榨得干干净净,太厉害了。   而夏潋似乎意识到什么,有几分尴尬。   “什么事?”宁诩哑声问。   夏潋撇去其他心思,往前走了几步,先说正事:“陛下,昨夜宫中出现一个身手极好的蒙面贼人,潜入御书房行窃,被侍卫发现后逃离了。”   “因未能取得陛下封锁各宫的旨意,臣斗胆,先命值夜的侍卫编成小队入各宫巡查,只是臣办事不力……并没能将贼人捕拿归案。”   宁诩平躺在榻上,虽然觉得在外人面前这个姿势有点羞耻,但也顾不上那么多。   他集中精力听了好一会儿小青的话,才恍惚抓出一个重点:“昨夜出现的?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宋公公在旁边补充说明:“陛下,现在是第二日的戌时了,已过了晚膳时分。”   宁诩:“……”   宋公公见他神情有异,又赶忙道:“陛下龙精虎猛,奴才们昨夜实在叫不动您出来,这才去请了夏良君。”   龙精……虎……猛……   宁诩闭了下眼,干脆当自己撅过去了。   好在夏潋神志清醒,依旧把话转到正题上来:“臣昨夜见事态紧急,带人先去了一趟御书房,察看是否有重要物件丢失。”   宁诩又睁开眼,问:“有东西丢了吗?”   夏潋摇摇头,但道:“无,只不过臣发现御书房的玉玺翻倒在地,疑似被贼人用过了。”   宁诩也吓了一跳:“玉玺?”   旁边坐着的段晏微微垂了下眼,不过没有人注意到他这点几不可察的动作。   夏潋的语气也有两分焦急:“玉玺乃是重要物件,若是被人拿去,在什么纸上盖了印,恐怕是麻烦了。”   虽说大多数的文书谕旨,除了玉玺之外,还需得有皇帝的朱批才行,但被贼人胆大妄为地私自盖了玉玺印,也是大案一件。   宁诩怔了一下,不太明白:“这贼是宫中何人所扮,不偷窃带走玉玺,独独盖了印,到底是想做什么呢?”   夏潋抿了下唇,开口道:“臣今日将宫人、侍卫名册查阅一番,要论最有可能的,便是前不久刚招揽入宫的那一批。”   “果然,臣命人一一去核实身份,刚刚就发现,那批宫人中少了一人。那人昨晚没有回房休憩,已失踪至今。”   宁诩屏住呼吸:“是谁?”   “一名御膳司的太监,年纪约莫三十,名也应是假名。身形瘦小,与昨夜和那贼人交过手的侍卫所言一致。”   夏潋目光一掠,最后与段晏对上了视线,轻声说:   “臣查问知晓,这名太监主要负责运送各公子宫中的膳食,近日最常来的,是……”   “——段公子的竹意堂。”他道。 第28章 (一更)   “我们当中出现了一个叛徒。”宁诩沉重地说。   竹意堂正殿内, 宁诩、段晏、夏潋分坐三侧,中间放着个小桌子,摆着几叠宫人名册、口供等证物。   其中, 为了保护宁诩的臀部不受二次伤害, 他的那张椅子上堆了好几层软垫,即便如此, 宁诩依旧有些坐立难安, 时不时要扭动一下。   一向细心的夏潋仿佛瞎了眼, 对宁诩的小动作视而不见。   反倒段晏虽是沉默,但依旧频频看向宁诩,似是很担心他的屁股。   “叛徒会是谁呢?”宁诩又道。   “……”段晏淡淡开口:“这殿中只有我们三人, 陛下这意思, 是指那行窃的内贼, 是夏公子或者臣吗?”   宁诩:“打住, 话说得不要这么恐怖!”   首先小青肯定是不可能的, 他若要行窃,那宁诩交给他这么多政事,什么时候在御书房行窃不可, 非要等到夜黑风高了才动手?   其次段晏更是万万不可能, 若段晏是贼人,那昨晚压在朕身上的是谁啊!   宁诩:“朕的意思是, 这皇宫中出现了一个叛徒。至于是谁,大概率会是那个失踪的御膳司太监。”   “太监失踪前最常来竹意堂送膳, 段侍君你当然是在嫌疑人名单行列了。”宁诩道。   被这样质疑,段晏一反常态地没有生气,嗓音很冷静:“臣不过一质子尔,被陛下囚于宫中数月, 近日还有失宠传言尘嚣日上,如何能指使宫人给臣卖命?”   夏潋:“段侍君此言差矣。”   他平静地看向青年,语气温和却不算客气:“臣有三点疑问,不知道可否请段侍君作答。”   面对着夏潋,段晏不耐烦起来,神色就冷了许多:“问。”   “其一,这名太监刚入宫时,曾被分在竹意堂伺候,后来依旧给竹意堂送膳,是否你有意为之?”   段晏很轻地嗤笑一声:“还以为夏良君要问些什么话,怎么是这种早有定论的问题?”   他低头呷了口茶水,才漫不经心道:“陛下也知,臣的那两名宫人,是被马公公亲自指派,并非臣自己挑选。”   “后来,陛下又下了旨意,将这两名宫人派去了别处,这个太监去了御膳司,谁知道他为何会被安排来竹意堂送膳?这个问题该问御膳司的掌事,而不是来问臣。”   段晏眸色冷静:“所有发生的这一切事情,都有其缘由,又与臣有何干系?”   宁诩想了想,发现事情还真是和段晏说的一样。   马太监与段晏之所以会有矛盾,是由于宁诩夜半故意让他去叫段晏过来侍寝。马太监惯会阿谀奉承踩高捧低,自然对青年冷嘲热讽,于是被揍了一顿,还被宁诩顺势降了职。   而竹意堂之所以会被分到包括那瘦弱太监在内的两个“愚钝”宫人,是因为马太监又与段晏起了冲突,私底下贿赂内务司的人,分了两个最差的宫人给段晏。   再然后,便是夏潋听说了这件事,在御书房和宁诩讲起。   而宁诩为了公平,特地下旨把那两个宫人派去了别处。   瘦弱太监被分到了御膳司,负责送膳的下等体力活。   竹意堂地处偏僻,对送膳的宫人来说不免是件苦差事。他几经换主,在御膳司遭人排挤,被安排固定给竹意堂送膳,也不足为奇。   这一桩桩一件件,看上去都……非常合理。   宁诩从小桌上捻了个酸果,放进嘴里嚼了嚼,陷入了沉思。   段晏的话答得天衣无缝,夏潋沉默了一会儿,出声道:   “第二个问题,陛下虽多日没有来竹意堂,但你始终没有什么动作。为什么恰好在昨天夜里,让宫人几次去御书房请陛下,一定要让陛下来这偏远宫殿内留宿?”   “是否你早有策划昨夜之事,因此故意让陛下远离御书房,难以立即联络上,好拖延时间?”   段晏没有立即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偏了下脸,似乎并不想让面前的两个人看见他的眼睛。   宁诩顿了顿,纳闷地想,这人怎么了?   夏潋则拧起眉,下意识以为段晏内心有鬼,于是放重了语气道:“段侍君,请你看着我们。”   段晏停了一下,才回过头。   宁诩惊讶地发现他的眼圈泛着红意,水光在眸中一闪,随即被垂下的睫遮住了。   “夏公子的话,究竟是来盘查昨夜御书房贼人一事,还是借机刻意羞辱?”青年低声道。   夏潋呆了呆。   “臣是燕国进献给陛下的质子,每日所思所想之事,如今不过是能与陛下吃吃饭,灯下依偎看书,偶尔闲聊一二。”   段晏的嗓音轻轻发着颤:“臣性情古板无趣,没过多时就已令陛下厌烦,再也不愿踏足竹意堂。”   “臣忍了很多天……不敢妄自打扰陛下,不敢奢求与夏公子一般,能出入御书房伴驾。只是臣一个人在这冷冷清清的大殿中待久了,也会感到孤独。”   “昨日初雪,臣生来畏寒喜热,这殿中连炭火也无,臣被寒意冻得手脚生疼,忍不住便妄想,要是陛下能来此地,就好了。”   “臣见了陛下,心中满溢喜悦,血液筋脉都能活络起来,自然就不再畏寒。”   青年忽一抬眼,看向对面的夏潋,又道:   “夏公子无法体谅这番情思,想必也是因你常伴陛下身边的缘故。刚刚说夏公子是刻意羞辱,是臣失言了,还请不要见怪。”   “只是臣平日里说不出口这些话,强装着冷漠从容,却被误会别有用心……”段晏的眼睫颤了颤,语句凝滞,像是再也说不下去了。   殿中一片寂静。   夏潋抿着唇,不知如何开口。   宁诩:“……”   刚刚不是还在问罪段晏,怎么话题忽而就拐回了他身上?   他冷落段晏许久,次次都拒绝得很过分?   胡说八道!明明是段晏总是习惯用花言巧语骗他到榻上,做那等风月之事。   咳,不过话说回来,第一夜,确实又是他先朝段晏伸出了魔爪……   恩恩怨怨,剪不断理还乱,宁诩开始有些理不清头绪了。   对,段晏刚刚还说……一见到他,心中就满溢喜悦之情。   喜悦之情?   宁诩抬手捏了下眉心,蹙眉想,段晏是在用这样隐晦的语句表白,还是干脆又是唱了另一出戏?   他明明知晓,这人装起楚楚可怜的模样,不也是信手拈来吗?   但若是一联想到昨日夜里,段晏当着他的面,自己毫不犹豫地喝下了那瓶药水,甚至血脉逆行而致吐血,发疯般亲吻他的回忆,宁诩又有些举棋不定了。   做到这种地步……   殿中三人心思各异,最后,还是夏潋率先吸了一口气,道:“对不住,刚刚是我言语不当,之后不会了。”   段晏始终垂着眼,没说话。   夏潋又从袖中取出一团包着的帕子出来,放在小桌上打开,里面是几片青瓷瓶碎片。   “臣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想请段公子释答一番。”   “这是从寝殿中拾得的,御医检查过,这些碎瓷片中沾着的东西,是可致人遍体生热的……药。”   “段公子,这是宫中严令禁止的违禁物,你从哪里得来此物?给陛下服用此物,不怕被定下大罪吗?”   宁诩看着那熟悉的青瓷碎片,眨了眨眼,率先坦诚解释:“段晏没有给朕喝这个。”   夏潋一愣,耳尖有点发红。   不是宁诩服用了,那就是……   他不是很清楚这些东西的功效,见宁诩一夜过去气短虚弱,而段晏仿佛没什么事,还以为……   ——那宁诩昨天晚上,岂不是过得很辛苦?   发现自己的思绪飘去了不相干的地方,夏潋忙回神,又说:“但还是要问问,此等违禁物从何处而来。”   段晏思考了短短一瞬,开口承认道:“是宣王给的。”   宁诩咬牙想,朕就知道!   这个药和穿书第一晚的他和段晏中的那药,不能说是相似,只能说是一模一样。   只不过当时他和段晏,或许都只喝了一点点。而昨天晚上,段晏把一整瓶都喝下去了。   宣王宁阆到底囤了多少这种奇奇怪怪的药物,从西域批量进口的吗?!好一个无证黑心代理商!   夏潋又问:“王爷为什么要给你这个东西?”   段晏淡淡道:“宣王曾于一次宴会上见臣闷闷不乐,他让臣若是想争宠,可多给陛下服用这个秘药,才能勾住陛下的心。”   宁诩无言以对:“……是他能做出来的事情。”   话问完了,夏潋点点头,起身道:“段公子的话,我们自会核实,如今贼人还未能捉拿归案,宫中并不安全,还请这段时间尽量少出门,避免危险。”   宁诩也站起来,跟着夏潋走到殿外,突然见他停下了脚步。   “陛下……”夏潋回身,扫了一眼殿内,轻声问:“您要不要……留下来陪一陪段侍君?”   宁诩一时没反应过来:“嗯?”   他也转过身,顺着夏潋的视线看过去,发现段晏还坐在小桌边,头微垂着,瞧不清脸上的神情,只让人觉得他此时脆弱无比。   宁诩犹豫了一下。   “好吧,”最后他还是点头,说:“那小青你先回去,如果有什么新进展了,及时来通知朕。”   夏潋一行人离开后,宁诩在门口踟躇了一会儿,才重新走进殿。   这几步迈得稍微有点急,股间立即传来一阵很奇怪的酸楚感,宁诩面色扭曲了一瞬,忍不住想,作孽啊,被口口的是朕,段晏究竟在委屈个什么劲?   真是的……   宁诩缓慢挪动,到了段晏跟前,才出声:“你……”   青年闻言,抬起头来。   段晏的脸色还有几分苍白,定定看了宁诩片刻,才低低道:“陛下不走吗?”   宁诩:“嗯……朕还有话想和你说,说完就走了。”   段晏的眸光黯淡了下去:“陛下是要斥责臣昨夜之举吗?”   今天醒来的时候,宁诩确实很有几分愤怒。   但如今事已至此,宁诩摇了摇头,已经淡了再争执的心思:“罢了,朕只是想对你说,朕躲着你,不想见你,就是因为次次屁股都受累,朕是怕了,不是因为别的。”   段晏:“……”   青年沉默了许久,才质问:“臣的……功夫很差劲吗?”   宁诩欲言又止:“呃……也不是。”   段晏蹙起眉,道:“陛下见谅,臣从前并未有过这样的经历,见陛下夜中神情……不似难受,于是便……”   宁诩脸色渐渐涨红,什么叫神情不似难受,难道他夜里竟是满脸春.情吗!   岂有此理!下次要叫段晏搬个镜子摆在榻边,看看到底是谁脸上春.情荡漾,免得平白遭受污蔑。   “别、别找借口。”宁诩的嘴不受控制地绊了一下,指责:“朕也没有过这种经历,为什么朕就能克制欲.望,早早喊停呢?”   段晏:“……”   宁诩看青年脸上的表情,明显是不信。   “初见陛下那天,陛下便兽性大发,强要了臣的清白身。”   段晏说起这番话来,义正言辞毫不心虚:“臣在燕国这么多年,从来清正守礼,未曾有一丝逾矩的时候。如今陛下始乱终弃,臣昨夜虽举止不当,也不得不向陛下申辩是非对错。”   宁诩急了,火冒三丈:   “那一次朕和你都被人下了药!你是清白身,朕难道就不清不白了吗?好,如果说第一次是意外,之后我们二人并无感情,怎么可以屡次行那不清白之事!朕以后都不会再来了!”   段晏忍了忍,突然道:“谁说我对你没有感情?”   宁诩:???   青年霍然站起身,直直盯着宁诩的眼睛,语句飞快,几乎是有些咄咄逼人地问:   “若是无情,我怎会甘愿以皇子身份屈居于后宫?若是无情,我怎会想方设法地见你?若是无情,我怎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想与你欢好?”   宁诩彻底懵了。   青年往前一步,他就退后一步。   而段晏的眸中似是燃着团火,嗓音沉沉似水:   “宁诩,在这宫中的每一日,我不仅想杀了那些名义上是你后宫的男人,还想把你囚在这殿中,叫你腿软得连殿门都走不出去,只能留在我身边!”   “让我变成这副模样的,”他道:“是你。”   “而你却要我止住那些思念和欲.望,乖乖顺顺地当后宫中一个侍君。”   段晏深吸了一口气,冷冷道:“我做不到。”   宁诩后背抵在殿门上,惊得睁大了眼。   两人面对面僵持片刻,见段晏伸出手像是要来碰他,宁诩吓一大跳,赶忙拉开殿门,落荒而逃。   段晏:“……”   *   因为内贼一事,宫中加强了守卫。   而竹意堂的段晏又与此事有些关联,于是御书房传出旨意,让段晏这段时间不要出院子。   后宫中不少人暗暗寻思道,这岂不就是软禁?   因此,燕国的探子费了好几天的功夫,才混进来,但只能停留半个时辰,立即又要跟着内务司运输秽物的车马出宫去。   这次来的是一个魁梧身材的探子,乍一看长着一副粗人相貌,实则十分细心,反复确认没有人会发现后,才翻墙到了竹意堂后院。   段晏正坐在后院中,自己与自己下石子棋。   “殿下,文引等物已准备妥当,阿七谨慎,换了五六套衣物,没有被皇宫侍卫追查到,只是暂时不能再现身了。”   顿了顿,那探子又轻声问:“殿下何时能抽身?这竹意堂内外是否还有那昭国皇帝的眼线?”   段晏下棋的手停了下来。   “我已查过,没有眼线。”他缓缓道:“至于昭国皇帝……可能暂时是不敢来竹意堂了。”   那日对峙,他痛痛快快地吓唬了宁诩一通,把那人吓得不轻。   那些话从未在心中提前铺排过,却一口气倾泻而出,淤堵在心里头那点时日已久的郁怨之气,竟也消了不少。   探子闻言大喜:“如此甚好!守卫宽松,我们才有机会潜离出宫!”   段晏:“宣王那边如何?”   “前日,臣听闻昭国皇帝命宣王宁阆入宫,将他骂了一通,两人不欢而散。宣王被罚禁足一月。”   “不过宣王还算聪明,并未将他与殿下您的合作托出。”   段晏用黑子将棋局上的白子绞杀殆尽,收回了手:   “他若只答这药是他私自赠予我,那不过是藏匿交换违禁物的罪名。若他犯蠢,把我们二人的合作也告知宁诩,就是通敌叛国的大罪了。”   探子佩服道:“殿下英明。”   “将宣王推出来,是不得已而为之。”段晏挥袖将棋盘上的棋子打乱,又道:“秘药被宁诩发现,宣王宁阆的诡计失效,想必他很快又会想出什么阴谋,催促我去做。”   “在此之前,必得寻机出宫才行。”   *   “陛下又不敢去竹意堂了?”夏潋一边整理御书房内的文书,一边问旁边无精打采的宁诩。   宁诩憋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道:“小青。”   夏潋放下手里的东西,走过来,给他倒了杯奶茶,语气温柔:“陛下,怎么了?”   “你这些天……”宁诩迟疑道:“是不是知道了?朕和段侍君的事。”   夏潋:“陛下是指……”   宁诩揉了揉腰,好多天过去,他终于能坐着而不是躺着了:“就是朕不愿意去竹意堂的原因……”   他咬了下唇,还是叹气道:“段晏为人可恶,朕次次过去,都要受他欺负,根本不是宋公公以为的那样。”   宋公公到现在还以为,他家陛下是埋头苦干的那一个呢!   夏潋的动作顿了顿,半晌笑了一下:“陛下近来烦心的,就是这件事吗?”   宁诩忿忿道:“还不够让人生气?段晏那日,可是在朕面前,扬言要日日夜夜和朕交……交……咳,要让朕再也走不出竹意堂!”   太嚣张了!   夏潋想了想,说:“段侍君对陛下有情意,臣其实看得出来。既有情意,其他的……也应是小事了吧。臣个人愚见,陛下不要见怪。”   宁诩嘀咕:“什么情意啊……分明就是好色。”   他垂下眼,抿紧了唇。   夏潋见他别扭,又试探性道:“不过如今内贼一事尚未能尘埃落定,段侍君的嫌疑没有完全洗清,为保陛下安危,的确还是过一段时日再去的好。”   宁诩立即点点头:“朕也是这么觉得。”   夏潋:“陛下若心情烦闷,可到郊外的狩猎场散散心,下了雪,冬猎也有一番风味。”   宁诩正郁闷呢,闻言,眼前一亮:“好啊,这个有意思!”   夏潋忍住笑意:“那臣让人拟了‘策划案’来,递给陛下过一过目?”   宁诩连连点头,又想起一个人,问:“朕记得上次赏秋宴有一个投壶很厉害,身手很不错的,叫什么小黄……”   “是臣的好友,吕疏月。”夏潋无奈提醒。   “吕小黄,”宁诩点名下旨:“他打猎应该很厉害,让他和朕一块儿去,朕还能和他学一学打猎的技巧。”   好友能有伴驾出行的机会,夏潋自然答应。   “不过别让竹意堂知道了。”宁诩忽而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朕见段侍君一日比一日可恶,要是被他发现朕出宫不带他玩,说不定要闹腾。”   段晏前几天嘴里就喊打喊杀的,宁诩就怕他说的是真话,还怕段晏想方设法又盯上自己的屁股。   这次可千万要瞒好了…… 第29章 (二更)   华阳堂。   吕疏月的住处和他性格相似, 建筑虽典雅大方,但满院子里都乱糟糟地堆着钩镰枪、长矛、铁剑、流星锤、鞭子之类的兵器。   这日一大早,吕疏月就兴奋地在院子里转来转去, 一会儿提起长枪甩弄几下, 一会儿又抡起大锤比划比划。   旁边的宫人都笑着看他,又七嘴八舌地出声奉承:“公子放心, 你天生神力, 在猎场上必定大出风头, 陛下的目光肯定都黏在公子你身上移不开呢!”   吕疏月一张俊脸红扑扑的,有点羞,但又仰起脖颈道:“本公子打猎当然很厉害了!”   华阳堂内一派喜气洋洋。   不为别的, 就为吕疏月这还是头一次单独伴驾出宫呀!   听说还是宁诩亲口指定的, 别人都不要, 就要吕疏月陪着他去猎场玩。   消息传到华阳堂后, 年轻的武将世家小公子兴奋得一个晚上都没怎么睡好。   明天就要出发了, 吕疏月在院中转了好多圈,又练了会儿弓箭,满意地看着木箭全都正中靶心, 又想起什么:“哎, 对了。”   “本公子还没几件冬日的骑射服呢。”   他看了看自己身上简单的衣物,丢下手里的弓, 赶紧喊了个宫人来:“明天指不定会下雪,本公子的那两件裘皮不好看, 你,快去纺织司一趟,叫他们今日内必须帮本公子裁出件好看的骑射服来,就用他们现有的料子。”   宫人点点头, 正要去,吕疏月想起什么,又喊住他:“等等!要是纺织司的人多事问来问去,你就拿出本公子的名号,叫他们通通闭上嘴,用不着争辩。”   前两天,宁诩可是和他说过了,这一次出宫是轻车简从,除了必需的侍卫宫人,宁诩只带他一个人去,连夏潋都被留在御书房处理文书。   吕疏月还记得自己当时听完,耳根立时就红透了。   他猜自己脸红得像个大灯笼,因为宁诩奇怪地看着他,然后问:“能去打猎,你高兴成这样啊?朕知道你对这些东西感兴趣,或者以后你也可以自己出宫去玩。”   不仅是因为可以去打猎,还是和陛下一起啊!小黄在心里默默地想。   他入宫这么久,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华阳堂的宫人带着命令,匆匆到了纺织司,交代了自家主子的话。   而纺织司的人尚且还没说什么,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尖细的嗓音:“华阳堂?稀客啊。”   众人一看,原来是纺织司的管事,马三钱马公公。   华阳堂的那位小太监脸色一变,心中暗暗叫苦。   如今后宫中谁人不知,这马三钱公公自被从御前大太监的位子上贬下来,来到这纺织司管事,性情就变得更为阴阳怪气,听说整日责打下人,想来是满腔怨气,只能借此发泄。   各宫都不愿意和这位马公公打交道,就怕一不留神,惹怒了他,要被打板子。   马公公踱着步,在殿中铺满华贵衣料的桌案旁晃了一会儿,才慢悠悠道:“你们华阳堂,是住着吕公子?咱家记得,入冬后已经给各位公子送过一批冬衣了吧,现在怎么又单独来要?”   小太监暗暗抹了把汗,低声说:“我们公子说,他的骑射服太少了,想请纺织司多做一件给他,他常用得上。”   马公公哼了一声,没好气道:“各宫的衣物多少,都是按着份例,用宫里拨的银子做的,不多不少正好够用,你们想要就得做给你们?这样一来,岂不是乱套了?”   “滚滚滚,”他抬手就赶,毫不客气:“别在这儿碍事!”   小太监被他赶到门口,既愤怒又焦急。   什么正好够用,看马三钱这满面油光的模样,背地里不知道贪了多少油水呢!   “公公,公公。”小太监又拉住他的袖子,寻出几粒碎银递过去,再也顾不得掩饰,低声央求道:   “您开开恩,我们公子明日要随陛下外出打猎,常穿的几件骑射服都已旧了,怕灰头土脸地扰了陛下的兴致,您就帮帮忙,让人做一件给我们吕公子吧。”   小太监顿了顿,又小声说:“等陛下高兴了赏赐下来,必定也少不了公公您的好处啊!”   马三钱原本漫不经心的神情终于有了点变化。   “打猎?”他高高挑起一边眉,疑惑地问:“好似没听说有这回事啊?你这小子,是不是在诓我?”   “不敢不敢。”小太监赔笑:“公公,明日打猎乃是陛下带吕公子两个人出宫去,阵仗不大,故而就没有告诉旁人了。”   马三钱听见他的话,摸了摸下巴,一双浑浊的三角眼眯起来,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罢了,”良久后,他挥了挥手,道:“这次就承你们一个人情吧,去,告诉那边的宫女,衣服想做成什么样。”   华阳堂的小太监没想到他突然转变态度,大喜过望,连连道谢后,赶紧跑开了。   马三钱缓慢地踱步到了殿外,沉思半晌,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   “嘿,失宠又被软禁,没想到你段侍君也有今日。”   他喃喃自语着,兴奋劲上来了,决定去竹意堂逛逛,拿刚刚听见的趣事再羞辱段晏一番。   *   马三钱到了竹意堂院门口的时候,看见段晏正坐在竹林下的池塘边,用一把很短的切瓜果的小刀,仔细而有耐心地将手里的竹片削出剑的形状来。   他身为质子,自然是不能像吕疏月那样,在院子里放一堆刀枪剑棒。   许是为打发时间,宫人们瞧见他这两天命人将几丛矮小的竹子砍下,做起了手工活。   “哟,”马三钱大步迈进来,当即开始阴阳嘲讽:“段侍君好雅兴,陛下不许你出门,你就在这儿削竹子玩呐!”   段晏动作连停也没停,懒得抬眼看他,仿佛压根没听见他在说话。   马三钱又走过去,看看周围没有其他宫人,于是又捏着嗓子道:“段侍君何故不说话啊?咱家可是替王爷带了话来的,您这副样子,是不把王爷放在眼中了?”   段晏这才施舍般瞥了他一眼,嗓音冷淡:“什么。”   马三钱抱臂道:“王爷叫我来问你,他那费了大力气找来的秘药,你如何就能没脑子地整瓶都自己一口气喝完,这下好了,坏事了吧。”   段晏垂着眼,继续打磨手里已经成型的竹剑,没开口。   马三钱见他没反应,伸手搡了人一把,皱眉说:“你什么态度?王爷说了,叫你好好反思这一次的过错,若你还想着与他合作,就办好以后他再交给你的差事。要是再犯错……”   他哼哼笑了几声,阴森森道:“那可别怪王爷,心狠手辣了!”   段晏:“……”   啧。   青年仿佛生生忍下了一股气,过了片刻才平静抬眸:“我知道了,让王爷稍安勿躁,等这阵内贼风波过去,我就寻机会和他见面,再议要事。”   “算你识相。”马三钱说,见段晏依旧一副不动如山的姿态,心头恶意起,复又出声:“对了,还有一件事,咱家带话给你。”   段晏摩挲着手里的剑,竹身上的小刺已经尽数被磨干净了。   “刚刚华阳堂的小太监来纺织司做一件新骑射服,你知晓是为何吗?”   “咱家听说了,是陛下明日就要带那华阳堂的吕公子出宫去郊外的猎场打猎,所以吕公子才急着要一件新衣服,好在陛下跟前展示风姿。”   说着,马三钱又感叹般道:“你说这吕小公子,入宫以来都这么久了,好不容易等到一次单独伴驾的机会,可不是要好好珍惜?也就咱家心善,允了他的要求,换作别的管事,怕是没这么好心。”   闻言,段晏像是终于有了点反应。   他慢慢抬起头,黑眸深深,盯着得意的马三钱,问:“——单独伴驾?”   马三钱点点头,嗤笑道:“哎呀,咱家忘了段侍君曾经也是得过宠的,当然知晓,这讨得圣心的第一步,就是和陛下单独相处。明日要是有雪,陛下和吕公子歇在宫外,就是多好的一次侍寝机会啊!”   他又故意问:“段侍君曾经也用过这种手段,不是吗?”   马三钱长叹着气,摇头晃脑:“可惜今非昔比,段侍君您哪,是一步错步步错,将陛下越推越远,今后怕是,再也——讨不回陛下的欢心了……啊!!!”   话音将落时,马公公突然爆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叫喊。   他目眦欲裂地瞪着面前的青年——刚刚段晏倏然起身,一手紧握着刚削好的竹剑,猛地抬臂狠戾一劈,竹剑破空声响起,马三钱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整条左手臂被那锋利剑尖斩过。   血花大片溅出,剧痛中,马三钱站立不稳倒地,惊惧之下,断断续续道:   “你、你敢……伤我!我要向陛下告发……”   远处的宫人听闻动静,纷纷慌张地往这边赶来。   而马三钱倒在泥地上,颤抖着身体,望见上方站立的青年,以及对方寒冰一般的眼神。   “惹怒我,只是断一条胳膊。”段晏淡淡开了口,像是在看一个死人:“而把我与宣王之事告发给陛下,明日就是你的死期了。”   马三钱抖如糠筛,下一刻,双腿一抖,吓得失禁,昏厥过去。   而段晏绕开他,目不斜视地往主殿方向走,手里紧攥的竹剑被血染成猩红色,血迹沿着剑尖滴滴掉落在地面上。   周遭如何一片混乱,段晏一概懒得理会。   看这狗太监不爽很久了,他冷静地想。   早点砍了早清净。   不过……青年今日才发现,原来那天,他吓唬宁诩的话,竟每一句都是真的。   在听见那些名义上是宁诩后宫的男人们时,他原来竟有一瞬,真的想杀了他们。   *   一条手臂包扎后的马公公被宫人们用木架子抬到了御书房前面。   “陛下,陛下啊……”马三钱涕泪横流,满脸血迹泥污,嘶哑哀嚎的嗓音令过路的宫人纷纷注目:“陛下,您一定要为老奴做主啊!”   宁诩站在他面前,打量着马太监惨不忍睹的模样,也有些惊疑不定:“你这是怎么了?”   之前被段晏揍过一次还不长教训,又凑上去送人头啊?   马三钱哽咽道:“陛下啊,奴才只是去一趟竹意堂,问问段侍君冬衣是否足够,哪知他倏然间凶性大发,竟、竟将老奴这条手臂……生生斩断了啊!!”   一旁的御医也低声对宁诩说:“陛下,马公公被竹剑砍中,伤筋动骨,这条胳膊虽然还在身上,但养好伤也要半年,且恐怕……再也使不上力了。”   马三钱在边上听见只言片语,更是大声哭嚎:“陛下,陛下啊,奴才忠心伺候先帝和您,入宫已经有二十多年了,奴才这下半辈子可怎么办啊……”   不知内情的围观宫人,已经露出了动容的神情。   宁诩蹙了下眉。   “马公公,”他道:“你究竟在竹意堂说了什么话?才引得段侍君暴怒出手?”   按段晏的脾性,不像是会主动挑衅的。   而马三钱在宫中素来风评极差,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十句里面十句都是别人的过错,自己则是清清白白无辜至极。   但宁诩又不是傻子,当然不信他。   马三钱脸上糊着泪,凄声道:“陛下!奴才就算言语不当,也该是由陛下下旨责罚。但段侍君竟敢于宫中行凶杀人,丝毫不将宫规放在眼中,以后各家主子怕是都能随意打杀奴才了……”   宁诩顿了一下,抬眼看了看夏潋。   夏潋于是转过身,淡淡对旁边围观的宫人道:“各自都回殿里做事去吧,别在这儿挤着,平白叫人看笑话。”   宫人们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后,马三钱高声喊冤也没人能听见了,不由得有点不安。   “陛下,您一定要为奴才做主哇!”他翻来覆去地念叨这句话。   夏潋这时又开口说:“马公公,你要请陛下做主,也得将事情讲明白。若你不讲,陛下去问了段侍君,指不定是谁的过错呢。”   马三钱闻言一惊。   是啊!要是段晏在宁诩面前搬弄是非,他岂不又陷入不利之地了?   他犹犹豫豫道:“陛下,奴才今日……真的只是在段侍君面前提了一嘴,您要和吕公子出宫打猎的事情,就被段侍君砍了手……”   宁诩:“……”   段晏说要杀人,他是真敢杀!   好好一个大活人,怎么就变态了呢?   “你在段晏面前提这个干什么,”宁诩也无语了:“你明知他最近被禁足,还故意拿话刺激他,不是纯找虐么?”   马三钱的眼泪又哗啦啦涌出来:“陛下,奴才是无心之言,段侍君要骂要打都无妨,不能……不能把老奴这胳膊给废了啊!”   宁诩正烦着,眼角余光又看见不远处一个穿着浅黄衣袍的少年匆匆走过来。   ——是吕疏月,他也知晓了这边的动静,于是过来看一看。   人还没走近,就听见宁诩和马公公的最后几句对话。   小黄一怔,不解地问宁诩:“陛下,这事还与我有关吗?”   夏潋见他一头雾水,于是简明扼要地解释了一番。   起因是吕疏月命自家宫人去纺织司做骑射服,被马三钱知道了出宫打猎一事,于是马三钱就好死不死地跑去竹意堂,言语不当刺激到段晏,被砍了胳膊。   小黄听完,呆呆“啊”了一声,看见地上躺着的马三钱胳膊上血呼刺啦的模样,吃惊地说:“怎、怎么会这样?我就是想做件新衣服而已。”   他迟疑地拿眼去看宁诩,小声问:“那陛下,我们明天还能出宫去打猎吗?”   宁诩虽然心烦意乱,但看小黄眼里既紧张又期盼的神色,叹了口气,还是道:“去吧。”   答应了对方,怎么能食言呢?   小黄才多少岁,换作前世,还是个高中生弟弟呢……估计在宫里面快闷坏了,要是不能去,肯定很伤心。   吕疏月立即眸子发亮,身后仿佛都能幻化出一条尾巴摇来摇去:“谢谢陛下!”   夏潋又低声问宁诩:“段侍君那边……?”   “来人,先把马公公带去太医院的屋舍安置。”宁诩抬手招了两个宫人过来,想了一想,实在头疼:“段晏……唉,等朕出宫散散心,回来再说吧。”   他还需要一点时间,来理清对段晏的感情和态度。   夏潋很轻地拧了一下眉心,但没有再说什么。   他心里头总有些隐隐不安,怕此事拖下去,越发夜长梦多。   *   吕疏月回到华阳堂,连连叹了好多口气。   “公子,怎么啦?”他的近身小太监问:“明天要陪陛下去打猎呢,您怎么看起来心情不佳?”   吕疏月于是和他讲了讲马三钱的事情。   “马公公断了只胳膊,”吕疏月说:“他又在段晏跟前乱嚼舌根,段晏肯定更恨我抢走陛下了。”   “这有什么关系?”小太监惊奇道:“您不是一向和段侍君不对付么?”   吕疏月:“话是这么说,但见他这样激愤,把马公公的胳膊都砍断了,可见心中怨气颇重,若是坐视不理,今后还不知会怎样……”   小太监稀里糊涂的:“公子是怕那段侍君会针对您?”   “我不怕!”吕疏月攥紧腰间用来装饰的小匕首,哼了一声:“本公子武艺高强,才不惧他用武力威胁。”   “本公子只是——”   他扁了扁嘴,不太服气地低低道:“担心他闹起来,伤到陛下……还有,要是陛下心再软些,为了哄他,又再把本公子撇到一旁怎么办?!”   小太监:“那我们该如何做?”   吕疏月想了半天,勉强想到一个办法:“你把前几日,我母亲送来的那几盒江南糕点取来。”   小太监把糕点装好,吕疏月又点了几个宫人带着,趁着晚膳时分,悄悄跑到了竹意堂门口。   竹意堂灯火通明,但人声寥寥,安静得只能听见竹叶摇摆摩擦的沙沙声。   竹意堂的宫人见了吕疏月,更是一个个眼睛瞪得圆溜溜的,似是不敢相信,自从马公公血流一地被横着抬出去后,还有生人敢跑到竹意堂里来。   吕疏月心里也有点犯怵,但一想,自己是兵部尚书府的小公子,自幼学习武艺,还能怕段晏一个文弱质子不成?   他走进竹意堂正殿,一眼瞧见段晏正在用晚膳。   而那把砍过马公公胳膊的竹片削成的长剑,就被随意放在一旁的凳子上,剑上被鲜血染过的地方已经变成了深褐色,斑驳不已。   吕疏月的脸白了白。   段晏听见动静,抬眸瞥了他一眼,神色无波无澜。   “来干什么?”   吕疏月攥紧了手里打包好的糕点,僵硬地伸出手臂,干巴巴道:“给你……送些糕点,是江南特产,我家特意送进宫里的。”   段晏放下筷子,在碗沿上磕出清脆声响。   而后,青年眼眸微眯,打量着面前的少年,目光渐渐森寒。   吕疏月身后的宫人抖了一抖。   见段晏不说话,吕疏月又开口:“你……我是想来和你说一声,我们同在后宫中,是陛下身边的公子……”   “从前我对你有诸多冒犯,是我不懂事,但那些事都过去了。”少年犹豫了一会儿,才接着道:“小夏哥哥告诉我很多道理,我现在只想陪在陛下身边,让陛下每天都能高兴。”   “所以我们不一定要争个高低,我不会刻意在陛下跟前说你的坏话,你也无需仇恨我,还在宫中做出伤人之事。”   “我们一起伺候好陛下,像小夏一样时时为陛下排忧解难,不好吗?”   吕疏月语气认真,看着他问。   段晏本来没什么反应,听见他的最后一句话,才倏而掀起长睫。   “你喜欢宁诩吗?”   吕疏月万万没想到段晏不回答他的话,反而问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还直呼天子名讳,丝毫不避讳。   “我……”少年涨红了脸,不知他是何意:“我当然喜欢陛下了!”   段晏站起身,吕疏月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半步。   不料青年却是连看也没看他一眼,转身就往屏风后走去,语气不屑:“你若喜欢他,就不会说出与人同享的话来。”   吕疏月一头雾水,不懂段晏在说什么。   但见青年似乎并不想理会他了,于是只得把手里的糕点放在桌上,又对着屏风说:“那我和你说好了,明日我要和陛下出宫打猎,你不许再闹出什么动静来,坏我和陛下的好事。”   屏风后的段晏:“…………”   知道了,出宫打猎是吧。   好啊。   这傻子呆呆地送上门来,何不就趁机利用一番?   竹意堂如今防守森严,若是能离开……   段晏霎时心思百转千回。   吕疏月见他没反应,自觉已经传达到位,于是转身对宫人们道:“走吧,回华阳堂。”   没想到一行人刚回到华阳堂不久,上了晚膳,吕疏月刚夹了几筷子,就看见宫人匆匆从外边的院子跑进来。   “公子,公子,不好了!”   “竹意堂的段侍君吃了您送去的糕点,突然腹痛不已,说是食物中毒呢!据说已经遣人去找陛下了!”   “啪”的一声,吕疏月手里的筷子摔下来,整个人都呆滞了。   片刻后,少年终于回过神,猛地站起身,睁大眼睛,愤怒得眼圈都红了:“他怎么是个这样的人啊!!!” 第30章   “宫中内贼一案, 臣这边收到了新的消息。”   夜晚的御书房点着烛火,夏潋将几封书信递过来,对宁诩道。   “刑部协同大理寺一并追查内贼行踪, 虽没能抓住贼人, 却也搜查出不少线索。”   夏潋一边给宁诩解释,一边把那些书信上的重点语句指出。   “第一点, 这贼人在京城中辗转几次躲藏, 改头换面, 才避开了追查,可见对京城内的布局极为熟悉,在进入宫中之前, 肯定已经在京城中待过不短时日。”   “第二, 此人非原定入宫的太监, 刑部找到了被他顶替姓名的那名男子, 而根据那人所称, 这内贼是用白银从他手中买下的入宫名额,出手大方,绝不只是为图谋一份生计。”   “第三, ”夏潋停顿了一会儿, 才继续道:“臣命人在京城中各处张贴了画像,都没有百姓见过这个内贼。要么, 是他用了失传已久的易容之法;要么,他就是外来人口, 至少不会是京城附近的百姓。”   宁诩蹙着眉,听夏潋的这番言论。   “外来人口、熟悉京城内布局、还费尽心计混入宫中。”   宁诩缓慢地将这几点理了一遍,看向夏潋:“你有什么想法?”   夏潋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说:“陛下, 您要知道,光凭他一人之力,不可能在天罗地网的追捕下,还能脱身,必定是会有同伙接应。”   宁诩摸了摸那几封书信,若有所思道:“你觉得,是燕国的人混入了京城?”   夏潋说:“臣不敢妄自揣测,但种种线索,确有此指向。况且,这贼人在宫中,也是与燕国七皇子段晏接触最多。”   宁诩垂下睫,没有说话。   夏潋看着他的模样,犹豫了片刻,还是出声问:“陛下,您是不相信臣的话吗?不愿意怀疑段……侍君?”   宁诩像是怔了一下,眼神意外:“怎么会?你分析得有理有据的,朕怎么会不相信你。”   “其实你说得没错,”宁诩又道:“段晏这些天的表现实在很奇怪,内贼闯入御书房的那个夜晚,他说什么也要把朕留在竹意堂……”   之前他以为段晏纯粹是闷久了杏.瘾大发,想搞凰色了。但结合起这内贼的事情一看,又很难不怀疑是另有目的。   夏潋点点头:“臣也觉得此事与段侍君有关,但又拿不到确切证据,一切都是猜测。”   他看向宁诩:“那陛下现下想如何处理呢?”   宁诩抿了下唇,沉思不语。   夏潋见他迟迟不答,迟疑着问:“陛下是……不舍得责罚段侍君吗?”   作为宁诩身边的近臣,虽然宫人们都以为他正得圣宠,但只有夏潋自己才知道,宁诩对他根本没有别的心思。   这宫中,真正当过宁诩枕边人的,唯有段晏一人而已。   宁诩会对枕边人心软吗?   似是察觉到夏潋的目光,宁诩抬起眸,下意识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朕不是舍不得……”   “段晏是燕国送来的质子,名义上还算是客人。两国交兵尚且不斩来使,段晏身在昭国宫中,是我们和燕国平安相处的一枚砝码,若是让他有什么差池,怎么和燕国交代?”   夏潋不解:“燕国不过是手下败将,何足为患?”   宁诩重重叹了口气。   “登基以来,你帮朕处理了许多杂事,而朕也终于抽空将军事一块的内容了解一番。”   “父皇与燕国的那一战,持续数月之久,损耗兵力过半,最后也不过是个险胜。若不是在父皇驾崩之前逼迫燕国签订了协议,让他们把段晏送了过来,恐怕更生是非。”   “而如今国内兵力虚空,国库也不充盈。要朕再像父皇一样,御驾亲征打败燕国。”   宁诩想了想,举起一根手指摇了摇,不好意思地预估道:“……胜算应有一成左右。”   毕竟他这辈子打过最大的战役就是植物大战僵尸。   夏潋:“…………”   “所以就算此事是段晏所为,但御书房没丢东西,也没伤到人,能拿他怎么样?”宁诩说:“最好的方法,就是严加防范,等拖过这几年,兵力恢复如初,才能筹谋更长远的计划。”   夏潋顿了顿,忽然问:“陛下不愿惩治段侍君,是全然出于方才所说的考虑,还是有自己的私心呢?”   宁诩别了下脸,不看他:“什么?”   “就算不在明面上惩治,也有许多不为人知的方法。”夏潋轻声说:“再不济,也能将段侍君送出宫,在铁桶一般管束的质子府关押起来,免得他对您不利。”   “陛下皆闭口不提,是否存有私心呢?”   宁诩沉默了半晌,道:“不出宫去质子府,是段晏的要求,他说要留在宫里的。”   明明是段晏说要……留在他身边。   “那是段侍君的一面之词,若他城府极深,这些话也可能是假的。”夏潋又问:“陛下,您心中又究竟如何想?”   宁诩捏紧了案上的毛笔,片刻后,舒了一口气,垂着眼说:“小青,你给朕一点时间吧。”   夏潋向来温柔的目光中隐隐有着担忧,低声道:“陛下,我只是担心——”   宁诩像是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摇头说:“没事。”   “朕就算再不懂事,也不会被自己的情绪左右重要的决定。之所以还让段晏留在宫中,是因为怕送出宫外正合他意……宫中毕竟守卫森严,他不论想做什么都是难度倍增。”   “至于御书房遭贼一案,朕觉着——”   两人说了这么长一通话,宁诩感到喉咙干渴,于是端起案上的奶茶吨吨两口。   刚喝了一半,突然又听见殿外人声嘈杂。   “陛下,陛下!”宫人匆匆叩门,急报:“竹意堂来人传话,说段侍君食物中毒,这次一定要请您去看一看呢!”   宁诩嘴里的一口奶茶直接喷在了面前的奏折上。   又发生什么了啊!   *   竹意堂的宫人跪在殿外,吓得六神无主,面如土色。   宁诩走出来一看,心内吃惊。   看上去这样紧张……怎么不像是装的?   总不会是真中毒了吧?   “段侍君吃了何物?有什么症状?”夏潋站在宁诩身边,看着那宫人,出声问。   “吃了……吃了些糕点,刚吃下去不到一刻钟,段侍君就咳出了血……”   宁诩对宋公公道:“先让太医院派人过去。”   宋公公应了一声,忙吩咐人办事去了。   夏潋则继续问那竹意堂的宫人:“是御膳司送去的糕点?御膳司送出的膳食皆有经银针测探,怎么会有毒呢?”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难不成这宫中还藏有其他内贼?   那宫人却哭丧着脸:“不知是何人送来的糕点,段公子拆了随意放在桌上,不像是御膳司制作的……”   夏潋见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于是抬起眼去望宁诩:“陛下,要过去看一看么?”   宁诩垂在身侧的手指蜷缩了一下:“朕就……不去了吧。”   内贼之案尚未查明,段晏现在是头号嫌疑分子,按理而言,宁诩为保自身安全,也不该踏足竹意堂。   没想到那竹意堂的小宫女一听,嘴角下撇,大股眼泪就突然涌出来:“陛下,段公子腹痛难忍,咳血不止,只想见您一面,求您开恩吧!”   宁诩:“……”   每次都说只见一面,见了面就说只吃顿饭,吃了饭又说不如留宿一晚盖棉被纯聊天,结果上了榻立刻兽性大发,连只蹭蹭不进去这种话都不编了!   每去看一次就腰疼上起码整整一天,姓段的分明是居心叵测,这一次说不定也是假的!   想到这里,宁诩狠下心,开口:“朕不去!”   话音刚落,竹意堂的小宫女呆住了,连一旁的夏潋也目露不忍,但还是没出言干涉宁诩的决定。   宋公公满头大汗地过来,说:“陛下,已派了几位有经验的御医过去竹意堂了。只是……”   宁诩知道他要说什么。   中毒一事,有时候非人力可解,比如若是不慎服下了被称为“鹤顶红”的剧毒砒霜,再拖上小半个时辰,便是神仙来了也难救。   夏潋给宋公公使了个眼色,微微摇了摇头。   宋公公只好住嘴,但也提心吊胆的,不在于别的,就在于段晏不仅仅是一个普通的侍君,还是燕国的七皇子啊……   众目睽睽之下,宁诩转过身,往御书房门口走了几步,停留在殿门前,往左走几步,又往右走几步。   如此反复踱步几圈后,宁诩背对着宫人们,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算了,”他转过身,眉心紧拧着道:“朕就在竹意堂院外随便——”   宁诩的话还没说完,忽然被不远处的一声大吼打断了:“陛下!!!”   宁诩:“?”   他抬起脸,就看见吕疏月气喘吁吁地从宫道上跑过来,满头大汗,怕宁诩看不见,还使劲挥手,同时大叫道:“陛下!陛下!我是冤枉的!”   宁诩:“???”   吕疏月不愧是武将之后,从华阳堂一路疾跑到御书房,虽然热得面庞通红,但还是如同一只小炮弹般冲进人群里,猛地冲到宁诩跟前才停下。   “陛下!我送的糕点是我娘送给来的,肯定没有毒,一定是段晏编造谎话,陛下你不要被他诓骗了!”   小黄握紧拳头,恶狠狠道。   周遭一片寂静,半晌后,宋公公才幽幽道:“原来那糕点是吕公子您送去的啊……”   小黄:“是我送的啊!!”   宁诩:“……”   夏潋无奈地闭了下眼,复又低声道:“陛下,臣了解疏月的品性,他不会做出在食物中投毒这般阴毒的手段来,还请陛下明察。”   宁诩看向少年,盘问:“你为什么要给他送糕点?”   吕疏月扭捏了一番,但黑锅临头,也不敢再隐瞒:“我、我就想和他处好关系,叫他不要打扰我和陛下明日的出行。”   接着,他又一五一十地把自己和段晏的对话给宁诩描述了一遍。   宁诩听着,沉默了。   段晏该不会真的是因为嫉恨……   吕疏月说完,又眼巴巴地望着宁诩,嗓音委屈道:“陛下,我愿自证清白,把那盒糕点吃了,若是其中有一点毒,就叫我不得好死!”   夏潋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而宁诩抬手捏了下眉心,想起自己方才在殿门前那一瞬的心软和担忧,简直是要气死。   “走,”他咬牙道:“都和朕过去竹意堂,看看段侍君这中的毒究竟是从何而来!”   *   众人来到竹意堂门口的时候,只要有眼睛的人,都发觉其中气氛不对劲。   竹意堂的太监和宫女被驱赶至竹林下站成一片,脸上皆是惊惶之色,看上去颇为惴惴不安。   宁诩在院门口停下了脚步,正好瞧见太医院的几位御医从里面出来。   “陛下。”老御医们行了礼,又直起身互相对视一眼。   宁诩心有预料,出声道:“无妨,你们尽管如实禀报。”   一位资历最老的御医出列,低低说:“回陛下的话,臣等接到段侍君中毒的消息,赶来竹意堂,方才已经替段侍君诊治过了。”   宁诩下意识问:“人有事吗?”   老御医摇摇头:“段侍君身体无碍。”   他微妙地顿了一刻,才继续道:“臣的意思是……段侍君食用的糕点中并无发现毒物,腹痛或许是肠胃不调的原因,至于咳血,则是段侍君自己不小心咬破了舌尖……”   四周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听懂了,但不敢说话。   只有吕疏月睁大眼,立即去摇宁诩的手,大声道:“陛下,你看你看,他果然是装的!”   众人:“……”   宁诩忍不住侧了下身,对小黄说:“低声些。”   难道很光彩吗?   吕疏月扁了扁嘴,不服气地嘀咕道:“可是陛下,本来就不是我的错嘛……”   宁诩匆匆安抚完小黄,又看向夏潋:“劳烦夏公子替朕送一送几位吧,夜深露重,诸位大人辛苦了。”   御医们忙道:“臣等本分而已,陛下言重了。”   宋公公在旁边,又赶紧问:“那陛下您——”   “朕去见一见段侍君,”宁诩语气平静道:“很快就好。”   众人面面相觑,不敢说什么,目送宁诩往竹意堂正殿走去。   *   宁诩迈进殿门,反手把门掩上。   坐在不远处的青年听见动静,抬头朝他看过来。   今夜的宁诩瞧上去与往常不同,或许是神色比平常更冷,淡红的唇抿着,原本色泽柔和的眸子也淬了不满,一张雪白的面容紧绷,看起来很有几分不怒自威的气势。   段晏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宁诩,也不知心里在想什么。   “为什么又要骗朕?”宁诩率先开口,盯着他问。   青年咳了一声,说话间,苍白的薄唇上沾了点血渍,嗓音淡淡:“想嫁祸给吕疏月,让他无法和陛下一同出行。”   宁诩反问:“就用这种拙劣的手段?只要御医过来一查,便可真相大白,你何必自取其辱。”   段晏却像是丝毫不觉愧疚,直视着宁诩,道:“臣如囚鸟一般被困于此处,自然是能用什么办法搅乱陛下好事,就用什么办法,即使再拙劣又如何。”   宁诩默然片刻,突然叫了一声青年的名字:“段晏。”   段晏愣了一下,垂在袖中的手指倏然收紧。   宁诩没注意他的动作,继续道:“你伤马公公一事,朕并未治你的罪。马公公废了一条胳膊,他虽作恶多端,但在宫中,一切应由宫规处置,你私自伤人,已让许多人不满。”   没等青年说话,宁诩又说:   “还有,御书房遇贼一案,如今虽未有定论,但也有了不少线索。”   他与段晏对视,缓缓道:“而各种各样的线索都似乎与你脱不了干系,即使没有确切证据,朕也不能轻易相信你。”   “但就算朕怀疑你,”宁诩轻吸了一口气,轻声说:“也没有把你丢进刑部大狱里,没有屈打成招,没有做任何不应该做的事情,只不过让你在竹意堂闭门谢客,等一个结果出来。”   “朕从未仅仅把你当做‘段侍君’,你是燕国的七皇子,留在宫中是你自己愿意,并非朕刻意强求。”   段晏垂下长睫,掩去了眸中神色。   “而你所做的——”宁诩想了想,才道:“屡次诓骗朕来竹意堂看你,莫名其妙与人争风吃醋,出手伤及宫人……还可能与内贼有干系。”   “段晏,”宁诩说:“朕不明白,你究竟在想什么?”   我在想什么?段晏心道。   的确,他一开始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若论纯粹地想窃取昭国机密,或是逃离这皇宫,好像也不需要做那么多额外的事情。   更不需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想方设法吸引宁诩的注意。   明明低调地藏匿于宫中某个角落,不为任何人瞩目,才是最好的途径。   然而过了这么久,他也想明白了。   不止是为了回到燕国,更是为了——   “臣不是已经告诉过陛下了吗?”青年语气是难能一见的温柔,道:“臣钟情陛下,所以才会为博得陛下欢心而做许多出格之事。”   “陛下又问一遍,是不相信臣的这番话?”   宁诩怔了一下,颇有些难以置信。   他当然以为段晏之前说的那些,都是两人口角间一时愤怒说出的气话。   “你……”   段晏忽然又开口,还站起了身,不解反问:“陛下不喜欢臣吗?既然不喜欢,为何愿意与臣共赴巫山云雨,在榻上又全然没有不情愿之色?”   宁诩脑中绷着的一根弦摇摇欲断,几乎是不经任何思考,咬牙反驳道:“你是朕的侍君,朕宠幸自己的后宫,有、有什么需要不情愿的?!”   段晏听了这话,喉间发紧,也懒得想什么了,不管不顾道:   “好……好,那臣留在陛下身边,迟早将那些什么小青小黄小绿小紫的杀个干净,让陛下把牌子翻烂也只能来宠幸臣,这样可好?”   宁诩睁大了眼,看着面前的青年:“……你是个疯子。”   段晏竟然还点了点头,认同道:“臣本就是疯子,陛下惹上臣,是倒了大霉了,臣这辈子都会缠着陛下不放的。”   宁诩:“…………”   “段晏,”宁诩后退一步,看着青年,开口说:“朕讨厌你。”   段晏神色一僵,困惑地望着宁诩。   宁诩脊背抵着殿门,松了下咬得酸软的后牙槽,垂下眸,狠心道:“你满心算计、满口谎言,朕讨厌你!”   “……是么?”   听见这话,段晏立即吵不动了,眼圈泛起红意,嗓音也有点哑:“那陛下想要如何惩治臣的数次言行无状?”   宁诩转过身,一手打开殿门,深吸了几口气才平复下来,道:“你今天说的话,朕一个字都不信。”   “既然你不知悔改,就如你所愿,数罪并罚吧。”   段晏看着宁诩背对着他走出正殿,抬手叫来宋公公,而后语气忿忿下令:   “传朕旨意,段侍君无视宫规伤人,兼犯有欺君之罪,着剥除侍君位份,送去北三殿安置。”   宋公公闻言,大吃一惊。   北三殿,那可是历来囚禁犯错妃嫔的冷宫啊!   自古送过去的妃嫔,不是死了就是疯了,要么就是悄无声息地投了井……   宋公公忙几步追上宁诩,低声问:“陛下,北三殿是冷宫……”   宁诩目视前方,重重点头:“就是冷宫!来人,把这姓段的打入冷宫!”   宋公公:“……”   不远处听见旨意的吕疏月也呆住了,他告状归告状,却没想到段晏会被罚得那么重。   竹意堂的宫人更是全部傻了,段晏一朝失势,他们都成了无主的奴才,不会被发配去最下等的那些宫房中吧!   思及此处,有不少宫人已经掩面而泣。   好在送了御医回来的夏潋也听见了,稍稍一愣就回过神,问宁诩:“竹意堂的宫人如何处置?”   宁诩一直没回头地走到院外,脸上终于露出些许疲色:   “……内务司安排吧,让敛秋妥善处理,别随意打发他们。还有,给北三殿外增派些侍卫巡逻,有任何异动都及时禀报至御书房。”   夏潋颔首,跟着宁诩一起出竹意堂前,忽然忍不住回过身,往正殿的方向看了看。   ——自从宁诩从里面出来,殿内就像是根本没有人似的,寂静得异乎寻常。   唯有立在殿门附近的那个身影,腰背挺直,如同已经成了一块石头,连分毫动作都没有,就那样久久地僵站着。   一直到望着宁诩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竹意堂的宫人开始被遣散,连殿内的物件都被开始往外搬的时候,段晏才动了动。   四肢百骸都像是凝了冰,青年踉跄着退了半步,长叹一口气。   叹完后,段晏低头看看自己的双手,忽然无奈地笑了出声。   为了能回到燕国,他好像……把宁诩越推越远了。   搬东西的宫人停下动作,互相看了看,有些惊惧。   ……怎么还能笑得出来?疯了吗?   段晏被血沫呛到咳了几声,又转身去取了放在殿内一角的竹剑。   那竹剑已经被马太监的血染得发黑,宫人们见了,纷纷恐慌地避让,生怕段晏狂性大发,将他们通通砍死。   然而段晏连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只是用剑支撑着身体,往殿外走去。   他浑身都发热,像是有怒火在烧心,只想将竹剑狠狠劈在林中,来缓解那股怨气。   宁诩不喜欢他。   宁诩亲口承认了,根本不喜欢他,还把他打入冷宫。   冷宫多好,防守松懈,从那边逃离皇宫,想必要比竹意堂容易多了,正合他意。   而他也很快就可以如期实施计划,与宫外的探子们碰上头,回到燕国。   今日他故意为之,而现下一切发展皆如他所愿,这不正是最好的结果吗?   太好了,简直是天赐良机。   段晏漫无目的地拿剑劈了两下竹子,心想,自己怎么笑得连眼泪都出来了。   青年攥紧竹剑,脸上突然一凉。   他愣了一下,抬起眸,看着面前有细碎的白色飘过,才意识到,原来……又下雪了啊。   段晏看着纷纷扬扬落下的雪点,朝上摊开手掌,见那点点雪花落进掌心中,霎时被温热融成了水迹。   ……没关系,青年忽然又想。   他会再次回来的,用另一种方式,以另一种身份,回到这片土地上,重新见到那个人。   不是屈辱的质子,不是滑稽可笑的段侍君,不会有困于两国仇恨之间的针锋相对,不再充斥着迫不得已与枉费心机的欺骗、难过和谎言。   宁诩讨厌他,也没关系,他不会让宁诩一辈子都讨厌他。   很快。   很快的。 第31章   宁诩回到自己的寝殿, 一头栽进了被褥里,一动也不动了。   夏潋不放心,一直跟在后面, 这时见宁诩把自己埋在被子里, 忍不住上前,轻轻叫了两声:“……陛下?”   过了好半天, 宁诩才稍微抬起点头来。   因为闷得太久, 他一张雪白的面容都被捂得泛红, 颊边鬓发更是凌乱散落在脸侧,眸子里蕴了点水雾,又像是怕被夏潋瞧见似的, 生硬地别开头, 把脸转向另一侧。   夏潋犹豫了一会儿, 自己搬了个小圆凳, 在榻边坐下。   “陛下, 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宁诩的声音响起,闷闷的:“不是。”   夏潋想了想,又问:“那陛下是因今夜段侍君的言行而生气吗?”   宁诩沉默了半晌, 才抬起眼:“不仅生气, 还要被气死了。朕真讨厌他!”   夏潋顿了顿,似乎有几分诧异:“陛下……讨厌段侍君吗?”   宁诩忍了又忍, 还是没忍住,猛地翻身爬起来, 对夏潋道:   “他总是骗朕,还爱把朕骗到榻上欺……欺负,又出言恐吓说要一辈子缠着朕,要把你们都杀光!这样的人, 朕难道不该讨厌他?”   夏潋看看宁诩的神情,点头:“所以陛下让段侍君搬去冷宫,是对他的惩罚。”   宁诩抿了下唇,低声道:“朕才不会……被他那些拙劣的手段所迷惑。”   夏潋仔细瞧了瞧他的模样:“可是陛下看起来,心情并不如何畅快。”   宁诩:“……”   不过也就是一点点不痛快罢了!   段晏说什么喜欢他,钟情于他……那又怎样?光是御书房遭贼一案,就让宁诩心生防备,如何能相信段晏是真心待他?   那些话,说不定只是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而编造的花言巧语。   宁诩感到自己的眼睛有些发涩,使劲眨了两下眼,才生硬地回答道:“朕当然心情不佳了,段晏一人牵连两国,把他打入冷宫,也不知燕国那边会不会生出什么波澜来。”   夏潋:“那陛下是想……”   宁诩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镇静下来:“让他在冷宫待个几天,就送去郊外的质子府吧。朕实在是——”   实在是不想再见到那个人了。   每次见面,必定牵动心绪,一次比一次剧烈,现在都恨不得扑上去狠狠咬那人的脸泄愤。   想起他对着段晏怒言讨厌的那一刻,青年眸中的神色和泛红的眼圈,宁诩就心里头兵荒马乱的。   “好,那臣去处理接下来的事宜吧,陛下不必再费神了。”   夏潋接过话,又等了半晌,见宁诩情绪稳定了许多,才放下一颗心。   临别前,他迟疑了一瞬,还是轻声对宁诩道:   “陛下,臣虽然不太懂这情爱二字……但人与人之间若有了隔阂,横在心中总是难忍疼痛,就算是为了身体考虑,也还是……不要让自己太伤心了。”   宁诩垂着头,闷声说:“放心吧,朕就只难过一天。”   夏潋无奈地笑了一下,起身行礼告别:“已经很晚了,那臣先回去,陛下若有什么吩咐,尽管让人来唤臣便是。”   宁诩点点头,等夏潋出了寝殿,在榻边坐着发了会呆,又往后倒下,对着被子恶狠狠地拳打脚踢片刻,才累得闭上眼。   *   第二日,宁诩还是遵守了承诺,和小黄出宫打猎。   吕疏月的眼下挂着淡淡的乌青,明显昨晚也没有睡好,但还是尽量打起精神来,小心翼翼和宁诩说话,试图活跃气氛。   “陛下,我今天带了最喜欢的弓。”他朝宁诩举起手,晃了晃拿着的大弓,眼神亮了起来:“是我爹爹特意命巧匠打造的,一般人都拉不开。”   宁诩正挺直腰背骑在匹马上——他学会这项技能还不算很久,此时精神紧绷,好不容易才分神扫了一眼吕疏月。   小黄手里那把弓比半人还高,弓身通体乌黑,两端用金线细细刻出繁复纹路,乍一看去就是沉重无比。   宁诩瞧了几眼,也终于提起两分兴趣,不禁问:“是不是能把箭射得很远?”   吕疏月挺了挺胸,骄傲道:“两百步以内,百发百中。”   宁诩好奇:“那你上过战场吗?”   像小黄这样的武将世家,许多子弟年纪轻轻便从军,在战场上搏杀后,功名才能挣得更快。   不过小黄也就十六七岁……   果然,吕疏月的脸色垮了下来,垂着脑袋道:“没有……我和爹爹提过,但他不——”   说完这儿,吕疏月的话停住了,咬了下唇,没继续往下说。   宁诩想了想,索性问:“如果今后给你一个参军的机会,你愿意去吗?”   吕疏月抬起脸,忐忑不安道:“我行吗?”   宁诩:“那要试一下才知道。”   “我……”吕疏月思来想去:“虽然兵器用得好,但爹爹总说我不通兵法,那些布阵图也背不下来……”   宁诩能理解,四肢发达的人,头脑简单点也是可以被容忍的。   “还用不着你排兵布阵,”宁诩说:“你到时候跟着将军,他指哪你往哪打就行,多打死几个就有功了。”   吕疏月豁然开朗,高兴道:“那这个简单!”   宁诩:“……”   怎么傻乎乎的。   两人到了猎场,吕疏月就像是见到了水的鱼一样,一头扎进去,骑着匹枣红马在猎场上驰骋奔腾,射箭、耍枪花、在马上做些奇奇怪怪的宁诩看不懂的动作,整个人如同没有管束的小黄狗,兴奋地在草地上撒欢奔跑。   宁诩在猎场边上慢吞吞地训练自己的马术,时不时看一下吕疏月,忍不住想,看来在宫里真的是闷坏了。   明明可以不留在后宫中,为什么吕疏月一定要留下来呢?   就和另一个人一样——   宁诩猛地刹住了思绪。   ……好险好险,差点又想到姓段的了。   他赶紧把段晏从脑子里扔出去,又听见身后传来马蹄声,吕疏月在他身旁勒马停下,额上满是亮晶晶的细汗,快活地对他道:“陛下,您不一块儿来玩吗?”   宁诩犹豫了一下:“朕……身手不佳。”   岂止是不佳,他能在马上坐稳,不掉下去摔个狗啃泥都不错了。   毕竟上辈子没学过骑马只当过牛马。   吕疏月听见他的话,跃跃欲试地说:“我来教您吧!我可以到您的马上去吗?”   宁诩:“等……”   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吕疏月灵敏地在马儿上方转过身,纵身一跃,就跳到了宁诩背后。   骤然多了一个人的重量,这匹白马喷了喷鼻息,往前走了几步。   宁诩惊得忙夹紧腿,正要扯紧缰绳,身侧突然伸过来一只手,吕疏月牵住那绳子,手上不知如何用劲稍微扯了两下,那马儿立即听话地停下了脚步。   “陛下,这些马都是很聪明的,您给它下个命令,它就能听懂了。”小黄说。   接着,他又认真介绍了几种扯动缰绳来控制马匹的方法,宁诩从前并未听过这些知识,倒也颇感有趣。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又驱赶着白马在猎场上跑了几圈,宁诩起了兴致,又向吕疏月要他那柄弓箭,也想试一试马上拉弓射箭。   谁料那弓沉重无比,别说将箭搭弦射出去了,就连抬臂把弓平稳举起,也要费好一番力气。   宁诩尝试数次皆是失败,摇头道:“不玩这个了,朕玩不了。”   吕疏月愣了一下,见宁诩神色失落,有些不安地把弓往身后藏了藏,又绞尽脑汁思索,问:“那我们去玩红缨枪好不好?”   宁诩甩了甩酸痛的手腕:“不了吧,随便走两圈就回去了。”   吕疏月抿了下唇,他不想这么快回宫。   等回到宫里,又要整日待在那个小小的华阳堂中,马也骑不了,箭也不能射很远,要见宁诩一面更是难上加难。   他想在外面待得更久一点……   于是吕疏月想了想,说:“陛下,我给您讲讲这些天京城中发生的趣事吧?”   那可是他好不容易从宫外的父母和兄弟姐妹口中探听到的,宁诩肯定也没听过。   果然,宁诩侧了下脸,把耳朵对着他:“什么趣事?”   有八卦?   吕疏月如数家珍:“四十三岁的徐御史最近偷偷纳了一房小妾,是他家后院洒扫的五十八岁的嬷嬷,徐夫人前几日正闹着在御史大人房门前上吊。”   宁诩被震撼了一下:“老、老妾?真是老当益壮……”   吕疏月:“京城里开了数家染色铺子何老板的小儿子,突然怀上了个孩子。”   宁诩颇感迷茫:“???他自己怀上的?”   吕疏月挠了挠头,显然也不是很理解:“是呀,也可能是女扮男装吧。”   宁诩觉得这个解释很合理。   哈哈,不然男人怎么可能生孩子?   “还有,京城里最近流传风流帝王对我狠狠爱的话本,听闻是、是……”吕疏月呛了一口,才结巴道:“是后宫中那个叫王知治的家伙写的!”   宁诩:“……”   原来铺垫那么长一堆,是为了来告状。   吕疏月的心思全都写在脸上,此时憋红了脸,大声控诉:   “他见不到陛下,就成日臆想,将些淫词浪语写在话本上,比如什么陛下为了他怒斥御前大太监、他夜半腰疼陛下就丢下侍寝的公子去看望他、陛下外出巡河时与他在古寺颠、颠鸾倒凤……入宫几个月就将他晋为君后,宠冠后宫!”   宁诩:“呃,同人文……”   而且这些桥段怎么听起来有那么一丝丝耳熟啊?   吕疏月说着说着就快气死了:“他还叫自己府上的仆人把话本私印了拿出去卖,这几天都卖去了各酒楼里,那些说书先生都把里面的东西当成真的来讲呢!”   “……”宁诩反问:“你是不是都看完了?”   吕疏月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我、我没有!就翻了那么几页,马上烧掉了!”   宁诩略感无语:“如此杜撰言论,的确抹黑朕的威猛形象,等回了宫,朕立即叫人去把那些书通通收缴回来。”   吕疏月惴惴不安:“那王知治……”   “他既然这么喜欢写字,”宁诩琢磨了一下,磨牙道:“那就让他帮忙抄写佛经百卷,每日送去寺庙祈福,也算做了些正事。”   吕疏月被震慑得不敢说话。   佛经百卷……得把笔都抄断吧!   宁诩转过身看了看小黄,又说:“还有你,你这么喜欢看书,回去之后就把御书房里的兵书都搬回去看了吧,朕过段时间会考较你。”   吕疏月:“…………”   *   两人在猎场待到傍晚才离开,宁诩一时兴起,又命其余人先行回宫,他带着吕疏月还有几个近身宫人,在京城里找了一家茶楼用膳。   和吕疏月所说的一样,茶楼里的说书先生还真在讲一出《风流皇帝俏公子》的故事。   “话说那古寺位于深山老林,毒蛇蚊虫甚多,这夜半时分,忽有一条人臂粗的大蟒溜入王公子房中!”   “王公子被毒蟒惊醒,连衣袍也顾不得穿好,惊得泪花连连,奔出房外,正巧撞进对面的厢房中!”   “进门一看,那风流皇帝正与一侍女眉来眼去,半倚半躺在榻上,突然见王公子闯入,看他衣襟散乱,露出的胸肌结实有力,顿时兴趣大增,一把将那容貌普通的侍女推开,道:‘你来!’。”   宁诩被茶呛了一口,咳得惊天动地。   接下来的剧情更是一波三折、跌宕起伏、离奇古怪,最后以风流皇帝与那王公子双双归隐田园种地为终,直听得茶楼里的人惊叹不已,不自觉地多续了几道菜。   宁诩转头问旁边跟着的宋公公:“朕能把这些人的嘴堵住吗?”   宋公公正听得一愣一愣的,闻言小声道:“陛下,他们并未指明是哪朝哪代,该以何种理由责罚?”   宁诩:“……”   现在改行当暴君可还来得及?   好在这说书先生的故事虽然辣耳,但茶楼里的菜品还是不错的,匆匆吃完后,宁诩正想走,忽然见到一个熟悉的讨人厌身影走到他跟前。   宁阆弯了弯圆眸,一张天真的清秀脸庞挂上笑意,开口道:“皇兄!”   宁诩:“。”   心已死,今天出门前应该先让大师算一卦的。   “你来干什么?”宁诩没给他好脸色:“你不是还在府中禁足吗?快滚。”   上一次,段晏当着宁诩的面喝下那一整瓶秘药,把宁诩折腾得够呛。   知道又是宁阆给的药后,宁诩宣人入宫,才骂了一顿,没想到这人是个皮痒的,这就不老实跑出来找揍了?   宁阆怔了一下,才委屈地说:“……我都已经把私藏的秘药都交出去了嘛,皇兄,你还在生气?”   他不理解,就算段晏服用那药后,淫性大发,在榻上兴风作浪过了头,也不应惹得宁诩这么愤怒啊……   难道是被榨干了,身体迟迟不能恢复,所以才——   宁阆很有两分焦躁不安。   他今朝听闻宁诩出宫,忙想方设法换了衣袍跟过来,否则以宫中禁卫的森严程度,宁诩又下过旨不许他无召随意进宫,他想见宁诩一面难如登天。   而他见宁诩,是想打听段晏的事情。   宁阆与段晏失去联系多日,另一个安插的眼线太监马三钱更是不中用,听说在宫中半死不活的了,传话也做不到。   宁阆在宫中安插人手,屡战屡败,而昨夜后宫的风波早已传出宫外,他一知晓段晏被废去位份,打入冷宫,立即惊得连脑瓜子都嗡嗡的。   ……难道又是一枚失败的棋子?   他还不愿相信,今日特地来寻宁诩,妄图试探一番。   “听闻宫中那叫段晏的质子言行无状,惹怒了皇兄,被发配去了冷宫?他是做了什么事,竟将皇兄气至这等地步。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段晏毕竟是燕国送来的质子,若是让燕国知晓,未免也……”   宁阆怎么也料不到,他好死不死的,正巧撞在了宁诩心情最暴躁的时候。   今日出宫散心整整一天,明明做了许多事情,却依旧无法缓解半分郁闷情绪。   而现在又听见段晏的名字,宁诩终于忍无可忍,掀桌而起。   “宣王无视禁足令擅自出行,宋公公——”   宁诩顾忌着不远处还有人,压低嗓音愤怒下令道:“给朕把人抓回去,禁足再加两个月,如有人再在宫外看见宣王,先打一顿板子再揪回府上!”   宁阆:“等等,皇兄——”   宁诩:“傻叉,滚呐!”   宁阆:“…………”   *   回到宫中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了。   吕疏月回了华阳堂,宁诩瞧见他的背影颇有两分雀跃,连脚步也不自觉地蹦起来,心道还真像个没长大的高中生。   宁诩听闻夏潋还在御书房等候,有点疑惑,于是先过去看了看。   御书房里灯火融融,各色奏章文书都被整理得井井有条,宁诩进去的时候,发现夏潋还在灯下执笔写什么,不由得羞愧起来:   “咳咳,小青,其实也不必整天待在御书房里,朕今日出宫去了,你也可以抽空寻点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做。”   夏潋听见他的声音,才意识到宁诩进来了,抬起头来,笑了一笑:“陛下,臣没关系的,以前在府上也是常闷在房中看书写字,已经习惯了。”   宁诩绕到他面前,摇了摇头:“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现在在朕的地盘里上班,又没有加班费,你不要太强求自己了,多在业余时间发展点兴趣爱好吧。”   夏潋经常听宁诩说些稀奇古怪的话,如今倒也能听懂七八成,乖乖把笔搁下,不再写了。   “宋公公说你特意等朕回来?”宁诩又问:“有什么事啊?”   夏潋被提醒起正事来:“臣是想和陛下说一声,段公子已经从竹意堂搬去了北三殿,原先伺候的宫人们也已分配去了各殿,臣记了名册,陛下可要过目?”   宁诩沉默一瞬:“不用,你安排就行。”   夏潋轻轻应了一声,见宁诩似乎不愿深谈,很聪明地不再进行这个话题了。   反而是宁诩无意识地用手指拨了拨案上的书卷,好半天后,才又忍不住开口问:“他……怎么样?”   夏潋斟酌了一下语句:“段公子神情冷静,并未太过失意。”   宁诩蹙了下眉,哼道:“也什么都没说吗?”   按段晏的性子,明明早该耍起心眼拖延了。再不然,真就没有出声骂两句?   夏潋却迟疑道:“段公子今日确实比较安静。”   他抬眼打量了一下宁诩面上的神色,见那人垂着长长的睫,秀丽眉眼间尽是复杂难言的郁闷烦躁,淡红的唇紧抿得微微发白,一副很苦恼的模样。   “要不……”夏潋小心地说:“陛下若是得空,可以前去看一……”   “不看!”宁诩条件反射地拒绝。   看什么看!段晏都没出声,他自己跑过去像话吗?   闻言,夏潋也不说这话了,点点头,转移话题:“时辰也不早了,陛下早些歇息吧?”   宁诩使劲蹂躏了一会儿手底下的书页,低头一看纸页都快成咸菜状了,又无辜地拿手摸了几下试图抚平。   “明日便派人去郊外的质子府中清扫一番吧,不过那质子府守卫不够,你再命人从宫中抽出些人手,安排过去,以免在看守上有了疏漏。”   宁诩语气低低道:“等打理好了,就让段晏搬出宫去。越快……越好。”   夏潋轻声应道:“好,臣知晓了。” 第32章   宁诩把自己一头埋进繁忙的朝务里好几天。   连着上了三天的早朝后, 连老尚书们都有些顶不住了,下朝后委婉隐晦地对宁诩提起,其实没什么事的话, 可以不叫他们这些老骨头到宫里来的。   如今不是有月报周报制度吗?自从新制度实施了一段时日, 各位尚书也终于品到了甜头,大多无关紧要的小事都内部处理了, 无需再天天上折子叫宁诩批。   这样悠闲的日子就不能再过得久一点么?难不成宁诩是要把这点权力收回去?   打发完忧心忡忡过来试探的尚书们, 宁诩一手捂住嘴, 小小地打了个哈欠,也困得眼泛泪花。   他这几天晚上睡得都不怎么好,也不是因为心情影响……主要是身体上不太舒服。   上次和段晏厮混了一夜, 醒来后又紧接着处理宫中内贼一案, 别说往……那什么地方擦点药了, 就连好好歇一歇都没有空。   本来过了一点时间, 身上的酸乏缓了大半, 宁诩以为没有事了,结果出宫骑猎一趟,回来第二天就合不上腿了。   ……疼的。   宁诩骑马骑得少, 并不知晓不常骑的人, 在马背上被颠簸个一会儿就容易大腿根酸痛,更何况他那日被吕疏月带着在猎场里跑了好多圈。   新伤旧疾一并叠加上来, 宁诩抱着奏折就倒在了软榻上。   上朝也得让宫人抬着轿子送过去,光是从殿门口到龙椅的短短一段距离, 也走走停停艰难万分。   疼就算了,宁诩无意间还在宫人们口中听见些八卦言论,说是华阳堂的吕小公子野性十足,伴驾一次, 竟然把陛下累得都下不来床。   就连夏潋瞧他的眼神也有点怪怪的。   “听闻今夜将有大雪,”夏潋亲自在御书房里的暖炉加了炭,又转身对宁诩道:“陛下要穿多些衣物,以免着凉了。”   宁诩闻言,推开矮榻上方的窗,看见外面天空万里无云,怎么看也不像是晚上会有大雪的样子。   不过冷是真的冷。   宁诩被窗外的温度冻得一激灵,忙缩回手把窗关好,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指尖碰上冰凉的木框,已经被冻得泛起微红。   瞥见他的动作,夏潋又开口说:“臣已经叮嘱内务司的秋姑姑,傍晚前务必给各殿备足暖炉和炭火,若有畏寒的,也让他们多添置了一两床厚被褥。”   宁诩闻言,似乎想起什么,正要出声问,突然又犹豫了片刻。   “……让敛秋过来见朕,”他抿了下唇,低低道:“朕有话要问她。”   夏潋怔了一下,没说什么,等敛秋来了御书房后,又寻了个借口出殿去了。   御书房只剩下宁诩和敛秋两人。   敛秋是宫中的大姑姑了,资历丰富,将内务司打理得井然有序,平日里见宁诩的机会也有许多,举手投足间落落大方,行礼后便站在殿中,不擅自出声,等着宁诩说话。   宁诩本来是斜倚在窗边的矮榻上看文书,见她进来,稍微坐直了一点,想了半晌才道:“很快要入寒冬了,内务司准备得如何?”   “回陛下的话,”敛秋又屈膝行了半礼,才有条不紊地说:   “内务司两日前已将新制的一批冬衣、厚被分至各殿,炭盆和熏炉也已翻新擦拭一并送去。暖手的汤婆子数量不够,奴婢吩咐了叫人赶制出来,还有温酒壶、暖砚等小玩意,也陆陆续续备齐了。内务司这几天还在登记各殿有什么特殊需求,很快都能梳理完毕。”   宁诩嗯了一声,顿了顿,又道:“宫中每一处殿落都打理妥当了吗?”   敛秋一愣,不知宁诩问这个的用意何在,垂头思索片刻,才回答:“一些没有住人的宫殿,只配了些暖炉、炭火以备不时之需,白日会有宫人过去洒扫,不需放置太多东西。”   “……”宁诩把文书合上放在一边,问:“北三殿那边呢?”   没等敛秋说话,宁诩又飞快别开眼,像是遮掩什么似的,淡声说:   “北三殿里的人,先前与朕提过,他雪天里时常畏寒,虽不知是真是假,但他身份特殊,也不好刻意亏待。”   “秋姑姑,你有空时便留意一番。”   敛秋怔神仅仅一霎,很快反应过来,应道:“北三殿的用物虽无其他宫殿那样齐全,但至少冬衣棉被、炭火还是有的,陛下既然吩咐,那奴婢待会就领人去那边,看一看是否还缺什么东西。”   “嗯,”宁诩也不动声色地舒了一口气,为敛秋的识时务且不多话:“有劳姑姑了,你先回去吧。”   等敛秋离开后,宁诩把冻得发红的指尖放在汤婆子上捂了捂,垂眸盯着自己的手,出了好半天神,才收回目光。   *   敛秋带着两个内务司的宫人,到了北三殿门口。   北三殿是历朝以来的冷宫,关押过许多犯错的妃嫔和宫人,听说大多在里面死的死疯的疯,殿内的每一处角落都留有弃妃撞墙抓挠的痕迹。   宫人们也甚少往这边来,跟在敛秋身后的一个宫女一个太监皆是惴惴不安,拢紧了身上的棉衣,抬头去望宫殿的檐角。   晴朗的天空下,北三殿更显破败不堪,殿檐灰扑扑的,像是积了多年的尘没有清扫。   敛秋叩了叩院门,见里面悄无声息,于是径直推门而入。   北三殿的院子比外头更加杂乱,敛秋绕过地上横七竖八的破木板碎花瓶,先去主殿看了一眼,除了一个蜷缩在角落睡觉的老太监,什么也没看见。   内务司的小太监过去推了推他,说:“醒醒,住在这儿的段侍——段公子呢?他在哪儿?”   老太监被推了好几下才迷糊地睁开眼,含糊道:“什么段公子……不知道,我不知道。”   话没说完,他头一歪,又睡过去了。   小太监无语地收回手,回头看敛秋,小声说:“秋姑姑,那我们……”   “先分头找一找,”敛秋拧了下眉,道:“注意殿里的角落,要是发现段公子的身影,赶快来寻我。”   几人各自找了好一会儿,将北三殿里里外外找了一通,都没见到段晏的身影。   敛秋有些不安,想起什么,又快步绕过大殿,走到杂草丛生的后院,去看那口枯井。   如果她没记错,这十几年来,井里面可没了好几条人命。   那位段公子不会……   敛秋正朝枯井走去,忽然听见侧方有些动静传来,视线望过去,就发现了曾见过几面的青年的身影。   敛秋蓦地松了一口气。   段晏正坐在院子边缘的一块石头上,垂着眼在打磨着什么。   敛秋走过去,瞧见他身上单薄粗糙的灰布衣袍,不禁问:“天寒地冻,段公子为何只穿了这么点?”   内务司在她手底下,明明不应该会做出克扣段晏衣物的事情来。   段晏听见她的声音,短暂地掀起眼皮瞥了一眼,复又垂下视线,冷淡道:“没带太多东西。”   敛秋顿了顿,没说什么,只是道:“奴婢待会让内务司送些冬衣过来。”   她又看向段晏,见他握着一柄钝锈柴刀,正在将一块朽木砍下打磨成圆碗的形状。天气寒冷,木刺还扎手,敛秋见青年修长的双手都被磨出了血痕,却不知疼痛一般继续着动作。   敛秋忍不住又问:“过来的时候,北三殿没有给您准备日常用膳的器具吗?”   段晏稍微停顿了片刻,才平静道:“被那些太监宫女搜刮走了。”   他的面色冷白,语气似乎在说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敛秋沉默了一会儿,看见段晏失水干裂的薄唇,想问一问段晏多少天没有吃饭,最后却又把话咽了回去。   “……陛下吩咐奴婢过来北三殿一趟。”   她转而轻声细语地开了口:“陛下曾记得段公子说自己畏寒,叫奴婢过来看看,是否有什么东西需要添置的。”   听到“陛下”二字,段晏本想走,又在原地站住了。   “……他叫你来的?”青年极低地道。   敛秋笑了笑,温声说:“奴婢虽奉命管理内务司,但平日忙碌,甚少到宫中各处走动。奴婢既来了这里,说明就是因着陛下的旨意特地来的。”   段晏手里还握着那个粗糙的木碗,此时指节用力,凹凸不平的碗沿将掌心磨得刺痛。   “他既已厌弃我,又何必再叫你来做些无用功。”青年冷冷道。   敛秋神色不变:“段公子言重了,内务是奴婢分内之事,陛下让奴婢多加注意北三殿,也是提点奴婢要将宫中事事都照顾得当,不能厚此薄彼。您就算不再是陛下的侍君,也依旧是燕国来的客人,陛下自然不愿苛待了您。”   她这番话滴水不漏,分寸拿捏得很到位。   段晏却轻轻扬了下唇角,说:“叫内务司把北三殿整理妥当,是因为今后再也不会让我出去,怕有哪天我在北三殿内被折磨至死,不好和燕国交代吗?”   敛秋心头一跳,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接话。   ……毕竟她也不了解宁诩的所思所想。   从一个普通宫人角度看来,段晏曾经得宠时风头无两,甚至可以大半夜请宁诩过来竹意堂。但一朝失势后,宁诩对他究竟是怎样的态度,就不是宫人能知晓的了。   只知道无情帝王家,荣宠向来都是说给就给、说收就收,更别提段晏还是敌国送来的质子,先有国恨,后失宠爱,宁诩就是放任段晏自生自灭,也并不奇怪。   几番思绪揣测下,敛秋最后还是没有像宫中许多人那样捧高踩低,而是谨慎回答:   “奴婢不敢揣摩圣意,但陛下今日的吩咐却是听明白了的,段公子若有任何需要的东西,可以告诉奴婢,内务司稍后便差人送来。”   段晏转身往殿内走去,冷淡道:“不用。”   敛秋愣了愣,忙说:“冬夜漫漫,没有棉衣厚被如何度过?段公子,您不必和奴婢客气……”   青年的步伐不停,像是没有听见一般,身影径直消失在了廊下的拐角处。   敛秋无奈地叹了口气,摇摇头。   她寻来另外几个宫人,准备回去内务司,又点了两人,道:“你们两个,回去后将内务司库房内备用的那床厚被褥找出来,再拿几件多出的棉衣,傍晚前送到北三殿。”   那俩太监对视一眼,不是很情愿又要到这冷宫来第二趟,但迫于敛秋的威压,还是应了。   *   北三殿里,段晏回到这几天他常待的偏殿内。   那边靠着角落处有一张破旧的矮榻,上面铺了薄薄的被褥,勉强可以当做休憩之处。   其实他原本可以从竹意堂带些常用物过来,只是段晏走得决绝,除了几件替换衣物和一把竹剑,几乎什么也没带,刚到北三殿时,那些凶恶的老太监甚至因为没有油水可以搜刮,想要出手揍他一顿。   但段晏也不是吃素的,干脆一脚把那领头的老太监踹进了池塘里,又用那把染血的竹剑将其余几人砍伤,这才把这些豺狼吓退。   只是虽然不能对他动武,那些宫人歪门邪道的手段却也不少,段晏待了没几天,北三殿内给他准备的那些青瓷碗碟、暖炉、炭盆就全被人偷走了。   毕竟被送进冷宫的人,就从来没有再出去过的,故而北三殿的宫人胆子大得很,简直是无法无天。   段晏用自制的木碗接了点雪水喝,冰得眉心一蹙,寒意如刀般割过喉咙,又燃起心脏处越发烈烈的灼热。   缓解过干渴,段晏放下木碗,在角落的榻上坐下,闭上眼细细思索。   过了一个多时辰后,日色西沉,段晏敏锐地听见殿外有人声和动静,又猛地睁开眼。   很快他望见两个太监抬着个木箱子,走进偏殿内,对着他长出了一口气,擦了擦额上的汗道:“段公子,这是秋姑姑吩咐奴才们给您送来的被褥衣物,您有空便收拾出来吧。”   说完,那满脸不自在的两人匆匆行了礼,又离开了。   段晏的目光落在那个木箱子上,眸色深了几分。   他其实没有对敛秋撒谎,过了今天晚上,他是真的用不上这些东西了。   宫外的探子已经准备好接应,只等今夜大雪降临。   暴雪会遮挡人的视线,也能覆盖掉所有不该出现的脚印,如果计划没有问题,他很快就能离开这座皇宫。   很快就能……回到燕国。   不知为何,思及这个早已迫切想要达成的目标,段晏心中却并无太多激动在。   他垂着眸,忽然又听见殿门口有声响,抬头一看——是北三殿里那些不安分的老太监。   见段晏待在角落里一动不动,那几个太监搓搓手,赶紧进来,把那个木箱子打开,翻出里面质地上好的衣袍等物,抱在自己怀中,高兴地离开了。   青年的视线从那几张皱纹横生的可憎面目上一一掠过,最后轻描淡写地收回,神色没有任何变化。   *   夜幕降临后不久,果然下起了雪,并且越下越大,不一会儿地上就积了厚厚一层白雪。   天气恶劣,宁诩下旨,让今晚守夜的宫人减了一半,只留下些必要的侍卫。   夹着雪的寒风吹得木窗嘎吱作响,宁诩站在御书房窗前,看着外面的暴雪压得殿前的梅花枝都不堪重负地弯折,守在门口的宋公公和几个小太监也退到廊里边,搓手哈气,裹紧了身上的棉袍。   今晚的御书房里只有宁诩一个人,因为夏潋回秋水苑也要走上一段路程,为避免暴雪难行,宁诩提前让他坐轿子回去了。   夏潋一走,偌大的御书房更显得冷冷清清。   宁诩看了一会儿雪,觉得无聊起来,又关上窗,坐回案前发了会呆,实在不想批折子,索性起身,出了殿对宋公公道:“回寝殿吧,朕想睡觉。”   寝殿里燃着地龙,将殿内烘得宛如春日。   宋公公带着宫人端了热水盆来,给宁诩泡暖手脚,等人上了榻,又仔细地将被角拈好,吹灭大部分烛火,安静地退出殿外。   宁诩浑身都暖融融的,明明睡意朦胧,却翻来覆去始终睡不着。   不知为何,他心里总像是绷着根弦似的,扯得心脏不安地跳动,却说不上来究竟在想什么。   可能是天气差了,所以不好睡,宁诩迷迷糊糊地想。   他在榻上滚来滚去好半天,最后终于强行按着自己陷入浅眠中。   这一觉睡得又浅又快,还没等宁诩觉得睡够,殿门口就传来一阵急促的叩门声。   宁诩心间蓦地一惊,猛然睁开眼坐起身,这才发现殿外已经天光大亮。   雪停了。   “陛下,陛下?”殿外是宋公公焦急的嗓音:“您醒了吗?”   宁诩下意识开口:“什么事?”   大清早慌慌张张的。   听见他的声音,宋公公才舒了一口气,转头看了看身后跟着的敛秋,推开门让她一并进来。   敛秋匆匆进了殿,隔着一道屏风向宁诩行了礼,出声说:“陛下,奴婢是敛秋。奴婢是来禀报,段侍君……不,段公子他——”   宁诩刚醒,大脑还宕机中,听见段晏的名字,条件反射拒绝道:“朕不看!”   又是要“请”他过去北三殿看一看吗?看看看看看看他个头!   俗话说事不过三,连吃好几次教训,他再也不信段晏请他过去“看一看”“瞧一瞧”的借口了!   这一次,又是腿疼手疼脚疼、畏冷畏热,还是食物中毒饮水中毒空气中毒???   敛秋被打断话语,怔了怔,忙继续道:“不是,陛下您误会。”   “是段公子他人不见了!”   “……”宁诩一时间竟没听懂,诧异挑眉:“什么意思?”   宋公公立在旁边,大冷天焦急得满头是汗,此时嗓音尖细道:“陛下——段侍君八成是逃出宫了!”   宁诩:“……?” 第33章   段晏的失踪, 是敛秋第一时间发现的。   她昨日虽遣人送了被褥衣物给段晏,但亲眼见到昨夜暴雪,依旧不是十分放心, 于是今日起了个早, 决定再去北三殿看一眼。   她做事稳妥谨慎,平日里虽对其他公子没有这么上心, 但既然是宁诩特地问过的, 还是再看看有没有事才好。   毕竟昨天的段晏脸色实在不佳, 敛秋担心一夜严寒过去,那青年会冻出病来。   然而等她带人到了北三殿,前前后后把整个殿落找了三遍, 都没有发现段晏的身影。   敛秋的脸色霎时就变了。   她慌忙到后院的那口枯井旁察看, 命宫人打捞了一番, 却没有任何收获。   又率着一群太监宫女把段晏原先居住的偏殿翻了个底朝天, 除了找到昨天看见的那个粗糙木碗, 什么也没有。   就连她命内务司搬来的木箱子也空空如也,审问之下,发觉是被北三殿的宫人抢走了其中的衣物, 但这个时候也没有空去追究了。   北三殿外的青砖地上覆盖着厚厚一层白雪, 没有脚印,没有一切可疑的痕迹。   就好像……那个青年凭空消失了一样。   段晏没有从竹意堂带什么东西过来, 也没有带走什么,唯一随他一并失踪的, 是那柄染血的竹剑。   敛秋心知大事不妙,于是赶紧来御书房禀报。   宁诩的身影在屏风后僵住了似的,一动不动许久。   宋公公:“陛下,陛下?”   宋公公连声呼唤, 才唤回宁诩的思绪,他语气轻轻道:“……段晏跑了?”   殿门一响,是得知消息的夏潋也步履匆忙地赶了过来,进门瞧见几人跪在地上神色仓皇,脚步顿了顿,径直绕过屏风走到宁诩跟前。   坐在榻沿的那人抬眸朝他看过来,不知是不是倏然被惊醒的缘故,雪玉般的面容显出了几分苍白,眼尾蕴着一抹水红色,眸光瞧起来有些茫然。   “小青。”   宁诩叫了他一声。   夏潋犹豫了一下,还是擅自握住了宁诩的手:“陛下,我在这。”   他刚从殿外进来,身上还有点凉,但宁诩手上的温度却也没比他暖和多少,夏潋没说话,用力握了一会儿宁诩的手,才低声问:“陛下,是否先命人将宫中搜寻一遍?”   宁诩深吸了一口气,点点头:“嗯,然后派人出宫传话,今日先把城门封了,过往行人都要盘查身份证明。”   他开口时嗓音还有些颤,但很快就稳住了。   夏潋颔首,道:“那臣先去御书房拟好旨意,安排诸项事宜。”   他走出屏风,又对宋公公说:“劳烦公公尽快帮陛下换好衣物。”   夏潋离开后,宁诩从榻沿边站起身,已经从最初的震惊茫然中回过神来,使劲掐了一下掌心,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现在希望段晏最好只是三更半夜跑出去宫道上闲逛然后被冻得晕死在某个角落里。   如果真的像是宋公公说的那样,段晏……昨夜趁着暴雪,逃出了皇宫……   宁诩两眼一闭。   完了。   ——燕国战败后千里迢迢送来的质子,大昭王朝用来掣肘敌国的最大筹码,不见了。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如果他那不幸战死的父皇泉下有知,可能会刨开坟坑爬出来,掐住他的脖子,愤怒咆哮道:“你个孽子!!”   宁诩思绪混乱地换好了常服,又到旁边的金盆边,用手掬了一把水扑到脸上。   宋公公哎了一声,无奈道:“陛下,这水凉啊……”   凉意激得宁诩打了个寒颤。   他盯着水面上摇晃不休的倒影片刻,眸光渐渐沉着清晰起来,抿了抿唇,直起身,冷声说:“备轿,朕要去一趟北三殿。”   他倒要看看,段晏究竟是从什么地方逃走的。   *   北三殿外院的门大开着,许是知道惹了大祸,里面的宫人都在院子里跪成了几排,皆是低着脑袋瑟瑟发抖,生怕牵连到自己身上。   宁诩下了轿,脚步一刻不停地掠过宫人,正要往主殿走去,走了十几米远,突然顿住了。   宋公公跟在他身后,险些撞上人,吓一跳道:“陛下,怎么了?据内务司所言,段公子是居住在偏殿里面的。”   宁诩转过身,没说话,视线慢慢扫过前面跪地的几个宫人,眉心很轻地蹙了一下。   “第二排第二个,站出来。”他淡淡道。   被点名的老太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战战兢兢站到空地上,不停拿眼去扫宁诩脸上的神情。   宁诩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谁人都知道昭国新帝生来一副好颜色,再加上宁诩又向来心软好说话,因此宫人内心里也少了几分畏惧感,但此时乍一见宁诩微垂着睫,雪白面容冷冰冰的模样,那老太监还是腿一软,又跪了下来。   “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宁诩打断了他语无伦次的求饶:“你身上穿的衣袍,从哪里得来的?”   老太监磕头的动作猛地一滞。   ……他穿着的,正是昨日刚刚从段晏那木箱子里翻出来的上好的墨青色棉袍。   而为了遮掩,他又在外头加了一件破旧的外衣,这、这也被发现?   宋公公瞧见老太监的反应不对,于是喊来侍卫,几板子下去,那太监立即就涕泪满面地全部招了。   “奴才们是昏了头了,没有做好伺候段侍君的本分,还拿了内务司送来的碗具、衣物……棉被等物。陛下,奴才该死,陛下饶了奴才吧……”   宁诩面无表情地听着,等老太监交代得差不多了,转过身,一句话没说,就往殿内走去。   宋公公望了一眼他的背影,招手让侍卫过来:“这人押下去,审出同伙,再把供词交上来。”   宁诩几步跨进段晏先前居住的偏殿内,后面的敛秋沉默了一会儿,低低说:“陛下恕罪,奴婢主管内务司,竟没能立即发现那太监身上所着衣物有问题。”   宁诩摇摇头:“没事。”   他也只是碰巧扫见一眼罢了。   前世做研究数据,每天要看成千上万的数字,他练就了找不同的本事。   今天那太监身上的衣物实在惹眼,和旁人格格不入,就算他一时间没发现,敛秋再来回走动几趟,也能瞧见了。   宁诩将这件事放在一旁,视线先在偏殿内扫了一圈。   偏殿不大,除了一些乱七八糟的破烂杂物,只有角落里的一张陈旧床榻,上面铺着薄薄的被褥,被角拉得平齐,被面上没有一丝褶皱,和殿内其他地方相比较,有点过于整洁了。   “这是段公子这几日的暂住之地。”敛秋道:“奴婢昨日来时,见过段公子在此处歇息。”   宁诩走过去,没在榻上发现什么,反而在地上捡起了一个木碗。   木碗粗糙不平,只是中间凹下,勉强能算个“碗”。   敛秋犹豫了一瞬,还是将昨天见到的情景说了。   “……奴婢询问段公子可有什么东西需要添置,段公子却避而不答,没向奴婢提半分要求。”   宁诩摸了摸那刺挠扎手的木碗,细嫩指尖不一会儿就被磨得微微泛红,敛秋忙道:“陛下,小心手。”   “昨儿段公子亲自用柴刀做了这只碗,手上可受了不少伤。”   宁诩把碗揣在怀里,闻言长睫一垂,掩住了眸中的情绪,但没说话。   在偏殿转了几圈,除了这一个碗,什么也没发现。   连竹意堂所说的,段晏随身携带的那柄竹剑,也不见了。   夏潋安排好宫内外的搜寻事宜,又带着刑部擅长辨认踪迹的人赶来,一众人在北三殿里绕了几圈,没有在围墙上发现任何可疑的足迹。   北三殿虽是冷宫,少有人光顾,但殿外的宫墙修缮完好,也没有破洞之类可以供人出入的地方。   审问北三殿的宫人也没有收获,昨晚那么大的雪,这些人早早地躲在了殿中,连个出来值守的也没有,自然什么也没瞧见。   只说最后一次见到段晏,是在敛秋命人搬来装有被褥的木箱子时。   “陛下,您看这……”宋公公欲言又止。   不知道段晏是什么时候消失的,是用什么方式消失的,就无法推测他如今身在何处,是还潜藏在宫中某个角落,抑或是早已出了京城,而出了城后东西南北四个方向,谁又能得知他往哪里去了?   况且,若是宫中仍留有段晏的内应,对昭国来说,无疑是个更大的威胁。   一群人的心都提了起来,生怕宁诩的怒火烧到自己身上。   宁诩依旧没开口。   北三殿的主殿被清理出来一小片洁净的地方,放上檀木圈椅,铺好软垫,又搬来一个还算完好的方桌,沏了热茶。   宁诩坐在圈椅里,一手支额,姿态很安静,白皙面容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像是出神出了很久。   夏潋看了看宁诩放在腿上的那个木碗,有些担心宁诩是太过伤心,正要低声劝慰,就忽然见宁诩动了动,把木碗放在桌上。   “他应该是从宫门走出去的。”宁诩说。   众人皆是怔住,宋公公最着急,忙问:“陛下如何得知?”   “北三殿的宫墙比平常宫殿更高,暴雪天里攀爬上去未免太过费力,也不知会不会碰见底下巡逻的侍卫。”宁诩淡淡道。   “往宫墙上爬,不如堂堂正正走院门来得舒坦。”宁诩抬手虚虚往外面指了指,又说:“朕进来的时候就看过了,院门上只挂了一把大锁,若是琢磨过开锁办法,不用钥匙打开木门也不是不可能。”   从前北三殿的宫人从不担心里面有人逃跑,毕竟跑出去也是在宫道上,很快就能被人发现并抓回来,有跑得远的,抓回就被打得半死。   久而久之,宫人自然觉得没人敢从门口逃出去。   “若是清早门锁脱落,北三殿肯定有人发觉了。”宁诩慢慢道:“但为避免追责,那人或许重新将锁挂了回去,并未坦言。”   “宋公公,你把人带去刑部,不必真的用刑,但务必恐吓一番,看看是否真有此事。”   宋公公:“奴才遵旨。”   夏潋又出声:“陛下,臣不明白,就算出了北三殿,也是在宫道上,段晏如何能躲过许多夜巡的侍卫,走出宫门?”   宁诩没有立即回答这个问题,反而抬眼看向了一旁的敛秋。   “朕记得,秋姑姑告诉朕,段晏昨日只穿了几件薄薄的衣物,最外面是一件雾灰色长袍,且几日未能好好进食,瞧上去虚弱不堪。”   敛秋一愣,忙上前行礼,道:“是,奴婢所言句句属实。”   宁诩点点桌上那个木碗,很轻地哼了一声:“朕可不相信他是会因为入了冷宫,就自我作践糟蹋身体的人。”   敛秋及其他人还没明白是什么意思,夏潋已经猜出了宁诩所指:“陛下是说,段晏刻意令得自己饥寒交迫,模样虚弱,来让看守的宫人们放松警惕?”   毕竟,谁会在意一个饿得手脚无力,又被冻得面色发白的孱弱青年呢?   事实也确实证明,北三殿的太监乃至宫女们,都没将他放在眼中,别说严加看守,就连入夜就寝前也懒得去看一眼。   包括在敛秋面前徒手制作这劳什子木碗,恐怕也是故意示弱。   “但若是出了北三殿还身体虚弱,怕是不合时宜。”宁诩话锋一转,又若有所思道:“要想逃出宫外,必得保留体力,也不可能穿着单薄衣物四处晃悠,引人注目。”   宋公公听得稀里糊涂:“那是……”   宁诩掀开桌上那茶盏的杯盖,用指尖沾了点清茶,在桌上划了几道。   “朕没记错的话,北三殿与御膳司,隔得并不算远。”   “昨夜大雪,朕下令值守的宫人减半,巡逻的侍卫也少了人手,若从最短的这条路过去,只需花费一刻钟时间,雪夜视线不佳,只要注意隐匿身形,很大概率不会被发现。”   敛秋迟疑道:“段公子前去御膳司,只是想填饱肚子吗?”   宁诩摇了摇头,刚要说话,夏潋就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开口说:“每月的初三、十六和三十,御膳司都会派出队伍,到宫外采买新鲜食材,清晨出发,午后才回。”   如果是炎热的夏日,每月采买的次数还要多一些。   而今天正是十六。   “段晏极有可能夜半打晕了某个御膳司的小太监,换上他的外袍,第二日随着采买的队伍出宫了。”宁诩道。   夏潋很快回忆了一下御膳司的人一般是什么时候出宫的:“队伍通常寅时出发,在宫门验了领队之人的令牌后,就被放出去了。”   寅时?众人的脸色各异。   那岂不是刚刚停雪不久,天色还昏暗的时候?仅仅半个多时辰后,敛秋就到了北三殿,发觉段晏消失了。   如此一推算,或许宁诩在得知消息时,段晏才刚刚步出宫外不久。   “还记得先前那个在御书房行窃的‘内贼’吗?”宁诩叹了一口气,轻声说:“那个应该是燕国的探子,他与段晏接触多日,应该早在送膳时将御膳司的一应布置说得清清楚楚。”   包括御膳司采买队伍的安排,宫人们居住的方位等等。   段晏混入其中,甚至还能夜中顺手拿几样御膳司做好的点心,填一填肚子。   “这些都是朕的猜测,”宁诩揣起手,道:“只不过今日出宫的队伍只有御膳司一支,是对是错,一问便知。”   夏潋很快反应过来,立即吩咐:“北三殿的院门大锁清早是否被人破坏、御膳司角落是否有被打晕的太监,以及宫外采买的队伍是否有人无故失踪,快去查!”   只要这几件事查明白了,就能确定宁诩的猜测全部属实。   若段晏刚刚出宫不久,或许还在京城中,能被找到。   *   宁诩窝在御书房里,听着底下御膳司的人汇报。   “奴才是真不知队伍里混入了其他人……那小柿子被打晕了藏在库房后,他平日里本就寡言少语,奴才今日出宫时,天色未亮,见他跟在最后面,也没有多想多问……”   见底下跪着的人战战兢兢的,宁诩安静片刻,对着夏潋摇了摇头。   夏潋于是道:“退下吧,自行领罚去。”   昨夜的雪停了后,天空万里无云,此时斜阳西沉,艳丽的晚霞洒满半片天,映得御书房的窗上也红扑扑的。   宁诩抱着小手炉,像是对着案上的木碗入了定,好一会儿都没出声。   不过夏潋觉得,或许这是宁诩思考时常有的模样,于是也不敢打扰,默默整理起来案上收上来的一些口供。   今天早上宁诩的猜测全都对了,此时正派人在京城中搜寻,但一直到现在,也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夏潋心中隐隐有预感,段晏准备得如此周全,怕是早早就出了城了。   要是出了城,可得往什么地方找去?   和夏潋设想的不同,宁诩其实没有在思考段晏逃到哪儿去了的问题。   他正在琢磨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段晏留下来的那个木碗,今天被宁诩捡走后,就始终被他拿在手里,没交给其余人看过。   也就没有人能发觉,那粗糙木纹上,除了零零星星的血迹外,还被段晏划了几道鬼画符般的线条。   发褐的血迹和本就深色的木头几乎融为一体,宁诩也是偶然发现的。   他拿着端详了半晌,觉得那几根乱七八糟的线条,隐隐像个“宁”字。   不似段晏刻意涂上去的,反而像无意识间描摹的字形。   这算什么?宁诩心想。   留个碗告诉自己今后不用再准备他的饭了?   神经病!   宁诩把碗丢在地上,在矮榻上翻了个身,用被子盖住脑袋,在里面生闷气。   一旁的夏潋:“……?”   他正想问宁诩怎么了,殿外的宋公公突然叩了叩门,进来道:“陛下,夏良君,城门处送来了急报,是今日封城之前出去的几支人数众多的队伍,您看一眼。”   夏潋闻言,接过那份急报,展开后念给宁诩听。   一支是京城中苏家的探亲队伍,前往江南;一支是城中严记成衣铺的队伍,将制好的几大箱成衣运往八十里外的梼县铺子贩卖。   第三支是押镖的队伍,镖师共十五人,皆骑高头大马。   还有一支是临闭城前赶来,好说歹说才出了城的何老板及其家人,理由是去北边寻神医治小儿子的怪病,但守卫见他那小儿子也不似染病模样,就是身上胖了不少……   光看这份急报,很难看出哪支队伍有异样。   又或许,段晏根本不在其中任何一支队伍里,而是一个人出了城呢?   夏潋询问宁诩的意见,宁诩也终于把脑袋从被子底下放出来,摇摇头:“朕也看不出来。”   夏潋于是道:“那就让军队追寻这四支队伍的踪迹,在京城内也严加排查吧。”   宁诩坐起来,沉默片刻,才说:“这样毫无头绪地搜寻,应该找不到人了。”   宁诩还记得,上辈子自己待的那个世界,就算监控摄像头已经普及,失踪人口也往往难以找回。   更何况是现在这个情况?   段晏往脸上稍做些伪装,凭着那和真人相距甚远的画像,根本就无法辨认出来。   或许这辈子再也不会见到那个青年了。   宁诩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滋味,只觉得烦闷不已。再想到质子失踪,燕国不知会有什么动作,更是头大。   “朕其实还在想一个问题。”   御书房里安静了一会儿,宁诩忽然又出声说。   夏潋下意识跟着道:“什么问题?”   宁诩看向窗外,嗓音缓慢:   “深冬严寒,虽有大雪掩盖足迹,但同样行步艰难,要花许多力气才能离开。朕不明白,他为什么偏偏要选择这个时间动身?” 第34章   入夜。   “公子, ”   离京城六十里地的驿站里,人来人往十分热闹,一个墨灰色衣袍打扮的仆从, 将一封信递给另一位青衣男子。   “主公有信寄来, 请您阅看。”   段晏随手接过,在大堂里打开来看了看。   为避人耳目, 一行人改了称呼, 伪装成“严记”成衣铺的伙计们, 带着几大箱材质上好的成衣往西南的县城行去。   “严记”铺子已于几年前就已经在昭国各个主城中开设,如今京城中这家的伙计都被燕国探子替换,就算宫中此时派人将严记铺子内外搜查一遍, 也无法找出什么异样。   而段晏跟着御膳司采买队伍出宫后, 很快在闹市中脱身, 到严记报了暗号, 早已准备妥当的一行人便更换衣物, 将车马推出,迅速地出了城。   而段晏也在脸上稍作了修饰,将修长的眉加粗涂黑, 玉白的面容敷上霜泥, 肤色比先前黑了不少,再将其他地方调整几下, 原先出众的相貌,立即变得不起眼起来。   几个“伙计”围坐在方桌旁边, 表面上埋头吃饭,实则人人竖起耳朵,时刻留意着周遭动静。   段晏倒比他们坦然自若许多,垂着眸看完了来信, 指间夹着纸张,在烛火上一点,松手便化为灰烬。   信是燕国丞相代写的,上言段晏父皇的病虽及时被控制住,但仍是成日昏迷,清醒的时候一日比一日少,务必请他尽快赶回。   “公子,怎么说?”一个伙计问道。   段晏淡淡回答:“等吃完就动身吧,时间紧迫,不能慢下来。”   旁边的一桌人正在讨论今日京城罕见的闭城,纷纷猜测是发生了什么事。   “听说是宫中出了刺客,刺伤了陛下,逃走了。”   “不是不是,我明明听闻是陛下的爱妃带着不足三月的皇子出宫游玩,人不见了!”   “尽胡言乱语,陛下何时有了个不足三月的皇子!”   “如今城门紧闭,半点消息也无,我本要进城投奔外家,现下却只能待在此处……”   段晏一行人只当做没听见,低头吃完了晚饭,结了账后,又向驿站买了几匹强健壮实的马儿。   驿站老板乐呵呵地收了钱,看向那几个装有成衣的大箱子,随口道:“今年的雪下得比往年都大,你们还要舟车劳顿,真是辛苦啊!”   闻言,段晏微微一笑,说:“年关将至,这些衣物是早便做好的,年底挑买新衣的富贵人家许多,如今送往各城中,希望能买个好价钱。”   老板连连点头,感叹:“做生意就是不容易。”   段晏等人出了驿站,瞧见外面又开始飘起了纷纷扬扬的细雪。   翻身上马时,段晏感到指尖刺痛,低头一看,才发现是先前在北三殿磨破的双手,结了薄薄的一层血痂,却因天寒地冻,又泛起细细密密的疼痛。   旁边的伙计见了,忙递给他一双鹿皮手套。   等众人都准备妥当,青年才握紧缰绳,最后往京城的方向望了一眼,黑眸中情绪深深,而后回过头扬鞭,往另一条路去了。   驿站外的细雪下了两个多时辰,大堂里吃饭的人散得七七八八,老板正打着哈欠想收拾完睡觉,突然又见门帘一掀,走进来几个全身盔甲的官兵。   老板愣了一下,忙迎上去:“各位老爷,请问是来住店吗?”   那官兵摇了摇头,对着老板展开一副画像,道:“我们是从京城来的,你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老板迷惑地盯着那画中人看了半天,觉得好像见过,又好像没见过,更好像见过好几个都长得和上面相仿……   为了不惹祸上身,老板犹豫了一瞬,说:“小的眼拙,但应是没见过。”   这驿站里,哪出现过画像上气质不凡的贵公子呀?全都是为图谋生计奔波的马夫和伙计们罢了。   那几个满脸疲色的官兵见他一头雾水,也懒得追问,收了画像就往外走。   一边走还一边小声抱怨:“这冰天雪地的,究竟上哪去找这狗屁贵人,指不定早被冻死了吧。”   “别乱说,听闻这男子是极重要的身份,所以才叫我们沿路盘查。”   “查个屁,赶紧去下个地方,问问没结果就先找屋子睡觉了,瞎折腾……”   驿站老板见这几个官兵怨气颇重,忙不迭关了门,缩回屋里去了。   *   宫中,御书房的烛火下,夏潋打开下面呈上来的信纸,片刻后,抿了下唇,轻声说:“还是没有消息。”   宁诩没什么反应,他已经摆烂了。   “跑了就跑了吧,”宁诩长叹口气,侧脸枕在桌案的折子上,来缓解坐了半天的腰痛:“段晏这人,迟早是要跑的,只是跑得早了点。”   也太过出人意料了些。   虽然现在想来,早前段晏就有种种异常表现,只是那时候,谁知道他心里其实打的是逃出宫的主意?   “那贼人潜入御书房行窃,却没有拿走任何东西,估计是用了玉玺。”宁诩又道。   有玉玺加印的文引可通往各县城不受阻拦,但在京城中也并非全然的稀罕物,许多高门贵族的府邸中都是放有一份,以备不时之需的,刑部与大理寺一一盘查了,进度缓慢。   而今日闭城前,出城的那几支队伍里,苏家和严记铺子都手持文引,还有其余更多零零散散出城之人,虽能排查出一份粗略的名单,但要尽数追踪,谈何容易。   夏潋沉默了一会儿,低低说:“可是陛下,就算无法将人找回,起码要清楚宫中是否还留有燕国的内应。”   宁诩枕在案上思考了半天,开口下令:“叫刑部把宣王宁阆抓了,押入大牢,朕明日再审问他。”   夏潋惊愕:“陛下这是?”   “宁阆来找朕探听过段晏的消息。”宁诩终于坐直身,正色道:“朕合理怀疑他有极大嫌疑。”   就算没有嫌疑,他公报私仇又能怎样?   “什么话也不必告诉他,”宁诩手一挥,下旨:“把人关在大牢中一晚上,最好冻得他吐出些什么东西来。”   *   本来在府中穿着丝绸寝衣睡觉的宁阆,一脸懵然地看着禁军破门而入,把他像是抓小鸡崽一样从榻上拎起来,给他扔了件棉袍,把人捆住就走。   “你们在干什么?!”宁阆凌乱地大喊大叫:“本王是宣王,是陛下的皇弟!你们简直是罔顾王法!”   禁军首领冷冰冰道:“正是陛下的旨意,命我等捉拿宣王宁阆,押入刑部大牢,等候问询。”   宁阆被推出门外,迎面而来的凛冽寒风吹得他浑身一震,头脑前所未有地清醒过来。   难道……是他和段晏私底下的合作被发现了?   今日燕国质子失踪的消息,宁阆也有所耳闻,只是不太清楚具体情况。   他被禁足府中,无法出门,收获的消息都慢了半拍,但此时被五花大绑着,立即就联想了起来。   不是……不是,那他也没能和段晏合作出个什么东西啊!宁阆茫然地想。   他虽有许多想法,但也明白不可能是一日之功,只想徐徐图之,与段晏合作,不过是想多探听些宫中的消息,是真没来得及有什么动作。   更何况,段晏此人性情不驯,到了先前几日,别说合作了,连消息也没半分传出来的,宁阆还以为这步棋废了。   思及此处,宁阆自觉委屈,被押上马车时大叫道:“皇兄,陛下!臣弟冤枉,臣冤枉呀!”   *   宁阆在狱中被关了整整一夜,才被提溜到大堂里来。   他自幼娇养,哪里吃过这种苦,加上狱中冰冷,宁阆被冻得瑟瑟发抖,跪在大堂里时还打了个喷嚏,鼻涕泡都出来了。   他抬起脸,就看见首位上坐着的那人。   这几日因严寒停了早朝,宁诩穿了一件鱼肚白的常服,加罩狐毛大氅,赤色的狐毛在颈间围了一圈,愈发衬托得他面白如雪玉,唇不点而红,就是眼下有淡淡的乌青,像是没有休息好。   见宁阆被带进来,宁诩也不说话,只斜斜坐着喝茶,看也不看他。   宁阆在地上呆了好半天,才记起来自己要喊冤,于是往前膝行了几步:“皇兄,皇兄,臣弟犯了什么错,要被抓去刑部大牢里磋磨?”   他眼角下垂,做出一副可怜又委屈的模样:“那狱中连床棉被也没有,我都快被冻出病来了,皇兄——”   宁诩将茶盏放下,瞧了瞧他。   宁阆巴巴地与他对视。   “段晏逃出宫了。”宁诩想了想,直白问:“是你接应他的?”   宁阆一惊:“皇兄何出此言?”   宁诩把脸一沉,道:“你不必在这里装糊涂,一夜过去,你身边的仆从该招的都招了,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宁阆本就饥寒交迫,被他一吓,顿时慌了:“皇兄,皇兄,你听我解释!我就是与那姓段的见过两次面,别的什么也没有,也没有接应他逃出宫!”   宁诩:“你既不是与他商谋出宫的计策,私底下与他见面做什么?”   宁阆一边掉眼泪,一边挪到宁诩身边,一把紧紧抱住了那人的腿。   “皇兄平日里不让我进宫探望,但我又十分想念皇兄,只能从皇兄的身边人口中打听一二,以期缓解思念之情……”   他嗓音听起来无比伤心,字字真切,把头抵在宁诩膝盖上抹眼泪,在无人能看见的角落,眼中凶恶的眸光却一闪而过。   他此时哪还能不知道,明明是自己一开始想利用段晏,最后却被段晏反利用成了垫脚石。   段晏逃出宫一事,宁阆曾经许诺过,然而从未想过将此事当真。   也没想到段晏有朝一日真的出去了,这口黑锅还无缘无故飞来了他宣王的头上,他这厢和宁诩苦苦解释,那姓段的早跑去了不知何处。   段晏利用他和宫外的燕国探子时常联络,最后谋划出逃,而宁阆自己却什么好处也没捞着。   自打沾上这人,就没几天好日子过,又被禁足又被下大狱,真是倒霉透顶。   他当初怕是失心疯了才会找上段晏!   宁阆简直要被气死了。   他那鳄鱼眼泪不要钱似的往外涌,模样可谓是凄凄惨惨戚戚,宁诩旁敲侧击地问了一通,宁阆始终死鸭子嘴硬,什么也没说出来。   毕竟违反宫规与后宫之人私下接触,与通敌叛国,区别还是很大的。   宁阆还想着保自己的脑袋。   过了片刻,宁诩也烦了,朝刑部的人招招手,把宁阆拖开,随口道:“继续送进去关着,等找到段晏,才能洗清他的嫌疑。”   宁阆:“……”   等找到人,得是猴年马月的时候啊!   不顾宁阆在身后大喊大叫,宁诩径直出了大堂,正好瞧见夏潋从旁边走过来。   与宁诩对视一眼,夏潋轻摇摇头,低声道:“宣王府的仆从嘴里也没审出太多东西,只知晓宣王与段晏接触过几次,确有叛国之意,还帮段晏与宫外的探子联络过数回。但段晏离宫一事,他们并不知情。”   宁诩心念一动,问:“那燕国探子平时在宫外所居何处?”   夏潋道:“宣王的人不知,每次总在各处酒楼碰面,燕国那些人警惕得很,没留下什么把柄。”   宁诩扶了下额,喃喃道:“朕怎么觉得对面都是聪明人,自己这边大多是猪队友呢……”   自从先皇逝后,留下来的子女不是自相残杀,就是宁阆和“宁诩”这样的草包,全都脑袋空空,平生最大的爱好就是瞎折腾。   这要在小说里,明明就是……亡国之相啊……   夏潋没听清宁诩的话,疑惑道:“陛下方才说什么?”   宁诩心事重重,叹了一口气,摇头没有再说话。   *   派出去搜寻的禁军不出所料的没有任何收获。   先前出城的那四支队伍,也花了好一番气力,确认没有什么问题。   探亲的苏家一路南下,与去燕国的方向并不相同;严记成衣铺的马车如期抵达了梼县,开始贩卖新制成衣。   押镖的队伍过了半月,已经送完镖回途了。   而那何老板和小儿子因为天气严寒,行步极慢,过了十几天才走了不到百里地,被几番盘查时虽面色有异,却也没有在队伍中发现可疑人的踪迹。   而刑部大牢里的宁阆闹了许多次,见没人理会他,才渐渐消停下来。   好在宁诩不算苛待他,至少命人给他准备了床褥,一日三餐也照常送入,但无论如何也不把他放出来。   “狱中的宣王,今日又闹着要见陛下。”夏潋道。   宁诩正在练毛笔字,端详了一会儿纸上勉强算得上清秀的字迹,随口回了一句:“随他闹吧,朕给他判的可是无期徒刑。”   夏潋笑了一笑,轻声说:“陛下又在说臣听不懂的话了。”   宁诩把毛笔搁下,想起什么,问:“还是没有段晏的消息吗?”   夏潋摇摇头。   “这都半个多月了,”宁诩说:“别找了,叫外面的人都回来,快过年了,早些回家吧。”   夏潋有些惊愕,但因为是宁诩的旨意,他还是应了下来:“陛下仁慈,想必大家都会感念陛下这个决定的。”   “只是……”他迟疑了片刻,问:“质子失踪,如何向朝廷上的诸位大人们解释?”   这半个多月来,每次早朝时,一群老头子总是义愤填膺,先是扬言要宁诩大力惩戒疏于看守的宫人,而后又将话题转到宣王宁阆身上,最后再提要如何如何与燕国协商。   折子也雪花般飞来,宁诩好久没见过小山高的奏折了,每日踏进御书房又忙不迭退出去,隔着门缝对夏潋道:   “小青,快快叫人把这堆东西搬去库房,朕见了就心慌。”   段晏失踪,绝不只是后宫中少了一人这么简单,更是涉及两国之间微妙的平衡,而眼看着那个平衡点即将消失,朝廷上的官员们焦急也情有可原。   宁诩坐在圈椅里沉默片刻。   “是朕的错,”他道:“若不是那天晚上让值守的宫人减半,或许段晏不能如此轻易地逃出去。”   “他们要骂朕就骂吧。”宁诩又展开一张新的纸,叹着气说:“多骂几声,可能气就消了不少。事情虽然无可挽回,但他们年纪大了,还是要保重身体。”   夏潋有些不忍心:“陛下和善,是臣明明该主理后宫之事,却没有防范到位,以致此事发生,是臣的过错。”   宁诩临摹了几个字,听见他的话,偏过脸来看了看夏潋。   “不怪你。”他说。   前有宣王宁阆,后有太监马三钱,再有北三殿、御膳司、宫门禁军等的守卫松懈,桩桩件件,又岂是宁诩这个穿书才几个月的试用期皇帝,和夏潋这个新手秘书能解决的?   段晏身在昭国京城中这段时日,应该早已将外强中干的昭国弊端摸索得清清楚楚。   再加上他突兀地选择在一个其实并不十分合适的时机匆忙行事……   宁诩心里隐隐有了点预感,垂下眸,又对夏潋道:“明日请兵部尚书来一趟御书房吧,朕有话要对他说。”   *   第二日,年逾四十的兵部尚书忐忑不安地踏进御书房。   他是几月前由兵部侍郎擢升至尚书之位的,上一任老尚书跟着先帝奔赴与燕国对战前线,因为舟车劳顿,病成了偏瘫,只能告老还乡,让他捡了这个漏。   吕疏月就是他的小儿子,不过兵部尚书家中妻妾众多,对这个小儿子没太多印象。   他资历虽浅,宁诩却没有给他甩脸色,依旧以礼相待,请他坐下。   “陛下召臣来,所为何事?”兵部尚书小心问。   宁诩坐在御案后,默了默,才道:“朕是要叫你近日整顿好军备,调配些兵力到燕国边境、京郊外,随时待命。”   兵部尚书心凉了。   自上一战后,昭国内的军力几乎折损大半,直至现在也没能恢复一二成。   他倒是想调配兵力,但也要用足够的兵力给他调配啊!   先前听闻燕国质子失踪的消息后,兵部尚书是连日不能成眠,就怕这一日到来,但不论他如何担忧,还是从宁诩口中听见了。   “陛下……”他颤巍巍道:“是又要和燕国开战了吗?”   宁诩无奈:“只是做好准备,没说马上就打了。”   就算现在要打,打得过吗?   燕国境内兵力仍留多少,他并不清楚。但就凭段晏毫不犹豫地逃出宫一事,可见他们并不畏惧昭国出兵。   燕国与昭国不同,燕国现在皇位上坐着的,可是位举国称赞的明君,数十年来励精图治,将从前弱小的燕国治理成了一方强国。   而反观昭国,却是每况愈下,尽显颓败之势。   宁诩心里沉甸甸的,还要分神劝慰六神无主的兵部尚书,最后也累了,道:“总之你就按朕说的先去做吧,别想太多。”   兵部尚书抹了把要出来的眼泪,应了。   正事说完了,两人相对无言片刻,宁诩又开口:“那你就先回去吧。”   尚书点点头,站起来往外走了几步,还没迈出御书房的大门呢,就见外面一个人身影匆匆赶来。   定睛一看,是兵部的一个郎中。   兵部尚书正在想,为何自己的人会跑来御书房寻他,就算事情十万火急,也不必立即就撞到陛下跟前来啊?   除非是……要马上让他和宁诩都第一时间知晓的事情。   兵部尚书的心突突跳了起来。   那郎中急走至御书房内,行了礼,擦了下头上的热汗,道:“陛下,尚书大人,边境有急报送来。”   他手里握着一封皱巴巴的信纸,宁诩瞥了一眼,没让他上呈,只说:“你讲一讲。”   那郎中于是道:“边境的驻军几日前得知燕国境内的消息,那原本为质子的七皇子段晏,出现在了燕国京城中!”   兵部尚书瞠目结舌,宁诩握紧了手里的笔,语气镇定:“还有呢?”   郎中犹豫了一瞬,还是如实禀报:   “据闻,燕国七皇子归国那日,城中的百姓皆夹道相迎,欢呼不已。而燕国朝廷对外声称七皇子只是出外游历了一段时间,索性将曾经为质一事全然抹消了!” 第35章   燕国皇宫, 帝王寝殿内。   因病中的皇帝不能见强光,故而殿内四处都垂了莲青色的薄纱,层层叠叠的, 只能在最靠近床榻处瞧见一些烛光。   段晏跪坐在榻前, 接过旁边太监递来的碗,搅了搅里面的汤药, 一阵极苦的味道四溢而出。   榻上苍老的皇帝昏迷着, 多日不见, 原本意气风发的一代明君鬓生白发,面上布满皱纹,因为连日的昏迷无法进食, 双颊消瘦, 暮气沉沉。   一旁伺候的宫人见段晏端着碗, 于是主动走近, 想要将皇帝扶着坐起来。   不料他刚一动作, 段晏忽然像是瞥见什么,低低道:“别动。”   宫人怔了一下,随即听见皇帝嘴里喃喃说了声什么, 那无力耷拉着的眼皮颤抖起来, 许久后,终于挣扎着睁开。   “陛下醒了!”一并跪在附近的御医欣喜道。   段晏重新将碗放下, 伸手帮忙将皇帝扶坐好,而后才退两步, 行了大礼:“父皇。”   燕国皇帝定定看了他一会儿,浑浊的眼睛里显出了一丝亮光,沙哑道:“我儿……终于,咳咳……回来了。”   “儿臣不孝, ”段晏说:“阔别父皇多日,也未能及时在病榻前服侍。”   许是见到最喜爱和看重的皇子,燕国皇帝的精神好了许多,喝了半碗药后,竟能坐着顺畅说出话来了。   “是父皇对不住你。”他道:“将你送走后,才得知那昭国皇帝早就……咳,死了。本可以不让你受这番苦楚……”   段晏摇摇头,低声劝慰:“是儿臣没有带好兵,既已战败,一切屈辱都是该受的。”   燕国皇帝长叹一口气,又问:“你在那儿……待得如何?”   青年忽然垂下了睫,几不可察的一瞬沉默后,才道:“昭国新帝虽胸无大略,但……并非暴虐之人,并未真的对儿臣做些什么。”   “……是么?”   燕国皇帝喃喃了片刻,视线扫见周围都是心腹宫人,又出声说:“朕虽相隔千里,也从使臣口中听闻一些消息,据说那……咳,昭国新帝荒淫好色,见你模样俊秀,竟将你收入……收入后宫……咳咳咳!”   他思及那些话,怒从心头起,立时咳得惊天动地,还吐了口血出来。   “父皇,”段晏一手抚着皇帝的背给他顺气,一边道:“儿臣身在昭国宫中,更能将昭国境内的一应布置摸索得清清楚楚,虽是一桩屈辱往事,但也并非没有任何益处。”   他嗓音平静,面色不改,旁人再如何也无法从他脸上端详出一分半点的怨恨来。   燕国皇帝缓下了那阵咳嗽,抬眼仔细打量了段晏半晌,慢慢开口说:“……好。”   “宠辱不惊,心性坚定。”皇帝道:“不愧是朕的好孩子。”   宫人递来干净的帕子,段晏拿了拭走皇帝唇畔的血渍,又听他的父皇说:“往日之仇,我们全都记在心中,待来日乾坤扭转,必得尽数报复回去!”   段晏:“儿臣明白。”   燕国皇帝倚坐在榻上,又道:“取笔墨来。”   他转向旁边的段晏,拍了拍青年的手背,语气低沉:“朕一直盼着你回来,如今如愿以偿,也是时候做下一件事了,免得朝廷内外那些牛神蛇鬼成日聒噪,吵得朕耳朵疼。”   段晏心中如有所感,蓦地抬起黑眸。   “朕今日便立你为太子,”皇帝边咳边道:“朕时日不多了,待百年之后,就由你继承大统。”   段晏虽早有预料,但此刻真正到来时,还是有些发怔。   面前这个从小教导他的老人已经在安排后事,段晏看着皇帝提笔要往纸上写传位诏书,忍不住出声:“父皇的病或许还有转圜余地……”   “不,”皇帝摇头,看着他,说:“朕既已决意传位给你,就应早些给你铺好道路。”   “别落得像昭国那般,皇子自相残杀,将朝廷搅得乌烟瘴气。”   燕国皇帝勉力写好了诏书,又倚在榻上歇了歇,下旨道:“现在去请丞相过来,朕还要交代他辅佐你即位的各项事宜。”   段晏叩首行礼,并说:“儿臣亲自出宫去请。”   寝殿大门打开,段晏走出去时,听见旁边的宫人恭敬道:“殿下,马车已经准备好了,这边请。”   青年的脚步停顿了一刻。   “殿下”这个称呼,先前几个月里少有听见,如今竟然是有些许不习惯了。   段晏自嘲地笑了一笑,垂下眸,看见自己身上玄青色的皇子衣袍,大片银线刺绣勾勒出精美的纹样,色泽沉厚,观之威势深深,不可亵渎。   青年眸光微动,片刻后又敛起视线,目视前方而去。   *   宁诩觉得宫里面好像有了流感。   今年冬天比往年更加寒冷,临近岁末,大雪越来越频繁,以致不少宫人都被冻得染上了风寒。   就连平日里活蹦乱跳的吕疏月,也因为天天在院子里练武,被冷风吹得发了烧。   太医院每天出诊,御医们忙得焦头烂额,煎煮的汤药苦味飘香几里地,熏得人脸色铁青直欲作呕。   而宁诩趴在被窝里,感觉自己也生了病。   不知道从哪日开始,他就腰酸得厉害,每天嗜睡不已,睡上七八个时辰仍觉困倦,精力十分不济,时常批折子批到一半,一头就栽到案上睡着了。   夏潋见他如此疲倦,于是便让他早些回殿休息。   宁诩把自己卷在被褥里,仰起头看了看窗外的天,天色灰蒙蒙的,是临近傍晚了。   榻脚燃着炭盆,他却依旧觉得冷,往被子里缩了缩,又忍不住翻身趴着,用手去揉自己的后腰。   他隔着单薄寝衣,摸到自己的一个腰眼,没留神使劲按了一下,一阵钻心的酸软立即窜上神经末梢,宁诩全身都软了,忍不住嘶了一声。   “这什么流感啊……”他收回手,把脸埋进臂弯里,熬了好半天才将那不适感缓解过去。   简直比被段晏弄了一晚上还要酸疼……   宁诩又昏昏欲睡了一会儿,听见寝殿门响,宋公公轻手轻脚地走进来,问:“陛下,入夜了,可要传晚膳?”   “嗯……”宁诩闭着眼道:“简单传几道吧,拿个小桌子放在榻前,朕就在这吃。”   这么冷的天,谁也不愿意出被窝呀。   宋公公应了,过了半炷香的功夫,御膳司的宫人们将晚膳送来,宋公公带人搬了张小方桌,放在宁诩的榻前,又将菜肴一一摆在桌上。   膳食的香味溢满大殿,宁诩还没爬起来,突然闻见侉炖羊肉的味道,动作一顿,眉心紧蹙起来:“羊肉撤下去,朕闻了不舒服。”   一股恶心泛上喉间,只是胃里空空,干呕也吐不出东西。   宋公公忙叫人将两样味道较为腥膻的肉菜撤了下去,宁诩好受了一些,但瞥见方桌上的其他菜色,也没什么胃口。   “陛下,”宋公公一直在观察他的脸色,这时问:“要不奴才请御医过来给您瞧瞧?”   宁诩倦怠地摇摇头,接过宫人递来的棉衣套上:“朕八成是染了风寒,你让他们按惯例给朕熬点药汤吧……不要太苦的。”   宋公公应了,立在一旁看着宁诩慢吞吞吃了大半碗饭,才放下心来。   用完膳后,宁诩洗漱完毕,又望见夏潋进了殿来看望他。   “小青,朕染了风寒,你别挨那么近。”宁诩捂住自己的下半张脸,另一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凳子:“你就坐那。”   夏潋脚步一顿,有些无奈,但还是听从地在凳子上坐下了。   “陛下今日还是很困吗?”他语气温柔地问。   宁诩点点头,苦中作乐道:“可能天气太冷,朕想冬眠了。”   夏潋眼神担忧:“陛下要顾好自己的圣体,陛下康健,江山社稷才能安好。”   宁诩本来对这种套话没什么感觉,但看见夏潋的神色,又想了想现在昭国的处境——   万一他倒下了,又没有子嗣,那岂不是要传位给宣王宁阆?   想到此处,宁诩虎躯一震,郑重承诺道:“小青,朕会照顾好自己的。”   夏潋笑了一下:“那臣就放心了。”   接着,夏潋又讲起了政事:“今日收到边境来报,燕国的国君病逝了。驾崩前留了诏书,立七皇子段晏为太子,并将皇位传给了他。”   宁诩似是有些冷,扯了被子盖住自己的腿,吸了一口气,道:“他急匆匆回国,本就是为这件事吧。”   段晏回到燕国的消息传来才十几天,燕国皇帝就驾崩了,先前一直让宁诩想不明白的缘由,也飞快地浮上了水面。   夏潋安静了一霎,轻声说:“往后再见,是得尊称一声陛下了。”   宁诩扯了下唇角,笑了一笑:“算了,他人的事与我们何干?燕国如今有了新帝,我们倒要提高警惕才是。”   毕竟段晏在昭国当过质子,这段屈辱的经历,无疑可以成为一个理所当然的报仇理由。   “事已至此,”宁诩尽量让自己显得若无其事,道:“还是先把每天的饭吃了吧,吃饭比什么都重要。”   夏潋看着他,也被逗乐了:“陛下真是有趣。”   两人又聊了些闲话,宁诩渐渐困意上涌,半阖着眼,脑袋直往下掉。   夏潋见他实在迷糊,于是与宫人一起帮宁诩脱了外袍,又看着人睡下后,才动作轻柔地告退离开。   *   除夕这一天来得很快,宁诩几乎没有怎么操心过宫中的布置,皆是由夏潋一手操持,诸项事宜都安排得妥妥当当,令众人心悦诚服。   只是到了入夜用膳的时候,宁诩让夏潋、吕疏月等人都回府中和家人团聚,如此一来,金殿的宫宴反倒显得十分冷清。   宁诩在主位上坐下,抬眼一看,殿内除了宋公公等眼熟的宫人,席内竟然还坐了个人,好像叫王……   “陛下,那位是王知治王公子。”宋公公适时地贴心提醒道。   宁诩疑惑地蹙了下眉,不明白为何王知治还留在这里。   今晚是除夕夜,他特意下了旨,除去签了死契和家并不在京城的宫人们外,其他人都可以向内务司申请回去吃一顿团圆饭,就连夏潋也回了府上,应是要深夜才能归来。   自大昭开国以来,宁诩这番新奇的旨意,众人还是头一回听见。   从来除夕夜,都是广邀各位臣子携家眷入宫,在宫中设盛宴用晚膳,这把人都赶回自己府上的,几乎是前所未见。   不过不管各人心中如何揣测此举,守岁之夜用不着阿谀奉承上贴着伺候天子,也让不少人松了一口气,觉得这样也不错。   “陛下,可要召王公子靠近些闲话几句?”宋公公又问。   宫里冷清,宁诩今夜心情也有些低落,此时也心软不计较王知治先前的出格举止了,点头道:“叫他过来吧。”   王知治受宠若惊地走近,被安排坐在宁诩右手边的席位上。   他谨慎地飞快扫了眼宁诩的神色,见这位年轻的帝王穿着绾色新衣,虽衬托得容色殊艳,神情却不似十分欢愉,有些无精打采地垂着眸,长案上的菜肴也没动几口。   “陛下,”王知治鼓起勇气,问:“是菜色不合胃口吗?”   宁诩筷子顿了顿,摇头说:“入冬了活动得少,朕最近一个月都吃得不多,没事。”   王知治赶紧道:“臣的娘亲是南方人,前些日子送了几罐甜椒浆入宫给臣,陛下若胃口不佳,可试一试。”   宁诩放下筷子,说:“令堂对你很好。”   他还记得上一回王知治也说家里给他送了些南方瓜果,要邀宁诩去殿里吃瓜来着……   王知治吩咐自己的宫人回殿取来,闻言忍不住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容,低声道:“她一直待臣很好。”   “那你今夜为何不回府上用晚膳呢?”宁诩不由得好奇地问。   这些公子们都是在京城的府邸居住的,虽说王知治的娘亲是南方人,但也不会年年都待在南边吧?   王知治的笑容敛了起来,沉默了好半天,才勉强说:“臣……家中并不欢迎臣回去,臣既入了宫,便只将陛下当作唯一的家人了。”   宁诩怔了一会儿,没想到王知治家中情况如此复杂,一时间也不好再继续追问。   “你……以男子之身入这后宫,也是想有朝一日出人头地么?”   宁诩换了个方式道。   他回忆起王知治固执又显得有些可笑的“争宠”手段,不仅特意模仿段晏的穿衣风格来引起他的注意,还写了什么话本在宫外散播,被罚抄佛经多日……   宁诩瞅了瞅王知治今夜的衣着,嗯,倒是正常了许多。   低调沉着的秋色长袍,没有了段晏的影子,有种读书人般的风雅味。   这样才对嘛,宁诩心想,跟风有什么好的?   “臣资质平凡,若能博得陛下几分喜爱,也不算蹉跎这一生。”王知治道。   他抬起脸,与宁诩对视着,头一次褪去了那些虚情假意的伪装造作,显出真挚的情绪。   “就算被世人嗤笑也没什么,臣只希望伺候好陛下后,等数年过去,能有个一官半职。”   “想要官职,为何不走科举的路子?”宁诩问。   王知治犹豫了一下,许是今晚大殿空荡寂寥,这里只剩他和宁诩二人,心里涌起一股冲动来,坦言道:“臣自知文采寻常,与其花个几年考个普普通通的功名,不如走捷径更好。”   说完这番话,王知治的脑子才转过弯来,心内一凉,暗骂自己怎么连这个也敢和宁诩说?   怕不是……明日就会被赶出宫去了吧?   他忐忑不安地看向宁诩,谁料宁诩却不似生了气,反而若有所思片刻,道:“想走捷径是世人常态,但你明明可以有静心努力的机会,却还未尝试就想不劳而获,此种心态不可取。”   王知治低头应是。   宁诩看了看他,又说:“你听不听这番话都无所谓,不过朕可告诉你,你在外头考功名或许考个几年可以成功,但待在宫内,就算终老一生,可能也不会达到你想要的目的。”   王知治猛地抬起头,神色愕然,结巴道:“为、为什么?陛下,臣就这样……不好吗?”   宁诩无意解释更多,只和他说:“反正宫里养你一个也不多,既然朕曾经下过旨意收你进来,就会好好留着你,其他的你自己想吧。”   “或者不考功名也行,你找点真正喜欢做的事情,总之什么时候出宫都不晚。”   王知治神情沮丧,似乎不敢置信宁诩会这样绝情,兀自伤心了半晌,又小声嘀咕:“自古以来哪有帝王不爱美人的……”   宁诩:“。”   说着说着又封自己为美人了?   “陛下如此,”王知治难过地看着他,忽然问:“是心里已经有人了,再也容不下臣吗?”   宁诩:“……”   他一偏头,不让王知治看见自己面上的表情,同时恶狠狠道:“朕没有!”   “好好吃饭,再胡乱揣测,朕要打你板子了。”宁诩沉下嗓音:“今夜朕的话你认真想想,别的乱七八糟的不许乱讲。”   王知治被唬得吓一跳,忙垂头吃东西去了。   被派去拿甜椒的仆从很快回来,经银针测试和太监试毒后,用小碟子盛着被送到了宁诩跟前。   与寻常辣椒不同,这甜椒色泽竟是黄澄澄的,还未入口,就有一股香气飘来。   宁诩立即被吸引了注意力。   “这是臣的娘亲亲手酿制的甜椒,”王知治发现他感兴趣,于是说:“辣中带甜,极为下饭,陛下尝尝看吧。”   宁诩用两根青菜蘸了甜椒,咬了一口,登时眼睛一亮。   多日腹中的积闷似乎终于云开雾散,宁诩胃口大好,用甜椒蘸着其他菜肴,吃完了两大碗米饭。   宋公公乐呵呵道:“看来陛下是真爱吃这个啊!”   王知治看着宁诩飞快吃饭的模样,也呆了一刻,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陛下喜欢的话,臣殿内还有几小罐,也一并送来吧。”   宁诩感觉自己这一个月来都没吃过这么尽兴满足的饭了,心情松快不少,高兴道:“好啊,朕白拿了你这么多东西,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王知治眼巴巴地望着宁诩,小声说:“陛下知道的。”   宁诩:“……”   坏了,一时嘴快。   他和王知治对视了一会儿,忍不住问:“你真心想要吗?”   青年赶忙点头,目光期待。   宁诩叹了一口气,想了想,反正是多发些月例银子,王知治一人的月银,国库还发得起。   “传朕的旨意,”宁诩放下筷子,对宋公公道:“王知治伴驾有功,着晋为侍君。”   王知治愣了一下,大喜过望,出来谢恩时差点绊倒,慌张跪在地上:“臣谢过陛下!”   “免礼。”宁诩看了看原先盛有甜椒的空荡荡的碟子,又说:“朕多给你指派两个宫人,你替朕酿些甜椒出来,做好了,还有赏。”   除夕夜里昭国皇帝一时兴起,又新封了一位侍君的消息,很快传出了宫门,传到各府耳中。   陪在父母身边的夏潋闻言怔了怔,又打听了缘由,摇头笑了一笑,不做多言。   在尚书府的吕疏月正在家宴角落里发呆,听见这个消息,惊得猛地站起来,把旁边席中的人吓了一跳,又被吕尚书训斥一番,红着眼跑出府外。   几日后,这个仿佛无足轻重的皇宫趣闻,经过探子们的口耳相传,飞快地,传进了相隔千里的燕国宫中。 第36章   虽有甜椒续命, 但除夕后的几日,宁诩依旧不好过。   守岁夜堪堪过了子时,没顾得上休息片刻, 就要沐浴更衣, 品级高的臣子们也要进宫,新年的第一日, 从凌晨开始便要去宫外的古寺烧香、祈福, 又要到郊外的祭坛处祭天, 最后还要给各臣子及家眷分发新年福禄……   折腾来折腾去,宁诩睡不好觉,大清早的下了榻便扶着床柱干呕了几声。   没等宫人们进来, 宁诩就直起腰, 擦了擦唇畔, 感觉胃里那阵翻涌的恶心很快消失了, 又打消叫御医来看的心思。   反正上辈子也时常呕个一两下的, 大多是肠胃不适的缘故,自己等几天就没事了。   宁诩是真不太想见到那群御医,仿佛都能幻觉闻到他们衣袍上沾染的中药苦味, 而一想起那些黑乎乎的药汤, 他就真要吐了。   从初一到元宵,宫中都免早朝, 因此宁诩只需要换好常服,刚刚洗漱完, 就听见宋公公从外边绕进来,对他道:   “陛下,早膳已经备好了。”   宁诩点了点头,见宋公公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问:“怎么了?”   “陛下……”宋公公愁眉苦脸地说:“吕小公子,又候在外边呢。”   宁诩无奈扶额。   自从知晓王知治被晋为侍君的消息后,吕疏月找上门来闹过不少次。   只是他也学聪明了,不在殿前大喊大叫,而是一大早地就等在外面,一等到宁诩出来,就赶忙跟上来,从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挤出两大泡眼泪。   “陛下……”宁诩刚踏出殿,小黄又凑过来,一张脸在雪天被冻得通红,嗓音委屈地连叫了好几声:“陛下!”   宁诩看向他,无可奈何:“怎么了?”   吕疏月扁了扁嘴:“那姓王的今日设宴,叫我们这些公子都过去,摆明了是要炫耀……”   宁诩见他年纪最小,也难得多了几分耐心:“大过节的,各殿设宴乃是寻常事,也想让宫中多热闹一些,你若是不想去,那就不去好了。”   “才不是因为这个!”吕疏月脸上的情绪根本遮掩不住,忿忿问:“陛下,王知治根本没有给您侍过寝,为何他可以逾矩封为侍君?”   宁诩停下脚步,看了看他,叹气:“王知治进献了朕爱吃的甜椒,朕心里高兴。又恰逢新年伊始,普天同庆的时候,宫中多一桩喜事不好吗?”   “还有,”宁诩忍不住又开口道:“今后能不能别总把侍寝二字挂在嘴边了?也未免太过……咳,太过不矜持!”   说得他像是种马似的,忒怪。   吕疏月蔫头蔫脑的,小声说:“什么甜椒啊……我或许也可以种出来呢……”   “……”宁诩想了想,索性问:“那朕现在也给你封个侍君,好不好?”   吕疏月猛地抬起头,但眼里的光芒亮了一瞬又黯了,别开脸嘟囔道:“才不要陛下的施舍!”   他狠狠地跺了一下脚,生气地说:“我自会证明自己的本事,陛下,你就等着好了。”   说完,吕疏月头也不回地跑了。   宁诩:“……”   小屁孩心思真难猜!   他摇了摇头,正要踏上去御书房的轿子,忽然见不远处一个宫人匆匆走来,对宋公公耳语了几句。   宋公公听了,脸上露出几分诧异神色,又走过来,对宁诩道:“陛下,有一封火漆封印的贺信,被飞骑快马加鞭送至了御书房中,等您拆阅呢。”   “贺信?”宁诩不解:“谁送来的贺信。”   宋公公犹豫了一会儿:“呃……是燕国皇室,差使臣送到边关的……”   宁诩的神情一僵。   见他不动了,宋公公又低声安慰道:“陛下,辞旧迎新之际,各国之间都是会互呈贺信的,或许是燕国朝廷的臣子代笔,不一定是……”   他欲言又止,不过宁诩知道最后半句话是什么。   宁诩沉默了半晌,垂下睫说:“燕国新帝登基,是朕忘记要让礼部草拟贺文了,宋公公,你代朕和礼部尚书说一声吧。”   至于这一封从燕国送来的信,他心中有数,估计就是段晏亲笔写的,不可能让其他人代劳。   毕竟那人的性子……   宁诩蹙着眉地上了轿辇,生怕待会拆开信,就看见段晏说已经带着兵站在边境线上……   因为被吕疏月耽搁了一点时间,宁诩到御书房的时候,夏潋已经在里面了。   昭国的礼部尚书也在,同样脸色怪异。   话又说回来,自从段晏逃走,又被立为燕国太子继任大统后,这些老臣们的脸色,就始终不太好看。   如今他们是骂不动宁诩了,也消停不少,能唉声叹气地静下心来想一想对策,偶尔献出些防范燕国的计谋,宁诩都一一照做了。   “陛下,”见宁诩进来,夏潋忙迎上去,将手里的物件递出:“这是燕国送来的贺信,但加了火漆密印,要您亲验过后才能启封。”   宁诩接过来,见是一个柱形的小筒,用带有祥云纹路的金纸密封,还用火漆盖了印。   外边看不出什么来,他正要随手拆开,旁观的礼部尚书睁大眼,猛地扑上来阻止:“陛下,且慢!”   宁诩:???   礼部尚书严肃道:“燕国来的信,外面虽没有问题,但难保里头不会涂有毒层和放暗器!陛下,请让老臣一试。”   说完,他抢过那信筒,放在小桌上,屏气凝神地用帕子包了手,将信筒拆开。   宁诩欲言又止,反复两次,最后还是摇了摇头,没把话说出口。   其实段晏若想害他,曾经的机会也太多了,不至于千里迢迢送来带有暗器的信筒。   而礼部尚书当初在朝廷上骂得最大声,现在却又不顾生命危险挡在前面,宁诩看了看他,心中滋味颇有几分复杂难言。   礼部尚书小心地拆开了信筒,从里面抽出一张薄薄的信纸,反复确认过只是普通宣纸,才大大松了一口气。   信的内容他是不敢私自阅看的,于是呈给宁诩。   宁诩抿了下唇,才将目光放在那些铁画银钩般的凌厉字迹上:   “陛下亲启:岁序更新,恭贺新禧,愿陛下龙体康健,诸事顺遂。闻知陛下新纳嫔妃,喜上加喜,想必宫中欢乐倍增。朕新近登基,若有机缘,定当早日觐见陛下,以叙兄弟情谊。”   宁诩:“。”   他看了又看,把信塞给夏潋,问:“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夏潋和礼部尚书:“……”   宁诩摸了摸下巴,喃喃道:“朕怎么觉得,他语气很奇怪呢?朕宫中新封了一个侍君,如此小的事,也值得他写进信中么?”   夏潋迟疑了一下,还没开口,礼部尚书先急切道:   “他必定是暗指曾在陛下的宫中为侍君一事!最后一句又说要早日过来昭国,这意思,岂不就是要借机报复,攻打我们吗!”   宁诩吓一跳:“他真这么说?”   礼部尚书:“信中正是此意!”   宁诩:“…………”   *   七八日后,燕国皇宫收到了昭国礼部的贺礼,顺带了一封宁诩的亲笔回信。   段晏屏退了左右,坐在大殿中,静静盯着宁诩那封不起眼的信纸看了许久,才伸手拿起展开。   黑眸中神色沉静,瞳孔倒映出信纸上勉强能看清的毛笔字。   即便过了这么久,宁诩那一手狗爬字依旧没有太多长进。   青年不知想起什么,唇角很轻地扬了一瞬,但又很快压下。   他凝神看宁诩究竟给他回了什么。   “燕国陛下,您好,新年好!祝您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段晏:“……?”   什么。   “朕的新侍君会酿朕爱吃的辣椒,是有功之臣,朕提拔他在情理之中,不劳您费心,也不要再打听我们宫中的事情。”   “朕很好,就是近来胃口不佳,这点小事,不需要您特地过来探望朕,有机会也不用再见面。”   “最后,祝贺您登基当皇帝。”   段晏:“……”   青年沉默了许久,又伸手去拆另一封昭国礼部的信件,这上面的用词倒是正常了许多,大意是恭贺他登基一事,又在信中列明送来的一批礼品清单,但也聪明地闭口不提质子的往事。   看完后,段晏的视线又落在那封宁诩的“亲笔信”上。   这些颠三倒四、措辞粗鲁的胡言乱语,竟能经过礼部审校,送到他燕国来么?!   段晏好半天无言,但思及宁诩往日作风,又隐隐觉得合理。   若是宁诩能写出一封合乎礼制的回信,反而才是不正常了。   他重新将注意力转移到信上的言论来。   ——“朕的新侍君会酿朕爱吃的辣椒。”   王知治晋为侍君一事,段晏心知肚明。但他曾百思不得其解,那样一个东施效颦的丑人,究竟用了什么花招,才迷惑了宁诩的心智?   当初消息传来的那几天,段晏连夜写了一封贺信,笔尖蘸墨落在纸上时,力道大的几乎是立即将纸张刺破。   如此简单的贺信,他写了六封才写好。   从那之后直至今日,段晏夜里总是辗转难眠,想起千里之外的那人,不仅不顾忌质子失踪的影响,甚至还有新人侍奉在侧,恐怕是好不快活,就心中妒恨,恨得咬牙切齿。   ——宁诩与那王知治,最好就如与夏潋一般,没真的发生些什么。   段晏心想。   不然等他重归昭国那日,自己也无法预料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他暂按下心间那股躁郁,复又把这一句话看了几遍,目光落在那“辣椒”二字上,很轻地蹙起眉。   辣椒……?   宁诩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吃辣椒了?   段晏记得,他还在宫中时,宁诩口味嗜甜,平日用膳的菜色都偏清淡,最喜欢喝御膳司制作的、名唤“奶茶”的汤饮。   难不成是入了冬,天气渐寒,连口味也变了吗?   青年视线再往下一扫,就瞥见宁诩说自己“胃口不佳”。   段晏指尖无意识地叩了叩案角,思索了一会儿缘由,自然是无法得出结论。   而两国之间相距太远,探子又无法打听到太多皇宫中的消息。   段晏心烦意乱,将其余诸如“不必费心”“不必探望”“不用见面”等的言论一概无视,将信收起置于一边,淡淡开口:“来人。”   “请丞相大人来见朕。”   离开得越久,他越是不安,冥冥之中还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又寻不出根源。   ……不能再拖下去了,得尽快实施下一步计划。   *   半月后,宁诩的生命之源甜椒断货了。   王知治的母亲总共就酿了那么几小罐,尽数都被送进了宁诩的寝殿,王知治自己没吃着多少,全都进了宁诩的肚子里。   但宁诩天天用膳时都要备一小碟甜椒在旁,这样快速消耗,不到一月时间,就已经被吃完了。   没了甜椒,宁诩被压制了许多天的胃口仿佛一朝反弹,不仅每日晨起时干呕得厉害,连带着对膳食的兴趣也逐渐消退,除了些青菜能入口,荤腥是半点也不能沾,沾了就吐。   眼看着宁诩脸色苍白,宋公公赶忙去请了太医院的人过来。   太医院的院使年事已高,平时不会轻易出诊,而两位院判在忙着治理完了宫中的流感后,告假回老家探望家人,如今还没回来。   来的是一位年方三十几的史御医。   史御医战战兢兢在太医院努力了半生,去年刚刚擢升为御医,见陛下身边的宋公公匆匆而来,请今日当值的他过去帝王寝殿诊脉,心中颇感不妙。   史御医提着药箱,苦着脸想,可千万别让他碰见什么棘手的事情啊!   他到了寝殿时,宁诩堪堪压下一阵腹中涌上的恶心,面前的圆桌上还摆着早膳,都是些清淡粥点,但即使如此,也根本没被动几口。   史御医扫了一眼宁诩病恹恹的神色,愈发心内慌张。   放下药箱,取出小软枕置于桌上,又请宁诩拉起衣袖,将手腕放在上面。   看诊讲究“望闻问切”,而史御医观察宁诩的脸色及手腕,只觉得那腕清瘦得不堪一握,忍不住叹了口气。   看来这病,不简单啊……   史御医屏气凝神,二指轻按于脉象上,等了一会儿。   “……”   “…………”   宁诩就着宋公公的手,喝了两口清茶,觉得好多了,转头看见那御医略显古怪的脸色,不由得问:“怎么了?”   “……”史御医沉默了一刹,说:“陛下,为保结论准确,请将另一只手也放上来。”   宁诩又把右手交给他。   史御医跪在地上,有好半天反应不过来,大脑都是空白的。   他怎么诊,怎么都觉得这脉象……这么像滑脉呢?   但滑脉常见于女子怀孕时,这这这……   这陛下也不是女子啊?!   史御医在地上跪的这半盏茶功夫,把生平学过的医书都回忆了一遍。   其实……其实出现滑脉,也不一定就是有喜了……   偶尔极少见别的情况,也会出现类似于滑脉的脉象。况且宁诩这脉轻弱,史御医头脑混乱,一时间又难以静心辨别。   不过他给自己寻到了许多种解释,自我安慰一定是搞错了。   没事,没事,就算是其他病症导致滑脉出现,等过一段时间肯定也消失了,那时候再诊断,应才是准确无误。   毕竟不管怎么说……陛下是位男子啊!   不说陛下虽秀丽但依旧能瞧出男子轮廓的面容,也不说衣领交掩间明显的喉结,再不说陛下的男子嗓音……就说这些寝殿伺候的宫人们,每日照料宁诩起居,总能知道陛下是男是女吧!   给史御医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妄自揣测,自家陛下突变成了女子,还有喜了。   而从医这么多年,他又哪见过男子怀孕的?   他生怕话刚出口,下一刻就被以妖言惑众的名义拖去午门斩了首。   史御医混乱了半天,终于理顺思绪,觉得一定是其他问题影响了宁诩的脉象。   他又凝神诊了一会儿,暂时没瞧出更严重的疾病,于是就打算先按脾胃不调、平心静气的法子给宁诩开药方。   等院判大人回来,再同他们说一说,仔细问问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满头大汗的史御医回到太医院写方子,出于某种难以言说的考虑,他又将方子里一些不适于有孕女子服用的药材去了,改成更温和固本的效用。   待要把脉象记录进案本时,史御医犹豫了不短时间。   最后,他长叹一口气,还是斟酌着如实写上了。   ……反正这案本是陛下专用的,除了院使院判,平常人也不得轻易翻阅。   史御医合上案本,擦了擦头上的虚汗,心道,这都是什么事啊!   *   捏着鼻子喝了几次太医院煎煮的药剂,宁诩觉得自己的胃口真有几分好转。   虽说好不了太多,但那些清淡小粥勉强可以咽下了,就是依旧不能吃大鱼大肉,闻到味道就会不舒服。   肯定是急性肠胃炎,宁诩自己琢磨。   这破古代没暖气又没空调,天寒地冻的,一定是把他冻成肠胃炎了。   宁诩揉揉自己的肚子,颇感人生艰难。   面前的兵部尚书还在絮絮叨叨地禀报近日来,边境军队整训的情况。   天气严寒,军队即使想操练,也受环境限制,只能练些近身搏斗术,效果并不显著。   宁诩又看了看尚书呈上来的,边境各分散军队整合起来的人数。   宁诩:“……”   唉,朕手下的兵好少啊。   瞧见宁诩的神色,兵部尚书迟疑地说:“陛下,请恕微臣直言,此前与燕国一战,损耗太多,如今军中人手不足,是正常的。”   “想要补充青年士兵,只能等开春后,在民间择取。”   宁诩于是又思考起开春后的工作安排。   但没等他想上多久,兵部尚书又道:“陛下,臣……臣还有一事要禀奏。”   宁诩回过神:“准。”   兵部尚书咬了咬牙,低声说:“臣听闻从边境传回的军报,道近来几日,燕国境内似乎频频有大动作,先是重新颁布了新的治军法令,又将京城和边关的军队调动往来……不知究竟是要做什么。”   宁诩:“……”   兵部尚书望着他,哀哀问:“陛下,您说,会不会燕国不似我们一般窘迫,私底下还藏有不少精兵强将?”   “万一那燕国新帝要率兵打过来,我们该怎么办,陛下?”   宁诩腹中突然猛地一痛,他蹙着眉按住了自己的肚子。   “别想这么多。”他呵斥道:“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成何体统?”   兵部尚书唯唯诺诺地应下了。   宁诩看着这个尚书,忍不住捏了捏眉心,无奈地想起,这人还是吕疏月的父亲。   怎么明明有血缘关系,性格差异却如此之大呢?   万一……万一段晏真的率军到了城门之前,偌大的昭国,可能有一人能领兵对上那个青年吗?   若是不能,他岂不是要做亡国之君了? 第37章   宫外虽形势堪忧, 但宫内近来却是热火朝天的,掀起了一股新风潮。   自从王知治在院子里奉皇命研制酿辣椒新工艺后,吕疏月紧跟着在院里盖马棚养起了马, 其余闲得身上发毛的公子们纷纷效仿, 这个在殿内开设舞艺提高班,那个在院子里挖池养鱼……   大冷天的, 跳舞的全染上风寒倒下了, 养鱼的更是养一条死一条, 剩下的全送去了御膳司做成鱼羹。   宁诩听闻这场闹剧,头疼得不行,立即下了旨意, 严禁宫中各殿逾矩做些出格的事情, 才让这群人消停下来。   只是吕疏月撒泼打滚, 又向奉旨来清理各殿乱象的夏潋求情, 好不容易才留下来两匹马儿, 还让他养在院里。   “这群人究竟是想做什么?”宁诩不解地问。   夏潋正在和他一起用晚膳,闻言无奈地笑了一笑,说:“陛下, 王知治因献上酿椒有功被封侍君, 可能众人妒羡,所以才行此下策吧。”   “那小黄呢?”宁诩无语:“他养马是要向朕献上酿马肉吗?”   “……”夏潋道:“疏月心性未定, 许是闷得无聊,想在宫中打发一下时间……臣特地去看了他的那两匹马, 皆是性情温顺身量中等,想来不会闹出什么大事。”   宁诩暂且把小黄的马放在一旁,他看着桌上的各样菜色,叹了口气:“朕什么时候能吃到新的甜椒?”   夏潋盛了点小小的汤圆, 在碗中放凉了递给宁诩。   经过御膳司孜孜不倦的钻研,终于发现自家陛下对汤圆也能稍微提起点兴趣,但又不能吃下大的,否则会腻住,于是就制作了珍珠般的袖珍汤圆,有不同果蔬口味的,宁诩每天能吃一小碗。   “冬日里种不出辣椒,王侍君只能从京城内采买民宅里屯放的辣椒酿制。”   夏潋温柔地说:“陛下再等上一段时间,或许就能尝到了。”   他看着宁诩,见那张雪玉般的面容瘦了不少,下巴都变得尖尖的,忍不住又道:“陛下,要不再请多两个御医来看看……”   “不要,”宁诩摇头,眉心紧蹙:“太医院开的汤药,朕喝了能把年夜饭都给吐出来。上次已经逼着朕喝了五六日药,又要再来?”   不如把他杀了得了。   怕夏潋再劝,宁诩赶紧换了个话题:“朕今日在早朝上,提了下给后宫的公子们加封官衔的想法。”   果不其然遭大多数群臣反对——自古以来前朝后宫互不干涉,哪有后宫的嫔妃公子还能当官的道理?如此一来,他们岂不是和以色侍君之流站在同一个朝堂上了?岂非放肆!   还有,当官又当妃,是拿两份俸禄,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朝上,宁诩托腮看着他们吵,等吵至中场歇战时分,又退了一步,问:“那若是后宫之人确有才华,朕想免其嫔妃身份,重新以微末身份入朝为官,众卿觉得如何?”   这倒是比先前的提议稍微合理一点,许多臣子犹犹豫豫的,觉得陛下意属某人,但若是开了这个先河,往后……   于是又有人提出,想当官可以,但也要像科举一般,先堂堂正正通过六部会考才行。   没想到,这个建议刚刚被提出,宁诩就同意了。   众臣:“……”   总感觉落入了某种陷阱。   “朕本想着直接赐你翰林院七品编修之位,”宁诩吃了口汤圆,含糊道:“但反对意见颇多,朕只能行一步看一步了。”   夏潋有些意外,没想到宁诩这么快就会为他考虑。   停顿片刻后,他垂下眼,轻声说:“臣不着急,如今每日能到御书房伴驾,替陛下分忧,也已经很好了。”   宁诩摇摇头:“小青,朕是有预感,很快边境上就要大乱了,朝中若没有几个得力的臣子辅佐,朕恐怕是独木难支。”   夏潋见他神色担忧,于是许诺安抚道:“陛下放心,不论时局如何,臣都始终会陪在身边。即使不能入朝为官,臣也定会努力辅佐政事,不负陛下所托。”   他这番话坚定而温和,宁诩心中的焦躁感被抚平,忍不住感动地想,还是朕的工友小青好!   *   不过宁诩没料到,他的预感成真得这么快。   才出了正月,燕国内便动作频频,每一样都似是直冲着昭国来的。   据说新帝登基后,燕国百姓群情激昂,街头巷尾皆传言新帝将要领军御驾亲征,一雪前耻,报仇雪恨。   为此,宁诩上朝时,底下的臣子们可谓是吵翻了天。   兵部尚书被夹在中间,左右受击,一场朝会下来往往是满头大汗,连擦汗的袖口都染成了深色。   要兵,没兵;要将才,无可用将才。   上一场仗把昭国打得元气大伤,连先帝都给打死了,从前可以用的几个大将要么战死沙场,要么重伤难愈,再也不能领兵出征。   面对迫在眼睫的威胁,众臣子吵来吵去,吵不出个成果来,最后又把矛头对准龙椅上的宁诩。   要不是宫中疏于防范,让那姓段的质子跑了,又跑回了燕国当了皇帝,场面何至于此!   这日早朝结束后,宁诩到偏殿换下龙袍,刚脱了一半,就忍不住撑着椅沿干呕了几声,脸色苍白,眼前阵阵发黑。   “陛下,陛下!”宋公公焦急地扶住他。   宁诩身上没力气,险些顺着滑坐到地上,好在宋公公使劲搀住了他,连声说:“陛下,奴才待会就去请太医院的院判来,您这毛病不能再拖了!”   宁诩抚了抚心口,给自己顺了下气,断断续续道:“朕就是……没睡好……”   压力太大,饶是宁诩心态随缘,也禁不住日日被上折子催促,被兵部尚书拦着声泪俱下地诉苦,被边境一封接一封的军报施压。   这段时间夜夜难眠,后腰酸痛加剧,时常翻来覆去两个时辰才能勉强眯一会儿。   况且,宁诩觉得自己还有了个难以启齿的小毛病——从前些日子开始,他、他每天夜里都要起夜很多次。   若是睡前饮了些汤,或是多喝了几口茶,那一晚上宁诩都不用睡了,每隔半个时辰就得爬起来小解……   关键是,被窝外面还冷得很啊!   昨夜四更天,宁诩在榻上滚了几遭,忍不住用腿夹住被角,把脸也埋进被子里捂了半天,才通红着脸仰起脖颈,泪水直在眼眶中打转。   憋不住……   自己好像哪里坏掉了,宁诩忍着泪心想。   ——都怪那个肠胃炎。   但即使宁诩再怎么抗拒,也无法阻止宋公公给他叫来太医院的院判。   他这段时日神思恍惚,脸色苍白,容色倦怠,宋公公全都看在眼里。正巧太医院的院判从老家回来了,这一次说什么也要叫人过来给陛下把脉!   消息传到太医院,这些天同样神思恍惚的史御医听得宫人口中所言,立即吓得清醒了。   自从上一次他给宁诩把完脉,开了药方后,宁诩就没有再传唤过太医院,史御医还以为那奇怪的脉象已经平复了!   怎么又要传御医,还特地去寻院判?   难不成是发现了什么?   史御医忧心忡忡,生怕宁诩真有什么事,到时候要怪罪到他的头上,治他一个知情瞒报的大罪。   左思右想,史御医赶忙上前,对提着药箱正要出门的院判道:“大人,下官陪您一同去如何?”   院判是位五十多岁的老御医,十六岁入宫,在宫中待了近四十年了,什么风风雨雨都见过,此时见史御医神情仓皇,脚步一顿,似是察觉出什么,但没说出来,只道:“行吧,你拿着药箱。”   院判和史御医赶到帝王寝殿,见宁诩已经被扶到床榻上躺下了,眼皮阖着,眉心却紧蹙起,显然很不舒服。   老院判看了一眼,先让史御医把药箱放在旁边,又对宋公公道:“臣给陛下看诊,闲杂人等还是退避为好。”   宋公公愣了一下,虽然没理解,但还是让殿内大多数宫人出去了,只留下几个近身伺候的。   史御医心里头慌乱,额上不自觉地渗出些细汗,忍不住频频扭头去看院判。   老院判倒是淡定自若,在榻边坐下后,不急着把脉,先问了宋公公一句:“陛下是何种病症?”   宋公公每天跟在宁诩身边伺候,自然一清二楚,忙回答:“食欲不振,夜难安寝,白日里也时常疲倦,眩晕站立不稳。”   老院判又问:“近来陛下所食用的,有何物?”   御膳司每日都有登记送来的膳食种类,宋公公猜想要用到,先一步叫人去拿过来了,这时就递给院判看。   老院判翻了翻那册子,又细细问了宁诩近日来的作息,听完后沉吟了片刻。   宋公公紧张地问:“大人,怎样?”   老院判摇摇头,什么也没说,伸出手,给宁诩把了把脉。   史御医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顺着院判的动作,去看榻上躺着的宁诩,看见自家陛下似是半睡过去了,脸微微侧枕着,鬓边乌黑的发更衬得面色苍白,连唇上的血色也缺了不少。   史御医使劲睁大眼,仿佛期望从宁诩脸上瞧出什么答案来。   老院判收回把脉的手,打断了史御医的胡思乱想。   史御医下意识转头去看,却发现院判脸上波澜不惊,半垂着眼,仿佛什么都没发现似的,一点惊讶的神情都没流露出来。   史御医怔愣了一下,是——脉象已经变了?   “陛下龙体无甚大碍,只是忧思过度,劳累伤身。”老院判开了口,缓缓说:“老臣斗胆,还想请教宋公公一问。”   宋公公往榻上扫了一眼,发现宁诩睡着了没反应,于是道:“大人请讲。”   老院判说:“这段时日,有无妃嫔侍寝?陛下龙体近来气血两虚,需得好好静养,不宜再行房事。”   宋公公苦笑:“大人,您也是知晓的,陛下登基时日未久,宫中至今还没有娘娘呢,不过只有数位公子,这些天来也没有来侍过寝的。”   老院判又问:“那先前的公子呢?陛下龙体受损,显然不同寻常,许是有人为争宠不择手段,才致使伤了圣体。”   宋公公想了半晌,一拍大腿,心说,那不就是……吗!   院判的话说得含蓄,但宋公公也在宫中待了不短的时间了,自然能听得懂。   “是了,一定是那时候!”宋公公对老院判道:“两月前,宫中曾有一位……侍君,用过宫中禁药,难不成是那个时候伤了陛下?”   段晏用药那次的事情,宫人们并不十分知晓内情,因为很快又出了御书房内贼一案,众人的注意力都被牵扯过去了。   但宋公公作为御前大太监,隐约了解几分,虽不知药用在了何处、效果如何,但宁诩可是实打实在段晏的寝殿中待了一个晚上加一个白天的!   就算没有那劳什子禁药,如此放纵,也必会伤身啊!   宋公公后悔不已,早知他便看准时机,闯进去把陛下抢出来好了!   姓段的,都是妖孽!祸害!   他把这件事简单地同老院判讲了讲,但最后又长叹了一口气,迟疑地说:“不过就算是那人行事不当,现下也无法惩治了,毕竟那是……是……”   宋公公指了指西北边的方向,意指燕国。   老院判点点头,道:“病症根结或许就在此处了,不过现在多说无益,还是调养为上。”   “臣先开几副方子给陛下抓药,顺带让太医院熬些药膳,但最重要的还是少操劳多静养,切记此事。”   等出了寝殿,回太医院的路上,史御医擦了擦汗,没忍住出声问:“大人,陛下是……”   老院判突然停下了脚步。   “先前,是你去给陛下诊脉的?”他问。   史御医答:“是在下。”   院判盯着他:“那陛下有孕一事,你也知晓,但并未对旁人言明,对否?”   史御医脑中仿佛有一道惊雷劈过,晕乎乎的,好半天才在老院判的注视中冷静下来:“是……在下是给陛下诊出了喜脉,但、但……”   老院判颔首,说:“陛下身为男子却有了身孕,罕见至极。”   史御医瞠目结舌了一会儿,又问:“大人刚刚为何不直接告诉陛下与宋公公?若是之后陛下知道了,治我们欺君之罪怎么办?”   老院判摇摇头,反问他:“你上次诊脉,可觉得陛下有所察觉吗?”   史御医想了想:“陛下看上去一无所知。”   老院判点头,淡淡道:“据今日的脉象来看,陛下这胎已有小产前兆,若此时得知真相,心神惊惧之下,滑胎在所难免,容易危及陛下性命,更不知旁听的宫人会传出何种谣言。”   “老夫虽从医多年,但也没把握能应对好男子滑胎的风险,要是稍有不慎,就不是知情瞒报的罪,而是谋害陛下株连九族的死罪了。”   “还有更重要的一件事——”老院判说:“陛下的身孕,或许与燕国新帝有关。”   饶是院判年纪大了,但燕国的新帝段晏曾经在昭国为质,又被收入宫中当了侍君,最后逃离一事,他也不可能不知道。   再结合宋公公的话,轻易便能揣测出宁诩腹中所怀的,究竟是谁的骨肉。   发现的真相太过炸裂,史御医险些昏厥过去,恨不得自己从未听过这番话,从未给宁诩看诊过。   也就是老院判曾见过宫中更多辛秘,才能淡定如此。   “这其中利益纠葛难分,不是你我二人能插手的。”院判又道:“当务之急,必得先将陛下虚弱的身体补养回来,等情况稳定,再寻机单独把此事告知陛下。”   “到时这一胎是留还是不留,也全听陛下的旨意。”   *   因为院判的反复提醒,宋公公等人不敢再让宁诩出寝殿,告知了夏潋后,夏潋就以陛下养病为由,先免了往后半个月的早朝。   宁诩吃了新送来的药膳,差点又吐在碗里,经过太医院的改良后,才变得能入口了些。   不知为何,吃过药膳后,宁诩变得比以往更易困倦,每天赖在榻上起码睡个七八个时辰,像是要一次性将先前缺的觉都补回来。   连着睡了七八日,宁诩的胃口神奇地好了不少,虽说仍然不耐荤腥,但吃些清淡烹饪的肉食还是可以的。   除了晚上起夜依旧频繁,其他症状都在逐渐好转。   等宁诩稍微不那么嗜睡,有了些许精神时,在铜镜面前更换衣物,竟还恍惚间觉得自己腰身变胖了。   但等定睛细看时,又觉得小腹平坦,明明和先前并无太大差别。   宁诩揉揉自己的肚子,自言自语道:“睡太多囤肉了吧。”   他把寝衣换下来,穿上服帖的雪白里袍——待会要去御书房一趟,偷懒这么多天,据说御书房的门都被大臣们踩烂了,夏潋更是每日顶着莫大的压力挨骂,今天宁诩觉得自己精神还算不错,准备过去瞧一瞧。   然而勒紧里袍的系带后,宁诩蹙了下眉,有点不自在地扭了扭腰,感觉哪哪都不舒服。   里袍质地轻薄,与肌肤相贴紧密,本该穿上后轻若无物,宁诩却觉得胸口哪里痒痒的,如同被粗布磨砺得发痒刺痛似的。   还有腰上……衣带一勒,他就莫名喘不上气,要很用力地呼吸才行。   宁诩拧着眉在屏风后转了两圈,最后还是将系带松了松,纠结了半天,又叫宫人去取了几根绸布条过来。   布条约莫一掌宽,长而柔软,送来的宫人一头雾水,不知陛下要此物是作何用。   宋公公探头进来,想问问要不要帮宁诩穿衣,却被告知在外面等着,待会再叫他进来。   过了一盏茶功夫,宁诩的声音才响起。   宋公公进去一看,见自家陛下长睫垂着,面色泛红,也不知是因为什么,里袍倒是好好穿上了。   宋公公带着两个小太监又伺候宁诩把外袍穿上理好,递了药膳过去,看宁诩苦着脸端着碗吃那药膳,又说:“太医院派人过来了,说是研制了新的补品,要呈给陛下服用。”   宁诩不解:“朕的病有这么严重?”   每隔两日就变着法子地给他喂补品药膳,不过是个肠胃炎,虽说严重了些,倒也不必如此大惊小怪吧!   难怪衣带勒着觉得不舒坦,指不定就是被太医院喂胖了。   宋公公无奈:“哎哟,陛下您的龙体安康要紧,御医们多上心为您医治,不好么?”   宁诩踏出殿门,轻轻打了个哈欠,随口道:“叫他们把东西放下就回去吧,今日不必请脉了,朕要去御书房看看小青。”   轿辇到了御书房门口,还没进去呢,就听见里面的人正在大声争论。   宁诩快步进门一看,原来是一群臣子正在围攻中间的兵部尚书,夏潋被挤在一旁,伸手揉着眉心,眼下有明显的乌青。   “人都到边境了!你竟还敢说不打!”   “难道要等那燕国新帝领着军队打到城门口,你吕尚书才出兵吗!”   “陛下何在!陛下何在!臣要面见陛下!”   “不能打……不能打啊……”   “人家信中只字未提开战,怎知他心中真正想法?”   “荒谬!你真以为那姓段的是来做客的不成!”   “不是不愿打,实是无兵可打呀……据传燕国集结了四十万大军,他们哪里还能寻来如此多的兵力……”   “要不我们也可派使臣与燕国议和……”   “不战而降,简直耻辱!”   宁诩被他们吵得头疼,在旁边站了一会儿,见这帮臣子争辩入迷,压根没发现他的到来,于是咳了一声,说:“发生什么了?”   声音一出,御书房立时鸦雀无声,众臣子齐齐转头看他。   宁诩被看得身上发毛。   “陛下来了,陛下来了。”兵部尚书满面通红,擦擦脸上的汗,从人群中挤出来,道:“正好今日早晨的事可告知陛下,让陛下来做这个决定。”   宁诩:“?”   他看向夏潋,夏潋叹了一口气,从旁边走过来,说:“燕国前几日派了使臣过来,先递了信给边关。”   “今天那封信与十几箱燕国送来的‘赠礼’都到了,箱子里是些锦缎丝绸、金银珠宝和……几坛辣椒酱。”   宁诩:“……?”   辣椒酱?   “以及信上说,”夏潋道:“为表友好,燕朝新帝不日将亲访大昭京城,与陛下您共商两国相交事宜……”   宁诩莫名其妙:“朕凭什么让他过来?朕要是不放他入境呢?”   兵部尚书在旁边颤颤巍巍地说:“陛下,那燕国新帝,带了四十万大军堵在边关城外,容不得我们不放他进来啊!”   宁诩:“…………” 第38章   边关的雁城门外。   燕国的军队正在离城十里的地方扎营。   严寒冬日, 呵气成冰,主将大帐里燃着好几个炭盆,把帐内烘得暖了许多。   一名高大的中年男子掀开帐帘, 步入进去, 看见新帝正坐在案前,垂眸翻看手中的奏报。   听见动静, 青年抬起眼, 道:“丞相来了。”   刘丞相点点头, 在段晏对面坐下,说:“信和礼品都送去了昭国京城,还未有回音。使臣被拦在边城内, 无法入境。”   段晏神色不变, 语气淡淡:“再等几日吧。”   刘丞相不解, 谨慎地低声问:“陛下, 大军既已在城外了, 何不直接强攻?依昭国如今的强弩之末境况,自然阻拦不住我们。”   “不然在这冰天雪地里,多耗上一天, 就多花费不少军备……”   段晏把手里的奏报合上, 不置可否,而是道:“朕命人传了四十万大军的消息入昭国, 但丞相您也清楚,燕国现下也最多不过能凑齐二十万兵力。”   “朕带来此地的, 零零总总更不过十万人。”青年黑眸深深,平静道:“就算做了许多伪装,致使人数看上去比实际更多,但若是一旦开战, 强攻之下,燕国自然能发现蹊跷。”   刘丞相:“发现又如何!燕国这边城内守关的,连五千兵力都没有,待我们破城而入,就算是反应过来,也无可奈何了。”   段晏摇摇头:“相国,这座雁城之所以只有五千兵力,是因消息滞后,还没将军队都调过来支援,否则起码也有六七万人。”   “再不济,昭国皇帝可颁下旨意,将二十岁以上的青壮年都纳入军队,拼死抵抗之下,吃亏恐怕是我们。”   青年又道:“这十万军跟随朕疾行数日赶到此地,必然劳累不堪,近日还是以休养为主,养精蓄锐才有力气打仗。”   刘丞相叹了口气,听段晏的话也有几分道理,但还是忍不住问:“陛下,臣不知,您为何对着昭国,竟显得有些……”   优柔寡断了?   明明自从回到燕国后,段晏的行事作风从不拖泥带水,雷厉风行地处理完先帝的后事,又杀了几个不安分的宗室,将两个试图夺权的皇兄抄家关进大狱里,不过短短一月有余的时间,就已经肃整朝廷,从上到下没人敢有半句不满。   接着就是集结兵力,准备与昭国开战。   虽说刘丞相觉得在严寒天气打仗有诸多麻烦,但比起常年适应严寒的燕国来,南方的昭国显然在冬日里更加吃亏,因此段晏的决定也没什么奇怪的。   毕竟逼迫燕国献上七皇子为质、肆意折辱的仇,早晚都是要报的,既如此,不若早些解决。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等到了昭国边城外,段晏却突然命大军停了下来?   陛下在顾虑什么?刘丞相心想。   先前虽说了那些原因,但刘丞相总觉得,段晏心中,似乎有更为重要的缘由。   “刘相国,”闻言,青年掀起眼睫,看向他,说:“自古以来,用武力解决问题,都已经是下下策。”   “燕国境内仅存的兵力珍贵,若能不折损太多人手,达成目的,才是朕想要的。”   “朕领军在边城外,并不真正想与昭国兵戎相见,而是想叫那昭国——”   “心甘情愿地,迎朕入城。”   *   “那就让他进来吧。”宁诩想了想,道:“不然能怎样呢?”   立即有几个大臣反对:“陛下,这是引狼入室,引狼入室啊!”   宁诩往后在御书房的圈椅上倚了倚,让自己的肚子不被压着,慢吞吞地说:“燕国还是递了拜帖过来的,我们若不让他进,岂不是落人面子,反而给了他们出兵的理由?”   兵部尚书擦汗:“是是是,要是真打起来,雁城只有五千兵,如何能敌过对面的四十万大军?”   夏潋此时在旁边说了一句:“陛下,前段时间已调配各边城的守军队伍,两日内能赶过去的,约莫有四万人左右。”   兵部尚书着急:“但燕国可是四十万人呐!”   夏潋蹙眉:“四十万人太过夸张,你确定他们有这么多兵力?”   兵部尚书说:“臣已经命了不少人前去刺探,那由燕国新帝率领的就有二十万!还有更多没带来的呢!”   夏潋转头看向宁诩:“陛下,这——”   宁诩摇了摇头:“你们都搞错重点了。”   众臣疑惑不解。   宁诩扯了一张白纸,用毛笔蘸了墨,在上面画了几道线条,左边是燕国,右边是昭国。   “段晏有四万人还是四十万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已经带兵等在城门外了。”   宁诩说:“人家都不远千里跑来咱屋门外敲门了,你们说他想做什么?我们的选择只有两个,要么放他进来,先和他聊聊天;要么不放他进来,和他隔着屋门互扔砖头,不管怎样两边都会被砸到头。”   夏潋、兵部尚书和其他臣子:“…………”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比喻。   宁诩继续在纸上画画,一边还道:“但是咱们屋子里只有五千个人往外面扔砖头,但段晏有四十万……姑且当他是四十万吧,出手砸我们的头,目前来看显然是我们更吃亏些。”   有臣子欲言又止,但宁诩眼尖地瞧见了,说:“你想讲,我们也可以凑齐五六万兵力,与他拼死抵抗对吗?”   “臣是这样想。”   “但你觉得燕国探子难道是吃素的吗?”宁诩指了指御书房角落的几个木箱,忿忿道:“朕爱吃辣椒酱都被对面知道了,你大规模调配兵力,段晏就不会知晓?”   “若他们在我们集结完军队之前有所动作——”宁诩在纸上画了个叉,叹气:“雁城必破,而这场仗一旦打起来,就不是谁能单方面结束的了。”   战火蔓延后,率先苦的不是这皇宫中的哪一个人,而是边境上千千万手无寸铁的无辜百姓。   曾经与燕国的那场战争刚刚结束了还没有半年,又开始打,还让不让人活了?   “可是陛下,”又有臣子迟疑道:“您真要请那燕国新帝到宫中来‘聊聊天’?他要是对您——”   万一燕国的人对陛下不利,侍卫拦不住怎么办?   这风险太大了!   宁诩沉吟半晌,出声:“朕不会真的见他。”   “请他们来到我大昭国境内,不等于要请他们进入京城。”   “陛下的意思是……”   “朕允许燕国的少许兵力入境,等到他们放松警惕之时,再冒险行瓮中捉鳖一举。”宁诩袍袖下的手微微攥紧,缓缓道:“成败就在此一役。”   这样的办法,是对百姓影响最小,而对宁诩自己风险最大的做法。   万一成功了,他便挟持段晏,两国再签和平协议,并命燕国退兵。   万一失败……段晏轻而易举地就能领军入京城,夺得昭国皇位。   ——那个时候,段晏会对他做什么?   等其他人都离开御书房后,宁诩揉了揉太阳穴,问:“小青,朕是不是很懦弱?”   夏潋一双温柔的眼眸看着他,轻声说:“陛下,事关天下,没有懦弱与不懦弱,只有后世史书评判的对或者错。”   说完后,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道:“陛下此举,虽护住了边城士兵百姓,但史官书写时,却未必能有好名声……”   怎料宁诩突然松了一口气:“史书?史书怎么写关朕什么事?”   夏潋:“……”   “朕百年之后都成一把骨头了,”宁诩摸摸自己的肚子,总觉得胃胀气,随口道:“管他们怎么写呢,朕又看不见。”   夏潋无言片刻,觉得自家陛下的精神状态的确很超前。   “朕觉得自己也不是很适合当皇帝,”宁诩沉思半天,忽然开口说:“当皇帝天天加班,没什么意思,要是段晏真领军打进来了,朕打不过他,那就让给他当皇帝吧,朕来当太上皇行不行?”   夏潋震惊:“陛下……!”   宁诩回过神来,发现夏潋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忙安慰道:“朕就随便说说,你别放在心上,哈哈。”   夏潋:“…………”   把小青也赶回去休息后,宁诩坐在圈椅里,对着满案的奏折文书发了会呆,又见宋公公端来了太医院送来的补品。   补品苦中带涩,宁诩咽了好半天才咽下去。   吃了一半,他端着碗看了看,嗅见碗中清苦的味道,心中隐隐又浮现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   他不会得了绝症了吧?宁诩心道。   太医院的院判和史御医曾有几次把脉时,都露出了很奇怪的神情,当时宁诩没有在意,但如今想来——哪有一个肠胃炎治了这么久还没治好的?   再加上最近身体频频出现异样,胸口发痒发疼,只能用布条缚住再穿衣;腰酸得不行,只要坐久了就难受;晚上起夜频繁、胃胀呕吐、不耐荤腥……   虽说已经死过一次了,但面临这些异样时,宁诩身上依旧阵阵发凉,忍不住曲起腿抱紧了自己。   倒霉催的,不仅要当亡国之君,说不定很快又要死了。   这一次还能继续穿书吗?宁诩胡思乱想。   良久后,年轻的帝王扁了扁嘴,沮丧地把脸埋进了臂弯里。   ……他好像真的有点累啊。   *   从边境的雁城到京城,最短的路径,也要经过六座大城。   昭国宫中传出旨意,给燕国的新帝开了城门,但只允许最多带一万军进城。   不知出于何种考虑,段晏干脆地同意了。   十日里,燕军行处,城内街道上寂静如死,鸦雀无声,连小商贩都消失殆尽,家家户户紧闭门窗,从窗缝里偷偷往外瞧,胆战心惊的。   昭国是要亡了吗?   段晏带着军队一路畅通无阻,直至到了熟悉的京城外,才遭到了障碍。   最后一道城门大白日紧闭,守城的士兵递了口信来,说要请燕国的新帝在城外稍候些时间,他们还未得到昭帝的旨意,还不能给他们开城门。   听见这个消息,段晏身旁的刘丞相率先皱眉,低低道:“陛下,是否有诈?”   他们此时深入昭国腹地,前后都是昭国的人,如果这个时候……   段晏却很冷静,下旨让军队在京郊外原地扎营,淡淡说:“没事,不急。”   入夜后,昭国宫中,灯火通明。   宁诩、夏潋、兵部尚书及几位禁军将领都在御书房里,宋公公进来奉茶的时候,悄声对宁诩说:“陛下,外面宫道上还跪着不少死谏的文臣呢。”   宁诩正在看今夜的兵力布置图,闻言垂下睫,沉默了一会儿,才道:“让他们跪吧。”   过了今天晚上,无论结果如何,这帮人应该都可以消停了。   宋公公应了声,又说:“陛下,太医院的史御医要来给您请脉。”   宁诩捏着纸的手指蜷缩了一下,深吸一口气,道:“今夜就不用了,叫他们有什么事都以后再说,别干扰朕的思路。”   兵部尚书坐在边上,看似平静,实际上藏在袖子底下的手已经抖得不行。   一想起今夜要做的事他就慌,万一失败了……   “万一失败了,奴才无论如何也要把陛下送走。”   宋公公拉着夏潋出了御书房,到廊下的角落里,低声对他说:“出宫的一应布置,奴才已经安排好了,奴才是御前大太监,太过显眼,到时候就由内务司的敛秋护送陛下出宫。”   夏潋顿了顿,才说:“宋公公,我先代陛下谢过您。”   “只是那燕国新帝与陛下有旧缘,他若进城,不一定就是——”   “夏良君,”宋公公打断了他的话,长叹一口气,道:“您什么都好,就是和陛下一样,偶尔太过心软。”   “燕国的国君是与陛下有旧缘,但那是良缘还是孽缘?”宋公公反问。   夏潋抿了下唇,没有回答。   “他直至今日尚且没有发作,但也不能说明他不会对陛下不利。”宋公公的嗓音有些哑,是太久没有喝水的缘故:“奴才本没有在御前伺候的机会,是陛下信任奴才,让奴才担了这个位置。”   “于奴才而言,陛下是最重要的,在陛下的安危面前,奴才赌不起一丁半点的风险。”   夏潋看着宋公公坚定的眼神,久久没有开口,最后才点头道:“好。如果陛下不同意,我也会劝他尽快离宫。”   宋公公又说:“夏良君,您也一起走吧。”   夏潋却摇头,道:“我要留在这里,陛下一离开,宫中必定大乱,要有人在此地稳定秩序,否则真是将整座皇宫和整个朝廷都拱手送给那燕国了。”   宋公公还想要说什么,夏潋转过身,轻声截住了他的话:“无事,就如公公所言,只要陛下安全就好。”   两人结束谈话,回到御书房,正好看见宁诩从书案后站起身。   几人对视一眼,宁诩开了口,道:“子时末了,通知宫外的守军,准备行动吧。”   兵部尚书深吸一口气,出来弯腰行礼:“臣,遵旨。”   *   史记,二月二十三,燕国以会盟为由,新帝领兵一万驻于昭国京城城门之外。   入夜,数道城门大开,昭军鱼贯而出,皆盔甲覆身,列队齐整,汇兵合力将燕军围于城下。   两军相接,燕军寡不敌众,即将战败时,一声战锣惊响,自郊外山林中涌下无数黑衣燕兵,再将昭国守军围于其间。   昭军措手不及,半数尽被缴械俘虏。   晨光微晞,燕国新帝速清拦路昭兵,再命人往城中射入带火弓箭,用圆木破开京城大门,燕军涌入之际,城中百姓莫不避让两旁。   昭国宫内得知此信,人人自危,宫人抢携金银逃窜,朝臣更是惶恐回府,闭门不出。   燕军破开落锁的宫门,发觉宫中纷乱不堪,四下搜寻一通后,不见昭国皇帝踪影。   经多番盘问宫人,得知昭帝已于昨夜潜逃离宫,如今下落不明。   消息传至燕国新帝耳中,新帝震怒。   下旨不惜一切代价,举国捉拿。 第39章   宁诩面色苍白地坐在一辆不起眼的破马车上, 身上裹着单薄的太监服,随着马车的颠簸摇摇晃晃,时不时撞在车厢壁上。   破破烂烂的轿帘一掀, 一个身影钻进来, 瞧见宁诩的动作,立时愣了一下:“陛……不是, 兄长, 你怎么捂着肚子, 不舒服吗?”   进来的人是吕疏月,他也换上了小太监服,把脸涂得灰扑扑的, 只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明亮如昔, 但此时里面也溢满担忧神色。   宁诩右手紧紧按着自己的小腹, 轻吸了两口气, 才低声说:“没事……可能是一开始骑马的时候, 撞到哪里了。”   宁诩想过会失败,但没想到败得这么快。   本来等入夜后,趁燕国军队松懈时将其围剿的计划执行得很顺利, 所有人却都没有料到, 段晏还留有后手。   除了他带来的一万军,还有难以计数的燕军身披伪装, 一路跟着燕国行军的路线,从北边和南边的山林中埋伏潜藏, 其中不少混入了各城的百姓中,昨夜才揭露自己的真实身份。   可以说,段晏带兵入昭国,根本不止一路军, 而是兵分三路!   山林间地形复杂,没有地图在手根本不可能找到方向。   段晏或许是还在昭国宫中时,就已经开始谋划此事,说不定哪日宁诩在御书房中用地图时,就被他瞧见,并把地形都记在了脑子里。   面对出其不意的反制,昭国这边没有得力的强将,再加上兵部尚书早早晕倒,几乎是摧枯拉朽般的兵败了。   得知消息的那一刻,宁诩从龙椅上站起身,正要出金殿去见段晏,又被宋公公死死抱住,哑着嗓子央求道:“陛下,您快走吧!”   “让朕见一见燕国新帝,”宁诩抿了下唇,冷静地说:“朕亲自向他求情。”   见他不愿动,宋公公狠了狠心,高声喊:“来人,快把陛下绑了送出宫去!”   宁诩:“等……”   无论他说什么,宋公公权当充耳不闻,最后含着泪看着宁诩:“陛下,奴才只知道要护住您,您还在,这昭国才在。”   不等宁诩再开口,宋公公与几个侍卫推着他出了金殿,到了一条偏僻的宫道上,一个普通宫女打扮的人正候在那处。   等她转过身,宁诩才认出这人是总管内务司的敛秋。   只是敛秋脸色也苍白,手里提着一小包布袋,见宁诩等人出现,立时迎上来,匆匆行完礼道:“奴婢见过陛下。”   她又看向宋公公,沉声说:“公公,原准备好的马匹和马车刚被几个身强力壮的太监抢出去了。”   宋公公面上刷地失去了所有血色,嗓音发颤:“没有马匹了?”   没有马,难道凭着两条腿走出宫门,走出京城吗?   莫说是这途中碰见燕军被俘,就是体力上也不可能支撑那么久啊!   敛秋却很镇定,道:“奴婢发现马匹被抢的第一时间,就去寻了宫中的马厩,里面已没有任何一匹马了。”   宋公公:“那——”   “但奴婢想起华阳堂的吕公子前些日子在院子里养了两匹幼马。”敛秋语速极快:“故而立刻让人递了口信给吕公子,请他赶来此处。”   像是呼应敛秋的话似的,宫道尽头传来一阵凌乱的马蹄声,众人抬眼看去,就见吕疏月骑在一匹矮小的白马上,带着另一匹小棕马狂奔而来。   “陛下,陛下,我来救驾了!!”吕疏月大叫道。   他从马背上翻滚下来,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紧张地看了看宁诩,又看向敛秋:“秋姑姑,现在要怎么做?”   敛秋从小布袋里掏出一套太监服,递给宁诩,果断地说:“吕公子,你现在带陛下骑马出宫,到京城西南边的昌源客栈,客栈老板是奴婢表兄,那边应该有马车出借,奴婢自行出宫到客栈和你们汇合。”   宁诩听着听着,觉得不对劲,蹙眉问:“宋公公你呢?小青呢?”   宋公公挤出一个笑容:“奴才与夏良君要留在宫中,陛下不必担心我们,快走吧。”   宁诩惊愕:“朕跑了,你们怎么还能留在这里?”   然而不等他再说话,吕疏月得到敛秋的暗示,忽然从后面跳过来一把抱住宁诩,硬是大力把宁诩往马匹的方向拖。   宁诩:“你——”   他被几人合力推上了马,见宋公公等人神色坚决,知晓此时不宜拖沓,该以大局为重,只得攥紧了缰绳,镇定下来道:   “公公,你和小青务必保重自己,若有变故,以自身安危为上,朕……只要你们活着。”   宋公公眼里蓄的泪水终于滚落下来,用袖子擦了擦,回答:“奴才明白了,也请陛下保重龙体。”   *   宫外传来声声巨响,是燕军在攻打城门。   宁诩和吕疏月换上太监服,弄散头发,又往脸上胡乱弄了些灰土,骑马从侧门疾奔出宫。   宁诩曾经马术拙劣,也就是先前出宫时被吕疏月指点过一二,才勉力能在马上稳住身体,即便如此,也骑得踉踉跄跄,颠得浑身酸痛。   眼看着城破在即,宫中有不少宫人出逃,连守门的禁军也拦不住,他们混入其中,倒也无人发现异样。   人流涌入京城中各条大道,一片混乱中,宁诩还瞧见侧前方有个太监打扮的人惊叫一声,怀里兜着的什么东西摔了一地。   宁诩匆匆一瞥,发现那是个装着金银细软的包袱,还有不少宫中的首饰,金光灿灿,立时就将旁边的人吸引了。   “别碰本公公的东西!——”   那太监尖叫着推搡周围人,宁诩远远望见他那狰狞暴怒的侧脸,竟似是太监马三钱。   马三钱被段晏废了一条胳膊,本就有伤在身,怎护得住他偷出来的那些宝贝?自然很快被人群殴打淹没了。   宁诩握着缰绳的手紧了一瞬,不再留恋地收回目光,与吕疏月策马从争抢宝物的人群边飞快经过。   只是当骑马一路颠簸到了京城的昌源客栈时,宁诩突然腹中疼痛,险些从马上跌落,还是吕疏月眼疾手快,跳下来接住了他。   宁诩紧紧捂着自己的肚子,直觉腹中翻江倒海,不仅犯恶心想吐,还一抽一抽的隐隐作痛,牵连得手脚都泛着凉意,眼前一阵阵发黑。   好在吕疏月力气大,背着他爬上楼,开了间客房休息了一会儿,宁诩才缓过来。   等了两个时辰左右,敛秋也到了客栈,几人在房间里匆匆吃了点膳食,又乘上客栈提供的一辆破马车离开。   出客栈时,城门正好被燕军攻破,马车随着慌乱逃窜的人流一并出了城。   等第二日暮色西沉,才在离京八十里远的村落里停留下来。   敛秋见马车里始终没动静,于是掀起轿帘往里面看了看,意外发现宁诩蜷缩着身体,靠着车壁睡着了。   只是睡得很不舒服似的,眉心拧起,唇色失水苍白,两只手放在腹前像是在护着什么,姿势十分别扭。   敛秋愣了一下,目光在宁诩的腰身上短暂地巡视了一瞬,轻轻叫了两声,才把宁诩唤醒。   “宁公子,”她低声道:“出来歇歇脚吧。”   宁诩刚醒,脑子里一片混沌,下意识点点头,动了动想伸直腿走下马车,不料堪堪用了几分力,顷刻之间压制了半天的酸痛如闪电般袭来,宁诩腰一软,就顺着马车门滑了出去,摔坐在地上。   不远处正在把马儿的缰绳套上木桩的吕疏月转过头,惊得睁大眼:“陛……兄长!”   敛秋一惊,忙弯腰去扶,将人搀起来时,见宁诩额上渗出了薄薄的一层汗。   ——这冬日里好好的怎么会出汗?分明是被疼的!   敛秋心生疑惑,但聪明地没有立即追问,而是扶着宁诩先找了村里的一户好心人,出了银子请他们收留一晚,等来到柴房里歇息时,才出声问:   “陛下,您怎么了?”   宁诩蜷缩在柴房角落的稻草堆里,安静了一会儿,开口道:“朕好像……生了重病。”   旁边的吕疏月闻言大惊:“怎么可能!”   敛秋担忧地继续问:“宫中的御医曾看过吗?”   “太医院的院判和御医都来诊过脉,”宁诩压了压自己的肚子,勉强坐直了一些,低声说:“他们神色怪异,却没有把什么病告诉朕,想来是不敢出口。”   吕疏月仍旧神情茫然:“陛下你不久前还和我一起骑马打猎,怎么会突然生病呢?”   敛秋:“陛下是身上哪里不舒服?奴婢在宫中多年,也曾学过一两手基础医术,可以治一治头疼脑热。”   宁诩垂在袖边的手指蜷缩了一下,纠结了片刻,才把挡在身前的手挪开,低眸道:“朕……朕这一两个月来吃得甚少,还时常呕吐,明明其他地方清减许多,腰上却……还长胖了点。”   若说一开始还是幻觉,那最近这几天,每逢清早下榻更换衣物时,宁诩就越来越感觉自己的肚子凸了起来。   他本就腰身清瘦,平坦的小腹上多出一点赘肉都能察觉,宁诩原以为是胃胀气所致,用手揉了两天,却一点不见效果。   与腰上相反,宁诩的手腕却日益纤细,简直是到了自己都看不过眼的地步。   如此明显的异样,就算他再擅长自欺欺人,也无法继续蒙蔽自己了。   这几日,除了操心布置与燕国对战一事,宁诩晚上还时常看着自己的肚子发呆,一会儿觉得那地方马上要膨胀成一个圆球,一会儿又认为自己多虑了,就突出这么一点点,不过是连日劳累导致的过劳肥。   思绪凌乱间,他还忍不住回忆起,上辈子在医院时,曾见过不少身体畸形走样的男人女人。   要么肚子上长了异物,要么脖子上长了异物,又或者是手臂、腿、背……   他们都生了重病。   见宁诩眼圈泛红,吕疏月怔了怔,大胆地伸出手去摸了摸宁诩的腰,疑惑地说:“陛下,没有变胖呀。”   宽大的太监棉服布料粗糙,手覆上去,除了呼吸时微微的起伏,吕疏月什么也摸不出来。   敛秋轻轻抓住他的胳膊,低声说:“吕公子,陛下圣体金贵,莫要随意触碰。”   吕疏月啊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地收回手,眼巴巴地望着宁诩道:“陛下恕罪。”   敛秋想了想,又问:“陛下,能否让奴婢隔着单衣看一眼?”   宁诩点头,垂睫把太监棉服的腰带解开,里面是一件单薄的雪白里衣。   而敛秋往他肚子上看了一看,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和太医院史御医同样奇特的神色,然而也一样没立即出声,沉默了半晌才说:“陛下,奴婢明日替您去请个大夫来瞧瞧吧。”   宁诩身心俱疲,无力再开口,闷闷应了一声,就裹紧棉服枕在稻草上闭上眼睛。   “你看顾好陛下,”敛秋放低声音,对吕疏月道:“奴婢出去找些吃的。”   给他们借用柴房的是一户养驴的农家,听闻燕军入境,京城大乱,宫中有人出逃倒也不算稀奇,收了银子就没有多问。   敛秋出了柴房,找那农妇要了一床旧被褥,问:“可有吃的可以卖给我们?”   农妇道:“有咧有咧,过年的腊肉还没吃完,可以卖你们一些。”   她转身从屋子里拎出来几块腊肉,因是自家腌制的,上面的油光被冻得泛白,荤腥味很重。   敛秋瞧了瞧,思索半晌,又说:“多谢,这里……有没有酸果,或者辣椒丁?”   农妇不解:“酸果没有,辣椒丁可以问邻里借几个,你要这个做什么?”   敛秋笑了笑,道:“我自幼挑嘴,怕吃不下,备些调料方便些。”   她找出几串铜钱与农妇买了腊肉,又看似不经意地提了一句:“对了,还想问一问,这附近有没有行医的大夫?我小弟路上染了风寒,想给他抓两副药。”   “有啊,就住在村东角那屋,门前有棵歪枣树的。”农妇点了点铜钱,欣喜地说。   “多谢,”敛秋道:“那我明日就去寻他。” 第40章   段晏静静站在这间熟悉的御书房里。   三月前, 他曾有数次机会出入御书房,因此对这个地方并不算陌生。   离别一段时间,书房里有些布置变了, 但更多的陈设仍是保留着原样, 段晏闭上眼,脑海里仿佛就能浮现出宁诩手捧着“奶茶”, 坐在案后无精打采看奏折的模样。   绕过书案, 还能看见正对着圈椅后边的墙上, 挂着一副宁诩亲笔的诗作。   “秋秋秋秋秋,天凉好个秋。金菊制奶茶,喝得口水流。”   笔势歪七扭八, 张牙舞爪, 横似竖, 竖似点, 点似个大墨团, 若是让当世书法名家前来品鉴,可以当场被气得七窍生烟。   段晏在这幅大作面前停下脚步,看了看, 伸手把字画摘了下来, 若无其事地卷好藏进袖口里。   刚止住动作,御书房的门就被敲了两下, 燕国的御前侍卫进来,与段晏对视一会儿, 轻摇了摇头。   意思是还没有找到。   段晏眉心蹙起,沉默片刻,出声说:“把关在偏殿的人给朕带过来。”   先被带来的是宋公公,宋公公灰头土脸的, 身上全是泥土和枯草,他原本想躲在御花园的草丛中避开燕军的搜查,但还是被发现了。   “宋公公。”段晏自然认得他。   闻言,宋公公抬起头,见面前的青年身着玄金色龙袍,乌发一丝不苟地用玉簪束起,行步间姿态散漫随意,玉白面容乍一看虽没什么变化,比起当初困在昭国宫中时,神色与气质却俨然不同了。   宋公公狼狈地被压着跪在地毯上,望着段晏走过来在他身前站定,而后淡淡问:“宁诩在哪里?”   “……”宋公公扯出个谄媚的笑容来:“陛下,您这话可就问错人了,奴才就是个端茶递水的,废帝出逃,也没带上奴才呀,奴才怎知他人在哪儿呢?”   段晏垂眼注视着他,眸色深沉:“是么?宁诩出宫,没有你暗中相助?他自己凭两条腿走出去的?”   宋公公油盐不进:“奴才什么也不知道,只记得要回自己屋中去取金条呢!”   燕国的侍卫此时在旁边插话道:“陛下,这死太监嘴硬,不打几下板子,看来是吐不出什么真话了。”   段晏默然不语,半晌后挥挥手叫人把宋公公拖出去:“先关着,把那个姓夏的带过来。”   和宋公公相比,夏潋就体面镇定多了,他一直等在自己的秋水苑,直至燕军过来拿人,才从容地走出来。   因为没有反抗,夏潋除了两只手被捆在了身后,倒没有受其他苛待。   进了御书房,他看见那个熟悉的青年坐在御案后,手里从桌上捞了个熟悉的小小的木碗把玩,听见动静,撩起长睫盯住夏潋,开口道:“宁诩是被你们送出宫的。”   这句话不是疑问,而是陈述句。   夏潋抿了下唇,没说话。   “他在哪里?”段晏嗓音沉沉:“朕答应你们,找到宁诩,朕既不会杀他,也不会伤他。”   夏潋安静了一霎,说:“是我们寻来马匹送陛下出宫的,但出宫后去了哪里,京城大乱,我们并不知晓。”   他如果什么都不说,段晏不一定会对他用刑,但身为奴才的宋公公却免不了要遭一顿毒打。   夏潋心境清明,知道有些话该说的还是要说,即使不说,很快也会被查出来。   “是么?”段晏缓缓道:“那都有谁与宁诩一起逃出宫的?”   夏潋想了想:“吕疏月,宫中马匹不够,我们借了他在院子里养的马,后来他就与陛下一同出去了。”   段晏反问:“没有其他人?”   夏潋果断道:“没有了。”   敛秋是个宫女,失踪了别人也会以为她是自行逃出宫,何况敛秋的确是与宁诩、吕疏月分两路出去的。   而吕疏月身为兵部尚书之子,在华阳堂行动显眼,带着两匹马在宫道上狂奔,肯定也被不少人发现了。   因此,吕疏月可以供,但敛秋不可以。   段晏垂下眼,思索了一时半刻,光凭面上神色,无法辨出他究竟是信还是不信。   “来人,”青年开了口,唤来侍卫:“下令把宁诩和吕疏月的画像都散出去,着重搜查两男子携并从京城出逃的行踪。另外,再把这皇宫排查一遍,将失踪者名单都整理一份,傍晚前呈上来。”   “臣遵旨!”   侍卫离开后,段晏又转向夏潋,目光在他脸上端详了半晌。   “你最好把实话都对朕说完了。”青年冷淡道:“你与宁诩相处时日也不短,知晓他是个什么性子,不仅四体不勤还身娇体弱,舍了帝王身份逃出宫,估计要吃不少苦头。”   “你们如果想叫他在外风餐露宿,冻得彻夜难眠,大可以继续瞒着朕。什么时候想通了,想补充两句,随时可以对侍卫讲。”   话说完,段晏也失了再盘问的耐心,招手让侍卫把人带走。   夏潋往外走了两步,又忽然转过身,低声道:“臣辅佐陛下协理前朝后宫过一段时间,对昭国内外都很熟悉,如今宫中纷乱,您也需要一个人来协助稳定局势,若有任何需求,可以唤臣来帮忙。”   段晏不置可否,等夏潋被带走后,才不经意地想,这人的确有几分真本事。   敢在这个节骨眼上提出协理朝政,显然是想替宁诩再把皇权先揽一部分回到昭国手里。   宁诩在识人用人上,也可称一句慧眼识珠。   只是正因为夏潋与宁诩的关系太过亲近,段晏才早早地对这什么小青小黄的心生厌烦。话说回来,要不是夏潋等人从中作梗,他何至于到现在还没见到宁诩的影子?   段晏深吸一口气,捏了捏眉心,颇感头疼。   他走出御书房,突然想起什么,问旁边的人:“那个叫王什么的,宁诩新近册封的侍君呢?”   这个人段晏并不熟悉,但既然是宁诩后宫的人,绑过来盘问一番,或许能有收获。   再不济,即使这个王侍君什么也不知道,段晏也想看看,究竟是有什么特色,才叫宁诩自他以后还敢封个侍君出来。   不料侍卫回话:“陛下,那王知治不在殿中,许是逃走了。”   段晏:“宫外呢?”   侍卫:“王知治父亲乃是国子监典簿,府中搜查过,不见他人影。听闻王知治自幼与父族不甚亲近,父母早已和离,或者是逃往南方的母家了。”   段晏:“……”   这就是宁诩看上的新人?出事了跑得比兔子都快。   这时,又来人问:“陛下,今夜在何处安置?那昭帝的寝殿是封了还是翻新后留用?”   青年看向他:“寝殿?”   “先不用动,就这样放着吧。”段晏垂眸思考了片刻,道:“朕过去看看。”   *   宁诩的寝殿虽开着门,里面陈设却还算完好无损,没有被逃出宫的太监宫女们翻乱。   毕竟就算再贪婪,刻在骨子里的畏惧也让宫人们不敢在帝王寝殿里放肆。   段晏走进去,就看见殿内小厅里放着的几个眼熟的坛子。   打开一瞧,原来是他曾派使臣送来昭国的辣椒酱。   当初段晏听闻宁诩爱上了吃辣椒,于是命人在燕国京城中大量购买辣椒,再让御膳司酿制入坛,封存好后千里迢迢随着拜帖送到宁诩面前。   而现在,青年垂下眼,发现其中一小坛中的辣椒酱已经见底了,另外两坛倒还是满的,想必是宁诩来不及吃完。   段晏把坛盖合上,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也不知在想什么。   只有唇角很轻地扬了一下,又隐密地被压平,恢复冷静自若的神色。   他许久没有动作,身后跟着的两名燕国侍卫面面相觑,过了半天,才见青年转过身,往床榻边走去。   宫人们把床榻整理得干干净净,被褥叠得齐整,只是段晏还瞅见一个很奇怪的东西,伸手拾起来打量半晌,发觉似是一个扁长的软枕,用绸布缝制,看起来还挺新的。   枕头吗?不像,哪有这么矮的枕头?   这是做什么用的?   段晏心中寻思瞬息,没琢磨明白,索性拿着这东西问后面的侍卫:“你们觉得这是何物?”   一名侍卫道:“呃……给枕头垫高?”   另一名侍卫挠了挠脑袋,有几分尴尬地说:“臣认为……像是垫在腰下用的,臣的媳妇也有一个,说是……行、行房时垫着舒服,腰不酸。”   段晏:“…………”   两名侍卫眼睁睁看着自家陛下的脸色由晴转阴,几乎是堪称乌云盖顶了。   段晏手上一松,把这莫名其妙的软枕甩回榻上,冷声道:“无稽之谈。”   侍卫们登时汗流浃背,不敢说话。   段晏黑着脸,正要抬步出殿,眼角余光一瞥,忽然在榻尾处瞥见一丁点雪白的布料一角。   榻尾叠放着几床薄被,本是备用的,屋内不是非常冷的话用不上,因此平日里少有人将这处搬开。   段晏停下脚步,指尖捏住那布料一扯,一根轻而软的布条就被他拽了出来。   段晏:“……?”   这又是什么?   模样像是衣上的系带,但哪有衣带这么宽的?若说是白绫,又短了些。   布料有些微发皱,不知道宁诩把这玩意儿藏在榻尾做什么。   段晏掌心里握着这布条,视线扫了两个战战兢兢的侍卫一眼。   “……”先前那个多话的侍卫又忍不住说:“难不成是……是束胸?”   段晏:“。”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道:“朕看你是失心疯了,竟成日里胡言乱语,出去!”   侍卫无辜地离开了,剩下同伴茫然地站在原地。   段晏抓着这根布条,敛眸又见那个被扔在榻上的扁长软枕,心里总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感,好像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宁诩发生了什么他弄不明白的变化。   垫腰?缚胸?   ……什么乱七八糟的。   段晏觉得心烦,随手将布条揉成一团拿着,一边往外走,一边冷冰冰暗忖,早知道应该先将那个叫王知治的东西捉住,严刑拷打逼问,才能知晓他擅自对宁诩做过什么。   青年按捺着涌动的杀心,正要跨出门槛,鼻尖倏然嗅见了一阵很淡的药味。   段晏脚步一顿。   后面的侍卫疑惑地看着自家陛下收回了要迈出去的脚,转身在殿内又转了两圈,终于在不起眼的角落小桌上找到了一个药碗。   碗底凝结着浅浅一层褐色药粉,看样子是宁诩喝完后,随手匆匆放在这里的,而昨夜燕军破城后,宫中的太监宫女纷纷出逃,也就忘了收拾这个地方。   段晏盯着这个青瓷药碗,好半天后,才缓缓开口:“病了?”   身后的侍卫闻言,上前一步,低声说:“先前探听的消息中,的确提及昭帝这段时日身体不愉,常在寝殿养病歇息。”   段晏沉默了一会儿,道:“他写给朕的贺信里,就曾说过‘胃口不佳’。”   将药碗放回小桌上,青年抬起眼,说:“叫那太医院的御医过来,朕要亲自盘问。”   *   宁诩在柴房里卷着旧棉被,昏昏沉沉地睡了一个晚上。   柴房里本只放着些木头和稻草,但敛秋是处理内务的一把好手,趁着天还没黑,在这小村落里四处走动,要来了不少各家各户用不上的破衣烂布,又让吕疏月到山脚下捡了树枝回来。   到了柴房,敛秋把树枝绑好立起,做成简易的架子,又把些旧衣布往上叠放,勉强算是个小屏风了。   柴房门缝大,夜里冷风四漏,敛秋把旧被褥放在角落,再将这以布和树枝制成的“屏风”挡在前面,就能阻挡大部分吹进来的风了。   晚膳是腊肉和稀粥,但那腊肉肥腻,宁诩仅闻了一下就忍不住撇开头,只喝了点稀粥,神色愈加疲倦。   用过膳,敛秋又讲起正事:“奴婢在村里听见有人传回消息,说京城中已经派了燕兵拿画像外出寻人,这里离得不算远,很快就会被找到,我们明日需得尽快动身。”   宁诩沉默了半晌,开口道:“等到了可以乘船的地方,我们走水路吧。”   依他们的速度,走陆路脚程太慢,迟早会被追上。宁诩几人脸上虽涂了些尘泥,但只要眼睛够尖,还是可以对着画像认出他们来的。   如今快要进入三月,冰冻的河流渐渐消融,越到南边,水路越多。   若是随着南下的商船走水路,行船一般较少靠岸,官兵不一定能及时发现,还可以有几天拖延的机会。   等乘船到了南边的县城,他们可以再下船找地方停留。   简单商议完后,宁诩抵不住上涌的困意,很快就闭着眼睛睡着了。   敛秋见他蜷着身体,似是怕冷,想了想,悄声对吕疏月道:“吕公子,您抱着陛下吧。”   吕疏月红了红脸,但想起这是在哪里,立即又端正了心思,点头道:“好!”   他躺下去,八爪鱼一般从背后把宁诩抱住,心道陛下可真瘦呀!   以前看起来有这么瘦吗?   吕疏月莫名有些难过。   敛秋见宁诩和吕疏月都闭上眼睛睡着了,才叹了一口气,走到旁边坐下,倚着墙闭上眼睛休息。   第二日清晨,敛秋也早早醒了,动作极轻地出了门,去寻那门口有棵歪枣树的村大夫。   大夫背上药箱跟着她回到柴房,敛秋又让他等在“屏风”外,自己绕进去,发现吕疏月刚刚爬起来,而宁诩被他一打搅,也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   于是敛秋靠近过去,低声说:“宁公子,我找来了大夫,给您把一下脉。”   宁诩还不甚清醒,下意识点点头。   敛秋请他伸出一只手来,将手腕穿过那“屏风”上挂着的布条,给另外一侧的大夫把脉。   这样就不会被对方看见宁诩的脸。   “先生,请。”敛秋走出来道。   这村大夫一头雾水,还以为里面是哪家未出阁的女儿,才遮遮掩掩的不能见人,小声嘀咕了一句,看了看递出来的清瘦手腕,才凝神把脉。   “……”   过了片刻,他收回手,打量了敛秋几眼,才问:“这里边姑娘可是许了人家的?夫家的人在何处?”   敛秋拧起眉:“什么夫家?”   大夫脸色一沉,气不打一处来,大声道:“都怀胎三个多月了,胎象还孱弱无力,时刻都有危险,那夫婿怎么这般不负责任,非要等闹出人命来才后悔吗!” 第41章   宁诩昨夜其实做了一个梦。   从农户那边借来的旧被褥实在是又硬又睡不暖和, 但无奈他实在困倦得厉害,因而还是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   就这么一小段时间,宁诩竟然梦见了段晏。   梦里熟悉的青年穿着最平常的那件浅青色长袍, 正坐在椅子上, 见他过来,眼睫一抬, 就看着宁诩道:“等了你许久, 可算把人等来了。”   宁诩左右看了看, 发现自己站在御膳司的门口,而里边忙碌的大厨和宫女都不见了,就剩下段晏坐在灶台边, 神色懒洋洋的, 手里还拿着什么东西。   宁诩不由得好奇:“你在做什么?”   他看见灶台上放着些面粉、擀面杖、温水之类的东西, 而段晏把手里搓揉的面团把台上一放, 又用擀面杖擀成大饼。   紧接着, 段晏揭下一部分面皮,捧在掌心里,把……把旁边碗里的辣椒酱涂了上去。   宁诩紧紧盯着那碗澄黄的辣椒酱, 睁大了眼, 多日未有的食欲被勾动,感觉肚子都咕咕叫了起来。   段晏手指一合, 把蘸满辣椒酱的面皮捏合了起来。   宁诩看着他的动作,忍不住问:“是饺子吗?”   “包子。”青年回答道。   宁诩虽然很馋辣椒酱, 但对段晏的手艺又深表怀疑。见青年手上揉揉捏捏了半天,把包子揉成了一个圆头圆脑的形状,又放进一旁的蒸锅里。   “只做一个吗?”宁诩渐渐饿得厉害,小声说:“一个不够吃吧。”   不知为何, 段晏突然瞥了他一眼,黑眸弯了弯,道:“一个够了,再多了你吃不消。”   宁诩想说不会不会,他现在饿得能吃下十个大包子,但没等开口,就看见段晏伸出手,把蒸锅的木盖掀起来,水雾弥漫间,一只雪白的包子出炉了。   段晏用碗装着这只小小的包子,递给宁诩。   宁诩顾不得烫,用手抓住包子就匆匆一口吞了进去。   温暖的食物下腹,那阵饥饿感突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不仅如此,宁诩低头瞧了瞧,发现自己腰间的衣袍还鼓了一点起来,虽然不是很明显,但还是能被发现。   “唔,”宁诩奇怪道:“这只包子好大呀。”   闻言,段晏走过来,很轻地用手摸了摸他鼓起来的肚子,侧脸看上去神色很严肃,动作却极其温柔。   梦就停在这一刻,宁诩朦胧中又睡了半晌,隐约感受到天光亮起,敛秋和小黄在他身边说了几句什么,又让他把手腕伸出去。   过了片刻,宁诩忽然听见耳边有个男人大声怒斥道:“都怀胎三个多月了,胎象还孱弱无力……非要等闹出人命来才后悔吗!”   宁诩:“……”   宁诩:“?”   好像睡昏头了,他醒了吗?   应该还是在做梦吧。   宁诩费劲地睁了睁眼,眼前还一片模糊,瞧见吕疏月的身影一下子从他身边跳了出去,愤怒地说:“你个庸医在说什么胡话!”   另一个中年男人道:“你就是她的夫婿?她肚子里的孩子都几个月了,你是怎么照顾她的!简直是混账玩意儿!”   吕疏月被气得嗓音都在发颤:“陛……他肚子里怎么可能会有孩子!”   男人听起来比他更生气:“老夫行医看诊多少年了,难不成连个喜脉也会看错吗!你个孽障,给老夫闭嘴!快带她去……”   宁诩被吵得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忍不住抬手扶额,沙哑开口道:“……什么?”   不远处的争吵声戛然而止。   那村大夫心道看这姑娘都被折磨到什么地步了,连嗓子都哑成男人模样了,一边赶紧走过来,站在那“屏风”外,焦急地低声说:   “这位姑娘,你听我一句劝,不管怎样都是自己身体重要,这孩子万一没了,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也够遭罪的,最好是好好休养,把孩子生下来,那混账夫君休了也罢!”   宁诩:“……”   为什么这个男的一直在说孩子孩子。   什么孩子,孩子在哪,谁肚子里有孩子了?   他思绪凝滞,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腹部。   他坐在旧被褥里,身上还是出宫时匆忙套上的深色太监棉服,睡了一晚棉服的系带松开了,露出了雪白的里衣。   里衣遮掩下,宁诩看见自己的腹部就像是梦里那般,似乎鼓起了……那么一点点。   他把手放上去,摸了摸,思索一会儿,然后懵了。   仿佛一道惊雷在耳边劈响,宁诩呆愣愣坐着,手还搭在自己腰间。   ……孩子?!   怀胎三个多月???   谁?   ——他吗?!   宁诩忽然很有一种扯开裤子低头看看自己的强烈冲动,难道他每天洗浴时都看岔眼了,他其实穿书时就穿变性了?   好在残存的摇摇欲坠的理智阻止了他的动作,宁诩把手放在裤腰带上一会儿,又收了回来。   转而曲起腿抱住自己,把头埋在膝上,无力地倒进被褥里,一动不动。   屏风外的村大夫还在絮絮叨叨些什么,而后敛秋和吕疏月又说了几句,但宁诩心内纷乱,全然没注意他们说话的内容。   等村大夫离开,屋子里彻底安静下来的时候,敛秋绕过屏风,一眼瞧见宁诩正抱着自己蜷缩在被子里,忙道:“陛下,陛下,别这样弯腰压着肚子,快起来,压久了会疼的。”   她伸手一拉,宁诩就软绵绵地被她拉了起来,吕疏月见状,也忙过来帮忙扶住人。   敛秋望见宁诩脏兮兮的脸上一双泛红的眼眸,隐约有泪光在其中一闪,又消失不见了。   “难怪……”宁诩的语气也极轻,不仔细听几乎快要听不清:“太医院的人都不敢和朕说实话……”   其实现在回忆起来,明明事情早有端倪。   恶心反胃、不耐荤腥、疲倦乏力、后腰酸痛……爱吃从前很少吃的辣椒。   甚至让宁诩难以启齿的起夜频繁和胸口敏感酥痒……也可能是怀孕后的症状。   他早该发现这个异样的。   但、但他……不是个男人吗?为什么会怀孕?肚子里的真的是个正常的胎儿吗?他又要——又要怎么把这个孩子生出来?   铺天盖地的疑问一瞬间涌过来,宁诩搭在腹前的手指抓住衣襟,另一手推开吕疏月,对着被褥外干呕了几声。   他没吃什么东西,自然吐不出来,但胃部的抽搐像是引发了连锁反应,肚子也开始隐隐作痛。   敛秋见他发颤地吸着气,也顾不得什么尊卑礼仪了,赶紧坐到宁诩身边,让他把头枕在自己肩上,又一下一下地轻抚宁诩的背给他顺气,安慰道:   “陛下,没事,没事的。不过就是有了个孩子,又不是生了怪病重病,奴婢已经请那大夫去抓药煎药了,等药喝完会好受许多,等您身体舒坦些,再思考其他问题,好吗?”   吕疏月也蹲在宁诩面前,紧张兮兮地说:“没关系的陛下,就算是男人也不一定不会生孩子……臣不是给您讲过京城里何老板小儿子的故事吗?据说他也怀了个孩子呢!”   “可见孩子是人人都能有的,”吕疏月总结道:“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   敛秋:“……”   在两人的轮番安慰下,宁诩缓了好半天,渐渐平静下来,垂着长睫盯着自己的肚子发了会呆,又听见小黄的话,恍惚间想起当初吕疏月的确讲过这么一桩八卦。   所以他是……   不仅穿进了一本书,还穿进了一本生子文?   他虽然是个男人,但这具身体里,竟然会有一个可以孕育胎儿的……子宫吗?   但这子宫又是如何与其他地方相联结……宁诩崩溃地想,自己难道是穿成了这本文里塑造的新人类???   许久过后,宁诩才从木木呆呆中醒过神来,他松开抓着衣襟的手指,掌心下传来随着呼吸缓而慢的温热起伏。   还是感觉,好奇怪。   ——这里面,竟然神奇地有了一个小小的胎儿吗?   宁诩又记起那个包包子的梦,终于记起一事,怔怔地想——   这好像还是……段晏的孩子。   *   宫中,太医院。   在看见燕国的侍卫出现在殿门口的那一刻,史御医心中就有种很不详的预感。   果然,侍卫开口,要求只要是给宁诩诊治过的御医,全部都过去金殿前等候问话。   想到自己心里藏了个什么样的惊天秘密,史御医就手指发抖,只能用衣袖垂下稍作掩饰。   而其余御医都不知发生了何事,他们都是昨夜当值的御医,没能及时逃出宫去,在太医院里惴惴不安呆了一夜,此时见了燕兵,不禁害怕地直往后退。   史御医见着自己的同僚被几个侍卫拉走,深吸了几口气,悄悄往院判的方向望了望。   老院判长叹一口气,站起身道:“各位大人,且慢,待臣等去取了脉案本,一并带过去吧。”   说完,他看向史御医,点点头。   两人得到侍卫许可,在众目注视之下往里边的药房走去。   一进去里边,史御医就抖着嗓音低声问:“院判大人,怎……怎么办?是否要将真相告诉那燕帝?”   老院判皱了下眉,摇头:“不可鲁莽。”   “这般重要的事情,必得先了解清楚那燕国新君的心思,否则贸然告知,难免会酿成大祸。”   若段晏心狠手辣冷漠无情,那宁诩腹中的孩子就成了最大的拖累,还可能会被段晏用作威胁的砝码,成为两国较量的牺牲品。   老院判低头沉思片刻,出声道:“待会在金殿你需得谨言慎行,不可多话,燕帝有什么疑问,我自会回答。”   史御医吸了一口气,也稍微冷静下来,颔首应是。   *   金殿上,段晏没有坐那把龙椅,而是叫人在旁侧设了新的案几。   见状,燕国的人也有些犯嘀咕,不知为何自家陛下明明已经攻占了昭国皇宫,却还不坐在那把椅子上。   或许是想将一应仪式完成,把废帝抓回来砍头,了结所有隐患,才愿意接过昭国皇位?   如此一想,倒也十分合理了,众人又若无其事收回目光。   院判和史御医到的时候,正看见段晏一袭墨色衣袍坐在案几后,面前正摆着一个眼熟的瓷碗。   史御医看了眼,脑袋里嗡地一声响。   那不是太医院每日给宁诩送服安胎药的碗吗?怎么没有立即收回来,还会出现在段晏手上?!   许是察觉到他脸色不对,案几后的青年蓦地抬起头,凌厉目光盯住了他。   史御医忙不迭低下脸。   走近上前时,还能望见那碗底薄薄一层褐色沉淀物,这个时候,就算段晏不找他们太医院,随便寻个什么大夫来查验一番,就能得知其中的药物成份和功效。   名义上是静心养神的作用,实际上则是为了补气安胎。   院判和史御医在案前几米远的地方跪下。   刚刚段晏已经简单询问过了先被带来的几个御医,皆没有听到想要的回答,而这个碗,其中有人有印象,说是近来院判和史御医等人负责给宁诩递的安神药。   见到两人过来,段晏却没有立即开口问这碗里是何物,反而道:“你们就是最近伺候宁诩的御医?”   院判沉稳应是。   “他身体怎么样。”段晏淡淡问。   院判默然半晌,才低声说:“陛下近来食欲不振,夜中难眠,白日里也常感疲惫,清减许多。”   这些话不说,段晏也能从别人嘴里知晓,隐瞒没有意义。   听见院判的话,段晏安静了一会儿,语气不疾不徐:“缘由为何?”   史御医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忍不住看向前边跪着的院判,正担心呢,忽然看见院判顿了顿,然后不声不响地俯身在地砖上连磕了好几个头。   “陛下恕罪。”院判说。   段晏神色冷淡,八风不动地问:“恕什么罪?”   院判:“废帝身体孱弱,如今已离宫,还请陛下开恩,莫要再赶尽杀绝。”   金殿内寂静如死,史御医已经大脑一片空白了。   这样大不韪的话,怎么可以直接说出来!   但段晏的反应出乎了他的意料,燕国年轻的新帝眼睫一掀,盯着面前跪地的院判看了许久,才慢慢道:“宁诩究竟怎么了?”   院判不言。   段晏手指抚过案几上盛有药底的瓷碗边沿,似是思索了一阵子,而后说:“朕问你们话,并不是要针对谁。”   “朕与昭国曾有段不浅的缘分,”青年嗓音从容淡定,像只是在论述一桩平常的往事:“与昭国的陛下宁诩也是旧识。就算寻到了人,也不会真的伤他。”   在进入京城之前,段晏曾仔细思考过,应该要把宁诩怎么办?   燕、昭两国之间的仇,在这一役后大可平了。从此燕国再也不是屈辱的战败国身份,他也不会再是“段侍君”,今后,他要宁诩堂堂正正地看着他,眼里也只能有他。   但即使已经极力压制,在城外的这一仗,双方依旧撕破了脸。段晏并不意外自己会赢,然而等见了宁诩的面,如何说话才能绕开这道伤痕,确实令人头疼。   不过很快更让他头疼的事情出现了,因为——宁诩什么话都还没有听他讲,直接就跑了。   宁诩率先出手派兵打他的仇,段晏还没计较上,这下连人影都找不到了,着实是气得发笑。   “朕现在只想尽快把人找回来,”段晏曲指敲敲桌案,看着院判和虚汗直流的史御医,沉声道:“金殿上的这把龙椅,朕看在旧情的份上,没有去坐,留着等宁诩回来后再商议。”   “宁诩既然身体不适,若你们依旧嘴硬,再一日日拖下去,导致他在外吃多了苦,更糟践身体。等朕找到人后,第一时间就会把你们处死。”   杀人的话从青年口中说出来,云淡风轻的。   “好了,现在对朕说实话。”段晏语气渐渐不耐烦起来:“宁诩究竟怎么了?这碗中是什么药?”   如果真是什么棘手的病,那现在出去找人的军队就不能只是找人,还得带上能煎服的药剂。   一想到宁诩恐怕得了怪病,眼前这些庸医还支支吾吾地不肯说实话,段晏心中的杀意都快要溢满。   院判跪在地砖上,见段晏的言语不似作伪,终于开了口。   “这碗中的药汤,是为了治肝气上逆,胃失和降,胎元不稳之症。”   他从袖中拿出那本记录着宁诩脉象的案本,双手呈给段晏,低叹一声道:“臣给陛下把脉时,发觉他已有孕数月,但胎象躁动,脾虚气弱,故而熬制了安胎药,每日送给陛下服用。”   院判膝行几步,将案本送出去,却久久没有等到人来接。   抬头一看,就见段晏一动不动地坐在案后,玉白面容上神色僵滞,像是被定了身。   好半天后,青年才有了反应,缓缓道:“……朕没听清你刚刚说什么,再说一遍。”   院判于是又把方才的原话复述了一遍,还重点强调了“有孕数月”“安胎药”等词语。   后面跪着的史御医觉得殿内凉飕飕的,正要左顾右盼一下,突然听见前方传来一声瓷器碎裂的声响。   接着他就望见,段晏从案后站起身,宽大袍袖不小心把那个药碗甩下地,瓷碗立时摔得四分五裂。   “你竟胆敢戏耍朕?”青年阴沉沉道。 第42章   早春三月, 江南烟雨镇的码头上,正挤着一批将要乘船南下的百姓。   如今天气渐渐回暖,河道的冰解冻了不少, 船只也终于可以开始行驶, 之前因为冬日里无法行船而被迫耽搁行程的大小商贩,也匆匆赶到了码头。   宁诩穿着一身灰白的粗布衣袍, 旁边是同样普通妇人打扮的敛秋, 而吕疏月提着个小木箱跟在后面, 几人随着人流缓慢地往前走。   这些天,他们伪装成一对南下贩卖药材的夫妇,而吕疏月名义上则是宁诩的堂弟。   敛秋稍懂些上妆的手法, 给宁诩涂粗了眉毛, 又加深了侧脸轮廓, 将肤色弄黑, 还戴了顶斗笠, 假若不仔细察看,就和大部分普通人长得差不多,不是十分显眼。   一条运送绸缎等布制品南下的货船到了码头, 宁诩和十几个人一同上了船, 交了银子,被分在船尾的一个小仓里, 与几箱货物待在一个空间里。   直至这条船解开绳索,开始缓缓离开码头, 敛秋才松了一口气,低声对宁诩道:“公子,船开了。”   宁诩点点头,他的脸色仍然有几分苍白, 但比起刚逃出宫时已经好上许多。   自从知晓了真相后,敛秋和吕疏月在路上给他找了不少药,每日捏着鼻子服用下去,竟也有些起色,至少不再那么疲惫了。   听见码头上传来的人声,宁诩又忍不住侧过脸,透过船仓上的小孔往外看,另一只手无意识地落在小腹前,掌心抚过那微微突起的地方。   头三个月过后,肚子很快就有了变化,只不过现在遮在宽松的衣袍下,还不甚显眼,宁诩偶尔低头看看,总幻觉是自己吃得太多,才导致有了小肚子。   然而身体仍未消散的诸多不适告诉他,并不是。   一旁的敛秋瞧见他的动作,以为宁诩又在担忧,于是劝慰:“等到了安全的地方,奴婢尽快为您寻一个可靠的大夫,看看能否……去掉这个孩子。”   宁诩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熬过最初的惊慌害怕,他现在反而镇定了许多,夜深人静时摸摸肚子,有时候竟产生一种微妙又复杂的情绪。   好奇怪,宁诩会想,自己的肚子里竟然囤了个会长大的包子。   一定是投胎找地方时找错了,没出生就是个路痴,这只包子能健康成长吗?   宁诩思考了一会儿,觉得有些累,又不想思考了。   他把手搁在腹前,感受着呼吸间浅浅的起伏,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动静了,又心道,这小家伙现在还不会动呢。   思绪正漫无目的地漂浮着,宁诩靠在船壁上,突然听见外边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喧哗声。   透过小孔一看,是百米外的码头上的动静。   一列官兵出现在了码头,与等候乘船的百姓交谈了什么,又从袋子里取出一幅泛黄的纸张,远远看像是画像。   宁诩垂在身侧的手指立即攥紧了。   ——是前来搜查追捕他们的官兵。   如果刚刚他们上船晚了点,那很有可能会在码头上被直接抓住!   最近这段时日,也不知怎么的,追捕的风声忽然就紧了起来,各城中的告示栏中都张贴着宁诩的画像,并附言能毫发无伤地活捉他者,赏黄金千两。   因此,宁诩等人为了躲避搜查,费了很多功夫。   他紧紧盯着那码头上的动静,那里人流拥挤,官兵草草找了一通,自然没有收获,收起画像,就往回走。   宁诩松了一口气,但下一刻,他视线掠过某处,倏然停顿了一瞬。   又有一条船驶向码头,人群涌动起来,眨眼间,就把宁诩方才瞧见的身影淹没了。   ……看错了吧。   段晏,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里?此处距离京城,可足足有七八百里。   宁诩收敛目光,垂下眸,心道,总不能是亲自来抓他的。   攻占了昭国后,段晏人在宫中,定有不少正事要做。   如今两国皆知,燕国的新帝登基仅仅数月,就御驾亲征,一举破开昭国城门,将曾经战败的耻辱抹除得干干净净,现下虽还未真正改朝换代,但世人也都默认段晏是昭国新君了。   最好再对他这个“废皇帝”赶尽杀绝,永绝后患,便能一统万里疆土,成就百世功名。   宁诩曲着腿缩在船舱里,摸摸自己的肚子,莫名觉得委屈。   他都把皇位让给段晏坐了,还追着他不放做什么?   真烦人。   船晃晃悠悠地顺流南下,宁诩晚上吃了点东西,枕着硬冷的船板迷迷糊糊地眯了半天,或许因为船身晃动得太厉害,又或者是心弦紧绷着,始终难以入睡。   睡不着,就频繁地想起夜。   宁诩摸黑出去找了能起夜的地方,来来回回好几次,最后一次走得急了,进来时不小心在木箱子上绊了一下,顿时不受控制地往前摔去。   糟了……!   宁诩猝然一惊,手在半空中抓了两下,什么也没抓到,条件反射地又收回手,护在自己腹前。   结果意想之中的剧痛却没有传来,他歪着身体正要摔到船板上,忽地被一个人使劲抱着托住了。   宁诩借着船外微弱的月光一看,轻声道:“……小黄。”   吕疏月的眼睛在黑暗里也是亮亮的,听宁诩小声和他说话,于是也很小声地回应:“陛下,我在呢,我也睡不着。”   敛秋还在角落里睡觉,宁诩和吕疏月索性到了外面,在船尾处坐下。   月色柔和,映照得河面上水波荡漾,船行到了无人的山郊外,除了木浆拍水的动静,就只能听见远处山林里偶尔的鸟叫声,静谧非常。   四周黑黢黢的,宁诩望着望着,总觉得下一霎,就要被这阵安静的黑暗吞噬进去。   呆呆坐了一会儿,在被孤独感席卷包裹住之前,宁诩深吸一口气,起了个话题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你为什么也睡不着?”   原以为吕疏月会回答船板睡着不舒服,不料他歪了下头,红着脸说:“在想阿父的事。”   宁诩偏过脸看他:“想家了么?”   吕疏月摇摇头,语气落寞:“不,陛下,我是在想,若是阿父厉害些,是不是就能带兵挡住燕国的军队,不会被破城,陛下也就不会流落到这个地方了。”   宁诩默了默,开口道:“他尽力了,朕不怪他,你也不要多想。”   吕疏月却依旧摇头,神情严肃:“陛下,换作是我,我就算是死,也不会让燕国的军队踏进皇宫半步。我一定会保护好陛下。”   宁诩被他一本正经的模样逗得笑了一下,抬手揉揉吕疏月被夜风吹得乱七八糟的头发,说:“好,有志气!若以后还能有机会,该给你任命个大将军当一当。”   听见可以当大将军,吕疏月眼神又亮起,重重点头:“嗯!”   在船尾上坐久了,宁诩的腰又隐隐泛起酸来,于是稍微挪了挪,让自己换了个姿势坐着。   吕疏月瞧见他的动作,视线又落在宁诩的腰间,犹豫半天,还是小心翼翼地问:“陛下,这里真的有一个孩子吗?”   宁诩一顿,道:“真的。”   吕疏月研究了一会儿,说:“看不出来呀。”   “都不到四个月。”宁诩也跟着往下看了看,即使把手放在上面,其实外人也很难发现什么异样:“还没长大。”   吕疏月点点头,又道:“等他出世了,一定长得和陛下一样好看。”   宁诩收回手,没有回答吕疏月这句话。   他其实真的不知道……这个孩子,该不该被留下来,又能不能正常出生。   话又说回来,如今只有他一个人在为这个意外来的孩子烦恼,成日里身心煎熬,段晏倒是在京城里当皇帝逍遥自在……   一想到这里,宁诩不禁磨了磨牙,气得恨不能马上抱着肚子出现在那个青年面前,破罐子破摔地将这个大麻烦丢到他跟前,把段晏吓个半死。   他脑补了一瞬那个情景,忍不住勾起唇角。   但紧接着又回想起自己现在的处境来,宁诩立时垮了脸,内心使劲蛐蛐段晏片刻,才无奈地摇摇头道:“我们回去吧。”   两人回到船舱里,刚刚躺下不久,宁诩迷迷糊糊地似乎听见几声很奇怪的动静。   钝钝的、闷闷的,像是西瓜破裂……   下一霎,宁诩猛地坐起身,正好瞧见舱门口一个黑乎乎的影子,弯着腰,手里提着一把不短的匕首,刃尖在月光下闪着寒意森森的光芒。   宁诩睁大了眼睛,当机立断地出声喊:“疏月!!!”   那舱门处的黑影一动,似是没想到里面的人还没入睡,就这么犹豫的千钧一发之刻,吕疏月惊醒过来,翻身而起,看准时机旋身一脚,踹中了那人抓着匕首的手。   匕首应声落地,黑影沙哑地叫了一声,呼唤自己的同伴:“过来!这儿几只‘大羊’还醒着!”   听见他的话,宁诩瞬息间出了一身冷汗。   ——他们碰上了杀人抢钱的黑心船家!   刚刚的声音,就是其他熟睡的人被一刀刺进身体里的闷响!   随着黑影的叫喊,船板上很快传来了凌乱仓促的脚步声,敛秋也被吵醒,一睁眼看见吕疏月一拳把黑影揍出了舱外,吓了一大跳。   “陛……公子小心!”   为避免被堵在船舱里,宁诩与敛秋混乱中相互护持着挤出门外,望见两侧船板上流出来的泊泊鲜血,在月光下泛出黑中带红的色泽,一股冲天的腥味直刺鼻腔。   宁诩胸腔内立即涌上来一阵恶心感,马上就想吐出来,但他伸手捂住肚子,苍白着脸,强行忍下了那股不适。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除他们之外的其他登船的人,竟然都遇害了!   而他们歇身的地方靠近船尾,是最晚被找过来动手的,这才逃过一劫!   敛秋护着宁诩退到船尾边上,看着吕疏月击退了那个脸上蒙着黑布的歹人,语气发颤道:“怎么会……不是要南下做绸缎生意吗?”   “假的,”宁诩深吸了一口气,目光扫过那道舱门,低声说:“那些堆在船舱里、上着锁的箱子,里面放着的也一定不是绸缎。”   这是一条专门在码头处载客,而后夜半时将人通通杀光,抢掠他人钱财的黑船!   思绪一转而收,宁诩一抬眼,又见船板上绕出来几个高大的彪形大汉,人人手持大刀,刀上血迹斑驳,目露凶光。   白天宁诩也曾看见他们,那时候这几个人都是船夫打扮,谁能想到入夜后能摇身一变,直接成了刽子手。   若不是吕疏月会武功,他们今夜也难逃一死。   但随着人多起来,吕疏月也开始力有不支——他不仅要把人逼退,还要防着这几个歹人绕开他,到后面的船尾去抓宁诩和敛秋。   双拳难敌四手,并且,吕疏月手上还没有武器。   宁诩眼睁睁看着小黄险之又险地躲过几次刀尖,身上渐渐地多了几道刀伤,鲜血把粗布衣物染红,吕疏月虽自幼学武,但终究没有真上过战场,哪里吃过这种苦头,又硬捱几下后,动作开始慢了下来。   一个为首的黑衣歹人退后几步,视线扫过后面的宁诩二人,下令:“那个女的留一命,男的杀了。”   敛秋脸色白了白。   吕疏月闻言,赶忙大声道:“你们快下水!”   宁诩抿了下唇,侧过脸问她:“会水吗?”   敛秋轻声回答:“奴婢小时候学过,应该还记得。”   宁诩点头,对她说:“待会我数到三,我们一起跳下水,进了水,夜里视野不好,他难抓到我们。”   敛秋想起宁诩肚子里的孩子,担忧地看了一眼,然而现在多说无益,只得应道:“好。”   宁诩转身挡在她前面,两人逐渐往后退,在数到三的时候,正巧一个大汉绕开吕疏月朝他们扑过来,而宁诩一把将敛秋推下了水,而自己反而往前冲了几步,一头撞在那男人腰间。   他毕竟是个成年男性,这一下出其不意,对方根本想不到会有人不退反冲上来,脚下没稳住,跌倒在船板上。   宁诩也摔在旁边。   他隐约听见敛秋落水时不甚清晰的一声“陛下!”,心里虽害怕,却没有丝毫悔意。   在敛秋眼里,也许他是陛下,是帝王,是金尊玉贵不可冒犯的至高无上,就算千万百姓送葬,也不及他一条命。   但宁诩知道,自己是从另一个世界穿越而来的魂灵,他所受的二十几年的教育,都不可能让他在危险面前只顾自己,一味退缩。   即使莫名怀了孩子,他也是个成年男性,但敛秋是个女人,女人在这种处境里比一个男人更加危险,他必须让敛秋先逃走,并且尽可能的不会被追上。   宁诩摔在船板上时,特意侧了身,没压到肚子,但也摔得够疼的。他想往边上滚开,一只胳膊突然被人用力抓住提拎了起来。   把他提起来的歹人破口大骂几句,眼睛往水面上扫了几下,发现已经找不见那女人的踪迹了,杀心暴起。   他一把拎起刀,正要结果了面前的青年,目光忽然一凝,疑惑地皱起眉。   ——宁诩脖颈上为了伪装而每日涂上的灰粉,在刚刚的一番混乱中无意间被蹭掉了,如今露出的一小块肌肤白得发光,在月色下仿佛能泛出盈盈如珠玉的光晕来。   大汉动作一顿,顿起疑心,另一手把刀放下,抬起袖口就胡乱地朝宁诩脸上擦了一通。   脸上的伪装变得斑驳起来,虽还看不太清容色,但已经足够叫人察觉到不平常。   那人凑近了看了看,兴奋地和不远处的几个同伴喊了几声。   用的是方言,宁诩听不懂,但从那歹徒令人恶寒的注视里,模糊地猜到了话中含义。   “……”宁诩这回更想吐了。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瞥见这人丢在船板上的大刀,心念一动,索性停下了挣扎的动作。   大汉发现他突然安静地站住了,也不由得一愣,紧接着看见宁诩抬袖往脸上擦去。   趁这歹人发怔,宁诩咬了咬牙,叫了一声:“小黄,接着!”   下一刻,他一脚把地上那把刀踢了出去。   吕疏月一个翻滚,将刀捡了起来。   拿到了刀的吕疏月如有神助,将练武场上学到的本事都使了出来,两下将面前一个男人砍伤,然后朝着宁诩飞扑过来。   抓着宁诩的大汉发觉上当,勃然大怒,刚要把人扭到身前抵挡,吕疏月的动作却更快,一刀劈至他跟前,大汉心生畏惧,力道一松,退了一步,被宁诩从胳膊底下钻了出去。   吕疏月扑到宁诩身上,两人从船板边上滚下了水。   那大汉还想下水追,却被不远处的头头喊住了。   “算了,”为首之人阴沉沉道:“硬茬子,别浪费时间,去搜他们的包袱,把值钱的东西都找出来,明天到岸上找家当铺当了。”   *   段晏这几天十分焦躁。   他从京城出发,一路将从燕国带来的探子散布出去,每当追踪到宁诩的消息时,好不容易赶到那个地方,却总是晚来那么一两步。   现下昭国朝廷风雨飘摇,百姓也惴惴不安,不少人四下逃窜,给追查增加了不少阻碍。   好在费了不少功夫,总算探听到宁诩昨日上了一条运送绸缎的货船,因而顺着河流南下的方向沿途搜查,应能找到人了。   “陛下,”站在他身后的近身侍卫说:“您歇一歇吧,好多天没合眼了。”   段晏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侍卫欲言又止。   其他人,包括燕国的丞相,都不明白段晏为何要离开京城,亲自“捉拿废帝”。   段晏一意孤行,燕国的人已有了不少怨言,就连丞相也接连来信责备,直言“不分轻重缓急”。   而这些反对的声音,段晏权当没听见。   “陛下,”正在这时,有人匆匆进屋,行礼后道:“那条船靠岸了。”   段晏撩起长睫,下意识一手按住桌沿,站了起来。   不料那人又说:“但船上除了船家,没有其他任何人,属下秘密带人潜入搜查一通,在舱板缝隙里发现了不少干涸的血迹。”   段晏眸色一凛,沉声问:“怎么回事?”   “属下不知,不过船家的人下了岸,带了一包袱东西,到街边的当铺里当了银子,又回去了。”   他递上来一个小包袱,并道:“属下都赎回来了。”   那包袱放在桌案上,打开后,里面都是些零零碎碎的饰品、手镯、发簪等物,品质参差不齐,有新有旧,看起来是从不同人身上取下来的。   段晏伸出手,在其间拨了两下,忽然瞧见一枚雪白的玉佩,又拿了出来。   侍卫不禁开口:“这是……”   段晏将玉佩翻了翻,在尾端果然瞧见极细的刻印痕迹。   “是昭国宫中内务司制成的玉佩。”青年面沉如水道。   他曾在宫中待过不短的时日,自然对内务司送来的一应衣物、饰品都有所了解。   而那船家不识货,只以为是普通的玉佩,所以才敢送去当铺。   侍卫怔了一下,说:“那昭国皇帝——”   段晏只觉指尖蓦地一痛,霍然收回手,抬起脸时,嗓音如同淬了冰:“把人给朕扣住,别叫他们逃了!” 第43章   这一夜, 宁诩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去的。   初春的河水虽然没有结冰,但也依旧寒冷透骨,他一掉进水里就冻得浑身发抖, 只能靠在吕疏月身上, 僵硬地扑腾手脚划水。   好在他们离岸边不算远,宁诩被吕疏月拉上了岸, 找了一会儿没找到敛秋的踪迹, 又怕高声呼喊会引来那船上的歹人, 于是等了一个多时辰后,只得无奈离开。   两人摸黑跌跌撞撞地走了半宿,等到天光微晞, 终于在树林边望见一个小小的村落。   一名身穿灰衣的青年男子正背着箩筐从村子里走出来, 看样子是准备进林子里捡枯枝, 用来烧柴火。   见到有人, 宁诩往前踉跄着走出两步, 心里一直提着的劲松懈开来,没等走到那男子面前,就眼前一黑, 晕了过去。   昏倒之前, 他听见吕疏月大叫道:“这位壮士,救命!救……怎么是你???”   *   那条货船上的几个大汉通通被段晏命人抓住, 一番严刑逼供拷打,几人屁滚尿流地就把事情交代得明明白白。   段晏站在前边, 听着一个被打得血肉模糊的男人说道:“……我们昨晚……杀了十一个人……还有两个、不,三个跳水逃了,又搜罗了他们身上的财物,今日靠岸后拿去……拿去当铺换钱。”   “那些尸体, 我们晚上就都……丢进了水里,又清理了船板……”   越是往下听,段晏的心脏收得越紧,几乎是痛得麻木了。   他不敢去想那个令人恐惧的可能性。   在原地僵立了半晌,段晏朝后招招手,侍卫立即走上前,将宁诩的画像展开,厉声喝问:“有没有这个人?他去哪了?”   男人只扫了一眼,慌张道:“没有,没见过,太黑了我们都没看——”   噗嗤一声,他大睁着眼睛,剩下的话语戛然而止。   段晏缓慢抽回出鞘的长剑,来到下一个人面前,语气平静地问:“你看见了画像上的人吗?”   “不、不知道……好像没见过,也可能是没注意,啊!”   长剑从人体内撤出,血花溅落一地。   段晏走到第三个人面前。   这个身形高大的男子被五花大绑,瑟瑟发抖着,跪着的膝盖下血和淡黄的液体铺了一地,段晏却也不嫌脏,在他跟前停了停,问:   “你呢?”   大汉抬起头,与面前的青年对视了片刻,从那双冷冰冰的黑眸里,像是看见了自己死后的模样。   在滔天的惧意中,他仓促地扫了画像几眼,突然灵光一闪,大喊:“我见过!我见过!就是他!昨晚他跳进水里了!不在我们船上!”   段晏反问:“确定吗?”   “确定,确定!”大汉赶忙点头,连声说:“我还拿袖子擦了他的脸,那眉眼那容貌,肯定是他没错……”   段晏手上稍微松了点力气,轻轻颔首,道:“好。”   下一瞬,剑尖抬起,干脆利落地把人割了颈。   堂中躺着三具尸体,段晏回到座上,看着最后剩下的那为首之人,淡声对他道:“去,把昨天夜里,这画像上的人落水的地方在地图上找出来。”   *   宁诩昏睡了整整一天一夜,醒来的时候,还没反应过来身处何地,鼻尖先嗅到了一股药汤味。   “……”   宁诩张了张嘴,想吐,但只做了个虚张声势的动作,没能吐出来。   “陛下醒了?”他听见一个熟悉又有点陌生的男声道。   宁诩从榻上转过脸,发现这间屋子虽然简陋却宽敞,靠窗的地方架着个小炉子,燃着柴火正在煲煮上方的砂锅药罐。   一位穿着粗布长衣的青年从小炉子旁边站起来,走到宁诩跟前,又关切地弯腰看了看他的状态。   宁诩觉得自己睡迷糊了:“王……王知治?”   “是臣。”青年答道。   王知治用一根布条把长发都束了起来,身上穿着的也是极为粗糙廉价的棉衣和长袍,但眉眼清俊,目色有神,瞧起来比在宫中郁郁不得志时好了许多。   他一手将宁诩从榻上扶坐而起,一边折返回去倒药,又说:“臣知晓陛下现在有很多问题,但请先把药喝了,臣慢慢和您解释。”   宁诩接过碗,顿了顿,先问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吕疏月呢?还有敛秋找到了吗?”   “吕公子出门捡柴去了。”王知治随手搬了个小木凳,在榻边坐下:“敛秋姑娘的踪迹,臣和吕公子今日晨起又沿岸搜寻了一通,还是没有找到。”   宁诩默了默,心内沉重不已。   他希望敛秋只是游到了另一边的岸上,也被人救了起来,而不是……   王知治见他情绪低落,于是岔开了话题,道:“臣是燕国军队入城那日,从宫中……逃出来的。”   宁诩回过神来,点点头。   他与王知治,算来也有许久没有见过面了。   燕国入境之前,朝廷政事繁忙,宁诩没有空到后宫中逛逛。而城破后,直至今日,又是过了半个月的功夫了。   因此,在这偏僻山林里看见王知治,宁诩颇感惊奇。   “臣出了京城,便一路南下,来寻臣的母亲。如今定居在这山林之间,倒也有几分以前从未感受过的乐趣。”   说到这里,王知治低头,笑了一下,道:“臣还记得,陛下除夕夜那天,还对臣说过‘不考功名也行,找点真正喜欢做的事情,什么时候出宫都不晚’。”   “臣虽是无奈之下被迫离宫,但世事阴差阳错,也算是推了臣一把,让臣能从曾经的执念里挣脱出来,看一看这京城以外的地方。”   “臣到了这桃花源般的避世之地,每日朝起暮歇,打理一下几亩田地,心情也好了不少。陛下这段时间可在此地休息一阵,也体验体验乡野之乐。”   听了王知治的话,宁诩虽有点意外,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很是合理。   毕竟当初还在宫中时,王知治嘴里就天天挂着什么瓜啊果啊辣椒酱的,显然是对种田和吃饭很感兴趣,如今也算是投其所好扬长避短了。   “那令慈是为何……”宁诩开了个头,不知如何用词,又顿了顿。   王知治却像是知道他想问什么,不甚在意地回答:“臣母亲是以平妻身份嫁入王府的,只是后来得了一封休书,就不再留在京城中,而是回了南边。”   宁诩垂了下睫,没有再问。   王知治母亲的经历,恐怕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故人闲聊告一段落,宁诩手里捧着的药也凉得差不多了,他皱着鼻子正要喝,突然想起什么,下意识问:“你们村里的郎中可有诊过脉再开药……”   王知治怔了一下,点头:“有的,您在凉水里受了些风寒,虽不严重,但还是驱一驱寒为好。”   见宁诩犹豫,他又补充了一句:“陛下放心喝吧,这药也是保胎的。”   王知治神情坦然,似乎并未觉得自己说的话有多么奇怪,也可能是已经震惊过了,才能如此镇定。   宁诩喝了药,嘴里虽苦,但身上热了许多,还微微发了汗。   他又低头去看自己的腰腹,被褥堆在腰间,将那点起伏遮盖住了,宁诩若有所思地想,这一次,好像这小家伙没有怎么闹腾啊。   夜半惊魂,遭遇歹人,摔进水里,还被冰冷的河水冻得意识模糊……   宁诩今日醒来,竟然觉得身上没有过多的不适,就是脑袋昏昏沉沉的,喝了药也好多了。   煎熬了几个月之久,头一次感觉这只包子安分得令人舒心。   宁诩在屋子里歇了半个时辰,又在王知治的看护下起身下了榻,穿好外袍戴上有面纱的斗笠,到外面走了走。   此时正是晌午,山林边不大的村落里人烟袅袅,有不少孩童蹲在屋外打弹弓、追小狗,发现宁诩一个陌生的身影,都好奇地望过来。   只可惜宁诩的面容被纱掩住,无法瞧见长相,但即便如此,光是举手投足间的气度,但也依旧让那些乡野小孩看得呆住了。   见这群孩童逐渐有要围过来抱腿的趋势,王知治上前几步,将他们拦住,不知说了几句什么,才叫他们恋恋不舍地离开。   王知治折返回来,对宁诩道:“臣让他们回家吃饭去了。”   两人又在周围转了转,宁诩瞧见了王知治打理的几亩田地,冬雪消融后,他已经犁好地种下了苗,想来再等上一段时间,就有第一批收获了。   “其实地是邻里帮忙犁好的。”王知治羞赧道:“臣从小长在京城,也算是四体不勤,来了之后受他们照顾许多。”   听见王知治对自己“四体不勤”的评价,宁诩又看了看自己清瘦的手腕,略感无语。   两人在外面站了一会儿,就见到吕疏月背着昨天王知治背上的那个箩筐,飞快地从林子里跑出来,背箩里装满了枯枝,随着他的动作一颠一颠的,但竟都没有掉出来。   宁诩忍不住弯了眉眼,远远地朝他挥手。   吕疏月小跑到宁诩跟前,抬袖擦了擦额上的汗,眼睛亮晶晶的,小声说:“陛下,你醒了!身体还不舒服吗?”   宁诩摇摇头:“好多了。”   “我捡了许多干柴,”他炫耀似的把背着的箩给宁诩看,又对王知治道:“柴够了,快生火做饭吧!待会陛下和小宝都饿了。”   宁诩:“?”   陛下他知道是指自己,但小宝是什么。   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发现吕疏月走过他身前时,很关切地瞅了瞅他的肚子。   宁诩:“……”   好怪,再听一下。   中午做饭时,宁诩还见到了王知治的母亲,以及一位沉默寡言的高大男子,还有王知治的义妹。   昨日,他们三人翻过山林去了镇子上,直至今天午时才回来。   王知治的母亲虽已中年,眼角生了细细的皱纹,但也依旧眉眼秀丽,是个不折不扣美人。见宁诩看向那男人,她笑了一笑,低声说:“这是我家官人。”   简单的午膳很快做好,众人围坐在一处,但王知治的母亲并不清楚宁诩和吕疏月的身份,只以为是从京城来探望王知治的友人。   一桌人吃着饭,义妹忽然无意间提了一句:“哥,今天镇上来了好多穿盔甲的人。”   宁诩心内一紧,霎时捏紧了筷子,不由得问:“都是些什么人?”   “不知道,”义妹想了想:“好像也是从京城来的,在抓……抓宫里逃出来的太监宫女呢。”   王知治也停下了动作,和宁诩对视一眼。   等吃完饭后,吕疏月悄悄走过来,低落地问:“陛下,我们是不是又该走了?”   宁诩还没回答,王知治率先出声阻止:“不行,陛下这段时间需得静养,郎中说了,再奔波劳碌下去,身体就真的垮了。”   吕疏月冥思苦想:“但追兵很快就会找来的,最多不过一日功夫。”   王知治也觉得棘手,于是看向宁诩,问:“陛下认为呢?”   宁诩这一次沉默了很久,才缓缓说:“不走了,就在这儿吧。”   走了这么多路,逃了半个多月,连日受冻挨饿,时常受惊,就算郎中不说,宁诩也隐隐感到,自己的身体已经撑到了极限。   再者,段晏已经命人搜寻到了这附近,说明已经找到了他的踪迹。光凭两条腿,如何能跑出天罗地网的包围圈?   宁诩疲倦地垂下眸,他真的累了。   段晏要杀就杀,要砍头就砍他的头,最好别折磨他,叫他死得痛快些。   只是,不想再过这种东逃西窜、担惊受怕的日子了。   “小黄。”宁诩撩起长睫,看着吕疏月道:“你走吧,找个机会回京城,别再跟着颠沛流离了。”   闻言,吕疏月立即急了:“不行,我怎么能自己走呢!”   他嗓门有点大,不远处正在收拾碗碟的王知治母亲等人,不禁回头望了望。   吕疏月赶忙闭上嘴,但依旧睁圆了眼睛盯着宁诩,满眼都写着不愿意。   宁诩:“你……”   “臣还有个办法,”王知治忽然说:“这个屋子后面有一个地窖,在柴房底下,入口很隐蔽,还能用干草掩盖,若是有军队过来搜查,陛下可到地窖内一躲。”   吕疏月眼前一亮:“这个办法不错!”   他又瞄了王知治一记,终于觉得这人现在看起来正常多了。   以前在宫中时,可是哪哪见了都不自在!   宁诩思索了一会儿,也点头道:“好。”   不论如何,先避过眼前这一关再说。   他曾在城中的告示上见过自己的画像,实话说……颇有两分抽象的意味,也难怪只要他稍稍乔装改扮,就能躲开官兵核查。   而在这个村子里,只有王知治的家人见过他的脸,许是为了让宁诩安心,王知治又道:“臣的家人,臣自会与他们讲明其中利害,不会对那些官兵供出陛下的。”   宁诩轻声说:“……多谢。”   入夜后,没等村里的人全部歇下,果然从远处传来了鼎沸的喧哗声。   宁诩隔着窗一看,约莫有百名官兵举着火把,从山后绕出涌入,火光彤彤,照映在他们漆黑的盔甲上,身形都似变得扭曲,恍若地狱修罗现世。   不等宁诩反应,吕疏月先怔了一下,语气不解:“怎么这么多人?”   宁诩也不明白,如今他不过是一介废帝,既没有民心也没有东山再起的可能,段晏为何要加派这样多的燕国士兵来捉拿他?   还是因为……恨他入骨,定要亲眼见到他项上人头才肯罢休吗?   宁诩低敛目光,试图忽视心里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和难受。   王知治神色紧绷:“陛下,快进地窖吧。”   宁诩心知情势危急,也不多话,径直与吕疏月下了地窖,入口一关,他便听见王知治在地板上走动,弯腰抱起枯草放在上方遮挡,又将一大堆干柴推到了入口处,以作掩盖。   地窖内空间狭小,空气浑浊,宁诩与吕疏月挤在一处,不过一时片刻,就已觉得十分难捱。   腹中似乎也有所动静,宁诩蹙起眉,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小宝”,小声道:“很快就好。”   “乖。”他说。   一盏茶功夫后,两人很快听到了屋外响起的密集脚步声。   原本只是稍稍提起的心,在听见一个意料之外的熟悉嗓音时,骤然坠进了谷底。   “王知治。”   一身玄色衣袍的段晏从官兵中走出,黑眸冷淡扫过王知治惊讶的脸庞,平静道:“原来你在这。”   地窖里的宁诩呼吸一滞。   王知治僵硬地站在屋子前面,余光瞥见官兵进屋搜查,而自己的家人被拉到边上盘问,他紧张地扯了扯嘴角,说:“……草民见过陛下。”   段晏的目光从他身上掠过,突然问:“为什么逃出宫?”   王知治低着头:“那日……那日陛下入城,宫中大乱,草民担心殃及自身,所以舍弃身份出了宫,到这乡野之地当一介农夫。”   “是么?”青年的嗓音不疾不徐:“朕记得,你是宁诩新封的侍君对吧?”   王知治心感不妙,但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回答:“……是,陛——废帝见草民擅制一些膳食,合他胃口,于是便赏赐了草民侍君的位份。但草民自行出宫后,这头衔也应不再属实了。”   段晏听了他的话,不置可否,神色淡淡。   进屋搜寻的人很快出来,报告道:“陛下,里面没有找到可疑人物。”   “……”段晏的眼睫落下又一抬,直直盯住面前的男人。   见王知治姿态局促不安,不远处的家人更是六神无主,青年瞥了眼旁边简陋的屋舍,忽而又开了口:   “朕倒是觉得,宁诩既册封了你,说明你就入了他的眼。不管身在何处,这王侍君的位份,未被下旨废过,就还是宫中的主子。”   王知治原以为这群人搜查完就能走了,结果段晏又说此话,不由得懵了,不明白究竟是何意。   跃动的火光下,青年盯着他,唇角轻轻一扬,云淡风轻道:“不过朕也记得,宫有宫规,王侍君身为宫中之人,却无诏私逃离宫,按宫规处置,当斩。”   王知治如被一桶冰水当头浇下,呆立当场。   “既无剥除侍君位份的旨意,也无让你出宫的旨意,除非昭国的皇帝亲口恕你无罪。否则——”   段晏冷冷道:“来人,把这胆大妄为的逃犯押下去!”   陡生惊变,王知治措手不及,立马被上前的两名官兵压住,扑倒跪在地上。   不远处响起王知治母亲等人的哭喊声,义妹满脸是泪,回头去看那官兵手上的画像,咬了咬牙,正要出声,忽然听见看似无人的屋子里传来了一声闷响。   王知治心内一跳。   段晏迅速转过脸看向声响来源处,不用他示意,几名人高马大的官兵已经手握着剑柄,一把推开了柴房门。   里面黑漆漆的,刚刚进去搜查过,除了地上堆放的干柴和杂草,没有别的东西。   火把的光渐渐围照过来,段晏视线一扫而过,就道:“把角落那堆柴搬开。”   立即有人过来把这堆干柴挪开。   地上的枯草也扫尽后,轻而易举的,所有人就瞧见了一个方形的地窖入口。   段晏看上去很平静,缓缓往前走了两步,就看着那地窖入口从里被人顶开,而后,一个眼熟的身影从里面翻了出来——是满身草屑的吕疏月。   吕疏月狼狈地在地上滚了两圈才爬起来,眼神恶狠狠地瞪向人群最前方的段晏。   而段晏根本没有注意他的动作。   青年又向前走了几步,直至终于能看清地窖里的情形。   宁诩裹着件粗糙陈旧的灰色衣袍,双腿曲起蜷缩在狭小的地窖一角,往日顺滑乌黑的长发此时凌乱地散在身后、黏在脸侧,面容也不比从前莹润如雪玉,透着几分疲倦和苍白,唇上更是失了血色,一双眸子抬起,自下而上地去望段晏。   许久不见,宁诩想,这厮似乎没什么变化,还是看上去挺惹人恼火的。   “别伤他。”宁诩疲倦道:“朕的事,与王知治无关。”   段晏的眼睫颤了颤,仓促收回目光,在一众燕国官兵的注视中,极低沉地出声:“……把人带出来。”   不远处被押制的王知治忍不住挣了一下,说:“陛下!他……他身体不好,请别用力拉扯……”   段晏默了一瞬,正想抬步下去,却见宁诩慢慢站了起来,哑着嗓子道:“朕自己会上来。”   地窖旁有一个木梯,宁诩踩着梯子回到地面上时,发现段晏已经走到了他跟前,手一伸,就握住了他清瘦的腕。   宁诩觉得段晏抓自己抓得死紧,认为他是怕自己又跑了,于是叹了一口气,又挨近了青年两步。   俘虏就要有俘虏的样子,他思想站位一向很高。   在众人面前,段晏握着他的手,也不松开,而是转过身,对着安静的官兵和王知治一家,开口下令:   “备车马,回京。” 第44章   宁诩被关进了段晏带来的一架马车里。   马车内厢异乎寻常地宽敞, 甚至还铺着柔软的羊毛毯,靠里的地方垫高了,做成个矮榻的样子, 还有绸枕和薄被, 四个角的车壁上固定了几个极小的香炉,散发着袅袅的轻烟。   宁诩左右看了看, 有点无所适从。   ……当燕国的俘虏, 待遇都是如此上佳的吗?   还是说只是餐断头饭, 等他吃饱睡足,一觉醒来,就可以容光焕发地被捉去刑场斩首了。   宁诩往角落里缩了缩, 深觉此事很有可能。   马车还停留在原地, 没有出发, 段晏也离开不知去了何处, 而车厢内浅淡的安神香催得宁诩昏昏欲睡, 即便神经紧绷,也忍不住蜷在毛毯上睡着了。   许是多日的挣扎终于有了个尘埃落定的结果,宁诩这一觉睡得极沉, 梦中还隐约感觉有人抱起自己, 挪了个地方,又动手去剥他身上的衣袍。   宁诩有点冷, 不由得往温热的地方靠了靠,好在很快那阵寒意就被驱散, 他重回了黑甜的梦境里。   连睡了五六个时辰再醒来,宁诩还没回忆起自己身处何处,就听见车外传来若有若无的谈话声:   “……尚不足四月……体质不佳,诸多亏损……需多加调理, 静神休养……”   宁诩对这些字眼很敏感,大脑立时清醒。   但没等他听见更多的话,就看马车的轿帘一掀,段晏弯腰进来,一眼望见宁诩睁着黑白分明的眸与他对视,动作滞了片刻,回过身朝外面吩咐了句什么,才复又进来。   宁诩这时才发现自己身上的衣袍已经换了一件,也被人抱到里边了,还盖着被子,难怪不冷。   “……”   段晏究竟想做什么?   青年在靠着轿帘的地方稍坐了坐,目光落在宁诩脸上,但仍旧没立即开口。   两人虽有段时间没有见面,但宁诩也记得,之前段晏可不是这副沉默寡言的模样。   过了一会儿,段晏动了动,伸手从一旁的小桌上拿了碗,终于走近宁诩,道:“吃点东西吧。”   宁诩抱着被子坐起来,怔了半晌,若有所悟:“……你是不是知道了?”   段晏反问:“知道什么?”   宁诩低头看了看自己被掩着的肚子,实在难以启齿“朕怀孕了”“朕有了你的孩子”之类的话,不禁欲言又止。   段晏把碗拿在手里,用勺子搅了搅,宁诩垂眸,发现不是药汤,而是与碎肉熬制的米粥,不知厨子用了何种方法,闻起来竟丝毫不腥,只有股馋人的香气。   发现宁诩盯着碗里的粥,段晏于是道:“先吃些东西,别的问题,等你恢复体力后再问也不迟。”   顿了顿,他又说:“我不是来杀你的,放心。”   宁诩一愣,没等对这句话有所反应,先瞧见了段晏举起勺子,看样子竟是要亲手喂他。   宁诩霎时吓一跳,毛骨悚然道:“我自己来!”   段晏僵了一下,神色间有几分别扭,放下勺子,也没有再坚持:“……碗拿着。”   宁诩飞快接过碗,很快喝完了一碗粥。   这期间,段晏就一直坐在他身旁,看似是在观察宁诩喝粥,却又不完全像。   宁诩被他凝视着,浑身都不自在,而最令他不适的,还是段晏不爱说话了。   往日能言巧辩的人一旦沉默下来,简直让人害怕。忍不住引得宁诩满心都在思考,这人是不是又在酝酿着什么坏水?   还有,“我不是来杀你的”,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宁诩可以断定段晏肯定知晓了他怀胎一事,难不成是打算去母……去母父留子,等他把孩子生下来了,再杀?   等手里的空碗被段晏取走,眼看着青年就要转身出去,宁诩迟疑地开口问:“你没有什么话要和我说的?”   比如昭、燕两国之间的龃龉、比如那夜城门前的围堵与被围堵、比如对他逃出宫后的冷嘲热讽、比如如今宫中的情形……   再比如,宁诩肚子里这个意外得来的孩子。   段晏要掀帘出去的动作停下,转过身,语气平缓道:“……御医说你需要多静养。”   每次他们两人说话,总是说着说着就不欢而散,段晏这些日子一直在反思,如今觉得,至少在这几天,还是少说话为妙,他自己被气没关系,但免得宁诩心情郁郁,影响了身体恢复。   段晏想起宁诩从地窖里出来时,自己握住的那截细细手腕,比之几月前不知瘦了多少,令他心内钝痛。   “宫中一切都好,”他静了静,又对宁诩说:“朕离宫前,将昭国朝廷的一应事由交给夏御史之子夏潋打理,他协助你理政已有不短时日,应能处理好。”   宁诩完全愣住了。   ……段晏,竟没把昭国的朝廷血洗一空,反而把权力托付回了夏潋手上?   宁诩望着青年的背影,沉默半晌,忽又想起一事,急切道:“内务司的敛秋姑姑,也是和我一同出来的,她前夜落水后失踪,你能不能……”   段晏没回头,抬手掀开轿帘,一边说:“沿着河道搜寻的燕国军队,昨天白日里就找到她了,只是受了些风寒,无甚大碍,等病好全了再叫她过来见你。”   “吕疏月也是,朕只将他绑了押在后边,没有伤他。”   宁诩一颗心终于放下。   待段晏离开后,马车缓缓朝前驶去,宁诩独自坐在里边,偶尔瞥见小窗外的景色,紧绷的心神渐渐松懈开来。   又要回京城了,宁诩想。   这次再回去,与从前大不相同,他与段晏的身份也仿佛颠倒了似的,但也与宁诩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宁诩舒出一口气,垂睫抚了抚自己微微突起的肚子。   前路未知,只希望这小家伙安安分分的,别再和先前一样闹腾了。   *   逃出宫大半月,但回京的路途就显得尤其的短。   宁诩每日吃了睡、睡了吃,偶尔给段晏从宫中带来的史御医把把脉,喝点酸苦的药汤,看看官兵搬来的话本,倒也觉得时间过得飞快。   就是……有时还有些诸如胸口发痒、起夜频繁的小毛病,忍忍也就过去了,无伤大雅。   敛秋在第三日的时候被带来与他见过一面,简单说了几句又被带走,临别前,这性情温和坚韧的姑娘望着他的脸,笑了笑,说:   “陛下的气色好了许多,奴婢放心了。不论如何,还请陛下以身体为重,其余诸事皆要放宽心才好。”   宁诩点点头:“朕知道,也多谢你这一路的照料。”   敛秋朝他行了一礼,说:“照料陛下,是奴婢分内之事,陛下不用言谢。”   吕疏月也在第四日的时候与宁诩见了一下,看起来是因为他太过闹腾,段晏才命人押他过来和宁诩说上两句话。   与敛秋不同,吕疏月受到的待遇显然就差了一点,也不知段晏是否公报私仇,每日只给他一餐饭,饿得吕小公子眼冒绿光,在宁诩跟前泪汪汪地诉苦。   正巧段晏骑着马路过,见吕疏月赖在宁诩身边不走,脸色立即黑了,扬声道:“来人,把这俘虏押出去!”   吕疏月大叫:“不要!陛下救我!!!我会饿死的!”   马上的青年眯了眯眼,神色似是要杀人了。   宁诩瞅瞅段晏,语气软了软:“是小黄护着朕,才没有被船上的歹人劫杀,他对朕有救命之恩,你能不能……”   “……”段晏瞧起来不太爽,但还是沉声对官兵下令:“妥善安置吕公子,他想要吃什么就给他。”   吕疏月眨巴着泪眼离开了,宁诩看着段晏骑马绕过这架马车,过了一会儿,竟又绕了回来。   宁诩:“?”   青年高居于马上,冷声道:“要朕善待他可以,但你不能再唤他小黄。”   宁诩:“……好。”   这都什么和什么。   段晏满意地驱马走开了。   夜里,宁诩意外地发觉段晏也不来马车里休息,往往是盯着他喝完了药,洗了脸漱了口,躺下盖好被子才出去。   这天晚上,宁诩假装躺下闭上眼睛,等段晏出去后又翻身坐起,掀开帘子向外看。   于是他就看见段晏走到不远处的树下,在火堆旁与其他官兵坐在一处,旁边是扎好的营帐,看模样是打算就这么歇息。   直至这个时候,宁诩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这架马车,好像是段晏专属的。   正在他琢磨时,火堆旁的段晏如有所感,突然掀起眼皮,就看见宁诩穿着件单薄的里衣,半个身子都悬在马车外,摇摇欲坠。   段晏:“…………”   宁诩还低着头想心事呢,冷不丁听见耳边一个嗓音幽幽地问:“在做什么?”   “?”宁诩抬头,见段晏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走了回来,惊得往马车里一缩,轿帘落下,把青年的脸挡在外面。   段晏:“。”   他拨开帘子看了看,宁诩回到了被子里,但没躺下,而是瞅着他瞧。   段晏于是又问:“睡不着?”   宁诩摇摇头,想了想,对他道:“你进来,我们聊一聊。”   段晏原本有些犹豫,但转念想到宁诩的身体这几天情况稳定了不少,应无大碍,于是上了马车,坐在小桌边。   宁诩酝酿了一下言语,最后还是放弃了委婉,直截了当地问:“我现在算是什么人?”   段晏看着他,缓缓道:“几月前你是什么身份,现在就依旧是什么身份。昭国没有废过你的皇位,你就还是昭国的天子。”   宁诩不解:“为什么?你领兵胁迫要入我昭国之地,破城、逼宫,难道不是为了这个位置?”   段晏沉思了片刻,似是在斟酌如何回答。   “半年前的那一战后,燕国割了南地三百余里,交由昭国管辖。”   “朕登基前,曾经过此地,见从前是燕国的子民被边境军队奴役、驱赶、鞭打,饥寒交迫,民不聊生。”   “战争让燕、昭两国都元气大伤,”青年淡淡道:“但我大燕战败,所受屈辱更甚。”   “国仇家恨刻在每一个燕国人的心底,朕的父皇病逝前,曾叮嘱朕定要报仇雪恨。即位后,剑指敌国、夺回失地更是万民所向,也是朝廷迫切想达成的目的。”   “但朕之所以没有率兵强攻入境,既为保全燕国内精锐兵力,也不想再见无辜百姓在战火铁蹄下苦苦挣扎,将仇恨从一群人转移到另一群人身上。”   “燕国即便占领这片疆土,也不过是短暂的胜利。如今燕国境内同样弊病重重,无力控制这片强行收拢的万里疆土,长久下去,难免不会分崩离析,又分裂出别的名号的国家,连原本的燕国也不知能否保住。”   “宁诩,”段晏垂下眸,唤了宁诩的名字,沉着道:“等回了京城,你以天子的名义下旨,归还燕国先前割舍的土地,放弃两国签订的所有不平等条约,朕便命燕国军队退出这片土地,不会再向昭国讨要任何一样东西。”   宁诩安静了许久,最后问:“我如何相信你?”   段晏的黑眸忽而看向他,眸中的情绪很复杂,如海浪般翻涌着,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   “刚刚说的,只是朕从燕昭两国角度出发的考量。”   青年慢慢道:“事实上燕军现下占领昭国也未尝不可,只要在朕统辖的几十年内不出大乱,博得个青史留名的结局,又何尝不是一桩美事。”   “朕不这样做,除了刚刚所说的原因,也是因为有自己的私心。”   段晏盯着宁诩,放缓了嗓音,说:“我早已说过,钟情于你,心悦于你,你既握有我的这颗心,又何须担忧朕出尔反尔?”   宁诩不料这嘴上总爱弯弯绕绕以退为进的男人突然说这番直白的话,惊得耳根都红了,偏开脸,无语道:“不信……肉麻死了。”   段晏扬了一下唇角,也不多言。   不信便不信,两人现下已经待在一块儿了,徐徐图之便好,不急于一时。   宁诩想起什么,哼了一声,说:“是为了这个吧。”   他摸摸自己的肚子,段晏也顺着他的动作瞧了瞧。   察觉到青年的视线,宁诩不由得说:“怎么?你这几天没见过吗?”   他身上的衣物都不知换了几回了,段晏总爱在三更半夜、宁诩睡得正熟时进来给他换衣袍,也不知道是什么癖好。   听见宁诩的话,段晏玉白的面容上也莫名其妙地微微泛红起来,低声道:“……见过。”   比起宁诩身上其他地方的清瘦来,这一小块突起的肚皮就尤为显眼,即使现在身着单薄的里衣,也不太能掩住那痕迹。   宁诩闷闷道:“不是因为这个孩子才心软了?朕给你生孩子,你高兴坏了吧。朕还没打算要留着他,你可别高兴太早。”   段晏一怔,下意识说:“没有……不是因为这个,我是到了昭国宫中,才从御医口中知晓的此事。”   他的目光又落在那个地方,看了许久,才敛起视线:“我是很高兴,但不是因为能折辱你……你若执意不想留,我不会逼迫你。”   宁诩这下是一愣之后又一愣的。   “你……你不觉得稀奇?一个男人能生孩子……”   段晏说:“已经震惊过了。”   他来寻宁诩的这趟路上,也曾自行翻过不少医书,还听闻过京城中一家染色铺子老板的儿子,也生了怪病,病症就似是有孕。   段晏又派人去寻这个何老板,只是来人回话,说何老板早于几月前就携儿子出城找神医去了,至今未归。   他又低声道:“我问过不少人,虽是奇事,但也不是没有先例。你想留也好,不想留也罢,不论如何……别怕。”   “还有,”青年又垂下眼,说:“对不住,这件事是我的错。”   他见了太医院呈上来的脉案,就知晓宁诩是哪次……怀上的。   那次他为能出宫筹谋多日,还自己服了禁药,把宁诩折腾得够呛,第二日也没有好好帮宁诩清理身上的痕迹……   宁诩吃这么多苦,本是他的错。   段晏这般真诚地与他道歉,反而让宁诩无所适从起来,手指蜷缩了一下,揪紧被角,胡言乱语道:“都过去了,朕早就忘得一干二净,又不是什么大事。”   “好了,朕没什么要问的了。”宁诩转了转身,背对着他,说:“你可以出去了。”   若是换做以前,段晏绝对没这么容易被颐指气使地打发,但如今青年只是抿了抿唇,道:“夜里有什么事,开口唤人就好。”   宁诩:“嗯,嗯……啊啊!”   段晏刚起身,就听见宁诩忽然叫起来——刚刚盘腿在矮榻上坐了许久,还别扭地换了个姿势背对着段晏,宁诩正想把腿伸直躺下,一阵抽搐的刺痛倏而从小腿肚上传来,牵扯得他不由得惊叫。   宁诩使劲地在被子里蹬了蹬腿,却依旧缓解不了那痉挛的抽痛。   情急之下,段晏几步上前,一手搂住他按进自己怀里,另一手掀开被子,制住宁诩乱踢的动作,在腿肚的穴位上摁了几下。   宁诩身体紧绷了片刻,感到那阵疼痛逐渐消散,终于放松下来。   段晏垂下睫看怀里的人,道:“御医说你近来体质寒凉,入夜后易生痉挛抽搐……要是疼醒了,记得叫我过来。”   宁诩闭着眼缓了一会儿,语气弱弱地说:“不是……肚子也疼啊,肚子能按吗?”   段晏:“……?”   其实已经很多天没有痛过了,但或许是方才的抽搐引发,宁诩只觉得腹中也隐隐地闷痛,有点像吃坏了东西胃里翻滚的状态。   段晏迟疑地抬起手,隔着薄薄的布料,用掌心贴住了那块微微起伏的位置,很轻地揉了揉。   宁诩怔了一下,睁开眼。   ……这也真能按?不疼了。   段晏没察觉到他的神色变化,青年正专注地盯着自己手下的动作,过了半盏茶功夫,段晏才抬起眸:“还痛吗?”   宁诩摇摇头。   段晏收回手,不解:“他怎么不会动?”   “……”宁诩无力道:“这才几个月。”   段晏也沉默了:“……”   宁诩见他神情间似有几分落寞,不禁奇怪地问:“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段晏飞快地收起了那点神色间的异样,伸手给宁诩拉起被子,退后半步,道:“我先出去了。”   将马车内的烛火灭了后,青年回到了地上,独自深思熟虑了很久,才命人去把史御医传唤过来。   史御医以为宁诩的身体又出了什么状况,提着药箱匆匆而来,却只看见树下站立的段晏。   “陛下?”史御医惊奇地问。   段晏转过身,黑眸里情绪宁静,开口说:“待回京后,朕要太医院以最快的速度研制出适用于男子的落胎药。”   史御医大惊失色,一时间忘记了谨言慎行:“陛下,您是……不想要这个孩子了?”   段晏别了下脸,没说话,好半天后才嗓音冷淡道:“去做便是。”   史御医唯唯诺诺地退下了。   而段晏留在树下,目光漫无目的地掠了一圈,最后落在远处乌沉沉的山上。   他回忆起宁诩说的“朕还没打算要留着他”。   段晏心想,自己可能并没有机会等到那个孩子会在肚子里动弹的时候了。   寒凉的夜风中,青年掩饰般敛起眸,遮住了眼圈里那点泛红之意。 第45章   回到京城的这日, 风和日丽,春天的阳光晒得街道暖融融的,宁诩掀开窗上的帘子一角往外瞧, 看见沿途的百姓来来往往, 已经恢复了日常的模样,再也没有城破那一日的惊恐仓皇之态了。   看来夏潋把朝廷打理得不错, 宁诩心想。   宫中也井然有序, 虽说宫人们眼看着少了许多, 但起码都在做本职工作。   宁诩忽然又忆起一事,忍不住转过头问旁边的青年:“话说……朕那些后宫的公子呢?”   夏潋被留在宫中理政,吕疏月陪着他逃出宫, 王知治自己跑到了南边种地, 那其余人……   段晏正在一旁看信, 闻言撩起睫, 静静地与宁诩对视了片刻。   宁诩:“……你……”   不会都——   “虽然很想说全都杀了, ”段晏复又垂下目光,淡淡道:“不过朕知晓他们都是朝廷官员之子,贸然弄死了不利于稳定人心, 索性都驱逐出宫了。”   宁诩:“好吧。”   段晏眉心一蹙, 视线移到宁诩面容上:“你不高兴?”   宁诩立即否认:“没有。”   青年合上手里的信件,沉默片刻, 偏开脸道:“别的朕可以不管,但唯独这群人, 朕容不下。”   马车缓慢驶入宫门,守卫们纷纷面面相觑,他们知道燕国军队已经把宁诩找到并带了回来,但没想到的是, 宁诩竟然是坐在马车里,而不是跪在囚车里被送回来的。   这一番举动让宫中的所有人都丈二摸不着头脑。   吕疏月被送回了尚书府上,敛秋也回到了内务司,宁诩下马车后,便见夏潋在御书房门口等候他。   将近一月未见,夏潋显然瘦了不少,眼下的乌青浅淡,似是熬了很多个夜。   看见宁诩从马车上下来,夏潋一怔,脸上的郁郁神色一扫而空,快步走上前,激动道:“陛下!”   宁诩也眼中发酸,往前走了两步,正想和小青来个久别重逢的拥抱,突然听见段晏在边上咳了一声,他垂在身侧的左手忽然被人牵住了。   宁诩:“???”   他和段晏相牵着到了夏潋跟前,宁诩一只手被抓着不能动,犹豫了一会儿,只能用右手和夏潋握了下手以表激动之情。   好在夏潋并没有留意这个奇怪的细节,他定定站了好半天,才看着宁诩,叹息般道:“陛下憔悴了许多,是路途颠簸,难以休息所致吗?”   “……”宁诩发现夏潋好像对他的身孕并不知情,也不好意思吓小青一跳,只能含糊地说:“嗯……可能是太累了吧。”   夏潋道:“那陛下回到宫中,尽可心安了。”   他顿了顿,看了眼一旁的段晏,又斟酌着对宁诩说:“臣受命打理朝政,待陛下龙体安康后,臣就将玉玺等物一并交还。大臣们也想在朝会上见一见陛下,才能放心。”   “唔,”宁诩想了想:“上朝?过几日再说吧。”   现在他只想痛痛快快地洗个澡。   刚穷游回来就上班,这合理吗?   夏潋还想再与宁诩讲几件重要些的政事,余光却瞥见段晏紧拧的眉心,不由得一怔,下一刻听见青年脸色不善道:“没有天大的事,就容后再议。”   夏潋一愣又一愣的,以为宁诩是体力不支,于是低头道:“是,臣心急了,请陛下先休息几日,臣再来请示。”   夏潋离开后,段晏牵着宁诩往寝殿走,似是察觉到宁诩要说话,抢先一步开口:“你今天的药还没喝,快误了时辰了。”   宁诩:“……噢。”   过了一会儿,段晏冷冷淡淡地又补充了句:“下次见到那个姓夏的,别同他说这么久,你现□□内虚空,先把自己顾好,再谈政事。”   宁诩瞅了他一眼:“那朕只是想和小青闲聊几句,也不行么?”   青年脸色一沉,想说什么又忍住了,硬邦邦道:“姓夏的协理朝政,近来忙得很,你想寻他闲话家常,恐怕要耽误不少时间。”   宁诩若有所思,点点头:“有道理,那小青——”   段晏停下脚步:“这个能不能也不叫小青了?”   宁诩:“啊?”   见他满脸疑惑,段晏又垂下眼,抿紧了薄唇道:“罢了,寝殿已经备好热水,你先去洗浴吧。”   宁诩:“……”   一个小黄一个小青,怎么段晏就觉得不顺耳呢?这称呼是什么很见不得人的东西吗?   真是奇也怪哉!   *   两个宫女帮宁诩将墨黑长发用皂角洗净,等到要除去衣物的时候,宁诩不适地动了动,避开她们的触碰,说:“你们出去吧,朕自己来。”   宫女关上殿门离开了,宁诩用手搅了搅浴桶里的水,觉得温度正好,才脱下里衣坐进去。   这一路风餐露宿,哪有如此舒坦的时刻?宁诩几乎要被热水熏得晕乎乎的,快忘了这几个月来发生的事情,今日似乎与刚刚登基时的每一日都没有什么区别。   然而宁诩才晕乎了不到半刻钟,突然听见殿门一响,一个脚步声走了进来。   “?”宁诩以为是宫人,不由得奇道:“怎么又回来了?”   “我方才见殿门紧闭,你怎可叫宫人都出去?”段晏从屏风后绕出来,黑眸中满是不赞同:“……没有人在此处,你出了什么意外怎么办。”   宁诩吓一跳,往水里缩了缩:“朕难不成要叫他们都看见朕的肚子鼓起来了吗?”   段晏:“。”   青年找了个凳子在旁边坐下,淡声说:“那我在这儿看着你。”   宁诩颇觉无语。   眼见着段晏正襟危坐,一时半刻是不走了,宁诩默了默,干脆在浴桶里转过身,背对着他,若无其事地拿澡巾继续洗。   有什么关系呢?是吧。   又不是没有互相看过,别说用眼睛看,段晏曾经还亲手替他擦洗过……孩子都有了,还有什么好尴尬的?   宁诩一边这样劝慰自己,一边僵硬地动手舀水,同时感到背上都快被段晏凝视的目光灼得烧起来了。   看什么……看什么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啊!   段晏也许是察觉到自己盯得过于久了,视线短暂地飘移了一瞬,又无意识地落回宁诩身上。   清减了好多。   青年想。   原本莹润雪白的肩头也瘦削了,向前弯腰时,两侧蝴蝶般的肩胛骨隐隐显露出来,再往下被浴桶挡住,瞧不见,但段晏记得,前些天帮宁诩换衣袍时,那窄窄的腰身几乎是双手能握住,也不知这几天吃胖些没有。   如今全身上下,稍微还有点余肉的,只剩后腰下面的位置了。   宁诩匆匆给自己洗了一遍,待要出桶穿衣时,又为难了起来。   “你能不能去屏风后边?”他忍不住问段晏。   青年一顿,宁诩以为他要反驳,没料到段晏竟真的乖乖起身,听话地抬步去了屏风外。   宁诩:“?”   这么好使唤?   “等等,”既然好使唤,那宁诩便起了坏心,想多使唤几下:“你去将朕榻尾那小木箱里装着的布条取来,朕要用。”   段晏:“……?”   宁诩听着他的脚步声往远处走去,赶忙出了桶,几下擦干净身上的水珠,又扯下里袍披上。   段晏到了榻边,他自然知晓那所谓的布条应是放在什么地方——宁诩逃出宫的第一日,他曾来过这处寝殿,还在榻上找到了一条用途不明的窄长布条。   顺着那方向去寻,果然见榻尾靠里处摆着个小木箱,打开后,里面放着些佩玉、香囊之类的物品,还有两根裁剪得当的软布。   与他当初见过的一模一样。   青年拿了一根,折返回屏风后,正巧见到宁诩穿着里衣从里面绕出来,唔了一声,道:“给我吧。”   宁诩伸手来取,没想到段晏忽而问:“这是做什么用的?”   “……”宁诩的耳根烧红起来,嘴上仍硬气道:“关你何事?”   他强横地把布条从段晏手里扯出来:“出去,出去,这是朕的寝殿,你一个燕国人赖在此地,成何体统。”   青年若有所思地瞥了宁诩微红的面容一眼,没说话。   把段晏赶走后,殿内终于安静下来,宁诩走到常用于更换衣物的角落,红着脸低头把衣带解开。   他一直没有对段晏讨要这东西,就怕被人知道他用来做什么的。   代价就是宁诩这一路颠簸回京,每夜入睡时都习惯性地半蜷着身体——大半个月穿着的粗衣麻布磨破了他身上不少皮肤,连带着胸口最敏感的地方也饱受折磨,之前奔波劳累还注意不到这些小问题,现在空闲了下来,那点痒痛就日益明显,换回了柔软的里衣也无济于事。   宁诩鼓捣半天,才绑好了布条,将衣袍重新整理好,松了一大口气。   但等到入夜后,又出了意外。   宁诩自然是不可能让段晏过来一起睡的,结果独自睡到半夜,小腿忽然又抽起了筋。   殿外守夜的是宋公公,他与夏潋一样,在宫中被软禁了一段时间后,段晏离京,同时下令将他们这群人放了出来,还做他们之前做的事情。   宁诩回到宫里后,他这御前大太监一职,也随之恢复。宋公公白日里擦了好半天眼泪,入夜后说什么也要来替宁诩守这第一晚。   也多亏他情绪激动,夜半时仍清醒非常,宁诩在榻上很轻地叫了一声,宋公公就立即听见了。   “陛下?”宋公公忙推门进去,问:“您怎么了?”   宁诩疼得直冒冷汗,宋公公撩开纱帘一看,登时一惊。   他伸手想替宁诩揉一揉腿,却因宁诩身上还盖着被子,手上没找准地方,险些按在了宁诩小腹上。   宁诩往后一避,推开被子,忍痛说:“……是左腿。”   宋公公两手使劲往他腿上摁了几下,一边焦急道:“怎么会突然抽起筋来呢?陛下,奴才去叫御医!”   宋公公等人还不知晓自家陛下身体的状况,宁诩侧躺在被子里,好不容易捱过了那阵抽搐,小腿上依旧残留着隐隐的痛意。   “……段晏在哪。”宁诩睁开眼,长睫上还沾着湿漉漉的水汽:“朕要见他。”   先前回京途中,他夜里抽筋,都是段晏进来给他按揉缓解的。   既然是两个人的孩子,那凭什么他晚上受罪,段晏就能睡个好觉?   这几个月来遭的罪,他甚至还没开始算过账!   段晏的寝处不远,过来只花了半柱香功夫。青年披了件烟灰色外袍匆匆赶来,临进殿时,不知想到什么,又放缓了脚步。   进了殿,段晏看见宁诩裹着被子坐在榻上。   他顿了顿,低声问:“怎么了?”   宁诩把左小腿伸出来一点,恼道:“疼。”   段晏于是在榻边坐下,伸手给他按了按,顺带漫不经心般提了句:“陛下圣体有恙,夜中应多遣人照料。”   他掌心温热,力道适中,指下按揉了一会儿,就把宁诩舒服得眯起来眼,懒洋洋道:“哦?那要是叫你过来照料,如何?”   段晏垂下眸,唇角勾了一下,却故意说:“朕是燕国天子,哪有天子伺候他人的道理。”   宁诩一听,果然立即逆反:“你当你是什么人?朕会天天抽筋,还不是因为肚子……肚子里怀了你惹的乱子!朕每天被折腾得够呛,你倒是高枕无忧,还好意思说——”   还好意思说什么钟情于他、心悦于他……   最后几个字被宁诩及时咽回去了,往旁边别开眼,不去看段晏的表情。   青年唔了一声,又道:“那你想如何?”   宁诩犹豫了一瞬,就下定决心:“把你的枕头搬过来,睡到窗下那个贵妃榻上去!朕晚上要是疼醒了,你得赶快过来帮忙才行。”   段晏嘴上还想推辞:“朕也是一介帝王,龙榻不睡,竟要睡寝殿里的矮榻……”   宁诩大怒,越发坚定要叫段晏搬过来的念头。   好在在他的威逼之下,段晏“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了。   宋公公领着两个小太监,把段晏的一应起居用品给搬进了宁诩的寝殿,又在那张贵妃榻上垫了褥子,铺好枕席,设了香炉,才敢叫段晏睡到上面去。   这会儿功夫过去,已经是小半个时辰,宁诩窝进被子里,打了个哈欠,又开始困起来。   他闭着眼睛打盹,似乎听见段晏在殿中走来走去,将角落的烛火熄了好几盏,好一会儿才回到窗边。   宁诩本以为自己会因段晏在殿中别扭得睡不着,结果听着那点细微的动静,很快就陷入了梦境里。   段晏其实还很清醒。   他半躺半倚在贵妃榻上,随手将旁边的窗推开了一丝缝,春日的夜晚还有几分凉意,段晏周身都沉在昏暗大殿里,垂着睫静静听宁诩呼吸的声音。   除却他先前几次夜半替宁诩换衣物的时候,这几个月来,还是头一次宁诩愿意与他共处一室。   青年听着那边榻上的人在被窝里滚来滚去——宁诩睡觉算不上十分老实,虽然不到处踢腿,但也爱裹着被子挪腾,从前睡在一处的晚上,段晏只能将他箍进怀里抱着,宁诩才能消停下来。   过了一会儿,段晏听见宁诩又轻又急促地吸了几口气,苦闷般哼了两声。   段晏一怔,索性下了地走过去瞧了瞧。   宁诩正缩在床榻最里面,光线昏沉,段晏也看不是很清楚,隐约发现宁诩蹙着眉,很不舒服似的在被子里蹬了蹬腿。   “……”   段晏默了默,上榻把宁诩的小腿从被窝里掏出来,熟稔地开始按揉。   许是觉得舒服,宁诩无意识滚得更靠近了他,又把腿挣出来,翻了个身,改为用屁股对着段晏。   段晏思考了一瞬,替宁诩按起了腰。   享受完他的辛勤劳动后,宁诩总算不再折腾了,侧枕着沉沉睡去。   窗外的夜色已经不再漆黑一片,开始亮起了微光,段晏朝外瞥了一眼,又看看卷着被子一角睡得歪斜的宁诩,伸手避开腹前那处,使力把宁诩揽抱起来,再放平在榻中央,把被子捻平盖好。   只是他动作虽轻,却因为宁诩先前在榻上蹭了多次,把衣带都蹭散了,段晏一番动作,宁诩人是躺得好好的,但衣襟也直接散着撇开了。   段晏:“。”   余光中瞧见一大片如雪似玉的色泽,在暗室里仿佛蕴着盈盈的光晕。段晏神色不变,抬手正要帮宁诩把衣袍拉好,突然又看见领口下似乎掩着什么东西。   段晏再看了一眼,确认那是他给宁诩找来的布条。   此时那长长的布条正绕缚在宁诩胸前的位置,还勒得很紧,甚至将软肉也勒出了痕迹。   段晏有那么一会儿停住了动作,眸色比往日更深,呼吸也沉了下去。   他忽而忆起,先前几日,在马车上帮宁诩换衣时,曾见那处肤色极白,又有桃花色泽点缀,每次不经意间碰到,宁诩就蜷着身体直往后缩。   现在想来,应的确是敏感无比,受不得半点刺激。   段晏思索半晌,然而最后还是若无其事地替宁诩整理好了衣袍,甚至把领口掩得更严实。   这样宁诩明日一早醒来,便不会知晓他瞧见过什么,还以为自己藏得很好。   段晏这样想着,自己也在宁诩身旁躺下来,把人拥进怀里抱着,又心道:   着什么急?   等过几日,再论便是。 第46章   宁诩是被急切的尿意憋醒的。   自从有孕后, 他隔三差五地就得从梦中爬下榻起夜,宁诩已经习惯了,虽还没睁开眼, 已经在榻上摸索着准备挪下去。   只是今日情况不同, 他才挪了几寸距离,就被一个什么东西挡住了。   宁诩以为是枕头, 推搡了好几下, 实在是推不动, 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这一抬头,就对上了段晏的目光。   宁诩:“……”   青年显然是刚刚被他推醒的,墨发散在肩头, 坐起来问:“怎么了?”   宁诩还没反应过来:“……要尿尿。”   段晏闻言, 神情间颇有几分似笑非笑, 语气却是贴心地询问:“要扶你去屏风后, 还是给你把夜壶取过来?”   宁诩的大脑终于接上了弦, 眉心一蹙:“你怎么在朕的床上?”   段晏姿态坦然,没有半点不自在:“是陛下昨夜唤我过来的,你忘记了?”   宁诩还不至于到头脑发昏的地步:“朕昨晚是叫你睡在那张贵妃榻上, 可没叫你躺在这里!”   青年摇摇头:“陛下夜半小腿抽痛, 梦中又唤我来,辛劳了几个时辰, 陛下一句记不得就尽数抹消了?”   顿了顿,段晏又道:“昭国的皇帝如此出尔反尔, 倒叫朕也不由得担心,能否顺利与昭国达成协议了。”   “……”宁诩说:“朕不和你争辩,朕要上厕所。”   宁诩匆匆下了榻,还不忘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着, 见衣袍齐整,领口严实,才放下一颗心。   ——看来段晏还没有到禽兽的地步,不敢对他动手动脚。   宁诩从屏风后出来时,就见段晏施施然下了榻,宋公公听得动静也进了殿,正让一个小太监给他把外袍拿过去披上。   虽是昭国的皇宫中,段晏却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宁诩怎么看怎么觉得哪里奇怪——大清早,在自己的寝殿里,宫人们伺候段晏洗漱穿衣,瞧着怎么和……   怎么和段晏还是他的侍君似的……   宁诩抿了下唇,莫名有点不自在。   早膳端上来后,段晏也不走,就在殿中坐了下来,看样子是打算和宁诩一起吃。   宁诩眨了眨眼,好奇道:“在昭国宫中用膳,你不担心菜里下了毒?”   段晏闻言,抬眸看了看他,唇角很轻地勾了一下:“这每一道膳食都是朕亲自吩咐御膳房做的,何必自己给自己下毒?该担心的是陛下才对。”   “……”宁诩想起他的累累前科,认为很有道理。   要说会往菜里下毒下药的人,段晏明显才更像那种伪君子吧!   宁诩在他右手边坐下,哼了一声:“朕要是遭遇不测,这偌大昭国,燕帝便可坐享其成了。”   段晏垂下睫,伸手把盛好的粥推到宁诩面前,淡淡道:“那可舍不得。”   宁诩勺子一顿,片刻后欲盖弥彰地把勺子放进粥里搅了搅,神情看似若无其事,实则耳根已然微微发红。   早膳清淡中夹了些细碎的辣椒丁,宁诩尝起来总觉味道熟悉,段晏似乎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开口道:“把王知治家中翻出的一些存货也带来了京城。”   宁诩:“……”   段晏想起一事,放下筷子问:“朕也曾命人给你送了几小坛辣椒酱过来,可见你吃得不多,是哪里不合胃口?”   宁诩万万没想到自己藏在角落里的东西也能被他找到,一时语塞。   “朕怎么知道,”过了一会儿,宁诩别开脸,看见宫人们都退到了殿门口,四下无人,于是道:“反正不如王知治的好吃。你要问,就去问肚子里的那个好了。”   段晏眉梢一挑,竟然顺势就道:“真的?”   宁诩还没意识到这话什么意思,就看着青年抬起手,轻轻地在他腹前抚了一下,力道轻飘飘的,几乎没让宁诩有什么感觉。   “朕问过了,”段晏说:“没动静,他不认,显然是你甩锅给他。”   宁诩:“?这么小能有什么动静?”   段晏唔了一声,又道:“说不定有呢?可是身上这几件袍子掩着,摸也摸不出来,还是要将衣袍都除去了才能瞧清楚。”   宁诩满脸震惊:“你……流氓!”   青年动作仍不疾不徐,又给宁诩碗中添了几根青菜,嗓音缓和:“若不流氓,就不会有这个孩子了。陛下快用早膳吧,再不吃便凉了。”   宁诩见他一副君子端方的姿态,嘴里却说些虎狼之词,对这人的脸皮厚度又有了新的认知。   好在宁诩开始用膳时,段晏很安静,只是时不时给他添几样菜,添的还偏偏都是宁诩爱吃的。   “这次回来后胃口像是好了许多。”宁诩想了想,说。   逃出宫之前,他还时常感到腹中恶心,也吃不下多少东西,不知是否这半个多月流离颠簸,饥一顿饱一顿的,反而将那点娇气治好了,虽还无法和从前未孕时吃得那样多,但起码也能吃下大半碗饭了。   听见宁诩说话,段晏侧过脸来,仔细看了看他的脸色,才道:“我问过太医院,过了头三个月后,恶心感会减退一些。”   宁诩怔了一下:“是这么回事啊?”   他低头看看自己,手又不自觉放在腹前,隔着层层叠叠的衣物,如今也可以感受到几分细微的弧度了。   两人就这么盯着宁诩的肚子瞧,殿内静了许久,段晏眼睫颤了颤,正想出声说话,忽然宋公公的声音从外面响起来。   “陛下……呃,两位陛下。”宋公公在门口道:“刑部天牢里的那位王爷,闹着要见两位陛下呢。”   宁诩脑子没转过来:“什么王爷?”   “……”宋公公说:“陛下,宣王爷宁阆还、还被关在大牢里呢,您忘了?”   宁诩:“………………”   他还真是忘了。   先前他下旨把宣王宁阆押进刑部大牢里,是因为宁阆与段晏的出逃有干系。但如今段晏都成了燕国新帝了,又率军回了昭国,如今成了宫中最尊贵的客人,宁阆那疑似通敌叛国的罪名,也似已经在无形中消散。   宁诩算了算,发现宁阆被关在大牢里,好像都三个月了……   无言沉默了半天,宁诩起身道:“朕去——”   “我去吧。”段晏却也跟着起来,并平静地说:“陛下南下视察民情,刚回来不久,不适宜过于劳累。”   宁诩懵了一下,他与宁阆,虽说关系不好,但也是有血缘牵连在,处理宁阆的问题,算昭国宫中的家务事。   段晏为什么好端端的要替他去?   在外候着的宋公公也一头雾水。   见宁诩疑惑,段晏于是将视线往他腰上一扫而过,方才敛起黑眸,道:“……天牢里血气重。”   宁诩:“。”   原来还要顾及肚子里的这个……   犹豫了片刻,宁诩想了想宁阆那张脸,也不是很想去看他,索性说:“那宋公公与你一并去吧,朕就不去了。”   段晏颔首,转而看向宋公公:“公公,请带路。”   宋公公:“呃,好,好咧。”   前去刑部大牢的路上,宋公公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感到十分迷茫。   他也算是宫中的老人了,见过宫中的两代帝王,如今宁诩回到宫中,他重新来到宁诩身边伺候,却觉得一天天的头昏脑胀,根本理不清楚现在宫里的两位陛下是怎么一回事。   若说昭、燕两国交好,但段晏带来的燕军又驻在郊外,虎视眈眈。宁诩逃出宫后,还被抓了回来。   段晏当初为质被逼侍寝的那段往事,还是铁板钉钉的奇耻大辱,这样的屈辱,段晏能咽得下这口气?   若说两国不交好,两位陛下之间水深火热,可又瞧着不像,明明夜里还睡在一处寝殿呢!   宁诩和段晏间的气氛也古怪非常,比段晏还是段侍君的时候更古怪,古怪得宋公公都头疼了起来,更何况是其他宫人。   其实宋公公心里倒还有个猜测,只是太过离奇,不敢确定。   宋公公心里纷乱了一路,直至段晏进了天牢后,还没想明白。   宁阆名义上还是大昭的宣王,宁诩并未特地下旨为难他,因此刑部将人关押在一处宽敞的牢房中,置了被褥,宁阆每日就待在里面,吃了睡睡了吃。   段晏到时,宁阆正坐在地上,长时间未打理的头发乱糟糟的,虽然没有受过虐待,但也还是瘦了不少。   听见有人来的动静,宁阆忙不迭地转头去看,眼里溢满了喜悦的光,但等看清来人的面容时,那点光又沉寂了下去。   “怎么是你?”宁阆不可置信道:“我皇兄呢?”   段晏不答,宁阆于是又骂:“你还有脸来,是特地来看本王被你害得多惨?本王助你许多,你不报答便也罢了,还私逃出宫,将祸水引到本王身上来,简直是忘恩负义恩将仇报猪狗不如……”   段晏静静地听了一会儿,见宁阆情绪激动,似是觉得好笑,开了口:“你是把所有人都当成蠢人么?殊不知最蠢的是你自己罢了。”   先不论宁阆的计谋和野心是多么可笑,就说段晏与他之间不过是互相利用,到这个时候了,还敢拿什么“恩情”“报答”之类的话来要挟,真是蠢笨如猪。   宁阆发现段晏根本不在意他嘴里骂什么,像只是故意过来瞧瞧他的狼狈模样,于是又叫:“皇兄!本王要见皇兄!”   段晏不易察觉地蹙了下眉:“宁诩刚从宫外回来,需要静养,没空见你。”   宁阆:“明明是你软禁皇——”   话说到一半,宁阆内心一个激灵,突然停住了。   等等……他就算一直待在狱里,也知晓段晏如今是燕国的新帝了。宁诩一直没露面,出了宫又被段晏带回来,难不成已经沦为了阶下囚,段晏接下来岂不是要挟天子以令诸侯,将昭国朝廷整个抓在手里了?   宁阆兀自焦灼了片刻,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发现段晏想走了,赶紧抓住铁栏杆道:“段……不是,陛下、陛下!”   段晏:“……”   这人实在是很聒噪,过几日叫那夏潋代拟个圣旨,把人丢到北境去得了,省得一天天的在耳边叫唤,吵到宁诩养身体。   “陛下,”宁阆觉得自己抓住了一线生机:“你想叫皇兄当傀儡,不如换我来,皇兄性情倔强,肯定不会心甘情愿,若是我当了皇帝,靠着燕国的那几百里地都割让给你们,我昭国对大燕称臣,每年上贡黄金万两,如何?”   段晏往外走的脚步顿住了,转过身盯着他看了半晌,眸光极沉。   宁阆以为自己说动了他,脸上露出一个笑,却没想不远处的青年嫌恶地拧起眉心,冷声道:“朕今日才知,同为兄弟,也能出现如此性情迥异的两种人。”   说完这句话,段晏懒得再在此地停留,将宁阆抛在后边,径直出了大牢。   “去御书房。”段晏说。   御书房里,夏潋正忙碌地给奏章分类——宁诩回来了,先前这段时间朝廷上发生的大事要事,是得整理给宁诩看的,夏潋就在做这件事。   抬眼发现段晏进来,夏潋怔了一瞬,还是开口:“陛下。”   段晏入了殿,也不在什么地方坐下,干脆简洁地出声说:“拟旨,宣王宁阆犯有通敌叛国、欺上瞒下之罪,着发配北境,此生不得回京。”   夏潋愣住了:“宣王爷?”   “是。”段晏黑眸里的光凉凉的:“今日便把这道旨意盖了玉玺发出去,最迟明日把人送上路。”   夏潋犹豫了一下:“臣得先问过陛下的意见……”   青年淡道:“依宁诩的性子,最狠心的不过是把人关进大牢好吃好喝地供一辈子。但朕并非心软之人,你们先把人押到囚车里上路,宁诩那边,朕自会同他说明。”   夏潋默了默,段晏轻瞥他一眼,说:“你不愿拟旨意也无妨,难不成朕没有其他办法做成此事?”   *   过了两天,等宁诩知道这件事,看见那道盖着玉玺的圣旨时,载着宁阆的囚车已经出了京城。   “……”宁诩:“啊?”   段晏坐在一旁看书,神态自若,仿佛与他毫无干系似的。   宁诩一手持着圣旨抖了两下,确认上面的字迹是真的,忍不住问:“你做什么忽然要把他送去北境?”   段晏放下书,想了想,漫不经心回答:“见了就烦?”   宁诩:“还是以通敌叛国的罪名,宁阆他……”   段晏屈指敲了敲桌沿,说:“朕现下能坐在昭国的宫里,不正是他叛国的证据?当初在宫中时,宁阆几次三番邀朕与他合作,不仅有此意,更做了不少功夫。”   宁阆做的事,宁诩心中也大致有数,但他想说的其实并不是这些,而是——   “你将罪名推给宁阆,是想叫史书上把我的过错写轻些吗?”宁诩忽而问。   不管缘由是什么,燕军能堂而皇之入昭国之境,都是宁诩坐在皇位上时发生的事情。   他从异世穿越而来,从未受过帝王教育,不通朝政,不懂军法,在京郊外的那一次主动进攻是宁诩不眠不休筹谋几个晚上才下定决心去做的,却也失败了。   在昭国百姓眼里,先皇领兵在燕国土地上赢下的功绩,不过短短半年,就在新帝手里败了回去。   于情于理,他都不是一个合格的皇帝,更不是个明君。   他虽已努力过,但也没能扭转乾坤。   “是功是过,都该交由世人评判。我既坐在这个位子上,就应坦然接受一切。”宁诩又说。   闻言,段晏深深地看着他,像是要直看进宁诩心里去,良久后才垂下眸,低声道:“你果真与那宣王不同。”   宁诩没听清他说什么,下意识哼了一声:“嗯?”   段晏摇摇头,语气从容地说:“那宣王狼子野心,留他在京中,始终是个祸患。就算不提什么功过是非,就单是让他能时不时挨近你,我就心里不舒服。”   “我让夏潋派人送他出城,留了一命已经是开恩,陛下若是心软,大可现下就派宫中禁军去把囚车追回来。”   宁诩:“……”   人都被你以朕的名义撵出去了,还能再迎回来?   宁诩想了想,对宁阆也实在是没有什么好感,对他做过的不少事更是颇感恶心。与其把人关在大牢里一辈子,不如就叫他去北境待着,除了气候苦寒些,倒也饿不死。   “走都走了,”宁诩无奈道:“随你吧。”   话说出口,宁诩又觉得哪里不太对味。   这里是大昭皇宫,他还是名义上的大昭皇帝,为何反而像是段晏在当家作主?如此可恶!   宁诩神情一变,冷哼道:“但此事先斩后奏,把朕置于何地?”   段晏点点头,竟能淡定自若地回答:“陛下说得在理,往后若有要事,必先禀报陛下,否则就是瞒君大罪,把主事者拖出来打几板子才行,我燕国一向都是这么做的。”   宁诩:“…………”   人至贱,则无敌。   脸皮贱如段晏者,天下无敌。   在御书房的夏潋轻轻打了个喷嚏,觉得身上有点冷,不由得又披了件外袍。   *   这一日晚膳后,太医院来了人,用食盒温着一碗褐黑色的药。   史御医历经几个月的锻炼,心理能力已然强劲了许多,但提着这食盒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心底里有几分发虚。   不管怎么说,这里面装着的可是……   “陛下,太医院的史御医来了。”宋公公朝殿内的两人禀报:“说是带了先前下旨吩咐研制的药汤。”   宁诩刚用完晚膳,正在看夏潋带过来的一批折子,听见宋公公的话,愣了一下:“让他进来吧。”   他下旨叫太医院研制什么药汤了?   段晏现在不在,据说是出了城,去了郊外的燕军大营,夜深了才回来。他身为燕国皇帝,平日也有不少事要处理,宁诩不知他是如何摆平了燕国的丞相和其余臣子,成日待在昭国皇宫中的。   史御医进了殿,瞧见殿内不仅有夏潋,还有宋公公等一干宫人,迟疑了半天,欲言又止。   宁诩更奇怪了,于是说:“小青,你先回秋水苑休息吧。宋公公,你们出殿候着。”   夏潋并不多问,收拾了东西便告辞离开,等宫人都尽数退了出去,宁诩才望着史御医,问:“是有关孩子的事情?”   他这几日吃得不算少,状况也趋于稳定,身上没什么不自在的,又要换新药汤么?   史御医点头,跪下后把食盒放在身前,打开盖子,露出里面的那小半碗药,低声说:   “陛下,这是太医院花了几天时间研制的……落胎药,服用后半个时辰内即可见效,于男子女子都无甚太大损害,只是小产后要配合其他几味药材温养身体一月,方能去除各类后遗症。”   宁诩神情一滞,有些措手不及。   ——落胎药? 第47章   史御医见宁诩似是发怔, 以为他还是担心药对身体有损,于是从食盒里另外取出一只小碗,将那褐色药汤倒了一点出来, 自个儿当着宁诩的面喝了。   “陛下, 您看。”史御医说:“此物于寻常人无毒无害,只是会让肠胃不适些许。”   宁诩沉默了许久, 才开口问:“是段晏叫太医院去制的药?”   史御医一听, 登时懵了一下——敢情宁诩还不知道这件事?那、那……   瞥见史御医一脸慌乱, 宁诩静了静,道:“先把药搁下吧。”   史御医只好照做,退出殿外之前, 又忍不住叮嘱:“陛下, 若您饮了药, 身体不适, 一定要及时传唤太医院来人照料啊。”   “朕知道了。”   史御医小心离开大殿, 守在外面的宋公公探出头来瞅了一眼,瞧见宁诩坐在桌旁,垂着长睫, 目光盯在那碗药上, 神情颇为复杂,竟令宋公公也一时间不能看出是何种情绪。   想了一想, 宋公公抬手招来一个年轻的小太监,悄声道:“你拿着我的令牌, 让那宫门处的禁军放你出去,你出宫后去郊外寻燕国的陛下,并同他说一声。”   小太监不明白:“说一声什么?”   宋公公:“就说太医院的史御医送了碗药给咱们陛下,应是静心安神的, 但陛下似是嫌苦,不肯喝。”   小太监接了命令,老老实实地拿着令牌出宫去了。   而殿内,宁诩对着药碗,陷入了沉思。   段晏让太医院去熬制了这一碗落胎药,是要给他喝的?为什么呢?   宁诩就算再迟钝,也不可能看不出段晏平日对这个孩子的关心——每天夜里,青年都会替他按揉小腿来缓解抽筋的疼痛,对膳食也极为上心,坐在旁边时,视线总不自觉地要到他腹前转上几圈。   宁诩装作没发现,又不是真不知道。   他并不相信是段晏想要杀死这个孩子,宁诩心想,那又是因为什么理由?   是因为——他吗?   宁诩目光下落,看向自己的小腹。   是因为觉得他自己会放弃这个孩子吗?   所以段晏命太医院研制了这一碗药,现在药只放在宁诩面前,仅仅需要他一个人下决定,不会被任何人、任何外力干扰。   而只要喝下这碗药,他就可以去掉这个古怪的意外,不用感到自己是个异类,也不用再成日思考男人究竟要如何生下一个孩子,不需要担忧这个在男子之躯中渐渐长大的胎儿,究竟会不会是个正常的小孩。   思及此,宁诩忍不住抬起手,轻轻按住自己的肚子。   被衣物阻隔,掌心里只传来些许温热触感,随着他呼吸的起伏,那点温热也时不时贴住他的手心,比起这几个月折磨得宁诩百般不适的各种症状来,这个还未成形的孩子本身安静得异乎寻常。   就连在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掉进河水里时,这小家伙也没有闹腾。   但他其实并不该留下这个孩子,宁诩这样想。   他还有机会将萌生的意外掐灭,在还为时不晚的时候,不论是对宁诩自己、对段晏、对这个没有出世的孩子,及时斩断一切,都是最好的选择。   毕竟——他不是女子,要怎么把孩子生出来呢?   生出来的孩子,如果是个不伦不类的怪物怎么办?   有了孩子,他与段晏之间,如今还未理清的关系又该如何?   还有将来孩子要以什么身份领到世人面前,如何应对朝廷上那帮顽固的老头子,他在宫中又能否健康长大成人……   未来的种种不确定性,都给宁诩带来了压力。   掀起眼皮,宁诩安静地盯着那碗药看了一会儿,瞧着里面黑褐色的药液,不知怎么的,竟想到了与宣王宁阆的第一次见面。   他初见宁阆时,见这个皇弟长着一张人畜无害的圆脸,一双乌溜溜的圆眼睛,十分讨人喜欢。   那时候,宁诩在想,他竟然有了一个血缘关系上的弟弟。上一世除了养父母,他并没有什么亲近的亲人,小时候也曾羡慕同学有哥哥姐姐,长大了后,那点委屈的渴望也似是渐渐消弭了。   而宁阆的狠毒超出了他的预料,起初从心底里产生的几分柔软亲情,今时今日只残留下厌恶和叹息。   这一世,他其实也谈不上有什么真正意义上的亲人。   宁诩沉默着,许久后,终于将手从腹前收回来,指尖很轻地碰了碰那药碗边沿。   *   京郊外的燕军大营中,段晏听了宫里来的小太监禀报,脸色霎时一变。   宋公公和这小太监不知道那是什么药,但他心里却一清二楚——因为那正是他亲口吩咐史御医回太医院后去研制的。   史御医把药端给宁诩,有没有同他说清楚效用?那药喝下去,是否又有极大的副作用危害?   段晏一颗心直往下沉,心绪纷乱不宁,甚至不敢去想一想那个孩子……他与宁诩的孩子。   “朕现在就回去。”他当机立断道。   大帐内,燕国的刘丞相一愣,皱起眉头开口:“陛下,您又要回那昭国宫中?”   丞相现下代理日常事务,繁忙非常,且段晏一向十分敬重他,于是不得不停下脚步,回答:“是,相国有什么话要说?”   刘丞相默了默,出声说:“陛下日日留在昭国宫中,与那昭帝同吃同住,却不筹谋军国大事,臣不知陛下究竟……”   “相国,”段晏面不改色,淡淡道:“朕已同你陈析过利害,如今我大燕并不具有彻底吞并昭国的实力,只能互签协议以图和平。朕留在昭国宫中,正是为与那昭国皇帝商议协议一事。”   刘丞相又叹一口气,摇头说:“若只是为签订协议,那陛下为何仅仅听闻那人不肯喝药,就急着赶回宫中?”   段晏顿了一顿,并未解释,而是道:“这是朕的私事,朕有自己的理由。但请相国放心,朕不会做对大燕有损之事,万事以国为先。”   *   段晏策马入宫,下马后直往宁诩的寝殿而去。一路上不动声色地看了看两旁的宫人,意外发现这些太监宫女们面色平常,并不像是出了什么事的模样。   段晏心内紧绷的那根弦,才稍稍松了些许。   但紧接着青年又忍不住想,不会……不会是宁诩喝了药,晕倒在殿中,却无人察觉吧?   思及此,段晏抿了抿唇,加快脚步。   到了寝殿门前,殿门虚掩着,宋公公带人守在门外,见段晏赶来,忙迎过去行了礼。   “宁诩在不在里面?”段晏立即问。   宋公公连连点头:“在的在的,陛下还吩咐奴才们说他喝了药要休息半个时辰,叫我们都在外边候一候呢。”   段晏抬手欲推门的动作一僵。   “他说已经喝了药了?”青年的嗓音有点沙哑。   宋公公不明白段晏为什么忽然问这一句,只好回答说:   “喝了,喝了的。说来也怪奴才,起先见陛下迟迟不碰那碗,还以为陛下嫌苦不愿喝,才自作主张叫人请了您回来。结果刚刚不久前,陛下唤奴才把空药碗取走,自个儿到榻上歇着去了……”   宋公公后面又说了两句什么,段晏完全没有听清楚。   周遭的声响传进耳中,都像是隔了一层湿漉漉的雾,变得沉钝、模糊,黏连成一片,压根无法辨清每一个字眼。   青年敛起眸,遮住了眼中的情绪,在殿门处站了许久,直至宋公公等人都不安地望过来,才低低开口:“朕进去瞧瞧他。”   推开虚掩的门,段晏进了殿,绕过屏风,果然看见宁诩在榻上侧身盖着被子,似是在睡觉。   段晏怔了一下,快步过去,几乎是有些仓促地去碰宁诩的肩,手指落下去,又轻轻地触到了脸颊。   “你——”青年急急问:“可有哪里不适?”   榻上的人过了好一会儿才转过身,段晏垂着的手指还没来得及收回来,宁诩这一翻身,半张侧脸巧之又巧地搁进了他的掌心里。   “嗯?”宁诩乌黑的眸子此时显得极润,目光往上一挑,停留在青年脸上,哼出了一个很疑惑的音节。   段晏与他对视,低声道:“你喝了太医院送的药,应叫御医时时在旁伺候,否则落胎时腹痛难忍,又该如何……”   他话还没说完,宁诩就又出了声:“嗯??”   段晏停下话语,发觉宁诩想从被子里挣出来,下意识扶了一把,等宁诩倚着坐好后,视线一扫,看见了单薄里衣遮掩下微微突起的小腹。   宁诩坐好后,瞅见段晏还愣愣地盯着他的肚子看,无语道:“朕没喝那个药。”   段晏:“……?”   青年的神情似是无法理解,宁诩又加重语气强调了一遍:“太医院呈上来的落胎药,朕没喝,都倒进花盆里去了。”   段晏怔了好半天,才开口:“……为什么?你不是不想要吗?何况,你要如何生下这个孩子……”   宁诩默了默,突然别开了脸:“谁说朕不想要?”   “至于怎么生,再叫太医院翻古籍找办法就是。男人都能怀上孩子,可以生下来又有什么可奇怪的?”   至于最糟糕的结局,不过是……   不管怎么说,他是上辈子死过一次的人了,如今想着,也不是十分畏惧。   宁诩内心还浮着些乱七八糟的思绪,许久后才想起来,段晏好像一直没说话。   他抬起眸,还没等看清那人脸上的表情,忽然就被段晏伸手拥进了怀里。   不仅如此,青年还将额心抵在宁诩颈窝处,就着这个姿势安静了一盏茶功夫,才几不可闻地哑声说:“我还以为……已经失去这辈子唯一的孩子了。”   宁诩张了张唇,理解到这一句的含义,又慢慢把话咽了回去。   又抱了好一会儿,段晏才抬起头,宁诩看见他墨黑的眸子,里面荡着浅浅一层水汽,眼圈泛红。   ……怎么还哭了呢?宁诩叹息地想。   “真的做好决定了吗?”段晏冷静了一刻,难得固执地反复追问道:“留下这个孩子,可能会伤到你自己。太医院究竟能否找到男子生产的办法,也未可知。”   宁诩想了想,点头:“想好了。”   其实他也既担忧又害怕,方才还躲在被子里悄悄纠结,但无论多少次叩问内心,都会偏向那个最初的答案。   “想好了。”宁诩又重复了一遍。   没等段晏出声,他补充了句:“朕只是说想好了要这个孩子,至于孩子今后和你有没有关系,那是另外的论文选题。”   段晏没怎么听懂,但也能大致猜出宁诩的意思,不妨碍他欣然应答:“好。”   他知道,宁诩选择留下这个孩子并不因为任何一个人。   而想要长久地留在宁诩身边,更不能仅仅凭借这个孩子。   段晏一边心念着,一边又忍不住垂下睫,掌心覆在宁诩的小腹上,过了半晌,忽然说:“长大了很多。”   宁诩左看右看,没觉得有什么变化:“你看错了,这才过了几天。”   段晏收回手,在榻沿坐下,在平复最初的慌乱、怔忪、激切等等一切情绪后,终于冷静下来,思考着未来将要面对的事。   “先前还未寻到你时,我曾翻过不少医术。”段晏嗓音轻缓:“还听闻京城中一家何记染色铺子何老板的儿子,也生过这种‘怪病’,明明是男子之身,却腹大如球,被好些个邻居瞧见过,以为是生了重病。”   段晏这样一说,宁诩也从记忆中找出来点蛛丝马迹。   “对……”宁诩想起来了:“你先前偷逃……咳,无旨出宫的时候,城门的守军曾告诉朕,那一日有好几支队伍出城,其中一支便是何老板与他儿子出城寻医的马队。”   段晏蹙了下眉:“根据其他人口中的描述,他儿子那时候的情形,已经起码怀胎七八个月了,这段时间过去,也该……”   宁诩忙问:“那何老板回到京城没有?”   段晏抿了下唇,轻摇了摇头。   他曾命人密切关注这何老板的行踪,但直至今日,也没有等到那支队伍归来。   何老板的儿子究竟是寻到了神医,还是在天寒地冻的路途奔波中不幸——   宁诩思索片刻,说:“其实也并不一定要等他们回来。寒冬腊月,他们既敢匆匆出城,说明已经探听到了那‘神医’的消息。这消息不可能凭空而来,必是有人告诉他的,从何老板的邻里熟人处入手,说不定能知道些什么。”   段晏颔了颔首,道:“在理,我今日便叫人去排查询问。燕国那边,我也会下旨命他们去寻访名医。”   再加上鞭策这昭国宫中太医院去勤勉研制药方、翻查医术,假以时日,想必很快能有好消息收获。   商定完之后的计策,段晏才觉得自己胸腔里的那颗心脏悠悠落回了原处,总算不再时刻悬着了。   寝殿内安静了一会儿,宁诩见青年还坐在自己身边,看模样竟是不想动身离开似的,不由得慢吞吞问:“你还在这坐着干嘛?朕要睡了,明日还得上早朝呢。”   早朝罢了这么多天,宁诩现下身体舒坦了一点,就琢磨着先露个面让那群老头子安安心。   毕竟之后若是肚子更大了,可能上早朝的机会更少……趁着行动还便利,赶紧把要上的班先上了。   段晏闻言立即道:“我在这儿陪着你。”   宁诩想说什么,却看见青年撩起湿漉漉的睫,黑眸里倒映着面前人的身影,语气低低:“这儿不是有我的位置么?都睡了几天了,今日却要赶我离开?”   宁诩:“…………”   虽然刚刚段晏抱着他时也眼圈泛红,但现在这模样怎么看怎么就……有丝丝茶味呢……   再说了,寝殿内给段晏备好的榻是在窗边,他每天夜里却赖在宁诩身边不走,俨然是悄然偷换概念,浑水摸鱼!   “……朕是说,”宁诩忍不住道:“你总归是要回燕国去的吧?什么时候回去?你一个燕国皇帝,每天睡在昭国宫中,成何体统?”   段晏低敛眉目,乍一看上去还透着几分委屈:“燕昭两国的协议还未能签订,我如何能回去?”   宁诩懵了一下,他险些忘了要签协议。这么重要的事,段晏怎么不早说?前几天干嘛去了?   “协议在何处?”他忙问。   等协议签了,京郊外的燕国军队就能退兵,昭国的朝廷和子民也可以放下一颗心,不必时刻恐慌了。   青年面不改色道:“朕今日已交代夏潋约见各部尚书,去筹办此事了。后面还要叫燕国的刘丞相等人入宫商议,待协议拟出,又要商榷细节,如此一来,约莫还要些时间。”   宁诩神情失望:“这么麻烦啊?”   他原以为和上辈子的实习签合同似的,只要和段晏定下了基本条款,就能签了呢。   段晏点头,又望着他,嗓音渐轻:“所以今晚……”   宁诩无可奈何:“那你就在这儿继续歇着吧。”   万一夜里腿抽筋了,还得靠段晏来缓解。   听见他的回答,青年眸光微微一动,唇角扬起,说:“好。” 第48章   第二日开始, 宁诩和段晏分别派了人出宫,开始暗中钻研男子生产的法子及四处寻访神医。   何老板还是没有回来,他那家染色铺子成日关着门, 街坊邻里以为他儿子生了怪病, 怕被传染上,都绕着那铺子走, 一时半会, 还没能从这些人口中找出更多的线索。   太医院的院判和史御医接到秘密的旨意, 院判长叹一口气,而史御医震惊非常,心中忐忑不安。   他们真能顺利找出办法, 让宁诩安然无恙地生下那个孩子吗?若是有个万一, 岂不是杀头的大罪……   院判见史御医紧张的模样, 特地唤他出了太医院, 到无人的宫道上, 说:“事已至此,我们只能尽力而为,其余的东西, 无需再费神多想。”   “可是, 大人……”史御医神色慌张:“万一陛下有个什么好歹,我们不就……”   院判摇摇头:“身在这宫中, 领着这份俸禄,自然有担惊受怕的时候。你若是实在不愿意, 可自行向陛下请辞离宫,依陛下的宽厚仁慈,不会过于为难你。”   史御医张了张口,又颓然下来。他出身穷乡僻壤, 靠自己的本事走到这个地方,放弃所有出宫,更让他难以接受。   院判见他不说话,于是道:“你既下定决心,就安心做事便好。”   史御医叹了口气,点头:“大人说得是,属下记住了。”   院判想了想,又提醒他道:“如今陛下执意要保此胎,之后恐怕要花上许多力气隐瞒此事。你我虽为知情人,但需得牢记谨言慎行,别让旁人发现了端倪。”   史御医认真记下这番话,定了定心神,这才同院判进屋翻医书去了。   *   因为宁诩想把孩子留下来,太医院又继续改良了每日安胎养神的药方。   宁诩早膳后捏着鼻子喝下,觉得药效虽然不错,小腹没有再疼痛过,胃口也好了不少,但却有了更多其他难以启齿的古怪症状。   比如这天晚上。   宁诩睡到半夜,迷迷糊糊醒来,脑子还没转动,身体先下意识地翻了半圈,挺起胸膛去蹭绵柔的被子。   如此来回蹭了许多下,宁诩才清醒过来,猛地停住自己的动作。   ……他刚刚在干什么?   夜半时分,寝殿内熄了大部分烛火,只留下不远处几盏不甚明亮的铜灯。   莲青色的帐内视线并不很清晰,宁诩又顾忌着旁边睡着的段晏,一点一点挪动了半天,才咬着唇低头去看自己的衣袍。   不出所料,他锁骨往下的衣襟都已经散开了,就连那……那束着胸口的布条,也已然歪斜着往下掉了一半。   宁诩才瞥了两眼,就又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酸麻疼痒之意从某处窜起,直刺得他闷哼了一声,伸手用力抓住衣领。   怎么回事……好痒……还有点破皮般的疼……   他这番动静未经思索,闹得太大,床榻另一边睡着的段晏果然立时惊醒,坐起身问:“又抽筋了?”   说着话,段晏又在昏暗中往宁诩的小腿上摸去,熟练地想替他按揉抽搐的肌肉。   不料宁诩把腿一缩,整个人往角落里蜷了蜷,闷在被子里含糊道:“没有……不是抽筋。”   段晏又问:“那是想起夜?我扶你过去如何?”   “……”紧张之下,宁诩更觉胸口一阵钻心的痒意,忍不住将脸颊枕在冰凉的被面上挨了挨,来缓解那痒意,难受道:“不是……朕、朕没事,做梦醒了罢了,你睡你的。”   段晏顿了顿,眉心拧起,觉得宁诩蜷缩着的别扭姿势和发闷的嗓音都很奇怪。   “……是肚子不舒服么?”青年有几分担心,不由得伸出手去,并低低安抚说:“我看看。”   宁诩正缩在被子里手上忙乱地整理那束着胸口的布条,没提防段晏突然伸手揽住他进怀里,指尖勾着的布条一松,就被半搂半抱地出了被窝。   看清昏暗中宁诩的情态,青年明显一怔。   宁诩先是懵了片刻,而后脑内轰然一声炸响,一股热血直冲上脸,连眼眶都隐隐被烧得发烫。   他匆匆地将散开的衣袍掩上,却又看见段晏捏住从袍子底下漏出来的软布条一端,像是有意又似无意地轻扯了扯,嗓音沉缓地问:“这是什么?”   他的动作牵连得宁诩被勒了一下,控制不住地叫了声,去按段晏的手腕:“别……会疼……”   青年听话地住了手,转而给宁诩撩起鬓边的碎发别在耳后,才说:“哪里疼?这布条是做什么的?你用它绑着肚子么?”   段晏话问得真诚,宁诩自然没注意到他眸子里的其余情绪。   更不知晓自己遮遮藏藏许多天的“秘密”,实际早已经在某个夜晚被段晏发觉,现在问他,不过是故意为之罢了。   “不是……”宁诩见无法再瞒,只好小声道:“是——是用来束胸的。”   他把有孕后胸口时常敏感发痒的症状说与段晏听,青年认真听了,没有放开揽着他的手,而是陷入了沉思一般,垂着眸静了好一会儿。   “我先前听太医院有言,你以男子之身孕育胎儿,或许会有不少罕见的症状出现。若是实在难受,明日我去太医院拿一些药,替你搽在那处如何?”   宁诩见段晏一本正经,也终于没有羞得那么厉害,语气尴尬道:“其实之前并没有这么难受的,应是喝了太医院研制的新药,才……”   段晏点点头,又问:“我让人传唤史御医进宫,好么?”   现在太医院的知情人,只有院判和史御医两人,院判年纪大了,三更半夜只能叫宫外的史御医入宫看诊。   宁诩犹豫了一瞬,低声说:“先让朕自己看一看……要是没有受伤,就明日再拿此事问他吧。”   否则现下急传御医进宫,还不知会被多少宫人看在眼中,私下揣测缘由。   段晏于是道:“如此也好,我去将烛台拿过来。”   宁诩本来想自己下了榻,绕去屏风后边脱了衣袍再看,谁知段晏动作更快,他的话还没出口,就已经拿了烛台去而复返。   段晏把烛台点燃,放在榻首的矮柜上,又坐到床上,看着宁诩,神色如常道:“我也替你瞧一瞧。”   宁诩:“……”   “怎么了?”见他迟疑,青年又歪了下头,疑惑般问:“不方便吗?”   在段晏面前说不方便,未免也太过矫情。   先不提两个人都是堂堂正正的男子,除了那个莫名其妙的孩子,其余的他有段晏也有;再不说两人先前早已赤诚相见多次,在榻上都不知滚了多少遭,崽都揣在肚子里了;最后再论就连最近这段时日,段晏也亲手替他更换过衣物,所以……   究竟还有什么可羞赧的???   宁诩这样想着,咳了一声,若无其事道:“没有,朕只是动作比较慢。”   他低下头,边解开松松垮垮的衣带,边挪了挪身体,稍稍转了个向,不那么面对着段晏。   而后,宁诩撩开衣领,又把乱七八糟的布条解下,垂着眼匆忙看了看。   ……好像有点变化,又好像与平常并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顶多是……色泽红艳了点,想来是被布条频繁摩擦导致的,也在情理之中。   宁诩这么思索着,正要把衣袍掩上,腰后却伸来两只手,段晏清冽的嗓音就在耳畔:“我来帮你系上那布条如何?”   宁诩实打实地被吓了一大跳,心脏砰砰作响。   张口欲骂流氓,侧过脸一看青年面色却十分正经,长睫微微敛着,甚至还抬起手,碰了碰宁诩胸前。   “你——!”   段晏淡定道:“瞧着似是鼓了些许,不过并不明显,也许只是你身上长肉了。”   “……”他指尖凉凉的,冰得宁诩一激灵,慌忙往后退去:“你干什么?”   段晏神情无辜:“陛下,我干什么了?”   宁诩:“…………”   “只是想替陛下仔细看一看这伤处,明日好叫太医院制药。”   见宁诩后退,段晏黑眸轻轻一眯,立时得寸进尺地压身上前,语气却始终从容不迫:“陛下反应这样大,可是疼得厉害?”   这次更过分,青年避开宁诩的阻拦,径直用掌心包裹住了其中一边。   细嫩敏感只能每日用布条遮掩、才能勉强穿上衣物的地方,被段晏不由分说地一碰,霎时让宁诩腰眼一酸,几乎是差点跌进被褥里。   “拿开……呜……”宁诩急促地喘了两口气,颤声道:“拿开!”   段晏收回了手,来不及去品味掌心里过分柔软细滑的触感,先瞧见他刚刚碰过的那处皮肤红了。   “……”   宁诩又痒又疼的,鼻尖发酸,好在段晏没有更进一步的出格举止,而是捡起掉在一旁的布条,细致而小心地帮宁诩在身上缠覆了几圈。   熬过与布条接触的起初不适感后,宁诩才抿着唇坐起来,把凌乱的衣袍重新穿好。   抬眸发现段晏还看着他,宁诩气不打一出来:“看什么?孩子不长在你肚子里,你当然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青年低下头,道:“抱歉,我还以为——”   还以为只是单纯的害羞而已,毕竟那两处地方从表面看上去并无太多异样,段晏没料到宁诩会受这么大刺激。   宁诩气闷,整理好衣袍就背对着他睡下,但没一会儿又开始抽筋发痛,只得把小腿往段晏的方向一踹,颐指气使道:“给朕揉腿。”   段晏无形中松了口气:“……好。”   揉完了腿,宁诩又说口渴,指使段晏去倒了热水给他喝。过了没半柱香功夫,又觉得胃里空空的饿得慌,段晏端了备在寝殿里的点心回来,宁诩吃了两口,还要爬下榻去起夜。   折腾了段晏半宿,宁诩才满意了,同时也累得不行,往榻上一倒卷起被子盖在身上,还不忘最后嘀咕着吐槽一句:“你还没来之前,朕每个晚上都这么辛苦。”   段晏重新把远处的烛火熄灭,回到榻上,发觉宁诩已经闭着眼睛睡着了。   青年停了停动作,凝视着榻上那人的脸看了许久,才给宁诩掖了掖被角,轻声道:“今后不会让你一个人辛苦了。”   宁诩枕着侧脸睡得正沉,长睫随着呼吸几不可察地颤动着,并未听见他的回话。   段晏扬了扬唇角,将纱帐放落下来,自己终于也躺下入睡了。   *   胎儿过了四个月后,宁诩发现自己小腹的变化明显快了起来。   起先是每天早起更衣时,那束着下裤的系带变得短了些;而后是春日气温渐暖,他换上了较为轻薄的衣物,某一日在御书房时,并未太注意坐姿,夏潋走过来就盯着他的肚子看了半天。   “……陛下回宫后,气色瞧起来好了不少。”夏潋拿着折子,怔怔道:“身上也……也富润许多。”   宁诩:“。”   他连忙坐直身体,欲盖弥彰地用袍子遮了遮,心道有这么明显么?   宁诩忍不住问了出来:“朕胖得很明显?”   夏潋失笑:“不是胖……”   在他的印象里,先前宁诩刚刚登基时,身形就非常清瘦柔韧,离宫多日回来后,更是瘦得下巴尖尖手腕纤细,唇色也苍白失血,显然是吃了太多苦。   但如今过了十余日,宁诩的脸色红润不少,肌肤也重新养得莹润如雪玉,如墨乌发在身后系起,唇不点而红,就连腰身也……也似是稍稍长了些肉。   不过也可能是宁诩近日常把衣带系得松松垮垮的缘故,腰身才看着没有以前清瘦了,夏潋又自己琢磨着寻了理由。   毕竟自家陛下这段时间瞧起来懒散不少,不好好坐在圈椅里,时不时就爱到矮榻上半倚着,换了宽松衣物许是为了方便他随时随地躺下。   夏潋思索半晌,觉得自己的猜想很是合理。   宁诩应是离宫那些日子过得太过疲累,如今才懒洋洋的。   两人又闲话了几句,宁诩想起正事来:“与燕国的那份协议,他们可有再提出新的要求?”   前几天,宫中设了宴,邀段晏、燕国丞相及一众人入宫赴宴,并商议两国之间签订协议一事。   宴后,夏潋很快草拟了文书,送去了京郊外的燕军大营,但却始终不见回音。   “臣昨日去了一趟燕营中,”夏潋又道:“据燕国丞相所言,他们仍有些修改意见,只是还未确定。”   宁诩沉思片刻,喃喃说:“朕怎么就觉得,他们在使劲拖呢……”   夏潋听见他的话,有几分不解:“燕国拖延协议签订时间有何益处?臣见几日前段……燕国陛下已经遣了大部分军队回境,难不成他们是想临时反悔,继续攻占昭国的土地么?”   宁诩凝神想了想,摇头:“不至于,段晏人还在咱们宫里呢。”   夏潋:“那他们是——”   话语未完,御书房的门忽然被叩响后推开,段晏大步跨进来,后面跟着宋公公。   “?”宁诩看向宋公公:“为何不传报?”   宋公公愁眉苦脸的,反而是段晏开了口:“朕叫他别出声的。”   说着,青年视线扫过旁边的夏潋,重点瞧了瞧他坐的位置,见与宁诩还隔着一小段距离,才淡淡道:   “陛下已经在御书房呆了两个时辰了,就算不记得用膳,也该记得喝药。夏良君身为陛下后宫中人,连看顾好陛下的圣体都学不会吗?”   夏潋:“……”   宁诩:“……”   不就是今天在御书房里待得稍微久了一点吗,怎么这么大反应……   宁诩咳了一声,对无辜的夏潋道:“小青……不是,”   忆起答应过段晏不再叫小青,又改口说:“小、小潋,你先回去用膳吧,午后休息好再处理这些文书。”   夏潋听话地点点头,起身行礼后离开了,宋公公忙不迭把殿门掩上。   段晏则不紧不慢地走过来,将手里拎着的食盒往御案上一放,语气冷冷:“快过了喝药的点了,若非朕时刻记着,问了太医院,你这会儿还在和那小绿一块儿说闲话呢。”   “……”宁诩老老实实揭开食盒盖子,发现上面一层放了碗药汤,下面则是几样午膳小菜。   其实如今这个孩子的情况,已经不需要成日喝药安胎了,这药汤是为了缓解宁诩前几天胸口及其余地方的不适症状的。   太医院还给了一罐清凉膏,用来涂敷在胸口的敏感之处,但他试了一次后就不愿意用,段晏偶尔能夜里趁宁诩熟睡时把药膏用上,但经历过几次险些被宁诩醒来踹下榻后,此法也只得作罢。   药是用膳后才能喝的,宁诩先吃了几口饭,慢吞吞说:“从前你在宫里时,朕在御书房里从早待到晚,也没见你如此发作过,怎么如今……”   闻言,青年眉梢挑起,微微一笑道:“从前是想发作而不得,次次都被拦在御书房外。好在如今身份改变,能在宫中来去自由,陛下最好别老记着以前的习惯,否则怕是时不时就要受惊吓了。”   宁诩忽而想起段晏之前发疯时说过的,要把什么什么人通通杀个干净,又要逼他把自己侍寝的牌子翻烂的胡言乱语,顿时沉默了:“…………”   段晏此人,平日里看着正常,特定时刻发作起来,那是万分不正常,还是少惹他炸毛为妙。   “夏潋……”宁诩又吃了两口菜,顶着段晏不善的目光,清了清嗓子,说:“夏潋前几日过了六部会考,朕已经下旨授他为翰林院正七品编修,只是流程尚未完备,但他的确已经不是朕的良君了,你、你可以不必再刻意提起此事。”   段晏眼皮一掀,心情明显好了不少:“哦?是么,那你后宫中,现下岂不是无一人可登记在册?”   算上回老家种田的王知治,被段晏下令强行送回吕府的吕疏月,剩下的公子们也在燕军入城时逃离出宫,后宫中确实是空空如也,宫人们终日闲得长毛。   见段晏神情中掩饰不住的愉悦之色,宁诩暗中无语半晌,解释道:“依朕现在的身体状况,后宫中当然是能接触到朕的人越少越好。”   段晏又一挑眉,故意误解这话:“陛下的意思是,今后也不会再选人入宫了?”   “还选什么秀?”宁诩没忍住,也故意阴阳他:“朕有如此善妒的皇后,为保后宫宁静,当然只能罢免选秀,平安度日。”   宁诩原以为段晏听见自己把他堂堂一国之君当成昭国的皇后,会颇感羞辱,不料那青年却眯起眼,唇畔高高扬起:“陛下怎可说臣是善妒?臣明明是欲与陛下一生一世一双人。”   “今后只想同陛下一起,照顾好我们唯一的孩子。其余的,别无他想。”   段晏低下头,右手往前动了一动,似是想要抬手来摸宁诩的小腹,但见到宁诩正在用膳,于是又收了回来。   宁诩静了静,咬了下筷子,觉得段晏成日爱说的这些话真是烫耳朵。   为掩饰那点不自在,宁诩换了个话题:“燕昭两国的协议,你们什么时候才肯签?还有哪里不满意么?”   段晏面不改色道:“不急。”   宁诩顿了顿,狐疑地问:“你是不是——”   青年抬起黑眸看他,神色中显露几分不解。   “……是不是故意不回燕国啊?”虽觉稀奇,宁诩也还是问了出来。   段晏一口否认:“何出此言?两国之间的协定需得细细斟酌,朕留在昭国,正是怕其中出了什么问题,需得将这件事办好,才能安心回去。”   宁诩:“你身为燕国皇帝,迟迟不回去,朝廷上难道没有异议?你不用批折子的么?”   段晏漫不经心道:“刘相国已于数日前出发回燕国,有他在,朝政上出不了乱子。朕用不着回去批折子,境内的大事小事,每日都有专人向朕汇报,无需过分操心。”   宁诩还想问,但转念回忆起段晏即位后那些雷厉风行的手段,想来燕国之内已无甚威胁,这人才敢淡定自若地留在昭国宫中。   都是当皇帝,宁诩默默心道,有些人熬夜批折子,而有些人不仅不用加班,还能有空出国旅游。   “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宁诩心平气和地说:“那你每天过来御书房给朕分拣折子得了。”   各部呈上来的折子都是封好的,宁诩吩咐他们在上面用小纸条标注了上奏的事件重要程度,通常宁诩会亲自阅看最紧急重要的一批折子,而夏潋则帮忙筛选剩下的。   段晏目光掠过角落里那积压如小山般的奏折,坦然颔首:   “如此甚好。”   那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白日里也同宁诩待在御书房了。 第49章   随着时间推进, 天气渐渐变得炎热。   段晏又在昭国宫中待了一个多月,直至拖无可拖,才将协议签订下来。   剩余的燕国军队返程之日, 段晏也随军回燕, 临行前久久地看向宁诩,似是盼着他说几句什么话。   “……”宁诩垂了下眼, 又抬起头望向他, 在众人面前维持着一国之君的威仪, 缓声道:“愿陛下此行平安顺遂,朕派了宫中禁军送陛下出京城,待抵达那日, 陛下记得来信告知。”   段晏深深看了他一会儿, 开口说:“多谢陛下款待, 相信很快会有与陛下重逢之日。”   宁诩以为他只是在讲客套话, 没有吱声回应。   两国间的数次摩擦与矛盾终于平定, 本来燕、昭之间也算不上关系亲密,如今不过是回归了短暂的和平共处。   而段晏是燕国的新帝,在昭国境内待了这么久已属罕见, 这次还有互签协议的由头可以借, 等下一次,又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宁诩放在身侧的手指轻蜷了一下, 最后还是避开了与段晏对视,转而对宋公公道:“送燕国陛下出城吧。”   他与段晏二人, 虽相处日益融洽,但也必有分别的这一天。   许是习惯了那人在身旁,宁诩瞥了眼段晏骑马离开的背影,心里竟有几分空落落的。   好在……他动了动手, 下意识地抚过披风遮掩下的小腹。   好在还有这小家伙。   现在这一处地方长得极快,宁诩想出个办法,拿了根细长的绸带每日量身,并在上面做了记号。记号渐渐推移,与最先的相比,已经长了有快一指的长度了。   段晏回燕国后,又过了一段时间,很快到了夏至。   宁诩开始有了新的烦恼。   夏至后,他无法再穿那些能很好遮掩住腹部的长袍,现下的衣物材质轻薄,别说是站着走动了,就连坐着也非常明显。   宁诩以身体不适为由,免了数次早朝,偶尔上朝,也是坐在竹帘后,众臣子都以为他先前离宫颠沛流离半个多月,伤了身体的根基,因此也并未太过怀疑。   明乐宫和御书房侍奉的宫人被支走调离大半,剩下的多数也只在外院做些洒扫功夫,但宋公公每日跟在宁诩身边,时常要到寝殿内端茶奉水,是怎么也瞒不住了。   起先,宋公公还以为宁诩吃胖了,某一日终于忍不住语气弱弱地建议宁诩多运动,边上替宁诩誉写文书的夏潋也咳了一声,默默点了点头。   “陛下,”宋公公小心翼翼地说:“您最近……可有觉得身体不适?”   “没有啊。”宁诩从奏折堆中抬起眸,捏了捏眉心:“哪有不适?”   宋公公呐呐道:“您、您最近吃的,是不是多了一些……是否肠胃不调,要请太医院的御医来瞧一瞧?”   宁诩:“……”   他最近吃得是挺多。   用膳时也用不着配辣椒酱了,只要是御膳房端来的菜品,宁诩就一个不落地全尝一遍。不仅如此,深夜还总是饥肠辘辘的,要吃几块点心才能睡着。   史御医说这是怀孕时的正常现象,而宁诩先前有些清瘦,正好趁这个机会进补一番,对孩子有好处。   “可能是两月前饿得太久,”宁诩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瞎编:“回宫后胃口也逆反了。”   宋公公哑口无言,一旁夏潋抿了抿唇,目光看向宁诩的小腹处,神情担忧,温声说:“陛下,恕臣冒犯,您……您的肚子似有些异样,依臣之见,还是请太医院过来看诊一番为好。”   宁诩:“。”   他停下翻看折子的动作,低头端详了自己的小腹片刻。   确实……虽说他已经努力地挑选宽大的衣物以企图遮掩那起伏之处了,但坐直腰身和走动时,仍是一目了然。   细心如夏潋和操心如宋公公,发现这个异样应该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想了想,宁诩放下手里的毛笔,对宋公公道:“把殿门关上,闲杂人等都退远些,朕有话要对你们两个说。”   夏潋怔了一下,神色不安起来,而宋公公更是惶恐,赶忙照做。   等殿内安静下来,宁诩斟酌了一会儿言语,慢慢道:“其实……朕一直有件事,瞒着你们许久。”   “但你们二人是朕身边最为亲近的工友,若要长久隐瞒必不可能,想来现在也是时候该告诉你们真相了。”   看着宁诩凝重的面色,夏潋心尖一痛,几乎是以为他得了难以医治的绝症。   再一回想这半年来的异样……胃口不调、慵懒困倦、神态疲累……再加上宁诩离宫后憔悴了那么多……如今又一反常态地饥饿难耐、腹部渐长……   夏潋攥紧了手心,温柔的眸子里流露出哀伤之色。   而宋公公更是如临大敌,神情紧绷。   宁诩还在思考怎么委婉表达自己的情况,免得将面前两个无知无觉的人吓得够呛。   “经太医院院判和史御医诊断,朕……朕的身体患了一种寻常男人难有的怪症……”   宋公公两眼瞪大,刚听完就泪水滚滚而流:“陛下……陛下啊!您正值壮年,龙体康健,怎会患上怪病啊!”   夏潋的眼圈也红了,轻声说:“陛下……太医院是如何诊断的?您身患重疾,怎可还不叫御医伴驾侍奉,每天还依旧如此辛苦操劳?”   “……”宁诩顿了顿,反应过来:“朕没生病。”   宋公公和夏潋齐齐一愣,转忧为喜,但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宁诩叹了口气,道:   “朕是怀孕了啊。”   夏潋:“……”   宋公公:“…………”   “其实朕也是离宫之后才知晓真相,”   宁诩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语气复杂:“先前种种不适症状,还以为是染了风寒。而今才知,那两个月,太医院开给朕的都是安胎药、补气汤,根本不是治风寒的药。”   见面前两人木木然站着,宁诩以为他们不信,又补充道:“你们惊讶也不奇怪,朕也是花了不短的时日才勉强接受此事,为何朕身为男子却能有孕,太医院也无法给出答案……”   “算算日子,”宁诩沉吟了半晌,说:“应有六个月了吧。”   宋公公倒吸一口凉气,无声地张了张嘴,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宁诩大惊失色:“宋公公!”   好在宋公公晕了一会儿就醒了,醒来后坐在地上抱着宁诩的腿,泪水决堤似的往外涌。   “都是奴才该死,没能看顾好陛下!”宋公公神情痛苦,朝自己脸上来了一巴掌。   他此刻算是想起来了,在宁诩刚刚出现食欲不振等等症状之时,太医院就曾派人来问过他的话。   那时候院判隐秘地问他:“这段时日,有无妃嫔侍寝?”   又提醒说:“陛下龙体近来气血两虚,需得好好静养,不宜再行房事。”   而他那时怎能想到有孕那方面去!回了院判的话,说宫中没有娘娘只有数位公子,这些天来并没有人侍寝过。   院判却仍是追问,先前有无公子侍过寝,还说宁诩龙体受损,不同寻常云云。   他那个时候怎么回答来着?   宋公公思索片刻,猛地一惊。   他当时答话:“两月前,宫中曾有一位……侍君,用过宫中禁药,难不成是那个时候伤了陛下?”   胎儿已经六个月……六个月……   宋公公数了数日子,眼前一黑。   是那段、段……段——   夏潋的嗓音同一时间响起,不太确定地问:“是……是燕国陛下……吗?”   宁诩咳了一声,耳根微红,别了下脸,假作平静道:“是。”   夏潋虽早有所察觉,但亲耳听到宁诩承认,还是神思恍惚了片刻。   宋公公更是如遭雷击,他他他家陛下曾数次召那段晏段侍君留殿侍寝没错,但但但——   就算男子怀孕在史书上有前例可依,为何怀上孩子的是他家陛下啊!!!   啊???   为什么啊!   夏潋回过神来,不禁说:“陛下,段晏此人对您犯下这等不敬之罪,还叫您饱受怀胎的苦楚,太医院真就无法可解吗?”   宁诩默了默,敛眸道:“这个孩子,是朕自己想留下来的,与他无关。”   这下就连冷静如夏潋,也不由得怔愣在原地。   宋公公擦了擦眼里的泪:“陛下,您……您可知留下这个孩子,您得担受多大的风险呀……”   宁诩不仅是男子,更是这大昭国的皇帝,万一有风声走漏出去,身为陛下的男子有了身孕,朝廷上的臣子该如何作想?宫中的人该如何想?昭国城里坊间的流言蜚语又该如何刺耳?   若是有心之人暗中操纵,将宁诩说成是妖孽降世,祸乱朝纲,可怎办才好!   还有……还有这孩子是段晏的,燕国境内知不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万一消息传入燕国,对燕昭两国,又会产生什么影响?   宋公公并未把话全部说出来,但宁诩清楚他在担忧什么。   “太医院里,只有院判与史御医知晓此事。”宁诩镇静道:“朕已经在两月前就已命他们二人单独辟院当值,每日有侍卫看守,确保他们不会接触无关外人。也已多次耳提面命,若他们泄密,不仅自身难保,甚至还会牵连在京城中的家人。”   “明乐宫的轮值宫人也已减了大半,剩下些都是性情沉静寡言的,且只在院内伺候,并不常跟在朕身边。朕每日起床下榻,也不会让宫人帮忙换衣,都是自己将衣袍穿好。”   他自登基后便不喜宫人伺候穿衣和洗浴,时至今日,明乐宫的太监宫女们也都习惯了。   “御书房……”宁诩顿了顿,说:“朕最近也去得少了,小青把折子文书等物搬来了明乐宫,朕用膳后就在寝殿批折子,不必再行去御书房。”   夏潋闻言,有几分讶然。他原以为宁诩是身体不适,才每日待在寝殿里足不出户,却没想到是……   “不过现下才六个月,已经让你们发现了端倪。”宁诩垂着头,看着自己的小腹,思考良久才道:“等……等再过几个月,应该是要想点办法,才能瞒住所有了。”   宋公公也顾不得想什么家国大事了,开始紧张起宁诩的身体来:“陛下,这这这月份都这么大了,产婆等人可有寻到?是不是要从宫外找?”   宁诩:“…………”   宁诩:“其实朕也还不确定该怎么把这个孩子生下来,朕——”   几人无言对视片刻,宁诩才咳了一声,委婉道:“朕不是女子,那些寻常产婆,恐怕也难找到生产的办法。史御医近来在医书中翻到好几个男子生产的案例,正与院判讨论流程上的细节。”   “你既已知道了,”宁诩看宋公公愁得团团转的模样,于是说:“那你之后便常去太医院问一问,朕不方便遣其他人去,常常只能等史御医来请脉时问上几句。”   宋公公忙应承下来,恨不得现在就飞去史御医跟前将情况问个明白。   等宁诩和宋公公说完了话,一旁的夏潋才轻声开口:“陛下,臣还有一不解之处。”   宁诩:“嗯?”   夏潋犹豫了一会儿,才说:“臣冒昧,想问陛下,那段晏身为孩子的另一位生父,怎可在这关键时候回了燕国?陛下您……”   宁诩抿了抿唇,若无其事道:“两国协议既已签定,他是燕国皇帝,不回去又能如何?朕又不在乎他在不在这里。”   夏潋看着宁诩状似不以为意的神色,想说点什么,但最后仍是把话咽回了嘴里,低叹一口气,说:   “无论如何,臣始终跟在陛下身后,陛下有什么事都可差遣臣去做,臣万死不辞。”   *   这天夜里,宁诩躺在榻上,想着白天与夏潋、宋公公的对话,又忆起那个被三番五次提及的名字,忍不住咬了下唇。   龙榻宽大,入夏后的绸被又单薄,更衬得榻上空空荡荡,让人没什么安全感。   宁诩盯着帐顶上的夜明珠,无意识地又用手摸了一下旁边的枕头。   等触手微凉,捞了个空,宁诩才恍然回神,缩回手来。   ……段晏在这旁边睡了一段时间,他就竟已习惯了身侧有人躺着,夜里口渴、抽筋、身上不自在时,总有个人及时地伸手扶住他,耐心地替他缓解那些不适。   而段晏回燕国后,这才不到一个月,宁诩已经颇感难受。   虽然不似孕早期那般抽筋频繁、时不时醒来起夜,但腰酸背痛却仍常有,先前还有段晏给他按揉,如今夜半惊醒,却只能独自默默忍受,苦捱着继续入眠。   他……   他其实也……并不如表面上那样,不在意段晏的离开。   即便那人临走时,对他道“很快会有与陛下重逢之日”。   很快是多快?夜深人静,宁诩躺在榻上,漫无边际地想,一个月?半年?一年?三年?   又或许只是句客套话罢了。   他既亲口对段晏说“孩子是朕的,不一定与你有关系”,那他们二人,不过就是燕国皇帝与昭国皇帝的关系,两国君主之间,讲一讲虚伪的客套话也正常。   宁诩眨了眨眼,觉得眼眶里有点酸涩。   哼,想那讨厌的家伙做什么。   宁诩扶着肚子,翻了个身面向榻里边,不由得喃喃自语道:“还不如想想怎么把孩子生下来……”   太医院翻遍了医书,从记载的寥寥几个案例里,得出结论“觅一擅长剖腹之医者,将患者平置于木板之上,剖腹以取出婴孩”。   宁诩虽早有预料,但真正听见史御医说要把肚子剖开时,仍是心抽了一下,有几分害怕。   何况,如何剖、用何种工具剖、如何将孩子取出来,又怎么顺利把肚皮缝合上而不造成大出血,怎样保持环境与用具的洁净等等,医书中含糊不明,太医院依旧焦头烂额。   而派去京城中及城外寻找何老板和他的小儿子的队伍,也一无所获。   何老板的远亲近邻皆都以为他那小儿子身患奇疾,虽知道何老板携儿子匆匆出城寻医,对那名医是谁、居于何处却未曾了解。   因此,搜查的人只得出了京城,顺着几个月前何老板的车队足迹沿途探访。   而他们究竟能不能及时赶回来,宁诩也不知道。   左思右想许久,困意全无,越来越清醒,宁诩只好缓慢起身,想着下了榻去喝两口热水再睡。   他刚坐起来,忽然感到肚子似乎被什么东西轻轻敲了两下。   宁诩:“……?”   他低下头,隔着里衣摸了摸突起的小腹,正以为是幻觉,覆着的掌心就被什么很轻地顶了一下。   紧接着,都用不着去摸了,宁诩坐在榻上,愣愣地感受着肚子里那小家伙像是在里边翻了个跟斗,直搅得他的肚皮都一鼓一鼓的。   宁诩:“…………”   他怔了半天,才意识到这是第一次胎动。   原本太医院说到了这个月份,早该会察觉到孩子在动的,但宁诩从来就没有任何反应,那小家伙像是十分不爱动弹,一点都不曾见他扑腾过。   这三更半夜突如其来的一下,让宁诩都懵了。   “……”他试探性地重新将手放回去,但却迟迟等不来第二次胎动,于是自言自语道:“刚刚在干什么啊?这么晚不睡觉。”   “不睡的话要不和你爹我聊聊天?”   “咱们商量一下,你能不能先缩成鸡蛋大小,自己从这肚子出来,出来后再变大?和那什么哪吒一样。”   宁诩说了一会儿,发现腹中还是没动静,禁不住有些失望。   “小懒虫,”他小声嘀咕:“没良心。”   话音刚落,肚子里突然有了细微的动静,像是在无声地表示抗议。   宁诩一挑眉,高兴极了,许是终于感到自己肚子里揣的是个崽而不是块石头,他又披衣下了榻,在殿内转了几圈,边转边和“他”说话,试图再引得这小家伙动一动。   可惜,他努力了半天,又不见肚子里边有动作了。   宁诩的兴奋劲终于消退,站得久了后腰隐隐作痛,正想回榻上睡觉去,忽而听见殿门处有极轻的叩响声。   宋公公夹着嗓子小声问:“陛下,陛下,您睡着了吗?”   宁诩:“何事?”   宋公公细声细气地说:“陛下,奴才能进来吗?”   得到应允后,宁诩看着宋公公推开门进了殿,脸上的表情非常奇怪,对宁诩行了礼,神色复杂道:“陛下……有一个侍卫要见您。”   宁诩:“?”   侍卫?   他不解地看着宋公公身后绕出来一个男子,穿着深色侍卫服,身量高挑。   待那“侍卫”抬起脸来,宁诩望见青年如玉面容上那双熟悉的黑眸,和其中蕴着微微笑意的神色,沉默了。   ——不是,有没有人来提前说一句,为什么大半夜的,他会在自己的寝殿门口,看见明明已经回了燕国一个多月的段晏? 第50章   放了穿着侍卫服的段晏进明乐宫的寝殿后, 宋公公就忙不迭地关上门退出去了,把宁诩和段晏单独留在了殿里。   段晏站了一会儿,见宁诩还是一脸茫然, 于是主动开口问:“丑时末了, 陛下还不歇息吗?”   宁诩反应过来,讶异道:“你怎么在这儿?”   一个月前, 段晏就启程回了燕国, 之后, 也没再听说燕国的皇帝又往昭国来了啊?他当是在旅游么?   再者,段晏怎么穿成这副模样?   在宁诩迷惑的目光里,段晏把身上穿着的藏蓝色侍卫服脱下, 露出里面的素色里袍, 才慢慢道:“我是自己来的, 燕国朝廷并不知晓。”   宁诩睁大了眼:“那你消失这么久, 不怕皇位被人抢了?”   段晏随手把侍卫服放在一旁, 朝宁诩走过来。许是披星戴月风尘仆仆赶到,青年眼下有淡淡乌青,容貌绝说不上从容齐整, 但眸子里的光却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显得柔和。   听见宁诩的话, 段晏顿了顿,才说:“燕国内的事情我都处理好了, 不必担心。”   “现下燕宫中龙椅上坐着的,”他道:“不过是个傀儡罢了。”   宁诩抿了下唇, 情不自禁出声:“你冒着这么大的风险……”   段晏忍不住笑了一笑,面上的倦意也消散不少:“陛下怀胎六月,想必万分艰辛劳累,这种时候, 我怎还能安心待在千里之外?”   “陛下请放心,”青年又低低说:“此番行动是我自作主张,并无任何挟着恩情要求陛下怎么做的意思,陛下往日待我如何,今后也照做就是。”   宁诩安静了一会儿,别开了脸,没说话。   段晏以为他不高兴,迟疑了一瞬,才走上前去,抬手去握宁诩的腕,道:“若你实在担心,白日里我便寻处偏僻殿落住下,等入夜后再——”   他的话没说完就止住了,因为瞧见宁诩微红的眼尾,但仅仅匆匆看见一眼,宁诩就转过了身,若无其事道:“随你,你爱住哪就住哪,总之别叫朝廷里那帮老头子发现点什么,朕如今可遭不住他们连番谩骂。”   宁诩自顾自地走到床榻边坐下,段晏也跟着走了两步,语气放轻了许多:“所以,陛下可允我今夜留宿明乐宫?”   “……”宁诩默了默,别扭道:“你不睡在这,谁给朕推背按肩?朕身上不爽利,你也别想闲着。”   段晏扬起唇角,说:“谨遵陛下圣旨,我去洗漱一番,陛下先歇着吧。”   他正要转身离殿,突然又听见宁诩开口唤他:“等一下。”   段晏脚步一顿,问:“怎么了?”   宁诩坐在榻边上,长睫垂着,又说了句:“你过来。”   青年神色不解,但还是依他的话,一路步至榻前。   宁诩把手放在肚子上片刻,想了想,才抬起头看向段晏,道:“他今天晚上动了。”   段晏一时之间竟没理解什么意思,直至宁诩不满地蹙了下眉,索性来扯他的手,让他手指隔着柔棉布料贴在自己腹前。   青年终于反应过来。   “——真的?”段晏的黑眸也不自觉睁大,神色间掩不住惊喜之意,不由自主又重复了一遍:“真的么?”   “骗你干什么。”宁诩说:“这还是他第一次动呢,只不过这会儿应是睡着了,和他说了半天话也没再有什么动静。”   段晏于是也把手心贴上去,等了一会儿,摇摇头道:“真是睡了。”   宁诩语气遗憾:“那只能等以后了。”   段晏收回手,也不知在想什么,唇角又勾了起来,却没着急把话说出来,只是道:“我先去把这身衣物换了。”   等青年简单洗漱完,换了身寝衣回来后,宁诩才知道他刚刚笑了笑是因为什么。   “……”宁诩侧躺着,狐疑地问:“你干嘛把手伸过来搂着我。”   段晏已经散了墨发在旁边躺下,闻言十分坦然道:“若不如此,他要是动了,我怎么能第一时间发现?”   宁诩:“……朕自会告诉你。再说了,孩子动弹的时候你就算碰不着又怎么样?”   青年半撑起身,俯身与宁诩对视了一会儿,长睫一眨,眼里就流露出两分假惺惺的可怜来。   “我身为孩子的生父,又千里迢迢从燕国回来服侍陛下,陛下连这点奖赏也吝啬给予吗?”   宁诩:“。”   瞪了段晏半天,宁诩最终还是撇开视线,无可奈何道:“……随你,但手只能搂着朕,不能做别的。”   他现在还记着段晏伸手过来揉他……胸口的仇呢。   青年自然是应允,宁诩怕他出尔反尔,还警惕了好半晌,发觉段晏真是规规矩矩地把他搂在怀里,仅有一只手虚虚覆在他肚子上方,再无其他出格的动作后,才松了口气。   这时,他又听见段晏在身后轻声说:“与一月前我离开时相比……长大了许多。”   宁诩闭上眼酝酿睡意,懒洋洋回他:“太医院说了,现在是长得最快的时候,一天一个样呢。”   段晏又低低道:“我也从燕国带了几名大夫过来,都是医术高超为人谨慎的,你若是愿意,可叫他们改名换姓,去太医院帮忙解决你的事情。”   听了他的话,宁诩有些高兴,他正愁人手不够呢,又不敢从宫外寻些不靠谱的乡野大夫进来,段晏带了能用的医师,再好不过了。   段晏等了许久,见宁诩肚皮上始终没动静,又说:“我在燕国也向太医院取过经,御医说女子怀胎五月时,就应会有动静了,之后日益闹腾,怎么这一个不同寻常?”   青年揣测道:“难不成是脾性怠懒,天生不爱动弹……”   宁诩虽然自己心里也这么觉得,但听不得段晏这样说,哼哼两声:“本来就不同寻常,朕是个男人还能生孩子,岂不是更不寻常?”   段晏失笑,还想再说几句什么,却发现宁诩的呼吸渐渐平缓,竟是飞快地睡着了。   青年静静地等了片刻,等宁诩彻底睡熟,才动作极慢地稍微坐起点身体,凝视枕侧那人的侧脸许久,才凑近过去,唇瓣蜻蜓点水般在宁诩鬓边碰了一碰。   *   段晏自此在明乐宫住了下来,表面上则是身为宁诩的“近身侍卫”。   而外围的宫人们偶尔遥遥瞥去那么一眼,只能瞧见一个身高腿长的青年背影,从未看清过正面。   渐渐地,又有新的谣言悄悄流传,说是陛下因身体不适不思朝政,却耽于享乐,还看上了个年轻的侍卫,召进殿中伴驾,每天关着殿门不知是在玩什么东西。   这谣言有鼻子有眼的,传进宁诩耳中,不免觉得十分好笑。   他瞅了瞅面前的青年——段晏坐在窗下的贵妃榻上,正垂着头专心致志地捏着针线,动作极慢地缝制手里的一个布包。   那布包里塞棉花,外边是大红的软绸布,总体呈个饺子模样,只是在段晏手中长得歪七扭八,饺子不似饺子,倒像是个捏坏了的面粉团,四不像。   这是给宁诩准备的——他如今身怀六甲,身体笨重,做什么事都不方便,夜里睡觉时更为苦恼,平躺时难受,侧躺时肚子则直往下掉。   折腾了许多天,宁诩实在忍不住,想要去寻两个不大不小的护枕,放在腰侧才能托住肚子。   只是现在明乐宫情形特殊,叫纺织司去做是不能的,以免凭空惹人非议,段晏便自己主动请缨,要替宁诩缝好这两个枕头。   “……”宁诩看着他淡定从容的动作,以及那不忍睹目的成品,实在无法理解,自己前几天为何就轻易答应了他此事。   从前段晏也做过点心给他吃,那滋味,怎么就能忘了呢?   “要不还是朕来?”宁诩提建议道。   段晏却动作一顿,没等宁诩伸手,就把东西藏在了自己身后。   “不行,”青年蹙眉:“这织针锋利,怎能交到你手里。”   就连他,这几天也被戳了不少下,双手指腹上全是细细的口子。   宁诩:“……你知晓明乐宫外是如何议论你的么?”   段晏重新把饺子包拿出来,低头缝制,漫不经心问:“怎么议论?”   宁诩清了清嗓子,说:“许多人口传,朕收了个年轻貌美的侍卫,恩宠有加,甚至为此懈怠朝政,颇有一代昏君之风采。”   青年听了听,竟然没什么大的反应,还勾了下唇角,悠悠道:“甚好,陛下可有名正言顺的理由,每日窝在殿中闭门不出了。”   宁诩纳闷了,反复瞅他几眼:“你不恼么?”   遥想先前,段晏就是再嘴硬,神色间也能看出无比介意身为侍君一事。而今明明都是当皇帝的人了,被传成以色侍人的卑鄙小人,怎就如此泰然处之了?   闻言,段晏停下手里的针线活,抬眸:“为何要恼?”   宁诩:“唔,就是……”   青年仿佛知道了他想说什么,顿了顿,说:“有一件事,你或许虽猜到几分,却未曾听我亲口提起过。”   宁诩眨了眨长睫,不由得流露出几分好奇。   段晏:“当初匆匆逃出这座皇宫,是因我父皇病重,才不惜一切代价辗转回了燕国。”   宁诩轻轻嗯了一声。   青年垂了垂眼,道:“事实上,若非这个不得不回的缘由,即使我早已暗中筹谋回燕的计划,也不一定会这么快实施,也有一种可能,我——”   余下的话语,段晏没有说出来。   他停了一会儿,才又低声继续道:“能有机会回燕国的那一刻,我心中并无太多波澜。或许这些所谓的身份,他人嘴里的议论,也并不似想象中那样重要。”   宁诩怔了怔。   “我如今做的,是真正想做的事情。”段晏道:“走到今天,才明白道路两旁的杂言碎语,都无关紧要。”   “你尚且能突破俗世常理的束缚,以男子之身甘愿承受孕育的苦楚,我若还在某些琐事上斤斤计较,与你争辩,反而是气量过小了。”   宁诩睫毛颤了几颤,微微有几分动容。   段晏把缝好的饺子布包放进宁诩手里,开口时嗓音温柔,黑眸却直直望着宁诩:“陛下要是愿意相信臣这番真心话,就当与臣交过心,无需再百般别扭客气。”   “如这布包一般,”青年语气渐轻:“我身为人父,即使你不认,我也是想做些什么,才不至于内心煎熬愧疚,受万种滋味蹉跎。”   宁诩抱着那个形状怪异但一针一线都极其用心缜密的绸布包,为着段晏姿态卑微的轻声请求,心内无措,不知怎办才好。   就连段晏来勾他的手,也没有拒绝。   青年坐近了些,牵着宁诩的手,落在那起伏的腹部上。   “陛下,等孩子出世后……”段晏的嗓音在宁诩耳畔响起,低低中带着恳求的意味:“也不要赶我走,好不好?”   宁诩咬了下唇,挣扎着问:“难道你不回燕国了么?你的皇位怎么办?”   “俗世的事务自有千种解法。”青年转过眸,看着旁边人秀丽的侧脸:“但现在,我只是想求陛下一句应允,来安这颗心而已。”   宁诩沉默了很久。   久到段晏眸中的亮光逐渐黯淡下去,神色间也掩不住失落,好半天才重新出声说:“无妨,此事重大,陛下想要再思量……”   没关系……   “好。”   段晏:“再思量一番也……”   他的话语猛地顿住。   “陛下说什么?”青年愣愣地盯着宁诩道。   宁诩犹豫了一瞬,还是点头重复了一遍:“朕说好。”   段晏呆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眉眼霎时弯起:“真的?”   “当然了,”宁诩嘀咕道:“朕说话算话,又不像某些人,总爱当骗子。”   但今日就算是段晏哄骗他,宁诩也认了。   无关其他,只凭本心——他想答应段晏。   在某种程度上,宁诩觉得自己也是个骗子,还骗过了段晏,令那人以为自己能狠下心将他拒于千里之外,实际上夜夜难眠,闭上眼都是那青年的身影、声音、熟悉的气息,还有从身后拥住他的轻柔的力道。   事至如今,宁诩也不想再骗自己的心了。   他……他其实也喜欢段晏。   至少喜欢到愿意留下段晏的孩子。   或是曾经始于意外却沦于放纵的数次交颈而眠,或是当初段晏跌倒在地、抓着药瓶眼中落泪的那一晚,或是面临青年步步紧逼的追问时,或是南下逃亡,日夜低落难以入眠的每一刻,抑或是重逢相见,段晏不顾周围燕兵的注视死死握住他的手时……   桩桩件件数来,宁诩竟分不清自己何时动了心。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恍惚间宁诩记起这句话,心想,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好在现在也不晚。   他又抬眼去看段晏,发现青年一反方才从容沉稳的常态,弯着眸似是高兴得快情不自禁了。   “……”宁诩默默回忆了一下。   他刚刚好像也并未对段晏直言心意吧?不过是应允了孩子出世后,段晏还能留在这宫中,至于欣喜成这般?   青年笑了许久,好不容易才按耐住那股喜悦之情,开口道:“那陛下——”   宋公公却在此时进殿来,行礼说:“两位陛下,吕尚书的小公子吕疏月,来了宫中,想要求见陛下。”   宁诩:“……”   段晏:“…………”   下一刻,宁诩眼睁睁看着青年神情大变,几乎是瞬时翻了脸,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模样,冷声道:“陛下要让那什么小黄小紫进来?”   忍一个夏潋倒也罢了,怎么还来一个姓吕的?   “……”宁诩扶额:“你不是说不会在琐事上斤斤计较……”   段晏站起身,一脸不悦:“臣方才的话有些言过其实了,偶尔的时候,还是气量颇小,望陛下理解。”   “要是那小黄小紫来,朕可就不留在此处了。”他又语气冰冰凉凉地说。   宁诩:“。”   他说什么来着。   这人就是巧言令色,说的话有一半都不能信吧!!! 第51章   看在吕疏月曾奋力御敌保护宁诩的份上, 段晏勉为其难地同意让他进来见一面。   “陛下!”吕疏月一进殿,就小小声地叫起来:“陛下,陛下!我来看你了!”   第一眼先望见了身着侍卫服的段晏, 他脚步一顿, 似很是疑惑。   但极快的,吕疏月就将这点微不足道的疑惑抛之脑后, 不再理会为何段晏这个燕国皇帝明明已经回了国, 却还会出现在昭国宫中。   他是来看望宁诩的!   吕疏月一路奔至宁诩跟前, 见到那衣袍下起伏的腹部,不自禁惊讶地张了张嘴,好半天才喃喃说:“小宝都长这么胖了呀……”   旁边贵妃榻上正在缝制第二个布包的段晏咳出了声, 长睫一掀, 目光寒凉地扫了吕疏月一眼。   “小宝”这二字, 也是外人能叫的?   可惜他目光虽如刀, 吕疏月却也是个神经大条的, 虽觉得身上凉飕飕的,也没发现哪里不对劲,反而视线还黏在宁诩身上, 一个劲地往前凑。   “陛下陛下, ”吕疏月靠近,好奇道:“他多大了呀?”   宁诩想了想, 回答:“快七个月了吧。”   吕疏月伸出手比划了两下,又担忧地瞅瞅宁诩, 问:“陛下会疼吗?”   宁诩垂了下眼,很认真地思考一番,摇摇头:“现今还好,许是他天性不爱动弹, 不怎么闹腾。”   吕疏月舒了一大口气:“那就好。”   宁诩又问他:“你最近在府中做什么?”   闻言,吕疏月的脸色立即垮了些许,怏怏道:“看兵书,练武,练武,看兵书……”   “爹爹嫌我愚笨,平日里都不给我出门。”   见他蔫头耷脑的模样,宁诩心觉好笑,忍了忍,安慰说:“入秋后有武举可以考,你既读了这么多兵书,去试一试如何?若能中举,上了战场便可施展你的抱负了。”   吕疏月性情单纯,听他所言,很快就兴奋起来,眼神发亮:“真的么?我能考上吗?”   宁诩坦诚道:“兵书策论一道你虽不擅长,但若论武艺和力气,你可拿头彩。二者综合,你考中的可能性极大。”   吕疏月握了握拳,用力点头:“好!”   话题歇一段落,段晏闷不做声地结束了手里的针线活,把绸布包往一旁重重放下,不冷不热道:“说完了没有?陛下困倦,该上榻歇息了。”   宁诩:“……”   他什么时候又困了?   吕疏月依依不舍地望着宁诩的肚子,犹豫了片刻,鼓起勇气问:“陛下,我、我能……摸摸小宝吗?”   宁诩:“这个——”   段晏猛地站起身,黑着脸道:“不行!”   宁诩:“…………”   吕疏月被吓了一跳,他虽不算聪明,但也知晓宁诩腹中的孩子和段晏有关,见段晏大怒,赶忙说:“那不摸了,不摸了。”   等吕疏月离开,段晏依旧立在原地,玉白的面容上余怒未消。   “……”宁诩捏了捏眉心:“又不是来摸你的肚子,朕还没说话呢,你这么生气做什么。”   闻言,青年脸上的怒色飞快散尽,微敛起眸,良久才低声道:“……我都没被允过几次,凭何叫他伸手来碰?”   宁诩颇觉这番话无耻:“你每天夜里不都抱着朕么?你想摸就摸,朕哪有拦过你许多次了?”   “……”段晏眸光深了深,若无其事地反问:“是么?陛下实则并不介意那些举动?”   宁诩没注意他的神色,起身去拿另一个饺子布包,随口道:“不然呢?”   青年好一会儿没说话,直至宁诩转过身抬眼看他,才点点头,不徐不疾地说:“好,往后不再因这等小事发作了。”   宁诩瞥他一眼,哼哼两声,心想,信你才有鬼吧!   *   段晏亲手缝制的布包虽卖相不佳,但质地柔软,用一根布条系住,晚上压在身下,往侧边翻身的时候便能托住肚子,宁诩试了几晚,十分满意。   睡觉时虽舒坦了不少,但入夏后天气渐热,即使是殿内堆放了许多冰盆,宁诩仍是觉得身上燥得很,因此梦中并不踏实。   为此,段晏琢磨了两天,画出草图,命宋公公去工部寻了几人,按着草图上的式样制出了两架轻巧的流水风车。   只要将风车放在窗外,再用流水加以辅佐,那些扁平的木片便可轮番转动,扇出的风吹入殿中,从另一侧的窗子吹出,来达到降温的效果。   明乐宫的寝殿果然因此凉快不少。   这一日,宁诩批完折子,又看了半个时辰夏潋送来的《童蒙须知》,才懒洋洋地把书一扔,抱着肚子翻了个身。   段晏正在书桌前拿笔写字,宁诩瞥他一眼,不知这人聚精会神地在做何事,索性问:“你在写什么?”   青年闻言,搁下笔道:“在列明幼儿所需的物品清单,要提前交待可靠之人到宫外采买才行。”   宁诩:“……”   是哦,他竟忘了这样重要的东西,还以为只要将孩子生出来就万事大吉了,未曾想过那小家伙出世后,也是要穿衣吃饭、睡小摇床的……   段晏这几天忙忙碌碌的,除了要处理从燕国送来的朝政文书,还时常在那又写又画,和宋公公在殿外说话,原来都是在忙这些事么?   宁诩想了想,清清嗓子,又说:“其实朕也有在读幼儿启蒙书,你看过没有?你待在昭国时,必然要和小宝接触,不通晓如何教习小孩可不行。”   段晏唔了一声,点点头,神色认同,并道:“在燕国时,我已看过六十二本育儿典籍,还命人搜集了百来本适合启蒙的画本、童谣集,昨天已传了消息回国,命人用马车载来了。”   宁诩:“…………”   这也要卷!   他忿忿开口:“用不着这么多书,朕脑子里记着很多睡前故事,到时候还不是信手拈来?”   再怎么说,他也是从另一个世界穿过来的,小时候听过那么多的童话、寓言,哪个用来哄孩子不比这古代乏味的画本强?   段晏写好物品清单,将纸张收好,转身见宁诩躺在榻上一脸郁闷,忍不住扬了下唇角,在榻沿坐下道:“好,那到时便看是你的故事有趣,还是我煞费苦心寻来的画本好玩。”   宁诩轻哼了一声,过了半晌,又说:“画本拉过来后,先呈给朕看看。”   段晏不自禁笑出了声,引来宁诩的瞪视。   “该歇了。”青年把那本《童蒙须知》捡起来放好,又看向旁边的人:“明日早些起来,到御花园散散步。”   长期闷在明乐宫中不是个办法,太医院也建议宁诩多走动。因此宋公公与内务司的敛秋费尽心思调整了宫人们的上值时间,将御花园后边的一小片角落空了出来,宁诩每天要从小路走过去,散半个时辰步再回殿。   宁诩翻了个身,压住那饺子软枕,蹙了下眉道:“不想睡,朕好热。”   段晏瞧了瞧他的模样,肤色白皙,乌发松散,面容上没有一点细汗,哪里像是热了?   许是知道段晏打量他,宁诩摇摇头,小声嘀咕:“不是身上热,是……”   他也难以形容那种感受,硬要说的话,比起单纯的热来,更似是心内躁动,尤其是肚子一日比一日沉,每当翻身时坠下,就带来一股不能言喻的奇怪感受。   太医院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道是他体质特殊,因为天气炎热才有所不适。   听了他的话,段晏思索了片刻,问:“是不是那布条勒着难受?”   宁诩每日还用布条束着胸口,如今习惯了,早忘了它的存在,而今被一提醒,觉得也有点道理。   可是……   没等宁诩犹豫完,段晏就主动道:“我帮你取下来吧。”   眼见他伸手,宁诩咬了下牙,心想既然互相喜欢那就没什么好别扭的,于是没有拒绝。   “……别乱碰。”宁诩仍心有余悸地说了一句。   青年轻轻嗯了一声,垂着眼睫,掩住眸中的神色,先将他的寝衣解开些许,再伸指勾住那布条系成的结,低下头去拆。   宁诩这段时日在明乐宫足不出户,皮肤比先前养得更白,那布条勒得略微有点紧,稍用力扯开,就能瞧见留下的浅淡红痕。   宁诩拢着自己落在腰间的寝衣,等段晏解布条解了半天都没解开,又被身后那人的呼吸扰得浑身不自在,下意识开口道:“喂,你……”   “陛下别急,”青年的嗓音有几分哑:“很快就好了。”   布条往后抽动时摩擦过皮肤,带来细细麻麻的酸痒感,宁诩忍受了一会儿,好不容易等段晏把布条收走,赶忙把里衣重新拉上。   “动作真够慢的。”他缓了几口气,抱怨道。   段晏正把那根布条放到榻边的架子上,闻言眯了下眼,慢条斯理地回答:“我的确是手脚蠢笨,陛下多让我解一解,以后就能熟练了。”   宁诩:“……”   不要脸!   他干脆翻了个身,背对着段晏。   那青年却颇有几分不知好歹,上了榻,还要来伸手搂他。   除去了束着胸口的布条,宁诩身上比往常敏感,没料到他轻轻又做这些动作,不自禁气恼道:“你干什么?”   段晏顿了顿,语气不解:“陛下不是说,并不介意我抱着你么?”   宁诩想破了头也没想起自己什么时候说过这句话,正想否认,忽然见青年慢慢收回了手,语气低落道:“陛下既不允,那便算了,夜深了,陛下安寝吧。”   宁诩:“。”   他一把拉过段晏往后收的手,忿忿搭回自己腰身上,一边道:“抱着抱着,不然孩子半夜动弹,你又说没察觉到。”   这腹中的小家伙极其不爱动弹,即使是这么大的月份了,仍是懒懒的,隔上几天才偶尔那么动一下,连每日待在殿中的段晏,也只等到过两次而已。   好在太医院日日诊脉都言胎儿健康无异常,不然宁诩真要怀疑肚子里怀的会不会是头小猪崽,除了吃就是睡。   青年嗯了声,将左手轻放在宁诩的肚子一侧,掌心的温度透过里衣布料传递过来,莫名令人安心。   寝殿内安静下来,宁诩闭上眼,酝酿了一会儿睡意,突然又睁开眼眸,愣愣地盯着前面看了半晌。   “怎么了?”许是听见宁诩的呼吸变得急促,段晏立即坐起身,俯身去看他:“腿上抽筋了吗?”   “不是……”宁诩好半天才出声:“我——”   “我好像——”他似是难以启齿一般,吞吞吐吐许久都没说完。   段晏怔了一下,没等反应,就看见宁诩转过头看向他,眼尾湿红,额上像是渗出了些细汗,在夜明珠的微光下朦胧不清。   “不知道为什么,有点难受……那个、那个东西。”宁诩断断续续地说着,觉得很尴尬,又咬住了下唇。   段晏停顿片刻,才意识到宁诩在说什么。   宁诩又气又羞,甚至要把脑袋往被子底下钻,钻到一半被段晏拦住了。   青年把他半抱起来,低声安抚道:“没事的,别担心,我曾翻过多本医书,孕期内行房也是寻常之事,你长久没……碰过,有所反应也并不奇怪。”   宁诩用被子一角捂着耳朵,抿紧唇不说话,蜷缩着身子,试图用意念力把那股燥热和冲动压制下去。   自有孕以来,他极少产生过身体上的欲.望。起先是吃不好睡不好精神萎靡,后来更是离宫南下,奔波劳碌,身体疲累不堪,每日睡都睡不够,更妄论想其他事情。   再次回到宫中后,也许是逐渐养好了身体上的亏空,饱暖思那个什么欲,宁诩偶尔百无聊赖时,内心也划过那么一丝半分的念头,但从未有哪一日,是像今天这样……这样……   宁诩屏气凝神,思绪一片混乱。   其实段晏说得对,他虽然莫名怀孕了,但还是男子,既然是男子,那就……   越是紧张越难压抑身上的变化,宁诩忍了半天,忍得唇都快咬破了,还是无济于事。   “那怎么办……”他倚在青年怀里,撩起湿漉漉的眼睫,低声问。   青年安静了一会儿,语气极轻道:“我来帮陛下,好不好?”   宁诩难耐地晃晃脑袋,没答他的话,而是背对着段晏,自己试探性地伸出手去够了一下,脸颊上的温度节节攀升,快要将他的为数不多清醒的思绪融化。   ……不行,肚子太大了,他虽能够到,但使、使不上力……   宁诩左右为难时,忽而听见身后的青年低低叹了一口气。   “陛下就将臣当作当初的段侍君,如何?”段晏的嗓音缓慢柔和,几近是在哄人了:“臣身为陛下的侍君,自当有侍奉之责,陛下不必过分纠结。”   绕是宁诩正处在煎熬的关头,也不由因这番话愣住了。   咬了咬牙,他侧过脸去看段晏:“你现今是燕国皇帝了,怎还说这番折辱自己的话?”   段晏笑了,从后拥住宁诩,神情无奈:“我早已说过,此刻在陛下眼前,是什么身份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究竟如何才肯让我服侍?”   宁诩默了默,过了一瞬,他垂下睫,道:“那你来帮我吧。”   没等段晏出声,他又深吸了口气,蹙着眉说:“但不是因为我把你当侍君、或者当成后宫里随便一个可以召到榻上来的嫔妃宫女……”   “……是因为我乐意,是因为我——”   宁诩别开脸,觉得呼吸吐纳间,滚烫的气息从唇中溢出,说出来的每个字都仿佛带上了热意,黏稠却清晰:“是因为我也对你有好感……所以才会答应你,等孩子生下来也愿意继续待和你在一起。”   青年久久没有说话,好半天后,才轻嗯了一声,嗓音听上去比往常沉闷许多。   他一直不动,宁诩忍得辛苦,禁不住回过头恶狠狠瞪了他一眼,恼道:“朕的话都说完了,你怎么还不动手?难不成还要朕给你写封圣旨么?”   “……”段晏低敛黑眸,将宁诩拥得更紧,没有急着开口,而是一下又一下地轻轻啄吻怀中人的耳尖,柔软的唇沿着耳廓而下,又亲上宁诩修长的侧颈。   宁诩不料他来这么一出,本就燥热难耐,更是被撩拨得浑身发软,下意识一转头,鼻尖蹭过段晏的长睫,沾了点湿漉漉的凉意。   ……又哭了?   宁诩不知道为何这人如今变得如此脆弱,动不动就眼圈泛红……好吧,回想以前,好像也总是这般……   他思绪散漫的时候,段晏已经挨近了他的唇,先是虚虚碰了一下,才终于声音哑涩道:“臣谢过陛下的钟情。”   “臣也爱着陛下。”   宁诩听得耳朵发烧,不想让段晏再说些肉麻的情话,索性抓住青年的衣襟,堵住了那人的嘴。   “快点。”宁诩气喘吁吁地往后一仰,又羞耻无比道:“小宝睡了,别吵到他……”   段晏这时听话至极,一手搂他在怀里,另一手将被子掀开。   莲帐内静寂,静得宁诩似乎觉得,整座大殿都充斥着自己如雷的心跳和凌乱的呼吸声,太久没有纾解过,他几乎是腰软得发酸,死死咬着下唇才能抑制住喉间的声音。   段晏始终没说话,动作也很温柔,宁诩却有那么几个瞬间,感觉是不是有点太……太轻柔了,不然怎么这么长时间他还没能……   然而他再焦灼也无济于事,只能用双手抱着肚子,忍着喘息任由段晏施为。   不知过了多久,宁诩才倏地摁住了段晏的手,竭力般倒进身后人的怀里。   青年偏了下脸,就能瞧见怀里的人闭着眼,颊边的乌发汗湿凌乱,白皙面容上的红晕即便在夜明珠的微光下也清晰可见。   如同挂在枝头、成熟芳香的桃子。   神使鬼差地,段晏又俯下.身,吻了吻宁诩发烫的面容。   宁诩缓了好一会儿,被段晏的动作打搅,睁开眸时,眼前还蕴着一层浅浅的雾气,看不清景物。   “……手帕呢?”宁诩嘀咕了一句。   他把段晏的手弄脏了,因此颇感抱歉,正想坐起来去找帕子给对方擦手,却被段晏轻轻按住了。   青年额上也渗着细汗,墨发披散在肩头,自上而下地看来时,黑眸中的情绪隐在了昏暗当中,晦涩不明。   宁诩不知他想做什么,下一刻就见段晏拉过他的手,往自己身上牵。   指腹碰到了细柔的寝衣面料,然后便是极烫的体温。   段晏的嗓音不是很稳:“……劳驾陛下,也帮帮臣可好?”   “臣很快的。”   宁诩:“…………”   这话,真的吗? 第52章   段晏身体力行地“伺候”了几天, 宁诩就有些吃不消了。   偏偏那青年食髓知味,即使是宁诩几番推拒,他总能寻出叫人心软的办法来, 更是将哄劝这项技能修炼得炉火纯青, 宁诩几乎要怀疑这人是不是狐狸精转世,天生就掌有诱惑人心的本事。   好在就算再胡来, 段晏也始终把控着分寸, 若是见人蹙眉实在不情愿, 就会见好就收。   但若是宁诩流露出那么一丝半点的动摇……   “不行……”   晨光微晞,宁诩后悔自己今日醒得太早,给了段晏可乘之机, 一边抓紧被子一边蹬腿, 见青年动作不停, 只得恐吓道:“史御医今日就要过来诊脉了, 要是叫他发现朕精血亏空, 导致怀胎不稳怎么办?”   听见事关孩子,段晏果然顿了顿,然而随即他盯着宁诩红润的脸色片刻, 一挑眉:“臣怎么看陛下这副模样, 并不似有身体亏空之症?”   “……”宁诩最怕他动不动在榻上称臣,通常这种时候, 段晏就说自己当行侍君之责,那能有什么好事?   宁诩艰难地曲起腿, 抱着肚子往后缩,不让段晏碰,反驳说:“就算身体没有事,如此荒淫放纵, 你岂不是让小宝……让他学了坏的东西去?要是生出个小流氓来那……”   青年正色起来,思索半晌,摇摇头道:“臣又并未真的对陛下做什么,谈何荒淫放纵。”   宁诩震惊:“这还没什么???”   段晏一本正经:“这有什么?臣与陛下皆是衣冠齐整,连亵裤也未尽数除去,每日相依偎着说几句话,伸了伸手,动静都没发出多少,如何就能影响到小宝?”   宁诩:“…………”   无力吐槽段晏的厚颜无耻,宁诩护着肚子,坚持说:“今天不要了。”   青年瞅瞅他,嗓音低了下去:“真的不想要?”   “……”宁诩别了下脸,耳根发烫:“真的不要……明、明日再说。”   段晏的唇角微微勾起,没再强求,转而问:“那能让我摸摸肚子吗?”   这个要求不难,宁诩点点头,松开手道:“什么时辰了?也快醒了吧。”   最近,连着好几日的辰时正,宁诩都感到肚子有动静,虽然不大,似乎那小家伙只是在里边翻了个身,但好歹比先前闹腾了一些。   因此,宁诩和段晏也连着好多天早早醒来,只为了能在腹中的孩子动弹的时候,能摸上一摸,对着他说两句话。   于是段晏一手拥着宁诩,另一手轻轻隔着寝衣放在肚子上方,没等多久,便感到掌心底下传来一阵一阵的动静。   这种感觉很奇妙,像是有一只小小的宠物,躲藏在了衣物底下,正在用身体顶起上方的阻碍。但同时又能清晰地知晓掌心下面是一个新的还未出世的生命,这小生命与自己血脉相连,每一次动作都真实地牵引着两人的心。   一时间,榻上坐着的两个人都没有出声,静静过了半晌,段晏才开口:“今日折腾得久了些。”   “嗯。”宁诩怠懒地掀了下眼皮,等肚子里的小家伙消停下去,才说:“起床吧,昨天的折子还没看完呢。”   自从明乐宫大部分宫人都被调离后,这处宫殿就安静至极,只能听见窗外传来的鸟叫蝉鸣声。   段晏下了榻,去寻了热水和帕子来,两人简单洗漱后,宁诩又找了找自己的衣袍。   他如今怀着孩子,平常的衣物很难穿上,却又不能命纺织司制作异样宽大的长袍,只得从之前的外袍中挑选些本就宽松的,勉强穿好。   段晏转过身,就看见宁诩正在奋力与衣带搏斗,哑然失笑片刻,上前抓住了宁诩的手。   “我来吧。”青年道。   手指灵活地勾起衣带,替宁诩规规整整地系在了身后,又取来薄披风,披在肩上,这样在披风的遮挡下,圆润的腹部就不会显得过于明显。   即使已经接受自己能怀孕的事实,段晏也知道宁诩并不喜欢旁人盯着自己的肚子看。   宁诩站在原地,看着青年任劳任怨地帮他打理好一切,想了想,又对段晏道:“你过来。”   青年抬起眸,有几分不解,但还是靠近些许。   下一刻,宁诩就仰起脖颈,对着段晏的唇啄了一口。   “奖赏,”他退开半步,清了清嗓子:“不必言谢。”   段晏:“……”   宁诩见他神情复杂奇特,正琢磨这人又在想什么呢,就被段晏伸手牵住了。青年俯身过来,另一手轻轻捏住宁诩的下颌,不由分说地再次含住那人柔软的唇。   唇相抵着摩挲舔吻,稍稍一用力就逼得宁诩张口,而后更是长驱直入,力道之大令宁诩觉得自己唇齿都微微发麻。   ……明明已经有过许多次床底之事,还怀上了孩子,但如此亲密的深吻,直至近来几日才堪堪开始频繁体验。   第一次的时候,段晏还掌握不好技巧,把宁诩亲得快缺氧晕厥过去,好在最后意识到了,及时松开手才没酿成严重后果。   此刻虽技巧有所进步,但两个人仍旧没能找到如何顺畅呼吸,因此段晏也仅仅是亲了半晌,就放开了宁诩。   “这样的,才叫奖赏,陛下。”青年低低道。   宁诩被亲得唇瓣泛着艳红色,还蒙着一层薄薄的水光,气喘吁吁片刻,才抬袖擦了擦嘴,说:“一大早你就……”   殿门忽然被急匆匆地连叩了许多声,这一次不是宋公公的声音响起,而是段晏带来的几个亲卫之一:“陛下,京城中那家染色铺的何老板一家人,从外边回来了!”   *   何老板带着他的小儿子自去年年关前出了京城,过了大半年才回来。不仅如此,据探子回报,还一并带回来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婴儿,对邻里声称是小儿子在乡下娶了一新妇,只可惜诞下孩子后那妇人便因病撒手人寰。   这番论调错漏百出,宁诩自然是不信的,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这支队伍回来,那何老板的小儿子还身体康健,明显是寻到了神医,顺利以男子之身把孩子生了下来。   既有了神医的消息,宁诩便开始焦急起来,段晏更是一刻也坐不住,立时便吩咐安排与何老板那小儿子的见面事宜。   两日后,何老板正在重新打理自己的铺子,突然有一队灰衣男子鱼贯而入,二话不说将他铺子的门关了起来。   放下三锭金元宝后,为首之人极有礼貌地“请”何老板和他的小儿子,以及那个正在睡觉的婴儿,从后巷出了染色铺,上了一架窗子上蒙着纱布的马车,行驶半个时辰后,才到一酒楼后院内停下。   几人到了酒楼深处的一个房间,进门后才发现里面铺着羊毛地毯,陈设装饰皆是价值不菲,而靠里处立了一道屏风,隐隐约约能瞧见屏风后或坐或立的几道人影。   “公子,人已带到了。”   得到屏风后默不作声的允许后,那群灰衣男子又退下,剩何老板等人在房中一头雾水。   “敢……敢问这几位公子,”何老板拱了拱手,试探性问:“为何将我和家人带至此处?”   宁诩坐在屏风后,这屏风是双面各有不同的,从何老板的方向看来,什么也瞧不清楚。而屏风后面的人却能清晰地看见面前的景象。   宁诩的目光在何老板诚惶诚恐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就转去看了看他的小儿子。   那清秀青年约莫二十岁出头,穿着一身素色长袍,身形瘦弱,脸色也有几分苍白,怀里紧紧抱着一个裹在绸布中睡觉的婴儿。   宁诩的视线停留在那孩子身上片刻,有些心软,于是抬起眼示意了一下旁边的宋公公。   宋公公压低了嗓音开口道:“何老板,莫慌张,我家公子只是请您来品品茶,有些事想要问一问您。那边有椅子,您大可坐下歇息一会儿。”   何老板哪里敢坐:“这位公子要问什么事情?”   事态紧急,宋公公也不拐弯抹角:“想问,您小儿子怀里那婴儿,是否是他亲自生下的?”   “……”何老板脸色一僵:“您开什么玩笑……我儿子是个男人,怎可能——”   “何老板,”宋公公打断了他:“我们明人不说暗话,您快些回答完问题,就能快些回去。否则叨扰你们良久,我家公子也过意不去。”   见何老板提心吊胆的,宁诩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开了口:“您不必担心,是……有人与你的小儿子情形相似,特来寻可解之法,还请您不吝赐教。”   “今日之事,不会有再多一人知晓,等您回去之后我们必有重谢。今日仓促请您过来,若有做得不当的地方,我和你们道个歉,希望您能原谅。”   屏风的另一边沉默了良久。   何老板脸上依旧纠结,他那小儿子却抱着孩子上前一步,出声问:“真的有人与我的情况一样吗?”   宋公公回答:“若你指男子有孕之症,那确实一致。”   对面静了一会儿,垂首看了眼自己正在熟睡的孩子,才抬起头说:“好,那我们将神医的所在地告诉你,路途遥远,若生产之期临近,还是尽早去寻他比较好。”   何老板的小儿子名叫何余,今年才刚刚弱冠,对于孩子的来历,比起脸色复杂的何老板,何余倒是直言不讳许多。   “我被一男子欺骗,遭他抛弃后才发觉身体的异样。”他道:“起初是以为终日闭门不出,身上长胖,等到孩子五个月的时候,阿爹请来大夫给我诊脉,方知晓真相。”   惊慌了十几天后,一家人才勉强接受了这个事实,本想把孩子打掉,却因何余抗拒未能施行,只得私下四处携他寻访名医,在去年寒冬的那次出城前,其实已经有过好几次的出行,皆是无功而返。   去年年关前,何余腹中的孩子已经足足八个月,明显至极,只能用厚重的冬衣遮掩。   也许是天无绝人之路,正在何老板为了小儿子焦头烂额之时,最先诊出怀孕脉象的那个大夫找上门来,将一神医的消息告知于他。   一家人立刻准备行囊上路,甚至顾不得寒冬大雪,匆匆便出了京城——也正好是那一日,段晏隐瞒身份逃出昭国皇宫,混在“严记”成衣铺的队伍中出了城。   “那神医于五年前替一青年剖腹取出过足月的孩子,此事鲜少有人得知。这位大夫也是几年前游览山水时,才听闻这件事,并拜访过神医的住处。”   何余默了默,似是在回忆半年前发生的事情,慢慢道:“寻到神医的住处后,我已怀胎九月,不等几日便要……生产,好在那大夫医术高超,顺利保住了我和这个孩子。”   但因剖腹取子伤身至极,生下孩子后,何余又在那神医的住处休养了四个多月,一家人才带着孩子启程回京。   刚刚回到没两天,就被宁诩找了过来。   听见果然有神医成功实施过至少两例男子生产的手术,宁诩心内激动,正想出声问话,余光却瞥见身旁的青年往前走了两步。   段晏的侧脸神情看起来比宁诩还要紧绷,连垂在身侧的手也攥成了拳,忍不住沉声问:“那神医姓甚名谁?所居何处?从京城出发,过去要多久?走陆路还是水路更便捷?”   他问得又急又快,何余愣了一眼,看着屏风后几人的身影,说:   “我们家中有一份地图,标注着神医的居住地,等回去后,我再亲自书写一封信,还有你们想知道的其他事情也会一并写在另外的纸上,你们把信带过去,应就没有问题。”   宁诩顿了顿,隔着屏风望着这年轻人,不禁从圈椅里站起身,轻声道:“好,多谢。”   何余摇摇头,又说:“剖腹毕竟不是小事,你若真下定了决心,这段时日就养好身子,尽快去寻那神医最好。否则再拖下去,更易徒生变故。”   宋公公一惊,没想到何余竟明白了是宁诩……   “待会我们的人便随你回去取地图,”宁诩神色冷静,没有因为何余的话而惊讶动怒,而是道:“今日情急之下,打扰到两位,还请恕罪。我们也会奉上一箱珍贵的温补药材,以作补偿。”   何老板一听,不禁高兴起来。他开着数家染色铺子,银子是不缺的,但小儿子何余自从诞下一个孩子,出血过多,身体孱弱,而珍稀药材是有钱也买不来的。   “多谢几位公子。”何老板拱手行礼。   何余又看了眼站在宁诩身旁的另一高挑青年,收回略有几分惆怅的目光,恰巧怀里的孩子醒了,嘴一扁就要哭。   眼见屏风那边手忙脚乱地哄起孩子来,宁诩便不愿再耽误何老板等人时间了,轻轻对宋公公道:“送他们回去吧,还有,明日再给那孩子送一枚长命锁。”   “也算是今日打搅这个孩子的歉礼。”   *   回宫后,段晏二话不说,立即着手安排出宫寻医的一应事宜。   算起来这一次出宫时日可能更久,宁诩寻思良久后,还是让夏潋想了想法子,试探性地在朝中放出了些许风声。   他现今久不上朝,朝廷里早已议论纷纷,起了疑心。   有人说是宁诩离宫南下逃难时伤了身体根基,如今病倒在明乐宫榻上气若游丝,还召了太医院的院判、史御医,在从宫外寻来的几位名医在小偏殿里翻阅医书研制药方,情势怕是颇为严重。   又有人说是那燕国皇帝给宁诩下了阴毒,虽不致死但也会缠绵病榻,好让他几年后从燕国带军卷土重来,完全占领昭国土地。   又又有人揣测是翰林院学士夏潋趁宁诩身体不佳时妄自夺权,毕竟先前宁诩不在宫中,就是夏潋主持朝廷中的一应事由,谁人又不知他曾只是后宫中一小小良君,如今才得势入朝,焉知其人是不是狼子野心?   还有人说……   宫内宫外诸多猜测,宁诩虽心知肚明,但也并未特意想方设法驱退这些谣言。   ……毕竟真相比谣言还吓人多了。   随着腹中胎儿月份渐长,明乐宫内剩下的那批宫人也被遣散出去,只留下宋公公和他带的一个哑巴小徒弟,还有段晏假扮成的“近身侍卫”。   如此一来,宫中更是人心惶惶,眼见着夏潋每日出入明乐主殿,谣言又有着往夏潋挟君要权的方向而去。   而当宁诩把要出宫的风声放出后,朝廷里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夏潋自然是默不作声地顶住了压力,让宁诩意外的是,那向来懦弱畏事的太医院史御医,竟也能在被群臣围攻之下面不改色地扯谎,编造了一套陛下圣体需休养,要出宫放松几个月才能转好的谎话,同时还给众臣看了脉案本,任凭何人来都寻不出差错。   朝中闹了几天,宁诩才在御书房宣见了六部的尚书,借由书案遮挡住腹部,远远地与各个神情惊疑不定的尚书们谈了一下午。   宁诩现下虽腰腹笨重,但脸上却并没有多多少肉,披上披风后倚进圈椅里,再往唇上涂点粉,就是一副病恹恹的模样。   反复确认过宁诩不似是被人所害马上就要一命呜呼后,这些老臣才放下半颗心,剩下半颗则是担忧宁诩贸然出宫有风险,结果还没等开口劝,就见宁诩摆摆手道:   “朕困了,诸位爱卿退下吧。”   众臣子:“……”   离开时,吏部尚书忿忿道:“必是陛下近来宠幸的那侍卫妖言惑人,要叫陛下带着他出宫游玩!”   其他尚书纷纷点头,大叹:“好色,好色啊!”   昏庸好色的宁诩这天晚上连夜把文书奏折等物装进了马车,只待寅时一到便可从小门出宫。   而今日朝臣们刚刚见过宁诩,想来最近半月都不会有太大动静,等过了这段时间,再宣布陛下出宫游玩,就可将明面上的时间缩短。   宋公公已经带着人准备了许多日,眼下终于要送宁诩和段晏离开,不舍至极地抹着眼泪:“陛下,就不能带上老奴吗?”   宁诩安慰他道:“此去之地离京四百余里,时日太久,宫中还需你宋公公协助打理。何况,不是有敛秋随朕一起出行吗?她做事素来稳妥,公公大可安心,史御医也在队伍中。”   夏潋站在另一侧,见宁诩和宋公公说完了话,才上前来,看了宁诩一会儿,才轻声叹道:“这次离别,颇似陛下几月前出宫之景。”   那日燕军入城,宁诩匆匆离京,仓促慌乱的心绪仿佛还能回忆起,一晃眼,又站在了这条熟悉的宫道上。   段晏正在与敛秋逐个确认马车上携带的行囊有无错漏,宁诩回头瞅了一眼,就看见青年在夜色下认真的侧脸,蹙着眉像是在面对行军图一般严肃。   “虽是情形相似,”宁诩转过身,沉静道:“但今时今日,心境毕竟不同以往了。”   夏潋望着他,目光温柔:“只要是陛下能想自己想做的,臣就替陛下高兴。”   “朝廷上的事有臣为陛下守着,望陛下早日平安归来。”   宁诩眨了眨眸,眼里也有几分泛酸,他何其有幸,能结识到夏潋这样的朋友。   见段晏看似并未注意这边,宁诩放轻了嗓音:“小青,朕亏欠你许多。”   夏潋摇摇头,笑了:“陛下,臣已在短短几月内从翰林院正七品编修擢升至从六品修撰,放在以往,这是状元郎才有的待遇。臣能在陛下身边辅佐,施展胸中抱负,陛下何来亏欠臣的地方?”   宁诩抿了下唇,说:“那不一样,小青。若论君臣,朕不必言亏欠二字。但若身为友人,你的确帮助了朕太多。”   夏潋怔住了,好半天才低声道:“陛下,您是天子,怎能将臣比作友人……”   远处的敛秋唤了一声:“陛下,可以启程了。”   宁诩应了,回眸看见夏潋不知所措的模样,也不禁笑了,语气轻松道:“朕既是天子,那还不是朕想把你当朋友,你就是朕的朋友。如果你不想担此名号,当然也可当做朕是随口一言。”   语毕,他朝夏潋挥挥手,说:“朕出发了!”   夏潋怔忪了半晌,才点点头,出声道:“陛下,保重。”   挥别了夏潋、宋公公等人,宁诩才坐上马车。   忽而想起这趟出宫,忘记和吕疏月说一声,要是他哪日偷偷跑进宫中想看望“小宝”,恐怕要大失所望,甚至掉眼泪了。   宁诩正琢磨着这些事,突然见轿帘一掀,是段晏弯身坐了进来。   马车轻轻一晃,开始平稳地行驶出宫。   “他们都回去了。”青年淡淡道:“宋公公方才问我,是否要知会吕尚书府上的吕小公子一声,我叫他看着办便是。”   宁诩唔了一声,高兴道:“好,那便不怕小……疏月担心了。”   记起先前段晏百般强调不许再提小黄小青二字,宁诩的目光飘了一下,别开眼,假装专心致志地盯着马车内的小铜香炉看。   刚才和夏潋诉那么一长段衷肠,段晏应该没留意到吧?毕竟那时他连视线都未曾往这边瞧一眼——   “今夜时间匆促,”青年忽然漫不经心般开了口:“没能给陛下留够与‘友人’互诉离别情谊的时间,是臣失职了。下次陛下早些提醒,臣必定领着众人退避三舍,给陛下腾出安静的空间。”   宁诩:“…………”   段晏伸手掀开小铜炉的盖,放了几段温香进去,不紧不慢道:“毕竟身为陛下的‘佞宠’,臣这个侍卫若不机灵些、懂事些,怎能长久地勾住陛下的心,宠爱不衰呢?”   青年一挑眉,看着宁诩,哼笑了声,还问:“陛下——您说对吗?” 第53章   根据何余给的地图, 那神医住在东北方的一座深山里。   而今已至盛夏,比起当初何老板的队伍在大雪严寒中赶路,进程不知道快了多少, 于是几百里的路程, 七八日就走完了。   接着便是进山寻人,这段山路不好走, 因此除了身体不便的宁诩, 其余人都下了马车, 走在外边。   夏日蝉鸣声连绵不断,宁诩坐在马车中,因为过于闷热, 两旁遮挡窗子的帘布都被掀起, 能透过窗子瞧见外面翠绿的山林景色。   微风徐徐, 宁诩倚在窗子旁, 一手持着卷话本, 目光却没落在书页上,而是漫无目的地在落在远处的林子里。   自进了山后,宁诩的话明显少了许多, 颇有两分沉默。   到了晌午时分, 队伍停了下来,挑了块空地生火做饭。   宁诩仍旧坐在马车上, 恹恹的似乎没什么下来闲逛的兴趣。   正在他独自坐在车厢里发呆时,忽见轿帘被人一掀, 段晏的身影进来。   为了方便行动,青年穿着一身浅竹色劲装,墨发高高束起,与从前用燕国皇帝的身份留在昭宫中、时常穿着黑金色的宽大衣袍时相比, 少了些沉稳肃整,更多了几分随意自在,倒真像是个容貌出色的年轻侍卫了。   “马车内闷热,陛下怎么不出去乘凉?”段晏看着他问。   宁诩摇了摇头,没说话。   段晏又坐近些许,轻握住宁诩的手,放低了嗓音:“陛下今日是怎么了?身上哪里不舒服么?要不要请史御医过来瞧瞧?”   “没有,”宁诩顿了顿,才说:“不是……小宝很乖。”   这几日也算是奔波劳碌,但宁诩的确是半分不自在也没有感受到,甚至还能提起精神来看宫里送来的文书。   只不过……   段晏注视着他的眼睛,柔和地问:“陛下是在害怕吗?”   宁诩犹豫了一下,还是点点头。   不管曾经做过多少心理建设,随着离那神医的居住越近,宁诩就越发紧张不安。   先前虽也想象过如何剖腹生产的场景,但那时都还觉得时日尚久,不必过早担忧。而现在进了山里,眼看着离目的地渐渐接近,即将直面的恐惧和担忧,倏然就变得尤为清晰起来。   一会儿担心那神医已经不在此处,一会儿担心对方不愿接收他这个“孕夫”,接着又担心万一剖腹手术中出了什么差池可怎么办……再者,则是害怕肚子里的这个孩子,生出来后会不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毕竟他以男子之身怀孕已是十分怪诞之事,肚子里的这个孩子能健康成长到出世吗?   若因为宁诩自己是男人的缘故,孩子一出世就缺胳膊断腿眼瞎耳盲的,又或者干脆长得像个怪物,到这世间来受千万般磋磨,那还不如当初就狠下心喝了那碗落胎药……   况且剖腹在这个年代始终是个大手术,今时不同于何余生产那个时候的冬日,现下烈日炎炎,万一伤口感染难以治疗,可怎办才好?   越是着急,就越有更多的问题涌入心中,宁诩昨夜几乎是辗转难眠,愁得眼圈发红,直至后面段晏醒来,拥着哄着他说了半天话,才缓缓放松下来,睡了一两个时辰。   宁诩将自己的担忧都说给段晏听,青年很仔细地听完了,伸手给宁诩别了别蹭到颊边的乱发,开口道:“陛下所言,我这几日也有想到。”   “史御医,和我从燕国带来的几位大夫都诊过脉,孩子健康应是没有大碍。”   段晏嗓音温和,抚平了宁诩焦躁的心绪:“就算有什么小问题,以燕、昭两国之力,怎愁寻不来解决办法?何余的孩子,不就十分健康活泼么?甚至已经会出声叫‘爹爹’了。”   “剖腹伤口缝合一事,也不必过于担忧。”青年又道:“队伍里那几位燕国大夫中,有两位是我特意寻了有多年随军行医经验的老大夫。”   “战场上刀剑无眼,不说是在肚子切一道口子,就是胳膊被砍断、心侧被捅穿也是常有的。”   许是不想让宁诩听太多血腥的经历,段晏轻描淡写带过了这一段话,最后说:“那两位军医曾随我父皇、燕国的丞相、甚至随着我多次出征,医治经验丰富,素有‘活菩萨’之称,有他们在,也还有史御医在,有那神医在,想必没有问题。”   宁诩深吸了一口气,因着这番安慰的话,果真心内安定不少。   对,要不然就当是被歹人砍了一刀……想来想去还有那么几分冷幽默在……   段晏又把手轻轻覆上宁诩的腹部,里边的小家伙像是察觉到他的到来,微微动弹了两下。   宁诩见青年无比专心致志的神色,忍不住也问:“你在想什么?”   在想孩子长什么样么?迫不及待要见到这个小家伙吗?   段晏似在出神,好一会儿才抬起黑眸,神情有点怔忪,低声道:“我在想,若能叫那神医往我的肚子上,也划上那么一刀就好了。”   宁诩:“…………”   宁诩:“啊?”   段晏回过神来,抿了下唇,摇摇头,说:“不论如何,你遭受这些苦楚,过错都在于我,若不是……这样的疼痛和伤痕,本该我来承受。”   “对不起。”青年垂下眸,眼神黯然:“现下看着你心内难受,我却无能为力。”   宁诩默了默,才道:“你要是也划上一刀躺榻上了,谁来照料朕的起居?”   段晏闻言,忍不住扬了下唇角,说:“好,那臣便先认真服侍好陛下,等陛下康复无恙,再琢磨切腹一事。”   宁诩震撼,忙道:“等等,你、你不必如此,这个孩子是机缘巧合有的,朕并不因此而要你等价来交换什么……何况,”   他顿了顿,又说:“燕、昭两国的事情……若非你愿意退让,如今也没有这样和平的局面。”   当初燕国战败,段晏被献为质,可谓是受百般侮辱。燕国境内有多少义愤填膺的声音,宁诩也不难想象,段晏带军入了京城后,竟未直接称帝,已是忍让至极。   这些事,饶是段晏平日并不拿出来谈论,宁诩也不可能全然忘记。   听见宁诩的话,青年怔了怔,却摇头道:“那不一样的,陛下。”   “就如你同夏潋所说的话一般,在燕、昭两国之间,我自认的确未曾亏欠过昭国。但你我二人之间,却不该以国与国的恩怨来混淆。”   宁诩垂着的长睫轻颤了颤,手指蜷缩进掌心,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答段晏这番话,最后叹了一口气,说:“你……”   “我们既互相爱慕,”他咳了声,正色道:“那就别计较这么多东西了,眼下平安度过这两个月才是正事。”   段晏原本有些消沉的眸光,在听见“爱慕”二字时,几乎是立刻亮了起来,眉眼不自觉弯了起来,说:“陛下也爱慕臣么?”   不是有好感、不是喜欢、不是钟情……是爱慕。   宁诩脸红了,觉得这人惯常刨根问底的毛病很要命,只得一边抱着肚子往马车外挪动,一边含糊应答:“嗯嗯嗯……爱爱爱。”   他好不容易挪到了马车门边,身后的段晏却又唤了他一声:“陛下。”   宁诩下意识回过头,段晏就凑上前来,揽住他的腰,借着马车遮挡外人看不见,飞快地在宁诩唇上亲了一口。   温存厮磨了片刻后,青年才放开宁诩,说:“方才生火做饭时,捡了一个小东西,陛下或许会有兴趣,下了马车一并过去瞧瞧吧。”   宁诩被亲得正懵,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段晏转移了注意力:“什么小东西?”   他下了马车,随段晏步行到了林子中间,那边是敛秋等人正在生灶火煮食,而敛秋的膝盖上摊了张手帕,上面有一只小小的……鸟。   这小鸟背部覆着红褐色的绒毛,肚皮上却是鲜嫩的黄色,小嘴尖尖,浑身圆滚滚,正在敛秋的膝盖上扑腾扑腾,旁边还有两只极小的蛋。   “方才在路上,发现它的鸟窝翻下来了。”段晏道:“里面还有两枚未孵化的蛋,就交由陛下来养吧。”   有了这小鸟作伴,宁诩的紧张状态缓解了不少,一行人又歇了个晚上,第二日午后,就沿着地图抵达了那“神医”的居处。   *   与何余描述得一样,那几个不大的屋子坐落在山林深处,十几米远的地方有一个平静的圆湖,湖边有一个女子正在打水。   因何余并未贸然将神医的身份姓名告知宁诩等人,于是敛秋便上前,询问神医是否在此处。   “神医?”   那女子放下水桶,她穿着一身简单的粗布衣物,长发在头顶盘了个髻,通身没有戴任何饰品,干练至极,上下扫了宁诩一行人几眼,最后把视线停留在宁诩明显突起的腹部上,又收回了目光,冷淡问:   “你们找神医所为何事?”   宁诩静了一会儿,主动往前走了几步:“是为我的身孕一事,特来求助。这里有一封何余的信,他也是半年前被神医医治过的。”   那女子看了看他,转身提起水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道:“那你随我过来吧,不过若是情况不好,我可接手不了,闹出人命来,我这小地方还要不要待了?”   听见她的话,一圈人都有几分意外。   宁诩也愣了一下,他原以为这样医术高超的大夫,会是位年纪大的长者……没想到是这般年轻的女子,看起来只约莫三十岁左右。   几间屋子宽敞明亮,屋内被打理得井井有条,甚至可以说是一尘不染。段晏见状,吩咐队伍里其他人在外边等候,只与史御医、另外两个大夫一起,随宁诩进了屋。   女子伸手一指堂中桌上的茶具,说:“要喝茶的自己倒。”   又对宁诩说:“过来坐下,把手伸出来,我诊个脉。”   一句客套话和疑问都没有,她几乎是雷厉风行地完成了诊脉,又一目三行扫过何余给的信,塞进怀里,收回手,道:“我可以收治你。”   “不过有一个条件,”神医道:“待会先和我签几份协议,分清权责,要是在把孩子取出来的时候出了什么我无法控制的意外,你们不能借此闹事。”   “还有,出了这座山,除了遇见些身染棘手怪病的病人,其余时候,不许宣扬我的住处。我可不想成日里替那高官侯爷们看些头疼脑热的小病。”   面前的两个皇帝:“……”   “我姓孟,名如岚,随便你们怎么称呼我。”这位孟神医动作极快,走到内堂取了几张纸和笔墨,啪地往桌案上一丢,淡淡道:“都寻到这里来了,想必你们已经考虑清楚,看看上面的条款,同意的话速速签字。”   宁诩:“……”   他总觉得这孟神医说话有一股很奇怪的熟悉感……再低头一看那“协议”,一式两份,最上方写了几个大字“手术知情同意书”。   往下一翻,还有一项是免责声明……   宁诩看着那份莫名眼熟的协议,张了张口,好半晌才出声:“那个……How are you?”   孟如岚:“。”   其余人:“……?”   孟如岚面无表情道:“Not bad.”   宁诩:“……”   其余人:“???”   这是在做什么?是在诵经吗?   段晏蹙了一下眉,若有所思地看着神色怪异的宁诩,和表情复杂的孟神医。   *   与孟神医“老乡”互认后,宁诩才知晓她的经历。   她已经来了这个世界十几年,但穿来之前的时间与宁诩相差无几,从前是一位专业的临床医生,主攻妇产科方向,穿过来后也没有放弃学习,现在尚且算是个博通古今的全科大夫了。   五六年前,她搬来了这座山林里隐居,收留了一个十几岁的半瘸男孩,和一位头发花白的眼盲老婆婆,平时在山里养养兔子喂喂鱼,潜心钻研医术,每年出山数个月,周游列国行医义诊,活得甚是自在。   “你呢?”   孟如岚把自制的“听诊器”从宁诩肚子前取下来,淡定地问:“你来这边当什么?富家公子?瞧你们还挺有钱的,连马车的架子都雕刻了纹路。要是有多余的钱,不如资助我点,我还是缺钱的。”   宁诩咳了一声:“当……当皇帝。”   “……”孟如岚沉默片刻,幽幽道:“我应和你签订一份每年资助我黄金百两的合同。”   宁诩:“……等孩子出世后,我回了京城,便叫人给你搬几箱金银珠宝过来。”   孟如岚摆摆手:“和你开玩笑呢,我在这深山老林里,要那么多钱做什么。”   因清楚了她的身份,宁诩焦躁多日的心终于安定下来,心想有了专业的医学知识加持,区区剖腹产又算得了什么?   不过……宁诩迟疑了一瞬,还是开口问:“其实……你知不知道为何我明明是个男子,却会怀孕?”   孟如岚奇怪地看了看他。   “你没看过这本书么?”她说:“我虽也没看完全部,不过也知晓,这就是本哥儿生子文吧。”   宁诩神色稀里糊涂:“什么哥儿生子、弟儿生子?”   孟如岚抬头望了望天,又安慰似的拍拍宁诩的肩膀,道:   “不必纠结,简单来说,就是这个世上有些男子是能怀孩子的,比如何余和你。原理呢,我虽钻研了几年,但也只是一知半解,你就当船到桥头自然直,怀到现在生出来就好了,别管那样多。”   宁诩:“……”   太豁达了吧!   见他还想问什么,孟如岚似是心有灵犀般,继续说:“但这个孩子可不是从天而降的,你生来便有这种特殊体质,往后若是不想生二胎,床事上可得让你那俊美夫婿注意着点。”   宁诩:“………………”   啊啊啊啊啊!二胎!!   孟如岚拍拍他的肩膀,叮嘱道:“好了,今日起便按着我给你的方子调整作息,每日至少要散步半个时辰,食谱上也要调整。”   “等一个多月后,我亲自为你主刀剖腹产手术。”她严肃地说。   宁诩:“……” 第54章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飞快, 宁诩每天便在山林中绕着湖散散步,喂鸟、孵鸟、钓鱼、养鸡……段晏则翻出从不知何处寻来的照料产妇的书籍,挑灯夜读, 还做了不少笔记。   孟如岚除了照看宁诩的情况, 每日还和史御医等几个大夫探讨医术,从早到晚不停歇, 俨然废寝忘食。   与此同时, 敛秋等人还忙忙碌碌地在侧屋中准备孩子出世后的一应用具。   某日, 孟如岚路过,瞥见那些浅蓝、浅灰色的小布衫和小束腿裤,裤子中间还有个洞, 以及数样木制小弓箭、小刀剑等等的玩具, 又望了望天, 从从容容地走开了。   宁诩偶然瞧见, 有几分担忧地问段晏:“我怎么觉得那孟神医, 似乎有话想说呢?”   青年正在院子中晾晒要盖的薄被,闻言蹙眉:“什么话?每日诊脉时,不都说情况一切都好么?”   宁诩:“倒不是身体上的问题……”   就是他看孟如岚的神情, 好像很有点怪怪的期待感似的。   ……难不成是要操刀做回本职工作, 非常迫不及待了吗?   宁诩没想明白。   想不明白就成了一小桩心事,与其他更多的心事夹在一起, 惹得宁诩每天夜中翻来覆去睡不好觉,总感到紧张不安, 这会儿连那只被捡回来的小鸟都没办法缓解他的情绪。   睡得不好,白天脸色就差,就连孟如岚都发现了。   不过这位女神医看着恹恹的宁诩,若有所思片刻, 没有问他为何不安,反而随口般提起了另一个话题:“我说,你们有带乳母过来吗?”   宁诩怔了一怔,慢半拍反应道:“乳母?”   他们队伍里只有大夫和护卫,还有敛秋等几位靠谱的侍从,但乳母却是没有的。   先前宁诩后宫里的妃嫔全是公子,宫变时更是尽数逃走,连人都没有了,哪来的新生儿?既没有新生儿,又怎会特意寻来乳母?   若说要找,也能找到,只是并非心腹,宁诩自然不敢带上。   孟如岚又反问:“没有乳母,孩子生下来吃什么?”   宁诩:“……”   等、等下,这意思不会是——   “……”旁边的段晏轻咳了一声,开口解围:“我前两日派人到山下察看过,有几户人家养羊,或许可以用羊奶代替。”   宁诩也想起来:“敛秋会做面糊糊,吃这个也行。”   孟如岚意味深长道:“面糊糊营养不够,羊奶毕竟腥膻,许多孩子不爱吃的。”   宁诩:“……”   欲言又止了几次,他终于咬牙低声问:“难不成朕、朕也能……?”   说这句话时,宁诩的长睫颤得厉害,面上更是发烫,几乎不敢抬头去看段晏的眼睛。   孟如岚嗯了声,还说:“好像有些人能,有些人不能,估计是各人体质不同。你嘛,要想知道,就得请你的夫君多帮你瞧瞧,说不定就有了呢?”   宁诩:“…………”   瞧什么,怎么瞧啊??   因着孟如岚这番话,宁诩立即把别的无关紧要的心事都抛诸脑后了,专心致志对着这个新的烦恼发愁。   等到夜里,段晏从外边进屋的时候,一眼发现宁诩正侧身坐在烛火下,低着头在看什么。   他走近的时候,那人又慌慌张张地拢了衣襟,耳尖红得仿佛能滴出血来。   “在做什么?”段晏黑眸里藏着几分笑意,明知故问道。   宁诩脑中乱糟糟的,没注意到青年这点几不可察的笑意,犹豫着回答:“白天孟大夫……不是让我看看能不能有那个吗……?”   段晏点点头,在他身边坐下:“然后呢?”   “我刚刚自己观察了,”宁诩忧愁无比:“朕的胸前一马平川,哪像是能有……咳咳的样子?”   段晏闻言,想了想,一本正经道:“是么?我来替你看看?”   宁诩仍有几分不好意思,但转念一想段晏又不是旁人,于是轻声说:“那你去把门口那盏烛火灭了,把门栓插上,免得有人误闯进来。”   等把门栓好,确认不会有外人进来了,宁诩才咬了下唇,又把衣襟拉开。   他如今腹部笨重,平常总刻意用宽大的衣物掩着身形,好像怕旁人看出过于明显的异样来似的,白天更是因为怕热不肯出门,只在傍晚的时候才出去散步走动。   因此肤色较之往日更显雪白细腻,在烛火映照下仿佛能发出光来。   段晏的眸光深了深。   宁诩没留意他的神色,还蹙着眉低头看自己,苦恼地道:“虽说是比还没有孩子的时候……鼓胀了一点点,但朕觉着可能是身上发胖的缘故……”   先前他还总是要用布条缚着胸口才行,但现今腹中的孩子月份大了,他穿着的衣袍也被顶高了些许,不再那么紧贴着前胸了,故而最近没有再用布条。   久未注意,以至于宁诩快忘了这地方敏感至极。   段晏伸手过来的时候,宁诩闷哼了一声,慌慌张张地嗓音都变了调:“别那么用力——”   还是、还是不舒服……   段晏见他惊慌,于是放缓了力道,轻声说:“我替你揉揉穴位如何?”   “好吧。”宁诩揪着他的衣袖,努力道:“你……慢点。”   然而宁诩低估了自己的忍耐力。   段晏的动作虽慢,指尖却凉,按揉的时候也不知是碰到哪里,总令得宁诩酸痒不已,忍得浑身都发起颤,脸颊发烫。   “可以……可以了!”宁诩忍到极限,赶忙把段晏的手推开。   青年顿了顿,又深深看了他一眼,面不改色道:“好,那今夜就到这里,但陛下若想有成效,依孟大夫之言,得日日坚持才行。”   宁诩涨红了脸,简直欲哭无泪。   接下来的每一日,宁诩都无心理会先前那些让他心烦的鸡毛蒜皮的愁绪了,每天就集中精神勉力应付所谓的“穴位疏通”。   只是这穴位疏通来疏通去的,似乎总不见成效。除了惹得宁诩浑身冒汗,令得段晏沉默隐忍,两个人最后在榻上衣衫凌乱地相抵着做另一种事以外,好像……一点变化也没有啊!!!   过了十几天,宁诩终于放弃,对孟如岚道:“朕真的不行……”   “这样做好像没什么用,朕觉得可能孩子生下来后也、也不能有那个东西……要不还是想想别的办法吧……”   孟如岚听了,淡定地从药柜中抽出一张纸,说:“那好,其实我这边有一份针对男子生产后的婴孩食谱,你们参照这上面的来,佐以羊奶喂养,应该没什么大问题。要不再去山下寻个乳娘,你怕她认出你们的脸,就住在别处,单单叫她喂养孩子便可。”   宁诩:“……”   等一下,这不是明明就有很多办法吗?   为什么之前孟如岚满脸都是一副你没有奶你完蛋了的模样???   “你的意思是不必朕亲自……喂养?”宁诩呆呆地问。   孟如岚唔了一声,强忍笑意:“其实我见过的能生下孩子的男人,都是没有那个的。不过这些年游历各处,也听说过会有的故事,说不定呢?是吧。”   宁诩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了:“你是不是在诓我?”   他又看向一旁镇定自若的段晏,灵魂发问:“你……你是不是也早知道了?”   “我可没和他通过气,”孟如岚说:“你夫君聪慧,是他自个儿猜出来的。”   “其实是我见你成日闷闷不乐,满怀心事的模样,怕你状态不好,影响到身体。”她又正色道:“所以编了个借口,叫你有点‘正事’可做,也与自家夫君亲密些,心情能好转。”   “你看,”孟如岚又瞅了瞅:“你这两天气色明显好多了嘛,晚上睡得挺好?”   宁诩:“……………”   啊啊啊啊啊啊,岂有此理!!!   这么明显的哄骗,他怎么也没察觉到不对劲?!难道一孕傻三年,他从现在起就已经傻了吗!   宁诩一气之下气了一下,抱着肚子步履艰难地离开了,忿忿道:“欺君罔上,下不为例!”   孟如岚噗地笑出了声。   *   被提醒了之后,宁诩也注意到自己应该要保持良好的心态,接下来的日子就把其余杂念通通抛开,一心一意等到那个最重要的时刻到来。   屋门前做的草窝里,那只从路上捡来的红褐色鸟儿敷出了仅剩的两枚蛋,幼鸟长出细嫩的绒毛,竟是与鸟母亲肚皮上的鹅黄色一模一样。   这日清晨,宁诩与段晏在屋门处喂完了鸟,就被路过的孟如岚捉去把脉。   她半阖着眼诊脉许久,开口便果断道:“万事俱备,明天就剖。”   宁诩还没回过神来,段晏先怔了一下:“这么快?”   “这还快?”孟如岚起身拍拍手,道:“不是都等了一个半月了吗?孩子现下已经足月了,要是等他自己待腻了想出来,又不知从何而出,那时候才难办呢。”   她素来行事果决,一旦下定决心,就开始吩咐史御医等几个大夫开始准备所需器具,又唤了几个人去给她那个“手术室”清扫卫生、各处“消毒”,安排了心思缜密的敛秋明日帮她打下手。   这一天转眼间就到来,宁诩心内惊讶复杂,晚上迟迟难以入眠,正想着明日要面临的事情,忽然听见旁边的段晏侧了侧身,伸手轻轻抚上他的肚子。   “别怕。”青年低声道。   宁诩还没说话,就感觉肚子里有动静,于是说:“他也睡不着。”   段晏失笑:“可能是睡得太久,终于想出来玩了。”   宁诩也摸摸自己的肚子,突然问:“你有没有想过小宝是个什么样的孩子?”   段晏唔了一声,点头道:“当然。”   “应是活泼好动,聪颖非常。”他轻声说。   宁诩想了想,又补充了些:“最好三岁能诗五岁能武,早日接过我的担子,我不想批折子了。”   段晏笑了:“哪有把自己的活推给未出世的孩子的?况且,燕国又难道不是等着他来继承么?”   宁诩反驳:“这是朕的孩子,姓宁,叫宁小宝,自然是当昭国皇帝。”   段晏思考了一会儿,说:“那朕身为宁小宝的义父,这燕国的皇位也未尝不能请他坐一坐。”   宁诩被逗乐了:“义父……?真有你的。”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见宁诩还精神奕奕的,段晏于是看了看他,道:“我来给你念折子吧。”   宁诩:“?”   青年下了榻,还真取了一叠奏折过来,都是燕国那边送过来的,特地挑了些废话颇多、满纸阿谀奉承的,在灯下一本一本地念给宁诩听。   听着段晏沉而缓的嗓音,宁诩无语半晌,竟真的渐渐有了困意,也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再次睁眼时,天色已经大亮。   宁诩反应了好半天,才想起来自己今日要做什么。   敛秋扶着他起了身,简单洗漱后,段晏从门外进来,黑眸看向屋子中央的宁诩,眸光温柔和缓。   “都准备好了。”段晏轻声说:“我带陛下过去吧。”   宁诩深吸了一口气,不再犹豫,点点头,上前几步,将手放进青年的掌心里。   段晏转而紧紧牵住他,一路行至另一侧的屋子门前,才慢慢松开手。   “孟大夫不让太多人在屋中待着,”段晏的目光一直注视在宁诩白皙的面容上:“陛下,我在外边等你。”   宁诩颔首,正要进门,想起什么,又回头道:“你也别怕。”   青年站在阳光下,眼神怔愣了一霎,才笑了开来:“好……遵旨。”   宁诩进了屋门,瞧见屏风后的孟如岚已经穿好了一身的白色衣裳,屋角站着史御医,敛秋则也盘好头发,洗净双手,站在榻边等候。   见人进屋,孟如岚从身侧掏出一个小瓷瓶,递了过去。   宁诩从瓶中倒出了一枚乌黑色的药丸,听见孟如岚道:“这是麻药。”   宁诩轻轻嗯了一声,在榻上躺好,就着温水服下那枚药丸,在逐渐袭来的困意中,看见孟如岚和敛秋开始围在榻边忙忙碌碌。   希望这一觉会是个好觉,宁诩模模糊糊地想。   等醒来后,就能见到小宝了。   ……   *   屋外日头高悬,阳光刺眼,最热的时间虽已经过去,余温却延绵不绝。   段晏难以坐下来歇息一时半刻,垂在身侧的拳攥得死紧,几乎要将掌心掐出青紫来。   而屋内静静悄悄,只能偶尔隐约听见极低的交谈声,静得段晏快要产生幻觉,不知宁诩是否还安然无恙地躺在里面。   青年克制住自己想要冲进屋子的冲动,不知僵站着煎熬了多久,才倏然听见里边传来一声细细的婴孩的啼哭。   段晏恍神一瞬,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然而下一刻,那哭声明晰起来,一声大过一声。   青年怔怔立在屋外,直到汗湿鬓发的敛秋打开屋门,急奔出来,一眼就望见眼圈泛红的段晏。   “……宁诩如何了?”青年喉咙干哑地问。   “陛下圣体安康,很快就能醒了。”   敛秋抑制不住脸上的喜悦,双手将怀里牢牢抱着的、用绸布裹着的孩子递向段晏,同时还高兴道:   “恭喜两位陛下,贺喜两位陛下,是位小公主!” 第55章   山林中的树叶逐渐掉落, 天气由温转寒的时候,宁诩回到了京城。   听闻陛下北上“游玩”归来,数个月担惊受怕的朝臣们立即踏破御书房的门槛, 接二连三地来向宁诩请安。   请安的时候, 更是瞪大了眼睛,视线从宁诩脸上扫到身上, 又从身上扫到脸上, 反反复复确认, 自家陛下没有太大的变化。   不知为何,有几位尚书觉着,比起宁诩出宫前他们拜见的那一次, 现在似乎清减了一点。   当然只有一点点, 也说不出是哪里清减了, 或许只是许久未见产生的幻觉。   不过, 臣子们又猜想, 可能是回京时路程颠簸,自家陛下看起来有些累。   过了整整一个下午,直至暮色降临, 宁诩才打发完这些人。   他出声唤来了宋公公, 宋公公进来奉了暖茶,见宁诩神态, 不由得心疼,低声劝道:“陛下, 您身体还……回来后先多歇歇吧,御书房里的事,有夏修撰在,也不急于一时。”   宁诩轻摇摇头, 面容上显出了两分淡淡的倦意,一袭月白云纹长袍更衬得他唇色苍白,膝上还放着个暖手炉。   ——好在没被那帮臣子瞧见,否则这十月的天气,还没下过大雪,就捧着个手炉不放,像个什么样子。   见他起身,宋公公又过来扶了一下,并道:“燕国传来消息……那位陛下已经启程过来了,奴才算了算,约莫这两天便可抵达。”   宁诩往外走的动作顿了顿,神色有些无奈:“他刚回燕多久……何必这样着急。”   宋公公乐呵呵地笑了笑,说:“许是思念川玉公主了吧。”   提到女儿,宁诩就忍不住问了一句:“她在做什么?又在睡么?”   宋公公:“能睡是福,能睡是福,公主晌午用了膳,又玩了九连环,玩累了便睡了,到现在还睡得正香呢!”   “……”宁诩揉了揉眉心,叹了口气道:“成日里睡大觉,也不知究竟像谁……”   肚子里蹦出来的是个女儿,是宁诩万万没能料到的。   倒不是不喜欢女儿……而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过,他和段晏两个男人,竟然还能生出个女儿来……   虽说、虽说他体质特殊能怀孕,但明面上看,怎么着也算是个男人,段晏更是不必提。这……如果动物界里雄性与雄性搅基,难不成也能生出个雌性么?   宁诩那日苏醒后,看着段晏怀里抱着的睡得正香的小女儿,迷茫了好半天,才从前世的生物学基础理论里翻来覆去地找了点论据支撑……   嗯……从某些角度来想,其实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话又说回来,刚刚有孕之时,他就尤为嗜好辣椒,俗话说酸儿辣女,那时岂不就有所征兆?   到了今天,宁诩总算明白,为何孟如岚路过,瞧见他们准备的男娃娃衣物会似笑非笑地离开……   宁诩虽还稀里糊涂,段晏却心态极稳,仅仅惊愕了一瞬就接受了这个事实,还淡定从容道:“是皇子是公主又有何区别?男帝女帝都是称帝,男子女子自然也都是朕的孩子。”   宁诩给女儿起名叫“川玉”,小川玉方才满两个月,就告别了孟如岚,随宁诩回到京城。   而段晏在此之前先一步离开,回了趟燕国——他虽每日处理燕国送来的朝务,但太久不回去也不行,于是匆匆归国,还不忘每隔几日就寄封信来问候宁诩与女儿。   不过宋公公说,这几日段晏就要回来了。   思及此,宁诩微不可见地扬了下唇角,出了御书房的门,缓步上了轿子回寝殿。   他腹前还有道伤口没能全然愈合,这两个月用了许多补品药品,伤是不会疼了,但依旧行动不便,平日里只能少走动多乘轿子,放在旁人眼里,就是自家陛下越发怠懒了。   回到寝殿,果然见宁川玉小小一个趴在被褥里,雪白的脸颊红扑扑的,睡得正沉,时不时还吧唧吧唧嘴,像是梦里在吃什么美食。   宁诩坐在榻边看了会女儿,无奈地想,孩子好带是好带,不哭不闹不折腾,但就是太能睡了,和在肚子里时简直一样一样的,每日起码能睡上十个时辰。   怎么办,竟然比他自己还懒……   如何能指望女儿长大后和他一起上班批折子……   宁诩在榻边坐了片刻,就听见手边有动静,低头一看,是宁川玉醒了,睁着圆溜溜的黑眼睛,见到他低头,立时咯咯地笑起来,伸出两条胖胳膊要抱。   宁诩伸手要去捞她,旁边的敛秋忙阻拦道:“陛下,您现在还不能直接抱公主,小心伤口开裂。”   她从旁边取来一个四条腿的小摇床,放在宁诩身前,又帮忙把公主抱了放进去。   宁川玉进了摇床里边趴着,又勾住宁诩的手指摇了摇,眼神似是在问什么。   “你另一个父皇出差了,”宁诩对她道:“还没回来,过两天就能见到了。”   宁川玉似是听懂了一般,煞有其事地点点脑袋,又笑了。   “哎呀,”敛秋也情不自禁道:“公主真爱笑。陛下,奴婢去将公主的晚膳拿过来吧。”   因为明乐宫人手不够,敛秋已经从内务司调到了宁诩身边,算是御前的大宫女了,一并帮着带一带宁川玉。   然而就算宁诩并未让过多宫人见到女儿,但他回宫时带了个不足两月的孩子一事,也仍是悄悄传出了皇宫。   起初众人想不明白,宁诩不就离开京城三个月,怎么就有了个两个月的孩子?   而后又悄然有谣言流传,说是陛下先前宠幸的一宫女子有孕,燕军入城时逃出了皇宫,而这次宁诩好端端的突然要北上“游玩”,正是要寻回这失踪的血脉。   谣言传得有鼻子有眼的,宁诩倒也不在意——不管怎么说,在那帮老头眼里,有血脉总比没血脉好。自从把小川玉带回宫后,催促他立后的折子都少了许多。   宁诩对着咿咿呀呀的女儿说了一会儿话,敛秋又把一串九连环拿过来,宁诩瞥了两眼,不由得问:“这么复杂的东西,川玉会解吗?”   敛秋笑着说:“公主会不会解没关系,爱玩就行了,好多天都抱着这串九连环不放呢。”   宁诩看看自己的女儿,见她果然趴在摇床里,用软乎乎的小手拨弄着上面的机关,乌黑的眸子聚精会神,看上去还真像模像样的。   宁川玉的晚膳是烫好的羊奶和米糊糊,原本宁诩给她找了个乳母,无奈这家伙脾气怪得很,硬是一口不吃,反而对米糊糊情有独钟,宁诩只得作罢。   喂完晚膳,宋公公进了殿,把宁川玉抱起来称了称,说:“公主又长重了些。”   宁诩忍不住道:“每日除了吃就是睡,可不是会变胖吗?”   宁川玉如同听懂了一般,在宋公公怀里回头瞧了他一眼,扁了扁嘴,幸好没哭。   宁诩:“……”   *   段晏第二日天不亮时回到时,宁诩正倚在榻上,低着头拿药膏往自己腰上涂。   他如今腰腹上还有道未能完全愈合的伤口,碰不了水,只能用湿帕擦身,每日还得定时擦药。不过以往都是段晏在做这件事,如今宁诩不愿意让其他人来,只得自己慢吞吞地动手。   腹上的伤口已经缩小了不少,连带着孩子刚刚出世时,宁诩身上多出的那点软肉也不见了,现下腰身比孕前还要窄瘦,像是稍用力些就会折断。   当宁诩困倦地半阖着眼擦药时,就听见殿门一响,而后青年的脚步声靠近,未至榻前,已先出声道:“陛下,我回来了。”   “嗯?”宁诩睁开眼,怔了怔:“这么早?”   段晏身上还沾着外面带来的寒气,进了殿先将外袍脱下,又用温水净了手,才在宁诩身旁坐下,眉眼一弯,轻声道:“与陛下分隔将近一月,日思夜想难以安枕,索性不停下来住店,快马加鞭回来了。”   宁诩手里的药瓶被他不由分说地拿走,又道:“这些小事,还是我来吧。”   涂完了药,宁诩刚拉上衣袍,就见段晏默不作声地瞅着他看,顿了一顿,还是无奈地凑上去,亲了亲青年的唇。   段晏并不满意,虚虚揽过宁诩的腰,又加深了这个吻。   好不容易才分开,宁诩别了下脸,轻喘着气道:“……川玉还在旁边呢。”   段晏松开手,望榻里边看了看,镇定说:“没事,宁小宝睡着后没人能吵醒她。”   宁诩:“。”   “是不是怀孕的时候受了什么损伤?”宁诩又忧心忡忡道:“怎么成日里睡觉,还抱着那九连环……”   “九连环?”段晏闻言,从被子底下勾出来两样分离的环扣和套圈:“是这个?”   宁诩低头看了一眼,愣了愣:“……怎么解开了?”   宁川玉睡前还抱着这玩意儿不撒手,宁诩拿她没办法,索性随她去了,但现在……   “许是误打误撞解开的?”宁诩不确定道。   段晏把东西放在了床头的矮柜上,面不改色:“不能,必是我们川玉天资聪颖,两月便能解九连环,今后定是文武双全,无一不精。”   宁诩无言以对,但看看自家女儿的睡神模样,要是文武双全上了战场,岂不是仗没打完就能在马背上睡去?   若真如此,那便也是一段传奇了。   *   段晏从燕国带回了不少药材食材,宁诩瞧见,起初不以为意,等每日喝了宋公公呈上来的人参、枸杞子、生姜、山药之类的药汤,又吃了桂圆羊肉粥、黑豆猪蹄膳等物,燥得面上泛起红晕时,才觉得不对劲。   “陛下瘦了许多。”段晏垂下眸,掌心覆在宁诩腰侧,目光又在小腹前那道显眼的伤痕上停留了许久,才低声说:“得多补一补。”   宁诩正坐在他身上,眼里含着些湿蒙蒙的雾气,听见青年的话,无力地摇摇头:“不行……明天不吃了,憋得身上难受。”   “如何能憋得难受?”段晏的嗓音有几分不解:“臣不是每夜都勤勤恳恳帮陛下纾解么?”   宁诩有心想反驳,但见着自己此刻的模样,未出口的话语又化成蒸腾热气,消尽在床榻上的帐帘内了。   “川玉……还在外面的摇床上。”   稍稍被颠簸得狠了,宁诩就勾住青年的脖颈,换了个理由:“你不怕吵着孩子?”   段晏停了停动作,挑了下眉,道:“依川玉的性子,就是这明乐宫的床帐塌了,她也依旧能一觉到天亮。”   宁诩:“……”   自从宁诩身上的伤口基本愈合无大碍后,入夜后段晏就净喜欢抱着他做些荒唐事。   顾忌着宁诩的身体刚恢复没多久,两人的动作虽也不大,但那些缓慢温柔的磋磨更是如羽毛一般刺挠人心。每每弄到最后,宁诩只能死死抓着段晏的肩,咬牙忍住唇边溢出的声音。   今夜段晏把他抱到了身上,宁诩没一会儿就脱力了,偏偏那人不徐不疾,就要维持着这个姿势一点点地与他厮磨,宁诩只得又是亲又是咬的折腾了半天,段晏才肯松手放他下来。   结果宁诩才刚刚抬起腰,就听见面前的青年闷哼一声。   “……陛下恕罪。”段晏闭了下眼,又起身去矮柜里拿了干净的手帕,回来替宁诩擦拭:“有一些进……了。”   宁诩方才天旋地转的,怎知他做了什么,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恼得抬腿轻轻踹他。   “赶紧……”宁诩生气道:“朕不想生二胎。”   段晏既道歉又哄了好半天,又帮他擦干净了身上的秽物,才低头来亲宁诩的唇,一吻毕后,青年的视线再次落在身下人的腰腹上。   宁诩缓过神来,察觉到他的注视,下意识抬手捂住了伤痕之处。   “看什么……不好看。”   虽是用了许多药,但那道痕迹在白皙的小腹上依旧突出,狰狞的、丑陋的,宁诩日日洗浴时瞧见,都会回忆起几个月前的那一天。   宁川玉出世后,他整整疼了一个多月,才能顺畅地下地走动。   如今伤疤渐渐淡去,段晏却总爱盯着那处地方看,看得宁诩总情不自禁地想,是很丑吗?   “……不丑。”像是知晓宁诩在想什么似的,段晏低低出声道。   “只是我怕自己将陛下受过的苦楚忘得太快。”他说:“这样时常铭记一番,才能将往事刻进骨子里,就算是伤疤淡去了,记忆也不会消散。”   宁诩怔了一下,就见青年俯身,很轻地亲了亲那道丑陋的伤痕。   腰腹处本就敏感,宁诩受不了他这番情态,曲了下腿,捉住段晏的下颌抬起:“歇会儿……”   青年眉眼弯起,笑了一笑,将宁诩拥进怀里,又拉起被子,两人如互相取暖一样挤在一块儿说话。   “过几日,又要回燕了?”宁诩问。   “嗯。”段晏抚着怀里人柔软的墨发,嗓音轻缓:“丞相希望我回去久居一段时日,留下的那个替身傀儡终究不能代行朝政之事。”   宁诩奇道:“你时常消失不见,不说那些蒙在鼓里的臣子,就说你那丞相,以为你去了何处?”   段晏道:“其实燕宫中早有传言,说我与一平民女子育有子嗣,却碍于身份不能将她接回,故而时时出宫照看。”   宁诩唔了一声:“那昭国也有类似的谣言,只不过将我描绘成了一昏君,弃公主生母于不顾,将孩子强抢入宫罢了。”   想了想,宁诩禁不住又问:“往后……我们要如何?”   段晏垂了下眼,黑眸里倒映着宁诩的身影:“我想着……燕、昭二国或可逐渐结成稳定的合盟。等川玉懂事能自主理政后,再立下诏书,让川玉以合盟之主的身份,掌两国实权。”   顺着他的话,宁诩想象了一番——那可真是一条很长、很长的路。   “异国恋真是苦恼。”宁诩叹了口气,说。   “异国恋?”段晏捉住这个字眼,忽而又问:“你与那孟如岚总是嘀嘀咕咕地说些旁人听不懂的语句,是否你们都是从同一个异邦而来?”   宁诩心内一跳,抬眸看向青年:“我从前身为昭国皇子,不是一直在昭宫中长大么?”   段晏不置可否,好一会儿才勾了下唇,低声道:“陛下何必诓我……我早便知,陛下身份不一般,只是不知陛下何时才愿将秘密告知于我。”   宁诩顿了顿,刚想开口说话,却被青年堵了下唇,听见段晏道:“不过偶尔时候,我也并不十分想知晓陛下是从何处而来。”   他收紧了手,将宁诩拥得更紧:“一旦觉着自己与陛下或有天堑之别,内心的滋味就不太痛快。”   “等哪日陛下真正想说与我听了,再说也不算迟。”段晏道:“无论从何地来,此刻身在何处,往后又该往何地去。如今,我只想时时刻刻真真切切地与陛下相伴。”   闻言,宁诩眨了眨眼,安静了好半晌,突然说:“我与你一同去燕国吧。”   青年愣了下,不太理解似的:“陛下说什么?”   “我说,”宁诩凑到他耳边,轻声道:“等川玉再大一点,我就和你一同回燕国,住上一两个月再回来。”   段晏几乎想也不想就要拒绝:“此去路途遥远,风餐露宿,陛下怎能……”   “如何路途遥远、风餐露宿,你也都走了许多趟了。”宁诩道:“下次不如以拜访为由,轻车简从去一趟,再让川玉在众人面前露个面,你不是要当她义父?下了诏书,往后便有正当的理由来往。”   段晏的神情顿住了,久久凝视着宁诩,再次出声时嗓音沙哑:“陛下真的愿意让我当川玉的父皇?”   过了明面,立了诏书,不论今后众说如何纷纭,他与川玉,都能有着绵绵相牵斩不断的联系。   宁川玉不仅仅是宁诩的女儿,也是燕国帝君段晏的女儿了。   宁诩看着他的神色片刻,主动亲了亲青年的唇,道:“当然愿意。”   “等我的伤恢复好,一切准备妥当,就出发吧。”他又说。   段晏眸光明亮,忍不住抱紧怀里的人低头索吻,两人在被子里磨蹭了一会儿,眼看着热意节节攀升,宁诩喘了口气,颤声道:“不要刚刚那个姿势,太累了,换一个……”   段晏正要应好,突然敏锐地察觉到床帐外有什么动静。   宁诩迷迷糊糊的,刚想问青年为何停下动作,话未出口,就听见帐帘外放着的小摇床吱吱响了几声,川玉咿呀咿呀地大叫起来。   宁诩:“……”   段晏:“…………”   不是说好床塌了女儿也不会醒的吗?!   寝殿外,宋公公和敛秋等人听见孩子的叫声,慌忙叩门而入,一手抱着尿盆,一手端着米糊糊,大声道:“陛下陛下,公主是不是要起夜了?”   宁诩:“——等、等等!”   “都别进来!!!”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