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王已死》作者:浩然天风   简介:   新帝登基大典上,小临安王为陛下挡剑而死。陛下震怒,命人彻查此案,却牵出恶行累累的妖蛊教,甚至牵扯到已故先太子生前的腌臜事,震惊天下。   妖蛊教无妖有鬼,其罪多与鬼神之事有关,陛下当即广发圣旨,招揽民间奇人,协助官员查案。   而在距京城千里之遥的丹桂乡,一位近段时间才声名鹊起的捉鬼师的家门,正被领了密旨而来的内侍轻轻敲响。   *   连雨年死了两次都没死成。   第一次是车祸,让他不幸穿越。第二次在新帝登基典礼上,前来刺杀陛下的先太子旧部剑一偏,扎进了他这个朝廷硕果仅存的外姓王的心脏。   原以为终于可以安详合眼,谁知眼睛一闭一睁,他又在全新的身体里活了过来。   这次还附赠了一套完整的通灵设定——能见鬼,能杀鬼,还是捉鬼世家最后一位在世传人。   连雨年只想靠此混口饭吃,却因妖蛊教案再次回到了皇宫。   寝宫内,天子倚坐榻前,支颌闭目,肩头披着小临安王生前穿过的外衣,语调慵懒地问他:“先生既可通幽,得见鬼神,能否令死者复生?”   连雨年:“……”   主攻,伪术士x真天子,攻前生是外姓王,跟皇帝没有血缘关系。   全文仅攻有金手指。   文中所有地名、人名均为虚构,如与现实重合,则为自设,请勿代入现实。   内容标签: 灵异神怪 穿越时空 轻松 白月光 群像   主角:连雨年 沈青池   一句话简介:第二次重生,第三次人生。   立意:在逆境中乘风破浪,奋勇向前,积极昂扬地面对一切考验。 第1章   金銮殿是一朝议事重地,素来庄严肃穆静若天渊,今日却因几个刺客失了体统,闹得人仰马翻。   大批禁军沿着各处宫墙快步跑来,犹如一股股金色洪流,甲胄上的金鳞上下翻飞,与腰间佩剑一并碰撞出脆亮肃杀的声响,在殿前合流后鱼贯入殿。   在此之前,天子近卫早已将此处围得水泄不通,大殿之内群臣忙乱,疾呼奔走,同他们一起涌向白玉长阶上的帝王。   可他们速度再快,也快不过受过严酷训练的杀手。那寥寥几人眨眼功夫就冲至龙椅跟前,像数道漆黑闪电,甚至在最应仓促急乱的时候还摆出基础配合阵势,三人合围攻向目标的三处要害,两人挡开阻拦者投掷的刀枪箭矢。   少年君王刚刚接过帝玺与天子剑,持剑立身煌煌龙图前,眼底映出挥斩而来的清寒剑光。   玄色龙袍硬挺的领口裹着一截颈项,冷芒掠出虚空,划向他的咽喉。   另有一把锈剑自后心刺来,蒙眼刺面的女子出手刁钻,狠辣异常,拼着被万箭穿心也要使这一剑功成。   “哧!”   利箭破空,长枪斜刺,将前方四个刺客钉死于阶前,趴倒在天子脚下,如同虔诚的朝拜。   刺鼻的血腥味蒸腾,却非是从他们身下洇开的血迹中传来,而来自背后。   沈青池转身,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他背对自己,双手握住刺穿心脏的剑刃,剑锋将一捧血花推出他的后心,正正溅上龙袍的玄色下摆,而更多血液则从他掌指间渗漏滴落,衬得他袖间腕骨、颀长指节坚硬冷白。   十九道冕旒垂落,一丝不乱,天子面容重云深锁,拔剑诛杀刺客时,旒珠也只晃动了极小的幅度。   那人回眸看了他一眼,忽然踉跄着扑进他怀里,把八风不动的帝王撞倒在阶梯前,靠在他肩头。   温热的血泼了两人一身,淹没玄衣上织金的云纹。   他满意地看着陛下头上那方剧烈晃动、绞缠成死结的冕旒,在渐渐逼来的痛苦麻痹中恶劣地想——我们噩梦中再见吧……陛下。   失去意识前,男人感觉一双手稳稳托住了自己。   “来人,传太医。”   眼眶边沿泛起的晦暗朝着他的视野中心笼罩汇聚,沈青池毫无波澜的声音随之在他耳边远去。   ……   连雨年猛地抽了口气,从旧日噩梦中惊醒,直挺挺地坐起身,灿烂天光撞破眼帘,一扫他眼前阴影。   从前诅咒别人做噩梦,如今真是遭了报应了。   连雨年无奈摇头。   他倚坐在牛车后堆起的谷垛上,身后悠荡着苍凉激昂的大山歌谣,身前是一片没有遮蔽的天空,正值黄昏,半壁熔金色,半壁火烧云,色彩灼艳明丽,不知是哪位仙人妙笔。   “丹先生醒了?”车夫一首曲子唱完,牛车也慢悠悠停在路边,回头笑道,“前方就是不夜镇,约莫百步路,您自行进去吧,我就不送了。”   路旁是一片金黄色的田野,田野间立着一座粗陋的茅屋。   他跳下车,腰边挂的白面面具微微摇晃一下,拍着老牛的长角:“我该回家了。”   连雨年“嗯”了一声,撑着谷垛跳车,顺手掸了掸衣摆上沾的草屑。   田间的风卷着麦香吹开他面上碎发,就像清风揭开拢山的雾,露出一张有别于世间无数男女的面容,绮艳昳丽,又如山月松涛般孤冷,言语难以尽述,像那市井话本里踱出的艳鬼或谪仙。   伸出素玉般的手指理了理衣领,连雨年向车夫道别,抬腿走向百步之外的小镇。   他的背影挺秀端正,芝兰玉树,脚步虽略显散漫,却是透着点板正的从容,仿佛此刻就算山崩地颓,他迈出的步子也依然会严谨到如同经过精心度量,没有半分区别。   不夜镇是丹桂乡诸多镇子的其中一个,不起眼也不热闹,从镇头走到镇尾只需小半天,不足百户人家里,半数都只有老人和孩童留守。   连雨年之前来过几次,和今天一样都是在黄昏,办完事过夜就走,来去皆是冷冷清清。   今日却一反常态,明明已经入夜,街边的商铺和民居却都门窗大开,甚至有人在路旁摆摊,卖小吃小物件,还有专为孩子做的一声响炮竹。   老人拄着拐杖游玩,孩子们提着灯笼在人群中乱窜,镇口还有人在摆放烟花,只等天色完全暗下,就点燃引线。   连雨年长了一张祸国殃民的脸,鲜少往人多的地方去,一路行来光顾着拿袖子捂脸了,也没多想不夜镇怎么就变得跟它的名字一样热闹。   直到穿出人潮,撞上前来接自己的委托人,他才得以把袖子拉下,呼一口气。   委托人是个梳着包包头的少女,尚未及笄,已经出落得秀美可爱。   她扯了扯连雨年的袖口,笑道:“你怎么还是像躲鬼一样?长得好看又不是过错,有什么不能大大方方展露的?”   “我展露过啊。”连雨年放下衣袖,见附近有人看过来,又连忙挡回去,“第一次展露差点被抓去做面首,第二次则是被男人堵门唱越人歌——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膈应了我三个月。”   少女好笑:“那你出门应该戴面具啊。”   “戴了。”连雨年摊手,“半路掉了。”   少女好奇欲问,一看天色暗了,赶忙又收住话头,拉着他匆匆往自家走。   “咻——砰!”   烟花在两人头顶绽放,照亮连雨年幽深的眼眸,他掀起鸦青色的浓密睫毛,任由少女捏着自己另一边衣角,问:“今儿是什么日子?镇上怎么这么大阵仗?”   “你不知道?哦,我忘了你深居简出,没活儿几乎不出门。”少女撇撇嘴,下一秒换了种兴奋语气道:“陛下收回南疆啦!就是十天前的事,今天邸报才送达丹桂乡!大家心里高兴,自费买了些烟花来放,又难得开了夜市,当是庆贺!此种盛事,从前少有,今后也很难有了!”   “收回……南疆?”   连雨年怔住,昏暗的灯火折映他眼底的愕然,如水波横斜,良久才变为淡淡笑意。   他呢喃道:“少时戏言,他居然都做到了……”   南疆位于盛朝最南端,湿热的气候与得天独厚的水土孕育了天下最丰沃的良田,却因为与南夭国接壤,一直以来纷争不断,至先帝在位时期,更是因屡次战败而赔出了一多半去,此事被盛朝上下视为耻辱。   新帝登基不过三年,刚及弱冠,竟就完成了夺回失地,收复疆土的大业,着实令人惊艳。   倘再提起他此前三年所行的税务减免、大兴水利、改革官制等等激进却缜密的治国方针,夸一句雄才伟略也不为过。   在如今的民间,这位年轻的天子早已有了圣君之名,深受爱戴。酒馆茶楼的说书先生们比起话本轶事,更爱讲他那些或真或假的奇闻,就连村头婶娘们嗑瓜子聊闲天,苦恼儿女婚嫁问题时,也都会带着夸赞他两句。   至于登基之初,陛下遭遇刺杀是因得位不正之类的流言,早就无人提起了。   “你说什么?”少女推开门,在“吱呀”声中询问。   连雨年微微一笑,摇摇头,径自走进门扉。   迎面而来是一口水井,青砖砌边。   井边坐着半截身影,红裙红绣鞋,月光将影子拉得斜长,越发衬得那双翘起摇晃的脚尖诡怖可怕。   连雨年步伐一顿,目光上移。   那道身影被拦腰截断,上身不知去向,仅有一双腿屈坐在此,裙摆褶皱间露出的脚腕青白干瘪,骨瘦如柴。   ……   昨夜下过雨,城外的官道坑坑洼洼。马蹄踏过泥坑,浑浊的泥水一圈圈漾开,在悄然生发的秋意中归于平静。   东城门有一家开了七年的茶馆,来往的行人旅客都爱在此落脚,喝杯茶,听听帝京近日发生的新鲜事儿。   茶馆里,说书先生绘声绘色的讲述飘出只言片语,落到那策马奔过的人耳中,只让他抬了抬细长的眉。   他衣袂飞扬,厚重的披风下露出一片衣角,赤红镶金,纹如鱼鳞。   那是天子近侍衣着的形制。   距帝京千里之遥的群山里,有一片浩荡大泽,数十个村庄小镇坐落于此,在漫山遍野的丹桂林间生活,足有十五万人之巨,俨然不输于包括帝京在内的盛朝十八重城任意一座。   此地名为丹桂乡,每至入秋,群山皆染金黄,云蒸霞蔚,犹如天上之景。   丹桂乡最南端是一座荒村,早在十年之前,半个村子就已经被水泽泥沼淹没,湿气重,极不适合居住生活,因此大多数村人早已搬离,只有一户人家还执意留守,说是故土难离。   十年来,那户本就人丁不旺的人家逐渐衰败,从五年前开始,附近的村镇就再没见过他们家人外出走动,采购物资。一直到三年前的六月底,才有一个从未见过的男人从中走出,与外人接触。   这一接触,便触出响亮名声,在极短时间内响彻整个丹桂乡。   也上达天听,引来了那位的注视。   内藏软甲,外配长剑的内侍在村口镇石处下马,眼前是一条蜿蜒曲折的黄土路,路旁草深树静,屋舍荒残,三面都被水泽连接铺盖,只剩这条路可通。   大盛路平马快,千里之遥,日夜不停地跑,最快十日便可自帝京抵达丹桂乡。   内侍拴好沿路换的第十二匹马,捂了捂胸口某处,谨慎地执剑走上那条小路。穿过弃置良久的茅舍草屋,进入稀疏青翠的浅阔竹林,一张眼,一座竹木搭架的深敞大院便尽入目中。   竹篱拢着水车转动的咔嚓声,流水声清澈空明,伴随着鸡鸭啄食拍翅的轻响,在一片死寂中兀自生机勃勃。   内侍忽然感到一阵毛骨悚然,眼前虚掩的门扉恍若龙潭虎穴,门缝里外交错的光影那么宁静,又那么诡异,让他无端以为自己误入了什么山妖野怪的居所,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惊惧。   说起来,他今日要找的确实是非同寻常的奇人……假如关于他的那些传说都是真的的话。   内侍深深呼吸,压下心头惧意,上前敲门。   院里安静半晌,传出一线磁性悦耳的声音:“哪位?”   内侍垂眼:“天家侍从,携密旨而来,请先生开门一见。”   这回的沉默比上次长了许多,内侍却不再惊惶,气定神闲起来,仿佛“天家侍从”这四个字便是他的护身符,一旦亮出,鬼神辟易。   半晌,竹门“吱呀”一声打开,微风裹着错乱的光影倾泻而出,使得内侍不由自主地退后数步,仰头去看出现在面前的,比自己高了大半个头的男人。   他穿着素白棉衫,松松挂在腰间的系带勾勒出纤直的腰线,交领微敞,露出一截深深凹陷的锁骨,肌肤莹白细腻。   男人披着一条长衣,袖管在身侧微微翻飞,隐隐有滑落之危。   他伸出竹节美玉般的长指理了理衣领,指节扫过散落的鬓发,内侍才在那一线优美弧度的指引下看向他的面庞,再倏然一怔。   容色姝艳,气质孤矜,寒梅霜雪亦难压。   鸦青色的长睫扇动一下,连雨年抱肩询问:“你说的密旨,在哪儿?” 第2章   内侍恍然回神,忍不住又后退一步,离这祸水长相气场疏异的人再远一些,接着清清嗓子,板肃平正地端起腔调:   “遵陛下口谕,免先生三跪九叩之礼,您可站着接旨。但旨令一接,您必须立即随咱家入宫觐见,不得耽搁。”   连雨年扫过他胸前微微鼓起的线条,没有问“倘若不接呢”之类的废话,穿好长衣拱手施礼,恭听圣旨。   内侍四下看了看,从胸口取出装有密旨的木筒递与他。他双手接过,打开,一方玄色巾帕在盒底铺展,上面有几列铁钩银划的金字:   命丹氏传人即刻入京,不得延误。   字上盖着鲜红色玺印,出自货真价实的帝玺,连雨年却毫不在意,兀自想:这圣旨应该不是那位亲笔,他性情恬和内敛,又因幼时经历,习惯落笔藏锋,决计写不出这样锋芒毕露的字体,应是出自张相之手。   “丹澧先生,请。”内侍道。   再次听到这个陌生名字,连雨年回过神来,不动声色地道:“能否先让我收拾下行李?还有院子里的鸡鸭,我也需托人照料一二……”   “这些咱家早已虑到,已经为您准备好了。”内侍微微一笑,“为陛下办事,先生不会有任何后顾之忧。”   连雨年也跟着一笑,朝东面拱手:“陛下圣明。”   轻装简行离开住处,连雨年和内侍步行出村,就见他的马旁边停了一辆马车,驾车的是个练家子,面容掩在斗笠之下,是皇宫暗卫的习惯。   “请上车。”车夫向二人拱手,动作间露出青茬微露的下巴。   乘上马车,连雨年将窗帘挂在窗边的银钩上,倚着窗台拄脸,懒懒看着渐行渐远的熟悉景象。   他在此处住了三年,不算短的时间,却意外的没有带给他任何落地生根的眷恋。   来时仓促,也不因匆匆离开而不舍。   这到底不是他的家。   暗卫把马车架得很稳,紧跟着策马的内侍。   车厢晃晃荡荡,不意已行出十数里,在经过一片荒废田野时,车里忽然传出声音:“能否在这儿停一下车?我有些事。”   以为他要解手,车夫和内侍同时勒住缰绳,缓缓放慢速度,停靠在一株槐树下。   槐树侧面是一座低矮的茅屋,枯死的藤蔓在茅檐上纠结成乱糟糟一团,发黄的尾端垂落,掩着破败的门窗。   二人并不对它投去一眼,连雨年下车后却直奔它去,伸手推开屋门时,浓厚的灰尘簌簌落下。   “先生?”内侍不解。   “之前路过这里,落了样东西。”连雨年摆摆手,没进屋,只是伸手往里一招,轻轻巧巧提出个东西。   一张面具。最普通的,街边小摊三文钱一张的白面面具。   他戴上面具,放眼望向荒田,满地杂草变成了金黄的小麦,随风起伏如浪。   有人坐在牛背上,踱过田埂小路,唱一曲大山歌谣,无意中迎上他的目光,向他招了招手。   连雨年放下面具,于是一切恢复如常。   “多谢当日送我一程。”他说,“陛下已经收复南疆,欢迎回家。”   清冽的风旋地上升,卷起烟尘枯叶,又扬扬而落,空幽的风声宛然如歌。   内侍与暗卫面面相觑,不禁打了个冷颤。   连雨年扫去面具上的灰尘,收入袖中,昳丽眉眼温和舒展,摆成一个夺目勾魂的笑容。   “走吧。”   “……”   舟车劳顿两日,连雨年三人终于出了丹桂乡,在官道旁的驿站停下时,就见里面灯火通明,负责打理驿站的小隶因为提前收到口信,已然备好了酒菜热水,就等着他们入住。   盛朝对基层官吏的控制力是有史以来之最,无论官职大小,考核标准一致,若有不尽心尽力者,到了年末将会面临极为可怕的清算惩罚,便是朝中大员也会为此胆战心惊。   不过严格归严格,朝廷发的俸禄还是不少的,而且都是足额满发,做得好了还会有奖励,所以年年有人被筛下来,年年有人挤破了头考上去。   可见古往今来的道理唯有一条永恒不变——只要钱给够,一切问题都不是问题。   当然,这驿站小隶之所以会如此殷勤,还是因为提前传话的人是天子近侍,换个人虽也会尽心招待,却……至少不会准备如此丰盛的餐食。   连雨年看了眼满桌的大鱼大肉、好酒好菜,眼底闪过一丝笑意。   酒足饭饱,车夫守在门外,内侍坐于屋中,“丹澧”先生则倚坐在窗前,修长的手指捻着一枚黑棋,将他肤色衬得越发白净。   “公公,您在丹桂乡讳莫如深的事,现在总可以告诉我了吧?”   棋子“咔嗒”落在棋盘上,他的声音悠悠荡开。   内侍挥退小隶,坐得笔直:“还请丹先生见谅,丹桂乡是上古巫术发源之地,盛朝几乎所有鬼神传说皆出于此,有些事实在不好在那里说,怕无意中犯了忌讳。您是丹家人,丹乃巫族大姓,应该也多少传下过一些规矩吧?”   “嗯。“连雨年拈起白子。   丹家乃上古巫族世家,曾辅佐人皇东征西战、筚路蓝缕,是人族史书中“相”的源头。   而今衰落,自有其定数,但传承未断。若非如此,那位只问苍生不问鬼神的天子也不会派人寻来。   “他……”他顿了顿,“陛下急召我入京,究竟所为何事?”   内侍沉声道:“丹先生听说过妖蛊教吗?”   妖蛊教,无妖有鬼,供奉邪异神明的乡野教派,越是靠近帝京,在百姓间扎根的就越深,但触角遍及大盛,丹桂乡也在其笼罩之中。   “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连雨年落下白子,又拈起一枚黑子。   内侍垂头,把声音压得更低:“三年之前,小临安王遇刺亡故后,陛下盛怒,花了整整三年时间剪除先太子残党,将先帝特赦的先太子母家、党羽及其妻妾母家等所有势力连根拔除,却在这过程中发现了先太子与妖蛊教的勾连,认为其很可能是先太子生前秘密筹建的组织,背后牵连甚广,远不止是一个乡野教派那么简单。”   “陛下有心深挖,但遭到了一些……凡世之外的阻力,因而广发圣旨,招揽有驱妖除鬼本事的能人,为调查此事的众位大人保驾护航,扫清障碍。”   连雨年不紧不慢地排布棋局,掀了掀眼帘,并未因为他的讲述而起波澜:“陛下受大儒教导,诸位大人亦是受教儒学金榜题名,深受儒门子不语怪力乱神之说的影响,怎会相信妖蛊教里的‘鬼’真实存在,还大费周章地做这种事?”   “陛下确实不信,在丹先生之前进宫的那些能人异士,也并未替陛下和大人们寻到所谓的鬼。”   内侍说到这里,突然打住,拎起茶壶倒了杯茶,用微微颤抖的手端起烫茶,一饮而尽。   连雨年扬眉:“公公这是……”   内侍摆摆手,不知是因为茶水太烫还是情绪激荡,嗓音哑得厉害:“先生莫急,且听咱家将那日之事告知于你,便明白了。”   十六天前,也就是内侍动身寻找丹澧的前一天,五名应召而来的捉鬼师、除魔天师等奇人一同进宫面圣,为陛下解惑。   彼时,三位领了彻查妖蛊教旨意的大臣坐于右侧,陛下端坐于屏风后,众人只能隐隐瞧见一道模糊轮廓,与他头上那方动也不动的冕旒。   御书房内气氛沉冷,大人们的表情很不好看,似乎是对陛下关注鬼神之说的事不满和忧虑,让那五人当即变了脸色。   所幸他们都是老江湖,念头一转就想好了对策,皆垂手聆听圣意。   不多时,几个内侍端上一只水缸形状的玄玉瓮,朝他们比了个“请”的手势。   玉瓮通体纯黑,玉质无瑕,又是极难得的整玉雕琢而成,辅以精美云纹,是件不可多得的宝贝。   但如此宝贝,搭配的却是一方用薄木板拼成的粗糙盖子,这让五人面面相觑,心中疑惑,一时间竟不知作何反应。   他们正思忖着,忽然听见上首帝王喜怒不辨的声音:“五位,上前将它打开,再告诉朕,你们看到了什么。”   天子钦点,五人不敢再犹豫,纷纷走上前去,一齐伸手握住木盖边沿,将其掀开。   就在盖子打开的那一刻,五人先是怔了怔,而后忽然双目圆瞪,额前青筋暴突,双手抓着脖颈剧烈地挣扎起来,挣扎几下后又重重摔倒在地,仿佛被人掼倒,又被无形的绳索扼住咽喉般左右翻滚,没过多久便憋得脸紫胀,喉间挤出“嗬嗬嗬”的声音。   很快,他们的眼睛就像青蛙一样向外凸起,瞪到极限的眼眶中血丝遍布,满是惊慌恐惧。   五人在地上胡乱踢腿抓挠了一阵,突然又像被那看不见的人勒着脖子拖拽到玉瓮边上,一人躺在一个方位上,将玉瓮团团围住。   身体躺平的瞬间,他们便毫无征兆地咽了气。   而在那之前,御书房中已经乱成一团。   三位大臣护在陛下身前,高声喊着“护驾”,内侍和近卫组成层层人墙,挡在前者与那五名奇人身前,都慌张而疑惑地环顾四周……直至那五个人死去。   就在他们停止挣扎的那一刻,四周所有声音都被抽空,没有人动,没有人说话,都死死盯着地上的五具尸体和那只玉瓮,沉闷的恐惧无声蔓延开来。   五具尸体维持着双手抓颈的姿势包围玉瓮,头朝玉瓮,脚尖朝外,远远望去,如同一朵血腥恐怖的花。   木盖掉在一旁,瓮口黑漆漆地敞开,却没有人敢靠近,敢往里面看。   内侍又喝了一杯茶,嘴唇微抖:“后来是咱家去拾的盖子,也看了玉瓮,里面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也未发生之前的异事。大人们本以为是瓮中□□,那五位奇人因此而死,却不想经仵作验尸后,得出的结果竟是……”   “是什么?”连雨年两指拈着棋子轻叩桌沿,玉面散漫,意态从容。   “是勒死!他们是被绳索之类的东西勒断脖颈而死!”内侍的身体剧烈发颤,“咱家替陛下去看过,尸体的颈骨几乎碎成了粉末,身子与头只剩一层皮连着,皮肤上还有一圈非常深的紫黑色的勒痕!”   “也就是说,当时在守卫森严的御书房中,在众目睽睽之下,有一个乃至多个无形之人将那五位奇人同时勒死!并拖拽至玉瓮旁摆成了一朵花!”   连雨年动作一顿:“这……怎么可能?”   “是啊,谁都认为不可能,尤其是三位认为鬼神之说乃无稽之谈的大人。可他们亲眼所见之事,难道还能有假?”   连雨年神色不变,忖了忖说:“会不会是那五人中了某种奇毒,才神志不清下将自己掐死?”   “仵作没有发现中毒迹象。”内侍摇了摇头,“陛下与三位大人将所有可能性一一提出,一一排除,最终绕回了原点——妖蛊教无妖有鬼上。之后又有不少能人异士进宫查看玉瓮,无一例外……全都以那种方式死去。再后来,便无人敢应征了。”   “所以陛下才会找到早已隐世的丹家头上,让我这个丹家唯一的传人为他……”连雨年顿了顿,将“送死”二字咽下,唇角掠过讥诮的弧度,“确认玉瓮的异处?”   “陛下说了,您先不必开瓮,想办法查出玉瓮的用处和出处即可。”内侍已经冷静下来,摩挲着茶杯道,“但以一月为期,一个月内,若是您找不到陛下想要的答案,便只有一个选择。”   连雨年垂眸不语,黑沉沉的眸子在棋局间纵横扫掠,把指间棋子轻置于棋盘中央,完成这一局的最后一步。   他呼出一口气,淡笑道:“谨遵圣意。” 第3章   夜凉如水,驿馆的灯渐次熄灭,只有竹门上悬着一盏糯米纸糊的竹篾灯笼,摇晃出暖黄烛光。   连雨年脑海中思绪万千,繁复庞杂,扰得他不能好眠,遂披衣起身坐到窗边,冷冷望着那点光亮以为锚点,慢慢梳理。   思绪虽杂,线头却清晰可见,是被那内侍一语带过的“小临安王”四字。   小临安王是盛朝最后一名异姓王,在三年前的新帝登基大典上为新帝挡剑而死,却死得不彻底,肉/身葬入西山陵,魂魄却飘荡到了丹桂乡,附在与自己死于同一时辰的丹澧身上。   就如同前生的他因车祸而穿越那样,这第二次借尸还魂同样出现得没道理。   临安王共有六子一女,七个孩子,六个是人中龙凤,且都继承了父亲的野心勃勃,唯独连雨年这个胎中换魂的嫡幼子刻意表现得温吞迟钝,跟兄姊们相比与傻瓜无异,一直被当成王府吉祥物养着。   偏偏就是这样的他,也不知哪里讨了先帝欢心,刚满三岁就受召进宫,当了他的第九子,也即今朝新帝的伴读,一直当到十七岁。   那时的九皇子没有如今的威势,虽然是先皇后所出,但他出生时先皇后难产,因为难产大出血的缘故,他的母亲和他的同胞兄长最后都没活下来,他便因此受到先帝的迁怒,把他放到已经育有一子一女的祝贵妃名下养着,平日只当他不存在。   两个不受重视的孩子,在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自然难有舒心日子过。无人刻意刁难为难,可只需某些时候恰到好处的疏忽,就能要了他们的命。   十四年岁月,风刀霜剑,任连雨年如今心如沉水,也不忍回忆。   后来,祝贵妃的大皇子受封太子,娶了镇北将军的女儿为太子妃,祝氏一门又出了一位宰相、数名文臣,让这一脉如日中天。   若非先帝故意引八位皇子争斗,怀着选出其中最出色之人继承大统的想法,先太子有母族妻族的鼎力支持,再加上争取到了当朝唯一执掌兵权的外姓王——临安王相助,断不至于走到逼宫谋反那一步。   连雨年见过鼎盛时期的先太子,也见过被先帝赐死时平静冷漠的他,更陪着新帝走过夺嫡之争最惨烈的一段年岁,如今回想仍旧胆寒心颤。   临安王一家参与了谋反,举族跟着先太子砍头的砍头,流放的流放,唯独他因为从小养在宫里,又有与九皇子一起长大的情分,先帝为了彰显自己的仁德重情,才饶他一命,还把削职减爵后空剩个名头的临安王位赏赐给他。   可惜他就是个空头王爷,连封号都是沿袭的“临安王”,与其说是继承王位,不如说是继承这三个字。   小临安王没有权势,不得参加科考,没有上升途径,一辈子只能蜗居在王府里,起居坐卧皆在上位者的监视之下,陪他们演一出清平盛世的戏。   直到新帝登基,连雨年以为自己或许能等到解脱机会的时候,却又碰到先太子旧部刺杀新帝。   等回过神来,自己已然挡在他的身前,心脏被利刃贯穿。   而那位曾与他同舟共济,共度风雨的新帝只是平静地拔出天子剑诛杀刺客,直到被他撞倒之前,头上的冕旒也只是微微摇动,一丝不乱,神色从容而淡静。   连雨年为他挡剑,咽气时他甚至没有露出半点紧张忧虑。   先帝刻薄寡恩,生的儿子也个个凉薄。   十四载扶持陪伴的情谊,不过云烟。   内侍方才说,小临安王亡故后,陛下盛怒,下旨诛绝先太子在世残党。   或许盛怒是假,排除异己才是真。   先帝传位时亲口称赞过,论帝王心术,他的小九是学得最好的一个。   连雨年姿态优雅地倚在窗沿,不冷不热道:“去你大爷的沈青池——阴魂不散。”   门口突然传来一声响动,是暗卫车夫从马车上跌下来的声音。   连雨年“砰”地关上窗,车夫扶腰起身,望着那扇紧闭的窗户惊疑许久,最终归结于自己方才做了个梦。   丹澧先生从未见过陛下,且陛下是圣明之君,他怎会无缘无故辱骂陛下呢?   做梦罢了,切莫胡思乱想。   次日,连雨年起了个大早,拿着驿站小隶买的包子边吃边出门,从暗卫身前经过,毫不意外地在他眼下看到了两个黑眼圈。   丹澧先生明知故问:“这是怎么了?昨夜没睡好吗?房间里不知熏了什么香,颇为助眠,我是早早就睡下了。”   暗卫揉揉眼眶:“……有劳先生关心,我……做了个噩梦,但不碍事,不会耽误赶路。”   “这样啊……”连雨年想了想,从腰间取出一张金纸朱砂符递去,“随身携带,保你好眠。”   暗卫接过去一看,正面写着“好眠好梦”,反面写着“少思少虑”,落款——丹家专属,盗版必究。   他拿着符抬头,连雨年已经进了车厢,只留给他一股肉包子的油鲜浓香。   见他神色怪异,内侍问:“这符有问题?”   “……”   暗卫摇头,默默将符箓收进心口暗袋。   从丹桂乡至帝京,纵然交通发达,行车加上中途休息的时间也需要十天半个月,一路上需途经多座城池,数不清的村落小镇,能让他们停下歇脚的却寥寥无几。   暗卫和内侍商量过后,在距离帝都只剩两百里时转向抄了近道,从西山陵借道直行入皇宫,省却中途所有设验关卡的麻烦。   连雨年不知此事,不过睡了个午觉的功夫,一睁眼就发现车外景象变了。   青山层叠如翠屏环绕,绿雾青霭若碧水叠延。   他十五岁时有幸见识过皇室祭祖大典,也进过西山陵上的祖庙,仿佛走入一座活着的陵墓。   忘了是从哪里听说,小临安王死后,因其是为救陛下身亡,因此被当时政权尚不稳固的新帝力排众议葬进了这里,位置还颇靠前,不出意外的话,百年后当今陛下的长眠地就在他身边。   西山陵明面上只有一支禁军把守,暗地里却布设了无数暗哨眼线。暗卫和内侍敢从这里借道,想来是得了陛下便宜行事的特殊许可。   连日赶路睡得不好,连雨年搓了搓略显苍白的俊颜,扒着窗沿往外看。   陵寝在祖庙之后,他自然看不到自己的坟,只能远远地望一眼,尝试回忆当日挡剑时自己在想什么,又猜测那时的沈青池在想什么。   情况紧急,他死得又快,其实也来不及多想,就冒出了一句与陛下噩梦中见。   这三年他不止一次梦到那天的场景,梦中潮湿的血腥气铺天盖地,他永远都看不清沈青池的脸,胸腔内震荡的痛楚恍若垂天雷云,比切实挡剑的那一刻还令他难受。   他们确实在噩梦里相见了,只不过是连雨年一个人的噩梦。   又要见面了。   连雨年叹气,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气音说道:“真不想再见啊……”   ……   安和殿又点起了过量的宁神香。但时值深夜,殿中依旧灯火通明。   已经晋升为宫廷内相的择青端上参汤,桌上众多批好的奏折分门别类放得整齐,国家大事放一边,请安折子放一边,建议早些选秀、诞育皇嗣的奏章单独挑出来,加贴一张“已阅,狗屁不通”的批语,随意扔在脚边。   刚刚还在伏案批阅奏折的天子却不见了踪影。   殿宇右侧开了扇小门,出去便是白玉围栏拥成的告月台。择青熟练地望过去,果然在幽微灯火与夜风中窥见一道寂寥身影。   择青放下参汤,拿了披风上前,却不敢踏上告月台,只在外面说道:“陛下,夜已深了,早些休息吧。”   人影头也不回,兀自望月,淡若流水的嗓音在夜色间缓缓流淌:“朕命你寻的入梦香可找到了?多日无梦,朕快忘记做梦的感觉了。”   “入梦香是前朝古香,已经失传,幸而香方还在,奴婢已经找了最好的调香师为陛下研制,不日便可呈上。”   说着,择青双手递上披风:“秋夜风凉,陛下添件衣裳吧。”   “不必。”他偏了偏头,晦涩幽暗的冷月摹出侧颜轮廓,唇薄眼静,披散的长发在风中扬落,“丹家传人何时能到?又有看守的人因那东西丧命,朕着实厌了。”   “回陛下,丹先生已至西山陵,明日便可入京。”择青回答完,方觉察自己说错了话,嘴巴猛地闭紧,面颊肌肉颤了颤,紧咬后槽牙,绷出清晰的下颌线。   他小心翼翼打量陛下的神情,试图透过晦暗的月光窥得主子些许心绪,好做补救。   陛下却转过身,抬手握住玉栏杆,衣摆舒卷,于风中猎猎。   “西山陵……”他平静地咀嚼过这三个字,发出一声轻笑,“今夜月色朗照,西山陵冷寂,不如入我梦来……请你喝酒。”   领口绣得歪斜的桃花翻飞,他质感冷脆的声线又柔了两分,如同情人耳鬓厮磨间的呢喃:“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倘若食言……”   倘若食言,又如何?   择青垂下头,在心里问。   像是接他的话,陛下说:“倘若食言,朕也不能拿你如何。总归下次见面,多灌你两杯……可好?”   听着那温柔含笑,又在转音处隐隐泄露压抑的癫狂的话语,择青哆嗦了一下,头皮发麻,无声无息地退下。   入梦香的研制得抓紧了。 第4章   连雨年入京那日,正好是九月十五。   京都城里阴云密布,云层中传出沉闷的雷声,恰好合上了皇宫压抑的氛围。   两人风尘仆仆而来,却连停下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换了衣服便直奔御书房。   到了门前,带路的内侍退至旁边,朝殿中走出的人躬身行礼:“见过择青公公。”   这个熟悉的名字令连雨年心弦微颤,不由得抬眼望向前方。迎面走来的近侍一身红袍,腰配玉牌,年轻而英武,说是侍卫首领也没有人会反驳。   但五年前,他还是冷宫里的小宦官,因为撞破祝贵妃和临安王的私情,险些被溺死在井中,是沈青池救了他,还为他改头换面更替身份,将他收为己用。   连雨年为他上过药,记得他曾因疼痛和惧怕痛哭失声的样子,更记得他为祝贵妃端上鸩酒时眼底令人胆寒的冷光。   原来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择青行至近前,看到连雨年明艳到锋利的面容时稍稍一愕,旋即微笑着福身:“问丹先生好。陛下与诸位大人已在御书房内等候多时,请先生随奴婢进去吧。”   连雨年掩去眸间几不可见的恍神之色,淡然回礼:“公公客气。有劳公公带路。”   两人一前一后进入御书房,阔气而精致的殿宇间灯光重重,将雨天的阴湿气阻隔在外,却也自成一方威严冷肃的天地,饶是连雨年见过多次,也不由得放轻了呼吸。   走到殿中,坐于右侧的三位大人皆是他熟悉的面孔——兵部尚书陈安、刑部尚书许鉴、暗卫首领白歌庭,无一不是新帝夺嫡时的心腹。   至于屏风后那道端正谨肃的身影,不用说他也知道是谁。   连雨年垂下眼帘,正要行长揖拜礼,突然有一缕寒意顺着他的背脊爬上,让他眉睫一颤。眼神则似被磁铁吸引,不受控制地看向御书房左侧。   那里用黑布盖着一样水缸形状的物品。   连雨年的目光落上去的刹那,瞳孔微缩。   见他久久不行礼,三位大臣皱了皱眉,择青则忙以咳嗽提醒。   连雨年却仍然没有动作,盯着那物件慢慢蹙起眉头,眼神也从诧异转向了然,再变得深若寒渊。   许鉴有些不满,觉得这人是故意表现得与其他方士不同,虚张声势浪费时间,正要拍椅子扶手,就见屏风后的君主摆了摆手。   他猛地闭紧嘴巴,却又忍不住不解地皱眉,转头看向身边的同僚。   然而陈安与白歌庭并不搭理他,都在看着那姓丹的异士,脸上既有不安也有期待,身体不自觉地前倾,关注其一举一动。   他们这是怎么了?   许鉴凝神打量连雨年,终于发觉了他反应有异——他怎么一直盯着盖住玄玉瓮的黑布被风吹起的下摆?   他心中疑惑,但在看清连雨年凝视那一物件的目光包含着什么情绪后,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从四面八方投来的视线含义各异,连雨年没有理会,兀自紧盯那片随风舒卷摆动的布片。   在常人眼里,布片的飘卷是因为风吹,但在他眼中,却是因为黑布里探出了四根手指,正抓住布料左右晃动。   那手指苍白如刷漆,瘦削细长,俨然是一只……鬼爪。   “呼……”   潮湿的雨前风吹入御书房门窗,靠墙摆放的烛台轻轻摇晃,青铜罄亦微微摆动,发出空幽悦耳的轻响。   但除去这些,连雨年还听到了其他人听不见的声音——一道飘飘渺渺如云如雾,带着泣诉意韵的哼唱声。   听上去像是……男人的声音?   “帝京东边的山上,有一座云湖……”   “湖里摇啊摇着小船……”   “它用腿骨做桨,它用头骨点灯,它慢慢划去湖对岸,把我腐烂的身躯砍……”   又轻又低的吟唱不断回荡在耳边,连雨年压了压长眉,后背一片一片冒着鸡皮疙瘩和冷汗,抿起的嘴唇用力到发白。   他深吸一口气,快速压下本能的恐惧,低声道:“劳烦择青公公取一把剑来。长三尺三寸为最佳,必须要桃木制的。”   择青一怔,下意识看向上首,见屏风上的人影点点头,方垂首退出去。   没过多久,择青捧着一把新制的桃木剑进来,双手递给连雨年。   他握住剑柄挽了个剑花,勾了勾嘴角,微微笑道:“请陛下让近卫进来护驾。”   闻言,许鉴三人猛然一下站起身,不约而同地扑挡到屏风前。暗卫首领白歌庭还朝暗处说了声什么,于是靠近陛下的角落里又多出几道阴影。   陛下没有出声,只是摆摆手,择青便忙不迭高呼护驾。   两列近卫快步入内,将御书房四面守了个密不透风。   他们并不是听连雨年的话,只是陛下安危不容冒险。   所有人都把目光投了过去,等着连雨年给出合理的解释,或是一个戳穿他装神弄鬼把戏的机会。   连雨年却敛了心神,不理会他们,右手持剑,左手握住无锋的剑刃向上一滑,两行血线抹在刃锋上,折射出触目惊心的艳色。   血滴顺着剑锋滑落,坠地的那一秒,一股突如其来的狂风刮过御书房左右,吹得钟罄交击刀剑鸣响,同时吹落了盖在玄玉瓮上的黑布。   粗糙的木盖表面忽的浮起几不可察的亮光,犹如笔墨纵横,勾勒成仅连雨年一人可见的纹样。   那是一个上古文字——人皇钦赐的“镇”字敕令。   坏了!   连雨年脸色一变,未及补救,盖子上的纹路就因为他这一剑黯淡下去,旋即轰然一声炸碎。黑洞洞的瓮口中溢出浓烈到几乎可以堵塞气管的恶臭,众人猝不及防下被熏个正着,干呕声此起彼伏。   而在他们看不见的视野里,一头身长将近五米的怪物从瓮中站起,下身是一股连进瓮底的云雾,上身却像由无数残肢肉块拼凑成的血肉小山,腐烂的肉块微微蠕动,发出黏腻恶心的声音,表面错落密布着凹痕和凸/起,像呼吸一般上下涌动,从血肉堆叠的罅隙褶痕里推挤出黏稠的肉糜恶血,啪嗒啪嗒地掉落在地。   密密麻麻的眼睛镶嵌在这怪物巨大身躯的每一个角落,所有眼睛皆瞪大到极致,浓黑的眼球在满是红血丝的眼眶肉里快速震颤转动,血泪盈眶,顺着眼头眼尾滑落。   姑且算是怪物腹部的位置张开一张巨口,尖利的牙齿如同一条条苍白蛆虫,在其中密集而剧烈地扭动,极其凄厉的尖啸从中传出,化为了吹彻御书房的狂风。   连雨年脸部肌肉微微一抽,不需要强大气场,也无需精神污染,光是看着这样一头诡怖悚然的怪物,发自本能的恐惧就令他浑身发凉,迟钝麻痛的感觉仿佛游蛇,顺着脚掌向上攀爬,转眼间遍及四肢百骸,使得他的感官与反应双双变得迟钝。   但他很快惊醒过来,用力咬了下舌尖,剧痛使他可以保持神智清醒,并抓住机会反手握剑冲向玉瓮,剑锋在掌心一旋,化作一道弯月圆弧,直直砍向怪物身下与玉瓮连接的部分。   众人只看见沾了他血的桃木剑划过玉瓮上方的空气,时间也似在此静止一瞬。   下一刻,刺耳的玻璃破碎声连绵不绝地响起,连成一线,扎得众人耳膜刺痛。   同一时间,他们看见了足以铭记一生的“盛况”——   沿桃木剑砍过的位置往上,空间像摔落在地的铜镜般快速扩出层叠细密的裂痕,进而炸碎出一个巨大的空洞,如同打破了两个世界间的屏障,露出一道狰狞丑陋的身影。   世界外的空洞里,怪物张牙舞爪,凄厉咆哮,席卷四周的风变成了人耳可以接收的恐怖长啸,身上滴落的腐臭血肉掉进了现实一侧,将青砖地板腐蚀出滋滋轻响,飞快凹陷的坑洞里冒着青烟。   它从虚空坠入人间,声动云霄。   “轰隆”一声惊雷炸响,滂沱暴雨应时而至。   ……   天子寝宫侧殿,连雨年意态沉静地坐在窗边,从不住哆嗦的内侍手中接过绷带与伤药,给掌心两道伤口细细抹上、包扎,满脸都是司空见惯的平静。   成为丹澧的这三个月,连雨年见多了死状凄惨的厉鬼,那怪物虽然面目可怖,对他而言除了体型太大,其他的却也不算什么。   久远以前,丹家传人皆有特殊的通幽体质,能见鬼杀鬼,也能用自己的血液将常人不可视不可碰的鬼魂短暂拉到人世,使普通人可以看见、攻击、杀死它们。   真正的丹澧原本没有这种体质,但连雨年穿过来后莫名就有了,这事儿一直令他费解。   玄玉瓮中的鬼已经被天子近卫与暗卫杀掉,鬼死为魙,那庞然躯壳正在快速化为云烟消散,他们再无转世机会。   实在是有伤天和。   今日是事出紧急,往后不可再做这样的事。   连雨年在心里这样告诫自己。   包扎完毕,连雨年正要起来活动一下,择青却匆匆进来,无比尊敬地躬身道:“丹先生,陛下请您过去一叙。”   “……”   连雨年顿了顿,缓缓站起,随择青走出侧殿。   天子寝殿内点了很厚的宁神香,云遮雾绕,黏稠沉重。   凡事过犹不及,安神的熏香点多了也很伤身,连雨年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随即若无其事地转过屏风,一抬眼,竟毫无防备地看见了倚在榻上的男人。   瞬息光阴远,顷刻拉长,顷刻缩短,将十四年岁月与三载别离揉得光影错乱,笼罩在那张变得陌生的脸庞上。   连雨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再见故人时,心底涌上的竟会是这种凄厉尖锐不可名状的感受。   年轻的帝王坐在时光罅隙里,身后窗格渗入细密如水的天光,将他长得宽阔沉稳的体态勾勒清晰。   他褪去朝服与冕旒,一头青丝随意散在肩上,发色水亮乌黑,顺着玄色丝缎寝衣流泻,垂至腰间。   他靠在榻上小几旁支颌小憩,听见响动后睁眼望来,长眉入鬓,凤目点漆,自有帝王不怒自威的气势。但披在肩头的浅杏色长衣却又为他添了几分慵懒矜贵,虽然气质温恬依旧,却早已不似旧时那位文士风流,气质高华的九皇子。   三年啊,真是岁月如梭。   连雨年一时忘了礼数,上下打量着脱离了自己记忆的天子,看着看着,注意力却移到了其他地方,莫名觉得他身上披着的那件长衣有些眼熟。   ——无论是袖口不小心被勾出的细丝,或是衣领上绣得歪扭的桃花,都熟悉到让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那不是他生前……不不,小临安王生前最常穿的寝衣外袍吗?! 第5章   说起这件衣物,还有个故事。   临安王武将出身,人高马大,生的几个孩子也随了他的基因,一过十五岁便开始疯长。连雨年与沈青池不过一岁之差,却高出他整整一个头,体态端雅清素,如玉如竹,无论走到哪儿都是鹤立鸡群,比他更像个养尊处优的皇子。   由于抽条得太快,连雨年那时一季要换两次衣物,因着九皇子不受重视,偶尔会碰上制衣局不尽心的时候,偏偏他又不能穿不合身的衣服丢了皇家颜面,每到这时,他就只好让侍从把衣服拿到宫外改改,将就着穿。   这件衣服却是个例外。   某次沈青池犯错受罚,连雨年身为伴读,也得陪着关禁闭。   彼时百无聊赖,他便拿了不合身的衣物自行拆改,打发时间,衣襟上的桃花正是他亲手所绣,还被沈青池昧着良心夸了句心灵手巧。   这花当时看就觉得丑,现在看……   越发丑得扎眼。   连雨年一撇嘴,不着痕迹地藏起表情中的嫌弃,却没有察觉自己盯着陛下出了神。   自登基以来,沈青池很久没再被人如此放肆地观察扫视过。但奇怪的是,他也并不排斥。   顺着连雨年的视线垂眸看了眼身上的衣裳,又将他神色间的微妙变化尽收眼底,沈青池眯了眯眼,心下疑窦陡生,面上倒是不露半分。   扯了扯衣襟,他有意无意地摩挲着领口的桃花纹,微微一笑:“丹先生,这是你第二次见朕不拜了。”   闻言,连雨年倏地回神,为他语气中的凛凛寒意所感,突然感觉陛下披着“小临安王”旧衣的事也不怎么值得惊讶了,顿了顿,缓缓躬身。   但就在他拜下的那一刹那,沈青池忽然心痛如绞,眉心用力蹙起,想也没想便伸手虚托住他的手臂。   二人同时一愣,隔着三步距离僵持不动——连雨年是搞不清状况不便贸然行事,沈青池则说不上来究竟是为何。   半晌,城府如渊的天子率先收拾好情绪,慢慢收回手,倚在小几边沿,不着痕迹地揉了揉心口。   那里仍在没来由地钝痛,令他看着连雨年的眼神越发幽深。   “罢了,念在丹先生有功,朕不计较你的两次失礼。”沈青池淡淡一笑,“那玄玉瓮与瓮中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听他问起正事,连雨年心下一松,虽然仍被疑惑纠缠,但正想先把要紧事解决,就听见他又说:“来人,赐座。”   有侍从循声进来,为连雨年搬了张低矮的坐几。他斜了一眼那小凳子,平静道谢后落座,视线正好对着陛下胸口——那枝从领口延下一节的歪斜桃花。   连雨年没有多想,看着沈青池的双眼解释:“回陛下,此怪物是一种无名厉鬼,常出现于战场之类有无数人死亡的地方,由他们的冤魂与怨煞所化。死的人越多,诞生的这类鬼怪体型便越庞大、扭曲、丑陋,因每只厉鬼形体不同,实力不一,表现迥异,故无法归类取名,只能以无名称之。”   “至于封印它的玄玉瓮……玉瓮本身无甚出奇,真正起到镇压作用的是那块薄木板。陛下不知,那木板上原本刻着上古人皇敕令,是个‘封’字,用以镇压怪戾凶物。只不过单字敕令力量单薄,难以将之久困,今日……嗯,也是巧了。”   人皇敕令出自神话时代的人皇圣旨,由于保存不善,残存至今只剩孤字,散落在大江南北,几乎都处于明珠蒙尘的境地。   它们的作用与丹家传承内的术法相同,只是力量源头不一样。丹家术法借的是天地之力,天道之法,而人皇敕令借用的是人族的气运,用来对付凡世之外的异物。   连雨年摸摸鼻尖,绝口不提自己不小心抹掉了敕令的事。   撒谎。   沈青池心头冷不防冒出这两个字,没来由的、无意识的,就好像被他摸鼻尖的动作勾起了什么预判本能,心湖上风波起落,转瞬而过,快得没等他想明白缘由,就已彻底平息。   他定定看着连雨年少顷,问道:“朕观那怪物体长近五米,形貌可怖,照先生所言,要死多少人才能使其长至如此巨大?”   连雨年垂眸默算,脸色渐渐冷冽:“恐有数万。”   沈青池笑了。   他倚着榻上小几轻笑,笑声清凛顿挫,像极了决定夺嫡那夜,他饮了两壶酒,醉倒在连雨年腿上问他是否愿意相随,在看到他迟疑不答的瞬间褪去所有醉意,对他露出的那抹浅笑。   那是他们唯一一次离心,也是沈青池第一次那样笑。   “数万,数万啊……”   帝王讥诮的重复话语惊醒了沉浸在回忆中的连雨年,他垂下眼,听他用沉郁顿挫的语调说道:“那只玉瓮……朕初见它是在五年前。先太子入主东宫第二年,突然对那里许多陈列摆件十分不喜,命人换了一批,玄玉瓮就在其中,一直置于他的侧殿。”   连雨年垂首,忽见身前的衣摆一动,沈青池弯腰凑至近前,故作温和,却仍是极具侵略感的视线勾着他不由自主地抬眸,望进帝王清幽冷寂,恍如日光斜洒的深潭般的眼波。   “先生的意思是,先太子所住之东宫底下,正埋葬着数万枯骨?”   “朕那好兄长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敢在朕的父皇眼下,在这处处是眼线的帝都最扎眼处,屠杀了数万人?”   “而我盛朝国都之内,上至天子,下至百姓,都眼瞎耳聋,被蒙了心窍,任他行恶作孽,却无一人知晓?就连他的部署也都是丧心病狂之辈,到他倒台那日情愿被株连九族,也不肯说出此事将功补过?”   一句比一句凛然深刻的质问从天子口中吐出,越是轻描淡写,就越威势深重。   连雨年却不为所动,迎着他的目光从容答道:“是,但也不是。”   沈青池直起身,慵懒地靠回软垫,身上出鞘一瞬的锋芒被掩进烟云重锁的深沉:“说得明白点,朕不喜欢听人打哑谜。”   他退开,连雨年也垂下眼帘:“草民方才动手之前,陛下也看不到那只怪物。先太子能将它藏起,自然也能藏起这些枯骨。”   沈青池回忆起他那仿佛让空间碎裂的一剑,颔首:“倘若先太子切实掌握了那般藏匿之法,倒不是不可能瞒过外人。”   连雨年继续说道:“至于先太子如何瞒过多数手下与身边人……陛下,凡间事凡间断,非凡间事,凡人却是无法插手的,想要蒙蔽他们并不困难。您只剪除了先太子那些普通部下,他们或许真的对此事一无所知,真正知晓它们的人,在妖蛊教,在您尚未履及之地。”   沈青池略做思忖:“倘若那只怪物当真是妖蛊教以非凡之法喂养而出,理当颇为噬杀,一经放出,必使皇宫内外血流成河。可玄玉瓮入宫以来,虽有人因其而死,数量不过寥寥,这却是为何?”   连雨年一下被问住了,丹家传书里只粗略记了下这种怪物的存在,习性和解决方法一概没有,陛下问他,他去问谁?   但上有惑,下不可不解,连雨年认真分析了一会儿,硬着头皮给出解题思路:“许是因为木盖上的人皇敕令吧。敕令孤字难支,力有未逮,但并非全然无用,总能拦它一二。”   沈青池沉吟片刻,淡淡地“嗯”了一声:“此事怪谲,世所难容,想让朕相信你,你需要证明你的猜测——找到这数万人的尸骨,如果他们真的存在。”   连雨年问道:“陛下确认这只玉瓮一直放在东宫偏殿?”   沈青池点头:“第一次见是在那儿,前几日朕命人打开东宫,清点先太子余下财产入库时,它也在那儿,而且初次打开瓮上木盖的那批内侍均已死亡,死状……一如先前的术士。”   若非如此,承天受命的帝王绝不会在祖庙以外的地方怪力乱神。   连雨年起身,袖摆漫卷飘垂,掩他一截利落优美的腰线:“那草民请开东宫,让我入内一观。”   “准。”   “谢……陛下?”   连雨年一个“谢”字还没说完,就见上首的天子拢衣站起,从自己身边走过,带起一阵扫过鬓角的风。   他条件反射地快走几步跟上,沈青池又忽然止步转身,差点让他停步不及,撞个满怀。   沈青池上下打量他一番,微微一笑,像极了当年的少年文士,却使人辨不清喜怒:“丹澧先生出身草莽,朕理解你不识礼节,但也不能时时如此。”   连雨年一怔,旋即挑眉。   他?一个三岁就进宫,自幼在宫里长大的人不识礼节?   是行礼时躬身幅度不够?还是说话时语气不够恭敬?   连雨年压下反驳的冲动,回想一路过来的经历,除去两次因为震惊忘记行礼外,他还做了什么失礼的事吗?   正在他头脑风暴的时候,沈青池冷不丁走近半步,两人身高相当,目光也就这么直挺挺地撞上。   他笑了笑,眉眼温柔地舒展,如画如词:“下次回话,不可直视朕。”   “……”   连雨年张了张嘴,在望见沈青池眼底的冷意后,鸦青色的眼睫慢慢垂落,如同雨后山雾四合,遮蔽青屏。   “……是。”   年少受宠的伴读当然可以直视无底线地纵容自己的九皇子。   但他已经不是小临安王,面前人自登基那天起,也不再是无论在哪儿用膳,都会习惯性把饭食分他一半的九殿下。   用十四年养成的惯性和任性,他必须改掉了。   得到满意回答,沈青池转身接着走,才只迈出一步,左胸缠绵不去的闷钝痛楚便猛烈加剧,像燎原的火焰吞没了他的心脏。   但他只是顿了顿,便神色如常地离去。   那日过后,这点疼痛于他而言,确实只是寻常。   ……   暗卫与皇城禁军将整座东宫包围得密不透风,沈青池在近卫的保护下走入偏殿前的庭院,立身于萧索秋风中。   偏殿是东宫女眷的住处,而东宫自先太子被赐死后便封宫至今,没有人气,无人打理,满庭都是飞灰落叶,金殿蒙尘。   但除此之外,沈青池感受不到任何阴冷死气,只觉得负责设计建造东宫的那批人能力了得,哪怕他已经坐拥天下,住进辉煌繁美的皇宫,也不禁为这里的精巧绝伦而心生赞叹。   “丹澧先生,请吧。”   沈青池坐在侍从搬来的软椅上,托腮看向宫门,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   连雨年从他身后走出,仰头环顾面前的殿宇,晦暗天光从刚落过雨的云层边沿渗漏而下,打在他昳丽却冰冷的面容上,恍若冰雪里开出的重瓣牡丹。   他的眼底映出碧瓦飞甍、雕梁画栋,也映出笼罩在偏殿顶上黑沉沉的浓雾。雾气中伸出数条宛如实质的黑铁锁链穿插/进宫殿各处,绷紧笔直,锈迹斑斑,表面腾起腥臭的血气。   锁链的每一处落点都是一个房间,它们原本属于先太子的六名妻妾。   伸进太子妃居所的那条最为粗厚,也和其他锁链最为不同——它一直在剧烈颤抖,相互扣合的铁环碰撞出声声脆响,偶尔又会发出如同在磨刀石上打磨钝绣的刀剑那般令人牙酸的声音。   “丹先生看出什么了?”   沈青池温润的嗓音悠悠传来,连雨年微微偏头,用余光隐晦地扫他一眼,方回身垂头应答:“陛下,请开先太子女眷居所。”   沈青池抬手,两队禁军立即上前,在外面把六间院子的门窗全部打开。   “先生可还需桃木剑?”择青上前问道,身后的小内侍立马端上三柄新制的剑,比之前那把做得更加用心细致。   天子近侍,总是特别有眼力见。   连雨年拱手道谢,随意拿起一把,又问一名近卫借来匕首,想了想,在剑刃两面分别刻上一句话。   择青站得近,看见了他刻的字,却不认得那是什么字,便归于是丹家传承,低头没有多看。   连雨年也不解释,握住剑刃默念前身背诵的经文,昔时他念来寻常普通的字句,此刻却引动冥冥之力,影响天地,带来一阵又一阵清冷恬静的风,和风里若有似无的幽清吟唱。   仿佛天道之音,声如钟罄。   又似海妖歌谣,诡若凄风。   清风吹彻整座东宫,卷起众人的发丝、衣摆,吹起又抚平他们的疑惑。   上古时期,人与鬼神共存的年代,有圣人布道天下,道音落处,声声催开莲花。   沈青池闭上眼睛,在这阵风中得到了久违的心灵宁静,脑中心中诸多杂念被寸寸抹去,于是许多隐藏极深的心念便自然而然地水落石出,高耸凹陷,交错纵横,摊在面前的明晰如海上明月,匿于心底者则晦暗似沉渊。   皆已了然。   他心思晦深,波澜不惊,静静地想——幸好丹家只剩这一人。 第6章   脑海中转过无数危险的想法,沈青池望着身前人的背影,却只是不紧不慢地转动右手拇指上的扳指,心绪半点不露,甚至露出了些许笑意,却令近旁之人胆战心惊。   连雨年对此则丝毫不觉,像解决乡野异事那般熟练地掏出降妖伏魔设定,张开双臂,运使体内自然流转的无形无质之力。   桃木剑竖立在他身前,剑刃周身震开半暗半显的透明漩涡,催动其缓慢旋转,又如涟漪般层层荡漾,点滴渗入偏殿。   斜过半空的锁链被涟漪震断,荡碎为漫天黑絮,消散于风中。   丹家是上古巫族世家,传承至今,丹澧已经是最后一名族人,也早已失去沟通天地鬼神的能力。   或许是因为灵魂有异,连雨年借尸还魂后,竟误打误撞得到了丹家人苦求不得的降鬼之法,让家中传书记载的经文符箓不再是空谈,而有了力量支撑,能够用在正途。   他在丹桂乡的无数传说,皆由这份能力而起。如今,他又带着丹家人的身份,丹家应有的力量来到皇城,为人皇寻尸诛鬼,扫除障碍——几乎与上古丹家先人所做的无异。   丹家人的工让他来打,得,果然天底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天上就算掉馅饼,从平流层落下若是没有气化,绝对能把他的头砸进肚子里去。   连雨年叹了口气,带着淡淡的班味和死感掐指结印。   清澈而浩瀚的无形之力自天地间来,借由他的手导向桃木剑,进入人间。   风中的歌谣激昂一瞬,于是清冷的风也转烈转狂,刮得众人坐不定站不稳,令偏殿的门窗反复开合,嘭啪作响,整座殿宇好似摇摇欲坠。   禁军与近卫们以剑拄地,才勉强撑住,不被风吹得到处乱晃。   沈青池身体不动,右手抓着座椅扶手,手背上青筋根根暴起。   下一刻,风止歌息,取而代之的是连成一片的清脆碎裂音,仿佛有成千上万面镜子在这瞬间同时砸碎。   连雨年睁开眼,和沈青池、周遭所有人一并抬头望去。   金碧辉煌的偏殿有如水中倒影,倒映它的水面被风吹皱吹乱,它的倒影便随之变形扭曲,最终像受压到极致的玻璃器具,砰然破裂。   无数碎片如山洪一样自半空坠落,洋洋洒洒,看得人胆战心惊,似乎下一秒就会听到震耳欲聋的砸地声。   但碎片还未触地就已化作流光飞散,它们的剥落,只是为了暴露偏殿真正的模样。   亭台楼阁仍是旧貌,屋舍廊桥间却有黑烟浓雾蒸腾而出,袅袅升空,宛若失火刚熄的废墟。   连雨年握住桃木剑,点了点那几个烟雾最浓的位置,平静道:“有劳诸位将这几处地方挖开——挖的时候带上这柄剑。”   说着,他将剑递与禁军统领,对面还在看着偏殿发愣,好一会儿才赶忙伸手接过。   桃木剑交接,让沈青池也看到了刃面上的字,他好奇问道:“这是丹家传承下来的上古文字?”   不,那是我故乡的文字。   连雨年眉毛也不动一下,回答:“是。”   沈青池敏锐觉察到他语气有异,正想询问,却听见殿内传出一声惊呼。   他停下询问,并且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再也没有想起要问。   禁军在偏殿内进进出出,搬出一具具残缺不全的尸骨,他们从最开始的惊愕震怒到此刻的麻木,总共用了三个时辰。   沈青池攥着茶杯,手指用力得好似要嵌进薄玉璧里,脸色铁青。   至于连雨年,他早就料想到会有如此状况,保持了一贯的淡定。   “……搬完了?”   又过去半个时辰,见禁军将士们空手出来,沈青池才松了松手上力道。   禁军统领抱拳回答:“回陛下,从丹先生指的那几处地方挖出来的已经搬完了,总计……两万一千余具尸骨,另有残缺得十分厉害的百余具。至于偏殿其他所在……臣这就命人将偏殿全部挖一遍!”   “不止是偏殿。”沈青池冷声道,“给朕把整座东宫掘地三尺,漏了一具,朕唯你是问!”   “是!”   统领高声应完,带着满心愤慨怒火继续投入工作。   择青为沈青池换了盏热茶,连带着连雨年也得了一杯,劝慰道:“陛下宽心,有丹先生与诸位大人相助,定能为这许多无辜丧命的冤魂讨一个公道。更何况他们死得悄无声息,又这样凄惨,如今得见天日,有了申冤机会,是好事才对。”   连雨年饮茶,不着痕迹地瞥他——还是这么会说话。   许是择青的宽慰起了作用,沈青池的表情好看了一些,看着面前这大片如垂天之云般的尸骨良久,不忍地别过眼去。   他生来便是天潢贵胄,最落魄时都未曾想过有朝一日会看到如此残酷的场景,纵然帝王心术学到了十二分,那点没有被磨尽的人性依旧会使他为眼前所见而生出悲苦。   “丹先生,他们……”   连雨年知道他想说什么,冷静沉淡之色稍褪,叹息道:“人死为鬼,鬼死为魙,若是成了后者,很快就会消失于天地间。他们的魂魄被人为融合成先前那头怪物,又被杀死,要不了多久就会彻底烟消云散,陛下倘若心怀不忍,便寻出罪魁祸首,替他们报仇偿恨吧。”   “……”   沈青池闭了闭眼,再睁开,眼底已是一片沉静。   天色已然暗了下来,夜幕与黄昏的交界处划开一线融金光带,温柔照着人间的蝇营狗苟。   蓦的,偏殿内传出一阵骚动,此起彼伏的惊呼和叫喊凌乱吵闹,听不清内容,脚步声混杂在忽然腾起的烟尘里,仿佛刚下过雨的山野泥路,黄泥浑水流淌蠕动,揉成黏糊杂乱的一团。   连雨年本就担心内里会出现特殊状况,听见这番动静,身形一动就掠了进去,甚至等不及沈青池下令。   陛下抬了下手,未能拦住他,各种情绪在心头转了一圈,话语出口仍然语调平静:“舒琊,带几个人进去看看。”   近卫头领上前行礼,手臂一挥,留下自己的副手,然后领着五个身手不错的下属快跑进去。   连雨年速度很快,几个呼吸就赶到了骚乱的源头——先太子妃居所。   盛朝建筑讲究藏风聚气的小而美,东宫也不例外。   先太子妃居住的院子不甚宽广,少饰华彩,前后遍植翠竹异草,只是如今枯的枯病的病,翠竹沤黄委地,根茎如藤、五彩斑斓的奇特草木也都干枯衰朽,灰白色的死根从湿土里翻出,像风干的瘦骨,空气中洋溢着沉重闷窒的土腥味。   负责挖掘此处的一队禁军此刻退出了院子范围,纷纷拔出武器指着院门,一边因为恐惧微微发抖,一边尽忠职守严阵以待,好几个人胸口、面部都有细细的血痕,像被细窄的刀锋划破,边沿结着半干的血痂。   “发生什么事了?”   连雨年走到近前,有自己刻字的那柄桃木剑斜插在院门口,剑刃两面的刻字比之先前更加深阔修长,隐光流动。   他站在剑前,眼神从禁军们身上一一扫过,着重检查受伤那几人的伤口,确认没沾上什么不好的东西,才淡声问道。   “丹先生!”为首的禁军看了看地上的剑,向他抱拳,心有余悸道:“刚才……刚才这院子的地下突然蹿出了不知什么东西,打伤了我们几个兄弟,幸好有此剑守护,他们方捡回一条性命。”   “我们寻摸不到那东西,又担心再受攻击,便想先退出来整体察……看!丹先生快看!”   仓皇的声音划过连雨年耳畔,而在那之前,他就被一种古怪预感驱使着回头,目光直勾勾撞上了院子里翻起的异状。   布满枯死草木的土壤突然鼓起一条长长的凸痕,在地下东南西北地飞快流窜,仿佛速度极快的游蛇活藤,在地表顶出一条条隆起的土丘,宛若沙盘里纵横交错的山脉。   这一场景让他想起了不久前看到的黑色锁链,伸入先太子妃居所的那条一直颤动不止,就像拴着什么活物,莫非栓的是这个?   那东西速度快得可怕,连雨年一晃神的功夫,那条窜动的土丘便逼至他身前,做了个昂头攻击的起势。   他眼神一厉,指诀刚起,脚边的桃木剑便亮起红光,仿佛裁下一截大日的光辉,气势煌煌,径直将其挡了回去。   刃面上的繁复刻字流光溢彩,赫然是这一下反击的力量源泉。   连雨年顿了一下,指尖抚过那些熟悉的字体。   异乡文字对巫族术法居然有加持作用,这事儿他想了三年也没能想明白。   土丘止步于此,不能往前,只好往上,于是越隆越高,就像一座拔地而起的矮山,轰隆隆的巨响下天摇地晃,碎石沙砾草根碎屑沿着陡峭的坡度扑簌簌滚落,溅开扎眼的烟尘。   这一幕极其骇人,十几名禁军瞬间挡到连雨年跟前,挥出刀剑朝“山坡”用力劈砍过去。   “轰!——”   金属兵刃重重落在“矮山”前一寸位置,那里好似竖起一道空气墙,将刃锋与“山体”隔绝开来,碰撞出闷重巨响和一股巨大的反震力,把武器倒推回去,震得它们的主人向后倒飞,刀剑落地的声音与铠甲甲片摩擦撞击的响声叠加交织,尤为刺耳。   “丹先生!快走!……”   被震飞的禁军脸色紫胀,似乎受了严重的内伤,七窍同时流出血丝。   为首之人勉力撑起身,颤巍巍地抓向连雨年的衣摆,想要提醒他逃命。   但话未说完,他忽的气血上涌,眼睛一翻,和手下一起昏了过去。   连雨年有心查看他们的状况,但面前越来越高的“山坡”俨然是更加亟待解决的大事,他只得暂时按下忧心,聚力于右手拇指处,划开食指指腹。   上古巫族体魄强健,把修炼根基定为自身,因而很多传承下来的术法都以骨血为核心,动不动就要开心魂、洒血为祭,越是强横的手段,用起来就越血肉模糊。   所幸目下天地早已没有典籍中记载的那些强大存在,很多对应的术法也无需再用。   尽管他并不知晓眼前这个异状的跟脚,但观其气息只是寻常,用那几个指尖血便可驱动的术式应能对付。   连雨年想着,在土坡生长到数十米高时张开五指,顺时针旋握半周,指间有沛然力量震荡逸散,如同烈焰灼烧扭曲的空气,从食指流出的血滴也被震碎揉入其中,将半透明的力量染成灼目鲜红。   好像感知到了危险,土坡猛然剧烈战栗起来,抖落更多的沙土,扬尘如雾。   高高耸立的土堆乍然裂碎,仿佛破天崩云,大篷沙土飞扬连接,如同海上掀起的暴风骇浪,滞空一瞬,悍然朝着连雨年迸溅砸落。   被淹没的漆黑视野里,一条银白影子飞快地游蹿向天际。   姣艳眉眼一压,连雨年抬手摊开五指,骤然而至的狂风托起他握持已久的术式,携着桃木剑上溢出的亮红剑气,瞬息劈开万里云天,在空中扫出一道绚丽的火烧云。   “那是什么?”   偏殿外,择青为沈青池挡去突如其来的狂风,后者脸上的慵懒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惊诧凝重。   他死死盯着云中蹿动的那一线银白,以及追着银线濡散了半壁天空的火烧云,直到后者吞没前者,一并消退,才慢慢收回目光。 第7章   半晌,近卫扶着昏迷的禁军,簇拥着连雨年走出偏殿大门。连雨年左手自然垂落,右手缩进袖中,行走间袖袍舒卷,有点滴血液从袖口褶皱里滴落。   “里面动静不小,处理得如何?”沈青池问,声音温和又淡漠。   连雨年低头避开他的目光,平静道:“不过些许异状,已经解决了,陛下可派人接手先太子妃住处的挖掘工作。”   沈青池唇角掠过一抹似有若无的弧度:“其他人留下继续查探,务必刨出东宫地下所有秘密。丹澧先生随朕回宫,有些话朕要单独问你。”   连雨年颔首:“陛下稍等,为免再遇到类似情况,造成不必要的伤亡,草民想多刻几把桃木剑留给将士们防身。”   沈青池不喜欢等待,唯独这事例外。   他摆摆手,说:“准了。”   择青连忙命人准备桃木剑和刻刀,禁军统领和近卫首领则纷纷朝连雨年投去感激的目光。   东宫距皇宫不远,两刻钟后,连雨年踏着姗姗来迟的夜色走入安和殿,跟在沈青池身后气定神闲,揣着手环顾四周。   陛下不让我看他,那除了看他,我什么都能看.jpg   解下厚重的披风扔到择青怀里,沈青池坐于榻上,端着茶盏看向不远处的人,见他满脸新奇左看右看,就是想不起给自己匀一眼,颇觉荒谬。   丹家是上古人皇的“相”,这种理直气壮又理所当然的失礼,难道也随家族传承一并流传下来,或是刻印在他们骨子里了?   择青飞快看了眼沈青池,掩唇咳嗽。   连雨年这时才回过神来,不能光顾着看寺庙,而把大佛忘了,快进几步行礼道:“草民一介乡野莽夫,没见过世面,让陛下见笑了。”   他话说得夸张,却非恭维。   先帝时期,连雨年还是伴读的那些日子里,也不是没来过这帝王寝殿。但先帝的审美水平与他的治国能力难分伯仲——不是菜得抠脚,而是点错了属性,所以前者极尽浮华怪诞,后者只剩所谓的帝王心术。   也正如先帝的帝王心术差点用一场夺嫡之乱把朝廷玩崩那样,经他之手改造的安和殿着实……   连雨年只能说充满艺术感,但那并不是凡人可以欣赏的美。   沈青池入主后,应该将安和殿里外里重塑了一遍筋骨,延续他皇子时期一贯的喜好偏爱,处处风雅,又有奇崛骨格。   连雨年刚在心里赞美完,一抬头,就看见陛下倚在榻上,靠着略略发旧的竹纹软枕喝茶,手上的天青盖碗茶杯十分眼熟,怎么看都像自己从前用过的那只。   于是被他刻意遗忘的“小临安王穿过的长衣”再度浮上心头。   一件旧物是巧合,两件也是吗?   连雨年喉结微动,心绪复杂难掩,如鲠在喉。   沈青池没有漏掉他的异样神情,却也不问,任由茶烟朦朦遮面:“先生已然看过东宫,看出什么了?”   连雨年拉回思绪:“东宫地下枯骨用了方外之法掩藏,自然出入都无迹可寻。”   “何种术法?”   连雨年回想着东宫上方的浓雾与锁链,飞快调动原身的记忆,脸色渐渐凝重:“一种失传已久的秘术,盖皮匿骨。”   以生者皮、死人骨为施术材料,借遮天蔽月之力。浓雾是“皮”,锁链是“骨”,它们在一日,地下的尸骨就能隐匿一日,除去术法落成后无法移动,以及施术方式过于血腥,可以说没有缺点。   连雨年没有细说术法内容,但从这个名字沈青池也能猜出几分,嘴唇抿成一条薄凉的线:“看来人间之大,已经不足以让朕那位好大哥腾挪施展了。”   是啊,所以他现在去了另一个世界,也算求仁得仁。   连雨年低头,优雅地翻了个白眼,打算回头试着招一招先太子的魂,问他十八层地狱的雅座坐得可还舒服。   ……假如他的魂魄没有被恶鬼啃食殆尽的话。   “咔。”   茶盏轻轻搁下,不轻不重的声音在安静的寝殿里回荡开来,格外刺耳,连雨年的心脏也随之剧烈一跳。   直觉告诉他有人要作妖了,而且是要作个大的。   他抬眼看向座上的沈青池,意外的发现这人并没注意自己,反而是捏着袖口细细摩挲,垂眸不知在想什么。   可他越是镇静自若,连雨年就越是如芒在背。好半晌,这位随着年龄见长而令他愈发看不透的天子才松开袖摆,捋了捋上面快被磨平的花纹,不疾不徐朝他望来。   “先生大才,朕亲见亲闻,无有不信之理。”   连雨年脑子里的弦一震。   怎么突然给他起这么高的调?   沈青池扬起嘴角:“朕有一惑——先生既可通幽,得见鬼神,能否令死者复生?”   “……”   大抵是不能的。   连雨年只觉得荒谬:“陛下,生死伦常乃天地之法,神话时期的人皇与大巫尚且做不到此事,况乎于我?”   被一口回绝,沈青池也不生气,身体微微前倾,绷紧的面庞难掩期待:“不能复生无妨,那引死者魂灵与朕见上一面……哪怕是个梦呢?”   “……”   人的性情总是折中的。你开窗户,必定有人拦着,但若是你说要掀屋顶,他们就会同意开窗了。   鲁迅先生抽烟.jpg   连雨年现在就是这个想法,被“复生”二字打了个跟头之后,招魂入梦这种事听来竟不那么突兀了。   他叹了口气,冶艳眉眼半垂,犹如冷翠的寒山幽泉:“如果陛下想见之人亡魂尚在天地间,草民可以一试。但不知陛下想见谁?”   是无缘一见的母亲?还是哪位红颜蓝颜知己?   沈青池搭在榻边的手骤然抓紧,手背上暴起青筋,像是极力压抑着涌动的心绪。   连雨年的视线从上面扫过,心里突然没来由地“咯噔”一下。   沈青池缓缓道,一字一句又重又狠地砸向他:“朕要见……朕的伴读,小临安王……连雨年。”   陛下,草民招不来这么多魂。   连雨年跟自己开着玩笑,艳色的唇角却平直到僵硬。   “皇室中人与寻常百姓不同,下葬后如无牵挂,当魂归冥冥。”他冷冷拱手,“恕草民无能。”   自相见以来,万般思绪密织结网,都被连雨年强行摁在心底,不露一丝一毫,因而行为举止从容镇定,仿佛过往所有真的都已烟消云散。   ……怎么可能?   如果真的烟消云散,他怎会整夜整夜地做同一个噩梦?梦里那片湿濡的血腥气,那个冰冷的怀抱,那张模糊的面容,怎会日复一日地纠缠着他?   连雨年的喉头忽然滚起异样的酸楚和惊痛,胸口压着重石,底下似有火烧,心脏激烈地跳动着,将滚烫的血液与隐痛泵送至四肢百骸,脚下的阴影似也壮大扭曲,形成遮天蔽日的毒焰,灼他心魄。   他深吸一口气,像纳了阵寒风,将无端汹涌的怒火不平消去,抬头直视沈青池。   除去冕旒的天子戴上了更严密的面具,他依然看不透,却忍不住问:“传闻小临安王虽是陛下的伴读,又为陛下而死,却与陛下无甚交情。而今斯人故去三载,陛下为何突然想见他?”   闻言,沈青池忽的松了手,连雨年心脏一空,失重感呼啸而至,他在些微的眩晕里只看见面前这年轻帝王面色如常,待手背上的血管淡去后,就连半点失态过的迹象也不见了。   沈青池端起君王冷肃的派头,语气中满是警告:“丹先生,你逾矩了。”   连雨年垂眼,本就不达眼底的情绪烧成了灰烬。   “……草民有罪。”   “恕你无罪。”沈青池倚回枕上,捏了捏眉骨,“朕乏了,丹先生连日舟车劳顿,又忙了一日,且去休息吧。择青。”   早已退下的内侍总管快步进来,向连雨年躬身道:“陛下要就寝了,门外有侍从侯着,他会带先生前往惠仪殿休息。”   “有劳。”   连雨年微微颔首,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   香炉里燃起宁神香的时候,他已经走到门前,袅袅轻烟拢着他板正端雅的背影,每一步都走得分毫不差。   沈青池沉着眼皮,偶然一觑,顿时惊心动念地坐起。可待他睁大眼,连雨年却转过门框,连个影子也看不到了。   他刚直起的背脊又塌了回去。   “枕岁,你有许久不曾入我的梦了……”   ……   “……枕岁……”   连雨年隐约听到有人在唤自己的字,兴许是背后那个薄情的帝王,兴许不是,总之他没有回头。   他本没有字,或者说,他的父王没来得及给他取字,就因为参与谋反而被处死。   这个字是沈青池送给他的,年者,岁时也,加上彼时他恰好读到的一句旧诗“蓬窗高枕雨如绳”,便这么随口寻章摘句拼凑而来。   除了沈青池,没有人会这样叫他。   小临安王的墓碑上、悼文里,皆是有名无字。   至于曾经的“你我之交,恰如连年雨落青池”笑谈,里面那位大抵也都不记得了。   “招魂需要引魂者的情真意切。”连雨年斜了眼身前躬腰带路的内侍,煞有介事叹息道,“陛下此求,非我不为也,实不能也。”   内侍没有反应,像是蒙了耳朵,只不过把头低得更深了。   惠仪殿位于皇宫东面,离安和殿数百步之遥,是外臣入宫撞上宫禁不得出时的借宿之地。先帝在位时,这里夜夜灯火通明,但自那位能干的新帝登基后,已经荒废许久。   惠仪殿正殿是议事厅,东西两偏殿才是住所,连雨年选择了采光更好的东偏殿。   宫中没有熄灯的规矩,可连雨年习惯了灭灯睡觉,于是洗漱过后,便自己提着无铛铜铃一盏一盏地熄灯。   皇宫里没有秘密,人人都是天子耳目,他在这种环境下生活了十四年,对暗处投出的目光也没有什么不适应的,灭了灯便径自去睡觉。   记录他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的条子如流水般汇集到沈青池面前,沐浴完,稍事休息后,金尊玉贵的陛下打开了第一条——招魂需要引魂者的情真意切,陛下此求,非我不为也,实不能也。   “……”   心胸宽阔的陛下把条子放到蜡烛上点了,再打开第二条——丹先生睡前熄灯。   择青眼观鼻鼻观心,没有试图窥探纸条上的内容,只是依循旧例暗中观察陛下的表情变化。   原本一切如常,直到他展开第二张纸条。   “择青。”沈青池把纸条点了,轻声唤道。   择青凑近半步,恭声答应:“陛下。”   沈青池的声音并无平仄起伏:“他生前也习惯熄了灯再入睡,朕可有记错?”   咂摸出这个“他”字的意思后,择青霎时间汗如雨下。 第8章   小临安王之于陛下是什么样的存在,经过陛下三年不停的屠刀,如今只剩择青一人知晓。   他每日跟在陛下身旁,看他励精图治、兴利除弊,将偌大的盛朝从先帝的权斗泥潭里拽出再清洗干净,打理得井井有条……也看他整夜整夜地睡不着,看他遍寻天下奇物异法,求一个故人入梦。   继登基大典上遇刺后,陛下还遭遇过一次刺杀,同样是在金銮殿,同样是歌舞升平的时刻,同样的腹背受敌,陛下依旧先近卫一步拔剑诛杀刺客于龙椅前,审都懒得审。   后来刑部查出刺客跟脚,顺藤摸瓜找到其背后之人,本该以谋逆论处夷三族的主犯却得到了陛下的宽宥,只诛首恶,不做连坐瓜蔓。   那时的陛下已经坐稳皇位,江山稳固,朝中大臣们也以主辱臣死为由上书请陛下严惩,如此风浪,却皆被他压了下去。   于是有一言官当庭问:“陛下既然这般心胸宽广,当日为何株连先太子的母族和妻族,时至今日仍不罢休,还在追击所谓的残党?先帝明旨赦免,陛下登基不久,屠刀之下国朝动荡不休,该宽宥的时候为何又不肯宽宥?”   言官清流直言讽谏,不仅是求清名,更是替满朝文武和天下人道出了心中疑惑。   同样是刺杀,先太子手下擅自谋划动手就要被大肆株连,行刑官的刀都砍卷刃了三把,更是将完全不知此事的祝家三服与太子妃亲眷都牵扯进来,逼得已经致仕的祝老太爷拖着病躯千里迢迢赶赴京城,求陛下为两家留一丝血脉。   先太子谋反都未导致的后果,他的属下用一次刺杀替他讨得了,若亡魂在天,大概会气得魂飞魄散吧?   可惜陛下没有为任何人解惑,那名言官也很快就被寻了贪腐的错处罢官流放,去往极北苦寒之地修筑堡垒了。   所以,到底是为什么呢?   择青额前渗出汗水,他却不敢擦拭,对前问避而不答,垂着头说:“陛下,夜已深了,明日还要上朝,早些休息吧。”   “嗯。”沈青池懒散地答应一声,似乎也忘了先前问过什么,只把剩下的条子一一归档,而后掸掉指尖残灰。   他刚沐浴完,微湿的长发披散在略显陈旧和不合身的寝衣上,袖口往小臂上堆起一截褶皱,才堪堪露出手腕。   再有一年,这套寝衣便合身了。   再有一年,他便能与他身高齐平了。   沈青池起身走向内室,忽然脚步一顿,回身问:“择青,你在怕什么?”   择青拱手:“只要陛下龙体康健,奴婢什么都不怕。”   “呵,滑头。”   沈青池转身离去。   择青小碎步跟上,心里又冒出了那个问题——所以,为什么呢?   陛下穿着小临安王的旧衣,用着小临安王用过的碗筷杯盏,批阅奏章时写下的小临安王的字迹,御书房闲书杂谈上的批注……落款都是“枕岁”。   待陛下龙驭宾天,自己也合了眼,在史官曲笔下,后人应该会将“枕岁”误认为是陛下的号。   不会有人知道长眠于西山陵的小临安王曾有个字,就像世人皆不知陛下曾为他的死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成河,在自己最艰难的时候。   往事如烟,也如雨落尽。   ……   深夜,巡逻的禁军从惠仪殿门外走过,铁甲刀兵碰撞作响,在宫道上渐行渐远,回音还久久不绝。   连雨年睁开眼,侧身转向墙壁,把被子拉过头顶,摊开一直虚握着的右手,掌心象征生命线的那条纹路在黑暗中缓缓扭动,像呼吸一般收缩或起伏,闪着半透明的光。   他左手尾指一挑,指甲上勾起一条细短如土豆粉的线条,看不出头尾,也不似活物,却在他拿近了观察时陡然一缩一弹,直往他眼眶射去。   这要是被它击中,颅骨都得穿出个洞来,连雨年闭拢指尖,用巫族后人使不完的牛劲将它捏得动弹不得。   “你是什么玩意儿?”   连雨年将它拎高了细瞧,这“土豆粉”就跟疯了似的在他指间挣扎乱窜,平滑无褶的身躯表面断断续续浮出许多张人脸,狰狞咆哮,一闪即逝。   它大概率就是先太子耗费了两万多具尸骨养出的东西,看着邪性,却不算强大,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连雨年摩挲下巴,琢磨着要不要干脆把这“土豆粉”弄死了事,它便忽然像感知到危险般身体一僵,旋即像根皮筋一样软嗒嗒地塌了下去。   识时务者为俊杰,凡间讲究这个,阴间也是。   “原身背下的丹家藏书里没有你,又是神话时代之后才出现的吗?先太子在位那几年,到底搞了多少要命东西出来?”   连雨年喃喃自语,一时找不到头绪,索性把“土豆粉”又给藏回生命线里去:“罢了,往后有的是与妖蛊教打交道的机会,等陛下把他们抄个底朝天,总能翻出记录你跟脚的东西。”   说完,他扯下被子,九月的天不算冷,他将被子揉成一坨,抬脚勾住抱紧,合眼沉沉睡去。   惠仪殿内的宁神香温淡如水,连雨年一夜无梦。   次日早上,朝会的钟声从金銮殿的方向响起,传遍整座皇宫,惊飞屋檐上的雀鸟。   连雨年猛地惊醒过来,急急忙忙下床穿鞋,并伸手去捞床边衣架上的外衣。   但那里空无一物,他的身子歪了一下,捞了个空。   侍从听见动静,端着洗漱用具和新衣裳快步进殿,见连雨年愣在床边,小心翼翼地问:“先生可是要起了?”   “……嗯。”连雨年一捋额发,柔软直顺的青丝从他指间溢出,拨到脑后又从两鬓散乱地落下,“现在什么时辰了?”   “卯时四刻。”   那就是早上六点。和他以前的起床时间一样。   回了宫,生物钟也跟着回来了,这一行真是……   连雨年打了个哈欠,放弃睡回笼觉的想法,洗漱完换上新衣,到前厅吃早饭。   惠仪殿有个小花厅,景致甚美,他到那儿时,早饭已经摆好了——大总管择青亲自为他布的菜。   “先生,请用早膳。”择青双手递上象牙筷,脸上挂着恭敬的笑,“奴婢不知先生口味,便照陛下的喜好挑了几道,若是先生不喜欢,奴婢再让膳房重新做。”   连雨年扫了一圈桌上的粥点,突然感觉自己可能没睡醒。   他看看笼屉里皮薄馅大的虾饺、金黄酥脆的小油条,再看看盘中冒着热气的荷叶粉蒸肉,最后看向砂锅熬的鲜虾瘦肉粥,揣着手陷入沉思。   他如今这副面貌实在长得太好,肤若雪脂,眉眼唇鼻却是浓墨重彩的艳丽,稍微有点表情变化便格外显眼,即使他足够内敛谨慎,也藏不住许多即时变化的情绪。   就像此刻,人精择青便敏锐觉察出他的反应有异,没头没尾地联想到昨日他看那玄玉瓮时的眼神,收了笑问道:“先生,这些菜里难道有鬼?”   ……这就有些太杯弓蛇影了。   连雨年的思绪被一巴掌打断,额角青筋突突跳了两下:“公公说笑了,它们只是正常普通的早饭。”   听到他咬牙切齿挤出的“正常普通”四字,择青毫不掩饰自己的放松,抚着胸口长出一口气。   连雨年哭笑不得,之前的微妙心思也找不回来了,索性开门见山:“公公方才说,这些是陛下喜好的菜色?”   择青笑着点头:“是啊。陛下从前没什么偏好,但如今确实喜欢这些。”   连雨年忍了又忍,终究没提起“小临安王”这四个字。   择青没说实话。从前的九皇子是儒雅文士,温润如玉的皮囊下安着一颗嗜辣如命的心,经常在饭桌上一边侃侃而谈,一边嘶哈嘶哈,没个正形。   小临安王素有胃疾,不严重,但也不能近腥辣。桌上这些……是他常吃的膳食。   心底突然冒出密匝匝毛绒绒的心绪,像雨后绿草,被连雨年果断摁死。   他甩了甩袖坐在桌后,夹起虾饺咬了一口,问:“公公,有海椒油蘸碟吗?”   择青愣了愣,朝身旁的小内侍颔首,很快便有人端上蘸碟。   海椒油就是辣椒油,跟油泼辣子、熟油海椒是一个东西。   辣椒在盛朝不是稀罕物,前朝就已引进中原,在川蜀地区大规模种植,现在已经是最常见的几种调料之一,皇宫自然不缺。   连雨年一口粥一口滚了辣油的虾饺,把油条撕成小块泡在粥里吃,怎么松弛怎么来,看不出丝毫皇亲贵胄的优雅矜持,充满寻常百姓家的烟火气。   这样的吃相算不上好看,倒是很能激发食欲,择青耳尖一动,冲旁边的小侍从使眼色,把肚子正在叫唤的他支了出去。   连雨年大快朵颐的同时,不忘数明里暗里投来的目光。   不出意外的话,视线的主人都是沈青池派来监视他的,至于为何数量这么多,连择青也成为其中一员,又盯得如此密不透风,连雨年却有些拿不准。   好在乡野莽夫不识礼数,也不必避忌委婉,他张口就问:“择青公公,是陛下派你来看着我吃早饭的?”   “不。”择青恭谦微笑,“陛下让奴婢来传话。”   “什么话?”连雨年连粥带油条舀起,送入口中。   “暂时不知。”择青说完,不等困惑的他发问便解释道:“陛下在等一个消息,和东宫的出入库记录有关。”   连雨年熟悉沈青池的行事风格,脱口而出:“他在找可能记录着那些尸骨运送过程的东西?”   择青一怔。   “公公!”   殿门外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近卫首领舒琊快步走进花厅,先把一本账册递给择青,随后向连雨年施礼。   择青翻开账本,连雨年则看向舒琊的腰侧,那里本来只挂着一把精铁长刀,现在却多了柄桃木剑。   舒琊拱手:“东宫尚未完全清理完毕,夜里更是异状频频。这桃木剑威力不俗,且多次保护我们,还请先生容我多借用一段时日。”   连雨年一笑:“舒侍卫不用客气,送你了。”   “多谢!”   两人刚说到这里,就听到择青“啪”地一声合上账册,转身双手呈给连雨年。   “这是……”连雨年不解。   择青微笑道:“先生既已知晓陛下所想,里面的内容一看便知。”   连雨年搁下勺子,接过账册翻看两页,低低笑出了声。 第9章   世间所有生意人手里都有一把坏账,从龙之功本身就是最大的生意,东宫的账本自然也逃不过前者。   只不过先太子治下的东宫坏账比别处“略有”不同。   沈青池让舒琊亲自送来的不是什么机密账本,而是先太子入主东宫第二年起,东宫私库每一年的物品流动总览。甚至不是奇珍异宝的出入库记录,仅仅是食材、木材、锅碗瓢盆这类的基础耗材的数量变动,其中包括了太子妃莳弄花草消耗掉的工具和……肥料。   太子妃是镇北将军顾世情的长女,十六岁嫁给先太子,在先太子被先帝鸩杀的当晚悬梁自尽,顾将军也因此卸甲告老,举家迁至南方,等同于流放。   沈青池后来借遇刺之名清算顾家时,顾家主支人丁凋零到只剩一位老太太和两个孙女,他不忍心下狠手,转而对准打着顾将军旗子支持先太子的顾家旁支挥下屠刀,把那群从先帝手下逃过一劫的朝廷蛀虫杀了个干净。   太子妃是将门虎女,上过战场,习过武艺,嫁入东宫后却开始修身养性,不舞刀弄枪,转而干起了园艺。   她不喜欢寻常花草,更爱深山老林或异国他乡的奇特草木。这种只在特定区域生长的植物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难以在帝京的气候下成活,因而太子妃几乎将全部心力都投入到照料它们当中,东宫杂物一项的支出也以此为最。   妙的是,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东宫私库的物品流动一直是先太子政敌们死盯的对象,而太子妃的花销却并不为人关注,所以也从未有人发现,东宫每年进账的银子,居然有三到五成都花在了给太子妃种草上。   连雨年一页页翻看账目,里面的条款都是固定的,购入草种、树苗、花苗和肥料是花钱的大头,约占九成,其余杂物加起来占总数的一成左右。   年年如此,就连金额也大差不差,每一年的记录都像复制粘贴,乍一看像手下人敷衍了事的产物,实际上所有数目都精确到了铜板单位。   这本账册初看平凡,越看越诡异,笔墨纵横间仿佛盘踞着一头不可名状的怪物,会吞没所有向它投来的视线……以及视线的主人。   连雨年合上账本:“先太子妃一年要消耗近两万两银子的花肥——什么肥料这么值钱?用金子沤的吗?”   择青说道:“若是没有从东宫地下挖出那些尸骨,纵然陛下发现账目有异,也只会推测是先太子贪腐。如今看来……它们可能是买命钱。”   将以盖皮匿骨术遮掩的尸体藏在用天价买下的花肥、草木里,确实能把它们神不知鬼不觉地运进东宫。   微风吹得枝头黄叶簌簌,连雨年的语气微沉:“陛下怎么打算?”   舒琊看了看账册,低声道:“陛下已命人调查先太子在世期间的失踪人口和买卖/人口,刑部尚书许鉴大人连夜翻出上千案卷,就连昌平二十一年东南洪涝的灾民统计书也寻了出来,正在带领刑部上下核查。”   昌平二十一年是先太子入主东宫的第三年。   那一年东南十二城连下三个月暴雨,黄河决堤,洪涝爆发,灾情之严重堪称盛朝立国以来之最。   先帝在很多事情上不靠谱,唯独对赈灾和权斗手拿把掐。他一连下了三道圣旨,将赈灾事项安排得面面俱到,而负责将这些事项落实的正是当时如日中天的先太子。   “那场洪灾因救灾及时,百姓死伤并不严重。洪涝过后虽有蝗灾和瘟疫,也只是小范围传播,没有酿成大祸,所以不似前朝那样爆发了大规模的起义。”   择青娓娓道来:“此事后来还成了先太子的政绩之一,为他的金身再贴一层金箔。灾情平息后,先太子上疏奏禀赈灾过程,灾民失踪和亡故这两项数字,加起来是两万一千五百人。”   舒琊下颌一紧:“我们从东宫挖出的尸骨近两万两千具。”   这些线索嵌合得真是严丝合缝。   连雨年没了胃口,把粥碗推开:“东宫里的尸骨未必都是那时的灾民,应该有不少失踪的人真的是被洪水冲走,生死不知。至于故去的人,尸首都进行了妥善处理,先太子不至于蠢到明着对他们下手。不过……”   他话音未落,几名近卫忽然匆匆而来,附在舒琊耳边说了些什么。   舒琊面色一变,吩咐他们继续盯着,随即转向连雨年:“仵作找到了部分尸骨的死因,扼颈、中毒、刀伤……还有溺亡。”   “溺亡?”连雨年疑惑,“这是怎么查出来的?”   舒琊摇摇头:“已经变成白骨的尸体很难完全确定死因,尤其是溺亡这种需要血肉器官共同辅助判定的死因。不过,仵作解剖过在昌平二十一年被卷进洪水溺毙的百姓的尸首,发现他们有一个共同点,骨骼上都有大量细小的刮蹭、撞击痕迹和骨折迹象。”   择青温声补充道:“这是因为洪水流速湍急,尸身浮动过程中会反复撞击水中、岸上的石头或硬物,一般的溺亡尸首不会有这类痕迹。”   “原来如此。那……”   “有十几具尸骨身上存在这样的痕迹,可以确定他们死于那场洪灾。”舒琊青着脸道。   “只是部分而已。”择青声音轻柔,压抑着隐隐的怒气。   连雨年沉默了一下:“他们死于洪灾,而非死于先太子之手,盗窃尸体虽然上不得台面,所幸还不算丧心病狂。舒侍卫,你们该关注的是其他死于非命的人。”   “……”   舒琊深吸一口气,握着精铁刀与桃木剑转身离去,步履匆匆。   择青微不可察地叹气:“丹先生若是吃好了,便随咱家去见陛下吧。”   连雨年摸摸肚子,夹起最后一颗虾饺塞入口中。   半凉的面皮下虾肉还温热,鲜甜弹韧,咸淡适中。   他咽下虾肉,拿过湿帕子擦嘴,缓缓起身。   “走吧。”   ……   朝会结束后,沈青池径直回到安和殿。他不喜欢御书房的庄严沉肃,平时批阅奏折都在寝殿。   连雨年跟随择青迈过门槛时,沈青池刚换下厚重繁复的朝服,玄色常服外披着青色长衫,又是一件小临安王旧衣。   连雨年很难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也对他这怪异的举动理解不能,只能别开眼,装作没看到。   “丹先生,坐。”   连雨年出神之际,又没有及时行礼,沈青池像是习惯了似的,也未责备,挥手命人看座。   “陛下。”   连雨年象征性拱拱手,屈膝跪坐下来,小侍从很快递上热茶,他低头一嗅——是松梨雪顶茶,加了点蜂蜜。   倒还是从前九皇子的口味。   连雨年莫名松了口气。   从他接过茶杯起,沈青池便不错眼地看着他,眼神沉静利落,似薄冰削成的刀。   那刀锋冷利,从连雨年的眉骨掠过深邃的眼瞳,勾上他玉山似的鼻梁,再轻柔扫向芙蓉色的唇瓣,最后才沿着轮廓线条细细描摹一通,行云流水如庖丁解牛,仿佛想剖开这张艳若桃李的姿容,去窥见别的一些什么。   令他失望的是,他没能在这副面孔下找到可解自己妄念的存在,哪怕只是一星半点的错觉。   与此同时,连雨年觉察不对,抬眼与他对望一瞬,神情坦荡。   任沈青池如何探究追查,面前这道清风朗月的身影也仍是那般陌生,仅有眉眼间的半分沆砀烟波略微似他苦寻的故人。   他们连口味都大相径庭。   沈青池突然没了兴致,懒散地垂眼,翻开手边案卷。   连雨年不知道他的心思,当然也无从反驳——自己并非口味清淡,也曾经无辣不欢凉热不忌,只是后来由于身体原因吃不了腥辣罢了。   十四年岁月如梭,如今想来,他们真正交心的时刻其实不多。   彼此心潮涌动于暗海,连雨年和沈青池不动声色,谈起隔绝两处的现实。   “盛名之下无虚士,丹先生向朕证明了你的能力,等到许鉴那边整理完失踪人口的卷宗,便可投入对妖蛊教的调查。”沈青池声音淡淡。   “先生曾说凡间事凡间断,非凡间事凡人无法插手。既然确定妖蛊教有异于常人的手段,那调查行动的重心需换一换——丹先生可有什么建议?”   连雨年道:“建议不好说,草民倒是有个方向。”   沈青池微讶,而后展颜一笑:“说来听听。”   连雨年组织了一下语言:“昨日看到玄玉瓮时,草民听见了一首歌谣,很可能是组成那怪物的魂灵残存的心念,依草民所见,应该指向了某个地点。”   沈青池点点下巴,择青立刻为连雨年捧上纸笔。   连雨年放下茶杯,在纸上写下歌词,顿了顿,再在每一句词旁边补上曲谱。   沈青池一看就皱起眉头:“这是京畿一带最近流行起来的曲调风格,朕记得前些日子京中诡戏风靡,也与这首曲子相似。”   连雨年一愣:“诡戏?”   择青及时解释道:“诡戏是改编自市井志怪奇文的戏目,不讲究词曲格律,不拘泥于传统韵调,以怪、奇、诡、谲为噱头,是这两年京中盛行的一种戏剧。”   哦,原来是在他“死”后才出现的新鲜玩意。   恐怖片嘛,这个他熟。   连雨年道:“东宫地下的尸体有不少死了四年甚至更久,但诡戏是近期才开始流行的,时间似乎对不上?”   “或许不是时间对不上,而是这种戏剧早已诞生在某个地方,只不过无人知晓。”沈青池认认真真打量纸张上的字迹,确认运笔字形皆普通和陌生,才把它递给择青,“去查查诡戏的发源地。”   择青躬身退下。   此时,安和殿内只剩他们两人。   沈青池端起半凉的茶,原本轻松的氛围在他投向连雨年的一眼里凝滞。   “丹先生,我们来谈谈昨日你从东宫带走的那个东西?” 第10章   殿内安静下来,不闻一丝风声。晨光从窗沿倾泻如瀑,静静沉进地板上的木纹,像一汪凝固的寒金。   连雨年平静地与上首的帝王对视,摊开右掌,几无分叉杂线的生命线上蹿出一条半透明的细长影子,如无头游蛇,甫出现就冲沈青池摆出攻击姿态,若不是被连雨年揪着“尾巴”,下一刻就会扑上前去,洞穿沈青池的要害。   饶是沈青池见惯大风大浪,看见这奇葩玩意儿也不禁一怔:“这是什么?”   “自然是陛下要同我聊的东西。”“土豆粉”在连雨年指间挣扎扭动,被他屈指重重弹一下才老实,蔫巴巴地耷拉下来,装成没有颜色的麻绳,只是身上仍然不断浮现一张张狰狞面容,冲着沈青池的方向张嘴咆哮。   沈青池捏捏鼻骨:“朕以为你带走的是先太子用两万余具尸骨养出的东西。”   连雨年淡定点头:“嗯,我觉得也是。”   “……”   沈青池问:“这东西于国于家于人……于社稷,有何用处?”   连雨年气定神闲地摇头:“草民不知。先太子和妖蛊教的高层兴许知道,前者已死,陛下只能从后者身上下下功夫了。”   沈青池托着下巴,对“丹澧”的习惯性猜疑褪去后,一些小小的好奇冒了出来:“它伤人么?若不伤人,养着当个宠物倒是很有趣……朕是说,很符合先太子的性情。”   陛下的欲盖弥彰学得挺好。   连雨年眼角微弯,笑得颇为慈祥和蔼,见沈青池眼睛一眯,马上又正色回答:“它伤人,旁人可能未必,但它一定伤陛下你。在弄清它的用途之前,还是让草民带着它,以免再惹出什么祸患。”   “嗯,那就如你所说。”沈青池沉沉应了一声,目光扫过“土豆粉”背脊上冒出的人脸,想起东宫地下那两万余具尸体,语气低了下去,“自昨日入宫以来,丹先生屡屡建功,帮朕厘清不少事情,更刻印桃木剑,护住了朕许多近卫、内侍和禁军的性命,居功至伟。”   “朕对有功之人向来不吝赏赐,你可有想要的东西?”   “赏赐……”连雨年顿了顿,“草民乃世外之人,并无所求。”   他倒不是拿乔装相说空话,确实是没有想要的,或者说,他真正想要的东西世上无人能给,这位天子亦不例外。   “无欲无求的人,朕不敢用。”沈青池起身,从台阶上走了下来,在连雨年身前三步处站定。   通往望月台的小门半开,乍然风来,他的袖摆漫卷扫出一阵宁神香,青色旧衣上花纹疏落,有如烟云缭绕,一如他深得看不清的眼眸。   帝王的猜忌之心啊……   连雨年心下叹了口气,拱手道:“那陛下便为臣在京中置办一座宅子吧。”   “只是如此?”   连雨年想了想:“那再给草民配备一位川菜名厨?”   ……跟这种人聊什么帝王猜忌。   沈青池无奈摇头,心情却莫名轻快,甚至轻笑出声:“好。先生嗜辣,朕再赏你十亩地,用来种植海椒。”   连雨年心悦诚服地行礼:“陛下圣明——陛下我还能种点别的吗?”   “……”   一国之君事情繁多,聊完正事后连雨年自觉跪安,不打扰他批阅奏折。   从安和殿出来,他找上择青,说明自己接下来的去向。   “先生要出宫看诡戏?”择青下意识地看了眼天色,“诡戏多半在夜里开台表演,先生这会儿去可看不着。”   “无妨。”连雨年摆摆手,“开场之前,我正好在京中逛逛,见识见识天子脚下、京畿之地的风土人情。”   择青微笑点头,从袖子里掏出早已备好的钱袋:“这里面是十张一百两的银票和十两碎银、一两铜钱,丹先生收好。”   “嗯?”   “陛下此前吩咐,无论丹先生要做什么,只要不触犯法纪,都要予您便宜。”择青将鼓鼓囊囊的钱袋塞进连雨年手中,凑近了低声道:“陛下的钱,不是奴婢的俸禄。”   闻言,连雨年攥紧钱袋,上下一抛:“多谢。”   走出皇宫,越过“回”字形的护城河,河的对岸便是帝京百姓生活、居住的地方。   帝京被四条构成“十”字的主街分割成四块,东西两集市,南北两居住区,有诡戏表演的乐坊梨园等地都在东市,那里是天下最繁华的商业区。   连雨年出宫后的第一站就是东市。   身后有几名便装打扮的近卫跟着,连雨年没有甩开他们,见东市车马嘈杂、人流如织,还有意放慢了速度,避免他们跟丢。   反正他戴了面具,不怕被人看到脸再纠缠上。   这里实在很热闹,街道旁挤满了各种商铺,商铺前又有一层小摊,小摊之外还有挑着扁担四处叫卖的脚商,连雨年甚至看到了大白天卖烤肉串的异域人。   不过也是,帝京每双数日有宵禁,今天九月十六,夜里不能开张,也不怪人家特立独行。   连雨年想着,上前买了三串大烤肉,牛羊猪各一串,肥肉相间,滋滋冒油。   共计花费三十文,不便宜。   “客人您可别嫌贵啊!”长着高鼻梁深眼窝的异邦人官话说得可溜,“我这儿用的都是好肉,一串十二块,调料任放,做的是良心买卖!收您三十文,二十文是成本,剩下十文才是压口袋的钱,和其他便宜烤肉没什么区别!”   “嗯,我不嫌。买得起的人也不在意这个价钱。”连雨年手头有钱心不慌,探头看铠甲,“多撒点辣椒粉,我爱吃。”   “好嘞!”老板把烤串翻了个面,笑眯眯地打量他……脸上的面具,“来我这儿的基本都是老主顾,就好大块吃肉这一口,您这……嗯,面生,我免不了多说两句。”   帝京百姓见多识广,连雨年摩挲了下面具边缘:“你常在这里卖烤串?”   “每天。”老板竖起一根手指,“宵禁日就白天来卖,非宵禁日就晚上,除非刮大风下暴雨,一天都不歇。”   连雨年点点头:“那你知道这条街上诡戏唱得最好的是哪一家吗?我是外地人,听说京中最近流行这个,也想去听听。”   “啊,那你可就问对人了!”老板顿时眉飞色舞起来,“东市一共有十二家唱诡戏的戏班子,各有特色。但要说谁家唱得最好,必定是挂靠在有家乐坊名下的古家班!”   “有家乐坊?”连雨年挑眉,“乐坊的名字就叫有家乐坊?”   “对,就叫有家乐坊。”老板咧嘴一笑,似乎经常被人这么问,熟练地解释道:“以前戏院乐坊分家时,那里是顾家乐坊。后来二者合并,顾家乐坊买下了不少戏班子,再用这个名就不合适了,索性改名为有家乐坊,又新鲜又恰当!”   “哦。”连雨年面露好奇,“顾家……不,有家乐坊怎么走?”   “往前直走,出了路口向右拐弯,靠水靠桥,门前有棵柳树的那家就是。”老板拿起烤好的肉串递给他,“您的肉串,拿好,小心烫!”   “多谢!”   片刻后,连雨年坐在有家乐坊的二楼包间,用精致茶点和水果佐肉串,看台上演员唱戏。   奉茶婢女端着托盘走上前来,盘子里装着一枚玄色玉牌,牌上刻着“首一”二字。   “客人,这是您的票牌。”婢女说道,“今夜子时持此玉牌上三楼,可以入场观看诡戏。”   连雨年拿起这枚花了自己……不,花了陛下五百两的票牌,指腹摩挲过去,极似玄玉瓮的材质手感令他眯了眯眼。   “今夜的戏目是什么?”   婢女垂头:“武魁斩鬼。”   ……   子时初刻,连雨年登上有家乐坊三楼,向守在楼梯口的人出示票牌,被一名蒙面包头的侍从引到位置上就坐。   花沈青池钱办自己事儿,连雨年当然不会客气。他买的是视野最佳的第一排中间的票,两边坐着的不是富商就是高官,衬得荆钗布衣还戴了面具的他格外引人注意。   好在坐在他右手边的是刑部尚书许鉴,为他吸引了半数火力,加上戏台周边光线晦暗,大部分人只看了他一眼便收回目光,以免冒犯贵人。   许是诡戏性质特殊,戏台里点的是一种暗红色的蜡烛,光线幽冷黏稠,错落地打在戏台上,仿佛凝固的斑驳血斑。   戏台宽达五十米,置景是夜晚的山林,假山石间掩映一座破败的庙宇,红光照着那油漆剥落的青灰门槛,格外瘆人。   扮演武魁的演员在一片寂静中登场,身长七尺,膀大腰圆,面容颇为英俊,却被涂抹得面青嘴红,无需额外的装饰,看着就像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阴森骇人。   “这是武魁斩鬼?”许鉴嘟囔,“看着像武鬼斩魁。”   连雨年本来还觉得心里毛毛的,听到这话忍不住“噗嗤”一声,在他扭头看过来时立马捂嘴,低声道:“我想起高兴的事。”   异界人不懂他的幽默,但懂此地无银三百两,许大人撇撇嘴,语气毫无平仄地“哦”了一声。   两人简短地交谈之时,台上已经开演了。   服装、模样各异的“鬼”流水线一般上台与武魁交手,招式精妙,武艺卓绝,却都不敌武魁的力能破巧,被一个个砍了脑袋卸了手脚,再扔下台去。   值得一提的是,那些“鬼”穿着人的衣服,却都长着兽头,而且都是从破庙里面出来。   武魁打败一只“鬼”,破庙顶上字迹斑驳的牌匾就碎一块,仿佛它们是这座庙存在的根基。   没有唱词,没有剧情,只有精彩却一成不变的打戏。打到精彩处,场中也无人叫好,只有拳风腿劲划破空气的锐响,衬得场下静得离奇诡怖。   一种不可名状的氛围流荡开来,拨颤无声的诡谲旋律。连雨年只感觉自己胸腔里的心跳慢慢跟着乱了调,耳边长长地拉开一圈耳鸣尖啸,产生类似坠入深海、与世隔绝的阴晦恐惧。   原来如此。   连雨年若有所思地想,所以才是“诡戏”,而非“鬼戏”吗? 第11章   “嗒嗒——砰!”   “嗒嗒——砰!”   节奏缓慢的鼓点突然响起,好像自极远的地方传来,空灵的回音重叠复沓,敲击的是听众的耳膜,却让他们的心也跟着颤。   台上的武魁杀够了十二只鬼,庙门上的牌匾也碎了满地,寒风穿门而过,扬起呼啦啦的响声,尖锐刺耳。   连雨年和许鉴坐在第一排中间,正对着那扇黑洞洞的门,也便被这阵风劈头盖脸吹个正着。   许鉴浑身一哆嗦,偏头打了个喷嚏,连雨年则屈指轻叩面具,“笃笃”两声轻响下荡开微波,扫除扑面而来的寒意。   武魁一步迈进门框,庙门被人飞快地抽下台,露出后方的布景。   一座莲花台,上有金身神像,却非人非神,非佛非道,只是一道道盘曲虬绕的烟雾簇拥着一截枯死的槐木。   武魁跪在神像前,用抑扬顿挫的语调说明自己此前的作为,那平仄险峻的唱腔令连雨年想起了玄玉瓮中怪物唱的那首曲子,不禁直起腰,身体微微前倾,认真倾听。   待他说完,莲花台周边突然喷出数股烟雾,烟云缭绕间,枯木幻化为一位青裙荆钗的女子,眼尾有金箔贴成的叶子纹路,端庄典雅,高贵如神。   “这是怎么做到的?”许鉴讶异地低声问。   台上的烟雾并不能遮蔽视线,但那座神像却是凭空变成了这名女子,甚至连变戏法用的幕布都没有。   倘若是之前看到这一幕,许鉴只会认为是某种江湖术法,但……   刚重组完世界观的尚书大人看了看身边的“丹先生”,油然而生一股迟疑和敬畏。   连雨年笑着摆摆手,示意他继续看。   女子手臂间挽着一节枯枝,沉静悲悯地垂视武魁,忽然将树枝掷出,洞穿他的心脏,将他钉在台上。   许鉴惊得正要跳起,被连雨年按下。周遭的人仍旧不发一声,似乎都在全神贯注地看着接下来的剧情。   “孽障。”神明沉声道,“汝身已亡,魂化厉鬼,四处杀人,犯下此等罪孽后竟敢来吾面前邀功请赏,何其荒谬!看看你身边的怨魂吧,看看那些为你所杀之人的面貌,既已堕落,何必再以执念遮眼!”   她话音未落,周身的烟雾里又凭空浮现一道道人影,是被武魁杀死的那十二名兽头人。   他们摘下兽头头套,露出惨白的脸,神情狞恶恐怖,比之先前的“面目”居然更加骇人。   武魁瞪大双眼,大喊:“我是恶鬼……我是恶鬼?我是……恶鬼……”   凄厉的尾音淹没在怨魂噬咬恶鬼血肉的咀嚼声里,武魁的身躯被撕咬得七零八落、支离破碎,被那十二只鬼大口大口地吞噬。   神明旁观,待得地上只剩一件沾满碎肉血污的衣裳,方发出长长一声叹息。   “叹世间——”   “人心如兽,神明不怜——”   “好心肠的鬼要被命运作践——”   “他们说那清平盛世,欢愉人间,哪里去见——”   “又来啊……”   “又来把我骗。”   不知从何处传来的歌声幽幽回荡,卷着凄寒的风吹散了台上轻烟。十四名戏子朝台下鞠躬谢幕,片刻后,周围掌声雷动,响亮又齐整。   许鉴额前渗出了一层薄汗。   一场诡戏演了一个时辰,出来时已经是丑时初刻。   月光如雪,连雨年揣着手走向皇宫,沿途许鉴看了他好几眼,欲言又止,脚步缓慢。   “许大人想问什么?”连雨年笑道,面具下的眼睛幽黑深静,却莫名把清冷的月光都揉得软暖。   许鉴轻咳一声:“刚才那场戏……最后一折出现了许多怪异场景,丹先生可看出什么端倪?”   “许大人是想问它们是真是假吧?”连雨年唇角上扬,在许鉴点头之际,毫无预兆地答道:“是真的。不过演出它们的不是人,而是鬼,所以可以来去如风,被穿心也不会死。”   当然,里面也有例外,那尊神像幻化而成的女人给他的感觉不像鬼魂。但这就没必要细说了,毕竟他也还没弄明白。   许鉴猛地刹住脚步:“……啊?!”   连雨年不急着解释,而是慢悠悠地问:“许大人是花钱买票看的戏吧?你的票牌上刻着什么字?”   “这……”许鉴到底是一朝重臣,很快便压下心底山呼海啸般的惊惧,镇静道:“应是写着……末九。”   “我的是首一。”连雨年说着,冷不丁笑了一下,听得许大人背后发毛,“首一与末九,一是初始,九是极数,前面偏偏加了同样意思的首末,而且都在第一排中间的位置,这种标数方法不常见吧?”   “闻所未闻!”许鉴脱口而出的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丹先生的意思不会是……”   连雨年道:“你还记得诡戏演出时其他看客的反应吗?无论是开始的打斗还是后来的诡异演绎,那些人都没有任何反应。许大人如此稳重的人尚且会为枯枝钉入戏子的心脏而震惊,其他人却似熟视无睹,除了最后的掌声,他们甚至连呼吸声都没有发出。”   “……”   连雨年笑眯眯地拍他肩膀,把他吓一激灵:“许大人,一群鬼在台上给我们演了一出戏,一群鬼在台下陪我们看了一出戏,如此服务态度,可见五百两没白花。这个戏班子也是有趣,给钱他是真办事啊。”   “……”   许鉴眼角抽动:“丹先生,不好笑。”   “不好笑吗?好吧,说正事。”连雨年摊手,“诡戏和鬼戏一字之差,有活人看便是前者,没活人看便是后者,至于戏目,应当是一样的。”   换句话说,那只怪物最后留下的曲子就出自某折鬼戏。怪物没有理智,戏是怨魂们生前听的,而如今世上还存有鬼戏的地方,就只有上古巫术发源地——丹桂乡了。   “刚出来又要回去……”连雨年咕哝,“白跑一趟。”   “……谢过先生救命之恩。”   许鉴脑子转了半晌,终于恢复冷静,第一时间向连雨年表示感谢。   之前看戏时他几番差点失态,都是连雨年及时按住了他。若非如此,真让他闹将起来,惹恼了那群鬼,今夜他怕是凶多吉少。   “说来惭愧。”他叹息道,“陛下得知先生独自看诡戏,担心你被暗算,才命我跟随,结果却是我险些连累先生。”   怕他被暗算,还是怕他藏线索?   连雨年没有戳穿尚书大人的善意修饰:“大人言重了,我倒庆幸有你陪着,否则只我一人被群鬼包围,还真是很瘆人。”   许鉴想想那副场景,竟然觉得他说的有道理。   两人又寒暄几句,便在宫门前分开。连雨年过了护城河,择青已经在偏门等着他了。   “陛下还没睡?”连雨年走上前去,随口问道。   “是。”择青笑着点头,“倒不是特意等先生您,陛下素来少眠,一夜睡不了两个时辰,加之国事繁重,因而总是睡得晚。”   连雨年沉默片刻,轻声道:“劝陛下注意身体。”   择青刚要答“是”,忽然觉得这语气有些熟悉,不由得顿了顿脚步,看向连雨年的背影。   他背脊挺直,步履稳健,想来哪怕是放碗水在头上,也不会有一滴水溅出来。   行走速度平缓,自有韵律节奏,每一步的距离像是经过精心测量,分毫不差。   那分明是皇室中人才会有的仪态,为什么这位长在乡野的丹先生也……   择青蓦的悚然一惊,及时掐断这个正在滑向深渊的猜想。无论是哪种猜测,他都不该探究。   至少在妖蛊教之事解决之前不可以。   ……   安和殿内,连雨年删繁就简地将今夜看诡戏的经历同沈青池说了一遍,一面讲一面观察他的表情变化。   在看到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陛下一时惊诧,一时蹙眉,一时怀疑人生的丰富神态时,连雨年颇觉有趣,熬了个大夜的困倦都消散许多。   “……朕听明白了。”沈青池把刚批完“狗屁不通”四个字的请求他选秀的折子扔到脚边,以手支头,屈起指节按揉太阳穴,“先把你的面具摘下吧,朕看了……”   他停顿一下,把“发毛”换成“烦”。   连雨年摘下白面面具塞进袖兜:“鬼戏——人鬼的鬼——的发源地在丹桂乡,给人看的诡戏大抵是由此脱胎而来,至于是谁将前者改编成后者,有待查探。是否要前往丹桂乡调查一二,也需陛下定夺。”   沈青池道:“第一件事朕已经派人在查了,不日便有结果。待调查结果出来,再考虑第二件事吧。”   “陛下圣明。”连雨年拱手。   沈青池的手指揉到了眉心,正事说完也不放人走,就这样沉默许久,在连雨年打完第三个哈欠,才懒散地开口:“听闻丹先生会画一种助眠符?”   “啊?”连雨年猝不及防被问愣了,“对,是有这种符,陛下需……”   话未说完,他突然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刚才择青为何莫名提起沈青池睡眠不好的事,心内感叹着远离皇宫太久,他的反应神经也迟钝了,手上则利索地掏出助眠符存货献上去。   择青正要去接,沈青池却突然起身走下台阶,衣摆撩翻地上的折子,裹着一股陈旧得近乎腐朽的宁神香走近他身前。   连雨年皱眉,将助眠符又往前递了一点:“陛下,熏香不宜过重,还望保重龙体。”   “嗯。”   沈青池拎起金符展开,正面“好眠好梦”,背面“少思少虑”,落款“丹家专属,盗版必究”,本应是主角的符文却环绕于字的周围,委委屈屈地挤在边边角角里。   他瞥了眼丹澧先生清艳的脸,轻轻笑了一声。   本是玩笑话语,被揭开后却让连雨年没来由地有些窘迫,习惯性挠挠耳廓。   这个动作让沈青池一阵恍惚,那道若隐若现的故人旧影再次从连雨年身上浮现,让他感觉自己疯了。   他把符纸叠好塞入怀中,正想转身,却突然忍不住问:“丹澧先生,世上可有死而复生之人?”   连雨年神情自若:“草民认为,大抵是没有的。”   沈青池不置可否,回到案前坐下:“夜已深了,先生回去休息吧。”   连雨年行礼告退,退到一半,听见他又说:“朕派许鉴与你同看诡戏不是怕你藏匿线索,先生莫要误会。”   连雨年愣住。   啊这……   沈青池是在向他解释吗?   这家伙学会跟人解释了? 第12章   沈青池的性情并不乖戾,事实上,无论是九皇子时期还是如今贵为天子的他,待人处事都算温和。   但他既然得先帝亲口称赞“帝王心术学得最佳”,真实性格自然不可能是表露给外人看的那样。   沈青池自出生便丧母,受生父冷落,祝贵妃待他说不上差,却也只是给他普通皇子的普通待遇,旁的一概没有。加上上头长兄压制,身边虎狼环伺,十数年如履薄冰。   没有母亲,父亲有不如没有,身边没几个真心相待的人,物质生活的富足反衬得他的情感世界无比贫瘠,在外界一片腥风血雨的情况下,他只能向内求索,向各种书籍扎根深研,养成了极为内敛的性格。   一般而言,上头的人要惩罚沈青池,他是不会有解释的机会和资格的,只能接受,然后在受完罚后行礼谢恩。   正因如此,随着年岁渐长,他的心思越发深沉,行事缜密,习惯谋定后动,走一步算十步的谨慎更是让他无师自通了“闭口禅”,轻易不会向人解释什么。   连雨年却与他不同。在现代的那一世完善了他的人格与思想,他知道如何与人正确相处,擅长处理细腻的人际交往,尤其懂得治沈青池这种表面不闷内里闷的闷葫芦。   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他想方设法去撬开沈青池的嘴,逼他说出委屈,逼他吐露真心,逼他释放情绪。   沈青池受了伤把牙咬碎了都不会落泪,这种时候,连雨年便会在帮他处理伤口时稍稍用力,既为他清洗伤口,也挑开他心头沤出的脓包,让他不至于被人世间的风霜雨雪逼成更阴暗狠厉的样子。   只可惜,连雨年用了十四年也没教他学会主动解释,主动展露内心,主动表达感情,只能在他对自己说着半真半假的话语时拍他一下,提醒他少对自己玩心机。   连雨年怨他,怨的何止是他在登基大典上的缄默冷酷?还有那十四年一往无前却鲜有回应的付出,以及到死都没能真正做到的交心。   现在,此刻。   站在沈青池面前的人变成了丹澧,他一直猜忌,从未信任的丹先生,却竟然得到了他的一句解释?   都说至高无上的皇权会异化人的心志,怎么还有往好的方向异化的?   还是说沈青池的个性底子太差,所以再怎么异化也是改善?   连雨年笑了一下,苦得仿佛在藤上挂到八二年的风干老苦瓜。   目送“丹先生”离开,择青小心翼翼往沈青池那边看了一眼:“陛下……方才是在同丹先生解释吗?”   沈青池翻开奏折的手一顿:“……朕还需要用他,不想现在就与他离心,耽误正事。”   择青立马垂头应“是”。   陛下说什么是什么,他没有意见。   安和殿里安静下来,灯花爆开一声“噼啪”轻响,被侍女及时剪去。   沈青池忽然没了看奏折的心思。   那句解释脱口而出时,他比任何人都震惊。这是件再小不过的事,除了身边寥寥几个亲近之人,没有人会感到奇怪。   尽管他自己都觉古怪。   沈青池想了很久,实在捕捉不到说那句话时的幽微心绪,便将其归结于从“丹澧”身上看到连雨年的习惯性动作而想起故人,进而产生的“并发症”。   那个会逼他喊疼,哄他说什么好吃什么难吃,用两坛好酒换他一句心事的人已经不在了。   有些习惯想改也能改,只是从前的他舍不得故人的温言软语,如今的他已不必再为谁改变。   沈青池放下奏折,一阵倦意毫无征兆地涌了上来。他打了个哈欠,眼皮子沉得好似坠了两个秤砣,直往下倒。   择青见状,看了看天色,发现他的困意比平时来得早了许多,脸上闪过一丝欣喜,急忙上前问:“陛下可要就寝?”   沈青池点点头,抚着胸口,按住襟袋里那张符纸喃喃道:“还真管用。”   ……   夜风吹散了连雨年的郁结。   他踏着月色走回惠仪殿,园中栽的几株桂花半开半谢,地上枝头一片碎金,在如水的月光里摇乱清波。   在生死之间走过两遭,连雨年对许多事都看得很开,说是怨着沈青池,其实也没想过如何,否则以他如今的本事,有的是手段对付一个空有名头并无天命的人皇。   作为史书中“相”的源头,神话时代的开拓者之一,丹家传承的厚度与烈度足以颠覆一个王朝。   只要有对应的力量,能够催发传承下来的术法,翻天覆地,一人足矣。   但只为他心中一点不平就干这种大缺大德的事儿,实在有负他两世所受的教育,也不是他的性格。   “办完事就离开。”连雨年低声道,“还是之前在丹桂乡的生活更适合我。”   微风拂动花枝,吹了几朵开得正好的桂花落在他肩头。   连雨年一一拾起,笑着说了句“多谢馈赠”,便快步走向寝殿。   脚步轻快,并无忧愁。   接下来一旬时间,连雨年过上白天出宫公费吃喝玩乐,晚上回宫一觉睡到自然醒的生活,惬意得他都想收回“还是之前在丹桂乡的生活更适合我”这句话了。   人类的本质就是打脸和真香啊。   “丹先生是拿皇宫当客栈了么?”   收到诡戏的调查结果,沈青池让择青去请连雨年,却听说他一早便出宫买烤串,顿时哭笑不得。   白歌庭一身粗布短打,朴实无华,不似暗卫首领,放到田间地头,能完美融入到三姑六婆二舅七伯之间去。   他笑了笑,看上去颇为温和:“丹先生这几日得空,快把帝都逛了个遍,陛下请稍候,臣这就让人将他唤回来。”   他话音未落,有个小内侍便进来通报:“陛下,丹先生到了。”   沈青池轻笑:“他倒是心思玲珑,让他进来吧。”   小内侍应声退下。   少顷,连雨年一边快步走进安和殿,一边摘下面具挂到腰间,淡蓝色棉衫被他穿出了丝缎华服之感,长发随意束起,木钗斜斜地穿过发髻,鬓发蓬松,衬得他面若芙蓉,姿容华艳。   沈青池抿嘴笑道:“丹先生气色好了不少,看着都富态了。”   择青和白歌庭咬住后槽牙,佯装没听懂陛下说了什么。   连雨年捏捏新长的脸颊肉,幸福地叹息道:“帝都的风水养人啊。”   来自天南海北的各色美食也是。   说笑几句,沈青池直入正题:“丹先生来得正好,诡戏的事白暗卫已经查到了些东西,和朕一起听听。择青,给他们看座。”   “是。”   等连雨年坐定,白歌庭开口道:“诡戏最早兴起于南疆一带,先帝在位时……总之是南疆六城沦陷后,由于南夭国的侵占掠夺,城中死伤无数,十室九空,侥幸活下来的人与尸骸、坟墓、战乱为伴,那几座城也被当地人形容成人鬼共存的世界。”   “之后有一个戏班子到了那里,班主心善,本是想借唱戏缓解一下南疆百姓心中的伤痛。但在得知他们心中对支离破碎的家乡的看法后,便在某个夜晚开锣唱了一折鬼戏,以慰枉死的游魂。”   “再之后,鬼戏逐渐演变为诡戏,人与鬼同席同听,相互陪伴,也互不干扰。可以说,这是一个有着鲜明地域特色的剧种,直到陛下发兵收复南疆,诡戏才在这过程中一并传到帝都。”   沈青池看了连雨年一眼,他点点头——和我想的一样。   “南疆六城沦亡是在昌平十九年。”择青像是提醒一般说道。   他与白歌庭都默契地没提起先帝,沈青池也明白他们的谨慎,点头道:“南疆六城被占去后,父皇威望大减,不得已被前朝大臣逼着立储,仓促之下只能选择年龄、能力都最合适的皇长子。”   事实上,先帝并不十分满意这位太子,不仅是因为自己是被逼着立的他,也因为大皇子的容貌和性情都更像祝贵妃。   祝家是文臣世家,深耕盛朝百年,高官不多,却出了很多言官清流,以敢于谏言闻名朝野。   祝贵妃自幼受父亲教导,对待先帝与其说是妃嫔,不如说是女官。先皇后在时她辅佐其管理后宫,先皇后去世后她独掌大权,把宫闱经营得寻不出一丝缺漏,反而衬出先帝在治国才能上的平庸。   当然,能力出众,并不妨碍她生出别样的欲/望,与临安王私会多年不被先帝发现一事,更充分体现了她的才能和心思细密。   大皇子学会了祝贵妃的缜密机心,滴水不漏,自然为先帝所不喜,哪怕这个儿子在不择手段这一点上像极了自己。   后续的夺嫡之争、谋反之乱,大部分原因也都在先帝身上。   白歌庭奉上调查结果,继续说道:“第一个表演鬼戏的戏班是顾家班,他们……”   连雨年冷不丁打断:“顾家班,还是古家班?”   白歌庭一愣,看了看上首的天子,见他点头才说:“是顾家班,的顾。这个戏班三年前就解散了,说是台柱子死于南夭国士兵之手,许多鬼戏词曲也跟着散轶民间。我查过,顾家班唱的很多鬼戏曲目都能在最近流行的诡戏中找到影子,无论是剧情还是词曲。”   沈青池点点头:“丹先生,你为何有此一问?”   连雨年摩挲着下巴:“陛下登基之后,命乐坊梨园合并,帝都原本有个顾家乐坊,合流后买了些戏班子,更名有家乐坊,诡戏唱得最好的一个戏班叫古家班。”   白歌庭皱眉:“丹先生那夜与许大人一同看的诡戏,莫非就是古家班演的?”   “对。”连雨年勾起嘴角,“那个戏班子可有意思,唱戏的是鬼,陪我们听戏的也是鬼,前者是他们出名的根基,后者属于陪伴服务的一部分,周到。至于班主和在外走动的成员是不是鬼,我没见过,不好说。”   “……”   在场的三个普通人类不能理解他的轻松态度和信手拈来的“玩笑”,暗自平复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丹先生是怀疑古家班和顾家班有关?”白歌庭。   连雨年正要点头,就听沈青池沉声说道:“不管是否有关,去查查。那么多不知跟脚的鬼魂聚集在帝都,朕想起来都睡不好觉。”   白歌庭连忙应下:“是!”   连雨年挠挠鬓角。   说得像没有鬼你就睡得好一样。 第13章   古家班的来历比诡戏起源好查,入夜便递送到了陛下案上。   连雨年被择青叫过来的时候,沈青池刚看完折子,见到他顺势朝他招手,示意他上前,把折子递了过去。   “看看吧,你要的古家班资料。”   连雨年接过翻开,看了两行才想起没行礼,正要补上,就见沈青池摆摆手:“免了免了,且去坐着细看。”   连雨年从善如流地拱手:“谢陛下。”   择青在旁瞧着,觉得他们的相处越发熟稔了,也不知对丹先生而言算不算好事。   连雨年艺高人胆大,并不在意沈青池对他的厚待里有几分真心、几分猜忌、几分利用,真到了要被清算之时,他打不过千军万马也跑得了,因而懒得深思。   坐到侧面椅子上,他仔细查看资料。沈青池眸光沉沉地看了他半晌,冷不防让人给他上茶。   小内侍端着茶盏缓步上前,连雨年大部分注意力放在阅读上,不及多想,下意识用左手接过喝一口。   宫里的茶都是加盐加糖煮出来的,说是依循古法,比之滚水泡茶风雅。但烹茶很考验手艺,手艺好,煮出的茶便是醇香清冽,清甜可口。手艺差上那么一点,甜味就会被咸涩盖去。   连雨年喝的这杯估计就是手艺略差之人煮的,他咂咂嘴,随口咕哝道:“怎么糖又放少了?”   说完,他习惯性地想把杯子放到左手边——却忘了自己身前没有几案。   眼看他的手就要松开,茶盏即将落地摔个粉碎,沈青池瞳孔骤缩,小内侍也急急忙忙伸手去接。   这时,一股莫名的危机感攥住连雨年的心脏,他条件反射地抓紧茶杯,一时来不及收力,生生将青瓷杯盏捏成碎片。   瓷杯碎片、碎末混着茶水泻出指缝,仿佛在他指间下了一场淅淅沥沥的雨。   小内侍愣在原地,择青也愣住,沈青池更是豁然起身,望着他的眼神明暗不定。   “……”   连雨年松开手指,向沈青池请罪:“草民无意惊扰陛下,望陛下恕罪。”   沈青池死死盯着他,神色漠然,威严深重,整个人像一把拉满的弓,仿佛又回到登基大典那日,只是不再需要冕旒遮挡也能令人看不出喜怒。   择青与小内侍为他气势所慑,大气不敢出,唯独连雨年坦然自若。偏偏他这副惹毛了人后云淡风轻的模样落在沈青池眼里,愈发贴近他记忆中那道身影。   恍惚间岁月倒流,安和殿内明亮的灯火聚成书案上一盏烛灯,侍从端着消暑的莲子茶走到近前,沈青池先递一碗给对面专心致志读书的人,他接过喝了一口,随手放在左手边,笑着抱怨:   “糖又放少了……”   “陛下?陛下?”   择青的呼唤由远及近,在沈青池耳畔如惊雷炸响,终于将神游天外的他拉回现实。   他看着台阶下躬身请罪的人,忽然急走几步到连雨年近前,右手在袖中颤抖良久,方勉强恢复平稳,虚托了一把他的手腕。   “……是朕失态,与你无关。”   沈青池喉结滑动,咫尺之距让他与面前的人呼吸相闻,那张脸仍然陌生,却清晰可触,不再是梦都不肯许他一个的绝情模样。   他想再问一遍世间是否有人能死而复生,但喉头滞涩钝痛,难发一言,迟疑良久,还是咽了回去。   大抵是没有的。   这就是他的答案。   沈青池收回手,袖摆落下的瞬间,他恢复成了高高在上的帝王,平静而孤矜地坐回桌案后。   “择青,带丹先生下去换身衣衫。”   择青与连雨年交换了个不明所以的眼神,觑到他被茶水打湿的袖摆后了然应是,带连雨年去了侧殿。   片刻后,换了一身青色华服的连雨年不太自在地回来,风姿绝艳,耀若星流,一入内,殿里都亮了好多。   可他毫不关注这些,低头捋着广袖、衣襟上略有褶皱的繁复花纹,动作拘束,一味想着小心不嗑到腰间垂落如帘的珠玉环佩。   沈青池借奏章遮掩不着痕迹地打量他,毫不意外地从他眼底看出对这身繁美服饰的嫌弃,微微一笑。   世上安有如此相像之人?   连雨年坐回原位,沈青池垂眼,两名内侍搬了张书案放到前者身前,还为他备了茶水、笔墨,和一盏明亮的烛灯。   这配置像极了他们少时一起挑灯夜读的时候,如果不是沈青池神色冷淡,没有往自己这边投来一眼,连雨年差点就以为他确认了自己的身份。   罢了,以不变应万变。   连雨年向陛下道谢,继续阅读古家班的资料。   上首,沈青池翻开择青此前调查的“丹澧”的跟脚,一扫初看时的懒散随意,一个字一个字地抠过去。   丹澧,丹家最后一位直系血脉传人,族亲俱亡,死于怪病,由于尸首已被焚烧后洒入丹桂乡松涛湖,故病因不明。   丹澧其人少言寡语,深居简出,十七岁前困守孤村,寸步不出。直到三年前的六月底,他因一场大病摧身夺魄,命在旦夕,方才不得已外出寻医,痊愈后首次展现丹家巫术,救下厉鬼缠身的大夫一家,之后游走于丹桂乡各处驱鬼救人,名声大噪。   擅长制符,略通剑法,曾在暴雨天以上古术式引天雷斩大泽鬼蛟。此情报后半段存疑,但丹澧确有引雷之法,尚不清楚是否是借天地之势。   相貌昳丽,追求者众。有惨遭拒绝之人评价他为山妖邪魅、荒村艳鬼,私以为乃是其人心胸狭窄之下的胡言乱语。   七月十九,暗卫得见真容,此人确如妖魅艳鬼。   附画像一张。   沈青池抬眼瞧了瞧专心看资料的连雨年,提笔将“妖魅艳鬼”四个字划去,批上“荒谬”二字,想了想,又把折子合上,放到火上点燃。   他或许真的是鬼。   但不可提。   “陛下,我看完了……陛下?”连雨年放下资料,抬头就看见沈青池在烧折子,不禁愣了一下。   哪个御史又说了他不爱听的?这回不扔脚边改成烧毁,难不成是让他把刚打回来的南疆六城再让出去?   应该不是。真是这样的话,被烧的应该是那个御史。   沈青池并未回应他饱含期待的目光,将烧得只剩一角的折子扔进择青捧上的玉盆,看着它彻底烧为灰烬,才温言笑问:“丹先生怎么看?”   连雨年被他笑得又是一愣,莫名喉咙发紧,脱口而出结论:“我怀疑顾家班的人没有逃出那场山崩。”   沈青池以手支颌,扎成一束的长发自然垂落,蜿蜒着在胸前散开。   他似乎有些没来由的高兴,尽管眼底的笑意仍然覆着阴霾,比之从前的晦暗幽冷却还是强了许多:“与朕所想一致。”   古家班确实就是顾家班。   失去台柱和大部分鬼戏传承后,顾家班的班主带着部分还愿意跟随自己的成员离开了南疆。为免撞到南夭国的士兵,或是一头扎进两国战场,他们被迫绕远路,从茂林深山借道往江南走——那里是盛朝十八重城中离南疆最近的一城,到了那儿就安全了。   不巧的是,顾家班逃亡途中遇到了一场天灾。连月的兵祸加上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冲垮了他们行进路上一座山头,山石泥沙滚滚而下,正好将他们淹没。   没有人知道他们是如何从那场山崩中脱身,他们一行二十八人带着满身泥沙出现在江南城门口时吓坏了百姓和守城的兵士,就连当地知府也被惊动,亲自出面安置他们。   再之后,顾家班班主以死里逃生后改头换面为由,将顾家班改为古家班,取前尘灾厄作古的意思,也有纪念过往、盼望重归往日荣光的含义。   一年前,古家班从江南来到帝都,也带来了在南方富庶之地难以流行起来的诡戏。他们是第一批唱诡戏的戏班,那也正好是沈青池调动兵力,以待夺回失地的时候。   “照……先生所言,古家班成员现在是一群鬼。”沈青池隐去“丹”字,“他们伪装成普通人,费心费力宣扬诡戏,究竟有何目的?”   “草民不知。据草民所想,他们三年前的解散也似另有内情,毕竟那一年恰好是先太子被鸩杀,陛下登基,时机太巧了,给我一种组织事败暂且解散,化整为零蛰伏以谋后事的感觉。”连雨年道。   “虽然人死为鬼,但大部分鬼魂并不能长期滞留人世。天道之下有轮回规则,除非执念重到能抵抗天意,否则不可能以鬼身清醒地存留三年,还能完美假扮为人……啊,这倒像是妖蛊教的手段。”   玄玉瓮里那只厉鬼组成的怪物不正是先太子用尸骸喂养出来的吗?   以尸养鬼,跟盖皮匿骨是一个路子的邪术。   连雨年的表情冷了下来。   沈青池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原来鬼魂是可以被蕴养的吗?”   听到这话,连雨年顿时从天灵盖麻到了脚后跟,连忙打断他危险的想法:“陛下,养鬼损阳寿,伤阴鸷,而且……已经消散或进入轮回的鬼魂是无法被召回蕴养的。”   “朕不过随口一说,先生紧张什么?”沈青池勾起嘴角,“朕又没说让你想办法召回小临安王的鬼魂……养在朕的身侧。”   “……”   连雨年头皮发麻。   啊,是吗?你没想吗?   那你为什么笑得这么变/态? 第14章   小临安王这个称呼出自沈青池之口,有种黑色幽默般的荒诞感。   连雨年调整了一下表情,故作疑惑地再一次重复之前未被回答的那个问题:“陛下此话何意?据草民所知,陛下与小临安王……似乎无甚交情。”   “这些市井闲谈,先生倒是很清楚,也颇在意。”沈青池托着脸,食指轻敲太阳穴,如同老僧入定般气定神闲,“他是朕的伴读,自幼入宫,与朕一同长大,何来无甚交情之说?先生事事体察入微,怎么会相信这等闲谈?”   连雨年尴尬一笑,将一个八卦上司却被贴脸拆穿的冤种打工人形象演得入木三分:“陛下见谅,是草民想当然了。”   “想当然吗?朕怎么感觉先生对这一观点深信不疑?”沈青池的语气越发温和,话语间却步步紧逼,俨然一副兵临城下、风雨欲来的压迫感。   连雨年忍住挠头的冲动,别过眼想向择青求助,却见这位宫廷内相、天子心腹早已脚底抹油,带着服侍的内侍宫女通通退出殿外,还把门带上了,一瞬间不知道该先吐槽还是先敬佩。   他想过沈青池会发难,却没想到第一次试探居然来得这么猝不及防且辛辣尖刻,他甚至想不明白话题是怎么从妖蛊教转到小临安王身上的,喝牛油了这么丝滑?   正当连雨年头脑风暴之际,忽然听见上头传来一声叹息,恰好夜风吹过望月台,竹影婆娑,沙沙作响,吹得人心里怅然。   沈青池道:“朕将他葬入西山陵,葬在朕百年之后的长眠地内,为了他对先太子的残党赶尽杀绝,即便有人想要投诚,朕也拒绝,并以谋逆大罪诛之。少时我们一同生活过的殿宇,虽是祝贵妃的寝宫,朕亦妥善封存,等他某夜魂魄入梦,再与朕把臂重游,看一场旧时月色。”   “……”   连雨年微微垂头,感受着脊骨一节一节挺直、僵硬的钝涩紧绷。心底飘飘忽忽的情感缓慢地坠入深海,耳边扩开一圈又一圈凄风苦雨的尖啸,再慢慢收束回心底,重归寂静。   沈青池起身向他走去,他的身影静滞于烛光里,袍袖翻卷,仿佛泛黄的山水帛画上飞扬的墨迹。   “朕素来少眠,他也从不入梦。丹先生觉得,是他心无执念,早早轮回去了。还是他心里有怨,仍然滞留于世,只是……不愿见我?”   风声变得凛冽,望月台旁的竹枝发出濒临折断的轻响。   沈青池的影子投落在连雨年面前,却似笼罩在他心上,铺天盖地地延展开来,宛若海面上掀起的万丈水墙,朝着他呼啸而落。   那里涌动着不可名状的事物,它们发出窸窸窣窣的呓语,蛊惑着连雨年再进一步,无论做出什么决定,哪怕是从沈青池给出的两个选择中二选一,也不要坐以待毙,最好轰轰烈烈地粉身碎骨。   连雨年皱起眉头,隐约掠过的不安淹没在心潮起伏里,他不动声色地反问:“陛下更希望现实是哪种猜测?”   “看他心情。”沈青池盯着他,以目光丈量彼此相差无几的身高,眼睛弯了弯,“朕都能接受。”   踢皮球,陛下是专业的。   连雨年拱手道:“不如这样,待妖蛊教事了,草民试着为陛下招一次魂,倘若能唤回小临安王的魂魄,陛下可以亲自问他。”   他们自始至终没有对视,或者说,连雨年一直没有看过沈青池的眼睛。   沈青池放下嘴角,往后退了半步。   “那便这样吧。”   连雨年走出安和殿,清冷的风吹散他周身的气味,衣襟卷动间溢出宁神香的味道,不知是方才从沈青池身上带走的,还是衣服在殿内放置久了自己沾上的。   这味道太浓烈,他很不喜欢。   连雨年这样想着,却不知为何忍不住回身望进大殿。沈青池依旧坐在原位,批阅他永远看不完的折子,手腕上蹭了一点鲜红的朱砂印,横斜洇开,远远看去,就像腕部拉出了一条血痕。   某种没来由的不安再度翻涌上来,如同在心头掀起一朵浪花。   连雨年不敢忽视这少有的预感,转身给了择青一张金符:“这是平安符,公公稍后放在陛下枕边,或可让陛下做个好梦。倘若……”   他顿了顿:“倘若这符烧起来,记得马上到惠仪殿找我。”   择青神色微动,一把接过金符揣好:“是。咱家替陛下谢过丹先生好意。”   乍然风起,浓云掩去消瘦的月牙。   这一夜凉得厉害。   ……   连雨年的睡眠质量一向不错,今夜却一反常态,在床上翻来覆去半晌都没睡熟,在半梦半醒的浅眠中辗转。   昏昏沉沉间,连雨年蓦的惊醒,惠仪殿的大门正好被人推开,一名小内侍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进来,边跑边喊:“丹先生不好了!不好了!您给老祖宗的金符忽然烧了起来,他让奴婢……”   他话未说完,连雨年便掀开被子急急下床,抄起外衣随手披在肩上,风驰电掣似的冲了出去。   他的预感成真了。   匆忙回到安和殿,连雨年刚跨入寝室门槛,一阵扑面而来的阴戾邪气就让他变了脸色。   沈青池睡在床上,择青把其他人都遣了出去,独自攥着即将烧到尽头的平安符守在床边,可床前的屏风上却有一片巨大、狰狞的阴影在剧烈跳动。   阴影边沿不断突出触角、鼓包和利刺,仿佛有只怪物正站在屏风前张牙舞爪。那浓墨似的黑暗溅落在地,游蛇一般立起头部,蜿蜒爬向床榻,冲着床上的人摇头摆尾,发出窃窃私语般的嘈杂声音,令人不自觉地心烦意乱。   它们离床榻已经很近了,只是碍于择青手中的符箓还未烧尽,不敢真的近前。   择青面色铁青,汗如雨下,看到连雨年如同看见了再生父母,扯着嗓子喊道:“丹先生救命!它们水泼不着刀枪不入,我……”   话音未落,他就见连雨年低垂的指间闪出几缕金光,一股恢宏堂皇的浩然之气瞬间席卷安和殿,紧接着无尽金芒以他为中心炸开,犹如金色的闪电穿堂而过——屏风毫无损伤,上面和地下的阴影却像被掸掉的轻灰浮尘,一扫而空。   择青怔怔地瞪大眼,直到那阵金光犹如回退的藤蔓消散于连雨年掌心,平安符燃烧殆尽,才身体一软,跌坐在床下。   连雨年快步走上前去,外衣下摆随风飞扬,右手仍然紧攥着,手心爆开一团金焰,才彻底按住那条不知为何蠢蠢欲动的“土豆粉”。   他仔细打量着沈青池,与心急如焚的择青相比,这人倒是睡得安稳,眉心与心口的黑气都快满溢成黑沉沉的水洼了,他竟然还在笑。   连雨年并起双指抵在他额前,指尖又是一阵金光乱冒,看得择青冷汗直流。   他擦擦汗水,心想:丹先生果真是会引雷的,不是借天地之势。   “居然是魇魅术……找死。”   探出沈青池的状况后,连雨年冷冷地收回手,摊开右掌捧起一团金光,没进沈青池的心脏。   藏在生命线内的“土豆粉”又弹跳了一下,这次是吓的。连雨年没有理会它,五指虚按在沈青池胸前向上一抓,便有丝丝缕缕的黑气从他体内被拽出,灌入连雨年掌心。   那些黑气并非自外侵入,而像是从沈青池的骨髓中生发疯长,扒着他的骨骼、血肉不肯放,凄厉的尖啸流动在它们雾状的形体间,宛若活物。   沈青池平静的睡颜立刻起了波澜,蹙紧眉头,发出痛苦的闷哼,短促而又隐忍,仿佛在睡梦中也要端着架子,不能露怯。   连雨年的指节慢慢蜷起,加快吸收黑气的速度,但它们似乎无穷无尽,泄露了那么久仍旧没有半点减少的迹象,而宿体沈青池却已经面如金纸,似乎快要被抽空灵魂,撑不住了。   “丹先生,这……”择青觉察出不对,小声唤他。   连雨年缩回手,拧眉看着盘踞于沈青池眉心和心口的黑池,片刻后,眼中的诧异渐渐转成了然。   “你是自己堕入其中的吗……”   听到他的喃喃自语,择青连忙追问:“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陛下到底怎么了?”   “他中了魇魅术,时日太久,术法根植于骨髓,已然酿成痼疾。”   连雨年顺势坐在床边,复杂的眼神落在沈青池苍白的脸上。他又露出了笑容,似乎那即将取他性命的梦境是他的一生所求。   “魇魅术是一种咒术,跟盖皮匿骨系出同源,也是在同一时期失传。”   “取被诅咒者的直系亲属,即父母、兄弟姊妹、儿孙等的颅骨、颈皮与心头血制成人偶,在它眉心、胸口钉上刻满咒术符文的长钉,即算施术成功。在那之后,中术之人一旦生出难解的执念,被钉入长钉的两个部位就会生出黑气,执念越深,黑气越重,积压时间越长,爆发时就越恐怖酷烈。”   择青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喃喃问道:“陛下中这魇魅术……多久了?”   “魇魅术以执念为食,中术者越想得到什么,这个术法便会制造出他一定得不到的错觉,进而加深执念。”连雨年问:“他是从何时开始的……少眠少梦?”   择青的面颊霎时褪尽血色:“三、三年前。”   连雨年用近乎冷酷的语气说道:“那他便已中术三年。” 第15章   看着择青难看的表情,连雨年没有告诉他另一件事。   这些偏门的邪术,其源头都来自上古巫术,只不过走错了路,将古代大巫以自身血肉加强术式的法子变成用他人血肉代替,威力与格调便也下降了不止一个档次。   正因如此,连雨年掌握的丹家秘法天生克制这些邪术,刚才他之所以没能解决魇魅术,不是因为这个术法有多特殊,而是沈青池自己不愿醒来。   支撑魇魅术最终那无解的爆发威力的是长时间的执念喂养,三年时间本不足以将沈青池体内的咒术催发至如此程度,是他作茧自缚,执念太重,才会使术法提前孵化。   又因为他近日心绪波动过大,多次生出希望又被无情地掐灭,致使七情大乱,心意难平,才会在今夜与连雨年“对峙”后彻底爆发。   如果说蛰伏阶段的魇魅术会给宿主全力制造执念难解的错觉,那么发动后的术法则会为宿主创造一个执念得到满足的幻境,让其在梦中尽享极乐,而后惊醒,最终在肉/体被侵蚀的痛苦和精神世界的崩塌中绝望死去。   换句话说,不是连雨年解不了魇魅术,而是沈青池不愿离开那个梦境。   就像执念深重的鬼魂能够抵抗轮回规则长留世间一样,在魇魅术的宿主不肯苏醒的前提下,哪怕外人找到解决之法,也救不了他。   是连雨年的出现让他心生希望,也是连雨年的否认、反驳让他滑向深渊。   三年前那点怨气绵延至今,几番曲折,成了压垮沈青池的最后一根稻草。   怎么不算是一种因果报应?   连雨年攥紧拳头,良久,深深叹了口气。   “丹先生,您别叹气啊!”择青回过神来,一把扯住连雨年的衣袖,“您神通广大,无所不能,一定可以想出办法救陛下的对不对?对不对?!”   “你先冷静,办法自然是有,但……”   择青急急地打断:“好好好,有就好,‘但是’后面的内容就别说了,直接告诉奴婢您需要什么吧!”   “我需要可以助我入梦的东西。”连雨年苦笑道,“不是自己入梦,是进入陛下的梦。”   择青皱眉:“什么东西有这般功效?先生您说个名字,奴婢这就去找!”   连雨年摇摇头,正想说那是神话时代的物品,如今可能只剩同名的凡物,忽然感觉掌心一痒,那根“土豆粉”趁着他放松警惕之际,从他指掌间“呲溜”一下滑了出去,扑向沈青池的眉心。   连雨年眼疾手快地拧住它的尾巴,却还是慢了一步,眼睁睁看着它半截身子探入沈青池额前那圈黑气凝成的水洼。   下一刻,连雨年忽感眼前闪过一阵阵霹雳电光,紧接着烟云散尽,豁然开朗——一轮圆月照着竹声倥偬的庭院,门内泻出如水的流光,窗下两道相对而坐的身影正在手谈,碎雪落于窗沿,被风卷着扫过公子英俊儒雅的眉眼。   “你又输了。”他的耳畔响起公子温润的嗓音,低沉含笑,带着一丝促狭,“岁寒今夜棋艺见长,十局九输啊……”   连雨年骤然惊醒,身前声画俱去,“土豆粉”被他以巫族蛮力扯了出来,正支楞在他眼前疯狂扭动,浑身上下爬满狰狞的人脸,每一张都充分表达了它的不悦。   择青瞠目结舌,呆呆看着这突然出现的奇怪东西,惊诧过后,心里直呼不愧是丹澧先生,陛下有救了!   他定了定神,刚要张口奉承,就被连雨年拍了拍肩膀,条件反射地噤声。   连雨年将“土豆粉”向上提溜,盯着它“眼睛”的位置问:“你可以带我入梦?可以就上下拍尾巴,不可以就左右摇。”   “土豆粉”一顿,估计是在反应哪边是尾巴,最后点了点“头部”。   “……”   连雨年默默把它调了个个。   “择青,我现在要入梦,把陛下从梦中唤醒。”他掐紧“土豆粉”的尾巴尖,递给择青一沓平安符,“麻烦你把舒统领和白暗卫叫过来守着,记得让他们带上桃木剑。这些符箓则贴在安和殿各处,防范下咒之人的后手与暗算。”   择青长长松了口气,点头如捣蒜:“明白明白!咱家一定守好安和殿!”   连雨年颔首:“另外,此事不宜太多人知晓,陛下无子,这事传出去只怕会引起朝堂动荡,我定会在朝会开始前带回陛下。”   择青躬身行礼:“是!”   连雨年深吸一口气,把已经扭成油炸小麻花的“土豆粉”抻直,慢慢伸向沈青池的眉心。   “带我入梦吧。敢有异动,”他长睫一垂,“我就弄死你。”   “……”   “土豆粉”缩成了压到极限的弹簧。   ……   都说人死前会看到一生中最牵挂的画面,率先离去的重要之人亦会前来迎接。   沈青池站在一片夕阳余晖般的暮黄光海中,看二十年的记忆纷至沓来,又如走马灯般从身旁掠过、散开,百无聊赖地想:他没有来,传言果然不可信。   于是沈青池形体缩水,变成衣袍拖地的小小九皇子,被祝贵妃牵着走上长长的宫道。两旁柳色青青,那润泽的绿意爬满了每一块地砖、每一面墙壁、每一块瓦片,他看不清母妃淡然的脸,还在为她难得的亲昵高兴。   那一年的春日姗姗来迟,也可能是他的伴读小公子早到了。   缘分随着春意生发,逶迤向之后的那许多年。   少年时期值得铭记的往事乏善可陈,沈青池掠过那些没有连雨年的画面,径自走向印象最深刻的那几幕。   六岁那年,沈青池发了一场高烧,太医因九皇子为陛下薄待,医治时并不十分上心。   宫里的人情世故大抵如此,不会因为你不受宠便故意刁难,但只要关键时刻有意无意地疏漏一点,就足以让你悄无声息地消失。   那一夜,沈青池以为自己掉进了火炉,被炙烤得痛苦不堪,嗓子却沙哑到发不出半点声音。   勉强撑起红肿的眼皮,他只看见四下宫人寥寥,倒是守了他一夜的小伴读端着药凑到近前,先自己喝了一口,然后才一勺一勺喂给他。   沈青池蹲在床边,伸手抚上小连雨年熬红的眼睛:“傻孩子,试药这种事怎么能自己做?无妨,宫里的太医我已换了一轮,再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走出幼时寝宫,沈青池一步跨进太学庭院,早上刚扫过的地,午后便又落满枫叶。小沈青池跪在满地金红间,抿着嘴唇又倔又傲,尚且没有练出日后心如定石的沉然。   夫子于木格窗下带读圣贤书,之乎者也朗朗上口,但他并未受文气熏陶,只静静想着卧病休息的小伴读这会儿可醒了,待会儿见到祝贵妃,要替他讨一碗酥酪配药。   倘若祝贵妃问起小连雨年为何只因一点小病就不来上学,他便还是如回答夫子那样顶撞:“夫子前日偶犯咳疾便休沐三日,他病得昏昏沉沉,为何非得来读这不能治病的圣贤书?”   只要他犯下更大的错,夫子与祝贵妃大抵就不会再罚自己的伴读了吧?   “夫子是个腐儒,朽木而已,靠着祝家关系进了太学,误人子弟。皇兄年长,不必受他开蒙,祝贵妃打的一手好算盘。”沈青池站在自己身后,透过窗格望向那个一把银须也难掩尖刻的老者。   “所幸你后续劝住了这腐儒,没有让他为难我的枕岁,之后对待我们也无功无过,只是漠视。否则父皇赐下的那三尺白绫,便要第一时间变成斩你祝家九族的刮骨钢刀了。”   枫叶凋落,转眼换了一番天地。   沈青池走进了小临安王去世后的临安王府。   连雨年自小进宫,封王后也只在这里住了不到半年,这偌大的府邸几乎没有留存他多少气息,冷得令人生厌。   沈青池有些讶异,他以为自己会先走进连雨年搬出皇宫的那一夜,没曾想竟会直接来到了这里。   但也无妨,殊途同归罢了。   沈青池缓步迈过门槛,看见年轻一些的自己颓然倒在床下,打翻的酒壶在身旁缓慢滚动,壶口溢出酒水,濡湿了他玄色织金的龙袍。   他怀里抱着一只木箱,箱盖打开,里面装着一卷卷书画,纸张泛黄,笔迹陈旧。   先太子登基那一年,沈青池被迫藏拙,在祝贵妃身边装成淡泊名利的闲散皇子,琴棋书画、文韬武略,样样都矮先太子一头,必要时候还要扮演丑角,衬托他天生英才的形象。   但极偶尔的时候,沈青池憋不住内心苦闷,也会将志向才干付诸纸笔,尽情挥洒一番。尽管写完、画完后便要销毁,但这种发泄方式却最安全不过,至少除了连雨年,从来没有人发现过。   “我不是让你把它们烧掉吗?费心留着做什么?”沈青池仰头枕在床上,身旁并肩坐着年轻的帝王,眼底慢慢蓄了一圈廉价的水光,梦呓一样地喃喃道:“你从宫里离开时什么也没带走,就拎了这个箱子,还不肯让我看。我当你与我离心,有了秘密,甚至想过事败后让你陪我去死,登基后将你锁在身边……”   沈青池听得笑出了声:“蠢货。你应该早点这么做。”   他的声音与少年帝王的重叠:“我应该早点这么做……”   临安王府在他们的喟叹下坍塌,重新组合成一间小院。   朗月入怀,竹声清幽,沈青池坐在窗下烛影里,对面是沐浴暖光的故人,眉目英气却温柔,儒雅端方,沉稳如旧。   这日是惊蛰,连雨年出宫前最后一次与他下棋。   他拈起棋子,目光在棋盘上扫了一圈,有些促狭地笑道:“岁寒今夜棋艺见长,十局九输啊……”   他在唤他少有人直呼的字。   沈青池只觉体内栽进一杆老竹,被连雨年一句话催发,沿着他的骨骼脉络抽苗拔节地生长,破开那一层层朽旧钝涩的肌理,拔山涉海、剜心沥血地长出一个全新的自己。   他终于有勇气掀了棋盘,去赌第十局的决胜之机。手指捏住连雨年下巴,偏头吻了上去。   棋子和棋盘啪啪嗒嗒地掉了一地,碎声如雨。   沈青池在虚妄的梦境里吻一缕云烟,而后……   被一只手抓着扯出了幻境。   “沈青池!”   门外一声雷鸣。   惊蛰那夜没下成的雨,终于落满了沈青池的梦境。 第16章   被“土豆粉”带入梦境后,连雨年并未立刻进入先前一闪而过的那个情境,而是先跟随梦境主人的视角,陪他走过前半生的所有记忆。   他们并肩行走于流光间,多数记忆片段过得很快,往往连雨年还没看清楚出现了什么,沈青池便从中穿过,任由它们碎裂在翻飞的衣角上,面色无波。   他的心绪只为生母的画像起过波澜,那一瞬间的波动在记忆之海中掀起惊涛骇浪,连雨年险些被拍出他的意识。   等掠过所有细枝末节,从连雨年也说不清是什么时候起,沈青池的梦被固化成了几个板块。每个板块藏着他一段重要,但不欲为人知的往事,他几乎是以毫无形象的奔跑姿态冲了进去。   “土豆粉”的两端缠着他们的手腕,连雨年只感觉身体一轻,也像个风筝似的被扯了进去。   于是他看到了沈青池幼时那场病,看到了他天真懵懂的回护,看到了他的眼泪与偏执,也看到了……   他掀开棋盘时眼底的孤注一掷。   那个吻落下时,大抵是因为沈青池执念得解,魇魅术的威力达到了顶端。   连雨年顾不上惊愕,来不及多想,反手抓住“土豆粉”一扯,将沈青池拽向自己。   力的作用是相互的,沈青池能拽他,他自然也能反拽回去。   于是他顺利扣住了沈青池的手腕。   想要唤醒一个深陷梦魇的人,叫他名字是最好的办法。名字是人在世间的锚点,只要锚点仍在,不被忘却,无论身在哪处深不见底的黑暗,都可以辟出一条路来。   连雨年把沈青池拉向自己,喊他:“沈青池!”   咒术激起黑色风涛,在四面八方揭起恐怖的浪墙,灰黑色的浓烟飘溢四散,无孔不入,其中隐约可以听见怨毒的咆哮——那是被当成施术材料之人不甘的怒吼,光是听着都能感受到他撕心裂肺的痛。   它们浑融一体,试图将这个梦境变回天地最原始的状态,浑圆如鸡子,吞掉做梦之人的魂魄,再送他一场清醒。   让你沉醉美梦,让你回归现实,让你绝望而死。   魇魅术把自己混到失传的地步,从来不止是靠残忍血腥的施术方式。   沈青池惊醒的刹那,正好扑进连雨年怀里。   梦境没有触感,这一刻他却好似真真切切感受到了连雨年怀抱中的温度,暖得比先前的美梦更令人沉迷。   沈青池垂下眼帘,在他的手臂环上自己腰背时主动贴靠得更近,像一株攀缘险峰的藤蔓,成为它的一部分,也把它禁锢于自己遮天蔽日的阴影中。   璀璨金芒自连雨年体内迸发而出,犹如刺破洪荒天地的第一缕阳光,撕裂这里无穷无尽的黑暗、无休无止的渊流。破碎的黑光四散奔逃,又被一缕自他掌心弹出的银色微光追着吞噬殆尽。   沈青池看着那些同样被撕碎的幻梦与剪影,不由得微笑——一个吻便想打发他么?执念如此好解,怎么会困他整整十四年?   但能再看他一眼,便也不亏。   沈青池闭上了眼睛。   连雨年猛地睁眼,意识回体,在梦中的种种感觉也跟着褪去,只有腰间与肩头的暖意如同附骨之疽,还牢牢扒着他不放。   他垂头一看,沈青池搂着他的腰,侧头枕着他的肩膀,满脸都是刚从多梦的睡眠里苏醒的倦意,哑着嗓音懒懒道:“先生半夜不休息,为何来此扰朕好梦?”   “……”   连雨年想给他一头槌,让他直接昏迷不醒。   “陛、陛下……”择青抓着符僵硬地站在一旁,“您……没事儿了?”   连雨年闻言背脊一僵,慢慢扭头看向床外,白歌庭和舒琊提着桃木剑一左一右站在屏风后,活像两位门神,此时也都跟择青一起定定看着相拥的他们,眼里的古怪几乎快要漫溢出来。   但在沈青池的目光扫过去后,他们又别过头去,站得笔直,一身浩然正气,就差在背后写上“我没看到”四个字。   择青也识相地垂下了眼。   什么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啊?   连雨年看着他们,脑海中却浮现起沈青池梦中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   那个轻如鸿毛的吻落到了他心里的“连雨年”唇上,也落在连雨年心头,毛茸茸的触感似是猫儿尾巴尖扫过,从他心底一直痒到指尖。   连雨年耳根微热,梗着脖子说:“陛下,您可以起身了。”   沈青池眨眨眼,睫毛若有似无地蹭过他侧颈薄白的肌肤,满意地看见他耳廓上的红晕顺势流下,染红他的脖颈。   精致的喉骨微微颤抖,忽然滑动一下,沈青池还没来得及生出什么想法,便被它的主人拎着后颈放回了枕头上。   真是……熟悉的大不敬。   连雨年从床边退开,低头行礼,避过陛下越发戏谑的视线:“夜已深了,既然陛下无事,那便早些休息,以免耽误了明日的朝会。”   “择青。”沈青池懒散道,“明日休沐一天,就说朕身体不适。舒琊,歌庭,赏俸一年,劳你们今夜看顾,回去歇着吧。”   “是!”   两个武人应得掷地有声,走得头也不回,但刚出殿门舒琊就拉扯白歌庭,让他把自己借给他的桃木剑还回来。   还剑是不可能还剑的,就像择青默默退下,去安和殿收拾好的平安符也不会还给连雨年那样。   出来干活儿,这点“油滑”还是有的。   于是寝殿内只剩下了连雨年和沈青池。   “先生站着做什么?”沈青池笑吟吟地拍拍床沿,“来坐。”   连雨年一本正经地捶捶腿侧:“草民腿麻了,想站一会儿。”   “呵……好。先生想坐再坐。”沈青池轻笑,“方才的经历让朕云里雾里,先生能否解释一二?”   连雨年定了定神,隐去他发病的缘由,只说了魇魅术的信息。   沈青池撑坐起身,倚着床头静静凝视他,不知是在认真听他说话,还是单纯只想看着他。   强忍不自在,连雨年硬着头皮说完,又补充道:“草民方才在梦境中直呼陛下名姓,是因事出紧急,实非有意对陛下不敬,望陛下见谅。另外……草民什么都没看见。”   此地无银三百两。   隔壁王二不曾偷。   连雨年绝望地想:我是沙壁。   房中安静许久,久到他已经开始考虑遁入深山野林后的第一餐吃什么,才听见一声淡淡的“嗯”。   连雨年抬眼看过去,沈青池唇角噙着浅浅笑意,不紧不慢地说:“托赖先生相助,朕才能及时从梦中脱身。若非如此,还不知道要在里面困多久。”   连雨年一愣,谨慎地措词:“陛下,魇魅术发动后,执念得解,中术人很快便会苏醒。”   只不过这时的醒和死无异,起到一个回光返照、交代后事的作用。   “朕知道。”沈青池理了理袖口,“但朕的执念没有解啊。”   “……啊?”   沈青池扬起嘴角,定定注视着呆住的连雨年,轻声道:“一个吻,不够。”   又一次被提醒这事儿的连雨年:“……”   我笑你不懂魇魅术,你笑我不懂执念。   ……   许是真的累了,沈青池并未纠缠,也没有问连雨年是否看到了梦境内容,把魇魅术搞清楚后,便放他回去休息。   他甚至没再用“死而复生”试探连雨年的态度,弄得连雨年一肚子腹稿无处可说,大半夜生生憋出了胃胀感。   走出安和殿,一架步辇已经在门外侯着,连雨年不解:“陛下不是睡下了?为何又传步辇?”   小内侍答道:“陛下让奴婢们送先生回惠仪殿。”   “……”连雨年反手指着自己,“送我?”   “是的,送您。”   “……谢过陛下好意。”连雨年回身拱手,“但不用麻烦了,几步路而已,我自己回去就是。”   听到这话,内侍们顿时面露惶恐,齐刷刷跪了一地:“这是陛下的吩咐,奴婢们万万不敢自作主张,还请先生不要为难我等。”   “……”连雨年无奈地叹了口气:“好吧,有劳。”   “多谢先生体谅。”   当了两辈子古代人,连雨年第一次坐上步辇,托着下巴望天边月牙,只觉得胃胀感更重了。   沈青池这是确认他的身份了啊……起码确认了九成。   剩下那一成,只能靠他努力表演、不露破绽、不提供证据努力维持了。   毕竟……他还没想好如何面对沈青池的感情。   似乎察觉到他心绪混乱,“土豆粉”从生命线里探出头,看了他一眼,再打个冒黑气的饱嗝,又兴致缺缺地缩了回去。   次日一早,因陛下临时“调休”,朝会钟声没有响起,连雨年得以睡了个好觉,将近午时才醒。   宫人们确认他已起床,端上早已备下的洗漱用具和新衣裳,花厅内也摆好午膳,等他收拾好再过去享用。   熬个大夜又起个大晚,连雨年骨头都是酥的,走两步就咔嚓作响,所幸腹中擂鼓般的饥饿感很快驱散了他一身懒倦,拿起筷子时,他已经恢复得与往常无二。   站在旁边的择青也与平常无二。   “择青公公吃了吗?”连雨年轻车熟路地招呼他,“今天的早……午膳很丰富,要不要坐下一起吃点?”   择青笑眯眯地替他盛汤:“这些菜是陛下吩咐膳房特意为先生做的,奴婢怎好同享。陛下说了,先生有救驾之功,往后在宫里便比照亲王待遇。另外,您提的宅子陛下已经选好了,就在临安王府旁边,从前是宫廷别院,开阔大气又不失精致婉约,您若喜欢,以后可以常常去住。不过妖蛊教之事解决之前,还请继续住在宫里,方便陛下随时召见。”   他吧啦吧啦说了一通,连雨年却只记住了宫廷别院一词。没记错的话,那座别院是先帝刚登基时命人建的行宫,由于当时国库空虚,大小没有达到先帝的要求,便空置下来了,内中的布景陈列一应照着最高规格布置,后来还差点变成沈青池的王府。   只是先太子走得急,先皇又紧跟着病故,他早早登基,那别院便又没了去处,至今还像个艺术品似的杵在城中最好的地段,供往来游人欣赏。   连雨年捏捏鼻骨:“谢……陛下厚爱,我实在愧不敢当。”   “是先生谦逊。”择青笑道,“对了,舒统领说昨晚巡夜时在东门墙根儿底下发现了一个人,穿着诡戏戏服,七窍流血,虽然还有气儿,但半死不活,让太医看了也说尽管性命无虞,可短时间内也很难让他清醒过来,没准便是给陛下下魇魅术的人,因咒术被破解受了反噬,才变成那副模样。”   “陛下派禁军围住了有家乐坊,并把那位伤者挪到了安和殿偏殿,让先生您吃完饭过去看看。”   “来得太巧了,未必就是……”连雨年说着,忽然心念一动,“行,我一会儿去瞧瞧。”   择青点点头,继续给他布菜。 第17章   偏殿内撤去宁神香,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苦涩的药汤味。药香中隐约浮动着淡淡的铁锈气,闻久了不免让人气闷。   彼时,几个内侍匆匆忙忙开窗通风,两位太医也放下手头之事,赶紧迎出殿门外见礼——丹澧先生挡在试图进殿的陛下身前,苦口婆心地与他拉扯。   “陛下,殿中血气腌臜,草民进去看一眼便出来,不会耽搁太久。您金尊玉贵,且回大殿等着可好?”   择青在旁边点头:“丹先生说的是!”   今日休沐,昨晚闹了一夜,沈青池亦是刚醒,仍穿着那身连雨年怎么看怎么眼熟的浅色旧寝衣,给他一种自己十四岁时写的青春疼痛文学被人打印在衣服上穿着招摇过市的尴尬感,脚趾已经快把鞋底抠穿了。   沈青池自然看得出他眼底努力隐藏,但仍然漏了一截尾巴尖尖的不自在,故意调整了一下不大合身的衣襟:“一点血气而已,朕又不是没有亲手斩过不臣之人。何况那人既然能受伤,说明不是……”   他突然一顿,看向不远处束手候着的太医,换了用词:“……说明他是人。有舒琊和歌庭在,又有先生相随,不会有事的。”   “陛下,圣人言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而且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们三人未必能护得您周全。”连雨年板起脸,“陛下还是回去吧,您在这儿,草民须得腾出心力保护您,反倒不能认真探查了。”   陛下你可老实的吧!   舒琊和白歌庭同时抱拳:“丹先生说的对!”   “伶牙俐齿的说客。”沈青池点点连雨年,又瞥向旁边三个下属,“敷衍应声的谏臣。”   说完,他似乎有些生气,转身就走,临了甩下一句:“一会儿你站着回禀。”   连雨年撇撇嘴——真的吗?我不信。   等沈青池走得没影了,白歌庭才颇为惊奇地压低了声音问:“陛下今日……怎么跟孩子似的?”   “被忤逆了,心情不好?”舒琊猜测。   择青笑眯眯摇头:“不,是心情特别好,跟咱们开玩笑呢。”   两位武夫露出不明所以的表情,唯一知道真相的连雨年摸摸鼻尖,扭头走进偏殿。   经过通风,殿内的气味散了很多,一位太医回窗下看着药炉,另一位领着连雨年来到床边。   因着沈青池特意吩咐,躺在床上的伤者仍旧穿着戏服化着戏妆,单薄瘦小的身体裹在厚厚的衣饰下,仿佛一具鬼木偶,了无生气。   靠近床前后,血腥味变得浓重起来,择青捂了捂口鼻,有些钦佩面不改色的连雨年。   连雨年见过太多形容狰狞的厉鬼,为了了却他们的遗愿,也打捞过许多面目全非的尸体,这点血腥气对他而言微不足道。   他问太医:“此人身上可有外伤?”   “并无。”太医摇头,“他之所以七窍流血、昏迷不醒,是因为内腑遭受重创,先前吐出的血里甚至带着脏器碎片。按理说,常人受此重伤,早该身亡,可他不知提前服用了什么药物,竟生生护住他一口气,一直为他吊着命。我们现在也只能用虎狼药催发生机,尽量让他坚持得久一些。以他的伤势,哪怕最后活了下来,也只能是个活死人。”   “这……”择青皱起眉头,下意识看向连雨年。   连雨年面色沉静,并不因伤者情况糟糕而起波澜,只说:“无妨,让我看看。”   陛下对丹澧先生的看重早已在宫中传开,哪怕不知内情,太医们也不会蠢到去质疑、得罪一位风头正盛的宠臣,尤其他们还是沈青池亲自选换的太医。   太医先是退至一旁,看到择青冲自己使了个眼色,又退出屏风外,帮同僚斟酌药方和药量。   连雨年顺势坐在床沿,伸出两指抵在伤者的颈动脉上,指尖震动的脉搏微不可察,凌乱无序,甚至有时很久才跳动一下,情况比生命垂危好上一些,也就到插管续命的程度。   已经造成的伤害连雨年治不了,这是大夫的活儿。   但他找到了伤者的“致命伤口”,并且有办法将之拔除,避免其再爆发一次。   “择青公公……”   “奴婢这就退下。”   择青颇有眼色地退出屏风外,并亲手放下遮帘。   连雨年见状,暗暗夸了句真会办事,随即收敛心神,翻掌虚按在伤者的腹部上方。   千丝万缕的金线自他掌心飘扬垂落,悄无声息钻进伤者的腹腔。   透过灵视视角,连雨年可以清晰看到盘踞于他腹内的一块团状黑气,黑气仿佛一只刺猬,周遭突起针状触角,那些触角不断延伸,深深扎进他的五脏六腑、血肉骨骼,每隔片刻就会亮一下,那是汲取他生命力的表现。   这黑气之前爆发过一次,在伤者体内制造了不少淤血肿块,创伤极其严重。最要命的是,那些触角几乎已经扎根在他的四肢百骸之间,牵一发而动全身。   换做旁人,哪怕发现病灶也不敢轻举妄动,任何一点刺激都会导致试试就逝世的结局。   连雨年却不然。   他拔不掉这东西,也不必拔——烧干净就行。   这样想着,连雨年折起五指,将已经没入伤者体内、围绕着那团黑气游离不定的金线转换形态,一点鲜红自内而外地涌出,把稳定而平和的灿金染上炽烈的红色,仿佛暴怒的火线。   黑气只粘上一点,那火线便猛地扑涌上去,顺着星罗密布的触角飞快蔓延开来,黏着而炽烈地燃烧。   伤者腹部陡然传出一声油锅沸腾的“刺啦”声响,干柴烈火般的灼烧过程不断激起噼噼啪啪的响动,不时爆开一声密封物体从内部被烧得破裂的闷响,紧接着就是水烧开的咕嘟咕嘟……   守在外边的择青一听这动静人都麻了,要不是足够信任连雨年,只怕第一时间就要冲进去确认丹澧先生没有把伤者拆吧拆吧炖成了一锅汤。   好在这阵动静没有持续太久,约莫小半刻时间便偃旗息鼓,沉寂下去。   择青擦擦汗,不知为何,长出一口气。   屏风内,连雨年收回金红两色交织的火线,线条蜷缩成茧状,包着一团没有烧干净的黑气本体,周身触角蔫嗒嗒地甩动,不时吐出一缕烟气。   他这是烧了个内丹出来?   连雨年正打量着,一直趴在手心掌纹中的“土豆粉”忽然蹿了出来,直直冲向那团黑气。   它的头部中间裂开一条缝隙,张开一张比身体大数倍的“巨口”,作势要将其一口吞下。   连雨年条件反射地挥手拍飞它,保下黑气。它在空中翻滚几圈,停在连雨年身前,虽然没有脸看不出表情,浑身上下却散发出一股委屈巴巴的气息。   随之一同传来的还有一种心念:饿!   金红火线把黑气里三层外三层地裹严实了,连雨年晃晃手里拎着的一截线头:“你想吃这个?”   “土豆粉”用力点头。   连雨年陷入沉思。   这根粉条自尸体堆里诞生,它的口粮只怕不是怨气就是怨魂,更重口一点还可能是血肉,总归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但仔细想想,这玩意儿大部分时候都很安分,唯独攻击过沈青池一人。他当时以为这家伙是因为不喜欢自己的创造者,所以对与其血脉同源的沈青池恨屋及乌。但实际上它可能只是在觅食,正常的向“食物”发起攻击而已。   被魇魅术污染后的执念,其本质与怨气无异。说起来,昨天他撕碎那道咒术最后的反扑时,有一部分咒力确实被它吞掉了。   正想着,连雨年忽然感觉手指一紧,“土豆粉”把他勾着黑气团的食指结结实实缠绕了起来,一个掷地有声的“饿”字再度传入他的脑中。   “吃了点东西后,你能做的事倒是比之前多了。”连雨年回过神来,将黑气团一分为二,挑出略小的那半块扔给它。   有吃的就行,“土豆粉”不挑大小,也不贪心,高高兴兴地张开嘴接住,“咕噜”一下吞进肚里去,紧跟着身上浮起了好几张落着血泪的笑脸,表示感谢。   连雨年戳它:“别急着高兴。吃了我的东西,你得回答我几个问题。”   “土豆粉”钻回他的掌纹里趴好,只露出个脑袋,懒散地点头。   “第一,你是什么?”   “土豆粉”想了想,传过去一句磕磕巴巴的话:“不……知……道……以前……有人……叫我……觋。”   连雨年眼神微变。   古时有以舞降神之人,在男为觋,在女为巫。   所谓古时,指的是神话时代结束后的千余年岁月,巫觋则是那时至今所有沟通天地鬼神的人与术的开端,沈青池之前请来的那些能人异士都是从最初的巫觋演变而来。   但和如今这些包装精良的骗子不同,巫觋是真正的上古大巫分支之一,和丹家一样有巫族传承,在神话时代远去后的千余年间始终活跃于历史舞台上。   他们走的也是丹家的辅佐人皇之道,却不参与政治斗争,只为皇室观星相命,断朝代兴衰——那也是他们先祖的道。   不过,巫觋与丹家的路实在太像了,就连结局也几乎一模一样。千年辉煌结束后,他们也迎来了血脉能力的断代,从两千年前起便渐渐销声匿迹,消失得比丹家还干净。   魇魅术、盖皮匿骨、以尸养鬼这一脉邪术的创造者,就是最后一个有史记载的觋。   这“土豆粉”是不是觋不好说,但先太子身边可能真的有一位觋。   丹家传了那么多年还有个丹澧,虽说丹澧病故后被他借体重生了,不算完整的丹家人,但好歹生死之间激发了血脉能力,让他得以再次为丹家入世扬名,以偿这份重活一世的恩情。   丹家都有这样的机缘,没道理巫觋一脉就会早早断绝血脉传承。   “妖蛊教的水可真深啊,先太子到底想干什么?”连雨年揉揉酸痛的太阳穴,却没有多想,打算把新出现的线索扔给沈青池,让他去解题,“下一个问题,你以前吃的是什么?谁喂给你的?”   “土豆粉”点了点他提着的另外半颗黑气团:“荒……秽……以前……不知道……现在……你。”   “荒秽?”连雨年皱眉,这个名词他觉得耳熟,但一时想不起来在哪儿听过,“你吃掉的所有东西……统称荒秽?”   “土豆粉”点头:“都……是。”   不是“统称”,而是“都是”吗?   连雨年若有所思地忖了一会儿,不再多问。   他收起黑气团,让“土豆粉”藏好,又探了探床上伤者的状况,确认他的情况稳定下来后,起身走了出去。   “丹先生。”择青迎上前,“您看完了?”   连雨年点头:“走吧,去见陛下。”   话音刚落,他的脑子里冷不防冒出昨夜在沈青池梦中看见的那个吻,陡然升起的强烈尴尬感让他脚步一顿,从头顶麻到背脊。   我以为没有良心的发小其实一直在暗恋我,甚至想过事败让我陪葬,事成就把我囚禁在他身边这种会让人一边骂一边看的经典虐文桥段。   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第18章   “……这就是草民从那位伤者身上得到的线索。”   安和殿上,连雨年删繁就简地说了一遍自己的发现,便束手站定,低眉敛目,等上首凝眉沉思之人做出判断。   沈青池倚着软垫,难得有一日清闲,他的神色比往日松弛得多,目光直勾勾落在连雨年身上,毫无遮掩。   “巫觋之说已有许多年不曾出现,若非先生今日提起,朕都快忘记天枢阁那群老人家们兢兢业业所做的事,放在千年前有多么重要。”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起身走下台阶,与连雨年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在他作势后退时陡然转向,行至开向望月台的小门,望向台边疏竹。   “先太子已经是个死人,他的目的并不重要。不过,朕没有在他身边见过可能是觋的人,那人未必就死在先太子事败后的两次大清洗中。”他微微偏头,“先生认为他若是还活着,会藏身于何处?”   连雨年注意到他欲盖弥彰的小动作,哭笑不得地答道:“只能是妖蛊教了。”   “说得更准确一点,应该是真正的妖蛊教。”沈青池纠正道,“明面上的妖蛊教只是一个名字起得不太好的民间教派,大部分底层教众都是寻常百姓,信教里的神明也只求内心安稳。朕之前看过妖蛊教的情报,先生可能想不到,在那些有分教驻扎的城镇村落里,每个分教每半年都会给教众们发一套绣着六字教义的新衣服和一篮子鸡蛋,妖蛊教对教众无所求,这是他们区别于其他教派的地方,也是他们最大的优势。”   内心的安宁和切实的好处双管齐下,比之清静无为的道教和苦修待来世的佛教,确实是更吸引人一些。   连雨年想起前世某些宗教也有类似的做法,眼角的筋抽了抽,开始怀疑妖蛊教的教主会不会也是穿越者。   “这么说起来,明面上这个妖蛊教反而不像教派,像一个隐形的情报机构。”他揉揉太阳穴,尽量客观地分析道:“需要大量财力支撑、触角遍及大盛各地、深入天然且广阔的情报市场——底层百姓之间。陛下,您觉得呢?”   沈青池微笑:“与朕所见略同。”   他招招手,择青当即心领神会,到案前取来一本折子递给连雨年。   见他翻开查看,沈青池才接着说:“这是妖蛊教所有能被查到的资料,盛朝十八城均有他们的足迹,其他的小镇小村、叫不上名字的穷乡僻壤,也都有他们的身影。真是好大一张网。”   他不动声色地挪动脚步,悄悄凑近认真阅读的连雨年:“先太子在位六年,光靠他和他手下那帮‘凡人’,很难完成这样的壮举,一定有人以非同寻常的手段助他打通了一些关节,朕一直在想那个人会是谁,还差点想到了先生身上……”   连雨年背后汗毛一竖,条件反射地抬头看他,这才惊觉他们之间的距离缩短了不足三步。   沈青池毫不掩饰自己的怀疑、冷酷,与眼底名为君心如渊的阴影。对着连雨年,他撕开了亲手架构的温和伪装,让他透过快速消散的重云厚霭,看见三年后真实的自己。   连雨年没有后退,像他坦诚夺嫡野心的那夜般静静迎上他近乎宣泄的坦荡赤诚,再次把那些仍旧尖锐的棱角包容磨平。   沈青池满意一笑,伸手拂去他肩头的一根断发:“当然,朕知道你不是。你也为朕找到了答案,这个人可能就是一位与丹家有着相似传承的觋。”   连雨年身体一僵,呼吸间尽是他衣上的宁神香味道,还是那么闷滞涩口,像雨天沤出的青苔。   他的指尖蹭着连雨年的耳垂收回,留下一缕似有若无的凉意。连雨年忍下抓挠的冲动,无奈道:“……谢陛下信任。”   “那先生应该明白朕专门说起此事的打算了?”沈青池笑吟吟问。   他自然明白,这又不难猜。   将妖蛊教切割成明面上和暗地里两部分,又把矛头对准明显掌控了后者的觋,沈青池想挖空妖蛊教的核心,留下那个可以并入盛朝情报机构的外壳,为己所用。   “草民明白。”连雨年回以一笑,紧绷的状态和语气几乎是瞬间缓和下来,在他的坦诚中解除了一直以来的防备,真正站到他的面前,与他看向同一个目标,“陛下有计划了?”   “先把朕感兴趣的那部分收入囊中,乌龟害怕壳被敲碎,自然会探头反击——那便是我们的机会。”说完,沈青池看了连雨年一眼,状若无意地透露:“情报的事都是歌庭在管,收编明面上的妖蛊教的事也会由他负责。教众里若有人知晓内幕,或是有作奸犯科者,就让许鉴去查去审。至于最危险的那一件事,还要有劳先生看顾了,朕会全力配合。”   连雨年淡定地点头,道了句“多谢”,好像不知道这番话里包含了多么惊天动地的信任。   一旁的择青却已用纸团将耳朵塞上——这是他随侍在侧,又刚好碰上沈青池跟人聊些不方便听的话题时的惯常做法,每每直觉告诉他接下来陛下要说的话可能让他掉脑袋,他就会马上掏出塞上,这回也不例外。   当宫廷内相也是件技术活,他能年纪轻轻就混到“老祖宗”的位置,靠的可不止是站对了队伍。   午后无事,沈青池去处理要紧事务,连雨年也没出宫,在望月台上钓鱼。   是的,望月台围栏外有一口水池,青石砌边,草木葱茏,池中有不少锦鲤,莫名勾起了他的垂钓兴致。   他试探性地向沈青池提了一嘴,沈青池想都没想就让人给他拿来了渔具。   在望月台边下杆时,连雨年眼瞅着择青和其他内侍们看他的眼神一变再变,一会儿像看佞臣,一会儿像看妖妃,也不知道脑补了什么,精彩纷呈。   连雨年失笑摇头,越发确定沈青池已经认出了自己,只是不想揭穿自己。   虽然不知道原因,但他老实不搞事,连雨年也乐得清闲,懒得深思和纠结,浑然忘记对面是只聪慧狡黠的千年狐狸,所做之事从无闲笔——蛰伏也一样。   傍晚,空军大半日的连雨年在望月台边折了一枝竹子当做收获,收杆起身。   沈青池正好看完最后一份奏折,命人传膳,又对连雨年说:“先生与朕口味相似,留下一起用膳吧。”   “多谢陛下,草民却之不恭。”连雨年大大方方地答应。   择青到门口,吩咐内侍们记得叮嘱膳房今日多传一份饭的事,听见自己的小徒弟小声问道:“师父,里头那位先生与陛下究竟是什么关系?敢钓陛下的鱼,还折陛下的竹子,胆识过人啊!”   “作死!陛下的事也是你能打听的!”   择青横眉立目,没好气地拍了他后脑勺一下:“快去传膳!若是误了时辰,有你好果子吃!”   小徒弟讪讪一笑,连忙走到队伍前头,领着其他人前往膳房。   饭菜很快端进了安和殿,没有先帝那么浮夸的一顿三十二个菜,一共十二盘,冷热汤俱全,菜色也并不过度复杂靡费,都是些量大管饱的家常菜,大概两百多桌加起来才顶得上先帝一桌的花费。   看来在这一点上,皇位并未腐化沈青池那颗简单质朴的心。   择青仔仔细细试过毒后,连雨年和沈青池同时动筷。   他们分坐于桌子两侧,大圆形餐桌方便他们自行夹菜,省却许多等待功夫。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根植两人心底,用膳时他们并不交流,偶尔筷子夹到一处去,也只是一方尴尬,一方宽容地笑笑,然后各自让开。   择青侍立在侧,看着看着,忽然觉得这一幕很是熟悉,也颇为陌生。   他好像很久都没有见过陛下和谁一起好好地坐下来吃一顿饭了,像今日这般面上含笑,手里也未拿着奏章的样子更是少见。   从前小临安王在的时候……   他在的时候……   择青冷不丁反应过来,悚然一惊,眼底压着隐晦的惊诧,在连雨年和沈青池身上扫来扫去,半晌后,终于从这一幕场景中剥离出自己觉得的“眼熟”的本质——这不是陛下登基前跟小临安王的吃饭日常吗?   陛下难道……莫不是……   似乎……大概……也许……可能……   把丹澧先生当成了小临安王的替身!?   连雨年倘若知道他的想法,大概会给他竖个大拇指,夸他一句:你是懂猜测的。   但连雨年不知道,而择青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出现了偏差,开始纠结陛下这么干会不会太对不起尽忠职守的丹先生,以及陛下肉体凡胎,要是真把丹先生撩上手又被他发现自己成了替身,到底能挨得住他几剑这种离谱的事。   他不认为自己是在杞人忧天,尤其在看过连雨年凭空引雷的本事之后。   正当他心乱如麻之际,一个内侍忽然风风火火地走进殿内禀报:“陛下,林统领有要事禀报,说是关于古家班的,正在殿外等候。”   禁军统领姓林名寻生,沈青池昨夜派他领着人马查抄了有家乐坊,带回古家班的成员。   他这时候过来,估计不是有结果了就是出意外了。   沈青池放下筷子:“让他进来吧。”   “是。”   内侍应声退下,很快,林寻生便解剑进殿,单膝跪下禀报:“陛下,臣已封锁有家乐坊,并按照陛下的吩咐,将坊内所有戏班都带至东宫,由刑部尚书许鉴大人和兵部尚书陈安大人暂时看管和询问。不过……”   “不过什么?”   林寻生咽了咽口水:“不过,乐坊里没有古家班的人,他们的住处……只有九十多个骨灰坛。”   闻言,沈青池皱起眉头,择青则打了个寒颤,轻轻拍打着手臂上的鸡皮疙瘩。   连雨年反倒不慌不忙地笑了:“古家班二十八只鬼,加上那夜看诡戏时陪着我和许大人的七十一只,共计九十九只鬼。林统领发现的是这个数吗?”   “……”林寻生擦擦额上的汗,“是、是的。”   连雨年又问:“林统领可把它们带回来了?”   “带回来了,也……放在东宫。”   连雨年轻笑一声,放下空了的碗,施施然起身道:“陛下,草民吃好了,过去看看。马上就要入夜,希望两位大人不会被吓得太厉害。”   沈青池拿了帕子擦嘴,颔首道:“朕也同往。” 第19章   夜幕笼罩着东宫,白日看来精巧绝伦的亭台楼阁,到了夜里全成张牙舞爪的厉鬼影子,处处透着诡怖。   偏巧今日是二十七,月末,天上的月牙轮廓浅得近乎于无,那微薄月色除了为此处的诡异氛围添砖加瓦之外,几乎没有用处,包括照明。   东宫主殿内,许鉴和陈安并排坐在庭前长椅上,看着身前排得整整齐齐的骨灰坛,不知该感谢林寻生和他的兵手艺不错,还是该恼火他为什么不明天再找到这些东西。   好在许鉴毕竟陪连雨年看过一场诡戏,练出了胆子,又是一身浩然正气的读书人,反应还算平静。   他擦擦额前的冷汗:“虽说妖蛊教之事惊世骇俗,不好放在明面处理,免得有人借鬼神之说生事。但东宫毕竟曾经……又被禁军挖了个底朝天,陛下怎么偏就选了此处作为调查地点。”   “因为这里刚被翻个底朝天,所有人都认为朕记恨先太子,再次对他从前的住处进行掘地三尺的破坏,所以正好位于他们的视线盲点。”   沈青池的声音缓缓传来,两位大人触电似的弹跳起身,转身迎上走进殿门的一行人——沈青池、连雨年、择青、林寻生、舒琊,以及白歌庭。   加上东宫里外秘密布控的数十名近卫、暗卫,陛下的心腹班底来得十分齐全。   但护卫的数量是不是少了些?   两人这样想着,却没有宣之于口,只向沈青池长揖到底:“参见陛下。”   “不用多礼,坐吧。”沈青池挥挥手,转身看向一旁,“这些就是在有家乐坊里发现的骨灰坛?”   九十九个骨灰坛排成十行,在夜色掩映下犹如墓碑阴影,森然诡谲,任沈青池心志坚毅,乍然一见,也感觉后心漫开一片凉意。   “回陛下,正是。”林寻生回道,“死者为大,加上担心里面有些……臣不敢贸然打开检查,原封不动地送了过来。”   沈青池颔首:“乐坊里的其他人审得如何了?”   许鉴道:“臣粗略审了一遍,大部分人不清楚古家班的来历,说他们只在晚上外出活动,白天几乎见不着人影,因而和他们也没有多少往来。坊主倒是好像知道什么,但骨头很硬,臣与陈大人正在想办法撬开他的嘴。”   闻言,陈安拱手道:“陛下放心,最多过了今夜,他就会老实开口了。”   兵部尚书虽是文官,但少时做过酷吏,随过军,在人间最靠近地狱的两处地方摸爬滚打混了许多年,颇通刑讯手段。   沈青池微微一笑:“人交给你审,朕自然放心。不过,其他戏班的人都只是普通百姓,确认他们不知情后尽快放他们离开,莫走漏风声。”   两人躬身应答:“是。”   东宫这边的事说完,择青又代沈青池说了连雨年的最新发现。   本来这是连雨年的活儿,但在场众人见他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些骨灰坛,表情认真到令人头皮发麻,便不敢打扰他。反正择青口才甚好,由他来说也不妨碍什么。   “觋……好古老的称呼啊。”陈安揉了揉太阳穴,只觉得青筋突突直跳,“在似是而非……”   他顿了顿,看了连雨年一眼,调整措词:“在神话时代结束后,巫觋被誉为最接近鬼神之人,即使后来没落,他们留下的传承也养活了一大批人……包括天枢阁那群宿老。他们和丹先生还不同,若是让有心人知道世上仍然存在着‘觋’,要不了几天,乡野市井间就该出现改天换日的童谣和谶语了。”   “你以为现在便没有吗?”许鉴冷哼一声,“那日我与丹先生看的诡戏,讲的就是世道混乱,阴阳颠倒,把人变成鬼的故事。看的时候我便感觉这戏有问题,倘若将之与与妖蛊教和觋联系在一起,我反倒可以理解了。”   舒琊谨慎道:“我也看过诡戏……是其他戏班在白天演的戏目。诡戏大多是这类内容,只不过如今河晏海清,又正值陛下收复失地,国运正盛之际,百姓们多是看一看惊险刺激的剧情,图个乐呵,并不会被过多影响。”   “潜移默化,总能改易人心。”许鉴不赞同地摇头,“到底是个隐患。”   陈安拍拍他的肩膀,露出能让狱中犯人两股战战的温和笑容:“别的种类戏目亦有针砭时弊的内容,拿本朝的剑斩前朝的官的唱段也不少,百姓只图日子平顺,只要世道不乱,何必剥夺他们难得的乐趣?”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啊……”   沈青池没有参与他们的争论,却也不阻拦,他不是刻薄寡恩的先帝,早就在史书里读懂了纳谏的重要性,不会堵塞言路,尤其是身边心腹的理念碰撞。   说起来,理念碰撞这个词还是连雨年说给他听的,和“理越辩越明”相近,又要更尖锐一些。   过去的十四年里,连雨年以臣侍自居,鲜少与他唱反调,那寥寥几次用得上这个词的地方,过程和结果都与这个词一样尖锐,每每令自以为养气功夫到位的他恼火不已。   但恼着恼着,他便习惯了。   那些都不如连雨年重要。   有此深厚基础,沈青池再遇上臣子们的谏言、处理他们之间的对抗时,也便觉得不算什么了。   “陛下。”   “嗯?”   突然被喊,沈青池下意识应完声,才反应过来喊自己的是谁,连忙看向连雨年。   他终于把目光自骨灰坛上移开,抓着腕骨转了转:“他们要出来了。”   “……啊?”   沈青池尚未开口,许鉴几人先愣在原地,陈安劝同僚想法不要太激进的话都卡在嗓子眼,怔怔看着连雨年。   连雨年并未解释什么,划开指腹,朝骨灰坛方向甩出一滴血。   血滴掠过夜空,触上第一排骨灰坛上方的虚空时,仿佛朱砂入水,漾起层层涟漪。   涟漪向后方扩开,所过之处,空间像碎裂了似的剥落一块块残片,露出底下浓稠黑暗的虚空。   这一幕实在眼熟,亲身经历过的择青几人不约而同围住了沈青池,暗中布防的暗卫和近卫们也像冒出土壤的萝卜,纷纷自藏身处探出头来,握住了连雨年之前为他们刻的桃木剑。   见状,许鉴脑海中跳出个不合时宜的念头——所以不是陛下带护卫带少了,而是桃木剑的数量少了吗?   “咔嚓——咔嚓——”   似有琉璃破裂的轻响回荡于四周,空中裂纹越来越多、越来越密,直到那截夜空轰然炸开,数不清的碎片如雨落下,连雨年投出的血滴终于将他眼中所见呈现于所有人面前。   陈旧粗糙的骨灰坛蜕变为一团团灰白色的泥浆,在地上缓慢蠕动、变形,发出窃窃私语般的嘈杂声响。   一双双人腿长在泥浆里,皮肤也泛着同样的死灰色,好像刷了一层灰漆。他们眼睛紧闭,双手交叠放在胸前,神色漠然,看上去……就像一具具竖着的尸体。   “他们……”   四周陷入一片死寂,沉默半晌,沈青池才艰难地开口,声音滞涩:“一直都是这个状态……?”   “不是。之前只有一团泥浆,还是凝固的。”连雨年鼻翼微耸,看着那些泥浆皱起眉宇,一边嫌弃地捏了捏鼻子,一边指指天空,“月亮隐入云层之后,他们才从里面‘长’出来。”   “……”   众人木着脸抬头,果然不知从何时起,那弯下弦月已经被乌云掩去。   许鉴搓了搓脸——他不仅从这些“泥浆人”里看到那夜出演诡戏的演员,还看到了坐在自己身旁的“听众”,那人甚至给他递过茶点,当时看起来与活人一般无二。   早知道他们是这种……早知道……   许鉴喉头一阵紧缩,咽下了因恐惧而泛起的酸水。   另外几人没有他那种“刺激”体验,短暂惊讶后很快便收拾好心情,把沈青池护得密不透风,然后向连雨年投去目光。   “丹先生,他们……”白歌庭清了清发哑的嗓音,“他们什么时候会‘醒’?”   “子时。”连雨年不假思索地答道,眸光幽深,呢喃似的又说:“荒秽啊……原来是这种东西。”   一面说,他一面攥紧手指,死死压住喊着“美味”作势要扑出去大快朵颐的“土豆粉”。   相比于臣子们大同小异的反应,沈青池倒是平静得很,从好几块堆叠的衣袖间伸出手去,扯了连雨年腰封上垂下的丝绦问:“这些鬼可以问话吗?”   “可以,他们有神志。”连雨年点头,瞥了眼他不安分的爪子,把丝绦扯回来。   沈青池又拽了回去。   陈安绷紧脸,佯装没看到两人的拉拉扯扯,也没有注意到择青越发复杂的神色:“鬼魂并无身躯,若是他们不愿说实话……臣那些审讯手段可派不上用场。”   “无妨,我有一计。”连雨年抢不回那根带子,索性松开手,任他扒拉,“陈大人就同他们说——愿意坦诚的,我可以帮他们脱离脚下那团泥浆。不愿意的,我就帮他们烧了。”   说着,他抬手指向最近的一团泥浆:“那是续命的良药,也是淬毒的枷锁,别名荒秽……是神话时代的巫族用以养鬼的东西。”   啊……原来丹先生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儿,那我就放心了。   陈安和许鉴刚松口气,下一刻,就感觉一股电流窜过脊柱,直冲天灵盖,整个人都打了个激灵。   等等!审讯好像是他们的活儿?   陛下不会让他们去审鬼吧?   ……一定不会的吧? 第20章   子时刚过,城中更声响了几下,越发衬得万籁俱寂。   东宫正殿的庭院内,那九十九道灰白色的鬼影突然软若无骨地飘荡起来,仿佛夜风下的芦苇。   体表的泥浆色泽被一点点抖碎,零落成尘,露出近似活人的血色,双眼慢慢睁开,从呆滞逐渐转为灵动,不过几息功夫,他们便褪去怪异诡怖的“外壳”,呈现出与寻常鬼怪截然相反的活气来。   除去脚下仍在流动的泥浆,他们看上去竟然真的与常人无异。   “你们……你……”   第一个恢复清醒的鬼是古家班的班主,他隐去足下泥团,脚踏实地地一步步走向鬼群前方。   许鉴与陈安并排坐着,腿上各自横着一柄桃木剑,剑刃上刻字不同,灵光内蕴,在班主走近他们五步之内时,忽的爆开两束流光,丝丝缕缕银白色的细线凭空而现,抵上所有鬼魂的后心。   班主停下脚步,抬起头,平静地迎上两位朝廷重臣的视线。   他们也一脸淡然,指腹有意无意摩挲着剑刃上光华流转的古字,乍一看似乎气定神闲,一副早有准备的从容。   双方都很淡定(x)   双方都很紧张(√)   对视良久,许鉴和陈安压着本能的惊惧寸步不让,最终退步的是古家班班主——他掀起衣摆跪了下去,于是身后所有鬼魂跟着乌压压跪了一片,宛若垂天之云。   班主顶着年过六十的模样,佝偻着背脊说:“老朽醒得比较早,丹先生方才说的话,老朽都听到了。我们愿意说出知道的一切,希望先生也能遵守承诺。”   陈安不着痕迹地蹭掉掌心的薄汗,露出一抹如沐春风的微笑:“你的话,本官会向先生转达,前提是,你所说的一切确实并无伪造矫饰,也无任何保留。”   班主嘴角动了动,在布满皱纹的面庞上扯出一抹苦笑:“大人,我们经历的事情根本不需要编造矫饰,只需平铺直叙,就会让你们怀疑真假。”   “且说便是。”许鉴挺直腰杆,“我们自有判断。”   “是。”   一个多时辰后,为了不走漏风声而选择亲自记录“口供”的两位大人走出正殿,一人拿着厚厚一沓写满了字的纸张,神情麻木空白。   “……老陈,我半边身体都麻了。”   “……谁又不是呢?”   有那两把桃木剑困着古家班众鬼,也不必另外留人看守。舒琊吩咐手下协助暗卫盯紧东宫的出入口,确保不会有人闯入、被人盯梢,便匆匆走进侧殿。   陛下在此,偏殿自然不再是之前满地狼藉的磕碜样,铺了新的地砖,安置了几张座榻,还点了灯煮了茶,挂上纱帘挡风,弄得明亮舒适。   连雨年坐在沈青池右手边,腿上盖着他特意命人回宫取的暗青纹披风,不紧不慢地翻阅古家班众鬼的“口供”。   他们说的事不多,主要是细节庞杂,需要自行甄别是否有用,做进一步的信息提炼。   连雨年毕竟是鬼神之说领域的专业人士,不必关注资料内涉及朝廷的部分,所以当头一个看的人。他看完一页再往下传,流水线作业,可以最大程度地节约时间。   不出所料,古家班的前身顾家班是妖蛊教暗中培养的触角,传扬鬼戏、推动诡戏的诞生和发展、传播,并不是偶然前提下的无心之举,那本就是他们的目的。   此事最早可以追溯到南夭国与盛朝开战的那一年,先太子想借着战争影响,让妖蛊教扎根于当时已经四分五裂的南疆,借着那夹在两国之间的小小地域连通两国,扩大妖蛊教的影响范围。   诡戏便是这个计划的第一环,也是探路的前锋与开道的锋矢。   大部分诡戏的编排脱胎于丹桂乡的鬼戏,观赏性和煽动性很强,哪怕是帝京现下流行的经过多次更改的那些戏目,也都牵涉到世道混乱、人鬼颠倒这种敏/感话题,由此可以看出当初那个计划残余下来的影子。   可惜的是,顾家班只进行了前锋计划的第一步——传扬鬼戏、编排诡戏,就因为先太子事败、台柱被杀、部分不知内情的成员的离散而分崩离析。   加上逃亡途中遇上天灾,二十八名核心成员尽数丧命,整个计划相当于还没真正开始,便彻底胎死腹中。   至于顾家班的人死后为何会变成鬼魂,又为何被养在那种泥浆里,他们并不十分清楚。   据班主所说,他们醒来之后就变成那副模样了,“救”了他们的人是有家乐坊的坊主,在江南的时候便是坊主暗中养着他们,后来也是坊主让他们回京,进入有家乐坊,表演夜间档的诡戏。   至于那个疑似受魇魅术反噬重伤的人,班主并不认识,他也不是古家班的人。但那身戏服他见过,之前一直挂在坊主房间里的人形衣架上。   看到这里,连雨年想了想,在其中一句话上画圈:借诡戏乱战后南疆遗民之心,收以为妖蛊教众,办不得见人之事。因计划未成,入教者甚少,不过二十余人。   下方紧跟着二十六个名字,两个当了地方知县,一个成了江南有名的富商,剩下二十三个全部从军,大部分战死于收复南疆的战场上,只有一个活了下来,并凭借军功封了将军,此刻正镇守南疆边境以御南夭。   如果他们真的是先太子所扶持的妖蛊教成员,而且现在依旧忠于妖蛊教,那藏得就太深了。   毕竟富商善名在外,知县年年考核都在第一品,将军更是一马当先,浴血杀敌,功劳显赫。   对于大盛,他们没有亏欠任何,反而是先帝的种种作为致使南疆沦陷,欠了他们太多。   顾家班是妖蛊教扩张计划的先锋,诞生于昌平二十年,先太子入主东宫的第二年。   由于班主权限不足,他并不知晓计划全貌,只知道这个计划的最终成果不仅仅是壮大一个教派那么简单,这一点,从推扬诡戏的过程中种种繁复庞杂的细节就能看得出来,所以即使之后失败了,也还是留下了一些收获,那四个南疆遗民是其一,以明面上的妖蛊教教众为骨架的情报系统是其二。   这样一个如此庞大、如此重要的计划的前锋,自然不可能由一个小小戏班全权负责,其中埋着很多先太子党的暗桩和推手,他们也是那张细节网的组成部分。   沈青池和许鉴从中梳理出将近一百个名字,八十多个死于先太子倒台后的两次大清洗,还有十二人仍在朝中就值,官位不算太高,却都是兢兢业业的能臣。   朝堂之事盘根错节,连雨年看了就头大如斗,索性全都跳过,只抠怪力乱神有关的部分。   这一类内容不多,一部分在于后面陆陆续续被乐坊坊主带进古家班的那七十一只鬼,一部分在于用以禁锢和喂养他们的泥浆,最后一部分则在于那个早早死去的顾家班台柱。   根据班主的事后回忆,那位极其擅长唱鬼戏,演艳鬼演得入木三分的台柱“赛江南”其实和他们一样,也是用泥浆豢养的鬼魂,或者说,厉鬼。   赛江南此人,真名不明,来历不明,性别……也不明,姑且以“他”代称。   他是先太子直接指派进顾家班的成员,平常几乎不露面,赶路时在马车上,到南疆后非唱戏时间不出门,偶尔外出,也永远穿着戏服,画着浓妆,以艳鬼形象示人,美艳而诡谲。   赛江南性情古怪,他的一应吃食、所用器具,都是先太子专门准备好差人送来,若是被戏班里的人碰过,他便不要了。除此之外,他也绝不吃别的食物,不用外面卖的物品。   之前有个打杂的好奇他平常吃什么,便偷偷打开了装着他的晚饭的食盒。也不知看到什么,那打杂的当场就被吓疯了,一边叫喊一边冲出戏班,可还没跑两步,就毫无征兆地倒在街边断了气。   班主当时恰好在现场,也瞥见了盒子里的东西,那是一截血淋淋的人手,旁边放着一碟片得薄如蝉翼的生人心。   那天夜里,赛江南一反常态地主动出门,来到班主房间。   当着班主的面,他卸去妆容,于是五官也被抹除得干干净净。   他脱下戏服,画皮之下是一身灰白色的泥浆,翻涌的灰白浓浆下依稀可见裂纹斑斑的白骨,缠绕着枯藤般的褐色血管。   连雨年阅读到此,不由得为班主捏了把冷汗。   老爷子没被吓得当场过去,也真是老当益壮。   关于那一夜的事,班主并未过多提及,只说赛江南欣赏他的胆识——这句绝对是真的——给了他一块令牌,让他帮自己收接先太子寄来的信,并回复近况。   说到先太子时,赛江南漫不经心的态度给了他很深的印象,以至于后来先太子被鸩杀的消息传来,赛江南疯了似的唱了一天鬼戏的样子让他不解至今。   对此,老爷子特别认真地发表了一通讲话:他从未看过先太子寄来的信,从未回过一字半句,那些昂贵珍稀的器皿、新鲜到令人作呕的“食物”,他亦是想摔就摔,说砸就砸,不见半点爱惜。临到人死了,站台上唱一出戏,又是图什么?图他一天不演闲得慌?   连雨年一边看这段话一边笑,笑着笑着瞥了沈青池一眼,扫到他肩头那件杏色旧衣时又触电似的缩回,心头泛起点异样。   “这个赛江南也是先太子用泥浆……用先生你说的‘荒秽’养的鬼?”沈青池的声音冷不丁响起,把走神的丹先生惊了一跳。   他放下看了半天的赛江南后文,点头道:“之前没有详细介绍何为荒秽,草民现在为陛下补上。”   “嗯。”沈青池点点下巴,拿起略有褶皱的后文抖平,眼皮子都不抬,“择青,给先生添茶。”   连雨年一愣,这才发现自己的茶盏不知何时空了。   择青缓步上前倒茶,手上动作很稳,眼神却复杂莫测,倒完了把杯子往他手边轻轻一推,迟疑少顷,低声说:“先生喝茶。”   刚要端杯子的连雨年:“……?”   他看看碧绿清澈的茶水,再看看欲言又止的择青。   咋的,你主子让你在茶里下/毒/了? 第21章   “先生, 怎么了?”   见连雨年久久不语,沈青池抬头看了他一眼。   “……没事。”连雨年想了想,还是喝了口茶, 总归沈青池不会给他下砒/霜, 下别的倒是有可能。   他定了定神, 迎着许鉴几人投来的视线缓声说道:“草民之前说过, 荒秽是神话时代的巫族用以养鬼的东西, 但被养的鬼并非我们如今所认知的鬼魂,而是巫族里一个分支的族人的自称。至于荒秽的来源,则是厉鬼被焚烧殆尽后留下的灰。”   “更准确地说,巫族以荒秽养鬼,指的是鬼巫分支将厉鬼烧成灰后,用它们遗留的灰烬混上草木汁和颜料涂抹全身, 起到一个……呃……造型上的作用吧。”   沈青池:“……?”   择青:“……?”   几位文武大臣:“……?”   连雨年憋笑:“就是……那是鬼巫一脉用来在身上描绘纹路的‘胭脂水粉’, 花纹越多, 说明此巫杀掉的厉鬼越多, 实力也就越强、越勇武。给‘胭脂’原料起荒秽这种中二……咳, 这种浮夸的名字, 也只是他们的……嗯,用词习惯罢了。”   说到这里, 他突然明白自己在听到“荒秽”二字后,为什么没有立刻反应过来。因为这在丹家传承里并不是重要信息,而是被写在某一任大巫的“闲时记事”里的趣闻。   对于巫族来说, 荒秽本身也并不是适用范围广阔, 但特别珍稀难寻,或者残忍难评的材料。   它只是一种化妆品原材料而已。   “那……那……”白歌庭有些磕巴,“喂养古家班的荒秽是从哪儿来的?为何可以用来养鬼魂?”   舒琊接过话头:“赛江南那一身的荒秽又是怎么回事?”   “赛江南身上的荒秽我不清楚, 但神话时代后的养鬼与先前的养鬼不是一个概念,荒秽亦然。”连雨年道,“古家班群鬼们脚下的荒秽,厉鬼气息很淡,加了许多其他辅料,有血,有腐肉,有不知名的药草等等。你们闻不到,但对我而言味道刺鼻。”   “那应该是……”连雨年停顿一下,“巫觋时代新研制出来的养鬼材料,传到现在变成了老祖宗秘方,取代了荒秽这个名字真正的含义。”   林寻生咕哝:“听着像什么老字号秘制卤料。”   许鉴语出惊人:“评价得很准确,他们确实是被腌在荒秽里的。”   “……”   陈安默默扶额,向瞠目结舌的林统领抛去一个眼神——你别管,老许疯了。   沈青池无奈地拉回话题:“看来从昌平二十年开始,先太子就在养鬼了。不过,班主为何肯定赛江南是厉鬼?”   “以血肉人心为食,可脱皮露骨,杀人于无形,确实是厉鬼手段。”连雨年眉峰微蹙,睫毛在眼下打落纤瘦的影子,颇有灯下美人的韵致,“班主可能查到那个打杂的是死于赛江南之手,再加上其他线索,故而有此推测。”   沈青池颔首:“古家班给出的情报价值极高。”   “先太子虽然去世三年,却似一棵枯死的老树,藤节虬绕、根深枝繁,这份情报正好有助我们牵扯出部分枝节,或是清理,或是利用,皆可细细排布。”   连雨年听见他起高调,太阳穴青筋就突突地疼,当即说道:“朝堂事自有朝廷诸公处理,草民现在更好奇有家乐坊的坊主到底知道些什么。”   沈青池定定注视他片刻,眉眼一弯,眼底泛起极浅,却带着点纵容的笑意:“好,先生说了算。”   这话一出,连雨年眼皮一跳,其他人也或多或少露出牙酸牙疼的表情,择青的眼神更为复杂,少说打了两百个死结。   沈青池视若无睹地问:“陈安,他可招了?”   陈安立马起身:“回陛下,差不多了。等处理干净,他清醒过来,必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连雨年挑眉,好奇地问:“陈大人用了什么审讯方法?怎的如此自信?”   陈安温和一笑:“熏大粪。”   “……熏什么?”   “五谷轮回之物。”   “……”   连雨年:“……请务必处理干净!”   ……   天亮之前,连雨年猫在榻上小憩了一会儿,约莫一个时辰后,被透过纱帘、渐渐明亮的天光唤醒。   他闭眼前,陛下与他的臣子在干活儿。他睁眼后,他们还在劳心劳力地干,完美地向他展现了一幕君臣一心的史书美谈。   揉着酸痛的颈骨坐起,连雨年冲同样守了一夜,有些困倦的择青招手。   择青打起精神上前:“丹先生有何吩咐?”   “陛下和各位大人今日不用上朝?”连雨年轻声问道。   “今儿是固定休沐的日子。”择青的视线围着他们转了一圈,“不过看样子,他们是要忙一整日了。”   连雨年又问:“休沐日,陛下习惯几时传早膳?”   择青看了看天色:“再过半个时辰吧,陛下一向睡得晚,起得早,一处理起事情便废寝忘食,像今日这般,怕是要推迟了。”   闻言,连雨年的余光瞥向沈青池,他一手拿着许鉴从情报里整理出的名单,一手端着浓茶啜饮,熬了个大夜也不见黑眼圈,只是脸白如鬼。   ……还是那副死样。   在择青惊骇的注视下,连雨年伸手轻敲沈青池的桌面。   与此同时,同样被他这一举动惊到的许鉴等人也抬起头来,因为熬夜而稍有昏沉的脑子顿时醒得不能再醒。   他们一个没注意,丹先生怎么又换了种恃宠而骄的方式?   “嗯?”沈青池缓缓抬头,让众人更加讶异的是,他的脸上丝毫没有被打断思绪的不悦,反倒有些无奈和宠溺,略显喑哑的声线压得很低,尾音转得温柔,“怎么了?”   连雨年微笑:“陛下,草民能吃完早饭再去向乐坊坊主问话吗?”   沈青池不假思索地点头:“当然可以。择青,传膳。”   “……是。”   连雨年继续微笑:“多谢陛下体恤。陛下和各位大人也辛苦一夜了,不如将正事暂放,也歇一歇,用些早点?”   沈青池眨眨眼,素来敏锐慧黠的人此刻却显得反应迟缓,把这句话翻来覆去忖了几遍才明白其中深意——连雨年在关心他——顿时笑容盈面。   他选择性忽略了“各位大人”四个字,放下资料,语气难掩愉悦:“择青,命膳房多准备一些餐点,朕要与先生……以及诸位大人一同用膳。”   “……奴婢明白。”   择青心里叹着气退出纱帘,一面吩咐内侍们回宫传膳,一面暗暗地想:希望丹先生得知自己被当成小临安王的替身后,不要边大喊“昏君安敢欺吾剑不利”,边挥着缠满雷电的桃木剑刺杀陛下才好。   自己是不是该暗示他一下?毕竟陛下这干的不算人事。   但那样陛下会不会不高兴,反过来搅得先生不得安宁?   愁人啊……   一顿早膳宾主尽欢,连雨年又劝着几位工作狂暂时去休息后,才放心地来到关押乐坊坊主的房间。   彼时,屋子里洋溢着一股熏香与草药混合的浓郁气味,浓稠得空气仿佛是化为液体流入鼻腔,闻久了令人胸闷气短。   而且,不知是不是连雨年的错觉,他总觉得这股味道之下藏着另一种使他背脊发麻的味道,尤其在看到乐坊坊主那满脸看破红尘的表情后,这种幻嗅就越发强烈了。   也是,任谁被熏上一夜的大粪,再看不开的事也能看开,再想守的秘密也守不住,合理。   连雨年站在门槛外打量着郑昭,目光在他眉心停顿片刻,双手揣进袖子,呼吸放缓:“郑昭,你有什么要交代的吗?关于古家班,关于那个身受重伤的戏子,关于先太子。”   郑昭掀起眼皮:“我若不说……”   “熏……那玩意儿只是陈大人审讯手法中最温柔的一种,他极擅长摧毁人的心志,我劝你见好就收。”连雨年平静地打断,“他认识一位高人,做的菜好似被上古大巫下了法术,一口就能让你灵魂出窍。陈大人的用词习惯平实质朴,这绝不是夸张用语,所以你最好别挑衅他。”   郑昭哆嗦了一下,鸡皮疙瘩从脖子爬上面颊,整个人从大彻大悟的状态瞬间落回人间。   他痛苦地皱眉,伸手想要捂脸,但手刚放到面前又缩了回去,表情更绝望了。   连雨年大概知道他为何而绝望,默默再退一步:“莫再负隅顽抗,说吧。”   郑昭放弃抵抗,叹着气说:“我是妖蛊教的内部成员,负责帮太子……先太子殿下养鬼。”   有机灵的近卫搬来椅子,连雨年道完谢坐下:“嗯,你继续。我想听详细的。”   “详细的……让我想想从哪里说起。”郑昭凝眉沉思,“就……从我是如何学会养鬼开始吧。”   他以一个轻描淡写的开头,向连雨年撬开了妖蛊教核心机密的一角。   沈青池没有查到郑昭的来历,有家乐坊人人都有过去,只有他的过往一片空白,因为早在加入妖蛊教那天,他的一切信息就被人为抹去了。   郑昭是先太子乳母的儿子,十二岁时母亲去世,他开始为先太子做事,妖蛊教创立之后,他是最早的那批成员之一。   妖蛊教成员分为三种类别。一种是外围人员,包括普通教众和普通教职人员。一种是内部人员,包含各大分部教主、知晓妖蛊教多数机密的先太子的心腹等。最后一种是核心成员,掌控妖蛊教所有秘密,加上先太子,一共也才五人。   “殿下身边的确有一位……如丹先生这般精通术法的高人,但他鲜少露面,出现时都以黑袍罩身,裹得严严实实,大概只有殿下见过他的真容,知其来历跟脚。而我所知的,也不过是他的一个称号——觋。”   果然。   搭在扶手上的手指敲了敲,连雨年没有打断,耐心听他接着说:   “我二十岁时,也就是殿下成为太子的第二年,妖蛊教成立。作为当时仅有的十二名内部成员之一,殿下对我寄予厚望,让觋亲自授我巫咒术法。明面上,我是东宫的库房总管,实际上,我只负责喂养觋派人送来的鬼魂,等到他们吸食足够多的荒秽,化身厉鬼之后,便会有人将他们送回觋那边,成为他的口粮。”   “陛下应该在东宫里挖出了许多尸体吧?他们是制作荒秽的材料之一。殿下离世后,他的党羽遭到了两次大清洗,我来不及转移尸体,只能先更换身份藏身市井,再另谋机会。”   “殿下那个扩张妖蛊教的计划,我并不清楚全貌,只是负责给顾家班的赛江南提供过一些荒秽。殿下事败后不久,我听闻赛江南死于南夭国士兵之手,顾家班就此解散,便暗中前往南疆,想要替殿下灭口,销毁诡戏计划的线索。”   “我找到顾家班的时候,他们已经葬身于天灾,但肉/身虽亡,他们的魂魄却在没有执念的情况下滞留人间,和从前觋让我养的那些鬼魂一模一样。我突然心生一念,将他们收下,继续用之前的方法养着他们,尝试重启诡戏计划——丹先生不必这么看着我,我不图什么,只想替殿下报仇罢了。”   “陛下身上的魇魅术是你下的?”连雨年问道。   郑昭点点头:“是我。陛下登基之后,有一段时间情绪异常,以极为酷烈的手段株连殿下的家眷和残党,我恨极了,忽然想到觋教过我一个咒术,和荒秽养鬼、盖皮匿骨一个路数、相似的难度,所以我便想试着对他施展,没想到竟真的成功了。”   连雨年当然知道沈青池的情绪异常是怎么回事,皱眉道:“你施术用的材料取自于何人?”   听到这话,郑昭忽然表情一僵,旋即轻笑着摊手,满不在意道:“本来是想用先帝的,但我进不了西山陵,只能另寻他法。寻来寻去,我想起殿下的尸首不入皇陵,而被他的心腹葬在了某处荒山上,便趁夜挖开了他的坟——好在没有烂完,能用,施术过程也很顺利。”   连雨年的神色空白一瞬。   见状,郑昭愉悦地眯起眼睛,笑道:“丹先生出身巫族,应该知道大巫秘术里不乏需要用到血肉的地方,为何这么惊讶?殿下已死,留下的不过是一堆腐骨烂肉,倘若知道我用这具皮囊替他报复了他的敌人,应该也会高兴才对。”   ……你好像有那个大病。   “莫挨我巫族。大巫施术用的都是自己的血肉,跟你们这些邪门歪道不是一个路子。”连雨年按住额角暴跳的青筋,“既然魇魅术是你下的,那为何魇魅术的反噬会落在旁人身上……是你转移过去的?”   “是啊。”郑昭长舒一口气,“我将反噬转移至那个小家伙身上,把他丢到皇宫附近,故意让你们发现,为的是转移视线。没想到先生你会发现古家班的跟脚,一早就盯上了有家乐坊,以至于我为了遮掩那人身份而给他套上的鬼戏戏服都没了用处,禁军奔着我就来了。”   说到此节,郑昭不知想到什么,忽的正襟危坐,沉声问他:“丹先生,你当真认不出他身上的戏服?”   连雨年反问:“我应该认出吗?”   “丹桂乡的鬼戏脱胎于巫族……”   “我纠正一下你、以及世人基本都有的一个误区——鬼戏脱胎于神话时代结束后的巫觋巫术,和丹家传承关系不大。”连雨年淡声道。   “你是想说他身上的戏服是巫觋化身天地、沟通鬼神时所穿的服饰?那和上古巫族无关,巫族人有自己的一套独特审美,他们绘制体纹用的材料都是拿厉鬼烧的灰……我指的远古时代有移山焚海之力的厉鬼,不是你拿劣质荒秽养的口粮。”   他停顿片刻,给郑昭留出反应时间,唇角勾起轻蔑的笑:“所以,别什么都往巫族身上套。” 第22章   虽然是阶下囚, 虽然性命掌控于他人之手,但郑昭在讲述时一直有种外放而不自知的傲慢——源自那位天纵奇才的先太子,也源自他掌握的那套巫咒术法。   连雨年大概能理解他的优越感, 因为这是自己走过的弯路。过分强大的力量, 如果没有足够坚毅的心志支撑, 就会陷入自大的泥沼, 然后死在不间断的命运“考验”中。   他因为自大栽的最大的一个跟头, 是斩大泽鬼蛟那次。彼时,他听闻丹桂乡北大泽有一头骇人的妖物,身形庞大,吃人无数,便想着过去查看一番,倘若是假的, 就找出真正害人的源头, 若是真的, 就顺手斩了, 为民除害。   那时的他正处于对妖鬼邪说半信半疑和因实力强大心态膨胀的时期, 言行举止比之过去现在都有变形, 仔细想想,跟此刻的郑昭颇为神似。   区别在于, 连雨年使用没有实战经验、并不熟练的雷法对付鬼蛟,付出半边身子被打烂,养了半年才恢复过来的代价。郑昭为只学了一鳞半爪的巫术自傲, 使用魇魅术被反杀, 却彻底没了翻身的可能。   连雨年没有打击别人的爱好,但为了从他口中挖出更多情报,只能戳破他的骄傲, 让他脚踏实地地正视自己的处境。   郑昭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似乎察觉了他的目的,勉强扯开嘴角,露出一个略显扭曲的笑:“丹先生费心了,明明有类似搜魂的术法可以直接窥探我的记忆,偏偏要以这种低效且无法辨认真伪的方式询问。”   “搜魂……又是巫觋一脉的术法?”连雨年摇头,“丹家确实有类似术式,但对你用不了。”   “为何?”郑昭微微前倾身体,满脸好奇。   连雨年忖了忖:“你真要知道?”   “我都这般坦诚相待,丹先生何必故弄玄虚?”郑昭微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他觉得连雨年是在故技重施,用这句话搞他心态。   连雨年的手搭着扶手,食指扬起,在空中停顿片刻,轻轻敲了下去。   只听一声叩击轻响悠悠荡开,仿佛钟罄交击,清越空灵。   郑昭猛然僵住,仿佛无魂偃人被傀线固定在椅子上,陡然定格的动作让他的肢体呈现出僵直呆板的异样姿态,眼中神光黯淡一瞬,再亮起来,已经是全然陌生的幽深眸光。   叩击声仍在回荡,水波般一圈一圈地漾开,触碰到某个边界再反弹回来,不断回环反复。   “郑昭”就是那个边界,他维持着被定住的姿势,额前亮起一片繁复玄密的纹路,淡紫色的雾流从花纹中溢出,流经体内各处经络,试图挣开加诸在自己身上的禁锢。   可惜定住他的人是连雨年,挣扎无用,他只能选择放弃,看着连雨年笑了一声。   “啊……被你发现了。”“郑昭”嘴角上扬,划开一道几乎撕裂面部肌肉的弧度,瞳孔中心泛着两点紫光。   “你一开始便知道他的体内有我一缕神念,所以才不用搜魂之法?那……你是怕我情急之下碎他魂魄,还是担心我对他的记忆动手脚?”   连雨年歪了歪头,神色古井无波:“都有吧。郑昭该死,但死在你手里没意义。至于记忆,无论你是提前改还是当场改,我能辨出修改痕迹,却看不到修改前的内容,既然如此,我也懒得用搜魂术折腾人了,让他自己说,还省事。”   “郑昭”轻笑:“你们丹家人倒是很有上古大巫的风范,无论是实力……还是想法。”   说完,他又莫名叹了口气:“神念被你发现,我便杀不了他了。无妨,就算你们将妖蛊教连根拔起,也对我、和我正在做的事毫无影响。劝你们少费些力气,也不必想着找我,时机到了,我自会去见你们。”   连雨年以手支头,阳光从屋檐外斜打过来,将他昳丽的容颜分割成明暗两面,眼瞳落光,流转出剔透的琉璃色。   “无所谓。妖蛊教是个不错的工具,剔除掉腐烂内核,空架子也好用。”   “我当然不会管你想做什么,但你若是碍我的路,我也不介意顺手把你扫掉。现在不是神话时代,天地早就变了,我没有什么济世救人的远大志向,做事只凭心意,所以别来惹我——勿谓言之不预也。”   “郑昭”静静注视着他,眼神如薄刀,一层一层片开他波澜不惊的伪装,想要一窥他的魂魄,顺便鉴定他话中真假。   窥探良久无果,他笑了笑,摇头:“先生敷衍我,你我的路本就是相交又相悖,根本没有招惹之说,都是早已注定。”   “你可以止步。”   “为什么不是先生止步?”   四目相对,视线相接,有无形而沉闷的浪潮在空气中腾涌,就连守在四方的近卫都听到了宛若幻觉的潮打礁石声。   最后还是“郑昭”先移开了目光,叹气道:“这就是无法抵挡的命运啊……两个神话时代余晖的后裔彼此敌对,话本子最爱写的情节,没想到我也成了少年时憧憬过的戏中人。”   连雨年屈起食指,抵着眉角搔了搔。   谁说不是呢,以前中二时期做过的穿越和重生的美梦,现在也都成了他人生的一部分。   看到他不经意间露出的赞同表情,“郑昭”放下扬到快要裂开的嘴角,眉眼弯起温良的弧度:“今日与先生相谈甚欢,在正式敌对之前,你我便短暂地当片刻好友吧。作为朋友,我可以送你一个问题。”   连雨年诧异地挑挑眉,旋即礼尚往来地回了个笑容:“也好。我也送你一个。”   “那……先生先问?”   “你先问吧,我回个差不多的。”   “好。”“郑昭”也不跟他客气,当即开口:“丹澧先生如今追随人皇身侧,是想重现祖上荣光吗?”   “朋友之间可不会这么客气。”连雨年低笑,他的声音本就偏沉偏冷,带了笑意时那点暖感就格外抓耳,像沉在暖泉里的苍翠环佩,“不是。我说过了,我做事只凭心意,何况他不是人皇,我也不是巫相。”   “看出来了,这句是真的。”“郑昭”笑着点头,“先生,该你问了。”   连雨年“嗯”了一声,语气随意:“你是觋吗?”   仿佛有凉风掠过枝头,摇落细簌的风声与光影,洇在一片寂静里。   “郑昭”垂下眼帘:“现在还不是。”   “知道了。”连雨年没什么惊讶表情,“朋友卡试用时间结束,我送你一程?”   “嗯?”   “郑昭”没听明白他前半句话的意思,正想询问,就见他再度抬起食指,重重敲在椅子扶手上。   本已平息的叩击声又一次荡开,褪去悠长清越,露出峥嵘棱角,一下震散了他额前纹路,化作点点光尘飘落。   郑昭猛地打了个激灵,恢复行动能力的同时,眼神也变得惊恐迷茫。   “刚才怎么回事?我、我的身体为什么突然不受控制了?我……他……你……”   “我们的交谈你都听到了,何必再费唇舌?”连雨年托住下巴,“他是教导你巫咒术法之人,授你技艺,也困你灵魂,掌控你的生死,以便随时灭口。”   “……”   “郑昭”咽了咽口水,喉咙干涩,发不出声音。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尤其是被人为延长的死亡,不到亲身经历的时刻,谁敢说自己真的不怕?   “那他……”郑昭拧紧眉头,“为何不在我被抓之时就杀了我?”   “拿你当通道,想见见我吧。”连雨年不以为意,“还有一个原因,便是他真的不在意妖蛊教,或者不在意你所知的妖蛊教之事,所以不担心我从你这儿问出他的命脉。”   “……”   郑昭猛地绷紧面颊,用力到脸皮剧烈抽动,神色复杂,说不出是愤怒还是悲哀。   连雨年不紧不慢地道:“还有什么瞒着的,现在可以说了吗?妖蛊教的主人都不放在心上的东西,你一个工具人执着什么?”   “工具人……唉。”郑昭叹气,“先生手段了得,口才亦然。”   ……   从关押处回到偏殿,沈青池已经醒了,倚在座榻上用茶漱口,手边放着几沓整理好的资料,有从班主那儿得来的情报汇总,也有郑昭跟连雨年说的那些。   包括觋上郑昭身的那段。   连雨年走到近前,刚要行礼,就被沈青池一挥手免了。   “坐吧。”   连雨年点点头,坐回原位,环顾四周,没见到许鉴他们,便问:“陛下,许大人他们呢?”   “忙累一夜,朕让他们回去休息半日,未时再来。”沈青池放下茶杯,接过择青递来的帕子擦嘴。   他望向连雨年,眼睛一弯,温声细语地说:“没想到先生也颇擅长审讯,不仅不到半个时辰就从乐坊坊主的口中撬出那么多东西,还有空跟他背后之人当了片刻朋友,时间安排得真是紧锣密鼓。”   这话阴阳怪气得连雨年手一抖,差点把刚端起来的茶盏抖掉。   择青默默掏出纸团塞上耳朵,眼观鼻鼻观心。   连雨年啜了口茶清清嗓子,正色道:“陛下,草民是为套话,而非真的要与那人当朋友。”   “哦,这样啊——”沈青池意味深长地拉长尾音,“朕看近卫记录上写,先生与那位觋相视而笑,觋说你们相谈甚欢,还以为你们……原来是朕误会了。”   连雨年:“……”   让你们记录,不是让你们写剧本,怎么把表情和动作都标出来了?   沈青池笑容不变:“所以先生用那片刻时间套出什么话了?”   连雨年鼻尖微耸,隐隐从他低柔的语气里嗅出些不加掩饰的酸味,心里一动,随即笑出声来。   沈青池眼睫一耷,收拢所有外放的情绪:“先生笑什么?”   “我想起高兴的事。”连雨年一本正经地道,“他说他现在还不是觋,那看来除了行踪不好找之外,不算太难对付。”   沈青池几不可察地撇嘴:“如果他以后成了觋……”   “那也不难。”连雨年一笑,眼睛亮得像晴夜繁星,“巫觋的源头很可能是鬼巫一脉,对付那帮杀厉鬼只为化妆的沙……傻乎乎的家伙,丹家先祖十分擅长——我也是。”   话题被他顺利转开,沈青池只得无奈地跟着说正事:“那先生之后有何打算?”   “我想回一趟丹桂乡。”连雨年道。   “陛下可还记得玄玉瓮中的怪物唱的那首歌谣?歌谣第一句是‘帝京东边的山上,有一座云湖’,很明确的地名,但帝京东面没有湖,盛朝地界内名叫云湖的湖泊虽然不少,但也没有一座位于帝京东边,所以一直无从找起。但觋的出现,提醒了我一件事。”   “何事?”   “丹桂乡是巫族的发源地,也是神代之后第一个人族国度东衡王朝的帝都。而顾家班诡戏脱胎于丹桂乡鬼戏,鬼戏……正好起源于巫觋。”   连雨年捧着茶杯微笑:“陛下认为,歌谣中的帝京,指的会不会其实是丹桂乡?” 第23章   “……我送你一程?”   男人低沉柔和的嗓音犹在耳畔回旋, 觋猛然睁眼,从一片幽深岑寂的水波里翻起身子,掀出一屏碎浪, 打碎平静的水面, 就像下了一场骤雨。   四下树林繁密, 庞杂的枝叶如人仰首地向后弯折, 宛若一朵巨大的、在盛放中枯死的花, 展露出盛满腐水的蕊心——这座死水一潭的静湖。   岸上芦苇深深,仿佛囚笼。水底遍布枯藤,如同枷锁——共同困着一个不具人形的人。   “丹家……丹家……丹家。”   同样两个字,在猩红唇舌间辗转滚过三次,每次都是不同语调、不同含义,在这连风声都不闻半缕的地界里逶迤出阴森骇冷的回音, 令人头皮发麻。   “你们竟然真的有此魄力……”   “你们竟然真的……成功了。”   澧, 岷山之水。   岷山, 神代人皇封禅之地。   自神代过去之后, 人皇与巫相成为生僻的历史名词, 岷山与澧水, 世间也早已不见其地,不闻其名。饶是如此, 世人取名时,仍会本能地避开这两个字,如同书生在科考时避讳那样。   只有丹家总是不同寻常, 首位巫相以岷为名, 末代传人以澧为名。   想让这段历史起源于丹家,亦终结于丹家一姓之地吗?真是狂妄。   水下庞大的阴影缓慢扫动一下,卷动暗潮万丈, 涟漪无数。   “历史也不总由一家一姓书写。”庞然涛声里,有人慵懒一笑,“谁说时代变了,就不能变回去?”   ……   时代变了,就不可能变回去。   本朝与神代,与巫觋活跃的那个时期差距太大,天赐的力量源泉枯竭后,改造自然的权柄渐渐落回了普通人手中。   终有一日,这个世界的人也会走上科技改变命运、从封建集权社会走向信息爆炸时代的道路。   连雨年有种预感,自己和那位觋很可能是这方天地最后两个拥有特殊力量的人。他们很强大,但这种无根之水般的强大只会被历史的车轮碾碎,关于这一点,连雨年从未怀疑过。   当然,战略上可以藐视敌人,但战术上还是要重视敌人。   虽然对觋放了勿谓言之不预也的狠话,连雨年对他却仍然十分警惕,并把这份警惕延续到了沈青池身上。   他提醒这位陛下,妖蛊教那情报机构的外壳可以留下沿用,但作为核心的残忍巫术绝不能留。工具本身没有对错,但有些工具的产生本就被灌注了过量恶意,除了制造祸乱之外没有任何其他用途,它们的结局只能是毁灭。   沈青池很难说自己到底有没有生出过借妖蛊教邪术为己用的心思,但既然连雨年对此事定了性,他便不会再做其他选择。   和沈青池商量好接下来的行动后,连雨年回到关押古家班众鬼的地方,随手捏出一只雷劫火盆,让他们一个个跨过去,用天雷与天火的至圣至阳之力烧净附着在他们身上的老字号卤料……不是,是荒秽。   这九十九只鬼魂绝大部分都不是因执念深重而滞留人间,跨火盆之前,连雨年询问过他们的打算,想留下的就用术式让他们继续留下,不想留的就送他们入轮回。   一番忙活下来,院子里空了大半,只剩包括班主在内的九只鬼,一人佩戴一张丹家出品的“束魂”金符,魂体凝实,白天也能自由行动,彻底与活人无异。   九鬼真心实意地跪下给连雨年磕了几个头,因着身份特殊,也没有离开,而是选择为沈青池办事,被编入了暗卫。   忙忙碌碌半日,转眼就到了午后,连雨年的肚子刚响第一声,沈青池便差人来喊他吃饭。   东宫事毕,两人已经回宫,午饭照旧摆在安和殿,只是从殿内挪到了殿外,就在望月台旁的水池边。   水边多蚊虫,好在皇宫有自己的驱蚊妙招,没有让那些恼人的小东西打扰他们的食欲。   沈青池命众人退下,连择青也被遣到十米之外,雕花圆桌前只剩他与连雨年二人。   换上月白常服的天子一身书卷气,看上去异常温和可亲。假如忽略他半刻钟前刚下一道命人抓拿郑昭后续供出的妖蛊教成员、生死不论的圣旨,单看外表,他更像是个文秀清雅的儒士。   “朕已摒退左右,先生不必拘束。”沈青池温柔道,“坐吧,坐到我身边来。”   自然改换的称呼,对应着悄然泄露的情意。脉脉温情借着秋风荡开,卷过连雨年的鬓角衣摆,仿佛将他拢入怀抱。   一瞬间,连雨年好似回到了数年前,对面坐着的人不是执掌天下的帝王,而是不通情爱,却仍对他纵容宠溺的九殿下。   竹马成双,少年知交,如此纯粹。   沈青池的感情到底是从何时变了调?   往日无所不在的窥视感消失了大半,只剩择青那道不敢完全投注过来的目光,连雨年心念松弛,不行礼也不叫人,径直在沈青池右手边坐下……和从前一样。   沈青池眼底笑意更深,拿起筷子给他夹菜,侧头看他。   从这个角度,他正好能看到连雨年低垂的卷翘的睫尾,竹枝间漏下的日光勾勒他玉山般的鼻影,斜斜连着轮廓,衬得避光的下半张脸唇薄色艳。   这是一张过分好看也过分陌生的脸,在窥见皮囊之下的故旧魂魄之前,沈青池看他如看美人画,从未觉得惊艳。   连雨年走得又急又残忍,来时悄默,去也安静,都没来得及喊他一声。   沈青池勤学苦练十多年的文韬武略在他合眼的那一刻成了笑话,皇位、江山、臣民……他眼中的世界从此陷入晦暗,蒙上灰白与血色交织的阴影。   他再也看不到两人共同憧憬过的青山碧水、白雪红梅,还有朗照心上的那轮月色。   回忆像幽深的古井,沉进去便很难爬上来,沈青池神情微恍,直到一双白玉筷子夹着裹满辣椒的嫩肉片横过眼前,他才如梦初醒似的回过神来。   “陛下经常吃这种大辛大咸之物?”连雨年皱皱鼻子,被一桌子下了狠手的川菜呛得眼睛疼,“太医都不拦着的吗?”   “朕日日为大盛鞠躬尽瘁,若是在最简单的吃食上都不能尽兴尽意,那这天子当得有何意趣?”沈青池轻笑,将他夹的肉片送入口中,“先生不是也嗜辣?”   众所周知,辣味是一种痛觉,所以辣椒会辣两头。   连雨年看着桌上一道道辣椒比食材多的菜肴,头皮发麻:“是草民想多了,草民可能不擅吃辣,也……不嗜辣。”   沈青池忽然低低地笑出声,笑声中满是愉悦。   他一边笑,一边拿过杯子倒茶:“那朕替你涮涮,你再吃?”   连雨年撇嘴:“陛下就不能让人另做几道‘温和’些的菜?”   “好啊。”沈青池爽快点头,噙着笑意的眼熠熠发光,“想吃什么?以前你每餐必喝的药膳粥……”   他的话未说完便断在半截,连雨年也随之一怔,打在身上的阳光突然变得炽热,仿佛烧红的烙铁,穿皮凿骨地烫入心脏。   半晌,沈青池牵起唇角一笑,换了杯茶继续涮肉,放进连雨年碗中:“药膳粥,朕命人改良过了,去掉了药味,味道也比之前好一些。要不要尝尝?”   他没有回避过往的伤疤,尽管它血肉模糊得骇人,尽管直面它会痛彻肺腑。   连雨年盯着浮满红油的茶水片刻,笑着摇了摇头:“不用了。陛下若是不嫌麻烦,替我多涮一些鸡肉?”   “当然……不麻烦。”   不远处,择青拦下来送药膳粥的内侍,让他过会儿再过去。   小内侍一抬眼,看见金尊玉贵的陛下亲手为丹先生涮菜的场景,差点吓得三魂七魄飞了两魂六魄。   “安静些。”择青拍拍他的后背,将他险些离体的魂魄和尖叫一并拍了回去,“陛下与丹先生……算了,你们早点习惯吧。”   小内侍懵懵懂懂地点头:“知道了……老祖宗,您怎么这副表情?”   “……没什么。”择青揣手,“丹先生是个心胸宽广的人,对吧?”   “其实……”   “丹先生是个心胸宽广的人。”   “是。”   ……   郑昭供出的核心成员名单,是这段时间他们获得的最有分量的情报。这些人在朝在野都没什么名气和身份,只是管着从前先太子名下的一些店铺,连起来却是一条完整的线——帮助郑昭养鬼的上下游产业链。   “他们会招吗?”   是夜,连雨年与沈青池一同梳理情报中缺失的板块,拿着名单问:“虽然陈大人有着鬼神辟易的审讯手段,但他们若是在被抓之前自尽……”   “放心,他们不会。”沈青池用笔在纸上圈圈点点,“先太子用人习惯因地制宜,因事制宜,能力为上,不强求下属绝对忠于自己,即使是妖蛊教的成员也不例外。”   “从郑昭就能看出来,虽然他心怀为主上报仇的想法,但在他心里,自己的性命高于报仇,更远远高于妖蛊教。只要能活着,他卖起妖蛊教来毫不手软,这名单上的三十人,不可能人人忠心不二,像郑昭那样的才是大多数。”   “说的也是。”连雨年折好名单,放进之前装着它的匣子里,转递给择青,“不过郑昭那样的人还是少点为好。为了杀你,他可是挖了先太子的坟啊。”   沈青池提笔蘸墨:“狠人养出的另一个狠人,朕倒是很欣赏他。可惜他满手鲜血,朕已经命人送去鸩酒,也允了他修缮先太子孤坟,让他葬在先太子身旁的请求。”   连雨年面色复杂:“他是真爱啊……”   也是真狠。   “枕……先生。”沈青池唤道,“你打算几时回丹桂乡?”   连雨年想了想:“后天,这两天我会多做一些凡人也能使用的符箓和工具,留给陛下防身。”   “需要朕派人协助先生吗?”   “不用。我都处理不了的事,带再多人也只是让他们送死罢了。”   沈青池轻叹:“好,先生务必当心,也……早些回来。比起线索,你更重要。” 第24章   沈青池很久没有做梦了, 可能是失而复得的故人离别在即,今夜他竟难得梦到了过往之事。   梦里有一隅色调明媚的阳光,照得庭前如雪的梨花也染上暖色金边。   时间应是在他登基的前一年, 夺嫡之争如火如荼, 几位兄长险些把人脑子打成狗脑子的日子里, 连雨年带着他偷得半日清闲。   在外人模人样的九殿下与他的伴读, 此时像个园丁般抡着花锄挥汗如雨, 好容易从树下刨出两坛酒,扭头一看,对方身上满手满身的泥。   他们从没这么狼狈过,却也并不觉得不妥,随意席地而坐,一人开一坛酒痛饮, 为那渐渐逼来的命运。   连家公子年轻英俊, 正派作风, 喝多了也端着他正人君子的派头, 只往树上靠。   最知礼守节的九殿下却黏黏糊糊地朝他肩上蹭, 拨弄他腰间的美玉配饰, 嘟囔着这玉品质不行,以后给他换更好的。   “以后?”他听见那人的声音扫过耳畔, 呼出的气息带着酒香,因身体不好而色泽浅淡的唇被酒气蒸得薄艳,“若是过不了这关, 你我可没有以后可言。”   会有的……   沈青池嘴唇微动, 却没有发出声音。   会有的。   只要你在,就会有以后。   寝殿外间,正在给桃木剑刻字的连雨年手忽然一顿, 经文最后一个字的最后一笔中间断节,前后像是两个点。   他扭头看向身后,珠帘被一只玉雕般的手掀开,披着杏色长衣的沈青池站在那里,用残留着惺忪睡意的双目直直盯着他。   “怎么起了?”   “怎么还没睡?”   两人异口同声,然后一同愣住。   这一幕将他们带回了久远的过去。   蒙学后,先帝请了大儒教导诸位皇子,身为伴读,连雨年也得陪学陪做功课。   极偶尔的时候,他被其他杂事耽误了时间,就只能熬夜赶课业,边抄书边苦哈哈地想:怎么穿越了还是逃不过赶作业的命运。   幼时的沈青池习惯早睡,但睡眠也浅,常常会被他研墨、翻书、铺纸的声音吵醒,披着衣服迷迷糊糊地走出外间查看。   两人四目相对的瞬间,一同蹦出的往往就是这两句话。   “这些东西明日再做也不迟,早点休息吧。”沈青池揉了揉干涩的眼睛,缓步走上前去,弯腰拍他肩膀,“朕让你留下就寝,可不是奔着令你彻夜未眠来的。”   熟悉的气息迫近,少了过分浓烈的宁神香,骨子里那点书香竹香又翻卷出来,绕着连雨年的鼻尖打转。   连雨年笑了笑,也没避开:“睡不着,随手找点事做——我刻字的动静太大了?”   沈青池顺势坐在床沿,半侧过身,正好迎上倚着软枕的他的视线。   两个时辰前他以讨论正事为由留连雨年抵足而眠,借口找的蹩脚,不是他一贯滴水不漏的作风,吓得择青脸色都变了,还以为陛下要霸王硬上弓。   但看丹先生只是稍作犹豫便答应,他又莫名平静下来,想着以丹先生的身手,只要没有弓硬上霸王的想法,双方便可相安无事,所以颇为热心地张罗半晌——   连雨年却仍是睡到了外间软榻上。   抵足而眠和讨论正事都是借口,沈青池不过想多留他在近前一会儿罢了。   借着幽微烛火,沈青池细细打量面前的人。   他新换的皮囊着实惊艳,站也是景,坐也是景,处处美好。繁美华丽的长袍带着一身红尘从他身上褪去后,简素的寝衣便衬映出清潭明月般的疏冷,黑发逶迤在肩头,散乱柔软,堆出云雾渺渺的香气,将他拢在凡尘。   沈青池看得有些恍惚,轻声问:“是殿内灯火太亮,扰得你睡不着吗?朕唤人把它们都熄了。”   说着,他作势叫人,却被连雨年拦下。   “马上天亮了,还忙什么。我不用上早朝,等刻完手头这把剑,明天睡到日上三竿也无妨。你就不行,快去睡吧。”   衣袖上隐隐的拉扯感使得沈青池不由自主地低头,目光在他牵着自己袖角的手停留良久,反手擒住他的腕骨,先是加重力度,而后略松了松,最后虚贴着肌肤轻轻摩挲,珍而重之。   “我已经睡足了一日分量的觉,也久违地做了个美梦,余下的时间……我想陪你坐一会儿。”   沈青池抬起另一只手,像是怕他拒绝,只虚扶在耳侧,静静望入他的眼睛,眼神如刻刀,一寸寸剖开这具陌生躯壳,剥出自己珍爱的灵魂。   “三年了……”他低声叹息,“我都快画不出你的样子了。”   夜色深深,烛火朦朦,在这万籁俱寂的时刻,两人褪下心照不宣的伪装。   连雨年迟疑片刻,还是把脸贴到他的手心,闭着眼蹭蹭,像是安抚,又像随意而为的亲昵。   “我以前怨你。”连雨年的心裂开一道缝隙,露出草芽般毛绒绒的抱怨。   “嗯,我感受到了。”沈青池得寸进尺地勾住他的后颈,一把将他扯进怀中,手指顺势没入他柔暖的青丝,贴在他耳畔哑着嗓音说:“整整三年,你一次都未入我的梦。”   他力气很大,抱得很紧,环在连雨年腰间的手臂如同藤蔓,把他牢牢捆缚在自己身上,让两具身躯贴合得毫无罅隙。   连雨年整个人都陷进他的臂弯,交叠的心跳与吐息混融成灼热黏腻的泥沼,把他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动弹不得。   仿佛一只陷入绵密蛛网的蝴蝶。   “你怨我什么?怨我自大自满,疏忽大意,害你为我挡剑身亡?那是该怨,因为我也怨。我一度无比憎恶那天之前的自己,憎恶那个被一时胜利冲昏了头脑,把我害惨了的蠢货!”   沈青池不断收紧手臂,勒得连雨年骨头生疼,脸也埋在连雨年颈窝,急促的吐息打在他连着心跳的脉搏上,掀起山呼海啸的滚烫浪涛。   “把你葬进为我准备的陵墓那日,我也躺进了棺椁。你就在我身边,我哪儿都不想去,甚至想命人就这么钉上棺盖,让我抱着你做一个美梦。”   心上的缝隙裂得愈开,一条条细密的缝隙接着最大那一条,如同坚硬外壳崩碎的前兆,又像缝合碎块的针线痕迹,长成铺天盖地的阴影,也长成枝繁叶茂的巨树。   连雨年一时分不清这是自己的心,还是从沈青池话语里投映过来的心影。   他只知道他们前所未有的贴近。   “但躺了许久,我又觉得空手去见你只会被你拒之门外,所以我从棺材里爬出来,想等收拾好河山,完成决定夺嫡时对你的承诺,再带一个太平盛世去找你,求你原谅。”沈青池轻轻磨蹭他的脖颈,“或许看在大盛河晏海清有我一份功劳的份上,你至少愿意见我一面呢?”   连雨年抿起嘴唇。   沈青池继续喃喃道:“你在我心里长了十四年,将你拔走,等于抽空我的心脏。带着一副空壳,我并不清楚我能坚持多久,能做得多好,所幸……我顺利拿回了南疆。拿回南疆,我就算突然暴毙,也有脸见你。”   南疆回归的那日,沈青池又去旧时庭院的梨花树下挖酒,但酒没了,身边的人也没了。   他在树下睡了一日,那人也没有乘东风入梦。   沈青池想,看来他做得还不够。   “可是你仍然没有入梦,看来我做得还不够……”沈青池梦呓似的呢喃,“还不够……”   “不是这样的。”连雨年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生魂不入梦,你梦不到我,是因为我还……”   他停顿一下,在薄薄的窗户纸前犹豫半晌,无奈地选择伸指戳破:“……因为我还活着。”   怪夜色温柔,让他不想演了。   “而且,我并不后悔为你而死,我怨的不是这个。”   “那你怨什么?”沈青池马上追问,喑哑的嗓音上扬几度,接近破音。   聪明如他,突然敏锐意识到这个问题的重要性,甚至愿意松开手,利用此刻极近的距离捕捉他眼底细微的情绪。   连雨年张了张嘴,答案卡在喉咙,像吞了一把荆棘,刺得喉头隐痛。   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一些事,于是原本可以用玩笑语气说出的话语变得格外滞涩艰深,带着一点难以启齿的羞赧。   他清清嗓子,别开眼,含糊地说:“没什么,我……”   有四个字被他嚼碎在齿间,只剩短促的尾音。   沈青池捏住他的下巴,不依不饶地追问:“你什么?”   “我……”   还能怎么?你一通深情告白噼里啪啦地砸下来,显得我之前的怨怼又作又矫情呗。   连雨年本想含混过去,但沈青池已经逼近到一个颇为危险的距离,即使知道再靠近点就要亲上,也不肯放弃讨一个答案。   连雨年竖起桃木剑将他隔开:“我……恃宠而骄,没事找事,胡思乱想,作了个大的,行了吧。”   沈青池没料到会从他口中听到这样一番自我评价,怔了许久,直白坦荡的目光看得他整个人都不自在,满脸写着“我之前是个傻叉”。   沈青池心念一闪,好似抓住了某个飘飘荡荡的念头,眼底的怔忪慢慢被笑意取代。   他低低笑出声来,又把头枕回连雨年肩上,指尖沿着他下颌滑到鬓角,勾起他一缕发丝绕上指节。   “你可以没事找事,朕很喜欢。”沈青池轻声道,“宠爱朕给了,你何时骄一个给朕看看?”   连雨年绷住:“陛下想让草民怎么骄?”   沈青池暧昧地点了点他的耳垂,漫不经心道:“譬如,以下犯上、大逆不道地……爬朕的床。”   连雨年绷不住了。   他给了陛下一个清脆响亮的脑瓜嘣。   哪里来的黄色废料?走你! 第25章   留下几十把桃木剑和上百张符箓, 连雨年展开沈青池亲手写的圣旨,看着上面那一行行熟悉的、属于小临安王的字迹,心情复杂, 默许了沈青池让他多留半日的要求, 直到未时三刻才离开帝京, 赶往丹桂乡。   来时乘坐马车走官道费时不少, 去时独身策马抄近道倒是省了两日时间, 十月初七便抵达了位于丹桂乡东面边际的桫椤镇。   连雨年在镇石处下马,夕阳余晖从头顶庞然繁密的枝叶间筛下,打在脚边,随风而动,宛若流动的细沙。   他仰首打量这株足有五百年树龄的桫椤古树,眼神柔和, 离他最近的一根枝条忽然被风吹得弯折, 末梢柔软的嫩叶蹭过他的鬓角, 像是同他打了个招呼。   “又见面了, 老先生。”连雨年笑着轻拍树干, “镇中一切可好?”   今日的风温柔又连绵, 桫椤古树婆娑摇曳,沙沙风声清幽恬淡, 令人心旷神怡,满心慵懒,恨不得倚在树下睡去。   这便是一切安好的意思。   “那就好。”连雨年顿了顿, 回身将倦怠的马儿拴在树下, “老先生,劳你替我照看它,此番过来, 我有重要的事。”   垂在他面前的细枝飘拂两下,很快,马儿身前垒起了一堆幼嫩枝叶。它低头咀嚼,眼睛微微眯起,露出满足惬意的神情,仿佛吃到了心仪零嘴的孩童。   “谢了。”   连雨年拍拍马头,再向桫椤古树拱手道谢,转身走进镇子。   桫椤镇是丹桂乡最古老的镇子之一,据镇志记载,早在东衡王朝开国之前,这里就有人居住生活,时至今日,镇子的历史已经有三千三百余年,几乎等同于神话时代之后的人族历史长度。   桫椤镇具体是不是真的存在了这么久,连雨年无法考据,也无心考据。但这里毗邻丹桂乡最大的湖泊——东大泽,却是毋庸置疑之事。   ——帝京东边的山上,有一座云湖。   东大泽的确位于山中。它发源于夹在两座陡峭高山之间的凹谷,水位会随着旱季雨季涨落,最高时能淹过两座山的山腰,湖面上常年笼聚云雾,云层厚度与水位叠加,能高过山顶。   这是丹桂乡人人皆知,却无人探访的一处奇观。   从前有人进去过东大泽所在的凹谷,本地人、外来者皆有,数量不多,却没有一人能从里面走出来。入内寻他们的人也都消失在谷中经年不散的浓雾里,陪他们做了没头没尾的鬼。   连雨年之前来这儿替人捉过鬼,曾想进谷看看,却被那户人家生拉硬拽地拦下。也是在那时,他从自己的雇主口中听到了一句话——丹桂乡四大泽皆有大灾。   再之后,连雨年就去了北大泽,遇上那头差点跟自己同归于尽的鬼蛟,彻底相信了这话。   “本就想着实力精进后就来这里看看,现在也是赶巧了,先去找……嗯?”   连雨年转过田埂,走上青石铺就的略有起伏的镇子中路,忽然察觉到异样气息,顿住脚步,嘴里剩下的半截咕哝也咽了回去。   他停在路中,环顾左右,只见街道两边的民宅纷纷关门闭户,灯也不点,静默地伫立在黯淡残阳之下,如同一座座坟墓。   斜照夕阳犹如干涸的血,扫过屋檐、窗台、门前矮阶,没有一丝温度。   镇子里安静得可怕,傍晚该有的炊烟、谈笑、碗筷碰撞、鸡犬鸣叫之声半点不闻,极端的寂静让连雨年以为自己进入一处真空景观,感受到了一种难言的窒息压迫感。   怎么回事?桫椤古树不是说镇子里一切安好吗?   连雨年疑惑地皱眉,并不认为那株性情宽厚的古树会欺骗自己,这里定然是发生了古树不知道的变故。   这样想着,他作势运使术式查探,却在抬手之前听见自右手斜前边传来的动静——   “叩——叩——”   是叩击窗棂的声音,缓慢而轻,小心翼翼。   这点细微声响放在平常,即使是耳力极佳的连雨年也有可能忽略。但在一片死寂的桫椤镇里,它们便如平地惊雷一般刺耳,哪怕只响了两声,也立刻将连雨年的视线吸引过去。   他循声看向夹在两道夕阳之间的两层小竹屋,在二楼的纱窗上看见半个人影,那人影同他比了个手势,然后从窗前退开,用厚厚的布帘盖住窗子。   那是上回请他捉鬼的雇主的家,糊了纱窗的房间是他雇主的寝室。   连雨年散去掌心尚未成型的术式,一闪身掠至竹屋门前,身形化作金色流光,钻入门缝。   “丹先生怎么……啊!”   客厅内坐着一对夫妇,约莫三四十岁出头的年纪,却因长年在田间地头劳作而显得更衰老一些,头发花白,脸上长出细密深长的纹路,布满厚茧的手无措地互相抓握着。   他们本是在用气声交谈,看到凭空出现的连雨年才惊叫出声。但声音还没落地,两人就又齐齐捂住对方的嘴,两双眼睛圆瞪,惊愕地望着身前鬼魅似的人。   “吓到你们了,抱歉。”连雨年轻声道歉。   夫妇俩面面相觑,正不知作何反应的时候,楼上忽的走下一道身影,纤瘦清雅,仪态端方,容貌不甚出众,却有一双明眸,深邃而清宁,透着万事不过心的淡泊和从容。   是连雨年的雇主,这对夫妇的女儿,兰女夷。   “女夷,你怎么下来了?”兰母快步迎上前,握住女儿的手,“马上就要天黑了,再不睡,怕是……”   “阿娘,不用担心,有丹先生在,女儿不会有事。”兰女夷微微一笑,眼尾压出上扬的纹路,不急不缓的嗓音低柔似水,让焦躁不安的母亲略略舒展了眉头。   她牵着兰母走到同样站起身的父亲身旁,引两人看向连雨年:“还记得丹先生吗?上回阿爹被厉鬼缠上,就是他为阿爹捉的鬼、治的病。他是很有本事的人。”   夫妇两人连连点头,也回忆起那时的事,面色好看许多。   眼见兰女夷三言两语哄好父母,连雨年笑道:“两年不见,兰姑娘风采依旧。”   对于这位姑娘,连雨年可是印象深刻,毕竟不是谁都有拿着菜刀追着被自己的血显形的厉鬼剁头,一边追一边冷静地让他“停止挣扎,我给你一个痛快”的魄力和勇气。   那时就敢于追杀厉鬼的姑娘,如今冒着危险敲窗邀请他,也不足为奇。   “丹先生谬赞。”兰女夷向连雨年微微福身,“先生怎会到桫椤镇来?难道是算出了此处有异状?”   “我来这里办事。”连雨年没有立刻提及云湖,转而询问道:“桫椤镇发生什么事了?为何镇上气氛古怪,还未入夜便门户闭锁,不闻一声?”   “先生坐吧。此事说来话长。”兰女夷请连雨年落座,又按着父亲母亲坐下,自己侍立在旁,为他们倒茶,“先生可见过镇口的树先生了?”   连雨年接过茶杯道谢:“见了,我还问了他镇子的现状,它说……一切安好。”   听到这话,兰母顿时眉头紧锁,露出深深的忧虑愁苦:“还是这样……连近在咫尺的树先生都察觉不到异样……唉。”   兰女夷仍然十分镇静:“丹先生说觉得镇子里气氛古怪,能够查探一下,确认是哪里古怪?”   觉察出她平静语气下的紧张慎重,连雨年心内凛然,径直掐指起势。   周身荡开一圈浅色光环,拔地而起,脱离兰家后快速膨胀开来,转眼笼罩整座桫椤镇,垂下半透明的光柱,轻薄如帘。   然而光柱刚刚形成,便毫无征兆地破碎,仿佛被手指戳破的泡沫,无声无息,甚至没有引起连雨年的神识警惕。   他讶然挑眉,又扔了圈光环,如此反复五次,总算确认——术式被破不是意外,却也找不到原因。   “我的探查术被破了五次。”他饶有兴趣地一笑,“这是最大的古怪,但我不知道它从何而来。”   兰父脸色剧变,脱口而出道:“那丹先生你快离开!趁着天还没黑,以您的速度一定能跑出去的!”   兰母也用力点头,甚至想要起身开门,连自家安危都忘了。   不能让自家的恩人陷入险境,这是他们遇到危机时的第一想法。   “莫急。”连雨年轻声安抚,“我的探查术等阶不高,破便破了,不能说明什么。我只是找不到那藏在暗处的东西,却并非对付不了,不用担心。”   “可……”   连雨年耐心解释道:“我为丹家传人,通天地鬼神,最喜各类玄异怪奇之事。没有让我遇上便罢了,但既然我在此时来了桫椤镇,那便说明我与此事有缘。对于我们这种人而言,缘和劫是一种东西,碰上了都得亲自去解,否则因果相生,势必要缠我一辈子的。”   兰父兰母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地看向自己的女儿。   兰女夷认真琢磨了一下连雨年的表情和语气,点了点头:“丹先生并未说谎,也不是宽慰爹娘。”   两人闻言,齐声叹了口气。   连雨年笑了笑:“好了,别未战先怯,先告诉我桫椤镇到底发生何事吧。”   “好。”兰女夷安抚地拍拍爹娘手背,颔首道,“丹先生可知水神娶亲?”   听到这个陌生又古怪的名词,连雨年一愣:“……什么?” 第26章   兰女夷端起杯子啜茶, 仔细组织好语言后,将前因后果娓娓道来。   “半个月前,镇上所有人, 包括我在内, 都做了同一个梦, 梦里有一位身披华袍、双龙盘绕、站在云雾间看不清面孔的人对我们说:我乃水神, 下个月初三、初五、初七、初九、十五这五天, 我要在桫椤镇各娶一人,男女不限,只看心意。入夜之时还未入梦者,将自动成为‘新娘’人选,由我择取,派花轿接入云湖山。”   “原本我并未将这个梦放在心上, 其他人虽然惶恐, 却也是半信半疑, 直至初三初五这两日, 有两人被凭空出现的花轿带走, 大家才真正恐惧、警惕起来, 不敢再怀疑那个梦的真假。”   “据目睹的人说,那花轿低矮破旧, 像是用鲜血染红,散发着一股腐烂的铁锈味。轿门半开,里面黑洞洞的, 什么都看不清, 好似一个静止的漩涡。花轿出现时,那两人几乎是瞬间被吸了进去,就像落入猛兽巨口, 被吞进腹中,他们拉都来不及拉,花轿门一关,便乘云驾雾而去,飞向东面的山里。”   兰女夷放下茶杯,菱唇抿成直线:“今日是初七,又是一个水神娶亲的日子。”   连雨年听得一愣一愣,一种拼好饭故事的既视感油然而生:“树先生不知此事?你们也不告诉它吗?”   镇口的桫椤古树已有灵智,也生出了些凡俗之外的力量,一直以来都庇护着桫椤镇的百姓,他们也知道这事,逢年过节必去上供。   按理说,这种生死攸关的大事,他们不该不知会古树。   “树先生不知道,我们……也没法前往镇口。”兰女夷道,“镇子好似被一股无形力量包围,我们出不去,外人进不来……或者说外人在靠近桫椤镇时,意识就会被那股力量蒙蔽,不知不觉地打消进镇的想法。”   桫椤镇并不封闭,常与各地往来,人员经常变动。   但在做完水神娶亲的梦之后,桫椤镇便再没有进过一个外来者,连雨年是这段时间的唯一一个。   连雨年掐着食指第二节指骨,想道:原来探查术式被破的原因在这里。   “水神娶亲……我从未听过这种事。”他松开指甲,揉了揉指节上的月牙印,望着窗外越发暗沉的夕阳若有所思,“云湖山是什么地方?”   兰女夷指向东面:“夹在两座山之间的湖名叫云湖,夹着它的山便是云湖山。不过这两个名字已经许多年不曾有人提起,人们只唤它们东大泽,大约也只有桫椤镇的人记得了。”   ……   三张好眠符下去,兰家三口顺利在入夜前进入梦乡。   或许是出于对女儿看人本领的信任,或许是觉得以他的本事,想做什么根本不必如此麻烦,他们倒也放心连雨年一个外人清醒着待在自己家里。总之,等天完全暗下来的时候,桫椤镇内还醒着的人,就剩连雨年这位外来者了。   夜幕四合,像戏台拉上帷幕。   镇上起了雾。   连雨年坐在窗前,手臂拄着窗台,懒懒地托脸。被浓雾掩去大半的街景映入他幽黑的眼瞳,灰、白、黑三色交织的世界仿佛传说里开天辟地前的景象,混沌死寂,又于无声处蕴惊雷。   “咔、咔、咔……”   惊雷降临的前兆陡然响起,但劈开雾潮的不是拎着斧头的九尺大汉,而是一架破破烂烂的花轿。   浓雾滚滚分开,花轿停在窗边,低垂的窗帘折起一角,被风吹得左右翻动。   连雨年看着花轿感慨,兰姑娘的形容还是保守了,这花轿何止是低矮破旧,那半米不到的高度自己趴着都蜷不进去,轿门半开也是因为只有半扇门。   花轿浮在半空,轿身上深浅不一的暗红色仿佛泼溅上去的血迹,被潮湿的木头蒸腾出刺鼻气味,如同雨季腐烂的木头,阴冷黏腻。   轿门正对着连雨年,黑黝黝的空洞里卷起扇叶状的白雾,高速旋转,形成风涡,发出利刃割裂空间的锐响,听得人牙龈发酸,后颈发凉。   一股前所未有的吸力从中传出,伴随而来的是某种陌生异力,将连雨年身前的窗台与墙壁扭曲成与花轿内部相似的空洞。   他本能地蜷起手指,宛若扎根峭壁的松柏,不动如山。衣袖翻卷,发丝飞扬,他浑身上下都在悄然对抗着这股莫名吸力,绣着繁复花纹的衣襟掀开又打落,猎猎作响。   这花轿背后的家伙有点东西。   略微试探过吸力的极限,在听到嘎吱嘎吱的声响时,连雨年歇了力,任由那老态龙钟随时可能散架的轿子将自己拉扯过去。   身形没入轿门的刹那,他顿时感觉一阵天旋地转,眩晕感像年三十的烟花爆竹在他脑海中炸成一片,眼前一时黑一时白,连带着头脑发胀,耳膜滞涩,胃里翻江倒海,张嘴就能吐出来。   跳楼机都没这么颠!一会儿看到那劳什子水神,非得先揍再审不可!   连雨年咬紧牙根,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腮帮子咬到发酸钝痛,晕头转向的感觉才渐渐消退。   过分发达的感官迫使他多晕了片刻才缓过劲来,后知后觉地找回脚踏实地的触感。   他晕乎乎地晃了下脑袋,还未睁眼,就听到耳畔掠过一道声线:   “怎么还未清醒?大人这次抓来的不会是个傻子吧?吃了会变笨吗?”   连雨年:“……”   上一个当着他的面说要吃他的妖邪是北大泽鬼蛟,后来经过雷法洗礼,它变得外酥里嫩,养肥了整片水泽的鱼。   连雨年觉得荒谬,并笑出了声。   懒散地抬起眼皮,他环顾四下,视线落在不远处的小小影子上。   花轿已经不见踪影,连雨年此时处于光明与黑暗交错的阴影层——往上看是浸满清冷月色的雪白云海,往下瞧是波澜不惊的巨型湖泊,阴影层位于二者之间,黯淡的光线晕开黑金交错的色泽,仿佛沾染颜料后被封冻起来的冰块,漫无边际地朝着四面八方延伸。   果然是云湖。   他放目远眺,目光尽头有两根伸进云海的锁链,粗大沉重,锈迹斑斑,末端一对铁环牢牢箍着一双白净的手腕,将一道身影高高吊起。   而挡在连雨年与这道身影之间的影子,则是一颗浓妆艳抹,还淌着血泪的美人头。   只有头。   视线越过美人头,投向那道浸泡在黑红光影间的身影——有身子,头颅部分被一条黑色光带斜过,看着像是没有头。   连雨年的表情当即微妙起来。   他问:“你和那位是同一个人吗?”   “哪位?”美人头眨巴眼睛。   “你后面那位。”   “我后面那位?”美人头歪了一下,嘴角忽然弯起,整张面皮都跟着那道弧度松垮地向上提,五官也随之错位分离,露出一个四分五裂的笑,“我后面有很多鬼,你说哪一位?”   话音未落,阴影层内突然起了风,刮得无处不在的浓黑与猩红色调飘摇流转,如同交融的、搅动的颜料,晃得连雨年眼花缭乱。   他眯了眯眼,眼底爆开两团金色光芒,顺着飞挑的眼尾斜扫出去。可下一秒,他就意识到自己开“神眼”的举动有些多余。   因为长风吹彻之处,刮开了阴影层的透明帷幕,一条条锁链吊着一道道鬼魂,头朝下地悬在他的身边、他的眼前,用一双双被挖空的眼睛看着他,张开同样黑洞洞的嘴呼出森寒的白气。   他们像岩浆顶壁长出的人形石笋或钟乳石,按照死板的节奏在风中左摆右晃,带来某种时钟摆针般的诡异秩序感,把空气中的黑红二色搅浑,藏于其中若隐若现。   连雨年突然生出些许反常识、反理智的观感,觉得自己误入了画卷世界,正在目睹画作成型的过程。   那些鬼影是笔尖,蘸着粗略划过纸面的颜料洇染晕扫,层层叠色。   他甚至能看出这幅画作的最终形态,因为脚下无波无澜的幽深湖泊正缓慢地掀起水波,荡碎湖面的涟漪正是黑红交融之色,跟随哗啦啦的水声腾飞于四野,迅速充塞整个世界。   湖上毫无征兆地揭起千丈高墙,遮天蔽日的压迫感砸在连雨年心头,让他在这大到恐怖的巨物跟前呼吸一窒,像是被压在山岳下方的蜉蝣,呼吸迟滞沉重,整个人动弹不得。   水墙外卷荡起白色飓风,却无声无息,只在灵魂层面声如雷霆,震耳欲聋。   他的耳内忽然拉开一线凄厉的噪音,耳鸣声尖锐地外扩、舒展,又倒流回来收束成一点,在脑海深处勾起隐隐的闷疼。   “你说的——是哪一个?”   千千万万道重叠的声线与美人头轻快的嗓音融合混响,连雨年昏沉间,甚至能在直击心魂的磅礴声浪中听出一丝猫抓老鼠的戏谑。   他耷下眼皮,睫毛长而浓密,犹如参差交错的密林,掩去眸间光彩。   美人头自以为得手,发出“咯咯咯”的轻笑,笑声清脆悦耳,回荡在这浓墨重彩的荒芜之地,却只令人恐惧。   如此笑了片刻,美人头看着静静站在万鬼中央,被鬼影拥簇包围,却毫无同化迹象的男人,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轻,费劲摆出笑容的五官塌拉下去,茫然地挂在错误位置。   几乎刺破云海的水墙悄然消散,仿佛晨曦初开那一瞬被蒸发的薄雾。悬在铁链下方的鬼魂仍在,仍然有序地摆动,它们口中却不再吞吐寒气,也不再发出任何声音。   这时,连雨年动了。   他再次掀开长睫,握着玉色的腕骨稍稍转动,眼底一派失望:“……就这?”   美人头哽住,一时间不知作何反应,愣愣地反问:“那你还想要什么?”   连雨年挑眉。   美人头的脸皮更加松弛软塌,眼睛都快掉到下巴了,被面皮褶皱环绕的烈焰红唇一张一合,空谷黄鹂般的脆声渐渐嘶哑:“我说你差不多得了,看点害怕的吓昏过去,被吃掉灵魂、同化躯壳,毫无痛苦地死掉不好吗?你都来到这儿了,总不会真的在期待见到大人,与他春宵一度,洞房花烛吧?”   连雨年眉角突起一条淡青色的血管,因它嘴上没把门而跳了跳:“我是想见见你口中的大人,但和春宵一度、洞房花烛没有任何关系。”   “那你……”   “它吃人是吧?吃人就好办了,我喜欢对付爱吃人的妖邪诡物。”   连雨年打断美人头的询问,唇角勾起,笑意却不达眼底。   他抬手向上一招,一声雷鸣惊天动地,自九霄砸下的金色雷霆贯通云海,暴虐地炸开一片雷池电浪,却在落入他指掌时温驯地闪了闪,随他心意,变化为横放的长剑,两端有雷光起伏窜动。   手握雷法,连雨年慢条斯理地接着道:“那样我便不用考虑太多,杀就可以了。” 第27章   夹在两座云湖山之间的凹谷, 自诞生以来便被永恒的寂静所环绕,平时连风声水声鸟声都不闻半点,今日却爆发出一阵震天动地的巨响。   仿佛有垒成小山的轰天雷同时爆炸, 音浪甚至震开湖上厚重的云层, 让月色得以斜照波澜万丈的湖面, 映出湖底斑驳的黑影。   万顷深湖被从天而降的庞大雷池由内而外地洗刷一个来回, 不断翻腾出深埋湖底的泥沙, 将原本澄净的湖水搅得浑浊。   浊浪腾越间掀出一具具尸骨,缠满水草青苔、覆着水膜,或狰狞或残破地浮到水面上,起落不定。   金色雷电排开污水,将骨骸推至岸边,除去体表污垢而不伤它们分毫, 温柔得令人心悸, 一如它们也暴虐得令敌人心悸。   头顶的云海被持续不断砸落的雷霆撕扯开来, 支离破碎, 隐没在云里的上弦月挂到了湖心上方, 似乎也在这恐怖的雷云电海中瑟瑟发抖。   连雨年踏着月色铺成的长径行至水面, 伸手拎起美人头的长发,嫌弃地晃了晃。   美人头老实若鹌鹑, 脸皮半融化似的勾在下颌上,双眼在鼻孔位置瑟缩闭紧,仿佛他动作再大一点, 整张脸便会从头骨上丝滑地剥离。   “你家大人呢?”垂眸掠过岸上不断增加的尸骨, 连雨年顿了顿,散去雷法,不再翻搅好似没有尽头的湖泊, “我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为何它还不出来吃我?”   美人头哆嗦一下,嘴唇在下巴处挤出一个笑:“大人、大人他……”   话未说完,刚刚平静一些的湖水忽的再度汹涌起来,浪涛滚滚,朝两侧辟开,露出一条直达湖底的水路。路上细沙如碎金,掩埋着森森白骨,依稀透出几分挑衅意味。   美人头:“……大人在请您进去。”   连雨年冷笑,松开揪着她头发的手:“带路。”   “……”   不敢忤逆,美人头抖了抖,让脸皮和五官严丝合缝地各归各位,然后小心翼翼地飞向水道,在前头引路。   连雨年从半空落下,缓步前行,避开了突出地面的骸骨,跟上头顶的“路标”。   他每走一步,水道便贴着他的后脚跟收缩一截,冰凉的湖水从他鞋跟扫过,无声地催促。   连雨年本来不想遂他的愿,可越往里走数量就越多的尸骨让他逐渐心生烦闷,于是板着脸加快速度,握在掌心的雷法术式蓄势待发。   ——一会儿见了面,先贴脸给那家伙一记狠的!   浑然忘了自己右手还藏着一根被雷法天克的“土豆粉”。   “土豆粉”……“土豆粉”还能怎么办?只好蜷缩成一个点,假装自己是他掌纹的一部分。   水道很长,但在连雨年乘风踏浪的速度下很快就被走完,抵达目的地。   这里是他先前待的阴影层的复刻……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折映出阴影层的原版。   光线黯淡,空气中错落斜打着黑红二色的折射光,除了遍地沙砾以外空无一物的荒芜之地中央,两道锁链长长延伸进夜空,消失在某处折叠的空间里,随着水波震荡而若有若无地颤动。   被锁链吊起双臂的人影悬在半空,头颅清晰可见,却又像蒙着一层薄雾,五官朦朦胧胧的看不真切,白衣白发垂坠如帘,成了此地唯一的亮色。   这抹亮色如同一线寒芒,将无穷无尽的黑暗尽数拦在背后,那片若隐若现的鬼影在他身后张牙舞爪地蔓延,蔽日遮天,如同从他肩胛骨上长出、张开的庞然羽翼,也似别样枷锁,困着他不得解脱。   连雨年倏然止步,微微仰首望过去,眼中金光沿着瞳仁外围绕了一圈,神眼术依然尽职尽责地发挥作用,为他剥除这人面上的迷雾。   “水神娶亲——”连雨年咬着尾音一字一顿地道,“你是水神?”   那人没有动,没有回答,却缓缓睁开眼睛。薄薄的眼皮下拢着两汪柔邃的紫色,并无长久沉睡后的倦怠茫然,目光精准锁定身前的连雨年。   “大、大人。”美人头低眉顺眼,“我已把您的食……客人带来了。”   连雨年斜她一眼,选择性忽略她的口误,继续扫视半空的人,少顷,忽的惊异挑眉:“我竟看不出你的跟脚?”   神眼术下众生平等,但凡有个类别,神眼都能分辨出来,并且绝不出错。   这个白毛却是例外,明明肉眼可见,但连雨年透过神眼去看,却只看到一片漆黑的虚无。   他所在的地方在神眼术的注视下是个人形空洞,那一整块空间就像被凭空挖去,往外呼呼漏着白毛风,说不出的怪异。   云湖本就足够古怪,这人的古怪还要在云湖之上,他怪就怪在……他本该不存在于世间。   连雨年思索间,白衣男子也已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个遍,听到这话,不禁弯起眼睛,周身气质陡然从淡漠转为柔和,非人感也更甚。   乍看之下,像只笑眼盈盈的狐狸。   狐狸眼底的笑意仍在加深:“来了一份很漂亮的食物……像他,我都有些不忍心下口了。”   连雨年把眉毛放了下来,嗤笑:“不用不忍心,想吃就备好牙口,自己过来。”   闻言,美人头哆嗦一下,连滚带爬地扎进水道外的湖水,头发拖在身后一个神龙摆尾,就像安了助推器似的蹿出老远。   连雨年懒得搭理她,眸间金色暂褪,周身雷鸣隐隐,金色雷光若有似无地闪动,藤蔓一样缠绕于身,末端拢在他的指间。   男人眉眼一压,瞳孔缩成针尖大小,瞬间冷下的神情流露出凶戾兽性,身后大片静若投影的鬼影也随之剧烈颤抖,裂开一道道狰狞的豁口。   某种沉郁、阴晦、压抑的气息从他体内奔涌而出,森冷的风吹得背后鬼影如摆钟摇动,发出枯树婆娑的簌簌声响。   连雨年置身其中,如同自人间一步踏进幽冥,耳边是凄厉鬼哭,眼前是鬼影重重,头顶的天上挂着一轮猩红如血,炽烈灼热的大日,几乎能把他晒化在地。脚下沙土却化为浑浊泥水,寒意攀着脚踝盘旋而上,渗入骨缝,刺得他浑身发疼。   望着被阴冥异力笼罩的连雨年,男人再度扬起温柔的笑:“美味的食材,自然需要精心……呃?”   剩下的话语被一只手掌堵回嗓子眼,变成短促惊疑的尾音。   连雨年不知何时飞身而上,踏着金雷跃到男人跟前,一掌按上他的面颊,将蓄积已久的雷霆尽数释放,宛若垂天的银河,浩浩荡荡倾泻向他,洞穿他的躯体后余力不减,又一鼓作气冲向他背后的鬼影汪洋,将那片没有尽头的黑暗打了个对穿,留下一个深不见底的缺口。   缺口向四面八方弥漫,不断侵蚀这片翻滚不休的暗色,像拦腰撕开中间破了个洞的纸张,将那庞然鬼海一分为二,恍若天倾地颓。   男人愕然瞪大双眼,被一股堪称浩瀚的力量穿体而过的感受实在新奇又毛骨悚然,哪怕心里清楚这股力量没有半分能真的落到自己身上,他依旧有种被扼住喉咙、敲断四肢、五脏衰竭而亡的惊悚感。   惨烈至极、声声泣血的尖啸鬼嚎自后方破损的鬼影丛林内升腾,那叫声好似吸血的虫蛆,吸附着耳膜不停扭动啃咬,往大脑里钻。   滚烫与冰寒交织的气浪冲上云霄,发出一声撼天动地的轰鸣,而这不过是毫无征兆爆发开来的庞大力量的伴生品。   连雨年首当其冲,被这股恐怖的、如同天外陨石冲撞的力量正中胸口,皮肤上顿时结起一层青白与黑红交织的霜。   他皱起眉头,唇色褪尽,苍白唇瓣间溢出一线血色,但还未流出嘴角,便被扑面而来的热气蒸干,看着像是涂了层薄薄的口脂。   男人背后的鬼影正在暴动,像滚水一样激烈地沸腾翻涌。   此番接触下来,连雨年已洞悉它们的本质——都是被封存了数百上千年的厉鬼,状态与魙相似,神志渺渺,只需一次彻底的爆发,就会如烧尽的纸灰般消散。   这么多“陈年”厉鬼,这白毛搁这酿酒呢?   连雨年想着,低头看了看沁出大片血迹的胸口,血迹下皮开肉绽的伤创正以极快速度愈合,疼痛退得比出现时还快,可见正面扛下的这一击于他的战力毫无影响。   他勾起重染艳色的薄唇:“你似乎不太行啊。”   男人眉心一跳,连雨年却不给他回应的机会,收回手闪至他身后,双臂微抬,口念咒诀,召来比雷法温和百倍,却更为无边无际的……天地之力。   岁月、阴阳、人间万物,皆在此静止一瞬。   连光线也能定格的寂静中,不知从而何来的微风卷起了连雨年的衣角,送来源于神代初年,人族最为强盛的那段年岁里传唱的歌谣。   飘渺的吟唱绕着连雨年鬓角的碎发辗转翻飞,拂向鬼影,为凝固于时光罅隙中不见朝夕的游魂刮骨疗毒。   褪去凶戾,褪去血光,褪去所有的不祥痕迹,风化成苍白石像,再寸寸碎尽。   连雨年身上寒霜消退殆尽的刹那,那片好似没有边际的鬼海也被他召来的温柔伟力吹成漫天飞絮,落进真正的幽冥。   罪愆归于天地,魂魄洗净铅华,可入轮回。   一道道鬼影变回生前模样,男女老少,贫穷富贵,皆执古礼向连雨年道谢,再带着一身祥和气息走上轮回路。   他们离去之后,禁锢男人的锁链也悄然消失,他重重坠倒,跪坐在恢复成普通沙地的湖底,披着旧时的歌声,仰望空中那道身影,仿佛在看一段不忍割舍的往昔月色。   月光穿过碎得七零八落的云层,曲折落上湖面,被微微荡漾的水波送至水下,幽微清明地照着连雨年的凛凛血衣。   他回眸,风静声止,翻飞的衣摆温顺垂落。   “死前还有什么想说的吗——关于这些厉鬼,关于你自己?”   连雨年言出必行。   说先揍后审,就先揍后审。 第28章   “你杀不了我。”   坐在地上的男人回过神来, 面上露出点迟滞的笑意,好像在某些泥沼般的思绪里沉溺久了,抽身时处处黏连, 表情也跟着慢了半拍。   他没有起身, 或许是没力气, 或许是不想起, 兀自仰望着连雨年说:“我只是一抹由有形声色构筑的残念, 一道过去的影子,方才雷法穿过我的身体直击鬼海时,你不是已经知晓这一点了么?”   连雨年悠然落地,扯了扯黏在肌肤上的血衣,撇撇嘴,唇角压出的两个小窝藏着不着痕迹的嫌弃。   “那又如何?抹掉一道残影对我而言比杀人容易多了, 巫族最强盛的年代里, 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没见过?丹家传承从不缺对付你们的手段。”   “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轻轻一笑, 有恃无恐:“你杀我没有意义, 解决不了桫椤镇的困境, 也得不到你想要的答案。”   连雨年睫毛一掀, 凉凉地反问:“桫椤镇困境的根源在于云湖,杀你解决不了, 我把这儿平了能不能解决?实在不行,我把桫椤镇的人全部带走,一劳永逸也不错, 你看如何?”   “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被连雨年的大巧不工噎了个瓷实。   正常人听到他的话, 第一反应是想办法撬开他的口,打探情报、获取信息、解决疑难,然后再考虑卸磨杀驴。   这人倒好, 仗着一身天赐的实力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干,就是不愿意多动一下脑子和嘴皮子,也不知道真莽假莽。   被连雨年这么一插科打诨,本来抱着爱活不活、死了也行想法的男人突然就觉得这破世界顺眼且有趣起来,准备多活两天,再看点阴间没有的风景与乐子。   于是他唇角一弯,摆出一张标标准准的狐狸笑脸,冲连雨年招招手,骨子里漏出些跟媒婆上门招亲那样一母同胞的神似。   “我不是水神,这里这么多的尸骨也与我无关。倘若现在杀我,你的目的或许仍可达成,有些事却真的要随我埋进土里,永不见天日——你当真舍得?”   连雨年眯眼,神眼术的金光溢出飞挑的眼尾,扫向鬓角,可惜依旧没能看出什么东西。   “你方才拿我当食材,夸我好吃,这会儿想起来推锅了?”他扬了扬下巴,像只刚开完屏的傲慢孔雀,“跟你家那个废物点心通过气了吗?”   “我家那个……?”男人一愣。   “说我、我吧?”美人头不知何时溜了回来,缩在男人身后的水浪里探出半张脸,语气惴惴,“大人,不是您说……想吃人,才让我拿花轿去抓、抓的吗?”   男人:“……”   果真是个废物点心。   连雨年冷笑:“我再给你两句话时间,说服不了我,我就送你去见我家巫祖。”   顺便用搜魂术撬开你的脑袋,直接观看记忆。   男人叹了口气:“好。第一句,你应该从桫椤镇百姓那里听说过水神的样貌,你认为我符合吗?”   连雨年心里一跳,因为刚才那一遭耗力过甚而稍微弓起的肩背瞬间板直。   兰女夷口中的水神模样,是身披华袍、双龙盘绕、看不清面容。   这人除了初见时符合第三点外,另外两点都不符合,先前还被捆着,对于连着自己身躯的鬼海都做不到如臂指使,怎么想都不像有同时托梦一镇之人,搞什么水神娶亲烂活的闲情逸致。   从连雨年脸上看到满意的反应,男人继续道:“第二句,水神迎亲,被迎者要去的不是云湖,而是……”   “云湖山。”连雨年接道,往上瞥了眼两座耸立的山尖,“所以你之前跟我说的那些都是胡诌和挑衅?”   男人的脸色顿时变得微妙,张嘴就把自己卖了个干净:“也不全是。很久以前,我确实食人……但我吃的都是人死后还归天地的那一缕至精至纯的心魂,血肉之躯与杂念横生的魂魄,并非我所好。你若死了,一定能产出世间最美味的心魂,我是真心实意地觉得你很好吃。”   连雨年木了脸:“……谢谢夸奖,但大可不必。”   心魂不是魂魄的一部分,是每个人一生走到头的那一刻,从心底析出的毕生最宝贵的信念、记忆、志向、爱与恨等玄之又玄的存在,因矢志不渝而精纯通透,因终生不改而熠熠生辉。   这东西比神话时代的神话还虚无缥缈,连雨年就从没真正见过,要不是今日听他说起,都无法肯定它的真假。   但话又说回来了,这人说的就一定是真的吗?   迎着连雨年狐疑的目光,男人不紧不慢地起身,挥袖一指:“我无形体,身上又无血气,无法喝血吃肉,也未曾吸食/精魄。而他们的尸骨在湖里,魂魄在我身后,一样不缺吧?”   “……”   连雨年承认他说的有一定道理。   厉鬼食活人精魄而存,之前拿到的妖蛊教牌特制荒秽配方中,活人精魄也是一味重要材料,是它们一身血气和力量的源头。   人死后,残存的灵魂又会在惨死的痛苦与怨恨中化作新的厉鬼,让仇敌所在的群体发展壮大。   一条畸形的生产线,但每一环都没有他的参与。   “那些厉鬼与你并非一体,而是同你一起被人为禁锢在此,让你们互为枷锁,相互束缚。”连雨年沉声道,“告诉我原因,我暂时放过你。”   男人收起笑容,敛眉低目:“你不觉得我们很像被豢养的家禽吗?它们养着我,我养着它们,我们不止是相互束缚,更是相依为命。”   连雨年张了张嘴:“……养鬼术?”   “上古鬼巫一脉以荒秽养鬼,但荒秽的主材料是厉鬼,被养的是自己。”男人毫不掩饰自己的轻蔑与鄙夷,“这种扭曲术式本意的‘改良’法门,不配叫这个名字。”   连雨年沉默下来。   ——帝京东边的山上,有一座云湖。   ——湖里摇啊摇着小船。   ——它用腿骨做浆,它用头骨点灯,它慢慢划去湖对岸,把我腐烂的身躯砍。   这歌谣唱的是湖底数不清的新旧尸骸和被禁锢着不得解脱的魂魄。   它用的是诡戏腔调,诡戏脱胎于鬼戏,鬼戏又源自巫觋传承,兜兜转转,问题再度指向了创造妖蛊教却又抛弃它的那个幕后之人。   对此,连雨年早有猜测,此番回丹桂乡不过是做个确认,顺便看看能不能再捞点线索。   他心不在焉道:“这里的厉鬼大半都很有些年头了,应该不全是妖蛊教养的……”   “我不知道你说的妖蛊教是什么。”男人忽然出声打断他,“但这里的厉鬼都出自同一个人的手笔,先前几年带活人前来喂养厉鬼的人身上也携带他的气息,应是他的下属。”   连雨年猛然抬头:“你怎么知道?”   男人反手抚上肩胛骨,想了想,露出一个稍显刻意的心有余悸的表情:“每多一个厉鬼,他就要往我体内打一枚‘楔子’,将其与我连接,你说我如何知道?”   “……”   连雨年呼出一口气:“恭喜你取得我的信任,暂时保住小命。现在,请带我去找那位脸大如盆的‘水神’吧。”   “好。”男人毫不犹豫地答应,拍拍清澈愚蠢的美人头,“正好我也有笔帐要找他算。”   “还有……我叫巫罗绮。”   ……   连雨年并没有对身边男人的姓氏发表任何意见,就像他也没有追问他为何以心魂为食那般。   尽管这个姓氏自神话时代初期就已经在人间彻底销声匿迹。   巫族有庞然无边、浩如繁星的分支,是神代最繁茂的巨树,一度撑起整个离乱破碎的人族,影响绵延至今,已有近万年。   却无人知道,这棵庞然大物的根系在它尚未长成之前就已死去,也在地里腐烂了一万年。   人族历史上第一位“相”是巫族,他本该出自大巫主脉巫家。但巫家毁灭于人皇征战途中,最终成为巫相源头的,是丹家巫祖丹岷。   个中内情葬于岁月,毫无踪迹,连雨年不得而知。正如他不在意巫罗绮的来历,不探究他的跟脚,对于他的姓氏自然也不会刨根问底。   就当他祖上脑子抽风,特意从历史的垃圾堆中挖出这么个新奇字眼冠在自己的名字前头吧。   妖蛊教之事未解,他不想再给自己又找麻烦。   连雨年一向心宽,不爱寻根究底。   “就、就是这里了。”   飘在前方带路的美人头忽然开口,乖巧胆怯,全无刚出场时不可一世的嚣张样。   连雨年闻声抬眼,先撞上巫罗绮投来的视线,随后才看到面前的景象。   夹着云湖的两座山山腰高度,有一座浮空的圆形高台,高台两侧拴着残破的铁索桥连向山峰,正好被云层遮挡,若非刚才的雷暴将云海短暂清空,连雨年一时还真发现不了这地儿。   高台破旧,细密的地缝里冒出一丛一丛的野草,林木枯朽,只有一株松树顶着树冠尖端的一撮绿意,活得像田间地头的老人,艰辛又顽强。   连雨年的眼神斜向巫罗绮:“你在这住的时间应该不短,这台子是做什么用的?”   巫罗绮微笑:“不知道啊,我平常都被困在湖底,也没神识能离体查看四周,最大的消遣不过是之前那帮人带着活人来喂养厉鬼,然后某人时不时给我体内打楔子……不爱听这个?那我以后少说。”   他说话时总爱直勾勾盯着连雨年,眼中流露出不易察觉的期待与观察——期待他做出自己想要的反应,观察他是否真做出了这样的反应。   像是在透过他看别的什么人。   连雨年摇摇头,不理会他,转而看向美人头:“你之前说,是巫罗绮想吃人,你才派花轿去抓人?”   美人头小心翼翼看了巫罗绮一眼,想点头又不敢。   巫罗绮摊手,笑眯眯的的样子毫无危机意识:“我没有叫过哦。”   连雨年问:“他什么时候让你抓人?为什么用花轿抓?花轿又是从何而来?”   “他……”美人头眨眨眼,面上闪过一丝茫然,“大人好像、好像是半个月前……在梦里跟我说的,花轿也是大人要求和送给我的,在做完梦的第二天。当时……花轿就放在这棵树下,那是大人送我的第一样礼物,我还……”   还怪高兴。   连雨年打量起那棵半死不活的松树,巫罗绮则淡定反驳:“我不会托梦术,可能从前会,但以我现在的状况,会也施展不出来了。”   听到这里,美人头哪还能不明白情况,瞬间脸色大变,打了三层胭脂都盖不住皮肤里透出的死白:“我我我我……我不会是……”   巫罗绮温柔捏住她的嘴巴,像握住聒噪狗子的嘴筒:“你是,所以安静些,不然他要拿你炖汤了。”   “……别侮辱我的味觉。”   连雨年看也不看这对奇葩主仆,径自走到松树上,抬手抚上树干。已经半枯的主干翻起一条条纵横交错的干枯树皮,边沿锋利得像刀子,底下却是一个个细小又疏密有致的虫洞,看一眼就让人直发毛。   他扯下树皮,忍着剧烈发作的密集恐惧症,仔细察看这些似乎带有特殊规律的虫洞,看着看着品出了一点莫名的熟悉,作势伸手碰触。   这时,一片凉意从他手背上扫过,他本能地缩手,垂眼瞥见巫罗绮的手悬在跟前,冰凌打成似的薄脆。   “别碰。”巫罗绮蜷起手指,若无其事地再往前一步,明着看树干,余光却有一搭没一搭地从连雨年身上掠过,“别把棋局碰乱了。”   连雨年甩手抖落残留在肌肤表面的冰凉触感,无视他有意无意的观察,把树干上虫洞当做整体再看一遍,慢慢回过味儿来。   是了,如果将树皮看做经纬,虫洞视作棋子,树干上赫然立着一盘棋局,虽然并不精妙,却处处专心用意,就像天资平平的学生答出的勤能补拙式卷子。   “还差一步。”连雨年道。   他不是非常擅长棋艺,以前和沈青池下棋,能赢全凭他放水。但这盘棋着实算不上高深,也就比入门稍难一点,以他的水平足以看出门道。   连雨年说:“距离完成棋局还差一步,摆棋人很努力地留了三种解法。”   “唔。”巫罗绮伸指,“往这走,白棋赢。向上两格,黑棋赢。若是任意一子落于二者中间,便是和棋。”   连雨年脑子里没来由地冒出一个词——密码锁。   “选对了就开门,选错了就锁死,或者拉警报吗?”他喃喃道。   巫罗绮看着他,眼中又流露出期待:“你要选吗?”   连雨年回过神来,平静地撸起袖子。   “选个锤子,我要把门卸了。”   他就不信那个假水神会在自家门后安自毁系统,密码错误或大门损毁就自行启动,把家炸了。最多不过拉个警报,若是能把本尊招来,还正中他下怀。   说干就干,连雨年手起掌落,瞬息迸发的金雷在高台上炸成一片烟花。   可怜苟延残喘多年的松树当场化为齑粉,牵动背后空间,露出一片自下而上直冲九天、层层折叠外扩、漫无边际的褶皱。   褶皱的扩张速度快到连雨年的眼力也无法跟上,它们只用一息时间便泛滥成漫天静止的汪洋,在随之而来的低哑嗡鸣声中震荡龟裂,仿佛半壁天空也跟着破碎。   紧接着,他看到身旁两座相对矗立的山峰动了起来。   它们迟缓而沉重地拔地而起,在山崩地颓的巨响和天摇地动的颤晃中升上半空,带起滚滚烟尘。山石沙砾如雨落下,砸在刚刚恢复平静的湖面上,激起波澜万丈,轰鸣水声。   连雨年回过身去,望着两座高山升至更高的云霄,拔树带泥地带出一颗更加庞大高广、棱角峥嵘的……头颅。   苍青皮肤堆起山峦起伏的纹路,地层寸寸皲裂,抽出两条地脉天尺般的青色胡须。高耸的鼻峰吞吐着雄浑如龙卷的血色雾气,两片湖泊似的凹陷眼窝缓缓掀开,露出一双靛色巨目。   美人头躺平了仰视那两座几乎刺破云天的“山峰”,恍惚道:“原来……那是一对角啊……” 第29章   苍龙。   远在天外之天的星宿之神, 人族皇权的至高代称。   最早有史记载的苍龙是初代人皇身旁的两把利刃之一,和初任巫相一起随他征战四野,辟开蛮荒。   但和有名有姓有传承的巫相不同, 苍龙是神话生物, 一直不被看做真实存在, 而是最早的皇权象征。   历代帝皇的玉玺, 无论是什么材质、什么形状, 都有苍龙盘绕,取承天受命,国朝永昌的寓意。   恐怕直到封建时代消亡,后世人研究这段历史时,还会用“苍龙”二字指代这整个时代,以及那群谥号一个比一个长的帝皇。   而现在, 这个至高无上的象征符号真真切切出现在了连雨年面前, 哪怕只有一颗头颅, 哪怕好似满面沧桑, 那种冲击和震撼感依旧令他呼吸停滞了一瞬。   他从前见过最大的生物, 便是北大泽那只鬼蛟, 但在这颗龙头前,身长百丈的鬼蛟也不过是根大点的牙签。   连雨年甚至无法想象它具体有多大, 用日月星辰比较太过飘渺,用山河湖海比拟又远远不及,仔细想来, 竟没有任何存在能当它的参照物。   人类的想象力在面对真正的巨型生物时, 实在贫瘠得可怕。   “何人搅扰我安宁?”   连雨年心神动荡之际,龙头嘴唇微张,从唇角呼出的血雾吹得胡须上下摇摆, 声线缓钝而低长,像一泻千里的川洪,或是自远天滚滚而来的闷雷。   就这短短几个字,一字一阵狂风,吹得浮空高台与铁索桥剧烈震动,美人头打个摆子就倒飞出去,尖叫都被拍回了嗓子眼里。   连雨年却站得笔直,像钉在半空,稳如泰山。   他一伸手抓住美人头的头发将其拽回,巫罗绮见状,收了力气,颇为松弛地倒进风里,换他扯住自己衣领拉向身后。   连雨年挡开呼啸的风,无形力道环绕周身,划出一圈清静地界,不受风涛影响,让躲在圈里的两人也不受吐出狂风的庞然巨物震慑。   然后他望向了龙头:“很抱歉吵醒了你,我来找个人,找到就走。”   面对这恐怖的生灵,连雨年怔忪一时后迅速平静下来,边说边一步踏出,脚下浮光惊掠,数不清的庞杂纹路追着扩散的光线向四方铺展,从高空看去,赫然组成一个双工字纹路,像个异化后的“巫”字。   苍龙的位格确实高,但丹家与它同阶,连雨年对它并无畏惧,而是摆出了自己目前学到的最强术式,以表尊重……和警惕。   然而让他始料未及的是,就在术式成型的刹那,那颗大到稍稍昂首便遮蔽大半苍穹的龙头忽然抖了一下,覆在两颊的细密龙鳞片片绽开,利刃破空声密集回响,仿佛凭空下了一场无形暴雨,骇人至极。   连雨年一愣,这是炸毛了?   没等他反应过来,“炸毛”的龙头忽然闭上双眼,脱力似的向下坠去,眼看就要砸到地里,把整个丹桂乡夷为平地。   连雨年吓得头发差点炸开,想也不想便驱动术式挡在龙头下方,并指向上一扽,生生将它撑在半空。   可单凭人力想要托住这么个庞然大物实在过于勉强,连雨年手臂一沉,发出几下骨节错位的轻响,不由得闷哼出声。   巫罗绮的眉毛瞬间皱成驼峰,温柔散淡的俊颜再显凶戾之色,却没有发动攻击,而是从背后探出手来,虚托着连雨年的小臂,将涓涓细流般的柔力灌进他不断颤动张缩的筋骨,为他分担。   “抱歉,那些厉鬼被你渡化后,我只剩这么点力量了。”他贴在连雨年耳畔轻声说道。   陌生的吐息还未掠过耳廓,就被迎面刮来的寒风吹散,连雨年并没有感受到什么旖旎心思,只觉得他在试探,但此刻也没空深究,所以只是避开了点距离,随即瞪着眼看向仍然软塌塌的龙头,把一张好好的艳鬼脸绷得凶神恶煞。   “劳驾您老抻着点脖子,您是死……死了吗?”   术式连着感官,浑然一体,将死气沉沉的感觉传递给连雨年,令他神情微变。   这颗头……怎么好像只有头,而且一点生机都没有?   心内刚冒出这个想法,不等连雨年琢磨出个结果,手上又是忽然一松,龙头再次睁开眼睛,直挺挺立在他跟前,翘立的鼻峰几乎抵上他抬起的指尖,口鼻又开始吞吐猩红血雾。   它不动还好,一动,体内陡然生发的异样气息便顺着阵纹流进连雨年的感官,真假虚实在他眼前一字排开,一览无余。   巫罗绮只感觉手上略松,又见身前人眉角的青筋微微抽动,不禁觉得有趣:“怎么了?”   “……狗东西,敢骗我!”   连雨年挣开他本就没有握实的手,踏着满天阵纹冲向近在咫尺的龙头,每一步落下都会在阵中爆开一团金色雷火,可以说是一路火花带闪电地窜到了龙头的眉心。   踩着眉心上的一条褶痕,他面无表情地抬脚踹向灵台——托它体型的福,这一脚踹得实实在在,术阵吸纳的力量聚于一点,直接震透击穿它的额骨,将一道人影从中顶出,在空中翻了好几个筋斗。   同一时间,龙头的眼睛缓缓闭上,却没有下沉,而是像气球般漂浮不动。   连雨年摊开右手,猛地握起五指,被顶飞的那道人影就像炮/弹似的倒飞过来,半身不遂地定在他身前,满脸惊恐。   “你、你怎么……”   那人身着金色华服,头戴高冠,额心点一粒朱砂,身旁环绕着两条龙形虚影,把他端端正正摆到神台上,比白玉打的神像还像神像。   可惜这么一位“活神仙”没有长出与长相匹配的心性,被连雨年那惊天动地的一脚吓破了胆,话都说不顺溜。   连雨年低头瞥一眼,龙头眉心血肉模糊的空洞已经愈合,半点痕迹都没留下。   龙是真龙,可惜失了魂魄,不知怎么沦落到受人操控的境地,支了面虎旗差点把他也蒙骗了去。   连雨年叹气:“控制真龙之躯行恫吓之事,巫祖看了都要夸你有创意,真不怕遭雷劈——把它沉回地底,我留你一条狗命。”   “活神仙”打了个激灵,终于想起自己还有这杀手锏,顿时端起宝相庄严的架子,色厉内荏地斥喝:“放肆!吾乃云湖水神,以苍龙为坐……”   “轰!——”   连雨年周身亮起澎湃雷光,在平静的面容上落下明暗不定的光影。   “活神仙”把“骑”字咕嘟一下咽回肚子里,缩成了一只鹌鹑。   “别废话。照做。”连雨年伸出骨节分明的拳头,以及拳头周围砂锅大的带刺雷电球,“它落下时带起的余波若是伤到一个人,我就让你陪葬。”   “我我……我知道了……”   “活神仙”哆哆嗦嗦地掐指结印,宽大的袍袖下渗出冰冷血气,与龙头呼出的气体一模一样,二者合流,推着它缓缓落回地上裂开的空洞,融入大地,仿佛拼图上缺失的最后一块,严丝合缝地拼回原位。   直到这时,连雨年才发现端倪——这颗龙头确实只有头,没有身躯,而且一埋进土里,就像泥牛入水,他就再也感应不到半点气息。   “活神仙”还在施术,连雨年单手制住他,暗暗勾过一缕血气探看,巫力刚伸个触角接触上去,就在里面听到了极其凄厉的哭喊哀嚎。   指节猛地蜷起,连雨年扫向面前人的眼神里带上了浓烈杀气,一闪而逝。   “好、好了……唔!”   艰难地将龙头推回原处,“活神仙”正要松口气,就感觉身体被人往上一提,灵魂与身体撕扯分离的剧痛接踵而来,比割肉刮骨痛苦千万倍。   可他连痛呼的机会都没有便眼前一黑,失去意识,头歪向一侧,双眼无神地张着,宛若提线木偶。   见状,美人头僵直地顿在主人身后,巫罗绮则挑了挑眉,面露新奇神色。   连雨年掸掉指尖灰尘,黑瞳微转,漫不经心道:“介绍一下你自己,姓名、身份、最近在做的事、来这儿的目的,措辞简练一点。”   美人头:“……”   嘿,逼供要求还这么多。   “活神仙”好似真成了泥胎塑像,用死板机械的语调道:“我叫何珩,二十三岁,妖蛊教核心成员。得主上传授傀儡术,奉命来此镇守宝库,喂养鬼兵,如今已将傀儡术修炼到可以短暂操控苍龙头颅的境界。”   “宝库?”   “云湖下的极阴之地,关着一批浑浑噩噩的厉鬼,主上说那里鬼多,也适合养鬼,是名副其实的宝库。”   “鬼兵?”   “傀儡术大成后可控万千厉鬼,主上命我在此修炼,往后我为将帅,它们便是鬼兵。”   连雨年想了想,依旧惜字如金:“苍龙头颅。”   “是主上赐给我的兵……器……来……历……不明……”   何珩的语气突然像老旧磁带一样卡顿起来,表情渐渐扭曲,身体剧烈颤抖,仿佛正在承受极其恐怖的痛苦。   “他有意识,在挣扎。”巫罗绮又露出了标准的狐狸微笑,“你的搜魂术似乎不大熟练。不如杀了他再继续?”   “这么死就太便宜他了。我认识一位能人,非常擅长刑讯之术,让他享受完再死也不迟。”连雨年屈指敲上何珩的脑袋,“安分点,继续。你的主上是谁?”   何珩痛苦的表情凝固成一张狰狞面具,面部肌肉微微抽搐,连带着口齿不清:“不知……道……不、知……不……妖蛊教、觋……”   连雨年叹了口气:“毫不意外。关于妖蛊教,你还能给我提供什么情报?”   何珩猛地一抖,牙齿打颤,哆哆嗦嗦地说了很长一段话,内容涵盖人名、地名和事件,简单总结,就是他招出了妖蛊教几个重要据点、主要负责人和他们最近在忙的事。   都和养鬼相关,还涉及到黑市奴隶买卖和官员贪腐,没一件人事。   “……最近风声紧,口粮不够,我见云湖附近有几个镇子,就想先拿他们顶一顶。主上吩咐我不要轻举妄动,不可暴露身份,所以我编了个水神娶亲的故事,并用主上赐下的保命之物把桫椤镇封闭起来,以免走漏风声……”   何珩呆呆地解释,连雨年一边听,一边掐着食指第二节指骨,印下一枚枚重叠的月牙。   他絮絮叨叨地说了半个时辰,被连雨年换着问法榨干所有情报,才被大发慈悲地撤了搜魂术,原地昏死成一滩烂泥。   “意外之喜啊……”连雨年拎起何珩扔给巫罗绮,抬脚走向龙头消失的地方,“帮我看着他,我去看看地下那颗龙头。”   巫罗绮看着脚边的人,在搜魂术的压榨下,即使昏迷,他也还在不断抽动,头颅滚烫烧红,发丝间散出炙热的烟气,一副脑浆子都沸腾了的可怜模样。   没有杀他,但也不曾留情。   还真是丹家人一脉相承的作风。 第30章   连雨年在龙头沉没的位置转了半晌, 终于捕捉到一缕散溢的龙气,循着气息没入地下。   穿过薄薄一层地壳,他进入一个庞大的空洞。这洞穴几乎掏空了丹桂乡的地层, 却也只是勉强装进那颗龙头。   是的, 只有龙头, 没有龙身。   龙头安静沉睡于土层间, 眉目舒展, 龙须蜷曲,像是在做一个好梦。即使头身分离又了无生机,它仍然不腐不朽,仿佛只要找到躯体,把头安放上去,它便能睁开眼睛, 再活一世。   连雨年站在对于这颗头颅而言微不足道, 实际上宽达五米的缝隙间, 静静注视着它。   什么神话生物, 什么皇权载体, 数不清的传说与赞誉从他心头流过, 却未留下半分痕迹。   他只觉得它很疲倦,需要安静休息。   如今的天地已不适合神代生灵生存, 无论死的还是活的。这样庞大的体型,以及与体型相对的恐怖力量,哪怕被掌握在帝王手里, 也会让世间绝大部分人寝食难安——包括掌控它的那位。   何况这位还在人族有着十分特殊的地位。   “倘若让你现世, 天下又要大乱了。不知多少人会举着你的旗帜揭竿而起,自命正统,再掀纷争。”连雨年按住龙头的鼻子, 非常温柔地摩挲了一下,“麻烦啊。”   目光扫过四周,他毫不意外地看见深入地壳每一寸的庞大阵法、繁复纹路,从掩匿气息到藏匿形体,足足九十一道术式交织成网,充满了鲜明的巫觋风格,透着古老的蛮荒气息。   “倒是谨慎,提前布好了隐匿阵法,即使外面那废物点心贸然搞事,也不会被人发现这里有颗龙头,省得专门来一趟替他擦屁股。”   连雨年咕哝着收回手,想到之前短暂交锋过的那位觋,不敢大意,将大半神识浸入网状的阵法群,小心翼翼地避开每个节点上附着的监视术法,以免惊动阵法背后的人。   逡巡一圈,他从层层叠叠的符文中艰难剥离出几个关键术式,不出意外的话,何珩那小菜鸡能控制龙头这么长时间,全赖这些术式帮衬。   不仅如此,它们还是嫁接觋与龙头远程连接的工具,必要时刻,远在他地的觋可以自行操控龙头攻击入侵者,以巨龙体内残存的力量,一个鼻息就能杀死成百上千人。   令人厌恶的谨慎。   连雨年长吐一口气,没有选择直接切断二者的连接,而是裁出自己的部分神识散没于阵法底层,慢慢侵蚀那些主要节点,以待来日彻底掌握这个阵法。   至于那几道关键术式,他没动它们,只是在不惊动阵法主人的前提下略微改了改框架,埋进一道力量。   下回觋再想控制龙头做什么事,他便能通过这道力量立刻发现,若有必要,他也可以将其触发,熔断术式运转,打断觋的行动。   做完这些,连雨年出了一身的汗,衣服沾了汗水紧紧贴着后背。之前杀鬼蛟不慎被打烂半个身子时,他都没这样如履薄冰过。   但没办法,这颗龙头的象征意义与实际意义太过惊人,由不得他不谨慎。   “差不多了,先上去吧。”连雨年拍拍龙头的鼻尖,像是与好友交谈,语气从容随意:“我先走了,你好好睡着,有机会我再来看你。”   说完,他只觉得任务结束,卸下包袱,无事一身轻。   连雨年甩甩衣袖,正想驱动术法离开地层,掌心却突然滑过一道微痒触感,有什么东西自他指缝间滑溜地蹿出,扑向龙头。   他眼疾手快地伸手一捉,揪着“土豆粉”的尾巴拽回来,顺势打了个蝴蝶结,让它扑棱着“翅膀”停在指尖。   “作什么死?”连雨年好笑,“别告诉我你想……”   ——脑袋……是……我的!   幼童般活泼凌乱的思绪,顺着指腹流进连雨年脑海,又像是一簇火花,在他耳中惊险地爆开。   连雨年一愣:“你说什么?”   蝴蝶结用力拍打着“翅膀”,体表浮出一张张鬼面,但和平时的狰狞凄惨不同,此刻的它们既委屈又幽怨,淌着血泪的眼睛流露出看负心汉的眼神,让连雨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潮水似的退了又涨。   “土豆粉”丝滑地挣开结扣,扭头依依不舍地扫了龙头一眼,却把自己盘回连雨年掌心,固执地传讯:那颗头……是……我的。   “……”   散去术法,连雨年在缝隙里凌空坐下,点点“土豆粉”的脑袋:“说清楚,它是你的‘东西’,还是你的‘身体’。”   两者差别巨大,他可得问明白了。   “土豆粉”昂起头颅,似是认真思索了许久,才扭扭捏捏地送来两个字:住……处。   连雨年若有所思。   “土豆粉”是蠢了点,却不至于弄不清住处和身体的区别。既然它用了前者,说明在它的认知里,龙头的确不是它的躯体。   何况它身上并无龙气,体内也没有龙魂。   连雨年戳戳龙头的大鼻子:“你以前住这儿?”   “土豆粉”点头。   “多久以前?怎么住进去的?”   “土豆粉”:被……抓之前。不、不记得了。我有……记忆的时候……就、就住在里面了。   想了想,“土豆粉”倔强地补了一句:这里……就是我的。   不知怎么,连雨年从这短短几个字里品出了点小孩子被抢走心爱之物的委屈巴巴。   “好好,是你的是你的。”他下意识地揉揉“土豆粉”,哄了两句,“你还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被从这里抓走的吗?”   “土豆粉”蹭蹭他的手指,旋身缠在他第二根指节,像被顺了毛的趴窝幼猫:好久了……有……十年了。   “十年……”连雨年蹙眉,“正好是先太子入主东宫的前一年。”   妖蛊教,以及先太子身边所有的奇人异术,源头都在于那位藏得严实的觋。龙头既在他手中,“土豆粉”必定也是他的杰作之一。   但他为何要抓“土豆粉”?又为何将它交给先太子喂养?   这小东西除了长鬼脸、能带人入梦、又怂又嘴馋以外,到底还有什么用处,能让他费心养上十年?   不对,觋对“土豆粉”似乎不太上心。   先太子养它六年,去世后它就一直被落在东宫地下,觋连派个妖蛊教众捞它的表面功夫都懒得做,好像只是随手把占据龙头的小虫子扔走,对它不甚在意。   但若不在意,之前为什么不顺手杀了?又为什么让先太子费尽心力养着它?   强烈的矛盾感涌上心头,连雨年想得脑神经都要打结了,也没理出个所以然。   他叹口气,握紧拳头:“算了,以后逮到人直接问就是。”   他不擅长深度思考,大力出奇迹才是他的道。   把“土豆粉”撸下指节,连雨年虚虚拢住五指:“你的住处太大,不好搬,也没地儿放,让它继续留在这儿吧,有机会我再陪你回来看看。”   “土豆粉”委屈:可是……被人……占了。   “套了个壳子而已,不算被占。”   连雨年翻袖起式,闪身回到地表,袖摆落下的瞬间,在觋的阵法上又添一层隐匿术阵。   “别伤心,我会帮你抢回来的。”   不远处,巫罗绮与美人头守着昏迷不醒的何珩等他上前。   连雨年从满地狼藉中寻出一根折断的竹枝,枝叶在他灵巧翻飞的指尖幻化为翠色竹鸟,不等他行出几步,便展翅飞向远方。   巫罗绮眼神一滞,旋即怀念地一笑,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音量呢喃道:“竹傀……少时我为你创造的浅薄术法,原来你把它传下来了吗?”   ……   一只竹子扎的小鸟落上望月台栏杆,探头探脑地朝殿中瞅两眼,稍作休息后,觑准伏案批阅奏章的身影飞了过去。   小臂上忽然落了点重量,沈青池把目光从奏折上移开,看向那只小鸟。   小鸟低头啄他几下,身体猛地散开,化作一根竹枝滚下他的手臂,被他张开手掌握住。   竹枝上系着布条,沈青池拆下展开,将那几十字细细看完,一直冷着的眉眼慢慢柔和下来。   ——事已办完,择日回京,此回收获不少,回去再与你细说。正值丹桂乡桂花酿开坛时节,为你带两坛,提前提醒,不可贪杯。   沈青池收起布条,将竹枝/插/进案角的美人瓶,换下三日前变成蝴蝶飞来的野花,随手拨弄了下细叶。   柔韧触感在指尖扫开,他不禁想起梦中那一吻……连雨年的嘴唇也是这样的微凉软韧。   陛下毫不脸红,甚至开始期待下一次在现实中的亲密接触。   “择青。”他收拢纷乱心绪,冷静地敲敲桌面,问福身走来的心腹侍从:“偏殿收拾好了?”   将所有惊涛骇浪般的纠结担忧收拢于皮囊下,择青神色平淡:“回陛下,已经收拾完毕,待丹先生回来,便可直接搬进去。”   “他喜欢垂钓,再挖口鱼池,与望月台外的水潭相连,多种些驱蚊虫的花草。”沈青池有条不紊地吩咐,“他就快回来了,所有工匠赏钱增添两倍,让他们动作快些。”   “是。”   择青退出殿外,命人去传陛下口谕,自己则揣着手站在廊下,眺望天际一行悠哉飞过的大雁。   前朝有宠妃,宫女出身,位分低下,却因受宠得以长居帝王寝宫,不出半年便一步登天做了贵妃,育有三子一女,死后追封皇后。   他没有影射谁的意思,就是想着女子受宠尚且引得前朝大臣弹劾,倘若朝中那些热爱钻研裙带关系的先帝遗老们知道陛下留一个好看男子住在安和殿,怕是得忘了自己是如何保下的官位与性命,如何能在陛下手中活到如今,而翻了天去。   唉,他那一箩筐又一箩筐无穷尽也的选秀折子还没烧完,希望下回自己要烧的不是别的东西,比如哪位大人爱若珍宝的胡须。   今日的宫廷内相依然惆怅不已。 第31章   来时骑马, 回程换成了马车。   连雨年倚着车壁,淅淅沥沥的雨声叩击窗扉,在他耳膜上带起细微的震动, 震落思绪中的杂念, 让其归拢于一束, 得以全神贯注地思考。   雨天寒凉, 他腿上搭了条薄绒被, 半张脸埋在披散的黑发与披风的毛领里,只露出小半个线条利索的鼻峰与一双眼睛,仿佛埋进干草团取暖的黑毛狐狸,静静打量提在眼前的东西。   那是一串铃铛,用指骨细细磨成,串在形状不一的青铜片间, 稍微活动就丁零当啷地响。   它便是何珩口中觋送给他的保命之物, 被他用来隔绝桫椤镇, 起到一个圈兽笼的作用。   若是觋知道他这么使用自己费心制作的“法器”, 大概会气得笑出声。   巫罗绮坐在连雨年对面喝茶, 明明没有躯体, 却能正常显形、活动、进食,连雨年琢磨了好几天也弄不明白是个什么原理, 问他,他就装傻,狡猾得很。   “你盯着这东西看了半晌, 可看出门道来了?”巫罗绮笑吟吟地问道。   连雨年解决掉何珩, 破了水神娶亲之祸后,专门回了桫椤镇一趟,既是通知兰家人和镇上百姓, 让他们安心,也是为了拿到这串铃铛。   在那之后,两人交换了一下世界观方面的情报。连雨年简略介绍神代之后的时代背景和觋相关的部分事情,巫罗绮则分享了些神代初期的不可考的奇闻异事——后者没交底,但连雨年并不十分在意。   “没什么门道,只是确认它来自巫族延续下来的另一种传承而已。”连雨年把铃铛收入袖中,也不嫌晦气,“我现在可以肯定巫觋正是发源自神代鬼巫分支,这风格一脉相承,堪称父辞子继。”   正如丹家传承里有符箓,有咒术,有经文,有桃木剑,巫觋传承同样有独属于那一系的功法术阵和法器,这指骨铃铛便是其中之一。   连雨年拆解了铃铛内的术法,有两层,一层隐匿,一层防护,互相掩盖,先前他的探查术之所以不起作用,是因为术式先被防护层抵消,再被隐匿层遮蔽,连消带打化得干干净净,这才让他连个缘由都找不着。   不得不说,这法器设计得颇为精妙,与其带有荒古凶戾气息的外表截然相反,自带迷惑性。   “但还是有差别的。”巫罗绮拎起茶壶给他倒了杯热茶,“神代鬼巫可不会用别人的骨血制造法器,尤其是鬼巫。我记得这一派的成员喜欢装饰,喜欢美好事物,喜欢花里胡哨的东西,尤其喜欢仗着有身体无限重塑的能力割自己的骨头制造饰品,这种铃铛……从前他们都是挂在头发上的。”   连雨年忍俊不禁:“确实如此。巫族十脉,就属他们打扮得最花哨,别人都穿原色粗麻布衣,他们非得碾草汁花汁在衣服上染色绘画,实在热得不愿意穿衣服,也要在裸/露的身体上画各种繁复的图纹,简直……”   就是一群臭美的事儿逼。   巫罗绮深以为然:“蛮荒时期,最初的人皇年少时,天地还不似如今这般秀美,处处是高山密林、大泽荒野,一切生灵都是天生地养,厉鬼也多,还凶,一度把人皇压着打。鬼巫们不爱动弹,尤其嫌弃满身凶煞血气的厉鬼,说什么也不肯帮着剿灭,后来人皇想出一招,说把厉鬼焚烧殆尽后,留下的灰烬混进他们绘制体纹的颜料里,能使颜色更鲜艳——”   连雨年默契地接上:“于是他们举族成为战狂,三年杀空了大荒内所有厉鬼,为人皇清出一片可以安心发展的据地,也就是后来的中原。说起来,鬼巫原本不叫鬼巫,应该叫彩巫,只是厉鬼杀多了,大荒内人人以此称呼他们,史官们也惯用这一名称,这才谬传至今。”   丹家传承历经将近万年,完整得不可思议,连雨年和巫罗绮说的这些内容全都记录在初代巫相丹岷的日记……不,闲时记事手札里,是丹澧原身幼时最爱的读物。   连雨年完整继承了丹澧的记忆,所以对这些杂谈了解透彻,巫罗绮又是为何知晓这么多?   和他的巫姓有关吗?   连雨年眼波微动,转而拢入一片深静:“云湖的厉鬼被我超度干净,你现在又是个空壳,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是有一件事想做。”巫罗绮不等他问,便平静地和盘托出:“我要找一样东西。”   连雨年的上身略略前倾,像一张稍微拉开的弓:“什么东西?”   “一副棺椁,一具骸骨。”   “往哪里找?”   “往哪里找……”巫罗绮的眼神迷蒙一瞬,如同经年的大雾从眼中升起,浓烈得化不开,又静默死寂,仿佛吸饱水汽的浓云沉在眸底,“先前我不知……确实不知,但在听完你逮的那个小东西……那个叫何珩的,听他说完妖蛊教的事之后,我便有了个粗略方向。”   连雨年忽然觉得前方有个巧合在等自己:“跟觋有关?”   巫罗绮勾起薄唇:“跟他养鬼的地方有关。”   没等连雨年深入询问,巫罗绮便并指划过半空,赤金色线条蜿蜒流泻,勾勒成三个地名——帝京东宫、南疆六城、丹桂乡东大泽(云湖)。   地名之间有线相连,正好是一个下凹的三角。   “什么意思?”连雨年脑子里有个模糊不清的念头呼之欲出,却因为缺了关键的钥匙而找不到出口。   巫罗绮瞥他一眼,似乎有些讶异他没有等有时间发现问题:“你不是丹家人么?连你家先祖的下葬路线都不记得?”   “谁会记……等等!”连雨年后半句话憋回了支气管里,“你说这是丹岷……巫祖的下葬路线?”   巫罗绮点点头,在倒三角之外又添几个点,将它们连接起来后,勾勒成一朵盛放的紫岷花。   看着这朵花,他眼里的雾更重了:“我一直记得这条路,但万载之后地貌变动,它们各自对应如今的什么地方,我却不知道了。若非那位觋的三个养鬼地勾勒出路线一角,我不知要对着如今的地图大海捞针多久。”   连雨年默然。   丹岷,丹家巫祖,神代初任巫相,真正意义上的“相”字源头,是最初,也最辉煌的那一批人族的领袖之一。   巫族是得天地钟爱的人族,他们拥有强大的力量,生而知之,通晓各种术法,体魄远比常人强横,还有着各种各样的特异能力,譬如鬼巫的身体重塑。   但他们毕竟是人。是人,寿数就有尽头。   初代人皇在世三百年,丹岷享年三百一十二岁。两人故去后,遗体自然焚化成一把金沙。   按照当时巫族的礼仪,两人尸身所化的沙砾按照不同路线洒满了整个大荒,以此祈求英魂不朽,永镇人族气运,那便是巫罗绮所说的下葬路线。   万年过去,地貌更改过数次,路线上的地点早已不可考。但若按照巫罗绮的猜想,觋的养鬼地是根据万年后对应的丹岷下葬路线来看,这所谓的地貌更换,冥冥中也自有定数。   “这会不会是个巧合?”看着巫罗绮的表情,连雨年这句话说得很不忍心。   这人的身体半透不透,像薄玻璃制成的人俑,好像说话声音大点都能把他震碎。   “到底是个方向。”巫罗绮笑了笑,狐狸眼弯成月牙状,仿佛有浓蕴的紫色从瞳仁里融化,顺着眼角溢出去,“是不是巧合,查了才知道。我虽不知道他养那么多厉鬼目的为何,但我的直觉告诉我,他的养鬼地不止这三个。”   “嗯……”连雨年皱眉,“可是东宫地下养的不是鬼……”   “不是么?”巫罗绮轻飘飘地扫了眼他的手,看那五根漂亮的手指猛地攥紧,“用活人魂魄、死人血肉和荒秽养出的东西,不是厉鬼是什么?”   说着,他凑近连雨年,竖起食指:“养一群是养,养一只也是养。”   “……”   连雨年身体后仰,用指腹按住有些躁动的“土豆粉”。   “行吧。”连雨年点头,“那我们也算殊途同归,不如以后一起行动?”   巫罗绮坐回原位:“我不介意啊。但这一代人皇真的愿意相信我这只孤魂野鬼?”   “他相信我就够了。”   连雨年松手,从袖子里抽出一张手帕,灵巧地叠成拇指大的奶猫,对着猫耳朵吹了口气,奶猫便抖着耳朵蹿出车窗,朝已经距离不远的帝京飞驰而去。   巫罗绮盯着他的动作良久,冷不丁问:“这是竹傀的变种吗?”   “竹傀?”连雨年奇怪地看他一眼,“这是织罗傀术,巫祖发明的术法,可以让死物短暂化生传递消息……嗯,不过巫祖一般用它来逗小孩儿。”   丹岷的闲时记事手札里有不少类似的小术式,作用差不多都是逗小孩。那位巫祖是个特别有生活的人,热爱招猫逗狗上房揭瓦,常常一边办正事一边说/骚/话,看热闹不嫌事大不说,还会帮着敲锣打鼓地奏乐,活到老顽皮到老,没有一天是不高兴的。   正因如此,他也是十大巫祖中唯一理解并认可鬼巫一脉奇特风格的一位。   对于自己性格的成因,巫祖通通归结于人皇幼时顽劣,把他带坏了,并大咧咧将之记在手札里。   手札这段内容的旁边还有人皇题字,一句特别委屈的——你说是就是。   “织罗傀术……”巫罗绮把这个名字细细咀嚼了一遍,忍不住轻笑道:“嗯,我喜欢这四个字。”   连雨年:“?”   他咂摸了一下,冷不丁反应过来:“等等!你要走我家巫祖的下葬路线,找的是谁的棺椁和骸骨?”   巫罗绮弯起眼睛:“你猜。”   另一边,安和殿内,沈青池当着几位负责妖蛊教事宜的心腹的面,伸手接住那只打着滚扑进自己掌心的奶猫。   奶猫在他手上酣畅淋漓地撒了个娇,才化作手帕摊开,露出上面的简短字句。   ——今日归,想吃水煮鱼。   不知是从字迹还是从奶猫身上看到了某人的影子,沈青池在心腹大臣们牙疼的表情中温柔一笑:“择青。”   “在。”   “让膳房多备一道水煮鱼。”   “……是。” 第32章   傍晚, 马车进了城门,直往皇宫而去。   中途停了一次,连雨年把巫罗绮安置在临时租下的院子里, 出门时忽然有种没来由的心虚感, 金屋藏娇四个字跳出脑袋, 让他从头麻到脚, 脸都木了。   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 巫罗绮倚着门框理了理衣领,狐狸眼微微眯起,笑道:“从你进京开始,就有不少双眼睛在盯着你,应该是现任人皇的人吧?”   哦,对, 还有这个麻烦在等着自己。   鼻腔内似乎漾起了酸涩的醋味, 连雨年捏捏鼻骨:“你好好待着, 等我把手头的事处理好就来见……跟你谈正事。诶, 后边那颗头, 进去, 别吓到路上的人。”   从巫罗绮身后探出半张脸的美人头闻言,“咻”一声缩回去, 藏进他宽大的衣摆里。   “先走了,这个你拿着。”连雨年扔过去一个钱袋,是之前去丹桂乡时沈青池给他备的部分路费, “需要什么自己买, 但注意遮掩一下身体异状,即使我们帝京百姓见多识广,你也不能故意吓唬他们。”   巫罗绮掂了掂钱袋, 唇角上扬。   连雨年怕他又说出什么“拿别人钱养我”之类的玩笑话,毫不犹豫地掉头就走。   看着他飞快离开的背影,巫罗绮轻轻一笑:“这点倒是不太像他,他的脸皮可厚了……”   ……   “探子说,你拿朕的钱租了间小院养野男人,还给野男人钱。是不是?”   安和殿内,用鲜果熏出的淡淡清香中,连雨年像根棒槌似的杵着,听座上披着自己旧寝衣的天子说/骚/话,一度因为不知道做什么表情而满脸空白。   人真的是不能胡思乱想,一闪而逝的念头竟然也能一语成谶,什么破运气?   沈青池颇具存在感的视线沉沉压来,像暴风雨前阴沉潮湿的天空,黏着湿窒,让连雨年无法忽视。   他揉揉眉心:“这事儿说来话长……”   “择青,给先生看座,捧茶果。”沈青池施施然托住下巴,“朕要认真听先生说这一路的见闻。”   连雨年:“……”   之前幻嗅的酸味变成了实质。   择青将坐垫放到沈青池桌案的右边,摆上盛着茶果的几案,两边桌角相抵,连成一个标准的直角。   如此僭越,明显是陛下自己的安排。   连雨年想了想,在桌子后坐下,挑着重点说了丹桂乡一行经历的事,着重介绍与巫罗绮相遇相处的细节,力证清白。   沈青池摒退四下,择青都没留,说认真听就认真听,全程没有吭过气,直到他讲完全过程,口干舌燥地连喝三杯茶,才压着嗓子低低笑了一声。   连雨年差点呛到:“笑什么?”   “你好像很怕我计较这些?”沈青池勾着衣襟上桃花边缘的线头,眉眼舒展,藏不住满心的温柔,“以前也是这样。我一表现出不乐意你跟别的什么人亲近,你就会长篇大论地论证你们的关系不怎么样,每次都像在……哄我?”   最后一句咬字很轻,尾音婉转轻快,仿佛幼猫爪子扒住心脏轻蹭,挠得连雨年浑身一颤。   他挫败地叹气:“说我哄你……陛下,你是不是忘了自己吃起醋来是什么样子?”   “唔,确实忘了。”沈青池换了只手托脸,将腾出的右手搭在连雨年腕上,手指长长地覆着连雨年盈白如雪的肌肤,像白梅枝压着新雪,指尖温度如火燎原,几乎将他柔润的内腕融出一个浅坑,“先生帮我回忆一下?”   连雨年手一抖,下意识要抽走,却被陡然收紧的五指牢牢钳住。   沈青池用力到指节上暴起青筋,但大部分力气收得很紧,并未真正落在连雨年的手上,连禁锢都算不上,顶多是一次略显亲昵的肢体接触。   连雨年转着手腕挣了挣,没挣开,便安分地窝在他掌心。   他回想着那句“帮我回忆一下”,思绪不由自主地沉进旧事,将那段色调昏沉的记忆揭开一角。   开始夺嫡之前的九殿下是位温润公子,不理俗务,不与权贵交结往来,在先太子遮天蔽日的阴影下独自悠哉,像个餐风饮露的神仙,手里拿着四书五经都如同拈念珠、敲木鱼,遗世独立,出尘脱俗。   也四大皆空。   正因如此,那时能与九殿下聊得来的,除了饱读诗书的老学士就是僧侣道人,聊到兴起,彻夜不眠都是常事。   先太子也是因此不太忌惮他,有一回见沈青池在莲花寺留宿,还专门找上连雨年,让他劝着点沈青池,别真出家了。   不得不说,先太子看人还是很准的,尽管对外连雨年一直表现得唯唯诺诺,从不忤逆沈青池,但对内还是沈青池听他的话更多一点,先太子正是知道这一点,才会有这番看似没由来的叮嘱。   连雨年这边应下,沈青池那边第二天就回了宫,一进寝殿便摒退所有宫人,攥着他的手腕便把人拉进卧室。   “你昨夜去见太子了。”四大皆空的九殿下身上还沾着佛前的檀香,眼底却翻涌起尘世浊浪,顺着他的指腹涌进连雨年跳动的脉搏,“为何见他?说了什么?”   “太子殿下召见,我能不去吗?”连雨年腕骨生疼,本能地转了半圈,“你先松松力道,我骨头都要被你捏碎了。”   沈青池松了下手,而后扯着他跌坐在床上,反手将他的手背摁进床褥,手指钻进指缝用力扣住。   他掀开矫伪示人的假面,遗世独立下是红尘欲念,出尘脱俗外是阴沉凶戾,占有欲与控制欲不加掩饰地倾倒成九曲天河,却又束于他的一线目光,只向连雨年倾诉。   “你们谈了半宿。”他喃喃道,“你身体不好,习惯早睡,为什么在他那里待到子时末刻?”   “你出门时脸上带笑,他许了你什么好处?为何这般高兴?”   “你还和他一同吃了晚饭……”   “……就喝了碗鸡汤,太子妃给的。”连雨年无奈。   “你喜欢?那为什么不告诉我?”沈青池立马追问道,黑瞳沉沉,戾气稍褪,剥离出一点不易察觉的委屈,“难道是东宫的汤炖的更好喝?”   ……越说越没谱了。   连雨年抬起没被制住的那只手,板着脸在他额头上拍了一记,很用力,“啪”的一声又脆又响,还烙了个红印。   沈青池瞪大眼睛,似乎被打懵了,眼中的雾霭稍稍散开。   他现在就像个被虐待过,又让人戳中旧伤的小动物,痛得跳脚,也因为应激而愤怒发疯,只想从最亲近的人那里讨个令自己安心的答复。   九皇子这辈子没得过什么好东西,母亲早逝,父亲不是个人,没人给过他安全感,所以在对待手里的寥寥珍宝时,他就像个吝啬的守财奴,稍有风吹草动便杯弓蛇影。   “别胡思乱想了殿下。”连雨年动了动指节,勾住他的尾指,语气缓和,揉了揉他额前的印子,“我永远只会是你的伴读。”   那句哭笑不得的承诺渐渐远去,安和殿内柔暖的灯火把连雨年的思绪拉回此刻,才发觉记忆中的少年如今已长成了长身玉立,背脊宽广得能撑起整个国度的帝王,却还是会像狼狈时那样偎在他身旁,从他身上贪婪地汲取安全感。   ……等等,偎在身旁?   连雨年瞪眼:“陛下,你什么时候坐过来的?”   沈青池往他身边又挤了挤,让自己完全窝进单人几案的边际,理直气壮:“在你回忆的时候。先生想了这么久,可曾想起什么了?”   “……想起英明神武的陛下不堪回首的少年往事了。”连雨年板起脸,冒着谋大逆诛九族风险一巴掌拍上他的额头,“陛下后来还去过莲花寺吗?我不……我没印象了。”   被先太子贴脸输出禁止出家要求后,一直到连雨年“过世”,沈青池再没有踏进过莲花寺一步。   他问的,是自己离开那三年的事。   “去过啊。”沈青池把额头抵到他肩上,轻轻笑了一声,故人在侧,曾经的伤口便只是闲谈,随手拿来博他一乐,“我去给你点过长明灯,主持说,即便你的魂魄转了世,在长明灯的指引下,你的转世之身也会来到我身边。”   “他骗……”   “我知道他是骗我的。但绝望之人,心中若不揣点火光,怎么走得下去呢?”   沈青池揽住他的腰,没骨头似的倚靠着他:“不说这些了,你在不高兴。我们聊点别的吧。”   连雨年心内叹了口气,与他保持距离的念头还未成型,就先被他一口喷在颈侧的吐息吹散。   “好,那我们来说何珩……”   “你养的那个野男人对你什么感情?”   “……”连雨年哭笑不得,“又在乱说什么?你别乱吃飞醋,人家心里有人。”   沈青池“嗯哼”一声:“你不是人?”   “别人,不是我,是……”连雨年舌头打结,硬生生把“巫祖”俩字咽了下去。   对付这种智商退化的醋坛子,他索性不解释了,拿起一只橘子剥皮,果肉给他分一半,另一半自己叼着,然后用果皮叠了一只黄毛兔子。   兔子痞痞地叼着果梗飘到沈青池面前,前爪一叉,耳朵甩动,啪啪往他脸上拍。   “吃吧您内。”兔哥一口京腔,“一天天瞎叭叭什么玩意儿。”   连雨年:“……”   等会儿,他做了个什么东西出来?   沈青池顿了顿,把脸埋进他的肩窝。   几息后肩膀一抖一抖地闷笑出声。 第33章   吃过晚饭, 沈青池拉着连雨年回旧时寝宫,把他送的两坛桂花酿埋到梨花树下。   “让它们在土里接着酿,待过些日子闲了, 你再陪我共饮。”沈青池说道。   连雨年知道“过些日子”指的大概是什么时候, 等妖蛊教事了, 天下太平了, 他们才能有饮酒的雅兴。   他原是最不爱沾惹麻烦之人, 但从决定回京那刻起就算入了局,不能撤步抽身,就只好走下去。   今日是十五,十月的天略寒,天上月浸在薄云里,倒比水中的还要朦胧几分。   连雨年坐在安和殿偏殿床上, 想着群臣会如何攻讦自己与沈青池, 御史们的折子会引经据典地说多难听的话, 就觉得这觉不睡也罢。   偏偏沈青池自一场生死离别后, 心性冷硬霸道了许多, 三年勤政加收复南疆之功又给了他足够的底气, 让他得以理直气壮地行荒唐之事。   譬如在自己寝宫中为一个男人辟一座偏殿。   譬如夜深人静时分,他钻进了这个男人的被窝。   “陛下, 夜袭?”连雨年拎起被角抖抖,看着施施然在外侧躺下的天子。   “朕来与先生秉烛夜谈,抵足而眠。”沈青池拿过他手里的被角掖好, 形状姣好的眼皮上掀, 露出两汪柔情蜜意的眼波,“朕从前做过类似的事,无妨, 不会有人嚼舌。”   是,你确实曾跟不少人秉烛夜谈,也常和小临安王抵足而眠。   但皇子与天子是一个身份吗?留宿与单开卧房再爬床是一个性质吗?   反驳的话涌到嘴边,连雨年的视线居高临下在他面上一扫,忽的又从舌尖卷回了肚子里。   这人自登基后夙兴夜寐,宵衣旰食,用失眠的夜晚点灯熬油,为大盛鞠躬尽瘁,好不容易才将被先帝搅得一团糟的国与朝带上正轨。后世史书工笔,总要记他一笔明君,如今四海承平,百姓们也都念着他的好。   这样的他,做些荒唐小事,过分吗?   “枕岁。”沈青池突然扯他衣袖,淡得近乎闻不出的宁神香扑向他鼻尖,或者说是他被扯得躺倒,鼻子压着沈青池堆着乱发与薄衣的肩窝,半张脸埋进那片暖热体温中。   许久无人叫起的“字”辗辗转转钻进连雨年耳朵,有点含糊吞音,模糊了倾诉与抱怨的界限,软得令他心酸。   沈青池单手箍着他的腰,另一手虚按在他后脑,完满这个有意为之的“意外”拥抱:“你前往丹桂乡后,我又开始睡不好,眼圈都熬青了。”   胡说,你从来不长黑眼圈。   连雨年知道他在诓自己,他就是爱仗着自己心软胡作非为,以前是,现在更是。   “……陛下,我可还没说要接受你的心意。”连雨年侧耳贴着他的胸膛,本是想减少与他的接触面,没想到误打误撞听到了他乱调的心跳。   “有什么关系。”沈青池动了动拇指,贴着他后脑细软的发丝摩挲,“你还能爱上别人吗?”   ——有我在,你还能爱上别人吗?   当了帝王,弦外之音也弹得这么坦坦荡荡。   连雨年不与他纠缠这事,习惯性退避并转移话题:“听说你让陈大人去审何珩了,可有榨出什么来?”   沈青池一哂,也不介意他故作正经:“你审出来的情报很完整,几乎可以说是何珩所知所有的妖蛊教信息。”   “几乎?”   “嗯,几乎,他借你的思绪盲点特意避开了一件事。”沈青池抱着他转身,手臂收拢,让他更深地陷进自己怀里,“在陈大人神鬼莫测的刑讯手段之下,他吐出了最后一条情报——他到丹桂乡养鬼是先太子身亡后近三年的事,三年前他在妖蛊教中的职务叫司天使,掌……天灾。”   连雨年瞪圆了眼,挣开他的臂弯坐起身:“什么意思?”   “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沈青池跟着起身,歪在枕头上,散乱的鬓发拢着一双深邃眉眼,不起波澜,“司天使、司人使、司鬼使,妖蛊教核心成员里身份最高的三种职务,分掌天灾、人祸、鬼事。”   “……”   连雨年脑子里刮过许多浮光掠影,一些当时看来是寻常的事,被这三个名词拧成一股后,意外透出腥冷的血气。   沈青池还在继续说:“父皇在位时期,先太子入主东宫的这六年,我大盛的天灾人祸就没断过。天灾——昌平二十一年那场加起来持续了三年的洪涝、蝗灾、瘟疫。兵祸——昌平十九年南疆六城沦陷。人祸——先太子谋反。发现这其中的共同点了吗?”   连雨年点头:“南疆六城沦陷,直接促使先太子上位。东南十二城连续爆发的天灾,让负责赈灾事宜的先太子威望大增。至于谋反……先太子虽事败被杀,却也导致先帝病重,朝堂动荡,后来更……桩桩件件,都是在为先太子铺路。”   司天使掌天灾,司人使掌人祸,司鬼使掌鬼事。   前二者均已随着先太子故去而变成无根浮萍,唯有司鬼使仍在兢兢业业地做事。何珩、先前有家乐坊的坊主郑昭,干的都是司鬼使的活计。   说到这里,连雨年又有一点不明白:“南夭国攻打南疆六城也能算进妖蛊教的‘战绩’吗?”   国家大事,在祀在戎。南夭国并非弱国,怎会受一个乡野教派影响?何况当时妖蛊教可能还只有个雏形,哪儿来这么大的能量?   沈青池长睫低垂,掩去骤然凌厉的目光:“南疆六城是分批沦陷的,父皇打了三场败仗,每一场都败得摧枯拉朽,毫无还手之力,且都是丢失两城,枕岁,你可知为何?”   “为何?”连雨年悄然挺直脊梁。   “南疆六城位于边境,和北面的六座城池一样,都是军事重镇,从外面进攻基本不可能起到奇袭和速战的效果,唯有自内部攻破——”沈青池抿唇,“父皇输得那么惨烈且无能为力,最大的原因是城防图泄露和内奸的里应外合。”   连雨年猛地攥起手指,惊怒交加:“他们怎么敢……”   话语断在半截,从心底浮上来的是“他们怎么不敢”的反问。   卖国贼从古至今都有,并不罕见。而且那些内奸未必是盛朝之人。   “南疆六城失守后,父皇才发觉此事,他实在……不算个务实的帝王,好在除所谓的帝王心术以外,还有些手段和担当,硬是将内奸一个个挖出来,在阵前杀了祭旗,又连下三道罪己诏加立太子,勉强稳定朝廷与军中局势。”   沈青池靠着连雨年:“何珩招出的司人使名单里,那群内奸占了大半。这就意味着妖蛊教的成立远早于大皇子成为太子,他是这场惊天布局的受益者,而非谋划者与执行者。”   连雨年沉默良久:“东南十二城的天灾死了两万余人,也是妖蛊教干的?”   “嗯。”沈青池的声音轻得像雾,“何珩是天灾执行者之一,黄河决堤……是他用傀儡术操控偃人所为,当时负责修筑堤坝的是先太子的心腹,两人皆居功至伟。至于后续的蝗灾与瘟疫,则是由别的人主导,他来辅助……他负责操控染病而亡的尸首进入人群密集之地。”   “何珩说,太子殿下说了,有他把控,这场天灾只是持续的时间长些,不会死很多人,事实也证明死的人确实不多,不过两万余人罢了。”   “数目远不及丹桂乡东大泽下的厉鬼是吧?”连雨年冷笑。   沈青池握住他的手:“我已命人去捉拿他供出的同党,一个也不会放过。但他们所行之事不可曝露于阳光之下,否则会引起国朝动荡,所以只能在审完后秘密处死。”   南疆六城沦陷的真相、东南十二城的三年天灾和两万多条性命、先太子这个既得利益者的推波助澜与残忍无情,随便哪一件都是捅破天的大事,只能留待后人揭露。   连雨年叹了口气:“那你动作要快。听你说完这些,我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沈青池神色一凛:“怎么说?”   “云湖之下的养鬼地对觋而言应该很重要,现在被我捣毁,他需要另想办法弥补损失。”连雨年从牙缝中挤出字句:“天灾人祸,是产生厉鬼的重要途径。倘若他需要在短时间内批量生产厉鬼,一定会选择前者,而前者……也将大批量催生后者。”   “你觉得他会故技重施?”沈青池眉头紧锁。   “无论如何,早做准备。”连雨年转头看向窗外。   今夜月色甚美。薄云如水,月华荡碎成盈盈脉脉的水波,掩去稀疏的星子。   小院里风声疏静,美人头在石桌上滚来滚去,滚到巫罗绮手边,轻轻撞了一下他捻着铜板的手。   薄冷的金属片被他掌心暖热,他瞧了瞧天色,笑着掷出铜板。   三枚圆片立着滚了几圈,碰撞出清脆响声,而后倒落,摆成奇特图案。   巫罗绮随手拨弄,一枚一枚拈起来细看,再放回原位,重新开始。   如此反复三次,图案没变,铜板表面却裂开了缝隙。   “人道气运衰落的时代里,竟能生出两株凌云木,怪哉。”巫罗绮拾起铜板,眼波深深,“一株托地,一株擎天,定住了摇摇欲坠的王朝命运……你早就算好了,才会和人皇一起,以那样方式下葬,是么?”   “可是丹岷,你可有想过,这两株凌云木未必能与你和人皇那般相生相伴,永不相疑。倘若他们……”   巫罗绮忽然一顿,随即像是明白了什么,长长地“啊”了一声:“原来如此。”   石桌上,铜板落下的地方闪着赤金色线条,蜿蜒勾勒成一朵紫岷花,花心金线纵横如织,赫然是神话时代的中原地图,虽地貌大变,城池尽改,却在某个角度与当今盛朝的地图完全重合。   变了,但又没变。   “不愧是人族诞生至今最出色的两位领袖。”巫罗绮拂过那张地图,指尖如新雪落下,其中一个点亮起了象征不祥的红光,“我输得不冤。”   各种方面都是。 第34章   窝在连雨年怀里, 沈青池难得一觉睡到上朝时分,没有做梦,也没有中途惊醒。   择青过来叫人的时候, 他半个身子都埋在连雨年的臂弯间, 头发与衣服都散乱成一团, 连同薄被一起将他整个人盖得严实, 只露出几根手指, 压在连雨年后颈如瀑的青丝上。   透过帷幕缝隙看到这一幕,可怜的宫廷内相只觉得眼都快瞎了,下意识合掌拜了拜,祈求朝中大人们今日少就此事发言,否则恐怕真的小命难保。   压在两人身上的被子动了动,连雨年从浅眠中苏醒, 瞥见床外欲言又止的择青, 搭在沈青池背上的手掌拍了拍, 声音里带着刚睡醒的黏腻喑哑:   “陛下, 起床了……”   择青就这么听着他连喊三声, 终于把沈青池喊醒, 从温柔乡里抬起半张略带餍足的脸。   可能是刚醒,他意识模糊地蹭了蹭连雨年的耳朵, 呼出的气息灼热黏滞,略微扫过就让那块雪润的肌肤红了一片。   择青觉得自己还不如瞎了。   连雨年无奈地半坐起身,凌乱寝衣下支起线条起伏的蝴蝶骨, 弧度优美利落, 连着脖颈抻直的曲线。   他轻拍沈青池后脑:“赶紧起来,忘了还要上朝吗?别告诉我你突然染上了赖床的毛病。”   “不赖床……”   沈青池咕哝了一句,忽然察觉身边有旁人的视线, 惺忪的眸子瞬间凌厉起来,目光冷冷扫出帷幕外,直到看见是择青,才稍微放柔。   人也跟着清醒了。   他睡在外侧,被子一掀就能下床,顺手将下意识要跟着下去的连雨年按回原位。   “再睡会儿。”沈青池清了清干哑的嗓子,“下朝回来陪你吃早饭。”   连雨年确实也困着,顺势躺好,把被子往身上一裹,垂着眼皮说:“去吧去吧,早饭你自己吃,午时再来叫我。”   一声低哑的轻笑滑过耳畔,连雨年还来不及分辨笑声里的细微情绪,便又沉进梦乡。   这回倒是睡实了。   ……   沈青池抽出一上午的时间专门应付那群“碎嘴子”御史,该打的打,该拉的拉,干脆利落地化雷霆风暴为和风细雨,再将朝臣注意力转移到其他政事上去。   这套流程他都做熟了。   下朝后,沈青池领着丞相和司天监回安和殿续摊,张相与宁监主两个毫不搭边的一品大臣面面相觑,实在想不明白到底有什么事能把他们联系到一起。   “坐。”沈青池道,“今日找你们过来,主要是想问宁监主一些事。”   张相:“……?”   宁监主:“啊?”   丞相张庭岳,进士出身,不惑之年,沐浴着圣人言长大成人的铁杆务实派,和司天监这种满口星辰轨迹、王朝气运的务虚派几乎没有交集,虽无矛盾反感,却也一直秉承着敬而远之的态度。   至于司天监主宁殊落,道门出身,也是个务实派,通天文、识地理、知星象,参与过大盛朝地图、星图、时令图的总结、编撰与绘制,平日里深居简出,无召绝不出司天监大门,和张相没什么往来,自然也不会同他解释自己干的并非怪力乱神之事。   但无论如何,二人的职务没有重合的地方,乍然被召到一块儿,也怨不得他们困惑和心惊。   见他们满脸不解地落座,沈青池不急着解释,从弹劾折子与选秀折子里挑拣出两份地方奏折,让择青拿给他们。   二人交替看过,仍是不明所以。   “陛下。”宁殊落拱手,“臣愚钝,有话还请直问。”   这两份折子无甚出奇,一份是淮北道知府的请安折,一份是淮南道知府的讨钱折,前者词藻华丽,花团锦簇;后者简练平实,直击重点。但中心思想一致,都是哭穷。   类似的奏折年年都有,甚至是按月、按季来的,纵然张庭岳和宁殊落聪明似鬼,也没法儿在毫无提示的情况下猜出沈青池的想法。   沈青池屈指轻敲桌面:“淮南淮北地处东北,近几年雨雪都少,入夏就闹旱灾,没有一季收成是满的,年年都需要朝廷拨款赈济。这讨钱折子常见,可今年来得有点晚,事出反常,所以朕想问问宁监主,这两处今年的旱情如何?”   终于听到具体问题,宁殊落松了口气:“有赖陛下圣明,淮南淮北今年的旱情相较往年不算严重,夏季虽然干得厉害,入秋后却下了不少场雨,尤其是十月,更是连下三场大雨,大大缓解了灾情,今年收成预计能比去年高上三成。”   闻言,沈青池扫了眼折子末尾的成文时间——九月初三。   八月入秋,九月写的折子,十月才到。   这三个月淮南淮北都有下雨,灾情并不严重,难怪他昨晚看的时候,总感觉行文间有些例行公事的敷衍味道。   旱灾缓解,于百姓、于朝廷都是幸事,沈青池的眉头却微微皱起,那种事出反常必有妖的预感更深了些。   “宁监主可知这两地今年为何多雨?”   “这……”宁殊落一怔,“臣并未实地考察过,详细原因不明。不过连年干旱后突逢多雨的例子也不少,我朝第二任司天监主就曾记载,‘临川,近漠北,大旱三年,灾连十地,越明年,多雨,灾情始解,后又反复’。淮南与淮北大抵也是这个情况……”   有史可循,听上去似乎符合常理。   但考虑到淮南淮北与临川的区别,宁殊落说到最后,自己也犹疑起来。   漠北是大盛北方的国境线,苦寒之地,黄沙绵延千里。临川北面靠近漠北,南边毗邻青切江,有干旱区域,也有水汽充沛的地方,青切江雨多、水位上涨的年份里,带动临川全境的降雨情况也不足为奇。   淮南淮北位于东北地区,以淮河为界,跟南方隔着一片山脉,南面湿润的风吹不过去,却正迎着漠北的风沙,两岸旱涝都只能托赖淮河的涨落。   大盛总共三条大河,黄河、淮河、青切江,都是宁殊落重点关注的对象。黄河水量大,流经之地降水多,经常决堤;淮河与青切江则与之相反,水位连年下降,偶尔还会断流。   这三条河流几乎覆盖大盛全境,起伏涨落皆牵动无数人命脉。而据他所知,青切江今年没有涨潮,入秋之后水位不增反降,跟降雨情况全然搭不上边。   想到这里,宁殊落脸色微变,沈青池心头那点不安顺着言语攀爬过来,在他心底生根发芽,长成了擎天之木。   ……   连雨年睡到中午才醒,一醒就有人服侍着洗漱穿衣,端茶递水,询问午膳想吃什么、在哪儿吃,那叫一个周到贴心。   封建社会的腐朽生活就是这样惬意,让人无法拒绝。   连雨年坐在新挖的水潭旁啃桃子,边等午饭边想道。   片刻后,择青带人摆好桌椅,连雨年在一旁懒洋洋地掰桃子喂鱼,盈白指尖轻轻戳过浮出水面的鱼头,眉眼温柔地舒展开来,慵懒绮丽。   “先生点的几道菜就快做好了,陛下让您先行用饭,他还有事要与张相和宁监主商量,晚点再回来。”   连雨年懒懒抬眼:“他不吃饭,两位大人也不能吃对吧?”   “这个么……”   “给他们送一份过去吧。”连雨年伸手朝桌子划拉一个半圈,“边吃饭边说事对胃不好,但不吃更不好。”   择青面露迟疑。   连雨年笑了笑:“拿去吧,若他问起,就说是我让送的饭,不爱吃便泼潭里。”   择青虚虚抹了把汗,应声后退下。   傍晚,择青又来了一趟,请示连雨年是否还要给沈青池送饭。   彼时,连雨年难得偷闲,在潭边钓了半天的鱼,听到这话疑惑地挑眉,反问:“他们的事还没谈完?”   “说是……还要一两个时辰。”涉及重要朝政,择青为难地预估了个时间,“先生命我送去的午膳,陛下都吃了,要不晚膳您也……送一送?”   连雨年好笑,几秒后,眼底笑意渐渐平息:“他平常吃饭,都没个定数的吗?”   何止是没定数,那简直是……   告状的话都涌到嘴边了,还是被择青硬生生咽了回去:“陛下有自己的计划,在……在任何事情上。”   连雨年一扯嘴角:“行。那你再给陛下和各位大人送一桌晚膳去吧。”   “说是您送的?”   “……说是我送的。”   择青欢天喜地地退下,看表情比中了五百万还高兴,甚至带着一点家长把熊孩子送去住宿后的狂喜,可见沈青池平时有多难搞。   连雨年支着鱼竿,另一边手肘撑在小桌上,掌心托住下巴,盯着水面的眼睛泛着琉璃色的冷光,古井无波。   半晌,他拾起一块石头扔进水里,波纹圈圈漾开,吓跑了正要吃饵的青鱼。   “混账东西。”连雨年轻声骂道,“图我的人,谋我的心,借我的力,还要我给你当爹当妈。”   “你在无能狂怒什么?”   “谁无能狂怒……嗯?”   突兀掠过耳畔的嗓音让连雨年直起身,眼神左右扫动,最后落在一片青翠浮萍后的水波里。   那里映出了巫罗绮的脸,在一个绝无可能站人的角度。   连雨年条件反射就捏起了驱邪术式。   “诶,别急着驱我。”巫罗绮笑眯眯地摆手,“来跟你说件事儿。”   连雨年散去巫力:“什么事?”   “荧星入命,于东北,有大灾。”巫罗绮指了指天空,“让人皇早做准备。”   连雨年忽然想到沈青池今天召了丞相和司天监监主,眉头慢慢皱起:“东北啊……他应该在准备了。”   “那就好。”巫罗绮问:“你呢?”   连雨年扫他一眼:“我从没松懈过。” 第35章   十月十七, 淮南又在下雨。   潮湿的风吹乱岸上苇草,雨声淅沥,在天与地间打出一片朦胧的雾气。   一河之隔的淮北虽无雨水, 天色却也阴着, 云雾拢着远山轮廓, 那浓郁的翠色染绿半壁天空, 几乎要滴到人间。   今年入秋后, 淮南淮北多雨,作物莫名比往年早熟了一个多月,各县各镇的农事官最近正紧锣密鼓地安排收割事宜。   零散分布的农田大多已成金黄之色,田间人头攒动,都是戴笠帽、披蓑衣的百姓在忙着收稻谷。   淮河流域气候殊异,农作物也比别处不同, 名字虽是稻谷, 却是一种耐寒耐热、种植时间长的粮食, 多用来制作军粮, 便于运输和存放, 并且抗饿。   这种稻谷在别地不好成活, 它们好似天生就为淮南淮北而生,撑起了两地经济, 养活了几十万人,重要至极。   正因如此,这两处绝大多数土地都用来耕种稻谷, 不做他用, 两城数十万民官全凭这单一作物含辛茹苦地喂养。   凭栏县,三天睡了两觉,加起来不足五个时辰的农事官冲出家门, 手里抓着斗笠却忘了戴,淋着雨跑出几百米,才在看见迎面而来的同僚后反应过来,将笠帽重重扣在头上。   一县三名农事官是标准配置,但凭栏县地小田也少,所以只配了两名,多招属于浪费人力,知县不肯。   两人碰头,略略交谈两句,便又快步朝田里走去。及至四通八达的田埂,他们错身踏上不同道路,嘴里却同时吆喝起来。   “割谷前先看谷根——”   “先看谷根——”   “看谷根——”   清亮的嗓音远远扩开,中气十足,让弯腰劳作的农民齐齐停下动作。   农事官虽是九品下官,却是满朝文武里少有的能直达天听的官职,何况他们平日兢兢业业,全无私心地帮着百姓耕种,一应农具、种子、肥料等东西也都是由他们统一低价收购、低价出售或租赁,可以说每个农户都受过他们的恩典。因此听到他们的“大喇叭”后,几乎所有人都暂停忙碌,就近拔出一把谷杆,查看底下的根系。   往南跑的农事官擦擦脸上的雨水,在南田边际停下,不顾田间湿泥,抬脚就跳了进去,双手各抓一支谷杆用力拔起,连泥带水地掀出两片网状根系。   淮河稻谷的根是细长的絮状,连片而长,虽然不过巴掌大,却长得密密麻麻,风都透不过,正常情况下为深黑色,黑得越干净,稻谷品质越佳。   下等稻谷黑如夜,中等稻谷黑如墨,上等稻谷黑如玉。   夜幕虽暗,却有杂质。墨水虽黑,却太冷沉。唯有墨玉色剔透纯净,可当上品。   下等稻谷是百姓口粮,数量最多,中上等稻谷能做军粮,数量较少,但每亩田都能稳定长出十到三十斤。   然而此刻呈现在农事官面前的谷根,却是浓稠的黑红色,网状根系有一半烂在了雨天的泥水里,在地下沤出腥涩怪味,让农事官瞬间变了脸色。   “这个根怎么变成这种颜色了?”   “根都烂了,谷还能吃吗?”   附近的农民惊呼,四处回响着窃窃私语声,音量渐大,雨声也跟着变大,将其压抑成晦重濡湿的棉云。   农事官扔下谷根,沉着脸,从谷杆上揪下两颗谷粒放入口中,牙齿磨开谷皮,只咀嚼一下,苦涩腐烂的味道就在舌尖炸开,令他整张脸皱成一团。   他“呸呸”几声,吐干净谷粒,残存的苦味却仍在挑动他紧绷的神经。   他仰头看着阴沉的天,雨仍在下,而且越来越大。   这一幕只是缩影,整个淮河区域同一天都在发生相同的事。   十月十九,帝京又是阴天。   十月十六日开始,沈青池力排众议,在明面上动用了战时的加急驿站,与淮南淮北两地进行通讯。   实际上驿站只是幌子,用以掩护连雨年的织罗傀术。   织罗傀术日行千里,不拘材料,虽然是一次性术式,但一只足以担负一个来回的传讯任务,弄起来也不费什么事。   连雨年已经打了四天螺丝……不是,做了四天织罗傀儡,虽然算不上不眠不休,却也体会到流水线工人的麻木疲劳,脑神经都快僵化停摆了。   好在他的付出卓有成效,帝京与淮河区域的无缝对接,最大程度提高了朝廷的办事效率,并第一时间发现了问题的根源,在局势失控之前,沈青池便带着一朝廷的聪明人对症下药,制定出了好几套计划。   “丹先生,歇歇吧。”择青端上茶水,看着连雨年上下翻飞,却不如前几日灵巧的素白手指,不免有些心疼,“您昨儿手就抽筋过一次,陛下差点把安和殿掀了。”   连雨年甩甩半麻的手腕,拿起一张裁成桃花状的花笺:“没事,我再叠两个就去休息。陛下那边什么情况?”   “已经商讨到淮河决堤的部分了……”似乎觉得这个话题不太可能成为现实,择青顿了顿,“多亏有您的织罗傀儡打通信路,若非如此,以帝京到淮河的距离,待您的提醒送达淮南淮北,今年的稻谷基本已经收完了,再找到端倪也晚了。”   收割完毕后,农事官们一般不会特意去看谷根情况,都是一把火连着谷杆烧成灰,再淋一些水,让它们烂在地里,为明年的春种沤肥。   倘若真是如此,让腐烂的谷根和谷根内的东西沁满农田,势必会影响地力以及明年的耕种,而这批有问题的稻谷若是被百姓吃下、被运往南疆和漠北做成军粮,同样遗毒无穷。   而且,现在最可怕的是农事官们找不到谷根腐烂的原因,不知道腐根稻谷会对食用者的身体有何伤害,以及导致稻谷出现问题的根源。   不是他们不想找,而是忙不过来。   淮河稻谷出事,毫不意外地引动民情沸腾,农事官们首当其冲,被民愤卷动着,光是安抚百姓就花光了他们的精力,若非朝廷早早得到消息,先调送一批粮食过去赈济应急,又向漠北军中调了五千人过去镇场子,这会儿还不一定发生什么。   沈青池治下的大盛纪律严明,官军效率极高,连雨年为他弥补信息往来的短板后,便有幸看到了与前生相似的救灾场景——快速动员、高效部署、面面俱到。   扔下最后一只织罗傀儡,连雨年活动指节,在滞涩的“咔咔”声中问:“我之前说淮河区域今年的雨下得有问题,让陛下命人从那边带两罐雨水回来,有消息了吗?”   “快了,应该明天就到。”择青道,“陛下还让人拿了一些谷根和谷粒,届时一起送来。”   加急驿站确实开了,主要作用却不是传递消息,而是为了传送雨水、谷根、谷粒等有问题和疑似有问题的东西,算是为无法携带重物的织罗傀术查漏补缺。   除此之外,沈青池也想通过这种大张旗鼓式反应麻痹幕后黑手,以此掩盖连雨年的织罗傀术。   这事儿如果是妖蛊教所为,那么妖蛊教真正的主人觋是不知道织罗傀术的存在的,因为这个术法只记录于丹家巫祖的闲时记事手札,丹家人也几乎从未使用过——从前是没必要用,可替代性太高。后来是没办法使用,因为他们失去了驱动术式的天赐巫力。   御书房,已经熬了四天的沈青池坐在首位,与肱骨大臣们紧锣密鼓地敲定计划。   今年的淮河稻谷几乎都有问题,不仅军粮没了,百姓们明年的口粮也没着落,必须从各地协调调粮,先补上这两个缺口。   江南是富庶之地,靠近南疆,二者互通有无,这部分军粮没什么问题。   漠北就有些难办,北面的军粮大头都压在淮河两岸,现在陡然没了,缺口巨大,再连着淮南淮北缺的粮一起算上……   沈青池看着折子上触目惊心的数字,只感一阵心惊肉跳。   “东南、西南两地今年收成大好,先开这两处粮仓。”他端着古井无波的姿态,冷静做出决断,“另外,由国库出资,以比粮商高半成的价格向民间收粮。联系南面、东面那几个大粮商,以同样价格收购粮食,大难当头,若有人故意哄抬粮价……挑最过分的杀一批,再给推波助澜的那批记名,此事过后一并清算。”   吏部尚书李玉简与刑部尚书许鉴齐声应是。   “命南疆、漠北两大军队准备作战,再调五千……不,一万人守住淮南淮北的重要节点,一防有人挑动民怨,二防某些蠢货借机起势,三防……”   沈青池顿了顿,想起自十七日起就没停过的那场雨,一个荒谬念头袭上心头:“宁监主,淮河……有决堤的可能性吗?”   宁殊落快步出列回话:“回陛下,臣已派十二名弟子分别赶往淮河两岸,探查淮河情况。据淮南淮北的司天监监官今日传来的消息,经过这几天的雨,淮河水位整体没有上涨,但几块干涸区域却已重新涨潮,和其他地区水位持平。”   沈青池问:“说明什么?”   宁殊落脸色难看:“说明之前的雨水都集中到了干涸地区,但从今日开始,它们就要真正影响流域全境了!如果真的决堤……受灾区域也是全境!”   世上真会有如此精准灵性的雨吗?   大部分在场的臣子心里都升起了这个疑问,只有沈青池和他的几名心腹脸色越发沉凝。   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不至于如此精准,但妖蛊教掌控者自有他的奇思妙想。   沈青池按了按额角暴跳的青筋:“朕之前往漠北流放了一批罪人徭役,让那一万漠北军带上他们去修堤坝。”   话刚出口,一种难言的荒唐感悄然爬上所有人心头。   在淮河修筑堤坝,真的是好小众的句子。   “陛下。”白歌庭从暗处走出,附在沈青池耳边提醒,“妖蛊教一方可能会派教众实施破坏之举,他们中必定不乏受过觋教导的‘能人异士’。”   沈青池平静地颔首:“先前枕……丹先生给暗卫和近卫留了一批刻有符文的桃木剑和符箓,歌庭,你今夜就领三百人,带上它们暗中潜入淮南淮北,伺机行动。因此事特殊,朕许你便宜行事,朕每日会以织罗傀儡跟你交换一次情报。”   “是。”白歌庭退下。   沈青池继续与朝臣们商讨。   御书房内彻夜点灯,直到天微微亮时,诸位大臣才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出殿门,迎着晨光回府暂做休息。   同一时间,连雨年吐出漱口的盐水,用热毛巾擦了擦脸,看向快步进来的择青。   他的手上捧着一只托盘,上面放着三个瓶子,瓶身外贴了纸条,分别是——雨水、谷根、谷粒。   终于送到了。 第36章   连雨年把瓶子里的三样东西分别倒进大碗, 手指在上方虚划过,先端起雨水,蘸了一点放到鼻下轻闻。   略显浑浊的液体勾在指腹, 他一时没嗅到什么, 便摁着碾开。   下一刻, 一缕难说是香是臭的味道飘进鼻腔, 连雨年嫌弃地拿开手, 择青见状,立马捧上热毛巾。   “先生发现什么了?”   “是有个猜测,看完另外两样东西再说。”连雨年摆摆手,继续查看谷粒和谷根。   比起表面没有异样的雨水,谷根的异常就显得一目了然,根系已经烂到几乎看不出原貌, 小半截谷杆像插在湿泥里, 黑乎乎的一团, 散发着比雨水浓烈十倍的怪味。   至于谷粒, 金黄色的麸皮下是一颗干瘪黑红的硬块, 仿佛凝固的血坨, 不仅臭,还带上了些许酸味。   把谷粒扔回碗里, 连雨年并起两指扫过半空,像抹过灰尘斑驳的桌面,挑起几道丝丝缕缕的灰红烟气。   择青脸色一变, 右腿先是后撤, 停了停又转而躲向连雨年身后,看他将烟气抓在指间,捏扁搓圆, 小心翼翼地问:“这是何物?”   “你要听?”连雨年睨他,声音较平时更加冷沉,像浸入冰水的玉。   择青后脑麻了一片:“奴婢……奴婢要向陛下禀报。”   连雨年颔首,不冷不热地吐出两个字:“巫垢。”   “污垢?”   “巫族的巫。”连雨年简单解释道:“巫族体魄强大,却并非天生。他们有一套练体流程,自出生开始到二十及冠,全部完成才算进入成年期,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巫。”   “练体过程中,根据个人体质,每一位巫都会排出数量不等的污垢。和普通人不同,巫族的‘垢’是剧/毒,即使稀释过一万倍,依旧/毒/性剧烈,无药可解。”   连雨年指着装有雨水的碗:“我推测,有人不知从何处弄到了巫垢,利用雨水将之送到了淮河区域全境,破坏、污染水源,相当于给那里的每个百姓下了一场慢性剧/毒。中/毒/者/毒/发后,会和这些稻谷一样,从内而外被腐蚀成一滩烂肉,死得极为痛苦。”   批量制造厉鬼,需要的就是这种痛苦。   择青目瞪口呆,回过神后,强烈的愤怒席卷心头,让他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他、他们……畜生!”   择青也是底层人出身,自以为见惯人间疾苦,却从未想过世上竟有如此歹毒阴邪之事。   司天监的监官去年刚统计过淮南淮北的大致人数,总计八十万余人,都靠天靠田吃饭。   淮河则是大盛三大河流之一,贯穿整个东北区域,一旦被污染,波及的人数只会比八十万更多,最高甚至能达到盛朝人口的三分之一。   择青最怕的还不是这些,而是那幕后黑手既然能用此法针对淮南淮北,就能针对大盛任何一个地方,包括帝京。   他不敢想象,倘若这种混了巫垢的雨扩张到大盛全境,该会是怎样的人间地狱。   怒火烧到尽头,灰烬里便只剩悲哀,择青抖着嘴唇,只恨自己不会骂人,无法朝着幕后之人直抒胸臆。   淮河两岸旱了那么多年,百姓们好不容易盼到一场雨,等来的却不是丰收,而是催命/毒/药。   择青胸口窒闷,险些气得喘不上气来。   “丹、丹先生。”神思混乱间,他顾不上尊卑有别,一把扯住连雨年的衣袖,“这巫垢真的没办法解吗?”   那可是东北全区的人和地啊!以陛下的性子,若事不可为,可以不管后者,前者却是绝不可能放弃的。   连雨年抿了抿嘴,挂在脸上的是出乎意料的平静:“让我想想……巫垢本身是无解的,除非……”   “除非什么?”择青对他的信任在这一刻飙到顶峰,抓着他袖子的手紧了紧,“先生有办法是不是?求您救救淮河两岸的百姓吧!”   话音未落,他拉着连雨年的下摆就跪了下去,膝盖重重磕在地上,发出一声近似骨裂的脆响。   “诶……别跪,你先起来!”大盛不兴跪礼,连雨年把他拽起身,一松手,他呲溜又跪了下去,反复几次后,连雨年只好点头道:“我确实有办法,但不一定能成,还需要检验。”   “您一定可以的!我相信您!”择青长舒一口气,手却仍然攥着他的衣摆,像濒死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其实他并不明白连雨年为何能如此镇定,先前在东宫底下挖出那两万具尸骨时,连雨年揣着胜券在握的自信,眼底仍然带着怒意。   但今日这至少八十万条性命的压力压下来,他却镇静从容,不露半分情绪。择青手下那帮小内侍头发上落了只虫子都能叫唤半天,实在想不通他是怎么才能维持这种非人的平静。   他看着连雨年,只觉得这人背后的影子正在变成巍峨高山,山影掩在远天云雾里,只露出一点尖角,便足以擎天立地,安定心魂。   连雨年不知道择青的想法,拍拍他的手背,拎小鸡似的把人提溜站好:“给我拿纸笔来。”   “啊?”择青还沉浸在情绪巨浪的余波中,茫然地眨了眨眼。   “我画张阵图,你给陛下拿去,让他想办法刻印在淮河两岸。不用刻满,在淮南淮北境内各画十二个就行,但要保证每一个阵图都完整。”   “好、好!”   择青亲自取来纸笔,看着连雨年先画出一套相互嵌套的正圆形符文,再将其拆成两套阵图,标上大小长短、注意事项,以及容易混淆的繁复细节,足足用了十张纸才算完成。   连雨年挥手造出一团微风吹干墨迹,随意地拢起纸张,递给择青:“去吧。对了,刚才的话只跟陛下说就好,别再给各位大人们增加压力,他们承受不了更多了。”   “其实陛下也……好吧,陛下毕竟是陛下。”择青小心地收好阵图,“先生是不是还未用饭?膳房已经备好早饭,奴婢这就为您传膳?”   “嗯。”连雨年舒展酸痛的手指,望向窗外阴沉沉的天,“给陛下也送一份。”   “是。”   ……   “这场雨还要下多久?我骨缝都爬满青苔了。”   淮南,洛水镇,远离农田和水源一座山腰竹楼檐下,两道身影并肩而立,懒散地赏雨。   他们身量相当,面貌相同,穿着同样的绿色长衫。粗布衣裳针脚平实,没有装饰花纹,只在衣襟下侧的折面绣了一朵小小的紫岷花,粗糙得像是孩童涂鸦。   说话之人生得一副纨绔面庞,风流作派,明明笔直站着,却没有一根骨头、一块皮肉待在该待的地方,给人一种随性歪懒的感觉,甚至有点非人的惊悚。   他活动了一下手腕,可能是过于力气,腕线突然错开,手掌与小臂脱节,露出原木色泽的榫卯结构与轴轮。   旁边的冷峻男人瞥他一眼,把他的手腕卡回原位,细瘦手指从他掌心扫过,血肉之躯与偃人,不知哪边更凉。   “时机差不多了。”男人道,伸出的手收回袖里,挡住腕下的名字刺青,“徐令则”三个字像是缝在皮肉里,边缘洇着黑红的血色,“巫垢太少,覆盖面积太大,毒/发时间可能要往后推十天。”   “十天啊……”偃人斜他,“太久了,不怕丹家那位用这十天想出解决办法?”   “想出又能如何?”徐令则道,“他已经及冠,练体完成,巫垢肯定早就被处理干净,世上也没有第二个巫了。”   偃人嗤笑,薄薄的眼皮向下一瞥,毫不掩饰自己的不信任:“没有第二个巫?那你觉得主人手里的巫垢从何而来?”   “如果是从活巫身上现取的巫垢,第一场雨下下来时,整个东北区域的人就已经死绝了。”徐令则替他拉了一下衣领,盖住锁骨上方的嵌合线,“那些灰烬不知放了多少年,毒/性散了九成,大概是他从哪个巫族古墓里找到的吧。”   偃人看着身边冷冰冰的人,琉璃珠打的眼睛泛起复杂心绪,比他还像活人。   “你太聪明了,这样不好。”他勾住徐令则的脖子,略显粗暴地将人捞进怀中,手指卷着他一缕发丝,指节曲张,错位又被推回,“祈雨术还有两天时限,剩下的八天由我来补,你歇会儿,准备之后的硬仗。”   徐令则的下巴垫在他肩上:“什么硬仗?”   “和丹澧交手啊。”偃人故作轻松,“主人派我们来做这件事,不就是打着让我们顶雷的目的吗?”   徐令则没有说话,转脸静静望着阴沉沉的天。   是啊,顶雷。   那可是一场覆地翻天的九霄神雷。   ……   子时,夜色深深。   连雨年沐浴回来,在自己的榻上捉到一只年轻天子,忙忙碌碌近六天的人眼底都是红血丝,脸色白得吓人,嘴唇也发青,除了不长黑眼圈外,活脱脱一个在熬夜猝死前夕大鹏展翅的修仙王者。   把湿毛巾搭在架子上,连雨年披着半干的长发坐到床边,微湿发丝宛若软缎,微风吹拂,满殿都是他发间湿润温柔的清香。   他凑近一点,寝衣领口微敞,露出一截精致耸立的锁骨,美玉般光润。沈青池抬眼看他,恍惚以为自己坠入一片沉沉月色,头顶是花影横斜的海棠,香气如水,将他浮在半空,熏人欲醉。   但很快沈青池又想起,海棠是没有香味的。   “累傻了?”连雨年纤长的五指盖在他额前,掌下温度略高,却不是因为生病,“看着我发呆做什么?”   沈青池的思维迟滞地转了一下,仿佛闲置已久的工具被拨了下齿轮,滞涩地响。   从前比这段时间更累的时候不是没有,他都咬牙忍过去了。但回到连雨年身边后,他就卸下了一身盔甲,毫无保留地露出软弱与疲惫。   沈青池搂住连雨年,偎在他颈窝里,呼吸又沉又长,好像下一个吐息就要睡过去。   可他一张口又是正事:“我让歌庭带着你的阵图前往淮南,混进修筑堤坝的苦役和士兵当中,按照你的要求绘制符文。”   连雨年喉结微动,手掌轻轻落在他的后脑:“嗯。”   “我相信你。你说有办法救人,就是有办法救人。”沈青池累得话都说不简练了,“我看不懂阵图,上面也没说用途,能告诉我你到底想做什么吗?”   换做别人问这个问题,连雨年不会回答,但对着沈青池,他没有隐瞒的必要。   “巫垢无药可解,除了巫垢主人的血。”   沈青池点头,嘴唇有意无意地蹭过他的侧颈:“嗯……你找到那个人了?”   “没有。那人应该早就死了。”连雨年避了避,屈指敲他后颈凸起的瘦骨,示意他安分一点,“不过,巫垢是可以互相吞噬的,强者覆盖弱者,吞噬弱者,再被宿主的血消灭,是唯一的解决之法。所以我要弄点新的出来,混着‘解药’,用祈雨术送至淮河两岸,来个师夷长技以制夷。”   “嗯,不错的办……”沈青池没有完全停摆的大脑突然一麻,猛地直起身,微红的眼死死攥住连雨年的双眼,像择人而噬的凶兽,“你上哪儿找第二个巫?”   “我。”连雨年摊开手掌,平静到近乎决然,“我已经及冠,但没有练过体。以我自然生长的体魄,倒是不必像从小练体的巫那样循序渐进,直接进行最后一步,排出所有巫垢,重塑身躯即可。放心,巫族中,像我这样成年才练体的例子并不少见,丹家巫祖就是其中之一,我不会有事的。”   “……”   沈青池明显不信地笑了一下:“连卿,你哄我?”   连卿,一个放在其他人口中再寻常不过的称呼,被他喊出了“心肝宝贝”的效果。   连雨年的心脏猝不及防地剧烈一跳。 第37章   丹家有完整的练体流程, 在书箱里落了不知多少年的灰。   丹澧是丹家最后的成员,但在连雨年穿越过来之前,没能继承巫力的他与普通人无异, 练体功法自然也与他无缘。   别说练体, 就是连雨年所谓的巫族体魄也是这三年来慢慢淬炼而出, 确实比常人强上许多, 可跟真正的远古巫族, 甚至丹家巫族相比,便是萤火之于皓月的区别。   沈青池并不清楚个中内情,只是有最基本的思考能力。   倘若成年后再练体真的简单轻松、一劳永逸,神代巫族为何要从小练起?连雨年又为何直到今日才提出要练体,而不是一成年就进行?   他那番话放在谁面前都破绽百出,何况是沈青池。   迎着沈青池微冷的眼神, 连雨年主动握住他的手。他躲了一下, 下一刻以更重的力道握回去, 骨节冷硬地突起, 铁钳似的扣住连雨年的手指。   连雨年顿了顿, 说:“你放心, 及冠巫族练体没有风险,只是相对而言会比较……痛。”   “比较?”沈青池挑眉, “能让绝大部分巫族人甘于从小训练的麻烦与缓慢,而非及冠后一步到位的痛苦,只是比较?”   “不知道, 巫祖在闲时记事里是这么写的。”连雨年垂下眼帘, 睫毛卷密,却根根分明,“我知道你担心什么, 但我真的不会有性命之忧。巫垢已经深入淮河区域每一寸土地,百姓们也已身中剧/毒,不知何时就会/毒/发,现在没有让我们好好考虑、权衡利弊的时间了。”   沈青池手一抖,是被戳中痛处的条件反射。   大盛近三分之一的领土和人口,他不想救吗?不想救的话,他这六天的点灯熬夜又是为了什么?   皇位是他自己抢的,从登基的那一日起他就做好了为国朝臣民鞠躬尽瘁的准备,坐上龙椅后,他做的最出格之事,也不过是让一帮碌蠹为自己心爱之人殉葬。   他比任何人都希望大盛四海清平,天下安宁,为此,他可以呕心沥血,宵衣旰食,无所谓生死。   但连雨年不行。   沈青池松开手,面色平静,让人看不出一点偏执,一点坚决,也没什么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他只是以“今日午膳吃什么”的口吻说:“我不会让你去做这个破局之法。”   沈青池起身下床,衣袖一抖就敛起浑身倦意:“先生休息吧,朕……”   话音未落,突然袭来一股巨力拽住他的衣襟,他不受控制地歪倒在床,诧异地仰头撞进连雨年眼中。   “陛下,练体不止为淮河两岸的百姓,也为我自己。”连雨年的手按住他肩膀,稍微使劲,便把他压制得动弹不得,“我的体质一直跟不上我的巫力强度,导致很多术式阵法用不出来,之前超度丹桂乡那些厉鬼时就有捉襟见肘的局促感,这不利于往后与觋正面交锋。只有完成练体,我才能弥补这一短板。”   沈青池试着动了下手臂,崔巍如山的强横力道跟着略略发作,让他背后泛起一片鸡皮疙瘩。   这体魄还跟不上巫力强度……你们巫族到底是什么怪物?   沈青池腹诽着,仍旧不为所动:“既然如此,刚及冠时你怎么不练?”   知道他必定有此一问,连雨年早就想好了答案:“一来,那时我还不是丹澧。二来,那时的我还没有卷入妖蛊教之事。”   “……”   “陛下,我早就是你的破局之法了,是你亲自把我捧上去的,还记得吗?”连雨年俯身凑近一点,情绪激荡时,有稀薄的金光从他瞳孔深处溢出,“而且,这件事我说了算,你管不了。你不帮我,我大不了多费些力气,练体结束后直接前往淮河行祈雨术,顺手收拾那群替觋办事的小老鼠。”   “……”   不仅不能共情,还想扇招“丹澧”进京的自己的沈青池气笑了:“你这是在威胁我吗,连卿。”   “我是在救你的子民,怎么是威胁?”   “明知道我舍不得你受累受罪,还拿这话堵我,怎么不是威胁?”沈青池脸皮比城墙拐角厚,情话信手拈来,算计也是,“我不可能不管你,枕岁。但是想让我配合你,你必须先答应我一件事。”   连雨年松了手上力道,看着他揉着手腕坐起:“说来听听。”   沈青池侧头想了想,眉眼舒展,露出一抹极具迷惑性的微笑:“妖蛊教事了,你就会离开我,对吗?”   连雨年心头一跳,大概猜到了他的条件是什么。   “就算贵为天子,我也留不住你。你是巫,是神代最强的一代人族的后裔,哪怕我以天地做樊笼,也关不住你。”沈青池喃喃道,“我的要求很简单,解决觋之后,你留下陪我……五年,最多五年。”   这个条件居然是有时限的?   连雨年有些意外:“你确定……只要五年?”   “嫌短吗?我还觉得太长。”沈青池轻笑,“我已经找到了资质不错的宗室子弟,一直暗中培养。等我将他培养成材,便传位于他,和你远走高飞。”   “到时……”他靠在连雨年身上,先前收好的疲惫倾泻而出,他的声音都带上了喑哑,“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你想去哪儿,我都陪着你。”   “……”连雨年揉了揉他的额发,“又不是你拼死拼活抢夺皇位的时候了?”   “居泰山之高,方见天地高远,红尘浩荡。权势、虚名,不过一时的浮云,抓在手中后才能体会它们单薄无趣。”   连雨年故意抬杠:“我也很单薄无趣。多相处几天,你就知……”   话没说完,他便想起什么,突兀地停下。   沈青池握住他的手腕:“和你相处的十四年,我每一天都很高兴。”   连雨年沉默了很久,像是在考虑,沈青池也耐心等着。   小半刻钟后,他如愿等来了一声“嗯”。   沈青池心满意足地躺下去,枕着连雨年的腿伸了个小幅度的懒腰。   “诶。”他拎起连雨年一截发尾晃了晃。   “不睡觉,又干什么?”   “巫族有没有疼痛转移,或者共享的术法?”   连雨年顺势躺下装死,床榻很大,足以让他们躺得横七竖八。   “若是有的话,给我下一个,我帮你分担一点。”   “没有。”   “真的没……”   “说了没有,闭嘴睡觉。再出声,我就把你抬回你的房间。”   “呵。”沈青池闭眼,“急了。”   “……”   ……   入夜,淮南淮北的天上依旧阴云密布,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将夜幕遮掩得更加黑沉阴晦,没有放晴的趋势。   接到上头下达的最新指令,官府内的大官小吏几乎全员出动,天还没黑就把所有百姓送回家中,再三叮嘱他们这几日一定不要出门,不要淋雨,等雨停了再说。   稻谷出事以后,农户们不能种田,收不到粮,焦虑了好几天。所幸他们拿到了官府发的勉强能果腹的粮食,又得了事情很快就会解决的承诺,也愿意相信官吏们的话,老实照做。   于是淮河两岸的千里之地一入夜,便家家熄灯,关门闭户,几乎在这一带营造出死城般的氛围。   事实证明,这个时候颁布的禁行令适合保护百姓,也适合引蛇出洞。   镇北军和劳役还在赶来的路上,淮河岸上只打了两排相连的木桩,将河岸简单圈起来,虽然有人看守,但数量不多,稀疏的火把在夜色间闪动着微弱的光。   淮河黑沉,静静卧在阴云下,雨幕中,几乎听不见水声,只有一些窸窣杂音时不时地响一下,像是蚂蚁搬家。   河岸靠下的位置被上涨的水位淹没,湿沙上覆了一层淤泥,不断吐出气流,一股顶起一个小洞。   有模糊的微小黑影成行爬出那些坑洞,爬向石头垒砌的堤岸,“咔嚓”声连成一线掠过,堤岸根部便出现一排整齐的小孔。   “哗啦——”   河水拍打长堤,又缓缓回落。   近岸的杨柳村里,大部分人家都还亮着灯。   村头住着一对年轻夫妇,丈夫是樵夫,妻子怀着身孕,平日浆洗衣服挣些散钱,因家中不富裕,他们看中官府发的粮食,是最早响应禁行令的那批人。   巡逻的火把从窗前划过,渐渐远去,妇人透过窗缝瞧了一眼,冲丈夫摆摆手,而后揭开衣物,露出底下贴身穿着的软甲,以及绑在腹甲外假装怀孕的包裹,随手将后者扯下。   男人端着油灯上前,照着摊开的粗布,里面是一只只木瓶,中间混了一支竹哨。   他伸手要拿瓶子,被女人拍掉:“别毛手毛脚的,里边的东西啃石头跟玩儿似的,你不想活也别连累我。”   男人悻悻地缩回手,又摸了摸发麻的后脑:“一个瓶子里起码有上百只子虫,上头发这么多下来,是真想啃光淮河堤岸,把这儿淹了?”   “谁知道呢,无所谓。”灯光映着女人冷漠的脸,眉眼深邃出挑,颇有异域风情,在明暗不定的光线下流露出几分美艳,“我倒想着,大盛的人死完才好。”   说着,她拿起竹哨轻轻吹了三声,然后将十几只瓶子都打开,看着十几道黑线墨水似的流出去。   男人眼力不错,可以看清黑线的组成部分,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那是一只只十分之一指甲盖大小的八足黑蚁,数量多,速度极快,表面的甲壳偶尔滑过一线灯光,便会显出一点阴诡的狰狞。   它们飞快“流”向堤岸,沿着底部逸散开来,钻进那些风吹日晒凿出的细缝、裂纹和缺口,像突然长出的黑青苔痕,不起眼,却又很刺眼。   “河里的虫卵开始孵化了,这场雨下得一举多得,徐先生高明。”女人轻轻道,“可惜它们只有一夜寿命,咱们手中又没有母虫,想蛀空这座堤岸,免不了要耗费好几天。”   “急什么?水位也没那么快升上去。”男人道,“不过徐先生的祈雨术实在不够火候,若是主上亲自过来……”   女人忽然横他一眼,他条件反射地闭紧嘴巴。   杨柳村里静悄悄的,雨声敲打着每一扇透出灯光的窗,掩去节肢爬过地面的声响。 第38章   白歌庭率领的三百暗卫分散开来, 从不同道路赶往淮南淮北,快马加鞭,昼夜不停之下, 十天路程缩减到五天, 于十月廿四晚抵达目的地, 如鱼入水, 悄然蛰伏下来。   大盛的暗卫不仅是暗中保护帝王的卫士, 他们兼任情报收集和传递,白歌庭既是暗卫首领,也是大盛的情报头子,潜伏调查都是做熟了的事。   淮河区域毗邻漠北,又是漠北军粮的最大供给地,他很早就在这里布下重重眼线, 出发前、赶路中、抵达后, 都陆陆续续有妖蛊教相关的情报送至他的手中。   妖蛊教是先太子创造的民间情报机构, 与觋的怪力乱神组织重合。他死后, 情报系统几乎完全报废, 只剩后者艰难运转, 行事不如以前隐蔽,自然也逃不过无孔不入的大盛情报系统。   早在他们第一次开始行动时, 就有探子抓到了端倪。顺藤摸瓜深入调查后,整套计划与目的也被牵扯起来,明面上不显, 暗地里早已悄悄放到了沈青池的案头。   讽刺的是, 白歌庭手下的探子查起这些事来不费什么力气,妖蛊教众们自以为的天衣无缝不过是他们故意营造的假象和错觉。   在丹澧先生手中无所不能的异力,交给他们使用, 便如孩童执炬,显眼而危险。   白歌庭精简了一下措辞,将最新消息连同几只蚁尸放到蜻蜓状的织罗傀儡上,眼见他飞走,才伸手碾灭灯芯,让暂时栖身的房间陷入黑暗。   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里,有人开口:“丹先生要这种虫子做什么?”   另一人低声道:“这东西牙口好,拿石头当馒头啃,虽然寿命短,但若是用在攻城略地上,只怕所向披靡。先生要想办法找出克制并消灭它们的办法。”   “这次应该用不上。”第三人说,“陛下说了,淮河堤岸低矮脆弱,若要防患于未然,苦役们修筑新堤坝时,也需先将旧的推平,正好让这些虫子代劳。”   第四人“嗯”了一声:“这两天虽然还是阴天,但雨已经停了,丹先生给的那两套阵图应该有一套是用来消解祈雨术的吧?”   “不知道。”第五人的声音粗且老实,“不过先生从不失手,相信他就是。”   这句总结发言落下,屋子里恢复安静。   白歌庭没有推窗,透过薄糊的窗纸看向外面,杨柳村里二十三户人家,十五户亮起了灯,人影打在窗上,一举一动,清晰宛在眼前。   狗屁的天衣无缝。   和白歌庭同时抵达的是提前一天出发的镇北军和漠北苦役,他们赶了六天的路,只休息一夜,廿五清晨就开始投入工作。前者分兵赶向淮南淮北的各大城镇,后者开始拆除旧堤岸,在妖蛊教黑虫的帮助下度过服刑以来最轻松的一天。   负责监测水位变动的司天监分部监员兼任督官,每人和十二名镇北军士兵同行,将河岸切割成二十四块,分别监看。   修建堤坝的材料由就近的城镇出,雨停后禁行令解除,官府发动百姓们帮着运送,早已到位。   无数股力量合流于其中,将军民朝臣拧到一处,共同描出两道蜿蜒的河岸线。   大盛臣民各司其职,在最聪明的那批人的指引下解救自己,也救助他人。   自助者,天助之。   ……   沈青池也没想到,自己让人在偏殿挖的那口水潭,本意是想用来养鱼,哄连雨年开心。现在鱼苗刚下,还没长成,水潭便被他征用作练体场所,也不知算不算另一种意义上的哄人高兴。   沈青池摒退四下,命人严守安和殿,自己则站在水潭边上,看连雨年踏着水面勾画阵图,问他:“符文好像画得差不多了,你今日就要进行练体吗?”   “嗯。”连雨年点头,同时划开手掌,血液洒落,沿着勾勒完毕的阵图洇染开来,眉头都不动一下。   沈青池心疼得抽抽,却只能无奈看着:“还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吗?”   “没……”连雨年停顿几秒,改口道:“我练体时不能被人打扰,你也得回避。十二个时辰后练体结束,你再来接我。”   沈青池微笑:“真的是因为不能被打扰才叫我回避?”   “不然呢?”   “好吧,巫族的事,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沈青池深吸一口气,假装信了,“十二个时辰内,不会有一只鸟飞进安和殿。时间一到,我便进来找你。”   “好。”连雨年甩掉指尖的血滴,掌心划痕已经愈合成一条粉白的疤。   他拎出藏在生命线的“土豆粉”,把它扔向沈青池:“替我带它一天——你,老实点,若是伤到陛下,出来我就把你当成粉条炖了。”   “土豆粉”赶紧点头,扭身钻进沈青池袖子里,没有注意到他满脸都是被熊爹妈拜托带孩子的恍惚茫然。   午时一刻,阵图全部描绘完毕,连雨年放了足足两缸血,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   沈青池早已被他打发出去,偏殿内只剩下他一人。他随意扯下外衣,踢掉鞋子,沉身没入水潭底下,赤足走向阵纹。   阵法是用他的血液绘制而成,闪着血色光芒,将整个水潭都濡染成暗沉的血红。   连雨年一步迈入阵法,水潭内忽然卷起剧烈的漩涡,刺耳的风声呼啸升腾,阴沉沉的天幕上掠过几道银白闪电,无声鸣响。   他的双脚悄然无声地化去血肉,露出森森白骨。   巫族的练体之法简单粗暴,总共两步。第一步是以特殊药物慢慢淬炼体魄,直至达到合格的强度,再通过阵法激发渗入骨血的药力,重塑躯体。   像丹岷那样错过淬体过程的巫族,也可以直接走第二步,阵法会反复摧毁重铸入阵者的身躯,借天地之力补齐缺失的淬炼,时间相对较长,但除了疼得想死,效果跟老老实实两步走的同族并无区别。   要命的就是这个“疼得想死”。   事实上,淬体过程中用到的药材,主要作用不是增强体质,而是保护意识和麻痹痛觉。体内药力越充足,进行第二步时受的苦就越轻,这也是大部分巫族愿意舍近求远的重要原因。   历数神代,选择直接入阵法练体的巫族也就寥寥几人,不过一掌之数,连雨年在做下决定时也怀疑自己是否熬得过去,但他确实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神代时用以淬体的药材,现在的人连名字都没听过。   来势汹汹的妖蛊教人祸,也不会给他慢慢淬炼身躯的时间。   万万人性命压着他的脊梁,“能者居之”四个字不容抗拒地落下来,他没得选。   连雨年不想以后做梦都是八十万人声声泣血的哀嚎。   皮肉消解的速度在变快,从双腿一路向上,仿佛春雪在太阳底下消融,很快就把他融成一具白森森的骨架。   紧接着,骨骼也开始融化,像灰色的水泥一层一层流淌在地,铺成一滩浓稠液体,流过每一个符文,每一根线条,与阵法合为一体。   惊雷声惊天动地,庞大的雷云汇集于帝京上空,搅成深不见底的灰黑漩涡,只看一眼都像要被吸走魂魄,电光闪烁于岩层山壁般的黑云褶皱里,令人心惊胆寒。   这是天地之力影响真实存在,呈现出来的外化形态。而天地之力的本体,正以肉眼看不见的模样,仿佛毁天灭地的洪涛巨浪般涌入皇宫,浩浩荡荡地冲入安和殿偏殿那座水潭,一遍遍冲刷水下的阵法,不断重复碾碎连雨年的躯壳与灵魂的过程。   这个过程,用痛不欲生来形容都算口下留德。   连雨年难以形容自己的感受。就像是被放进绞肉机捣碎的烂肉,石钵里反复捶碎的药草,亿万年风沙侵蚀的石柱,海上历尽浪潮洗磨的礁石。   这种痛苦尖锐而绵长,兼具烈度与广度,并且跳过中间商传递步骤,直击心魂,撕心裂肺也不能形容万一。   他很快就痛到麻木,意识好似脱离躯体与灵魂独立存在,冷漠地看着自己的肉身在极致痛苦中煎熬。他甚至有心思调动无处不在的巫力,尝试给单调的阵法制造仪式感,第一件事就是刻上“异世文字”“好运来”以增加运气buff。   但这样的麻木感仅仅只持续一瞬间,他的意识就会再度被扯回原位,沉没在“好运来”明亮夺目的光辉中接受新一轮的恐怖折磨。   就像是历史的车轮非常执着地想要碾碎他这只打不倒的小小螳螂。   十二个时辰太长,连雨年不止一次生出过“要不躺了算了,天下兴亡关我这个匹夫屁事”的想法。   然而每次产生类似的想法后,痛苦的浪潮便也接踵而至,击溃他的思考能力——简单地说,就是让他痛得没力气再去想这些。   前世他在心灵/毒/鸡汤上看到过一句话,大意是每个时代的英杰或多或少都是被时势推着走,他们的初衷也许并非平定动乱、拯救世界,只是为了自保不得不为罢了。   曾经的连雨年觉得这话说的太绝对,然而真正走到这一步时,才发现/毒/鸡汤里也放红枣枸杞党参鹿茸,自有道理。   时间过去了九个时辰。   安和殿正殿内,沈青池挥退众人,又让择青去请诸位大人入宫议事。   狂风吹打着屋檐,瓦片错位震响。雷霆之下并无对应的暴雨,只不停卷动着落叶烟土,像要掀翻整个红尘。   端居高堂的帝王抽出天子剑,在手臂上划出第九道深深的血痕。血液落下的前一刻便被他用软布拭去,再蘸着烈酒清洗伤口,像另外八道那样用纱布裹住。   殿内又点起了浓烈的宁神香,血腥气消弭无踪。   他放下衣袖,收掩所有疯狂痕迹。   “土豆粉”在沈青池袖子里瑟瑟发抖。 第39章   静谧的死水湖中忽然漾开圈圈波纹, 一道庞大的黑影自水底缓慢滑过,掀起阵阵雷鸣般的水声。   觋翻身坐上湖心形状怪物的巨石,湿漉漉的长发如水藻般垂下, 水珠滚落水面, 仿佛下了场小雨, 正应和阴沉的天色, 不时掠过的闪电。   岸上的芦苇长得更密更厚, 围绕湖畔的枯树也冒出了点点新芽。这本是生机勃勃的景象,觋的脸上却带着不加掩饰的厌恶,恹恹垂眸,伸出食指抵上石面,让那只围着自己打转的指甲大的黑蚁爬上指节。   “一群废物,烂泥扶不上墙。”他托着下巴, 懒洋洋地逗弄黑蚁母虫, “先太子死得太早, 可惜了, 当时应该拉他一把的。”   妖蛊教是觋与先太子共同创造的教派, 表为凡, 里为巫,就像阴司与人间, 虽各行其道,却也是牢不可破的一体,相互支撑协助, 才能发挥出完整实力。   但先太子离世后, 妖蛊教的凡面架构几乎完全停摆,他没什么管理天赋,手底下也没有擅长这方面的人, 只能任由先太子好不容易带上正轨的情报组织崩溃失效。   偏偏这段时间又有几个核心成员被丹家那位逮住,问出了不少东西,给这一代的人皇提供了充足的下手机会。   这两人也是真不客气,屠刀落下时眼睛都不眨一下,快得不给他反应时间——沈青池攻破并收拢了十二个情报据点,连雨年渡化了他千辛万苦攒下的最大一部分厉鬼“家底”。   若非如此,他何至于兵行险着,实行这为将来埋雷的残忍计划。   觋轻哼一声,尾音带着一点愉悦的浅笑:“幸好当年‘蜕皮’时,我留了点‘尾巴’上排出的巫垢……可惜我并非真正的巫族后裔,否则哪能容那些凡人苟活这么长时间。”   他慢慢摆动尾巴,甚至略显吃力。水下巨大的黑影钝涩滑动,撩出清亮水声,突兀又刺耳。   “至少八十万只厉鬼啊……品质不够,那就用数量补足吧……嗯?”   觋忽然抬头,双眸变成竖瞳,露出野兽般冰冷的警惕,死死盯着天空。   天色并无变化,还是那样阴沉晦暗,像一张高高拉起的帷幕,仿佛随时会有一场暴雨落下,让空气也变得湿冷潮腻。   觋却不知透过这块幕布看到了什么,脸色越来越难看,湖水似乎也随着他的心绪激荡,波澜起伏,腾卷出“轰隆隆”的闷响。   “……疯子。”   良久,他压下怒气,给出了极高的评价。   湖底的响声没有传出这片区域,远天的雷鸣却片刻不息,在翻腾的云层里高一声低一声震响,昭示着此地有一场酝酿已久的大雨。   帝京百姓见多识广,从昨日午后持续到今天的怪异天气并未引起他们的注意,倒是不少外地人觉得古怪,在街头巷尾茶楼饭馆里咕叽了一会儿,但也议论得不多。   午时刚至,帝京上空就爆开一阵沉郁的雷声,好像老天爷低沉的叹息。随后骤雨倾盆,在天地间扯出一道灰白的水幕,屋檐上瀑布似的水帘看久了,还会叫人疑心天是不是漏了。   皇宫里,沈青池没有让任何人随行,独自撑伞走向安和殿偏殿。   “土豆粉”像个挂件似的盘在伞柄上,背脊上浮出几张人脸,张嘴发出无声尖啸,啸声携带着无形的力量,为他遮风避雨,别提多乖巧。   沈青池撑伞用的是多了十二道伤痕的左手,他计算着时间,走进偏殿大门时,距离连雨年练体开始正正好好十二个时辰。   守卫偏殿的近卫人手一把桃木剑,一把防御符,在厚重的雨幕下站得笔直,目光炯炯,不带半点疲惫,似乎只要主上不下令,他们就会一直这么站下去。   至于偏殿内持续了一整日的古怪动静,他们充耳不闻,有几个机灵的甚至装模作样地把耳朵塞上了——出于警惕四周的考量,他们没塞紧,但只要有这个样子,话还不是由得他们说?   沈青池走到檐下,隔着一扇紧闭的红木垂花门,他听见殿内有水潭搅动的声音。这声音并不黏滞,反而轻盈空灵,幽静澄澈,闻之使人心旷神怡。   他眉目一柔,松开握伞的手,“土豆粉”立马把伞支撑住,遮在他头顶,若是让连雨年看到,必定认为它上道得好像高档酒店门口接过土豪扔来的车钥匙的门童。   但沈青池并不理会这些细节,只是迫不及待地推门而入,奔向水声传来的地方。   庭前雨帘如织,练体所用的水潭掩在一片朦朦烟水间,银白的浪花卷过半空,若隐若现,仿佛传说中的瑶池仙境。   沈青池迈出几步,还没靠近多少,就有两条雾白色水流交错而来,缠上他的腰和受伤的手臂。   凉丝丝的舒适感沁入毛孔、渗进伤口,几乎是瞬间就抚平了沈青池手上的钝痛和彻夜未眠的疲倦。   他有些惊奇地看着环绕周身的水流,那种灵性的温驯柔和与生机勃勃,令它们看起来就像活着的生灵,而非某人随手拿潭水捏出的“工具”。   但下一刻,两条水带便怦然碎散开来,飞溅的水珠轻轻扑打沈青池的面颊,温柔得像是心上人一触即离的指尖。   他的心尖霎时滚烫起来。   “过来。”   低沉的嗓音自雨幕深处响起,尾音像带着钩子,隐隐比从前多了点瑰丽的、迷惑人心的味道。   沈青池指尖一抖,着魔似的迈开脚步,猛然冲进水雾之中,浑然不觉跟在自己身旁的“土豆粉”抖成了波浪形,都没敢继续跟着给他撑伞。   他就像一名虔诚信徒,披荆斩棘、跋山涉水地拨开重重雾气,去拜谒他的神明。   “神明”坐在水铸的高台上,姿态散漫,神色慵懒。重塑后的躯壳与之前并无不同,却又似乎多了些别样气质,低眉抬眼都带着蛊惑意味,一颦一笑自成风景。   沈青池在水潭边沿止步,怔怔望着脱胎换骨的男人。他勾勾手指,水面上便铺出长桥,引沈青池主动上前。   话本里的艳鬼魅妖,在他面前也不过如此。   沈青池轻笑一声,放任自己溺进他漫不经心的引诱里,快步跑了过去。   但在他伸臂抱人时,勾他过来的人却抬手拍在他额前,将他抵住,不能踏出最后一步。   连雨年上下打量他一番,目光扫过他的左臂便顿住不动,像只嫌弃主人脏兮兮,不让他靠近,却也不叫他远离的大猫。   沈青池的伤本来已经好了,被他这么一瞧,原本伤口所在的位置突然开始发痒,就像痊愈期的伤痕内部挣扎着生出新肉,痒到他的心也在胸腔里剧烈震颤。   “看什么?”沈青池嗓音微哑,满脸笑意。   连雨年勾起薄唇,露出一抹讥诮:“你是脑子坏掉了吗?”   沈青池轻笑:“不是啊。我这人比较执着,还喜欢自力更生,你不肯让我分担你的痛苦,我只好换种方式,迂回进行。”   “……疯子。”   良久,连雨年压下气恼,给出了极高的评价。   天各一方的巫与觋,在这一刻奇妙地思维同频。   沈青池试探地握住连雨年的手,见他没有挣脱,便得寸进尺地拥抱上去,把脸埋进他的颈窝。   连雨年身上只穿了件云水织就的单衣,新生的肌肤光润细白,感官敏锐,他的吐息扫过颈侧几次,就让那里红成了火烧云。   “你没事……”沈青池的鼻尖抵着那片红,紧绷的神经在搂了满怀的温软触感中渐渐放松下来,“太好了……”   “嗯。”连雨年轻轻应了一声,单手揽着他,另一只手随意一挥。   沈青池偏过头,以为他要让雨停下,却没想到手臂一挥,雨势反而更大了,闷雷阵阵滚动,如浪汹涌,滂沱暴雨带着洗净世间所有污秽的气势凶暴砸下,掩去目之所及的一切景象。   “这是怎么了?”沈青池挑眉,“通过下雨的方式撒气?”   “当然不是,我心眼有那么小吗?”连雨年懒散道,“以前没发现,帝京里藏污纳垢的角落实在太多了。解决淮河两岸的危险之前,我要先把家里‘打扫’干净。”   沈青池怔了怔,旋即粲然一笑:“有老鼠吗?”   “不仅有老鼠,还有广东双马尾。”   “什么?”   “不,没什么。”连雨年咽下脱口而出的梗,“你要的话,都留给你。”   ……   大雨冲刷着帝京每个角落,几乎呈倾天之势。但大部分百姓并不因这恐怖雨势而心生惧怕,反而觉得安心。   “这雨下得我骨头都酥了……”客栈里的旅人打了个哈欠,“睡个午觉吧。”   凭窗听雨的闺中少女拿起笔:“今日不知怎的,我竟觉得倾盆大雨亦有诗情画意,也许可以写一阕‘苏幕遮’……”   几名身着短褐的挑担小贩在屋舍檐下避雨,主人家贴心送来的热水,让他们品出了忙里偷闲的惬意。   雨水流过每一条长街,洗刷每一根砖缝地隙,无处不在,却也并不停留,欢欣雀跃地来,兴高采烈地去。积水最高时也没没过最低的台阶,行在雨中的人们只要撑了伞,或是穿着蓑衣,便不会被一滴雨水溅到。   连雨年倚在水台上,任由沈青池卷着自己头发有一搭没一搭地扯,专心投入练体完成后的初次出手中,借着清理帝京“污垢”的机会适应这副新的身躯。   他很难描述自己现下的感受,躯壳重铸之后,整个世界在他眼里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非要形容,那就360P变4k臻彩,天翼2G变极致5G,奇瑞Q/Q变劳斯莱斯幻影……这种懂得都懂,不懂的也没法儿解释的感觉吧。   不是玩梗,而是写实。   除此之外,连雨年最重要的收获,就是从前一直有意无意桎梏他释放巫力、施展强大术式的瓶颈消失了。   若是让此时的他回到十几天前的云湖,根本不需要借天地之力渡化厉鬼,他自己就能办到。用以防备龙头的阵法支撑开来,也不过转瞬就能完成的事。   鸟/枪/换/炮啊,换的还得是歼星炮。   这波简直血赚!   连雨年细数身上的变化,心内正感慨着,忽然神识一动,像是找到了什么,唇角微微扬起。   “呵,抓住你们了。”   另一边……不,另外几边,在平时无人关注的隐秘之地,几拨人被这场雨吓得心惊胆寒,像脑子被狗啃过似的聚到一起,一边哆嗦一边猜测这场怪雨的根源。   他们几乎被吓破了胆,很多人话都说不顺溜,因为来自不同地方,甚至是用方言各说各的,不像在交流,倒像是想通过抱团取暖的方式减轻……或者说分摊恐惧。   可惜一群胆小鬼凑在一起,恐惧分摊来分摊去,不减反增。   从某种意义来看,沈青池说他们是老鼠没什么问题,倒是连雨年把他们比成广东双马尾才不太准确。   广东双马尾可没有那么怂,它们可是能在人类尖叫时扇动翅膀往人嘴里扑的超级凶兽。   “我、我们要不……离、离开帝京吧?”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人结结巴巴地提议提议道。   屋内安静半晌,下一刻,赞同的应答声如火山喷发般喷涌而出,随之而来的就是众人互相挤压推搡,都逃命似的朝大门冲去。   这时,一道银白电光劈过门前,隆隆雷声接着碾过他们的耳畔。   同一时间,一道慵懒声线在所有人的脑海中同时响起:   “各位——想去哪儿啊?” 第40章   陈安坐上马车时, 心里冷不丁流过一个念头——陛下到底记不记得他是兵部尚书,管刑部的另有其人?   马车驶往东宫,马蹄慢条斯理地踏过积水, 水珠飞溅, 将雨后格外明媚的日光折射出炫目的五彩色泽。   东宫如今已经变成专门处理妖蛊教之事的场所, 和妖蛊教有关的资料、情报以及需要关押的妖蛊教众都在其中, 又被暗卫、近卫、禁军三重防线守得密不透风, 至今没人察觉里面翻天覆地的变化。   联想到这一点,陈安的疑惑也便有了答案——陛下是懂人尽其才,物尽其用的。   禁军刚带回的妖蛊教众暂时收押在东偏殿,陈安到时,刑部尚书许鉴已经在那儿等了片刻,正翻阅着初步审讯后得到的口供。   见他到来, 他那欠登好友不假思索地把他拽过去, 笑眯眯地提笔做了个记录动作:“老规矩, 今天还是你审, 我记。”   陈安扯了扯嘴角, 刚想问他是不是文书工作干上瘾了, 要不要让陛下给他换个位子,就听见他饱含期待地问:“什么时候用‘刑’?”   陈安:“……”   误交损友, 人生无望。   皇宫内,沈青池换了身常服,倚在桌旁批阅奏折。   半个时辰前, 清理完京中蠹虫的连雨年出发赶往淮河, 用的是巫族腾云驾雾之术,日行万里不在话下。   以前他不用这一术法赶路,是受体质所限, 无法施展。当时的他实力上限不过是一个大型阵法,巫力强度之于当下,便是浩瀚汪洋与小水潭的区别,不可同日而语。   也是直到练体完成后,他才明白练体与否对于一个巫而言意味着什么,难怪巫族以此作为成年界限。   这些事,连雨年并未瞒着沈青池,言简意赅地说了一遍,算是补上之前相认时缺失的交代现况环节。   沈青池素来信他如信自己,既然他把淮河之事最艰难的部分包揽过去,便没有追问太多细节,暂且从此事中抽身,转而投入其他拖延了些时日的政务。   时间流逝,桌角竹筐里又积起半筐选秀折。   在最后一份奏折上写下朱批时,沈青池突然闻到一股淡淡的水洗后的竹香,清冽醒神。   他扭头看去,望月台旁疏密有致的竹枝随风摇曳,在阳光下抖落细碎的水珠,金光与翠绿辉映,亮堂堂明灿灿,整个世界浓墨重彩,又锦绣辉煌。   人生至此,无一日不艰辛的天子,感受到了沿着脊骨寸寸爬上的闲懒与轻松。   ……   十月廿五,淮河今日有雨。   和帝京一样的大雨。   接到织罗傀儡传来的新指示,漠北苦役们刚开工一天,就又得了半天假期,在临时搭建的草棚下避雨休憩。   说来也奇,这草棚由于赶时间,打得不算用心,也并不牢固,在这席卷天地的磅礴水龙下犹如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一度让监官和苦役们心下惴惴,生怕棚子被掀翻了吹倒了,他们得淋成落汤鸡。   可雨势虽大,草棚却立得极稳,连雨幕拍打棚顶的动静都很小。若非四边棚檐不断泻下水幕,将草棚隔绝得跟水帘洞似的,躲在下面的人会以为这雨避开了棚子。   不仅是他们,冒雨监测水位的司天监监员们披蓑衣,戴斗笠,行于雨间,除去视野被遮蔽以外,也几乎感觉不到暴雨扑打身体的沉重和隐痛。   奇妙的是,淮河水位明明在前些日子的连阴雨中涨得飞快,遇到这场千年难有的大暴雨却似变成了无底深坑,不管来多少雨水都不见涨,或者说涨得非常缓慢。一直到入夜,水位才涨了不到半指之数,堪堪漫过司天监主让他们画的堤坝中位线。   “这雨……”河岸上,几名监员一字排开,看着翻滚下方如雾的河流,其中一人语气古怪地说:“我怎么感觉不太对劲?”   说着,他伸手接了一掌水洼,放到鼻下轻嗅,一种说不出是幻觉还是错觉的刺鼻香气冲得他脑子都清醒了:“雨里有味儿,你们闻到了吗?”   年龄较小的那几个闻言,搭着笠帽边沿深深吸了几口气,然后不约而同地摇头。   “没有。”   “一点味儿都没。”   “连水腥气和土腥气都没。”   最先说话的那人咋舌,一时分不清是有味更奇怪,还是一点味都没有更奇怪。   几人中最年长的那位正静静凝视着在堤坝中位线附近上上下下的水面,估算出几个数字并记在心底,淡淡道:“别讨论这些,这不是我们的职责。无论如何……”   他顿了顿,仰头看着天空说:“天意这次站在我们这边。”   “哗啦——”   河面突然掀起一朵浪花,像是在回应他的话。水波下卷起一些黑色斑点,看着仿佛大片蚁尸,但一个呼吸间便又沉下去,不见踪影。   彼时,淮南洛水镇满镇灯火,照得夜晚黑沉沉的雨天亮如白昼。   早上刚收到官府的指令,淮南淮北两地的禁行令彻底解了,这场雨是天赐祥瑞,百姓们可以接一些饮用。   因着上头那位不大相信鬼神之说,自他登基以来,这种官方钦定的祥瑞少之又少。淮河地区的百姓们刚经历完一场莫名其妙的灾难,又懵懵懂懂地与一场浩劫擦肩而过,自然乐意遵循上意,纷纷搬出家里的水缸水桶水盆接雨,边接边喝的也大有人在。   当然,也有一些信奉子不语怪力乱神的“庄稼人”不愿意做这事儿,在人民群众的汪洋中显得格外突兀。但百姓们不会多想什么,自有人去和他们聊。   白歌庭和他的手下就是干这个的。   某座远离农田和水源的山上,山腰处的竹楼也点起了灯,照破雨幕,成了晦暗山色间唯一的明亮。   徐令则与他的偃人同在檐下赏雨,这回改站为躺,一人占据一张躺椅,姿态仿佛七老八十的老大爷,一个赛一个气定神闲。   连雨年撑伞而来,见着这俩惫懒的工具人后,也不免一笑。   “檐下观雨,好雅兴。”他站在院中,面色略显苍白,显得眼眸愈发黑深,“倒衬得我接下去要做的事大煞风景了。”   “雨中杀人,何其潇洒狂气,哪有什么煞风景之说。”徐令则站起身,翻手扔出傀线捆住偃人,在他惊愕的注视下平淡说道:“丹先生又下一局,我以性命为贺。这蠢物无甚奇特,不过是件不太趁手的工具,望先生手下留情。”   连雨年扬起伞面,袖口滑落一截,露出仍在不断流血的腕部伤口,那伤口又规整又艳丽,长在他身上,非但不觉狰狞,反而像什么醒目的装饰品。   徐令则本来还要说话,见状,顿时咽了回去。   连雨年的伤口连着这场大雨,与另外两种剧/毒/形成牢不可破的闭环,不断消解落于淮河区域的无妄之灾。   徐令则从中看出什么,点了头:“如果您要拆他,拆完后扔我身边就是。”   偃人终于忍不住,张口吐出“你他”,“妈”字还未出口,这声儒雅随和的喝骂便被傀线捆回去,让连雨年无法分辨他是因为自己被卖了而骂,还是因为不能跟主人共进退而骂。   但说实话,如此情绪饱满、生动鲜活的偃人,连雨年生平仅见。他对偃人这种物品唯一的印象就是前世炒得沸沸扬扬的人工智障。   连雨年的目光扫过徐令则,又自偃人身上一掠而过,不管是否是血肉之躯,两人都在这一刻察觉到一种灵魂都被看光的怪异感受,浑身不自在起来。   偏偏他看完还笑了:“这偃人的机关核心并不受你控制,你方才那话,到底是想保他,还是想借我的手毁了他?”   徐令则沉默几息,把皮球踢回去:“丹先生能看出来的。”   他应该是南方人,说话略带江南一带的口音,尾音总是有个比较软的钩子,略略上翘,听上去像在撒娇。   连雨年脑海中突然闪过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灵感,下一秒他便反应过来,这是练体完成后自己得到的新天赋——灵性天授。   简单地说,在面临某些重要抉择时,他会随机获得一些天授的预感,可以帮他做出正确判断。   那么问题来了,杀不杀徐令则和他的偃人,对他将来要做的事竟是一种重要抉择吗?   连雨年蹙眉,几乎是脱口而出般的问:“给我一个不杀你的理由。”   徐令则讶异地眨了眨眼,却跟个老实人似的摇头:“没有。”   蛀空旧堤坝的虫蚁经他之手送出,混着巫垢的雨是他用祈雨术降下。   他罪孽深重,纵然身不由己,也不会拿这个替自己辩驳。   因为工具是工具,没有反抗的余地,而他是活生生的人。抗争不过操控者就是他的问题,别无辩驳,唯死而已。   徐令则并不试图隐藏心绪,透过他的表情,连雨年能清晰看到他心中所想,眉头却皱得更紧。   灵性天授仍在心头跳动,指针不断移向他们不能死那方。   连雨年忖了许久,穿过雨幕走到檐下,合上了伞。   几乎是瞬间,他像明悟什么重要之事,快如闪电地伸手,在徐令则与偃人都未反应过来之时,翻掌扣住后者的脑门。   那里装有偃人的生命核心,连雨年只注入一缕巫力,那枚形状精美的金属物体便像过载一般从头顶喷出一股热气,偃人浑身上下也跟着变红,几乎要无火自燃,在连雨年手下烧起来。   徐令则一怔,反应很快地遏制住本能的攻击反应,任由连雨年施为。   这位新晋成年大巫并未对他的偃人做什么出格之事,只是屈指轻叩他的额头三下,发出清亮的“咄咄咄”三声。   没入偃人核心的那缕巫力借着颅内悠荡的回音,找到那抹藏得极深的异力,一口将之吞下。   连雨年猛然握拳,异力被巫力搅碎,叩开一扇大门。   门后有生出新绿的树林,有高而密的芦苇,有一潭死水。   水上巨石如山,卧着半截人影。   那人的下/身完全浸没在水中,看不清面容,闭着眼好似在沉睡,上身被海藻似的长发遮掩,只露出两条当做枕头的藕白小臂,浑身笼罩着一层宁静恬淡的薄雾。   下一刻,他在短促的窥视感中苏醒,掀开眼皮,露出兽类的竖瞳。   大门猛然闭合,连雨年收回手,掌心慢慢裂出一条血线。   原来不能杀他们是因为这个。   那是觋的藏身地吗?   偃人被核心处的高温烫得失去意识,连雨年再查探,已经找不到之前的异力,只得放弃再开一次“门”的打算。   那股异力应该是觋特意植入偃人核心,用于操控他自毁的工具,没想到阴差阳错让连雨年感应到了他的位置。   同样的错误觋不会再犯第二遍,即使有异力,连雨年猜想,自己应该也找不到他了。   “丹……”   连雨年回过神来,摆摆手,屈指扔出一点巫力,帮偃人降温,同时在他的核心里支起一层隔膜,防住了后续汹汹而来的背主反噬。   他看向一脸惊愕的徐令则,问他:“给你一个机会,告诉我,你有什么东西可以用来买命——一条妖蛊教消息一天,非常重要的消息适度延长。”   “……丹先生还是个生意人?”徐令则抿嘴,可见他真的保下了自己的偃人,心底那点把妖蛊教机密带进土里的心居然淡了不少。   他想了很久,才挤出一个名字:“先生调查妖蛊教那么久,知道……赛江南吗?” 第41章   赛江南, 这个只曾经短暂出现在连雨年耳边的名字,此刻又被面前之人重重描上一笔。   赛江南是顾家班的台柱,替先太子在南疆活动, 传播诡戏, 为他那个“让妖蛊教发展壮大”的计划添砖加瓦。   后来先太子被鸩杀, 计划彻底宣告失败, 赛江南也疑似死于南夭士兵之手, 从此不见踪影。   之所以说是疑似,是因为赛江南是先太子豢养的厉鬼,南夭国虽然是信教的国度,但连雨年不认为他们国家的普通士兵有除掉厉鬼的能力。   徐令则这么一问,连雨年便想到这里,平静地反问:“他还‘活着’?”   “看来丹先生与人皇陛下真的掌握了不少信息。厉害。”徐令则不怎么惊讶, 倒是很走心地夸了一句, “他是厉鬼, 不能算活着, 但确实没死。”   雨仍在下, 毫无停止的征兆, 连雨年腕上的伤口却已不再流血,以极快速度愈合消失, 长出一条粉白的新肉。   他随手拈来云水造了把椅子,食指按着太阳穴点了点:“赛江南……先太子费心费力养着他,只是为了让他推行那个将妖蛊教爪牙伸向南夭国的计划?”   闻言, 徐令则出乎意料地摇了摇头:“先生可能不清楚, 妖蛊教成员不仅分了外围、内部和核心三种身份,在内部成员与核心成员中还有一条不容逾越的界限,进则为巫, 退则为凡,二者恰如铜镜的正反面,相生相伴,却永远不会融合。”   “巫,指的是由我的主上——觋所掌控的神异玄怪,其中包含厉鬼,包含术式,包含您曾经所见和对付的一切怪异的人和东西。凡……您与人皇陛下应当已经摸清了,具体情况我了解不多,只知道那是先太子一力建立的庞大组织,所行皆为凡俗,办事的也几乎只有凡人。”   这个连雨年知道,所谓的“凡”,就是先太子在妖蛊教的玄怪骨架上建造的情报机构,因为有觋的协助,这个机构扩张速度极快,短短六年,覆盖范围就几乎囊括了整个大盛。   他问:“但先太子借过巫面的力,也帮巫面做过事,两者似乎并非泾渭分明。”   “对。但那不是双边合作,而是个人合作。”徐令则神色平淡,“先太子借东宫帮觋养厉鬼,偶尔给他提供,或者说与他交换一些情报;觋扶持他登上太子之位,替他除掉几个难缠的政敌,办点不足为外人道也的脏活累活——这些都是私人交易,不代表巫与凡合二为一。”   说到这里,他突然冷笑:“怎么可能合而为一。”   替觋办事的,不管是人是鬼,都对这个人间抱有极大的恶意。那些极少数例外也不是真正的例外,而是被千方百计地挟制、操控、逼迫的正常人、普通人罢了。   徐令则这样想着,却一个字也没说,免得让面前的人以为他是在为自己开脱。   连雨年眼明心亮,,若有所思地点头道:“继续说赛江南吧,知道多少说多少。”   徐令则敛起外放的情绪,语气恢复成原本的平淡:“赛江南是主上……觋指派给先太子的帮手。在妖蛊教扩张一事上,他们是志同道合的盟友,虽然都对彼此心存算计,各怀鬼胎,但计划初期,他们的配合也因利益相同而称得上默契无间。”   赛江南是连接先太子与觋的节点,他的存在牵涉到教派发展,至关重要,因此觋将他创造出来时特地多留了个心眼,在他体内埋下了一缕自己的神识。   这缕神识还很特殊,与偃人的机关核心内用以灭口的那种不同,直接关联着觋的意识。换句话说,觋给自己制造了一只“千里眼”,栖居于赛江南的身躯之中,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以及他与先太子的所有往来。   徐令则有些为难地道:“怎么跟你形容呢,就是……赛江南有自己的意识,但他的意识本身属于觋的意识的一部分……一小部分,所以他是他,但他也不是他。他可以算觋,又不是切实意义上的觋……”   “人格分裂。”   在徐令则简单地绕着弯子解释二者的关系时,连雨年不紧不慢地扔出四个字。   他卡了下壳,随即瞪大眼:“人格分裂……人格分裂……将灵魂中的不同方面划分为格状,再分裂成不同存在吗?确实是很精准的描述。”   连雨年:“……”   不是那个意思,但你这么理解也对。   连雨年捏捏鼻骨:“我明白你的意思,你继续说。”   “好。”徐令则跳过这个形而上的细节,从善如流地往下说:“做到这一步,觋依然认为不够。他确实可以通过赛江南掌控先太子的动向,但他无法保证先太子可以长久容忍赛江南这只‘千里眼’的存在,于是他补充了最后一步——他把先太子的伴读杀死,灵魂揉碎,注入赛江南的鬼躯,并赋予他那位伴读的容貌,和保留其部分意识与外化的性情。”   连雨年的表情空白了一瞬,旋即揉揉耳朵:“你说什么?他把谁杀死了?”   “先太子伴读,江从澜。”徐令则咬字清晰,“此人本该姓沈,是个不甚受宠的宗室子弟,成为先太子伴读后被先帝改了姓,自此名叫江从澜。他是先太子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过命的交情,替先太子试过毒、蹚过险,如果先太子还有那么一丁点未泯的良心,那便是他了。”   “……”   先帝在位时期,诸皇子公主人人都有伴读,那是作为父亲的先帝为他们专门打造的铠甲,也是你死我活的政治博弈中,朝臣们为自己看中的人主打磨的利刃。   沈青池幼时过得格外不好,身为伴读的连雨年便是他可以信赖的所有东西的总和。先太子没有他那样的遭遇,对伴读也许生不出什么特别心思,但那也一定是他极其重要的心腹。   先太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与他朝夕相处过十多年的连雨年很有发言权。   他像披着人皮的恶鬼,面上是温和、沉稳、宽厚、大度的长子长兄,对于一干弟弟妹妹称不上特别好,却也维持着和善妥帖的表面功夫。   他不喜欢沈青池,但还是会担心他真的出家,大半夜让连雨年进东宫,叫太子妃给他盛汤,哄着他去劝自己弟弟别做傻事。   他对别人的好不多,寥寥几笔温情,已经是他身上那张人皮所赋予他的全部人性。   所以在投入政斗之后,他狠厉疯狂、不择手段,为了成为太子,不惜出卖国家机密,用南疆六城百姓的命搭起自己的通天梯,毫无心肝地踏上高处。   所以他制造了东南十二城长达三年的天灾,一边举起屠刀,一边尽职尽责地救灾,将本该令十二座城池化为死地的浩劫,控制在了两万多人的伤亡。   这样的人,无论是对手还是敌人,都盼着他能有条软肋。不必拿捏,只要关键时刻逼得他退让一点点,就足以保下一条性命。   觋真是艺高人胆大,不仅把先太子的软肋掐了,还把它跟其他东西一并打成肉糜送到先太子面前,说“这是我为了与你合作献上的诚意”。   连雨年脸都木了,不知该先疑惑江从澜算不算先太子的软肋,还是先好奇先太子到底有没有就此事与觋发生过冲突。   徐令则却好像看出他所想,轻声道:“自江从澜死后,巫与凡两边再无任何领域的情报交换,本来该留在先太子身边当他护卫的赛江南,也被他以巧妙借口嵌入妖蛊教扩张计划的主体,送到了南疆。”   听到这儿,连雨年恍然大悟。   所以先太子一面把他打发得远远的,一面又尽心尽力地养着他。   所以赛江南一面对先太子的照料无比冷漠,一面又因为他的死而肝肠寸断。   论手段阴毒,觋和先太子真是一对天造地设的对手。   连雨年敲了敲椅子扶手,突然福至心灵:“赛江南体内有觋的神识,直连他本人?”   若是他找到赛江南,岂不是能通过这缕神识锁定觋的位置,就像刚才那样?   之前事情发生得太突然,觋的反应又太快,连雨年没来得及确认他的所在,神识联系就断开了。如果再来一次,或许他可以借着神识直接打开一条直达觋身边的通道,真那样的话,事情就好办了。   看出他面上不加掩饰的异动,徐令则颔首:“我知道几个地方,有可能是赛江南的藏身之处。不过先太子死后,他便疯了,见谁杀谁,六亲不认,如今相当于是被封印在某处,先生若要寻他,还请小心。”   连雨年上下打量他一番:“你倒是坦荡,就这么不怕死吗?”   徐令则轻轻叹了口气:“活着也是助纣为虐,了无意趣。只是我身旁这偃人从小将我带大,也算是我唯一的亲人。先生如果说话算话,便把我的活命时限算到他的头上去吧。”   连雨年没有答话,兀自望向一旁的偃人。   他被傀线包成黑色蚕蛹,本来还有双眼睛露在外面,在连雨年看过去时,徐令则便忙不迭将他的眼睛也盖住了。   连雨年“啧”了一声:“你……很在意他?”   “不是啊。”徐令则的语气又淡了几分,“我非常、非常、非常讨厌他。”   连雨年本以为他在撒谎,眼神扫过去后却忽然一愣。   诶不对,这句怎么也是实话?   ……   几只织罗傀儡停在案上,排成一排,像接受检阅的士兵,任由沈青池一只只抓过打开,取出里面的传信纸条。   纸条不多,只写了寥寥数语,每句话前都标注着消息传递人,但字迹统一,可见是由同一人抄录。   白歌庭:淮河有大雨,水位缓慢上涨,司天监监员已调整堤坝设计图,往上拔高两寸有余。   农事官:先前呈黑红色的农田土壤,经过雨水冲刷,已变回正常颜色,具体是否恢复,还需后续验证。   知府:按照陛下旨意,已用祥瑞之名命百姓们接饮雨水。不配合者悉数拿下,经白大人辨别,皆属妖蛊教众。   司天监监官:淮河一切正常,水位上涨后并无溃堤之兆,于来年农事有大益。   ……   沈青池耐心看完所有汇报,又倒回去翻了两遍,确认没有连雨年的纸条时,眉头微微蹙起。   但下一刻,他便眉眼舒展,起身走向望月台。   台上有人凭栏,身影正好掩于半关的门扉后。白衣胜雪,乌发如瀑,微卷的发尾在风中洋溢清香,他回眸望来,一身神秘古旧的洒拓风流。   “怎么知道我回来了?”连雨年笑眯眯地招手。   湿润的风吹起他披散的长发,沈青池接住一绺,温柔送至鼻下:“闻到了。你身上很香。”   “……?”   哪里学来的流氓做派? 第42章   连雨年甩甩头, 缠在沈青池指尖的青丝便似流水般垂落,被抻直的发尾弹回卷状,在风里晃了晃。   沈青池捻捻指腹, 还能闻到一缕清香。   他笑了笑, 直把连雨年笑得浑身不自在, 才扯着他衣袖将人带进殿内, 边走边问:“忙了一天, 你想先吃饭还是先谈正事?”   以连雨年现在的体质,已经不需要寻常食物提供能量。   但吃饭不止是为消除饥饿感,也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   所以他毫不犹豫地回答:“边吃边说。我想吃香煎羊肋排。”   大盛有铁锅,圆底平底都有,煎炸蒸煮各类烹饪方式发展得齐全,许多香料、调料虽然珍贵, 但宫里不缺, 因而连雨年点起菜来百无禁忌。   择青刚把新一筐选秀折子搬下去, 正守在殿外, 闻言也不用沈青池吩咐, 识趣地径自往膳房去了。   殿里静得出奇, 直到两人落座,才从能让人立地成佛的檀香里剥离出点活气。   连雨年耸了耸鼻尖, 奇道:“你怎么开始熏檀香了?”   “你不喜欢宁神香的味道,我又需要静心凝神,只好点檀香了。”沈青池拿起一封新折子看两眼, 朱批一句“已阅, 朕安”,便随手搁到一旁,咕哝道:“西南道的请安折写得越发花哨, 这些年尽学花腔去了。”   听到他的吐槽,连雨年忍俊不禁,本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又咽回去,支颌看他在一堆请安折子里挑挑拣拣,满脸无奈又不得不批。   他问:“今年的请安折是不是比你登基头几年多?”   沈青池颔首:“是要多一些。很多以往把请安折子当借条写的地区,今年都规规矩矩地问候‘陛下躬安’,不再朝里面添加政务。”   说到这儿,他忽然顿了一下,语气中带出微妙的遗憾:“淮河一带今年本也可以这样的……”   连雨年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对觋的厌恶又添一层,面上却笑盈盈的:“放心,明年一定会有的,好饭不怕晚嘛。”   沈青池抽离思绪,扔了笔,换个位置倾身半靠着他,捏着他手指把玩:“你那一场大雨,是不是能根除淮河两岸的干旱情况?”   “你在想什么呢?改天换地是岁月的伟力,我家巫祖都做不到的事,你太看得起我了。”连雨年如实摇头,“造成淮南淮北干旱的原因多种多样,那是要用举国之力,以一代甚至很多代人的努力才有可能解决的难题,我所能做的,不过是用这场雨填一填淮河那些干透了的河床,让它短暂地恢复到数百年前的水量……无根之水,维持不了几年。”   连雨年说到这里,忽然心念一动,试探地道:“司天监掌天文地理,或许这个难题可以交给他们解决。治理一方水土非一人一时可贪之功,但若集思广益,聚沙成塔,未必不能完成这一壮举。”   他是见过这般壮举的,所以劝说沈青池时语气凿凿,坚定不移。   沈青池受他莫名的自信感染,也思索起这事可能性来。   靠人力改变自然的事,在大盛属于前史广阔,翻开史书去找,每一页都有。   神代以后,人族除短暂辉煌过一段时间的巫觋和今日的连雨年以外,再没有人能沟通天地鬼神,大到城墙堡垒,小到茅屋瓦舍,皆是由普通人辛劳铸成。   千年前的烽火边城,前朝的安定侯渠,莫不是贪天之功的国之重器。前者抵御外族千载,后者养活西南一方万万人,靠的也不是天地鬼神,而是一具具看似脆弱渺小的血肉之躯。   礼朝有烽火边城,安国有安定侯渠,他们大盛怎么不能争一个治理淮河干旱的千古功勋?   现在就迈出这一步,成则光耀史册,败也能为后人留下一些经验,左右不亏,国库也不像先帝时期那样缺钱,那就……   “待淮河堤坝落成,水位稳定,朕便扩招淮南淮北的司天监分部。”沈青池捏着连雨年食指的第二节指节揉了揉,唇角噙笑,“淮河水位回落的过程,便是重演这上千年淮河由泛滥到干涸的过程,为他们创造从中寻出干旱症结的机会。”   连雨年倒是没想到这一点,无辜地眨眨眼:“又给我误打误撞上了?”   沈青池轻笑,伸手捏捏他的下巴:“先生可真是我大盛的福星。”   连雨年瞥了眼他不安分的手,欲打不打:“……你最近越来越肆无忌惮了。”   “是啊。”沈青池承认得十分痛快,眉眼一弯,恶人先告状:“不都是你惯的?”   他嘴上说得理直气壮,心里却很明白,这其实是自己的更进一步的试探。有些事,无意识的时候做是顺其自然,被点破了就免不了纠结和尴尬。   沈青池自然喜欢连雨年无意识的纵容,却不想一辈子都这样不清不楚不明不白。他不是会站在原地等别人醒悟,把前进和后退的选择权交到他人之手的性子,不择手段地主动争取、明争暗夺才是他的风格。   他的感情观一如夺回南疆六城的那几场大战,目标明确、直至要害、所向披靡。   沈青池只擅长进攻,防守也是进攻。   “……”   连雨年心念微动,大抵明白他突然戳破这层薄膜的目的,面上却半点不露,只拿起请安折轻轻拍他脑门上:“看你的折子去。”   不说穿,不接受,不拒绝。   他不是会吊着别人的性子,但对着沈青池,他又确实这么做了。   沈青池翻开那封奏折,开篇第一句就是南疆六城战报:南夭国有异动,安将军领一千人马出阵,却敌三十里。   他笑了,为自己又下一城,也为心上人的狡黠:“连卿还想要朕退到何处?”   连雨年眼睛一弯:“再说。”   ……   淮河地区的收尾工作一直持续到十一月中,连雨年与沈青池各忙各的,每天能碰头的机会也就吃饭睡觉,还都很赶时间,自然也没有谈情说爱的雅兴。   淮南和淮北的祸患虽除,地力也被祈雨术修复,但今年的粮食是救不回来了,所以朝廷这段时间的头等大事便是筹集军粮和赈灾。   就从哪儿调粮,如何调粮,各地分别调多少粮这三个问题,朝堂诸公吵了大半个月都没消停。大盛武德充沛,文人也要佩剑习武,遵循古时的君子之风,因此沈青池每日上朝都得让禁军和近卫在大殿内外压阵,免得他们真给自己上演全武行。   文人们打架不输阵,嘴皮子还溜,可让武官们开了眼了。   沈青池倒是乐得他们闹,他们吵得腥风血雨你死我活,他在后边推进司天监扩招之事,顺手再除去一批趁机哄抬粮价的蠹虫,抄家充实国库,又看了热闹又拿了好处,赢两次。   十月末,祈雨术停下后,淮河的雨也停了。这场险些动摇大盛国本的灾劫终于悄无声息地平稳落地,除妖蛊教那帮冥顽不灵的教众外,无人伤亡。   连雨年很想看看觋的表情,但又更希望他可以安分些,所以把全部精力投入到寻找赛江南上去。   老是这样被动挨打可不行,他要主动出击。只要把觋解决,本就残破的妖蛊教群龙无首,收拾起来还不是手拿把掐的事?   连雨年想得挺美,真执行起来却困难重重。最大的一个难点是——徐令则提供的那几个地点都不在如今的大盛地图上。   南夭国地图和塞外诸国也没有。   对此,连雨年早有预感,腾云驾雾回了一趟丹桂乡,果然在巫祖传下来的神代大荒地图里找到了那几个名字:   孤月泽、白骨乡、狐首丘、蜃海。   太棒了,全是地貌大变后或消失、或藏于不知哪个犄角旮旯的……在神代也算犄角旮旯的地方。   连雨年怀疑这几个区域也就名字与神代相同,实际上另有所指。但徐令则只知道名字,不知道位置,他只能想办法自己找。   他是没办法了,兜兜转转,最后找到了巫罗绮。   彼时,巫罗绮在连雨年为他租的小院子里过得清闲又畅快。   自上次提醒连雨年“东北有荧星入命大灾”后,他便没再踏出过院门一步,美人头也让他养成了宅女,沉迷话本,看得满脑子都是“霸道王爷爱上四十岁厨娘的我”,妥妥两条血脉纯正的咸鱼。   连雨年敲开院门时,巫罗绮正裹着披风人模人样地跟对门大爷下围棋,俩臭棋篓子打得是有来有回,水平菜得不分上下难分难舍,还没有五子棋带劲,他看一眼都觉得智商受到了不可名状之物的污染,摇着头走向不远处的菜圃。   巫罗绮的余光追着他的背影,手上不慎下了一招好棋,差点把跟自己“势均力敌”的大爷当堂抬走,赶紧装模作样地伸出手悔棋。   大爷不知看没看出来,笑着骂了一句,用干净利落的几步结束棋局,然后端着搪瓷茶缸悠哉悠哉地离开。   巫罗绮抖抖衣袖,笑吟吟道:“坏我雅兴的那位,过来聊会儿吧?”   连雨年把目光从水灵灵的萝卜叶上挪开,明知故问:“聊什么?”   “聊你今日过来的目的,聊你想找的人,以及……我昨夜卜出来的新卦象。”巫罗绮勾唇一笑,意味深长地道:“苍龙见死,九藤枯绕,天星阴晦,水无归壑,大凶啊。”   连雨年挑眉:“谁大凶?”   巫罗绮笑眯眯道:“你的对手啊。” 第43章   巫罗绮身上的神棍风范越发足了。   这人曾经与万千厉鬼共生, 与它们互为枷锁,不是同类胜似同类,可具体是个什么东西, 即便以连雨年练体之后的眼力也还是看不出来, 对他的身份倒是略有猜测。   这人表面看起来文秀儒雅, 实际上狂得很, 连雨年总觉得他不屑于藏头露尾、阴谋算计, 事实也的确如此。   从相识以来,巫罗绮就是一副事无不可对人言的坦荡姿态,对连雨年也是有问必答,还句句细致,没有半句托词、玩笑,看不出丝毫说谎的痕迹。   能做到这一点, 要么他已经将说瞎话秘技修炼至浑然天成的境地, 要么, 他确实表里如一, 值得信任。   连雨年与他不熟, 心里的指针无法坚定指向后者, 但直觉也告诉他,这人绝不是前者。   连雨年眼中的审视毫不遮掩, 巫罗绮也并不紧张:“怎么,先生是被我的神机妙算吓到了?”   “有点儿。你知道得太多,比料敌机先更多一步, 偶尔会让我生出危险的疑虑, 比如……”连雨年走到他对面坐下,扫了眼棋盘上凌乱交融的黑白二色,“你其实是幕后真凶。”   巫罗绮轻笑, 一双狐狸眼生得机巧,稍有情绪波动就显露得分明:“我不是。我以为你已经见过所谓的幕后真凶了,否则卦辞第一句‘苍龙见死’又是从何而来?”   连雨年挑眉:“你是通过我的调查进度算的卦?”   “换个词吧,我喜欢用气机纠缠。”巫罗绮用“孺子难教”的眼神看了看他,“命运二字可以拆解为两部分,在天为天机,在人为气机,你可以理解为每个人身上都有一根乃至多根线,与他人交集越多,关系越深,彼此间的线就纠缠得越紧密。你身上一共就两根线,一根缠着人皇陛下,一根缠着苍龙虚影……哎呀。”   他突然停下科普,毫无平仄的一句惊叹令连雨年奇怪地问道:“怎么?”   巫罗绮盯着他背后某片虚空半晌,唇角压了压,却止不住地上扬,难掩幸灾乐祸:“松一点,那条小龙要被你勒死了。”   “……”   好好的说什么疯话?   连雨年正想让他别跑题,视线掠过他眼眶时,却在那两汪沉静的紫色中看到了两幕截然不同的倒影——   左眼是两株盘虬结绕的树木,一株直冲云霄,一株倒伸入地下;右眼是一束金红色闪电缠绕着一道弯弯曲曲的龙形虚影,闪电忽明忽暗,卡着虚影逆鳞的位置炸了又炸,虚影不断挣扎着,本就虚幻的身形越发黯淡可怜。   虽然下一秒画面便从巫罗绮眼底褪去,但连雨年仍然看了个真切,表情复杂。   他清清嗓子,若无其事地道:“原来苍龙见死是写实描述么……等等,你应该见过苍龙虚影本人才对,被关进云湖后,他不是常带着厉鬼去找你,让你与之相连?”   “嗯……这便是吊诡之处了。”巫罗绮托住下巴,“那人似乎有许多副皮囊,每回来都是以不同面貌。我对他最早的印象是一名文弱书生,比你矮大半个头,风一吹就能散架似的绣花枕头,长相也很普通,却有一双黑森森的、看久了便如被猛兽盯上,使人不寒而栗的眼睛。”   巫罗绮并无形体,只是一抹幻影,遇到连雨年之前六欲不显,七情淡薄,那双眼睛是当时唯一令他感到毛骨悚然,让他有自己还活在世间的感觉之物。   “他的形貌千变万化,唯独眼睛从未变过,可我确定他是人族,并非苍龙。”说到这儿,巫罗绮停下思索片刻,接着道:“苍龙是天地之灵,万古以来只有一条,早已随着神代消亡而销声匿迹……我没有亲眼见过。”   连雨年心头微动,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   巫罗绮似乎并未察觉自己口无遮拦暴露了什么:“云湖旁埋着的苍龙头颅保不齐就是那位,托你的福,我有幸见过一面,更加能确定那人是人非龙。但与你气机纠缠的这位幕后真凶,又切切实实有着苍龙命格和苍龙气机。”   连雨年若有所思:“那颗头是几时埋在云湖旁的,你有印象吗?”   巫罗绮摇头:“那人不送新厉鬼过来的时间里,我几乎都在沉睡。”   “那你最后一次见他是在什么时候?”   “唔……”巫罗绮回忆许久,“怎么也得是七八年前了。你不是在云湖抓住了一个替他养鬼的小点心吗?在那位小点心之前,还有过两个代他送鬼、养鬼的肉骨头,仔细算下来……我最后一次见他,正好是在十年以前。”   估计是饿了,他起的外号多少带点色香味俱全。   “十年……云湖山和云湖的历史能追溯到神代刚结束那会儿,那颗头不是他埋的。苍龙头颅那般巨大,练体之前我托一下都困难,他实力不及那时的我,做不到悄无声息地用龙头替换掉原本的山。”连雨年捏捏眉心,“看来龙头一直埋在云湖边上,他在龙头周边埋下那么多术式和阵法,不过借用而已……”   话未说完,两人同时一愣,电光火石间脑海中闪过一个想法,面面相觑。   “云湖旁若是苍龙的埋骨地,怎么会只有一颗头颅?”连雨年喃喃道,“是他窃走了龙身?”   “他怎么做到的?”巫罗绮脱口而出,一身神棍气度荡然无存,“那可是苍龙!哪怕是尸体,也是苍龙的尸体!何况这种先天之灵,死后基本都会魂化天地,身归自然,就像……你家巫祖和初代人皇那样,怎么可能会留下一具不朽龙躯为人族所用?”   连雨年被他说得头疼:“我也想知道他是如何将龙身与龙头切开,又是如何与前者融合,以实现窃夺苍龙命格的算计。苍龙已死,命格不是该散了吗?他怎么夺的?凭什么去夺?”   这个世界没有“龙的传人”这一说法,苍龙是初代人皇的臣子,随他征战大荒的助力之一,直接对应的是皇权,所以人族和苍龙没有象征意义上的连结,觋不可能凭借这个窃夺苍龙命格。   那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他现在又得了苍龙几分实力?一直躲藏着不见人,是仍在消化苍龙“遗产”吗?   他究竟想做什么?   连雨年太阳穴突突直跳,有种跟合作伙伴对账后发现公司亏空一个亿,但现金流居然没断还转得飞起的惊悚感。   会有这种既视感,实在是因为觋太神秘,也太全面了。   他好像无所不能,好像掌握了天底下所有有用的东西,先太子上位跟他有关,云湖下的万千厉鬼是他所养,巫祖和初代人皇的下葬路线被他拿来当饲养厉鬼的窝点,想制造怨魂就能掏出早该不存于世的巫垢,就连苍龙尸首都是他的囊中物,被他做成了一鱼两吃——身躯用以强大己身,头颅藏着当底牌。   妖蛊教那种无孔不入的庞然大物是他打的基础,目前出现的所有掌握异术之人,除连雨年外皆出自他的手下。   他到底是什么来头?有何目的?又为此谋划了多久?   连雨年一往深里想就头皮发麻,若非自己掌握着足以掀桌子的力量,这仗根本没法儿打。   力能破巧是不假,可这巧也太多太巧了吧?拿觋当模板设计成游戏里的BOSS,起码五阶段起步,第五阶段就是玩家把策划和数值设计扬了。   他揉揉太阳穴:“不行,我得回丹桂乡一趟,探探地底是否有苍龙尸身存在过又被挖走的痕迹。以那颗龙头的大小来看,如果苍龙是全须全尾葬进地里,所需之地……差不多正好是丹桂乡全境。”   丹桂乡是巫族起源地,是神代之后第一个人族国度东衡王朝的帝都,也是巫觋的源头。   那里叠的buff跟觋一样厚且全面,再加一个“苍龙的埋骨地”也并不令人惊奇。   甚至就算有人告诉连雨年,觋现在就在丹桂乡,他也不会感到惊讶。   他们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跟觋和先太子一样般配。   连雨年面无表情地在心里凑起了两对阴间过世CP。   巫罗绮不知想到什么,舔了舔下唇:“我见那人第一面,便觉得他的执念深重到恐怖,若是死了定能析出极为美味的心魂,不在你之下。如今看来,他不但有可怕的执念,更有可怕的手段和耐心,实在不行,你就别探究他的过往和目的了,老实将人找出来,然后让他‘水无归壑,苍龙见死’吧。”   “……还用你说?”   连雨年摆摆手,径自起身:“我这就回丹桂乡确认,若是证实了苍龙埋在云湖旁的不止是一颗头颅,便回来请你开坛做法,送我去了结他。”   “等等,这件事我可做不到!”巫罗绮眼疾手快地揪住他衣袖,“我只能卜出代表未来的卦辞,但想要走到卦辞里的终点,只能你自己想办法。更何况,我还没有集齐他的养鬼地,找到我要的棺椁与尸首,在那之前,你不能杀他。”   闻言,连雨年忽然灵光一闪,总算想起今日来找他的目的。   他坐回去,问道:“淮南淮北算不算觋的养鬼地?在不在那条路线上?”   巫罗绮料到他会有此一问,淡定地点头:“在。”   连雨年毫不意外:“那么,除去已经明朗的帝京东宫、云湖、南疆六城和淮南淮北以外,这条路线上还差几个地点?”   巫罗绮微微皱眉,隐约觉察到什么,毫无保留地给出明确答案:“四个。”   “首先声明,我没有回家找过巫祖下葬的路线,最近确实没空。”   “所以?”巫罗绮不明白他为何要补这一句。   连雨年眯起眼睛:“所以这四个地方的原名是不是叫孤月泽、白骨乡、狐首丘和蜃海?”   “……”   不用回答,巫罗绮惊愕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第44章   徐令则和他的偃人被关在东宫一间小偏房内, 门扉紧闭,但窗户开着,傍晚的余晖像一滩油漆泼了进来, 凝固在地上, 静置于他眼底。   片刻前, 他解了偃人的傀线, 这根棒槌恢复行动能力之后, 第一件事就是抡起椅子砸门,然后被门反弹回去,在墙上贴出一副美男子举凳图。   徐令则兀自欣赏夕阳,看都没看他一眼,淡淡地说:“丹澧先生在屋外贴了符,别折腾了。”   偃人挣出墙壁, 抖抖身上的灰, 满脸不悦:“你都那么帮他了, 他还要关你, 关就算了, 也不知道给个好地方!就这你都不生气, 不拿出以前刨主上祖坟烧主上族谱的魄力骂他一顿,反而为他说话, 你是脑子被祈雨术淹了吗?”   “哦。”徐令则指着自己:“我之前做的事要是干成了,起码送八十万人归西。现在我能坐在这儿跟你说人话,而不是给你托梦, 全凭人家仁慈……以及还有用得上我的地方。我是不是教过你人要学会知足?”   偃人眼角直抽抽:“你这老父亲口吻是怎么回事?需要我提醒你我比你多活了多少年吗?”   “有志不在年高, ”徐令则道,“以你的‘聪明才智’,再活一万年, 也是虚度光阴。”   “……”   偃人捂住额头,他的机关核心正在发出高温警报,在温度降回正常区间之前,他不会再跟这人族崽子多说一句话。   门外,古家班老班主挂着连雨年送的“束魂”金符坐在夕阳下,乐呵呵听着门内二人的唇枪舌剑,并把他们说的每个字都记录在册。   古家班九鬼编入暗卫后,那八位“年轻力壮”的壮小伙皆下放地方,有的去了边境战区,有的去了淮南淮北帮忙,只有他留守帝京,替陛下办些不能见人的事,看些不可暴露的门。   徐令则此人,配合是真,提供了不少情报是真,有所保留亦是真。他不为自己所行之事辩解,是他还保有最基本的善恶观,却不代表他不想活。   连雨年明码标价,一条消息换一天到一年存活时间,为了最大程度发挥出自己所知情报的价值,他必须藏起一些关键线索,才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这一点,徐令则考虑得清楚,连雨年和沈青池也心知肚明。老班主架在双方之间,是监视,是缓冲,也是沟通桥梁。   就像现在,老班主不仅要记录徐令则的言行,也要给他传递消息。   他起身敲门,念出织罗傀儡上的文字:“徐先生,丹先生问你,你上次同他说的那四个地名,是不是觋的养鬼地?”   屋内静默半晌,徐令则答:“是。”   老班主换了只织罗傀儡:“第二个问题,觋的养鬼地,是不是根据丹家巫祖与初代人皇的下葬路线而设计?”   “……是。”   “最后一个问题——这些地点是谁选中的?”   “……是……”徐令则面无表情,天边日轮渐渐褪色,渐渐沉默,他的双眼也沉入不见底的阴影,“我。”   这回换屋外安静许久,老班主才说:“我知道了,会如实报给丹先生。”   “嗯。”徐令则轻声道:“我等他来见我。”   ……   收到老班主的傀儡传信时,连雨年已经回到丹桂乡,再度进入云湖山。   这两座山是苍龙龙角,并无特殊气机,倘若连雨年不是亲眼所见它们长在龙头上的样子,恐怕怎么都想不到它们的真身会是这种传说中的存在。   可真是传说又如何?   先天之灵强横无匹,也有消亡之日,死后甚至身首分离,不得安宁,还不如田间地头的寻常百姓。   岁月无情,众生平等,向来如此。   连雨年感叹了一会儿,收起传信,不急着探查苍龙身躯存在过的痕迹,而是先把上一次被自己推上岸的尸骨送回湖里,为这些枉死的无辜之人收殓。   搭桥为碑,垒堤为墓。   他们的魂魄已经入了轮回,做这些,只是为了让活着的人心安。   湖岸在先前苍龙头颅出世时被搅得一片狼藉,连雨年平整土地,挪来花草,又以三根竹枝代替清香,拱手三拜。   湖风徐来,吹散此地最后一缕怨气。   龙角之下的沙土里悄悄冒出了新绿。   做完身外事,连雨年跃上右侧龙角,挥袖起阵。   彼时已近入夜,夕阳半沉,天边浮现细细碎碎的星光,十五的满月刚从东方露出条弧边,竟是极为少见的、真正意义上的日月同天之景。   他的阵纹囊括八方,拢住整个丹桂乡,阵法启动的瞬间,凡人无知无觉,唯有日月星辰与天地共振,一声常人不可感知的巨响直冲云霄。   练体完成后,连雨年的实力增长了不知凡几,随手布设的探查阵便已超越过去的极限,不过片刻功夫,阵纹共振就带回他想要的答案。   丹桂乡千丈之下没有地层,是个巨大的空洞,仿佛传说中的无光深渊,却又有着明显的长条状巨物盘踞过的痕迹。   空洞内残存着浓厚的龙气,几片龙鳞在半空起伏,流动着青铜色的冷光。   这里面积广阔,却也只堪堪容纳一座磨盘形状的巨阵,阵纹庞杂繁复,犹如星汉倒悬;阵势磅礴旷远,宛若汪洋恣肆,引而不发。   都让连雨年无比熟悉。   他从袖中掏出一本册子,封皮上龙飞凤舞地写着“闲时记事”四字,旁边落款“丹岷”,字迹狂得像要起飞。   来云湖之前,他回了一趟丹家,决定以后将这部巫祖手札随身携带。   事实证明他的决定是正确的,这不就马上用上了?   连雨年翻开手札,跳过开篇含沙量极高的垃圾话,在倒数第二个篇章找到了一幅手札主人随手设计的阵图,与地底下那个仔仔细细地比对。   手札上的阵图是初稿,虽然完整,却不如现实中的阵法完善,好在设计思路一脉相承,可见是同一人手笔。   连雨年合上手札,长吐一口气。   确认了,阵法是他家巫祖设的。   丹岷去世后,苍龙活了很久,一直到了神代末年才销声匿迹,这阵法想来不是留给它的陵墓,只有可能是他为了撑起丹桂乡这片巫族祖地而设计和布置的。   丹桂乡出过巫族,地基是巫祖阵法,阵中葬过苍龙。   这里可真是天底下绝无仅有的风水宝地啊。   “沈青池以后若有迁都需要,这儿绝对是最合适的地方。”连雨年咕哝一句,挥手散去阵法,顺便捞出空洞里那几片龙鳞,毫不客气地揣进袖兜,再笑眯眯地合掌三拜:“感谢先祖送的见面礼,我一定让它们物尽其用。”   无人应答,只有清风刮过他的后脑,像是有人轻轻给了他一个脑瓜嘣。   ……   巫罗绮坐在院里的石桌旁,桌上摊开一份地图,地图上方,有金线勾勒出一朵紫岷花,每个连接的节点都对准地图上某个地点。   他转动地图,让已经确认无误的节点对上正确的区域,另外四个点在原本路线的对应下,自然而然便有了归处。   孤月泽对应西南万重湖。   白骨乡对应东南忘庭江。   狐首丘对应江南连阙山。   蜃海对应南海鲛人石滩。   紫岷花有三瓣,这四个地方长在同一片“花瓣”上,所以都偏南方。   “重回人间,我竟又与人皇和这一代的巫殊途同归。”巫罗绮细细摩挲着那朵紫岷花,神色寡淡,爱与恨都藏在很深的眼底,于静默无声中翻天覆地,“巫族这棵大树,早在巫家灭亡时,根系便烂掉了。你们哪儿来这么顽强的生命力,从你……到巫觋,又到今日的他,生生不息了这么久?”   他慢慢蜷起五指,将紫岷花揉进掌心磨碎:“既然传承下来了,又何必非要让我做这个恶人,把坏死的树根挖出来,让它再死一遍?”   “你们布局深远,算无遗策……同心协力,永不相疑……”   巫罗绮猛地握紧拳头,捏碎最后一点金光。   他面色如霜:“实在令人不悦。”   美人头缩在她心爱的话本子里,抖成一只拔了毛的鹅。   有人在院外敲门,疑惑地提高音量:“不悦什么?跟对门大爷下棋输了?”   巫罗绮拂袖,地图自发卷起落于桌角,门也随之打开。   连雨年轻巧走进小院,用料昂贵精美的白衣下摆扫过门槛与台阶,纤尘不染。   他看上去很高兴,眉梢眼角挂着笑意,步履轻快得就差蹦跶起来,袖间笼着一抹尚未散尽的檀香,夹杂着淡淡的炸虾鲜味。   巫罗绮瞧着他,表情不由自主地柔和了几分,指着他的衣袖不说正事先调侃:“回宫吃晚饭了吧?现下不是吃虾的季节,人皇倒是宠你。”   “又不是时令菜,餐后零嘴而已,有什么宠不……”连雨年眨眨眼,恍然大悟,“哦——我忘了你吃不起,也吃不了,那没事了。”   巫罗绮的狐狸笑脸裂开。   这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滋味吗?他很喜欢。   嘴快挖苦完人家,连雨年才想起他们现在算半个合作对象,清清嗓子,赶紧移开话题:“那什么……你传信说已经确定那四个地名的位置,它们分别在哪儿啊?”   巫罗绮叹了口气,满脸太爷爷宠溺曾孙的纵容,点了点手边的地图。   连雨年拿过一看,地图上标着四个醒目的红点:“这四个地方都在南边,离得可不近啊。”   巫罗绮淡定点头:“我们可以分头行动……”   话未说完,他就看到连雨年摆了摆手:“不用不用,妖蛊教的教众接连落网,快把先太子构建的情报机构抖落干净了。现在妖蛊教的情报节点有一半落在沈青池手中,其中就包含南方全境那部分,我可以让他先帮着调查一番,给这四个地方分分轻重。怪事最多的区域先去,其他的按程度延后。”   连雨年说完,才发现巫罗绮的表情又不对劲了,奇怪地问:“你怎么了?”   巫罗绮微笑着揉美人头:“没事,刚刚看到她吃了只苍蝇。”   连雨年:“?”   美人头:“?????” 第45章   连雨年回宫时, 已近子时。   安和殿正殿的灯还亮着。   择青守在门口,看见他裹着一身风流月色走来,腰间环佩高低错落地鸣响, 衣摆带风脚步轻快, 心情十分不错的样子, 忙快步迎上前去。   “陛下歇了吗?”连雨年晃晃手里的油纸包, 本是世外出尘之人, 却又满身满脸的烟火气,叫人不由自主地想要亲近,“我给他带了鸾凤楼的虾饼和甜茶。”   择青脚步微顿,面上怔忪少顷,旋即堆起笑脸:“陛下还有些折子没看完,奴婢在这儿等着, 就是想请您去劝他休息。”   “行, 我进去看看。”连雨年看了眼天色, 嘴里嘟囔:“天天起早贪黑地熬, 休沐日也奏折不离身, 这皇帝当的真没意思, 996还有单休呢……”   择青聋了。   正殿内静悄悄的,偶有灯花爆开的“噼啪”声, 很快便归于沉寂。   连雨年迈进殿门,一抬头,就见自家勤劳不辍的陛下正撑着下巴小憩, 也不知睡没睡着, 看到一半的折子缓慢地脱离手心,眼看就要翻倒在烛台上,把那纤细玲珑的艺术品砸落在地。   连雨年心脏一紧, 身形化雾卷绕而去,把折子、烛台连带可能陷于火灾的安和殿一并救了,这才心有余悸地松了口气。   沈青池睡眠浅,折子被他抽走的瞬间便惊醒过来,眼神不似平日那般幽深,倒是带着些困极的茫然。   他转了转眼珠,目光慢慢聚焦于连雨年身上,终于恢复清明。抬手按了按因睁眼太急而酸痛的眉心,他哑着嗓子道:“回来了……”   话未说完,沈青池本能地扯住连雨年衣袖,向下轻轻拽了拽。   顺着他的力度坐下,连雨年并不避讳分享天子案席这种僭越之事,泰然自若地拆开油纸包,将虾饼与甜茶搁到他面前。   虾饼炸得金黄薄脆,圆圆一片能透光,虾肉和面粉打得均匀而酥香,吃起来口感像薯片,甜而不腻。   甜茶不是饮品,而是类似布丁的甜点,入口滑润,带着茶香,神似固体的奶茶,清爽不黏腻。   沈青池看着它们一笑,拈起虾饼:“你还记得我喜欢吃这些。”   “你喜欢的东西就那几样,不难记。”连雨年放好奏折,“吃了就去睡吧,这段时间事情一件接着一件,虽然都很要紧,但也得休息好了才有精力将它们解决……嗯?”   连雨年的絮叨因奏折里滑出的一张朱字批条中止,他顿了顿,问:“能看吗?”   “看吧。”听他说几句话的功夫,沈青池面前的虾饼已经少了一半,这会儿正用心攻克甜茶,扫了眼批条便随意点头,“我都是你的,世上没有你不能看的东西。”   两人离得很近,沈青池更有意靠在连雨年肩上,说话时吐息一下下扫过他鬓角,带着细碎的发丝掠过耳畔。   这般露骨的情话,沈青池今夜也是第一次说,感觉良好,因而并不窘迫,甚至想多补两句。   连雨年假正经地清清嗓子,扔下一句“吃你的”,便抿着嘴角一缕笑意抖开了批条。   条子上有两种笔迹,旧的那种来自张相张庭岳,新的这种来自沈青池。   张庭岳:淮河附近粮价涨跌不定,疑似有东、南两处的大粮商暗中/操控。   沈青池:杀鸡儆猴,再跳,一并杀了。   朱色笔迹泛着湿润的光,被内容衬托得杀气腾腾,仿佛刚泼上去的血液,让连雨年眼皮微跳。   他皱着眉合上批条,夹回奏折:“淮南淮北和两处边境今年的粮食缺口这么大,居然有大粮商敢闹事?当真活得不耐烦了。”   “商人天性逐利,只要利益够大,他们连自己的命都敢卖。”沈青池云淡风轻,还有心情反过来哄他,拈着一片虾饼递到连雨年嘴边。   “别生气,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多久。今年缺粮的可不止是淮南淮北的普通百姓,军粮缺口也大。既然他们不想活了,我就请军方的人同他们聊两句,用不了多久,他们手底下的人自会提头来见——嗯,提他们的头。”   沈青池这个皇帝可不好做,刚登基时为了兵权与边军磨了许久,在收复南疆六城一事上更是给予了他们足够的支持与信任,这才打出如今大权在握,四方安定的局面。   大盛的商人地位不算太低,可若是空有万贯家财而不知收敛,下场就是变成待宰的猪猡,什么时候国库空虚了,什么时候就得榨自己身上的油去补。   年年有商贾被砍头、被抄家,年年有人不知餍足地挑衅朝廷威严。如果放在平时,东南两地的大粮商在地方身份超然,沈青池也懒得因为点小事砍了他们再换新的。   但今年不同,淮河如今是沈青池用来创造彪炳千古的功勋的基础,军粮缺口是必须弥补的错漏,谁动它们,就是在挖大盛皇权的根,沈青池能忍,刚过没几年好日子的军方也不可能忍。   想通这些关节,连雨年放松下来,张嘴接受沈青池的投喂,安和殿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咔嚓”声。   “你派军方的人过去了?谁啊?”   沈青池捏起最后一片薄饼一分为二,先喂他一半,自己再吃剩下那半,然后把沾在指尖的油渍碎屑抿掉,流露出难得的随性和孩子气。   “我原本想让驻守南疆的祝将军走一趟,他为人稳重,办事细致,又擅谋略,收拾几个粮商不在话下。”虾饼吃完,沈青池慢条斯理地转战甜茶,“不过有人主动请缨,我不忍回绝,只好让他去了。”   连雨年0秒开猜:“漠北的将士?”   “嗯,你应该听过他的名字。”沈青池笑着点头,奖励似的喂他一口甜茶,“他叫楚行云。”   镇北大元帅幼子,大盛最年轻的将军,自封漠北最好看的男人,楚行云。   连雨年笑出了声:“你让他去,是收拾粮商还是收粮?”   “能者多劳。”沈青池笑道,“这两件事,他都包了。”   ……   子时钟声响起,沈青池洗漱完毕,赖到连雨年的床榻上,看着他洗脸。   水声哗啦啦响了一阵,连雨年捋着半湿的刘海坐到床沿,毫不客气地把陛下往床里赶,自己则掀起被子躺下。   不久前,他把自己要去南边的事,以及其中的来龙去脉都跟沈青池讲了一遍,沈青池答应帮他调动刚刚消化完的妖蛊教情报机构,调查那四个地方,却没提条件。   免费的就是最贵的,沈青池从不做亏本生意,但连雨年也知道,他对自己其实并无所求,感情上的空洞,在自己答应留下陪他五年后,也被他自行填补到可以忍受的程度。   可是连雨年也不会让他做亏本生意。   “诶,先别睡,送你个东西。”连雨年戳戳沈青池的脑壳。   十一月的帝京,夜晚滴水成冰,沈青池睡觉时喜欢把脸埋进被子里,睡在连雨年身边时尤其喜欢。   就像现在,他整张脸都缩到被褥下,抵在连雨年手臂旁,只露出小半个发顶,发丝凌乱冰凉地蹭进连雨年颈窝,像什么纯良无害的小东西。   “小东西”探出头来,打了个深海巨兽似的哈欠,懒洋洋地笑问:“什么?又是符箓吗?”   连雨年从袖兜里摸出一串手链,递到他眼前。   手链由几根细细的透明丝绳串连而成,每根绳上都打着数量不一的繁复结扣,卡着一粒粒小铃铛,将三片形状疏异的青铜色薄片分隔开来,结构繁密,精巧古拙,明明没有添加昂贵材料,却天然生成一段古老神秘的气韵。   “这是……”   沈青池伸手接过,指尖无意中拨弄了下铃铛,铃铛撞上薄片,发出清脆的声音,宛若钟罄交响。   丹桂乡下埋着苍龙尸身的事,连雨年刚才一并说了,现在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低声说道:“我在巫祖留下的阵法里找到了这三枚龙鳞,正好手边有合适的材料,就顺便给你做成手链,以后我不在时,你可以戴着防身。”   沈青池为了他连江山都可以不要,对苍龙尸身最多只是好奇,并无占有欲,所以知道那三枚薄片是龙鳞时并不讶异,只单纯为收到礼物而高兴。   他作势要戴上,戴到一半却又摘下,递给连雨年:“你帮我戴?”   连雨年顿了顿,拿走手链,套到他左手腕上。   龙鳞正反面都刻上了符文,贴着沈青池的脉搏与腕骨,散发出淡淡的暖意。   他举手看了一会儿,小心地拉下袖子盖上,轻声问:“为什么突然送我礼物?只为给我防身?”   “不然呢?”连雨年打了个哈欠,语气懒散,“这次离开,不顺利的话我要跑四个地方,不知要走多久。觋的后手层出不穷,保不齐就有一两个落在你这边,不给你多添点防护,我不放心。”   沈青池静静听着,突然笑了一下。   “笑什么?”连雨年睨他,“我可不是杞人忧天……”   “你总是这样。”   沈青池打断他的解释,支起上身往上挪了几寸,展臂将他拥进怀里,低头贴着他的发顶。   这是个扎实而紧密的拥抱,毫无罅隙,沈青池呼吸间是连雨年发间的清香,连雨年靠着他的胸膛,可以听见他略显急促沉闷的心跳。   夜色深静,有些东西正在静悄悄地水落石出。   “你是不是从未发现过,你一直在无意识地对我好?”沈青池的手搭在连雨年背上细细摩挲,声线低沉微哑,在倏然扑打门窗的风声里异常温柔,“你讨厌麻烦,讨厌争斗,不喜欢做不确定的事,却愿意陪我争夺皇位,为我卷入妖蛊教这一团乱麻中不得抽身,还替我……死过一回。”   “……”连雨年埋在他怀里,刹那间心乱如麻,“为什么……突然提这些?”   沈青池道:“没什么,就是刚刚发现,你可能不是不爱我,只是太迟钝了。”   连雨年抿起嘴唇,心底陡然有些莫名情绪翻涌而上,难辨喜怒:“……就……不能是因为我很博爱,对谁都好吗?”   “哦。”沈青池松了点力道,“你会给择青送龙鳞手链吗?”   “那当然不……”   “会给你那位早死的父王挡剑吗?”   “他也配……”   “会帮你的朋友做点夺嫡之类九死一生的小事吗?”   “我哪有这样的朋友……”   “嗯。”   沈青池应了一声,反而让连雨年不知说什么,迟疑着沉默下去。   沈青池卷着他的头发,不轻不重地说:“你是我这辈子所有关系的总和,是我的朋友,我的亲人,我的爱人。我对你而言,也是这样,对么?”   连雨年的心弦被轻轻一拨弄,无声的轰鸣便在脑海中炸开,令他感到天旋地转、震耳欲聋。   “你……”   连雨年有些仓皇,有未知的情感自这声巨响中萌发,分明从未注意过,却又熟悉得好似故人重逢。   沈青池那几个问题,仿佛剖开他心胸的刻刀,沿着这些新生的感情纹路一刀刀描摹雕琢,撬出某些他尘封多时的、始终被自己忽略漠视的东西。   剖心析肝的感觉并不好受,但沈青池下刀太过温柔,他虽然不懂,却可以忍耐。虽然不舒服,却也不觉得厌烦。   “枕岁,我们一直在相依为命,所以你对我有没有爱情,懂不懂那是爱情,我不在意。”沈青池捂住连雨年的眼睛,“纵然你蒙昧一生,我也永远爱你。”   因为我们的命运早已融为一体。   ……   十五岁时,沈青池在宫墙下看见一只三花猫。圆滚滚的眼睛,毛茸茸的身子,暖乎乎的毛发,叫声又甜又软,看你一眼,心都化了。   他伸手想摸,却被三花轻巧地避开,大猫跳上枝头,咬住枝叶间那只假装高冷的狸花猫的后颈,把猫叼进了树下的窝。   连雨年倚在廊下,见他一脸怔忪,笑了一声,过去拎出那两只猫,毫不客气地全部捞回寝殿。   沈青池追上他的脚步,笑道:“三花喜欢狸花,所以把它叼回窝,你……”   少年公子扬了扬眉:“我两只都喜欢,一起带走,有什么问题?”   “没什么问题。”沈青池摊手,“见面分一半,我要三花。”   连雨年轻笑一声,把猫跟他一并提溜回屋。   “美的你,字练完了?”   ……   连雨年不知怎么想起了这事儿,细品着那句无意中说的“喜欢就带走”,忽然觉得耳根发热。   更早以前,在他四岁时,祝贵妃牵着小小的九皇子从他身前经过。九殿下主动向他伸出手,他毫不犹豫地握住,把人扯得踉跄一步,跌跌撞撞扑到了他身上。   两只雪团子仿佛揽镜自照,手拉手互相选定了对方。   其实这人很早就被他叼进了自己的窝。   “沈青池,”连雨年动了动,挣开沈青池的怀抱,随手理了理凌乱的发丝,拍拍他,“低头。”   “嗯?”   沈青池低下头去,正好撞上他扬起的薄唇。   连雨年一触即分,红润的唇角弯起昳丽弧度,食指点点他怔愣的眼角,笑着说:“有青盐的味道,里面是不是添了什么香料?我不喜欢……唔!”   沈青池按住他的后脑倾身,将这个突如其来的吻以更激烈的方式还了回去。   柔软的热意扫开连雨年的唇峰,探往深处,水声黏着而细碎,混在稠密紧促的鼻音与闷哼里,几乎要化作无形火焰,点燃冰凉的空气。   “我也不喜欢……”纠缠间,沈青池含糊地抱怨,“有点苦,明天就换。”   连雨年的手勾在他后颈,指节曲张,很快就在他皮肤上抓出艳丽的红痕。   沈青池扣住他的手腕压在枕边,吻从唇角滑过下巴,没入他的衣领,贴着他不断颤动的喉结咬了咬。   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连先生:“……别作死。”   沈青池闷笑一下,灼热的气息烧红他颈部的肌肤。   “来。” 第46章   胡闹到后半夜, 两人又各自沐浴一次,点上助眠的熏香,才终于偃旗息鼓, 肯好好睡觉。   确切地说, 是沈青池自认技不如人, 主动停止作死。   在新铺的被褥里相拥而眠, 连雨年眼睛都困得睁不开了, 窝在沈青池胸前慢慢滑进梦乡。   沈青池身体累得很,精神却很亢奋,手上一下一下拍着他的后背哄他,嘴里却不消停:“枕岁,我之前问过你一个问题,当时你避而不答, 现在能告诉我答案了吗?”   连雨年的睫毛颤了颤, 鼻音很重, 声音黏糊:“什么?”   “我与你表白那夜, 你说你怨我, 但并非怨我大意, 致使你为我挡剑而死。”沈青池卷着他鬓边一缕发丝,微湿的长发上沾着幽幽冷香, 被他拿到唇边一吻,“那你是在怨什么?”   听到这话,连雨年的睡意顿时散了一小半, 从他怀里抬起半张脸, 衣襟半开,露出锁骨上一排某人情动难忍时咬的牙印。   他抓了抓头发,比理智更浓烈的困倦使他反应略显迟钝, 也比平时坦然,从前羞于启齿的隐秘心思,此时说来也不甚艰难——   连雨年慢吞吞地问:“我挡剑濒死的时候,为何你的反应那么冷漠?”   沈青池正看着他身上的印子反省“我是狗吗”,被他冷不丁一问,不由得怔住。   “反应……冷漠吗?”   “唔。”连雨年不想表现得太在意,又把脑袋扎回新晋恋人的颈窝,“失去意识之前,我听见你让传太医的声音了,像个事不关己的陌生人。我倒下时,你的神色也是冷冷的,头上的冕旒都没怎么动,好像……好像……”   好像就等着我去帮你挡这一剑似的。   沈青池顿在半空的手掌缓缓落下,轻轻摁在他的后脑。   连雨年迟滞的神经蜷缩了一下,有些不自在地问:“你会不会觉得我太矫情,为这点小事生你的气,死前还……咒你夜夜做噩梦。”   “不会。”怔忪中的沈青池想也不想便否认,略显恍惚的神色沉淀为某种更深沉平静的东西,“你不矫情,只是总算被我宠出了一点不分青红皂白的任性。我喜欢你对我耍小性子,但你以前从不这样,唯一的一次居然是在……”   他不想说出“死前”二字,把人往臂弯内搂了搂,贴着他的额头说:“不是冷漠。那把剑刺入你胸膛的时候,我像被抽掉了傀线的偃人,脑子都是木的,反击诛杀刺客全凭本能,传太医也是。”   沈青池很少去回忆那个混乱又血色丛生的登基大典,他厌恶那一日的一切。血泊中渐渐停止呼吸的连雨年曾是他所有噩梦的根源,最初的半年时间,他闭上眼睛就是连雨年了无生气的面庞,稍微回想便觉撕心裂肺地疼。   “我浑浑噩噩了很久,灵魂与身体仿佛错位而行,我心里越煎熬,面上就冷漠,因为如果不这样,我可能真的会在某一刻抛下一切随你而去,即使会导致帝位空悬,国家大乱……但那一定不是你想看到的结果。”   “旁人也都和你一样,觉得我对你的死无动于衷,我冷心冷肺没有心肝,以至于给了刺客背后的人一种错觉——只不过是死了个没有实权的小临安王而已,我可能巴不得让你去死,所以不会大肆追究此事。”   “直到我举起屠刀。”   十七岁的沈青池初掌皇权,几名心腹不像如今这般老练,无法帮他掌控整个朝堂。   南疆兵祸隐隐有卷土重来的迹象,镇北军天高皇帝远,虽然忠心不二,却也暂时没办法帮他更多,只能起到一个威慑宵小的作用。   沈青池的屠刀落下时,撕裂了先帝与先太子一手缔造的朝堂局势,那时的大盛权力层动荡剧烈,所幸他还记得自己仁政爱民的理想,没有让这份动荡蔓延至民间,杀先太子党带给百姓们最大的影响,就是让他们在某段时间看热闹看到厌烦。   连雨年怔怔地听着他剖析自己,翻出他一生中最无力也最疯狂的记忆,带他重温自己都不愿回顾的痛苦。   伤痕累累的猛兽回到饲主身旁,向他露出血淋淋的柔软肚皮。   梗在心头许久的心结逐渐淡退,连雨年长出一口气,不忍地拍了拍他的后背。他抱得很紧,肩胛骨用力/凸/起,像翅膀折断后伸出皮肤的锋利骨刺,在连雨年掌下微微颤抖。   “没有……下一次了。”沈青池声音喑哑,眼底漫起一片血色,“你我往后,要么百年白首,要么共赴黄泉……别想再丢下我。”   “……好。”   ……   连雨年睡下时天已经快亮了,由于身心俱疲,他睡得昏天暗地,连沈青池什么时候起身都不知道。   等他睡足了醒来,已经是午时以后的事了。   择青听到响动,快步走进殿内,谨慎地掀起眼皮朝床榻上一扫,又跟被扎了眼睛似的飞快收回。   连雨年坐起身,被子松松裹在肩上,里衣蹭得歪七扭八,露出的皮肤上全是不可言说的暧昧痕迹,甚至比今早的陛下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择青自然不敢揣测这二位的床笫之事,该为连雨年叹的、为沈青池怕的,也都叹过怕过了,这会儿情绪稳定,温声问道:“先生是现下起来,还是再睡一会儿?”   连雨年挠了挠睡得乱糟糟的头发,冷艳凛然的眉眼软下来,显出几分少见的呆萌:“陛下……咳咳,陛下呢?还没下朝?”   他清掉嗓音里刚睡醒时的沙哑,拉了拉衣领,小臂在衣袖间一闪而过,从腕骨向上蔓延过肘的指印鲜明刺目,择青心里一哆嗦,赶紧把脑袋垂得更低。   “陛下在御书房与张相议事,应该快回……”   “朕在这儿。”   熟悉的嗓音和它的主人一起绕过屏风,沈青池慢条斯理地转入内室,身上的朝服还没来得及换下,对襟广袖的繁复衣衫掩下所有秘密。   他似乎并没有什么不适,满脸春风得意的潇洒愉悦,只在弯腰捏连雨年下巴时,身体极为短促的僵了一下。   “起床吧,朕陪你用午膳。实在困的话,饭后消完食再睡。”   连雨年由着他装大尾巴狼,似笑非笑:“陛下真是精力充沛。”   沈青池将他从床上拉起,轻轻勾了一下他的下巴,凑到他耳边低声笑道:“还好,不如卿铜皮铁骨,坚不可摧。”   “……”这破车不开也罢。   择青转过身去,生怕慢一点就要眼瞎。   吃过午饭,沈青池命人拿来觋的四个养鬼地的最新情报,本想看会儿奏折,但实在遭不住昨夜睡得晚,便带着连雨年上榻,他办正事,自己小憩。   说是最新情报,其实不过是总结的近两年的地区资料。沈青池的命令今早才通过驿站发出去,没了织罗傀儡协助,至少还要大半个月才会有消息传回。   连雨年看这些,只是想做初步了解,之后再见徐令则,与他交谈时,也好有的放矢。   孤月泽对应的万重湖地处西南,位于深山密林之间,气候湿热,多蛇虫鼠蚁,是个险地。   万重湖边有两个寨子,万寨和重寨,人数不多,靠山吃山,擅养虫制/毒,曾因不服王化而给当地官府带来过点小麻烦。当然,现在的他们已经彻底融入大盛文化,没有什么服不服的说法了。   白骨乡对应东南的忘庭江,这条横贯东南西南的江流就发源于万重湖。但忘庭江很长,东南流域涵盖数十座城、镇、乡、村,白骨乡具体指的是哪里,还有待商榷。   关于这点,连雨年倒是有个猜测,已经让沈青池一并查了,等到结果出来再说。   狐首丘对应江南的连阙山,距离上述两个地方大概两千里左右的路程,连雨年全速赶路大概需要一刻钟。   狐首丘好找,连阙山南面有个山头就叫狐首丘,因形似狐狸仰首而得名,整个山头寸草不生,是个少有的怪异死地。   蜃海就比较麻烦了,早在千年前,它对应的鲛人石滩便被海水淹没,每年只有一个季度的退潮期,每次退潮时间还不确定。今年的退潮期在夏季,四到六月,已经过了,明年的还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若是冬季,那可有得等。   从现有的资料来看,狐首丘与蜃海最符合封印地的要求,一个是生灵辟易的死地,一个难找,如果觋真把赛江南封印在这四个地方的其中之一,这俩最合适。   但也说不准他会不会反其道而行之,毕竟这位的后手多不胜数,天知道他会在赛江南身上用哪一招。   合上资料,连雨年揉揉眼眶,准备再见一次徐令则。   可刚作势起身,他就感觉袖子被一股力道扯了一下,低头看去,原来是沈青池抓住了他的袖口,龙鳞手链在他虎口压出一点痕迹,即使睡得那么熟,他指间的力道也丝毫不减。   连雨年叹了口气,正要拿开他的手,但手指落下,又顿在半空,慢慢地收了回去。   “择青。”他低声唤道。   无处不在的内廷总管快步上前:“先生有什么吩咐?”   连雨年随手召来一缕天地之力,制成银色细绳,抛给他:“用这个,把徐令则和他的偃人捆了带来,我要在这儿问他们点事。”   择青的视线不着痕迹地掠过沈青池拽着他衣袖的手,恍然点头。   片刻后,徐令则与偃人看着那缕杀气腾腾的天地之力:“……”   这是要搞什么,这么大排场? 第47章   天地之力化为的细绳绑着徐令则与偃人的手腕, 在择青的牵引下,他们绷着脸走进了安和殿。   一路上算是把脸丢光了。   殿内很安静,徐令则打眼一扫, 在好几个角落瞧见用途不一的符箓, 其中就包括隔音符。不过隔音符特意削弱过, 只有完整符箓三成的威力, 因此安和殿虽静, 却不至于一点声音都没有,维持在某种令人感到舒适的静谧恬然氛围中。   他带着偃人转过屏风,与倚坐在窗下榻上的连雨年对上视线。那位手段卓绝的盛皇伏在他腰侧熟睡,手指紧紧攥着他的衣袖,像是怕人跑了。   只这一眼,就让徐令则恍然连雨年为何要在这里问他们话。   原来他们是这种关系。   果然每个朝代都有和人皇关系不清不楚的巫族。   都是巫祖和初代人皇开的好头。   徐令则瘫着脸, 任谁也看不出他心里正在疯狂八卦。   连雨年被他盯得背后发凉, 直觉他不是在想什么好事, 便出声打断:“你让古老班主给我传的话, 我收到了。既然决定暴露, 那便不必拐弯抹角, 直说吧。”   “我……”   徐令则刚张嘴,就被身边的偃人抢话:“能坐着说吗?站久了腿酸。”   连雨年表情古怪:“你会腿酸?”   偃人面皮一抽, 牵动脖颈上的缝合线,显得他生动的神色尤为怪异:“当然不是我酸,是他的腿会酸。”   想到徐令则曾说非常讨厌这个偃人的话, 连雨年一时间不知作何表情, 只得挥手召来两张椅子。   偃人打蛇顺棍上,扯着徐令则坐下,徐令则瞥他一眼, 没有拒绝。   连雨年道:“现在可以说了?”   徐令则点头,挽起右边袖子,露出一截苍白手腕,腕下“徐令则”三个字像被缝在血肉里,边缘洇着浓烈的黑红色,仿佛干涸的血渍,乍一看触目惊心。   连雨年挑眉:“这是刺青?”   “不是,是烙印。”徐令则道,“从我出生起,这个烙印便长在这里。我长大,它也跟着长大,就好像它是我身体的一个外置器官,除非把手砍掉,否则无法消除。”   “看来你的来历不简单。”连雨年眯起眼睛,仔细打量那枚刺青……不,烙印,微翘的眼尾不免又上扬几分,拉出长而清艳的线条,“我怎么觉得这东西有点熟悉……”   徐令则本想拉下衣袖,但看他观察得如此认真,便也放弃了将其遮挡起来的打算:“巫族的造生之法,先生了解多少?”   “你是指重塑躯体,还是创造生命?”连雨年条件反射地问。   巫族十脉,大部分成员一生只有一次再造身躯的机会,那便是象征成年礼的练体。唯有鬼巫一脉不同,他们的天赋就是无限制重铸躯壳,所以虽然族人个个臭美又佛系,真打起架来却是最手狠心黑的,动辄使用天地同寿——敌人下地府,他们只剩颗脑袋都能恢复,与天同寿。   因着这个天赋,鬼巫也是唯一一脉能够自体繁育的。他们无需缔结婚姻关系,不用跟人同床共枕,在需要或想要的时候费点力气,把心脏挖出来以秘法炼制,十个月左右就能得到与自己血脉同源的孩子,除了不能选择性别,什么后遗症都没有。   鬼巫们情缘淡薄,但重视亲缘,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徐令则垂头:“后者。”   “哦,那是鬼巫一脉的秘法,我……”   连雨年的话语戛然而止,他才移开一点的视线再度落回徐令则腕上,神情渐渐变成惊愕与困惑。   鬼巫以造生法创造出的孩子,会在诞生那日得到天授印记。那种印记会直接烙刻于他们身体的某个位置,大部分时候,他们的父母会将之作为他们的名字。   正因如此,所有的鬼巫都没有姓氏,只有名字。   “……我确认世上仅剩我一个巫族,也确认你不是巫。”   徐令则勾了下嘴角:“我的确不是。因为我是被人用造生法制造的孩子,但制造我的材料不是鬼巫的心脏。”   他深吸一口气,加快语速:“二十一年前,觋在连阙山深处找到了一座鬼巫墓穴,里面葬着神代末年一个鬼巫,墓中有一具棺椁和数不清的壁画,壁画中记载了很多鬼巫族的秘法,包括造生之术。”   连雨年愕然瞪大眼睛,右手下意识抓住旁边的东西,用力攥紧。   沈青池悄然睁开眼,眸间并无睡意。   ……   “臭了。”   二十年以前,连阙山脉深处仍然是世人眼中的绝地,凶兽横行,毒/瘴密布,连爬过地表的蚂蚁都比其他地方危险,因而衬得穿过绝地进入山脉的那道人影格外骇人。   长着年轻俊美面庞的男人迈着行将就木的步伐,浑身裹着灰白的浓雾,缓慢绕过面前长达二十米的庞大蟒尸。   他嗅了嗅自己的手,柔白肌肤下透出一缕腐臭,眼珠子转了转,有一瞬间几乎要脱眶而出,却被他稳稳按回原位。   他叹口气,僵硬地弯腰掏走蟒蛇体内的丹珠,混着血塞入口中。   蛇丹入体,他的脸色红润了些,动作也较先前灵活,连皮肤底下渗出的臭味都淡了很多。   男人一路往前,目的明确不拐弯,边走边物色体内生珠的猛兽,通通杀了取丹,以掠夺它们的生机,弥补自己渐渐腐朽坏死的身体,免得倒在中途,前功尽弃。   他就这么走了八十一天,杀得连阙山脉血流成河,终于踩着遍地尸骸抵达目的地。   那是一面高广而平整的山壁,长满青苔与藤蔓。枯死的藤枝与新生的绿藤紧紧纠缠在一起,成了生生死死无穷无尽的常态。   没有活物会在这里逗留,但奇花异草长了遍地,紫红色的大花,浓绿色的野草,姹紫嫣红,斑斓艳丽,仿佛一幅囊括了天底下所有色彩的颜料的画。   男人咳出一口浓臭的黑血,眼睛已经快烂成肉糜,视力差到极点。他摸索着接触到山壁,身边越发浓厚的灰雾自发分流,活蛇似的砍掉壁上植被,慢慢清理出一扇嵌在山体的门。   门上没有把手,但有很多弯弯曲曲的繁复花纹,他笑了一下,抓过一缕雾气划开心口,将血浇上去。   血液浸没花纹的瞬间,门“咔嗒”一声开了条缝,冷气涌出,带来一阵叹息似的寒风,男人坏了大半的躯壳顿时起了满身鸡皮疙瘩。   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兴奋。   男人不再碰门,侧身钻进门缝,而后一步踏空,跌入身下黑不见底的深渊。   剧烈的失重感持续了约莫三息时间,他只像恍惚了一瞬,再回神,自己已经脚踏实地站在一处陌生所在。   举目四望,四壁广阔无边,应该是掏空了整座山体立成,上面绘满彩色壁画,只一眼就看得人头晕眼花直犯恶心——再漂亮的东西,一旦数量过多,就会引人烦厌。   男人跌倒在地,腐朽的骨架快要撑不住糜烂的皮肉,他呕出一团内脏混合物,眼眶骨终于兜不住那两块烂肉,“啪嗒”一声砸在地上。   那具身体死了。   灰雾涌动,托出一道人形虚影,丰神俊秀,气度凛冽。   虚影看着地上的死尸轻声叹息,而后转身迈步,走向中间那座肉眼不可见的白玉高台,驱使身旁的雾流打开上方的五彩琉璃棺椁。   棺盖轻巧落地,意料之中的,里面空无一物,只是刻满了与壁画同样风格的连环故事图,出自同一人手笔。   虚影轻轻一笑,旋身躺进棺椁,让雾流将棺盖盖上。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只持续片刻,就被内部渐次亮起的柔光驱散。   棺壁上镶着照明术,术式源头是连环画开头的主人公,白衣墨发,一身风流,笑得阳光灿烂,却在下一幕徒手挖出了自己的心脏。   “无论是谁,能找到我墓穴的都是我的有缘人。大战将至,我没有时间孕育后代,只能以鬼巫一脉秘法相赠,换有缘人帮我延续鬼巫血脉。‘材料’已经备好,造生法在外面的壁画里,画作以我的血液绘制而成,可以赋予学习者一点鬼巫血统,助你修习秘法。”   “学成之后,切莫忘记我的托付。倘若只拿好处不办事,巫族十脉传承将遵循我之意志诅咒你,不管你将来想做什么,都会诸般不宜,一事无成。”   “勿谓言之不预也。”   ……   连雨年瞠目结舌。   徐令则面无表情地摊手:“他学了鬼巫秘法,用造生法和鬼巫留下的心脏为自己再造身躯,然后用他之前用的那副皮囊创造了我。”   鬼巫造生法乃是天授,用此方法创造的孩子,自然也得了天赐的名字。   但因为材料被换,徐令则自出生起就命悬一线,吊在生死边沿反复横跳。觋担心他死了,真会给自己惹来巫族十脉的诅咒,费尽心思保着他,他身边这个偃人就是觋给他制造的“容器”,若是他肉/身消亡,灵魂可以及时遁入偃人体内,暂时逃过一劫。   不过,觋算计得好,架不住徐令则有自己的想法。   他改进了偃人的机关核心,赋予他灵魂与思考能力,让他陪着自己长大,作为阻拦自己堕落的最后一道防线。   可惜偃人只是工具,为觋所用后,反带着他堕入深渊。祈雨术洒遍淮河两岸那天,徐令则已经把自己当成了一个死人。   所以他厌恶偃人,又不得不为了保护偃人而听从觋的命令。它是他亲手给自己打造的软肋,也是世上唯一一副属于他的铠甲。   连雨年想,怪不得觋之前说他现在还不是觋,不仅现在不是,以后他也不会是,因为他大半传承都来自鬼巫秘法,比神代后诞生的巫觋更高一层。可他又空有传承和肉/身,灵魂差着真正的鬼巫十万八千里,只能这么不上不下地卡着。   以觋的性格,不可能容忍自己一直处于这种尴尬境地,他势必会去寻找破局之法。   天公作美,让他找到了苍龙尸身。   “我都想好死法了。”徐令则的声音突然响起,连雨年的思绪被打断,抬头朝他看去,“我阻止不了他要做的事,这场雨没有我也会有其他人来下,由我亲自来还能拖延一点时间,说不定就有人出手力挽狂澜。但若没有这样的人,等雨下完,我就回鬼巫墓中自尽,巫族十脉的诅咒啊……假如他说的是真的,我死了,就能为淮南淮北的百姓们报仇了。”   “……”连雨年按了按太阳穴,“他居然没毁掉鬼巫墓穴?”   “试过,毁不掉。”徐令则摇头,“我进去过一趟,通过那里残留的痕迹,以及棺椁中的信息,才推测出了这些。真实内情恐怕更复杂,但除非觋愿意说,否则世上无人能找到答案。”   他低头按揉着腕下的烙印:“其实我对真相并不在意,我只希望墓穴的主人说的那句诅咒是真的。”   闻言,连雨年挑了挑眉,随即听见本该在熟睡中的沈青池笑了一声。   两人一偃人齐齐看去,就见沈青池披着长发懒散地起身,倚在连雨年肩上。   “那诅咒不是早就应验了吗?”沈青池笑道,“自这位先生‘出世’以来,觋所行之事,怎么不算诸般不宜,一事无成?”   连雨年:“?”   徐令则低头想想,眼睛一亮。   “是啊……”他喃喃道,“恐怕连我倒戈向丹先生,都是诅咒的一部分。先生,你便是他的报应啊。”   连雨年:“……”   即使他是巫族,也觉得这事儿太玄了。 第48章   沈青池一语惊醒梦中人, 误打误撞哄好了满心自毁倾向的徐令则。   青年人眉眼都亮了许多,再说起妖蛊教之事便百无禁忌,恨不得当场将自己所知之事写成书, 一股脑塞进连雨年脑子里。   一番交谈下来, 沈青池又多收获十多个妖蛊教重要据点, 把这些据点拿下后, 先太子设立于北方的情报网便尽入他手, 距离他完全收编这一教派更进一步。   送走成功为自己续了十年命的徐令则与他的偃人,连雨年搂着沈青池躺回榻上,被子一拉,严严实实裹住他们相拥的身体,洇开温柔的暖意。   沈青池没睡过,大半个身子埋进恋人怀中, 在他胸前餍足地蹭了许久, 才再度放松心神, 任由睡意席卷而上。   连雨年行程已定, 十二月十日就要前往南边找赛江南, 离别在即, 也愿意抓紧时间惯着他,当即拍着他的后背哄睡。   沈青池呼吸绵长, 正当连雨年以为他已经睡着了的时候,他突然拖着嗓音开口问:“你这一去不知几时才归,赶得上回来与我过年吗?”   “不好说, 我尽量。”连雨年道, “无妨,我习了腾云驾雾之术,若是过年时事情还未办完, 也可以抽出空来陪你守岁。现在知道练体的好处了吧?先苦后甜,甜比苦可多多了。”   “是,我们连卿高瞻远瞩,是我从前鼠目寸光了。”沈青池轻笑,又转为叹息,“我当然知道这是好事,只不过忍不住心疼而已。”   陛下饱读诗书,满肚子泛滥的情话,真到宣之于口时却格外平实。   饶是如此,连雨年也有些招架不住,捏了捏他的后颈说:“快睡吧。我看你案上折子不少,养足了精神才能好好处理,免得夜里又煎命似的熬。”   沈青池点点头,忽的又抬起脑袋,掐着他的下巴吻上他的嘴唇,一触即分。   耍完流氓,他熟练地扎回连雨年怀抱,闭眼睡了过去。   连雨年咂嘴,尝到了一点浓情蜜意的甜味。   ……   兰女夷自丹桂乡出发,南行数百里,抵达云海关。   这是一处入海口,过关后再行二十余里便能看到南海那蜿蜒流长的海岸线。沙滩和缓起伏,如遍地碎金,海浪轻慢婉转,风声都很温柔。   十一月下旬到春节前后,是南海一年中最平静的时期,风浪小,鱼也少,渔民们会暂时在近海的岸上搭棚小住,为来年捕鱼做足准备。   兰女夷到时,正好赶上最后一艘渔船回港,从船上低价买到不少新鲜鱼虾,虽然不及夏秋两季的肥美,却也别有一番风味。   少女腰间佩剑,背上竹篓里装着一本《论语》和笔墨纸砚,坐在岸边生火炙烤鱼虾,吃相优雅。   有人收了网经过,笑着上前攀谈:“姑娘这个时节来南海,可是要出海?”   “正是。”兰女夷是读书人,文武双全的儒家女弟子,说话轻声细语,动作慢条斯理,“我外出游学,偶然于一部杂书中读到一个奇闻,说是入冬后,南海上会浮出几座小岛,上面风景奇异,各有特产。这位大哥既在此处打渔,是否听说过这一传闻?”   “嗐,我当是什么。”渔民笑出一口白牙,衬得风吹日晒的脸越发黑而健康。他遥遥指向海上几个虚点,说:“你找的可是那几座岛?”   说来奇怪,在渔民指引之前,兰女夷把海面寻了个遍,半点岛屿踪迹都不见。他一指,海面上立时浮现出五六个黑影,都是一角尖尖,仿佛被海浪卷出的山头,虽然轮廓相似,细看却各有特点,倒是与书上所说别无二致。   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是它们。大哥可知怎么才能上岛?”   渔民闻言,往另一个方向努了努嘴:“喏,那边有人租船,你若不会划,就租辆小的,再另外出钱雇人带你过去。记得买两盏灯笼,一盏挂在船头,一盏备用,天黑之前必须得回来,不能留在岛上过夜。”   男人性格爽朗,说得颇为细致,兰女夷向他道谢,并送了他两条烤好的鱼作为谢礼。   渔民心满意足地离开。   将剩下的虾肉剥壳去虾线烤了吃完,兰女夷用随身带的淡水净手漱口,前往渔民先前介绍的地方租船。   她婉拒几个自告奋勇帮忙划船的人,单手将船推进海里,一手持剑,一手拿桨,不太熟练但有把子力气地划向离岸最近的岛。   彼时正值中午,阳光很晒,海面上波光粼粼十分刺目,她不由得眯起眼睛,才能勉强辨路。   所幸那座岛离岸边不远,兰女夷划了半个时辰便到。船头轻轻撞上石质的岛岸,带起一片蔚蓝海水漫过橙红的地面,泼得从石缝里长出的大红色蕨草胡乱摆动。   她提剑下船,把船系好,信步上岸。   入目所及满是各种各样的红色——橙红的地板,大红的植被,粉红的矮树,橘红的灌木,紫红的浆果和兰花,还有栖息于花间的水红蝴蝶与枝头火红的雀鸟。   一个红色的世界,天和海都恨不得是红色的。   兰女夷挑挑眉,掏了掏袖兜,拿出一方写了字的手帕展开瞧瞧,然后在岛上逛了一圈,逮到只黑红色的兔子。   兔子后腿有伤,流出的血却是蓝色的,性格温顺,被她一边包扎一边揉头也不怕不跑,红通通的眼珠充满了温驯的恬静。   处理好兔子的伤口,她抱着这只毛茸茸的小动物起身,抬脚往其他没去过的地方走。   “姑娘!”   一只手突然从背后伸出,轻轻拍了她的肩膀一下,热情的声音钻进耳朵:   “姑娘,快拉我一把!”   ……   觋硕果仅存的四个养鬼地的最新情报送进京城,连雨年花一天时间看完,又与巫罗绮商量半日,一致决定先去蜃海,即南海看看,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通过特殊渠道进入鲛人石滩。   运气不好也没关系,连雨年的实力允许他强闯。   离别前夕,沈青池仗着第二天是休沐,缠着他又滚了大半夜的床单,比前几次分离都要不舍。   好不容易分开,连雨年到城门口与巫罗绮会合时,被这老狐狸看出端倪,似笑非笑地讥讽他一脸肾虚相。   连雨年微笑着捏碎一块石头,用实际行动告诉他巫族的体魄多么强健,这才让他收回那张补身体的药方。   两刻钟后,他拎着巫罗绮降落在云海关外,停在官府的告示牌前。   美人头这次没有随行,孩子看多了话本也迷上创作,第一部作品还没写完,死活不肯跟来。   “土豆粉”倒是很乐意出门,还从连雨年的生命线里钻出来,在他手腕上缠了一圈,伪装成半透明质地的琉璃手镯,在他袖口探头探脑。   告示牌上贴着最新的失踪人员名单,底下是这些人失踪前去的最后一个地方——海上小岛。   连雨年的目光不经意从上面扫过,忽然定格在其中一个名字上。   巫罗绮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兰女夷,是你认识的人?”   “嗯,我的一位好友。”连雨年凑近了细看,“这个名字很特殊,不太有可能重名,应该就是她——但她怎么会来这里?还失踪了?”   巫罗绮阅读告示内容:   一旬以内,南海已有数十余外来人因前往海上小岛而失踪,官府派人往岛上查看,却并无他们的活动痕迹。本府特此提醒,奇景可贵,性命更高,请勿再因好奇而出海登岛。   这就是他们选择将南海作为第一站的原因。   无故失踪的游人,神秘莫测的小岛。   巫罗绮托着下巴:“上岛前,我们要不要先弄清楚一件事?”   “嗯?什么?”连雨年担心兰女夷的安危,蹙着眉不甚认真地反问。   “为何外来人上岛就失踪,官府的人上岛就没事?”巫罗绮点点告示上的“外来人”三个字。   “本地人也有上岛平安归来的,所以准确地说应该是只有外地人会中招,本地人不会。”连雨年左右看了看,“得找找本地人身上的共同点。”   云海关内外人来人往,更远的海滩上到处是旅人与渔民的身影,外来者与本地人的气质区别格外明显,谁是前者谁是后者,几乎一目了然。   但非要说本地人身上有何共同点,连雨年又实在看不出来。   “别急,我找人问问。”巫罗绮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抚,转头就拦住了一位过路的渔民,“这位姑娘,你们这儿可有什么本地人吃得惯或用得惯,而外地人接受不了的特产?”   他的问题一针见血,连雨年立马看过去,恰好在渔民脸上瞧见一闪而过的惊艳和莫名怔愣。   这是个身材魁梧的中年女子,轮廓宽阔而锋利,有点男相,但并不突兀扎眼,反而有种别样的豪迈魅力。   她忍不住看了连雨年好几眼,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发,虽然是被突然拦住,却也并不敷衍,认真想了一会儿才答:“应该没有吧……哦,有些鱼获你们外地人吃着觉得腥,很多人闻到味儿都想吐,算不算?”   “哦?我就是随口一问,居然真有这样的东西,那我可得尝尝。”巫罗绮笑得越发温柔,“你说的是什么?”   女子笑了笑,指向远处一座木棚下挂着的长条状干鱼,鱼肉风干后呈银红色,质感非常漂亮。   连雨年乍一眼看过去还以为是玉带,直到海风卷来腥得辣眼睛的味道,才让他信了那是一种海鱼。   他脸都绿了。   “咳咳,这个味道确实超越想象,我就不尝试了。”连雨年以巫力封在鼻前,过滤臭气,“不过,那到底是什么鱼?我怎么从未见过。”   “银带挂。”女子说出一个奇特但又恰到好处的名字,“一种远海才捕得到的鱼,数量少,很珍贵,配上生菜,蘸酱,特别下饭。你们外地人不爱吃这个,其实对我们是一件好事,毕竟出海打一船鱼,最多只能捕到十条银带挂,我们自己都不够分的。”   “……那这确实是双赢的好事。”连雨年捏着鼻子瓮声瓮气地说。   巫罗绮偶像包袱很重,不肯捏鼻子,只能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官府的人应该也爱吃吧。”   “是啊,本地人都爱吃。”女人说,“在我们这儿待了十年以上时间的都算是本地人,官爷们自然也一样。”   连雨年和巫罗绮对视一眼,感觉太过顺利了。   “嗯……”连雨年思忖着问:“姑娘上过岛吗?就海上那些?”   “上过啊,谁会没上过?”   “那岛上是什么样子的?”连雨年追问道,“我和好友结伴来此,就是奔着上岛去的,可告示上说每个上岛的外地人都失踪了,我们不敢去,你能不能给我们大概形容一下岛上的环境,满足我们的好奇心?”   女子无奈:“岛上能有什么奇景,那些都是普通小岛,有的长满植被,有的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很普通,我都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非得往上面凑。”   “那岛上有人吗?”巫罗绮问。   渔民用力摇头,指着空无一物的海面说道:“当然没有!不仅没有人,连老鼠都没一只!”   连雨年下意识顺着她的手臂看去,眼神一凝,眸子渐渐睁大,流露出一丝恍惚和茫然。   他确信原本的海上什么都没有,但之前以为告示上的岛在其他位置的海岸线附近,也就没多想。   然而此时此刻,在渔民手指指向的地方,正有五六个山尖般的轮廓阴影突兀地冒出海面,仿佛它们一直都在那里,只是连雨年一叶障目没看见。   巫罗绮转头转得晚,没有亲眼目睹这一幕,却也从忽然出现的岛屿与连雨年的表情中猜到了些端倪。   送走有问必答的渔民,他扯了扯连雨年的衣袖:“那几座岛是在那位姑娘指路后出现的?”   连雨年点了点头,眼神深沉:“我们得尽快上岛查看情况。” 第49章   “上岛?不行不行!”   到租船的地方说明来意, 叼着水烟的六旬老汉“嗖”一下收回船只列表,就差伸手轰人了。   “官府都出了告示了,几十个人失踪还不够打消你们作死的念头?就非得在这种时候凑这个热闹?你们这些外地来的小年轻到底怎么回事?不想活了就找个地方上吊, 觉得无聊就去咬火折子, 不要连累我好伐?”   老丈一通连珠炮似的话语劈头盖脸砸在连雨年与巫罗绮脸上, 略带口音但咬字清晰且中气十足, 连雨年恍惚以为自己是站在中学时一人独对十八个刺头学生的教导主任身前, 接受他爱的训导,差点脱口而出一句“我错了”。   巫罗绮也被喷懵了,想笑又感觉无礼,嘴角在上扬和下撇之间反复横跳,成功达成脸皮抽筋成就。   见两人这副模样,再加上连雨年那张练体完成后近乎完美无瑕, 好看得跟天道亲儿子似的脸, 老丈的气消了一半, 咕嘟嘟地抽了口水烟。   他说:“你们这些外地崽不知道情况, 那几座岛邪性得很, 以前还好, 自从最近有人在那上面失踪后,有些东西就变了, 变得很危险,很可怕。你们还年轻,什么奇景看不得啊, 非得在这儿玩命?走吧, 快走吧,这船我是不会租给你们的。”   听见这字里行间全是隐情和暗示的话,两人对视一眼, 巫罗绮问:“老丈能否说得再明白些,好叫我们彻底死心?”   老丈呼出一口袅袅烟气,嗓子低哑:“你们来的时候,在没人指路之前,有没有看见那几座岛?”   两人默然。   老丈嗤笑道:“看来是没有,这就是我想跟你们说的头一件事。还有一件,你们方才有没有问别人岛上有何景象?”   巫罗绮点点头,把那位魁梧女人的话复述一遍。   老丈抽烟:“嗯,本地人上岛就只能看到这些,外地人不是。”   “外地人会看到什么?”连雨年追问。   “不知道,我不是外地人,之前上岛的外地人没一个说得出他们看见的风景具体是什么样,只说很美,很特别,果然是奇特之景这种废话。”老丈吐出一排烟圈。“我一直觉得那地方诡异、危险,但架不住作死的娃儿多。我之所以租船、卖灯笼、帮着雇人划船,就是想着拉他们一把,别在岛上真出什么事儿,之前也明明都好好的,只要不在岛上过夜就万事平安。”   说到这里,他摇着头长叹一声:“做无用功罢了,有些东西能侥幸一时,侥幸不了一世,终究是躲不掉的。听老头子的话,回去吧。”   老丈神情深远,连雨年和巫罗绮知道他不会再多说什么,便道了谢想要离开。   走出没两步,老丈忽然又叫住他们,往连雨年手里塞了两只灯笼。   连雨年一怔:“这是……”   老丈看着他,眼神悠长怀念:“你这孩子好看,长在我心坎里,我瞧着喜欢,送你样东西。出海的船上都要挂这种灯笼,挂了灯笼,海神老爷才会保佑我们一切顺遂。你拿着,当我送你的见面礼吧。”   说着,他在连雨年手背上重重按了一下:“去吧。”   “……谢谢老爷子。”   老丈送的灯笼和寻常灯笼不同,是手臂长的锥形,中间宽两头尖,用细枝条和绢纱糊成,表面打了一层蜡似的壳,触感细腻微涩。   灯笼里边的蜡烛已经点上了,黄澄澄的光透出来,烛心是海水般的蓝色。   “看来老丈是笃定了我们会私底下上岛啊。”   巫罗绮轻笑,伸手去接灯笼。可手还没有覆上去,灯笼内的火光就猛地向上窜了一截,青烟从上方的尖口里喷出,把他的手掌烧化了大半,他连忙将手缩回衣袖里,隔了好久才重新伸出来。   “嘶……”他看着已然恢复,却多了一片烫伤似的红痕的手,面露惊异,“世上竟有能伤到我这副伪躯的东西?”   连雨年眼神闪了闪:“这灯笼是出海用的,也随外来者的船上岛,应该是一种防护用具。它能伤你,说明岛上……不,这片海域或许存在着与你相似的事物。你到底是什么情况?”   巫罗绮眉间微蹙,做沉思状:“我是一抹残念,幻梦之躯。我的身体与灵魂早在许多年前就已消亡,之所以还留存于世,是因为……一些特殊原因。”   他顿了一下,接着说:“本地人和外地人在岛上看到的景象不同,如果没有前者指引,外地人连岛都看不到,这两点其实很值得深思。”   连雨年望向大海,海面上那几道轮廓在渐渐沉没的夕阳余晖里黯淡下去,但无论天色再暗,它们始终是清晰分明地存在于那里。   他忽然想到克苏鲁世界观里一个常见设定——盲目痴愚是神对人类的保护。   也许那几座岛本就是不存在的,所以外地人看不到。本地人由于在这儿住久了,受到某种力量的影响,才能看见岛的存在。   但有人为了保护他们,在他们的认知里设下了一道屏障,让他们看不见岛上的真实情景,因而不会深究外地人说的那些奇景,从根源上打消他们对于岛的兴趣。   倘若真是如此,那失踪的几十名外地人就表明了岛……或者说岛里面的东西已然失控。无论如何,他必须要亲自走一趟。   兰女夷还在里面。   “走吧,我们登岛。”连雨年一把握住巫罗绮的手腕,“我带你走过去。”   巫罗绮看着他瘦削细长,能把自己手腕绕一圈半的手指怔了怔,旋即笑道:“记得隐身。”   ……   兰女夷举起灯笼贴近肩头,灯笼内的烛火猛然跳高几寸,灼烫的焰流把肩上那只手烧得化开大半,融成蜡一样的黏液,散发出幽远旷古的冷香。   “啊!”   手缩了回去,手的主人也只留下一声短促的尖叫便仓皇逃开,兰女夷回身时,后方空无一人。   她的手指抚上肩头,捻了点滴在上方的液体细细揉搓,液体干掉,在她指腹上结成紧绷的硬膜,一搓就化成粉簌簌掉落。   果然是蜡。   兰女夷环顾四周,确认无人,便提着灯笼继续往前走。   岛上的风景除去颜色奇特以外,别的乏善可陈,难说有什么赏玩价值。不过岛中心有一口热泉,连着近百米宽的水潭,潭面上雾气袅袅,长着睡莲,仿若仙境。   兰女夷试了一下水温,热泉烫手,水潭却是凉的,冷热碰撞才形成水面上的雾,想来潭水的源头不在前者,地下很可能有另外的水脉。   这里是全岛地势最高的地方,她往岸边一块大石上一站,便可将小岛上的风景一览无余。其他地方没甚可看,唯一的疑点就是这口热泉与水潭了。   兰女夷叹了口气,把竹篓放下,掏出之前看过的手帕再看一眼,揣进怀里,而后把披风与外衫脱了,只剩两件单衣。   外衫下不是裙子,而是可以收束勒紧的裤装,她把衣服调整好,减少累赘,又去了头上的钗环,将发带穿进去编了条辫子。   一切准备就绪,少女搓搓手,从石头上纵身跃下,轻盈落入水中,像条灵巧的鱼,双腿一摆便潜入水底。   她鼓着腮帮,半晌呼出一口气,再深吸一口气。   托那张手帕的福,她可以在水下正常呼吸。   兰女夷的身影慢慢消失在水底的黑暗里。   ……   出发之前,巫罗绮算了一卦,五座岛四座大凶,一座吉,于是他生拉硬拽地要求连雨年先去显示吉的那座岛,也就是处于中心的那座。   小岛距离岸边不远,连雨年凝水成路,踏风而行,转眼便至。   彼时已经入夜,还差半个角就能圆满的月亮挂在椰子树的绿叶后方,暖黄色泽里带一点海水蓝,与灯笼里的蜡烛光很像。   但连雨年没心思注意这个细节,他已经被眼前所见惊呆了。   这是一座蓝色的岛,字面意义上的蓝色。   深蓝色的地面,浅蓝色的竹丛,墨蓝色的石头,水蓝色的芦苇,连岛屿中间那座崎岖矮山上流下的小瀑布都是宝石蓝色,连雨年逮住一只不知死活巴在自己颈侧的蚊子,哦豁,居然是灰蓝色带银蓝花纹的异种。   盘古大神开天辟地的时候把蓝颜料打翻在这儿了?   “这就是让外乡人形容不出的奇景?”巫罗绮折下一根竹枝,“不如海岛上长竹子更奇。”   连雨年没理会他的吐槽,抬脚往瀑布的方向走去,神识放出体外,绕着岛转了五六圈,什么异常都没发现,唯独这瀑布和瀑布底下的水池有点古怪——他的神识进不去。   “这是有点古怪吗?”巫罗绮施施然跟在他身后,为他不以为意的态度无奈,“我宣布,这事儿是这座岛上最大的奇景。”   “我没有危险预感。灵性天授也并无反应。”连雨年道,“神识碰上那两处地方时有轻微的回震感,紧接着就是一片扑面而来的水下黑暗,深不见底。”   “嗯?你都感受到这些了,还不算进去吗?”   连雨年摇头:“我的神识没有进入瀑布和水池,我所感知到的黑暗,来自岛下这片汪洋。”   巫罗绮眼神一闪:“所以,它们和我一样,都是不存在的东西?”   “你有意识,能思考,只是没有对应的载体,不能叫不存在。”来到水池边,连雨年跳上最高的那块石头,伸手探入瀑布,掬了满手宝石蓝的清水,“同理,它们也是如此。”   “哦……”   连雨年垂头盯着水池看了许久,忽然眉心一跳,某个推测涌上心头。   可他并未立刻说出口,而是扭头看向巫罗绮:“你真的不能告诉我你的情况?你现在不说,等我弄清楚这些岛的状况,差不多也能和你对应上,你就不能让我少费点功夫吗?”   巫罗绮似笑非笑:“你怎么知道我们一定是相同状况?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啊,丹先生。”   事实上,连雨年有一个猜测,所以并不在意他故作高深的隐瞒,只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不说算了。我要下水,你是等着还是一起?”   “下水?做什么?”巫罗绮想了想,“这里是觋的养鬼地,你要找他养的厉鬼?”   “差不多。”连雨年给自己扔了一个避水术,并忽视他“给我也整一个”的炙热目光,“我以前听过一个一句话鬼故事。”   “嗯?”   “父亲出门三天后,陆陆续续地回来了。”   “你怀疑这五座岛原本是一个整体?”   巫罗绮听得懂故事,却不知道他为何讲这个故事。   “也是,也不是。”连雨年没有详细解释,径自从石上一跃入水,潜入深处,“我有个想法,找到觋在这儿养的厉鬼再说。”   巫罗绮满头雾水地跟了上去。 第50章   水池很深, 入水之后四方无边无际,简直就像进了大海。   但海里不会这么安静,不会连条鱼都没有。何况岛屿离岸上其实不远, 以连雨年的速度, 一个猛子就能扎到底, 不该下潜将近一刻钟, 眼前仍旧是漫无边际的黑暗。   又游出一段距离, 他停了下来,两盏被避水术护着的灯笼围着他缓慢旋转。明亮的黄光沁出灯纱,亮得像两颗小太阳,烛心的蓝色则更加浓烈,剧烈地跳动着,像心脏般有规律地涨缩。   见他停下, 巫罗绮轻盈地飘过去, 像人鱼般拖着尾巴似的衣摆绕着他转过半圈, 轻声问道:“你想在这儿找到什么?”   连雨年的机敏慧黠, 早在云湖初见时他就已体会深刻, 知道他不会无的放矢, 因而问得也直白。   “不知道具体要找什么,可我本能觉得这里应该有些线索。”连雨年点头, 没有隐瞒的打算。   “你感知不到吗?”巫罗绮伸出手指戳他眉心,没有实体的指尖在他肌肤上蹭出一点错觉般的凉意。   连雨年说:“我的神识进不了水,下水之后也放不出来, 不知为何。”   巫罗绮皱起眉头:“巫族神识强大, 你甚至继承了你家巫祖的灵性天授,我想不出有什么东西能屏蔽你的神识。”   “其实……”连雨年顿了顿,“那股抵抗我神识的力量很微弱, 覆盖范围不大,只是正好将我包裹起来。想突破它不难,不过我的直觉告诉我,这样做不行。”   “……怪事。”巫罗绮伸手掏衣袋,“要不我再给你卜一卦,算算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我……”   连雨年还没来得及作答,一直缠在他腕上的“土豆粉”忽的支起脑袋,猛然蹿了出去。   连雨年条件反射地抓向它的尾巴,它却并未跑远,隔半米距离围着两只灯笼反复转圈,而后昂起脑袋,头顶浮出一张少女的脸蛋,向他做了个吹气“动作”。   他的手停在半空,与巫罗绮对视一眼,彼此脸上皆有若有所思之色。   “土豆粉”不清楚他们是否明白自己的意思,还在琢磨着换个更浅显易懂的比划方式,就被一只温暖的手捞回去,从头到尾温柔地顺了一遍。   小东西顿时软成一坨,盘在连雨年掌心扭了两下,若是长鳞片长毛,这会儿应该在重复炸起与捋顺的过程,就差发出猫儿那样愉悦的“呼噜”声。   连雨年撸完“厉鬼”,熟练地将它圈在腕上,冲巫罗绮笑道:“是我疏忽了。这种灯笼既然被视作海神的庇佑,又能伤到你,肯定有类似镇邪的功能,带着它们当然找不到我想要的东西。”   “……把‘又能伤到你’那句去掉。”   连雨年无视巫大爷的怨念,笑眯眯熄了灯笼保护起来,同时收敛气息,让自己变成一块悬在无形鱼钩上的饵。   失去灯笼照明,黑暗温吞地蔓延过来,像一根根触角,小心试探后,把两人层层缠绕。   同一时间,连雨年发现自己的神识可以伸出体外了。   原来那道屏障也来自灯笼吗?   连雨年心底刚升起这个念头,外扩的神识便摸到这片黑暗的边界,随即化作更细密的水流,融入水中。   下一秒,他听见了无穷无尽、震天动地的惨烈哀嚎。   那是烈火烧满一整个荒原的爆裂声,是无数生命死前最后的哀鸣,是非人种族濒死的哭喊与嚎叫,撕心裂肺、声声泣血。   就像有一万根针同时扎进连雨年的大脑和耳膜,在他骨头上穿凿,撕刮他的灵魂。   饶是连雨年的意识足够强悍,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异状冲击得闷哼出声,不禁抬手撑头,太阳穴青筋鼓起,咬着牙下颌收紧,微微弓起的背脊绷得死紧,隐约能听到骨头发出近乎弓弦断裂般的凄鸣。   巫罗绮用幻梦之身撑住了他,以一个略显别扭的姿势:“你怎……这、这些都是什么?”   连雨年摆摆手,没有撤回神识,只暂时关闭神识概念上的“听觉”,放大“视觉”和“触觉”。   于是黑暗渐渐褪去,藏于其中的真实缓缓浮出,透过褶皱的水纹与稍显失真的折射光影,他看见一片浅蓝与深蓝交织的海域。数不清的躯体支离破碎地散落在海面上,深蓝色的血液将海水变成了助燃材料,让怨毒的烈火在海上熊熊燃烧,高温燎原。   死去的生灵生着人身鱼尾,无论男女皆容貌昳丽,可惜肢体分离、血肉模糊后,再美的面庞也会变得丑陋惊悚,平添悚然的凄厉。   他们肉/身死亡,灵魂却流连不去,浮在半空痛苦惨嚎,无休无止地宣泄着死去那一瞬间的痛苦与怨恨。那种强烈的怨念与凄厉的哭声,哪怕只是泄露一点儿,也会让普通人的头颅顷刻爆碎,身体与灵魂原地碎成一滩烂肉。   ——南海鲛人,人身而鱼尾,貌甚美。擅歌舞,织鲛绡,血肉可炼长生烛,泣泪成珠。若死后魂魄不宁,化为厉鬼,则多以声乐歌喉杀人。   连雨年回忆着丹家藏书中对南海鲛人的记载,表情渐渐凝重。   这些鲛人厉鬼并不在此地,水池应是通往那里的通道,所以他的神识可以感应到这些。   不止是这座岛,另外四座岛上应也有相似的水源,通往这处豢养厉鬼的所在。   觋把它们藏得很好,这么多年来,本地人被篡改认知一无所知,外地人上岛只能看到伪饰的奇景,有那种特殊灯笼护着,哪怕是真有点本事的奇人异士来也看不出端倪,让他安安生生养鬼养到如今。   不过,以觋的实力,做不到时时刻刻篡改南海众多百姓的认知,那种能让普通人无限制制作的奇特灯笼也不像出自他之手,如此温柔的保护,很可能是南海独有的奇异之处,他只是借了这份大自然的馈赠成全自己的私心,通俗易懂地说,就是花别人钱办自己事儿。   保不齐这些厉鬼、这五座岛和鲛人尸骨密布的海域都是原装的,他白捡一个仓库,只需要设个阵法困住、操控那些厉鬼即可。   连雨年想到这里,神识朝着那片海域浸染得更深,果然在烈火与海水之下找到了觋设的阵法。   那是一个非常精妙,又非常呆板的超大型禁锢阵,可以看出设阵者已经尽量布置得面面俱到了,但受限于水平和天赋,并没能完整发挥出阵法本身的力量——甚至连阵法自带的那些独具特色的装饰性花纹都没画出灵魂。   鬼巫点了一个踩,并向他发出一篇250字的差评。   没错,这是鬼巫一脉的阵法,连雨年看到遍布阵法每一个角落的装饰纹路后,无比确认这一点。   随着距离拉近,厉鬼们的尖啸不再仅作用于“听觉”,连雨年与神识相连的五官部位都开始隐隐作痛。   禁锢阵之上嵌套着一座巨型灵力阵,日夜不停地抽取海中灵力与生灵怨念滋养阵中的鬼魂,将它们喂养得越发强大,也越发凶残暴虐。   数量如此庞大的鲛人厉鬼,哪怕只逃窜出一成,也足以将整个南海区域的百姓屠戮一空。   觋这拟人玩意儿心可真狠啊,每次出手都是绝户计,也不知道他图什么……图世界毁灭吗?   连雨年拳头硬了。   蓦地,他放出的神识忽然被什么东西温柔地碰了一下,随即有柔软的触角仿佛丝蔓一样包裹上来,将他的神识慢慢卷起,推回他的体内,轻柔又不容置疑,简直像是在哄小孩。   他没有抗拒或挣扎,哪怕只要一个念头就能把这股微弱的力道撕成碎片。   连雨年近乎温顺地收起神识,睁开眼,果然看见被巫力保护着的两盏灯笼自行燃烧起来。   ……老丈送的这种灯笼,真的有在好好保护南海区域内的每一个人。   “巫先生,你看到了吗?”他语气低沉,“这片黑暗尽头就是觋豢养厉鬼的地方,真正的鲛人石滩。”   用鲛人尸体堆成的滩涂,简称鲛人石滩。   这个名字可太地狱了。   “是吗?”巫罗绮的声音悠悠传来,“我看不见你说的东西,但我知道外地人眼里的岛屿为何与本地人不同了。”   “什……”   连雨年刚张嘴,便见万千星光扑面而来。   灯笼熄灭的那段时间里,连雨年这条“饵”不止钓出了岛屿的真面目,也钓来了其他因灯笼而退避的东西。   那是一种修长如带,通体银白,质感如玉的鱼,纤细的身躯拖着观赏金鱼般的半透明大尾巴,身上密布细碎的闪片,游动间不断折射出五彩斑斓的光彩。   鱼儿团团围住他们,在灯笼的光芒之外呈环形游,乍一看宛若宇宙中绚丽夺目的星云,美得如梦似幻,又略显熟悉。   连雨年盯着鱼群看了一会儿,迟疑地吐出三个字:“银带挂?”   他不久前见过去头去尾、晒成鱼干的银带挂,鱼身似乎跟它们长得一样。   “银带挂是南海的人给它们取的名字,在我这里,它们叫凋星河。”巫罗绮眼底露出淡淡的怀念之色,“它们不是鱼,是一种非常、非常珍贵的药材。”   “凋、星、河?”连雨年想了想,“巫族幼崽练体时需要用到的一味主药?一万年过去了,鲛人都死绝了,这东西怎么可能还存在?”   巫罗绮轻笑一声,眼神晦暗不明:“正如你所见,它们不但存在,而且数量繁多,甚至成了南海百姓日日可食的盘中餐。凋星河的药效是麻痹灵性五感……哦,灵性指的是神识。神识亦有五感,练体过程中也会感受到疼痛,凋星河直接作用于神识,是类似于麻沸散的药材。”   普通人也有神识,只不过相对巫族而言弱小得可以忽略不计,并且不能外放,唯有偶然的灵光一闪、极少数时候出现的预知般的直觉能证明它们的存在。   凋星河只麻痹灵性五感,于肉/体无碍,一般人吃了也没事,吃得越多,离神鬼志怪之事就越远,越不易招惹鬼魂。   鲛人厉鬼的声波是直接攻击神识的,神识受损,意味着魂魄有缺,是一种极其刁钻恐怖,且无法防御的进攻方式。   偏偏长期食用凋星河的南海百姓被封住了神识感知,他们听不见鲛人歌声、看不到厉鬼身影,无法触碰这些已然死去的鲛人,自然也便不会受伤。   假如不知道凋星河的诞生条件,连雨年现在估计会更高兴。   “这东西只能用鲛人皇的血肉孕养,万株只需一滴血。但这里的凋星河太多了,南海百姓天天吃,不知吃了多少年,消耗掉的凋星河必定是个天文数字……”连雨年皱眉道,“除非有一位鲛人皇献出自己整副身躯、全部血肉,将自己彻底化作药田,才能源源不断地产出凋星河。”   话音未落,他突然抬头环顾四周,薄唇微抿。   如果事实真如他所想的这样,银带挂既长在水里,岂不是说明这五座岛便是……   连雨年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鲛人是神话生物,已经随着神代一起消亡。”巫罗绮淡淡道,“但神代时已有南海,也有生活于此的人。”   连雨年沉默半晌:“鲛人是在这里被灭族的,或许是末代鲛皇预料到了自己的子民死而有怨,所以……”   他想起灯笼里溢出的柔和力量,没有往下说,手指轻叩覆着薄薄蜡质的灯笼,熄灭烧到只剩一截尾巴的蜡烛。   那位皇也许不止留下了凋星河。   “走吧,我们去……鲛人石滩。” 第51章   连雨年和巫罗绮又游了一刻钟, 确认通过这种方式无法到达目的地后,终于放弃做无用功。   “再试试用你的神识感知鲛人石滩真正的位置。”巫罗绮边说边吹灭了灯笼。   连雨年无奈地放出神识,第三次感应石滩所在, 并给出同样的答案:“入口就在水池尽头。”   “那水池尽头在哪儿?”   “不知道啊。”   “……”   两人相顾无言, 灯笼无火自/燃, 在水下辟出一方光明, 也照亮环绕四周的银带挂。   穿成丹澧之后, 头回在这种事情上吃瘪的连雨年挠挠鼻尖,扯着巫罗绮盘腿坐下,沉下心梳理思绪。   他的神识非常强大,除非天道亲临或者巫祖复生,否则哪怕是鲛皇亲至,也不可能创造出足以蒙蔽他感知的幻境或错觉, 鲛人石滩在水池尽头这一结论不会有错。   同样的, 水池亦是真实存在, 而非幻觉。   巫罗绮掏出铜板, 当场又起一卦, 旋即扒拉着掌心的卦象皱眉不语, 仿佛看到什么难以理解的事物。   “星流曲弯,草木归泽?”他喃喃道, “这是什么见鬼的生僻吉卦?”   “吉卦?”连雨年竖起耳朵,“这卦象具体什么意思?”   巫罗绮摇摇头:“不好说。卦术起源于十巫之首的巫家,但巫家亡得早, 他们的巫祖自己都没修到登峰造极之境, 就连人带这天授的术法一起入土,自然也传不下多少东西来。”   连雨年瞥他,毫不掩饰脸上的无语。   巫罗绮不为所动:“巫家四十九卦, 就属这个归泽卦没头没脑。虽是吉卦,却又笼统,如果落在某件事情上,便是表示必须经过格外曲折的过程,在极其离谱的运气和必然要发生的巧合下,才能阴差阳错地完成既定目标。”   连雨年:“……?”   这卦象确实离谱。   你说它是吉卦吧,实现条件太苛刻。你说它是凶卦吧,可它出现就代表万事必有转机,虽然概率跟中彩票差不多。   连雨年搓了把脸:“让我好好想想,我肯定是遗漏了什么。星流曲弯……星流……星流曲……嗯?”   “曲弯”二字在他脑子里翻来覆去颠了一会儿,蓦然化作照亮思绪的闪电,击中他始终没有深挖的那一点。   南海上的奇异小岛共有五座,如果这座是通道,另外四岛自然也应该是。   但之前连雨年想得简单,认为五座岛对应着五个入口,并未深思。可实际上,五座岛为什么不能是一条通道,一条被刻意从物理状态上分割开来的隧道?   他们现在身处于隧道中的某一段路,这段路尚未与其他路段相连,自然不管怎么走都走不到尽头。   水池里的水是真的,毋庸置疑,但承托水流的那股力量,他虽然一直隐有觉察,却始终不曾细究,只当是鲛皇与鲛人一族覆灭后残留的影响。   是他疏忽了。   连雨年猛地站起身,巫罗绮见状,知道他必定有了想法,也跟着站起,把铜板收入衣袖。   连雨年随手起印,磅礴的天地之力浩浩汤汤涌入这口相对而言狭窄逼仄的水池,仔仔细细穿过每一粒水珠,将绵柔的流水穿成一张细密的网筛,快速筛出藏于其下的异力,并反客为主地将它们包裹起来。   银带挂们被惊动,四散奔逃,连雨年毫不费力地将它们网罗回来,循着那点微不足道的力量连成一线,明灿光亮地指出一个方向。   灯笼再次点燃,这回却不再压制连雨年的神识,反而牵引着他探向前方——那里有个紧闭的缺口,仿佛被缝紧的布袋口,若有似无地透进几分气息。   找到了!是下一段通道的入口!   连雨年的神识抵在缺口处,仿佛一柄出鞘利剑,耐心找寻着施力点,等一个一击必杀的机会。   然而就在他打算用蛮力冲开闭拢的入口时,入口内部却忽然响起一声轻微的、仿佛金属拉链打开的摩擦声。紧接着有微弱的烛光渗了出来,和连雨年的灯笼相似的光芒,却卷着一缕凛冽气息与铁锈味。   “嗯?”巫罗绮挑挑眉,“是活人的血气……好香!居然是比你略逊一筹的心魂香气!”   老狐狸眼睛都亮了,一摆腿就往那边扑去。   连雨年伸手揪住他的后脖领,轻巧将人拽到了身后。   “脆皮跑什么前排。”他咕哝一句,暂时收了神识,如离弦之箭般蹿到被灯光映出的缺口前,伸手触碰。   下一秒,缺口对面传出“咕噜噜”的水声,略显模糊失真的人声同时传来:“有……人吗?是……谁?”   连雨年觉得这声音耳熟,心里冒出一个荒谬的想法,拍门似的用力拍了拍缺口,大声道:“兰姑娘?兰女夷?!”   那边安静片刻,再度响起的声音就清晰了很多,展露出声线主人特有的镇定从容风采。   她说:“是我。丹先生,是你吗?”   连雨年脑子木了一半:“是。”   话音落下,两人沉默了足足十秒,才异口同声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巫罗绮抱肩站在一旁,闻着近在咫尺的两道美食的浓香,勾起唇角。   果然好吃的东西会自己凑到一起。   好在连雨年和兰女夷都是冷静之人,没有把时间花在惊讶上,对过彼此熟知的事情确认身份后,便隔着一道薄薄的障壁进入正题。   “丹先生应也是为鲛人石滩而来,我已寻到进入其中的方法。”兰女夷毫无保留地分享所得,“将海上五座异岛连接即可打开通向石滩的隧道,连接隧道的方式则是把五座岛上的水源都潜入一遍,用灯笼破开彼此间的连结点。我这边已经连上四座岛,你所处的便是最后一座,我们马上就可以开启通道了。”   连雨年叹为观止。   虽然不知道兰女夷为何要入鲛人石滩,可就凭这聪明劲和行动力,哪怕武力差点,也是绝佳的队友人选。   连雨年说:“拿灯笼破?怎么破?就这么照着?”   “嗯。”兰女夷的声音又模糊了一点,似乎还呛咳了一下,“用灯笼烤半个时辰,连结点就会开了。”   “啧,太慢。”连雨年扫了眼灯笼里快要烧到底的蜡烛,摇摇头,“兰姑娘,离连结点远一些,我这就将它打开。”   “打开?”兰女夷的语气略显惊愕,但很快就明白过来,“我知道了,这就退,三息之后你再出手。”   “好。”   连雨年倒数三次呼吸,而后提气抬掌,神识裹着巫力汹涌而上,化作无坚不摧的利器,轻松划开那道攒缩的褶皱,生生将连结口撕开。   缺口打开的瞬间,有暴戾狂乱的水流裹挟着大量活物喷涌而来,把原本静谧的水域搅成浑浊的灰白。   那些活物形似长虫,数量多且密集,疯狂地游蹿扭动,冲散银带挂组成的光带,如同死水里的蛆。   巫罗绮默默躲到连雨年身后,后者铁青着脸抬手,长虫们便被呼啸而过的巫力精准冻结,定格在翻涌不休的水流中。   一只手抓住缺口边沿,兰女夷从中探出头来,身体包在一团无形异力中,身上干燥且能正常呼吸,就是气息有些凌乱,手臂和脸上还有几道细细的血痕。   连雨年连忙迎上去,不等她开口,先往她身上扔了几个防护术式。   兰女夷见到他,淡然的神色间也多出几分笑意。   “能在此时遇到先生,真是太好了。”兰女夷擦掉脸上手上的血渍,不甚在意,“通道已开,我们走吧,有话路上说。”   连雨年看向她身后,那个被强行撕裂的缺口已然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曲留拐绕山路十八弯的水道。   巫罗绮笑了一声:“果然是星流曲弯,草木归泽。原来这卦是字面意思。”   连雨年:“……”   兰女夷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正确道路出现,三人结伴同行,一边游一边交换信息,兰女夷与巫罗绮也各自做了自我介绍。   对着两次救了自己与家人的连雨年,兰女夷没有什么不能说的,径直将一张手帕递了过去。   连雨年接过一看,手帕是纯色洒金的工艺,乍看不出奇,仔细分辨才能察觉上面的洒金不是普通金粉,而是某种极为精纯凝练的异力。   兰女夷道:“这手帕是半个月前送到我手里的,它的主人是我的同门师兄。我们曾经同在江北居士门下求学,先生或许听说过他的名字,他叫江从澜。”   “江从澜”三字一出,连雨年的眉毛顿时高高挑起。   先太子的伴读?他不是早就死了?   连雨年一心二用,一面听兰女夷说话,一面仔细回忆关于这人的信息。   江从澜不是妖蛊教之人,据徐令则所言,他是在赛江南诞生后不久被觋所杀,魂魄成为其一部分,早已丧失自我意志。   他都死了这么久,为何会让人给兰女夷送手帕?   兰女夷道:“我认识师兄时年纪不大,入门第二年他便出师去了帝京,回归先太子麾下,虽然没什么交情,但逢年过节偶有书信问候,算是熟识。先太子死后,师兄不见踪影,我无门路,查不出他的去向,只当他也去了。直到收到这条手帕,我才知道他的消失并不简单。”   “他在手帕里留了只能看一次的信件,让我到鲛人石滩来为他收尸。信中标明了石滩的位置,却没有写怎么进入,我在五座岛上来回折腾了好几日,才找出这条通道。”   “这很危险。”连雨年钦佩她的聪慧,又忍不住为好友担心,“你知道鲛人石滩内有什么东西吗?怎么敢独身前来?”   兰女夷平静道:“我想过求助先生,但找不到你,师兄从前照拂过我,信中所说无论真假,无论石滩里有什么危机,我都一定要过去看一看。倘若是假最好,如果是真,千难万险我也要将他的尸骨带出来,这是我作为他的师妹必须要做的事。”   她是什么样的人,连雨年再清楚不过,只能叹息:“如果这是有心人的阴谋,骗你送死呢?”   “骗我送死?为何?”兰女夷眉尾微挑,却并不忧虑这个可能本身,反倒琢磨起旁的事,“我并无值得算计的地方,那些算计我的人和事,只有可能是拿我当跳板算计其他人,那个人……不会是你吧,丹先生?”   连雨年:“……”   巫罗绮轻笑出声:“好聪明的丫头,一猜即中。你是丹澧先生的好友,你若是不明不白地死在南海,他必定要过来查看——倒还真像个处心积虑的陷阱。”   兰女夷也笑了:“那布置陷阱的人不太聪明,没有算到丹先生神机妙算,先一步赶来救我于水火。”   连雨年真是败给这俩一唱一和的家伙了。   说话间,三人已至通道尽头,前方显出一团朦胧的光。拥簇在他们身边的灯笼忽然同时熄灭,化作灰烬。   连雨年的神识铺天盖地地放出,将入口内源源不断溢出的怨煞死气挡下、化消,免得伤到身边的姑娘和脆皮。   兰女夷游在前头,却不急着穿过入口,而是抬手接住飘散的灯笼灰,惋惜道:“怎么就烧了?它们帮我挡了好几次鬼魂攻击,我还想着带回家好好收藏呢。”   “挡鬼?”巫罗绮奇道,“这灯笼还有这用处?”   兰女夷点头:“我去的四座岛上都有鬼魂,从身后拍我肩膀、抓我脚、拽我头发、咬我脖子,无所不用其极地攻击和干扰我。但只要我把灯笼凑过去,它们便会逃跑,被烧中了,还会留下蜡一样的东西,之后也不纠缠,挺好对付的。”   连雨年和巫罗绮对视一眼,没有说话。   他们上岛时并未碰到鬼魂,连雨年的神识也没有感应到类似存在。但兰女夷不会信口雌黄,她既这样说,表示岛上确实有鬼,有鬼,就说明鲛人石滩不是全封闭状态,底下的厉鬼已经有出逃的可能,甚至有过出逃成功的案例了。   那么,那些失踪之人的去向……   连雨年眼神一凛,猛地冲到兰女夷前头。   “退到我身后,随我进去。” 第52章   长风猎猎, 鲛人石滩上怒焰灼灼。   蔚蓝的海面承托着一片永远永远不会熄灭的大火,以遍地鲛人尸骸为柴薪,烧得惊心动魄又静默无声。   烈火之上, 是一只只面目狰狞, 不复生前温柔恬美的鲛人厉鬼。他们被禁锢阵中延伸而出的锁链缠住鱼尾, 睁着只有眼白的可怖眼睛僵直地立着, 列成一座整齐巨大的方阵。   感应到有人闯入, 他们齐刷刷看向通道入口,一双双惨白的眼眸死死盯住难得一见的活物,血泪落下的刹那,充斥在天地间的怨煞达到前所未有的浓度,险些冲破连雨年的护在自己与同伴周遭的神识。   鲛人们用力摆尾,锁链咔咔作响, 他们将嘴巴张到人类难以想象的极限, 像一个个小型黑洞, 毫无征兆地向连雨年三人发动了攻击。   “唳——”   凄厉的鬼嚎冲天而起, 海风与火浪骤然凛冽升腾, 汇成庞然风暴, 伴随尖锐锋利的长啸直冲三人而去。   连雨年首当其冲,被这把凶悍无匹的尖刀当头砍了个结结实实, 神识构成的屏障几乎是瞬间就被撕裂大半,残存的挡在最前方的部分也剧烈动荡,如同滚油入水, 撞击出刺耳声响。   兰女夷是普通人, 即使有连雨年相护,身上还套了几层防护术法,漏泄的一星半点余波依旧让她面色一白, 咬着牙闷哼出声。   巫罗绮状态特殊,倒是助他逃过一劫,风暴穿身而过,他也能岿然不动。   “觋不得好死。”   连雨年沉着脸念出五字真言,试图调动天地之力抵挡,却发觉这个世界是个惨遭隔绝的小空间,天地之力已经被觋设下的巨型灵力阵抽空,只能退而求其次,收拢神识,释放巫力,以天底下最蛮横暴力的一种力量形态,直面这波同时针对精神肉/体的攻势。   连雨年不擅防守,对他而言,攻击才是最好的防守。   于是二者在半空惨烈碰撞,磅礴波动向四面八方席卷开来,如同一圈巨大的、不断扩张的球体,使这方天地为之激烈动荡。   连雨年衣袂猎猎,束发的带子与发簪被劲力震碎,长发垂落,不受劲力影响,发尾自然翻卷着柔和弧度。   兰女夷感觉身上一轻,抬首就见上万名厉鬼的合击被连雨年一人强势镇压,数百丈高的火浪与水墙节节败退,数量多到遮蔽天空的鲛人怨魂不再满脸凶残,而像是被藤条抽了顿狠的熊孩子,露出惊愕痛苦的表情,用以吓人的血泪也多出几分仓皇的委屈。   这才是南海真正的奇景吧?   她突然不合时宜地想。   “巫先生!”连雨年翻手挡下这记下马威,头也不回地喊。   他们此前并未商量行动计划,巫罗绮却似知道他心里所想,应声掠出,半透明的身形风筝似的飘荡到上空,在地上两人目不转睛的注视下蹿进厉鬼之间,身形起伏腾跃灵巧无双,下手又毒又狠,每一记黑虎掏心都正中厉鬼的眉心灵台,抓出一条条拇指大小的虚影——人身鱼尾,通体赤蓝的鲛人心魂。   “腌鱼的味道……”   风中传来巫大爷略带嫌弃的话语,连雨年太阳穴青筋一抽,兰女夷则忍俊不禁。   心魂是由生灵死前心底析出的毕生最宝贵的信念、记忆、志向、爱与恨等类似的东西,玄而又玄,常人无法碰触与保存,哪怕是连雨年也没法儿捕捉到这种介于存在与不存在之间的事物。   但巫罗绮可以,因为他以此为食,赖以为生。   连雨年问:“每一只都有心魂?”   “嗯,每一只都有。鲛人被灭族,化为厉鬼后又长久地受到镇压/操控,恨意必定深如海渊,产出心魂不足为奇。”   说话也不耽误办事,巫罗绮眨眼间掏空了所有厉鬼的心魂,闪身回到连雨年身后。   他对“腌鱼”的嫌弃肉眼可见,自然不会偷吃,老实地捧着一团白色光球,捏着鼻子不去看里面上万道被压缩到极致的小小身影。   兰女夷扫了一眼,忍下好奇,转而看向连雨年:“丹先生接下来要做什么?”   “超度他们。”   连雨年起手又给兰女夷叠了三十多层甲,再意思意思扔给巫罗绮一个避风术,便在后者“真不尊老”的抱怨里掠向半空,身姿如一只飘逸优雅的鹤。   失去心魂,厉鬼们战力不减,反而变得更加暴怒凶残。他们长出尖牙,指甲伸出半米长,像一根根圆月弯刀,开始粗暴地挣扎和抓挠尾巴上的锁链,搅得海洋不宁,风浪与火焰交织腾飞,拍打白骨森森的海岸,又掀上半空,从他们体内穿过。   海下的阵法因此而颤晃起来,最初幅度很小,可随着他们的反抗越来越剧烈,阵法波动也跟着加剧,某些地方甚至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吱呀”声,仿佛朽旧的木架正在崩断坍塌。   鬼巫不擅阵法之道,但只是相对不擅。觋得了鬼巫一族的传承,最基础的禁锢阵法布置成这样,在神代是要被抡起巴掌抽成陀螺的,吃饭的时候也只能坐小孩那桌。   连雨年冷眼瞧着厉鬼们动作,放任他们发疯和“逃狱”,看着原本设在海下的两套阵法硬生生被鲛人怨魂拖着锁链拽出海面,一边上升,一边崩解,碎片飞流直下,像是在海上垂落一片瀑布。   他数着时间,在两座阵法彻底崩溃,天地之力与厉鬼掀起的水火风暴同时爆裂,冲上云霄之际,终于懒洋洋地并起双指点上眉心,张口吐出一个巫族古语单音。   这个极端复杂的、人类身体结构所不能承受的音节脱口的瞬间,天地一静。亘古流长的岁月之河似乎也在此刻风平浪止,聆听这古老而尊贵的敕令。   断裂的锁链、崩坏的阵法定格在半空,挣得自由的厉鬼焊死在原地,海水与火浪止步于连雨年的脚边,顷刻间,周围能动的除了连雨年本人,就只剩巫罗绮和兰女夷的视线。   他们眼睁睁看着厉鬼方阵从头开始化作蓝色的细沙,近乎无坚不摧的强大鬼躯寸寸皲裂,风一吹,便漫天乱飞,像下了一场海蓝色的细雪。   一息之间,怨魂与烈火尽去。   连雨年抬手,静止的时间重新流动,万物如洗,暴虐的风浪也温柔成起伏的碎光。   东方红日初升,万丈波澜坠入垂天的霞色与金光,天和海在远处连成一线,拢着半轮永远不会继续上升的太阳。   兰女夷眼神一晃,恍惚间似乎看见身前的礁石上坐着一道道身影,姿容美艳,赤蓝渐变的鱼尾也染上霞彩,正迎着海风哼唱听不清的歌谣。   那歌声空灵清幽,潺湲似水,柔情万千。   浪花拍过,便把那些身影与清歌一同淹没。   “鲛人朝歌……”巫罗绮叹息,“我以为永远都听不到了……”   “哗啦——哗啦——”   空幽潮声缓慢铺陈,将岸上的尸骸卷入海中,露出底下金黄的沙滩。   阵法残躯消融于永恒不变的金辉里,连雨年望着重归恬静的海域,从半空落下。   他站在岸边,一朵海浪温柔羞怯地漫上他的脚踝,轻灵声线扫过耳廓:   “谢谢……”   连雨年冶艳含怒的眉眼一松,柔和下来。   兰女夷上前,回忆着他方才提到的鲛人灭族之事,轻声问:“厉鬼已被超度,尸骸也葬了,怎么不见鲛皇尸骨?”   巫罗绮揣着手,远望碧海长天:“他不就在你的面前?”   兰女夷盯着平静微澜的海面,了然点头:“那我师兄的尸骨,也只是某人为丹先生所设的陷阱的饵?”   “也未必。”连雨年道,“鲛人族有合魂之术,含怨而死的鲛魂会彼此融合,形成更加强大的个体。再迟几日,这些厉鬼就会破封而出,他们不破,布阵之人也会主动解阵,让他们融为一体,创造出新的鬼鲛皇,为他所用。”   “鬼鲛皇诞生之初,必定暴虐恣睢,布阵者需要一个替他打断恶犬脊梁的人,这样他才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不费吹灰之力获得一个强大下属。我是他选定的打手,你是引我过来的饵,不给你点真东西,怎么能让你乖乖挂到钩子上?”   兰女夷眉尖轻蹙,旋即舒展开来,点头笑道:“确实如此。”   那人打得一手好算盘,算到了兰女夷的性格,却忽略了她的聪慧,没有料到她能在两眼一抹黑的情况下找到线索,就算连雨年今日不来,她也能进入鲛人石滩,提前触发厉鬼暴动,死于他们手下,引来连雨年。   而他最大的失误,就是选了连雨年来当这个打手。   连雨年勾起唇角,笑意凉薄:“机关算尽却一事无成,我果然是你的报应,你觉得呢,觋?”   他话音未落,巫罗绮与兰女夷纷纷挑起眉尾,目光像是被吸铁石吸过去,径直落在十米外那块高耸得略显突兀的礁石上。   那里原本空无一物,但在三道视线投注过去,又看到了一道仿佛一直存在于此的虚影。   他模糊不清,只有最基本的人形,面颊上五官的部分只有浅浅的凹陷,仿佛还未生长出来,又像戴了什么猎奇风格的面具。   “淮河一场大雨,逼得你不得不承受练体之苦。练体完成后,你又反过来毁了本该是我最杰出的作品。”虚影叹息,慵懒的声线里满是惋惜,“早知道我就把这两件事的顺序调换一下了。”   他默认了自己的身份,空白面庞上,唯有冰冷的目光清晰到与连雨年针尖对麦芒。   超度鲛人厉鬼与人族厉鬼,在数量相当的情况下,难度不是一个量级,前者远远超出练体前的连雨年的能力。如他所说,若是这两件事换个顺序,连雨年真有可能被打个措手不及。   连雨年掏出两根发带,一根束发,另一根用来叠小狐狸,像个反派一样恶劣地笑道:“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何况,这样不正说明巫族十脉的诅咒已经落到你身上了吗?”   “他果然什么都同你说了。”觋的语气带着含怒的浅笑,“徐令则……当初我就该让他烂在那个墓穴里。”   “该烂在里面的是你。”连雨年抬手抓了一把,觋虚幻的外壳下空空荡荡,没有他需要的神识,“哟,这么谨慎?”   “是你太强,手握随时掀桌的本领,我不能不防着。”觋哼笑一声,“徐令则把四个地方都告诉你了吧?可惜你来得晚了,除去这里,你在其他地方什么都拿不到,不如省点功夫,在帝京过几天好日子,等我带着惊喜去看你?”   连雨年冲叠好的狐狸吹了口气,它嘤嘤一声,蹭了蹭连雨年的脸后飞奔离开,觋也没有尝试阻拦。   “你觉得你突然跑来说这一通废话,我是会照做,还是觉得你已经被逼到死角,无计可施,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拖延时间?”   他一面说,一面缓步上前,觋条件反射地退了半步。   连雨年见状,嗤笑道:“色厉内荏。”   觋歪了歪头,不紧不慢地道:“我是否色厉内荏,你很快就会知道。有件事你还没从徐令则那里拿到答案吧?要不要问问我?”   连雨年皱眉。   觋就爱看他这副模样,闷笑着道:“他是不是跟你说过,我的养鬼地是根据丹家巫祖与初代人皇的下葬路线定的,而他是那个敲定路线的人?”   连雨年面不改色:“他说过,所以?”   觋笑眯眯反问:“所以,他有告诉你这样选择的原因吗?”   “没有,他要拿这个答案再吊几天,换我开出更好的价码。”连雨年抱肩,“你打算自爆,不让中间商赚差价?”   觋故作姿态地忖了忖:“可以考虑。开个价吧,丹先生。”   连雨年也认真想了一会儿:“给你留个全尸怎么样?这可是很公道的价格了。”   “唉……你真是吝啬。罢了,价码谈不拢就谈不拢,想要什么,我可以自己抢,抢不来自己学着做也行。”觋低低地笑出声,笑声中满是鲜明又扭曲的愉悦,锐利的视线钉在连雨年身上,不再掩饰其中的觊觎与恶意,“你毁了我那么多作品,下次见面,我会把你做成藏品,好好弥补这些损失。”   连雨年掐指拈风,击溃礁石上的虚影。   “等你敢以真身与我相见,再说这种大话!” 第53章   一向如死水般静寂的寒潭, 今日涛声如雷,波澜万丈,在水下黑影暴怒的翻搅中不断汹涌着。   从巨石上睁开眼, 觋瞪大非人感极强的竖瞳, 毫不掩饰自己的怒火与不甘。   一截苍青色的尾尖从水下弹起, 虽然比之先前已然缩小许多, 却仍有六七米宽, 健硕有力的骨与肉外覆盖着一层密实厚重、坚不可摧的鳞甲,随意一甩,便使其扫掠而过的空间泛起波纹,仿佛不堪重负,下一刻就会崩裂。   尾巴在蜕鳞,水中铺了一层又一层巨大的鳞片, 让水面都升高了十几米。   每蜕一次鳞, 这条对于觋而言过于巨大的尾巴就会缩小一大圈, 消耗掉的力量当然不是浪费了, 而是被他纳入体内消化, 成为他实力的一部分。   假以时日, 待他将尾巴缩至百米以内的长度和大小,无论是尾巴本体亦或其中贮藏的力量, 都会彻底为他所用。   那一日已经不远,但觋看着水中游的阴影,却竟然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纵然他得到了巫觋传承, 纵容他学会了鬼巫秘术, 纵然他以苍龙之躯替换掉脆弱的人类躯壳,拥有神代最强的肉/身,他和那人之间的差距, 仍旧如隔天渊。   这便是生来就受天道钟爱的种族吗?真是……令人厌恶。   觋的脸色更加冰冷,如覆寒霜,却停下继续甩尾,将其沉回水底继续蜕鳞。   这是最后一次蜕鳞,马上他就能融合苍龙身躯,进入自己所设想的最强境界。   到那时,他自有办法对付那位只会使用蛮力的……丹巫大人。   思及至此,觋弯唇一笑,放松紧绷的身体躺回石上,似是百无聊赖地歇息,却又往外扔了一道传讯术。   ——可已撤离完毕?   不久后,有传讯术若流光飞入。   ——略有波折,但不负嘱托。   ……   舒琊进入御书房时,沈青池正捧着一只发带叠的兔子微笑,近卫头领颇有眼力,安静在旁侯着,等陛下看完兔子携带的消息,将之小心翼翼放到笔架下方,才快步上前行礼。   沈青池把办公地点挪回了御书房,安和殿内有太多他与连雨年的私密记忆,他不想让太多的人踏足,哪怕是为正事。   他例行公事地翻开选秀折,在同样例行公事的内容下写上“狗屁不通”的批语,随手扔进脚边竹篓,头也不抬地问:“何事要报?”   舒琊掏出一只之前淮南人祸时,白歌庭那边用剩下的雀鸟状织罗傀儡:“陛下,白大人来信,丹先生出行路线上的万重湖、忘庭江与连阙山三地的妖蛊教余孽皆有异动,因怕坏了先生之事,白大人不知是否要剿,烦请陛下拿个主意。”   沈青池抬了抬下巴,择青立马接过密信呈上去。   他一手理着肩上披的“丹澧”先生的穿过一次的外衣,一手拿起密信,看过其中内容后,忍俊不禁。   “没了先太子驱使,觋又不露面,妖蛊教这帮真乃酒囊饭袋之徒。”沈青池将密信烧了,丢进择青捧上的玉盆,“舒琊,替朕回复歌庭,就说不用剿,只需盯紧他们的动向和所行之事,整理成册传给先生即可。”   “是。”   舒琊躬身退下。   处理完这一意外状况,沈青池本该继续批阅奏折,但可能是因为提及了那位远在异乡的人,他突然有些神思不属,看一行字走神三回。   择青守着他,时不时瞧瞧门外的日晷、手边的沙漏。   待二者来到某个刻度,他毫不犹豫地上前一步,轻声提醒道:“陛下,您该用晚膳了。”   “嗯。”沈青池貌似聚精会神地盯着奏折,“延后吧,朕把这几份折子看完再说。”   择青的目光在“几份”折子上转了一圈,气定神闲地再开口:“丹先生离开前嘱咐过……”   “停。”沈青池搁下笔,“去传膳。”   见他一脸状若无奈,实则分外受用的表情,择青心内暗笑,面上则半分不漏,命手底下的小宦官到膳房传膳。   沈青池当然知晓他的心思,却不戳穿,捏起那只还能传一次话的小兔子,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提笔写了封回信。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啧啧啧,人皇啊,仍是那么擅长说酸话。”巫罗绮笑得像只狐狸,语气却是莫名酸溜溜的。   “你怎么偷看我的信?”连雨年斜他一眼,换了个他看不着的角度,“还有,这不是酸话,是情话。”   兰女夷用热水烫着碗勺筷子,菱唇浅浅勾起:“先生与陛下是恋人?”   连雨年老脸一红:“啊。”   兰女夷给两人发烫好的餐具,继续气定神闲道:“那陛下空着后宫,三年不选秀、不近女色,也是为了先生?”   连雨年清了清嗓子:“好像……是吧。”   话音未落,他就听见兰女夷低低笑了一声,笑声闷在口中,带着女儒士独有的温雅与促狭,他本来只是随口一答,却在这声轻笑里品出了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窘迫和言不由衷。   巫罗绮瞧着他陡然烧红的耳朵,又好笑又有点气闷,抄起筷子吃了个虚饱——寻常食物一进入他口中就会化为虚无,他只能尝个味道,不会有真正的饱腹感。   三人解决完鲛人石滩的厉鬼,陪着兰女夷在海滩上挖出了她师兄江从澜的尸体……确切地说是尸骨,唯有他随身携带的刻着名字的玉佩能够证明他的身份。   不过,上面刻的不是江从澜的名字,而是先太子的,连雨年翻过玉佩,看到“沈择安”三个字时,差点以为先太子的尸骸又被人刨了出来,扔到这里当引诱兰女夷上钩的饵,还是兰女夷及时解释说这玉佩是沈从澜专门定制,从不离身的配饰,才解开误会。   连雨年将江从澜的尸骨用收纳术收起,交给兰女夷处理。她说她要把师兄葬在先太子身边,就当完满他生前所愿。   连雨年和巫罗绮没有多问,也不必问,那枚玉佩已经足以表明江从澜生前所愿,愿的到底是什么。   而关于鲛人族的遭遇,连雨年也从鲛人们的心魂中提取出来,那是个让人不忍回顾的故事。   神代兴衰牵连着所有神话生灵的生命,时代末年,鲛人族作为后者中的一员,自然不可避免地行至末路,唯有渺小脆弱的人族始终是这片天地的主角,岁月长河潮起潮伏,并不影响他们的繁衍与发展。   末代鲛皇是一名女性,温柔而强大,实力堪比初代鲛皇。但一人之力无法擎天,纵然她想尽办法,依旧不能挽大厦之将倾。   鲛人是被天灾灭族的,不是洪水、暴雨或干旱这种自然现象,而是真正意义上的天降灾劫。   他们在从天而降的火雨、霜刀、风刃中惨烈而亡,赖以生存的母亲般的海洋也成为帮凶,无情抹灭所有自天灾下侥幸逃脱的幸存者。   鲛皇本可以逃,但她放不下她的子民,于是以身为祭,将那片故乡海域从现实世界分裂开来,自成寰宇,为她可怜的族民立坟铸碑,自己则燃烧魂灵,固守这座陵墓,只留一丝残念在人间,看无情暴虐的神代天道同样被岁月无情地割舍抛弃,被人族缔造的后来者取而代之。   神代天道是时代的化身,神代之后的人族天道却更像公正无情的机器。   最杰出的那批读书人为祂划定了最初的规则——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于是世间万物便在这无情的天道下生机勃勃,欣欣向荣。   后来阴差阳错,鲛人石滩与外界之间诞生了一条通道,而惨死的鲛人们魂化厉鬼,残暴疯狂,满心都是杀意。   鲛皇压制着不使他们合魂,又担心自己哪日撑不住,他们会冲出坟墓,对南海百姓们大开杀戒,于是利用自己的尸身培育出凋星河,麻痹人们的灵性五感,又以海神庇佑为由,传下特制灯笼,为他们提供庇护。   灯笼……或者说里面的蜡烛和外面打的蜡壳,皆是以鲛人血肉熬制而成。鲛皇残念日日守着族人怨魂,用自己和他们的尸骸护着外面的百姓,难以想象她承受了多么恐怖的痛苦。   饶是如此,她仍然满心温柔,因为连雨年为她扫去天灾余火后,几乎等同于她化身的鲛人海域风平浪静,恬然美好。   鲛皇种了那么多年的善因,终于结出了善果。   连雨年看完来信,从满纸情话中抽出了零星几句正事,笑道:“觋有动作了,在我进入云海关时,他便命人秘密撤离其他三个地方豢养的厉鬼。”   “秘密撤离?”巫罗绮认真地剥虾,这间客栈开在海边,餐食多为海鲜,厨师手艺很是不错,“多密啊?”   “挺密的,刚有动作就被白歌庭手底下的暗卫发现,两份传讯,一份传给被他收编不久的前妖蛊教据点,一份传到陛下那里,现在又传到了我手中。”连雨年说着说着,自己都忍不住闷笑。   “觋避世太久,高估了手下那帮饭桶的办事能力,还真以为能用一个半残的乡野教派,对抗我身后一整个令行禁止的国家机器?若非陛下想替我钓鱼,又怕普通人对付不了厉鬼,单是可以调动的那部分基层官民将士,就能让他所谓的撤离行动功亏一篑。”   巫罗绮似笑非笑:“你软饭吃得倒是理直气壮。”   连雨年不服:“什么叫吃软饭?我这明明干的是为民除害的大好事!”   兰女夷慢条斯理地剥着蟹,拿他们的斗嘴佐酒下饭,十分惬意。   被当做诱饵险些身亡不会让她惊惧害怕,劫后余生的愉悦也不会令她失态。她从容应对着命运中的悲喜苦乐,一如幼时拜在老师门下,有师兄师姐们相依相伴时的坦荡平静。   吃过晚饭,三人各自回房休息,准备在南海多待几日,等沈青池那边的消息。   连雨年觉得,这回白歌庭或许可以给他一个惊喜……关于赛江南的去向。 第54章   在南海呆了三天, 连雨年给沈青池写了封信,说明兰女夷想将江从澜葬在先太子身边的事,便与她道别, 目送她策马离去。   巫罗绮不久前去了海边一趟, 送走鲛人心魂, 此刻正揣手站在他身边:“别看了, 你这位好友一身福相, 命中唯一死劫已解,往后都会顺遂如意。”   海风凛凛,连雨年拉起毛领挡脸:“这是你算出来的,还是你对她的祝福?”   “看出来的。”巫罗绮眯眼,“我在她身上看到了人族最初的奠基者们的品质,聪明又谨慎, 重情而果断, 无论再艰难, 她总能凭借自身努力辟出一条前路。”   连雨年点点头, 代兰女夷接下他的赞赏。   送走兰女夷, 连雨年与巫罗绮一边争论中午吃什么, 一边往客栈里走。才走出没几步,便有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停在他们身后。   连雨年回头, 恰好看见一人下马,随手把缰绳扔给迎上去的小二,裹着一身凛寒气息与他擦肩而过。   这人五官单拎开各有特点, 却组成一张平平无奇的脸, 眼角有个很小的疤,乍一看像是大了点的痣,斜眼看人时有种说不出的凌厉。   连雨年被他看了一眼, 心中微动。   “一间中等房,再要热水、吃食和两壶酒,都送到我房间。”   男人抛给小二一角碎银,大步流星地直奔二楼。   连雨年回个头的功夫,巫罗绮不知从哪儿摸出包炸蟹腿,一口三根:“看什么呢?认识的人?”   “唔,说不准。”连雨年上楼,“我先回房,你不是想吃蒸的海味吗?自个儿去厨房挑。”   “对着我都这么容易妥协,以后还不得被人皇拿捏死。”巫罗绮咕哝,“小崽子一点儿也不聪明。”   说完,他扭脸奔向心心念念的海鲜。   上房在三楼,中房在二楼。连雨年掐了个隐身术穿门而入,刚进门就被一把刻有繁体中文的桃木剑抵在胸前。   男人歪了歪头:“谁在那里……是丹先生吗?”   “是我。”   连雨年散去术法,屈指敲开剑刃,刃锋钝圆的木剑对于肉/体凡胎几无杀伤力,对付妖精邪怪却是一剑一个小朋友。   “你是白歌庭的人?”   男人收起桃木剑,小心地放回剑袋,背在身后,旋即向连雨年行礼:“属下曲森,白统领命我来接掌南海一处妖蛊教据点,并给先生带信。”   说着,他从暗袋内取出两封信件,双手递上。   “有劳。”连雨年把信收入衣袖,又送他几张防护符,才在他惊喜且感激的目光中起身回房。   他们是直面妖蛊教教众的一线探子,见多了敌人层出不穷的诡异手段,自然对连雨年越发敬仰,也越发深知他随手赠予的符箓有多大威力。   只是送信就能得到这种保命之物,他怎么可能不惊喜。   ……   回到房间,连雨年挥袖落阵,杜绝所有窥探和监听手段,便坐到床上,先拆开白歌庭那封。   白歌庭用了十张纸,洋洋洒洒记录着连阙山脉、忘庭江和万重湖三地的妖蛊教众的行动,虽然简化掉大部分细节,但白歌庭不知道连雨年具体想做什么,所以将一切自己认为重要的事都写了上去。   连雨年梳理许久,挑出第五张信纸,手指点在中间一句不起眼的陈述句上——据点戏园已被烧毁,三十二名教众死伤过半,班主跳湖,生死不知,正在搜寻中。   六年时间还是太短,尽管先太子有觋相助,妖蛊教的情报据点也确实做到了囊括盛朝各地,但越是偏远的地方,触角就越少,万重湖这座据点便是当地唯一一个妖蛊教分部。   而在白歌庭拿下的所有据点,唯独这里是戏园,也只有这个据点的负责人下落不明。   这么多巧合叠加在一起,像极了诱饵,连雨年却能肯定不是。   觋现在躲他都躲不及,不可能反过来钓他——或者说,连雨年巴不得被他钓。   丹先生很乐意顺着鱼线跳过去抽他一记狠的,毕竟两人碰面,连雨年是刀俎,他才是鱼肉。   呼出一口气,连雨年给巫罗绮弹传讯术:“下午出发,去万重湖。”   隔了半刻钟,巫罗绮慢吞吞回训:“能带点随行鱼虾吗?”   “……我看你长得就像鱼虾。”   连雨年笑着摇摇头,烧掉白歌庭的信,并打开没有落名的第二封信。   薄薄三张信纸展开,幽淡的檀香飘散出来,他看着纸上熟悉的清隽字迹,眉眼温柔舒展。   “怎么还在学我的字?十几年字帖都白练了。”连雨年咕哝,想要表现得矜持些,眼底的笑意却根本藏不住,“让我看看陛下今天又要说什么情话……”   连卿,见字如晤。   今日帝京天晴,朝中闲暇无事,我于园中睹物思人,雪也是你,梅也是你……   ……   万重湖风止波停,阴灰的天色衬得水色深碧,绿意寒清,木桥曲折地铺过湖面,在湖心立起一座四角亭,亭侧靠着乌篷船,船头无人。   午后,湖上落雪了。西南的雪不似帝京婀娜,不如漠北狂放,带着一点文人墨客淡薄的诗兴,却又冷到骨子里。   岸上几道零星人影撑着伞附庸风雅,至风雪渐大,才终于冻得受不了,纷纷离开。   四下无人,乌篷船忽然动了一下,往后翘起几寸。一只白惨惨的手抓住船尾,翻身而上,从水底悄无声息地跃上一个同样白惨惨的人。   他穿着花旦戏服,面上没有描妆,冰天雪地中藏身湖底三个时辰,他的身上却无半分湿痕,惨白的皮肤被光芒照过,呈现出半透明质感,显得浓黑的眼珠格外瘆人。   若是有白歌庭手下的探子在这里,定能认出他就是他们在湖里捞了半天却一无所获的安平戏园班主易从安。   但鲜少有人知道他的另一个名字,一个被弃用已久的假名——赛江南。   而他只有假名。   易从安蜷在船内,厉鬼之躯白日出行,感受到的却不是烈焰灼身的滚烫,而是从骨头里密密渗出的阴寒,几乎将他的鬼躯冻成冰雕。   他牙齿打颤,为了不发出声音,只能用力咬住下唇,伸手在船舱底部胡乱摸索,抓出一只包袱。   包袱里装了几只瓶子,他倒出几粒用荒秽做成的药丸吞下,总算压下六七成寒意,长长地吐了口气。   至于剩下的三四成……   易从安忍了又忍,终究还是不想受这种无谓的煎熬,一把抓过包袱中另外一样东西。   那是一只巴掌大的护心镜,镜面破损,却被仔仔细细擦拭干净,每一块碎片都能清晰映出他的脸,面貌、表情虽都一致,却总让他疑心其中存在着跟自己不同的面容。   易从安攥着护心镜靠坐下来,疲惫地闭眼:“让你看了,满意了吧?安分点,我现在没工夫跟你闹腾。”   无人回应,他自顾自地说:“你家殿下早死了,尸骨还被他的属下刨出来祸害过一遭,魂魄进了地府,不是去地狱受苦偿罪就是入了转世轮回,兴许进的还是畜生道——你?你是什么东西?他早忘光了。”   “他就是个混账东西,为君干的不是人事,为夫连累妻子,好在没有子嗣,要不还得连累孩子跟着受苦。你一个光风霁月的儒门君子到底看上他什么?脸吗?那我这里有一个更好的人选,丹家丹澧,你可以去喜欢他。”   “一嘴传三代,人死嘴还在。你继续嘴硬吧,我要干活儿了。”   易从安休息够了,从船尾跳回水下,身体入水即溶,一朵浪花拍来,便彻底消失于无形。   乌篷船轻晃,船内空无一物,仿佛无人来过。   “你到底行不行?”   “你怎么能问一个男人行不行?”   万重湖下游,连雨年和巫罗绮乘船逆流向上,简单拌了句嘴后,巫罗绮在船头扔了三次铜板,看着三个不同的结果戴上了痛苦面具。   连雨年“啧”一声:“你果然不行。”   “不!我行!”   巫罗绮支楞起来,第四次撒出铜板,毫不意外地得到了第四种答案。   连雨年嗤笑:“在纸上撒把米,鸡啄出的卦象都比你算的准。”   他惊讶地瞪大眼,一脸怀疑人生的表情,看看手再看看铜板,好像这辈子没见过这种场面。   抵达万重湖后,巫罗绮自告奋勇,想要卜出易从安,也就是那位逃走的戏园班主的方位,结果一顿操作猛如虎,一看卦象二百五。   加上最后这次,四个卦象各自指向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彼此间隔十万八千里,猴哥想走完都得翻四个筋斗。   连雨年当然相信巫罗绮的卜算能力,毕竟今天之前,他的卦象从未出错。但一个人同时在四个地方这种结果还是太秀了,他总不能是被分成了四块……   等等!被分成了四块?   懒散倚在船头的连雨年猛地坐直身,瞥巫罗绮一眼。   他似乎也想到什么,扭头重复连雨年先前说的那个一句话故事:“父亲出门三天后,陆陆续续地回来了?”   连雨年额角的筋抽了抽:“不,这算父亲陆陆续续地出门了。”   巫罗绮连忙收起铜板:“卦象我都记下了,先去哪里?”   连雨年正要说话,突然感觉手腕上爬过一道凉意,他抬起左手,“土豆粉”的脑袋从袖口探出,原本平滑无物的三角尖头上浮出一对眼窝凹陷似的轮廓,顶端还有两个小到几乎看不见的突起。   “有……吃的。”它断断续续地口吐人言。   “小东西会说话?”巫罗绮饶有兴趣地凑过来,“再说两句?”   “土豆粉”的眼眶上下交叠,冲他翻了个白眼。   连雨年揉揉它:“荒秽的气息还是尸体的气息?”   妖蛊教版特制荒秽是厉鬼食物,其中一味原料就是人的血肉。“土豆粉”有段时间以此为食,对这两种东西的味道很敏/感。   “土豆粉”蹭蹭他的指尖:“荒……荒秽,在……那边。”   说着,它支起脑袋看向东北方,那里正是巫罗绮第一个卦象指向的方位。 第55章   “土豆粉”是先太子帮觋养的一只厉鬼, 但时至今日,连雨年也没弄清楚它的来历、它生前是个什么物种,以及为何它说从前有人唤它“觋”。   不过世间无解之事万千, 连雨年也不是非得找到这些问题的答案, 他如今最大的目标就是解决妖蛊教背后那藏头露尾的家伙, 然后回帝京过几年穷奢极侈的生活, 等沈青池退休, 他们便来一场酣畅淋漓的全国游,潇洒快活地过完一生。   在这个目标之外,“土豆粉”的存在与它身上的秘密并不那么重要。   当然,若是它能帮自己点小忙,连雨年会很高兴。   比如现在。   “土豆粉”飞在连雨年与巫罗绮前方,支起上身, 尾巴左右扭动如同游蛇, 不紧不慢地带路。   扭了一会儿, 它似乎觉得这个优雅的动作太费劲, 于是换成毛虫拱, 一拱一拱地往前蹿, 速度登时提了一大截,不多时便领着他们来到沾着荒秽气息的所在。   连雨年踩在船头探身去看, “土豆粉”停在一处宽不过十多米的沙汀上,密匝匝的雪白苇草随风摆动,隐隐露出底下深红色的湿润沙土……上面有一些凌乱的脚印。   这块沙汀在万重湖连着的河流下游的中间位置, 离岸将近百米远, 除去水鸟,几乎无人能踏足。   可能正是因为如此,某个到沙汀上歇脚的人自以为不会有人发现, 才懒得处理这些脚印。他甚至在这儿丢了几个瓷瓶,浓郁的荒秽气息就这么明晃晃地溢出瓶口,“土豆粉”差点没忍住扑上去舔几口。   连雨年抬手虚拢了一把:“那人留下了气息,很浓,指向沙汀之下。嗯……这感觉怎么又熟悉又陌生的?”   巫罗绮跳到沙汀上,随手折一枝苇草沾了点脚印里的泥,当场开卜:“怎么说?”   “就是……”连雨年斟酌语句,“一具身体内装着两股迥异的气息,一股让我觉得熟悉,另一股又很陌生。”   巫罗绮向他摊开手,随口比喻:“就像中午我们吃的海鲜鸳鸯盘,你只爱吃辣的,不喜欢水煮蘸酱的,所以认为前者熟悉,后者陌生的那种感觉?”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连雨年无奈地把捉到的气息扔给他,“不让你打包就这么怨念?一道残念还馋上口腹之欲了。”   巫罗绮轻哼,等气息融入捆成绳结状的苇草,便屈起拇指,将其弹上半空。再落下时,苇草四分五裂地落到不同方位,组成一个标准的方位卦——下泽,迷轨。   连雨年揣着手问:“下泽卦我知道,入水的意思。但迷轨是什么含义?”   “就是四通八达,条条大路通帝京的含义。”巫罗绮解释道,“那人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让自己同时出现在四个方位,连我的寻人卦都能哄骗了去。然而道路再多,目的地只有一个,所以四个方位四条路,都是正确的。”   “说是这么说,不过四条路里应该只有一条是他为自己准备的生路,另外三条哪怕可以通往同一个地方,也必定危机重重,对大多数人而言是死路。”连雨年斜他,“所以正确在哪儿?你就是不行。”   “正确在走路的人是你啊。”巫罗绮笑眯眯道,那狡黠却不讨嫌的狐狸相又露了出来,连雨年竟莫名感到一丝亲切,“那人刚服食荒秽,身上必定有残留的味道,丹先生快去把入口找出来,跟着这条……狗鼻子,就能找到人了。”   一句话没说又多了个诨名,“土豆粉”白了巫罗绮一眼,扭身缠回连雨年的手腕。   连雨年揉揉它冰凉软弹的身子,后知后觉地发现,它似乎长大了一些。   可他最近好像没给它喂食啊?   乌篷船停靠在沙汀旁,连雨年套了个避水咒跳入水下,顺着水流缓缓下沉。下沉六十多米后,能见度低至零,双脚也总算落到实处。   他点起一串光球,让它们飘散四方,落于彼此间的照明范围极限点上,光照连成一片,照亮周身百米内的一切景象。   巫罗绮轻盈落地,看到连雨年整的花活儿,忍俊不禁道:“你怎么不用巫力把河底全部照亮?”   “会打草惊蛇。”连雨年不断调整光球的位置,摸索他所谓的入口,“我能感受到那人不在附近,但就在河里。至于具体的位置……不好说。”   巫罗绮点头,敲敲他的衣袖:“诶,狗鼻子,该你干活儿了。”   “土豆粉”慢吞吞地游出来,先是白他一眼,然后尽职尽责地嗅闻起来。   水里浮力大,它不再拱着前进,轻巧地漂游出几百米后,停在它觉得的荒秽气味最浓郁的地方。   那是一片空无一物的黑暗,暗色比别的地方深上好几个度,光球刚一靠近,就不知为何自然熄灭,反馈给连雨年的感知也是空茫与虚无,就好像那处空间被人剜掉,徒留一个毫无意义的空洞。   怎么会无意义?对于一条秘密通道而言,空洞本身就是最大的意义。   连雨年轻身上前,对着空洞左敲右敲折腾半晌,最后握紧五指,一拳打碎本该是虚无的黑暗。   寸寸皲裂的黑色碎块下,几缕光争先恐后地透了出来。   “土豆粉”突然一个激灵,激动得尾巴高高竖起,在半空用力甩了甩。   “好……香!”   “什么东西香?”巫罗绮懒洋洋地抱着肩,嘴上反应却快,“荒秽?”   “不……不是……”   “土豆粉”解释不清,整条虫像香迷糊了似的,举着尾巴就往缝隙里冲。连雨年伸手去揪,它还灵活地躲闪几下,险些真的从他指缝中溜走,逃出生天。   可惜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它最终仍是被连雨年扼住了命运的后脖颈,老老实实蜷缩回他的掌心。   “别急。”连雨年说,“我们这就去找香气的源头。”   蔫巴不到五秒的“土豆粉”再次支楞起来,在连雨年捶碎身前的黑色壁障后,摇头摆尾地冲到了最前方。   他们走进一条光铸的通道。   通道很长,长得好似没有尽头,踏上去时地板会泛起水波一样的轻微波动,一圈圈绵延向远方。   通道内弥漫着某种奇特力量,无形无影无质,却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受其影响,连雨年只走出两步,却恍惚有种度过了千万年之感,不由自主地想止步。   所幸“土豆粉”不受这股力量牵绊,拱着尾巴飞快地往前蹿。   连雨年只要看见它毛虫爬拱的动作,不合时宜的恍惚就会自发散尽,取而代之的是“这孩子养废了,开个小号吧”的无语。   也是在这时,连雨年突然意识到巫罗绮安静得过分了,自进入通道起,他就没再说过一句话。   连雨年扭头望向巫罗绮,他和连雨年一样正快步走着,神色冷沉,眸光幽暗,仿佛知道自己将要去往什么地方,原本散漫淡泊的气质一扫而空,暴露本来面貌,仿佛深海巨兽浮出水面,只露出一角背鳍,便似高耸的山峰,惊悚骇人。   连雨年心里一突,忽然想到什么,加快脚步冲到了“土豆粉”前方。   恰好通道行至尽头,一扇巍峨耸立的大门在雾流似的柔光中若隐若现。青铜材质的门板上刻满浮雕——体型庞大的飞禽走兽、上天入地的渺小人影、撑天蔽日的庞然巨树、雷云之上浩渺广阔的扭曲阴影。   那是神代的一角剪影,人族初生的、最为莽荒古老的年岁里人人可见的物事。   青铜门高逾百丈,比河面还要高出两条河的深度,在外面却看不到它的半点影子,只能说明这里又是一个被切割出去的小世界。   门上落锁,虽然锁开了,但门扉依然紧闭。   连雨年正要使用蛮力推一把试试,巫罗绮却好像等不及了,飞身而起对准门缝就是一脚。   轰然如天塌地陷的巨响悠悠荡开,沉凝绵远,带着无休无止的回音,连雨年和“土豆粉”首当其冲,大脑都要被震碎了。   “巫罗绮你……”干什么!   最后三个字没来得及说出口,那扇门就在连雨年眼前缓缓打开,幽微的烛火从中流泻而出,落进通道,却在明亮的光海中变成阴影,如同迟暮的美人对镜绾发,迟缓地闪烁流动,洇染成昳丽而繁复的图纹。   门后是一座墓穴,或者说,一间巨大的墓室。   九百九十九盏长明灯汇成星河,仿佛已经在此等候一万年。   连雨年微微瞪大眼,像是怔住,又似感应到什么,平静地让脚步止于灯影之外。   “土豆粉”被里面铺天盖地的香味勾得不行,可连雨年不动,它也不敢闯,甚至因为被巫罗绮吓到而缩回连雨年的袖子里,只探出个脑袋努力嗅着香气,望梅止渴。   “……进来。”巫罗绮站在门外,用墓主人的口吻说道。   他迈步而入,连雨年迟疑了一下,整理好略显凌乱的衣服和头发,才略显拘谨地跟了进去。   这座大得出奇的墓室也在他面前展露全貌。   墓室很空,星图般的长明灯照亮四壁繁密粗犷的彩绘壁画,光线如水,顺着低洼流去,汇集于白玉高台上那座长而宽的、用以双人合葬的棺椁。   木制的棺椁透着鲜亮的红色,时隔不知多少年也光华依旧,没有半分减损。棺椁外爬满了纤细的绿藤,苍翠欲滴,生机勃勃,细密的叶片里开着紫色的小花,垂着发出蓝光的果实,静谧安然,像一幅活着的画。   连雨年从未想过墓室、棺椁这种只会令人心生畏惧的事物,竟有一日也会给他恬然如画的美学感受。   他甚至不想知道棺椁里躺着的人是谁,更不愿意去搅扰他的安宁,他只需要静静地躺在里面,永远做这幅安静的画即可。   很无厘头的想法,连雨年不明白它因何而起,却也不想掐灭。   直到棺椁后方响起一声嘶哑的咳嗽。   “谁!”连雨年回过神来,一抬眼就看到巫罗绮不知何时走到了高台上方,“巫罗绮,别轻举妄动!”   话音未落,巫罗绮便当着他的面掀开了覆着青藤的棺盖。   同一时间,一道血淋淋的身影自棺椁后方爬出,用力朝连雨年伸手:   “救、救我……” 第56章   那人从棺椁后方爬出, 朝连雨年伸出颤巍巍的手求救,浑身上下鲜血淋漓,身下猩红的衣物血肉模糊地连成一片, 地上却干干净净, 没有粘上半点痕迹, 显得他像是个幻影。   棺盖在巫罗绮手下滑开一道口子, 对脚边恶鬼似的人视若无睹, 死死盯着棺椁内的景象,抓在边缘的手用力到筋骨毕露、指甲泛白。   他本是残念之身,并无实质,却在这一瞬间仿佛化身为活人,颀长凝练的身形下流动着沛然生气,血液流转都似江河倾泻, 震荡出无声的磅礴巨响。   和高台上方两个鬼影相对的, 是哈喇子流出八里地的“土豆粉”。若不是被连雨年用力揪着后脖颈, 它能甩着尾巴扑进棺材里打上十个八个滚。   一方墓室, 三种奇景, 各有各的割裂。   连雨年置身其间, 一个头四个大,两只眼睛都不知道先从哪里看起。   最后他还是秉承人文主义精神, 抬手把地上那道人影隔空拎了过来。   那人掠过半空,血液飞流直下,却在落地的前一刻悄然消融, 化作一缕缕血线倒流回棺椁附近, 没入那些层层叠叠的藤蔓中,为它们再添新绿。   难怪地上没有血迹。   连雨年想着,顺手给他扔了个防护术, 好歹是保着他平安飞到自己身边,没有被棺椁周遭蠢蠢欲动的青藤一口吞掉。   “谢、谢谢……咳咳咳!……”那人哑声道谢,话音未落,就又咳了几口带着内脏碎片的血。   连雨年没有回应,让他浮在半空,另外叠加两层防护术和禁锢术后,掐着“土豆粉”径自走向巫罗绮。   “在看什么?”   他闪身至巫罗绮背后,右掌轻轻搭在他肩上,掌下触感温热凝实,就好像他碰到的真的是一具活人之躯。   连雨年的心沉了沉,目光越过他往棺里看,偌大的合葬棺空空如也,只有四面棺壁上刻着的彩绘图纹,与墓室四方的壁画风格一致、用色相同,显见是出自同一人手笔。   见状,连雨年冷不防想起徐令则描述的那个鬼巫墓穴,相似的壁画、相似的格局,就连空棺这个细节都如出一辙,再看巫罗绮的反应……   他大抵猜到这个墓是什么情况了。   “你的?”连雨年戳戳巫罗绮。   靠近棺椁后,“土豆粉”似乎有些扛不住,在他指间克制地扭动挣扎,却又不敢真的造次。   “……嗯。”巫罗绮瞥它一眼,将棺盖翻转向上,拂得更开,让连雨年得以看清四面壁画的全貌,“这是我为自己准备的下葬之地,这里面所有壁画,皆是我以自身精血混入颜料绘制而成。”   连雨年的视线在上面转了两转,结合墓壁上的其他画作,勉强看出它们讲的是巫家从崛起到灭族的故事。   巫家是巫族祖脉,兴起最早,亡也最早,是初代人皇第一批追随者,却没能陪他走到封禅岷山的那一日。   巫家灭亡,并非因为其他,而是巫家始祖修习的卜算之法触及了天道本源,被一道接一道天道刻意为之的灾劫生生磨死。   巫家的巫祖是最后一个去世的,彼时人皇身受重伤,他为卜算救治之法而受天道反噬身亡,死时连尸首都没留下,被九十九道九霄玄雷劈得魂飞魄散,轮回都没他的份。   “原来这里充溢着大巫精血啊……”连雨年阅读着壁画内容,晃了晃“土豆粉”初具人形的脑壳,“怪不得这小玩意儿激动成这样,蕴含强大力量的血肉本就是厉鬼的食谱之一。”   巫罗绮点点头,嘴唇微张,正想继续说什么,身后忽然响起一道嘶哑声线:“这、这里是巫家……巫祖的墓穴,你在……说、说什么?”   两人回身望去,那人歪歪斜斜地浮着,还算清俊的皮囊松弛成软骨烂肉,唯有灵魂傲岸而笔直地挺立着,在连雨年的视角下斜出三道阴影,每个影子都有着不同的轮廓。   三个灵魂吗?   连雨年眯了眯眼:“不管这里是谁的墓穴,你是怎么知道,又是怎么进来的?你的目的又是什么?”   那人勾了勾青白的嘴角:“不先问问我是谁吗?”   “需要问吗?”连雨年云淡风轻,“赛江南——可以这么叫你吧?”   “咳、咳咳……”那人笑了起来,三道阴影里中间的那道剧烈震颤,仿佛在无声大笑,“现在……我叫易从安。我更喜欢这个名字。”   “好,那就叫你易从安。”连雨年扬手落阵,天地之力烈烈荡开,悄无声息地护住这方小世界,“是觋让你来的?”   “一半一半吧。”易从安抹掉滑到下巴的血渍,“他以前运气好,找到过一个鬼巫墓穴,在里面得到一副新身体和无数秘法,像是一夜暴富的赌徒,上一座金山才刚刚挖完,还没彻底消化,便又迫切地想要得到下一座。”   “徐令则把他的养鬼地安设在丹家巫祖与初代人皇的下葬路线,便是为了替他寻找巫家巫祖墓吧?”连雨年垂下眼帘,“竭泽而渔,贪得无厌,一向是他的处事风格。”   “是啊,确实是他的风格。”易从安笑了笑,“可他这样的人,也不知怎么,运气就是很好。他在鬼巫墓中得到了一些巫祖墓的线索,跟你说的那条路线有关,于是用鬼巫秘法豢养一些有神志有思维的厉鬼,比如我,比如徐令则,再比如你手里攥着的那个小东西,替他暗中调查巫祖墓的所在。而他自己则隐匿起来,去融合他好运得来的另一副强横躯壳,以期未来图谋更多。”   连雨年皱眉:“徐令则是人。”   “另一种意义上的厉鬼罢了。”易从安摇头,“觋很聪明,也很阴损,他很少在外物身上植入自己的神识,都是以别的方式控制我们这些‘下属’为他所用。徐令则的偃人,我体内的三道魂魄,皆是他给我们套上的枷锁。”   他长吐一口气,轻笑道:“其实我挺高兴的。这座墓里只有巫家的兴亡史,没有觋想要的秘法,他自以为可以再次帮自己一飞登天的天梯,其实只是本故事书……他不高兴,我就高兴了。”   最后一句话,他是用呢喃的语气说出,落于连雨年眼中的三道魂影则轻轻颤动,辨不清是哭是笑。   连雨年叹了口气:“所以,你身上没有他的神识?”   “之前是有的,可你们来晚了。”易从安动了动血肉模糊的双腿,“不久前,他神魂天降,强行取走藏在我体内的那缕神识,把我的身体搞得一团糟,当成弃子丢了。”   连雨年“啧”了一声,有点不爽:“这么不巧?”   “可能……他被你上回差点摸到老巢干掉他的事吓破胆子了吧。”易从安无辜道,“他来得急走得更急,甚至没发现我就在他一直苦寻的巫祖墓里。”   连雨年冷笑:“这么说起来,你对我是没用了,要不要我就近找个风水宝地把你埋了?”   “不用费心,这儿就挺好。”易从安努努嘴,“那棺椁挺宽敞的,看着就舒坦,我很乐意躺。”   “你想的美。”一直没吱声的巫罗绮撇嘴,“你什么档次也配躺我的棺材?河边泥土地随便挑一片得了。”   易从安哈哈大笑:“行,也行,那就有劳丹先生受累了。”   三人你来我往鸡同鸭讲,确认暂时无法再从他口中抖落出什么消息来,连雨年想着将他留给刑讯大师陈安接着审,便把他弄晕扔到了墙角。   “他的话说完了。”连雨年转向巫罗绮,“你的呢?要接着之前的讲吗?”   巫罗绮垂头,抬手抚上棺沿,指尖所过之处青藤枯萎、花果凋零,整副棺椁都从中剥落而出,竟意外的朴素。   他问:“你想知道什么?”   “这是你自己选定的墓穴……你早就知道自己会死于天道反噬?”   连雨年的问题不少,他决定一个一个问。   “人终有一死,巫族也是人,迟早要进坟墓的。”巫罗绮拍了拍棺材,素日或狡黠或淡漠的神色,仿佛碎裂的面具般剥落,露出一种近乎温柔的怀念来。   “不过,我确实提前预知到了自己的死亡。卜算之术乃窃天权柄,我在世时,已经触及天地奥秘的根源,神代的天道可不似如今这位清静无为,小肚鸡肠得很,怎么可能容忍得下我。”   “既然知道会死得尸骨无存,又为何要备棺材?”连雨年又问。   巫罗绮想了想,坐到了棺盖上:“一种仪式感吧。巫族死后魂归天地,肉/身会自然焚化或腐朽成灰,其实用不上棺材。但每一位巫族又都遵循着这样的仪式感,在生前挑个黄道吉日为自己选一处墓地,在里面装一些自己放不下的东西。”   鬼巫放了族内秘法,不愿它们失传。   巫罗绮放了巫族的兴亡史,希望它们被铭记。   除此之外,他们还各有私心。鬼巫想要一位血脉传承者,而巫罗绮……   连雨年看着这具空荡荡的棺材:“你放一座合葬棺在这儿,是想和什么人死后相守吗?”   “……”   巫罗绮伸出手,悬在空棺上方,千丝万缕的血线自四面八方的壁画内涌出,流入棺椁,又汇入他的指尖,将他单薄虚幻的身躯渐渐充盈凝实。   “太久的事,我不记得了。”巫罗绮盯着那些血丝,眼神却空茫飘忽,“这些精血能让我暂时还阳,足够我为你卜出觋的位置和对付他的最佳时机。所以……”   “嗯,我不问了。”连雨年点头。   巫罗绮之前说,他要找一座棺椁,一副尸骸。   棺椁是他的棺椁,那尸骸呢?   巫族死后并无尸身残留,他要找的,恐怕就是这些精血,与之后些许的返世时间。   巫罗绮自认是巫家巫祖,无论他到底是不是,连雨年都默认他是。   巫祖卜算之能通天彻地,他在死去的那一刻,或许便已预知到今日种种,所以留下一缕残念留存至今,与连雨年相遇,和他一同走到这里,抵达一切的起点,也是他为自己选定的终点。   思及至此,连雨年叹息道:“易从安说得不对。”   “什么?”巫罗绮歪头。   “他说觋的运气一直很好,那是因为他没有遇见我。”连雨年摊开左手,掌心的纹路浅淡长顺,精致得像是白瓷上的冰裂纹,“比运气,我能把他吊起来打。” 第57章   残念之身生出血肉, 巫罗绮站在棺前,身上缀着丝绦的雪白长衣无风自动,宽大的兜帽落在头顶, 两侧垂下琉璃珠串, 光芒如水, 倏而滑过他清雅俊丽的脸。   巫家巫祖已逝, 巫罗绮连魂魄都没有, 再气度超然,也不过沾了前者的十之一二。不过从他身上,连雨年还是能窥见些许神代初期那批人杰的风采,心中莫名生出几分遗憾来。   如果他穿越到了那个时候……   算了,太危险,现在就挺好。   “在想什么?”巫罗绮适应了一下新生的躯体, 令人悚然的气势与偶然流露出的怀念尽皆收拢, 掩在他常用的狐狸笑容之下, “看我看得眼都直了。”   “当然是在憧憬神代人杰……”连雨年脱口而出, 说到一半又急转弯:“主要是憧憬我家先祖。”   巫罗绮轻笑, 有些得意地挑眉:“他确实很值得憧憬, 可惜有关他的一切只存在于我的脑中,你是没机会见了。”   “……?”   他到底在嘚瑟什么?   失去大巫精血撑持, 墓室与棺椁内所有壁画一息斑驳,在长明灯永不熄灭的暖光中晕成诡谲阴影,终于有了点坟墓的氛围。   “走吧, 这里已经废弃, 没什么重要东西了。”   巫罗绮合上棺椁,身形轻盈腾空,像一抹飘逸流动的水墨掠出墓室, 不知为何给人一种速度又快又慢的感觉。   连雨年拎起易从安紧随其后,刚出青铜门,就见他反手关门,原本已经打开的锁也被他重新扣上。   “……”   连雨年欲言又止,从巫罗绮云淡风轻的神色里看出了一丝微妙的心口不一。   而在离开通道,看到他耗费为数不多的力量将这方小世界保护起来时,这种感觉就更重了。   已经废弃?没什么重要东西?   呵。   回到岸上,连雨年与巫罗绮也没有多做停留,直接顺流而下离开万重湖。   中途沈青池又发来两只织罗傀儡,一只递信,一只送连阙山脉和忘庭江的消息,私心正事两不误。   “去看看吗?说不定有意外收获。”巫罗绮拢了拢随身躯一并生成的白色披风,兜帽边沿的珠串微微摇晃,映得他瑰紫色的眼睛色泽浅了不少。   他没有看信,却似乎对信中内容了然于胸。   “不去,我是为了找赛江南来的,现在人已经找到,神识也没了,不用再费那个功夫。”连雨年折起沈青池写的情诗收好,顿了顿,忽然记起这人的身份,连忙问:“真有意外收获?有我就去。”   巫罗绮长眉一挑,煞有介事地抬头,间错着掐了掐食指与中指的指节:“意外收获有,但用处不算很大。你若是过去,可就赶不上与人皇陛下一起过年了。”   连雨年罕见的迟疑起来:“用处不算很大是多大?影响最后我按死觋吗?”   “不影响,一把钥匙而已。”巫罗绮揣起手,仰脸晒太阳的模样,仿佛一只懒洋洋的白毛狐狸,“对我的用处比对你大。”   连雨年直觉他没说实话,但灵性天授也没有预警,想了想,在乌篷船驶过荷汀时折来一枝残荷做成新的傀儡,给沈青池去信。   “没事。”连雨年说道,“我不会分身术,但我有陛下,你把那钥匙的模样给我描述一下,我让他派人去找。”   刚拿下妖蛊教那么多据点,正好给他们找点事做,让他们磨合磨合。   巫罗绮坐在船头,手臂搭着半曲的膝盖,静静看了连雨年一会儿,恍然间从他身上看见故人的影子,却又并不那么高兴。   像什么不好,偏偏像他理直气壮地炫耀与伴侣亲密的样子,真令人不悦。   “……巫先生。”   “嗯?”巫罗绮回神,冷不丁迎上他一言难尽的眼神。   “你怎么一副……”败犬的表情?   “什么?”见他吞吞吐吐,巫罗绮下意识追问了一句,随即反应过来什么,立马又说:“别说了,不是什么好话,不想听。”   “……”   离开万重湖,连雨年还是往另外两个养鬼地各跑了一趟,不是找东西,而是给驻扎在那里的探子送温暖。   各种类型的符箓三五百张,外加二十把桃木剑,连雨年忙活了一整晚,终于代替朝廷发完“赈灾粮”,才和睡足了觉的巫罗绮一齐回帝京。   东城门口,巫罗绮走出天地之力凝成的薄云,笑道:“你的腾云驾雾术倒是熟练,不过赶个路也要用天地之力,你是不是太暴殄天物了?”   “天地之力无处不在,放在那儿不就是让人用的吗?”连雨年疑惑反问,“我家巫祖烧水点个火都要用天地之力的。”   “……学点好的。”   挑明身份后,巫罗绮也不再装纯良演无辜,身上的长辈感满得都快溢出来了。连雨年莫名被他这副模样戳中笑点,走到他小院门口时还在笑。   巫罗绮被他笑得无奈:“快回去见你家陛下吧,我们一进城,他的暗卫就跟你掉了的尾巴似的黏了一路,烦得很,赶紧把他们带走。”   “好的好的,马上走。”连雨年停在门外,笑意慢慢褪去,“你……打算什么时候为我卜算?”   “除夕,子时,新年与旧年交界点,真正意义上的黄道吉日。”巫罗绮习惯性捏指节,“他正在蜕鳞,最多只需三年便能完成塑体,到时不用你找,他自己就会出现在你面前。”   “但让他顺利出世,会造成许多不必要的伤亡。他养的那些厉鬼,他掌握的鬼巫秘法,轻轻松松就能毁灭一座城池,我只有一个人,保护不过来。”   连雨年眼帘微抬,长而卷翘的睫毛沾着一点晨露,在日光下折射出细碎水光,衬得一双凤目黑白分明,略略上扬的眼尾能勾到人心里去。   巫罗绮看着这张熟悉的脸,听他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出“被动迎战是解决问题的下策”,只觉得轮回当真是个圈,有些东西想避都避不掉。   “真巧,我也是这么想的。”巫罗绮弯起眼睛,“好好过年,我们争取在上元节前解决这个麻烦,然后一起过个节,最后送我一程。”   “好,有劳。”连雨年心情一沉,“也多谢你了。”   巫罗绮笑着颔首,视线一扫,恰好看见从他袖口探出的半透明小脑袋。   “土豆粉”在连雨年身边待得越久,面部轮廓就越清晰,牛头、兔眼、蛇颈,透明质感的身躯覆着一层若有似无的鳞影,只差一对眼珠子,脸就长齐全了。   除了脸,它的身形长开之后,也越来越气韵独具,虽然缺了鹿角、长须与爪掌,却已经颇为神似他曾见过的那位神龙。   可惜天道有缺,这一世不会再出一条苍龙了。   巫罗绮勾了勾唇角,手指轻弹,几条血线蜿蜒飞出,精准喂进“土豆粉”嘴里。   “土豆粉”惊喜地含住这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小心翼翼地细品。连雨年斜它一眼,无奈道:“那是你的性命本源,自个儿用都不够,喂它做什么?”   “结个善缘,不必放在心上。”巫罗绮揣起双手,“得空给孩子起个名字吧,跟着你怪委屈的。”   听到这话,“土豆粉”仰首委屈巴巴地看着连雨年。   连雨年捧起它蜷曲的身体,上下打量一番后,若有所思地点头:“把觋搞死再帮你取,放心,一定起个好听的。”   “土豆粉”用力点头,往他手腕上一缠,继续当自己的装饰品去了。   ……   “回来了。”   连雨年刚迈进安和殿,就听见沈青池的声音从望月台方向传来。紧接着眼前一黑,声音的主人用力抱住他,将他牢牢锁进自己的臂弯间。   衣袂翻飞,宽大的袖摆卷着醇苦的檀香拢上身来,连雨年靠在沈青池身上,与他耳鬓厮磨,发丝交缠,耳边尽是他的呼吸声与心跳声,略显凌乱,但很悦耳。   “土豆粉”探头瞧一眼,机灵地从连雨年腕间滑落,飞快蹿出殿外。   几乎在它离去的同一时间,连雨年抬起手臂回抱住沈青池,手掌压着他的后脑,指尖没入他如瀑的黑发,从发根到发尾梳理一遍,仿佛给什么大型猛兽顺毛。   沈青池的心瞬间软了下来。   “几步路还用轻功,就这么迫不及待吗?”连雨年笑道,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不久前刚反驳过一句类似的话。   “是啊,我迫不及待地想跟你做点儿什么。”   沈青池埋在他颈间闷笑一声,环着他腰背的手忽然用力,拦腰抱起他向内室走去。   连雨年怔了怔,也没挣扎,反倒放松身体,心安理得地歪头窝在他肩上,勾了勾悬在空中的精致足踝。   听到殿内的动静,择青亲自端着沈青池为连雨年准备的、已经温了半个多时辰的药膳骨汤进殿,想让他趁热喝了暖暖身。   谁知他一进门、一抬头,就看见陛下搂着先生快步走向内室,俨然一副要白日宣那啥的模样,顿时整个人僵成了一具僵尸。   他怔忪片刻,默默端着汤原地返回,让人拿下去继续温着,然后眼观鼻鼻观心地守在门前。   殿内,沈青池将连雨年放在床上,右手摘下他绾发的木簪扔开,顺势握住他纤细的后颈,在满床流泻的青丝间屈腿抵上床铺,俯身吻了下去。   连雨年抬头迎接他的吻,略略抬起的下巴与抻直的颈线连成一道漂亮弧度。黑发在他的肩颈里堆出一片如云的阴影,逶迤流入半敞的领口,凌乱散在雪白的肌肤上,锁骨微耸,在其间若隐若现。   他们缠绵而温柔地交换气息,仿佛交颈的雁鸟,并无欲色,只有分别多时终于重逢的亲密相依。   “抱着我。”沈青池含糊地说,喑哑的声线从交叠的唇齿中漏泄而出,伴随着某种黏腻声线,令人脸红心跳。   连雨年抬手勾住他的脖颈,另一只手搭在他腰上,指尖若有似无地贴着他的腰带摩挲了几下。   沈青池跨坐下来,两根手指捏着他的下巴向上抬,灼烫的吻顺势下滑,啄了啄他精巧的喉结。   连雨年痒得轻笑,作势要躲,又被他转了回去,捉着他纤瘦的手腕继续纠缠。   “别躲。”沈青池有一下没一下地咬他的颈项,低低咕哝道。   他在感情上是强势的掠夺者,在床上也是。他可没有自己是委身在下的自觉,习惯性地主导一切,看着连雨年的眼神都透着病态的渴求,仿佛自己才是执掌生杀大权的狩猎者。   “嗯,我不躲。”   连雨年摸摸他的脸,手指沿着他的轮廓辗转滑到下巴,带着亲昵和引诱的意味。   沈青池下意识偏头磨蹭连雨年的掌心,手上力道一松,身上剑拔弩张的攻击性慢慢消解,化成满腔柔情。   凶兽套上枷锁,又主动缩回了笼中。   “不继续?”   “继续。” 第58章   两人胡闹了一会儿, 像两只在窝里打滚翻腾的幼兽,互相啃啃咬咬了一阵,除了弄乱彼此的毛发之外什么出格的都没做, 最后还得给对方舔毛, 免得脏兮兮的, 在外人面前丢脸。   连雨年倚在床头, 喝时隔两个时辰终于端上来的药膳汤。沈青池一脸餍足地靠在他肩头, 手臂环勒过他腰侧,手指卷着他腰间的环佩随意把玩。   择青眼睫低垂,没敢看床上的“妖妃”与“昏君”,低声问沈青池是否要传膳。   沈青池拍连雨年腰窝,懒懒地问:“饿了吗?想吃什么?”   一盅汤入肚,如同泥牛入海, 没有在连雨年胃里掀起半点波澜, 反而勾得他的馋虫蠢蠢欲动。   他咂咂嘴说:“我想吃麻辣兔头和糖醋鲤鱼, 上次的虫草花鸡汤也不错。”   沈青池一摆手, 择青心领神会地领命退下。   连雨年在皇宫住了十多年, 这个曾经危机重重, 令他如履薄冰的龙潭虎穴,在与沈青池重逢相认之后, 竟让他产生了类似家的感觉,一回到这里,被觋逆着摸炸开的毛都顺溜下来, 从骨子里泛出一股深深的倦怠与疲惫。   “辛苦了。”   被褥柔软地下陷, 将二人裹得严实而暖和,沈青池贴在连雨年耳畔轻吻,不带一丝情欲, 只是单纯的安抚,每个吻都像他的语气一般温柔。   “还好,其实我没真的做什么,但不知为何就是累得慌。”连雨年把脸埋在被子和恋人的胸膛之间,闷闷地笑,“可能我天生懒命,劳碌不得吧。”   沈青池被他低哑的笑声震得耳廓发麻,下嘴重了些,在他颈侧烙下一个牙印。身体力行地干着不正经的事,说出的话却一句比一句正经。   “忙完觋的事就好了,我这儿没有别的事需要劳累你。淮南淮北的粮灾与漠北军粮的事解决得差不多了,那批趁乱哄抬粮价的粮商该杀的杀,该下狱的下狱,该流放的流放,还顺手揪出了几只贪官,粮市动荡不足三日便稳定下来,情况倒是比我预想得好上不少……”   “还有半个月便要过年,年关将至,送到我案上的政务反而少了点,请安折与年尾结辞居多,那群成日唠叨让我娶妻的御史也安分许多,我今年可以腾出更多时间陪你过年了……”   仿佛想将分别这段时间的所思所想所做所为一股脑塞进连雨年耳朵,沈青池说得又缓又细,恨不得连自己每日三餐都吃了什么也全部加上。   连雨年闭着眼,手掌在他背后轻拍,耐心地倾听,时不时给些回应。   数九寒冬,帝京连日下雪,冷得让人骨缝都痛,越发显出屋子里暖融如春,两颗依偎的心滚烫又妥帖。   不知不觉间,连雨年睡了过去,大半个身子团在沈青池怀中,睡得又熟又沉,仿佛一卷黑白分明的水墨画作。   沈青池收紧手臂,将失而复得的珍宝牢牢禁锢在臂弯间。   岁月荏苒,他把死生分隔的三年过成了三百载,行尸走肉似的苟活,后来连雨年回到身边,他们又经常性分别,聚少离多,心也不免吊在半空,落不到实处,总是觉得自己在做梦,随时可能一脚踏空而后惊醒。   直到这一刻,连雨年卸去坚不可摧的盔甲,严丝合缝地嵌进他怀里,呼吸可闻,体温清晰,还能听见心跳声与睡熟了不自觉的细微呼噜声,久违的踏实感与安全感终于重新入怀,填满他的胸腔。   沈青池就像个在冰雪里冻透了的人,历尽千难万险再度拥抱温暖,寒意抽丝剥茧的自他骨血间拔出,让他浑身舒坦,又免不了要忍受从骨缝里伸出、蔓延至全身的密匝匝的酸软刺痛。   古往今来的智者似乎都有一个共识,那就是情爱误事,凡谋大事者,总要经历一个剔除情念的过程,尤其是帝王,更是将无情二字刻入骨髓,不愿触及,也羞于启齿。   少年时期,沈青池也曾视情爱之事为洪水猛兽。他爱着连雨年,却想将他从灵魂中拔除,想学其他兄姊那样,只给连雨年一分情,然后向他索取九分回报。   但他一生情寡缘薄,寥寥一点情丝,都是连雨年给的。   那不是洪水猛兽,也非沉渊沼泽,是缝合他仅存的良知善念的细线,一潭镜花水月的虚影,哪怕他愿意溺入其中,死在爱里,也根本没有那个条件。   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   情之所钟,正在我辈。(注)   他不是圣人,也不是情之所钟的中间人,他是那个不及情的“最下”。   连雨年是沈青池行过千山万壑,行至山穷水尽,于风雨之间茕茕孑立时,撑在头顶的那把伞。   是上苍难得垂怜,施舍他的柳暗花明。   青史万卷,以岁月起笔。   他要他们生同衾,死同穴,后世人提及落笔,名字也要并列。   方算圆满。   ……   沈青池没有说谎,临近年关,盛朝四方无事,国泰民安。   觋在连雨年这儿吃了几次亏,也长了记性,学壁虎断尾求生,割舍了妖蛊教的所有情报据点,龟缩起来。   根据巫罗绮的说法,在完成“蜕鳞”之前,他是不会再轻启祸端,胡乱招惹自己的克星了。   连雨年也乐得享受这最后一劫前风平浪静的时光。   盛朝不过腊八,但十二月廿二有个寒衣节,跟连雨年前世那个别名十月朝的寒衣有点像,都是祭祀祖先的节日。   不过,寒衣节跟其他节日不同,并非起源于神代,而是从东衡王朝流传下来的一个生僻节日。   这个节日原本已经濒临消失,至盛朝开国之君在位时,复古学说兴起,才又被人从历史的垃圾堆里捡拾回来,重返人族舞台。   皇家祭祀也安排在这一天,比春节更加隆重。便是沈青池这种不喜神鬼之说的君主也无法免俗,年年大办大祭,非常折腾。   连雨年从前陪祀过几次,熟悉流程,但没有走过全程。这回陪着沈青池从节前三日的准备工作走起,他可算知道为何每年这个时候沈青池都一副累得要上吊的模样,对于古人的折腾能力有了格外深刻的体会。   子时过后,好容易祭祀结束,连雨年往榻上一躺,再起不能。   沈青池站在铜鉴前张开双臂,让侍从们为自己褪去繁重的礼服华冠,换上轻简柔暖的寝衣。   他是祭祀大典的主角,累了几日,看上去却比连雨年还精神些,摒退侍从后坐到榻边,揉着瘫在身旁的咸鱼笑道:“在皇陵里待了一日,感觉如何?有没有看到什么特别的东西?”   “没有,就是外围的林子里沾了点山精野怪的戾气,我拿去喂宠物了。”连雨年懒洋洋地说着,抬起手腕晃了晃。   “土豆粉”老实地探出头跟沈青池打招呼,身形、面部轮廓越发清晰,空洞的眼眶深处也亮起两点微光,眼珠就快长出来了。   它在皇陵中吃得肚腹滚圆,在沈青池若有所思的打量下摇头摆尾地卖乖。   沈青池微微一笑,没有点明它外貌上的异样:“那就多谢连卿为我沈家先祖的长眠地清理尘污了。”   “不客气,应该的。”连雨年放下手,顺势拍拍床板,“时候不早了,赶快躺下休息吧。明日休沐,你可以多睡一会儿。”   “嗯……”沈青池慵懒地躺好,手臂一勾,身边的人便自觉滚进他的怀抱,“我没有赖床习惯,除非你陪我……”   “好好好,陪你陪你。”   连雨年踢掉鞋子,翻身拉过被子抖开,将自己与他一起裹了进去。   沈青池握着他后颈仰脸吻了上去,薄唇一下一下轻啄他的唇瓣,手指用力扣在他衣领边沿往下拽,交换了一个缠绵的亲吻。   两人的呼吸略显急促,心跳声大得耳膜都在共振。   “等等……”连雨年哭笑不得地按住他的脸,“忙了一整天,你不累吗?”   “习惯了。”沈青池抓下他的手,咬住他的食指指节,用犬齿磨了磨,声音略显含糊:“你刚刚说要陪我的。”   “我什么时候说……”   连雨年声音一顿,迟滞的脑子勉强反应过来,有些懊恼地“啧”了一声。   沈青池叼着他的手指闷笑,搭在他后颈的手暧昧地摩挲:“这就是不好好听人说话的后果。反正你答应了,不能言而无信。”   “我……”   连雨年试图补救,沈青池却没再给他拒绝的机会,撑起身堵上他的嘴唇,顺手扯开了他的腰带。   房中檀香袅袅,醇烈的香味掩下一室浓情蜜意。   ……   易从安苏醒在关押徐令则的屋子里,一睁眼就看到一张凑得极近的脸,差点吓得心脏骤停。   脸的主人——徐令则的偃人似乎也被吓到,像只压缩到极致又被松开的弹簧似的跳开,一把扯住坐在桌边的徐令则的衣袖。   徐令则斜他一眼,面无表情地在他脑壳上安抚地搓了搓。   “啊……是你啊。”易从安坐起身,抚着胸口松了口气,同时不着痕迹地观察周围环境,在看清屋子的陈设后,突然怔了怔,“这里是……东宫客房?”   “嗯,也是陛下用以关押妖蛊教成员的囚牢。”徐令则慢条斯理地道,“丹先生在你那儿得到想要的东西了吗?”   易从安眨了眨眼,摇头:“没有,他来迟了一步。”   “哦,那恭喜你,马上你就要见到那位大人了。”徐令则拎起茶壶倒了杯茶,眼神从他身上扫过,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悯。   易从安不明所以,但又莫名头皮一麻:“谁?”   徐令则没有说话,而是扭头看向房门。   与此同时,门外响起古老班主的声音:“陈大人,您可算来了。”   说着,他推开门,侧身让一道颀长身影走入房中。   易从安呆呆地仰头看去,那道身影逆光而来,背后拖曳出宽而长的黑暗,仿佛有不可名状的东西在其中挣扎扭动,诡谲惊悚。 第59章   折腾一整夜, 第二天果然起晚了。   两人一直睡到午时一刻,险些连午饭也一并睡过去,才被忍无可忍的择青大着胆子叫醒。   连雨年睡眼惺忪地坐在床上醒神, 侧脸几道红痕衬着散乱的黑发, 呆得可爱。正在洗漱的沈青池见状, 笑着捏捏他的脸, 腕骨下的龙鳞手链轻轻蹭过他颧骨, 霎时驱散他脑中残存的睡意。   “醒了醒了,别捏。”   连雨年跳下床,按着后颈转了转,松松筋骨。侍从们端上洗漱用具与新衣,他拿起青盐漱口,扫了眼托盘上的衣服, 无奈地摇头。   沈青池换上苍青色常服, 瞥见他的表情, 笑问道:“怎么, 不喜欢制衣局做的这身新衣裳?”   捧着托盘的侍从手一抖, 在跪下请罪的前一刻, 连雨年伸手拿起束发的玉冠,救了他一命。   “太华丽了, 穿着惹眼。而且我不爱用发冠。”连雨年在托盘上挑挑拣拣,拿出一支不怎么雕琢的长玉簪,将发冠放回原位, “就这个吧, 简单束发就好。”   捧衣侍从犹豫地看向沈青池,见他这么不上道,择青连忙赶在陛下发话前开口:“是, 都听先生的。这衣服要一并换了吗?制衣局还备了几套新的,形制轻简,花纹也素,适合平常穿着。”   “换吧。”连雨年点点头,察觉沈青池的视线落到自己身上,又补了句:“要跟陛下这套颜色一样的。”   沈青池顿时笑意盈面,择青也答应着退了出去。   跟午饭一起呈递上来的,是沈青池今日要处理的奏折和易从安的供词。前者数量不多,重要性尚可,放在最前头的是礼部尚书询问今年除夕、上元宫宴怎么办的折子,至于后者……   有陈安这位审讯宝才在,易从安体内三个魂魄都被审了个底掉。不涉及神鬼之说那部分早早递到了陛下案头,余下这些,都是只有连雨年能理解和处理的部分。   徐令则、易从安、“土豆粉”,是觋亲手制造的作品,前两者为他办事,后者被他放养,待遇之悬殊,一度让连雨年觉得“土豆粉”跟他有着某种特殊关联,尤其是“土豆粉”曾说从前妖蛊教的人唤过它“觋”。   而易从安这份供词就解答了他的疑惑。   “土豆粉”是苍龙死后残存的一抹精魂,曾寄生于被觋窃居的苍龙尸身,它听到的那个称呼不是对着它,而是对着觋。   觋找到的那座鬼巫墓的主人,是苍龙生前最后一名好友。他去世后,苍龙在他墓旁隐居过一段时间,离世时学着他为自己挑了处风水宝地——以丹家巫祖阵法为地基的巫族祖地,把自己葬了进去。   丹岷所设的大阵不防自己人,苍龙躺得轻松惬意且心安理得,便也万万没想到,数千年后会有一个窃取鬼巫秘法的类人族寻到此处,将它尸身肢解,据为己有。   更不会想到,它死后残留在脑中的一缕精魂,竟被那人用污秽之物养成了一条单蠢的“厉鬼”。   若是早知如此,连雨年觉得它可能宁愿干干净净地兵解,就像丹岷和他的人皇那样化为烟尘,散入天地。   “苍龙精魂……虽然只有一缕,但只要好生蕴养,来日未必不能生出灵智,融入龙身,再造一头苍龙。”连雨年的手指不疾不徐敲打着纸面,“觋这个历史过滤器,还真是兢兢业业地把所有神鬼异事都堵死在了这个时代。”   鬼巫墓穴不朽不坏,如果流传到后世,或者有人替他创造出真正的鬼巫后代,巫族仍有延续的可能——被他破坏了。   苍龙身躯不腐,又留有一丝精魂,只要给它足够的成长时间,世间终能再见神龙——被他毁了。   连雨年不清楚他搞这么多事目的为何,但要是他存有哪怕一丝重现神代、重现巫觋时代的盛世的想法,那乐子就大了。   亲手掐灭火种,然后说想看烈火燎原。   世界上最好笑的地狱笑话也不过如此。   连雨年合上供词,将“土豆粉”放了出来。   它昨日在皇陵吃饱喝足,精神抖擞地围着连雨年和沈青池转圈,眼眶中的亮光更为凝实明灿,年前必定能凝聚成眼。   看着它,连雨年忽然想起了画龙点睛的故事,画中虚影点上眼睛后化龙腾飞,和它现在的情况倒是有几分相似。   想到这儿,他不由得屈起手指,蹭了蹭“土豆粉”的下巴。   它亲昵地贴上他的指尖,背上鳞片微微炸开,像晒蓬了毛的猫。   沈青池写下朱批,抬眼就看到自家爱人拿手指逗“猫”的场景,不禁一笑,又有些好奇:“我之前在它身上看到了很多狰狞鬼脸,现在怎么都不见了?”   “没有不见,只是换了种形态。”连雨年手指弯曲,虚点龙鳞,“你看到的鬼脸是被它吞食却无法消化的灵魂,我将魂魄渡化入轮回,剩下的魂力留给它吸收,这些鳞片就是它吸收的成果,也是它在渐渐长大的证明。”   沈青池笑道:“好像在养什么娇贵的猫,喂它吃鱼都要先帮着剔刺。”   连雨年忍俊不禁,叩了叩“土豆粉”的脑袋,被它贴着手磨蹭了好几圈,撒娇卖乖越发得心应手。   “土豆粉”贴身跟随他许久,凶性戾气有所减退,在体内的“厉鬼”渡化干净后,整条魂便恢复到初生幼崽时期的心性,单纯无邪,纯粹天真。若非如此,以它之前混乱暴戾的状态,根本无法吸收留存在体内的精粹魂力。   这么说起来,“土豆粉”还真可以算是他养的。   小花园里堆雪成景,连雨年用以练体的水潭清澈如碧,薄烟不散。清风徐来,吹得新植的白梅簌簌落香。   沈青池托着下颌,伸手抚过连雨年的鬓角,在他如云的乌发间顺下几片花瓣。   他沉溺于久违的安宁里,手边没来得及扔的选秀折都不那么碍眼了。   ……不,还是很碍眼,扔了扔了。   ……   距离除夕只剩两天,民间节日氛围热烈喧腾,宫中也是焕然一新。   “礼部把宫宴都筹备好了,枕岁,你要随我一同出席吗?”沈青池站在水潭边上喂鱼,眉眼惬意地舒展,不似从前那位威严冷肃的帝王,倒有了些儒雅君子的气韵。   潭中鱼儿得连雨年练体时残存的气息与巫力滋养,个个膘肥体壮,抢起鱼食来恍若八仙过海,十分闹腾。   战斗力最强者莫过于那帮来得最早的金鱼,它们的尾巴又大又薄又飘逸,但挥舞起来能把人扇晕——问就是择青手欠逗鱼被扇过,他躲开了,身旁的小侍从没有。   连雨年刚从宫外回来,左手一只鸡——长平楼的糯米荷叶鸡;右手一只鸭——安泰记的脆皮油烤鸭,手腕上还挂着几个纸包,装着各色零嘴,出趟门跟进货似的。   他拿着装酥肉的纸包溜达到沈青池身边,自己吃一块,给陛下喂一块,再碾碎一块喂鱼,雨露均沾。   “宫宴?不去。以前我就觉得这种宴会无聊得很,同样的菜肴平时很好吃,往上面一放味就变了,歌舞也很板正无趣,看那个我不如出宫,看杂戏班胸口碎大石。”   小酥肉面衣裹多了,炸得太硬,连雨年牙口好,嚼得嘎嘣作响,看沈青池嚼石头似的表情直乐:“到时候在安和殿给我单摆一桌吧,我陪你吃一顿轻松点的年夜饭,然后一起守岁。”   “好。”沈青池咽下好不容易嚼碎的炸酥肉,向他讨了个油香四溢的吻,笑眯眯地道:“今年我还要压岁钱,你再把之前三年的份都给我补上。”   连雨年瞪圆了眼:“陛下,你执掌天下之财,还缺我这仨瓜俩枣?”   “嗯,朕执掌天下之财,只缺你这仨瓜俩枣。”沈青池叼走他刚拿起的酥肉,继续用牙齿磨咬,“记得要给。”   “给,给。”   “红封要你亲手画的图样,你以前总给我写福字,今年换点别的花样如何?”   “那你想要什么?”   沈青池想了想,眼睛一弯:“你和我接吻的小像?”   “……我给你画只乌龟,祝你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怎么样?”连雨年咬牙切齿。   从前就不该惯着他,小兔崽子!   午饭吃的是连雨年带回来的荷叶鸡和烤鸭,味道不错,择青试毒时没忍住多吃了几口,扭头就让手下人出宫给自己买同款。   吃罢饭,连雨年在沈青池划给自己的安和殿偏殿内转了一圈,让人取来纸笔,挥毫泼墨地抄来一副经典春联:   上联:岁月逢春瑞彩缤纷辞旧岁   下联:江山入画祥光灿烂庆新年   横批:春满人间   春联写完,他又写了几张“福”字和“出入平安”,剪了几幅入门款窗花,亲自张贴起来,为自己的住处添上几分熟悉的年味。   沈青池与他同坐一桌,自己批奏折,时不时抬头看他四处溜达瞎折腾,唇角的弧度就没下去过。   择青倒是清闲,还有功夫帮人带话:“丹先生,张相、陈大人、许大人、舒统领、白统领、宁大人想向您讨一副墨宝春联,说是要您亲手写的,最好加持点力量,好让他们来年邪祟不侵,家宅平安。”   俗称辟邪。   连雨年好笑:“他们闲的吗?”   “就是讨个彩头。”择青乐呵呵地捧上新的红纸,“奴婢也想要先生的墨宝,您给我写个福字就好。”   “行。”   不是什么大事,连雨年答应得干脆,拿起笔正要写,就见旁边横来一只手,腕骨上的龙鳞手链晃荡出深静冷翠的微光,衬得指节修长白净。   沈青池弯起手指,敲他微微曲起勾着笔杆的、纤细泛粉的指节。   “先写我的红封。”他一本正经地摊开手,“春联、福字、出入平安也来一套。”   连雨年被他小学生争宠的架势逗乐了:“我是卖年货的吗?”   “给不给?”   “等着。” 第60章   十二月三十, 千家万户共贺除夕。   大年三十到正月十五,帝京无宵禁。自沈青池登基以来,京中年节一年过得比一年热闹, 今年犹胜去年, 还未入夜, 城里已经亮起一片灯海。   街上人潮如织, 摩肩擦踵, 街头巷尾充斥着说笑与道贺声。炮竹声此起彼伏,一阵接着一阵,天上时不时炸开一朵烟花,星火如雨落下,处处都是喧腾的年味。   宫外热闹,宫内也不遑多让。   今年的宫宴在御花园开, 沈青池撤了往年的歌舞, 改听戏和看杂耍, 与民同乐。古家班的几只鬼混在杂戏班中, 将吐火吞剑等项目假戏真做, 看呆了那群不知妖蛊教之事的朝臣, 三观摇摇欲坠,手里的酒盏也摇摇欲坠。   连雨年嘴上说着不参加宫宴, 最后还是被沈青池哄得稀里糊涂入了席,一边吃吃喝喝,一边给古老班主他们兜底, 虽然仍觉得无趣, 却也不再那么难以忍受。   新年的东风也吹到了东宫,虽然依旧为禁军、天子近卫、暗卫三重防护守得密不透风,但该摆的酒席一桌没少。值班人员分批吃年夜饭, 坐在一起烤火守岁,不能回家陪伴亲人的郁闷都消解在暖融融的火光里。   就连关押在此的囚犯也沾了他们的光,吃上一年到头最好的一顿饭。   徐令则、他的偃人和易从安关在一处,含人量极低的三位吵了一场五个人的架,就饺子应该蘸醋还是蘸酱油辣椒展开了长达半个时辰的斗争,最终因两种调料皆被打翻而啃了一盆寡淡无味的蒸饺。   巫罗绮懒得出门,在院子里边嗦辣炒小蛤蜊边看美人头写的话本,千言万语化作一句“写的什么玩意儿,在纸上撒把米,鸡啄的图案都比你写的有趣”,但就是手不释卷,硬生生看到了结尾。   千里之外的丹桂乡,一切恢复正常的桫椤镇上爆竹声震天。兰女夷拿着火折子穿行于响动之间,帮着胆小的孩童和少女点燃引线,然后淡定离去。   放炮竹本就是为驱逐邪祟,桫椤镇经历过一场生死劫难之后,镇民们对这说法迷信得很,年前一涌而出,差点买空附近城镇的炮竹存货。   更远的边疆,星垂四野,将士们喝酒吃肉谈天说地,享受这一年仅有的和最后的闲情。   今夜除夕,举国和泰,天下安定。   及至亥时,宫宴散了。   连雨年和沈青池手牵手回安和殿,择青已在偏殿水潭旁提前备了酒水点心,他们回来时正好能喝上温好的酒,几树白梅开得惬意慵懒,清冷的香味都带着温软暖意。   快到子时的时候,天上开始落雪。   帝京的雪总是下得清丽优雅,落在融金似的烛火里,便与它们连成一片,让人分不清是积雪还是流火,明灿灿的。   连雨年懒散地抬手,盈白巫力被无形的天地之力织成一柄白玉色的伞,隔开雪天的寒意,让雪粒顺着弧形的伞檐滑落,形成一圈雪做的帷幕。   他一向是很有情致的人,能把淡而无味的日子过成诗歌。那三年独居于荒村内,他照旧种了一院花、养了鸡鸭、还自行做了架水车种菜,活得既热烈,又生机勃勃。   沈青池这辈子收到的人间烟火与诗情画意全是他给的,所以伸手拿红包的举动也做得理直气壮:“马上就是新的一年了,我的压岁钱呢?”   连雨年掀起眼帘,伸出两根手指在他掌心一点,一只巴掌大的红封便凭空出现,叠成梅花状的红纸上用金墨描了一丛芦苇与两只大雁,栩栩如生,恍若展翅欲飞。   没有接吻的小像,只有交颈的大雁。   沈青池美滋滋收起红封,回了一枚同心圆玉璧,亲手系到他的腰上,随即勾着他的颈项与他拥吻,犬齿躁动地磨蹭,将他的唇瓣磨得通红。   “明日……你那位巫先生的卦象就该送过来了。”沈青池叼着他的下唇声调含糊,“我不想你走。”   连雨年按着他的后脑,拇指抵进他束好的发里,安抚地轻蹭。   “觋是个天大的祸患,我不能容忍他在世上多活一天。你放心,上元节前我一定回来,而且我总感觉,对付他应该用不了多长时间。”   沈青池贴着他的唇闷笑,笑声顺着口腔震进他的大脑,令他莫名头皮发麻。   “你不是说他手中握着一批厉鬼,如若放出,会为盛朝带来巨大劫难吗?”   “所以这次我要打他个措手不及,让他来不及放出厉鬼。”连雨年退开一点,嗤笑道:“我不想知道他折腾这么多到底是为了什么,我只想尽早杀了他,为死者复仇、生者除灾。”   “行,那我等你回来。”沈青池点头,握着他的手腕把他拉回原位,“等你再回帝京,我带你去见见我选定的继承人吧。”   连雨年讶异挑眉:“你不是怕有人刺杀他,将有关他的所有消息都设为绝密吗?之前问也没见你告诉我。”   “那时候我还不确定他资质如何,贸然告诉了你,让你与他接触,若是之后不合适要换人,岂不浪费你的感情?”沈青池仍然是走一步想三步的性格,“现在人选彻底确定了,告知你,一是想让你和我一同照看他,二来也想让你教他一点东西。”   “什么?巫族绝学不行,他学不了。”   “不是这个。”沈青池笑了笑,指着半空微微起伏的雪帘伞说:“只有权术政斗和四书五经的人生太过无趣,我想让他跟你学一些生活情趣。”   连雨年轻笑:“这东西可是天生的,我教了你那么久也没见你学会多少,你别抱太大希望。”   “我学不会是因为有你,他又没有。”沈青池勾起他一缕鬓发轻轻啄吻,“五年……不,三年之后,这天下就是他的了。我希望盛朝永安,也希望他过得好。”   连雨年饶有兴致地问:“你是真把他当养子了?”   “也不算。”沈青池伸指点他眼角,又亲了一下,“他看他青梅竹马的心上人的眼神有一点点像你——像三年前的你。”   温润少年,儒雅君子。   端方持重的小临安王,仿佛沥沥雨中的清傲墨竹。   他穿着湿衣走进昏暗的寝殿,阴雨天的潮湿爬上他微凉的指尖,落在衣领,随簌簌落下的衣袍堆叠在地。   那是沈青池的旖旎梦境之始。   ……   子时,新旧年交替的刹那,巫罗绮合上美人头写的话本,抬手折来一枝红梅,扫开桌上落雪。   仿佛随意为之的举动,却真真切切划出了一个卦象,曲折的线条向四方逶迤,看似杂乱无章,实则规整有序,透着幽幽的寒意。   “果然在这儿。”巫罗绮托住下颌,眉宇间泛起淡淡的兴味,“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胆大包天……痴人说梦。”   “主人,您算到什么了?”美人头凑上前来,脸上沾着几道墨痕,是改文时不小心蹭上的。   “我要找的那具‘骸骨’的位置啊。”巫罗绮轻叹,“一万年啊……他们居然算到了那么久之后的事。一个偷天换日的局,经过那两人之手拨弄,反而变成了瞒天过海之势,真不愧是天命之人。”   “啊?”美人头不明所以,并诚实表达了自己的疑惑。   巫罗绮微微一笑:“不用急,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   人间的热闹传不进这片无光的寒潭,尽管潭边的枯树枝头已覆满绿叶,却仍旧给人以死气沉沉之感。   水潭的水位下降了大半,露出一圈爬满湿苔的石壁,水下缓缓摆动的阴影变得空前庞大,搅动出粘稠而沉闷的声音。   觋倚靠在巨石上闭目养神,身下是一截灰蓝色的修长尾巴,没入水中的部分无缝衔接下方巨大的黑影,整个人脱胎换骨,隐隐透出某种幽晦而古拙的气质,仿佛历经岁月斑驳的古老器具,哪怕被精心清理打磨过,摆在崭新的置物架上,依然掩不住沧桑陈旧的本质。   他弯腰掬起一捧水,从前浑浊粘稠的液体,现在却澄清了许多,从他指缝间淅淅沥沥地淌落。   星辉落于水面上,折射出与他尾上鳞片色泽相近的灰蓝光线,映着他淡漠俊美的面庞,在水上投下阴鸷森然的倒影。   觋抚上自己的侧脸,像是自言自语,又像在对别的什么人喃喃自语:“吃掉他,你就能活过来,活过来为我所用……”   “他是你的后人,也是神代之后唯一一位天授巫族,吃了他一定可以补全你缺失的力量,让你的躯壳完整复苏,成为我如臂指使的……心腹?工具?”   觋低低地笑出声,摊开手臂,躺倒在石面上,长出一口气。   “巫族死后身化天地……真是个天大的谎言啊……”   ……   新年第一天,连雨年和沈青池互道新年好,再陪他吃过早饭,便出宫前往巫罗绮居住的小院,找他兑现承诺。   长全了双目的“土豆粉”盘在他肩头伪装装饰花纹,半透明的身躯轻微起伏,眼皮耷拉,半盖着金色的眼珠。头顶两个小小的凸角开始分叉,渐渐往雄鹿角的形状变化。腹下两对五趾爪掌,牢牢勾着连雨年的头发。   它的模样看上去已经与典籍里记载的苍龙无甚区别。   “来了。”   小院门口,巫罗绮揣着手静静站立,见到连雨年便笑眯眯地向他招手,神态轻松惬意,仿佛不是去打BOSS,而是和朋友一起踏春郊游。   连雨年快步上前:“卜出来了?”   巫罗绮颔首,递给他一张纸条,上面绘着一幅繁杂图纹,弯弯绕绕花花绿绿的线条搅成一团,乍一看令人眼晕。   连雨年眯起眼细瞧:“这是……你卜出的卦象吗?”   “不。”巫罗绮握住他的手臂,“这是路标。”   话音未落,两人瞬间消失在原地。 第61章   连雨年眼前一黑, 仿佛坠入到没有边际的浓稠黑海,失去视觉的同时,其余四感得到了远超常理的加强。   他听见幽深而沉邃的流动声, 带着广阔的回音, 仿佛从极深极远的地底传来, 某些瞬间甚至像是远古巨兽发出的悠长嘶鸣, 令人心魂剧震。   他感受到拂上脸颊的风, 轻柔、潮湿,带着一点清苦涩口的冷香,不仅钻进鼻腔,更顺着他的毛孔渗进四肢百骸,带来一种异样的酸麻寒凉,不知不觉就像被冻僵一样反应迟滞, 不能动弹。   在如此敏锐的四感操控下, 连雨年却失去了对外界的一切感知能力, 无法确认自己的方位, 不知自己身陷怎样的处境。   倘若这些都是幻觉, 都来自觋, 那他现在可能已经死了。   但谁又能说他此刻不是正置身死亡?   死亡……   死亡?   连雨年猛地睁眼,肺部火烧火燎的剧痛骤然冲入脑海, 让他长长吸了口气,开始大口呼吸,缓解缺氧的痛苦。   巫罗绮就站在他身前, 长睫低垂, 目光认真落在他身上,拍着他的后背为他顺气。   “土豆粉”则支起脑袋用力磨蹭他的面颊,眉心鳞片闪过一抹亮光, 淡淡的凉意注入他体内,起到一点聊胜于无的安抚效果。   “我刚刚……”连雨年揉揉“土豆粉”的脑袋,一开口就感觉嗓子哑得像三天没喝水,连忙清了清,“我刚刚怎么了?陷入幻境了?”   “你是纯血巫族,世上哪有可以困住你的幻境。”见他脱离危险,巫罗绮收手退了两步,“方才我循着路标带你来到这里,刚落地你的脸色就变了,双目失神地僵立,然后自行屏住呼吸,一副要把自己活活憋死的样子。”   “……啊?”   巫罗绮摊手:“知道你不能理解,我也不能啊。可这儿什么都没有,就一个水潭,没有巫力,没有异力,没有天地之力,干净得不像在人间。我都想着若是实在找不到原因,你又没法儿靠自己清醒过来,就给你一拳看看能不能把你打醒。你睁眼之前我拳头都抡起来了,啧……”   连雨年面无表情:“……把你脸上的可惜收一收。”   说话间,他环顾左右,阴晦的天穹投下灰蓝色的光线,将眼前一汪清潭映照成深邃的墨绿,平滑如镜,偶起波澜,一如阴雨天的万重湖。   正圆形湖泊宛若一面铜鉴,四面有环形的堤岸。青石板铺成的路凹凸不平,透着湿漉漉的深绿色,苔痕斑斑。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一粒沙石、一棵草木都不存在,反衬得天地辽阔,湖面旷远,天色越是幽晦,便越凸显出沉肃庄重的氛围。   万籁俱寂,只有沙沙的风声不时回响。   连雨年突然从这份安静里品出一点毛骨悚然的危机感:“这儿是哪里?”   “终点。”   一直静静注视着他的巫罗绮忽的弯起眼睛,笑容中带着怅然与释怀,终究还是把盘亘嘴边良久的话语咽了回去。   他上前一步,向着身前广袤的湖水张开双臂,微笑着呢喃道:“他的终点。”   他?   他是谁?   连雨年直觉这个“他”指的不是觋,莫名一阵心惊肉跳,心跳声剧烈敲击着他的耳膜,叩出震耳欲聋的巨响,让他有点晕眩。   他捂住额头,咬牙道:“巫先生,别跟我打哑谜。”   “没打哑谜。”巫罗绮温和一笑,抬手抚过他的鬓角,像个宽厚温柔的长辈,“你要找的人就在这里,我已将你带到了,只是想真正抓住他,你还需叩开一扇门。”   灵性天授在神经中枢上跳踢踏舞,疯狂预警,连雨年隐隐有些预感,却不敢信,怔怔地问:“什么?”   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风渐渐变得猛烈,巫罗绮衣袂猎猎,神思宁静:“这扇门高广无垠,屹立云巅,万年间无一人可以履及,更遑论推开。”   “所幸岁月风刀霜剑,将门刮得残破,为你创造了机会。我会帮你撬开一条门缝,至于能否推门而入,去杀你想杀的人,就看你自己了。”   说着,他回眸看了连雨年最后一眼,并指点向眉心。   连雨年条件反射地伸手想要阻止,就在这时,巫罗绮体内忽然迸发一股极其强横的力量波动,将猝不及防的他弹开,自己则如一片轻盈的柳絮,坠入湖中。   “巫先生!”   连雨年踉跄着站稳,不及多想,也飞身朝湖里跳去。   可没等他跃下堤岸,原本静谧无波的湖泊陡然风急浪涌,卷成一个巨大的漩涡,一口吞掉巫罗绮的身影。   墨绿色的水流呈顺时针缓慢旋转,连雨年又听见不久前失去视觉时听到的那种流动声。巫罗绮的身影消失于水中的刹那,整个湖泊突然如复苏的心脏般猛然泵动一下,随即沉重如滚雷的潮声轰然炸响,充塞了整片天地。   连雨年这才发现,此地竟然也是一处隔绝于人间之外的小世界。   每个小世界的诞生,都源于一种天地不容的伟力。   之前他所见的那两处,一处是鲛人族全族的埋骨地,一处是神代巫家巫祖的坟墓。   那这里,又属于谁?   没来由的惊惧感霎时如电蛇攀上心脏,连雨年下意识召集天地之力,却发现这个小世界如同干涸的水坑,没有半点他能借用的力量,于是转而使用巫力腾掠而起,退回岸上。   可不等他站稳,脚下的地面便开始寸寸龟裂、破碎、塌陷,从高空坠入下方无尽的黑暗。   深渊之中潮声汹涌,灰蓝色的水墙拔地而起,在连雨年面前掀起惊涛骇浪。   他凌空而立,巫力环绕于左右,任由狂风扑打,也自岿然不动。   他死死望着前方的海潮,它们从渊薮下冲出地表后,仍然在暴虐地翻腾搅动,浪头一波接着一波拍打下来,如天倾,如山崩,即使被他一一挡开,也对他的心灵造成沉重的压力——   明明并未受伤,连雨年却在这一幕幕灭世天灾般的景象中品尝到了心肺剧摧、肝胆欲裂的恐惧。   这种恐惧,少年时他躺在高处,仰看阴云翻卷、电光滚滚的雨中天幕的时候也曾有过。   但那时的他想逃就逃,今日的他却根本迈不动脚步。因为他看见暴怒的浪潮渐渐偃旗息鼓,如顺了毛拔了爪牙的猛兽般趴伏于某人脚边,温驯而畏惧。   与此同时,他也同样被一道气机牢牢锁定。   “你……”连雨年张口,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是谁?”   巨浪分开,托起一条水做的浮桥,连到连雨年前方。   有人随意地踏上去,从水墙后方转出,迈过时光的重重壁垒,不疾不徐地走入连雨年视野。   天光乍暗,晦涩的光线内流转出条条缕缕的灰色气流,若有似无地旋飞上前,环绕于他左右。   那人站到连雨年十米以外的位置,织金玄袍优雅地垂落。黑发黑眸仿佛为天下最纯净的夜色洇染而成,瓷白面庞上唇色绯艳,烟紫色的小痣点在左边飞起的眼尾,天然勾着三分笑意。   一身浓墨重彩,令人过目难忘。   他微微抬手,周身无尽的浪涛皆顺服地落至脚下,承托起他所需的战场。   “初次见面。”男人粲然一笑,“喜欢我为你准备的身体吗?”   连雨年愕然瞪大眼,脑中一片空白。   ……   以澧水为名,却无人见过的丹家唯一后人。   ……   自苏醒便能如臂指使的巫力,痛苦却顺利完成的练体。   ……   家中有巫祖的闲时记事和万卷神代藏书,崭新如初。   ……   觋身上所落的巫族十脉的诅咒,借他之手应验。   ……   与那双清澈宁静的黑瞳对上的瞬间,连雨年耳边响起书页被风翻动的轻响,无数从前被忽略的细节快速涌出,并严丝合缝地相连,组成一个他从未想过的问题的答案。   他到底为什么会穿越成丹澧?   丹家后人已无巫族的天授神力,为何丹澧的躯壳内换成他的魂魄就能拥有?   那些囊括各个领域的庞杂典籍,它们的内容为何就像刻在脑子里一样,由他随取随用?   妖蛊教有表里双面结构,他负责对付神鬼异术的“里”,这一代的人皇沈青池为了他倾尽全力对付本质为情报机构的“表”,是机缘巧合的结果吗?   还是早有人算到今日之祸,于是提前制造出一副空壳,连同丹巫典籍一并保存至后世,以常人难以理解的伟力,再创一个人皇与巫族合作消天下灾劫的奇迹?   “是……你?”连雨年难以置信,一种无法言喻的荒谬感席卷他全身,整个世界都在他眼前扭曲起来,让他分不清虚假与真实的边界。   “嘘,别说,也别问。”男人竖起食指抵在唇上,眉眼弯弯笑得狡黠,“我现在是他的武器,他的矛和盾。杀了我,你才能见到他,完成你的目的。”   “不可能!”连雨年想也不想地驳斥,“谁杀得了你?!我怎么可能杀你?!”   “呵。”男人轻笑出声,“傻孩子,你真以为站在你面前的‘我’是我吗?我只是一具不完整的空壳,一缕没有意识控制权的神识,一个残破的庇护所罢了。当然,如果你最终敌不过我,反被我吞噬,可能你想见的那个‘我’就会出世了。”   他垂下眼睫,孩子气地抿了抿嘴:“可我不喜欢这个结果,所以你要努力啊……我的孩子。”   话音未落,没来由的惊惧感贯穿连雨年的心脏,他本能地催动一切自己熟知的术法阵势,繁复符文霎时占据半壁天空,仿佛另一片倒悬的海,挡住拍向自己后心的玉白手掌。   “术式学得不错,很熟练。”男人弯起眉眼,举手打了个响指,“但还不够。”   地下的沛然惊涛冲上云霄,在他身后汇聚成一柄贯天彻地的巨剑,他信手一挥,剑锋悍然斩落。   “用点力。”男人歪了歪头,“别像你家人皇没让你吃饱饭一样。”   “……”   连雨年咬紧牙关,被逼上死路后反而笑了出来,浑身上下透着一种平静的疯感。   “好,谢谢先祖指点。”连雨年摊开五指,指间漏下一绺绺闪烁刺目的银白电芒,“我要扒了觋的皮。”   男人笑道:“等你杀掉我,我教你一种更实用的折磨人的方式……你一定喜欢。”   九天之下雷鸣轰动,这方小世界的边界爬出枝桠分叉的白光,像裂痕,又像电光。   “好。”连雨年用“表面淡定,实则已经走了有一会儿”的、带有淡淡死感的语气说:“我等着。”   比从前强大一万倍的雷法浩荡砸落,仿佛苍穹倾颓,天河飞流直下,迎上那柄锐不可当的巨剑。   男人笑眯眯看着两股巨力碰撞,榨干体内最后一丝气力后,在左手不受控制地想要抬起加码时,更快一步地劈下右掌斩去那条手臂。   臂膀落进深渊,在半空崩碎,化作不知名的材料散落得无影无踪。   他眼尾小痣闪了闪,半张脸倏然如瓷器上的冰裂纹般裂开,朝着左半边身躯向下蔓延,露出森森白骨。   “蠢货。”男人捂住右侧完好的脸,微微抬首,神情傲慢,“你也配控制我?”   话音未落,他的巨剑不敌雷海,粉碎于雷霆洪流之下。   男人再度露出笑容,张开右手,拥住了最先击中自己的那道雷电。   “我还是更喜欢金色。” 第62章   手臂合拢, 被抱住的却不是闪电,而是连雨年。   他再度进入刚进小世界时那个无光的领域,耳畔的水流声和缓恬静。似有若无的温度拢在他身上, 他的额头磕着什么温软的物体, 后脑的头发也被人梳了梳——   这是一个温柔到了极点的拥抱。   连雨年的喉咙滚过一阵涩痛:“巫祖, 是你吗?”   “嗯, 是我。”温凉的气息扫过他的耳畔, 含着笑意的声线低沉柔软,“辛苦了,毫无铺垫的练体一定很痛吧?”   连雨年垂下睫毛,低低地“嗯”了一声。   男人,丹岷轻叹:“一万年岁月,仿佛只在朝夕。我合眼时没想过要醒来, 但终究逃不过所谓的天命。”   连雨年攥紧拳头:“巫祖, 觋的所作所为你们万年前就预料到了吗?”   “嗯。确切地说是阿绮……你的巫先生死前卜算到的。”丹岷语气沉郁, “他的卜算之法为神代天道不容, 但天授之术一旦落成, 即便是天道也不能干涉。阿绮去世的那一夜看到了一瞬间的‘天兆’, 说万年后的某一世有一劫,是我们留下的祸患, 让我和陛下早做打算。”   “所以……”   “所以,我借来鬼巫的造生之法拆解研究,以一滴心血打造出一副没有产生意识的身躯, 封印于丹桂乡下的大阵里, 让我丹家后人世代守在那里,等一场因缘际会。”   “因缘际会……”连雨年喃喃道,“我一次次破坏觋的计划, 让他身上巫族十脉的诅咒生效,也是因缘际会吗?”   “嗯。”丹岷轻抚他的长发,“原本你该是我和陛下的孩子,但我们考虑许久,还是决定让你诞生于后世。无论阿绮说的祸患是什么,只要你体内流着我的血,便能继承我的天授巫力,巫族气运也将环绕你身,助你解决这场灾劫。”   “我们很抱歉,不得不把这份重担压到你的身上,但看见你走到这里,我也很高兴你完成了我们的所有期望。”   “那巫先生,还有你……您……”   “我们的存在,是为了给你兜底。”丹岷道:“你的对手是真正的天纵奇才,我甚至怀疑他是这一个时代的天命之子。他是巫觋传承最后的继承者,运势极佳,天分惊人,竟能在没有巫族血脉的情况下将鬼巫传承习得十之八/九,还找到了苍龙尸身,将其身躯化为己用。”   “这桩桩件件单拎出去都是骇人听闻的大事,他却每一件都干得漂亮。倘若他把天赋用在合适的地方,而非肆意造杀,豢养厉鬼,又怀着那样暴虐无理的志向,他必定会成为一代传奇……不过如今么,他险些酿成大祸,死不足惜。”   “嗯,我也这样想。”连雨年感觉自己的脸似乎埋在自家先祖的颈窝里,忍着蹭一蹭的冲动,闷闷地问:“那您现在算是活着吗?巫先生以后……还能回来吗?”   丹岷轻笑:“不算,我们都不是活人,我是残存的神识,他是一缕残念,为这场祸患而来,也注定为它而逝。”   “时代变了,变不回去,也不应该变回去。有人只看到了神代人族的强势,却没想过我们面对的是怎样艰苦的环境与恐怖的敌人,竟还痴心妄想,想让那个时代重临。”   连雨年挑高了眉毛:“觋干那么多破事是为了……让神代重临?!”   “嗯。不过是一场白日梦罢了,他那个自以为是的计划根本没有成功的可能。”丹岷轻拍连雨年的后脑:“去打碎他的梦,然后送他上路吧。”   “……好。”连雨年深吸一口气,想扇人的手微微颤抖,“先祖,你之前说要教我的折磨人的方式……”   周围安静片刻,一点凉意忽然在他额头上扩开,仿佛有人用手指在上面点了点。   连雨年身体一僵,一个未曾见过的奇特术法刻入脑海,让他眼睛发亮。   “别让他死得太轻松。”丹岷笑道。   连雨年用力点头:“我会的!”   话至此处,便已说尽了。   连雨年与环抱着自己的虚幻之人相对沉默良久,终于忍不住抬起手臂,回应了这个拥抱。   “我真的……本应该是你和初代人皇陛下的孩子吗?”   “当然是的。”丹岷声音温柔,“阿绮为我们算过,我们命中应有一子,只是一直算不清落于何处,直到死前才有了定论。你还记得归泽卦吗?”   “记得。星流曲弯,草木归泽,吉卦。如果落在某件事情上,便是表示必须经过格外曲折的过程,在极其离谱的运气和必然要发生的巧合下,才能阴差阳错地完成既定目标……所以……”   连雨年忽然明白过来,感觉头顶被什么东西蹭过,应该是丹岷点头时扫过他鬓角的头发。   “这个吉卦和你的诞生息息相关,也确实与你的到来一一对应。连年雨落,水归其泽,入岷山,是为澧水。”丹岷笑了几声,毫不掩饰自己的喜悦,“你看,是不是一点没错?”   连雨年压了压嘴角,也跟着笑了起来。   两次穿越的空茫无依,都在此刻悄然散去。   连雨年、丹澧,两个名字落地生根,终于叫他有了活着的实感。   连雨年睁开眼,看着那道落入男人怀里的雷电抹去他的身形。   他们已经好好道过别了,所以连雨年并不惧怕分离,只是在男人冲自己微笑时,学着他的样子打了个响指,将漫天银雷染成金色。   一块碎片从他消失的地方坠落,上面映出一幕场景——濒临干涸的寒潭,绿意盎然却死气沉沉的林木,巨石上趴着的人影……以及他身下拖曳的长长尾巴。   那张脸与男人有七分相似,不像的三分源于与其截然不同的阴鸷气质。   “巫先生想找的尸骸……”连雨年握住这枚碎片,或者说路标,“巫族死后身化天地,是你们特意编造的谎言吧。”   “可惜……良言难劝该死的鬼啊。”   ……   觋在巨石上惊醒,仰头望向快速泛起裂纹的天空、动荡不休的空间,知道这个梦快消散了。   苍龙之尾还差一点消化完毕,他却再也顾不上这些,一咬牙砍断没能融合的那截尾尖,忍着剧痛化出失去脚踝的双腿,趁梦境还未完全破碎,拼尽全力朝远方逃去。   他不知道世间还有什么地方能让自己藏身,不被连雨年找到……确切地说,他很清楚世上已经没有这种地方。他只不过是不想坐以待毙,不想就这样轻易放弃,天罚降落之前,总还要再为自己搏一搏。   失败的后果,当年他循着巫祖下葬路线寻到此处,找到那具孤零零长眠于小世界湖底的尸身时,就已经想得非常明白。   可那时的他不认为自己真的会落到那种境地。   鬼巫传承、苍龙之躯……巫祖尸身。   他要碰上一个怎样的对手才能输得如此惨烈啊?   可即便满心自信,觉得优势在我,觋谨慎多疑的性格还是让他提前准备了一面又一面盾牌。对外他培养代行者,替自己干脏活累活。对内他选了一个绝妙的藏身地,在丹家巫祖下葬的小世界里嵌套一个小世界,并藏于他的体内,他的梦中,确保无人能够寻到自己踪迹。   为此,他甚至只融合丹岷一半的身躯,忍痛将另外一半炼制成偃人,浪费了一件绝佳武器。他想让残存一丝意识的丹岷吞噬连雨年的肉/身,修复自我,原因也在于此。   然而哪怕他考虑到了所有意外情况,尽力周全一切,仍旧没能抵过天意。   巫族十脉的诅咒,原来当真不是那位鬼巫的随口恫吓。   觋眯起眼睛,非人竖瞳流露出阴冷暴虐的杀意。   也好,既然他今日难逃一死,便不必再攥着那么多厉鬼不放了。   数以万计的厉鬼流入人间,足以将整个天下变为鬼蜮,届时你丹澧独自一人,分/身乏术,又来得及救多少人?等你杀尽天下厉鬼,也有足够的冤魂为我陪葬了!   这样想着,觋弯起五指扣住心口,剜进骨肉,在自行挖心之际,口里也念诵起相应地咒诀。   可刚吐出没两个音节,他的手指还来不及碰触到胸腔内那团血肉,一股巨力便从天而降,直直踹在他后腰上,把他踹出这方小世界,嵌进地里。   “呃啊!……”   觋惨叫出声,只喊了半截就被涌上喉咙的鲜血堵塞成粘稠的咕噜声,高达三米的健硕身躯快速浮出密密麻麻的裂纹,整个人仿佛瞬间被裁切成千万碎块,鲜红烂肉间白骨森森,触目惊心。   连雨年飘然落下,抬脚轻轻一跺,觋又从坑里弹了起来,拖着几近支离破碎的躯壳滚了几圈后,单膝跪地停在他身前,哇地吐出一口夹杂着内脏碎片的血。   “你!……”   觋同样碎出蛛网纹路的瞳仁骤然紧缩,数行血泪淌落,愈发显得神色凶恶狠厉,犹如失了人性的怪物。   没有过多的言语,他不假思索地抬手拍向心口,周身爆开一阵强大的力量,却不是冲连雨年而去,而是朝内对准自己的心脏。   连雨年冷哼一声,像拂开一粒灰尘般信手抹掉那阵力量,旋即握住五指,赶在他的手指抓下之前先一步剖开他的胸膛,挖出那颗装满了厉鬼的心脏。   觋猛地趴倒在地,鲜血从胸前的破口处流出,痛得攥紧手指,在地上抓出十道血淋淋的指痕,浑身颤抖,却硬是一声不吭。   “想要这个?”心脏飘到连雨年手上,被他虚托在半空,“你自作聪明,融合我家先祖半副身躯时,就该做好在他面前不会再有任何秘密的准备。”   “丹……澧!”   “诶,在呢。”   觋猛然抬首,一双眼睛里满是怨毒,恨极了他:“你为什么总是要跟我作对!为什么!”   “……”   连雨年被他的不要脸震惊到失语,良久才倍感荒谬地冷笑出声:“觋,你是融别人的东西太多,把自己脑子融出问题了吗?”   “远到破坏鬼巫安宁又言而无信,近到挑起大盛和南夭国争端、谋害淮南淮北八十万余条无辜性命,你干了这么多没人性的事,你问我为什么要跟你作对?”   觋瞪大眼睛:“我……”   连雨年收起那颗心脏,上去对准他就是一脚,咬牙切齿地道:“我告诉你,没人跟你作对,尤其是我。我最讨厌麻烦,对付你只是为了保护自己,守卫我本该平静安稳的人生,仅此而已。我从来就胸无大志,没有拯救世界的大愿,我是在拯救自己,你明白吗?”   他又踹了一脚,力道庞大而精准,让觋刚刚弥合几分的躯壳再次寸寸碎裂,人腿也变回龙尾,血肉模糊地拖在身后。   多年算计之物,于危难时没有带给他需要的力量,也救不了他。   觋伏在地上痛不欲生,又昏不过去,甚至发不出一声痛呼。   “你这个人没心没肺,良知善念肯定也是半点没有,所以我没有道理可以跟你讲,也不必跟你讲。你以为我会问你做这么多恶事是图什么,然后对你可能存在的悲惨过去表达同情,认为你是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吗?还是要赞叹你的聪明才智,感叹卿本佳人奈何为贼?为你走错了路感到惋惜?”   “不,我没有那么多同理心,也不会去共情垃圾桶里的玩意儿,我现在唯一想做的就是弄死你,然后把你的灵魂剥离出来千刀万剐,让你品尝世间至极的、纯粹的痛苦!”   “我也不需要你的痛哭流涕、哀求讨饶、幡然醒悟,你只要安静地去死就好了,明白吗?”   觋茫然看着他,像是无法理解他话语里极端的憎恶:“你……你为什么……你是丹家传人,巫族后裔,难道你就没想过重返神代,恢复……唔、噗——”   话未说完,他又喷出了一大口血,身体软瘫在地上。可即使伤重濒死,他的头颅依然高高昂起,死死盯着连雨年的脸,要一个答案。   连雨年垂下眼皮,神态眸光都似丹岷挣脱控制时那般轻描淡写和傲慢。   “我不想重归神代,我也不觉得哪个普通人会愿意回到神代。”他蹲下去,冷冷注视着觋充血外凸的双眸。   “神代有巫族,却不只有巫族,还有无数的妖邪异兽,随处可见的毒瘴与绝地。那时候的人们考虑的不是吃什么饿不死,而是今天会不会变成其他种族的口粮。你看我家巫祖和初代人皇的一生是荣光万丈,而我看到的是他们脚下的累累白骨,和千难万险才终于开辟出的宜居之地,终于养活的百万臣民。”   “咳、咳咳……”觋剧烈咳嗽着,口鼻喷血,“那、又与你我……有何关系……”   连雨年长叹一口气:“你看,我就说跟你讲不了道理,你还非要问,浪费口舌,也浪费时间。”   血液流过觋的眼睛,他再也看不清连雨年的脸,就连落到额前,摧枯拉朽般摧毁他整副身躯的力量,也无法令他坏死的五感再产生什么反应。   他不能理解连雨年的想法,不明白他强横如斯,为何还要关注脚下蝼蚁的性命。   自得到巫觋传承的那日起,觋便抛弃了自己原本的名字,以“觋”为名。他渴望并追逐那份传说中的浩瀚力量,更向往那个巫族叱咤风云、开天辟地的时代,因此兢兢业业谋算一生,只为能够触及神代的天地,去碰一碰真正的巫族荣光。   其实他没想过要恢复神代的环境,他再是天纵奇才,也明白这是个永不可能完成的目标。   觋从来都很务实,他一直在做的不过是壮大自身,发展势力,努力变强。他要创造的是能让自己横行于天地间的种种条件,他想成为的,也只是他所憧憬的最强大的那一代人族。   这很切实际,也无可厚非,不是吗?   觋越是执念于他的目标,便越是疑惑连雨年的想法和甘于平庸的选择。   倘若他是丹澧,有这样的出身,这样的机遇,这样的后盾,人间绝不会是如今这种一盘散沙的样子。他会将自己的优势发挥到极致,一统人族,而后带领世人登上更高的台阶,创造一段比神代初年的巫族更辉煌的历史。   他年青史落笔,定然会有一个时代以他为名,因他荣耀。   这样的想法伴随着疑惑深深烙进觋的灵魂,以至于直到连雨年将他脱离躯壳的魂魄攥入掌心,他也没能及时反应过来,仍然兀自思索着,既困惑不解,又觉得连雨年庸俗得可笑。   上苍不曾善待祂的造物,连雨年这样的人,何必去管这些闲事?   觋癫狂又悲哀地想着,并未发觉连雨年将他的魂魄投进了某个术式当中,下一刻,灵魂被片片剜开、剥碎的剧痛汹涌而来,仿佛一只只自地狱业火间伸出的鬼手,怨恨而畅快地将他撕裂又拼合,啃食殆尽又重塑新生,死去活来,活来死去,永无止休。   他想哀嚎,却无法发声。想自救,却无能为力。想死,却无从选择。   凡人之悲,庸俗之苦,他陷落在从不入自己眼中的寻常困境中,听死于自己手下的冤魂哀哭一万声,终于切身体悟个中滋味,迈开残缺的腿,走进他曾不屑一顾的人间。   之后不知过去多少年岁,几个日夜,觋忽然打了个激灵,那漫长跌宕的一生仿佛只是他倦极睡去后做的一个梦,此刻梦醒了,迟滞的感官逐渐复苏,开始向他还有些迷糊的大脑传递种种不适。   因长时间剧烈奔跑而酸痛的双腿、胀痛的心肺,因许久没有进食而泛着腐蚀性锐痛的胃部,因鲜少有时间进行思考而变得迟钝健忘的大脑,因营养不良和劳累过度而孱弱佝偻的躯壳……   觋茫然地睁大眼睛,环顾四周,只见自己正置身于一座密林之中,藏在一个阴冷潮湿的树洞里。   这树洞开在一棵高逾百丈、枝蔓横斜、擎天蔽日的枯树底部,巨树内部不知被什么东西啃噬一空,只剩一张薄薄的树皮撑在同样被吃空了的庞大根系上。   而这么大树林中随处可见,天上弥漫着浓厚的紫色毒瘴,巴掌大的毒虫成群结队地飞过树旁,或是从树根上爬过,节肢敲击地面,发出密集悚然的响声。   密林深处,正在厮杀抢夺地盘的蛮荒巨兽发出惊天动地的悠长咆哮。远山飞起一头三头六眼的异兽,所过之处烈火升腾,只是随意路过此处,就连半空毒瘴也被它扇动翅膀时无意落下的火星烧得剧烈翻滚,不断地朝地上沉淀蔓延。   觋好似无法理解眼前这一切,也没有屏息躲毒的自觉,就这样被腥甜的瘴气喷到脸上,半个头颅都在剧毒/气体中腐蚀融化。   他痛得眼前一黑,失去意识,再次睁开眼睛,就又回到那处密林——   只是这回,他成了蛇巢中囤积的“食物”,与一颗缓缓低垂的庞大蛇首四目相对,被它吐出的猩红蛇信舔了满身黏液。   ……   “土豆粉”从连雨年袖中钻出,身体还在轻微发抖,被刚才两场大阵仗吓的。   连雨年揉揉它的脑袋,看着掌心不停变换的术式笑道:“你不是憧憬神代吗?那我就让你在幻境中好好体验神代初期百姓们的生活,他们没有天赋,不擅武力,每日疲于奔命,死里求活,无立锥之地,无可依靠之人,无家无亲,颠沛流离——”   “你将永远困于其中,永远不得解脱,直至最后一丝魂魄被术式磨灭。” 第63章   丹岷的坟茔本是一处灵秀之地, 经觋之手祸祸过后,只剩他曾经栖身的湖泊尚算完好,却也在他与连雨年的交手中几乎崩毁破碎, 不成样子。   连雨年以血绘符, 落三座大阵, 符文相互嵌套, 搭配运转, 金红二色流转交织,亦相映成景。   第一座阵法的作用为“分离”。   连雨年将巫祖与苍龙的躯体自觋的尸身中分离而出,以自身血肉与巫力为前者填补缺失的部分,后者因体型太过庞大,他无能为力,只好暂时收殓部分, 过后再把龙首寻来一并葬了。   第二座阵法是为“造生”, 效果简单, 让这方损坏严重的小世界恢复如初。   修复地层、弥合四分五裂的湖泊、向外界择取一点生机催化膨胀, 孕生山林草木、花鸟鱼虫。   连绵山脉拔地而起, 奇花异草环湖生长, 鸟雀掠过半空,栖于沙渚, 浮萍荷叶下,鱼影往来翕乎。   一派和谐恬美的意境。   第三座阵法的效果是“护持”,将小世界与外界隔绝并保护起来, 即使有人误闯, 也会在阵法中被迷了心窍,原路返回,不会搅扰长眠湖底的亡者。   这个阵法连雨年尽力做到面面俱到, 但世事无绝对。或许很多年后,依然会有人误入这里,然后带出类似“桃花源记”的瑰丽传说,历史与神话的纠缠不可避免,恐怕再过一万年,也总是你中有我。   连雨年心宽,看得很开,也相信巫祖不会介意。   小世界内借用不了天地之力,三套大阵落成,连雨年的巫力也耗去大半,额前浮出一层细汗。   “土豆粉”盘在他肩头偷懒,见他抬手拭汗,便晃了晃尾巴,恰到好处的凉意精准从他身上拂过,为他消解疲惫。   “多谢。”   连雨年摸摸它的脑袋,挥袖隐去阵纹,而后折来几根竹枝,编成巴掌大的小人儿,注入沛然巫力,为它补全筋骨、雕琢相貌,化作那道早已逝去的旧影——巫罗绮。   “先生助我良多,无以为报。”连雨年单手虚托着空中的无魂躯壳,从怀里拿出那张画着小世界路标的纸张,放进他的怀中,“此地山灵水秀,又有友人相伴,望你可以在此安息。”   说完,他用这竹傀代替衣冠,为巫罗绮收殓下葬。   巫罗绮只是一抹残念,除了相处的记忆,没有给连雨年留下任何东西,走都走得那么急迫仓促,连点反应时间都未给他,他只能如此。   但这里有巫祖在,想来他也不会多加挑剔。   连雨年喃喃道:“巫族死后身化自然的谎言是巫祖所留,为的是想先一步拦阻觋这个祸患借他们之躯行暴虐之事。这个谎言代代相传,每个巫族都默契地遵守,可惜还是没能防住该防的人。巫祖可能也提前预料到这一点,所以把自己的尸身留给了觋,并留下一抹神识,成为我的后手。”   哪怕只剩一缕神识,丹家巫祖也不是觋可以控制的存在,倘若连雨年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不难想象他会用什么法子阴死觋。   他的半具躯壳不是白送的,让觋藏身的小世界埋在自己梦里也不是白埋的,觋花了将近十年才完成这件事,看似漫长艰辛,但若按常理论,这人根本就做不成这件事。   这是他为了创造一个同归于尽的机会而有意配合的结果。   只不过若是选择玉石俱焚,这处小世界也会一并被摧毁,余威波及外界,又要死不少无辜之人。丹岷正是考虑到后果,才不肯轻易动用底牌,而选择将希望寄托在连雨年身上。   所幸连雨年没有让他失望。   想到此节,连雨年叹息道:“初代人皇的尸体是真的烧成灰,洒向江河湖海了,可惜……你们本该合葬的。”   他不知道那位陛下的模样,连再捏一只竹傀送入湖底都做不到。   所幸他们二人都不是在意这些的性子,连雨年思前想后,只把初代人皇的名字刻于岸边青石上,再于下方添一句“丹巫后人于后世记而思之”,算是让他们长伴彼此身侧。   神代的皇皆以单字为名,他叫泽。   水聚汇处曰泽,既有温和包容之性情,也有波涛万钧之强势。   这是他的名字,也是他一生的写照。   ……   连雨年在小世界待了三天,用尽手段将这里严密地保护起来,又抽空去了趟丹桂乡取来龙头下葬,兑现曾经对“土豆粉”的承诺——把它的“家”还给它。   不过,“土豆粉”在龙首内撒欢一阵后,还是决定跟着连雨年离开。见惯了外面世界的繁华热闹,让它留在冷清的小世界独自生活,还不如要了它的命。   反正“家”就在这儿,以后也再没人能抢,它想“家”了央求连雨年带自己回来住两日就是,不必跟个守财奴似的寸步不离。   连雨年自然尊重它的想法。   做完最后一点保护工作,连雨年望着焕然一新的小世界满意一笑,倚在刻有人皇陛下名字的青石上赏看美景。   湖水一碧万顷,宁静恬然,无端让他想起前世学的某篇古文的残句——浮光跃金,静影沉璧。   连雨年扭头看向肩膀,“土豆粉”安安稳稳伏在那里,已经长成完整的模样,活脱脱一条缩小版苍龙。   只是比起成年苍龙墨绿色的鳞片,它半透明的身形泛着的是深青色的光,显得更澄澈剔透。   连雨年突然福至心灵,笑道:“以后你就叫沉璧如何?”   “土豆粉”……不,沉璧昂首看着他,张口发出一声悠长而清亮的鸣叫,眼睫微抬,一双金瞳灿灿生辉,带着笑意。   “嗯,沉璧。”连雨年摸摸它的龙角,笑眯眯说道:“走吧,我们该回去了。”   ……   年中无事,奏折也少,心上人又不在身边,自登基以来一口气都没歇过的沈青池竟然少有地闲了下来,手握大把余暇却不知该做什么,只好四处骚扰名士贤臣,询问某些正在进行中的放长线的国事。   白歌庭仍在消化妖蛊教留下的情报机构,宁殊落带领司天监上下努力攻克淮河水利中存在的难点。   张相忙着给自家儿女说亲,沈青池不敢找他,怕被殃及池鱼,反手塞一本催婚催育的奏章。   东宫里那三位倒是闲,天天打叶子牌喝酒,有事没事就拽着古老班主搓麻将,没钱可输便往脸上画乌龟,那叫一个乐不思蜀。   沈青池有心找他们胡闹,被择青死谏下来了,说是在丹先生回京之前,东宫那地方,陛下与狗不得入内。   沈青池气乐了,赏了他一碗陈大刑讯家为犯人精心制作的美食,差点让他当场过去。   陈安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把审讯事宜一股脑推掉,撂挑子不干了。   在皇宫里百般折腾到初五,差点闲出毛病来的陛下终于等回了他的丹澧先生。   连雨年刚进安和殿,饭都没来得及吃就被他拖进内室,按在床上先亲了一口狠的。   知道事情原委后,连雨年搂着在啃自己脖子的沈青池闷笑出声。   “陛下,你这么闲不住的性子,往后的隐居日子可怎么过啊?”   沈青池埋在他颈窝里,像只吸足了猫薄荷的大猫,慵懒地低笑道:“你不在才会这样。只要你一直在我身边,哪怕大眼瞪小眼什么都不做,我也觉得日子很充实。”   “那可不行。”连雨年抖抖手腕,沉璧立马知情识趣地游出去,飞向窗外的水潭,“我有很多事要做,哪儿能陪你大眼瞪小眼。”   沈青池歪了下头,露出一双笑眼:“什么事?说来我听听,看看有没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连雨年的手在他背上轻拍,语调柔和下来,仿佛在讲睡前故事:“我想先找一处合心意的地方把院子搭起来,左边挖一口水池种莲花养鱼,右边开辟田圃种菜。屋前要种一丛竹子和两棵枣树……别问为什么是枣树,问就是我喜欢。鸡鸭可以养在院子外,另外围一圈篱笆关起来。”   “牵牛花、爬山虎都种上,再搭一个葡萄架,夏天适合坐在那儿赏月听风乘凉。再养一只猫,狗也行,不图它们看家捉老鼠,天冷的时候能给我们暖暖手就行。”   “隐居归隐居,每年还是要抽几个月时间到各处游历,体会不同地方的风土人情。你是太上皇,遇上人间的不平事就由你解决。我是巫族后裔,碰上害人的妖精邪怪就交给我,咱们也体验一番话本里行侠仗义的侠客人生。”   “巫族也会变老的,等我们一起老去,便不出门了,在家里遛狗逗猫,莳花弄草,闲时教几个弟子。待时间到了,我们再一起合眼,黄土一抔将我们一同掩去,这辈子就再无遗憾了……”   连雨年将未来百年的规划娓娓道来,明月清风一般美好恬静。   窗外又开始落雪,簌簌声里夹杂着炭火爆开的轻响,瑞冬里的一片暖意渐渐弥漫,沈青池只觉心中的躁动被缓缓抚平。   “还有三年。”他贴在连雨年耳旁轻声地说,呼吸蹭过连雨年耳廓,暖热柔和,“还有三年,我们便去当你设想的神仙眷侣。”   “好。”连雨年轻笑,“对了,你不是说要引我去见你的继承人?”   沈青池颔首:“上元节他会入宫参加宫宴,到时候就能见到了。”   “希望是个好孩子。”   “他会的。”   沈青池揽过连雨年的头,吻他侧颈。 第64章   上元节, 灯火连天,将人间映衬成倒悬的星河。   宫内有晚宴,有灯会, 还有烟火盛景, 论起热闹, 却仍然远不如民间。   帝京的大街小巷灯影煌煌, 人们挑着龙凤灯游遍京都, 然后将它们挂在最高的灯楼上。凡俗之辉第一次胜过天上明月,光辉笼罩下处处是欢声笑语,先贤们所憧憬的大同盛世也莫过于此。   沈青池是一国之君,上元夜宴的主角,实在脱不开身,只好满心遗憾地让连雨年独自去逛灯会。   出宫前两人还拉扯了一会儿, 等连雨年答应他子时前会回来陪他吃元宵、见他的继承人, 才得以在天黑前走出宫门。   这一去就是游鱼入水, 他差点玩疯了。   灯会上有灯神游街, 有各色小食, 有永远猜不完的灯谜, 还有才子佳人打擂台、互扔绣球拒亲的热闹看。   上元节一向是年轻未婚男女们交游往来的最佳时机,加上大盛风气开放, 街头巷尾随处可见同行游园的有情人,空气中满是甜腻腻的气味。   最热闹的地方莫过于天街桂楼,今年灯会最高的灯楼就伫立于此。宝塔状的灯楼上挂满了形状各异的灯笼, 若是有心上人, 可以通过猜灯谜、武力取灯等方式取灯相赠,有看上同一盏灯笼的也可互相抢夺,文争武斗各凭本事。   至于灯楼最顶上的灯王, 那却是不送不卖的,要留到明年继续竞选灯会的灯王,落败后才能出售给有缘人。   今年的灯王做成了重瓣牡丹,以玉楼春为形,晕染多种颜色,远看就像一朵七彩祥云,美得咄咄逼人。   连雨年不太喜欢这种做到极致的繁复华丽之美,却也忍不住赞叹做出灯王的匠人的手艺。   桂楼下人潮汹涌,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   大部分人是在看热闹,不过排队答题的也不少,更有几个自恃武艺高强的少年侠客在半空飞来飞去,抢夺同一盏花灯,而且有男有女,打得有来有回,叫好声不绝于耳。   连雨年揣着袖子仰头看了一会儿,终于从浩如繁星的灯笼中寻出最喜欢的一盏,纵身跃向空中,身形如飘然潇洒的鹤,不需借力便绕着灯笼转了半圈,伸手摘向挂在飞角上的花灯。   人群一片哗然,望着他清逸的身姿用力鼓掌。正当他的手即将触碰到灯笼的挂环时,身后忽然扫过一道劲风,有人横插一杠,想与他争夺。   那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衣着简朴素净,生着一双弯弯的笑眼,令人观之心喜。   “我家小妹性情挑剔,一场灯会看下来就喜欢这盏灯,先生,抱歉啦!”   “不用抱歉。”连雨年轻笑着敲开他的手,衣袖拂落灯盏,身影急转,轻巧越过他抓住了灯环,“我又不会让。”   少年讶异地瞪大双眼,一口气没来得及提,险些掉下地去,还是脚尖轻点一下先前挂着灯笼的飞角借力,才堪堪稳住身形。   连雨年却无需这些,衣袂飘转如乘风而起,仙人一般闪转腾飞,落地也轻盈。   少年追着他下来,隔着人群大声问道:“先生学的是何种轻功身法?怎的这般利落飘逸。”   “我没有学过轻功,只是会飞而已。”连雨年笑眯眯地向他举起灯笼,“承让。”   少年抓抓头发,正要再问,却见他转身入了人潮,不见踪影。   “啊……”他怔忪地喃喃道,“我该不会是遇到神仙了吧?……”   上元佳节繁灯如梦,萍水相逢亦是诗情画意。   今夜是个无眠夜,京中无宵禁,百姓们大概会一直闹到天亮。   但连雨年并不贪恋繁华,如他承诺的那样,子时前便回到安和殿,在偏殿水潭前找到了两道相坐对弈的身影。   院中寂静,花落有声。沈青池背对着连雨年,对面的人白衣轻裘,乌发雪肤,面貌不是十分俊朗,胜在温柔恬淡的气质。   听见脚步声,这名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年抬眼望来,与连雨年四目相对。   连雨年手里提着形如圆月、色如美玉的琉璃灯,灯火轻暖,照着他的清姿玉貌,看怔了少经世事的少年。   “啪嗒”一声,他手里的棋子落错了位,将原本的大好局势拱手让人。   沈青池轻笑,也没回头:“是不是朕的丹先生回来了?”   少年赧然:“陛下,觉瑾失礼了。”   并未乘胜追击,沈青池摆摆手,把棋子扔回瓮里,起身走到连雨年身边,十分自然地接过他手中的灯笼。   “送我的?”   “嗯。”连雨年点头。   “圆月完满,我喜欢这个寓意。”沈青池一手提着灯,另一手牵着他回到桌前,冲对面的少年扬了扬下巴,“沈觉瑾,朕的太子……算了,这个称号不大吉利,还是用继位者吧。”   沈觉瑾好脾气地笑笑,向连雨年拱手:“丹先生。”   连雨年回礼:“殿下不必客气。殿下此前一直在京中?”   沈觉瑾微微颔首:“是啊,不过我乃旁支庶出,在他人眼中身份低微,想来也没什么人会跟先生提起我。”   连雨年莞尔,招呼他落座,又拽着沈青池坐下,让他们重开一局,自己旁观,气氛称不上多么亲近,但也是其乐融融,往后的朝堂局势,便在这一方小桌、三两笑谈间定了下来。   沈觉瑾虽是皇室宗亲,但与沈青池隔得远,不算血脉至亲,加上是庶出,从前日子过得颇为窘迫。   幸而他运气好,得沈青池慧眼识英才,有了发挥才能的机会和一展宏图的舞台。不出意外的话,他年后就会进入朝廷,开始熟悉政务、交结群臣、培植亲信。   沈青池已经为他铺好道路,剩下的难关就只能由他自行攻克了。   ……   春去秋来,三载岁月一晃而过,因皇权交接而震荡不已的大盛朝廷,终究是在满京姗姗来迟的春色中渐归宁静。   自神代以来,沈青池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选择禅让皇位的帝王,朝臣们固然难以接受,可在民间,在史官笔下,这却是圣主气量。   而他选定的继位者也颇有他当年夺嫡时的风范,从性情到能力无一不叫人惊叹,就连张相也不禁觉得,哪怕换沈青池的亲生儿子过来,都再做不到如此出色。   种种因素影响之下,这场旷古烁今的权力交替终究是在盛朝臣民们的纵容下顺利度了过去。   沈青池是个明君,在位时间虽短,却功绩卓绝,将在先帝手中隐有积贫积弱之相的国家变得繁荣昌盛。   百姓们尊他敬他,也愿意信任他的眼光——陛下的选择从未出错,这次肯定也一样!   五月十二,登基大典。   钟声悠长鸣响,明亮日光映照着气象恢宏的典礼,光明坦途上,百官入殿谒见新皇。   而在另一侧,连雨年和沈青池牵着马儿悠哉悠哉地出了京,头上戴着同款的挂了纱帘的斗笠,把面容与身形一并掩去。   “我以为你会等典礼结束再走。”沈青池笑着看向身旁的恋人,语气里略带促狭,“你前几日忙前忙后加强登基大典守卫力度,恨不得在觉瑾的帝袍上绣满防护符文的模样,仿佛你才是他的生身父亲。”   连雨年扯了扯嘴角,无奈道:“哪儿有那么夸张,我就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么。”   他没有明说,沈青池却知道他的言外之意,摇头道:“他命好,如今河晏海清,也没人同他争夺皇位,哪里会像六年前的我那般腹背受敌。”   连雨年斜他:“呵,你就嘴硬吧,好像让禁军近卫把皇宫围得密不透风、碰到个稍显可疑的人就逮起来问话的人不是你一样。杯弓蛇影。”   沈青池抿嘴,与他对视片刻,不约而同地捂脸一笑。   先太子人都走了八百年了,留在他们身上影响却仍旧如此刻骨铭心且根深蒂固,这何尝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祸害遗千年呢?   昔日伤痕变成了如今说笑闲谈的谈资,连雨年心情松快,翻身上马,弯腰轻拍沈青池的笠帽:“出城门就可以纵马疾驰了,要不要一起跑一阵?”   “好啊!”   沈青池笑吟吟点头,跃上马背后,不等他喊开始便一抖缰绳飞驰而出,袖摆飘扬,背影潇洒自在。   连雨年气乐了:“你又抢跑!”   一个“又”字,又唤醒无数旧事。   不必汲营于权力的日子里,他们也当过斗鸡走狗、扬鞭策马过京郊的“纨绔”儿郎,在杏花树下沽酒,醉卧于城楼。   还不是情窦初开的时节,九殿下与他的伴读懵懂地瞧着过路的夫妇,用不甚在意的口吻谈论未来的伴侣。   他们都笃定未来的自己将长期处于婚姻不自由的境地,表情麻木,反应平淡,连柴米油盐的平淡安宁也不敢认真期盼,更遑论遇上一个对的人,赴一场生死相许的情缘与约定。   那时的闲愁很轻,也不过是不得自由罢了。   人生到此,许多回忆已不似从前那般不忍卒睹,苦得令人舌根发痛。   而今海阔云高,风清日丽,往事俱已矣。未来在脚下,爱人在身旁,纵然余生漫漫,这一路也一定是鲜花着锦,光辉灿烂。   连雨年揉揉马头,循着马蹄印追了上去,踏过落满杏花的雨后湿泥。   城门口的茶馆里飘出新茶的香气,说书先生响木一拍,把帝京近日趣闻信手拈之,娓娓道来。   “话说太上皇与丹澧先生……”   盛朝今日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