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美人和他的偏执狼犬[重生]》作者:迟宵也【完结】   简介:   【阴鸷偏执狼犬X乖软病美人/救赎/甜宠酸/慢热】   在心脏病发作的几分钟里,南晴躺在饭店包厢的地上,忍不住回想自己这有眼无珠的一生。   他不该把残害手足,夺走他速效救心丸、眼睁睁看着他死亡的继弟当成亲人。用呕心沥血的付出换来这样的结局。   他更不该相信了传闻和挑拨,跟自己短暂结交过的朋友喻逐云决裂。   那个在别人面前冷漠暴躁的偏执少年明明把所有温柔都给了自己,好好一个金尊玉贵的大少爷,在绝交那天像流浪狗一样,红着眼低声地乞求自己不要抛弃他……   意识逐渐消失,依稀间,南晴看到风尘仆仆、形容癫狂的喻逐云踹开包厢门,像疯了一样,勒住了继弟的喉咙,冲过来颤抖着抱住了自己。   可惜的是,南晴来不及说一声对不起,就闭上了眼。   幸运的是,再次睁开眼,他已经回到了高二这年。   -   喻逐云厌恶一切,厌恶所有人,甚至自己的亲生父母。毕竟在他被人贩子拐卖虐待、被打得一只耳朵几乎失聪时,他的父母抱着新生的孩子举办着盛大的宴会。   他一直放纵着自己生活在怨恨的地狱,直到某一天,跟狐朋狗友们去销金窟之前,一个乌发雪肤、圆眼长睫,像垂耳兔一样柔软的少年向他走来,轻颤着掐掉他手里的烟。   盯着少年看了两秒,喻逐云突然扭过了脸。   怎么回事,小天使竟然也会降临在他的身边?   -   后来南晴才发现,原来比起朋友,喻逐云更想当他的男朋友。   ——【纵雨敢驱浪,难晴亦逐云。   Be Invincible For You】   内容标签: 花季雨季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重生 成长 校园   主角视角:南晴 喻逐云   一句话简介:他两辈子都宠我如命   立意:双向奔赴,互相救赎 第1章   “哥,你零花钱还有吗?再给我五十呗,我有急用。”   意识逐渐清醒过来,但心脏的剧烈抽痛和缺氧时的窒息感仿佛还有余韵残留,南晴趴在课桌上,极其不安地拧起了眉头。   座位旁的窗户被人“唰”地一下拉开,十一月底的凉风如刀割般卷了上来,他浑身一颤,终于睁开了眼睛。   见状,顾宇彬松了口气,冲他伸出了手:“哥,给我吧。”   南晴怔愣了好几秒,视线缓缓抬起,顺着那只大剌剌的手往上,看到了一张自己此生难忘的脸。   在生命的最后关头,他疼得几乎说不出话,连嘴唇都被憋得发青发紫时,只能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顾宇彬的身上,期望这个自己疼了很多年的继弟能良心发现,把他的速效救心丸拿出来。   可顾宇彬没有。   他只是抱臂站在原地,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南晴,三白眼里闪过一抹近乎扭曲的快意。就这样静静地欣赏了几秒南晴挣扎的模样,他才装模作样地蹲下身,附在南晴的耳畔:   “哥,我也不想这么做的。但你也知道,妹妹变成植物人两三年都没醒过来,妈为了照顾她连早餐店都丢了。爸前年也因为去工地跛了脚……家里实在是负担不起你的病了。”   一家人伤的伤,病的病,这似乎确实是个无解的局。   可由肥硕而健康的顾宇彬说出这句话,实在是可笑至极。   在他的面前,南晴甚至只有瘦瘦弱弱的一小团,一只手就能提起。   南晴明明长着一张令人见之难忘的脸,可经过三年的折磨,两颊瘦得有些凹陷,眼睛在只有巴掌大的脸上格外明显。干燥脱皮的嘴唇上下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   “别怪我,哥,”   顾宇彬叹了口气,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南晴的脸,几乎给人一种垂涎欲滴的感觉,   “我查过了,你之前买的是重大疾病险,而且还是很高的档位,像你这种发了心脏病走的,能赔一百多万呢。”   “你想啊,拿着这笔钱,我就可以顺顺利利地读完大学,还可以把家里的房子给换了,说不定还能买辆车。你放心,我肯定会给你选一块好一点的墓地,绝对让你在下面过得舒舒服服的……”   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可南晴回想起顾宇彬说这段话时洋洋得意的模样,还是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手底下的试卷被攥得发出“哗啦”一声响。   顾宇彬缺钱了,所以他就得死是吗?   汹涌的愤怒过后,更多的是无力和可笑。   前世,家里一件接着一件地发生着不好的事情,南晴也被迫放弃了竞赛,耽误了高考,最终没能上到梦想的学校。   可即使这样他也没有自怨自艾,只想着要尽自己所能为家里出一份力,顶着原本就不太好的身体疯狂打工,甚至还负担了全家的保险,就是生怕仅剩的亲人再出什么意外。   为了不让家人担心,他还撒谎说给自己也买了。   可他是先天性心脏病,根本没这个资格。   顾宇彬眼睁睁地看着他去死,就为了那根本不存在的一百万。   这会正是第二节课下,课间,学生们接水的接水,聊天的聊天,四周吵吵嚷嚷。大约是伸手等了太久,顾宇彬有点不耐烦了,直接半个身子越过了窗户,一边试图去翻南晴的笔袋,一边提高了声音:   “我着急去买辅导书呢,我同桌说去晚了就没有了。哥,反正你成绩好用不上这些,就先借点钱给我,下次妈发零花钱的时候我再还给你行了吧——”   南晴恍然般地收回思绪,看了眼手中被攥裂的试卷——“宜城中学高二数学补充习题练”,又抬起头,观察着眼前青涩了几岁,虽尚未发胖成种猪、却还是恬不知耻的顾宇彬,终于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已经回来了。   回到了高二这一年。   现在一切都还早,一切都还来得及。   他抬手攥住了自己的笔袋,由于动作幅度太大,甚至还“啪”地一下砸在了顾宇彬的手背上,抬起头时嘴唇动了动,说出自己重生以来的第一句话:   “——不行。”   顾宇彬愣住,一双小眼睛眯起,有些不可置信地打量着南晴。   南晴与他对视了两秒,抿住唇。   上一世躺在地上的时候,南晴真的恨不得扯住顾宇彬的领子,问他到底为什么这么白眼狼,最好再与他同归于尽。   可回到什么都没发生之前的现在,南晴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做,不能为了顾宇彬放弃这一切。   南晴勉强压下自己不慎外露的情绪,低声说:“……我也没钱了。”   顾宇彬的脸色这才和缓了一些,但还是稍微有点意外,半晌顿了顿,开玩笑般试探道:“为什么?你不会是被人打|劫了吧?我听说十四班有很多混社会的人呢,你可千万别招惹他们啊,后果可是很恐怖的。”   “你知道里面最出名的那个人吧?校霸,喻逐云。据说就因为一个人不小心撞到他,他直接把人家揍得半死,可吓人了。”   听顾宇彬提到熟悉的关键词,南晴的心脏猛地绞痛了一下,原本好不容易平静下去的心绪再度泛起了波澜。   事情才不可能是这样。   上一世的南晴短暂地与喻逐云结交过,两人曾做过一段时间的朋友。   喻逐云的脾气是不怎么好,暴躁、狠戾,像是一匹凶狠的狼,不允许任何人靠近他的领地。可他也从来不会无缘无故地与人发生争执,他并不是这样的人。   有人因为他的暴躁脾气而厌恶他,有人因为他俊逸的外表喜欢他,有人因为他神秘的身份、富裕的家庭而接近他。   但是从来没有人了解过他。   连南晴上辈子都因为相信了传言和挑拨,在家里接连出变故的那段时间,以为喻逐云跟他交朋友,只是为了耍他这个书呆子。   可仔细想想。   如果喻逐云真的只是为了耍他,为什么在绝交的那一天甚至红了眼眶,低着声音,求着他不要抛弃自己?   为什么在绝交后还跨越千里、不远千山万水地来给他过生日?   为什么在那天发现他被残害时,会发了疯一样想杀掉顾宇彬,又小心翼翼地捧起躺在地上的他?   南晴都可以想象出来当时的自己有多么的丑陋。   瘦得皮包骨头,又犯心脏病,估计跟一具吓人的干尸没什么区别。   可喻逐云没有半点嫌弃。   这么好的人。   自己上辈子,到底是有多么愚蠢?   “我买了药,钱都用完了,”南晴从小就是个病秧子,长大还好一点,小时候几乎把药当饭吃,这个借口任谁也不会怀疑,“我刚好要去老师办公室,你需要什么样的辅导资料,我帮你去找一找。”   说着,他真的站起身,绕过同桌的椅子往外走。   顾宇彬本以为他只是开玩笑,见他真的走出教室,神色立刻就变了,嘴唇上下动了动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半晌才“啊”了一声,收回自己的半个身子,赶在南晴之前迅速离开了:“不用!不麻烦你了哥,我先走了!”   目送着顾宇彬慌忙的身影消失在楼梯的拐角,南晴停下了脚步。   平时的作业和考试可以抄袭,高考却没法作弊。看到顾宇彬上辈子高考的那个分数,任谁也不会觉得他要钱是真的为了买辅导资料。   过了小雪,十一月的宜城天气已寒。连廊外的银杏树黄了大半又落了大半,风一吹便簌簌作响。近处的教室、远处的操场上传来阵阵嘈杂如水流般的细语,却并不讨厌,反而令南晴觉得重回了人间。   他垂下眸拢了拢围巾,有些恍然。   一切都还像是做梦一样令人不敢相信。   死前最后的意识,就是喻逐云抱着他,滚烫灼热的泪珠一颗颗砸下来。   他想向喻逐云说对不起,可这个时候,他们还不认识。   他根本不知道喻逐云在哪里。   南晴叹了口气,刚抬起脚,忽然迎面撞上了班里的几个女生。   对于他来说,这些都是阔别已久的老同学了。而且,他记得妹妹摔倒变成植物人之后,这些女生们都纷纷捐了钱。   他开口与众人打招呼,女孩们先是一怔,很快就兴奋到七嘴八舌地回应了起来:“南晴!”“南晴你也早上好啊!”   几人互相对视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里看出了惊喜:班上的男生那么多,她们其实只觉得南晴可以相处。因为他成绩又好人又温柔,无论她们问什么题目都会耐心地一一解答,而且人还长得那么可爱。   眼睫长长,眼睛水润,脸好像只有巴掌大,精致得像是橱窗特别昂贵的洋娃娃,有的时候身体不舒服会微微皱眉,嘴唇变成极淡的粉色。比平常还要漂亮,让人看得恨不得上手捏一捏。   只是南晴平常还挺内向的,这么主动地跟她们打招呼还是破天荒的头一次,很快有人忍不住开口:“你去办公室嘛南晴?千万别从立辉楼的连廊走哦!”   南晴想了两秒才将名字与地方对上号,忍不住问:“为什么呀?”   “这几天老高不是不在嘛,十四班的那群人就可嚣张,全都聚在那边,”一个女孩的表情有些担忧,生怕南晴去触霉头,“然后我在办公室听到张副校长说,他们可能要派人去逮他们。你也知道,喻逐云那帮家伙不好惹,万一到时候……”   南晴一怔,同几个女孩说了谢谢,立刻转了身。   宜城中学的教学楼布局是四四方方的,东西南北四个角都有楼,每一处都用连廊链接。南晴他们的教室和老师办公室一南一北,想要过去的话必须要选择是走西边的立辉楼还是东边的敏学楼。   立辉楼一层是图书馆和阅览室,二层是多功能教室和美术教室,三层是音乐教室,基本都没人。所以无论是想偷偷幽会的小情侣还是聚众逃课的坏学生,几乎都会到这儿来。   这些天教导主任不在,连廊上的人头粗略一数有十个,他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块玩牌,声音相当吵闹。   陈明瑞笑骂着推开一个围上来蹭烟的,反手轻轻磕了一根出来,伸手敲了敲窗户。   几秒之后,窗户开了一个巴掌宽的距离,陈明瑞抬手,恭恭敬敬地递了过去。   暖色的阳光照射在美术教室的玻璃窗内上,有些反光。   只能看出里面坐着的人身形高挑,身上套了一件黑色的皮衣夹克,慵懒地倚在椅背上,长腿侧着伸过面前的画架。整个教室里只有他一个人,旁人都不敢进去。   他只是含着烟说了句什么,陈明瑞立刻狗腿地哎了声,扭过头冲外面喊:   “都他.妈给我闭嘴!一个个地吵死了不知道吗?!”   喧哗嘈杂只持续了一瞬,很快安静下来,只剩扑克牌翻动的声响。   陈明瑞见状才满意地转过身弯腰,掏出一枚打火机准备给那人点烟,放低了声音征求他的意见:“对了哥,等下我们直接去南忆湾玩呗?”   连廊外金黄的银杏叶被风吹得簌簌作响,蔚蓝的天空澄澈明净,柔和灿烂的阳光洒了下来。   教室外的纸牌翻动声响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阵窃窃私语。   喻逐云懒洋洋地支着下颌,刚想随便应一声,余光却忽然注意到了一个身影。   他微微侧过身,视线越过陈明瑞,停下了手里的三菱铅笔。   一个少年越过窗户,打开美术教室的门,缓缓向他走来。   乖乖地穿着蓝白色的校服,裹着一条米色的厚围巾。   鸦黑色的头发软软垂下,雪白的皮肤在阳光下几乎透亮;纤长的睫微微颤着,圆润的杏眼莹润澄澈,下方点着一枚浅浅的红痣。   像洋娃娃,更像柔软的垂耳兔。   过了两秒,喻逐云唇瓣微动,莫名地碾了一下衔着的烟。 第2章   陈明瑞注意到喻逐云的视线,第一个反应过来。他扭过头望向来人,看清样貌后却不由自主地呆了呆。   宜中的操场前面是长长的一排布告栏,每次大考结束之后都会将前三名的照片和姓名贴上去,旨在鼓励学生们向优秀榜样学习。本来这些东西都是没什么人会特意关注的,可去年期末考试结束,布告栏面前却被围得水泄不通。   无他,第一名长得实在是太漂亮了。   穿着一件朴素的白衬衫拍的证件照,却能一反所有人心目中学霸的书呆子样,让许多人经过时都忍不住停一停。   就连陈明瑞这种不学无术的家伙都知道他。   一班那个贼乖贼厉害的南晴。   可是,这么一个老师眼里的好学生,怎么会到他们的地盘来呢?   “喂,好学生,今天美术教室不开放。”   最初的惊讶过后,陈明瑞很快就回过神,半个身子都探进教室内,伸手挡在了南晴的跟前,冲他挥了好几下:“还是说有人让你过来看着我们?老高?”   南晴没有回答。   他的注意力全部都落在陈明瑞的身后,仔仔细细地看着这一年的喻逐云。   上扬短发,眉目锋利,神情含着淡淡的嘲弄。浓黑色的眸垂着,似乎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趣。他的左耳打着耳桥钉、耳骨钉,耳垂也亮得晃眼睛。相比之下,他所戴的那枚肉色的“耳机”都不甚明显。   陈明瑞的耐心已经耗尽了,猛地伸手抓住南晴的围巾:“跟你说话呢,听没听见?”   浅浅扎着的围巾松散开落在地上,不小心溅到了一些美术生涮颜料的水,南晴微微踉跄了一步,回过神:“不是的,但你们最好赶快离开这边……”   没了围巾的遮挡,少年白皙纤弱的脖颈露了出来,几乎一只手就能握得住。   喻逐云盯着陈明瑞拉扯南晴的手看了两秒,终于动了,修长的指尖用墨绿色的笔杆挽了个花,“啪嗒”一下扔了出去,猛地拉上窗户。   陈明瑞的胳膊差点被刚刚那一下夹断,惊魂未定,隔着窗户在外面哀嚎:“我去!哥!你这是……”   后面的声音就变得朦胧模糊,不知为何戛然而止。   南晴松了口气,站稳,抬起眼。   教室里只剩下他和喻逐云两人。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二人的视线交汇在一起。   喻逐云盯着南晴看了半晌,咬了一下烟蒂:“同学,你走错教室了。”   眼前的少年干净透亮,清纯得跟他不像是一个世界里的人。   “现在出去,我不跟你计较。”   南晴抿住唇,长长的睫毛眨了眨,眼睛圆亮,浸润在水光里。听到喻逐云“驱赶”他的话并没后退,反而又往前走了两步。   喻逐云还是第一次见完全把自己的话当成耳旁风的人,忍不住轻呵了一声,原本岔在画架旁的双腿敛了起来,准备起身。   可南晴没给他这个机会,不知余光看见了什么,忽然迅速地加快了脚步,整个都几乎扑到了喻逐云的身上,将他们两人之间的距离拉近得只剩下半臂,伸手抽走了他双唇间衔着的香烟。   这个举动看起来很大胆。   可细细看过去的时候,南晴连小臂都在颤抖。白皙的手指因为握得太紧,连骨节都变成了浅浅的粉。   ——他在紧张。   两人之间的距离实在是太近,近到喻逐云可以看清南晴浓黑纤长的眼睫和因紧张而微微动了动的鼻尖。温热的呼吸扑面而来,带着柔软的甜香。   像是个小天使。   毫无所觉地撞上凡人的心脏。   目光不受控制地停留了好几秒,喻逐云忽然扭过了头。   就在他偏头过去的一瞬间,关着的教室大门突然被打开,一个约莫四五十岁的女人踏着高跟鞋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   门外包括陈明瑞在内的一批人都已经挨个沿着墙角蹲下了,三四个男老师的声音加在一块中气十足:   “看什么看!老师一天不管你们,你们就无法无天了是吧?!学校是你们玩的地方吗?”   “竟然还在学校里面抽烟,还有没有点学生的样子!”   “……”   莫名有一阵大风刮过,簌簌抖动的银杏叶被吹得哗哗作响,金黄的小扇子一把一把地落入连廊,没人捡,一会铺了浅浅的一层。   喻逐云一怔,下意识地垂眸,看向眼前整个人都快蜷缩成一团的少年。   张副校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了喻逐云的跟前,声音凛然:“给我交出来。别以为我不知道,陈明瑞肯定给你拿了。就算你已经成年了,只要在学校,你就不能……”   目光扫过喻逐云空荡荡的手心和干净的课桌时,她的声音突然卡了壳,下意识地顺着喻逐云的视线看去。   “……南晴?你怎么在这?”   学校里,南晴和喻逐云的名声几乎是相对的。老师们有多么头疼喻逐云,就有多么喜欢南晴。成绩超好,从不惹事,模样乖巧,身体还有些病弱。集满了所有长辈们心疼的点。   张副校虽没亲自教过南晴上课,但也十分喜欢他,最初的惊讶过去之后,很快就变成了警惕:   “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都可以跟老师说;不要害怕,老师一定会保护你的。”   南晴做贼心虚地捏紧了手心的烟,慢慢地抬起了头。   他的脸颊上慢慢地浮现了层红晕,动作小小地摇了摇脑袋。   “谢谢老师,我没有事的。”   张副校还是有点怀疑:“你确定?”   南晴点了点头。   “我本来想去办公室,路过这里的时候,看到有人在画画,”他小声说,“只是想过来看一下。现在就回去了。”   仔细想想,南晴刚刚的模样是有些像在观察画架。张副校安心了一些,嘱咐南晴赶快回教室准备上课,根本没想过要检查他的手心。转过身勒令喻逐云:   “你别想跑,给我站起来。口袋,口袋打开给我看……”   上课铃刚好响起。   南晴出了教室门,经过窗户,微微低着头,加快了些脚步。校服对他来说有些大,即使里面穿了厚厚的毛衣还显得空空旷旷,背影纤弱,乖得没边。   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楼梯的拐角,喻逐云才收回视线。南晴根本没想去办公室,也不是为了看什么破画,大老远地跑过来,就为了帮自己藏一根烟。   就没想过被发现怎么办?   他一个前途光明的好学生。   疯了么?   -   阔别了一段时间的课程熟悉而又陌生,上完一节课时,南晴还听班上的女生说喻逐云他们刚刚就已经回家了,所以更加收敛了心思。一整天下来,他已经找回了高中的感觉。   晚自习结束后,他收拾好书包,特意在三班的门口站了一小会。片刻后,一个长相明艳却没什么表情的少女背着书包走了出来,脚步一顿,显然有些意外。   “你怎么过来了?”她有点不适应地扯了扯书包带,“要……一起回家么?”   南晴家是重组家庭,妈妈在他出生没多久之后就过世了,父亲在他十岁的时候才有了第二段感情,与离了婚、独自带着一双儿女的顾梅芳结婚。   顾梅芳年轻时看人不准,嫁了个天天只会酗酒家暴的男人,好不容易挣得了抚养权,便让孩子改了名跟自己姓,女孩叫顾嘉禾,男孩叫顾宇彬。   加上南晴,家里一共三个孩子了,所以两人在一块之后也没想着再生。   由于顾嘉禾是女生,又跟南晴没有血缘关系,所以两人虽然共处一个屋檐下,但都是井水不犯河水,从未太亲近过。   可南晴知道,她只是随了母亲的性格,不善言辞。   想到上辈子在花样年华因意外而变成了植物人、只能在病床上度过余生的那具扭曲干瘦的身体,再看看如今这个健康又生动的女孩,南晴足足过了五秒钟才回过神,点了点头。   两人并肩往车站走,一路沉默寡言。   直到上了公交车,南晴投完币,忽然发现顾嘉禾正有点焦急地将包背到了身前不停地翻找。   她急得额头的汗都快出来,南晴反应过来,立刻伸手。   硬币碰撞,又是“咔咔”两声脆响。   “谢谢,我回去还你。”   顾嘉禾连忙给身后的人让位置,有点尴尬地走到南晴的旁边,“我以为他最多……算了。”   南晴摇了摇头,两块钱而已。顾嘉禾说的后半句才让他在意:“怎么了?”   “中午的时候哥说他要买辅导书,去同学家补习,所以要跟我借点钱,”顾嘉禾顿了顿,还是说了实话,“我以为他最多也就拿走整的,但他把我的零钱也拿走了。”   “……”   南晴抿住唇,用力地攥住了书包带,骨节压得青白。   顾宇彬不是变坏的,而是一直都坏。不管前世今生,都从未考虑过别人,心里只有自己。   最可恨的是,他知道这一切,却不知道该如何在其余的家人面前揭穿顾宇彬的真面目。   从学校到家并不远,大概二十分钟的路程,但必须得经过一处非常拥挤的路段。街道的一侧是精品商场,另一侧是电玩城,算是整个宜城内比较热闹的地方,人潮汹涌,公交车的速度近乎步行。   恰在这时,南晴忽然感觉自己的手臂被顾嘉禾重重地扯了一下。   顾嘉禾皱起了眉,脸上是显而易见的惊怒,抬手指向了玻璃窗外的某个地方。   ——顾宇彬把宜中的校服脱下来绑在腰上,正跟在一帮穿着打扮十分杀马特的家伙身后,笑着往电玩城里钻,很快就消失不见。 第3章   他的身形,共同相处了这么多年的顾嘉禾和南晴绝不可能认错。等公交车渐渐开始提速,远离了这条繁华拥挤的街道时,顾嘉禾的目光还依旧停留在刚刚的方向,好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   “他怎么能这样!”   比起顾嘉禾的失望和愤怒,南晴显得平静得多了。跟夺走速效救心丸眼睁睁地看着哥哥丧命比起来,拿走妹妹坐公交车的钱去电玩城简直是不值一提。   让南晴比较在意的是,顾宇彬原来这么早就已经跟社会青年混在一起了么?   上辈子其实也发生了类似的事情,但时间是在高三下学期,也就是顾嘉禾变成植物人之后。那会家里的每个人都为了嘉禾的事情焦头烂额,在这个节骨眼上,顾宇彬却被撞见跟一帮杀马特的小混混走在一块。大家原本对他十分失望,可他声泪俱下地哭诉自己是被不良少年威胁了……   顾宇彬那会也没做什么不可饶恕的事,这件事便也就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了,过了一两年更是没有什么人再提起。大家都相信了顾宇彬说的话。   现在想想,这件事其实早有端倪。南晴突然回忆起早上顾宇彬半开玩笑半试探地自己,是不是被学校里的不良少年“打劫”了。   他的目的恐怕不是关心,而是害怕自己看到他跟那群不良少年混在一起。   到家后,顾梅芳刚好端了三碗面从厨房出来,两碗多的里面炸了鸡蛋,一碗少的里面放了青菜肉丝,都还在冒着乳白色的热气。她用围裙擦完手上的水珠,转而将面推到两人跟前:“你们两个今天一起回来的?”   碗壁滚烫,温度几乎灼手。南晴对许多东西都过敏,甚至包括鸡蛋,而且吃太多、太油,太荤都会不舒服。顾梅芳虽然从来不在嘴上关心南晴,却会永远记得单独为他做一份夜宵。   轻轻用手心贴了贴碗 ,南晴想起前世为了顾嘉禾而脸色蜡黄干凹、头发花白,仿佛一夜之间老了二十岁的女人,只觉得此时此刻能再次看到眼前头发烫着小卷、面容饱满的顾梅芳,是上天给他的恩赐。   这一次,他一定会守护好所有他爱的人。   他和顾嘉禾两人在餐桌边坐下来开始吃面,顾梅芳看了一眼墙上滴滴答答的时钟:“对了,宇彬呢?”   筷子突然“啪嗒”一下摔进碗里,溅了几滴面汤出来。   顾梅芳听完两人讲述今天发生的事,有点不可置信地皱起了眉。她嘱咐完两个孩子好好在家里呆着,自己却匆匆地走出了家门。   南晴等顾嘉禾吃完一起收拾碗筷的时候,下意识地看向了桌上剩的那一碗已经被泡涨了的面条。   蝴蝶的翅膀扇动了命运的轨迹,这一世,顾宇彬虚伪的假面究竟能保持多久?   -   次日清晨,南晴早早就醒了。   他按照惯例分好自己每天该吃的药,收拾完书包准备出门,却又忽然折返回去,站在自己的小药箱前翻翻找找。房间门正是在这时被敲响的。   顾嘉禾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往南晴的桌边放了两块钱。   没等南晴拒绝,她就立刻转移了话题,跟他讲了昨天半夜发生的事情:顾宇彬原本想用在同学家补习的借口搪塞顾梅芳,却没料到顾梅芳直接闯进电玩城将他逮了个现行。回家后被训到了凌晨,直到现在还没醒。   据说昨天吵得特别厉害,顾梅芳很生气,又很失望。   南晴垂下眸,却没有说什么。   他心疼顾梅芳,可有关顾宇彬的事情,一定要让她知道。   宜中要求七点十分到校,南晴进班的时候还没到七点,教室里空空荡荡,班主任姜老师姜泰德站在讲台上整理试卷。   一见南晴进来,他便挥了挥手,把人招呼到自己的跟前,笑眯眯地开口:   “去年你因为住院没能参加竞赛,现在有没有恢复过来?这次一定要好好把握哦!老师相信,以你的水平,京大不是问题。”   南晴擅长理科,数物化生无一例外,对化学尤其感兴趣。恰好姜泰德教的也是化学,所以对他特别照顾。   他乖乖地应声,心里却忍不住想到上一世。他因家中变故再次错失竞赛,姜泰德笑着安慰他没事,转过身却忍不住红了眼眶,为人师表,为人忧心,不舍得一个好苗子被埋没。   “我给你准备了点资料,就在办公室桌上。我等下要看早读,你就自己过去拿吧。”   南晴放下书包便马不停蹄地走到了办公室,拿了厚厚的一叠资料出来。正准备等下从立辉楼的连廊走,就忽然听到了一声从隔壁传来的、中气十足的训斥。   他拧门把的手停在半空中,侧眸附耳。   “……张副校昨天跟我说了,我不在的时候,你们一个个全部都目无尊长,无法无天!”教导主任是个刚正不阿的中年男人,抓风纪特别严,“陈明瑞,宋杰,唐子健……你们几个全部都给我停课三天!在家里给我好好反省你们到底要不要好了,自己不学不要影响别人,听到没有?都给我出去!”   隔壁办公室的门被打开,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传来。   “喻逐云站住!我刚刚喊的名字里面有你吗?你给我留下,我还有话对你说!”   “……”   听到熟悉的名字,南晴不由自主地用了些力,门打开了一条半人宽的缝隙。   其实教导主任的惩罚方式错了,对于真正不学无术的学生来说,停课对他们来说是一种奖励。几个被叫到名字的男生刚踏出办公室就开始挤眉弄眼、嬉皮笑脸。   唯一跟他们有些区别的是陈明瑞,他有点愁地走在最后,等几个同伴都走远了才抬起头,刚好与站在门口的南晴对上视线。   两人都是霎时一怔。   南晴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陈明瑞却连忙举起双手表示自己的无害。   他讪讪地笑了一下:“不好意思啊,真没想到你昨天是来提醒我们的。我还是后来看喻哥没什么事才后知后觉……咳,那什么,你那条围巾多少钱,我赔你?”   南晴摇了摇头。不自觉地看了眼喻逐云在的地方。   既然没事,怎么还在这里呢。   “你之前跟喻哥认识啊?”顺着南晴的视线方向,陈明瑞有点好奇,“按理来说,你这样的年级第一,不应该跟我们扯上关系啊。”   南晴不知如何开口,总不能说“我上辈子认识”吧?   所幸陈明瑞似乎也就是随口一问,并没期待他的答复,岔了个别的话题:“说起来,我听说喻哥以前的成绩也挺好的。中考分挺高,刚进宜中的时候也能排个年级一二百名。不知道为什么现在退步成这样。”   南晴微微一愣。   “估计也是因为这个,老高对他还挺……恨铁不成钢的?”陈明瑞自顾自地说完,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叹了口气,也没再看南晴的神色,“走了啊,再见。”   他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连廊的转角。清晨的太阳斜斜射入不远处的窗沿,落下一片耀目的光斑。   隔壁办公室的门被打开,一个高挑的影子走了出来,又停住。   “等会,别回去了。就在这儿把你的检讨和未来的计划写好给我检查!”   门重新关上。   喻逐云长腿一迈,漫不经心地往前走了一步。他锋利的五官攻击性极强,即使唇角平拉,也依然给人一种淡淡的嘲弄意味。今天降温,他里面穿了件黑色高领,外面则套了一件复古的褐色机车皮衣,版型笔挺。   就像陈明瑞说的那样,喻逐云刚入校那会的成绩的确很不错。   老高也确实不死心,反反复复地跟他提着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   可他自己早就不想学了。   老高说再多又有什么用。   只不过是白费口舌。   喻逐云散漫地揉了揉颈,刚打算找个地方睡觉,余光却忽然瞥到了看起来很柔软的一小团。   是昨天那个人。   莫名其妙冲上来帮他藏烟的好学生。   他的脚步停下。   “喂。”   南晴下意识地一颤,捏紧了手里的东西。   喻逐云走到他的跟前,微微俯身,居高临下地扫视着他,目光从头顶小小的黑色发旋一路往下,掠过纤浓的睫毛和眼下的红痣,最后落在他手里那叠天书一般的化学资料上。   一个字都看不懂。   喻逐云重新直起身,扯了下唇:“你怕我啊?”   他们跟老师只隔了一道实木板,南晴摇了摇头,很小声:“没有。”   明明昨天拿走烟的时候手在抖,今天一见面的时候人就在抖。如果他有耳朵的话,现在应该已经耷拉了下来,像雪一样颤动。   “撒谎。”   喻逐云嗤笑一声,半点没给他留面子,“我认识你么?得罪你了?”   言外之意显而易见。他跟那些烂到地里的人没什么不一样。   如果不是南晴闯到他的地盘,他也应该被停课,而不是写检讨。   南晴没有办法跟他解释那些说出来没有人会相信的话。   只能仰着脸,有点无措地望着喻逐云。视线在他那张富有魅力和攻击力的脸上停了几秒,又不由自主地望向旁边扎了许多钉子的耳朵。   喻逐云不知为何,被那双浸润了水光的眼睛看得有些烦躁:“说话。你到底想干嘛。”   被问到这个份上了,南晴索性豁出去,声音虽然很小,但却很坚定:   “想、想认识你。”   “……”   喻逐云静了两秒,再笑时脸已带上了讽意:   “跟谁打赌输了可以直说。”   “你是不知道我身边都是什么人,还是没见过他们打你这种好学生?”   喻逐云几乎寸寸紧逼,夹着嘲讽笑意和微微怒气的声音很低,很哑,“想找乐子的话我劝你最好找别人,不然的话……”   说到这里就够了,像南晴这种胆小的乖乖好学生肯定会头也不回地跑得远远的。   然而,刚刚还吓得浑身一抖的少年,此时此刻却仿佛出神了一般微微蹙起了眉头,潮湿莹润的眸紧紧盯着一个方向。   喻逐云对视线很敏锐。   他猛地侧过身,将左耳藏在身后,脸上彻彻底底地没了笑意:“你在看什么?”   南晴回过神,唇瓣上下动了动,似乎有什么话想说。   比起昨天,今天似乎更……   可喻逐云的脸色已经冷了下来,后退了一步,拉开了与南晴之间的距离。   想认识他。   是因为这个?   是嘲讽?是同情?是高高在上的怜悯?是自以为是能拯救他异于常人的问题?   他寒声道:“别让我再看到你。给我滚……走开!”   南晴呆在原地。手一松,几十张资料雪花似的纷纷扬扬地落了满地。   过了好几秒,他才蹲下.身,一张一张地捡起来。又过了好一会,喻逐云才用余光看见他站起来,抱着资料,往连廊的另一头走去。   比自己矮了一个头,又单薄又瘦,感觉风一吹就能刮跑。   不知道为什么,喻逐云就是觉得很烦躁。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也没了跑远一点的心思,干脆在办公室门口坐下。耳朵一阵阵地抽痛,分不清到底来自于里面还是外面,干脆直接将助听器扯了出来。   剧烈的疼痛席卷而来。   世界陷入了诡异而不平衡的寂静。   他闭上眼。   不知过去了多久。   分不清来源的脚步声极轻极慢,等他侧过右半边身子去捕捉的时候,已经消失不见。   漠然睁开眼,喻逐云低头望向自己展开的手心,视线却忽然注意到了不远处的一堆东西。   刚刚还没有。   是那串脚步声离开之后,才出现的。   一瓶百多邦消毒喷雾,一袋棉签,一板阿莫西林消炎药。   喻逐云一怔,下意识地摸上自己的左耳。   因为经常摘戴助听器,总是不慎拉扯到耳骨耳桥,那些创口已经发炎了,潮湿而红肿。   比起昨天,今天似乎更严重了。   他狠狠地闭了闭眼睛,猛地站起身。   只来得及看见一只小兔子的背影,远远地消失在下课的人群里。 第4章   回到教室之后,南晴一整个上午都在位置上复习。   姜泰德给他的那些化学竞赛的材料,他毕竟已经学过一遍了,悟性又高,所以即便隔了快两三年,还是很快就捡了起来。触类旁通,物理、生物、数学……这些知识于他而言是再熟悉不过的老朋友。   直到午休铃声响起,南晴的思绪才被人打断。他那个从昨天到今天上午都没来的同桌背着包慢吞吞地走进了教室,见到他时显然有些意外:“南晴?你还没去吃饭啊。”   南晴放下笔,忍不住有些怀念。   来人是周岸康。他家虽然是单亲家庭,但他妈妈很厉害,年纪轻轻就已经在宜城这边一家有名商场里升到了经理的位置,一个人也把他养得很好。只是或许周妈妈对自己的要求很高,所以对他的学习、生活,各个方面都抓得非常紧,甚至到了有些严苛的地步。   平心而论,周岸康的成绩已经很不错了。年级前三十的水平足够他上一个挺好的大学。可他妈妈就是不满意,时时刻刻逼着他向南晴学习,反反复复地说着一些伤人的话。   ——我给你的条件比人家好那么多!又给你上辅导班又给你请一对一的老师,你居然只拿出这种答卷交给我!人家为什么能考年级第一呢?人家怎么能被老师鼓励去参加竞赛呢?   南晴之所以知道这些话,还是因为周岸康在他家出事的时候过来看他,却在他出言感谢时后退了一步,将这些年对他的所有迁怒、不甘、嫉恨全部都说了出来。   他听完忍不住有些怔愣,终于明白为什么有时候周岸康看他的眼神很不对。可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突然感觉自己的手心被人恶狠狠地塞了一张银行卡。   周岸康发泄完自己这些年的痛苦,双眼通红地盯着南晴:“所以……你最好赶快好起来,不然我以后还能去嫉妒谁?”   南晴知道,人是有很多面的。   周岸康虽然嘴上诉说着对他的不满,可从未在背后对他使过什么手段,本性并不坏。   更何况,他因为成绩的事,跟生养他的妈妈都产生了很大的分歧。   如果自己重生回来,能帮周岸康解开这个长久以来的心结,那就再好不过了。   “等下就去了,”南晴说,“你家里的事情解决完了吗?”   周岸康浑身脱力似的卸下书包,一屁股坐下,无奈地摆了摆手:“解不解决完都要来上学。我觉得别说我爷爷了,就算是我爸死了,我妈都不会让我吊唁三天。一天半已经很给他们面子了。”   “过一两个星期就要月考了,我妈说我这次如果还进不了年级前二十五,她就……”周岸康抿住了唇,忽然拧开了头,像是意识到自己说多了,“不提了。”   南晴也没有继续追问,只是忽然抬手,将自己手边根据姜泰德给的资料而提炼出的核心重点、适合提高的练习题,轻轻地推到了周岸康的身边,声音轻而软:   “你要是不介意的话,可以看这个复习。我们一起努力,争取进步呀。”   周岸康的余光里忽然出现了一抹白,狠狠一怔。   眼前的少年因久病而瘦弱,可却半点没有行将就木的气息,反而干净清冽。一双圆圆的杏眼仿佛含着水,有些稚气,可配上他精致的鼻尖和唇瓣,又十分和谐。   非要用两个词来形容,就是瑰丽而纯洁。   周岸康猝然收回了自己的视线,接过南晴给他递来的资料,心底突然涌出一抹愧疚来:“……谢谢。”   南晴摇摇头表示不客气,收拾东西准备去食堂。   教室外的连廊人来人往,他背过身时,恰好错过了一道没穿校服、一身黑棕色衣服的高挑人影。   那个人影刚刚就在,驻足了一会,又默不作声地离开。   -   十一月底的天气已经极冷,尽管有太阳温暖,寒风还是不住地往脖颈里钻。南晴那条厚实又保暖的围巾在立辉楼弄脏以后就丢了,但他想了想,从家里翻出来一条旧的白色围脖将就用上,没有买新的。   这一年的网购并不发达,但凡要买东西,都要赶着白天去商场。   可他放学的时候已经将近九点半了,哪里还好买。况且南涛成这段时间在外地出差,他也不好意思麻烦顾梅芳。   顾梅芳开着一家早餐店,就紧紧挨在宜中的旁边。每天凌晨就要爬起来忙碌。而且她为了多赚点钱,白天也不会完全打烊,反而会另外支个小档口专门给人下面条。   不一定能赚很多钱,只是一定很辛苦。   早上是她最忙的时候,她自然不可能有空给孩子们单独做早餐的,店里有什么就吃什么。   顾嘉禾管着班里的钥匙,着急拿了早饭走,所以一般第一个离开。南晴紧随其后,顾宇彬磨磨蹭蹭。   然而今天似乎是个例外。   南晴到店的时候,顾宇彬刚刚伸手,把一屉刚刚蒸好的豆沙包拿完,抱着一大堆东西与他擦肩而过,不知是没看到他,还是故意没说话。   如果是以前,南晴肯定觉得是前者。   但现在么……南晴还不想跟他说话呢。   豆沙包没有了。犹豫了一会,南晴的目光在剩余的早点上逡巡了一圈,有些踟蹰。   看了好一会儿,他突然发现顾梅芳的手边放着一个不慎开裂的馒头,顺势拿了起来。   很快,他融入了往教学楼走的人群里。   这个时间点,早餐店门口的人来来往往,多数都是宜中的学生。他们或是步行,或是从公交站台下来,或是骑着自行车、小电瓶车,并排停下,让顾梅芳给他们拿个早饭。   今天来的客人却有点特殊。   引擎的嗡鸣轰然响彻,一辆红白配色的摩托车猛地急刹。一个穿着黑色卫衣和褐色机车夹克的高挑少年弹开头盔的护目镜,露出一双黑沉而锋利的眸。   他扫了一眼前方汹涌的人群,隔着黑色皮质手套隔空点了点顾梅芳摊上的早饭。   “这个,这个,这个……那个,”喻逐云单脚撑住摩托车,抽了张红色的钞票出来,声音被头盔过滤得有些闷,“不用找了。”   摩托车被拦在校门外。   他翻身下车,左手提着一袋子早餐,右手解开头盔,随手夹在臂弯。长腿迈动,五分钟不到,就已经在高二一班的门口停下了。   从这个角度,可以清晰地看见南晴。   白皙纤弱的颈缩在有些起球和老旧的白色围脖里,眼睛湿漉漉,鼻尖冻得通红,手里的袋子才刚刚打开,开裂的小馒头上缺了一小块,只受了点皮外伤。   似乎是注意到了喻逐云的注视,南晴抬起头,微微一怔。   他想开口说些什么,但腮帮子鼓鼓的,显然是那一口馒头还没吃完,用力嚼得眉头都皱了起来,澄澈的视线慢慢从喻逐云的脸上挪到左耳。   喻逐云皱了皱眉,第一反应仍然是避开。可抬脚的瞬间又僵了僵,鬼使神差地停在了原地。   这个少年真的很奇怪。   不会生气,也不会怕他。   顿了好几秒,喻逐云才侧过身,靠在门边,不轻不重地放下了自己的头盔:   “出来。”   南晴乖乖地放下馒头,站起身往他的方向走。   靠得近了,喻逐云闻到了一阵浅淡的香。   不知道是哪个牌子的洗衣液,味道清新而干净。   “拿着。”   没等他开口,喻逐云侧过脸,将一提沉甸甸的袋子递到了他的面前,“啪”地松开了手。   南晴小小地惊呼了一声,立刻伸手去接。袋子的扎口打开,露出一整兜各式各样的早餐。   肉包、有鸡蛋的素馅包、鸡蛋煎饼、鸡蛋灌饼,三明治……滚烫、尚且还在冒着热气。   南晴冰冰凉的手心被捂得暖和了些,莫名地有些难过,仰起脸望着喻逐云:“你自己的早饭吃过了吗?”   他记得,喻逐云的食量很大。   不知道什么原因,对食物有些超乎寻常的在意。像个大胃王一样,一个人能抵过他好几个。不过喻逐云个子高,锻炼得也厉害,所以倒不会有多余的赘肉,只是身体和身材特别好。   “让你吃你就吃,问那么多干什么。”   喻逐云的视线停在走廊里,没有直视着南晴,只是扯了扯唇角,懒洋洋地开口,“你不是说要认识我么?吃了就认识了。”   南晴一怔,慢半拍地意识到,这是喻逐云同意与他结交的信号。但他脸上的笑容还没来得及完全露出来,就凝固了。   可是,这些早饭……   他犹豫了一会,对喻逐云说实话:   “对不起,我是很想认识你的,但我不能吃这些东西,因为……”   南晴开口时,恰好到了大部队进学校的时间点。几个女孩打着哈欠、咬着包子走到了班门口,却被门神一样的喻逐云吓了一跳,反复确认是不是自己走错了。   她们的视线在两人的身上反复逡巡,显然有很多问号。发现喻逐云的目光偏过来时,齐刷刷地掉了头,简直可以用“落荒而逃”这四个字形容。   喻逐云的唇线慢慢绷直。   莫名地,一股说不清来由,从未有过的烦躁涌上了心头。   他语气冷淡地打断了南晴的话:“随便你,不能吃就扔了吧。”   好学生都一个样,即使南晴看起来不害怕他,可骨子里还是不愿意接受他的东西。   嫌脏呗。   真是可笑。   他也没有多希望南晴吃。   又不是舔狗。才不会犯这个贱。 第5章   头盔与前排的木桌相撞,磕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个高腿长的黑衣少年冷着脸,转过身,三两步就跨出了好几米,眼看着就要走到连廊拐角的楼梯处,却忽然急刹车,堪堪停住。   ——一只纤细而白皙的手扯住了他黑色皮衣的下摆。力道不大,连指尖都还在轻轻地发着颤。   喻逐云的喉结上下滚了滚,压下眼底的情绪,慢慢地拧过头,视线顺着那只手往上。   南晴巴掌大的小脸有些苍白,黑发有些凌乱地贴在微微汗湿的额头上,胸膛正在剧烈起伏,连咬出齿痕的粉色唇瓣都张开了,大口大口地吸着气,那双湿漉漉的眼睛还牢牢地盯着他。   他的声音在发抖,听起来几乎有些可怜。   “你…你等我……等我一下……”   喻逐云的手不知何时攥紧,眉头也无知无觉地皱了起来。   今天没有太阳,厚重的云层笼罩在头顶,楼道内的光线很暗,时不时还窜过一阵带着寒意的晨风。   从一班到这儿最多三十米,怎么有人弱到跑这么一点距离就能累成这样?   “我吃不了那么多,能不能,只吃一个?”   好不容易调整好了呼吸,南晴撑着自己的大腿勉力站直了身体。打开袋子,原本好端端的鸡蛋煎饼和灌饼已经因为颠簸而微微摊开,酱汁与凝固的蛋液糅在一块。肉包子有些油又有些荤,只有三明治是单独包装的。   三明治他没吃过,不知道会不会过敏……但只要把鸡蛋拿掉,应该不会有事的吧?   他小心翼翼地仰头看向喻逐云:“可以吗?”   喻逐云彻底转过身,站在下面两级的台阶上,单支着腿,与南晴平视:“……可以。”   南晴松了口气,乖乖巧巧地站在他跟前,一点点地撕开三明治的包装。   他吃东西的样子很像小动物,双手拿着食物,低着脑袋,一口一口吃得极其专注。像是因为太害怕喻逐云把这个机会收回,所以强迫自己吃得快了些。   两个腮帮子被塞得满满的,白皙柔嫩的脸颊微微鼓出来,看起来更加……软萌。   喻逐云一直都盯着他看。   发现他会因为自己的目光而更加卖力地嚼,却因为咽不下去而皱起眉头、神色苦恼时,喻逐云忽然伸出手,替他拎着剩下的那些早餐,扯起了唇角:   “你到底是人还是猫?农村里的猫都不会像你吃得这么少。”   南晴险些被呛着,看着自己手心剩的半个三明治无法反驳,有点羞愧地红了耳朵。   尤其是喻逐云还看到了被他挑出来的鸡蛋,又说:“你这样的到那边,连抢食都抢不过它们,得饿死。”   乡下养猫和狗都没什么特意买粮的习惯,毕竟于他们大部分人而言,猫狗不是宠物,只是畜生。如果不能为家里保卫粮仓或是看家护院,那就只有挨揍扒皮的份。   人吃剩什么,它们就吃什么。   一家人把鱼肉和鱼汤都吃喝干净,余下来的残渣,就是猫的口粮。   家里最宝贝的掌上明珠小男孩吃剩下来的鸡大腿骨头,还剩那么一丝肉,就能当成给狗的奖励。   它们很饿。   所以一旦能吃到东西,就会神经性贪食,一定要将自己吃饱,吃撑。   这是长年累月吃不饱的病。   喻逐云唇边的笑意渐渐淡了,忽然垂下了眸。   南晴紧赶慢赶地将剩下的三明治吞了下去,攥着包装袋,轻轻地扯了扯喻逐云的袖口。因为急着说话,所以声音都还是含糊不清的:“我次完啦。”   他看向喻逐云的眼睛亮晶晶的,在周围暗色的环境里,像是落了一地璀璨夺目的小星星:“你刚刚说的,还算话吗?”   喻逐云有点不自在地挪开了目光。   他的语气平直淡漠:“嗯。”   南晴终于松了口气。   他知道,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只要是喻逐云开口答应的话,就一定会做到。   “那你再等我一下呀!”   既然他们现在已经认识了,那再给出这样东西,似乎也不会显得很突兀。   南晴折回去的时候,班里的人已经来得七七八八了,姜泰德正在最后一排指挥着值日生打扫卫生,没有注意到他打开了自己座位旁边的窗户。   周岸康一边给他递书包一边忧心忡忡地皱起眉,即使压低了声音,依然能听得出惊讶:   “我刚刚听说那个喻逐云在我们班门口,你是不是哪里惹到他了?你可千万小心一点,那些传闻都说他……诶?你脖子这儿是怎么了?怎么有点红啊?”   大概是这条围脖太旧了,起的毛球有些扎人吧。南晴没怎么在意,打开书包抽出了一张字迹工整、密密麻麻的A4纸:   “喻逐云不是坏人。”   他的表情很认真,不像是在开玩笑。   周岸康眼睁睁地看着他走远,下巴都快掉下来了:“不是,你……”   喻逐云就在不远处。   南晴向他一路小“跑”过来,苍白的小脸上都浮现了些许病态的潮红,却毫无所觉,只将那张纸万分认真地递到了他手里。   喻逐云没有第一时间去看纸上写了什么内容,只是随意地接了过来,眼神依然停留在南晴的身上。   从南晴略微汗湿的额头,到晕红的脸颊,到翕动的鼻翼,再到被白色围脖遮盖住的位置。那里似乎也红了起来,一团团地攒在一起,很痒,他止不住去挠。   马上就要开始早读了,南晴努力加快了些语速:“你有空的时候可以看一下这个,如果有什么想要找的资料就来问我。我先回去啦,你也赶快回班里。”   铃声响起,四周都响起了朗朗的读书声,南晴将忍不住的咳嗽声压了下去。   他冲喻逐云挥了挥手。   喻逐云依然站在原地没动弹。   他随手把那张A4纸折了几道,塞进了裤子口袋。目光在手里的几样早饭上一一滑过,最后落在三明治的包装袋上。   面包蔬菜和火腿都吃完了,只有鸡蛋没动。   应该说,所有油腻的,或者含鸡蛋的食物,南晴都没动。   -   早读完刚好是姜泰德的课,他站在讲台上,底下没有人敢讲闲话。直到第一节课结束的铃声响起,全体学生去跑操。   南晴身体不好,一向是不参与的。但因为领导检查,他不能留在教室,必须要随大部队一块到操场,在看台处坐下。   他跟周岸康下楼时,几个女孩便团团围了过来。   她们一向将南晴当成好朋友看待,又从未深入接触过喻逐云,只听说过他把人手打断过的恐怖事迹。   今天早上看见南晴被堵在门口,自然以为他出了什么事。   “真的不是被威胁了吗?不是月考的时候要你帮他作弊?”班长章妤有些担忧,连语气都不能像之前那样委婉,“那就好,只是我们有点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过来找你……”   文艺委员乔思娴则说起了八卦:“你们知道他上一次到底为什么把人的手给打断吗?虽然不是因为那个人不小心撞到他,他就发疯,但是原因也差不多!那人把他的耳机拽了出来。”   “唔……虽然打人是不对的,但那个人也不能不经过允许就拿走他的东西吧?”   “一个耳机而已,本来上学就不能戴耳机啊。”   “……”   “反正我觉得他挺吓人的,那些人认他当哥什么的就算了,我们玩不过人家,”周岸康推了推眼镜,发表了最后的见解,“都高二了,竟然还三天两头翘课……”   南晴抿紧了唇,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总觉得呼吸不上来,嗓子眼很紧。   憋得他很难受,很气闷,很不舒服。想要辩驳,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几个女孩都走进了队伍前排站好,南晴抓住周岸康,声音有点哑:“不是的。”   周岸康没听清,还以为他是终于醒悟了,一边往队伍里走,一边指了指不远处的草坪中央。   教导主任旁边站了一个高挑的少年,黑色卫衣,机车夹克,单手插着口袋。   “喏,你看。他刚刚就是迟到了,第一节课结束才翻墙回来被老高抓住了。”   南晴有些怔怔。   怎么可能呢,喻逐云明明早读的时候就到学校了。   难道真的是因为,陈明瑞和其他人最近都停课了,喻逐云也不想待在这儿了吗?   队伍整齐地列好,激昂的跑操音乐响起。   教导主任似乎也说累了,无奈地挥了挥手,打发草坪中央的少年去跑操。   四周的视线若有若无,或明或暗地落在他的身上。   喻逐云毫不在意地掀起眼皮,懒洋洋地望了一圈四周,逼退了一众或好奇或鄙夷的目光,最终,遥遥地望向了不远处的看台。   几秒之后,他猛地加速,如豹一般轻松地越过了方阵,也径直地越过了自己的班级,冲到了跑道的最边缘。   天气阴冷,头顶多云。   他里面只有一件黑色卫衣,却脱掉了外面的机车夹克,随手往看台上一甩,砸到了南晴前面的桌子上。   质感极好,尚且带着余温的夹克险些掉下去,南晴赶忙绕过凳子去扶,这一摸,却忽然感觉他的口袋里忽然滑出来了什么东西。   一个四四方方的纸盒子。   南晴低下头,借着周围的光看清了盒子上的字。   氯雷他定。   过敏药。 第6章   或许是过敏的反应,南晴的呼吸更加不顺畅,胸口一阵阵地抽痛。他连身体都动不了,只能用力地捏着那盒小小的过敏药,目光落在远处跑入人群的喻逐云身上。   只着一身黑色卫衣的少年,在人群里分外显眼。   风从他的俊逸而锋利的眉眼上带过,又隔着一层衣物勾勒出他线条和肌肉的形状,仿佛绕着他吹向四周,轻而易举地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老高一下子都傻眼了,却也对他无计可施,只能絮絮叨叨地一路小跑来到了看台旁边,伸手拿那件机车夹克:“……竟然连校服都不穿,还把衣服这么随手乱扔,简直就是无法无天,无法无天——”   充满怒气地一拽,竟然没拽得动。   老高一愣,刚要皱起眉,却忽然看见了南晴的那张小脸,霎时连自己原本要骂喻逐云的话都忘了:“南晴啊?你身体好一点了吗?怎么看起来脸都红了,不太舒服吗?”   南晴一只手捏着氯雷他定,另外一只手则紧紧地攥着夹克的袖口,仰起一张小脸,轻声回道:“好多了,我没什么事,谢谢老师。这个衣服……是喻逐云同学的,我等下拿去还给他。”   “没事就好,反正现在领导也不检查了,你直接上楼休息吧 ,”老高和颜悦色地说完这句,心中更生出几分对于南晴的怜惜,加大了几分扯衣服的力道,直直地将那件皮夹克从他手里抢了出来,“我知道你是好心,但不用你多走一趟,我去拿给那臭小子!”   “……”   南晴被老高连哄带赶地送上了楼,临走时还忍不住回望了一眼操场。   可惜距离太远,已经看不清喻逐云的踪迹了。   中午午休和下课的时候,他还去十四班的门口走了几趟,可依然没看到喻逐云人。后来才从他们班同学口中得知,老高跑完操把喻逐云留了下来,不知又絮絮叨叨地念了些什么,总之,喻逐云当场就走了。   以他的性格,就算老高没有勒令他停课,他也不会再回学校。   今天不回,明天和后天也说不定。   南晴只好回到一班教室。   周遭的同学们或是玩笑打闹,或是就某道题目而激烈辩驳,唯有他的心思早就飞出了教室外。   好半晌才垂下眸,盯着药盒安静地发呆。   他确实没有吃三明治里面的鸡蛋,可忘了面包在制作过程中通常也会添加一些鸡蛋作为粘着剂或者增加风味。虽然含量不多,但他的反应似乎很明显。   不过,到底是因为没有摄入太多的过敏原,吃完药以后,基本上全部的过敏症状都已经消失了,虽然锁骨旁边还剩了些不太明显的红痕,但可以用围脖掩盖掉。   可是,要怎么样,才能让喻逐云知道这件事呢?   “……老天保佑我这次月考考个好分数啊,我妈说了,只要我比上次的名次进步,她就把手机给我玩!”   “哈哈,虽然你的奖励很爽,但还是没有我的厉害。这次期末考试我要是考进年级前十,我妈就带我去买一部,当成我的新年礼物。”   周围发出了一阵羡慕嫉妒恨的惊呼声,说这话的同学忍不住洋洋得意。有人看不下去了,忍不住问:“那你买什么牌子的呢?5S?”   那人脸上的笑瞬间定格了,但很快,便有其他人跟他一起反驳了出来:“怎么可能?!你搞笑吗,5S要五千多块钱!我爸妈都舍不得买,怎么可能给我买这么贵的手机!”   “就是啊,反正我们现在是不要肖想了,能有一部触屏手机玩儿就很不错了。”   “……”   这个话题很快过去,同学们开始聊昨天的数学卷子。   南晴的目光却有些失神。   手机在这一年对于大部分家庭来说都是较为昂贵的,南涛成和顾梅芳两人虽然平常赚得不少,但一直非常节俭,连自己都用的是几年前最普通的款式,自然不会考虑给家里三个高中生配备。   前世的南晴并没有什么联系人的需求,也觉得手机这个东西可有可无。   但顾宇彬却不这么觉得。他从根上就是贪婪好玩的。   借着“需要手机与同学老师联系”,“我哥万一生病了方便爸妈第一时间知道”……等等的借口,他软磨硬泡,拖着南晴和顾嘉禾两人一块跟顾梅芳要手机。   最后终于如他所愿,顾梅芳买了一部触屏智能手机放在家里,供他们三人在紧急状态下使用。   然而,说是“三人”,最后用手机的,只有他一个人。   他独吞了手机,把它当成了自己的私人物品。   想到上一世被当成挡箭牌和棋子的自己……南晴顿了顿,将买手机这个念头从脑海中划去。   没关系,问十四班的同学也好,在班级门口傻等也好,去立辉楼找也好,他一定会有联系上喻逐云的方法。   -   宜中是宜城的重点高中,整体对学习抓得很紧,学生们周一到周六都要上学,只是周六晚上没有晚自习,大概五点半就会放学。   每每熬到这天,大家便看见了曙光,总是会比往常热闹些。十四班尤其吵闹,前排的课代表在收作业,后排的人却好像没听到一样。   被停课三天的几个男生今天刚好回到学校上课,一个个嘻嘻哈哈地坐下,开始跟别人分享自己这些天有多么爽。   陈明瑞倒没跟他们混在一块,一进来就巡视了一圈四周,有些纳闷地抓住一个路过的同学:“我喻哥呢?在立辉楼吗?”   那人明显被吓了一跳,条件反射般摆了摆手,小声说:“你别再问了,我说了我不知道……”   什么别再问了?这个“再”是哪儿来的?   陈明瑞“啧”了一声,正要皱起眉,便听到了后门传来咔嗒一声响。一阵不轻不重的脚步声传来,一个眉眼冷倦的黑夹克少年走到他身后,把书包甩到旁边的空座位,拉开椅子懒洋洋地坐下,两条长腿搭上了桌面。   他背书包的次数一巴掌就能数得过来,里面也没装什么东西,空荡到让人怀疑这只是个装饰品。   “哥!”陈明瑞惊喜地喊了一声,语气有点狗腿,“我这几天不在,你在学校待得怎么样啊?”   冷空气突至,天气预报说今天要下雨。喻逐云似乎不以为意,将夹克的衣领微微往下拉了些许,不经意地露出了一片肌肤:“我只比你多待了一天不到。”   陈明瑞刚想问为什么,却见一道道血痂密密麻麻地攀爬在喻逐云的颈部至锁骨,似乎还能一路往下。模样有些不太像是磕碰或是划伤,反而像是刻意被人雕纹出来的模样。   因为没有色料,单纯只是伤口,所以乍一看有些惊悚又有些吓人。   他忍不住道:“哥,你这是……”   没等陈明瑞问完,喻逐云便意识到了什么,干脆利落地把衣领又立了回去,懒洋洋的眸里带了些许漆黑和冷意。很明显,心情不怎么样。   恰好这时前排收作业的课代表战战兢兢地走了过来,女孩的声音细如蚊蚋:“那个……”   陈明瑞相当识时务地闭上了嘴,从书包里掏了一阵,抽出一本皱巴巴的练习题,抛了过去。   喻逐云直接站起身,往班级外走:“没写。”   一旁被停课的几个男生则突然看热闹似的扭过了头,脸上带了些许意味深长的笑容,似乎在期待课代表也过来问他们。   课代表才不傻,憋着一口气扭过头直接跑了。喻逐云和陈明瑞也就算了,她才不会继续招惹剩下的这群瘟神!   脑袋里只想着玩,永远不会学习,甚至还三番五次调戏女生……这群不学无术的人到底是怎么进宜中的?就该直接被学校开除!   停课的几天,这群男生不仅没有安分,反而更加嚣张了。   最后一节自习课时,他们更是直接将教室当成了游乐场,明目张胆地把扑克牌、游戏、漫画这类东西拿了出来。   宋杰的座位在前面,他便从最后一排抽了把凳子,看也没看地一屁股坐了下来,被东西猛地硌了一下:“哎哟!”   他愤怒地扭过头,提起那个黑色的瘪书包:“这谁东西啊?!”   没有人理他,大部分人都低着头。宋杰只能回头去看自己刚刚从哪儿拉的凳子。这一看不得了,竟然是喻逐云的旁边。   他的动作忍不住有些迟疑,问同伴:“这是……喻逐云的么?”   “傻逼吗你。怎么可能?他从来不带书包的。”   唐子健对他的胆小嗤之以鼻,夺过书包拉开拉链,里面空空荡荡,只有一张折叠过好几次的A4纸。   他猛地将这张纸抽了出来,展开。上面的字工整而美观,密密麻麻地写了一大堆。   “‘2013-2015高考冲刺计划。方案一,普通高考,需要着重注意的地方、需要在以下时间段里学完的内容,需要买的辅导资料,补习的重难点章节’……不是,这他.妈的太离谱了吧,谁写的啊?”   周围几人哄堂大笑,纷纷围上去争着看:   “‘方案二,美术生。下学期三到四月份选择画室,准备集训相关的事宜,等待联考,准备校考。同时不能忘记文化科目’——噗哈哈哈啊!”   “再看看,还有什么?”   “卧槽哈哈哈哈哈!!”   “……”   陈明瑞跟着喻逐云回来时,看见的便是这个场面。   他一直觉得同学的那句“别再问了”很奇怪,可又没逮着机会问清楚为什么,直到自习课上课前,他看见了一班的南晴走到他们班教室门口,小声询问喻逐云的下落。   他惊呆了,立刻便跑去了立辉楼,将这个消息分享了出去。   本来在闭目养神的喻逐云听到南晴的名字,便忽然睁开了眼,起身回班。   一路上的步调都是轻松的。   直到走到班级后门。   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渐大,簌簌的叶片被风刮落一地,吵嚷的教室内人声鼎沸,刺目的吊顶白炽灯下,几个男生正举着一张A4纸,大声地朗读着上面的内容。   在争抢中,不知是谁先没控制住力气,猛地将纸片撕成了两半。   剩余的人先是一怔,很快又像是发现了新大陆:   “哎!快点撕开!这样大家都能看到了!”   “卧槽好聪明,哈哈哈哈!”   “……”   直到一道身影袭来,带着惊寒的暴怒。   被众人围在中央的宋杰和唐子健忽然被人狠狠地揍了一拳,身形止不住地后退,一连撞翻了三四张桌子,在一片惊恐的叫喊中被狠狠地摁在了地上。   他们连眼睛都没睁开,一句求饶也说不出来,只能感觉到疯狂的拳头如同疾风骤雨般砸了下来,带了十成十的力气。   “你……你不能——”   唐子健话音未落,喻逐云便扼住了他的喉咙,神色冷峻而残忍,扯了扯嘴角,居高临下地欣赏着他因缺氧而泛红的脸色。   语气轻描淡写,像是极致愤怒后的诡异平静:   “说啊。我不能怎样?”   四周的众人被吓得慌忙逃窜,陈明瑞咬了咬牙,冲到喻逐云的旁边,用力掰他的手指:“哥!别打了!”   喻逐云仿佛没听到这声劝告,重复道:   “我不能怎样?”   “……”   陈明瑞额头的冷汗疯狂地往下淌,他扫视了一圈四周,所有人都不敢上前触喻逐云的霉头。   绝望之际,他却忽然注意到,连廊外经过了一群已经放学的学生。   在他们中间,有一个相当熟悉的面孔。   “快来!快来帮忙!!”陈明瑞病急乱投医般大喊,“南晴!”   ——南晴。   ……南晴?   喻逐云维持着自己的动作,只是整个人猛地一怔,余光忍不住往外扫。   教室门口,一个柔软而秀丽的少年站在那里。   脸蛋隐藏在连廊的阴影里,令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第7章   此时此刻,教室中央的桌椅因遭受了剧烈的撞击,如多米诺骨牌一般倒了一地,书本和试卷像雪花一般四散开来,纷纷扬扬地落在了地上。   大部分学生都已经惊恐地窜出了教室,少数跑不快的也缩在角落里,小鹌鹑一样瑟瑟发抖,看向喻逐云的目光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恐惧和惊骇。   喻逐云黑沉的瞳孔霎时失去了焦距。   他有一瞬间陷入了怔愣,忽然脱力般地松开了攥着宋杰和唐子健的手。   那两个脸已经憋成猪肝红的人如蒙大赦,剧烈地咳嗽起来,呼吸声粗重到宛如破旧的风扇。   陈明瑞松了口气,天知道他刚刚急得都快哭出来了,是真怕喻逐云把人打出个好歹来。他本来没指望南晴这种脆弱的小身板能帮上什么忙,却没想到竟然真的成功分散开了喻逐云的注意力。   “哥,你别生气,你要那张纸对吧?”他低下身子,疯狂在一堆白花花似的纸片里翻找,“你等我一下,我马上就能找到,马上就给你拼起来……”   闻言,喻逐云依旧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   余光里,所有教室里没来得及离开的人正在小心翼翼地往外跑,只有一道纤瘦而细弱的影子正逆着人流,缓缓地往里挤。   然而,那道影子还没来得及靠近,宋杰和唐子健便忽然发难。他们的脸色依然红肿扭曲,神色却愤怒而疯狂,顶起力道,合两人之力,终于将喻逐云撞得后退了几步。   “砰——”   又是一阵桌椅倒地的巨响!   喻逐云的侧脸挨了一下,小腹和胸口也接了好几下拳头。可他好像没什么反应似的站在原地,等南晴的身影越靠越近,几乎下一秒就要用那只白皙而干净的手触碰到他时,他才猛地回神。   狠狠地推开了宋杰和唐子健,一把将他们摔到一旁的墙壁上。喻逐云的眼底泛上一阵浓郁的红,手臂青筋暴起,如同疯了一般冲出了教室。   将南晴远远地抛在了后面。   没有再看一眼。   南晴没犹豫一秒,转过身就要跟在他的身后往外追,却忽然被人扯住了手腕。   “可以了!你让他一个人静一静吧!”   南晴回过头,视线落在陈明瑞手心攥着的几张碎纸片。   上面的字迹很熟悉。   “我来负责善后,你早点回家吧,”   陈明瑞环视了一圈四周,十四班的学生们生怕被波及到,忧心忡忡地躲在连廊,这会才敢往里走;路过的同学们有的在看热闹,有的惊恐万分地跑去喊了老师;宋杰和唐子健已经差不多缓过来了,只是脸上还带着愤愤的恨意。   “你也看到了,喻哥打起人来是真的疯。他现在好不容易才冷静下来,你就别再触他霉头了。万一等会儿你也被他给——”   话出口,陈明瑞才突然反应过来:“当然,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怕……”   南晴忽然很用力地抽出了自己的手,在一众惊呼声里头也不回地追了出去。   外面下着大雨。   五六点的天已经彻彻底底地黑透了,浓墨似的云层诡谲莫测地滚动翻涌,时不时有紫色的闪电短暂地照亮着暗色的天空,紧随其后的便是一声震耳欲聋的惊雷。   大部分班级都已经关了灯,人群走的走散的散,就连吵嚷的十四班门口也随着老师的出现而渐渐安静了下来。沉闷而空荡的廊道和楼梯里先是响起了一阵又急又快的脚步声,很快后面便会跟上另一串轻细的足音。   就这样一前一后,一追一赶,维持了将近五分钟。   细细密密的冷汗从南晴的额头冒了出来,病态的潮红攀上了他苍白的脸庞。他鼻翼翕动,唇瓣失去了血色,大口大口地急促呼吸。   身体变得相当沉重,双腿连抬起都很困难,那原本还能算得上是连贯的足音乱得不成节拍。   等二人来到敏学楼的最后一层楼梯、即将冲入漫天雨幕时,南晴彻彻底底地失去了力气。   他双手抱着栏杆,眉头紧紧蹙起,慢慢滑坐到台阶上。   前面的脚步声却依旧。   过了短暂的几秒,就消失在了不远处的大雨里。   南晴在原地平复了一会心跳和呼吸。   人们好像都很信奉“会哭的孩子有糖吃”的这一套。   只要两个人产生了争执,扭打在了一起,那么受害者一定是会哭、会告状的一方。就好像明明是那个人先恶意地取走了喻逐云的助听器,喻逐云是为了保护自己才反击。可事情传到最后,喻逐云却成了十恶不赦的坏人。   因为他不会为了自己辩驳,而且从来没有人会愿意走到他身边,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南晴忽然觉得很难过,被人误会的滋味并不好受。可喻逐云不管是上一世还是这辈子,似乎永远都没有被人真正地理解过。   想到这儿,南晴不知道从哪来的力气,有点艰难地攥着身边的楼梯扶手,借力支起了自己的身体。站起来的一瞬间天旋地转,踉跄了好几步才站稳。   他抿了抿苍白且毫无血色的唇,忍着胸口细微且密密麻麻的抽痛,义无反顾地冲向雨幕。   然而下一秒,一道高挑的人影却不知从哪儿出现,一件厚实防雨的机车夹克“唰”地铺开,牢牢地将他罩在了里面。   那人个高腿长,抻起皮夹克,可以将南晴整个人都笼罩在里面。他周身的气息滚烫而又潮湿,水珠顺着俊逸锋利的面庞往下滚,滴滴答答地砸湿了黑色卫衣。   喻逐云的声音低而哑,看着眼前小小一只、仿佛脆弱得随时都会碎的南晴,勉力压下了情绪:“你疯了吗?为什么要跟过来?你跟我是什么关系,你就莫名其妙地追上来?!”   你才认识我多久?   才认识我几天,就这么相信我不会伤害你?   就真的一点都不害怕我?   二人重新退回了连廊。喻逐云随手把因为沾了水而分外沉重的夹克扔在一旁,一言不发地坐上台阶,闭了闭眼睛。   可他不仅没有等到南晴自行离开,反而看见少年慢慢地走近,从口袋掏出了一包手帕纸。   柔软洁白的纸巾被展开,带着一阵浅淡的清香,忽地覆上了他的骨节。那里的皮已经擦掉了,正在渗血。   南晴垂下眸,声音很轻又很乖:“你上次说过的,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喻逐云的喉结滚了滚,猛地侧过脸。   伤口上的灰尘和血珠被简单地擦拭干净了。南晴掀起眼睫,柔软的黑发垂在额前,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映着朦胧的光,认真地望着他:“我想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   “想知道,他们是不是欺负你了。”   喻逐云想到了那张计划表。   上面的每一个字都一笔一划,工整端正。看得出仔细和用心。   明明好端端地躺在书包里,却被一群男生拿出来嘲笑、传阅、撕扯成了一片一片。   过了好几秒,他才转过头,忽然垂下眼,定定地盯着南晴看了几秒,扯出了一个笑:   “欺负我?你难道没看到刚刚是我在打人么?”   水珠从喻逐云优越的眉弓骨往下,滚过凝成一绺绺的睫毛,滑过脸颊,最终在下颌骨汇集成小小的一滴,顺着流淌到了敞开的衣领里。   他俯身,离南晴又近了一些,语气更加恶劣:“看他们不爽,所以就揍了。需要什么理由吗?”   “……”   好吧。   或许他真的没有被欺负。   或许打人不需要什么理由。   南晴忽然抬起了手,隔着一层薄薄的黑色卫衣,轻轻覆上了他胸口的伤痕血痂。   “那你还疼不疼呀。”   胸口的掌心柔软冰凉,像某种质地上好的玉,贴上肌肤的一瞬间,会让人浑身一颤。   喻逐云像是被摁到了某个开关,过了许久才猛地将自己的衣领拽上去。   躁郁的时候,他很喜欢通过空针纹身来纾解情绪,这种细微而持续的刺激于他而言已经算不上什么疼痛。   可说来奇怪,当南晴问到的时候,那股抽痛便如潮水一般铺天盖地地涌了上来。   他没回答。南晴则继续说:“上次写给你的那份计划不太好,你不要看了,我重新写一份更详细的给你好不好?”   “……”   喻逐云猝然起身:“不好。”   南晴一怔:“那我把复习资料都找好了再给你,这样更方便你学习,可以吗?”   刚刚那阵伴随着响雷与闪电的倾盆大雨已然过去,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雨丝,在路灯下斜斜飞过。地上的水洼还未来得及流淌干净,倒映着厚重的云,与朦胧的月。   “我不要学习资料。”   回想起陈明瑞说的话。   最近每一天,南晴都会来到十四班门口。   喻逐云提起了那件夹克,将干燥温暖的内里粗暴地罩在了他身上,自己则只穿着一件湿了一半的卫衣。他的手插进口袋,掏东西。   “我要你的电话号码。”   南晴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闻言却一怔。   他乖乖摇了摇头:“我没有。”   喻逐云的步子一顿,扭过头。   “但是我记得我爸爸和顾妈妈的,”南晴的模样很认真,不像是在开玩笑,“你要是有什么问题想问我,或者什么题目不会的话,你就打给顾妈妈。但是最好晚上打,只有那个时候我们都在家……”   喻逐云忍无可忍地开口:“伸手!”   没等南晴反应过来,他便将手里那部最新款的5S,恶狠狠地塞到了南晴的掌心。 第8章   这年的手机并不便宜,尤其是这款在后面几年也一直爆火的大牌子。在喻逐云手里如同袖珍玩具一样的东西,放在南晴的掌心却刚刚好。小巧精致的一支,仿佛为他量身定制。   “下次要找我,别到十四班门口转来转去,”喻逐云顿了顿,扭过头,手指插进口袋,留给南晴一个酷酷的背影,“直接用这个联系我。”   南晴呆呆地站在原地愣了几秒,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一阵含着细雨的冷风忽地打了个旋,即将侵袭而来时却被他身上的皮夹克挡住。   “那我也不能拿你的手机呀,”他亦步亦趋地跟在喻逐云的身后,像是只笨拙的小企鹅,“你把号码告诉我,我在家里也可以给你打电话的。”   “用你家长的手机?”喻逐云嗤笑一声,“你确定他们能让你打给我,而不是打给110?”   “……”   “可是,这个真的很贵重。我不可以收下的。”   不知何时,二人已经走出了敏学楼,在校门口的一片常青树下停住了脚步。   骤雨初歇,四周格外通透干净,昏黄色的路灯高高地架在头顶,在地上撒了一片波光粼粼的金。   “我给出去的东西,从不会拿回来,”喻逐云转过身,光从他的身侧倾泻而下,他那双漆黑的瞳孔却依然沉静无声,“你不要的话就扔了。”   南晴哑然。前世今生,喻逐云的脾气一直都是这样。   从小到大,南晴的颈上一直用红绳挂着一块玉佩,是他妈妈李竹过世前用自己的全部积蓄打造的一尊观音,旨在求他一世平安健康。可惜上一世他保存不慎,玉佩不知所踪。   喻逐云不知从哪儿知道了这件事,费尽心思地从寺庙里请了一尊新的,并准备在他过生日的那天送给他。   那会的南晴自然是不愿意收的。   他跟喻逐云已经算不上是好朋友了,自然不能再拿这么贵重的东西。   可就在他拒绝之后,喻逐云便要把那块好不容易求到的玉佩扔掉。   “谢谢你呀,喻逐云,”   过了好几秒南晴才小声开口,可这次并不是直截了当的拒绝,而是求和的商量,“不过,我们说好,我只帮你保存一段时间。等我自己攒钱买好手机,你就把这部拿回去,可以吗?”   喻逐云心口的郁结忽然散开。   他从没听过人用这样的语气跟他说话。   每一个字的尾音咬得很准,听起来却还是很软,像协商,像哄人,像撒娇。   只要一张口,无论说什么,都让人很想答应。   南晴眼巴巴地又问了一句:“可以吗?”   喻逐云依旧没回答。   忽然,他猛地偏过头,把机车上唯一的红色头盔摘下来,抛给南晴。   南晴一懵,没接住,头盔骨碌碌地直往地上滚。   他吓了一跳,竟然也忘了要取下盖在身上的黑夹克,就这么笨拙地弯下腰去追头盔。   一边走,还要一边努力地顶着不停往下滑的衣服。头顶的黑发翘起一缕小小的呆毛。   喻逐云翻身跨上了车,发动引擎,身边立刻响起了巨大的嗡鸣声。   他骑到南晴身边,微微低下头。黑沉的瞳孔因此落下一抹光,如同发亮的曜石:   “上车,我送你回家。”   南晴一怔,拎起头盔,下意识地抬起眼。   黑发的少年支着长腿,半湿的黑色卫衣几乎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矫健有力的脊背。机车是红白配色,后视镜下沿的英文字母是SUZUKI,座位下的是RG500。   喻逐云曾耽误了两年上学,这年已经快十九周岁了,早就有了驾照。但他不喜欢轿车和超跑,只骑摩托车,最喜欢的就是这辆铃木。   上辈子南晴并没坐过。   “抬脚,踩这个,用点力。”   见南晴还是一副迟疑的模样,喻逐云干脆利落地伸手,忽然扣住他的腰往上拉。   南晴霎时一怔,像只被揪住后颈的小动物,整个身体几乎都借着喻逐云的力气而腾空,半侧身坐上了机车后座。   排气筒一股股地往外喷着滚烫的白烟,他的脚踝霎时被惊得一个哆嗦。喻逐云回过头,又抬起他的腿,将他改成岔坐的姿势。   “戴头盔。”喻逐云又说。   南晴的双腿还在微微发颤,脑袋一片晕,闻言乖乖照做。   见他将搭扣系好,喻逐云才猛地旋动了拧把,两冲战车登时如风一般冲了出去。   云散后天晴。   头顶星星点点闪亮,周遭的景色如胶片般快速播放,带着浓重寒气的风侵袭而来,南晴的一只手紧紧抓着厚实的夹克外套,另外一只手则死死地扣着车后沿,稳住身体。   他有点害怕,但并没有吭声。   车上只有一个头盔,喻逐云给他戴了。   借着路灯匆忙而闪烁的光,他只能看见喻逐云侧脸的轮廓。   少年的黑发被风吹得凌乱,身上的黑色卫衣猎猎作响。   不知过了多久,车终于停下。   南晴下车,将头盔和夹克还给喻逐云,跟他说了再见。   这是一片有些老旧的居民区。物业管理趋近于无,楼与楼之间的花坛被老人们扒了种菜。用于分割各自范围的红布带左拉一条右拉一条,凌乱地交织在一起。   入住率很高,几乎每家每户的灯都开着。只要进入单元之后,基本分不出来究竟是哪一层哪一户的。   可喻逐云还是鬼使神差地盯了一会。   四缸摩托车的发动机声音极响,即使停下了,也依然十分引人注意。   很快就有几扇窗户打开,脑袋往下探。隔着不算太远的距离,暴躁的埋怨很刺耳。   “他.妈.的,最烦你们这些骑摩托车的,是不是以为自己很帅啊,吵死了。”   “行了你少说两句,快进来,那人离我们这么近……”   “哇!爸爸!好帅的摩托车呀!”   “你真是要死了,看什么看?!赶快给我回来!写作业去!”   “……”   始终没有看见南晴的身影。   喻逐云收回了目光,忽然冷嗤了一声。   他用力拧把,在一阵更加猛烈的轰隆巨响中扬长而去。   -   一整晚经历了太多波折,算不上太高的四层楼,南晴缓了许久。   刚打开门,就听到了一声来自顾梅芳的怒斥:“你居然还敢往下看,管他摩托车跑车,跟你有什么关系吗?我问你,你是不是每次拿一大堆早点到学校,在里面提价卖?!”   顾宇彬收回望向窗外的视线,眼神飘忽:“妈,不是这样的。只是我们班同学拜托我帮他们带而已,都是他们自愿给我加一两块钱——”   “是吗?那那些钱呢,”顾梅芳看向顾宇彬的眼神有些失望,“你全都拿去电玩城了?还是准备留着干点什么?”   顾宇彬的心咯噔一跳。光去电玩城自然不能满足他,他留着钱,是想给自己攒一部手机出来。   若是让顾梅芳知道了,他这么久以来的计划就泡汤了。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想找一个人帮自己说两句好话,求助的目光投向了顾嘉禾:“妹……”   少女平静而冷淡地偏过了头,佯装没听见。   他咬住牙,心中猛地升起了一阵愤愤。又扭头看向站在家门口换鞋的南晴:   “不是的,我真的有买辅导书,对吧哥?”   南晴恰在这时进来,乖巧地喊了一声“妈”。   顾梅芳的注意力被分散了些,望向南晴:“怎么今天这么晚才回来?没出什么事吧?”   “没有,在学校里耽误了一会。”   南晴的声音轻而软:“我不知道顾宇彬有没有买辅导书,不过……”   三人的动作皆是一顿,下意识地抬头看向他。   南晴平静道:“不管是什么辅导资料,我这里都有,没必要花钱买。所以,顾宇彬可以把那些钱还给妈了。”   “……”   顾梅芳揪住顾宇彬的耳朵重新开始训斥。   顾嘉禾则站起身回房间,在经过南晴时,脚步微微顿了顿。   她从前偶尔会替自己的继兄担心。   他的脾气太好,人又太温柔,总默默为家人和朋友付出。这样的性格,如果没有原则的话,很容易被人欺负。   她真的很害怕南晴会盲目地站在顾宇彬这边,替他遮掩。   但没想到——   “那个……”   见顾嘉禾一脸沉思地站在走廊,南晴进门的动作顿了顿,眸光澄澈而真挚,“我这里辅导资料还挺全的,你需要什么吗?”   顾嘉禾:“……”   顾嘉禾:“我能看看吗?谢谢。”   -   周一升旗仪式时,学工处广播公布了针对喻逐云与宋杰、唐子健三人打架事件的处分。喻逐云全校通报批评,停课三天;宋杰和唐子健一个记过,一个留校察看,停课一周。   这个结果一出,众人一片哗然,连周岸康都忍不住皱起了眉,戳了下南晴:“不是,喻逐云是不是有什么背景啊,听说他把那两个人打得特别惨,为什么还——”   “宋某和唐某在班级内恶意损毁他人财物,对同学喻某进行嘲讽和辱骂,并与其发生了互殴行为,行径恶劣,因此……”   周岸康愣住。   南晴则看向他,轻声却认真地重复了自己上次说的话:   “喻逐云不是坏人。”   意料之外的发展令高二同学们热闹了好一阵子,但很快他们就笑不出来了。即将到来的月考夺走了他们全部的注意力。   这是艺术节前最重要的一次考试,如果这场试考不好,那之后也没什么脸再去玩闹了。众人都卯着一口气,严肃而紧张的学习氛围一直维持到了周四晚自习结束。   学生们清走书本,腾出课桌,贴上桌贴。   教室内人声鼎沸,学校内人来人往。   喻逐云被老高喊回学校拿通报批评的纸质文件,顺带收拾桌椅。可他课桌里干净得连一支笔都没有,在众人还在不停忙碌时,便早早地离开。   绕过人潮汹涌的廊道,他难得走到了操场边的布告栏,忽然停下。   四周灯光暗淡,星光朦胧,却可以看得清2013-2014高二年级期中考试表彰榜的第一位。   少年柔和透亮,眉眼秀丽,带着一股惊心动魄、令人见之难忘的清纯气质。   喻逐云在原地看了好几秒,终于抬起脚离开。   还没走出几步,又折了回来,掏出新买的手机。   相册内空空荡荡,这是他拍的第一张照片。 第9章   这年手机的像素算不上高,在夜色下拍摄的照片则更加朦胧,喻逐云看了几秒,总感觉不是很满意。   他微微后退了几步,看了眼四周的光源,终于找到了一个比较合适的角度,刚打算抬起摄像头再拍一张,不远处忽然走来了一帮嬉笑打闹的男女生。   “……那就说好了,艺术节,我们要表演街舞。你要记得过来帮我拍照啊!”   “行啊,小姑奶奶。你要拍几张啊?”   “什么叫做拍几张?当然得是把我拍到好看为止!”   “‘好看为止’?!天哪,你还是放过我吧!”   “哼!我不管,要是你拍不好,我就罚你一直重拍!”   “……”   交谈声渐渐消失,喻逐云突然放下了手,从相机页面切了出去。   他这是在干什么?   有毛病么?   烦躁地揉了揉眉心,喻逐云出了校园。但才刚跨上机车,准备戴上头盔走人,他又鬼使神差地想到了那天南晴的样子。   一张雪白的巴掌小脸轻而易举地就能被头盔遮住大半,只露出一双湿漉漉的圆杏子眼,仿佛落了一整个天空的星星。   过了好几秒,他低低地“操”了一声,从口袋掏出手机,给自己原先的电话号码打了过去。   第一次没接,又打了第二次。   听筒里依旧传来“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他的唇线渐渐绷直,过了几秒才有点用力地把手机插进口袋,用力地扣上头盔。铃木RG500发出轰隆嗡鸣,惊起一树无辜的小鸟。   树叶簌簌落地,风声萧萧。在迅猛又嘈杂的声响中,一阵悠扬的铃声忽然响起。   “不好意思,刚刚我没有听见。请问您有什么事情吗?”   那头的少年似乎刚刚才爬上公交车,身边全是硬币的当啷声和学生的喧哗。他小心翼翼地将手机贴上自己的侧脸,声音小小的,隔着听筒传过来,软得让人心发麻,   “我不是这部手机的机主,如果你有什么事情找他,可以告诉我,我替你转达……”   “从来没联系过我,你准备怎么转达?”喻逐云忽然开口。   高高挂在表彰光荣榜上的少年,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干净剔透到仿佛从没有人能触碰。他们本不该有交集的,就算有,这段关系也脆弱得仿佛一折就能断。   所以停课三天,他没有接到一个来自南晴的电话,也是正常的。   南晴忽然一怔。   过了好几秒,他垂下眼,声音仍是轻轻软软的:“对不起,我想联系你的。”   “可是你不在学校,”他说,“而且,在把手机给我的时候,把电话卡也给我了。”   手机在这里,像一块烫手的板砖。他不敢放在家里,害怕被发现,只好静音放在包里,几乎是随身携带着。   喻逐云那头沉默了一会,突然偏过头,骂了声脏话。   心里那焦躁被轻而易举地拂去,转而涌上来的是莫名其妙的恍然和歉疚。他松开手,机车的轰鸣声渐渐止住。   周围登时安静下来。   “打给你的这个就是我的新号码,”喻逐云顿了顿,声音渐低,“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么,算我的。”   南晴双手抱着手机站在人群的角落里,喻逐云的语气其实真的算不上凶,他并没有生气。   可面对喻逐云的“补偿”,还是忍不住轻轻抿了抿唇,可耻地开了口:“有的。”   喻逐云“嗯”了一声:“是什么?”   “这次月考试卷的题型出得特别好,有很多基础知识的考察,也有很多进阶知识的提升,”南晴的语气里带了几分期待,“你可不可以,认真参加这次的考试?”   “……”   喻逐云要被他气笑了,扯着唇角,过了好几秒才道:“你特……你是不是参加了一个什么活动?让差生的成绩变好,你就拿一笔奖金?”   南晴的脸渐渐红了。他当然没有钱拿,可重生回来,的确想要带着喻逐云好好学习,不想看到他跟上一世一样颓废放任。   将下半张脸埋进围脖,他的声音有些闷闷的:“所以,可以吗?”   喻逐云毫不留情地拒绝了:“不可以。换一个。”   南晴有点失望:“可是,我没有别的想要的了。”   “……”喻逐云从鼻腔里逸出了一声哼笑,“那也不行。”   “别以为谁都能跟你们好学生一样,我对提升成绩一点兴趣都没有。也别以为你能让我好好学习,趁早断了这条心,”他说,“等月考结束,到南忆湾来吃饭。”   南晴有点遗憾,也有点苦恼。说这句话的若是别人,他就不会自讨没趣了。但喻逐云是不一样的。   既然喻逐云会为了上次被别人撕碎的计划表而生气,是不是意味着,他内心深处其实也是要好的?   “星期天中午,地址我等下发给你,”喻逐云的语气有些不容置喙,“先提前告诉你,来玩的没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好学生。桌上没有人会聊任何有关学习的事。”   他停了一秒,扯了扯唇角,笑容似乎有些恶劣:“你呢,最好认清楚我的真面目。现在跑远点的话还不算晚……”   “我会按时到的。”   南晴掀起纤长的眼睫,小小的下巴从围脖里抬了出来,语气很认真:“真的。你相信我呀。”   喻逐云的“真面目”,在上辈子临死前,他就已经认清了。   电话那头忽然没声了,不知到底有没有听见。   南晴屏息凝神地等着回复,公交车一阵剧烈地摇晃,他有点站不稳,只能赶快抓住扶手:   “我先挂啦,拜拜”   “嘟嘟”两声忙音过后。   喻逐云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慢吞吞地发动机车,满不在乎地低声道:“知道了。”   既然南晴说要来,那他就勉为其难地等一下吧。   -   月考正式开始,第一天语数英,第二天物化生。   对南晴而言,除了许久未曾接触的语文作文有些陌生之外,其余的难度都不大。   在周围的同学们还在奋笔疾书的时候,他就已经写完了,甚至还有空在草稿纸上总结知识点和题型。一份复杂的要领给周岸康。另外一份基础的知识提纲则放进书包,等周日去南忆湾的时候带给喻逐云。   直到考试顺利结束。   压抑了数天的宜中学生们登时撒了欢,将学习抛在脑后,放学的路上,一整个校园里都叽叽喳喳,充斥着考完试的喜悦和对月底艺术节的期待。   南晴也被这种情绪感染,情不自禁地带了些许笑意。   回到家,他发现顾梅芳也很高兴,做好了一大桌子的菜,冲他点头:“赶快洗手——你看看谁回来了?”   南晴一怔,下意识地抬头望去。竟然是南涛成。   这年南涛成还在干土木工程,因为工作原因经常要出差远行,十天半个月不在家是常态,更久的时候大半年都在外地。   因此,他每每出差回来都会给几个孩子带礼物,今天也不例外。   五人刚围着桌子坐好,南涛成便打开了自己的大包,从里面取出一个粉色的小盒子递给了顾嘉禾。   顾嘉禾说了一声谢谢爸爸才接过,盒子里是一条漂亮的玫瑰金项链,在这年并不便宜。她有点惊诧地抬起头:“爸爸,这个太贵重了。”   南涛成一边拿蓝盒子递给顾宇彬,一边笑着摇手:“什么贵不贵重的,喜欢就好!”   顾嘉禾还在不好意思,顾宇彬已经迫不及待地拆开了礼物——一块蓝黑色的手表。   “怎么样宇彬,还喜欢吗?”南涛成笑着问他,“我记得你上次打电话的时候说看时间不方便,我就给你买了表。”   顾宇彬盯着盒子上的品牌名看了几秒,这个牌子的表大概跟玫瑰金项链差不多贵。他心中满意了一些,却又忍不住生出几分恼怒。   说看时间不方便,当然是为了要一部手机了。手表有什么用?   “……喜欢的,谢谢爸爸。”顾宇彬笑起来,随手把手表收了起来,目光紧紧地盯着南涛成带给南晴的东西,“你给哥带了什么啊?”   南晴其实已经想起来南涛成在上一世给他带的东西了。   一支可以中英互译的词典笔,在这年的宜城还很少见。   “……我也不知道小晴现在喜欢什么,想着这个应该能帮你学习。”   南涛成看向南晴的目光里有些许闪烁的期待,南晴从小身体不好,可却分外听话懂事,从不会让他操心。甚至他常年不在家,南晴一个人跟继母和继兄妹相处,也从未有过任何怨言。   南涛成心中是有愧的:“你看看,有用吗?”   “谢谢爸爸。”   注意到南涛成的目光,南晴垂下眸,心中有几分酸软。现在的南涛成,恐怕怎么也想不到两三年间家里会遭逢的巨变吧,“很有用。”   南涛成终于舒了一口气:“那就好,有用就好。”   礼物分发完毕,众人开始吃饭。   难得的周六晚上一家团聚,面上是一片其乐融融。   然而,顾宇彬却一直望向南晴手边的礼物盒,眸光有几分贪婪。   词典笔!   虽然不如手机那样好用,但看起来就是个极其先进的科技玩意。截至目前,他还从未见过班里有同学用过……   南晴自然注意到了这道火热的视线。   上一世,他还没用过几次词典笔,顾宇彬就从他这儿“借”走了,再也没还回来。   这次,他自然不可能再让顾宇彬从他这里肆无忌惮地拿走东西。   深夜,见南晴从浴室出来,顾宇彬便立刻带着谄媚的笑容上前:“哥,我能不能跟你商量一件事……”   下一刻,南晴便直接略过了他,一言不发地走进房间。   “咔嗒”一声,门落了锁。   顾宇彬脸上的笑容僵住。   他自然意识到了这些天顾嘉禾和南晴对他态度的变化。   顾嘉禾也就算了,这女的从小到大都跟他不亲近,纯是倔驴脾气。可南晴呢?这个一直以来对他有求必应的哥哥,怎么会突然三天两头地甩脸色?   他心中有些愤愤,一股恶意升腾。   不借就不借呗。   他还不能自己拿么?   凌晨两点,他悄悄地从南涛成和顾梅芳的卧室拿了备用钥匙出来,小心翼翼地拧开了南晴上锁的房门。 第10章   翌日上午,南晴起床。   昨天收到的词典笔好端端地躺在书桌上,电子屏幕反射着窗外柔和的阳光,有些微微地发亮。   他珍惜地摩挲了一会,将其放进盒子收好。   这年的宜城并没有地铁,从家到南忆湾要坐一个小时的公交车。考虑到路上可能发生的意外状况,南晴打算提前一些出发。能早一点到那边最好,说不定还能抓紧时间给喻逐云讲两条月考题目。   他收拾好书包,轻手轻脚地关了门。   弯腰系鞋带的时候,忽然想起没跟南涛成和顾梅芳讲要出去玩的事。   他们会担心的吧。   “咔嗒”一声,大门被重新打开。   几乎是刹那间,躲避不及的顾宇彬一个踉跄,险些摔了个大马趴,用力攥住鞋柜的扶手才堪堪站定。他的脸上显露出了些许显而易见的震惊神色,过了两秒才用尴尬的笑盖了过去:   “哥?原来是你啊。我听到门在响,还以为是什么人呢,赶快出来看了看。”   “你是忘了什么东西吗?”顾宇彬后退了几步,不动声色地将手插回口袋里,“你拿吧。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回房间了……”   南晴忽然道:“站住。”   他心里猛地升起了一股不好的预感,快步走到顾宇彬身前,视线迅速扫过顾宇彬身上的每一处,最终在口袋处的凸起停下:“这是什么?”   顾宇彬有些不自在:“这是什么关你什么事?你又不是警.察,有什么权利要求查看我的私人物品?”   一定是那支词典笔。   顾宇彬这个人向来这样,总是在不要脸地把别人的东西据为己有之后倒打一耙。   南晴上前一步,语气平静:“那你每次从我这里‘借’走私人物品的时候,又有什么权利不还呢?以前的那些我已经不想再计较了,但从现在开始,我不会再给你任何东西。”   “还给我。”   顾宇彬后退两步,猛地拍开了南晴伸在半空中的手。   他心中也生出一股愤怒,哼笑了一声:“你别搞笑了!你有本事说出来我拿了你什么东西。你敢说吗?你好意思说吗?!”   南晴被推得踉跄了一步,手臂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紧紧地抿住了唇。   他怎么不敢说?   零花钱,礼物,辛辛苦苦家教的工资,本该体验的大学生活……甚至包括他上辈子的性命。   换做是旁人,可能重生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把顾宇彬捅死,要他偿还这一切。   南晴的心一阵剧烈的颤痛,指尖几乎陷进掌心,好半晌才呼出一口气:   “我现在去找爸妈,我会跟他们说清楚,从今以后,我不会再跟你有任何……”   “哈!找爸妈?你有本事就去啊!”顾宇彬猛地低下头,窄小的三白眼里闪过了一抹恶意的嘲讽,两指将口袋里的东西夹了出来,“刚好跟他们好好解释一下,你从哪里搞来的几千块钱,能买到最新款的5S!”   ——5S?   南晴一怔,猛地抬起了头。   那部被他好好藏在书包里的手机,此时此刻竟然被顾宇彬拿在手里。   那是喻逐云的东西。   “还给我!”   顾宇彬第一次看见南晴着急的神色,感到一阵畅快。   同为男生,他与南晴之间少不了比较。可从小到大,不管是家人的宠爱和关注,老师的赞誉和夸奖,还是女孩的青睐和恋慕……南晴总是远远地胜过他。   就算南晴是个没什么脾气的软包子,总是他要什么就给什么,但他还是看南晴不爽。   凭什么顾梅芳明明是他妈,却总是那么舔南晴?   凭什么他在学校里寂寂无名,可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常年呆在年级第一宝座上的南晴?   凭什么南晴有,而他没有?   顾宇彬高高地抬起手,避开南晴的争抢,忍不住讥笑:   “你敢去找爸妈么?你不敢吧。还是说手机本来就是你爸偷偷给你买的?也难怪,嘴上说什么对我们都一视同仁,结果却偏心成这样,只是说得好听而已。”   “我告诉你,如果不想被发现就老老实实地把手机给我。我已经给我的兄弟们打过电话了,下午跟他们出去玩的时候要给他们看的。你最好别自讨苦吃。”   -   陈明瑞刚到南忆湾的停车场,便看见了一辆铃木RG500。   机车通体温度冰凉,显然它的主人已经来了有一会了。   这可真是稀奇。   直到招呼完自己的堂弟和他身边的女伴下车,陈明瑞都还保持着挑眉的姿势,不停地发出“啧啧”声。   引得这两人满头雾水,一边跟着陈明瑞上楼,一边忍不住问:“怎么了?这不是很正常吗?难道你哪位喻哥不该在这儿?”   “不,只是不该这个时候在,”陈明瑞耸了耸肩膀,“上次、上上次……每一次,我喻哥都是最晚一个才到的。说实话,我一直以为,他对这边的东西没什么兴趣,只是因为无论干什么都很无聊,所以在哪里都一样。”   说着,三人进入南忆湾内。   这年宜城的娱乐场所并不算多,在主城区的那部分通常都跟精品商场连在一块,像KTV和电玩城之类,价格低廉,方便快捷。而在主城区外的这部分,则是比较奢华且需要预约的。   像南忆湾,就是一个娱乐场所的集合处。著名的夜店、清吧;价格高昂的西餐、分子料理;棋牌影院、室内高尔夫、桌球……各式各样,几乎什么都有。   陈明瑞他们正常定的都是一个可以容纳二十多个人的轰趴馆,基本包含除了酒吧之外的所有内容。   不少人都已经到了。   台球桌、麻将桌、K房,都没空着。   喻逐云则一个人坐在沙发的角落,双腿搭靠在不远处的矮凳上。一顶黑色的鸭舌帽往下拽了拽,盖住了脸。   听到开门的动静,他纡尊降贵地掀开了帽檐,发现是陈明瑞,又闭上了眼。   “喻哥,你今天到的好早啊,”陈明瑞习以为常地忽略了他的冷漠,“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堂弟,陈蒋辉。他最近刚到宜城来,马上也要上我们宜中,我带他过来跟你认个脸。”   喻逐云兴致缺缺,动都没动地“嗯”了一声。   陈蒋辉跟陈明瑞一样,都是从小到大被人捧惯了的富二代。家里开着个挺大的厂子,年利润很不错,所以人也挺傲,见喻逐云不理他,心里略微有点不太爽。   但见自己的堂哥在这个人的面前都一副“舔.狗”的样子,他也聪明地没有将这点情绪表露出来,只是将身边的女孩搂进怀里,找了个地方坐下。   直到饭点,侍应生过来询问他们需不需要在馆内点餐。   这项工作一般都是陈明瑞代劳,然而今天陈蒋辉招手拿过菜单,宠溺地看向刚刚追到手的女友:“宝宝,你来吧。”   模样清纯甜美的女孩有点羞涩,跟陈蒋辉一块点了份量合适的菜:“唔,差不多啦。甜点的话,大家就吃蛋挞吧。”   陈蒋辉立刻让侍应生勾上。   “好了,就按照这个来走菜……”   “等一下。”   忽然,角落里的喻逐云懒洋洋地掀开了眼皮。   他缓缓起身,陈蒋辉才意识到他身上穿的是RRL限量的机车夹克,左耳上的钉子亮得晃眼,一张俊逸的脸上带着淡淡的嘲弄神色,语气不容置喙:   “蛋挞删掉。”   “……”   怎么能这样!   陈蒋辉立刻就想为自己的小女友鸣不平,却被堂哥摁住了。陈明瑞干脆利落地把菜单从侍应生的手里接了过来,送到喻逐云的面前:“喻哥,你看看还有什么不要的呗?”   喻逐云扫了一眼。   “北非蛋,鱼籽玉子烧,脆皮德国猪肘……这几个都删了。”   侍应生重新加了几道清淡适口的菜,带着菜单走了。陈蒋辉却恨不得站起身跟喻逐云比划比划,被陈明瑞狠狠瞪了一眼,只能憋屈地在原地坐下。   “哥,你不至于吧,”陈蒋辉压低了声音,“他到底是什么身份,值得你舔成这个样子?”   陈明瑞觉得他蠢得没救了:“你再想想看我喻哥姓什么?”   “不就是喻……”陈蒋辉倒吸了一口凉气,“等下,你不会说的是京城那个喻家吧?”   喻氏,京城最有名的集团,产业涉及方方面面。有着切切实实的百年底蕴,经过多年的积累,财富已经超越了常人的想象力。   如果是喻家的话……好吧,自己的堂哥舔得有理有据。可陈蒋辉还是有些纳闷:“我怎么记得喻家少爷在京城读书啊?”   “那是二少。你懂什么?”   陈明瑞压低声音说完这句,忍不住看了眼沙发角落。   宜中的人都知道喻逐云,有钱,俊逸,拽得要命,但没什么人知道他其实是喻家的大少爷,继承人。   他自己也从未将这件事表露出来。   甚至,他整个人都很割裂。   明明很有钱,却好像真正体验过穷人的日子。   陈明瑞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喻逐云曾经经历了什么。   他一开始确实是冲着喻逐云的身份去结交的,不过,现在是真把喻逐云当成自己的大哥了。   厨房速度很快,桌上摆满了热腾腾的菜。   众人围着桌边坐下,还有人兴奋地拿酒,迫不及待地满上。   然而,菜好了,酒好了,足足过了半个小时,桌上的热气都散透了,却始终没人动筷子。   因为喻逐云身旁的位置还空着。   他神色冷淡地垂着眸,脸上没有丝毫笑意。众人原本兴奋而躁动的情绪也没了,轰趴馆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陈明瑞突然有点心慌,喻逐云今天很早就到南忆湾,前前后后加起来,等了四五个小时了。   到底是谁,能让他这么等?   到底是谁,爽了他的约?   直到时钟跳到三点,彻底过了正常的午餐时间。   一声酒杯迸裂爆炸的脆响突然在安静的馆内响起,众人俱吓得六神无主,茫然地望向声响的来源。   喻逐云的手心一片玻璃划伤后的鲜血淋漓。   “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Sorry,the number……”   再次听到这段无情的女音,喻逐云垂眸,忽然扯出了一个冷冷的笑。   就这么讨厌他吗?   人不愿意来。   三十七个电话,也一个都不愿意接。 第11章   细细的玻璃碴反射着头顶水晶灯闪烁的光芒,像盐一样,苦涩扎人地躺在手心。   半晌,喻逐云收起了那个微嘲的笑容。他缓缓地攥紧拳,掌心传来一阵撕裂细密的疼痛,血水混杂着玻璃纤维缓缓流淌,从骨节滴滴答答地落在了手机屏幕上。   周围终于传来了一阵窸窣的窃窃私语。   “到底是什么情况?从刚刚开始等到现在了,还吃不吃饭,我都要饿死了。”   “嘘!小声点。这不是人还没齐吗?”   “你确定那人还会来?都这个点了,妥妥的放鸽子了吧?”   “……你们他妈的能不能少说两句?”   陈明瑞咬牙怒斥了他们一句,又忍不住抬头看向喻逐云。少年的脾气不好,就连他也不敢多说什么,生怕哪一句不小心触了霉头:   “哥。那个,要不我喊服务生过来,帮你的手先处理一下。一直在流血呢,看起来有点严重。”   喻逐云未置一词。   陈明瑞心中叹气,自作主张地上前,硬着头皮地拿了几张湿纸巾递到他手边。见手机上也沾了血就顺势擦了擦。   这一擦,视线却猛地一颤,身体也顿在原地。   卧槽。让喻逐云在这儿等了这么久的,竟然是那位年级第一。   真他.妈胆大。他难道就没想过耍完喻哥的后果?   “陈明瑞。”   忽然,喻逐云掀起眼皮,将皮夹里的银行卡抽出来。抛到了半空中。   陈明瑞赶忙接过还沾着血的卡片,知道这是喻逐云请客的意思,可心中还是忍不住惴惴:“哥,你要回去吗?”不会是要去找年级第一的麻烦吧?   喻逐云随意地嗯了一声,他神色冷淡地戴上鸭舌帽,全程没事人一样准备下楼骑车,那只鲜血淋漓的手仿佛不会痛。   “哥!你等等我送你!”   陈明瑞咬咬牙,将买单的事情托付给了自己的堂弟,抓起车钥匙连滚带爬地跟了上去,二人很快就来到了南忆湾的停车场:“就算你真的不想处理手上的伤口,也不能带着这一手的玻璃碴子骑机车吧!”   喻逐云的脚步终于停下了,侧头看向陈明瑞,突然道:“给我支烟。”   陈明瑞立刻将口袋里的一包烟和打火机一起给了喻逐云。   他知道喻逐云的烟瘾并不大,偶尔才会抽两根,所以心里的不安感更重了。   上了车,他更是犹豫了好一会才问了喻逐云的目的地。   喻逐云没说话,单手点了根烟。   冷漠而幽深的黑瞳望着前方不远处,高挺的鼻梁微微侧着,连带着锋利的下颌也隐没在衣领的阴影里。   淡淡的白雾在狭小的空间内氤氲。   陈明瑞以为他没听见,小心翼翼地侧过头:“哥,你准备去哪……”   余光中,喻逐云用满是鲜血的那只手打开了相册。   手指轻点,删除了相册里唯一的一张照片。   “手机给我。”喻逐云忽然开口。   他接过陈明瑞交来的手机,打开了通讯录,一路下滑,找到被标注为“喻哥”的联系人,右滑。   “哥!别啊!你不愿意我联系你吗!”   陈明瑞欲哭无泪地凑了过去,忍不住伸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就算喻逐云被南晴气到了,也不能迁怒于无辜的他吧?   喻逐云的手一直在流血,持续的疼痛感几乎已经麻痹了神经,一时间竟然没有避开陈明瑞的动作。   手一滑,删除竟然变成了拨打。   “嘟…嘟…嘟……”   陈明瑞先是一脸震惊,很快就恍然大悟:“哥,你手机怎么没响……哦!你换手机号码了?”   喻逐云的食指不知不觉地蜷了一下,黑黢黢的瞳孔无焦距地盯着“正在拨打中”的字样。   身旁的人毫无所觉,松了口气地继续说:“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你要跟我绝交呢。那你原来这个号码呢,是已经不用了吗?”   盯了好几秒,喻逐云忽然闭了闭眼。   他在等什么?等了这么久,信誓旦旦说着一定会来的人出现了吗?打了这么多个电话,那边的人接了吗?   他冷冷地嗤笑了一声,刚要挂断电话——   “喂?谁啊?”   连打了三十七通电话都没有人接的手机,突然响起了一道陌生的男音,尖利刻薄,尾音带着吊儿郎当的气质。   喻逐云怔住。   “都跟你说了别接别接,你他.妈脑子有病吗?”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响起,背景音十分吵嚷,听起来像是在电玩城一类的地方,“顾宇彬那个傻.逼不知道从哪儿搞的手机,隔一会就要响一个电话,肯定是被人发现了。你他.妈的还接!”   “跟刚刚那个不一样!这个来电没备注我才接的,”那人反驳,“顾宇彬人呢?”   “不知道,我之前看到有人来找他吵了半天,估计就是这手机的事……”   两人又拌了两句嘴,这才突然想起电话还没挂断,赶忙伸手时,却忽然听到那头传来一道低哑的男音,语气极冷,像是压着怒意与许多情绪:   “来找‘顾宇彬’的那个人呢?”   “……被赶出去之后,他去哪儿了?”   -   天空中悬着的厚重云层遮蔽了大半的阳光,于是刺骨的冷空气便更加猖獗,从鼻腔一路窜到身体内部,几乎要将人整个都麻痹住。   南晴的脚步沉重得像是灌了铅,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已经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了,只知道从公交车下来时,上面的时间显示是一点五十五分。   中午的时候,从城内到城外的这条必经之路上有一辆油罐车倒了,大火霎时烧了起来,将这段路严严实实地封锁了。虽然并没有什么人伤亡,但对路况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前后的车都被困在原地动弹不得,渐渐就堵得不可开交。   南晴从电玩城出来时已经十二点多了,比预计的出发时间晚了快两个小时,本就十分着急,偏偏又发生了这样的事,硬生生地被困在了公交车上。   没有手机,联系不了喻逐云,只能眼看着时间越来越迟。   等前方的大部分火焰残骸都被收拾干净,行人被准许通过时,南晴几乎立刻就跟车上的大部分人一块下来,各自匆忙地赶往原本的目的地。   到南忆湾的这条路本来就很长。   南晴的步子从头到尾都没停下来过,可好像怎么走也走不到头。   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往下滚,经过眉弓,将纤长浓黑的睫毛拧湿成一缕缕,浸得人眼皮发涩。   他忍不住眨了眨眼。   明明答应好会按时到的,可却招呼不打一声地迟到了这么久——甚至可以说,错过,爽约。   换做任何一个人,都是一定会生气的。   这再正常不过了。   十二月的宜城,从城内至城外的大桥上。乌发雪肤的柔软少年背着一个笨重的黑色书包,孤零零地往前走。   很快,就有辆电动车驶过。一个约莫三十来岁的男人骑着车,眼神却止不住地在少年的身上停留了,猛地按下了刹车。   “小弟弟,你这是要去哪里啊?”   靠得近了,南晴的容貌更让人惊艳,仿佛从童话故事书里走出来的病弱小王子。圆眼长睫,湿漉漉的,脸蛋嫩得能掐出水。   他眼下那枚漂亮的红色泪痣前世并没有,是重生回来之后的这段时间才出现的,更是在无知无觉中引人注目。   很纯,很乖。却总能让人觉得心痒。   那男人眯了眯眼睛,笑着问:“要不要叔叔送你一路啊?”   “……”   这条大桥平常都有很多人,但今天或许是因为堵车,人流量小了许多。   南晴不自觉地往另一边靠了靠,轻轻摇了摇头,安静地继续往前走。   “你别害怕嘛,叔叔不是坏人的,”男人骑着电瓶车,却保持着跟南晴同样的速率,“你一个人走要走到什么时候?来,叔叔帮你拿包,你上来。”   拐卖?人贩子?   断手断脚,扒皮抽筋?   南晴迅速地后退了两步,身体几乎紧紧贴着桥的扶手。   他的背后就是一江冰凉的冬水,可身前仿佛也是能让人粉身碎骨的深渊。   “不要,”一股难以遏制的恐慌冲上心头,他声音艰涩,“让开!”   男人却仿佛将他的反抗视若无物,直接从车上下来,慢慢往南晴的方向走:“哎呀,都跟你说了,别害怕,叔叔不是坏——”   一声呼救欲发未发,南晴攥着铁栏杆的手骨节青白,余光却忽然闪进了一道人影。   那道人影如风一般迅捷,却又带着雷霆万钧的气势,轰然一拳砸在了那男人的脸上,血沫飞溅而出。   “想死?”喻逐云的半张侧脸全是血,分不清究竟是谁的,黑沉的瞳孔内没有一丝温度,嘴角还冷冷扯着,“直说啊,我满足你。”   原来南晴记得他们二人的约定。   原来南晴为了见他一个人走到了这里。   他不敢想,自己如果来迟了一步,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子。   喻逐云一路摁着男人的脸,从粗粝的柏油路往上拖到水泥地。   男人怂了,鼻涕横流,拼了命地求饶。   可他仿佛听不见,笑容冰凉残忍:“刚刚不是挺有种的么。现在知道害怕了?”   从桥边往下看,江边漆黑的水波深不见底。   他即将掐着男人的脖子将其扔下去,手腕却忽然被一只柔软冰凉的小手握住。   鲜血混着玻璃碴汩汩而下,剧烈的疼痛感归位。   喻逐云一怔,对上了一双湿漉漉的眼睛。   透亮,干净,仿佛月夜星空。   过了好几秒,他的理智苏醒,猛地松开了男人,鬼使神差地抬起了手。   带着血液的指尖轻轻抹过南晴眼下的红痣。   心脏又酸又软,仿佛在一下一下地抽疼。   喻逐云叹息道:“……别哭啊。” 第12章   那个三十多岁的男人险些被吓得尿了裤子,整张脸肿成了猪头,眼泪鼻涕横流地爬到自己的电瓶车旁,才哆哆嗦嗦地放了狠话:“你给我等着!老子肯定要你好看……我找人来弄你……我要报警,我要报警……”   喻逐云好半晌才收回了托着南晴脸颊的手,视线却一直落在他微微颤抖的潮湿睫羽上,掏出皮夹抽了一叠厚厚的现金,扬手高高地抛了出去。   风在空旷的大桥上加速,红钞票霎时如同雪花般纷纷扬扬地向四面八方乱飞,有路过的人看见这个场面,目瞪口呆地也停下了车。那男人立刻不说话了,一边吼着让其他人不许靠近,一边趴在地上捡钱,连眼睛都直了。   喻逐云收起钱包,胡乱擦了擦手心,拉着南晴往桥下走。   十二月的宜城寒冷且昏暗,尚未到傍晚,街道两侧的商铺就开了灯,五颜六色的霓虹灯闪烁,间或夹杂着或暖或冷的照明灯,将整个世界渲染成末日的电影。   两人背对着这一片喧哗与嘈杂。   喻逐云垂眸,想抹干净南晴眼尾的血,也想擦擦他潮湿的睫毛,可翻遍浑身上下,也找不到一张纸巾。   他的声音有点哑:“别哭了,脸都花了。”   压抑的情绪像是开闸放水般涌了出来,南晴攥住喻逐云的衣角,用力到连指尖都发白,带着鼻音:“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刚刚的一瞬间,他仿佛又回到上一世的最后,被自以为最亲近的家人背叛,无依无靠地面对着死亡的威胁。本已经与他绝交,听他说过狠话的喻逐云,却忽然出现,冲到了他的身边。   两世的歉疚和委屈在此刻不受控制,融成了大颗大颗的泪珠。   喻逐云愈发手足无措。几十分钟前,他还还愤怒和怨恨,可此时此刻,看见无声抽泣的少年,他只觉得心被狠狠攥紧,一股陌生却熟悉的后悔和痛苦涌上来。   他脱下自己的外套给南晴披,避开了那些沾到血的地方,有点生疏地安慰:“行了,都不怪你。已经没事了。”   来不了就来不了,放鸽子就放鸽子。是有多笨,才会不顾一切地也要赴一个约。   身体被暖暖地包裹住,夹克上带着淡淡的烟草味,却并不难闻。   南晴终于止住汹涌的眼泪,眼尾和鼻尖通红,睫毛被打湿成一缕一缕,圆润的杏眼里却还有水汽氤氲。   可怜得要命,乖得要命。   喻逐云其实最讨厌这种看起来就弱得不行的家伙,好像说话声音大一点就会碎掉,叹了口气:“我送你回家。现在还能不能走?”   南晴慢半拍地点了点头。   他们其实已经离南忆湾很近了,就不到四百米的路程。换做平常,喻逐云一两分钟就能到。可如今带着南晴,他硬生生地放慢了步调,足足花了将近十分钟才走完这短短的一段路程。   吩咐南晴在停车场门口的保安亭坐下等他,喻逐云才独自下去取车。   铃木RG500发出刺耳而嚣张的嗡鸣,仿佛要带着心脏一起鼓噪,可他的心在此刻却有股莫名其妙的柔软。   不明白为什么,在得知南晴一个人孤零零地来找他时,会像个傻子一样勒令汽车掉头,生怕错过什么下落。   也不明白为什么,在发现汽车掉不了头、这条路因发生了火灾而大堵车时,他会猛地甩上车门,在一众喇叭声和注目礼里奔跑。   刀割一般的凛冽寒风刺骨,嗓子里全是血腥味。   那股久违的、后知后觉袭来的害怕,在见到南晴安然无恙后,才终于融化成了片片酸麻。   明明是他的错,南晴又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出了停车场,喻逐云单腿撑着车,扣响了保安亭的门。   门里的保安一怔,旋即茫然地面面相觑了一眼,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   喻逐云霎时顿住,机车的排气口猛地吐出一大口愤怒的白烟。   他冷着脸,刚打算摔车而下,余光里却终于出现了一只小小的身影。   披着皮夹克的垂耳兔睁着圆滚滚雾蒙蒙的泪眼,手里拿着某样东西,远远地向他跑来。   忘了自己的脸上都还带着泪珠和血水,喘了好一会,才终于在他跟前站定。   细白柔软的手指攥着一瓶碘伏和棉签。   空气像是在此刻凝固住,保安亭内上了年纪的男人正在放一首耳熟能详的老歌。男歌手的声音粗粝而有质感,用粤语缓缓地叙说。   心一再回忆/   谁能为我去掩饰/   到哪里都跟你要认识/   喻逐云的喉结上下滚了滚,有点用力地扯住南晴的手腕,将其拉到了身边,压着点声音:“知道这种地方比刚刚的人还危险吗?你跑什么跑?没长点记性?”   少年的脸色极差,南晴却没说话。他垂下眼,神情担忧地取下了自己那条白色的围脖,轻轻地拉过了喻逐云的手。   用碘伏擦过那些已经红肿溃烂的伤口,细心地擦走其上的玻璃碴,贴上一张无菌纺布。那覆满了泥土和鲜血的手终于露出了原本的相貌。修长而有力量感的骨节分明,青筋凸起。   最后,他将围脖整理好,细细地套上喻逐云的手。   南晴仰起小脸,声音很轻很轻:“骑车的时候,你的手会很疼的。”   喻逐云有点茫然地望着自己手心的包扎。   少年的肩膀宽阔,身躯结实,从小到大都是匹打不死的狼崽子。只要还有一口气,哪怕被揍聋了一只耳朵,都能爬起来,恶狠狠地咬掉旁人的一块肉。   他不说话。   因为这个世界上,从没人这么对过他。   过了好半晌,喻逐云转过脸,声音微哑:“上车。”   冬日的天彻底暗了下来,背后的南忆湾灯光耀眼闪烁。他从被包扎好的手心开始,浑身灼热而滚烫,拒绝了南晴将夹克还给他的请求,一路带着少年慢慢地骑。   这次两人都戴了头盔。一红一白,压着黑发,未曾被风吹得缭乱。   喻逐云的声音被头盔滤得有些失真:“‘顾宇彬’是谁?”   南晴一愣,最终还是说了实话:“他是……我继弟。”   “几班的。”   “七班。”   机车掠过道路两侧的路灯,光晕映在头盔的挡风镜上,却未曾照进喻逐云黑沉冰冷的瞳孔:“你今天还能不能回家?”   南晴慢慢地垂下了眼,有几分茫然和浅浅的委屈。   不再搭理顾宇彬,小心翼翼地保护好自己,夜晚锁好自己的房门。可即使这样,东西依旧被偷了。   他不知道家里是否是安全的,可他现在尚且还在上高二,没有任何经济来源,不回家又能去哪?   像是知道南晴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喻逐云沉默了一会,略微加快了机车的速度。   到达南晴家的小区时,天已经全黑了。   跟上次一样,住宅楼家家户户都点着灯,隔着一层窗帘,时常有身影来来往往。这会还早,田地里也有不少老人正在浇水,照看植物。   机车的声音远远地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力,喻逐云在离他们有五十米的地方就停下。   发动机声音渐小,喻逐云抬眼看向南晴,忽然道:“在这儿,人多的地方,等我一下。行么?”   南晴踩着脚踏下了车,这次没了双腿发软的感觉,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目送着喻逐云转身离去。   他有些许的担忧,害怕喻逐云可能会去找顾宇彬的麻烦。   可顾宇彬中午跟他们那群人混在电玩城,下午肯定要换根据地,恐怕早就已经不在那儿了。   菜地里的不少老人都知道南晴,十三栋四楼那个特别乖的小娃儿。很快有慈祥的爷爷奶奶找他聊天,问他怎么在这儿傻站着不上去。   听他说在等朋友,有个住在一楼的奶奶便问他要不要进去坐坐,等人来了再出去。   南晴摇了摇头,弯起湿漉漉的眼睛:“谢谢奶奶。”   “但是我答应了,要在这里等他的。”   少年的模样乖巧柔软,在朦胧的路灯下笑起来,纯洁干净。   喻逐云远远地看见这副画面,猛地刹车。他翻身下来,手里紧紧地攥着那样刚刚买到的东西,指节发白,耳畔仿佛又响起了在保安亭内听见的那首歌。   我已背上一生苦困后悔与唏嘘/   你眼里却此刻充满泪/   这个世界已不知不觉地空虚/   不想你别去/   “南晴。”他站在黑暗里,远远地喊了一声。   光下的少年回过神,跟身旁的老人说了再见,抿着一个浅浅的笑,向他走来。   喻逐云的视线垂下,忽然道:“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傻。”   南晴睁大了眼,下一秒脖颈便一热,一顶带着帽子的毛绒围巾将他整个脑袋好好地罩在里面。喻逐云的手指穿过交叠的绒布,替他理了理那两个垂下来的雪白毛球。   他的卡留在了南忆湾,现金也全部撒在了大桥上。   翻遍全部的口袋,终于凑齐了一百块,将橱窗里的这顶漂亮的小围巾买下来送给南晴后,他已分文没有。   “好了,回家吧。”   喻逐云后退了一步,扬起下巴,冲南晴点了点头。   “我就站在这儿。”   要是被欺负了就下来,知道么? 第13章   南晴的眸映着暖黄色的灯光,透亮而澄澈,过了好几秒才用力地眨了眨。他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这顶崭新的毛绒围巾帽子,温暖的触感从指尖一路延伸到胸膛,热乎乎地发烫。   “谢谢你,喻逐云,”他弯起了眼睛,瓮声瓮气地说,“我很喜欢这个。”   喻逐云勉为其难地“嗯”了一声。   “也要谢谢你今天过来找我,谢谢你送我回家,”少年仰起小脸,一字一句地细数,“我明明答应你了,但还是食言了,对不起。你过来找我的时候差点被我连累,也对不……”   喻逐云打断了他:“你只会说‘谢谢’和‘对不起’这两句?再说一个字就上楼。”   南晴立刻闭上了嘴,小河豚一样摇了摇头。   紧接着,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将自己的笨重的黑书包背到身前,拉开拉链,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叠资料。   足足有一枚立起来的硬币那么厚,上面密密麻麻地全是字和题目,每一门科目都有。   他双手捧起这堆资料,献宝似的递到喻逐云的跟前,意思很明显。   喻逐云沉默了。   过了几秒,才掀起眼皮看向南晴:“?”   “这里有月考试卷的重难点,还有我为你特别准备的零基础低级复习攻略,如果可以把这里的内容全部融会贯通的话,足够你从年级倒数提升到二百名,”南晴圆润的杏眼亮晶晶的,“我还准备了中级、高级,足够你一直学到年级前五十名呢!还有——”   “南晴。”   “嗯?”   “你别恩将仇报。”   “……”   喻逐云无声地笑了一下:“赶紧回家。”   他最终还是拒绝了南晴那沉甸甸的好意,目送着人上了楼。楼梯间内的声控灯明明灭灭,那道朦胧的身影停在四楼,回到家里,打开窗户。   冬日的寒风吹过,米色的纱窗帘如海浪般摇摆,少年远远地冲他挥了挥手。   喻逐云顿了好几秒,也遥遥地点了下头。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很想再抽一根烟。   -   南晴到家时,顾梅芳和南涛成两人还在店里,顾宇彬大概还在外面玩,家里只有顾嘉禾一个人在房间学习。   他本想等人都回来之后,将今天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说一遍,可左等右等还是不见他们的踪影,反而是自己的眼皮子越来越沉,手脚冰凉,头重脚轻。只能先吃了药上床,用椅子将门抵住,做第二重保险。   然而次日醒来,椅子没有动,南晴自己动不了了。   高烧,三十九度二。   身体的不适霎时战胜了一切。   南晴连眼睛都睁得很艰难,仅仅只是支起上半身吃药,心率都不停地往上飙,喘不上气的感觉太过熟悉,熟悉到让他有些控制不住地恐惧。   他不得不请假,闷在被子里长长久久地睡了一觉,醒来时浑身冷热汗交织,前世今生的记忆乱七八糟地扭曲在一起。   正当他有些恍然时,家门突然传来一声巨大的砰响。   顾梅芳狠狠地在顾宇彬的后背上抽了一巴掌,脸色青白交加,嘴唇不住地哆嗦:“我让你去学校,你就是去干这个的?我真是造了孽了,瞎了眼了!”   “你凭什么不相信我说的话,就相信别人说的话?!”顾宇彬也恼了,厉声反驳,“你是我妈还是别人的妈?我看你是替别人养儿子养久了,忘了谁才是你亲生的!”   顾梅芳气急,抬手:“你——”   南涛成赶忙将她抱住:“好了好了,都别吵了。有什么话坐下好好说。嘉禾啊,能麻烦你看一下小晴怎么样了吗?”   少女嗯了一声,在三人吵嚷的背景音里放下了书包,轻手轻脚地走到南晴的房门口,抬手敲了敲。   过了半分钟,门才打开。   南晴白皙细嫩的脸上泛着病态的潮红,细细的汗铺在额头上,连眼睛都烧得有些红。开口时的声音也是哑的:“……怎么这个时候就回来了?”下午一点,怎么也不该是放学的时间。   “爸妈知道你生病了,早上就关店准备回家的,”顾嘉禾言简意赅,很快却有些难以启齿,“谁知道顾宇彬班主任打电话给他们,让他们去学校一趟,说,说……”   客厅内传来一声顾梅芳的怒吼:“你到底是不是偷别人东西了!”   “……”   “我从小就教过你,人可以穷,但不能没志气。没想到你小时偷针,长大偷金!”顾梅芳的胸膛剧烈起伏着,眼睛甚至比南晴这个发烧的病人还要红,“几千块钱的手机啊,你怎么敢的?你说我不相信你,你的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把别人的手机从你的口袋搜出来,你要我怎么相信你?”   南涛成勉强拦着顾梅芳不让她动手,却也沉默下来。要知道,他们是在现场看过监控的。并不存在有人自导自演地把手机塞进顾宇彬的书包里诬陷他,顾宇彬拿着那部几千块的手机向周围人炫耀,模样显然得意极了。   顾宇彬显然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咬着牙说不出话来,整张脸都憋成了猪肝色。突然,他看见了从房间出来的南晴,一股怒意霎时冲上了心头,恶狠狠地大叫了起来:   “我说了不是我偷的!是南晴偷的,是他!我只是从他那里借过来玩玩而已!”   回想起今天早上发生的一切,顾宇彬仍觉得不可置信和恼恨。   他从南晴这里抢来了这部或许是南涛成购买的手机,本以为能在同学面前大肆炫耀一番,可就在他吸引了一众或嫉妒或惊羡的目光时,七班门口却突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喻逐云。   众所周知的富少,不好惹的纨绔,一言不合能把人手打断的校霸。   穿着机车皮衣,面容冷峻而嘲讽地环视了一圈四周,砰地一声踹开了教室门。   周围霎时寂静如死,唯有墙壁的灰尘扑簌簌地落下来,朦朦胧胧地勾勒出喻逐云高挑的影子,以及他那双疯狂的眸。   “谁是顾宇彬?”喻逐云似笑非笑地扬起唇角,“给老子滚出来。”   ……   “我根本就不认识喻逐云,我怎么可能去十四班偷他的东西!而且宜中谁都知道他不好惹,我傻逼吗跑去招惹他?”顾宇彬咆哮着往南晴的方向爬,“你说话啊,是你偷了喻逐云的东西,为什么这个锅让我背!”   南晴被这两声吼得整个耳膜都在震,本就不住发晕的脑袋更加沉重。他勉强地咳了两声,刚想说话,就忽见身旁的顾嘉禾往前走了一步,神色微怒:“你不觉得自己的逻辑很好笑吗?你不认识的喻逐云,南晴就能认识了?搞清楚,是你被抓,人赃并获。”   顾梅芳被南涛成半扶着,闻言更是糟心地闭上眼:“……你竟然还敢栽赃你哥哥!顾宇彬啊顾宇彬,我真是白养你了!”   “我说了我不知道他怎么认识的喻逐云,反正这个手机是我从他那里拿的,”顾宇彬大吼,“到底要我怎么说你们才相信?”   蝴蝶翅膀扇起的大风,在十二月的冰凉天气里,从尚未关紧的大门穿进来,凛冽彻骨。   “好,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手机是我的。”   南晴压下咳嗽,缓缓地抬起眼,身体在微微发抖,声音却奇异地稳住了:“它又是怎么到你手上的?”   上一世被见死不救,间接害死的记忆,至今都在脑海中盘旋。   这一世,顾宇彬竟然还敢私自打开他的房门,肆无忌惮地翻包寻找,像毒蛇一样潜伏在暗处。   “不问自取,即为偷。”   这种情况下,顾宇彬很难跟众人共处同一个屋檐下了。   显然,顾梅芳也看出来了这一点。她过了很久才平静下来,疲惫地给她的父母打了个电话,要他们在那边给顾宇彬腾一个房间。   这是目前唯一的解决办法。毕竟就算顾宇彬的行为这么让人失望和厌恶,也罪不至死。到底是她的孩子,到底还挂着一家人的名头,肯定要供他吃喝上学。   南晴回了房间,身体更加沉重,精神却比刚刚清醒。   他没有办法将上一世的事说出来,这一世没发生之前,顾宇彬就算犯再多这样的小错,也得不到应有的惩罚。   这是个无解的困局。   好在,虽然离结束还远,但局面至少比一开始有了进步。   南父顾母两人带着顾宇彬出去了,顾嘉禾也准备回学校。南晴吹了会冷风,好不容易降下去的体温又重新上升,只能拖着缓慢的步子、用尽全身力气回到床边。   米色的窗帘微微摇动,给房间内罩上一层暗调的滤镜。   南晴刚要艰难地坐下,就忽然听见不远处的玻璃传来一道敲击声。   可他家在四楼。   应该是路过的鸟不慎啄了啄窗户吧?   “嗒。”又是一声。   他顿了顿。   是小鸟受伤了吗?这么乱撞会不会很痛?   “嗒、嗒!”   脸色潮红苍白的少年扶着桌沿,慢吞吞地挪到了窗边,纤细莹白的指尖扣住玻璃边缘,轻轻拉动。   窗台边没有小鸟,只有三四块小石头。   南晴一怔,忽然垂下眸。   不远处的二楼露台上,站着一个黑衣黑裤的高挑少年。   少年背着包,抬起了眼。   ——是喻逐云的脸。 第14章   在确认南晴注意到自己之后,喻逐云才将手心的小石子重新扔回露台边缘,从十一栋二楼露台迅速地跑到十三栋四楼。   他等了好一会,门里才传来声音。一道有些迟缓的脚步终于成功地从房间挪到了玄关。   “咔嚓”一声,门大开。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撞。   看见喻逐云的刹那,南晴感觉自己的心砰砰直跳。   他有些担忧道:“你怎么过来了呀,下午第一节课马上就要开始了。”   “……”   喻逐云没回答,只是上下仔细地将他扫了一遍。   少年白皙柔软的脸上有着显而易见的病态,清澈透亮的瞳眸烧得干涩发红,眉心蹙起,整个人在控制不住地打寒颤。   在家里也穿得很多,高领白色毛衣,加绒的米色外套,脚上套着一双软绵绵的毛绒拖鞋。像是一朵云,一不留神就容易融化在天际。   ——真的发烧了。   “管他第几节课,跟我有什么关系。反而是你……”   喻逐云的语气本是漫不经心的,下一刻垂眸,又带了点莫名的不爽。   “你家人全走了,就留你一个人在家?”   在七班找完顾宇彬的麻烦、把手机拿回来之后,他曾折上楼去找了南晴,却没有在位置上看见人。他们说南晴身体不舒服,在家休息。   喻逐云是有一瞬茫然的,既没有被揍,也没有落水,甚至好好地披着衣服……还会生病?怎么有人的身体会这么差?   简直像是玻璃橱窗里的瓷娃娃。   虽然漂亮,但完全不经磕碰。   “嗯,他们去忙了,”南晴哑声,有些歉疚地点了点头,“可惜我今天没有办法去学校。”   本来还想等月考成绩出来之后查漏补缺呢,这下只能先把计划搁置了。   喻逐云皱起眉:“谁问你这个?”   他盯着南晴看了几秒,上前一步,用宽阔坚实的后背挡住背后的冷风,语气稍微有点不太自在。   “就没人带你去医院……挂个水什么的?”   南晴眨了眨眼,烧得红扑扑的脸蛋看起来有些乖又有些傻:   “不用挂水的。我经常发烧,只要吃几天药,很快就会好了。”   不用挂水。   还经常发烧。   吃几天药就好了。   是,就南晴这个小身板,生病于他而言一定是家常便饭。   可喻逐云微微眯起眸,还是有一股说不清从何而来的烦躁冲上心头,令他的语气有些冲:“所以你现在好了么?”   南晴眼睛通红,却仍说:“快好了……”   喻逐云嗤笑一声。   他刚要伸出手拽着南晴干脆地出门,却忽然被背后呼啸的冷风惊醒,身体渐渐冰凉。   管他好不好,关自己什么事?   自己莫名其妙地跑来,是犯了什么病?   喻逐云的眉头松了又紧,收回了自己的手。过了半晌才抿起唇,握住自己的背包带,往后退了一步:   “那你休息吧。我先走了。”   南晴的杏眼睁大。   不知道为什么喻逐云突然来又突然走,但本能地上前一步试图拦住他,却没料到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眼看就要一个踉跄倒地:“等等……”   “唉呀!”   南晴下意识地闭上眼,却没料到迎接自己的不是意料之中的冰冷地面,而是一个挺括结实的温热胸膛。   他缓缓睁开,恰好对上了喻逐云胸前锁骨那一片结痂的红色空针纹身。   周遭的时间像是在此刻放缓了速度,南晴可以清晰地看见那片如蝶如翅的印记随着呼吸而上下震颤。   很惊艳的美,只是一定伴随着鲜血淋漓的疼痛。   很凶狠的动作,语气却意外温柔。   “……你这是很快就好的样子?”   少年的身体极轻,按理说往怀里的这轻轻一撞该是半点都不疼,可喻逐云还是感到了一阵眩晕。   他的喉结上下滚了滚,伸手将南晴架住:“你房间在哪,回你床上躺着去。”   喻逐云没换鞋,直接带着南晴走进房间。   十平米那么大,被收拾得整整齐齐,书桌旁垒着的一大堆高高的书和复习资料占据了大部分地方,床反而只有一米二宽,铺着浅粉色碎花的床单。   “商场促销,买一送一呢,”见喻逐云一直盯着它看,南晴认真推荐道,“好划算的。”   另外一床是鹅黄色的小嫩叶。   不仅质量很好,而且方便换洗。   房间里安安静静,窗户尚未来得及关上,缕缕微风将米色窗帘吹得来回飘荡。   室内明明暗暗,时不时传来一阵浅淡又清馨的香味。   喻逐云忍了又忍,还是勾起了唇角。   真是很奇怪,一个男生用这样柔软鲜亮的颜色,却偏偏没有任何违和感。   这些明亮的东西,仿佛生来就该给病弱又漂亮的少年。   “知道了。赶快睡觉。”   南晴乖乖地点了点头,躺下,只是目光却依然停留在喻逐云的身上。一早上就替他去找顾宇彬报仇,为了确认事情有没有解决,还特意跑到他家来。   他弯起眼,目光澄澈:“谢谢你呀喻逐云。”   喻逐云的视线微微凝滞,轻轻地哼笑了一声。   他并不打算在南晴这里待太久。少年闭上眼之后,他便站起了身,往房间外走。   摸上门把时,却还是停在了原地,将背包里的几盒感冒退烧药全拿了出来,轻手轻脚地放在桌边。   干瘪的书包因此敞开,露出里面仅剩的东西。   那张曾被撕碎的计划表,不知何时已被宽大的胶带纸好好地粘了起来。   它映着室内昏暗的光,正微微发着亮。   -   南晴这一觉直接睡到了晚上。   身体的温度很明显地降了下来,渐渐有了力气,脑袋也没那么昏沉抽痛,虽然仍在发烧,但不适感已经可以忍受了。   顾嘉禾进他房间的时候,他已经恢复了意识,半坐起身。   “饿了吗?”   少女下意识地想去扶他,又有点尴尬地站在原地,“妈煮了点粥,还炒了一点小菜。我给你端一点进来。”   南晴摇摇头,示意自己可以下床,却依然低声说了句谢谢:“……妈现在还好吗?”   亲手剥开家人伪善的皮相,看着他露出恶毒又肮脏的内里,斩断融于血脉里的感情,是一件很残忍,也很艰难的事情。   顾宇彬确实是个很糟糕的人,可他毕竟与顾梅芳和顾嘉禾有血缘关系。所以她们在其剥离的过程中,将一次又一次地经历阵痛。   “妈什么都没说。但我知道……她是很难过的,”顾嘉禾叹息,向来冰冷的神色有几分怅然,“我妈跟那男的离婚的时候,本来只能争取到我的抚养权,她是硬生生地把家里的房子给了那男的,才把顾宇彬也养在身边。”   一个女人养两个孩子是非常艰难的事情。顾梅芳本可以轻松一些,却还是选择将顾宇彬留在身边,因为她不想让自己的孩子跟着那种男人学坏,堕落。   可她明明已经这么努力了,顾宇彬却依旧无可避免地向他亲生父亲的方向发展。说不难过是不可能的。   南晴忍不住垂下眼:“抱歉。”   顾嘉禾神情坚定地摇了摇头:“你道什么歉?是顾宇彬污蔑你。而且,如果他真的一直都是这个样子……越早发现他的错误反而越好。”   她很清醒。顾宇彬从小就不是一个安分的人,说是她的哥哥,却没有半点兄长的样子。相比之下,南晴明明只是她的继兄,却将她当成了亲妹妹。   将自己原本的大房间让给她,承担家里的家务活,默默给她复习资料……安静无声,从未有任何怨言。   “不说这个了。”   顾嘉禾深吸了一口气,看向南晴时有些许紧张:“今天我们班老师为艺术节征集节目,我有点想报钢琴合奏,但,还缺一个小提琴手。你愿意……跟我一起表演吗?”   南晴一怔。   小提琴啊,多么陌生的名词,多么熟悉的乐器。   经历上一世的三年磋磨,他都快忘记自己原来还会小提琴了。小时候顾梅芳致力于让家里的三个孩子培养兴趣爱好,咬牙给他们每个人都报了课外班,不过最后只有南晴和顾嘉禾坚持了下来。   学习乐器,弹奏乐器,是很美好的事情。可从那些变故之后,他就再也没有拿起过琴。   如今能重新回来,是否该大胆一些,将这些失落的东西捡回来呢?   “我就是随口说说,你不用勉强!”   见南晴仍在思考,顾嘉禾有些后悔了,若换做以前,她决计不会开口,是最近跟南晴的关系越走越近,她不知不觉产生了些许的依赖心理,所以才会在想弹钢琴却不敢一个人的时候,第一时间就想到了他:“不好意思,我先出……”   南晴弯起眼,还带着些微的鼻音:“我们合奏的话,要选什么曲子呢?”   他目送着顾嘉禾开开心心地离开,也情不自禁地被这种情绪感染了。只是刚打算站起身去客厅,头又开始疼。   有点不适地摁了摁太阳穴,准备再吃一次药。   抬起眼时,他却忽然发现有些不对劲。   桌上的蒲地蓝和布洛芬,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是刚刚进房间的顾嘉禾给他的吗? 第15章   南晴最终还是没有来得及问清楚顾嘉禾,他头痛欲裂,才吃了点东西就又回床上一觉睡到了天亮。   落在旁人身上都不会感冒的运动量,落在他身上便是一场足足折腾了两三天才勉勉强强缓过来的发烧。   到学校时已是周二下午,校园内的人群熙熙攘攘,正是第二节课下。   南晴刚走进教室,周岸康便“唰”地一下站了起来,有些急切和担忧:“怎么样?身体好一点了吗?你还好吧?没事吧?”   一连串的问题砸了下来,南晴将书包和小提琴都在桌沿放好,才扬起脸看向他,温和道:“好多啦,只是小感冒而已。”   周岸康仍然有点迟疑地站在原地。   “昨天你没来,喻逐云到我们班上问你人在哪儿……你之前一直都说他是好人,他应该没有找你麻烦吧?”   南晴回想起昨天砸在窗台上的小石子,抿唇笑了一下:“没有。”   “好吧,有可能是我对他的偏见太大了。其实我昨天也听说了,七班有个人偷了他的手机,他居然没揍人,甚至还去找了老师,真是稀奇……”   周岸康有些讪讪地坐下来,很快就转移了话题:“算了,不说这个了。月考成绩出来了,你看到了么。”   “我这次终于考进了前25,虽然只进了几名,但我妈跟我都挺高兴的……这都多亏了你上次给我的资料。”   成绩单放在讲台上,经过一早上的传阅已经变得皱皱巴巴。可南晴的名字不受影响,因为他高高地排在最上面,班级排名和年级排名都是“一”。   数学和化学都是满分,物理和生物各扣了一两分,英语和语文虽然已经三年没有好好复习了,但经过这些天的突击,也能达到一个136分,一个128分。   再过段时间,应该可以完全恢复到他的巅峰水平。   班门口走进来两个女生,手里分别拿着艺术节的宣传单和报名表,正是班长章妤和文艺委员乔思娴。   她们看见南晴,停下了脚步,与他打了招呼。   章妤笑着说:“你回来啦。刚刚姜老师他们还在办公室聊呢,隔壁班刘老师说你就是高二的‘大魔王’,只要你参加,第一就稳了。”   南晴有点不好意思地回了章妤一个笑,周岸康则问:“你们刚刚去办公室干什么?”   乔思娴睁大眼睛,正愁没人吐槽:“当然是有关艺术节的事了!别的班都积极得要命,我们班居然连两个节目都凑不满。”   刚刚还因为南晴而扬眉吐气的姜泰德看见艺术节就愁,险些被一旁的刘老师嘲笑了。他想证明一班不是只会读书的书呆子,给乔思娴和章妤下了死命令。   可她们两人也尽力了,死皮赖脸地抓着班里的女生报了一个歌唱节目,这会无论如何也没法再找到一个冤大头了。   乔思娴叹了口气,忍不住想,要是南晴在艺术节上也能像在考场上一样所向披靡就好了,她们就不用这么愁了。   不过,这应该是不可能的吧。   南晴身体不好,肯定平常只能忙着学习,哪里还有功夫再去学一门乐器?   “哎,不管了,我们还是先排练已经有了的节目吧,”章妤拉着乔思娴的手,“下节刚好是体育课,我们几个一块去音乐教室……”   “——等等。”南晴忽然开口。   两人惊讶地回头,只见他缓步上前,手里还拎着一个天鹅绒黑的盒子。拉链缓缓打开,露出里面深棕色的木质。   这是一把小提琴,难度极高的乐器。   乐器?   南晴?   “我答应了一个人要跟她一起合奏,”南晴顿了顿,“但我不知道,这能不能也算我们班的节目……”   他话还没说完,两个女生的眼睛就亮了,兴奋地仿佛要把他给吃了。天呐!南晴居然会拉小提琴!   乔思娴激动坏了,她是真没想到自己的脸这么快就被打了,可她偏偏还很高兴:   “啊啊啊啊!当然可以!”   她与章妤对视了一眼,又忍不住扭头看南晴。身体初愈的漂亮少年还有着微微的病容,可并不影响他的半分美貌,脸庞似雪,唇瓣如樱,戴着绒白的毛球帽子,像垂耳兔小王子。   拥有天人之姿的天才少年。   她们都不敢想,南晴往台上一站,得多给她们班争面。   恰好这时上课铃响了,几个排练歌唱节目的女生汇合,赶忙带着南晴一块去了音乐教室。   最近学工处严打,又有宋杰和唐子健这两个活生生的例子在前面,立辉楼的连廊里空空荡荡,分外令人安心舒适。   女孩们拉开桌椅坐下,又把水杯和乐谱大咧咧地放了一地。她们听说了南晴要拉小提琴的事,也一个个都激动得不行,纷纷凑过来问他要表演什么曲子。   其实南晴也没有想好。   他还没来得及跟顾嘉禾商量,而且这么算下来至少有三四年没有拉琴,别说曲子了,恐怕连手法技艺都有些生疏了。   但架不住姑娘们的软磨硬泡,他想了想,决定先拉一首自己很喜欢的曲子给她们。   德彪西的《月光》。   这其实是首钢琴曲,柔和舒缓,浪漫而优美。   但用小提琴演奏出来,又会带上些许别样的情调。   南晴的指尖慢慢抚摸过熟悉而老旧的木头,又轻柔地带过琴弦上那些岁月的沉淀。   他微微侧过身,缓缓垂下眸,琴声霎时倾泻而出。   月光凝练而清冷,仿佛能带人融入清凉如水般的梦境。   皎洁而明亮的光缓缓扫过,刚刚还叽叽喳喳、兴奋不已的女孩们忽然便安静了,一个个目不转睛地望着站在窗沿的南晴。   他的侧脸被西沉的阳光罩上一层朦胧的暖光。   恍惚间令人失神的乐声从他的身边,渐渐融进静谧的四周。   整个立辉楼空空荡荡,唯有月光流淌。   喻逐云一行人刚走进二楼连廊,上一刻还在吵吵嚷嚷地说着卡牌和游戏,下一刻便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下意识地寻向声音的来源。   有个向来嗓门最大的家伙屏住了呼吸,从嗓子里挤了一声感叹,小声道:“这……这是谁在拉小提琴啊?”   另一人低低地回答:“不知道,楼上音乐教室很少有人用,现在估计是为了给他们艺术节排练才开放的。”   琴声仍在继续。   明明只是纯音乐,甚至是他们这帮文盲都叫不出名字的曲子,却莫名带着引人心弦的魅力。   仔细去听,仿佛真的能看见满地莹白如雪的月光。   陈明瑞也有点恍惚:“真好听……”   众人皆失了神,唯有喻逐云脸上的平和神色渐渐消失,黑沉的瞳孔里泛出显而易见的森冷,一股无端的戾气顺着胸膛翻滚。戴着助听器的左耳开始不受控制地涨痛。   小提琴啊。   多么高雅而陶冶情操的乐器,多么好听的乐音。   可喻逐云最讨厌的就是这些东西。   他一岁时被人贩子拐走,卖到一对无儿无女的夫妇家。然而几年后,那对夫妇奇迹般地生了一个儿子,他由此经历了非人般的虐待,直到十二岁那年的寒冬腊月里,才终于回到家。   走失了将近十一年的他,穿着一身已经看不清原本颜色的破旧棉服,领口肮脏,腋下破洞。裤子短出一大截,露出苍白干瘦的脚踝。鞋底开裂的旧运动鞋早就已经不合脚了。   而他那位从小生活在京城的亲弟弟站在别墅的二楼,穿着精致的燕尾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忽然抬手拉起了小提琴。   再优美的乐声,对聋子都毫无意义。   喻逐云捂住自己仿佛有针在狂扎的耳朵,低声乞求他不要再发出这样的声音。   可二楼那位接受着最为精英的教育、拥有着最好的资源、被各路大师教导的少爷,却露出了一个恶劣而委屈的笑。   ——我是在欢迎你啊,哥哥。   “……”   喻逐云脸色极难看地转过身,其余众人也如梦初醒般回过神,刚想喊住他,却听美术教室的门传来了一声巨大的砰响。少年径直走了进去,留给他们一个充满戾气的背影。   几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只有陈明瑞心中一动,突然冒出来了一个模糊的猜测。他又不敢说出来,最终只能带着这帮兄弟们快走,赶快消失在喻逐云的视线里。   空气渐渐安静下来,楼上的提琴曲也终于结束。   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如潮水般的掌声与夸赞,女声兴奋刺耳,此起彼伏。过了一会才冷静下来,合唱起了流行歌曲。   喻逐云的左耳仍在刺痛,用力地闭了闭眼。   他发泄似的地扯了一张素描纸,折了支铅笔用力地描绘。   不知到底过了多久。   下课铃声响起,楼上的音乐教室没了声音,敏学楼开始吵吵嚷嚷,楼梯和连廊内不时有人经过,留下一串奔跑的足音。   喻逐云的余光里出现了一抹雪白的身影,纤弱而熟悉。   他不由转过头,心底那股无法言说的暴躁和郁结在这一瞬忽如黑烟溃散。   近乎撕扯着素描纸的动作终于停下。   已经是下午四点。   冬日的树枯黄落了大半,干瘦的树枝斜斜伸进了连廊,枝头站着一对互相依偎的小鸟。   南晴沐浴在温暖明亮的阳光里,正侧过脸,跟身旁一个娇俏而活泼的女生说着什么。   耀眼至极。   刺眼至极。   暴戾的情绪积而复返,仿佛要将他整个人吞噬殆尽。   喻逐云猛地站起身,彻底踹翻了颤颤巍巍的画架。 第16章   木质的画板“砰”地一声坠地,砸倒了一旁的洗笔筒,里面的画笔稀里哗啦地滚了出来,一连串的声响加在一块,足以惊天动地。   连廊里正在奔跑的人被吓得一个激灵,南晴和乔思娴也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话题,朝着声音来源的方向望去。   一道高挑而熟悉的黑色身影径直地走出了美术教室。   面容冷淡阴戾,仿佛不屑于分给众人任何一个眼神。   ——喻逐云。   “妈呀,搞这么大声干什么呀,吓死人了!我们刚刚说到哪儿来着,”乔思娴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胸口,“唔,总而言之,去跟三班协商报节目这件事就交给我了,南晴你只要负责好好地练琴、准备表演……”   喻逐云怎么了?   发生了什么事情?   南晴的眉心不自觉地蹙了起来,有些匆忙地应了乔思娴说的话,道别完便赶快向连廊另一头跑去。   按理说,像他这样的小胳膊小腿的小身板,大病初愈后无论如何也赶不上长手长脚走得飞快的少年。   然而神奇的是,他刚下了一层楼,便在拐角处抓住了喻逐云的衣角。   周遭嘈杂熙攘,他们二人身边却空了一小块,仿佛与旁人不在同一个世界里。   “你、你走得太快啦,我还没来得及跟你打招呼呢,”   南晴依然有些喘,微哑的声音竟然带了些意外的甜,“喻逐云,你刚刚在美术教室吗?”   他小心翼翼地说:“是不小心把什么东西弄倒了,还是……画得不太顺利?”   十二月的寒风带来了一阵浅浅淡淡的香气。   喻逐云缓缓转过身,站在下面两层的台阶上,刚好可以与少年平视。   也不知道为什么,在看见少年与少女并肩而立,笑得开朗而温柔时,他心底里竟然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暴戾。   这简直毫无道理。他只能将这种情绪归结为对于小提琴的怨恨,以及对于南晴的迁怒。   喻逐云静默了好几秒:“嗯,画得不太顺利。”   南晴先是松了口气,很快又有些担忧:“没关系的,画画出现瓶颈期是很正常的事,我也有题目做不出来的时候。不要把自己困在原地,放松一下,过一段时间回过头想,问题很快就能迎刃而解了!”   喻逐云压了压心口微酸微麻的抽痛。时间能抚平一切吗?他倒是不这么觉得。伤口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愈合,反而会发炎溃烂,最终成为一块不停流脓的腐肉。   不过无所谓,腐肉麻痹无知觉,只要不去碰,就可以假装不存在。   只要南晴不跟那些拉小提琴的女生混在一起。   艺术节随便谁表演,他都不在乎。   “行了,知道。”   喻逐云上了层台阶,波动起伏的情绪渐渐地平静下来,视线落在南晴头顶那个小小的黑色发旋上。少年很乖很乖,很多人都想跟他交朋友,这是很正常的事。   “赶快回你班里吧。你们班那群好学生,尤其是你同桌,见到我都恨不得报警。”   南晴不甚赞同地摇摇头:“他以前对你有偏见,现在已经知道你不是坏人了。”   这年的喻逐云从未好好穿过学校校服,总是套着各式各样的机车夹克。眉眼锋利,左耳带钉,凶狠得要命,完美贴合着众人对于校霸的刻板印象。   “他不是坏人”这种话,也就只有不知为何瞎了眼的南晴说得出来。   喻逐云嗤笑了一声,却也没说什么:“随他们怎么想。”他不在乎。   南晴仍有些不放心,可很快就要上第四节课了,他只能一边往教室的方向走,一边时不时回头看一眼喻逐云。   少年依旧站在原地,抱臂靠上墙面。   黑沉的眸里蕴着些许他读不懂的情绪,也罕见地,落了星星点点的光亮和笑意。   -   之后的几天南晴都很忙,学习之余还要兼顾练琴。   他家是老小区,晚上在家拉小提琴势必会影响到许多年纪较大的邻居,很不方便;于是在请示过姜泰德之后,他将练习时间挪到了晚自习。   晚上七点,他总是准时地在音乐教室出现。   一开始并没有什么人知道这件事,但渐渐的,不知是谁先在晚自习的时候路过了立辉楼三楼连廊,听见了惊艳的琴声,一传十十传百,导致许多人都对他好奇不已。甚至有人假借上厕所的名义,偷偷在晚自习的时候跑到音乐教室门口看。   顾嘉禾对此好笑又无奈。   虽然这从侧面证明了南晴和她的表演应该会很受欢迎,但总不能还没到艺术节,所有人就已经把节目看完了吧?   只好让南晴转移阵地,从音乐教室搬到礼堂后的器材室。刚好她的钢琴也在那边,他们还可以一块合奏找找感觉。   器材室离教室很远,背后靠着一大片已经凋谢的紫藤花廊道,人迹罕至,搬来之后果然没有什么人再来打扰。   直到十二月二十一号,艺术节正式举办的前一天。   学校安排工人布置好了舞台和场地,表演器材、座位表粘贴这类内容却依旧需要部分学生来完成。晚自习开始前,老高成功抓到了一批壮丁,浩浩荡荡地往礼堂方向走。   路上众人吵吵嚷嚷,兴奋至极。   “太爽了,我爱艺术节,今天晚上不用上晚自习,明天还可以看一整个下午的表演。”   “哈哈哈哈我也是。我最期待那个在音乐教室练习的那个小提琴表演,你们知道么?”   “我知道,我之前还去看过呢!”   “我去!你看清了么,怎么样?拉琴的是不是一个大美女?是四班的江逸婷还是三班的顾嘉禾?”   提到这个话题时,陈明瑞的脚步略微顿了顿,悄悄侧过脸,用余光观察着喻逐云。   喻逐云很平静,似乎没什么反应。   他这才松了口气。   “额,当时有老师在门口逮人,我没看得清……”   “切~”   “哎!不过我看了一眼就敢打包票,那个拉琴的人贼无敌漂亮,绝对不输四班江逸婷!”   “你就吹吧!那还能有谁,一班的南晴吗?”   听到熟悉的名字,喻逐云的睫羽不自觉地动了动,掀起眼皮看向那个说话的人。   陈明瑞也无语了,忍不住辩驳道:“不是哥们,南晴是男的啊。”   “那咋了,他长得是真漂亮啊。”   “漂亮是漂亮,像他这种年级第一的学霸,怎么可能会拉小提琴?”   “你这就是偏见了吧,凭啥人家成绩好就不能再会一点乐器呢?”   陈明瑞登时一噎,这么仔细一想,他们几人说的也没错。   但不知道为什么,想到那天喻逐云对小提琴极其抗拒的模样,他本能地生出一种不安来:   “反正那个人肯定不是南晴!”   “哎!你!”   几人刚要吵起来,就听老高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打开了礼堂的大门。他们赶忙装出一副乖巧的模样,按照吩咐分散到礼堂的各个地方,开始忙碌。   喻逐云跟陈明瑞分到的任务都是从器材室搬运东西,整理明天可能会用到的表演乐器。   这项工作对他们两个身强力壮的青少年来说算不上特别困难,但陈明瑞已经狗腿习惯了。   “哥,我一个人就行了。你要不去休息会呗,好了以后我叫你?”   喻逐云插着兜,一身冷倦疲惰的气息,却没同意这个提议,懒懒地垂下眼皮,言简意赅:“开门。”   陈明瑞嘿嘿笑了。   然而,他刚摸上门把,里面就忽然传来了钢琴明亮而清脆的乐音,哒哒两下。   他一怔:“里面竟然有人?”   无人回答他,下一瞬,小提琴猛地奏起!   情绪由激昂转低落,由高亢转无声,渐弱之后钢琴响起,小提琴宛如最流畅而丝滑的溪水缓缓流淌而入,将听感提升到了最佳。   曲声或柔或劲,近乎完美。好像此时此刻的演奏之地并不是简陋老旧的器材室,而是光芒盛大的宴会舞厅。   即使对音乐毫无见地的人也应该听过这首耳熟能详的曲子,电影《闻香识女人》中的Por una Cabeza——   “一步之遥”。   音乐优美且动人。   陈明瑞简直听入迷了,情不自禁地放下即将开门的手。   但紧接着,他就注意到了身侧的喻逐云。   少年的神色阴戾偏执,眼神凌厉。   刹那间,陈明瑞像是被泼了满身的冷水,立刻回了神,“砰”地一下打开器材室的大门,径直闯了进去:   “老高安排清点乐器,快给我停……”   暖黄色的悬光忽地器材室内流淌而出。   黑色钢琴旁坐着一个容貌秀丽冷淡的少女,被打搅时露出了不悦的神色,蓦地抬起头。   而站在她一侧的少年闭着眼,仍然沉浸在乐声中。   他浑身沐浴着柔和的光,乌发雪肤胜花,眼尾红痣似血,刹那间惊艳到令人失语。   一步之遥的音符在他指尖跃动闪烁。   陈明瑞震惊到踉跄,瞪大了眼,克制不住地望向身侧的喻逐云。   少年黑沉的双瞳氲着某种说不清的疯狂,下颔绷紧,刺目的青筋顺着胸口的伤疤一路蜿蜒骇人,仿若没反应过来一样。   ——你看清那个拉小提琴的人了么?   ——那还能有谁?   ——一班的南晴?   钢琴声已然消失,小提琴音仍在继续。   那股涌到头顶的血液在轰然间沸腾,“嘭”地一声炸开。浑身的力气在此刻被尽数抽离,脚步牢牢地定在原地,无法上前哪怕一步。   他脑海一片空白。这是他最恨的音乐,最恨的小提琴,最恨的背叛。   可为什么,比起翻滚的恶心,冲上心头的却是一阵令人窒息的麻痒?   心脏鼓跳到无法忍受,痛得让人无法出声。 第17章   乐声未尽,喻逐云压抑而克制地抬起眼,安静地盯了好几秒,猝然转身离开。   阴沉而孤僻的背影消失在暗色的礼堂里,徒留器材室的门前后摇晃,发出吱呀的声响。   陈明瑞咬咬牙,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南晴,最终什么也没说,赶快往喻逐云的方向跑去。   今夜月朗星稀。   稀疏的紫藤花影随风摇摆,破败的枝丫晃晃悠悠地落地。花坛旁的大理石地面反射着明亮的月光,将四周衬得如同白昼。   绕了一大圈,陈明瑞都快追吐了,两条胳膊撑着大腿不停地打颤,才看见喻逐云停下来,站在校门口的常青树下,胸膛上下起伏,脸庞隐没在黑暗里。   他就那么站着,一动不动,陈明瑞也不敢上前。这段时间喻逐云的情绪似乎时时刻刻都与南晴息息相关。或是因为一个名字而暂停打人的动作,或是在南忆湾不顾一切地等,或是猛地甩上车门跑入人潮。每每陈明瑞都觉得南晴这次一定要“完蛋了”,却没想到喻逐云却一次又一次地平息了怒火。   这次呢?   触及到那个隐隐约约,旁人甚至连多看一眼都不敢的逆鳞,南晴还能毫发无损地全身而退么?   树叶簌簌作响,暖黄色的光被树影切割得支离破碎。   四周寂静无声,窒息压抑,弥漫着一股溺死的气息。   过了好半晌,喻逐云突然开口:“陈明瑞。”   被喊到名字的人登时一个激灵,连滚带爬地跑来:“哎,哥。”   “我这几天不过来了,”喻逐云很平静地说,“我上次跟你说的那些东西都别买了。”   陈明瑞一顿,那么多杂七杂八的复习资料贯穿了高一高二的各个学科,加起来大概几百块。喻逐云却给了他三千,剩下的都算作跑腿费,只要求他务必买得准确。   可现在?他犹疑半晌:“好的哥。不过我大部分都已经买好了,你看是……”   “扔了。”   喻逐云疲惫地闭了闭眼,黑黢黢的瞳孔里没有半点温度。他沉默地走到自己的铃木旁,点火上车。   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着了什么魔。一点点地用胶带粘好那张被宋杰他们撕毁的计划表,并鬼使神差地嘱咐陈明瑞帮他买好上面提到的所有复习资料。可能是那天晚上南晴鼓起勇气证明自己不害怕的模样,令他联想到飞蛾扑火。   现在想想真是可笑。   少年明明沐浴在聚光灯下,比太阳还要耀眼,身边站满了前仆后继的簇拥者。   不过是一时兴起玩起了拯救堕落者的游戏,才会对他笑,与他说话,低声问他疼不疼。   可悲的是,他竟然把这份温柔当了真,失了神。   明明最痛恨这样优秀出色的人,却在发现南晴拉小提琴时,像傻子一样站在原地,痴痴地望过去。   少年的纤细葱白般的指尖泛着淡淡的粉,自在潇洒地在琴弦上飞跃。   鸦羽般的睫毛垂下,樱粉色的唇带着浅淡的笑意,露出的右侧脖颈如白瓷脆弱,映着柔和的光晕。   漂亮得令人心生惊羡与惭愧。   记忆里那个穿着燕尾服高高在上的弟弟,简直在刹那间黯然失色。   喻逐云的心脏在不住地抽痛,酸麻至极。暗淡无光的视线落在车前未曾取下的那个白色围脖上。   他突然扯了扯唇角,笑意不及眼底,眼神里压抑着疯狂,猛地将那沾了血的东西取了下来,狠狠地扔到了不远处的垃圾桶里。   一步之遥的乐曲优美而动听,可他只是个必须靠助听器维持生活的聋子。   南晴这样的人,漂亮,聪慧,纯洁。   与他那个恶心的弟弟不同,恍若瑰丽的珍宝。   他无法狠下心来打碎,却又无法用那双沾满污泥的手去触碰。   不过这都无所谓了。   喻逐云俯下.身,黑沉冰冷的瞳孔里没有一点光,疯狂地加速机车。他连头盔也没有戴,鼻腔很快就充斥着冰冷的空气,一下又一下,痛如刀割般淌血。   他不傻,也不会再次犯傻。   从此以后,他绝不会靠近南晴,成为扑火的飞蛾。   -   钢琴声停了许久,在最后才和上了小提琴的音。宴会厅中的探戈舞曲完美落幕,四周安静下来,南晴也重新回到了简陋的器材室内,缓缓睁开眼睛。   天气极冷,他的手却在微微发热,爱惜地摸了摸琴。当年买琴的时候贪便宜,并没有花许多钱,这会它已经老化得有些可怜了。   “我刚刚好像听见有人说话,是来收拾器材室的吗?”   顾嘉禾紧紧皱着眉,收回摁在琴上的手:“是。应该是十四班的人,他是跟喻逐云一起来的。”   顾宇彬被找麻烦的那一天,她一听说消息便匆匆忙忙地赶去了七班,一眼就在人群里看见了唇角带着嘲讽笑意的少年。   她虽然对顾宇彬的行为又惊又怒,却更加恐惧喻逐云。   少女立刻站起身:“我们赶快走吧,免得他们等下再回来。”   却没料到南晴忽地摇摇头:“没关系的,喻逐云是我的朋友。他根本就不像传闻里说的那样糟糕。”   钢琴不小心被摁出一连串不连贯的泛音。   顾嘉禾震惊道:“你说什么?”   南晴微微一怔,回过神来。   顾宇彬偷手机被众人发现的那天,曾尖叫着将黑锅全部推到他头上。清者自清,他和喻逐云都知道这根本只是无稽之谈。但旁人可不一定会这样觉得。   南晴语气认真:“我上次没有说清楚。顾宇彬确实是从我这里拿走的东西,但我并没有偷手机,只是帮喻逐云暂时保管。我曾让顾宇彬还给人家,但他不愿意,喻逐云才自己去要。”   他垂下眸,呼吸微窒:“我知道这或许会让妈和你很寒心,可我不会再跟顾宇彬有任何关系。”   顾嘉禾沉默了。   四周安静下来,静得落针可闻。   南晴的心中泛起一阵浅淡的苦涩。   顾嘉禾和顾宇彬是同一个母亲生出来的,而他之于顾嘉禾,只是拥有一个“哥哥”名头的陌生人。   她当时不知原委,所以才站在他这里替他说话。   他们到底才是一家人。   他低声说:“抱歉,如果你不能接受的话,我……”   顾嘉禾却突然开口:“哥哥。”   初见时,她躲在顾梅芳的身后,小心翼翼地抬头看着如同小王子一般的南晴,一个字也没敢说;比她仅仅只大了一个月的男孩却弯起眼睛,温温柔柔地喊她妹妹。   她看起来冷淡,鲜少会称呼继兄哥哥,其实只是不好意思。   “我知道你,也知道顾宇彬的性格。而且不管怎么说,那件事都是他的错,”顾嘉禾垂下眼,“我只想说,我和妈永远都是你的家人。我们都不希望你受伤。”   南晴有些眼热。   南涛成常年不在宜城,他就是家里唯一的外人。他曾也想过,对嘉禾和梅芳两人揭穿顾宇彬到底有没有意义,此时此刻才终于找到了答案。   “没关系的。喻逐云是我的朋友。我知道,无论如何,他都不会伤害我。”   顾嘉禾沉默了几秒,一脸认真:“我依然对他保持怀疑态度,但我愿意尊重你的决定。”   南晴抿唇笑了笑:“谢谢。”   他突然想起来了什么,又说:“也谢谢你上次放在我桌上的东西。你买了很多,钱还够用吗?”   谁料顾嘉禾有些茫然:“什么东西?”   器材室外传来一阵踢踢踏踏的声响,严肃认真的教导主任不停地在礼堂内穿梭。   在路过这里时,他探头进来看了一眼,轻轻啧了一声:“那两个混小子跑哪里去了。”   南晴的心却忽然跳了起来。顾嘉禾不知道?   那那些消炎药和退烧药是谁为他准备的?   想起那个远远站在二楼露台上、用小石子轻轻叩击他窗台的少年,他有些懊恼。   答案明明呼之欲出。   他竟视而不见!   南晴匆忙地跑出器材室,又推开了礼堂的大门,直愣愣地闯进了那一片空荡荡的紫藤花廊道。   今夜月色如水,风却凛冽彻骨。   一整晚,他都没有在学校里看见喻逐云的影子。   二十二号艺术节当天。   清晨七点便阳光普照,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老高气势汹汹地站在校门口,一眼在人群里逮住了陈明瑞,絮絮叨叨地数落着他昨晚不打招呼就离校的行为。   陈明瑞欲哭无泪,忍无可忍地赶走了围在他身边看热闹的堂弟,继续低下头“嗯嗯啊啊”地应付着老高的指责。   过了不知多久,老高被另外一个老师叫走,离开前勒令他去礼堂继续做昨天没干完的活。   他立刻油嘴滑舌地应了好,一溜烟跑到目的地。大早上的器材室里没什么人,只有乐器堆了一地,贴着表演者的姓名。而他所要做的就是按照节目单上的顺序一一核对,分门别类地整理好,方便到时候安排学生搬运像钢琴这类大型设备至台上。   这活干起来很快,没多久陈明瑞就按照首字母顺序理到了“N”,找到了属于南晴的那把小提琴。   他不由一怔,心中滑过了一抹同情。重重叹息一声,随手将那个天鹅绒黑的盒子抱起来,准备和钢琴放到一起。   随着这个动作,罩在盒子上的黑布滑落。   琴盒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打开,棕木色的小提琴正面朝下地躺在一侧,琴头和弦钮呈奇怪的歪斜。   陈明瑞心里咯噔一下,慢慢将琴翻了过来,倒吸了一口凉气。   琴弦从琴颈处断裂开来,崩地一下裂开,像是被人狠狠地踩过一脚,凄惨至极。   怎么回事?   怎么会这样?   他发誓自己只是轻轻地碰了一下盒子,绝没有对这把琴动手!可器材室又没有监控,他就算是有八张嘴也说不清楚。   陈明瑞咬咬牙,不管了,表演在下午,离现在还有一段时间。就算不能查出罪魁祸首是谁,他也得把这件事说出来,让南晴他们有个心理准备。   他深吸一口气,刚要拧开器材室的门冲出去找老高时,一个诡异骇人的猜测涌上了脑海。   陈明瑞猛地急刹,头狠狠地撞上了墙面。   操!   他有点哆嗦地掏出手机,良心与道德底线在疯狂挣扎,还是狠心地拍了张照片,给喻逐云发了条短信。   老天保佑啊。   他握紧手机祈祷。   这件事,不会真的是喻逐云干的吧? 第18章   南晴刚进班早读,就听见了一个坏消息。   他的小提琴被人弄坏了。   琴弦断了一大截,琴颈和琴头也歪歪斜斜,一早上绝对修不好。   即使现在姜泰德已经联合了音乐老师努力地到处打电话,想给他借一把琴来暂时表演,但成功的希望不大。   高教导主任为人正直刻板,最看不得这种下作阴暗的事情,听闻消息后震怒,将所有昨天去过礼堂的人全部都叫到现场,发誓要将这件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一班的女孩们气得快要哭出来,虽然并不是当事人,却也仗义地陪在南晴的身边,一路上都愤怒不已。   “南晴这么用心地练了好多天,今天都要表演了,竟然遇到了这种事。到底是谁这么不要脸啊,我要去撕烂他!”   “礼堂那边应该有监控吧?赶快把昨天晚上到现在的视频调出来,不就能发现真凶了吗?”   “哪里有那么简单,且不说器材室那一块是监控死角,根本拍不到什么人影,就算拍到了画质也很糊。而且昨天来来往往礼堂的人那么多,简直太方便混淆视线作案了好么?”   这段话一出,女孩们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将视线投向了被她们围在中央的南晴。   当事人垂着眸,神色平静——平静得让人有些怀疑他是不是因为过度伤心而失去了反应。   章妤忍不住瞪了眼把话说得太死的同伴,轻声安慰道:“你别听她们的,人多代表人证也多。我们相信老高,一定可以替你找回公道。”   清晨的阳光还带着点昨夜的寒气。   南晴的目光在紫藤花廊道和校门口的常青树上停留了几秒,最终抬起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八点时,礼堂内已经来了不少人,整整齐齐地排成一列。   教导主任两颊通红,手里一叠卷成筒的资料上下捶打着椅背,从列头走到列尾。   “……总而言之,在场的同学都是昨天被我喊到礼堂里来整理内务的,老师相信你们不会做出这种无道德无下限的事情,也相信你们可以坚守正义,帮助同学。”   他唾沫横飞,双眼锐利:“有没有人,可以为这件事提供一些线索的?”   众学生面面相觑。   过了好半晌,才有一个胆大的男生开口:“高老师,要我们说谁嫌疑最大的话,肯定是昨天负责器材室的人啊。”   “是啊老师,我还记得,昨天负责器材室的是陈明瑞和喻、喻逐云……”   现场安静了几秒,陈明瑞猝然抿住了唇。   高主任蹙眉,摇了摇头:   “我昨天亲眼所见,陈明瑞和喻逐云两个混小子提前走了,他们离开的时候,小提琴还是好的。”   众人一怔,现场登时又陷入了沉默。   过了半晌,胆大的男生继续提问:“那……今天是谁发现琴坏了的呢?”   高主任:“陈明瑞。”   “我早上在校门口逮到他,让他继续弄昨天没整理完的东西,他过来的时候发现了这件事。”   被提到名字的人下意识地站直了身子,沉默地站在队伍的最尾端,一反常态地安静。   这副模样简直太可疑了。   那胆大的男生本就看陈明瑞不爽,立刻大声道:“老师,那事情不是很明显了吗?截至昨天琴都是好的,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陈明瑞早上过来的时候不小心踩断了小提琴,因为害怕被追责,所以自导自演、贼喊捉贼——”   陈明瑞猛地抬起头。他的眼睛微微发红,拳头紧攥着,像是在压抑着什么:“我跟琴主人无冤无仇,没有任何动机做这件事。而且如果真是我不小心踩坏了,我也赔得起,不会推卸责任。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敢做不敢当?”   那人一噎:“既然不是你做的,你为什么摆出一副心虚得要死的表情!”   “难不成……你其实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是谁干的,现在在替他遮掩吗?”   陈明瑞双目圆瞪:“你胡说什么呢!”   “哈!真的被我说中了!”那人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我知道了,做这件事的人肯定是喻逐云。”   “你他.妈的再说一句试试!”   “事情果然就是这样,喻逐云三天两头就犯病,无缘无故地打人又不是一次两次了,而且我听人说他特别讨厌小提琴,这件事不是他干的还有谁——”   这人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陈明瑞猛地扑过去给了他一拳。四周霎时爆发了一阵喧哗,一旁的男生赶忙冲上去拉架。   高主任也拼了命地挤了进去,怒斥道:“够了!当着我的面,你们要干嘛!”   他怎么也没料到,只是前后几句话的工夫,事情就演变到了这个程度。那个胆大男生的话固然有问题,但陈明瑞的态度也实在引人深思。   仔细想想,事情确实有猫腻。喻逐云最近难得犯毛病,怎么偏偏在昨天晚上莫名其妙地离开?   难道……这件事真的是喻逐云做的?   得益于其他男生的帮助,高主任终于气喘吁吁地将两个男生分开,他刚想仔仔细细地盘问陈明瑞,却忽然在抬头时看见了一道纤瘦的人影:   “南晴?你稍微等我一会,我这儿……”   还在大口大口喘气的陈明瑞猛地一怔,下意识地顺着老高的视线望去。   乌发雪肤的小王子戴着一顶垂耳毛球帽,安安静静地站在不远处,因为逆光,旁人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礼堂内一片混乱,他柔软的声音越过嘈杂传来:   “高老师,您能单独跟我过来一下吗?”   他说:“我想,我应该知道这件事是谁做的。”   -   南晴与教导主任单独离开,不知去了什么地方,一整个早上都没有在教室内出现。而“美丽神秘人”因为小提琴被踩坏而无法在艺术节上表演的消息也不胫而走,不止高二,就连高一和高三的人都惋惜不已,纷纷哀叹他们无法一睹那人的真容。   知道内情的一班女生们更是气得捶胸顿足,直到下午艺术节即将开始前还在恼恨。   南晴本该与她们一起参加艺术节的。   少年本该穿着挺括帅气的白色小西装,拿着小提琴,缓缓走至万众瞩目的礼堂中心,演奏一首惊艳四座的一步之遥。   可现在,他只能站在幕后台下、器材室旁,当一个普普通通的观众。   同样忿忿不平的还有顾嘉禾。   她为了下午的演出,特地穿了一件黑丝绒质地的裙子,挽起了头发,连脸上都化了妆。   但此时此刻,站在器材室内与南晴面面相觑,只能被迫接受自己没了搭档的现实。   四周人来人往,吵嚷非常。   器材室内大部分的乐器都已经搬空了,只有这一架钢琴因为太笨重还停在原地,门半掩着。   南晴垂下眸,有些歉疚:“对不起,我今天不能跟你一起……”   顾嘉禾打断他:“你知道我想听的并不是道歉。”   “你早上有没有跟高主任一起调监控,有没有看见那人的轨迹,可不可以让那人对你进行赔偿?”   说实话,她心里已经隐隐约约有了个不太妙的猜测。   尽管她并不想三番五次地怀疑南晴的朋友,可她昨天亲眼见到了闯进器材室的喻逐云。脸色冷淡,眼神偏执而疯狂,怎么看也不像是个正常人。   顾嘉禾一字一句道:“踩断你琴的人,是不是喻逐云?”   “你是不是也认为是他,又不想毁坏他的名声,所以到现在都不想承认?”   半开半闭的门外传来一阵不轻不重的脚步声。   越过重重人群和四面八方的异样目光,喻逐云带着满身挂霜的寒气,缓缓地在器材室的门背后站定,乍然听见的就是这一句。   他本没什么表情,到这儿才忽然扯了扯唇角。   有一股说不清楚的情绪恍然地涌上来,泼了他满头冷水。   原来所有人都这么觉得啊。   手指的骨节发白,青筋狠狠地鼓起。   喻逐云忍了又忍,心脏像是要撞断肋骨那样跳出来,浑身的血液沸腾疯狂,眼球胀痛,视线也莫名有些模糊。在那一瞬间他想抬起手,把东西狠狠地砸在地上。   可最终还是停住了,疲惫地松开了指尖。   “嘭”地一声,盒子砸在地上发出巨响。   南晴还没来得及回答顾嘉禾,余光就瞥到了一抹黑色的身影,他被紧接而来的巨响吓了一跳,抬眼时,果然撞上了一道沉沉的视线。   “喻逐云,”他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前,下意识地攥住了喻逐云的衣角,“我……”   喻逐云的指尖颤了颤,声音极冷:“松手。离我远点。”   南晴一怔,剔透的杏眼依然固执,带着朦胧的美,倒映出喻逐云的身影。   “……我有话跟你说。我知道你不——”   喻逐云打断他:“别说了行么,就当是我做的。”   低头望向南晴的刹那,余光里的顾嘉禾就快克制不住地冲上前,目光警惕且恐惧;门外一道道的视线好奇而疑惑。   南晴想说什么话?能说什么话?   不管是早上的陈明瑞还是这四面八方的人,都已经给了他足够清晰的答案。   喻逐云狠狠地闭了闭眼睛:“东西赔给你,以后别来找我了。”   他用力地扯出了自己的衣角,转身离开。   感觉自己真的是疯了,有病。   明明前一天晚上才发誓自己这辈子再也不会跟南晴有任何纠葛,再也不会傻到做什么扑火的飞蛾。可一早上收到陈明瑞的消息,他就违背了自己的誓言,竟然鬼使神差地骑车翻遍了整个宜城,好不容易才买到了这个东西。   真是犯贱啊。   南晴怔在原地,连话都没来得及说完。他很用力地眨了眨眼,过了好几秒,才在顾嘉禾担忧的目光里摇摇头。   蹲下.身,捡起了被喻逐云扔在地上的那个盒子。   宽宽大大的一个,是这年宜城最好的货色。   即使落在地上,也能完好无损不受影响。   里面是昂贵的、崭新的,一把小提琴。 第19章   艺术节在下午两点准时开始。   礼堂内的灯光熄灭,帷幕拉起,一男一女两位主持人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容,念着官方的开幕词;底下座无虚席,激动到仿佛过年的学生们每个人手里都拿着或多或少的零食,甚至还有人偷偷藏了手机和相机,窃窃私语的声音不绝于耳。   昏暗的环境成了学生们最好的保护色,老师们也知道在这种情况下管他们是管不动的,于是也干脆放弃,聚在一起聊天,也时不时发出一阵低低的笑声。   节目的出场顺序是按照随机顺序抽签排的,主持人暖完场,很快就迎来了第一组幸运儿。   这年的韩流歌曲正火,上台的男男女女们模仿起了国外明星的唱跳,歌曲潮流节奏明快,很快就将整个场子的气氛炒热了。台下的观众们尖叫起来,也顾不上背后有没有老师在看,对着台上疯狂拍照。   吵嚷的声音即使在大门外都听得见。   喻逐云站在不远处的紫藤花廊道里,缓缓地点燃了一根烟,手机在口袋内一动不动,黑沉的瞳孔里没有任何情绪。   中午的阳光有些刺目,照得人露在外面的手臂发热,眼眸也不受控制地半阖,带来一阵近乎滚烫的钝痛。   礼堂内一场表演接着一场表演,劲歌热舞与欢呼掌声你方唱罢我登场,如同潮水一般起伏,中间偶尔夹着男女主持的串场词。   直到某一段停顿的时间格外的长,久到让台下的观众们都有些好奇发生了什么事,场内安静了一会,又渐渐响起了一阵近乎于不满的抱怨声。   喻逐云指尖夹着的烟蒂忽然顿住。   灼热的火星越来越近,他却毫无反应般侧过脸,心中浮现出某种预感。   下一秒,场上突然响起了一道钢琴声。   悠扬而华丽的小提琴声紧随其后,在短短的几个呼吸间将场下所有的窸窸窣窣声消灭殆尽,场内取而代之的是令人震撼颤栗到目瞪口呆的惊呼。   猩红明灭的光点烫到了指节的皮肉。   喻逐云掐灭了烟,在提琴曲开始的几秒之内离开了廊道。   他的来去悄然无声,无人知晓。   礼堂内的观众有些呆滞地望着台上。   四周暗淡寂静,唯独那里闪耀动听。黑裙少女低着修长的脖颈,弹奏钢琴的模样宛如一只优雅的黑天鹅,已经足够惊艳。   可她身旁穿着白西装的少年却仿佛天生自带了柔光的滤镜,令人的视线中心不自觉地偏移。   眉眼精致如画,肤色苍白胜雪,眼尾一点浅红宛如朱砂血。   太过纯洁太过惊艳,有种令人无法抗拒,无法遗忘的美丽。   连老师们都怔住了,呆呆地看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赶忙掏出自己的手机,调到录像模式开始拍摄。   直到一曲结束,台下安静得落针可闻,过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突然爆发了雷鸣般的掌声。不管男女、学生老师,都开始疯狂地叫好。   南晴与顾嘉禾在欢呼声中站定,并肩谢幕。抬眸时,他的视线扫过台下一张张表情各异的脸。   班里的女生们发出惊叹的欢呼,陈明瑞和他的堂弟在不远处的过道里,一个神色复杂,一个呆呆地望着台上……所有人都在,唯独没有喻逐云。   南晴抿住唇。   他与顾嘉禾下台之后,刚好是艺术节中场休息的时间段,不少学生都憋疯了准备去厕所,却忽然见教导主任趁着这会拿了个话筒上台,吩咐同学往大屏幕上调了几张截图。   看角度,这都是从紫藤花廊道以及门卫处的摄像头里截取的。图里都是一个男生,个头中等、穿着校服,长相被模糊过,形容举止鬼鬼祟祟,虽然有意躲避了礼堂门口的监控,但还是无可避免地被拍到了进入礼堂内部的动作。   众人嗅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纷纷停下八卦。   “今早我们有同学发现,器材室内的乐器遭到严重损毁,为调查清楚,需要跟所有去过现场的人进行针对性谈话。现在只有图上这位同学,未经允许擅自进入艺术节准备现场,尚且没有来找过我们,”高主任的脸色微沉,压低声音说,“请各位班主任仔细辨认,并请这位同学留意,主动到学工处来一趟,谢谢。”   台下霎时一片哗然。   “我今天早上就听说这件事了,原来那把被踩坏的小提琴是南晴的!”   “我的天啊,什么仇什么怨啊,这么好看的节目,我们差一点就看不见了。”   “图上这个人谁啊,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是不是就他干的?”   “……”   众人三三两两地散开,今早被老高喊到办公室内的那些家伙模样有点讪讪:   “什么啊,做这事儿的原来不是喻逐云啊。”   “仔细想想也是哈,他如果早就走了,根本就没作案时间啊。”   “那我们……岂不是都冤枉他了?”   他们有些尴尬,忍不住偏过头看了眼陈明瑞。   出乎意料的是,向来与他们呛声不对付的人此刻却没半点耀武扬威的神色,反而格外沉默寡言。   陈明瑞甚至都没注意到他们的视线,豁然起身,在出礼堂门之前看见了一道熟悉的人影,猛地停下了脚步:   “南晴!”   被喊到名字的少年一怔,下意识地回过头。   陈明瑞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前,心中浮现出一抹说不清滋味的情绪:“那什么……我刚想问你,刚刚大屏幕上那个——是你让老高放上去的么?”   “嗯,弄坏我琴的人已经找到了。”   “哦,哦,那就好。说实话,早上你说猜到‘凶手’是谁的时候,我还以为你说的是……”   陈明瑞停顿了好几秒,有些尴尬:“总而言之,他现在一定很生气。”   喻逐云曾在去年十二月底发过一次火,当时把陈明瑞吓了个半死。   他是真的疯,也是真的不要命,浑身上下好像没有软肋,行尸走肉一般活着。比起寻求刺激,更愿意寻求死亡。   陈明瑞说:“你别跟上次一样追出去了,让他自己冷静一下。我没跟你在开玩笑,你现在过去找他会火上浇油的。”   南晴的模样有些怔愣。十二月底。去年也是十二月底。   他突然想起曾经不小心看见过的,圣诞节前有特别的日子。   风吹散了礼堂门口浑浊的空气,带来了一阵凛冽腊梅的芬芳,轻得几乎闻不见。   等南晴走后,陈明瑞才叹了口气。他刚刚都已经劝得这么直白了,南晴应该不会去自讨苦吃吧?   -   宜城郊外有一座开发了一半的荒山。   水泥路和路灯只从山脚修到半山腰,再往上就全是半人高的杂草,最顶上是一座破旧的小亭子,不知是谁在数年前搭建的,如今连瓦片都零零散散地碎了一地。   这里人迹罕至,却刚好适合那帮混不吝的摩托党。他们比车型和车技,在水泥地尽头和山顶破亭处设置两道计时线,综合用时最短的人获胜,将清空盘里所有的奖金。   今天这场的注格外大,在这年的宜城,足够一套房子的首付。   负责组织这场活动的牵头人熊哥早早就到了现场,身旁跟了一队他的自家兄弟。他们全都人高马大,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仍然压不下去那股躁动的劲。   直到看见老七这帮人赶来,一伙干瘦像猴的家伙车上载着一支精心打扮的啦啦队,他们才勉强停住。   双方各怀心思地打了个招呼。   老七声音尖利,率先开口:“时间也不早了,咱们赶快开始吧。”   熊哥笑眯眯地应了一声,环视了一圈四周:“都准备好了吧?”   十二月底寒风凛冽,枯枝落叶随风簌簌摇曳,四周天黑沉,路灯的光苍白刺眼。   不远处,与双方各自保持了一定距离的喻逐云疲惫倦懒地挂断了电话,跨上了铃木。   从昨天下午到今天晚上,有许多人试图联系他。   陈明瑞,老高,以及陌生号码……但他一个都没有接。   身旁一辆辆的摩托车也启动、点火,轰隆隆的声响响彻天际,人群喧闹欢腾。   在正式出发之前,惯例由老七带来的那帮啦啦队“下注”。   一个个涂着鲜艳口红的漂亮女人娇笑着走近,准备为心仪的车手献出一个吻。毕竟比赛结束之后,成功押对赢家的人将分得百分之十的佣金。   她们几乎都一眼看中了鹤立鸡群的喻逐云。正要贴上前时,眼前眉目锋利俊逸的少年却冷冷开口。   “别碰我。”   场上的气氛凝固了一瞬。   啦啦队长玲姐有些惊讶,她走到喻逐云的车旁眨眨眼,笑道:“太不给面子了吧小帅哥,姐姐们是想鼓励你所以才压你的呀。难不成你嫌弃我们长得不够漂亮啊?”   喻逐云扣上头盔镜,头都没抬:“到底开不开始了?”   从未有人这么冷硬地拒绝过应援。   女孩们忍俊不禁,其余车手们却神色各异,盯着喻逐云的视线多了几分不善:   “你还挺狂的嘛黄毛小子,连送上门的美女都不要,这是以为自己已经赢了,生怕别人分走你的钱吗?”   场上登时发出一阵哄笑。   喻逐云没开口,黑黢黢的眸里没有半分情绪。   他冷冷地扫过一眼身侧众人,左手离合右手给油,排气孔内霎时发出阵阵暴怒的低吼。   “不好意思啊小帅哥,姐姐就随口一说,你不喜欢就算了嘛。”玲姐心一跳,笑嘻嘻地打圆场,她也不知道为何,总觉得眼前这个比她小许多的少年身上有股危险的气息。   “姐妹们,赶快下注啦,比赛马上就……”她的下半句卡在嗓子里,忽然看见了从不远处走来的少年。   少年规规矩矩地背着书包,戴着米白色的毛线帽,脸蛋白净乖巧,跟童话里的小王子似的。   他一步步地往前走,十分坚定。   玲姐呆了两秒才反应过来,有点惊讶,扑哧一声笑了:   “……这是谁家的小弟弟啊,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摩托车上的几人还在舌.吻,多数男的都不规矩,吻着吻着就把手伸进女人的衣服里,旁边的人不仅不害臊,反而兴奋不已地看热闹,场面简直淫.乱不堪。   有人听见玲姐的惊呼转过头,饶有兴致地看向这个与他们格格不入的少年,霎时被他的容貌惊艳了,忍不住吹了个口哨:“哎哟,你是过来跟我们一起玩的?”   南晴没有理会那人,只是抿住唇,看向背对着他的那道黑色身影。   像是有某种预感似的,那道沉默而冷倦的身影缓缓回头。   二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不是的。”   南晴仰起脸,声音柔软却固执:“喻逐云,我们走吧。” 第20章   喻逐云的目光有一瞬间的失神。   刺目的路灯白光下,南晴的眼睛剔透晶莹,仿佛能装下浩瀚星河,却又只倒映着一个人的影子。   他攥着书包带乖乖地站在原地,垂耳兔一样闯进龙潭虎穴,丝毫没有半点自己会被轻而易举吞吃的自觉。   喻逐云登时有些恼火。   不知道这里很危险吗?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他们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难道南晴到现在还看不出来吗?   他勉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好不容易才扭过头,佯装没听见。   一旁的人也渐渐从热吻和看热闹里回过神来,玲姐上前逗趣:“小弟弟,你是不是找错地方了?我们这儿好像没有这个人哦。”   “嘿嘿,谁说的?从现在开始,我就改名叫喻逐云了。小弟弟,我跟你走吧,怎么样?”   “老赵你恶不恶心啊,男的你也要上去撩骚。”   “哎,这次还真不怪老赵!小玲啊,这小弟弟长得比你还漂亮呢。”   喻逐云依然保持着沉默。能感觉到有一道安静的视线始终落在自己的身上。   这群人虽然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辈,但也绝对不是什么规规矩矩的好人,比学校里那些闹着玩的社会青年要吓人得多。见识过他们之后,南晴绝不会再对他抱有任何幻想。   只要这次不管南晴,他们两人之后就再也不会有任何联系了。   “哎哟你们这什么意思呀,嫌弃我们几个人老珠黄了呗?那我可不伺候了。”   “这可是你说的啊。”老赵睁大眼,挑逗地摸了一把玲姐的下巴,鬼使神差地翻身下车:“漂亮小弟弟,哥哥跟你走啊?哥哥带你坐摩托车,去好玩的地方,怎么样?”   更深露重,机车的轰鸣声惊起了一山的鸟雀。   喻逐云拧起油门猛地转身,抬起右脚狠狠地踹在老赵的下腹。   轮胎与地面摩擦,溅起一地灰尘,恰落在南晴的足尖。   老赵躲闪不及,如炮弹般后退了数米,捂着肚子痛苦地跌入了人群里,周遭登时发出了一阵惊呼:“操,你疯了吗?”   “你他.妈的想干什么?!要打架吗?”   “磨磨蹭蹭半天,到底还玩不玩了?不玩趁早滚。”   喻逐云冷冷地扯了扯唇角,带着满身戾气。   他转过头时瞥见了少年蒙尘的小白鞋,喉结滚了滚,最终只是说:“你也赶紧走。”   南晴站在原地没动。   喻逐云面无表情地避开他伸过来的手,扬声:“走啊!还要我送你吗!”   四周吵嚷,几人将老赵扶到一旁坐下,老七这才回过神来,冷笑一声上前:“操他.妈的,你就是那个喻逐云吧?揍了我兄弟你就没什么要说的?老子今天就让你知……”   喻逐云猛地转过头,黑沉的瞳孔里没半点笑意,甚至沾了点染血的疯狂。   少年劲瘦,浑身都是结实的肌肉,压迫感极强。   “来啊,看看是你先杀了我还是我先弄死你。”   众女孩们都慌了,熊哥见状赶忙打圆场:“哎!好好的,大家都是兄弟,不小心的!这样,今天这场咱们先算了,等明天晚上……”   “一个黄毛小子都要爬到老子头上来了,凭什么算了?”老七怒道,“全都不许走,今天必须把这件事情给我掰扯清楚了!”   “那不然这样,”熊哥跟几个兄弟拉着老七,“咱们现在就比,如果他赢了咱们就把这事儿一笔勾销,如果输了的话就看你怎么说,行不行?”   老七嘴里骂骂咧咧的,却也知道身旁还有熊哥看着,他作为“老大”闹起来实在是不好看。赛车就赛车吧,他们有那么多人,跟一个喻逐云比,怎么可能会输?   想通了这一点,老七不再挣扎了,他挑衅地看了一眼喻逐云,刻意道:“就给熊哥一个面子。你不会不敢吧!”   喻逐云黑沉的瞳孔里蕴满了疯狂,像是一匹凶狠又暴躁的狼崽子。   他调转车头方向,在路过南晴时冷声道:“回去。”   南晴抿住唇,拉住他的衣角:“你跟我一起走好不好,你不可以继续留在这里了,我来之前……”   南晴话音未落,就忽然见老七眼珠子转了转,相当恶劣地开口:“小弟弟,你就别想带着他一块走了,你自己也走不了。”   “我还没说清楚这次的规则呢,每个车手上山的时候,都必须带一个人在背后。这一路上经过泥地可不轻松,很容易就会被树撞到,‘砰’一下摔死的。”   他恐吓完,又大吼一声:“小玲,你们的佣金提到百分之五十!”   现场霎时如沸水烧开般热闹了起来,女孩们有些恐惧又有些期待。说实话,荒山上人烟稀少,一条蜿蜒而上的盘山水泥路尚且还好,两侧还有一串串接连的路灯。再往上可全部都是泥土地,万一哪里土烂了、万一机车出了点毛病,在这种鬼鬼魆魆的山上……简直不敢想。   喻逐云性格桀骜,从不怕,更不会临阵脱逃,然而此刻的脸色却极难看,扫了眼被许多辆摩托车包围的出口,又掀起眼看向远远的山顶。   老七他们已经陆陆续续地上了车。   他来不及把南晴送走了。   “喻逐云,”忽然,南晴攥住他的衣角,用力地跨上他的后座,“你慢一点,小心一点,好不好?”   这年的冬格外的冷,山道苍茫罩了层浅浅的雾,远处城市内的万家灯火通明。   喻逐云能清晰地感觉到,背后的少年小心翼翼地贴上来,柔软而温热。   他将头盔抛至身后,过了几秒才忽然道:“不好。”他一个人输了没关系,可南晴不能留在这里。   众车在起点一一排好。   一声“开始”后,俱如同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南晴从未坐过这种速度的机车,更从未经历过这样的比赛。即使戴了头盔,穿上护具,却依然被恐怖的冷风激得打颤。两侧的路灯几乎成了一条线,在眼前一闪而过。   前半段的水泥路几乎在短短的几分钟内结束,紧接着便来到了一片截然不同的荒野。眼前一片漆黑鬼魅,才刚进入几秒钟,身后就传来一道碰撞的声响,女人惊叫,男人大骂。   越往上的难度越大。   身侧不断有人走岔路,不断有人摔倒,不断有人被远远地落在后面。   南晴不敢乱动,甚至都不敢大口呼吸,生怕一个不小心就会从车上摔下去。   他的心脏跳得很快,有点难受。   忍不住回想起上一世认识喻逐云的时候。   那时高二下学期,学校组织体检。   南晴因身体不适而落在队伍的最后,眉心微蹙,带着病容,发现身侧一个陌生的同学丢了东西,便顺势捡了起来。追了一整个医院,才终于将那枚助听器还了回去。   那日在下小雨。   他不知道那人就是喻逐云,也从未有意要与谁结交,所以也不在乎对方到底是什么反应,很快便进了一片朦胧雨幕中。   可现在他却很想知道,喻逐云当时到底是什么表情。   重生回来的蝴蝶效应,早早地揭穿了顾宇彬。   没道理不会影响这一世他与喻逐云的关系。   身后的其他机车越来越少,临近山顶时已经几乎消失不见。又过了半分钟,他们两人到达山顶时,山脚响起了由远及近的警车鸣笛。   喻逐云捏紧离合松开油门,用力踏住了刹车,排气口猛地发出一声抽响,声音略微有些不对劲。   他没在意,只是下意识地转身,看向南晴。   红蓝色的光晕在山脚盘旋,这时候跑到第一名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难怪南晴一过来就让他走,难怪不愿意一个人离开。   “你来之前报的警?”   喻逐云的声音被头盔滤得模糊,“报了警你为什么过来找我?你知不知道自己很容易被他们发现?知不知道万一迟了一步,警察也会把你带走去警察局调查!”   南晴好不容易从车上爬下来,整个人都有些站不稳,慢慢地取下了头盔,低着头。   或许,这一世的喻逐云,真的不想继续跟他当朋友了。   他让喻逐云难过,害得喻逐云被人误会。   喻逐云就算讨厌他,也是正常的。   就算再也不想认识他……   也是他应得的。   毕竟上一世喻逐云为他不顾一切,他却那样视而不见。   “对不起。”   四周暗淡,南晴的声音轻哑,尾音微微发颤:“我给你添麻烦了。”   喻逐云突然顿在原地,原本郁在胸口怒意被猛地浇熄:“我不是……”   黑暗中,他只能看见南晴的身体在发抖。   心口突然一阵泛起难言抽痛,喻逐云单手握住南晴的肩膀,另一只手则小心翼翼地捧起了他的脸颊。   触感湿漉漉的。   眼泪明明冰凉,落在手心却成了燎人般的滚烫。   “真的对不起。”   南晴不想哭,他觉得好丢人。他勉力克制住自己的声音,拼命地侧过脸,捏住自己的背包带,   “如果你、你真的很讨厌我…我以后就不会到你面前来,不会烦你了。”   “提前祝你生日快乐,我先走……”   脑袋嗡了一声。喻逐云用力地闭了闭眼。   说来奇怪,他明明是个半聋,却在此时此刻清晰地听见了心底某些东西崩塌碎裂的声音。   “南晴,”他说,“手给我。”   南晴不明所以地伸手。   他的指节纤细青白,冰凉彻骨,被喻逐云滚烫的大掌握住,暖了几秒。   下一刻,就被彻底包裹住,抬到半空中——   狠狠地抽了喻逐云一巴掌。 第21章   “啪”的一声,这一耳光清脆至极,喻逐云的右脸侧到一边,被光勾出一个朦胧模糊的影子。   南晴连抽噎都忘了,杏眼瞪得圆溜,纤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赶忙去摸他的脸颊。   “你怎么…你干嘛呀,”南晴彻底懵了,“疼不疼?”   右脸颊火辣辣的,一下一下地刺着疼,仿佛能驱散脑海里纷繁无端的思绪。直到一只冰凉的小手盖上掌印,动作小心翼翼。那些疯狂而躁动的想法重生。   喻逐云平复了一下呼吸,沉默了好几秒才扯了扯唇角:“学会了吗?自己伸手再打一下,打到消气为止。”   “……”   南晴不可置信地抬起眼,像是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脸是能随便打的么?就算小孩子犯错,也鲜少有家长会直接往脸上抽吧。毕竟打耳光不止疼,还很丢人,几乎剥夺了青少年看得比天大的尊严。   可喻逐云仿佛对此毫无所觉,又要去拉南晴的手。南晴这会学乖了,用力地攥紧了拳,声音又哑又慌:“喻逐云,你别这样。我不生气了!”   山顶的温度很低,四周罩着一层朦胧的雾,依稀能看见山脚红蓝色的光越来越远。   警车鸣笛声把熊哥他们吓跑了,由他们派人安排的临时电源和灯也熄了,小亭子四周霎时黑了下来,唯有头顶月光盈盈。   “真的不打?”喻逐云说,“我不还手,你别害怕。”   南晴气急,把两个毛球摇得直晃。   喻逐云笑了,一边弯下腰与南晴平视,一边脱自己的夹克外套。   他这辈子第一次为一个人犯这么多次贱,第一次自愿低头让人打脸。   也是第一次,没有被践踏尊严。   “你这人傻不傻啊,我都说那样的话了,还跑到我面前来?”   南晴抿住唇,肩膀忽然一暖。   冷淡桀骜的少年低着头,为他披上夹克衫,又取下他的背包拎在手里。   回想起上一世千里迢迢跑来给他送玉佩的人,南晴声音哑哑的,头一次反驳道:“你才傻呢。”   喻逐云有些意外,黑沉的双瞳里落下星星点点的笑意:“你还会骂人啊?”   南晴一脸认真地纠正:“这不叫骂人,叫陈述事实。”   喻逐云乐不可支。   警.察已经四散开追人,不会在这种天气跑上山顶,就算抓也是抓那些停在半路的家伙。他刚想去发动机车,就忽然感觉包里的触感不太对劲,顺着拉链的缝隙往里看,拿出了一个已经被挤得变了形的小盒子。   香甜的气味散开来,白奶油,顶部缀着几枚鲜红的小樱桃。这一年的蛋糕没什么花哨。   南晴见他半晌没说话,还以为他不喜欢,有些尴尬:“我也不知道好不好吃。没关系,你把它扔回去吧……”   喻逐云避开南晴的手,将盒子举得更高了些。   月色温柔,隔着一个小小的奶油蛋糕,他看见少年剔透的杏眼里带了几分紧张,乖得不要命。   心中霎时柔软又茫然,丝丝缕缕地泛着疼。   他出生在圣诞节前夕,平安夜。   可前半生颠沛流离,与平安二字毫无关系。   “为什么?”喻逐云哑着嗓子:“谁说不好吃了?”   两人走到破败的山亭坐下。   山风呼啸,小麻花式样的蜡烛歪歪扭扭地插在蛋糕上,一共十九根。喻逐云拿出打火机,看了好几秒,最后却只点燃了一根。   对上南晴疑惑不解的目光,他的喉结滚了滚,语气是一如既往的嚣张不屑:“麻不麻烦?吃都不吃就光顾着点蜡烛了?”   南晴对鸡蛋过敏,自己过生日都不吃蛋糕,轻而易举地被他说服了。   小小的烛火在风里摇曳,只闪烁了几秒,就被轻轻地吹熄。   南晴有些着急了,他还没来得及唱歌呢!下一秒却忽然感觉眼前一花,鼻尖一重,多了一抹雪白的奶油。   喻逐云若无其事地收回了指尖,低着头,拿起勺子,大口大口地吃起了蛋糕。   他呆了呆,忽然睫毛簌簌颤动了几下,弯起了唇。   时间已经很晚了,收拾完蛋糕盒,两人重新回到机车旁。这回摩托车却出了故障,点完火以后排气管轰轰喷气,给了油却不走。   这车虽然好,但毕竟上了年头。刚刚的一通横冲直撞,不知伤到了哪里,卡壳也是正常。   周围黑灯瞎火,没光,也没什么工具,想要原地修好实在是太难。   喻逐云看了几眼就放弃了,他将南晴的包背在胸前,半蹲下来:“上来,我背你。”   这座山多高多远,即使骑着摩托车都花了好一段时间,若是背着一个人负重下山,不知道要累成什么样子。   南晴摇摇头:“我可以自己走的。”   喻逐云扭过头,扫了一眼南晴的细胳膊细腿,不予评价。他只保持着半蹲的姿势,语气闲散地恐吓道:“你成绩这么好,应该也知道野外的荒山上会有什么东西吧?”   “烂泥地,毒虫,毒蛇。这些都还好,说不定会冒出一只冰凉的手抓住你的脚,等你低头去看,就把你永远都留在这里……”   话音未落,他忽然感觉脖颈被一双手臂环住。   南晴纤瘦柔软的身体贴上他的后背,围巾上的毛球垂在他的脸侧颤了颤,小声道:“不要说啦!”   喻逐云忍不住笑。害怕了啊?   他起身,扣住南晴的腿弯掂了掂,过了几秒又往下,用滚烫的手心捂了捂少年的脚踝。他其实没想欺负他,只是知道这山路不好走:“行了,我骗你的,你……”   “我们是共.青.团.员,要信奉唯物主义,不能搞封建迷信。”   南晴一脸认真:“世界上没有神和鬼,我们所有人死之后,都会回归宇宙,消失不见。”他说完才突然意识到不对劲,他可是重生回来的,说这些合适吗?   喻逐云忍俊不禁:“得了吧。”   他说:“我什么都不信。”   天色墨黑,四周昏暗无光。没了车灯指引,南晴只好拿着手机打了手电筒,照亮眼前荆棘丛生的路。   山路险峻,没有魖魖鬼影,只有带着锯齿般叶片的杂草。烂泥地里很容易深一脚浅一脚,背着他的人却走得极稳,浑身火热滚烫,薄薄一层汗浸在里面的黑色高领打底上,勾勒出结实的线条肌理。   南晴抿住唇。他以前一直是个坚定不移的唯物主义者,可现在却忽然有些恍惚。如果世界真的唯物,怎么会给他一次重来的机会?   手机上的时间从十点五十分一点点地往上加,过去了将近七十分钟。   远处的城市灯光暗淡,钟楼内的钟声响了十二下。昨日过去,现在已是新的一天,平安夜。   “喻逐云,十九岁生日快乐。”   唯物唯心,南晴想了很久还是不明白,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唯一能做的,就是珍惜现在。   他认真地说:“不管过去怎么样,未来要一直平平安安。”   喻逐云微怔。   他低头看去,南晴松开了手,很快又带着什么冰凉的东西环上他的脖颈,贴上胸膛。   四周彻底没了光,可不知为何,他立刻就清晰地分辨出了那是一条银制的项链。   精致小巧,底下坠着一枚水晶红苹果,在朦胧的夜色里闪着微光。   在看清的瞬间,二人跑出了浓密漆黑的树林,走进了宽阔明亮的山道。路沿两侧的灯耀眼,蜿蜒而下。   太过刺目,喻逐云不受控制地闭了闭眼睛,轻轻“嗯”了一声。   南晴问:“刚刚吹蜡烛的时候没有唱生日歌……你现在要听吗?”   喻逐云的声音很哑,过了半晌才低低道:“好啊。”   南晴于是清了清嗓子,为他唱。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幸福祝你健康……”   喻逐云安静地听着。   从十岁算到现在,他已经半聋了九年,即使戴上了助听器,世界也依然寂静无声。   直到今天凌晨。一道温软的嗓音从他的背后响起。   少年贴近了他的左耳,毫无所觉地闯进他的生命里。   -   不知到底过了多久,背上的人已经睡熟了,喻逐云才走到了山脚。   他打了辆车,轻手轻脚地将人放在后座,对司机报出了南晴家地址。进入小区之后,他又将人背到四楼。   到了家门口,他才将睡得迷迷糊糊的少年喊醒。   少年还有些朦胧,脸蛋上全是倦意,依然强撑着对他弯起眼睛:“谢谢你呀喻逐云。平安夜快乐。”   喻逐云应了一声,心软得不像话。   目送着南晴回到家,他又走下楼,站在灯下看了会儿窗户。等那里的光也彻底消失,他才转过身,往外走。   越走越快,到最后竟然疯狂地跑了起来。不知身体里究竟窜起了什么东西,烧得他发疼,发软,发麻。   他心跳鼓噪,沿着马路一路向前跑,越过稀少的车流,最终在空无一人的学校门口停下。绕过一片常青树,单手扒住墙面翻了过去。   那日被他随手扔掉的白色围脖去哪了?   喻逐云的心底空悬,一股颤栗的疯狂从指尖缓缓汇集至心脏,甚至让他像个疯子一样拉开垃圾桶。   在哪里?还在这儿吗?   绿色的塑料桶内空空如也。过了两三天,垃圾早就被清洁工倒了好几次,他一无所获。   可那是南晴给他的东西!   喻逐云咬着牙,有些颓然,又有些疯狂。   直到跑至公告栏间,他忽然听见自己的心跳怦怦狂响。   月考的红榜刚刚张贴上去。   期中考试的被换了下来,没来得及扔。   月色如水,凉风刮过枯枝残叶,四周安静无声。   片刻后,喻逐云翻出校园时,胸膛的口袋里多出来了一小片铜版纸。   那上面是一个秀丽的少年,照片下用正楷写着两个字,南晴。   胸膛被烧得滚烫,十二月底的深冬里,喻逐云头一次这么清晰地意识到一件事。   是的,他心动了。   是的。他完了。 第22章   高中时代的快乐总是被压抑的生活凸显得格外动人。圣诞前的艺术表演让三个年级的学生们都撒了欢, 整个学校内洋溢着十足的欢乐气氛一直延续到元旦节。   这年的贴吧还很时兴,有不少人将那天的录像和照片上传到宜中吧里,又掀起了一波讨论的热潮。   作为首页飘红热帖讨论的当事人, 南晴这两天也算是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人怕出名猪怕壮。他刚回到教室, 还没来得及整理竞赛复习资料, 就被班里的女孩们团团围住。   “南晴,刚刚大课间又有一大堆人跑过来要你的Q.Q, 我们都替你拒绝啦, ”女孩们笑眯眯地说,“不过你最好做好心理准备哦, 你最近好火好火,他们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南晴笑了笑,向众人道了谢。   事实上, 他不给联系方式不是因为高冷,单纯只是因为太久不玩Q.Q,连账号和密码都已经找不到了。存在于人与人之间的善意欣赏是非常美好的事物,他虽对如何处理这些关系有些苦恼,却并不讨厌。   然而很快他就意识到, 并不是所有人都抱着“欣赏”的目的与他交朋友。   自习课前, 乔思娴抱着一封写得极为潇洒的情书和一大捧鲜艳的红玫瑰跑进了班里。   她气喘吁吁的,刚放下花就叉腰大骂:“有毛病吧!都说了我不能替南晴收礼物,那个人还直接把花塞到我手里让我带过来!我本来想扔回去的, 老高刚好在楼梯口……我害怕被他抓住盘问, 只能赶快跑了。”   班里霎时一片哗然,周遭众人全惊讶地伸了脑袋。章妤翻了翻情书,发现上面并没署名:“看见是哪个班的人了吗?赶快还回去吧。被老师发现的话南晴有八张嘴都说不清楚了。”   “怎么还啊,那个人看起来也只是个传话的, 放下东西就跑,比刘翔还快,我都没看清脸。”乔思娴气红了脸:“怎么办?对不起啊南晴。”   南晴先安慰了她一句没关系,才低下头扫了一眼红玫瑰,忍不住抿了抿唇。   尽管上一世他并没有与顾嘉禾一起参加过艺术节,但那天小提琴被人弄坏时,他立刻就锁定了凶手是谁。因为顾宇彬一直都嫉恨他,明明是自己主动放弃了乐器,却偏偏不好好反思,反而恨他能出风头,能抢走大众的关注。到最后事情败露了,还要顾梅芳来给他擦屁股。   南晴知道她心里有数,便也没再说些什么,然而从此以后,他相信不管是顾梅芳还是顾嘉禾都知道,他很讨厌顾宇彬,已经不会再与之有任何关系。   顾宇彬的事还好解决一点。   现在的情况于他而言才棘手。   他根本不知道送花的人是谁,而且这个人既不礼貌又不真诚,在南晴与ta毫无交集的前提下,擅自托班里的人送这么一大束代表爱情的红玫瑰来。没有考虑过南晴到底愿不愿意收,也没考虑过到底会不会被老师骂。   偏偏ta应该也没有太大的恶意,南晴不想说ta什么重话。   万一是个女生——不,都给他送花了,肯定是个女生。   她因为害羞才这么做,也能理解吧。   正当班里众人为这件事争论不休时,姗姗来迟的姜泰德终于进了班。他一见这个场面就严厉地开口:“都上课了,一个个没听见铃声吗?你们都是一班的人,还要我提醒?”   众人立刻散开,没敢辩驳,悻悻坐回自己的位置上。   姜泰德见状才满意,扫视了一圈班里,目光却霎时被一大捧红玫瑰给吸引了,诧异地说:“这是什么情况?”   他的目光往上移,呆了片刻:“南晴?你怎么……”   南晴乖乖起身,说了句抱歉。   姜泰德见状也凶不起来了,叹了口气:“行了,把花带上,去我办公室。其他人给我好好在教室自习!”   这会别的班都在上课,就连办公室内也空荡荡的。   姜泰德让南晴把花放到茶水台的桌上,给他拉了张凳子坐下:“老师也看了你在艺术节上的表演,小提琴拉的真不错。”   南晴知道姜泰德是不忍心责骂他,认认真真地解释了花的来源。   姜泰德心里高高提着的那口气终于松了,他又劝了南晴两句,嘱咐他不要耽误这个时期最重要的事情,才抬手把放在办公室抽屉里的一叠资料抽了出来:   “你一直都是最让老师省心的孩子。这两天宜城初三的学生要来咱们学校参观。学校领导那边想在我们高二年级抽两名同学,给中考生们做学校宣讲。上头指明了要你去。”   “你这两天没事的话就留在办公室吧,免得有人来打扰你。”   -   南晴和姜泰德两人离开后,一班的学生们还是没忍住,兴奋不已地聊起了天。   他们过了好一阵子才消停下来,渐渐地,四周只剩下水笔和纸张摩擦的声响。   班里一直安静无声,周岸康埋头算了二十分钟的数学题,终于伸了个懒腰。他的余光扫过窗外,登时被站在那里的喻逐云吓了一跳。   “卧槽!”这人什么时候过来的?   喻逐云懒洋洋地挑了挑眉,对这声脏话不置可否。他的视线从南晴的座位上扫过,语气霸道:“同学,你知道南晴去哪儿了么?”   周岸康立刻收回了半空中的手,警惕地看向喻逐云。   不止他,班里的大部分同学都做出了同样的表情。坐在讲台上的章妤更是大着胆子开口:“上、上课时间,所有人都不要说话!”   喻逐云嗤笑了一声。   就说吧,一班的这群人看见他就恨不得报警,也就南晴那个小呆瓜会一本正经地说他是好人。   其实他根本不在乎这群胆小的书呆子怎么想,换做以前早就抓住周岸康逼问他南晴到底去哪儿了,可今天居然耐心地站在窗外,一直等到下课。   铃声响起的刹那,他冷倦微嘲的声音又在周岸康耳畔响起:“现在可以说了吧?”   周岸康本以为这尊瘟神待不了多久就会走,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能硬生生地等到现在,整个人都麻了,缓缓侧头望去。   少年的面容锋利而冷峻,乍一看仿佛欧美黑白色调电影里的Gangster,凶得要命。可仔细看的话,他等了这么久,脸上似乎也没有多不耐烦。   周岸康霎时想起了南晴认认真真重复了好几次的那句话。   ——喻逐云不是坏人。   顿了几秒,他才用力地咽了口水:“南晴去办公室了,老师找他有事。”   “谢了。”   得到想到的答案,喻逐云转身便走。   而他身后的周岸康却推了推眼镜,恍然地自言自语:“那玩意不会是他送的吧……”   下课时的走廊人流攒动,并肩走在一块的两个女生不知聊到了什么,突然追逐了起来。她们畅快的笑容在看见背着书包往办公室走的喻逐云时立刻消失,转变成了带着好奇的警惕。   喻逐云对这些异样的目光视若无睹,漫不经心地在办公室门口停下,敲了敲。   “请进。”姜泰德说。   喻逐云相当懒散地走了进去。   视线在几个熟悉的老师身上滑过,很快就精准地捕捉到了南晴。少年坐在茶水台旁边,肤色被一大捧娇艳的玫瑰衬得雪白,露在外面的一小段纤细的脖颈和手腕漂亮得宛如瓷雕的艺术品。   他漆黑的双瞳霎时漾上了些许笑意。   “报告,老师好,”喻逐云意有所指地补了一声,“同学好啊。”   南晴一愣,立刻抬起了头。   几个老师则是诧异地对视了片刻,谁把喻逐云喊到办公室来的?   他又犯了什么事?   “啊……你来有什么事吗?”   “没有,就是突然想到高老师之前多让我向年级排名前列的学生学习,”众人这才注意到喻逐云背后的包沉甸甸的,似乎塞了不少东西,“我这不是过来找年级第一同学补习了么。”   “……”   他们的下巴都快吓掉了。   二班的刘老师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推了一把身侧的姜泰德。姜泰德更是连眼珠子都快掉出来,“蹭”地一下站起来。天杀的,老高疯了吗!竟然让这种满耳朵是钉子的家伙来碰自家的宝贝状元苗子!   “你想学习是好的,但是别的同学也很忙,有什么问题直接问老师就行了,”姜泰德赶快把这种可能性扼杀在摇篮里,“来,让我看看你有什么问题不会。”   “……”喻逐云扯了扯嘴角,强调道:“很多问题不会。”   整个办公室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几秒,南晴站了起来。   “姜老师,我的宣讲稿已经写完了,现在有很多空余时间,”他说完又看向喻逐云,“喻同学,我可以帮你讲一下。”   少年掀起纤长的睫毛,琉璃色瞳孔剔透水润,好乖好乖。   喻逐云攥着包的手紧了紧,过了几秒才“嗯”了声:“谢谢你啊,同学。”   姜泰德好想现在就冲出去跟喻逐云和老高同归于尽。   身旁的刘老师把他摁住了,对他摇摇头,示意他往茶水台那边看。   他满脸怒容,唰地转了过去——   传闻里那个桀骜不驯的狂傲少年,竟真的在桌边老老实实地坐了下来。   甚至还拉开书包,从里面拿了一本本崭新的辅导资料出来,架势相当专业。   这可……真是……从未见过的场面。   什么情况。难道喻逐云真的转性了?   姜泰德有点迟疑了,若真是这样……   过了半晌,他才慢吞吞地坐下来。   如芒在背的视线在两分钟之后才彻底消失。   喻逐云在心底嗤笑了一声,挑了挑眉,重新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挪到身侧的南晴身上。   少年微微侧着头,相当认真地翻阅着桌面上的辅导书,眉眼柔和。   因为曾经专注练习小提琴,他纤细白皙的手指并不像旁人想象中的那样柔软,反而带着一层薄韧的茧,摩擦纸张时发出细细的声响。   《2003-2013十年高考汇编题·语文》、《高考数学知识集锦》、《高中3500必背英文单词》、《百尺竿头·化学大一轮复习》……   这些都是那张计划表上提到的东西。   喻逐云没有再去为难陈明瑞。   这两天,他自己跑了许多家书店,对比了许多个版本,才买了这么满满的一大兜。   “你看看有没有什么少的。”   话是这么说,喻逐云的唇角却噙着一抹浅浅的笑意,姿态相当自信,仿佛笃定南晴挑不出什么错来。   少年看完果然摇摇头,将这些书按照学科和厚度排好放在一边,单独抽出了一本数学知识集锦,语气相当郑重:“那我们先从数学开始吧。”   喻逐云无所谓地嗯了声。   南晴把自己写完的宣讲会演讲稿放到一旁,拿了两张干净的A4纸到两人中间,“唰唰”地画了一个知识框架的脉络。   “我们从最基础的初高衔接开始,先回顾等式变形方法、不等式解法,再理解概念‘集合’。”   “函数在整个高中阶段都是非常重要的,但由于你现在的知识水平比较基础,我们就先不学抽象函数和构造函数,把最简单的分类和几种性质搞清楚,”少年的音色柔软,逻辑却十分冷硬,“一般来说三角函数题目都在大题前面,高考难度不会特别大,常考的模型是这几种……讲完基础概念之后,我会给你几条题目,做完之后你再从这本书里找到类似的题型,刷五到十条,然后……”   喻逐云的眼睫眨了眨,一个字也没听下去。   他撑着下巴看南晴。少年因为要低头写字,所以垂下了纤黑的睫毛,瞳孔随着工整而俊秀的字而转。眼尾那颗浅红的小痣在瓷白的皮肤上格外明显,挠得人心都在颤。   明明看起来乖得要命,固执得有些傻。可真正来到他擅长的领域,就会发现他的大脑仿佛一台精密的科学仪器。对大部分普通人而言难如登天的理科知识,在他眼里是有趣的玩具,值得珍惜与钻研的宝藏。   “……排列组合这些年出的题目都不算太难,你不用担心,系统理解一遍之后就差不多了……数列求和的最基础方法,错位相减、裂项相消、分组求和……根据我的了解,导数对大部分同学来说好像还是比较困难的,如果你现在不能消化,我们就先从极值点偏移这种问题开始。都先学基础概念,好吗?”   南晴大致把高中数学的必修内容梳理了一遍,目的只是为了让喻逐云大概了解自己有哪些东西要学,并没敢直接上去就讲太多或太深。   根据他上一世丰富的家教和讲题经验,这种梳理可以让被教学者迅速进入学习状态。   然而他偏过头看向喻逐云,后者缓缓收回了落在他身上的视线,偏过头去,一双漆黑锋利的眸里有几分看不懂的情绪。   笑话。   他刚刚听南晴说了那么多,全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知识从大脑里流经了一遍,什么也没记住。   就好像他确实买了这么多书,却没想过买了之后还要做。   毕竟当了这么久差生了,他其实完全没想着要变“好”。   单纯只是为了南晴有更多的相处时间而已。   余光里的南晴等了一会,却依然没有得到回应,也终于直起了身子。   “喻逐云同学。”他说。   喻逐云的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硬。   不远处的姜泰德和刘景也抬起头,下意识地看向了二人的方向,目光里带上了些许警惕的意味。   四周霎时安静了下来。   “抱歉,可能是我太久没有给别人辅导过了,讲得不是很清楚,”南晴仰起脸,琉璃色的瞳眸澄澈而干净,“你不要怀疑自己,也不要着急。我再梳理一遍重新给你讲一次,好吗?”   “……”   南晴发现喻逐云不说话了,心中更添了几分忐忑。他讲题讲课的水平怎么退化了这么多呀?那周岸康看那些资料的时候会不会也有很多问题,只是没有主动说出来?   犹豫了几秒,他将那本《高中数学知识集锦》推到了喻逐云的跟前,想让喻逐云看一下别人是怎么说的。   发现喻逐云的手边空空荡荡,他便递了一支黑色的水笔过去。   “我们看一下这里的知识大纲……”   喻逐云的呼吸停滞了好几秒,世界的时间仿佛才开始重新流动。   他连笔都没带,南晴竟然也没生气。   过了好几秒,他慢慢地攥紧了拳,垂下视线,盯着南晴刚刚写下的字迹。   姜泰德怔怔地眨了眨眼,提到嗓子眼的心脏也落了下去,怎么也没料到是这个发展。   刘景更是挠了挠头发,他是数学老师,刚刚南晴在那里小声总结时他也一直在听,忍不住说:“这还叫讲得不清楚啊?我觉得他都能直接上讲台把我饭碗抢了。”   太阳攀至日头,洒金的光温暖舒适,从不远处的廊道边沿照进来,笼在桌边的玫瑰花身上。   绒绒的花束簌簌颤动,两个少年并肩而坐。穿着校服、纤细瓷白的少年正低着头徐徐地说着什么,身侧那个穿着机车夹克的少年则顺着他的笔尖望过去,露出左耳的钉子。   办公室内的老师进出时,都忍不住看一眼这天差地别的两人。   第一次补课持续了一个半小时。   “……那我们今天的数学就先到这里,内容已经足够消化了。晚上回去之后,我也会认真备课,”南晴收起A4纸,一脸正色,“我们下次补习语文和物理。文理交叉着来,不容易疲惫。”   喻逐云过了两秒才“嗯”了声。   他接过南晴给他的知识大纲,忍不住微微侧头。少年刚刚讲了这么久,连一口水都没喝,立刻就开始整理手边的宣讲会资料。   “先去吃饭吧,想吃什么?”   南晴摇摇头:“姜老师喊我去开会,来不及了。那边好像会发盒饭的。你别忘了吃饭哦。”   喻逐云慢吞吞地应了,目视着南晴抱着资料离开,渐渐握紧了黑笔,心里突然烧得慌。   南晴真的是个小傻子,就算再努力备课也没用。   难道看不出来他这种混子根本听不进什么东西么?   他真的很坏,浪费南晴的时间,却根本就没想学习。   只是想利用这个借口正大光明地来找南晴,而已。   喻逐云烦躁得紧,猛地站起身往外走,书包却不小心掠过了茶水台上一大束娇艳的红玫瑰。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不对劲,老师办公室里向来素净,怎么会出现这种不合时宜的东西。   是哪个老师的追求者送的么? 第23章   宜中的领导对于这次宣讲会非常重视。生源很重要, 他们必须牢牢地把握住中考成绩好的这一批尖子生,才能间接地保证高考的升学率。因而老师们前前后后地开了好几场会,除了上头张副校长指定的南晴之外, 又选了高三文科第一名钱朵音一同参与宣讲。   然而钱朵音毕竟高三了, 正是关键的时候, 所以大部分的关注度还是落在了南晴身上。   姜泰德将他从开学开始到现在的每一场大考成绩拉了个表,从头到尾都是“1”, 令初中那边的领导老师都特别满意, 非常期待他在宣讲会上分享的内容。   南晴自然也不能让他们失望,这两天迅速地赶完了演讲稿, 内容积极全面,态度鼓舞人心。   很快,宣讲会便陆陆续续地开始了。   周四下午, 教院初中的学生第一批到了礼堂现场。   这会刚好是高二几个班一块上体育课的时候,看见一大批浩浩荡荡、穿着初中校服进宜中的人,他们不免好奇地窃窃私语。有跟体育老师关系好的男生开口问了,得到答案以后立刻跟同学分享。   消息很快一传十十传百,老师刚宣布可以自由活动, 礼堂周围就围满了看热闹的学生们。   其实这种宣讲会没什么新鲜的, 只是对于高中生而言,再无聊的事也有看头。   宣讲会的开始,照例是学校领导的官方发言, 从国.家的大局形式说到学校的基础建设。冗长的一段说完, 学生们早就昏昏欲睡。直到宜中的张副校长邀请学生代表上台准备,他们也一个个打不起精神,反而是场外热闹得不行。   “我看见了,代表是高三的钱朵音和高二的南晴。这俩人可都是常年年级第一的大神啊!”   “我靠, 我的女神和男神。让让,我要听听他们讲了啥。”   “啧,这群初中的小崽子们身在福中不知福……快看!上台了!”   钱朵音与南晴两人并肩走进幕前,第一排勉力睁大眼的学生们这会是真的睁大了眼,惊呼声从第一排如浪潮一般滚到了最后一排,众人的瞌睡虫消失不见,呆呆地看向台上。   高三的文科美女学霸很快分享完了自己要说的内容,轮到南晴上台。   他开始按照发言资料,温声为众人介绍宜中、介绍学校政策、介绍学习方法……   场下已经沸腾了。   甚至有人在底下小声说,下次有这种宣讲会,麻烦校长不要放在最前面讲好吗?大家听不进去的。直接让学生代表上台,宜中立刻就会成为他们的梦校!   打了下课铃,但围绕在礼堂旁边的高中生们不仅没减少,反而还变多了。   就连向来趁着体育课回班写作业的周岸康也没走,他跟章妤、乔思娴几人挤在礼堂门口,纷纷探头往里看。   四面八方都是或陌生或熟悉的目光,视线或是钦慕或是好奇。   南晴毕竟已经重活一世了,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也依然保持着平静,顺畅地将所有内容讲述完。场下场外都响起了一片雷鸣般的掌声。   他鞠了一躬,跟钱朵音一块下台。周围实在是太热闹,女孩忍不住说:“学弟,你最近真的好受欢迎呀。”   南晴有点不太好意思,刚想摇头,钱朵音便笑开了:“哎,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荣幸加到你的Q啊……”   变故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   教院初中的领导刚上台,礼堂的小侧门就被人打开了,刺眼的光照进了昏暗密闭的空间内。   等南晴反应过来时,他的手里已经被人塞进了一大捧娇艳的玫瑰花。   众学生们忍不住阵阵惊呼,兴奋和激动之意溢于言表;可台上的领导老师就没那么开心了,重重地咳嗽了两声,才勉强将局面控制住。   南晴抿住唇,眉头拧了起来。钱朵音原本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赶快站到他的身侧帮忙将花挡住,看着从远远一侧跑来的张副校,头皮发麻:“完了完了,这什么情况?谁啊干这种事!能不能稍微考虑一下这个场合到底合不合适……”   场内的变故自然也吸引了场外众人的注意力。   趴在窗户门缝往里看的高二学生们炸了锅似的讨论了起来,章妤和乔思娴个子矮看不清,着急得都快跳起来了:“怎么了怎么了?!”   周岸康的眼镜都快被人撞歪了,踮着脚努力往里看,终于在稀碎的言语中拼凑出了刚刚发生的事,也急了:“上回给南晴送花的那个人今天好像又送了,刚刚还窜到礼堂里去。现在几个老师围到了南晴的身边,也不知道是不是要骂他……”   几个向来文文静静的女生爆了粗口:“这事儿凭什么怪南晴啊!花是那个人送的,把那人抓到不就行了?”   “我靠这个神经病,我看见他了!在那边!”   “快点,我们去追他!必须把他抓到去跟南晴道歉!”   “……”   喻逐云买完一整套高中生必备文具,从常青树后翻墙进校。   他记得今天南晴要参加宣讲会,于是没去教学楼,直接往礼堂方向。然而,才刚走到紫藤花廊道,就忽然与几张熟悉的面孔擦肩而过。   是一班那几个跟南晴关系不错的男女生。他们此刻正一边狂奔一边怒骂,话的内容被风吹散,只能听见几个零星的字眼:“玫瑰花”、“别让他跑了”、“敏学楼”。   喻逐云的脚步顿了顿。   然而他只犹豫了一两秒,就继续往前。有些霸道强势地拨开一众堵得水泄不通的人群,透过门缝,以傲人的身高轻而易举地看见了礼堂内的场景。   领导老师在台上努力提高声音,却依然压不下台下的窃窃私语。学生们一个个都心不在焉,兴奋地低声讨论着刚刚发生的事情。   视线在屋内扫过一圈,确认没有南晴的身影。   喻逐云唇角的笑容渐渐消失。   他的脸色沉下来,眯起眼。不知想到了什么,猛地转身奔跑起来,在经过紫藤花廊道时随手将碍事的文具扔到了大理石桌上,一刻不停地冲向了敏学楼。   -   礼堂内的宣讲会刚刚结束,张副校几人就来了办公室。第一次以“被批评者”的身份在这儿等待审判,南晴心中不免升起了几分忐忑。   然而,自己在这种重要的场合引起了骚动,破坏了原本的氛围,被喊来训话也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教院初中的老师学生们会因为这件事对宜中的印象不好吗?姜老师会被自己连累吗?   众老师走进了办公室,南晴立刻站直了身子。   张副校长锐利的视线扫过他身旁的花,以及茶水台上一模一样的同款玫瑰,重重地叹了口气。   南晴心中一拎,有些愧疚地低下头:“对不起张老师……”   “对不起张校!”话音未落,他的身前忽然罩下一个影子,姜泰德不知何时上前一步,半弯着腰,“我实在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是我不好。您也知道咱们班南晴确实优秀,艺术节表演以后就有些别的班同学喜欢他,竟然做出这种不理智的事。”   “但是我可以保证,咱们班南晴从来没有早恋的想法,他其实也是受害者……”   向来严厉的高主任也咳嗽了一声:“是啊,我建议我们把周围监控调一调,抓到送花的人,小惩大诫……”   张副校仍然没说话。   众人摸不清她的态度,不由自主地安静了下来。   办公室内只剩下她高跟鞋的“噔噔”响,一下又一下,踩得人心砰砰跳。   好半晌,她终于开口:“关于这件事……”   突然,办公室的门被人用力撞开,发出“嘭”一声巨响。   大家全被吓了一跳,纷纷扭头。来人是个身高腿长的少年,一身黑衣,浑身戾气,猛地抬脚,将手底下两个灰头土脸的男生踹了进来。   那少年正是喻逐云。   他面无表情地蹲下,单手扼住那俩人的后脖颈提起来,冷冷道:“道歉。自己说清楚你们做了什么。”   几个老师都呆了呆,南晴站在原地也有些怔怔。   他抬起眸,远远地看了一眼喻逐云,忍不住抿住唇。   少年似乎总是能在这种时候,神兵天降一样出现在他的面前。   两人跌跌撞撞地站起身,老师其实也很熟悉他们,一个是八班那个总是在学校里倒腾赚钱法子的著名跑腿,另外一个学生则刚转来学校没多久,好像是陈明瑞的堂弟……陈蒋辉。   沐浴在四面八方的视线里,陈蒋辉如坐针毡,只想苦笑,他是真他.妈的无语!   前段时间看了艺术节上众人的演出,他对身着一袭黑裙的钢琴少女一见钟情,作为一个三天两头换恋爱对象的花花公子,自然没多犹豫就把现女友给甩了,匆匆忙忙地打听起合奏两人的名字。   不过,“南晴”与“顾嘉禾”听起来都有些中性,到底哪个才是弹钢琴的呢?   陈蒋辉猜自己的堂哥也不知道这些好学生的事,干脆没问,直接上贴吧看了一圈关键词,发现南晴两个字首页飘红,不少人都在大喊好漂亮好漂亮,他心说稳了,“南晴”一定就是他要找的人。   花钱找了跑腿帮忙送了两回花,他美滋滋地坐在班里,打算在引起“南晴”足够的好奇心之后主动现身,放下身段追求,一定能将她泡到手——   直到跑腿回来拿钱时,紧随其后跟了个喻逐云。   他堂哥的大哥,绝不能惹的人物,京城喻家大少。   陈蒋辉感觉自己真完了。   不仅得罪了喻逐云,而且还要直面副校长的教导。怎么也没想到不过是送个花,会闹得这么严重,这种事情以前在他们学校根本没人管!   他有点哆嗦地认了错,模糊掉了自己早恋的意图,讲清楚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是这样。南晴有些无奈,又有些庆幸。   还好陈蒋辉搞错了,由他间接地替顾嘉禾挡下了这朵不合时宜的烂桃花。不然女孩子脸皮薄,到时候都不知道该怎么收场。   而且陈蒋辉可是男的,男的给男的送花算是怎么回事?   难道两个男生也能在一起谈恋爱吗?不可能吧。   几个老师听完显然也松了口气,姜泰德擦了擦汗:“张校,高主任,您二位看这事儿闹的。这俩男孩儿,肯定是有误会在里面了,确实跟我们班南晴没关系。”   高主任接茬:“是,是。这事儿实在不能怪南晴。陈蒋辉和赵江是吧?你们两个等着,我等会来好好收拾你们。不过刚刚宣讲会那会……”   确实是南晴的事引起了骚动。张副校长会追究吗?   他欲言又止地看了眼张副校,沉默了多时的女人终于开口了:“麻烦高主任把送花的这两位同学带下去教育一下。”   高主任顿了顿,赶忙点头,抓着陈蒋辉和赵江出了门。   办公室开了又关,喻逐云却仍沉默地站在一侧,没走。   天知道他看见南晴被围在一群老师的中间,跟只小鹌鹑一样,心里到底是什么感觉。   他早就习惯了有些老师恨铁不成钢的劝说,有些老师居高临下的嘲讽。这些话对他而言不痛不痒,可南晴这样从小到大没被批评过的好学生,听了以后肯定会很难过。   他这种混蛋本不该插手的,眼睁睁地看着南晴体会这种感觉,才是他会做的事。   可他不想让南晴难过。   想到少年可能会哭,可能会咬着唇,一言不发地掉眼泪,他就觉得自己的心不停地扯着疼。   这种感觉太奇怪了,这辈子从没有过。仿佛脖颈被套上项圈,那头的人轻轻拉一下,他就乖顺得像条护主的狗。   “其实刚刚宣讲会结束以后,教院那边的领导因为南晴这件事联系我了……”   张副校一开口,几人的呼吸全都提了起来。   而她本人则卖了个关子,蹬着高跟鞋走到低着头的少年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们还以为送花这个环节是我们自己准备的。”   “……”   “没事儿,别害怕,老师没有要怪你的意思,这件事过去了就过去了。”张副校长看见南晴有点怔愣的神情,有些想笑。   其实她只觉得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南晴的优秀让她欣慰,又有些担心,“只是以后要记得,再遇到这种情况,千万不要被这些人影响。你自己的前途比什么都重要,知道吗?”   见南晴乖乖点头,她又嘱咐了几句接下来几场宣讲会需要注意的事,才噔噔地跑去跟高主任教育陈蒋辉二人。   姜泰德没料到这件事高高拿起轻轻放下,终于放下心:“张老师说的你记住就好。不过这些学生,一天到晚脑子里面就没有学习!你可千万不能跟这些家伙来往。还有啊,你这两天不是总帮人补习吗?帮助同学虽然好,但是也很耽误你的时间,尤其是像喻……”   说着说着,他抬眼时,忽然注意到了一直站在角落的喻逐云。   少年抱臂,一副懒懒散散的模样,只是黑沉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南晴的方向。   当着人的面,姜泰德犹豫了几秒,还是将话吞了回去:“喻逐云啊,谢谢你帮老师们找到送花的人。”   “好了,南晴你抓紧时间休息一下吧。这段时间也辛苦了。”   南晴应了后一句,却在出办公室前顿了顿。   他小声补充道:“老师,帮喻逐云同学补习不耽误我时间,我帮他的时候自己也可以学习到很多东西。”   “而且他很聪明的,一学就会。”   姜泰德有些吃惊,然而办公室的门已经缓缓关上。   凛冽寒风滑过,柔软的阳光沿着廊道如洒金,照在两个并肩而立的少年身上。   “喻逐云,”南晴转过身,弯起眼睛,“谢谢你呀。”   喻逐云没说话。   他垂下眼,对上了南晴的视线。   少年的双眸澄澈晶亮,笑容胜过耀眼的太阳。   不知道他的坏,只记得他的好。   喻逐云闭了闭眼,心脏忽然坠得难受。   是啊,他大可以继续这样装聋作哑,南晴这么好的人,依然什么都不会发现。   可他这么坏,在旁人的眼里,跟陈蒋辉他们没有任何区别。   他现在,不就是不能靠近南晴的那种垃圾吗? 第24章   “……没什么好谢的。”   过了好几秒, 喻逐云像是被烫到了一样,有点迅速地偏过头,“我只是看见了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 顺手抓了而已。”   他像是预料到南晴会说什么, 紧接着道:“老师不是让你好好休息么, 你最近这几天应该挺忙的吧,确定还能帮我补什么功课?别想了。”   南晴果然卡了卡, 宣讲会确实要开好几场。下午教院初中的人才刚走, 宜艺初中的学生们晚自习的时候就要来。   他原本都答应好喻逐云了,却不得不爽约, 心里有些愧疚:“是……”   两人一块下楼,南晴试探性地看了一眼喻逐云的神色,又小声说:“但是我的教学大纲已经写出来了, 你先拿着看好不好呀?”   “物理的内容比较复杂,理解不了也没关系。语文的古诗词默写是必须要自己背的,毕竟高考有六分呢。一共七十二篇,一天三篇,很快就能背完了。《论语》不要求全背, 只需要记住重点的句子。《劝学》和《师说》这两篇都是必修一的内容, 重点的词句和易错字我都已经划好了,一定要记得看。还有……”   说到学习的事情,南晴就格外精神, 絮絮叨叨得没完没了。   喻逐云沉默地走在他身边, 一言未发,也不知到底听没听进去。一直走到一班门口才打断了南晴,冲里面挑挑眉。   “行了,回去上课吧。”   南晴乖乖应了声, 可目光还是有些隐隐的不安,他对老师说的那些都是真心话。喻逐云很聪明,不然高一时根本考不到年级前一二百名。   可或许真的是他讲得不好,那天的数学课收效甚微,连不等式和集合这种简单的内容,喻逐云都一副没听懂的样子。   如果到这一步就很吃力的话,再加上物化生这三门,喻逐云还考得上大学吗?   这样下去可怎么办呀?   南晴满心愁绪,回班拿了一小叠资料又出来,把那些都给了喻逐云,然后才冲他挥手道别。   喻逐云安安静静地接过,指腹在微微凸起的字迹上停留了好一会,才转身往楼下走。   他的喉结滚了滚,闭上眼时,脑海里全是南晴的模样。   少年瓷白的小脸有些许憔悴,乌溜溜的黑眼睛下也缀了点淡淡的青黑。   喻逐云的心沉了沉,有股说不出来的滋味。   他真是个混蛋。   风不解人情,依然在肆无忌惮地吹。   操场的草坪被暖金色的阳光笼罩着,足球场和篮球场上人流攒动,学生们奔跑吵嚷。   有不少提前到宜中的初三生们兴奋地挤在礼堂旁,围着布告栏。那里前段时间刚换了月考的红榜。   喻逐云经过了喧哗的人群,在角落站定。   他掏出手机,拆开刚买的黑色壳子,露出了一张夹在其中的铜版纸。上面的少年漂亮清秀,照片下方用正楷写了姓名,也额外标注了一行字。   “2013-2014学年,高二年级期中统一质量检测第一名。”   他看了好一会才把小纸片又塞了回去,将手机翻了过来。   黑色的屏幕倒映着他自己的脸。   瞳孔黑沉,满是戾气。   从未上过年级红榜,也从未得过任何夸奖,在所有老师同学的眼里,都是一个值得警惕和恐惧的对象。   两人之间,天差地别。   -   宣讲会上南晴被“追求者”送花这事儿本不大,然而当时围在礼堂外的人全是高中生,一点风吹草动都能拿出来津津乐道半天。   于是不多时,整个贴吧上就充满了各式各样的八卦,还是当事人之一的陈蒋辉接连发了几个贴子澄清,又联系了吧主,才将闹版的贴子删了个七七八八。   还好学生们忘性大,况且这事儿说到底也不是什么丑闻,对南晴本人的名誉没什么损害。   两天过去,基本上没什么人再有意提这件事,也算是过去了。   然而陈明瑞得知之后却气了个半死,逮住陈蒋辉就狠狠地骂了一顿。   “你脑子是不是被驴踢了?在学校里面找人送玫瑰?神经病啊你!就算你要送,好歹也把人的名字问清楚了再送行吗?……不知道南晴和顾嘉禾哪个是男哪个是女,你来问问我啊!”陈明瑞难以置信,这样的蠢货竟然真的是自己的堂弟,“给南晴送花,还被我喻哥逮住,你可真是牛逼。”   陈蒋辉这两天已经被老师念得耳朵都出茧子了,这会也很冤枉:“能别总说了吗!我差点被人误会成同性恋了,已经很可怜了!再说了,谁知道那个南晴跟…跟喻逐云认识啊?他们一个年级第一,一个……居然是朋友?”   陈明瑞心说其实他也觉得很神奇。   上次小提琴那件事发生后,他本以为喻逐云和南晴再也不会有关系了。   他都已经说到那个份上了,难道南晴还是去找了喻逐云么?就一点都不害怕?   而且喻逐云有多么讨厌小提琴众人皆知,逆鳞是什么他也隐隐约约知道一些。   南晴都这么在喻逐云的雷点上狂踩了,喻逐云还跟他处……何必呢?   这算什么,自讨苦吃?   陈明瑞搞不懂这俩人的脑回路,也不再多想。他只害怕陈蒋辉真的得罪了喻逐云,于是厚着脸皮当了中间人,以自己堂弟的名义请喻逐云去南忆湾吃饭。   陈蒋辉相当忐忑,本以为喻逐云一定要给自己脸色看了,却没想到他到底给了陈明瑞面子。   周日中午。   南忆湾这种销金窟是一如既往地热闹,陈家兄弟为了让气氛不那么尴尬,还请了一些别的朋友来。   众人围在一块打游戏、唱歌、喝酒,将整个场子都炒嗨了,四周响彻着欢笑与尖叫。   黑衣黑裤的少年面容冷淡,迈着长腿走进包厢,将身后的背包放在了茶几上。   下一刻,陈明瑞就摁着陈蒋辉的脑袋过来了,两人都将手里的酒一饮而尽。   陈蒋辉苦着脸说:“对不起喻哥,我真不是故意的,我是不小心认错了人。我后来又当着老师的面跟南晴同学道过歉了。只不过我现在不被允许跟南晴同学接触……而且我估计他也不太想认识我,不然的话今天也请他过来了——”   陈明瑞霎时回想起上次南晴放喻逐云鸽子的事,用力踹了自己堂弟一脚,示意他别往下说。   陈蒋辉不明所以,给南晴赔礼道歉请吃饭而已,这话有什么不能提的?   喻逐云没说话,拿了杯倒好的啤酒简单喝了一口。   其实陈蒋辉的脑回路没什么不正常,在这群不学无术的家伙眼里,一起玩一起喝酒,一起到南忆湾撒钱,就是一种示好的信号。   就连他自己原先也是这么觉得的。   完全没考虑过像南晴那样干净又透明的人,到底愿不愿意来这种又闹腾又乱的地方。   这种地方,到底配不配得上南晴。   “哥,反正我再替这小子给你道个歉,他太蠢了,你别介意,”陈明瑞打了个哈哈,“喻哥,菜我已经点好了,跟上次一样,没有蛋挞、北非蛋、玉子烧,也没那些德国猪肘……你看看有啥不满意的,我让他们再改。”   他挥了挥手,生怕说多错多的陈蒋辉难得机灵了一回,默不作声地将菜单拿到了喻逐云的跟前。   喻逐云垂下眸。   包厢内五光十色,照得字体模糊不清。空气内溢满了酒气,音响和游戏声混在一块,吵嚷喧嚣。   他从前一直觉得待在哪里都无所谓,也早就习惯了这种环境。   可现在忽然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的不舒服。   “……不用了,”过了不知多久,喻逐云收回了目光,站起了身,“你们玩吧,我先回去了。”   为了不让陈明瑞和陈蒋辉两人慌乱,他提杯将剩下的啤酒全喝完才离开。   出了门,凛冽的风将思绪吹得清醒无比。   喻逐云咬着牙,忽然朝某个方向用力奔跑。   -   傍晚五点,最后一场宣讲会终于结束。   占用了南晴和钱朵音两人这么多学习时间,又在周日将人拉到学校来,学校老师和领导也有些不好意思,承诺给两人的奖学金加码,又塞了厚厚的一叠教师餐券,嘱咐他们吃完饭再回家。   钱朵音高三了,家里人早就在门口等着接了,自然没吃。南晴倒是不着急,收拾好了东西就打算去食堂。   太阳消失在地平线,橙黄粉紫的余晖朦朦胧胧地消散。   不远处的路灯亮了起来,南晴抬眸时,忽然看见灯下站着一个高挑熟悉的人影。   他不由一怔。   下一刻,喻逐云就看见乖乖背着书包的少年忽然加快了步伐,围巾的毛球随之左右摇晃,软绵绵地缀在他瓷白的脸颊旁,一直到他站定。   “喻逐云,”少年的呼吸还有些不均匀,眼睛却亮晶晶的,“今天星期天,你怎么来学校啦?”   喻逐云的喉结滚了滚。   他定定地盯着少年看了几秒,勉力克制住揉揉他脑袋的动作,拉过身后的书包,取出了那一叠略有些皱的复习资料。   “前两天的数学我复习了一下,物理的公式没看懂。《论语》、《劝学》和《师说》我已经都会背了,随便抽。”   他说:“我来学校,让你检查啊。”   他会认真学的,真的。 第25章   天际线泛着粉橙, 朦胧的光带着影,勾勒出南晴小脸上的表情。先是有些微微的惊讶和无措,紧接着就忽然生动起来, 弯起眼睛, 那个简简单单的笑容仿佛能甜进人的心里。   喻逐云的喉结也滚了滚, 捏紧手里这叠已经被翻得皱巴巴的资料。这些古文并不好背,大段大段精简的句子拗口无比, 需要反复读反复念, 许多段落极近相似,一不留神就会搞错。   他很久没学过东西了, 看这些文字只觉得陌生。   大脑已经生锈,重新运转的过程中疼痛无比,有好多瞬间都恨不得将这几叠资料扔了了事。   然而此时此刻站在这儿, 能有十足的底气看见南晴的笑容。   值了。   喻逐云问:“先从哪一篇开始?”   南晴弯着唇笑,从这句话里听出了十足的自信。   他对这些古文已经烂熟于心,不需要看资料就能抽背,想了想便问:“‘小子,何莫学夫诗’, 下面是什么?”   喻逐云接得很快:“诗可以兴, 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   这后面跟了一连串类排比的句子, 里头还有个遐迩的“迩”, 很容易就会说错。然而他的速度极快,毫无磕绊停顿。   “朝闻道?”   “夕死可矣。”   “君子喻于义?”   “小人喻于利。”   “……”   二人一问一答,喻逐云的眼神自始至终都落在南晴的身上,没有半分躲闪和迟疑, 也没任何作弊的企图。   直到天边最后一缕光芒也消失殆尽,树叶簌簌摇动,显得灯影绰绰,南晴终于检查完毕。   从论语到劝学,再到师说。三篇古文,喻逐云一字不落地全背了下来。   南晴抬起眼,心忽然变得很软。   所有人都觉得喻逐云不好接近,许多人都对他退避三舍,仿佛他十恶不赦杀人放火。可他明明什么也没做,甚至认真地,一字一句地,站在路灯下,念完了三篇佶屈聱牙的文言文。   即使他拼尽全力记下的这些东西,放在庞大浩瀚的学海里,根本算不上什么。   然而,譬如平地,虽覆一篑,进,吾往也。*   南晴鼓励他:“你做到啦,良好的开端是成功的一半。我们趁热打铁吧,你把数学复习的内容和物理没有看懂的公式都拿出来,我再给你讲一遍。你这么聪明,一定可以很快就学会的。”   空荡的学校里分外寂静,这会是冬天,没有蝉鸣鸟叫。   这些天站在礼堂中央,接受着万众瞩目,在领导老师的鼓励下向众人宣讲的少年,此时此刻,眼睛亮晶晶。   他在那样的场合波澜不惊,现在却仿佛见证了一件多么了不得的事情。   喻逐云整颗心被这个眼神揉得生疼,有些满足,有些窃喜。他知道南晴与他是云泥之别,一个是好学生,一个是坏小子。   可如果他继续这样下去,两人之间,会不会没有这么大的差距?   “行……”喻逐云回过神,刚打算按照南晴的吩咐拿纸笔,却又忽然停了下来,“算了,我回家再看看。你刚刚才结束宣讲吧,吃晚饭了吗?”   南晴早在一个小时前就打算吃饭了,然而现在情况有变,于他而言,有学习劲头的喻逐云是千载难逢的。   他摇摇头,一脸希冀,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神圣的学术气息:“没关系的,我一点都不饿。其实高中物理只需要从重要的概念入手,像一棵树一样进行延伸就可以,我给你举个例子,你马上就可以听……”   喻逐云笑了,反手将资料折回了包里,语气不容置喙:“你不饿我饿行么?”   中午没吃饭,胃酸腐蚀着他早就千疮百孔的胃壁,现在正在烧着疼。   他的额头上其实全是冷汗,只是借着夜色的遮掩才没让南晴发现。   “赏个脸,一起吃饭?”   满园夜色,风也温柔,喻逐云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柔和轻软。   南晴杏眼圆睁,反应过来时已经点了点头。   过了几秒,他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有些许做贼心虚的不安:“高老师给了我一叠餐券,没跟我说能不能带朋友一起去,但是今天是周日,应该没有人管……”   “我们去吃教师食堂吧!”   喻逐云:“……”   操!   他被气笑了,教师食堂!哪个像他这样的坏学生愿意去老师眼皮子底下吃饭的?   然而拒绝的话都到嘴边了,又被他自己咽了下去。   南晴这辈子也没做过什么坏事,这会眼睛亮晶晶,一副鬼鬼祟祟的小模样,简直把他萌得心肝发颤。   最终,喻逐云咬牙,有点绝望:“……行。”   所幸这会六点多,老师们已经走得差不多了。食堂阿姨拿了餐券,问也没问就给他们打了饭。   捧着铁质餐盘到四四方方的铁桌子旁坐下,没被任何人阻拦,南晴高高兴兴地抬起眼,却发现喻逐云面无表情,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怎么了?”南晴有些担忧,小声问,“是饭菜不合胃口吗?”   宜中的伙食比大多数高中都要好,教师的菜色则更胜一筹。一整盘平菇炒肉、糖醋小排、上汤娃娃菜,一碗山药玉米汤,全都是热腾腾的。主食甚至还是个纸袋子装的豆沙包。   更何况喻逐云并不挑食,他闭了闭眼:“不是。”   除了……这该死的餐盘和桌子活像是给监.狱里犯人用的之外,让他更不爽的其实是他的胃。   空太久了,这会哪吒闹海似的疼。   不过这是老毛病,忍忍就过去了,只是脸色会有点难看。   “那——”南晴刚有点着急就忽然明白了,“是不是不够吃呀?我再去打一份。或者我这儿也吃不掉,要不……”   喻逐云黑漆漆的瞳孔有一瞬的失焦,过了几秒扯了个有点僵硬的笑:“免了,够了。”   他现在渐渐能接受跟旁人坐一桌吃饭了,却依然很讨厌从别人碗里过来的东西。   尤其是别人吃不下,给他的那种。   南晴是好心,然而他绝不会接受。   今天本就是周日,刚过六点半,食堂内基本上就没什么人了,食堂的大叔和阿姨开始收拾锅碗瓢盆。在一众叮铃哐啷的碰撞声里,喻逐云压下胃部的不适,迅速地将餐盘打扫干净。   他都吃完了,抬起眼,南晴还在细嚼慢咽,虽然很努力,但盘里的几个菜依旧只受了点皮外伤。   ……难怪这么瘦,吃饭跟吃猫食一样。   许是注意到了喻逐云的目光,南晴咽下嘴里的饭菜,有点不可置信地说:“你已经吃完啦!”   喻逐云好整以暇地抱臂:“食堂要下班了。”   南晴呆呆地看了一眼周围,果然跟喻逐云说的一样。不仅各个窗口封闭了,连灯都已经关得差不多了,偌大的食堂内渐渐暗了下来,只有他们头顶还有些许光亮。   害怕耽误叔叔阿姨们的工作,南晴赶快起身,把餐盘放到垃圾回收处。   掀开厚重的黑色布帘,一股带着花香的寒风霎时扑面而来。两人并肩走向校门口。   南晴手里不知攥了什么东西,忽然小声问:“喻逐云,你吃饱了吗?”   喻逐云的胃还在疼,根本分不清到底是饿还是撑。   但他低头扫了一眼少年,还是慢半拍地点了点头。   南晴眨眨眼,将那东西揣回口袋:“那就好。”   他一本正经地说:“你看哦,我们从路灯走到食堂,再返回校门口,在这个过程中,我们所走的位移就是由路灯指向校门口的有向线段,位移是只考虑始末位置,不考虑中间过程。而另外一个与过程有关的物理量叫做路程……”   喻逐云的前额青筋跳了跳,忍不住打断道:“你……”   南晴茫然地抬起头,琉璃色的瞳孔里落着满天星光。   他不解,喻逐云为什么要打断他?不是已经吃饱了吗,该开始讲物理知识了呀。   喻逐云磨牙,一定要在这个时候学习吗。难得旁边没什么人,他,他好不容易才跟南晴单独一块走!   虽然他确实需要好好学习,尽量不跟南晴差距这么大,但……   喻逐云深吸一口气,破罐子破摔道:“其实我骗了你。我还饿。”   空气凝滞了几秒。   腊梅的香气幽幽萦绕在二人身侧,喻逐云有点不太确定地侧过脸,忽然听见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朦胧的月色下,南晴不知从哪儿拿出个尚且还有余温的纸袋子,递到喻逐云跟前,有点骄傲地弯起眼。   “我猜到啦,”他说,“给你留的。”   豆沙包。   可他是什么时候收起来的?是倒饭之前,还是早在猜到喻逐云吃不饱的瞬间?   喻逐云闭了闭眼,呼吸凝滞了一瞬。   一股汹涌澎湃的热意从胸膛往下滚,抚平了胃部的疼。他的心软得一塌糊涂,好半晌才捏住南晴的手,将包子送了回去。   喻逐云的声音极哑:“……不爱吃,你自己吃。”人都瘦得跟猫崽子一样。   南晴躲避不及,牙齿擦过薄薄的包子皮,豆沙馅霎时冒了个尖,落在嘴角:“可是你没吃饱……”   喻逐云垂着眸,用指腹抹干净了他的唇边,低声说:“吃完你讲多少物理数学,我都听。”   喻逐云说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感觉。   他是个冷漠暴躁的垃圾,甘愿待在肮脏龌龊的深渊,深陷苦涩的泥潭。   然而他抬起手,鬼使神差地舔了一下指腹的豆沙。   ……甜的。 第26章   无论讲多少物理和数学, 喻逐云都会听!南晴拿出了自己最快的速度吃豆沙包。   他的腮帮子被塞得鼓鼓的,像小兔子一样嚼了半天,终于靠水顺了下去, 鼻尖抽动了两下:“我…我吃完了。那我们就、就着刚刚的内容继续往下讲。”   月凉如水, 喻逐云垂眸盯着南晴看了几秒, 扯了扯唇角:“嗯。”   南晴呼出一口气,认真解释:“位移的概念我们已经解释过了, 另一个与过程有关的物理量叫做路程, 它等于我们从路灯走到食堂,再加上从食堂走到校门……”   天气太冷, 而且学校很快就要关门了,在路灯下讲课不太现实,南晴想找个灯光充足的麦当劳坐下来跟喻逐云好好地补习一会, 然而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一个意外掐灭了。   今天是周日,顾梅芳这个时候本该在备货、整理周一早上早餐店所需要的原材料和半成品,怎么会骑着电瓶车,在校门口等他?   原本正在滔滔不绝的少年忽然卡了壳, 乌黑圆溜的眼睛远远地盯着某个方向, 一副有些担心的样子。喻逐云记笔记的动作顿了顿:“怎么了?”   南晴回过神,抿了抿唇:“我妈在门口等我,不知道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喻逐云收起了A4纸, 南晴的继母, 岂不就是上次那个顾宇彬的亲妈?   那天在教导主任办公室时,喻逐云曾见过她一面。那是个看起来雷厉风行的中年女人,在了解事情始末、看过监控之后,也没在现场对着顾宇彬发飙, 只是努力地克制住了自己的怒火,真心地向喻逐云道歉,并询问要支付多少赔偿金额。   喻逐云本身也不在乎那个手机,只是不想让南晴平白无故被欺负了,如果让他的继母赔款,反而本末倒置。于是只要求她狠狠地“教育”顾宇彬一顿……   想到这儿,喻逐云忽然停下了脚步。   “那你先回去吧,今天就先算了。下次你有空的时候再说。”   他不能走到南晴继母的跟前,不能被她认出来。   在她的面前,他跟南晴最好没有任何关系。   人都是偏心的,万一她以为偷手机这件事是他跟南晴串通好的,反过来冤枉南晴怎么办?   南晴却有些犹豫不决,顾梅芳难得来接他,说不定有什么要紧事儿;可他刚刚那么努力地塞了豆沙包,只来得及讲了一两条定义而已!   “要不然你等我一下下,我去问一下我妈。万一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回来,我们……”   喻逐云哼笑了一声,相当霸道:“赶快回家。我既然答应你要听讲就不会食言。放到下次也一样。”   南晴有点委屈:“可是下次还有英语和化学要讲……”   他要给喻逐云补得实在是太多了,很容易跟高.利.贷一样利滚利。   “……”   南晴觑了一眼喻逐云的神色,虽然有点害怕,但还是不甘心,小心翼翼地说:“那,那你先把这几门预习一下,我下次能多讲一点是一点……行不行?”   这辈子还真没人敢这么跟喻逐云讨价还价。喻大少本该生气的,却忍不住想笑的冲动,过了几秒才刻意地掩去了自己的神色,居高临下地看着南晴:“胆子挺大啊?嗯?”   喻逐云没表情的时候是真的很凶,南晴以为自己惹恼了他,有点心虚地低下了头。   过了两秒,喻逐云的大掌果然伸了过来。南晴呆呆地站在原地,反应过来时,嘴唇被人用力地碾了一下。   喻逐云将他推进路灯下的光明里,动作是与语气格外不符的轻柔:“走吧。”   南晴过了几秒才回过神,摸上自己的嘴唇。   不是很疼,但是很烫。   连带着,整张脸都莫名其妙地红了起来。   直到坐上顾梅芳的电瓶车后座,南晴都还没缓过来,他将自己的耳朵根藏进了毛绒围巾里,才小声喊了人:“妈,今天没有在店里理货吗?”   顾梅芳应了声,给电瓶车调了个头:“没有,今天送货的老邓跟我说运输车出了点问题,可能要明天早上到。我想着刚好你这两天参加宣讲会,就顺路弯过来一趟……刚刚那边那个,是跟你一块的同学吧?”   她忍不住回头多看了两眼。   那个个高腿长的少年虽然看不清脸,但光身形就怪吓人的,刚刚又那样碰了南晴的脸,有点让她担心。   听见家里没什么事,南晴顿时松了口气,没听出她的言外之意:“是的妈,他是我朋友。那我明天早点起来,跟你一块去店里理货。”   电瓶车上路行驶。顾梅芳被南晴的后一句转移了注意力,心底微酸,忍不住回头说他:“不用!你一个高中生忙什么忙,好好在家睡觉,好好休息,知道吗?”   南晴的语气温和:“知道,我明天就顺便从店里走一下。”   “妈,你小心看路。”   不远处擦过一辆自行车,顾梅芳赶快扭过头,情绪却止不住地翻涌。   同是男生,同是她的儿子,顾宇彬身强力壮却整天只想着吃喝玩乐,在外公外婆家住着也要三天闹两回,动不动就要发火,告小状,说她一碗水端不平。明明从未被苛待过,却一副全世界都对不起他的样子。   可南晴呢?身体不好,却还总想着帮她干活,替妹妹做力所能及的事。明明在家的处境有些尴尬,却从未提起抱怨过。   没上过任何一个补习班,只靠自己的努力,就能考年级第一,代表整个学校宣讲。   做人要讲良心,也要将心比心。   顾梅芳从很早以前就知道,南晴是多么乖巧懂事的小孩。   她也不能让他失望,要尽全力地守护好这个家。   -   周一清晨。   即使顾梅芳昨天晚上再三嘱咐,南晴还是比平常早了一个小时起床。南涛成这段时间又去外地出差了,店里的事情只能顾梅芳做,南晴不想让她太辛苦。   顾梅芳几乎是一个人带大三个孩子,虽然很厉害,却也喜欢逞强。送货的老邓手里压了货,急着去送,这么一箱箱的速冻蒸饺、水果玉米、杂七杂八的包子……她一个人根本就忙不过来。   眼看着她焦头烂额地对账,南晴赶忙上前:“妈,我来帮你。”   顾梅芳呆了呆:“你这孩子!”   她的话有些气,脸上却是带着笑的,眼眶也渐渐红了,忍了会才将账簿交给南晴,自己赶快跑去厨房检查蒸笼和面糊。   南晴则放下书包,开始认认真真地干活。他对数字天生很敏感,对账速度比顾梅芳要快上好几倍,很快就解决了账务。   然而接下来的事却不是他擅长的了。   蹲下,将这些货搬起来,运到后厨,再站起身。   就这么几个简单的动作,南晴做得格外吃力,微微的冷汗沁了出来,脸色有些发白。   恰好这时他抬起了头,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从不远处走来。   顾宇彬跟他的同学并排,不知聊到了什么话题,爆发出了一阵大笑。他的眼神在南晴的身上划过,又刻意地挪开,仿佛没看见店里的忙碌:“走吧,我们去学校。吃早饭吗,我请你啊。”   同伴满口应好:“我记得你家就在这儿卖早饭吧?诶?那边站的人好眼熟啊,好像是一班那个南晴……”   他的脸色有一瞬间的扭曲:“能不能别提那个傻逼!不吃拉倒,我走了。”   “哎哎——”   顾宇彬甩开同伴,气势汹汹地走了没几步,就忽然看见了不远处的一辆铃木摩托车,脸色霎时白了。   他转身,撒腿就跑,却被一只大手猛地扼住了喉咙,踉跄得险些摔了一跤,只能将求救的眼神投向同伴:“快!快帮我!”   刚刚还跟他哥俩好的人这会立刻翻脸不认人了,胆怯地后退了几步。   笑话,跟顾宇彬有仇的人可是喻逐云啊。谁敢冒这个险?   顾宇彬绝望地看着同伴迅速逃离,只能憋红了脸。   这一幕成功取乐了喻逐云,他嗤笑了一声:“喂,小偷,看起来你人缘也不太好啊。”   顾宇彬气都喘不上来,含糊地求饶。   “以后给老子记住了,自己是个傻逼,就别到处骂别人,”喻逐云的脸色渐渐冷了下去,用手背抽了抽顾宇彬的脸颊,“小心老子哪天看你不爽了,割了你的烂舌头。”   目送着顾宇彬这个怂货屁滚尿流地爬远了,喻逐云才收回视线,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去了早餐店门口。   晨光熹微。   暖金色的画面里,南晴呆呆地蹲下,起身,怀里抱着一小箱破包子。旁人能连拿五箱都不带喘气,他搬一箱就累得额头上全是薄汗。   好笨。   又好乖。   喻逐云忽然笑了,上前夺走他手里的东西。   少年一怔,看清来人后放弃了挣扎的动作,他巴掌大的小脸上有些汗,眼睛里也氲着些许水汽:“是你呀!”   “是我啊,”喻逐云弯起唇,“还有多少箱,全帮你搬了。”   南晴睁圆了眼。   他知道喻逐云体力好,可这毕竟是店里的事,他还是有点不好意思:“那,那你吃早饭了没有呀……我请你吃好不好?”   说话间,喻逐云已经搬了两箱,眼底漾上些许笑意。   操,又是出头又是当苦力,一顿早饭就给打发了。   “不好啊。”   喻逐云喉结滚了滚,脑海里全是昨天晚上指腹柔软又温热的触感,他弯起眼:“过来,我自己来收报酬。”   南晴乖乖地挪了过去。   然而下一刻,他抬起眼,撞见了抱着蒸笼走来的顾梅芳。 第27章   “妈, 这位是我的朋友喻逐云。我刚刚有点搬不动了,他帮我把……”   喻逐云刚将最后两箱预制品搬到仓库放好,南晴温和柔软的声音便在不远处响起。与此同时, 一个系着围裙的中年女人停在了他的身边, 仿佛僵住了。   怎么会是他?   眼前个高腿长的少年穿着一身黑, 不笑时脸色阴沉,黑黢黢的瞳孔里没有任何温度, 左耳上的钻钉倒是闪闪发亮。   不仅看起来就不像是个跟南晴有关系的好学生, 而且曾被顾宇彬偷过东西,闹到教导主任那边。   昨天晚上把南晴堵在校门口的那个人好像也是他。   这样的人跟南晴是朋友。可能性大吗?   还是说, 他知道南晴和顾宇彬的关系,所以……   “小晴,”顾梅芳忽然上前几步, 不动声色地插在两人的中间,抬头看向喻逐云时已经带上了些许客气的笑,“我记得……喻同学,前段时间在办公室里见过一面。关于那件事……阿姨很抱歉。”   那件事……   南晴怔了两秒,迅速地反应了过来。而喻逐云掸了掸皮衣上沾的灰, 慢慢站直了身体, 锐利的目光毫不避讳地看向了顾梅芳,语气随意:“一个手机而已,也没多少钱。不用抱歉。”   “那怎么行呢, 这件事毕竟是我们对不起你, ”顾梅芳赶忙开口,客气的笑容有些许僵硬,“我没想到你跟我们家小晴认识。其实小晴跟顾宇彬不一样,他平常很乖的……”   “……”   喻逐云张了张唇, 他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忽然闭嘴了。   黑沉的瞳孔在顾梅芳略微紧张的神色上扫过,又无声地垂下,看清了自己此时此刻的装扮,一个念头涌上了脑海。   事情已经显而易见。   过了好几秒,他才打断了顾梅芳:“我知道。”   “我先走了。”   喻逐云长腿一迈,先是快走,很快就变成了奔跑。他依稀能够听见南晴在背后喊些什么,然而那些声音很快就融入了破空的风声,很快就消失不见。   今日天空澄澈无垠。   不知到底跑了多久,直到嗓子眼全是铁锈味,喻逐云才停下来。   四周嘈杂,校门口全是来来往往的学生,他们三三两两地走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聊着天。第一节课下有升旗仪式,到时候会有一班的学生负责检查校服和仪容仪表,没有合格的人都要被记名字。   喻逐云闭了闭眼,转身跨上了自己的摩托车。   -   绕了一圈路都没找到人,南晴赶到教室时,众人已经开始早读了。他站在门口敲了敲门,小声喊了句报告。   姜泰德批改作业的动作一顿,没想到他会迟到,有些惊讶地说:“赶快进来吧。”   教室里的读书声停滞了片刻,也纷纷看向南晴。他只低着头走回自己的位置,垂下眼,慢半拍地拿出了必背古诗文。   上学这么久了,周岸康还是第一次看见南晴这幅模样。他有些诧异,用书挡住脸:“我刚刚还听姜老师在上面夸你,他说这次的宣讲会特别成功,很多中考的学生们都有意向报我们学校,要我们这些一班的人作为表率……你怎么现在才来?”   南晴打开书,恰好翻到了折过的那几页。   他垂下眸:“家里有些事稍微耽搁了一下……没关系。”   “好吧,没事儿就行,”周岸康念了两篇古文,忽然想起了什么,“说起来,你知道上次在宣讲会上给你送花的那个人今天要念检讨吗?”   南晴一愣:“什么?”   “那家伙叫陈蒋辉,是十四班那个陈明瑞的堂弟,家里还挺有钱的。不知道到底抽了什么疯,竟然主动要求当众跟你道歉。”   “我们都猜,他可能是被喻逐云吓的,”周岸康压低了声音,“你不知道,那天我跟章妤他们一块儿去抓送花人的时候,差点就跟丢了。还好喻逐云忽然出现,一把就逮住了那个跑腿员,顺藤摸瓜抓到了楼上的陈蒋辉。”   “你也知道喻逐云凶名在外……咳。”   南晴的指尖用力,渐渐地攥紧了手下的书:“喻逐云……”   周岸康打断他:“知道,‘喻逐云是好人’。其实你之前说的时候我是不相信的,但不得不说……这件事让我们对他有点改观了。”   周岸康刚说完,早读时间就结束了。第一节课开始,姜泰德让众人拿出化学试卷,开始板书讲题。   南晴展开了折页,盯着《论语》、《师说》和《劝学》看了几秒,慢半拍地合上了书。   下课铃声响起,南晴立刻就站起身,匆匆想要往外跑。   章妤刚要组织班干去检查高二学生们的仪容仪表,赶快喊住他:“哎!南晴,你要去哪儿?”   “今天不是跑操,要参加升旗仪式的,”女生们以为他忘了,“快快,不然高老师又要催了。”   南晴被众人围在中间,走也走不掉,只能一块下楼。   激昂热闹的入场音乐响起,人潮如织,操场上的各个班级按照班号依次排列好。教导主任把每个年级的记录表交给一班的班长,自己则越过了看台,准备去守株待兔。   事实上,每个年级不穿校服、仪容仪表不合格的人他心里都有数。像喻逐云,这家伙从开学到现在,没有一次是规规矩矩的……   高二十四班来了。   教导主任冷笑了一声,立刻抬起眼在队伍中搜寻,下一刻就望见了一个身高腿长、熟悉的人影:“喻逐云,你给我——”   碧蓝的天际下,少年的脸色还是一如既往的漠然冷峻,懒洋洋地眯着眼,仿佛对周围的一切都提不起兴趣。他左耳的钉子闪耀刺眼,身上也是一如既往地穿着一件……   蓝白色的校服?   教导主任呆在原地。   喻逐云穿着校服?他竟然穿了校服?!   “昂,”喻逐云纡尊降贵地抬起眼,走到了教导主任的跟前,“我在啊。”   周遭响起了一阵笑声,不少人都情不自禁地打量着穿校服的喻逐云。这件校服对他而言显然有些小了,紧绷绷地罩在里面的黑色高领上,十分不和谐。   偏偏他还是一副懒散随性的表情,仿佛没意识到自己的模样有多奇怪。   陈明瑞站在人群里,想笑却没笑得出来。   比喻逐云穿校服更奇怪的是,这件校服,是他一早上过来,拿了三千块现金,跟班里的男生现买的。   三千块,就买了件不合适的破校服。   一班负责检查的学生们拿着记录表,走到了十四班的队伍。南晴怔怔地抬起眼,忍不住快走了几步:“喻逐云!”   教导主任跟前的少年显然听见了。他的喉结滚了滚,却没转过头。他懒懒地看向老师:“怎么了,今天还要把我抓出去吗?”   老高沉浸在他穿了校服的迷幻之中,过了几秒才回过神,被他的语气气得不轻:“你,你怎么跟老师说话呢!你穿了校服是不错,但是……你的耳朵上还全是钉子,自己一点数都没有!”   “跟我过来!”   喻逐云还是被教导主任喊去了看台旁,其余的学生们更忍不住哄笑出声,班主任在一旁厉声制止,却依然止不住这个消息长了腿一般肆意地传开。   “我的妈呀,喻逐云竟然穿了校服,他以前不是从来都不穿的吗?”   “是啊,他平常连升旗仪式都不参加。这衣服不是他的码,他跟别人借的吗?”   “他能跟谁借啊,他那些狐朋狗友也没一个好人……”   “行了行了,快别说了。检查的人来了,站好。”   窃窃私语的人群好不容易才静了下来,几个男女生意犹未尽地收回视线,转头就看见了南晴。   他穿着一件雪白的高领毛衣,小脸雪白,鼻尖微红,乌黑圆溜的水瞳远远地望着某个方向,过了几秒以后像是下了什么决心,将记录表交给了身旁一个男生,忽然朝某个地方奔跑而去。   升旗仪式正式开始。   唱完国歌后,校长老师开始轮流上台做期末动员。学生们昏昏欲睡,借着敷衍的鼓掌声彼此聊起了天。   教导主任离开了,只剩喻逐云一个人站在操场的布告栏下。   天空澄澈如洗。   喻逐云拉下不合身的校服拉链,懒散地靠在玻璃橱窗旁,感受着从左耳传来的痛楚和嗡鸣。   远处嘈杂,而他四周寂静无声。直到一串凌乱的足音忽然响起,闯进他的世界。   他怔住,过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你过来干什么!那群老师的讲话不是还没结束吗?”   这种无谓的演讲对他来说毫无意义,但他知道像南晴这种好学生一定会听。   他知道自己的名声不好,不配跟南晴站在一块,但他就想换校服试一试。   虽然他失败了。   南晴却跟在他身后追了出来。   “喻…喻逐云,”少年琉璃色的瞳孔氲着水汽,“对不起。”   喻逐云微怔:“……你有什么好对不起的?”   “我之前没有跟我妈说清楚你是我朋友,让你不开心了,真的很抱歉。我刚刚已经跟她解释了,”南晴的声音有些颤,“我,我知道这件事是我不好……”   冷风呼啸,喻逐云的心猛地颤抖了一下,抬手将南晴拢进身侧,替他挡住瑟瑟的寒风。   “笨啊你。”   喻逐云拿他无计可施,声音低哑,“在你妈面前说认识我,不怕被她误会吗?谁让你说认识我这种坏学生的?” 第28章   “为什么要害怕被误会, 我们本来就是朋友,再说了……”南晴憋了半天,“你怎么可能是坏学生, 你现在学会了集合, 匀速直线运动, 还会背论语师说和劝学……”   “……”   喻逐云咬牙,心底那点酸涩的柔软霎时荡然无存, 浑身上下被神圣的学术光辉而笼罩, 生不出半分其他心思。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压下前额跳动的青筋:“能说点有技术含量的么?”   南晴抿住唇, 过了好几秒才小小声地说:“有、有技术含量的,你现在还没学到……”   “行,行。”喻逐云扯了扯唇角, 彻底拿他没辙,“那怎么学,从哪儿开始,你说。我现在立刻就去拿书。”   南晴的语气有些期待:“……真的吗?”   “真的。”   “我们现在还有英语和化学没有接触过。英语其实很简单的,我想先跟你讲一下音标, 这样方便你之后根据读音背单词。那本3500你一天背大概十页左右, 认真看每个单词背后的解释和例句,很快就能刷一遍提升成绩,”南晴的语气忽然有些羞涩, “我…我好久之前就想跟你讲化学了, 化学真的特别美,我就是怕你不喜欢它,所以才把它放到最后……”   喻逐云原本一脸麻木,然而南晴十分认真, 越说越起劲。   他垂下眸,一眼就能看见那双亮晶晶的眼睛。   少年人的世界单纯,成绩仿佛是衡量好坏的唯一标准。   如果他依旧考年级倒数,依旧翘课早退,那他想靠近南晴的举动,无异于东施效颦。   喻逐云的呼吸凝滞了几秒,忽然敛起了脸上无谓的神色。   南晴一口气将自己早就安排好的学习计划一口气地说了出来,仍有些意犹未尽:“……总、总之大概就是这样。今年的期末考试是整个市区的统考,含金量还挺高的,所以老师们很重视。现在距离考试还有一小段时间,你……什么时候有空啊,我们赶快开始吧。”   都高二了,再不补就上不了大学了。   “我什么时候都有空,你闲下来的时候给我讲两句就行,我答应你了会好好学,不会骗你。”许是觉得这句话说得太肉麻,喻逐云顿了两秒,又话锋一转,“不过,要是我期末考好了的话……”   他的喉结滚了滚,似笑非笑地抬起头:“有没有‘奖励’什么的?”   南晴不明所以。   学习这么快乐的事情,本身不就是奖励了吗?   不过,前段时间月考结束,班里的许多同学都在展示自己父母给的礼物。喻逐云想跟他们一样,也是理所当然的。   “你想要什么奖励?”   喻逐云的视线停在南晴的身上久久未动,过了几秒,忽然“唰”地一下转过了头。   他以拳抵唇,语气有点含混:“还没想好,你觉得呢……我跟你要什么,你都答应?”   南晴模样认真:“都答应。”   他的零花钱前段时间全用来买那条苹果项链了,现在的经济状况十分窘迫,浑身上下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只有南涛成给他买的那支词典笔。刚好他的单词基础扎实,平常用不到这个东西,喻逐云反而很需要。   南晴想了想:“不过我可能要问一下我爸爸的意见。你放心,他肯定会同意的。”   喻逐云的语气有些许的奇异:“你……还要问一下你爸爸?”   南晴犹豫了一下:“最好问一下吧。这样比较礼貌。”   喻逐云沉默了几秒,喉结上下滚了滚。   他的眼睛有些意外的亮,笑意有点坏:“行。你答应我了,不能反悔。”   “不反悔。”   喻逐云笑了。他把这件不合身的校服外套拉了起来,有点傻地穿在身上。不远处的操场上传来阵阵嘈杂,显然是升旗仪式即将结束了。   “等期末考试的成绩出来,”他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南晴的额头,黑沉的眼底漾着笑意,“希望你还记得今天说过的话。”   南晴捂住脑袋,水光淋漓的眸呆呆地望着他。   不就是一支词典笔吗?   喻逐云连手机都有了,还缺这个吗……   汹涌的人潮从操场大门冲了出来,哗啦啦地铺了一地。喻逐云却没再说话,霸道地拨开了一旁挤来挤去的人,将南晴挡在臂弯里,将人送回了班门口。   一班或站或坐的同学们注意到了他,目光热切而好奇,活像是在看猴子。   喻逐云浑然未觉,只是认真地说:“等我。”   -   今年过年不早不晚,正月初一恰好是一月的最后一天,三十一号,故而期末统考安排在了一月中下旬,留出一段时间方便后续老师改卷子、出成绩。   毕竟是年前的最后一场大考了,没有人不想过个好年。整整两个星期,学校内的学习氛围浓厚,操场上也没什么学生打篮球了,全被老师抓着坐在位置上写题。   唯有臭名昭著的十四班看起来毫无变化。   明天就要考试了,今天的最后一节自习课上,整个班级吵得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宋杰和唐子健自从上次的处分事件过后,就被挪到讲台的两侧坐,成为了班级的左右护法。他们两人隔着一个巨大的多媒体桌,把扑克牌拍的满天飞。   两人凑近,因为一些下流的黄色笑话不约而同地笑出了声。坐直身子时却用余光瞄到了最后一排,霎时呆了呆:   陈明瑞坐在原地抓耳挠腮转笔,大概是因为写不出题有点烦躁,他用力地把卷子团成了一团:“我操这傻逼卷子就不是他.妈人写的……”   话音未落。他身侧的人忽然投来一道冷冷的视线。桌子发出“兹啦”一声响。   霎时,陈明瑞灰溜溜地闭上了嘴,老老实实的展开皱巴巴的卷子。   喻逐云收回目光,继续专心地写题目。   他手边堆着一摞辅导资料,足足有六门,上面无一例外都写着不少标注和笔记。这些天他白天抽空听南晴的点拨、搞懂基础概念,晚上则回去大规模地刷题写题。   这实在不是个简单的工程,太久没学习脑袋会生锈,他一道大题往往要花将近半小时来完成。然而努力毕竟是有效果的,一张放在以前如同天书一般的卷子,他现在竟然也能看到几个熟悉的面孔。   不说期末考试能够进步多少名——毕竟只学了这么一会儿时间——但应该不会是倒数第一了。   陈明瑞本想向他学习,但捏着笔无论如何也写不下去,最终还是摸出了手机。   【陈蒋辉:哥,这几天晚上出来玩吗?】   【陈蒋辉:我给我的嘉禾美眉送了几天花了(你放心我这次真没找错人),但她对我爱答不理的。哎,好苦恼。我是不是该送点别的礼物?我去校门口蹲她一块出去玩怎么样?】   【陈明瑞:你省省吧,顾嘉禾也是我们这届有名的美女学霸,人家看不上你,没发现人家都是和南晴合奏演出的吗?】   【陈明瑞:我不去了,都快期末考试了,你能不能有点上进心。我怎么跟我叔交代?】   【陈蒋辉:……】   【陈蒋辉:哥你是不是疯了?这是你台词吗?再说了,你什么时候开始爱学习了!】   【陈明瑞:哎,你不懂。】   陈明瑞深叹了口气,感觉老陈家的未来肩负在自己的身上,关闭了手机。他如坐针毡,写一会玩一会,终于熬到了自习课下课。   铃声响起的瞬间,许多不学无术的混蛋开始搬桌子、收拾考场,准备回家。   四周霎时沸腾了起来,喻逐云恍然未觉般,依旧保持着刚刚的姿势写化学题。   “氢氦锂铍硼,碳氮氧氟氖,钠镁铝硅磷,硫氯氩钾钙……”   黑发少年脸庞冷峻,专注无比地盯着卷子,水笔在题目给的条件上勾勒,斟酌再三才填了答案。   陈明瑞有点呆住了。   或许,十四班,也不是毫无变化。   至少有一个人,已经在潜移默化地变好了。   期末考试前,所有人都要把桌肚里的书清空带回家,不能再放在学校。   喻逐云写完题目,收拾好自己的书,迅速地跑到一班门口。里面时不时传来乒乒乓乓的声响,他们平常写题目最多,现在要带的东西也最多,每个人都一副要灵魂出窍的模样。   等里面的人差不多都走空了,南晴还在对着自己一桌肚的书发愁。   他刚打算咬牙把包背走,就忽然感觉身侧覆上一道人影,替他把东西接了过去。   南晴一怔,很快就弯起眼:“谢谢你呀喻逐云,你的考试准备得怎么样啦?”   二人一块下楼。   喻逐云单肩背了两个包,一左一右拎着两个布袋子,却轻轻松松地笑了:“你说呢?”   “我觉得你这次进步肯定特别大!”   喻逐云又笑了。   南晴这些书下学期都还要用,所以只需要放到早餐店里就可以。喻逐云陪他一块把东西整理完,目送他坐上公交车,这才回到校门口,准备拿摩托车。   然而他才刚跨上摩托车,将头盔戴好,心头却忽然有股不太好的预感。   下一刻,这预感成了真。   四周烟雾缭绕,约莫十来个或瘦或胖的社会青年一脸暴躁和戾气地踩灭了手里的烟头,团团围了上来。为首那人喻逐云熟悉,正是一脸刻薄相的瘦猴老七。   “喻逐云是吧?”老七浑浊的眼里闪过一抹恨意,忽然笑出来,“好久不见了啊。” 第29章   这段时间喻逐云的态度和进步, 南晴都看在眼里。他刚回家就把词典笔翻出来充电,打算等考试一结束就送给喻逐云。   上辈子这个词典笔被顾宇彬拿去了,许多功能南晴都一知半解, 也不知道究竟摁到了什么按钮, 窄窄的电子显示屏上突然出现了一只“小耳朵”, 别的功能都不起效果了。   怎么回事?不能是坏了吧?   南晴正手忙脚乱地找关闭键,房门却忽然被人敲响了, 顾嘉禾有点犹豫地探了个脑袋进来:“哥, 你…你现在忙吗?”   小耳朵从屏幕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录制音频1”。   原来不是坏了, 是词典笔还附带了录音功能,还挺实用。   南晴长舒一口气,将词典笔放在一旁:“不忙。哪一道题目不太明白吗, 我帮你看看。”   “不不不是,我今天不是要问这个,是有一件别的事要麻烦你,”顾嘉禾有点尴尬地摆了摆手,攥紧了自己衣角的下摆, “我、我最近在班里的时候总是收到一个陌生人送的花, 已经拒绝过很多次了,但是他一直不放弃。今天晚上甚至还在校门口堵我……我挺、挺害怕的,就想问问你最近晚上有没有空, 能不能跟我一起回家。两个人至少有点照应……”   南晴一怔, 堵顾嘉禾的那个人不会就是前段时间才念过检讨的陈蒋辉吧?都被老师逮住了,竟然还不死心。   “当然可以,”他想了想,“如果遇见了那个人, 我就当面跟他说清楚,不允许他再来骚扰你了。”   顾嘉禾松了口气:“谢谢哥。”   她现在算是明白学校为什么要禁止学生早恋了,这种禁令不仅仅是为了学风学律,更是为了保护学生的人身安全。   这些莫名其妙在学校里面送花追人的二世祖,就该全部被抓到国旗下检讨——不,应该把他们的形象都放到大屏幕上,免得演讲台离学生们太远,看不清脸。   次日,期末统考正式开始了。   宜中不同于那些按照考试成绩划分考场的学校,它的考试座位安排向来是随机的,完全模仿高考,一个班里三十个人,两个监考老师。   铃声响后,开始答题,所有学生都不允许交头接耳。铃声停止,立即停止答题,等监考老师把所有卷子收齐之后才能离开考场。   考试间隔的时间非常紧凑,学生们上完厕所就急匆匆地回到班门口准备下一场考试的内容。就连中午的午休也是在考场里,不允许到处窜班,也不允许带电子设备、复习资料。   一直到傍晚五点,当天的最后一场考试结束。   压抑了一整天的学生们终于看见了希望的曙光,整个学校沸腾得炸了锅,老师们管也管不住,只能让他们好好回家休息,准备明天剩下的三门。南晴收拾着笔袋,在脑海中总结了今天的语文数学和物理。   难度算不上太高,有不少基础,但也有不少陷阱题。自己压中了大部分,都在这段时间给喻逐云讲过了。不过毕竟他才刚刚开始学,也不要考多高的分数,一百五的卷子能拿一半就很不错了……   南晴起身,他跟顾嘉禾约好五点半时在教学楼下见,现在还有十来分钟的空闲,可以先去问问喻逐云考得怎么样。   学校里的人走了不少,却依然熙熙攘攘的。   他走到第七考场门口,正要往里张望,忽然感觉肩膀被人轻拍了一下。   “嗨!是我,你来找喻哥的吗?”陈明瑞努力露出了一个淳朴无害的笑容,“我也是刚刚才过来的,他好像不在这儿,应该回家了吧。”   南晴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睁大了眼。他想起了陈明瑞上次发现小提琴的事,镇定下来:“……谢谢。”   陈明瑞摇摇手:“没事儿,我看喻哥这段时间学得可认真了,每天二话不说就是写题,估计现在正急着回去复习。你放心吧,他这回肯定能考出个好成……”   南晴弯起眼笑了。刚想应一声,身旁却忽然传来一个女生怯怯的声音:“你们在说的喻哥,是喻逐云吗?”   “啊,是的。”   女孩犹豫了一会才小声说:“……可他今天没来考试啊。”   “……”   陈明瑞的声音戛然而止,南晴有些震惊地转过头。   “他怎么会没来考试?是生病了吗?还是出什么事了?”   女孩有点慌乱,她其实只是跟喻逐云同一个考场而已,并不知道什么内情,解释完就赶快跑走了。南晴有点着急,陈明瑞则赶快掏出手机给喻逐云打电话。   与此同时的不远处,宋杰和唐子健彼此对视了一眼,面容有些许的扭曲。宋杰低声问:“昨天,你看见他后来怎么样了吗?”   唐子健犹豫了一下:“没。反正我今天路过这儿的时候知道他没来。昨天那群人那么凶,不知道他是不是被……”   他们二人走远了。   “嘟嘟”的忙音响了半天,没人接。   连廊上寒风凛冽。   陈明瑞“操”了一声:“怎么联系不上啊,不会真的病得这么严重吧?”   “你知道喻逐云家的地址吗?”南晴刚刚隐隐约约听见了旁人的议论,他心里很不安稳,总有些不太好的猜测,“或者,你知道他可能在哪里吗?”   “我想等会过去找他。”   -   下午四点半时,江熹接到了一通来自警.察.局的电话。   她放了纹身客人的鸽子,一脚油门踩了过去,喻逐云刚好做完笔录出来。他身后跟着一大批鼻青脸肿、吵嚷震天的社会青年,这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什么,言语之间愤愤不平。   负责此事的女警正在厉声喝止,见她来了,将这群人交给同事,自己则走到她跟前。   “您好,江熹女士,请问你是喻逐云的监护人吗?”   江熹摇头:“我是他朋友,勉强算半个长辈。您能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吗?”   “是这样的,昨天晚上接到路过群众的举报,宜中门口发生了恶性斗殴事件。经过了解我们发现,当事人有两方,一方之前因为违规飙车赌博被拘留过十四天,他们认为是另一方——喻逐云举报了他们,因此产生了寻仇心理。”   “他们还坚称喻逐云也参与了飙车,甚至还有一个同伴同行……”   一直以来沉默不语的喻逐云忽然打断道:“我说了我没有同伴。”   不远处的老七他们怒道:“你他.妈的放屁!明明就有个小子专门去找你的!”   “就是!而且我们昨天晚上还亲眼看见你跟他走在一块呢。要抓违规飙车就一起抓,我们无所谓啊,反正已经蹲过十几天了,你们就不一样了吧?”   喻逐云忽然上前了一步。   少年瞳孔黑沉,从太阳穴到脸颊侧有大片擦伤,淋漓的鲜血混着泥沙,他却浑然未觉。他的拳头青筋暴起,骨节红肿:“我说过了,没、有、人、跟、我、一、起。”   “没有?你他.妈的当时就因为那个小.逼.崽子踹了一脚老赵,不过就是因为开了一句玩笑!那人肯定也是宜中的,我们打听一下就知道他是谁。到时候闹到学校里,让全校都知道这件事,我看你还……”   喻逐云脑海里的弦像是在一瞬间断了。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两方即将再度扭打在一块时,被旁边的警.察团团围住拉开。   “肃静!胡闹!这还在警.局呢,你们一个个都要反了天了!”   女警揉了揉眉心,看向江熹:“……事情差不多就是这样,荒山没监控,我们现在正要调查。”   “这件事挺严重的。当然他们十来个人围殴一个高中生确实不对,就算有人腿断了也是高中生正当防卫的可能性较大。但涉及到飙车赌博就是两码事了……”   “抱歉。”   江熹沉默了一会,忽然掏出了手机,低声说:“我来联系他的家人。”   喻逐云漠然的神色在这一瞬有片刻崩裂,然而江熹不为所动,跟女警沟通完,强硬地将他带走了。   “随便你怎么怪我。”   江熹从后视镜扫了一眼他,语气平静,“我得对你的前途负责。让你家人来解决这件事是最合适的。”   “当时肯定有人跟你在一块,你没必要跟我撒谎。早点让律师做准备,能最大程度地保护‘他’。”   “‘他’是谁?”   喻逐云选择沉默。   汽车飞速行驶,路边的楼房树木变成一帧帧定格的景象,即将进入四叉路口时,他才忽然低低地开口:“去学校。”   车右转弯。   限速,窗外的景色慢了下来,时不时出现一两道蓝白色的身影。这会刚好五点半,校门口喧哗热闹。   宜中期末考试的第一天,已经结束了。   喻逐云有些怔然,他……食言了。   昨天老七那帮人来找他的时候,他其实并没有想跟他们发生冲突,只想骑车一走了之。   直到他们当中的某人突然提了一句南晴,并且声称,如果他走了,他们一伙人就去围堵南晴。   ……其实他挺想参与这次期末考试的。   宁愿不眠不休,眼睛通红地写卷子。   就想稍微变好一点。   向南晴靠近一点。   想下次见到南晴妈妈的时候,不被一眼就打成人渣败类;想下次去班里找南晴的时候,不被同学们用异样的眼光看待。   可他还是错过了改变的机会。   他知道南晴皎洁明亮,温柔善良,像小太阳。   那现在,小太阳会怎么看他?   喻逐云瞳孔有些颤,扭头望向窗外。   不远处的校门口,南晴走了出来,他侧着脸,身旁跟着一个漂亮的女孩。   那女孩喻逐云知道,她曾与南晴一块在艺术节上表演,成绩也好,长得也漂亮,两人的名字在贴吧上挂了许多天。   喻逐云扯了扯唇,忽然笑了出来,笑得太用力,撕扯到了脸侧的伤口,密渗的血珠从眉弓滚到眼眶,将他的双眼染红。 第30章   后视镜中, 黑发少年似笑似哭,血液顺着眼眶往下流淌,滴滴砸在蓝白色的校服上。   这件衣服本就不合身, 总是紧紧巴巴地贴着肌肉, 将他牢牢困在里面, 根本不是他的风格。如今脏了,破了, 也算是解开了一种束缚, 彻底没有必要再留了。   江熹踩下刹车,收回自己的目光, 顺着喻逐云原先的视线位置看向窗外,嘴唇上下动了动,却没说出什么话来。   她知道喻逐云向来敢作敢当。   说句不好听的, 他唯一的爱好就是在无趣的人生里追求刺激,做各种疼痛血腥又危险的事。被十几个人威胁,把飙车的事告发到学校又怎么样?只有他一个人的话,他是不会在乎的。他甚至巴不得这样。   可喻逐云现在变了。   穿上了校服,选择了沉默, 眼角眉梢带上了几分独属于少年的神态, 会顾忌某人的名声和未来。   “你们学校……”江熹过了好半晌才舔了舔唇,看了一眼窗外叽叽喳喳聊天的学生们,有些不忍心, “今天期末考试啊?”   喻逐云终于笑够了, 脸上不再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他平静地将身上的校服脱了下来,扔到了座位底下,不知道到底是在跟江熹说话,还是在自言自语:“关我什么事。”   江熹轻叹了口气, 往外看了一眼,突然有点后悔。她不该带喻逐云来这里的:“那,你还要不要下去跟你的朋友讲一下这件事……”   喻逐云抹了把脸上的血,低下头,眼前一片朦胧模糊,只能大致看出手掌脏污的轮廓:“我说了,那天晚上只有我一个人。”   他哑声道:“走啊,都结束了,还留在这里干嘛。”   车辆重新启动。   喻逐云闭上眼,心脏抽痛而空洞,忍不住扯出一个讥诮的笑容。   他宁愿那天晚上真的只有他一个人,也宁愿,南晴从来没有来找过他。   这样他就不会被光蛊惑,不会忘记自己的身份,在泥潭里也要拼命往上游。   这样,南晴也不会引上莫名其妙的祸端,可以好好地跟门当户对的女孩在一起,未来上同一个大学,谈一场甜蜜的恋爱。   太阳永远都是太阳,永远都高悬在天上,柔和温暖的光芒普照大地。   而他呢?   喻逐云咬紧了牙关,左耳突然一阵钻心的刺痛,高频耳鸣如打雷般轰隆隆地炸开,他整个胸腔剧烈起伏,忽然睁开眼,黑沉的瞳孔里泛起了血色,猛地攥住车把手就想往外跳。   江熹惊呼一声,急打方向盘,怒骂道:“你他.妈的干什么!不要命了吗!”   喻逐云被惯性猛地一冲,失神地跌回了后座。   他掩面,过了好半晌才扯了扯唇角。   是啊,不要命了。   都这样了,他居然还想下去,最后跟南晴说一声再见。   -   从宜中门口经过的一辆大红色的轿跑忽然很用力地摇晃了两下,大约是有人想强行打开车门失败了,车发出阵阵砰砰巨响,一个漂移停在了路边,过了几秒才重新启动,远远地消失在了众学生的视线里。   南晴正跟顾嘉禾往公交车站的方向走,不知为何,下意识地望向车子离开的方向。他总是有股莫名的预感,连心脏都漏跳了一拍。   大概是他太过神情不属,连顾嘉禾都看出了异样:“怎么了?是有什么东西忘了?还是有什么事情没做?”   “总不能是……今天的考试不顺利吧?”顾嘉禾有意要逗他开心,故作轻松地开了个玩笑,“要是卷子难到你了,那大家就干脆找根绳子吊死算了。”   南晴却全然笑不出来,摇摇头,有些怔怔地说:“是……是我的一个朋友不顺利。”   他终究还是不知道喻逐云的下落。   陈明瑞打了几通电话,那头没接,便不敢再往下打了。   听了南晴的追问,陈明瑞既无奈,又苦恼:“真不是我不告诉你,主要是喻哥从来没跟我说过他家住哪儿。你别看喻哥原来还经常跟我们一块去南忆湾玩,但他去那儿基本上就是打发打发时间,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迟到早退,孤僻得很。我……这事儿……真的没办法帮你。”   南晴无法。   摇摇晃晃的公交车停靠站台,顾嘉禾张了张嘴,也沉默了,二人一言未发地上了车。   一整夜,南晴都没睡好。他给喻逐云打了许多个电话,那头也依旧一个都没接。   直到第二天傍晚,为期两天的期末考试结束,欢天喜地的学生们回到自己的班级收拾桌椅,每个人都如释重负,整个学校里热热闹闹。一个爆炸性的八卦突然在整个学校里流传开,所有人都开始疯狂讨论。   南晴扔下了笔袋和书包,满心忧虑地挤进了章妤和乔思娴几人旁边。   “打听到了打听到了!他们都说喻逐云前天晚上跟人在学校旁边打架,被路人打电话报.警抓到警.察.局里去了!连这两天的期末考试都没参加。”   众人一片哗然,那人接着说:“早知道他脾气凶,没想到这么暴躁,他们说对面一共有十来个人,他把一个人的腿都打断了。”   “天呐,闹这么大。他不会被劝退吧?”   “要我说,还真有可能。他三番五次翘课翘考试,打人也不是一次两次,有什么资格留在学校?别影响我们宜中的名声啊。”   “但是我听说他的家庭背景不简单啊,应该不会这么轻松地被开除吧?你想想,之前那么多次,哪次不是雷声大雨点小的,连他家长都没来过学校。”   “可这次不一样,闹到警.察.局了啊。就算他有背景,能有多厚实?学校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   “……”   班里、学校,四处都在兴奋地讨论着这件事。南晴无从制止,只是身体在微微发抖,指甲嵌进手心,落下一道道月牙似的红印。   他有点着急,又有点无措,反应过来时已经顺着连廊往老师办公室跑了。张副校长和高主任都对他格外开恩,他想去问问喻逐云这件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他依稀记得,喻逐云的身世很神秘。   所以说,应该不会那么轻易地被劝退吧?   难怪喻逐云昨天今天一直不接电话,他有没有受伤?十几个人堵他,他明明才是被欺负的那个,为什么没有人问问他到底怎么样了?   南晴的呼吸有些不畅,眼前阵阵发晕。   还没跑进办公室,连廊上忽然涌来了学生,他们呼朋唤友地招手,靠近窗边看热闹。有人指着楼下一辆通体纯黑的豪车,大喊道:“快看,喻逐云家长来了!”   “卧槽!这车什么牌子啊,看起来好奢华啊。”   “土鳖,宾利听过吗?好几百万呢。再说了,看车没用,看车牌啊。这车不是宜市的云C,是京A……一二三四五……操!全是八。”   “我滴妈呀,京A,又姓喻,我有个大胆的猜测……”   京城最出名的喻家就那么一个,那都是普通人幻想之外的顶级豪门。   “不是,那他留在我们小小的宜城干什么?大少爷上山下乡体验生活来了?”   “说不定就是看他脾气太差,放到外面磨练磨练的。这次犯了这么大的事儿……难说啊。”   众人还在你一言我一语地叽叽喳喳,言语之间莫名地多了几分钦羡和震惊。少年时代,一点风吹草动消息便能野火燎原般传满天下,尤其是像喻逐云这样的风云人物。   南晴短暂地停了两秒,分析了一下利害关系。   太好了,喻逐云应该不会出什么大事。   楼下的豪车停住,七八个校领导围了上去。   车门缓缓打开,后座下来一个岁近八十但精神瞿烁的老爷子。   众人纷纷开始议论。   这是谁?喻逐云的爷爷?   卧槽,好面熟,这难道不是……   老师们将老爷子迎上了办公室楼的专用电梯。老高看见了四面八方围着的眼睛,厉声要他们各自回班。   学生们见没热闹看了,一哄而散。   众人将喻老爷子护在中间,很快从电梯进了校长办公室。   老人家穿着笔挺板正的中山装,苍老的眼神中有几分威严。没让大家说什么恭维客套话,寥寥几语切中事情关键,说得几个年轻老师额头冷汗都落了下来。   他却也没有一味施压,很快就吩咐助理与学校跟进捐赠手续,相信不多时日,宜中就会多出一栋崭新的教学楼。   这事的处理,前后用了不过一个小时。   学生们走光了,刚刚还沸反盈天的学校霎时安静了下来,喻老爷子怎么来,几位老师就怎么送他走,一路偷偷摸摸地擦额上的冷汗,将人送回轿车旁。   “那事情就这样定了,关于转学的事情,我们这边建议……”   喻逐云沉默着坐在车里,一动不动,一言未发。   昨天晚上开机后,有一个陌生号码打了许多电话过来。他一个也没接,却也不挂断,不拉黑。就神经自虐般地听着铃声。   等电话终于不来了,他却又枯坐了一晚上。   正事谈完,喻老爷子上车了。   老人家卸下了威严而正式的面具,此时此刻只是家中宠溺孩子的长辈:“逐云啊,过去的这些事情,爷爷都不跟你提了。刚刚老师们说的那些事情,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车辆启动。   窗外熟悉的景色掠得飞快,帧帧从眼前闪过。   “爷爷对不起你,让你前些年在外面吃了那么多苦,是爷爷没用。你爸爸妈妈这些年也知道自己不好,他们都想着跟你道歉,还有思运那孩子……咱们毕竟是一家人,只要你跟爷爷回京城,爷爷保证……”   密闭的空间内,手机忽然响了。   喻逐云低下头点亮屏幕,忽然说:“……第三十七个。”   喻老爷子的声音戛然而止,有些怔忪地偏过头。   喻逐云的眼底猩红滚烫,喃喃自语般:“他给我打了三十七个电话了……” 第31章   期末统考的卷子是整个市区的老师一起改, 为了过年放假,速度很快,成绩单在二十四号那天就会统一公布出来。   这种大考的成绩向来是学生们最期待且担忧的, 然而最近, 他们的注意力全部都被另外一件事给吸引了。   大家都在传, 十四班那位“校霸”喻逐云,刚给学校捐了一栋几百万的楼, 下学期就要转走了。   消息传得沸沸扬扬, 说得头头是道。   再加上这几天喻逐云从没来过学校,更从侧面佐证了这个消息的真实性。   南晴不太想相信这个流言, 他去找了陈明瑞。   陈明瑞很无奈,大概是这两天被无数人问过同样的问题,脸色相当疲惫。可面对着南晴, 他的语气还是忍不住稍微柔和了一些:“对不起啊,喻哥还是没接过我电话,我是真的不知道。”   “喻哥的家人都在京城,他转学回去才是正常的,留在咱们宜城才是意外, ”陈明瑞说完, 又看了眼四周,压低了声音,“再说了, 前两天的事情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大家都说喻哥是因为跟人打架才进了……咳, 总之这件事并没有这么简单。”   “我问了宋杰和唐子健这两个傻逼,他们在现场。围堵喻哥的那些家伙是故意找上门的,好像是一批飙车赌.博.党。这些家伙跟苍蝇一样,最烦人了。”   “喻哥不想再留在宜城, 倒也正常。”   临近年关,学校的各处都挂了红彤彤的小灯笼。   萧瑟的寒风吹过零落的银杏树,却带不起丝毫喜意。   陈明瑞看着怔在原地的南晴,忍不住叹了口气。   少年干净乖巧,戴着一条米白色的毛绒围巾,剔透澄澈的杏眼里蕴着些许水汽。   他想他明白喻逐云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放低自己的底线了。南晴用这双眼望着人的时候,几乎让人生不出拒绝之意。   陈明瑞说:“……这样吧,如果这两天喻哥有什么消息,我打电话告诉你行吗?”   南晴过了好一会才垂下了目光,眨了眨有点模糊的眼睛。   他认认真真地道完谢,给了陈明瑞顾梅芳的号码。   二十四号那天刚好是小年夜,学校只上半天。   各个班主任抓紧时间,吩咐班长带着各科课代表去文印室领寒假作业,自己则急匆匆地去办公室领自班的成绩单。   即将公布分数,各家欢喜各家忧,整个学校霎时沸腾了。   不知是谁先发现布告栏的红榜已经换了,好奇排名的人纷纷跑下了楼,在玻璃橱窗前挤疯了。   还没来得及扔掉月考红榜的后勤处老师险些被挤扁了,也顾不上收拾铜版纸了,随手往操场上一扔,开始维持秩序。   南晴没有去楼下看。   班里的同学回来,就顺嘴将他的成绩也宣布了,仍是第一。这次的卷子挺难的,但他的几门理科依然没怎么扣分,英语和语文甚至还提高了,一个137一个133,总分加起来实在恐怖。   章妤她们几个女生这学期跟他的关系越来越好了,知道分数以后嚎叫着冲过来揉搓他,说要沾沾学霸的仙气。周岸康也很高兴,他这段时间每天都跟着南晴补习,这次考了年级第二十名,且只比上一名少了一两分。   大家喜气洋洋,南晴唇边的笑容却有些淡淡的。   中午放学时,南晴在敏学楼下等顾嘉禾一块回家。他们两人本就出名,这下更是被许多人围观着。一个理科年级第一,一个文科年级第九,都长得贼漂亮,而且还合奏过一步之遥,不明真相的群众们怎么看怎么觉得“登对”。   顾嘉禾被这些炯炯有神的目光盯得有些不大自在,忍不住扯了扯身上的背包,她侧头看了眼南晴:“这两天那个人没有再来找过我,我感觉他应该是死心了。下学期咱们还是分开走吧,我总觉得大家好像误会了什么……”   “哥。哥?你在听吗?”   南晴乍然回神:“啊……好。”   顾嘉禾皱眉:“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她这才意识到南晴的脸色有些苍白,纤黑的睫羽一直在发颤。   南晴仓促地摇了摇头:“不……嘉禾,妈这两天有没有接到过什么……男生的电话?跟我们一样大年纪的?”   顾嘉禾茫然:“妈没跟我说过。”   “没事,”南晴勉强笑了一下,捏紧了口袋里的词典笔,“那我们走吧。”   二人并肩,渐渐走远了。   等他们离开了学校,操场上的陈蒋辉已经腿软了,手里装着口红和包包的礼物袋也噼里啪啦地落了一地。   他的衣领被人一把拽住,明明自己也有一米八,却被眼前的少年吓得不敢吱声。   陈蒋辉一脸苦涩:“对不起,对不起哥!我发誓我真没有不听你说的,你看这些,都是女孩喜欢的东西!我是想追顾嘉禾——”他特意准备了好几天,就等着今天送出去呢。   那只抓住他的手略微松了一些,将他往后搡了一步。   正午时分的冬日暖阳十分柔和,懒洋洋地洒在枯黄的草坪上。少年逆着光,大半张脸都藏在阴影里,黑沉的瞳孔里没有丝毫情绪,眉尾到脸侧的伤口还在结痂,显得他整个人锋利而狠戾。   喻逐云哑声说:“……那也不行。”   陈蒋辉跟个鹌鹑一样缩着脖子,很想问一句为什么。但碍于喻逐云的身份,实在没敢开口:“好、好,我知道了……”   “敢碰他的人,”喻逐云的声音冰寒,语气不像是在开玩笑,“我弄死你。”   陈蒋辉的心咯噔一跳,尴尬地笑了笑:“知道了哥,我真不会了,你放心。”   喻逐云彻底松开了陈蒋辉。   他垂眸,另一只手轻轻摩挲了一下藏在掌心的东西,放进了皮夹克最贴近胸前的口袋,转身离开了。   陈蒋辉脱力地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在草坪上,赶忙掏出手机。   过了大概五分钟,姗姗来迟的陈明瑞才到了操场,见状毫不留情地噗嗤笑出声:“哈!我就说吧,最近天天都有人看见顾嘉禾跟南晴一块放学,人家肯定板上钉钉地在一块了。你还要插足别人的感情,怎么样?是不是被狠狠打脸了?”   陈蒋辉骂了声脏话,用力锤了一拳自己堂哥:“什么啊!我他.妈的根本没来得及送给顾嘉禾呢,就被喻逐云看见了,差点被揍!他还说什么不允许我‘碰南晴的人’!”   “操!我他.妈真是奇了怪了!如果南晴是他朋友,我不小心给南晴送花,他替朋友出头,我能理解。顾嘉禾跟他有半毛钱关系吗?”陈蒋辉本想骂的,想到那天开进学校的宾利,又窝窝囊囊地咽了回去,“他他.妈……见义勇为?不带这样的吧。”   陈明瑞呆住:“啊?”   他有点懵了,喻逐云这个时候来学校,难不成是来办转学手续的?可他又为什么会阻止陈蒋辉追顾嘉禾?这什么神展开?这逻辑……怎么捋不通呢?   “算了算了,反正顾嘉禾也不可能喜欢你。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陈明瑞索性放弃了思考,伸手将陈蒋辉拉了起来,经过布告栏往外走,“对了,你不该去校门口等人吗,怎么跑到操场来了?”   陈蒋辉叫苦不迭:“操,我只是经过这儿,看见喻逐云在这就来打了个招呼。早知道……”   喻逐云?为什么会在这儿?   陈明瑞愣了愣,余光忽然扫过了一抹鲜艳的红。他鬼使神差地停了下来,往那走了两步。   地上躺着一张被揭下来的月考红榜,   铜版纸的其他部分完好无损,只有第一名的照片和姓名被人小心翼翼地裁了下来,不翼而飞。   -   春节是一年到头最重要的节日,团圆美满是每个家庭的头等大事。自南涛成和顾梅芳再婚以来,每年他们都会将各自的父母接过来一块吃年夜饭。   然而今年除夕前却出了个岔子。   顾梅芳的父母将顾宇彬接过去住之后,总听自己的宝贝大孙子跟他们告状,说自己在家时三天两头受欺负。他们平常与南晴的接触很少,黑状听多了,心里难免有怨气。   于是,等南涛成上门给他们送礼时,两个老人夹.枪.带.棒、明褒暗讽地刺了南晴一通。   南涛成的脸色霎时变得铁青,他风尘仆仆地从外地赶回家过年,还没来得及给自家亲爹妈送东西就先到岳父岳母家,是为了给顾梅芳面子,而不是为了听他们讲自己儿子的小话的。   他也忍不住回了几句嘴,提了两个孩子天差地别的成绩,又问了一句两个老人,知不知道顾宇彬偷手机的事情。   局面当时就不受控制了。   南涛成却也不后悔,他早就对这两个老人心有芥蒂了。不说别的,就说之前过年,南晴爷爷奶奶哪次不是一视同仁给孩子们压岁钱?这俩老糊涂呢?总是仗着南晴脾气好,克扣掉他的那一份。   以前他还能看在顾梅芳的面子上忍一忍,既然他们今天自己挑事儿,那大家都干脆一点,谁也别装了!   大过年的,两边竟然撕破了脸。   顾梅芳急匆匆地从店里赶到父母家,脸色也十分难看。她知道罪魁祸首是谁,并没怪南涛成。但不管怎么说,这个年夜饭恐怕是没法一块吃的了。   正月三十,顾梅芳给了南晴一个厚实的大红包,才带着顾嘉禾离开。   南涛成也没心思再在家里用灶开火了,也带着南晴和爷爷奶奶去外面吃了一顿不太像样的年夜饭,八点不到便回了家。   家里冷锅冷灶,冷冷清清。   除了门口的一副对联,没什么春节的气氛。   南涛成喝了些酒,有些醉了,被南晴扶到沙发坐下,嘴里一直含糊地念着什么。   南晴冲了杯蜂蜜水喂他,这才听清了,南涛成说的是“不许欺负我儿子”。   这一声猝不及防,南晴侧过脸,眼睛瞬间红了。   他的爷爷奶奶人不错,但认为南晴身体不好,不知何时就会撒手人寰,打他小就希望南涛成能再要个二胎。然而南涛成从未答应。   李竹的父母重男轻女,为了点彩礼钱险些把她卖给一个四五十岁的老光棍。年轻的南涛成花光积蓄,替李竹与家里断绝了关系。   甚至人都说有了后妈就有了后爹,南涛成身体力行地反对了这句话。   他的父亲是个很好的人。   可在未来,为了家里没日没夜地工作,断了一条腿。   南晴抹了一把有些模糊的眼睛,打算将南涛成扶回房间洗漱。然而南涛成冲他摇了摇手,过了半刻,竟然从包里掏出三个这年先进的智能触屏手机来。   南涛成露出个傻傻的笑,有些含糊地说:“我……我听说,我儿子有朋友要、要打电话。看看,喜不喜欢。”   南晴哽咽着说:“……谢谢爸爸,我很喜欢。”   “喜、喜欢就好,你做什么,爸爸都支持你,”南涛成眼睛都要闭上了,靠着本能摸了摸南晴的脑袋,“你是爸爸和妈妈的骄傲……”   南晴的泪水彻底决堤。   他摸了摸胸口的红绳玉佩,轻轻地点了点头。   上辈子就像一场梦,重生以来,蝴蝶翅膀闪动的轨迹变幻莫测。有些时候,他甚至会怀疑自己是否真实。   怀疑,人是否无法改变命运。   然而从现在,他彻彻底底地坚定了念头。   害他的人,他绝不会放过。   而他爱的人,爱他的人。   每一个,他都绝不会放弃。   人本身确实无法改变命运。   但人的选择可以。   南晴将南涛成扶进房间,帮忙擦脸洗漱完,才拿了一部手机和sim卡进房间研究。他按照说明书一条条地设置好,深呼一口气,点开了拨号页面。   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敲完那串熟记于心的电话号码时,他忽然听见了窗沿传来的敲击声。   轻的仿佛是他的幻觉。   ……应该不会的吧?   今天是除夕夜,喻逐云又转了学。   他现在应该在京城,跟家人团圆。   怎么会到这里来呢?   南晴的喉咙滚了滚,在刹那间想了无数个理由,身体却快过了大脑,“唰”地拉开窗帘——   隔壁栋的二楼露台上,站着一个高挑的少年。 第32章   见这扇窗户打开, 站在露台上的喻逐云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低低地骂了一声,看了眼自己的口袋, 感觉自己真是昏了头。   他懊恼地扔掉了手里的小石子, 冷冷地绷着脸, 转身就往楼下跑。   这会的时间已经快十点了,春节联欢晚会正至一半。家家户户都吃完了饭挤在沙发上看电视, 吵吵嚷嚷的背景音乐和聊天声从窗缝里溢出来, 将整个小区都染上了喜气洋洋的氛围。   喻逐云三两步翻下了二楼露台,掠过了欢笑喧闹的人群, 在经过南晴家楼下时,忽然看见楼道处的声控灯一层层地亮了起来。   楼梯内的回声明显,少年大喊了一声:“喻逐云!”   刹那间, 被喊到名字的人像是被摁下了暂停键,如同一尊雕塑般站在了原地,指尖用力地掐进了手心,留下一连串深红刺痛的月牙痕迹。   喻逐云难以克制自己的情绪,站在原地不动了。   南晴从二楼的窗户看了一眼楼下站着的人, 提到嗓子眼的心勉强落了回去。他抓着扶手靠了两秒, 连腿都在发抖,好不容易终于挪到了楼道口。   然而下一秒,那沉默伫立着的少年再度转身欲走。   南晴吓了一跳, 偏偏嗓子眼又泛着腥甜, 干脆将自己搭在颈上的毛绒围巾取了下来,用力地扔了过去。   “咳、咳咳咳……咳!喻……咳……”   喻逐云猝不及防,被一条温热的雪白砸了满怀。   他抓住围巾,红肿渗血的骨节泛出青白的颜色, 慢慢地走到南晴的面前。   少年咳得脸都红了,用力压下了嗓子眼的刺痒,抬起了湿漉漉的大眼睛。   “你、你……”   喻逐云无声地嗤笑,指骨上的伤口猝然崩裂,这些天反复结的痂狰狞地撕裂开。他都能猜到南晴可能会问的话,可他什么都不想回答,只想反问南晴。   你这种好学生,不是最该听老师话的么?为什么会谈恋爱?   南晴咳得撕心裂肺:“你怎么……过来了……”   喻逐云的胸口压抑着一股近乎疯狂的恼怒,他抬起有点发抖的手,用力地将围巾系回了南晴的脖颈,哑着嗓子说:   “我路过,现在就走。”   “……不要!”   南晴终于将那一口气喘匀了,一把攥住他。   不管喻逐云到底是打架也好,没参加期末考试也好,转学也好。   南晴知道,他做这些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自己。   “你,你吃年夜饭了吗?”   “……”   喻逐云缓慢地拧过头。   “不管吃没吃,我给你下点饺子,”南晴的声音轻软,“你上楼吃完再走,行不行?”   南晴的目光澄澈而真诚。   喻逐云盯着这双眸看了几秒,忽然闭了闭眼,心底的某种情绪在疯狂叫嚣。   他放纵地仍由自己跟着南晴的脚步,一步步地往上爬,一直走进了温暖的光明里。   客厅内灯光大亮,南晴又打开了电视,让喻逐云坐到沙发上。   “我爸爸喝完酒已经在房间睡着了,打雷都喊不醒他,”南晴走去厨房,“顾妈妈……也就是我继母她们,今天在别的地方过年,应该明天才会回来。”   宜城有除夕夜和年初一吃饺子的习惯,一般都是现吃现包。饺子的皮和馅是早就准备好的,自家擀的皮,自己和的青菜肉馅。   南晴收拾好案板,洗干净手,拿了双筷子,倒了一小碗水,又拿了一小碟不知什么东西来。架势看起来很专业,但他其实在做饭这方面并没有什么天赋,虽然曾在顾梅芳的身边耳濡目染过,但那点水平显然只够他打打下手的。   在知识的海洋里大杀四方的学神,也有不擅长的事情。   喻逐云远远地望着他既笨拙又鬼鬼祟祟的动作,本该看不下去地皱眉,然而却毫无所觉地呆在原地,想动都动不了。   是啊,南晴虽然很明亮很耀眼,但他也只是人而已。   他也有擅长和不擅长的事,也有普通人的七情六欲,就算该听老师的话,在遇到喜欢的人时,也会不由自主地放任自己。   然后跟那个弹钢琴的女孩在一起。   喻逐云扯了扯唇,难以自抑地笑了起来。   只是他黑沉的瞳孔泛着猩红,没有半点真正的喜悦。   煮饺子要烧水,还需要十来分钟。   南晴意识到这点,有点犹豫地看了眼煤气灶,刚想去找个电磁炉出来,身旁便忽然多了个沉默的人影。   喻逐云拧开火,将锅架了上去,接过他手里剩下的饺子皮和馅,动作麻利而整洁地包了起来。   南晴杏眼瞪得溜圆。   怎么回事,喻逐云竟然这么擅长家务!经他手的饺子各个滚圆,像是漂亮的元宝,下锅时飘飘悠悠地浮了上来。   相比之下,南晴自己包的简直是歪瓜裂枣,全靠诚心祈祷才没有破皮。   南晴有点灰溜溜地将饺子盛了出来,分了两大盘。一盘漂亮,一盘丑得惊人。   他眨了眨眼睛,有点羞耻地将漂亮饺子挪到了自己这边。   喻逐云垂下眸,忽然笑了。   南晴被这一笑弄得很不好意思,但还是坚持小声说:“你、你吃我包的那些吧……”   其实他本来也打算吃南晴做的东西。   喻逐云嗯了一声,拿了两双筷子。   新鲜出锅的饺子热气腾腾,咬开时汁水充盈,清甜的冬青菜和刚打的肉末混在一块,味道朴实而鲜美。只是嚼着嚼着,他突然咬到了某个质地坚硬的东西。   喻逐云一顿,分辨了片刻。   似乎……是颗花生?   南晴的眼睛亮晶晶的,十分期待:“好吃吗?”   喻逐云不动声色地将花生咽了下去,神色如常:“嗯。”   南晴一顿,眸光闪烁了一下:“那,那你再吃几个。”   喻逐云点点头,继续吃。   饺子馅,花生,饺子馅。   再吃一个,饺子馅,花生,饺子馅……   见喻逐云一连吃了三四个却还是毫无所觉,南晴终于急了,他忽然往前凑近,瓷白的小脸在喻逐云的跟前猛地放大。   两人呼吸接近,氤氲的热气朦胧地逸散在他们中间。喻逐云的喉结滚了滚,着魔般盯着南晴湿软的眼眸和脸上细小的绒毛。   “你吃的时候,有没有吃到什么别的东西,”南晴比划了一下,“比如说,花生什么的……”   他的脸已经红透了,却仍装作不经意地说:“听说吃到花生的人,来年就会有好事发生。我包饺子的时候放了几个进去,咳。哎、哎呀,也不知道你有没有吃到……”   喻逐云的筷子“啪嗒”一下摔在了桌边。   一股酸软的疼痛涌了上来,铺天盖地的情感像是要将他整个淹没。心脏跳得堪称疯狂,很快就被排山倒海般的嫉妒所裹挟。   他猛地低下头,抖着手捡起了筷子,大口大口地将剩下的饺子塞进了嘴里。每嚼一口,眼睛就会红一分。   南晴撒谎。   他包的这些饺子,明明每一个每一个每一个里面全都包了花生。   南晴弯起眼:“明年,会有好多件好事发生的吧?”   喻逐云吃完了最后一个饺子,沉默着低着头。   过了好几秒,他才慢慢地抬起眼,对上南晴有些忐忑不安的脸,忽然扯了扯唇角,笑了。   自尊有什么用。   下贱又怎么样。   “南晴,”喻逐云忽然哑声说,“你能不能不要谈恋爱啊。”   南晴怔住,呆呆道:“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答应我,”喻逐云猛然站起身,逼近南晴身侧。他黑沉的瞳孔猩红,声音发颤沙哑,“别跟别人谈恋爱行不行……”   说到一半,他的左耳剧痛发作,他咬紧了牙关,青筋绷起,五指成拳,用力地砸了下自己的脸侧。   南晴吓了一大跳,赶快抱住他胳膊:“喻逐云,你流血了!我带你去房间包扎。”   喻逐云固执地重复:“不要跟她谈恋爱。”   南晴欲辩无词:“你不要乱讲,快点跟我去房间……”   几乎是与此同时,家门口响起了一串脚步声。   中年女人有些疲惫:“……顾宇彬现在这个样子,让我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现在真是、真是……”   一顿年夜饭,吃得大家都很不愉快。顾宇彬颠倒是非,挑拨离间,母女两人压着火气吃完饭,直接骑车回家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南晴匆匆忙忙地拉着喻逐云离开客厅。   “妈,”少女掏出钥匙开门,手里提着砂糖橘和瓜子,语气平静,“爷爷奶奶再这样溺爱下去,他就废了。”   女人叹了口气,摆了摆手:“年后不能让他再跟他们一块住了,我想想,实在不行在外面租个房子……”   大门“咔嚓”一声打开。   千钧一发之际,两人终于跌跌撞撞地进了房间。南晴趴在门板上,后背贴上了一个滚烫的胸膛。喻逐云眼眶通红,牢牢地将南晴困在双臂之间。   房间静下来,只能听见二人急促交缠的呼吸声。   客厅内传来了顾梅芳疑惑的声音:“这饺子……涛成和小晴包的吗?”   家里开着灯,客厅的电视放着春晚,台上正在演小品,将观众们逗得乐不可支。   桌上放着两双筷子,一盘饺子已经吃完了,还有一盘冒着幽幽的热气。   顾梅芳不明所以,接过身旁少女手里的年货。   喻逐云眨了眨模糊的眼睛,从门缝往外看去。   少女转过身,是那个曾与南晴并肩而立,举止亲密,登对无比的“女朋友”,顾嘉禾。   顾嘉禾说:“爸爸和哥哥比我们回来的早,应该是他们包的。”   “……”   外面的声音渐弱。   喻逐云怔住,黑暗中,他缓缓地低下头。   南晴眼眸湿软,瓷白的小脸上带着些许红晕,眼睫猛地颤了颤。   “你、你误会了,嘉禾是我妹妹!”   他侧过脸,耳根滚烫,难以启齿般用气音说:“我…我没有跟人谈恋爱……” 第33章   喻逐云的呼吸有一瞬的粗重。他将南晴更近一步地圈在了自己的臂弯里, 这一下用了十成十的力气,从手背到小臂骇人的青筋刹那间绷起。   为了祝福他未来一年一定会有好事发生,所以偷偷在一整盘饺子里都放了花生的少年。   没有收回自己的光芒, 将所有的温柔倾注给别人。   左耳再度传来剧烈的疼痛和耳鸣, 然而这次再也没有那么难以忍受。他压抑着心头猛然涌上的狂喜和颤动, 仿佛珍惜地捧着一件失而复得的宝贝。   “我不知道你还有个妹妹……我以为你们是……”喻逐云的喉结滚了滚,拉起南晴的手, “对不起, 不要生我的气。你打我好不好?”   四周黑暗,唯有门缝处泄露出些许客厅的微光。   顾梅芳和顾嘉禾两人轻手轻脚地放下了年货, 收拾了餐厅的桌子,布置了茶几的年货。电视机的声音和她们偶尔的交谈声混在一起,令人莫名地提心吊胆。   南晴是有点羞恼的, 但他也知道这件事不能怪喻逐云。   他以前跟顾嘉禾不亲近,两人又没什么血缘关系,学校里哪里有人会知道他们是兄妹?   “算、算了,”南晴挣开喻逐云的手腕,睫羽颤得厉害, 忍着心头那股说不出的奇怪意味, “你…你下次不要瞎想,先问一下我……”   喻逐云的心脏滚烫,哑着声音笑了:“知道了。”   毕竟是新年前的除夕夜, 最讲究团圆和吉利。   借着房间里一盏暖光, 南晴小心翼翼地替喻逐云细致地消毒包扎好,趁着继母和继妹回房间洗漱收拾的间隙,拿了些讨彩头的橘子、步步糕、坚果来。   出了门,南晴嘱咐他回家与家人团聚, 祝福他一路顺风。   喻逐云将东西接过来放进口袋,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垂下眼,即使听见了“家人”这两个字,黑沉的瞳孔里也没什么情绪。   甚至,在听南晴絮絮叨叨地碎碎念时,还浮现了浅浅的笑意和温柔。   “对了,还有一件事……虽然最后的期末考试你没来得及参加,但我相信即使没有经过学校的检验,你的学习成果也是显而易见的,”南晴还是忍不住提了这件事,“而且奖励的内容我已经问过我爸爸了,他同意了。”   他担心喻逐云下学期转学之后,他们两人一个在京城,一个在宜城,可能有很长的时间见不到面。   喻逐云的喉结滚了滚,虽然知道这根本不可能,还是生出了一点隐秘而卑劣的期待。   “那是一支还挺好用的词典笔,可以即时翻译中英的单词和句子,比翻书快一点,”南晴顿了顿,又补充道,“但是你不能太过依赖它,在写阅读理解的时候不能用,要在对完答案检查的时候查漏补缺……”   然而那份微渺的希冀果不其然地落了空。   喻逐云闭了闭眼:“不了。没考就是倒数第一,没这个资格。”   他心头一阵密密麻麻的酸软,却忽然释然了,呼出一口气,语气平静:“我现在是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水平,我心里都有数,现在的我……不配拿到任何奖励。”   “等以后吧,等我稍微变好一点的时候……你再给我。”   南晴愣了愣,却也没强求。   两人沉默的片刻,楼梯内的声控灯熄灭。   身边静谧下来,远处传来阵阵家人团聚的欢笑声。   “行了,我走了。”   目送着喻逐云即将消失在楼梯的转角时,南晴忍了又忍,还是开口了。   “喻逐云,谢谢你总是保护我。”你其实已经很好了。   黑暗里,喻逐云的步伐一僵。   他没回头,轻声说:“……别多想,我打架是跟他们早就有仇,捐楼也只是为了不被高中劝退,这些事儿都跟你没关系,知道么?”   南晴眨了眨眼,然而等喻逐云消失不见了,他也没点头。   一三一四年还没颁布禁放令,临近零点时,鞭炮和璀璨的烟花在天空中炸响,冷空气中充满了斗香和火药的硝烟味。   回到房里拉好窗帘,南晴洗漱完上床,却忽然在枕头底下摸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   窗外忽然升起一朵靛蓝色的烟花。   细碎的光点如泡沫般消散坠落,朦胧的光照亮了手心,南晴垂下眼,在看清的瞬间呼吸凝滞。   那是一个陌生的、沉甸甸的大红包。   烟花璀璨升腾。   原来喻逐云站在二楼露台上敲他的窗,只是想给他塞压岁钱。   ……   许是因为今年的除夕夜出了些许变故,春节格外冷清。简单地拜过几个亲戚,吃了几顿饺子,年便匆匆地过了。   南涛成带回来了三部手机,本是给三个孩子一人一部的。然而顾梅芳与他商量了片刻,将顾宇彬的那部触碰智能机换成了只能拨打电话的老式按键机。南晴和顾嘉禾的依旧不变。她心中有数,知道谁有自制力,谁没有。   寒假的时间本就不长,多了一部手机,对南晴的影响也不大。他每天早睡早起,写寒假作业、复习高中知识,准备化学竞赛,到晚上才能想起登上自己新注册的微信,给喻逐云发消息。   有的时候是几张图片,里面是精妙绝伦的数学题解法。   有的时候是一段文字,来源于BBC纪录片,是非常有教育意义的英文选段。   有的时候是几条语音,朗诵了一长段慷慨激昂的议论文……总之,南晴现在才觉得手机是多么伟大的发明。   年初八时,南涛成结束了休假,去外地出差。顾梅芳也开始单独给顾宇彬找房子住。等她终于将这件事忙完,宜中已然开学。   冷空气突袭,报道那日不知为何下起了大雪。银装素裹,雪花纷飞。顾梅芳骑了店里送货的三轮,将南晴和顾嘉禾送到学校,嘱咐二人注意保暖。   两人的关系昭然若揭,众人大跌眼镜,原先传得沸沸扬扬的谣言不攻自破。   十四班后门。   蹭陈明瑞车到学校的陈蒋辉拍了拍身上的雪,哈出一口冷气,抱怨地说:“这破天真是莫名其妙,冷死我了……哎,哥,你之前信誓旦旦地跟我说什么来着?顾嘉禾和南晴是一对?我听他们一班和三班的人说了,他俩坐同一辆车来的学校,明明是兄妹。”   假期刚过,人心浮动,学生们都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寒假的见闻。   陈明瑞放假刚开始还发誓要做学霸,结果后来玩嗨了把计划抛之脑后,这会正一边补寒假作业一边随口敷衍着陈蒋辉:“那又怎么样?如果顾嘉禾真是南晴的妹妹,你就更不能去招惹了。忘了喻哥跟你说过什么,你敢不听他的话?”   他冲外面努努嘴:“看见操场后面那块地基没有?喻哥捐的楼,现在已经开始动工了。”   陈蒋辉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只是个小富二代,比别人多些零花钱而已,捐楼这种事是想都不敢想。   “哎呀我知道,只不过……”他嘟囔道,“反正现在喻逐云都已经转学走了。他又不可能知道我追谁——”   话音未落,教室的后门忽然被人打开,一阵凛冽的寒风呼啸而来。   喻逐云单肩背着包,表情淡淡地走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他将包挂在椅子上,把里面的书本整整齐齐地取出来放在了桌肚,旋即才懒洋洋地抱臂,长腿交叠,锋利冷戾的目光扫过了不远处的陈蒋辉。   班里忽然安静了下来,众人纷纷不可置信地扭过头。   谁?   喻逐云?   陈蒋辉头皮发麻,不知道自己的瞎哔哔到底有没有被听见,打了声招呼后便连滚带爬地跑走了。   陈明瑞也有点震惊,虽然他前段时间总跟别人说自己不知道喻逐云的去向,但他其实内心清楚,喻逐云转学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学校老师都已经将流程弄好了,只等喻家拍板同意。现在这是怎么回事?   “哥,你没走吗?”   喻逐云没来得及回答,班主任就从前门进来了。   “来来来!各科课代表把寒假作业收……”   一向难管的十四班,今天居然诡异地安静。   班主任话说到一半才意识到不对,下意识地扫视了一遍班里,竟然看见了意料之外的人:“……喻逐云?”   被喊到名字的少年随性地站起身。   他从书桌里拿出一叠厚厚的试卷和习题,慢悠悠地晃到了讲台前:“喏,寒假作业。”   众人一片哗然,陈明瑞的笔啪一下摔了,目瞪口呆地看着喻逐云。   连班主任都呆了呆,下意识地接过了那一叠试卷翻了翻,卷子的笔迹凌乱,随处可见草稿,虽然并不是所有的题目都会做,却可以看出来,他已尽自己所能。   “你……你这个,挺努力的,挺好,”班主任是个才工作没两年的年轻老师,结巴了一会,“但是,高老师上学期跟我说你的转学手续已经办好了,怎么……”   喻逐云顿了顿,笑了:“不转了啊。”   “不转了?为什么?”老师都惊了。   喻逐云偏头看了眼窗外。   廊外雪花纷飞,仿佛万千只白蝴蝶。明明知道自己的寿命与烟花一般短暂,却依然不顾一切地翩翩起舞。   哪怕只有一刹的绚烂。   也要勇敢。   半晌,他才扯了扯唇:“不为什么。”   就是想勇敢一次。 第34章   学生时代的八卦总能一传十十传百, 只过了短短的一两个小时,一班的人便也听说了喻逐云的消息。于是,第二节课的下课铃刚响, 南晴就匆匆下了楼。   他急于去十四班确认这件事的真实性, 然而高主任和张副校这帮领导的想法与他不谋而合。   开着空调的办公室内, 几个老师将喻逐云围在中间,语重心长地教导。   没有谄媚和挽留, 只有严肃的劝说。即使不愿意承认, 学校与学校之间的教育资源也是有差别的,不然学生家长们为什么挤破头也要把孩子送进四星级高中?   如果喻逐云的家人已经为他铺好了道路, 他有更好的选择,那…实在没必要再走关关难过的独木桥。   更何况他的学习态度和学习成绩……实在是难以恭维!   上学期期中考试没好好考,在卷子上乱涂乱画, 被巡视的高主任抓住。成绩年级倒数。   月考时倒是坐在座位上了,然而写的答案正确率……还不如踩一脚答题卡对的多。成绩依旧是年级倒数。   期末考试更好了,直接缺考。成绩零分,年级倒一。   “喻逐云啊,你的人生要你自己负责, 重要的事不是儿戏。老师们希望你可以好好考虑一下, 听取你家人的建议,”张副校喝了口茶,忧愁万分地絮叨, “你家里人知道这件事吗?年前喻老先生说他会在开学前后过来迁走你的学籍, 办理剩下来的手续。现在你说不走了……”   喻逐云打断道:“知道,我说过了。”   高主任不停地捏着鼻梁,语气犀利:“别的学校怎么样我们管不着,我们宜中有自己的规章制度, 考得不好不能进强化班。你家虽然……我们没办法为你破例。”   喻逐云平静地说:“没关系,我本来也没想要你们把我破格提进去。”   学工处主任难以理解:“放着京城的国际高中不去,又不想办法破格进我们的火箭班,那你留在我们宜中到底是想干嘛?”   “……”   这话脱口而出,直白地说出了所有老师的心声。   办公室内一时有些尴尬,众人都安静了下来。   喻逐云慢慢地扯了扯唇,抬起眼与他们对视:“我是学生,任务当然是学习了。”   高主任一噎,忍不住站起身:“你真要好的话,老师们一定尽心尽力教。但你如果只是想在宜中混日子,那我劝你趁早收了这个心思。你自己想想你中考进校的名次和你现在的名次,你心里有没有点数?”   “学生就该有个学生的样子,衣着整齐,不能迟到早退,认真学习,按时完成作业。但凡你有任何一点做不好,老师都会毫不留情地批评你,你最好做好心理准备!”   空气沉寂了几秒,空调的暖风呼呼地吹。   南晴刚走到办公室门口,就看见喻逐云垂下黑沉的瞳眸,忽然往高主任的方向走了几步。   一辈子严肃刻板的老师顿了顿,不得不仰起头。刹那间想起了少年一贯的脾气,还有他的家庭背景……   众人屏息凝神。   喻逐云终于站定,伸手从口袋抽出来了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A4纸。   那纸被透明胶带纸来回粘了两遍,看得出是被人被撕开后又重新拼起来的。   纸张摩挲出细细的碎响。   这个寒假,他学了必修一二的数学课本。   把3500背到了F,背了四十篇古诗文。   看了BBC纪录片,听了议论文写作要领……   “校服我会换,早读和晚自习我也都会上,作业和考试认真写,”喻逐云展开纸,“高二下学期,我会考虑走艺术方向。”   “如果我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好,你们照样骂。”   2013-2015高考冲刺计划表,时间线清晰明了,内容详略得当,而它的主人认认真真地,把这些字看过许多遍。   少年的声音带着些许恣意的野气:“但我会尽量不给你们骂的理由。”   办公室里的老师们怔住了,过了好半晌才重新开口。   屋外的南晴顿了几秒,用指尖反复捏了捏自己的衣角,直到细白的指腹渐渐泛上些许滚烫的红晕,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连廊。   廊檐外银装素裹。   南晴仰起笑脸,有些雀跃地伸出手。   一片晶莹的雪花晃晃悠悠,降落在他的掌心。   -   宜城的这股冷空气来势汹汹,这场纷纷扬扬的大雪直到元宵节才停,慢慢融化到雨水前后,整个城市的天气骤然暖和了起来。二月底,空气里竟然已经带上了些许春天的气息。   学生们也迎来了一个好消息。惊蛰前,他们将组团去隔壁南河市春游两天一晚。   不上学,跟要好的同学朋友出去玩!   还能在酒店住一晚上!   整栋教学楼都吵嚷了起来,就连一班都罕见地沸腾了。姜泰德不得不重重地敲了敲讲台:“都给我保持安静!听完再兴奋!这次的春游活动是有教育意义的集体项目,学校组织我们第一天去南河山,去参观拜谒山顶的圣人祠堂……当然那边也有一座有名的南河庙,有感兴趣的同学也可以在自由活动的时候去拜一拜。第二天上午我们去南河大学游览,下午去南河下的花鸟集市。”   “因为包含餐费、住宿费和来回交通费,所以这次的活动需要交200块钱,”姜泰德清了清嗓子,“南河大学的农业系、美术系,都是国内排名数一数二的,我们请到了优秀校友发言,想考南大的同学不要错过这个机会。如果有同学不想参加春游也可以告诉我……”   他话音未落,班里就一刷水地喊起了“去”!   周岸康最近的成绩稳中有升,跟妈妈的关系缓和了许多,每天的心情都很好,忍不住兴奋地扭头:“南晴,你去吗!咱们一块住吧!”   周围的气氛热烈欢快,跟南晴的记忆里姜泰德宣布这件事时一样。他笑了笑,回答却与上辈子不尽相同:“去吧。”   “但……我可能受不了爬山,也许到时候只能在山脚拜谒圣人了。”   上辈子南晴没参加春游,一个人在家。然而他怎么也没料到,小区的管道故障,突然停水停电了。   偏偏这时爸在出差,继弟妹在春游,继母接了一个工地的大单,吃住都在店里。   当时的情况,南晴简直不忍回忆。   相比之下,还是参加春游好一些,至少他还能体验一下自己错过的人生呢。   唯一要担忧的大概就是他的身体了。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心脏不好导致的体虚畏寒、体弱多病,导致他对这些长途跋涉的剧烈运动很恐惧。   更何况他每天都要吃基础药,跑两步能缓三秒。   “嗐,南河山上有索道的,不用咱们自己爬!”周岸康期待极了,“我听说那的庙都特别灵,圣人祠堂保学业,南河庙保安康。这多适合咱们去求啊。”   南晴弯了弯眼,也对即将到来的春游多了几分期待:“嗯!”   欢天喜地的氛围弥漫在高二年级,很快,老师们将报名表和安全承诺书都发放了下来,让有意向的同学填写。   十四班里的纸张如雪花般乱飞,陈明瑞趁乱拿了两份,凑到了喻逐云的身边:“哥!我给你也拿了一份!”   四周吵嚷万分,因为即将要出去玩,本就涣散的众人更是犹如一匹匹脱缰野马。   在这片混乱中,喻逐云却岿然不动。他正在专注地算着一条有点复杂的函数题,直到算完才抬起头:“什么?”   陈明瑞一时语塞:“呃……”   不是吧?大家都快想好在酒店里玩游戏了,您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咽了咽口水,将报名表推到喻逐云跟前:“刚刚你在写题目,可能没听见。春游,两天一晚,去隔壁南河市……”   喻逐云眉心微皱,神色冷淡地低下头,瞳孔中闪过一抹厌恶。   他直截了当地说:“不去,过段时间要月考了。”   陈明瑞没忍住,还是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哥,就一个小考试而已,至于么!你现在每天从早到晚不休息也就算了,难得整个年级的人一起出去玩,你竟然都不参加!”   空气沉寂了两秒。   喻逐云抬起头,淡淡地扫了一眼陈明瑞。   陈明瑞霎时收声,一骨碌站起身准备跑路:“对不起哥,我开玩笑的。你好好学,我不打扰你了……”   喻逐云收回视线,然而过了几秒又忽然意识到什么:“等等。你刚刚说,整个年级的人都会去?”   陈明瑞讷讷地“嗯”了一声:“是啊,虽然我觉得拜祠堂和逛南大挺没意思的,但是好学生好像还挺期待的,我听说他们一班二班的人全报名了,哦,还有——”   喻逐云缓缓呼出一口气,平静道:“表拿来。”   “……”   刚刚还不屑一顾的人瞬间改口,陈明瑞莫名有点想笑。   然而,当他撑着桌子,看着喻逐云一笔一划地写着承诺书时,心里忽然一跳。   他有点笑不出来了,脑海里散乱的珠子被串了起来,一个诡异而大胆的念头渐渐浮出水面,甚至到达了顶峰。   三番五次地降低底线……认真地开始学习……裁剪走的铜版纸……不允许任何人碰南晴,甚至“南晴的人”……   喻逐云填完表抬起头时,就看见陈明瑞一脸呆滞地站在原地。   他啧了声:“对了,还有件事拜托你。”   “帮我问一下他们的酒店是怎么安排的,能不能自己选跟谁一起睡。” 第35章   陈明瑞魂不守舍地走了, 到处打听了一圈,颤颤巍巍地回来汇报。喻逐云的想法最终还是落空了:为了方便管理,房卡都掌握在各班的班主任手里, 班内的同学们可以随意组队一起睡, 但不能跨班。   而且如果一班的某人落单了, 根据就近原则,只能跟二班的同学组队。南晴跟喻逐云的班隔了这么远, 基本上是不要想了。   六号当天, 凌晨五点半。   宜中门口空前热闹。一辆辆大巴车开进学校,负责组织的校领导们站在楼底下联系班主任, 学生们按照班序号上车。   一班是最早的,在前面开路。这时天还暗着,道路的两侧黑漆漆的, 唯有车前灯照着的一小块地方有光。这种感觉十分新鲜,仿佛世界末日,唯有他们是幸存者。   往日里压抑的学生们几乎立刻就兴奋了起来,尖叫和欢笑声不绝于耳。姜泰德知道他们难得有这样的机会,笑了笑, 竟也没管。   场面于是更加热闹了, 零食、漫画、mp3和mp4满天飞。甚至有人大胆地拿出了手机,跟身边的朋友玩起了游戏。   然而从宜城到南河的路程要三个小时,渐渐的, 车上睡了大半, 声音也小了下来。   天光大亮时,众人终于到达了目的地的停车场。   四周重新热闹了起来。   周岸康醒了,扭头看向身侧。   南晴还在沉睡,瓷白的小脸沐浴在暖色的阳光下, 皮肤吹弹可破,几乎能看见细小的绒毛。大约是因为车坐久了,他有些不太舒服,纤长的睫羽不安地颤了颤,额头上浮着一层浅浅的薄汗,潮湿的黑发乖乖地搭下。   “南晴,南晴?我们到了,先下车吧,”周岸康小声喊他,“等检票进了南河山就自由活动了,到时候我们再找个地方休息……”   南晴有点艰难地睁开眼,他到底还是有点晕,分不清自己此刻到底是冷是热,拢了拢围巾,哑声道:“好。”   三月初的风带着些许暖意。   抬眼望去,山上一片新发芽的嫩绿,漫山遍野的新鲜气息。   “轻便的行李大家随身带着,换洗衣服什么的先放在车上,晚上还是这辆车在这儿接我们,”不远处的其他班也陆续到了,姜泰德不得不扯起嗓子大声喊,“等下进去以后,大家要结伴同行,不要落单,不要迷路!记得安全第一,有问题的话就找我或者是景区的工作人员,都听见了吗!”   班里的学生们拉长嗓子喊:“听见了——”   南晴没力气喊,只是乖乖地点了点头。   好不容易跟着大部队过了检票口,却得知从山脚到索道还需要走两千米。   南晴有些喘不上气,很抱歉地看向周岸康:“对不起啊岸康,你先跟李凡他们走吧,我可能要休息一下。”   “那怎么行,不能大家都走了,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啊,”周岸康摇摇头,“反正咱们不着急,等你休息好了我们再上去。”   南晴的腿有些发软,手指尖发麻:“可我会耽误你很长时间,要不你还是……”   “咳。”   忽然,一道声音打断了两人。他们抬眼,只看见不远处站着一个身高腿长的青年。   抱臂倚在木栅栏旁的喻逐云挑挑眉,他毫无顾忌地脱离了自己班的队伍,睁着眼睛说瞎话:“好巧啊,南晴同学。你也爬不动山想休息吗?”   等等,“也”?   周岸康满脸古怪地抬起头,就喻逐云这人高马大的体格,怎么好意思说出这种话的?但他真正开口时,还是有些讪讪:“那…那刚好,你们俩一块吧,我就先走了。”   喻逐云懒散地扬了下下巴:“行。”   山上的空气清新,学生们的欢笑声惊起了林间的大片鸟雀。   南晴刚收回目光,便见喻逐云在他面前半蹲下来,微微扬声道:“上来。”   青年的脊背宽厚结实。   南晴呆了几秒,不知为何,竟然真的慢吞吞地伸出手,搂上了那人的脖颈。刹那间视线旋转,他的腿弯被人牢牢地扣住,胸膛贴上了喻逐云的后背。   他忍不住惊呼一声,脑袋晕乎乎的,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喻逐云……你、你不是说爬不动山吗?”   喻逐云闷笑了一声,浑身上下像是有用不完的力气,大步大步地往前走。   脚下是一条难走的山路,他心里却又痒又软。南晴这种倔强的人,不愿意耽误同桌的时间,却愿意上自己的后背。这代表着什么?这是不是意味着,在南晴的心里,自己比周岸康要重要一点?   他现在恨不得索道建得远一点,再远一点。他一口气跑上十公里都不觉得累。   “骗你的啊,”喻逐云的语气像个坏蛋,“我故意让你跟你班同学分开落单,你害不害怕?”   垂在自己肩膀处的雪白毛球忽然左右摇了摇。   身后传来一道软软的声音:“不怕。但是你背着我上去会很累的……”   背后的少年担忧地蹙着眉,巴掌大的小脸苍白,大眼睛湿漉漉地垂着,身体轻得像是只病猫,可怜得要命。   喻逐云的唇角无法自控地翘了起来,身体里涌着一股蓬勃的能量,恨不得大步狂奔。他托住南晴的腿弯掂了掂,嗤笑道:“累?你再胖三十斤我都不会多喘一口气。”   青年的动作迅捷如风,随性而恣意。   然而走到索道处准备排队等缆车时,他又忽然轻手轻脚,半蹲下身,慢慢将南晴放下。   “请旅客朋友们在黄线内站好排队……”   喻逐云就着蹲着的姿势,不甚熟练地替南晴整理了一下衣服下摆。   这才站起身,用干净的指腹蹭过他额头的薄汗:“好点没有?”   南晴脸色苍白地点了点头,莫名有些不好意思地捏了捏自己整齐的衣角。他刚要开口,不远处一个拿着大喇叭的工作人员忽然冲了过来。   两人一怔,下意识地转头,便见工作人员抓住了他们身侧的一对小情侣,大吼道:“在黄线内站好排队!这个边上这么危险,你们站在这儿找死吗!”   小情侣一惊,也觉得脸上没面子:“我们不是故意的,只是不小心踩上去了……你能好好说话吗?”   那工作人员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架上喇叭就说了一连串众人听不懂的话。   小情侣又气又急:“你能说普通话吗,你说什么呢?!”   工作人员继续叽里呱啦地乱喷,小情侣们也忍不住一直追问,两方简直鸡同鸭讲。   周遭的人有点慌张地看热闹。喻逐云却皱了皱眉,瞳孔黑沉,脸色阴冷地上前扯住了那工作人员的衣领:“差不多得了吧?”   “有本事用普通话把你刚刚说的那些都说一遍?”   场面一时间安静了下来,工作人员和小情侣都憋红了脸。恰好这时轮到他们这几人进缆车,一旁年轻的员工赶忙鞠躬道歉,分别把几人领了上去。   从透亮的玻璃窗往外望,缆车一路向上攀岩。山间雾气空濛,点点新绿带着初春的美丽。   “喻逐云,你刚刚好厉害呀,”南晴琉璃色的瞳孔映着暖阳,剔透晶莹,“但是,那个员工说了什么?他说的好像是南河方言,我一个字都没听懂……”   喻逐云的唇角凝住了,过了几秒才轻描淡写道:“不知道,我猜的。他应该说了点脏话吧。”   南晴眨了眨眼,却没追问下去。   借着索道上了山顶,四周都是先他们一步的宜中学生们。   十七八岁的少年人青春洋溢,将山前的圣人祠堂围得水泄不通。燃烧的香火味扑面而来,青烟弥漫。去山后南河庙的小道也人潮汹涌。   “喻逐云,”南晴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你想先拜哪一个?”   四周风景秀丽,学生们的脸上带着喜悦笑意,仿佛只要真诚地祈祷,来年就一定可以得到美好的回报。   喻逐云好半晌才回过神,将问题抛了回去:“随你,你想去哪个就去哪个。”   “那先去拜谒圣人吧,我同桌说圣人可以保佑学生考上好学校。”   喻逐云没反对,两人便跟随大部队进了祠堂。   南晴其实一向认为学习这种东西只能靠自己,靠别的任何手段都没用。但他对圣人抱有敬畏之心,还是认认真真地参拜了片刻。   等离开祠堂往南河庙走时,南晴意识到有些许不对。   从刚刚开始,喻逐云就一直有些心不在焉。   即将进入庙宇时,他更是直接停下了脚步,冷冷地抬起头,扫了一眼庙里的塑像。   “我不信这个,就不进去了,”喻逐云看向南晴,语气依旧带着点浅浅的温和,“你去吧,我在外面等你。”   南晴一怔,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胸口的玉佩。愣神间,他已被庙门口的汹涌的人潮挤了进去。   喻逐云沉默地站在殿外,目光扫过一个个路人,信徒,僧人。   过了好几秒才揉了揉眉心,扯出一个自嘲的笑。   十分钟后,南晴出来了。   山间松木掩映,天空碧蓝澄澈。少年脚步轻快,小心翼翼地走到他面前。   “其实……我也一直不怎么相信神佛。”   “小时候我妈妈给我一块玉佩,她希望神仙可以保佑我健康平安。但实际上,神仙听到的祈福和求助太多,也许根本在意不到我。”   “所以,我妈妈才是一直保佑我的人。”   见喻逐云怔住,南晴顿了顿,取出藏在手心的一条红绳,递到他的面前:   “我现在没有钱买玉佩,只能买得起那颗之前送给你的小苹果……” 第36章   玉佩, 红绳,水晶苹果。   世界仿佛在此刻安静下来。   过了好半晌,四周的嘈杂和喧哗才渐渐归位, 胸膛内的剧烈鼓噪却没退潮。喻逐云低头, 任由南晴取下他颈间的苹果, 将银链子替换成了红绳。   冰凉的触感消失。红绳质地温润,仿佛与红苹果融成了一体。明明是不太相干的两个东西, 却偏偏这样和谐。   喻逐云垂下眼, 用指腹轻轻地摩挲着红绳。   南晴见状却有些不好意思。   上辈子喻逐云给他的那枚玉佩,一看就知道是价值连城的好翡翠。可他现在实在是买不起, 只买得起这种粗陋廉价的东西。   “你,你反正就戴着玩,”他有点羞耻地眨了眨眼睛, “这个苹果只是水晶,以后等我有积蓄了再给你买玉……”   喻逐云安静了几秒,勾起唇笑了笑。   “不了,我就喜欢这个。”   他抬起头看向南晴,少年的耳朵晕着一层薄红, 很不好意思地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可这个不太值钱的……”   喻逐云原先跌至谷底的心情重新好了起来, 心里痒得要命,快活得要命。   他一贯是个不在乎旁人感觉的混蛋,此时此刻极想欺负眼前柔软少年, 可临到头了却又舍不得。   最终, 他只是伸手,隔着一层毛绒帽子,揉乱了少年的发旋。   “你既然都说了,神佛听不见人的祈愿, 那圣人应该也听不见吧,”喻逐云漫不经心地说,“他又怎么能保佑学生考上好学校?”   南晴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了:“唔,其实圣人确实没有办法啦,只是我们大家都习惯了这种说法。比起一种祈祷,更像是讨彩头……”   两人绕过了庙前的青松往来时的反方向走,那里有一大片视野很好的观景台。   日头到了正当头,暖洋洋的阳光洒了下来,将南河山衬得巍峨高耸,嶙峋的奇石和多姿的树穿插其间,灵动而曼妙。   南晴没转过头,却能感觉到自己被一束灼热的目光紧紧盯随着,声音越来越小:“不过,你不用担心这个的。你的学习……不需要靠别人保佑。”   喻逐云弯弯唇,忽然停下了脚步。   不远处,结实的木栅栏将众游客和山间小贩都围在其间,人潮汹涌,一大片斜坡自视线范围内蔓延。他单臂将南晴捞在臂弯里,阻隔开一旁的路人。   “为什么?你怎么知道我不需要?”   南晴的目光有点躲闪,看着远方的山脊,脸蛋红扑扑的:“因、因为我可以帮你啊……”   喻逐云笑了。   观景台因为地势原因,修建十分困难,地方也比较窄小。一次性只能容纳二十个人共同观赏,需要排队。   聪明的山间小贩就在排队区域兜售方便速食,空气中弥漫着浓郁扑鼻的香气。   然而这些东西对南晴而言太过油腻,于是,喻逐云好不容易买到最后剩的两个面包,又加价,从小贩那儿买了那人原本打算留给自己吃的水果。   两人恰好站上观景台,喻逐云撕开包装袋,将面包递给南晴,微微勾起唇角,享受这片刻的安宁。   “噫吁嚱,危乎高哉!”   喻逐云顿了顿,转头:“……什么东西?”   “《蜀道难》开篇,以蜀地方言为全诗奠定下雄浑感情基调的句子,”南晴攥着面包,漂亮的小脸写满了严肃,认真地望着不远处连绵的山脊,“李白在其中还适度运用了神话传说,增添浪漫气息,例如‘五丁开山’。涉及这个传说的句子是?”   四面八方全是人,时不时还有一些穿着宜中校服的少年往他们两人的方向投来目光。   喻逐云有点苍凉地站直了身体,在刹那间体会到了李白写这首诗时的心境。他咬牙:“你……”一定要在这种时候帮忙学习吗?!   南晴毫无所觉地仰着小脸,乖乖地望着他。   喻逐云缓缓道:“……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勾连。”   南晴高兴地咬了一口面包,眼睛弯弯:“学习就是要这样,要随时随地学会联想!高考的语文默写有很多理解性的内容,《蜀道难》是必背的,学会这一篇,举一反三,就能知道很多文言文相关的内容。比如说,李白用‘手可摘星’的夸张手法,描写山峰险峻的句子是什么?”   喻逐云咬牙:“扪参历井仰胁息,以手抚膺坐长叹。”   “就是这两句,”南晴开心道,“老师们很喜欢出这句,因为字很容易写错,这里的‘膺’跟义愤填膺的‘膺’是一样的。由此可见,这个字在这里的意思指的是……”   喻逐云闭了闭眼,麻木道:“……胸膛。”   “……”   不远处站着几个宜中的学生。他们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两位高二年级的名人,探头探脑地听见一些交谈的内容以后,好不容易才没笑出声。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们用手机把这事儿跟别的同学讲了,下了观景台,四面八方全是投来的视线。   南晴没觉得有什么,喻逐云倒是绷着脸,很想磨牙吮血,杀人如麻。之后无论南晴再怎么问,他都说自己不会《蜀道难》了。   下山路缓,没有索道。   四点多时,他们碰见了一班的几个同学。   周岸康和李凡兴奋地招了招手,前面就是拿着手机拍照的章妤和乔思娴,后面还有几个不认识名字,但都跟南晴挺熟的家伙。   众人站在木质栅栏内,离山坡标记的黄线有一段距离。他们走的是一条人流稍微少一点的小路,头顶有一大片茂密的树林,跟观景台连在一块,所以风景很美。   女孩们惊喜地扭过头,摄像头随之调转:“南晴!喻……咳,好巧啊!”   南晴跟她们打了招呼。   “既然咱们遇见了,等会就一块下去吧,人多安全些。这边天黑的早,姜老师说五点就要在山脚集合了。”周岸康推了推眼镜,直接往他的方向走了过来。   李凡也赶快附和:“嗯嗯!而且晚上把行李放到酒店之后就不能出去乱跑了,我们可以趁进去之前买点吃的。”   南晴欣然同意了,一班的大部队顺着这条小道继续往下走。   日头已经落了下来,不复白天那般明亮。天际被染成橘粉色,朦朦胧胧地将众人笼罩在其中。四处拍照的女孩、兴奋聊天的男生,朝气蓬勃,南晴走在他们的最后。   下山之后,他们便要兵分两路了。   喻逐云站在原地顿了几秒,忽然有点后悔。   ……自己刚刚背书的时候,干嘛非要那么别扭呢。   他慢慢地攥紧了拳,打算目送着南晴他们离开。   直到队伍最后的少年忽然转过头,目光澄澈而乖巧地看向他:“喻逐云。”   一只纤细白皙的手出现在半空中。   “我们走吧?”   “……”   喻逐云绷紧的唇线慢慢展开:“嗯。”   天际线愈发粉橙,苍翠碧绿的山野被撒了一片金。   举着手机录像的乔思娴和章妤发出阵阵惊叹,忍不住停下脚步,在原地转了个圈,将四周的景色都记录下来。   取景框里出现了并肩而立的南晴和喻逐云,她们冲彼此眨眨眼,脸上浮现了些许笑意。   然而下一瞬,余光却忽然在取景框里看见了什么东西,瞳孔骤缩。   章妤尖叫道:“快跑!”   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间。   “轰隆隆”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南晴来不及反应,伸在半空中的那只手便被喻逐云一把拉住,他整个人都跌入了一个结实宽厚的怀抱,两人猛地往一旁飞跃而去。鼓噪的心跳在耳畔狂响,眼前一片天旋地转,他被喻逐云抱在怀里,依然能感觉到身后撞上木质栅栏的巨震!   他们紧紧挨着黄线,背后就是一大片深不见底的山坡。   而他们原本站着的地方传来了一声巨响,一块与石墩子差不多大小的石头砸了下来,夹杂着泥土碎屑,骨碌碌地往外滚。   “卧槽!!”   “南晴!喻逐云!”“你们没事吧!”   手脚冰凉,浑身上下的鲜血仿佛凝固住了。   头顶传来一道青年的闷哼,南晴惊魂未定,身体发颤,眼前一片简直漆黑,匆忙地伸手顺着喻逐云的手臂往上摸,整个人都在发抖。   “砸到了吗?撞到了吧!我们赶快先离开这个边缘——”   “唔……”   喻逐云满头冷汗,蹙着眉心,痛苦的神色一闪而过。   他整个后背都撞得没知觉了,连带着双臂也抬不起来,好不容易缓了几秒,艰难地扯了扯唇角:“没事……”   南晴浑身发抖,唇色苍白。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拉住喻逐云的身体,将其带离黄线的危险处。   恰在这时,喻逐云的身后忽然传来“嘎吱嘎吱”的两声。   远处的众人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们大喊:“快!快离开那里!!”   然而到底还是迟了一步。   喻逐云的左耳抽痛嗡鸣,右耳却听见了一道清脆无比的声音。感觉到身后失去支撑的刹那,他立刻松开了南晴的手,将其往远处用力地推了一把!   “咔嚓”——   南晴已经朝他扑了过来。   天际线的粉橙变得浓郁耀眼。   章妤等人连滚带爬地跑到断裂开的栏杆旁,只来得及看见两人的影子渐渐地往山坡下滚,消失在他们的视线里。 第37章   南晴醒来时喘不上气, 勉力睁开眼,四周一片不见五指的黑,渐渐地才能看见些许物体的轮廓。   四周传来呼呼的风声, 苍凉冰冷。他却感觉到自己陷在一个柔软温暖的地方, 四肢被牢牢地禁锢住, 耳朵贴着的地方传来了阵阵有力的心跳声。   南晴低声喊道:“喻逐云?喻逐云!”   将他牢牢护在怀里的青年没有回应。   不知身处什么环境,南晴不敢轻举妄动, 一直捱到了眼睛适应黑暗, 才开始观察四周。   他们靠着一棵山坡上的大树,四周是一片茫茫令人分不清方向的灌木丛林。所幸这一块路缓, 不像上山索道那里的悬崖峭壁,没有给他们带来生命危险。   这实在是不幸中之大幸。头顶突坠巨石,喻逐云护着他撞到木栅栏, 栅栏却断裂,两人一同从山坡上滚了下来……   这一切发生的实在太突然,令人措手不及。   南晴庆幸地闭了闭眼,他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知道能全须全尾的活下来有多么不容易。   他被喻逐云抱得死紧, 试了半天才勉强抽了一只手出来, 拿出了手机,试探着打了电话。那头很快就接通了,着急万分的老师同学们说救援队已经过去了, 正在打探照灯找他们。   因为山间地形复杂, 天又黑了,所以可能还要过一段时间才能到。这段时间内他们要尽量保存体力、待在原地,不要乱动。   南晴一一应了,挂断电话后有些担心地看向自己身侧。忽然, 青年的眼皮略微动了动。   喻逐云醒了!   南晴霎时生出一股劫后余生的喜悦,摸上他的侧脸:“喻逐云…有没有事?哪里疼?!”   喻逐云一言未发。   他条件反射地绷起身体,狠狠地将怀里的人抱紧,抵御着外部所有的冲击。呼吸也有些粗重,仿佛被逼至绝境的困兽发出威胁般的怒吼。   过了足足半分钟,脸庞后知后觉地传来阵阵温热的触感,他不由得茫然地低下头。   “……逐云?你怎……现在……我们……”   黑暗中,南晴神色担忧,唇瓣一张一合,小心翼翼地说着什么。   然而这些零碎的音节连不成一个有意义的句子,喻逐云怔怔地感受了一下自己的左耳,脸色骤然苍白。   “……你不要担心,周岸康他们一定去联系景区的工作人员了,我们现在的位置还算安全。最重要的是保存体力,不要轻举妄动,我已经联系过他们了。”   南晴嗓子干哑发颤,轻柔地捧着喻逐云的脸,强自镇定:“现在告诉我,你身上哪里疼?之前撞到的地方……骨头有没有受伤?”   喻逐云没有回答。   他的嘴唇发颤,眸光闪烁,维持着拥抱的动作,仿佛已经痛得说不出话。   是伤到了脊椎?还是神经?   南晴的心猛地一沉,立刻顺着他的下颌往下摸,仔仔细细地检查。   大概是因为有灌木丛做缓冲,骨头貌似没有太大的问题,只是裸露在外的皮肤,例如手腕、手背,摸起来全都是细小粗粝的伤口。黏腻潮湿的鲜血叠在一块,已经凝结成了厚重的血痂。   “……你手好冷,”南晴松了一口气,眼睛却依然模糊,被他胡乱地用手臂蹭了蹭,“你等等,我找个东西给你包起来……”   山上高,气温低,天色已晚。空气中慢慢凝结着水汽,两人身上的体温都在迅速地流失。   林间灌木簌簌作响。月亮拨开云层出来,皎洁的光芒照亮了大地。   南晴解开了自己的围巾,哆哆嗦嗦地给喻逐云套。   一直以来保持着沉默的青年却猛然反应过来,立刻将东西推了回去。   他的眉心蹙起,格外吃力地说:“你自己,戴,不要给我……”   “可现在是特殊情况,你身上太冷了,比我还需要这个!”南晴有点着急地靠近了喻逐云,“实在不行的话我们靠近一点取暖,我们……”   两人之间的距离被无限拉近,鼻尖到鼻尖,只剩下了十厘米。   南晴突然陷入了沉默。月色下,他看清了。   ……喻逐云左耳的助听器不见了。   四周的空气凝滞,近乎死寂。南晴零碎焦急的话语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明显且震惊的目光。   刹那间,喻逐云的心坠到了谷底。   他像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扒光了衣服,扔进冰天雪地里。浑身上下都冷得发抖,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和绝望感袭上心头。   半晌,南晴的唇上下张了张:“喻逐云……”   喻逐云猛地攥紧了手,鲜血滴滴答答地往下流,眼前一阵晕眩,忽然扯了扯嘴角。   怎么样?   想说什么?   不是看见了吗,我是个聋子啊。想说什么都无所谓。   南晴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闭上了嘴。   他直接抬起手,轻轻地拢住喻逐云的左耳,用长长的毛绒围巾罩住它。以围巾为桥梁,将两人笼在了一块。   山野林间,月色如水,天寒地冻。   两人在悬崖上窝在一起取暖,南晴一言未发,柔和地拍了拍喻逐云的后背。   “没事了,”南晴靠着喻逐云的右耳,重复道,“没事了。”   喻逐云怔在原地。   几乎失去听觉的左耳在嗡嗡作响,在各处翻滚摔跌过的身体痛得发抖,这都不抵心底的一切防线在一瞬间溃散消逝。   喻逐云的心尖猝不及防地被细细密密的小针扎了一把,好几秒后,他才闭了闭眼睛,有点艰难地开口:“早上……”   “嗯?”   “那个工作人员说的话,我其实听懂了,”喻逐云的语速很慢,“我以前,在南河住过好几年。”   在回到喻家前的十一年,他就在南河寺不远处的小镇上长大。   却不是作为一个孩子,而是作为一条狗,一条家畜。   小时候的他不明白为什么,弟弟是家里的王子和宝贝,他却没有自己的房间,没有自己的书桌,身上永远都是一套破破烂烂的旧衣服,父母亲人对他动辄打骂。   弟弟被捧在手掌心吃鸡大腿,他却只有在表现好的时候才能有一个鸡骨头,每天都在吃全家人的剩饭。吃不饱,饿得胃都在烧。   后来长大一点,才从各种闲言碎语里拼凑出了真相。因为他是从人贩子那买来的,弟弟则是父母亲生的。   夜色朦胧。   南晴怔怔地低下头,四周昏暗,唯有喻逐云左耳的钉子发亮,看得他有点心慌。   “我也来过一次南河庙,”喻逐云平静地说,“所以我知道,这里其实一点都不灵。”   他从没指望过滔天罪恶的养父母能良心发现,知道自己不是他们亲生的,反而油然而生一种畅快。   小小的他向南河庙的神仙许愿,希望自己能摆脱过去的生活,找到自己真正的家人。   左耳失聪后,他伺机从南河市逃跑。   风餐露宿,义无反顾,用了三天三夜,来到宜城。   世事无常,人生机缘巧合,他在这里遇见了喻爷爷。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的愿望就要实现了。   然而辗转回到京城时,他就看见了站在别墅二楼,高高在上、对着他拉小提琴的亲弟弟,喻思运。以及一旁,尴尬而又陌生的亲生父母。   后来他才知道,喻思运原来只比他小两岁。   ……   喻逐云闭了闭眼。   他侧过头望向南晴,少年微微皱着眉,仿佛在很认真地思考他刚刚说的那两句话到底有什么深意。   他顿了顿,忍不住扯起了唇角:“我就想跟你说,南河这地方,非常、非常不吉利。”   “不然我们也不能摔成这样,是不是?”   南晴抿住唇。   他总觉得,喻逐云想说的,并不是这些。   然而他没来得及再问,就忽然听见了从远处传来的阵阵呼喊声。   丛林里闪过几束手电筒的光亮,似乎有一群人正往他们的方向找来,惊起了一片林间的鸟雀。   等他们二人回应了,无头苍蝇般乱找的搜救队如蒙大赦,远程随之而行的众人也激动得要落泪。盏盏明亮的灯高高举起,仿佛点点希望的曙光。   “他们来了!”   南晴终于松了口气,与喻逐云一起起身相迎。   两人的身上都没什么大伤,缓了一段时间已经能正常站立行走。只是他们的经历实在是惊心动魄,恐怕要让学校好好考虑之后的春游地点。   不远处灯火通明,叽叽喳喳的声音震天响,传入喻逐云的耳畔,成了朦胧而怪异的嗡嗡。   他罕见地没有在意,只是伸手轻轻支撑着南晴。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   即将步入光明时,喻逐云的脚步忽然停了停。   南晴随之停下,下意识地转头。   “你最后问我那句,”喻逐云说,“《蜀道难》反复吟唱的主旋律是什么。”   他顿了顿:“‘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是吧?”   南晴眨了眨眼,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喻逐云无声地笑了笑:“走吧。”   四周灯光明亮。   他摸了摸胸口的红绳和苹果,目不转睛地望着南晴。   南河市,南河庙……他都可以不在意。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也无所谓。   他以后什么都不要。   只要南晴。   这个会保佑他的小神明。 第38章   搜救队工作了四个多小时, 终于成功找到了南晴与喻逐云,并将两人送往医院。当晚,他们就先回了宜城。   老师们已经尽力在压了, 然而“有人在春游期间险些摔下山崖”这消息翌日还是传开了。回程的路上, 陈明瑞耳机里的游戏声渐渐被众人的议论声所覆盖, 他忍不住啧了声,只觉得这群家伙在扯淡。   但听着听着, 他渐渐的就发现不对劲了——这事儿竟然是真的。   而且当事人之一他再熟悉不过, 正是此时此刻不在汽车上的喻逐云。   听一班的那些目击者们说,当时的情况十分危险。不知山上哪儿落下来一块大石头, 眼看着就要砸到南晴的身上,喻逐云却在此刻冲了过去,将人揽到一旁避开了。可惜的是, 身体不小心撞上了老化的木栅栏,一个不小心,两人直接从山坡上滚了下去。现在他们应该在医院,不知道具体情况怎么样。   这他.妈的……   陈明瑞猛地扯下耳机,在心中暗骂了一声, 默默念叨了一百遍这不可能。   然而心底却始终有另一道声音在清晰地反驳他。   不, 这事喻逐云还真做得出来。   三月九号,宜城出了太阳,空气里暖洋洋的。   周末这两天的贴吧和Q群里空前热闹, 即便今天已是周一, 依然有学生趁着下课的时间偷偷讨论,一班门口更是堵得水泄不通,不少人都跑过去问那件事的后续。   陈明瑞心烦,躲在立辉楼里抽烟。   紧贴口袋的手机突然响了一声, 他点开一看,竟然是喻逐云发的消息,问他现在在不在学校。   陈明瑞一个激灵,立刻捻灭了烟,回了一句在。   他一个电话拨了过去,那头却没接,直接挂断了,过了几秒才发了条文字消息:   【帮我个忙,把我桌上的东西拿着,来一趟校门口。】   开春后,阳光明媚,柳树抽条出了新的嫩芽。   道路两侧栽种的迎春花也绽开了明黄柔嫩的花苞,摇摇晃晃地散发着新鲜的气息。   陈明瑞气喘吁吁地跑下楼,抬眼就看见了站在远处的喻逐云。   青年倚在柳树旁,双手插在口袋里,神色懒散而随意。   他沐浴在暖色调的春光里,整个人仿佛也柔和了许多,脸色正常无比,一点都不像是刚刚经历过九死一生的人。   直到走近了,侧脸细小的伤口、因疼痛而略微别扭的站姿、以及从手腕缠到了手掌的绷带才暴露了出来。   陈明瑞心中巨震,脱口道:“喻哥,你还好吧?”   喻逐云没第一时间答话,慢半拍地侧过右半边身体反应了一会,才懒洋洋地“嗯”了声。   陈明瑞见状,又忍不住顿了顿:“东西我都拿过来了。”   他抬起胳膊,手里赫然是一大摞整整齐齐的辅导资料。   “你拿这些书回去,是为了月考复习吗?”   喻逐云侧身接过资料,闻言用看智障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含义不言而喻,不然呢?   “谢了。走了。”   “等等!”   陈明瑞脱口而出,他这段时间积攒了太多压抑的疑问:“哥,你这……真没必要吧。”   喻逐云不解蹙眉。   “你这才刚刚摔下来没多久,应该好好休息才对,没必要这么拼。”陈明瑞干笑,“再说了,你如果真的想好好学习的话,就凭你家给咱学校捐楼的实力,显然应该有更轻松的途径。”   他揣着明白装糊涂,带着些许侥幸心理:“咱们年级第一南晴确实挺厉害的,而且人也挺好,你跟他交朋友确实很不错,可以大幅度提高学习成绩。但是……没必要为了他做到这一步吧?”   喻逐云慢慢眯起眼,黑沉锐利的瞳孔里没有丝毫温度。   他看向陈明瑞,直截了当道:“你弄反了。”   这些枯燥的语文数学英语,他其实一个都不喜欢。而且落下了这么久的课程想在一朝一夕之间补起来,无异于痴人说梦。于是他只能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从早学到晚。   他才不是为了提高学习成绩才跟南晴交朋友。   是为了能配得上做南晴的朋友,才努力去改变自己。   “谁他.妈的在乎成绩,”喻逐云扯了扯唇角,难得骂了句脏话,“我只在乎南晴。”   最后一层欲盖弥彰的窗户纸被喻逐云自己捅了个稀烂,陈明瑞闭了闭眼,也骂了一句,从口袋里掏两根烟出来,哆哆嗦嗦地点燃。   十来年前,同性恋还被人们视为是一种精神病。   哪怕是这年,社会上,学校里,能接受这种感情的人也是少之又少。   “哥,所以你真的是……”陈明瑞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还是难以置信,“就、就算南晴再漂亮他也是个男的,男人和男人之间怎么……”   他试图分一根烟给喻逐云,然而喻逐云没接。   陈明瑞自暴自弃般收回手,两根烟一起抽:“而且南晴不一定喜欢男人,我们年级有好多女生都喜欢他。三班的顾嘉禾是他妹妹不谈,高三跟他一块做宣讲的那个美女,钱朵音,这两天还在跟一班的女生要他微信。”   “哥,这太难了,真的。”   喻逐云保持着沉默。   他的助听器尚未配好,左耳至今还只能听见朦胧的潮声。然而陈明瑞刚刚说的这些话,他却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陈明瑞摁灭了烟,做好他生气的心理准备。   喻逐云最后只是说:“你不懂。”   陈明瑞说的这些话他不是不知道,也不是没想过。   但他只要一想到南晴,连心都在发颤作痒,都快忘了自己到底姓甚名谁。   以为南晴和顾嘉禾在一起的那段时间,他浑浑噩噩,恨不得杀了全世界。   然而最后却像狗一样摇着尾巴,不要自尊,舔着脸去给他和小女朋友保驾护航。又不知廉耻地跑到他家楼下,想逼他和女朋友分手。   他以为这就是自己能做出的,最不要脸的事。   可他还是太低估了自己。在急诊室那晚,他与南晴紧紧挨在同一张病床上,忍受着身后尖刺猛扎般地锐痛,心脏却兴奋地发抖。   他发现自己真的就那么贱。   他可以当南晴的信徒,也可以当南晴的狗。   “难也要追,再难也要。”   太阳高高悬挂在天上,凭什么不独属于他一人?   他嫉妒又愤恨。   所以被烈焰灼伤也好,像夸父一样渴死在半路也好。   他一定要追。   “我走了。”   喻逐云没有抽烟,因为他并不烦躁,十分清醒。   他拎着书转身离开,很平静地想。   即使追到死。   -   忽如一夜春风来。枝条疯长,满校焕然一新,到处都是翠绿的颜色,天气暖和了起来。   众人在网上疯传着的各种八卦被老师领导们强势地摁了下去,不允许再拿到明面上说。春游残留的喜悦和兴奋也被即将到来的月考彻底冲散,校园内的气氛紧张了起来。   然而是人就有好奇心,尤其是在消息闭塞的情况下。   南晴回到学校,周岸康几人立刻就围了上来,问他和喻逐云的情况怎么样。   他简单地说完,四周便掀起了一波浪潮。   直到姜泰德进班,大家才停止了讨论。   教室里响起了朗朗的读书声。   南晴拿出了背诵资料,却有些心不在焉,他这几天一直在想两件事。   能随随便便给学校捐一栋崭新体育馆的家庭,实力可见一斑。作为这种家庭的孩子,喻逐云的人生本不该有任何的挫折和痛苦。   可事实似乎与之相反。   喻逐云以前究竟经历过什么样的事情,他的左耳,是出生时就听不见,还是后天发生了什么才失去了听觉?   南晴垂下眸,身体还没完全恢复过来,胸口有些微微发疼。   不管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喻逐云总会在危急的时刻出现,义无反顾地保护他。   反观他自己,即使重来了一回,发誓要与喻逐云成为好朋友,对喻逐云的了解却依然少得可怜。   还有这次的落石意外。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却让他的心里有些隐隐的不安。山上落下了一块大石头,险些砸到春游同学的身上——上辈子并没有发生过。   也许这只是一场单纯的意外,他与喻逐云恰好从那里走过,所以不慎中了奖。可这也证明,重生并不意味着对一切全知全能,未来还有许多未知的事情。   南晴抿住唇,心中多了几分警惕。   他低下头,认真地背起了书。   ……   晚自习最后二十分钟,学校里有些嘈杂,到处都是拖桌椅板凳的声音,姜泰德也不管了,让一班众人开始排位置收拾东西。   教室内灯火通明,人来人往,然而大家还是很安静,有些学生手里还拽着没写完的试卷,聚精会神地看。   南晴被使唤去拿考场的座位表。从办公室回去的时候却忽然顿了顿,慢慢地走到了十四班门口。   十四班跟一班截然相反。   整个教室几乎吵翻了天,南晴甚至看见了满天飞的扑克牌。   然而就在这样的场景里,一道熟悉的身影却安安静静地坐在最后一排。青年的侧脸锋利俊逸。   喻逐云低着头,认认真真地算着题目。   南晴盯了好几秒,心忽然变得很软。 第39章   南晴在十四班门口看了许久, 最终还是没有开口打扰喻逐云。姜泰德将他拿来的座位表贴上了黑板,班里的学生们渐渐走光了,教室的灯也暗了下来。   为期两天的月考在紧张的氛围中结束。宜中老师们批阅试卷的速度一向很快, 周五傍晚, 公告栏的红榜就换了新的。   学生们一窝蜂地挤下楼看。带着绿意新枝的树下人潮汹涌, 叽叽喳喳的讨论声嘈杂悠远。   章妤她们刚从操场回班,就与抱着东西准备出门的南晴迎面撞上。   “……我说这事儿肯定是二班那个第一名干的!谁不知道她每天在那哔哔自己的成绩有多好多好, 结果考不过南晴, 每次都恼羞成怒。”   “不是吧,她的脾气就是那样。像她这种心高气傲的人反而不屑于做这种事。我觉得这事儿还是之前踩小提琴的那人干的。叫什么名字来着?顾宇彬!”   “对对对!我也觉得!”   南晴一怔, 忍不住停下脚步:“请问……你们说的是什么事情?”   女孩们还沉浸在刚刚的内容里,闻言被吓了一跳:“呀!南晴。”   “我们在说楼下布告栏。你不知道,上学期期末考试的红榜才刚刚换下来, 你的照片和名字就被人用小刀裁走了。动作真快,肯定是哪个看你不爽的人……”   “行了行了少说两句,我们现在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干的,就别瞎猜了,”章妤打断她们, 声音清脆活泼, “南晴,你要去看成绩吗?”   原来不是说之前的落石。   ……不过裁照片这件事也好奇怪,是谁干的呢?   南晴脑海里的念头一闪而过, 有什么东西冒了个尖, 没抓住:“嗯,我去找一趟姜老师。”   “哎呀,你都不用去的,”乔思娴笑说, “楼下的红榜已经出了,你还是雷打不动的第一名,恭喜你呀。”   年级前五十名的一大半都被一班的人包揽了,每次都让别班的老师看得眼热。一个寒假过来,女孩们的成绩提升了不少,周岸康的排名更是第一次跃升至十几名,这会还在楼下激动得不能自已,恨不得冲上来搂着南晴一顿狂亲。   南晴衷心为他们的进步而感到喜悦。然而他知道了自己的成绩,却依然拐去了高二年级办公室。   办公室的门半掩半阖着,南晴尚未来得及敲门,就看见了几个老师将一个熟悉的身影围在最中间。   “喻逐云啊,这次月考的成绩出来了,”教导主任顿了顿,“你这次的成绩……”   南晴不由屏息凝神,攥紧了衣角。   黄昏时分,橘黄温暖的余晖从窗沿照射进来。   负手而立的青年挺着脊背,锋利的侧颜被渡上了一轮浅浅的光晕。   “语文97,数学83,英语101,物理56,化学70,生物62,总分469,”班主任一条一条地报完,神情还有些许的不可置信,“上学期最后的时候还是年级倒数第一,现在已经有四门能及格了。而且没及格的那两门差的分数也不多,你这个进步……也太大了吧!”   他们原本都想好了,如果喻逐云这次月考的成绩还跟之前一样,就必须劝他考虑转学离开宜中。   但谁也没想到,喻逐云竟然给了他们这么大的一个惊喜。   “而且年级排名也前进了两百多名,在十四班竟然都能算到中上游了,”一旁一个老师也啧啧称奇,“你看,只要肯学,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空气里带着新鲜的春天气味。   喻逐云接过成绩单,迅速地扫了一眼,俊逸的侧脸上似乎带了些许笑意。   “南晴这次考了多少分?”   众老师一怔,高教导主任则适时开口敲打:“语文137,数学150,英语139,物理99,化学100,生物98,总分723——看看人家,从高一到现在认真听讲,好好学习的成果!”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现在这个阶段进步是很快的,但要做好以后越来越难的准备。你不可能用短时间的学习赶上人家那么多年的积累,所以更要脚踏实地。”   ……差了254分啊。   虽然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喻逐云还是沉默了,心底涌上一股无力。   他一言未发地垂下眸,扯了扯唇:“嗯,我追不上。”   教导主任还在殷殷切切地劝他:“知道就好,你现在问南晴的成绩太早了,不要好高骛远。”   喻逐云却没有回答,柔和的光晕照在他的侧脸。   青年的面容俊逸,带着股偏执顽固的倔意。   “……行了,你出去吧。”   教导主任呆了几秒,最终只咳嗽了两声。喻逐云有进步,他们这些老师的心底其实是高兴的,“好好加油,以后还有追赶上优秀同学的机会。”   喻逐云嗯了一声,转身出了办公室。   他捏着自己的成绩条,紧绷的指节还带着些许伤口,好半晌才抬起眼。   夕阳下,他撞上了南晴的视线。   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微尘,精灵般上下飞舞。   少年漂亮柔和的面庞上漾着一抹浅浅的笑意。   喻逐云霎时收起了成绩单,将手背至身后。   他像是个害怕被家长检查成绩的小学生,连说话都结巴:“你……你怎么过来了?”什么时候过来的?   南晴却弯起眼,上前一步:“我想来问老师你成绩的,结果刚刚在门口偷听到了,对不起呀。”   喻逐云的喉结滚了滚,干巴巴地重复道:“听到了啊……”   南晴点了点头。   下一刻,他从口袋里抽出了那支词典笔,递到了喻逐云的面前,仰着一张雪白的小脸:“你这次的进步特别大,特别厉害。以后要继续加油哦。”   喻逐云在原地怔住,过了好几秒才眨了眨眼。   南晴也没催促他,只是一直保持着伸手的姿势,琉璃色的瞳眸湿漉漉的。   天气晴好,四周暗淡,所有光芒似乎都汇聚到了少年的瞳眸里,清晰发亮。   喻逐云的心痒得发颤,半晌才接过词典笔,小心翼翼地握紧。   “我知道了。”   南晴弯了弯眼:“那我先回去啦。”   “我跟你一起。”   两人一块沿着立辉楼的连廊往教室走。   个高腿长的霸道‘校霸’跟在漂亮少年身后,却一言不发地低着头,乖得像是条小狗。   而这一会工夫,有些班级的学生已经拿到了年级分数的大表,一个令人十足震惊的消息也立刻就传开了。   不少人都呆呆地望着跟在南晴身后的喻逐云,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   他、他他怎么会一下子进步那么多?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是跟南晴接触之后吗?   这么一看……好像,喻逐云也没有想象之中的那么坏呀。   众人忽然惊觉,以往那个桀骜不驯,总是懒洋洋地逃避开老师教导的少年,已经悄悄地变了样。   -   这次高二年级的月考成绩相当惨烈,大概是因为前段时间又是寒假又是春游,学生们都玩野了。这件事也算是给大家敲响了禁铃,三至四月,老师们的要求骤然严格了起来,命令众人收心。   幸好一班向来乖巧听话,姜泰德用不着天天强调,只是偶尔给他们提个醒:“离高考只剩下了短短几十天了,等六月份高三考完,就轮到你们了。大家要自己为自己的前程负责。”   班里的同学们整齐划一地喊“知道了”。   姜泰德很满意地点点头,又把南晴单独喊了出去。   “过段时间今年的五大联赛就要开始了,你准备的怎么样了?”   五大联赛指的是数学、物理、化学、生物、信息技术这五门,考试时间从四月底到六月中,参与者要先参加市内自行组织的预赛,优胜者才能获得省联赛的资格。而联赛的成绩又分为一等奖、二等奖、三等奖,只有拿到省一等奖才能在之后的高校自主招生中有竞争力。   联赛的优胜者也会去参加最后的国家决赛。在决赛中摘得金银铜牌的学生们,自然是可以直接选择高校保送的。   “准备的差不多了。”南晴说。   天气渐暖,很快就要到五月份,他上辈子命运的转折点。   顾嘉禾便是在五月从家门口的楼梯摔了下去,后脑着地,送去医院抢救也无济于事,在花一样的十七岁,成为了终生只能躺在病床上的植物人。   而那天也刚好是他去参加化学联赛的日子。大人们都在上班对此一无所知,顾宇彬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南晴作为顾嘉禾唯一的家人,必须肩负起这份责任。   这是南晴应该做的,他不后悔。   只是后来躺在饭店包厢里等待死亡时,他很遗憾自己没能参加这次竞赛。   既然重来一回,他这次一定要提醒顾嘉禾避开这次灾难,也要完成自己上辈子的心愿。   “那就好,老师相信你的实力,”姜泰德轻拍了下南晴的肩膀,眼中满是欣赏与期待,“高三现在组织了一小批学生,晚上在阶梯教室冲刺,你愿意的话可以去他们那边一块,他们那儿资料多。”   南晴认真地对姜泰德道谢,后者却只是挥挥手:“老师等着沾你的光呢。这段时间你别的课都可以暂时缓缓,重点放在竞赛上。对了,还有……”   暖风吹拂,喻逐云攥着一叠厚厚的资料从不远处的楼梯拐角下来,见南晴与老师站在一块,暂时停下了脚步。   “虽然帮助同学是好事,但现在你要把自己的事情放到第一位。”姜泰德犹豫了几秒,还是忍不住:   “如果……喻逐云再来找你补习,你就先拒绝他,知道吗?” 第40章   南晴立刻道:“老师, 我……”   “你不用害怕,拒绝他以后也不会怎么样。学校里有这么多老师,他有问题的话随便问谁都行。老师们教你不行, 教他还不行吗!”   姜泰德打断他, 神情里带着隐隐的心痛, 活像是个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家精致鲜嫩的小白菜被旁边地里的野猪拱了的老农民:“咱们是普通家庭,就指望着好好学习改变命运。你如果能通过竞赛保送到京大, 以你的实力, 无论是留在国内做科研还是出国技术移民,都会过上很好的日子。至于喻逐云——”   姜泰德顿了顿, 指了指外面那栋正在施工的体育馆:“他还要你去关心吗?”   春风和暖,银杏叶片翠绿鲜嫩,鸟雀攀上枝头, 叽叽喳喳地撒欢。   南晴抿住唇,忍不住在心里反驳。   需要的。   朋友之间没有单方面的付出,也没有单方面的收获。他既然选择了这一世要与喻逐云当一辈子的好朋友,就该尽自己所能地帮助他。   喻逐云要不要是一回事,而他给不给是另一回事。   “谢谢老师关心我, 但喻逐云的情况跟别人不一样, 我不会拒绝他跟我一块补习。只要他想学,我就会尽全力陪他一起,”南晴的神情很认真, 带着几分独属于少年的倔意, “当然,请您放心。我绝不会因为别的事影响我竞赛的成绩。”   “只要我参加,一定会拿到金奖。”   空气安静了几秒,不远处似乎响起了一串凌乱无序的脚步声, 南晴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楼梯口的方向,却没看见有任何人影。   姜泰德叹了口气,眼神有些无奈,故作嗔怪道:“哎,你这孩子……”说着说着,嘴角忍不住挑了起来。   南晴敢这么说,是有十足的底气的。   一颗天生聪慧的明珠,时时刻刻都在蚌壳中打磨自己,只待一个契机便可大放光芒。   “行吧行吧,随你。”   姜泰德到底还是松了口,南晴再次谢过他,就拿了两张竞赛卷回位置上练习了。   大话都已经说出去了,如果不想丢人,不想后悔,不想失败,就得用千百倍的努力实现才行。   一整个白天很快过去。   南晴在去阶梯教室自习之前,先去找了一趟顾嘉禾。   彼时少女正跟同学们往食堂走,见他来了还有些惊讶:“哥。你怎么来了,要一起吃饭吗?”   她的同伴冲两人挥手打完招呼先走了,周遭只剩下他们两人。   南晴迟疑了两秒才开口:“不了。我听说这段时间我们小区那里不太安全,所以我们尽量早晚一块出门,不要单独行动,行吗?”   顾嘉禾一怔,她清丽冷淡的面容带上些许笑意:“行啊。但你最近要准备竞赛,应该很忙吧,不会耽误你的时间吗?”   “不会的,我晚上回家一样可以学,”南晴犹豫了一会,最终还是选择了一个委婉的说法提醒道,“你记得我春游那次吗?石头从山上落下来,如果不是因为朋友在旁边,可能我现在就不会好好地站在这儿了。所以……你平常一个人在家也好,跟同学一起在班上也好,一定要注意安全,时刻小心,防患于未然。”   见继兄的神色严肃,顾嘉禾也不免认真了一些:“好,我知道。”   南晴又提醒了几句,才目送着顾嘉禾离开。虽然离事情发生的那天还有一段时间,但他心中不免还是有些淡淡的忧虑。如果能清晰地知道顾嘉禾是被谁伤的、为什么被伤,他倒是能做好十足的准备。   可问题的关键就在于,上辈子直到他死,大家都认为顾嘉禾是自己不小心踩空,从家门口的楼梯上滚下来的。   所以他现在只能想出一个比较笨的解决办法,就是与顾嘉禾一块行动,让她的身边时刻都有人,不放任她独自走楼梯。   南晴也不是没想过装监控,可他们小区的物业形同虚设,就算他自费装,也只能拍到他们家门口那一小块的地方,作用太小。   ……总而言之,意外也好,人为也好。这次,绝不能让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在顾嘉禾身上了。   -   高三学生的作息时间与高二学生不尽相同,南晴到阶梯教室时,大部分学生还在食堂吃饭。   他于是找了一个最后一排的位置坐下,把自己的化学提高卷、给喻逐云的基础补习资料全都拿了出来,一边写题目一边等待。   白天时他就给喻逐云发了改变补习地点的消息,但那头一直都没回复,也不知是不是没看见……   这样想着,身边忽然多出了一道黑影。   南晴抬头望去,看见了一张娇俏的少女面容。来人正是之前与他一块做过宣讲的文科学霸,钱朵音。   他站起身:“学姐好。”   钱朵音赶忙摆摆手,笑眯眯地扒开了南晴身旁的凳子,摁着他一块坐下:“学弟好!好巧啊,我今天听老师说可能要有高二的学生来跟我们一块晚自习,就猜到来的人可能是你。”   南晴笑了笑:“打扰学姐了。”   “嗐,哪有哪有,是我们打扰你还差不多。你要参加的可是五大联赛,不比我们高考轻松到哪儿去。晚自习的时候各科老师都坐在最前面,你要是有什么问题的话就直接去前面问。不用害怕说话会影响到别人,阶梯教室很大的。”钱朵音对南晴的印象很好,滔滔不绝地嘱咐他,“对了,联赛的话,你具体要考的是哪一门呀?”   “谢谢学姐,”南晴说,“我考的是化学。”   “呀,我有个参加过联赛的朋友,他考的也是化学!我记得他最后拿了个奖呢,报京人大可以降低分数线,”钱朵音有些惊喜,“不知道他的经验能不能帮上你,等他等会过来,我介绍你们认识?”   南晴就算再厉害,也毕竟没有考场的经验。钱朵音能引荐得过奖的学长给他认识,他自然是很开心的,眼睛亮晶晶地:“谢谢学姐!会打扰到你们吗?”   “怎么会!我那朋友从宣讲会开始就想认识你了,只是一直都没什么机会,”钱朵音笑着说,“能帮到你,他高兴还来不及呢。”   说曹操曹操到,阶梯教室的门被打开,一群穿着蓝白色校服、带着篮球,满身都是青春活力的少年走了进来。为首那人长相周正俊朗,看起来有些像是前些年神话剧里正气凛然的男主角,远远地看见钱朵音,就抬手冲她打了个招呼。   他向钱朵音的方向走来,在看见她身侧的南晴时,眼睛唰得一下亮了起来,立刻伸出右手:“南晴?你好,我叫方骏然,很高兴认识你!”   南晴站起身,有些拘谨地与方骏然握了个手。   “学长好。”   “不用喊学长,喊我全名或者老方就行,”方骏然笑吟吟地在南晴另一边坐下,“我之前就想加你联系方式来着,可惜没加到。”   南晴被一左一右包围在中间,双手放在腿面上,乖得像是个小学生:“对不起,我那个时候没手机,也不怎么玩Q.Q。”   “没事儿,现在加也不晚,”钱朵音托着腮,笑眯眯地说,“老方,南晴参加的也是化学竞赛,你赶快跟人分享一下内部经验啊。”   方骏然立刻掏出手机准备跟南晴交换联系方式,他看起来很高兴,俊朗的脸上带着些许少年意气:“当然没问题了,就看南晴想知道什么了啊。我那儿有几套卷子挺好的,等下拿给你怎么样?”   说话间,方骏然低下了头,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南晴。   他大概刚刚运动完,身上还有些许热气,俯身靠过来时,整个人都带着点猛烈的男性荷尔蒙。   南晴下意识地想要往后靠一些,然而他背后就是钱朵音,最终只能有些僵硬地坐在原地,点亮了自己的手机屏幕。   “谢谢学长。”   “都说了,喊我名字就行,”方骏然扫了他的二维码,噗嗤一下笑了出来,“你的头像好可爱啊,是直接用的证件照吗?”   南晴点了通过联系人验证,又转过身去加钱朵音的微信:“是,这样比较方便朋友找到我。”   “哦~”   钱朵音捧着脸,被萌得心都化了。南晴怎么会这么可爱!   难怪方骏然从前段时间就一直冲她问问问,要她搞来南晴的联系方式——欸,这么一说怎么有点奇怪?方骏然一大老爷们,干嘛跟她那些闺蜜似的对南晴这么感兴趣?   她心中的疑惑刚冒了个尖,便见方骏然再度凑了过去,有些好奇地指了指南晴的联系人页面。置顶的联系人备注是一个简简单单的白云符号。   “这是你朋友吗?他给你发消息了。”   方骏然顿了顿,将那条消息念了出来:“‘南晴,抬、头’。”   方钱两人皆是一怔,南晴则下意识地抬起头。   偌大空荡的阶梯教室内只零星地坐着几个人,明亮暖黄的光照着四周几乎一览无遗。然而一道黑色的身影却安静地站在后门的阴影里。   喻逐云用那双黑沉潮湿的瞳孔一眨不眨地盯着南晴,视线中似乎有什么滚烫的情绪在翻滚。   好几秒后,他才走到了南晴的跟前,双臂撑在桌沿,身上浅淡的冷香和熟悉的味道铺天盖地地涌了上来。   南晴的身体动也没动,只仰起一张雪白的小脸。   “说好要给我补习的,我来了。”   喻逐云俊逸冷淡的脸色有一瞬间的扭曲,好不容易才努力维持住自己平静的音色:“他们是谁?” 第41章   “啊, 他们是……”   南晴的眼睛亮了起来,很快又有些犹豫地看了眼身旁的两人。他与钱朵音因有宣讲会的交情在前,算得上熟悉, 但跟方骏然只不过认识了短短的十几分钟罢了。然而正当他斟酌着介绍用词时, 方骏然却忽然站起身, 爽朗地开口:   “你好啊,你也是高二的学弟吧!我叫方骏然, 她叫钱朵音, 我们两个……应该算是南晴新交的朋友?”   “是吧,南晴?”   众人的目光瞬间汇集到了南晴的身上。南晴怔了怔, 既然方骏然都已经这么说了,他也不好拂了人家的面子,慢半拍地点了点头:“是。”   方骏然笑着扭过头, 他好像是个特别外向热情的人,没给旁人继续开口的机会,大大方方地冲喻逐云伸出手:“你肯定也是南晴的朋友吧?对了,还没问你叫什么呢。”   喻逐云的神色冷淡,没有丝毫礼貌客套的微笑。   他不仅没伸出手, 甚至都没挪开盯着南晴的视线, 平静道:“喻逐云。”   在宜中,没人不知道他。   不远处的体育馆正在施工,短短几个月内, 一栋辉煌威武的大楼地基已是隐隐可见。   “早就听过你的名字了, 可惜一直都没见到真人。原来你就是喻逐云啊,”方骏然短暂地怔了一秒,很快就又笑开了,若无其事地收回了自己停在半空中的手, “好巧,你来找南晴补习?具体想补哪一门呢,不知道我能不能帮上你?”   “……”   空气安静了两秒,喻逐云终于侧过头,分给方骏然一个视线。   方骏然笑着挠了挠头:“哦,我可能没南晴那么全能,我只擅长理科,尤其是化学。”   “去年的时候我参加了化学竞赛,在联赛里拿了个省二等奖……还行吧,可惜最后没那个本事去参加国决了。哎,不过我参加不了,南晴你还是有很大机会的啊,”方骏然说,“我刚刚说我那有几套卷子了吧,我等下就拿给你哈。”   南晴犹豫了两秒:“谢谢学长。不过你也要高考了,我们就不耽误你时间——”   忽然,不远处的教学楼里传来了阵阵悠扬的上课铃。   阶梯教室的前后门被打开,不少三三两两结伴而行的高三生走进班内,一阵不小的声浪盖过了南晴说话的音量。   “晚自习都开始了,大家赶快开始学习吧。”   钱朵音一骨碌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不知为何总觉得周围的气氛让她有些难以呼吸。她怎么觉得方骏然今天这么奇怪啊,难道是犯病了吗?   她压下心底莫名的不适,落落大方地笑了笑:“南晴,竞赛加油哦。”   “谢谢学姐。”   钱朵音赶快走了。被这么一打岔,南晴原本拒绝的话卡壳了一瞬,然而这恰好给了方骏然机会。   方骏然就靠在南晴的身边,与喻逐云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我拿到了省二,考京人大的话分数线可以降低很多,虽然不算是保送,但也是稳了。所以你不用担心耽误我的时间啊,”他笑着说,“反而是你,现在正在准备初赛吧?虽然初赛不太难,但里面的题目还是有很多陷阱的。这种时候,你才不应该分心啊。”   教室门口走进来几个抱着作业和教案的老师,他们各自在第一排坐下,虽然并没有开口说话,整个教室内却顿时安静了下来。   喻逐云垂下眸,制止了想继续婉拒方骏然的南晴,相当自然地走到两人中间,轻轻摁着南晴的肩膀,令他在隔了两个的位置上坐下,然后才抬眼扫了一下方骏然,语气不咸不淡:   “我觉得你说的挺有道理的。”   “南晴确实很忙,那就麻烦你教我了。”   空气一时间安静了下来,南晴有点呆呆地扭过头,而方骏然的神色也有些意外。   喻逐云本人则一派自然地坐了下来,平静地掏出了自己书包里的试卷和习题:“怎么,不开始吗?”   “……开始,那就先从化学这一门开始吧,”方骏然咽了下口水,“你把习题册翻开,我看一下你不擅长什么知识点。”   阶梯教室内的空间又大,时不时有人去第一排问老师问题,发出阵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况且最后一排这儿很空荡,这种程度的音量并不会影响到别人。南晴与他们隔了几个座位,甚至都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   方骏然心中有些略微的忐忑,面上还是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翻开练习册,满目乱七八糟的答案霎时闪瞎了他的眼。   一页于他而言再简单不过的题目,喻逐云竟然写得磕磕绊绊,草稿打了一整张纸。就这样了,还没全对,有些再基础不过的问题还是错了。   这水平,还来找南晴补习?   杀鸡焉用牛刀啊。   “这条,室温下进行下列实验,根据实验操作和现象所得结论选择正确的答案。怎么可能会选B呢?‘加热试管中的聚氯乙烯薄膜碎片,试管口湿润的蓝色石蕊试纸变红’,”方骏然挑起眉,有一瞬觉得喻逐云有点可笑,“怎么就代表氯乙烯加聚是可逆反应了?你没学过吗,是聚氯乙烯分解产生了……”   喻逐云沉默着。   这题是习题册的16题,他其实根本不会。只是因为选项ACD都太过复杂、需要计算,他实在是算不明白,只能选了个最简单的。   方骏然见他一副听不懂的模样,心中难以自抑地生出了几缕居高临下的悲悯意味,随手抽了一根笔出来演算:“‘向3mLKI溶液中滴加几滴溴水,振荡,再滴加一滴1mL的淀粉溶液,溶液显蓝色,Br2的氧化性比’……”   这些复杂的化学式和各种各样未曾细致接触过的反应从左耳进,右耳就出了。喻逐云已经尽全力去记方骏然写的东西了,然而还是有许多东西无法理解。   方骏然却对他的不解浑然不觉,迅速地提了两句他写错的题目,眼底里已带上了些许隐秘的嫌弃:“听懂了吗?”   喻逐云停了笔,青白的骨节缓缓地捏紧了笔杆,很想低声说没有。   但下一秒,他的视线就扫过了身侧。不远处的南晴像做贼一样微微支着身体,竭尽全力地竖起小耳朵,似乎是想听他们在说什么。   喻逐云顿了顿:“……嗯。”   “行,那就再做一条类似的题目找找感觉吧。”   方骏然脸上的神色不甚明显,却在心里吐了口气,难以置信地撇了撇嘴,这么简单的题目竟然现在才懂,   “你的基础实在是不太行啊,我其实建议你先去老师那儿把概念弄懂,免得问同学的时候浪费太多时间。”   喻逐云低着头,平静地说:“知道了。”   “……”   不远处,喻逐云安静学习的场景,实在是太罕见。一般来说,自己同他讲题的时候,他都会表现出很明显的情绪。   南晴侧耳听了一会,难得在写卷子时心不在焉。   他甚至写错了一个化学式,黑色水性笔在纸上落下一团乱糟糟的痕迹。   喻逐云能愿意跟别人学习,明明是一件好事啊。   更何况方骏然考了省二等奖,由他来教化学,也有助于喻逐云的学习。   总不能要求喻逐云永远只听自己讲题目吧?   ……所以干嘛这么纠结呢。   南晴缓缓吐出一口气,全身心地投入了学习。晚自习的时间几乎一晃而过,不多时就已经到了结束的点。   教室第一排的老师几乎全走了,学生们也收拾了书包,转身时不知看见了什么,窃窃私语。   他也侧过脸,一时愣住了。   暖黄色的吊灯照射的光芒有些刺目,周遭的空气凝结。   “刚刚不是说会了吗?写了半天怎么还是错的,根本就没懂啊,”方骏然皱起眉,“这个地方、这个地方……错的离谱!”   喻逐云一言不发。   而方骏然许是注意到了南晴的目光,如遇救星般起身:“南晴,你来看看……”   “连这种题目都错,他这基础基本上就是没有啊,你之前是怎么跟他讲的?我真是佩服你连这种人都能教,”方骏然忍不住吐槽,脸上挂着点难以形容的笑意,压低了声音附在南晴耳畔,“他这也太可笑了,简直就是……”   方骏然离南晴稍微远了些,自言自语般把最后一句话补全。   喻逐云慢慢地攥紧了拳,心中压抑着一股难言的烧痛。   他心中明了。   在老师们的眼里,自己即使再认真地学了,也是拖累南晴的绊脚石。   在别的好学生眼里,自己的基础差得要命,蠢得让人发笑。   那之前那么长的时间里,南晴到底是多么有耐心,才能教会他这么笨的人?   喻逐云豁然起身,周身萦绕着冰冷的气息。   方骏然一怔,远处的众学生也一愣,霎时想起喻逐云从前的诨名,担心他会当场发火。   然而就在此时,南晴忽然开口:   “方学长,谢谢你刚刚给喻逐云讲题目,但是我希望你收回你最后说的那段话。”   南晴漂亮的小脸上没有丝毫笑容,语气严肃,甚至含着些许怒意:“写错题目不代表他笨,听不懂题目也并不可笑。每个人擅长的东西不一样,就算你的化学成绩再好,也没资格评判别人到底是蠢材还是天才。”   方骏然怔住,英俊的脸上有些不可置信,阳光的笑容消失不见:“我不是那个意思……”   “谢谢你的帮助,”南晴一字一句,掷地有声,“请你给喻逐云道歉。” 第42章   “我……”   方骏然有些卡壳, 刹那间,他感觉四面八方的视线像是潮水一般汇集到了自己的身上。   这些年来,他仗着好成绩和好人缘, 哪里被人这样当众下过面子?说服气是不可能的, 偏偏眼前的人是南晴, 那个被班里老师三番五次夸奖赞叹过的天才。如果自己仗着成绩好说喻逐云是蠢人,那南晴岂不是也能这样说自己?   他浑身的血液涌上了头顶, 身体仿佛要烧起来, 一股难以言喻的羞窘席卷了脑海。迟疑辩驳的话到了嘴边最终还是吞了进去。   “我只是开个玩笑,没必要这么当真吧?”   方骏然有点用力地拿走了自己的东西, 脸上没了笑意:   “再说了,我的时间也很宝贵的,我免费教他, 而他不懂装懂、怎么学都学不会,难道是我的问题吗?”   “可是你——”   方骏然置若罔闻地加快脚步,径直越过了南晴往阶梯教室外走。几个跟他关系好的同学还在门口等着,而大部分围观看热闹的众人则赶忙离开,生怕被殃及池鱼, 直到走远了才窃窃私语。   教室里霎时安静下来, 南晴难得有些恼怒,正想继续追上去替喻逐云要个说法,手腕却忽然被一只滚烫的大手握住。   喻逐云站在他的身后, 将他轻轻扯了回来, 低声说:“别追了。”   南晴一怔,下意识地扭过头。   “随便他怎么说,对我来说都无所谓。反正我根本不在乎。”   喻逐云垂下眸,黑沉的瞳孔被睫毛的投影遮住些许, 俊逸凶戾的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然而语气却是惊人的温柔,   “但你本来跟他聊得挺好的,他还说要给你那些竞赛卷子。”   为我浪费这么多时间已经很过分了。   怎么能再放弃到手边的资源,耽误即将到来的竞赛?   “不用他给的那些东西,我也可以复习的很好,”南晴怔了两秒,条件反射地拧起眉,“我就是不能接受,他根本就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凭什么那么说——”   喻逐云依然没说话,他的睫羽颤了颤,头顶暖黄色的光芒稀稀疏疏地落进瞳孔里,仿若染上了些许星星点点的色彩。   他本想伸手摸一摸南晴的侧脸,最终却只是抬起手覆上了南晴头顶那个小小的黑色发旋。少年一怔,一瞬间忘了自己原先要说的话,只听见他忽然问:“你那个竞赛的第一场初试,什么时候考?”   头顶的触感温热,力道轻得像羽毛。   “二十号上午,在东郡高中。”南晴抿住唇,最终还是说了。   “没几天了,”喻逐云说,“这次的考试对你来说很重要。”   “……嗯。”   “所以这段时间专心复习,别的什么事情都别管,也不用给我补习了,知道么?”喻逐云的语气里带了点不容置喙的强硬。   上晚自习的同学们彻底走远走光了,偌大的教室内空空荡荡,春天的暖风带着些许花香,悠悠然地从开着的门窗吹进来。   暖色的灯光明明一点都不晃眼,南晴却莫名感觉自己被烫到了,有点慌乱地收回了视线,心里咚咚跳。   他知道喻逐云是为了他好。喻逐云一直以来都这么好。   “那、那等我考完,我应该就有很多时间了。到时候你应该刚好要报名艺术考试,我可以帮你补习文化课。”   南晴犹豫了几秒,小声问:“我准备竞赛的时候,你自己也要好好学习。我…我给你的那支词典笔,还在身边吗?”   喻逐云轻轻点了点头。春夜暖风温柔。   “你遇到什么不会的单词或者题目的时候就用一下,别的问题不太懂的就记下来,等下次见面的时候问我……”   南晴一句一句嘱咐了许多,最后又拉着喻逐云坐了下来,认认真真地将那条16题讲完。   时间已经很晚了,巡逻的老师经过时还说,如果再不离开,就要小心门口的保安落锁。南晴这才依依不舍地放下了习题册,关灯关门,在和煦微凉的夜风里同喻逐云一起离开学校。   毕竟临近了竞赛,他这几天忙得几乎离不开书桌,从早学到晚,连一些课程都先暂停了。所幸他的成绩一向很好,其余几门课的老师们也没什么意见。   上午他基本都在姜泰德的办公室,学校里几个化学老师会为竞赛的同学做知识点提炼和总结,最后的查漏补缺。下午时他则自己在空教室内自习练题。晚自习跟之前一样,去高三的阶梯教室内复习。   方骏然从那天之后便没再出现过,钱朵音一开始还觉得很奇怪——她当时走的早,并不知道南晴他们这儿发生了什么,后来被在场的围观群众科普过才得知事情原委,颇为震惊。   然而南晴无暇顾及这些,他只埋头苦学。   二十号那天正是周日。   南晴出门考试前心有不安,再度嘱咐了一番顾嘉禾要注意安全。顾嘉禾无奈又想笑,虽然不明白自己哥哥最近这么提心吊胆的样子到底是怎么了,却也乖乖听话,直接去了顾梅芳店里。她同顾梅芳一块,祝福南晴旗开得胜。   解决了后顾之忧,南晴暂时卸下了心中的大包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摒除了脑海中的一切杂念。   八点半时,铃声响起,所有在考场外等待的学生们有秩序地进了教室,做候场准备。   东郡高中外,只剩下了一个个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家长。虽然明明知道这场考试至少要持续一整个上午,但几乎所有人都留在原地,翘首以盼地看着场内。   他们都是平均年龄四十多的中年人,在校门口柳树下的阴影处或站或坐,叽叽喳喳地讨论着自家孩子。在这一排和谐的景象中,忽然出现了一个骑着机车、穿着黑色夹克外套的青年。   来人正是喻逐云。   他与周围众人格格不入,不像是来考试,反而像是来砸场子的。   有些注意到他的家长甚至还警惕地顶了顶身侧的同伴,情不自禁地抬起手对他指指点点。然而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喻逐云什么也没做,只是安静地找了个空地方停下车,默不作声地盯着校门口。   渐渐的,那些家长也不再看了,重新聊起了孩子的学习。   “你家孩子是东高的吧?我听说你们学校里就组织竞赛班,都是联赛的预备役呀。”   “嗐别提了,我孩子能过个初赛就满意了,联赛可是整个云省的呀!咱们宜城哪里拼得过隔壁那几个教育大市哦。”   “说的也是,我听我一个朋友说,她每个星期都把孩子送到江昌那边去学一天竞赛,来来回回赶了好几年呢!”   “噢哟是吗?不得了啊。肯定能在省里拿到奖了吧?”   “谁知道呢,省一啊,国集训队啊,她都不敢想。她就指望自己家孩子能拿个省二,毕竟那样就能降分数线……”   里面的考试时间很长,程序繁琐,检查严格。在外面等待学生家长们都有些犯困,一个个无精打采,不再聊了。喻逐云默默地掏了本英语习题册来,借着光一点点地慢慢看。   天气渐热了,上午的太阳有些刺目。看久了,眼睛会被纸上反射的光刺得生疼。   喻逐云浑然未觉,轻轻地摩挲了一下掌心的词典笔。   那笔上面有一个小耳朵的按键,他细细研究了许久才发现,点开以后,里面有一条录制音频。   他顿了顿,按了收听。   -   一直等到中午,铃声敲响,等候的家长们猛然一惊,周遭渐渐吵嚷起来,挤到门口开始等人。他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走进人群,突然看见不远处有一道熟悉的人影。   一个打扮青春靓丽的少女跟同伴们从公交车上下来,身旁的人喊她“朵音”。   钱朵音举着手机,情不自禁地皱起眉:“……你要是真的觉得对不起就自己来道歉呗。南晴脾气很好的,之前宣讲会有人给他送花,让他差点被老师骂,他都没生气。”   “我知道是因为喻逐云……可你当人家面那么说,不就是逼人生气吗?”   “……行吧行吧,反正你把卷子什么的带过去。我就只帮你这么一次。”   电话挂断,她的同伴问她发生了什么事,钱朵音只能叹了口气:“方骏然那事啊。我之前一直都觉得他人挺大方开朗的,但他前几天不知道为什么……哎,应该是压力太大了吧。”   校门打开,考了一早上的学生们鱼贯而出,纷纷扑向了自己的家长,各家欢喜各家忧。众女孩们看见了南晴,立刻冲他挥手。   南晴的注意力刹那被吸引了,有些惊讶,他怎么也没想过钱朵音她们会在这里等他,有些迟疑地走了过去:“学姐好。”   “南晴!不好意思啊没跟你说就直接过来了,我们刚下辅导班打算出去吃个饭、放松一下,你今天应该考完了吧,可以跟我们一起去吗?”钱朵音的语气很真诚,“还有那个……方骏然也回来,他说想因为上次的事向你道歉,还给你带了些试卷过来。”   “可以吗?”“一起去吧!”钱朵音的几个朋友也纷纷开口。   南晴犹豫了一会,最终还是同意了。   他感谢方骏然试图帮助他竞赛的心思,但依旧非常讨厌方骏然说喻逐云的那些话。   所以他不会收下方骏然的试卷,没那个必要。   “其实……比起我,他更应该向我的朋友道歉。”   南晴低声说完,有一瞬间,感觉自己的背后正在被某人注视着。 第43章   那视线滚烫直白, 南晴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转身。   阳光正好,天色尚早,翠绿清新的柳树枝条随风飘摇。从考场里走出来的竞赛生们各自走向家人, 交谈声、抱怨声、汽车鸣笛声混杂在一块, 一派热闹而平和。   “怎么啦南晴?”不远处, 公交车停泊在公交站,钱朵音拉着南晴一块走, 匆匆忙忙地问他, “有什么东西忘带了吗?”   应该是错觉吧。   南晴摇了摇头,跟上钱朵音的脚步。   女孩们挑选的地方是一个环境很热闹的商场, 地处市中心,周围有许多可供休闲娱乐的场所。他们一行人简单地在一楼吃了个便饭,很快便转去了四楼, 找了个新开没多久的KTV坐下。   这的装修很新,整体呈暗色风格,一个大包厢里放了两张黑玻璃茶几,上面插着一瓶蓝紫色的永生花。空气里弥漫着略微有些刺鼻的香水味,大屏幕上放着歌曲的MV。南晴有点不适应地找了个角落站定, 正在纠结什么时候离开。   倒不是钱朵音她们不好, 相反,女孩们都很温和细心。   只是他两辈子加起来,都没怎么跟同龄人出去玩过。聊天的女孩子都仅限于顾嘉禾。   再说了, 方骏然确定会来道歉吗?   “中午的拉面好咸啊, 刚吃的时候还不觉得,我现在好渴,想喝奶茶。你们还有谁想喝的,我出去买!”钱朵音站起身, 霎时一呼百应。   在一片“珍珠奶茶”“奶茶三兄弟”的喊声里,南晴不动声色地站起身,打算帮钱朵音拿完奶茶后同她说一声,提前离开。方骏然现在还不出现,只能说明他实在是太没有诚意了,没什么等待的必要。   “学姐,我跟你一起。”   钱朵音有点讶异地扭过头,笑了笑:“没事儿,一共也没几杯,我请你来玩的,怎么能让你干活。”   南晴摇摇头:“没关系的,刚好我想跟你说一声……”   两人说话之际,包厢的门忽然被“砰”一声推开。   三四个青春洋溢的男生闯了进来,他们手里提着一大包零食可乐,甚至还有个男生用托盘端着几杯漂亮炫彩的饮料,吆五喝六地坐下。方骏然背着包走在最后,看见南晴时怔了怔,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不好意思啊,刚刚跟我朋友他们下去买东西的,所以来晚了一些,你们准备出去吗?”   钱朵音被转移了注意力,接话道:“对,刚打算出去买奶茶。”   “现在不用买了,我们带了好多饮料来,还有这个——”   方骏然笑了笑,从托盘里拿了两杯粉色的鸡尾酒,“尝一下吗?没度数的。”   钱朵音自然地接了过来喝了一口:“谢谢。”   甜津津的气泡水混着顺滑的泡沫入喉,她品了品,没咂出什么酒味,便夸了一句味道不错。   南晴依然没伸手:“不用了,谢谢。”他扭头看向钱朵音:“学姐,我打算走了,谢谢你今天的招待。”   钱朵音一怔:“现在吗?”   “嗯。”   “好吧,不过……”钱朵音下意识地看了眼方骏然,眼里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而方骏然也很快就反应了过来,放下了酒杯,从背包里翻出了一叠厚厚的资料,笑着揶揄道:“能等一会吗,南晴?我真的有这么讨人厌吗?”   “我知道上次跟喻逐云同学说的那些话是我不对,我当时实在是太着急,嘴巴不受大脑控制,这么多天我已经反省过了,希望你不要生我的气……这里是我说好要给你的试卷资料,你拿着好吗?”   南晴还是摇了摇头,他略微后退了一步,认真地朝方骏然浅浅鞠了一躬:“谢谢学长,道歉我替喻逐云收下了,资料就不收了。”   闻言,钱朵音眨了眨眼,冲方骏然耸了耸肩,表示自己爱莫能助。   她甚至还替南晴拉开了包厢门,语气轻快而温柔:“嗐,没事没事,你今天毕竟考了一上午的试,这会肯定也累了。早点回家休息吧。”   南晴感激地看了一眼钱朵音,再度开口道谢。   “可是我们很快就要高考了,之后可能也没有机会再像今天这样出来聚一趟,你能不能再坐会啊,”方骏然忽然跨步上前,扯住了南晴的手腕,语气里带着些许恳求,“我真的挺想跟你交朋友的,南晴。”   “……”   南晴回头,清凌凌的瞳孔里映着些许明明白白的为难。   “坐会吧,不想唱歌的话就喝点饮料,”方骏然又端起了一杯粉色的鸡尾酒递给南晴,“这家KTV新开业,这些饮料全都有是他们的特色。”   南晴慢慢地伸手接了过来,学着钱朵音之前的模样,礼貌地喝了一小口。   由于来了几个人高马大的男生,原本还宽敞的包厢这会显得有些拥挤,点歌台围满了人,屏幕上的光芒晃眼,霓虹灯闪烁。南晴重新窝到角落,耳畔回荡着震耳欲聋的歌声,脑海里却全都是上午初赛的题目。   然而渐渐的,他只觉得自己的脑袋越来越沉,呼吸越来越重,身上各处似乎都痒了起来,嗓子眼有点堵。他顿时有股不妙的感觉涌上心头。   他低下头,攥住那杯粉色的饮料端详了两秒。   正跟朋友们拿着话筒K歌的钱朵音眼尖地瞄到了南晴站起身,侧身道:“怎么了南晴?你要走吗,我送你。”   南晴有些用力地放下了杯子。他有些晕,或许是起猛了,连身体都在摇摇晃晃,不得不扶住黑玻璃茶几的边缘。   他刚想点头,便见身侧忽然覆上一道黑色的人影,方骏然不知何时走到他的身侧,单臂架住了他的胳膊:“我来吧。”   “南晴应该是想去厕所,你一个女孩子,不方便送他。”   KTV里吵嚷万分,钱朵音好不容易才听清了方骏然的喊话,确实,男女授受不亲。   “行吧,那你们小心点。”   南晴被半扶半架着出了包厢门。   他用力地推开了跟他靠得很近的方骏然,忍耐着身上一团团过敏的麻痒和酒精的晕眩,语气有些生硬:“……不用了,谢谢。我不是想去卫生间,我要回家……我现在就给我朋友打电话。”   歌厅廊道内也很暗,地板也是黑色的瓷砖,四周的光芒仿佛都要被这些深不见底的颜色吸进去。   方骏然只被南晴推的后退了半步,大半个身体倚靠在门边缘,微微眯起眸,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少年雪白的小脸泛上些许潮红,透亮清澈的双眸氲着些许水汽,脖颈到锁骨的一大片爬上了红彤彤的团疹。   有种不同寻常的漂亮。   “可我看你好像不是很舒服,”方骏然上前一步,仿佛无视了南晴的抗拒,“你一个人走不下去的,还是我帮你吧——”   “不用!”   南晴死死地拉住包厢的门,心中涌出了几分愤怒。方骏然把饮料递给他和钱朵音的时候说只说它没有度数,然而那其实是放了鸡蛋清调制的鸡尾酒。   他强装镇定,克制住指尖的哆嗦掏出手机,按照本能拨了个电话:“有人会来接我的。”   方骏然闻言依旧未动,盯着南晴看了好几秒,鬼使神差地开口:“你给谁打电话?高二那个喻逐云吗?”   “你跟他是什么关系?”他顿了顿,接着说,“你们俩已经在谈恋爱了吗?”   南晴一方面警惕而愤怒,一方面却又觉得荒谬和好笑。   方骏然到底在说什么?到底想做什么?   “我和喻逐云是好朋友,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南晴皱起眉,“请你离我远一点,我有点不舒服。”   “你跟他只是好朋友?我看他倒不是这么想的呢。”   一头桀骜偏执的狼,如何能乖顺得像只犬,乖乖地趴在主人的身边?方骏然低下头,喃喃自语般说,“南晴,我没跟你开玩笑,我真的挺想跟你更进一步的。”   “你为什么这么讨厌我?我们的成绩都很好,说不定能去同一所学校上大学,明明很合适啊。”   “喻逐云这种家里有钱的富少,跟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要是跟他在一起,就要做好被他戏耍的准备,他是不可能当真……”   南晴完全无法和方骏然沟通。   所幸四周无论是包厢内还是商场里人都多,他刚打算后退找钱朵音几人帮忙,便听见手机里的“嘟嘟”声忽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极其猛烈的破空声。   下一刻,一个高挑的人影出现在廊道尾,如闪电般迅捷,猛地冲了过来。   喻逐云冷着脸,呼吸粗重,极度暴力地抓住了方骏然的喉咙,狠狠地将他砸在了一旁的门板上,撞出了“咚”的一声巨响。   方骏然根本来不及反应,条件反射地抱住了身子。   喻逐云极度平静地骂了句脏话,拳头上的青筋却出卖了他:“谁让你碰他的?”   “你他妈……”方骏然蜷缩起身体。   “想死是吗?”喻逐云扯了扯唇角,黑沉的瞳孔没有丝毫温度,“直接说啊。”   此刻,任谁来都会胆战心惊。喻逐云的脸色阴冷,骨节因过度用力而变得青白,仿佛下一秒就要发疯。   就连包厢里一直在唱歌的众人也听见了从外面传来的响声,窸窸窣窣地讨论了一阵,不知是谁站起了身准备开门。   方骏然也咬着牙,准备下一秒就与喻逐云扭打在一起。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喻逐云的动作忽然僵住了。   他缓缓低下头,像是被项圈牵住的狗。   他的腰被一双纤细颤抖的双臂抱住,少年可怜微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喻逐云……不要打了。”   “带我走,好不好?” 第44章   喻逐云猛地松开了方骏然, 一拳险险地擦过了他的耳朵,用力砸在墙面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别让我再看到你缠着他。”   四周昏暗无光, 喻逐云的神色晦暗不明, 冷冷地撂下了这一句, 便转过身抓着南晴,将人托上了自己的后背。   他的心情看起来很不好, 只闷着头往商场外面走, 一路上一句话都没有说。   空气沉寂,只余耳畔呼啸的风声。   南晴心里有点乱, 好几次都想自己下来走,却又在触及喻逐云冷硬侧脸时怯怯地收回了目光,乖乖地搂住他的脖颈。   他不是第一次看见喻逐云这么生气的样子, 却是第一次不知道在这种时候该说些什么。   喻逐云要带他去哪儿?   喻逐云为什么这么生气?   电话不是刚刚才打通吗,喻逐云为什么会那么快出现?   脑袋里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地往外冒,南晴直到被喻逐云塞进出租车的后座,都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只是有些呆呆地指了指不远处的铃木, 哑声问:“你的车……”车前后停了不少电瓶车, 出口已经被堵严实了。   话音未落,他被风呛了一口,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喻逐云紧绷的脸色霎时变了, 双手捧住他的脸, 将他的嘴巴掰开检查了一下,确认喉咙没有严重水肿才放下心。   “师傅,去最近的医院,”喻逐云伸手关上车窗, 防止带着花粉的风吹进密闭的空间内,“车就扔那儿,不用管它。”   司机师傅哎了一声,车辆启动。   南晴也终于缓了过来,他抓住喻逐云尚未来得及收回的手,小声说:“你……是不是早就过来了?”   喻逐云的身体一僵,五指成拳,骨节攥得青白。   “……”   他不说话,南晴却没气馁,甚至还追问道:“你看见我跟方骏然说话了吗?”   喻逐云的唇线拉直,猝然拧过头,盯着窗外飞速驶过的风景。看起来十分平静,绷紧的下颌却毫不留情地出卖了他。   “我跟他真的不熟,也没有要他的试卷。我过去只是因为他为那天说你的话道歉,”南晴顿了顿,有点苦恼的样子,“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求你啦,喻逐云。”   南晴拉着他的手晃了晃,因病弱而湿漉漉的双瞳里盈满了恳求。   喻逐云的喉结用力地滚了滚,好半晌才扭过头。   他逆着光,垂下的睫羽遮住了眸中的情绪,声音喑哑:“我知道……我不是在对你生气。”   南晴怔了怔,然而他没来得及再问,汽车便猛地一个急刹。司机很快就驶到了距商场最近的宜城明珠医院,在路边停下,询问他们这里行不行。   “可以,不用找了。”   喻逐云抽了张红钞票放到副驾驶,佯装自己并没看见南晴欲言又止的神色,同他一块下了车。   今天是周日,医院的门诊并不开放,急诊室的人倒是意外的多,排队的人已经成了一条长龙。   南晴不免有些犹豫,他对鸡蛋过敏已经是老毛病,吃两颗氯雷他定、自己缓一缓就能好。   “喻逐云,其实我用不着来医院检查的。你上次买给我的药我还没吃完……”   喻逐云却皱起眉,直接打断道:“不行。”   “你确定自己只是过敏吗?万一他们带的饮料和零食里有什么东西呢?而且你还有心脏病。”他的语气坚决而微怒,眼神中有些许不易察觉的懊恼,“你就这样被他拉出门?就你们两个?你知不知道,如果他要是……你……”   喻逐云的咬肌绷紧,医院刺目的白炽灯照亮了他黑沉的瞳孔,那里不知何时已经染上了些许猩红。   南晴不由自主地怔住,低声说:“对不起……”   “……我不是要怪你,这不是你的错。”喻逐云闭了闭眼,垂在身侧的双手不受控制地绷紧,青筋暴起。   队伍看起来很长,真正排起来的时候却很快。   不多时南晴就进了诊室,有数年临床经验的医生很快就根据他的情况给了判断。他的身体里没有什么不好的药物,会出现这种情况大概是因为除了鸡蛋清之外,那杯饮料里含量很低的酒也是他的过敏原。   两厢叠加,发作的效果分外强烈。好在南晴真的只喝了一两口,没有导致急性严重的喉头水肿和气促。   医生开了药,嘱咐南晴回家好好休息。   检查结果出来之后,喻逐云紧紧拧着的眉头才略微松了些。   两人出了医院,重新坐上出租车。汽车只能开到小区门口,离南晴家还有好一段距离。下车后,喻逐云一言未发地在南晴跟前蹲下。   “上来。”   南晴身上的难受和疲惫感并未完全消失,他抿了抿唇,也不逞强,乖乖地搂住了喻逐云的脖颈。   喻逐云托住他的腿弯轻轻掂了掂,这才站起身,步履平稳地上楼。   今年的四月二十号恰是谷雨。   花坛里老人们种的菜绿油油的,无主的石榴树则摇着枝丫。不远处道路两侧的樱花盛开,一大片粉霞似雪,飘飘然而下。   隔着几层薄薄的衣服,南晴清晰地感觉到了喻逐云渐快的心跳。   很奇怪,他说不清为什么,脑袋一热,下意识地开口:“其实,刚刚那个方骏然出来的时候,说了很多我…我没听懂的话。”   这句话说完,喻逐云的身体明显僵了一瞬。   他越过一丛丛碧绿的菜畦,故作平静道:“什么话?”   “他先问我们俩是什么关系,是不是……咳……我觉得他很奇怪,就跟他说我们是好朋友,本来以为他能清醒一点,”南晴顿了两秒,声音渐小,“但他听了以后反而更奇怪了,说……”   两人上了楼梯,南晴的尾音回荡在楼道内忽然变大,吓得他将下半句吞了回去。   四周霎时暗了下来,狭窄而寂静的楼道内只剩他们两人,空气里似乎弥漫着一股奇怪的氛围。   南晴只感觉扣在自己腿弯的那两只手变得滚烫。   “嗯,他说什么了?”   喻逐云的声音喑哑干涩,情绪压抑着,仿佛一座内里翻腾着滚烫岩浆的沉睡火山口。   “……”   南晴突然有点后悔自己主动提的这个话题了。   “……也、也没说什么,就是说自己的成绩好,可以跟我上同一所大学。但、但其实我梦想的大学不是首人大。”   南晴有点磕磕巴巴地开口,“我想去首大,上辈子……不,我的意思是,很早很早之前就想,但去年因为住院错过了竞赛。所以这次一定要认真考……”   “南晴。”   身上背着一个人爬到四楼,喻逐云却依旧没有气喘,只有心跳似乎加了速,咚咚咚,从后背震到南晴的前胸。   南晴匆匆从他身上下来,手忙脚乱地找钥匙,乖乖地应了一声:“嗯?”   “从早上在东中门口等你开始,我就对自己很生气。”   喻逐云的大半张脸藏在阴影里,声音慢慢的:“你是金奖的预备役,梦想的大学是首大。就算是方骏然,能在竞赛里考省二,得到首人大的降分政策,似乎也是个很厉害的成绩。而我自己的水平我自己清楚,就算剩下来的这一年往死里学,也不一定能考上什么好学校,这两所学校对我来说都是遥不可及。”   门“咔嗒”一声开了,南晴怔了怔,焦急道:“怎么遥不可及呢!只要你想,肯定有机会试一试的!还有一年时间,我每天帮你补习……”   喻逐云平静道:“我连那种垃圾人都赶不上,却好意思天天把追上你这三个字挂在嘴边。”   南晴愣住。   “是不是很可笑?”   喻逐云上前一步,门在他背后应声合上。南家空空荡荡,此刻只有他们两人,一切微小举动潜藏的含义在这一瞬被放大百倍,“可就算这么可笑了,我还是不想放弃。”   春意盎然,室内一片柔软明媚。   南晴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下一秒就被喻逐云握住了手腕,有些用力地拉到了面前,他下意识地发出了一声小小的惊呼。   喻逐云像个混蛋一样浑然未觉,握住他的腰把他抱上了玄关柜。   “方骏然不是只想跟你上同一个大学,他是想跟你在一起,是不是?”   仿佛一记轰然重锤砸下来。   南晴避无可避,退无可退,只能与喻逐云平视。   他慌忙道:“他肯定是开玩笑,不然就是、是病了,我、我们都是男的,怎么可能谈恋……”   话音未落,他忽然感觉自己的手背覆上一道温热潮湿的触感,有点怔怔地垂下眸。   喻逐云不知何时低下了头,一言未发,虔诚地为他烙下一连串颤栗到酥麻的吻。   南晴震惊到失语,而喻逐云则用脸颊轻轻地蹭了蹭他的手心,慢慢地抬眸,黑沉的瞳孔里压着难以言喻的神色。   喻逐云笑了笑,声音干涩沙哑:   “我也病了,怎么办啊南晴?”   南晴猛地抽回自己的手,心如擂鼓,整个人都仿佛要烧起来:“喻逐云!你不要被他带偏了,不、不要跟我开玩笑,我们两个是最好的朋友……”   “从一开始,我就不想当你的朋友。”   喻逐云攥住了南晴的足踝,语气平静而疯狂。   “我只想当你的男朋友。” 第45章   南晴震惊到头皮发麻, 他双手撑着玄关柜,试图挣开喻逐云的束缚,连声音都在发抖:“喻逐云, 你、你先松开我, 有什么话我们好好说……”   然而喻逐云充耳未闻, 只是低下头,脸色平静地解开了他的鞋带, 脱掉了他的小白鞋。   南晴更慌了。   他下意识地想要往后退, 可身后就是墙面,退了一步反而与喻逐云靠得更近。   “我吓到你了, 你怕我,”喻逐云仿佛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可真正会吓到你的话, 我一句都没敢说。”   狭窄的空间内温度骤然升高,南晴撑着自己上半身的双臂在发抖,手心发着汗,印着濡湿吻痕的手背滚烫。整个人像是一尾上岸的鲤鱼,试图跳下玄关柜时, 不期然地踢到了喻逐云。   这一下结结实实, 直接发出了一声闷响。南晴连脚趾都撞痛了,霎时慌乱地拧过头,尾音轻软:“对不起对不起, 我不是故意的……”   喻逐云默然, 扯起唇笑了。   他忽然攥住了南晴踩在他肩膀上的脚,盯着那双浅卡其色的小熊棉袜看了两秒,慢条斯理地侧过头,不轻不重地冲着脚踝咬了一口。   喻逐云轻飘飘道:“没关系, 我是故意的。”   酥麻颤栗的触感顺着那块肌肤一路往上攀,南晴整个人都麻了,不可思议地望着喻逐云。   后者则全然不知廉耻,滚烫的掌心托着他的足踝,俨然是要顺着脚踝继续往下、咬他的小熊袜子。   南晴也不知道为什么,快急哭了。惊惧之下,涌出的情绪更多是羞恼。   他、他不嫌脏吗?   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喻逐云!”   许是因为这一声里带了些许哭腔,被喊到名字的青年终于停下动作,像是被摁了暂停键。   他微微抬起头,对上了南晴那双湿漉漉的眸子。少年琉璃色的瞳孔里氲着有些委屈的水汽。   喻逐云僵住了。   过了好几秒,他才弯下腰,从柜子里拿出一双云朵色的毛绒拖鞋给南晴套上,旋即才站直身体。   他的胸膛依然在剧烈起伏,眼下带上了些许意味难明的潮红,湿热的呼吸喷洒在逼仄的玄关内。   “是不是后悔一开始来招惹我了?”   没给南晴回答的机会,喻逐云又自言自语般说:“可后悔也没用,就算你不主动来找我,我还是会像鬼一样死死缠着你。”   南晴张了张唇,脚上的拖鞋晃了晃。   “我不是什么好学生,也不是什么好人,但是为了能有个配得上你的成绩,考一个不会让你觉得丢人的分数,我会努力学。我也知道我的脾气差,名声糟糕……这些缺点,我也会努力改。”   “别讨厌我。别害怕我。别嫌弃我。”   喻逐云低着头,语气卑微到接近恳求:“也不要喜欢别人,不要跟他们在一起,好不好?”   南晴怔怔地低下头,几乎要被他眼中那份滚烫的情绪灼伤,过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欲盖弥彰地侧过身。   好朋友对自己有非分之想,他有点绝望,有点恼怒,有点崩溃,心里五味杂陈。   可这么多念头在脑海里如流星般滑过,偏偏没有一条提醒他与喻逐云绝交。   毕竟喻逐云那么好——就算性取向有点问题——也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我……我没有要在三十岁之前谈恋爱的想法,更不会在高中阶段跟人在一起,”南晴的声音小小的,忍着那股羞耻到极点的情绪,“我知道你一直在努力变好,所以不、不会讨厌你。”   每听见一个字,喻逐云的头就抬起来一些。   到最后,他像是个被刀下留人的死囚,眸中盈满了难以置信的狂喜,灰白的胶片也在刹那间有了色彩,世界鲜活了起来。   他知道自己是疯了,是病了。   心脏被少年捏在手里,上一秒腐烂到破碎,下一秒却又能重生。依恋地靠在少年身边,犹如一只温热的雏鸟。   南晴咬住唇,语气带了些许乞求:“所以我们还做好朋友好不好?你不要说那些、那些话。”   他知道这是自欺欺人。可事情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这不对吧!   喻逐云扯了扯唇角,有些霸道强势地将南晴困在自己双臂之间,得寸进尺。   “不好。我就是喜欢你,想要你,这些话收不回来。‘只做朋友’,你想都不要想。”   南晴有点羞恼地咬牙,他从来没觉得喻逐云这么可恶过。   一股前所未有过的异样情绪涌上胸口,他恶向胆边生,趁着喻逐云不注意的时候从玄关柜上跳了下去。   然而他双腿有些软,刚沾地就险些摔倒,倒把喻逐云吓了一跳,赶快蹲下给他当肉垫。   丢死人了!   南晴好不容易站稳了,立刻过河拆桥地打开了家里的大门,绷着一张红透了的小脸:“那你走吧!”   喻逐云失笑。   他有一百种反手制服南晴的方法,甚至如果他想留下来做些什么,南晴根本就没有任何反抗的机会。   可他连想都没想,就乖乖地后退了一步。   他今天已经够像个混蛋了,不想伤害南晴,让他真的害怕自己。   “我走,”喻逐云笑着问,“你能不能喜欢我一下?”   回答他的是一扇因恼羞成怒而关闭的门。   门框上的灰尘振动落下。楼道内昏暗,然而屋外天气晴好,碧空湛蓝,绽放的樱花纷飞如雪。   喻逐云下了楼,胸膛难以自抑的发烫。他抬起头,远远地看着南晴随风飘摇的米色窗帘,病入膏肓一般笑了。   他珍惜地将口袋里的词典笔拿了出来,放在耳边,摁下了那枚录音按键。   “喻逐云,加油呀。”   南晴柔软含笑的声音从音筒里传来,   “我相信你一定可以的。”   ……   南晴关上了门,好不容易才平复了呼吸。他匆忙地走回自己的房间,拉开窗户透气,反复思考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为什么这一世的喻逐云会说喜欢他,为什么两个人纯洁的友谊关系会变成这样,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质的?   是除夕那一夜,还是春游那一天?   自己都做了什么……   接下来要怎么办?   南晴站起身在房间内来回踱步,经过窗户时却忽然瞥到了楼下一道颀长的身影。   刹那间,他脸上的温度重燃。他不得不立刻转过身,有些绝望地拍了拍自己的脸颊。   ……他可从来,从来没想过要谈恋爱呀。   -   谷雨节气,宜城在短暂的晴好天气后,连续几天都阴雨绵绵。   学校的大课间和体育课全都暂停了,就连去食堂吃饭也要撑伞。细密的雨丝如绸,落在身上黏黏腻腻,学生们怨声载道。   傍晚时的天黑得也早,教室里的灯刺目晃眼,人心浮动,四周乱糟糟的。   南晴犹豫了好一会,还是没有去阶梯教室。   他不知道方骏然会怎么跟钱朵音他们解释那天后来的事,他也没那么关注。他不喜欢方骏然,也不可能跟其有任何超出朋友的关系。所以不必再见面。   晚餐时间结束,晚自习铃声响起,一班渐渐安静。   南晴低下头,认真学习。   初赛结束了,成绩大概会在五一节前后出来。而联赛紧随其后,时间卡得很紧。即使他对自己分数和成绩有把握,也不会在这种时候松懈。   他甚至都想好了,如果喻逐云这两天过来找他,他就用这个理由搪塞。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喻逐云并没有频繁地出现。   相反,“表白”过后,他安静的不得了,一直在班里学习,连立辉楼的美术教室都暂时不去了。有什么问题不会了,就去办公室问老师。   他的基础确实很差,可耐得下性子学习。办公室内的老师们甚至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南晴自然是为他而开心的,同时心中生出了些许侥幸。   也许那时的喻逐云只是被冲昏了头脑,误把友情当成了爱情?   现在缓过神,就不会产生那么奇怪的想法了。   怀揣着这样美好的期待,南晴愉快地写了两个小时的竞赛卷,直到放学铃声响起。   憋屈了一整天的学生们立刻鸟兽出笼般散开。雨点淅淅沥沥地砸落地面,远处校门外的汽车排成长龙,尾灯鲜红,在模糊的雨幕里如一串串耀眼的小灯笼。   他不慌不忙地收拾了书包,踩在人潮的尾巴,慢吞吞地出了教室。   然而刚走到楼梯口,他就顿住了。   四周昏暗,雨声朦胧,只余“安全出口”的荧绿色光芒。一道熟悉的人影好整以暇地倚在扶手旁,脸庞锋利而俊逸,宛如一只虎视眈眈的野兽。   大概是看出了南晴的迟疑,喻逐云主动往他的方向走了两步。   “怕我啊?”喻逐云弯了弯眼,挥了挥手中的词典笔和笔记本,“我有一句英语不会,等你给我讲讲呢。”   南晴自以为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果然,喻逐云已经放下了。太好了,他们还能继续当纯洁的好朋友。   他弯着眼,相当积极地靠近了喻逐云:“什么句子呀?”   “就这个。”   光线很暗,南晴看不清笔记本上的字,不自觉地皱起了眉:“这句是……”   “看不清的话就听吧,”喻逐云微微弯了下唇,摁亮了词典笔,“我提前录下来了。”   南晴乖乖的抬起头,水光粼粼的眸清澈透亮,毫无杂念。   录音开始,喻逐云的声音磁性而低沉:   “I love you to the moon and back.”   录音暂停。   喻逐云垂下眸,笑着看向耳根通红的南晴:“这句怎么翻译啊,宝贝。” 第46章   南晴耳根烧了起来, 猛地咬住唇。就算他反应再迟钝,也该意识到喻逐云是在对他说情话。   “你、你不要乱喊,”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细声细气地撒谎, “我不知道, 你换个句子问吧。”   “没关系啊,还好有你给我的词典笔, 我们一起来搜一下这句的中文意思是什么呗, ”喻逐云的唇角噙着笑意,“翻译的原则是信达雅, 但这种约定俗成的句子有其固定的译文。”   雨丝绵绵,南晴侧过头,睫羽也颤抖。   喻逐云收起词典笔, 俯靠在他身侧,双臂撑在墙壁上,语气轻柔:   “我爱你,一直远到月亮那里,再从月亮回到这里。”   “对不对啊, 宝贝?”   远处的车水马龙嘈杂不息, 空气里溢满了潮湿的雨滴,呼吸接近暧昧,南晴只听见咚咚咚的声音越来越响, 像逼近的鼓点, 错乱的节拍。   他离喻逐云越来越近,就越不敢抬起双眼,几秒后忽然蹲下,从喻逐云胳膊下的空档钻了出来, 攥紧自己的书包转身就跑了。   少年的脚步匆忙慌张,像是只落荒而逃的小兔子。   喻逐云没有追上去,只是盯着那背影看了好一会,忽然朗笑出声。   笑声依稀,很快就消失在喧哗的雨幕里,却顽固地停留在耳畔。   南晴回到家,花了许多工夫才勉强降下自己脸上的温度,心中的那份侥幸被彻底搅碎。   喻逐云的心思明晃晃,根本不屑遮掩,这段时间不出现,单纯只是害怕打扰他学习而已。   现在还好,等竞赛结束了,要怎么办啊?   南晴欲哭无泪,愁死人了。   然而让他愁的事情还不止这一件。   五一劳动节前夕,化学竞赛初试的成绩出来了。   南晴的成绩是意料之中的高居榜首,毫无意外能晋级。与他的淡定不同,学校领导们相当惊喜和重视,姜泰德激动的眼神更是藏也藏不住,每天在办公室里被众老师们夸得飘飘然了,连讲课时都春风拂面,脾气好得不得了。   他们既期待南晴能拿到省一等奖,又害怕自己的殷切嘱咐会让他感觉到压力,最后只好闭嘴,默默地在办公室辟了块空桌子,让南晴自主复习。   参加联赛的那天,与上辈子顾嘉禾出事的时间点重合。   这段时间,南晴每天都会思考如何规避这件事,他真的很怕自己即使重来一世,也无法改变既定的轨迹。   立夏过后,天气渐热,白昼渐长。   周六宜中放学时,天边还挂着橘黄色的太阳。南晴刚到家,就见顾梅芳在厨房煮了一锅解暑的绿豆汤,给他和顾嘉禾一人舀了一碗。   “最近不少人开始批发冰棍了,我们家不买那个,添加剂多,而且太冷了,对身体都不好,”顾梅芳絮絮叨叨地说完,又拿了个盒子出来单独装了一大碗,“小晴啊,你马上就要考试了吧?这几天要吃什么跟我说,妈给你做,啊。”   南晴抱着碗,心头涌上了一股暖流,暂时驱散了压在胸口的焦虑:“谢谢妈。”   “嗐,我也不懂你们那些学习,只能在这上面帮帮忙。”顾梅芳笑着摇摇头,打包完绿豆汤就在桌边坐下了。   她盯着那盒子看了好一会,眼眶有些发青,即使笑着,也让人觉得她在忧心。   南晴与顾嘉禾二人都发现了不对,对视了一眼,还是由亲女儿开口:“妈,这份汤,你打算送给顾宇彬吗?”   “他这段时间……实在是发胖得厉害。前两天我去七班送作业的时候看见他,差一点就要认不出来了。”   顾嘉禾毕竟与顾宇彬是兄妹,她对他的感情,除了讨厌外,更多的是恨铁不成钢。   顾梅芳叹了口气:“我知道,我也看到他现在这个样子了。而且他月考和期中考试都倒退了二三百名,再这样下去,明年分班的时候恐怕都要掉到十四班去了。我怎么跟他说,好说歹说,他也不听,就知道吃喝玩乐,我真是……”   “他哪里来的那么多零花钱?”顾嘉禾皱起眉。   “问题就出在这儿,我每个月给他的钱跟你们是一样的,可他花的远比你们多得多,”顾梅芳疲惫掩面,“我每天都要去店里,也不可能盯着他看。万一他又跟之前一样在学校里做什么不好的事情,万一……”   三人一时都沉默了。   顾梅芳闭眼缓了一会,意识到自己说多了:“哎,不提了。前几天有人问我要不要把早点铺的店面给卖了,给的钱还行。我在想要不要拿了这笔钱,到时候买个大房子,换个营生做,这样也可以更方便照顾你们一些。”   顾嘉禾不太懂这些,思索片刻便说:“早点铺确实太忙了,这个想法倒是……”   谁料,南晴突然打断道:“不行。”   两人有些惊讶,下意识地扭头。   南晴的神色相当认真,斟酌片刻才道:“根据这几年的经济形势来看,房地产的风头早就已经过去了,买卖房产一定要谨慎。而且早点店靠在学校旁边,未来一定会开发……”   这店面绝不能卖。   原因很简单,上辈子顾梅芳急着给顾嘉禾治病,草草地以低价将铺子出售了,结果过了不到一年,宜城开发建设,恰好拆到铺子。   三十五万卖出去的八十平米,转头拆了二百多万。   亏了二百万啊!   若是上辈子家里有这么多钱周转,也许事情也不会变得那么糟糕了。   听完从各个方面分析过的利弊之后,顾梅芳几乎立刻就被说服了,甚至还有些紧张:“那我可不能卖了啊!跟我聊这事儿的那个人是吴德兴的一个朋友,以前跟我吃过几次饭,我看他还挺懂这回事的。现在想想,他肯定是猜到了这地段好,故意来占便宜的!”   吴德兴就是顾梅芳那个酗酒家暴的前夫,顾宇彬和顾嘉禾的亲生父亲。   某个念头在脑海里一闪而过,南晴微微皱起眉,点了点头:“不排除这种可能。”   顾嘉禾也有些肃然。她默默地垂下眼,显然是想到了父母没离婚前那些不好的记忆。吴德兴重男轻女,动辄打骂她和顾梅芳。   碗里的绿豆汤喝完了,太阳消失在地平线下。   南晴起身收拾碗筷,犹豫了两秒,又委婉道:“对了妈,还有一件事。这段时间我晚上回来的时候总能在窗户边看见鬼鬼祟祟的人影,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但总归要小心一点。过两天我出去竞赛的话,就别让嘉禾一个人留在家里了,让她跟你一块去店里吧。”   初赛和联赛的规格不同。前者含金量较低,是每个城市自主举办、自主安排时间的,所以那天南晴只考了一上午的理论考试,下午就没事了。   后者则不同,考试分为实践和理论两部分,上午9:00到10:30是实验考试,下午14:00到18:00才考理论。   南晴上辈子就是中午回家休息时,发现顾嘉禾出事的。   “行,那你也不要来回赶了,中午直接在考场那边住个酒店,不要给妈省钱。”   顾梅芳立刻去拿钱包,将一叠现金全都拿给了南晴,“晚上我跟你妹过去接你。”   南晴笑了笑,尽力平复心情:“好。”   希望这一世,顾嘉禾可以顺遂无虞地度过那一天。   -   五月十一号,周日。   南晴早早地出了门,坐公交车到了目的地。这次的考试由于规模大、人数多,为了防止舞弊以及方便从别的城市来的学生,在宜城长隆酒店举办。   主办方规定任何电子产品和复习资料都不能带进考场,南晴便去寄存柜,在给手机关机前,他忽然收到了一通喻逐云打来的电话。   无法抑制的,南晴的心砰砰跳。   电话铃声响了又响,在挂断的前一秒,他的手快过大脑,还是接了起来。   “喂?”   这日天气阴凉,罕见地降了温。   喻逐云骑了一早上车,来到东中门口,却只见到了一个空荡荡的校园。   即使这样,他的语气依旧含着点笑意:“南晴,你们这次考试在哪儿啊?”   南晴踮着脚站在寄存柜旁,小小声地答非所问:“我妈和我妹晚上会来接我的。”   他不是讨厌喻逐云。   但是只要一想到初赛结束的那天,喻逐云将他抱到玄关柜上咬他的脚踝,他就头皮发麻。不想再体验一次这样的感觉。   “你、你在家好好学习吧,不要耽误时间……”   机车冰凉,被早晨的寒风浸透了。   喻逐云收回了盯着远处的视线,直截了当,笑道:“你不愿意我过去啊?”   南晴咬住唇,有些犹豫:“我……”   空气静默了两秒,他这边老师们催促的声音传入了听筒。   “行了,赶快挂电话吧,你进去好好考试,”喻逐云忽然说,“我就是想给你加个油,别被我影响了,好不好?”   南晴松了口气,软软地跟他说了声再见,才乖乖地挂断了电话。   嘟嘟的忙音响起,喻逐云还保持着通话的姿势。过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跨上了机车。   他扣上了头盔,径直往顾梅芳的早餐铺开去。   南晴不说,他也有办法。南晴不想见到他,他便偷偷地跟上去,就看一眼。   没办法啊宝贝。   我想你想得心都疼了。 第47章   本场考试的成绩将直接影响到六月份的决赛, 决定谁能获得高校的降分数线政策,甚至是谁能保送上首都大学。   寄存完个人物品之后,学生们陆陆续续进了安排好的考场内。他们来自云省内各个城市, 与彼此都不熟, 每个人都保持沉默、卯着一股劲, 警惕地看向身旁的“竞争对手”。   南晴也没有与人交流的欲望,实验考试结束后立刻去了钟点房, 没再看手机和复习资料, 只是闭上眼养精蓄锐,在脑海里整合所有的知识内容。   一直到上辈子顾嘉禾摔倒的时间点, 他给顾梅芳打电话确认了顾嘉禾安全无虞,彻底卸下了心中的顾虑。   下午两点时,为期四个小时的理论考试正式开始。   南晴竭尽全力。   傍晚六点, 宣布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   天色渐暗,夕阳沉在天际线,老师迅速地收试卷,学生们也如蒙大赦,逸出一声声或懊恼或绝望的叹息。   在这一片嘈杂里, 南晴却怔怔地看着卷子, 胸中的喜悦和舒爽无法言说,几乎热泪盈眶。   他终于有了重生的实感。   上辈子没能完成的心愿,直到死前还在遗憾的事, 终于能在这一天得到补偿。   老师宣布可以离开后, 学生们鱼贯而出。南晴站起身时险些摔倒,这才发现自己的身体因为高强度的写题已经僵硬发软,几乎没了知觉。   他撑着桌沿缓了一会,平复了心情, 手指的疼痛和紧绷感才渐渐消失,慢慢地走出了酒店。   晚霞粉橘灿烂,晚风阴凉湿润。   一切都带着春夏交接时清新的气味。   南晴怀揣着前所未有的轻松心情在门口等顾梅芳和顾嘉禾。   然而过了许久,夕阳的余晖彻底消失,所有的学生都走了个干净时,两人还没出现,甚至连电话都没接。   南晴的心渐渐沉了下来。   前世的种种境况浮现在心头,他不敢多耽搁,直接打车去了早餐店。一路疾驰,窗外的风景融化成鬼魅般的碎片,慢慢吞噬着他的希望。   汽车在店铺门口停下,南晴跌跌撞撞地跑了下去。店里的铁卷帘门没来得及放下来,只有两扇玻璃门虚掩着。灯是熄灭的,却依稀可以看清散乱的桌椅和摔在地上的锅碗瓢盆。   旁边的文具店老板娘和几个人正在门口磕着瓜子聊天,她们在说下午这里出的事。   “……呀,可不吗?隔壁小顾是被救护车抬走的!”   “好端端的怎么会在这儿摔了?”   南晴的大脑“嗡”一声,刹那间如坠冰窟。   这难道是宿命吗?他的心猛地抽起一阵钝痛,只觉眼前一片天旋地转,阵阵漆黑,步子踉跄。   文具店老板娘扔了手里的瓜子,小跑着冲过来:“哎哟!南晴啊?你没事吧!”   南晴说不出话,在她的搀扶下才站稳,艰难地指了指早餐店的方向。   前世在发现顾嘉禾失去意识时的恐慌和痛苦如潮水般袭来,再度将他吞没。   “你别怕啊,你妈没事儿,他们下午就上医院了,听说只是腿摔了一下,人还是清醒的,”老板娘意会了他的意思,一边跟同伴架着他上出租车,一边绞尽脑汁地安慰,“差点害了她的那几个人也没跑,都被一个好心人帮忙抓住了!”   妈?   ……出事的不是顾嘉禾,是顾梅芳?   南晴的情绪不能过于激动,否则心脏承受不住。   他的唇色都有些发白,脸颊前额上全是汗,把前排的司机都吓着了。邻居们匆匆喂他吃了时刻放在包里的速效救心丸,又七嘴八舌地劝慰他,生怕他出些什么事。   刚刚才停下的出租车重新启动,又驶向了最近的医院。   苦涩的小药丸融化,迅速地顺着喉管流淌下去。   南晴闭了闭眼。   如果不是宿命,那便是世事易测,人心难防。   他已经做了无数努力,可类似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受伤的人不是顾嘉禾,是顾梅芳。这次的事不是无可查的“意外”,肇事者有迹可循。   而根据邻居们的描述来看,干这事儿的人已经很明确了。   ——是顾宇彬。   也许在不知不觉中他早已联系上自己的亲生父亲吴德兴,也许是在吴德兴友人的金钱诱惑下,本就自私自利毫无底线的他轻而易举地出卖了母亲。   两世的记忆串联在了一起,种种线索已然再清楚不过,血浓于水,家庭亲情。顾宇彬似乎视这最深的羁绊于无物,对生养自己的母亲都能痛下狠手。   那么,前世的顾嘉禾呢?   上辈子的顾宇彬那时候可是住在家里啊。   她真的是不小心踩空,自己把自己摔成了植物人,还是……   听见了什么不该听的东西?   汽车急停在医院门口。   南晴闭了闭眼,几乎不敢细想。   他抱着接通的电话跑进急诊大楼。少女也跌跌撞撞地从楼上跑下来,眼眶还带着哭过之后的红肿。   一见到他,她便再也忍不住压抑的情绪,有些哽咽地开口:“哥,哥……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没关系,这不怪你,”南晴尽力保持着作为哥哥的镇定,“妈现在怎么样了?”   “轻度脑震荡和小腿骨折,但…但已经比想象中好多了,没什么大事,只要休息几个月就能好。”   顾嘉禾有些难堪地抹了一把眼泪,两人一块上楼,医院里的白炽灯刺眼明亮,空气中充满了消毒水的味道:“多亏了喻逐云,是他在店里帮了我们……”   顾梅芳在急诊室的病床上,她跟上一世的顾嘉禾不一样,此时此刻的她甚至清醒着,双眼无神地盯着天花板。   而黑发青年就坐在她的不远处,抱臂斜斜地靠在冰冷的铁凳子上,也闭着眼睛,显出几分未曾流露于人的疲惫。   南晴整个人都怔住了,他盯着喻逐云,结结实实地愣在了原地。   过了两秒,他才匆忙地跟顾嘉禾上前,握紧了顾梅芳垂在身侧的手。   顾梅芳忽然就扭过了头,眼泪顺着她满是皱纹的眼角滑落了下来。   她的身体剧烈地震颤,摸着儿女冰凉的小手,呜呜地哭了。   “……我真后悔,我真是失败。”   顾梅芳几乎泣不成声,她的大半张脸都蒙在被子里,却依旧遮掩不住那份极大的悲苦和疼痛,“是他啊,他啊!怎么可以是他啊!”   顾嘉禾和南晴都沉默了,他们都知道她说的是谁。少女俯下身,肩膀不住抖动,南晴垂下眼,却流不出眼泪。   上辈子死的时候,他已经哭够了,悔够了。   顾宇彬自始至终都是这样的人,只是他们以前从未看清过。   南晴抬起头,意外与喻逐云视线交汇。   青年正安安静静地坐在远处,掀起眼睫温柔地注视着他。   南晴心里一酸。   听邻居们说,现场除了顾宇彬之外,还有两个人,全都是被“好心人”一个人制服的。   喻逐云应该是很累了,说不定在挣扎搏斗中也负了伤,才会别别扭扭地在这么坚硬的椅子上小憩。   不知过了多久,顾梅芳的哭声终于渐渐消失了。她不是放下了,是哭累了已经睡过去了。   顾嘉禾也忍住了抽噎,勉强平复了心情:“哥,你考了一天了,先去休息一会吧,妈这里有我在。刚好…我们也得谢谢人家喻逐云,还好有他路过咱店里……”   南晴的心猝不及防地痛了痛。   他点了点头,安静地站起了身。   别人都不知道,他却很明白,喻逐云绝不是路过。   急诊室内人来人往,南晴越过了重重人群,低下澄澈的琉璃双眸。   他对喻逐云的感激,早就不止这一件事,心底里压着浓重的情绪,下意识地想开口道谢。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喻逐云便温柔道:“今天考的怎么样?”   南晴一瞬间忘了所有要说的话,怔怔地盯着他。   所有压抑着的委屈、被迫抗下的痛苦,在这一刻铺天盖地地反扑,刹那间,他眼泪蜿蜒。   “怎么突然哭了!”喻逐云唰地站起身,眉心紧紧蹙着,手忙脚乱地用指腹给南晴擦着眼泪,“考得不好?被我影响了?乖,不哭了好不好,我错了,都是我的错。”   南晴哽咽着摇头,眼泪还像断了线的珠子。   原本就靠速效救心丸缓下来的身体这会又开始发作,不严重,却断断续续地抽着疼。他难以自抑地皱起眉,却被喻逐云以为还在难过。   “不是考得不好,那是在因为那个傻.逼生气?”喻逐云将他抱到椅子上坐下,自己却蹲在跟前,轻声细语地哄,“我替你揍过他了,你要是还觉得不解气,就打我,行不行?”   “谢、谢谢你,”南晴终于抬起手,抹了一把眼泪,脸颊仿佛还残留着青年指腹温热的温度,“喻逐云。”   “你下次不要对我这么好了,我很坏的,”他哑声说,“我都不愿意告诉你我在哪里考试……”也不回应你的喜欢。   喻逐云的动作停了半拍,表情有一瞬间的凝滞。   几秒后,他恍若未闻地笑了笑,轻轻擦了一下南晴的眼角。   “下次别跟我说谢谢了,不爱听。”   无所谓,也没关系。   我乐意。   谁让你不流泪,我都心软。 第48章   家里发生了这样的事, 南涛成接到消息便第一时间从外地赶了回来。坐了四个小时的车到医院里,他裤脚和鞋底沾上的泥土和黄沙都没来得及擦,满脸疲惫。   初听见顾嘉禾说事情经过时他是不可置信的, 缓过神来又觉得天意如此。他同南晴一样, 对顾宇彬生不出什么感情来, 唯一心疼的只有顾梅芳。她这么多年的心血喂了一只白眼狼。   南涛成沉默又茫然地站了一会,立刻担负起了家长的责任。他强硬地将喻逐云垫付的费用还了回去, 握住他的手一再地感谢。   喻逐云本不想收, 但南晴和南涛成的态度一样,都很坚决, 他无法,不再推拒。   “谢谢你啊孩子,我都听嘉禾说了, 要不是你在那边挡了一下真不知道后果会怎么样。这是我代表我们家的一点点心意,还希望你一定要……”   喻逐云才接过那一叠检查费,南涛成又掏出钱包给他塞。这回他说什么也不拿了,南涛成没办法,便说要请他吃饭。   然而这个时间点已经很晚了, 顾梅芳又还躺在病床上, 几人也不可能真的跑到什么豪华大酒店里饱餐一顿。最终,南涛成跑去附近的夫妻菜馆,打包了几个沉甸甸的饭盒。   最普通不过的家常菜, 鱼香肉丝, 宫保鸡丁,酸辣土豆丝,清炒菠菜。分开装在塑料盒子里,还在冒着白色的雾气。   医院里没有方便的大桌子, 所幸隔壁床的好心人借了他们一张窄小的床上桌。他们又各处拼凑了两把凳子,围在不碍事的角落。   南涛成和顾嘉禾坐在床边,南晴和喻逐云肩靠肩地挨在一块。   这会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天边繁星点点。   “真是不好意思,这边只能买到这些东西,让你见笑了,”南涛成有些局促地搓了搓一次性筷子,给几个孩子递饭,“快吃吧,不够的话我再去买。”   “已经很多了,”喻逐云双手接过塑料盒,语气轻描淡写,“谢谢叔叔。”   “哪里的话,是我该谢谢你!”   顾嘉禾根本不怎么饿,匆匆吃了几口便第一个走了。南涛成平常寡言少语,但今天的事毕竟给他带来的冲击太大了。所以他虽是在吃饭,但其实一直都在跟喻逐云搭话。   尤其是他平常一直在外地出差,对南晴的学校知之甚少,也没听过什么有关喻逐云的传闻,所以未免有些絮叨。简直把他的年龄、班级、成绩、父母……种种或寒暄或隐私的问题聊了个遍。   不多时,周遭只剩下两人一问一答的声音。   “孩子,你以前是不是专业学过武术散打啊?”   “没有,打多了就会了。”   “哎哟,很厉害。今天耽误你的时间了,你等下怎么回去啊,爸妈来接吗?”   “不耽误。我自己有车,骑回去。”   “晚上也要注意安全啊,要不我打车送你回去吧?刚好晚上也迟了,我得给你爸妈打个招呼,感谢他们……”   略微有些低血糖的南晴缓过来,被南涛成罕见的健谈吓了一跳。   他对喻逐云的家庭了解并不多,但也知道喻逐云是一个人住在宜城的,在这里是孤家寡人。   为什么不去京城跟家人团聚?一定有其背后的原因。而南涛成问的问题简直就是无意识地在人家的雷点上蹦迪。   “不用。我一个人住。”   喻逐云的眸光沉了沉,筷子在米饭里拨了两下,平静地说。   南涛成一惊:“你一个高中生,怎么——”   喻逐云垂下眼,喉结滚了滚。   他的骨节有些微微地发白,换做平时他已经要掀桌子走人了,但此时此刻提这个话题的人是南晴的父亲……   “爸,赶快吃饭吧,”南晴忽然冲着南涛成笑了笑,声音柔软,“菜都要凉了。”   南涛成也是一愣,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有点尴尬地点了点头:“哎,哎,是啊,你们忙了一天了,肯定饿坏了……”   “爸,你也辛苦了。”   喻逐云的手突然一松。   他用余光清晰地看见,南晴悄咪咪地将那几盒菜往他的方向挪了挪。   在南涛成不再说话低头扒饭的时候,南晴凑到他耳畔,小小声地说:“你不喜欢说的话,就不用理他啦。”   空间狭窄,两人不得不紧紧地靠在一块。喻逐云几乎能闻见少年身上浅淡的洗衣液香味,很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看清他因为紧张而微微眨动的小鹿眼。那双眼眸清澈而真诚,仿佛藏着一个世界的光。   喻逐云重新捏紧了筷子,轻轻应了声,心里的烦躁和难言的情绪在刹那间灰飞烟灭。   不远处的顾梅芳似乎苏醒了,正在询问顾嘉禾南涛成的下落。南涛成刚好吃完饭,应了一声便立刻撂下了筷子。小桌旁只剩下他们两人。   南晴慢慢地放下塑料盒。他的胃口不大,已经吃饱了,碗里却还剩了一大半的米饭和南涛成夹给他的菜。   喻逐云还在吃。   他本就食量大,更何况今天几乎是从早上一直饿到现在。   塑料盒里的菜几人分分后已经没多少了,看起来寒酸又简陋。   而他委委屈屈地蜷着长腿,低着头大口大口地扒饭,一副很好养活的样子。   南晴心里忽然就有点软,混着之前在他面前大哭一场的羞窘:“喻逐云。”   “嗯?”   南晴犹豫两秒:“你还比较想吃什么?你在这里等我一会,我下楼去给你买。这里应该还有开着的便利店……”   他还记得上一次两人在教师食堂吃饭的事,那会喻逐云吃了一整份套餐却还嫌不够,但却因为照顾着自己所以并没有吃下那最后一个豆沙包。   想来这些菜肯定是不够喻逐云吃的。   “不用,”喻逐云打断道,“你饱了吗?”   南晴愣了两秒,乖乖点头。   下一刻,喻逐云便毫不介意地接过了他手里吃剩了一半的饭菜,平静地倒进了自己吃完的餐盒里。   他仿佛忘了自己前十几年发过的誓,立过的咒,忘了自己痛恨跟狗一样吃别人剩下的东西。把时间往前倒退一两年,他甚至会因为跟旁人坐在一个桌上吃饭而发火,冷冷地踹桌。   所以他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到底是怎么了。   好像中蛊了,发病了。   喜欢一个人,就会变成这样吗?   能因为他,从伤口里感知到幸福。   “喻逐云!”南晴有些呆了,那份饭他都吃过了呀!喻逐云难道不嫌弃吗?   被喊到名字的青年抬起眼,不觉有异:“怎么?”   他的反应一派正常,南晴反而支支吾吾地说不出口了,他甚至有些慌张地扭过了脸,耳根红透了。   喻逐云生出些许笑意,刚想再开口。   不远处,南涛成轻轻“哎哟”一声,一拍大腿,赶忙跑来:“孩子!你跟我说啊,我现在就下楼给你再买一份!”   造孽啊!   多么懂事听话的好孩子啊,见义勇为,又有高尚情操;都这样了,他连饭都没让人家吃饱。   喻逐云扯了扯唇角,笑不出来了。   “……不了,谢谢叔叔,我真的够了。”他赶忙拦住立刻要往楼下冲的南涛成,两人在门口牵扯起来。   南晴呆呆的,赶快跑过去。一通劝说完南涛成才打消了念头。   顾嘉禾与顾梅芳聊完天,终于平复好了心情,注意到了这里的变故,她不自觉地投了视线。   传闻里可怖的青年,站在继兄的身边。   五月的天气,夜晚竟也会这样温柔。   ……   顾梅芳的小腿过了两日就做了手术,脑震荡也在渐渐地修养恢复,她身体上所受的伤并不致命,过段时间便可完全治愈。   警方正在调查那天店里发生的事情,嫌疑人一共三名,顾宇彬,吴德兴,以及吴德兴的朋友王建。   事情跟南晴猜的差不多。吴德兴跟顾梅芳离婚后,分得了家里的大房子,很是潇洒挥霍了一阵子,然而他坐吃山空,很快就捉襟见肘。这时他的朋友王建不知从哪儿得到了内部消息,知道宜中门口那块在一年内要开发,到时候门面店拆迁会分得一大笔钱。   王建知道吴德兴和顾梅芳是夫妻,想接着这层关系去接近顾梅芳,并承诺会在事成之后给吴德兴一大笔佣金。   吴德兴心虚,也不敢告诉王建自己早就跟顾梅芳离婚了,只能去联系跟自己亲近的儿子。   恰好他儿子是个吃里扒外,又自认被母亲和一家人虐待,毫不犹豫地投诚,声称自己无论如何,就算去偷房产证,也会将这间门面给自家亲爸爸弄来。   那天他们一块去店里,顾宇彬便是先缠着顾梅芳说这件事。   可他不知道,顾梅芳已经被南晴劝过了,绝不会动卖房的念头。   那时店里没有监控,也没有任何客人。   厌恶、自私、嫉妒、愤恨交织,顾宇彬起了歹意。   可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的妹妹今天竟然在后厨,而且玻璃门外,喻逐云就站在不远处。   没什么比亲眼见到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亲儿子要谋害自己,更伤人的事了。   顾梅芳彻底寒了心。   她不会同意卖房,更不会原谅顾宇彬。   阴差阳错之下,南晴曾辗转反侧也不知该如何揭穿的顾宇彬,就这样可笑地暴露了自己的真实面目。   早餐店暂时关门了,顾梅芳做完手术还要在医院住一段时间。于是这几天,顾嘉禾和南晴都暂时没有去上学。南涛成忙于奔走这件事,他们俩则交替着照顾开解顾梅芳。   南晴不学文科,也没有学过法律,只是去网上查了资料。   顾宇彬在店内的行为,其实不是简单的故意伤害罪,而是蓄意谋杀未遂,或许要面临三年以下的有期徒刑。   但他还差一岁才成年,与顾梅芳的关系又是母子,如果有个好律师辩护,也许并不会判这么重。   无知无觉间,时间已然过去了十天。   翌日便是五月二十一号,小满。   南晴的生日。 第49章   五月中下旬的宜城多雨。入了夏, 天尚未大热。田野里的麦粒将满未满,将熟欲熟。蚊虫却已复苏,无比恼人。   南晴把顾梅芳病房的玻璃窗拉开了一条小缝, 将纱窗轻轻合上。房间内立刻吹过一阵清新的风, 驱散了闷热的气息。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花露水的香味。   然而床上的人却毫无反应, 只呆呆地看向防盗网。   顾嘉禾提着一个保温桶走了进来,铺设好了小桌板, 又贴心地摆好了勺子筷子和餐巾纸, 低声唤道:“妈,吃点东西吧?早上爸爸刚去菜场买的活鸡, 煨了好几个小时。我在里面下了些面条,你快尝尝味道怎么样?”   浓郁鲜美的汤里放了西洋参和白芷,味道鲜美, 令人食指大动。顾梅芳明明已经一两天没吃东西了,但却好像感觉不到饿似的,动也没动。   “妈,你尝一口吧?”顾嘉禾锲而不舍。   顾梅芳依旧没开口。短短十天,她却仿佛老了好几岁, 打着小卷的棕色头发凌乱邋遢地搭在脸颊上, 隐隐可见其中的白色。眼窝深深地陷了下去,有些皱褶的眼皮半掀不掀,显得瞳仁分外浑浊。   顾嘉禾情不自禁地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了窗外, 那些方方正正的铁栅栏仿佛是另一种监狱:“这个姿势躺了很久了吧, 要不要翻个身?一直不吃东西补充营养,身上也会越来越疼的!”   少女的语气相当焦急,已然忍无可忍。   南晴垂下眸,没插话。他知道顾梅芳在想什么, 也许是在痛苦,也许是在后悔,更甚至是在纠结。   身为人母,她的心底有一寸最柔软的弦。顾宇彬可以无情无义绝情地对她,她却不能立刻割舍掉这份十几年的亲情。   要一个母亲亲手把孩子送进监狱吗?   这或许很残忍。   南晴抬头看向眼眶通红的顾嘉禾,可更残忍的他都见过。上辈子的顾嘉禾说不出话、恢复不了意识,活着跟死着没什么区别。顾宇彬把她害成这样,却逍遥法外,没有得到丝毫惩罚。   甚至还心安理得享受了两三年家人关照,故技重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送死,就为了那根本不存在的一百万保险费。   “妈!求你了,你吃点东西吧,”顾嘉禾有点崩溃,猛地将那碗热气腾腾的鸡汤捧了起来,努力地往顾梅芳跟前递,“你再这样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两天她与南晴两人来回交替着到医院来,每天都得经历一遍类似的事。顾梅芳哀莫大于心死,完全不愿意吃饭。她一个坚强又冷淡的女孩硬生生地被折磨得每天都要大哭一场,到最后基本上全靠南晴磨下去。   南晴匆忙上前拿过顾嘉禾手里滚烫的碗,低声安慰着她,避免热汤撒到顾梅芳身上。   顾梅芳的睫毛颤了颤,忽然开始流眼泪。   她闷进被子里呜呜地哭了起来,顾嘉禾也趴了下去,两人简直要把整条夏凉被哭湿。   南晴知道在这个时候安慰是没用的,只有等她们将心中压抑的痛苦情绪发泄出来才行。鸡汤已经凉了,他拿去热了热,终于哄着顾梅芳将面条吃完。   顾嘉禾擦了擦眼泪,亦步亦趋地跟他一起去了医院的盥洗室。   “哥,最近辛苦你了。妈最近的状态不好。我猜她是不知道拿顾宇彬怎么办。他当时拿起桌子旁边的凳子就往妈头上砸,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吗?”   “妈被砸倒了,上半身趴在桌子上,小腿那边磕到了铁架子。要是位置不巧,要是没有人过来把顾宇彬拦着,她说不定、说不定……”   “顾宇彬到底图什么啊?就为了吴德兴给的那点钱吗?他是不是就仗着自己还是未成年?”顾嘉禾有些失魂落魄,“说到底妈最后受的伤不算法律意义上的重伤,他都不一定会进少管所。等他出来以后,又会怎么样?”   众人这些天都在想这个问题。原本医院的各处就充满了哀嚎和痛苦,病床旁更是浸满了焦虑又痛苦的气氛。   南晴垂下眼,擦干手上的水,轻轻地拍了拍少女的后背。   “放虎归山。”他只能这么说。   顾嘉禾似乎与他想的一样,深深绝望地叹了口气。   “再过几天的话结果才会出来,今天是二十号……”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哥,你明天要过生日了。”   南晴怔了怔,这些天他自己都快忙忘了。   不过记或不记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他对鸡蛋过敏,旁人能吃的生日蛋糕他从小就没尝过。庆祝方式无非就是一家人聚在一块吃一顿丰盛一些的饭。   现在家里出了这些事,倒是他的生日不合时宜。   “你想要什么礼物,我还有些零花钱呢,我去给你买,”顾嘉禾笑了笑,装作将那些不愉快的事情都忘了,强打精神。   南晴温柔地拍了拍妹妹的肩膀,“不用。等妈好了,我们一块出去吃个饭吧。”   顾嘉禾有些难堪又有些羞愧地擦了擦脸,低低哎了一声。   今天是周二,她已经一个多星期没上学了,落下了不少学校里的功课。过了这么长时间了,学生们对这事儿的关注度应该也渐渐下降了吧?趁着下午,南晴将她送回了学校。   顺路,他也回了趟自己的班级。   因有竞赛的理由,班里的学生们没有对他的出现表现出太大的惊异,只有周岸康几人看他的目光里多了些担忧。   一段时间没有回学校,抽屉里面已经堆满了白花花的试卷,还有一份被放在最上面的学生信息采集表。   这份表每个学年都要填一次,主要填学生个人情况,以及对过去一年的总结,以便学校记录学生成长状况。   周岸康没好意思当着南晴的面问他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只将表推了过去:“放心吧,这几天学校里没啥事儿,你写完了就给我,我帮你送到老师办公室。”   南晴冲他感激地笑了笑。   重来一世固然避免不了一些人无可避免地变坏,却可以收获更多的温暖和感动。   医院里的顾梅芳只有暂时的护工照看,他不敢在学校里留太久,再次道完谢便匆匆搭了回程的公交车。   等喻逐云赶到一班时,南晴已经走了。   这会儿刚刚下课,班级内到处有人走动,声音嘈杂。喻逐云在窗边站定,看见周岸康旁边空空如也的位置。脸色有些懊恼,相当难看。   他的视线扫过南晴的桌子,那里的试卷都被带走了,桌上只剩下了一张刚刚填写好不久的表格。   “周同学,能把那个给我吗,”喻逐云忽然伸出手,声音闷闷的,“我去帮南晴送。”   周岸康先是吓了一跳,很快就想到了喻逐云之前在山上的表现,没多犹豫便同意了:“行。”   喻逐云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张留着南晴笔迹的纸往办公室走。   经过立辉楼时,正站在多功能教室门口跟人聊天的陈明瑞屁颠屁颠地跟了上来。   陈明瑞一直对喻逐云跟南晴之间的关系保持悲观态度。然而这段时间喻逐云的表现让他无比震惊,内心有些复杂。   他以为追人都像是他表弟陈蒋辉那样,看上人家的美色了,就送送花、口红、包,昂贵的礼物。   从未想过有人会为了追人,认认真真踏踏实实地坐在桌前学习一整天。   “哥,南晴家出事了,是真的还是假的?”陈明瑞顿了顿,“你在学校呆着有啥用?去找他呗。”   喻逐云的视线贪婪地在南晴俊秀的字迹上停留,从纸张反面的年度总结开始,看得极认真。   “别废话。”他只说。   这几天晚上他都会去一趟医院。但一般都只到那儿,远远地看几眼。   他某种程度上算是救了顾梅芳,这没错。他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自然产生过挟恩图报的念头。   可最终还是放弃了。不是不想跟南晴在一起,是不想让南晴在这种时候还因为他而烦恼。   喻逐云将纸翻了过来,不知看见了什么,步子忽然顿住。   陈明瑞躲避不及,踉跄两步,不明所以道:“咋了哥?”   喻逐云没说话。   过了几秒,他猛地跑起来:“帮我请个假。”   -   二十一号晚上,南涛成带着最新的消息回来了。顾宇彬的钱不仅是从吴德兴那里拿的,还有一大部分竟然是他姥姥姥爷给的。   姥姥姥爷,也就是顾梅芳的爸妈。这两位老人听说了顾宇彬把她推摔的消息,却丝毫没对顾梅芳有半点关心,甚至在听说自己的乖孙子现在被警察调查时在家对顾梅芳破口大骂。   顾梅芳气得急火攻心。   彼时顾嘉禾刚放学,从外面端了碗热好的鸡汤进来。顾梅芳却满心都沉浸在刚刚的绝望中,根本没有注意到她,抬手一撞,那碗立刻歪了。   顾嘉禾尖叫一声,紧紧闭上了眼。下一刻预料之中的疼痛却并没有到来。她睁开眼,竟然是站在不远处的南晴替她挡了一下。   那大半碗挂着油脂的汤哗啦啦地泼了下来,将他的外套全浸湿了。   “南晴!”顾嘉禾和南涛成几乎同时叫道。   身上黏腻腻的,隔着夏季的薄外套,那股热气紧紧贴着皮肤。   南晴摇了摇头,忍耐道:“我没事……”   他让父亲和妹妹两人继续安抚顾梅芳,自己则先去了医院的盥洗室,脱下外套清理。   洗手池的水冰冰凉,在手臂微红的皮肤上划过。他并不怪顾梅芳,她不是故意的,更何况任谁听见那样的消息都不好受。   身上还是一股油味,南晴打算回家洗澡。   他提着沉甸甸的书包,搭着湿透的外套,有点狼狈地下楼,出了医院的大门。抬起眼的刹那,狠狠顿住了。   ——不远处的路灯下,一道熟悉的人影正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   喻逐云就这样不知到底等了多久,久到连树叶都飘落在他的肩头。 第50章   南晴没想过会在这种时候见到他。   手里的背包扑通落地, 沾满油污的外套藏也不知该藏到哪里,急得恨不得在原地转圈圈。   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反应过来时已经后退了一步躲到了大门背后, 嗅了嗅自己身上的味道, 犹豫着给喻逐云发了条短信。   【喻逐云, 你在干嘛呀?】   天色暗淡,大树下, 浑身覆着暖黄色的青年立刻掏出了手机, 肩头的落叶簌簌飘落。   下一秒,南晴的手机就嗡嗡振动了两下, 两条消息接踵而至。   【刚放学,在路上。】   【你……怎么有空给我发消息?今天忙吗?是在外面吃饭,还是已经到家了?】   南晴抿抿唇, 看向明显已经在医院这儿等了很久的青年,脑海里忽然浮现了一个猜测。他犹豫了两秒,忽然低下头打字。   【不忙,我在家呢。】   发完南晴就立刻抬起了头,紧紧地盯着不远处。   喻逐云的动作顿了顿, 果然立刻站直了身, 手里回复着消息,转头就要往医院外面走。   【哦,这么巧。我刚好要路过你家。等下到了给你发消息, 你下来一趟……】   “喻逐云!”南晴再也忍不住了, 抬步跑了过去。   突然听见熟悉的声音,喻逐云显然怔住了,有点茫然地扭过头,神情有一瞬间的讶异, 睁大了眼。   他条件反射地上前迎接,来不及思考为什么“在家”的南晴会忽然瞬移到这里,只对自己朝思暮想的人露出了一个笑脸。   然而下一刻这抹笑意就僵在了唇角。   “你身上怎么了?”喻逐云握住南晴的肩膀,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了一遍,立刻皱起了眉,“谁用东西泼你?”   如果是南晴自己手抖弄撒了汤,湿的大概率是下半身,不可能把锁骨胸口这儿弄得全是。那么罪魁祸首就显而易见了。   灰姑娘的故事在脑海里播放重映,喻逐云的声音里带着寒意:“我上去找她。”   “不是不是!”南晴赶快扯了扯喻逐云的衣角,“没有人有意泼我,也没有人怪我。是我妈她听说了些不太好的消息,情绪有点崩溃,抬手的时候不小心撞翻了我妹手里的鸡汤……”   眼看着喻逐云脸色越来越沉,南晴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我肩膀好疼呀。”   喻逐云猛地松开了手,隔了几厘米的距离,有点局促地笼着南晴:“对不起。”   可他的眉心还是紧紧蹙着,仿佛还是很不放心:“怎么不请个护工?你难道不要上学不要休息的吗。”   “说好在家的呢?”   南晴难得撒个谎,没维持几分钟就被戳穿了,有点尴尬地揉了揉鼻尖,声如蚊蚋:“也请了呀,但是我妈的状态实在不好,我们不太放心。”   他没复述那两个老糊涂说的腌臜话,只是简单地告诉喻逐云,顾梅芳被亲爹亲妈要求原谅险些害死自己的儿子。   是个人都会因为这种事情而崩溃的。喻逐云听完也沉默了,低低地说了声抱歉,问他们打算如何解决。   南晴摇摇头。原谅是不可能原谅的,释怀也是很难释怀的。   “希望我爸和我妹能让她心里好受些,他们今天晚上应该就留在医院了。”   一阵夜风吹过,萧萧瑟瑟,南晴说完,忍不住颤了颤身子,鼻尖又嗅到了一股犯冲的鸡汤味:   “我打算回家啦,时间不早了,你也赶快回去吧……”   话音未落,他就感觉自己的肩膀一暖。喻逐云脱下了自己的水洗蓝牛仔外套,唰地罩在他身上。   根本来不及拒绝,喻逐云便追问:“就你一个人?”   南晴呆了呆:“啊?”   “他们都不陪你?”   “嗯,”南晴毫无所觉,琉璃色的瞳孔清澈明亮,“省得他们多跑一趟呀,至少留两个人在这儿照顾妈……”   喻逐云忍无可忍地打断:“那你呢?”   南晴不明所以。他?他怎么了。   喻逐云脱下了自己的背包,有些用力地扯开拉链,从里面小心翼翼地取了个四寸左右的小盒子出来。   他皱着眉头,看起来有些阴戾暴躁,然而动作却轻得要命。那个白色的小盒子上扎着一圈浅粉色的蝴蝶结,很漂亮。   解开后,里面是一个像模像样的“生日蛋糕”。   “你的生日。”喻逐云一字一句地强调。   南晴怔住了。   过了好几秒,他才缓缓地眨了一下眼睛。   家里正是艰难的时刻,放在后面补过也是正常的。这没什么好在意的,毕竟连他自己都快忘了……   南晴仓促地摸了一把脸,小声重复道:“我的,生日。”   本该混合着鸡蛋做出来的戚风蛋糕胚被替换了配方,质地介于发糕和蛋糕之间。上面覆着一层雪白的奶油,抹面有些不均匀,像是个新手的作品。   但就这么个丑兮兮的东西,是他从小到大收到过的,唯一一个蛋糕。   见南晴一直不说话,喻逐云抿唇,不住地皱起眉。心底仿佛有团火在烧。   “不喜欢吗?”他低下头翻找,“我还给你准备了一份别的礼物,虽然不知道你需不需要……”   南晴猛地抓住了喻逐云的手。   身上披着的牛仔外套摇摇晃晃,垂在两人中央,快要掉下去。   “我很喜欢。”他说。   原来鸡蛋过敏的人,也能吃到蛋糕。   喻逐云的动作怔住了。   他明明知道南晴的“喜欢”说的是蛋糕而不是他,却依然生出一股可耻的喜悦。这阵狂喜几乎要冲昏他的头脑。有一瞬,他真想用力地抱住南晴,将他死死地搂紧,用力地亲。   真该死啊。南晴那么在乎的家人竟然不懂得珍惜,居然在生日这天忽略他,让本该在这天开开心心的小寿星满身狼藉,一个人沐浴着夜色回家。   喻逐云轻轻地感受着手腕上的温度,心里一阵阵地发疼。   慢慢地抬起另外一只手,把牛仔外套给南晴拢好。   他们为什么不珍惜啊?他们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得到的爱有多珍贵?他拼尽全力,用尽一生,也只从南晴这里得到一点点,普通朋友的分量。   他好嫉妒啊,他真的好想要。他可以什么都没有,只想要南晴。他真的会对南晴很好很好的。   可南晴不喜欢他,他就没这个资格。   “……那就尝一下吧,”他很温柔地开口,“我也不知道好不好吃。”   南晴忍住莫名的汹涌泪意,乖乖地点了点头。   两人找了个长椅坐下,喻逐云用打火机点了生日蜡。小小的、跃动的橘黄色灯光在两人中间闪烁,被南晴轻轻吹熄。他切开了蛋糕,想把第一块给喻逐云,喻逐云却不要,只支着下颌,认认真真地凝视着他。   南晴于是很郑重地吃了一大口,塞得腮帮子都鼓了起来。   “特别特别特别……好吃。”他表情认真,一口气说了很多个特别。   喻逐云微微扯了扯唇角,笑了。这才用叉子尝了一小口。   用醋和小苏打代替鸡蛋做的蛋糕,有股不属于甜品的苦味。配上略有些寡淡的奶油,尝起来就像是个草率的大面饼。   “……”   喻逐云没忍住低骂了一声,侧头看向南晴。   十七岁的少年眼底却带着细碎闪烁的光,对这个苦巴巴的蛋糕爱不释手。   “不好吃就不吃了,下次换个配方再给你弄。”   南晴固执地摇摇头:“这个已经很好了。”   喻逐云心软。   他打开书包,翻出一厚本宛如天书般的化学资料,推到南晴的跟前:“这个也拿着。我找人买的,给你参加决赛的时候用。”   南晴嘴巴还抿着,就弯起眼睛。   “还有,我这些天也一直都在好好学,”喻逐云的手撑着大腿,指尖无意识地扣弄着工装裤侧的口袋,“过几天就要三校联考,我会争取,每次都比上次进步。”   南晴认真道:“我相信你一定可以!但也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成绩起起伏伏是很正常的,名次并不代表全部。只要你学了,就已经成功了。”   喻逐云短促地笑了下。是,成绩起伏很正常,但那个从未塌过的天花板此刻就在他面前。   “行,”他说,“那进步了,能不能跟上次一样,给我点奖励?”   南晴大方地点头:“你想要什么?”   他答应完,又突然想起什么,耳根通红地补充道:“……不可以是那方面的。”   喻逐云忍俊不禁:“知道。”他现在有自知之明,不会再跟之前一样做梦。   时间已经很晚了,公交车已然停运。   南晴再次坐喻逐云的铃木回家。深夜的风少了几丝柔软,多了几分冰凉。喻逐云将牛仔外套给了他,自己身上只穿了一件白色的无袖背心,随风而扬,带着肥皂的浅香。   他的头发最近长了一些,更有股劲劲的野,令人想到了十几年前那部风靡的香港电影。   时间仿佛变得很慢。   机车停下。   南晴摘掉头盔,想把身上的外套脱下来时,却尴尬地发现,那水洗蓝已经被浸染上了些许污渍油光。   “对不起,我上楼给你拿件干净外套,这件等我洗干净了再还给你,”他有些愧疚,“我忘了我身上脏……”   路灯暖黄,石榴挂在树枝头,摇摇晃晃。   “没关系。”喻逐云忽然开口,他忍了一晚上,终于找到理由,轻轻将南晴搂进怀里。   南晴一时没反应过来,两人的衣服于是紧贴在一起,沾染上彼此的气息。   这个拥抱一触即分。   喻逐云轻轻笑了下:“这下我跟你一样了。” 第51章   春夏夜的潮热暖风里, 南晴的眼睛忽然睁大了。他像是只受惊的小兔子,那不存在的耳朵猛地竖了起来,讷讷应完, 就抱着东西哒哒哒地跑掉。   喻逐云半靠在机车上没去追, 只是不由自主地笑了。   其实还是不一样的。   无论如何, 南晴都不会脏。   会脏的人只有他而已。   他就这样站在楼底下,看见南晴房间的灯亮起来, 才慢悠悠地发动车, 离开了小区。   生日这天的相见仿佛只是个插曲。   之后的一段时间,南晴依旧在家和医院之间来回奔波。顾嘉禾倒是去了几趟学校, 她家里的事情许多人都已经听说了。知道七班那个这么长时间没来上学的顾宇彬——她的亲哥哥,因为伤害了母亲而被警察调查抓走。   毕竟都是高中生了,大部分有情商的人都不会当着她的面八卦这些事, 但背后的议论是少不了的。原先已然因为即将考试而平息的论坛如同一锅重新烧沸的热水,又热闹了起来。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从什么渠道得来的消息,传的八卦竟然都没有太偏离实际。   甚至有人跑到十四班来看喻逐云,试图从他身上发现一些端倪。   他们现在都知道,他跟一班的南晴关系很铁。好兄弟的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 他一定会有所反应。   不出所料, 喻逐云果然有反应。他冷冷地扫了眼窗台外,那些男生有些是跟顾宇彬相熟的,有些则是辗转于顾嘉禾班里看热闹的。   喻逐云什么也没说, 打开窗户往外面扔了把椅子。   椅子撞歪了头, 斜斜地倚在那里。   那次之后,在顾嘉禾背后的议论也少了很多了。   五月底,天气渐渐炎热了起来,离高考也越来越近。宜中的领导害怕学生们因为贪凉而感冒, 不允许他们提前开空调。   学生们怨声载道,受不了这样炎热的天气,自然也想了别的办法。不知是谁带头,等老师们的反应过来时,班上的大部分学生都大胆地脱下了厚实闷热的校服裤子,换上了轻便的短裤和凉鞋。   法不责众,领导们最后也管不了,只能要求他们穿着夏季校服的上装。   众人欢欣雀跃。然而规定这种东西是有其存在的意义的,一旦学生们不统一穿校服了,问题就会接踵而至。   十四班的女生首当其冲。   自从宋杰和唐子健这两个刺头受到处分之后,闹腾的十四班明显收敛消停了许多,这其中当然也有喻逐云“压制”的效果。然而当喻逐云不在班里、去办公室找老师问问题的时候,他们便会故态复萌。   他们的心思根本就不放在学习上,见班里的女生都换上了轻便的服装,就不由自主地对她们评头论足。   学习委员冯芝芝兼任了语文课代表的职务,从班级后排走到前排收作业,就听见了阵阵窸窸窣窣的嗤笑和若有似无的打量目光。   她的身体僵了僵,若无其事地接着整理作业。但当她走到宋杰跟前时,终于还是没绷住脸上的表情。   “你们说什么呢!”   被当场拆穿,宋杰和唐子健两个人却还一脸无所谓的样子,他们俩用黏着阴暗的目光上下将少女打量了个遍,目光在她穿着短裤的大腿上停留片刻,倒打一耙:“我们说什么了?”   “就是啊,我们俩聊聊天都不能聊,这是你家啊?”   冯芝芝瞪大了眼,注意到他们的视线,猛地往后退了两步,用桌子遮住自己的腿:“你们……你们!”   她本就不是个泼辣勇敢的性格,刚刚大喊的那一声已经花光了全部的力气,此刻浑身都被气得发抖:“你们明明就在看我,还……”   “谁看你了?”两人见少女说不出话,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你别自作多情行吗?我们可看不上你啊。”   “就是啊!好歹也得是四班江逸婷那个级别的吧?”   “你小子想的挺美啊,不过……江逸婷身材确实好哈哈哈哈!”   几个男生爆发出一阵哄笑,班上其余的女生都气炸了,冲到冯芝芝的旁边替她说话。   这会儿正是下课,外面的走廊人来人往,不少别班学生也看见了这里的动静,正犹豫着要不要去办公室告老师,就见不远处忽然出现了一道高挑的人影。   而在那人影之后的陈明瑞骂了句脏话:“又是这俩傻.逼!”   喻逐云的脸色冰冷,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在一阵嬉笑、尖叫、怒骂之中,猛地抬起腿,踹翻了那两人紧挨着讲台的课桌。   轰——   刺耳的巨响过后,世界仿佛安静了下来,众人毫不怀疑他收着力气,否则一定会把这整张讲台都踹翻。   刚刚还摆着一副得意洋洋嘴脸的宋杰和唐子健脸色煞白,似乎想起了那天晚上被摁在地上打的爬也爬不起来的经历。他们不说话了,女生们也吓得没回过神。   “再给我听到这些话,我就让你从学校里滚出去。”   喻逐云淡淡地扫了一眼两人,揣着口袋走回自己的位置。   班里持续了几秒安静,渐渐有女生松了一口气,小声地说起话。双眼含泪的冯芝芝更是上前了两步,喊住了喻逐云:“谢,谢谢!”   喻逐云没抬眼,随意地点了点头。   过了两秒,他不知瞥到了什么,突然开口:“冯芝芝。”   女孩悚然一惊,讷讷地“哎”了一声。   “我的作业在这儿,刚刚没交,”喻逐云站起身,把作业本递到冯芝芝手里,语气四平八稳,“谢了。”   女孩们都愣住了,陈明瑞挑了挑眉,却对这个场景并不意外。冯芝芝匆匆抹了把眼泪接过作业,赶快跟姐妹们出了班级门。而教室外讨论的内容也不知何时渐渐变了味。   -   儿童节那天,高中生自然是不放假的,但被骨折反复折腾了一段时间的顾梅芳出院了。   警察那边的调查也出了结果,不出意外的话,顾宇彬要进一段时间的少管所,而他的同谋吴德兴和王建也逃不了责罚。   吴德兴在外面欠了很多赌债,王健则是因为渎职,他们的面具再也遮不住,各有各的归宿。   另外,警方还在顾梅芳单独给顾宇彬租的那个房子里找到了一部智能手机,不是顾梅芳特意给他准备的按键电话,而是一部市面上最新的苹果。   而在这部手机里,有顾宇彬和他亲爸的聊天记录,那里面的内容几乎全都是对南晴他们的诅咒和谩骂。   顾梅芳真的死了心。   她的爸妈也不明事理,甚至还说她亲手把孩子的前程断了,在她出院前一天到医院里来大闹了一场,最终被顾梅芳厉声呵斥。   这场闹剧也算是走到了结尾,南涛成不用管那边的事情,自然不会分身乏术,便赶快让南晴回去上学。   南晴乖乖应了,他知道现在这种情况,旁人无论说多少都没用,只能靠顾梅芳自己走出来。   他是不会对顾宇彬有任何怜惜的,顾宇彬上辈子欠了两条人命,就算死也不足惜。   连锁反应似的,暂时卸下了压在心口的这一块巨石,另一块也松动了。   再过几天,省联考的成绩也会出来,到时候便可看究竟是几等奖。   南晴心里有谱,平静地等待。   他回到班里时,掀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波澜。   章妤和乔思娴她们与他许久未见,惊喜地跑了过来,热情地跟他聊了好一会,甚至还贴心地给他准备了礼物,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是女孩们自己编织的,很精美的小玩意儿。   南晴很感激地收下了,他也注意到了章妤她们都穿着短裤凉鞋:“会不会被高主任他们说呀?”   章妤却摆摆手,同南晴讲了事情的始末:“天热嘛,老师现在不会管的。只不过我们更要小心的是有些人管不住眼珠子和嘴巴,到处对女生指指点点。”   乔思娴气咻咻地“哼”了一声表示赞同,转过头来又有点兴奋地补充:“ 十四班就有女生遇到了,不过他们班上有喻逐云。他一下子让那些神经病都闭嘴了!”   南晴眨眨眼,与有荣焉地笑起来。   不仅仅是她们,不知不觉中,很多人都已经对喻逐云改观了。   曾经那个明明被摘掉欺辱还要背上骂名的“校霸”,竟然带给了众人无与伦比的安全感。   “不得不说,这么看喻逐云人真不错了,”不知是谁笑嘻嘻地说,“长得又帅,家里又有钱,还挺有责任心。”   “喔唷!你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今时不同往日嘛,你们没看见吗?贴吧上面好多人都在暗戳戳要他联系方式呢。我看已经有人蠢蠢欲动了哦~”   女孩们围成一团,打趣地笑了起来。南晴原本也是乐呵呵的,渐渐地却不知道为什么发起了呆,手指无意识地扣起了那个精致的小挂件。   “……这个ID就是她的呀!咱们年级那个贼美的女生,跟南晴妹妹顾嘉禾一样漂亮的。之前她用这个账号回过帖子。”   “哇塞!她顶的什么帖啊!”   “还能是什么呀,就飘在首页那个讨论喻逐云的。好多人都问喻逐云的理想型是什么样的——”   说到这儿,章妤好奇地回过头,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南晴:“对了,南晴,你跟喻逐云是好朋友,你肯定知道吧?” 第52章   众女生们带着好奇的灼灼目光霎时如同利刃一般直射了过来, 南晴被围在人群中央,有点手足无措。   “我……我不知道的。”他脸都涨红了,吞吞吐吐地否认。   女孩们遗憾的长吁短叹, 南晴确实看起来就不像是会和别人讨论这些的样子。乔思娴还有点不死心:“那你平常跟他在一块的时候, 他有没有表现出对哪种类型的女生特别关注呀?”   南晴红着脸, 心虚到手心出汗,小小声地说:“也没有吧……”   何止不关注, 喻逐云根本不喜欢女生。可这些话是他的隐私, 南晴也不好直接告诉她们。   索性女孩子们看他脸皮薄,也不再追问, 自己兴高采烈的讨论了起来。把年级网络上面的性格种类全都猜了个遍,就是没人猜中那个离经叛道的答案。   南晴蹭了蹭手心的汗,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心底却浮现出了一股连自己都没明白的情绪。   好像在人声鼎沸中被喻逐云拉到一个无人的角落,外面有许多人都在大声喊着他的名字,他却被喻逐云死死摁在原地不让走。   他想跑进人群里,可又不愿意松开喻逐云的手。   热烈的讨论渐渐迎来了尾声,儿童节过后, 高二众人参加了三个四星级高中准备的联考。这次的考试题目出的很难, 主要目的是为了打击学生的自信心,警醒他们即将进入高三。   试卷有三个学校的精英老师连夜加班批改,分数出的也很快。学生们刚考完心都死了大半, 生无可恋地等着出红榜。   陈明瑞这段时间也认真地学了点东西, 但在这种地狱级别的考试难度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不得不找些别的东西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他发现班里不少女生都抱着手机偷偷地看贴吧,有点好奇地凑了过去。   她们现在对陈明瑞的印象也好了不少,不仅没躲开, 反而大大方方的把屏幕给他看。匆匆扫了一眼,那上面聊喻逐云聊得热火朝天。   “喻逐云的理想型……”陈明瑞喃喃道,“他可能会喜欢什么样的女生…咳咳!噗、咳咳咳!”   冯芝芝等人给他抽了两张餐巾纸,偷笑着说:“怎么了?你别多想,我们就是看看。毕竟现在压力大嘛,大家都八卦。”   陈明瑞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想了想,又觉得可以理解,情不自禁地低下头继续看贴。   现在众人的观点主要分为两派,一派说他肯定喜欢御姐类型的,像大明星那种红唇大波浪,另一派则说他喜欢清纯类型的,像古早言情小说里描述的倔强小白花。前一派竟然稳居上风。   “瞎说!简直胡说八道,”陈明瑞被这些无聊的人雷得外焦里嫩,“他才不喜欢什么御姐大美女,人家过来请他吃饭,他连个眼神都不给的。”   众人表示不信,他没忍住睁大眼:“是你们平常跟他见得多还是我见得多?非要说的话,他的理想型肯定是倾向于第二种。”   说这话的人是陈明瑞,可信度很高。   “那他是喜欢江逸婷那种的喽?”   “是吧,我也觉得像。就前几天芝芝那事,他顺便也替江逸婷出头了嘛。江女神还回帖了呢!”   废话!屁!陈明瑞心急如焚:“不是,你们别瞎猜了,喻哥已经有喜欢的人了,根本就不是她!”   众人都被这个深水炸弹砸懵了,过了两秒钟掀起了一阵雷鸣般的讨论声。   “有喜欢的人了,他喜欢的是谁?是我们学校的吗?”   “几班的?我们认识吗?”   陈明瑞头都要炸了,他开始后悔自己一时嘴快。认识,当然认识。宜中有谁不认识南晴的?   叽叽喳喳的八卦声排山倒海,陈明瑞刚想找个借口开溜,就见班级的前门被人打开,喻逐云把办公室拿的班级成绩单贴上了黑板,往自己的位置走。   “出成绩了,大家各自分析排名。”   部分人的注意力瞬间被转移了,还有小部分人却依旧炯炯有神的盯着喻逐云,因为知道了巨大的八卦而兴奋不已。喻逐云今天的心情似乎不错,下意识的回望,挑了挑眉。   陈明瑞则在心中叫苦不迭,唰地一下站起身,面有菜色。   “回位置订正卷子,围在这干嘛,”喻逐云懒懒地扫了眼他。   “没、没啥啊哈哈哈,”陈明瑞匆匆忙忙走到喻逐云身旁,有点尴尬地笑道,“就是,哥,我们刚刚聊天的时候说到你的理想型,我看不惯他们要把你和一个女生配一块,就说你有喜欢的人了……”   喻逐云皱起眉,眸光中微有厉色。   “我没说是谁,真的,”陈明瑞赶快举起三根手指发誓,心虚的声音越来越小,“只是一时嘴快不小心……”   众人见状也有些紧张,小心翼翼地用余光觑着喻逐云,好奇心害死猫啊。   “算了。”喻逐云说。   他从桌子里把订正好的联考卷拿了出来。黑笔写对的,蓝笔改错的,红笔圈不会的,自己根据答案改一遍,最后再用荧光笔画不懂的知识点。这是他根据南晴教的方法自己总结的经验。   “我确实有喜欢的人了。”   “!!!”   “陈明瑞说的没错,我喜欢的不是你们聊到的那些女生。人家跟我也没关系,可能只是随便回个贴,没想过会跟我扯在一起,所以以后都不要提了。”   喻逐云站起身,捏着试卷准备出门,语气平静,“我喜欢的人……不在我们学校,不用乱猜。”   “而且,他不喜欢我。”   十四班的空气凝滞了,众人呆呆地看着喻逐云出了门,好半晌才回过神,再度沸腾。只有陈明瑞坐在原地,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喻逐云拿着卷子走到一班门口,在墙根站了一会,垂下眸。   走廊里人来人往,看成绩的人络绎不绝,很快就有人注意到他。正在写题的南晴听见熟悉的名字,愣了愣,立刻丢下笔跑了出来。   “喻逐云,”南晴问,“你考得怎么样呀?”   喻逐云站直了身,明明个子高到居高临下,却偏偏给人一种仰视的卑微:“就那样吧……”   南晴抽走卷子仔细翻阅,喻逐云的喉结滚了滚,忍不住低下头。   入了夏,少年穿的也少了许多。薄薄的一件白色的夏季校服罩在身上,露出领口一大片雪粉的肌肤。他头顶的黑发柔软光泽,带着些许洗发露的清香。   “考得已经很好了,这次的卷子难度是高一点,所以不能光看分数,还要看排名,”南晴一脸认真地说完,微微弯起眼,“你这次的进步很大,想要什么奖励?”   喻逐云嘴角噙着一抹很淡的笑,良久才开口。   “我从班里出来的时候,听到陈明瑞他们聊天,”他轻声说,“他们问我有没有理想型和喜欢的人。”   南晴睁大了眼睛,班里的女孩也问过他类似的问题。   “……那你怎么说的?”他顿了顿。   “我说有啊。”   喻逐云挑挑眉,语气含笑,“我喜欢的人很好,性格好,成绩好,长得漂亮,还会拉小提琴。”   “人特别温柔,又特别可爱,全天下的人在我心里都比不过他——”   南晴的脑袋嗡嗡响,耳根轰一下红了。喻逐云这个坏蛋,真的是这么说的?   “不过吧,他什么都好,只是不喜欢我,”喻逐云的眼睫有意无意地动了动,脸上仍带着笑,“那也没办法,我就认定他了,不会再喜欢别的人。”   南晴眸中水光淋漓,有点别扭地转过脸,却还是很小声地问:“你还要不要奖励了?”   喻逐云笑了,有点珍重地低下头,替南晴将领口整理好,答非所问:“别怕啊宝贝,刚刚说的那些都是骗你的。”   “我没跟别人说你,没有人会在背后嚼你舌根。谁敢乱说我就让他滚。”   一阵暖风吹过,南晴眨了眨眼,忽然有些怔忡。   他又想到上辈子,直到从高中毕业,喻逐云的风评都差到极点。没人了解他也没人敢接近他,他却也不在意,自顾自地活。   这样恣意张扬的少年,好像浑不在意别人的评价。但如果他真的不在意,为什么每次来找自己的时候,都会特意挑一个没什么人的时间?   而自己上辈子全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甚至并没有主动向喻逐云的方向走过几步,到最后也不了解他,还因为流言蜚语、弟弟的挑拨,而与这个普通的朋友断交。   南晴忽然有点愧疚,这股沉甸甸的心情攥得他的心一阵阵的疼。他忍不住上前一步,轻轻拉住喻逐云的袖子。   喻逐云显而易见地怔了下,笑道:“不生气了吧?那我说我想要的奖励了啊。你这次去参加竞赛的时候,能不能让我在门口接你?”   “放心,不会跟上上次一样。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不会逼你。”   喻逐云其实知道自己的名声一直以来都不好,也知道这一年的同性恋会被多少人指指点点。   这些流言蜚语对他自己来说无所谓,可他不想让南晴因为这些事流眼泪。   “下一场比赛在首都,每个参赛者有一个家长陪同的名额,”一股热血涌上脑袋,南晴牵了牵喻逐云的手腕,小声说,“你要是不介意的话,就跟我一起去吧。” 第53章   喻逐云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好消息砸懵了。他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 南晴这是不仅同意他去现场,更是给了他正大光明可以跟着去的理由。   更何况陪同家长的名额只有一个,十分宝贵。喻逐云忍不住笑了, 下意识地回握住南晴的小手, 此刻就像是个青涩到极点的毛头小子:“我怎么可能介意, 我想去。”他可太想去了!   这份喜悦溢于言表,喻逐云简直要控制不住摇尾巴。哪里还有半点在旁人面前的冷淡和漠然。   他的身体不自觉地覆下来, 属于青年的坚实身体极具压迫感和侵略性, 一阵滚烫的触感从二人靠近的地方开始往上蔓延。   南晴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要被烫熟了,突然感觉自己给自己挖了坑, 有点可怜地扭过头:“这次考试十五号开始,一直持续四天。因为在首都,所以我们要提前一天过去准备……”   “嗯。”喻逐云目光灼灼, 得了便宜还卖乖,“我完全没问题,马上就去跟老师请假。只是,你家里人知道么?愿意我跟你一起去吗?”   南晴声如蚊蚋:“我回去就跟他们说。他们现在很忙,而且很感激你, 肯定愿意的。只是担心我会耽误你的时间……”   “不耽误, 我很乐意,”喻逐云唇角翘起,“主办方安排的是哪个酒店?一间房还是两间房?”   “一……”   南晴后知后觉, 有点赧然地抽回自己的手:“喻逐云!”   这一声分贝有些高, 四周来来往往的一班的同学有点好奇地探头望了过来。   喻逐云的唇角噙着笑,对这些视线恍若未觉。南晴却缓缓地低下了头,羞耻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成绩还没出来呢,等、等出来以后再说吧。”他口不择言地撂下这句话, 逃跑似的溜回了自己班。   喻逐云则站在连廊上目送着他,过了好半刻才准备离开。   下一秒,窗户却忽然被人打开,他的身侧忽然飞来了一叠厚厚的联考卷结合知识点的汇总。   喻逐云接住那些资料,闷笑出声。   两天后,省里的竞赛结果出来了。   以往在省内比赛里从未占过什么优势的宜城宜中直接大放光彩,出了个据说成绩高的吓人的一等奖。   哪怕南晴之后不能在决赛里拿到金银铜牌,都能够在高校自主招生之中有极大的优势。这自然成为了宜中的活招牌,恰好卡在中考生即将报考志愿的时候,学校领导都高兴疯了,给他把之前额外批的奖学金发了下来,拿到手足足有三万块。   这一年的三万块并不是一个小数字。   家里又出了这么大的事,早餐店关门,南涛成也请了许多天的假,两个经济来源都断了。南晴便把这笔钱交给了顾梅芳,任她支配家用。   已经颓废了许多天的顾梅芳在看见少年真切而清澈的眼神时,难以自抑地哭出了声。   十四号,南晴起床赶飞机时,便见桌上放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青椒肉丝面。   而他给顾梅芳的钱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甚至又加了一万块,全当成他的小金库和出门竞赛的路费。   接风的饺子,送行的面。   南晴低着头,认认真真地将这小碗面吃完了才与喻逐云汇合出发。   两辈子以来,南晴是第一次坐飞机,也是第一次去首都。   临行前他还问了医生,自己的情况到底能不能以这种交通方式出行。但也许是今年没有经历过顾嘉禾摔成植物人的这件事,他的心脏状态意外的好。   拿到登机牌,过安检,候机,登机,下飞机,乘出租车到目的地……一路都进行得十分顺利。   首都的天没有宜城的蓝,路边也没有那么多的绿色。反而遍地高楼大厦,仿佛钢筋水泥浇筑而成的钢铁森林。   本次竞赛的酒店更是奢华至极,三栋错落的高楼呈品字型站立,维护价格高昂至极的音乐喷泉和花园生机盎然,几乎堪比一个小型公园。地理位置也极优越,后面紧挨着的就是首都艺术馆。   但这些其实并不是它收费极贵的原因。它贵,主要是因为叫首都玉景国际酒店。   而玉景地产,是喻家的产业之一。   同行的几个来参赛的选手都被眼前的大楼惊呆了,纷纷发出不由自主的惊叹。南晴也没见过这场面,站在酒店前,抬起眼认认真真地端详了好一刻,却被身侧的人轻轻地揉了下发旋。   他不由自主地扭过头,喻逐云的情绪有些意味不明,轻声问他:“在想什么?”   讨厌吗,还是喜欢?   南晴怔了怔:“我在想,主办方有没有说过会帮学生报销住宿的费用。”   他坦诚而朴实:“如果住这里要自己花钱的话,我们还是去便宜一点的酒店吧……”   喻逐云眼底的情绪忽然被这简单的几句话一扫而空。   他闭了闭眼,失笑,拿着南晴的行李箱去前台办理入住。   排队的人不少,似乎还有什么其他活动的学生也统一住在这里。多数人手里都拿着乐器,一个个神态优雅,仿佛白天鹅。   这群列队的白天鹅里还有一个长相清纯,穿着荷叶边连衣裙的少女,略有些面熟,正在频频打量着他们。   过了几秒,她才谨慎地开口:“你们好,请问是……南晴和喻逐云吗?”   南晴一怔,女孩认识他们,是宜中的学生吗?   “是。你好,请问你是……”   女孩笑了起来:“啊,我是四班的江逸婷。好巧,竟然能在这儿碰到你们。”   “南晴,你是来参加化学竞赛的吧?我们老师都在班里说了,要我们向你学习。祝你比赛一切顺利。”   江逸婷,好熟悉的名字,似乎最近在哪里听过。   南晴没太想起来,冲她友好地笑了笑:“是的,谢谢你。你也是。你是来参加什么活动的呀?”   “我参加的是全青杯艺术大赛,就在那边的艺术馆里举办。我报的是舞蹈,明天就要比赛了。我也有朋友报的是钢琴、小提琴,她们要再过三四天,”江逸婷说,“这个比赛有很多类别的。含金量还行吧,有的艺术院校会看这个。不过跟你那个正经的联赛比不了啦。”   她还从包里翻了两张邀请函给南晴,告诉他如果竞赛结束了还有时间可以过来看看。这票她作为比赛的选手有许多,如果送不出去就都浪费了。   南晴知道她在自谦,很认真地祝福她比赛顺利,又郑重地向她道谢。   江逸婷有点被萌到,莞尔:“不用这么客气!说起来,是我该谢谢喻逐云同学。”她扭头,到底还是有点害怕这位传闻中的“大佬”,连同学两个字都带上了,“十分感谢你愿意为我们制止那些男生……很、很抱歉我在贴吧里八卦你,我已经把那些留言都删除了!”   喻逐云单手提着两个行李箱,挑了挑眉。他还是不太适应被人当面道谢,顿了两秒才缓缓道:“……没什么。”   江逸婷这才松了口气:“你是来陪南晴一块考试的吗,你们关系果然很好诶。”   这句话落,神色漫倦的喻逐云心情忽然好了些:“是啊。”   “我听说这次活动的人挺多的,酒店的普通双人床的房间不够用,”江逸婷毫无所觉,诚恳地嘱咐他们,“你们最好尽快排到,不然就有可能会被分到大床房了……”   喻逐云忽然笑了起来:“行,谢谢啊。”   江逸婷摆摆手,赶快回到自己的队伍里。   南晴睁圆了眼,呆呆地看向喻逐云。他们两人排在长龙之中,前面有一大批先来的艺术赛选手。   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在前面问到了前台的经理,众人口口相传,双床房只剩下了十八间。   而他们前面有,一、二、三……十九。   “怎么?”喻逐云噙着抹笑意,心情格外的好,“刚刚不是看过了吗,主办方报销,不过只报销这家酒店。”   “那没办法了。双人床都没了,我们好像只能住大、床、房了啊。”   南晴的耳根腾地红了,咬住唇盯着喻逐云。以前怎么没觉得喻逐云这么坏呢!   “你、你不许这样说了。”   喻逐云仿佛能看透他的小心思,忍俊不禁:“第一次知道我这么坏啊?引狼入室这四个字知道怎么写吗?”   队伍不断地往前,为了提高办事效率,前台的经理和主管都来了下面,笑容满满地为众人提供服务。   南晴还没来得及想出什么有力地谴责喻逐云的话,便已经跟他走到了前台。   “很抱歉两位先生,我们现在只剩下大床房了,您看一下……”   南晴整张脸都红了,刚打算忍着羞耻接受,便见喻逐云忽地抽出了一张卡,打断道:“开秋景的总统房。”   “……”   空气安静了一瞬,众人都愣住了。   前台是新来的,完全没搞懂情况,呆呆地说:“您如果是来参加竞赛的话,我们是没办法给您提供总统套房的。这套房型必须要提前预约……”   下一瞬,他就被瞄到白金卡的经理推开了:“没问题,这就为您准备。您稍等片刻。”   南晴眨了眨眼,也怔在了原地。   “你这次考试很重要,不要被任何别的东西影响。”   喻逐云垂下眼,温声说,“而且,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不想做让你讨厌的事。” 第54章   天地仿佛在此刻安静下来, 南晴抿住唇,忽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他原以为喻逐云真的要得寸进尺。然而喻逐云不仅没有,还主动放弃了这个‘机会’, 替他换了一间房。   南晴忍不住仰头看向喻逐云。   青年那俊美的半边侧脸总是冷厉倦懒, 却在此刻带着点温和的笑意。   经理动作飞快地取了房卡, 恭恭敬敬地递到了喻逐云手上,并且走到他们一侧引路。   秋景楼是这“品”字里最上面的那个口, 顺着电梯到最顶楼, 视野最好的位置就是喻逐云定的那间房。   然而就在他们即将要推门进去的时候,身后却传来了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和换气声。大汗淋漓的主管满脸通红地跑到了经理身旁, 与他小声耳语了几句。   经理立刻面露难色,连声音都没压住:“…可这位客人拿的是白金卡!”他们可得罪不起啊!   主管欲哭无泪,一脸无奈的用手指指了天:“对不起, 我也是刚刚才收到消息……您也知道是那位的要求,我们实在没办法……”   经理脸色扭曲,似乎在心里把那人诅咒了十万八千遍,过了几秒才忽然想起来身后跟着那两位原本定了秋景总统房的客人,立刻挤出了一个满是歉意的笑容:   “很抱歉二位贵宾, 我们这边临时出了些状况, 秋景楼的这间总统套房临时需要维修,我们这边帮您调到春景楼或者是夏季楼,并且减免百分之二十的房费, 您看可以吗?”   喻逐云不轻不重地嗤笑了一声, 带着几分讥诮。   “走到这儿了,房间突然要维修?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我们先订的吧。”   拙劣的谎言立刻被拆穿,经理心里哆嗦得直打颤, 脸上却还挂着模式化的笑容:“这是我们的过失,真的很抱歉。我们这边为您减免百分之三十的房费,您看……”   喻逐云冷着脸。   玉景的酒店向来注重客人体验和服务,要么预约,要么凭白金卡先到先得。都是体面人,基本不会出现这种仗着财力后来居上的行为。   他几乎立刻就想到了做这件事的人到底是谁,心底一阵恶心。   “我不缺钱,让‘那位’滚远点,不然我……”   话音未落,他忽然感觉自己的袖子被人轻轻扯了扯。下意识地低头望去,只见南晴抬起水灵灵的琉璃色双瞳,仿佛带了点哀求地小声说:“ 打七折呀…!”   “……”   喻逐云的喉结滚了滚,刹那间忘了自己原本要说些什么:“……算了。春或冬都行。”   经理如释重负,几乎要对南晴感恩戴德,赶快将两人领到了春景楼,贴心的为他们介绍了总统房的各种布局,这才恭恭敬敬地走了。   南晴这才明白喻逐云为什么之前那么执着,这春景楼的总统房这么大,足足三百平,配备了厨房会客厅游戏室等等一系列没必要的设施,却偏偏只有一间主卧!   这跟普通的大床房有什么区别吗?   喻逐云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皱了皱眉,放下行李就想出门找经理,最终还是被南晴拉住了。   “工作安排,人家也没办法,”南晴低着头,漆黑如鸦羽般的睫毛颤了颤,雪白的脸蛋渐渐粉了,他的下一句话变得很小声,“我们今天晚上就睡……睡一块吧。”   喻逐云的脚步僵在半空中,他的喉结用力地滚了滚,忍了又忍,实在没忍住,低低骂了声脏话:“你不怕我?”   南晴小脸粉红,乖巧道:“不怕呀。”   “……靠。”   喻逐云用力咬了下下唇,有点泄气似的揉了揉南晴的发旋,压下心头燥热到极点的火焰,哑声嘱咐他快去洗澡。   坐了好几个小时的飞机,首都的夜晚也已经降临了。明天还有一场大赛,南晴困倦得忍不住打哈欠,不疑有他地去了浴室。   只留喻逐云一个人忍耐地坐在床边,慢慢地收拾着行李箱。浴室里的水声哗啦啦,他的目光在南晴的衣服上停留了半晌,手上不由自主地用力,差点把自己的T恤攥破。   喻逐云闭了闭眼,强迫自己看向别的地方。然而下一刻,浴室的门就开了,只穿着短袖短裤的少年带着一身清甜的水汽走了出来。   粉白的脚趾踩着黑色的拖鞋,纤细笔直的小腿挂着一两滴水珠,一掌宽的腰肢因为抬手的动作露了出来,漂亮的腰窝白得晃眼。   南晴擦着湿漉漉的头发,宛如一只掉进狼窝的可口小兔羔,毫无所觉地仰起小脸,笑盈盈道:“我洗好啦,它这里的‘花洒’是直接从头顶浇下来的耶,好像在热带雨林里……”   “啪嗒”一声,T恤掉到了地上。   喻逐云同手同脚地捡了起来,压着心头的火气,咬牙道:“空调冷,赶快把头发吹干。最好再……再穿件外套。”   “好呀,”南晴已经坦然接受了,反正都是男生,喻逐云又不会对他做什么,“你也快去洗吧。洗完我们一起早点睡觉。”   喻逐云不说话了,大跨步跑进了浴室。   他这趟澡似乎洗了挺久,南晴吹完头发,又在床上看了好一会习题,几乎快要睡过去时,才忽然感觉头顶的灯光一暗。   一串轻到几乎听不见的脚步声后,床侧一重,袭来一阵寒气。   南晴不自觉地陷入了深眠。   喻逐云垂下眼,静静地望了他好一会,像围着宝藏打转的恶龙。有一瞬他很想俯身,用力地亲亲南晴柔软浅粉的唇瓣。然而最终只是珍惜地看了又看,不敢碰,生怕划伤了脆弱而娇贵的宝物。   他替南晴掖了掖被角,轻手轻脚地出了主卧,在客厅的沙发上躺下了。   这次决赛一共要持续四天。   十五号的上午九点到十点半是实验考试,下午两点到六点是理论考试一,这一天的流程跟省联赛一样;不一样的在十六号下午一点到五点,为了排除运气因素,综合学生实力,主办方又安排了一场四个小时的理论考试二。   十七号,参观完首都大学后,傍晚五点就会发布实验和理论考试一的成绩。   十八号,也就是最后一天的下午,将公布最终成绩,颁发奖牌,并举办闭幕式。   南晴跟大多数学生一样,一早就去了考场。   负责领队的老师带他们去了候考室准备,又顺手给家长们分了酒店楼上自助餐的餐券,嘱咐他们中午可以带孩子回房间休息一会,但一定要记得提前到现场,千万不要因为睡过头而错过考试时间。   众人都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候考室的大门即将关闭,在外等候的家长每个人都一脸严肃,又开始殷殷切切地嘱咐孩子考试细心、认真。   一身冷戾的喻逐云混在这一群平均年龄四十岁的家长堆里,十分突兀。   他却毫不在意众人打量的目光,弯腰与南晴平视:“如果身体不舒服了就举手跟老师打报告,不要硬撑。中午我来接你,楼上餐吧人多,我们直接回房间吃。”   南晴微微抿起唇角,他早上醒的时候,喻逐云就已经起了,甚至还准备好了早餐。   而他身侧的被窝冰冰凉凉。   南晴有点心软,轻声道:“我知道啦。”   喻逐云这才放心,目送着他进了候考室。   为了防止影响考生,家长们不允许在门口逗留。回房间的电梯口处登时人来人往,喻逐云没去凑这个热闹,在秋景楼一楼大厅找了个沙发坐下。   人潮渐散之后,一个穿着奢华精致的少年才走了出来。他微微扬着下巴,身后跟着两三个同龄人,语气里带了点微微的嫌恶:“真是挤死了。”   经理赶快跑出来,点头哈腰地笑道:“是,很抱歉喻少爷,今天是特殊情况……”   喻逐云的眼底浮现一抹嘲讽。   喻思运,他的亲生弟弟,只比他小两岁。在他被人贩子拐走、卖到南河市的第一年,喻思运在金碧辉煌的别墅里呱呱坠地。从此以后,他的亲父母忘了自己还有个生死未卜的大儿子,将所有的爱都“补偿”给了小儿子。   喻思运从小被追捧着,渐渐就养出了这么个唯我独尊的性格。   “秋景楼的套房我要住,春冬的给他们开下来,”喻思运习惯性地发号施令。   经理卡了卡,有点为难:“很抱歉喻少爷,春景套房已经有人在住了……”   喻思运皱起眉,直接打断道:“这家酒店都是我的,我现在要那个人出去,把房间给我。不行吗?”   “这……”   喻逐云忽地冷笑了一声。   周遭寂静,这声笑格外引人注意。喻思运正在气头上,立刻皱起眉,厉喝道:“大不了再多给他点钱打发了,有什么为难的!”   他也不管经理怎么说了,自顾自地往前走了两步,一扭过头,就对上了一张意想不到的脸。   刹那间,喻思运的脸色就变了。   “你?你怎么在这儿?!”   喻逐云掀起眼,神色凉薄且漠然,没半点搭腔的意思。   反而是喻思运的几个跟班匆匆跑了上来,一女生见到他的模样怔了怔,小心翼翼地说:“思运,这是……?”   “啊,这是你那个哥哥吗,”一个男生说,“叫什么来着,喻逐云是吧——”   “闭嘴!”   喻思运毫不留情地呵斥完,脸色有些扭曲地向喻逐云走了一步,“你到京城来干嘛?爷爷让你回来的?在那边捐了一栋楼还不够,打算在这儿捐?”   喻逐云颇为讥诮地看着他。   明明拥有的够多了,却不能容忍在外受苦了十几年的亲哥回家。用衣着、小提琴嘲讽完还不够,又因为自己名字里有一个思运——“思云”而大发雷霆。   左右为难的父母向来宠溺这个小儿子,权衡之下,竟然真的准备将刚刚才找到“家”的喻逐云送到一处寂静清冷的空房里。   乘车出发时,彼时十二岁的喻逐云有些难堪地咬着牙,绷着眼泪,远远地望着不远处的家人。   而喻思运则窝在满脸无奈宠溺的父母的怀里,仿佛打了胜仗一般冲他做了个鬼脸。   “是啊。”   喻逐云嗤笑,抬眼看了下时间,起身往电梯口走。   经过满脸不可置信的喻思运时,他刻意懒洋洋地添了一句:“这酒店是你的?爷爷同意了么?”   “……”喻思运浑身发抖,怒不可遏地转身:“你!”   喻逐云脸色漠然地走了。   然而他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平静,插在口袋里的手已经攥得发痛,指尖也掐出了一个个泛青的月牙。   他不能,也不会在这儿跟喻思运闹开。   因为已经快十点半了。   他的南晴马上就要考完试。   他要去接南晴吃午饭。 第55章   实验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   学生们鱼贯而出, 南晴也混在人群里往外走。刚踏出考试室的大门,就撞进了一个滚烫宽阔的拥抱。   喻逐云半低着头,神情晦涩不明, 过了好几秒才克制地放开手, 轻轻地替南晴理了理头顶的发丝:“累不累?走吧, 回房间。”   南晴摇摇头。周遭人潮汹涌,他拉住喻逐云的手防止走散。   两人避开了去自助餐吧的高峰期, 顺畅无阻地回到了春景楼的房间。酒店的服务人员已经按照要求准备好了餐点, 一桌都是清淡适口的饭菜,且避开了南晴的过敏原鸡蛋。   “你先吃, 剩下的我来解决。吃完就赶快睡一会,”喻逐云替南晴摆放好餐具,又给他倒了杯温水, “不用担心睡过头,我在旁边看着。到时间了我叫你……”   “喻逐云,”南晴打断他,目光中满是担忧,“你昨天是不是只睡了一会儿?”   眼前的青年语气如常, 然而脸色有些无法掩饰的疲倦, 状态很差。   “……是没睡好,可能是有点水土不服吧,没事。”喻逐云扯了扯唇角。   果然是这样。   “我下午要考四个小时, 你记得在房间好好睡一会儿呀, ”南晴叹了口气,“我们一起吃饭吧?”   见喻逐云还不动,他站起身把人拉着坐了下来。   喻逐云原本晦暗的神色渐渐融化模糊,心底的阴暗情绪消失殆尽,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无法言说的热意。   “好。”   南晴闻言才卸下了心中的重担,简单地吃了两口食物补充能量,闭目养神。   下午时他提前半个小时到了现场,来参加决赛的学生们已经几乎把候考室坐满了。他们都是各省各市学校中的精英,不仅脑袋聪明,还格外有毅力,这才能经过一轮又一轮的筛选,来到首都参加最后的国家决赛。   然而精英和精英之间也是有很大差别的。   从早上的实验考试开始,首大附中选拔出来的几人就隐隐觉得不对劲了,这次实验的细节繁琐且需要极大的耐心,一不留神就会满盘皆输,哪里有半点原先省赛的简单和轻松?就连他们指导老师的脸色都变了,猜测今年决赛的题目恐怕会难得离谱。   朱斌从小到大靠着聪慧的头脑、坚实的家境,一路顺遂无虞地走到决赛,听见这话都有点懵了,不免有些心慌。   于是准备入场时,他有意地瞟了一眼云省的那支竞赛队伍,给自己找信心:“没事儿,连咱们都不会的题目,你还指望有人能做出来?”   这种大型比赛,就是把教育资源的差距明晃晃地摆在台面上,也不怪首都中学的这些学生们嘚瑟,他们所获得的指导是云省宜城人这辈子也享受不到的。   有些侥幸靠着一等奖名额进入决赛的云省学生们脸都白了,也不敢反驳什么,只好神经质地攥着被翻烂了的习题册。   神情恬淡的南晴站在人群最后,并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力。   直到两点的考试开始。   四个小时的考试,困难程度可见一斑。开始的一两个小时还好,越往后,众人的脸色就越来越苍白。额头的冷汗一滴滴地淌下来,他们却连擦都来不及擦,连身子都在发抖。   算不对。   不会写!   怎么会这样?!   抬头看向四周,朱斌靠踩着从小地方来的竞赛生获得来的优越感,在觑见南晴时消失殆尽。   来自云省宜城的南晴格外轻松,笔尖跳动飞跃,答题卡已经写满了大半张纸,翻了页。   他脸上甚至还带着恬淡的笑意,仿佛要面对的不是一张充满挑战的化学卷,而是一位美丽优雅的爱人。   六点的结束铃声响起时,许多人还在疯狂的奋笔疾书,南晴已经把卷子检查了两遍。   精英与精英之间的差别很微小,可以用教育资源来弥补。   然而他们再怎么弥补也追不上南晴。   因为他不只是精英,更是天才。   理论考试一结束,南晴基本已经知道了明天考试的难度,心情轻松而愉悦。然而他走出考场时,周围的学生们哭着扑进了家长怀里。   喻逐云看了眼身旁一个鼻涕泡都要哭出来的高一男生,有点慌,赶快将南晴拉到跟前,有点生疏地安慰:“考完就完了,没事,你不会别人也不会。晚上想吃什么?我带你出去吃好不好?”   喻逐云一脸紧张。   南晴心里有点软,不想给别的同学施加压力,拉着他的手走到无人的角落,才弯起眼睫笑了:“那些题目我都会做的。你下午有没有睡一会儿?”   喻逐云这才意识到南晴的脸色很好,雪白的小脸泛着一点粉,湿漉漉的眸里缀着星光,漂亮又乖巧。   “这么厉害啊。”   他为南晴感到高兴,松了口气,睁着眼睛说瞎话:“我睡了。”   “好吧。”   南晴心里其实有一点怀疑,睡了觉怎么还没有缓过来呀?难道不是困,是觉得等待无聊吗?   他拉了拉喻逐云的衣袖:“那我们晚上去看江逸婷的比赛吧,人家给了我们票,我们不去不太好。”   舞蹈和小提琴比赛并不在同一天。喻逐云很快地眨了一下眼:“行,听你的。”   两人去餐吧随便吃了点东西,就启程去酒店后的首都艺术馆。进馆凭邀请函,两人的位置很好,就在前排。   灯光昏暗,唯有台上亮堂。帷幕拉开,前来参加比赛的女孩们身段纤细窈窕,表演时好似一幅画。最后一舞结束,台下响起雷鸣般的掌声,众人这才渐渐散场。   江逸婷显然没想到南晴真的会来给她加油,连妆都没来得及卸,匆匆从后台跑到观众席,十分惊喜:“真是太感谢了,我请你们吃饭吧!不过可能稍微要晚一会,我有个拉小提琴的朋友要彩排。”   “对了,我记得你也会拉小提琴,要不要留下来看一下?”   喻逐云的脸色有一瞬的僵硬,他不由自主地望向了后台,骨节绷紧颜色青白。   “不啦,我们已经吃过饭了,就不打扰了,”南晴笑道,“你今天跳得非常好,祝你和你朋友都能拿到满意的名次。”   喻逐云如释重负般松了一口气。   江逸婷挽留无法,再度与南晴道谢,并祝他考试顺利。   艺术馆的大门打开,依稀的亮光从门外照射进来,夏夜暖风温柔。两人沿着楼梯往上走,渐渐走入光里。   然而下一刻,这份安宁和平静就被打破了。   穿着一身黑色西装的喻思运手里拿着一把小提琴,快步从楼梯追了上来,面色有点奇异的扭曲:“喻逐云!”   他身后跟着的男生恰好是朱斌,在觑见南晴时显然睁大了眼睛。   南晴能感觉到身侧的青年明显僵硬了一瞬。   他忍不住回头,这个少年和喻逐云长得有四五分相似。是亲戚吗?   喻逐云却毫无所觉似的,拉着南晴自顾自地往外走。   “春景楼的套房是你定的吧,你真的打算赖在京城不走了?”喻思运的声音有些尖利,“爷爷喜欢你,你就以为家里的东西全是你的了?”   两三年前,他可是好不容易才把喻逐云逼去宜城的!   从小生活在乡下农村的乞丐怎么配当他的哥哥?怎么配分走他一半的财产?   喻思运恨都要恨死了。   所幸爸妈一开始也不习惯跟这样粗鄙而阴狠的暴躁少年住在一块,总能站在自己这边。   “爷爷是看你可怜才对你好,你以为自己有什么价值吗?成绩烂成这样,还是个聋子,爸妈都不想跟别人说你是他们生的。”   喻思运眼底满是恶意,讥讽道:“你不在的时候我们一家人过得可开心了。爸妈明天还要过来看我比赛呢——”   “嗡”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脑海里断了。   喻逐云的咬肌慢慢绷紧了,他佯装冷静,却半点也不敢看南晴的表情。   别听了,他想对南晴说,求你了,不要听。   他一点都不想让南晴知道他不堪的过往。   喻思运某种程度上说的没错,他就是被有血缘关系的亲人讨厌的可怜虫。   爹不疼娘不爱,原本的房间被弟弟侵占改成了琴房,不得不露出獠牙利齿争取自己的权益,却被用极度失望的眼神看待。   “喻思运,”喻逐云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气平静地说着惊悚的话,“如果我把你舌头割了,你还能不能这么说得这么开心了?”   喻思运的话戛然而止。   他脸色一变,忍不住后退。朱斌的脸色也有点惶恐不安。   喻逐云则面容冷淡地上前一步,目光在四周逡巡寻找趁手的工具:   “怎么样,要不要试试看?”   喻思运骇然,他总觉得喻逐云没在开玩笑。然而他转念一想,艺术馆里这么多人,喻逐云就算再厉害,能对他做什么?   “真可笑,还威胁上我了?”他色厉内荏地厉喝道,“你就应该死在南河,谁允许你回……”   “给我闭嘴。”   南晴气得身体发颤,猛地上前一步将喻逐云挡在身后,满眼通红地瞪着喻思运:“你凭什么这么说他?你以为你自己是谁,你算什么东西?”   “你刚刚说的那些话我全部都录下来了,要不要我现在就放出来给大家听?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个什么货色!”   喻思运呆住了,咬牙切齿:“你…你!”   朱斌赶快拉住了他:“思运!差不多了!”没等南晴再说什么,他赶快拉着喻思运逃也似的走了。   南晴气得胸膛上下起伏,心脏突突地跳。   他也知道没机会抓住喻思运道歉了,跟喻逐云走回玉景酒店。   一路上喻逐云都没说话,仿佛压抑着情绪的火山。   南晴也不敢打扰他,直到回到套房内。   他摸索着打开灯,斟酌着开口:   “好啦喻逐云,你很棒,也很好。千万不要听别人瞎说八道,也别为这种人影响自己的心情,更不要做傻事……”   灯光大亮,他缓缓转过身,这才注意到喻逐云眼底猩红。   一句话没说完,喻逐云已经俯身亲了下来。 第56章   狭窄的玄关口空气潮热窒息。南晴的后腰被小臂搂住, 后脑扣着一只滚烫的大手。双脚不自觉地踮起,两腿绷紧了,控制不住地发颤。属于青年的气息极有侵略性, 如潮水般铺天盖地笼罩了下来。   紧紧闭合的双唇被急促地舔吻, 齿关被人用力撬开, 舌尖长驱直入。喻逐云几乎没了理智,只能遵从本能, 狼崽子一样急切而疯狂, 吻得极深,极用力。   南晴逃也逃不开, 躲也躲不掉。他的嘴唇好痛,舌头也被咬了一口,所有的氧气都被夺走, 几乎要呼吸不过来。   “唔…喻……”   声音被吞掉。抗拒、求饶、呜咽,全部都融化在了唇齿交缠的啧啧水声里。   这个亲吻深得不能再深。南晴忍不住挣扎,伸手推了喻逐云好几下,却不得其法,摁灭了头顶的灯光。   世界霎时一片漆黑, 城市的风喧嚣热闹, 远处还亮着万家灯火,但那已经与他们无关了。   昏暗玄关里。   南晴心里最初的那股惊惧过去之后,后知后觉涌上了一股羞恼。他是生气的。他是该生气的!如果是别人他早就报警了!可他现在只能像是只恼怒的小兽一样对喻逐云又推又拍, 脊背处涌起一阵颤栗的酥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他突然尝到了一串咸涩的泪水。   呜咽里混杂着淡淡的铁锈味。   南晴抗拒的动作突然顿住了,因为他知道自己没有哭。   他突然安静下来,仿佛已经被伤透了,失去了所有挣扎的力气, 失望到了极点。   头顶的灯被啪一声打开。   乍然亮起的暖黄色光线刺目。   喻逐云猛地松开了手。   他垂着头,长长了些的黑发凌乱地搭在额前,遮住了眉眼,只露出通红的眼睑和下颌上微微泛着冷光的泪痕。   “……对不起。”   喻逐云抬起手,抹掉了唇瓣上的血珠,颤声说:“我错了。我知道我该死。我……”   他沉默了。说这些已经迟了,什么都晚了,根本来不及了。   少年看起来柔软好说话,实际上比谁都有原则,认定的事情绝不会轻易改变。愿意跟谁交朋友,哪怕那人名声再差也无所谓。不愿意跟谁来往了,连个眼神都不会给。   他怎么能不经同意就吻了他?   那股冲到头顶的自我厌弃感和疯劲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冰冷彻骨的后悔。   喻逐云的指尖有些颤抖,想要握住南晴的肩膀,却又在下一秒收了回来。即将被遗弃的恐惧深入骨髓。   “你不要讨厌我好不好?”   喻逐云弯下腰,想抓住南晴的手往自己的脸上扇,却被南晴避开了。   少年用那双湿漉漉的杏子眸瞪他。   喻逐云于是松开了手,立刻抽了自己一个耳光,语气有些无助又有些恳切。   “不要赶我走,不要讨厌我,你打我好不好,求你了,不要讨厌我好不好?”   喻逐云的脸上浮现了一个掌印。他一点力气也没收着,左耳的助听器甚至因刚刚的剧烈运动而往外突出,险些掉出来。   南晴满腔未出口的话被这一下砸了回去,突然泄了气。   左耳失聪,被父母遗忘,被所有学生误解,还要被亲弟弟当面嘲讽,如果有可能的话,喻逐云也不想疯成这样吧。   自己明明什么都没来得及说,他就条件反射地打自己。   是谁让他养成了这样的习惯?   表白的时候都只亲自己的手背、弯腰低身给自己脱鞋,像小狗一样摇尾巴。   “他们欺负你,是他们有毛病,你不要为了别人影响你自己的心情,在这种情况下冲动很容易做出傻事,”南晴闷闷地说,“还有,你不要胡乱自说自话……我没有讨厌你。”   喻逐云僵住,有点急切地贴到他的跟前,小心翼翼地问:“……真的吗?”   “但我还是很生气,你没有经过我的同意就亲我,我很害怕,也很…很不高兴,”南晴扭过脸,声音有些哑,“我今天不想跟你一起睡了!”   他看了眼时间,泄愤似的把喻逐云往旁边推了推,自顾自地往浴室走。   喻逐云眼底通红,就这样笑了。   他真的害怕疯了,后悔极了。这种带着爱而不是恨的心痛如绞是这辈子的第一次。他亦步亦趋地跟在南晴身后:“好,是我的错。还生气吗?我怎么做才能让你开心一点?”   南晴快走了两步,把他关在浴室门外。   少年气呼呼的声音被过滤得失真:“你、你现在别出现在我面前了!”   喻逐云应了,门外果然立刻没了声音。   南晴开了淋浴,胡乱地搓着脸,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自己双手触摸之处皆是一片滚烫。舌尖好麻,嘴唇也好痛,仿佛还残留着另外一个人的温度。   他两辈子都没跟人亲过。   这是他的初吻。   南晴脑袋“轰”地一声。他心里闪过了许许多多个胡乱的念头,洗了好一阵子才磨磨蹭蹭地出了浴室,抿着唇把自己塞进被子里。房间里的灯熄灭了,喻逐云没有再出现。   真的不回来了吗?那他睡在哪里?自己出去开了一间房?   南晴翻来覆去了一阵子,死活没睡着。反正明天的考试在下午,他索性站起身,轻手轻脚地出了卧室。   客厅里的灯开了一小盏,灯光勾勒出了躺在沙发上的人影。   喻逐云很安静地躺在那里。   南晴抿住了唇,忽然明白了早上起来时身侧为什么冰冰凉凉。   六月夏天的风极热,套间内温度适宜。   繁华喧闹的城市渐入沉眠,盏盏明灯暗淡。   黑夜无声无息悄然而逝,天边泛起鱼肚白。   喻逐云记不得自己到底什么时候睡过去的,总之醒来时,身上已经盖了一条薄毯,险些被自己不小心掀下去。   他赶快伸手一捞,又在原地怔住了。   两秒后,喻逐云猛地扭头,看向了紧闭的主卧大门。   胸膛里热流翻滚,他抱紧毯子难以自抑地扯起了唇角。   南晴暂时还不想看见他,他便也不在南晴面前讨嫌,安安静静地给他准备好早午饭,陪他考完第二场理论考试。   这次决赛的难度拔得太高,不少学生心态崩了,尚且还保持着理智的已经是少数,像南晴这种写着写着突然很开心的,纯属是异类。   然而不管有多难,考试也好,事情也好,总归是要过去的。   十七号时,主办方安排老师批改试卷,学生和家长们则由老师带队去首都大学参观。   天气炎热暴晒。大巴车只把他们送到学校门口,剩下的一大段路全都要他们自己走。   首大的老师以手搭凉棚,忍着燥热,一边走一边给大家介绍这是哪一栋楼、用途是什么、楼的历史,曾经有哪些名人在这里生活过……   众人大汗淋漓,光是跟在老师后面走就已经画了全部的运气,一个个走马观花似的转眼珠子,听是根本听不下去的。   老师没办法,只好安排众人在树荫大道里暂时休息五分钟。   南晴也很累,找了个长椅坐下。   他身后的喻逐云把给他撑的遮阳伞合上,又从口袋掏了瓶矿泉水拧开,递到他手边:“渴不渴?”   喻逐云的声音闷闷的,因为戴着口罩,遮住自己脸上未曾消失的掌印。黑沉的双瞳里有些许紧张的关切。   他知道南晴就算脾气再好,也应该还生着气。今天能跟他同框出现,主要还是因为参观活动是家长和学生一起,   “……谢谢呀。”南晴的心尖动了动,盯着他看了两秒,还是接过水。   喻逐云显然松了口气。   没有休息多久,老师安排众人重新出发。   浩浩荡荡的大队伍传来阵阵窃窃私语,经过一座座或复古或前卫的教学楼,视线落在里面上课的大学生上,发出羡慕的感叹。   首大老师来了精神,立刻聚精会神地介绍:“这栋楼叫做长思楼,一九四二年的时候……”   南晴很喜欢首大,所以自己了解过很多相关的知识,老师说的他全部都听过。于是不免出神,不自觉地关注着身侧的喻逐云。   混迹在一帮热得神思不属的家长里,喻逐云格外认真。尽管他的半张脸藏在黑色口罩里,整个额头都是汗,热得像是从水里捞出来。   但老师说到重点时,他就会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黑沉的瞳孔打量着四周,仿佛要将那一切都记录下来。见很快就要离开长思楼去下一个建筑,他从口袋掏出手机,给这儿拍了个照。   取景框里出现了南晴的半张小脸。   “……”喻逐云回过神,“怎么了?走不动了吗?”   他把手机塞回口袋,弯腰低头:“我背你。我们走在最后,没人会看。”   南晴眨了眨眼,轻声说:“不是。”   他只是觉得喻逐云好笨好呆呀。   “你过来。”   喻逐云不明所以,乖乖转过身。   青年一身滚烫热气,汗把黑T浸湿了些,勾勒出他劲瘦的身材和结实的肌肉,整个人又野又劲,偏偏毫无防备地被少年摸了摸头。   南晴替他擦了擦额头的汗,扯了扯口罩透气。   “喝点水,”他软声说,“我早就不生气了。” 第57章   艳阳暖光下, 喻逐云的心砰砰狂跳,本来只是觉得口罩戴得有点闷,现在必须要大口大口呼吸才喘得上气。   他像是突然得到了宽恕, 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上来的, 只有眼睛熠熠生辉:“真的吗?真的不生我气了?”   南晴倒有点不好意思了。不生气归不生气, 害羞归害羞。那毕竟是他的初吻,两辈子的初吻。   他把那瓶只喝了一小半的矿泉水又递给喻逐云, 别过脸答非所问:“你到底喝不喝了呀!”   “喝, 当然喝。”   喻逐云立刻接过水,拧开盖子轻而易举地喝光了剩下的, 溢出的水珠顺着他的下颌滚落,一路滚过喉结来到T恤领口。   燥热的夏天,水珠蒸发极快。   南晴盯着他看了两秒, 像是突然被烫到了一样收回了视线。   那瓶水他都喝过了!大学里到处都是售货机和超市,他刚刚为什么不再买一瓶给喻逐云?   索性喻逐云仰着头,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南晴心怀侥幸,压下脸上的燥热,佯装无事发生地跟上大部队。   自然, 他也就没有注意到喻逐云喝完水以后并没有把那个空塑料瓶扔掉, 反而一路上都捏在手里。   参观活动结束后,下午五点,主办方宣布了本次决赛的实验和理论一考试成绩。   这两门一出, 学生们基本上就已经可以猜到最后的结果了, 毕竟理论二比一还要难,如果简单的一都考不好,那基本上大势已去。   当天晚上,照常是几家欢喜几家忧。   南晴被几个同样来自云省的学生围在中间, 他们有的高二有的高一,本来参加这种决赛就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能拿到省内的名次已经很满足,所以看向南晴时眼里是纯粹的倾慕和敬佩。   有个高二生崇拜地望着他:“理论一的最后几道题你难道全算出来了吗?你是怎么做的?我写到倒数第四题的时候时间就不太够了,今年比去年难好多,我连题目都没做完。”   “就是啊,我本来还想着明年还有一次机会,可这样看下来简直没戏。”   南晴笑了笑,简单地跟众人讲了一下解题思路和安排时间的方法,又温声道:“不会没戏的。还有一年的时间,你肯定会有很大的进步,而且就算不走竞赛这条道路,还有高考呢。”   他上辈子是因住院错过了第一次竞赛,因顾嘉禾错过了第二次,又在高考中心脏突发不适,而且家里的情况不允许他再任性地复读一年,这才狼狈至此。   “只要身体健康,就有无数个重来的机会,没有什么是大不了的。”   因一场考试而成了他迷弟迷妹的众人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对了,你的分数是所有人里最高的,直接超过了他们首中、首大附中的那帮家伙,”一人悄咪咪地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伙人,仿佛大仇得报,“前两天首大附中的那个人还一直瞧不起我们,这下自己也被打脸了吧。”   众人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正好看见脸色铁青的朱斌。不知到底在跟谁打电话,神色疲惫而焦躁,都快把成绩单捏碎了。   南晴愣了愣,认出来他是那天跟在喻思运身后的人。   他不喜欢在背后过多议论别人,所幸那人也是随口一提,这事儿很快就揭了过去。   十八号当天下午。   最终成绩出来,第一名是谁已经毫无悬念。   负责老师发放成绩单的时候,单独把南晴留下了。这位女领导有四十多年的教学经验,满头银丝、姿态优雅,用相当欣赏的目光凝望着南晴,先是恭喜了他一番拿到金奖,之后便例行询问他是否有意参加之后的国际竞赛、额外属意哪座保送学校。   南晴一一回答了,言辞得当而态度尊敬,领导愈发喜悦,她都不知道多少年没见过这么好的苗子了。   “南晴同学,你家长在现场吗?颁奖仪式最后我们要一起合影,他们如果在的话现在最好过来听一下流程。”   南晴眨了眨眼,其实喻逐云一直都在两三米开外的地方等着,只是这位领导恐怕以为他也是参赛选手,根本就没多想。   “老师,他在的。”   一直保持着安静的喻逐云往南晴的方向走了两步,微微弯下腰,垂下眼,态度恭敬地喊了声老师好。   领导有些吃惊,不自觉地呆在了原地。然而她这么多年毕竟见过大风大浪,很快就接受了:“挺好,那我们就直接开始讲了。请问我应该怎么称呼这位,南晴的……额……”   喻逐云顿住,下意识地看向了南晴。   说是家长,其实他跟南晴根本就没关系,要有关系也是他一厢情愿,无论如何也拿不到台面上。   “老师您好,我叫喻——”   “哥哥。”   南晴忽然开口,抬眼回望了喻逐云,二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老师,他是我哥哥。”   空气仿佛在此刻凝滞。   “哦,南晴哥哥是吧?”毫无所觉的领导微笑着说,“是这样的,咱们这次决赛是国家级别的,所以……”   后面说什么,喻逐云都觉得自己有些听不进去了。他只能听见自己血液和心跳的声音,还有什么东西在耳边嗡鸣。   仅仅得到一句称呼,他感觉自己已经幸福得无所适从。仿佛飘飘悠悠的气球落地,被一只柔软的小手牵住。   他行尸走肉一般跟随着领导和南晴一起走到首大露天艺术台,有点紧张地等待着闭幕式。   台上不停调试着的灯光闪耀,台下坐着叽叽喳喳的家长,沿路还有些看热闹的首大学生。   喻思运脸色难看地站在不远处的一颗悬铃木下,眼神阴鸷地盯着艺术台后。   朱斌没能成功在化学竞赛里考到前五十名,他的小提琴表演也搞砸了。本来都已经跟主办方说好了会给他一个名次,可最后宣布名单上却没有他的名字。   他正要发火,却接到了负责人的电话,那头的中年男人不住的同他点头哈腰,话里话外都向他传达了一个信息,这事儿不是他们不想做,是上头不同意。   而且本该来看他演出的父母并没有到现场,很抱歉的给他发了消息。他们正在接受喻老爷子的训斥。   “上头”是谁已经不言而喻了。   喻思运心底恼火,从小喻老爷子就不喜欢他,反而一直记挂着不知死没死的喻逐云。等喻逐云回来了,更是罕见地失了态,从未在他面前露出过什么表情的人,在喻逐云面前哭得老泪纵横。   凭什么?为什么!   尤其是当朱斌过来告诉他,那天替喻逐云出头的朋友却在化学竞赛里考到了第一名时。   “算了思运,这也没啥好看的,我们走吧。”朱斌健的脸色不对,开始后悔自己嘴快了,他有点尴尬的笑了笑,试图分散喻思运的注意力,“那什么,念菲他们在E9订了桌子。咱们一起去放松一下……”   “闭嘴!”   喻思运咬牙切齿地呵斥道:“什么名次都没拿到,过去准备让人笑话吗?”   “你准备怎么跟人解释?你天天在首都跟在那么多老师屁股后面学,还考不过一个从云省宜城来的土鳖?”   “……”   朱斌猝然被攻击到,情不自禁地捏紧了拳,然而他又不能跟喻思运翻脸:“这次的卷子太难了,那个南晴确实厉害……但他厉害又不代表喻逐云厉害。”   “反正南晴也只会学习。学得再厉害不还得给咱们打工吗?”   喻思运的脸色这才好看一些。   很快,台上的颁奖仪式开始了。领导为闭幕式致辞,紧接着老师宣读获奖人的名单,并依次给他们颁发奖励。   发到南晴手上的除了一个水晶的奖杯之外,还有一块沉甸甸的奖牌,通体镀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这是国内中学生在化学竞赛方面能拿到的最高荣誉。   “算了,也没什么好看的,我们走吧,”喻思运轻蔑地说,“今天晚上的单我买了……”   冗长的仪式差不多结束,老师冲幕后挥手,吩咐家长上台合影。   喻逐云在南晴旁边站直了身子,挺直了脊背。他忍住紧张,甚至有点开心,只是视线扫过台下,忽然瞥见了簌簌摇晃的悬铃木,身体僵硬。   南晴也看见了,那儿站着神色忿忿的喻思运,用力踹了一脚树,恼怒的情绪已经不加掩饰。   “好的,同学们和家长们都站好了啊,我们等一下拍照。后面的同学不要挤,拿奖牌的同学麻烦到最前面来,对,家长可以帮忙拿一下奖杯……”   南晴忽然在背后拉了拉喻逐云的手。   “哥哥。”他说。   这其实一直以来都是喻逐云最讨厌的称呼。   可此刻喻逐云却低下了头,眼底还有未融化的冰冷神色,语气茫然又温柔:“嗯?”   南晴没再说话。   他动作迅速地将自己颈上的金色奖牌摘了下来,给喻逐云挂上。   躁动的人群在此刻安静,纷纷抬头看向镜头,露出最耀眼的笑容。   “咔嚓——”   快门声响起。   数百人的大合照里,那个格外漂亮的第一名抿唇露出了一个甜甜的笑,双手拿着奖杯。   而他身侧的青年拎着那枚耀眼夺目的金牌,忽略了身侧的一切,只呆呆地望着他。   别为了不相干的“弟弟”难过啦,哥哥,我跟你分享我的荣耀。 第58章   合照仪式结束, 颁奖典礼也进行到了尾声,领导老师重新上台宣读完闭幕致辞,台下的学生老师便稀稀拉拉地散开了。   本次竞赛正式结束, 各省市区的学生可以跟随今晚的大巴车一起去机场, 也可以在玉景酒店多住一晚, 明天自行选择离开时间。   而不远处的悬铃木下,那道愤恨的目光和身影已经消失了。   南晴收回视线, 下一秒就感觉自己的颈间一重。一摸, 是那枚金牌。   他下意识地抬头,就被喻逐云摸了摸发旋。   空气里传来了一声很轻的道谢。   暖风吹过, 喻逐云贴身的T恤鼓起,勾出劲瘦的肌肉轮廓。夕阳已落,他的大半张侧脸隐没在黑暗里, 令人看不清表情。   南晴抿唇,片刻后清了清嗓子:“‘下次别说谢谢了,不爱听’。”   喻逐云终于笑了。   他很想把南晴抱紧,但又害怕自己浑身是汗,最终只轻轻牵了牵南晴的腕骨:“好, 走吧。”   从首都到宜城有将近一千公里, 即使坐飞机前后也要花费不少时间。   现在已经是晚上了,最紧张的竞赛也已经结束,实在没必要为此紧赶慢赶。两人于是回到玉景酒店, 在楼下大厅遇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这!这里!”   江逸婷高兴地冲他们招手, 颇有些老乡见老乡的感觉,“南晴和喻逐云你们好呀,我朋友的比赛也结束了,我们现在打算去吃夜宵, 你们要一起去吗?”   她身旁站着几个同样青春靓丽的女孩,看得出来她们的比赛刚刚才结束,有几个女孩身上都背着乐器。   南晴有点犹豫,他上次已经拒绝过了,这次再拒绝会不会太不给人家面子?可喻逐云不一定愿意跟她们一起吃饭呀……   顿了顿,他还是满怀歉意的笑了笑:“谢谢你呀江逸婷,还是不打扰你们聚餐了。”   “哎呀没事没事!这怎么能叫打扰呢?”江逸婷乍一看十分高冷优雅,在熟人面前却是个活脱脱的开心果,“你如果不介意的话……”   她话音未落,酒店门口忽然走进来一个女老师,“之前参加全青杯的舞蹈生还有在现场的吗?舞台这边有几份参赛调查表需要你们拿一下。”   “在的老师。”江逸婷赶忙应了一声,冲同伴们比了个稍等的手势,跑向领队老师。   唯一认识的人走了,剩下来的只有几个和南晴他们完全不熟的陌生女孩。在沙发旁呆呆站着。双方都觉得有些尴尬。   正在犹豫要不要打个招呼离开时,拎着一把琴的女孩却忽然上前了。她的脸圆圆的且非常白净,长着一些小雀斑,看起来腼腆而乖巧:“那个……你好……我之前看过逸婷学校的表演视频,你是拉小提琴的那个南晴吧?”   喻逐云的脸色凝固一瞬,很快又装成若无其事。   在他身前的南晴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细微的变化,温和地笑了笑:“是,你好,请问怎么称呼你。”   女孩向他介绍了自己的名字,兴致勃勃地将自己的琴盒拉开:“逸婷跟我说在这里遇到你的时候,我还以为你也是来参加全青杯的。你拉的那部分特别有趣,很有灵魂。我后来也给我老师看了那段视频,他说你有几个地方改得很有意思,我想问问你……”   她一开口,众人都无语凝噎。虽然大家都知道她从小开始学小提琴,确实一直很喜欢这东西,但一定要在酒店大堂这种地方找人交流经验吗?   反正江逸婷也还没回来,几人干脆地挪到了一个人更少的角落里,女孩兴致勃勃地拉起琴,当场为南晴演奏了一段她有疑惑的地方。   音乐响起的刹那,喻逐云就攥紧了拳。他有点沉默地站在原地,咬肌绷紧,垂着眼,神色有点压抑。   喻思运这次出现绝不可能是偶然,必然也与这群女孩参加了同一个比赛,他会在这个比赛中获得什么成绩?他从小被那么多大师教导,在十岁那年就能演奏流畅的音乐,那副居高临下、盛气凌人的神态至今还在喻逐云眼前。   有很长一段时间,喻逐云对所有的音乐都十分厌恶,就连南晴在艺术节上的表演,他至今都没有看过。   不远处乐声悠扬悦耳。   因为隔了一点距离,并不吵嚷。小提琴已经由女孩手里,转给了南晴。   刹那,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喻逐云转身就走。   站在一旁百无聊赖的几个女生都注意到了他的离开,小小的惊呼了一声。然而众人与他都不认识,谁也不敢追上去。   就这样过了好几分钟,喻逐云还没回来,女孩们的讨论声渐渐加大。   垂下眼轻柔拉着琴的南晴终于听见了讨论。   他手中的音乐戛然而止,猝然站起了身。   “怎么了?”女孩有点不解,“你刚刚说前面这个小节……”   “很抱歉,但我现在必须要走了,”南晴神色焦急地放下琴,冲女孩鞠了一躬,“我得赶紧去找我朋友。”   女孩虽然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但还是立刻同意道:“行,那就不打扰了。”   南晴立刻去追喻逐云,然而没走两步就僵在了原地。   之前喻逐云被许多人误以为是踩坏东西的嫌疑犯,甚至亲耳听见了嘉禾在背后对他的议论,可即使这样,他还是为自己找来了一把宜城最好的小提琴。   最后他们谁也没再提这件事,然而南晴知道,那天的艺术节,喻逐云没有参加。   “真的真的很抱歉,但我还有一件事想拜托您,”南晴转过身,掏出手机,有点难以启齿地看向女孩,“我拿这个抵押,能、能不能跟您借一会小提琴?”   “……”   一楼露台空空荡荡。远处雕花的喷泉水流清澈,四周长满了绚丽缤纷的鲜花,几盏点缀的小灯交错躺在草坪上。   门传来一声响动,喻逐云捏紧了手机,转过身,若无其事地开口:“结束了?”   “刚…给你发了消息,里面太闷了,全是香水味,我就出来透透气……”   喻逐云的视线从南晴那张雪白的小脸往下,渐渐挪到他手中的东西,视线死死定住。   “之前那次艺术节错过的曲子,你…你现在还想不想听?”   因为紧张,南晴微微睁大着眼,眸盈了些许水光,映着远处的倒影波光。   喻逐云死死地攥住了手心。身体冰凉,四处都在出汗。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回答的,好像此刻灵魂已经逸走,以旁观者的角度看着自己,从喉咙里挤出了一声不成调的“啊”。   夏夜里,少年垂眼演奏,露出笑颜。   一步之遥的乐声响在夏夜的晚风里。柔和温暖,带着点芬芳的香气。   没有刺痛的眼神。   没有不屑一顾的倨傲。   没有被践踏自尊的耻辱和痛苦。   一曲毕。   南晴许久没拉过这首曲子了,谱子都全靠记忆,竟然也没出错。他有点开心地擦了擦额角的汗:“好啦,这把小提琴是我借来的,我得赶快给人家还回去。我也不想跟别人吃饭,你不要替我考虑。我们等会儿一起……”   那道沉默而伫立的身影压了下来,距离南晴只剩下十公分的距离。   喻逐云低声喊他:“南晴。”   如果你不想让我喜欢你的话,以后就别对我这么好了。   “嗯?”   “……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   南晴完全没有注意到喻逐云藏在阴影下泛着红的眼,动作轻快地收起了小提琴,温声道:“《一步之遥》呀。”   “嗯。”喻逐云的喉结滚了滚,他在心里默念了数遍这首曲名。一步之遥。一步之遥。   他这辈子第一次见到这么耀眼的光。每每只差一步就要放弃追逐,光却又会在下一秒迎他而来。   所以他可以什么都没有,可以什么都不要。   只要那一步之遥。   -   十九号是周四,尽管是首都机场,大厅也不算忙碌。   南京他们是下午三点多的飞机,傍晚就能到宜城,二人早早就到了。   然而飞机不知是什么原因,前前后后延误了几次,直到傍晚才出发。   南晴原本就不适应这种交通工具,反复的折腾更是让他一上机就忍不住跟空姐要了一条毯子。   少年的眉心紧紧蹙着,有点难受地陷入了深眠。   喻逐云就在他身侧,心情也略有些糟,明明强硬地拉着南晴升级了头等舱,身后却依然时不时传来各种噼里啪啦的动静。哪怕他这种聋了一半的家伙都能听得见。   他忍了又忍,眼见着南晴的睫毛不安地颤动着,终于冷脸转过身,用阴戾的目光盯着那个抓着奥特曼玩具不停嘻嘻哈哈的熊孩子,喝了一声闭嘴。   恐吓颇有作用。   熊孩子原来也知道有人看起来是真的会动手。   喻逐云收回视线,轻手轻脚地转过身。   身侧南晴的毛毯被他不小心碰到了些,边缘蹭到了地上。   他赶快俯身去捡,小心翼翼地给南晴掖好。   然而就在靠近南晴的瞬间,喻逐云忽然顿住了。   少年的额头满是冷汗,鼻尖沁着一层薄红,脸色有些微苍白,仿佛做了什么噩梦一般,十分不安稳。   而且,最重要的是。   一直以来都挂在他脖颈上,被他分外珍惜的那条红绳玉佩,断了。 第59章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飞机窗外的景色如同一片星海,细碎的光点闪耀在黑暗的田野间。南晴半梦半醒间能感觉到飞机一路顺畅平稳,只有片刻的气流颠簸。   然而他顾不上这些, 意识朦胧间, 似乎见到了自己已经过世了许多年的母亲, 李竹。   李竹从小生活在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里,有一副顶好的相貌, 却没有足够支撑她、保护她的家庭。她甚至可以成为一个风华绝代的大明星, 却险些被家人以低廉的价格卖给一个老光棍。   所幸她后来遇见了南涛成。彼时青涩腼腆的男人对其一见钟情,宁愿花费所有积蓄也要替她与恶毒的家人断绝关系。两人在一起是水到渠成的事, 结婚后,李竹辞去了售货员的工作,专心念书学习。   南晴的到来是她意料之外的惊喜, 尽管他出生时就有先天性心脏病,小时候就已经做过一次手术,且那时候的医疗条件和家庭财政水平都不足以支撑他获得最好的治疗。有人断言,南晴应该活不过二十岁。   可李竹依旧将他当成珍惜的宝贝,尽管自己的身体也并不好, 却花费许多精力去寺庙里给他求了一尊玉观音。   观音求来以后没多久, 她就撑不住了,怀揣着万分眷恋闭上了眼睛。   那个年代家里贫穷,没有现代这么好的留影技术, 南晴对妈妈的印象, 就是那几张封存在五斗橱玻璃桌下的旧照片。   女人的唇边带着淡淡的笑意,依恋地抱着尚在襁褓之中的孩子。那孩子颈间挂着一条红绳玉佩。   而此刻,那个永远只凝固在相片上的女人忽然动了起来,笑意盎然地将南晴抱进了怀里, 甜甜地喊了一声宝贝。   南晴鲜少梦到会对他说话的李竹,此刻动也不敢动,生怕自己下一秒就会醒,小心翼翼地喊:“妈妈……”   李竹笑着应了一声“哎”,在南晴的侧脸上亲了亲,下一秒却不知想起了什么,眼神忽然变得忧虑,有些焦急地看着他:“你怎么来找妈妈了呀?你不该来这儿啊。”   南晴不明所以,梦境温暖而柔和,他只感觉自己舒服得不想离开。   可李竹却越来越着急,到最后神色竟然变得狰狞了起来,一把扯住南晴的脖颈,用力地将他推走。   “不要过来!快回去!快回去!”   南晴猛地惊醒!   他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浑身剧烈地发颤,冷汗一滴滴的顺着额头往外冒,醒来的刹那就已经忘掉自己刚刚梦见了什么内容,只觉得有一股非常恐慌的情绪困在胸膛里,仿佛是为了提醒他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飞机还没落地。南晴脑袋嗡嗡作响,下意识地攥紧了自己胸口的玉佩。   红绳还好好地挂在脖子上,玉佩也并无异样。   喻逐云有点急切地直起身,给他擦完汗,紧张地问:“怎么了?”   “做了噩梦还是身体不舒服?我这边有药,马上就要降落了,不要害怕。”   ……无事发生。   刚刚的那一切,仿佛只是一个无厘头的噩梦。   南晴渐渐缓了过来,摇了摇头,捂了捂自己的胸口。他的身体这些年他清楚,虽然并不能算完全康复,但好歹已经做过手术了,这些年总是在气虚体弱里徘徊。   或许他真的应该再去医院一趟?   “……没事的,”南晴顿了顿,“我梦到我妈妈了。她跟我说了些话,可我现在想不起来,也不太明白。”   喻逐云还是有点担心,他的喉结滚了,滚手心不知道底捏着一团什么东西,身体微微往前:“真的没事?”   南晴的心跳彻底恢复了正常,他冲喻逐云笑了笑,重复了一遍自己没事。   到宜城已经是晚上了,万家灯火尽收眼底。   从机场到城市内还要有一段距离。一路上喻逐云都微微蹙着眉,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把人送回家,还在楼下殷切地嘱咐。   “有可能是短时间内坐了两次飞机导致的,不要太紧张,但也不要太大意。明天是星期五,有空的话就去检查一下好不好?”   南晴还有很多事没做,而且好不容易有重来一次的机会,他也惜命。   宁愿去医院白跑一趟,也不愿意因为粗心大意而错过治疗。   “好,我会去的。”   喻逐云满眼忧虑地点点头。慢慢地攥紧了拳。   如果是平常的话,他一定会陪在南晴的身边一起去。然而他现在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做。   “我这两天可能还要出门一趟,你去医院看的时候,给我发消息,行吗?”   南晴点点头,心里忽然有点说不出的滋味,好像自己正在被即将远行的爱人嘱咐。   他差点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不自觉地睁大了眼,匆匆道别完上了楼。   他本以为家人们都睡了,却没想到客厅里灯火通明。顾梅芳竟然撑着骨折为他准备了一桌子的菜,替他补过生日。顾嘉禾还拿了两份礼物,南涛成也一样。   大人们欣慰且自豪,围了一圈看着南晴的金牌和奖杯,两人都激动得不得了。   南晴莞尔,跟他们一块儿吃完饭,才说了自己明天想去医院检查的事。南涛成一口答应。   当天晚上南晴又做了个梦,这次想起了许多前世的记忆。   是在挺早的时候,高二下学期全体去医院体检。那天宜城下着朦胧小雨,他在医院里捡到了一枚助听器,匆匆忙忙的追上失主,将东西还了回去。   那应该是他上辈子与喻逐云的第一次见面。   他没看喻逐云的神情,喻逐云也没来得及问他的名字。   他以为他们之间这次相遇只是偶然,会和天底下大多数萍水相逢的人一样,不会再有什么交集。   但很神奇的是,南晴后来经常能在学校里看见喻逐云。   有的时候是在跑操休息的看台上,有的时候是在从办公室到教学楼的连廊里,有的时候是在放学的门口,有的时候是在热气腾腾的早餐店。   南晴觉得很巧,在又一次偶遇的时候笑着点了点头,像跟大多数同学打招呼那样。   那会的喻逐云大概没想过自己也能收获一个微笑,向来冷漠阴戾的脸色出现了点裂痕,甚至不由自主地站直了身体。   其实他知道自己于南晴而言,只是一个关系普通的点头之交。   后来南晴也从同学的口中听说了喻逐云的名字,知道他就是那个十四班不学好的家伙,总是翘课打架,仗着有钱,什么坏事都做过。   众人都让南晴千万不要接近他。可南晴心里却有点奇怪的感觉,可能是因为那枚掉落在雨水里的助听器,也可能是因为打完招呼后喻逐云那有点受宠若惊的表情。   总之,他也说不清为什么,下次见到喻逐云时,不仅笑了笑,还犹豫着开口:“……你好,我叫南晴。”   第一次被主动搭话。   喻逐云的喉结滚了滚,没有立刻回应自己的名字,反而低声问他:“你不怕我?”   南晴眨眨眼,怕当然是有点怕的,只是此刻他并不觉得喻逐云是坏人。   “我叫喻逐云,”等不及回复,喻逐云抿唇,后知后觉地添了一句,“你别怕我。”   南晴和喻逐云两人的关系就这样诡异地维持了下来,他们不在同一个班,也没什么太多相见的机会。   可南晴每次都能在意想不到的地方遇见喻逐云,他似乎一直都在等待,能跟南晴说两句话就已经很开心   直到上一次的五月份,顾嘉禾在家里受了伤,一朝一夕之间家中发生巨变。   南晴也错过了竞赛,精神状态不差是不可能的,几乎失去了和别人交流的能力。   然而就在这时,捂着肚子跌跌撞撞向他跑来的顾宇彬一把抓住他诉苦。说自己被一个十四班的人揍了一顿,收保护费。   南晴其实并不想相信这件事是喻逐云做的。   但是从小被他当成亲弟弟看待的顾宇彬信誓旦旦,掀开自己的T恤,上面赫然是一个青紫的脚印。   他有点不可置信。   顾宇彬又鬼鬼祟祟地带着他去了立辉楼,在那,他亲眼看见喻逐云身后跟着陈明瑞,把几个七班的学生摁在地上用力地踹。   神情暴戾而凶狠,嗤笑着骂了句什么。有人提到一声什么“好学生”,他甩了那人一个巴掌:“谁特么想当好学生?我是什么货色你不清楚?”   “再让我逮到,我一定弄死你。”   南晴的恼怒翻滚至胸口。   他已经很痛苦了,没法去应付人际关系,再被揍了自己继弟的人当成猴耍。   他离开的脚步声,吸引了喻逐云的注意力。刚刚还一脸暴戾冷淡的男生在抬起头的瞬间脸色一变,有些无措,松开了手,后知后觉地追了上去。   可南晴不再像之前那样会对他温柔地微笑,只是后退一步,避开了他的靠近。   “我很害怕你。”   南晴清晰地记得自己前世是这样说的,“请你不要再过来了!”   空气安静。   喻逐云停在原地,手心掐得全是血,没敢继续上前。   后来事情越来越糟,父亲摔断了腿,家里几乎一贫如洗。   南晴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浑浑噩噩地生活,拼命为了生计而奔波,时常会想不起来自己的生命里还有喻逐云这号人存在。   学校组织为顾嘉禾捐款,家里收到了一笔钱。很多很多,大部分都来自于一个匿名的捐款人。   家里变成这样,南晴也失去了过生日的权利,他自己都快忘了小满是哪一天。   二十岁那一年,家里的情况终于变好了一些,他花钱给身体健康的人都买了保险。顾宇彬跑到他学校门口,要请他吃饭。   一头披着羊皮的狼终于藏不住獠牙,撕开了伪装,露出了自己的真面目。   躺在饭店包厢地上的时候,南晴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有多愚蠢。   他很想跟喻逐云道歉。为了那笔匿名的捐款,为了自己的误解。   可他最后什么也来不及说。   只感觉自己被喻逐云抱得紧紧的,仿佛要纳入骨血里。那个一直以来无坚不摧、无所畏惧的男人哭了。   青年扒开他青紫发红的唇瓣喂救心丸,俯身低吻着他干瘪枯黄的脸庞,声音近乎哀嚎撕裂的祈求。   “不要死。不要死!”   不要死!   活着!   记忆里的这声嘶喊与现实重合,南晴恍然睁开眼,发现泪流满面的南涛成跌跌撞撞地闯进他房间,哆嗦着手。   “小晴,别害怕,不会有事的……爸爸已经打了120了,现在就带你去医院……” 第60章   父亲朦朦胧胧的声音传来, 像是隔着一层厚实的保鲜膜,耳朵嗡嗡作响,南晴的嘴唇翕动了一下, 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他的舌根底下压着几颗还没完全融化的救心丸, 胸口的剧痛渐渐被压制下来, 不像刚刚那样濒临死亡。侧眼望去,打碎了的空瓶子躺在碎花的床单上。   外面是暴雨天气。   狂风呼啸着拍打着窗户, 钢板和防盗窗碰撞发出乒乒乓乓的巨响, 潮湿的落叶呼啦啦地滚进了楼道。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乌拉乌拉狂响。   原来刚刚的一切不是梦, 是走马灯。   南晴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双眼沉重地合上眼皮。   南涛成泣不成声,满脸涕泪地抱着他冲下楼, 开门时发出了巨大的声响。不明所以的顾梅芳直觉不对劲。撑着一条腿,有点焦急地下了床:“怎么了?小晴怎么了?!”   被鸣笛声惊醒的顾嘉禾光着脚跑出了房间,见南晴半晕在南涛成怀里,身体一软,险些跪倒在地。她把手机拨通给了顾梅芳, 强装镇定地跟上了救护车。   车内一切都是天蓝色的, 天空却是昏黄晦暗,仿佛末日将至。   负责急救的医生和护士迅速地将南晴抬上了车观察他的情况,要了医保卡, 并询问他之前的疾病史。   南涛成弯着腰一一回答了, 身体佝偻。顾嘉禾浑身发抖,眼眶通红湿润地望着南晴。短暂的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掠过两个红灯,救护车杀到了医院绿色通道。   专业的医生和护士谈论的全部都是南涛成他们听不懂的专业医学知识, 将人推走分诊。   南涛成哆嗦着缴费,顾嘉禾跟在他身旁,大半边身子全都被雨淋湿了,这才注意到自己临走前随便抓的两只拖鞋并不是一双。   他们不知道自己等了多长时间,也许是一个小时,又或许只有十几分钟。   医院里人来人往,脚步匆匆。医生找到他们说了情况。   南晴的问题并不是他们设想中最坏的心梗,因为吃药及时、被发现及时,并没有什么大碍,运气简直太好了。   但他小时候做过的那次手术因当时的技术经验积累不足、风险排除不到位,在现在看来已经不足以支撑他继续生活,需要考虑重新治疗。能微创自然是微创,如果问题复杂的话可能要开胸。   电话那头的顾梅芳也冷静了下来,她说话掷地有声,已然重新恢复了从前那幅风风火火的样子:   “只要人没事就好,手术必须得做。花多少钱也没关系!”   众人都是这样想的。   医院病房内需要保持安静,给病人留出休息空间,他们于是一言不发地等待。   南晴浓黑的睫羽颤了颤,脸色苍白到病态,眼下却泛着淡淡的青黑色,伸在被褥外的指尖动了动。   “哥醒了!”顾嘉禾压着气音,几乎快要哭出来,“爸,哥醒了!太好了……”   南涛成脸上也有些显而易见的激动,他摸了摸南晴冰凉的小手:“小晴,现在感觉怎么样?”   意识逐渐回笼。   回忆起帧帧幕幕播放的走马灯,前世家人的种种惨状浮现在眼前,却又被此刻完好无损的模样擦去,仿佛一直以来扣住他手的枷锁渐渐卸下。毕竟那个害了他的人,现在已经去了少管所,不在他的跟前。   南晴勉强提了提唇角,用气音告诉他们自己没事。是的,他确实没事。   唯有一人的身影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令他痛得好难过。   “……能不能……手机……”他有点艰难地做了个口型,“我打……电、话……”   见南晴状态稳定,南涛成终于松了口气,眼圈通红:“没事孩子,梅芳已经知道你没事了,我们等会儿回去把她带来,你别担心!”   南晴轻轻抿了抿唇,神色有点焦急:“不……我……”   南涛成还是一脸不明所以,顾嘉禾却仿佛懂了什么。属于女人敏锐的第六感让她明白了南晴此时此刻到底想联系谁,轻声将父亲劝走,打开了手机的拨号页:“哥,你自己输?需要我帮你吗?”   南晴吐出了一口气,很轻很轻地冲她提了提唇角,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摁下了那串熟记于心的电话号码,拨通了。   “嘟嘟嘟”——   等待接通的时候,顾嘉禾也贴心地站起身离开了,将帘子拉好,留给他一点私人空间。   仿佛世界已然毁灭,只剩下了眼前的方寸一隅。从刚刚到现在,所有人都觉得南晴的没事是好运气,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其实是奇迹。   “喂?”   电话接通的刹那,南晴的眼泪蜿蜒汹涌。   那头的喻逐云似乎也正在一场暴雨中,背景哗哗嘈杂,原本就正在着急,见这个陌生号码迟迟不说话,便说:“有什么事吗,我这里的信号不好听不见,我先挂……”   嗓子眼好像被堵住了,南晴说不出话,只浅浅地抽噎了两声。   然而这轻到几乎让人听不见的呼吸声却让喻逐云的声音戛然而止,有些小心翼翼地问:“……南晴?”   六月的暴雨倾盆,雷声轰隆作响。   南晴的胸膛一阵抽痛,冰凉的玉佩随着红绳而滑动,落在胸口的皮肤上,激起一阵颤栗。他慢慢地抬手去摸,将红绳拉到眼前。   那条红绳完好无损,却比自己原先的那条长了些,颜色也更加鲜艳。尾巴处还有两缕金色的细线。   不是别的,正是自己曾送给喻逐云的那条。   为什么它会出现在自己的脖子上?   “喻逐云……”   南晴抱着手机,像是小猫对亲近的人翻肚皮,泪汪汪地轻声说,“我……好疼……”   “……”   喻逐云死死咬住牙,手指用力地快把栏杆捏碎,暴虐疯狂的情绪涌上心头,被他强行压制住,轻柔道:“今天去检查了吗?是哪里疼?医生是怎么说的?”   南晴还在流眼泪。他其实不算是一个爱哭的人,几乎没在爸爸和妹妹的面前宣泄过情绪,可他已经对着喻逐云哭过好多次。   哪里疼吗?到处都疼。身体疼,心也疼。除了疼以外,还有害怕。以为自己又要像上一世一样死得狼狈不堪;还有后悔,上一世的喻逐云被他辜负成了那个样子,这一世,自己似乎也没有对他多好。   南晴一直以来在感情方面都很迟钝,他不知道什么叫做伴侣层面的“喜欢”,他总是忙于生活和学习,没有体验过这种心情。可现在好像忽然明白了一点,喜欢是想靠近,是不想被讨厌,是心疼。   “我就是……”南晴哽咽着说,“心好疼啊。”   想到因弄丢助听器无助的喻逐云会心疼。   想到总是站在人群的角落里与他偶遇的喻逐云会心疼。   想到明明是为了自己惩罚偷钱的顾宇彬和小混混、却被误以为是霸凌犯的喻逐云会心疼。   想到喜欢他的喻逐云,就会好心疼。   喻逐云的眼底压着红,几乎什么也说不出来。他不敢想象南晴现在到底什么样,只觉得心快要被撕扯成两半,诡异地维持住语气的温柔:“不哭了好不好。”他也好痛啊。   暴雨倾泻,世界无声。   喻逐云忽然觉得自己错了,错得彻底,错得离谱。   只要南晴活着,只要南晴好好的,他连那一步之遥都可以不要。南晴不喜欢他也没关系,无所谓,他可以一辈子站的远远的。   天际线的闪电泛紫。   南晴的身体不足以支撑他继续哭泣。   “我马上就回来啊,”喻逐云哑声说,“宝贝。”   这场大雨持续了一整个日夜。   凌晨六点。   顾梅芳和顾嘉禾两人回去休息了,南涛成睡在病床外的行军床上守着。南晴却十分清醒。雨滴淅淅沥沥地砸在窗沿,溅起一阵夹着暖风的水汽。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人轻手轻脚地打开。   微光映照下,浑身湿透的高大青年走了进来,黑色的裤腿沾着山野的泥土。   喻逐云淌了一整天的山,一整夜没睡,从南河庙赶回了宜城。南河庙的那个住持老头一开始说什么也不把那块玉佩卖给他,即使他加再多钱也不愿意。直到他接到那通南晴的电话时,住持忽然同意了。   明明喻逐云曾厌恶寻求庇佑,也不信世上有神明。   然而那一秒,他无比迷信。   外面的雨声停了。   南晴在微明的晨曦下抬起眼。   就像逐云这两个字。   驱散阴云,迎来太阳。   那个给他打了三十七个电话的青年,那个把他护在怀里滚下山崖的青年。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都曾为他义无反顾,不惜抛弃自尊,也要默默地陪在他身侧。   喻逐云永远信守承诺。   大概喻逐云以为他还在休息,不敢说话,窸窸窣窣地从口袋里取出了一条崭新的红绳玉佩,小心翼翼地放下。   然而俯身时,湿漉漉的衣服顺着身子坠下来,差点蹭到床单。   他便立刻收回手,低着头,把自己满是泥泞的T恤下摆打了个结。   正动作时,眼前却忽然一暗。   南晴不知什么时候撑着坐起身,毫不顾忌他身上的湿痕,双臂环着他的脖颈,轻轻在他唇畔落下一吻。 第61章   黑暗中的一切都会被无限放大。少年因疼痛而微微发颤的胸膛, 纤细而又冰凉的一双臂膀,柔软如樱花般落下的唇瓣。   这是个又轻又慢的吻。在这样暴雨初歇的凌晨里,仿佛另一种暴雨倾盆。   喻逐云整个人都被这一下淋透了, 维持住弯腰的动作, 手指缠着T恤的下摆, 连动都没敢动。他甚至以为南晴在梦游,因为少年上次被他亲的时候差点被气哭。那天他很后悔, 趁着南晴洗澡的时候偷偷扇了自己好几个耳光。   然而梦游的人不会有一双清明而澄澈的双眼。   南晴上半身微微后仰, 十指交缠仍放在喻逐云的后颈,乖乖巧巧地眨着眼。   他有点羞耻, 又有点紧张,更多的还是全身心的信赖和期待。   喻逐云在他的生命里,早就占据了很重要的位置, 虽然他总是后知后觉。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忽然做出这么不理智的举动,只是觉得,喻逐云应该会开心。   雷鸣般的心跳从两人相贴的地方渐渐传遍全身。   喻逐云果然浑身都在颤,过了好半晌才抬起头来,那双染着红色的眼里溢满了许多南晴看不懂的情绪。那股疯狂到极点几乎快爆炸的爱恋被压了下去, 取而代之的是极致的克制和忍耐。   睡在行军床上的南涛成不知梦见了什么, 呓语着翻了个身。   喻逐云下定了决心,将满是泥泞的手蹭干净了,才去擦南晴微潮的侧脸:“乖, 不害怕好不好?我找了最好的医生, 他们经常做这类手术,你肯定不会有事。”   南晴愣住了,他以为喻逐云至少会先笑一下。   “这两天吓坏了是不是?心脏还痛不痛,哪里痛?我……”   “喻逐云, ”南晴打断他,语气有点委屈,“你是不是讨厌我了?”   他压着心口痛,苍白的小脸失了光彩,说到最后都成了气音。喻逐云整个人霎时慌了,他手指骨节绷紧,恨不得直接给南晴跪下来,手忙脚乱地俯身:“不是。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会讨厌你?”   喻逐云明明连爱都来不及。他只是害怕南晴给他的这个吻,只是因为太紧张,想找个人发泄。   他不敢自作多情,不敢奢求些什么,更不敢幻想南晴是真的喜欢他。   能得到一个吻,他已经很满足。能当南晴世界里最出色的那个备选,他就觉得很幸福。   “我只是知道这种感觉,你现在肯定很害怕很紧张,做什么都很正常,”喻逐云短促地笑了一下,脸色紧绷,同手同脚,“你刚刚亲我了……是吓着了吧?”   “不是的。”南晴在原地坐不住了,躺回病床,被子将他整个人都窝了进去,只露出那双水光粼粼的眸,“喻逐云,我才不会因为害怕随便亲人。”   “你上次…我,也只是因为不开心吗?”   南晴想瞪他,然而脸蛋一片红,很快就极不舒服地咳嗽,身体蜷缩成一团发抖。   喻逐云后悔极了,心也随着他的疼而颤:“不。不是!”   当然是因为喜欢啊。   喜欢得要疯,喜欢得要死。   可是南晴和他不一样。   南晴从小到大都没做过什么离经叛道的事儿,被所有人认为是榜样和楷模,他怎么可以被自己引诱到一条满是荆棘的独木桥上?   他既希望南晴能施舍一点垂怜和爱,却又不敢相信这份爱是真的。好像从小被人打到大的流浪狗,人手一伸就会下意识地缩起身体准备挨打,从来没想过落到身上的不是巴掌,而是爱抚。   而这种流浪狗不像那种名贵可爱又柔顺的品种狗,因没人关心照顾,身上全是溃烂的伤口,说不定还会传染疾病给人。   他希望人能找到一条更漂亮更健康的好宠物,却又恨不得咬死那一切靠近主人的外来物。   因降雨而微凉的晨风顺着窗户的缝隙吹进了病房内,冲走喻逐云身上的泥土腥气。   他承认自己卑劣无耻,即使心底里知道什么对南晴来说才算是好的,却依然抱有私心。心脏鼓噪的几乎快要撞断肋骨冲出来,越过那一步之遥。   “……宝贝,你是认真的吗。”   喻逐云明明笑着,眼底那股灼热的温度却要将眼泪都燃烧:“我只是怕你一时没想清楚。怕你以后会因为今天的举动后悔……”   南晴咳得没力气了,他扯了扯喻逐云的袖口,就像扯住了喻逐云的项圈。青年便立刻俯身,当真没了半点尊严。   等喻逐云凑到他面前,南晴才微微支起身,在他的脸颊上又落下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   “不后悔。”南晴细声细气地说,“喻逐云,我两辈子都没有谈过恋爱,也不知道怎么说你才相信,才会让你开心。”   南晴湿漉漉的瞳孔晕着点柔软:“但我只想告诉你,我是认真的。”   喻逐云已经要疯了。   南晴垂怜,爱里的占有便占了上风。   他终于笑起来,压抑了这么久的喜悦终于冲破了牢笼,长腿半跪在地上。他发誓。范进中举也不过如此。范进可能只高兴那么一会儿,他却会因为少年的这一句话高兴一辈子。   他摸上自己的脸颊,那里仿佛还残留着少年唇瓣的温度,刚刚那会儿他太恐惧又太害怕,几乎感觉不到,现在才回想起落在唇上的那个吻。   轻盈,甜蜜。爱欲深入骨髓。   “真的吗?”喻逐云还是觉得自己在做梦,“真的愿意跟我在一起吗?”   爬山的时候下了一场大雨,就算是他也在泥地里摔了好几下,腿上都是淤青和瘢痕。然而这点痛在此刻不值一提,他只觉得飘飘然,愿望成真。   喻逐云的眸光骤然锐利滚烫,再也没了刚刚那副落水的狗崽样,反而好像一匹饿了许久的狼,恨不得用眼神把南晴生吞活剥了。   南晴耳根红了,羞耻得要命。南涛成还睡在不远处的行军床上呢,他们两个人竟然就在这里说这些话……   “是真的,当、当然,我也是有条件的。”   喻逐云毫不犹豫地点头。条件?管它是什么条件!哪怕此刻南晴跟他要星星要月亮,他也得去考宇航员。   “我听人家说,谈恋爱会很耽误学习,因为容易分心,”南晴的眉心微蹙,轻声说,“你不能像他们说的这样,必须进步,考上好大学。”   “而且以后也不能像之前那样去山上飙车,跟别人打架,一切伤害身体的事情都不可以做。”   喻逐云用力点头,心里酸软。   他半跪在病床旁目光灼灼地盯着南晴:“好,我向你保证。”他一定会变好。   “还有,”南晴捂了捂胸口,微微有点累,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也越来越慢,“不要被别人影响心情,你在我心里就是最好最棒的……”   喻逐云心头一跳,摸摸南晴的小脸。   “咳、咳咳……”南晴有点难受地闭了闭眼,“等、等我从手术室出来……我们就谈恋爱呀……”   喻逐云脸色骤变。他沉了沉脸,捂住了南晴的小嘴:“别说了!”   南晴呆呆地眨了眨眼,表示疑惑不解。   喻逐云咬着牙:“你知道在电影电视剧里说这种话的人后来都怎么样了吗?但凡是上战场之前看看老婆孩子照片的、临走前跟老婆说回来就跟她结婚的……最后全特么……赶快把你上面那句收回去!”   “……”   南晴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他的眼睫弯弯,柔软的唇瓣提起,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喻逐云的手心。   喻逐云又痒又软,克制地收回了手。把放在床边的那条新的红绳玉佩拿了出来,一点点塞给南晴。   “我不管,我只要你好好地出来,”喻逐云咬住腮软肉,哪怕南晴从手术室里出来以后告诉他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梦也好,“你说什么我都听。”   他眼神认真,不似玩笑。把南晴给他求的、自己给南晴求的红绳,全都放到南晴手边。   他这人没什么别的优点,就是命硬,命贱,打不死。小时候被人贩子拐,被养父母虐待殴打苛刻饮食,聋了一只耳朵,也能在寒天腊月里逃亡三天三夜。   他可以把命分给南晴。   这样他们活,一块死。   南晴笑了笑,很快就没了力气。   他抽完血、做了心电图等等检查就开始禁食禁水。周一上午就进了手术室。   他的情况比较复杂,最终还是需要开胸手术。从外地赶来的专家到医院会诊,谨慎判断,保守估计需要持续四到五个小时。   开胸手术并不是锯开肋骨,而是两边肋骨在中间汇合的骨板,胸骨,切一道十几公分的口子。   过程中会用到手术刀,电刀,甚至电锯。像木匠锯木材那样。血液无可避免地流,需要用骨蜡止住,方便进一步切开心包。   这不是像割阑尾那样简单的小手术,很伤元气。做完的三个月,甚至一两年里,都会处于虚弱的状态。   手术最终持续了六个小时。   医生宣布手术成功。   南涛成和顾梅芳难掩激动,顾嘉禾更是泣不成声。一直安安静静的喻逐云像个雕塑一样站在原地,终于闭了闭眼。   他一夜未睡,等到周二上午,南晴才从ICU转到了普通病房。由家属准备的胸带固定胸骨。   喻逐云直到南涛成他们所有人都进去探视完,才有资格进去,默默地蹲在病床旁。   然而就在这时,一直沉睡的南晴才动了动眼睫,醒了。   苍白病弱的少年睁开眼,浑身还不能动。   喻逐云的眼眶通红,低头用唇吻了吻南晴的指尖。下一刻那指尖便动了动,似乎想表达什么内容。   喻逐云止住他:“乖,现在最好不要说太多话,闭眼再睡一会儿。”   南晴张了张唇,蹙着眉。   他的指尖在空中划了划,渐渐拼成了一个字。   “喜”。   晴天白云,碧空如洗。   喻逐云怔住,用自己的掌心托住他。南晴拼尽全力,一鼓作气地将剩下的写了出来。   “喜,欢,你”。 第62章   一整夜没睡, 坐在病房门口等到现在,喻逐云的眼睛多了许多红血丝,像是一头围在牢笼外团团打转的野兽, 紧张担忧的烈火灼烧内脏。   他害怕南晴会出事, 害怕南晴会反悔, 害怕自己只是在做一场异常美好的梦,天亮之后就会醒来。   然而南晴没有食言。   他说了, 等他从手术室出来之后, 他们就谈恋爱。   他也确实做到了。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告诉喻逐云, 自己没有后悔,不会后退。   喻逐云低下头,喉结止不住地滚。   他吻了吻南晴的指尖, 声音很哑:“……乖。”   南晴疲倦地眨了眨眼,他没什么力气张口,只能用湿漉漉的眼睛盯着喻逐云,仿佛在撒娇地问他:你怎么不说喜欢我?   喻逐云读懂了他可怜兮兮的眼神,失笑。   因为我爱你啊宝贝。   “我也喜欢你, 特别喜欢你, 最喜欢你,想听多少遍喜欢都没关系。”   喻逐云俯身,双眸定定地凝视着南晴, 忽然笑起来:“撩我说这么多喜欢, 是不是想让我把全部的命都给你?”   南晴根本说不出话,只能眨眨眼,湿软的眸里带了点羞怯和气恼。   仗着他现在开不了口,喻逐云就在这胡说八道。   谁要你的命了?乱说话!又不是演狗血肥皂剧呀。   然而他并不知道喻逐云在南河庙求的就是这个。   喻逐云也不会为自己辩驳, 他只是贴了贴南晴的手心,骨节青白,语气似喜似叹:   “赶快好起来,求你了。”   南晴扇动的睫羽顿住,半晌重重眨了一下。   知道啦笨蛋喻逐云。   南晴醒来就是强撑着一口气,写完自己的心情。知道喻逐云在身边,很快就安心地睡了过去。   全麻手术的那段时间其实并没有记忆,可是身体却还残留着恐怖的余韵。   虽然已经从ICU转到了普通病房,但前两天南晴都不能像正常人那样饮食,为了避免给心脏造成太大负担,不能喝太多水,而且只能吃一点点小米粥。除了进食之外,一直都躺在床上做雾化。   他嗓子难受,舌头发麻,口齿不清,甚至还出现了发热症状。   众人担忧却也无计可施。这里的护工比他们淡定多了,毕竟他们见过形形色色的手术,对病人有非常多的护理经验。   “别害怕,你们家孩子恢复的算是挺好的了,你是没看见之前有一个跟你们孩子病情差不多的,刚从ICU里推出来又进去做手术了,啧啧,”一个护工大姐摆了摆手,“不用这么多人都在这儿杵着,回家呆着吧。”   闻言,众人松了口气。   顾梅芳的腿其实还没完全好,自己都是个病患,这两天来回奔波实在是太辛苦,权衡之下,由南涛成带她回家休息。   偏巧这会儿也是宜中学生拿暑假作业的时间,顾嘉禾也回了趟学校。   六月底的炎夏里,病房内空调阴凉。簌簌的光斑树影透过窗外照进屋内。   护工大姐喂南晴吃了一小碗小米粥,另外一个病房的病人便按了铃要出去上厕所,她告诉南晴她等会回来替他清洗,便风风火火地走了。   病房里霎时安静下来,只剩空调冷风轻轻吹。   南晴有点不太舒服。   胸骨被硬生生割开,肯定是有痛感的。被胸带整个包裹住,痛感虽减,束缚感严重,有种无法言说的滚烫。偏偏这时身上是冷的,颇有种冰火两重天的感觉。   他想把窗户开一点下来,可现在不能独立一个人下床。   空调继续吹。   南晴又忍了一会儿,苍白的小脸上全是冷汗。护工大姐还没回来,他正想摸索手机打电话时,病房的门就被人推开了。   穿着白色T恤、戴着蓝色口罩的高挑青年走了进来,带来了一阵热烫的风。   “你好,我是你新来的护工,”低沉的音色动听熟悉,被口罩滤的有些微的模糊,“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南晴一怔,下意识地弯起眼。   他没说话,只是侧头看了眼窗户。   “把窗户给您开一点对吗?”   那位“护工”立刻善解人意地走到窗边,一阵暖风涌入病房,夹带着声声蝉鸣。他开完窗户走到南晴床边,下半张脸埋在口罩里,那俊美的眉眼一如既往的深邃凌厉。   “您还有什么别的需求呢?”   南晴有点想笑。   喻逐云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呀?还一本正经,真的摆出了一幅护工的样子。   他微微摇了摇头,眼睛里带了几分期待。很好奇喻逐云会怎么处理。   “这么快就没别的需求吗,”喻逐云顿了顿,“我这边收费很贵,而且不退的。”   还要收费?   南晴有点讶异地睁大眼,唇角止不住地勾起,终于清了清嗓子,咬字有些模糊软糯:“……对不起呀,我没钱。”   “没钱吗?那没办法了。”   喻逐云在南晴身侧坐下,瞳孔黑沉。青年照常冷淡而漠然,掀开了南晴身侧的被子,“我只能用别的方式来讨债……”   南晴怔了怔,来不及反应,就感觉自己的手臂一暖。   喻逐云不知从哪弄来了一盆热水,拧了两条热气腾腾的毛巾,一点点地顺着他的指尖往上擦,除去了身上的黏腻的细汗。   护工大姐还没来得及给他做的事,喻逐云一点点地替他弄。   他的动作又快又麻利,跟他给别人的印象完全不同,不多时就避开胸带,微微擦完了上半身。   这其实挺让人意外的,哪怕是南晴,在看见他熟练包饺子之前,也想不到他会格外擅长这类家务。   心脏病开胸手术结束后的这两天身上还要插很多管子,甚至包括尿管……南晴知道这是必须的,没什么可羞耻。可在喻逐云的跟前,他还是忍不住抓紧了被单,声如蚊蚋:   “别……等…等护工阿姨来……”   喻逐云的动作果然顿了顿。   但也只顿了那么一秒。   “我也是你的护工啊,”他说,“我不能帮你吗?”   为了避免南晴着凉,喻逐云只掀开了他一侧腿的被子,一手握住他的脚踝,一手拿着热毛巾。   南晴下意识想跑,但他现在是个连身都不能翻的病患,动了动脚就被喻逐云捏住警告了。   “不许动,不要牵扯到伤口,”喻逐云一脸严肃正经,“乖一点,宝贝。”   南晴登时像是只被打了麻醉的小兔,不说话了。   他的身体很白,因为常年不见阳光和不剧烈运动,身上透着一股羸弱的苍白。腿纤细修长笔直,脚背上的青紫色脉络顺着脚趾往上蔓延,透在瓷白的皮肤下,揉杂着浅浅的粉,像是某种雕塑艺术品。   喻逐云的喉结滚了滚,低下头一点点地给他擦。擦完一只换了另一只。   操。   南晴的小腿还没他胳膊粗,脚还没他一个巴掌大。   “好了。”喻逐云哑声说。   看着喻逐云弯下腰收拾盆,南晴终于松了口气,他刚刚都快哭了。身体是舒服了,心头那股羞耻却始终挥之不去,恨不得把头埋进被子里。   刚刚那可是擦身体擦身体擦身体……   人家刚刚谈恋爱的小情侣连手都没牵过没牵过……   “宝贝,”喻逐云收拾完,在南晴身侧坐下,“护工就在这儿,您还有什么需求吗?”   南晴脸腾地红了。   他刚想说自己已经好了,就看见喻逐云那双黑沉温柔的瞳孔。青年拉下了口罩,露出俊美而张扬的面容。   “你别…”他有点别扭地转过脸,小声说,“你不许这样了……”   南晴其实并不是一个这么容易会因为这些事情而感到害羞的人,毕竟这是场大手术,需要护工照料是在正常不过的事情。   可他也是一个刚刚谈了恋爱的男生,他不想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展现出这么狼狈的一面。   “哪样?”   “就、就是这样……”   喻逐云弯唇笑了,他知道南晴现在说话很困难,不想让他情绪有太大的波动:“行。听你的。”   他只是太喜欢,太紧张,又太想跟南晴见面。南晴的家人在这里的时候,他永远只能是第四顺位。作为朋友,他没法长时间呆在这里,也没有任何名分和资格站到南晴的身边。   他们甚至不属于传统的男女朋友关系。家人肯定不会同意。   喻逐云甚至想过,如果他是个女生,是不是就能有理有据地出现了?一个女生和南晴早恋,总比他这个十九岁的大龄少年要让人容易接受些。   所以他没有办法。   就只能以“护工”这个身份。   屋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护工大姐匆匆从洗漱室出来,正跟另外一个护工聊着天。   “最好让你爸或者你妹有空的时候过来,免得护工临时有事出去照顾不到你,”喻逐云站起身,语气轻柔,“我这两天有认真写卷子,你不用担心我。等你能吃更多东西的时候,我给你带饭来……”   南晴忽然拉住他的手,不让他走。   病房的门被打开,护工大姐换了套衣服匆匆赶来,脸上满是歉意:   “对不起,实在是对不起,我衣服刚刚被弄得一塌糊涂,必须得换一身。我现在赶快帮你清理……”   她愣了愣,看着这张新面孔:“……这位是?”   “不,不用了,已经弄好了。”   南晴有点吃力地仰起头,看向喻逐云:“他是,我的家属。”   我的哥哥,我的男朋友。 第63章   “哦哟, 你家里人帮你弄的呀!”   这个护工大姐相当热情话多,她在医院里干活这么长时间,见过世界上最多的人情冷暖的, 凡是这种级别的大手术, 最能考验人心。   “这小伙子不错, 一看就是会做事的人,这手脚真麻利!”   她把喻逐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 眼神里是止不住的赞叹:“这年头像你这种有责任心, 还会照顾人的好男生不多了,你以后要是跟谁在一起啊, 那人真有福气!”   那些平常嘴上爱来爱去的男人,不遇到事时油嘴滑舌,真遇到了什么事就只会推诿责任。能够像喻逐云这样踏实干活的, 少之又少。   喻逐云鲜少应对长辈的夸奖,尤其是最后一句,更是闻所未闻。他僵了僵,下意识地站直身体。   南晴的脸也腾地红了,他明明比喻逐云还羞怯, 却还在此刻眼睛亮晶晶地“嗯”了一声。   南晴勇敢道:“是, 是呀!”   护工大姐笑道:“是吧!”   “你们两个小伙子都很好,长得又帅又有礼貌,阿姨在这儿干了这么多年了, 一眼就能看出来。我跟你们说啊……”   护工大姐滔滔不绝地分享起了看人的经验, 手上动作不停,利落地收拾她刚刚还没洗完的小米粥碗。   一直到她端着水盆去外面的洗漱台清洗,房间里才终于安静下来。   后知后觉般,喻逐云的喉结滚了滚, 反应过来的刹那,黑沉的瞳孔忽地亮了。   他俯身靠近南晴,慢慢地说:“护工阿姨回来了,那……我等会就先走了?”   南晴耳朵通红,眼睛湿软,眼下的那枚浅粉色的泪痣鲜艳欲滴。   他看了喻逐云一眼,想说些什么,却又不好意思开口,最终还是有点害羞地别过脸:   “……回去的时候慢一点骑车,路上小心。”   喻逐云若无其事地站起身:“嗯,好。”   然而下一刻,过于快速和强烈的心跳就暴露了他此刻的紧张。   他借着起身的动作,迅速地在南晴的耳垂上重重一吻,落下一串湿热滚烫。   南晴猝不及防,受惊的小兔子般睁大了眼。   “能跟你在一块,是我有福气。”喻逐云垂下眸,能跟南晴在一起,是他十九年的人生里最有福气的事。   不是没名没份的护工,而是正大光明的家属。   南晴也反应过来了。两辈子第一次谈恋爱的少年又羞又乖,可爱得不行。   他倔倔地反驳:“我才是啊,男朋友。”   喻逐云笑了,等护工阿姨端着盆回来,他也该离开。只是人虽然走了。心却仿佛始终留在这个十几平方的病房里。直到下了住院楼,还在反复抬头往上看。   他甚至都觉得自己男朋友住的普通病房都和别处不一样,好像格外明亮。   站了半晌,他实在是克制不住心中的情绪了。   从南晴答应和他谈恋爱那天开始,他就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就是怕自己一觉睡过去,就没法继续做这么美好的梦。   然而南晴反复的肯定给了他自信心,他慢慢地意识到,自己是真的,真的在和南晴谈恋爱。   可惜这个世界上除了他们两人之外,没人知道。   喻逐云想了想,从口袋掏出手机,给许久未见的陈明瑞打了个电话。   那头很快就接通了。今天刚好是周末,陈明瑞正跟堂弟一帮人在南忆湾玩,那头游戏机、音响,各种各样的声音吵嚷嘈杂,灯光晃眼。   陈明瑞没看清来电人是谁,扯着嗓子吼了一声:“喂,谁啊?”   “我。”   喻逐云脸色平静:“陈明瑞,我有件事跟你说。”   陈明瑞立刻就清醒了。   他越过一群玩得正high的同伴,找了个空荡无人的角落站定,心中惴惴不安。   他可没忘之前所有人都在讨论喻逐云理想型的时候,喻逐云本人那幅冷淡而又落寞的神色。早就说了,把万年第一的南晴拉下神坛搞同性恋,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追到南晴了。我跟他在一起了。”   陈明瑞安慰的话卡在喉咙里,呆若木鸡。   啊?谁跟谁在一起了?大白天的,喻逐云是没睡,还是没醒?   “这件事是秘密,你别告诉别人,免得他们出去乱说,影响南晴的名声,”喻逐云冷静严肃,“而且在他本人面前也别乱喊乱叫,他脸皮薄。你自己心里清楚就行,明白么?”   陈明瑞:“……”   完了完了,这听起来不像是没睡醒,像是已经疯了。   喻逐云竟然还让他别告诉别人。这说出去有人会信吗?说出去会被人认为是犯了臆想症吧!   “哈、哈哈,”陈明瑞有点艰难地开口,不打算打破他最后的幻想,“那真是恭喜喻哥你了……”   “嗯,谢谢。”喻逐云颔首,“下次请你吃饭。”   说罢就挂了电话。   陈明瑞抱着手机一个人呆呆地坐了半晌,看起来就像是遭受了什么重大打击,疯了。   陈蒋辉那边打牌三缺一,到处找人,终于在角落里逮到了他。   “哥,你躲在这儿干啥呢?谁给你打电话啊?接完了吗?”   陈明瑞这才回神,他麻木地将手机装进口袋,哈哈笑了一下:“接完了,应该是诈骗电话吧。”   他向来都很相信喻逐云的话,但这次是真的打从心底里怀疑,根本没法把这事儿当真。   爱而不得的下场就是这样。他奶奶以前看的电视剧里都是这么演的,可云找孩子。   这么一看,喻逐云已经有可云的潜质了。   -   手术后第五天,南晴的状态好了很多,不再有发热症状,可以在护理员的陪同下去医院各处做术后检查,但依然要坐轮椅。   进食的内容也不必是小米粥,可以适当恢复正常饮食,摄入营养。喻逐云知道后,立刻带了一份自己炖煮的、热气腾腾的鸡汤。   南涛成他们带着饭来的时候都懵了,南晴竟然已经吃过了。   这年头,能这么贴心照顾的朋友真是少之又少,更何况喻逐云本来对他们就有恩。于是,由顾嘉禾作为代表,对他表示感谢。   喻逐云没应,说到底他跟南晴的关系并不需要这些虚礼。   顾嘉禾需要操心的反而是另外一件事。南晴做心脏病开胸手术的这件事,前几天已经在学校里传开了。   他才刚刚拿到化学奥林匹克竞赛的金牌,代表着宜中的门面和实力,正是饱受媒体社会关注的时候。突然出了这么一档事,学校的老师领导是最先过来探望他的。   鲜花、水果、牛奶,礼物,各式各样的探望用品沿着墙边排排站。顾嘉禾道谢道得嘴都要干裂了。   走了一波老师,紧随其后的便是学生,除了一班的周岸康、章妤、乔思娴等人之外,前来探望南晴的,还有四班的江逸婷,已经毕业的钱朵音……   病房里人来人往,可算是热闹万分。   陈明瑞听见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算很迟的了。   他跟南晴算不上太熟悉,但也算有几分交情,更何况有喻逐云的这层关系在这里。到医院这儿,还忐忑地给喻逐云打了个电话:   “哥,你听说南晴住院这事儿了吗?”   彼时喻逐云正在给南晴洗水果。   他把手机夹在脸侧,手上动作不停:“嗯。你也过来了?”   陈明瑞呆了呆:“啊,对,我已经到了。”   “行,那你上来吧,3号楼506,直走上电梯第一间就是。”   电话挂断。   陈明瑞忍不住挠挠头,将信将疑地走到506,这间单人病房的门半掩着。南晴半倚半躺在病床上休息,他妹妹顾嘉禾好像出去了,这会只有喻逐云站在床头柜旁边,削苹果。   他专注地低着头,拿小刀顺着果蒂一路转,鲜红的果皮蜷曲变长,顺着他的食指往外滚,露出里面清甜雪白的果肉。   等皮都削完了,他又拿来一个小盘子,一点一点的把果肉削成大小适中、适合入口的小块,跟旁边已经去除了橙皮的橙肉放在一块,用小叉子插好,放到南晴手边。   陈明瑞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这动静吸引了病房内的人,喻逐云挑挑眉:“来了?”   “……是的哥,”陈明瑞擦了擦额头的汗,放下自己带来的果篮,尬笑着跟南晴打了个招呼,“南晴,你身体还好吧?”   南晴笑着回答了。   陈明瑞却有点心不在焉,他的视线在两人的身上来回徘徊,胸中千言万语。   不是,喻逐云没开玩笑啊?说的都是真的?   他们两个人真的在一起了??   他满脸不可置信,南晴不明所以,见他死死地盯着那盘去了皮的水果,还以为他渴了。   想了想,南晴向他示意:“谢谢你的水果呀,不用送这么多的,你也吃一点吧?”   喻逐云削的水果,谁特么敢吃。   陈明瑞赶快拒绝:“不不不,我不吃,谢谢谢谢。我就是随便看看!”   南晴以为他不好意思:“吃一点吧,谢谢你大老远过来呀。”   陈明瑞疯狂摇头:“不不不我真的不用……”   “没事,你自己吃,我给他重新弄一份。”   喻逐云垂下眸,语气轻柔地对南晴说完,就随手把刀拍在了水果篮里。   他拿了个新的苹果,横着掰了两半,又竖着掰成了四份。咔嚓咔嚓接连两声脆响,如同人骨碎裂的声音。   喻逐云伸手,神色冷淡:   “吃吧。”   陈明瑞接过四瓣苹果,噤声,眼眶发热。   不是,哥。   不带这么双标的。 第64章   陈明瑞如坐针毡, 抱着那个不知道洗没洗过的苹果苦哈哈地啃了一阵子,感觉自己要被这魔幻的现实逼疯成可云了。   然而他表面这么想,心里倒有些隐隐约约的欣慰和喜悦。   去年高一的时候, 喻逐云别说给人削苹果了, 不削人就不错了。尤其是被人拽掉助听器的那次, 那天的景象陈明瑞至今都历历在目。   当时,喻逐云仿佛回忆起了什么恐怖的事, 脸色霎时变得苍白, 很快就又被极度的愤怒取代。仿佛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煞神,眼眶通红地抓住那个笑嘻嘻的闹事者, 一拳砸了下去。   如果当时不是陈明瑞吆喝着一帮男生拦了拦,恐怕那人真的要去掉半条命。   虽然这件事说到底是那个闹事者先撩者贱,得到了应有的惩罚。可喻逐云也并没占到什么便宜, 被学校处分不说,凶神恶煞的名声也传开了。   最关键的是喻逐云好像也因此完全放弃了自己,原本还算可以的成绩一降再降,神色愈发阴郁冷漠,彻底成了所有人都恐惧胆寒却又厌恶的家伙。   没人喜欢他, 也没人会替他说话。   即使是陈明瑞自己, 也不敢靠他太近。谁也不知道他的雷点到底有多少,会不会突然发疯。   可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女孩们都很感激喻逐云为她们出头,老师们也发现他的成绩在慢慢变好。众人讨论他的时候, 语气也不再是厌恶。   而这都多亏了南晴的出现。   陈明瑞心中有些复杂。   他还记得喻逐云那天嘱咐他的事情, 没敢当着南晴的面乱说些什么,只是眼神实在是太过好奇和灼热。就算南晴是个瞎子,也能感觉到陈明瑞心里藏着什么事。   南晴犹豫了一下, 没好意思直接问:“陈明瑞同学,你要不再吃一个橙子?”   陈明瑞咔吧一声嚼完最后一块苹果,火烧屁股一样站起身,连忙摆手。   笑话,万一等会喻逐云给他塞一个撕成四瓣的橙子怎么办?橙子又不能连皮吃。   “不了真的,我不打扰了。南晴,祝你早日康复,身体健康。”   他看了眼喻逐云,尬笑片刻,不知道自己之前的怀疑和嘲笑有没有被发现:“哥,那什么,我就先走了啊。”   喻逐云正在收拾削完苹果之后的水果刀和碗盘,闻言暂时放下了手里的东西,不咸不淡地开口:“行。你想吃什么,我请你。”   陈明瑞冲他展示了一下碎成四个的果核,诚恳道:“不了哥,饱了。”   临走之前,陈明瑞的视线还是没忍住,在南晴和喻逐云的身上停留了半晌。   他一边拧开病房门,一边侧身靠向喻逐云,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声音:“哥,真没想到,你真的追上了。”   “恭喜你啊,得偿所愿。”   喻逐云顿了两秒,一贯冷淡的神色有些许融化。   他从果篮里掏了个橙子出来,往陈明瑞怀里一抛。   “谢了。”   ……真给橙子啊!   陈明瑞这下一秒都不敢多留,再次扬声与南晴道别完,连滚带爬地跑了,背影仓促而慌忙。   目送着他离开,南晴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   “陈明瑞是不是,”他不太确定,“知道我们已经在一起了呀?”   “咔嚓”一声,喻逐云关上门,身体有一瞬的僵硬。   他若无其事地转过头,温声道:“嗯。他之前就知道我喜欢你。”   是不愿意让别人知道他们的关系吗?   喻逐云的心沉了一瞬,很快就又平复下来。还好他没有告诉太多人。   他已经警告过了,陈明瑞肯定不会到处乱说的。但如果南晴还觉得不放心的话,他就……   喻逐云重新扶上门把手,下意识地想追出去。   南晴红着耳朵,有点害羞地说:“那、那我下次,也会把你介绍给我朋友的。”   “……”   喻逐云手一松。   他的喉结滚了滚,拧过头时,眼里有些许茫然。紧随其后的是小心翼翼的喜悦。   “前几天他们来看我了,但那个时候我还没想到这件事,”南晴的神色有些苦恼,“现、现在也不好再打电话专门通知他们吧?”   周岸康和章妤他们当然是可以说的,钱朵音本人也没什么,只是她跟方骏然是朋友。那最好还是……   他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喻逐云就向他走来,克制着将他抱进怀里。   少年身上还穿着病服,裹了一圈防止骨头受伤的胸带;因为开刀位置只能平躺,不能随意翻身。   也因此,两人之间仍然隔着几公分的距离。   七月刚刚开始,未到小暑,天已大热。   橘黄色的暖光透过窗棂,落了一地浮动的光斑。   恋爱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   仅仅听见一句话,就会变得如此幸福。   “宝贝。”   这是一个没有触碰到身体的拥抱,然而喻逐云已经觉得很满足。他垂下眼,小臂肌肉绷紧,青筋明显,语气却珍重而温柔:“我会变得很好的。真的。”   好到足够站到你的身边。好到别人觉得我们是天造地设,天作之合。   南晴虽然不太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说,但还是伸手回抱,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后背:   “你已经够好了呀。”   不够啊宝贝。为你,还远远不够。   喻逐云闭了闭眼,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   -   也许那根喻逐云求来的红绳真的有用,也许开胸手术这一次是南晴生命中的生死大劫,总之,走过这一次鬼门关之后,他的身体反而恢复的很快,几乎不像是一个从小就有先天性心脏病的病弱患者。   小暑当天,南晴拆完线就办理了出院手续。医生建议他回家后也多下床活动活动,有助于身体恢复。然而医生却并不建议他在术后第一个月里来回爬四层楼梯。   故而若他想跟喻逐云见面,只能是喻逐云来他家里。   所幸因为之前顾梅芳的那件事,南晴的家人对喻逐云都相当有好感,丝毫不介意他上门拜访。甚至在他来的第二天,南家就多了一双符合他尺码的拖鞋。   喻逐云鲜少应对家长,也不太会说话,就弯下腰,认真地跟顾梅芳道了谢。   “哎呦,这有什么的。你今天想吃什么,直接跟阿姨说!”   抛弃那些人加在他身上的滤镜,喻逐云其实也才是个十九岁的男生而已。高大俊朗,语气礼貌,到哪里都能引起人的好感。顾梅芳怎么看他怎么喜欢,笑呵呵地让他赶快去南晴的房间里一起学习。   “学习累了的话就出来看会儿电视,想玩点别的什么游戏机也可以。”   “我们小晴难得能遇到你这么好的朋友,你们年轻人啊就是要……”   夏天天气炎热,房里开了冷气空调,为了通风透气,略微开了一条小缝。   外面的声音传进了房间里,南晴忽然觉得很热,忍不住拍了拍脸蛋,羞耻得要命。   他也是第一次谈恋爱,从小到大连一件“坏事”都没做过的人,第一次在家长的眼皮子底下玩暗度陈仓——把早恋对象带到家里来。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喻逐云带着满身热气走了进来。   他一肩背着书包,一手还端着一盘顾梅芳非要塞给他的水果。   门还被南涛成亲手关闭。   两个早恋的小年轻共处一室,偏偏所有人都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因为南晴这次金牌拿到手,保送已是板上钉钉的事。由他来给喻逐云辅导功课再正常不过。   南晴的脸泛着绯色,喻逐云也忍不住笑了,放下果盘,侧身靠过去。   “如果以后被阿姨和叔叔知道,会不会打死我?”   南晴耳根通红,他也不知道,毕竟从小到大都没犯过错。   然而他认真地考虑了一会儿,也不敢确定。鼓起勇气,眼睛亮晶晶地说:“……没关系,打你之前,让他们先打我。”   喻逐云笑了,心软得不可思议,简直要被他萌死了。   谁舍得碰南晴一根手指头啊,就算是南晴亲爸,他都得去拼命。   两人的功课辅导很快就开始了。   虽然脸蛋很红,还在害羞。可书本一摊开,南晴就立刻正色,决定自己要认认真真地,竭尽全力地,带喻逐云复习。   首都大学不是仅仅靠一年的突击补习就能轻松考上的,可首都的其他大学也值得考虑,多考一分就有可能多一份选择。   而且他们上大学的那四年,也能靠的更近。   喻逐云也知道这个道理,他安安静静地低着头,在草稿纸上演算着题目。   从一开始连题目都看不懂,到慢慢能有一些正确率,再到如今已经能独立完成一整张试卷上面的大部分内容。   他走的每一步,南晴都看在眼里。   空调冷风呜呜地吹,笔尖摩擦纸张沙沙作响。   等南晴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盯着喻逐云走神好一会了。   他情不自禁地抿住唇,后知后觉地收回了视线。   这是他有记忆以来,难得控制不住地,在该学习的时候分心。   而上一次出现这种状况的时候,似乎还是在喻逐云被方骏然拉到一边教学。   喻逐云显然也注意到了他的目光,下意识地转过头,还以为自己有什么题目做错了,温声问:“怎么了?”   南晴摇摇头:“没怎么。”   只是突然发现,那么早以前,我好像就已经开始喜欢你了。 第65章   在短暂的分神过后, 南晴很快就正色,重新全身心地投入到辅导功课之中。喻逐云也一直都默不作声地低头学。一不留神,两人就错过了午饭时间。   顾梅芳想喊他们出来又怕自己会影响到他们学习, 忍了又忍, 最终还是顾嘉禾替她做出了决定, 端着两盘分好的餐敲了敲南晴的房门。   里面的人一开始并没有听见,直到顾嘉禾又敲了第二次才反应过来, 朗声喊了“请进”。   顾嘉禾推开房门, 放下托盘。两人依然靠在桌边奋笔疾书,只是身体挨得很近, 几乎形成了一道令别人难以融入的屏障。她看了两秒,没有出言打扰,轻手轻脚地从房间里退了出去。   顾梅芳问:“他们吃了吗?味道怎么样?”   顾嘉禾摇摇头, 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哎,小晴的身体才刚刚恢复一点,不能一直坐着这么学啊。要么出来活动一下,要么躺上床休息……”   顾梅芳忍不住叹了口气,带了点老母亲的担忧看向女儿, “要不还是我进去跟他们说一声吧?”   顾嘉禾顿了顿, 还是拒绝了:“妈,你的腿也没完全恢复呢,用不着你跑来跑去。我来就行。”   “可你是个女孩子, 会不会不好意思?”   “哥哥就在里面, 跟他说两句话而已,没事儿。”   顾梅芳还有点犹豫,然而顾嘉禾的语气笃定且温和,她被说服了, 不一会就回到房间休息。   等她彻底睡熟了,顾嘉禾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打开了电视,有点心不在焉地反复换着台。   其实她刚刚阻拦顾梅芳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觉得南晴和喻逐云的相处氛围怪怪的……总感觉,不太适合让顾梅芳亲眼看见。   可她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有毛病。两个男生共处一室关系好不是再正常不过的吗,能有什么事儿?   又过了约莫一个小时,她猜两人应该已经吃完了,打算去收托盘,顺便提醒南晴适当上床躺下。   走到房门前,她的指尖在门上敲了敲,没有得到那头的回应。   心中某种奇怪的预感极盛,她想起了那天晚上南晴拨出去的电话。   鬼使神差地,她没有敲第二次,犹豫着拉下了门把手。   室内空调适宜的冷风呼呼地吹了出来,米色的窗帘摇摆,房间里涌着暖色的海浪。南晴躺在床上,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而在他的身侧,喻逐云半俯身,轻轻地为他掖好被角。   托盘已经空了,碗碟收拾好放在一旁。南晴的胃口本就小,生病以后更是吃不下什么东西。那些剩余的饭菜是被谁解决的,显而易见。   顾嘉禾咬唇,打算推开门走进去。   喻逐云替南晴调整好胸带,黑沉的目光凝在空中,冷峻的眉宇微微皱起,仿佛氲着些许难言的痛。   他弯下腰,隔着几厘米的距离,吻了吻南晴胸口那道十五厘米的切口。   “……”   顾嘉禾已经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离开的了,也许关了门,也许没想起来关。   一整个下午,她的脑袋都是乱的,直到喻逐云晚饭前跟顾梅芳打了招呼、离开了他们家,她都没有从这种状态中走出来。   整个人呆呆地坐在沙发上,好像被抽走了魂魄。   最终还是南晴意识到了她的不对劲。   这种不对劲和晚上喻逐云离开前那幅欲言又止的神情结合在了一起,他只想了一会儿就明白了其中原委。   夏夜暖风习习,宜城的树上总是有许多日夜不息的蝉。这会的空调已经关了,吵嚷的蝉鸣透过纱窗飘进来。   南晴走到顾嘉禾身侧坐下。少年白皙剔透的面容被月色笼罩,朦胧而美丽。   他上次答应了喻逐云,不会把他们的关系藏着掖着。然而这段时间他一直都没有见到什么朋友。   险些忘了,顾嘉禾就在他身边。   “嘉禾,我有件事想告诉你。”南晴语气认真,眼睛里带了星星点点的笑意,“我跟喻逐云谈恋爱了。”   “我不会让爸妈担心的,我知道每个年龄有每个年龄要做的事情,不会因为谈恋爱而耽误什么。”他会好好辅导喻逐云学习,一起考上首都的好大学,一起追逐自己没能完成的梦想。   顾嘉禾慢慢转过头,在夜色里与南晴对视。   从十岁那年她认识南晴以来,他就被整个学校的家长称为“别人家孩子”。尽管她从未说过,但他也是她心里的楷模和榜样。   而这样一个永远端坐在神坛上,仿若无情无爱的高岭之花,竟然也会有被攀折的那一天。   哪怕放在半年前,她都无法想象。   她的哥哥南晴,会和那个骑在机车上,面容冷峻而锋利的少年在一起。   而那个少年会弯腰,虔诚地亲吻他胸口的伤口。   “我会替你保密。”   过了好半晌,顾嘉禾不知到底下了什么决心,有点艰难地说,“你放心,我不会告诉爸爸妈……”   南晴伸手,很难得地轻轻摸了摸顾嘉禾的头顶,动作温柔:“谢谢你。”   然而他早就想好了,等上大学了就会告诉南涛成他们这件事。他既然选择了要与喻逐云在一起,就会走到底。   无论如何,也不会后悔。   -   术后的第二个月,南晴拆掉了胸口的纱布。玉佩对他伤口的影响不大,反而是长时间粘贴胶带的地方严重发红,他用了点炉甘石洗剂止过敏。除此之外的后遗症还有食欲不振、控水,他比手术前瘦了十来斤。   所幸比起第一个月,现在的疼痛感已经少了很多。他能慢慢上下楼,只是需要很多时间。   故而这段时间依旧是喻逐云到他家来找他学习。   顾嘉禾一开始还有点不太适应,每次看见他们两人在一块,都会相当别扭地移开视线。   后来大概是麻木了,接受了,她甚至还特意嘱咐南晴,要他一定把房间门关好,免得顾梅芳哪天不小心直楞楞地闯了进去。   南晴不明所以,他每次辅导喻逐云学习都很正经的,从来不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每每这个时候,南晴就会呆呆地看向喻逐云,一脸纯情且不解。   喻逐云则会轻咳一声,露出同他如出一辙的神情。   一对一辅导持续到八月上旬,准高三生们提前开学。   毕竟已经进入高三,人生当中一段十分重要而难忘的时光。学校领导十分重视,害怕他们因一个月的暑假而玩野了心,第一时间安排了一场摸底分班检测。   南晴因为还没完全恢复,并没有参加这场考试。然而他却对这次的成绩十分关注,迫不及待想知道喻逐云这段时间的学习成果如何。   出成绩那天刚好是立秋,成绩单刚张贴出来,学生们就一哄而上。   喻逐云也去凑了热闹。他个高腿长,在人群里有天生优势。视线从后往前寻觅,一个一个往上挪。   最终在第十三名这个位置看见了自己。   当然,这只是十四班的十三名,他只能在年级里排到中游的位置,可这也是极大的进步。   还有一年的时间,还来得及,还可以拼一拼。   喻逐云唇角翘起,脸上浮现了些许笑意。   他刚想掏出手机给南晴打个电话,就见高教导主任大步流星地从走廊过来。   学校不允许带手机,怕被老高逮住臭骂。喻逐云动作顿住,礼貌地喊了声老师好。   高教导主任在他跟前停下,眼里有点恍然和欣慰。   “我看到你这次的成绩了,考得不错。这段时间的进步很大。”   喻逐云顿了顿:“嗯。”   “我记得你之前说过想走美术专业,这段时间已经有不少学生都去准备集训了,你在学文化课的同时不要忘掉自己的专业技能,”教导主任嘱咐他,“这段时间有没有跟家里人联系过?”   喻逐云安静了两秒,摇了摇头。   高教导主任叹了口气,从上次喻老爷子来过学校之后,他也对喻逐云家的状况有些许了解。   “有空的时候也联系一下家人,你爷爷一直都很关心你的学习。就算你上次……最后不转学了,他老人家也没多说什么。”   喻逐云沉默了片刻。   他的视线落在连廊外,不远处那一块拔地而起的体育馆已经建设了大半,有模有样。   “谢谢老师,我知道了。”   高教导主任被这一声谢谢惊得愣了两秒,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笑了,拍了拍喻逐云的肩膀:“加油。”   肩膀上的温度滚烫。   喻逐云垂下眼,趁着下课,找了个安静的地方,给喻爷爷打了个电话。   那头很快就接通了。   “逐云啊!”那边的老人说。   老爷子全名喻惕守,在那个年代接受过最好的教育,是真真切切靠着头脑避开灾祸,带着家族延续至今的。   这样的老一辈看人自然也很独到。从喻逐云回家那会,喻惕守便对他另眼相看,反而对从小养在喻家的喻思运没那么欣赏。   喻逐云低低地喊了一声爷爷。   “哎!”喻惕守莫名有些感动,他这段时间也从老师那听说了,喻逐云的成绩、面貌,都有了很大的改变,“你一个人在那边…过得怎么样啊?”   “挺好的。”喻逐云言简意赅,“而且我也不算是一个人,我喜欢的人就陪在我身边。” 第66章   喻惕守哑然, 有人陪在喻逐云身边?   还是喻逐云喜欢的人?   “你怕不是在跟爷爷开玩笑吧?”   喻逐云顿了顿:“没有。以后有机会的话,我把他介绍给您。”   喻惕守怔了怔,一听了之, 将这个话题岔了过去。   曾经被拐卖, 之后又和家人离心的孩子, 不会轻易向人交心。喻惕守心中无论如何都不能放任他独自在外。若不是因为自己的身体撑不住,需要常年在首都的私人医院疗养, 一定会跟喻逐云一块待在宜城。   “好吧好吧。乖孩子, 爷爷知道你还在生气。你生气也是正常的,这些年来我跟他们也都是说尽了好坏话, 可不管是你爸妈,还是你弟,没有一个人做到位。”   “这些事是他们不好, 但你不要因为他们而惩罚你自己……”   喻逐云揉了揉眉心,喻老爷子已然耄耋之年,就算年轻时再聪慧毒辣,如今这个年纪,也难免有放不下的东西, 期盼一家人能重归于好。   可这件事在喻逐云看来, 显然是不可能的。   痛恨他出现的弟弟和偏心且不作为的父母,他早在几年前就放弃了。   “爷爷,我没有在骗你, 我真的在宜城过得很好, 我不想回去,”喻逐云的语气很平静,“我今天打电话过去,只是为了问您身体还好不好。”   空气安静了好几秒, 只剩电流沙沙作响。   喻惕守叹了口气:“……我也挺好的。”   喊喻逐云回首都大概是不可能的了,他怕自己再纠缠下去,喻逐云会直接挂电话。最终还是岔开了话题:“那,那你在那边是不是想学美术?需不需要爷爷帮你找几个专业的人过去辅导你?”   喻逐云眉心松了些:“不用,学校这里的集训画室挺多的。”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谢谢爷爷。”   喻惕守心里一酸,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一直觉得喻逐云是个懂事的孩子,只是被从前遭遇的一切牢牢地封闭了。就连他自己也动摇过、怀疑过,这样好的喻逐云,到底没被人真真切切地相信过。   “好,那爷爷支持你。想留在宜城就留在那边,爷爷给你多打点钱过去。你那张副卡的额度提……”   “不用了,我还有。”喻逐云打断道。   他现在跟南晴在一起,花销也不知不觉中回归到了正常轨道。   买生活用品,买些辅导书,偶尔买点水果礼物。从前那些为了麻痹自己而恣意挥霍的时光已一去不复返。   喻惕守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重复道:“好、好,好孩子……”   宜中的上课铃响了,喻逐云垂下眼,说完再见就挂断了电话。   喻惕守应了声,“嘟嘟嘟”声在偌大的书房里回响,他放下手机,还是决定给喻逐云多打点钱过去。操作完之后,他才捂了捂胸口,喊站在门外的佣人给他倒一杯热茶。   “……很抱歉小少爷,我先进去了。”   满脸为难的佣人终于松了口气,立刻闪身进了书房,满怀歉意地向喻思运弯了弯腰。   喻思运端着一盘鲜切的水果站在门外,脸色极度难看。   他刚刚已经在这儿站了很久了,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喻惕守和喻逐云打电话说的内容,心底一股无名火熊熊燃烧。   又是这样,一直这样。喻惕守凭什么这样对喻逐云,又那样对自己?   自己只不过是想在小提琴比赛上拿到一个名次,方便之后能在自主招生中获得一点优势,喻惕守却一副失望至极的样子,不仅打电话取消他在这方面的所有特权,还把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父母都痛骂了一遍。   可喻逐云呢?他在宜城打了人,差点进警.察.局,喻惕守不还是帮他摆平了?   自己不过是跟朱斌他们去了趟酒吧,回来之后零花钱就被削了一半。喻逐云在宜城那种破地方,喻惕守竟然还担心他钱不够花,要给他的副卡提升额度。   难怪喻逐云在玉景的时候会那么嚣张,原来是早就知道喻惕守偏心他。   喻惕守的遗产继承人,也许早就确定好了。   喻思运气得眼睛都红了,捏着盘子的手咯吱作响,跑下书房,立刻把那盘水果狠狠地砸到了地上。   操!凭什么,喻逐云他也配?   如果喻逐云死在十二岁之前就好了,现在也不会出来到处碍自己的眼,分走自己一半的家产。   当时买他的那对养父母怎么就只打聋了他一只左耳,没把他打死呢……   想到这儿,喻思运原本暴躁疯狂的心绪忽然安静了下来。好像有个原本一直想不清楚的关窍被打通了。   他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绕过一地狼藉,匆匆回到了自己房间,翻出手机给朱斌打了个电话。   “喂?朱斌,我记得你叔叔在户籍管理部门工作吧?”   “嗯,思运,怎么了吗?”   心跳不断加速,仿佛要跳出嗓子眼,喻思运渐渐笑起来,眼里闪烁着隐隐的畅快和疯狂:“哦,我有件事要拜托你……”   -   喻逐云这段时间的复习卓有成效,南晴知道他考了班级十三名的时候,简直比自己拿到金牌那天还高兴。   少年眉眼弯弯,琉璃色的眼里染上些许璀璨色彩,催促他趁热打铁,赶快来家里补习。   喻逐云唇角的笑意微微散了一点。   他当然也想继续接受南晴的一对一辅导,然而他如果要想考上更好的大学,报到理想的专业,现在就必须得考虑美术集训的事情。   这种集训不是一两天就能完成的,各大高校的联考在十二月份,就算他从前有素描和色彩基础,接下来的这段时间也要不停追进度。   这也意味着,他们见面的机会少了很多。   犹豫了很久,喻逐云还是跟南晴说了这件事情。   “其实我也可以不报那么远的画室,在哪儿学都差不多……”   南晴却一脸严肃地反驳了他。师资力量是有差别的,喻逐云在画画这方面很有天赋,本身就已经画得很好了,也许潜心修炼这四个月,会有意想不到的惊喜。   喻逐云笑了下,最终还是依言选择了那间虽更远一些,却在宜城颇具盛名的画室。   偌大的教室里挤满了一个个对未来充满期待的学生,满是铅灰颜料的画架分割开一个个窄小的个人空间。   他个高腿长,蜷在位置上一画画一天,晚上回家的时候通常都是腰酸背痛的。   大部分人在这段时间都不会选择再继续学文化课,但他每天都会给南晴打个电话,在书桌前摊开自己的辅导书,哪怕只听一点知识点,哪怕只是听听男朋友的声音。   虽然很忙碌,但也很幸福。   喻惕守偶尔也会联系喻逐云。   老爷子最近很矛盾,一方面因喻逐云的成绩进步和专心学习高兴得不得了,另一方面又因为喻思运的大手大脚、三番五次彻夜不归而愤怒不已。   有一次他忍不住把喻思运喊到跟前来教训,谈话时不经意提起了喻逐云的名字。一直左耳进右耳出的喻思运则猛地抬起头,那双本该清澈纯净的眼里溢满了如有实质的扭曲和阴暗,过了好半晌才笑了一下。   “是吗?他真有您说的那么优秀吗?”   “我觉得他没您想象的那么好。”   而您很快就会看到了。   喻惕守到底还是老了,身体不好,被这两句话气得不轻,为此与儿子儿媳吵了好几架。   八月下旬,宜城已然入秋,燥热的天气渐渐变得适宜温暖。   提前补课的高三学生们终于不再是孤单一人,高一高二的同学也踏入了校门。   九月一号当天,学校照例要举办开学典礼。这次的典礼也是高三的升学仪式,若无像南晴术后不能剧烈运动的特殊原因,所有学生都必须参加。   喻逐云向画室请了自己的第一天假,来到了久违的学校。   彼时陈明瑞正跟身旁的同伴聊天,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你们也看见了吧,我今天上学的时候被吓了一跳!”   “我也是!这两个疯子在学校门口蹲了好几天了,一直在那边用方言喊着什么名字,听不懂。”   “噫,学校保安能不能管管……”   保安能管什么?都说了是疯子,赶走了又会回来的。   陈明瑞权当个八卦听,无聊地转过头,下一刻便看见了从远处走来的喻逐云。   他刹那呆住了,立刻来了精神:“喻哥!好久不见,你怎么变样子了?”   这段时间,喻逐云的头发又长了些。因一直都没时间修剪,被他随手抓了抓,有些凌乱地垂在额前。衬得他不再像从前欧美黑.帮电影里那么凶残,反而多了几分柔和。   左耳刺目而闪耀的耳钉也没了,只剩下那未完全痊愈的伤口。   整个人看起来俊逸而青春,带了点难以言说的耀眼光芒。   喻逐云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沾了点颜料的黑T,没觉出什么不同来:“变什么了?”   陈明瑞砸吧两下嘴,他这种文盲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想了半天才想出来一句确切的形容:“就是……看起来像个好人?”   如果站在南晴的身边,不会被大家认为是恶意接近他的那种小混混了。   喻逐云笑骂了一句,陈明瑞赶快滚了。   然而他经过操场旁的布告栏时,看见了自己在玻璃上的倒影,动作凝滞了几秒。   好像,是跟以前有些不一样了。   早上的升学仪式很快结束了,学生们回班上课。喻逐云不太想‘浪费’自己好不容易请的一天假,给南晴打了个电话。   接通后,他眼角弯弯:“我等会儿去找你好不好?”   那头的南晴也很惊喜,然而许多天没见,他有点害羞直接跟喻逐云说想念。   于是他轻咳了一声,要喻逐云把试卷和词典笔带上,告诉他今天讲英语。   喻逐云弯了弯唇应了。   他收起手机,顺手摸了摸词典笔。把从老高那儿薅来的假条放到传达室,脚步轻快地出了校门。   然而他只来得及走了几步。   余光里出现了两个蓬头垢面的人。他们在看见喻逐云的瞬间愣了愣,很快就像疯了一样向他冲来。 第67章   喻逐云的第一反应是避开。   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和老七那帮人接触过了, 也没有飙车打架干任何出格的事情,不可能有什么仇家找上门。   然而下意识地退了几步后,他抬起眼, 却恰好方便将那两人的容貌收进眼内。   两人一男一女。前面那个男人穿着一件蓝黑色的旧T恤和油腻到反光的黑裤子, 怒目圆睁、脸色狞恶, 眼皮下垂,脸上的皱纹仿佛都挤满了淤黑。   后面那个女人怀里抱着一团皱巴巴的破布, 脸色青白, 嘴巴下面有一枚铜钱大小的黑痣,玫红色的T恤几乎兜不住她肥胖的身躯。   他们一边跑一边大喊着什么, 那拗口的方言里依稀可闻些许痛骂的字眼。   喻逐云微微皱起眉,过了两秒却怔住了。   那两人说的是南河话,他听懂了。   紧接着, 他也认出来,那个男人叫赵贵,女人叫王娜。是曾经在南河市将他买下来的那对夫妻。   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冲到了头顶,喻逐云心头巨震。   他握紧了拳,身后已然是墙壁无处可退。眼前的两人越来越近, 身上的汗味头油味在燥热的九月初发酵成了扑鼻的恶臭。   “……我操.你.吗的小贱崽子, 你跑啊,继续跑啊。”   赵贵冲了过来,下意识地抬起胳膊。但他还没来得及给喻逐云一下, 就被如今已经一米八多的高挑青年狠狠摁住, 反手抡到了地上。   “啊啊啊!!”   喻逐云的手臂有些发颤,力气却一点都没小,直把赵贵压得发出大叫。他恍然间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再是几年前那个毫无还手之力的小孩子了。   “滚开, ”喻逐云勉强冷静下来,哑声呵斥道,“我不认识你们,别逼我报警!”   “你个小贱崽子,你放屁!”王娜忍不住尖叫起来,发疯似的拍打着喻逐云,尖利的指甲在他的皮肤上落下一道道血痕,“你长大了现在翻脸不认人了,你忘了小时候谁给你吃,谁给你穿?你怎么敢打你爹,你怎么敢不认我们!”   喻逐云的眼底泛着些许猩红,手臂上传来阵阵火辣辣的痛,他却恍然未觉。   王娜的话丝毫没唤起他的孝心,甚至让他有些想笑。   给他吃,给他穿?   如果让他每天不能上桌,只能吃一家人剩下来的残羹冷炙、弟弟剩的鸡骨头,也叫给他吃。   如果让他只能穿赵贵破了个大洞的烂夹克、邻居小女孩不要的旧T恤,也叫给他穿!   “别以为你是女的我就不会打你,再多说一句,我就把你的嘴撕烂。”   喻逐云拧过头,死死地盯着王娜,眼底是显而易见的疯狂,“带着你的老公赶紧滚,别再出现在我面前。不然我一定先把他剁了,喂你吃下去。”   话音落,他一把抓住赵贵的头,重重地往地上磕了一下。   赵贵尖叫。他大半张脸都与粗粝的水泥地摩擦,却毫无挣扎还手之力,无助地在地上翻滚,试图躲开喻逐云,却把自己的老脸磨得全是血。   “你他.吗的……居然敢……老子是你爹!你真是翅膀硬了反了天了……啊!!”   王娜一时间也被吓住了。   他们那儿的念头很简单,孩子买来了就是自己家的,要替自己养老送终。现在他们自己的孩子前年因为在街上捅人被撞死了,赔光了家里的钱,疯疯癫癫地过了一段时间,自然想起来自己还有个跑了的“儿子”。   原本他们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在这偌大的城市里找到喻逐云的,可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眷顾,有人为他们提供了喻逐云现在的照片和学校。   他们自然是要过来的。他们养了喻逐云那么多年要他承担起养家的义务,是理所当然!   想到这儿,王娜咬咬牙。   喻逐云不过就是说说而已,不可能真的对她做些什么。大不了就破罐子破摔,反正现在他们什么都没有了,喻逐云这么有钱!   “要命啊,天杀的啊!儿子长大以后不认人了啊!”   她三步并作两步,死死地抓住喻逐云的胳膊,一口重重地咬了下去。   鲜血迸溅而出,皮肉撕裂。   “滚!”   喻逐云猛地将她甩到一旁。汩汩鲜血顺着胳膊往下淌,滴滴答答地落到地上。   他擦了下指节,还是忍住了揍裂她鼻骨的冲动。换作是一年前,看到他在这世界上最恨的两人大咧咧地出现在面前,还这般死皮赖脸地纠缠,他绝对会动手,干出一点自己都无法想象的事。   可现在不一样了。他不能这么做。   他约定好了要去找南晴,一起去首都,一起上大学。   他不能杀人。   甚至不能再动手。   不能再因为这种事情被处分,不能让过去的身世被所有人知晓……不能让南晴失望。   在学校内巡逻的保安也注意到了外面的异样,他们这段时间经常在门口看见这对疯子,已经习以为常。怎么也没料到他们今天会突然逮着学生发疯,这会儿大骂一声,匆忙从远处赶来。   喻逐云一脚踢翻了死猪一样的赵贵,有点摇晃地后退两步,从口袋掏出手机,自己报了警。   “嘟…嘟…嘟……”   铃声响起的同时,身后袭来一阵恶臭的热风。跌倒在地的王娜眼眶通红,神色疯癫,发疯似的冲他跑了过来。   喻逐云没有揍女人的习惯。他脸色阴郁,下意识地侧身躲避。王娜的动作却半点不停,直撞得他手机滑落,重重地摔到了地上。   “啪!”   喻逐云脸色冷了下来,有一瞬间的分神。他正思考着如何钳制住王娜、蹲下捡手机,眼前就忽然一暗。   疯癫的女人大笑一声,脸色扭曲,恶狠狠地抬起了某个黑乎乎的东西,重重地朝喻逐云砸了下来。   “嗡——”   世界安静了下来。   学校保安的大叫声消音,只剩下了一张一合的嘴形。王娜的嘴巴咧开,黑洞洞的嗓子眼仿佛要将一切吞噬进去。喻逐云踉跄两步,捂住潮湿温热的右脸。   充血的眼睛有几分模糊。   疯癫的女人被保安控制住,她手里用破布包裹着的东西也当啷落地。   那是堆在校外,还没来得及收拾的建筑垃圾,砖头和钢筋。   此刻,那上面已经沾满了鲜血。   -   天色昏沉阴暗。   早上还一片晴好的天空忽然翻滚上了墨色的积雨云,空气潮湿,弥漫着些许风雨欲来的凉意。   南晴慢慢地走到窗边,拉开了一条小缝,情不自禁地捂了捂胸口。   不知是不是因为阴雨天气,从挂断电话开始,他的伤口就离奇地胀痛,心脏也跳得有些不太舒服。   好像有什么很恐怖的事情发生了,可他却一无所知。   透明的玻璃上滑落下几颗雨珠,渐渐越来越多,噼噼啪啪地砸了下来。   下雨了。   南晴抿了抿唇,从口袋掏出手机,又给喻逐云打了个电话。   嘟嘟嘟声音响了半晌。最后,还是满怀歉意的女声说“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南涛成带顾梅芳去医院检查,顾嘉禾去学校了,家里没有人。   南晴慢慢攥紧了手指,看了眼外面噼啪的狂风暴雨,又垂下眼,盯着无论如何都拨打不通的电话。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他心里的燥热和痛楚越来越盛。   南晴拿了一把雨伞撑着身体,术后第一次一个人下四楼。   走到楼道口时,他已是满头大汗,脸色苍白,说不清到底是疲累,害怕,还是恐慌。   他只是突然意识到,自己和喻逐云认识这么久,恋爱这么久,出现了这种情况,仍不知道去哪里找喻逐云。他真的不知道。   电话打不通,短信也没人回。上午还笑着说要来找他的人,忽然消失不见了。   他只知道,如果喻逐云不是遇见了什么很严重的事,一定不会这样。   南晴撑开伞,独自走入雨幕中。   他也不知自己到底走了多久,换了几辆公交车。只是去过学校,又走到画室,哪里都没见到喻逐云。   直到最后,他整个人没了力气,垂下头,一言不发地坐在公交车站台。   小雨淅淅沥沥,裹着夜晚的寒风。   手机忽然响了起来,来电人是喻逐云。   南晴立刻摁了接通。   那头却响起一个成熟的女声:“喂,你好。喻逐云的手机刚刚出了点问题,现在才打开…才看到你打来的电话。”   “我算是喻逐云的半个长辈。抱歉擅自做主联系你,只是觉得…这件事有必要告诉你一声,免得你太担心。”   南晴仿佛已经预料到了什么,有些讷讷地“啊”了一声。   反倒是那头的女人忽然有些不忍:“你现在有时间吗?如果有空的话来一趟宜市人医吧,4号楼607病房。”   “……他现在在这里。”   南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公交车在他跟前停下,他浑浑噩噩地挂断了电话。   嘟嘟的声音响了两秒。   江熹低下头,看了眼屏幕上的备注。   喻逐云自己设置的,就两个字。   “宝贝”。   江熹心头猝然一酸,抬眼看向入目皆白的病房。不远处的青年脑袋上裹着纱布,双目无神地盯着天花板。   刚刚她讲电话,全程用的都是正常音量。   然而青年毫无反应,无知无觉。   过了不知多久,远处传来了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江熹下意识地站起身,打开病房门。   南晴的裤脚和肩头都被淋湿了,满脸苍白,跌跌撞撞地走了过来。他满脸病容,令人怀疑他是否下一秒就会晕倒。   “你还好吗?!”江熹吓了一跳,赶快扶住他,“先别着急看别人了,你自己先休息一下。快快,我给你拿条干毛巾……”   南晴恍若未闻,眼眶通红地往里走,直直地盯着病床上躺着的青年。   从刚刚开始,他们的谈论声、脚步声,呼吸声,都没有引起喻逐云的注意。   喻逐云甚至都没发现他走近了,只是翻了个身,蜷缩在被子里,手里紧紧地攥着什么东西,一下又一下地摁着。   南晴停下了脚步。   被褥将词典笔的声音过滤得有些模糊,然而那声音一次又一次地来回播放,在狭窄的空间里重复响起。   ——“喻逐云,加油呀。我相信你一定可以的。”   ——“喻逐云,加油呀。我相信你一定可……”   ——“喻逐云,加油呀。我相信你……”   ——“喻逐云,加油呀……”   ——“喻逐云……”   蜷在被子里的青年浑身颤抖着,过了好几秒才低低地说:“弄坏了。”   “它坏了。”   “对不起,它被我摔坏了。它发不出声音了……” 第68章   南晴的眼泪几乎瞬间落了下来。   他踉跄了两步, 巨大的疲惫和疼痛掏空了他本就没完全恢复好的身体。江熹被他这幅苍白无力的模样吓了一跳,攥着毛巾匆匆跑过来,扶住他的肩膀:“你快坐下吧!你叫什么名字来着?喻逐云跟我说过, 南…南晴对吗?”   “南晴, 你听我说, 这里的医生已经给喻逐云做过初步的检查了,他没有生命危险, ”江熹到底是个有许多年社会阅历的成年人, 模样镇定,“伤害他的人现在也已经被警察抓起来了, 正在局里接受调查。我也把这件事告诉他家人了,很快他爷爷就会赶过来。”   “这件事…这件事,没有你想象当中的那么糟糕, 真的。喻逐云他、他现在只是……”   只是什么?   词典笔里少年含着笑喊“喻逐云”的声音反复播放,他们两人即使隔着一层被褥依旧能听得清清楚楚。然而此时此刻,躺在病床上的青年,连他们聊天的内容都一无所知。   不是词典笔坏了。   是喻逐云的右耳也聋了。   南晴的嗓子堵着,心脏一阵阵地抽着疼。他抬起头望向江熹, 眼泪一滴滴地往下淌。   他的裤脚已经潮透了, 双腿灌了铅,上半身却在颤抖摇摆,像一棵随时会被狂风刮断的树。   江熹看见他这个样子, 没法继续自欺欺人了。   她无力地松开手, 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他,他在被认回喻家之前的养父母不知道怎么找到宜城来,还在宜中门口堵他。搏斗的时候,他摁住了养父, 却没打养母。那个女人就趁着他不注意的时候……”   王娜手里的破布原先是她亲儿子的衣服,没舍得扔,包了一小堆建筑材料,里面既有半截的钢筋,也有碎裂的砖块。砸在喻逐云的右肩,包括他的右后脑,右耳。   被救护车抬进医院时,他的胳膊上全是斑驳的血痕,一大块皮肤被咬破,大半边身子血迹蜿蜒,耳朵在不停地流血。   喻逐云的右耳,鼓膜穿孔相当严重。   哪怕之后能做手术,也绝无可能恢复到正常人的听力水平。   江熹渐渐有些说不下去了,然而她知道喻逐云才是世界上最难接受这件事的人。   打完破伤风和狂犬疫苗之后,他发起了烧。在这种几乎已经神智不清的情况下,他依然倔强而固执地从脏衣服里摸索出了那支词典笔。   在发现笔完好无损的时候,他甚至松了口气,好像保护了什么很了不得的东西一样。   “……抱歉。”   江熹的手机响了起来,她闭了闭眼,后退几步出了病房,将这个独立的空间留给两人。   房间里只剩下录音一遍又一遍地回荡。   南晴好半晌才感知到自己腿的存在,跌跌撞撞地走到喻逐云身边,隔着一层被子,握住了他死死不放的手。   喻逐云发着高烧,整个人都是不清醒的,而且什么也听不见。   然而他几乎立刻就分辨出了南晴的气味,有点茫然地侧过身,压到伤口,雪白纱布立刻洇出淡淡红痕。   “……南晴?”   南晴眨了眨通红的眼,忍着泪意:“嗯,是我呀。”   他冰凉的手从被沿伸了进去,关掉了词典笔的录音,摸了摸喻逐云的指尖。语调还跟往常一样温柔。   喻逐云的眼睛却慢慢睁大,脸色在一瞬间变了,仿佛看见了什么很恐怖的东西,忽地往后躲了半米。   这是第一次,他主动抗拒南晴的接近。双手死死地抓住被单,青白的骨节几乎要破皮而出,像是要竭尽全力把自己藏起来。   南晴忍住汹涌的泪意,没有因喻逐云的动作而改变态度,轻轻柔柔地拢住了他的肩膀:“你没找我,我来找你啦。”   “很疼吧?”南晴几乎有些哽咽,“……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总是没能在你需要的时候陪在你身边。   喻逐云的身体僵住了。   他没有避开南晴的拥抱,只是过了好半晌,才扯出一个相当难看的笑,侧过头,露出自己尚残留着血迹的右耳。   他知道南晴看见了,猜到了。   喻逐云的声音很轻很轻:“我把词典笔弄坏了。”   “……”   “我,没去找你,没做到答应好你的事,也没好好学习,考不上在首都的大学了。”   南晴搂着喻逐云的后颈,颤抖着摇头,眼泪汹涌蜿蜒:“不难过好不好?没关系的,真的,做完手术听力或许会被影响那么一点点,可你还是听得见的。一定可以……”   喻逐云脸上那抹难看的笑容愈演愈烈,雪白的纱布因过度用力而被染红:   “我一直这样。我本来也该这样。我不该希望会有什么人替我说话。不会的。没有的。我应该杀了他!我应该杀了她!我应该把他们两个都杀了——”   南晴扣住他的后脑,有点强硬地吻了上去。   冰凉的眼泪顺着脸颊滴滴往下滚,濡湿了交缠的唇瓣。南晴撬开喻逐云的唇缝,一点点地往里吻。呼吸滚烫,唇齿交缠相依。四周的空气被汲取殆尽。   眼泪是咸的。   像汇聚着溪江河湖的大海,容纳了世间所有无所遁形的悲伤。   铁锈味渐渐弥漫,松口时,南晴的舌尖和下唇火辣辣的疼,他却恍若未觉,摁了床头的呼叫铃。   喻逐云的额头几乎烫手,包扎好的伤口已经崩开,第一次露出这般难忍的表情,痛苦地捂住自己的双耳。   笃笃跑来的护士见状吓了一大跳,立刻喊人来观察情况。   南晴在原地怔怔地看了几秒,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身上沾的水珠,低下头,一点点地拿毛巾擦。   还好已是术后第三个月。他在外面的凳子上坐了一会,渐渐地缓了过来。   江熹挂断电话,向他走来。   “刚刚的情况太紧急了,我还没来得及做个自我介绍,我叫江熹,”女人体贴地为他整理了一下外衣下摆,“很久以前,喻逐云从南河跑到宜城的时候,是我收留他在门市房住了几天。他很聪明,从当年的邻居、养父母嘴里听见了,他是从宜城走丢的。我刚想替他去警察局报案,就想起了这些年大人们总说的,喻家以前弄丢过一个孩子的事。”   南晴侧过脸,很认真地望着她。   这是上辈子,这辈子,他从未了解过的,有关喻逐云的事。   喻奶奶的老家在宜城,老人去世的时候总讲究落叶归根,于是当年的喻爷爷就带着喻逐云回这里祭拜。却没想到那个时候到处都乱,喻家树敌多,难免被盯上。   喻逐云被拐走后,喻爷爷几乎一夜之间老了十岁,愧疚万分,渐渐的,身体也不如往常了,若非特殊情况,都在首都疗养。   偏偏那次那么巧,竟然真的让江熹带着喻逐云碰上了。   “说实话,我当时也觉得很震惊,”她安静了两秒,慢慢开口,“因为我只是随便猜猜,根本没敢想喻逐云真的是喻家的孩子。”   “当时的他看起来根本就不像。”   “聋了一只耳朵,穿着不合适的破烂衣服,小心翼翼地站在那。我想给他买件新外套,他不肯,因为不敢花钱。我吃盒饭,给他带了一份,他不敢吃。等我吃完了……他只敢拿我剩下的盒子。”   南晴不敢打断江熹。   然而他已经控制不住地掩面,几乎难以呼吸。   “我当时问他,左边的耳朵为什么会听不见。他一开始不想说,后来才告诉我。”   “农村里每家每户都会养狗用来看家护院,他平常在家,不能去上学,还要承担所有的家务,动辄被打骂,唯一跟他好的就只有那条狗。他经常自己吃不饱饭,还会跟那条老狗分。”   “后来他那时候的弟弟作天作地,抓了一大把鞭炮往狗窝里炸,把狗吓得大叫,被咬了一口。”   赵贵和王娜立刻从厨房拿了把刀出来,二话不说朝着那条看家护院好几年的老狗身上砍。一下又一下,腿断了,尾巴断了,身子抽抽的。   那年只有几岁的喻逐云再也忍不住了,跪下来求他们别杀这条狗。   没有人会听他的。狗死了。被他们杀了炖肉吃。替狗求情的他,被赵贵打聋了一只耳朵。   没有什么别的原因了。   喻逐云左耳失聪,就只是因为这个。   甚至彼时,在他整晚因为那条死去的老狗、失聪的耳朵哭泣时,他远在首都的亲生父母,正为了新生的孩子举办着盛大的宴会。   场景恢弘空前,所有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和喜悦。   没有人替他治耳朵。   没有人站在他身边。   也没有人保护他。   南晴泣不成声。   眼前一片朦胧,大颗大颗的眼泪啪塔啪嗒地往下掉。江熹叹了口气,给他拿了许多纸,那眼泪却仿佛怎么擦也擦不净。   不知到底过去了多久,南晴倚在椅背上,闭上了红肿的双眼。   江熹又被一通电话喊走,走廊内安静下来。   一串脚步声过后,一道沉默而高挑的人影出现,将南晴打横抱了起来。   头顶白炽灯刺目,南晴湿润的睫羽不适地眨了眨,很快就被一只滚烫的大手轻轻捂住。   喻逐云轻手轻脚地把南晴放到病床上。   今天才失聪的青年,对自己过高的体温毫无所觉,伤口是否崩裂毫不关心。   他只是想起,南晴两个多月前才做的开胸手术。他可以受伤,但南晴不能。   病床只有一米二宽。   南晴睡下了,喻逐云无处可去。他掖完被子,转身想走的下一刻,就被抓住了手腕。   南晴湿漉漉的眼睛里没有半分睡意,也许是从刚刚被他抱在怀里的那一刻就清醒了。   “别走。”   南晴说不清楚自己为何会生出一种即将失去的预感,只是无助又难过地重复,“喻逐云,别走……”   喻逐云听不见南晴在说什么。   他沉默地在原地伫立了片刻,最终还是没有把胳膊从南晴的手里抽出来,顺从地坐回床边。   青年的肩膀右脑重新被纱布包裹好,黑沉沉的瞳孔仿佛一潭死水,即使因南晴的动作漾起了波澜,也只有一瞬间。   聋和哑在很大程度上是相通的,因为聋人无法通过听觉感知语言,分辨自己的发声是否准确。突聋的情况暂时对说话没有太大的影响。   “你的伤口才好多久,不可以淋雨。马上喊医生来帮你看一下,”喻逐云垂下眼,一字一句慢吞吞地说,“等医生确定你的身体没问题了,你就早一点回家休息……”   “我不要!”南晴含着哭腔,很用力地摇头,“我不回家,我就要在这里陪着你。”   喻逐云不为所动,他只是用粗粝且满是伤痕的指尖轻轻擦了擦南晴的眼尾:“你走吧。我不缠着你了。”   他后悔了。   如果当初南晴不主动来找他,他就该识趣一点,远远地消失在南晴的生命里。   如果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好学生,不是什么好人,就不要想着做无力的挣扎。没办法的,改不了的。他背负着原罪出生,这辈子就是和小天使有缘无份。   没必要再拉着南晴了。   他一个人下地狱就够了。   九月第一天的夜晚很冷。   南晴哽咽着,只会摇头:“我不走,我不要。”   “像你说的那样,我们还做好朋友,我不说那些糊涂话了,全部都收回,”喻逐云的语气平静,“跟我在一起很累吧?你明明不知道喜欢是什么,只是被我洗脑了,还以为自己真的变成了同性恋。其实你根本就……”   南晴几乎要说不出话,嘴唇苍白,好不容易才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喻逐云,我疼。”   他捂住胸口,刹那间眼泪蜿蜒:“这里疼。”   喻逐云的身体僵住。   他伪装出来的满不在乎和平静在瞬间被击碎溃散,抿着唇站起身按了呼叫铃,哆嗦着手,隔着被子轻轻碰了碰南晴的胸口。胸带暂时被拆开,少年人被剖开的胸骨起伏着。   那有一条足足十五厘米的伤口,淡粉色的新生嫩肉已经长了出来,然而边缘的痕迹狰狞,像是一条丑陋的蜈蚣。   ……疼啊。   这里疼。   心疼。   喻逐云闭上眼,忽然恨恨地咬牙:“都怪我。”   是我强吻你,是我越界,是我总挟恩图报,是我让你疼。   他几乎快要疯了。   “你为什么不讨厌我?为什么不恨我,为什么不害怕我,为什么不嫌弃我?!”   南晴的唇瓣动了动,指尖用力,将藏在衣领下的那根红绳扯了出来,轻轻拢上喻逐云的颈弯。   别说了好不好喻逐云,你也很痛苦吧。   那么多年真的辛苦你了,以后有我爱你。比所有人都爱。   我会永远站在你身边,永远保护你,永远。   所以。   别不要我,好吗?   病房内安静下来,不知到底过去了多久。   喻逐云摸上颈间的红绳,伸手替南晴整理好了胸带。   呼叫铃后,护士来了病房,见情况不对,还喊了医生。他们分别帮两位病患检查了一下,确认大况无碍。   喻逐云后退了几步,垂下眼。余光里的不远处,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忽然亮了一下。   他走过去,点亮。   发信人是宝贝,内容只有简短的三个字。   然而喻逐云弯下腰,双手掩面,掌心湿润而滚烫。   【宝贝:不分手。】 第69章   江熹跟喻逐云的主治医师沟通完, 已是宜城的深夜。她挂断电话,沉默不语,看向人来人往的病房, 以及喻逐云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忽然想起了那天。他被一群人围追堵截, 打进警局,却始终嘴犟着说那天与小混混有关系的人只有自己。   连这种事情都不怕了, 所以他到底在校门口看见了什么, 看见了谁,才会忽然那么难过, 死死地握住门把手,几乎想要跳下车?   她不知道,却也猜到了。   从前喻逐云隔三岔五就会来找她, 也许是穿耳,也许是扎大面积的空针纹身。然而从他决定为南晴好好学习考试,当一个好学生开始,就再也没去过她店里。   凌晨,送南晴回家时, 江熹与他互换了电话号码。她说如果喻逐云有什么消息, 会第一时间告诉他。   路灯下,苍白剔透的少年很勉强地露出一个礼貌的笑,向她鞠了一躬。   那辆曾出现在学校门口的红色汽车, 发动启程, 渐渐消失在视线里。   顾嘉禾急匆匆地下楼,在看见南晴的瞬间松了口气,少女的脸上写满了担忧和焦急:“哥,你吓死我了。你怎么一个人出门了?你去哪儿了, 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副样子——”   南晴没说话,缓缓转过身来,苍白的小脸上全是未尽的泪痕,那双剔透的琉璃眼已经红肿,氲满水汽。   少女愣住,过了两秒才冲过去,上下将他检查了一遍:“谁欺负你了?喻逐云不在你身边吗,怎么会眼睁睁看着你被人欺负?”   “还是……你们吵架了吗?”   南晴很勉强地笑了笑,带着浓浓的鼻音:“不是。”   少年摇摇头,在少女担忧的目光下,缓缓捂住了自己的心口。   不是啊妹妹。   是全世界都在欺负喻逐云。   首都那里的电话很快就打了过来。   喻惕守联系了江熹,还在医院疗养的老人险些被这个消息打击到坐不起身。他十分震怒,许多年前拐卖喻逐云的人贩子已经被处以死刑,可是买下喻逐云的这对养父母却逍遥法外,因为那一年,人口贩卖这方面的法条并不完善,他们一口咬死自己只是收养了喻逐云,并没有得到太大的惩罚。   喻惕守就算是再有钱,再有人脉,也没办法做太没道德的事。但那是建立在那对养父母不再见喻逐云的前提上。   现在他们再度出现,重伤了喻逐云不说,甚至还在警察局里大肆叫嚣自己只是管教孩子而已。喻逐云被他们家买下,理应为他们养老送终。   可笑的是,他们连一个正常的名字都没为喻逐云取。   伤害了他那么多年,却要求他以德报怨。   喻惕守这次动了真格的,不惜一切代价,也绝不会饶过他们。   这毕竟是为数不多,能够安慰到喻逐云的事。   南晴垂下眼,在听江熹说完的时候轻松了几秒,可也只是短暂的几秒。这段时间他心中始终有疑虑,多年来都找不到喻逐云、和他毫无关系的养父母,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学校门口?又怎么能在人群里,精准地找到一个与小时候截然不同的陌生青年?   这可能吗?   这不合理。   在这种情况下,南晴脑海里只浮现了一个人的身影。在首都那会,总是以嫉恨的眼神盯着喻逐云的家伙,喻逐云的亲弟弟。   然而这件事,他不知该怎么和喻逐云说。   这段时间喻逐云反复发烧感染,他给喻逐云发过去的短信,几乎没有回复。   喻逐云的右耳伤得很重,这种程度的伤,宜城医院已经没有办法为他修补。他只能去首都,医疗条件最好的地方,碰碰运气。   南晴知道他必须走,而且一定要尽快走。伤病,向来是越早介入治疗效果越好。   四号那天,江熹告诉南晴,喻逐云没再发烧。   南晴去了医院。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看见了躺在病床上的青年。   喻逐云因疲惫和脱水而格外憔悴,左耳的听力也受到了影响,助听器放在桌上,没有再戴。   这一世,上一世,南晴都从未见过喻逐云这个样子。   他心中酸软无力,却没再哭。   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和喻逐云分手。   喻逐云去首都治耳朵,就算要花很久很长的时间,再也不能回宜城,也没关系,无所谓。他过几个月就可以拿到首大的录取通知书,喻逐云回不来没关系,他会自己去首都。   他们会像之前承诺的那样,越来越好。   九月中旬,喻逐云从宜城转院,乘上了回首都的火车。   学校那里,江熹代监护人帮他办了转学的手续。这个消息,一出学校内众人哗然,他们想不明白,为什么喻逐云在自己被所有人指指点点的时候没离开,却在大家都渐渐喜欢上他的时候走了。   跟喻逐云关系比较近的陈明瑞也惊了。他甚至都没有去火车站送喻逐云,只趁周末那天去找了南晴。   “喻哥怎么会突然在这个时候回首都?你应该还有一年才会去首都大学吧,他怎么会一个人走呢?”   南晴很浅地笑了下。   其实喻逐云离开那天,被喻爷爷安排的人直接带走了,而且他的身体也根本不允许他去送。   “他只是必须先过去,不是一个人走。”   陈明瑞怔了怔,联系起最近的传闻,突然好像明白了什么。   学校门口的那两个疯子不见了,听说他们不知为何和学校内的某个学生缠斗,被保安抓住,扭送了警察局。地上散落一堆沾血的建筑垃圾。   “喻哥他……”陈明瑞有点说不出话,眼圈有点红,“其实,人真的很好。如果换成是那些之前骂他的人,跟他有一样的遭遇,说不定比他的脾气要坏多了。”   “他其实一直都挺在乎自己的‘缺陷’,但是他从来没跟任何人讲过。包括之前那次,他因为耳朵的原因……真的很讨厌小提琴,连我都以为是他把你的东西踩坏了。”   “可他没有。”   他不仅没有,还用了一整个上午,跑遍整个宜城,为南晴买来了一把最好的小提琴。   自然而然地被许多人误解,却什么辩解的话也没为自己说。   南晴忽然怔住,猛地抓住了陈明瑞:“你刚刚说什么?”   陈明瑞第一次见南晴露出这般失态的模样,有些吓住,谨慎地重复道:“可他没有踩坏你的东西……”   “不,不是这一句,上一句!”   陈明瑞想了想:“‘他因为耳朵的原因,真的很讨厌小提琴,连我都以为是他……’”   南晴蓦地松开手,眼睛酸涩。   原来喻逐云讨厌小提琴。   也许从“因画画不顺利”而踹翻画架那会,就很明显。也许从避开江逸婷那帮女孩,独自一人躲去露台那会,就可以猜到。   偏偏南晴什么也不知道,无知无觉地在他的跟前,演奏了一曲一步之遥。   陈明瑞茫然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哎,南晴,你还好吧,没事吧?”   南晴没有摇头。   原来欺负喻逐云的全世界里,也包括一个自己。   -   今年的国庆节天气很好。   原本的高二年级升入了高三,不知不觉中来到了三年里最紧迫最关键的时光。学校的领导和老师不停地向他们强调着高考的重要性,所有人都因此吊着一口气,直到这会才轻松一些。   宜中的传统是将运动会放在国庆七天假期的最后两天,衔接放假和开学。   南晴许多天都没有来学校,这会身体恢复了许多,就被姜泰德和班里的同学“盛情邀请”了。   他自然不可能参加任何运动项目,只是坐在看台上和班里的同学们聊聊天,偶尔写一两篇发言稿。   十月金秋,桂花飘香。   微凉的风卷着簌簌的树影,带走了沉闷的空气。   暑假过后,那一栋崭新的体育馆已经基本完工。今天第一次投入使用,好几个室内运动比赛都在里面举行。   班里的同学们对此都很好奇,许多人都想去一探究竟,冲那探头探脑。   “这栋楼还是喻逐云家捐的吧?当时还以为要建很久,没想到搞这么快。”   “那当然了,也不看看他们家请的施工团队有多少人,花了多少钱?”   “……哎,可惜喻逐云现在都不在这儿了,”不知是谁感叹了一声,“其实他人还挺好的。”   “……”   学校内人流攒动,毕竟是运动会,这种场合来来往往的人很多。章妤作为班长,得到上面的通知,负责维护班里的秩序。   “等下有比赛项目的话,大家可以去体育馆看看的,现在操场里运动员在跑步,大家不要擅自离开啊!”   话是这么说的,大家的好奇心都按捺不住,很快就有人借着着上厕所的机会跑去了体育馆。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目光扫过了南晴。惊奇地发现,向来对这些事情不甚关注的少年怔怔地站起身,也要跟上那些人的步伐。   她想喊住南晴,最终还是顿住了。   操场内的运动员们跑到了终点,观众席发出了排山倒海般的欢呼,许多男男女女拥抱在一块。   甚至还有一些早恋的情侣,趁着老师不注意,在大庭广众之下牵起了手。   南晴越过欢呼雀跃的人潮,走向体育馆。   没到目的地,他就看见了不远处,满脸纠结的陈蒋辉。   他手里拿着一捧鲜艳欲滴的茱丽叶玫瑰,犹豫地看了看体育馆,最终还是放弃了。刚要随便找个长椅放下,就不经意地瞥到了南晴。   陈蒋辉吓了一跳。   “我刚刚去体育馆门口转了一圈,就被人塞了一束花。他让我悄悄送给你。”   “天地可鉴,我对你真的没有别的心思,不知道是谁要害我,”陈蒋辉绝望得就差举起双手发誓了,“这花你别担心,我等会儿就把它给扔了……”   “不,谢谢你。”   南晴抿唇,眼圈微红,笑了一下:“麻烦你给我吧。”   茱丽叶玫瑰,明媚璀璨。   茱丽叶的思念却悄悄的,不敢让任何人看见。   今日阳光明媚,微风白云。   粉橘色的花被照得耀眼,抱着它的少年脸颊白皙粉嫩,却比花还要明亮温柔。   崭新的体育馆内,远远的注视着这一切的青年缓缓地攥紧了拳,慢慢地后退了两步,将自己的整个身体都藏进了阴影里。   指尖深深地陷进了掌心的肉里,几乎要将那块皮肤掐出血。可他必须这样,才能按捺住自己躁动的心思,而不是不顾一切地向少年奔跑而去,将他拥入怀中。   喻逐云忍了又忍。   他真的,想南晴想到心都疼了。   回到首都的日子并不像所有人想象的那么好过。尤其是几年前就一意孤行离开那里的人,如今被迫独自回到那里的时候。   一开始他的发烧症状又加重了,也许也有心理因素,有十几天都是不清醒的。他就像是精神病发作,要么把房间里所有的东西都砸烂,要么一口饭一口水都不会碰。   他的亲生父母,喻海和林蕙中,曾在他生病的第七天过来看了一眼。两人立刻被他这副模样吓了一跳,问医生能不能给他打镇定剂。   医生犹豫了,镇定剂并不是任何人要求就可以随便打的。然而他们一再要求,如果不能给喻逐云打镇定剂,就给他吃一点镇定药物。   喻逐云那时候意识并不清醒,但却可以感觉到他们过来,整个人更加狂躁。   迫于压力,医生不得不照做。然而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是,喻逐云对那种镇定药物的抗性似乎出人意料的强,吃下去以后并没有什么反应。   喻海在玻璃外等了一会儿,焦急地看了眼手表,他还有个线上会议要开。   林蕙中看出了丈夫的焦急,无奈地向医生点了点头:“等他好一点,我们再过来吧。”   医生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想说些什么,可他们到底是外人,对此无能为力。   几个小护士倒是有些于心不忍。她们想了想,将他一直贴身携带的那枚词典笔翻了出来,试图用这个安抚他。   然而语音一次又一次地播放,落不入喻逐云耳中。   护士们也没办法,不敢再自作主张,害怕令他更痛苦,匆匆把词典笔收了起来,动作间却不经意地碰到了喻逐云的手机。   屏幕亮了起来,上面是南晴每天都会给他发送的短信。   说来奇怪,在看清那短信的时候,吃镇静药物都没法缓解的喻逐云,几乎瞬间就安静了。   ——南晴对他说,不分手。   每次要彻底疯魔崩溃之前,他都会想到这句话,而后渐渐地冷静下来,重新学会喝水吃饭。   所有人对他的同情,嘲笑,厌恶,他全都听不见,但他全都知道。他假装什么也没发生,在满城金黄的这一天回到宜城,却又在看见南晴的刹那后悔了。   不分手,不分手,不分手……真的,能不分手吗?   他本来想亲手把这捧玫瑰送给他的茱丽叶。   最后还是后退了一步。   也许他的靠近,本身就是一种亵渎。   南晴抱着玫瑰走了一会,找了一张长椅慢慢坐下,小心翼翼地将花放到手边,有些用力地揉了揉眼睛,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布告栏顶的树叶金黄,簌簌下落。他很多天不来学校参加考试了,第一名的位置换了人。   短暂的几分钟后,电话挂断。南晴似乎平复好了心情,抱起花,重新往班级方向走。   喻逐云贴在墙根的阴影下,动作很轻很慢,远远地跟在他身后。   章妤见南晴许久没回来,担心出事,和周岸康一起找他。   一看见他怀里抱了一大捧花,两人立刻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他们还没忘去年宣讲会的事,陈蒋辉送的花差点让南晴被老师骂。   “南晴!这是谁给你送的?有看见那人的脸吗?”   南晴没来得及说话,章妤骂道:“真该死,不会又是去年那个人吧!按道理来说不应该呀。你别担心,我们帮你退回去——”   “不,”南晴摇摇头,他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忽然笑了笑,“这次不用。”   “这次,是我喜欢的人送的。”   两人惊呆了,下巴都快掉下来,面面相觑。   “你没在开玩笑吧?”过了半晌,周岸康才呆呆地说,“早、早恋可是很影响学习的啊……”   章妤没忍住捣了他一下,南晴都保送了,他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南晴,你喜欢的人在我们学校吗,是谁啊,我们认识吗?唔,当然,你不想说可以不说。”   南晴温声说:“你们都认识。他以前在我们学校,只是现在不在宜城了。”   两人傻了。   他们陷入了诡异的安静,南晴却神色自若地低下头,轻轻吻了吻花瓣,向他们道别。   少年的背影单薄瘦削,脆弱的好像一碰就会碎。   他离开后,两人还在震惊中久久回不过神来,余光里却忽然闪过了一道身影。   章妤眼睛尖,刹那间怔住了,用力地拍身边的周岸康:“哎!刚刚过去那个,你看见了吗?”   周岸康推了推眼镜,不明所以:“看见什么?”   章妤啧了一声:“就是……”   也许是她的错觉吧,她总觉得,刚刚好像看见那个符合条件的唯一人选了。   -   南晴本就只是被姜泰德喊过来参与一下集体活动的,拜托同学带个话就能离开。   他走在回家的路上,路上遇到了从校外买东西回来的陈明瑞。陈明瑞同他打招呼,还没来得及问这捧花是从哪里来的,南晴就弯了弯唇:“是他送的。”   陈明瑞微微愣住,有点呆。   路过顾梅芳的早餐店时,他还特意停下了脚步。顾梅芳以前会在家门口和那些大爷大妈们一块儿种种地,对花还挺有了解的,很好奇地问这三百万英镑玫瑰是从哪里来的。   南晴笑了笑,也毫不避讳地开口:“是喻逐云送的呀。”   顾梅芳眨了眨眼,也有些惊讶。   经过往日经常上下的公交车站时,南晴没有站在路边等,直接越了过去。   他似乎完全忘掉了自己才到做完手术第四个月,而茱丽叶玫瑰挺沉一大捧,只拿一小会还好,不能拿太久。   他的额头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   可他很顽固,不回头,也不停下脚步。   时针一分一秒地过去,国庆节的路上喧闹,人声鼎沸,到处都挂着鲜艳的红旗。   在一个人流拥挤的岔路口,红灯亮起。南晴左摇右晃地被夹在中间动弹不得。   那道从学校开始就一直跟在他身后的人影终于出现,辟开了层层叠叠的人群,猛地将他抱进了怀里。   道道惊艳又好奇的视线从四面八方投了过来,也许还有夹带着谩骂声的闲言碎语。   喻逐云颤抖着低下头,拿走南晴手里的花,在人潮里护住他。   青年只露出冷峻的侧脸,黑沉的瞳孔里压抑着情绪。   “上来,我背你。”   路口跳了绿灯。   南晴被喻逐云背起,越过了川流不息的人群,在路边的书报亭后停下。明媚的阳光普照大地,这却阴凉潮湿,地面铺满一层泥泞的青苔。   喻逐云没问他手里的花是从哪儿来的,他却掏出了手机。屏幕上显示,二十分钟前,他给江熹打了一通电话。   我一直知道你在。   所以才会遇见一个熟悉的人就停下,给他们展示自己收到的花。   南晴用那双湿淋淋的眼睛望着喻逐云,那双向来剔透清澈的眸里映着些许温柔的光。   这份柔软和甜蜜几乎要将人溺毙。   喻逐云的喉结滚了滚,南晴什么话也没说,他却懂了。   有一瞬间他想抛却一切念头,低下头乞求一个吻,告诉南晴自己到底有多想他,有多爱他,有多不愿意放手。   然而最后,他只是垂下眼:“你想错了,不是我送的。”   “你忘了我之前和你说的吗?你只是一时糊涂,以为自己喜欢上我了……”   别再哄我了。我知道我一点都不好。   我甚至已经变成这样了,会让你很丢人。   除了我,你明明有很多更好的选择。   “喻逐云,”南晴打断他,“不要让我去喜欢别人,我会很伤心。”   他知道喻逐云听不见,也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于是干脆地扯住喻逐云的衣领,轻而易举地将青年拽低了身子。   代替告白的是一个珍之重之的吻。   在这年的大街上,藏在书报亭后,踩着满是泥泞、绿油油的青苔。   十月的金秋温暖明媚,两人靠在潮湿的角落,身体四处的伤口隐隐作痛,唇齿相依,抵死缠绵,犹如两只遍体鳞伤的野兽。   几步之遥的地方总有人经过,落下一串或轻或重的足音。   南晴轻轻松开搂着喻逐云的胳膊,却被青年托住腰,更紧地抱住,情难自抑地深吻下去。   世界在此刻寂静无声。   茱丽叶玫瑰散落一地。   喻逐云松开手,胸膛剧烈起伏。   南晴抬起眼,冲他笑。很乖很甜。   喻逐云闭了闭眼,黑沉的视线里压着红:“我两只耳朵全部都听不见了,而且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治好。”   南晴踮起脚,吻吻他的右耳垂,长长的睫羽发颤。   嗯,我知道。   “我一点都不好,我什么也没变。从小时候就想杀了他们,直到刚刚都还在想。”   南晴吻他的左耳,泪意汹涌。   嗯,没关系。   喻逐云声音沙哑:“……我错了,我一直都在说谎。你别不要我,求你了。”   南晴闭上眼,去吻他的唇。   好。我爱你。 第70章   南晴蜻蜓点水般轻吻了喻逐云几秒, 不远处一辆摩托车经过,经过水洼,溅起了一地污浊的泥点, 道路两侧的行人立刻发出阵阵抱怨的尖叫, 一边擦衣服一边往人行道里走。   哒哒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书报亭后的两人停下。南晴欲盖弥彰地擦了擦嫣红的唇瓣,感受到一阵火辣辣的疼。   喻逐云的呼吸也难得急促, 舔了舔破了皮的下唇, 忽然笑了。他蹲下,一支支地将散乱在地的茱丽叶玫瑰捡了起来。   漂亮的玫瑰开得正艳, 只是粉橘色的花瓣上沾了不少灰绿色的青苔,没有一开始那么好看了。   南晴却毫无所觉,吹了吹柔嫩的花瓣, 珍惜地用丝带将花茎捆了起来。   是否昂贵,是否完好无损,他都不在意。只要是喻逐云送的就好,只要是喻逐云,就没关系。   南晴盯着重新扎好的花看了几秒, 不知想起了什么, 抬起湿漉漉的眼睛扫了喻逐云一眼,掏出手机打字。   【现在这花,是你送的了吗?】   他气鼓鼓的, 脸上却带着些许笑意。   “……”   喻逐云顿了几秒, 垂下脑袋,像是知道自己做错了的小狗,乖乖地点了点头。   他张了张唇,本来想说是我, 最终还是低声说:“我错了。”   南晴伸出手,勾了勾他的指尖,相当大方地摇了摇头。   少年弯着眼睛笑着,雪白的脸颊却柔柔软软,努力拉长甜津津的音调,让喻逐云看清自己的口型:“没——关——系。”   知错就改就是好孩子。   玫瑰太重,最终还是由喻逐云单手拿着,南晴搂住他的脖颈,半趴半靠在他的后背上。   喻逐云走得很稳当,他的侧脸冷峻而锋利。右脑包裹着的大号纱布已经摘了,部分创口还被小号纱布包着,有些已经好了的伤疤露在外面,蜿蜒起伏。   右肩也是,本该在床上躺很久才能完全恢复的伤势,现在已经愈合了大半。然而即使隔着一件衣服,也能感觉到布料下的凸起。   南晴微微皱起眉。   不知不觉,两人已经走到了南晴家的小区门口。   春天时那片开放的盛大绚烂的樱花树已经凋谢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侧不显眼却芬芳飘香的桂花树,点点米黄色的花瓣隐藏在翠绿的树叶间。   经过那片桂花树时,喻逐云的步子蓦地顿住了。   他的颈侧忽然一热。   背上的少年俯身,垂眼。心疼地轻轻碰了碰他的伤口。   动作小心翼翼,好像再多用一分力,就会弄疼他。   刹那间,喻逐云瞳孔一缩。   浑身的血液冲上了胸腔,像是沸腾,又像是凝结。   他弯下腰,轻手轻脚地把南晴放了下来,下一刻却克制不住般把他抱紧。   “……我不想走了。”   喻逐云很突兀地开口:“我不想回首都,我想留在宜城。”   把南晴送到了家门口,他也该离开了。这仿佛一击重锤砸在后脑。刚刚的亲吻和拥抱,好像只是一个短暂的梦,一眨眼就消失不见。   可他不想做梦,也不想放手。他想永远留在南晴身边,摇尾乞怜。   直到南晴厌恶他的那一天为止。   “我想留在这。”   他瞳孔微红,无意识般再次重复。   南晴怔了怔,几乎条件反射地想答应,可他很快就反应过来,耐心地说:“可是不行呀,你……”   话出口了,他才意识到喻逐云现在听不见,掏出手机慢慢打完剩下的话。   【你现在要回去呀。学籍在那里,高考也在那里。我记得你很快就要美术联考了,这段时间要抓紧跟那边的老师好好学习,不能再来回折腾。】   【而且首都有最好的医疗条件,江熹姐姐说你要在那里做全套的检查,等待医疗团队。】   喻逐云抿住唇,喉结滚了滚。   视线在备忘录的一行行字上划过,他知道南晴说的没错。   【等你考上首都的大学,我们接下来的四年都会在一起。你如果考不上的话……】   打字和说话不同,后者总是很快,前者却需要一个字一个字地冒出来。   喻逐云的脑海里刹那间闪过了许多念头,考不上的话会怎样?   南晴会嫌弃他不够好,会分手吗?   【……那我们就只能异地恋了。】   南晴有点苦恼:【异地恋好麻烦呀,不能经常见到你,而且话费和车票都很贵的。】   这年他的家庭条件好了许多,因为没有经历过上辈子的那些变故,而且很快顾梅芳的早餐店面就要拆迁了。他自己也很争气,奖学金拿了不少。   可骨子里总还是那个一分钱当两半花的小穷鬼。   所以,能不能尽量不要异地恋呀,喻逐云?   喻逐云僵住,对上南晴闪闪发亮的希冀眼神。   他的嘴唇动了动,有些发麻,也忘了自己到底是怎么开口的,总之最后轻声应了好。   他也不想和南晴异地恋。   他大概是世界上最不想离开南晴的人。   时间已经不早了,南晴要休息,喻逐云是从首都独自跑出来的,也该乘车回去。   然而两人在楼下又站了好一刻,直到米黄色的桂花点点落在肩头。喻逐云替南晴挡住风。   “上楼吧,”喻逐云低声说,“不过…上去之前,能不能,再答应我一个事?”   南晴仰脸望着他,乖乖点头。   喻逐云于是伸出那条裹着绷带的右手,指了指一块光洁的皮肤:“用力咬一口,行不行?最好能留个印。”   “……”   南晴懵了,这是什么要求?   为什么要咬,留印子不疼吗。   然而他要是想问就得打字,可喻逐云目光灼灼地盯着他,没给他任何掏手机的机会。   想了想,南晴有点没办法了。   只能硬着头皮接过喻逐云的胳膊,一脸严肃地打量了一会,在喻逐云催促的目光下,犹豫着张了张嘴。   在最后一秒。   那本该落在皮肤上的尖锐刺痛,被一个柔软的亲吻所取代。   喻逐云低下头,只看见南晴扬起雪白的小脸,求饶一般说:“这样好不好?”   不要咬了,留印子会很疼的。   安静一刹,喻逐云闭了闭眼,很轻很轻地笑了笑:“……好。”   南晴慢吞吞地上了楼。   四楼的窗户打开,米色的窗帘海浪般摇晃,树下桂花似小雪,金秋晴暖。   他探了个脑袋出来,冲楼下挥了挥手。   喻逐云的世界静默。   好半晌,他用那只被吻过的右手,摸了摸自己光滑平整的心口,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   运动会很快就结束,国庆和中秋结束后,这个学期基本上没有什么假期了。高三的学生们收了心,过上了三天一小测,五天一大测的生活,连体育课都被削减得每周只剩下了一节。   高一高二的学生比之要轻松许多。尤其是学校新的体育馆建成之后,学校里多了许多趁着午晚饭时间去打羽毛球和篮球的学生。   天气渐冷,他们的身上却洋溢着青春活力,浑身火热,总是大笑着、追逐着跑下楼梯。   哪怕高中的这段时间其实相当压抑。永远无法提升的成绩、烦恼的人际关系、对未来的迷茫和憧憬,都是他们最普遍的回忆和底色。   但在当下,他们会因为一点很小的事情而快乐。高中这几年也许不值得重来,却值得怀念。   南晴于是也在身体恢复得差不多的时候回到了学校。   化学竞赛的结果之前就已经到了学校,但那次只是小范围地在几个人里传播了一下。这次首都大学的保送名单下来,南晴的名字赫然出现在第一位,整个学校都惊呆了。   姜泰德作为南晴的班主任,脸上有光,高兴疯了,把那名单看了又看,恨不得枕在枕头下睡觉。张副校长他们也一样兴高采烈。   宜中门口有一块黑色的LED大屏幕,那上面正常都只会放一些“植树节知识”、“国庆节快乐”之类的祝福标语。   但现在,那上面只全天候滚动播放着两条通知。   “热烈祝贺我校高三(1)班南晴同学,在全国中学生化学奥林匹克竞赛中荣获金牌!”   “热烈祝贺我校高三(1)班南晴同学保送首都大学!”   一时间学校热闹起来,毕竟凡是去体育馆打球的学生,都会经过那块LED招牌。   他们会停下来研究一下上面写的字,紧接着露出仰慕和惊叹的神色。   宜城真的只是个小城市,全市能够考上首都大学的也没多少人。   更何况南晴不是考上的,是保送去的。在化学竞赛里吊打了全国的精英。   贴吧里的楼快盖疯了,新高一尤其活跃。   他们很快就知道了南晴长什么样子。   很快就发现他在前两年的所有考试里都是第一名。   很快就找出了他在去年艺术节里的表演录像:身着一袭漂亮的小西装,演奏着小提琴……   十二月的天气将寒,秋天的暖风消散,翠绿的树叶渐黄飘落。   即将参与艺术节的新高一沸腾了,他们在贴吧里发言,希望能看见南晴再一次演出。   实际上艺术节是没有高三学生表演的,学校害怕耽误他们学习。   但南晴毕竟已经保送了,并没有这个困扰。被贴吧里数栋高楼砸得头晕眼花的高教导主任想了想,还是问了南晴愿不愿意演出。   “主要你这次表现得实在太好了,在艺术节上表演一下,也能让他们提起一点学习动力。我记得你不是擅长那个小提琴吗,你就拉一个……”   南晴抿住唇,第一次在老师跟自己说话时分神。他微微转过身,看向远处那栋崭新漂亮的体育馆。   下一刻,他抬起眼,满怀歉意地冲高教导主任笑了笑:“对不起老师。”   “我现在不拉小提琴了。” 第71章   高教导主任愣住了, 南晴的琴拉得那么好,学校里几个懂一点音乐的老师都对他交口称赞,甚至说, 如果南晴不在化学领域继续深造下去, 可以考虑音乐方向。   怎么说不拉琴就不拉了?   “为什么?学习也要劳逸结合, 不要放弃自己的爱好啊。”   教导主任的眼神忧心忡忡,南晴垂下眼, 语气温和:“嗯, 谢谢老师。我只是……最近的身体不能支持我长时间大量的练习,会很难受。”   “哦!哎哟, 你瞧我,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高教导主任一拍脑门,有点懊悔, 连风都不敢让南晴吹了,“你快快快回班里吧,好好坐下歇着。最近啊你如果任何时候感觉不舒服,不需要开假条了,跟你班姜老师说一声就能走。一定要注意安全, 知道吗?”   南晴轻轻点了点头, 跟老师道完谢,才回到自己的座位。   刚刚说的那些自然都是真的,但只是他不拉琴的客观因素, 如果主观愿意的话, 也不是不能克服。   他其实就是不想碰小提琴了而已。   不想,再跟这个世界一起,欺负喻逐云。   窗沿外的树叶已萧萧瑟瑟,周岸康靠过来问了南晴一条化学题目, 得到点拨后又自己闷头做了一遍。   彻底搞清楚这个知识点之后,他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有了点八卦的心思。   人人都说早恋会影响学习,他以前也被妈妈耳提面命地教训过,打从心底里觉得恋爱就是洪水猛兽。   然而南晴也早恋了,却好像没受什么影响。甚至,他对象还提高了成绩。   “南晴,我问你个事儿,”周岸康看了眼章妤,忍不住用气音说,“你真的……跟那谁在一块了?我们俩还以为你那天在开玩笑。”结果他们后来在学校里碰见了陈明瑞,三个人大眼瞪小眼,从彼此的脸上看出了如出一辙的神情。   南晴大大方方地承认了:“嗯。没有开玩笑,是真的。”   周岸康一时语塞。   好在他之前就做足了心理准备,消化了几秒就接受了这个有些震撼的事实:“那……那喻逐云为什么现在转学啊,疯了吗?”   没见过谁谈恋爱连年级名次都能上升的,干嘛不继续待在保送首大的学霸旁边抱大腿?   南晴怔了两秒,垂下眼,没有说话。   就像这届用着体育馆的新高一一样,大家其实都多多少少听过喻逐云的名字,但知道他曾经历过什么事的人屈指可数。   这也不怪他们。   只是,南晴还是会有些难过。   尤其是前段时间江熹告诉了他赵贵和王娜两人的现状。这桩案子开庭前,喻惕守让人找了最好的律师,联系了过去那桩人贩子案,又大规模地在南河里找了线索和证据,是一定要把他们往老死的时间判的。   一开始他们还不以为意,始终认为自己跟喻逐云有亲缘关系,就算意外伤害到他,也不会得到什么很重的刑法,甚至还当众叫嚣,在许多人的面前形容喻逐云小时候为他们全家洗衣做饭的样子。等最终的判决结果下来,这两人才呆了,无论如何也没想过自己真的要坐二十来年的牢。   南晴只觉得他们罪有应得,并不觉得畅快。   毕竟他们欠了喻逐云太多,不止一双耳朵。   过了许久,久到周岸康都以为南晴不会回答了,南晴才开口:“他……回去考试,十二月份有美术联考,这对他来说很重要。”   周岸康看出了南晴的情绪不高,眨眨眼,试图将这个话题岔过去:“这样啊,那也没几天了。”   南晴抿唇,过了几秒才点了点头。   赵贵和王娜判决的事,既然能从江熹那传到自己这里来,喻逐云肯定也知道了。   原先几乎疯狂到想要杀掉他们的青年,却没有在这段时间的聊天里表现出来半分不好的情绪。他好像对此一无所知,每天都在疯狂地画画,追赶考试进度。   然而这年的视频通话功能才刚刚出现没多久,打视频很卡,南晴家的无线网也不好,非常不方便。所以两人大多数情况下都是用文字聊天。   南晴突然有点担心,也许喻逐云并没有表面这么平静和正常。   而且,他现在的耳朵好一些了吗?   一旦这个念头出现,接下来的时间就会变得坐立难安起来。   宜城的冬天总是来得又晚又猛,这会的气温虽降低至零下,却没有下雪。   在艺术节前两天,南晴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他要一个人去首都,找喻逐云。   为此,他甚至还第一次对老师撒谎,跟姜泰德说自己身体不舒服,想连着艺术节请几天假。   姜泰德当然不会怀疑他,几乎立刻就同意了,还嘱咐他一定要好好照顾身体。   然而顾梅芳那里却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南晴也知道独自一人出远门会让家人很担心,所以老老实实地说了自己的目的地。   女人的神色变了变,过了好一会,也不知到底想到了什么,叹了口气,同意了。   “一个人在外面一定要小心。穷家富路,多带点钱出去,到哪儿都有底气。”   她又想给南晴塞钱,南晴没收。   早餐店的确快拆迁了,但钱还没拨下来。倒是南晴自己,前段时间的奖学金一分都没乱花,全部都攒在手里,在这会儿已经有了小六位数,这笔钱在这年并不是一个小数目。   他收拾好一身换洗衣物,没敢再坐飞机,买了去首都的软卧。   晚上从宜城上车,第二天一早醒来就能到首都。   陌生的床和陌生的车厢,窗外也是陌生的景色。浓郁的黑夜将一切都吞噬,等天光渐渐亮起来,南晴才惊讶地发现,首都竟然已经下了小雪。   与此同时,喻逐云的消息从屏幕上弹了出来。青年每天醒得很早,睡得很晚,第一件事和最后一件事都是给他发消息。   【早,宝贝。】   入目一片纷纷扬扬的雪花,悦耳的到站提示音响起。南晴混在人群里出了站,拎着自己又小又轻的一点行李,打开了手机。   他抿起唇,有些开心。刚打算给喻逐云一个惊喜,就见屏幕又一闪,那头的消息发来。   【今天我这里下了小雪,老师带我去写生,一上午大概都要在外面赶路,不在画室。】   【宜城刮大风,你在家要注意防寒保暖,不要着凉,不要吹风。】   南晴抱着手机呆住了。   喻逐云一早上都要去外面写生?   原本打算第一时间见到他的计划泡了汤,南晴满脸纠结地在火车站等了一会,最终打了车,准备去喻逐云一直在学习的私人画室。   那儿的学生就几个,但老师各个都是经过精心挑选的,加起来比学生还要多,通常都是多对一辅导,偶尔会在画作业时小班教学。   喻逐云每天都会和他聊天,甚至还跟他详细介绍了画室几位老师的长相。   地址也很好找,出租车很快就在一栋高耸入云的写字楼底停下。   四周来来往往的都是身着大衣的精英白领。   南晴与他们格格不入。他还在刚做完开胸手术的头一年里,很怕冷,穿着一件厚实青春的鹅黄色羽绒服,小脑袋也被帽子围巾裹得严严实实的。在雪白的地上走出了一串雪地靴圆滚滚的脚印。   一直进了开着空调的写字楼内,一个个白领从他身侧经过,刷脸经过道闸,急匆匆地蹬进电梯里。   他进不去了,有点纠结地在原地转了一圈,就被前台喊住了。   前台面带微笑,狠狠地被少年的容貌惊艳了一把,却还是记得自己的职业要求,礼貌地问他:“您好,请问有预约吗?”   南晴眨了眨眼,有点不好意思:“抱歉,没有。我是去六楼画室找我朋友的……”   “没有预约不能入内哦,您可能需要给朋友打个电话,让他通知一下我们将您带进去。”   南晴有点纠结。   他怕现在给喻逐云打电话,会破坏喻逐云的写生。   前台小姐看出了他的犹豫,目光里带上了些许怜爱:“外面太冷了,你可以在那边的沙发上稍作等候……”   她话音未落,一胖一瘦两个男人不知从哪儿窜了出来,忽地侧身,有点讶异地上下打量着南晴。   南晴不明所以,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可脑海中却浮现出些许熟悉感来。   前台小姐一愣,“哎”了一声:“覃先生,你们认识吗?这位小同学刚刚说要去你们画室找朋友……”   被她称呼为覃先生的胖子一听这话,立刻猛拍了下大腿,眼睛生动地亮起来:“认识!”   “你是喻逐云的朋友吧?你是不是叫南晴!”   南晴怔住,过了两秒才反应过来,这俩人似乎就是喻逐云跟他形容过的画室老师。   他乖乖点头:“是的,老师们好——”   瘦子忍不住道:“靠!像,太像了。覃伟,你教得不错嘛。”   “彼此彼此,”覃伟咧开嘴,笑得像尊慈祥的弥勒佛,“南晴,喻逐云刚刚才跟我们一个老师出去,你先跟我们上楼吧。”   南晴歪了下脑袋。   他怀揣着满腹不解,乖乖地跟着这两人进了电梯,来到六楼的画室。这儿的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单独的房间,覃伟将南晴带到喻逐云的画室门口。   “是不是很好奇我为什么一眼就能认出你?”   覃伟乐呵呵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肚子,冲画室里努了努嘴:“你马上就知道了。”   他伸手摁亮了房间的灯,里面的画布霎时被照亮。   除了老师要求的作业之外,画架上还摆着无数副生动精致的肖像画。   有些是素描,有些是水粉,有些是油彩。   而上面的模特,无一例外,全都是他。 第72章   “你可千万别跟喻逐云说是我带你进来的啊, 刚刚你看到的那个瘦子叫刘康均,你就说是他干的哈哈哈哈!喻逐云那小子可不喜欢别人进他画室里看这些画了,平常我们给他上课都得去别的教室。我们老师也只有很偶尔的时候才能进来给他改改作业。”   “我们画室比较提倡让学生在应试之余把更多的目光放在自己喜欢的东西身上, 这样可以促进他们的兴趣。其实这样还是有用的, 喻逐云一开始来我们画室的时候, 几个年轻的助教都不敢跟他交流,因为他真不搭理人, 而且看起来贼凶。”   “结果让他每天下训之后自由发挥、开始画你的肖像之后, 他的脾气突然就好了好多。”   “尤其是之前有一天,有个人给他发消息, 他看见以后脸色突然变得超级超级难看——我们当时还以为他要把我们所有人都揍一顿——还好他忍住了,跑到画室里把门关上开始画画。”   “那天我们几个是真没敢跟他讲课。直到晚上准备关门的时候才敢进去看一眼。”   “素描,速写, 色彩……他一整天画了十五个小时,全都画的是你。”   南晴有点怔忡,下意识地往画室里走了几步,目光落在四周摆放着的肖像上。   一张又一张,全都整整齐齐。旁边那些纸张就没有那么好运, 要么是在极度愤怒下被揉皱, 要么就像当初那个不幸的画架一样碎在垃圾桶里。   喻逐云并不是没有情绪,更不是放下了那对曾将他打入深渊的养父母。   他只是时刻记得南晴说过的话,为此, 在最痛苦的时候也努力保持冷静。   “……想我堂堂覃胖子, 在学生面前竟然也有这么没尊严的一天!”覃伟是个相当自来熟且健谈的人,操着一口京城腔,笑着看向南晴,“小同学, 你这朋友可太凶了,他对你也是这样的吗?你平常是怎么跟他相处的?”   南晴回过神,垂下眼,柔软的语调里,却带着出乎人意料的固执:“老师,其实他一点都不凶。”   真的。   他对我很好很好。   他本来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   “嘶……哈哈哈哈哈……”   覃伟显然觉得南晴是被滤镜模糊了双眼,神色有点难以言喻,岔开了这个话题:   “说起来,你是特意从宜城跑过来看他的吧?怎么没提前说一声,我给带他出去写生的老师打个电话,让他们早点回来,你们出去吃顿饭放松一下吧。”   南晴赶快摇摇手,他害怕影响到喻逐云学习:“我就是想来看看他,不着急的,等他写生回来就好。”   覃伟却“嗐”了一声:“别担心,虽然还有几天就要联考了,但是越到关键的时刻,越要放松。劳逸结合。”还有句话他顾及到其他学生的心态并没有说,喻逐云其实很有天赋,在他这么多年教过的这么多学生里都是拔尖的水平。   “真的,相信我。我现在就来给那位老师打个电话……”   覃伟都已经这么说了,南晴也不再推拒,心底里浮现出了小小的期待。   许多天没有见到喻逐云了,每天都是“异地恋”。   见到自己过来,他会开心吗?   电话很快接通。那头的老师表示没问题,他们所在的写生地离画室并不算太远,也就只有半个小时的路程。   南晴被覃伟带到画室的会客室休息。几个年轻的助教听说有个长得特别像小天使的少年来了,纷纷借着送零食的借口跑来看他,短短的三十分钟,南晴面前就堆满了各种各样的包装袋。   一直到画室大门被打开,他们才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踮着脚跑回自己的工位。   南晴也站起身,眼睛亮晶晶地盯着门口,心脏噗通噗通地跳。   写生老师抹了把满是水雾的眼镜,独自一人走了进来:   “本来不说是小雪吗?这雪怎么越下越大了?这破天气真是要把人给冻死……”   南晴愣住了。   抱着笔记本电脑工作的覃伟匆匆地从办公室走了出来,也跟他露出了同款疑惑:“嗯?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的?喻逐云呢?”   那老师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你不是说今天中午给他放个假吗?他听说以后就先走了,不知道干啥去了,应该下午就会回来吧。诶?这位是……”   听完事情原委,那老师懊恼地拍了拍脑袋:“怪我怪我,我就只跟他说了,中午放假没提他还有个朋友过来了,要不我现在赶快给他发信息……”   提到嗓子眼的心慢慢落了下来,南晴笑了笑:“没关系,我就在这里等他回来。”   他相信喻逐云一定是有要做的事才会暂时离开,他不介意,也愿意等。   况且这么久以来,一直都是喻逐云等他。   首都的雪渐渐落大,地面变得银白。   出入写字楼的人渐渐变少了,凌乱的脚印也被及踝的雪覆盖。   天色早早暗了下来,汽车堵成长龙,地铁站里也人满为患。道路两侧的行人纷纷,有人高兴地拿出手机拍外面的雪景,有人打电话怨声载道,还有几个提前放学的小孩,激动尖叫着打起了雪仗。   喻逐云的世界里一片安静,他默不作声地路过人群,拢了拢滚烫的领口,进了写字楼内。   往日总是挂着营业微笑的前台小姐今天见到他时,眼睛很明显地亮了一下,笑容更深。   他略有些奇怪,却没太在意,乘坐电梯到了六楼的画室。   覃伟见他回来了,下意识地站起身,举起手里的平板噼噼啪啪地打了几下,那上面立刻弹出来一行大字:【回来了?有惊喜给你!】   惊喜?   能有什么惊喜,以覃胖子的尿性,给他多布置两张作业也叫惊喜。   喻逐云不以为意地点了点头,肩头的雪花随着温度的升高而融化,他随手掸了掸,丝毫没注意到覃伟的挽留,自然而然的往自己的画室里走。   “哎!喻逐云!”   覃伟明明知道他听不见,却还是忍不住叫了一声,看向了会客厅。   那儿的少年不安地动了一下。   下一刻,仿佛心电感应一般,本该与之擦肩而过的喻逐云猛地顿住。   他扭过头,视线牢牢地锁定在会客厅。着了魔似的,忘记了自己原本要做什么,一步一步的向那里走去。   喻逐云缓缓攥紧了拳,连大气也不敢出,生怕自己一出声,那道熟悉的人影就会像泡沫一样消失不见。   一直到在沙发前蹲下,真真切切地看见睡得连小脸蛋都红扑扑的少年时,他才张了张嘴,心头后知后觉地袭来一阵狂喜。   是真的,不是梦。   南晴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也许赶了一天的路太累。他缓缓地睁开眼睛,对上了喻逐云黑沉的瞳孔。   “……你回来啦。”   刚从睡梦中清醒的少年还带着些许鼻音,雪白粉嫩的小脸印上几道痕迹,柔软的黑发也睡乱了,即使这样也下意识的露出了一个最甜最软的笑:   “喻逐云,好久不见呀!”   他伸手想拥抱喻逐云,却被避开了。   青年用力扯开了自己沾着雪花的黑色羽绒服露出里面干燥的毛衣,这才小心翼翼地凑过去,半跪在地上将南晴抱紧。   喻逐云连做梦也没想到南晴会来找他。   他的喉结滚了滚,感受着怀里柔软的温度:“你怎么……你怎么过来了?”   也许是因为太久不跟人说话了,听力障碍之后,喻逐云的语音语调比起之前有些奇怪。   尽管已经从覃伟那里知道了喻逐云的耳朵还没完全治好,南晴的心还是猝不及防地痛了一下。   然而因为喻逐云并不想说这件事,南晴只当成无事发生,露出一个甜甜的笑,掏出手机。   【因为想你了呀。】   在首都初雪这天,因为想你就过来了。   喻逐云咬住唇,颈间青筋绷起,显然是花费了好长时间,才克制住自己内心的情绪。他想到从宜城到首都的距离,又想到了潮湿冰冷的天气。   “怎,怎么不早一点跟我说,我去接你。你怎么进来的?他们不允许不认识的人上楼……!他们……”   南晴搂住喻逐云,手指从他后脑的发丝往下滑,重复顺了一会毛,又轻轻地拍了两下。   【我没有在外面等很久,一直坐在这里。你的老师们对我都很好,我不冷也不饿。】   桌上的零食堆得像一座小山,南晴的身边还有一条小毯子。   喻逐云绷紧的下颌松了松,垂眼,将南晴搂得更紧了些。   “他们怎么带你上来的,应该没有为难你吧?”   【没有,他们都认识我。】   都认识?   喻逐云的呼吸一顿,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身体僵硬住。   他抬眼看了一下自己的画室,冷峻的脸上有几分无措。   南晴看见他的模样,笑了一下,补充道:【嗯,我进去看过了。】   喻逐云的身体更加僵硬了,他的手指不受控制地蜷了蜷。   进去…看过了。   南晴会不开心吗?自己的脸被人反复描绘那么多次,一张又一张地堆在画室里。这种事情好像只有阴暗潮湿的变态才会做。   “你、讨厌的话,我下次就不这样了,”喻逐云垂着头,避开南晴的目光,有点艰难地说,“别生气,我没有画乱七八糟的东西……”   【没关系,只是画画而已。】   话音未落,南晴忽然探了个小脑袋过来,有点害羞地抱着手机,眼睛却亮晶晶的。   【是你的话,再过分一点……也没有关系。】 第73章   喻逐云的呼吸一滞。南晴不讨厌, 不害怕他,甚至还说如果是他的话,更过分一点也没关系……   胸口磅礴澎湃的情绪几乎要抑制不住, 喻逐云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克制住自己, 没把南晴用力地嵌进怀里。但他还是低下了头, 一下又一下地亲在南晴的指尖上。   那张向来冷峻且漠然的脸上带着虔诚的神色,动作小心翼翼地, 温柔到了极点, 和他平常在别人面前的样子简直是两个极端。   南晴被他亲得有点痒,忍不住想笑, 微微后退了一些,低下头用手机打字:【好啦,你今天下午去干什么啦, 还有别的事情要忙吗?】   看见前一句,喻逐云的身子微不可见地僵了僵,很快就摇摇头:“没有,我们走吧,好不好?”   【今天不画画了吗?】   “嗯, 不画了。”   【不会影响你学习吧?】   “不会。”   南晴眨眨眼, 打字的速度跟不上喻逐云回复的速度。   他垂下头,微微直起身,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 红绳鲜艳的颜色与之相衬。   【好。我们等一下去吃个饭。我过来的时候有点太着急了, 没有订酒店,所以等下……】   他的手还落在键盘上,面前就覆下来一道阴影。喻逐云凑过来,鬼使神差地咬了一口他的后颈。   少年的身上带着浅浅的沐浴香气, 尾调是清新的茉莉花。   皮肤细腻温热,咬上去的时候,比想象之中还要甜蜜。   “!”   南晴捂住那个浅到几乎看不清的牙印,控诉地看向喻逐云:“咬我……”   喻逐云维持着半跪的姿势,抿了抿唇。他也说不清楚自己刚刚那一刹的冲动是什么,只觉得心里痒得要命。他想把南晴吃掉,又想被南晴吃掉。   “不要订酒店,现在酒店难订,就算订到了,环境也不好。”   “去我住的地方,睡我那里。”   睡、睡喻逐云那里……?   南晴立刻就忘了自己刚刚被咬的事情,捂住后颈呆呆地想。喻逐云讲过,他现在住的公寓里只有他一个人,所以只有一间主卧,一张大床。   也就是说,如果去喻逐云那里的话,他们两人即将迎来真正意义上的……“睡在一起”。   南晴有点无措,条件反射地从沙发上坐起身。   画室里面的温度很高,他是把羽绒服和毛毯披在身上的。这会儿,是喻逐云替他拿来外套,一个袖子一个袖子的给他套上。   青年浓黑的睫毛垂着,神情认真而专注。   南晴的手指蜷起,决定了。   “更过分一点也没关系”,这句话可是他自己说的。   【睡你那里可以,但是你不可以再像上次一样睡外面的沙发。】南晴拽住喻逐云的袖口晃了晃,向他展示屏幕,【冬天了,那样睡不好。我们就一起睡吧,好吗?】   喻逐云的动作显而易见的一顿。   南晴一直都这样,又乖又好哄,比谁都会关心别人、爱护别人。   他微微弯起眼,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好。那就一起睡。”   今天下雪,外面的街道上没什么人,饭店商场里却人满为患。   两人决定去一趟超市,买点生活用品和食物回家吃饭。他们出了会客室,在大门口遇到了覃伟。   喻逐云一手替南晴提着行李,一手护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走。   远处万家灯火通明,写字楼外车水马龙。   覃伟挺着个喜庆的胖肚子,靠着玻璃看了好一会,一张满是好奇的脸上写满了欲言又止。他牢牢地盯着喻逐云和南晴远去,简直要抓心挠肝了。   画室里谁不知道喻大少爷的身份?他们这些人嘴上插科打诨,看人却透亮,心底比谁都要清楚。喻逐云人不坏是真的,凶也是真的。他这样年纪轻轻就经历过世间冷暖的人,早早品尝过大起大落,绝不会对谁都这个样子。   而这个少年,一副乖巧可爱的学霸样子,看起来和喻逐云就不是一个世界的,却愿意一个人,独自坐一晚上的火车,从宜城来到首都。   两人好像,都是彼此生命中的一个意外。   暖黄路灯下,鹅毛般飘动的雪花飞舞。   首都的商超不少,凡是大型商超都做着圣诞节和元旦节的促销活动,人满为患,超市入口和出口,挤满了来购物的一家三口。   灯光明亮,小孩子坐在小推车里欢呼雀跃。   喻逐云也推了一辆车,目光在那几个孩子的身上停留了几秒,若无其事的转开。   “我们要买点什么,牙刷、牙杯、毛巾……袜子和内裤有没有带?要不再买一副眼罩和耳塞?……我怕我晚上不知不觉发出声音会吵到你。”   四周人来人往,南晴不好意思,只轻轻拉了拉喻逐云的袖口。   他的换洗衣服和毛巾都带了,牙刷和牙杯想着酒店会有一次性的就没准备。眼罩和耳塞没有必要。   “行,都听你的。”   喻逐云个子高,轻而易举就能摸到货架最高处,挨个挑了些质量最好、价格最好的东西。购物车终于不再像刚刚那么空空如也。   很快,两人从生活用品区出来,继续去买生鲜水果。   喻逐云会烹饪,也很会买菜。问过南晴想吃什么之后轻轻松松的搭配好了食材,购物车渐渐满了起来。   走到烘焙区时,他们意外碰见了刚刚在超市入口区看到的几个小孩。   有个小男孩渴望地指着冰柜里的蛋糕,他身旁的父母有些无奈,低头说了些什么,那小孩立刻露出一副要哭的样子。   那对父母没办法了,再三商量,最终也没买那个全家都吃不完的大蛋糕,换了一个小盒子,并且冲小孩指了指远处的玩具。   坐在购物车里的小孩也满足了,挂着鼻涕泡笑起来。一家三口掠过了喻逐云他们,绕去了下一个区域。   喻逐云抿住唇,不知缘何,在原地站了好半晌。   南晴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心里忽然明白了什么。他也不在乎周围是否人多了,直接拉住了喻逐云的手。   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一路往上蔓延,失神的青年终于回过神来。   失控的情绪奇迹般的平静下来。   是了,现在已经不再是之前。   小时候的农村里没有现在这种大型超市,只有昏暗狭窄的小卖部,泥土地,红砖墙。货架上都是廉价而便宜的零食,空气里充满辣条味。然而他想去小卖部都是很不容易的,只有他那个现在在黄泉的弟弟想吃东西的时候、家里需要油盐酱醋的时候,他才能去一趟。   后来镇子上开了一家类似的大超市,他弟弟赵天赐立刻喊赵贵和王娜带他去。小喻逐云也很羡慕,安静地坐在家里的院子里剥毛豆,却渴望他们走时也能带上自己。   结果当然是没有的。   赵天赐回来之后就兴奋且得意洋洋的在他面前炫耀:“你知道超市里面长什么样吗?那里面有钢铁巨人一样的小车,我爸爸妈妈推着我!”   “还有这个,你吃过吗?你都没去过!哈哈哈哈……”   【喻逐云。】   南晴收回落在那几个小孩身上的目光,晃了晃手机,仰脸望着他。   【我小时候,爸爸很忙,他偶尔带我逛超市的时候,就会把我放到这种小车里。】   喻逐云垂下眼,神色温柔。   他几乎能想象到,小时候的南晴估计像个糯米团子一样绵绵软软,小小一个坐在人跟前,别提多可爱。   【有一次他要去外地出差,很着急。本来是不该带我来超市的,但我想跟他一起,所以他没办法,把我塞在购物车前面,要我不要乱动,就开始疯狂往里跑。】   【我被吓到了,一动也不敢动。等我爸跑到超市出口准备结账的时候,发现我死死地抓住把手,腿也卡在车里,出不去了。】   喻逐云微微皱起眉:“然后呢?”   【我爸着急走,害怕我在那里哭,没办法,把身上所有剩下的现金交给人家,把购物车和我一起带走。】   南晴抿着唇,见喻逐云渐渐从刚刚的状态中脱离出来,笑了一下。   【结果等他气喘吁吁地出了超市,我突然就不害怕了,腿也不卡了。】   后来小南晴宁愿用两条小短腿跑,也不坐这种小推车了。再长大一些和南涛成去这种超市,南涛成还下意识地要他进小推车,他却摇摇头,自己已经长大了。   再开心,再不开心,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   都过去了。   喻逐云的眉头松开,弯起唇,轻轻摸了摸南晴柔软的发旋。   他再度抬起眼看见购物车时,脑海里只剩下了小南晴可爱又懵懂无措的样子。   不多时,两人买完了东西,去出口结账。   离开超市前,南晴忽然喊喻逐云停一下,他说自己忽然有点想买眼罩。   喻逐云自然不可能让南晴多跑一趟,嘱咐他守着东西在原地等待,自己则跑向生活用品区。   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外面纷纷扬扬的雪花渐慢渐小,厚厚的积雪被各种各样的鞋子踩塌,几乎凝成了硬硬的冰。   喻逐云拨开一众人群,去了人潮汹涌的超市入口,终于买到了眼罩和耳塞,折返回来。   他在满地雪花前停下。   南晴笑眯眯地站在超市门口,双手背在身后。   见他来了,把藏着的东西挪到身前。那是一个很大很大的芝士奶油蛋糕,小男孩闹着要吃却没吃上的蛋糕。   小喻逐云最渴望,最想拥有的东西。 第74章   喻逐云有些愣住了, 手里的东西啪嗒落地。很快他反应过来,一边弯腰捡,一边往前, 动作几乎有些跌跌撞撞。   抬起头时, 那双瞳孔黑沉沉, 仿佛藏了许多旁人读不懂的情绪。他接过南晴手中那个沉甸甸的芝士奶油蛋糕,视线停留在点缀其上的浆红色樱桃。   这是个很漂亮的蛋糕, 很大, 味道应该也很好吃。   跟去年平安夜南晴送给他的那个一样好。   四周人来人往,结完帐的家庭往外走时都要经过这里, 不少小孩都满脸羡慕地望过来。   “妈妈,为什么那个哥哥就可以买那么大的蛋糕?他们只有两个人!”小孩耷拉着眉毛,“我也想吃, 我们家明明有三个人!”   天杀的,还真有人买这么大的蛋糕,这回去得到猴年马月才吃的完啊?小孩妈妈咬咬牙,拉着孩子赶快往外走:“你怎么知道人家买回去一定是两个人吃呢?万一他们是要跟整个班的同学一起分享呢对不对?好了好了,别看了……”   南晴买的时候根本没想过这些, 这会儿才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有些太莽撞了。   不过那位母亲说的倒没错, 喻逐云的画室里有那么多热心的老师和助教,可以让喻逐云分一点蛋糕给他们……   “不分。”   然而南晴才刚刚在屏幕上打了几个字,就听见喻逐云无比坚决的拒绝。   “不分给他们, 谁都不分, ”喻逐云微微弯下腰,眉宇俊美而锋利,一双黑沉沉的瞳孔里几乎蕴满了偏执而固执的情绪,“他们想吃, 我可以给他们买很多个。但不能分这个。”   这个蛋糕是南晴给他买的。   单单给他一个人的。   说完,喻逐云却又害怕南晴因为他不愿意跟人分享而生气,伸手就要去那边的烘焙区拿一个新的蛋糕。   南晴赶紧拦住他,他本来就是为了不浪费,所以才提议让喻逐云和那些老师分享的。所以虽然不明白喻逐云为什么会那么抗拒,可愿意尊重他的选择。   【不分就不分。不买了,没关系。】   时间不早了,这个天气打车很难,所幸从商超到喻逐云的公寓只要坐近十分钟的地铁。   南晴想拎起地上的购物袋,却被喻逐云一把接过。青年身体各处劲瘦有力,身后背着行李,单手拎着三四袋沉甸甸的东西,神色轻松自若。另外一只手则珍惜的捧着那个大蛋糕,生怕它会在颠簸中被弄坏。   南晴两手空空地走在他身旁,颇为无所事事,忍不住凑了个脑袋过去,展示了一下屏幕:【我帮你拿一点好不好呀?】   喻逐云摇摇头:“你就这样跟我说话。”   【那至少让我拿着行李?我没带很多东西,不重的。】   “不用,地上路滑,你小心一点。”   两人很快就进了地铁站,暖风立刻扑面而来。   喻逐云抬了一下肩膀,感受了一下南晴行李的重量,唇线绷直了。   果然很轻。   “你打算在首都呆几天?”   地铁到站,“滴滴”的提示音响起。门开以后,下车的人潮涌了出来。短短的两分钟内。上车的人群如狼似虎。   南晴险些被挤倒,所幸被喻逐云一把护在怀里。个高腿长的青年肩膀结实,轻而易举地辟出一小块空间。   南晴半蜷在他怀里,乖乖打字:【我也不知道。】   喻逐云一愣。   南晴红着脸,慢吞吞地补全:【……我太想你,就直接过来了。没来得及考虑那么多。】   喻逐云的手猝然绷紧,牢牢地握住了金属把手。   他几乎有些晕眩。少年很乖巧,自己说完才有些害羞,可即使这样,依然仰着小脸,双眼亮晶晶的。   别走了吧,就留在这里。   喻逐云心里几乎涌现一股冲动,反正南晴也要上首都大学,所以别再分开了,哪怕一天。   然而他还是闭了闭眼,用强自镇定的语气:“那……现在考虑好了吗?”   【嗯,想好了。至少陪你过完生日再走。】南晴眨眨眼,【如果你的联考需要我,我也可以留在这一直到你联考结束。】   “等联考结束吧。”喻逐云几乎迫不及待。   24号是平安夜,连考却要到30号才结束。南晴还可以留在这里,陪他至少一个星期。   南晴点点头,笑说好。   地铁站出来,没几步就是喻逐云现在所住的单人公寓。这儿的地理环境挺好,内部的装修也很不错。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考虑到这一般只有喻逐云一个人居住,所以并没有设置客房。不过这也没关系,喻逐云说了,主卧的床也有两米宽,足够两个人一起睡。   南晴在宜城生活了这么久,始终认为冬天不能跟夏天一样,随便在沙发上找个地方躺下。不然会很冷,容易生病和感冒。   然而很快,他就意识到自己经验主义了。短短的一分钟,刚刚购物袋外面落的雪已经融化成水了,顺着桌沿流淌。在玄关站了一会,身上鹅黄色的羽绒服几乎就穿不住,浑身袭来了一股热浪。   房间里的气温似乎很高。   南晴的小脸已经变得红扑扑的,不明所以地攥着衣服拉链,脸上带着些许苦恼和震惊。   【为什么这里这么热呀喻逐云?你提前开了空调吗?】   喻逐云莞尔,半跪下来给南晴换鞋子。   少年穿着浅棕色的小熊袜子有些湿了,被他干脆地脱掉。冰凉的小脚先是踩在他的掌心,紧接着才穿进薄拖鞋里。   “我没开空调。这儿这么热是因为……首都的冬天有暖气。”   南晴缓缓睁大了眼,几乎忘了躲开喻逐云的动作。双脚踏上地板,这才发现地面竟然是热的。   他生活在宜城,从来没有在冬天去过有暖气的地方,此刻像是个好奇宝宝一样稀奇地打量着四周。回过神来脱掉了羽绒服,穿着一件雪白绒的毛衣,眼神相当控诉。   【那你刚刚都没有告诉我。】   喻逐云没忍住挑起唇角。他本来是想说的,可是看见南晴明明很害羞、却要撑着说与他一起睡的时候,鬼使神差地将那话咽了下去。   “别生气。我只想逗你一会儿。还跟上次一样,你睡床,我打地铺或者睡外面都行。”   “你先去洗澡,洗完出来就可以吃饭……”   他拎起桌上的新鲜食材准备去厨房,却被鼓着小脸的南晴扯住了袖口。   【我也只是逗你的,】南晴脸颊微红,侧着视线,【说好了一起睡,谁都不可以反悔。】   喻逐云有一瞬间的怔愣,很快笑了。   厨房的油烟机开启,浴室的水声也哗啦啦的响了起来。外面的雪渐大,落在亮堂堂的城市里。   南晴洗完澡出来,脸颊上弥漫着健康的淡粉色。柔软的黑发刚刚吹干,有些凌乱地搭在眉眼前,看起来又乖又甜。   桌上已经摆好两道菜了。色泽极亮,味道清淡而鲜美,且都没有鸡蛋。   那个大号芝士奶油蛋糕却不知道去哪儿了。   喻逐云端着第三道菜和一碗汤从厨房走了出来,抽油烟机在他身后关闭。   青年动作娴熟地布置好了碗筷,语气轻松而随意:“那蛋糕你不能碰,会过敏,所以我先收起来了。”   这倒也是。反正蛋糕是喻逐云的,他想怎么处理都可以,南晴应了一声,不去纠结。   喻逐云的手艺很好,连南晴这种平常食欲不太好的人都多吃了一些。剩下来的那些菜才被喻逐云扫空。   碗依旧是喻逐云洗的。他不愿意让南晴动手,把人赶到房间里休息。   时钟不知不觉地拨到近十点。   忙完了一切,喻逐云去浴室洗了澡。   他原本只穿了一件白T恤和一条长裤就准备出来,然而扫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他又在外面加了一件薄的针织衫外套。   轻手轻脚地打开房门,头顶暖黄色的灯光倾泻下来。少年刚好挂断了给家人报平安的电话,抬起头。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交。   夏天时,他们来到首都,必须睡在一块。   喻逐云无名无份地亲了南晴,悔恨难当。明明是自己定的酒店,却默不作声的在沙发上睡了好几晚。   然而入了冬,两人同样在一间房里,却不再是没有关系。   南晴掀开被子,甜笑着冲喻逐云拍了拍。   少年的眉目柔和清俊,长睫浓黑,泪痣浅红。无形的兔耳朵好像也在一晃一晃。   喻逐云心软得一塌糊涂。   他一步一步慢慢地向南晴走来,明明是自己睡惯了的地方,这会儿却有些局促不安。侧身坐上来,离南晴有小半个人的距离。不敢靠得太近,却又舍不得靠太远。   【你再过来一点呀,】南晴拉了拉他的针织衫,晃着手机,【你离边上太近了,晚上睡觉会掉下去的。】   喻逐云的衣领被他扯下来了一些,却无暇顾及。   他现在满心只想着南晴,不自觉地离空气里浅淡的清香更近了一些。   “唔……”   针织衫的大半个袖子都掉了下来,两人几乎靠在一块。   南晴弯起眼,刚想继续打字说些什么,目光就忽然凝住,牢牢地盯着喻逐云的胸口。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   喻逐云后知后觉意识到时已经晚了,他想穿起针织衫遮掩,却被南晴攥住了手。   少年的唇动了动,低声问:“这是什么?”   喻逐云的胸口横亘着一道鲜红刺眼的痕迹,狰狞无比。 第75章   去年秋天, 喻逐云的胸口也曾有过类似的痕迹。一根根分明刺眼的线条攀爬在胸口,只是很快就消失不见。且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没有再去找过江熹纹空针。   可现在这个不同。   这种鲜红的颜色、明显和其他地方的皮肤不一样的质感, 都明确地告诉了南晴, 这不是一个很快就会消失的疤痕, 而是一道烙印在胸口,这辈子都无法彻底祛除的纹身。   “……这是什么?”   南晴明明已经有答案了, 却仍旧不死心, 手有些颤抖地拉开了喻逐云的衣领。   喻逐云无从辩解,沉默着任由他动作。   T恤往下拉开, 露出了胸口的皮肤,大概十五厘米左右长的纹身竖在胸口。图案并不是什么漂亮的素花,而是一条狰狞无比、宛如抓在胸口的大蜈蚣一般的伤痕。   ——跟南晴做开胸手术留下来的疤一模一样。   “你……”   南晴抬起眼, 嘴唇一张一合,似乎说了些什么。   然而那声音落不进喻逐云的耳中,他只能看见南晴的眉心越皱越深,一张漂亮的小脸写满了糟糕的情绪。   听不见,那就只能猜。   喻逐云有些茫然地想, 南晴好像很不开心。   是的, 南晴应该不开心。   下午去补色时,纹身店里有一对小情侣,女孩有些生气的要求男生在这里把她的名字洗掉, 并不想让自己的名字镌刻在某人的皮肤上。   毕竟这种行为既不浪漫也不深情, 对被纹在身上的人来说是一种自我感动式的献祭,毫无意义。   南晴也是这么想的吧。   他也不希望自己这样做。   他也想要自己去把这道纹身洗掉吗?   喻逐云忽然有些恐慌。   他没有打算让南晴知道这件事情,他真的不想让南晴生气。   他跟别人不一样。   除了南晴,他什么都没有了。   他愿意迷信, 愿意以此换取南晴的健康与安宁。   这样,就算南晴在未来的某一天嫌弃他、厌恶他,不要他,收回了所有对他的偏爱和关注,胸口的疤痕至少会提醒他,他和南晴在某时某刻拥有同样的心跳。   然而南晴的情绪愈发激动,眼眶红了,抓着喻逐云的针织衫袖口,连骨节都握得青白。   “……对不起,不要生气,”喻逐云有些徒劳地开口,“我知道是我不好。你不要生气好不好?你不想看见这个,我之后就去弄掉,不会让它再出现在你的面前……”   南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忽然安静下来,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那么多,喻逐云什么也没听见。   然而南晴不会怪他。   听不见也好,纹身也好,这一切,都不是喻逐云的错。   南晴慢慢地松开了握住喻逐云针织衫的手。   紧接着,他清晰地看见,喻逐云的脸越来越白。   喻逐云的手指徒劳的在空中伸了两下,似乎想要抓住什么,却又不敢动作。   他几乎快疯了,黑沉沉的瞳孔里染着一点猩红,压抑着重复:“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你不用和我说对不起。】   南晴忽然平静下来,举起手机屏幕,认真地告诉喻逐云。   【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   青年有瞬间的怔愣,茫然无措地看着南晴。   【是我没有给你足够的安全感,才会让你总是在解释,总是在道歉,总是在害怕。】   【我没有因为这件事情讨厌你,也不会因为这个跟你生气,我只是觉得很心疼,也很不应该。我的伤口不该出现在你的身上,我总是让你为我承担了太多。】   喻逐云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沉默,他的瞳孔在发颤,甚至有几秒的涣散。   【不开心了要跟我说,而不是一个人闷在画室画画,什么事情都不告诉我。有想要的东西也要跟我说,而不是看一眼,假装自己一点都不在乎。有讨厌的东西也要告诉我,而不是让我跟这个世界一起,不停地伤害你】   南晴侧过身,抿住唇,在展示完屏幕之后搂住了喻逐云的后颈,双眸沉静地凝视着他。   【纹这个的时候,很疼吧?】   两人再度靠近,喻逐云如梦初醒般眨了眨眼睛,几乎快要捏碎骨节的手渐渐松开,轻轻地搭上了南晴的后背。   他有点艰涩地低声说:“……嗯,好疼啊。”   三个多月下来,他耳朵的情况已经很清楚了。   前两个月去了各种医院,甚至还见了从国外来的名医。他们的态度都不乐观,推荐的几种治疗方案,无一例外都要他做人工耳蜗。   毕竟他的左耳和右耳不再像之前那样只是单纯的损伤,涉及到一定神经的因素,残余听力极速下降,不是只带上助听器就可以解决的。   然而这年的人工耳蜗科技水平还有一定的局限,带上以后耳朵疼,大脑疼,好像无时无刻不在被人拳击。经由人工耳蜗而听见的声音也并不像助听器那样简单地放大,而是以刺激听神经。   也就是说,他这辈子或许都没法真正地“听见”了。   首都的夜晚大雪纷飞。   两道相似的伤痕贴在一起,南晴的眼里也含了浅浅的泪意。   知道疼还纹。喻逐云好笨啊。   -   刚到首都的这一天匆匆过去,南晴后来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睡的,只是一觉醒来,他蜷缩在喻逐云的怀里,双手双脚都被抱的严严实实的。   青年的侧脸冷峻锋利,好像一头守着自己宝藏的恶龙。因为失去了听力,所以要靠振动的闹铃来提醒自己时间。然而此刻南晴在怀里动了一下,他立刻就醒了,起床洗漱。   南晴好不容易才来一趟首都,上次来的时候就没时间去浏览著名的景点,这回怎么也不能错过。   喻逐云在脑海里盘算了一遍比较适合的路线,打算带南晴出去玩一圈。但他还没能说出自己的计划,便见南晴眼睛亮晶晶地举起手机,相当期待:   【我今天可以和你一起去画室吗?】   喻逐云犹豫了片刻:“画室里其实很无聊的,要不要带你出去玩?”   【不要。我是来陪你的,不是来耽误你学习时间的。】   “那我去画画,让覃伟他们带你出去玩一圈?”   南晴鼓起小脸,依然拒绝:【我只想看看你是怎么画画的。】   喻逐云缴械投降。   两人吃完早饭,按照平常喻逐云学习的时间早早地到了画室。等喻逐云一副素描都画差不多了,覃伟才姗姗来迟。   胖子发现喻逐云画室的灯亮着,目瞪口呆,嘴里叼着的包子都快掉地上了。   “嗨,小同学,你们来这么早啊?今天都不出去玩玩的吗?”   南晴站起身,笑着跟覃伟解释了一番。   能好好学习自然是件好事,覃伟也不会劝阻。借着门开的功夫侧头观察了一下喻逐云正在画的素描,颇为满意的点了点头。   今天画室里那些南晴的肖像多数都收了起来,毕竟活人跟画像共处一室还是有些瘆人的。覃伟吃完半个包子,又扫了眼南晴,笑眯眯地说:   “不错,真不错。他今天不用费劲低头看图,可以直接对着你画了。”   覃伟只是随口一提,说完就拍着肚子出去干活了,只留南晴一个人在原地,微微睁大眼,忽然有些好奇。   是哦。   一般来说,画人像都是需要模特的,再不济也要有张照片对着参考。完全靠默写画一张记忆里的人脸很容易失真。   然而喻逐云画他的那些画,无一例外都十分真实,半点不像是默写出来的。   喻逐云有他的照片吗?   什么时候拍的?   他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趁着中午即将午休时,南晴忍不住凑了过去,跟喻逐云讲了自己的疑问。   喻逐云的身体微不可见的僵硬了一下,手指捏住了纸张边缘,过了两秒才若无其事地说:“我们有合照,你忘了吗,六月份的时候,在你化学竞赛的闭幕式上拍的。”   好像——是那么一回事。   南晴陷入了沉思,不过那会儿他身体突然不舒服,爬都爬不起来,自然也没在意那照片后来的下落。   “我们去吃饭吧。”   喻逐云站起身打断了南晴的思绪,微微侧着脸,语气如常:“想吃什么?中午这顿就在外面吃吧,晚上回去我给你做……”   南晴唔了一声,果然没再继续想下去。   两人中午在写字楼附近找了一家地道的菜馆吃了些东西,下午在画室继续学习,晚上回去则依然是喻逐云做饭。   这般平静地过了两天,不知不觉,街道以及写字楼内的各处都摆满了圣诞节的装饰,圣诞树、圆花环、红帽子、姜饼人……活泼的红绿充盈。   时间来到了圣诞节前夕。   虽然临近联考,覃伟他们看起来却并不紧张,反而一副悠闲自在的模样。他们甚至还给喻逐云放了两天假,要他放松过后,全力冲刺考试。   除了纹身补色那天,喻逐云来画室这么多天基本上从没休息过。既然南晴在这里,他毫不犹豫地接下了假期。   十二月二十四号,平安夜当天。   喻逐云生平第一次对这天有所期待。   “宝贝,跟我去约会好不好?”   清晨,还没来得及从床上爬起来,南晴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就听见喻逐云对他说了这一句。   两人恋爱这么久,却有一大半的时间都被学习和身体束缚住,根本没机会出门玩。这次约会从各个层面上于他们而言都是第一次。   南晴也清醒了:“好。”   喻逐云微微弯起唇。   在外人看来冷淡而漠然的青年蹲下,拿出了一副伺候人的架势。从南晴下床开始就帮他穿拖鞋,替他拿好牙刷牙杯,站在洗手池前陪他一块儿洗漱完,又把人拉到衣柜前穿衣服。   一开始不知道要在首都待这么久,南晴的换洗衣物不太够,只好忍住羞耻,换了一件属于喻逐云的白色毛衣。对于喻逐云来说因尺码太小而完全无法上身的衣服,在他身上却大了整整一套。   而他身边的喻逐云穿着一件高领黑色毛衣,良好的剪裁和面料使衣服极为贴身,勾勒出了线条完美的宽肩窄腰。   两人站在一块,完全是两种风格,却意外地登对。   首都的天气回温了几度,地上的积雪却还没完全融化。无从欣赏秀美的自然风光,他们去了首都一家很有名的游乐园。   恰逢圣诞节前夕,前来游玩的人潮汹涌,还没进园,就要排上好半天的队,就算买了VIP通道也无济于事。   这种情况下,难免有些没素质的人会动一些插队的歪心思。   有一个后来的年轻男人从VIP通道的后排一路小跑到了队伍的最前面,在一个女生前面站定。过来的路上,他笑嘻嘻地跟旁人表示自己是因为上厕所所以临时出去了一趟。   后来的人都不了解前排的情况,对此自然没什么异议。只有那女生回过味来,意识到不对劲:   “不对吧,我刚刚一直都站在这里,前面根本就不是你。你是什么时候出去上厕所的?你难道去了半个小时吗?”   那年轻男人脸色一僵,似乎没想到这女生竟然有勇气敢出来揭穿他。但只要脸皮厚,这就没什么大不了的:   “哈哈哈,对啊,我出去的时间是比较久。你刚刚可能记错了吧,我一直站在这儿。”   “你撒谎!我半个小时之前就拍了照片,要不要我放给大家看看那里面有没有你?插队就插队,竟然还装出一副自己很无辜的样子。去最后排队行吗!”   “哎,你要我走就走,你说我插队就插队?我今天就站这儿了,你能拿我怎么地?!”   前面忽然就吵起来了,周围的人各个露出了不耐烦的神情。南晴听见了这动静,抿住了唇。   他下意识的想上前两步帮那个女生说话,却被喻逐云拉住了手腕。   扭过头,发现喻逐云正一脸茫然的望着他,显然并不知道前面爆发了什么争执。   南晴的心蓦然一沉,酸涩得要命。   他本想掏出手机来给喻逐云解释一下,前面的争执却忽然加剧了。那女孩寸步不让,显然把那年轻男人激怒了,那男人扬起手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准备打人。   “放手!”   喻逐云顺着南晴的目光面无表情地上前了两步。   青年个高腿长,纯黑色的羽绒服微微敞开,其下结实的肌肉有力。那年轻男人被轻而易举地制住,先是悚然一惊,安静了几秒。   发现喻逐云和女孩并不认识之后,紧接着又对她破口大骂。   所幸负责管理秩序的安保人员及时冲了过来,制止了他的行为。安保队长赶快向喻逐云道谢,并询问他是否方便配合管理工作。   周遭嘈杂,女孩都被气哭了。队长的语速也很快,嘴巴一张一合。   喻逐云的眼神沉沉,一言未发。   下一刻南晴就侧身护在他身前,对安保说:“抱歉,您有什么问题问我就可以。刚刚的事情在场的大家都看……”   “哈!”   那年轻男人脱离了喻逐云的压制,咬着牙,讥讽地看向了刚刚制住他的喻逐云,阴阳怪气道:“原来是个聋子啊!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出来逞英雄吗?操,你他——”   南晴的心猛地一颤。   他明明知道喻逐云听不见那男人的嘲讽,却还是下意识地那儿快速走了两步,把喻逐云护在身后。   他想要求这男人给喻逐云道歉,然而即使是道歉了,喻逐云也依旧听不见。   连自己在这儿的短短几天里,都会撞见喻逐云被满怀恶意的人侮辱。   那他不在的时候呢?以前左耳没配助听器时,右耳也受伤时……这么多年,喻逐云受过多少委屈?   明明,喻逐云最在意这个了。   年轻男人疯狂叫嚣,像条疯狗一样四处乱咬。安保人员也生气了,更用力地制住了他。事态严重,所有有关人员都一块进了园内的管理处挨个了解情况。   负责人匆匆地赶过来,他先是对女孩和南晴他们表示歉意,紧接着便为他们今天的出行买单,甚至还提供了几张极速游园卡。   女孩接了卡,也不流眼泪了,心中的郁结一扫而空。她向南晴和喻逐云道完谢,轻轻松松地出了门。   游乐园里欢声笑语不断,刚刚的一场插队事件不过是再小不过的一个插曲。毕竟拿到了一张极速游园卡,她可以随时到队伍的第一位去排队,接下来的一天会变得浪漫且自在。   今天首都的天气很好,过山车,摩天轮,所有的项目都排着队,满是人。   南晴也和喻逐云走出管理处,在小巷的拐角停下。   “宝贝,”喻逐云忽然问,“能不能告诉我,刚刚那个男人,对我说了什么?”   南晴抿唇,沉默了。   他用力地攥着游园卡,手心被硌得生疼。心底的后悔情绪一波接着一波地涌上来。   过了好半晌,他才挤出一个稍微有点勉强的笑容,低下头打字:   【没有说什么,他说你跟那个女孩根本没关系,干嘛要帮她出头……】   “他不是这么说的吧。”   喻逐云轻松地打断了南晴,语气温柔:“他是不是说,我是聋子?”   “……”   南晴猛地捏紧了手机,表情有些生气。   “没关系,不要生气,宝贝,”喻逐云的神色平静,“某种程度上,他说的并没有错。”   “我一直都没有告诉你,我的耳朵现在已经治不好了,彻底失聪。带助听器也没有用,唯一能重新‘听见’声音的方法,就是去做人工耳蜗。”   南晴沉默了片刻,唇瓣动了动。   有许多话想问,却又没有开口。   喻逐云的眉眼柔和:“我会去做的,真的。”   他一直都很抗拒人工耳蜗,抗拒承认自己已经彻底耳聋。甚至装成无事发生,这么长时间以来都掩耳盗铃,期盼有一天会有奇迹发生。   老天确实赐给了他一个奇迹。   南晴出现在他的世界里。南晴挡在他身前,满眼心疼地为他拦下那些他早已习惯的流言蜚语。   他忽然觉得,那些痛苦,也许微不足道。   “你说过,我的伤口不该出现在你的身上。”喻逐云俯身,有些用力地将南晴抱紧,“我也总是让你为我承担了太多”   南晴忽地闭了闭眼,回抱住他。   “但做完人工耳蜗以后也会有很多后遗症,依然不能像普通人一样听清是一方面,”喻逐云故作轻松地说,“另一方面,我是语后聋,所以暂时说话不受太大的影响,但过几年,说话也会变的口齿不清,含糊到让人听不懂……”   南晴摇摇头,鼻酸,眼角也湿漉漉的:“没关系。”   他不介意,一点都不。   真的没关系。   “……”   喻逐云安静了片刻,慢慢地笑了。   他们两人刚踏出小巷,身后却忽然追出来一个穿着深蓝色制服的负责人,他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手里拿着一个特别的生日徽章,在看见喻逐云时眼睛一亮。   “我们注意到这位先生今天过生日,所以特意为您准备了这个。谢谢您二位今天的举动,希望你们玩得愉快!”   南晴替喻逐云谢过负责人,又帮他别上徽章。   鲜嫩活泼的色彩点缀在纯黑色的羽绒服上,硬生生地破坏了他冷硬的气质,有些傻气。   南晴忍不住弯弯眼偷笑,喻逐云也挑起唇角,没有摘掉。   游乐园里的大部分项目于南晴而言都有些太过刺激,他们虽然拿着游园卡,却并没有去很多地方。   悬在头顶的温暖太阳渐渐偏西,日头渐落。   餐厅里的服务员看见生日徽章,特意为他们加了一份小蛋糕,还准备了餐厅内特制的蜡烛。   不远处经过了热闹的花车,欢笑声不绝于耳。   南晴的眼睛亮晶晶的,双手捧着脸,很是期待地望着喻逐云。   烛光摇曳。   青年一共点燃了蜡烛,温暖的火苗在指侧跳动,一共两簇。   【为什么点两根?】   南晴忍不住问,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我知道啦,你今年二十岁——】   “不是。”   喻逐云眸里倒映着橘黄色的柔和暖光,温柔地看向南晴,“我点两根蜡烛,不是因为我二十岁。”   “而是因为,这是我人生里的第二个生日。”   从前从没有人为他过生日。   南晴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   南晴怔了片刻,轻轻弯了弯眼:【那,你许的生日愿望一定很灵验了。】   【去年许的愿望,今年实现了吗?】   喻逐云沉静的眸里染上些许笑意,过了半晌才轻声道:“嗯,实现了。”   他去年许的愿望是,   明年还能和面前的这个人一起过生日。 第76章   两人的约会结束, 圣诞节这两天也很快就过去了。考试近在眼前,喻逐云重新恢复了早出晚归的作息,每天至少画十五个小时找感觉。然而他是习惯了在画室里熬的, 南晴却不是。   夜晚昏黄的灯打下来, 倚在沙发旁的少年已经睡熟了。   喻逐云放下画笔, 轻手轻脚地走到他跟前,取走那一叠厚厚的化学研究资料, 给他盖上毛毯。   剩余的时间越来越少, 一眨眼就溜到了二十九号当天。盛大的美术联考拉开了帷幕,红色的横幅拉在学校门口, 空气里弥漫着紧张的气氛,即使比起高考也不遑多让。   覃伟亲自开车接送喻逐云考试,这个一直以来都吊儿郎当的胖子也难得严肃起来, 拍了拍肚子,拿出自己前一晚写好的各种要点,命令他细致地看上一遍。   “我知道你的水平,想在联考里拿一个好名次是完全没有问题的。我只希望你不要给自己的压力太大,也不要被这种应试美术磨灭了灵感和兴趣。”   “考试只占你人生中的很小一部分而已。不管你考得好不好, 我覃伟办的画展里都一定有你的名字。”   喻逐云看完这张纸沉默了许久, 并没有多说些什么,只是冲众人点点头,进了考场。   南晴倒是笑了笑, 跟覃伟说不用担心。因为他知道, 喻逐云从来不会辜负别人的期待。   素描、色彩、速写,练习了许久的三大项只用了一天半就考完。   所有学生出来时都暂时卸下了心中的负担,举着沾满了铅灰或颜料的手大笑,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元旦假期。   等这次的题目公布出来, 覃伟发现喻逐云曾认认真真地练习过类似的,比喻逐云本人还要高兴,重重地拍了拍肚子,打算喊上众人一块去吃个火锅。   “南晴,你也必须得去啊!你可是帮喻逐云冷静下来好好画画的头号功臣。”   覃伟可没说谎。画室里的不少老师都知道喻逐云的身份,除了自己,一开始根本就人没敢管这位据说在宜城“战绩累累”的喻大少。尤其是他每次总冷着个脸,看起来凶得要死,只有在画南晴的时候,会画着画着就冷静下来。   搞得覃伟明明没见过南晴,却已经与他建立起了深厚的革命友谊,甚至在南晴出现时一眼就认了出来。   南晴弯起眼笑了,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他能看出来,覃伟是个特别好相处且热心的仗义人。   若是平常,他一定不会拒绝这个提议。但他已经在首都待了太久了,今天下午的飞机回宜城。   “对不起啊覃老师,我得回家了。感谢你这段时间以来对喻逐云的照顾,下次有机会的时候我们请你吃饭。”   覃伟颇有点遗憾地“啊”了一声,却也没有强求:“不然我直接送你去机场吧?你票打好了么,我在那边有几个认识的人可以帮忙。”   “不用不用,已经弄好了,”南晴赶快摆手,侧头看了一眼身旁的青年,“喻逐云送我就可以……”   喻逐云因考完而轻松的笑意转瞬即逝,黑沉的瞳孔里浮现了几缕如有实质的焦躁,强硬地“嗯”了一声,拉起南晴的手就走了。   下午四点的飞机,从这儿到机场就要将近一个小时。他跟南晴相处的时间已经少得可怜了。   而两人这次分开以后,甚至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才能见上面。   喻逐云舍不得让南晴千里迢迢地来首都。他知道南晴有多节省,一个拿到那么多奖学金都没舍得给自己换一条新围巾的少年,却甘愿花费自己好不容易攒下的积蓄买车票。   可喻逐云也没法来回奔波在首都和宜城之间。   他答应了喻惕守要去做人工耳蜗植入,估计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要忙着复建和准备校考。   就像南晴说的那样,异地恋太辛苦了。   “宜城那边天太冷,你要注意保暖。虽然医生说你可以坐飞机,但他们也说了,你的身体太虚太弱,平常的一切剧烈运动都要避免,”喻逐云绷着脸,伸手给南晴理了理衣领,“如果在学校里有什么活要干,就喊陈明瑞去跑腿。”   南晴黑发柔软,小脸白皙。只是领口被掖得严严实实,整个人都被裹在鹅黄色的羽绒服里。   他有点艰难地掏出手机打字:【我知道,你放心。】   “买饭也可以让他去。他有车也有驾照,如果下雪下雨,就让他送你和你妹妹,知道吗?”   南晴没忍住:【这么使唤人家不太好吧?】   “……”   喻逐云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南晴的小脸,没说话。   他让南晴找个地方坐一会,自己则去不远处帮他登机手续。   南晴没有拒绝他,在原地看守着行李。手机忽然响了起来,是覃伟打来的电话。   “喂,南晴,你现在应该还没走吧?”   南晴嗯了一声:“没有呢,覃老师有什么事吗?”   “嗨,也没什么,我们刚刚吃完饭回去收拾了一下画室,想拜托你问一下喻逐云,他那些画怎么处理。一般来说都要扔掉一部分,但他画的那不全都是你嘛,他肯定是舍不得扔的……”   南晴抿唇莞尔,心底有些软。   “不好意思覃老师,喻逐云暂时不在我身边,等他回来我再问一下他可以吗?”   覃伟自然没有异议:“当然,这些毕竟是他花费老大心血画的。你人又不在这,他每次只能对着几寸照片画。而且就那一个角度,他想要画好其实还是很不容易的……”   覃伟乐呵呵地说完,电话很快挂断。   南晴却有些怔住了,他抿住唇,慢慢地打开手机。   这一年已经很成熟了,全国性的化学竞赛,一定会在这种平台上有所记载。   果不其然,才刚刚翻了没几条推文,南晴就已经看见了当时闭幕式的照片。   画幅长长,一张照片上站了几十个人。即使南晴和喻逐云站在照片的最中央,最前面,也依然只有那么一点点大。   脸是看得清的,可也仅仅是看得清而已。   喻逐云是看着这张照片画的么?   南晴闭了闭眼,想到了一个几乎不可能的可能。   “差不多都已经弄好了……”   不远处,喻逐云走了过来,见南晴垂着眼,神色怔愣:“怎么了?”   高二下学期,南晴准备竞赛的时候,曾听见章妤她们义愤填膺地讨论着一件事。   不知道是谁,每次都会在布告栏换红榜的时候,把旧红榜上他的照片和名字裁下来带走。   当时所有女孩都在猜,到底是哪个讨厌他的人干的。   可也许,裁走他照片的人,其实并不讨厌他呢?   南晴抿住唇,好半晌才抬起眼笑了笑,声音有些微微的沙哑:“……没关系,只是,突然有点舍不得走了。”   原来从那么早以前,喻逐云就偷偷地在心里藏了许多没说出口的喜欢。   喻逐云的喉结滚了滚。   他只见南晴似乎说了句什么话,旋即站起身,凑到他身侧,高高地抬起了手机。   “咔嚓——”   机场的阳光很明媚,只是被玻璃分割得细碎,朦胧地笼罩在他们的身上。   南晴微微弯起眼,一连拍了好几张才停下,点开。   喻逐云没有一张是望着镜头的。   所有的照片里,都牢牢地注视着他。   南晴琉璃色瞳眸中水汽氤氲,忍不住鼻酸:【喻逐云,我真的好喜欢你呀。】   机场大厅里忽然响起了广播声,不少坐着的人站起身,齐齐地往某个方向走去。   喻逐云忽然明白了些什么,过了半晌轻笑了一声,俯身亲了亲南晴的发旋。   人来人往的大厅里,这个吻一触即分。   喻逐云哑声说:“嗯,我爱你啊宝贝。”   你也许永远也不知道。   即使什么相爱的证据都消失,只靠几张铜版纸,我就可以熬过一年又一年。   -   飞机划过天际,破开云层,在夕阳西下时,留下了一尾漂亮的航迹云。   冬日的天总是黑得很早,那漂亮的云很快就消失不见。   毕竟进入高三了,大部分普通学生这会都披星戴月地学习,为高考做准备。   喻逐云去医院检查了耳朵,在为植入人工耳蜗做准备。   考虑到他三月份就即将要去美院校考,六月份还有文化考试,负责手术的医生犹豫了片刻,还是跟他讲了术后可能产生的后遗症和影响。   偏头痛都是最基本的,耳鸣也是最常见的。如果更严重一些,不能兼容,才是最麻烦的。   然而喻逐云的态度很平静,也很坚决。   他得做,他要做。   赵贵和王娜,分别剥夺了他两耳的听力。而他现在要做这个手术,便是不能让他们再夺走更多的东西。包括他的梦想和未来。   经过商议,手术定在大年初五。   在此之前,举国团圆,为了过年而欢庆。喻逐云却因为喻思运在喻家当搅屎棍,并没有跟他们吃年夜饭。   他只跟南晴打了视频,看着屏幕另一头的少年捧着脸,冲他甜甜的笑。   喻逐云也笑了。   他觉得这就够了。   结果年初三时,他见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本该在宜城的陈明瑞包袱款款地到了首都,蹲在喻逐云公寓门口兴高采烈地挥手。   喻逐云有些讶然:“你怎么来了?”   陈明瑞其实是与家人一块来首都过年的。   但他还是忍不住开玩笑:【哥,不是你吩咐我的么?你忘了?】   喻逐云茫然,他明明只让陈明瑞听南晴的话。   【对啊。】   陈明瑞挤眉弄眼地笑了笑:【这么久以来,南晴让我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让我帮忙,给你送个东西。】   他从口袋掏出一个沉甸甸的大红包,塞到喻逐云手里。   【南晴给你包的压岁钱,他怕你不收,让我特意送过来给你。】 第77章   喻逐云离开宜城时曾拜托过陈明瑞, 让他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多多照应南晴。陈明瑞当时有些眼热,这么长时间下来,他是亲眼看见喻逐云到底经历了多少事情, 产生了多少的变化, 才终于有了个“好学生”的模样, 站到南晴身边的。   原先那个冷淡残忍,好像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少年, 已经蜕变成了如今沉稳的青年, 渐渐懂得照顾人,关心人, 爱护人。   陈明瑞自然也不会辜负喻逐云的期待,在宜中的时候,只要有机会就往一班跑, 看自己能不能帮南晴做点什么。   然而南晴从来没有麻烦过他,还一直给他塞一些零食、知识点集锦,感谢他这么长时间以来对喻逐云的照顾,希望他有空的时候,可以多跟喻逐云聊聊天。   少年的眼睛亮晶晶的, 语气温柔而郑重地说, 喻逐云不善表达,但他一直是把你当成自己人来看的。   搞得陈明瑞都有点不好意思了。在得知今年过年去首都旅行时,他第一时间就去问南晴有没有什么东西要带。   结果南晴点点头, 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早就装好的大红包, 要他交给喻逐云。   陈明瑞有点哭笑不得。   他没忍住说:“南晴,我喻哥不缺钱。你这钱要不还是留着自己花吧。他不可能收下的……”   南晴摇了摇头,态度坚决。   “这不一样,这是压岁钱。”   寓意美好, 祝福平安。   不管喻逐云从小到大有没有收到过压岁钱,有没有收到过祝福,今年,或以后,都有南晴的一份。   喻逐云沉默着看完陈明瑞在手机上打好的话,黑沉沉的瞳孔颤了颤。   他接过这个原本想要陈明瑞带回宜城的红包,骨节用力,狠狠地攥紧,将其放在了贴近自己心口纹身的那个位置。   是的,这不一样。   大年初五,喻逐云去做人工耳蜗植入手术。   第一天做了核磁共振、CT、听力,心电图等一系列检查。   第二天空腹抽取,查传染病、血常规。   第三天签了知情同意书,护士帮忙剃了耳侧四指的头发,禁食禁水。   第四天上午,他即将进入手术室。   长长的走廊两侧,坐着不少坐在轮椅上的人,亦或是躺在病床上。有一个小孩还没进手术室就哇哇大哭,护士蹲在他身前细心地安抚。   这一年国内上映了一部国外颇受好评的电影,里面的动漫人物引起了一股热潮。众人或多或少都见过这个软萌暖心的形象。   护士于是也从口袋掏了一个憨态可掬的玩偶出来,笑着在小孩子的面前晃了晃。   尽管这个来做人工耳蜗植入手术的小孩并不能完全理解护士的意思,她还是笑着说:   “别怕别怕啊,等你做完手术,再恢复一段时间以后就可以听见了。到时候啊,你就可以亲自去看大白了哦。”   “大白很可爱的,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他都会义无反顾地保护你。”   喻逐云看了好几秒,才收回视线。   做手术那天,给他签名的人是喻惕守。喻海和林蕙中两人,得知他要做手术,连看都没来看,便以工作忙碌的理由推脱了。   然而他们却有空陪伴在喻思运的身边,为之庆贺。   喻家有钱,有权,喻思运作为喻家明面上唯一的少爷过了这么多年,就算在喻惕守的阻拦之下,并没有拿到小提琴比赛的名次,也并不影响他在别的地方加分。他被恐怖的资源砸进了首都大学,不知道挤掉了哪个倒霉蛋,拿到了保送名额。   全家只有喻思运会有这个待遇,会从喻海和林蕙中的手里,继承到属于他们的一切。   喻思运却依旧不满足,还想要喻惕守的那一份,因此很看不惯喻逐云。   喻逐云知道。   否则赵贵和王娜不可能有那么通天的手段,能精确地在宜城的茫茫人海中找到他。   但他的态度很平静。   联考的专业课成绩出来了,也许是因为从小就一直在没人的地方观察练习,在泥土地上用小木棍,在废纸上用铅笔头……默不作声地画了十来年,他的排名高得吓人,连覃伟都连连惊叹。   这段时间他也加紧补习了文化课,三月份会去参加首都美术学院的校考。   一无所有、连大学都上不了的听障,没有任何和喻思运抗衡的能力,甚至无法自保。   然而一点点地站起来,选择重新听见这个世界的他,至少有面对这一切的勇气。   手术室开门,里面灯光大亮。   喻逐云躺上病床,医生为他测量血压,上心电图,做好术中监测。   旋即又与他确认了身高、体重,并且拿来了氧气面罩。   冰冷的手术室中,灯光目眩,四周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护士弯下腰,向喻逐云写字确认。   “姓名?”   青年闭上眼,深呼吸:“喻逐云。”   “嗡嚓——”   护士放下签字本,不慎撞出巨大声响。   麻醉起效,手术正式开始。   -   三月份,春回大地,万物复苏。   离高考还剩下最后短短的一百天,这天数还在不断地减少渐渐来到了令人心慌的两位数。无论是哪个城市的高三生,都紧张着,经历着人生当中极为难忘的一段时光。   宜中门口的一排旧铺子接到了拆迁的通知,每家门面房的赔偿款能拿到二百多万元,跟南晴上辈子记忆中的一样。   顾梅芳的脸上带着喜意,南涛成也露出了笑模样。   没了顾嘉禾变成植物人的变故,他也不必再为了赚钱而疯狂出差跑工地,甚至摔断了一条腿。   而且有了这笔钱,他们也不用操心南晴和顾嘉禾两人上大学的学费,可以在宜城租个铺子,开个夫妻店,这样也轻松一些。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南晴也联系了去首都的江熹,问喻逐云的情况怎么样。   江熹冲他笑了笑,告诉他,喻逐云做完耳蜗植入手术之后并不是立刻就能听见,至少要过一到四周看恢复的情况怎么样,之后才能去医院开机。   且开机之后,有一段时间,“听”见的内容都会是电子音,会让人很难适应。有些人受不了,也许要很长的一段时间复建。   喻逐云的右耳乍看起来伤势很重,实际上却是外力导致的严重听损,刚刚失聪半年,恢复得很快。   左耳是小时候就有的毛病,那时候没仔细治,导致反复发炎发烧,落下了严重的病根,现在的情况还有待观察。   但他本人的接受度良好,被江熹问到时也很平静,这段时间甚至还在准备首都美院的校考。   只有一次,南晴跟他打电话时,他在那头沉默了好一会,不经意间脱口而出了一句话。   “如果……我以后还是听不见怎么办?”   已经很努力了,也尽力了。   可这么多年的差距在此,他没有喻思运的积累,虚长了两岁,却不懂那些集团的运营,不知是否能以自己毫不相干的专业能力,接过喻惕守递来的担子。   南晴那会怔了许久,刚想回答,喻逐云就若无其事地将这个话题岔了过去。   两人说了些不痛不痒的话题,很快挂断了电话。南晴却忽然垂下眼,心中浮现了某种冲动。   黑板上的倒计时一天天过去,一下子就来到了五月份。   首都大学二次确认了保送名单,负责迎新的学姐建了群,将他们全都拉了进去。   南晴在里面看见了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名字。这名字在贴吧里也有不少讨论度。   喻思运仗着喻家少爷的名头很出风头。   他上的是金融系,一个按理说不会有保送名额的专业。但他莫名其妙就进去了,本人还很骄傲。据说还没开始学习什么金融知识,就已经开始管理自家家里的子公司。   光管理还不够,他还决定要自己单干,在首都附近的城市搞房地产。   与他的辉煌相比,仍在准备最后高考的喻逐云,似乎显得黯淡无光。   但南晴不这样觉得。   人和人之间的价值不是比较出来的。更何况,如果非要比,喻逐云只靠自己努力学习、为梦想而奋斗,比凭靠着喻家这颗大树还耀武扬威的喻思运厉害多了。   六月份时,天气热得出奇。   临近高考,所有人都紧张得要命。   凶了一整年的老师,在最后的节骨眼上温柔了起来,挨个嘱咐学生们考试的时候小心谨慎;家长更是准备了状元糕和粽子,指望家里的孩子能考个很好的成绩。   就连顾嘉禾都焦虑得来回走,更别提周岸康他们,每个人都恨不得把南晴的脑子借过去用几天。   南晴莞尔,他笑着祝福众人。   考试前一天傍晚,所有学生们都把自己的书收拾好了,人也走了大半。夕阳西下,学校的布告栏反射着温柔的光,翠绿的树枝摇曳。   他给喻逐云打了一个视频电话,那头很快就接了起来。   喻逐云的校考分数也很好,只要文化课不拖后腿,首都美院基本上是板上钉钉。   然而他本人却有点意外地焦虑,尤其是英语这门。他向学校申请了免测听力,成绩要按照百分比来折算。   南晴冲他笑了笑,把手机放在一个平整的地方,露出自己完整的上半身。   他身上穿着一件印花T恤,是在商场里打折买的便宜货,上面印着一个“(●—●)”的标志。   他双手食指拇指围成圈,相连,剩余三指弯曲,轻轻触碰一下,又往两边撒开。   紧接着,他点了点自己,又竖起右手大拇指,左手成掌滑过,最后点了点屏幕对面的喻逐云。   喻逐云愣在原地。   ——如果我还是听不见怎么办?如果我考不好怎么办?如果我失败怎么办?   ——【没关系。】   【我爱你。】   南晴用手语给了他答案。 第78章   “你什么时候……”喻逐云没忍住扯了扯唇, 有些想笑,却又有点想哭,“学的这个?”   南晴打着手语:【你做完手术的那段时间。】   他基本上每天都保持着八个小时左右的手语学习。自己买了书, 又在网上找了教学视频, 基础的生活沟通表达学会之后, 就开始研究国际通用手语。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喻逐云的话,因为那种情况下, 无论说什么, 都好像饱含着一股高高在上的施舍意味。   但现在不一样。   你这辈子都听不见,也没关系。   我替你听见这个世界, 再把美好的一切都告诉你。   【高考加油,不要给自己太大的压力,你不用跟任何人比较, 你已经是我心里最优秀、最好的人。】   南晴在打到某些词汇时,会微微皱起眉,或者笑一笑,用表情辅助表达出准确的意思:【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喻逐云闭了闭眼,扯起唇, 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气。   “你答应我了, ”他黑沉的瞳孔里酝酿着几乎疯狂偏执的风暴,“以后都不可以反悔。”   南晴弯起眼笑了,他比着手语, 启唇回答道:“拉钩上吊, 一百年不许变。”   喻逐云于是也伸出尾指,轻轻碰了碰手机屏幕。   两人之间隔着的距离极近却又极远。   “等考试结束,再给我一段时间……”   喻逐云的喉结滚了滚,不知道到底在跟谁承诺一般, “我的耳朵会慢慢恢复好的。”   我也会慢慢变好的。   变得有勇气承认,我就是你心目中最优秀、最好的人。   有底气,正大光明,大大方方地站到你身边。   -   六月的盛夏里,艳阳高照。   梧桐树叶摇晃,学校门口挂着横幅,道路两侧挤满了前来送考的汽车和电瓶车。负责疏散交通的警察站在马路中央指挥着来车。   喧闹声、鸣笛声不绝于耳,就连救护车都到位了。每年的高考,全国各地总是会有一些忘记带准考证的小糊涂蛋,今年也不例外。宜中门口,一个急得快哭出来的考生坐上了交警的摩托车,一路破风地冲回家里,终于在语文考试开始之前进了考场。   考试结束,各个地方的作文题目就在网上流传了起来,成了微博上一个个后面缀着“热”、“爆”的词条。   词条总是会挂在排行榜前面大半天,紧接着被下一场考试的新热点所取代。   等这场团结了学生、家长,甚至整个社会的大型考试终于落下帷幕,似乎也在某种程度上,为高中生们再也无法重来一次的青春画下了句点。   南晴虽然已经保送了,还是去参加了考试。   一方面是宜中领导老师的请求,另一方面,高考也是他自己愿意的。   重生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有些时候,比起脚踏实地的现在,更像是一场遥不可及的梦。   但当他交完考卷,跟所有认识或不认识的学生走出考场时,他才清清楚楚地意识到,自己也迈过了一道又一道的关卡。   渐渐地,在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弥补了许多遗憾。   甚至带着身边的人,拥有了一个崭新的、与上一世截然不同的人生。   周岸康从进入高三开始,成绩就渐渐稳定在了年级前十。这次考试后他对了报纸上刊登的答案,估了分,难掩激动之色。   在南晴的鼓励之下,他的成绩进步了,也渐渐有了勇气跟妈妈表达自己的感受。他妈妈其实并不是多么强势专断的人,只是一个人带着孩子,知道生存艰辛不易,才会逼他到这个境地。   但现在两人的心结打开了,周岸康也不再像上辈子一样郁郁寡欢。他妈妈还奖励了他一大笔零花钱,要他请南晴出去吃饭。   南晴笑着让他留着自己花。   他帮助周岸康,不是为了获得周岸康的感谢,而是希望善良的人都有好报,把错误的齿轮拨回到正轨。   就好像顾嘉禾本不该被顾宇彬的歹念毁掉一生,她该跟班里所有女孩一样,幸福地享受考完试的这一段时光,再报一个理想的专业,过上自己想要的人生。   而顾宇彬,也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从他进少管所的那天开始,顾梅芳就铁了心,冷了心,再也没有去看过他一眼。   顾宇彬的姥姥姥爷倒是去了,出来以后对着顾梅芳哭天抢地,说他在里面过得很不好。原本发胖的青年消瘦了下来,再也没了之前那副猖狂的样子,哭着闹着要出去。   顾梅芳直接把他们两个也扫地出门了。这么些年来,他们买保健品就把退休金花得差不多了,全靠顾梅芳补贴。   现在顾梅芳不当这个冤大头了,她爸妈也偃旗息鼓,再也不为顾宇彬击鼓鸣冤。   顾宇彬彻底没了指望。他一个高中生,有了案底,亲爹坐了牢,亲妈也不要他,可想而知出来的境况会是什么样。   南晴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想的,但他觉得顾宇彬活该。   高考成绩可以查分那天,他给喻逐云打了电话。   全国的高考生都翘首以盼,网络也拥挤得快要爆炸。   南晴也很紧张。   倒不是担心自己,而是担心喻逐云。   视频那头的页面一次又一次地刷新,时间跳到了整点,本该出现的分数条却被“网络崩溃”所取代。南晴急得恨不得把电脑打一顿,又害怕是自己跟喻逐云聊天,拖慢了他的网速,说了一声就赶快挂断视频。   他在屋里转了两圈,猜成绩应该已经加载出来了,小心翼翼地给喻逐云发了条消息:【怎么样?】   那头过了两秒才回复了一个哭哭的表情。   南晴的心一沉。   这么久以来,喻逐云有多努力,他是看在眼里的。难道没考好?太紧张,发挥失常了?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安慰道:【没关系哦,不管考多少分你都已经很棒了。而且首都又不止首美一所大学,我们还有很多其他的选择。】   过了半晌,喻逐云那头才回复道:【嗯。】   【你帮我看看,我这个分数能上什么学校吧。】   南晴应了,赶快打开电脑,登上查分系统。   屏幕上转了两圈,跳出来了一个分数。   他一开始不太敢看,闭着眼,脑海里不停计算着首都的大学分数线。   做了好一会心理建设,才睁开,那三位数自然而然地映入眼帘。   ——583。   等等,583?   比去年首都美院的首都录取分数要高了十来分,再加上喻逐云之前那么高的校考成绩……他基本已经稳了,可以坐在家里等录取通知书了。   南晴心头冲上一阵喜悦,很快就又意识到不对。考得这么好,喻逐云干嘛还一副没考好的样子骗他呀!   他忍不住笑,又忍不住气,一个电话打了过去:“喻逐云!”   喻逐云也笑了:“嗯,我在呢。”   声音透过听筒传入耳朵,由人工耳蜗传入脑海。   比起最坏的情况——人工耳蜗与他目前的听力水平不适配,他现在的后遗症已经很小了。而且因为每天都和人练习说话,语言水平也并没有像想象中那样下降。   虽然有时候依然会痛,痛到头皮发麻但这么长时间过去,他已经适应了这些。   “我恶作剧不好,任由你处置。”   南晴本来鼓着脸生气,却一下子没忍住,很高兴地说:“我们可以不用异地恋啦!”   喻逐云弯起眼,柔和地重复:“嗯,不用异地恋了。”   说来神奇。若是回到两年前,就连喻逐云自己,都不能想象考上首都美院的场景。   他都想不到,更别提喻思运、喻海和林蕙中了。   喻逐云带着录取通知书去医院找喻爷爷的时候,喻海他们刚好也在。   原本面无表情、冷淡漠然的老爷子,在看见喻逐云的瞬间,忽然喜笑颜开,慈祥地冲他招了招手。   “首都美院?好,好,好孩子!”喻惕守一连夸赞了好几声,拉着喻逐云坐下来,把套在右手拇指上的玉扳指抹了下来,塞到他手里,“爷爷就知道你可以!”   喻逐云垂下眼,轻轻替喻惕守掖了一下早就在不经意间被掀开的被角,没太大的反应。   反而是喻思运看着那个翡翠扳指,后槽牙都要咬碎了。喻海也没忍住:“爸!喻逐云年纪还这么小,你给他这个干什么!再说了,首都美院……他以后要学艺术?那你就更没必要给了。”   “是呀爸,咱们思运上的是首大,学的是金融,还是保送进去的。他最近啊还一直忙着玉景那里的生意,你别说,做的还就真不错,”林蕙中柔声说,“咱们逐云也很优秀,但他不擅长这些,也不喜欢——”   “都给我闭嘴!”   喻惕守转过头,瞪大了眼睛,“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一个个都在想什么。我告诉你们,你们两个那份想给谁,我不管。等我死了,我的这份一定是逐云的,不会经过你们任何人的手!”   喻海和林蕙中脸色有一瞬的羞窘,站起身:“爸——”   “我是老了,身体撑不住了,但不是糊涂了,轮不到你们一个个来对我指手画脚,”喻惕守冷冷地看了一眼他们,又轻轻地拍了拍喻逐云的手背,“逐云如果以后想专门走艺术,当个闲云野鹤的画家,我也支持他,不需要你们给钱,我的遗产够他用。”   “反倒是你们,继续跟唐家那帮人合作下去,迟早被吃得骨头渣滓都不剩。还以为接下来的十几年跟九十年代一样吗?”   喻惕守有些时候都怀疑,若不是自己这把老骨头撑着,恐怕喻家真要败在喻海他们手里。   “我累了,你们走吧。逐云留下来陪我聊聊天。”   喻海等人脸都憋红了,却又不敢反驳喻老爷子,只好灰溜溜地站起身往外走。喻思运也咬着牙,在离开时狠狠剜了喻逐云一眼,其中的恶意不言而喻。   喻逐云很平静地扫了他一眼,丝毫没被挑衅到。   等他们走了,他把那枚玉扳指重新套回喻惕守的拇指上。   “爷爷,说这些太早,您自己留着。”   喻惕守略有些浑浊的双眸凝望着他,良久眼尾泛出些许泪花,深深地叹了口气。   “不早了,孩子,爷爷自己心里有数,”他这一生什么大风大浪都经历过,现在唯一放不下的就只有喻逐云,“你现在就要给自己谋后路,最好尽早拿着钱去国外,不要留在这里跟你弟弟竞争……等爷爷死了,他再有爸妈的支持……”   老人想到了赵贵和王娜那件事。   “或者,爷爷这里还有些人,你如果愿意的话,爷爷就先帮你——”   喻逐云沉默片刻,低声说:“谢谢爷爷,我知道了。”   盛夏的天燥热,树上的鸣蝉无休无止,一波未尽,一波又起。   喻逐云抬起手遮住眉骨,望向远处刺眼的太阳。   其实,就算他真的拿着喻爷爷的遗产跑去国外,喻思运也并不见得会放过他。更何况他答应了,不会再与南晴异地恋。   所以他不但不会走,还不会放弃自己的梦想。   喻思运有人支持,他也不是孤身一人。   前段时间,喻逐云去首大周围逛了一圈。他看南晴未来学校的时候,也看见过一帮在学校里拉赞助、宣讲的高材生。   他们在台上滔滔不绝地介绍着自家公司的概念,还宣称未来会是一个崭新的时代。   当时喻逐云只觉得他们说的内容不错,留了他们的联系方式。   结果晚上回去跟南晴说到这件事的时候,南晴忽然睁圆了眼睛,好像对这方面的内容很感兴趣,也很有信心。   而喻逐云一向相信南晴。   喻思运要搞房地产吗?   他打算和南晴一起,投资新科技。 第79章   然而实际上, 事情永远比想象之中要困难。喻逐云首先面对的问题就是他对投资的领域一无所知,只靠兴趣和南晴的远见性,是怎么也不够的。   所幸现在离美院正式开学还有很多天, 他利用这段时间认真地研读了几本相关的书、搜集了资料, 又去了那些创业者所租下的小工作室参观, 在他们的科普和帮助下,对新兴科技有了大概的了解。   确认要往这个方向大踏步前进了, 第二个问题接踵而至, 创业要钱。   这帮一腔热血的高材生跑到首大等各种地方宣讲,顶着大太阳说得唾沫横飞, 还要遭受各种人的白眼,说到底就是因为没有钱,不然他们自己咬咬牙也能干。   这么久以来, 喻逐云还是唯一一个对他们有意向的投资者,所有人都眼巴巴地望着他。   喻逐云安静两秒,拿出了银行卡。   他从前在宜城时总是恣意随心,钱花得实在是不少。但从跟南晴谈恋爱开始,就再也没胡乱花过钱。这些日子以来攒下的所有积蓄都在这里, 数目不小。   而且喻惕守给他的那些人也开过会, 认为这个投资项目可行,额外支持了他们一笔。   事情继续往下推进。拿到钱时,众人仿佛都看见了辉煌美好的未来在眼前, 但实际上, 等待着他们的挑战不减反增。   不管是创业时因一两个手续不对而反复跑政府的焦躁,还是技术上始终没有获得突破的困难,亦或者是企业与企业之间的摩擦矛盾……   喻逐云白天去工作室,晚上还要去覃伟的画室, 每天几乎只能睡四五个小时。   一切都不简单,都需要大量的时间和精力。   而与喻逐云这里的磕磕绊绊相反,喻思运那里的项目推进得十分顺畅。   喻家在九十年代末、二十世纪初,就分过许多精力到国内的房地产项目上,并在风口上狠狠地赚了一大笔。他们在这一块有经验,有人脉,更有早已形成的一套模板。   喻思运相当有野心,他想要做一个五年左右的长期投资项目,在首都附近的华天市打造一个投资数十亿不止的游乐镇,用旅游把这儿的房子炒热。   喻海和林蕙中全力支持他,帮忙跑动,一方面是他们确实相信长时间养在身边、乖巧听话的小儿子,另一方面,从医院那次开始,他们就跟喻惕守撕破了脸皮。   既然喻惕守坚持要把喻家最坚实的根基交给喻逐云,这么不看好他们,他们自然也没必要再费尽心思讨好他了。   大不了就分家,两方对垒。   看看到底是谁的眼光浅薄,跟不上时代。   喻思运对自己是很有信心的。   尤其是到九月中旬,首大让在首都的学生们先报道,他的房地产项目也轰轰烈烈地开始动土。作为刚刚入学的金融系新生,一点东西都还没学,就已经实践上了。一时间,他在学校里风光无限。   而喻逐云这里的进展更加困难。   钱已经花了不少,某个技术方面却一直没有得到突破,甚至连人才的招揽都成了困难,整个工作室里死气沉沉。他们一块去外面跑宣讲、忙前忙后。许多学生和路人只是看一眼就会走,根本不会为他们特意停留下来。即使停下来的,也不会立刻对他们的项目感兴趣,反而嗤之以鼻。   长时间看不见成果的努力,很容易让团队里人心涣散。   领头人徐岳抹抹脸,眼圈红透了;技术人员姜天达更是罢工不干,蹲在办公室里破口大骂。   在喻逐云即将去首美院上学时,众人才勉强振作起来。他们难得奢侈了一把,买了些小吃和啤酒,放到从隔壁借来的桌子上,围成一圈给他“送行”。   “云哥,虽然我年纪比你大几岁,但还是这么喊你一声,”徐岳提着啤酒,眼圈有些红,过了好半晌才压下去,“谢谢你的信任。”   “再给我们一点时间,我们一定不会辜负你的信任。”   喻逐云抬起眼,目光从众人的脸上逐一滑过。   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也抬起了一杯啤酒,冲众人示意了一下,一口喝完了。   冰凉苦涩的小麦汁混杂着气泡滚入胃里,苦涩焦躁的情绪消弭。   回到公寓时,天已经黑透了。城市的夜很亮,路灯延伸在道路两侧,依稀照进了屋里。   喻逐云没开灯,身上带着浅浅的酒气,在沙发上躺下。   耳朵一阵阵地抽疼。   努力这么久,却看不见任何成效,无疑是痛苦的。   但只要想到南晴仰着小脸,笑眯眯地跟他比“没关系”,心里那股躁动和抽痛就会忽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满腔充盈的动力。   ……好想南晴啊。   首都内的学生已经到首大了,省外的学生应该也快了。   等南晴来首大报道,他们就可以见面了。   喻逐云忽然好受多了。他翻了个身,抬手摸上了自己胸口的纹身,在酒精的作用下,那里微微发红。   他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了南晴雪白的后颈,以及因过度的磋磨而发红发肿的唇,心脏砰砰直跳,又感觉有一股热流从那渐渐往下,滚到了小腹。   操……!   喻逐云低低地吸了一口气。   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实在是没有自渎的心思。但实在是没想到自己这么不争气。客厅的纱窗开着,夜晚的凉风从外面吹进来,不仅没有吹走他的这股热流,反而让他的精神更加活跃。   因为忍耐,身上甚至出了点汗,T恤有点黏腻地粘在身上。   喻逐云闭了闭眼,在心底对自己骂了句脏话,从沙发上站起身回房间。   空间一下子狭窄密闭起来,室内的温度似乎也上升了不少。他把自己扔上床,脑海里猛然出现了那天南晴躺在他身边,带着满身沐浴水汽的景象。   不行……   不好……这不对……操!   喻逐云自暴自弃地伸手,单手解开了皮带扣。   T恤的下摆被微微撩起,露出了结实劲瘦的腰肢。周遭的空气越来越热,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特殊的铃声,是喻逐云特意为一个人设置的。   脑袋嗡嗡作响,血液轰地一下冲上头顶,喻逐云的唇动了动,没发出什么声音来,条件发射地接通了电话。   “喂,哥哥。”   电流让南晴的声音更加朦胧柔软,“明天要开学啦,你今天到家了吗?”   落在床侧的皮带发出了“咔嗒”一声脆响,喻逐云忍着低喘,努力平静道:“嗯,到了。晚上跟大家一块吃饭,喝了一点点酒。”   “那现在头或者耳朵有没有不舒服?”   少年的尾音微微翘起,好像一团趴在人手心的毛茸茸,有点担忧,“我感觉你的声音好像不太对……”   何止不太对啊宝贝。   喻逐云死死咬住了下唇,侧脸埋进了被子里,这才没泄出太多的声音被南晴听见。   他用尽全身力气忍耐着:“嗯……有一点点不舒服。”   南晴担忧地皱起眉:“要好好吃饭呀,还要好好照顾自己。我马上就去首都了,到时候去找你哦。”   喻逐云从喉咙里挤出来了一声“嗯”,过滤后,莫名带了点闷闷不乐的意味。   “我本来想用心脏病跟学校申请不住校的,但是因为做过手术,现在已经恢复得很好了,所以辅导员没有同意,”南晴以为他不开心,红着耳朵哄他,“不过我问了,首大只有第一年是强制住校。等我大二的时候……我就陪你出来住,好不好呀?”   少年红着脸,声音轻又软。因为躲在房间里偷偷给他打电话,所以小心翼翼的,萌得要命。   喻逐云忍了又忍,实在是控制不住自己,骨节变得青白,在某个瞬间,瞳孔涣散。   “……宝贝。”   喻逐云逸出了一声微哑的低喘:“那你最好带个项圈,在你不想要的时候把我捆起来。”   “……”   南晴的声音戛然而止。   同样都是男生,他一下子就明白了喻逐云刚刚在做什么。   耳根轰地一下红透,他呆呆地捂住脸,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喻逐云哄了他好一会,他才闷闷地开口:“你下次……不许这样了。我、我在跟你说正事呢。”   喻逐云无条件认错:“嗯,我下次不这样了。”   “那你刚刚说的话还算数吗,等你大二的时候,就搬出来跟我一起住?”   南晴整个人都快熟了。   他羞耻得要命,又不想让喻逐云伤心,最后只好红着耳朵说:“那、那就看你表现吧。”   喻逐云闷闷地笑起来。   嗯,看他的表现。   这二十年,他几乎没做过什么成功的事。像现在,砸完了手里所有的现金投资,却那么不顺利。   然而,只要南晴用那双澄澈的双眸望着他。   他就可以无所畏惧,单枪匹马地去闯整个世界。   -   九月二十一日,首大省外学生集体报道。   签到、分配宿舍、整理内务、新生开学仪式……各种事宜一项又一项,在学校领导的安排之下有条不紊地做完。   校园内洋溢着青春和自由的气息,风里带着鸟雀啾喳的声音。南晴也见到了未来要与自己相处一整年的新舍友。   睡在他对面的两个人,一个叫李思贤,一个叫康德伟。他们看起来都有些腼腆,友好礼貌地跟南晴打了招呼。   而睡在他上铺的,则是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朱斌。   两人一碰面,都有些发怔,显然没想到世界会这么小。   尤其是朱斌,他是喻思运那边的人,为了让喻思运开心,贬低过南晴和喻逐云好几次,这会不免有些尴尬。   南晴其实也不太喜欢他和喻思运,但毕竟他们要在同一屋檐下相处很长一段时间,还是礼貌地点了点下头。   朱斌挠了挠头发。   他应了这个招呼,神色复杂地转过了身。   说到底,朱斌跟喻思运的关系并不牢靠,是建立在金钱和地位上的。喻思运常年在学校里仗着喻家的身份呼风唤雨,只把朱斌当成跟在自己屁股后面的小弟,高兴了,跟他称兄道弟;不高兴了,就对他甩脸色。   谁喜欢一直被践踏尊严呢?   更何况朱斌家里本来也不是很穷,只是希望能攀附上一棵更粗壮的大树而已。前段时间喻思运还借了他家里的势力问人家的户籍地址呢,转过头又莫名其妙冲他发火了……   朱斌没忍住叹了口气,觉得很心累。   他用余光瞥了一眼南晴,不自觉有些许羡慕。   相比之下,南晴跟喻逐云的关系才是真好吧。   同样也是喻家的少爷,为什么喻逐云待人的态度就截然不同呢?不仅丝毫不嫌弃南晴普通的家境,甚至还殷殷切切地陪在他身边一起参加比赛,好像南晴才是他心中的小少爷。   当然,南晴本身也很优秀就是了。   全国化学奥林匹克竞赛的第一名,保送进的首都大学,含金量可想而知,而且还为了喻逐云出头,把代表最高荣誉的金牌给他戴。   脾气也挺好的,真没什么毛病。   喻思运在就算了,不在的话,朱斌不会傻到跟南晴结仇。   惹怒了南晴,喻逐云一定不会让他好过的。   朱斌在原地站了片刻,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再度冲南晴自我介绍了一番之后才爬上了上铺。   南晴有些懵,眨了眨眼。   他自然对朱斌心中的那些弯弯绕绕一无所知,也没将这个动作视为示好,愣了一两秒,继续收拾自己的床铺。   两人关系也并没有那么水火不容,但在宿舍里并没有什么过多的交流,就跟陌生人差不多。   这个状态一直持续到几天后,李思贤和康德伟两人去军训。   南晴因身体原因并没参加,朱斌也因为不想在烈日底下晒得像个黑炭而打了请假条,宿舍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宿舍里的沉默堪称死寂,忽然被一阵电话铃声所打破。   “喂,哥哥。”   南晴放下了手里的论文资料,弯起眼,走到了宿舍的阳台上,“你怎么有空给我打电话呀?你现在在忙吗?”   喻逐云因这一年才做过耳蜗植入手术,跟南晴一样并没有参加今年的军训。他趁着这段时间,正在跟工作室一起重整旗鼓,继续推进项目。   忙这些当然很累,但只要听见电话那头传来少年熟悉的声音,喻逐云胸口的郁结之气就散了大半。   “不忙,我不是开学了吗,现在挺闲的,天天跟在覃伟后面画画,”喻逐云撒了个小谎,黑沉的瞳孔反衬着些许暖黄的光,   “你呢,跟舍友相处的怎么样?他们有没有人欺负你?”   南晴想到朱斌,犹豫了片刻:“……都还挺好的。”   喻逐云听出了南晴话中的迟疑,微微皱起眉:“‘挺好’?”   “嗯……”   南晴小小纠结了一下,还是压低声音把跟朱斌在同一个寝室的事情跟他说了。   毕竟朱斌是跟喻思运亲近的人,不管喻逐云介不介意,南晴都觉得他有知情的权利。   喻逐云听完,果然脸色微沉:“你现在跟他上下铺吗?”   南晴抿抿唇:“是呀。刚刚开学,辅导员也不会同意立刻就换寝室的。”   “虽然他看起来好像没有喻思运那么坏,但是你放心哦,我还是没有跟他多说些什么,”南晴很是小心翼翼,“我怕他万一知道我们的关系,告诉喻思运……”   到时候对喻逐云产生什么不太好的影响就糟糕了。   “我不怕他告诉喻思运,”喻逐云垂下眼,眉眼间多了几分焦躁,“我怕他在背地里对你动什么手脚。”   喻逐云的这一声有些大,且人对熟悉的名字是极敏感的。   尽管隔着一段距离,坐在自己位置上的朱斌还是根据只言片语猜到了什么,身体僵硬了两秒。   后来南晴又跟喻逐云说了些什么,他已经听不见了,起身出了寝室。   等傍晚军训结束,他才跟李思贤和康德伟一块回来,并且跟南晴睡在斜对角的康德伟换了个床位。   辅导员的确不同意在开学刚刚几天的时候换宿舍,这已经是他能力范围之内最大的让步了。   南晴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微微垂下了眼。   军训结束之后,大学的生活渐渐步入了正轨。   在考上大学之前,高中老师一般都会用“等你们考上大学就轻松了”这种话来鼓励学生,然而事实恰恰相反。   考上大学并不意味着可以松懈,反而面临着更多的挑战,要学习更多的专业知识。尤其是南晴这种理工科专业。他们所要接触到的知识比起以往要更加专一且深奥,从早上八点到晚上晚自习,几乎没有休息的时候。   除了理论课,还有许多实验课。无机化学、有机化学,全部都得做。   南晴他们学校跟别的学校还不太一样,进度比较快,而且学的知识并不完全依照考纲来决定。如果学生的知识掌握扎实、经过老师的检验,在大一大二的时候就可以申请一起去实验室。   开学两个多月,南晴他们班里的几个尖子生一起去做实验。   实验室的氛围紧张,所有人都严阵以待,甚至还穿戴好了防护的设备。   南晴也很是谨慎,上辈子他就曾看过不少社会新闻。   实验室爆炸事件屡见不鲜,都发生在顶尖的大学里。在这种地方,一个不小心,就有可能酿成大祸。   他们之前就已完成了一部分较为简单的实验,只要注意好火焰,并没有太大的危险。   然而今天要做的实验里包含硫酸——能让大部分人闻之色变。尽管知道只要严格地按照实验步骤和注意事项来,并不会出太大的问题,众人还是不免提心吊胆。   老师在实验室里转了两圈,嘱咐道:“都别害怕啊,按照你们的学号分组,操作的时候小心就行了,之后别忘了把实验报告给我交上来……”   众人应了声,南晴的学号跟朱斌挨在一起,自然分到了一块。   两人中间隔了一个人的距离站定,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尤其是朱斌,他脸色灰白。   前几天家庭聚会的时候,他重新见到了自家在户籍管理部门的那个亲戚。出于好奇,询问了一下喻思运当时找的那两个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却没想到那个亲戚一脸凝重,几乎讳莫如深。在朱斌的反复询问下才开口,粗略地讲了一下赵贵和王娜与喻逐云之间的关系。   朱斌震惊了,许久都没回过神来。   他的确习惯了豪门生活,见惯了腌臜事,知道喻思运表面装成好人样,实际却仗着喻家的势力作威作福。但无论如何也没想过喻思运竟然能下作到这个地步。   如果不是自己给喻思运提供人脉,或许,喻逐云不会聋掉一只右耳……   朱斌心有愧疚,几乎魂不守舍,好不容易才打起精神来继续做实验。他们沉默着,一板一眼地按照过程来操作。   通常一个实验的时间都不会太短,至少要持续两到三个小时,中间会有偶尔几分钟的暂时停顿。   别的组在这时碎碎念,讨论得热火朝天,只有他们这里安静得要命。   南晴时刻注意着自己手头的进度,他这里没什么问题。   站久了身体有些撑不住,他往后退了两步,找到一把凳子,弯下腰。   然而,就是这一个不经意的动作,令他的瞳孔骤然缩紧!   “朱斌!”   几乎是本能,在这一刻,南晴忘掉了朱斌到底是不是跟喻思运“一伙”的,他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就是那个盛着浓硫酸的烧杯不能砸在人身上,会出大事!   “小心,快让开!”   朱斌堪堪回神,这才注意到前一组组员不小心放错位置的硫酸,大惊失色。   他几乎快要来不及躲闪,却在这时被南晴从身后及时地拉了一把,几乎是他们翻滚跌摔到桌沿的下一刻,玻璃“嘭”地一声炸开。   众人惊叫着往四周避开,身下的凳子也稀里哗啦地倒了一地,老师瞪大了眼睛,匆匆忙忙地赶了过来。   “快!快看看人有没有事!!”   “……”   首大化学实验室出事故的事很快就传开了。   这年大学生大都有手机,不少人拍了照片,上传到了贴吧里。实验室门口围着,人来人往匆匆忙忙。底下有人信誓旦旦地说,这是化学专业做实验,浓硫酸泼到了某个大一新生的身上。现在涉及到这件事的人全都在医院急诊。   工作室里,一条推送叮地一声响起。   徐岳打开手机随意地扫了一眼新闻,没太在意。下一秒却忽然想起喻逐云说过自己有个在乎的人似乎在首大,就是读的化学系。   他顿了顿,还是没忍住,冲到喻逐云身边分享了这个消息。   接着他就震惊地发现,从认识开始,就冷静、漠然,老成得不像是二十岁的青年,第一次露出了堪称疯狂的神色。   几乎是下一刻,喻逐云就豁然起身,撞翻了桌上的电脑,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工作室。 第80章   喻逐云一边往首大方向狂奔, 一路掏出手机给南晴打电话。然而“嘟嘟”声响了许久,那头没人接,自动挂断了。   他感到一阵眩晕, 脚下一个踉跄, 停下了步子。耳朵连接着大脑一直痛, 痛得像是有人在不停地拿石头砸。手指几乎快要把屏幕攥碎,脑海中的茫然和惊恐情绪交替。   大一, 化学专业。   浓硫酸, 泼到身上。   这些关键词他都明白,加到一块却听不懂了。   喻逐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冷静下来的, 也许根本没冷静,只是面无表情地打车冲到了首大。   学校里的不少学生正在讨论这件事,他胡乱地抓住几个人问了一圈, 那些刚刚还言之凿凿的人立刻露出了惊讶的神色,连连否认自己刚刚说过的话。   喻逐云黑沉的瞳孔里泛着血丝。   他跑去了实验楼问了巡逻的保安,得到的也是模棱两可的回复。几乎尝到口腔里的铁锈味时,忽然听见手机铃铃铃地响了。   那是他给南晴设置的专属铃声。   喻逐云立刻摁了接通,他眼眶猩红, 屏着呼吸, 生怕下一刻从那一头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喂?”   “哥哥。”   南晴有些沙哑且惴惴不安的声音响起,“我,我看见你给我打了好多个电话……你是不是, 已经看到他们传的那些消息啦?”   “嗡”一声, 耳鸣。   喻逐云闭了闭眼睛,不知过了多久,才低声道:“是啊宝贝。”   这声传入耳中,南晴直觉不太对。   他从未听过喻逐云用这样的语气说话, 心中的那份不安加大,甚至隐隐约约地明白了陈明瑞他们平常到底面对的是什么样的喻逐云。   “网上的消息都是假的,你千万不要相信。我现在真的一点事都没有,受伤的是别人。事情是这样……”   “你现在在哪,把地址告诉我,”喻逐云难得打断南晴的话,语气惊人地平静,甚至还带了浅浅的温柔,“乖宝贝,有什么话等我们见面再说。”   “……”   南晴顿了顿,还是将医院的名字报了出来。喻逐云听完,一如既往地温柔嘱咐他好好休息,就率先挂断了电话。   明明一切似乎都跟之前没什么不一样,然而南晴就是觉得有点不对劲,连手心都莫名出了点细细密密的汗珠。   胡思乱想了好一阵子,他才抬起头,看向了躺在病床上的朱斌。   与此同时,朱斌也放下了手机,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劫后余生的朱斌满怀感激地冲南晴俯身,语气有些哽咽:“谢谢……真的谢谢你,南晴。”   当时的情况太过于惊险,若不是南晴及时反应过来拉了他一把,后果真的不堪设想。   也就不是现在这样,溅到硫酸的手臂已经经过了医院的处理,在躲避过程中意外撞伤的小腿也得到了妥善的包扎,只要检查结果没有大碍就可以出院。   南晴有点不太适应地站起身,避开这个半鞠躬半磕头式的谢礼:“没关系。”   “不,我一定要谢谢你,如果不是你,我可能下半辈子都已经毁了,”手臂溅到一点点硫酸的地方都痛得令人尖叫,朱斌只要一想到自己原本的后果就浑身发抖,“以前的事情真的很对不起你,我向你道歉,也向喻逐云道歉……”   南晴沉默了几秒。   救人完全是他当下本能的反应,因为自己体验过濒死的痛苦,所以不愿见到眼前的任何一个人经历类似的创伤。   但这会他也反应了过来,如果朱斌是喻思运的帮凶,他的这个举动,也许间接地伤害到了喻逐云。   这个世界上的每个人都很重要。   然而,于他而言,喻逐云就是最重要的。   “如果你真的感谢我,并且对喻逐云觉得抱歉,以后就不要再为喻思运鞍前马后了,”南晴垂下眸,往病房外退,“既然你没事,那我就先走了……”   朱斌满是冷汗的脸上浮现出一抹难堪的红。   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病房的门却在这时被重重推开,阴影之中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喻逐云瞳孔漆黑,脸色苍白地从阴影之中走了出来,目光牢牢地定死在全须全尾的南晴身上,几乎克制不住将他揉入骨血的冲动。   “…哥哥!”南晴转过身,下意识地睁圆了眼,心中闪过了一抹不安,“当、当时的情况就是,硫酸要泼下来,我站在安全的地方就拉了他一把。我还好,没碰到什么,他靠得太近了,所以还是受了一些伤。”   “我没接电话是因为刚刚的情况比较紧急,老师和警察都过来问我发生了什么情况,没有让我看手机……”   南晴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   他能感觉到喻逐云的视线一直落在他身上,沉静,灼热,又压抑着疯狂,像一座沉睡的火山,按捺不住要从心底喷发出来的情绪。   南晴犹豫了两秒,伸手轻轻牵住了喻逐云的衣摆晃了晃,声音轻得像在撒娇:“……你生气了吗?”   喻逐云的喉结滚了滚,抬起手,想摸摸南晴的脸。   然而这个动作在远处的朱斌看来,更像是一个即将落下的耳光。   朱斌没忍住,高喊了一声:“喻逐云,你有什么火气冲我来!我知道我之前跟喻思运……那件事真的很对不起你。”   “但这次的事情真的是意外!南晴只是单纯好心帮我,我真的很感激他。以后我一定走得远远的,绝对不会再打扰你……”   喻逐云轻轻地替南晴抹去了脸颊蹭到的墙灰,旋即才将目光投到了朱斌的身上,向他一步步地走去。   “以前的事,我现在也懒得跟你追究。”   他的脸色彻底冷了下来,眼底泛着血丝,整个人的周身泛着阴郁的气息,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阿修罗。   任谁也不怀疑,若他手里有把刀,说不定会就地把朱斌剁碎了。   “你唯一应该庆幸的,今天躺在病床上的人是你,不是南晴。”   如果这一切都是喻思运和朱斌故意的,目的就是想毁了南晴的人生。   喻逐云真的不保证自己会做出些什么。   圈在他颈上的项圈和狗绳没了,让他乖乖听话的主人没了,他也没有继续装成正常人的理由。   也许会先杀了朱斌,再逮到喻思运。   回到喻家那栋别墅,当着喻海和林蕙中的面,一刀刀把他捅死。   是的。   大不了就一起死。   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喻逐云想着想着,忽然轻笑了一声。   朱斌头皮发麻,再也没了刚刚大喊的勇气,情不自禁地往后靠了靠:“我、我知道,我也不希望我的救命恩人因为我受伤……”   喻逐云神色平静地打断他:“不,你永远也不会知道。”   救命恩人吗?这个世界上,恩将仇报才是常态。在真的遇到危险时,这些人只会把恩人推出去挡枪。   南晴不是他的救命恩人,是他捧在心上的小神明。   而他作为信徒,甘愿将自己的一切都献祭。   “……喻逐云!”   眼见着事情的情况越来越不对,南晴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上前,拉住他的手晃了晃,“我有点累了。”   喻逐云转过身,冰冷的神色还未来得及消融,语气却下意识地轻柔了起来:“心脏疼吗?”   南晴摇摇头:“就是累了,今天做了好久的实验,又跑来跑去,我想回去休息。你带我回家,好不好?”   喻逐云安静了两秒:“嗯,好。”   两人出了医院病房,乘车回到喻逐云在首都的小公寓。   这会已经入夜了,黑绒布似的天空被路灯烫出一个个小孔往下漏光,房间里黑漆漆的,只有玄关开了一盏小小的壁灯。   喻逐云沉默着弯下腰,低头给南晴脱鞋子。   上大学了,少年也没有给自己添置一点新衣服和新鞋子,依然穿着以前的。小白鞋虽然洗刷得很干净,却有些褶皱的痕迹。   小熊袜子也还是之前那双。对这个年纪的男生来说很是幼稚的东西,他穿着却很可爱。   南晴自己也有点局促,不安地动了动脚踝。   喻逐云却没放过他,换完拖鞋,又把他抱到玄关柜上坐下,从他的小腿开始一节节地往上摸。   力道并不大,也没有撩拨。   只是像医生一样,一寸寸地检查着他身上有没有没被发现的伤口。   一路都很正常,一直摸到肋骨下侧,南晴不自觉地轻“嘶”了一声。   这点轻不可闻的动静立刻被捕捉到了。   喻逐云抬头沉沉地看了他一眼,旋即掀开他衣服的下摆。即使只有一盏壁灯,那一大块青青紫紫的瘀青依然触目惊心,就像美玉有瑕。   南晴下意识地想躲,却被喻逐云擒住了后腰。青年的大手滚烫,轻轻抚过瘀青时落下一串又疼又痒的酥麻。   “没、没有了,”南晴求饶似的,眼睛湿漉漉地望着喻逐云,“就只有这里有一点点疼。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不小心撞到的……”   喻逐云好半晌才重复道:“‘一点点疼’?”   南晴安静了。   其实是很疼的。   硫酸泼下来的时候,他虽然站得远,但也很害怕。   “我一开始以为我救朱斌这件事,会让你很不开心,”   过了好几秒,南晴很小声地说,“但我刚刚又想了想……你其实是心疼我,所以才会这么生气。”   喻逐云很难得地没说话,伸手将南晴打横抱起,走到沙发旁。   室内一片漆黑,两人的身体几乎紧紧地贴在一起。家里很热,一股热潮席卷而来。令人不自觉地想到那天晚上,喻逐云低喘的声音。   南晴的眼睫无措地眨了眨,搂住喻逐云的脖颈,温热的呼吸贴着他的脸侧:“……哥哥,别生气了好不好?” 第81章   南晴的唇瓣柔软, 因为紧张和愧疚很快速地眨了几次眼,睫毛湿漉漉的,瞳孔也反射着浅浅的水光。他的呼吸温温热热, 轻轻喷洒在脸侧时, 喻逐云有一瞬很想投降。   但他还是忍住了, 克制地死死掐住自己的掌心,越过沙发, 径直带南晴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空气中的呼吸声凌乱了两分, 分不清到底谁是谁的。   除了撒娇失败的沮丧之外,心中更多的还是不安。   南晴抱着喻逐云的后颈不撒手, 一直到被放到那张熟悉的大床上时,才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   天色很暗,床上柔软。   自己的裤子扣, 上半身的毛衣,全部都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   怎么到这儿来了?   喻逐云还在生气吗?   上次他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在电话那头……但南晴也理解,这是每个人都会出现的正常生理反应,不羞耻也不丢人。   更何况他们两个现在是情侣关系, 快谈了一年半的恋爱了, 最大的尺度也就是亲亲。   那…反正……如果,喻逐云真的生气了,真的想要那个的话——   脑海里的想法迅速地过了一遍, 还没来得及思考到最后, 南晴的身体本能快过了判断,松开喻逐云的后颈,捧住他的脸,小猫舔食一样亲了上去。   其实不管是上辈子, 还是这辈子,南晴对这方面的知识了解都不多。以前是只专注着学习,现在是偶尔想了解,却也没找到任何途径。   他只能靠学霸举一反三的能力,在磕磕绊绊的亲吻里摸索到最适合自己的方式。   唇瓣先贴上去,主动亲一下喻逐云的嘴巴,喻逐云就会条件反射地愣住。这时候,南晴可以乘胜追击,吻一吻他的嘴角,然后舔舔他的下唇。   喻逐云总是很珍惜任何南晴主动的瞬间,总会顺势而为地张开嘴,明明很有将南晴一口吞下去的冲动,却还总是忍耐着,任由南晴舔舔他这里,再亲亲那里。南晴柔软的舌尖与他交缠,却又不好意思伸出来更多。   但今天不太一样了,南晴明明很害羞,很羞耻,却还想往下继续。   他雪白的小脸上浮出些许红晕,潮湿的眸水光粼粼,领口散乱微凹的锁骨中心漾着些许来自屋外的灯光。   他牵起喻逐云的手,轻轻摸上自己的胸口,声音里带着全心全意的信赖。   “哥哥。”   南晴忍住羞耻,很小声地说,“你如果想、想……的话,也没有关系的。”   “……”   喻逐云从南晴主动开始,就一直忍耐着、死死地掐住自己的手心,直到这一刻,呼吸终于凌乱得难以压制。   几乎是一瞬间,胸口的郁结之气散了。当下的恐惧、愤怒、心疼……种种情绪融化,到最后,他只对上了南晴澄澈又乖巧的双眼。   “宝宝,”喻逐云的喉结滚了滚,轻声说,“哥哥不想当畜.生。”   “?”   南晴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到头顶一亮,喻逐云摁开了灯,拉开了床肚的抽屉,从里面拿了一个小医药箱出来,找到了红花油。   而他自己的衣服下摆被人撩起,那块触目惊心的瘀青完整无遗地暴露出来,被一只带着红花油、滚烫的大手包揽住,轻轻揉散。   “唔!”   南晴吃痛,呆呆地看向喻逐云,不明白都到这个节骨眼上了,他自己都已经有感觉了,事情怎么发展成了这么正经的样子:   “可是这是我愿意的呀,你又没有强迫我,怎么可以说是当……那个词不好,不能乱说。”   “我没有强迫你,但我在吓唬你。你以为我生气了,”喻逐云垂着眼,浓黑的睫羽遮住了眸中的情绪,手里揉瘀青的动作依然温柔,“而且,就算做完手术这么久,你的身体也不能负担你做这种事。”   更何况是在南晴辛辛苦苦忙了一整天的情况下。   喻逐云不会冒任何、万一,伤到南晴的风险。   南晴张了张唇,心猝不及防地变得很软:   “那…那至少,让我做一点能安慰到你的事情……”   那一大片瘀青需要很长的一段时间才能完全消失,擦完红花油后,渐渐涌起一阵清凉又热麻麻的感觉。   喻逐云拧紧红花油,终于慢慢抬起眼:“你人好好地在这,就已经是对我最大的安慰了。”   “我不会因为你今天救了朱斌生气,因为我知道今天在那里的如果不是朱斌,而是任何一个陌生人,你都会主动伸出援手,因为你就是这样的人。”   南晴怔住。   “可我不是。”   喻逐云摸上他的瘀青,黑沉的瞳孔泛着猩红的血丝,语气惊人地平静:“我是一个很自私的人,哪怕世界上其他人全死光都跟我没关系,哪怕当时马上要被硫酸泼到的人是我都无所谓,我只不想让你受伤。”   “但我知道你不会愿意。”   “我没有权利改变你的性格,也没法阻拦你以后再也不帮助别人、照顾别人。但同时,我又不想再让你受伤,所以我刚刚想到一个解决办法……”   南晴用手肘撑着自己茫然起身,心中莫名一跳。   他眼睁睁地看见喻逐云叼起毛衣下摆,另一手拿来一个摆在床头的空玻璃水瓶,刹那间明白了他想做些什么,猛地扑过去抱住了他。   “不可以!”南晴脸上浮现了几抹生动的恼色,“喻逐云,我也要生气了!”   喻逐云应声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他放下水瓶,垂下眼,回抱住南晴,轻轻吻了吻少年的额头。   “你是怎么为了别人受伤的,我就怎么为你受。”   “你要是为了别人出了事,我一定死在你旁边,把骨灰跟你混在一起下葬。”   他说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话,语气却温柔且平静。   有一瞬,南晴也被这种情绪感染,几乎感觉到莫大的哀伤。   “我知道,没人会喜欢听疯子这么说,但这件事不一样,”喻逐云慢慢地呼出一口气,“宝宝,你只要记住,时刻注意安全,否则你弄丢的命绝不是一条,是两条。”   “……”   南晴张了张唇。   他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想的,也许听见这些话的人会生气,会害怕,会恶心。   可他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   他明白生命有多么珍贵,也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今天的行为有多么冲动。重生,不是每个人都可以重生的。   喻逐云不是活得好好地要去寻死,只是告诉他,生命只有一次。   他们都要好好地活下去。   “……我记住了,”南晴闭了闭眼,牵住喻逐云的指尖,“只要有我在,你就不可以疯。”   “你呢,记住了吗?”   喻逐云的喉结滚了滚,眼底终于浮现上了些许浅浅的笑意。   “嗯。”   经过一番折腾,好算是勉强不再闹脾气。南晴松了口气,后知后觉自己身上全是红花油的味道,却还没来得及洗澡。   后背甚至沁了密密的汗,有些黏腻。   谁让他当时本以为要……有了一些反应。   嗔恼姗姗来迟。   南晴翻了个身,避开喻逐云灼热的视线,闷声闷气地说:“那你先往边上让一下吧,我要去卫生间。”   “我跟你一起。”   南晴一噎,去卫生间……那怎么能一起?   “我自己去就可以了,医生都说了,我现在身体很好的。”   他说着,作势要起身。喻逐云却弯了弯唇,一把将他抄起,一起走去浴室。   少年的身躯单薄,因常年病弱而瘦削,这两年也没养起什么肉,只是抱起来没有从前那么硌人了。   漂亮的小脸似乎气鼓鼓的,却并不是真的发火,只是为了掩盖自己的不好意思。   喻逐云忍俊不禁,弯下腰,轻轻地扯住南晴的裤腰:   “嗯,身体很好。”   隔着厚厚的毛巾和喻逐云的一件毛衣坐在洗漱台上,并不冰凉。   南晴的小熊袜子一开始是抵着喻逐云肩膀的,很快就没了力气,原本的位置由膝盖窝取代。而他的手,也渐渐从撑着洗漱台,到抱着喻逐云的后颈。   一个长久的拥.抱。   南晴都要哭了。   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被喻逐云“气哭”。   尤其是在那一段说不上太长,却又相当符合小处|男标准的正常时间段过去之后,他手忙脚乱地跟喻逐云说了好多次吐出来,喻逐云就是不听他的话。   这东西是能吃的吗?   这合适吗?   这不对呀!   洗漱台的水龙头打开,清澈的水流哗啦啦地流淌出来,南晴拿起牙杯接水要喻逐云赶快漱口,喻逐云莞尔。   “宝宝,不脏。”   南晴绷着小脸:“我不这么觉得。”   “真的,不难吃,”喻逐云俯身,语气竟然真的格外真挚,“我很高兴,我尝到了你的味道。我不只是愿意吃,还想——”   南晴抓住他的衣领灌清水。   少年漂亮的小脸飘着薄红,圆眼睛湿漉水润,拉着喻逐云漱口,生生整出了一种喂大郎喝药的感觉。   喻逐云乖乖漱口,又张开嘴让南晴检查了一遍,确认真的干净之后,南晴才松了口气。   “下次不许这样了,”南晴耳根还是有点红,“医生也说了,你做过手术,不能张口太久……”   喻逐云弯眼笑了:“所以,舒不舒服?”   “……”   “不舒服的话,那我下次再努力一些?” 第82章   南晴的双眼缓缓睁大, 整张小脸红得像番茄,唰地一下扭过头。任凭喻逐云怎么哄都不肯跟他说话了。   这个人怎么这么下流,怎么不在别的地方好好加油, 在这种地方努什么力!   他又羞又恼, 却偏偏没办法真的对喻逐云生气, 只好鼓起脸,掩饰着自己的情绪, 把喻逐云往外推:“我要洗澡了, 你不许待在里面看。”   喻逐云人高马大,却被南晴轻轻松松地推动了, 一边往外走,一边忍不住勾起唇角,回头:“知道了宝宝, 我自己走,你别用力,地上滑……”   浴室里弥漫着浅浅的水汽,头顶的灯光暖黄明亮。两人在门口停下,南晴脸微微红, 实在是拿喻逐云没办法了。   青年眉眼柔和, 俊逸的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对他的态度从始至终都是宠溺的。   喻逐云好笨啊。   哪怕说那件事在情侣之间是正常的,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那样做, 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 这种事很羞耻,也挺没有尊严的。   喻逐云以前那么暴躁凶戾,即使到现在也鲜少有人敢接近他。可他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宁愿做这种事。   南晴的心脏微微抽痛了一下, 伸手摸到喻逐云的胸口。   那里纹着一条狰狞的长疤,鲜红的颜色蜿蜒而下。   “……你别出去了,”南晴顿了两秒,视线渐渐往下,声音越来越小,“我也,不觉得脏。”   “要不要我帮你……”   喻逐云握住南晴放在他胸口的那只手,没有任何犹豫就拒绝了:“不。”   他怎么能让南晴做这种事情。   南晴微微怔住,有些不解地抬起头。   “为什么?”明明喻逐云也有反应了。   喻逐云的喉结滚了滚,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太重,又放低了声音,温声哄他:“你身体不好,人家都说了不能剧烈运动,包括做这种事。而且……”   剩下的半句他并没说,南晴这种好学生却在一瞬间明白了。两人身体相贴,某些地方滚烫,即使没亲手触碰过,也能知道尺寸惊人。   会呛到。   吃不下去。   还会下巴疼。   几个词汇在脑海里迅速闪过,南晴的耳根腾一下热了。刚刚盘旋在心头的疑惑也随之冲淡,也许喻逐云不是不愿意,只是一向顾念着他的身体。   然而他还是在喻逐云出去之前拉住了他,小小声地说自己至少可以……摸一摸。   喻逐云的呼吸一重,黑沉的瞳孔闪过几抹情绪,最终还是没能抗拒这种诱惑。   浴室中的水汽更甚,暖黄的灯光不知缘何有些晃眼。喻逐云的呼吸有些凌乱急促,南晴的双耳赤红,乌溜溜的圆眼湿漉漉的,微微咬着下唇。   一开始是南晴主动、大胆请缨要帮忙,但他太高估自己,又太低估喻逐云,没一会儿手就已经酸得不行。   渐渐的,他的动作慢了下来,手背被喻逐云覆盖住。   到最后,南晴直接收回了掌心发红的手,喻逐云盯着他,轻喘着,自己动手。   这一晚上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多,南晴后来都想不起来自己到底是怎么走出卫生间的了,也许一个小时,也许两个小时。   等同手同脚地回到房间,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跟喻逐云在一块,哪怕做任何事,他都都是开心的。   漫长的夜晚也变得短暂且浪漫。   屋内的灯光熄了,天际线翻出鱼肚白。   橘黄色的太阳爬上山,将城市的清晨照得温暖明亮。   喻逐云把南晴送回学校,路上的时候接了好几个徐岳打来的电话。   徐岳很担心地问他昨天后来的情况怎么样,他言简意赅地解释了一下,徐岳才松了口气:“没事就好。”   “不过,咱们工作室就没那么幸运了……”徐岳的眼圈下挂着青黑,好半晌苦笑了一下,“那什么,你今天要是没课的话就过来一趟吧,我有件事要跟你说。”   喻逐云短促地皱了下眉,他本想跟南晴一块在首大待一天的,但听徐岳的语气,这件事似乎不小:“发生什么了?现在不能说吗?”   南晴也下意识地抬起眼,用口型示意“怎么了”。   喻逐云轻轻摇摇头,他心中闪过一抹猜测,却不能确定。下一刻,电话那头传来徐岳微微发颤的声音。   “天达不干了,”徐岳话音刚落,语调有些发哽,却还是强行撑住了,“昨天你走之后,他当时就在办公室里骂骂咧咧的。我们好话说尽了劝他,他不听。后来跟小蒋、大军他们吵起来了。”   “我说大家都是同甘共苦的兄弟,就算现在情况条件差一点,没什么不能撑下去的。他居然回我说……”   “‘谁要跟你们同甘共苦’!”   在喻逐云投资之前,徐岳就带着他们闷头做了两三年了,都靠自己的家底拼拼凑凑,以为有了钱就有了希望,却没想到是梦幻的泡影。   眼见着这项目就要这么砸在手里,有人撑不住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姜天达想走,也无可厚非。   但喻逐云他们要面临最糟糕的情况:技术人员,握着大家这么长时间的心血,准备去别的地方投诚。   即使是喻逐云,听到这里都心一跳。更别提跟他共事那么久的徐岳他们了。   挂断电话后,他的神色罕见地多了几分凝重。   首都大学门口人流如织,正是天气晴好的上午,来来往往的学生叽叽喳喳,雀跃不已。   两人在校门口驻足,南晴也意识到了不对。   “如果学校或者工作室有事的话,你就先去忙吧,我这里没关系的,”南晴想了想,还是没忍住补充道,“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和我讲讲发生了什么,或许我可以帮得上忙。”   喻逐云犹豫了两秒,还是没办法把这件糟心事说出口。   从他做这个决定开始,南晴就一直相当支持他。少年对他现在所投资项目、这一帮人都十分有信心,甚至还在一开始的投资上给了他不少建议。   “…项目稍微出了点问题,”喻逐云顿了顿,“不用担心,都可以解决。”   南晴抿抿唇,他当然相信喻逐云,现在投资的项目是未来两年隐隐出现飞速发展苗头的新科技,以他的眼光来看,会在未来的十年内大放异彩。   但说是一回事,做又是另外一回事。光鲜亮丽背后总要面临难以估量的危险。更何况,喻逐云的加入,何尝不是蝴蝶扇动了一次翅膀?   “真的没关系,”喻逐云弯弯唇,神色重新自然,“不相信别人,还不相信我?”   南晴皱起的眉心渐渐抚平:“好吧。那你等一下。”   他低下头,打开自己随身携带的小包,从里面翻出来了一张银行卡,塞到了喻逐云的手心。   “宜中给的奖学金,化学竞赛的奖金,还有前段时间发文章给的报酬都在这里了,”南晴说,“钱不是很多,可能不够解决你的问题,但也许可以让你少忙一点。”   喻逐云的瞳孔在刹那间凝住了。   明明南晴自己穿了好几年的旧衣服都舍不得换。   南晴一脸认真地说:“不管是成功还是失败都没关系。我知道你会成功,但即使是失败了也是很正常的事,你不用担心和自责。我以后做研究养你。”   喻逐云安静了好一会,也许是两秒钟,也许是一个世纪。   他把那张银行卡重新塞回南晴的手心。   “好。”   他听见自己这么说。   一定会成功的。   为了这句话,为了这个承诺。   -   南晴回到学校后,又过了好几天,化学实验室的风波才堪堪过去。朱斌在医院里疗完伤,出院时跟辅导员打申请退宿。   鉴于他是在校内经历这样特殊的遭遇,辅导员同意了。家人帮他收拾着东西,他则站在南晴的桌边,神色复杂地看了好一会儿。   等南晴他们上完课回来就发现,宿舍里少了一个人,上铺的一个铺盖也消失不见了。   大学里人与人之间的缘分短暂,如同浮萍,人来人往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康德伟他们也没太在意,只以为是朱斌受不了学校的环境。   南晴却知道不止于此。   他在学校碰见喻思运时,发现他身后跟着的小弟不再是朱斌了,已经换成了一张陌生的面孔。   这段时间,喻思运的名头在学校内很火热。   首大的学生自然不太爱八卦和关注别人的私生活,但无奈喻思运造势太强,“公子哥竟在我身边”,这一话题就吸引了不少不知原委的人,他的房地产事业更是搞得轰轰烈烈,如火如荼。   然而喻逐云那里的消息却并不明朗。   南晴后来也听说了,他们工作室里的一个技术人员带走了部分心血,去别的公司里投诚。   这件事不知道是怎么解决的,总之喻逐云最近很忙,不仅要忙着学校的期末考、画画,还要抽出时间去工作室。   他两头跑,即使是过生日那天也只是和南晴一起简单地吃了顿饭。   青年的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摆在桌面的手机上全是徐岳他们发来的消息。   东西才吃了一半,电话又响了起来。两人还没来得及继续逛街或者散步,喻逐云就必须得满怀歉意地离开。   南晴倒是能理解。   喻逐云忙,他在学校里的课程也并不轻松。导师很看好他,从现在开始就经常带着他做这做那。   两人的生活都很紧凑,明明在同一个城市,却莫名活成了异地恋的样子。   元旦节过后,即将期末考试,结束后就将各自回家过年了。   南晴想了想,坐上了去喻逐云公寓的地铁。   清晨的阳光灿烂,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灰尘。   他到公寓的时候将将八点多,正是上班高峰期。街道上人来人往,热热闹闹,房间里却安安静静的。   “哥哥?”南晴试探着喊了一声。   并无回音。   屋子的主人六点多就出了门,随手掀开的床铺已经变得冰冷,厨房里的水龙头因太过着急而没拧紧,滴滴答答地往外漏。   南晴心中难以自抑地闪过一抹失落。   喻逐云很忙,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他只是有点,想喻逐云了。   环顾了一圈四周,南晴放下身后的背包,走向厨房,打算把水龙头拧紧。   还没来得及弯腰,他的视线却忽然凝住,牢牢地定在了一旁的餐盘上。   那里面放着小半块,还没来得及吃完的芝士奶油蛋糕。 第83章   这儿为什么会有蛋糕, 还这么眼熟?   这是什么时候的东西了?   南晴有些茫然,把那个餐盘端到面前仔细地看了看,没发现什么线索, 只能看出来喻逐云似乎只从大蛋糕里切了很小的一块, 很慢很慢地吃了半天, 才能造成这样融化的痕迹。   可是这完全不合理呀。以喻逐云正常的食量来说,就算是一整个分享装的蛋糕, 他吃两三天也该吃完了, 这点量还不够他填缝的。   除非他不是“吃饱了吃不下”,而是“舍不得吃”。   ……舍不得吃?   南晴的指尖猝然攥紧, 骨节都因过度用力而变得青白。   他猛地放下了盘子,踉踉跄跄地冲到冰箱旁,打开了冰箱的冷冻柜, 一层一层地往下翻。   喻逐云一个人住,吃的随意,冰箱里根本没什么东西,从上往下,抽屉一拉一个空, 只有两三瓶矿泉水在里面骨碌碌地转。   直到拉到最后一层, 手里的力道忽然变沉。缓缓打开后,南晴看见了一个大号的芝士奶油蛋糕。它被分割成若干小块,已经消失了一大半, 剩下的一点孤零零地躺在盒子里。   而那盒子上的保质日期已经是去年的。   南晴呆呆地看了一会, 忽然明白了。   这是去年他来找喻逐云的时候买的。   当时他让喻逐云把这个蛋糕跟画室里的大家分享,喻逐云不愿意。   青年垂下眼,神情几乎是偏执的,把这个普通的蛋糕当成宝贝一样看待, 舍不得不吃,却又舍不得一下子吃完。   最终只好把它放进冷冻里,只有在很想很想南晴,却又看不见他的时候才会吃一块。   ……好笨啊,好呆啊。   哪里有人这个样子的,一个蛋糕放到冷冻里这么久,早就应该不好吃了吧?   南晴揉了揉发红的眼睛,慢吞吞地将冰箱重新合上,就连矿泉水都放回原位,才撑着身体站起身。   他把厨房里没来得及收拾的餐具洗了,又替喻逐云把床上的被子拿到阳台晒了晒,像只勤劳的小蜜蜂一样转了好几圈,把一切力所能及的家务都做完,才重新背起自己的书包,走到公寓门口。   其实,爱上一个人,本身就是一件很笨、很呆的事。   他的爱人,从来没被人好好地爱过。   却天生会不顾一切、飞蛾扑火般爱他。   南晴轻手轻脚地出了门,下楼去了地铁站。刚刚才下电梯安检,就接到了覃伟打来的电话。   “喂,南晴啊,你今天有空吗?”   电话那头的杂音不小,都是熟悉的音色,画室的老师们正在叽叽喳喳地讨论着什么。覃伟避开他们,找到一个安静的地方站定:“我们画室这两天正在办画展,里面的画都是我们自己人出的。当然,前段时间我也让喻逐云这小子交了几幅作品过来参展。”   “不过吧,他这小子最近忙得很。画是给我了,人却不知道去哪儿了。你看看,画展都开始了,也不知道过来一趟,”覃伟嘴上抱怨,语气却是乐呵呵的,“你没事的话,要不要过来玩一趟?”   “毕竟你是他的家属嘛。”   南晴赶忙说自己有空:“谢谢覃老师,您把地址发给我吧。”   他临时改了目的地,乘地铁去了画展所在的艺术街区。   这会还是上午,四周就有不少前来参展的游客来来往往,他们打扮得都很潮流时尚,路过时甚至会带起一阵浓郁的香风。   南晴背着有些笨重的书包,看起来与他们有些格格不入,活像是去参加学术会议走错了地方。还是覃伟挺着个大肚子跑来接他,才成功进入场馆内部。   周围一下子暗了下来,只剩下一盏盏极具设计感的灯光照明。   雪白的走廊两侧挂着画幅不一的作品,风格各不相同,反射着细腻的纹理和漂亮的光泽感。   这是商业性质的画展,跟博物馆里展出的那种不同,所有的画都是可以卖的。   甚至,卖得越多越好。像梵高那种死后才闻名于世的天才毕竟只是少数中的少数,大多数艺术家还是在仍活于世时渐渐打响名声的。   覃伟在圈里混了这么多年,自然不仅仅只是教高中生艺考。他有地位,也有人脉,能在他所举办的画展里占到一席之地,无异于被他亲自承认了实力。   但被他承认是一回事,能不能被大众承认、成功将画卖出去,又是另外一回事。   “十一点的时候正式开始展出,我这次下了血本,邀请了不少人过来,还有报纸会做采访,所以一定要抓住今天这个机会,之后几天肯定没这么热闹了。”   覃伟乐呵呵地给南晴介绍:“刚刚那边是我们画室老师的作品,这边是学生的……喏,你看,这是喻逐云的画。”   南晴一直都在很认真地欣赏,听到他最后一句话时更是停下了脚步,仰起脸。   喻逐云交上来的这三幅作品完成度都极高,显然不是临时交来凑数的东西,而是这一年来,他花费了无数私人时间创作的。   画面一共三连,左起第一幅的名字叫做《地狱》,画幅整体都是深蓝色、冷色调,笔触也带着有意的凌乱和疯狂,似乎参考了但丁《神曲》中的元素。   第二幅的名字叫做《人间》,却跟《地狱》的景象类似,甚至还更深一层,其中包含了更多尖叫扭曲的人影。   南晴在艺术方面完全是个门外汉,甚至是在覃伟的科普之下,才明白各种风格之间的差别。   然而看到第三幅《天堂》时,他不需要覃伟的科普,就不由自主地怔在了原地。   “这幅,喻逐云原本是不打算拿出来,也不同意让我卖的,要不是我跟他软磨硬泡,告诉他不拿出来我就跟他拼命……”   覃伟安静了几秒后说,“大概就在高考结束的那段时间,喻逐云白天去工作室里忙,晚上就到我画室里,一个人默默地画这幅。”   “画完的那天,他告诉我,他要给它取名为《天堂》。”   覃伟简单地介绍完,就被前面画室的老师给喊到其他地方去了。南晴却仍怔怔地站在原地,哪怕许多看展的游客经过都没有挪动脚步。   这些游客大多数都是为了覃伟的名头来的,不远处的几条廊道里被围得水泄不通,询价的人不知凡几。喻逐云这里的境况就很一般了,不少人对他所表达的内容很感兴趣,却因为他是个初出茅庐的新人而犹豫,认为他的这几幅画不值那么高昂的价格。   直到一个打扮略显潦草的外国男人在南晴身边停下。   他穿着老旧的皮背心、手里拿着一个被磨损得起了毛边的笔记本和一根圆珠笔,在看见这连贯的三幅画时,眼里流露出了显而易见的惊叹之色。   南晴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往边上让了让,给他腾出了一个位置。   那外国人礼貌地笑了笑,似乎是想道谢,却在看见南晴时怔住了,目光在他和《天堂》这幅画上来回流连。   片刻后,他更是低下了头,唰唰唰地在笔记本上写了一段英文,举到南晴跟前。   【你好,你认识这位画家吗?】   南晴顿了顿,用国际手语回答:【是的,我认识。】   外国人更惊讶了,干脆地放下笔记本,用国际手语跟南晴交流:【我很喜欢他的表达,他很有才华!我看得出他的情绪,我甚至能看出他也听不见这个世界。】   【他生活在地狱里,却渐渐走向了比地狱还要黑暗的人间。可他并不后悔,因为这一切都只是天堂对他的考验。】   【我想,你一定是他的天使了。】   《天堂》的色调与另外两幅截然相反,整体温柔明亮,画面上的少年堪称圣洁,双手捧着一只金红的苹果,而他的身前,跪着一个低着头的青年。   既是诱惑与堕落,也是救赎和重生。   南晴抿唇,过了许久,才缓缓地抬起手。   【不。】   【我不是他的天使,我是他的爱人。】   那名外国人呆住,安静了许久。   他冲南晴笑笑,不再交谈,抬起头继续欣赏喻逐云的三幅画。   等下午的画展结束时,他去找了覃伟。被人群包围其中的覃胖子灵活地挤了出来,在看见他招呼时眼睛都睁大了,心如死灰地哀嚎:“我操,他怎么来了!”   旁边一人纳闷:“谁?谁把覃胖子吓成这样?”   “你不知道吧?那是伦敦的鉴赏家亚伯特,他虽然双耳失聪,但艺术水平很高,国内外到处跑画展,很牛逼的,”刘康均幸灾乐祸道,“他以前喷过一次覃胖子,把他搞得差点退出画坛。还好后来咱胖子靠实力力挽狂澜,终于让他勉强点了点头。”   覃伟都要疯了,再不情愿也只能满脸堆笑地往亚伯特的方向走:   “你们还笑!我要是被他再喷一次,我还不如死了算了!我干脆吊死在他面前——”   【嘿亚伯特,好久不见!】   覃伟弯腰,掏出手机笑嘻嘻地跟他打了个招呼:【最近还好吗?您对我今天的画展感觉怎么样?】   亚伯特罕见地笑了笑,从口袋掏出磨得皱巴巴的笔记本,写了一行字:【你还是一如既往的商业。】   覃伟:“……”   【但你的画展办得很好,我看中了三幅画,不管多少钱,我都会拿下。】   “……?”   覃伟失声尖叫道:“你买?”   三幅?!   【是的,三幅。《地狱》、《人间》、《天堂》。】   亚伯特笔速飞快:【我敢打赌,它们的主人将——】   覃伟呆住了。   同他一起呆若木鸡的还有刘康均,以及被他科普过亚伯特“光辉事迹”的所有人。   而亚伯特不为所动,圆珠笔重重地在笔记本上划过,几乎快撕裂了纸张:   【Shock the world!】 第84章   覃伟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死死地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想确认自己是否在做梦。刘康均的下巴要掉不掉,用力地拍了一把覃伟的肚皮。两人对视了一眼, 都从彼此的眼里看到了几乎满溢出来的狂喜。   这可是著名毒舌、丝毫不向金钱和权势低头的亚伯特啊!   他竟然能说出'Shock the world'这种话!   甚至还要一口气买上三幅画, 《地狱》、《人间》、《天堂》……甚至还说无论花多少钱都无所谓……他平常不怎么接收各种艺术圈里的贿赂, 算是圈里难得的“穷人”,这一下, 他显然是要把自己所有的家底都砸进去, 砸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卒身上。   他到底有多看好喻逐云,众人不得而知。   他们只知道, 喻逐云现在只是一个才刚刚考入首都美术学院的大一新生。打个比方,就好像一个刚刚在花果山里出生的小猴子,第二天被下凡的神仙说他以后有个武器, 叫做金箍棒。   ……就算是做梦也不敢这么做的。   亚伯特被众人带到休息室里歇歇脚,覃伟则赶快掏出手机给喻逐云打电话。   而彼时的喻逐云正在工作室里,跟徐岳他们讨论这段时间的工作情况。   姜天达走后,工作室里陷入了一段显而易见的低迷时期,所有人的骨头似乎在一朝一夕之间被抽走了, 即使依然在努力, 却还是效果不佳。经历了亲近兄弟的背叛,团队的灵魂和精神摇摇欲坠,就连徐岳都有些麻木, 连着两三天都在用酒精麻痹自己。   唯一清醒冷静的人只剩下了喻逐云。   不过是一个合作伙伴受不了挫折, 带走了一部分技术去别的地方继续上班而已,伤心完,也该继续振作起来。   既然确定了目标,既然要走下去, 那就宁愿死也不要放弃。   然而团队里并不是所有人都认同他的观念,不少人甚至觉得他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他们红着眼睛说,喻逐云是因为没有跟姜天达一起经历过那段共同拼搏的时光,所以才对姜天达的背叛无动于衷。   如果喻逐云也被身边亲近的朋友或者家人狠狠地背刺过,他就应该知道这段时间是有多么的不好受了。   徐岳算是唯一一个从侧面了解到喻逐云家世的人,闻言立刻站起来拦住众人。   但他们的议论声太大,喻逐云还是听见了。   徐岳有些惊慌地抬起头,却见喻逐云的身形一滞,什么话也没说,默默地走出了工作室。   他耳侧的人工耳蜗很明显,不像从前的助听器,若是仔细一些就不会被旁人发现。   所以其实,众人在他第一天来到工作室的时候,就知道他是个双耳几乎失聪的听障。   口袋里的手机响了又响,喻逐云沉默了许久才接起来,电话那头立刻传来覃伟激动到哇哇叫的声音:   “徒儿!你怎么才接电话啊!你人在哪儿呢?我给你发个地址,你快过来,有人要买你的画!”   喻逐云缓了一会才想起来覃伟今天办了画展。   “……哪一幅?”   “每一幅!”   覃伟已经要乐疯了,头晕目眩的,“你知道是谁买吗?亚伯特!就是我以前跟你讲过的那个亚伯特!”   喻逐云闻言也怔了怔,他曾听覃伟讲过,亚伯特是个很有名的鉴赏家。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现在肯定高兴得说不出话来。赶快放下手里的事情到画展这儿来,我找人帮你谈个合适的价格,到时候让媒体报道一下,啧啧啧……”   喻逐云垂下眼,平静地打断了覃胖子的幻想:“地狱和人间都可以,天堂不卖。”   “……?”   覃伟要疯了,他恨不得直接从电话那边伸手出来抓住喻逐云的领子摇晃,问他脑子里面究竟在想什么!   卖两副和全卖完之间的区别是很大的,更何况亚伯特最喜欢的就是那副天堂。他在电话那头下了死命令,要求喻逐云必须赶紧到画展来当面商讨,否则就跟他断绝师徒关系。   喻逐云无法,只好乘车去艺术街区。   傍晚六点,天色已晚,黯淡繁星点点。前来游览的买画人基本都已散的差不多了,休息室内空空荡荡。   喻逐云刚走进展馆内,就被早就守候在门口的覃伟一把抓住了胳膊。   “你最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不然我今天就吊死在你面前!”覃伟气得连肚子都在摇晃,拼命压低了声音,“你知道亚伯特这种眼光刁钻毒辣的家伙,这辈子看中过多少画吗?但凡是他买下来的最后无一例外都火得……”   话音未落,覃伟身后走出来一个打扮潦草的外国人。他抓着磨了毛边的笔记本,兴致盎然地冲喻逐云举起:【你就是《天堂》的作者?】   覃伟两眼一黑,无奈地退到一旁。   喻逐云点点头:“是。”   【我很喜欢你的画,我愿意出任何价格,只要你将那三幅画卖给我,】亚伯特很认真地写,【你的灵气和天赋让我惊叹,我想把你的画带回伦敦,但你的老师说,你不愿意卖《天堂》这一副……】   “是的,”喻逐云丝毫没有注意到一旁覃伟心如死灰的表情,“我不卖。”   亚伯特被拒绝了,脸上却并没有半分不满或恼怒,反而显得兴味十足:【我能问问为什么吗?】   喻逐云沉默了一会,盯着亚伯特的笔看了几秒,最终用手语反问他:   【你会卖掉你的天堂吗?】   亚伯特怔了怔,很快笑起来。他眉心常年虬结的沟壑松开,就连下垂松弛的皮肤都在上扬。   不知到底过了多久,他才平复好情绪。   【好吧,我知道了。替我向你的小天使问好——哦,不,替我向你的爱人问好。】   喻逐云的瞳孔猛地一颤,拦住了亚伯特唰唰唰的笔尖:“你见过他了?”紧接着又扭过头,看向覃伟,“他今天来了?”   覃伟跳芭蕾舞那样用双手捧住肚子,讷讷地应了一声。   而亚伯特笑着点点头:【是的,我见过他。他就站在你的画前,像是从画里跳出来了。】   紧接着,他又在笔记本上,将南晴打的手语复述了一遍。   喻逐云松开了手,低下头。   他心里闪过几抹很神奇的情绪,好像被一只温柔的手轻轻地摸了摸,几乎有种想要流泪的冲动。   等亚伯特即将离开时,他抬起手,将人拦住了。   《地狱》和《人间》都卖给了亚伯特,价格是正常的市场价。   《天堂》,他借给亚伯特展览,一分钱也没收。   覃伟不明所以,甚至不明白他为什么宁愿借也不愿卖,但总归喻逐云愿意让亚伯特带走这三幅画了,这应该就是一件好事吧?   晚上结束时,覃伟开车把喻逐云送回到他正常住的公寓,想了又想,还是没忍住跟了上去,想再问问他有关画展的事。   却看见喻逐云打开大门,怔怔地站在原地,许久都没有出声。   好半晌,才低低地笑了一下,面对着相当纳闷的覃伟,他给了一个几乎令人摸不着头脑的答案。   为什么后来又愿意把天堂给亚伯特展览了呢?   大概是因为……   小天使不愿意住在天堂里,而愿意早早地降临在他的身边。   不当圣洁的小天使,给他这个地狱里的恶魔当爱人。   -   期末考试结束,春节如约而至。   在亚伯特把喻逐云的这三幅画带回伦敦展览的同时,国内的情形也有了极大的变化。   一件几乎令全网震惊的事情发生,在除夕前夜被众多媒体广泛报道。   国内知名的玉景地产,在首都附近城市里承包的一块地皮上,为了省下预算,偷偷使用了违法违规的建筑材料。一栋尚未竣工的住宿楼,竟然因为一个三点几级的地震直接倒塌。   不少工人因此受伤,却得不到该有的赔偿。事情闹大了上了新闻才发现,他们连该有的工资都在被克扣,有些人甚至在大年三十都不能回家跟亲人团圆。   这件事若是放在平常,说不定会被压下去。   但这次不知是谁提供了细致的材料,又借助媒体造势,给大众提供了十足的发泄渠道,轰轰烈烈地闹了好几天。   电视里放了好几天,哪怕是小区里没牙的老太太都知道了,南晴自然也听说了。   他去看了一眼首大的贴吧论坛,几乎所有人都在声讨前段时间在学校里耀武扬威的喻思运。   “前段时间在学校跟粉丝合影的时候不是出来的很积极吗?怎么现在就消失了?”   “理性讨论,这种工程施工中的事故应该怎么追责?金融系喻思运是否有责任?”   “我们学校金融系可以保送吗??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房地产呈整体下降趋势,大家建议家人最近不要入手了!一定要小心!”   “……”   以往在学校里骄傲得像是只花孔雀的喻思运转瞬间销声匿迹,像缩头乌龟一样夹起尾巴做人,几乎不敢在任何社交平台或者网络上露面。   除夕夜万家灯火。   厨房里传来阵阵热油爆炒的香气,两个大人在做最后的年夜饭。南晴和顾嘉禾打扫卫生、布置年货。   顾嘉禾上的是南方的学校,半年过去已是个大姑娘的模样。   她也听说了最近网络上各种各样的消息,有房地产行业的陨落,也有新兴科技的发展。但这些毕竟都是她不熟悉的人,她最关心的还是身边的人。   从高中那会开始,她就替南晴保守着一个秘密。一直到现在,她其实很好奇这个秘密是否还存在。   “哥,你最近跟……那谁,还在一起吗?”   南晴一愣,放下手里的抹布,忍不住笑起来:“……嗯,在。”   顾嘉禾眨眨眼,说不清楚自己心里到底是欣慰还是担忧,想了想又问:“那……你打算什么时候把这件事和爸妈说?你现在上大学了,谈恋爱是很正常的事,只是你的对象……呃,嗯,是男生……”   她的下半句没说出口,南晴却意会了。两个男生在一起,同性恋,恐怕爸妈不能接受。   顾梅芳和南涛成都是比较传统的父母。   南晴垂下眼:“我还没有想好,但说一定是要说的。”   顾嘉禾张了张唇,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她拍了拍南晴的肩膀,拿起桌边的拖把继续清理。   一直到年夜饭上桌,电视上的春节联欢晚会开始播放,热热闹闹的小品和舞蹈一个接着一个,家里充满了欢快的笑声。   南晴走去阳台借口收衣服,拿出手机给喻逐云打电话。   那头很快就接了起来。明明是各家各户都团聚一堂的日子,喻逐云那却没半点人气,隐隐传来了呼啸的风声。   “喂,哥哥,祝你新年快乐,万事如意。”   南晴压低了声音,颇有种做贼心虚的模样:“你在干嘛呀?有没有吃年夜饭?”   少年的声音甜津津的,喻逐云低低地笑了一声:“祝我的宝贝身体健康,平安幸福。”   “我吃过了,现在正在……看电视。”   南晴小小地哦了一声,扭头看了一下被春晚吸引了全部注意力的父母,踮起脚够了一件衣服。   “那你有看见这两天的新闻吗?首都附近的那个房地产生意……就是喻思运一直在做的那个。最近好像出了点问题。”   南晴基本从不幸灾乐祸,他只觉得天道好轮回。   闹大了,受伤的工人可以得到诊治,亏欠的工资也能妥善追回。最重要的,居高临下、仗势欺人的喻思运,也该为了自己这些年的行为付出代价。   “用劣质建材,为了省钱造黑心建筑……他就该被抓进去好好改造一下,”南晴语气有点气愤,又有些畅快,“我还以为这件事很快就会被压下去呢,没想到这次的媒体这么厉害,顶住了压力,把这件事曝光在大众的面前,就该这样呢!”   喻逐云莞尔:“很厉害?”   南晴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超厉害!”   喻逐云听他夸够了,这才弯起眼:“这次的媒体,是我让人联系的。”   南晴呆住,手里的衣服都险些掉地:“哇!”   风水轮流转。   喻思运春风得意了那么久,高调地在学校和社会宣传自己的项目,借助舆论宣传推广自己的游乐小镇……就该想到会被反噬的这么一天。   喻惕守早在很久之前就警告过他们,现在已经不是九十年代,且之前与他们一直合作良好的唐家根本就不是什么善茬,表面上把喻思运捧得高高的,实际却在背地里偷偷搞见不得人的手段,目的就是要将这个庞然大物吞食下去。   喻思运这个蠢货竟然一点都看不出来。   唐家都快把他给卖了,他还在替唐家数钱。   若是真让这个豆腐渣工程竣工,不知道要给多少家庭带来灭顶的灾难。   “当然,不只是我一个人联系的。打通关节、联系法务,媒体造势……这些事都是爷爷留下来的人在干,”喻逐云顿了顿,又补充道,“还有些证据,是一个匿名人寄给我的。”   “那里面有他以前跟喻思运一起出去时,喻思运本人说的话。”   南晴也怔了怔。   匿名人啊……   “好了,不想这些了。在你给我打电话之前,我刚想打电话问你现在有没有空。”   喻逐云的语气忽然轻松了一些,他那儿的风声愈盛,“咔嗒”一声之后,引线嘶嘶地摆动,“宝贝,抬头。”   南晴愣愣地抬起眼。   大年三十的夜晚带着寒风晚露,玻璃窗上弥漫着水汽。他伸出手擦净,刹那间,璀璨的烟花于天际绽放。   靛蓝色的烟花美得惊人,在巨大的声响后哗啦啦地散开,细碎的光点犹如泡沫。   这一支蓝色烟花炮要六千块,然而一响接着一响,丝毫没有要停歇的意思。   屋内的顾嘉禾他们也听见这里的动静,纷纷凑了过来。不远处的邻居们赶忙也拉开了窗户,楼上下传来一阵阵此起彼伏的惊叹。   “这是谁家放的烟花呀,”南涛成忍不住说,“诶,是不是站在那边的小伙子……”   南晴黑润的瞳眸里映着璀璨的光点,顺着南涛成手指的方向望过去。   两秒后,他忽然转过身,随手扔了死死攥在手里的衣服,猛地往楼下跑去。   南涛成目瞪口呆地望着他:“哎!小晴!”   刚想去追,就被顾嘉禾拉住了胳膊:“爸,你就让哥去吧。”   “可是……”南涛成一脸着急。   南晴要去哪儿?   楼下有谁?   家里的大门开着,随风摇摆了几下,南晴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视线里。半晌,一直保持着沉默的顾梅芳缓缓地转过脸,拉着丈夫和女儿往楼下看。   黑夜里,寒风中,在所有人的注视下。   难得奔跑的少年跌跌撞撞地扑进了一个青年的怀里。那青年托住他的腰腿,牢牢地抱紧,带着他转了一圈。   漫天灿烂的烟花里。   南晴主动踮起脚,与喻逐云拥吻。   喻逐云的身体僵了一秒,想说南晴的父母都在楼上看着,挣扎了几秒,最终遵从了自己的内心,撬开了南晴的齿关。   不知到底过了多久,一直吻到烟花熄灭,两人才终于回过神来。   喻逐云罕见的有些紧张,这是哪怕面对着能否成功打倒喻思运时都没有过的情绪。   “叔叔阿姨他们也在上面……你怎么……他们——”   南晴抿唇笑了笑,他搂住喻逐云的后颈:“没关系。”   两年前那个除夕夜,他们背着所有人躲在房间里。喻逐云克制不住自己汹涌的情绪,红着眼睛问他能不能不谈恋爱。   那时候的南晴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说,可现在却懂了。以为他和别人在一起时,喻逐云究竟抱着什么心情,为他包那份沉甸甸的压岁钱的?   越想就越会爱这个人,越想就越明白自己对他的爱还不够。   喻逐云本想跟着南晴一起上楼,替他向顾梅芳和南涛成坦白,但南晴坚持,这件事他一定要自己说。   他回了家,顾梅芳几人果然在沙发上等他。   明明和顾嘉禾聊到这件事时,他还对如何与父母坦白毫无头绪,但此刻站在这里,许多话自然而然地流露了出来。   从三十七个电话。   到那顶花光身上所有钱买下的帽子。   从那把宜城最贵的小提琴。   到用后背挡下山上滚落的巨石。   从那枚求了整座南河庙买下的红绳玉佩。   到胸口那个狰狞蜿蜒的鲜红纹身。   从前世,到今生。   南晴不傻,他知道不管是这一年,还是以后的许多年里,同性恋都是一条不好走的路。   但如果与他一起携手走下去的是喻逐云的话。   他宁愿当一个永不悔改的傻子。   也许过了很久,也许只过了几分钟。   顾梅芳与南涛成沉默着,叹了口气。   他们的确是传统的父母,从未接受过这样的冲击,难以想象南晴喜欢上一个男生。   但做这件事的人是南晴啊。   小的时候只有那么一点大,险些因为心脏病而夭折的南晴。   这一辈子乖巧听话懂事……只为自己活过这一次的南晴。   他们还能说什么呢。   他们只希望,南晴能快乐。   “只要那小子不欺负你!”   南涛成和顾梅芳过了许久才说出这么一句,眼圈已然红了,“不然就算他对咱们家有再多恩,我们也不会放过他!”   南晴破涕为笑。   不会的。   即使全世界都背离他,喻逐云也不会。   -   春天悄然到来之时,南晴重回学校。   新学期伊始,所有学生都还沉浸在假期的回味中,讨论着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   化学系众人做新学期的第一个实验,经历过上学期的危险事故后,学校对实验的警惕性大幅度提升。   老师照例在讲台上滔滔不绝地讲解注意事项,给所有人分组。   南晴依然跟朱斌分在一块。   朱斌穿着长袖,遮住了有疤的手臂。因为身体还没完全恢复,腿也有些一瘸一拐,行动笨拙,做实验时很不方便。   在他险些摔倒时,南晴及时扶了他一把。   朱斌低着头,低声冲他说了一声谢谢。   南晴摇摇头,也说:“谢谢。”   朱斌抬起眼,知道了南晴的言外之意,却并没好意思收下这一声道谢。   他不是帮助喻逐云,只是帮自己赎罪。   实验照常进行,在中途休息时,不少人兴高采烈地聊起了网上的传闻。   “你们知道金融系那个喻思运吗?”   “啊!我知道我知道,搞豆腐渣工程那个是吧?他以前在学校里面可嘚瑟了,当时我就觉得这人有点毛病。现在不就给咱们学校抹黑了吗?”   “没错,就是他!现在房地产是真完了,他还最后落井下石一下……啧啧啧。”   “我还听说啊。有人在查他到底是怎么保送进金融系的,如果他真的是走后门,说不定就要——”   众人哗然。   也许是这个话题太过隐秘,他们也没再继续深入聊下去,不多时,谈起了最近的“新起之秀”。   “最新发展的人工智能技术才是真牛逼,我前几天试了一下他们的应用,我的妈呀!”   “我靠,我刚想说,他们现在正在广募人才呢。要不是我们的专业不对,高低得去试一下。”   “这有什么的,我听说他们投资人还是学美术的呢,跟那专业也没半毛钱关系啊。”   “……”   南晴一怔,忽然弯了弯眼。   原先一直停滞在原地无法转动的齿轮,像是在这一刻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拨弄了一下,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忽然不一样了。   姜天达走后,工作室委实经历了一段难熬的时光,但很快就迎来了转机。一部分人离开,又有一部分新人加入。磨合,加速,发展。   徐岳他们攻克了两三年的技术难题,在喻逐云这个“天使投资人”伸出援手后,终于得到了解决,事情有了惊人的进展。   一夜之间,好像所有人都听说了一个新概念,亲眼见证了一颗新星冉冉升起。   而此时此刻,这颗新星的缔造者之一,正在首大化学实验楼下。   喻逐云被一部分曾看过人工智能发布会的学生给认了出来,对这项新技术格外好奇的学生们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几乎快把这条小路围堵起来,叽叽喳喳的声音不绝于耳。   大家都很好奇他跑到这里来是干嘛的,招聘吗?   来化学系干什么?这专业也不对口啊。   喻逐云一直默不作声,保持着平静的神色,偶尔应两声提问,或是接下一两份不知从何而来的应聘简历。   直到下课铃响起。   化学系的众人鱼贯而出,南晴走下楼梯。   众人恍然发现,从刚刚开始就冷峻、沉稳的青年,眼底忽然浮现出柔和的笑意,拨开人群,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前。   “新起之秀”弯腰,替化学系那名保送进来的天才少年接过了背包,熟悉得仿佛做过千遍万遍,虔诚得好像在侍候自己的小神明。 第85章   春暖花开, 整个世界沐浴在鲜妍的颜色里。校园内人流攒动,一束束目光落在远处并肩而去的两人身上,在短暂的安静过后, 爆发了剧烈的讨论。   有人不知道喻逐云到底是什么来头, 旁边的同学就为他科普。这段时间最火最先进的那个人工智能技术听说过吗?曾经预计至少在五年后才有机会实现的目标, 提前这么久就上市了,就是喻逐云投资的。   现在这项技术才刚刚问世, 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未完全体就在短短的一两个月里狂揽数以亿计的资金, 他们都不敢想若是完全体上市了,市场究竟得疯狂成什么样。   原来如此。一部分人明白了, 却还有一部分人不解,那喻逐云为什么会来首大?还接走了化学系那个特别有名的南晴?这两人是什么关系?   这个问题倒没人能给出准确的回答了。   朱斌作为唯一知道部分内情的人,苦笑片刻, 还是将话吞了下去。   喻逐云和南晴本人自然是不知道旁人在议论什么的。   他们只是绕开了汹涌的人潮,从学校较偏远的西门出去。南晴本想打车,却被喻逐云拦住,带上了校门口一辆通体纯黑的轿车。   车上的标南晴不认识,但也曾听同学说过, 这是一个相当有名的好牌子, 最基础的款式都不知要花多少钱才能买下。   喻逐云从前就很有钱,南晴知道。   但现在喻逐云有钱的程度,显然超越了他的认知。   “我刚刚听见好多人都在讨论你们工作室, 他们都说你新推的应用和技术特别厉害!”   对上南晴欣喜又与有荣焉的目光, 喻逐云的眼底泛起一点笑意。   他侧过身,伸手给南晴扣上副驾驶的安全带。空气里充满着浅淡的香薰味,更多的却还是两人交缠的呼吸。   “不是我厉害,是你。”   南晴眨眨眼, 显然有些意外:“我?”   “嗯,”喻逐云揉了揉他雪白的小脸,黑沉沉的瞳孔里倒映着他的影子,“你。”   是你选择了我。   “这是我卖画拿到的钱,靠投资赚到的收益,卡在这里,密码是你生日,”   喻逐云温柔地望着南晴,简直想是在哄他,“车也写在你的名字底下,哪天有空去把驾照学了,好不好?”   “……”   南晴睁大了眼,显然不明白喻逐云的话题为什么跳跃得那么快:“不好。”   “你给我这么多钱干什么呀,我不需要这些。投资风险很大,这些钱要留着备用。而且我以后做研究,也会有钱养你的。”   南晴脸色严肃认真,圆眼睛水润。   喻逐云黑沉的瞳孔神色莫辨。   在遇见南晴之前,包括遇见南晴之后,他当了将近二十一年的失败者。肆意挥霍着家里的财产,浪费着青春与生命,即使真的追到南晴了,也有很长一段时间在怀疑南晴到底为什么会喜欢上这样的自己。   明明他双耳失聪,投资眼见着就要失败,画画也未见成效,甚至时时刻刻被小他两岁的亲弟弟嘲讽讥笑,践踏在脚下……   直到此时此刻,他才终于摆脱了失败者的头衔。   这都是因为南晴。   他是为了南晴才变好的。   变好的他,才有资格得到南晴的喜欢。   南晴不嫌弃他的失败,他知道。   可南晴也不贪图他的成功。   为什么不图呢?   他的小天使,小神明,是为了他才下凡。   他自私卑劣,不愿意将人送回天上,那就只能倾尽所有,将人养成人间的小王子。   “……好,先不收。”   对峙了半天,最终,还是喻逐云先败下阵来,“那等下,我们一起去庆功宴,好不好?”   南晴同意了。   这段时间的所有人都很不容易,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他们的努力实在值得庆祝。   只是他没想到,在去宴会厅之前,喻逐云先把他带回了他在首大附近的一套公寓。那里离他的学校最多十分钟的步程,开车两三分钟就能到。   汽车驶入地下车库,两人乘电梯上楼。   偌大的公寓里设施齐全,装修温暖而舒适,主卧的床品用的竟然还是一套鹅黄色的小碎花。   南晴怎么也想象不出喻逐云睡在碎花床单上面的样子,一下子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   笑完了,抬起头,刚好对上喻逐云黑沉含笑的双眼。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在家用的床单也是类似花色。   这间主卧——不,或许这套公寓,也是喻逐云为他准备的。   南晴忽然有些笑不出来了。   哪里有这样的呀?别人谈恋爱,最多是送一点礼物、一起吃饭,喻逐云却恨不得把身上所有的一切都给他。   从小南涛成就告诉他无功不受禄,他听了,心里便一直秉持着这个观点。   喻逐云为他付出,他也想为喻逐云付出,不想单方面让喻逐云对他好。但此刻,喻逐云已经为他准备好了一切。   衣帽间的门被喻逐云打开,那里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两列从春到夏的定制衣服。   尺寸都是南晴的,每一件都价格不菲,每一件都漂漂亮亮,都是喻逐云亲眼盯着弄的。他不愿意把这种事假手于人。   “选两件喜欢的换一下好不好?”喻逐云弯了弯眼,浑然不觉自己把衣帽间搞成了换装游戏,“换完我们再去庆功宴。”   南晴没说话,扭过头盯着喻逐云。   圆溜溜的琉璃眸水润,眉心微微皱起,像是仍在纠结,不愿收下这些昂贵到极点的礼物。   喻逐云的瞳孔闪烁一瞬,低声说:“都不贵的……穿一下好不好?”   南晴抿住唇,原本堵着不上不下的心里忽然泄了气,一阵酸软。   他想了想,踮起脚,伸手抱住了喻逐云的后颈,两人轻轻贴了贴。   “下次不许买这么多了,不许浪费。”   南晴顿了顿:“我希望你对自己也好一点。”   喻逐云的眼睛终于亮起,他勾唇笑了,顺势托住南晴的腰去换衣服。   不知不觉,等他们从首大附近的公寓这里出发到餐厅时,天已经黑透了。   徐岳他们已经先到了,这会正站在餐厅外一边打电话一边等人。看见喻逐云了,赶忙挥手。   “喻哥!嘿!”徐岳穿着剪裁得体的西装,年纪自然要比喻逐云大一些,但他还是保持着开玩笑的叫法,“你今天有没有把’在乎的人’带来啊?藏着掖着这么久了,给我们看看呗。”   喻逐云也冲他点了点头,高大冷峻的青年眼里含了点笑意,侧眸看向怀里的少年。   “他叫徐岳。他随便乱说的,不用搭理他。”   南晴眨眨眼,耳根倏地烫了。   他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礼貌地上前,微微弯腰:“徐哥你好,我叫南晴。”   徐岳的下巴差点掉下来。   宴会厅的灯光是暖色的,将每个人的脸庞都打得很柔和,南晴长得又格外漂亮,长睫圆眼,在这种情况下简直可以用雌雄莫辩来形容。穿着的衬衫是娃娃领,落在别人身上很土的装饰,他穿着惊人地合适。   徐岳是知道喻逐云性取向的,但他只觉得,大家都是男人嘛,都长一个糙汉样,最多像喻逐云那样帅一点……从来没见过南晴这样的。   他一个直男都看呆了两秒,回过神来,赶快带着南晴和喻逐云往里走。   他们来的是一个首都很著名的私房菜馆,考虑到隐私性和交流性,定的是两个连在一块的大包厢。   但还没来得及进去,经理就满怀歉意地将他们拦了下来:“……很抱歉先生们,这个包厢暂时不能提供使用了。如果诸位不介意的话,可以暂时移步大厅。今晚的餐点打八折,可以吗?”   人都已经通知完了,总不能临时再换店。更何况还打折,徐岳想了想也就同意了。   大厅里的环境很不错,桌与桌之间有竹编的屏风遮掩,众人围成两桌热热闹闹地坐下,举杯畅饮。   不是所有人都跟徐岳一样知道南晴和喻逐云之间的关系,而人们对美的追求是永恒的,不多时就有人要站起来敬南晴一杯。   虽然南晴因酒精过敏喝的是饮料,喻逐云的眉心还是跳了跳,替他拦了好几下。   直到隔壁桌两个打扮精致的漂亮美女笑眯眯地过来敬南晴,桌上一帮大老爷们发出了羡慕且惊叹的“哇哦”声时,喻逐云终于忍不住了,冷着脸给自己倒了一杯白酒。   南晴懵懵地举着椰汁,就见喻逐云在他前面站了起来,隔在他与那两个女孩之间,淡淡地说:“我替他喝。”   两个女孩一怔,眨了眨眼,下一刻就看见喻逐云仰起头,脸色平静地将那一杯辛辣刺喉的液体全部喝光,玻璃杯“嗡”一声震在桌上。   “好了。”   喻逐云随意地擦去唇边酒液,侧过脸,将南晴护在身后。   女孩们对视了一眼,提着酒杯也干了。   离开时,她们戳了戳彼此,很小声地说:“卧槽,怎么不早说他们俩是一对。”   “我感觉那个高个男生以为我们在勾引他男朋友,很想过来扯我们俩头发……”   喻逐云:“……”   桌上热热闹闹的,南晴的眼睛弯得像月牙,盛着亮晶晶的碎星:“你要去扯人家头发吗?”   他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了,喻逐云好笨啊,人家女孩过来敬个椰汁而已,就是萍水相逢的缘分,干嘛还要喝白酒挡呀。   这点醋也要吃啊,他是首都醋王吗?   喻逐云安静几秒,勾了勾唇角:“嗯,是啊。”   辛辣的酒液顺着喉道滚下去,激起了一阵烧灼般的疼痛,等这阵冲劲过去,爬上脑袋的就是飘飘然的晕眩,连出口的话也没了那么多深思熟虑的考量。   难怪有人喜欢喝酒,原来是心有郁郁。   “你特别好,特别温柔,特别漂亮,”喻逐云侧过脸,黑沉的瞳孔里晕着些许细碎的光芒,“不管是男生,还是女生,喜欢你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男生他还有争抢之力,女生呢?打也打不了,骂也骂不了,就连扯头发都扯不到。   “喜欢没关系,但我不愿意他们觊觎你。”   南晴莞尔,他抬眸时刚好撞上了喻逐云的视线。   青年的眼尾因酒精作用而慢慢泛红,明明是有些危险的模样,却偏偏显得很委屈,很可怜。   南晴有些心软:“我知道。”   人都是有占有欲的,无论是谁都不例外。   “是吗?”   喻逐云俯身,带着浅浅热意的呼吸喷洒在南晴的侧颈,落下一连串带着战栗的酥麻:“那证明给我看。”   “……”   此时此刻,两桌人正热热闹闹地靠在一块吃饭喝酒,一边是徐岳站起身,壮志豪情地说以后几年的规划;一边是小蒋抱着酒杯冲大家哭,唱着朋友一生一起走;一边又是大军在原地表演了水蛇舞,惹得众人拍桌狂笑。   这是个庆功宴,不算是正式的场合,却也被四面八方的眼睛盯着。   证明?   要怎么证明呢。   南晴的耳根豁然红了,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所幸仅仅是过了几秒,喻逐云就告诉了他答案。   喻逐云抬手,把筷子推下了桌。“啪嗒”一声脆响,落地。   他弯下腰,一边低头去捡,一边侧身,灼热滚烫的呼吸洒上了南晴的大腿。   南晴整个人都僵住了,呆呆地拿着筷子一动不动。   桌上的徐岳注意到他的愣神,赶快殷勤地转了桌,把那盘澳龙转到他跟前:“哎,南晴,吃呀!你这小身板必须多吃点,千万别客气啊——”   小腿的布料忽然被撩起,一只大手握住了脚踝。   湿热的触感落在腿心细嫩的皮肤上,几乎令人浑身震颤。   南晴整个人都要跳起来了,好不容易才忍住,颤着尾音向徐岳道谢:“好,谢、谢谢徐哥。”   “嗐,谢我干什么?是我们应该谢谢你,”徐岳今天颇为感慨,“喻哥都跟我们说过了,如果不是你一直在鼓励他投资我们这个项目,他恐怕都不会踏出这一步。说到底还是你愿意信任我们!”   大军也嚷嚷道:“是啊,前段时间天达哥——呃,姜天达走的时候,我是真觉得要完了……结果你在那个节骨眼,竟然亲自投了一大笔钱来。你都不知道,当时徐哥感动得都哭了。”   裤子被重新整理好,足踝也被松开。   南晴微微怔住,他当时的确想给钱,可喻逐云根本没要。   那,大家为什么都说是他投的?   “大军!你还好意思说我,明明你自己也哭了好吗?”徐岳脸红了一下,“对了,喻哥呢?我们一起敬你和他一杯……”   喻逐云捡起筷子放到桌上,神色自若地拿起了酒杯。   “他身体不好,就算是饮料也要少喝。我替他干。”   众人自然应好:“干了!”   “感谢喻哥!感谢南哥!!”   “近星工作室顺顺利利!”   桌上的酒开了一瓶又一瓶,几乎全倒完了,就连喻逐云也喝了两三杯。   徐岳他们喝到想吐,歪歪扭扭地跑去了卫生间,桌上零星趴着两个睡觉的人,喻逐云倒还是清醒的,只是体温很高,黑沉的双瞳目不转睛,牢牢地定在南晴的身上。   南晴是桌上唯一一个滴酒未沾的人,此刻心情有些复杂。   他摸了摸腿心那个渐渐消失的牙印,旋即才侧过身。   “这样证明就够了吗?”   说是不愿意旁人觊觎他,心里的嫉妒和占有欲都要让人发疯了,到最后,却也只是不轻不重地咬了他一口。   好像家里的小狗,就算再不愿意主人去摸别人的头,气愤到恨不得大叫,到最后却也只能委屈巴巴地绕着主人的腿打转。   别喜欢别人好不好?   我很好,也很乖,会一辈子忠诚地当你的狗。   喻逐云的瞳眸认真:“嗯。”   南晴有些鼻酸。   “可我觉得还不够。”   腼腆又青涩的少年这辈子最出格的事,就是找了一个同性别的男生谈恋爱。   在也许时刻会有人经过的餐厅里,炫目的光芒下,轻轻搂住喻逐云的后颈,撬开他的齿关,深深地吻了进去。   酒气肆虐,鼻息温热,体温上升。   仿佛一切的一切都被隔绝在外,所有的所有都融化在这个吻里。   不知到底过了多久,远处传来一阵旁人的脚步声,两人才如梦初醒,微微松开彼此,往后退了几厘米。   南晴抹了抹滚烫的嘴唇,感觉自己的口腔里微微发麻,身体也渐渐热了起来。他抬起眼冲喻逐云笑了笑,余光里出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喻思运身后跟着喻海和林蕙中,从那个“暂时不能提供使用”的包厢里走了出来。   从前的他们代表着喻家,喻惕守,然而现在,从喻思运的豆腐渣工程被报导、被所有人知晓之后,这三人的处境便没有那么好了。   有些人去问了喻惕守,发现喻老爷子并不支持他们之后,更加肆无忌惮和大胆。落井下石、反咬一口……简直是再正常不过的情景。   尤其是有唐家在背后推波助澜。   他们原先那么高傲又自大的人,竟然也有低下头来请别人吃饭的那一天。   要说心里没气,自然是不可能的。   喻思运整张脸铁青,大跨步地走在父母的前面,一眼就看见了大厅里的喻逐云。   “你怎么在这儿?!”   喻逐云喝了酒,动作有些迟缓地掀起眼。   但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神色有几分莫名,拉住了一旁想挡在他跟前的南晴。   “怎么,饭店是你开的?”   喻思运眯起眼,喻海和林蕙中也走了过来,有些惊讶地打量了一圈他们杯盘狼藉的桌面,流露出了几分难以遮掩的嫌弃:   “逐云?你们学校同学出来聚会吗,怎么喝这么多酒?不要和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知道吗?”   “账结过了吗?点这些……你钱还够吗?要不要妈给你一点?”   南晴嘴唇动了动,感觉自己被这三个极品气得头也有些晕,浑身发热。   他没想到的是,遇见了这种情况,喻逐云却比他要冷静得多。青年的脸上甚至浮现了一抹说不清缘由的笑意,眼神讥讽地扫过那三人,淡淡地开口:“不了吧,我觉得现在是你们比较缺钱。”   “……”   喻海和林蕙中噎了噎,喻思运却仿佛被戳中了心事,忍不下去,愤怒地上前:“你以为自己得到爷爷的支持就高枕无忧了吗?爷爷现在是老糊涂了!”   “我只是一时遭人蒙骗…投资错误而已,又不是不能东山再起!反而是你,迟早有一天坐吃山空——”   坐吃山空?   原本相当气愤的南晴忽然沉默了,喻逐云也和他一样。   安静的两人落在喻思运的眼中就成了认输。他心头的火终于发泄了出去,转过头时,恰好看见了从卫生间里走出来的徐岳等人。   徐岳吐完以后已经清醒了许多,正眼神清明地聊着这几天应用过程中出现的问题以及之后需要改正的地方。   徐岳最近相当出名,哪怕喻思运并没有看过发布会,也认得这张脸。   “您好,是徐岳先生吗?”   几乎是一秒内,喻思运换上了一副热络的神情,三两步走到了徐岳的跟前,热情地冲他伸出了手。   徐岳有些茫然,但这种情况在最近相当普遍,也礼貌地伸手同他握了握:“是我,请问你是——”   喻思运立刻做了个自我介绍。   他身后的喻海和林慧中也放下了从前那副高高在上的架势,笑着打了招呼——最近的情况太过严峻,实在不容他们再摆谱了,徐岳等人可是最近风头正盛的新星啊!   没想到,徐岳在听见他们的姓名之后立刻就变了脸色。   大军更是没忍住,小声冲旁边的小蒋说:“操,姜天达去的不就是他们那儿吗??”   听说喻家的公司这段时间也在启动人工智能有关项目,姜天达思虑再三,带着东西走人了。   然而他想不到的是,梦想中会将他提拔成项目一把手、带领他从此走上人生巅峰的大公司,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重视这个项目。对他们而言,这项目更像是随处可见的十元彩票。   看见别人正在研究,也下手了;可他们只是随意找了几个人来,研究的深度和宽度远远不如徐岳他们。   等徐岳他们成功了,姜天达后悔莫及。   他甚至三番五次地找上工作室,在门口放声大哭,祈求徐岳他们能原谅他、给他一个机会。   联想到这一层,众人的脸色都变得相当难看。   小蒋意有所指地说:“啊,你就是最近那个搞豆腐渣工程的?”   “……”   喻思运神色一僵,咬着牙:“各位说笑了,我们怎么可能搞这种工程出来呢?”   “只不过是…公司内部出了一些事被人陷害了而已。这是我的名片,希望能跟各位加个好友——”   徐岳扫了一眼名片,眼神更加诡异。   大军和小蒋也没有一个伸手去接的,他们几个在徐岳的带领下后退了一步。   众人本来就对他们厌恶非常,更何况……喻思运,这个名字,让他们难免联想起了徐岳曾在工作室里提过的那件事。   “好友就不必了,”徐岳假笑了一下,往喻逐云的方向走去,“喻先生还请尽快把工人的工资结清吧——”   喻思运有些急了:“怎么就不必了呢?您可能不知道,其实这个工程危机很快就能过去!”   “我们公司最近也正在研发人工智能新技术,正在挖掘一大批有识之士——”   操,他居然还敢提!   “喻哥。”   徐岳快步上前,忽然开口。喻思运一下子愣住了,不知道他到底在喊谁。   紧接着,徐岳举起手中的酒杯,忽然冲喻逐云的方向弯下腰,恭恭敬敬地说,“我们回来了,继续喝。感谢你这么久以来对我们的支持,你是我生命中的贵人。”   “工作室成立那一天,我就在心底里发过誓,只要我徐岳活着一天,你就永远是我大哥!”   “……”   喻思运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脑袋“嗡”地一下,几乎快要晕过去。   刚刚的嘲讽和讨好一下子成为了扇在他脸上的回旋镖。一瞬间,除了他,就连喻海和林蕙中都觉得脸轰然热了起来。   这不可能,几乎都不愿意搭理他们的徐岳为什么会对喻逐云这个态度?   徐岳说那话什么意思,如果说喻逐云才是投资了这一切、亲手缔造“新星”的传奇,那他们刚刚对喻逐云说了什么?   问他的钱够不够付账单,说他必定会坐吃山空? 第86章   喻海和林蕙中两人脸热完, 渐渐地冷静了下来,对视了一眼,皆从彼此的眼里看见了不约而同的震惊。   他们从没想过, 自己根本没放在眼里的大儿子竟然可以做出这样的一番成就。在乡下生活了那么久、耳朵失聪、早就已经染上那里粗鄙恶习的儿子……与另一个从小养在身边的小儿子, 完全没有任何可比性, 自然早就已经失去了继承家业的资格。   可现在这个结果,完全是他们两人预料之外的。   两人看向喻逐云的目光不禁变了变, 似乎正在重新审视打量他, 眼里带了点难以言说的意味。   喻海试探性地开口:“逐云啊,近星是你投资的吗?怎么从来没跟爸爸说过呢?来来来, 咱们都是一家人,介绍一下……”   与以往截然不同的视线落在喻逐云的身上,依然令他厌烦得很。他并不稀罕这对父母迟来的后悔和挽回, 更不需要这两人的认可。   更何况,他们的“认可”,就是要喻逐云不计前嫌地同他们和好,然后将好不容易拼得的一切拱手相送给喻思运。   世界上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不用说那些,有大家才有这一切, ”喻逐云起身, 拍了拍徐岳的肩膀,脸色淡然,“结完账了, 我们先走吧。这里的包厢不好用, 以后不来这里吃了。”   徐岳扫了一眼喻思运等人出来的位置,刹那间就明白了这番话的意思,每个人都恨不得翻几个白眼:   “嗐,人善被人欺, 马善被人骑。大家收拾收拾准备走吧,看看还有什么东西落下没带的啊——”   “哎!”林蕙中有些着急了,她赶快拉了一把身边的喻思运,冲他使了几个眼色,“逐云,你先等一下。妈妈还有几句话要跟你说……”   喻思运被扯了一把,踉跄了一步,很快就重重地甩开了林蕙中的手臂,站在原地愤愤地望向喻逐云,双眼渐渐红了。   “跟他说什么?有什么好说的!没看出来他现在觉得自己牛逼了,根本就不想搭理我们吗?”   他要疯了,几乎想大叫出声,这怎么可能?自己的失败固然令人心痛,喻逐云的成功才更让他咬牙切齿。   凭什么他失败了,喻逐云现在却过得风生水起?喻逐云明明什么也没学过!首大也没考上,一个半路出家、学美术的家伙,凭什么能获得这么好的投资成绩?   一定是喻惕守在背后帮他的。对,没错,一定是这样!   如果不是喻惕守,那就一定是他旁边那个叫南晴的人。   “喻逐云,你别以为自己多了不起,”喻思运上前一步,眼底的怨毒几乎快要溢出来,“在风口上的猪都能起飞,投资赚了点钱而已,真当成你的功劳了?”   喻逐云侧眸淡淡地扫了他一眼,连一点情绪都没表露在脸上,将南晴护在手边,转身走了。   不在意,才是最大的讽刺。   不管是在社会,还是在学校,喻思运的名声都已经彻底臭了,他甚至都不能在班级里露面,不然就会被所有人指指点点,怀疑他是占了某个倒霉蛋的名额才成功保送进首大的。   事实也确实是这样。等喻逐云走后,喻思运难得和喻海和林蕙中大吵了一架。溺爱的父母难得疾言厉色,要他懂得见好就收,跟如今不可同日而语的喻逐云打好关系,喻思运却咬死了不松口,说到气头上甚至还险些发狂,认为他们如今看喻逐云起了势,要重新压宝……   这些曾经都是喻逐云深藏心底的沉疴痼疾,哪怕只碰到一点点,都能痛得发抖。   但现在,这些对他而言,已经算不上什么了。   连朱斌都已经离喻思运而去了,喻思运却还沉浸在自己一鸣惊人的美梦里,只以为自己很快就能“东山再起”,却完全没想过自己到底有多少把柄落在外面。   他们现在还能肆无忌惮地占包厢,再过段时间就不会这么逍遥了。   出了餐厅,其余众人去烧烤摊进行下一场,喻逐云却带着南晴回了车上等司机。   狭窄密闭的空间渐渐升温,独属于春日的夜风缓缓,将路沿的樱花扫落一大片。   南晴仰起脸,掠过那一片片落雪似的樱花,有些担忧地望向喻逐云。   他曾经也被“最亲近的家人”顾宇彬背叛过,因此很能体会喻逐云现在的感受。   一定难过坏了吧?   这样想着,南晴不免有些心疼,伸手轻轻地搂住喻逐云的后颈,哄小孩似的凑过去:“今天喝了好多酒,头疼吗?会不会很难受呀?”   喻逐云垂眸,黑沉沉的瞳孔中闪过一瞬的贪婪。   他没有解释自己其实已经不会为了喻思运他们而恼火了,只是抬起手托住少年的腿弯,把人紧紧地抱进怀里。   “嗯。有一点点。”   南晴其实也觉得有一点点。   也许是饭店里面太闷了,又或者是此刻喻逐云将他抱得太紧,他也觉得自己的脑袋昏昏沉沉的。即便这样,他依然努力撑着精神,一下一下地在喻逐云的后背上轻拍:   “下次就不要喝这么多酒啦,对身体不好,而且……唔,咳咳咳……”   话音未落,南晴忽然猛烈地咳嗽起来,整张雪白的小脸红了一大半。   喻逐云的心猛地漏跳了一拍,赶快替他调整好姿势,借着光看清了少年从颈到锁骨的小片红痕。那分明就是过敏的痕迹。   可他明明已经嘱咐过了餐厅了,今天的菜式里根本就没有鸡蛋。南晴还对什么过敏?酒?   可南晴根本滴酒未沾——   不,不对。   好像也是沾过的。   刚刚两人亲吻的时候,喻逐云喝了酒。   “……”   南晴自己显然也已经意识到了,耳根烫得烧人。他皱着小脸说自己吃两颗过敏药就行,喻逐云却不放心,让司机把车开去了医院。   来急诊的人都是一时半晌受了伤的,等候大厅里怨声载道。南晴实在是不想占用医疗资源,等过敏药的药效渐渐上来,身上的红团疹消了大半,气呼呼地拉着喻逐云走了。   喝酒以后也是他们的家规禁令之一!   万一刚刚真的严重到进医院了,医生问南晴怎么过敏的,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不好意思啊医生,我男朋友喝了酒,我跟他亲了一下就这样了。”   ……还不如过敏死了算了。   南晴想到那个场面就觉得可怕。   太可怕了。   折腾了一通,心有余悸的少年显然疲惫了,不知不觉间闭上了眼。   窗外飞速掠过的暖光映在他的脸上,他则乖乖地倚在喻逐云的身上。   樱花飞落,世界寂静。   喻逐云垂眼,最后一点酒意被风吹散,唇角渐渐勾起一个笑容。   他从前只觉得人活在世上一辈子毫无意义,从没想过自己也有这么幸运的一天。   他的意义,就在他的身边。   -   托南晴的福,喻逐云的名头在首大内也打响了。   这年头的消息传播快,尤其是八卦这种东西。很快,大家就都知道,首美院那个投资了近星工作室的喻逐云经常来接南晴上下课,简直比最合格的男朋友还要殷勤。   然而,更令众人好奇的其实是另外一件事。   前段时间那个搞豆腐渣工程、并以不正当手段进首大的喻思运,忽然上贴吧发疯,说自己的项目失败全都是喻逐云害的——喻逐云其实是他小时候曾走失过的亲哥,为了跟他争夺家产,恶意抹黑造谣他。   众人一时哗然。   这种豪门秘辛他们只在小说里面看过,这次竟然能亲眼见到活的,难免对此多了几分关注,一时间贴吧内高楼层出不穷。   南晴原本还想联系辅导员,将这些针对喻逐云私生活的贴子删除。喻逐云却格外平静,让南晴不用担心。   果然,四月中旬的时候,事情发生了转机。   央媒在报道游乐小镇“豆腐渣工程”违法、害命,严重破坏房地产生态的同时,网上那些来自于喻思运的恶意手笔在一夜之间销声匿迹。   喻思运本人因为违规进入首都大学而遭到了开除处理,原先那些呼风唤雨、耀武扬威的日子一去不复返,现在正在被反复调查,甚至可能面临牢狱之灾。   喻海和林蕙中两人无力回天,求到了喻老爷子那里。喻老爷子却怡然自得,仿佛早就料到有这么一天,对此不置可否。   老爷子心里清楚得跟明镜一样,喻思运在背地里做过不少坏事,就单论他找来赵贵和王娜那次的唆使,就足够他进去坐两年牢冷静冷静。   可喻海和林蕙中好像被猪油蒙了心,一直哭着跟喻惕守重复,他们养了喻思运这么多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人生被毁掉。   对此,喻惕守只是叹息一声,找出另外一条新闻,摔在了两人跟前。   【艺术快报:著名鉴赏家亚伯特·斯奈德近日于欧洲展出首都画家作品《地狱》、《人间》、《天堂》。展出当日人潮如织,超过数百位画家同行为之疯狂……   这三幅画的技巧惊人,表达能力出色,以诡谲的手法展现了作者内心世界的丰富多彩。据笔者了解,该首都画家目前正就读于首都美术学院,本名为喻逐云……   巧合的是,与亚伯特一样,喻逐云也是一位听障人士。他所体验到的世界……】   喻海怔了怔,林蕙中的鬓发凌乱,呆呆地捧起手机,盯着这条新闻反复地看。   若说投资这件事是喻逐云站在风口,那这条艺术快报,便清晰明了地告诉众人,他即使不靠那些,只靠自己,也优秀得一骑绝尘。   喻海和林蕙中,永远只想着喻思运,却从来没有考虑过喻逐云的感受。   明明喻逐云同样是他们的儿子,他们却从一开始就对他有着十足的偏见。   可事情不该是这样的。   他们觉得喻思运的人生重要,可喻逐云的人生也同样不该被毁掉。   喻惕守闭着眼睛,任由终于后悔的喻海和林蕙中在他面前哭得泣不成声。   “爸,我们真的错了,以前不懂事,您能不能再给我们一次机会,我们以后绝对不会这样了,”他们几乎抓着喻惕守的被单摇晃,“从今以后我们一定改过自新,一定给逐云补偿他从前没有收到的亲情……”   “我们一家人好好生活、共度难关……思运这孩子不好,我们以后一定教他尊重哥哥,让他哥哥帮帮他一把……”   疗养院内四处都是雪白的,明晃晃地反射着一切罪恶。   喻惕守睁大眼睛,终于忍不住心中的怒火,斥责道:“你们不是知道错了,你们是知道自己要完了!”   “我问你们,逐云被他养父母弄坏耳朵的时候,你们两个都在哪里?他的手术单子都是我签的,你们两个嘴上说着没空,却有时间替喻思运庆祝他靠作弊手段进入首大。”   “从来没想着要去医院看一下儿子,问一下他耳朵恢复的情况怎么样了,过去发现他状态不好就要给他打镇定剂,这就是你们为人父母的态度。”   老爷子说一句话,喻海和林蕙中的脸色就越白一分。   他们试图为自己辩驳:“爸!感情这件事情是要慢慢培养的,这些年我们的确有错,但……思运这孩子从小就养在我们身边,我们难免跟他亲近些。逐云打从接回来那会儿就不讨人喜欢……”   “不讨人喜欢,什么叫做不讨人喜欢?”   喻惕守怒目圆睁:“他从小到大生活在那样的地方,到一个新环境来对四周有多陌生?把原本该给他准备的房间留给喻思运当琴房啊,这是你们想跟孩子培养感情的态度?”   喻逐云刚回到喻家的时候是很乖的。   即使被弟弟挑衅,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到别的地方,他也在怀疑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些什么。   他保持着在赵贵和王娜家的习惯,每天都一个人把屋子收拾的干干净净的,就连饭也不敢多吃,好不容易终于被父母想起来,送入学校学习,才是真正的噩梦开始。   没怎么上过学,对知识一无所知,更对现在流行的所有玩具时尚毫无头绪,到了贵族学校里,他完全就是被孤立的对象。   狠戾也好,暴躁也罢。   失去所有希望,盲目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也许就是这样。   “我不会帮你们的,也不会在逐云面前说你们任何一句好话。如果你们真的还有一点良知,就应该让喻思运知错、认错,改错,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溺爱他。”   喻惕守疲惫地闭上眼,冲喻海和林蕙中挥了挥手,大拇指上的那枚扳指清晰可见,“你们走吧。”   “下次若是再为了这件事来找我,我一定把你们两个一块儿送进去。”   有些人,明明被亏欠那么多,却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所有的馈赠。   有些人,明明什么都有了,却还是不满足,最终自食苦果。   喻海和林蕙中最终还是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最后一条可以求助的道路,被他们这么多年日积月累的伤害轻易地斩断了。   从小到大顺风顺水的喻思运彻底崩溃。声名是一把双刃剑,在得意扬扬炫耀时,他享受了众人对他的追捧和赞誉;在他本性暴露时,自然也承受到了与之相反的谩骂和嘲讽。   他难以接受这个现实,尤其是在被骂了一整天后,发现网上那些媒体和网友正在大肆夸赞最近在国内外爆火的新人画家,喻逐云。   首都美术学院是国内几所最热门的美术学院之一,但这么多年来能够在大一的时候就获得这样成就的学生,他们也相当少见。   更何况这个被著名鉴赏家亚伯特极力推崇的喻逐云,同时也是近星工作室的天使投资人。网上不知是谁将他这段时间的生平履历扒了出来,又得知他的“喻”来自于喻惕守老爷子……   一时间,贴吧里竟然流行起了几个话题。   “我什么时候能过上喻逐云的好日子!”   “长得又帅,家世又好,能力这么强,这人活着还有什么烦恼?”   “他有对象吗?没有的话我们宿舍四个人开始买女装了。”   “……”   大部分人都只是开玩笑,但也有小部分人是真的对喻逐云有了想法。他们自然听说过喻逐云不好接近,脾气不好,甚至还有缺陷——“双耳失聪”,但这些在喻逐云获得的成就面前都不值一提。   在又一次在来接南晴的路上被人拦住要微信的时候,喻逐云终于忍不住了,黑沉沉的瞳孔里没有丝毫情绪,整个人的周身弥漫着冰寒的气息。   “我有对象了,我就是来接他的。”   喻逐云加重语气强调道,“我跟他高中的时候就在一起了。”   彼时下课铃响起,学生们从教室内鱼贯而出。   南晴走在最后,身后沉甸甸的书包被喻逐云立刻接过。刚刚还冷着脸的漠然青年拧开一直攥在手心的保温杯,倒了一杯温度适宜的绿豆沙出来。甚至这样还嫌不够,撑着伞替他挡住炎热的日光。   众人全都呆了,目送着两人离开后才后知后觉地“炸”了。   不是,答案都摆在明面上了,他们居然这么长时间都没看出来?   经常来接南晴下课,不是比男朋友还要殷勤,是因为他本身就是南晴的男朋友!   化学系的南晴自然也很有名,据说他当时是通过保送进来的,因为成绩特别牛逼的同时长相特别漂亮、人特别温柔,所以几个系一起上大课时,不少人都会偷看他。   两个人在一起简直不要太登对,但也有人心中暗暗不服气,觉得南晴的家境实在太普通,认为他不过就是遇见喻逐云的时间早、运气好而已。   这话一出,宜中的学生们不乐意了。   这事儿最近挺火,连他们不在首都的人也都听说了。   喻逐云的亲小弟陈明瑞是第一个跳出来反驳的,声称这群人只会放马后炮。一个个嘴上说的那么轻松,好像自己如果跟喻逐云在一个高中就没南晴什么事了。实际上连喻逐云的小弟都当不了,做什么春秋大梦?   周岸康他们则更加直白:高中的喻逐云声名狼藉,又是打人又是飙车,什么坏事都做过了,而南晴从小到大在学校里都是一等一的好学生,抗着所有的流言蜚语跟他交朋友,不藏私地帮他复习、带他考上好学校……   从那个聋了一只耳朵、暴躁凶戾的少年,蜕变成如今这个成熟稳重,闻名遐迩的著名画家,变得这么优秀,这么好。   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地方,喻逐云是咬着牙,想着南晴,拼着一口气,才撑到现在的。   每一步,他都和南晴牵着手,才能继续往上走。   -   网上的流言渐渐平息,五月中旬的时候,姜泰德联系了南晴。   宜中的学生参与高考之前,一般都会有一次动员大会。这一次学校领导想邀请上一届的优秀学子来宣讲,既激励他们好好学习,也替众人科普各个大学的利弊专业。   这种宣讲会说到底都一样,南晴高二的时候参与过一次,并不陌生。   但不同的是,姜泰德告诉他,这次学校也邀请了喻逐云。   曾经那个因为不穿校服被赶到布告栏下罚站的少年,有朝一日也会被学校老师邀请,走到万众瞩目的演讲台上,跟大家分享自己的心路历程。   南晴怔怔地眨了眨眼,在接电话时忍不住笑了:“嗯,谢谢老师。我们会一起去。”   “那就太好了!你都不知道,现在学校里一旦有学生调皮不听话,老师就把他们带到体育馆边上,用喻逐云的例子教育他们……”   直到电话挂断,南晴心里都很软。   他被邀请回去宣讲,喻逐云自然也答应了学校的请求。两人买了机票,周四晚上就飞到了宜城。   学校的领导老师们早就已经安排好了车去接他们集合,一块吃顿便饭,顺便讲一下周五周六给学弟学妹们宣讲的流程。   入了夏,天黑的很晚。   蝉鸣不止,粉红橘黄的落日余晖遥挂天边,宛如多彩帷幕,缤纷美丽。   从车上下来时,他们在学校门口看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南晴一时没想起来他的姓名,反而是喻逐云顿了几秒,说:“方骏然?”   方骏然的脸色一僵,尴尬地点了点头,视线落在两人紧紧相贴的臂弯上。一时间,回忆起了那天黑暗的KTV包厢。 第87章   当时门口的争斗引起了房内众人的注意, 等钱朵音她们急匆匆地赶出来时,喻逐云已经带着南晴走了,包厢门口只剩下了半跪半坐在地上的方骏然。   方骏然整个脑袋都是热的, 一连骂了好几声, 说不清楚自己心里到底是不甘还是嫉妒。总之, 等回过神来,对上的就是钱朵音那张极其愤怒和失望的脸。   他彼时还不明白为什么, 只觉得自己没错。   很显然, 南晴当了这么多年的乖乖好学生,对恋爱这方面一窍不通。可他和喻逐云却已经明白了自己的心思。既然他们一样都对南晴有非分之想, 凭什么喻逐云可以追,但自己不行?   不论是从学习、颜值,亦或是未来的前途上, 方骏然都不觉得自己比喻逐云要差到哪里去。更何况他有首都人大的降分政策,喻逐云说不定连个普通大学都考不上……   无非就是喻逐云先入为主,在很早之前就慢慢地陪在南晴身边,才会更得南晴的青睐。   等南晴也考上大学,意识到自己和喻逐云并不是同一个世界里的人时, 喻逐云就不会比自己更有优势了。   他们一定会分手的。   ——进入大学的头一年里, 方骏然心里一直都秉持着这个念头。   但现在,现实狠狠地打了他一记重重的耳光。   大学不同于高中,优秀的人比比皆是。原先他引以为傲的那些资本到了大学里被其他人秒的连渣都不剩, 再也没了能耀武扬威的资格。与他相反的是, 原本被他看不上的喻逐云,竟然以高分考入了首都美术学院。   甚至还在大一这年,成功投资了如今在国内狂揽数亿资金、突飞猛进的近星工作室,并以三幅画一战成名, 扬名海外。   南晴比原先更优秀,他早就已经配不上了。   喻逐云却靠着自己的努力,一点点地,成功与南晴并肩。   “是我,南晴,喻逐云,好久不见了。”   方骏然微微偏过头,用衣服下摆抹了一把手,这才局促地抬起胳膊,“以前的事真的不好意思,我再次向你们道歉。”   像是怕他们不接受,方骏然顿了顿,又添道:“老师们请了我们两届的学生回来宣讲,除了我还有朵音、钱朵音。她,她应该马上就到了……你们聊,我不打扰。”   两年前,南晴做开胸手术的时候,钱朵音就曾带着鲜花和水果来医院探望。   女孩关切地询问了他的身体状况,又相当不好意思地因KTV的事而向他道歉,后来甚至因为这件事慢慢地跟方骏然拉开了距离。   南晴当时确实是有点生气的,因为方骏然不仅仅对他动手动脚,还在不停地贬低喻逐云。但现在经历了那么多事情,再回头想想,跟顾宇彬和喻思运比起来,方骏然并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人。   人们总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南晴摇摇头,在方骏然充满仰慕和感激的眼神中开口:“没关系。”   不多时,钱朵音和其余几个来宣讲的学生们终于到了学校门口集合,姜泰德和张副校长几个老师团团围了出来,把他们一块带到学校附近的一个酒店吃饭。   干净明亮的包厢里,桌椅都是木头质地的,众人之间的距离很宽敞,然而南晴却感觉到自己腰间一热。   喻逐云半侧身,在桌下搂住了他的腰。   他一怔,下意识地扭过头。   喻逐云的脸庞冷峻,看不出丝毫多余的情绪,黑沉沉的瞳眸沉静非常,可惜这个充满了占有欲的动作暴露了他此刻的心情。   众人相继落座,服务员进来整理餐具倒热茶水,喻逐云依然不愿意松手。   南晴抿住唇,没忍住笑起来,凑到喻逐云的耳边悄悄问他:“怎么了呀?为什么不说话?”   少年的呼吸浅热,带着点淡淡的香气。   喻逐云的喉结上下滚了滚,低声说:“……你跟他说‘没关系’。”   喻逐云讨厌方骏然。讨厌一切对南晴有非分之想的人。   他知道这样不好,真的很小心眼,可就是忍不住。   南晴早就猜到了,笑得弯起了眼尾那颗浅红的小痣,甜甜的笑格外动人:“那是因为他跟我们道歉了。”   他着重强调了一下“我们”这两个字。   “而且有些时候我们要换个思路想事情,说实在的,如果当初不是他,我真的不知道男生和男生之间也可以……唔,反正,那天‘多亏’了他,你才把我带走了呀。”   “……”   喻逐云的手指蜷了蜷。   心底里那股说不出的无名躁火被这简单的几句话平复下来,轻轻地嗯了一声。   很快,饭店开始走菜。一道又一道新鲜菜肴上桌,众人也开始动筷子。   饭桌上热热闹闹,眼前的众学生都是老师们原先捧在手心里的眼珠子,这会儿吃饭聊天也没什么隔阂。唯一有些突兀的可能就是喻逐云。   他在高一高二的时候一直都是高教导主任和张副校长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这会儿却摇身一变成为了有名的投资人和大画家……大家都还有点没适应他身份的转变。   喻逐云本人倒是半点没在意旁人对他的关注,神态自若地低头给南晴剥虾。   张副校不知道南晴对鸡蛋过敏,给他舀了一碗蟹黄嫩蛋羹,喻逐云便默不作声地趁着她没在意的时候,把自己的空碗和南晴的交换了。   “咱们南晴和喻逐云的关系确实是好啊,”   姜泰德喝了小半杯啤酒,余光注意到两人的举动,忍不住叹道,“那会儿你们刚高二的时候,谁能想到喻逐云现在能变得这么优秀?当时他来找南晴问问题,我都不可置信,甚至不让南晴回答……”   高教导主任也笑了:“怎么不是呢?当时我们几个人甚至在办公室里面开玩笑……逐云啊,你介意吗?”   喻逐云把那一小碗剥完的虾推到南晴手边,抽出两张纸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指尖,勾起唇角,摇了摇头。   作为当事人,他对那时的众人如何看他和南晴之间的关系再明白不过。果然,高教导主任说:“当时的逐云成绩不算太好,而且脾气还挺凶,就只有南晴一意孤行地要教他学习。我们都觉得自家的大白菜被猪拱了——”   桌上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钱朵音等几个女孩最近在网上看到一些消息,更是连脸都红了,挤眉弄眼了好一阵子。   南晴的耳根也轰地一下热了,他并不介意告诉旁人他和喻逐云的关系,可高教导主任他们是老师呀。虽然毕业了,被老师这么调侃,还偏偏调侃得没什么毛病,实在是……   “高老师!”   高教导主任赶忙摆手,向来皱着眉头装严肃的中年男人看起来乐呵呵的:“好好好,我错了我错了,不开你们玩笑了……所以说啊,人永远不要放弃自己,而且不要看低别人。”   “你看看咱们逐云,以前留在学校画室的那些素描画都被我们美术老师收起来了,我们不懂画,但他们说,那些东西都很有收藏价值。”   “再看看咱们南晴,不看低别人,透过现象看本质。喏,多好啊——”   “是啊是啊!”桌上众人纷纷附和。   大家又针对这个话题聊了一会儿,才开始商量明天宣讲会的事,喻逐云见南晴吃饱了,才把他碗里剩下的那些餐点解决。   大家说的那些话,他并不在意,甚至觉得甘之如饴,很高兴能听到自己和南晴的名字放在一起。   直到饭局结束,高主任拉着方骏然的肩膀走到南晴跟前,喻逐云嘴角的笑意才渐渐消失。   “对了啊南晴,还有个人给你‘引荐’一下,”   高主任笑呵呵地站在两人中间,“这位叫方骏然,是比你大一级的学长。他也是学化学的,在首都人大上学,你们都是同一个专业的,又全都在首都,以后要互相帮助,互相扶持,这样才能走得远啊!”   南晴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抬头望向喻逐云。   方骏然则一直低着头,看起来谦逊且卑微,立刻托住高主任的话:“不不不,老师,你又不知道我什么水平。我还能帮上南晴什么?您让他帮我这不是拖累人吗……”   “哎!你们在老师心里都是最优秀的,谈什么拖累不拖累?”高主任不赞同地摇摇头,“刚刚不是还说到逐云的例子吗?”   “好了好了,害羞什么?有机会的话就在首都多多联系,你们都是一个专业的……”   高主任后面说了什么,喻逐云已经听不见了。   只能看见,在老师的要求下,南晴低下头,拿出手机,和方骏然互相扫了微信。   五月中旬热得燥人的天气里,喻逐云周身阵阵发凉,从心底里生出一阵阵下坠的恐慌。   一件原先就意识到的事,再度在脑海中浮现。世界上最好的南晴,并不贪图他的成功。   他想给南晴的钱、车,房子,南晴一个都不要。   现在的他和以前的他,对南晴来说,好像并没有什么差别。   喻逐云忽然有些迷茫。   他想给南晴世界上最好的,可南晴自由且轻快,对物质没有追求,什么也不想要。   他以为只要自己变得很好,就可以配得上南晴,但现在被所有人赞美、高高捧起,却反而极度不安。   现在的他和方骏然,仿佛身份对调。   他没了以前失败的卑微,方骏然倒成了高主任眼中值得南晴关注的对象。   不多时,老师们喊的出租车到餐厅门口停下,众人分散离开。南晴向喻逐云小跑过来。   暖黄色的灯光下,他的小脸莹白,目光清澈而明亮。   “等久了吗?”   南晴犹豫两秒,抬起手机给喻逐云看,“刚刚高老师希望我能和方骏然加好友,我没办法拒绝,但是……”   喻逐云垂下眸,在少年的手机屏上停留了两秒,很快就收回视线。   他浅浅闷闷地“嗯”了一声,双臂环住南晴的腰肢,脑袋则靠在他的颈窝里,低声说:“我知道,没关系。”   南晴眨眨眼,话戛然而止。   “宝宝。”   在南晴看不到的地方,喻逐云黑沉沉的瞳孔里闪过一抹难以言喻的情绪,语气平静地撒谎:“我头好疼,耳朵也好疼啊。” 第88章   南晴听完险些浑身炸了毛。   他知道喻逐云是一个很能忍痛的人, 从做完手术到现在,南晴从未听见过他在自己面前抱怨过任何一句。喻逐云把所有手术的后遗症都咽进了肚子里,伪装得像个正常人一样。   但怎么可能不痛呢?   喻逐云就算再厉害, 也不是铁人。有个时时刺激着神经的东西在脑袋里, 没有感觉就怪了。   “怎么现在才跟我说呀!”   南晴有些着急地后仰, 双手摸索着捧住喻逐云的脸,小心翼翼地凑过去望他的耳朵, “什么时候开始痛的?是晚上吃了什么特别坚硬的东西, 还是昨天贪凉,耳朵发炎了?”   他一下子又想到什么, 懊恼万分地皱起眉:“不该让你吃那碗蟹黄羹的,海鲜也是发物!”   喻逐云一心念着他的过敏原,为了防止他难受, 连筷子都要帮忙涮一遍。   可他呢?明明也知道喻逐云做过植入手术,时不时会难受,最好忌口某些食物,他却……   南晴仰起脸,眸里闪烁着细碎的星光, 满心满眼的难过。   入了夜, 燥热的晚风似乎渐渐凉爽。   喻逐云的心情冷静了不少,堵在胸口的郁结之气消散,甚至微微扬起一个笑, 握住南晴的双手:“没关系, 不是特别严重。只是刚刚那一阵子比较疼,现在已经好很多了。”   南晴依然皱着眉,眼尾和嘴角都委屈巴巴地垂着。   若他有耳朵,那对雪白的毛茸茸也该软趴趴地耷下了。   喻逐云忽然有点后悔了, 他不愿意看到南晴不开心的样子:“真的。不相信的话你喊一声,或者用点力气砸一下,已经没……”   “喻逐云!”   南晴瞪大眼睛:“你以后再等疼劲过去再跟我说,我就真的要生气了哦。你现在不许乱跑,路口那边有一家药店,我去买一板消炎药回来。”   “你晚上吃完药,早点睡觉。虽然现在已经五月份了,天热了一些,但你也不能贪凉。今天不许开空调了,盖着被子睡。你一个人在家的话——”   “算了。”   南晴还是不放心,斩钉截铁地说:“今天晚上我去你家,我们一起睡。”   “走吧,先去买药。如果吃完药后半夜还觉得难受的话,就去问一下医生明天要不要做检查……”   说着,他迈步,抬起手去抓喻逐云的手腕,第一下没拽动。   喻逐云黑沉的瞳孔闪烁了几秒:“你…不回家了吗?”   “在飞机上的时候,你还说要给叔叔和阿姨一个惊喜……”   南晴回过头。   确实,他今晚本来是打算回家睡觉的。   毕竟他好久不回宜城,也好久没看见顾梅芳和南涛成了。   他和顾嘉禾都出去上大学,顾宇彬又在少管所……家里就剩南涛成和顾梅芳两人,相当冷清。所以他才会想尽力在自己有空的时候多多陪伴他们。   但今天这种特殊情况,想必他们也能谅解。   “没关系,不回去了,”南晴的语气相当温柔,一双圆润水亮的眼里含了星星点点的笑意,“陪你也是很重要的事。”   更何况,南涛成和顾梅芳之间还有彼此,喻逐云的世界里却只有一个他。   喻逐云的视线微微凝住,胸口有些发烫。   贪婪的念头在脑海里转了一圈,他最终还是没有把自己其实一点都不疼的这件事说出来。   他很想让南晴多关注他一些,即使再自私,再卑劣,也无所谓。   两人去路口药店里买了消炎药,打车回到喻逐云在宜城的公寓。   这里的房子都是喻老爷子名下的。当时喻逐云不愿意住在首都,便一个人搬来了这里,并独自生活了两三年。这是个蛮久以前的老式高端小区,虽然以现在的眼光看外面的装修有些老土,但胜在建材好,隔音好,而且邻居也少。   房间里有喻老爷子请的人定时来打扫,所以还保持着一年前的模样,厨房客厅卫生间这些都很干净,只要简单收拾一下就可以住。喻逐云在主卧换被单、擦灰,南晴则被打发去了外面。   南晴有点无奈,去厨房烧了壶水。   在等待水开的时候,他百无聊赖地在客厅里踱步,不经意地经过电视柜时,目光却牢牢地定在了那上面摆着的画框。   画框里站着一个身长玉立的少年。   约莫只有十四五岁大,俊逸的面庞还没完全张开,穿着一身板板正正的校服,双手有点局促地背在身后,用右脸对着镜头。   把左耳藏在身后。   这是……还在上初中的喻逐云?   南晴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情不自禁地蹲下.身,更加仔细地打量起了这张照片。   正当他要伸手描摹少年的容颜时,身后却忽然响起一串脚步声。喻逐云在他身侧停下,看见这张照片时,脸上闪过一抹不自然。   “怎么一直盯着这个看?”   南晴回过神,仰头冲喻逐云笑:“看你好看呀。”   他的眼里明晃晃地写着好奇,“求知若渴”的精神几乎快要溢出来。   喻逐云沉默两秒,拿他没办法:“这是在首都上初中的时候拍的。那会在原来的学校待不下去了,正打算到宜城来,爷爷没法跟我一块生活在这儿,所以带我去拍了照片当成留念,在我这儿也放了一份。”   南晴眨眨眼,没问他到底为什么在原来的学校待不下去,只是依然抱着照片不松手,指尖停留在少年身上穿着的校服上。   喻逐云动了动唇,像是终于拿他没办法了,叹了口气:“……穿这么件破校服,难道不呆吗?”   来自乡下的土包子,每天规规矩矩地穿着学校分发的朴素制服,耳朵还戴着个助听器,连说话都带着南河乡的口音,更别提什么英文口语。就算他再努力地学习,追赶进度,得到的也都是或同情或鄙夷的目光。   所以就没必要了。   不管是校服,还是好好学习,都没必要。   与其被旁人可怜,还不如让旁人害怕。   他以前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不呆,我觉得特别帅。”   南晴弯起眼,手指在照片上轻轻摩挲了片刻,才把它放了回去。虽然经常穿机车夹克的喻逐云也很酷,但套上那件不合身校服的喻逐云,是他心里最帅的。   “我很喜欢你穿校服,真的。”   喻逐云怔了几秒,浅浅地笑了。   热水也烧好了,他吃了药,在南晴的敦促下早早地洗漱完上了床。两人盖的是一床挺厚实的春秋被,还没睡到半夜就热得发慌,但谁也没先掀开,规规矩矩地挨在一块,直到他们的额头都沁出细细密密的汗珠。   不知过了多久,因为害怕吵到南晴而放缓呼吸的喻逐云终于忍不住准备起身时,却忽然感觉到身侧一暗。   南晴轻手轻脚地坐起身,从一旁的床头柜上抽了几张餐巾纸,替他擦拭干净额上汗珠的同时,慢慢俯身。   朦胧的夜色里,少年琉璃色瞳孔清亮,映着些许光晕。   过了好几秒,在喻逐云的耳畔落下了一个轻柔的吻。   喻逐云被子下的手猛地攥紧。   他刚想拉住南晴,就看见少年下了床,顺手拿起手机去了卫生间。   被子与身体摩擦发出嘶啦一声,耳畔传来胸口阵阵有力的心跳。   不知过了多久,喻逐云才回过神来,后知后觉地摸上了自己的耳畔。   这一夜,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睡着。   只是翌日摸到震动的闹钟时,昨夜原只是撒谎的事成了真,耳朵和整个脑袋抽痛不止。   他知道这也许是自己说谎的后果,于是强忍着疼,装成无事发生。   一直到宜中礼堂,姜泰德他们带着一批批学生入座,场内嘈杂喧嚣。喻逐云侧身,慢慢牵住了南晴的手。   南晴扭头,见他面上并无异样,笑着松了口气,只以为他是第一次参加这种活动,太紧张:“别担心。”   “就跟他们讲一讲你高三是怎么学习的,再说一点美院的布局、课堂……”   喻逐云安静地听着南晴说完,忍着大脑撕裂般的疼痛,乖乖地点了点头。   大屏幕开启,在他们之前宣讲的学长学姐们上台,他们介绍了首都周围的几所有名的学校,难得有空出来放松的学生们在台下噼噼啪啪地鼓掌。   与他们同一届的学生紧随其后,他们笑着为众人分享了自己在高三时期的痛苦经历。   ……   南晴倒数第二个上台。   漂亮到令人吃惊的容颜出现在大屏幕上,众人还没来得及听他讲一个字,一个个就全呆了,尖叫不止。   等他言简意赅地说完学习要领,鼓励完众人勇敢地向目标迈进,台下更是发出了经久不息、雷鸣般的掌声。   按首字母排序,最后一个上台的是喻逐云。   他深呼吸一口气,慢慢走上演讲台的同时,高教导主任小跑着来到不远处的三脚架旁。   那个本该对着演讲台、把人放大投影到大屏幕的摄像头,被他不动声色地调整了一下。   台下众人原本正在惊喜地欢呼,在高主任动作后,立刻成了不满的抱怨。   因为此刻屏幕上的人影霎时缩小,大家本来都看见喻逐云那张相当富有冲击力的面庞了,这会却只能看到他挺拔的身型。   跟那张照片一样,避开了让旁人窥见他的“缺陷”。   喻逐云瞳孔骤然一缩,扭头看向南晴。   很神奇的,几乎就在那一瞬,疼了一早上的耳朵,忽然就平息了下来。   为了夺取南晴的注意力,他自私,卑劣,摇尾乞怜。   原来这样的他,真的会让南晴心疼万分。 第89章   喻逐云觉得自己应该继续这样下去。   他从前无比在乎自己的缺陷, 几乎难以容忍别人提起耳朵相关的任何事情。和南晴在一起之后,他不再抗拒接受自己的残疾,却依然希望自己是个正常人。   但此时此刻, 他竟然为自己的听障而感到庆幸。   台下众人的目光殷殷切切, 屏息凝神地等着他宣讲。他深吸了一口气, 对上南晴那双又期待又明亮的眸,终于冷静下来。   数百人的礼堂里, 寂静被一声低沉的问好打破。   “大家好, 我叫喻逐云。”   “相信很多人都听过我的名字,只不过是以反面教材的形式出现的。打架, 逃课,考倒数第一……老师们是不是经常说,让你们离我远一点?”   他说到这里, 现场传来一阵善意的哄笑:“是!”   他们的确听过一些喻逐云的事迹,所以此时此刻,是亲眼见证着他从老师口中不学无术的混混,变成了如今这个可以上宣讲台和大家分享自己心路历程的大画家。   喻逐云顿了几秒,露出一个几不可闻的笑容:“老师们说的没错。现在的我想想, 也觉得那时候实在不应该。”   “人这一辈子是会遇到无数挫折的, 有些时候这些挫折会让你跌倒,甚至废掉你的身体,让你永远都爬不起来。颓废, 自暴自弃, 实在再正常不过……但是人不能永远都这样。”   人不能永远都这样。   人要有一个目标,一个方向。   即使是第一次宣讲,喻逐云也比许多人都要出色。他语气轻快而简洁地带过自己在高三时期的学习安排,之后就为众人介绍了首都美术学院的招生政策以及建议填报的专业。   整场宣讲重点明确, 言简意赅。在他上场之前,高主任和张副校长其实还有些隐隐的担心,可很快,在经久不息的掌声和叫好之中热泪盈眶,他们知道是自己低估了喻逐云。   南晴原本一直都是笑着的,可渐渐地,不知为何敛起了脸上轻快的神色,定定地看着沐浴在明亮灯光下的喻逐云。   在别人的眼里,青年与从前相比,仿佛已经脱胎换骨。但南晴却觉得,喻逐云一直很优秀,只是褪去了外面的那层伪装,露出了原本的自己。   喻逐云一直很优秀,只是大家没有发现而已。   宣讲会结束以后,钱朵音他们已经离开,南晴却被姜泰德额外留了一下,为一个同样参与竞赛的学生提供帮助。喻逐云于是乖乖地在前厅门口等候。   礼堂里的学生们按照班级顺序排队离场,由于人数太多,在门口造成了堵塞。众人于是干脆转头聊天,多数都是在讨论今天参加演讲会的学长。   “去年还是前年那会儿,在学校门口那个显示屏上保送首大的,是不是就是今天来宣讲的这个南晴学长啊?”   “是啊,首大又不是大白菜随处可见。再说了,之前贴吧里面那个高楼贴你看没看过?”   “什么贴?”   “我的姐,你是原始人吗?回去以后我拿给你看。那个是艺术节表演的帖子,上面有同学录的视频。南晴学长真人比视频里面还好看嘿嘿……”   众女孩围在一块,活泼地笑起来。喻逐云也挑了下眉,青年黑沉沉的瞳孔染上笑意,神色松快。   他不喜欢旁人觊觎南晴,却希望南晴能得到全世界的喜欢。   “可惜的是学长就表演过那么一次,那些视频看完就没了。我听说他高三的时候,老师也邀请他参加艺术节、拉小提琴的,但是他没同意。”笑着笑着,女孩叹了口气。   一旁的女生也有些失望:“啊——为什么啊?”   “不知道。他们都猜是学长身体不好……”   老师们疏散了堵在礼堂门口的人群,几个女孩赶快追上自己班级的队伍,讨论声渐渐消散。   喻逐云脸上的神色却凝固住了。   不知过了多久,南晴终于结束对学弟学妹的提点,口干舌燥地走了出来,礼堂里的其他人已经走光了,只剩下门口的两个微弱的灯泡还亮着。   喻逐云沉默地站在这点朦胧的光下,低头不语。   余光瞥到南晴时,他才如梦初醒般扯起了唇角:“……好了吗?”   南晴走过去,主动牵起喻逐云的手:“嗯,好啦。”   “刚刚走的时候,姜老师和高主任还跟我说,要我特别夸一下你,你今天的宣讲特别棒。”   喻逐云笑了一下,没说话,只是轻轻地抚了一下南晴的发旋。   他掌心温热,动作轻柔,连表情都很平和。   南晴却莫名有些怔住了,他觉得……喻逐云看起来有些难过。   忙完学校的事,他们又去了一趟南涛成和顾梅芳如今租的店面。   考虑到如今房地产业萎缩,南涛成的身体也不能承担跟从前一样时时刻刻在外面奔波,所以两人开了家不大不小的夫妻店,多雇了两个人,做中餐和晚餐,生意蒸蒸日上。   这会正是午市结束的休息时间,南涛成和顾梅芳正在打扫卫生,见到南晴时,惊喜得把手里的扫把都扔到了一边。   “小晴!你不是在首都吗?怎么现在回来了?一个人跑来跑去的,怎么也不喊我们去接你!”   南晴笑着应了:“爸爸,妈妈。我回宜中帮老师宣讲。我跟逐云一块回来的,很安全,你们放心吧。”   南涛成和顾梅芳一怔,抬起头,看见了站在南晴身后的高挑青年。   喻逐云主动上前了一步,神态温和地对他们鞠了一躬:“叔叔好,阿姨好。”   除夕夜那时候他还没钱,却找了个时间单独上门拜访了一次南涛成和顾梅芳,把所有该备的礼品带了双倍,当时他们就吓了一跳。更别提现在喻逐云投资成功了,给的“见面礼”,活脱脱是把他们两人卖了都买不起的。   “哎哟你这孩子……”顾梅芳又喜悦又无奈,忍不住叹气,“下次真的别带这么多东西来了。”   喻逐云笑了笑:“不,阿姨。这些一点都不多。”   他抬起眼看向不远处。   南晴一边扫地,一边乖巧地凑到父亲跟前说最近学校发生的事情。可他父亲耳朵听着他说话,眼睛却死死盯着那根扫把。   南晴才扫了一会,南涛成就争着要把扫把抢走,南晴自然不愿意。结果,原本十分钟就能搞定的活,硬生生拖了二十分钟才完成。   结束以后,南涛成甚至还以“碍事”的名义驱赶南晴,让他赶紧回家,老老实实休息。   南晴有些无奈,绕在父亲身边转了几圈,忍不住笑道:“爸,我真的没事……医生都说了,我已经恢复得跟正常人没什么区别了!”   南涛成瞪大眼:“我不管!去去去,早点回家休息。”   南晴可怜巴巴地卖了会乖,无果,被站在身后的喻逐云一把捞住了。   喻逐云低下头,炙热的鼻息洒在南晴的颈窝,落下一串令人颤栗的麻痒。   南晴没忍住瑟缩了一下,难得瞪了喻逐云一眼,凶得没什么威慑力:“我爸妈还在呢!”   喻逐云弯了弯唇,漆黑的瞳孔却蕴着点难以言喻的情绪:“嗯,那我们先走。”   南晴耳根都红了,这下也不再挣扎。只是他本以为要去喻逐云家的公寓,却没想到被带回了自己家。   他没骗南涛成,做完手术这两年,他的身体已经恢复了许多,虽然爬四楼很困难,却也不需要以前那样足足磨半天。   但喻逐云还是保持着以前的习惯,在他面前蹲下,准备将他背起来。   “哥哥,不用这样的。”   南晴扯了扯喻逐云的衣角,有点无奈,怎么所有人都还把他当成走两步就会碎的瓷娃娃看,“我现在的身体已经好很多啦,我可以自己上楼——”   “真的已经好了吗?”   由于背对着南晴,喻逐云的声音有些许模糊,分辨不清语气。   南晴眨了眨眼,莫名觉得,这个问题可能很重要:“真的好了……”   喻逐云转过身。   青年抬起眼,慢慢地牵住了南晴的手,轻轻摩挲了一下他掌心和指节细细的茧子,低声说:“那今天,拉小提琴给我听吧?”   “……”   南晴的心咚地一跳。   他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被喻逐云牢牢握住。刹那间,刚刚那些觉得奇怪的蛛丝马迹串联在了一起,他明白了许多。   为什么喻逐云会忽然难过,为什么喻逐云会问他身体是不是真的好了。   喻逐云知道自己因为身体不好而再也不碰小提琴,只是面对旁人的含糊托辞。   真正的原因,他们都清楚。   两人一个站,一个半蹲,视线在空中相触。   路灯亮起,夏夜晚风轻拂,飘扬的树枝上鸟雀叽喳。   过了好半晌,南晴弯下腰,与喻逐云平视,轻轻在他唇侧落下一吻。   少年的声音有些艰涩:“为什么要听小提琴?”   喻逐云没说话,只是牵着南晴的手摸上自己的耳畔。   过了半晌,他答非所问:“……我昨天晚上是骗你的,这里其实一点也不疼。”   我是故意让你心疼的啊。   你那么聪明,怎么看不出来呢?   只不过是我和喻思运之间的矛盾而已。   你明明那么喜欢小提琴,   为什么要为我放弃啊。   喻逐云几乎说不出下一句话。   他一个人孤孤单单活了二十一年,能真正攥到手心的东西很少。喜欢的人送的蛋糕,舍不得跟其他人分享,只有在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才会吃一块。   他一直都是这样的人,阴暗,偏执,自私。本该因为得到南晴的心疼而感到喜悦,根本舍不得失去这些。   可他更舍不得南晴。   他后悔了。   他不想要南晴因为心疼他而放弃自己喜欢的东西、耽误正常的人际关系。他自己可以不要自尊不要脸,像狗一样赖在南晴身边,却不想让南晴被他束缚,不能快快乐乐地享有正常人的一切。   南晴注视着喻逐云,见他漆黑的双眸渐红,神色几乎绝望。在一阵死寂般的无声宣判后,再度亲吻上了喻逐云的唇。   好笨啊这个人。   世界上怎么有这么笨的人。   我不是因为心疼,所以才爱你。   是因为爱你,所以才心疼。   “没关系,”   在这个几乎抵死缠绵的吻后,南晴哑声开口,“从今以后,我教你拉小提琴,好不好?”   带你克服过去的一切痛苦。   从今以后,我当你的目标,你的方向。 第90章   小满节气, 南晴和喻逐云乘飞机回了首都。他们什么也没带走,除了一把小提琴。   这曾经是喻逐云最讨厌的东西,哪怕只是听见类似的声音都会觉得难受且恶心。   可人生无常, 世事无常, 小时候的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 有一天他会亲手擦去阴霾,并在爱人的指导下, 从零开始学习如何演奏这种乐器。   而这件事情, 并没有想象之中的那么难。   他有世界上最耐心的老师,世界上最体贴的恋人。   即使只是演奏一些支离破碎的音调, 也会被认为是世界上最美妙的曲子。   夏天来临之际,教会喻逐云小提琴基础乐理知识的同时,南晴的大一生活也来到了尾声。   学校不再要求强制住宿, 有意愿的同学可以和辅导员提出申请,暑假收拾走自己的东西,大二开始走读。   南晴之前曾答应过喻逐云会搬出来跟他一起住,喻逐云虽然嘴上没催促过,但书桌上的台历一直保持着每天划一道的频率。这会南晴才刚刚期末考试结束, 喻逐云就已经明晃晃地等在他宿舍楼下, 跟他一块上来收拾行李。   把南晴都弄得有点不好意思了。   多数人搬离宿舍都是自己大包小包的走,再不济也是爸爸妈妈过来帮帮忙,哪里有男朋友这么殷勤的?   而且他们两人现在的关系在学校里也实在不是什么秘密, 就连从来不开玩笑的康德伟见状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意有所指地对南晴眨了眨眼:“哎,这么着急就搬走啦,有对象的人就是不一样啊?”   毕竟相处了一年,大家都熟络了许多, 李思贤也推了推眼镜,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你懂什么?跟我们住在一块,实在是太不方便……”   南晴的脸蹭一下红透了,往日说起化学题来滔滔不绝的嘴巴现在像是被缝了起来,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无法解释。   还是单手拎起被褥的喻逐云淡定地走了过来,将三份离别礼物和宜城特产放在康德伟他们的桌上:   “嗯,确实。”   在舍友善意的哄笑声中,南晴同手同脚地下了楼。直到上了车,脸上的余温被风吹了许久终于散下去,他才悄悄侧过脸看了喻逐云一眼,做贼似的很快收回了视线。   喻逐云一直用余光注意着南晴的一举一动,他目视着前方专心看路,嘴角却微微扬了起来,低声说:“害羞了?”   “我错了,下次不会在别的地方这么说。他们开玩笑,所以我就——”   南晴转过头,抿了抿唇,轻声打断喻逐云:“没、没关系。我知道你是不想把气氛弄得太僵。”   “我只是在想,”他犹豫了好一会,耳朵尖越来越红,雪白的小脸渐渐埋进了衣领里,“如果你之前确实觉得,不太方便的话……”   “那,那我们现在方便了呀……”   二十岁的南晴,看起来跟两三年前没有任何差别,又乖又软,漂亮得像洋娃娃。   明明连亲亲都不好意思,此刻却红着脸,说出了含义尤深的这句话。   喻逐云的呼吸在刹那间乱了。   好几秒内,他什么都没说,但车速忽然来到了这条城市快速路的临界点,连呼吸都压抑了几分。   “宝宝,开车呢。回去再说好不好。”   南晴脑袋“嗡”一下热透了,立刻扭过头看向窗外。   车内的空气似乎在一瞬间升温了好几度,车窗外的风景帧帧播放,却在眼中留不下任何痕迹。过了几分钟,又或是几个世纪,南晴漫游的思绪才被一通电话打断。   顾嘉禾在南方上学,放假比南晴要早些,这会已经到家了。她在那头的语气有些谨慎:“哥,你暑假是留在首都做实验还是回家呀?”   南晴的专业并不轻松,更何况他从现在开始就被老师们当成重点培养对象:“我得留在首都。怎么啦,是家里有什么事吗?”   顾嘉禾没想到南晴一猜就准,刚松了口气,就讷讷了半天:“是。这两天回家,我听爸妈说,那谁……从里面出来了。”   南晴一愣,却并没有多意外。   顾宇彬当时还是未成年人,能在里面呆这么久,已经是最重的刑罚、最理想的状态了。   现在的顾宇彬与社会脱节了两年,也耽误了正常的高考,顶着被被剃平的头发,猛然瘦下去的松垮皮肤,无处可去,只好找到了姥姥姥爷家。   这对糊涂的老人始终对这个孙子有着非一般的溺爱,可顾梅芳不给他们钱,他们也支撑不起养这个孩子所需要的花销。没过多久就故态复萌,带着顾宇彬去找顾梅芳求情。   彼时正高高兴兴地在店里忙前忙后的顾梅芳,在看见顾宇彬时,哗啦一下砸碎了手里的好几个碗碟。   顾宇彬却仿佛无事发生,一双阴沉的下三白眼死死地盯着被他亲手伤害的母亲,嘴上说的却是忏悔的可怜话。   他反反复复地说着自己错了,自己现在无处可去,希望顾梅芳能收留他,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顾梅芳当时整个人都懵了,浑身发抖,不知道到底是愤怒还是伤心。最终还是南涛成咬牙,替她将这几个人赶了出去。   当天晚上的生意自然没做成,两人心底不约而同地埋着这件事。等顾嘉禾回来了,他们还魂不守舍,在少女的再三追问下才犹豫着说了。   “哥,你放心,爸妈的态度是很坚决的,他们不会糊涂到接受那个白眼狼,”顾嘉禾抿抿唇,“他们比较害怕的是,店的地址和家的地址,他都知道。万一他三番五次来闹事,或者跟上次一样……”   “爸妈希望我们留在学校,暂时不要回宜城。尤其是你,留在首都安全些。”   南晴明白她的意思。   气氛一时默然,他垂下眸:“那爸妈怎么办?”   顾嘉禾叹了口气:“我也问了。爸妈跟我说,他们这年的房租要到期了,开完就不开了,在首都或者是江枫这里租房子住,刚好也陪陪我们。”   南晴依然沉默着,心中有些堵。   “可我还是担心……”   “他这样的人出来以后,会有社区工作人员和他对接,掌握着他的动向、要他按时按点报道,”顾嘉禾显然是这两天了解过了,“我知道你担心,我也一样。万一他再次发疯怎么办?可是爸妈也担心我们,他们宁愿我们离他更远一些!”   顾嘉禾说的不无道理,而且非要说的话,南晴觉得顾宇彬最恨的人一定是自己。   电话挂断了许久后,他心中依然有些不安和茫然,连车是何时驶入停车场的都不知道。还是喻逐云牵住了他的手,他才猛然回神。   “抱歉,我……”   “不用说抱歉,”喻逐云语气温和轻快,“我知道。”   他最能设身处地,感觉到南晴的不开心。因为某种程度上来说,顾宇彬跟喻思运是同样的存在。   前段时间,喻思运缴纳了一大笔罚款,用喻海和林蕙中积攒了这么久的人脉逃脱了牢狱之灾。可他毕竟被开除了,且这段时间所遭到的打击和议论如雪花片片。   据说他疯了好一段时间,在发现自己已经没有能力再跟当初一样随手投资一个上亿的项目后,痛哭不止,甚至在家里大闹,说自己的人生已经完了。   他只剩下了一根救命稻草,就是发了疯似的去疗养院,把喻逐云和南晴在一起的事告诉了喻惕守,脸红脖子粗地想证明自己才是唯一能为喻家“传宗接代”的人,要喻惕守不能这样放弃他。   然而他想不到的是,知晓他一切动向行踪的喻逐云,唯独没有阻拦这件事。   所以他更想不到,喻惕守早就猜到这一层了。   从不愿意离开宜城,到为了某个人慢慢变好,再到真正地站起来,一点点地捡起自己曾被无数人践踏过的尊严……   喻逐云做这一切,都是从喜欢南晴开始的。   老爷子疲惫地晃了晃手,喻思运最后的幻想便如泡沫一般,轻而易举地被戳散了。   “以我个人而言,我是不希望你回去的,原因与她们说的一样,”喻逐云侧身,替南晴解开安全带,“但我知道你放心不下。”   所以无论南晴最后做什么决定,他都会支持,唯一的前提就是确保南晴的人身安全。   这是对他来说,世界上最重要的事。   “你想去,我就陪你一起。”   这里的地下车库灯光如昼,南晴抿住唇,眼睛有些酸涩。   他犹豫了一会,最后还是决定回一趟宜城,尽快帮南涛成他们搬家,去别的城市住下。那段时间喻思运在首都内的动向则由喻老爷子的手下监视。   不过在此之前,他们要先收拾好属于他们两人自己的家。   这里还跟南晴上次来时一样,床上铺着暖黄色的碎花床单,整个屋内的装修色系清新又和谐。窗前挂着果壳风铃,风一吹,还会发出溪流的叮咚响。   喻逐云把行李放在一边,把南晴抱上额外添置的玄关凳,单膝跪在他跟前,替他换了一双夏季拖鞋。   夏季的一切都很燥热,包括喻逐云握住南晴脚踝的皮肤。   刹那间,南晴浑身瑟缩。   刚刚那些盘旋在脑海的烦躁和忧虑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喻逐云满是渴求和爱欲的眼神。   ……回去再说?南晴感觉自己浑身发热,喉咙忽然有些干,在脑海里胡乱地想,嗯,他们现在已经回来了。   而且,家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第91章   所以, 此时此刻,接下来要做什么?   学霸一般都有比较强的探索欲和求知欲。   从上次喻逐云给他……开始,南晴就下定了决心, 开始在网上和一些书籍中搜索一点有关的资料。他确认自己必将和喻逐云走到最后一步, 故而哪怕再羞耻, 也红着脸把所有的科普教程看完了。   熟记于心,了如指掌。   南晴咬住自己的下唇。   在短暂两秒的心理斗争之后, 他踢走了自己刚刚才穿上的夏季拖鞋, 隔着一层棉袜踩上喻逐云坚实有力的大腿。   秀气雪白的小脚踩在纯黑的裤子上,男人的呼吸明显沉重了一瞬, 但还是尽力压制着自己内心的欲念,语气中含着微不可闻的笑意:“……宝宝,你是打算主动送上门吗?”   南晴没说话, 只是重复了一遍刚刚的动作。   这次,脚踩到的地方不再是大腿。   喻逐云的呼吸一滞:“……”   南晴以为他没明白自己的意思,红着耳尖,踢开了另外一只拖鞋,一起轻轻踩了上去。   喻逐云的呼吸彻底乱了。   几秒之后, 南晴的眼前天旋地转。他只感觉自己拦腰被人打横抱了起来, 仅仅用几步路就到了卧室内,滚进了那张暖黄色的小碎花床单。   床铺很软,上面还弥漫着洗衣液浅浅的香气。南晴的呼吸也急促了几分, 胸膛上下起伏, 整个人都要热得冒气了,却还倔强着、坚持着,搂住了喻逐云的后颈,很小声地说:   “是、是呀。”   我就是打算主动送上门的呀。   喻逐云低喘一声, 忍不住笑了。一股难以言喻的燥火滚进身体,他的声音沙哑:“宝宝,你真是……”   后半句来不及说完,就已经被南晴的吻吞了下去。少年羞红了脸,双眸亮晶晶的,仿佛在用眼神乞求他,别说啦别说啦,你到底想不想要嘛?   喻逐云的回答是撬开了南晴的齿关。   他也闭了闭眼,理智的枷锁失效,囚禁已久的困兽出笼,  吻的又凶又狠又重。南晴连舌头都有些发麻,呼吸有些不顺畅,却也不愿松开手,任由喻逐云吻得越来越深。   喻逐云每次的服务意识都很强,迄今为止,他们的每次亲近都是跟第一次差不多。只是这次,喻逐云都要听见南晴呜呜地哭着求饶了,才勉勉强强地放下少年的脚踝,轻轻替他按摩抽筋的小腿肚。   他当然想要,可南晴的身体一直不好。   他就算再想要,也要顾及南晴的身体。   “好了,这样你就受不了了,”喻逐云轻轻抹去了唇边的水渍,语气是强行伪装出的淡然和平静,“我们不着急,慢慢来,等你以后再长大一些……”   南晴的视线有些涣散,过了好几秒,才明白了喻逐云这句话背后的意思。   往常他一定会乖乖地点头,但今天,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在喻逐云准备抱着他起身去浴室洗漱的时候,他脑袋一热,用力地扯住了喻逐云的手腕。   “谁…谁说我受不了?”   南晴头一次反驳,神情顽固,“我做完手术都已经两年了,而且我今年也满二十岁了。”   “我,我的身体,我比别人都清楚的。而且医生也说了,我现在恢复的很好,跟正常人没什么区别。这、这种事情,也是没问题的。”   “喻逐云,你到底还……”   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喻逐云竟然还能停下来……到底还行不行了?!   喻逐云黑沉的瞳孔凝固了一瞬,下一刻,再也忍不住,扯起唇角笑了。   原本准备去卫生间的脚步停下,他转身,捏住了南晴好不容易才停止抽筋的小腿肚。   他很快就向南晴证明了自己的实力。   ……   ……   床头的壁灯不知被谁不小心碰开了,暖黄色的灯光有些刺眼,下一瞬就逼出了南晴眼底的泪光。   窗边的风铃随着夏夜的暖风而叮咚作响,一开始还是愉悦的溪水声,很快就混杂着别的声音,也许是求饶般的呜咽。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南晴的瞳孔涣散。   两人胸口有着同样永久的疤痕,分享着同样的心跳。   前一秒远离,下一秒,却又义无反顾地向彼此靠近。   结束以后,南晴听见塑料“撕啦”的一声,后背还是条件反射地颤栗。像小动物一样可怜兮兮地藏进被窝里,搂住喻逐云的脖颈,含糊不清地说:“哥哥……我错了……真的不要了。”   ……呜呜他真的不敢挑战喻逐云的体力和实力了。   喻逐云失笑:“乖。”   他拿棉签给南晴上药。   青年光|裸着上半身,胸口挂着的水晶苹果吊坠与劲瘦而坚实的腹肌格格不入,他却极为珍惜。   耳朵上亮眼的那些耳骨钉都被他摘了个干净,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无法遮掩的人工耳蜗。   南晴用无数的爱和珍惜,缝补好破碎的他。   他以前最害怕被人发现的创伤,如今已经不值一提。   -   天亮了。然而南晴身上的红印子过了足足两三天才有要渐渐消失的迹象。   彼时正是夏天,穿衣穿裤都很薄,南晴有些时候自己看看都觉得触目惊心,不知道小腿、脚踝、后颈的那些印记怎么那么多。   偏偏他脸皮又薄,不好意思把这些露出来,坚持要在这种天气穿长袖长裤。   到宜城时,顾梅芳和南涛成既欣喜又恼怒。   “不是说了让你和嘉禾好好在学校那边待着吗!真是的!好不容易才把嘉禾那丫头劝回去,你竟然又回来了,爸妈还能出什么事?”顾梅芳嘴上数落,给南晴擦汗的动作却没停,“这么热个天,怎么穿这么多衣服?我看看……身上是过敏了?哎哟!”   南晴脸蹭地红了,赶快把袖子捋下来,讷讷道:“没、没有,过敏不是这样的。这是——是蚊子咬的。”   “蚊子”本人放下了行李,适时接话道:“阿姨放心,很快就会好的。”   顾梅芳看了两人一眼,忽然之间明白了什么,转过头忍不住笑了,顺手拉走了一脸茫然地拿着风油精的南涛成。   两人最终还是在宜城暂时住下了。   店面需要一段时间的周转,员工也不能一下全部都辞退光,行李也得一样一样地打包送到别的城市。一切都需要人忙前忙后,就连江熹和放暑假的陈明瑞都过来搭了把手。   南涛成和顾梅芳不得不承认,多亏了喻逐云和南晴的帮助,这一切才能顺利进行。   六月的最后一天,早起时天边就滚着暗紫色的阴雷,空气潮湿闷热。   从起床开始,南晴就感觉胸口闷闷的,很久没有疼过的伤口有些隐隐地发痒。   喻逐云有些担心:“要不要去医院检查一下?今天先不去店里了,不着急。”   南晴摇摇头:“下雨之前,骨折过的人也会这么难受。大家都是一样的。我还是想去一下店里,今天是最后一天营业了。”   喻逐云拗不过他,只能与他一块早早到了店里。   然而也许是今早的天气预示了什么,他才坐下没多久,手机就忽然响了。那头的人语气急促地说了什么,他的脸色渐渐变得有些难看。   “怎么了?”南晴有些担忧地蹙起眉。   喻逐云挂断了电话,措辞回答道:“……爷爷那里的人跟我说,喻思运这些天,正在到处跟人借钱。他们怀疑喻思运可能要有些动作。”   说到底,喻思运这种人,是不可能知错就改的。他贪婪,永远不满足,因此喻逐云才会安排人一直盯着他的动向。   “那你还是回首都一趟吧,”南晴表情很认真,“喻思运真的不是什么好东西。”   喻逐云原本有些沉郁的心情被这一句轻而易举地驱散,忍不住笑了:“不用我过去,爷爷的人已经快到宜城了,我去找他们说几句就行。”   南晴点点头,提醒喻逐云一定要小心,却被喻逐云反过来嘱咐注意安全。   两人一个在窗里,一个在窗外,冲彼此挥手,回过神时都傻兮兮地笑了。   天空中的闷雷轰隆作响,浓重翻滚的阴云如打翻了的墨汁胡乱流淌。   大风刮得路边的树枝噼啪作响,提前一段时间预订好过生日宴的顾客匆匆忙忙地进了店,店里一时间热闹了起来,顾梅芳锤了锤隐隐作痛的小腿,被南晴扶到一旁坐下。南涛成则拿着核对的菜单忙前忙后。   为了方便清理厨余垃圾和送食材原料,饭店后厨也有一个门。   顾梅芳都要求他们尽量把门关起来,避免有陌生人进入,然而考虑到马上有人要送新鲜的水产过来,大汗淋漓的厨师长没把这句话放在心上,随手打开了大门。   外面的雷声更大,一道刺目的紫色闪电后,天空中下起了瓢泼大雨。   十一点半,大部分前来吃饭的客人都坐定了的时候,店里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戴着鸭舌帽的顾宇彬打开了饭店大门,直直地走了进来。他环视了一圈四周,目光牢牢地定在了收银台前的顾梅芳和南晴身上。   “妈。”   南晴几乎立刻感觉到身旁顾梅芳身体一僵。   顾梅芳的脸色很难看,小腿的疼痛深入肺腑。她下意识地站起身,将南晴挡在自己身后:“你过来干什么?我跟你说过,我现在跟你已经没什么关系了。让你爷爷奶奶过来把你带走!”   南晴被顾梅芳推得后退了两步,抬眸望向顾宇彬时,忽然注意到窗外,一辆一早开始就停在树下的黑色轿车缓缓离去。   一根说不清缘由的心弦“叮”地一下绷紧,他下意识地皱起眉,拿起了手机,时刻准备着拨给110。   “妈,你一定要这么对我吗?”   顾宇彬不为所动地向前了一步,那双眼皮耷拉的下三白眼里盛着某种难以言述的神情,“明明我才是你的亲生儿子,但你从我十岁开始,就偏心南晴,偏心顾嘉禾。为什么?”   “南晴说什么你就信什么,我跟你说你却不信。他可以跟喻逐云玩,我就不能有我的朋友……你跟我爸离婚,跟南涛成在一起,替别人养儿子,就从来没考虑过我的感受。”   不少吃饭的客人都停下了聊天,好奇地探头望了过来。   顾梅芳脸色铁青,被他的倒打一耙气笑了:“我跟你无话可说。你既然觉得你爸好,你就去跟他啊。我就当从来没有生过你。”   “你的确当从来没有生过我了!抛弃我,你其实很开心吧?毕竟你现在有更好,更孝顺你的好儿子啊,”顾宇彬说完又歪了歪脑袋,看向南晴,语气是满满的恶意,“你们现在都混的不错啊,早就跟喻逐云勾搭上了吧?被男人睡的东西,你真以为自己有多牛逼吗?”   南晴还没来得及说话,顾梅芳就被气得发出了一声尖叫:“你给我闭嘴!”   她扭过头望向南晴,忍住浑身的哆嗦:“小晴,别跟他废话。拿我手机……打电话给社区,让他们把人带走……”   南晴抿住唇,同时摁下了110的拨号键。   在等待两部手机接通时,顾宇彬闭上了嘴。一双眼里写满了近乎嘲讽的恶意,过了几秒,嘴边忽然勾出了诡异的弧度。   没关系的,一切都快结束了。   与此同时,南涛成从后厨赶来,狠狠地瞪了一眼顾宇彬,脸色糟糕地冲到了顾梅芳身边:“没事吧?快深呼吸……小晴,手机给我,我来说。你去后面,离他远一点。”   “各位老板不好意思啊,马上就上菜了。你们吃好喝好——”   服务员们推着车,从后厨缓缓往前走。轮子与地面摩擦,发出滋呀声响。   眼看着顾宇彬慢慢往后退出门外,来吃饭的客人们也失去了继续八卦的兴致,各自转过头拆饮料和白酒。   南晴被父亲推得连连往后,报完警后,手机忽然猛烈地震动起来,仿佛催命一般。他还没来得及看清楚来电人究竟是谁,就条件反射地接了起来。   许久未曾与他联系的朱斌,在电话接通的刹那,如释重负地吐了一口气,竹筒倒豆子般语速极快:“南晴!你听我说!我刚刚从我叔叔那边得到的消息,喻思运找人调查了你,在你弟弟出狱以后要到了他的地址!”   “喻逐云应该也跟你说了,他到处找人借了一大笔钱。我严重怀疑他是用这笔钱跟你弟弟联系上了。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就想提醒你千万要小心!”   “轰隆——”   一道惊雷在空中炸响,刺目的紫光闪烁着照亮了众人神色各异的面庞。   不,不对!   手机“啪”地落地,南晴猛地回过神,心念电转间产生了一个极恐怖的猜测,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前,在顾客茫然的目光中打翻了那盘刚端上桌的热菜。   “不要吃!!”   菜打翻了,淅淅沥沥的汤汁砸在地上,服务员发出一声惊呼,疑惑不解地看向南晴。   南晴手脚冰凉,他什么也没解释,然而下一刻顾宇彬的神色就变了,那张原本满是恶意笑容的脸忽然变得狰狞起来,仿佛所有的计划被打乱。   顾宇彬双眼猩红,猛地挣开了南涛成往饭店里冲,似乎想狠狠地将南晴揍倒在地。   “我操.你吗——”   顾梅芳捂着小腿惊叫了一声,南涛成被推跌倒在了一旁。一片哗然中,一道人影忽然出现,比顾宇彬速度更快,死死地将他抓住,两人一起翻滚倒在了地上。   顾宇彬眼前一暗,却依然倔强地抬起头,难以置信般大吼:“凭什么!为什么!我操!从小到大什么好的都是你的,为什么你这么好运!”   “你怎么不死啊!你怎么……”   顾宇彬的下半句并没能说出来。   喻逐云迅速起身,用膝盖狠狠地砸在他的小腹上,逼得他几欲吐血还不够,又狠狠扇了他好几掌。   直打到他整个人脑袋都蒙了,嘴角淌血,连反抗的力气都消失。   喻逐云许久未露出过如此暴戾的一面,几乎如同一头被侵.犯地盘的雄狮,手臂手背青筋暴起,动作几乎是凶狠且残忍的。   所有人都呆住了,客人们匆匆忙忙地避开不敢掺合,就连南涛成和顾梅芳都不敢去拉。   只有南晴反应过来,跌跌撞撞地跑向喻逐云。   顾宇彬被揍得爬不起来了,只有嘴里还断断续续地说着些什么。   喻逐云扔开他,下颌紧紧绷着,擦干净手上的血,用力地抱住南晴。   喻逐云极度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从鼻腔里溢出了一声几乎颤栗的叹息。   窗外大雨滂沱。   南晴颤着声音问:“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上一世的画面一帧帧在眼前重现。   二十岁生日那天,居高临下的顾宇彬,剧痛抽搐的心脏,散落一地的速效救心丸。   濒临失去意识之前,双眼通红的喻逐云,几乎崩溃地跪在他身边。   “……走到半路的时候,我好像听见你喊我的名字。”   过了好几秒,喻逐云才轻轻开口,捂住自己的心脏。   那里此刻正在隐隐作痛。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只要再迟一步,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第92章   毫无预兆地, 南晴眼泪决堤。   窗外暴雨如注,融化了前世那清清楚楚的一幕幕。他的眼泪太烫,一颗颗砸在喻逐云的胸膛, 刚刚还凶戾到吓人的青年立刻慌起来, 放柔了语气, 捧住他的脸:   “乖,别害怕, 我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念头……我就是随便说说, 都是假话。刚刚是不是吓着了?”   南晴喉间哽咽,很艰难地摇了摇头。   四周, 南涛成他们终于反应过来,扶起了他和喻逐云,并且安排人将顾宇彬看守住, 等待一会就到现场的社区工作人员——以及警察。前来用餐的客人收拾着自己的东西离开,看了半天热闹的服务员则尽职尽责地蹲下.身,刚准备打扫那盘被掀翻在地的菜,就被他拦住。   “不、不要扔!”他声音急促沙哑,“那里面, 可能被放了东西, 等警察过来,让他们带走。”   众人不由得吃了一惊,却也看得出他不是在开玩笑, 一下子变得谨慎起来, 赶快将现场保护起来。   南晴说完这句话就开始剧烈地咳嗽,整个人的身子都蜷缩了起来,被喻逐云抱着拍了好一会才缓过来。   喻逐云的侧脸愈发沉郁,看向顾宇彬的眼神仿佛在看死人, 过了好几秒才收回视线,很轻很轻地吻了吻南晴的发旋:“怎么样了?胸口还疼不疼?我们先去医院好不好?”   结合喻惕守的话和现场的情况,他也猜到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恨他入骨,自觉人生无望的喻思运东拼西凑地出了钱;恨南晴入骨,社会履历上有了污点的顾宇彬出了人,往饭店的菜肴里投毒。   甚至不惜以无辜陌生人的生命为代价,将罪名平等地嫁祸到南晴他们的身上。   他们想要以这种方式,彻底毁掉南晴和喻逐云的人生。   可惜的是,他们注定会失望,也必将为自己所做的一切赎罪。   “……不疼了,真的。”   南晴好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了这么一句,用力地抱住喻逐云的腰,顾不上周围到底有多少人来来往往,忍住抽泣,“这一世,你替我疼过了。”   喻逐云怔了两秒,反应过来时,他已轻柔地捧起南晴的小脸。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接,一个泪眼朦胧,一个莫名地红了眼。   警笛声在不远处的街道上响起,蓝白的车身破开雨幕,滚滚车轮溅起一地沉默的潭水。正义的鸣笛越来越近,狂妄的风雨声越来越远。   喻逐云轻轻替南晴抹掉眼角的泪珠,鬼使神差般开口:“那上一世呢?”   “以前,被顾宇彬欺负的时候……你是不是很疼?”   好不容易止住的泪猝然落下。   南晴抱住喻逐云的手,像小孩子好不容易找到了可以告状的家长,连笑都带着委屈:“以前没有你,所以有一点点。”   从现在开始就不会了。   喻逐云是世界上最坚固的堡垒,最宽阔的港湾,最刀枪不入的盔甲,最好的爱人。   只要喻逐云在他的身边,他就再也不会疼。   警车停在窗外,一切都将迎来结局。   喻逐云的嘴唇动了动,忽然很想问一个藏在心里许久的问题:“其实,我一直很想知道,当时教室门口有那么多人,你为什么只走到了我身边?”   比我好的,比我坏的。这世界上有那么多人。   我的小天使,你怎么会选择我,   降临在我的生命里呢?   南晴怔了几秒,带着浓浓的鼻音:“因为,你已经爱过我一辈子了。”   喻逐云的视线微微凝固住,背后大雨渐停。   “但我不是出于愧疚或是亏欠才选择你。我爱你,只是因为爱你,”南晴弯起眼,大颗泪珠滚下,“所以,欠你的上一世,我想用来生还。”   “下一次,换我先喜欢你,先爱你。好不好?”   我向你许诺我的来生,我的一切。   世界在此刻安静,谁也无法想象,从早开始便阴沉至极的积雨云,在这一瞬,被刺目的太阳破开。   耀眼的暖光照射在满地的水洼上,明亮到令人眼热。   驱走乌云,迎来晴朗。   喻逐云垂下眼,温柔地贴了贴南晴的脸侧:“不好。”   “下辈子,还是我追你。”   你的人生绚烂多彩,但只要一回头,就能看见我。   -   兵荒马乱的一天过去,宜城正式迎来了盛夏。   南涛成和顾梅芳两人都没想到南晴说的竟然是真的,经过警方的检测,那盘被打翻的菜品、甚至许多其他还没来得及下锅的菜里也有着不同剂量的化合物——通俗来说,吃下以后会让人死亡的毒药。   远在江枫的顾嘉禾也听说了这件事,当天就赶了回来,被吓得魂不守舍,连连确认:“所有人都没事?哥,你到底是怎么发现的?”   南晴安抚了她好一会,针对后一个问题,想了许久才回答。   停在窗外的车,顾宇彬意味深长的神色,再加上朱斌的电话……以及事后,众人才发现打开着的后厨大门,这些都是再明显不过的证据。   然而他最终只是说:“也许是老天也看不下去了。”   无辜的少女变成植物人,瘦骨伶仃的少年心脏病发,恶贯满盈的坏人却在世界上逍遥。世界上没有这样的道理,也不该有这样的事情。   当然,看不下去的不仅仅是老天。这起谋杀未遂的案子一时轰动了全国,得知主角之一竟然就是前段时间搞豆腐渣工程、险些让许多工人送命的喻思运后,网上群情激愤,要求官方狠狠判刑。当然,另一位主角的事迹也逃不过网友的审判。伤害亲妈入狱,比起喻思运来,顾宇彬也不遑多让。   大家一时间都不知道先骂谁,最终想通了,有什么好纠结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从警方调查、发布通告开始,到这案子加快进度开始审判,再到事情尘埃落地,大家轰轰烈烈地骂了一整个夏天。   没有喻惕守的帮助,喻海和林蕙中只能跟广大网友一样眼睁睁地看着喻思运被处以重刑。他们因是远近闻名地溺爱喻思运,也被网上骂得不轻,根本不敢多说些什么。去亲眼见喻思运那天,甚至还被自己的宝贝儿子狠狠地骂了一顿。   他们大半生的面子和里子为了喻思运掉光了,如今得到这样的结局实在是自作自受,想必以后的日子也不会很好过。   而顾宇彬入狱那会,顾梅芳他们连一眼都没去看过。   看着畜生从此失去自由是很爽,但再也不被这种垃圾碰上,才是真正的解脱。   事情彻底落幕那天,顾梅芳他们还跟喻惕守老爷子约着见了一次面。   老爷子的原话是,两个都是好孩子,既然已经谈了这么久的恋爱了,也该让家长都认识认识。   他甚至还特意从疗养院出来,穿上笔挺板正的中山装,整个人看起来精神瞿烁,给了南晴和南晴家长十二万分的面子。   南涛成和顾梅芳自然也不会潦草对待,两人在家光见面怎么打招呼就练习了好半天,当天也穿着正装,紧张兮兮地去了现场。   结果两方过度的担心,完全都是多余的。   他们都是怀揣着对孩子的爱才到这里的,最能体会到彼此的感受。   “不求孩子们能有多大的成就,只要他们幸福快乐就好。”   离开时,喻老爷子站起身,眼里有些泪花:   “我活了这一辈子了,没什么放不下的,唯一对不起的,就是逐云这孩子。”   “他小时候过得很苦,十几年来,从没有真正地快乐过,哪怕一天。但遇见小晴以后,我发现他慢慢学会了笑,学会了爱。”   “我真的,真的感谢你们……”   喻老爷子颤颤巍巍地冲南涛成和顾梅芳鞠躬,被两人赶快拦住。   “您这说的是什么话!非要这么说的话,我们也得替小晴谢谢您了。”   南晴从小到大乖得仿佛只是为了家人而生活的。   直到那个秋天,跌跌撞撞地闯进美术教室,在众目睽睽下为了一个少年,藏起一根烟。   从此,降落人间。   -   大二上学期眨眼间便过去了一大半。   两人自从搬进同一处公寓开始,生活就极有规律。喻逐云把手头过多的投资事物转交给了专业人士,卸下了极重的负担,跟大部分普通的大学生一样专心上课学习,在艺术领域继续深造。南晴则与之前一样,被数个看他如宝的老师当成香饽饽关在学校里,动辄就要忙上一整天。   喻逐云的课比南晴的少许多,自然承担起了接送人的任务。有些时候南晴来不及吃饭,喻逐云都直接从家里做好便当带过去,方便他在车上吃完午休一会。   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一起回家,一起睡觉。   大多数时间喻逐云都很满足,除了唯一一件事。   南晴每次在学校忙完一整天,回到家就像是被花光了电的机器人一样,只能同手同脚地到沙发上躺下,别说抬手了,连亲亲的力气都没了。   临近圣诞节,这种情况越来越严重。南晴甚至每天晚上九点多钟才从实验室里出来。   每逢这种时刻,喻逐云都会很严肃地拧着眉,大有一副要去首大喻姜女哭长城的气势。   南晴有点莫名的心虚,讨好地抱住喻逐云的腰,小动物那样蹭两下,小声说:“对不起嘛哥哥……最近比较忙。”   “等、等我有空的时候,补偿你好不好?”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锻炼,喻逐云不会轻易受他的诱惑了。   青年面容冷峻,命令南晴自己掀起衣服,从柔软的小腹一路往上检查。   “你的身体跟他们能一样吗?知不知道自己瘦成什么样子了?”   南晴咬着衣角,琉璃色双眸湿漉漉的,红着耳朵摇头。   不知道呀。   喻逐云双手握住他的腰:“再瘦下去,我就要怀疑你们实验室是不是有人吸你的精气了。”   腰就这么点细,真真让人觉得一折就断。吃的东西都到哪里去了,怎么喂了也不长肉呢?   尤其是现在天渐渐冷下来,体质不好的人更容易生病感冒。喻逐云是真的被原先南晴倒在医院那一次吓怕了,对他的看管更甚,几乎到了有点偏执的地步。   南晴倒是也没介意,保持着良好的认错态度,乖乖地仍由他打扮。   直到平安夜当天。   当了许多天劳模的南晴终于忙完了自己所有要交的报告和论文,荣获七天小长假。他从学校收拾完书本,立刻去了专柜,取自己早就预订好的东西。   他不是一个奢侈的人,但这两个包装精致的小盒子,花了他这么多年来积攒的一半奖学金。   就连柜姐都有些惊讶,委婉地说他想要的款式可能价格比较高。   南晴的态度却很坚决。   他答应过喻逐云,以后有钱了会给他买更好的。   喻逐云从不食言,他也是。   十二月底的天空里飘着雪花,南晴将礼物放进书包,打算去首美给喻逐云一个惊喜。   在路上时,却意外接到了一通来自覃伟的电话。那头的胖子拍拍肚子,乐呵呵地说:“晴啊,忙着呢?”   南晴弯起眼:“不忙,覃老师有什么事吗?”   话是这么问的,他却已经猜到了覃伟要说什么了。   从亚伯特上次来画展,买走了喻逐云那三幅画那次开始,喻逐云就开始在艺术界崭露头角。之后的这段时间里他也陆陆续续地展出过不少作品,有不少出名的鉴赏家都挤破头了抢。   所有人都很着急地等待喻逐云的新作品,也期待覃伟这次办画展。   “咳……那什么,我这次不是又要办画展了嘛,亚伯特那家伙也是又要过来,”覃伟干咳两声,语气含糊,“我就想问问,那什么,逐云能不能把他手头那副作品拿出来展出啊……”   “他画了,死活不肯拿出来。这这这不是暴殄天物吗!晴啊,你一定要帮我劝一下他啊……”   南晴还是没忍住笑出声了。   “好吧,我尽量。我马上就到他学校了。”   覃伟屏息凝神,松了口气:“哎呀妈,太感谢了。那我可就等你好消息了啊!”   像是害怕南晴反悔,覃伟说完就立刻挂断了电话。南晴觉得有些好笑,刚好地铁到了站,他收起了手机,跟人潮一起出站。   以往都是喻逐云早早到首都大学门口接他,鲜少有他来接喻逐云的时候。南晴觉得有些新鲜,不自觉地看了一圈校内导览的平面图,想象着喻逐云平日在这儿学习上课的样子,脸上不自觉的带了笑容。   他按照喻逐云这节课的课表找到了教室,在走廊上等了好一会,终于听到下课铃响起。   学生们鱼贯而出,喻逐云拿着教材面容冷淡地走出教室门,在看见南晴的瞬间变了脸色,三两步走过去接过南晴的背包,匆忙捂住他的小脸:   “在外面待多久了?冷不冷?今天怎么有空过来找我……怎么不提前跟我说一声。”   南晴弯了弯眼,脸庞温热:“想给你一个惊喜呀。”   “我突然知道,很久之前我们一起到首都大学参观的时候,你为什么一直在拍学校的平面图和建筑了,”他很不好意思地说,“我刚刚也拍了很多,因为这是你上的大学。我想在你跟我说某某教室时,一下子就能知道你在什么地方。”   南晴抬起眼,眼睛亮晶晶的:“以后我有空的时候也来接你下课……你开不开心呀?”   喻逐云忍了又忍,才克制住在大庭广众之下把南晴搂进怀里亲的冲动。   他抿住唇,嘴角翘起,压低了声音:“开心。”   开心得不得了。   原来跟喜欢的人在一起,幸福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那我们出去一起过生日吧……唔,对了,覃老师拜托我一件事,”南晴仰起脸,笑眯眯地望向喻逐云,“你最近在画什么画,能不能给他展出呀?”   喻逐云顿了顿,显然在心里想一些不尊师重道的话:“……他看错了,我最近什么也没画,让他别想了。”   南晴眼底带着点笑意盯着他,似乎在问,真的假的?   喻逐云拿他这种眼神没办法,过了好几秒,终于还是忍不住投降了。   “跟我来。”   两人来到了喻逐云这段时间独租的画室。   平安夜,大雪纷飞。街道上满是热闹活泼的行人,鲜红和草绿交织,片片雪花点缀,圣诞花环挂在商铺各处。   曾背离过整个世界的少年,最终有一天,也会融进这个世界的欢声笑语里。   正如眼前这副画。   曾在天堂里跪地的青年站了起来,与身侧的少年并肩,比起画,更像是两人的婚礼照。   画面也是温柔的暖色调,仿佛碰一下,就能尝到幸福的味道。   南晴眼眶有些热,望着画过了许久,忍不住问:“这幅画……叫什么名字?”   喻逐云安静片刻,低笑道:“《我的人间》。”   南晴破涕为笑。   他温柔地凝视了喻逐云好几秒,语气娇矜地命令道:“把我的包打开。”   喻逐云照做。   拉开拉链,包里出现了两个精美的小方盒。   喻逐云的心咚地一跳,不可置信地抬起眼,盯着那两个男款的精致细钻戒,几乎挪不开目光。   南晴伸出手,笑眯眯地弯起眼:   “现在,你可以向我求婚了。”   -   纵雨敢驱浪,难晴亦逐云。   有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人间天堂。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