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实况代理人[无限流]》作者︰花半拆   简介:   “你知道吗?有些人死后是没有尸体的。”   (戚)笑面夜叉白切黑·理性万岁攻X(文)嘴不饶人死心眼·效率至上受   ***   如果突然告诉你,你已死去了六年,你会如何选择?   A坦然接受人各有命   B鬼哭狼嚎拒绝接受   资深科研狗戚檐不屑一笑,死亡不是生命的尽头,奋起怒卷KPI,当然选C,继续打工当牛做马,再谋活路。   被迫的。   他刚得知死讯,某阴间委托铺铺主当即找上门来,强逼他签下卖身契,答应只要达到驱鬼指标,他就能复活。   啊?   可、可他不想活啊!   本想撂挑子不干,没成想铺主人丑心坏,把他那同样死了六年的冤家文侪也薅了来。   原算定是相看两相厌,谁料那人猫儿似的,一碰必炸毛。   戚檐:?   他好、好有意思……   ***   如果突然告诉你,你已死去了六年,你会如何选择?   A咒骂人世但接受   B痛骂老天且不从   文侪选C,自己是死是活都无所谓,但——   “请让他活下来。”   ***   死亡轮回里破关斩将,诡谲怪案里同疯子斗法。   你接下这一份份委托,   荣幸成为疯子、怪物、杀人犯……   你将看见——   精神病院中旭日东升,孤岛客栈高呼步步高升。   僵尸高中里飞黄腾达,福高社团跪求鸡犬升天。   团圆饭店正鸿运当头,捞尸渔村祝你万事如意。   薛氏老宅恰福禄双全,姻缘龛庙拜来长生不老……   请用【疼痛】、【死亡】、【清醒】来换取你的明天。   ***   【小剧场】   文侪已经亲眼见证过戚檐的死亡了。   这会儿戚檐又病恹恹地歪在他的肩头,胸口溢出来的血将他的白衬衫浸染得猩红。   冰凉的双唇正轻贴于他的颈侧,没分寸的长指更撬开他的唇齿长驱直入。   那藉机撒娇的小子将指腹蹭上的心头血摁上他微颤的红舌,而后笑说——   “吃了我,可是要负责的哦?”   腥味从舌根漫到了心尖,文侪冷哼一声:“你这是强买强卖。”   “主顾不乐意买,便不买,”戚檐伸指点在他的眉心,“何必为我掉眼泪?”   “我觉得你可笑。”   “你觉得我可怜,你心疼我。”   “胡说八道。”   “你暗恋我吧?”   “你脑袋坏了。”   “我暗恋你,你也暗恋我吧?”   文侪听罢皱眉不吭声,戚檐却只瞧着他笑,余下的话皆藏在心里,堵在喉底。   “文侪,你能不能可怜可怜我……   “再多看看我,爱我,爱我,爱我……”   ***   《死亡实况代理委托薄》:   【壹】·旭日东升精神病院   “我的爱人最爱我,我的爱人最恨我。”   【贰】·步步高升孤岛客栈   “我跟你说,我隔壁住的都不是人!”   【参】·飞黄腾达僵尸高中   “我死于自己生了两只眼睛。”   【肆】·鸡犬升天福高社团   “我是个要上火刑架的异教徒。”   【伍】·鸿运当头团圆饭店   “月亮是青紫色的。”   【陆】·万事如意捞尸渔村   “每个村里捞尸的夜晚,都会有新的朋友来敲我的窗。   【柒】·福禄双全薛氏老宅   “有人见囍,有人见金。我身着红嫁衣,入了陈尸堂。”   【捌】·长生不老姻缘龛庙   “我出轨了。”   接单ing……   ***   【食用须知】   1、中式恐怖++++   2、戚檐(攻)、文侪(chai第二声受),双强,攻受性格都不完美。   3、正文第三人称,全文无任何现实人物、故事原型。   4、本文无一切不良导向,不宣扬封建迷信,相信科学,积极向上,一切负面情节及描写皆为剧情服务。   5、wb:@晋江花半拆   内容标签:强强 幻想空间 灵异神怪 惊悚 天作之合 无限流   主角:戚檐 文侪   配角:薛无平 岑昀   一句话简介:效率至上受X理性万岁攻   立意:敬畏生命是信仰之本。 第1章   “低头,低下头来。”   “在阴沟里生存,需要四只脚和一个不会妄图抬起的头颅。”   -------   这渭止老城有处棚户区,那儿的窄巷每至梅雨时节便往外倒灌脏水,活物腐烂的恶臭一股脑往外涌,熏得过路人吹胡子瞪眼、叫苦连天。   可里头住户皆视若无睹,行尸走肉似的藏于其中,只偶尔对那群掩鼻的过路人从喉底挤出几声嗤笑。   戚檐木然踩着脏水钻入其中,没点记挂似的任由爬满青苔和飞虫的石壁擦着他衣服过去。他踢开拦在巷口的废锅炉,那玩意却像是吐了似的抖出些早被雨水给泡烂的残羹剩饭。   他习惯性在水坑里多踩了几脚,把秽物洗了去,这才继续往回赶。   淅淅沥沥的雨没完没了地下,他那早死的姥爷过去常在耳边念叨,在天老爷发酸的日子忘了带伞不是什么好兆头。   心底正琢磨着姥爷的歪理,他长腿一迈便跨过横亘屋门前的水坑,站到了屋檐下——准确来说,那玩意也说不上正儿八经的“檐”,不过是个用闲置房顶的木板勉强凑出来的挡雨地。   戚檐抬手抹了把脸上雨水,旋即掏出了外套口袋里提示音响个不停的手机,将那烦人玩意随手扔在了桌上。   他尤其讨厌雨季,家中的潮湿霉味重得人发晕。   家中老人皆来自一小山沟,二十多年前,那山沟被人放火烧了。虽说没死什么人,但老屋被烧了个大概,再住下去八成要闹几出“老屋吃人”的命案,他们也就只好从那山里搬出来,逐渐在城南搭起一块不小的棚户区。   那山沟荒僻落后,山里人出来后就再没回去过,但迷信的习惯还是带到了城里。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总在戚檐耳边碎碎叨叨地念——“雨夜出门容易撞鬼”!   戚檐并不信鬼神,因而置若罔闻。   进屋并不比待在外头好多少,潮湿空气被罩进这窄小天地里反而更显得泥泞。屋顶漏雨,每隔一个半小时就得提桌边那褪色的红塑料桶去外边倒。   这老屋线路老化严重,偏偏巷里居户还多是好胜心强的赌徒,赛跑似的乱接电线,甭提信号差,连电压都不稳。挂在天花板上的白炽灯一闪一闪的,暗的时间还比亮的时候长,即便亮了,也像这棚户区里的人一般病恹恹,叫人连看东西都费劲。   戚檐忍无可忍骂了一声,手往墙上一打,那灯便彻底灭了。   一片昏黑中,只剩手机亮着屏,戚檐拧着眉将手机拿起,原是那许久无人发话的群里接连涌出了数十条信息。   消息还在持续弹出,重复且无用的表情占据了多数。戚檐粗略扫下来,无非是高中那群许久未见的好友一时兴起要组织聚餐。   他和高中那帮狐朋狗友自从吃过散夥饭后就没再见过,算一下,距今大概有六年了。这么些年来,那群没心没肺的是头回说要一块儿聚一聚。   对于一个得领助学金过日子的高中生而言,除了那几个好友外,高中便没什么再值得他去细细回忆,亦或装模做样地表达怀念了。比起苦学的记忆,清晰得仿若发生于昨日的,是一桩血案。   ——他们好友圈里一人在领了毕业证后在校门前出了车祸,当场死了。   ***   群聊里已有好些年没人说话,大概是因为那死了有些年头的家夥也在的缘故吧。   那早死的家夥叫啥来着?   戚檐又记不清了。这些年来他的记忆力越来越差,很多东西都记不清。   两个朋友圈相交融时,不是经常会出现那种几乎不会产生任何交流的两个人么?——他和那个早死的,就是那样的存在。   至于为啥感情不好,可能是因为二人出身虽都不好,性格却大相迳庭的缘故吧。那人浑身带刺不知收,他也长刺但总收着,两个刺球撞一块儿,他再怎么收刺隐锋,也还是处不来。   处不来,不处便是。只是那三年该是很辛苦的,那人好不容易熬过这辈子的一大关,竟这般轻飘飘便去了。   实在是可怜。   ***   戚檐发著愣,只滑开手机锁屏又看了一眼。   聚会的时间定在明晚。   ***   戚檐忘了自己是怎么来到这叫做“薛吉祥”的饭馆前的了。   打车还是自己开车?   忘了,总之这些都不重要。   或许是经年困苦的日子在他身上烫了疤,他到了饭馆却不急着进门,只停在外头整理自个儿的衣装。他那群老友恰好临窗而坐,叫他一侧眸便能瞧着。   那群人没注意到外头有一双窥探的眼睛,戚檐却是把他们的一举一动全装进了眼底。   ——他们没等他,这会儿已经动筷了。   吵吵闹闹,一掌高的啤酒杯碰在一块儿,清脆的声响灌进人的耳朵,吵得人发晕。火锅翻滚着,飘出的热气都快将他们的脸统统蒙上了。   约好一块儿吃饭的,怎么没等他?   戚檐默默瞧着,虽说不上生气,心里头却难免有些郁闷,便兀自点了支菸到馆子旁边的小巷里抽。   他娴熟地吞云吐雾,只还抬着脑袋瞧那被乌云遮得严实的天,喃喃自语:“一会儿又要下雨,刚才出门时把水桶倒了没?”   嗐,淹了就淹了吧。   真烦。   巷子里还有一抹菸头的火星在闪,戚檐没去看,去为了一个人生过客浪费自个儿扭头的力气,太不值。可他最讨厌吵,那人的吐雾声不小,叫他终于难耐地转头去看。   菸头落地,四目相对,面上却不约而同地显露出震悚的神情。   “你、你……你不是死了吗?”   他惊恐地对那人说。   那人也惊恐地对他说。   脑袋嗡嗡,耳鸣作乱,戚檐什么都听不清,就连视野也逐渐变得模糊不堪。他湮没抽完,还夹在指尖,料想是自个儿一时精神错乱,也舍不得丢了那还没抽到一半的烟。   他倚住巷墙直喘气,要叫自己清醒些,巷深处却忽地传来旧时收音机里时常听着的尖细嗓音:   “照镜子,照镜子,死人相撞如照镜——照镜子,照镜……”   诡异的调子终于逼得他踩灭菸头,慌忙往巷外跑去。好在没有什么东西抓住他的脚踝,他推开玻璃门冲进饭馆里也不过几分钟的事儿。   可他还没来得及张口,先听得好友一声又一声喟叹:   “戚檐和文侪那俩臭小子还那么年轻!”   “怎么就都死了?” 第2章   死了?什么时候死的?   戚檐觉得面前的一切都模糊起来,他垂下头,看见自个沾了一身的污血。他的脊柱在清脆的声响后断裂,失去支撑的皮肉软塌塌地滑落,露出经年遮掩的森森白骨。   戚檐在那棚户区里苟延残喘已久,总想着要死。   可活着,终归是比死了要好的。   他今儿总算意识到。   面前那老同学的模样也扭曲起来,脸颊上冒血的伤口迅速溃烂,一时间腐臭与血腥味相互交叠,直叫他想吐。然而待反胃感涌上来的时候,他才发觉自己只是在无谓地吐舌,脖子早就断了,喉腔肆无忌惮地裸|露在外。   他身首异处,骨碌碌地在地上打滚的头颅磕在墙角,再一次咔嚓碎裂开来。   这一撞,戚檐想起来了。   那早死的可怜小子,那同他玩不来的贫穷小子,那于校门前被卷入货车车轮底下的小子,叫——   文侪。   ***   骨成末,肉生虫。鬼奴来,主儿乐。   坐高堂,莫饮汤,死人相聚把命言欢。   “来新人咯!——狗奴才还不睁眼看看主子?”   戚檐觉得眼珠子都给人挖了,脸上已没有什么眼鼻嘴的区分,却还是试探性地掀开了眼皮。   啊,原来眼睛还是在的。   眼前模糊有道虚影,不知是什么东西在左右晃动。那东西好似肥肿流油,又似乎骨瘦如柴,总之摇得人眼花。   还不等他开口,那东西先“呸”了一声,骂咧咧开口道:“你们这俩邋遢玩意,还不快给爷把眼睁了!”   戚檐听到身旁人开了口,嗓音低沉:“傻X我靠……”   “……”   飘荡的光斑和黑点逐渐褪去,露出眼前红布铺的高桌,桌后摆着三张楠木太师椅,正中央歪坐了个戴着乌纱帽的神棍模样的东西。   “你们这俩不知天高地厚的,朝主儿瞪着你那大眼做什么?”   “叫人睁眼又说人瞪眼。”那满嘴脏话的人,瞧着面前那团东西没有一分眼白的黑豆眼,嘟囔道,“自己眼睛小,怪别人眼睛大……”   “放肆!”   那东西临空一挥手,分明与文侪隔了好几十步远,却愣是叫文侪被打了个实实在在的巴掌。   那巴掌太重,叫文侪不可自抑地屈了膝。他死死撑着左脚,不用双膝跪这鬼玩意儿。   额间汗雨似的往下掉,在那不得喘息的挣扎间,生前一切走马灯似的在文侪眼前跑过。   ***   他们住的那渭止老城有俩心病,一个是城南的棚户区,另一个便是文侪住的“城中村”。据说那狗皮膏药似的破村要是搬了,这城市的形象评价、岗位数量、发展水平都能一飞冲天,可不就是平地一声雷嘛!   然而甭管多少人求爷爷告奶奶地请这村里人搬出去,那村里人都咬死了不叫别人动那儿的土。   拿钱的拎刀的,三教九流都拥进这破村里头耍把戏,叫文侪把人家进社会后才能见到的大人物先统统见了个遍——当然,在没有人身威胁的情况下还是挺好的,能为他未来的职业生涯提供参考。   穷,好在文侪成绩顶好,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在里头领着助学金过日子,也勉强算是能活。   他成绩太好,后来当上了班长,成了村里头一个大学生。可他天生倒霉蛋,到头来也没能逆天改命。   毕业六年了,高中那群老友今早忽然无缘无故说要吃什么饭。包厢里吵得要死,他刚进门就受不了,果断跑外头去抽菸。他原想着能躲一时算一时,哪知一支菸还没抽到一半,就撞见了那坟头都长草了的戚檐诈尸。   不就是平日上香的时候三心二意的,待祖宗轻慢了些吗?至于因此就送他去见鬼吗?   文侪笑起来,庆祝继狗屁的人生外,他又有了群狗屁的祖宗。   ***   一旁的戚檐听着文侪难耐跪地的脆响,心里头郁闷得发紧。   “死也不给人个痛快……”   戚檐没心思听那不知是人是鬼的玩意讲废话,只自顾自地转身向文侪,问:“好容易领了高中毕业证,回家路上却被车撞了,不好受吧?”   文侪懒得搭理他,整个人恹恹地倚墙瘫着,好一会才说了句:“你再不服气也不至于造这种谣。”   “我说,”挺起腰背的瘦鬼从怀里取出个帕子擦汗,额上汗像是狗抖毛似地落,帕子拭上去,却是鲜红的血,“你俩蠢货到底能不能好好听老子说话?”   惊堂木被他赫然一拍,他旋即大喝一声:“再不闭嘴,老子抽死你们!”   戚、文二人哈了口气,随即闭了嘴。   瞧见两双颇带怨气又空洞的眼,那鬼却咧开嘴哈哈笑起来:“老子乃阎王爷的使臣,救了你俩这要下无间地府的黄毛小子,是你们该感恩戴德小心供着的恩公!”   文侪听他自称恩公,登时骂道:“他妈的,玩个屁的道德绑架,本来也没硬逼你救,你救都救了,赖我们做什么?”   戚檐闻言冷笑一声,却是下意识拦住了要张口骂人的文侪。   那俩人凶神恶煞的,比他这坐堂上的还更凶嘞!他缩着脖,一时竟弄不清楚谁才是这地儿的主,只知要想叫那俩犟驴哭天喊地求他是绝无可能。   他的美梦泡了汤,汤里还盛着俩滑溜溜的硬骨头,没剩半点肉给他啃。他觉得兴味索然,于是缩了脖颈,王八似的病蔫蔫趴在桌上。   半晌无言,他翻了个白眼才爬起来,有气无力道:“你们这俩魔头,老子接下来说的,给我竖起耳朵听清楚了——事情顺利的话,饶你俩贱命!若是办得不好……”   那瘦鬼搔搔脑袋,露出个奸笑:“便说不准喽!”   “饶我俩命,你这么好心?再说,你当真有能让人死而复生的本事?”   “老子本事通天!”   他显然是演得累了,说完那话后,当即扔给俩人两张纸。   那对黑眼珠子滴溜转,只听他趾高气扬道:“喏——听明白了就给我把自个儿的指头摁上去。呵!千万别摁其他的指头,要最大那个!听懂没?小的瞧上去怪寒碜的,晦气!”   “那你眼睛生得挺寒碜的。”文侪垂眉顺眼,只还低声道。   戚檐无言以对,立在一旁像个木头似的,见文侪回头瞧他,于是送了他个尤其标准的假笑。   他拿起那张纸,纸上赫然写着——   【死亡实况代理人2号】   姓名:戚檐   死亡年龄:18   死因:车祸   死亡时间:2018.6.27   买方:【薛无平】   卖方:【印指印,大的那个】   “薛无平……这鬼东西还有名字么?——印个屁的指印,卖身似的……还让人死而复生?真他妈好笑……要真能起死回生,他早成神仙菩萨了,还用得着到俩命贱的死人跟前苦口婆心?算啦,左右不过一死,玩儿嘛,死了还能有个倒霉蛋陪着玩,走一遭倒也值。”   戚檐冷着脸站到红木桌边,当着那嘻嘻怪笑的神棍的面,将五指摁进印泥中。又特意挑出中间那个指头,慢条斯理在那“卖身契”上盖了个红中指印——不是大的那个。   薛无平瞋目切齿:“你这臭小子!”   “怎么了?”戚檐呵呵笑着将还没收回去的手抬起来,醒目竖起的中指上还残留着斑驳红泥。   “你你你——”   他指着戚檐鼻子骂的短短时间里,文侪已在那命契上摁上个小指印。那薛无平捧着俩张纸,欲哭无泪道:“这俩王八蛋!听不懂鬼话,日后有你们苦吃!”   也不再等他们张口说话,薛无平便将那俩张纸叠成四方块,收进了自个的宽袍袖中,而后一甩手,将一本泛黄的厚本子扔了过去。   戚檐拾起来瞧一眼——被不知什么东西泡得皱巴巴的封皮上写着“无平仙书”。   “好好读,要你们干的阴活步骤都写里头了!我也是忒好心,送你俩这没心没肺的直送到西!”   那瘦鬼将手柳条似的一挥,便自四面八方飘出了不少遮眼白雾。   文侪骂了声“你这鬼东西还懂放霾”便倏地没了意识。   ***   二人再睁眼时,什么高桌太师椅都没了,只剩了一间装修陈旧的小店。   戚檐拽着薛无平的衣领“好声好气”地问清楚了——这儿是处收废品的破店,建在阴阳口上,既可入现世,也能一只脚跨到阴间去。   店里头东西放得没规矩,随意堆栈在一处,一旦那薛无平要翻找什么东西,这店里便飞土扬尘,乱七八糟,活像是被哪路土匪流氓给抢了。   好在这几日恰逢梅雨,店里连灰尘都没劲飞,只是地上总湿漉漉的,鞋子踩上去,就是一滩脏泥。这年头,废品店的生意不好做,那掌柜的也不像是要好好做生意的模样,店里实在冷清,只偶尔钻进来几个躲雨的过路人,他们总撅着嘴骂天,一边骂一边在店里漫无目的地晃悠,在本就泛黄的砖上留下无数醒目的泥点印子。   文侪瞧着那些人走了,新的人又来,问薛无平说:“委托人哪儿呢?你要叫我干等死在这儿吗?”   薛无平飘着在内里晃,到柜台椅子处忽然长出来两双腿,他坐下歇脚道:   “臭小子,你急什么,客这不是来了吗?——你、你快些扫地去!”   门前的塑料片与帷帘一并被掀开,走进来个老道人。   那薛无平这会儿腐身生皮,好整以暇地坐在柜台前等人来,两掌上下一拍,说:“欢迎光临。”   文侪屈腰向前瞧了他几眼,说:“眉清目秀的,你这身皮还挺好看的。——哪里抢的?”   薛无平给他翻一个大白眼,随即笑对来客,不等那人自我介绍一番,先道:   “赵道士,您今儿前来为的应是城北那所老精神病院里头的事儿罢?”   “是、是!掌柜的真是料事如神!——只是这回那九郎实在是凶!老道去那化怨少说有半年了,一点办法也没哟!”老道士把脸皱得很是难看,拍着大腿直唉声叹气个没完。   “没关系,统统包在我这俩小弟的身上!”   “什么活儿?”戚檐从废品堆里探出个脑袋来,“适才你说九郎?”   戚檐小的时候,家中老人总喜欢给他讲些山沟里头带出来的稀奇故事,其中有那么个叫《九郎》的,吓得他连做了几宿噩梦。   他至今记得当初太姥爷抱着他,唱了那么一小句不着调的歌谣——“九郎,九郎,把尸藏。”   九郎,九郎……   闻言,薛无平咯咯笑起来:“你小子不错嘛,还听过九郎呢!”   “那是啥玩意儿?”文侪问他。   “你这个蠢的……”薛无平拈了一把茶叶在鼻尖嗅,“从前山沟里有个唤作“九郎”的男人,生了九颗脑袋。纵然那些个脑袋上的脸儿个个貌比潘安,也终究瘆人可怖。九郎不愿见村里人为难,便投河死了。他心善,怕自个儿尸体吓着人,死了变作鬼也不忘偷偷把尸体捞了,藏起来。——后来嘛,人们也就把含怨藏尸的恶鬼并称九郎了。”   “若不是老人家言辞恳切,这东西像是你编的。”文侪听了也不觉着怕,只摆弄着扫帚,“哎呦,这地也太湿,扫个屁的地。”   薛无平听他这么一说,倒是稀罕地没动气,只是不大搭理。   “半年前夜里精神病院死了个男人——他的尸体没找着。”薛无平手里不知何时已端着个茶盏,他慢条斯理地用茶盖刮去浮沫,“此乃大凶。”   “哦,和你一个品种。”文侪平静地瞅了薛无平一眼。   薛无平闻言登即瞪大了双眼:“老子我是神仙转世、天降吉星,少把那种小鬼和老子我比!”   文侪盯着地上雨水黏住的扫帚毛,说:“那小老鼠大老鼠,不也都是老鼠……”   戚檐冷静拦下口无遮拦的文侪,问道:“要怎么做?”   “替他尝尝死的滋味呗!代理人嘛,一回生二回熟,你们就是死得太少了,多掉几回脑袋便清醒了。左右不过八字——‘寻尸化怨,代理死亡’。咱们干的就是这么些上不得台面的脏活。事儿脏,咱人可干净!”   文侪把扫帚杆子拔出来,指着他问:“你长了嘴巴不容易,说的都什么屁话?把话说清楚就有这么难?”   薛无平没辙,见文侪鲁莽,怕他真把自个儿一身好皮囊给划花了,只能急急咽下一口唾沫,说:   “怨气深重的怨魂死后会隐藏自己的尸体,扰乱阴阳秩序的嘛!地区委托人以尸体有无当作是否有死人化作怨魂的判定标准,向你们这些个死亡实况代理人下委托单。你们接了这委托呢,就能以死者生前身份进入由其怨气构筑的阴梦。这进去咯,需得‘解四谜’,籍此查清宿怨,还原其真实死况,让怨魂安稳还尸。”   薛无平将手一摊:“驱鬼化怨这不就成了?!这么简单,就不懂自个儿动脑子想一想,浪费老子口舌!”   那薛无平想了一想,忽而又贴心地补充道:“玩过游戏没,知道啥叫存盘吧?咱们的每次委托都有机会,可委托是一定得完成的。七天一轮回,也就是说,你俩完不成,就会一直困在死亡轮回里头。但你们可以费些力气查找存盘点,保存一下进度,下回再开局,就可以不用费那么大劲重头开始了。当然你们也可以选择放弃存盘……嗐怎么选还得看你们的意思。”   “我们可是有俩人,每回死人单那么一个,我们怎么分?”文侪抱着臂,一点儿也不客气。   “不知道,听天命呗!”薛无平耸耸薄肩,“不过你二人所扮者之间必定会有诸多牵扯,你们可要仔细把这事记住了。”   戚檐刚刚一直没发话,这会儿听完也只是平静地问他:“你这般了解,为什么你不去?”   薛无平笑了,眼神中却隐约荡了缕不寻常的情绪。他一觉察自个儿有些不对头便遽然背过身去,嬉笑道:   “奴才在,哪有要主儿干活的道理?”   【委托壹·旭日东升精神病院】 第3章   “一大片红的,一大滩红的,红的,都是红的。”   “你抬头,举目皆是红的。”   ***   04年县里头建了个洋东西,做主的那个男人专门请了个吃四方饭的老道士来瞧,取了个大名叫“旭日东升”,当地人单管它叫“癫佬窝”。   里头关着好些疯子,外墙刷得红艳艳,内墙用墨汁画大字“健康,平等,积极,拚搏”。那些个疯子日日都拥在墙根朝外瞎叫唤,总把外头路过的人吓一跳。   08年有个穿红大褂的医生跳楼死了。   听说是从那扇贴了囍字的大窗跳下去的。   当时有个疯子恰在楼下,血流到他脚下,他却拍掌咿咿呀呀笑起来,说:   “噫!旭日东升!”   ***   “文医生,文、医生……快些醒了?问诊时间到了,您麻溜收拾收拾便去了吧,好些病人已等着了!!!”   白炽灯晃眼,文侪眼睛睁不开,只应激地将腿往前一蹬,漏出点淡黄内芯的旋转椅受力将他往墙上带去,叫他还没清醒便又被撞得发懵。他愣了愣赶忙扶住桌角,小步地向前,伸了脚把桌下的旧皮鞋给踩严实了。   他渴,想找水喝。   桌上摆着个画了只公鸡的搪瓷杯,只是方拿起来,杯中那经年的水垢又叫他速速放弃了这个想法。   休息室内日历被撕下了厚厚一沓,如今停在了8月27日上。他站起来觉着头晕,只故作淡定地披上泛黄的白大褂。   “文医生,瞧瞧您那黄大褂!我说您呀,又不是有人拦着不叫您自由恋爱,您要早些找了对象,也不至于现在还没人帮你漂衣服!”   护士小玲插着腰咿呀嗔怪道。   文侪闻言没什么动静,倒是邻座的医生——唔,文侪眯着眼瞧,桌上名牌上写着【主治医师:裴宁】——的动静更大,含着一口茶喷了一桌。   文侪嫌恶地皱了眉。   好脏。   文侪再待了会儿,便在胳肢窝下夹了病患名单出去,身体像是机械性地重复着什么步骤。眼前一切都是那般的熟悉,甚至天花板上那老旧的电风扇会在第几秒发出咔嚓一声他都再清楚不过,他摸过门上福字残留的老胶红纸,迈着端正的步子出了办公室。   临行前,他问过薛无平,死者名为“赵衡”,是这家精神病院的主治医师。刚才听闻那护士管他叫“文医生”,那么他自个儿便是赵衡了。   既然他是“赵衡”,那戚檐又是什么人?   这精神病院里头没多少职业,他方才将办公室里的同事看了一轮都没瞧见戚檐,这会心里多少也有点数,那小子恐怕是病患……   他直奔病房而去,可推开房门的刹那,心底却莫名一恸,好似有什么东西遽然往他心头一刺,叫他猛喘了几口大气。   那病房不像电视剧里常拍的那般明亮整洁,甚至可以称得上脏乱差。封闭的大屋子被三排病床分割,文侪略微数了一数,总共有三十余张,床和床之间连隔帘都没有设置。天花板是连抹石灰都舍不得的原汁原味的水泥墙。上头挂了几排灯管,线藏不住,都胡乱绕着。   他瞧见那屋中乱象的第一眼,是觉得这地儿不像个精神病院,更像个畜牲养殖场。养鸡场就是这般,一排排的,但好歹瞧上去要比这儿干净些。   他明白这病房里头住着的人比畜牲可怕得多,他们指甲盖里的血痂和发根,病服上红褐色的血迹,似乎都在张扬又迫切地告诉文侪——你、快、跑。   在那些神情各异的面孔上,最是清楚地标志出他们和正常人不一样的东西只有不合时宜的大笑和尖叫。   ***   有老旧风扇吱呀呀转动的声响入耳,戚檐抬头一瞧,那破玩意上头已积了比指甲盖还厚的灰尘。那东西一转,灰尘便下暴雨似的往下掉,好在这病院里头东西都缺点动力,风扇转得慢吞吞的,像极了巷里大爷拿着叠了数层的旧报纸搧风的模样,有气无力地,也不知顶头是不是已有爬虫筑了巢。   戚檐的眼睛无神地盯着灰扑扑的天花板,他觉得头脑发昏,在床上躺了好一会了,却还是觉得浑身乏力。   方一攒下些力气,他便毫不犹豫将插在手上的针给拔了。   现在正是闷热的大中午,屋外毒辣的太阳穿过一扇又小又厚的窗钻进屋中,落在沾了不少污渍的水泥地上。那窗位于接近天花板的地方,摆明了是不想让他们碰到——当真展现了这家精神病院良好的安全意识。   他终于咬牙爬起来的时候,首先瞧见的是几张躺满患者的病床,病床边皆有长长的输液管经由锈迹斑斑的铁架子,垂落下来。   对于这样的场面,戚檐再熟悉不过——棚户区附近的三无黑心诊所常常贩卖一些连壳子也没有的廉价药,也不管会不会害死人。泛着刺鼻气味的药水过去数次经由扎在他青筋上的粗针送入他的体内,他并不讨厌打针,像无数怕死的人一样,病了后吃药,再严重些便去打针,向来不管那么些个雷同步骤究竟能不能给人把病治好,归根结底到诊所看病,只是为了得到一个死不了的安慰。   可他其实并不怕死,只是打心底觉得生了病要快些治好。毕竟在他家里头,除非是那类无力回天且烧钱的绝症,否则那么些治病钱,即便家里人嗔目切齿像是要割心头肉似的心疼得不行,到底还是要哭丧着脸从那瘪肚子似的钱包里头硬抠出些钱用来治病的。   他环视周遭,见那些个睡了的、没睡的患者面上表情都有些说不上的怪异。有人在自言自语,手里握着一根铁棍便左右挥舞起来,挑眉瞪眼,瞧来好生威风;有人在哭哭啼啼,一把鼻涕一把泪,大手一擦,皆抹在早就不知道留下了多少指甲痕和涂鸦的墙面上——那墙面实在脏得不像样了,墙皮大把大把地往下落。不知刷了几层的白漆坑坑洼洼,他猜上边一定有某几个蠢货留下的牙印。   他们每一个皆穿着泛黄的单薄病号服,有的头顶还戴了个蓝色的医生帽亦或者其他款式的配件。戚檐不觉得奇怪,眼前人同他想像中那些个戏剧化的精神病人很是相似,而这类人,最喜欢的,自然是假扮医生。兴许他们平日里所瞧见的最威风神气的,就是那么些拿着手术刀、听诊器等新鲜玩意的医生们吧。   戚檐冷笑一声,低头习惯性地整理着装。好巧不巧,那一整套估摸着代代相传的、沾满汗渍的蓝条纹病号服,这会儿自己身上也有一套。   “靠……”   但当真正意识到自己是个货真价实的疯子的时候,戚檐却捂着脸呵呵笑了起来。   要精神病患者证明自己没得精神病是个大难题,戚檐自然不打算强解。精神病就精神病呗,他们既说他疯了,那他便是真的疯了。   闷热的大中午,病房里多数人还在呼呼大睡的时候。   戚檐清了清嗓子,摆出个疯子常有的困惑神情,旋即大喊——   “文侪——文侪——啊啊啊啊啊——文侪——”   然而,除了好几个被从床上惊醒的“病友”外,根本无人搭理他。戚檐于是又呜呜哇哇乱喊了一通,直到他自个的嗓子冒了烟,他才终于消停下来。   戚檐患者决定出去走走,顺便看看他那姓文的兄弟这会儿在哪里躺着。他伸手将自己的头发揉得很乱,鸡毛掸子似的,将他那张好看的脸蛋遮得七七八八。实话说,他过去虽然活得只是凑合,但也不至于用这般模样见人,眼下看着还觉得好笑。   “啊……那东西叫什么来着?啊——呆毛!”   戚檐悠哉游哉地在走廊上一瘸一拐地走,装出个跛脚的模样。他其实根本没必要这么做,但他觉得“病多不压身”,出去后,遇着了些要同他嘘寒问暖的大善人,他还能卖惨说是被那些个蠢舍友打的。   一脚深,一脚浅,淩乱的头发要遮眼。   嗯,如果遇到了文侪,他一定要更疯些,最好是能吓着那人。   想到这里,他开始瞪着眼胡言乱语:   “我是医生咯咯咯——”   眼见整条走廊内无人比他更疯了,他又没了兴致,想着还是等文侪来了再说吧,于是将手背在脖颈后,在走廊上百无聊赖地踱步。他想,若是碰着了医生,他便抱住自个儿的脑袋,说要把那玩意给摘下来。   他一路上都在默记着医院的布局,从他所处的那间三号病房出来,正对面便是四号病房,往左拐则是闲人勿入的药房。而沿着药房的方向再往前走,先到开水房,然后是诊疗室,走廊尽头则是手术室。   戚檐没能上楼,单在一楼晃,原以为这医院一层也便如此了,谁知快接近手术室了才发现,那处向右还有条廊。   戚檐正打算往那儿去,一位亲切的护士却从那拐角处走了出来。她推着护理车走得很慢,不合脚的高跟鞋每走几步便会往下掉,发出咯噔咯噔的响声。   那护士瞧见戚檐,登时笑得花枝乱颤,只是笑声格外的刺耳:“你是戚檐一号,还是二号呢?”   她一溜烟凑了过来,瞳子好像要贴到戚檐的脸上,转而又忽地把脸儿挪开,将起裂的嘴皮用牙齿咬着撕。不过她好像不太能一心二用,直至吞下死皮这才又把眼珠子转了一轮,将戚檐的面容扫了个大概,笑着把脑袋重重一拍,说:   “我知道啦!你是二号!——打针,二号要打针!”   她说罢从大褂口袋里掏出一个针头,又把其他工具掏了出来。她吃力地组装了好一阵子,终于竖着挤出了一些药水,之后便轻车熟路地要把针往戚檐臂上扎。   她那只手被狂奔过来的主治医师裴宁给握住了,那裴宁忙不叠将这位护士打扮的人儿推搡进病房里,只还探了个脑袋到外边,冲着走廊大喊一声:   “小玲!你快来管管,荣女士又偷了你的衣服扮护士啦!” 第4章   “都坐好!”文侪绕过那位大呼小叫的主治医师,把胳肢窝下的名单拿出来瞧。他一行行看去,佯装无意地挑出个名字点,“戚檐!戚檐在哪儿呢?”   那裴宁听他念着,诧异地瞧了他一眼。戚檐没喊来,小玲倒是先到了。她是个大嗓门,只在走廊把戚檐逮着了,攥着病服就把他往里拱:   “这儿呢!这儿呢!——哎呦,裴医生!来、您把荣女士松了,我带她去歇着!”   文侪把那装傻充愣的戚檐扯过来,一面打量着他,一面说:“哟!这条纹服好适合你啊。去你床上坐吧,咱哥俩好好聊聊。”   戚檐麻利地领他过去,文侪跟在后头慢悠悠地拖了把塑料椅。他将凳子挪到戚檐床头,很快便改了个调子:   “什么鬼地方我靠,委托单你收着没?哪儿呢?”   戚檐没应话,只用手指将自个儿的嘴角往两边扯住对他笑。文侪气不打一处来,猛地将名册往他脑袋上扣,谁料这般暴行被人看着了,身后登即传来小玲的一声尖呼:   “文医生,您、您甭这般对待病人!”   “安啦安啦,我知分寸,跟他开玩笑呢!”文侪垂着眼,笑意浓浓,说,“我不是医生吗?”   小玲闻言还是不安地觑了他好一会儿:“下手轻些!”   “喂,你别再抠指甲了,都流血了。”戚檐忽然朝文侪说。   “抠个屁啊我抠……”文侪一低头忽然发现自个儿大拇指根部已被自个儿抠得面目全非,旧的血凝成块,新的血还在流,他愣了愣说,“啥玩意儿……算了,你把委托单放哪了?”   “口袋里。”戚檐双臂撑着床斜坐着,笑道,“用不着您操心。”   言罢,戚檐从兜里掏出了那张被整齐叠成四方块的委托书,指着上头喜庆的红字,乐呵呵道:“我一睁眼,手心里便攥着这玩意。你手头若没这纸,就快些把谜底背了,省得来日回回找我麻烦。那些谜题都不是平日里头常见的那种,估摸着不好猜。”   文侪撇撇嘴,将那薄纸接了过去,只见上头字迹蚯蚓似的扭着,又丑又潦草也就罢了,偏还是红的,总叫他想起清明祭祖时,家中小辈蹲在石碑前用红墨水摹碑文的场面。   他心里头莫名有些发怵,可他并不觉得这有啥好怕,似乎是心底那个早已死了不知多长时间的九郎“赵衡”怕了。   【壹,我在山上放了一把火,火烧死了山下的我。】   文侪一行行地看去,他看的时候,嘴也跟着默念,从戚檐这角度看去,恰能瞧见他口中略动的舌。戚檐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眸水平静,像是陷入了什么尤其久远的回忆之中。   【贰,我从水里来,又在水里溺毙。】   【参,我的爱人最爱我,我的爱人最恨我。】   【肆,我面对镜子坐着,镜子中的我身后有另一个我。】   恰是他将四谜底皆念完时,病房中的几行白炽灯倏地全灭了。一片漆黑中,病人们咿咿呀呀乱叫起来。文侪觉得戚檐在盯着他瞧,于是仰首,谁知却于刹那间窥见了自戚檐眼底一闪而过的惶惶之色。   那些破灯“嗞嗞嗞”叫唤几声后又都亮了,戚檐扑哧一笑后便开始扮傻子,文侪只勉强忍下了冲他挥拳头的冲动。   谁料他的隐忍换来的是那戚檐变本加厉地扮痴傻,只见他将手往墙上一撑,装出一副跑了一千米后呵哧呵哧喘气的模样冲文侪伸出大手,五指毫不客气地向外展至最大,旋即尖声道:“莫要抢我东西!还、给、我!”   文侪正打算骂他个狗血淋头,男护士小武却于此时从他身后擦着文侪的白大褂走过来,只还冲他比了个大拇指,送他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   “辛苦您嘞,文医生。”   “啊哈哈……不辛苦……”   小武是来给戚檐搬那床生了霉点的褥子出去晒太阳的,他干事够利落,没一会儿便走了。   文侪只瞪了那笑得无辜的戚檐一眼,也懒得同他吵,只匆匆把那张委托书塞回他手中,将自个儿的安排一股脑给他全说完了:   “我看了值班表,今晚没人守夜,你们这病房过了12点要锁门,出去的钥匙挂在办公室,待会儿我把钥匙给你,你自个儿开了出来,当心点别把你的病友给放了出来……咱1:00在那药房前集合,一块儿把这医院探探。”   文侪也没管戚檐什么个态度,见他把头点了也就拍了屁股走人。   ***   落日了,玻璃门由窗帘掩着,红光唯能穿过高而窄的小窗落入病房中,给举目皆是惨白的病房添了几抹血色,总叫戚檐想起自个儿那日开肠破肚的死人模样。   电风扇不知道被谁给关了,僵附在天花板顶上,像是地牢底盯着囚犯的一双大而黑的眼睛。   戚檐躺在病床上,装出个羸弱模样来。他有气无力地抬手将木筷子慢吞吞插|进盖在饭顶的荤腥中,那不知什么东西的烂肉被他这么一戳,滋滋往外冒黄澄澄的油。   他实在没有胃口,从兜里翻出那张被揉得皱巴巴的委托单便低低念起来——“我在山上放了一把火,火烧死了山下的我。”   “什么鬼东西……”   戚檐骂了一句,本就没胃口,一旁的病友吃饭还特讲究声势。那是个秃顶的中年男人,此刻正撅着嘴大嚼肥肉。上下嘴唇碰在一块儿,吧唧直响。   他单就瞧了那么一眼,便见他口里溅出来的油混着他的唾沫一齐往外飞。   戚檐欲吐不能,只能勉强拣了碗中同样油腻的素菜吃了几口,又忍着扒了几口饭,便忍无可忍地搁下了搪瓷饭碗,继续瞧那委托书。   从发现这委托书起,他便自个儿构想过千百种可能。奈何薛无平赏的那本“无平仙书”中写得很明白——“欲解四谜,需得有理有据,最忌天马行空,无端捏造”。   这玩意不由他们胡乱猜测,每道题仅有三次修改机会。如今他和文侪两手空空,纵然把纸看穿也得不出答案,可戚檐还是近乎执拗地盯着那四个谜底瞧了许久,最后看得入了迷。   在时钟滴滴答答的声响中,戚檐用捡来的黑笔在委托单上打了几个圈,仔细标注了重点。再抬头时,残阳已经消失不见了,他微微偏头,恰好能看见临床大哥吃得干干净净的饭碗正叠在他那剩了不少饭菜的碗上。   那男人盯着白墙笑起来,满脸肥肉便都随之堆着向上扬。他一点儿不安静,分明已经吃完了东西还时不时发出些“啧啧”的咂嘴声。   男人手里不知握着什么东西,戚檐眯了眯眼睛,试图看清那黑黢黢的究竟是个什么玩意,许是察觉到了戚檐的目光,那男人笑嘻嘻地转过头来,问他:   “你也想和我家丽丽一起玩吗?”   戚檐抵触地将身子略略后仰:“啊……呃没……”   那男人浑似没听着,冲戚檐笑说:“既然你这么想看,那我便大发慈悲,给你瞧一眼吧!”   男人将他怀里搂着的东西往外掏,几乎就是眨眼间,那玩意已被伸到了戚檐跟前。   ——弯弯的眼睛陷在里头,长直发稀疏地贴在头上,红彤彤的两颊搭配着大咧向上的嘴角,一身大红色的花裙子上还印着几只黑糊糊的东西。   那女娃娃被那男人紧攥在手里,身上撕裂的口子还在不断往外掉烂棉絮。可它那一双弯眼太逼真,仅是一瞬之间,戚檐似乎看见那娃娃的眼睛极迅速地打了个圈。   那怪异感叫戚檐有些无所适从,他便又向后小心挪了挪身子,摆手冷静地说:“够了……我不感兴趣。”   见那男人没有要把那丑娃娃拿开的意思,戚檐便先发制人道:“哥,你觉得我怎么样?”   “呵呵呵——又来了——呵呵呵——我可没功夫抛下丽丽给你讲故事!”男人收回了他的“丽丽”,又抱入宽阔的胸膛中,哄婴儿似的摇了起来。   “什么叫‘又’?”   没等来回答,戚檐于是冷笑起来,他一抬眼,恰瞧见了绕着圈跑的秒针与停在七点与八点之间的时针。   “一点见面……那还得等好几个小时……”戚檐嘀嘀咕咕,一双眼骨碌一转,又弯了起来,“再去探探路好了。”   ***   8.27 12:00   下班,文侪按部就班地回了二楼的员工宿舍。   他拉开椅子,抬手将那大喇喇开着的窗帘拢上,又拉开一条窄缝以便更好打量外头的构造。   这精神病院是整体的一栋建筑,总体成凹型。左边的那一凸出部分较长,一楼安置着精神病房,二楼则安置着手术室以及几个上锁的房间。员工宿舍在二楼,恰好是精神病房对面那个短凸所在地,文侪从窗斜向下望,便正正对着精神病房通向花园的那扇大玻璃门。   病患们的作息极不规律,纵然这“旭日东升”每晚11点强制熄灯,可是藉着月光还是能瞧见不少病患正扒着玻璃门,似乎要冲出来,冲到花园里,冲到他宿舍楼下。   不然那些个漆黑瞳子怎么会都在往他这儿看呢?   文侪瞧着那些病患相互推搡着往前挤,挤得眉毛变形,亦或将面上皮肉贴在玻璃上,任由其平平摊开,像是要烙肉饼。   ***   8.28 2:00   文侪同戚檐约好1点见面,可他在药房前等了足足一个小时,却连戚檐的半点人影也没瞧着。病房里隐有走动之声,他不能莽撞开门。   不知哪里吹来的凉风将他包裹,身子莫名有些沉,想到明早由他值班,便只得先回房睡去了。   ***   8.28 3:00   文侪半夜不知怎么起的床,好像是觉着吵。可这精神病院的隔音很不错,一旦合了门,内外便是两天地,得吵多大声才能吵着他呢?   他挠挠脑袋,忽而生了个怪异的念头。   ——现在也还会有人在往上看吗?   他被那念头所折磨,耳边又时而传来嘈杂的幻听,叫他非跑桌前一探究竟不可。   他将脚落在地上时,清晰地听见了自己突突的心跳声。   夜里凉,连地板都冷冰冰的,他踮着脚尖小心翼翼走到桌前,轻轻掀开了窗帘的一角。   在那硕大月亮的映照下,他清楚看到有人在楼下朝他招手——是个女孩。那女孩痴愣的脸上突然勾起一抹很大的笑。隔了这般远,他应该听不到声音的才对,可是那女孩的嘻嘻笑声分明就在他身后……   “我们仨来玩游戏吧?”   尖细稚嫩的童声倏地自他背后传来,叫他这向来不怕鬼的,忽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不敢回头。   额前好似生了密密的冷汗,在他绷直身子的时候,汗点便凝成珠,缓慢地沿着他的两颊向下淌。   滴答——   有几滴汗落在了桌前翻开的书页上,花了上头钢笔留下的字迹。   在确认脚下只有自己的影子后,他终于猛吸口气回过身去——   没有,什么都没有!   除却慌乱之际被他自个儿捏造出来的虚影外,空无一人!   他一鼓作气去摸门把手,锁着的!   一片昏黑间,唯有医生专用的对讲机闪着绿光,那玩意正打着颤,不停发出古怪的声响。   文侪的喉结滚了滚,对讲机很快被他握在了手里。待听清其中声音后,他赶忙走至窗边往下看——那女孩儿果真也握着个相似的对讲机。   “呼——”他长舒出一口气,旋了对讲机的钮,只还埋怨道,“多大年纪了还自个儿吓自个儿……真他妈的没骨气啊!”   虽说也算了却一桩心事,他却多少还有些惊魂未定。待将窗帘拢紧了,他才在椅上坐下翻起桌上厚厚一沓病例。   他依着相貌寻人,在看到方才那女孩患的是“异食癖”后不禁打了个寒战,只囫囵掀过一页又一页,要找戚檐的。   很快就找着了,那页被翻得太皱,说实话更像是揉皱了再敷衍地捋平夹进去的,不然那皱痕不该这般又细又密。   “双重人格?”文侪沉思了会儿,又无所谓似的自言自语道,“成吧,明儿同他说声,叫他演好些。”   窗外遽然响起了噼里啪啦的雨声,文侪又将薄帘掀开一角以确定自个儿闭紧了窗。也是这时,他瞧见底下那女童蹲下身去,两只手抹了一把玻璃门上残留的泥土,而后一股脑全塞入了嘴里。   他把帘子又垂了下去,只还看见,戚檐那张皱巴巴的病历上清晰可见的四个大字。   ——“双、重、人、格”。 第5章   早班开始的时间是七点,可文侪方过六点就冲出了宿舍。他拎着一串钥匙匆匆下楼,隔开二楼宿舍区与医务区的铁门被他甩得铛铛作响。   他有点职业素养,推开办公室的门要进去披大褂,恰遇上裴宁抓着黄澄澄的扫帚在里头扫地。   那扫帚是古董货了,动一下掉的毛比地上尘灰多。裴宁倒是不厌其烦,见着他随即递过去个明媚标致的微笑,说:   “哎呀,好难得,起这么大老早的。——给你冲杯茶喝吗?”   裴宁将扫帚搭在腰上,自柜子里取了个生锈罐头,冲文侪甩了甩,说:“你最喜欢的茶叶。”   “不用。”文侪利落地把手伸进袖管里,敷衍地说,“你喝吧。”   那裴宁闻言却凑近了好些,他把手搭在文侪肩上,连脑袋也要也要和文侪碰在一块儿,抱歉地说:“对不起啊,我不大懂漂衣服,你别生气。”   文侪淡定地哦了声,说:“没事儿。”   只还心道:“不是吧,大哥你心肠也太好,干嘛你不懂漂衣服还要和你同事道歉啊?”   “呃那啥,现在才六点十五,我可以去病房里看看病患吗?”   “当然。”裴宁笑得温和,“怎么连这也要问?”   文侪挠挠头说谢谢,但他好像不太擅长应付像裴宁那般热情体贴的老好人,本能地想逃。这会儿得了允许,只匆忙把手揣进口袋里,打算去把那爽约的臭小子暴揍一顿。   好巧不巧,他把门推开进去时,那戚檐正在屋里游荡。   他一脚把门踹上,跑过去猛地揪住戚檐的领子,骂道:“你个王八蛋,你知道昨晚老子等你等了多久吗!”   戚檐平素虽挂着阳光面,却也并不是个真没脾气的,这会被文侪一骂,火气也难免有些上脸:“你又发什么疯?头回见面就找茬么?”   “头回见面个鬼!你再给老子装疯卖傻试试?——麻溜点把口袋里那‘不要我操心’的玩意给老子掏出来!”   眼见那戚檐茫然地翻找自个那任谁看了都长不出个口袋的上衣,文侪差点给他那张俊脸来一拳。也不等戚檐再找,自个儿先把手伸到了他裤袋里,掏出了那张皱巴巴的委托单。   戚檐诧异至极:“怎么在我口袋里?”   文侪瞪他:“那还能飞我口袋里不成?”   文侪将那张委托单展开,瞧见上边已用黑笔勾画了几个大圈,满脸迷茫的戚檐也凑在一旁看,脸色却眼见的愈发难看起来——那可不就是他的字迹么!   还没到病患起床的点,病房里头的窗帘还拉着,不叫阳光泄进半分。灯管时明时暗,泛黄的光打在戚檐身上,将那身袖口处沾了几滴血的病号服照得更旧。   文侪诧异地瞧着戚檐,却见戚檐黑黢黢的瞳孔刹那间紧缩起来,活像是什么野物的瞳孔,却又在他恍恍惚惚的一颤后涣散起来。   眼见有冷汗自戚檐额间滑落,文侪突然想起昨夜瞥见的病历,心里咯噔一下,头一回对眼前尚不知身份的家夥生了疑心。   “你、不会是真有啥病吧?”   戚檐沉默了会儿,忽而笑吟吟道:“你才是真的有病。”   只是他话虽是那般说的,却又不禁打量起病房内部摆设,想了想,环臂又道:“你是何时来到这儿的?”   文侪皱着眉说:“昨天中午……我一醒便去找你了。”   戚檐消化着他的话,说:“我先说明白了,我见着你前几分钟才睁眼,关于这鬼地方的记忆仅有从当时到现在的短暂几分钟。倘若在你记忆中我们昨天就到这儿了,那不是你撞了鬼,就是我鬼上身了。这也难免,薛无平那蠢货话都还没说清楚就赶鸭子上架,碰到什么鬼东西都只能算咱们倒霉,怕的是这种事不会仅仅发生这么一回。”   文侪倒是难得没反驳,只说:“昨晚我瞧过了你的病历,说你是人格分裂,再看看你如今这副傻样,八成是那病的具象化。”   “人格分裂?如果是人格切换,俩都是我,那还好说,可昨天那人儿还不知是人是鬼,你要当心。——咱们想句话吧,下回我见着你便说,免得认错人。”   “成吧,就定句你死都不会说的。”文侪漫不经心地回他,忙着思索怎么快速把昨日得来的消息灌进戚檐脑子里。   戚檐想了一阵,半晌将窗帘拉开一片,叫温煦的阳光全浇在了自个儿身上,随即朝文侪笑起来,说:   “我爱你。”   ***   “文医生——”小玲要去查4号房,恰好路过这3号病房。她将厚厚一沓红皮名册抱在怀里。方见文侪和戚檐相对站着,便不由自主地停了步子。   她站得那么远,根本没可能听清他二人说了什么,却耐不住急切地冲进来站到他二人中间,说:“怎、怎么了?这一大早的,别老吵吵!”   “吵?”文侪云淡风轻地掠过戚檐前话,只摆出副气定神闲的模样,贴心接过小玲怀中名册,问,“他最近病情如何了?我瞧他病得不轻,估摸着是更严重了……是吗?”   小玲闻言重重叹了一口气:“可不是嘛!今儿一出,明儿一出的,虽说还算得上规律……”   “还是这样啊——隔天换一次?”文侪长舒一口气,“人格切换照旧是夜里一点吧?”   “哪跟哪儿啊,十二点就换了!怎么连这等要紧事都忘了?您呐,倒是多关心关心这些事儿啊!您再这般,当心来日要吃苦头!”   文侪不紧不慢地说:“嗐这都是小事、小事!我同戚檐话挺投机,你看他近来总喜欢粘着我……不如以后都由我陪他遛弯?”   小玲抽了抽鼻子,似乎不敢苟同,奈何瞧见他一脸真诚,便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您可千万不能再刺激他了!唉——文医生那些名册得放到储物室去!”   “是、是、是!”   见小玲已经拐出了病房,戚檐冷笑起来,文侪听见那笑声,在心里又骂了他一句。谁知一转头却见戚檐怔怔地皱眉盯着他,手里攥着那破纸,神情委屈巴巴的。   这副模样要叫他人瞧来指不定得夸上一句楚楚可怜,文侪却只觉得好像他们村口那只摇尾巴的癞皮狗。   太像了。   文侪咽了咽唾沫,忍住了夸他像村狗的话,说:“瞅我干啥……别冲我装可怜,我不吃你这套,你有这闲工夫倒不如快些去摸摸这病院的布局。”   那厚厚一沓名册压得文侪手疼,他这才移目去看手里东西——布封皮被染得红艳艳的,不似这尚白病院里该有的东西,倒像是办婚宴等红事时常见的一类吉利玩意。   手有些湿,文侪微微抬指往指腹一瞧,那褪下的红染料果不其然沾了他一手。他搓了一把,觉得那东西黏黏腻腻的,像是什么东西的浆液。   他没多想,只匆匆撂下一句:“你麻溜地给老子干正事去哈,摸清布局再看看你手上那纸,这些事儿你昨天可都做完了!”   文侪拔腿就走,谁知那戚檐又几步跟到了他身边,瞧上去神情悠哉,似乎并不打算重新去看布局。   “……你干嘛?”   “大致的布局图有画在委托单后边。”戚檐拿着那委托单在他眼前弹了一弹。   文侪诧异道:“昨儿还没有呢!——哦,应该是你昨天画的。”   戚檐不经意地皱了眉头:“别这么快下定论,那人你提防着点。”   文侪没搭理他,在心底咂摸着戚檐的病,想得正出神,那戚檐竟轻轻将他的手指勾了起来,还拧眉问他:“你干嘛抠指甲?都流血了。”   文侪嗯嗯哦哦地囫囵应了一声,说:“不知道,你昨天也这么问我来着……不自觉的,大概是原主有啥坏毛病影响到我了吧。”   戚檐略微眯眼,问他:“我昨天什么时候问你了?”   “嘶、好像是我骂你装疯的时候。——哎呀,谁记这茬!”   “你下回在这事上留点心思。”戚檐领着他走。   “啊成。”文侪用肩撞他,“你不懂路就别走在前头了,都这把年纪了还有班长病么?”   戚檐笑起来:“您这一班班长都没生班长病,我这二班班长哪敢在关公面前耍大刀?”   文侪用脚轻轻踢开半掩着的门,将东西在储物室靠门柜子上草草放下,余光瞥到小玲已经进了对面挂牌的办公室,便匆忙牵住戚檐的手往走廊里去,怕他跑了似的。   从这条长廊往外走,还要经过一条两侧有七八个房间的走廊才能到大堂。   这家精神病院的大堂不算大,但是很空。柜台就是一长桌,后边墙上弄了个福字的浮雕,漆成大红色——图吉利嘛,鱼和熊掌难兼得,为了求福自然没工夫管好看与否了,况且这福字还挺耐看的,看久了让人觉得什么鬼都不能挨边。   叫人看来心里舒坦的东西,那可不就是美?   自从渭止市建了个市精神病院后,再没什么人来县里这小破地儿看病——院长说他们是典型的喜新厌旧。   这大堂平时里外也就都没啥人来,院长因而不再安排职员专门留在那地儿接待,全调去给医生们打副手。院长原是想省工,弄巧成拙变成了赶客。想来看病的病人或病患家属瞧见大堂空空,都以为这医院已经倒闭,只能摇着脑袋骑车走。   裴宁是个心宽的,还笑称这是预约制医院,轻易不要人进,都得要审核。   文侪想着笑出一声,忽然怔了怔,朝戚檐拍着脑袋说:“唉,你大哥我脑子里多了一段记忆。”   戚檐不以为意,轻笑道:“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直待戚檐又挨了文侪一拳头,这才又正经起来:“我设想过这般的,毕竟是代理死亡,总不能啥也没有……把记起来的东西全当证据来看就行。”   文侪把头点了。   “有本子吗?”戚檐从怀里取出那张皱巴巴的委托单,认命似的冲文侪露出个笑脸,“我眼下这情况,不写点东西,每日倒真像个疯子。”   “我办公室有。你先待这儿,我跑去给你拿来。”   文侪说罢还真跑办公室去了,皮鞋踩在瓷砖上头,发出清脆的声响。只是文侪跑着跑着,突然觉得头晕,好像身后有人追着他,还边追边骂,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像是停不下来:   “妈的,狗崽子,要叫老子逮着了,老子今天扒了你的皮!”   文侪忽地扶住办公室的门框蹲了下来,冷汗直流,说:“哇,真见鬼,怎么流这么些汗!”   裴宁恰巧从办公室里头出来,他把那卷曲的电话线扯得老长,看向文侪道:“唉,阿姨,正好阿侪来了啊!我这就把电话递给他!您稍微等等哈。”   文侪还没缓过劲儿来,只困惑地将话筒对准了耳朵。   电话里头那自称他妈的女人情绪激动,说:“诶,乖乖!妈跟你说,你爸今儿出狱了!”   那尖细又明显透露出喜悦的语调仿若新春没人知会时点燃的大红炮,吓得文侪那由皮肉包裹着的内脏都好似揉在一块儿,拥挤着要从嗓子尖里蹦出来。   电话还来不及挂,文侪只觉得脑袋一空,整个人都向后跌去。电话还攥在他手心,于是就连那柜子上的电话也被他一道给带了下去,“砰”地一声摔破了塑料角儿。   ***   文侪迟迟不归,叫戚檐等得烦了,耐不住在原地踱来踱去。他心里头正咂摸着要不要去寻人,却见外头钻进来个手心捧着泥的瘦削女孩。她瞧上去有些孱弱,头生得太大,显得身子很细,走起路来摇摇摆摆的,像是曾经风靡过一阵子的车摆件。   他盯着那女孩瞧,那女孩也盯着他瞧。   俩人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在无言对看。   良久,那女孩突然噗嗤笑出了声,露出她沾满灰褐色泥土的牙。她并不惧怕叫人瞧见那泥牙,还俏皮地吐了吐舌头,又嘶溜一声将舌头收了回去。   戚檐压下眉,冷着脸看那女孩捧着土小跑而去,大堂铺的廉价瓷砖上新添了好些由新鲜泥巴凑成的足印。   “怎么还不回来……”   戚檐觉得心口有些闷,便扯了扯泛黄的蓝格子病号服的圆领,又不自觉抬头看向了空阔大堂摆的时钟。   整点了,老旧的时钟“咚咚”敲了不多不少的九下。   他终于动了脚。   走廊有些骚乱,病人医生都奔向一处,围作了一个圈儿。戚檐将手插进口袋里,慢悠悠走过去,藉着个子高的优势,越过密密的人头往内瞧,只见正中间躺了个人。   可他再仔细一瞧,一瞬头皮发麻起来——文侪!   主治医师裴宁这会儿正跪地掐着文侪的人中,急得满面通红,口里还在不停地呼唤着其他医生。   戚檐胸膛起伏,只猛然推开了挡在身前的三四病患,又一把扯开裴宁,将文侪搂进怀里。   他的身子剧烈颤动起来,眼前遽然一白。   呼喊变作车喇叭刺耳的尖鸣,白大褂扭动成了当年闪个不停的车灯。   闪啊闪,叫啊叫,车轮因急刹在地上擦出了火星。   ——嗞、嗞、嗞嗞嗞嗞嗞。   ——砰! 第6章   “怎么又是他?”   文侪睁开眼时,身边坐着心焦如焚的裴宁。裴宁眼尾泛着红,双手紧紧攥着文侪那只没吊水的手。   还不待文侪细想,先听得外头一阵喧闹,小玲正扯着嗓子喊:“哎呦!戚檐患者,您甭乱叫啦!”   “几点了?”文侪打鸡血似的猛地坐起身来,掀开被子要往床下跳。   妈的,外边那傻子晚上12点又要变身。   裴宁把他摁住,哽咽道:“阿侪,没事的啊!外边有小玲呢,她会照顾好戚患者的。”   文侪瞥他一眼,着急地说:“那怎么行,我不放心!”   “看到你待他那般好,我真是好欣慰。”裴宁说着抹了抹眼角泪,又呢喃道,“真好,真真是好!”   文侪喉间霎时哽住了,面上都是因困惑而扭曲起来的神情。   ——真好你个大头鬼,啥时候能放过老子啊!   文侪也学着他可怜地皱眉,轻声细语:“裴大夫,我什么时候能下床呢?”   裴宁于是愣愣看向那点滴,不出多时眼里又噙了泪。   文侪见状怒极反笑,只咬住脏话,决定不再同那情感充沛的好大夫说话。   文侪的视线随着那点滴起落。   一滴、一滴、一滴。   他见那点滴慢得要命,心里着急,只趁那裴宁一个不注意,把控制输液速度的滚轮往上旋了旋。   一滴、滴滴滴滴——   输液过快,他险些没晕过去,只能强忍着吐意,虚弱地又给它调了回去。裴宁回神见他没精打采,赶忙给他顺背,带着哭腔来了一句:   “阿侪——”   文侪快疯了。   ***   点滴打完了,文侪也被折腾得没了半条命,只还披上了大褂,佯装从容地推了门出去。   外头那哇哇疯叫的戚檐恰和他对上眼。   于常人而言,这番场面足以令他们无地自容,恨不得当场刨个洞钻进去,但戚檐天生就是个没脸没皮的,他方一瞧见文侪,便伸长双臂,越过小玲将人往怀里带。   长臂环住了文侪细瘦的颈子,蓬松柔软的发尽数蹭在了文侪锁骨之上。戚檐歪着身子,孩童撒娇似的朝他笑:   “文大夫答应了要陪我遛弯的!”   小玲有些为难,文侪这才刚醒,她哪里好意思再去麻烦人家。可她瞧见戚檐瞪着那双大眼睛,嘴唇翕张,怒吼似已到了喉边,又没法子再拦,只得小心翼翼地看文侪的脸色。   文侪被那戚檐锁了喉,虽是笑着,却暗暗掐了他大腿一把。戚檐倒抽了一口凉气,总算松开手去。   文侪拍拍小玲的肩,爽朗道:“小玲,没事啊!你也知道的,这位老喜欢粘着我。倘不顺着他,恐怕夜里还要乱叫呢!”   戚檐赞同地点头,拨浪鼓似的。   ***   “还挺能睡,晚上九点半了,文大夫。”戚檐本想挖苦文侪几句,谁知眸光飘着最后落在文侪手背泛黄的针孔上,他转而又问,“你刚才是怎么了?原主的身子这么差吗?”   “说不上来……”文侪觉得眼睛发涩,抬手揉了揉眼,“刚才我接的那通电话里说谁出狱了来着?啊、我爹!”   “别揉了,当心把眼睛揉坏了。”戚檐径直把他的手拨开,又牵着一道耷拉下去。   文侪对肢体接触一类事很是迟钝,倒是戚檐后知后觉地把他的手松开来,问道:“你俩关系如何?有没有不寻常的地儿?”   “说不上好还是不好,总之我同我妈的关系不差,她管我叫‘乖乖’呢。”   话说到此,文侪已将戚檐领到了办公室门前。他推开门先是探进去个脑袋,朝里头张望了几下,见着没人,这才招呼戚檐进来,说:“随便坐。”   戚檐不听他的,只扮着痴傻站在一旁等他。   文侪自顾自开了几个抽屉,从那些个花花绿绿的本子中挑了本红的,抛给戚檐说:“就不要挑了吧,红色吉利。”   戚檐倒真是不挑,只接过了,把本子打成卷握在手心,问他:“接下来打算去哪儿?”   文侪趁手从桌上摸来个时常断电的电子钟,站起身说:“我昨天把这里瞧了个大概,这病院里头就只有俩地儿上着锁,一个在地下室,一个是二楼的九号病房。那地下室的钥匙我在这屋里看到过,等我找着了,咱们就跑那儿去看看。”   ***   楼梯上皆是尘灰,每踩一步便能清理出一点光滑瓷面。   地下室的灯经年失修,一闪一闪地亮。俩人踏在这级台阶,灯灭掉再亮起的时候,他们已瞎子似的摸黑往下走了五六级。   “超有氛围感!”戚檐咧嘴笑得灿烂,片刻又从齿缝间挤出句话来,“真他妈让人想家!”   文侪敷衍笑笑,说:“还是别太想吧,我怕你赖这儿不走了。”   二人停在一挂着储物间牌子的门前,文侪从兜里取出串叮当响的钥匙,藉着门前一缕微弱的光辨认钥匙上几乎烂得不像样的旧标签。   “办公室、器械室……”   在文侪找钥匙的功夫里,戚檐只是百无聊赖地站在一边环视周遭。   这走廊很长,走廊尽头黑黢黢的,哪怕有个人站在那昏影中,他俩也一定看不见。倒也不是自己吓自己,戚檐总觉得对面那挂着两道锁的房间在往外头吐寒气,他眯起眼睛瞧了一眼顶头冒绿光的标牌——看不大清。   他于是站到底下仔细瞅。   停尸间。   也不知是哪个人才想出的把停尸间建在储物室边上,自那停尸间里漏出的寒气一阵一阵的,都送到了储物室门边。   戚檐家里人迷信,每逢家里头有白事,他们总神叨叨地念,说死人身上褪下的脏东西会附着在寻常物什上,所以需得将脏物都处理干净了,否则来日定要触霉头。可他是个无神论者,虽说这会儿他总疑心有阴风擦着他的面颊跑过,却依旧觉得哪儿有那么多牛鬼蛇神,全是瞎想。   他好似忘了他们是因何而来。   正仔细想着,只听“铛啷”一声,文侪已将一锁头朝他抛了过来。   “想什么呢?拿好了,一会儿还得上锁。”   戚檐垂头瞧着掌心形状颇奇特的锁头——这锁长得实在奇怪,不是四四方方的,反倒像个不规则的球状物。   他左右翻看那玩意,后背却倏地僵直。   有什么东西在轻轻抚摸他的脊背,冰凉的触感穿透他单薄的病号服蔓延全身。他咽了口唾沫,猛然回身大喝一声:   “谁?!”   “啊——喂!你他妈乱嚎什么!?”   被吓得一激灵的文侪给他送来个攥紧的拳头,戚檐却猛地锢住他手腕,左手向下揽住他的腰将人往墙上带。   戚檐贴墙站定,却是将他的好兄弟死命摁进怀里,好似怕他一个不留神文侪便要往外头冲。   文侪被戚檐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恰因太清楚这人一向冷静,鲜少如此莽撞,更不自觉屏息,只拧着眉头顺着戚檐的目光仰首。   那人在看爬满青苔的天花板。   文侪到底没能弄明白他在看什么,耳畔却被那笑面虎突突的心跳声所充斥。   “嘭、嘭——”   戚檐的体温好似在迅速下降,却一时间叫文侪有些弄不清楚是自个的体温太烫还是那人在往外头冒冷气。   四周很安静,跟在戚檐心跳声后头的是几声仿若尖指甲在挠黑板的声响。   “呲呲呲呲呲——”   这声音一响,戚檐又应激地把文侪脑袋往自己锁骨处压。他一只手摁了文侪的脑袋,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口鼻,直叫文侪喘不过气来。   文侪心想,这小子不把自己当人,单他戚檐生了俩个要呼气的孔,自己这对就是个摆设呗。   他方想同戚檐说一声,抱男人没意思,趁早松手,好歹让他喘口气,然而话还没出口,便有一团一团分叉的黑线猛然从天花板上垂落下来,恰有一簇扫在他二人面上。   文侪吃了一惊,左右摇头也没能避开。   那东西死的活的?有毒性么?有腐蚀性么?有攻击性么?   都不知道,总之躲为上计。   文侪愁于找不着东西挡,转念一想,这儿可不就有个现成的避风港嘛,不用白不用!他于是往戚檐怀中缩了缩脑袋,活像只把头埋进地里的鸵鸟,只给戚檐看他生得好看的后脑勺。   他察觉戚檐松开了手,当真是早不松晚不松,瞧见他要躲就知道松手了。   许是见文侪没有动静,戚檐略微俯身,将唇凑在了他耳边。喷薄的热气扫过他的面颊,戚檐用带笑的语气哄骗道:“文大夫,抬头看看?”   可还不等文侪仰首,戚檐已经拽住了垂到他们身侧的头发,试探性地往下扯了几下,谁知那东西像是生在天花板上,任他怎么扯都扯不下来。   戚檐的手上青筋暴起,又使劲猛一拉,只听得“呲啦”一声,像是什么东西撕裂了。文侪听得头皮发麻,恰瞅见左手食指上又生了个倒刺,于是撕扯起来。   大概是他力度没用好,点点腥红自被他扯开的口子处直往外渗,他怕那戚檐又嗔怪,心虚地瞥了他一眼,却见他正摆弄着手里刚扯下的一团黑线,神情有些难看。   “什么东西?我瞧瞧——”   “还是别看的好。”戚檐话是这么说,却生怕他看不到似的,尤为积极地将那东西递到了文侪手里,“货真价实的头发,根部有毛囊,不可能是假发毛胚,里头还沾着好些黑糊糊的东西——喏,散在里头泛白的片状物应该是墙皮。”   文侪胆子大,只拎着那团东西冲戚檐的脸舞了舞,旋即把那玩意随手扔在了地上:“单看这东西能看出什么?干正事要紧。”   “当真神奇,这地下室的天花板还能生头发。”   “啊对对对!”文侪费劲推门,但不知那门是被什么东西堵上了还是怎么,总之把他累得淌了汗,也才推开那么一点。   可文侪已累成了那副模样,依旧不忘满嘴跑火车:“你踮脚碰碰天花板,摸着人头皮虔心说句对不起。别怕羞,摸摸吧?哄一下它,你将人头发给扯了,叫人秃了一块,可不叫人伤心嘛?”   戚檐盯着文侪标致的侧脸,眯了眯眼,又转而将目光投至天花板上——头顶那被他扯去一片头发的地方空落落的,隐约可以看见其中生着密密麻麻的小孔,其中还有好些凸起的疙瘩。   他莫名其妙伸手往上一探,手刚碰上去,那东西便脱落下来,恰落在了他的掌心间,他仔细一瞧,觉得像块带血的痂皮。   一旁本嗤笑他疑神疑鬼的文侪遽然目中一眩,恍惚间觉得像是有人开了灯,周遭突然亮起来不少。   但实话实说,那光是微微弱弱的,不过勉强能让人看清身侧的东西,大概是三盏煤油灯的亮度。形象点说,约莫是村头24小时营业的小卖部深夜里常见的亮度。   文侪觉得自个儿年纪轻轻就花了眼,要么便是出现了幻觉。否则,他怎么会看见村里常有的土陶水缸出现在这精神病院里呢?   走廊的尽头,一灰褐色的水缸占据了一整个角落。文侪是在城中村长大的,这玩意他从小就熟悉。大些的用来盛水,小些可以抱在怀里的,用来腌菜。   他对这水缸最为清晰的记忆有俩,其一,过去下雨的时候,那水缸面上浮着的绿苔会被浇散,沉入缸底去,其中时不时还会长出些新鲜草叶,亦或爬出几只没见过的小虫。   其二,他母亲常会将钝了的菜刀在缸沿无釉处磨一磨,刀尖抵住缸面,前后反覆磨擦——   “嘶啦——嘶啦——”   “咚、咚咚咚、咚——”   被磨得锋利的刀刃随后会猛然砍在案板上,早已被放了血、拔了毛的鸡鸭鹅一类倏地便断了脖颈。   “咚!!!”   好巧,这会,他眼前就有那么一个被砍断了脖子的东西。   不是牲畜,是人。   一个人头浮在水面上,随着缸中涌动的水起起伏伏——那是个女人的头颅,她额前少了块头发,恰像刚刚戚檐拽下来的那一片,那头发这会落在他二人面前的地上,似乎还在抖着。   “还给我……还给我啊!!!”   那女人的嗓音刺耳,她张着大嘴,正鬼哭狼嚎。   文侪深吸一口气,一面用手掩住耳,一面咬牙往前几步,拾起地上那团头发,卯足劲,朝那缸抛了过去。   “啪——”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一瞬间断裂开,文侪抬眼时已看不见那女鬼和满天花板的头发了。长廊暗了下来,分明眼前事物已如初,他却仍旧觉得冷飕飕的。   他正惊魂未定,突然觉得那戚檐好生安静,便诧异地抬眼看他,却见身旁人的眼神突变,语气迫切:   “靠——这什么地方?”   文侪着急忙慌地跑去用拳头锤了锤那时常断电的电子钟。   时间闪了闪。   “12:01”   “谁在外边?!”那停尸间里头有人厉声质问,可那声音听久了又有点怪,似是鹦鹉学语,腔调有如罩上层布般沉闷怪异。   听声音来处,像是从地上来的——有人趴在那藏尸间里的地上透过门缝同他们说话???   那声音被封闭的屋子荡出了回声,听来越来越怪,也越来越近。   咦,回音会这样吗?   不是更像有什么东西爬过来了吗?   “不是,怎么会有人……”文侪咽着唾沫倚住了墙,把那正发懵的戚檐也揽了过去,“这屋子是拿锁链从外头锁住的啊!”   文侪抬头,清晰地感受到了那停尸间吹出来几丝带着腥气的凉风。   他正心如擂鼓,标着“停尸间”三字的绿萤光牌子闪了闪,蓦地变作了“藏尸间”。 第7章   “哈——我靠。”   文侪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只匆匆转身拽住那不知所云的戚檐,喊道:“跑啊!开门!把那门给撞开!”   “什么?”   “推门!!!”   戚檐不知文侪为何这般的着急,也并不明白文侪那只扯住他的手为何颤抖不止,可他还是闭了嘴,将掌心覆上锈迹斑斑的铁门,随即后退几步,冲刺似的撞了过去。   “哐——”   轰然一声巨响,那门被他撞开个可容一人通过的缝。他自知这么一撞,八成得给他右肩留一片青紫,却是一点也不含糊地反握住文侪的腕,泥鳅似的带着人从门缝窜了进去。   文侪入屋后的头一反应是砰地把门摁上,强逼着自个儿不去看门后堆满金属器械的重箱,也不去思索这锁屋之人是如何造出的密室,只一把揪过那戚檐的领子,毫不知羞道——   “我爱你。”   戚檐睁大了眼,并没为这一突如其来的告白所得意或欣喜,他在那怔愣间只搞清楚了一件事,这话应该不是同他说的。   最好不是。   绝对不要是。   戚檐扬起嘴角,挂上个带有嘲讽意味的淡笑,兴许连他自个儿都没发觉,他凝视着文侪的目光带着尤为露骨的嫌恶。   文侪没见过他那般神色,莫名觉得再顺着那荒唐话说下去,那人恐怕要抄家夥揍他,便自然地掠过了那茬。只是他多少有些不理解,戚檐平日里待什么都从容,怎样的玩笑话都不能叫他揭开自己那张假惺惺的笑脸,怎偏就对区区三个字如此敏感。   也罢,男人嘛,恐同的多了去了。   他大喇喇地拍在戚檐的肩头,说:“行了,你这记忆一看就不共通——咱们先来好好捋捋,你别紧张哈,问题很简单,第一个,你究竟是谁?”   可适才那三个字像是叫他见了鬼似的,戚檐盯着文侪送到他面前摇摆的五指好一会儿,这才醒过神来,说:“我就说你刚才怎的那么奇怪,一开始还投怀送抱的,瞧了眼钟后又把我当怪物似的推开……我可得提前同你讲清楚,在这鬼地方,你碰上的东西都不是人,你怎能这么短时间里就和那东西谈情说爱上?你倒是给我当心些啊……”   末了戚檐还要温和地补上一句:“文大哥,您爱玩什么人鬼情未了,我的确管不着,但我们毕竟都是男人,若有东西顶着同我一模一样的脸,甚至能叫你混淆,您可千万当心别把我和那东西搞混了。我、戚檐,真真对男人没念想。”   “我靠……”文侪听着那戚檐放炮似的说个没完,一拳擦过他的脸砸了过去,“你他妈同老子说屁呢?我就知道应了你那破烂主意准没好果子吃。你没念想,我他妈就对男人有念想?!!”   瞧见文侪脸上那拧巴神情,看样子还要接着骂,说不准还要接着打。戚檐从他话中理了个大概,估摸着是那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东西给文侪出了个馊主意。   怎么说呢,这种叫人糟心的恶趣味和他还真挺像。   戚檐迈步挨近,只含着笑,把手肘慵懒地撑在墙上,脸同文侪的挨得很近:“你觉得我是谁?或者说你凭什么觉得先前那个才是‘戚檐’?他和我长得很像么?竟然想法子来验我。”   “你记着多少?”文侪像只熄了火还冒烟的铁皮车,毫不闪躲地看进他的眼底。   戚檐皱着眉,答说:“咱们约着今晚1:00探这病院。”   文侪将他推开,说:“那便对了,只是可惜这是第一天的事了。恭喜啊,戚大哥,欢迎来到我们在这狗屁世界的第三天。”   “说清楚。”   文侪见那人神情上还带了些懵,速战速决道:“你的记忆隔日化了,跳着天过日子,1357一个人,246另一个,且记忆不共通。——走,咱快些把这储物间里头的东西好好看看。”   “所以你现在这是在怀疑我不是我?你怎么就能确定昨天的我是我?”   文侪冷笑一声:“我有说过我怀疑吗?我一点儿也不怀疑。你怎么样都无所谓,我不过依着昨日你的意思办事,拿句狗屁话试试你的记忆共不共通!我还嫌麻烦呢!——啧你还没听懂吗,是昨天的你怀疑今天的你,这事儿根本就与我无关。”   文侪伸指点在戚檐的胸口:“听懂了?那咱们就快些干活吧。”   戚檐恢复了往日那带笑的神情:“你怎么就能……”   “怎么就能信昨天的你?你又凭什么让我信今日的你?”文侪耸耸肩,“我两不疑,你别问了,记得把你手里那红本给填了,别到了明天又一问三不知。”   戚檐无法理解文侪此时闷头干事的想法,他以理清逻辑、谨慎行事为重,文侪偏不,就要奉效率至上为不二法门,干活飞似的,只要是自个觉得不打紧的,那是一点儿也不上心。   文侪当然读不懂戚檐的纠结,他太清楚那二位皆是戚檐了。   当年文侪把戚檐这二班班长当对手看了多少年呢!高中三年每日除了上课做题考试,零碎时间皆同那群狐朋狗友窝在一块,闲侃时,他的目光偶尔会短暂地停驻于那假笑的戚檐身上。   同为班长,开会搬书常撞一块儿;同为学生会骨干,干活办事总被分至一组;同领助学金过活,就连那间狭小办公室里每月递来的黄皮信封也给他们展示着身上相似的伤口。   抬头不见低头见,怎么能不知他是什么模样?   “那么多习惯要怎么学?我自然清楚两个都是你。”   文侪心里想着,却莫名觉得这话有些肉麻,便没说出来。纵然有被戚檐误认缺心眼的风险,他不愿说便也真就闭嘴不言了。   恰于此时,门忽而被一东西猛地撞上,发出声沉闷重响。文侪伸手摁门,可力气显然不及外头那鬼东西。他只能赶忙扯住戚檐的手臂,疯了一般摸黑朝角落奔去,期间脚趾撞了桌角,疼得他声都哑在了喉底。   戚檐被文侪堵在积满尘灰的角落,他微微垂首瞧文侪炸毛猫般绷紧的脊背,忽然笑了起来。   文侪骂他:“你笑个屁!”   适才进来得匆忙,他二人皆没能将门用重箱子重新堵上,这会儿被外头的东西吱呀推开了条巴掌大的门缝。可是外边那东西不知在犹豫什么,在门边望了半晌,竟是慢吞吞爬远了。   文侪汗流不止,再没功夫理会戚檐,只屏息留心着门边动静。斜对门的“藏尸间”显然还在往外冒阴风,那生锈的铁门嘶嘶叫唤着朝外移了几寸,有长长的昏影牵在门侧。文侪眯了眯眼睛,觉得像是有人正停于那处,朝他们这儿张望。   文侪盯着那尚在晃动的黑影,滚了滚喉头,小心将唾沫咽了,旋即卯足劲冲至门侧,将门迅速摁上,而后把手边的所有能挡门的东西都往门边挤。   他正惊魂未定,门的下缘又不知被什么东西狠狠撞击了一次,叫墙都颤动起来。但这一回,那东西也没有要纠缠的意思,屋中很快又归于沉寂。文侪双手撑地,屈身去借门下缝隙瞧外头动静,只瞅见眼前好似有俩个玻璃珠闪了闪。   “咦咦咦咦咦——人、有人吗?”外边的东西发出捏着细嗓说。   文侪确定了,适才看到的东西恐怕是眼睛。   他很清楚外头不安宁,里屋片刻后也指不定要冒出什么牛鬼蛇神,把他们关在这窄小密闭的空间与自寻死路无异。   可是没办法,他总得赌一把。   他赌赢了。   他倚住瓷砖墙滑坐在地,方喘了两口气,便强稳住心神去寻灯。谁知忽然有一只手擦过他的颈子伸了过来,叫他吓得僵在原地,眼前蓦地一闪。   下一刻,他身后传来了戚檐的轻笑:“哎呀,我就赌这会有开关的。”   戚檐一只手撑于墙面,一只手还抵着开关。文侪被吓得懵了,任他围困臂弯间,一时是往左不是,往右也不是。   待他倏地回神,骂人的话已到了嘴边。只是他回首瞟了眼那少了段记忆却依旧傻乐呵的戚檐,又觉得多少有些可怜,便也没骂他。   “被吓着了吗?”戚檐笑问。   文侪不搭理那话,只撞开戚檐那只还摁着开关的手,娴熟地将柜子上的纸箱往下搬,一边翻找一边说:   “你忘这忘那的才吓人。——大哥,不然我给你取俩名字吧?占着一三五七的,叫四檐,占着二四六的就叫三檐。   见戚檐无动于衷,文侪又补充道:“一个和什么三毛六毛啦同个样儿,叫来亲切;另一个唤起来又很顺口,你听——四檐啦四檐啦,村里死人的时候总这么叫。”   文侪冲戚檐笑:“这还不满意?”   哪知戚檐听了却露出个尤其温和客套的笑:“我上学那会儿就看出来了,你不大懂怎么同人亲近吧?尤其对我忒凶,每回碰上都板着张脸,连声招呼都不打,怪叫人伤心的。来、我教你,你以后就管我叫大哥,昨天那个就叫二哥。”   文侪还他个皮笑肉不笑,二人吵吵嚷嚷到最后名字还是没定下来。   戚檐踩死一只细腿黑蜘蛛,从蛛网密布的墙角中搬出个贴着封条的纸箱。满地纸箱,他独独看上这一个并非毫无缘由。那纸箱上有好威风七个大字——“非本人请勿拆封”,右下角署名恰是那老院长的名字“荣贵”。   病院一楼长廊的公告栏里头贴着院长的相片与名字,那是个生得慈眉善目的男人,现下约莫五十来岁。他留洋开了眼界,回国便亲手组建了这家病院。在21世纪初的小县城,精神病院还是个新鲜玩意,被当地人叫“癫佬窝”也纯属正常。   “你见过院长么?”戚檐突然问。   “没。”   文侪没好气道,他也是突然想起来的,戚檐手里头那红本子里还空着呢!昨天那么些乱七八糟的事,岂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想到此,不禁唉声叹气起来。   戚檐嘴快接了句:“没事,我不怪你。”   这么一下又遭了文侪瞪。   “嘶啦——”   那箱子的封条被戚檐毫不犹疑撕了开——都在死人梦里头了,哪里还管你的我的,不看白不看。   箱子里满满当当堆了不少东西,晶莹的蛛丝牵在箱子的角落,被白炽灯一照,亮澄澄地闪着。戚檐往里头粗粗扫了一眼,没能瞧见织网的蜘蛛。   倏忽间,有一阵阵像是呕吐物的恶臭从箱子中涌了出来。戚檐将眉头拧了,定睛看去,只见里头一角缩着团黑糊糊的东西。他有意避开那坨东西,可那东西却蠕动起来。   戚檐咽了口唾沫,咬牙一抓——是毛发的触感,只是那毛发滑溜溜的,却又相互绞缠着,他用手捏了捏,便从中溢出些红褐色的浆液。   “靠——什么鬼东西。”   戚檐将那东西随手一扔,恰抛到文侪身旁。埋头苦干的文侪余光瞅见身旁飞来个黑不溜秋的玩意,便将脑袋一伸,哪曾想那东西猝然抻长了八条生黑毛的粗腿,原来是只比人巴掌还大的长毛黑蜘蛛。   跑得还很快。   才没一会儿呢,就爬文侪肩上去了。   还真是不怕人。   妈的,戚檐。   戚檐听见文侪喊了一声,紧接着跟上个脚踩地的重响。戚檐缩了缩脖子,身后人大喘了口气后,果然一巴掌打在了他的背上。   “你再扔些鬼东西过来试试?!”   戚檐没吱声,储物间于是又静了下来。他敲了敲火辣辣疼着的后背,再没去理会箱中大小黑球,只盯着箱子里的东西看。   放在最顶上的是张约有十余人的合影。   那照片上分明有那么多人,可戚檐的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锁在了站在一排最左的男人身上,那男人身材圆润,肥头大耳,有些面熟,院长荣贵恰站在了那男人右边。   戚檐将那照片翻至背面,便见上边用圆珠笔写着——   “2001.9.26——老友聚,建新楼。”   那是张黑白照片,像是五六十年代拍的那类校友照。照片失真,灰色磨去不少,人脸上近乎只剩了黑白两纯色。戚檐却近乎执拗地盯着那男人瞧,却也仅仅能看出他将浓密的头发向后梳作背头,油光锃亮,还笑得露了齿。   他想了很久,还是没能想明白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见过那人,也根本猜不出自个附身之人同那人又有什么关系,只得将照片揣入了兜里。   那照片侧边被用回形针别了张发黄的信纸,被过来溜躂的文侪摸走拆开看了。   信很短,就两行字。   第一行——   “我亲爱的老友哟,我杀了人,你救救我吧。”   第二行——   “请把我藏进旭日东升里去,拜托你了。” 第8章   “嘘、嘘,你靠过来,我告诉你——咱们院里藏着个杀人犯!!”   ***   06年,癫佬窝里头躲进来个杀人犯。   他到那儿的第二年就放鸡血似的割了自个儿的颈子。   腥血装了满满一大碗。   他死命一泼,把那碗脏东西都泼到个红衣女童身上。   听说那女童吓得哇哇直哭,当晚就鬼上身死了。   ------   文侪莫名其妙打了个哆嗦,只耸肩嘟囔道:“咱这旭日东升还真是啥都有哈,有鬼有杀人犯,还有咱们命俩条。”   戚檐抵着他的背,借力搬高处的东西,说:“岂止啊,咱俩的命有无数条,解不了,咱就一辈子窝这儿当大夫当疯子,享受7日循环式人生,死到我们爽啊!”   文侪哼哼着,只接过戚檐手上那大箱子,跑别地儿翻去了。   戚檐斜眼瞧见满地尘土,却是亳不嫌弃地盘腿坐下来。   适才翻出的那沓照片底下是几个牛皮纸文档袋。戚檐在棚户区长大,那儿三天两头停水断电,直叫他学了不少本事,摸黑速读便是其中之一。   他将那些沾满尘灰的文件粗看一通,基本都是这家精神病院备建的旧方案,并没有什么有用的东西。   放在最底下的文档已经发霉泛黄,可是纸张较其他的硬了不少。   那是这家精神病院的第一版设计图,上头对门窗分布以及病院房间安排都标注得很详尽,只是那毕竟是老设计图,除了门窗位置和承重柱没什么变化以外,各个科室的分布与具体大小都与如今的有很大区别。就比如,现在他们所处的储物室本来是要用来做诊疗室的,而二楼的手术室本该是医生们的办公室。   戚檐虽有些犹豫,但想着哪怕是用来做草稿纸,有也比没有强,于是干脆将那张设计图折起来收进了口袋中。   “喂——”戚檐将角落中被他翻了个遍的东西简单收拾了,举起那红皮笔记本朝文侪挥了挥,“这东西是要我来写的吗?”   “不是你写,还叫我写吗?“   文侪方才还在愁那红本子空空如也,这会儿戚檐竟敢把那玩意舞到他跟前?他将地上堆栈的东西整齐收回箱子中,旋即一脚将几乎要解体的纸箱踹回了桌底。   “可以留给鬼写。”文侪冷不丁又补了一句。   文侪踮脚搬架子上头的箱子,哪知箱子没碰着,先滑下来个轻飘飘的空箱,里头装的灰尘登时落雨似的一股脑浇了他满身。   “我、靠!”   文侪用手搧风驱尘,却还是禁不住接连打了好些个喷嚏,跟巷里野猫儿似的对着头顶毛发乱挠了一通。   他听到悉悉簌簌的笑声,回身看戚檐,那人却只是无辜地抬眼,扭捏地说:“我知道我的脸生得好,但你也节制点吧?偶尔看一下就得了,总看,我也会不好意思的。”   文侪瞪了他一眼,便埋了头不再理人。   那“空”箱子其实不完全是空的,里头还落着一卷发黄绷带,上头星星点点地沾了红褐色的什么东西。   血迹?锈迹?   拿绷带裹着,怎么着也该是血迹吧?   文侪将那巴掌大的箱子翻了个面,只见外头用水笔写了三个歪扭的大字——寄文侪。   原来这里头装着什么呢?用得着裹着绷带送来么?只用了这么短短一截绷带,只怕也裹不了多少东西。   文侪忽然觉得手指有些发痒,抬手挠了挠,哪知这么一挠便摸着了左手食指上的一圈疤。   他愣了愣,鬼使神差地把那脏绷带往自个儿指上环,不长不短,刚好能裹满再打个结。   “不是吧……这包裹寄的不会是我的断指吧?”   文侪咽着唾沫,去翻寄货人的名字——赵升。   哟!这不就是他那刚出狱的亲爹吗?   “给我送指头,他人还真不错!——是他砍的么?”文侪没琢磨出个所以然,倒是爽快地把那绷带系在了指上。   “带着回去给小玲和裴宁看看。”文侪自言自语。   戚檐没听清他说啥,只是看着他,神情复杂。   文侪问他:“你那什么鬼表情。”   戚檐笑了笑,扬起下巴说:“好漂亮,我都嫉妒坏了。”   “……”   文侪将那霉味极重的纸箱踮脚推回角落,就好像那玩意本来就该一辈子待在潮湿地儿一样。   他刚才没想太多,把指头都给裹了上,谁料里头撕得血淋淋的倒刺这会儿开始隐隐泛痛,红蚁趴上头啃啮似的。   文侪叹了口气,到底没把绷带揭开。   他将眼前的一堆空纸箱都清理到了一边,瞧见了个勉强算得上干净的塑料储物盒。   塑料盖很快便被他掀了开,只见里头东西收拾得很整齐,多是成双成对的,比如一对编织手链、一对同样式不同大小的搪瓷杯……   他从那些东西中摸出了个相框,那照片是彩色的,只不过两个人的模样都模糊了。模糊的范围很有意思,恰是在两人的头部。两大团黑糊糊的墨迹,从上往下延申到腰处,连那二人是男是女都看不出来。   “情侣么?”   文侪将那些看上去尤为甜蜜的小玩意儿一对对地摆了出来。那些东西的色彩多数鲜艳明亮,在这灰暗的屋子里格格不入得像是当年发现的第一只黑天鹅。   可他再往下翻,压箱底的东西却是灰扑扑的一大片,被压实的尘灰也随着他的动作被抖了出来。他不禁又往身旁那些亮色情侣物品瞅了俩眼,拧起了眉头。   又是相框。   箱子的最底下摆着个大相框,相框很沉,里边装的是一张正装黑白像。   “遗像?”   他把相框翻过来,这回那照片上的人像倒是尤其清晰。   ——他、文侪,一张年轻但没朝气的脸就印在上头。   “靠。”文侪骂了一嘴,却听得身侧传来戚檐兴奋的笑声。   “唉!这照片我见过,当初你死的时候,他们往你墓上挂的就是这副,虽然穿的是西装,但听说是用你穿校服的证件照修的。啊,不过脸蛋似乎还更稚气一些……”   戚檐手里忙着他的事,虽然还在说,但并没再把脑袋凑过来。   “说的好像我没见过你的似的。”文侪淡淡应话,只还将那些没什么信息量的东西都拿出箱去。到最后,箱里只剩了一本封皮发皱的日记薄。   他翻开第一页,好巧不巧,又是他自个儿的大名“文侪”。   日记很空,正文像是都被人刻意擦了去,只剩下最顶头的日期与天气。其中有几页被折了角——   2002.4.1 晴   2003.5.1 晴   2004.9.3 阴   2006.10.4 多云   2008.8.15 阴   2008.8.29 阴   那几行数字像是无底洞,文侪愈是看,愈是觉得自个好似要被那玩意吸进去似的,看得他头晕眼花,就连心口也痛得厉害。   恍惚之间,他听见了好些嘈杂的声音,那些声音像在呼唤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反反覆覆,无休无止地呼唤着他。   文侪、文侪、文侪……   “砰铛——”   外头突然传来一声金属相撞的巨响,俩人面面相觑,却皆心知肚明那声音必是从停尸间里传出来的。   这走廊很长,对面却仅有停尸间一个房间,猜都猜得到那停尸间大得离谱,足够容纳不少稀奇古怪的东西。   文侪屏住呼吸,只把储物室的门开了一个角,对面那黑黢黢的藏尸间里却不再传来声响,就连顶上的萤光牌也倏地变作了如常的停尸间。   可一女人的呼唤又自头顶传来:“唉,这地下室的锁怎么开了?喂!有人在下边吗?”   听着女人下楼梯的声音,文侪分明清楚这会儿理当出声提醒她要当心的,可经年在讨债的混混身边苟且求生,他最懂默不作声的好处。   但叫他有些讶异的是,那阳光明朗的模范生戚檐竟也随他一道倚住了墙,啪嗒关了灯,紧闭了唇。   他看向戚檐,那戚檐却是冲他一笑,低声说:“太好了,你若是要叫唤,我还打算堵住你的嘴呢!”   “我们是来代理死亡的,又不是来当救世主的。”文侪垂眸,没看向戚檐那张高兴的脸。   戚檐说:“是吧,什么狗屁的模范生,咱俩都是败类。”   文侪不能反驳。   女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直至他们隔着门都能清晰听见她的呼吸声。二人预料的尖叫并未到来,门缝中却忽地扒进一只手:   “嗳这儿好暗,有人在这儿么?”   待确定那女人声色与常人无异,文侪这才缓缓应道:“我俩在呢!”   “吓死个人!”那女人被吓得退后一步,说,“您一个医生带个患者,怎么跑这儿来了!快快快,快些走了!”   那女人将门推开得更大,他二人藉着照入屋中的走廊光,这才瞧清了那陌生女人的模样。波浪卷配烈焰红唇,大约三十出头,当真算得上个明艳美人。   她神色中带了丝飞扬不拘,只朝文侪伸出了手,说:“文大夫您好,我是新来的主治医师,陆琴。”   文侪礼貌地握住她的手,正屈腰给她赔笑脸,戚檐却猝不及防地被那女人递了个意味深长的笑。   她冲戚檐用口型比了五字。   戚檐读懂了,她说:   “去死吧,怪物——” 第9章   攻击性还真强。   戚檐不以为意,只朝陆琴咧个大嘴笑。   文侪清了清嗓子,旋即一顿天花乱坠地吹自个儿深更半夜来这储物室干脏活有多辛苦,还不忘强调那戚檐又是如何没脸没皮死活要黏着他,唬得陆琴一愣一愣的。   好在那陆琴本就没有久留的念头,一张厉害的嘴加上精神病患一张无辜的脸,他们尤其顺利地把那尊大佛请出了储物间。   陆琴离开后,他们这俩小贼也就拍拍一手的灰,锁了门,脚上安了飞轮似的跑了。   ***   现在已是第三日淩晨4:30,地下储物室探过了,依他二人计画,接下来得去一楼的诊疗室瞧瞧。   诊疗室说白了就是个缩小几倍的三号病房,只是里边杂物将朝向后院的窗子挡了大半,又因窗外生了丛爬山虎,叫这诊疗室在白天也昏昏暗暗。   长势野蛮的爬山虎还自那没阖紧的老窗偷爬入屋,搭在那些个垒到天花板上头的废旧电器上头,人手一般晃来晃去,像是打招呼。   窄小的缝隙间散入的细碎光斑半数落在诊疗室里头的办公桌上,叫人能清晰地瞧见满屋灰尘翻飞。   文侪说:“办公室抽屉塞满了,后来这医院里头有了什么新的数据都胡乱往这诊疗室里头塞。”   “那敢情好。你翻翻这儿有没有陆琴的数据,她刚才对我态度很怪。”戚檐已经埋头翻起东西了,只还回头瞧了文侪一眼。   文侪嗯了声,把那沓白花花的复印纸铺地上翻。果不其然,陆琴那张崭新的职员简介也在这儿。   【姓名:陆琴   性别:女   ……   专攻领域:人格分裂障碍治疗   入职时间:2007年2月8日】   文侪正全神贯注地读着,忽见适才翻东西翻个没完的戚檐直起身子来,便看了过去。   戚檐问他:“这屋子是用来干嘛的?没有什么需要于人体内进行的治疗活动吧?”   文侪漫不经心地把头点了,说:“简单来说就是言语治疗,最多也不过吃药或是进行外部刺激,手术注射之类都在手术室与病房进行。”   “是吗?可是这些器械上头都是血。”戚檐笑说,迳自把那些个沾血的东西伸到文侪面前给他瞧。   戚檐笑得实在人畜无害,文侪深吸了口气,攥住了自个儿那蠢蠢欲动的手。   “咚咚咚——”   二人的身子均是一僵,两双瞳子骨碌转向了那被敲响的门。   屋外传来了护士小玲有些尖的声音:“文医生,您在里头吗?该开例会了!”   文侪松了口气,语气颇为轻快:“成嘞!我这就过去。”   他应声完又转过脸来,压着声对戚檐说:“自个儿翻着罢,记着把门锁了,老子先开会去。”   ***   办公室里共有四张办公桌,分别属于主治医师裴宁、文侪与荣惠——那荣惠平日里都呆在四号病房陪护病人,寻常见不着。   今儿总算见上了一面。   只是这办公室里原先还空着张桌的,这会儿已经被陆琴的杂物给填满了。   他进来的时候裴宁不知在和陆琴争论什么,他只听着了陆琴讥讽的最后一句:“……就凭那不要脸的小偷?”   也不知这些话有什么好瞒着他的,总之那二人见他推门进来皆不约而同地闭了嘴。   “唉文大夫,快些坐!”陆琴替他拉开椅子,全然不似一个新入职的,倒更像是个照顾后生的老前辈。   倒是裴宁今日不知吃错了什么药,昨日还温声细语地哄着他,眼下却板着张脸,瞧他的眼神要多冷有多冷,冰块似的。   真吓人。   文侪没想招惹他,只从容地把自个儿那旋转椅的黄芯儿塞了回去,随即一屁股坐下。   “咱们今儿开会主要聊些什么?”文侪先发制人。   “关于人格分裂患者的诊疗方法。”   陆琴扬起唇角,笑了。文侪总有错觉,那陆琴的目光似乎时常停在他身上,就连面上明媚的笑都显得刻意且意味深长。   她笑吟吟地开口说:“小玲本来同我说想办什么欢迎会的,但我觉着没必要,咱们就麻利些先解决要紧事,比如,如何快速治疗戚檐患者。”   文侪的心咯噔一下,问:“陆大夫想要怎么治。”   “我听说你们就连电休克治疗都没给戚檐患者用过,这样能治得好么?”   那叫做荣惠的主治医师只是坐那儿吃东西,并不说话。   文侪瞧了陆琴一眼,推卸责任道:“我是临床心理科的,精神科的事,不怎么归我管。”   文侪这话是冲着裴宁去的,他刚才顺便把裴宁的数据也给读了,那人是精神科的,专攻领域还是人格障碍方面。   他要套裴宁的话,便顾不得那人此刻情绪如何。毕竟这委托完不成他就得死翘翘,才没工夫去照顾那人的情绪。   一向温润的裴宁这会儿却是勃然色变,他愤愤道:“如今戚檐患者的人格没有出现互斥反应,主副人格也没有具备强烈反社会意识,电休克疗法对他们两个来说……”   陆琴冷笑一声,说:“裴医生,您这话还当真有意思!据我所知这副人格是在他22岁时才形成的。那人什么苦也不吃,忽然来又忽然走,不就像个偷了别人人生的贼么!况且主人格杀死副人格的意愿强烈,我们必须尊重患者意愿。”   文侪在心底琢磨着:“杀死副人格的意愿强烈么,三檐四檐他俩原来是敌对关系么。”   文侪正凝神思忖着,那裴宁却猛一拍桌子,站起身来:“凭什么主人格就能决定副人格的生死?分明他二人皆是那具身体的产物!”   “哈!我告诉你,在那鬼东西出现前,戚檐他根本不会被人称作疯子,也根本不会穿上这身病服,你倒是把他的正常人生还来!”陆琴向上瞪视着他,“裴宁,咱们这是治病救人的医院,不是你大发善心,呵护分裂人格的养殖场!”   “陆琴!”裴宁吼她一声,那陆琴却只翘着二郎腿,神色从容,并无半点惧色。   谁料那裴宁之后竟喋喋不休同她嚷了近半小时,像是非要和她争出个你死我活。陆琴听得烦了,于是骂了一声妈的,拿起烟盒揣了打火机出去。   “琴姐……”小玲要挽留,那陆琴只是揉了揉她的头,脚步生风。   文侪饶有兴趣地盯着裴宁被气得发红的脸,说:“我觉着琴姐说的有几分道理。”   那方熄了火的裴宁忽地转面冲他喊:“你当然觉得那女的说得对啊!文侪,你那得意嘴脸真叫我恶心!”   “什么?”   文侪闻言瞪大了眼,只将嘴抬手给掩住。手一摸,摸到自己笑得上咧开来的嘴角。   文侪愣了一愣。   笑了?我?   哦,我原来也想要戚檐的副人格死啊!   ***   戚檐并不知道今儿会议的主题是要不要杀了他的副人格三檐,仍旧仔细翻着这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   文侪不在身边,戚檐觉得办起事都有些没劲。他过去倒真把那家夥当了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平日都不咋理会,若是早知道他这么有意思,从前该同他多玩玩的。   可惜了。   他想文侪,想着想着,想到了自己,想到了他俩,想到今儿他们满手脏污,在这儿给九郎解怨,想到了薛无平口中说的他二人皆已死六年的事实。   死了还得干些乱七八糟的事续命,当真是俩穷鬼死了也没出息!   戚檐把自个儿埋进了厚厚杂物堆里,想着又觉好笑,抬头往上看的时候,恰瞧见了被层层堆栈的纸箱挡在后边的一面镜子。   他着了魔似的起身,将挡着那镜子的杂物都挪开来。大大小小的纸箱被他垒在身后,几乎围作了一个及腰的半圆,将他圈在了里头。   那露出的镜子花得很彻底,戚檐的面容被模模糊糊地装进去,却连形都散了。用双面胶贴在镜顶的电线遮去了爬着裂痕的一角,镜子上有些泛红的字迹,说不上是血还是红墨。   ——“一更二更四五更,三更半夜照镜子……”   戚檐并不理会这行恶作剧似的文本,反倒盯上了镜子旁贴着的一张旧便签。那便签上头歪歪扭扭爬了好些蚂蚁似的字。戚檐哈了一口气,凑近去看,几乎要把脸儿给贴在上边,终于看清。   【不要看不要看不要看不要看不要看!!!   不要看不要看不要看不要看不要看!!!   不要看不要看不要看不要看不要看!!!】   戚檐觉着莫名其妙,毫不犹豫地将那便签撕了下来,便签底下是几行小字。   【一、请勿在半夜照镜子,如有需要,请在照完镜子后倒着走出房间,然后把你的眼珠子交给有异食癖的女孩。】   【二、如果眼珠弄丢了,不要慌张,你可以重新回到镜子前,问一问你身后的红衣女人有没有把你的眼珠子吃掉。】   戚檐无声读完那两大段怪异的文本后,心底唯觉无语,可他还是翻出了那张被他压得皱巴巴的委托书,摘出其中同镜子约莫有些关系的第四条。   【我面对镜子坐着,镜子中的我身后有另一个我。】   戚檐依照其指示回头瞧了一眼,没看见什么“另一个我”,只觉得他身后堆栈起来的纸箱不知怎么拔高许多,压迫感很是强烈。   他倏地想起什么红衣女人,咽了一口唾沫,只将身侧猛然纸箱一踹。一瞬之间,他好像看见了一抹红,然而待那些东西劈里啪啦倒了一地,他却愣是什么没瞧着。   “怎么疑神疑鬼的……”   他不自在地摸了摸脖颈,余光之中似乎窥见身旁遽然跑过去一道黑影。他猛然回头,只见一只身上毛秃了几块的大老鼠正啮咬着角落的纸箱,它像是也知道戚檐在看他,“吱吱”叫了几声,而后迅速从锁死的后门边上一拳头大的洞中箭似的窜了出去。   他不知怎地看那老鼠看失了神,却突然意识到什么般突然转身。   飘忽的目光越过那些瘫倒一地的纸盒,停在了一张笑脸上。   墙角边,有个耷拉着两只手的女人正瞪着眼瞧他呢! 第10章   早会结束,文侪被迫同裴宁就人格分裂一事理论了半天,好容易才等到裴宁被人叫走。他随意将桌上东西整了整便冲出门去,急着要回诊疗室同戚檐会合。   不曾想他这头还没迈出几步,先看见愁眉苦脸的小玲和主治医师荣惠领着那摇头晃脑的戚檐从诊疗室里出来。   戚檐瞧见文侪,冲他露了个极漂亮的笑脸,文侪气得牙痒痒,可将要擦身过去时,还是将戚檐一扯,猛然拉至身边。   “哎呦,文大夫,您这又是做什么?您知道适才都发生什么了吗?”   眼见小玲像是有一肚子苦水要吐的样子,文侪只摆摆手,安慰道:“我知道、都知道!小玲啊,实在是辛苦你了!但戚檐他病了嘛,干的事再糊涂也没办法!这几日是因着我太忙,没能好好教他!看我今儿把他逮回去,好好同他讲讲道理!”   小玲绞着手指,目光不安地逡巡于二人之间。   “嗳真别担心!戚檐他最听我话了——”文侪冲戚檐递了个眼神,“是吧?”   戚檐点点头,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小玲、小玲,我要同文医生一块玩儿!”   小玲只得松了搅在一块的手,拉住荣惠医生说:“麻烦您了,文大夫!”   她似乎还想说什么,文侪只喊着忙,拎着那哇哇乱叫起来的戚檐一溜烟跑了。   “咱先把那些谜语看了,指不定能蒙点东西出来。”文侪一面领着戚檐往庭院跑,一面说。   “蒙?每次委托,即便有重生的机会,每题总共也只有三次答题机会,你当真想和我殉情?”   文侪让他滚,只是欲威吓而抬手时指头不禁又蜷了蜷。他拿近了仔细一瞅:“我靠,我啥时候又把手抠出血来了?”   见文侪把血一抹便将手往口袋里藏,戚檐皱着眉把他的手捉出来,说:“你干什么?手还直流血呢!你去找个创可贴把手贴了,我先去去庭院找个位子坐。”   文侪知道戚檐不会罢休,为了省时,努努嘴便快步去了。   ***   这病院中到处都死气沉沉的,即便是绿意盎然的庭院,风景也并不好看。满院子的生机皆被碍眼的白墙笼住,那被粉刷得惨白的墙面上还用红墨水画着几个大字——“健康,平等,积极,拚搏”。   可这儿并不健康平等,也没人积极拚搏。   戚檐倒是见怪不怪,他住的那处棚户区同马路之间便隔着那么一堵白墙。居民穿过窄巷钻出那片憋闷的天地后,最先瞧见的不是车流,而是那印着标准宋体红字的白巨人。   “嘎嘣——嘎嘣——”   那个挖土吃的小孩倏忽间又闯入了戚檐的视野。她面黄肌瘦,肉眼可见的营养不良。但这也难免,医院配给的营养餐她每回就假意尝那么几口,成日只知挖些烂泥枯草来充饥饱腹,身体能好到哪里去?   “异食癖啊……”   戚檐呢喃自语,只还把自个儿那本红册子在膝上摊开。这时他抬头又瞧了那女孩一眼,默默地在白纸上写下了“异食癖”三个大字。   字刚写好,戚檐抬头瞥见那披着白大褂的文医生大步流星正往这儿来,便朝长椅的一侧挪了挪,给他腾出个位子。   “今儿是个艳阳天,这外头太阳比咱屋里的脸盆还大呢!”   戚檐灿烂笑着,却还不忘添进去些这几日时常能见的疯癫傻样——他演戏一向喜欢演全套。   “哦。”   文侪懒得搭理他,低下头去也不知道在思索什么。戚檐觉得不对头,便在他耳边大谈魔幻现实,什么屋子长嘴,什么板凳长眼……   “你再扯七扯八,老子把你嘴给缝了!——我妈打电话说我爸出狱,你说他入狱原因是什么?”   文侪念着,从白大褂里头掏出张废纸和拇指长度的一小截铅笔,唰唰写道:   【[父子]我爸入狱(猜测)——杀/伤人,贩|毒,行|贿,赌|博,醉|驾,财产纠纷类】   戚檐把脑袋凑近了瞧他写,不知怎地,挂在脸上的笑较平日瞧来有些生硬,眼底闪着好些古怪情绪。   文侪淡淡瞥他一眼,说:“嘴角再上去点儿,这样笑得太假。”   戚檐扬起唇,说:“徒弟受教了。”   【[母子] 我妈——爱我。   [同事] 医生-裴宁——莫名关照。   [同事] 医生-陆琴——有点在意。   [同事] 护士-小玲——关照。   [同事] 医生-荣惠——?   [同事] 护士-小武——?   [上下属] 院长-荣贵——? 】   戚檐做出了评价:“这能看出来个屁?”   文侪没理会戚檐的话,只盯着手指上的创可贴思考平日里可能被他忽略了的东西,有一下没一下地用指腹敲着那张废纸。   薛无平在他二人进入这阴梦前,同他二人仔细交代过解梦相关事宜,其中着重强调的便是这阴梦的运行规制。“阴梦”乃死而有憾的怨鬼凭自身怨气构筑而成的东西,从进入到死亡总共有七日,这七日发生之事由对那怨鬼生前产生重大影响的事件组合而成。但怨鬼会异化扭曲世界,所以其中事件并非完全与现实相符。   而他俩需要做的,便是通过七日代理,破解四谜题,查清宿怨。但最重要的一步还在于查找终止死亡轮回的方法,最后还原死亡实况,让怨魂安稳还尸。   倘若在这七日以内,他们成功破解了谜题,也还原了死亡实况,但未能抓住终止死亡轮回的契机,他俩仍旧会沦陷于无尽的死亡循环之中,像是永动机的链条不断滚动、滚动……   “委托人赵衡原为‘旭日东升’精神病院的主治医师,依照薛无平的说法,也就是说我,文侪,四日后自杀了。但好奇怪,你和我究竟是什么关系?为何赵衡的梦里会出现你这么个人?”   文侪看向戚檐,沉思片刻才落笔:   【[医患]病患-戚檐——人格分裂。】   文侪秉持着模范生对于卷面整洁的强迫症,硬生生忍住了要在上头画几个圈儿的冲动。他把戚檐攥着的委托单扒拉过来看,皱巴巴的委托单上倒是有不少圈圈画画的痕迹。   文侪蓦地一愣,想起高中偶然瞥到过的戚檐算不上整洁的作业纸。上边也像眼前那委托单一般,被戚檐用几个狂野的大圆圈出了重点。   还不等文侪开口,戚檐便先指着第一行开了口:“你对放火这个,有没有什么头绪?”   文侪仔细一瞧,见他指着四谜中的第一谜——【壹、我在山上放了一把火,火烧死了山下的我。】   “怎么说……关于火一类东西都叫我心底特不舒坦。我那宿舍里头灯不是坏了么,晚上只能用煤油灯应付。灯筒里边的火苗总不消停地晃,看得我头疼。”   “好,你头疼。”   戚檐把自个儿那红本子翻至最后一页,落笔——【①头疼:火苗;②晕倒:父亲出狱;③抠指甲:紧张/恐惧】   戚檐说:“你这几日过得还挺丰富的。”戚檐温柔地弯了眼,“还有吗?再来点。”   文侪摇头。   “过了超过三分之一的日子了,这些东西还不够,”笔尖又在戚檐那红册子上画出几个圈,他说,“得再触发点东西。”   “……你要是非逼我往感觉这类虚无东西上扯的话——我不太擅长同裴宁独处算么?”   “什么意思?”戚檐动着笔,只把眉半挑着问,“你怕他?”   “不知道,感觉差不多,看到他就想快些把事儿都搪塞过去,总之好像不大想见他。”   “成。”戚檐写了一会儿突然又放下笔,正正经经地对文侪说,“如果还有什么别的感情,你可别瞒我哦?”   “滚,老子能瞒你什么?”   戚檐于是写下:   【④抗拒:裴宁】   戚檐对旁人注视的目光尤为敏感,在他写字的空当里,总觉得有视线聚焦于他身上。他抬头环视周遭,却只见在院子里头瞎晃悠的病友们皆沉浸在自个儿的世界里,根本无暇看他。   没能找着人,叫他觉得浑身有虫在爬。   他仰首看向了那朝内缩进一截的房间——果不其然,昨夜那新来的主治医生正倚窗盯着楼下人,更确切来说,是盯着他们俩。她的眼神犀利且并不友善,同其他医生们哄着病患的行事风格大相迳庭。   戚檐咧开嘴给那女人送去个大方且温暖的笑,将手圈在嘴边,比着口型:   “陆大夫好!”   陆琴并没什么反应,再瞧了会儿便把窗帘给拢上了。   太阳照得人暖烘烘的,戚檐扯了扯领口,不动声色地看向了垂睫解题的文侪。   “妈的,解不出来。”文侪果断抛掉了第一个谜题,看向了第二个——   【贰、我从水里来,又在水里溺毙。】   “‘从何处来’这般话术多半指的是身世,水也能同母亲的羊水扯上些干系,可若答案这般的浅显,头一个水还好解释……在水里溺毙又在比喻什么呢?你想啊,‘我’也不是溺水身亡的,自然不能把这‘溺毙’当作寻常词义来看待。可这两个水既然连在一块儿,其中该是有所关联的。如此看来,若只把第一个‘水’当羊水好像并不合适。”   文侪察觉戚檐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瞧,便扭头问戚檐要干嘛,却只听那小子呵呵笑说:“你好认真哦。”   他差点没一巴掌给戚檐招呼上去。   “看第三个吧——我的爱人最爱我,我的爱人最恨我。”文侪念着念着,皱起眉来,“‘我’不会真在这病院里搞办公室恋情吧?爱人……这玩意是比喻还是真实的?”   戚檐的目光落在被陆琴拉紧的窗帘上,只还同文侪道:“别嫌浪费时间,两个都代入进去捋一遍试试。就先当是真有这么个爱人来想吧。”   “假设这儿当真有我爱人的话……小玲?她平日还挺照顾我的……陆琴第三日才出现,荣惠也不常同我碰面,恐怕不是她二位。”文侪逐一排查着。   “而其他女患者若真是重要,我不至于连她们的名字都不清楚。”文侪自言自语,“‘我’在意的人么……我靠……不会是你吧?和你谈,既是同性又是医患的,精神压力的确不小哈!”   “你还是闭嘴想想你同事吧,都想到和同性谈了,那裴宁你不是挺在意的吗?”戚檐环着手臂看他。   文侪一口否决:“裴宁怎么行……谁见着爱人想跑的?”   “怎么不行?既爱又恨呢不是?”戚檐戳了戳那委托单,“最爱你,也最恨你。”   “话虽如此,前些日子我还被小玲调侃过没对象呢!这么说,即便‘我’真有爱人,要么是最近才谈的,恋爱对象里头包含小玲;要么便是‘我’并未公开恋爱关系,且恋爱对象并非小玲。”   “嗯,是这样。”戚檐点点头,“说这么多,一个没排掉。”   文侪烦躁道:“看下一个。”   “参、我面对镜子坐着,镜子中的我身后有另一个我。”戚檐轻笑一声,“是我想得浅了,还是这谜底就是这样的?”   文侪凑过去,柔软的头发擦过戚檐的唇边,他没注意到戚檐往后躲了躲。   “啊你想说双重人格是吧?可每题只有三次机会,我们还是保守点,先别乱答为妙。”   “知道了。”戚檐将文侪推回去,絮絮叨叨地念,“镜子、镜子……”   他突然搭错了筋似的,重复起当时在饭店外听到的歌谣:“照镜子,照镜子,死人相撞如照镜——”   “妈的,你再唱!!”文侪恶狠狠剜他一眼。   戚檐装出个垂眉顺目的可怜模样,撇了撇嘴。他逗完文侪原是要拿笔,却在口袋里摸到了昨晚匆匆塞进去的病院初版设计图。   瞳子猝然晃动,灵感正欲喷薄,这进程却被远处一阵响亮呼喊猛然掐断。   “文、文大夫,您父亲来了——!” 第11章   “好嘞,线索这不是来了?”文侪向前跑了几步,忽然回身同戚檐道,“你跟着一块儿去吧,在附近帮我盯着点。上回单听见他出狱的消息我便晕了,今儿同他面对面,也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   戚檐点了头。   ***   小玲将他二人领到大堂,那儿的小沙发上坐了个男人。   男人在指尖夹了根菸,牌子是这年代常见的“老花山”,烟体很粗,足足有文侪四根手指凑在一块儿那么大。   “平日里没见过这么粗的,抽菸像点炮似的。”文侪低声咕哝道,“不行……我得把眼给眯窄了,不然待会儿瞧着那菸头的火光,我又得撅过去。”   “爸。”   文侪在他背后轻轻唤了声,那人闻声摸着寸头扭头看他,满脸横肉被笑意带着挤在一处。   他登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只还淡定地绕过去坐他爸对面,问道:“您怎么来了?”   他爸没回答,只肆无忌惮地吐出口浓烟,问:“你就在这鸟不拉屎的地干活儿?一月里能挣几个钱?”   文侪打量着他的衣着,分明通身是被水洗得掉色又漏了好些线头的旧衣裳,偏要在颈子上带串金链子,嘴咧开还能叫人瞧见颗金牙。   那又穷又死爱面子的模样揪得文侪眉心发紧,可他就是有那么一种直觉,这会儿他不能皱眉。   “没事,能活就行。”文侪套上模范生的口吻,关切地问,“爸,您身上钱还够用吗?”   那人翘个二郎腿,大口吸了口烟,语气轻蔑:“要是够用,老子到这儿干嘛来了?”   “要多少?”   他爸伸三个指头,说:“三千。”   呵,这么多,赌钱还是嗑|药?   “……您要买什么?”文侪控制着自个儿抽搐起来的嘴角。   “这年头谁还在意那么点物欲了,都是钱欲。”他爸把烟含了含,还没又抽上一口,先忙忙拿出来,说,“把先前那些钱还完,也不剩多少了,老子是体贴你没钱!”   懂了,这人是个赌钱欠债的。   那人把烟用黄牙给咬住,搓了搓手掌,说:“老子进去那么些年,你一次都没来看过老子,是不是恨不得老子死在那儿啊?”   见那人上下打量着自个,文侪纵然觉着这算不得什么,搭在腿上的手却抖得很是厉害。他把手扶稳了,听着他爹叨叨抱怨,在心中算着:成吧,‘我’怕我爹。   是因为什么?因为他会找我要钱,还是因为他会动手打人?   那人身板又厚又大,打起人来不知有多痛。   “喂!狗东西,你他妈耳聋了?”他爸咆哮一声,“这么多年没打,皮痒了?!”   行,家|暴。   “爸,我听着呢!”文侪从容地岔开话题,“对了,您适才说要三千?我一下子拿不出来那么多,明儿医院发钱,发多少我给您多少,您看这成不成?”   ***   文侪陪着他爸从早到晚,那人在这医院里用过两顿员工餐,却依旧犟着不走,估摸着是打算在这儿住一宿。夜已深,文侪十一点下晚班后便领着他爸回大堂坐,陪那吃了油腻夜宵的老爹消食。   戚檐依旧藏在柱子后边,眉头拧得像是打了个结。   不知怎么,今夜大堂里的灯光格外微弱,外头也是风雨欲来的阴天,厚云将月都遮了,一切都暗,一切都叫他喘息艰难。   戚檐总觉得有不知来路的冷风在不断剐蹭着他的后颈,失修多年的老旧水管还在往外不断漏水,在瓷砖上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他的裤脚。   “滴答——滴答——”   他盯紧了那自称文侪父亲的中年男人,男人缩着脖子一笑,他便将眉压得更低。他其实没道理对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抱有如此恶意,可单从他身上看见几分从前人的影子,便足够叫他心头躁。   他强压不快,倚着柱子翻开了自己那本红薄子,在父亲二字上打了个圈。   太阳穴一涨一涨,他心底又遏制不住地升起些恶毒的咒骂。   心脏跳得越来越快,像是要炸开。戚檐倏忽觉得头晕眼花起来,再清醒时,“父亲”二字已被数道深深笔迹给划去了。   作为一个极易对精神不稳定的患者造成附加伤害的东西,铅笔被严格限制了使用范围。戚檐手里这根短而粗的,还是文侪从办公室偷偷给他拿的。   他这会儿才觉得医院不给人用铅笔还真是对。   适才他发懵时下手太重,落笔那页纸已被削尖的笔头彻底穿透,笔迹落到了下一页甚至再下一页去。   说不讶异是假的,戚檐凝视着纸上混乱,一时失语。   他再瞥了文侪他爸一眼,揣书的手便开始止不住地颤,鼻腔与喉腔好似都肿胀起来,叫他一口气既呼不出来,也吸不进去,憋得他满脸泛紫,好一会儿才咬牙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声:“去他妈的……”   不知是不是这具本来属于精神病患者的躯体犯了病,戚檐出了一身的冷汗,他又费力瞧了文侪和他爸几眼,趔趔趄趄地扶着墙,往回走。   他几乎是方一摸到自个儿病床的边,便昏了过去。   ***   戚檐醒来时,周遭全是病患们吵嚷的笑声。他的眼睛似乎有些充血,莫名的胀痛难耐,不适感从头顶向下,直抵他干涩起皮的唇。他觉得嗓子干得冒烟,每咽一口唾沫,便能尝到淡淡的血腥。   好渴,好渴。   “滴答——滴答——”   三号病房里时钟运转的声音尤其清晰,老旧的发条牵引着里头锈蚀的零件,早是该报废的古董玩意了。   “我怎在这?刚才……”   他猛然抬头看向时钟,已是十二点一刻了。他不自禁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看向了身旁瞧着很是奇怪的红笔记本,那本子沉甸甸的,他的手一碰上去,浓郁的腥血便流水似的从内页中溢了出来,将他的整只手都染得黑红。   可他晃晃脑袋,再定神看去,骨节分明的手只是紧紧攥着那日记本,像是要将本子捏拦似的。   纸张被遽然翻开,就在被数道铅笔印划去的“父亲”二字映入眼帘的刹那,他脑中轰然一响,仿若山崩地裂。   “渴——好渴——”   戚延突然用两只手捏住自己的颈子,强撑起了因初醒而尚有些疲软的身体,开始往外走。他的步子有些虚浮,走起来像是没骨的人在飘。   走廊很暗。   他想起前日医生护士们还在抱怨最近的灯泡不耐用,要么不亮,要么就是一闪一闪的,还得他们拆下来重装亦或使劲拍一拍才能重新亮起来。   戚延眼神涣散,却还在默默想:“得用LED才行啊……那白炽灯泡哪里禁得起没日没夜地开……”   他没自觉,却是沿着黑黢黢的走廊一路走到了有些光亮的大堂。堂中也只开着那么一道灯管,微弱的灯光闪动着,有如烛火一般在夜的风吹拂下打着颤。   戚檐又咽了一口唾沫,喉底血腥味更重了。   大堂里还坐着那寸头男人,那男人不屑地翘着二郎腿,似乎也注意到了戚檐,因为他很快狞笑起来,动得飞快的嘴唇里不停往外蹦飞沫。   戚檐听不见他的声音。   别说了,我听不见。   别说了!   别说了!!!   他醒过神时,拳头已经重重打在了那男人脸上,甚至在清醒的前一刻,他正对准那人的眼睛要揍。戚檐赶忙偏了个角度,于是那拳头实实砸在了男人的鼻梁骨上。   有血流了出来——男人的血还有他自个被磨破皮的指骨的血。   男人将眼睛瞪得极大,一张脸涨得通红,攥紧的拳头虽被戚檐握着,却已有要朝他扑来之势。   戚檐在心底默默地想:就容他打我几拳吧,不能叫他自个儿成为唯一的受害者啊……   他极端的想法在下一刻被他付诸了行动。   戚檐松开手去,旋即被那气得几乎发疯的牢犯欺身压上,雨点似的拳头冲着他脑袋来,戚檐觉得疼,但更多的,是在想,这人是个不折不扣的畜生。   见他不反抗,眼鼻都被从额间淌出的血覆盖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死了,男人于是重重拍在他面上。   “喂——臭小子——!”   不曾想那被揍得狼狈异常的戚檐却呵呵笑起来:“打死我啊!你他妈给我死在监狱里吧,傻x玩意!”   男人闻言气得面色铁青,几乎在他刚说完的刹那,他已用手紧紧掐住了戚檐的脖颈。   “去你妈的,我早就知道!”那男人怒吼着,声音像是要炸了这家病院,他的眼里因充血而通红,“你从小就是个精神病!!!要不是那娘们哭哭唧唧拦着,我他妈早就把你打死了!”   我?为什么是我?   不是文侪吗?   从小?!   老子他妈22岁才患病!!   戚檐一双眼瞪得通红,叠臂阻拦着文侪他爸的拳点。俩人的血融在一起,猛一看去只能瞧见一大摊鲜红。男人压在戚檐肋骨上,还在死命掐他的脖子。戚檐的脸因窒息而青紫,像是只要那男人再加几分力,他便要当场翻眼死掉。   文侪就在一旁,他一直陪着他那阴晴不定的爹,从戚檐神色怪异地走来至开始打人,他皆在看着,可是那几分钟里,他的身子如同被冰给冻上了,不得动弹——他觉得自个儿的灵魂被束缚在这肉|体当中,憋闷得他想流泪,可想流泪的好像也是原主。   赵衡啊,你究竟在想什么呢?   小玲和裴宁恰这时听见声响赶了过来,他们匆忙将二人分开,男人大概是怕出事,也没再死抓着戚檐,只将嘴里粗大的半截烟抽了出来,对准戚檐的手臂狠狠摁了下去,待到把火摁灭了才起身。   小玲吓得捂了嘴,只看着那男人瘫回沙发上,这才赶忙催促裴宁将戚檐放上担架抬走。   临走时,忧心如焚的小玲焦急说了句:“哎呦!文医生啊,您去安抚安抚您父亲吧?他动手也太狠了些……”   文侪没有说话,那男人被戚檐揍了一拳,这会儿眼睛憋得血红,正恶狠狠瞪着他。文侪口中话含糊起来,将字咬得轻飘飘的:“爸,您冷静冷静,咱们回房聊聊?”   他爸从鼻子里哼出声不屑的嗤笑,只舔着金牙,不屑地跟在了他屁股后边。俩人经过职员办公室时,恰听到里头陆琴很冷静的一声:   “没什么好说的,精神病人状态不稳定谁都知道,我看了监控,是戚檐先动的手,但他下手不重,后边也没再还手,那男的却一直冲着人脑袋打,掐得脖子都青了。”   “直接报警吧。”陆琴又说。   文侪闻言咽了口唾沫,小心回头瞥了他爸一眼。那人却好像没听到,只又点了一只烟,眼神里都是倦意。   上楼的脚步格外沉重,文侪怕那人又干出来些什么事,二人进了宿舍后也没去把门给合紧,只把桌前椅子给拉了出来,温和地说:“爸,坐吧。”   男人却是一屁股坐到他床沿,将粗糙的掌心在他跟前摊开:“少同老子废话,钱呢?”   文侪来到这儿的头一天便翻过自个的抽屉,钱没多少,倒塞着不少卖房的小广告,他知道原身有多想攒钱买房,就连账本的第一页都写着个“买房”配着个感叹号。   文侪从小到大见了太多回放高利贷的来家里讨债,他对付那帮要债的最是有本事,只是眼下看那暴脾气爹的情绪波动太大,觉着不能多费口舌,便暗暗往门边挪了挪,说:   “爸,前些日子医院修灯泡,找我借了钱。院长平日里待我不错,我吃住都在医院里,也没什么用得着钱的地方……便把钱都借了。”   他爸瞥了他一眼,没说话,抽完烟就爬上床睡了。   文侪兀自在桌上趴了下来,他原来是不打算睡的,可身子很沉,沉得他没力气睁眼。   他做了好长一个梦,只是醒来后梦的内容却记不大清,只依稀记得梦中里有一团人影,欲伸手抓住的刹那,便被梦外动静遽然惊醒了。   他掀开重重的眼皮,忽见他爸肥壁虎似的趴在地上,咧着嘴从床底下掏出了个铁匣子——里边满满当当的皆是他省吃俭用存下的买房钱。   那男人把匣子揣怀里,一骨碌坐起身来,抓出里头那些发皱的钞票,用手指沾了口水点了起来,笑得脸上肉一层层压着垒高。   那人侧头瞧他,不像是做贼心虚,更像是在炫耀。   没错,是炫耀,不然怎么两只眼睛都带着笑? 第12章   文侪不受控制地倾身过去,尖叫道:“爸、爸!那是我的买房钱!!!”   他爸赵升见状,猛然抬了只粗腿踹他腹上:“小兔崽子,你在这儿藏了一万,还敢骗你老子说没钱!你他妈的还要买房?买个屁的房,家里那破屋还不够你住?!想跑到老子找不到的地儿,自个儿享福享乐?嗯?!”   文侪被他一脚踹翻,头磕在桌角上,随即淌出了温热的血。   疼死了。   文侪正想着,却见他爸猛然将钱往床上一扔,起身揪着他的头发拖到了床头柜前。   “你要跑?跑哪儿去?!”   文侪语气软下来,说:“我不跑。”   他心底是想着要讨好那人,哪管什么买房不买房的,不挨打便足够了,可身体却又违背自我意识动了起来,就连泪水也不由自主地滚落湿面。   他伸出手拽住赵升的衣摆,“扑通”在地上跪了下来:   “爸,我不逃,可这些钱是我攒着用来买房子的。您、您还给我吧!求您了,您就还给我吧!!!就这回,以后儿子努力挣钱,每月按时给您钱……这些钱,您就行行好,别拿了!”   那个“我”在痛哭流涕地哀求时,文侪仿若成了寄生于躯体中的一缕魂,可“我”的绝望渗入骨髓,叫文侪这魂灵都震悚不已。   到最后,就连文侪保命为大的念头也产生了动摇。   ——这钱绝对不能叫他爸拿走。   可赵升觑见他反抗模样,浑身都烧了起来。   几乎是眨眼工夫,赵升便一把扯住了他的发根,纵着他的脑袋往霉点密布的墙上砸去。砰砰砰三下,砸得他鼻腔里涌出一股猩红。   那人还觉得不够,便又给他的两腮各来了几个耳光,扇得他口腔中的黏膜磨在齿上,不一会儿便是满嘴腥味。   文侪想要反抗,可动一动手指通身便如电击。   ——看来这是此阴梦中不可改变的情节。   赵升打红了眼,略一斜目瞧见床头柜上的台灯,大手抓来便往文侪身子上猛砸一通,那些耷拉的电线随他动作鞭打其身,留下道道鲜明的红痕。   眼见文侪被打得鼻青脸肿,赵升一边拎起装钱的行李袋,一边又狠狠往他下腹踩了数脚:“想要钱是吧?!老子给你吃脚底板!!”   脏鞋冲文侪的脸重重落下,又碾着他的脸左右挪动。粗糙的鞋底刮花了他的脸,破开的皮肉不讲规矩地黏在一块儿,其中掺杂好些血与泥。   文侪被打得脑袋嗡嗡,已然听不清他爸在絮絮叨叨说些什么,估计又是些骂得很脏的粗话。   文侪正烦躁着,喉间忽而溢出来颤抖的一声呼喊,紧接着他往前伸出手,颤颤巍巍地往外头爬动,他听到他自个儿在说——“报警,报警!”   “狗娘养的傻X玩意,你还敢说报警?!”   赵升抹了脖子上的汗,又把台灯在手上称了称,随即抄着那玩意往文侪脑袋上猛地一抡。   文侪只若条离水甚久的鱼,再动弹不得。   “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他爸看了他半晌,把钱袋子揣了,也就踩着他的指骨摸黑走了。   鲜血哗啦,像是洗发露那般的粘稠,那般的淌在脖子后边。   他头晕目眩,在彻底昏厥前听到了警车的鸣笛。   ***   “他妈的,那傻X……”   戚檐从病床上醒来的第一句话是这个。   第二句是问——“现在几点了?文侪呢?”   戚檐浑身上下都火辣辣地疼,他面上缠了好些绷带,浓郁的药水味生生被灌进鼻腔,他深吸一口气,又倒抽了一口冷气。他倒是没喊疼,只用舌尖抵住发肿的牙龈,思忖着昨夜事,毕竟无论是他自个失控的举动还是赵升古怪的话都值得细细玩味。   到底没能想出个所以然,他于是费劲瞟向了身旁一言不发的医生,将手在他面前上下摆了摆,还欲再问,谁知却蓦地被握住了手。   “小心,千万别乱动!”   那心慈的主治医师——裴宁,像是哭过了,眼尾泛着红,眼珠子里还有好些没能褪尽的浊色,血丝牵在他黑洞洞的瞳孔边,瞧著有几分瘆人。   那医生没回答他的疑问,只没头没尾地问上一句:“口渴吗?要不……给你泡杯茶?”   岂止是渴,戚檐觉着自个嗓子干得冒烟,奈何一想到茶,却是莫名的反胃,他于是摇头:“不了,您还是给我倒杯水吧。”   闻言,裴宁却是眼见的高兴起来,总欲亲昵地握住戚檐的手,皆被戚檐佯装无意地躲开了。他笑逐颜开,连眉眼间郁结的愁色都散去好些,不过是倒杯水,却摆出副得了赏赐的雀跃模样。   “水自然是要喝的,但饭也得好好吃才行!为了自己的身体,哪怕是为了……”裴宁突然不说了,只耸耸肩将盛了温水的搪瓷杯送到他嘴边。   戚檐道了声谢,将水杯接了过去。   他一边喝一边借余光瞧裴宁有些忸怩的神情,见他举止有些不自然,更是三番五次想开口,奈何还是默默把话咽回肚中去。   戚檐无从得知眼前男人是生来如此,还是怎么,但他尤其擅长察言观色,自然看得出来,无论是在文侪面前还是他面前,那家夥总露出一副羞怯的神情。可裴宁在面对其他医生和病患时,分明不是这般。   “他不会真的是同性恋吧……”戚檐想着。   只是,戚檐到现在还没能搞清楚,自己究竟是以什么个身份存在于此,更不可能将搜查的重心偏到自个儿身上。毕竟这是赵衡自己的阴梦,从一开始主人公就那么一个,叫他和文侪二人共同办委托本就有问题。   “薛无平那傻X……”   他已有些焦躁,仔细一想又觉得没理由在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上瞎磨蹭,于是斩钉截铁问:“裴大夫,你同文大夫是什么关系?是恋人吗?”   霎时间,裴宁的面色变得惨白发灰,一双发颤的手紧攥住自个白大褂的一角。他忽然站起身来,既不否认,也不点头,嘀嘀咕咕,口中含糊。   他的话音断断续续,词句支离破碎。   “什么啊——他——不是说——更——的人——你吗——”   “裴医生?”戚檐盯着他晃来晃去的瞳子,平静道,“我听不清你在说什么,麻烦说大声些。”   “你!都说了是你!”   那本来性子温温柔柔的医生突然大喊一声,将戚檐吓了一跳,然而还不等戚檐再问,裴宁已擦去眼尾泪,慌忙跑走了。   “……”   他什么鬼?   戚檐摸不着头绪,于是又艰难动了动指头,从口袋里摸出了那张皱巴巴的委托单。   ***   文侪浑身都如火炽一般灼灼烧着,可他还是强撑起身。眼前模模糊糊好似被强光照射过,白了一片。   “醒了?”身侧女人的声音冷峻异常,“赵升又被抓起来了,一时半会儿出不来。”   “谁、谁被抓了?”文侪哑着声问。   “被打傻了?当然是你老子!!啧……对了,你妈刚打电话过来,我接了,大意是求你救救你爸。啊,他妈的,听不懂人话,只管老公不管孩子了么?!”   那陆琴烦躁地揉了一把头发:“你那些钱,我给你塞回床下了,你一会儿数数,别来日丢了倒跑来怪我。”   房门又被推开来,是小玲,体贴又很会照顾人的小玲。   可他在瞧见小玲的那一刻,心却是蓦地沉了下去。他不禁皱起眉来想——“我”究竟是在等谁呢?   “文大夫哟,您终于醒了!”小玲哭丧着个脸来给他挂水,“方才裴大夫还在这儿的,戚檐患者先醒了,他说去看看,现在还没回来!真是的,也不知道多关心关心同事!”   “……医德是本嘛,这没啥好说。”文侪浑身疼得发紧,连脑袋都动不得,“我这身上没有哪儿的骨头折了吧?”   “您就乐着吧!”小玲说,“流血的地儿没有创口特别大的,外头大夫过来看了,说不需要缝针。您这几日吃得清淡些便成……不过您身上的小创口和淤青好多,得痛个几日……倘使您够能忍,正常生活受不到多大影响!”   文侪点点头,说行,你们都出去,让我一个人想想事儿。   只等那二人把门给他带上,他登时便掀被下床去。痛是真痛,哪里都痛,他死命咬住声,伸手从桌上自个儿的白大褂里边掏出昨日那张破纸。   【赵升——赌博、家暴。】   手指乌青一片,连握笔都疼得不行,他不理,又在他妈那儿补了四个字——更爱赵升。   文侪把纸翻了个面,瞧着那一行摘录下来的谜题——【我在山上放了一把火,火烧死了山下的我。】   他想,不停地想,在思索途中,竟遽然通了。   那题以“我”作为放火与受难的经历者,用山上山下点明地点的变换,乍一看像是因果论,可“我”分明无法同时身处两地。   因而那“山上山下”所指并非具体地点,而是对“我”的限定与区分。   今人普遍认为人生并非原地匍匐,而是向上走,向上爬,如同登高。如若该处也在借登山隐喻人生,那便与斯芬克斯曾借人腿条数来阐述人从婴儿至拄拐老人的一生有相似之处。   可奇怪的是,把山上的“我”当作老去的“我”,把山下的“我”当作年轻的“我”,将会出现一个因果悖论——即老去的“我”,影响了年轻的“我”。   未来影响了现在。   “不对,”文侪喃喃自语,“山上放火者同山下受难者不能是同一个‘我’。”   可究竟有什么东西能皆以“我”共称呢?   文侪愣愣看向外头灰暗的天色与唰啦的大雨,在俯首瞧见地上两相交融的泥巴时,指尖颤了颤。   他咬住后槽牙强压兴奋,他明白了,都明白了。   “哈,是“父子一体”啊!”   在古时宗法制下,“父子一体”观念将父子二人视作同一人,由此衍生出父子一人犯罪,二人同罚的判案标准。   若将这一观念应用于眼前这道谜题之中,则父子皆可称作“我”。再以登山位置进行年岁阅历区分,那么山上者应为父,山脚者当为子。   父子同体,父债子当偿,烧死山下子的火便是山上父欠下的滔天债务。   文侪抖着手,在纸上默下谜题,写了个解便开始作答。   【壹、我在山上放了一把火,火烧死了山下的我。   解:赵升因赌博负债,锒铛入狱,大笔债务成为其子赵衡巨大负担。】   文侪写的时候又倏然想到昨夜赵升揍人时嘴里嚷着的那句“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只摇着头,觉得悲哀。   手疼得他咬起牙来,最后一笔堪堪落下,那纸上便漫出一丝丝红墨,很快凑作一个红圈。   “哈……”文侪仰着脑袋,“爽了。”   青紫的指尖一颤,他那支粗头铅笔旋即脱手滚到了地上。   笔在地上滚啊滚,最后滚到了一人脚边。   那秃头男人把笔拾起来,喂到怀中娃娃的嘴里,嘻嘻笑起来,说:   “丽丽吃!丽丽吃——!” 第13章   文侪淡定将瞳子挪开,高声叫起来:“小玲——病患拿到笔了!快来管管!”   ***   休息至午时,文侪也就强撑着披上白大褂,像个没事人似的去找戚檐。   他摆手,却见袖底红了一大块儿:“啧,我这是从哪儿沾了这么大片血上去?”   戚檐的外伤比他轻些,只是昨儿差点被掐死。他不知那人现在如何,听说有裴宁一直看顾着。裴宁细心,戚檐应该过得不错。   不出所料,他绕过正午烈日照进来的阳光推开病房门之际,那戚檐正坐在床上拿着个红本子写写画画。   他把本子拿得很近,显然是不叫裴宁看。   裴宁笑着问他:“那能给谁看呢?”   “给文大夫!”   戚檐扭头看向那方进来的文侪,笑意在面上水波似的漾开,裴宁的脸色却是肉眼可见的变得复杂不堪。   我靠,不带这样拉仇恨的。   文侪想着,两手插兜,面上还是很冷。   裴宁表情很快便放松下来,他拍了文侪的肩,笑道:“好吧,阿侪,那这儿就交给你啦?”   文侪点头,说:“嗯,你去忙吧。”   人刚走,他便大喇喇地往戚檐的床上坐下,那模样像是想躺下来:“写啥呢?”   “解谜。”   “唉,文侪——”戚檐突然直起身来,不自觉盯着文侪那淤青的手指瞧,又转了转眼珠,将一张纸在他面前晃了晃,“你把第一谜解了吧?我这委托书上多了个红圈。”   文侪并不直面回答,只是面上挂的笑颇走心。   戚檐瞧着了也就把夸赞的话语吞了,说:“你脑袋里不是常多出点记忆么?可有关于那院长的么?”   “你把谁的脑袋当百宝箱使呢?岂是你想要啥都能有的。”文侪撇了撇嘴。   “他最近都不在医院吧?我昨儿在那地下储藏室翻到了些有关院长的东西,总觉得他这人不一般。这病院奇奇怪怪,当家作主的却连个面都见不着。”   “院长吗?他宿舍在我对门,昨晚我被我爹揍,门没关,我瞧见有人回房来着。”   “我怎么听说他到外头出差去了……罢了,那咱们别去他宿舍了,夜里找找法子进他办公室瞧瞧,我前几日去看,见那上边还挂了两道锁呢。”   “成,快些干,已经第四天了,一停下来我就心焦。”文侪倒在他床上伸了个懒腰。   ***   “唉唉唉,你们昨儿听到那警车响没?吓死个人!”   正是下午茶时间,文侪实在是乏得不行了,化成摊水似的趴在桌上休息,可同事们的闲言碎语却是不讲道理地往他耳朵里钻。更要命的是小玲又尖又大的嗓门,旁人每说一句,小玲便要唱戏似的喊一嗓子:   “哎呦!莫要再说这事了,自个吓自个做什么?咱们也没做亏心事呀!”   不知怎地,文侪脑子里浆糊似的,却又给灌进一段莫名其妙的记忆,这记忆指的是——昨儿有个病人跳楼死了的事情。因此现在听到他们讨论,也并不怎么讶异。   裴宁叹一口气,说:“咱们院里的病人们情绪多数起伏较大,生死就是一念之差。外科内科,伤患病情真严重起来,人没救回来也没办法,只能说他们尽力了。我们精神科也是一样,我们把那些与社会格格不入的病患留到今天,也只能说是尽力了。万不能轻易说他们的死是因为咱们做了亏心事,咱们同他们本就无冤无仇,鬼自然不能来敲咱们的门。”   小武并不理会裴宁那些大道理,只歪了歪嘴。他一这么做,那张本来就薄的嘴唇便瘪下去,显露出鄙夷的神色,他接着小玲适才的抱怨说道:   “死人了还不让说,这月都第几个啦?顶楼那门我每晚可都好好检查过的,昨夜我睡前还仔细瞧过,一如如常,锁得严实。除了院长,谁有钥匙?可不就是闹鬼了嘛!”   小玲显然有些怕了,她搓了搓自个工服的一角,分明合紧了窗子却仍旧觉得外头凉风挟带着雨丝扑进屋来。偏这时,那小武一边喊着热,一边把那吱呀呀响的电风搧开了。   小玲骂了他一句,却没叫那还在洋洋自得的男护士明白,反倒是裴宁默默将风扇给关了,说:“阿侪身上还有伤,受不得这般冷风吹的。”   耳边声音嘈杂,文侪迷迷糊糊将眼皮掀开条缝,小武恰骂了一句:“妈的!咱这病院精神科整得像个死刑场似的,成日闹鬼!”   “要不你去镇上医院妇产科待一阵子?”不紧不慢啜了口热茶的陆琴给了他一个建议。   文侪懒洋洋地枕着自个的手臂睁眼,这才发现自己用红笔在纸上写了好些“死”字,密密麻麻的,叫人看过去头晕眼花。   啧,乖祖宗,您这是又想杀谁了?   文侪叹一口气,一旁摆着的茶上热气全被他给吹走了。   ***   恰是夜里十一点,戚檐在他那本红皮册上端端正正写下——   【第四夜,11:00同文侪探寻进入院长办公室的方法。】   自他二人到病院以来,院长办公室从未开过门,也无人见过院长。文侪藉着值班的机会,仔细翻了抽屉,找出来一大串钥匙,只是哪扇门的钥匙都有,唯独不见院长办公室的。   这事不新鲜,哪位上司会把那么重要的东西交由手底下的一群小卒来看管?   兴许是看过那张稍显诡异的合照的缘故,戚檐总对这病院行踪神秘的院长抱有莫名的敌意与猜疑——他当真往医院内藏了个杀人犯么?这真的是一家正常的精神病院么?如若正常,那赵衡一个好好的主治医师怎会突然跳楼自杀?   院长办公室位于员工办公室之内,只不过单独划出一块局域,相当于内屋。那扇把二者隔开的门上常年挂着两道锁,大概是因为院长久未来此的缘故,锁头上已落满了灰尘。   戚檐其实很是在意那杀人犯的存在,现下已至第四日的深夜,不到一个小时后便是第五日了。而他们的生命,更确切而言是寄生于死者躯身的文侪的生命会终止于第七日,死因不明,而那身份不明的杀人犯将成为搅局的关键。   戚檐希望能尽快将他找出来,有多远躲多远。   只不过,后来他再想起这念头,险些捧腹大笑。   ***   这精神病院里缺人手,规矩全往简单明了处走。每夜通常是一名医生领着一名护士共同守夜,今儿恰好轮到文侪和小玲。小玲是个忠于职守的,也不常窝在办公室里偷懒,便给了文侪做窝里贼的天赐良机。   文侪将办公室的门一锁,再不搭理窗户上飘过去的绰绰黑影是人是鬼,是医生还是病患,只埋头翻起自个那群好同事的抽屉。   戚檐扫了一眼办公桌,却没在那处停留,反而径直走向了院长办公室,手中握住那两道古怪的锁头便思量起来。   一大一小两个圆锁头生得奇怪,手摸上去黏糊糊的,像是沾满了粘液,那玩意的触感也尤其怪,似软似硬,总之他不敢揉捏,怕捏了像肥虫似的要爆浆。   简单来说,那俩玩意像人的一对眼珠子,只不过大小不一。两个锁上都不带孔,显而易见的,这玩意根本没有钥匙一说,恐怕只能待院长自个开锁。   文侪在裴宁办公桌处流连,戚檐慢悠悠冲他吹了个慵懒的口哨,说:“别忙活了,这玩意不带孔的。”   “我知道。”文侪没抬头,“我没在找钥匙,我想确认一件事。”   正说着,他已将裴宁抽屉里厚厚一大沓东西给翻出来了,正如整理卷子那般上下颠了颠,忽而从中掉出了一张彩色相片。   那相片恰同当初戚檐从地下储物室里翻出的照片一模一样,只不过这张相片上裴宁的面容尤其清晰,更为清晰的是,那照片中的确是两个男人。   只是身旁那人的脸被糊上了,根本辨认不出模样。   如若裴宁真是同他二人其中一个纠缠不清,他倒更愿意相信是戚檐。   可文侪纠结几秒,为了省时还是爽快说了:“我不是有爱人的么……你说说,真不会是裴宁吧?”   戚檐倒是气定神闲,只说:“我先前不是说了的嘛,你偏要说你怕他。”   他说着绕过办公桌在铁柜前停下,做起贼来毫不心虚,那儿正放着今年的治疗安排。他一页页翻去,皆是不认识的名字,最新的那一页是新来的主治医生陆琴写的,只不过那显然是个未完成的草稿,虽说标明了具体疗程,却没标明患者。   而在治疗的主要治疗手段那一栏,赫然写着——“电击疗法+外物刺激疗法”。   不知怎么,戚檐莫名觉得那一行字叫他寒毛直竖,好似再一次见着了他家台风天快要被掀开的铁皮顶。   “砰——!!!”   “啊我靠……”文侪被门外传来的重响吓得蹲了一蹲。   外头又传来第二日晚他二人被关在储物室时听着的诡异声音:“噫噫噫,钥、钥匙漏了一把。”   “什么?没漏啊……”文侪低声咕哝。   文侪将声音压的很低,本就是做贼,没必要自个儿坐实罪名,索性闷声不言,照旧翻动门侧的箱子。   半晌,那门被人踹了一下,登时从下头窄小的门缝里窜进来个银闪闪的钥匙。   白底红边的贴纸上有圆珠笔留下的三个大字——“藏尸间”。 第14章   文侪和戚檐两人不约而同对视一眼,都笑了。   ——存盘点来了。   那念头是突然产生的,就好若“噌”地一跃而起的火苗,眨眼间就把还有些恍惚的俩人送到了地下室去。   路是装疯卖傻的戚檐开的,他在走廊上无声地飞奔,箭似的窜入地下室去。那人是怕被值夜班的小玲逮到,好在一路上没碰着什么活物,跟在后头替他望风的文侪这才快了步子。   哪知刚要进楼梯口,转角处忽然冒出个人来。脚底下步子跨得又大又急的文侪没刹住车,径直撞在一人胸膛上。   那人腰间不知别了什么东西,这么一撞,叫文侪感觉自个儿肚里的肠子都差些漏了出来,疼得他倒抽了几口凉气。   他仰头瞧了眼来人,干巴巴笑上两声,说:“这儿光线太差,我刚也没太仔细看路……裴大夫,对不住哈!”   也不知是不是那沉沉夜色叫人迷糊,文侪总觉得裴宁面上神情有说不出的怪,反正不似从前那般温润。他稍稍扶住文侪的肩头,似是有意将二人隔开了好些距离,语气里也有些叫人玩味的疏离与冷淡:“文大夫,您可要当心点儿。”   文大夫,不是甜得发腻的“阿侪”。   文侪愣了愣,把头挠了,边绕过他边说:“我今儿有点急事,这就走了,您也快些上楼休息吧!”   背对着他的裴宁没离开,只冷漠道:“戚檐不见了。”   文侪驻步,回过头直直撞上那人盛满恨意的瞳子,他听见裴宁质问一声:“和你有关没有?!”   凉风习习,适才雨后的湿气与泥土的气息皆被卷了进来。文侪淡定地走去合拢走廊上的窗子,说:“我陪他玩游戏,他当鬼,这会儿还在地下室数数呢!我这当人的,这就去把他那鬼逮回来!”   裴宁紧皱眉宇,只还瞧了文侪一眼便上楼去了。   文侪呼出一口气。   ——妈的,就这见鬼了的态度,他还能是我恋人不成?!   文侪在走廊上跑动起来,心脏咚咚直跳。   适才他不当心撞了裴宁,恰瞧见了那人被风掀动的白大褂里藏的东西——   那是一把沾血的刀。   ***   这病院为省电,地下室那条走廊夜里皆不亮灯,文侪忧心被小玲发现,也只能摸黑向前。在那短短几分钟里,他不知听到身后传来多少声陌生的呼唤,脖子上又缠上了多少缕不属于自己的发丝。   将近藏尸间时,里头除了戚檐还有一位意想不到的访客。   那鲜少与他碰面的主治医师荣惠正立在那儿脱手套,嘴里嘟哝道:“不要赶我,我来见我爸的嘛!”   文侪见状只能疯狂给戚檐使眼色。   戚檐却像是浑然不觉,说:“就当她是个观众呗,有什么影响?”   文侪一把勾过他的脖子,凑近说:“你是疯子,我可不是,你想让我也被关进精神病房里吗?”   “这里有谁能把你关进去?”戚檐诧异地觑他,“快别浪费时间了,开锁进藏尸间去!”   怎么就是沟通不了?   文侪气急败坏,索性也撒手不管了。他把身子压低几分,笑着同荣惠说:“戚患者总缠着我说要去藏尸间溜躂溜躂,不去看就不肯睡觉……您多包涵包涵!”   戚檐一把揪过那猫儿似的屈腰俯首的人,说:“你废话什么呢?快些走了!”   “不是,谁说NPC没感情,你就不需要去讨好了?不还是得当菩萨似的好好供着么?这会儿说几句漂亮话就有这么难?”文侪嘟嘟囔囔。   戚檐却是毫不留情将他拖至藏尸间门前,把钥匙抛给他:“开门。”   文侪也没闲工夫骂几嘴那态度糟心的戚檐,只在心底默念着:效率至上、效率至上。   钥匙顺滑地插入了锁孔当中,只是转动之际,从其中溢出不少猩红色的血。文侪见怪不怪,正欲使劲推门,却听戚檐说:“仔细瞧瞧你那双手上的淤青吧。你转了锁头,我开门,一人干一件。”   文侪撒手耸肩,摇起脑袋,说:“戚大哥,你关心人的方式真是独特,能不能别拧得麻花似的?”   戚檐装作没听见,只仿效先前,往门上撞去。   霎时间,冷风汩汩往外冒,从人的脚跟涌到头顶,尸身腐烂的气味在空气里迅速弥散开,叠起的鸡皮疙瘩昭示着物种原始本能对于同类尸体的生理性抗拒。   文侪他爷爷死在屋里头时,也是这么个气味。被烈夏烘烤几遭的腐尸陈在家中好几日才被人发现,那地儿甚至离文侪家不过几分钟的脚程。   藏尸间里头的灯管皆是冷光,同一般医院的太平间没有什么区别,只是这地儿要比寻常的太平间小上几倍。自上而下铺满房间的六屉尸体冷藏柜多数阖着,只有一个被拉开来,且里头盛了半柜红液。   若它是寻常血液那还勉强好受,偏还不是——蛋清似的浑浊液体上头浮着层稀薄血丝,像是人尸上脱下来的浊液。水面并不是遮目的红,也就能勉强瞧着淹在里头的一锈迹斑斑的铁匣子。   藏尸间,藏尸间,藏的是何人之尸?   文侪滚了滚喉结,快步走至那被拉开来的一屉前查看上头标签。   标签有两个。   一个是【文侪】,另一个是【戚檐】。   文侪没做太长时间的心理建设,只一鼓作气探手进去。指尖才刚要碰着水面,便被侧旁伸来的一橡胶手套给吓了一跳。   戚檐云淡风轻地说:“文大夫,都不嫌恶心的吗?”   “你哪来的手套?”   “我在里头逛了逛,见着一面墙上吊着。”   “你就不懂早些说?!”文侪骂他。   “文大夫赶着送命去的表情特别有意思!——赶时间也不能这么赶,你这般眼里只盯着一处,日后铁定要吃亏。”   文侪说:“你大哥我不碰黄|赌|毒,吃个屁的亏?快些捞出来!”   “催催催——”戚檐利落地把匣子捞了打开来,又褪了手套将两张纸递给他。   那是两张红纸,从水里头捞上来,却没半点湿。   上头写着——   【日期2008.04.31晚12:00,想要下回重生于此时,请烧纸——薛无平】   文侪愣了一愣,怒极反笑:“这王八蛋怎就觉得咱们要二轮游了?”   “唉,四月?刚来的时候不都八月了么?”戚檐指着那日期,神色困惑。   文侪瞅了他一眼,撇撇嘴说:“谁知道这鬼梦什么构造,时间什么的不重要,脑子别乱就够了。”   恰这时,藏尸间的铁门嘎吱吱嘶叫一声,荣惠笑嘻嘻从门后探出个脑袋来。文侪咬咬牙,他方才分明仔细将门从内反锁了,这病院的停尸间仅有一把钥匙,她究竟是如何开的门?   还有……她方才说了什么?要来这儿找谁?   文侪紧盯着那慢悠悠踱进藏尸间的主治医师,觉得不寒而栗。   身后戚檐忽然像个孩子似的扯了扯他的袖口,他盯着荣惠的一双眼还没能挪开,先感到戚檐喷在面颊边的热气,旋即听闻那人吐出一句令人发寒的话来。   “这屋里不单我们仨啊……文大夫,你有没有听见老头说话的声音?”   文侪怔愣着,以为戚檐又在没眼力见地说玩笑话,回首时却见戚檐一张被冷光照得发白透明的脸。   戚檐一动不动,他身后却传来微弱瘖哑的叫唤。   下一刹,廊里刮来阵风,吹得藏尸间里头一切都窸窸窣窣作响。文侪遽然回身看向荣惠,□□惠却是弯了眼睛嘻嘻笑了起来。   她扶着桌角,笑得直不起腰,尖细的嗓音同小玲有些相似。   文侪忽地觉得一阵恍惚,荣惠和小玲神貌刹那间扭曲着交叠起来,好似块软面团,被人倏地拉长,又挤扁,两相夹杂反覆揉搓,到最后只剩了一套蓝白相间的条纹服。   “荣……荣女士……她她她……不是医生,她是病患啊!!!”   文侪喊完那声后忽然跪地不起,见戚檐来便猛地抬手拽住戚檐身上的病号服,叫那本就看着吊儿郎当的病人的锁骨都往外漏了几分。   “谁同你说她是医生?”戚檐盯住那像是被鬼上身一般的人,只默默掰开了他的手指,“可别拽我衣服了……昨儿你不亲眼瞧见小玲把我同她一块从诊疗室拖出来了么?你不知道吧,那家夥昨天也不知躲在诊疗室哪个犄角旮旯里,忽然就冒出来了……”   文侪甩甩脑袋,终于将那些过于激烈的情绪强压了下去:“不是,她怎么就是病患,她平日里不都披着白大褂么?”   “……”戚檐盯着文侪细细思忖的模样,忽然就扑哧笑出了声,“大哥,我来这的头一天就看见她偷了人小玲的衣服扮护士了,怎么,你从没碰上过?”   不等文侪说话,戚檐又开口说:“她我还真常碰上,就住我对门那间‘4号病房’,你不会当初和我说的,陪病患睡一间的敬业医生就是她吧?”   文侪微微垂首,将眉皱着往下耷拉几分。   他并非从未碰上喜好假扮医生护士的病患,却从未错认过,唯独荣惠,他不仅知道她的姓名,还确信她是个正儿八经的主治医师,似乎脑海中不断涌进的东西早已自个儿将关于荣惠的所有信息缺口都填补完善了,以至于他没一点办法叫自己寻出个荣惠不是医生的缘由。   文侪赶时间,即便手里头提着这些个杂七杂八的破烂事,却已准备好再度起跑了——他高中时从不同文科老师理论,也是受了这么个效率至上的坏毛病影响。   他叹一口气,这代理人,还当真是没那么好干,再干几回,只怕真要麻烦薛无平把他俩这早死的麻溜送精神病院里去了。   文侪冲着戚檐拍了拍脑袋,无奈叹出一口气:“这阴梦又影响我的意识了……”   “不差这点。”戚檐莞尔。   “孩子……孩子们……太吵啦!安静些吧?”   沙哑的嗓音不合时宜地擦着他二人的耳畔过去,戚檐回身,身后却是一堵灰扑扑的水泥墙。可那好似带着口音的语声分明就是从他身后传来的。   戚檐拍了拍文侪的肩,旋即走向那堵墙。戚檐早已将这病院的布局烂熟于心,这面墙后该没有房间了才对。   他狐疑地将耳朵贴近墙面,冰凉的水泥附上他的肌肤,好似倏忽间融化了,粘腻的触感叫他不由得拧紧了眉心。   没听见声响。果真是在这阴梦呆的时间愈长,愈要胡思乱想。   然而,恰是他扯起嘴角,欲将耳朵拿开时,忽然有一声细弱的响声好似蚯蚓般窜入其耳,震动了他的鼓膜。   “受伤啦——快擦擦血——!”   戚檐猛然往后退几步,他贴在墙面上的那半张脸本笼在角落的昏影之中,这会猝然转向文侪,叫文侪吃了一惊。   戚檐清瘦的侧脸上糊满了粘腻的血,带着浓重腥味的血丝牵在那水泥墙面上,淋漓滴了一地。   他微微愕然,却又很快镇静下来,只一拳头砸在方才那墙面上。   一拳下去,没听见墙中传来什么声音,倒是荣惠笑个不停,一张大咧的嘴像个黑黢黢的无底洞。戚檐瞧着总觉得里边会生出眼睛、鼻子、嘴,甚至一个完整的头颅。   原来我的意识也不清醒了。   戚檐想着,使劲摁了摁太阳穴。   抬眸时,却见荣惠将枯木似的指头伸起一只,指着那漏血的石墙——   “爹、我爹在里面哦!” 第15章   漏水是老建筑物的通病了,这会藏尸间里头便有水滴滴答答砸在那些铁皮箱上的声响。由于良久无人说话,这屋中闷若一口被埋进地里的长木棺材。   文侪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荣惠,荣惠,她怎么同院长荣贵同姓呢?   仅是巧合,还是,她口中的“爹”正是荣贵?若指的真的是荣贵,那么现在被埋在墙里的,就是他们未曾亲眼一见的院长么?   戚檐见文侪一副气短模样,便用沾了血的手拍在他的后背,将他那白大褂染红一大片,又行若无事般开口问荣惠:“你爸是荣贵?”   “爸、我爸是荣贵!”荣惠始终半张着嘴,让人不知她还有话没话。   “荣贵他现下在这墙里么?”   荣惠闻言扬起嘴角,露出个狞笑,她用力咬着自个的唇,笑声却还是从牙缝里漏了出来。   “说话。”戚檐催促。   “是——他在里头,在里头呢!”   “走吧。”戚檐宕机立断,一把锢住文侪的腕,欲将人往门边拽,“我们懂如何存盘便够了,别在这鬼地方久留了,一会死人从墙里出来了,铁定叫咱们吃不了兜着走。”   “那荣惠……”   “都说了别管她,你怎总对她那般在意?上去后喊一嗓子,小玲自会下来带她走。”   “倒也不是在意,我只怕这会不问清关于荣贵的事,恐怕要遗漏不少消息。”恰这时,文侪听到地下室的门张合的吱呀响,他怕有人来了,便甩开戚檐的手,一溜烟拐出门去,只还给有些发怔的戚檐留下句,“她不像能问出话的样子,改日再聊。一会碰上人,就说捉迷藏,我把你给逮到了。”   ***   将要踏上最后几级台阶时,文侪忽然瞥见身后那刚走到缓步台的戚檐正抓着自个儿那红笔记本,埋头狂写什么。文侪愣了一愣,却见戚檐猝然放下笔,只仰首冲盯着他的文侪露出个既温柔又凄凉的笑。   卖惨。   妈的,戚檐又想给他添一个难忘的记忆。   他一句脏话还没骂出口,便看见戚檐唰地滑坐在地,眉头一拧,帮文侪把那脏话给说出了声。   长指被他戳进了发丝,一下又一下地梳理,将向前耷拉的发丝全给理到了后头。那人垂头仔细看着红本子上的字,一句一停,分明也没几个字,却看了不短的时间。   也是,一整日的事多了去了,只言片语哪里讲得清,这般艰难地拼凑出一段自个儿完全不具有的记忆,能好受么?   实话实说,文侪前几日都没怎么瞧见戚檐同那隔日化记忆相斗争的挣扎神情,这会儿不过因着好奇多瞟了几眼,便被戚檐有如龇牙的鬣狗似的瞪着瞧。   文侪被他瞪了反倒大大方方地转过身来,蹲在上一级台阶上,毫不闪躲地盯着他,而后贼喊捉贼道:“看什么看,缓过来了就快些起来,别一会叫鬼追上来了。”   文侪挪开目光去,也没再管戚檐,只迅速踩了最后几级台阶,出了楼梯口。   然而,一拉开门差些叫他喊出声来。   双手捧着烛台的小玲正木木地立在门前,晃来晃去的红光将小玲的面映得通红,二人四目相对,文侪欲往后退一步,却被身后来的戚檐给挡了去路,入了他的怀里。戚檐虽很有气概地扶稳了他的肩,却是自觉地叫面上露了一副傻相。   “文大夫……”小玲将捧得很高的烛台往下挪了挪,这才叫文侪看清她眼尾的泪痕,“刚来的电话……院长……院长他心脏病发,去……去了……”   “……是吗?”   文侪佯装悲痛地皱起眉,刚要开口安慰着小玲,却见戚檐忽然拉开楼梯口的另一半门扇,手脚乱摆着往外奔。   “轰隆——”   惊雷炸响。穿过廊道的大窗,文侪窥见了一道接地的闪电,昏黑的夜空一刹间被映得明亮,又霎时坠入一片广阔的昏暗中。狂风暴雨压折了庭院里那挂牌上写着“早春,文侪与裴宁植”的新树,却将白墙上的红字洗得透亮。   健康、平等、积极、拚搏。   他欲要喊住那背影匆忙的戚檐,可“戚檐”二字堵在喉口,被接连入耳的雷鸣给带走了。   他看见戚檐愈走愈远,终于不可遏制地将小玲口中伤心话抛下,绕过那护士,在好似没有边际的长廊上奔走起来。   近乎筋疲力竭时候,他的脚步停在了一房间前。他走进去,只看见浑身湿漉漉的戚檐站在院长办公室前,手里头拿着俩个怪异的圆锁,只听他笑说——   “门开了。”   ***   文侪一夜未眠,由于戚檐动静太大,正要擅闯院长办公室时被追赶的小玲给逮到了,他二人只得灰溜溜地夹了尾巴各回各屋,也没机会好好瞧瞧那院长办公室里有啥。   快四点了,文侪蹑手蹑脚地去掀窗帘——外头天方亮了一角。其实也说不上亮,雨还没停,天色很是混浊,空中飘着好些沉甸甸的黑云。文侪倒也没犹豫,听到外头隐隐约约一声鸡鸣便利索地披上他那条白大褂迈开腿往外走。   方从屋里钻出来,文侪便瞅见了在指尖转了一串钥匙的陆琴,他原是想要偷偷跟着瞧一瞧那由她专管的九号病房的模样,哪知方在拐角处立住脚便听得不远处那女人轻笑一声:   “文大夫,别躲了,干嘛呢,起这么一大早的?”   文侪于是讪讪笑着走出来,说:“我伤还没好,昨儿又值的夜班,他们叫我今儿先歇一日再干活。可越是叫我歇着,我便越是手痒脚痒,这不,天还没怎么亮就又醒了……我可以来您那儿观摩观摩吗?”   红唇舒展开来,女人将波浪卷发往身后拨了一拨,说:“这算什么,你进来吧。”   随着指尖触碰墙上按键,黑黢黢的屋子蓦地亮堂起来。   屋内没什么特殊,就是地上五颜六色的电线叫文侪他无处落脚,且金属器具尤其多,角落甚至堆着一箱子的扳手。   陆琴见文侪盯着看,只说:“这屋子里的机器总坏,这儿的医生除我外,只有你和裴宁两人,护士也就小玲小武两个,可你们四人没一个懂怎么修理这‘经颅磁刺激仪’以及这台机器。”   陆琴掀开一由布罩着的机器,那机器同牙椅似的,只是顶头安了个头盔,连着一个比人腰略粗的长方机器。   “自然都只能靠我修理。”陆琴补充道。   可文侪缺几个心眼,刚看到那压迫感十足的器械时,脱口而出的竟是称赞那电床上的枕头似乎很软,躺上去该舒适得比家还要好。   陆琴被他闹笑了,说:“你小子啊!当真是没心没肺。”   文侪踮着脚走路,见床头柜上摆着个病历夹,便不动声色地侧目去瞧。   陆琴在饮水机处给他泡茶喝,文侪便趁机将那病历日期翻至今日,不曾想看见了其中内容却猝然瞪大了眼。   【(戚檐)手术时间:深夜24:00   手术方法:电击+开膛   风险级别:高危高风险】   心脏跳动欲裂,那日戚檐被货车碾碎的模样历历在目,文侪只能轻轻将那病历夹放下,仰面查找呼吸。冷汗忽地打湿了他的鬓角,叫他局促地在屋中寻了个地儿坐下来。   记忆走马灯似的往外窜,一中路,校门,城市六号公车站,五家小卖店,两家文具店,五颜六色的门面招牌灯,那出事地点街景抹不去的清晰。   文侪捂紧唇鼻,吐意愈发强烈,最后在回忆中那奄奄一息的人彻底动弹不得时烟消云散。   那陆琴泡好两杯茶给他端来,只顺手抽了张纸夹着,在他身边落座。   “看到今儿的手术安排了?”   文侪扭头看她,却见她挑着眉,笑得风情万种。   她将文侪那细细发颤的手给摁住,说:“文大夫,您甭怕,我决计会叫戚檐死的。”   文侪发狂似的笑起来,边笑边盈泪,他拍掌说:“好、好!太好了!”   “我”真是疯了!   文侪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只能在心底惶恐地喘气。   陆琴抬手轻拍其脊背,安抚似地给他推去茶盏,说:“喝茶吧,泡的是你最喜欢的茶叶。”   ***   文侪几乎是冲出了九号病房,方出来便奔入洗手间里吐了个爽。他将秽物冲洗干净,用湿淋淋的手抹了一把脸。   惨白的脸儿,愉悦的笑。   “我”在笑,在高兴。   镜子上甩上的水珠却从镜中他眼角滑落,像是两道泪痕。   可渐渐地,镜中人的模样变得很模糊,纵然文侪已经尽力摆平了嘴角,那镜中人仍旧笑得那么灿烂。   文侪小心地后退,那镜中东西却猛然窜上前,撞在镜子上,直撞得头破血流。   “砰、砰、砰——!”   文侪从前总被人夸赞相貌,纵然并不是总盯着自个的脸欣赏,却也从没觉得自个儿会如此的面目狰狞。   他深吸一口气,只将洗手台上的洗手液抬起来,发狠地砸向那张扭曲的面孔。   好、好了,镜子碎了,那怪物再也出不来。   文侪喘气不止,身后突然传来女人带笑的声音。   “文大夫,这面镜子要换,得花60块。”陆琴说。   文侪遽然转身,防备地审视着她,说:“我一会儿亲自同小玲说说……”   他言罢要走,陆琴却忽而在他面前打了个响指,叫他霎时间眼冒金星,晕晕乎乎地栽倒在她肩头,被她给扶住了。   消毒水的气味充斥了他的鼻腔,他听见陆琴说:“文大夫,安心睡了罢,你很快便能自由了。”   ***   盯着那红本子看了一宿的戚檐同样是大清早便贼头贼脑地拉开了病房的门,这“旭日东升”病院有人情味,对待精神病人不似待畜牲那般用镣铐锁着,也叫他这么个一肚子坏水的家夥钻了空,轻松撬了门锁溜了出去。   不曾想,他两只脚还没把长廊地板踩熟,那尤其热情的男护士小武便迎面给他送来个颇为浮夸的大呵欠。   “又是你?我早就听说你总偷摸着溜出来,怎么警告了好些回了还是管不住自个儿的两条腿呢?也罢也罢,谁想在那病房里呆着?来——哥和我去办公室里头坐坐,那儿清净,比同那群隔一阵就要哇哇大喊的患者们结伴好太多了!”   戚檐呆头呆脑地盯着他瞧,那小武却像是没看见,只将手往他肩头一搭,一副同他很熟络的样子。一口一个“哥”,叫戚檐装疯卖傻都不痛快。   这医院的医生和护士当真奇怪且没戒备心,瞧了个顺眼的患者,便能毫无顾忌地往办公室里领,荣惠是如此,他更是自家似的进进出出。   小武开了锁,邋里邋遢地用沾满泥的水靴抵着门一推。他进门后兀自在一长桌前坐下,后知后觉那尤其有边界感的戚檐还傻愣愣站在门边,只能无可奈何地笑起来。   “我说哥你啊,怎就生了这病呢?分明平日里同常人没什么区别的。”   小武那笑不似笑,哭也不像哭,总之五官扭作一团,瞧上去并不好看。他走过去随手拉开一办公桌边稍显埋汰的旋转椅,邀请戚檐坐下。   戚檐这会在装乖,自然安分守己,坐下来后还很有余力地瞧了眼桌上名牌——好,文侪的桌。   他听着小武唠些不知真假的怪事,眼神却不住地往院长办公室处飘。这几日他将这医院的布局图翻来覆去地看,早便将其中布局摸清,其中除了一扇门通向办公室以外,便再无其他出口,朝西的方向开了扇窗户,另还有一承重柱分布其中。院长办公室往上的二楼是文侪的宿舍,再往上的三楼便是天台。   他回过神的时候,小武已将一杯浓茶递到了他的手里,那男护士见他又盯着人瞧却不说话,笑说:“快些接了吧,哥甭和我客气。你只是生病了,又不是完全变了个人,我这人神经粗,但这点东西倒还是记得的。”   那茶闻着的确香,戚檐笑着接过去,只道了声谢,便开始轻轻吹起面上热气。他这么做的时候,心底总有些莫名地悸动,总觉得自个儿之前在哪里也这么做过。   茶没咽下去,一声叹息却从那男护士的口中慢悠悠吐了出来,被外头瓢泼雨衬着,透了点似有若无的忧伤:“院长走得太突然了,我打心底觉得难过,想当年院长待咱们多好啊!”   “只不过……”小武的神情陡然一变,他神神叨叨地贴近戚檐,“我还是觉得咱们这地儿风水不好!这地儿指定闹鬼,不然怎会总死人?哥你也知道,每年从三楼那天台往下跳的患者少说都有近十人。这可真不是我的锅,我确确实实每夜睡前都会去查看一番,皆是仔细上了锁的。你说,他们怎就想不开,非得从那般又寂寞又可怕的地方跳下去,摔得头破血流?”   戚檐没答话,莫名觉得发晕,他揉了揉额角,昏过去前瞧见了小武的一抹苦笑。   “哥,你怎就生病了?挨了那般罪,该有多疼啊?”   ***   文侪被陆琴用东西迷晕,睁眼时瞧见一旁电子钟上的时间已是23:55了。   一时间如有五雷轰顶,他发了疯似的从宿舍床上跃下,拖鞋套得歪七扭八,将腿朝前一跨,即便踉踉跄跄差些摔倒在地,他依旧像是着了魔一般朝病房狂奔而去。   尤为不幸的,那病房已被锁死,里头立着的唯有陆琴与小武二人——门上的一块小玻璃原先都被陆琴用盖布罩着,今儿却掀了开来 ,叫他可窥视里边。   戚檐被用麻绳捆在椅上,一双眼瞪得猩红,他不停地弓起身子,却因身上层层束缚而挣扎不得。   文侪手上淤青还未痊愈,身上破了皮的伤口也是密匝匝,然他这会儿却不屑一顾。   他们怎么能要戚檐在他面前再死一次?   可门很硬,浑若山石,他吃力撞了半晌,那门却连半点抖动都没有。   他疼得眼里溢满了咸湿的泪,喘气抬眼看时,却见陆琴恰好落刀。   锋利的手术刀在戚檐腹部滑动,没一会儿便成了血痕道道。小武帮着将那些皮掀了开来,露出血淋淋的腹腔。戚檐仰着脖子嘶吼,然而没人可怜他。   割开,捅破,扯断。   “嗞——”   腹腔中的血溅出来,脏了陆琴与小武的脸,也叫那拚死拍门的文侪沿门向下跪倒在地。   他们来到这儿的第六日00:15——   戚檐死了。 第16章   “唉、唉,你莫跑,我还跟你说,咱们院里昨儿死了个人,尸体就藏在地下室!!”   ***   2008年8月中旬,“旭日东升”精神病院的地下储藏室里惊现一具男尸。   院里有人报警多次,警察却不肯进来查。   后来尸体不见了,但那个异食癖的女孩那些天里肚子都撑得很大。   -----   叫文侪那仿若生锈般凝滞不动的躯体再度运转起来的,是陆琴结束手术后突然大敞的房门。   那时文侪的脑袋尚且无力地抵在门上,因而倏忽间随着门板的移动向内倒,他也没来得及稳住身子。   他被陆琴屈膝给扶稳了。   文侪此刻模样与各大医院急诊室外头那些个心急如焚的亲属并无二致,不同的是他没等来操刀大夫的一句“辛苦了”,他得到的是“恭喜”。   “恭喜你,文侪。”   陆琴俯视着他,又说:“戚檐他已经死透了,我同小武吩咐了,一会儿再收拾,你若想……”   文侪抬眸冰冷地端量她几下,不待她把话交代完,二话不说便撞开她肩进屋去,脸色惨白得好若用刷院墙剩下来的油漆糊了一遭。   他趔趔趄趄走过去,瞧见了不久前还在同他说笑之人的尸体。   戚檐的身子被一张沾满血的白布盖得完完全全。   文侪依稀记得,当年校门前车祸现场,在警笛的轰鸣中,血肉模糊的戚檐也是这般被盖着白布抬上了车。   那年,戚檐是在他面前被撞死的。文侪想救人,也确实没有半分犹疑地冲了过去,只可惜还是没能将人拉回来,一只手抻到最长,到头来也只碰到了戚檐被风吹起的衣摆。   他当初腿软,跌倒在地,张着嘴却像是断了舌头,良久都吐不出半个字。   此刻也一样,他同样张了口,也同样什么话也说不出。   他的舌头动不了,唯能无力地躺在口腔里,好似也随着那乌青的尸身一齐发寒发僵。   戚檐会活过来的,会活过来的,只要此局结束,他又会完好无损地回到他身边。   文侪他并非不知道。   但那又如何?   活过来再叫戚檐于自个儿面前死一次么?   他适才在外头,心焦得全身细胞都强逼着要他嘶吼,要他落泪,就好若是在惩罚他两次独独见死,而没能救人。   可他现下站至戚檐面前,也只不过哼哼着,叨叨念几句自己很快也记不清的话。   他是个犟脾气,情绪不轻易外露。   后槽牙快被他咬碎了,上牙与下牙相互摩擦的尖声刺痛他的耳膜。他浑若未闻,只乏力地倚住床腿,阖眼在脑中回放适才戚檐挣扎的模样。   他方才便感到古怪,一般人挣扎的时候会不自觉活动腕骨,亦或展开掌心抓挠近处东西,可戚檐不过被禁锢住了小臂,却自觉地将手攥作拳状,死命向下压。   戚檐不是个低攻击性的人,除非……   文侪起身同那尸身勉强笑着说一嘴:“冒犯了啊。”   他言罢去掰戚檐那两个已软下来的拳头。果不其然,那人左手攥着一团红纸。   他将纸团拿至手中,仔细捋平,看清了上边的字——   【日期2008.08.15,想要下回重生于此,请烧纸——薛无平】   又是存盘纸,可这回存盘纸只有一张,意味着这是他文侪一人的存盘,不出意外存盘日期应是第六日。   “他妈的……”   文侪跌坐在地,又从白大褂里摸出昨日他与戚檐共得的两张存盘纸——他先前去自个儿的日记里寻过讯息,他在员工健康不良状态登记里看过这么个日期,昨晚他们找着的那存盘点,存盘日应是他遭赵升殴打之日,即第四日。   那时戚檐还活着,还有转机。   那么若是这轮没能完成委托,下回重启他当真要回到第四日吗?   第一次,在校门前的车祸现场,他没能从货车轮底救下戚檐;第二次,在赵衡的第一轮阴梦中,他也没能从陆琴的手术刀下救下戚檐。   谁给他打包票说他第三次就能救下戚檐?   下水沟里窝了一辈子的老鼠连自个儿都救不了,哪能奢望做英雄?   文侪喃喃自语着,指尖一动,咔地摁下打火机。   明焰很快爬上了那张被戚檐攥在手心揉皱的存盘纸。散出来的黑烟呛得文侪心底一阵阵的发酸,呛得他差些流出泪来。   “不劳烦你再死了,剩下的活老子自个儿干,省心些!”   尘灰落在地上,聚作三个大字——“已存盘”。   ***   九号病房的钥匙一直由陆琴收着,昨日头一回开,这一开也就随之出了事。   这会房中惟他一人,文侪也算误打误撞得了个肆意翻找九号病房的机会,没成想纵然翻箱倒柜,却仍旧两手空空。   他埋头翻找东西时,有意避开那具渐趋冰凉的尸身,眼下一无所获许久,这才劝自个儿不要再逃。   发颤的手掀了带血的布,那具赤|裸上身的尸体便毫无遮挡地撞入他的视野。比起开膛破肚的血腥,戚檐那对半睁着、失了光的眸子更叫文侪震悚难停。   戚檐并未咬牙,亦未蹙眉,那神貌温柔又平和,沉静又深邃,是死人当有的模样,却并不像他自己。   过去戚檐活着时,文侪从未有机会仔细端详他的样貌,这会儿他死了,倒一口气看了个痛快。可文侪明白,他看再久也不能让戚檐起死回生。   他滚着喉结,喉间似乎有什么胀大,叫他不自觉又生了些哽咽。   “只是个阴梦,是梦,是梦……”   文侪强硬地将那些个负面情绪扫去,垂睫去翻起戚檐的口袋。他从中摸到了布局图、日记本以及从其腹上滑落的粘稠血。   他已然竭尽全力叫自个儿冷静下来,将那几件东西揣入口袋时却还是有些手忙脚乱,以至于后来他推门走出九号病房时,匆忙得像是落荒而逃。   他心焦地往宿舍赶时,恰与张皇跑向九号病房的裴宁擦肩而过,文侪被那人瞪了一眼,却并不理会,只麻木地向前,并未停留。   ***   文侪将宿舍房门反锁后,方得以卸去满身的力气瘫坐在地。他察觉那被锈色糊满的双手抖得厉害,可他能做的只有深呼吸。   红册子被他翻开读。   好似知道会有外人看似的,戚檐这次将字一行行写得整齐,多是极具条理性的每日经历概述。   可在那些依照时间顺序罗列明确的概述纸张背面,文侪瞧见了无数对话似的大字。那些字迹有明显差异,其中一个规整笔直,另一个则潦草难读,仿若是两个人在对话。   纵然字迹与戚檐相像,可字里行间透出的语气,却并不似戚檐。   文侪恹恹瞧了良久,奈何字迹交叠,很多东西都看不清。   看得清楚的约莫只有以下几句——   稍显秀气的正楷:   【你还好吗?】   【我很担心你】   【别再伤害自己了】   潦草淩乱的连笔字:   【该死的东西】   【去死吧】   【滚出去】   这是戚檐写的么?是那三檐和四檐的对话么?   还是,这是戚檐寄生的原主的双人格之间的对话?   文侪无法确定,但更愿意相信是后者,理由是那页对话纸的另一侧,留着用铅笔画下的巨大问号以及无数个粗线圆圈——这是戚檐思考的习惯。   文侪身心俱疲,却到底没叫翻阅速度慢下来。恰是翻过无数张空白的纸页时,他瞧见了最后一页左下角的一行小字,同样是规整秀气的正楷字。   【失明者的花丛。】   文侪左右翻看那张纸,确定了这小字周遭再无其他补充。   文侪清楚这阴梦当中的规矩——这梦中绝无可能给出无关紧要的信息与线索,这句话必有隐喻。只是这话定然同委托四谜有所不同,否则非要列入四谜其中,叫他们分析出个因果关系来。   不是让他分析,那便是要指引他去查找什么东西了。   他正思忖着,忽然被外头几声叩在门上的急促声响给惊了一惊。   文侪不知来客,却还是开了门。哪知他不过把门略微拉开一条窄缝,一只手便遽然扒上门往外掰去,一个拳头旋即没缘由地落在了他脸颊。   是裴宁。   “文侪!!!你害死戚檐还不够?他的尸体呢?!”   那裴宁嗔目切齿,一张总也不见丑的清秀脸这会儿也是肉眼可见的狰狞,显然是怒火攻心。   “什么?戚檐的尸体怎么了?”   “你还想睁眼说瞎话?!戚檐的尸体不见了!你把他的尸体藏到哪里去了?!”   文侪云里雾里,裴宁义愤填膺一通话下来只叫他明白了两件事:   其一,戚檐的尸体不见了。   其二,裴宁大抵是真的喜欢戚檐。   实话说,文侪听了那坏消息,虽讶异却并不如何张皇。毕竟戚檐人都死了,留着尸身又有何用处呢?   反正下回就不要他再死了。   他的目光本该很难从那么一个几乎贴在面前的愤愤愠色上挪开,余光中的一撇红却猝然将他的瞳子引了去。   裴宁的身后,跟着那位骨瘦如柴的异食癖女孩。   她嘴边沾了泥泞的一圈红,粘腻潮湿的液体附于唇角,她正颇有兴致地伸舌头往外□□,被舌尖勾起的稠液牵起细条长丝。   血——文侪心底响起一声惊鸣。   谁的血?   她做了什么?   那女孩忽然咧开嘴笑了起来,露出一口同样猩红的牙。   她今天穿了一件红艳艳的及膝裙,很漂亮、真的很漂亮。 第17章   七月刚出头,人间梅雨未尽。   薛无平正气定神闲地坐在铺子里喝茶,瞧见戚檐赫然现身于铺子外,也并不惊异,只无言端量着他头疼欲裂的模样。   那秀鬼良久才慢腾腾自柜台底下掏了把红纸伞,走外头去替他把雨给遮了,说:   “进去歇着吧。”   ***   大概是因为自己与文侪当下的精神状态同样岌岌可危,裴宁回身看见那女孩时,面上显露的惊愕藏不住,显然是同文侪想到一块儿去了。   裴宁还在发抖,文侪却早早把心定了下来。   他明白,无论今日那女孩做了什么,都不是他该管的事。这已经是委托的第六日,眼下最迫切的该是去院长办公室走一遭。   他总觉得那儿一定藏着许多可以解答他心头困惑的东西。   想到这,文侪毫不客气地把裴宁推了开,说:“裴大夫还是别再纠缠我了,戚檐的事我也痛心,但手术毕竟不是我做的,冤有头债有主,我看您对这事有什么疑问呢,还是去找琴姐和小武问问来得更好。”   他说罢,绕过瞪目盯着他的一大一小俩人,径直下楼进了办公室。   今夜值班的是裴宁和小武,小武方忙完手术,大抵这会已倒在床上呼呼大睡了,那裴宁有些神志不清,一时半会恐怕也不会抓过来。   但为了安全起见,文侪还是反锁了办公室的门。   深夜里头,这病院安静得像是一块空阔的平野,听不见一丝半点活物的气息,他前几日夜里也常在办公室歇脚,可那几回戚檐都在。   戚檐嘴碎,三两下便把这办公室给填满了。   文侪在经过自个那张还算整洁的办公桌时,瞥见了桌上用大公鸡搪瓷杯压着的一张纸片——   【给文大夫:感念医生大恩大德,戚某永生难忘,希望日后甭管哪个人格都多照顾一下^^——戚檐五日晨留】   文侪无奈一笑,顺手将那张纸条收进口袋里。   ***   院长办公室中很是昏暗,待文侪将门给合拢后,屋里近乎没有半点光,里头构造和医护办公室也有明显差别。   他们的办公室里开了几扇大窗,恰今夜月明,即便不开灯,也还能将东西看得仔细。   “不对啊……”文侪瞎子摸黑似的摸到覆满尘灰的开关,“啪”地一摁,顶上的白炽灯登时放爆竹似的扑朔起来。   明暗——明暗——明明明——暗——   文侪懒得计较,只从兜里掏出被叠作四方块的医院设计图,盯着院长办公室瞧了瞧。   “这地儿不是画着窗么……怎么会搞得这般黑?”   然而他仰首,却没能瞧见窗户。   眼前是一张单人大木桌,桌后摆了个带软垫的木椅,左右各安置着大大小小的书架,而本来该是窗户的地方,装了一面光滑的镜子。   文侪站至镜子前,那镜子清晰地照出了他的“英姿”——沾了血的白大褂配上红艳艳的笔记本,活像阴曹来的判官。   他盯着那大镜子总觉得奇怪,于是上前去摸镜子的边,倒果真是挂在东西上的。他费了好大功夫才将那镜子取下,叫那一大面被灰尘淹没的窗户显露在外。   文侪毫不介意地用手掌抹去窗户中间靠右的一大片灰尘,将眼睛凑近去往外瞧——呵,好熟悉的风景,只是视角有点偏移。   他下意识地将最终版设计图翻开,果然瞧见办公室二楼是医生宿舍,虽然设计图上标注的二楼正对着的只是他一人的宿舍,可是看如今视角,这顶上估摸著有一半是裴宁的宿舍。   他撇了撇嘴,没有细想。   忽然间不知怎么了,他总有阵冲动,那冲动告诉他说——再看一眼、再看一眼!   他于是凑了过去,几乎将眼睛贴在那抹去了灰尘的窗户上。   刹那间,一对瞪大的淌血眼睛倏地隔着窗子怼上前来,一个血淋淋的长巴掌印随之自窗顶滑落向下。   文侪被吓了一大跳,心脏登时有些隐隐发痛。可在一声巨响后,他还是强撑起身子走至窗边,费力地将生锈的窗子推开,俯首下望。   一个血淋淋的肉块落在地面上,飞溅出来的血水顺着硬梆梆的干土往四面流淌,淌作了一条血溪。   他好似忽然明白了院长在这么一个大窗前挂镜子的缘由。   眼神一飘,又落回至设计图上——院长办公室再往上,是三楼天台防护栏未设处。原来那里是用以运输建筑石料,后来楼盖好了,不知怎么却忘了补。   也不知明早起来,那些医生护士瞧见又有人自杀是什么感受。文侪没闲情去张罗报警之事,只默默合了窗,走到院长办公桌前胡乱翻找起来。   虽说是院长,收纳的东西却并不比医生们的多,抽屉里头多是些合同的复印件以及一些无关紧要的数据。   文侪飞快地动着眼和手,看到了在一印章下压着的两份病历。病历各有两页纸,其中一页是入院时的详细检查结果,另一页则是前几日的常规检查结果。   第一份是荣惠的,文侪仅粗略翻看几眼,没什么值得关注的点。   他心里嗔怪,若非那院长把荣惠的病历收在这儿,他也不至于将荣惠错认做医生那么长时间。   可他真的不知道荣惠是病患而非医生么?   还是明知她是病患而偏要将她认作医生?   古怪的念头不过烧起个小火苗就被他给吹散了,他又取出另一份病历,写有患者名姓的地方被笔给涂黑了,只留下一旁黑白的老照片。   熟悉的面孔——与他们那时翻找储藏室时找到的那张黑白照片中,站在院长右手边的男人如出一辙。   文侪一怔,想起了那封不像样的手写信,信上两行字说的是杀人犯乞求庇佑。   他遏制住微微发颤的手,翻开了下一页,露出一张崭新的彩色照片以及一张尤为熟悉的肥肿的脸——戚檐对床那个成日抱着娃娃的中年男人。   “杀人犯……”   文侪喃喃自语,恍恍惚惚间他瞧见了这位患者的主治医生的那一栏签着两个大字“文侪”。   “砰——”   有东西被他无意挥翻在地,他将那东西拾起来,却只见木相框的玻璃已然被碎得四分五裂,里头装着一张大合照,院长荣贵站在中间,身侧站着的“我”,面上挂着尤为灿烂的笑。   “嗳,怎么上锁了?有人在里边吗?开开门嘞!”   在听见小玲在医护办公室外的呼喊声时,文侪利落地钻出了院长办公室,只还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开门将小玲放了进来。   不等她问,文侪便摆摆手喊着“有急事”,头也不回地迈步离开了。   ***   倒也不是心虚,总之他出了办公室在长廊上没走几步,便绕进了他同戚檐还没来得及探索的开水房。   开水房里头,铁皮机器摆了一排,上头各自连着一条人臂粗的水管。一旁的三层架上放着花花绿绿的开水壶,高矮不均,胖瘦不定。整间房里除了地上便没铺瓷砖,清一色的水泥墙,唯一的装饰是燃煤开水器旁的一张神话故事式样的年历。   开水房不让病患进,这院里分明没有这么多人用得着打开水,可瓶瓶罐罐真是不少。   文侪观察着,忽然说:“戚檐,你去翻翻那开水壶上粘贴的姓名条,我先去看看那些个机器。”   话脱口的那一刻,他把脑袋给拍了,骂一声“昏了头了”,也就自个儿上手去摸水壶。   这里积垢蒙尘的水壶不少,文侪挨个看了姓名条,大抵都是些熟人,只有一个上边贴了他从未听过的名字。   那水壶紧挨着院长的放着,上头粘着发黑的布式姓名贴。   ——【翁明】   “开水房不容许病人进出,自然不会有他们的东西,刚刚翻过其他水壶,也确实如此。前些日子在翻诊疗室的时候,也有瞧见入职名单,这医院自创立以来便没有离职者……那这人……”   文侪忍住再度呼唤戚檐的渴望,只掏了自个儿那几张废纸出来,想写写记记。奈何纸张又小又皱,早已被他自己填满,便只能借用起戚檐的红日记本。   然他翻开本子欲寻地写字时,却发现交叠的字又增加了许多。   他仔细瞅了瞅,蓦地把脑袋往后仰,字迹不是戚檐的,是他自个儿的。   文侪仔细辨认着,可与戚檐当时的那些交叠字不同,这回出现的那些个字的字形没什么明显区别,不知是因为文侪并非人格分裂患者的缘故,还是因着文侪自己无论何时写字,都讲究个工工整整。   但由于字体重合过大,能叫人看出来的内容只剩了:   【如果……疯子,……长年……,……正常人?……关着,……呢?确诊……,……想。】   文侪本人并无写日记的习惯,但由于他不是病患,根本没可能分裂出人格来与自个儿对话,因此写这交叠的字的人只可能是“我”,也就是身体的原主“赵衡”。   他不知“我”究竟想要说什么,只把“翁明”二字匆匆寻地记下。   倒腾完那些高身壶,文侪又摸起了那些老旧的机器。   按理说八年还不至于叫铁皮生锈加剥落成眼前这副模样才对,可不管是视觉还是触觉,这些个机器都活像是城中村里五十年往上走的铁皮房。   文侪先前从没来过这开水房,开水都从办公室的饮水机里打,见到那些机器自然是觉得新奇,可它们老得像要掉牙,他自然不敢下重手,只能小心地旋着扭,看着热气和水从水龙头中涌出。   ——没有奇怪的地方。   文侪环着手臂,目光不由得落在屋内那色彩秾丽的旧式挂历上。他站过去把那日历给打量,这才发现即便用色大胆,画的也不是花鸟虫鱼、神仙情缘,而是山海经中的“刑天断首”。   那故事讲的是:巨人刑天曾为炎帝的手下,后因与黄帝争位,而被黄帝斩去了头颅。然他身首异处,却并未死去,反倒“以乳为目,以脐为口”。可由于失了真正的耳目,敌人再不可见,他只能胡乱挥舞干戚,无休无止。   这故事本是用来歌颂刑天对于看不见的敌人的反抗与不妥协,故出现在这开水房里显得很是荒谬。   文侪想着,这儿有什么需要反抗呢?   不过只有医护和疯子罢了。   医护无时不刻地救人,而疯子不需要反抗。   这里没有刑天,不会有人叫其断首,更不需他“舞干戚”。   文侪将那年历一页页翻动,一无所获后便把年历整个从墙上掀下来。   露出的并非叫人乏味的水泥墙,而是一张嵌入墙中的镜子。   镜子映着他憔悴的面容。 第18章   “嘻、嘻,被我吓到了吗?你看那边那个镜子,里边有人弯着黑眼睛在冲你笑噢!”   08年8月末,你跳楼啦!   嘻嘻——   -----   文侪没被吓着,倒是直盯着镜中的自己,盯着那孤零零的憔悴人。   他看着看着,忽然笑起来。   孤军奋战,他到底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他开始懊恼自己太冲动,关于存盘的事还没想仔细便下了决定,那时满心想的都是不要叫戚檐再受一次苦。   他其实并不清楚,在这阴梦里死去究竟会不会疼。但在亲眼瞧见了戚檐做手术时的绝望模样,他绝不信不疼。   进入阴梦前,他和戚檐曾将薛无平那本《无平仙书》仔细翻阅了数回,那其中将存盘之事记得尤为清楚。   书中说,每个阴梦均有【两个】存盘时间点,相映射的便存在标注了明确重生日期的【存盘单】。   而表示代理人选择了存盘点的方式即——【烧毁存盘单】。   重生的降落时间点即存盘单上标注的【存盘日期】。   存盘单上所标注的日期是依照年月日描述的具体日期,而他们在阴梦里经历的乃无年无月的七日制——这七日内发生之事皆由原主经历凝缩而成,即便是一日内发生的事,都有可能跨了几年,因此他们还得想办法查找出与存盘纸上日期相映射的阴梦内时间。   值得注意的还有,重生时间并不一定同他们“发现”存盘单时的时间一致,因为无论他们何时取得存盘单,存盘单上的存盘日期都是“固定不变”的。   通俗而言,如果代理人手上共有A、B两张存盘单,那么他只要在阴梦结束前烧毁B存盘单,就能在死后回到B存盘单的指定时间点,继续“委托”,而B时间点之前所经历的一切都不会发生改变。   此外,选择是否存盘的时间截止于【最后一个代理人死亡前】,也就是最迟不会超过阴梦第七日。   在截止日期前,只要代理人没有解开四谜,亦或没能还原死况、查清原主宿怨,都会导向委托失败的结果。   两个代理人将会再度进入轮回,重生。   倘若在两位代理人死亡前,都没能烧掉任意一张存盘单,亦或者没有拿到存盘单,则默认【全局重启】。   但碍于阴梦中许多线索与房间其实是在特定的日期后才会真正开启或者出现,所以即便回到第一日,也根本没有什么用处,只是白白费时罢了。   【真正讲求效率的代理人并不会轻易选择放弃存盘。】   书中还记了这么一句话。   文侪当然明白,他这回选择了第二个存盘点,即戚檐死后的时间点,也就意味着,如果他没能完成委托,那么他只会回到戚檐死后,并不会再一次目睹戚檐死亡的过程,戚檐也不会再经受一次死亡。   当然,他也不会见到活生生的戚檐。   他清楚地知道,在目前还有三谜尚未解开时,或许他选择第一个存盘点才是最正确的——时间既充沛又有戚檐的帮助。   可他现在还没能跨过那道心理的槛。   “先试一次吧,实在不行,下回我再把那臭小子弄回来。”文侪抚摸着镜子喃喃自语。   他只要这一局与下一局都拼尽全力去搜查,直接赢下这场亦或者下场,戚檐便无需再回到这要命的噩梦中。   “我可真是个好人。”   “待兄弟也太仗义了。”   文侪想着,咬下钢笔的笔帽,又翻开了戚檐的红本子,默默在上头写下:   【鬼的小铺子见,亦或者,第三局见。 ——你大哥六日晨留】   ***   文侪正琢磨着红日记本里奇怪的对话,一人却猛地将开水房不带锁的门从外推开了。   “啊呀,文大夫,您窝在这儿做什么?适才开会都没能见着您,可把我给急坏了!”   这屋中本来安静得只剩下锅炉缓慢运转的闷声,那玩意活像一头呵哧喘气的老牛,并不叫人如何在意。小玲扯着嗓子的一声惊呼,却针似的刺进文侪耳中。   他只得强耐住掩耳的冲动,摆出副笑脸:“开会了?我怎么不知道?”   “哎呀!您不会连那事……都没听说吧!胆子这般大,竟敢到处乱晃,得亏那群患者没进这开水房……”小玲碎碎念起来,一副惊魂未定模样。   “什么事?”文侪一头雾水。   “昨儿夜里又死人啦!”小玲费劲将声音压得很低,“四号病房有几个患者不知道从哪里偷来了刀……有的还不是刀呢!单是些长条铁棍啊什么的,他们拿着互捅呢!哎呦喂!说得我心里都还在颤呢!”   “是吗……那你们在会上都讨论出了什么呢?”文侪漫不经心问。   文侪是真不关心他们的死活,在这阴梦里,他都不知道自个儿活不活得下去呢,哪还有闲情管这阴梦原住民的死活?   “自然得出个方案呐!所有刀具、尖锐的东西,现下全交由裴大夫锁起来啦!”   “都交给裴……大夫了?”   文侪在心底冷笑一声,这敢情好,如今那裴宁爱戚檐爱得发狂,还总喜欢把戚檐死掉的错怪到他文侪头上来。   那些刀被裴宁拿在手里,不是更方便他拿来捅他文侪了么!   说不准还要美其名曰“报仇雪恨”哩!   “关我什么事啊?”文侪揪着头发,瞧见小玲诧异地看他,又不紧不慢地收回了手。   ***   文侪回到自个工作岗位上“勤勤恳恳”忙了一整日——其实是在院里四处转悠着翻找遗漏的线索。   好在他有分寸,知道避人耳目,专挑着他们用餐的时候,到处可劲地乱翻。纵然他像贼似的,将四五个房间翻了个底朝天,也没叫人发现他的行踪可疑。   夜里十一点近半,他装出副饥肠辘辘的模样,坐上了自己那张破烂旋转椅。倒也真是巧,晚饭还没来得及入口,先听到小玲一声哀叹。   “嗳,自从昨晚开完会,裴大夫便不知去哪儿了。我见裴大夫开会那会儿脸色就不大好,总担心他出事……大家夥可有瞧见么?”   小武摆手,陆琴也摇头。   文侪闻言将递到嘴边的不锈钢勺收了回去,佯装无意地瞥了眼裴宁整齐的办公桌,果真只摆了小玲盛好的饭菜,没看见人。   “唉,那会议是在啥时候开的来着?”文侪问。   小玲用抹布擦着桌子,说:“就给戚患者做手术前啊,您说咱们这院里统共也就咱几个医护,那时琴姐和小武忙活着做手术去了,只剩下了咱仨,您还跑没影了!这像话么?”   “不像话!”文侪应得很快。   “裴大夫那么个大男人能去哪儿呢?我猜他可能是身子不大舒服,在房里睡着呢!”小武用牙签剔着牙,说。   “对哦!”小玲一拍脑门,对吃饱喝足的小武说,“不然你给裴医生把饭菜送上去吧?吃好了,把碗碟拎下来,由我收拾就成。”   小武呃呃啊啊地支吾半晌,文侪给嘴里喂进一口米饭,举起手,自告奋勇地说:“我来吧!”   所谓富贵险中求,他还没去过裴宁的房间搜查呢,这般难得一遇的机会,甭管那处是个虎穴还是蛇洞,他都非去不可。   见文侪主动说要去找那无故旷工的裴宁,小玲喜上眉梢,当即握了他的手道谢。   文侪倒也真利落,没一会儿便拎着被小玲温过几回的晚饭,敲响了裴宁的房门。   他料想过那多情人不好惹,怕是会因心上人死了而悲痛欲绝,不给他开门。哪知他的手方叩响房门,裴宁便把门开了。   挂满泪痕的脸上没有表情,语气却依旧温温和和,他说:“阿侪,进来吧。”   又是“阿侪”。   那人目光下移,落在文侪手上,便含笑接过饭菜保温桶,只是收手时,长指挤压着文侪指尖淤青和细小伤口,叫文侪不自觉皱起眉头。   裴宁将保温桶放桌上,侧身压住那往外滑出的抽屉,冲赔着笑的文侪说:“阿侪,戚檐死了,你就有这么高兴?”   文侪忙不叠把笑收了,说:“人总得向前看。”   冷笑自裴宁的喉管里倒灌出来,他哈哈大笑,笑得直不起腰:“向前看?我若是向前看了,被留在过去的戚檐怎么办?我如何能忘了他?!”   文侪怕激怒那人,索性不吭声,谁料裴宁竟会倏地发起狂来。桌上的小巧玩意儿被那人扫落在地,噼里啪啦碎了个爽。   “你究竟要将我折磨成什么模样才好?你这恶魔!!!”裴宁叫嚷着。   文侪平复着逐渐加快的呼吸,说:“怎么就是我折磨他?手术是琴姐和小武做的,这话还要我同你说多少回?!”   文侪原是想心平气和地同他娓娓道来的,哪知脱口竟会这般的歇斯底里,他正打算安抚那被他唬愣的裴宁,没成想那人的面孔已因愤怒而扭曲变形起来:   “没有你的默许,他二人敢朝戚檐下手么?!!!你这会儿对他毫无歉疚,竟还想着将过错撇得一干二净!文侪,你究竟还有没有心了啊?!”   裴宁说罢忽然倾身去扯开了窗帘。   外头的月光很亮。   一个囍字就那么明晃晃地漏了出来。   ——被太阳晒得有些发白的、翘起边角的大红囍字。   文侪不禁后退一步,尴尬地奉承:“没想到啊,裴大夫已经结婚了。也是……咱这般年纪了就该趁早成家立业才行呐。”   裴宁背对月色看着他,一双黑黢黢的瞳子蓦地像是被微弱的光浸透了。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像是捕猎时的鹰隼。   “文侪你搁这装什么傻?!!”裴宁不再抵住身后那滑槽过斜的抽屉,那些个锋利的剪子和刀,就那么刺眼地暴露于文侪的视野当中。   文侪背身摸了摸抵在腰间的门把手,费劲旋了旋,试图将门打开,然而那门却仅仅随着他的动作而微微发颤,他忽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般仰首。   不知何时挨近的裴宁将钥匙在他面前甩了甩,说:   “阿侪,放弃吧,你逃不掉的。”   文侪还没来得及给出反应,便被裴宁“砰”地掐着颈子撞在了门上。他气喘不上来,下腹又遽然被捅入一把刀子。   钻心的疼麻痹了他所有的感知,一时间,他大脑空白,只能垂眼瞧着那人毫不松动的手渐渐染上自己的鲜血。   泪珠砸在文侪面上,顺着他的面颊滑落在血泊中。   裴宁在哭啊。   为什么哭?该哭的人不是我么?   文侪疲惫得像是将眼皮一阖就要昏死过去,可他还是奋力推搡,竭尽全力一脚踢开裴宁。   他挣扎着要去抽屉拿其他的刀具抵抗,哪知裴宁力气过人,竟连口气也不缓,便伸长手拽住了他的头发,而后将他的脑袋撞上了墙。   文侪腹间还插着刀,如今额头被扣在墙上碾动,痛得他像是要痉挛。   适才被裴宁大敞开的窗子就在一旁,吹进来的风将雪白的帘子披在他二人身上。   那裴宁却是一面摁住他,一面又从抽屉里取了其他刀来捅他的脊背,一刀,两刀,三刀……   鲜血将文侪那一身白大褂染得血红。   文侪奋力用牙碾过唇肉,只狠命一侧身,用脑袋撞了裴宁的下巴。那人吃痛,终于松开手去。然而,文侪回身时,又见他再度扑了上来。他应激地往后退,却被那人顺势掐住脖颈,仰身摁于窗上。   文侪半个身子悬空,另半个身子也离了地,能支撑他不往下坠的仅有裴宁掐着他颈子的一双手。他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攥裴宁的手,那人却泪流满面地说:   “阿侪,永别了。”   “铛——铛——”   一楼的老式挂钟敲了12下。   裴宁终于松了手。   文侪的身子不受控制地下坠,他头朝下,恰摔在裸露无草的坚硬石头地上。   委托第七日,00:01,天气阴。   文侪死了。   --【委托失败,存盘点加载中……】-- 第19章   ————[ !!!委托失败!!!]————   【本次委托累计失败次数:1】   【解四谜:未完成】   【查清宿怨:未完成】   【还原死况:已完成】   【重生时间:2008.08.15】   ————【存盘点加载中……】————   ***   头盖骨碰在地面上,在它迸裂开来时,身体的重量先压断了他的脖子。皮囊下的骨头断的断,碎的碎,大的扎进脏腑,小的刺穿了皮肤,总之叫他血肉糅合,不堪入目。   太痛了,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形容词能用来形容那股疼痛。   疼得文侪不禁觉着,这滋味只消再悠长一些,便足以震碎他的所有理智,将他变作一个因疼痛而抗拒再度接受委托的懦夫。   好在他很快便陷入一团混沌当中。   痛感渐趋削弱,可意识却在五感钝化之际变得无比清晰。   文侪的大脑运作着,他想,不断地想。   这次委托失败了,那要轮回几次才能成功?   他们又要接多少份委托才能真正活过来?   重生后的世界当真是他们的世界么?会不会同样是虚构出来的缥缈幻梦呢?   他绞尽脑汁,却不得其果。   在眼前忽然闪了戚檐当时瘫坐在缓步台上那悲惨的笑时,文侪低骂了一声“妈的”。   ————【存盘点加载完成】————   ***   文侪被物理心理的双重压力折磨得满额大汗,他猛然睁开眼时,自个儿正扶着9号病房的门。   里头之人恰好收刀,关闭了顶头的无影手术灯。   ——戚檐已经死了。   文侪没往里头望,遏制住想吐的冲动,也不等自个那两条疲软无力的腿缓过来,先跌跌撞撞地跑动起来。   方跑至楼梯口,他又转念一想,这会儿裴宁八成还和小玲在一块巡夜,他上回没来得及仔细搜查裴宁的屋,现在可不就是个大好时机么?   他于是迅速抽脚右拐,一把握住了铁门的门闩。   同带有攻击性的精神病患者共同分享这病院不是件容易事,当年装修病院时也是考虑到这一点,便在二楼的公共局域与医护人员宿舍之间隔了道寒森森的铁门。   也就是这么一道铁栅栏,隔开了正常人与疯子。可这疯人院里头,究竟哪边才是真正的疯子?   文侪觉得这忽然冒出来的想法很可笑,但不可否认的是,他们这头的人堆里已多了个疯子裴宁。   廊道里的灯忽明忽暗,凉风反覆挠着他的脊背,他额前却生了细密的冷汗。   他又一次站到那裴宁那扇单薄的木门前,可这回他没再叩门,只握住门把手,小心旋转起来。   在听得旋钮“嗒”一声响后,他小心翼翼地把门推了开。   一双眼睛透过门缝仔细打量着稍显昏暗的房间,文侪此时那般缩头躬身模样,像极了觊觎着他人东西的小贼。   可样子窝囊点就窝囊点了罢,哪有保命重要?那裴宁可以叫他死一次,便可以杀他第二回,他这是小心驶得万年船!   里头果真没人,文侪蹑手蹑脚进去,又匆忙将门合上,将那些个他瞧不见却猜得着的重重危机一并阻隔在外。   ——他又一次回到了自己的死亡现场。   这会儿那扇贴着“囍”字的窗阖着,几近垂地的白纱帘一动不动,仅勉强拦住了欲照入屋中的片缕月光。   文侪下意识地去拉开那装满了刀具的抽屉,可动作机械似的反覆几下,这才叫他意识到,那桌子是传统的、结实的实木桌。抽屉严实地嵌陷在里头,还上了锁,不是用蛮力能轻易拉出来的。   他又尝试了几回,在不知第几回失败后干脆利落地放弃了从中拿武器护体的念头。   在木桌的一角,他看见了一本黑皮日记本。   当真是干一行爱一行,他当贼都养出习惯了,瞧见人桌上的笔记本便知道又有东西来了,于是乐呵呵地坐在小凳上翻阅起来。   那是裴宁的日记本,但里头的文本如同这阴梦一般混乱。日记里并不是每一页都有文本,也并非存在文本的每一页都有着清晰的语意表达,多数页都只画了图画。   日记中较为清晰且完整的几张,提及人名的部分皆被主人用黑色水笔给糊上了,所以并不知那些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同一个人,还是不同?   不知道。   可裴宁画工了得,单单里头他绘制的那些个图画便能琢磨出他鲜明的情感变化,其中最为明显的有三个日期,是故文侪将这本日记分做了四个部分。   日记开篇标注的是【2004.09.03】   【2004.09.03】—【2005.09.03】   日记上头杂七杂八画的多是白鸽,草地,以及一些老物件,例如一些老牌自行车,一个旧茶罐云云。   【2005.09.03】—【2006.10.04】   这一部分画的是盛放的鲜花,鸳鸯,以及用水粉抹上的种种鲜艳色彩。   而那之后,一个明显的转变点来了。   【2006.10.04】—【2008.04.31】   裴宁不再用不同硬度的铅笔勾勒图像,也放下了缤纷的水粉。他笔下的东西变作了撕碎的纸张,摔破的玻璃瓶,落在地上的菸头,与各式各样哭泣的抽象面容。   文侪拧眉看着那几页纸,叹着气翻过去迎来了第四部分。   【2008.04.31】—至今   画的是各式各样的血腥场面,被刺穿腹部的鹿,被咬断脖颈的豹,被脚踩于地的狮,被缠住身子的蛇。   可那不是人杀动物,而皆是同类相残。   “画的是戚檐两个人格的争斗么?我记着他当时同陆琴争这事,他好像是倡导主副人格平权来着……”   文侪想了一会儿,还没头绪。   没头绪那就快些动起来,快些走,寸秒寸金。   文侪此前被裴宁杀了一回,现在自然不会同他论什么礼节,只心安理得地把裴宁的日记本揣进了怀里。   他临走时去摸了摸那囍字,撕了老半天就撕破一个脚,没办法,只能摇着脑袋走了。   ***   他从裴宁房间出来后便径直下楼,拐进了戚檐当初住的3号病房。他来这儿真不是为了借旧景思故人,也不是为了悼念戚檐,而是试图去查找那位求院长相助的“杀人犯”,那可能对他的人身安全造成重大威胁的杀人犯。   哪曾想,在几乎所有病患都还在床上呼呼大睡的深更半夜,这病房里独独少了两人——戚檐和他对床的那大哥。   杀人犯不见了!   他正诧异以至于有些莫名的惊惧之时,小玲忽然从外头推开了房门。   “啊!文医生,您怎么在这?你知道方才我找您找得有多辛苦吗?适才……”   “小玲,那床上的患者跑哪里去了?”   “哪儿?”小玲微微侧身,沿着文侪所指的方向看去,在看清了是哪张床后,她摆出了一副有些愠恼的神色,低声嗔怪道,“您怎么又提这事!哎呦喂,前阵子不是有好几个患者出事了么?多数是跳楼,其中有一个是自己割的腕子!割腕的就是那个患者啦!”   “哎呦,我这脑瓜子!”文侪学着小玲的腔调。   他讪讪一笑,见小玲说罢要走,又赶忙把她拉了回来,问:“那患者叫什么名字来着。”   “您是他的主治医生呀!”小玲听了他那话,差些失声尖叫起来,所幸赶忙收敛了自个喇叭似的声,道,“那患者叫‘翁明’呀!忘了谁的名字,都不当忘了他呀!他……”   小玲忽然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没再继续往下说。她将脸憋得通红,文侪却假装没看见。   那番话倒是叫文侪解了个困惑——原来那开水房里的水壶是那杀人犯的。   其实这么一想,也不难理清,院长的旧友兼杀人犯,被院长开后门藏进了“旭日东升”,也正因为是旧友,因而院长特地将他的病历同自家女儿收在一块,还给他这“正常人”配了开水壶。   也怪不得戚檐那时瞅见了黑白照片里头的翁明会神叨叨地一直看,人大哥就睡他对床,能不觉着眼熟么?   可既然这杀人犯已威胁不到自个儿的生命安全,文侪便也没道理再追着人不放了,于是朝小玲摆了摆手,一溜烟跑没影了。   ***   文侪这回不单偷摸着去裴宁房间翻找了一通,还将其余几个医护宿舍翻了个遍,摸到院长宿舍的时候,差些被荣惠吓没了魂儿。   好在,荣惠没什么反应,也并不会告状。   从深夜翻到早,从早翻到晚,眼见外头红艳艳的残阳也差不多褪彩了,文侪又缩进了自个办公室那张旋转椅中。他取出戚檐的日记本,随手一翻,那皱巴巴的、毫不讲究的委托单就掉了出来。   他将纸在桌上仔细捋平,盯住了谜底三挪不开眼,他总觉得还有一块尤为重要的拼图没能寻到,以至于手中千奇百怪的线索至今也不能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故事来。   【参、我的爱人最爱我,我的爱人最恨我】   文侪又不禁瞥向裴宁的办公桌,那人当然不在。怎么会在呢?裴宁这会儿多半也如上回一般在屋中守株待兔,等他自投罗网呢!   文侪抿了抿干燥的唇,莫名有些想喝茶来润润嗓子。   他好容易够着了搪瓷杯,又不喝水了,只将长指曲起,把杯子握手里头晃,晃着晃着,又将目光给送到了裴宁那张办公桌上。   这么一看,却叫他愣了神——那张本该收在裴宁抽屉里的相片,眼下正被夹在一本薄册子里,露出了裴宁的半张脸。   他忽然有种莫名的冲动,他得看看那相片才行。   不当的念头一经产生,他登时有四面楚歌之感。他小心翼翼地抬眼瞧了忙着手头事的陆琴与小武,尽可能不弄出太大动静地站起身来,又装出副伸懒腰的模样。   他往裴宁的办公桌自然地挪了几步。   还不够,还得再近一些。   文侪轻轻咳嗽了一声,陆琴没有动静,小武却像是受了传染,也跟着清了清嗓子,又抬手咕咚往喉咙里灌入一口水。   他成功又迈出去几步,手向那头遽然抻长。   大喜,他终于碰到了那张照片!   “文大夫?”她身后倏地传来小玲的尖嗓,文侪闻言僵硬地回过身,只见一双锐利的眼紧盯着在他身上,好似有些讶异,“您在做什么?您是从裴大夫那桌上拿了什么东西走么?”   文侪连口气都没敢喘,只佯装从容地将照片递至她面前:“喏!怎么?我不能看呀?”   小玲瞧了瞧,肉眼可见地高兴起来:“哦呦!这照片我还是头一回见呢!您二位这关系也太好了!”   您二位?   文侪扯谎虽说脸不红心不跳,可在小玲挪步走后,还是长舒出一口气,彷佛历了场劫般。   他终于能够去光明正大地观察那张照片——先前裴宁身边那看不清容貌的男人面上这会已没了遮挡,露出同“文侪”本人一模一样的面庞。   纵然颜色透着老照片常见的一丝灰调,可二人面上的笑都是那般的鲜活灿烂。文侪再看下去,只怕都要怀疑起这阴梦的真实性了。   照片中,二人身上裹着厚棉衣,搂抱于一块儿。若有人强说是二人是兄弟,那恐怕不太搭调,毕竟二者之间的氛围太过旖旎,看着一点儿也不清白。   所幸,那年头敢同外界公开的同性情侣太少,小玲不带那般心思看人,自然也没往那处想,可文侪却像个局外人似的将那照片看得仔细。   这合照的背面只署了年份与月份——2004年10月,月份后边还画了个爱心。   实话说,看到这张相片时,文侪心里头已经有数了,无论裴宁和戚檐什么关系,裴宁他都必然是“我”的爱人。   文侪不自然地用指节扫了扫鼻尖。   既然知道是爱人了,那要解答谜题三么?   每题只有三次机会,他当然清楚,可是这回不试更待何时?   文侪是个讲求效率的,万事纠结不过二十秒,做事虽冲动了些,但多数时候这般莽冲总能找到突破口。   他将裴宁的日记本打开,在上边默下谜题三,开始作答。   【解:赵衡的爱人裴宁因移情别恋,对赵衡爱恨交加。】   方收笔,那纸上便浸出一道红叉,紧接着文侪通身仿若遭了雷击,灼热的疼痛急流一般迅速淌过他的五脏六腑,登时叫他休克一般瘫在旋转椅上。   他还以为自己会死。   可是没有。   那钻心疼痛停息下来的时候,文侪才勉强撑住办公桌起身。   “他妈的,赏叉不安抚就算了,还要电人!老子毛都要竖起来了。”   文侪心脏强大,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这会儿还有两次机会呢,他便也把心放宽,只把这当高考前的市联考,权当用来试错,就是电得也实在太疼了。   呜——   ***   他把脸拧得皱巴巴的,盯着裴宁的日记本又看了半晌,抽了根红圆珠笔做批注。后来天色更暗了,医护们也都陆续开始吃晚饭。   大家夥都开始动筷子了,独他饭摆跟前,却光顾着把那弹簧圆珠笔在指尖摁个没完。   好在小武吃饭稀里呼噜一阵响,也没人嫌弃文侪吵。   小玲到底是会照顾人,在其他人自顾自地嚼菜时,高声问他:“文大夫,您这是怎么了,饭菜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文侪说:“我有个日子觉着眼熟,但想不起来在哪里瞧过。”   “什么日子呢?”   文侪写纸上圈出来,递过去给她瞧。   【2006.10.04】   小玲想了想,说:“05年以后的数据都塞在诊疗室,您兴许是在那儿瞧着了?”   文侪点头道谢,又仰起头算了算时间。   嗯,上回这会儿裴宁还在屋里等饭,没啥事。   他想罢便利落地起身要去诊疗室,把小玲给急得搁他后头喊:“文大夫,您不吃饭啦?!”   ***   文侪在诊疗室里翻抽屉,蹲地上把腿都给蹲麻了,才终于将那些个07年的文档从那些08年和06的文档之间掏出来。   他起身时,被发麻的双腿折腾得走起路来一晃一晃。   成百上千份数据堆在一块儿,看着就叫人心累,可文侪到底是个省时如命的,深吸口气后便开了工。   他的眼睛快速扫过那些白纸上或写或印的日期,到最后眼睛都发酸了,才看到那么个钢笔字写的“2006.10.04”。   他平静地打了个呵欠,随即看向这日期出处。   【患者戚檐病历】   文侪心神一晃,将那纸怼眼前又看了半晌。   没错,那日子是戚檐的入院时间。 第20章   在戚檐入院前,裴宁的笔下是鸳鸯,是爱意洋溢;戚檐入院后,却变作了破碎的意象。   这分明意味着裴宁与赵衡感情的破裂,可偏偏他作答说那裴宁移情别恋,对赵衡爱恨交加,依旧被赏了个大红叉,这又是为什么?   【我的爱人最爱我,我的爱人最恨我。】   文侪又逐字去看,想通了。   也是,这谜题强调的是爱人对“我”的恨与爱,若是裴宁他移情别恋了,那也不该对赵衡心生爱恨交织这般扭曲的情感才是。   难不成是同时对两人产生了爱慕的感情?   这几日相处下来,裴宁的多情温和显而易见,可他究竟为何会对爱人产生“恨”这般强烈的情感?   是“我”对戚檐做了什么有违底线的事么?可那手术说到底也不是“我”亲身参与的,他恨的不该是“我”啊!   指甲再一次被文侪抠出血来,他无所谓地甩了甩,仰头瞧了眼壁上的挂钟——已经跨过夜里十二点了。   距他进入第二轮后已过去了近一日的时间,他至今没再踏入9号病房,这也就意味着他无法获得戚檐攥在手心的存盘纸。   文侪清楚,他自个儿单干的能力有限,且如果自戚檐死后开局,他便只剩下了不到两天来完成任务,时间太短,效率又太低。   所以这回,理智点的选择至少是回到第四日早——他挨赵升揍后的早晨。   想好了吗?当真想好了?   文侪抿了抿唇。   他再一次做出了选择。   他从口袋掏出了随身携带的煤油打火机,大拇指摁住侧滑轮一搓,窜出的火苗登时攀上了两张存盘纸。   火花闪着,他的心颤着,若是戚檐再死一回……   他揪住自个儿的头发要自己甭再想七想八,只还喃喃道:“不是真死,不是真死……”   说来也好笑,坠楼那般痛苦被他轻飘飘当作不起眼的浮尘扫了开,却被那从前与他生疏得很的老同学的死闹得心神不宁。   时空颠倒错乱,文侪似乎早已忘却了饥饿与疲惫,只有心底那个慢悠悠绕圈的时钟变作了嘀嘀嘀作响的秒表。   戚檐死后,他所行的每一步都变得沉重且艰难。文侪不得不承认,他对戚檐,有着超乎自个想像的强烈负罪感。   在过去那虚假的岁月里,戚檐死后的那六年,他皆浸溺于名为“戚檐”的泥沼中不得解脱。戚檐瘆人的死状不知何时便成了他的影子,每当他行走在灯光之下,长长拖在身后的,是一大摊血淋淋的罪恶。   他觉得自己是“帮凶”。   文侪盯着呛人的烟雾强喘了几口气,忽而好似听见了细碎的布料摩擦声,窸窸窣窣的,虽然说不上吵,但并非常见的环境音。   这房间里合著窗子,没有风,连他的头发丝都不动。   可那声音还是似有若无地响着,闹着,扰得文侪心神不宁。   他越过耀目的火光朝四周张望,没看见什么活物的影子。繁茂翠绿的爬山虎只是占据了那一个角落,屏蔽着那一处的光辉。   他疑心是门边传来的声响,于是默默地咽了口唾沫,又咬紧牙关猛然转身,却也只看见了紧闭的房门。   久置于此的木制家具正往外飘着淡淡的木香,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冷静下来,却不知涌入鼻腔的究竟是厚重的灰尘还是稀薄的空气。   嗐,能有啥事?   左右不过闹鬼罢了。   他晃了晃脑袋,不欲再细究。   可偏在这时,余光中闪过一个硕大的人面。   他猛然将目光移向了最靠近门边的那扇窗户——只见那顶着乱糟糟的头发的裴宁正瞪着眼盯着他瞧!   他表情奇怪,又像哭又像笑,那对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好似能叫文侪听着眼睑摩擦眼球的声响。   他抬起手冲文侪挥了挥,那双手里紧握着一把锋利的斧子,斧子在月色下闪闪发亮。   他看见裴宁在对他比口型——   “永别了,阿侪。”   “咔嚓”窗玻璃被劈碎开来,地上的火苗凝作一团细碎纸灰,凑作四个大字“存盘成功”。   “呲——”   ————[ !!!!委托失败!!!!]————   【本次委托累计失败次数:2】   【解四谜:未完成】   【查清宿怨:未完成】   【还原死况:未完成】   【重生时间:2008.04.31】   ————【存盘点加载中……】————   ***   这回文侪的腰被劈开条大口子,他在地上匍匐,直至因失血过多而死亡。   他睁开眼的时候,身上压着泛黄的印花被单,模模糊糊的视线中突然冒出一人愁眉苦脸的面庞。   小玲用毛巾替他擦额角的血,委屈说:“文大夫,您总算醒了。——唉,裴大夫刚才还在这儿呢,现在又跑戚檐……唉!文大夫!您这是干什么!!!琴姐您快些拦拦……”   那文侪不听小玲劝阻,一骨碌坐起身后便利索地掀被下床。针头还扎在肉里,被他蓦地一扯,横着撕出条血口子。   陆琴扶额叹口气,终于伸手去拦人。那文侪见状却把她的手甩开,勉强保持镇静道:“琴姐,毕竟是我爸动的手,我总得去看看戚檐……”   ***   文侪由陆琴搀着过来的时候,裴宁正握着戚檐的手,一对眉皱得可怜。那裴医生把脸凑得离戚檐很近,举止很是亲昵。   文侪端量着裴宁,想着,这还不算移情别恋?   那戚檐不知发的什么疯,伸手柄掌猛然一拍,说:“喂!”   他嗓音又哑又沉,明摆着带了点怒意,众人被他这不同寻常的模样吓了一跳,哪知却被他紧接着举手贴耳装出的打电话模样给轻易遮掩过去。   他转而天真地说:“喂?小玲让文大夫接电话!”   文侪这才移目看他,恰与其对视。那般久别重逢的肉麻滋味叫文侪皱了皱鼻子,于是很快别开了眼。   他现在似乎不大能直视戚檐,尤其是那双眼睛,他猜恐怕是因为见识过两回那人濒死前瞳孔涣散的模样的缘故。   “我就要文大夫,你们都出去!”   戚檐忽然扮出个委屈神色,又猛地伸手拽住了文侪单薄的上衣。   文侪这尽职大夫因刚在病床上躺了一宿,这会来得也匆忙,还没来得及披上那身威风的白大褂。上身那一件被洗得发白的衬衫被戚檐那么一拽,纽扣崩了两颗,露出他肩颈处贴的几块膏药与止血用的纱布。   文侪赔笑赔得脸都僵了,还不忘顺着那可怜巴巴的病患的意思,将那些个体贴的医生与护士都请了出去。   人都出去了,文侪却是握着门把手没松开。   他觉得自个的四肢都有些僵硬,面上青青紫紫的尽是他那好爹留下的拳头印子,像“到此一游”般醒目却没必要。   “大哥,想我没?”   文侪听到身后戚檐爽快的笑声,语气非一般的快活,叫文侪觉着自个是拿耗子的狗,闲着没事瞎操心。   他深吸一口气,没事人似的走过去,却见戚檐那没心没肺的,正兴致冲冲地朝他挑眉,紧接着张开了双臂,一副索抱的模样。   文侪啧声拍开他的手,在床沿坐下了。奈何他腿上伤口尤其多,这么坐着最是煎熬。   他在戚檐床上东摸西摸,除了戚檐自个儿腰背后靠着的枕头外,再没寻到其他软东西,索性侧躺在了戚檐盖着被子的长腿上,因为伤口疼,还不住哼哼唧唧:   “死爽了,醒来还要接着痛……”   戚檐也没移动双腿试图将人赶走,只淡笑着瞧那好似有些郁闷的文侪。他的发丝有些打卷,摸来既蓬松又软,嘴巴张张合合,嘟嘟囔囔的样子很像巷中懒洋洋晒太阳的猫。   戚檐没点分寸,也不怕文侪揍,大手一伸就摸上了文侪的头发。文侪是真累了,也没力气搭理他,嘀嘀咕咕骂了几嘴没将人骂走,便也撒手不管了。   只是,戚檐揉他脑袋玩,倒是玩得开心,文侪这会躺下去,却叫戚檐腿上的骨头硌得很不舒服。没办法,他觉着手脚没劲,也不急着起身。   “想哥没?怎么回回问你这话,你都不吭声?”戚檐多动症似的摇晃起自个的一对长腿,震得文侪脑瓜子嗡嗡地响。   文侪给他递去一记白眼,又隔着被子狠狠掐了他大腿一把,戚檐这才乖乖坐稳了。   文侪其实有很多话想问戚檐,也有很多新消息要说与他听,只是由于要说的东西实在太多,以至于他一时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半晌,文侪才开口:“对了,我之前翻你日记看到后边写了句话。”   “失明者的花丛?”   “哦,你之前便注意到了?”   “没,我看见你看。”   “什么叫做看见我看?”文侪把脑袋在他膝头滚正了,仰着头瞅他。   “我死后就回了薛无平的废品铺子。平日里那铺子不也没什么客人嘛,他就总变出个大显示屏放东西看。我在那待着也闲得发慌,于是凑过去看,哪知上边竟是你的即时活动监控。那玩意倒是智能,还有俩视角,一个上帝视角,一个你的第一视角,薛无平整日盯着乐呵呵地笑个没完。”   “我……”文侪此刻脸上神色变作震惊和嫌恶加总,他维持那状态好一会儿,忽而醒神问,“那我说啥你们也能听到?”   “能啊,譬如什么你自己干活省心些……或是无缘无故喊一嗓子戚檐……”戚檐笑着,“你真想我了吧?”   “滚你的。”文侪冷静地把戚檐戏谑的玩笑话搪塞过去,“省得我解释倒也方便,咋样,你看那些个线索有什么思路没有?”   “我先听听你的。”   文侪瞪他一眼,随即说:“我之前在办公室听他们闲聊,陆琴说你的主人格杀死副人格的意愿强烈。我料想你本子上的那话,工整的是副人格,言辞过激的是主人格,依照字体比对,那‘失明者的花丛’应该是副人格留下的。”   “嗯。”戚檐说,“谜语不是句子,是个名词,那它多半指的是地点吧。”   “我先前想了想,也觉着副人格他在哪藏了什么东西,且由于这是戚檐你的日记,那东西铁定是给主人格看的。目前我还不知道为何这阴梦总在强调你的主副人格之间的关系,总之弄清了你身上的事,‘我’的很多事也该清晰起来了。”   “失明者的花丛啊……”戚檐理了理一头鸡毛掸子似的乱发,将自个那张俊脸从狼藉中拨了出来,“我那3号病房倒是有几个失明的病友,他们平日里都是小武在照顾,小武偶尔也会同我聊,说这院里的规矩是死的,绝不允许失明的病患独自行动,更别提到外头去散心,所以这‘失明者的花丛’不该往外头想,应该从内部找吧?”   文侪没否认,只坐起身来,说:“但这儿的人都没那闲情雅致,平日里也没见谁养花种草,连插在瓶里的花儿都见不着几枝,甭提‘花丛’了。”   “人都瞎了,哪还能知道是真花还是假花,大概带点香的,一大片的,便都叫‘花丛’了吧?”   戚檐就那么随口一说,谁知文侪怔了怔后便一把拽住了戚檐的手,说:“你跟我来。”   这一句话唬得戚檐以为出了什么事,也顾不得身上伤,趿拉着病房里那双白布鞋便挂在了文侪身上,活像条被主人惯出一身臭毛病的懒狗崽。   ***   映入戚檐眼帘的是一大丛青绿色的落叶木质藤本植物,密集的茎叶垂悬于窗边,一路攀上天花板,途中还给被岁月抛弃的废弃机械器物添了好些浪漫的明绿。   长势颇为喜人的爬山虎是顺着已然锈蚀而难以合拢的老窗钻入屋中的,它们沿着泛黄的白墙一路向上,吸去了墙面的潮气。   如此盎然生机生在了这愁惨寂寞的病院里,很是格格不入。   文侪动作快,在戚檐还在盯着爬山虎发愣的时候,他已将自个儿的脑袋埋进了绿油油的叶丛中。   “戚檐。”   戚檐听见文侪忽然喊了一声,而后便不说话了。他觉得莫名其妙,于是也快步钻过去,站至文侪身后,将脑袋伸过去,搭在文侪平直的肩上。   唉,不过就是副人格写给主人格的话嘛,有什么好讶异的?   哪怕那人就是说要杀了主人格,整一出狸猫换太子,戚檐也不会觉得吃惊。   然而目光触碰到那窗角时,他遽然觉得眼睛像是被太阳光灼了一下,一时间嗔目结舌,不知该作何反应。   他不过是看见了短短一行,刻得整齐漂亮的小字——   “我爱你”。 第21章   万籁遽然无声,细碎阳光自那密密植物的缝隙钻进了戚檐的眼底。   用小刀刻在老旧窗子上的“我爱你”三字像一把捅破精神病院平和假象的锋刃,愈是被午阳照得熠熠,愈是衬得这旭日东升凄凉可笑。   果真是疯子堆,癫佬窝。   这三字显然耐人寻味,所谓的爱是哪类爱?友情爱?亲情爱?还是副人格最不该触碰的爱情?   戚檐莫名有些累,没将自个儿搁在文侪肩颈处的毛茸茸脑袋挪开,反而任性地蹭了蹭。   那惜时如命的文侪一旦办起正事就会忘了挥拳头,只念着心里那呼之欲出的东西,兴致冲冲地从兜里掏出了纸。   “啧、险些忘了先前写的东西也会清空……”   文侪虽是那么说着,可神情并未露出一丝半点遗憾的意思。   戚檐笑了笑,也正常,文侪那小子的脑袋一直都好使,否则当初怎能一举拿下了他们一中高考的榜首状元?当年恶狼垂涎似的追在他身后的人太多了,戚檐这默默瞧着的还不太能排得上号。他们那朋友圈里头多人才,那年市里的单科状元,包了文侪就有三个,戚檐和他出身相似,可命数大抵还是很不同。要是文侪当初没死,搏一搏,他俩或许真就是俩个世界的人了。   戚檐忽而觉得,死一死还挺值的。   文侪觉得脖子痒,伸手去挠时恰摸着了一大团毛发,思绪猝然被打断,他于是愤愤抓紧那簇头发,将那不知分寸的小子给拽了起来。   “啊啊——疼——轻点——”   也不知道是戚檐扮得太可怜还是文侪赶趟,总之值得庆幸的是戚檐的头发仅仅被薅下来几根。   “把你的红册子给我,我再瞧瞧上头的对话。”   “唉,你怎么知道是今天出现的?上回也是今天出现的。”   戚檐一只手将随身的本子递给文侪,一只手还在揉被文侪拽得掉发的那处头皮,虽是笑着,神情却还有些委屈。   “别装。”文侪没瞧前边那些重叠的字迹,而是径直将日记本翻至背面,又扫过那写着“失明者的花丛”的最后一页,朝前翻了一张。   如他所料,在寻到了“我爱你”那三字后,这日记本上果然出现了新字。依旧是整洁漂亮的字体,那字数显然是格外克制的,短短七行,没再往下延展。   【被发现了吗?】   【不要害怕,也别怀疑我的意图,我别无所求】   【我不会干涉你的,哪怕是要我消失也没关系】   【别担心,我眼里只有你】   【只要你能幸福就足够了】   【一直幸福下去吧】   【我爱你】   “真是爱情么……副人格爱上主人格,若非亲眼所见,也未免太过荒唐……”文侪嘟囔着。   那,当初三檐叫他对四檐说的那句“我爱你”,也是在暗戳戳地表明心意么?   文侪忽然觉得自个有些糊涂,他明白不能将这阴梦中人同现实的人弄混了,可当初戚檐不假思索说出的那句话,当真只是他无心的一句玩笑话么?还是其中有些潜移默化的影响呢?   只不过,现下不是想这事的时候,文侪清了清脑袋。   适才仔细读了那“表白书”,文侪忽然明白了一直被搁置的谜底二该如何解。   【贰、我从水里来,又在水里溺毙。】   当初解这谜底时,所谓“从何处来”都叫他二人瞄着母生子的“诞生”之意,也就极自然地将“水”当作母亲的“羊水”,只不过这般默认了,却如何也理不清“在水里溺毙”该是何意。毕竟赵衡再怎么说也是跳楼摔死的,而非水中溺死的,这“水”的隐喻叫他们说不上来。   然眼下,戚檐自身主副人格的纠葛摆在眼前,迳自将他引向了谜底。无论是第一个“水”还是第二个“水”,或许从始至终,皆是同一个。   唯一的问题在于赵衡的阴梦四谜为何会包括戚檐一个外人?   文侪不明白,但题得抓紧解。   文侪习惯性地伸手向戚檐讨笔,把那人要代笔的请求给否了。他默下谜底二,在那谜底下一行写了个“解”字,又仔细想了想,方从容动笔。   【解:双重人格患者的副人格从主人格中分离诞生,又因主人格执意要进行手术而死亡。】   红墨很快从纸张背面洇了出来,一个红圈落在他的解上,带起文侪一个舒畅恣肆的笑。   戚檐面上没太多情绪,只安静地等他答完题再从容地将笔放回自个儿手心,到底没问文侪为何死活不叫他写,他心里大概有个数。   缩进笔头的圆珠笔很快又点上了谜题四。   【肆、我面对镜子坐着,镜子中的我身后有另一个我。】   “这谜底咱们盯着也太久了,这病院里到处都是镜子……你说镜子后能有什么?”戚檐摩挲着委托纸,上头半露的纤维凸起轻轻擦着他的指腹。   文侪盯着他指尖落处,说:“有人。”   “不是镜子里边,是镜子这玩意的后边。”   眉略有耸动,文侪速速接道:“墙吧。”   不过他想了想又补充道:“还有窗子。”   “院长办公室那扇大窗?”戚檐啪地将委托纸夹进笔记本,说,“咱们现在去那看看?”   “去个鬼啊,这会儿医护人员聚一块儿喝下午茶呢!”   “那又如何?”戚檐说,“咱这旭日东升的氛围不挺松弛的么?我坐着等你们把茶喝完。”   “也好,第一轮他们这会在聊吓人故事,你去镇场子辟邪。”   ***   戚檐一介病患,往那医护办公室走却像是要回家。他不要文侪带,反倒在前头领路,一副轻车熟路模样。   文侪从他背后拍他肩虚夸道:“戚患者,方向感不错。”   戚檐没回头,倒是将他的手给攥住了。他一点不顾文侪缩手的意愿,就那么扯着他走,面上还挂著明媚的笑:“托大夫您的福。”   多和睦的医患关系。   文侪被他攥得手都热了,如何都不能将手收回去,哪知那人把办公室门一踹,又缩头王八似的藏到他后头去了。   患者费心帮他造了那般引人注目的声势,按理说,他该大步流星入内,摆出个潇洒不羁的姿态,可文侪只是略微弓起背,不好意思地抓着头发笑道:   “各位,戚檐总缠我,我带他来一块儿陪诸位喝茶。”   窝里窝囊的。   陆琴和裴宁的神情都肉眼可见的发生了改变,只有小玲还笑着给戚檐拉来一把塑料椅,又贴心地在他面前摆上茶点。   好在,待戚檐落了座后,也没人表现出一分介意神色。   小武又像第一轮那般开口讲些怪谈,索性撒开了玩的戚檐装疯卖傻之余,接了小武的话,同那男护士聊得不亦乐乎。   戚檐悠悠说:“我原来住的地儿不干净,家里闹鬼,有个怪物昼伏夜出,时常是深更半夜耷拉着脸吓人。他嘴里会喷火,眼里会射刀,总逮着我和我妈咬,咬得我妈夜夜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小武一脸不可置信:“哥,你就别骗人啦!——您爸不拦拦吗?”   “那怪物就是我爸呀!”戚檐笑得很是纯真,“我不愿我妈总那般伤心,于是倍加悉心照顾我妈,可你猜怎么着?只因我的脸和他的有八成像,有时我妈看到我都要发抖!好在那怪物不常笑,所以我总笑,那样就不像怪物了,也就不会吓着我妈。”   小武咕咚咽了口唾沫,不知该作何答覆。倒是文侪分外自然地掰了块大饼,一半拿手里,一半塞戚檐嘴里去了。   文侪小口咬着饼的一个凸起的尖角,还不忘含糊说一嘴:“甭提火,我听了头晕。”   烤得酥脆的大饼被戚檐叼住了,他嘴角上扬,仍旧带着笑。   在他们俩护士一医生一患者和乐融融之时,挨着坐的陆琴和裴宁却是压着声,你一言我一嘴地暗自较量什么,然而没多久,那俩医生就当着当事人本人——戚檐的面吵起来了。   陆琴先站起身,高声道:   “你是因为什么这么护着那小偷?你这么做当真对得起戚檐么?戚檐他的主人格可是烦透那狗东西了!你若当真是为了他好,你便把他的正常日子还给他啊!那副人格要是没错,戚檐他如今又怎么会被关在这破精神病院里头?你想让他一辈子栽在这儿,被人骂疯子么?!”   裴宁瞥一眼发怔的戚檐,实在没忍住,上手推了陆琴一把。陆琴一个趔趄,向后撞在白墙上,却只阴着脸骂道:“我动口,你动手,你个孬种!”   裴宁慌忙要去扶,却被陆琴冷笑着甩开。   见状,文侪凑在戚檐耳边纳闷道:“我寻思着第一轮他俩也只在陆琴入职那会儿吵过一回啊,怎么如今也吵起来了?这阴梦也太智能了,感觉在里头住一辈子都不成问题。”   “七日一轮回,敢死你就来。”戚檐笑答。   ***   阴梦之外,那薛无平歪在椅背上,双腿晃悠着,只是文侪那话硬生生挑动了他的眉。   “一辈子?”薛无平含了口茶,“臭小子,还真是有胆说……” 第22章   下午茶是喝完了,可那一群医生护士们兢兢业业守着工作岗位,就没想要给他二人机会偷溜进院长办公室。好在他二人细心,瞅着院长办公室门上还挂着那两道古怪的圆锁,便知这会纵然办公室里头的医护人员走个精光,没到时候,那锁头也不会开。   第一轮阴梦,他二人是先去的地下停尸间,拿了存盘单出来碰见小玲嚷嚷院长去世时,办公室的锁才解开。那时候已至第五日淩晨,现在却不过第四日下午,大概这回也唯有等到那时候才能进入院长办公室。   文侪到底是闲不住,于是趁着好同事们都守在院长办公室的时候,偷摸着带戚檐一块儿去将陆琴、小玲和小武三人的宿舍翻了个底朝天,可惜一无所获。   他这大夫又领着“缠人”的患者将八个病房都遛达了个遍,却没发现什么不寻常。文侪心想这院中东西已被他翻得差不多了,那杀人犯却依旧不见影,大概已经死在了这日前。   瞎忙活至十二点,小玲终于在外头哭嚷起来,那记忆方隔日化完成的戚檐还来不及反应,便被文侪给拖进了医护办公室里。   一扯,一窜,一踹,文侪又拉着戚檐钻进了院长办公室,一连串动作有如行云流水。   “好有天赋啊,我们大哥。”   文侪听得那戚檐尾音上扬就知道他嘴里蹦不出什么好话,只顺手将灯开了,径直走至窗边。   “喏,就这扇。”   文侪指了指挡在窗前的大镜子,上回他为了把那玩意拆下来费了好大功夫,这会儿可不乐意再白吃这亏。他皮笑肉不笑地盯着那老头遛弯似的这瞅瞅那看看的戚檐,说:   “你身板比我大,饭不白吃,利落地去把那东西卸下来。”   戚檐一哂,撩起他自个额前碎发,笑得眉目弯弯,活像只兽毛蓬松的大狐狸:“叫声大哥来听听?”   文侪冲他舞了舞拳头。   镜子很快卸下来了,露出背后一张覆满尘灰的窗子。老旧的窗子边缘锈迹斑斑,那玩意不管是在戚檐的棚户区还是文侪的城中村都并非新鲜玩意。与此类窗子相关的怪谈不少,最怕夜里吱呀呀乱叫,活像是鬼哭声,即便不是鬼在哭,窗子前也极有可能站着个瞪眼往内瞧的怪人。   上回文侪没开窗,单是擦了上头灰尘往外瞧,这会戚檐却将窗子费劲拉起,把自己那漂亮脑袋伸了出去。凉丝丝的夜雨抽打着他的面庞,他这才想起当初第一轮的时候,今夜也是这么一场暴风雨。   从这处窗子往外望恰是后院的草地,他于是把脑袋转了个方向,躺在窗框上往上瞧了眼,问道:“顶上是你同裴宁的宿舍吧?那再上去就到天台了。还真是……”   戚檐倏地闭了嘴。   “是什么?别在这吊着,浪费时间!”文侪瞪着他。   “自杀圣地。”戚檐笑得无害,“你当时不就瞧见个跳楼的嘛?”   文侪给他翻个白眼:“别提了。”   “肆、我面对镜子坐着,镜子中的我身后有另一个我……”戚檐呢喃,忽而撑住窗子翻身,被外头雨浇湿了袖口。   他冷不丁转头冲文侪说:“唉,你就在这儿坐着。”   他说罢便将那镜子抬了起来,差不多到窗子的位置,坐在办公桌处翻找数据的文侪微微侧过脸,只瞧见那明晃晃的大镜子将自个半身都装了进去。   “……玩够了就把镜子放下!”   “唉,这么急做什么?我体力足着呢!来——看看身后有什么?”   文侪凝视着镜子,只瞧见了身后一大排形式各异的书架。   “书架啊……我当初把上边东西都仔细翻过,没什么有用的。”   “是么?”   戚檐将镜子放下,又利索合了窗子,转而走向那几排整齐放置着好些书的架子。说来倒也奇怪,那架子上摆着的三类书,第一类是悬疑惊悚类书籍,其封面多描绘了刺激的血腥场面,如肠子裸露、双目无珠等;第二类是严肃的心理学专著,其封面多是单调的白、蓝二色,倒像是戚檐那一身病号服;第三类则描述是乌托邦的虚构文学作品,其封面则色彩明亮,画面丰富。   “这院长的喜好还真独特……”   戚檐嘀咕一声,恰仰首瞧见了书架最顶端摆着的大箱子。他于是踩着凳子上去,却还得稍稍踮脚才能把那箱子往下搬,好在箱子并不重,他一边搬一边问:“这玩意你看过没?”   文侪正专心翻着手中的旧报纸,头也没抬:“没,我构不着。”   他听见戚檐轻轻笑了一声,却也没理会,只盯着手上皱巴巴的报纸看。这类报纸他见的不少,并不算正式,多只在小县城流通,而其中一名为【张爷讲怪事】的栏目里写了不少可信度极低的奇闻怪谈,估摸着是供县里人消遣用的。   他在其中搜索著有关“旭日东升”的消息,除了正规的报道以外,在那【张爷讲怪事】也刊登过一则故事——   【06年,癫佬窝里头被绑来个杀人犯。   他到那儿的第二年就放鸡血似的割了自个的脖颈。   腥血装了满满一大碗。   他奋力一泼,把那碗脏东西都泼到个红衣女童身上。   听说那女童吓得哇哇直哭,当晚就鬼上身死了。】   “第二年么?那他是07年死的……”   文侪忽然想起了他从存盘单上瞧见自个被爹揍的日期是2008年4月31日,那么这般算下来,那个杀人犯早已死了,比院长死得还早,并不会威胁到他二人的生命安全。   “亏我提心吊胆这么久……”   文侪轻轻舒出一口气,这才瞥见戚檐盯着盒子里的东西在发愣。   “怎么了?那里边啥东西?”   “没什么有用的……你还是别看了。”   戚檐说着便要将纸箱合上,文侪嫌他磨磨唧唧,把手搭上他的肩便把脑袋凑了过去——   纸箱中正卧着一个穿红衣的女娃娃,那娃娃的眼睛第一眼瞧时分明还是圆的,第二眼再看过去却是生生弯了起来,稀疏的长直发贴着头皮,文侪这是头一回看清了那娃娃衣裙上那黑黢黢的东西是几只蝴蝶。   他咽了口唾沫:“关了吧……”   “嗻。”   戚檐话没说完就将那纸箱死命摁上,也不管文侪的手抽出来没。也是巧,他还有半截食指挤在缝隙中没拿出来,正欲臭骂戚檐,却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舔上了他的指尖。   文侪一怔,赶忙将手抽出来,只见指尖留下了几丝晶莹的液体,然而他再望向那娃娃,却只看见了一个咧着嘴的,一动不动的布偶。   “……别待这儿浪费时间了。”文侪将手随意在白大褂上一擦,站起身去,“既然这里没什么东西,咱们还是抓紧时间去别地儿找找线索。”   戚檐点了头,只是将要从办公室出去时,他扯了扯文侪的袖摆,说:“这阴梦里好些东西变不了,估摸着我死在第六日的结局也是动不得的,这回再见我死,你别再拧巴个脸了。”   文侪呿了声:“谁拧巴个脸了?我第一轮时哪有……”   “怎么忽然不说话?”   戚檐探个脑袋到他身前瞧他神情,被那人一掌推了回去。   “我去找陆琴,你也别闲着,快些去把那停尸间的存盘纸给我收来!”文侪说。   ***   三更半夜,外头风雨大作,病院中昏如鬼宅。可文侪这回倒是毫不躲闪,只盯住那守在九号病房外头的陆琴,笑说:“琴姐,让我进去,咱聊聊呗?”   陆琴不冷不淡地扫了他一眼,把锁头拧开,说:“进来吧。”   ***   戚檐在地下室又撞见了痴傻的荣惠,只是这回文侪不在,他也就不再去“关照”那人。   阴气极重的停尸间里头,比起尘灰,更多的是自下而上朝五脏六腑涌来的一股潮凉。他浑不在意,只熟练地套上橡胶手套,将那铁柜子一拉,手往血水里一浸一捞,很快便得了存盘匣子。   文侪不在,啥事干起来都没意思,脑子里便只剩下了快些干完。他丝毫不顾那墙中人嘶哑的喊叫,也没管荣惠瞪着眼唱了什么可怖童谣,只冷眼来,冷眼去,就如他生前行尸走肉般的那六年——文侪死的那六年,单调乏味的那六年。   他将存盘单收了便往外走,在地下室楼梯口撞见了那男护士小武。   小武咧着嘴,黑溜溜的眼睛却不带一丝笑,那人的瞳孔肉眼可见地在整颗眼珠子里蔓延开,很快眼白便被那浓黑填了个满。   第一轮昏迷前的记忆依旧清晰,戚檐寻思着怎么着都得将存盘单先送给文侪,便毫不留情地撞开了那怪物。   他绕过拐角,猛然窜入办公室里,缩了块头躲到了文侪桌子底下。适才他与文侪一块儿在这儿待着,从没觉着这里漆黑幽暗,也没觉着里头那些消毒水的气味刺鼻,只是如今他一人呆着,五感却变得尤为敏锐——这里根本不是人待的地方。   他将双腿折起往桌下收,听闻外头“嗒嗒”脚步声,赶忙屏住呼吸,然而只听门“吱呀”一声响。   “哥,别躲啦,快些出来,咱得做手术准备去不是?”   小武上下摆动的音调连缀着嘶嘶的尾音,脚步声很轻,轻得像是在飘。戚檐的心理还算是强大,这会儿只倚住了办公桌底板,呼吸声细若无闻。   嗞、嗞、嗞——   小武拖着脚往外头挪动,舌头舔过几行密密的细齿,他挠头说:“咦?哥,哪、哪去了?”   那小武迈着步子上了楼,只“唰啦”把门推开。明亮的灯光褪了他身上怪异,他疲惫地揉着乱发,说:“哎呦喂,谁磨着我皮鞋了,新买的,怎么才穿了几个小时,便多了这么些划痕?”   陆琴并不忌惮坐在沙发上的文侪,只问小武:“你怎么空手来的?戚檐他人呢?”   小武烦躁地拧眉头:“哎呦,我找了老半天咯!找不着人!”   文侪忍了半晌,还是开口问他们:“琴姐,这手术,咱们就不能不做么?我是戚檐他的主治医师,我见戚檐他主副人格无一有极端恶劣的反社会行径,顶多忘事不便了些,何必叫他承受风险如此大的手术……”   “风险越大,回报往往越大。戚檐他要想解脱,非做这手术不可!”陆琴环着手臂,并不松口。   小武挠着脑袋,说着是啊是啊,又走出门去。   “琴姐,咱们要不把时间再拖一拖?”文侪依旧坚持。   “拖?”陆琴陡然眯了眼,“文侪,你没烧吧?怎么能说出这么不像自个儿的话?”   《无平仙书》上曾明确标注,死亡实况代理人需尽可能依照阴梦中人原型行动,否则极有可能导致阴梦崩毁,直通失败结局。因此这些时日他在人前行事都小心谨慎,避免话多误事,戚檐身上那精神病倒给他开了为所欲为的后门。   “哈……哈我就是随口一说。”文侪讪讪笑道。   陆琴那话也是在提醒文侪,别说啦,这不是“我”该说的话。   文侪抠着指甲,明知不该为此事停留,却还是忍不住想,戚檐究竟什么身份,“我”为何如此厌恶戚檐的副人格呢?   他正愣神,廊上小武忽然高笑一声:   “找、找到你啦——!” 第23章   文侪很清楚,这阴梦本就残酷,许多事是不容人改变的。   他听着小武沉重的喘息与脚步声,默默垂下了头。   昏迷过去的戚檐被小武背着,一脚深一脚浅地拖上楼来。由于戚檐个子很高,被这么不计死活地随意拖拉,双脚磕在楼梯上,碰落了病院统一样式的白布鞋,让人能够清晰看见他脚背上好些青紫色的淤痕。   文侪不欲再瞧,眼睛却不受控制地瞥向他。   那昏迷过去的戚檐被陆琴一步步绑在手术床上。他的上眼皮微微向下垂,尚未能完全掩盖瞳孔,半遮的瞳子里已看不出什么情绪,任是陆琴如何摆弄他的四肢,又如何往他体内注射药物,都没换来戚檐的反应,惟有偶尔上下一弹的长指在下意识地进行非条件反射。   文侪自觉不适,于是站起身来。那陆琴和小武皆警惕地抬眸看向他,他只说:   “琴姐、小武,我身子不大舒服,先走了?——对啦,小武,戚檐从前最喜欢同我玩捉迷藏,好些时候我都找不着,你是在何处寻到他的呢?”   小武那全黑的眼球一跳一跳,他用怪异的调子回应:“在、在您桌底。”   “哦、哦。”文侪点点头,“我恰好要去打扫办公室,正好整理一番。”   文侪说着,只加快步子,近乎是滑下了楼梯。他在自个的桌底下,寻到了两张被戚檐攥得发皱的存盘单,存盘单上还余留着好些注射药物的气味。   他无奈地笑起来:“哎呦,办事还挺靠谱的嘛!”   一语方罢,他忽而扶住那有裂口的旋转椅喘起气来。可不论他如何呼吸,气都好似不能入肺,他缺氧,他喘不过气来,因而愈发大口吸气,可除了心悸,他什么也感觉不到,若非及时减缓了呼吸频率,他恐怕要因过度呼吸而导致呼吸性堿中毒。   真是疯了。   ***   文侪离开办公室时,步子隐约还有些虚浮,他觉着自个好似在飘着,两条腿都没什么力气。一旦意识到那点,更是藏不住疲惫,他趔趔趄趄地向前,好几回都险些跌倒在地。   他过去活着的时候不常生病,也生不起病,哪怕生了病,也咬着牙不肯去医院花冤枉钱。入了这阴梦倒总是浑浑噩噩,像是大病几场。   他擦过九号病房左侧的房间向前,想再去瞧瞧散布于病院各处的大小镜子,好尽快解出谜底四,也顺带找一找解赵衡宿怨的方法。   他低垂着头,像是要把脑袋扎进地里。嗡嗡耳鸣声中却忽然杂进几丝飕飕风声,凉丝丝的冷风在下一刹从其衣领的缝隙里灌了进去。文侪一愣,旋即仰首,只见门牌上赫然写着“诊疗室”三字。   “一楼的诊疗室生了爬山虎,二楼的诊疗室我们可搜过了么……”文侪嘟嘟囔囔,将一只手置于冰凉的门上,朝内轻轻一推,里头黑黢黢的。   他听闻其中有好些古怪的动静,像是活物相互啮咬啃食的声音,可文侪的神色死一般的平静,眸子里一池清水成了一汪无波无澜的深潭。   没办法,在这该死的阴梦中待得久了,他的身心都变得尤为麻木。死亡实况代理,说得好听,可单这一局就几乎磨灭了他的激情,真不如死一死。   他想,说好了饶他二人一命,可待他们真正完成了所有委托,也只怕会如同那些患上创伤后应激障碍的退伍老兵一般,深陷于无穷无尽的噩梦中,生不如死。   文侪没耽误手中事,他在一片无际的昏暝中摸到了电灯开关。一闪一闪、忽明忽暗的灯光中闪动着许多张诡异的人脸,可文侪只是木然往内走,一直走到那张用两块红砖垫起一只桌腿的木板桌前。   寂静的黑暗中,他能感觉到有许多东西在暗中窥伺,甚而已有不少东西在往他身上乱摸,起初,他还有些惊愕,耐不住心跳加快,可不消片刻,他这无神论主义者便说服了自己——尽管他知道这阴梦中的确有鬼。   “啪——”   灯彻底亮了起来。   文侪这会手里已握着好些文档,他一行行扫过去,了解到手中的一大沓数据皆是今年的就诊记录以及医患的体检信息。文侪粗略翻了手中的医护体检单,大家夥都很健康,他自己也是,在那般沉重的氛围里他还是不觉勾起嘴角。   健康是福气。   然医护如此,病患则不然。各色的身体与精神疾病充斥了另一沓数据。他无力再去同情和怜悯,只略过许许多多与他有过几面之缘的病患,停在了戚檐那页。   【姓名:戚檐;年龄:29;出生日期:1979.2.19;血型:AB……】   冷汗蓦地湿了文侪身上衣,这是他头一回瞧见戚檐完整的个人数据,可他的手开始止不住地发抖。一旁的医护体检单被他打着颤碰落于地,他慌慌忙忙俯身去捡——陆琴的、小武的、裴宁的……   他毫不犹豫地将手中三张体检单抛掉,转而抓起桌上余下的两张体检单,在小玲那张薄纸底下,正是他自个的体检单——   【姓名:文侪;年龄:29;出生日期:1979.2.19;血型:AB……】   他逐字逐句对照,妄图寻到不同之处,不曾想无论是出生日期还是血型、出生地均无区别。   他忽然想起了赵升当初和戚檐扭打在一块,赵升嘴里骂娘,说的那一句——你从小就是个精神病!!!   “原来是对双生子啊。”   两张体检单上神态不同的黑白照片在眼前晃得他哑然失笑。   他自个儿常带着一副苦相,戚檐却总笑得明朗,这般对比,俩人更是没半点相像之处。可毕竟,赵衡是赵衡,文侪是文侪,原本赵衡的模样同戚檐所代理之人的模样是否相像,他们无从得知。   文侪嘀嘀咕咕:“那裴宁还真不做人,同时喜欢上兄弟俩像话么?怪不得他会极力反对除去副人格,大抵是真心爱着戚檐整个人罢,但……这算爱着俩还是算爱着仨啊……”   也罢,戚檐的副人格还能恋上主人格呢!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连客观之物都尚且搞不清,更何况人与人之间那般叫难以摸透的主观情感?   文侪眼下没工夫当判官审浪子多情罪,只还盯住两张体检单,转了转有些发干的眼。   本是同胎双生子,血脉相牵相连,那么戚檐出现在赵衡的阴梦中便有了强有力的理由。他们有着相同的、家暴的爹,儿时的创伤逼疯了戚檐,致使其产生解离性人格障碍,入了这“旭日东升”精神病院。   而好不容易摆脱原生家庭阴影的赵衡,面对的则是持续赌博家暴的父亲、双重人格的兄弟、出轨自己兄弟的同性恋人,种种苦痛相叠加,致使那年轻有为的主治医生跳楼自杀。   这么一理,真是清晰多了。   怪不得陆琴要说,戚檐病治好了,他就自由了;怪不得那小武管戚檐一口一个“哥”叫得那般亲;怪不得戚檐的主治医生是他,而非裴宁亦或陆琴;怪不得裴宁会在他二人之间纠缠不清,也怪不得“我”会坚持治疗戚檐,而裴宁死不愿意,还总把过错推到“我”的身上。   想到此处,文侪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叠作四方块的纸,那张纸是从戚檐的日记本上撕下来的,上头已经写了不少东西了,好在他字迹工整,因而空白处还算凑合能用。   “参、我的爱人最爱我,我的爱人最恨我……”   文侪一边念一边往下写,默完谜底,他稍稍抬起那只有些断水的钢笔,想了想才复落笔——   【解:深爱赵衡的裴宁机缘巧合下爱上其患有精神疾病的亲兄弟,他因赵衡并不阻拦除掉兄弟副人格的高风险手术,而对赵衡又爱又恨。】   文侪写完后,手心已生了汗,大概是被电过一回的缘故,身体下意识还是会做出躲闪的反应。   第一秒,没动静。   第二秒,没动静。   第三秒,没……   “呃啊——”   文侪猛地将手中笔甩落于地,直达心脏的电流一刹让他全身机能尽数瘫痪,他一时间好似被掏了电池的机械,动弹不得。在一阵阵的细针戳心之感中,他什么都看不清,也什么都听不见,只好似能嗅到五脏六腑被炙烤的焦臭味。   他跌倒在地,浑身僵硬如若死了好些时间,最先有知觉的是他的指尖,然而食指一动,将要散去的电流又倏地回流,电得他浑身痉挛,差些吐出白沫。   他妈的,疼死了。   文侪索性在地上躺了好一会才爬起来。   他艰难地将戚檐那张存盘纸攥在手心,好若遭雷劈了一遭。   “不对么……我和戚檐不是双生?”文侪咬牙忽略惩罚的余韵,只倚着白墙想,“那还能是什么?可分明信息都一致,说是巧合也实在太过牵强,难道……”   文侪禁不住咽了一口唾沫。   “我们是一体么?”   “我们都是赵衡?还是该说我是戚檐的主人格?”   文侪经了适才那次失败,心下更是躁,他不停地思考,不停地查找证据佐证他的观点——“我”是戚檐的主人格。   他想起裴宁和“我”的笔记本上的几个日期。   他从前总费力去思考这些不同日期的含义,可忽而想起来如若裴宁那日记多数与“我”有关,想必其中应有不少日期重合。他昨日和戚檐一道翻找小玲他们宿舍时,顺手将自个儿和裴宁的日记都收了过来,这会儿只将两本在眼前摊开,翻动起来。   文侪日记中折角的重点日期为:2002.4.1晴、2003.5.1晴、2004.9.3阴、2006.10.4多云、2008.8.15阴、2008.8.29阴。   而裴宁日记中的重要转变点为:2004.9.3(简单物什)、2005.9.3(烂漫物象)、2006.10.4(破碎崩毁)、2008.4.31(同类相残)。   文侪将他们挨个摘录,最后又划去了在2004.9.3之前的日期。——他如今要弄清的是三人之间的爱恨纠葛,从裴宁笔记本上也可以看出,2004年9月3日该是裴宁与赵衡确定相恋的日子,那么先前一切日期皆是多余。   笔尖唰唰摩擦着糙纸——   【二人共同记下的日子有:2004.9.3(裴宁和赵衡相爱)、2006.10.4(戚檐入院)   裴宁独自记下的日子有2005.9.3(?)和2008.4.31(赵衡遭其父殴打)   文侪独自记下的日子有2008.8.15(戚檐手术)和2008.8.29(赵衡自杀)】   2005.9.3不正好是“我”和裴宁相恋一周年么?到底是发生了些什么,才会叫裴宁的画自平淡物什变作了色彩亮丽的一切。且那日子对“我”来说,无关紧要。   当然其中最叫文侪在意的还是2006.10.04(戚檐入院)。   如今文侪将“我”与戚檐皆看作赵衡,那么戚檐入院多半影射的是赵衡的副人格被发现,只是这发现,是被谁发现?   这皆是日记上摘录下来的重要日子,而日记记录的皆是“我”与裴宁当日的真实感情。如若2006.10.4指的是裴宁头一回发现副人格的日子,对于他这一极其照顾副人格的人来说,画不该是崩坏的乱象。   于是只剩了一种可能,裴宁先前便知晓了赵衡的副人格,且那会儿裴宁已对副人格动心。而所谓的“戚檐入院”则是“我”得知副人格存在并表示抵触的日子,故而裴宁才会画上破碎的物品与哭脸。   这样算来,将“我”视作戚檐的主人格,或者说赵衡的主人格这一猜想是合理的。   文侪心脏咚咚跳动,浑身的血液都似乎被烧沸,他提着笔又要再次作答,可是蓦地闪过的一幕又忽然将他拉了回去。   不对,一点儿也不对。   “我”不该是赵衡的主人格。   “裴宁总问‘我’喝不喝茶,也总问戚檐喝不喝,若喝了,那人便很是冷漠,若是不喝,那人便兴高采烈。——裴宁他也在‘我’身上分辨着什么……”   文侪使劲捶打着自个儿的双腿:“想啊,快些想——!”   他的牙齿不可自抑地发颤,只能伸出小臂,一口咬了上去。鲜明的痛觉很快便随神经向通身传导,一如送血的心脏。   他终于冷静下来。   “我”的不正常,文侪早有察觉。自从知晓“我”将荣惠这一病人看作主治医师的那一刻,文侪便知自个儿疯了,不然怎会弄混医患?   文侪眼尖,观察东西细致入微,这当然非他本意,故而混淆他认知的只有“我”,即赵衡本人——“我”真真切切地将荣惠当作主治医师,尽管荣惠已尽全力显现出疯傻。   医生把疯子当医生,是因疯子像医生,还是因为医生变成了疯子?   文侪合上双目,只觉脑海里的一切无不引导着他往那条路上考虑而去。   白大褂和病号服。   戚檐承认并否定着副人格,所以他是患者;而“我”不承认自身人格分裂,故而在阴梦当中依旧以大夫自居。   文侪睁眼,遽然笑起来:“戚檐是主副人格平等分割下的赵衡,而‘我’是不承认自个儿是个疯子的赵衡——‘我’即真正的赵衡。”   真正的赵衡厌恶的根本不是副人格,他厌恶的是整个自我。   所以08年8月末,他冲副人格已死的自个儿,举起了屠刀。 第24章   梅雨浸得渭止老城湿漉漉的,薛无平合伞,抖了抖水,也不顾自个雨靴上的脏泥,只大步踏入废品店。   “小的,你恩公回来了。”   戚檐没有瞧他,自顾自用指腹抹开窗子上潮湿的水汽:“文侪还真了不起,没有我也没半点关系。”   “还盯着那傻小子看呢?”薛无平翻了个大白眼,“我看你俩这副德性,一辈子也改不了了。”   “活了二十来年的人,是驴子是马早便改不得了。老一辈不还总说三岁看小,七岁看老么?”戚檐一面皮笑肉不笑地回话,一面恹恹枕着手臂瞧面前的大屏。   “甭老盯着文侪看了,有这闲工夫就快去扫地,帮我收集些我的头发!唉!我这头发为啥总不掉,满脑袋旧头发……寂寞哟!我自个儿待在这铺子里实在无聊得发紧。”   戚檐睨他一眼,只在心底吐槽一句,那鬼东西说话总是没头没尾的。   ***   文侪于震颤间遽然醒神,他直盯着那句不幸答错两回的谜题三,一时又陷入怔愣中。在发现“文侪”与“戚檐”均是“赵衡”后,他过去大半的猜想均被推翻了。   【参、我的爱人最爱我,我的爱人最恨我。】   精神科医生对于人格分裂患者的职责是治疗,是消灭其他人格,以保证主人格对于患者意识的绝对控制。   可若是精神科医生爱上人格分裂患者的副人格呢?   ——爱是杀死,爱又在杀死中湮灭。   裴宁他爱上了赵衡的副人格,意味着他在大爱与爱恋之间必须作出权衡。裴宁选择了爱恋,在他眼底,陆琴及赵衡主人格自然皆成了杀死其爱人的杀人凶手。   可是裴宁他再怎么憎恨赵衡的主人格,再怎么爱慕赵衡的副人格,都避不开最为根本的问题——他们俩个皆是赵衡,皆是他的爱人。   而谜题三中,“我的爱人”也只能指代裴宁。   文侪将笔抓在指间,难得犹豫了半晌。   这可是最后一次机会了,要再想想么?   好在他除了对戚檐的生死过分在意之外,下其他决定时,他都鲜少担忧后果,从来雷厉风行。   他于是很快又落了笔:   【解:赵衡与裴宁互生好感,确定恋爱关系。在交往期间,裴宁发现了赵衡存在人格分裂,并逐渐对其副人格产生极强的恋慕心理,此为‘最爱’;而赵衡主人格在发觉副人格的存在后,对副人格产生强烈敌意,并积极参与到有关消灭副人格的治疗中,最终导致了副人格的消失,也引发了爱人裴宁对自己的剧烈怨愤,此为‘最恨’。】   笔尖随着长指的摁动,缩回了尖细脑袋。面对这道谜题的最后一次审判,文侪连眼也没合。   他不信神,前些日子又刚骂过祖宗,他没有可以祈求的对象,他只能信自个儿。   不消片刻,一个艳艳红圈就那么一点一点漫入他的眸底。   ***   解完一谜,文侪也没闲着,又凭记忆逐一去翻了病院中置放镜子的房间,然他忙活了半天却依旧两手空空,最终只能瘫在了院长办公室里那一张软背的半转椅上。   他并非是觉得这屋中镜子指向更明确,才在此处停留,而纯粹是因为同事们这会儿都歇在医护办公室里,不容他出去,他才只能在里头瞎耗光阴。   他一只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的食指有规律性地敲着木桌,将脑袋一偏,又不禁盯着那摆在窗前的大镜子失了神。   【肆、我面对镜子坐着,镜子中的我身后有另一个我。】   这病院中镜子的确不少,可每一个瞧来都很是普通,要说特别的话,就属这屋中搭在窗前的镜子与一楼诊疗室里刻着古怪文本的镜子最让人在意。   “镜子中的我身后……”   他赫然想起了戚檐当初问的那一句莫名其妙的话——“镜子的后边有什么?”   不是镜子中的人身后,单单是镜子之后。   文侪实际上多少能理解戚檐的想法。   “我面对镜子坐着”仅是一个基本前提,而“镜子中的我身后”一方面强调的可能是“镜子中的”,即我身后的东西也是同我处于一个图层的,与我同时被镜子完整装进去,就比如现下他身后一大排书架。   但从另一方面来看,这个谜底强调的也可能只是“身后”,那么镜子中的我的身后,既能指真正存在于照镜子之人身后的东西,也可能是“镜子”后边的东西。因为镜子的后边也恰好位于“镜子中的我的身后”。   戚檐当初那么问,估摸着就是生了那样一种想法。   文侪有尝试过卸下各个房间的镜子,但多半卸不下来,而能卸下来的镜子后边,多半只是一堵单调的白墙而已,惟有院长办公室中的这一面,后边是个可容人打开的窗子。   若照戚檐那种想法,身后的“另一个我”所指应是一个具有“我”自身形象特质的东西。可经过这么些个日子的翻找,文侪自然也清楚,窗子对“我””来说,显然是个不具有特殊意义的物件。   那么就该从窗外找到一个可以称作“我”的东西。   手被文侪放在了窗前,可他正要抹去窗上尘灰以便观察外部景象时却猝然一愣。   当初也是在第六日,他在这儿撞见了一跳楼的病患,那双血丝密布的眼他至今还记得很清楚。   从这儿往上攀,恰对着三楼未设防护栏之处,院长关了那窗子,还专门往那窗前挂镜子的用意,多半是为了不再瞧见那些个跳楼的患者。   文侪歪着脑袋想了想,若非院长去世得早、窗子也封得好,否则他在8月末还能看见自家大夫跳楼身亡的模样。   搭在窗沿的手忽然被文侪收了回去。   跳楼?自杀?   他的身子因兴奋而有些微微的颤动——与“我”相似的特质么?这儿不正有现成的吗?   院长办公室窗外,乃无数跳楼者因精神崩溃而寻死之处,而“我”后来不也同样也寻了死么?   不同的肉|体,同样的自杀倾向。   文侪又在转椅上坐了下来,他最后瞧了眼那西窗前的镜子,旋即匆忙从院长办公桌上抽了张打印纸,抓起笔便往上头写:   【肆、我面对镜子坐着,镜子中的我身后有另一个我。】   【解:镜子指悬挂于院长办公室西窗前的镜子。“镜子中的我身后”指的是窗外;“另一个我”指的是从三楼天台往下跳的自杀者,暗示原主有自杀倾向。】   红圈顺利出现在了白纸上,可文侪却没如所料那般的高兴。他明白,这四谜问题虽怪异,却皆是赵衡痛苦心理的缩影。   第一谜指向血缘与父子,对于赵衡来说,那是长久的家庭暴力和无止境的债务折磨。   第二谜指向人格与自我,背后是赵衡对自我医患身份认知的混淆以及对于人格之间有违常理的依恋心理的困惑。   第三谜指向爱情与分裂,是赵衡对爱人对于主副人格爱恨有别的两极态度的绝望剖白。   第四谜则是赵衡心理崩溃与妄图终结自我生命的倾向自叙。   亲情爱情,自尊自爱,四不得,最终做出自杀那般决定好似也是情理之中,如今他变作那藏尸的“九郎”也无人会问一句“至于吗”。   “总算都解完了。”文侪深深舒出一口气,又伸了个大懒腰,嘟囔几声后,忽又伸出指头掰着算,“解四谜、查清宿怨都完成了,那便只剩‘还原死况’了。”   他其实对这步也熟,上一回他在办公室遭裴宁砍死,未能完成死况,可他第一回确乎是完成了的。   他用手蹭着办公桌上凹陷的小坑,回忆起那赵衡诡异的死况描述——08年有个穿红大褂的医生跳楼死了,听说是从那扇贴了囍字的大窗跳下去的。   红大褂,囍字大窗。   裴宁屋里大窗上正贴着“囍”,而第一轮文侪又被那家夥捅得满身血,“红大褂”自然也符合。不难想像,他第一回误打误撞在裴宁手底下死了,方得了个“还原死况:已完成”。   那这回只要照做,便成了吧?   文侪想着,把手里三张存盘纸拿到眼前看了又看,舍不得似的。   他到底是个谨小慎微的,纵然清楚这局不出意外能通过,却还是谨慎地烧了那俩张第四日的存盘纸。——用不用得着他不清楚,有用时候自然有用。   他仔细再将当时死后看清的完成标准又默了一遭,喃喃自语:   “解四谜完成了……查清宿怨也完成了……现在就差还原死况……”   要他直入虎穴,再被那疯子砍一遭,心情自然说不上好,但他一想到这叫人憋屈的委托终于能够结束了,他便不禁觉着心情愉悦。   ***   委托第六日,晚上11:30。   文侪在臂间挎着饭菜保温桶,弯指叩响了裴宁的房门。   门很快就开了。   午夜12:00钟声甫一敲响,文侪便带着满身血迹从贴了“囍”字的窗口坠落。   坠落时他嘴角上扬。   ——委托该完成了。   ***   ————[ !!!委托失败!!!]————   ————【存盘点加载中……】———— 第25章   ————[ !!!委托失败!!!]————   【本次委托累计失败次数:3】   【解四谜:已完成】   【查清宿怨:已完成】   【还原死况:已完成】   【重生时间:2008.04.31】   ————【存盘点加载中……】————   ***   文侪又回到了第四日。   “又……失败了?”   跳楼的余韵未消,文侪的脑子还似灌了泥浆般发沉。叫人发懵的昏沉中,他可悲地意识到,随着失败次数的累加,痛感正变得愈发清晰。   痛啊,痛得他无法清醒,痛得他绝望,这生理上的剧痛根本不是骂几嘴薛无平能够缓解的。   奈何叫他最是迷茫的不是刺激性的痛苦,而是——   全部完成的面板任务,与依旧失败的委托。   究竟还有什么他遗忘的东西,在暗中张着大嘴叫唤请君入瓮?   愠恼的情绪有如铁鎯头击打着他的脑袋,他怔愣瞧着窗子上斜滑的雨珠,心中的憋闷俨然已咆哮成了外头的震天雷。   为什么?   他不停地问为什么。   然而他只是敛了眉睫,再干脆地挽了袖,当着小玲的面儿不慌不忙地拔下扎入手背泛紫血管中的细针,不容置否甚至于冷漠地同她说:   “我去看看戚檐。”   陆琴被他的态度揉皱了眉,却依旧帮着拦住了小玲,说:“嗐、你就让他走。”   ***   消毒水的气味充溢了整间病房,文侪娴熟地略过屋内惊愕瞅他的裴宁,自顾自拖了把椅子到床边,这才不紧不慢开口:“裴大夫,您先回避一下如何?到底是我爸动的手,您好歹给个机会叫我赔赔罪。”   文侪此刻面无表情,可说实话,他并不恨裴宁,甚至能对裴宁这一包容男友精神疾病的宽厚男人感到钦佩。   但是,太痛苦了。   他这身体的原主,为不承认副人格存在的赵衡,那人的心理压力太大,大得仿若吹气球似的,用赤|裸|裸的恨意将他的身子的孔隙灌满,绷紧,叫他见着裴宁都难免要将其恨上一恨。   裴宁闻言明显愣了愣,最终却还是点头,说:“行,阿侪你也别太勉强,这本就不是你的错,你得多注意照顾自个儿的身体才行。”   唇舌碰触出了啧声,文侪头也不回,只就着裴宁合门的吱呀声,在椅上坐了下来。   戚檐瞧着门势敛去傻笑,抬手用手背轻轻蹭过文侪脸上的伤口,说:“不过是又输了一轮,怎么就烦成这样了?”   “任务分明都已完成了,怎么又要叫我白白跳一回楼?!”   “疼吧?”戚檐看他,那人罕见的没躲开他手上动作。   文侪不说话,耷拉着脑袋,好一会儿才挪那尾端上挑的眼朝向他,问:“生剖和跳楼,哪个更疼?”   戚檐哑然失笑:“你说这话可要让我误会。”   “滚你的。”   “没一点精气神。”戚檐将指尖插入他发卷的黑褐发里一顿搓,笑说,“哎呀,真跟猫儿似的。”   文侪攥住戚檐不安分的手,硬生生把他的手从发中扯了出来:“你给我想方法,别一直说些疯的傻的废话。”   戚檐垂着脑袋笑,问他:“你记得当时那薛无平强调过关于循环的事没?”   见那对琥珀瞳子移过来,戚檐也就跟着笑说:“薛无平说过咱们若欲真正解梦,得叫‘循环终止’吧?咱俩如今不过是顺着人家精心排的轨迹,把这阴梦里头的东西弄清楚了,人家的梦自然还是照常走,循环亦然。”   文侪琢磨了会儿,说:“那如何才能停下?要改变什么东西?可分明在这梦里行事有不少限制,要是做出同原主差别太大的举动,便会有人前来阻挠的。”   适才那被文侪揪出来的手这会儿又绕到了他的指尖,戚檐点了点他的手背,说:“别着急,还有三日呢。”   “三日?你明日就死了!”   戚檐闻言一哂,逗人的话又从唇角笑了出来:“不是还有你嘛?咱一中光宗耀祖的状元郎!”   文侪盯着他混沌的眼,看不清其中东西,也不明白他这会胡扯的意思,就好若无端飞来根粗刺钉在他小腿的粉肉里,叫他无力地在床尾瘫坐下来:“大哥,求你再多说几嘴正经话吧?我看过去一群人里属你古怪点子最多。”   “没成想你还挺关注我!唉当年我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戚檐的玩笑话黄河水似的拌着土沙来,来得又猛又浑,很快又溜得没了影,零星喜色也极迅速地藏入他微蹙起的眉中。   “我先前同你讲过的——我小时候机缘巧合下也听过那九郎的故事。没办法,家里那些个老头老太太迷信,总同我叨叨些深不可测的鬼神说。我那时脾性也怪,没记得那九郎怎么死的,记得最清楚的还是姥爷的鬼话。他总说孽因成恶果,都说九郎是含冤而死,不动其因,则不变其果。放到这情境里看,我们虽已明白了赵衡为什么所扰,但归根结底没能湮灭逼他去死的‘因’。”他顿了一顿,转而笑问文侪,“你觉得那因是什么?”   文侪不假思索:“不幸的原生家庭,人格分裂,毁了事业,还叫恋人变心。”   “既然是怨鬼,死因必然是怨念,你觉得他是因为太恨他爹还是因为太恨裴宁死的?”戚檐盯着文侪看,黑洞洞的眸子盯得文侪心底像是被什么搔了,有些发毛。   “绕来绕去卖关子做什么?你不就想说死因关键在赵衡那副人格身上么?赵衡他和陆琴似的,最恨那玩意……”   “我可没说那么绝对,我也还不确定呢。”戚檐摆手耸肩,身子往后一倒便靠在了病床冰冷的铁杆子上,一副事不关己的懒散模样。   “所以呢?怎么解?”   “对人而言,在这世上要寻个解脱是多简单的事?”戚檐又在笑,被扯着向上的面部肌肉弯了他一双眼,“死呗。”   文侪本还有些云里雾里,听了他这一句便都明白了。   赵衡之死归根结底在于赵衡主人格对副人格的不接纳,从这数次轮回中也不难看出,他的怨念与憎恨多集中于副人格之上。而正因赵衡主人格难以接受自己罹患精神疾病,故而在陆琴手术的帮助下杀死了副人格,又在岌岌可危的精神状态下跳楼自杀。   若是在现实生活中,赵衡的双人格本是一体,想要杀死怨念重的主人格,而留下副人格是不合伦理也万不可能之事。但在这阴梦中不同,主副人格平等分割下的赵衡以戚檐为载体,死在了第四日的手术台上。   而不认同自身存在精神疾病的赵衡——那满含怨念以至于到了蒙蔽自我,忽视副人格存在的赵衡,则以他文侪为载体活了下来。   因此,怨念不会消散,因为这阴梦中的怨念,恰是这不认同者所生的。   倘若心怀不满的载体死了,先行中断了怨念的滋生,这世上便只剩下人格平等分割的赵衡,也就是说,只要保证他文侪先于戚檐死亡,则存活下来的身体便是以痴情于主人格的副人格掌控身体主导权的“赵衡”,这阴梦便失去了怨念支撑,也就失了‘因’,这阴梦自然会崩塌瓦解。   “你脑袋还真灵光……”   文侪话方落地,戚檐便鲤鱼打挺似的起身,将脑袋凑到他抬起的手边:“给你沾点光?”   眼见文侪的手掌又握成了拳头,戚檐只笑着瞅了一眼冲他龇牙的文侪,识相地将蓬乱的头发移开去。   文侪盯着他,说:“但究竟这样能不能成事,还不好说。在这阴梦中我们能改变的东西有限,我这么做能否进到裴宁房间还原死况都不好说,而且没有了你死那事儿逼得裴宁发怒,谁来捅我也不好说。”   “不然我来?”戚檐嬉皮笑脸。   “……”文侪总不能猜出他说的是玩笑话还是真话,只还点点头,“你来也行,但是……”   文侪从白大褂里掏出一张草稿纸,又拿出那只不知随身带了多久的、又短又粗的铅笔在上头写字,边写边说——“都三轮了,也多少能看得出什么东西是不会变的,什么东西留有余地。”   “首先,”文侪在白纸上画了一个潦草的火柴小人,“明天,小武无论如何都会来抓你,你会被陆琴押上手术台并在时间跨过二十四点时死亡,这些关于你的事实都是不可改变的。而我……”   粗糙的铅笔摩擦著有些皱褶的白纸,戚檐默默盯着他瞧,也不说话,寂寞的病房里除却沙沙的声响以外再听不得什么声音。吊瓶里的液体在缓慢的下落,戚檐看看自个手背上扎进血管中的细针,又瞧瞧文侪手背上一个发紫的针孔,默不作声地转了转眼珠,仍旧没开口。   “陆琴明早控制住我动向的时间长短是可变换的,只要我自投罗网表示出浑不在意的模样,她就不会强制要我观看手术全过程,这就意味着,我完全有自杀的时间。”   “裴宁那会儿在哪呢?”戚檐问他。   “这我就不清楚了,啊……明晚好像说是有几个患者玩刀互捅,裴宁在你的手术期间应该在和小玲开会来着,那岂不是不在宿舍……成了,我自个捅自个好了,保证在十二点前跳楼成功。”   文侪颇有自信地锤了锤自个儿的胸膛,随即虚弱地又喘了几口气。   ***   第五日晚,11时59分。   被绑了手脚的戚檐被头顶明晃晃的无影灯晃得头晕目眩,他面色平静地在心底给自个儿进行着死亡倒计时,可他的心脏却因为兴奋而扑通扑通跳得很快,身侧放置的心电监护仪呈现出的至高波动值不断上升。   陆琴好似和小武嘀咕了些什么,可戚檐已然耐不住要笑,待那陆琴锋利的手术刀在他腰腹间落下,他差些冷笑出声来。   ——文侪应该自杀成功了吧?   ——这恶心的阴梦该到头了。   “噗呲——”   淋漓的血在手术刀切到动脉时喷溅出来,覆盖了病床上患者惨白的躯体,活像个小型的血喷泉。   ***   ————[!!!委托失败!!!]————   【本次委托累计失败次数:4】   【解四谜:已完成】   【查清宿怨:已完成】   【还原死况:未完成】   【重生时间:2008.04.31】   ————[存盘点加载中……]———— 第26章   干涩的眼珠子在一层薄皮的覆盖下艰难地转动,转,停,转,再停。   戚檐睁不开眼,挣扎了好一会儿,还是没能掀动那两小片薄皮。   随着腹部痛感渐褪,他明白第五次轮回已然开始,可是他却似个被装进尸体的野魂,操纵不得这副躯身。   直待有一抹温度点上他眼眸,他才像是记起了睁眼的法子,随着那人指腹的滑动舒开了眼。   白光,灯管里头照射出来的白光。   仍旧是那下着雨的第四日,只是这回他醒得很迟,文侪已经赶走裴宁,在他身侧坐下了。   戚檐咽了口唾沫,吃力地揉着眉骨,却是尤其平静地看向眼前人:“发生什么了?”   他尽量让自个的语气显得波澜不惊、平而无调,似欲借此举安抚面前那神色僵硬之人。   文侪垂着眉睫,轻轻抽了口气含住,这才开口——   ***   第四次轮回,第五日。   现在是深夜11时30分,距离戚檐死亡还剩下半个小时,而手里握着戚檐命的文侪正呆站在裴宁房中木桌前。   实木桌上摆着一老旧电子钟,上头模糊的数字还在不断变大,滴答滴答的声响催命似的在文侪耳边晃荡。   文侪喉头上下滚动数回,堪堪压下心中不耐。   他不轻易死心,因而青筋暴起的左手这会仍紧握抽屉上那锈蚀的铁拉柄。剧烈的颤动带着整张木桌一齐摇晃,在那不小的动静里,文侪清晰听见了抽屉中金属相互碰撞发出的铛啷脆响。   “靠——”   裴宁那锁了刀的抽屉是如何都打不开!   文侪抬起腿,也没看仔细脚往哪处落,一条长腿冲着个犄角旮旯便飞了去。他连下几脚,磕得脚趾前端青紫一片,然而抽屉还是没开。   屋外夜色已浓,文侪盯着漆黑的天幕,不禁用舌头舔了舔发干起皮的唇。他渴极了,总想用点什么来润润嗓子。   电子钟还在没规律地闪,文侪用口腔中一颗尖牙磨了磨唇肉,旋即用一只大手将电子钟的顶盖了个严实。   方才他在往二楼走的时候,头一回听见一楼病房中撕心裂肺的喊叫声。那些个病患的哀嚎扎得他鼓膜疼,奈何他任务在身,只能拍了白大褂就往上去,还得在心底感谢这天赐的良机。   而这会儿,病患的叫喊声更大了,大抵是楼下闹剧正演到高潮处,文侪趁着外头嘈杂,毫不犹豫地将电子钟砸向了木桌的尖角。   塑料制的电子钟外壳顷刻间散作无数片尖锐的裂片,飞得到处都是,可其内核只被磕碎了表盘一角——上头数字还在滚动。   文侪抬手擦去面上血,拾起了地上一片瞧去有他半个手掌大的锋利碎片。   所谓红大褂,当初裴宁捅他数刀,叫他全身糊满泥泞的脏血,那是货真价实的“红大褂”,那般血量绝非他从指尖、小臂等地可以轻易取到的。   他需要割大动脉。   而大动脉中,颈动脉和大腿动脉是首选,可他还需要走至窗边还原跳楼死况。   只能是颈动脉。   文侪曾听说,割断颈动脉的瞬间会伴随着剧烈的疼痛,奈何他别无选择。   锋利的刀刃倏地下落,看似无所畏惧的人在那一刹那阖紧了双眼。不曾想,他睁眼时,却只看见未能刺穿皮肉的碎片停在脖颈前。   文侪原以为是自个太过懦弱,没有自戕的胆子。   未尝料无论自己使多大的力气,那东西就是捅不进去。机械般无趣的动作反反覆覆,期间他将碎片放下,转而握稳了竹筒里的钢笔、屋角的铁扳手等等,然而这些东西虽全无例外地朝他的颈部甚而头部打去,却无一不是让他白费力气。   文侪很快做出让步,承认了眼前所见皆是不容他改变的事实——他无法借助除刀以外的器物使自己出血。   碎裂的电子钟还在闪,这会已是深夜11:58。文侪在绝望中,自二楼纵身而下。   结局当然是失败。   ***   估摸着是因上轮文侪先他一步而死的缘故,戚檐没能从旁观者的角度细瞧文侪死时的状态,也就无法如过去那般轻易摸透那人的想法。   可他还是清楚文侪的心脏此刻爬了好些裂口,就好若被生剖的人是文侪,而不是他自己。   他瞧着文侪神色,没上手安抚。   戚檐说白了也并不知自己是从何处看出文侪的不对劲,是从他那较往日低垂的眉,还是被他略微咬住的下唇?   总之,戚檐就是知道,现下的文侪,是不容他安慰的文侪。   于是这张扬的狐狸渐渐慢下了动作,连呼吸都像是被外头的雨给浇得湿淋淋,任由氤氲在空气中的潮热闷出了几声低咳。   文侪见他默默无言,便起身带着椅子向后挪动几分,说:“之前我默认那抽屉会任我开,是我天真了,这一轮我先提前藏几把刀……至于你……你先休息吧。”   戚檐抿了抿唇,忍耐许久,却还是失误了。因为他开了口,对文侪说:“这不怪你。”   文侪闻言没说话,只是侧头淡淡瞧了他一眼。   ***   刀,银闪闪的。   文侪拉开手术室的柜门,里头立着的小刀,十指数不完。   到底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文侪毫不犹豫抓了一把塞进大褂口袋里,叫那些锋利的东西随着他每向前一步,便叮啷响一声。   他近乎是不遗余力地跑进了自个儿的宿舍,可即便那些锋刃被筛豆似的抖落于床时,他的双手仍旧在发抖。   仅仅露出一点白边的指甲不知休止地在掌心划动着,换得红痕、深坑和他渐趋平静的呼吸声。   文侪将那些刀子藏进了房间的各个隐秘角落,可他依旧无法安心,便又取了一柄小刀收入大褂,再拿针线把口袋给死死缝上。   而后,他倚住了墙,等待著明晚的到来,也等待着死亡审判的到来。   在这阴梦留得太久,他觉着自个似乎愈来愈怕死了。   ***   第五轮,第五日。   文侪身上伤还没好全,院里的医护也不敢勉强他做事,索性任由他像个没事人似的四处闲晃。可文侪没去见戚檐,也没去见陆琴,只把自个儿的宿舍房门上了锁,缩在被窝里,以指腹压着口袋中那柄小刀。   后来他怕自个儿昏睡过去,于是站起身来,稍掀开窗帘的一角,仔细盯着楼下动静。   那之后,小玲给他送过早午饭,只是文侪每回只开个窄缝接饭,匆忙道了谢便将门给合紧了。   然而他不去找陆琴,那位却不请自来。   她立在文侪的宿舍门口唤人,文侪虽是听着了,但并不给她开门。那人倒是不恼,只隔着门沉静地开口:“午夜要给戚檐动手术,你感兴趣就来看看。”   文侪轻笑一声,说:“琴姐,隔着门看不清啊,您要是把门打开,让我进去,我就考虑去看看。”   “不准惹事。”她说。   “都听你的。”文侪说。   “成吧。”陆琴似乎很能理解文侪进门参观的意图,爽快答应了,“就当做个了断。”   陆琴走了,文侪顺着门滑坐在地。他将肉酱与米饭拌在一块儿,勺子舀了一大勺便往嘴里送,不曾想平日里吃得有滋有味,这会儿却是味同嚼蜡。   吃不下。   去个屁。   他搁了碗,拍了拍口袋里的刀子,将嘴里那些仿若变作粗细不一的铁钉似的米粒囫囵咽进了喉腔中。   ***   文侪失去了从晚上8:30到11:50的记忆。   他醒来时手边还摆着那碗没吃几口的饭菜,头顶则照旧硌着门把,斜眼上看,还能瞧见紧锁的门。   可他还是应激地将手伸向口袋。   没了,刀不见了!   遽然加快的心率叫他几欲干呕,他趔趄着爬起身,匆匆忙忙去房间的各个角落找寻其余藏好的刀子。   然而,一把都没有。   心跳声震耳欲聋,手心在潮凉雨天却赫然生了好些涔涔的细汗。文侪绝望地挪眼去瞧那墙上的挂钟——11时57分了。   他呆愣地瞧着那钟表,只见秒针转着,从一指到二,从五指到六,再准备从十一转向十二。   他又浪费了一分钟。   怎么办?   究竟该怎么办?!   他立住脚,忽而疯了般拧了旋钮,开锁出门。   他在廊道里狂奔起来,雪白的大褂因惯性后扬,他只若一头未经驯化的野兽,就这么闯入了俗尘常见的白事里去。   戚檐紧皱眉宇躺在病床之上,无影灯不偏不倚地照着他暴露在外的血淋腹腔。   他还没死,却是费了好大力气才瞥见来人,惨白的唇上下启合,却吐不出一缕游丝一般弱的话音。   文侪读懂了他的唇语——   又失败了?   没关系的。   左右轻摇的脑袋同那双含着些许水雾的眼神似乎也在说话,可说的也仅是唇间那短短两句话。   或许是怕文侪冲动夺了陆琴手上的刀,那小武一面挡在陆琴身前,一面伸手冲文侪胡乱抓了几下。   可文侪没朝陆琴扑过去,单是盯住戚檐那对迷蒙的瞳子,他折起半边腿,片刻后膝盖便压上了病床。   那小武目瞪口呆,正欲阻拦时,文侪已将身子压向了戚檐,叫他二人就连腿脚也交叉相叠。   文侪将脑袋斜置于戚檐肩头,潮湿的喘息不可避免地扑在那人的颈侧,二人的心跳亦被共同收拢于狭窄的一隅之间。   文侪用肘部撑着病床以免朝那人施压,可纵然已是百般收力,但戚檐腹部的血口太大,仅仅是刮过一阵风都能叫他抖上几抖,然他的嘴角却不合时宜地晕开几点明朗的笑意。   于戚檐而言,痛虽是痛,痛得他动动嘴皮子都艰难,现下正是力不从心时候,残余的几分人情味,便只剩了几缕莫名其妙的怨恼。   那文侪却当真是不解风情——他已然斜眼睨着文侪那颤动的睫许久,那位却怎么迟迟不肯正眼看向自己?   兄弟死别离,看看怎么了?   不过因着戚檐早便明白文侪的意图,故还是强忍着痛,笑着用气音催促起来:“好啦,快动手吧,快、啊。”   文侪终于咬牙收了发颤的肘,他压向戚檐的腹间时,有鲜血被挤压着朝他喷溅过来。   在戚檐难抑的一声闷哼中,文侪抬手代替软枕垫在了戚檐的颈下。那拥抱很是短暂,不过片刻之间,文侪已被小武掀翻在地,可戚檐颈侧还是被那人的睫羽蹭上一股垂流的热潮。   戚檐一怔,虚弱地扬起唇角,他说:“你啊你……” 第27章   时钟因逢整点而响起了闷声,十二点整了。   在戚檐难得沉静温柔的目光里,文侪咬紧了牙关,干裂的唇被他的尖牙磨出了血,点点血腥于舌尖丝丝蔓延开来。   他没再看病床上被开肠破肚的、已是奄奄一息的精神病患者,只撑着沾满那人血的长大褂站起身。   那几乎已是半疯的医生夺门而出时,小武与陆琴尚未来得及做出下一步反应。他近乎竭尽所能地朝裴宁房里冲去,然而同他轰如雷鸣的心跳声一齐响起的还有身后小武穷追不舍的脚步声。   医护宿舍同医用工作区隔着一道锈蚀的铁门,在他将要跨过铁门时,小武忽然从身后扯住了他的大褂,踩空的文侪登时从旁侧楼梯上重重摔了下去。   大抵是因为砸到了脑袋的缘故,他耳畔响起了嗡嗡的耳鸣。   五回阴梦,他死了四回了。头一次他朝同事挥拳,是因为那裴宁要拿刀子捅他。而如今他再度将攥紧的拳对准身前人,却不再是为了自保,而是因着不愿想叫戚檐再经受一次生剖之痛。   他不是个弑暴之人,可密如雨落的拳头却在恍恍惚惚中,叫他将身前的小武掀倒在地。他已记不清自己的拳头落在了那男人的哪里,总之后来小武倒在地上,没再动弹。   而他匍匐在地,拖着两条被男护士打得脱臼的双腿向前,一阶阶爬上楼去,在廊道里拖出了长而深的血痕。   恐怕是因他已有些不清醒的缘故,他仍旧觉得有人在没完没了地追赶他。在终于瞧见裴宁那一扇禁闭的“囍”字大窗时,他不受控地扶着墙摇摇晃晃站起了身。   他是忽然朝那处俯冲过去的,在距离戚檐死亡倒计时已不剩几秒之时。他,这病院里的疯医生猛然撞碎了玻璃窗,一跃而下。   碎裂的玻璃割破了他的脸,有碎片飞入了他的眼波,可他只是认命似的阖了眼,任由玻璃碎片于眼皮底下同眼球一块翻搅。   不等血自眼尾淌落,他已于轰然巨响中在地面上摔得血肉模糊。走马灯没有如期到来,倒是身旁窸窸窣窣的响动逼他费劲掀开了眼皮,他看见死前了最后一抹怪异光景。   那是院长患病的女儿荣惠,她匆忙地往这跑来,也不顾淋漓的赤红从他身下淌至了她的脚边。   荣惠的笑容很模糊,可文侪还是看见了——她将双手合十,分开复又合拢,拍了一拍、又一拍……   她扯着尖嗓咿咿呀呀地笑,口中念道:   “噫,旭日东升!”   ***   “一大片红的,一大滩红的,红的,都是红的。”   “你抬头,举目皆是红的。”   ————[ !!!委托成功!!!]————   【本次委托累计失败次数:4】   【解四谜:已完成】   【查清宿怨:已完成】   【还原死况:已完成】   ————[阴梦裂口扩大中…]————   文侪是以跪姿出现在委托铺子外头的,那会儿薛无平正斜倚着木门嗑瓜子。   这里还在下梅雨,薛无平见他眉眼湿漉漉的,于是问他:“你哭什么?你俩都死过多少回了,还有啥可哭?”   “没哭。”   “呦呵,还嘴硬!”薛无平随意把瓜子皮抛在门槛边,说,“成啦,回来了就快些干活,拿扫帚来把地上的壳给扫了。”   文侪皱了皱鼻子,把雨水并泪水眨进了发红的眼眶。   ***   戚檐拨开阴梦粘稠的窄门出来时,文侪还在外头扫瓜子皮。他见状便一身轻松地拍了文侪的肩,说:“那鬼东西就是爱刁难人。——别偷懒,快点扫啊!”   干燥的手挤压出文侪肩上衣吸饱的雨水,文侪不以为意地埋怨了声:“站着说话不腰疼……那些东西都给雨水黏地上了。”   “哦?这样啊……那辛苦了!”   戚檐笑了笑拔腿便走,只是他跨过门槛时又回头说:   “文大哥,快些停停,弯腰捡吧!你这样扫,扫到天明都不见得能扫干净,何况你拿人家的宝贝掉毛扫帚出去淋成这样,那只鬼一会儿铁定要逼你想法子把他那宝贝弄干了。怎么,您今晚不想睡啦?”   “你还真是贴心!”   文侪嘴上使劲地应和着,到底没抬头,只把手中发沉的扫把抓起来抖了抖。   它已经湿透了。   那不管了,接着扫。   ***   那晚,文侪回去做了个梦。   梦到了从前。   ***   文侪家住城中村,那地儿离学校不算近,每早搭公车,不堵车都得20分钟。可文侪还是坚持走读,因为他要省下住宿费用,还要趁着课余时间跑熟人那儿打下手,以补贴家用。   他在渭止一中做了三年的班长,但那班长职位不是他毛遂自荐得来的,而是班主任根据入学考成绩的硬性分配。   然而,他对开学第一天印象深刻的理由并非是那日就被人给强戴了官帽,而是因着开学第一天,也是他头一回去高中教务处领助学金的日子。   这所学校周边的房价不低,再加上极高的入学考难度,能考进来的贫困生少之又少。文侪原以为整个年级就他这么一个贫困生,可他听教务主任关切地问候了十余分钟,门被敲了一声,随即进来个身量很高的白净少年。   ——那人叫戚檐。   “唉,住棚户区那小子就你吧?”主任推了推眼镜,盯着戚檐上下扫视,用他自以为幽默的腔调笑道,“你快来认识认识,这小子是城中村来的,咱渭止市的俩犟瘤子里孕育出来的俩蚌珠,出淤泥而不染呵!”   文侪闻言虽是面无波澜,可却如何也笑不出来。那戚檐倒是笑得爽朗,很是熟练地接过玩笑:“村里的和棚户区里的人们,大多年纪大了,老人嘛,就是倔。从前再是清荷,这会儿也该蔫了!但没办法,我们棚户区和他们城中村太讲究孝道,尊老!”   文侪对戚檐的第二个印象出来了——油嘴滑舌。   戚檐站在文侪身后一点儿,垂眼可以瞧着文侪背在身后的双手,这会,手已经被他自个给掐得红通通的了。   那人毫不避讳地盯着他的手看,文侪侧目时恰瞧见他的视线落处,登时觉着自己像是被扒了衣服似的难堪,便把手匆匆收了回去,还往右边不动声色挪了几步。   夏日的凉风从屋子左侧的窗户吹进里头,带着戚檐身上柔和的皂香拂过文侪的面,他皱了皱眉,觉得鼻尖有点莫名发痒。   “哎呦,孝也要分度,不能愚啊……你们这些年轻人好好读书,来日长大了,给咱城市换新容!”   在主任呶呶不休间,文侪烦躁地捋起了耳后发卷的头发,恰这时,他听到戚檐没头没尾地轻轻说了一声“猫咪”。   莫名其妙,文侪回头瞥他,那人还真在看他。文侪面无表情地旋身回去,没给戚檐一点好脸色看。   家穷志不穷,他从不屑于在人前低眉俯首,更不逢迎谄媚,自然对戚檐那般自轻自贱、阿谀奉承者生不出半点好感。   文侪不喜欢戚檐,但是大家都喜欢戚檐。   可文侪不是不喜欢戚檐明媚的笑,也并非不喜欢他柔顺的黑发。   戚檐套了层爽朗阳光的皮,欲惑众人耳目,可文侪清楚看见了他皮肉底下恶劣的骨。他知道戚檐和他一样,自尊又自傲,自卑又自私,他二人就像是磁铁同极相斥。   可自初遇时起,文侪便总能看见戚檐,有时并肩坐着开班干会议,有时一前一后搬各自班的试卷和奖状,还有每月定期一道去教务处领助学金……   然而高中三年过去,他俩仍是熟悉的陌路人,始终保持着那么个微妙的距离。文侪性格内向些,不主动来往也就罢了,戚檐那交际好手却也像是有意不同他太过亲近。   他俩关系寡薄,奈何好友圈交融合并,成了个大圈子。他俩的厉害之处就在于二人一年半载说不了几句话,却没叫朋友圈里任何一人对俩人关系好坏起疑。   他们就是这么一对表面好友。   文侪在1班,戚檐在3班,由于二人选了一门相同的艺术课,故而总能在课上碰见。艺术课实行走班制,没有固定座位,二人也就坐得时近时远,近了文侪能嗅到那股好闻的皂香,远了他俩都不知彼此在哪儿。   且先不论这些个每周两节的小课,就看早读前的跑操,那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   他二人皆是班长,晨间跑操皆是领队,来得需要比其他同学更早些。他俩明明每日都跟着朋友圈在一块儿吃饭打球,只剩下他二人时却并不说话。跑操开始前自然也一样,隔着那2班的领头羊,各自神游。   可是戚檐交际能力忒强,常把那2班的班长揽去谈天。文侪只能自顾自地在一旁背书看题,偶尔分神瞥他二人几眼。   梦时常粗略模糊,可是这回文侪却再度梦见从前一回戚檐和2班班长交谈时,那人掠过2班班长肩头看进他眼底的一个眼神。   然后……然后梦就散了。   ***   文侪从梦里醒了,他觉着那久远的故梦有些晦气。他揉了揉太阳穴,往外吐出一口气,遏制住了胸膛的起伏。   房间内一派昏黑,隔壁屋里倒有些隐隐约约的亮,他也没犹豫,下了床便走过去。   那是戚檐的房间,两间房中间由一扇木门隔着,但那木门平日里是不关的。两个大男人嘛,也没啥嫌可避,是故俩人都没张罗着去动那挤满灰尘的老门。   这会儿文侪偏身倚在门边,没有进去。   “想进来就进来吧,难道还要等我请吗?”   戚檐没有回头,语声里却含着笑:“方才你那梦呓都传到我屋里来了,做噩梦了?”   “我……没说什么吧?”   “说了,说‘我爱你’来着。”   “傻X……”   文侪给戚檐那不长眼的后脑勺翻了个白眼,就因为那蠢货为了讨乐子,硬生生给他在那阴梦里留下个顶难忘的回忆,叫他现下听到那三个字都心里发毛——当真是接一次委托,像是真真切切过了几辈子,死了千百回似的。   怪不得那薛无平自个不干!   屋中为沙沙的声响所充斥,戚檐不知在俯首写什么东西,始终没有回头,但说起话来却像过去主持班会似的清晰响亮,丝毫不担心隔墙有耳,直白来讲就是一点儿也不怕被这铺子怪脾气的掌柜听着。   “姓薛的觉着我不帮他扫瓜子皮是游手好闲,叫我通宵写‘结业论文’呢!”   待余光瞥见自个身侧的斜影被文侪踩乱了,戚檐方用手撑着下巴,歪头冲他咧开嘴笑:“文班长,发发善心帮我写呗?咱高中学的都是纯理科,但你文章写得比我好太多了,我这人俗,实在写不来这文绉绉的玩意。”   在并不算明亮的烛光下,戚檐的面容扑朔不定,时明时暗,好在他生了个好头骨,怎么照也不见丑。   “怎么不说话?不乐意么?”戚檐伸掌在他面前左右晃了晃,目光却很快随着文侪的视线移到了桌上一盏绿玻璃煤油灯上,他于是瞭然地耸了耸肩,“薛无平说铺子夜里总停电,还是点油灯踏实。我试过开灯了,真没电……”   “要写什么?”   文侪将自个有些飘忽的目光收回去,俯下身凑在戚檐身侧。他方一贴过去,就有些后悔了,戚檐发间夹杂着同他如出一辙的廉价生姜洗发水香——薛无平说,姜是好东西。   生姜生姜,万寿无疆。生姜生姜,招运生财。   文侪对薛无平的钱欲没什么偏见,但在戚檐身上嗅到自个的枕上香,多少有些说不清的怪异感。   他略不自在地摸了摸自个的脖颈,定睛看向戚檐压在手下的一本笔记本。那是一本红皮的薄日记本,里头纸张泛着旧黄,应该是个有些年头的老物件了。   “这玩意比咱岁数都大了吧……薛无平从哪个犄角旮旯掏出来的?”文侪上手摸了摸,“嗯、纸质还不错。”   他欲看戚檐忙活了到大半夜的成果,于是将纸往前翻了几页,都是密密麻麻的墨字,还来不及夸一嘴戚檐的效率,指尖却赫然停在第二行字上,心底一刹震悚。   第一行字是——   【《委托壹 2008年精神病院医生跳楼案》】   下一行的字迹尤其熟悉,不是戚檐自成一派的草书,而是——赵衡的,他曾在阴梦中见过数百回的字迹。   【赵衡2018年6月29日书,渭止老城时逢梅雨。】 第28章   【赵衡2018年6月29日书,渭止老城时逢梅雨。】   ***   我名赵衡,生于1979年二月冬。   本职精神科医师,生前罹患解离型人格障碍。   我自杀于2008年,生前作为主治医师任职于旭日东升精神病院,而今已不是人了,是只九郎。   *   童年吃拳头,长大吃债务,父亲给我的从不是爱,我不能甘之如饴。   很早我的记忆就是片段化,身子上总出现许多我没有印象的吓人伤痕。父母应该都知道我脑子有病。但是没人告诉我,因为他们怕带我去精神病院。为什么怕,一方面是怕丢脸,另一方面是怕花钱。   可后来我还是去了精神病院,因为我成了一名精神科大夫。   *   2004年3月25日,我从原先的医院调职至新建成的“旭日东升”精神病院。   在那儿我与另一名精神科医生相识,他叫裴宁,生得很清秀。   *   2004年9月3日,我同裴宁相恋了。   那时候同性恋不是什么光彩的东西,我瞒着同事,也没告诉爸妈。可我们确确实实是深爱着对方的,即便过程多有艰难,可那般的苦不算什么,年轻气盛时候,爱情足以掩盖许多东西。   *   2006年5月8日,自打我入职以来便十分照顾我的老院长荣贵将一个病患带到了我身边,他告诉我那人是他的老友,名叫“翁明”。那人因为女儿在他面前出了车祸,精神失常至今。   院长说他相信我的能力,希望我能帮翁明一把。   我盯着那怀中抱着洋娃娃,憔悴面容上带着异样兴奋的中年人,没有拒绝院长的请求。我帮翁明办了手续,将他划入我的病患名单里,成了他的主治医师。   我答应诊治这么个棘手病人确实看了院长的情面,但更多是钦佩他不失为一个好父亲。我想,我要是死了,我爸定会乐得手舞足蹈,他眼里从来没有儿子,只有儿子裤兜里的钱。   总之后来我决心帮助翁明康复,我希望能治好他的病,不论过程有多难。   *   2006年10月4日,翁明的情况仍旧没有好转,他自认作杀人犯,而他的主治医生——我却在片段化记忆愈发严重的情况下,发现了自己罹患双重人格的事实。   更可笑的是,当我慌张跑至那唯一能容我喘口气的爱人那里时,我却自其支支吾吾的情态揭穿了他可笑的谎言——他早便知晓我人格分裂,可他的选择是隐瞒。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他同与我生着一模一样的脸的男人,共度了不知几个日夜。   一年有余的时间里,在我依偎于他怀中时,他在看着我吗?他在想着我吗?还是始终在想着那个同我共享一个肉|体的人?   他与我相处之际,也在期盼着那个人的到来吗?   我很快验证了这个可怕的猜想。   那一张张我没有记忆的合照背后,全是裴宁写下的情话。   他们相恋了。   裴宁他无可救药地爱上了那人。   后来,我察觉裴宁看着我的眼神愈发奇怪。   我知道,他在透过我看向他人。   他在看向那个霸占我身体的窃贼。   所幸,糟糕的状态没有持续太久,我命中的贵人,救我于水火的恩人很快来到了我身边。   *   2007年2月8日,陆琴入职旭日东升。   琴姐专攻的领域是人格分裂障碍治疗,我将患病的事实告知了她。她答应在不同院方宣扬的条件下给我治疗。我很高兴,裴宁却很痛苦,我知道,他一定是觉得我在杀人。   ——在杀他的爱人。   *   2007年6月1日,在儿童节孩子们的欢声笑语中,我迎来了职业生涯的最大打击——   翁明自杀了。   我像是忽然被人揪住脑袋摁进了缸里,连喘口气都艰难,精神与心理状态皆是一落千丈。   我身心俱疲,浑浑噩噩又熬过了一年。   *   2008年4月初,妈打来的一通电话给我带来了不亚于天塌的坏消息——爸出狱了。   同月31日,爸来了旭日东升,我原来没想招惹他,我最擅长逆来顺受,然而副人格不知为何突然夺走了身体主导权。我醒来时,我被爸揍得鼻青脸肿,爸也已伤得不像样了。   可那个寄生者惹事后,总把后果都丢给我去承担,叫我的买房钱被我爸夺去,又吃了一夜的拳脚。   最叫我难以承受的是,我对我爸的两极化态度引起了院里其他医师的注意——我是精神病患者的事实还是被发现了。   *   我失业了。   脱掉白大褂容易,穿上病号服却很难。   我从心底抵触这一事实,到最后变得敏感多疑。我总觉得照镜子时瞧见里头的人不是我,是那副人格,于是我打碎了镜子,修镜子花了60元,我没钱,是琴姐贴给我的。   *   2008年6月7日,荣贵院长在出差过程中因心脏病发,抢救不及时,过世了。   视我如己出的老院长这一走,我的状态更愈发糟糕。我被困在这病院一隅,成日读着白墙上那几个血红的大字,很快开始没完没了地建构古怪的价值观。   我开始怀疑自己,也一并怀疑周围的人。   如果医生是个疯子,那是否意味着那些长年被我看作是疯子的,才是正常人呢?那为何关着正常人,却放出疯子呢?   确诊后的日子里,我时常这么思考。   我还自残,因为我总觉得血管里流动着他人的脏血,后来裴宁将刀都锁进了自个儿的柜子里,他告诉我说,一楼发生了惨绝人寰的病患互捅案,这是为了杜绝后患。   可我知道,他又在骗我了。   他是怕我自杀,怕我伤到他的心上人,叫他们天人永隔。   *   后来,我答应了琴姐的手术治疗。手术很成功,该死的副人格没了,但我也两手空空。   我杀了裴宁的心上人,裴宁自然而然同我走远了,我总觉得他仍在将我当疯子,总之我失恋了,买房子的钱也没了。因为罹患重度精神病的缘故,我再也没能回到原先的岗位。   我在这世间一无所有,也再没有活着的必要了。   踏入裴宁房间时,我没有感到一如当初的怦然心动,却不可抑制地想起了那个可恶的副人格,隐约还记得那人曾对我说过和裴宁一样的话。   他说——“我爱你”。   和裴宁的承诺一样可笑,且不值一提。   因为没有一个人最终留在了我的身边。   我知道自己残忍,可我披上了不能再穿上的白大褂,摸了摸窗上的“囍”字,先给自己捅了几刀,在鲜血淋漓时,毫不犹豫从那扇大窗跳了下去。   我死了,没有走马灯。   应是怨念太重的缘故,我成了九郎。   ***   【2008年主治医师自杀案知情人采访集统编】   ①陆琴   问者:赵衡与你是什么关系?   陆琴:同事……嘶、说实话,我拿他当亲弟来看。   问者:你如何看待赵衡的第二个人格?   陆琴:小偷,强盗,第三者。   问者:当今有人说你是刽子手,你怎么看待呢?   陆琴:我觉得他们昏了,我还想说他们是纵容小偷的共犯呢!   问者:你知道在赵衡日记中,他把你称作什么吗?   陆琴答:我不知道。   问者:他把你称作——   “救世主。”   ---   [陆琴自述]   我从美国留学回来后,毫不犹豫选择返回了家乡,当时市精神病院还没建起来,我被委派到下边的小医院,在那儿认识了精神科主治医师——赵衡。   我受西式教育影响,性格方面没有他们所苛求的所谓东方女子的温婉。我脾气很火爆,因此进了病院后,三天两头和那做事优柔寡断的裴宁吵架。   从前吵,后来更是吵。   有一回还同他打了起来,是因为什么来着?   哦,那一天,赵衡来到我桌前,他说,琴姐,我病了。   人格分裂症的确诊需要时间,我安慰他,兴许只是强压造成的短暂性记忆断层。   赵衡摇头,他告诉我,他的恋人裴宁能担保另一个人格的存在。   我没有为他自曝性向而惊奇,只是沉默了一阵子,问他裴宁知道有多久了。   他说已经有一年多了,而他自个儿不过前些日子才知道。   我听到这里,头脑已经有些发涨,正好那裴宁进我办公室来拍我桌子,质问我赵衡是不是说要清除第二人格。我冲动,二话不说便甩了他一巴掌,骂他医者失德。   我承认我有些感情用事,但裴宁挨打实属活该。   起初,我劝赵衡尽快接受人格分裂治疗,可他拒绝了我,他说他总觉得那东西也有点可怜。   我总劝,他的态度却一直都很模糊,裴宁也想尽法子不叫我和赵衡单独相处。   引爆赵衡的是他不请自来的爸,那中年男人来找他要钱,并把亲生儿子揍了个半死。   后来我才听说,他爸之所以会打他,是因为副人格突然抢占身体主导权 ,并将他爸揍得鼻青脸肿。   赵衡说的这些话,都是我同小玲说的,再由小玲告知他的。   事实上,是因为他爸先用菸头烫他眼角,他身子里的副人格才抢占其身来替他承担苦痛,并出手自卫的。   我知道这不全是赵衡他副人格的错,可是我借此煽风点火,将过错全都推到了他的副人格身上。   说实话,我曾与他的副人格对谈过几回,他的副人格也是个白痴,你知道那喀索斯综合征吗,那病也叫水仙花情结,俗称自恋症。他的第二人格对主人格抱有极大的依恋心理,是个实打实患了自恋症的疯子。   你们不知道,那鬼东西给赵衡在手心和笔记本拿粗头的记号笔写了多少回的“我爱你”。   后来,手术被提上了日程,准备期间赵衡的副人格出来过几次,他的态度是支持。我不会对那样一个寄生虫抱有怜悯的情感,我只就事论事,而这事儿他干得对。   后来手术很顺利,可是赵衡他终日郁郁寡欢。我当时把过错都推在裴宁身上,满心满眼都在想着要如何叫那裴宁醒悟,莫要乱发脾气,要珍惜眼前人。   可之后我才知道,裴宁并非不想陪伴他爱人,而是那时赵衡已患上了极重的抑郁障碍,并发症有躯体僵化、睡眠困难诸类。那时他每每遇见裴宁,精神起伏极大,极不利于病情恢复,裴宁也是实属无奈。   可我无法原谅那个出轨的裴宁,我也只觉得他是做了该做的。   再后来,赵衡求我开些安眠药,我忧心他用药自杀,很是控制药量。   可我没能阖上裴宁房里的那扇囍字窗。   他跳楼身亡的那日,我离职了。   我从来不是他的救世主。   ——————   ②裴宁   问者:赵衡与你是什么关系?   裴宁:这个……我不确定现在还算不算……但先前应该算是恋人吧……啊,你不要太过惊讶,我知道在当今社会,同性恋并不多见。   问者:你知道赵衡坚信你背叛了你们的爱情吗?   裴宁:我不知道。无论如何,至少我从未停止爱他。   问者:你坚定地认为两个人格皆是赵衡吗?   裴宁:是的,说实话两个人格的个性存在差异,但毋庸置疑,他们皆是赵衡。   问者:你知道赵衡主人格认为你偏心副人格吗?   裴宁:我不知道。我已竭尽所能以平等的态度面对他二人,我一直希望能缓解主人格的焦躁症状。   问者:你和陆琴因为赵衡产生了很大的矛盾吗?   裴宁:陆琴是个疯子。   ---   [裴宁自述]   我对赵衡是一见倾心,我们初次相遇是他04年调任至旭日东升时,从那时起我便不可自拔地爱上了他。我从3月开始追求他,他9月才真正答应与我在一起,我花了六个月去培育我们的爱情,他花了六个月去思考对我的感情。   这当然不是一个容易的决定,因为他的原生家庭并不幸福,所以我很高兴他能接纳我,并对我敞开心怀。   我至今记得那个日子,2005年9月30日,我在接连几日的困惑中找到了答案——赵衡患上了双重人格。在当时,国内尤其是渭止市内相似的病例还不多见,我也只是略有耳闻,其实并不清楚应该对两个人格抱有怎样的态度。   考虑到赵衡是个尤其敏感的人,我思考了许久,最终做了错误的决定,我选择了瞒着他。   我很清楚,对朝夕相处的恋人怀有不可言说的秘密,对于二人感情而言是一个巨大的威胁,但不论他人说我自私也好,道我愚昧也罢,那时我只觉得告诉他只会平添他的负罪感和忧愁。   但我也没想到,他竟然会花费那么长时间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拥有双重人格。不过,同我想像并无太大出入的是,赵衡他的确十分痛苦,他因为这事寝食难安,也与我产生了争执,我们之间产生了不小的隔阂,他不再像过去一般同我相互依偎,我们从那时起便显露出了渐行渐远的征兆。   大概没有多少人能够真正理解我,但是,我的确坚信着,两个副人格皆无罪,他们两个都是赵衡,我每日面对着同一张脸,同一个声音,同样的经历,赵衡可是我的爱人啊,你也会认为自己的爱人生病后就不是他了吗?   我当初爱上他,不是因为他是个健全且心理健康的人,如今自然也不会因为他患上了精神疾病就离他而去。   我是精神科医生,我见过无数挣扎于痛苦之中的患者,我只是不愿让赵衡也深陷苦海之中,我竭尽所能保护他,可他拒绝了我的好意,转而投向了疯子的怀抱。   自他开始寻求陆琴的帮助起,看我的眼神便很不对劲,不像在看爱人,倒像是在看仇家。他俩成日为了消除副人格而奔走,形影不离,说不嫉妒是假的,我也是人。更何况,我早已将那副人格当作赵衡的一部分,陆琴狂妄之举,就好似要砍了赵衡的半边手臂一样,我并不能苟同。   如果你还尊重我,请不要再向我提起08年那场案子,我不想谈论有关那件案子的任何细节,你可能不知道,我曾作为重点犯罪嫌疑人被警方审讯过。正如你所知道的,赵衡是从我的房间跳下去的,我没有可以辩解的余地,只不过我当初恰好有不在场证明而已。   那是我的噩梦,也是我一辈子的梦魇。   问我为什么没带婚戒?当然不会有婚戒的存在,我至今未婚。   什么?因为赵衡?不、不,当然不是因为他,大概只是因为我喜欢男人吧……虽然也没再和其他男人谈过感情……唉,大概是我个人的问题吧,总之至今没找到合适的人选……   ——————   ③小玲(化名)   问者:死者自杀前,你有观察到什么异常吗?   小玲:没有,赵大夫只是像往常那样,说我身子太瘦了,要我以后好好吃饭。   问者:听说您是第一个发现死者精神方面存在异常的人?   小玲:是的……那夜赵大夫同其父在医院中互殴,实在不似他的个性会做出来的事,我原先只以为是躁郁症,没想到是双重人格……   问者:死者生前是个什么样的人?   小玲:赵大夫他……他啊……像路灯?   ---   [小玲(化名)自述]   赵大夫医术过硬,人长得又很俊,但是一直没有对象,可能是我们这医院太封闭了,他没找着心仪的。   他和裴大夫的性子差异很大,裴大夫一整天没事尽傻乐,赵大夫一般时候笑意要淡上许多,但人很温和。我说他像路灯嘛,就是你光站他旁边,你什么也不做,他自会舍你光。可是那光不是你一个人的,而且光不大,但是够夜行人感恩一辈子了。   我仰慕他,却不是爱情之类,只是身处黑夜里,不会有人不爱路灯。   你们知道吧,我们这医院的条件说不上好,又很封闭,疯子比正常人多,但赵大夫自打来了这病院,一直尽心尽力。他待同事们很好,待患者们的态度也尤其耐心温和,感激他的患者很多。   我先前也以为我是第一个发现他的异样的,只是后来听说并不是,琴姐和裴大夫似乎早就知道了。嗳我也不清楚,但我是第一个向院长申请给赵大夫做个全面的检查的,我原先只是想帮他,没成想好像做了件错事。   嗳,我错了吗?   那事太久了,我也有些糊涂了。   如果赵大夫没有……就好了,他是个善人,我很想念他。自他走后,我们精神病院的人员变动更加频繁了,琴姐离职了,裴大夫则接了调令离开,同我共事的大夫换了许多批。   嗳,我还是忘不了赵大夫……   ***   【死亡实况代理人日记】   《委托壹·2008年旭日东升精神病院医生跳楼案》   日记记录人:戚檐(死亡实况代理人二号)   日期:2018年6月29日深夜   天气:阴   “九郎”赵衡怨念颇深,然世事百转,其与其他生者之间尚留诸多误会。无论如何,他人事是他人事,归根到底与我们无关,我们无权插手。   人生在世,哪能事事圆满,放过自己,也放过我们,感激不尽^^。   (马克笔字迹:下次委托请轻松点^^)   (被擦去的铅笔字迹:傻X薛无平)   (鬼画符:已阅)   ***   【死亡实况代理人·日记附录】   整理人:戚檐   (模糊的铅笔字迹:^^文侪又在说梦话了)   *   [被阴梦扭曲的三大事实]   一、旭日东升精神病院之中,医护的办公局域是分开的,医师各有个人办公室(不认同第二人格存在的赵衡,希望将医护人员齐聚一处,以证明自己是位医生,而非被单独关押的精神病患)。   二、旭日东升精神病院从未发生过患者跳楼事件,通往天台之门的钥匙由值班人员严格管理(赵衡在长时间的精神压力下出现幻觉,臆想跳楼事件的发生,并将其作为自己最终以跳楼方式结束生命的诱因之一)。   三、旭日东升精神病院里的实际医护工作者有十余名,护士小武为赵衡杜撰的非现实人物(小武的性格变化极大,乃赵衡对此病院中全部医护人员性格的抓取和糅合)。   *   [赵衡生平经历时间表]   2002.4.1【在外实习】   2003.5.1【入职市医院】   2004.3.25【调职旭日东升精神病院】(遇见裴宁)   2004.9.3【恋爱】   2005.9.3【裴宁发现】(恋爱纪念日)   2006.5.8 【翁明入院】   2006.10.4【自己发现】(戚檐入院)   2007.2.8【陆琴入职】   2007.6.1【翁明自杀】(病情恶化)   2008.4.31【和父亲打架】(医院发现症状,停职)   2008.6.7【院长去世】(病情恶化)   2008.8.15【手术】   2008.8.29【跳楼自杀】   (鬼画符:已阅)   ———【委托壹完成】———   【委托贰·步步高升孤岛客栈】 第29章   “你快听,快听啊!孤岛上的怪物又在嘶叫了——!”   “我、只听见了你的哭声。”   ***   1999年,一荒僻孤岛上建起家旅店,掌柜的亲自题了门匾,就叫“步步高升”。   孤岛上建旅店,没有客人怎么赚钱,失心疯了?后来坊间传出风声,都说是那家鬼店只揽怪物做客,不招人。   2000年,那旅店迎来一波新客,客里有个格格不入的黑袍男人。   后来一轰雷电闪的暴雨夜,那黑袍男人死在旅店的浴缸里,手边搁着一张湿透的情书。   有血自他的嘴角淌下去,直落在情书中一古怪的名字上。   浴室门窄小,却有一看客使劲往内探进脑袋,笑声震得薄窗子也跟着抖。   “该死!死得好!”   ***   渭止老城惹人嫌的梅雨一下便舍不得停,在唰啦啦泛着土味的湿黏雨水中,第二个委托人撑着伞大不敬地踩上了委托铺的门槛。   又是个穿着破烂道袍的老道士,眼见他眼底发青、气喘吁吁,戚檐只默默在他面前的窄木桌上搁下一碗浮着白沫的粗茶。   “那玩意可算醒喽!”   薛无平翘着二郎腿,还在有滋有味地啃瓜子。然他每往地上扔一个瓜子皮,一旁候着的文侪便大力挥动那把可怜的扫帚,好几次差些将那瓜子皮掀回薛无平的嘴里去。   “你、你怎么干活的!要是飞到爷爷我嘴里,我卸了你这毛没长齐的蠢驴的脑袋瓜!”   “您的宝贝扫帚头发都快掉光了,还不打算新买一把么?”文侪满不在乎地自说自话,“爷爷您头发要比它多!”   薛无平握着一枚铜钱的手登时颤了颤,铜钱被迅速盖在了算盘底下,一只手却顺着鬓角摸上了头顶,他唉声叹气起来:“我这头发旧了,唉……咋就是犟着不肯走啊?”   “我帮你?包秃的。”戚檐笑着凑过去,却被薛无平赶苍蝇似的皱着鼻子挥走了。   见没人搭理他,那上门拜访的道士也没多抱怨什么,只耷拉着脑袋,神叨叨道:“九郎爷爷,莫再纠缠咱们啦!咱们城南一脉从来是两袖清风,不沾酒肉,咋就偏偏落得这般下场?”   道士说着拱手向薛无平:“掌柜您也是知道的,当初那位祖宗死的时候,咱们没少烧纸,哪曾想都十余年了,他也还是阴魂不散!叫今儿咱们求爷爷告奶奶也依旧寝食难安啊!”   “得了得了——哪那么多废话?这活包在我俩小弟身上。虽说那玩意死得早,年代远了,偏偏心思诡怪,是个大麻烦,但我这风水宝地,只管阴钱入,可不放生意走!”   薛无平说罢顿了须臾,才又叹着气念了一句:“钱柏啊钱柏,你这又是何苦呢?”   话音方落,戚檐与文侪便没了踪影。   ***   戚檐遽然睁开了眼。   在那一瞬之间,粘腻潮湿的屋子登时被占据了半片天的闪电给映亮了。戚檐那尚未能适应明光的眼,顷刻便捕捉到了自个身子上的异样之处。   他抬手,瞅见自个在这冷天里不过罩了条纯黑的无袖衫,有条极长的刺青从手背蜿蜒至臂膀,很是招展。他没掀开衣服往里瞧,并不急于探究那东西会止于何处,只还拨弄几下头上戴着的、有些厚度的斗篷帽。   那帽子有些硌人,可他没管,纯当是睡帽,倒是一鼓作气坐起身来了。   漆黑瞳子转动着扫过房间——这是个标准的双人间,两张白床间隔着个方正的木制床头柜,上边摆有一盏小台灯,然他摁了钮,那灯却没亮。无论如何,这屋中光线虽弱,却也碍不着他纵观全屋。   他斜眼看去,一旁那空床分外淩乱,寻常时候,他恐怕还要咂摸几番那床上原躺着什么人,可眼下他没工夫考虑这些细枝末节,只藉着从窗外透进来的微弱灯光看向墙上写满墨字的一张红布条——   【住宿须知】   壹、旅店仅允许单人住宿。   贰、旅店只提供双人间。   仨、水是无色的。   肆、旅店里无食物供应。   伍、旅店里只有一个长着一张脸的服务人员。   陆、住宿者必须连续七日停留在孤岛之上。   柒、你是个疯子,请不要相信你感知的一切。   “这回还玩起规则怪谈了么?”   戚檐正琢磨着,屋中倏忽响起几道窸窸簌簌的声响。几乎是在同时,一毛茸茸的东西蹭上了他撑住床垫的右手背。   他心如止水,只当那是潮湿地多见的爬虫,哪曾想左手往那处一抓,愣是抓到一大团厚重的绒毛。   “什么鬼东西……”   他喃喃自语,又上手拈了拈,而后便在那除却雷雨声再寂静不过的屋子里,听到了另外一人粗重的呼吸声。   还不待他先张嘴,被子里蜷着的人儿先开了口。   “大哥……”打抖的一声低哼从被子里传出,那里头有显而易见的怒意,“你、他妈的给老子撒手——!”   “文侪?”戚檐一面问着,一面要去把床上那厚重棉被给掀开,“我刚刚摸着你了么?嘶、你身子哪儿长了那么多毛?平日里我见你身上都光溜溜的,除了脑袋,哪儿还长毛?”   文侪憋着不说话,良久才气冲冲回了一句:“你管老子?你甭掀老子被子!”   “您平日里赶工赶得像是脚踩风火轮,依我看拖拉机都能给您飙出火星子,这会儿扭扭捏捏的是怎么了?”   见那文侪紧紧抓着被子,叫他如何都扯不开,戚檐于是看准一条没封紧的缝,把手泥鳅似的滑了进去——圆滚滚的,他确信摸着了文侪的脑袋。   他知晓文侪此刻忙着拿手扯被子,无力招架,便又趁机把人脑袋揉了一圈。   不摸不知道,一摸吓一跳,他竟摸着俩带点肉感的三角状凸起。   ——耳、耳朵?   “喂文侪,你真变猫儿啦?”戚檐挑起半边眉,语调明显上扬,任谁听来都是兴致高昂,他攥紧被单一角便要往外扯,笑道,“快让我看看!”   “唉你别扒……你个王八蛋,老子出来揍死你!”   戚檐拔不动,于是无赖似的把脑袋压在文侪身上滚,随后又猛地将脑袋一抬,敲门似的叩了叩隆起的被子山,胡诌道:“哎呀,已经浪费了五分钟了哦?不对,七分钟……嗐、您倒是出……”   文侪被戚檐那么一激,旋即攒起眉用胳膊肘把那癞皮狗的脑袋顶开,盘腿在床上坐起来,又认命似的扯下被单,露出自个那张眼尾生了赤色焰状纹的白脸。   那喋喋不休的家夥忽然不说话了。   急骤雨声间,文侪被他盯得浑身躁,不耐烦地撩起额前碎发,这一举恰露出其眉心一红点与手腕处一圈绛色的凤羽。   文侪不以为意地挪了挪身子,连接于尾骨处的九条白尾巴便也跟着他动。一大簇白花花的茸毛才扫过戚檐的面,便被文侪护着自家崽子似的一个个抱回身后整齐摆着了。   戚檐跪坐在窄床上同他大眼瞪小眼,平静地将他扫视了一遭,随即看向了那格外惹眼的《住宿须知》。他面无表情地咽了口唾沫,突然开口说:   “你上边的和下边的,总得让我摸一个吧?”   文侪给了他一个拳头吃,原还想送他个巴掌做配菜,但被戚檐婉拒了。   ***   二人淩晨大闹一通,戚檐本还有些怠惰,闹到最后也没了半分睡意,索性随了文侪那急性子,与他一道匆忙把鞋套了,走出门去。   戚檐慢悠悠跟在后头打量文侪的尾巴和狐耳,堪堪忍住上手搓一把的冲动,大抵是因视线太过火热的缘故,还没走出去几步,文侪便回身揪着他的黑袍子,把他拱到了前边走。   这旅店中间是天井,自上可以望见下边人的动作。   从天井往内漏的雨水飞瀑似的,不少被风吹斜的雨水借了过路人脚底的泥巴,在走道上积成大小不一的泥洼。戚檐一身黑,把长靴踩进泥坑里并不妨事,只是他不曾想身后那通身雪白的文侪竟也浑不在乎。   起初,文侪还是有点在意的,只是他粗暴地伸手到后头拽了拽尾巴,硬是弄不明白如何才能让那九条大毛掸子竖起来。后来他心想,浪费时间琢磨那狗屁玩意做什么?索性任那些个有些重量的大玩意拖在了地上。   可这么一拖,他便发觉那玩意还真是他的东西,地上冷水叫冻意从尾巴直窜天灵盖,他打了个颤,停下了步子。   也是奇,后来他也不知自个做了什么,总之那尾巴如他愿竖了起来。   戚檐又回头巴巴地瞅了他一眼,遗憾自个儿怎么就连条脏了的尾巴也没能摸着,然他还是没误正事,只又一刻不停地环视起周遭——这是个四方的楼,二层几乎皆为挂了木牌号的客房,可他们绕着走了两圈,愣是没瞧见一个房客。   戚檐忽然有些好奇,倘若文侪这般模样被其他房客瞧了去,会被人当作怪物逐出去吗?   他现下尚未弄清楚文侪的身份,只知自个确是死者“钱柏”,至于文侪为何会是这般模样,又是何人,他们还得再找找线索。   这地的天气很坏,天边时常会响起雷声,在雷炸响后,又总能听见几间客房里各自传来奇怪的、好似什么东西嘶嚎的声音。侧耳细听,还能听着利爪挠墙的刺耳尖声,以及棚户区夜里常见的大蛾子扑动两翼的沙沙动静。   戚檐将步子停在了阶梯窄小的楼梯前,他朝楼下小心张望一眼,却见这栋矮楼的至亮处也不过门口一柜台。柜台后摆了个红木轮椅,上头歪坐着个掌柜模样的中年男人。   男人本在垂头拨弄算盘,许是肩颈酸痛的缘故,他仰首转了转脑袋,露出了惨白如刷墙石灰的脸。   虽说他肤色有些怪,好歹生了副人样。戚檐于是回身唤文侪往自个儿身后躲,脱下身上的黑袍便要给他裹上。哪知那掌柜一个抬眼盯住了他二人,从肉鼻子里哼出一声:   “这位爷呐,您还是顾好自个儿吧!这楼里住的,除了您,皆是怪物!您还想把弟弟藏了,真是可笑!——唉您瞧这不就又回来位!”   文侪闻言匆忙将袍子罩回戚檐的脑袋,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帮戚檐整理好,那微敞的大红门先行发出声闷响,一非人者就这么带着湿咸的海风跨入店来。 第30章   一对形状怪异的羊角陡然探入红门,打眼瞧去好若崎岖陡山,随之出现的是一张带着憔悴疲态的女人的脸。   那女人抿住发白的唇,一双自太阳穴处捅破皮肉而出的鱼鳍上下晃动,抖落了好些垂悬于发顶的雨珠。   滴答——滴答——   女人原是漫不经心垂着眼,没露出瞳子,可随着那掌柜一声招呼,她眉心有东西隔着薄皮鼓动几下,刹那间,眼皮倏地朝上一抬,三只骨碌碌的浅瞳眼珠旋即盯在了掌柜手中被拨得响亮的算盘上。   “祝小姐今儿个又出去觅食了?”   “雨太急,连条渔船都见不着影,甭提人了。”女人舔了舔有些起皮的唇,生满青羽的手臂抚上湿漉漉的长发,“也忒糟心了。”   多数时候,女人的三只眼睛皆是冲着一个方向去的,可偶尔,其眉心那只眼会恣意地瞥向他处。比如这会,那女人便是两只眼盯着掌柜,一只眼盯在了他戚檐身上。浑浊的眼球中细而密的血丝牵着发白乃至于几近透明的瞳子,显露出些许食人妖魔的奇诡。   带着鱼腥味的海风随她动作极迅速地窜入戚檐的鼻腔,戚檐照旧在面上挂着笑,只还默不作声地屏了息。   那怪物身上味冲伤鼻,脸倒是生得很悦目,可戚檐的目光却从未在女人艳丽的颜容停留,只被她头顶两只格外醒目的角夺去了眸光。   “羊角、鱼鳍、三眼,有够猎奇……”戚檐的嘴唇动了几下,藉着要用文侪的身子遮掩自个的时机,凑近文侪的耳畔,吹了阵轻飘飘的风,“还是我们狐狸漂亮啊!”   文侪背身拿手将他的脸盖了,又抵着他的臂膀把他往后推了几寸,这才稍稍俯身给那不知名姓的女人鞠了一躬。   见状,女人张口发出蜜蜂振翅似的嗡鸣,那文侪刚要抱怨听不懂,顷刻间经过翻译的声音却又将消息完完整整收入了脑海当中,像是蚁群或是蝙蝠之类诡秘的交流,文侪忽而觉得浑身发僵。   “明……明日有贵客要到,你、你俩要来!”   戚檐见他没如往日那般速速应答,便将腿打直了,搭着文侪的肩把那人的话爽快应下:“没问题。”   ***   雨声哗哗啦啦,那女人转向通往二楼的木梯,头也不回地走了,发潮的木地板上留下了长而粘稠的一道水痕。   戚文俩人也不打算再同掌柜周旋,于是跟着踏上楼梯,谁知却同一身材魁梧的怪物正正打了个照面。   那怪物面上生了有如狸猫般的黑橘毛发,他要下楼时恰巧张嘴打了个呵欠,露出一嘴猛兽般的獠牙,恰其身披一红马褂,走动时像是行走的一座落满红的骄山。   戚文二人不动声色地侧身要过去,哪知那位却粗鲁地抬起自个儿的肉脚掌,踩住了戚檐垂落在地的袍摆:   “戚檐啊戚檐,你当真是不知悔改!”   戚檐闻言笑得倒是体面,他略微欠身抽起自个儿的黑袍,说:“不瞒您说,我全身上下能改的地方多了去了,您指的是哪儿?”   “啧!老子才不同你浪费口舌!”那怪物挪动着庞大的身躯擦着文侪过去,险些将文侪碾作一块肉饼。   文侪叹一口气,目送那位大爷似的怪物远去才张口问戚檐:“感觉如何?喜欢?厌恶?烦躁?”   戚檐拍去袍脚的粗沙,说:“没啥感觉,难说。”   楼下那大怪物走近旅店掌柜时,戚檐听见掌柜的喊了声——“项桐老弟”。   ***   雨的声势逐渐弱去,周遭有些不寻常的喧嚷,多数响动是从二楼的客房里传出来的,那些个从鼻子孔里哼出的闷声低如牛鸣,一时间叫戚檐有被关在了锁野物的牢笼里的旁徨之感。   他心底蓦地生了些快意,叫他五指骤然收拢,握成拳状,一双眼更是兴奋地盯住了露出数条缝的客房门。   “吱呀”声此起彼伏,无数个生得奇形怪状、三头六臂的怪物走了出来。那些东西多生得高壮,比戚檐两掌还宽的手无规律地前后摆动,好几次差些打在戚檐身上。   戚檐很快反应过来——他们那是故意的。   他试图通过那些怪物的行为来还原死者钱柏的生平经历,尽管扭曲的阴梦应当不会这般容易理解。可显而易见的,不论那些怪物意味着什么,钱柏与那些东西相处并不融洽。   戚檐正沉心思忖,上回惨死五次的遭遇却叫文侪那本就着急的性子更如添了数把柴火似的,烧得更急更烈。如若他能发出光来,周遭定然是明晃晃、亮堂堂。他匆忙撂下句“快走”,也没等戚檐回话就往楼上赶。   “楼上住户眼下多数在往楼下走,这会客房内多半没人,咱们快趁机上去翻翻。”   “等等。”戚檐把文侪的手腕攥住,他心底一直有种隐隐约约的冲动,那冲动要他一路向上,要他站至这旅店的至高点,“你先陪我去个地方。”   文侪没有拒绝,第一回委托,作为原主的身份持有人,他自个从情绪到行事皆有诸多异常,那么这回继承了原主身份的戚檐自然也会感知到许许多多他所不可知的东西。   虽说那戚檐从来无所畏惧,可也不得不承认这一路上,到处是横行的、神色阴郁的怪物,作为人的他确乎入了虎穴。常有不怀好意的东西投来异样的目光,悬于唇角的涎液昭示着他们的蠢蠢欲动。   “呦呵,他们不会真吃了我吧?”戚檐用手肘撞了撞文侪,将自个那头浓密的发蹭在文侪的面上,手还不怀好意地往人发顶的突起伸去,“文大哥,我好怕,你可得保护我啊——啊啊疼——”   “别发疯。”文侪瞪了他一眼,这才松开掐他臂肉的手,“这回的阴梦太不寻常,先前依薛无平所言,阴梦该是更贴近现实才对,怎么会出现这类精怪横行霸道的世界?”   “精神状态大不相同啊!就好比我以前,把脑袋剖开,一半是丑陋冰凉的实验报告,一半是我温暖美丽的遗书。”   “……”   ***   戚檐的步子很快,他一路领着文侪穿过走廊,也不知拐过几道弯,经过了几间狭窄而潮湿的房间,约莫走了十多分钟才停在一把木爬梯前。   这回戚檐倒也是加快了动作,文侪仰首瞧着已爬上竹梯的戚檐,待那人推开了挡路的一块发霉的烂木板后,文侪听见了他的一声轻笑。   “上来吧。”戚檐朝下伸出只手。   文侪毫不犹豫地把手握了上去,只一刹,漆黑中忽然见了光,方从那地儿爬出去的文侪不由得抬手遮了眼。稀疏小雨浇入指缝,滑进眼底。他眨了眨眼睛,长睫也跟着颤了颤,旋即将一整片灰蒙蒙的天装入眼底。   远处海天一线,混沌不堪。浊浪击石,从远处翻滚而来的巨浪仿若要击碎邻近的海崖,然而再细细望远,还隐约可见海面上一沉浮不定的轮船。   戚檐一哂:“那玩意儿是专给咱们看的。”   “看什么?”   “逃出去的下场。”   戚檐掰正文侪的脸,只见那巨轮在海浪的升降中轰然解体,一条深蓝色乃至泛黑的巨鲸忽地一跃而出,它身上疙瘩密布,好若隆起的小丘,鱼腹两侧更生偌大双翼。   戚檐听见文侪痴痴念了一句——“是鲲啊。”   文侪正瞧着,霍地想到了什么,旋即拽着戚檐的黑袍子将人扯至身侧。他垂着脑袋在戚檐身上翻翻找找,摸过腹部,扫过小臂,到处留痕。   他没瞧见那戚檐面上玩味的笑,只从他袍子内缘的深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纸,嘟囔道:“我就知道委托单在你身上。”   还不等戚檐开口,文侪已将那张有些湿的纸展开,并开始念了——   “四谜题。”   “谜题一:新房客吃了他杀过人的父亲,可是这事好像只有我在意。”   “谜题二:我连根砍了近枯死的老树,计画建座大宅邸。”   “谜题三:菩萨把眼睁了又闭,美丽新世界低吹唢呐。”   “谜题四:今晨雨骤,然海面风平浪静,不见游鱼。”   呼啸的海风携来死鱼烂虾的腥臭味,戚檐抽了抽鼻子,面朝文侪站至了上风口。他张开双臂,像是在索求身前人温暖的怀抱,可文侪敛眉盯着他,神色平静得不像那片汹涌的海。   “咱们的美丽新世界在哪呢?”   戚檐笑得粲然:“你说,我们死而复生,就会有所不同了吗?”   “浪费时间……”   文侪扭头就走,素净的白布鞋很快踩上了摇晃的木梯。   ***   孤岛之上的夜暗得惊人,浓云拦下月光,叫四周涌动的海浪都呈现出了可怖的浓黑。   这双人间客房里头有独立卫浴,二人今早在外头吹了一天的海风,这会儿身上都带了些鱼腥味。   文侪习惯了高效率的日子,总喜欢强迫症似的完美压缩闲暇时间,纵一整日都忙着摸清这旅店的布局,他还是一回房便扯过浴袍,三下五除二窜进了浴室。   然而他洗漱完毕,正专心趴在床上凭记忆画地图时,那只披着条浴衣的戚檐便忽然往他床上栽,登时叫文侪身侧床垫凹下去好一大块,更让他手里的笔往旁边斜拉了一大笔。   “靠!我*&*&#……大哥,你长眼睛当摆设玩,没看到另一张床吗?”   戚檐笑着不回答,只枕着他的后腰,将手中委托单抬高了琢磨,说:“谜题一提到的新房客,估摸着还没来,第一日的消息解不了谜题一。第二道谜题强调了‘我’的志向,然而这世界扭曲得厉害,我们连‘我’从前的职业都不清楚,当然解不了。第三道更不必说……至于第四道么……风平浪静,这可是个限定词,今日我们大半时间耗在屋里头了,也没啥时间出去探探……你腰还挺软。”   “又想吃拳头了?”文侪怒火噌地一下上了头,“你麻溜地给老子滚开!”   戚檐无辜地仰起脑袋,只拿手撑着被子向前蠕动:“文班长,您看看墙上红纸黑字写的啥!——‘壹、旅店仅容许单人住宿;贰、旅店只提供双人间’!”   “那又如何?”   “哎呦!怎么这时候犯糊涂?只容单人住宿,咱们怎么能一块住?”戚檐一副苦口婆心模样,翻了个身便在他身侧躺下来,“规矩得遵守才行啊,所以咱们只能偷偷住,即便是双人间也要住出单人间的样子才行啊。”   “你当真要在这儿咬文嚼字?”文侪皱着眉,后来见戚檐没接话,于是觑了他一眼,不曾想眉头却拧得更紧了,“你把头发擦干了再睡!”   戚檐懒洋洋地将右眼睁开条缝,轻笑道:“好累,不擦这一回也没关系!从前我房间天花板漏雨,我淋雨睡一整夜也不打紧,照样身康体健!”   文侪又嘀嘀咕咕骂了他两句,可方一斜眼瞧见他略微发乌的眼底,又无可奈何地叹起气来。他搁下手中画到一半的地图,下床抽来块毛巾罩上了戚檐的脑袋。   他的动作尤其小心,揉搓的力度很轻。那戚檐平日里总喜欢玩他头发,他却鲜有机会能触碰到戚檐的发,如今细细的直发丝搭在他指上,不过又凉又痒,也没什么好玩,他想不通戚檐为何总折腾他的头发。   他以为戚檐睡死了才上的手,哪知他把一切收拾妥当后,他手侧的薄唇竟勾了起来。   “靠!你没睡装个鬼啊?!”   “没装……”戚檐淡淡笑着,“中途被你给弄醒了。”   “我下手不能再轻了!”   “是啊,太轻了,所以我醒了。”   “胡扯,搞不懂你……”   戚檐并不急着解释,只抽了他手上的毛巾抛到一边,又扬手柄他摁了下来,笑说:“文侪,我好困,咱俩快睡吧。”   “谁和你咱俩!你真没出啥毛病吧?”   那戚檐这会儿话说得毫无逻辑可言,文侪想着他应该是困得迷糊。可戚檐力气大啊,一只手柄他揽了,便能叫他动弹不得。   “啧、你把手撒了,我不走!”   没人回答,手也还是没松开。   戚檐睡相很差,脸蛋虽照旧没得挑剔,手脚却八爪鱼似的往文侪身上缠,最后把人脑袋给摁进了自个胸膛。   文侪不和那睡懵了的人计较,只把适才画地图那纸扯来,垫他胸口继续写写画画。   哪知估摸着是天冷的缘故,那戚檐先是伸手搓了他长毛的狐耳,手被文侪扒拉下去后又径直搅进他九条大尾巴中,给那聚精会神的文侪吓得一哆嗦。   “妈的,你别摸……”   他将声量压得很低,小心回身要将戚檐的手从自个尾巴里掏出来,没成想却被戚檐用那只捂烫了的手反握住了。   他理当挣脱的。   但戚檐的手太暖和了,文侪被握久了,不免也犯起困来。   那二人抵足相拥而眠,一旁的床底下却倏地伸出两只枯手,伴随着窸窸窣窣的响动声,一折了脖子的长发女人从里头爬了出来。   她一瘸一拐地翻上另一张床,在那冰凉的被窝里躺下。   “嘻、嘻嘻————”   窗外海风还在吹。 第31章   “海是黑色的,岩石也是黑色的。”   “那么红色的、是什么呢?”   ***   远处,有猛浪击岸,磅礴而寂寞的潮浪之声就那么随风穿越奇形怪状的海蚀穴,钻入了酣睡之人的梦里。   似乎有锈蚀的味道紧贴于鼻尖,在文侪吸气时尽数灌满他的鼻腔。他不解地低头,却只瞧见了个盛满血的庞然巨物。   那是什么?   他还没来得及弄清,梦已散了。   文侪睁眼时,眼前仍旧黑乎乎一片,可他很清楚,昨夜他俩皆未合拢窗边那条泛黄的旧帘子,怎么着也该透点光才是。他狐疑地抬手,待指尖触及一温烫的手背,他才意识到窗外微光原是被戚檐拿手遮了去。   “你……!”   话未说完,身后那无赖忽然将被子向上一掀,用被子把他的嘴也给捂上了。   挺翘的鼻尖恰抵着文侪的后颈,只听戚檐说:“嘘——”   那没分寸的戚檐没意识到自己这会把文侪的口鼻都给堵上了,叫文侪挣脱不开,还憋得面红耳赤。   文侪一面掰着他的手,一面艰难地转头回身,一双狭长上挑的眼自掌缝间恶狠狠瞪向戚檐。   戚檐慢腾腾品鉴了会儿,这才笑着摊开了手,转而凑在他耳边压着嗓说话。   “你不知道吧?隔壁那床上正睡着个长发女人呢!怪吓人的,幸好你昨儿和我睡了,不然你夜里抱的就不是我,而是她了。”   “谁抱你?你又在说什么女人?”   文侪半信半疑,本说完一嘴“我不怕”后还要转身去瞧瞧那玩意是何方神圣的,不曾想却被戚檐给摁住了。   “冷静,别太关注那玩意,咱可万不能再招引新祸端,一不当心,可是要叫咱吃不了兜着走的。”   戚檐说的话在理,文侪知道此刻不好发作,索性伪装成一条死鱼,连尾巴都不再扑腾。   戚檐得寸进尺,一边摸着文侪脑袋夸他乖,一边略微向上挪了挪身子,把整个下巴都抵在文侪那一对软狐耳上头,定定看向那只折了脖子的女鬼。   半晌,见那东西没甚动静,他于是开玩笑似的拍打起了文侪的脊背,像是在哄孩子睡觉。   “你别成日在我跟前发疯……”文侪骂他。   “什么发疯?你可不知我从前有多喜欢我姥姥、姥爷这般哄我睡。”   “你少暗戳戳给自个儿抬辈分。”文侪垂着脑袋咕哝道,“还有……少他妈乱摸我……”   “哎呀,就蹭蹭。”戚檐说着便像变异成了个电钻似的,在文侪脑袋上飞速钻了起来。   “你下巴硌得我脑壳疼!”   “哎呦,我帮你揉揉!”   戚檐言罢又上手,可一双眼却是盯着那女人始终没离开。然他盯了良久,那女人仍旧一点动静也没。   眼皮又被疲乏压得沉甸甸,待那女人开始有一下没一下地抽搐起来时,他只懒懒打了个呵欠,随即阖了眼。   ***   再睁眼时已是第二日早晨,昨日好容易停的雨,现在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这孤岛上荒凉得很,没有半点人味,空气中充斥着浓烈的海腥味与各色怪物的血汗臭味。   戚檐皱了皱鼻子,总觉着嗅到了他蜗居十余年的棚户区里常有的气味——那是一种尤其刺鼻的,石油与菸草、残羹剩饭与疯长的霉菌相互混合的味道。   他不动声色瞥了身侧的文侪一眼,那家夥目如炬火,眼下正如夜里捕食的鹰隼一般,死死盯着走上前来的那位身姿妖娆的女人。   她是昨日那位生了三眼羊角的怪物。   戚檐本浑不在意,怎料心弦蓦地一动,遽然想起了她的名字——“祝叶”。   祝叶止步于他二人跟前,嗓子眼里好似熬煮着一锅浓浓的菌子汤,不断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叫人愈听愈觉得像要陷入沸腾着的什么之中去。   “戚檐!你快、快去迎他,他今儿就要来了!”祝叶说。   “谁?”戚檐睨着那对忽然扩散开的浅色瞳子,笑着把手挂上了文侪的肩。   “梁、桉。”   话说到此处,锢于文侪脖颈外侧的手骤然收紧,勒得文侪呼吸都不通畅起来。   “我靠!你锁老子喉做什么?!快松开……”   戚檐闻言一愣,手臂忽然软下来,连带着腿脚也像是被人给卸去了力气。   本搭在文侪肩上的手遽然变作了受力支点,戚檐的体重一刹便压弯了文侪的肩胛一角。   可这回文侪并不抱怨,只默默地用一只手握住戚檐那只绕过他后颈的手,另一只手再扶住戚檐的腰,带着戚檐一道挺直了身子。   戚檐比文侪高了一截,文侪要想撑住他多少有些费劲,可文侪什么也没问,只还对祝叶赔笑道:“真对不住,我这兄弟体质不大好,您也知道的,他和咱们不是同个品种嘛!”   祝叶冷淡地把文侪给打量,说:“你是个怪物——”   “当然,我很清楚。”文侪笑着,被长睫拢住的眼中有明光。   祝叶久久凝视着他,在身后猛地响起几声野狼惊啸后,她才终于回过身去。一双无神的眼顷刻间便蒙上盈盈水雾,她那神态好似很是感动,就好若即将迎来天兵神将一般。   “喂,你好些了吗?”文侪歪头看向搭在他肩上的戚檐,脑袋顶上的狐耳向下垂了几分。   委屈巴巴的。   戚檐没回答,他额前浮起一层细密的冷汗,虚汗濡湿了他身上衫,闷得他面上泛红。   “那东西来了——”   门前围簇的众怪忽然向两侧避让,空出条仅容二人通过的窄道,熙熙攘攘的鬼怪潮中传来铁甲击地的声响。   一身高两米的怪物在下一秒便将手伸入旅店,他将脑袋探了进来,满头长银丝倏忽间随风闯入了红门。   漆黑瞳子一望如昏渊,一对尖耳更平添奇诡。文侪斜觑那名唤“梁桉”的怪物,单一眼就能瞧出其不寻常之处。   那怪物骨骼分明,轮廓立体,无疑是西方长相。他套了一身黑长衫,颇似旧时旅华的那些个洋人。然他虽生了高鼻深目,面上笑意倒是温柔缱绻,叫人不受其强势与凶恶所压。   “我对他一见钟情了……”   文侪听见戚檐哑着声低语。   “旅店第七条,你是个疯子,不能相信你所感知的一切……行,你恨他。好嘞,可算有一个明确点的了。”文侪胡乱在他背上拍了一掌,“那梁桉生得人模人样,钱柏怎么那么恨他?可是嫉妒么?”   俩人正谈着,却见远远地,被人潮围拥起来的梁桉,将目光投向了戚檐。   梁桉定定地注视着戚檐,扬起的嘴角被放平了。他面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就好若一堆全无感情的机械,寒得砭骨。   ***   文侪不喜欢无故浪费时间,只如祝叶所愿迎了梁桉,旋即拐了个弯,拎着还有些疲软的戚檐上了楼。   他二人正于走廊里瞎晃悠摸路,行至半途,位于他们房间左侧的那间房突然被人从里边扒开条缝。文侪要继续走,戚檐却把他拉住了,笑问:“唉,这位邻居咱们可还没见过吧?”   “没准混在人群里,咱们早见过了。”   “不看白不看,姑且等等。”   只听嘶嘶一阵怪响,木门中露出一颗披头散发的男人脑袋。那男人颈间吊着块翠玉,赤|裸着上半身,下半身却自黝黑肉色变作了银白的鳞片,他下身一发力,一条细闪如海面波光的蛇尾便自屋内甩了出来。   ——原来是个人身蛇尾的怪物。   那人的瞳仁尖细似蛇,眼神淩厉得不近人情。可他方一撞见门前那戚檐时目光却忽然飘忽起来,只匆匆冲着他二人露了个笑,旋即窜下了楼梯。   “看看,你给人家吓跑了。”戚檐抱臂对文侪笑道。   文侪哼了一声:“你甭在这颠倒黑白,傻子都看得出来他是因你而逃的。——我瞧他那神色,应该不是头一回遇着你,那么你见着他,可觉得难过吗?欢喜吗?”   “唔、心情似乎还不错?”戚檐将自个儿不受控地发颤着的右手举起来给文侪看,“那位看来还真不是个小角色。”   “呵这般大的反应……那多半是极厌恶之人。”文侪顿了顿又说,“今天早些时候,我趁那店主回房休息的工夫,去翻了这客栈里头住户的名册。这旅店里仅有几间屋里的人有名有姓——项桐、祝叶、董枝、梁桉。这楼里的怪物虽然多,但生着一张人面的少,项桐、祝叶、梁桉咱们都见过了,不出意外,方才那位便该是董枝了。”   “你这性子还真是急。”戚檐笑说,“难怪一早起来没见着人,还以为你这小白狐狸被那长发鬼给吞入腹里了。”   “滚……”文侪本还要骂,余光瞧见戚檐手里头攥着笔和纸,又压了愠意,转而问他,“你记什么呢?”   “我的感情。”   文侪正要张嘴说他还是挺靠谱,凑过去只看见他画了只蓬松圆球似的狐狸,再画一条引号,写‘毛茸茸’。”   “……你特么的真是找打!!!”文侪随手抓了廊道里一把木凳子,便抬起来作势要砸他。   “文哥,凳子放下。咱俩从同学步入……同事的殿堂,是多么难得的缘分,可万万不能走上反目成仇的路。”戚檐笑着把纸翻了个面儿,说,“正经的都记在这面了。”   文侪深吸了口气,总算冷静下来,只还回身剜了他一眼。   戚檐见他怒火消了大半,又上前吊儿郎当地揽住他的肩,说:“别气了,你看看这二楼的布局。”   “看什么?”   “看咱前边那间房。”   “有什么好看,不就是洗浴间么?”   “但那里头有浴缸。你知道钱柏是死在浴缸里头的吧,可是咱们屋里都只有淋浴头。所以——那才是我该死的地儿。”   “甭提什么死不死的,这回的委托连那‘九郎’是如何死的都不清楚!”文侪撇撇嘴,下意识地将一个差些拖到地上的尾巴给捡起来抱在了怀里。   这回的委托,薛无平只告诉他们那死者名为“钱柏”,且对其死亡场面虽然叙述得详尽,却并不能叫人弄清致死的直接原因。因而这一回委托,除了那几个任务以外,他们还得附加查找钱柏的直接死因。   “累不累?不然我帮你抱几条尾巴?”戚檐笑着耸耸肩,“我嘛,心大,死过一回,就不怕第二回了。掰掰手指头,至多再有五日我便死了,在这阴梦里无论我怎么逃也还是躲不了。反正都要死,大不了我一轮试刀,二轮试药,三轮试……”   “你麻溜地把你那张不吉利的嘴巴给合了。”文侪往他臂上砸了一拳头。   戚檐也不是白白挨打的,文侪打得多了他便也要动手,却也仅是只防不攻,任由文侪撒泼。   那二人在楼上闹着,忽闻楼下祝叶尖嗓高吊:“梁桉欢迎会即刻开始——!”   闻声,戚檐面上笑霍然扭曲起来。自觉惊异的他,伸手要捂,唇却反覆开合,遽然间声带振动,他竟不受控制地发出声音:   “新房客吃了他杀过人的父亲,可是这事好像只有我在意……新房客吃了他杀过人的父亲,可是这事好像只有我在意……新房客吃了……”   “喂,戚檐!!!”   被遮在黑斗篷下的头颅猛然回转,瞪大了的瞳子直勾勾地盯住了文侪些许惊恐的神情。   “哈——他是个杀人犯!” 第32章   文侪平静地把戚檐机械般循环反覆的话语听了进去,见那人瞳子僵停,只踱去他身后替他捏肩,安静地等待他的神识回归。   楼下祝叶还在吊着嗓吆喝,一亮一沉的人声交替着灌进文侪的耳朵,叫他有些失魂。   半晌,他俯身查看戚檐的神情,试探着伸手在他面前扫了一扫。谁料戚檐的眸子里好容易聚了光,瞧见文侪手的刹那却是毫不犹豫地将他的手大力拍开,而后神情痛苦地捂紧双唇,跪在地上干呕不止。   戚檐先前从未对文侪动过真格,如今这么一甩一打,叫文侪的手背霎时红了大半。   文侪愣愣垂眼瞧了瞧,随即将那只手背在了身后,像是把什么难堪的东西藏了起来。   他什么也没说,仅仅在戚檐身旁寸步不离地候着,直至戚檐仰颈缓过几口气,挪眼看向他。   可戚檐方欲开口说些什么,文侪先像个没事人似的说:“走吧,迎新宴已经开始有一会儿了。”   “……行。”   ***   区区十几阶台阶,也不知是太陡还是太平了,总之走得文侪心理莫名有些不是滋味,从前他惯常摆张臭脸,逢人又陪上个笑,仅仅在戚檐跟前露刺。今儿不知怎么竟把情绪收拾得干干净净,不叫任何人猜出心思,涵括戚檐。   楼下的怪物这会已举起了酒碗,有些年头的土陶碗里盛满了黄澄澄油水一样的东西。   诸精怪把长脖一抬,咕嘟咕嘟喝下一大碗。只是那些个生了人面的都很矜持,皆把酒碗挨着唇,欲喝不喝。   文侪没甚食欲,也没打算放宽心同怪物们一道胡吃海喝。然而他还没下至一楼,先嗅到了夹杂于烤肉香气中的几股刺鼻臭味,他不禁掩了鼻,抱怨道:   “啧、谁把灯油洒了……”   戚檐分明是踩着文侪的影子下来的,然而文侪才走下楼梯几步远,俩人之间便被形形色色的怪物所填满。   文侪察觉此事,回身唤了几声,好叫戚檐弄清楚自己的方位。可没有人回应,因为他所呼唤的那人儿,此刻正盯着梁桉看得入迷,瞳孔里的光随着烛光一摇一晃。   “他生得当真漂亮。”   戚檐凝视着那梁桉的脸庞,一副情难自已的模样。   文侪被几只鬼怪堵着,听不大清戚檐的话。他有些着急,却也并不明白为何急。   舌头濡湿了被抿入口中的唇,文侪咬紧后牙,旋即大步跨过去,将那些个山似的的怪物拨开,猛地把手臂一抻,攥住了戚檐的腕。   不曾想,当戚檐意识到他的举动时,面上的表情却是千真万确的惊恐与嫌恶。文侪心中咯噔一下,待挤过人潮挨近他时,戚檐却又神色如常,明朗的笑面冲他花似的绽开。   文侪顺着他的眸光看向梁桉,说:“你刚才看我的时候,那是什么鬼表情?”   “什么表情?”戚檐歪头看向他,“恨不得扑上去抱你那绒毛尾巴的表情吗?”   “咱们是在做委托你清楚吧?你千万别瞒着我什么事。”   “这个嘛……”戚檐压低眼睫,笑中夹杂着好些蔑意,“我若是说我如今崇拜梁桉崇拜得发狂,恨不得跪他跟前去高呼万岁,你怎么想?”   “什、么?”   戚檐遽然垂首,自个儿剧烈颤动的手被他狠命攥紧:“哈、就跟碰了毒一般……浑身血液都在涌,像要将我的血管挤裂,喷溅出来。”   “那怪物究竟是何方神圣,让你这般的爱。”   戚檐咬唇死死压住心中的抵触感,从牙缝里挤出一句道:“不是爱,是恨啊……”   文侪叹一口气,从口袋里拿出条干净帕子,要替他拭额上冷汗,说:“是是是。”   戚檐原来是想抚上他手,卖乖示个好的,谁料身子比意识先动——他连连后仰,极迅速地避开了文侪的手。   文侪一怔,在那戚檐慌里慌张要咧出个笑脸前,气冲冲地把帕子砸在了他脸上。   ***   傍晚时分,喝得醉醺醺的掌柜在那扇大红门上贴了个告示,上头寥寥几字,写着——七月暴雨将至,为保证诸位的人身安全,还望诸位这几日莫要外出,多谢配合。   戚檐将手搭在露台的围栏上,一双眼盯着远处翻滚着的乌黑波涛,扬起嘴角笑了笑。   第一回委托时,他是个记忆隔日化的疯子,今儿个又成了个情绪紊乱的疯子,他倒是觉着新鲜,只不过怎么他能回回都是个疯子呢,莫非他上辈子当真是个疯子?   很有可能。   戚檐适才遭了文侪拿帕子那么一砸,这会魂已经飞走好一会儿了。虽也说不上疼吧,心里却很不痛快。   如今他身子里好似当真住着两个人,他想着文侪发愁时,脑里都忍不住要浮现那梁桉的模样,甚至好几次险些念出他的名字。   他见着梁桉时说的那一句“一见钟情”不是假话,他活了二十余年,这是头一回体会到那感觉。   他明白那执着又沉重的爱意不属于他自个,而属于自戕的“九郎”钱柏。且照着这旅店的规则七来看,那钱柏也不是爱梁桉,而该是恨。   反正说到底,他戚檐就不是个同性恋。   对男人动心的事,轮到谁都轮不到他身上。   只是,一想起文侪,他就止不住地叹气。   唉……   文侪最近脾气更不好了,摸摸就炸,毛炸成刺球,硬生生往他身上扎,说痛倒不痛,就是觉着没意思。   都是男人,摸摸怎么啦?   耳朵也软,尾巴也软,白花花一大片。   “摸摸怎么啦?”   他不知怎么把心底话说了出来,好巧不巧文侪恰走到身边。那白狐狸甫一听见那嘀咕声,登时从背后给他来了一脚。   “哦,不让你摸,还是我小气了?”文侪冷笑一声,明眸弯如新月,“你不是被老子碰碰都介意得不行?我还以为平日尽是我凑过去缠人不放呢!”   戚檐和文侪大眼瞪小眼好一会,那无赖到底没解释什么,只又没心没肺似的赔了个笑,又将手搭上了共患难的好兄弟的肩。   ——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能睡一张床、穿一条衣服的好兄弟!   “文大哥,你前不久不是把一楼各个房间的用处都摸透了么?那行李存放室在哪儿呢?我……不,那些个旅客好些地方不对劲,我想去翻翻他们的行李。”   “成。”文侪听闻要赶工就起劲,他利落地撸起袖子,露出两条白瓷似的前臂,“那地儿暗得像废厂里的机房,我上回去的时候也不过匆匆瞥了几眼。眼下那些个怪物皆喝得酩酊大醉,正巧是个好机会……那店主老西也是个不设防的,总把旅店的钥匙挂在臂上,适才我看了看,他已醉倒了,咱们先取了钥匙,从行李房回来后再去其他客房里逛一逛。”   “我们文大哥原先最是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怎么才完成了一回委托,干这种龌龊事心里就不发虚了呢?”   “一窝子的死人妖魔,什么龌龊不龌龊,解那九郎一怨,积的阴德能叫我俩起死回生,还不够说明在阴间干的脏事是至洁的么?”   戚檐闻言低头掩笑的工夫,文侪已走到门边了。那人冲他喊了声:“还去不去了?时间就是命啊,这回万不能再重蹈覆辙了,我可不想……”   文侪话未说完,却加快了脚步,没让戚檐听见他吞回去的尾音。   ***   小门一敞,海风一打,行李房里尘土飞扬。   戚檐藉着从门缝里漏进来的光打量着这房间,泛红的铁锈架子遮掩了斑驳的水泥墙,角落处还有好大块被熏焦的污渍。   这行李房其实冲外头开了一扇小窗,那窗子至今没合拢,从窗外斜飞入屋的雨水叫其上下左右的墙皮都发了潮,脱落的墙纸露出后头顺势爬上天花板的霉斑。   说来也奇,这一个位于二楼犄角旮旯的小房间,地上竟有好些明显的车轱辘印。先不问车是怎么上来这二层的,单这么个堆满杂物的房间,就容不下一辆车。   戚檐困惑地看向文侪,却见文侪已毫无抱怨地在一被水泡得发胀的木柜前翻找东西了。骨节分明的手摁上膨大的木板,他拧着眉头,从中拎出了几份塑封的数据,说:   “喏,房客名单。”   戚檐示意文侪先将那数据放在一旁,不知被什么东西迷了眼似的,一步步朝那缩在角落里的铁架子走去。   在一阵惝恍间,他已从架子上搬下自个儿寄存于此的行李箱。手毫不犹疑地扭动着密码锁,只听“喀”的一声,那锁便开了。   朴素的几件宝蓝工服下边,压了张旧照片。   那照片背面很是狼藉,布满了深红的笔迹,全是恶毒的咒骂,诸如“去死”“令人作呕”“不得好死”云云。   戚檐一眼瞧出自个儿的笔迹,却像是预料到什么似的,把照片压在手心,迟迟不肯翻过去。文侪在一旁焦急地催促了许久,他仅仅干巴巴地笑上两声。   更为极端的是,在文侪因不耐烦而分心翻找其他东西时,他迅速把那照片撕作几片踩在了脚底。   “没什么好看,别看了。”   惊愕的文侪正要把他撞开夺照片,却在躬身的时候恰瞧见有那么孤零零的一片落在戚檐的脚边。   文侪眼疾手快,忙把那碎片拾起来看了。   ——他看见了自个儿的一只眼,和照片背后写满的“杀了他”。   文侪颤着手仰头,却只见戚檐把脑袋狠狠往墙上一撞,腥红的血顺着额角往外淌。   戚檐此刻神情狼狈又迷离,文侪却在那混乱之中读懂了他张合不停的嘴型。   ——你、快、逃啊。 第33章   一刹之间,好似有无数只小虫顺着文侪的脚踝钻入了他的衣物间,紧贴着他的肌肤蠕动向上,直至将他完全包裹在让人晕眩的温热中。   他察觉到了强烈的危机感,可他仅仅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当后背碰到墙面时,他强压下惊惧时对氧气愈发膨胀的渴求,只轻轻地做了一次深呼吸。   他清楚意识到,戚檐有些不对劲。   不,是非常不对劲。   储物室里戚檐剧烈的呼吸声骤停,下一刹,那疯子攥起拳头砸向自个的脑袋,全然不顾赤红的血正顺着他的额角向下淌落。   风雨裹挟着枯枝败叶砸在了发霉的墙纸上,窗边滴滴答答的落雨声清晰可闻。   “戚檐……”   文侪试探地喊了一声,可话音方落地,戚檐沾了血的白面瞬间贴了过来。   比他的喘气声更快送过来的是一只青筋暴起的手,那只大掌触碰到文侪脖颈的刹那遽然收紧。   没能及时躲开的文侪手脚并用,费尽全身气力推搡眼前人,然而他二人力气本就有所差距,纵然文侪已使尽浑身解数,依旧挣脱不得。   氧气愈发稀薄,文侪喘不过气来,面色逐渐青紫,两只手本还在用力捶打戚檐的两臂,到后来只能无力地轻拍他的胸膛。   意识开始模糊,可他看见戚檐狰狞的面上挂着一抹戏谑的笑。   他在笑啊……   文侪被戚檐堵在墙脚,无处可逃,憋得通红的眼角含着一滴清泪。他并不愿叫那示弱的泪滑下去,便死瞪着血丝密布的眼,嘴唇翕张,几乎要将后牙给咬碎。   好疼。   喘不过气了。   “戚……松、松手……”文侪从牙缝里挤出抖得不像样的话来。   那声音是极微弱的,他没想过戚檐会听到,可那疯子确乎听着了。   双手被猝然松开,戚檐瞪大双眼,可文侪却因失力而猛地跌坐在地。空气蓦地涌入肺腔,他下意识地抓住自个的颈子,开始剧烈的咳嗽。   “对不起……我……”   文侪没回答。   戚檐忽然跪下来,双手捧起文侪的脸,却只看到了文侪有些扩散开的瞳孔与眼角的一点湿润。   视线下移,他这才看见了那截白颈上刺目的红印。   戚檐触电一般抽回了手,脸色忽地一沉。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走向了另一个角落。   他蹲身拾起方才翻找东西时随意抛在地上的一条粗麻绳,毫不犹豫地系在了自个的左脚踝之上。他狠命地扯着绳子,以便打上死结,全然不顾在那粗糙绳子的摩擦下,脚脖子已划出了好些斑驳血痕,只又将绳子的另一端绑在个架子腿上。   “没事了,我不会再靠近你了。”   戚檐同文侪隔了好些距离,他虽是冲文侪说话,可目光始终没落在文侪身上。   他有些迷惘,脑海中好像生了一团迷雾,拨开那雾气,却是一片深黑色的无尽海。他在不断往下陷,逐渐丧失五感、呼吸、心跳。   有什么东西在操纵他的行动,他的体内好似住着个大张獠牙的怪物,以至于他虽披着人皮却疯狂异常。   偏偏这时,他想起来久远的、被尘封已久的记忆。   也是在个阴暗潮湿的雨日,他垂首蔑笑着盯住身前人,抬起的手几欲掐住其脖颈。   他一刹震悚,却被几声咳嗽引去了视线——他看见了那只耷拉着耳朵的狐狸。   前些日子任他抱着的,雪白的,漂亮的狐狸。   瘫坐在墙脚的文侪平静地等待着呼吸的平复,见戚檐远远盯着他瞧,却并不说话,只如平日那般敷衍地笑了笑,这才问:   “你不打算同我解释吗?”   “我不是故意的。”   “没说你是故意的,直接说结论,少说废话。”文侪扶着墙站起身,顺带着拍了拍九条耷拉下来的尾巴,“怎么又拖地了?”   “……我靠近你就难受。”   “说仔细了,什么症状?”文侪拿出随身携带的纸笔,一副就待他开口的模样。   “头疼,犯恶心,幻听,发狂……”   “成,那这回咱们尽量离远些走。”文侪埋头写字,迅速为他俩定下一条新规矩。   戚檐觉得心里闷得慌,把袍子攥了半晌,眼见那袍子快被他撕破了,这才没头没尾地笑道:“依这旅店的规矩,我该是爱你爱得发狂吧?”   文侪抬头瞅了他一眼,想了想,将脑袋点了:“应该是‘钱柏’爱‘我’,爱得发狂。现下咱们尚不清楚‘我’的身份,来日找起来只怕还得费不少工夫。”   良久无人说话,文侪停下笔,仰头问:“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对不起……”   文侪闻言连连摆手,像个没事人似的将肩一耸:“这屋子里东西可多,必然藏着什么不寻常的东西,咱们还是快些翻吧。”   戚檐受脚上绳子束缚,活动的半径不算大,文侪心底也有数,没往他那处靠,只默默翻找起近身的东西。   实话说,文侪此时并不似面上那般冷静,他的心脏跳得比平日快了好些。他虽已竭尽全力去逼迫自己专心翻阅房客登记表,可飘忽的视线匆匆从开头扫到末尾,每翻一页,他都禁不住分几个眼神给不远处的戚檐。   常言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刚经历了方才那些事,他没可能不提防戚檐。   可平心而论,他怕戚檐吗?他想避开戚檐吗?   答案无疑是否定的。   他不是个胆小怕事的,哪怕戚檐真成了只胡乱咬人的疯狗,他大概也只会思考如何给他套上止咬器,再打条铁链子挂上脖子,把它给栓在自己身旁。   为什么?   文侪瞧着那人忙碌的背影,烦躁地把纸翻得呲啦响。   不知道。   可能是因为戚檐是这阴梦里独一的活人吧。   文侪灵巧的长指停在了房客登记表的第五页,忽而张口同戚檐说:“董枝入住时,身份种类处写的怎么不是怪物,而是人?别告诉我那生着蛇身蛇瞳的怪物只是畸形所致。”   “人?”戚檐倚着墙,脚斜撑着地,脚踝上有好几圈深勒的血痕——短短时间里,他生了数回强扑向文侪的冲动,还是在这粗绳的禁锢下才生生压下了恶念。   戚檐装出副从容的神色,继续道:“咱们可得先把这家孤岛旅店里头人和怪物的界限是什么弄清楚……这恐怕得从钱柏的身份入手。”   虽说他二人之间的言谈如常,可还是有种怪异感缠裹着文侪,他垂眼看着那人长袍半掩的脚踝上的伤痕,说:“我记得刚才翻你的箱子时,里头有几件工装?”   戚檐蹲下身扯过那敞开的旧箱子,说:“在这儿呢,口袋皆是空的,只是衣服都很旧。怎么,你想说钱柏是个工人?”   文侪耸耸肩:“至少凭藉目前你我手上掌握的信息,我只能如此推断。”   “若是工人的话……”戚檐拎着工装站起身,他揉搓着手中工装粗糙的布料,又看向了文侪,“自杀缘由是工作强度问题、工资下发纠纷亦或失业危机一类么?”   文侪此刻蹲身在地,一只手捏着董枝的登记页,眼尾上挑的眼睛就那么仰视着戚檐,虽是只狐狸,可明显更像猫。   戚檐愣了愣,笑意却蓦地被反胃感所覆盖,他屏息敛了眼睫,试图化淡那股不适感,可他就仿若晕船者下了船一般,脚碰到陆地后最先做的不是放宽心深吸一口气,而是要找个地方呕秽。   文侪见他把眼猛地一眨又艰难睁开,于是说:“得了,你别再看我了,单听着就好,什么时候就连听我的声音都受不了了,要记着同我说。”   戚檐弯腰把行李箱猛地关上,嘟囔道:“我才不说。”   “别乱使性子……把你头顶那贴着董枝签名条的箱子搬下来,推给我。”   “成。”   箱子很快从戚檐手底下藉着地上雨水滑至文侪面前,那是个算得上制作精良的皮箱子。文侪从前干过帮人擦皮包的兼职,只一摸便知道是个好货。   箱子没上锁,文侪稍微摇晃了几下,也没做什么心理准备便速速开了箱。   里头仅摆着个被什么液体灌满的大红气球,气球里边似乎还装着什么固体,那些东西向外凸出,在气球的表面上形成几个略有弧度的尖角。   文侪咽了口唾沫,从房客名录上取下个别针掰直,手猛然一落,那红气球登时便炸开来。   从其中飞溅而出的液体是稀化了的血液,文侪若是后退的晚些,那血液便能把他染作血人一个。   破开的气球皮恹恹地瘫于箱底,浓重的腥臭逼得文侪抬袖掩鼻。   然而,赶工,他是专业的。   他把脸拧得皱巴巴的,步子却迈得很大,仅用一步就走回了箱前。   里头盛放的东西就这么明晃晃地刺进文侪的眸子。   ——那是两只惨白的、已然被泡肿发烂的人脚。   文侪被惊得险些没喘上来气,屋外却忽然响起了那醉乎乎的掌柜老西自成一派的唱腔,小曲儿就这么悠悠从门缝里荡进来。   “那人儿哟,砍了双脚变人鱼。”   “那人鱼哟,将人脚藏进血里。”   “那怪物哟,爬上岸成了蛇哩。” 第34章   文侪迅速把那装了人腿的箱子合上,一脚踹回了柜底。   “戚檐。”文侪在扶住门把手的瞬间回了头,他看向那较往日要憔悴不少的人,又见那人尤其艰难地冲他挤出抹苦笑。   他松了门把,朝他走去,换来戚檐抗拒的一个贴墙后仰。   戚檐见文侪双眼微微睁大,连忙摆手说:“不、不……我是怕伤着你,不是因为嫌恶……”   文侪定定看了他一眼,才说:“我们得走了,你脚踝上那绳子得快些解了。——还晕么?还……想杀我么?”   戚檐眉间皱意被他强压下去,他笑了笑:“现在没什么感觉了,估摸着是那张碎掉的照片太邪了!”   “成。”文侪快步走去,单膝下跪替他松开绳子,还不忘指挥道,“缓过来了就快些帮忙……啧,你这是打了几个死结?”   “有备无患嘛!”   戚檐见文侪在他身前低头,又蠢蠢欲动起来,笑着摸上了他软而可折的毛耳朵。   见戚檐呼吸如常,不知是为了安抚他的情绪还是怎么,总之文侪没有抬手阻拦他,只含糊念了声:   “轻点儿。”   他是没反抗,可又怎么能知道那乐得眉眼弯弯的戚檐此刻抚着他狐耳的手,像是握在玫瑰茎刺上滑动。   常言十指连心,被他强行遏制住的颤抖疼得戚檐差些呜咽出声,可他的眉目间仍旧只有笑意,没让文侪看出半分异样。   ***   从那憋闷的行李房出来后,文侪本打算上楼的,却被那戚檐伸手压墙拦了路:   “眼下外头大雨不停,那些怪物现在都待在一二楼。”   “你想说什么?”   戚檐将文侪转了个面,打开通往后院那扇窄门:“看见院角那木屋了么?我先前好几回都想往那走,可总有怪物拦道。”   文侪觑了眼,说:“那样的屋子多半上了锁。”   “总得看看锁头长什么样,才好找钥匙不是吗?”   文侪盯着院子里坑坑洼洼的泥坑犹豫了两秒,又瞅了瞅自个儿的尾巴和衣裳,随即抬手拦雨踏入了院中。   自个儿跑还不够,还要扯着那戚檐一道没入潮湿的墨绿中。   雨没完没了地下,他们每向前一步,鞋底便会在松软的泥土中下陷几寸。   不同于青翠新叶的生机,他们浸没于一片沉闷浓浓的灰绿间,身遭是烟熏色的屋板与自带颓意的朽木。   二人在草地上奔跑之时,为冷调的色彩所笼罩。   被拽着腕在雨水中向前,戚檐总觉着他们正奔逃于万物湮灭的末世,他看不清灰蒙蒙的天,只看得见眼前跃动的人儿。   在那叫他错愕迷乱的氛围之中,他忽然想——若是这辈子就这样结束了,似乎也不错。   ***   木屋门果真上了锁,还不是那类常见的锁,而是泛黄的老旧横式锁。   雨水在文侪带着卷度的发梢凝得珠圆,被森林和苍草染上绿意后往下砸,在戚檐耐不住用袍子给他擦去面上雨水之际,文侪已伸手抬起那锁头端详,说:   “啧,上锁就罢了,偏还是个‘吉’字形的双开锁,钥匙一找就得找两把。”   “这种锁头的钥匙多半挨一块儿放。”远处林中飞鸟乍起,戚檐瞧着被栅栏围在外头的丛丛浓绿,双眼陡然眯了眯,半晌才又接道,“掌柜那屋咱们还没翻过,如今那人还能哼歌,多半还没多醉,咱们隔日再去翻。”   文侪左右转了转脑袋,甩去脸上的雨水,顺便在那木屋的屋檐下绕着走了一圈。那屋子有两扇窗,只是内侧窗子都被粘贴了绝缘黑胶布,叫人没法望见里头。   “我可以砸窗吗?”   “不,你不能。——噢,亲爱的,你听我说,那店主就是个装水的罐子结了冰,是个糊涂又谨慎的家夥,愚蠢又该死!”   戚檐那翻译腔才刚冒了个头便被文侪一脚踢没了。   “嘶……”戚檐吃痛正要哼唧一声,垂眸见文侪仰头看他,又把腿利索放下,只笑说,“雨水好凉。”   “成了,不管那东西了。”文侪说,“我们去你崇拜得发疯的梁桉那儿找找吧,钱柏对他反应那般大,他又是谜题一所指的‘新房客’,说不准是个像‘裴宁’一般的灵魂人物。”   ***   那二人带着一身雨水钻进了梁桉房中,合上梁桉房门的刹那,左手边忽然响起了滋滋的电流声。那电流声好似被埋于水泥墙内,先是从近处响起,而后逐渐向远处扩散,最后从右手边回来。   “像什么东西激活了似的。”戚檐没开灯,只用手电筒往屋内随意照了照,见屋中物什摆放齐整,又感慨了一声,“还挺干净。”   文侪没等他用手电筒照,只抱着几条尾巴往屋子深处去。这会他的眼睛尚未适应屋内昏黑,纵使眯着眼也只能隐约瞧见大块深色物体模糊的轮廓线。   然而待能看清东西了,他才发现这屋中东西均带着病态的规整,家具的摆放与其余摆饰皆强迫症似的呈直线排列。   他正沉思梁桉的这一习惯意味什么,忽然听得戚檐带着些许迟疑问了一句:“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文侪闻言噤声,果然听见了细微的声响,那动静好若白蚁挠心,尖细且接续不断。   “滋滋滋——嘀嗒——嘀嗒——”   “听着像是什么仪器运作的声音,或者是钟表一类的东西。”   文侪讷讷,鬼使神差将手摸上了眼前一堵墙,随后将耳朵也贴了过去。不曾想,他还没听到声音,先看见那戚檐在距他不过两个拳头的地方,也把脸贴在了墙上。   四目相对,两张脸近在咫尺之间,挨得最近的当是两人的鼻尖,再挨近些就碰到一块去了。   “……”   文侪察觉戚檐在盯着自个鼻尖上那颗痣瞧,更是无言。   大哥,屋里这么宽,非要和我挤一块做什么?   奈何他是个心思还算缜密的,担心刺激到那情绪不稳定的家夥,于是硬生生把话都憋了回去。   然而即便他像是要把墙纸都给吃了似的将脸贴过去,却再没能听见先前的声响,反而戚檐格外清晰的心跳声尤其吵闹。   “喂……你能不能克制些,听不着什么别的,光听你心跳声了……”   戚檐委屈巴巴地蹙起眉头:“我总不能叫它不跳了吧?”   文侪又将耳朵贴过去,只听见——   “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   “……”文侪抬起眼,看向正目不转睛盯着他瞧的戚檐,“这屋里有什么东西吓着你了吗?怎么心跳那么快?”   戚檐笑吟吟地回答:“可能是心动了吧。”   经过戚檐一次又一次的嘴炮洗礼,那戚檐吃错药似的回答已经不能让文侪为之暴跳如雷了,仅仅抬手拦住了戚檐滚烫的气息。   自打成了一只狐狸,他总觉着戚檐的体温比他高不少,因而每当戚檐的手像条热毛巾似的缠上他的腕时,他总觉着自个要被灼伤似的想抽回手去。   可依照现实的生理指标,狐狸的体温应该要略高于人才对。   碰见弄不明白的问题时,文侪惯常的做法是拚命搜索解答的技巧与线索,然而,现下他只是默默往后退了一步,同戚檐拉开了距离。   “你身上老冒热气,烧得我头晕眼花的,少挨我那么近!”   “嗯?”戚檐瞪大眼,往身上摸了摸,“没有吧?更何况天这般冷,暖些御寒呢!正巧,你若冷……”   文侪不听他胡扯,走别处翻东西去了。   戚檐余光瞧见那平日里恨不能手脚开工的文侪忽然愣在原地,便跟着走过去问:   “怎么了?”   文侪没有说话,只将手盖在戚檐握着手电筒的左手上,将那手电筒握稳,抬了起来。   微弱的光从发潮的木地板一路向上,直至顺着床头柜停在了一盏旧式台灯上。   戚檐不解其意,然而刚要开口问,眼神向旁侧一瞥,竟赫然瞧见一浑身惨白的怪物。   ——不是别的,正是那万人迷梁桉。   戚檐一怔,赶忙纵着手电筒往地上照。   “哈、文大哥你倒是张嘴说啊……”戚檐揉了揉眉心,“幸好那梁桉醉得不清醒了,大概一时半会醒不了,哪怕是醒了,多半也迷迷糊糊,不会将咱们放在心上。”   文侪自动忽略了戚檐瞧见梁桉后越发清晰的心跳声,只埋头翻找起梁桉的衣柜。那衣柜中叠着许多被熨烫得尤其平整、没有一丝皱褶的黑色长衫。   他办事单追求一字“快”,把那些长衫口袋都翻一回耗不了多长时间,此番为了保证搜查质量,他还反覆翻了几回。可是那梁桉似乎没有使用口袋的习惯,文侪忙活了半天,却是一无所获。   另一边,察觉心中扑向梁桉的欲望指数膨胀,戚檐咬牙挑了个离梁桉远的地方蹲下身去,正巧,摆在他面前的是一个置物架。   架上尘灰多,那厚厚一沓杂志与报纸却是一尘不染,他单手翻动,从当中抽出了个密封的纯黑文件袋。   黑暗中的翻找持续了好一阵,然而就在戚檐将文件袋启封的刹那,天幕上的一道闪电,将屋内一切都无差别地映照成莹白色。   文侪在雷声炸响的那一瞬间看向戚檐,却忽然瞧见了戚檐面上极不寻常的神情,他将手拍上了戚檐正发颤的肩,问:   “怎么了?你还好么?”   没等来回答,文侪将头低下去,只看见了戚檐咧得露痴的笑。   他不解地看向戚檐手里握着的一张纸,上头五个红色大字尤其醒目,就好似在瞪着他的赤色眼睛——那是一张《死亡证明书》。   他没能一行行往下看,目光最先锁在右下角的几个小字上。   【死者:梁桉】   恰这时,窗外滚雷又似要摧毁这片天地一般炸开。漆黑的大海遽然卷起了滔天巨浪,吞没了昔日难抵的石礁。   夜空开始浮现出异样的色彩,晦暗的天幕之上晕入好些猩红。文侪眼前一黑,没了意识。   ***   戚檐回过神来时,身子已被风冻得发凉。他将昏暗的屋子环视了一遭却没看见文侪,那睡在床上的梁桉倒是呼吸平稳。   呼啸而来的海风将杂志与报纸吹得四处飘飞,戚檐走至窗边,费了好些力气才将窗子合拢。   他紧盯着空中那一片诡异的红,觉着眼中好像也泛起了血色。可比起这没头没脑的猜想,他敏锐的五感率先捕捉到了一道随着他移动的目光。   在他犹豫之时,有什么冰凉的东西忽然触碰到了他的脖颈,他猛地回身。   两只没有眼白的黑瞳子几乎贴在了他的额前,诡异地弯曲起的眼在和他对视的瞬间瞪如铜铃!   “嘻嘻——逮到你啦!” 第35章   梁桉那唬人的黑瞳子叫戚檐颤栗不止,他的灵魂一半叫嚣着震悚惊惧,另一半则令他如登高蹦极般兴奋得浑身发麻。   海风啸耳,那怪物忽然用双手死死掐住戚檐的脖颈,叫他双脚离地,青筋暴起。   戚檐竭力挣扎,发狠地高抬左腿,朝那梁桉的腹部霍地踹去。   谁料足尖触及那怪物的刹那,它竟顷刻崩作液态,倏地洒落在地,仿若一摊从窗外浇进来的雨水。只是那玩意黑糊糊的,粘在他鞋底拉成了丝。   戚檐蹲下身,正欲伸手去摸,哪知眼前忽然盈出一片白蒙蒙的雾气。只一刹,那空白迅速逼近他的瞳孔中央,仿若气温骤降之时薄窗上飞速扩散的冰花。   他没能克服本能,还是阖了眼。   ***   戚檐猛地掀开发沉的眼皮,分明几秒前他还置身于那梁桉阴森森的房间,这会儿却已躺于自己那双人间的床上。   神情严肃的文侪陷于屋角的软沙发椅中,此刻正抱着胳膊看他,见他睁眼,只言简意赅道:“刚刚在梁桉房里头,我眼前黑了一阵,再睁眼时你已晕倒在地。——老子为了把你搬回房,骨头差点没散架!!!”   戚檐笑嘻嘻应答:“若是你个头再高点,可不就会好受些嘛?”   文侪见戚檐眼神冷淡,清楚他笑不达意,于是说:“得了吧,别同我说笑了,你晕过去的这段时间,梦到什么没?”   “梦到你忽然不见了,风太大,我去关窗,结果一回身那梁桉就站我身后,把我吓得魂飞魄散后,它就化成了一摊水。”   “你甭添油加醋……”文侪说着,忽而闭嘴想了想,又问,“那东西真是水么?你摸了吗?”   戚檐耸耸肩:“摸倒没摸,我伸脚蹭了蹭,粘稠得很……像油,至于是煤油还是汽油,我分不清。”   “油么?”文侪呢喃,只又看了戚檐一眼,“你刚醒,估摸着手脚都软,意识也不大清醒,我先去翻翻其他怪物的屋子,你自个在这歇会儿。”   戚檐原是要张口,后来想到什么似的,生生把话给咽了回去。眼瞧着门被合上,他将脚套入自己的长靴之中,还把鞋尖略微抬了抬。   他俯身向下看去——鞋底满是粘稠的、油状的黑色液体。   ***   戚檐分辨不出那是什么东西,于是爽快将那玩意先搁在了一边。他没想过偷懒,也不觉得自个需要歇着,可他还是赖在了房里。   那尤为醒目的住宿须知悬挂于一张跛脚木桌侧,戚檐原是盯着那恼人红布条看的,瞧着瞧着,视线转向了那张木桌。   木桌上生了好些坑坑洼洼的小洞,半开的抽屉里叠放着几块同住宿须知一般大小的红布,置于表面的那几张已被印上了斑斑驳驳的锈迹与爬虫灰褐色的残骸。   戚檐微偏头,斜睨着那红布黑字,瞳孔忽地朝下挪动毫厘,让目光停在了一几经修补的便宜砚台上。   他挑起半边眉走过去,一只手握住已不能聚锋的炸毛羊毫,又从那堆红布的中间部分抽出一张还算干净的破布。吸饱了墨汁的羊毫很快便落在了红布上头,洇开的墨点在开头聚作一醒目的圆点。   他平日里头写字潦草,可若是上点心,模仿字迹的能力也算一绝。那住宿须知字体称不上漂亮,胜在齐整,像是孩童一笔一画写就的,欲要临摹出一张类似的,于戚檐而言易如反掌。   他的目的明确,大作完成之时,规则的一至六条并无改动,唯独第七条,由【柒、你是个疯子,请不要相信你感知的一切。】变作了【柒、你的疯病已愈,请相信自己的感知。】   戚檐放下笔,面上冷冰冰的,没什么表情。   其实他过的那二十四年里,没那么多开心事给他笑。他是个挂着笑面的颓丧人,笑意和真心之间隔了几座山。   可他这笑脸既卖出去了,他便要人信服。   旁人如此,文侪亦然。   他其实并不是非得篡改旅店规矩,可是心底总有那么点儿冲动,觉着哪怕是要自个耐着痛苦做只呆头呆脑的扑火蛾子,也好过那暴脾气的毛狐狸变着法子躲他。   他想这般做就做了,从不为难自己去寻出个缘由。   反正他一向如此随心所欲。   ***   戚檐适才弓腰写字时间太长,这会儿挂布时又为了提防被不知何时回屋的文侪瞧见,总得一面扭头打量门的动静,一面给红布角拈出几根线绑至墙面打好的钉子上。   一角两角,三角四角。   那红布完美地挂至墙上时,他的腰背已经酸得不行了,他却一副心满意足模样。   然他跨下椅子,方伸了个懒腰,门外便响起了硬鞋摩擦木地板的声响。戚檐以为是文侪回来了,赶忙乐呵呵地去将房门给打开。   没成想,那长廊里头没有文侪,也并无半点“怪物”影子,踩着一双粗制劣造的旧皮鞋在长廊上游走的,是一个身着大红袍的男人。   男人面色铁青,凹陷的眼眶下是近乎鼓成小包状的眼袋,他见戚檐开了门,于是停下颤颤巍巍的脚步,微微俯首,歪斜着身子冲他鞠了一躬。   “先、先生,您有什么需要的吗?”   那男人在垂首时,从稍显稀疏的头发露出了一点穿插相间的黑白。大概是为了表示诚意,那服务生又将腰往下压了几寸。   这下子,他脑后稀疏的头发也多数翻向前边。   戚檐用下巴朝着那人,俯视那人的双眼片晌却弯了起来。   他无声地大笑,笑得身子都遏制不住颤抖。   ——那服务员并不光秃的后脑勺上长了一张脸啊!   一张凸嘴疏齿,眼珠朝外大鼓的别致脸!   那服务生很快便直起身子,叫黑发遮盖了豁齿与那灵活转动的眼珠。   戚檐还是冲他笑,笑得明朗烂漫。可他的眸光从他的脸儿一寸寸挪至了那人左右颠倒的手上,他轻轻伸脚抵在了门后,冲那人笑道:“小哥,听说你们旅店有个规矩?”   “嗯?”那人不解地哼了声。   “说是你们这店仅有一个长着一张人脸的服务生!一张啊,你怎么生了两张?”   说罢他将腿一扫,砰地踹上门。而后将身体的重量尽数压在门上。   外头人在门阖上之际,开始没完没了地嘶叫起来。它拚命地撞向那扇并不算厚的木板门,叫里头戚檐的脏腑也跟着颤动。   戚檐无趣地抵着门许久,背上因门外的冲击而传来阵痛。   “靠……”   戚檐翻了个白眼,旋即回身一脚踹在门上。不算结实的门登时裂开一个小口,戚檐没有俯首,却也能猜到那红衣的服务生正将他后脑勺上一只恶心的眼睛对着那小缝往内瞧。   他心底隐有躁动,好似深埋已久的狂躁感忽然喷涌而出,他径直往桌边去,抽出了笔筒里的一把豁口剪刀。   一把剪子在他指间转啊转,在他猛然拉开房门,将要将剪子落在屋外人身上时,他忽地收了手,背手将剪子藏到了身后,又摆出一张颇为和善的笑脸,问道:   “怎么了吗?”   屋外那双面人早已不见踪迹,只有那时常跟在掌柜身旁的服务生阿冬气喘吁吁地冲到他跟前。他屈身扶膝,上气不接下气,说:“爷,下头有您电话,说是您家里人。”   戚檐将他略微打量,斜眼瞧了瞧地上一摊狼藉浓浆,照旧笑着说:“就麻烦你带路了。”   ***   座机摆在掌柜屋内,生着红色的塑料外壳与方正的外观,是从前很常见的式样。此刻,那话筒正倒放在桌面上,里头传来嘟嘟忙音。   “挂了?”戚檐看向阿冬。   那服务生眼珠子不安地在眼眶里滚动,他畏畏缩缩地接过听筒,听见忙音的刹那,禁不住瑟缩道:“爷,对不住哈——”   戚檐的笑收了收,嘴上还和气地说着没事,心里却是冷笑着把这个阴梦里外骂了个透。   第一个份委托让他没劲,这第二份委托也尤其无聊,那唯一有味的拌料文侪如今却也叫他想也想不得,单是想上那么一想,便要叫他生理心理都难受得发紧。   也是巧,他的腿还没迈出屋,先与他唯一的乐子打了个照面。四处阴沉暗淡的色彩之中,独他如月白,直叫戚檐的眼捕到的刹那,就再挪不开了。   他上前几步揽住那文侪的肩,又像村里缠人的狗似的歪头抵住他的脑袋,叹口气:“真累呐,分明什么也没做,为什么这么累呢?——我们家狐狸累不累啊?”   “狐狸个鬼!”文侪抗拒地侧首躲开他,推着他说,“你当心点,现在挨我这么近,别一会儿又吐了!”   “吐?你这么香,我吐什么?哦,你还不知道罢,咱屋里那规矩改了!”   “改了?”文侪半信半疑地重复了声。   戚檐将手搭在他的肩胛,给他拱回了他们那房中去,笑道:“你自个儿看嘛!”   文侪乖乖仰首,却仅粗略瞧了那红布一眼,又抛下戚檐往外赶。他是个闲不得的,眨眼便跑没了影,可戚檐还是勾唇摇着头笑了笑:   “文侪啊文侪,你松口气的模样也太明显了些……”   ***   自打叫文侪瞧见了新规矩后,戚檐又变作往日那般的缠人。然而待夜里文侪睡去,他却是跌跌撞撞地赤脚走入房中的淋浴间,咔嚓落了锁。   骨节分明的长指颤抖着挑起花洒开关,凉水唰地往下淋,将他连身上黑袍都一并浇透。   他难以抑制地跪地干呕,不曾想喉间一热,惊得他赶忙撑身起来,这么一疏忽,愣是被满地水滑倒在地。   他痛苦地扶着墙爬起身,埋头洗漱台。胃里东西不断往外倒,直呕得他血丝爬满双眼,双唇发白,吐到最后胃中只剩了酸水。   他用水抹了一把脸,瞪着镜子里头的自我,尖牙把嘴角咬破,细而密的血珠一滴滴往外渗,又沿着他的唇不断向下淌落。   滴答——滴答——   静寂的淋浴间在戚檐拧紧所有开关后,再度响起了水声。   他猛地将手握上门柄,却忽觉有东西从身后攥住了他的小腿。   “呜呜——”   有人在哭。 第36章   不同于鬼故事里常见的婴啼,入耳的哭声尤为闷沉,比起孩童,更似个中年男人将脑袋蒙在被罩里嚎哭,叫人听不清细节。   戚檐动了动脚踝,贴着他皮肤的冰凉感却仍未消散。僵冷的手在他腿脚之间滑动,入骨的寒意自下往上一点点蔓延开来。   他试探性地咳嗽一声,那东西还是没有离开。   戚檐将沾水后垂于额前的碎发尽数撩至发顶,而后握住了置于架子上的一个石制的鬼怪摆设。   他的手背有青筋鼓凸,被牢握于掌的石雕渐渐碎开,发出轻微的脆响。然而不过倏忽间,其腕骨朝下一翻,石雕骤然砸向地面。   他扑了场空,那儿什么东西都没有。   戚檐一哂,只将已然爬上裂痕的可怜石雕放回原位,手再照着那石雕的脑袋一擦,给了那玩意个一点儿也不礼貌的安慰。   只是他虽没瞧见抓腿的鬼东西,浴室里头仍没完没了的响着哭声。   戚檐没动脚,单伸手握住了淋浴间的门把手。   刹那间,无风处有凉风刮面。他哼笑一声,幽幽看向风来处。   ——正是那淋浴间镜子所映照着的角落。   他即刻斜目看了过去,那处隐约站着个东西,他虽看不大清,却也没轻率接近。   “你是谁?”戚檐开口问。   “戚……戚哥,莫抛弃俺们……俺求求你,俺上有老下有小,俺不能走啊!”   戚檐朝那儿走了一步,终于瞧见了藏在阴影里的一张血肉模糊的脸。可他呼吸如常,只是平静地望着那古怪东西。   纵使那人的哭声凄惨无比,戚檐却仅仅感受到了无与伦比的满足与愉悦,那股舒适感叫他裸|露的的皮肤都泛起了红。   戚檐清楚,在这情感颠倒的阴梦里,钱柏有多痛苦,他自个儿就能有多舒坦。眼下他身轻似燕,钱柏估摸着就是如负九鼎。   所以眼前这鬼东西与钱柏之间有何羁绊呢?   戚檐思索的时间里,那鬼东西一刻也不肯停嘴。   “哥,俺……不图啥,俺、谢谢哥,俺就是不甘心,不甘心凭啥……”   男人又开始哭起来,方才强忍下去的泪这会都不再藏了,撕心裂肺的嚎哭声叫戚檐心中的躁意愈发的浓。   好吵……   文侪还在睡呢……   “为何哭?”戚檐问他,“你总得告诉我,我才能帮你吧?”   哭声戛然而止,那男鬼从阴影里走了出来,却好似说不出话来了,只是大张着嘴,露出断了半截的舌头,咿咿呀呀地叫唤。   那人模样很是狼狈,一只空荡荡的袖摆在淋浴间的水汽中左右摇晃,脖颈间还有着深红的勒痕。   “哥……”他大著舌头往外吐字,连带着横飞的唾沫,“兄弟们都死不瞑目,你怎么就活得潇洒?”   “你!凭什么就能活着!!!”   一股寒气遽然漫开,那怪物霍地大张着嘴朝他扑来,戚檐只迅速抓住身后石雕直直冲它砸了过去。   “砰——”   血肉如火药般炸开了,赤红的血从头到脚淋了他满身。   “你会遭报应的——”   淋浴间里头回响不绝,戚檐漠然抬手擦去沾至面上的血,喃喃道:“报应啊……我都死了六年了还要遭报应么?”   他浑不在意地放下石雕,打开了花洒。冷水劈头盖脸地往下浇,他垂头盯着自个上身沾满血的无袖衫,有些失神。   这会,湿漉漉的薄衣紧贴着肌肤,血水自劲挺硬实的块状肌肉间滑落,图腾式样的刺青反被血色洗得更为清晰。   那刺青如蛟龙盘桓,沿他的臂膀一路向上,恣意地钻入了衣间。   他从没给文侪展示过他身上的刺青,文侪自然不知那东西几乎遍布他的上半身,却独独避开了心脏。   每当文侪靠近他时,他总觉得除了心脏以外的肌肤皆如火炽,就好若有烧烫的烙铁随着刺青摁下,毫不留情灼烧着他的肌肤,有时他甚至能嗅到皮肉的焦臭味。   现下,纹身便显露出一种被火燎过的暗红。   那纹身恐怕别有寓意,可他目前尚无太多头绪。   他又将自个由胸膛至腰腹扫了一遭,意识到那身上衣裳穿了同没穿已差别不大。他于是拽住了衣服的下摆,打算把衣服脱了晾晾。   湿了的衣服尤其难脱,他才脱到一半,淋浴间的门便忽然被人催命似的敲响了。   戚檐愣了一愣,本打算把湿衣一脱,爽快地光着膀子出去,可心底琢磨着那文侪机灵,瞧见他这一身的秾丽色彩又要有所猜疑,因而只能默默将脱到一半的衣服又套了回去,还不忘欲盖弥彰地披上那身黑袍子。   文侪敲门声急,戚檐却不紧不慢嗅了自个身上没有血腥味,又捧了把清水往头上一浇,这才乐呵呵地开门。   “哟,醒啦?”戚檐靠着门笑。   耷拉着尾巴的文侪抬手遮去从淋浴间溢出来的光,在瞧见满身水的戚檐时,那在暗处扩大的瞳子顷刻缩紧。他将堵门的戚檐扯开,旋即将脑袋往内探,眼睛迅速扫过那不算宽敞的淋浴间。   待他将淋浴间仔细看了一遭后,这才松了一口气问:“你大半夜洗澡做什么?”   “想洗就洗了呗,怎么,不行吗?那不然以后咱们都一块洗?”   戚檐一只手撑住淋浴间的门,歪着脑袋冲文侪笑,因是背光,他上半张脸皆被笼罩于黑袍的阴影中,叫文侪无从辨别他的情绪。   适才淋的水自袍顶一路向下,往四面淌的水多数是从两侧落地的,却仍有不少不讲理的,自正前方滴滴答答地下落,大半砸在了文侪身上。   戚檐笑嘻嘻地看着文侪,在心底默数。   三、二……   还没数到一,文侪的眉毛已如他所料压下去了,他瞧上去很生气,两只竖起来的耳朵倒是依旧可爱,叫人想上手摸一摸。   可他的手还没抬起来,文侪已拽住了他的腕,眨眼间便被文侪摁坐在了床尾。   文侪从柜子里扯来条干净浴巾,方罩住戚檐的脑袋,便是一顿揉搓,嘴里还在骂骂咧咧:“大冷天,深更半夜,穿着袍子,用凉水冲脑袋。戚檐!你特么的真是能干,叫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恨不能给你磕头啊——!!!”   那戚檐乖顺地任他随意搓弄,到最后也没吭声,只有偶尔文侪劲太大时会笑着用手指轻搔文侪的手腕内侧。   文侪发了一通脾气,把浴巾取下时看着那人发红的眸子,心里更不是滋味。   他拿浴巾裹住指尖,用那条有些糙的硬布轻轻刮了刮戚檐左眼下的泪痣。戚檐却在这时弯起眉眼,一时间,文侪眼底尽是那人温温的笑。   他怔愣片晌,惊闻房门外被人敲响,于是赶忙回神,把浴巾往戚檐头上随意一搭,随即快步赶至门边。   “谁啊?”文侪将耳朵贴近门缝,谨慎问。   来人略有迟疑,应道:“我是董枝……我想同小戚谈谈……”   文侪回身看向将头顶浴巾一把扯下的戚檐,顺带捕捉了他面上转瞬即逝的不满神色。戚檐在对上文侪的目光后,只又勾唇一笑,说:“见见吧,上赶着的线索,不要白不要。”   ***   董枝爽快答应了戚文二人在一楼大堂谈话的主张,他小心挪动着自个儿的蛇身,没一会儿便将蛇尾圈圈绕起,有如坐垫一般叠上了椅子。   戚檐开门见山:“你找我有事?”   董枝扭捏半晌,末了开口说:“明日祝叶要办宴。”   “她怎么老办这宴那宴的……这回又是要庆祝什么?”   文侪见戚檐环着臂,语气还颇为随便,不禁盯紧了那人面蛇身者,暗自替戚檐捏了把汗。   “……不是为了庆祝才办的。”   “不是?那是为了什么?”   “宣、宣扬怪物优于人论!”   “哦……”戚檐意味深长,“你原先也是人吧?现在如愿成了怪物,得意不得意?”   董枝绞着手指,三番五次然而本该催人办事的文侪一点没动,反倒是戚檐把指节在桌上叩响,冷漠道:“你还要说不说?不说我可就走了?”   “哥说,哥说!”那蛇人的尾巴不安地扭动起来,“哥先前是人你不是也知道的嘛!梁桉他爸砍了哥的腿,是梁桉给哥缝上的蛇身……”   “真他妈的恶心。”戚檐神色不动,只从嘴里轻飘飘吐出那几字来。   文侪听得皱了眉,可他到底没发话。   董枝那锐利蛇瞳扎在戚檐身上许久,最后自个垂睫遮了,他讪讪道:“哥一直觉得对不起你。”   “对不起?为何对不起?”戚檐脸上这才显露出几分兴趣。   哪知那董枝闻言忽而就掉了泪,带着哭腔的二字“背叛”就这么从他的嘴里冒了出来,他断断续续地说:   “小戚,哥没、哥、哥原本真没想背叛你的,但是病……生病!!!”   那人忽然伸手捂住了脑袋,杂乱的发丝纠缠于十指之间,随着扯动绷紧:“生病啊……哥、我……黑色的……病……”   错乱的语序,浓烈的情绪,不知所云的指向,戚檐盯着眼前那怪蛇时,眼中毫无温度,只是揪出“背叛”一词毫不留情地逼问那扭动身子的怪物。   董枝痛苦地嚷叫半晌,下眼睑处流出黑泪。他张嘴可是细长舌头分了叉,任他如何张大口都只能吐出咝咝声。他痛苦地将脑袋砸在桌上,伸手敲打着胸脯,叫空荡的回响灌满一楼。   “董枝,你他妈就是活该。”戚檐依旧冷言冷语,尖酸的话语不停往外冒。   “戚檐,你说够了没?”文侪淡淡开口,“他被你逼成这样,能说出什么东西?”   戚檐没看文侪,只是将身子外后一瘫,左手捏着眉心揉动,笑着问他:“怎么?你怕了吗?——嗐,你不是知道的嘛?在阴梦里,很多时候,我都不是我。”   文侪许是清楚那不受控的感觉,难得没张嘴同他理论。   态度散漫的戚檐见那怪物在椅子上扭做一团也不大搭理,只从口袋里取出那张还没干透的委托单,呢喃道:   “壹、新房客吃了他杀过人的父亲,可是这事好像只有我在意……”   他思索片刻,忽而含笑问董枝:   “董哥,你适才说梁桉他爸砍了你的脚?”   那埋头鳞片之中的大蛇闻声仰头,瞳子里发出野兽一般的幽光,他伸出嘴的长舌忽而变得短而粗,他含着那过大的舌头说:“是、是……”   “他爸吃人么?”   黑泪在董枝面上滚动,他呜咽着点头。   “你知道梁桉杀了他吃人的爹么?”   那怪物微微一愣,把头点了,又慌忙摇起头来,痴愣地自语:“我是董枝……我是人、董枝、人……怪物…不是,不不不是,是人……”   戚檐嫌他胡言乱语,文不对题,于是拽住文侪的后领把他拎了起来,笑道:“好困,咱们回房补个觉?”   他用的是商量口吻,手上力道却明显强硬得不容文侪拒绝。文侪锁着眉头看他,他便将脸凑过来虚情假意地笑。   真烦人。   文侪被戚檐推走时听见身后董枝自嘲的一声:   “小戚啊,再过不久,哥就要死了啊……” 第37章   “戚檐,董枝说他就快要死了。”   “嗯。”戚檐牵着他,不咸不淡地回应。   ***   文侪回房的一路上都在写字,戚檐倒是吞声盯了他许久。在他百般提醒文侪看路,而文侪还险些平地摔跟头后,戚檐将手扶上了他的腰。   戚檐一面搀他,一面凑过去看他跳跃的笔尖。   【祝叶(三眼鱼鳍的女人)——给梁桉办欢迎宴】   【项桐(狸猫毛、虎齿的男人)——语气不善;说钱柏不知悔改】   【董枝(人面蛇身的男人)——被梁桉他爸砍了脚;非自愿背叛钱柏:生病;钱】   戚檐盯着纸上的“梁桉”二字,忽然说:“我昨日的记忆有些混乱,不大分得清真假,当时我们在梁桉房里发现的死亡证明书是真的还是假的?”   文侪不抬头,只是应答:“真的。”   “是么……”“戚檐把那几行字又瞧了瞧,才说,“将‘钱柏’二字改成我的名字吧,省得后几日套他们话时转不过弯。”   飞速滑动的笔尖顿了顿,文侪既没答应也没拒绝,钱字起头的那一撇却被他倏地划去,紧接着跟上了戚字的起横。   晕眩感与剧痛在戚檐瞧见那清秀字体凑出他完整名字的一刹相伴袭来,如有千万过境蝗虫啃咬高粱地,然而他高扬起的嘴角却同身心痛苦大相迳庭。   他还没在那些个感情中浸泡多久,呼吸的频率先行变得错乱不堪。   【梁桉(高鼻深目的新房客)——戚檐憎恶;吃了自个父亲(谜题一);死亡证明书;化作黑油】   戚檐耐着喘,又瞥了两眼,说:“加上个房间入门处有嗞声。”   言罢,他又无赖似的把脸栽在文侪肩上,生生叫那沉浸谜海的文侪醒过神来。   文侪心底忽而涌现出个可笑想法——那总一边笑一边把脑袋搭他肩上的戚檐,活似他肩头生出的一株向日葵。只是不同的是,向日葵整天瞎逐日,而戚檐他整天不知在瞎乐呵什么。   然文侪朝戚檐斜去一眼,这才发觉那人这会没在笑。   “好晕…好困……”戚檐委屈开口。   “又晕了?”文侪停笔,“要不要我离远些?”   “不是那种晕,只是睡太少了。”   “谁叫你半夜不睡偏要冲什么澡……”   “现在后悔了。”戚檐笑道。   戚檐正一动不动地把头埋着,以尽可能在短时间内舒缓翻滚的呕吐欲望,谁知耳畔忽然响起了服务生阿冬匆忙的脚步声。   他大老远就在扯着嗓子喊:“爷,电话又响了,您快去接!”   听了那话,戚檐懒懒散散不愿动弹,反倒是文侪毫不犹豫地提衣前奔,哪知前脚刚穿过门框,后脚那电话铃便停了。   “玩儿我呢……”文侪扶住门板大喘了一口气。   戚檐跟在后头不紧不慢地踱来,只摁下那透明回拨键,最后在两分多钟的忙音中挂断了电话。   “天真冷,咱们该去睡了。”戚檐一面动指进入座机菜单查看来电时间,一面说。   菜单里没有号码,只有大串无序的乱码。   戚檐放下听筒,毫不执着。   ***   二人回房仅睡了两个小时便都醒了。   时近日出,戚檐起床套上了风干的黑袍子,旋即走至旅店一楼的红门前。他极目远望,只见四处荒芜。   海蚀地貌惯常带着一种泠然与萧索,远处混浊的海浪穿过形态各异的穴洞灌入这座寂寞岛屿的下腹。   他阖目,听得见孤岛的哭声。   戚檐把那阴沉沉的天端量了几眼,想到了高中每逢大考必降的特大暴雨。那时不论何人,都要趿拉着吸饱浊水的鞋往人头攒动的教室里钻。   他曾有一回,在换班考试前的走廊上碰见过文侪。他们那会并不算熟识,因而他只是慢悠悠跟在文侪身后踱步。那人瘦削的肩胛骨将被雨浇透几分的校服撑得平直,可那考神手中书没有翻开,他只是有如放空一般,在走廊上一边观雨,一边张嘴默背着些什么。   可他二人总会错过。   戚檐同他擦肩过去的时候,本还想着和他打个招呼,可文侪只是垂头看了眼手表,旋即走入了一旁的教室中,没有回头。   落雨淅淅沥沥,戚檐的眼前氤氲着雾蒙蒙的水汽,那些被熟记于心的地貌在面前模糊开,恍若无意滴入瓷碟里的几笔淡墨。   “怎么停下了?”方走出旅店的文侪合上自个写满人物分析的笔记本,困惑地望向他。   “在等你追我。”戚檐笑了笑。   “什么毛病……”文侪简短骂了声,催促道,“快些走了,趁鬼宴还没开始,先去看看这外头都有什么东西,出门的机会可不多。”   戚檐并不着急,他耐着不适感,从容环视着旅店门前景物。以店门为起点,一条曲绕的小径钻入那些粗藤乱挂的老树当中。可是那些在荒凉岛屿上野蛮生长的繁茂大树没给人带来生命力勃发的畅快感受,反而叫人对它们养分的来源生了些不安的怀疑。   树枝上挂有不少红的白的粗布,文侪警告戚檐小心行事,戚檐却在应了话的下一瞬将手摸上了那些布匹。   ——粗糙的布在他的掌心留下了或红或白的染料痕迹,他将身子凑近,嗅到了刺鼻的铁锈味。   “到处是铁锈味。”戚檐略略活动了一下眼珠子。   “这儿的怪味不少,不单铁锈,到处都能闻到煤炭、石油类似的味道。”   俩人没问过那鬼宴要往哪里去,却都下意识沿着那小径走。可那路走起来好似没有尽头,路旁少有新鲜玩意,只偶尔能瞧见些被随意扔在草丛里的,诸如铁锹、锄头一类的废弃用具。   寒雨斜飘,落在人身上免不得激起一层酥麻冷意。   戚檐调戏似的问了文侪数回要不要钻到他的黑袍子里去,文侪倒没多想,单伸手指了指身后九条大尾巴,言外之意是他即便钻进去了,那九条尾巴也定然会淋雨。   戚檐同文侪闹了一路,在远远能瞧见一人面兽身的怪物时,他不自禁将手搭上了文侪的肩。   ——项桐来了。   那名唤“项桐”的怪物,身躯颇为壮硕。他虎背熊腰的身材本就很惹人注目,偏还要套条大红马褂,温吞而来犹一头赤毛熊。他将那张狸猫似的花脸儿一皱,山脊似的褶子叫他笑得比哭还难看。   他狞笑着斜睨文侪,好似要冲他啐一口,却在瞅见戚檐一双恶狠狠的怒目时,不屑地歪嘴一哂。   “蠢货,你也忒没出息了!猴年马月了竟还同这家夥赖在一处!”   “哦?”戚檐付之一笑,“怎么就没出息啦?”   “嘁,这世道钱就是他妈的难挣,你拉着那蠢货往死里干顶个屁用?要想日子过得美,你得学学我!”   项桐叽里呱啦说了一通废话,才将脸凑近戚檐,展示起自个面上多出的几道红黑的花纹:“羡慕吧?”   戚檐想了想,那项桐的确与初见那日有了变化——更壮硕,也更令人作呕了。   “啊……我这记性愈发差了……”戚檐扶着额,装出个苦恼的神情,“我们认识多久了,你认识文侪几年了来着?”   项桐听罢龇出两颗长尖牙,鄙夷道:“我都叫你别总那般痴迷那家夥,我早说,打从一开始你给我介绍他的时候,我就觉得他不靠谱。不过话说回来,咱们认识几年了啊……让我想想,咱仨不是从小学开始就认识了么?算到现在得有二十多年了吧?”   戚檐闻言点点头,笑得意味深长:“是了。只是我总不明白,你为何不喜欢他,文侪他多招人喜欢啊?”   戚檐说着将文侪揽到怀中,趁机摸了一把他的狐耳朵。文侪笑着看过去,戚檐只佯装着一点儿没瞧见他眼底的杀意。   “总之……我是把你当真兄弟才同你说的……”项桐瞪大他那双时常眯着的兽眼,“你趁早同那姓文的断了关系吧,他只会耽误你。”   “当着人面这是说什么呢!”   戚檐皮笑肉不笑,可项桐只冷笑一声,继而摆手而去。文侪打量着项桐留下的巨大脚印,总结说:“项桐是钱柏的挚友,而我的原身是个在某方面耽误了钱柏的人。”   戚檐又照着他脑袋乱揉一通:“是是是,大哥说的在理。”   ***   不知是因近来海风渐凉,还是为了有些仪式感,今儿梁桉披了件仿古的蓝软缎大襟袄。由于个头出人,立在怪物当中竟生了些野怪难相媲美的神性。   戚檐用长靴后根磨地上的沙砾,拚命于文侪面前遮掩住自个儿呼之欲出的痴狂崇拜欲。   他斜眼去看文侪,欲从他身上找寻一些安抚躁动的东西。   可是他到底没能压住那份躁动。   于是他抬起眸子时,连对于感情稍显迟钝的文侪仅从侧边瞧他,也能被他那那双眼里头的东西压得呼吸一滞。   然而,戚檐并不苦恼于这股不受控的冲动,相反,他乐在其中。   他在自个可怜又短暂的一生里,一直将理智奉作圭臬,把日子熬成了千篇一律的无味烂粥。而现下,那未尝体会过的失控感却叫他通身颤栗,将他本空落落的心口填得满满当当。   但是填满他脏腑的仅仅是对于梁桉异常狂热的渴慕么?   戚檐在那飓风般无上限的吸引力中,侧目瞥向了一旁的文侪。   文侪错在太信戚檐,还以为那位眼里漆黑的东西尽是对于梁桉深重的厌恶,见戚檐打量自己还以为是在讨求安慰,于是抚上他的脊骨安抚了一声又一声,活像是给家里闹脾气的狗顺毛。   “受不了就别看了,若是难受得抬不了手,大不了我来给你遮眼。”   那天真的白狐狸安慰人的手段少得可怜,这会除了上手胡乱摸摸也不知还能做些什么。于是,在乌压压一大片的怪物群中,狐狸给身旁的黑袍高个子拍起背来。   戚檐稍稍从失控感中抽身,此时面上笑意虽淡,所幸算真。   他把文侪的手从背上抓下来牵着:“四谜底中第三条,菩萨把眼睁了又闭,美丽新世界低吹唢呐……文侪,你说,这阴梦里举目所见皆是怪物,可生死有命,除了那死而复生的梁桉,还有谁能当这菩萨?”   “这倒是……昨夜你晕在梁桉房里,我想着好容易来了,不翻白不翻,索性留在那里头又翻了一阵。他房间里的死亡证明书少说都有五张,他若不是神仙,我还真不知谁是。”   俩人话未说完,忽听耳畔一阵嘈杂,原是那喜好设宴的祝叶指挥着那大块头项桐搬了口锅来。   “小鬼们,快过来喝圣汤喽!”   那些个怪物闻声骚动起来,皆使劲用鼻子吸气,拼尽全力要嗅那难得的佳肴的香气。   只是那红褐色的巨大汤锅被封得尤其严实,只在壁上装了个水龙头供那些怪物接汤。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嘴,说是那汤锅在发颤,像是要炸了。   戚文二人虽无意喝汤,拦不住被身后那些个狂热的怪物挤去了前边,拥在了锅旁。他俩这会儿也确有察觉那锅的不对劲,只是那动静比起将要爆炸,更似里头煮着什么没死透的活物,此刻正被烫得挣扎不停。   尝了腥汤的,没喝着汤却分外好奇的,亦或者仅如戚文二人那般静观其变的,皆投去了夹带探究的眼神。眼见议论声愈来愈大,不少胆子大的开始叫嚷开锅来一探究竟。   在诸怪的百般刁难下,祝叶无可奈何,只得答应启锅。她本该是不情不愿的,手握上锅盖时却不由得狞笑起来,额上的眼也眨作赤红色。   ——那滚烫的沸汤里,正煮着一个半人的怪物。   那人被烫掉皮的嘴还在咕噜咕噜地往外吐泡。   纵然他已死命向上挣扎,蛇尾却在水里甩得像一条无力的长鞭,打眼看去又像是无力扑腾着的两条人腿。   那被煮得快熟了的董枝和文侪对上了眼,他扯着自个近乎脱落的软皮冲着文侪疯癫笑起来。片晌过后,他口里笑声哭腔各半,只还流着黑泪冲文侪说:   “啊啊、你是多美丽的一个人儿。” 第38章   美丽的人?   “……人?我?不知道了,总之,董枝他是怪物,”文侪皱着眉瞧汤中那摊近乎分离的骨与肉,洗脑似的自我催眠,“他是怪物、怪物……”   后来文侪没再盯着董枝,可肉汤浓郁的气味还是不断往他鼻腔里钻,叫生理性的反胃感将他反覆鞭笞。   “那董枝不是人,你清楚吧?”戚檐站在一旁,语气倒是平和,“不仅他不是人,这阴梦里的一切类人的东西都不是真的人,你就把他们当作是一群假想出来的虚像,是生是死便都无足轻重了。”   “……我没有泛滥的同情心。”文侪说着,又抬头瞅了瞅那被滚烫开水煮得红白两极的人脸,更觉难忍,“可哪怕是观赏电影……煮……也还是太……”   “看得了活剖,看不得这个?”戚檐戏谑道。   “你就这么想我吐你身上?你要是嘴笨,如何都吐不出像样的好听话,不如我去借根针来,帮你把嘴给缝了,省得它总说些难听话,还常犯傻,日日帮你讨拳头吃……呃……”   被那气味熏得近乎晕厥的文侪揪着戚檐的领子,将脑袋靠在了他身上:“让我缓缓。”   “我知道我香。”   文侪气弱地说完一声“滚”后便彻底没了声,一时没了能一道拌嘴的,戚檐不免感到百无聊赖。只是他转头瞧过前后左右,单觉哪儿都没有文侪有意思,于是开始捋弄文侪狐耳上的绒毛玩。   他玩就罢了,还趁着文侪这会晕头转向,不能跟他计较什么,时不时漏点得意的笑声给文侪听。   若是文侪是河里一只滚圆河豚,这会浑身的刺只怕已经竖起来了。   另一头,祝叶嚷嚷着汤要凉,匆匆唤项桐把锅盖给拿来罩上了,还不忘补充道:“这会儿董大哥还没熟透,大家喜欢喝生汤的尽管来盛,若是喜欢熟点的,那便稍等片刻。”   祝叶说罢盛了一碗递给戚檐:“尝尝?”   文侪起初拿头顶杵在戚檐臂上,这会儿听闻身旁动静,又没精打采地抬头瞧了一瞧,巧遇祝叶将那飘了葱花、浮着血丝的浓汤伸到他二人眼前。   “哈……”文侪寒毛卓竖,脑袋一歪,又埋在了戚檐左臂上。   戚檐笑着把他搂进怀里,同祝叶说:   “祝姐,生的难嚼,我俩喜欢吃熟的。”   ***   在戚、文二人真正意识到那飘着董枝肉块的蛇汤不过好戏上演前的荒唐打闹时,那来自遥远彼端的晨风已然越过海面带来了大团厚重的阴云。   吸饱水汽的浊云笼罩了整片天空,日光难以下落,更给红布装点的宴席添了好些吊诡感。   祝叶腮帮子两侧生的鱼鳍正亢奋般前后摆动,她笑弯了一双美人目,忽地拍掌叫唤起来:   “诸位,咱们且先放放手中筷,由梁先生给咱们这鬼祭开祭!”   在众怪的惊异声中,那一袭蓝袄的梁桉踩上了石阶。戚檐抬眼瞧去,那怪物身处这野蛮的非人之群中,却保有一身温雅举止,实在是难得。   台下戚檐目不转睛地盯着梁桉,心脏砰砰跳,跳得又乱又响,这还是他平生第二回心脏跳成这般。   高三学年,戚檐家里出了些破事,他欲兼顾学业和家中事,于是效仿自己一个天赋异禀的卷王兄弟,连续将近两周熬夜刷题,每日只睡个三小时不到。坚持了两周后的某一日,他的心脏忽如今日那般乱跳,他当时觉得那是猝死前的回光返照。   总之,他后来没那样继续下去,否则也不会考完试才死。   “诸位,鬼祭中至关重要的一步,乃嘉奖菩萨心肠的再世神仙。”祝叶亲昵地挽住梁桉的手臂,却没看向身旁的男人,只笑吟吟地将他请到了祭坛中央一铺了枯黄稻草的圆台上。   “同我们相比,那些低级别的人类至多两手两脚,皆属于进化不完全的残次品。我们所处的岛屿今儿喜迎神只降临,乃是受了苍天庇佑的圣地!诸位,这世上仍有无数庸人欲逆天而行,拒绝接受神的恩赐,可诸位需得信服,咱们可要比那群力不胜任,行事拖泥带水的人类强太多了!”   祝叶说到此处,不由莞尔一笑,那被她称作眼睛的球状透明体当中,好似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扩散开。戚檐视力虽还不差至戴眼镜的程度,但此刻他距祝叶过远,欲要看清那般细节还是有些吃力,便微微把眼眯了瞧。   只见一点丝线似的红从她的眼球底端漫出来,逐渐充满了整个玻璃似的眼珠子。她转动着那玩意,俩眼球看向梁桉时隐有闪烁。   在一群怪物兴奋的呼喊声中,梁桉在稻草堆上躺了下来。   祝叶高呼:“今日,我欲请诸位一齐见证,圣洁神只的不死之身!”   她朝那低眉讪笑的项桐招了招手,那大块头便恭敬地将手中一檀木小盒端了过去。当祝叶从中拿出一把闪着寒光的细长手术刀时,文侪不由地怔了一怔。   他心底有说不出的抗拒,仔细想了想,大抵是因对那手术刀起了些创伤后应激反应。   即便距委托一结束已有数日,可陆琴用手术刀剖开戚檐腹腔的场景尚历历在目。那场面几乎夜夜跑进他梦里来,叫他日日经受它的拷打。   他这平日里多数时候都稳如泰山的,今日却于这再平淡不过的场面之中,冷汗直流。   “怎么了?”戚檐撞了撞发愣的文侪,讥讽道,“那梁桉本就叫人看不出半点仙风道骨,祝叶又生得一副海妖样,其余在场的鬼东西们更是生得奇形怪状,连半点人样都没有,若他们也能当神仙,那当真是鸡犬任意升天……也不知道钱柏这九郎做的究竟是什么诡谲梦。嗐,若是非要说谁更像神的话……”   戚檐偏过头盯住了文侪明澈的眼,用手轻轻拂过他的白尾,笑说:“不如九尾狐仙——手感真好!”   文侪翻了个白眼,懒得搭理他,只还仔细盯着祝叶看。这会,将长发束起的祝叶已经把手术刀抵在了梁桉的心口。   祝叶没有给梁桉打麻醉,可梁桉什么也没说,就连眼睛都没合上。他那双生得灵动的黑眼这会只是木然盯着被乌云所覆盖的天,透出一种人之将死时的麻木与呆滞。   锋利的手术刀尖很快割开一道小口,没入他覆盖于心脏之上的皮肉之中。   戚檐大学读的是生物科学,已不知在多少堂解剖实验课上掀开过活物的皮肉,又多少次移开他们的胸腔、腹腔以及其余各处的骨,以便观察它们的生物结构。被他压于掌下的生物一向没有半点反抗之力,由生到死的时长,仅仅取决于他落刀的速度。   他头一回往一只蟾蜍的心脏中注射染色剂时,他清晰瞧见了血液的循环,不断流淌的血液犹一条生命长河,而他毫不犹豫切断了河流的去路。   他似乎一直漠然对待生命,不怎么在乎旁人的,也不怎么怜惜自个的。   因而,起死回生的机会于他而言就好若握在掌心的一把沙,他并不合拢指缝。   不复活也没关系。   现如今,他肯点头在阴梦中尝千百遍死亡轮回的滋味,只不过是为了送一送他那可怜的老同学。他也不知道自个与文侪称不称得上朋友,但他还是想陪一陪那人。   待陪这不甘死亡的小子走完这一程,哪怕最终要自己死去也未尝不可。   眼见血从梁桉心口处喷涌出,戚檐只不咸不淡地同文侪说了句:“祝叶下刀时动作太生疏,应该不是专业医生,不用把祝叶往医生那方面的职业猜了。”   文侪什么也没说,只点了头。   “呲——”   手术刀刺穿了梁桉的左心室,一时间鲜血喷泉似的朝四面溅开。祝叶的鱼鳍、羊角和青羽上皆沾满了粘稠的血浆,可她仅仅笑着用手背抹开面上血,眉目间有藏不住的骄矜之意。   “神是不会死的。”她说。   文侪见状不禁倒抽一口凉气,海浪携来的冷风灌入体内,一如早来的霜雪,猝不及防冻得他手脚冰凉。   祝叶将手伸入了梁桉打开的心口,手穿梭于粘腻血肉之中,碰撞出了啧啧水声。文侪清晰听见了她的五指收紧,而后紧紧抓住什么软物撕扯的声响。   她扯得吃力,后来索性又一次把手术刀伸入其中,割断了其间许多道相连的经脉——   一颗完整的心脏终于被祝叶捧在了掌心。   那心脏瞧上去有些古怪,可文侪此时除了觉得其色泽有些发黑外,说不上究竟有哪里不对劲。   “好难闻……一股子汽油味,哪里在烧东西么?”戚檐皱了皱鼻子,“这回阴梦中的东西比第一回委托里的要疯得多,今天一整个早晨都不知在跟着他们瞎忙活什么……唉,那味太冲了,你趴我身上这般久,我现在同你借根尾巴遮一遮不过分吧?”   文侪原以为戚檐又在开什么不合时宜的玩笑,因而也没留神去关注他,直到戚檐坦坦荡荡抱起他一条尾巴时,他才知道戚檐这回原是动真格的。   那九条尾巴确乎是长在文侪身上的,因而戚檐顺着毛上下抚动时,就好似在抚摸他的腿脚,可摸尾,要比搔痒还要更叫他难耐些。   说实话,他觉得戚檐每一次触摸他的尾巴,都有如在他怕痒的颈间吹了一阵风,叫他头皮发麻。   他抬腿照着戚檐就是一脚,然而,在他怒气冲冲地将尾巴抢回来时,祝叶已经将展示了一轮的心脏装入了一錾金小匣子中。   “神不死!”   祝叶说着走近梁桉,一只手捏着个老式陶瓷烫酒壶便往梁桉口中灌东西。   还不等众人有所反应,只见祝叶在他面前打了个响指,那于众目睽睽之下被掏去心脏的梁桉便遽然坐起身来。   有风灌入他心口的洞,自血糊糊的洞口还依稀可以瞧见稍显空旷的、好似缺了什么东西的内里。   祭坛下的众精怪显然都被那场面唬住了,一时大惊失色,更有甚者已然跪倒在地。   “咚——”   那是一声尤其清晰的磕头声,戚檐循声看去,只见那本位于祭坛左侧的项桐已经弯下了他本就不值钱的脊梁骨,头朝沙地一倒,又是接连几声响亮的脑门砸地声。   “嘶,他好有骨气啊!”戚檐给项桐送上句冷嘲热讽又垂眼瞟了那被祝叶放在稻草堆边的陶瓷酒壶一眼,说,“唉,文侪,你说那酒壶里装的是什么?起死复生的仙药么?”   “你信这?”   戚檐耸耸肩:“你不是说在梁桉他房中翻到了不下五张死亡证明书吗?虽说这阴梦中发生什么都不奇怪,可是发生的事都多少有些不寻常的寓意不是么?她此番借杀神来造神,若你不信那梁桉即是真神,那么得是祝叶使了什么小伎俩或障眼法才说得过去吧?”   文侪摇摇头,并不赞同:“我倒觉得祝叶在扯谎,但我还没法猜到她的目的。”   戚檐垂下脑袋思忖,察觉到忽然有片影子罩住了他二人,于是抬起头来——只见距二人不过两三步远的祭坛上,那银发尖耳的梁桉正蹲在祭坛的边缘,面上挂着同前几日那般温良大相迳庭的邪笑。   戚檐下意识将文侪护在身后,他收了面上常服似的笑,只冷漠地扫过梁桉心口的黑洞:“您不去台上坐着,怎么过来了?”   那怪物听却进了话,不过磨了磨牙,旋即张口露出自己银色的长舌,他的舌头与喉头一动不动,因而一句话也没说出口,然而,那短短一瞬间,戚檐却好似从他喉底听见了什么东西尖细的声响。   末了梁桉依旧没回答,倒是那不远处的项桐舔了舔嘴角,喊话时面上毛发也跟着颤个不停:   “喂喂喂!大家都快些排好队!咱们快些把香点了,朝神子拜一拜,若是得了神仙的庇佑,得以留在这‘步步高升’,那可是天大的福气呢!”   “怎么,若不点香就会步步飞降吗?”戚檐嗤笑一声,即时慢悠悠从前排抽身出去,往人群后头走。   “喂,戚檐,你要去哪儿?你不烧香了么?”文侪猛地从后头拽住他,“这阴梦中的重要剧情咱必须得走完,可不能再捅出什么新篓子!”   “哎呦,瞧你那眉头皱的,我不走,我嘛……我纯粹是讨厌排队,不如你先陪我四处逛逛?”戚檐笑得太阳似的。   “刚刚不就在前排吗?你自个选择往后走,还说什么讨厌排队,骗谁呢?”   戚檐装出个无辜的模样耸了耸肩:“谁知道呢。”   文侪嘴上训戚檐训得头头是道,可身子却动了起来,后来只能无可奈何地跟着他四处乱绕。他本还抱了一线希望,想着戚檐没准还是会干些正事,哪曾想戚檐说是逛逛便是真的散步,打着熟悉地形的名义四处乱拐,走了约莫半个小时,这才想起来他们得回去烧香。   “要是他们把香台都给收了,我就把你脑袋拧下来……”文侪手里还拿着自个那本写了不少东西的笔记本,他愤愤地将笔收回口袋里,口中嘟嘟囔囔还在骂,“你这脑袋里一天天都装的什么?”   “打开给你看看?”戚檐笑得人畜无害。   “……”   大概是实在懒得同他斗嘴的缘故,回去的路上,文侪都在思索破解谜底的方法,任凭戚檐如何闹他,都不加以理会。那戚檐就像个失了主人宠的狗,绕着文侪转了不知几个圈,那家夥也还是不回应,直至俩人再一次停在祭坛前。   “二位也太慢了。”祝叶嗔怪,抽了两根红线香就要给俩人点上。   哪曾想戚檐忽然冲过去扶住祝叶,说:“万万不敢麻烦您了,我们耽误了时间,实在对不住!我们自己来就好。”   言罢,在祝叶与项桐诧异的目光里,戚檐抢似的接过打火机与六根线香,飞速将香点燃,三根分给文侪,三根留给自己,旋即面朝那梁桉弯腰拜了三拜。   “神仙保佑!平安健康,事业有成!”   眼见那三人脸色都有些不好看,文侪咬牙切齿地卖着笑撞开戚檐,而后恭恭敬敬对着香台拜了几拜。末了,说了声对不住后,赶忙拉着那装疯卖傻的狗东西下台。   ***   戚檐给那烧香闹剧收了个荒唐场,旁儿那群等着喝汤的怪物却早已等得不耐烦,早便是垂涎三尺,只待祝叶掀盖。   锅盖很快被掀开了,其中也早已没了扑腾声。   董枝死了。   死不瞑目。   戚檐原本还嬉皮笑脸的,见状却登时伸手架住了文侪,要往下倒。   他本该冷眼瞧煮蛇好戏的,可不知从何时起,心中的畅快一刹变了滋味。无数滚烫的东西遽然涌出喉口,戚檐蹙眉含了半晌,末了还是撑不住,跪下呕了一地的血。   汤煮好了,那些怪物都吵哄哄地要拥上去撕蛇肉吃,只有那文侪慌忙蹲身下去,伸手捧住戚檐的面庞。   “别、看我。”戚檐垂着头,有气无力。   “血吐了那么多,腥得要命,现在不擦了难道要留着,等夜里回味吗?”   文侪皱着眉,不由分说便掰起戚檐的脸。可直到瞧见戚檐面上的晶莹液体,他才后知后觉,湿了他掌心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那对湿漉漉的瞳子望向他时,好若是拧毛巾似的狠狠拧了把他的心脏。   文侪把袍帽给戚檐扣上,挪走目光站起身,调侃道: “哭得真惨!”   可戚檐的泪珠仍在不受控地往下滚,他以双手掐住脖颈,欲竭力将苦水咽回去,却忽而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猛然回身揪住文侪。   果不其然,先前触碰文侪的晕眩与灼烧感已荡然无存。   哈——感知与实际情感之间的链接已再度转回正向了么?   戚檐又往文侪身上胡乱摸了几把,这才笃定规则确已更改。   文侪谅解他是个受阴梦原主情绪挟持的可怜人,没同他一般计较。没成想自个甩开戚檐后,还没舒坦多久,眼前忽而一闪,顷刻便冒出了无数颗密密麻麻的星子。   他右脚一跛,若非戚檐伸手拦住了,他定要啃一嘴泥巴。可他缓过神来后,却没能从戚檐怀中起身,反倒一直埋着脑袋。   “文侪,抬头。”   “抬头——”   戚檐不容置否,那文侪勉强把脑袋仰了,面色却是发紫得厉害,他还欲说没事,唇却止不住地抖起来。   “哪里不舒服?”   “右腿。”文侪深吸了口气,才说,“没事了,缓过来了,咱们现在去哪儿?”   戚檐面无表情地俯视着他,锐利的眸光不偏不倚地扎入文侪的眼帘。他翘起靴尖,趁文侪一个愣神,轻轻抵住了他的小腿。   他的力道轻得不能再轻,谁料只是这么轻飘飘的一碰,那人便如遭人拿刀子捅了似的,遽然一震,疼得冷汗直流。   “你骗我?”戚檐眸色郁沉,尽是深究意味。   文侪摇了摇头:“我没事。”   戚檐神色平和:“我背你走会儿。”   “没那么痛,我真没啥事。”文侪有些心虚,匆忙回避了戚檐审讯一般的目光。   “回客栈找人看看去。”戚檐握住文侪的腕,并不让步。   “这阴梦里的很多东西都改不得的!”文侪烦躁地拧眉,将戚檐的手给甩开了,“快去解决眼前事吧,别再浪费时间了!”   闻言,戚檐冷笑一声,说:“行啊,你要逞强,那么咱们便来看看你能有多强。”   戚檐说完那话后便不再理人,文侪原来要扭头叫他帮忙去折根树枝来当拐杖的,见他神情冷淡,也只能强撑着拖着一条腿往前,他尽可能不将重量压在那条腿上,直至走入树林时才伸手去折树枝。   那树枝生得粗,轻易折不断,文侪他人都快吊上头了也没能折下来。戚檐始终没过来搭把手,只是驻足在后头冷眼旁观。   文侪又仰头看了眼那树枝,随即匆匆移开目光,说:“算了,咱们走吧。”   “走?”戚檐冷笑着看他,“不是要跳么?等出了这片林子,没有树给你扶着,你是不是还要爬?”   文侪不吭声,只垂头拍着那被树干上的木屑和泥土抹得脏乎乎的掌心。他面上虽没显出什么大的反应,两只狐耳却是如同两堆软雪似的委屈地耷拉下来。   那些灰像是纹入了皮肉里似的,任他如何搓弄也拍不干净。他于是将手攥成拳藏起来,再度试探性地落脚于地,哪知足心忽而像是扎了数十把刀子,叫他每一分一秒都如若行如刀尖。   冷汗似雨般湿了他额前发卷的碎发,文侪无所谓地回说:“跳不了便走呗,这有什么……”   戚檐淡淡瞥他一眼,说:“成,那咱们便接着走吧。”   ***   两人走出那片冷绿色的林子,卷袭而来的是阵阵咸湿的海风。凉风扫过文侪额前细密的冷汗,没能舒缓煎熬,反而带起腿上的阵痛。   他看不见戚檐的影子,也听不见那人的声音。可他从没尝试过回头,也并不确信自己回头还能否看见那人,他只是一味地向前,不去思考前方会遇见什么,也不去想孑然一身的滋味究竟如何。   纵然文侪此刻脚底没有半点外露的创口,可神经感知却似撕去表皮,以内里粉肉贴着洒满盐的地面行走。   文侪疼得快昏过去了,只能竭力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眼前所见之物都是什么颜色的?   灰的天,黑的海,红的、红的……红的是什么呢?   啊……哪儿有红的东西呢?   文侪晃了晃脑袋,意识到自个的清醒意识正在被痛感啮噬,每向前一步,都好似会忘掉些什么。   他在嘴里轻轻倒抽着凉气,看向了那雨停时的天幕,喃喃自语道:“谜题三,今晨雨骤……咱们去海边走走么?”   “走。”   ***   二人一前一后往海岸去,然而还没靠近海岸,就见那客栈里头的服务生阿冬推着他们那喜好摆架子的掌柜过来了。   “二位这是要去哪?”   “海滩。”文侪应道。   轮椅上的掌柜老西翘着个二郎腿,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说:“那海岸光秃秃的也没啥好看,两位跑海边图啥呢?”   “散心。”戚檐简短应答,还反客为主地问道,“您二位看样子也是刚从海边回来,那边有什么东西好看么?”   “好看个鬼哟!”老西气冲冲地说道,因是说话太过着急,被自个儿的唾沫给呛了,一时咳得老脸柿子似的红。他咳着,伸指匆忙朝前挥了挥,示意阿冬代为回答。   阿冬腼腆地张口说:“回二位贵客,今早海边飘来只小船,掌柜的知道了,要我推他去看看……我们这是刚回来。”   文侪将嘴角往上轻轻扬了扬,讨好地笑:“上面可有什么宝贝么?”   那老西闻言眼睛瞪得更大,他急急止住了咳声,愤道:“他妈的叫老子白走一趟,上边除了个装着几张破纸的铁箱子,屁也没有!”   文侪不动声色与戚檐对视了一眼,遗憾地说:“啊、这样吗?”   戚檐在这时插了嘴,他兴致勃勃地冲上去一面揽住那摇摇晃晃的文侪,一面问道:“那箱子长什么样呢,大吗?深么?长的方的?”   掌柜给他问烦了,说:“您到底要干嘛呢?”   “嗳,我俩正愁没有个箱子装每天的剩饭剩菜呢!——那箱子还在那儿么?”   老西嫌弃地垂了嘴角,或许是意识到这样待客不大礼貌,他又忙补充道:“哎呦,当然在啦,就连那纸也还在里头呢!”   ***   愈往海岸走,路上遇着的碎石就愈多。   文侪铁了心要装没事人,走到碎石滩上时脸蛋已然煞白,尖锐的石子隔着布鞋反覆摩擦他那条几乎废掉的右腿,叫他苦不堪言。   他咬着牙,把哼声都吞入腹中。   戚檐慢腾腾跟在他身后晃,既没上前去扶他一把,也没再如往日那般同他闲谈。   他二人都忍声比倔,狐狸的耳朵也就一直没起来。   文侪痛得半死不活,看到远处有只小船,面上难得明媚了些。他强迫自个儿将腿脚的剧痛合理化,催眠似的告诉自个儿那不是疼痛。   腿脚上没有伤口,所以他没事,一点事都没有。   可是那疼痛太深了,深得他想起了他初升高时,拜托邻家大伯让他兼职一月,却不至两天便被辞退的旧事。   时至今日,他依然记得那留了绕嘴一圈胡子的大伯指着他说:“慢,太慢了!顾客都跑完了!小孩就快些去啃书,干嘛闲得发慌来给大人惹事干?”   他又想到高二那年,他因值日磨蹭了些,回到家开门时,姥爷洒在冰凉地面上的花白头发与桌角已然凝作暗紫色的血。   跟在那些尚不算太过久远的旧忆后的,是他死前的最后几眼。   他想到了毕业典礼那日,他因伸手阻拦太晚,那少年的红白骨肉在他面前没入卡车重轮,与毕业季的瓢泼雨搅拌在一块,生生凑作的——他六年来挥之不去的梦魇。   慢啊,他太慢了。   慢啊,他不能再慢了。   戚檐在文侪眼前打了个响指,而后褪了袍子,挽起裤腿去拉停在近岸处的那只小船。不知是因今日无雨的缘故还是怎么,当海水淹去戚檐的双足,再攀至他的小腿,他仍旧感觉不到一分波浪。   他在推船上岸时,回头望瞭望远海,看到不远处生了个海崖,骤然下降的海底如一方巨盆,藏进了一直巨蛟。那庞然大物蜷缩着,只用一只独眼狡黠地望着他。   他侧耳,听见了它的呼唤。   “何必拉船上岸呢?”文侪跛着脚靠近,屈身在小船上取来那朴素的铁箱子,“那老西还是老东的,不是说过纸就在委托箱里的么?”   戚檐垂眼看着那只木纹斑驳的破船,说:“那只船在海上飘着,像是死了飘在水缸面上的蚂蚁,太小题大做了。”   “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文侪扶着船身坐在沙滩上,将箱子开了,利落地取出其中的两张存盘纸。   他把存盘纸递给戚檐,手指在触碰到那人被海水泡皱的指腹时朝里缩了缩。   【日期1999年8月23日,下午7:00,想要下回重生于此时,请烧纸——薛无平】   “现在烧么?”戚檐唰地擦动了打火轮,叫一抹火苗暖光照亮了这灰沉沉的世界。   文侪盯着他不知何时拿到的打火机看了几眼,才说:“如今四谜题一点眉目也没有,把咱们在这阴梦中可以活动的时间缩短至此时到第七日,对于我们来说一点好处也没有。”   戚檐点头,表示赞同:“我也这么想。”   “那你点火干什么?”   “烧船。”   “你跟船过不去做什么?”   “我看上它了,要它独自留在这儿暗无天日的鬼梦里,哪天被风浪吞没,我于心不忍。”   “疯子……谁说它一定会被风浪吞了?”   戚檐或许没听见他的话,又或许已经听着了只是不想理,总之火像浪花一般舔过木船的每一寸,叫那烂木船很快便淹没在了灼热的橘光当中。   ***   他二人绕着海岸线走,原来是想摸摸这孤岛的地势,谁料却在微弱的天光中瞧见了海滩边的一具尸身。   戚檐冷着脸将尸身用脚翻过,竟是那服务生阿冬的。   距他们不过十步之遥的草丛当中除却风吹草动的声响,还传来了细微的喘息声。   戚檐手里正揣着那铁箱子,闻声登时放轻步子,朝那处走去。   十秒不至,戚檐已然高抬铁箱子,做好了砸晕那草丛里的杀人犯的准备,不曾想却在即将落手时停了下来。   戚檐将铁箱抱回怀里,挂上客气的笑,说:“掌柜的,您缩在这儿干嘛呢?”   那人头发蓬乱,攥着戚檐的裤腿好久,才终于瑟瑟发抖道:“疯了……那些怪物都疯了!!!”   “谁疯了?”戚檐后退一步,叫那老西再碰不得他,才又继续说,“梁桉?”   老西拚命地点起脑袋,忽而又摇起来,欲哭无泪道:“不止他,不止啊!”   “什么意思?”   “那项桐和祝叶也疯了!”   “怎么个疯法?”   老西绝望地闭紧双眼,说:“那梁桉他自祭祀典礼结束后,便一直把自个儿锁在屋里头,我和阿冬回旅店时,恰巧遇见他下楼,他邀请我俩傍晚时候与他一块用晚餐,我答应了啊……谁知道他吃饭的时候,忽然说他要玩捉迷藏……”   “他是贵客,我也不好拒绝。捉迷藏嘛,我这腿不灵便了,也不可能陪他,于是叫阿冬来陪他玩,这听着也没啥,谁料他硬要我俩都当人,他和项桐与祝叶来当鬼……”   “我也不是完全不能玩,想着就陪他们稍稍玩一会,谁料那梁桉一上来便说给我们二十分钟跑,被抓一次就要叫怪物咬上一口……给我吓得魂飞魄散。”   老西抽噎起来,戚檐拨开草丛,这才看到他已经失去了一只小臂,鲜血将绿叶染作了血红色。   戚檐面无表情走回文侪身边,二话不说便将他的手牵了起来。   那老西这会儿痛得动不了,他不敢大喊,只哭叫了声:“俩位贵客,求求你们把我也带走吧!救救我吧!”   戚檐置若罔闻,谁料一个转弯便遇着了披了一身白袍子的梁桉,他抱着臂冲他二人一笑,说:   “今晚24:00咱们来玩捉迷藏吧?” 第39章   “游戏开始为今晚24:00到后日晚24:00。”   那梁桉抱着手臂自说自话,吐出口的字句不带半点感情与起伏,像是在给他们下死亡通牒。   早已摸清阴梦路数的戚檐和文侪倒是接受得很快,连给梁桉回覆的欲望都没有,只在他嘴角的鲜血上略微停留,便匆忙地动起了腿脚。   文侪仰首瞧了眼空中落日,估计现在差不多傍晚5:30往后些。他打算往林深处走,心想走越远越好,毕竟即便是梁桉那类怪物,也没可能轻易赶上他们六个小时的脚程。   不曾想,他才往前迈出一脚,便被戚檐给扯住了袍子。   “你干嘛?”   “路走错了。”   “错?”文侪诧异地看他,“你不往林里走,难不成还想往海岸跑?”   戚檐并不着急开口,他将额上的碎发用手朝发顶撩了上去,完完整整露出一对浓眉。文侪默默瞧着他的动作,心底生了不少复杂情绪。   说实话,文侪并不喜欢他这个发型,因为戚檐的大半负面情绪都写在眉里,这会便是如此——眼睛笑着,眉头拧着,一副有人欠了他钱的烦躁样。   那笑面虎一向长于隐藏自己的感情,活像只藏食的松鸦,可如今却怎么不遮掩自个的情绪起来了?   文侪想着,一他没拖后腿,二忍痛是他自个的选择,三他没麻烦戚檐不还叫他省心省力了吗?   戚檐根本没理由生气。   但戚檐显然动怒了。   为什么?   他无法理解。   戚檐拦下文侪后便走在前头领路,靴子踩进发软的泥里,他说:“我从旅馆出来后,便一直算着时间,现在顶天18点出头,距零点少说都还有五个多小时。时间还算充裕,要是不回去收拾些行李,后面几日只能捕鱼吃了。”   文侪点点头。   行路途中,戚檐一直留心听着后头人的行路声响,一回斜眼往后看时,许是因疼痛,那人又咬着唇,指尖紧紧扒住了树皮。   那人垂着脑袋,正专心看着脚下路,哪知会一头撞在戚檐身上,一对耷拉的狐耳因受惊而猛然支棱起来:   “嘶,你不好好走路,停下来干什么?”   文侪仰头时看到戚檐敛下来的眉睫,那人将手抚在他的半边面庞上,蹙眉笑着,却是咬牙切齿说:   “文侪啊文侪,钱柏一定很喜欢你。我、他妈的现在心脏快疼死了……”   戚檐说完那话便不由分说将他一把捞起,扛在了肩头,一只手紧紧箍住了他的大腿。   狐耳前后晃着,文侪前半身蓦然悬空,奈何他懒得挣扎,不知出于什么心理,还轻轻拍了拍戚檐的背。   戚檐张口道:“不用谢。”   ***   旅店里头满是血迹,那项桐正大咧咧地歇在地上啃那老西的一只手臂。   血齿斩断了筋肉,脂肪在他的嘴里融开。他吃得津津有味,叫文侪这么倒着脑袋一瞧,呕吐的欲望在心里酝酿发酵。   文侪伸手勾住戚檐的脖颈,无力地在他的袍子上抓了一抓。戚檐见状笑着用脑袋蹭了蹭他的腰:“不许吐。”   “谁、要吐了?”   “你。”戚檐说。   ***   戚檐扶住文侪的背,小心翼翼地将他放倒在床,身子因惯性而向前压,若非他手撑床撑得快,能结结实实地把脸摔进文侪怀里。   “文侪,猜猜我现在想做什么?”   “你脑子坏了。”文侪答非所问。   文侪的头发蓬乱得厉害,这会散在纯白床单上,更是柔顺得可以。   戚檐用膝撑床,稍微往上爬了些,他说:“对啊,我脑子被那钱柏影响得真快坏了。——你之前也这样吗?你对裴宁也是怀着这样的情感吗?”   “什么感情?你当时不也是赵衡么,你对他什么感情我就什么感情……你快点起来!”文侪骂骂咧咧,“那么大个人了,不知道横在人身上压迫感有多强吗?”   “钱柏想要撒手压你身上。我不想,所以你快些拜托拜托我,快快求求我……”   “……这么想要哥请你吃拳头?”文侪那猫儿似的眼睛一瞪起人来显得更是凶,也更能叫某些疯子品出点好滋味了。   哎呀,又炸毛了。   戚檐叹了口气,不舍似地起身,他说:“你腿脚不便,在房里收拾便行了,我去其他地方看看咱们还需要点什么。——你有什么特别想要的没?”   “给我找根棍子和把剪刀。”   “剪刀?”   “嗯。”文侪猛一仰身,脚触地时又是猝不及防一哆嗦。   ***   戚檐凭着前些日子在客栈里摸索的记忆,很快便找着了他所需的工具,罐装水和即食罐头更是塞了满满一背包。   眼下只剩了寻根木头给文侪当拐杖,他依稀记得那店主老西平日里多坐轮椅,哪怕走路也会拄一把拐杖以图省事。   他于是在外头那吃人怪物的注视下,含着笑踱进了店长屋里。   戚檐在门后找着了一堆斜着抵墙放的木棍子,他挑挑拣拣,找着俩根又硬又轻的,又从抽屉里取了块破怀表和一只手电筒,方抬脚要走,矮桌上头的座机却响了铃。   因是担心又没能接到电话,话筒被他迅速抓起抵在了耳边:“喂,我是戚檐,你是哪位?”   “妈的,该死的白眼狼!!!打了几百通电话了,硬是拖到现在才肯听,你他妈的不成日盯着那些破事会死吗?蠢货,当初我姐赌命把你生下来他妈就不值得!”   猝不及防被骂了个狗血淋头,戚檐将眉皱了,却还是冷静从话里摸出来电者与钱柏的人物关系,他平静问:“舅舅,发生什么事了么?”   “你爸妈,一月前出了车祸你不知道,他们……妈的……”戚檐听见话筒里传来男人的哽咽声,“他们前几日没了,你也不知道!”   他舅后来还说了许多话,歇斯底里的,像是要拿刀来砍他,可戚檐没太听清他还说了什么,眼眶却是不受控地湿了一圈。   ***   文侪见戚檐拿着个背包进来,左肩上绕着几大圈麻绳。他将手上的两根木拐杖分了文侪一根。   文侪问他干嘛拿俩。   戚檐笑了笑:“这是替换装。”   “……”   戚檐在把剪子递过去的时候,文侪熟练地在床头柜翻出块镜子立好,随即伸向了自个儿的头发。   戚檐忽而愣了愣,不由得走上前去将指穿入文侪发卷的及腰发之间。许是之前太过合适,他竟没察觉到文侪进入此阴梦后,头发长度竟也发生了变化。   狐耳,九尾,白衫,长且卷的深褐发。   戚檐的喉结滚了滚。   他趴到床上端详文侪,说:“真要剪啊?”   “干嘛?你喜欢长发?”   “喜欢啊。”戚檐把文侪的一簇鬈发在指尖绕了一圈又一圈,依旧没绕完。   文侪冷笑一声,剪子咔嚓剪短一段:“既然你喜欢,那我就不得不剪了。”   戚檐略微翻身,下巴抵着手背看他:“短发也喜欢。”   文侪停了剪子,看向他。   戚檐说:“我闭嘴。”   ***   二人出门时约莫夜晚7:30,那时天色已很浓,凉丝丝的细雨沿着俩人的面庞下滑,经由锁骨往下落。   一路上,二人都鲜有交谈,比起被死亡捉迷藏的危机感所胁迫着拚命奔逃,俩人更热衷于查找解谜的线索。   文侪一忙起来便无暇分心瞧戚檐在做什么,也没注意那人这会已脱下了自个的大黑袍,露出两只手臂上块状分明且匀称好看的肱二头肌。   无袖的纯黑衫上浮着层细小且渐趋密集的水珠,戚檐将那黑袍子拿在手中,向前往文侪的脑袋上一罩,手指擦过他向下耷拉着的狐耳时,又有意无意抓了一把,可他只说了句——   “借你挡雨用,别耽误了进度,一会还我。”   “这雨多小,戴帽子遮视线,你还是留着自个儿用吧。”   文侪将罩在脑袋上的黑袍子扯下,却见戚檐斜目递来个冷寒的目光,一副不欲同他费口舌的模样。文侪微垂上睑,没再多说什么。   时冷时热的混蛋。   文侪一边想着,一边将那人的袍子给套了回去。   那戚檐身上旅店沐浴露的清香将他从四面围裹住,温和的气味同夜风一齐抚过他的肌肤。他觉得耳朵有些隐约发痒,于是思忖起来,那对狐狸耳朵大概有些敏感,被布料摩擦一下便有些不舒服了。   戚檐先前总摸,他倒是没怎么摸过,这会才伸手去摸了把。   嗯?!   怎么又耷拉下来了?!   他忽地一怔,过去没怎么见过活的狐狸,也不大了解那耳朵何时立起来,又何时垂下去,后来自顾自下了是因自己累了的定论,没再纠结下去。   “先寻个藏身的地方,再去看看其周遭都有些什么东西。这回阴梦地图太大,线索给得却很有限,估摸都零散分布在各处,否则也不至于叫你我到现在对于四谜还没什么大头绪。”   戚檐走前边,握着手中的备用木棍,时不时回头瞧文侪几眼。   起初文侪还会困惑地同他对上几回眼神,后来意识到那投来的热忱视线多少有些陌生,觉着那是戚檐体内的钱柏在作怪,便没再瞅他。   奈何戚檐还是那般,到后来几乎是一步三回头的程度。   “你克制点吧。总往我这头瞧,老叫我怀疑身后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本还在仔细观察前路的戚檐闻声顿了顿,他遽然停下脚步,转身盯住文侪。   “你这是觉着我一点没克制么?”戚檐扬起嘴角笑,一双让人看不清其中情愫的眼背着光,有些不明的晦暗,“我不光想看你,还想碰你,若我真任由钱柏操纵我,你可一点说不出这话了。”   “什么鬼话,听着怪吓人的……放心,若是你行事太过界,甭管你是被谁操纵了,我都会动手的。”   “我当然知道,”戚檐笑得眼睛都弯了,“毕竟和你在一块儿,我日日吃拳头拌饭嘛!——你当真不心疼我么?”   文侪面无表情地看他,大概是因为腿疼的缘故,连拳头都没抬。   “不过,这回我之所以看你嘛,倒不是因为那钱柏。”戚檐笑着将瞳子朝左挪了几寸,盯住了文侪身后的一个点。   文侪突见戚檐那古怪神色,登时有毛骨悚然之感,他的身子僵了僵,说:“别装神弄鬼,我身后有什么?”   戚檐见状扑哧一笑,旋即走过去揉了揉文侪罩于自个袍子下的脑袋,雪白狐耳将袍子顶起,凸出两个尖角。他俯下身,凑在他耳边说:   “我总觉着听见了你叫我,可我刚刚才发现,原来不是你在叫我。”   凉风擦过文侪的面颊,他听见了不远处潮水拍岸的声响,戚檐的头发蹭在他的颈边,可他却觉得寒意笼罩了他一整个脊背。   有东西爬动的声音传来,紧接着跟来林中落叶被踩碎的声响。   “戚檐……”   文侪想起了那被活活咬断手臂的老西,他抬起左手稍稍扶住戚檐的臂膀,右手却不自禁搭于自个的那只不大灵便的右腿上。   “嘘,有东西在说话——” 第40章   戚檐手上一用力,那有些被吓到的文侪登时被他揽入怀中。   “别担心。”戚檐伸手盖去他的双眼,压低的话音里有笑意,“别回头,数六十秒,我就回来了。”   文侪闻言扯住他的袍子,不曾想却被戚檐揉了揉脑袋,他隔着袍子亲了他的后脑勺:“亲爱的,别担心,我速战速决。”   “……?”   戚檐好像疯了。   即便知道这阴梦的主儿钱柏对戚檐的影响颇大,文侪还是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乖乖站在原地倒计时起来,数字由一至十,又从二十至三十,当他数到第五十七秒时,戚檐回来了。   他睁开眼,却见一张地图被遽然伸至面前,戚檐从身后揽住了他的肩:“喏,好东西。”   “怎么弄到的?”文侪回身将他通身扫了一遭,确定他没有受伤,这才将地图展开看。   “从怪物手里夺的。”   戚檐笑得轻松,又伸手指了其中一个打红叉的地方,那儿有个红笔标注——“崖壁穴洞”。   ***   那地图并不算清晰,戚檐在接近地图标注地的一处竖直崖壁处停下脚步,那石壁上挂满了藤蔓,崖壁上头有不少海浪侵蚀痕迹,一般来说,这样的地貌顶上多半生了个洞窟。   可是内里会藏着些什么东西,他们不得而知。   他正犹豫着,那文侪却把那些个绿藤条扯了几下,紧接着便跃跃欲试地伸脚踩上了那些向外略凸的石块。   戚檐匆忙将他拦腰抱了下来,说:“你如今都疼成这副样子了,要是上头藏了些妖魔鬼怪,你怎么逃?”   估摸着是怕文侪纠缠,他又跟着补上一句:“我先上去,效率高些。”   那矮崖约十余米高,因石壁与藤蔓上头雨水未干,有些湿滑,爬上去要费些工夫。戚檐将包袱抛给文侪,仅取了把小刀傍身。由于无法确认藤蔓可负担重量的大小,他一只手攥住藤蔓,另一只则卡进石壁的缝隙当中支撑身子。   纵然进入阴梦以来,他已尽量避免过分在意三思而后行,可是因着心中设置的风险阈值过低,还是叫他的行动同文侪相较要稍显迟缓。   然而他这回攀爬过程慢悠悠的原因,倒不是因为他抗拒风险。   他仰着脑袋在等,   等什么东西的出现。   眼见上头距他不过两米之处,忽而探出一只仅有耳朵上下生长着毛发的怪物,那东西嘴唇红艳两瓣肉,仔细一看皆是没涂匀的血。   戚檐没管那是人血兽血,那东西方一冒头,他便毫不犹豫地从腰间取出那把被衣裳捂热的小刀,刺进了怪物的颈间。   黑色的血液变作透明的雨水浇在他的身上,戚檐终于带着那虚伪笑面站至崖面,并确认了洞穴的存在。   他将那怪物的尸身拖去了另一头,略微将山洞环视了一圈,确定里边没有其他东西外,这才唤文侪上来。   ***   二人将那一切收拾好时,恰好24:00。   风浪渐大,厚而密的黑云吞没万物,当文侪看向那片可怖的黑幕时,便仿若被吸入其中,再听不见耳畔的风声与潮声,更莫提与那二者相较,要更微弱的人语。   可戚檐只唤了文侪一声,他便回过头去。   他正立于洞口,夜风拂起他仍留有裁剪痕迹的短发,有些刺的发尾扎着他白皙的颈子,上边留下了有些发红的抓痕。   “可惜了。”戚檐说。   “什么?”   “我问你要睡左边还是右边?”戚檐咧开嘴,露出他惯常使用的卖乖似的笑,见文侪看他,他于是摆作个“大”字躺了下来。   文侪沿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首先瞧见铺在石地上的黑色袍子——戚檐的袍子。   真是慈悲心肠。   至于枕头么,纯是野草落叶堆起来的,好在上头还盖了个轻薄的绒被,叫他二人夜里不至于没有东西御寒。   “谁左谁右不都一样么?”文侪走过去,将戚檐推开,在那绒被一角坐了下来,“那些东西一睡就给压扁了,没正经东西垫着也不知明日起来颈椎会不会疼……”   戚檐拍了拍自个的手臂,笑说:“枕我手上。”   “太硬,不舒服。”文侪斩钉截铁。   “试过才知道舒不舒服。”   见文侪又舞起了拳头,戚檐赶忙拉过他,指着紧挨着床褥的那面石壁:“适才我发现了个好东西。”   由于戚檐总不正不经,三句话里有两句是玩笑话,文侪本不愿搭理,奈何他总觉得戚檐狗嘴里能吐出象牙,因而还是循着他手指着的方向看去——果真有东西。   爬了好些青苔的石壁上,有一行歪斜的刻字,文侪正欲贴过去仔细瞧,不曾想竟被戚檐搂腰抓了回去。   “……”文侪回身用力抓着他后脑勺的一大丛头发,“把理由说了,说得不好,我会揍你。”   “哎呦,性子这么急做什么?”戚檐依旧嬉皮笑脸,“那些东西像鬼画符似的,你看不懂的。”   “你就看得懂?”   文侪在他怀里死命扑腾,奈何戚檐一身肌肉不是白练的,单凭蛮力便将他死死扣在腿上。   “钱柏写的,我自然看得懂。”   文侪挣扎得累了,活像个蔫了的茄子,只还将脑袋费劲搁在戚檐的肩头。他瞧着那人无袖衣露出的两个膀子,想着死命咬一口,那人大概就会撒手。   可他转念一想又忧心咬得牙酸,遂作罢。   “别乱动,容我抱抱,钱柏可不单想这么干,好歹让我心底舒服些。”   文侪也累了,因而消停下来,又催促道:“别吊着人胃口,上头刻了什么字?”   “我想想啊——‘绝对不要被抓到,绝对不要向梁桉低头,绝对不要相信项桐。’”   “这不是废话吗?”   “嗯哼,还有一句,”戚檐笑着搂紧文侪,又帮他轻轻揉起发僵的右腿,凑在他耳畔吹风,“绝对要保护好文侪。”   文侪觉得莫名其妙,听完便从他怀里挣脱,又半信半疑地凑过去瞧那石壁上字。   果真看不懂。   文侪叉着腰,把那石壁又扫了几眼,才问:“你说钱柏究竟是什么身份?”   “说好听些便是个拒绝同流合污的能人,说难听些便是不懂变通、人际关系极差、顾己不顾家的庸人。”   戚檐阖着眼,下意识地欲伸手去抓几撮狐狸的长发,不曾想长指仅仅在文侪的背上划拉了几下,没能抓到那些瞧来便尤其柔软的发。   在狐狸斜目凶光里,他一拍脑袋:“啊差些忘了你把头发给剪了。”   见那文侪依旧瞪他,他略略一笑这才接着前头话说:“至于职业嘛,他不是有套蓝工服的么?我见那衣服挺久了,应该穿了有些年头了,姑且暂定是工人吧。”   文侪睨他一眼,揉了揉自个儿那愈发僵硬的右腿,点了点头。   “不过么、比起钱柏的身份,我果然更好奇你的身份。”戚檐翻了个身,一只手撑起那颗精致脑袋,看向文侪的笑眼里闪过几分狡黠,“我想知道钱柏为何那般痴迷于你,你又是缘何死心塌地跟着钱柏。”   “俩大男人,轻易谈什么痴迷不痴迷……用词定位需得更准确些才方便解谜。”文侪想了想,才继续说,“积极些,那钱柏对‘我’是崇拜,敬仰钦佩亦或者迷恋么?或者消极些,是嫉妒与窥占欲?啧、再不然,先从亲情爱情友情之中定个界。”   戚檐闻言遽然坐起身来,他忽地摁住文侪的肩,将他往下压去,一时间洞穴里只剩风声。   戚檐一只手轻抚文侪的面庞,温烫的手擦过他莫名有些发红的眼尾,叫他觉得痒。   文侪平静地盯住了戚檐那双垂涎饿狼似的眼,那目光赤|裸|裸的,总有意无意扫过他的唇。   文侪约莫猜出一二后,冲戚檐点了点脑袋:“我明白了,你起开吧。”   还不等戚檐回答,他又淡淡补了句:“下次最好别再一惊一乍来这么一下,对我心脏不好。”   “明白了什么?”戚檐藏不住笑。   “有情|欲。先排除血亲吧。”   “哦?怎么猜的。”   文侪把他推开,坐起身:“你眼底看着不干净,言行举止受钱柏影响太大,估摸着这几日少不了挨揍……但你多少忍着点,别吃了我拳头,日后想着还觉得委屈,要来同我算账。”   “好可怜。”   “谁?”   “我。”   戚檐实打实挨了文侪一巴掌后就消停了,夜里文侪想谜题想得睡不着,见半梦半醒的戚檐净往他这处拱,倒没去为难那小子。   罢了,天凉,凑一块好歹暖和些。   ***   淩晨时分山洞温度比早些时候还要更低些,文侪将身上的衣服稍稍拢紧了些,试探着走到洞口去望风。   这会儿雨势还很小,文侪用拐杖沿着洞口岩石敲打了几下,确定足下还算结实,这才放心将自己的身体往上头压了压。   戚檐醒时,大手往身侧摸了摸,见没摸着人,便半睁了只眼仰头寻人,待瞥见那拦在洞口的身影这才又把脑袋砸回了那堆干草碎叶。   “在看什么?”   “海。”   “漂亮吗?”戚檐低笑一声,“又在想谜题四的事了?”   “怎么能不想?”文侪睨着远方将至的浓云,又下瞟至那泛着波光的海面,蓦地一顿,“昨日你拉船时,有浪么?”   “没。”戚檐阖着眼懒懒应了一声。   拐杖哐啷倒地,戚檐蓦地弹身坐起:“你要去哪儿?”   文侪扶着岩壁,正在重新适应脚触地的钻心痛楚,他呼出一口白气,说:“‘今晨雨骤,然海面风平浪静,不见游鱼’,昨夜落了小雨,此时日出不久,可雨却将至,若是这谜题是有天气限定要求的,那么从此刻到下雨的时候,皆属于解谜的时段才是……”   戚檐没有阻拦他,只起身把他的手架上自个儿的脖颈,又略略蹲身拾起他的拐杖,说:“我陪你去。”   ***   太阳仅在天幕之上显露出一块橘角,他二人攀石下来的时候,能明显察觉到拂面的风隐有增强。   从这山林里的小崖跑到海岸不算容易事,更何况他们现在处于捉迷藏的游戏当中。   追赶者有梁桉、祝叶与项桐三人,他们二人眼下处于孤岛东端,岛上林木繁茂,要想从中找到他们难度不小,可是若是那三人兵分三路,各寻一端,在海岸寻到他们绝非难事。   然而他们还是走出了林子,一路上碰着的磕磕绊绊不少,倘若痛感并非仅限于神经,照这般疼痛程度,文侪这会右脚恐怕早已磨烂,露出了里头白花花的骨。   文侪不抱期待地拨开最后一片遮眼的绿叶,入目的竟是一大片半截没入海中的石碑。   眼前景象叫文侪惊得发起抖来,他扯动戚檐的袍子,用拜托的口气说:“戚檐,风大起来了,雨就快下了,拉着我去那儿吧,用跑的。”   那戚檐没吭声,却遽然牵起了他的手。   戚檐拉着他一路朝前,如同野豹般奔走,可戚檐不忍去看文侪痛苦拧起的眉心,他说:“文侪,呼吸,忍忍,你就再忍忍。”   文侪根本听不清他的话语,只闻二人奔跑之际耳旁呼啸的风声,脚底赤|裸的痛意像是要刺穿他的腿骨。   眼前的潮浪滚动起来,他们朝海奔去,那些湛蓝的海浪也在向他们奔来。   他们输给了海。   猛然上涌的海浪当着他们的面吞去了那些坚硬冰冷的石碑。文侪的瞳子也在那一刻如同生锈的锁孔般,吞了一切却再转不动。   就在眼前啊,他要是再快点。   要是再快点……   戚檐立在他身后,抬手捂住了文侪的眼睛,片晌黑云遮去天上的最后一抹橘黄。   下雨了。   咸湿粘腻的雨。   戚檐把脑袋垂了抵住他的后颈。   没收回手。 第41章   孤岛第四日晨,不见日出。   沉晦浓云要吞没远海,翻滚的涛浪要摧塌天幕,两相较量,难定输赢。   戚檐默不作声将黑袍子套在文侪脑袋上,手指继而缠上乌黑的系带,在那人修长白皙的颈间留下个细绑带蝴蝶结。   他绕到前头,却始终没去打量文侪的神色,只盯住袍顶两个弯曲下去的圆角,收敛了笑意。   “不恼了,要怪就怪我起床太磨蹭。”   戚檐俯下身,仔细打量起脚底下这片掺满杂质的沙滩。这沙滩的颜色很深,当雪色的巨浪自不见光的深海涌至岸边时,迎接它们的依旧是一片无际的漆黑。   戚檐深吸了口气,只嗅到了海风的腥味。   他将左手插在口袋里,玩着口袋里的打火机,在火星正要“嗞”一声往外冒时,停下了手中动作。   “这一趟退潮应该赶不上,昨天夜里雨势见小,水位最低时应该在午夜,淩晨时候水位应该已经淹没那些石碑了。”   不等文侪再问,戚檐又迅速接道:“夜里去也不现实,昨儿我在旅店里翻了一通也没找着照明用具,大概是此路不通的意思。”   眼见文侪面不改色,那对三角耳却是恹恹趴着,戚檐只笑了笑:“就再等等看吧,还有三天呢。”   ***   灰紫的天幕下,有什么东西哐啷敲响。他们一面仔细辨认其间有无怪物的呼吸声,一面小心向前。   一座矮丘凹陷于若谷处,其间藏有一扇由三根木头拼就的简陋木门,看样子是个废矿井的入口。本该封锁的井门仅仅用几条宽而厚重的发黄的布条围裹住,他二人立于原地,尚能听见从布条缝隙中漏出来的、来自矿洞深处的诡异声响。   细细瞧去,还能看见门正中的两道白条,白条上各钉着两只专供镇邪的铜制重明鸟。   那模样一点不像要拦人进去,反而更像要拦住什么东西出来。   井门前有好些个木桩子,七步远摆了个神龛,文侪跛脚上前,只见上头好死不死供了那治桃止山的东方鬼帝神荼。   戚檐上前扶住那艰难俯身端详的文侪,说:“怎么这么个表情?那些神爷红脸花脸我分不大清,这位难不成是特大的官?”   “官大不大我不清楚,倒是位专门镇鬼压大凶的……我们村里有阵子死人特多,虽然都是意外亡故,但是当年各家那会儿都请了这位爷来。”   戚檐边听他讲,边走到矿井口,说:“怪叫人害怕的,——啧这四鸟钉怪别致的,我就不撬了。”   他说着拿出那把文侪用来剪发的剪子,咔嚓剪断了那两条拦道的白布,哪知那布被剪子一剪,便翻出里头的红底。   白给人看,红给鬼看。   人怕白,鬼惧红,   两不近,两相离。   他们不该来的。   想到此处,文侪迅速把脑袋摇了,将那些神叨叨的思绪甩开,用拐杖撑地,快步跟了上去。   恰是此时,一股喘息般时轻时重的悠悠凉风闯了出来,羞答答地落在了他二人肩头,却一时重得像有东西搭上了手。   戚檐不动声色掸去肩上尘,回家似的一路向前。   洞内场面同二人想像惟有过之而无不及,无数木板撑起趋近于方形的窟洞,那些爬满虫洞的木板多数被漆作艳红色,形似村口仿古的彩绘牌坊。   眼前有无数岔道口,顶头木板偶尔会钉着几盏照明灯,但那灯是旧式黄铜灯,且大概有些年头的缘故,可见度很低,再加上这矿井中照明灯分布极不均匀,因而眼前这一条几乎没什么灯的路,一眼望去好似个巨怪的喉腔。   人对于未知黑暗的恐惧是天生的,瞧见黑灯瞎火的,免不得要焦虑若是将腿脚迈进去是不是会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啃掉指头,只剩下一具森森的白骨?又或者再往里去会遇上个身着红嫁衣的女鬼,叫侥幸逃出去的人也疯疯癫癫,受一辈子的咒怨?   他二人倒是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黑,看不清路,烦。   “哎,好无聊,我给你讲故事吧?”戚檐撩开挡路的一团蛛丝,笑眯了眼睛,“戚家老一辈当初住山沟里头时,村子临近野坟地的一处小丘就有个废弃的矿井,那矿井啊有些古怪,每逢半夜三更,就要传来婴孩的哭声!”   文侪意致阑珊,没搭理他,只小心扶着石壁向前。   “我问姥爷啊,这矿井里怎么会有婴儿哭呢?他是饿了吗?还是因为找不到爸妈了呢?姥爷只摇脑袋叹气,而后慢悠悠地说,因为以前临近的几个村里头人都穷,那些个养不起孩子的家里头,男人没良心,就把刚会爬的婴孩用红布绑了脑袋,扔到矿井里头去。婴孩在里头吊着一口气爬,可能碰上坍塌,被落石压死在里头,亦或者掉到更深的矿井里窒息而死,亦或者……”   “说够了?”文侪一只手捂住戚檐的嘴,“少讲废话,嗓门那么大也不怕招来什么鬼东西。”   戚檐顺势亲了文侪的掌心,一刹叫那狐狸仓皇地抽回手去。眼见文侪怒目瞪他,戚檐只摆出个可怜模样将手摊开——   “你也知道的,我是一般取向,先前决然不会干这种骚扰男人的事。哪里想过钱柏他欲望这么强,心思龌龊到会冲动冒犯您。您若还是硬说是我犯了错,我也没办法,您要是要打……呃啊……”   戚檐捶打着自个儿那结结实实挨了一掌的后背,乖乖在文侪跟前引路。他侧目时,忽见文侪停在了距他有四五步远的地方,正仰着脑袋往上看。   “怎么不走了?看什么呢?”戚檐手里拿着个地上捡的探照灯,那灯也是近乎报废的古董玩意了,灯一闪一闪的,活像是棚户区巷尾总不亮的照明灯。   戚檐将那古董灯拎起来朝上一照,只看见条浑身蠕动的千足大肥蜈蚣,戚檐一哂:“怎么?想要吗?我抓一只给你带回去养?”   “有病……还不快点往旁边照!”   戚檐伸直了手,把灯抬高,那蜈蚣的足触碰石面的声响清晰可闻,可戚檐挥了挥手,那东西便迅速爬开了。   探照灯“嗞”一声响,频闪速度更快了,时明时暗的光线中,戚檐看见了一条向上的长道,一条锈迹斑斑的铁索梯正位于戚檐头顶,他只要稍稍伸伸手便能握上那竖井爬梯。   “要我上去看看吗?”   见文侪犹豫,戚檐心领神会地将探照灯递给文侪,握上了铁索。   “别站在底下张望,离口远些。”戚檐往上爬了几步后,又后知后觉朝文侪嘱咐了一句。   越往上爬,那铁索越像个上了岁数的老头似的颤悠悠晃,他可以看见尽头隐约的光亮,只是愈靠近,他愈觉得有些不对劲。   稀薄的空气里浮着火烛燃烧的气味,按常理来说这气味在矿井里头是致命的,奈何身处阴梦,他也没多计较。   可当他用手推开一黏糊糊软塌塌的木板门,倏地被红光给耀红了脸时,他竭力辨认着眼前东西,瞳子骤然收缩。   ***   自打戚檐爬上去后,文侪再没听见戚檐的声音。这矿洞里不时有阴恻恻的寒风从深处带着血腥臭味拂面来,他揉了揉发僵的右腿,算着时间。   已有二十分钟过去了。   然而,当他环视四周,欲查找些有用的工具好上去帮忙时,上头忽然一阵响动,紧接着,周遭的石壁震动起来。通往上边的铁索也开始左右剧烈摇动,打在石壁上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   “戚檐——”   他声还没收回去,那戚檐已经不知在距地面还有多远的地方一跃而下。   他落地后便猛然拽住文侪的手,大喊一声:   “文侪,跟我走,别回头!!!”   在慌忙奔走逃命时,文侪已顾不得腿伤,身后掠过的黑影却好几次差些撞至他身上,若不是戚檐猛然将他扯过去,他怕是已被那东西抓到了。   可那究竟是什么鬼东西,到二人钻进个垒原木的穴洞之时,他还是没能看清。   通向这地儿拢共有三扇门,他们从第一扇钻进来,便一脚将门踢上了,可余下两扇大敞的门却像是被鬼火烧穿的俩只黑黢黢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他俩。   文侪吞了口唾沫,方要挣扎着去合门,那戚檐却倏地捂了他的口鼻抱着他滚到一堆废木后头。   只听一声怪异的尖哼,有只东西摇摇摆摆地走进来了。戚檐跪着将瘫倒在地的文侪堵在墙角,用背冲着外头,文侪却从他肩头窥见了那走过去的怪异东西。   紧紧贴着骨的瘦紫皮,惊人的灰凸肚,垂地的黑直发,眼球则是流出眼眶的两道肉条。那东西走路起来一瘸一拐,脚很小,像是婴孩的脚丫,打眼过去活像是俩肉球。他嘴里吊了个长铃铛,走路时那铃铛与舌一道伸出,铃铛垂在地上拖着,比起铃声,那铜铁磨地的声响来得要更刺耳。   “铛——铛——”   “嗞嘶——嗞嘶——”   尖声不绝于耳,戚檐搂紧了蜷缩作一团的文侪,文侪也伸手环住了戚檐的脊背。二人身躯紧紧相贴,几乎同频的心跳震得彼此胸膛起伏得更加剧烈。   那东西在这屋中逡巡良久后,声响戛然而止,戚檐一动不动压在文侪身上太长时间,正打算放松起身,谁料那将脑袋搭在他肩头的文侪惊恐地看向斜前方,二话不说便又锁住了他。   那东西还没走,他在思考,在试探。   戚檐停止了行动,片晌才自身后听得逐渐远去的铃铛曳地声与细碎的脚步声。   待亲眼瞧见那东西从屋里出去,文侪才深深吐出一口气:“起来吧,小心些,咱们快去把门给阖上。”   戚檐笑了笑,却不紧不慢说:“适才那鬼东西唤作铃婆,我姥爷过去常与我说他的故事,听是旧时一大商户的女儿,她家是给末代皇专供金铃铛的。后来因着灭帝,她家里收留的那些个乞儿趁乱作恶,烧杀抢掠,她也被那些人用她家的铃铛穿了舌,丢进井里摔死了。那时她已被歹人侮辱,怀了孩子,所以她死后化作的铃婆,在人们口中总是个腆着肚子的女鬼。”   文侪皱起眉:“你说这个做什么?”   戚檐淡了笑:“这是钱柏的梦,里头一切尽是他所思所想物化而成,我们瞧不清事件内中虚伪、忘恩负义相关,可处处皆在言背叛。”   他边说边撑地起身,顺带把文侪给拉了起来,又匆匆将吱吱呀呀的木门给合了,这才慢悠悠翻看起屋里东西:“这屋子和适才咱们跑过的那几间很不一样。”   “嗯……”文侪把屋里扫了扫,“你说的是别屋堆着的都是矿石,独这屋是原木吗?”   戚檐点点头,挨个蹭过原木上头的灰,又说:“文哥,过来帮我把这堆木头搬一搬。”   “那堆怎么了?”   “质地较其他的硬了不少。——你还记得外头那些个树桩么?我怀疑这堆是新砍的。”   文侪闻言便没再多问。   ***   二人狠命将那些个木头搬开,却见其下压着一个内嵌的玉棺。   刹那间,戚檐的心脏如要爆裂一般猛跳起来,那急性子文侪却仅仅站在一旁平静瞧着,没有上手去摸。   戚檐将那棺材板奋力一掀,一堆白骨于是暴露在眼前——不是人骨,是畜牲的。   他忽然头晕目眩,若非攥紧了棺木,早已后仰摔倒。   他知道,   他就是知道。   那是一堆狐狸骨。   那是文侪的骨。   “你、究竟是谁?”   戚檐瞪着发红的眼看向了缄默的文侪。 第42章   “狐剔骨,葬玉棺,起死人,肉白骨。”   男人拈着狐狸的碎骨,洒进了玉棺里。   ——————   “我做了一场梦。”文侪说,“那梦好荒唐,可我忘不掉。”   ***   孩子从山沟里抱回一只小白狐狸。   那狐狸是个妖怪,生着狐耳与尾巴,却同样生得人身人面。家里人都劝他趁早扔了,可男孩不肯。   孩子很快长成个健壮男人,只是日子过得很是苦。   邻里多讥嘲,说男人为白狐所惑,命里困厄。   男人抱着他的狐狸,不以为然。   奈何众口铄金,男人寡不敌众。   阴晦雨夜,他还是抱着雪白的狐狸离开故乡。   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   后来,山里多了口玉棺。   不见狐狸,也不见男人。   ***   洞穴里头晦暗不已,仅有几盏油灯在烧着命。   文侪睁开眼,在能清晰感受到血液于血管之中流淌时,他记起一个男人与狐狸的故事。   故事很长,很单调,却不平凡。   那故事走完,他也像是走尽了一生。   他很快便擦去面上不知何时落下的两行清泪,在触及九条白尾时确信了自己便是故事里头那只狐狸,而眼前倒在床上的,就是那个男人。   他不多时便想起了男人的名字——“钱柏”。   这阴梦就是有这样的能力,当他确信自己是只狐狸时,他便不会再为之茫然不解。   他既不会问自己为何知道男人的名字,也不会再怀疑面前发生的一切是真是假,他只会深信这世上有那么一个足以叫他心甘情愿以命换命的恩人。   此刻那男人受了伤,奄奄一息,文侪的身体自觉动了起来,他死命摁住男人腹部的伤口,声嘶力竭地喊起来:“董哥!快些拿绷带来!”   急促忙乱的脚步声蓦然入耳,董枝嘴里叼着绷带膏药诸类,手上端着烧了热水的盆。未尝料到,他带着那些东西冲来时,却叫地上隆起的一个石子给拌着了,膝盖磕在尖石子上,划拉开一条大口子。   热水泼了一地,那些烫好的剪子钳子也都滚落在地。   他狼狈地爬起身,眼泪却先比血先流了出来。   “董哥……”文侪松了那正发著烧的男人的手,赶忙去搀他。   可那人却不要他扶,只跪着去拢那些散落四处的刀具。他的眼泪控制不住地流,末了却把咬出血的唇松了。   血淋淋的双膝跪在满是碎石的沙地上,董枝揪住文侪的白袍,哭道:“阿侪,那子|弹进得太深,他的肝脏已经裂了,我一摸肋骨,也断了好些……”   文侪的心脏剧烈跳动着,似乎要跳至极限,然后猛然破裂开,飞溅出淋漓而触目惊心的血浆。   “当、真没救了么?”文侪的心里为一股难以承受的悲伤涌潮所卷袭,浓烈的感情就要喷薄而出,他似乎已不再是他自己。   董枝皱紧眉宇,摇着头,片晌又艰难把头点了点,他抖着唇,说:“传闻……狐剔骨,葬玉棺,可起死人,肉白骨……”   文侪那对狐耳在听闻“起死人”三字的那一刹立了起来,他毫不犹豫便应下了董枝那隐晦的请求。   大约是觉得歉疚,董枝遏抑发颤的手,温柔地呼唤起文侪的名字,就好若他也深爱着文侪,就好若那份爱并不弱于钱柏。   他说,阿侪,仪式一旦开始,便再没有回头路了。   他说,阿侪,割肉剔骨,拢共仅有半个小时的时间。   他边说边哭,到最后已是泪流满面,可他还是强忍哽咽,说了最后一句话。   他说——“阿侪,你自剔腿骨,余下的骨,我会帮你。”   ***   按仪式要求,剖狐骨需得在三十分钟内完成。起初文侪像是飘浮于身躯外的一个魂灵,仅仅沉默地瞧着那与他生着同样面庞的狐狸。   他看那狐狸不知疼地将自己往石壁上撞,使劲往地上摔,却不过白费力气。   他看那狐狸遍体鳞伤,却连一根骨头也没剔出来。   他活似个旁观好戏的看客,却并不明白自己早便是局中人。   文侪头破血流,只觉天旋地转,眼前一切都扭曲狰狞起来,星子伴着冷汗闪个不停。   他这才彻底醒悟,要剔骨者是他,从来不是旁人。   在第三十分钟将近之时,他看见那中弹的男人抖着手拨开红帐,惨白的唇冲他吐出断断续续的三个字——   “我、爱你……”   钟表的滴答声在下一刻戛然而止,董枝扶着床恸哭起来,那只拨开罩床红纱的手与半露的脑袋遽然垂落床沿,一时叫文侪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淌落。   他哭得声嘶力竭,却在仰头的刹那瞧见那奄奄一息者左眼下的一颗泪痣。   那张蒙了层纱似的脸愈发朦胧起来,影影绰绰,模糊不清。在文侪想起一名字时,那张脸却忽然变得尤为清晰,他尚未来得及反应,那张脸已被推至面前。   戚、檐?   那男人是戚檐?   戚檐死了?   又死在了他的眼皮底下?   文侪的灵魂难抑地在那只狐狸的躯身中痛苦地嘶喊起来。恰这时,万物皆凝滞终止,一股暖潮忽地从四面八方将他包裹起来,他好似溺于深海,能感受到的惟有痛苦。   湿咸的海水毫不留情地灌入口鼻,他呼吸不能,亦挣扎不得,溺于其中,好若生命体征即将消失殆尽的活死人。   他于血腥味与窒息感当中费力扑腾,将要放弃之际,眼一眨却又回到了30分钟前。   时间初次回溯,他在片刻愣神之后,猛然举起剪子刺入腿肉当中,有如割纸一般,在大腿上割出一条长而血腥的口子。   可是骨肉相连,在将手奋力伸入其中,痛得神识混乱依旧拔不出里头的骨时,文侪终于明白——整根骨是取不出来的,唯有敲碎才能。   又一次时间回溯,他疯了一般寻来石头,继而将那棱角分明的东西疯狂地砸向自个的腿骨。他发了狠,骨头很快在皮肉之下碎开来,可由于太过谨慎、太不熟练,三十分钟耗尽也不过敲碎了半边腿。   那男人又死了。   文侪的心脏好似已不再是血肉,而是一丛荆棘,将他扎得血肉模糊。   再一次时间回溯,他在触碰到石头的瞬间便毫不犹豫地将那东西砸向了自个儿的双腿,任由冷汗如同雨点一般落,他甘之如饴。   可依旧是失败,   戚檐又死了。   失败、失败、失败失败——   失败之后是一次又一次反覆的失败。   他的精神渐趋恍惚,泪水干了再难流。   他的骨头碎了又好,好了又被他给砸碎。   后来他能够熟练敲碎自个儿的骨,却没能熟练地割开自个儿的皮肉将那些东西取出。   于是他把一次又一次地把回溯当作了练习,又一次次地担心这是最后一回,担心在不可改变的终局,戚檐还是死在了他手里。   后来的后来,他习得了用剪刀迅速割开自我皮肉的方法,可是每每行至最后一步,那闹铃总会响起,告诉他——又失败了。紧接着是男人虚弱地拨帐,与董枝痛彻心扉的哭声。   文侪于是更加地疯狂,那些身体上的痛楚不知为何填不满他心里灼出来的巨洞,叫风一吹,他的心脏便疼得他想要碾碎自个儿的脑袋。   快一点,   就再快一点。   巨石砸在酥白的肌肤上,里头的白骨像是木头一般咔嚓断裂。   刀尖落在肿胀的皮肉上,绷紧的肉|体如同海绵似的豁然张开。   他的纤长的双睫叫冷汗泡湿,他的松软的两腿叫烫血浸红,他用手匍匐着将那些碎骨献给董枝。   随后,他看见董枝第一次朝他走来,而董枝的身后跟着那个男人,那男人趔趔趄趄地将文侪抱入怀里。   滚烫的泪水落在文侪的面庞上,他听见那个男人说:“阿侪,你别睡,我们去看海吧,去看海上的天光,去读海底石碑上的文本……你别睡,我们去看那湛蓝的,蔚蓝的海,去看那片远离这浓绿的蓝。”   文侪阖上眼前,瞧见戚檐很是漂亮的泪面,还瞥见他左眼下方那颗被泪水润得很湿的泪痣。   后来一切都变得冰凉,他知道董枝剔出了他通身的骨,而戚檐将他放进了玉棺之中。   ***   “我做了一场梦。”文侪说,“忘了你,也忘了我。”   ——————   文侪经过了时间回溯,再睁眼时,已然躺进了温暖又隐约泛潮的被窝,他真切听见身侧男人均匀且平静的呼吸声。   他,听见了戚檐剧烈的心跳声。   可文侪还是自顾自地将自己罩入被缛,不愿端详身侧熟睡的戚檐的脸。   他怕一看,他就会想起那红帐中濒死的男人。   他怕一看,泪就藏不住了。   厚重的棉被将他围裹,他阖着眼,感受不到双腿,那血液停止流淌的腿,那白骨裸|露、筋脉寸断的腿。   他将自己蜷作一团,于难耐的失温中感受着心脏跳动。   他止不住地念起那句歌谣——   “狐剔骨,葬玉棺;起死人,肉白骨。”   泪又湿了眼,可遽然间有手伸入被窝,往他毛茸茸的尾巴上一抓。   他听见戚檐说——“什么鬼东西……”   而不是,我爱你。 第43章   文侪虽是把那奇诡故事同戚檐讲了个大概,可到底没告诉戚檐——自己在恍惚中将钱柏看作了他。   戚檐冷淡地盯住文侪的眼睛,不知是在看那对干净的眸子,还是在端详其中自己的倒影。   “你应该早些告诉我的。”戚檐冷着脸睨他。   “说来话太长,更何况那段回忆说真也真,说假也假,我只当是梦一场,没必要。”   “活了二十多年了,头回见到你这般上赶着送死的,你实在是了不起。”戚檐忽地嗤笑一声,“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让你心甘情愿地送命。当什么不好,当个烂好人!难不成在你心底,自个的命要比旁人的命贱得多吗?”   文侪听得出来那笑面虎话中有怒意,可他其实并不明白那戚檐在气什么。他埋着脑袋,有些心不在焉地翻找东西,未察觉发间那两茸耳又蔫蔫趴了下去。   戚檐用目光将他拢住,说:“你在这儿呆了那么久,总该知道哪里有线索吧?”   “在回忆里头,我一直待在这矿洞里,从没出去过。更准确来说,我一直呆在同一个房间里,那房间和这屋很像,但这里少了张红床,我也不能确定是不是一个地。”   文侪尽量叫语气平静如常,指甲于身后掐入掌心,堪堪止于出血前。   戚檐将他打量了几遭,眼神像是一点也不信:“我们要从这烦人的阴梦里出去,你应该不会忘吧?别为了些诡异的感情让你我止步不前。——反正都是假的。”   “我知道。”文侪紧抿唇线,顿了顿又道,“就说了要你快些找啊,是你偏要在那破故事上浪费时间!”   “怎么能说是破故事?”戚檐勾起唇角,话中嘲意明显,“我见你似乎还很在意。”   “到此为止,戚檐。”文侪冷冷瞥了他一眼,“棺材翻完了就快些盖上,我不想再瞧。”   “盖与不盖都由不得你。那段记忆既然讲的是你和钱柏的故事,那么要想弄清你俩的关系,不就得叫这棺材刺激刺激你的神经,好叫你快些回忆起什么吗?就麻烦您好好想想啦!——他有对你说过什么吗?”   文侪为效率所逼迫,终于抬眼看向戚檐,说:“我爱你。”   戚檐一怔,随后不动声色拈动袍子一角:“还有呢?”   “他说要带我去看海,看石碑,远离绿,去看蓝。”   戚檐听罢,伸手向文侪讨要他的本子,在其中一页奢侈地写上了“蓝““绿”两个大字。   他拿笔帽反覆敲着那二字,说:“这片岛屿被蓝洋所围绕,内中却生满绿色的草木。我想弄清‘绿’于钱柏而言算什么,他视作美好之物的‘蓝’又意味着什么。”   “阻碍和理想?”   “有可能。”戚檐粗略地记了几字,“若那蓝指代理想,多半与谜题二相关。”   戚檐的语速不知为何变得很快,他不停拨弄笔帽,似乎比文侪还要迫切。   “这房间翻得差不多了,咱们去别处找找吧。”戚檐说着,把耳朵贴在石壁上听了半晌,这才推开门去。   ***   先前那总喋喋不休的戚檐,这会儿安静得吓人。文侪想着他大抵是在提防铃婆的到来,除此之外,也没别的理由了。   这矿洞很深,愈往深处,氧气愈是稀薄,当文侪将步子停在一锈迹斑斑的铁门上时,身后戚檐忽地发出一声闷哼,一只手蓦地伸向前方锢住了文侪的右手腕。   文侪的手被迫停在了被蛛网覆盖的门把上,他倒是毫不慌乱地侧目问:“怎么了?”   “觉着怪不安的。”   “那我们算是来对地了,你忍一忍。”文侪言罢,手蓦地发力压动锈蚀的门锁,在咔哒咔哒几声后,那铁门被他朝内推去。   “嗞——”   铁门摩擦地面发出一声长而尖的锐响,可在那门打开的刹那,戚檐呜咽一声跪倒在地,他死命掐住自个的脖颈,就好若被鬼上了身般,浑身痉挛起来。   文侪见状赶忙伸手要拉。   “别……别管我……开、门……”戚檐身子一抽搐,忽地开始剧烈咳嗽,他每咳一声,捂紧嘴的左手指缝间便溢出一股腥红,“我没事,快去找线索……”   文侪见状怔了一怔,可眼见戚檐眼神坚定,他只得转身一脚踹开已然开了条细缝的门,闯了进去。   不曾想方踏入屋中的瞬间,他便愣在了原地。   ——瞳孔被瘆人的血腥所占据,他张开口,却愣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习惯了高速运作的手脚脱离了他此刻生了锈似的意识,他不由自主地行动起来,跨过散落一地的带血的长布绷带与畸形的残肢断臂,像个虔诚的信徒那般神色肃然地在屋中绕起了圈。   四方墙壁上贴满了用红墨写就的、缺少署名的遗书,凹凸不平的地面上则满布大小不一的艳红脚印。连续的、足以看出行动轨迹的脚印由五个脚趾至一个脚趾,再至只有脚掌、半个脚掌的残缺模样,最后步伐停止在一片倒塌的砖瓦废墟前。   “是地震、海啸之类的自然灾害么……”文侪嘀嘀咕咕时,一只手却忽然有气无力地挂在了他的肩上。   “……吐血吐了个爽。”   戚檐嗓音已有些嘶哑,他将脑袋埋在文侪肩上用力蹭了蹭,见文侪没什么反应,于是得寸进尺地将鼻尖抵在了文侪白皙光滑的颈子上,深吸了一口气。   戚檐微咬着唇,生怕它会失控地张开,将内里尖牙啃上那狐狸的脖颈。   他并非没胆那样做,只是因为下场太过显然。   ——不是他死,就是他被打个半死。   呼出的热气喷在文侪颈间,文侪这才意识到那小子在做什么,他微微偏头,看见了那像条野狗似的在他颈边闻闻嗅嗅的戚檐。   那小子眼神迷离,好似神魂颠倒。   文侪怕他又吐血,只能凭凶狠的眼神去压制那长个不长脑的蠢货。奈何戚檐察觉目光而看向文侪时,又被那双烧着火的怒目挑起了兴致。   多好,眼里含情脉脉,尽是他。   多好,狐狸的耳朵又精神地竖起来了。   真可爱!   亲一口。   “……”   当戚檐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文侪已经皮球似的从他身侧弹开了。那狐狸捂着自己被亲得发烫的颈子,满脸惊诧地看向他,然而四目相对,一时皆无言以对。   “哈、哈哈……钱、钱柏他又干蠢事……”   戚檐说着向前几步,装出副一脸轻松的模样便要去拍文侪绷直的脊背,却被文侪躲着避开了。   “你也知道的,这不是我的错,毕竟我是……”   “你特么的废话少说,先过来领我一拳。”   戚檐扮着可怜灰溜溜过去,单领了个轻飘飘的拳头便被文侪放走了。   文侪啊文侪,又心软了。   戚檐忍不住笑意,已到唇边的口哨刚冒了个头,便生生被文侪要剜他肉一般毒辣的目光赶没了影。他只得勉强把得意劲收了,快步走到了另一头去。   那小子一走,文侪便蹲下身去,自废墟中硬生生扒拉出几张皱巴巴的纸。   纸上的名字排列得很是整齐,几秒能刷过一轮。文侪粗略看了一通,又确认过几回——名字里没有认识的,只是他愈是盯着看,愈是觉得那一张薄纸如有千钧重,压得他喘口气都艰难。   正琢磨着那是个什么玩意,他听见戚檐又叨叨开了口。   “我见钱柏迷恋你,那董枝也多少沾些,让两个男人这般痴迷,你这身份着实耐人寻味。可我见祝叶不怎么搭理你,项桐更是尤其厌恶你……”戚檐从废品堆里仰起脑袋,“这设置不像人,反倒更似蛊惑人心的狐妖。”   “养狗养猫都能有感情,更何况是只人狐,他们想不上心才难。”文侪随口应答。   戚檐默不作声。   他并非不知道,那钱柏一直对文侪原身有欲|望,连带着他也对文侪起了兴趣。可他并不理解,怎么这会儿知晓文侪原身与钱柏是两情相悦,他却是这般的躁?   理性发挥著作用,叫他不至于撒泼个没了,可是文侪怎么能一个阴梦爱一个啊???   还爱的都是男人。   那还不如……   他看了一眼文侪,恰同文侪的视线撞在一处,他稳稳献上抹笑,特意不慌不忙地挪开了眼。   没有不如。   戚檐烦躁地抚过那些模样如出一辙的金属装饰品,又数过那些个洒落一地的钢珠,心里的无名火却一直没能浇灭。   “哈,他妈的,”戚檐把东西翻得唰啦响,“一只狐狸爱什么人啊?”   “……?”文侪仰起脑袋看他。   文侪适才一直把脑袋埋在那堆旧物里头,由于蹲的时间太长,腿痛得厉害,方一分神就听到戚檐莫名其妙的牢骚,花了1秒把那荒唐话装进脑袋后,他即刻呵斥戚檐一声:   “你发疯发够了没?”   戚檐耷拉下嘴角,却依旧咕咕哝哝个没完,最后他得以再度欢喜地收心找起线索来,还是在险些被文侪抛来的一块石头砸中后。   ***   满屋的金属制品叫戚檐翻得手上尽是锈味,他起身寻东西擦手的时候,恰瞅见文侪在盯着一铁盒琢磨。   他瞧着那人的背影,略有些失神,不料那人忽然转过头来。   “唉,戚檐,说起来昨晚那张通向藏身点的地图是怎么得来的?你那时蒙住我的眼后发生了什么?”   “啊?噢!”戚檐垂眼拿起一份被他确认过好些回的老报纸,“没什么要紧的,就碰着个怪物,我从他手里抢来的。”   “那你还挺厉害。”文侪漫不经心地夸奖道。   戚檐笑了笑,眼睫一垂,眨去了那夜景象,却还不忘对文侪感慨一句:   “那怪物长得别提有多吓人啦!”   见文侪信以为真,不再追问,戚檐却倚着锈柜笑起来——   怪物?   甭说笑了。 第44章   “三个孩子想看海,”   “两个孩子想看海,”   “一个孩子想看海。”   ***   戚檐将架子上那些个尘灰足有一枚硬币厚的东西挨个摸了一遭,却仅得来满手黑灰。   “哈……”戚檐拍着手走到门前堆放残肢断臂的地儿,一边蹲下身打量那些东西,一边冲文侪喊,“这是在阴梦里,我便不计较这些东西为何不腐烂了……只是你觉着这些东西意味着什么?某次集体伤害导致的死亡么?是天灾还是人祸?是一次大型地质灾害么?海啸?泥石流?”   文侪闻言皱着眉走过来,考虑了大概半分钟才说:“咱们要不要把这尸山刨一刨?”   “……”   见戚檐没有迅速回答,文侪掸去白衣上的尘灰,道:“决定了,还是刨吧……给你5秒思考要不要去刨。5、4、3……”   见文侪那么个变作白狐狸后更受不得脏的都乐意挖尸,戚檐出于担当还是应上一句:“我刨。”   “上吧。”文侪抬脚便走向尸堆的反方向。   “嗯?你去哪儿?”戚檐不解。   文侪没回头,边走边说:“我那头东西还没翻完。”   “你刚不是说要一块刨尸吗……”   “我可没说我即刻就要刨,你闲着你便刨。翻东西和刨尸可不就是烙饼问题里头同一块饼的俩面么,不能同时烙。——我要是有三头六臂早自个做了。”   戚檐盯着那耍赖狐狸的背影瞧,见他很快俯下身去,想想又觉好笑,只把脑袋无奈地摇了摇后,便乐着去干活了。   他的手很快钻进些那些个被从人身上割下的躯干间,手往深处一探,也不知探进的是各肢体围成的空隙,还是仅仅是把手插进了断肢当中。   他确乎无法分辨,因为不管哪里,都是同样的拥挤粘腻,同样的腥臭不堪。   戚檐向来一不做二不休,一旦下定决心,便也忘了脏臭。奈何埋头翻找时间太长,再仰首时,只觉被那些红的粉的,腥的腐的弄得头脑发昏。   他起身缓了口气,这才问文侪:“对了,当时梁桉房里那摊黑水,你后来弄清是什么没?”   “黑水?”文侪从柜子上搬下个装满维修器具的箱子,说,“你说梁桉房里那摊?我哪里能弄清那玩意?你那会不还说是在做梦么?难不成我还有本事钻到你的梦里?”   “哦、哦!”戚檐刨尸的手顿了顿,他转而笑起来,“嗐!瞧我这脑子,浆糊似的,都混淆了!”   ***   文侪翻找之处就在门边,眼见贴墙摆放的皆是些凹凸不平的铁锈架子,没地给他歇,他索性倚住门干活。   然而那铁门安稳半晌忽而一颤,令他遽然停了思绪,从那铁门上弹开。   “怎么了?”戚檐平静地自血水里抽回手来。   “啧、有东西在门外。”   “这就又来了?”戚檐快步过去,文侪趁这时蹲身给他抛去个接近他手臂粗的扳手。   二人凝视着眼前那扇显然经不起几回击打的铁门,好一会儿都没见什么动静,刚想松一口气,一巨物却赫然撞上了铁门。   磨损严重的焊接合页在外头东西猛烈地冲撞下松动起来,活像将落的乳齿,左右摇晃。   戚檐摩挲几下掌中扳手,宕机立断:“跑——!”   他拽住文侪的腕,再不管文侪能否跟上自己的步伐,也顾不上文侪腿有多疼。文侪虽说竭力配合,没埋怨半声,却是疼得眼冒金星,连应答一声也办不到。   俩人推开屋中另一扇铁门时,外头那庞然巨物恰好将适才文侪倚着的那门碾作一堆废铁,冲入屋中。   戚檐稍稍回头瞟了眼——   呵,竟是个六足皆着地,大虫似的在地上爬的怪物。那玩意形似帝江,身子肥肿,若与帝江的不属同种,估摸是因那玩意生着六只眼睛,而少了两翼,背上还有绣花似的红斑纹。   “哈,也不是什么东西与六沾边就一定好……”   戚檐耸了耸肩,随后又一次带着文侪狂奔起来。俩人的脚疾速擦地,好似要磨出火星。戚檐的双腿都跑得发疼,更别提文侪的。右腿疼痛直钻他心,片晌过后他那条腿便有如彻底坏死般,失去了知觉。   途中,那健步如飞的戚檐忽然松开了文侪的手,一时间俩人拉开了些距离。见自个儿同身后怪物的距离不断缩短,文侪有些着急,却只听戚檐喊道:   “前头岔路太多,我先探一探,跑进死胡同可不好。”   文侪总慢戚檐几步,也就一直能看见戚檐的背影。戚檐时常忽地拐入一窟洞不及几秒,又跑出来带着他往回走了几步,又倏然拐向了另一边。   文侪不能理解戚檐的举动,可他还是选择了跟从,尽管戚檐那反覆无常的行动,叫他总能清晰地听见身后怪物的喘气声。   二人疾奔如风驰电掣,无一不是竭尽全力向前逃命,然而文侪的意识却忽然呈指数下滑,他的五感乃至神经开始钝化甚而衰弱起来。   矿洞里照明灯一闪、一闪。   文侪没有停下步伐,失控地向前迈腿,可视野中好似浮着滚动的热浪,眼前戚檐的背影时有时无。   何处来的白灼光闪着,近处亮的黯淡光照着。   偶尔,文侪会觉得自个正独自在不知方向地猛冲,他看不见戚檐,也听不见那人的声音。可眨眨眼,戚檐又蓦然出现在了身前,那人大步流星,喘气声随风声一道跑进他的耳朵。   有时,在矿洞极差的照明下,他还会于眩晕当中看见一个飘荡的鬼魂。那迷蒙不清的鬼魂与他之间隔着戚檐,好似仅仅在漫无目的般随疾风远走。   “跑啊、跑啊、文侪,跑!!!”   身前跃动的戚檐的背影在消失的瞬间聚作了一个点,文侪在不甚清醒之时,踩着矿洞中的一摊碎石,倏然往一旁的一个漆黑穴洞里头栽去。   倒进去后,他才意识到自个原是被戚檐揪住了衣袍。那人一扯,他再那么一摔,他便被戚檐顺势锁进了怀里。   戚檐侧头朝外看,大手压在文侪的后颈上,一时间二人连气都不敢呼,如果可以,他二人恨不能叫吵闹的心跳也停止,直到怪物齿舌搅动的水啧声自他们躲进的那一石洞口离去,他俩才终得喘息片刻。   戚檐松了文侪,伏地贴耳,直至确认那怪物的脚步声逐渐远去,这才又小心往外窥了一眼。   从他们这藏身的洞穴恰能瞧见那怪物的渐趋怪异的身躯,他的身子一直在变化,这会儿已然臃肿如在体内炸了根爆竹,裸|露的腹部呈现出不自然的尖角突出,每每顶得肥肚上头点点发白。   戚檐见他的发旋近乎被矿洞的黑暗吞没,这才牵起文侪往外头走。   走,不能跑,他们根本没可能跑过那东西。   薄薄一层冷汗贴在他们身子上,叫他们的脑内不可自抑地响起嗡鸣。   走,向上走,小心翼翼地离开这是非之地。   戚檐沉着一口气,一面斜眼盯紧洞深处那骇人的巨影,一面牵着文侪踩住几级向外的石阶往上爬。   踏上最后一层阶梯时,文侪向下回望,那怪物的影儿仍在深处徘徊。他也不敢久留,随戚檐一脚踏出洞口。   洞外是一片无星的夜幕——他二人入这矿洞时不过清早,这会天却已黑透了,浓云遮月,连缕光都瞧不着。   他二人正打算歇口气,一股凉风却遽然从身侧扑来。戚檐猛然侧目,只见身后闪出一张狰狞的笑面!   他遏住动摇的心,定睛看去——那祝叶正立于几步远的地方,直勾勾盯着他二人。   戚檐强装不在意,单默默牵紧了文侪的手。   他低声同文侪倒计时,当数字骤然变作一时,也正是他猛然拉起文侪迈开腿的那一刹那,祝叶大张血口。   他过度张开的嘴撕裂了自个面上绷紧的皮肉,叫三只近乎透明的眼睛也从眶中掉落。   可他没变作个瞎子,嘴中的两排鲨齿里头还含着一只巨眼。他盯着戚檐,自瞳孔正中伸出了长舌。   瞳孔深处,舌的源头,忽而传来一声嘶嘶嘶怪响。   “捉、到、啦——”   戚檐的手不知怎么又松开了,在那一刹被戚檐落在身后的文侪双腿如系了重鼎般,叫他死活迈不开步子。   他垂首,只见一双长满鳞片的利爪死死绞住了他的腰身。   而后的一瞬间,尖齿霍地咬上了他的腰腹,一排密密的血洞还没来得及将血喷溅出去,皮肉已被撕裂开。那怪物合嘴,嚼烂了他的躯干,磨碎了他的骨。   那祝叶吞去他的身子后,又冲来含进他的头颅。   泪还没来得及流,皆堵在已然被咬碎的眼眶中,随着爆裂的眼球与尽断的经脉一齐炸开。   他这是又失败了?   倏忽间,有一股热流淌遍文侪的全身,有东西猛然撞在他背上,一只温热的大掌从身后蓦地捞起他的腰,将他紧紧抱入怀中。   “文侪,我们走。”他听见戚檐说。   他一时身轻如燕,只随那人快步向前,奔向浓雾氤氲的远方。 第45章   阴梦第五日淩晨2:00,距捉迷藏游戏结束还有46小时。   文侪的太阳穴一突一突地跳,适才脑海中那些被祝叶嚼碎的想像阴魂似的散不净。   尽管很显然,他同祝叶之间的距离在不断扩大,可即便被戚檐拉出去好远,他却仍能模糊听见祝叶咀嚼骨肉的声响。   一路上,他都浑浑噩噩,以至于连戚檐是如何将他拉回山洞中的都给忘了。   文侪垂丧着脸,浑然一副失魂落魄模样。戚檐瞥他一眼,自背包里翻了一瓶矿泉水和一包压缩饼干抛给他,说:   “垫垫肚子吧。”   文侪见那戚檐方从背包里取出食物,这会又利索地把背包背了回去,不免有些困惑,于是问:“你要出去么?”   “不是‘我’要,是‘我们’要。”   文侪没问为什么自己要跟着去,只接着问:“去哪儿?”   “回旅店。”   “什么?好容易死里逃生,你又往虎穴跑?你就不怕撞着项桐他们?”   “没办法啊,这外头哪还有什么线索,咱们总不能一辈子缩在这洞穴里吧?”   “也是……”文侪将头发拢了拢,取下腕间挂着的皮筋将头发扎了起来,“那咱们现在快走吧。”   “叫你先吃饭。”戚檐抬眼睨他,“过来坐我旁边吃,省得你随意塞了俩口便说吃好了。”   “哈……”文侪寻了个地儿盘腿坐下,“坐你旁边倒胃口,吃不下饭。”   戚檐笑笑:“那我过去。”   他说着,很快就在文侪身侧落座,还不忘把脑袋打斜倚上文侪的肩头。他这番举动一气呵成,像是在撒娇,坐定后却是神色凝重地怔怔瞧着前方。   戚檐慢吞吞地嚼动着嘴里的食物,到最后咽完了嘴里的,就再没抬手吃东西,反而一直在发愣。   “你又怎么了?”文侪垂头,熟练地往他嘴里塞了片苏打饼。   “好想杀鬼。”戚檐说。   “莫名其妙。”文侪说,“让你好好吃饭!!!”   戚檐还笑着用脑袋磨他,抬眸时却见文侪肩头处起了个半截小指长的线头。那线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反正单用手没可能扯下来。   戚檐于是朝他伸手,说:“哥,把剪刀递一递。”   “剪刀?”文侪俯首看他,“哪里来的剪刀?”   ***   戚檐这顿饭吃得漫不经心,被文侪给强塞着喂饱后,便拉着文侪起身往外走。然而,纵使他此时手中拿着地图,也还是唤文侪领路回旅店。   文侪不跟他一般计较,只拄着拐杖跛着脚一径向前。   不多时,戚檐将手摸上那一扇形制仿古的朱红实榻门,一瞬犹豫后将门小心推开了。   掌柜的跑了,坐堂小厮死了,这旅店里头论常理该只剩了些鸠占鹊巢的客。可他将脑袋探进去时,单瞧见了自天井下漏的天光。   “不错,开了个好头。”戚檐用余光打量着那略有局促的文侪,眼底闪过几许意味不明的笑意。   他往内进的时候,只一眼就发觉了店中异样——这旅店一层很是空寂,全然一副人去楼空模样,四仰八翻的桌椅以及散落一地的书册尤其瞩目,好似店中已被歹人洗劫一空。   戚檐淡淡瞥了文侪一眼,也没多嘴去问,只默默往楼上走。他直直往梁桉的房间去,在瞧见地上一大摊黑糊糊的液体时确信了心中猜想。   恰这时,刚逛过老西那屋的文侪也走了进来。   “怎么了?”文侪将那串掌柜独有的钥匙抛给戚檐,他顺着戚檐的目光看向地上那摊东西,心中平白生了些莫名的抵触,于是冲那笑得古怪的戚檐骂了一嘴,“你笑什么?都第五天了,四谜还一个都没解出来,我看你是松弛感上头了。”   “哎呦,怎么总生气呢?别气啦,气坏身子要怎么办才好?”戚檐笑着在他身上胡乱拍揉一通,“头发软,耳朵也软,哪里都软……一软就软通身的,看得我心都软了。”   文侪默默扒拉下他的手,遏制住一阵阵的心悸,正色说:“老子现在没闲工夫陪你开玩笑!我先前翻这旅店的时候,瞧见那后院除了上锁的小屋,角落里还有个信道往地下室去,听说那里头是酒窖,但当时也上了锁,现下既拿到了钥匙,便快些去看看吧,鬼知道那些怪物什么时候会回来。”   戚檐没有拒绝。   ***   不同于现代化的酒窖,这地儿像是过去常见的传统小酒肆。十余口土陶缸排作几行,其中皆塞了阻隔渣滓的红布,缸上有墨写的歪七扭八的酒名。   酒窖里悬着许多艳丽的圆灯笼,灯笼里的光因着隔着层红纸,将酒窖中照得红彤彤。在一片阴恻恻的赤光中,摆放杂乱的酿酒器具透出诡异的光泽。   戚檐盯着那些东西瞧,那些东西也好似在盯着他看。可他没有驻足,只很快迈开了腿,向酒窖深处奔去。   文侪见戚檐在其中无头苍蝇似的乱走一气,半晌后回到起点,却是一副抱臂不解模样。   “还真的都是酒……”   “酒窖里放的不是酒,还能是别的什么?”   “我可不信前日鬼祭,祝叶给梁桉喂的仙药真的是单纯的酒。”   文侪见戚檐转了转眼珠,旋即又笑了起来。   “文大哥,来搭把手,咱们把这些酒缸的盖都掀了。”   “……先说你要做什么。”   “我想看看祝叶那起死复生的仙药究竟是什么,我当时找机会去瞅了眼——黑的,有酒香。无论如何,我得先看到那玩意才能放心。”   那戚檐的念头多少有些一时兴起的意味,可文侪清楚那小子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脾性,只得无可奈何地给那人投去个幽怨的眼神。   他一行行地开盖,没见着一个内里盛了黑色的酒液。直至他停在第一排的最后一口缸前——它被摆在角落,个头比先前文侪看到的那些还要大上一圈。他只不过是站在那缸前,便嗅到了什么东西腐烂的味道,像极了城中村路边常见的死老鼠味儿。   实话说,那口缸足已容下一个成年人,倘若里头正有一个蜷缩着腿脚的,亦或者被砍断手脚的人在瞪眼瞧他……   唉,那又算啥?   自打死了后,什么牛鬼蛇神没见过?   文侪一鼓作气掀开了木盖——   一缸乌黑如绸的酒浆蓦地出现在眼前,随之涌出的发腻浓香更是呛得他咳嗽难止。   这酒香的传播速度也是一绝,远远便叫那埋头嗅酒,嗅得快辨不清气味的戚檐猛然仰起脑袋:“这味对了。”   戚檐小跑而来,只蹲下身,看了那酒缸上写的名字——高升酒[编号:017]。   他俩其实也不大知道将那酒名与编号都记下来能顶什么用,但二人还是将短短几个字抄了,也背了。   ***   看完酒,戚檐又莫名其妙把酒窖的门敲了敲,啧啧称赞:“这门还挺结实。”   文侪问他无缘无故夸什么门,戚檐说他要在这里待一阵子理理思绪,希望那三只招人厌的鬼东西别来搅他安宁。   他说罢拉来张板凳,挨着巨大的白酒缸坐下,铅笔在下一秒点在了那张发潮发软的委托单一角。   ——【壹、新房客吃了他杀过人的父亲,可是这事好像只有我在意。 】   戚檐说:“咱们入梦以来,这旅店里头新入住的客人毋庸置疑只有梁桉一人,新房客自然指的是他。不过,梁桉是怪物,他爸却不知是不是。在这阴梦里,怪物吃怪物,或是怪物吃人都不稀奇。可在现实社会里头,人吃人可非一般的奇怪,这谜题显然是比喻。”   戚檐说到此处,在委托单的第一个谜题处画下几个潦草的圆圈。   “然而,这谜题的后半句强调了只有‘我”,也就是钱柏,在意那件事。诚然,在阴梦当中,‘我’是人,与那些个怪物难以合流实属正常;可是在阴梦之外,那些个有名有姓的怪物也该是人,可他们也都不觉得梁桉吃父这一举动奇怪,说明这事件的原意所指并非一件违背社会公德的事。”   文侪掏出他那笔记本,边记边点头,说:“这道先跳过吧,目前咱们手上的线索仅能支撑你我解到这儿了。”   戚檐闻言一笑,说:“我上学那会最讨厌跳题,太不甘心了。”   然而他虽那么说着,还是挪动笔尖指向题二。   【贰、我连根砍了近枯死的老树,计画建座大宅邸。】   “提到‘根’字,不能不提祖宗了吧。”戚檐说。   “你当时不还接上了谁的电话来着?”   “是啊。”   “里头说了什么?”   “那是钱柏他舅打来的,说钱柏爸妈死了,那人骂钱柏是个白眼狼、不孝子。”   文侪把那话整理了一番,又问:“那我能把砍死老树解读作他忘恩负义,不顾父母死活么?”   戚檐耸耸肩:“当然,我也这么想……只是这四谜在作答前,谁又能断定是对是错呢?”   二人讨论谜题二的后半句无果后,正打算移目第三问,谁料外头一阵什么东西落地的闷响震得他们皆是一愣。   “外头这是怎么了?祝叶他们又追来了?”   戚檐倚住酒缸,说:“不对,他们的脚步声比那响声可要大多了。”   “那是怎么?”文侪寻思着,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遽然抬起了头,“该不会是院子里那木屋……”   俩人倦沉的眸光忽而一亮——   第二个存盘点开启了!   ***   不曾想,当文侪钻出地下酒窖,快步走入那小木屋时,摆于桌上的俩张存盘纸却叫他脊背发凉。   【日期1997年5月1日,下午7:00,想要下回重生于此时,请烧纸——薛无平】   文侪清楚记得,第一张存盘纸上的写的时间分明是1999年,依照阴梦的正常运行顺序,第二个存盘点的归档时间理应在1999年以后。   “1999年”几字在文侪的脑海里盘旋,他吞咽着唾沫,问道:“戚檐,这日期怎么比先前那张还更早了些?”   “阴梦里头啥事没有,不就是时空错乱嘛,”戚檐淡笑着搭上文侪的肩,“你怎么在发抖呢?”   文侪怔愣一下,旋即向门外看去,望进那片幽暗的墨绿林。   林间刮起一阵风。   他看见,树下立着一个人。 第46章   浓绿有如波涛一般,紧紧拥在一处而后涌上前来。那林中人的面庞也被枝叶推近,近得叫文侪产生了他把手一伸,便能牵住那人右手的错觉。   文侪震悚不已,扶在拐杖上的指不由得动了动。谁料他猛一眨眼,那远方的人便烟似的散去了。   他觉得是自己看错了。   也确实是他看错了,因为戚檐就没看到。   那人只是平静地将那两张存盘纸折好收进了裤兜之中,然后似笑非笑地伸手在他眼前扫了一扫,说:   “喔!今天好稀奇,怎么总发愣?你不是最赶时间的吗?”   文侪遏制住心中那诡秘的混乱感与呼之欲出的确信感,尽量平静地将戚檐递来的手推远了,说:   “起开。”   然而那文侪走起路来跌跌撞撞的,若非戚檐眼疾手快把他给捞了,他这会儿指定已摔得鼻青脸肿。   “当心点。”   “撒手。”文侪说,忽又站定问他,“你有没有事瞒着我?”   戚檐皱了眉,委屈巴巴地说:“在梦里骗了我好久的,不是你吗?——你不信我就算了,还要冤枉我吗?”   “如果你碰着个不知真假的梦,你会毫无顾忌地同我说么?若你做了个被迫剔骨,疼得想死,心痛得也想死的梦,你也会同我说吗?说什么骗不骗人?!”文侪突然难以压抑自个心头的躁念,他猛地甩开戚檐,抓过拐杖向前。   那戚檐也没拦,不过抱臂立在原地看他。   “戚檐,你知道你现在全身都写着什么吗?——写着一切都完了,你要破罐子破摔!”   文侪说罢拖着右腿便走,戚檐在后头跟着,还在问:   “你去哪儿?”   “你别管我!”   ***   戚檐不慌不忙地跟过去,却发现适才那发怒的人儿不过缩在老西房里翻找线索,这会儿正翻到门后。   “哎呦,好乖!”   戚檐上前去揉狐狸脑袋,说:“别气啦,我面上表情一般都很不达心,你纵然是看了,也看不出来什么的。”   然文侪伸手往门深处一俯身,在摸到些熟悉异常的东西时,忽觉通身的血液皆随着那门板一块变得冰凉,脑子里那些混乱的东西登时连在了一块。   他于是张口,声音是连自个儿都未曾料想到的颤抖。   “我……他……不是……你……同……什……”   “你在说什么?”戚檐露出个有些玩味的笑。   文侪见状更是怒不可遏,他一把扯过戚檐的袍领,厉声质问起来。   他说了很多,其中既有他连日来的困惑、并不确信的猜想以及许多板上钉钉的证据。   他其实打心底希望戚檐告诉他,这一切只不过是他荒唐而可笑的猜测。   可戚檐听罢,只略略一笑,回答说:“是啊。”   就在戚檐话音落地的刹那,文侪心脏犹如被人捏碎一般,遽然向后摔去,碰落了搭在一旁的拐杖。   这段记忆最终消失在了文侪脑海中。   因为他窥探到了他所不该知道的秘密。   ***   戚檐盯着文侪的尸身看了好一会,这才蹲下身去,伸手帮他撩开了额前遮面的碎发。   “你呀,为什么要生个那么聪明的脑袋呢?聪明人常常死得早的。”   文侪还活着的时候,戚檐总想摸一摸他的狐耳和尾巴。可当他死了,戚檐瞧着那些部位只觉索然无味。   不过是畜生的耳朵和尾巴罢了。   骨节分明的手轻贴在死人面上试了试温度——那人的躯身正在以极快的速度变得冰冷与僵硬。   他觉得现在心口有点发疼,大抵又是钱柏作怪的缘故,连带着他的指尖也带上了细微的颤。   流转的眼波最终还是停在了文侪身上,他知道他不该这么做,可他还是这么做了。   潮湿的海风吹开紧闭的布帘,将几缕天光也带入屋中,对一切都漠然的戚檐在已死之人身前俯下身子,随即将脸送了过去。   一个轻飘飘的吻落在了文侪白皙干净的脸上,他敛去虚伪的笑,只还用自个的头发轻轻蹭了蹭文侪的脸,在那人的长睫滑过他的面庞时,又惊又喜地抬起眸子。   他自然没可能等到回应。   真无趣。   他果真和钱柏不一样。   戚檐又开始做蠢事了,他将文侪的尸体背回了他俩的房间,给那个人盖上了棉被,送上了含笑的一声:   “亲爱的,晚安。”   ***   客栈外又开始下雨了,海风携雨斜斜刮进来,打湿了床脚。戚檐瞥了眼,见那雨打不到文侪,便没去关窗,只从文侪的口袋里抽出那本写满阴梦线索的笔记本,在床头坐下来。   他不紧不慢把笔记本在膝上摊开,又从怀中取出另一本被他压得皱巴巴的笔记本和一支粗铅笔,随即在笔记本上勾勾画画起来。   他一面对照着文侪的日记,一面在另一本日记本上补充,写着写着却不禁失笑。   “文侪啊文侪,怎么伤人的东西都憋着不说,怀疑我的话,得早点说出来啊。”   他潦草的字迹同文侪工整漂亮的字相较起来要逊色不少,高中时他的卷子偶尔还会被放在一块和文侪比较,大概是他们总一群人一块走的缘故,老师们便也都以为他俩关系不错。   可其实,他不了解文侪,文侪也不了解他,因而当老师说出——“你和文侪好好学学写字吧,卷面分可是很重要的,你让他教教你,你们俩不是好朋友吗?”,诸如此类的话时,戚檐只是觉得好笑。   朋友,哪门子的朋友?   他们倒能勉强说一句逢场作戏、惺惺作态,却从来谈不上相见恨晚、惺惺相惜。   俩个性格迥异的穷学生,能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友情故事,难不成要互为知音,演一出寒门出贵子的励志好戏么?   戚檐摩挲着文侪的笔记本,还是觉得心情不好。   他讨厌感情用事之人,譬如钱柏。   那家夥激烈的情感现下叫他的心脏疼得厉害。   真讨厌。   ***   文侪死后,戚檐发觉时间过得越来越快。他盯着腕间的表,自个儿算秒比对。   原来真不是他觉得,而是事实如此。   如今的5s压缩至1s,戚檐方算完一分钟,表上分针已然跨出了五步。   更何况他本就是个喜欢慢腾腾干事的,文侪那活闹铃一走,他登时也像缺了油的火车,在原地杵着,干起事来很不得劲。   戚檐忽而又想起了文侪,他的非正常死亡,既然能导致阴梦计时加快,便也很有可能让戚檐的死亡时间提前。   他于是毫不犹豫将本来并不着急的计画给往前挪了挪,这样一来他当前的首要任务便成了——还原死况。   在委托一中,文侪从裴宁的房间坠亡多少有些误打误撞的原因在,许多情况下,即便他什么也不做,也有还原死况的可能,然而这局死况的附加条件太多,他若是不提前准备,估摸着绝无还原死况的可能。   依先前薛无平所讲的故事 ,钱柏死在了旅店浴室的浴缸里,而其中重要的附加条件是一张被放于手边的湿透了的情书。   此外,情书上有署名。   唉,早知道让文侪来写了。   戚檐心想,让那高中三年只知埋头苦学的家夥来写情书一定很有意思。   且在这阴梦中,那情书也只可能是给他的。   戚檐神色暗了暗,他起身寻了根圆珠笔,从日记本上撕下一页便开始埋头写情书。他翘着二郎腿,一副漫不经心模样,写一会又转转手里的笔。   实话说,他从没写过那玩意,纵使高中收到过不少,但毕竟不是自己写的,即便那时认真看完了,过了这么几年,也忘得差不多了。   可他还是从从容容落了笔——   【我喜欢你,很喜欢。】   啊……早说了他不擅长写文章。   下回一定要叫文侪写。   瞧着那一句话在那么大一张纸上显得更是少得可怜,戚檐又补上几句。   【从第一回见到你】   他煞有介事地思考了他们二人初见之地,很快便想起来了——高一开学头一日,在排队看分班表时,文侪恰好站在他身前,那看起来尤其清秀且文静的少年,同身旁那一群猴子似的上蹿下跳大喊大叫的雄性生物很不一样。   他那会自然不知道文侪叫什么,可在走向班级的一路上,他们都近乎比肩同行。他有时会斜眼偷偷将他打量,本还以为他二人可能同班,没成想他停下来时,文侪还在往前走。   文侪在一班,而他在三班。   后来,高中三年,分了两次班,他们没有一回分到一起。   戚檐于是继续写——   【从第一回在走廊见到你,我就对你一见钟情了。】   【我很喜欢你,希望你能和我在一起。】   【不要对反覆向我确认爱意感到抱歉,我始终深爱着你,全部的你。】   戚檐写成习惯了,差点在显得尤为矫揉造作的结尾加个“^^”。他看了几眼,见没有错别字便想署名,可又想了想,总觉得,情书不单单是表达爱意,还得展现诚意才行啊。   他于是又拿起笔——   【和我在一起,尾巴和耳朵都给你摸。】   前边加上【亲爱的戚檐:】   后头再添上【你的文侪】   戚檐将并不算浪漫的情书摆在了浴缸边的置物架上,继而开始放水。那期间他也没闲着,将董枝和项桐的房间翻了个底朝天,虽说依旧一无所获,但他回来时,浴缸的水正好放满。   他将手伸进去划拉几下,尚且温热的水被冷湿的海风吹着,大概用不了多长时间便会凉透了。   他转而翻起了祝叶与服务生阿冬的房间,当然,依旧是一无所获。在他开始怀疑文侪的死亡甚至影响了阴梦的线索获得率时,他在走廊上碰见了回到这旅店以来看见的第一个人。   不,该说是,第一个鬼。   穿红衣服的服务生狞笑着,当着他的面转过身去,露出后脑勺另一张笑容诡异的人脸。他们俩在嘻嘻笑,戚檐也跟着他们笑。   戚檐默不作声瞥了眼只在身后几步远的,洗浴室的门。但有些遗憾的是,他刚才为了避免开门进去时突然受到一记开门杀,因此将房门锁了才出去游荡,这会倘若他突然奔向屋前,那么开锁的瞬间,那怪物极有可能扑过来。   当然,让他死没关系,但他不想白死一遭,他需要确定死况是否还原。   戚檐在心底骂了句脏话,恨不能扑上去将那误事的怪物揍上几拳。   他又小心瞧了眼近旁的东西——具备攻击性的一个没有。   他只能妥协,一步步小心地往后退。在他摸上门把锁时,他听见了“铛”的一声,与此同时,那双面鬼也愣了一愣,旋即将嘴巴咧得更开,几乎勾到了嘴角,露出一堆红艳艳的牙龈。   在他将钥匙插入锁孔时,“咔哒咔哒”的声音激起他额前细密的冷汗。他可以察觉到那怪物在盯着他看,且在缓慢地朝他这边走来。   “铛——”   锁开了,戚檐猛然向内推开木门,登时飞似的窜了进去,又砰地将门给关上。也恰他用尽全身力气将门关上时,他才意识到,那门的缝隙里夹入了那怪物的手指。   这会,那三只粗糙的手指都被夹断了,恰落于身前。   戚檐“啧”一声,一脚将那玩意给踢走了。   ***   戚檐坐进盛满水的浴缸中,无袖衫被水浸透,往他身子上贴。他拨弄着那无色的水,捏起了被摆在缸沿的一把剪子。   他攥紧拳,叫腕上血管凸现。   锋利的刀刃刺入他腕间粗大血管之中,喷溅而出的血液落在他白净的面容上,像是烟火炸开的火星子。   鲜红的色彩自他嘴角滑过,他安详地合了眼,无声地潜进了浴缸当中。   ***   ————[ !!!委托失败!!!]————   【本次委托累计失败次数:1】   【解四谜:未完成】   【查清宿怨:未完成】   【还原死况:已完成】   【重生时间:未存盘·阴梦首日】   ***   文侪囫囵看过那面板,如何也想不清自个儿是怎么死的,只摸着自个儿头上那原先长了对狐耳的地儿,再次踏入了阴梦。   谁料正是他将眼睛从显示屏上挪开的刹那,有东西响动起来。   “嗞嗞嗞嗞嗞嗞嗞——”   【本次委托累计失败次数:1】   那行文本不断闪动,直至它如数据乱码般滚动,而后停下——   【本次委托累计失败次数:4】 第47章   四面挂满黑帘的房间里先是亮起一盏烛灯,照亮它对面的一张桃木椅。   一人摁动了灯对面摆着的一架摄像头,随即在椅上坐了下来。   来人笑弯了一对黑眸,轻佻地把手一拍,说:   “Action——”   ***   【戚檐在进入阴梦前,给文侪录制的视频信】   现在是2018年7月3日晚,多云。   如你所见,你的【第一轮】在此时结束了,   可实际上,这是我,或者说我们的【第四轮】阴梦结束。   在开始陈述事即时,我要先向你道歉。   薛无平说,要道歉就趁早,否则定然会变作个吃黄连的哑巴,所以我想趁着第一局丢命后的加载时间给你录一个讲解录像,希望委托二顺利结束时,你能宽宏大量原谅我。   你要知道,若非这阴梦的构造太过古怪,我绝对不会对你有所隐瞒,撒谎说到底也不是我的错。所以,既然我道歉得这么早,等结束时你就不要再生我气了,好吗?^^   为了避免出现混乱,所以接下来,我将把你视角的阴梦计数单位说作【轮】,而我视角的阴梦计数单位说作【局】。   简而言之,你的【两轮】相当于我的【一局】。   我们至今已经经历过【四轮】也就是【两局】阴梦了。   ***   2018年7月2日,我俩一同进入第二个委托的阴梦当中。   阴梦【第一局】开启。   *   [day1—day2]   前两日发生的一切都与你目前记忆中的无甚差异,可是,从某一节点起,一切都发生了改变。   这一改变发生在第三日晚。   *   [day3]   那时,我同你已从梁桉那儿收到了捉迷藏游戏即将开始的预告。我们一同回到客栈收拾东西,我没有拒绝你要剪短长发的请求。   从旅店出去之后,我们便匆忙奔逃,为了躲过那群怪物的追捕而查找藏身之地。   期间,我们在树林里一同听见了人的哭声。在怀疑是线索的前提下,我将腿受了伤的你留在原地,独自拿了刀前去查看。   可当我小心翼翼地踱步过去,看见的是一个没有拄着拐杖的,手上却拿着一张地图的人。   我手上的刀险些脱了手,因为——   我看见了你,   长发的你。   真漂亮啊,在那难得有月的夜晚里,是那么的夺目。   我险些看得入了迷。   好吧,我承认我有些添油加醋,也没办法否认我试图用手中的东西把那位你敲晕的事实。   可是那长发的你,见面同我说的第一句话是——   “快点走吧,不久就要到那洞穴了。”   我当然对此感到讶异不已,因为在我的记忆里头,我们并没有查找到地图一类的东西。   我通过你的话语以及各类微表情确信了那长发的人也是你,并开始怀疑这个你的记忆构成。   于是我佯装糊涂,挨个向你确认了前些日子的记忆。   确认完毕后,我不由得再次感到惊奇,因为长发的你的记忆简直像是一比一拷贝了短发的你的记忆,其中只有一些细小的区别:   ①第二日:长发的你曾随我一道翻找梁桉的屋子,中途出去过。返回时,你见我我倒在屋中,脚底有一摊黑色黏液。   ②第三日:我们在祭祀过程中得到了一张全岛地图。   ③第三日:我们返回屋子后,你并没有向我讨要剪刀,并剪短长发的记忆。   我又仔细询问了一回,发现长发的你对于第二日我晕倒在梁桉房里之后的记忆,细节部分有所欠缺,可是大体又没偏离方向。   比照完成后,我确定这就是你,可又开始对那位短发的你,是否真实存在产生了疑虑。   我寻了一个蹩脚的藉口离开了那长发的你,按照原路返回,并在那里看到了拄着拐杖的那个你。   那里并不是月光所能照射之处,可你倚着树,神色平静。   风很静,我知道你在等着我的归来。   说实话,那一瞬间,我开始有点理解裴宁了。就我们这么个关系,我尚且不能对两个你坐视不理;他裴宁怎么可能对他爱人身子里的两个灵魂进行否认呢?   于是我昏了头了,做了一个让我后悔不已的决定。   ——我决定让你二人相见。   我轻视了时空悖论的威力。   我早该想起那出现在科幻小说中的既定规则:平行世界的同个人,相遇即湮灭。   我看见你二人在对视的那一瞬间,如同顷刻于空中炸开的烟火般碎裂成两摊血肉,被地上草木吞食。   那一刻,比起怔愣,我的意识清晰得不能再清晰。   我觉得自己该死。   不过嘛,在死法当中,我最讨厌掐死这一死法了。   理由么……就那样,没什么意思。   那时我跪在那些肉沫旁,竟抬手掐上了自个的脖子。   可惜由于脑缺氧导致肌肉松弛,多数人是无法掐死自己的。   后来的故事讲起来就没意思了,由于两个你死后留下了浓重血腥味,我还没来得及离开那片树林,便被赶来的项桐张嘴吃了。   那时捉迷藏游戏还没开始,我也因此认识到,你因打破阴梦规则导致的非正常死亡,会影响到阴梦的正常运行。   总之,那畜牲把我咬作半截,却并未完全将我吞入腹中,只留我在你身旁失血过多而死。   可痛了。   不过咱们的血融在一块儿,供养那阴梦里头的草木。   还怪浪漫的。   ***   我的【第一局】结束,弹出了阴梦委托结束的常见面板,失败次数那栏由1快速滚动至2。   也就是说,我同时进行了【两轮】的委托。   我在这时候才敢笃定平行时空的存在。   在开启【第二局】时,我给两个你都起了名字,第三日晚还留着长发的叫【阿文】,留着短发的则叫【阿侪】。   那时我有两个疑问:   ①两个你不能相遇,那你可以知道另一个你的存在吗?   ②我一直在与【阿侪】相处吗?还是说,我是在与【阿文】相处的途中,突然转化作与【阿侪】相处的呢?   我就这样带着困惑来到了第二轮。   ***   阴梦【第二局】开启。   *   [day1]   这大概是你的记忆开始的地方,但不要怀疑,在你的记忆中,我们相处的多数记忆都是真实的,仅有少部分有些失真。   简单来说,你在本轮(也就是第三、四轮)的阴梦day1的记忆属于第一、二轮,至于原因嘛……   好吧,都是我的错。   你也知道的,我并不习惯坐以待毙。   由于在上一局中,我发现【阿文】、【阿侪】的相遇会造成阴梦的【全局重启】,因此我需要进行一些无关痛痒的试探——譬如我能向你透露相关规则到什么程度。   所以,我在第二局(即你的第三、四轮)的开场就问了你三个还算含蓄的问题:   ①你还记得刚刚发生了什么吗?   ②你有没有觉得这世界有点怪?   ③你知道我们已经失败了两轮了吗?   当然,前两个问题你的回答都是否定的,但当我问出第三个问题时,我察觉到了空气中细微的电流声。我猜,阴梦便是从那时开始又失控了。   后来我在day2试探性地问了问,才发觉,你本轮day1关于我的记忆其实是你对于前几轮记忆的融合,且最为重要的是,你完全不记得我曾向你提问过。   看来这是一个小气的梦。   *   [day2]   【阿文】、【阿侪】发生转换的真正转折点到来了。   不,大概应该说,是我在两个局域间发生调换的时间点到来了。   这天傍晚时分,我们一块走入梁桉的房间并进行了地毯式搜索,你或许记得我对你所描述的一场古怪的梦境吗?   我说梦到梁桉他化作了一摊黑糊糊的油状液体,可你说是我梦初醒,意识不清醒。   可当我看见靴底真的沾有黑糊糊的东西时,我开始怀疑前面与我相处的不是【阿侪】,而是【阿文】。且在我昏迷之际,我由【阿文】身边,来到了【阿侪】身边。   这个猜想有意思之处在于,不是你突然发生了转换,而是我忽然从一个地方转换到了另一个地方。   但猜想需要证明,我需要真正找到能说服我的证据。   而我在day5找到了这个证据,请先别急着拉视频的进度条,先听我按时间顺序慢慢讲述咱们俩……哦,应该说是咱仨这几日的经历。   你只需要记住,day2,与我同行的你,从【阿文】变作了【阿侪】。   *   [day3]   祝叶的鬼祭。   这日从早上到下午都没什么特别的。   唯一特殊之处在于,我知道,在我们获得捉迷藏预告后不久,阿文与阿侪有机会相遇。   我需要极力避免你二人的相遇,且要尽可能避免说漏嘴,所以,明显的区分标志是不可或缺的。   因此,当你再次叫我帮你找来剪刀,要剪短长发时,我欣然答应了。   与上一局一样,短发的是【阿侪】,长发的则是【阿文】。   夜里,由于知道相遇难以避免,所以我虽然跟在你身前走,但耐不住要一步几回头。   那时,我说听到你叫我也不是骗你的,但不是与我同行的你【阿侪】,而是另一个你【阿文】的呼唤声。   原谅我一直在留心些有的没的,但我实在不能容许你俩相遇,而导致阴梦再重启一遭。你要明白,重启会清空你的记忆,这阴梦中的一切都需要重新经历一次,这对我这没耐心的人来说,实在是一种折磨。   (小声嘀咕:我想自在点摸狐狸的耳朵和尾巴,但前几日受旅店规则影响,我不能总碰你,我不喜欢。)   所以,在回头看见身后的【阿文】时,我先捂住了【阿侪】的眼睛。继而从记忆自动合理化的【阿文】那儿拿到了通往藏身地的地图。   嗯……说句题外话,实话说,【阿侪】和【阿文】都很好骗,这归根到底就是文侪你自己的问题。   除我以外,以后别再那么轻易地相信别人了。   *   [day5]   这一天不光是你,连我也是头一回经历,因此,当我听到那个男人与狐狸的恶心故事的时候,我感到尤其气愤。   你怎么能瞒着我那么多事?   若非逼不得已,我又怎么会瞒着你?   罢了,账慢慢算吧。   啧……不是……你怎么就能在一个我看不着的地方爱了个男人,甚至甘心为他剔骨疗伤?   咳……   就到这。   你或许不知道,在矿洞之中时,陪在我身边的虽多是【阿侪】,可【阿文】也在其中。   但与此同时,我观察到了尤其古怪的一点,你有时似乎会出现【视角混乱】的情况。   这情况表现在,你似乎时常会感到迷茫混乱,两个你,视角会发生短暂的交换,通俗来讲就是说——纵然你是【阿文】,你也偶尔会看到【阿侪】视角的东西。   你似乎在洞穴当中同我往外跑时,就曾表现出这样的迷惘。你一会儿觉着我在你前边,有时又觉着自己紧跟在我后头。   无论如何,在我同【阿侪】在矿洞中遇到追赶我们的怪物时,我遇到了【阿文】,也多亏了他,我们俩才能成功出逃。   在我们奔逃过程中,【阿文】他始终在我前面领着我向外跑,我很巧妙地阻隔在你二人中间,由于矿洞的光线实在昏暗,且我们仨之间都隔有一定的距离,所以【阿侪】并未发现【阿文】的存在,但大概有所察觉了。   因为从矿洞里出来后,【阿侪】表现出一种尤其混乱的神色。   此外,我需要道歉的是,我为了避免俩人相遇,拚命用身子遮掩身前的【阿文】时,我松开了【阿侪】的手。   也恰是那时,跟在我身后的【阿侪】被祝叶咬断了颈子,吞入腹中。   我没有停下脚步,而是跟上了前头的【阿文】——那位自动进行【记忆合理化】,将我与【阿侪】相处的一切转化为自我记忆,刻入脑海中的【你】。   *   [day6]   你彻底死去的那一天。   令我没想到的是,【阿文】发现了这世界的不对劲之处。   这也是我的错,我太心急也太贪心了。   我想要确认,在这阴梦中,既然有两个你,那是否也存在两个【步步高升旅店】。   所以在拥有地图的情况下,我选择了让【阿文】带路。   我的猜想是正确的。   当我看见旅店二楼梁桉房间里的那摊黑糊糊的油迹时,我确信自己回到了day2之前所处的房间,也就是【阿文】所存在之处。   如果我良好的方向感没有出错的话,两个旅店大概是至东与至西的区别。   这很有意思吧?在一座孤岛上,存在着完全相同的两个人,他们只需要跨越几公里的距离,就能肯定这一让人惊奇的时空悖论。   你或许记不得了吧,我们这局失败的理由。   你那聪明脑袋瓜给咱们惹了大麻烦啊……   【阿文】在发现掌柜老西置于屋中的,同他手中那个一模一样的拐杖时,验证了心中零碎的猜想。   这当然是我的错,因为【阿文】手里的拐杖恰恰是我从【阿侪】那个旅店中拿出来的,在阿侪死后,我便顺理成章把拐杖给了阿文。   所以,当【阿文】对我说出“你是不是瞒着我什么事?我究竟是谁,你又到底是谁?”时,我只能装傻,假装没听清。   可【阿文】却把拐杖摔到我面前,说他已经知道了这世上不只一个你的事实。   我心想,哇,他妈完蛋了啊。   但你也知道的,我还有个猜想没有验证完。   我需要弄清楚,如果是你自己猜出了这世界的微妙之处,你会造成最为严重的【阴梦重置】,还是仅仅是我问了不该问的问题时,所出现的【记忆替换】。   于是,我给了你肯定的答覆。   【阿文】就这样,在下一秒往后跌去,死了。   这一局的你,至此彻底死了。   我从【阿文】身上拿了他的笔记本,又同从【阿侪】身上拿来的笔记本相比对,发现了许多不同之处。这些我一会便会给你整理好,详细枚举出来的。   ***   听薛无平说,这轮阴梦委托结束后,你会因为记忆恢复而头疼几日,我在下头为你罗列了些细节,希望到时你能快些捋清每段记忆的归属,尽快好受些。   [细节揭秘]   1、只有【阿文】能获得地图。   2、我在【阿文】身边存在的时间为day1~day2;我在【阿侪】身边存在的时间为day2~day3。   捉迷藏开始后,我要选择谁陪在我身边,依照我的选择来定。   3、你在第二局中,确信这阴梦当中有两个你的想法,或者两个世界的理由,在于你看到了一把与你手上拐杖一模一样的拐杖。   (嘟嘟囔囔:我当时是想狡辩的,可是上头连磨痕都一模一样。我没办法……希望你不要伤心,在你已经濒临崩溃的状态下。我动了点私心,我想利用你验证我的疑问……这也是为了叫你下一轮不要那么快死嘛……)   ***   视频的最后,戚檐忽然跑向了摄像头,面上笑容尤其明媚。   “我其实还有很多想说的,但薛无平已经在催我回阴梦了。不过我猜,等你得空看视频而非洒扫委托铺子时,大概也是晚上,所以——”   “亲爱的,晚安。”   他做出个打板的手势,下一秒,视频画面便浸入了一片叫人寂寞的黑中。   “嘀——”   ***   ————【存盘点加载中……】———— 第48章   在喧嚣雨声中,文侪抬起了发干的眼。阴梦重启的并发症让他陷入了短暂的失明,衰弱的五感不足以支撑他完成寻常动作,可他并不焦躁,仅平静地躺在泛着潮气的床单上,等待身体状态的恢复。   他正侧着身子,脑袋深陷于过分柔软的劣质枕头中,由于无力操纵身体其他部位,他的目光始终投向右手边模糊的一角——那里是一片深黑,若是房间的布局没有发生变化,那么他可以确信自己正在盯着那一张将所有光亮都阻隔在外的厚重布帘。   身处熟悉情境时,人理当感到安心,可文侪却仅仅感受到发自内心的悲伤。   为何悲伤?   他也不清楚。   有什么东西像是堵塞泉眼的溪石般凝塞于心口,他好似忘了许多事,然而他依旧说不上究竟为何会产生如此怪异的想法。   他的记性一直很好,不至于忘事。即便忘了什么,戚檐也会告诉他的。   他要学会安心。   正想着,身子的重量忽然上升,他隐约察觉有什么东西压着他的腰与腿,甚而那一大丛尾巴,正欲从其背后翻过去。由于尾巴过于敏感,一时被压得有些疼,文侪禁不住闷哼一声,那东西闻声好似怔了怔,旋即加快了速度。   文侪转了转眼球,试图看清适才从他身后爬过来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奈何还是失败了。   “戚、檐?”他试探性地喊了一声。   无人应答。   “戚檐,你……在吗?”   房中寂静被他发哑的嗓音打破,他喊了七八声戚檐,情绪由怀疑至些许焦急。可在遽然间,他停止了呼喊。   他发觉视力在逐渐恢复,清晰起来的像素颗粒率先拼凑出一张油画质地的朦胧人面。   ——那戚檐屈了手臂,用手撑着脸,正躺在他身旁笑眯眯地盯着他瞧,眼神很是玩味。   “……”   刚刚从他身上翻过去的,山一般往他身上压的,踩到了他的尾巴还不道歉的,任他喊了数回还死不吭声应话的,果然是戚檐。   文侪清醒后的第一个动作是睁眼,第二个动作是一拳头打在戚檐身上,继而掐住他的臂肉狠狠拧了一把。   在文侪凶恶的目光下,戚檐苦笑着把已到嘴边的惨叫吞了回去。   “我刚刚叫你,你怎么不应?”文侪瞪视他,见他手掌心有些黑糊糊的痕迹,又问,“你手上沾的什么?”   闻言,戚檐先露出个礼貌的微笑,继而开始演他的拿手好戏——装疯卖傻。他的眼神蓦地四处飘忽,而后像条刚被钓上岸后扔入鱼篓里的缺水鱼一般,在床上使劲扑腾起来。   手脚并用,精彩绝伦。   床被他闹得嘎吱乱响,不多时应会塌下去。可他还是在持续自己令人叹为观止的抽搐表演,乱摆的手不时还要照着文侪的脑袋搓一把。   文侪静静看着他闹,待那泥鳅小子终于因为乏力而慢下动作时,一双修长的手暧昧地摸上了他的臂膀。   又挨了一顿痛快淋漓的揍后,戚檐便彻底老实了。   被驯服的疯狗这会盘腿坐在床上,乖乖将两只手展开伸到文侪面前,委屈巴巴道:“哪里有什么东西?我刚刚也是真没听见你叫我嘛,我若是听见了,又怎么会不回你呢?”   “……”文侪揪住他的耳朵,半信半疑问,“那你刚刚闹什么?”   “哈哈……那是在逗你开心呢!”   文侪觉得和戚檐交流既费劲又头疼,无可奈何地撒了揪着他耳朵的手:“先复盘,我没瞧着你当初说的那个即时监控阴梦动态的大屏,不清楚你上局撑到第几日,或是做了什么……啊说起来……我上轮怎么死的来着?”   “秘密。”戚檐在唇边竖起食指,闭了一只眼,熟练地给文侪抛去一个媚眼。   “别找揍。把我问的东西一个个说仔细了……”文侪从一旁的床头柜里摸出本笔记本,迅速翻开来,不曾想却见上头一片空白,脑中登时嗡地一声,“笔记怎么清空了?!”   他忽而明白了,于是诧异道:“你没存盘吗?!”   “别着急嘛。”戚檐懒洋洋地在床上躺下,他轻轻嗅了嗅枕边香,“话说回来,这床上尽是你身上味道……唉,你的大尾巴会掉毛吗?我看看——”   眼见文侪脸色愈发难看,戚檐赶忙正色道:“上轮我同你都死在了第五日。至于死因嘛,你也知道的,薛无平没交代清楚钱柏的死因,因此我为了测试还原死况的条件,在浴室割腕了,好在成功还原了死况。”   “……你白白浪费了两天时间?才第五日你就自杀送死,白白把第六日和第七日的线索扔了???”   “哎哟,先听我说嘛!”戚檐轻抚过他的手背,虽说手被文侪迅速带着怒意甩开了,他面上却仍旧带着笑,“你忘了自己的死因,也并未看见能观察我的行动的大屏。除此之外你也没见到薛无平吧?”   文侪想了想,犹豫着点了头。   “接下来我说的,你要仔细听清楚了。”   戚檐突然收敛了面上笑,摆出副二人成为同事后鲜能瞧见的、过去却常能看见的冷峻神色。   “你必须相信,这阴梦中存在潜在的第二规则与不寻常的机制设计,而作为特殊机制体验者的你,一旦察觉世界的特殊之处与规则,就会造成阴梦的重启亦或者记忆重置。”   戚檐盯住文侪显露迷茫的眼睛,并不担心他能否迅速理解自己的意思,只继续说:“简而言之,上轮,你是因为察觉了世界的异样之处而死。因此,从现在开始,请不要随意怀疑阴梦中的既定规则,也不要怀疑我对你说的一切,如果你发现了什么异样,告诉我,我会给你合理的解释。总之,如果你不清楚该怎么做——”   “做个盲目相信我的傻瓜就好。”   戚檐扬唇淡笑,一双略微弯起的眼中有显而易见的狡黠,他并不遮掩心怀鬼胎的刁滑相,只趁着文侪发懵混乱之际,弯指轻擦过他的耳垂。   “我只向你确认这一次。”文侪拍开他的手,“如果你刚才只是在开玩笑,就快把那些话收回去,别耽误时间。   “没开玩笑。”   “行,我明白了。”   文侪说那话时,像是下了不小的决心,那神情坚定得让戚檐认为,哪怕他现下叫文侪把尾巴伸过来给他摸一摸,文侪也会乖乖照办。   “那么,先把一条尾巴搬过来。”   “滚。”   字正腔圆,铿锵有力。   好吧,文侪不愿意。   “对我颐指气使前先想好是不是必要的,若再随意拿些奇奇怪怪的命令来诓我,等我出去后,有你苦头吃。”   戚檐不回答,只是笑,笑得眼睛都弯了。   笑够了,他一个挺身便下了床,又把靴子套上,说:“上轮祝叶此时还在外头,我到他屋里头去翻翻。”   ***   戚檐走到那祝叶屋前时,还先象征性地敲了敲,那门并未阖紧,叫他一敲便张开好些。   海风流动起来,将屋内浓烈的鱼腥味向戚檐的鼻尖输送。他抬手掩了鼻,便爽快进了房。   只听一声“咔哒”,门被他从里头反锁。   哪曾想他一回身,却直直撞上一对生了透明鳞片的瞳子。   细长的瞳仁极快速地左右转动着,那人蛇“咝咝”吐著信子,眼神中带着好些惶恐:“小戚,你、你怎么会来?”   戚檐按捺心中勃发的嫌恶,笑了笑,说:“我来这儿看看。”   “这里有什么值得你看的呢?”   黑瞳将那房间打量了一圈,戚檐伸手同董枝勾肩搭背:“董哥,我嘛,我想看看你在这儿干嘛!”   董枝的额上滚下豆大汗珠,他神色张皇,当即支吾起来:“哥、哥我来这找祝叶有些事儿!”   “什么事?咱们关系还不够铁吗?为何不告诉我呢?”   戚檐步步紧逼,叫那人蛇的情绪又不受控起来,喉结上升下落,只滚出些混乱的词句:   “救……不要、不要……病……哥、没办法啊!”   眼见那人虽生了蛇目,却依旧落下大把眼泪,戚檐把他默默端量,只觉他从前的生物构造都白学了。   “董哥,你别哭了。”戚檐很是无情地打断了那人的抽噎,“吵着别人休息了可怎么办?——我就问你一句,你变成怪物,祝叶出力没有?”   董枝无声地掉泪,拚命地点起脑袋,继而抓住戚檐的袍子,哀求道:“小戚,你原谅哥,好不好?哥真的没办法!”   “松手。”戚檐歪头笑了笑,说,“哥,你不是知道的吗?我屋里还有人等我,我得回去了。”   那人蛇狠命地咽了泪,手指颤着要松。戚檐却嫌他磨磨蹭蹭,落手去扯。他毫不留情地把那人的十指掰开,在那几秒间,摸着那人指腹与掌间生得很厚的茧。   ***   文侪将遮挡房间的窗帘猛然掀开,瞧见那阴沉的天幕上逐渐散开的几丝天光。   “雨停了啊……”文侪自言自语,又蓦地想起什么似的,匆忙回身去找人,“戚檐,我们看海去——!”   只是,眼见门边那慵懒的人儿慢腾腾挨近了,这狐狸又应激地往后退了几步,说:“你悠着点,现下规则还没发生改变,当心离我太近,一会儿晕坏了,要吐我身上。”   戚檐于是撇了嘴,很是不满地跟在他后头走。他们俩是明目张胆地往外旅店外去的,连那门边柜台处拨算盘的老西都没抬眼瞧他们。   外头天微晴,叫海的深邃幽暗减淡许多,透出些浅淡的澈蓝。   那白狐狸在前头走着走着便开始跑,一跑就跑个没完。   戚檐要他别急,他到底不肯听。都这样了戚檐还能怎么办,自然只能由着他去。   然而戚檐一晃神,又记起当年跑操情境。那文侪的体能不知是如何练出来的,领跑不知累,分明跑在外圈,却好似比他们那些跑内圈的班级还要轻松不少。   从前没机会说,这会当然要圆圆当年梦,他清嗓,开口喊道:“1班那位领头的,你慢点儿!好累!别跑了,等等我!”   文侪一点儿不回应,末了还是应其要求慢下了步子。橘黄的夕阳洒在他身上,叫那只白绒绒的漂亮狐狸变得火红。   戚檐的嘴唇翕张,只是到嘴边的一句由衷夸赞,拐了弯变作无故挑刺儿:“怎么走这么久还没见着碑,咱们路走对了吗?”   文侪这才皱起眉回身看他,骂道:“我们当初就在海岸边瞅见那碑的,纵然记不清具体方位了,我沿着海走,还能有错吗?”   “诶,我就只有这么说话的时候,你才肯理我。”   戚檐笑呵呵地跟了上来,奈何文侪不仅没任他胡来,还同他约法三章——在那规则取消前,他二人必须得保持距离。故而戚檐虽是跟上来了,被文侪那么戒备地盯着,也仅能眼巴巴地瞧着眼前那晃动的狐耳与九尾,眼神幽怨。   戚檐哼哼唧唧了一路,直到那半没入海中的石碑林入目。他还未停止埋怨,然而几步远之外的文侪已朝那石碑冲了过去。   他望着文侪以健全的双腿踩着沙滩向前的身影,心底竟生出一股莫名的歉意,他稍垂上眼睑,有些不忍看向那跃动的身影。   文侪自然不知那小子又在想什么,他正紧张得眼也不敢眨,生怕下一刻那海浪便要随着风暴高高抬起,如那飘着冷雨的清晨一般残忍吞去这石碑。   可是没有。   海面无风无浪。   文侪一时情急,也顾不得褪下鞋袜,便踩入潮浪,叫那浅浅一层清水湿了他的裤脚与鞋。然他并不在意,只赶忙将后半截尾巴塞进怀里,随即蹲下身去。   全无皱褶的海面下有数不胜数的石碑林立,这远离旅店的寂寞一隅不知埋葬了多少人,当文侪将手置于其中一个不知葬者名姓的小碑时,他好似能听见怨魂的哭声。   可他很快意识到,那哭声自遥远的天边来,比起亡人,那更似阴梦之主钱柏的啜泣。   在大小不一的众石碑中心,有块最为高大的石碑,犹如于一片新林之间独立的千年老树,上头密布沧桑的裂痕——那并非墓碑。   文侪并不知为何当时梦中那钱柏难得清醒,却依旧记挂着要同他看海中这石碑。从未尝过浓烈的美好感情滋味的他,太好奇那上头究竟篆刻着多么美好的祝福或是谜语了。   可他早该明白石碑的寻常用处。   ——这是纪念碑,又与墓碑含义相似。   上头写道:【1999年,孤岛人类集体自杀事件】   文侪恍若被人霍地扼住了喉咙,喘息不得。   方至的戚檐扶住他,只在他身后探过去个脑袋瞧,瞧毕,交臂嘲谑道:“这就是钱柏要你看的?他的爱还真是别致呐!”   文侪情绪收拾得很快,他起身,脱下自个那被海水浸湿的长靴,压住属于原身的哽咽,尽可能平静地说:“孤岛人类集体自杀,估摸着指向的便是矿洞里头的那些骨头与残肢。啧,奇怪……”   戚檐接着他话:“是奇怪,一般来说,阴梦不会给出直接性证据。它既然给了我们那堆骨肉,碑文内容该是隐藏的才是。除非……那矿洞中的房间里头,最重要的线索并非那堆残肢……”   房中景像有如飞鸟盘旋般在他二人脑海里过了数遭,他二人各自思量半晌,末了侧目对视几秒。   “重要的若不是尸山,便只剩那堆散得到处都是的金属玩意儿了吧……”戚檐说。   “带纸笔了么?”文侪问他。   戚檐摇头:“我还没独自晃悠多久,就叫你给拉出来玩水了。——这儿有沙。”   文侪稍一点头,便屈身以指为笔,以沙为纸,写下“元素集合”四字。   【工业风:蓝色工装、梁桉房中病态整齐的家具排列与油状黑液、矿洞中做工精美的金属用品】   【宗教风:鬼祭祀、蛇肉汤、石碑林】   【灾难风:矿洞残肢、人类集体自杀】   “若仅从涉及元素多少来看,工业风最是靠谱。”   “工业风应是没错的……工厂里头指天的烟囱排废气,通河海的管道吐脏污,生产机器的轰鸣扰民。你看看那阴沉的天幕与漆黑的海,再想想那呼啸的海风……工厂三害,可不就是黑烟污水配噪音?这么说来,那孤岛客栈八成代指的就是工厂了。”   “如此一来,客栈中的旅客的现实身份可就耐人寻味了……若从工服上断定钱柏的职业,那么他便是技术工人,可其他人、怪物又是什么身份呢?”文侪顿了顿才继续说,“怕就怕有人如同上个委托的那小武一般,是多人的集合体,叫咱们分析大半天,竹篮打水一场空。”   “你就是因为舍不得时间才会操心这事儿。”戚檐说着,也蹲身下来写字,“董枝是由人变的怪物,你也说过,在你那梦里,钱柏和董枝的关系不错,有过命交情……只是后来他说背叛,他俩这关系由好到坏的关键缘由——黑色的病究竟是什么,咱们得尽快弄清。”   【[(故友)董枝]脚被梁桉他杀人的爹砍了;背叛是因为生了黑色的病;说狐狸是人且漂亮。】   【[梁桉]:掐钱柏脖子;鬼祭祀;永生;他爸杀人】   【[祝叶]:主办梁桉欢迎会和鬼祭祀;吃人很厉害】   【[项桐]:说钱柏不知悔改;讨厌文侪;吃人】   “掌柜老西和服务员阿冬还写么?”戚檐仰起头。   “不写了。”文侪说,“我看他俩的名字就像糅合体。”   “你总得知道他们是什么的糅合体。”   文侪叹了口气,替戚檐写道——【[(掌柜)老西]:懒散怕事、仗势欺人】   “……按刻板印象来说,我看他就是工头。——不管了,我先写阿冬。”   文侪屈膝半跪在沙上,指尖再度没入沙间。   【[(服务生)阿冬]:小心翼翼、附庸他人】   “若是照着工厂模式来看的话,这俩估摸就是工头和他身边跟着的尾巴……分析他俩大概没什么必要,还是照着工厂思路去想才能找着突破口。”   文侪嘟囔着,忽而想到什么似的,又说:“不过、他们也没变作怪物来着……”   戚檐点头,这才笑说:“我就是在想这事。”   “那你不早些说?”   “我原是要说的,可你不是很快便注意到了么?”   “你该打头便说。”文侪批他几句后,又道,“假若阿冬和老西也为人,是什么叫钱柏如此不合群呢?”   文侪正冥思苦想,忽觉得狐耳上压下一只大手。那戚檐没给他时间怒骂,单顺势压低身子,道:   “有些人和众人迥然不同,但是他们能睁只眼闭只眼,或是立于中间的灰色地带,故而也能隐身于人潮。而有些人固执己见,非逆流而行或是站在黑白两极不可,我猜钱柏便是这样。他一定有什么执着不肯改变的想法。”   “既然怪物皆是人变作的,且众人多变作怪物,按社会选择论来说,留至最后的多是先进的东西,那么钱柏紧抓不放的该是保守亦或守旧的思想么……”   “短期之中被社会选择的可不止好的,那些容易蛊惑人心的东西,也很容易得到人们的青睐。——不是有长生不死的鬼祭祀么?说不准众人变作怪物,是因信了极端宗教呢?”戚檐说。   “是我想错了么?那钱柏固执己见的也可能是反邪|教思想吗?”   “不确定,这俩死路皆暂时保留吧。”戚檐说。   ***   雨又开始下了,潮水在以超乎他们预料的速度向上涨,俩人拎着湿漉漉的长靴沿着先前的脚印向上行,每走一步,潮水便跟来一步。当二人先前留下的脚印消失于驻足处时,那潮浪已经淹没了他们的脚踝。   文侪的九条尾巴因沾了水而沉甸甸地拖在水中,他行得温吞且吃力,比浪上涨的速度还要慢一些。   残阳斜照,泛着血色的潮浪击打礁石发出气势磅礴的呐喊。戚檐在余晖中冲文侪伸出了手,文侪没有拒绝,却是用手从外圈住了戚檐的腕,没成想很快被戚檐固执地反握入了温热的掌心。   俩人没有并肩,却不约而同地保持沉默,亦一前一后地听到了自深海传来的亡者魂灵苦闷的恸哭声。   石碑下有人在昏晦间经久徘徊,不得消解的恨意被这片蔚蓝的海悄无声息地掩埋。   文侪默默想,原来那人口中的“蓝”不过是片叫人绝望的野坟。 第49章   “我想成为山。”   “高耸的,永远屹立不倒的、山。”   濒死之际,他用虚弱的气音在我耳边说。   ——————   戚檐将五指合拢盖在玻璃窗上,半晌,他再将手拿起时,那窗上已留下了他的手掌印。细密的水雾湿了他的掌心,他却经由那处空缺,看向了暴雨中撑着赤红油纸伞走动的怪物。   “到处是怪物……”戚檐含笑打量着,还要伸指点点文侪,“你看,外头雨下得好大哦。”   “看?大哥,渭止的梅雨还不够你看的吗?还是说这鬼地方的雨更有意思?”文侪骂骂咧咧地将纸笔在窗边那张长方木桌上搁下,“活是总不干的,懒是一定要偷的,速战速决它不好么?非得讨千百回死罪受做什么?”   “哎呦,我在思考嘛,怎么又生气啦?”   戚檐没坐下,单咬下一粗头记号笔的盖,在桌上一张皱巴巴的白纸上留下颇潇洒的字迹。待把思绪整理清楚了,他才仰首同文侪说:“咱们来答题吧?”   “哪题?你说,我来写。”文侪说着夺了他手里的笔。   “你就不怕我答错?”   “答错就答错,哪可能每回都能一次便答对。再说看你模样,也不像认真样子,估摸着也是想随意试它一回。”   “你都知道我十有八九会答错,你还帮我答,你心疼我啊?”戚檐笑得合不拢嘴。   “怕你被电傻了。”文侪勾着笔不给他拿,只还分了些余力去整理桌上散乱的稿纸。   “哎呦,直说嘛!我也舍不得你被电呢。”   “废话少说!麻溜点张嘴,文本稿我来整理。”文侪将一沓草稿纸滚作一团,敲了戚檐的脑袋。   “今天先试试谜题二与谜题四吧。”   文侪点头,在纸上默下谜题——【贰、我连根砍了近枯死的老树,计画建座大宅邸。】   “这道题的用词引导性很强,‘根’本就常常同诸类血缘纽带相联系,还加上了限定词‘枯死’。从浅显之处入手,这很难不叫人联想到钱柏出了车祸的双亲。若要对这谜语加以解释的话,应该是钱柏为了‘大宅邸’而牺牲了自己的父母,更准确而言,便是钱柏奔波于事业、信仰、目标一类东西,而忽视了父母赡养与事故治疗,说得浮夸些,可不就是用父母的生命换取了追求事业与信仰的时间。”   文侪嚼了几遍他的话,想了想觉得不无道理,这才落笔——   【解:钱柏为了心中理想而疏于照料父母,间接致使父母因医治不及时而死亡。】   在文侪写下最后一个字时,便有预感那答案是错的,可即便他一停笔就咬紧牙关,电流穿心而过时,他还是没能忍下呜咽。   然文侪不停抽搐的手很快被戚檐握稳了,那平素吊儿郎当的小子这会也没看向文侪,他只是默默承受着余劲无穷的电流,看向了窗外的暴雨与被雨雾模糊开的红伞。   “下回换我。”   戚檐正经说话时,嗓音比平日掐着哼唧时要低沉好些。   在完全感受不到电流后,戚檐才松开文侪的手。温热的大掌顺势轻轻搓了搓文侪的后脑勺,并不如往日那般向上触碰狐耳。   文侪只又抽了张白纸,自顾自默下谜底——【肆、今晨雨骤,然海面风平浪静,不见游鱼。】   “今日是我们第二回瞧见风平浪静的海面,但也是雨停后才碰见的。据这几轮……据这两轮的观察,雨急时,浪别说静了,反而要拱天。因此其中的‘雨’大概只能是喻指。而所谓的‘游鱼’,目前被纳入猜测范围的东西也不少。其一,海底石碑,由于我们于风平浪静的早晨看见了石碑,不符合题目所要求的环境状态,所以排除;其二,人;其三,怪物。第二点和第三点可能性都算大。此外‘不见’有两种可能,被动消失与主动消失。——我先试试我最怀疑的一种可能吧。”   那戚檐忽而委屈巴巴地压低身子,仰视起文侪:“哥哥,给我笔嘛。”   文侪见状险些背过气去,出于对不把笔给戚檐,他会变本加厉的忧虑,文侪忙将笔递了过去。   戚檐这才收敛了矫揉造作的姿态,笑着起笔。   【解:工厂发生严重事故,造成工人大规模死亡,工厂人数骤减。】   他答完题便静静等待电流的到来。文侪回头去瞧他,只见戚檐陡然扶住窗沿,额前冷汗倏地顺着脸颊滑落。   眼见那人嘴唇打颤,文侪禁不住小声嘟囔:“早说让我来了。”   可直起身后的戚檐却是目不转睛盯住了文侪,那目光还很不和善。   “干嘛瞪我?觉得疼吧?”   “疼。”戚檐挪开目光,收回了叫人脊背发寒的冷意,“所以下次别再自己来了。”   文侪没心思去猜他又怎么了,只在他要往外走时,猛地扯住了他的黑袍:“咱们得去酒窖走一遭,上轮不还背下个编号么?我见先前那里摆的高升酒是专供梁桉祭祀用的,所以想去看看这会那梁桉还没入住,酒窖会不会有什么不同。”   背对着他的戚檐闻言扯出个没心没肺的笑脸,说:“好啊,我正有此意。”   ***   淩晨时分,戚檐去吸引掌柜老西注意,文侪藉机闪进老西屋内取了那串钥匙。   院里没棚,文侪从容抬手拦雨,仅摆弄三两下便顺利开了院角那通向地下酒窖的门。   戚檐一瞅见文侪湿漉漉从院中走回来,便像只迷途羔羊似的扯住那人的衣角随他走,他毫不心虚,将走远时还不忘打个口哨同老西说晚安。   文侪没任他紧跟,只又重复了几遍严苛的距离论。戚檐无可奈何,忽而忆起上回自个掐着人颈子的场面来。   “是怕我又发狂么……”   戚檐背着手跟在后头慢晃,眼神却落回文侪身上。   “俩人啊……”戚檐用低得只有自个儿能听见的声音嘀咕着,“要怎样才能将这时空悖论带来的东西握在手上呢?”   通往酒窖入口的最后一扇门的信道很暗,若非每隔二十余步,顶头便嵌盏油灯,他们能碰壁好多回。   好在那叫他们晕头转向的黑暗没有持续太久,遽然闪起的刺眼光亮便叫他俩忘却了瞎子摸黑的痛苦。只是眼睛适应了许久,足有两分钟没能睁开。   可当终于睁眼时,入目之物却与他们上局所见的酒窖并无明显差异。   戚檐的目的倒是很明确,一径朝那放置有017酒缸的地儿走去。   正如文侪所料,此时梁桉还没入住,那高升酒也没摆上,取而代之的是编码模糊不清的一口老缸。二人不约而同地摸上盖缸木板的边角,齐齐发力将那玩意儿掀了开来,谁料那里头竟是一缸极臭的黑水。   戚檐捂着鼻子正要叫文侪把缸盖上,一阵细微的咕噜声却忽地飘进了他的耳朵。   “里边有东西。”文侪一面说着,一面将袖子撸起,用那舀酒的大长勺往里头搅了搅。这么一搅,缸里藏着的东西便有如解开束缚一般浮上水面——是个黑塑料袋子。   “呃……”文侪被那连同袋子一道浮起的恶臭逼得禁不住干呕起来,可他还是边犯恶心,边松开了上头绑紧的死结。   塑料袋中的东西一瞬间随着渗进去的黑水哗啦啦往外泻,文侪定睛看去——竟是个浑圆的铁球。   文侪嫌恶地把那球踩在脚底滚到了水池旁,又捏起来放在水龙头下猛冲一顿,这才包在掌心看。   “这什么?”文侪看了半晌还是没有头绪。   “我瞅瞅。”戚檐从文侪身后贴过去,看了好半天,把文侪的后背都给捂烫了,才憋出一句,“球吧。”   戚檐没有意外地又挨了揍,他却一副不以为意模样,说:“这球我先收着,明早拿到梁桉的欢迎会上去显摆,我不信咱俩不知那是什么东西,那些个怪物中也没一个认识的,说不准就是哪个大哥的眼珠子之类呢!”   文侪没有否定他的计画,只从口袋里抽了块帕子拭手,思考时视线落在那大缸的底部——刚才他们搅拌缸水时,叫水洒出好些,这会儿缸外底周遭却连一块积聚而成的小水洼也没有。   “大哥,过来搭把手,帮我把缸搬开。”   “成嘞。”   二人先是把缸肚砸破了,等待缸水流出大半后,这才动手去搬。   随着缸的挪动,一个仅可容一人跳下的大坑随即展现在二人面前。文侪跃跃欲试,戚檐却赶忙将他拦住,说:“闭上眼睛。——你答应过我的。”   文侪照做了,他被戚檐寻了一个椅子摁坐在上头。在那不算长的过程中,戚檐掌心的温度浸染他半身,被那双手有意无意滑过之处有余温残留。   在眼帘合上隐去视觉的情况下,五感当中其余四感的清晰化,意味着对于某一特定感觉的消逝也会更加敏锐。   眼下文侪便能感受到戚檐身上的温度有如风般疾速逝去,他甚至没能思考挽留还是任他离开。   ***   戚檐用手撑住那切割整齐的洞口,缓缓地下降,接近地面时便果断收手跳了下去。这洞不算深,下头空间也不算大,只还布有一扇阖紧的红木门。   在戚檐握住那圆形把柄的一瞬间,他的手被彻骨寒冻得僵紫。可他仅仅冷笑一声,用袍子稍微把手裹了裹,面不改色地再度尝试开门。   喀嚓。   门开了。   他的瞳孔在刹那间骤然缩小。   映入视野的是满墙滚动的时间标识,与一座尸山。   那些被称作“尸”的其实也并不是完整的人体,其中皆有大大小小的残缺,或是少根腿,或是独眼,亦或是有眶而无珠。   可是那些尸身皆生了那样一个完美的头颅。   ——那是,庞大的,由一具具“文侪”的尸体,垒作的山。   “我想成为一座山。”   戚檐耳畔响起不知何人的低语。 第50章   是谁在说话呢?   戚檐并非没认出那是谁的声音,反而该说是不能再确定了。   可他仍旧执拗地问着是谁在说话。   因为入耳的,是文侪的声音,而文侪没可能在这儿。   他迅速回身,渴盼瞧见什么,然而没有人出现在入口,那声音无疑仅在他脑内盘旋。   成吧。   只当听见了鬼的窃窃私语便好。   他转而扫视起眼前这间并不算宽绰的房间。   那堆尸山摆在房间正中,尸山四角各立了个黑柱子,还用四条绑着铃铛的红线相连接,将尸山圈在其中,像极了神婆做法事时布下的安魂阵。   对于戚檐而言,眼前场景尚不足以叫他为之惊诧,因而他只是从容立在原地,毫不畏缩地打量着那些肢体残缺的文侪。直到想了好一会还没甚头绪,这才转头去看四面的墙。   那四面墙也格外有意思,白底黑字,架于那诡异法阵的周围,活像是高悬的丧幡和挽幛。   然而最叫人惊异的是,那四面墙虽仅为寻常石灰材质,却如同巨型LED屏似的,闪动着涵括了年月日时分秒的时间点。那些个时间点无规律地乱闪,晃得戚檐险些花了眼。   他背手绕着那墙看,乍然瞧见一处有些不寻常的抖动形变,于是上手摸了摸——原来那处墙面有些不规则的凸起。由于凸起不大,墙上又闪着时间,光用眼睛瞧,不大能辨出那是个什么图案。   他试图通过削弱视觉来增强触觉,因而阖了眼上手乱摸一气,奈何摸到最后也还是没能猜出上头是什么。只得认命地从口袋里摸出根小铅笔,仔细将凸起的地方涂黑。   直至那四个大字整齐在眼前铺开,戚檐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他没认出来,原来是签名艺术体的“钱柏”、“董枝”四字。   “字写得那么花,那么有个性干什么……”   “在尸山边签名,倒还真有种到此一游的地狱感。”他冷笑一声,随即爽快把那块墙面抛了,“不看了,鬼知道那钱柏想表达什么。”   可这屋中怪异非同小可,他分明这处也不理解,那头也没思路,却仍像是个横行霸道的老大爷似的留在这儿晃。   他是知道一旦离开此地,后面几天就不一定有机会来了。所以,无论多久,他都极有必要,在此时理清这巨大的尸山、怪异的石墙以及……   他倏地垂眸在那红绳黑柱上,那被他瞪大的黑瞳渐渐漫上了森然笑意。   啊、他明白了。   这不是尸山和镇魂的法阵,也不是什么丧幡挽幛。   ——是“作品”啊。   戚檐的眼睛迅速扫过屋中诸屋,有如穿针一般将一切密密连在了一处。   墙上的凸处文本之所以是艺术体签名,是因为那里是创作者的署名处。   黑柱红线绳的存在是为了保护尸山不遭他人触碰,是保护展品的礼宾柱围栏。   可这般说来,难道那尸山便是钱柏与董枝的作品吗?   不对。   组成尸山的每一个残缺品才是他俩的作品,那尸山不过是一个作品集合。   因为墙上每一个闪动的时间,呈现出来的字体也为手写签名体,这说明了多份作品存在的可能性。   无数个时间与无数个尸身相组合,便成就了那一瘆人的尸山。   上头闪动着的时间,皆在无限逼近一个数字,可却没有一个真正靠近那一数字。   那便是1996年1月1日。   是的,戚檐端详了很久,从没盯过那变化莫测的时分秒,他盯着的只有年月日。   而墙上的时间没有一日实现了95至96年的跨越。   这些堆在此处的未完成品都有自个儿专属的创作时间,而如若他所料没错,那诞生于1996年1月1日的作品,应该正是歇在上头酒窖里的文侪本人。   ——那完美的,无暇的,作品。   戚檐激动地滚了滚喉结,眼中显现出露骨的疯狂。   文侪是钱柏与董枝的作品,所以在上一局,那董枝临死前还在流着泪称赞文侪是个美丽的人儿。   在他们眼中,他俩创造出来的完美作品是人,所以美丽;也是因为美丽,所以他们希望他是人。   可在掌柜老西他们眼中,文侪无疑是怪物。   哪有东西既是人又是怪物的呢?   戚檐终于对文侪原身的身份给出了定解——   文侪的原身,是并不存在于世的虚拟人物。   他是钱柏与董枝共同的理想人物的化身。   ***   戚檐出去时把红木门关紧了,只立在洞下边,拢手喊文侪来拉他上去。   文侪坐得双腿发麻,这会儿颤颤巍巍地扶着墙过来,每走一步身子都像是被电着似的微微发抖。   他略微俯身,伸手拉人,只是那洞着实难爬,末了还是文侪给他送了几个小酒罐子垫脚,才把那笑眯眯的戚檐拉了上来。   戚檐这回还算是利落,离开酒窖时他抛着那从塑料袋里取出的铁球,很快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尽。   ***   二人走进客堂时,那祝叶已在高喊戚檐的名字。   他知道,是梁桉到了。   淅淅沥沥的雨水洗净了红门一角,那儿很快便探出个颇为俊美的脑袋,尖耳朵的万人迷一经露面便赢得满堂喝彩。   戚檐倚着漆作朱红色的围栏,立于二楼往下看。他将手置于心口,那扑通跳动的心脏叫他觉着尤为不真切。然而那有如陷入爱情的憧憬情愫在戚檐脑海里打了个急转弯,火速拐入了死敌行列。   “钱柏这是有多恨啊。”   戚檐喃喃自语,他瞥向一旁,只见文侪还在补笔记,飞速滑动的圆珠笔在日记本上留下清晰齐整的字迹。   戚檐掰回自个那仿若向日葵追着太阳转的脑袋,想不明白自己的视线怎么总不由自主地绕着文侪转?   “向日葵……”   戚檐咂摸着那念头,忽而又看向了文侪白扑扑又带点粉肉的狐耳,便装着无意识地搓了一把,赶在文侪挥拳头前先把话给说了。   “梁桉!”戚檐将双手合在口边,朝楼下喧哗怪物群喊了一声。   那举止极其绅士的怪物闻声走至栏杆下,仰起脑袋瞧戚檐。他满头白发如碎银熠熠,海风穿梭于他的发间,却不叫他显露半分的狼狈,他微笑着看向戚檐:   “您好,您是在喊我吗?”   戚檐在心底骂了一声:靠,钱柏心动得要昏了。   他觉得呼吸困难,有种想要从二楼一跃而下的冲动。他想跪在地上跪拜那人儿,想得几乎要发疯。   可戚檐转念又想,钱柏不知是对梁桉有多恨才会变作这般。若是情感未曾颠倒转化,钱柏此刻怕都要操纵他的身子,跳下去掐住梁桉的颈子。   爱慕之心昭然若揭,杀人之意藏形匿影。   戚檐觉得打心底犯恶心,于是将那双含情的眼转向了那只白狐狸。奈何那狐狸正埋头写字,并不搭理他,他只好又看向了梁桉。   “送你个东西。”   戚檐勾唇笑起来,他夺得了自个身体的主导权,纵使钱柏好似在竭力要他停下动作,他仍旧慢条斯理地从黑袍的口袋里掏出那从酒窖里获得的铁球,继而抛了过去。   他将东西往楼下扔时,见周遭怪物们都一脸茫然,本已做好了一无所获的打算,哪曾想梁桉陡然色变,一对浓眉紧紧压住了他深邃的眼。   他觉着那人全黑的眼珠子活像一潭黑水,愈是要往内看,愈是让人觉得要陷入其中,几近窒息。   “你为何拿着我爸?!!!”   满面通红的梁桉开始不顾形象地怒吼,他歇斯底里地喊叫,喊得祝叶震悚,项桐惊愕,戚檐却在这时笑了起来。   黑球是梁桉他爸啊?   不错,又有新线索了。   “这不过是个铁球,怎么就是你爸了?”戚檐盯着梁桉颤抖的唇,步步紧逼。   梁桉正欲说些什么,没成想那祝叶却慌忙挡到了梁桉身前。   “戚檐,你不该这样。”祝叶透明的瞳子闪了闪,里头沁入了好些血色。   “我非这样做不可。”戚檐平静地回答,脸上带着不失礼貌的微笑。   他斜眼瞥了文侪,只看见那狐狸在笔记本上迅速写下:【祝叶——极度偏袒与维护梁桉】。   戚檐本还想看看梁桉和祝叶的态度,可在下一秒,怪物群便霍地散了开来。   那紧紧将铁球抱在怀里的梁桉只是怔怔看着祝叶,而祝叶盯着戚檐,机械地说:   “晚上记得来参加欢迎宴,晚上记得来参加欢迎宴,晚上记得来……晚上……”   ***   欢迎宴如期举办,那梁桉又似没事人般任由狂热的怪物们将他围在中心。他面上挂着温柔的淡笑,眼睛不曾挪向戚檐亦或者祝叶。   其实说实在的,戚檐觉得那梁桉从未将任何一人放在眼里。他黑黢黢的眼珠里始终幽深一片,看不着半点光亮。眼球面更是有如贴了磨砂膜一般,根本无法倒映他人的身影。   屋外雷震风啸,巨浪拍岸;屋内众人把盏高呼步步高升,庆贺梁桉入住。   步步高升,步步高升。   是要升到哪儿去呢?   戚檐实在喝不下那些黄澄澄的液体,奈何现在起身离开太过瞩目,唯能百无聊赖地撑着下巴,扫视周遭。   他上一局所见的欢迎宴同现在这局相差无几,宴中人大致分作了两波,一波人围着梁桉,另一波人则围在一圆桌前欣赏一副画作。   那是一副尤其古怪的人物画。   画中两个从穿着到相貌都一模一样的男人面对面站着,脸上各自挂着夸张咧大的嘴。   他撞了撞文侪,笑问:“你觉得那画指什么?”   “……双面人服务生?”文侪说。   戚檐闻言满意地笑了。   第一局时,他也是那样认为的,那画浓烈怪诞的画风与略显厚重的笔触叫他错以为那是双面人的象征。   而第二局那个已经得知这孤岛上有两个文侪同时存在的自己,看见这画却是颇为自信地认为,这副画暗示的是文侪和另一个文侪,也就是阿文和阿侪。   可戚檐他已经进入了第三局,因此他知道:   能面对面相见,却不会毁灭的——   只有他和他自己。   ***   没错,他又说谎了。 第51章   从很久以前起,戚檐就尤其擅长说谎。   由生至死,   他都没有改掉那个恶习。   ——————   第二局,戚檐在废弃矿洞中碰见了一个告密者。   那人告诉他,阴梦的时间扭曲不仅影响了文侪,还影响了他。   那告密者与他长着同一张脸。   ——那人是未来的他。   ***   【第二局-day4】   (dayX为代理人时间顺序计时,第X日为阴梦内部计时)   戚檐清楚记得,他和文侪剪断了拦路的白布,看见其漏出了赤红的内芯,这才钻入矿洞。   他那时仔细摩挲过几张白布,确信上边绝对没有任何修复痕迹。所以,当他攀上铁索,向上推开那扇活板门,看见另一个自己时,比起先思考那些虚的,他首先想到的是——   这一个“我”,是怎么进来的?   戚檐并未将困惑说出口,【那人】却在自嘲似的蔑笑后窥探了他的心声,并作出了解答:   “我的时间是倒着走的,也就是说你们如今身处第四日,在向着第五日走,而我是在向第三日走。你们于早晨剪开了洞口的布,在晚上这洞口的布自然也是剪开的,我当然可以顺利进来。”   戚檐从头到脚都写着戒备,也看得出【那人】有些不耐烦,只是俩人皆漠然盯着对方的眼睛,两双一模一样的眼睛对看,互不相让,亦不闪躲。   “一五一十说明白了。”戚檐说。   【他】微微皱眉端量戚檐一眼,随即嫌恶似的挪开眼去:“想要理解这事不难,你只需相信一个事实便好——这次阴梦不存在第六、第七日,day6与day7分别是阴梦第四日与第三日的回溯。”   “你的意思是阴梦的时间流向为一二三四五四三?”戚檐琢磨着【他】口中所说的新规,“那么,如若我和文侪皆活到day6、7,这阴梦里将会出现两个戚檐和四个文侪?”   【他】将脸转了回来,说:“理论上是这样,可是我在放有第二张存盘纸的小屋中发现了另一条规则——‘狐狸的时间将终止于第五日’。也就是说,文侪没可能跨过day5与day6之间的坎,也就不会出现你所述的四个文侪的情况。   戚檐蹙眉思索,【他】倒是优哉游哉地看了看腕上与他一模一样的表,说:“14分钟后会有一只铃婆来追你,一会儿你先下去把文侪引开,我再走。”   戚檐把头点了。   【他】交臂看着戚檐,又说:“你应该明白我为什么要同你强调文侪的时间只有五日吧?我是要你别再妄想救他,也是在给你机会。”   戚檐低下头去笑:“机会?你给了我什么机会?”   【他】说:“文侪无论如何都会死在day5,所以你若想测试某些消息能否告知文侪,都可以在那日试试。若是信息可以提供,文侪便该是安然无恙,直到其他突发情况将他引向死亡;若是信息不可提供,文侪当即便会死。”   戚檐闻言冷笑一声:“你当真是狠得下心,竟能说出让我拿文侪的命来进行试验这般话。”   【他】听了那话也笑了,随即微抬起下巴,以颇为轻蔑的姿态瞧着戚檐:“你啊,难不成是连自己都想骗吗?你是day4的我,而我是day6的你,你觉得仅仅两天就能叫人变得面目全非?——别他妈开玩笑了,你和我都是戚檐,咱俩皆是个不折不扣的伪善者。”   戚檐并未否认,只卸了笑,说:“既然你同我说了未来可能发生的事,难道不怕我创造出一个与众不同的day6的‘我’?如果我创造出了另一个‘我’,那他未必不会对day4的人产生新的影响……如此来说,我,戚檐岂非会拥有作出选择的机会,这局结束后我又会拥有多少段记忆呢?”   【他】很长一段时间里都面无表情,这会难得面露不耐:“甭给我闲了发慌的往深往难了想!不论如何这一切已成定局,你就把我当成是一个未来影像,就像我为了保持清醒,也把你当作影像一般。”   “说的什么鬼东西……你懂不懂说话?”戚檐一时有些混乱。   【那人】半眯起眼,噗呲笑了:“——你不知道,在我眼里,你只是在重复我先前说过的话,又蠢又可笑。啊、不过等时候到了,你也需要将这一循环继续下去。”   “重复?”   “是,我在第四日也遇到了另一个‘我’,而我如今所说的话,即便出自本心,可比照记忆,我却像是在模仿我在day4遇到的那个‘我’——这大概是阴梦的限制之处,已经发生的事情是不容许出现太大出入的。所以我把‘他’称作一个已经录制好的影片,只当我们都在冥冥之中循着轨迹走。”   戚檐并不希望那家夥仅以潦草几句概述这阴梦的时空悖论:“那这一切的起点在哪里呢?你获得的那些个规则究竟是否出自我的主观行动?”   【他】耸耸肩,说:“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不论这循环的起点在何处,我都选择了你,或者更准确地说,戚檐选择了戚檐。”   【他】说罢看了看表:“还有三分钟,你就得开始往回跑了。——你快点问吧。”   “你的时间不是倒着走么?你眼中的世界是怎样的?你又怎么能同我交流,难不成听到的字句皆是倒着的?”   “上个我,告诉我说,两个我之间会产生正向磁场之类的东西,总之只要你接近过去的自己和文侪,你的时间便会自动正向流逝一阵子。半径……唔……不清楚,你自个儿掂量掂量。”   不算宽绰的石道中忽然传来破碎铃铛声,【他】漫不经心地又瞥了眼表,说:“好了——跑吧。”   ***   【第二局-day5】   这阴梦中存在严重的时间扭曲与时间摺叠是不争的事实。   作为一个究极理性人与利己主义者,戚檐所该思考的不过——如何实现自我的利益最大化。   当他在day4头一回遇见自未来逆流而来的自己时,他便清楚,这阴梦就此成了他的画板,只要未经过详细阐释的事件,他便有充足的发挥余地。   可他想要利用时间逻辑漏洞制造时空悖论,时空逻辑却已然踩在他脑袋上跑走了——在他不知道的角落,不可改变的事实已然发生。   当他在day5听见【阿文】告诉他说——那地图是自己给他的时,戚檐便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打击。   他明白自个必须照猫画虎,否则一旦他给【阿文】地图这件事未曾发生,便没了day3他用地图找到洞穴等等事件。在巨大的事实偏差下,这阴梦大概又会因为因果论不成立而彻底崩坏。   虽然他实在不知,这荒谬绝伦的阴梦为何还要遵循种种狗屁的逻辑。   简而言之,便是,倘若day7的戚檐他自己最终没有在day3给【阿文】找到地图,那么就会影响到自己的过去,而那不可预料的影响,戚檐实在倦于去应对——一个阴梦而已,他犯不着让自己陷入时空悖论的枷锁中。他仅仅需要让既定事实正常发生,此外再在短短两日中获得尽可能多的新信息就好。   于是当他割腕没入水中半晌,还是耐不住站起身来,这时他的腕间的粗大伤口忽而像是黏合一般紧紧咬在了一块儿。   戚檐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机制,总之他没死。   那时正是day6,0:00。   如那矿洞中的自我所料,他回到了第四日24:00,并向着第三日24:00走去。   ***   【第二局-day6】第四日倒流回溯   钟表在逆着走,海在吞没浊浪,雨珠自地上被漆黑的天嘴吞去。   一切都那么诡异而瑰丽。   不太方便的是,他若是出去,会被已被泥水浸透的雨水向上浇一身。   受时间回溯影响,他这流于正常时间逻辑之外的生物,遭到了世界的遗弃,当时他辛苦填满的背包等一切物品如同文侪一般在第五日彻底湮灭。   他手上空无一物,他甚至居无定所。   没事。   反正他有的是事要忙,也有的是地方要去。   他穿梭于林间,很快便跑到了那矿洞门口。   他清楚这会儿自己和文侪都在矿洞出口处,这儿根本不会有人,便慢腾腾地拨开那几条被剪断的布条走了进去,又爬入那个带有活板门的穴洞。   他阖着眼思索起来。   他从不是文侪那样的行动派,他遇事习惯斟酌一二,没想好的事多不会费劲去做,要做便要选取至优至简的方案。   他清楚他若想要最大化利用时间且不搅乱正常秩序,他就必须帮阿文找到地图。   已知阿侪是在第三日晚将地图交给他的,那也就是说,他应回到阿文所在的那座旅店里,找出不知道藏身何处的地图,并于第三日早晨交给他?   不,当然不。   他能否找到地图以及这一行为需要花多长时间,都太具有随机性了。   这不是最佳方案。   戚檐的指尖点在石壁上,他思索着,思索着,忽于某一刻笑起来。   不然干点脏的吧?   他可以肯定那张地图,自他二人在第三日晚抵达藏身的峭壁洞窟后,便失去了用处。   于是他想得通透又轻松——他要利用自己时间倒流的特质,于day7早晨(换算过来的第三日晚),趁着当时第三日的【戚檐】与【文侪】熟睡之时,从他俩背包中偷出地图,并等待时间回溯,避开树林中的【戚檐】和【阿侪】,将地图交给刚进入树林的【阿文】。   这计画制定差不多后,他在那穴洞中小憩了一阵,终于等到时间回溯至第三日早晨的【戚檐】爬进这里同他见面……   ***   【第二局-day7】第三日倒流回溯   那日到来时,一切确如所料。   夜晚23:00。   他站在那熟睡的二人面前时,恰有月光倾泻,打在距洞口不及几步远的地方。他伸手戳了戳那狐狸的耳朵,没等来反应。   他记得那时自己睡得不算熟,淩晨时不知怎么醒过一回,却没怎么注意到文侪始终紧锁的眉头。   戚檐此时静静看了文侪许久,心想,他的腿大概很疼吧。   可他也没太过眷恋,很快便转身离开。   他顺着藤蔓向下时不小心踩空,将一块石头给踹了下去。那动静一点儿不小,他只好匆忙向下爬,最后一眼,看见了被吵醒的【自己】正迷茫地揉了揉惺忪的睡眼。   【他】醒后第一反应不是看向落石之处,而是先伸手抚摸几下那熟睡的【文侪】白皙的脸颊。   戚檐沿着藤蔓向下滑,心底不禁感慨:钱柏的感情还真可怕。   *   大概也正是因为【阿文】手中的地图来自于【他】,因此day3时,自己不费吹灰之力就从阿文那里拿到了地图。   简而言之,便是第七日的他,将第三日23:00【戚檐】的地图拿给了第三日20:00的【阿文】。   这一行动显然没有改变任何事实,毕竟从洞窟里出来后,根本没人在意那张地图哪里去了,他并不需要担心阴梦崩溃。   至于那张地图最初是从何而来,戚檐就更不在乎了。他并不打算去计较那笔时间账,即便那地图是凭空出现的,也和他毫不相干。   他只知道,这下,他多了不少时间去干些更为重要的事,譬如趁着众怪以及【戚檐】和【阿侪】忙着参加鬼祭,他能够在旅店中按自己的意思仔细翻一翻,用不着小心翼翼。   然而待他粗暴地将旅店搞得一塌糊涂时,他瞧着眼前四仰八翻的座椅,这才意识到day5时瞧见的旅馆狼藉乱象原来不是【阿文】为了找地图整出来的。   “原来是我的手笔……怪不得不大似那只狐狸的作风。”   他喃喃道。   最后,在day7的11:30(回溯时间的第三日0:30),他在浴缸中割了腕。   ***   【委托二时间规则汇总】   1、平行空间共存:两个文侪,不可相见。   (注:两个文侪将会同时开展一整轮委托,没有主次之分。戚檐只能顾及一边。但由于记忆自动合理化的存在,两个文侪皆不会察觉到他在两头的转移与消失。)   2、无论是哪一个文侪,都活不过第五日。   3、时间回溯规律:day1234567,依次映射着第一二三四五四三日。   4、第六、七日,时光倒着走,但戚檐同过去的自己或者文侪相遇会产生正向磁场,确保两人能够进行正常交流。   5、阴梦内部时间混乱,现实中的每个时段随机出现,因此可能会出现1999年早于1997年的现象   6、已知的既定事实不可改变。 第52章   梁桉的欢迎宴上酒臭四溢,戚檐斜眼瞧了身旁那獠牙挂着带血肉片的项桐,察觉到了自个微妙的心理。   他此刻的感情依旧颠倒,可是他对项桐的感情并不似纯粹的爱恨,它既不能称之为爱,也不能称之为恨。   因为他从项桐身上感受到的感情太淡了,那感情并非寻常意义上的淡,而是既爱又恨,是爱被恨中和,恨也被爱中和。   戚檐很清楚,这是钱柏的阴梦,其间出场的人物也必然同那人有诸多纠缠。可正如第一个委托那般,每个阴梦中出现的人物也存在轻重之分。而他认为,此次阴梦的重要角色在于祝叶、梁桉、以及董枝三人,再精确些便是董枝与梁桉。   因此,他利落地将那大快朵颐的项桐抛开,将指尖点在了文侪的臂膀上。   “咱们去梁桉房里看看吧。”   文侪不解:“上一轮不是去过了吗?怎么又要去?”   “我想再看看那几张死亡通知书。”戚檐弯了眼,那极度自然的语气与神态使他顺利瞒过了文侪,“梁桉算得上这阴梦的重点之一了,但我们关于他的信息掌握得还是太少了。”   文侪仰首,瞳里便装入了天井中漏出的几抹残霞。从戚檐的角度看去,他从头到脚都泛着淡淡的红,那双玻璃珠般透亮的眼里更像是含着两团熠熠的火苗。   很漂亮,只可惜美中不足的是里面没有装着他戚檐。   戚檐知道的,从始至终,文侪都没有真正将他看在眼里。   因为没有理由,也没有必要将他看在眼里。   高中时便是如此。   那时他根本无法被划入文侪的竞争对手之列,充其量算个紧随于后的、不值一提的追兵。   “要找就快走!”   犹豫二字在文侪词典里鲜少出现,再加上他一想到拒绝戚檐后,那犟脾气的人儿会同他软磨硬泡浪费多少时间,他便觉得脑壳疼,索性顺着他些。   戚檐被文侪拽住手腕往梁桉的房间里拉,从人声喧哗处钻入静寂的黑暗间。   他没有看见身后戚檐的笑,也不知道此时自个那九条大毛尾巴正磨蹭着戚檐的身子,叫那戚檐心底升出好些躁动。   在察觉身后戚檐无理地朝他的尾巴摸了一把,那已经对此事感到麻木的文侪仅仅瞪了他一眼,没有停下脚步。   可怜小子,总这么轻易就被他拐跑了。   戚檐感慨。   然而戚檐心里想着的并不是要去找什么新线索,他只是想保证阴梦的正常运行——这个阴梦的时间机制太过复杂,他实在不欲再生事端。   上一局中,也是第二日傍晚时分,他同【阿文】一齐进入梁桉的房间,并在那里,他发生了转移,遇见了【阿侪】。   因此,为了避免造成其他未知的消极影响,戚檐还是决定仿照上一局的情况,进入梁桉房间并在那处转移。   他将那几张死亡证明书放在一块,装模作样地加以对比,还不等他说出些胡诌乱扯的话,他便再次昏死过去。   那似虚似实的梦境又一次出现了,梁桉掐住了他的颈子,像是恨极了他。   可当他再度望向梁桉那双空洞的,从未装进任何东西的眼时,他忽然忍不住想:梁桉真的对他起了杀心么?梁桉又真的恨他吗?还是一切皆不过是钱柏一场自作多情的误会?   他阖上眼的瞬间,听到了窗外暴雨的响声,以及在房中经久回荡的电流声。   “嗞嗞——嗞嗞嗞嗞嗞——”   ***   戚檐躺在床上,睁眼时身旁依旧坐着那文侪。   文侪知道他醒了,却没什么反应。   戚檐盯着目光集中于笔记本上的人儿瞧,想了好一会也没拿出句登得上台面的调笑话,只能干巴巴地说:   “刚刚没有出现黑色液体吧?”   文侪应了声“嗯”,将笔帽阖上,说:“刚才我又把梁桉的房间翻了一遭。”   “有什么头绪了吗?”   文侪点点头,尖尖狐耳随着他的动作而微微抖动,他走到床边坐下,说:“我觉得那梁桉在现实中应该不是人。——头、还晕么?”   戚檐不自禁盯着他那上挑的眼尾瞧,竟平白无故生了一丝上手去抚摸的冲动,然而他只缓缓转移视线:“说来听听?”   “谜题壹不是说梁桉他吃了他爸,但这事只有他自个在意么?起初,我们多数时候都在盯着‘但这事只有我在意’这句话,觉得钱柏不合群,后来才分析了整句,说这事并非违背社会公德的事……但是我们没有思考另一件事,就是梁桉的这一举动的意义是什么,或者说他能从他爸身上得到什么。为了想通他能从中获得什么,我费了很长时间……”   “很长时间是多久?”   “五分钟。”文侪平静地回答。   戚檐调侃他道: “你这是寸秒寸金啊,看来我不该打断你的。”   文侪抚摸着指上倒刺,下意识撕扯起来,嘴上却也没停:   “你还记得我们从酒窖带出来的铁球么?梁桉说那是他爸。你也清楚,在阴梦中,任何事物出现必有其缘由,如果他爸是个铁球,那么,不是他爸身上的某一性格特质符合铁球的特性,就是他爸的外貌特征也与铁球近似。”   “你觉得是后者?”那戚檐笑着看他,长指却搅入九尾当中,仗着文侪那一星半点的同情肆无忌惮。   可他眼见文侪将手指上的倒刺撕出了血,于是弯指轻轻叩在他的前额:“你单从第一个委托里学来了撕倒刺的习惯是吧……”   文侪撇撇嘴,也并不否认,只接着说:“你知道在工厂背景下,说一个东西不是人,是有很明确的指向的吧?”   待得到了戚檐肯定的答覆,文侪才继续说。   “我先前不是还说过我不知梁桉食父的意义何在么?可一旦界定梁桉他为非生物,我就不需要思考他弑父的意义了,因为能被称作它们父亲的只有被翻新亦或改版前的它们,用‘吃掉’来形容一个物品的翻新与叠代改进,也是可以的。”   “继续说。”戚檐听了那话甚是精神抖擞。   “我觉得梁桉是机器,且不是智能机器人,仅仅是工厂之中的大型机器,能够用于佐证这观点的还有梁桉的不死论与董枝说梁桉他爸吃了他脚的话,在工厂里头最常吃人的可不就是机器么?”   “嗳、那看来咱们又想到一块儿去了。”戚檐弯了弯眼,“梁桉房间内病态的齐整与进门时的电流声,再加上我梦里见到的黑色液体……我便猜想他是个机器,不过我倒还真没思索过他是怎样个机器。”   然那文侪还没等他把话说完,已开始誊抄谜题一,准备作答。   戚檐饶有兴趣地看着他:“那么你要如何解释后半句呢?”   “知道了如何解释前半句,后半句还需要解释吗?”文侪说,“他人都认可新机器,说明新机器的功能与质量都在向好发展,可钱柏依旧讨厌新机器这还能是什么原因?先前我们将工人遇到的困境锁在三者之中,工作强度、工资发放与失业危机中……这么一看不是显而易见吗?”   戚檐抬手替他将遮挡眼睛的一缕长发别到耳后,说:“我们当时极简化了工人可能会遇到的困境,可这处强调的是钱柏个人,若是他是因为更为私人的理由,而非工人们的共性困境呢?”   “管他呢,这是首次作答此题,错了还有两次机会。”   “你怎么就是听不出来,我是在担心你被惩罚,是在心疼你?”   “你?”文侪淡淡瞥了他一眼,“别开玩笑了。”   【壹、新房客吃了他杀过人的父亲,可是这事好像只有我在意。】   【答:新机器作为旧机器的改版,引进后工厂的生产效率得到了提升,而钱柏却因高效率机器带来的职业替代效应与失业危机而痛苦,并对机器升级抱有否定态度。】   文侪淡定看着那纸,等着被电,谁料却见红墨绕出了个红圈。   “对了!”   那只白狐狸欣喜地把笑和身子一块送了过来。   戚檐似是难以适应双眸一次装不完文侪整张面庞的情境,瞳孔略略颤动,回过神来时已经摁着文侪的锁骨把他推开了。   文侪险些栽倒在床尾,他拿双手后撑在床,后知后觉道:“啊、离太近了吗?对不起,我就是太高兴了。”   他说完又看向戚檐,略有紧张地问:“身子又不舒服了吗?”   戚檐皱起眉:为什么要用那般关切的眼神看着我呢?被人那般对待,他难道不会觉着不爽么?   戚檐想不通,可他忽然好想伸手抱抱那人。   ***   屋外暴雨声势浩大,惊雷阵响,戚檐侧耳,能听见藏于其中的,怪物们的低吼。这与世隔绝的寂寞孤岛好似茫茫海面上一处漫着腥臭的疮痂,戚檐吃住于此处,却并不认为自己属于这里。   蓝海是集体死亡的人类的坟场,绿林是束缚他与狐狸的自由的牢笼,客栈则是属于怪物的乐园。   他,钱柏,从始至终都不属于这片天地。   他是个格格不入的局外人。   可这阴梦中,天地间仅存了这几处地方,也便是说,钱柏早已没了容身之处。   那么,破局的关键究竟在哪里呢?   戚檐直觉认为关键在于文侪,毕竟那狐狸是钱柏的理想化身。   理想不死啊,一个人又怎会轻易赴死?   无论如何,这事值得细细琢磨,但现下,他要趁文侪不在,把规则篡改了,省得文侪避他像是在避瘟神一样。   戚檐趁着文侪出去不知干嘛,尤其自然地坐至桌前拿出了那叠红纸。实话说,这局day1,他一醒来就想去篡改规则,奈何才改到一半,文侪便忽然嘟嘟囔囔起来。   他其实也搞不明白那是梦呓还是他真的醒了,总之他没办法继续手上工作,只得爬上床去,装模作样哄那狐狸。   未尝料到,那会他手上沾的黑墨没擦干净,差些漏馅,所幸装疯卖傻糊弄过去了,否则定要让那狐狸七窍生烟。   戚檐想到文侪生气的模样便有些想笑,恰是他刚临摹到第七条,那“柒”字还没落笔。   吸了饱墨的毛笔遽然停在了半空,墨汁在忽如其来的停顿中落在那红纸上,洇透了纸背。   “你……究竟在做什么?”   戚檐听见了身后文侪近在咫尺间的清冽嗓音,那话中有惊愕,有愤怒,有难以置信的失望。   戚檐好像很久没有体会到这种大难临头的感觉了,以至于一时间,他竟不敢回首去看文侪面上的表情。 第53章   话音刚落,文侪便蓦地摁住了戚檐握笔的右手。   戚檐本有些怔愣,却硬生生被那人手上的颤意给惊醒了。   “这规则是你自个改的?上一局也是?”文侪板着脸质问他。   戚檐闻言仅仅垂了上睑,半遮住双瞳。嘴唇翕张,却像是噎住一般找不到话语,他于是紧抿唇线,好似从前那能说会道者不是他。   “你不回答吗?”   戚檐余光瞥见那只白狐狸蹙眉瞪视着他,可即便那淡色的瞳子就在他侧畔,他依旧没勇气去看。   在他犹豫着是否要再扯一个无足轻重的谎言来堵上文侪的嘴时,他耳边传来了文侪细微的哽咽声。   那人话音里有藏不住的哭腔与遏制不住的颤,当戚檐欲伸手替他擦擦发红的眼角时,只如自己料想的那般,被他瞋目切齿地挥开了。   文侪将拳头猛然砸在桌角:“当时我不过想强撑着自个走路,你是怎么待我的?比我受的罪少了,让你心底不舒服了?还是你他妈的身强体壮,所以觉得自己吃点苦头不算什么,而我就只配做个凡事都得倚仗你的废物?你不知道你违逆这条规则接近我时,你会承受什么吗?你改这规则究竟能有什么狗屁好处?你知不知道你的脸色在我前面白了又青多少回?!!”   “你、为什么那么生气呢?”戚檐皱着眉苦笑了声,“我不理解啊……”   文侪不应声,指尖抓着的那红纸,不一会儿便叫他揉得皱巴巴。   戚檐终于看向他:“你别管我不就行了?就像过去那般仰着脑袋朝前走,权当我在自娱自乐。你分明应该比谁都更明白要如何做的啊!继续像当年在学校碰到我一般,啧一声后拔腿就走啊!——文侪,你别看我不就行了吗?!”   “戚檐……难道在你眼里,我真就铁石心肠,一点儿也不会自责的吗?”文侪吞咽着涌上心头的委屈,他说,“你知道我这六年是怎么过来的吗?每日每夜,醒来也是,睡着也是,你的鬼魂一直缠着我,叫我睁眼闭眼皆是你的死状……”   戚檐鲜少听文侪念及从前,这会儿听到竟叫他心底生了些异常的兴奋。那情感冲撞着钱柏此时对文侪的颠倒感情,叫戚檐生了一股扭曲的痛苦快感。   想着……我吗?   从早至晚?   戚檐将手从文侪的手心抽了出来,转而攥住他的腕,一把将他摁到了墙上,笑道:“所以你是在可怜我吗?文侪,我没事的,你不是最清楚我有多利己的吗?你用不著有负罪感。”   两道目光猝然撞至一块儿,奈何各自瞪眼皱眉,硬是扼杀了那方冒了尖儿的旖旎暧昧。   “哪里是你说没有就没有的?!”文侪不想再同他争执,“撒手,起开!”   “我不。”戚檐勾起唇冷笑,“文侪,当老好人就让你心底那么痛快吗?你为何总要抢着当呢?你就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我的帮助么?”   文侪闻言更生气,他的手抵住戚檐的胸膛猛一使劲,叫那未尝设防的戚檐险些跌倒在地。   戚檐方站住脚,便听文侪说:“戚檐,别人的帮助可以,你的不行,我不想再欠你的了!你听懂了吗?!!”   依照正常逻辑,戚檐知道,他该留住文侪,说自个儿的死根本就与他无关,哪里来的欠不欠。   可是他本来就不是那般体贴人的性子。   他随心所欲,恶劣又利己。   他于是又伸手扯住了文侪的衣袖,歪头一笑,说:“不行,你要一辈子欠我的才行。”   “哈、我靠……”文侪崩溃地将十指插入发间,“……你是变态么?”   ***   大约晚上十一点,见戚檐坐在桌边写字,瞧上去没甚困意,文侪便打着哈欠爬上了床。   谁料他前脚刚上去,那戚檐后脚便跟了上来。   “挑的时机真是好!”文侪嘟囔道。   然而文侪不过换了个地儿解题,上床的那瞬间,笔记本也在他盘起的腿上摊了开来。他俩分明不久前才解决了谜题一,文侪却像是还不满足,又抓紧时间琢磨起了谜题三。   可那跟着过来的戚檐倒真像是困了,倒在上头一动不动。   【仨、菩萨把眼睁了又闭,美丽新世界低吹唢呐。】   戚檐兴致低迷,本抱着团被子,像条大虫似的蜷在上头,这会儿见文侪不搭理他,于是将手一伸环住了文侪的腰,往他那儿挪了挪身子,懒懒地说:“我好困哦,咱们先歇会吗?”   文侪瞥他一眼,冲他舞了舞自个儿的拳头,末了放过他,说:“你要是困了,你先睡,我自个看看,还有……离我远点。”   言罢,文侪把笔帽点在那一“睁”字上思索,没再刁难戚檐。   戚檐见撒娇不成,那人这会儿已不再理他,便一个翻身起来,夺了他手中笔写下一字“答”。   文侪知道“答”字一落,便需完整作答直至题目结束,如若中途打断解题过程,便要白白耗费一次机会并承受惩罚。他无可奈何,只能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答:“菩萨睁眼”与“美丽新世界”指机械化发展为工厂生产效率带来的效率提升等良性改变;“菩萨闭眼”与“低吹唢呐”指机械化发展为社会带来的巨大负面影响,即工人失业。该题反映了机械化发展下的良性生产效益与工人就业之间的困境。】   戚檐一鼓作气答完了,这才冲文侪笑了笑说:“你看我这分-总格式标不标准?”   文侪严肃地盯着那张纸,并不回答,直至瞧见那浮现出来的红圈这才重重往他肩头送去一掌。   他指着那纸,说:“解释清楚!”   戚檐挠着头,说:“我也是猜猜……”   “你说不说?”   “好嘛!谜题之中多带钱柏个人主观情绪,他说菩萨把眼睁了又闭,说明发生之事好坏掺半,睁了说明他起初认可,又闭说明他对那事的进一步发展持否定态度。他用‘美丽新世界’来形容这事件带来的积极影响,最后却又说‘低吹唢呐’。唢呐吹低音,多指白事,他对此事的最终态度是否定。”   他眨巴几下眼睛,故弄玄虚地停顿了一下,瞧见了文侪微微皱起的眉头,这才继续。   “从集体与个体来看,‘美丽新世界’说明钱柏无法反驳此事对于世界的良性影响,可唢呐为民间白事常用,说明从个体角度来看,他并不认同此事。如今咱们已知关系到世界又关系到他个人的事,可不就是机械化的发展对工人的职位的替代和削减了么!”   文侪点点头,把那些个纸笔往床头柜上一放,顺带将灯给关了,说:“我要睡了。”   黑暗中,他能感觉到,戚檐把手伸来,从背后抱住了他,毛茸茸的脑袋就抵在他的后颈,但由于他也困得不行,又有些冷,便没去理会。   只是他心底还忍不住想,戚檐这家夥怎么越来越黏人了?   屋外海风缓缓吹拂,雨珠被风带着敲在露台上,发出时断时续的轻响,本还有被人语所充满的屋内逐渐只剩下了二人均匀的呼吸声。   那戚檐一旦抱住狐狸,就不愿撒手了。   ***   深夜,董枝又如第一轮那般来邀请戚檐共谈。   那咚咚敲门声吵醒了不知怎么抱在一块的俩人。   总之当文侪发现他怀里抱着颗脑袋时,吓得差点掉下床去。清醒过来后,又开始与戚檐重申保持距离的重要性。   戚檐揉着睡眼咕哝地应着“嗯”,要出门时回头看了眼那又羞又恼的文侪,试探性喊了他一声。   “亲爱的,咱们该走了。”   “你先出去,我自然会跟上的。”   戚檐嗤笑一声,随即转过身,再没看向文侪,面上却很是阴沉,活像是阎王爷下凡。   狗屁阴梦,狗屁保持距离。   ***   文侪果真很快便跟了上来。   戚檐偷摸着调慢了步调,企图离他更近些,嘴上却还算正经,他说:“上一局我没有和你讲明,董枝头一回来邀请我谈话时,我的心情很差,非常差,所以对他的态度自然也很差。但依照那颠倒的感情规则来说,我该是很喜欢他的,毕竟厌恶的感情愈是强烈,喜欢得便愈是深刻嘛。”   “正向的情感么……可是,你day1见到董枝时不是说对他的感情翻译过来是负面的么?怎么才隔了一天,情感跨度便这般大?”文侪拧起眉头,“若我这回委托所代表的真是钱柏与董枝的共同理想,那么,对待志同道合的好友,不应该一直保持积极的情感么?怎会一开始便是消极的情感呢?”   戚檐不假思索道:“咱们这阴梦的时间顺序有些问题,day1-day7映射的现即时间并非正向顺序。他对董枝的情感,究竟是从消极变作积极,还是从积极变作消极,还是得把每日映射的日期翻出来。不过么,若是将思路整理下来,恐怕还是由正面转为负面会更符合一般逻辑些,例如——本拥有共同理想的兄弟因为一方先行放弃梦想而反目成仇的故事。”   “你从哪里得出来的结论?”   “上回同董枝交谈的时候,他说他背叛了‘我’,他说他对不起我,他还说是梁桉给他缝上的蛇身,隐约还说生了什么黑色的……病?”   文侪听了那话,也没想太长时间,只说:   “谜底一成功解决意味着我们对于机器升级导致的员工失业问题的方向是没错的。那么依照那线索来看,钱柏坚定站在了反对机械化的一方,怪物便是支持机械化改革的另一方。尽管我们还不清楚董枝和钱柏二人理想的具体内容是什么,但是可以知道,董枝由反机械化到支持机械化是因为他的腿被梁桉父亲吃了……”   “也就是说是旧版机器让他留下了黑色的病,翻译过来便该是董枝因为老机器操作不当或机器故障而造成双腿受伤。的确,老工厂的机器由于欠缺安全防护措施,时不时会发生绞到工人上肢一类的危险情况,但我觉得董枝受伤的是下肢且强调了是黑色的病,用机器绞住之类来解释未免有些牵强。”   戚檐若有所思:“……你想说烧伤?”   文侪点点头:“我觉得依照目前的线索,烧伤最有可能。”   戚檐说他明白了,随后又大步窜入行李房里提出个做工精良的皮箱子。在文侪认出那东西的刹那,他的瞳子骤然收缩,眼眶不由自主地瞪大。   “你想做什么?!”   “嘘——”戚檐冲他笑着眨了眨眼。   ***   董枝久候于此,紧张得双唇紧抿。他并不知来客正打着什么算盘,见他俩到了,只慌慌张张起身替他们拉开板凳,请他们坐下。   戚檐看着董枝那副窝囊模样,笑起来:“董大哥,我有话便直说了,你也别怨我,不是你先背叛我的么?那你也该好好听我的话才对啊。”   “是……”董枝低下头去,面上愧意烧得他整张脸都发红。   戚檐将手提箱往桌上一放,长指一撬,里头的红气球还没来得及蹦出来便被他用手中提前备好的铅笔给扎穿了。   “嘭——”   在血朝四处溅开之时,戚檐捕捉到了董枝面上闪过的惊惧之色。那人浑身震颤,怔愣原地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也正是在那一刹,戚檐的心脏遽然一跳又一缩,身子如断根树一般往地上倒,若非被文侪给扶住了,他已在桌角撞了个头破血流。   可他的意识还是不受控制地模糊起来。   “嘭————”   他好似看见一道白光忽地闪花了他的眼,无数碎屑与土尘扑至他身上,几近窒息之际,一个男人宽厚的手臂挡在了他的眼前。   他竭力从一片朦胧惝恍间逃离,然而他定睛看去,却只见那董枝将两条僵寒的断腿抱在了怀中,豆大的泪珠随之滚落,他泣不成声,可嘴里依旧在说着——   “小戚,对不起,是哥错了。”   戚檐不受控制地推开了将他揽住的文侪,自顾屈了双腿,跪在董枝面前。   他说,不,应该说是钱柏在说——   “哥,我该死、该死、该死该死该死……”   一滴含血的泪俄顷便落在了戚檐的手背。 第54章   戚檐一恍惚,摇摇晃晃站起又因失力跌了下去,摔倒在地的瞬间,那皮箱子也随之砸落。   这么一摔将箱子里的暗层摔坏了,里头掉出个牛皮薄。   文侪眼疾手快,一手搀起戚檐,一只脚踩住那簿子,嚓的一声便将那东西甩进了沙发底下。   戚檐这会清醒大半,视线所及虽仍旧模糊,却不忘装出个悲痛模样伏身瓷砖,趁机伸手到沙发下头掏了本子,一瞬便收入了黑袍的口袋里。   董枝颇显忧伤的目光在他二人身上绕了一圈,在喉腔中吞吐数回的东西,最终还是被他呼出,作了一声绵长的叹息。   “小戚,哥啊……本来决计不会那样做的,哥是没办法才……哥没撑下去,没骨气,哥对不起你!”   董枝一副失魂落魄模样,只还用皮包骨的手扶住了将倒的木桌。他浑身打颤,好若遭了沁骨寒,好容易不抖了,却蜷缩起身子,将那条硕大蛇尾藏到了身后。   被那人蛇含进口中的信子再一次吐出来,是在他瞧见戚檐起身要走时,随着嘶嘶的声响往外冒的是血淋淋的分叉长条,他泪流满面,却再不能冲戚檐说出一句话。   “嗯。”戚檐站起身,神情冷漠,并不在乎面前董枝是如何的可怜,“忏悔一辈子吧。”   文侪明白钱柏那负面情绪显然又对戚檐待人的态度产生了影响,便忍不住安慰了董枝一句。   他说:“董哥,您回去吧,都会没事的啊。”   上挑的尾音带着显而易见的安慰与哄骗色彩,意识到这一点的文侪也不由觉着心有些发酸。   董枝却是哑着声同他笑道:“阿侪啊,哥撑不下去了,小戚不会放弃你,以后就拜托你替哥照顾好小戚啊……”   须臾之间,剔骨的记忆如走马灯般在他眼前以极快的频率闪动,往昔一幕幕刺痛着他的神经,他觉得腿部发疼,挽起裤腿时看见一道长疤歪歪扭扭地爬上了他的腿。   他盯着那眼神闪烁的董枝,忽而有种即视感。   救下钱柏的,真是钱柏他虚无缥缈的理想么?   理想当真能救人么?   ***   文侪快步赶回屋子,也顾不得九条尾巴被长廊上的积水沾得湿漉漉,他猛然推开房门时,却见屋中一片昏暗。   戚檐没有开灯,以至于有那么一刹他怀疑过戚檐是否在屋内。   他习惯了戚檐的聒噪,这静得出奇的屋子竟将他唬住了。   “戚檐……”   一只大手忽地从身后揽住了他的腰,文侪眉一拧便要挣扎,可戚檐已然将脑袋恹恹地垂在了他的肩头。他一言未发,只使劲将文侪往怀里摁。   察觉到戚檐在发抖后,文侪没再挣扎,就那么任由他抱在怀里,宽厚的胸膛烫得他脊背发热。   “钱柏又影响你了么?”   戚檐不回答。   文侪原以为将那小子静置一会便能清醒过来,没成想那人忽地仰起脑袋,又像狗似的贴在他脖颈间嗅了起来。   天天这闻闻,那嗅嗅,也不知道上辈子是什么物种。   他这天天被他逮着闻的,也不知道是什么品种……   文侪开口冲戚檐骂了好些句脏的,要他清醒些,奈何戚檐就不像是听得进话的模样。文侪无可奈何,狐狸耳朵动了动,自个也抬手嗅了嗅手臂——除了沐浴露的清香再无其他。   那狗东西没洗过澡么,这有啥好闻的?真喜欢,他干脆到淋浴间里拿沐浴露怼到鼻子前边好了。   文侪想得很是郁闷,却到底没付诸行动。   因那戚檐将脑袋窝在了文侪右肩,文侪只能将脑袋往左偏,偏得久了竟生了要落枕酸痛感。   “喂——蠢货,你大哥脖子要断了。”   听了那话,那戚檐登时从文侪身上弹起来,文侪心底高兴,想着终于能继续刷进度了,没成想,手腕忽地一紧,回过神来已经被人带着倒在了床上。   文侪深吸了一口气,以罕见的耐心劝戚檐三思而后行,那戚檐却是跪着将他压住了。   “自个多大块头没点数吗?!快起来——你要压死我么?”   文侪正骂着,见戚檐口袋里那牛皮本子露出个边,想着冲那发昏的人讲道理也是浪费时间,不如先把那簿子读了,给点时间叫戚檐自个缓缓。   谁料他单单伸长了手去够那本子,手指不慎擦过那人的腰,身上的天登时塌了下来。   黑压压的大块头差些倒在他身上,一举把他给吓老实了。   “大哥,我、不拿了,你冷静些……”   “文侪……”戚檐含糊念了声。   “我在。”   戚檐强撑起身子,泛红的瞳珠倒映着文侪,柔软的发丝因重力下垂,轻轻扫过文侪的脸。   文侪讨好地笑:“不然我先插一嘴问问,你现在有多清醒?”   他没等到回答。   “又不理人。”文侪无可奈何,索性也死鱼似的瘫着。   半晌无言后,他又补一句:“你累不累?累的话咱们先解题?”   “文侪。”   他听得戚檐又喊了他一声,那闷沉的声音叫他想到了高中的雨,想到了模糊不清的校园与村里,想到了好似始终蒙着层灰布的,他的中学生活。   “怎么了?”   文侪难得软下语气,他对上戚檐那双含情脉脉的,好似酝酿着什么的双目,在咂摸出好些不明的情愫时,文侪垂了垂上眼睑。   温热的气息喷薄着,烫得文侪的面与颈也跟着发红。   戚檐在下一刻俯下他始终扬起的头,欲要将薄唇贴过去。文侪却仅仅一言不发地偏开脑袋,躲过了他意味不明的越界之举。   戚檐的目光暗了暗,可还是不由自主地盯在文侪面上。   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却好似并不理解自己这一举动的含义,只知自己那强有力的手一直蠢蠢欲动,若非他竭力遏制,那只手很快便要锢住文侪的身子某处,或是腿脚,或是腰腹,亦或是手腕……   他觉得唇舌发干,喉头滚了滚,却解不了燥。   僵持又一会,那狐狸先开了口。   “戚大哥,救命啊!!!那钱柏太猛了,我遭不住了,你啥时候回来啊??!”   戚檐见那狐狸的耳朵正精神抖擞地竖着,一副只要他再碰一下,文侪准要皮球似的弹起来亦或气球那般炸开的模样。   戚檐用指腹轻轻擦了擦他紧蹙的眉心,笑了笑:“我什么时候走了?”   “哦……清醒了?”   文侪僵直的脊背终于放松地塌了下去,他利落地抽了戚檐怀里笔记本,先气冲冲地把簿子卷作棍状冲他脑袋敲了两下,这才侧身把簿子翻来读。   他匆匆扫了几行,见戚檐还撑在他身上,于是诧异瞅他一眼。   “你愣着干嘛呢?要练伏地挺身去别地儿练去,闷死了。”他猛力推了戚檐一把,旋即坐起身来。   见戚檐的脑袋很快拱了回来,他于是指着簿子上一页说:“你先看看有什么想法。”   “好长,不想看!”   “长个鬼!!!”文侪瞪他。   戚檐撇撇嘴,这才将目光从文侪的眼鼻嘴上挪到了那些枯燥乏味、干巴巴、讨人厌的文本上。   他这才发现,那里头没有叫他心烦的长篇大论,只有一个古怪的谜语。   【食日天狗不食月】   短也讨厌,不想猜。   ——文侪从那开始充愣傻笑的戚檐面上读到了那七个字。   果不其然,戚檐很快又伸伸胳膊,塞棉花似的强硬将手挤入了文侪的脖颈与枕头之间,叫文侪被迫往后仰起脑袋。   “……”   文侪刚准备让那叛逆小子尝尝人世疾苦,谁料戚檐在下一刹缠上了他的身子,在那人一通手脚乱动下,被子很快将文侪裹得蝉蛹似的。   文侪忽然笑起来,一边笑一边盯着戚檐的眼睛。   “……”   戚檐怯怯地抱住那团厚被子裹起来的圆球,脑袋也埋在他被绒被裹了一层又一层的腹上,摆明了不让文侪瞧见自个的脸:“不要骂我好不好?我也控制不了钱柏啊……”   他可怜巴巴地将过错都推给了钱柏。   文侪单纯地信了。   看着那可怜巴巴的后脑勺,文侪像哄村里偶尔没精气神的狗崽子似的揉了揉他的脑袋,说:“我对那谜题有点想法,你若是累就先歇会,醒了咱们就不去祭祀了,去另一个地方碰碰运气。”   戚檐没有困意,仅仅是抱着他而已。   ***   文侪站在二楼,抬眼眺了远处兴致昂然地准备祭祀的诸怪一眼,随即垂头从钥匙串中挑拣出项桐那间房的钥匙。   那钥匙上锈迹斑斑,插入门锁轻松,转动却很不容易,文侪紧握住把柄,奋力旋转,那玩意愣是石头似的一动不动。   戚檐同他背身站着,漠然地环视着周遭,一边提防那些个住店的怪物,一边还要留心那生着双面的红衣服务生是否会再度出现。   只听“咔嚓”一声响,文侪甩了甩发红的五指,将门推开来。   这项桐的房间倒是符合他们预期,又脏又乱,地上布满了泥脚印不说,顶头还倒挂着好些蜘蛛网,叫文侪一时不知这是店家的错,还是项桐的错。   红褂子乱扔在地,若要避开泥巴和脏衣,要寻一处落脚的地儿真真是难。好在屋子里出奇的没甚异味,细细嗅来还有股清新的幽香,至少没叫他们连鼻子也遭殃。   文侪落眼于项桐床头柜上的一小相框,里头裱着张俩小孩并排坐着的老照片。其中一个与项桐今儿的模样差别不大,另外一个他左看右看觉着眼熟,后来一拍脑袋——哦,戚檐!   【项桐与钱柏互为儿时玩伴。】   他将那很小的信息也记在了本上,这信息其实他们很早就知道了,当初在去祭祀的路上,项桐说他们仨从小学就认识了,只是那时他不甚留意。这会线索又着重强调了番,他当然得仔细记下来。   文侪在屋里绕了一圈,末了在窗台找着一盆黄鸢尾。   他将那盆花搬起来瞧,见盆沿刻着细细一行小楷——项桐1999年赠钱柏。   文侪琢磨着,说:“我在花店干过一阵的活,这黄鸢尾花语可不错,是友谊永固呢……不过,怎么都写着赠钱柏了,这花却还在项桐手里呢?”   戚檐愣一愣,鬼使神差地将指尖点上那鹅黄旗瓣,上头隆起的花脉忽而像是灌满浓墨一般迅速变作浓黑。   那惹了祸的戚檐只是缓缓吞咽唾沫,一脸轻松地笑起来:“哎呀,变作黑色了……花语可变了么?”   “变了,变得不大好了。”文侪说。   “变作什么了?”   “绝望的爱。”文侪平静地说,“这花暗里藏了这般消极低沉的感情……1999年这年可是发生什么大事了吗?竟能叫项桐对钱柏这般的失望……如若仅是对于机械化加深与否的意见出现分歧,值当他们闹掰成这个模样么?”   “人和人之间大不一样啊,你不能把你的想法看作普世性看法,在将稻草往上搭时,谁能知道那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呢?”   文侪听着那死不正经的人这会儿正经地念大道理,总算明白为何当年由班长自行组织班会时,独那戚檐主讲的三班能上满整整四十分钟。   只怕让他把乌鸦说成白的他都能说得头头是道——天生的神棍苗子!   文侪一声不吭地翻着东西,在项桐那些个磨牙棒子下头扯出一张发黄老报。上头的文本排布得很密,需得凑近看。可是文侪这会儿赶时间,只用目光匆匆扫过那些文章的顶头标题。   99年的报纸的彩图清晰度还不算高,色彩呈现出一种过曝的滤色。虽有点复古滋味,但由于色彩相融相吞得厉害,有时辨别图上东西很是费劲。   文侪的指尖在上头打转,不过花了8秒便将报纸翻了个面。偏就是他在看到报纸第三面那张拍得诡异的食人魔拘捕照时,身后那戚檐微俯下身子,将脑袋抵上他的肩头,含着笑念出那醒目的红色大标题。   ——“《惊!精神病吃人不犯法?!》”   戚檐念罢,又用柔软的发丝蹭了蹭文侪的颈间,道:   “嗳,当时那记者怎么干事的,怎能把我拍成那样呢?——你说是吧?” 第55章   “你真不是一般的欠打。”文侪皮笑肉不笑。   “唉——”那戚檐将叹息拉得很长,“还以为能把你吓着呢。”   文侪轻哼一声:“就你那傻样还想吓着我?总那么龇牙咧嘴的,笑起来叫那挂墙上的黑白遗照都像有阳光照着……”   “夸我笑得好看是吧?”戚檐把脸凑他跟前,笑眼之中的眸水映着孤岛上难能一见的日光,清粼透亮。   “别、闹、了。”文侪一字一顿,顺带着将威压极强的瞪视一并送去给他品尝,“快读报!”   “读就读嘛……总凶我做什么?”戚檐说着,瞳子迅速扫过专栏里头的几段小字。   【本报讯(记者小冬)5月9日傍晚18时许,“双面食人魔”钱柏被逮捕并送入精神病院医治,引发大规模社会舆论。   据知情者,钱柏于去年年初(1998)开始出现精神异常,并于去年年末开始购置大量作案工具。据警方,这些工具的购买票据最早可追溯至去年5月,而受害者最早出现于今年的3月12日。面对不断增加的罪证,社会上出现了两方声音,一方坚决认为其涉嫌故意杀人,极力要求将他绳之以法;一方则认为其精神异常,杀人乃至于食人并非出自正常状态下的主观思想,应当进行教育后无罪释放。   面对多项杀人指控,4月16日钱柏好友董某作为主要证人,出庭作证钱某的食人举动是早有预谋,法院最终判处钱柏一年的封闭化心理治疗及有期徒刑十年。】   文侪就着戚檐的手柄报纸又看了一回,习惯性地摘取关键词:“食人,逮捕,精神病院,董某。”   他说完又理了理时间线:“1998年初开始精神异常,5月开始做杀人准备,年末大肆准备。1999年3月12日首次杀人。4月16日,接受了开庭审判,由董枝作证有预谋的杀人。5月9日,入院。”   “若是在平常遇着这么有病的社会事件,与其要我相信食人魔能改邪归正,倒不如劝我早挖坑叫自个儿入土为安,好歹走得完完整整。”戚檐说着,“目前我们已知钱柏对于机械化取代人力而导致的工人岗位数量减少心存不满,因而抵制机械化的发展。而目前的当务之急在于猜出这一新闻报道中有几处是比喻,几处又是真实。”   文侪“嗯”了声,说:“当时我们不翻到那石碑么?上头写的是‘孤岛人类集体自杀事件’,与这里的主动杀人不一致。我更倾向于认为这篇报道所述经过阴梦的深度加工。”   “你是想说,你觉得这篇新闻所说的食人为假,真实事件应为钱柏做了某事,且那事导致了某些人的自杀?”   文侪点头,又说:“一般来说,阴梦当中出现的具体时间都是有意义的,所以这里的1999年3月8日,1999年4月16日,1999年5月9日在现实中都应发生了什么对钱柏来说非常重要的事,或是那日子是什么重要变化的节点。”   文侪说着,掏出本子记日子:   【1999年3月8日钱柏初次杀人(真实事件):?】   【1999年4月16日董枝出庭作证(真实事件):?】   【1999年5月9日钱柏入精神病院(真实事件):?】   戚檐瞧着他写,末了又补上一句,说:“第一回存盘的委托纸上还有一个日子——1999年8月23日,也记上吧。”   “成。”   【1999年8月23日?(真实事件):?】   ***   戚檐见这屋里的东西翻得差不多了,于是顺手拿起适才从沙发底下掏出的那本簿子翻看,妄图从中找到些不同寻常的东西,譬如旭日东升精神病院委托中随时间推移而逐渐显现的字迹。   可不论他怎么翻,簿子上仍旧仅有那七个歪斜的小字——【食日天狗不食月】。   戚檐其实单扫了那么一眼就知道,这玩意八成和所谓的“失明者的花园”是一类东西,既不是直观性的线索,也不是什么普通的猜谜游戏,而是一个指向具体地点的谜题,而他俩所需要做的便是猜出其所指。   好累。   需要反覆提出想法又要推翻的猜谜游戏,麻烦又乏味。   他那般想着,手往前一伸便将打开的日记本搭房子似的盖在狐狸脑袋上,俩个毛茸茸的软耳被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日记本拱起的书脊。   “嘿,俩个小三角换一个大三角。”   “???”   文侪挥开他的手,展开的五指在下一刻收作拳状砸在了戚檐背上。   “嗳,总打我,也不知道来日心疼的是谁。”戚檐的玩笑话张口就来,忧心又挨揍,便迅速指了簿子上的一行小字,笑问,“你当时不是说有思路了么?说来听听?”   文侪轻易将那惹他恼火的言辞忘了去,答道:“天犬食日月在古人看来皆是不祥之兆,但这里说的天狗只食日而不食月,显然与古书中食万象的天狗有所差别……虽还只是我的猜想,但由于这回委托的地图虽大,但有价值的地点无外乎那么几个,若是跳出古话,只细究这谜语文本表面,那么‘食日’意味着看不见太阳亦或者阳光,不食月则意味着能够看见月亮亦或者月光。”   “哦?你想说什么?”戚檐一身轻松,只抱着手臂,饶有兴致地瞧他。   “我先前观察过,岛上有处地点的环境设置不大符合自然规律。这座孤岛上基本都是阴雨天,所以不大容易看出来,但上一轮day4淩晨雨停时出了会太阳,即便方位正好,那光也是如何都照不进来,但夜里月光却能如常照入里头。如若我猜的没错,这谜语指的便是——那悬崖上的洞穴了。”   戚檐点了点头:“都刷了一局了,再出现新地点的可能性的确不大。”   “那咱们现在过去?”文侪问。   “这恐怕不大行,适才我还在走廊上碰见祝叶,她说……啊……”戚檐忽地想到什么,将话锋一转,只笑说,“没事,不着急……咱们再好好找找,确认把这房间翻完了再走也不迟。”   文侪行事多少沾点完美主义意味,此时那向来散漫的戚檐都发话了,他更没可能扔下这间尚未确认线索已找尽的房间。   见那文侪又开始在屋中转悠,早便摸透他的脾性的戚檐只是回身藏起唇边笑。   他本想如实告诉文侪,他适才在走廊上碰见祝叶,她说,那祭祀文侪可以不去,但戚檐他必须去。   这一固定情节映射的现实事件并不难理解,如若祝叶办的祭祀是用于宣传梁桉的神通广大,那么依照现实翻译过来便是——向工厂工人宣传自动化机器的好处。   这类大会显然不单单是给大家夥普及科学知识的,主要目的应该还是攻破那些对一切发展进步感到消极且尤其顽固的守旧分子。   从当前阴梦的状态来看,尚为人类的钱柏自然该是现实社会中站在浪尖上的格格不入者。简而言之,那类大会虽宣称是给所有人看的进步大会,实则最为重要的,还是要给钱柏这种人看。   所以钱柏——戚檐,不能缺席。   可是该怎么办才好?他现下可不想去那神叨叨的无聊祭祀礼上看祝叶煮蛇汤和挖“神”的心脏。   他心底想了不去,就铁了心不去,于是他开始“操控”自个的思想。所谓“操控”自然和寻常的思考不同,而是竭力去想一段话——   day7时(时间回溯至day3),他要回来参加祭祀,他要回来参加祭祀,回来参加祭祀……   正想着,忽闻门外响起了一声叩门声,戚檐登时满意地扬起了唇角。   果然不出他所料。   眼见那狐狸从纸箱堆中好奇地探出脑袋,戚檐赶忙拦下他,笑说:“没事没事,你先忙,我去看看就好!”   文侪赶时间,翻得正起劲,也没管他,只又低下头去。见状,戚檐收了面上笑,将门给打开来。   门外站着——未来的他。   ***   戚檐走出去,不忘将门给关紧,手却拉在门把上始终没松。   “哎哟,你可千万拉好了,一会那狐狸要冲出来呢!”【那人】眼里透出不少嘲弄意味。   戚檐盯着【他】的眼,冷笑一声撒开了握着门把的手。   那木门吱呀呀一响,打开条细缝,文侪只消起身朝这处仔细瞧一瞧,定能瞧到俩个戚檐面对面站着的见鬼场面。   四目相对,隐有剑拔弩张之感。   没办法,戚檐也清楚自己的脾气差,即便是他和【自己】打起来都不奇怪。   可戚檐到底没忘了正事,只还压低声问:“你去祭祀回来了吧?”   【他】点了点头:“和上局简直一模一样,没什么特别的。”   戚檐不欲同【他】深谈,打心底抗拒得知更多未来的事。他并不清楚阴梦的规则界限在哪里,因而为了避免触犯阴梦规则,小心些准没错。   【那人】毕竟也是他,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故在一阵沉默后,只扔下句“好好干”,随即头也不回地走了。   戚檐开了门又迅速钻入屋中,没成想,文侪不仅不问,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他于是含了笑,倚着文侪身侧的墙,问:“怎么不问我去见了谁?都说了什么?”   “若你要说,无需我问,你也自然会说;若你不想说,即便是我问了,你也只会扯些没完没了的谎,有什么问的必要?”文侪合上手中纸箱,看向那兴致昂然的戚檐,“怎么?又有关什么我不能知道的‘第二规则’么?”   戚檐将头点了,文侪便也利落地将纸箱踢回角落,不再追问。   “刚刚那是最后一箱,都翻完了。”   “那咱们去山洞吧?”戚檐在他转身抬脚要走时,将手臂搭上了他的肩,“趁你的腿还没受伤,走路方便些。”   文侪微微垂下眼睫,应了短促的一声“嗯”。   ***   Day3,11:30   没了那烦人的祭祀,第三日查找线索的时间显然要充裕不少。当俩人顺利抵达崖壁上的洞窟时,文侪的腿仍旧没什么感觉,这也意味着,距离祭祀结束还有一段时间。   “上轮你不是也看到了刻字吗?看看那字还在不在?那些字我都看不懂,也分辨不出究竟是划痕还是字迹。”   戚檐总觉得那一行小字变得更小了,他几乎把脸都贴在了墙上才将那些鬼画符看清。   “在的。”他说。   “再找找有没有其他的……”文侪抚着石壁走,脑里闪过那簿子封皮大大的“日记本”三字,忽然说,“啧,不会这一整个洞穴才是董枝的日记本吧?”   “猜得不错。”戚檐说。   他仰着脑袋瞧洞穴深处那一面密布划痕的墙面,文侪见状也凑过去,奈何那面墙在文侪眼中和寻常土墙并无区别。   “我看不懂……上边有几句话?”   戚檐的目光在墙面上下迅速扫动:“少说也有十余行。”   “你上局怎么没瞧见?”   “这真不怨我。”戚檐耸了耸肩,“你也知道的,夜里太暗了,这面墙在深处,那会咱们也没带照明用具,一丁点光都没有。”   “我现在依旧瞧不见。”文侪迷茫地眨了眨眼。   “别担心,我念给你听。”戚檐笑着揽住文侪的肩,“我刚看明白。日记的格式本就丰富,石窟日记的形式也自然,咱们眼前这面墙就是一整页日记。”   戚檐于是开始念——   “【九八年十二月】   狐狸在朝远山飞奔,我竭力阻止,不得而终。   ———   【九九年二月】   狐泣血。   妄图冲破桎梏反招引祸水。   ———   【九九年四月】   狐截尾。   我是个罪人。   ———   【九九年八月】   狐剔骨。   传闻,   狐剔骨,葬玉棺,可起死人,肉白骨。”   “就到这。”   戚檐眨了眨眼,忽觉上睫有些湿润,手往上一摸,抹来满手泪。   文侪见他低垂着脑袋,走近了些,原想惊呼一句,后来只是平静地替他拭了眼泪,说:“戚大哥,想什么呢,钱柏都哭了。”   文侪说的没错。   哭的是钱柏,不是戚檐。   “这日期和上头的撞了不少。”   文侪说着便要翻开手头的笔记本,那戚檐却把他的手摁住,说:“有时候就得把脑子洗干净,从头再来,才能获得更大的启发。——咱们就先单看这线索解读吧。”   “……行吧。”   得了文侪应允,戚檐便张了嘴:“‘99年2月妄图冲破桎梏’……钱柏他那般讨厌梁桉,恐怕他的理想也是偏离机械化进程的类型。狐狸是钱柏的理想,这会用上了‘冲破’一词,再辅以上文的‘狐泣血’,那便是董枝或者钱柏为了反机械化做了什么太过激进的事,导致了什么负面的影响么?”   文侪摩挲着笔记本粗糙的纸面:“激进么,类似罢工、死亡威胁之类的?”   “1999年,阴梦中还有所谓的人类集体自杀事件,同那事件相映射的是矿洞里数量惊人的骸骨。但毕竟是钱柏他自个的阴梦,不管是所谓的人类集体死亡事件还是大规模的罢工与自杀,都足以构成严重的社会事件了,在99年的现实中应该难以发生,大概还是钱柏自己将某个给他留下严重阴影的事件夸张化了。”   戚檐说罢,从地上拾起一个棱角凸出的石块在地上写起字。   “首先,董枝日记写,98年12月,狐狸已经不受控制,作为狐狸的造物主角色,能够对狐狸产生影响的,除了他董枝,便只剩了钱柏。估摸着狐狸不受董枝控制,就是因钱柏于那时产生了某种不同于董枝的激进想法,或者将某种激进想法付诸了实践。又由于下文99年2月才说招引祸水,所以我们暂且将98年12月的事件一当做钱柏产生了过激的想法。”   戚檐说着在地上写下【1998.12,事件一,激进思想酝酿。】   “99年2月这件事直译便是想干的没干成,还惹来新的麻烦。”   戚檐画了一个圈,以圆圈为中心引出两条箭头,第一条箭头指向“梁桉”二字,第二条箭头则指向“海底碑林”四字。   他弯指叩击沙地上那些画:“钱柏的理想造成的消极影响有两个方向。一,为了反抗机械化,却造成机械化程度的进一步加深,从而进一步减少了‘人类’,也就是工人岗位数量;二,由于钱柏组织了反抗机械化的行动,最终引向了工厂的反击,这个反击可能是人身威胁,也可能是根据工厂主主观意见决定的裁员一类,且反击还导致了‘人类集体自杀事件’的发生。——暂且不论这事是否被夸张化,它对钱柏负面影响作用是毋庸置疑的。”   他接过文侪手中笔记本,拿了笔在上边默下谜题四。   【肆、今晨雨骤,然海面风平浪静,不见游鱼。】   “无论是哪种可能性,都是工厂裁员程度进一步加深,以及劳动力削减。”戚檐笑了笑,“咱们都胡蒙乱猜到这种地步了,不如再往那谜题肆上头靠一靠。如果‘雨骤’代表着失业工人引发的激进事件,那么海面的风平浪静指的便是工厂对那一事件的漠然,‘不见游鱼’便暗示着工厂内工人的减少。——都能对上吧?”   文侪点了脑袋:“只是,答题时若不够完整便也不算对,激进事件需得更详细一些。你也作为钱柏生活了两局了,应该也清楚,依照钱柏的个性,他应不是怂恿工友以死相逼的人,所以激进事件那儿姑且写罢工吧?”   戚檐闻言便开始动笔。   【答:钱柏组织了较为激进的罢工行动,然而工厂停工后,工人面临的却是更大幅度的裁员,工厂内部劳动力骤减。】   戚檐方结束答题便开始平静地等待电流的到来然而片晌过后,到来的却是红墨画出的圆圈。   全程捏着把汗的文侪这才往外轻轻呼出一口气,他将笔记本拾起来,微垂首遮去面上神情:“对了就好。”   “这么怕我被电啊?”戚檐弯下腰歪头瞧他,笑得很是狡黠,“不希望我疼吧?说心疼我呀?”   文侪忍无可忍,这才抬手将几乎要贴在他面上的戚檐推开:“别隔三差五上房揭瓦,想讨打也不必用这种方法,你直接和我说,保你不愁没拳头吃。”   戚檐不说话,他只是笑。   笑着笑着,目光又落到那狐狸的唇上了。   “别让钱柏随心操纵你。”   文侪忽地收起了面上冷笑,默默同戚檐拉开了距离。   戚檐只心想,原来他也注意到了啊……   ***   即便没有参加祭祀,文侪的腿还是在某一刻开始作痛,戚檐这回没再说些讥嘲之言,只默默帮他擦去疼出的满额冷汗。   奈何文侪是个硬骨头,即便挣扎苦海也仍旧要强撑着在石窟中翻找东西。   只可惜,二人方解决完一大箩筐的麻烦事,又从中挖出了一堆新的疑问。眼下四谜题只剩了最后一道,钱柏行事的主要动机也大概摸清,只是其中似乎还有许多故事有待挖掘,他们对于整个阴梦的行走轨迹依旧是一头雾水。   文侪觉着他俩到现在哪怕想破脑壳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便提议说:“来一块儿想想如何让这循环终止么?”   适才二人都在各干各的,这会儿戚檐欣喜地往他那边倾身,一连说了好些个“好”。   “你别靠我这么近!”文侪说着推他脑袋,忽而一顿,说,“你现在不犯恶心了?”   戚檐点点头:“上回也是那董枝死后,那第七条规则便失效了。”   文侪若有所思地在本上记下这事,才说:“要结束阴梦的死亡循环,必须中断怨念的滋生,上回委托,赵衡的怨念在于对自身的厌恶,那这回钱柏的呢?他要做什么?”   “上轮委托终止,与你我相关,这回估摸也大差不差。”戚檐笑呵呵地将脑袋蹭在文侪肩上,“阴梦能玩出几种花样?到最后不都是死,估摸着也是想办法叫你死在我后头这种吧?”   “怎么解释?”   “这还不好解释?”戚檐笑了笑,“理想不死,人便永生啊。”   “可是有关我原身的生死的,只有我当时做的那个鬼梦,我们从何处证明钱柏当年选择自杀时,他的理想已然消逝?”   “证据会找着的。”戚檐说,“至少这局按照当前进度估摸着解决不了全部疑问,咱们总得填满那些个没有新线索的时间吧?”   文侪闻言又问:“你说我在这阴梦里活不过day5,你要想死在我之前,一方面得叫我尽可能地活得长,另一方面得想办法死。”   “在这鬼梦里,死最容易了,至于怎么让你活下去么……我想想。”   戚檐说完那话后便闭紧了嘴,文侪则又埋头在自个儿的日记本上头整理和连接事件细节。   ***   外头天幕已由蓝灰转作了深黑。   戚檐心里有一个疯狂的点子——他想将阿文或阿侪其中一人变作诱饵,吸引怪物们的注意,牺牲一人,以保全另一人的性命。   可是要做成那事他需要跨过心里的一道槛。那坎不好跨,每每想及就觉得揪心似的既酸又苦。   这对他来说本来应该就是一念之间的小事,这会儿却很是动摇,许是钱柏的感情在作祟。   他转念又是一想,毕竟两个都是文侪,他要是真要将一位变作诱饵,则必须视那人为他物,否则与借刀杀人没有区别。他这会儿不觉得是钱柏的情感影响了,因为那股不适太过强烈。   他将那东西称作自个少得可怜的仁义与人性。   可是没办法啊,心痛也得做,一辈子忍受这死亡循环那才是真爽呢。   他也是为了文侪好。   他心里想着那句话时,不知是在仿真给文侪解释时的情境,还是单纯要告诉自己。   戚檐伸手向文侪讨了张纸和笔,便起身走到一块离文侪有点距离的地儿独自思索。   文侪服从于戚檐day1所述的规则,纵然觉着古怪,也还是由他去了。   他想了好一会儿,才张口问文侪:“你第一回委托时,不是死过好些回吗,对你来说那种死法最难忍?”   文侪云里雾里,还是答了:“死都难忍,但瞬间死亡比慢慢等死要好得多。”   “哦,这样……”戚檐点着脑袋下笔。   【文侪死的方式(已知):①与另一个自我相遇(X,会导致该局记忆大半丧失)。②知晓世界的秘密(即刻死亡,痛苦程度较低)。③被怪物撕咬致死(痛苦持续时间较长)。】   戚檐写着写着忽然捂着脸笑起来。   他究竟在做什么呢,分明是为了对比死法之间的耗时情况以及可调控的灵活度才写的,怎么就分析起死亡的痛苦程度来?   是为了减轻负罪感么?   不行,这样不对。   好容易抓到个重生机会,怎么能叫自己不像自己了呢?   “文侪怎样死都没事,只要能达到目的便成。”戚檐低声自言自语,后来,掌心一摊开便是数不清的指甲印。   他在上一局时便发现,这世界能有两个文侪,却只有一批怪物,简而言之,谁同他在一块,谁就会遇到怪物。   已知day1他身边的是【阿文】,day2由【阿文】住处转移到【阿侪】住处。所以,在他没有遇见【阿文】前,【阿文】皆处于较为安全的状态,直到他到达,那人才会……那怎么才能让【阿文】安分待在屋子里头别出去呢?   戚檐盘腿思索着,好像左思右想只有一个选项,那便是不要进入【阿文】所处的客栈,拉着【阿侪】在林间消耗捉迷藏的游戏时间,等到【阿侪】死去,便独自躲藏直到第六日0:00。   可是【阿文】不在眼前,他如何能确认那人是否存活呢?又如何能保证他不会出来查找自己呢?   “诶!文哥,再抛张纸来。”   文侪见他态度诚恳,把纸折了四回,使劲抛过去。   那戚檐合掌接了,随即写了份计画书,只是这计画书不是给他和文侪看的,给的是day6的自己,回到第四日的自己。   他不要那日的自己来找他,他要自己把阿文给看住。   由于day6的自己在倒着走,那么在他遇见阿文前,是否先看到了阿文的死状呢?   如果他当时看到阿文还活着,不接近就是了。   如果看到了,那自己回到过去,救下阿文,岂非会改变阿文死去的未来么?那他之前又如何能看到阿文死去的未来,并作出行动呢?   戚檐知道,这是先知悖论,可是这阴梦容许时空悖论的存在,支撑它的仅仅是因果论——有因必有果。   他在上一局便摸清了这个规则。   所以上一局时,他没问day6的自己,为何已做完了自个儿的事,还要跑到矿洞里给day4的自己送消息,他知道那人不过是在完成一个因果轮回。   所以这局,他哪怕在day5见到了阿文,他也依旧会选择在day6回到第四日时,在屋中查找并暗中保护阿文。   因为阿文活到第五日的“果”已然种下,他要维护好让“果”出现的“因”。   真奇怪,分明day6的是未来的自己,那他有什么必要写计画呢?在脑子里记好不就行了。   在意识到那一点后,戚檐只在纸上写了一句“保持清醒”,随即欢欢喜喜跑去与他的白狐狸勾肩搭背。   ***   Day4,23:56   那浑身是血的戚檐眸光空洞。   黑袍子不易看出血污,可只消用手朝上一抚,便能摸得满手粘稠。   那不是他的血,是【阿侪】的。   项桐大张嘴朝他扑来时,【阿侪】忽而将他扑倒在地,挡在了那人尖锐的兽齿之前。四颗足有人手掌那般长的虎齿便那么深深扎进了文侪的腰间,随后便是血肉斑驳的一通撕咬。   文侪的唇贴在他的耳上,说了很轻很轻的一声“跑”。   戚檐的呼吸仿若在那一刻彻底停滞,可是理智还是叫他推开那奄奄一息的人,极迅速地抽出身子。   跑,向前跑。   他将双手抚上另一家“步步高升”旅店的大门时,十指微不可察地发起颤来。   他在害怕么?有什么好怕呢?   怕看到那肢体破碎的文侪,还是怕看到那张着血盆大口的怪物,亦或是看到里头什么也没有?   他不知道。   可他彻底失了开门的胆量。   他没有文侪那么高的办事效率,这会还失了引以为傲的理智。   真是没用。   他想着。   门不由他推,自个便开了。   里头橘黄的暖光一圈圈地往外溢,他先是瞥见白袍一角,继而看到发卷的长发,再是一对猫儿似的琥珀眼。   那人眉头紧蹙,正气冲冲地睨着他:“戚檐!老子他妈找你半天了,站外头淋雨爽不爽?”   “找到了……”戚檐笑起来,“我的狐狸。” 第56章   Day5,0:00   “什么你的狐狸我的狐狸,还不快点进来?!说了要让我尽量活长一点的,你偏要跑外头去淋雨!”   文侪上前去揽他的肩,谁料比戚檐的肩更快到来的,是戚檐的手。   戚檐用五指扣紧文侪伸来的右手,若非文侪见他把手越抬越高,很快便要捂到唇边,随即应激性地抽出手,他手上指不定要叫那人“叭嗒”印上一吻。   戚檐见状只是笑笑,说:“咱们进去吧。”   文侪给他暧昧的语气激出了一身鸡皮疙瘩,搓了搓手臂才说:“我寻思着钱柏也不过是和董枝一块创造了个理想,也甭管是理想人物还是理想目标……怎么在阴梦里表现得像是……”   文侪皱着眉头,没有把话说下去,那戚檐倒很自然地接上一声“爱情”。   “指不定真是爱情呢。”戚檐将大堂的门反锁,语气如常,“自我创造的虚拟理想人物多数是自我的理想型吧,爱上他们不是很常见的事吗?”   “咱俩说的理想是一个东西吗?”文侪听了那话直摇头,“通常来说,不是想成为理想人物的人更多么?”   “虽说是这样,但若身边真出现了那么个人,爱上也情有可原。”   戚檐为这一论题下了结论,文侪听来也觉得有些道理便也就没再辩驳。   那戚檐跟在他后头走,难得没有动手动脚,但由于他实在太安静了,叫文侪平白生了些不安。   谁料他实在忍不住,猛一回头,那戚檐也恰巧把脑袋垂了凑过来,险些叫二人的鼻尖撞在一块儿。   文侪赶忙把脑袋拉远,问他:“你干嘛?”   戚檐只是笑:“躲什么?——嗐,也没什么,就是想让你帮忙干件事。”   “干什么?”   “给我写情书。”戚檐挑起半边眉,后来又像是怕他不答应似的补充说,“还原死况要用的。”   文侪没回答,只问他:“你上轮不是还原死况了么?”   “上回已经是我写的了……”戚檐说着,瞧了瞧自个儿摔得皮开肉绽的掌心,还专程伸过去给文侪看,“刚刚出去摔了一跤来着……嗐,其实也没那么痛……嘶……”   “……”   余光觉察文侪盯着他瞧,戚檐便把自个那浓而长的眼睫垂了,往掌心呼气。   文侪深吸了口气,说:“给我找张像样的纸。”   ***   文侪答应得虽还算干脆,可是真坐到桌前开始动笔,却又莫名开始斟酌起词句来,他烦躁地将指尖插进蓬松卷发当中,说:“这怎么写……”   说完便开始摩挲笔帽,再过一会儿又把笔在桌上搁下:“凭啥老子的第一封情书是要给你写!”   戚檐没回答,只耷拉着脑袋,用指腹轻轻按压伤口周围的好肉。   妈的,这臭小子……   文侪于是低下头去,给他写了一封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情书。   【我喜欢你。——文侪】   那戚檐把脑袋挪过来,仔细地把那几句话看了一遍又一遍,说:“我就喜欢言简意赅的。”   文侪站起身来:“再说老子就撕了。”   雨水打在窗玻璃上,啪嗒啪嗒,留下不少斑驳曲绕的水痕。戚檐将那情书接过,装出一副珍重模样,小心收进了口袋里。   ***   二人方在自个屋内解决完情书问题,打算出去再把董枝、项桐、祝叶三人的屋子再好好翻一回,以免捉迷藏游戏开始后出现的新线索遭到他们遗漏。   走廊里,昏黄的光晕随着短小的灯绳晃荡着,地上的红地毯吸饱泥水,变作了很深的褐色。由于前不久才翻过项桐那屋,他二人选择了先去翻找那紧邻楼梯的祝叶的屋。   然而,就在他二人朝祝叶那屋走去时,戚檐的视线忽而灵敏地捕捉到楼梯间露出的红衣摆一角。   红衣?   这旅馆里没人穿红色拖地长衣啊……   啊……   他知道了。   “文侪——跑!!!”戚檐喊得声嘶力竭,“快点,跑进项桐屋里去!”   文侪对信息的处理和反应速度极快,那话方入耳他已伸手抓了项桐屋的门框。猛然将戚檐往内一推,自己也入屋后长腿猛地往后一甩,迅速将门给踹上了。   5s过后,门外响起了那双面人砸门的声响,以及两张嘴同时发出的,令人焦躁不安的好些句“开门”。   那戚檐没刹住车,直摔了个狗啃泥。   他的腿崴着了,在迅速起身失败后,却不带半分犹豫地匍匐摸至木桌边。在一次短暂的深呼吸后,他再顾不得腿疼,站起来将那木桌奋力一推,堵到了门前。   实话说,他还是头一回那般惜命。   不,更准确而言,应该是惜别人的命。   他气喘吁吁地瘫坐在地上,见文侪走过来,又匆忙稳了呼吸,眉心向下压几寸,力度控制地尤为巧妙,既不会让眉头皱巴巴呈“川”字体,也不会因为程度太轻而叫文侪看不出自个儿的辛苦。   楚楚可怜。   完美。   “文哥……我的脚好像崴到了,能扶一下我么?”   文侪颇紧张地挨过来,也没急着把戚檐扶起来,只撩开他的裤腿查看伤势。戚檐见状,也好奇地靠过去观察文侪的神色。   嗯,戚檐很健康,一丁点儿事都没有。   文侪登即便伸手拧了戚檐的耳朵:“下回再敢跟我耍狼来了的把戏,我绝对饶不了你。”   戚檐撇撇嘴:“我就是疼嘛。”   “嘶——”   戚檐只倒抽一口冷气,那文侪又慌忙回头。   戚檐见把戏得逞,于是抬起脑袋对他笑了笑:“嘶嘶嘶——怎么啦?我在学董枝吐信子。”   戚檐瞧着那狐狸炸毛模样,不禁又扬起了唇。   真可爱,   嘴硬心软的家夥。   “砰——”   外头那双面人忽以一种把骨架撞崩都要破门的架势往门上冲来,接近门的文侪赫然往后退了一步,开始查找同样能用于顶门的东西。   戚檐却在这时将眸光落在几天前文侪翻的那张报纸上,他本很快便打算挪开,然就在那一瞬之间,他忽地回想起两个“步步高升”旅店中的线索存在差异的事实。   他将那报纸抽出来,见上头新闻同先前那一版完全不同,他看了眼编号,意识到这份报纸是八月刊,而先前那份是五月刊。   【本报讯(记者小冬)8月24日淩晨,“双面食人魔”钱柏声称自己已于昨日夜里残忍杀害重病在身的旧友董某。】   他此刻不过粗略读了第一行,可他知道,他想要的东西来了。他的双眼眨起兴奋难耐的光,好若饿了几日的鬣狗,终于捕捉到垂涎已久的猎物。   然而恰是他通身血液沸腾时,门边传来轰然巨响。他惊诧回首,瞧见了门边堵门不成而滑坐在地的文侪,以及从木门裂出的缝隙间探入脑袋的——拿着斧头的双面人。   “戚檐……快……”   本应堵在门前的木柜子遭冲击倾倒在地,将文侪的腿死死压在了下头。文侪竭力想从中挣脱,可显然没法办到。   戚檐瞧着那失了从容的文侪,看到了他面上并不常见的的深重绝望感。   可戚檐只是仰起脑袋看向时钟。   ——23:58   他跑过去,再将文侪从柜子底下拉出来,不可能只耗费两分钟。   戚檐想,果然,文侪没办法活过第五天。   他于是在那狐狸求救的目光里冷漠地背过了身,重新读起了报纸。   那篇报道并不算长,在他开始读报时,双面人的斧头也落到了文侪身上。   【钱柏坦白,这次谋|杀他蓄谋已久,他坚信董某同他有深仇大恨,并声称董某的死能拯救自己的信仰。据知情人项某,钱柏与死者董某近几月出现了极大矛盾,但并不足以构成其杀人的理由。】   他读完报纸,那双面人落斧砍狐狸的声音还没有停下。文侪起先禁不住喊了几声,后来却是将声音生生咽了回去,以至于他只能听见细碎的呜咽。   那双面人杀了文侪后就离开了,戚檐这时抬头看了眼时钟——1:13。   他没敢看向文侪,或许是因为担心看见那人不肯瞑目的尸首,或许是因为他分明已感受到那人不断朝自己投来的炽热目光,却还是佯装不知情。   又或许,他其实只是不愿意看到有人被砍得血肉淋漓的凄惨死状而已。   罢了,罢了。   哦,报纸的正文写了什么来着?   适才是读过了吧?怎么读了还没半点印象?   没办法,重新读一遍吧。   戚檐背对着文侪血肉模糊的尸体坐下,目的是从他身上摸出那本笔记本,好撕下来几页答题用。   那篇不算长的报道叫戚檐一瞬间就开了窍,心底已有了七八成把握。   报中说,钱柏于1999.8.24杀了董枝,那么根据阴梦夸张化现实事件的特征,董枝有极大可能是由于其他原因死在了这一日。而钱柏出于某种缘由,将自己塑造成了杀害董枝的凶手。   董枝是因为什么而死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给了董枝最后一击且并非是生理性伤害的人是钱柏。   由于董枝日记中曾出现过董枝放弃狐狸的相关说法,因而俩人决裂的理由大概不会脱离那狐狸,即所谓理想。根据董枝被熬汤时对文侪的真心夸赞,不难看出,董枝并非真心想放弃狐狸,那么,董枝这一举动理当是被迫的。   如若被迫放弃理想,还被不解其意的挚友横加指责,董枝所受到的精神上的伤害估摸着不会轻。   此外,钱柏所说的话也很耐人咀嚼——他声称董枝的死能拯救自己的信仰。   通过串联这几条线索,谜题二的答案在戚檐眼里便很显然了。   “近枯死的老树啊,还以为是双亲,原来是董枝么……”戚檐喃喃着默下谜题。   【贰、我连根砍了近枯死的老树,计画建座大宅邸。】   【解:“近枯死的老树”指理想与生命皆走向尽头的董枝,“大宅邸”指钱柏与董枝共同建构的美好理想。钱柏击溃了濒死的董枝的最后一点希望,并认为经此能够重振信心,达成理想目标。】   那张被他随手扔在一旁的答题纸在夜风中摩擦着地面时而传出沙沙的声响。在那覆盖着孤岛的嗞嗞背景音中,文侪赤红的血缓缓流动,逐渐浸染那张飘到他身侧的答题纸。   那狐狸的鲜血在答题处画出个圈。   戚檐并不为此感到高兴,只觉有些累,他于是也在文侪身侧躺了下来。   这样,那狐狸的血也会染红他的身躯吗?   他想着。 第57章   文侪死后,时间回溯再次开始。   戚檐明白,往后两日他的行动轨迹必须完全依照先前计画执行,所以他势必会迎来极其单调乏味的两日。   ***   Day6(回溯至第四日)   他没去见在树林当中逃窜的【自己】和【阿侪】,只留在了【阿文】的客栈里头,陪伴他,盯住他,防止他离开这间客栈。   ***   Day7(回溯至第三日)   戚檐本是要根据day3时遇到day7的自己的这一“果”,去替day3的自己参加祭祀礼的,谁料由于时间倒着走,叫他一个不慎没把握好时间。   到达【阿侪】的屋子时,才不过第三日的20:00。   好在这回的【自己】和【阿侪】此时还在洞穴里头。,没回客栈。他推门进去时,项桐正如同第二局那般,倚着墙砖坐地上啃老西的腿。   戚檐对于血腥场面没有特殊嗜好,此刻瞥也懒得瞥,打了个哈欠便打算回房歇会儿。然而他正打算往楼上走时,忽而听到身后传来了有如什么落地的的咔嚓声响。   他停了步子,回身去看,看了一阵子才把那一连串动作理清。   这一动作的正确顺序该是,那项桐不知从哪里掏了张纸来擦手,而后将纸揉成球状抛到了角落。   可由于时间倒流的缘故,在戚檐眼里,眼前景色呈现出一缩在角落的纸团极快地飞回了项桐的手心,而后被他由皱巴巴的球状,慢慢捋平。   那废纸不是一般的吸水纸巾,质地很硬,明显是书写纸。   戚檐等着时间倒流至纸张还尚未被项桐拿来擦手的时候,迅速将那团被溅上脑浆与污血的纸张从他身边拿了过来。   他这才意识到这张纸应是从某个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张左侧呈现明显的不规则锯齿状,而右侧却尤为平整。   而纸张上打头的一行字是【“食人魔”钱柏采访无效素材——小冬,九九年五月至十二月记】。   ***   【说实话,这件事的影响力太大,以至于我连采访与报道都受到了上级领导的限制,在我的软磨硬泡下,他们答应让我继续采访钱柏,但并不会给我打保票说这篇报道能够顺利发出去。   “我们不能再进一步加深市民的恐慌了。”   他们这样对我说。   “没关系。”   我这样回覆他们。   *   【八月】   钱柏对我说好久不见时,我觉得毛骨悚然。   大概很少有人能够如此直观地体会到这种直面杀人魔的窒息感。   这是我头一回在钱柏承认自己杀死了董枝后去采访他,实话说,我也对钱柏抱有恐惧。当那食人魔同我面对面坐着的时候,我从那双眼里看出了他毫无悔过之心的事实。   他似乎从不认为吃人是件违天逆理的反社会行为。   *   【九月】   “我恨不能再杀董枝千百回。”   钱柏一看到我,就这么对我说。   钱柏他总是很配合我的采访,几乎到了有问必答的程度。但我知道,这是因为他对我没有兴趣,他面上的疯狂神情告诉我——他是真的想再杀死董枝一次,即便需要从坟墓里将那不得安息的尸骨翻出来。   *   【十月】   “董枝肯定还活着!我得找到他,我必须找到他!”   近些天,钱柏的妄想性障碍更严重了,他将董枝还活著作为一个客观前提来宣泄自己的怒意,尽管我多次试图告诉他,董枝早就被他吃得只剩骨头了。可他依旧沉溺于自己的幻想之中,并不将我的话放在心上。   *   【十一月】   “我要去五金店买一把卡簧刀,今日非和董枝那个叛徒同归于尽不可!!!”   钱柏这月说的话比前一个月要详细得多,他煞有介事地制定着详细的谋|杀计画。从他那痴狂的眼神中,我知道他是认真的,他对于董枝的恨意似乎已经上升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   而这一次最让我感到不寒而栗之处在于,他如今描述出来的是粗糙且不讲理的杀人计画,而非他过去那种单凭蛮力而毫无计画的食人手段。   这般说,就好若,他真的要将计画付诸实践似的。   *   【十二月至千禧年】   年末正是最忙的时候,我对钱柏每月一次的采访被迫暂停,我却在这时从旁人口中听说了钱柏出院的消息。那人在千禧年钟声敲响的瞬间用从五金店里买来的卡簧刀割了腕。   我赶到现场时,钱柏已经死了。   我想,他大概是真的同董枝同归于尽了吧……   *   总之,我的采访到此便无法继续下去了,世面上流传着许多关于食人魔钱柏的种种故事,不知真假,可我也不打算再深究了。   他是九十年代的一头面目狰狞的怪物,恐怕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   那两页日记到此便彻底结束了,戚檐通读过后,心底生出了好些想法,但文侪不在这儿,他也没办法同他讨论分析。   于是他暂且搁下了那些东西,在时间倒流得差不多了便去参加祭祀礼,而后去拜访第三日的【自己】,完成因果论。   第三日清早,戚檐在身侧摆上文侪那封言简意赅的情书,刀片向腕一落,血便滴滴答答濡湿了那张薄纸。   ***   ————[ !!!委托失败!!!]————   【本次委托累计失败次数:6】   【解四谜:已完成】   【查清宿怨:已完成】   【还原死况:已完成】   【重生时间:未存盘·阴梦首日】   ***   文侪又是在戚檐怀里醒来的,这回那人没去摸两手墨回来,仅仅把脑袋都缩进被子里,用鼻尖抵着文侪的脊柱。   文侪劝说自己,戚檐也决定不了他自个儿的重生状态,没必要因此迁怒于他。   谁料却听那戚檐贴着他的背,笑道:“你醒啦?告诉你,我刚刚发现一个有意思的,我似乎不看规则,抱着你就不会觉得想吐诶?”   那人像只狗崽子甩水一般拿发旋顶了他的背,转起脑袋来,而后很快便伸手捂着唇干呕了声。   “……”   三秒后,戚檐捂着被文侪甩了一巴掌的上背,跪坐在了床上,温和地笑了笑,说:“文哥,我错了。”   文侪没理会他的道歉,只问他:“上回都已经叫我活到第五日最后几秒了,还是不能终止循环?”   戚檐拿膝盖半爬着到他身边坐下,说:“嗯。”   他想了想,又说:“不过我知道错在哪了。”   “这阴梦的时间是乱序的,第五日最后一刻不一定映射着真实世界中的最后一刻。”文侪应道。   “原来你知道啊。”戚檐扬起嘴角笑,兴致盎然。   “我死得可比你早了两天。”文侪瞥他一眼,“也不知道是不是薛无平那抠门鬼的机器坏了也不情愿修,总之这回根本就没有什么即时监控屏给我看。我只能一直在脑子里串线索,串着串着,发现咱俩原先的想法漏洞很大——阴梦时间界定不对。”   戚檐见他该想明白的都明白了,便告诉文侪他在最后一日翻到了几张记者小冬的采访素材。文侪问他其中内容,他便凭着记忆给文侪背了一遍。   期间他还顿了顿,等文侪夸他,见那人面无表情,只能接着说:   “从记者小冬的日记里不难看出,钱柏对于董枝的恨意非但没有随着时间流逝而减淡,反而愈发强烈。所以我认为钱柏自杀的2000年预示着狐狸的死亡时间,也就是钱柏的理想真正逝去的时间。因此,为了阻止钱柏的理想死亡以停止阴梦的死亡轮回,我们应该查找2000年这一时间点,也就是最晚的时间点。”   戚檐忽然觉得喉咙发干,他轻轻咳嗽一声才继续:“只要你晚于那个时间点死去,那么钱柏的理想便没有死在他自杀以前,他便失去了自杀的理由,阴梦也失去了维系循环的怨念支撑。”   “你应该知道这孤岛上的时间乱序不单单是不同日子的具体日期不同吧?”文侪看向戚檐,“同一日内,钱柏,也就是你,对同一人的态度有时会出现极大的变化。估摸着是因为即便是同一日内,时间也同样是错序的缘故。”   戚檐点了点头:“总而言之,只需要找出‘我’最恨董枝的时间应该就没问题了。可感情毕竟是主观因素,究竟我们最终选择的人那个时间点,是不是‘我’最恨董枝的时候,还真不好说。恐怕为了达成目的,咱们免不了多尝试几局。”   “表情怎么这样?”戚檐忽而伸手掰了他的脑袋来看。   文侪扭头甩开他的手:“我表情天生就是这样,没什么特殊的。”   “骗子。”戚檐说,“你眉头都快打结了。”   文侪不应声,戚檐陪他安静了会儿又笑起来:“我总觉着你对我的死亡有不少的抵触。上个委托我死了那么多回,你回回都那么伤心,再伤心几回,恐怕就连我都要为自个儿的死亡感到心碎……果然你还是舍不得我吧?”   文侪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里没有多余的情愫,他只是平静地看向戚檐,而后用淡得不能再淡的语气回答:   “你本就不该死,无关我舍不舍得。” 第58章   二人后来没再继续先前那话题,转而正色谈起了接下来的计画。   “在阴梦中,钱柏情绪表现强烈时,我也会有明显的感觉,所以要想更明确地感知每个时间段钱柏对于董枝的感情,最为简单且保险的做法就是——死命黏着他,让我切身感受。”   戚檐言罢,熟练地从床头柜中抽出笔记本和圆珠笔给文侪递过去。那人接过后便垂了头,两只弧度颇大、没有棱角的耳朵就这么冲着戚檐。   “啊……真是折磨人……”戚檐感慨。   “什么?”   “钱柏说他想摸狐狸的耳朵。”   戚檐并不习惯掩饰自个儿的欲望,这会儿弯了眼笑着,却是直勾勾地盯住文侪。   不曾想文侪虽照旧动笔写字,却是轻飘飘给他送来句:“有胆就上手试试。”   “我胆子可真不小。”   文侪没再搭理他,只向戚檐展示了自己写好的笔记,说:   “董枝被煮事件发生在day3,不出意外的话,在我们看见那被煮的董枝前,他得先被祝叶逮去封锅里。这作为阴梦关键情节之一,应是不容我们改变的。所以,我们能够近身董枝的时间,估摸最迟不能超过day3早,他进锅前;而能见到董枝的时间也仅限于day3喝蛇汤以前。”   戚檐点头如捣蒜,像是没将话听进去。   文侪清楚戚檐就是那么个吊儿郎当的性子,便没再重复,只收拾了身后一大团尾巴,抱着那些毛茸玩意下床,说:“走吧,上一轮,day1你不是在祝叶房里见到董枝了么?”   那戚檐本还想在床上耍会无赖,见他这就要走,只得一个鲤鱼打挺起身,而后匆匆忙忙下床穿靴,嘴里嘀咕个不停。   “这么着急,叫旁人看了以为你是去见心上人呢……等咱们摆脱了薛无平那鬼铺子后,你哪天来见我也能这般着急就好了。”   “你?不见才最好呢!若是非要见你,踩点也够了。”文侪没有回头,却在门便停下了步子,“高中时和那群家夥聚会,你哪回准点到了?”   “哦?”戚檐扑哧笑出了声。   文侪回首,觑见戚檐笑得眯起了眼,那笑太过灿烂明媚,叫文侪瞧来也发怔——戚檐那小子面上从早到晚都挂着笑,可笑得总没什么真心。因此他这会见到这个既大又甜的,自然觉得不真切。   为啥笑得那么夸张?   戚檐笑着:“原来当初咱们不怎么说话,你却一直在关注我啊?”   文侪觉得他的关注点太过奇怪,不再等他上前,腿往外一迈便走出门去。   却听得身后戚檐一声笑语——“这有什么好逃的呢?”   ***   现在是day1淩晨,祝叶房中酝酿着古怪的沉闷,被他二人逮到的董枝面露惶恐。   戚檐盯着董枝尖椭状的瞳仁,下意识将厌恶感摆在了面上。几秒过后,他身后那狐狸忽地扯住他的袍子,踮起脚尖凑到了他的耳边。   “别急,仔细感受。”   细风入耳,搔得戚檐耳朵阵阵发痒。   戚檐扼住从眼尾溢出的喜色,微俯身将耳朵更贴近那狐狸的唇,装傻问:“嗯?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没必要花太多轮来确认钱柏的心情,就一次性确认好了,不要做无用功!”   戚檐虽还想闹闹那人,可正事到底还是要干的,只得正经咀嚼起钱柏的内心感情。他很快强硬地剥离了自个逗弄文侪的那份得意,只余下了钱柏自个纯粹的——欣喜。   然而,同上一轮察觉到的厌恶感不同的是,心底情感呈现异样激昂。   估摸是上一轮他太以“戚檐”的主观情感对待董枝了。   由于这会他的感情尚是颠倒的,因而那感情应该是——【厌恶】。   “找到一处。”戚檐心想。   他将那感情告诉文侪,文侪很快在笔记本上写下:   【day1清晨——祝叶房间——(表面)欣喜着迷——(实际)憎恶】   ***   他二人本打定主意这两天哪怕是死缠烂打也绝不让董枝脱离视野,奈何单第一天,那董枝念著有事便迅速窜入屋中锁了门。   使劲敲了半日门的戚檐最后只等来了服务生阿冬一张讪讪的脸,阿冬说那董客人总这般,只要入了屋,若非有事,就不会轻易出门了。   俩人束手无策,也只能将董枝那古怪的生活习惯视为阴梦的规定规则之一,但还是不放心地守在他门边整整一宿。   天亮时,两人还是没能等到董枝,直到楼下传来了梁桉入住旅店的欢呼声,那间房的房门才忽地一颤,不多时后从内打开了。   可董枝没有停留,噌地一下便借那条蛇尾溜没了影——恰如当初他们头一回碰上董枝。   “什么心情?”文侪问。   “心情不错,还挺喜欢的?”   文侪于是挥笔:   【早晨——董枝房间门口——(表面)喜欢——(实际)憎恶)】   ***   又是难熬的等待,俩人在董枝屋前等到约莫半夜十一点,忍无可忍的戚檐骂了声脏话,旋即招呼文侪回屋。   他们都清楚,今夜见到董枝的机会大概只有夜里董枝亲自找上门来的那场谈话。   果不其然,回到房间不到半小时,董枝便找上门来了。只不过可惜的是,同董枝谈话的那么些时间里,戚檐感受到的惟有近乎冲破胸膛的强烈的憎恨与愤怒。   反过来便是——“无与伦比的爱”。   他瞥了眼文侪,见他连这无用的一环也没有漏写:【day2深夜至day3淩晨——旅店大堂——(表面)憎恶与愤怒——(实际)深爱】   好不容易等到了人,那一向锲而不舍的文侪自然不可能善罢甘休,并不愿意放他离开。   谁知即便他二人巴巴地跟到董枝的门口,那董枝还是不留情面地钻入屋中,趁他二人一个不注意将门砰地合上了。   文侪原是想如昨夜那般在他门前蹲点,等他出来的,谁料却被戚檐揪住领子,笑眯眯地往回拖:“你忘了第二日晚上咱们会巧遇双面男的么?快些回去睡觉。”   文侪没辙,只好作罢。   那戚檐一回屋便先进了洗浴间洗澡,他今儿好似很累,出来时也没同文侪打招呼,迳自扑上了床。   到最后文侪洗好澡时,床上已垒起座被山。   文侪叹了口气,随即跌进沙发里擦发。   那戚檐在被缛里蠕动半晌,忽而很好心地把被子展开,慵慵懒懒打了个呵欠说:“天好冷,进来吧?”   “要你说……”文侪瞥他一眼,“我一会儿过去,你别裹着被子睡就行,别等我了。”   “我等你。”戚檐不容置否,后来似乎是怕自个儿真睡了,于是迷迷糊糊裹着被子盘腿坐了起来。   “我等你……”他又说。   “知道了,知道了,一句话说那么多回干嘛?——你又不擦头发……”   文侪见那人的好些发丝还是湿漉漉地凝在一块儿,便无可奈何走过去将浴巾搭上了他的脑袋给他擦拭起来。   那戚檐早已是半梦半醒,见这会来了人,于是将身子倾了,侧脸拿面颊粘贴了文侪的胸膛。   发丝□□燥的浴巾轻轻搓开后,渗入了凉丝丝的海风。   “呼、老子来这阴梦玩命,还要伺候一个六年不见的老同学……”   文侪咕哝着,却在窗外海浪击岸声与惊雷轰响间,听见那戚檐些许发闷的笑声。那人喉腔的震动穿透了皮肉与衣物,直直对上他的心跳拍子。   文侪给他擦了十多分钟的头发,后来轻轻一推,便叫那人倒在了枕头上。   “得嘞,睡吧。”   ***   Day3,6:00   文侪才睡了两个小时便醒了,他睁眼时,那戚檐已然站到了门边。许是听闻他的动静,那戚檐回身冲他比了个嘘声的姿势。   文侪两脚顶进薄薄两只拖鞋里,也走去了门边:“怎么了?”   “董枝出来了。”   “哦。”   文侪不陪戚檐在这儿玩做贼的游戏,只一下便包住戚檐握在门把上的手,利落地将门给开了,只还回头轻声叮嘱戚檐一声:   “一会儿你少说话,好好感受情绪。”   文侪目光并不在那人蛇漂亮的蛇尾上停留,只爽朗笑着同那瑟缩不已的董枝打招呼,说:   “董哥!起这么一大早啊?”   “阿、阿侪,董哥,今儿、今儿要走啦!”   “去哪儿呢?”文侪回身见戚檐表情冷淡,不知是无感还是因为时间太短,感受不到什么强烈情绪,只得勉强同那董枝鬼扯起来。   “哥、哥不能回来啦!”董枝的尖瞳中蓄起眼泪,“你俩要、要替哥好好地,好好地活!”   文侪正欲再问些什么,却闻楼下祝叶几声连催:“董哥,到点了!进缸吧——”   那董枝的蛇尾摆了摆,忽而缩在一块儿,蓦地窜下楼去。文侪回身看戚檐,见他依旧面无表情,说:“怎么?还是觉着没什么强烈感情吗?”   “不是。”戚檐说,“我的心脏一抽抽地疼。”   “难过吗?”   “嗯。”   文侪也不安慰他,只是很满意地点头,说:“太好了,总算找到一个表面上看上去很‘爱’的。”   他趿拉着没套稳的拖鞋回了房,将那笔记本一打开便写:   【早晨——门口相遇——(表面)难过心痛——(真实)恨】   他写罢又歪身瞧了眼腕表,补了个【Day3,6:20左右】   “这个时间点记好了,这轮还要看看后头的时间,没机会在这儿死了,后几轮再看看。”   ***   Day3,9:00   祭祀礼开始了,诸怪的大脑袋在戚檐眼前晃来晃去,文侪却只把眼睛扎在戚檐身上。   “好心动。”戚檐笑说。   眼见那不解风情的文侪又要抬笔在本子上写戚檐对董枝心动,他赶忙把他拦下,说:“哎呀,我指的不是董枝!”   “那是什么?”文侪拧眉看他。   戚檐瞄了他一眼,见那人竖了狐耳,好似有些火气,便说:“没什么,我胡说的。”   “你下回再敢浪费我时间……”文侪话没说完,察觉喧闹忙回眼祭台,说,“揭锅了……”   说完又是一回头,哪知那戚檐又在看他。   “你!!!”   “别生气嘛!我都能把祭祀礼全过程的感情背下来了。”戚檐耸耸肩,说,“这会心里尤其难受,颠倒过来翻译就是‘恨’。再过一会儿感情会回正,那会才会真为此感到痛苦一阵子。”   “那之后便见不得董枝,也就感受不到对董枝的恨意了吧?”   “嗯。”戚檐说,“所以这会儿极有可能代表着最恨董枝的2000年。”   “现在是Day3,9:25左右……那么我们现在总共收集到了两个时间点是你恨董枝的:一、Day1,6:30左右;二,Day2,11:00左右;三、Day3,6:20左右;四、Day3,9:25左右。”   “那现在得找个法子叫我立马死一死。”文侪说,“你有什么主意没?”   “有啊。”戚檐含笑摊开手,说,“过来抱抱。”   “抱个鬼的抱!”   文侪瞪他,然而一瞬便被那人抓住腰间布料扯了过去。   那人的唇肉在粘贴他的耳朵前停下,他说:“文侪,这阴梦里,有来自平行时空的两个你。”   “什……”   文侪甚至还来不及惊诧,登时便炸作了血肉一摊。   戚檐走回客栈,上了楼,写了一封拙劣的情书,割了腕。   ***   ————[ !!!委托失败!!!]————   【本次委托累计失败次数:8】   【解四谜:已完成】   【查清宿怨:已完成】   【还原死况:已完成】   【重生时间:未存盘·阴梦首日】   ***   委托失败,那二人又一次在客栈的白床上醒来。   文侪虽忘了自个儿死因,却并不追问,只说:“这回咱们试试‘Day1,6:30’这个时间点。”   ***   Day1,6:30   戚檐再一次叫文侪死去。   ***   ————[ !!!委托失败!!!]————   【本次委托累计失败次数:10】   【解四谜:已完成】   【查清宿怨:已完成】   【还原死况:已完成】   【重生时间:未存盘·阴梦首日】   ***   “呼、又没能终止。”文侪似乎有些沮丧,可他调节情绪的技能一流,很快便又有了精神,说,“反正只剩下Day2,11:00左右与Day3,6:20左右,这两个时间点了。——就再等等……”   ***   ————[ !!!委托失败!!!]————   【本次委托累计失败次数:12】   【解四谜:已完成】   【查清宿怨:已完成】   【还原死况:已完成】   【重生时间:未存盘·阴梦首日】   ***   再次睁眼,那狐狸晃着脑袋同戚檐笑,说:“咱们也是倒霉,偏偏将正确答案放到最后一个尝试。”   戚檐好似想说什么,却只扯出个笑,说:“对啊,真是倒霉!”   ***   Day3,6:20   戚檐再一次托出这世界的秘密,瞧着那人炸碎在他眼前,而后拖着沉重脚步进了淋浴间。   他心想,终于要解脱了。   即便是他,也受够了。   快让他从这该死的委托里出去吧。   他落下刀,等待着【委托成功】标志的出现。   ***   ————[ !!!委托失败!!!]————   【本次委托累计失败次数:14】   【解四谜:已完成】   【查清宿怨:已完成】   【还原死况:已完成】   【重生时间:未存盘·阴梦首日】 第59章   又一次在大床上醒来,文侪抹了一把脸,侧面过去,在昏黑中看清了戚檐失了笑容的脸。   真稀罕。   文侪想着,便翻身起来。   “都怪我太过自负。”戚檐木然盯着爬了些许裂痕的天花板,良久无言后,他坐起身来,“上回的分析不够严谨,再容我想想。”   沙哑的嗓音为急骤雨声所掩埋,喧哗间,戚檐只像个木头定定盯着文侪的脸瞧,那执着的视线从他打卷的发顶如水珠般滚淌,滑落,下坠,又在不经意间彻底消失。   “对不起。”戚檐小声说。   文侪并不理会他那与平日大相迳庭的言语,只将手重重落在他的肩上:“从前也没见你在意生死,这会儿干嘛这样?”   闻言,戚檐眼底流出几许蔑笑,他将手往文侪的方向挪去,又在快要触碰那人的指尖时停下来:“我这人天生就蠢,到刚刚才弄清楚自恨自厌是什么个滋味。”   文侪没听明白他什么意思,只抻长手从抽屉里拿了笔记本和笔,笔尖很快点在了泛黄的纸张上:“错误原因无外乎以下俩种:其一,我们上一轮并没有找到钱柏对董枝恨意最为强烈的时间点;其二,从一开始,死在最恨董枝的时间点就不是终止循环的方法。”   见戚檐眼见的低沉,文侪伸出只手给他捏了捏肩:“你什么时候也这么多愁善感了?难过一会儿当然没关系,但你浪费太长时间,我会忍不住揍你……”   “嗯。”戚檐微敛上睑,略微思索,说,“你捏了我肩……不然这样,你给我摸摸狐狸耳朵,充电治愈一下?没事的,毕竟那说到底也不是你的耳朵,你的耳朵不还长在脑袋两边嘛!”   文侪觉得他说的话狗屁不通,长在自己脑袋上的还能是别人的耳朵不成?可他又瞧了眼戚檐一副心如死灰的颓唐模样,于是咬咬牙,狠心半跪床下,将脑袋挪到了他膝前。   “摸吧,但不能乱拧乱揉,你也注意点那东西和我的皮肉没有差别,你动手狠了也会叫我不适……还有,你就是想吐也绝对不能吐我脑袋上……”   那正装模作样的戚檐叫文侪此举吓了一跳,他略略咳了一声,便将文侪的脑袋往他腿上压。   一双发烫的大掌左右抚弄着那对毛软白狐耳,下手时轻时重,全然不把文侪的话放在心底。   那过分亲昵的触碰撩起一阵阵的痒,文侪动了动颈子,有些止不住地瑟缩,可每每往后挪几寸,便又要被戚檐颇强硬地捧着脑袋拽回去。   “够、够了……”   戚檐没有停下。   “靠——傻X,我说话你没听见吗?!”文侪蓦然暴起,手一伸就拧住戚檐的耳朵,“摸够了就快给老子解题!”   戚檐故作忸怩地盯着他暴怒的大哥,见巴掌差些要落下来了,赶忙可怜巴巴地伸手护住脸:“别,想着、想着呢!”   他伸手抓来文侪身侧的笔记本,动笔写字,边写边说:“咱们那会儿分析靠的不是那几张小冬的日记嘛,我觉着那上头的信息太具误导性,导致我们的思考产生偏差,并最终造成了循环终止的失败。所以,要想过关,咱们大概得再通读一遍那几张日记。”   “那玩意不是第三日才出现么?不必等到那时候了,我给你默一遍吧。”   在戚檐诧异的目光中,文侪已经开始写了,他的笔速极快,只偶尔有几分犹豫。   “哥,你真背下来了啊?”   “嗯,你不是给我背过一回简略版么?你说的都是关键点,又不长。”   “可我当时光是记那东西,就反反覆覆看了好几回呢……好吧,我怎么能同状元比记忆力。”   文侪不等那人感慨完便动了笔,他从八月写到十二月,每个句段都被戚檐咀嚼了几回。   在目光落到【十二月至千禧年】那栏的“钱柏出院”四个字上时,戚檐猛然一怔,蓦地心生一种预感。   当初看到这最后一月时,由于后边钱柏用卡簧刀割腕的信息同十一月其所说的“和董枝那个叛徒同归于尽”相照应,他一时竟被那消息引去了注意力,而忘了这里说的钱柏【出院】并不等同于【逃院】。   如今再看,处处皆是暗示,连小冬个人的猜测“他大概是真的同董枝同归于尽了吧”,也贴心加了前提“我想”。   小冬觉得钱柏是因为憎恨而去和董枝同归于尽,可那只是他个人的想法,钱柏实际的想法很有可能并非如此。   戚檐于是指着那两个字,说:“这里所说的出院,我觉得应该是病愈出院的意思。”   文侪闻言思忖半晌,才谨慎问:“你是怀疑钱柏在正常出院后,一切过分偏激的情感都会发生改变——比如他对董枝的憎恶?”   见戚檐把脑袋点了,文侪又说:“若照如此想法,钱柏出院后,对董枝的情感转为正向积极的,却必须面对自己杀死董枝的现实,如此产生的极大的心理负担引导他走向自杀……那就是说2000年,钱柏对于董枝的情感该是‘爱’。”   “是这样,但由于阴梦前三天钱桉情感颠倒,所以我们该盯着‘我’对钱柏表现出憎恶的时间点……让我想想当初表现出厌恶的地方在哪里……”   一瞬之间,如有电流自全身淌过。   二人几乎在同时说出了“旅店大堂”四字。   戚檐喃喃:“我说为什么day2那晚,董枝和我谈话时,我的情绪那么奇怪呢……”   他忽而想到什么,又看向了眼前端坐的白狐狸,眼尾一时漏出露|骨的悲伤意思。   “干嘛盯着我?你那是什么眼神?”文侪微眯起眼。   “有点舍不得。”戚檐叹气。   “不是吧……你这啥癖好,就那么想和怪物一起共度余生么……”文侪瞥着他,神色鄙夷。   “哎呦,我们小狐狸真不解风情。”   “你认真的?这儿还有死亡捉迷藏……”   “你真不懂我。”戚檐说。   “我干嘛要懂?”文侪答。   ***   Day2,23:30   戚檐最后一次将那只白狐狸抱入怀中,没有放肆地去触碰他漂亮的狐尾与狐耳,就好若仅仅是为了将那个人儿抱住一般。   而后,他凑在文侪耳边将世界的秘密全盘托出。   炸裂声响熄止,血水自戚檐的发间垂落,他用手背擦去面上猩红,趔趄着踩上了旅店的木楼梯。   楼梯正如他们第一次来时那般曲绕难行,他仰首可以看见自天井下落的雨,俯身却只能看见一个个赤红的血脚印。   ——文侪的血,和戚檐他留下的印迹。   他几乎是跌跌撞撞地栽进浴缸中的,可他很快站起身来,竭尽所能装出从容不迫的模样往浴缸中放水。   被水晕开了些许字迹的情书被他仔细摆在一旁,上头依旧留有文侪言简意赅的情话——那颇有文采的狐狸在面对他时,却写不出几行情诗,仅余下了“我喜欢你”简单而不寒碜的四字。   那封信好似很重,重得他手发酸,眼也发酸。   他鬼使神差地将信置于唇边轻轻落下一个吻,小心翼翼,却饱含情意。   情书被放下后,他笑起来,笑钱柏太窝囊。   随后,他握紧了刀。   当银闪闪的刀尖刺入薄皮与筋肉时,浓红倏地喷涌出来,那堪称绝艳的视觉冲击一瞬夺走了他的痛觉感知。   浴室窄小的四方窗外,是电闪雷鸣不止的天幕,雨珠比起滴滴分明的往下落,更像是被天公一股脑泼下来的。   戚檐踹开靴子,踏入了盛满水的浴缸之中。   冰凉的水如同孤岛四周那深不见底的海一般将他包裹。   他阖上眼,不知身处何方。   意识模糊之际,浴室门把手被咔嚓转开,戚檐阖着眼,眉却稍稍挑动——他分明记得自个儿已将门上了锁的。   有人颠簸地走着,只在开门地一霎笑起来:“该死!死得好!”   那人笑得薄窗打抖,笑得戚檐身下的浴缸都发出细小的颤动。   他勉强睁开眼,瞧见一张泪面。   来人身着一条红袍,头发蓬乱,他知道这是那位双面服务员的打扮,可是那人的脸儿……   是他戚檐的脸。   他想起来报纸上记者对钱柏的称呼——双面食人魔。   ***   “你快听,快听啊!孤岛上的怪物又在嘶叫了——!”   “我、只听见了你的哭声。”   ***   ————[ !!!委托成功!!!]————   【本次委托累计失败次数:14】   【解四谜:已完成】   【查清宿怨:已完成】   【还原死况:已完成】   ————[ 阴梦裂口扩大中…]————   ***   正值落日,淡淡秋阳浇在委托铺子的烂门槛上头,叫它平白生了些怀旧的暖意。   戚檐倚着铺子外墙醒来,待将身上红枫扫尽,又将疲累的双腿活动了几下,这才挂上得体微笑走进去。   那薛无平坐在柜台前,连眼睛都懒得抬。戚檐第一眼没瞧清他在怀里抱着什么东西,走近了才发现是只巴掌大的黑猫。   薛无平扬着嘴角,伸指在那小东西的额前轻轻戳了两下,方一抬头便被那饶有兴致凑过来的戚檐吓一跳。   “你——!!!”平日里粗枝大叶的薛无平这会还不忘先给那猫崽捂上了耳朵,“走路怎么没声?!你想吓死老子吗?”   闻言,戚檐这才温和冲他卖了个假笑,说:“哎呀,说的什么话?——你从哪里偷了人家猫?”   “什么偷的?!不会说话就别说!给老子当心点,若你以后仍旧不懂说话,老子便把你舌头给拔了!”   戚檐却是一点儿不怕,只耸耸肩,将一根长指伸去给那奶猫握,问:“那它是哪儿来的?”   薛无平听罢很是得意地笑起来,他捋了捋自个儿的秀发,说:“它是由老子头发变作的!”   “……你的头发?”戚檐将手抽回去,皱了皱鼻子。   “对啊。”薛无平避开那黑猫的尾巴,一面托住它的屁股,叫它趴在了自个儿肩头,像哄孩子睡觉般起身摆动手臂,“了不起吧!”   “究竟了不了不起,我不清楚,你那说法倒是让我对它产生了一点抗拒心理。”   戚檐话虽是那么说的,不过片晌又将手落在了猫背上,顺着它的毛发前后抚摸,兴致冲冲问:“它叫什么名字呢?——诶,好乖,还让人摸,和文侪不一样呢!”   “?”   薛无平转了身子不让他再摸猫,可戚檐还是穷追不舍,薛无平一转身,戚檐便钻空握住猫的前爪逗。   薛无平躲累了,只得坐回椅上,由着他来,说:“它叫薛一百。”   “一百?原来您还是绩效主义呢!怎么不叫一千、一万?您这拜金的度还不够啊!”   薛无平将猫在大腿上放下,让它踩着自个儿的腿走。他小心伸手护着那小猫,还不忘开口嘟囔道:“才不是因为这狗屁理由呢!”   戚檐将铺子看了一圈,又问:“文侪不是死得比我早么?他人在哪儿?”   恰秋风过店,吹得柜台上发黄的旧报纸都翻开几页,薛无平挪了个旧算盘将翻动的纸张压了,这才慢悠悠开口。   “在房间进行脑部记忆融合。”   “我去看看他。”   “你别去。”薛无平仔细顺着薛一百的毛,没有抬头,“过程很痛的。——这回阴梦那小子两局当一局来走,记忆乱得很。记忆融合的过程虽行得艰难,但必须走。要说是什么滋味嘛,简单来说,就是把头颅内的脑子碾碎后重造,谁想叫别人看见自个儿疯子一般抓着脑袋嚎叫的狼狈模样?”   “要多长时间?”戚檐平静问。   “唔、五个小时?”薛无平说,“再加上要看你留下来的视频,估摸着要到淩晨了。——嗐,你们从前不就很不对付么?你别管他,等到明早起床,那小子就没事了。”   “哦?别管他?”戚檐笑着,“你说得容易……好吧好吧,我现在精力多得无处使,去整理死亡实况代理人日记好了。”   “你倒是勤快。”薛无平挠了挠黑猫的脑袋。   ***   淩晨2:30,窗子里外是一派静谧的昏黑。   戚檐穿过连接俩人房间的木门,走进文侪房间,却没在那里捉到人。   他于是顺着几丝黯淡的光绕至废品店的小客厅,发现是那笨重的老式电视机的显示屏在发亮。   一个播放到最末尾,自动暂停了的视频停在电视机中央。——那是先前戚檐录制的视频信。   他回首,见文侪像只猫儿似的窝在沙发一角,抱着腿愣愣盯着电视机显示屏。   戚檐从桌上拿了遥控器来,“嘀”的一声,那屋中唯一的光源也没了影儿。   黑暗中,戚檐将自个温烫的手掌覆上了文侪的手背。   好冰。   他习惯性把那人的手捉来放在手心搓暖,温声问文侪:“脑袋还痛吗?”   文侪的手叫戚檐裹上温度,他沉默一阵子才甩开,说:“少碰老子!——脑袋还嗡嗡的,不过好多了……你大半夜不睡觉,来这干什么?”   “来给你看日记本,这回又是我写,下回铁定要你写。”   “斤斤计较……”   文侪扯亮了一旁的小灯,不过将笔记本松了一松,那本子便因惯性翻到了适才被戚檐压平的那页。   他的眸光一行行下移,心也在一寸寸地下沉。   【《委托贰 2000年车间班组长割腕自杀案》】   ***   “求你、聆听我的忏悔录——”   【钱柏2018年9月5日书,渭止老城时遇初霜】 第60章   【钱柏2018年9月5日书,渭止老城时遇初霜】   “我要为自己无情害人,忘恩负义,自大无能且懦弱不孝而忏悔。”   ***   我名钱柏,1967年9月生。   曾为步步高升机械厂车间班组长。   我自杀在2000年,   不过千禧年的菸灰一拈。   ***   我家境不大好,本来温饱都勉强,可爸妈还是省吃俭用凑钱供我读了书。   他们望子成龙,然而我自小没什么大的理想,只想进厂子快点干活养家糊口。   我的语文老师是个思想开放的老知青,见我喜欢读书,于是借了本聊斋给我读。   在那书里,我头一回读到了狐妖,并对那聪慧通人性又几乎无所不能的东西产生了莫名的憧憬。   我知道那不是爱情之类的庸俗感情,而是对理想人物的崇拜。   *   我的狐狸崽是在小学六年级那年出生的。   那年,我从复刊的《工人日报》里读了好些杰出工人事迹。那狐狸从那时起在我心里占据的位置越来越大,像是蒸馒头那般膨胀,再膨胀,直至充满整个笼屉。   同我一齐长大的项桐见证了狐狸的成长变化,可他始终不能理解我,只偶尔在心情好时附和几句。   我的少年时代,遇到过好多人,少数说我心思单纯,多数骂我是个疯子。当时,我只觉着自己的精神世界富足,现下想来,那大抵是我患上精神病的遥远前兆。   我的母族确实有精神病史。   可是我妈都没事,我想我也应该没事。   *   1985那年,我高中毕业了。   爸妈要我回家乡工作,我性子特冲又倔,回了几句嘴,又推搡了我爸几下,遭他拿柳条狠狠抽了一顿。   他说我“疯子”“不孝子”“吃白饭的”。   我被他打得口腔都是血,我的狐狸告诉我,别动怒,别还手,要当个懂事的儿子。于是我乖巧地同他们吃了最后一顿饭,那之后便收拾行李离家出走,再没回过家,连电话也不接。   我是个叛逆的不孝子。   *   1985年9月,我和发小项桐一块儿进了步步高升机械厂,做学徒工,在那里我认识了前辈董枝与同期学徒祝叶。   我爸妈的儿子至此变成了远方的透明人,浓浓的血肉联系变作了每月雷打不动的薄薄几张票子。   *   1988年,我转正了。   我和董哥、项桐与祝叶决定合租,逃离那逼仄的棚舍。   那之后我跟董哥更熟悉起来,他是唯一一个听到我在心里养了一只狐狸却没感到惊异的。   他只是用平和的目光注视我,说他能理解我。   还说我要是不介意,他和我一块儿养。   我欣喜若狂。   狐狸也从那时起有了人形,它生得很漂亮。   对了,董哥还说他以后想跟我去看海。   *   1996年,我29了,升职成了我们那车间的班组长。   那时班组长算是个不小的职位了,要将下头的消息告知上头,要替上头管理好下头,同时也要干好自个儿日常的工作。   很累,每天都很累,我大概是从那时候开始头痛,但我心理却很舒坦,也很高兴。   看着手下那些个同我当年一般大的臭小子,慢慢变得稳重,再到能够组建起新的家庭,这很让我满足。   至于组建自个的家庭,我那时没想那么多,就和他们董哥、项桐、祝叶他们仨待一块儿,我觉得还挺不错的。   而且我心底隐约也能察觉到那么些不寻常的情愫,我好似动心了。   动心的对象不是人——   是一只狐狸。   *   1997年,我三十了。   五一劳动节那天,厂子里放假,我去里头瞎晃,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到里头晃。   似乎是因为忘了那天放假。   总之我一大早便收拾了自己,急忙赶去了,那时我身后还跟着追了我一路的董哥。   他是想提醒我别去,可是我脚程太快,叫他怎么也追不上,甚至他喊了我好几声,我也没听着。   董哥虽然温柔,但嗓门也不算小,我怎么会没听着呢?   我后来想了想,觉得可能是我当时在和狐狸说话,说得太过入迷的缘故。   我和董哥汇合后,想着来都来了,索性在工厂悠闲逛逛。   在途径锅炉房时,我听到里头有异响,便开门进去查看,哪知那跟在我后头的董哥,一把揪住我的后领,把我甩了出去。   后来只听砰的一声,呛鼻的黑烟和董哥的一声喊叫几近逼停了我的心跳。   我连滚带爬地钻入黑烟中,将董哥拉出来,那时他的两只腿骨肉分离,焦黑的伤口和红艳浓稠的血叫我反胃得几度欲呕。   董哥的两腿废了,由于那是工人未能及时清理锅炉外头水垢,致使炉体受热面温度过高导致的,工厂主拒不履责。   简而言之,他们认为那是我的错   倒是没错,那是我的错。   是我害了董哥。   我没脸再见董哥,我能给他的补偿仅有钱。   我的狐狸,也像董哥那般瘸了腿。   *   1998年12月,工厂获得一笔外资。   上头告诉我,投资方希望能提高工厂的机械化程度,提升生产效率。   我和祝叶垂头听着,都认为这是件好事,直到上头又讪笑着说,那样每个车间可以减少大约十余个生产工人。   笑容僵在我的脸上,可是裁员的步伐却迅速进行着。   我上完夜班回家,门口总有那些个失业的工人跪在我鞋边哭,问我说他们没有钱,如何能养得活孩子?   这不过是一次描述,可我经历了成千上百次这样的围堵,见过数不清的泪水。   我心如刀割,纵然祝叶和项桐以我的前程为理由,试图拦下我,但我最终还是动摇了。   我决定帮帮他们。   *   1998年12月—1999年2月   我怂恿手下其他工人随我一道罢工,以此来威吓工厂主来恢复对其他工人的雇佣。   我知道这听来极其愚蠢,但这在当时的我看来,这是唯一的路径。   *   1999年2月,在我的鼓动下,步步高升工厂出现了大规模罢工停工。   可随之而来的不是黎明,是夕落后的浓黑。   因为这场罢工行动,工厂上层意识到工人数量过多,对他们的工厂指挥、领导权造成了不小威胁,便决定进行更大规模的裁员,以此坚定机械化发展的决心。   参与了罢工行动的工人首当其冲,先他人一步丢掉了工作。   那之后是我身边的更多人。   然而,我这一主要策划者却毫发无损,依旧留在了工厂。   我没能为被辞退的工人争得权益,工作甚至还很稳定。他们怀疑我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将我骂作了“双面人”。   *   1998年3月,我听说,我手下有三个被辞退的工人自杀了。   里头有一个同我亲近些的弟弟,那人有个表姐,也在我们工厂干活。   我问她,竖碑了吗。   她告诉我,没钱办葬礼,碑竖不起来。她弟的遗体烧了,骨灰扬进了海里。   那时,狐狸劝我要尽快撒手,可我在巨大负罪感与不甘心的笼罩下,选择了一意孤行——以更为偏激的词句去进行反机械化宣传。   *   同年4月16日,董哥答应进行机械化发展宣传,并以自个儿的残肢为例,展示机械化过低造成的恶果。   我躲在人群里,远远看见坐在轮椅上的他。他冲那些个站在我对立面的怪物温声说出鼓励的话语,他要人们正视机械化带来的好处。   我心如刀绞。   那感觉就好若是我供奉在神龛一年又一年的泥神,将大恩与福分撒给了我的仇家。   我藏在人群里,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一面因为他如旧的笑容减弱了自身的负罪感而有些飘飘然,一面痛苦得流下悲惨的泪水。   我的精神一霎变得错乱不堪,在我的记忆中,我晕了过去。可在他们口中,我冲上前扯乱了董哥的衣领,狠狠揍了那人一拳,随后晕倒在了他的轮椅边。   可是很奇怪,我不记得我打了董哥,可我记得他面上失望又怜悯的眼神。   *   后来我变得更加疯狂,变本加厉地丑化工厂的机械化发展。   可是没用,工人们还是失业了。于是他们恶狠狠地咒骂我,骂我让他们白干一通,还丢了工作。   他们骂我“没用”“窝囊废”“狗腿子”。   社会上的其他人也骂我,那几位不幸丧子的父母更视我如社会渣滓,他们骂我“杀人犯”“谎话精”“忘恩负义”。   那董哥、项桐、祝叶呢?   他们也对我失望了吗?   我好害怕,怕得不能出门,一踏出屋门便会呕吐和晕厥。   我只能抱着我那瘸了只腿的白狐狸瑟瑟发抖。   *   1999年5月9日,我在精神病院醒来。   那时我的精神状态很差,偏执地认为是董枝他们辜负了我。   我恨他们,恨他们没一个人选择我。   我又很想念他们,于是每天的乐趣只剩了在笔记本上自言自语。   我见到医生和护士会高声尖叫,我怕他们揪住我的裤脚,说他们对我很失望。   不要对我失望。   *   后来我开始画画了。   我画了董哥,他烧焦的两腿变作了蛇身,上头的鳞片一定要如同狐狸那般雪白发亮。   他一定要最漂亮。   我画了项桐,给他画作一只狡猾的狸猫。   唉,你知道吗?哦,只有我知道……项桐他个子虽然生得高,可是他的身板总练不大,干起农活很吃力,那我便给他一个健壮的身躯。   我画了祝叶,给了她三只眼,希望她看人看事都更仔细些,别总为了些小事同我吵。她野心很大,我便给了她鱼鳍也给了她羽毛,跃龙门还是扶摇直上,她自个儿挑吧。   我也画了我自己,可是什么也不改,什么也不添。   我不需要获得什么,我只要有一间客栈,里面住着他们和我就够了。   *   1999年6-11月,是我此生最为浑浑噩噩的几个月。   那几月里,我多数时候都在一个人待着,甚至只有缩在角落才能让我获得安全感。   或许为了能让我感到安定,我的那间病房被漆作了绿色。   很浓很浓的绿色。   那几个月,我的狐狸不见了,可我没有意识到,我只是蜷缩着,像是被困在了绿屋里。   单调乏味的绿引起了我的逆反心理,于是我为它添上过好多抹红。   取染料的过程说不上轻易,故而颈子,十指,手腕,腿脚,甚至于面上都留下了痕迹。   *   偶尔会有人来看我,来得最勤快的是项桐的弟弟项冬,他会陪我聊天,然后听我说很多很多胡话。   项桐和祝叶不常来,来了也都给我摆脸色,   他们总问我这几日过得如何,从不说自己。   还是项冬告诉我,那时他们皆已经升职了,如今一月能挣的钱,叫我想也不敢想。   可是董哥一次也没有来看过我。   *   我是在1999年11月彻底清醒过来的,也是这时才蓦然记起项桐在我耳边说过董哥的死讯,项冬和项桐也几次将我父母车祸身亡的噩耗说与我听。   那一瞬间,我崩溃得说不出话,心脏震得我头脑发涨。   然而便是下一秒,我发觉我的狐狸不知何时消失在了我的眼底。   狐狸没了,我在大夫面前痛哭流涕。   那大夫却说,这样是对的,是正常的,恭喜我,我的心理疾病得到成功医治。   他说还要有一个月的观察期,我擦干眼泪,说好。   那段时间,我曾有感到痛苦和恐惧,可是我怕我若是说我身体不适,我可能一辈子也没办法从这里出去。   *   2000年跨年钟声敲响前,我已回到了老家的新房。   ——那个用我寄回来的钱建的,我从未亲眼见过的,弥漫着死寂的新房。   2000年啊,新的世纪,崭新的未来。   我这个没了理想的人儿,在这混什么日子呢?   【杀人犯,窝囊废,不孝子,米虫,废物,蠢货,没良心的,忘恩负义,双面人……】   那些称号在我眼前循环跑过,眼泪却像是变作石子一般凝在眼里掉不出来。   我有点累,也依旧怕他们失望,   可我不想再看绿。   我想看一点蓝,再看一点红。   我坐在浴缸里割了腕,   很快被冰凉的冬潮所淹没。   ***   【2000年车间班组长自杀案知情人采访集统编】   ①祝叶   问者:你与钱柏是什么关系?   祝叶:同事,我和他的入职时间仅仅差了一周……好吧,他是我的好友。   问者:听说你是第一个发现钱柏尸体的人?   祝叶:不、不是……但我不想聊这个,可以换个话题吗?   问者:钱柏在精神病院诊疗的那段时间,在本子上给你作了一副画像,大致形像是羊角鱼鳍,眉心生了第三只眼,手臂长着几根青羽……你知道理由吗?   祝叶:其他的部分不清楚,长羽毛倒是有点思路……估计是想嘲笑我吧?他从前总说我心比天高……   “笑我想飞却不能飞。”   ———   [祝叶自述]   我小时候家里有过一段发达时期,爸妈出国带我见了不少世面。后来我爸被合夥人骗了,欠了一屁股债,几乎是一夜间家徒四壁,但我还是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和人说话都扬着脑袋,很傲慢。   后来再长大些懂事了,学会了收敛心气。   1985那年我才18,便进了步步高升,在那儿遇着了董哥、项桐和钱柏。   你知道吗?那俩人个性很不一样,但是不知怎么玩得就是很好。   董哥身子健壮,性子却比咱们厂里的女人们还要软和得多,要说他像什么,大概像咱们那厂里的锅炉,什么火气都能包着不露。   他不管何时都是笑着的,一直笑,被上头骂了也笑,被下边说了闲话还是笑,委屈也笑,难过也笑,有时候笑着笑着,他没哭,我们这些比他年纪小的已经哭了。   钱柏他是团火,被董哥他含着才不露那些恼人的尖儿。   他热情啊,但是情绪兜不住,容易得罪人。得亏有董哥处处替他收拾着,他才能在这厂子里站稳脚。   钱柏他特疯癫,总狐狸长狐狸短地说着,就只有董哥听得津津有味,还陪他聊。   神经病。   我对96年印象很深,那年钱柏他升了一职,当上了车间班主任。当年我29啦,没成家,家里都着急催我结婚。我不想成家嘛,实在崩溃,便跟董哥说我心里苦。   我在他面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我说我干脆随便找个人嫁了算了。   钱柏升职后工作忙,平日里不常见,那会在门口听到我俩说话,却连鞋都没脱就跑进房间把我一顿好骂,冲我发了好大一通火,说我自暴自弃。   我被骂得委屈,也同他吵,和他吵了一晚上,还是董哥和项桐拦着,不然我高低得把他揍一顿。   后来工厂搞机器升级,钱柏他是班组长嘛,要顾上又顾下,想叫工厂好,又怕抓太严,叫下头工人们丢了工作,日子过不下去。   那段时间他半夜都不睡,拚死地干活,犯了很多错,也忘做很多事儿。他当时忘了清理锅炉的水垢,叫那东西砰地给爆了,炸断了董哥的腿。   董哥腿废了,没法再干工,叫工厂辞退了,工伤事故赔偿一直没下来。   钱柏起初心愧得不行,后来工厂机械化发展目标下来,他却一心扑在宣传机械化的坏处上,连救命恩人都给忘了。   你想想,他当时都魔怔了!   我当时看到董哥受伤,心里可难受。机械化低就是这么个下场,很多危险都发现不着。我当然很心疼职位削减,但是我不想再见着其他人因为这份工作,如董哥那般出意外,那般不当心可是要搭上自个儿的后半生啊!   我支持工厂改进,听说董哥家日子过得很艰难,灵机一动,想到叫董哥来宣传推动机械化,既能助力工厂发展,也能解董哥的燃眉之急。   这当然是个好事。   你知道的,董哥心肠好,当然不愿意叫工人失业,可是我同上边说好了,只要董哥来,就立马批下赔偿款。   董哥家里还有老人要赡养,日子过得很拮据,听了这话,还是想了很久。   他最终答应了。   后来我听说,董哥在宣传游行时被钱柏甩了一巴掌。   再后来钱柏的宣传语越来越偏激。哦,听说他扇董哥巴掌前,一些工人还因为受他影响,情绪崩溃,自杀没了。   而后……而后钱柏就疯了,被送进了医院。   我去探望董哥的时候,董哥还是像以前那样笑,只是嘴里一直念叨着对不起钱柏。我给董哥倒水,说他自个儿也有自己的日子要过,究竟有什么错?   我把钱装在牛皮纸袋里交到他手里,又说我这几日忙,下一周再来看他。   董哥说好。   我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听到董哥的消息,是在三日后。   他自杀了。   我哭了好些天,后来再提起那件事时已经麻木了。   那罪魁祸首在医院里头,由医护人员好吃好喝伺候着,钱是我和项桐一块凑的。   我一周有三天会去看他,那时他已经认不出我了。   但有时我还是会从他嘴里听到我们的名字。   他的病养得不错,5月进的医院,11月初差不多就好了,是12月中旬出的院。   跨入千禧年的那夜,我和项桐约好了,要去钱柏家乡那新宅里头一块庆祝庆祝。   可惜的是,路上耽搁了,车子在弯弯曲曲的泥路上绕的时候,跨年的钟声已然敲响。   我们当然没听见,但我们看见几乎铺满整片夜空的烟花。   很漂亮,要是董哥和钱柏也在就更漂亮了。   我们拿着备用钥匙打开他的新宅大门时,已经接近2:30了,灯亮着,但是没见着人。   我们原先还以为是那人幼稚,想同我们玩一出捉迷藏!   于是我们喊着他的名字,找起他来。找着找着,在浴室找到了红色的一缸水、水中的他,以及瘫坐在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项冬。   我一辈子也不原谅钱柏……去他妈的狗东西!   —————   ②项桐   问者:你同钱柏是什么关系?   项桐:发小。我们俩从小穿一条裤子长大的。   问者:你有意识到钱柏对你的憎恶吗?   项桐:呃……说不知道是假的。可是你想,人嘛,这一辈子累死累活,为的不都是讨一口饭吃?什么理想不理想,和我不搭边的。我承认我为了混得更好些,奉承巴结人的事没少干,但归根到底咱们都一样是干脏活累活,哪还能分出个高低贵贱?钱柏他心性高,瞧不上我这样的贱骨头嘞!   问者:你同钱柏关系完全破裂了吗?   项桐:大概算吧……可你要知道,我不是他和董枝那样的聪明人,我本事不大,但我也要供家里人吃饭啊,我怎么就成恶人了?   问者:钱柏在精神病院诊疗的那段日子,为身边人都作了一副画像,而你在其中虎背熊腰,花脸如狸,口生虎齿,掌生尖爪。他为何这样画你,你可有眉目?   项桐:都花狸了,奴颜媚骨,老奸巨猾呗!   ———   [项桐自述]   我是山沟里出来的,小时候家里穷啊,爸妈拉扯我和我弟长大不容易,那时候村里同龄的小孩也都没啥志向,钱柏他是个例外。   那小子和那些成天想着上房揭瓦的混头们不一样,他从小学就开始和我讲他要成为一名专业技术工人,想要掌握专业生产技能啥的。那时候咱们才多大啊?哪里是谈那类摸不到边的东西的时候,我纯粹就是兄弟做到底,听他讲话罢了。   但说实话,我很佩服他,他的脑袋很灵光,学东西很快也很踏实,而我比起他要笨得多。   不过我虽事事都干不精,到底是家里的大儿子,是以后的顶梁柱,我没有钱柏那么大志向,单单想叫父母少吃点苦头,叫我弟也能踏实上学。   我俩的关系一直很铁,高中毕业后我俩便一块进了厂子当学徒,干的活又脏又累,可是那时的我们能找到挣钱的地儿便已感恩戴德了。   后来嘛,他技术活干得好,被提拔成了车间的班组长,说嫉妒不至于,我顶破天也就是有点羡慕。   我知道我不如他,也清楚我一味蛮干绝对干不出什么东西来,我肯定得找点路子啊!   于是我在工头身边点头哈腰,时不时说些那人爱听的话,小心翼翼地哄着,又把那人的吩咐照单全收,从不违抗。   97年底,厂里大规模引进新技术,大概是我表现出了强烈的接纳新技术的意愿的缘故,我在98年4月成功升职了。   好不容易获得机会,那肯定得卖力干啊!   可偏偏在这时候,钱柏来找了我。他不由分说便将我骂了个狗血淋头,还问我知不知道因为那些破机器,车间里多少兄弟都失业了?知不知道现在几乎每个厂子都在裁员,那些兄弟连讨口饭吃都难。   我他妈能不知道吗?!   可我能怎么办?放着好不容易等来的升职机会,同他揭竿而起,指着大老板的鼻子骂他个爽,再逼老板重新雇佣那些人?   我也要吃饭的啊!我家里有大有小,我弟弟喜欢读书成绩也好,我还想送他去上大学呢……   我能怎么办?   我们互不能体谅,自然而然疏远了。   其实我那会还很在意他啊,我总想打听他的消息,却不知道多少次从别人口中听来,他说我是个没义气、只知道阿谀奉承的小人……   我那时想,他说得对。   一个从来看不起我的兄弟能比挣钱养家重要?   我和他断了联系后,就不再关注他在干什么了。   再一次听到他的消息,已经是他怂恿失业的工人兄弟闹事,害得工厂停工,老板再一次考虑大规模裁员的时候了。   钱柏那蠢货彻底疯了。   在我看见他那癫狂的眼神时我便意识到。   他沉迷于组织那些自个讨不到丁点好处的东西,也听不进我和祝叶俩“没人性的畜生”的话。   听说他还和家里人闹了不小的矛盾,拒听电话就算了,过年也不回家,单知道往回寄钱。   他妈的不孝子啊……   比起这些琐碎事,最让我不安的是,即便我同钱柏他不常碰见,可我都发现了,董枝出去宣传机械化的头一天,钱柏就把自个儿整进了病院。   妈的,他大概是命里就克我!   这种无异于天塌的坏事,我当然没敢告诉他爸妈,只能匆忙跑去病院看人。医生说他得了妄想性障碍,我不懂,但我知道要想治病得花不少钱。   可他生病了,我能怎么办?总不能让他就那样下去吧!   我和祝叶自掏腰包帮他垫了医药费,反覆叮嘱他日后痊愈了要记得还钱,毕竟我俩的钱也不是风刮来的,更何况我还得供弟弟读书呢。   总之,我也不是个闲人,由于升职以及厂内人员的大规模削减,再加上还得尽快掌握新机械的操作方法,我很快忙昏了头。   现下想来,我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他,还是在董枝死的那日,那日是……99年的8月23号……   我看着他消瘦的脸,亲口告诉他说董枝走了,可他只是用一副呆傻样盯着我,显然什么都不明白,什么也不清楚。   他妈的,董枝便罢了,他连自个父母出事过世也没反应啊!   我在他病床前哭了一宿,再没闲工夫见他,原想着过年的时候领着弟弟同他一起吃顿团圆饭,可千禧年的脑袋还没来得及冒出来,他就割了自己的腕。   啊……该说什么才好……   钱柏啊钱柏,你对得起谁?   —————   ③项冬   问者:你和钱柏什么关系?   项冬:柏哥是我哥的好兄弟……大概吧。   问者:你知道钱柏和项桐关系破裂的事吗?   项冬:知道。但这并不妨碍我和柏哥保持联系,其实这也是我哥默许的,他那人就是嘴硬心软……   问者:听说你是第一个发现钱柏身亡的人?   项冬:是。   问者:钱柏在日记本中提到你的次数尤其多,但一会儿是小冬,一会儿是阿冬,你对此事知情吗?   项冬:知道的。自打柏哥生病了,我空闲时间几乎都陪在柏哥身边。他自从生病以后就很不清醒,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   [项冬自述]   我很小就认识柏哥了,可真正同他熟络起来还是1997年,那年我高三毕业,来厂里打临时工挣学费。   我被柏哥带进车间里,柏哥面上热情爽快,骨子里又很温柔,教我技术操作上的事时尽心尽力,毫无保留,从不会嫌弃我学东西慢。   我一直以为他便是我见过最完美的人,比那董大哥还要好上些。   可自打98年末厂里机械化改革开始,一切都开始变味了。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忽然腐烂了,厂里从早到晚都弥漫着一股叫人发晕的气味。   ——大哥同柏哥彻底闹翻了,但这并未影响我和柏哥的关系。   有一日,我在柏哥家门口等他,他那会儿刚领着工人们讨公道回来。   我瞧见他满头的汗,忍不住问他——他这又是何苦?有什么必要呢?科学进步是大势所趋,我们不可能阻碍技术发展。有了机械,董哥的腿兴许就不会废,厂里生产成本降下去了,效率也更高了,何乐而不为呢?   柏哥听了我那番话,神情忽而变得很严肃,他说,人不能总是看着自己。他还问我,是不是只要失业的不是咱们,咱们便能装瞎子。   我悻悻找藉口逃了,后面有一阵子也都没脸见他。   直到某日大哥问我能不能去医院帮忙照顾一下柏哥,我这才知道他生了病,而且病得很严重,病得哪怕我在他耳边说他父母去世了,他也只会笑的程度。   在意识不清醒的病院生活中,他拿起了画笔,我先前听我家大哥说过,柏哥是个全才,什么都会一些,因此在看到柏哥画画时,我并不觉得奇怪。   我好几次拿起他的画册,上边是类似于山海经插图那样的异兽。起先我不怎么放在心上,直至他开始给那些怪物署上我再熟悉不过的几个名字。   原来那个顶天立地、无所不能的人是真的疯了啊。   ——这是那时我脑海里蹦出来的第一句话。   在真正意识到这点以后,我就发觉了他常同我讲一个关于狐狸的故事,且他对我的称呼也总在改变,有时是小冬,有时则是阿冬……   但那都不重要了。   生病时叫我什么都好,但我希望他终有一日能记起我完整的名字。   开学后,我便不能时时陪着他了,只能赶着放学去照顾他,到后来学业忙起来,除了周末或者长假,我都很难再见他一面。   我在奋力追逐自己的理想,我卖力地向前奔,为了减轻家里大哥的负担,也为了证明给柏哥看,我不是个仅仅会依靠大哥的人。   可他对我毫不留情。   近千禧年的最后一个月,柏哥说他已经恢复正常了,他用了将近一整个月来证明自己没病。我也亲自确认过,他确实同过去没有什么区别,他能准确地说出我们的名字,也能够详细复述自己的生平。   那年,小医院关于精神病的诊治流程还不够完善,医院留他观察了两个周见没什么异常,便同意了给他办理出院手续。   字是我签的。   出院的日期在二十世纪的最后一日。   我本来想同他一起跨年,你想,一整个世纪的头一日是多好的日子啊,也算庆贺他的新生。   然而当我去医院接他时,他已不见了踪影。   我翻遍了他所有可能去的地方也没能找到他,心中忽然生出一阵恐惧,因为我在他恢复记忆后,曾对他提起他父母用他寄回去的钱在村里盖了个新房的事实。   在他失联的第十六小时,2000年的钟声敲响尚不及一个小时,我透过新房浴室的那扇窄窗,看见了漫天的绚烂烟火。   他倒在浴缸中,鲜血随着浴缸中的水一齐往外流。   他邋里邋遢地死了,死不瞑目,可手边摆了个小木凳,凳子上还放着封他自个写的情书——我认得出他的字迹。   情书的署名是“狐狸”。   他的病果然还没好。   是我的错。   我不该轻信他已然痊愈的谎言,也不该在要接他回去的路上耽误了。   柏哥啊,我究竟该如何是好啊……   ***   【死亡实况代理人日记】   《委托贰·2000年步步高升机械厂车间班组长割腕自杀案》   日记记录人:戚檐(死亡实况代理人二号)   日期:2018年9月5日深夜   天气:多云   忏悔百无一用。   “九郎”钱柏怨念滋生事出有因,同情与否要分人来看,至少我无法同感,只觉其怨气长存世间近二十年实属不该,理当赔罪才是。   也罢,判定黑白本非代理人之任,我到底不是钱柏,也万不可能真正感其所感,更不配衡量其对错与否。   总而言之,此轮阴梦空间时间设置诡谲复杂,有点意思,但我不喜欢……不过毛茸茸的狐狸很好,我挺喜欢的^^。   (蓝色水彩笔字迹:薛无平,能不能给我俩放几天假^^)   (粉红色简笔画狐狸)   (黑袍火柴人简笔画)   (粉色爱心x6,绿色星星x6)   (鬼画符:已阅)   (鬼画符注:下回你再敢在日记上乱涂乱画就死定了)   —————   【死亡实况代理人:日记附录】   整理人:戚檐   *   [被阴梦扭曲的三大事实]   一、梁桉并不是人,而是机器的代指,且梁桉的万人迷属性并不准确。事实上,新技术的推广并不是一帆风顺的。当年,在步步高升机械厂中,对新技术应用的持疑者与支持者呈现出对半分的状态。   二、并未发生所谓的人类集体死亡事件。钱柏所带领的车间组里自杀的工人总共有三人,这三人的死亡是多方压力共同造成的,不单有失业压力。钱柏在极度自责情况下夸张化了自杀事件。   三、服务员阿冬与记者小冬原型皆为项冬。   *   [阴梦的现实基础]   一、祝叶的鬼祭祀:被曲解的机械化宣传仪式   二、狐剔骨:既代表着钱柏的理想一次次救他于水深火热,也预示着理想的最终消逝。剔骨相救并灭亡乃钱柏对于理想湮灭最为体面的处理方式。   三、葬玉棺:古人以盛葬玉棺保灵魂永存于天地,葬狐狸于玉棺,表达了钱柏对于理想不死的渴望。   四、双面人:钱柏在举行反机械化游行后,由于自己职位保留而其他工人兄弟却相继丢失工位,被质疑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双面人。阴梦中的双面人实则是他对这段不堪记忆的扭曲改造。   五、记者小冬:项冬在钱柏住院时间内陪伴时间长,易于就近抓取人物。此外,项冬为了帮助钱柏恢复记忆,常以提问方式对钱柏沟通,同时也充当着倾听者的角色。   六、其他:   ·【梁桉房间的不明黑色液体】——柴油。   ·【鬼祭祀上梁桉喝下的药】——柴油。   ·【洗手间里出现的男鬼】——钱柏车间自杀的工人之一。   ·【绿】——精神世界遭限制的地方。   ·【蓝】——精神世界得到满足和充分理解的地方,但也同样是野坟分布之处,即最终造成消极后果之地。   *   [钱柏生平经历时间表]   1985【①钱柏和项桐进入步步高升机械厂当学徒;②钱柏结识前辈董枝、同期学徒祝叶】   1996【成为车间班组长】   1997 5.1【董枝因钱柏的工作失误遭遇严重事故】   1997.12【①外资引入,工厂机械化水平快速提高;②工厂开始大规模裁员】   1998.4【项桐升职】   1998.12—1999.1 【钱柏鼓动罢工】   1999.2【小规模工人罢工,工厂被迫停工,大规模裁员】   1999.3【原车间组内三个工人自杀】   1999.4.16 【①祝叶呼吁进行机械化改革;②董枝答应进行工厂机械化宣传】   1999.4.5【钱柏亲人病故】   1999.5.9【钱柏进精神病院】   1999.8.23 【董枝去世】   2000.1.1【钱柏割腕自杀】   ———委托贰完成——— 第61章   重型卡车制动失灵的刹那,车轮疾速摩擦被烈日灼得发烫的水泥地面,火星在瞬息之间飞窜而出。   纷飞的火点子同侧翻的重卡一齐刺入文侪眼底,刺得他眸中泪都成了血,搅着,涌着,闹着,猛然从爆裂的眼球中喷溅出来。   他其实竭尽全力抻长了手臂,也不顾一切迈开腿奔了过去,可手指仅虚虚擦过那人洗得发白的校服领,他便被惯性甩到了20余米外的地方。   失了声的喉头剧烈滚动,撕心裂肺的叫喊皆被堵进了喉腔。   戚檐死去的模样被清晰地映入眸中。   他还是头一回同事故现场挨得这般近,近得他只消将那当事人看上那么一眼,便知道,那人已经没救了。   浑身的血液好似已然凝滞,砭骨寒气却蓦地将他从头到脚尽数吞没。文侪能感觉到,停摆的心脏朝四肢百骸送去最后一次剧烈搏动。   他喘不上气来,口鼻有异物堵塞,细微的气流挠着他的全身上下,却没有一丝能灌入肺里。   他于是开始大口大口地呼吸,大口大口地呼吸——   直到不远处那人的浓血与碎肉如潮浪一般涌至他的身侧。   他听见了,戚檐声嘶力竭的嚎哭声。   而正是那东西,下一秒化作一把尖刀,倏地刺穿了他的眉心。   ***   触碰眉头的手指被不紧不慢地撤了回去,文侪在睁眼的刹那听见荡在耳畔的,戚檐的话语。   “啊呀,醒啦?”   戚檐弓了腰,含着笑问他。   文侪浑身乏力,像是被小鬼压了床。如何也起不来,可掌心却像梦中那般攥得不能再紧。   他愣愣摊开掌心,松了五指,不再试图抓住什么东西,咸湿的泪却盈满眼眶,模糊了他的视野。他眨巴几下,泪没落出去,先被戚檐用一张拧干的湿帕子擦了上来。   “早起的猫儿有耗子吃,小的来伺候大哥洗漱喽!”   洗漱?几点了?   文侪忙忙挪了那人贴心的手和帕子,去觑房间里头的四方窗。他夜里惯常敞着半边的窗帘,这会儿瞧着占据了半块窗户的的昏黑天,眼里即刻冒了大火,直叫戚檐乖乖收拾了自个儿放纵的笑脸。   但实话说,现下文侪也看不大清戚檐的模样。他眼里的东西有些怪异的扭曲,眼中一切都呈现出一种流动的肿胀感,时大时小,时窄时宽。   他面前的戚檐瞧着就很怪,头大身子小,像个活棒槌,也像个倒置的保龄球瓶。   他原想拿眼神震慑那保龄球瓶,不曾想那家夥一点儿不怕,只还装出打颤模样仔细替他擦干面上泪、额前汗。   活明显干完后,他还不忘把那双黑铜铃大眼贴过来,也不知道自个儿在文侪眼里像个葫芦精,单像是瞧奇异物种一般将文侪仔细打量,这才满意地将帕子扔回桌角的水盆里。   “大半夜不睡……当真只是来帮我擦脸的?”文侪攒下些力气,揉起了突突乱跳的太阳穴。   “当然是为了你才来的,你的梦呓都传到我屋里来了。”戚檐擦干手上的水,极自然地将两条长腿也搬上了文侪的床,“唉,往里头挪挪,这外边冻死了,我替你暖暖床。”   “……”   文侪像个树桩子,一动不动。   戚檐深吸一口气,随即将脑袋垂在他肩头,乱蹭一通:“我的好大哥,让我进去嘛,屋外下夜雨呢,实在凉得人犯风湿。”   “你到底想干什么?活了这么多年还不知道自己长多大个吗?你把床当饭吃了吗?瞅着别人的床,就觉着比自个儿的香?”   戚檐竖起食指做了个“嘘”声,眼见那人被自己给唬住了,便猛然跳上床去,利索把手脚塞进了暖呼呼的被窝里,再罩住自个儿的脑袋,像个千年的王八,再不肯出来了。   “喂!!!你到底怎么了?!”   文侪的手掌落在被子上,啪啦啦响,怕是打山,也能叫那山摇上几下。   “我……我……我睡……”戚檐捏着嗓子。   “你再装?”   “我睡不着。”   戚檐低沉的嗓音忽地透过被缛钻入文侪耳朵,叫他的眉更皱了些。   “失眠啊?”文侪没再往外拱戚檐,只又拍拍他问,“那挺不舒服的,但你来找我也没用啊,你跑薛无平那屋去,摇他起来开药吧。”   “哎呦,他懂开什么药,神棍的药能乱吃吗?”   “行了,出来吧。”文侪在被子上打鼓。   戚檐倒也听话,乖乖巧巧从被窝里探出个脑袋,手臂一展便将文侪搁在一旁的备用枕头垫在了脑袋下边。   “爽吧?”文侪和善地冲他笑了笑,“失眠的理由呢?被阴梦里千奇百怪的死法给吓到了?”   “怎么会呢?”戚檐扬起嘴角笑了笑,“你也知道的,在阴梦中,我们皆是同床……不共枕嘛。人呐,都说七日养一习惯,咱俩睡了那么多回,八成养成习惯了。”   “……”   文侪一副待他胡说完就要把他撵下床的凶恶样。   “啊好困,睡吧睡吧。”戚檐一伸手便将文侪也摁到自个身旁躺下,“闭上眼很快就睡着了,你也不做噩梦,我也不失眠。”   文侪叹了口气,忽然像是想到什么似的,侧躺着拿手撑起脑袋:“……你刚刚是不是摸我了?”   戚檐说:“啊?”   “就我刚刚没醒的时候。”文侪补充道。   “胡说八道。”戚檐说。   “你看着我的眼睛说。”文侪伸手掰他的肩。   “太困,眼睛睁不开了。”戚檐拿手勾住那人伸过来的指头,呼吸很快便平稳下来。   “戚檐……”   也不知戚檐是真的累得沾了枕头便睡,还是装睡装得出神入化,总之没再应话,文侪后来也没再喊他。   戚檐体质好,身子是夏凉冬热,在凉温里头泡再久身子也是暖和的。此时入了文侪的被窝,像往炉竈里添了好些柴火,暖得文侪身子也变得有些懒,眼睛眨着眨着便合上了。   谁料他才闭眼,适才那睡熟了的人又将手摸上了他的脸。   指腹擦过眼尾红又拂过鼻尖痣——文侪这下可以确信那家夥趁着他睡觉动手动脚了,可他真的太疲惫了,没有力气再开口骂人。   也罢,明早再仔细揍一顿,那小子就老实了。   ***   大清早,估摸着还没过七点,那薛无平便一手托着猫,一手拿着个鸡毛掸子入屋打扫。   这挥挥,那拍拍,文侪以前从没见他这么勤快过。   只是他打扫就罢了,嘴里还要哼小曲儿,哼的音十八弯山道似的乱转,哼到半途还不忘停下来骂一声:“俩懒蛋!爷爷我都给你们收拾屋子了,还不快给爷爷我起床——!”   窗帘一扯一拉,灿灿秋阳遂一股脑往窗子内钻,文侪不过掀开眼皮那么一瞧,便险些被闪得流下眼泪。   他昨晚同那戚檐聊到深更半夜,这会儿被薛无平吵醒了,更是闷了一肚子火。他有自知之明,清楚自己一张口便要骂人,坐起身来只能仔细闭紧了嘴。   薛无平见他脸色很阴,看上去要吃人……要吃鬼,于是着急忙慌把手里那丁点儿大的薛一百塞文侪怀里去撒娇卖乖,再赔上点鬼笑。   黑猫嗷呜嗷呜,牙没长齐,肉掌不过在被缛上踩了几下便把文侪的心给催软了。他也就专心逗起猫儿来,不再和那瘦鬼计较。   薛无平拿余光罩着他,咕咚咽下口唾沫,又盯上了那姓戚的。   戚檐还把脑袋蒙在被子里头躲光,薛无平不知道这位爷此时在文侪床上躺着,喊话时脑袋是冲着另一间房去的,只还把鸡毛掸子在床头柜上咚咚敲,美其名曰——主动打扫卫生的就是爷。   “人老,起得就是早哈。”戚檐从里头探出个脑袋,笑着摁住了那乱在抽屉里搅动的鸡毛掸子,“我看您平日也不是个爱干净的,今儿干这些不像话的,是有何贵干?新的委托来了?”   薛无平一双眼还瞧着那头,这头鸡毛掸子却遽然被摁住了,他倒抽一口冷气,旋即破口大骂起来。   “去你妈的,吓老子一大跳……”薛无平抚了抚自己的心口,又蓦地抬了脑袋狐疑地将他俩打量了几下,“你俩这是好上了?妈的!别在老子屋里搞七搞八!”   戚檐闻言挑了半边眉,笑间火气直冒。   薛无平又怕了,于是煞有介事地清了清嗓子,说:“咳……今儿爷大发慈悲送你二懒蛋去见故人。”   “骗人吧。”文侪伸指轻轻点着薛一百的耳朵,“今天要我扫门前街,还是扫屋子?”   “哦,又想从我们这讨要什么东西呢?”戚檐问。   “都说了老子大发慈悲!!!”薛无平气得直跺脚,“你俩早死凉透了,屁也没有,老子能要什么?!”   文侪还是觉得他骗人,不以为意。   那戚檐则饶有兴致地俯下身子,在文侪腿侧逗了好一阵的猫后,才叫双脚着地。他起身,问:“给您磕个头吗?”   “都说了啥也不要!!!”   那薛无平大清早扯嗓大叫,遭东家泼辣女人和西舍的粗犷男人抛过来三两咒骂,给他吓得脑袋一缩,喉里顷刻没了声。   戚檐笑着问他:“有什么需要遵守的规矩没?”   “没有,反正活人也看不着你俩。”薛无平小心翼翼地把脑袋探到窗外,看邻家二人是否还在墙根附近站着骂鬼。直待瞧见他们都打着呵欠回去睡了,这才安心道:   “不过你们不能在阳间乱窜。你们在钱柏阴梦之中耗去的现即时间约为两月,我将那段日子压在指尖,可以送你们回去那两月里的任意一日,叫你们见见故人……不过嘛,只有在那些个人念着你们的时候,你们才能去到他们身边……”   薛无平说着,慢腾腾抱起一百。   没了猫,文侪打着呵欠又躺了回去:“行吧,那看来是一个都没法见着了——谁会无聊想起死人呢?”   “那我不管,规矩就是这般。”薛无平捋着一百的细绒毛,又吠道,“要去就快些起来洗漱!”   ***   文侪下床下得比戚檐晚,可到最后,他已坐在桌前看那薛无平神叨叨地燃香焚烛了,戚檐才趿拉着拖鞋从洗漱间出来。   长方桌上铺着张黄纸,桌四角摆红蜡十余只,桌中央则摆了个小贡台,台上置了个铜制焚香炉,上插几根拜神香,   戚檐见怪不怪,只笑着拉椅坐下来:“这些都是什么宝贝?”   “哎呀,说了你也不懂!”   那薛无平背对大敞的正门,挡了外头泻进的秋阳。他从灰袍袖间捏出几根红签摆在戚檐面前,上头用墨写了墓园、屋宅、书;又给文侪摆了几根,写了墓园、村、书。   那二人正要开口,谁知不过眨了眨眼,耳畔便被哭声给盈满了。   ***   办葬礼时恰撞上了梅雨季,叫头顶天与地上人一块儿哭了个尽兴。   多有雷同的黑伞之间,有两个灰白石墓碑在冰凉的雨水之中笔直僵立。   戚檐和文侪站在人群身后,看了很久,看得眉目都起了皱。二人眼前不断有熟悉的面孔经过,只是他们面上的悲恸神情却叫俩人很陌生。   良久无言后,戚檐才对文侪调笑道:“还有人为咱俩哭坟呢,真好啊——这么一死,叫咱们身也快活,心也快活……”   那戚檐话没说完,面上便挨了文侪一拳头,他脚下一趔趄,旋即跌入泥水当中。   “快活???”扼制不住的愤懑与痛苦迸溅而出,文侪高声又问,“谁快活了?!!”   戚檐愣了愣,却只拿手后撑在地,任雨水淋进他的颈窝,而后歪头笑道:“活著有什么好呢?你为何就那么想活着?”   那轻飘飘的问句像是一棍子砸在文侪的心头,他终于忍无可忍地揪住戚檐的衣领,冲他吼道:   “我想活?我他妈是不想你死——!” 第62章   淅淅沥沥的梅雨穿过二人透明的身躯垂落于地,这是文侪头一回对他二人的非人状态产生实感。   他默然看着人潮来而又散,他们红着眼来,又流着泪走,估摸着是悲至心头,葬礼进行到半途,一个同他俩交情颇深的友人忽地哭得站不稳了,纵然已被旁儿的人搀住了,还是有好多回险些哭晕在地,全然顾不得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   “那小子还真是……”   戚檐文侪瞥他一眼,从其深压下的眉目间窥见了几许无可奈何的悲哀,只是那并不属于极致理性主义者的情感很快被梅雨浇湿,随雨点一齐消失在了广袤的天地间。   “戚檐,去别的地方吧,我不想待在这儿了。”   戚檐只把头一点,眼前登时便换了番景象。   ***   [城南·棚户区]   一闪一闪的白炽灯映亮了墙面上翠色的青苔与长毛的霉斑,角落里的塑料桶中的水已经快要满溢而出,混浊的水面却还飘着几片枯叶。   戚檐见状嗤笑一声,往前一步,说——   “欢迎来到我的领地。”   “恭喜玩家解锁新地图《老城之南棚户区》,这儿没有手头阔绰的富家子,唯有挣扎于温饱线的穷苦人,这是个滋生贫穷与罪恶的泥沼,请不要相信从这里走出来的男人,他们大多练就了一身骗人的本领——现在还请面临天崩开局的玩家选择去留。”   文侪没有笑,只将他往一张长板凳上坐着的俩人推过去,说:“别打嘴炮了,去见你的家人吧,也不知道日后还有没有机会。”   嬉皮笑脸倏忽间被戚檐收了回去,他摇了摇头:“我不想看见她们因我难过的样子。”   “需要我回避么?”文侪盯着他的眼睛。   戚檐仅仅长舒出一口气,说:“不用,陪我一起吧。”   满面愁容的女人正佝偻着肩脊,向外凸出的瘦骨将身上发白的衬衫撑得上下起伏不平。她似乎竭力忍泪,憋得通红的眼却在下一刻不受控地落出豆大的泪珠。见女人在哭,她身旁蜷起腿脚的女孩刚止住的泪又掉了下来。   文侪愣愣看着,不知该同戚檐说些什么才好,可戚檐双唇翕张,话堵在喉口,连苦笑都挤不出来。   他沉默半晌,终于迈开了步子。在走向她们时,他将身子愈压愈低,到俩人跟前停下的那刻,他几乎已跪下了。   戚檐定定盯着俩人,什么话也不说,眉心却越拧越紧。   文侪见戚檐仰首看着她们,那双眼里满是不甘。   戚檐朝二人伸手,在虚无中牵住了女人发颤的手,又摸了摸女孩的脑袋,然后他说——“文侪,我们走吧?”   “你、不打算说点什么吗?”   “说了她们又听不见。”戚檐最后瞧了俩人一眼,随即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将要踏出那间窄□□仄的屋子时,文侪听见戚檐嗫嚅一声——   “对不起,原谅我。”   ***   二人站至那遮雨用的长木板下时,迟迟未等来时空传输,于是在梅雨连绵的夜里,二人漫无目的地踩着泥水于小巷中散起步来。   “这棚户区太难看了,疮疤似的,不敢掀给外人看便罢,连自家人都不想看一眼。你们城中村应该会好些吧?”   “大差不差,像是一对兄弟,一个是伤口结新疤,一个是老疤好不了。”   戚檐轻轻笑了笑,便领着文侪在他从前每日上学放学的必经之路自如穿梭。现下,他再不用担心爬满青苔的石壁在他的衣服上留下难以清洗的痕迹,也再不需忧虑随地可见的厨余垃圾脏了他的鞋。   “原来这破巷子里还能容人正常呼吸啊……”   戚檐的步子越迈越大,到最后几乎跑了起来。   当他喘着粗气停下脚步好一会后,那把步子迈得也不小的文侪,才终于跟了上来。   气喘吁吁的戚檐又开了口:“我本来都答应她们,再不让她们难过的。”   他略显空洞的瞳子动了动,在文侪看向他时,他自然地垂下上眼睑遮住了眸子里的狠意。   “我妈妈年轻时候很漂亮,若非为了拉扯我长大,今儿也不会这般的憔悴……我妈什么都好,就是太……”   戚檐自说自话,文侪到后边已经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可在下一秒,他忽而将手搭上了文侪的肩:“我和妹妹都长得像我妈,也算是吃了基因红利,我们俩长得都很漂亮吧?”   “啊、你妹妹几岁了?”   “六岁,和我年龄差可大了。”   文侪觉着戚檐的情绪有些说不出的不对劲,因而既没有甩开戚檐搭在他肩头的手,也没借那话发挥什么。   “你妹妹倒是长得确实挺像你妈妈的,你嘛……你是不是更像你爸些?”   闻言,戚檐怔了一怔,他的脚步忽而慢了下来,文侪听见了戚檐的喃喃自语。   “是啊,我更像他……”   “说起来刚才怎么没看见你父亲?”   雨更大了,本就昏黑的天被阴云盖得严严实实。他看见昏黄微弱的光线下,戚檐骤然回过身。他同文侪仅隔着一层朦胧的雨帘,可面前场景却一时让文侪恍惚是走入了一场虚无缥缈的梦境。   还是一场噩梦。   ——他看见身前的戚檐在扬起嘴角笑,喉头滚动的同时,唇角也一齐上扬,就好若在说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因为他早就死了。”   ***   [市中心]   戚檐不过是揉了揉眼,手中捏着的另一根红签便烧了起来。他睁眼时,自个儿已站在了一间卧室的临窗处。   他交臂倚墙站了好一会儿,才等来这间房的主人,他的好友与同窗——   段礼。   他们自小学二年级便玩在一块儿,即便只算到高中毕业,他俩也认识了十年了。   那人长得不错,家境也好,再加上性子外冷内热,举手投足都透点慵懒,人送外号高岭之花。戚檐很瞧不上他们把那懒汉过度美化,那人说白了就是闷骚。   段礼平日里总一副睡不饱的模样,干啥事都不紧不慢,和戚檐他一样,是文侪尤其受不了的性子。   这般说来,他二人应是臭味相投。   戚檐如游魂般在那屋里飘,他忽而想起薛无平说过,只有被人念起时,才会来到他们身边,他于是将脑袋凑到那人身前观察他神色。   奈何段礼脸上没什么表情,只能叫他失望地收回脑袋。   “喂,段礼,你挚友死了,怎么也不表态表态?刚刚在葬礼上也没掉眼泪。”   段礼懒懒趴在书桌上头,指尖摁上了那被梅雨打湿的窗子,他好似在写什么,手指时有停顿。   戚檐兴奋地想看他兄弟是不是在写他的名字,可他兴致冲冲看了老半天,却发现那人仅仅是在窗上胡画。   没一会儿,那人似乎也觉着无聊了,便将身子后仰倒在了弹簧椅柔软的靠背上,手上的圆珠笔被他不停摁动着,一刻不停地哒哒响。   戚檐觉着他无趣,想要离开,可是那小子没有放他走——他还在无声地想着戚檐。   半个小时后,他说出了戚檐见着他后听着的头一句话:“烦死了。”   “嘿,段礼,放我走、放我走……”戚檐在他面前打了个响指,可那小子看不见他,任他如何闹腾,那人都没反应。   过去也总是这样,无论戚檐做什么,段礼常选择的方法是逃避——眼不见为净。   他原以为即便是他死了,段礼也不该动容,没成想那货30分钟里竟能无间断地想着他。   果然仗义。   又过去几分钟,那段礼忽而站起身来,他先是仔细锁了屋门,继而拉紧了窗帘,正当戚檐想着段礼会干些什么了不起的事时。   那人仅仅是头朝下栽进铺得整齐的被缛中。   起初戚檐只能听到他细微的呼吸声,过了一会儿那人没能忍下的哭声便漫了出来。他在快喘不上气时,将脸翻了出来,通红的眼就那么睁着,泪水从他的眼眶流出,悬在他高挺的鼻尖。   他每隔一会儿便张开嘴呼吸一阵子,以确保将哭声压在嗓子底下。   戚檐觉得很好笑,便趴在床沿看他掉眼泪:“哭这么惨,难怪要锁门。不过你还是别哭了吧,看着怪肉麻的。”   他没有看别人哭的兴趣,看男人哭就更没意思了。   倒……也不全是。   有的人哭起来还是值得一看的。   为了将一碗水端平,他又看那小子哭了半晌,没成想这么一看却叫自个心底也有点发酸,他于是说:“你别哭了,有啥好哭的,我从前不是和你说过好多回,我觉着活着很累的吗?”   那段礼听不着,又哭了好一阵子后忽然坐起身。然而他虽是面无表情地坐起来了,眼眶里还在不停掉眼泪,每隔一阵子脸便又会皱在一块儿。   那模样很滑稽,戚檐却并不觉得好笑。   段礼张嘴含着声哭,分明个头就只比戚檐矮个几厘米,这会儿却像个半大孩子似的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双浓眉蹙得戚檐看了也觉得有些不快。   片刻后,那段礼忽而起身去书柜上摸出一本相册,他焦躁地翻动起来,指尖不偏不倚地卡在八岁那年。   那年他与戚檐相遇,成了并肩走的好友,此后的相册多半都是他俩的。他把相册翻动得很快,寥寥几分钟两个豆丁一样的小子便长成了俩185往上走的高三毕业生。   他将指腹摁压在崭新的一张照片上头,那照片就连戚檐自个儿也没见过——那是摄于他车祸前几小时的照片。   “还以为会觉得不吉利,那日的照片干脆就不洗出来了呢……”戚檐自言自语。   照片里头,他和段礼各自抱着一大簇向日葵冲着镜头笑。   嗳,怪怀念的,那可是他一生仅有一回的高三毕业典礼。   段礼瞧着瞧着,又仰着头哭起来,哭了半晌翻到另一面,那里还放了张他和文侪的合照,他见状哭得更惨了。   “都快忘了你和文侪也是朋友了……”戚檐瞧着那张照片,苦笑一声,“早知道叫文侪也过来瞧瞧你的囧样。”   眼见那人把相册翻过去又翻回来,泪水啪嗒啪嗒落在相册上头。   “哎呦,段大哥,你要哭到什么时候。”   戚檐见那段礼的视线没往左边瞧,一直在看右边,便也跟着往那头看——他竟还洗了张文侪和戚檐的双人合照。   戚檐没管他听不听得着,一面叨叨些让他别哭的话,一面凑过去琢磨那张双人合照。   适才分别同段礼合照还笑靥如花的二人,这会儿合照脸上笑僵得像是准考证上头奇怪的相片,俩人之间的距离更宽得可以插进去俩段礼。   戚檐看着看着,嘲笑起了当初自己和文侪的暗自较劲,可他笑着笑着又觉得有些无力。   再加上一旁还有个无声泪人……   ***   段礼哭到大半夜也没睡。   戚檐翘个二郎腿坐他窗台上吊着脚晃,那段礼哭得眼睛发肿,自某一刹起呼吸却变得平稳起来。   戚檐手中的红签已经不再冒光,说明那小子没再想着他了。   见状,戚檐起身,虚拍了他的肩,笑说:“终于哭累了吧,晚安,好梦。你大哥我就先走了,还得回去打工呢。”   戚檐临走时又补了句:“再见啦,辛苦你当了我十六年的兄弟,以后快活点过日子呗,争取再找个好兄弟,不过也别忘了我,把我当个白月光似的供着最好。”   说罢,他像抹烟一般散去,那被他搁在窗台上的红签片刻后又闪了闪。   眼泪又从那人的眼角渗了出来。   段礼的梦里,依旧有他。   ***   戚檐踩着积水的校道落地时,文侪已经在那等了好久。   文侪见他眼眶有些泛红,便问他去见了谁。   戚檐耸耸肩,说:“还能有谁,段礼呗,真是,一直想着我不肯睡,叫我熬得眼睛也红了。”   “段礼么……倒像是他能做出来的事。”文侪垂头一笑,“幸好没去。”   “你和他有那么熟吗?”戚檐撇嘴。   “你那么严肃干嘛,怕人抢你心尖肉啊?”   “噫呃……”戚檐嘴角极迅速地耷拉下来,只很快又扬了回去,温和道,“别开这种吓人玩笑。”   “不过,你刚说的啥屁话,我和段礼不熟?高中三年,不都是和他们那群人一块玩过来的?”   “哦,对——”戚檐说,“你高中三年只是和我不熟。”   “你快把嘴角扬起来,现在表情好怪……”文侪说。 第63章   “你适才去了哪里呢?怎么那般快?”戚檐问他。   “哦,我回了趟家。”文侪回答。   ***   [城中村]   文侪睁眼时才清晨5:00,那时渭止市淋了一夜梅雨,街道都是湿的。他爸正在有条不紊地将钥匙插入早餐铺子的门孔,未挽起的长袖滑落时,尚可见其手臂上的块状肌肉。   文侪生得像猫,他爸妈也像,一家子如出一辙的挑眼尾,面容皆是秀气中带点媚。   他爸妈本很有抱负,可惜气运都不大好,年轻时候四处游走没闯荡出什么名堂,便也就认了命,安分回老家继承了那已开了二三十年的早餐铺子。   早餐铺子开在个两层小楼里,上头是家,下头开店。墙薄,隔音很差,一旦过了早上六点,这楼里没人能睡。   文侪他家本来就没什么积蓄,在他小升初时,他那窝囊小叔在婶婶病逝后,一声招呼也不打便将他十岁的儿子“文仲”抛下,不知跑去哪儿逍遥去了,总之叫他们如何也联系不上。   文侪他爸妈心疼那小孩,索性带回自己家里养着。   这时候文侪他家还能凭藉薄薄积蓄勉强撑着,待到文侪初升高时,他姥爷病了,病得很重,看病一下便花空了积蓄。   文侪只能一面拚死拚活地学,一面狠命挤出时间来打临时工。当多数同学都在接受昂贵的补习课程时,他却在腆着脸求那些个相识的店家容许他打工。   有时打工打到大半夜,老人机没了电,没法联系上家里人。可他回到家把手机充了电,里头却仅有父母发来的一句——姥爷睡下了,回来动作轻点。   他们家,是不轻易说爱的家庭,一切的情感表达既克制又隐忍。   亦或说,文侪根本不知父母对他是否还有感情,又或者,他们只把抚养他当作必须履行的麻烦义务。   这会,多数上班族和学生尚在梅雨凉风中裹着被子睡大觉,那夫妇二人却已沉默地抬起卷帘门,而后迅速钻到后厨去了。   他们面上的表情冰冷得叫文侪感觉不到一丝悲伤——在墓园那会儿也是,戚檐他妈妈哭得险些背过气去,他的父母亲却只是平静地立在墓碑边上,没有哭声,连脸也不带皱。   文侪瞧着他爸将热腾腾的包子馒头摆进留满岁月痕迹的蒸包柜里,缓慢而不断反覆的动作叫他很倦。   太慢了,快一点。   他耐不住蹲下膝去帮忙,手却在穿过那面团的刹那停下。   “啧!”文侪甩甩手,叉腰看着,“爸,自个儿来吧,快点,没了我早晨帮你,这般动作可怎么行?从前没见你这么慢过,我若是愣神一下,脑袋都得挨你一肘子……”   手上红签还在亮着,文侪却是将手浮在他爸肩上拍了拍,说:“你早死的儿子走了,你好好把阿仲养大吧,阿仲他很聪明的,以后准能挣大钱……”   文侪自小对情感的渴求就很低,纵然今儿见他爸妈将他的生死看得很淡,他也觉得正常,毕竟从他记事起,他爸妈就是这样。   这样怎么了?   文侪离开后不久,他爸终于将蒸柜摆满。那中年男人捶打肩头几下,抬手揉了揉有些潮湿的眼角,随即起身,归于忙碌的日常。   ***   文侪回过神来,将身上风衣裹了裹,说:“早上还热着呢,夜里风吹得好凉。”   “不跟我说说你爸妈么?”   “没啥好说。”文侪耸耸肩,“咱们走吧。”   已是深夜,临近的宿舍楼都已熄了灯,戚檐踩着校道破碎的月光慢悠悠地走。他仰首,瞅见了不远处渭止市一中巨大的漆金招牌。   “这是又补漆了?颜色不大对头,叫从前那韵味都没了。”戚檐琢磨着,“等梅雨季过,叫阳光烤一阵子可能会好得多。”   文侪没陪话,仅是默默跟在戚檐后头走。他对故地重游并无太高兴致,只在察觉了那戚檐用余光摹了他的轮廓数回的行径后,问:“干什么?”   “嘬嘬嘬——”戚檐回过头,朝同他隔了几步远的文侪勾手指,“亲爱的,离我那么远做什么?快些跟过来。”   “你他妈逗狗呢?”   “呸呸,怎么能骂自己是狗呢?”戚檐将手一摊,笑弯了眼,“分明是狗腿小弟在请大哥。”   “下回我叫你吃饭,也嘬声请你!”   文侪说完又“啧”了声,脚后跟踩住地面,连走几个大跨步,才终于在戚檐身侧停下。   原来戚檐横跨近半个校园也非要看的东西不过是一面光荣榜。   崭新的红色榜单依照高考成绩自前往后列出了挤入全市前五十的考生姓名以及班级、选科信息。无疑,这是一张极功利性的荣誉表彰名单,可那红纸黑字写的东西叫戚檐瞧去同钱氏委托里的《住店须知》并无太大差异,皆是读来连消遣也算不上的无趣玩意儿。   他如今匆匆寻来这儿,也不过是因为无端想看一张照片。   ——榜首那用金边框起来的,比其他人都要大上一些的,恍如众星捧月一般的照片,便是他要看的那张。   那照片里的人正是他身侧的皱眉大哥。   戚檐端量着那张照片,从蓬松卷发到齐整的校服最后又回到脸上——文侪拍照时候总不笑,嘴角向下撇着,眼中目空一切的寒色冷得戚檐几近笑出声来。   猫再凶也不能成虎啊。   “嗳,瞧瞧这脸蛋,这成绩,我们文大哥太了不起了。”戚檐故作咋舌,看看照片又瞅瞅文侪,在文侪开骂前说出句,“果然实物比照片还要好看不少。”   文侪把他搭在肩头的手挥开,目光短暂擦过自个的照片随即微俯身端详几下同他隔了一行的戚檐的照片,说:   “果然我们俩的遗照用的都是这里的照片。”   “……得亏您记得住啊!”戚檐哈哈大笑,边笑还边拍打起文侪的背,见那人被打得就快要还手,才收手继续说,“咱们大哥当真是缺点浪漫因子啊……”   他如同神棍那般左右慢晃脑袋,深沉音调却忽而一转,蓦然间,他已凑至文侪耳边吹风:“不如小弟我教教你?”   “滚。”文侪压下眉头,伸手拧了他的耳朵,“你怎么老这么一惊一乍莫名其妙的?钱柏附身太久叫你不挨我近些就浑身痒么?还是单单就是皮痒了,缺打?”   “缺你。”   “你是真找死啊?”   “……我错了。”戚檐滑跪道歉的速度同他动嘴皮子说出些风凉话的速度一样快,他又伸指头点点他自己的眉,同文侪说,“别皱眉头了。”   “眉毛生在老子脑袋上,老子爱皱就皱!!!”   “皱巴巴的,怪可爱的。”戚檐冲他眨了个眼。   “……”   文侪不冷不淡地觑着他,只觉那人活像百货超市门口的招手充气人,总能干出些让人始料未及的举动。   戚檐斟酌着文侪散怒的时机,半晌指着那漆黑楼道冲他笑了笑:“来都来了,咱们上楼逛逛?”   “要走就快些别磨磨蹭蹭的!”   文侪无意间又拧眉,在戚檐适才那话从脑海里飘出来,他在顿起的一身鸡皮疙瘩的刺激下匆匆松了眉。   ***   戚檐领路,文侪垂头踩台阶跟着,却忽而被身前一堵高墙给堵了去路。文侪一怔,蓦地抬头,这才发觉适才是撞上了戚檐硬实的脊背。   他本就同那人有不小的身高差,偏巧这会那小子比他多踩上了两级台阶,高得像是一堵难以逾越的墙。   啊,他忽而想起了,高中时,他对戚檐没有好感的缘由。   ***   文侪家里人发育都晚,再加上作息极不规律,刚升入高中那会,他才勉强摸到163cm的边,站在男生群中根本瞧不着影,连站在女同学身边都显得有些瘦弱。   高中第一学期结束时,同学之间还算不上知根知底,多数人只将自个儿好的一面展露在外,可那时文侪便已是独自一人了。   他习惯了独来独往,平日里没什么人会主动站到他身边,他并不难过,也并不为之焦躁,实话说,他甚至乐在其中。   ——他并不需要朋友,学业与家中琐事已然将他的时间挤得满满当当了。   那时,他总喜欢避开刚放学时汹涌的人潮,即便是寒假开始前一天,他也专门磨蹭了一个多小时,才终于收拾好书本往外走。   将要绕过走廊拐角进入楼梯间时,他听见了另一头五六人打闹的嬉笑声。高中男生恰是嗓门又大又没点数的时候,他们口中玩笑话径直入了文侪的耳,而玩笑话的中心不是假期打算,好巧不巧,正是他文侪本人。   文侪本不欲听那些闲言碎语,直至听见同班同学用熟悉的嗓音笑着喊了声“阿檐”,而后传来戚檐不紧不慢的慵懒回应。   “怎么?”   “唉,我问你,你和我们班那死心眼班长关系不错吧?”   “什么鬼,谁和你说的?”戚檐话音中好似有不少的鄙夷。   “你俩不是总被主任约一块谈话嘛?像那啥,啊,相亲相爱一家人!我还以为你这好脾气和那等犟种也能玩的不错呢。”   “不熟,也不知道什么人能和他熟起来。”戚檐轻笑。   “哦你们不熟啊,那我可就开骂了哈?”那同学忽而骂了声脏话,“妈的,怎么就我们一班选了这么个奇葩班长,特么的真一丁点水都不放啊!那作业他就非准时上交不可,还他妈的一个个对著名单数,生怕我们不交!!!”   “妈的,你倒是提前写了啊!我们二班那个班长才是真奇葩。他妈的!那姓楚的狗东西一天到晚催作业就罢了,他自个儿写完了还要和老师讨新的,老师不能单给他发卷子吧?结果怎么着?人手一份!!!”另一人叹出一口气,“妈的,我能不能转进三班啊,我要戚哥做我班长呜呜——”   “哦,二班那个我倒是熟。”戚檐语气平静。   “那你帮我从旁敲打敲打,叫那小子收敛些呗?”   “可得了吧。”戚檐笑答。   “甭管他,先救我!哪家好心人先来把我从姓文的那里救出去!?那死正经一整个学期和我们说的闲话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班里氛围被他搞得死气沉沉的,我在那班里真的要郁闷死了。”   “哦,他还能决定氛围啊,还挺神通广大。”戚檐插了一嘴。   “咋的,还叫你起兴趣了?说起来……你不是最讨厌文侪那类人的么?分明屁都没有,还非摆出个心高气傲、不知变通的样子,总那么斜眼看人,一副瞧不起人的样子……”   戚檐没开口,仅回以嗤笑一声,声中有讥嘲之意。   文侪又朝那处张望一眼,见那群大高个如山一般堵在楼梯间,只觉疲惫。可说一丁点不在意是假的——他有些羡慕他们的身高。   此外便再无其他。   他倦于去记挂一群幼稚、只知乱嚼舌根的愚人,可在给那群人定性前,他却不忘先给那戚檐先盖上个“表里不一”的章。   多亏了发助学金的主任“牵线”,他俩才有了认识的可能,勉强能攀上个点头之交。即便一整个学期二人没说上几句话,可每每相遇,那人也还是会扬起嘴角笑一笑的。   原来那笑也不真心。   文侪默默绕开了层峦,自甘做一寂寞孤丘。他绕远路下楼的途中,心底暗想——大概这一辈子都不会同那群人同流。   一群讨人嫌的傻X。   ***   恰是俩人将校园走得差不多时,手上三根红签亮毕,天地于他们眼前瞬息融合。   那二人倒是镇定自若,仅静立原地,从容等待,等待眼前事物呈数字化崩解再一点点重塑。   他们眨眼间便回到了委托铺前。   夜已深,一鈎弦月被阴云尽数遮去,天幕暗得叫人窥不着半分光。   那铺子里头尤为反常的没亮灯,披头散发的薛无平正歇在柜台处,瞅见二人的刹那,单冲他们咧开个森凉的笑。   那二人习以为常,只说笑着要越过门槛入屋,谁料左腿刚在内,右腿尚在门槛以外,便听来震耳一声嘘。   “立住别动,贵客就要来了!”   那二人闻言赶忙收了右腿,屏息间听得身后飒飒秋风忽而大作,身后红门登时“砰”一声砸在了屋墙上。   呼啸风声中,有细微铃铛响。   “叮铃——叮、铃铃铃铃铃——”   当木门砸墙乱响数次后,尖锐铃铛响已然盖过了风声   恰是铃铛响个没完时,二人身后响起了嗒嗒脚步声。   待那震得屋子晃动的脚步声停下,薛无平这才掀起眼皮去瞧那立身门槛之上的东西。   他站起身往那处走去,恭恭敬敬拢袖相迎,途中经过那好奇得差些回了头的戚檐身侧时,更以腹语轻声说:“那位唤作千铃公,他驱鬼六十余年,通身叫恶鬼胡乱啃食过,如今模样不是你们所能承受的。因而我只劝你俩一句,千万别回头。”   言罢,薛无平又笑着同俩人身后那“人”说:“阿公,您进来坐坐吗?”   那“人”摇了摇脖子上顶着的,混乱而细碎的条条肉块,奋力将形同疤痕的嘴撑大、再撑大,抖动自个那条满是漏口的长舌,终于发出声音:   “那东西在城西,死时只有十七。”   “生前名姓呢?”薛无平问他。   “姓孙,名煜。”   【委托参·飞黄腾达僵尸高中】 第64章   “那人瞧啊、瞧啊,终于张嘴咬烂了我一整颗脑袋。”   “他曾说我瞳子里长了株浓艳的花。”   ***   渭止市西县有一家私立中学,大名尤其响亮,就叫“黄腾中学”,任谁看都能喊出声“飞黄腾达”。   俗,但是好。   极具吸引力,单一眼就忘不掉,同其他取名保守的高中一比,便好似赢在了起跑在线。   或许是因为名字取得顶好,那学校自打开始招生起,县里许多家长都玩命地把孩子往里头塞。生源量大了,学校也开始择人录取。渐渐地,那学校就成了县里最好的学校。   白墙黄顶的教学楼,教学楼呈四方围城状,中间的空地,一半是操场,一半分布着其他小建筑群。由于分布比较密的缘故,采光很差。   教学楼西楼没有窗子,正适合在外墙挂些醒目的大字。   挂了什么呢?   不是宣扬仁义礼智信的校训,而是漆红的巨字“高考必胜”!   那是一间管理机制尤其普通的学校,以社会上常见的应试教育为根本教学指导,奈何穷乡僻壤之地,生源差,师资也差,里头再好的学生,到了市里也排不上号。   没有好学生撑排场,即便名字再响亮,也耐不住淹没于当地各大高中浪潮之中。   黄腾高中籍籍无名数十载,可05年,却忽而名声大噪。当然不是什么好事,而是因为——   校内有个学生在自个儿座位上因过量服药死了。   校方对外宣称仅是用药不当造成的意外死亡,可是后来那人的遗书被从抽屉里翻了出来——千真万确的自杀。   只是那人早课时便趴桌上死了,却直到上晚修时,那人的尸体腐烂发臭到一定境界,才终于被人发现。   那人的尸体被外头来人清理走时,他身下压着的那张试卷被抽出来,上头写了几个名字。   经过确认,那几个名字都属于黄腾高中的高三在读生。   ***   蝉鸣正躁,吱呀呀响的老电风扇遽然停止运行,一时暑气犹如炉上火,烘烤起这布局封闭的老建筑。   反覆摩擦皮肤的粗糙布料闷出了屋内人的几声脏话,窗边那枕着小臂酣睡的学生忽而机械地抬手擦去滑过鬓角的汗。   汗湿了掌心,化作一滩血水。   文侪蓦然睁眼,他还来不及理清思绪,先迎来劈头盖脸一顿臭骂——   “成天就知道睡睡睡,真睡不死你!都高三了还没点数吗?给我去后边站着!”   “啊……”   文侪迷惘地张了张口,下意识仰起脑袋,瞧见了一个法令纹极深的秃头男人。男人用手中断了半截的粉笔戳在木桌角,留下个醒目的白点。   “抱歉。”文侪瞧了眼掌心,没看见血,只有一丁点汗液。   文侪脑袋里被杂七杂八的事搅得有些乱,当他走至教室最尾端的书架边上时,才发现那儿竟已站了一人。   那男学生身材高大,却是病恹恹地蔫头耷脑,叫人看不见他的脸。可文侪料定那人就算抬头,只怕也没法比他脑袋上那一头分层的头发更显眼。   那头发与过去校园里那些叛逆少年常见的下黄上黑式略有不同,他是上黄下黑。一圈金灿灿的头发自发根处往下长,逐渐变作了不大均匀的黑色。   很显然,金发应是那人的原发色。   在弄清原主性格前,文侪为避免举止怪异,没急着同NPC搭讪,只默默在他身侧停下。   这会儿,他心底其实生了不小的感慨,觉着人活得久了,啥新奇际遇都能碰上——这还是他这辈子头一回被老师罚站。   “你给我把脑袋抬起来!站在后头还睡!”   飞镖似的粉笔头又一次准确地落在了文侪身侧人的脑袋上,文侪对这严苛教育方式不置可否,单默默往另一头挪了几步。   没成想,那人撩起有些长的刘海,率先叫人瞧见的是一副纯黑的眼镜。那人高挺的鼻梁两侧留有被过沉的眼镜框压出的浅痕,透过两个镜片,文侪同他对视了。   ……戚檐?   那戚檐依旧笑得像个太阳,见文侪发愣,便将手后伸,手拍了拍文侪的背:“哎呦,看你这眼神,你刚才没认出我吧?嗳,真叫人伤心!咱们好歹是睡过一张床的关系,你怎能这么无情?”   文侪撇过脑袋,只说:“你这非主流打扮若放以前一中,铁定要被教导主任在周一广播通报批评。”   “没办法,主任是最恨混混样的。”戚檐眼睛盯着黑板,嘴巴倒是不停,“那位成日卯足劲盯学生的仪容仪表,得亏咱俩都没啥青春叛逆期。”   “就凭咱们两家那种条件,配有叛逆期吗?我干过最叛逆的事就是跟爸妈吵架,打工一夜不回家!”文侪盯着逐渐填满黑板的粉笔字,这才意识到那上头的字他一个也看不懂,“靠,他写的啥啊……”   “我也看不懂……”   戚檐觉得好笑,笑起来时那副黑边眼镜也跟着晃,他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鼻梁上还架着个玩意。他的视力一直不错,研究生时更是同门师兄弟里唯一一个不戴眼镜的,便也一直没机会试试戴近视镜的滋味。   他在文侪困惑的目光中将那眼镜摘了下来。   眼前文侪登时加上层虚化的朦胧滤镜,站在身边尚是如此,再隔远些,恐怕连他的眉眼都看不清了。   “这阴梦里头仿真高中课堂已经让人很爽了,怎么连近视都来真的……唔、好麻烦……”戚檐感慨道。   文侪一点不理会他的抱怨,只趁老师背过身,压低声问:“你一醒就杵这儿了?”   “当然不是,我也一样是被赶到后头来的。我刚才可是单瞅见你的后脑勺就认出你来了。”戚檐一边笑一边用小指勾了勾文侪背在身后握紧的拳,“把手张开,给你塞样新鲜东西。”   文侪松了拳,从戚檐掌心拿了他收着的东西走,小心翼翼拿到身前一瞧,原来是张皱巴巴的纸条。   那东西上写着一行古怪的小字——   【请勿于深夜呼救。】   ***   下课铃响后,那老师还在班里拖了好一会堂才放他们离开。文侪为了提高搜查效率,建议二人分头行动,戚檐没拒绝。   文侪打定主意要往收纳信息量大的地方跑,因此话刚说完,就迈开了腿。   当他在走廊上瞧见教务处时,手便摸上了门把,然而他还来不及转动,蓦地发现适才身旁走动的教师和学生皆停下步伐看向他。   “啧,这就与原主的一般行为不符了?”文侪咕哝一声,松了门把去找教师办公室,不曾想又是一次碰壁。   正打算继续往前走时,一中年男人忽而将一沓作业放在他手上,说:“孙煜,你帮老师分担分担,咱一块儿搬回咱班去。”   文侪嗯嗯啊啊敷衍应了声,视线始终落在那男人挂在身前的工牌上头。   【姓名:老班 职称:高级教师 职务:教导主任】   ……这姓名取得当真敷衍,生怕别人不知道这男人是原主的班主任一般。   文侪本想找机会开溜,未曾料那男人在他身后跟得很紧,一举堵死了他的别路。   他没辙,只能听话照做。   ***   待文侪将那人吩咐的事忙完时,戚檐也恰好抹着汗回来。   那人原还皮笑肉不笑的,瞧见文侪后眼底便也带了笑,说不出真心与否,他最擅摆出这一类矫揉造作的神情。除此之外,撒泼打滚,无所不用其极,叫文侪瞧去只觉拳头痒。   这会儿那小子又犯了病似的,光笑还不够,偏得再把眉头压了,好似受了好些委屈般凑过来。他不说为什么露出这般神情,文侪也不多问,他明白这会阴梦尚未加载完全,左右不过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别装了,也不嫌累……”文侪手里拿着本教科书搧风,心底还在盘算着下一步计画。   戚檐见状便拉着文侪一道倚着走廊上的墙纳凉,他捏了汗湿的宽松短袖衫上下抖了几下,才说:“好热噢。”   文侪哪里管他是热是凉,只说:“这阴梦的限制也太大了,我刚刚不过稍稍往教导处迈了一小步,走廊上所有人都扭头看我,显然是觉着我这样做不符合原主一般的行为习惯……啧,限制这般大,束手束脚的,要怎么找线索……”   “真奇怪,我刚刚也一无所获。”戚檐不假思索,“从前那些个九郎把线索胡乱塞,再不济也有白送的几条,这位怎么这般吝啬?”   那二人正聊着,忽觉面前有些模糊起来,在突来的晕眩感中,文侪拿手支住窗沿,这才勉强稳住了身形。   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倏地叫他们仰起脑袋看向西楼那醒目的红字,那四个大字在眼前却像是被骄阳烤化开一般,流动着,重新组成四个黏糊糊的大字。   ——尸丛肉海。   好吵,耳旁忽然好吵。   吵得那二人皆痛苦地捂耳蹲下身来。   谁、谁在说话?   戚檐瞪大了眼环视四周,只见烈日好红,越来越红,很快便如那四个大字一般,熔化了。   ***   漆黑的教室里,有一人的目光不停瞥向外头那仅余半点绿光的走廊,手上更疯狂摇动着趴在桌上的二人,只听他焦急道:   “快醒醒,别睡了!!!他们就快来了!!!!!”   那二人还是没醒,走廊里却先响起了砰、砰、砰的跳动声,叫那人不禁咕咚咽下一口唾沫。 第65章   文侪掀开眼皮,一对没能适应昏黑的瞳子谨慎地左右移动。他不敢妄自移动四肢,因为他清楚身旁有个活物在喷吐气息。   他听见了那活物剧烈的心跳声,可一直没听见那东西从口中发出什么声音,以至于他无法判断身边的究竟是人还是动物。   他忍着不动忍得累了,正欲活动一番舒解酸累感时,才惊觉自个儿正蜷身于一极狭窄之地。   他的肩膀向内收至极致,两条手臂都紧贴着冰凉的面板,由于浓郁的锈味不断侵扰着他的嗅觉,他很快判断出自个正处于一个形似铁箱的东西中。   眼下,他什么也看不清,变得异常敏感的听觉却将好些破碎的声响送进他的头脑。   “咚——咚——咚——”   每一声“咚”响,就紧随着地动山摇一般的晃动感,天花板和地面皆在没完没了地发颤,装着他和那个未知物种的“铁箱”自然也在发颤。   发怔的刹那间,有东西啪地捂住了文侪的嘴。他忘了掩饰自己已然清醒的事实,忽而挣扎着呜咽一声,可连那呜咽也被突来的东西堵回了嗓子眼里。   这么一堵,他意识到了——与他一同在铁箱子里的,是个货真价实的人。   他在心底松了一口气,可被手捂住的口鼻却无法正常呼吸,在几乎窒息的刹那,咚声远去,那人遽然松开了手,说:   “你醒了?”   “啊……嗯……”   文侪点点脑袋,由于仍旧看不清他的脸,尚且没能卸下防备,便将两条手臂挡在身前,以阻挡那人不知何时会到来的攻击。   然而“吱呀”一响过后,他身侧的铁板忽然松动,往外倒去了。不算太亮的灯光遽然入目,刺痛文侪双目的瞬间,一只强而有力的手护在了文侪身前。   “你是谁?”   熟悉的嗓音中夹杂着初醒的沙哑,几缕又金又黑的头发细绸般扫过文侪的耳。   文侪几乎是下意识地扯住了戚檐发白的校服短袖,就好若当初拚死也要拽住戚檐一般。   “我、我是……二班的……”那人嗫嚅道。   文侪没急着从柜里出去,瞳子却遽然沿着那人挂在颈上的一条细线下移,直直盯住了他的学生证。然而那人见状却猛地将学生证抓入手中,遮住了自己的姓名。   “你先出来。”戚檐强硬地将文侪从那铁柜子里拽了出去,挡在自个身后,这才撑着那柜子的上沿,盯着里头那有些瘦弱的男生,冷着脸问,“怎么连名字都遮遮掩掩的不给人看?”   文侪从戚檐身后探出脑袋,这才看清那人的相貌——那男生身材纤瘦,个子要比文侪还矮上不少。他样貌清秀,只是大热天还穿着长袖外套,从过长的外套里露出的几截手指透着异样的惨白。   “别恐吓人家,本来就像笑面夜叉了,现下还校服配挑染,真跟混混似的。”文侪踹了戚檐一脚,“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呢。”   说着,文侪伸手将那学生从逼仄的柜子里拉了出来,见他双唇打颤,于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对不住,这挑染小子被吓到了,精神有些失常……你若是不愿意告诉我们名字便不说,只是好歹给我们个称呼方法。”   “江昭……”那人低声说着,将捂住姓名牌的指头松了。   “哦?”文侪在听到那名字的瞬间怔了一怔,却又如何也想不起来究竟在何处听过这名字,于是赶忙换了个表情,“好……那么你能同我们说说,我们俩怎么会在这儿吗?刚刚脑子一下子发了昏,很多事都给忘了。”   江昭扯了扯自个的长袖外套,将长睫向下垂了几分:“刚刚我在查找广播里的【幸存者聚集地】时,恰好经过你们班,见你二人晕倒在桌上,却都没异化,我想着不能见死不救,便将你们拖入了这教室后头的铁柜子里,三人一道藏了起来。”   “啊,那多谢恩人!”戚檐扬起嘴角笑,笑得自带几分淩厉狡黠,再加上那身量,更像街头霸王了,“那么,适才把地踩如雷动的是什么东西?”   “怪物……”江昭皱紧眉头,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几下,“至于什么怪物,你们一会看了便自有定论了。事不宜迟,咱们快走吧。”   “去哪儿?”   “幸存者聚集地。”   ***   所谓的“幸存者聚集地”不过是个小会议室,当江昭领着二人到达的时候,那屋中已坐了五人——两个是教师打扮,三个是学生模样。   那俩老师文侪都见过,一个是那授课的“粉笔头”,另一位则是教导主任老班。   老班正垂着脑袋严肃地坐在角落,他见文侪和戚檐来了,眉头却是一点也不松,仅不惊不怪地瞥他二人一眼,被抿作一条平直细线的嘴始终没张开。   那仨学生共一男两女,男的戴眼镜;俩女生,一个是短发,另一个是长发。   “嗳?”那四眼仔仰起脑袋,开口便是尖酸调子,“你俩还活着呢?”   戚檐笑笑:“多亏了江昭。”   “他?他会救你?”那四眼将一双细长眼转向在角落坐下的瘦弱少年,又扶了扶眼镜,感慨道,“真是奇了!”   老班闻言眯其那双泛着血丝的眼,他深吸一口气,终于将嘴上那条细缝打开:“都别吵了,人既然都到齐了,那咱们便先抽牌。”   “抽牌?什么牌?”文侪无所顾忌地站到老班面前,“老班,我听不懂,您跟我仔细说说呗?”   “你脑子进水了?”四眼仔猝然站起身来,学生证在戚檐面前甩了甩。   【姓名:郭钦】   文侪迅速将他初至阴梦时的记忆在脑海中过了遭,很快锁定了一张姓名牌:“你是我同桌吧?”   “这事还用得着你说?”郭钦没理会他,单将椅子往离文侪远些的地儿挪了挪,旋即轻蔑开口,“都说要抽牌了,你们是白痴么?还不快找地坐下来?!”   文侪嘴角有些抽,却还是赔着笑,心想千万不要和NPC较真,哪知那戚檐挑起眉,拉开张椅子,二话不说便把脚翘上了桌,又迎着众人诧异的目光扬了扬脑袋,说:“看我干嘛,抽牌啊!”   “……”   文侪在他身边落座,只还要求戚檐把脚往郭钦那儿偏一偏。   六个人围桌坐下,面前摆了一副垒好的麻将。   广播在“嗞啦”一声过后,响起了一男人闷厚的嗓音。那男声音调尤为低沉,字皆机械似的一个个往外吐,毫无连接感。   他说:“亲爱的老师,敬爱的同学们,欢迎来到【飞黄腾达八人牌戏】,摆在各位眼前的是一副麻将,现在我们将重塑每类牌的含义。”   在那广播声停顿的间隙,江昭忽而怯生生地开口冲戚文二人说:“我家没人搓麻将,这牌我也不大懂看……”   “不难。”文侪这局打定主意要笼络人心,便说,“这副麻将共144张,分做字牌、序数牌、花牌三类。”   文侪怕他分不清,便画图写字起来:   【字牌:①风牌:东南西北;②箭牌:中发白】   【序数牌:①筒子牌(1-9筒);②束子牌(1-9束);③万子牌(1-9万)】   【花牌:春夏秋冬、梅兰竹菊】   江昭点头的刹那,广播声又响了起来。   “在我们这场游戏中,每张牌都映射着一条具体的规则,但它们所属的各个种类都拥有着一定属性。”   “一、字牌,包括了箭牌与风牌,均仅有【一次】发动规则的机会。”   “二、 序数牌,包括了筒子牌、束子牌以及万子牌。序数牌限制【发动次数】,且每次发动技能的【持续时间】皆以牌面数字为准,其中——   ①筒子牌:总共可发动【五】次;   ②束子牌:总共可发动【两】次;   ③万子牌:总共可发动【三】次。”   “三、花牌,仅限制【停止时间】,发动规则后,这条规则将会持续到,游戏中有一人死亡时停止。”   广播又似卡顿一般骤停,恰这时忽有一阵疾风来,桌上麻将被卷着稀稀拉拉地滚到桌下,只留下了八张倒盖着的牌。   首先掀开的是一张【箭牌-中】。   “这张牌映射的是‘替死鬼’,即持牌者在发动规则时,可以任意挑选一名还活着的玩家代替自己死亡。”   “喔,泯灭人性。”戚檐笑说,“这牌可不能给咱们文哥抽到。”   “滚你的,乌鸦嘴。”文侪骂他,转而说,“箭牌为字牌,看来这技能一局仅能发动一次。”   戚檐被他骂了还是美滋滋地笑:“命嘛,在游戏里一般都是万金油。”   在二人吵闹的间隙,第二张牌掀开了,是一张【花牌-春】。   广播声:“此牌映射的是规则‘全面防御’,即在规则生效时间内,若其他游戏参与者同持牌人合体行动,那么僵尸只攻击持牌者以外的人。”   文侪啧了声:“这牌好麻烦,花牌映射的是‘直到发动后一人死亡时失效’,岂不是同免死金牌一样了?”   戚檐依旧笑嘻嘻:“原来适才追我们的是僵尸,我说感觉他们穿戴还挺整齐的。——哦,你说这规则好啊?痛击队友的牌当然好。不过要我说,这牌用好是好,用坏那就是张废牌。说不准有时候持牌者运气差点,一用,远处有人被咬死了,近处的僵尸可就避不掉了。”   戚檐话音一落,又有一张牌被翻开了——【万子牌-一万】。   广播声嘈杂:“此牌映射的是规则‘僵尸同化’,即在规则生效时间内,持牌者将不再是僵尸的攻击对象。”   “万子牌的一万,那便是三次发动机会,每次持续一个小时。啧、总共能躲三个小时呢……”文侪感慨一句。   “又是张容易害死队友的牌啊。”戚檐笑得粲然。   ……?   这是该笑的时候?   文侪想抡他一拳。   掀牌还在继续,这回掀开的是一张【一筒】。   “这张牌映射的是‘准确定位’,即持有人在发动时能够得知所有人的具体方位,但美中不足的是这张牌具有即时性,所得知的仅仅是那一刻的方位,若是被定位的诸玩家发生移动,定位准确度会下降。”   “那可是筒子牌啊,总共可以发动五次,若是有心人拿到了,还真他妈刺激。”戚檐眸中闪了丝光。   “怎么个刺激法?”文侪随口问了声。   戚檐朝那广播努了努嘴,随即笑着凑在文侪耳边说:“自然是在广播里通报地点,若离开得不及时,保准能让疯子缠上。”   在众人听着五花八门的技能已有些头晕眼花时,一张【九束】被猛然掀开,大值数字的出现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这张牌名为‘全体单独行动’,牌如其名,当有玩家合体行动时,吸引僵尸的概率翻倍。”   “好狠的牌,持牌者使用这牌的时候,咱们俩得单独行动。”文侪蹙起眉头,“束子牌还能发动两次,九束便是一次9小时,加起来便是咱们俩至少有18小时不能一起行动。”   “若要知道是什么时候发动的还好说,最麻烦的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发动的,吸引率翻倍呢……”戚檐啧一声。   在戚檐的抱怨声中,一张【风牌-东】被掀开了。   “这张牌叫‘限制行动’,意味着持有人能够将玩家限制于具体地点,牌面上的方位则代表了限制的局域在何处。该牌的使用会通过广播公开,若在此牌发动的十五分钟内没能赶到指定局域,则判定玩家游戏失败。”   “东牌那便是东边了。”文侪走到窗边往外望瞭望,说,“东边是宿舍楼。风牌也是字牌,至多使用一次,真是幸好……不过即便是一次,持续的时间也有整整一天……”   “好恶心的牌。”戚檐呵呵笑。   最后掀开的是两张【箭牌-白】。   “抽到这两张箭牌-白之人,所能发动的规则为:无。”   众人目眦欲裂,本就是求生游戏,叫他们两手空空和别人斗,那不是要了他们命么?   眼见诸人七嘴八舌的埋怨起来,文侪仅闭紧嘴巴不做评价,以免自个儿说多真的把那牌招来了,谁料那戚檐笑着开口:“文哥,你说咱俩一会儿不会真拿了那白……”   “我X……狗戚檐!”   戚檐话没说完,便结结实实挨了文侪一下:“你就不懂闭上嘴吗?!”   最后一声广播在文侪的怨恼声中响起:“洗牌开始,请各位玩家在洗牌停止后抽选自己后面七日的持有牌。需要诸位谨记的是,能活到最后的,有且仅有两人,否则将会进行随机屠杀。请各位选择更为文明的方式,排除竞争者。”   “文明?”戚檐撞撞文侪,“他说让参赛者被僵尸咬死,是文明死法诶。”   文侪踩了他的脚:“老子听到了!你甭一会喊一下,一会撞一下的。这些阴梦里的也不是人,死就死了吧,无关紧要的事别来烦我!”   “哈、这是安慰你自个儿的话吧?”戚檐步步紧逼。   文侪不理他,撸起袖子,准备抽牌。   ***   开始抽牌了。   每个人面上的神情都有说不出的僵硬,当从被打乱的麻将中摸出一张后,多数人会在翻开牌之前,合掌祈祷一会儿,惟有坐在文侪身侧的戚檐在拿到牌的瞬间便将牌翻开了。   文侪见那戚檐面上露出一副志在必得的从容笑,更是莫名紧张起来。他掌心中盖着的麻将已被汗沾湿,此刻摸起来有些滑腻。   文侪轻舒出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将那牌面给翻开几许,还在试图猜测的时候,先看到了一抹艳红。   啊……红中……   【替死鬼】   那傻x戚檐的乌鸦嘴……   文侪在心底骂了戚檐几句,才平息了心底怒火。   但实话说,这牌其实说不上坏,反而该说很好,因为只要他不手下留情,也不动些有的没的恻隐之心,那就相当于他多了一条命。   他于是侧身去看戚檐手中牌,见那人含着笑,不肯展开手掌,便说:“你不给我看牌,这是要干什么?”   “是张好牌。”戚檐笑着,故弄玄虚地推了推眼镜。   文侪心想:还剩两张白,一张东、一张一万,一张五筒、一张九束,单看他这神情也不大容易猜出究竟是什么牌。   “无论你看到什么都不要情绪激动哦?不叫竞争者摸清底细也是一种战术。”   戚檐刚将掌心略微展开条缝,文侪便握住他的手腕,俯身去看,映入眼眸的是——   【箭牌-白】。 第66章   文侪的火气直窜天灵盖,奈何身侧那戚檐野僧念经似的将“冷静”挂在嘴边,他这才憋了一口气,勉强将外露的情绪给压了回去。   “不是有很多最终赢家是从一穷二白开始的嘛?”戚檐笑得没心没肺。   “你还是闭嘴吧,我怕我拳头痒,拿你脸来挠。”文侪说。   ***   屋内其余八人皆将那麻将倒扣在桌,独那“粉笔头”数学老师攥着手中牌身子遏制不住地剧烈抖动。   一时,屋内只闻喉头滚动,唾沫吞咽的声响。   令人心惶惶的沉默被那唤作“颜添”的短发女生率先打破,她将自个的牌紧紧摁在掌心之下,神情平静得有些异常,说出口的话亦是逻辑清晰:   “眼下最为保险的方法便是单独行动。不管是那条【全面防御】导致僵尸只攻击身边人的规则,还是那条【全体单独行动】,合体会导致概率翻倍的规则,破解方法皆只有单独行动。”   戴眼镜的郭钦点着头瞧她一眼,没说话,倒是那清瘦的江昭小声说:   “可是一群人在一块儿待着,相互间还能有个照应……若是分开了,一群僵尸涌来……”   郭钦拍桌打断了他:“怎么?你那么想要和人待在一块儿,不会拿到的就是那条导致僵尸只攻击你身边人的规则吧?”   “什、什么……”江昭没抬头,仅仅垂着脑袋不安地抠动指甲,“我只是觉得……最终游戏胜利不也需要两人吗?既然这样,两人相互扶持着,不也更容易……”   “你没看懂么?”郭钦嫌恶地撇了撇嘴,“暂不论颜添提及的那两条,单论【僵尸同化】和【限制行动】也是同理。如果有人借同行,把同伴引到僵尸丛中或是距离东楼尤其遥远的西楼后再发动规则,那么非持牌者都是必死无疑……这些规则已经露|骨到就差把“结伴出行必死’几个字写上去了,而你还在这儿宣扬什么要一块儿走,真不知你安的什么好心!”   戚檐将腿架在桌上,斜了椅子腿一摇一晃,他说:“郭哥,你那么激动干嘛呢?你不会是想要人群分散些,好悄无声息地发动规则‘准确定位’吧?”   郭钦冷笑一声:“我?若我拿了那规则,我早跳楼去了。那规则顶个屁用?曝光其余几个人的行踪,岂非间接暴露了自己?明摆着要遭人报复!”   “暴露自己?”戚檐耸肩笑了笑,“我寻思着规则也没说每次不能都曝光同一个人的具体地点啊……”   文侪把指尖点在他背上,示意他收敛些,别随意招惹人,之后便趁众人讨论时,抓了自个儿与他的牌,将他拉去角落里商量。   戚檐并不像能好好听他说话的模样,只还帮他将耳畔翘起的一捋发别至耳后,笑问:“你说现在最危险的是哪条规则?”   “还能哪条?宣告位置那条。”文侪不假思索,“我刚才想了想,觉得那条规则所指的揭示地点,绝不单单是向我们揭示。”   戚檐轻笑:“你觉得地点也会向僵尸揭示?——若真是这样,那还真挺可怕的,毕竟有五次机会呢。”   那双琥珀眼对上戚檐那双黑漆漆的瞳子,二人不言,却在刹那明白了彼此的想法。   ——拥有这条规则的玩家,必须死。   ***   在众人吵吵嚷嚷时,那身子抖得不成样的“粉笔头”老师忽而站起身来,他将手中牌蓦地往地上砸,大吼一声:“什么鬼游戏……老、老子不玩啦!!!”   那人叫嚷着,猛地推开教室门冲了出去,谁料正是那一刹间,左边的长廊里忽而有一面色铁青的东西跳到了窗前,将那“粉笔头”老师吓得瘫倒在地。   那东西将凹陷的眼眶里头窄小的瞳子转到了那“粉笔头”老师身上,发乌的指尖就在那一刹那穿透了他的脖颈,随即那僵尸碎成烂肉的嘴巴咬住了他的头颅。   那“粉笔头”老师推开的教室门还在前后搧动,众人皆依照着传统民俗故事中僵尸凭藉气息寻人的规矩,捂住口鼻不敢喘息。   只有那一头长发的女生童彻忽而挺身冲去门边啪地将门摁紧。一双鹿眼平静地眨着,纤细白皙的手臂却布满长指甲留下的淡红色抓痕。   众人还没来得及对那童彻的行为作出评价,那僵尸的举动却忽而叫他们惊觉错愕。他在拧断“粉笔头”的脖子后并没有离开,而是将瞳子粘贴了窗户,直直盯着屋内众人,尖指甲刮得窗户嘶嘶作响。   ——他拥有视觉。   ***   那僵尸在教室外仅停留了大概五分钟,这才跳着离开。   在众人忙着喘气时,文侪蹲身将那“粉笔头”抛下的一副牌翻了个面,果不其然——是另一张【箭牌-白】。   “你觉得终止循环的条件会是什么?”   戚檐斜眼瞧了牌面,不动声色地将那牌踹进柜底,眯起眼睛冲文侪笑,他那般做大抵是为了让自己显得人畜无害,可叫文侪看去只觉他这本就一肚子坏水的家夥,更阴险了。   文侪用足尖点地几下,说:“如果仅凭目前掌握的线索来看的话,应是让你成为游戏的获胜者之一,而我作为孙煜本人还原死况。又或者是要我们俩个一齐获胜,在获胜后,我再想方设法还原死况,只不过这回死亡地点限制在孙煜本人的座位上,且死因是服药而死,服用的药品咱们还得仔细找找。”   正低声说着,只听会议室的木门吱呀呀响了一声,将手扒拉着门的郭钦倏地将脑袋探出门去,那挂着眼镜的脑袋左右仔细看了一通。   随后他匆匆抛下一句“你们就待一块送死去吧,我就不奉陪了” ,旋即飞似的窜了出去。   “那样出去的话,若是碰着了……”江昭扯了扯过长的校服袖摆,“我知道现在组队不是什么好建议,只是……人多到底力量大。”   “就是太多人也不大好哈。”戚檐紧拽着文侪的手臂,生怕他跑了似的,“既然颜添和郭钦不愿意组队,那你俩组不就好了?”   “啊……”   江昭看一眼童彻,童彻又瞅一眼江昭,显然互不认识。   “哎呦,都这性命攸关时候了,大家夥也都别认生了,咱们就此一别,有缘再见。”   戚檐将文侪猛一拉,旋即跑出门去,俩人一路狂奔,直奔到走廊尽头的一排储物柜边上。   “看来这会这层的僵尸还不多。”戚檐耸了耸肩,继而指着身侧一张贴在墙上的图纸,笑说,“我当时巡楼时瞧见的,果然没看走眼。”   这儿正是昏暗的走廊的尽头,摆在文侪面前的是一张学校建筑物的分布图以及具体楼层指示图。依照地图可以看出,这主教学楼围作四方状,站在走廊上隔着栏杆能够观察楼下及另外三面的情况。   教学楼共四层,一至三层分别为高一至高三教室,第四层则分布有储物室、复印室一类功能室,教务处与校长室都位于四层,除此之外,每层皆分布有办公室以及卫生间。   戚檐的手在半空虚画出一道轨迹:“教务处应该有不少东西,只是咱们现在正位于三层的会议室,要想去教务处,得先走过两段走廊,到达斜角的楼梯间,才能继续往上。”   “无妨,中途咱们回原班瞧瞧,与孙煜相关的信息在班里应该有不少。”文侪思忖半晌,忽而又扬起脑袋,“你刚刚怎么那般抗拒和江昭童彻一齐行动?我还想着从他们身上挖点信息来着。”   “嗯哼。”戚檐笑着看向文侪。   走廊上遭到损坏的白炽灯忽明忽暗,照得文侪目中亮闪闪的,好似夜里巡游的猫儿在窥伺着什么东西。   戚檐侧了眸子盯他,笑道:“越是迫切的想说明单独行动的好处,越容易适得其反,导致他人的逆反心理,说不准那是一招醉翁之意不在酒……不过那些迫切想要组队的,看来倒更似要伺机发动什么有利的规则。”   “你是怀疑郭钦与颜添中有一人拿到了【全体单独行动】,而童彻与江昭当中有人拿到了【全面防御】、【僵尸同化】或是【限制行动】么?”   戚檐没有否认,只在下一瞬间猛然将文侪拽进了旁边的一个小房间中。生锈的铁门遽然摩擦地面,发出长而尖的“嘶”声。   在地面巨大摩擦力的作用下,铁门没能闭紧,留出的一条小缝恰好能容外边的东西将他硕大的、密布血丝的眼睛放在那儿。   摔入屋中的文侪顾不得摔出脆响的胯骨,只应激地起身连连往后退了几步,直撞入戚檐怀中。   戚檐见状顺势将人揽住,他一只手绕过文侪的脖颈,死命将文侪往怀中塞,一只手则捂住了文侪的鼻子,脑袋垂在文侪左侧,动作过激,语气倒是平静:“憋气。”   “大哥,他看得到……”   “啊……”   戚檐的手顺势垂了下去,在手触地的瞬间将一根铁棍握入了掌心间。文侪稍稍斜目,能够看见身后人因使劲握住东西,手背凸出的青紫色筋脉。   屋内很闷,夏夜的暑气热得人心躁,蚊虫扰人的鸣叫声更因一片寂静而被突显得格外响亮。   见了鬼的凉意尤其醒神,冷汗沿着文侪的额角向下,他的手摸向了另一根长棍,不曾想却被戚檐罩着手背压了下来。   “别害怕,交给我。”   游丝一般细弱的声音像是白蚁狠命咬在了他的耳垂上,文侪忽而有些不明所以的怔愣。   在他拽住戚檐前,那人已站起了身。   那铁棍一寸寸向前,他在竭力避免那只僵尸的暴起,只待接近门边,眼见铁棍要戳入那只巨大的眼了——   “嗞嗞——嗞嗞嗞——”   “尊敬的老师们,亲爱的同学们,很高兴通知大家有人启用了规则,祝大家拥有美好的一天。”   诡异的广播声在空旷的校园中回荡。 第67章   “【准确定位】规则启用,玩家【老班】的具体位置为西教学楼三层楼梯间。”   广播声戛然而止。   那缩在房中捂紧口鼻的戚檐文侪二人,恰能从门缝中窥探对面情况。一巢青尸肉眼可见地朝同一个目的地涌去,就连门边那窥伺猎物已久的大瞳子也被收回,转而朝向西教学楼。   怪异扭曲的脸孔眨眼的功夫便挤满了对面昏暗的教学楼,那些个干瘪扭曲的僵尸中间,仅有一人在竭力奔跑。   ——是老班。   门边那僵尸很快也蹦着离去,文侪这才缓缓把一口凉气吸入肺中。他以二掌撑地,将挺腰起身前先顺手抓来一条满是灰尘的铁棍。   戚檐见他眉眼间有些愠意,还以为那脾气火爆的小子会先臭骂刚刚那骇人的鬼东西几句,谁料他只是掂了掂那铁棍的重量,随即说:   “这么一来,【准确定位】规则的持有者可以排除老班了。”   “你就不担心他用这招来排除嫌疑?”戚檐冲文侪伸出只手说,“拿手来。”   文侪将手搭上去,叫那戚檐一个发力给拽了起来。   他淩空试了试那铁棍子,说:“自我排除这招,用不好就会赔了命。眼下这游戏才开始,很多东西还没摸清呢,他用这招,跟送命有什么区别?他要是傻,就不会想到这招。他要是聪明,更不会不知道这么做风险远高于效益。”   戚檐笑了笑:“倒也是。”   ***   教务处在这小房间的斜对角,分明近在眼前,却又好若远在天边。   可是那二人把门推开道缝,数了三二一后便咬牙死冲过去。   身着官袍头戴红帽的僵尸也不知是嗅到了生人味还是看见了俩人跑动的身影,有几只很快便抛下老班跟在了他们身后。   乌青的身影蟋蟀似的跃动,跳得高的,蹦得远的,形形色色,看似相同,又都有些差异。   戚檐攥紧了文侪的手腕,有如被人追债似的玩命向前跑。可那文侪领了好些年的跑操,早便被磨作个跑步能手,好些时候其实是他在扯着戚檐跑。   当二人终于越过几只反应迟钝的拦路僵尸停在教务处前时,俩人的呼吸已成乱麻。   眼见追兵就要赶到了,戚檐赶忙拎薛一百似的拽住文侪校服的后领,将他半提半推进教务处内,就好若在处理一只龇牙野猫。另一只手也没闲着,重重盖在他脑袋上,不容他回头。   “别看别看,看多了夜里做噩梦又哭怎么办?小弟我也不是时常能跟在大哥身边帮着擦眼泪的……不过嘛,你若心诚,咱俩一块睡一张床也不是不行。”   “我那会儿没哭……”文侪方站稳脚跟,便迅速伸长手去帮戚檐堵门。   “嗯嗯嗯,是那夜雨大,叫雨点子都落到咱文哥面上了!都是小弟我不好好关窗的错。”   戚檐一面笑,一面阴阳怪气地补充。   所幸那些僵尸没瞧清他们的行动轨迹,在门前绕了几个圈后便跳去了别处。   戚檐忽而发觉自己扯着文侪后领的手还没松开,撒手时文侪那本就宽绰的运动上衣已被他拽得脱线变形。松垮的后领露出平日里不容易瞧见的后颈以及往下直至脊背处的白皙肌肤。   他一直知道文侪很白,即便是从小生活在没什么高大建筑物遮光的城中村里,也不仅没晒得黢黑,还白得发光,体育课时往太阳底下一站,活像个人形电灯泡。——他从前总猜是那人沉迷学习不可自拔的缘故。   然而戚檐看到那场面时,下意识的反应是移开目光,可当他的视线由文侪的后颈挪至教务处的墙砖时,他遽然一怔。   ……?   都是男人,他有什么回避的必要?   戚檐微微压下眉头,在没能从思绪中迅速摸出个所以然时,他只在心底反覆念他又不是同性恋,继而报复性地将目光强挪回去,愤愤盯住了那截白花花的颈子。   他不是赵衡,也不是钱柏。   不是真正的同性恋,也不是意识流的同性恋。   他没有理由回避男人的躯体,他不仅要看,他还要摸,摸得光明正大,清清白白。   有些发颤的指尖像乌龟探头似的往外伸,却又在文侪转过身时霍地收回去。   已将门堵死的文侪拍了拍满手灰,不知道往手中又抓了什么东西,只忽然说了句:“唉,说起来,你是毛绒控么?我见你那时在委托中老喜欢抱狐狸尾巴。”   戚檐缩了缩脖颈,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干笑一声:“你才是。”   凶恶的目光刮得戚檐面上有些疼,他于是堆起满脸笑,谄媚道:“我才是、我才是,我从小就喜欢毛茸茸。”   文侪好似没仔细听戚檐讲话,只思索着在有限时间内翻找哪处才能实现效率最大化,可经过他身边时,却将一个东西抛到了他手里。   “给你握着,好叫你安心些。”文侪想了想,又补充道,“不是乱拿的,我从自个儿书包里翻到的。”   戚檐低头一瞧,才发现那是一只巴掌大的毛绒布偶,尖耳朵大眼睛,也不知道是猫还是狐狸。   “多谢大哥,就是……这是个什么玩意?”   “狼吧。”   “……”   戚檐本想憋回去,又耐不住要同他辩驳:“什么狼,顶天是猫……你见过黄棕色的狼?”   文侪抽空瞥了那东西一眼:“哦,那就是狗。”   “你还不如说是狐狸!”戚檐把那玩意抓在掌心里,又觉得不好拿,将它翻了个面才意识到那玩意脑袋后还贴心加了回形针——显然是个装饰品。   戚檐于是利落地将那东西别在了肩上,又仔细将窗锁了,窗帘也给拉上,这才终于干起正事。   ***   那【准确定位】的规则果真好使,虽说这儿偶尔还会响起僵尸蹦跳的咚声,但相较于方才已好了数倍。   这教务处并不算太大,但堆栈起来的文件不少,各色文档夹像是晚高峰的车潮一般躁动地堵在柜子里、办公桌上亦或者角落的纸箱中。   僵尸横行留下的痕迹自然也不少,地上散乱卷子上的红勾叉与人血纠缠在一起,一时让人有些错愣。戚檐摸了摸后颈,也不敢再盯着文侪瞧,只能配合起那家夥的节奏翻找线索。   教务处里详细但无用的文档很多,他却总能很快分辨并舍弃掉那些“徒有其表”的文本稿。被塞得满满当当的上下两层大木柜,共十二个木格,外加四个抽屉。密密麻麻的文档与文件,文侪却仅仅从中抽出了两只手能数过来的纸页,叫一旁的戚檐都咋舌。   翻了近一个小时,文侪冲戚檐挥了挥手中数据,将他叫到了教导主任的办公桌前,一大沓数据随即从文侪手中挣出,铺满了整张方桌。   “有没有回家的感觉?”戚檐冷不丁蹦出句话。   “回个鬼……”文侪并没抬头,只还专心给数据分类。   “当年咱们俩不总一起来教务处嘛,你们班没下课,我就在外头等你;我们班没下课,你就在外头等我。我等你时,就那么干站着等,你却回回要拿著书在外头背,卷得段礼都要甘拜下风了。”   “把教务处叫家,你也是有点毛病……不看书看什么?偷听你们班老师上课?”   “看我。”   文侪诧异地瞧他一眼,那眉头皱得就差把“真有病”三字写在面上了。   “哎呦,我怎么啦?我这脸不值得一看么?”戚檐忽然扮起太阳花,他的脖颈是根茎,两只手掌作展开的叶,脑袋就是那朵开得最灿烂的花。   文侪将手中最后一张数据拍在桌上,深吸一口气平复了有些起伏的胸膛,皮笑肉不笑说:“啊呀,戚大哥扮向日葵呢?”   那笑容戚檐很受用,暴风雨前的平静叫他有些毛骨悚然,他于是放下手,简单扫了一遭那些数据,随即正色说:“这阴梦本就是孙煜的执念所造出来的,偏偏进来没多久就开始了这么一场死亡游戏,如果不出所料的话,这场游戏本身以及参与游戏的每个玩家甚至他们所拿到的规则牌应该都具有一定的指向性。”   粗黑的眼镜架在戚檐高挺的鼻梁上,略微遮住他深邃的眉目,给颇锋利的长相平添了些钝感。   他微抬手扶住有些向下滑的眼镜,神色从容,终于从那老不正经的吊儿郎当感中抽身而出,叫文侪瞧见了他卸下一切伪装的模样。   ——那也是文侪偶尔会看见的,那表里不一者最为真实的模样。   “每层都得走一遭,你想说这个?”戚檐端详着文侪摆放的数据及他在上头的标注,又赫然笑起来,“你刚刚是不是一直盯着我看?这眼镜戴着像个书呆子吧?就这么不搭么?”   文侪点头,却也不补充说明点头是指什么,他用红笔在三张名单上圈出孙煜的班级:“这黄腾高中每年都要根据成绩分一次班,孙煜的班级也是年年都有变化。但这毕竟是凭孙煜的记忆与怨念搭出的阴梦,大概在其高一高二高三各自所处的班级中依旧留存着孙煜的成长足迹。”   “咱们一会儿偷摸着去瞧瞧。”戚檐顺手取下眼镜,在发觉自个儿离了眼镜后啥东西也看不清,只得又戴了回去,“门边那意见箱你刚刚看到没?”   “你怎么没拿过来?”文侪狐疑地瞧他。   “不好拿。”戚檐笑着耸肩。   见他又一副懒散样儿,文侪也倦于再去骂他几嘴,脚跨过地上文件堆便往门前的红意见箱去,可真当他要伸手去探里头东西时,旁侧又忽然伸来一只手握住了他的腕。   “我来吧。”   戚檐低沉的嗓音拂过他耳垂,他言罢站在文侪身后,隔着文侪将手伸了进去。白手进去,红手出来,他的手在里头摸索,又从其中传出粘腻的,好似在脏腑中掏东西的水渍声。   “你刚刚掏过了么?”文侪被他圈着,想走也走不了,刚想也把手伸进去一起翻,那戚檐便用另一只手柄他给拍开了。   “当然没有,我刚刚单往里瞅了一眼,便被吓坏了,这不就叫你来保护我了?”戚檐笑说,“找到了。”   刺鼻的腥臭在刹那之间漫了出来,戚檐将自个一节血淋淋的手臂从意见箱里抽出,合拢的掌心间还裹着一团软趴趴的东西,   “离我远点。”戚檐抓着那团血肉模糊的玩意在一处铺满卷子的地板上放下,还是禁不住骂了一嘴,“靠……好恶心。”   文侪给他抛过去一块干净抹布,也没多说什么,只拿一根钢笔挑开那摊烂肉。   当将那东西铺平,露出三个大口,两个小孔时,俩人都意识到那是一张从人脸上生生撕下来的一张人皮。大抵是恐怖谷效应的影响,文侪愈是盯着那东西看,愈是觉得寒毛卓竖。   他咕咚咽了一口唾沫,在察觉到什么诡异的目光时蓦地咬牙回首——   只见在柜子边上的盆栽后,有一双大而黑的窥伺的眼睛。   “靠……”文侪差些跳起来,禁不住指着那玩意骂,“谁把那布娃娃塞后头……”   戚檐闻声也去看,待看清那花盆后边的布扎鬼娃娃时,也怔了怔,却没急着上手去摸,只还对文侪说:“过去不总有人扎小人诅咒他人的么?我家老人总说那东西通灵招鬼,不能乱摸的,听是摸了要招脏东西。”   戚檐说着忽然笑起来,还没来得及擦干净的手却忽然握住那娃娃的颈子,将它从盆栽后拔了出来。可待看见那娃娃脑袋后密密麻麻的大头针后,他还是禁不住蹙起眉:   “哟,背后有名字——是老班没错。”   恰这时,文侪也将那摊血肉捣鼓出了新东西,他用抹布包裹住手,才将那东西提起来给戚檐看:“这东西上边有刀刻的字。”   “什么字?”   “‘你不得好死’。”   戚檐笑了笑:“什么嘛,就这么点没指向性的线索啊?白掏了。噢,那四谜题你还没看吧?”   “在你那儿呢,我怎么看?”文侪拿鞋尖顶了顶他,“还不快拿来?!”   戚檐于是乐呵地将一张红纸在文侪面前展开——   【壹、我盯住那双漂亮的绣花鞋,幻想里边是怎样一对畸形的脚。】   【贰、我死于自己生了两只眼睛。】   【参、我听见了锅碗瓢盆生生砸断头骨的声音。】   【肆、我的朋友黑糊糊,后来变得白花花。我不喜欢,所以将他缝作了灰色的娃娃。】   ***   二人本在地上摊开了草稿纸,准备对照着具体意象好好猜一猜这四个古怪谜题的大致方向。没成想俩人的思绪刚冒了个尖,笔还没来得及落下,思路便忽然被一阵断断续续的敲窗声打断,文侪见状猛一提膝要起身,那戚檐却伸出只手来拦人。   “是僵尸么?”文侪顺势转向他。   “不清楚,暂且等等看看情况。”   二人于是侧耳细听,很快听得一段小声呼唤:   “有人在吗?”   他们无法排除僵尸会习人说话的可能性,可眼下这屋中线索叫他们翻了个大概,如果能再招揽进一个两个NPC,套套话也未尝不可。   文侪于是挣开戚檐绕住他腕子的手,说:“改改你那要命的臭毛病!我又不会丢下你跑了,你老抓着我干嘛?”   戚檐的手被人怒气冲冲地甩了开,原先要大爷似的懒散收回去的,见那文侪瞥了过来,便又抓着手腕装起委屈,后来见文侪瞪得实在凶,这才不演了。   文侪几步跨到近窗处,将窗帘开出条窄缝,一对琥珀瞳子转动着看向走廊。   ——外头正立着童彻和江昭。   文侪于是利落把脸拍了拍,挂上个爽朗笑去给那二人开门,哪知还没把笑脸送出去,先得了戚檐一句嘲弄:“开个门,笑这么明媚干什么?”   文侪不回头,说:“你乐意躺平开摆,还不准我刷一下NPC好感值了?”   戚檐无奈耸耸肩,默默将铁棒抓上便跟了过去。   教务处大门一开,外头人便不由怔愣。比起面前那举止得体的笑脸人,他身后那把铁棒一下下砸在掌心的挑染混子更吸睛,单瞧了那么几眼,那江昭说话便带上点抖。   “多、多谢……”   童彻倒是很冷静,她将江昭略遮在身后,冲文侪说:“阿侪,眼下没有新的广播通报,我和阿昭他力量薄弱,不会对你们造成什么威胁,我们把这四层走了个大概,像教务处这样窗子还完好的,一间也没有……你能不能让我们稍微进去歇一歇?”   文侪皱了眉,装出为难样子,故意顿了好一会儿才说:“你们进来吧。”   ***   他们在教务处中央寻了块空地坐下,这头文侪在扮善人,那头戚檐则摆上了房东架子。二人一唱一和,叫那江昭越发的坐立难安。   戚檐见状,更是扬起下巴问江昭:“你们想必也见识到那【准确定位】的威力了吧?你们对那条规则的持有者有什么思路吗?”   正是大夏天,那江昭却屡次将手缩进袖里,显露出一种无所适从的模样,这会也是慌慌张张开口:“我、我觉着是郭钦!”   “怎么说?”文侪安慰似的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   “郭钦他前不久不是被老班他……他性格孤僻又傲慢,说不准是对那事耿耿于怀……”   “因为什么而吵?”   江昭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险些叫那戚檐的凶色吓出眼泪,童昭却抱膝坐着,平静地接过话:“暂不论郭钦为了什么和老班吵,就单论是否对老班怀恨在心,在场的各位,只怕一个也脱不开身吧?”   一头长直发在她把头歪上膝的瞬间垂落于地,圈圈绕绕,层层堆栈,她突然侧过那对死气沉沉的眸子,说:   “不过阿侪,你不是最清楚的吗?郭钦的恨有多深!”   文侪盯着童彻那对桃花眼,笑了笑:“是啊……但正巧现在天黑,我有些犯困,缺点精气神,不如你再详细讲讲给咱们鼓点劲?”   童彻没有拒绝,清冽嗓音一开竟叫文侪觉得脊背发凉。   她说:“大家夥也都清楚,僵尸爆发已不是头一回,而我们皆是那场游戏的幸存者……起初还没有什么规则之类束缚,完完全全便是杀人游戏……老班他为了活命,剥了郭钦的皮,又割了几块肉作底,缝制出个烂肉一般的僵尸娃娃。他神神叨叨,偏说那狗东西是郭钦和僵尸生下的儿子,差些割破郭钦的肚子把那鬼东西塞进去……郭钦死也不肯,老班他便换了个法子折磨人,他一面喝着郭钦的血,吃着他的肉,又折了他的十指插进土里充作拜神香,捧着那恶心娃娃,敬他那狗屁的尸爷!!!”   这屋内气氛为悚然故事所浸透,那戚檐却在这时弯了眼笑问:“你说我们都恨吗?那我是什么个恨法呢?”   “你?你不是被他塞进僵尸洞口里充当堵门的石头了吗?”童彻说,“你还真是熬得住,竟能活下来……对于一般人来说,肉没被吃尽,血也该被吸干了……”   文侪听得生理不适,正欲锁眉张口时,那广播蓦地一炸,古怪的男声又一次窜了出来。   “敬爱的老师,亲爱的同学们,欢迎收听【今夜幸福故事】栏目,今天投稿人【斡旋眼】为大家分享的故事为——《肉块卵石》。”   ***   《肉块卵石》   黄腾中学那采光极差的操场通向科学楼的小径有一条卵石道,2005年5月5日,我发现那些卵石踩著有点奇怪,因为走起来有些不同往日的滑。   我还记得那是在晚课结束后,由于踩着实在太过奇怪,我忍不住伸手去摸,谁料那东西是又软又油。   我被恶心着了,忍不住立在原地甩起手来 回头时,却看见一蒙面人,他手里拎着个红桶,桶子里塞着一颗硕大的人头和无数被他粉碎作卵石大小的肉块。   我吓得魂不附体,好在脚动得很快,一溜烟便跑回了宿舍。我吓得整宿没睡,浑浑噩噩了好些天,后来告诉自己那不过是个梦。   可是,二十一天后,有七颗脑袋,听闻在操场上被学生挖到了。 第68章   戚檐在那广播间隙,用手肘撞了撞文侪,叫他帮忙递些纸笔来。接过后便避开童彻和江昭的视线,记下那故事和投稿人的名字。   “斡旋还是涡旋?”戚檐落笔前抬头问了句。   “第四声。”文侪说。   “成吧。”   【斡旋眼——《肉块卵石》】   其实抛开线索不提,那鬼故事多少也算瘆人,他二人是不怕鬼,但这深更半夜的,在这僵尸横行的学校里头听鬼故事,心底能觉得畅快的人才更奇怪。   那江昭的反应倒是很真实,他听罢腿软得站不稳,瘫倒在地后也只是将比手长的袖子攥住开口,似乎恨不能把自己的脑袋也一并塞入校服外套里头。   可童彻的行为却有些奇怪。   广播已经结束好一会了,她却仍旧仰着脑袋怔怔盯着发黄的广播器瞧。戚檐用手撑着办公桌,隔着一段距离观察她的举动,愈看愈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恰是这时候,那江昭怯怯走近前来。他冲戚檐微微点了个头,便要越过办公桌到文侪身边去,没曾想霍地从办公桌处伸出一条长腿拦了他的去路。   戚檐皮笑肉不笑,手中一根粗铁棒别有深意地上下挥动,那江昭显然没什么胆,被他那举动吓得差些蹦起来,戚檐于是“哎呦”几声,笑着低头道了歉。   “怎么了?有什么话想说吗?”文侪摩擦双掌拍去满手灰,停在了戚檐斜后方,他一面隔着办公桌同江昭笑,一面在那江昭看不见的地儿,照着戚檐的腰猛然一拧,随即爽快道,“你说吧,我会仔细听的。”   江昭小心翼翼瞥一眼那冷脸俯视他的戚檐,随即快速移开目光,压低声说:“你们也都知道吧……刚刚童彻说的那些话不可信,全是她乱编的!哪有什么好几轮游戏啊?!她一路上都那样说,我实在受不了了!”   说罢他又瞥了那童彻一眼,压低身子,说:“她早就成了个疯子!学校里的人都知道!”   “哦?你觉着她是个疯子吗?”戚檐耸耸肩,蓦地伸手在那神色张皇的江昭眼前打了个响指,“疯子可能是她,也可能是你啊?”   那江昭叫他吓得一个激灵险些向后跌,好在叫文侪给捞住了。只是文侪没想到,在他扶住江昭腰的刹那,那人遽然一颤,随即猛然将文侪推开了。   “对、对不起……”江昭面露难色,“我没想推你的……”   文侪还他一笑,只说了声“没事”便推着身边那大高个儿去了教务处另一角。   ***   这教务处中的柜子基本上都很高,垒在柜上头的东西任是那188cm的戚檐都得踩着把凳子才能够到。   然而他踩稳凳子,把上头东西都搬下来后却并不急着走下去,只微微垂眼,将笑意淋在文侪身上:“哎呀,这个视角真是久违了。”   文侪怀里还抱着那戚檐递下来的箱子,闻声才抬首,哪知一刹便叫那熟悉的压迫感给逮住了。他哼了声,低头将重物放下才说:“别提了,想起来的净是些讨人嫌的回忆……”   “讨人嫌?”戚檐歪了脑袋,“咱们高中时候接触不算多吧?你怎么还讨厌上我了?”   文侪甩甩手,敷衍过去:“嗳没啥,是我自己小心眼儿。——快点下来!”   “说嘛!”戚檐把手搭在他的颈侧,食指若有若无地拨着他后脑勺贴颈的碎发。   “不说就不说!——别弄了,痒!!!”那文侪又皱眉,说着又往前压了压脑袋,“你是不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   “那么固执干吗?”戚檐问完忽然又笑起来。   “你笑啥?”   “想到一点从前发生的事。”   “想到什么?”   “想到以前还偶尔对我客气笑笑的你,从某一周起就变得不太一样,后来回回见到我,要不然把我当空气,要不然就恶狠狠地瞪上一眼,张牙舞爪的,很有意思。”   “……大哥,你是对我有什么扭曲的滤镜么?”文侪扶额叹了声,“你就当我那时讨厌你就行了。——快些下来。”   “哦?从前讨厌,那现在喜欢了?”   “……你爱怎么说怎么说吧。”   文侪说着蹲下来翻东西,那戚檐也跟着蹲下来,却不知怎么又笑道:“有回咱们都是长假前的值日生,各自收拾各班,那天下了雨,天好黑……”   ***   好像是高二的时候发生的事了。   戚檐向来谨慎,那天却不知道怎么忘了带伞。长假前的值日需得很仔细,一干便要往七点走,那时学校里的同学差不多都走光了,也寻不到人借伞。   他走到教学楼门口时,外头的瓢泼雨已经快把那排水设施极差的学校淹了。   他回头,身后无人,只有条暗得出奇的走廊。   他并非没想过冒雨跑回家去,但他们学校的校服款式是西式,不如中式那般方便跑动,他总不能像个疯子一般在雨里慢腾腾踱步。   恰是他因郁闷而冷着脸用手心接雨点时,楼上忽然传来“唰啦”一声响——有人在合窗。   他登时又在面上挂了个灿烂笑脸,兴致冲冲在心底准备好了千百种话术要去讨好来人,谁料到脚步声近了,他这才发现来的竟是那待他很是冷淡的文侪。   四目相对,却又不约而同地挪开。   戚檐知道一旦段礼那群人不在,文侪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同他做,便旋了个脚尖向外,再度接起雨来。   或许是怕雨把西服外套淋坏,文侪在一旁慢腾腾把外套脱了收进书包里。   纵然戚檐不想让那人察觉到关注的目光,可那人却一直待在他的余光里不走,叫他不得不在意。   外套很快收拾好了,那人却还是不走,单一声不吭地站在那儿,像一棵小树。   后来开了伞也还是不走。   片刻后还又把伞关了。   戚檐不想叫他瞧见自个儿冒雨狂奔的狼狈样,这会儿等得脑袋都快烧出火了,那人却还不知在原地磨蹭啥。   又熬了近半个小时过去,那人似乎终于决定走了,手一抻再次把伞打了开来。   然而,他还是不走。   戚檐心里窝火,撇头一看那人,见那人表情也不大好。   真不知在气什么,难不成还能比他此时处境更差?   他不信,但见那人不快,自个儿火气也降了大半。   后来又待了几分钟,那文侪忽然忍无可忍道:“戚檐!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要干什么?我还能……干什么?”   “这几日要连下暴雨,校服湿了晒不干,可就要起霉点子了,你不知道咱们学校校服有多贵吗?!”   “就算我把外套放进书包里,只要冒雨跑,不管怎样也都会淋湿的,你难道不知道?”戚檐烦躁道。   “所以、我不是在这儿等你了吗?!”那文侪叫他气得面上薄红一片,“你在干嘛呢?!”   “哦……我现在脱。”戚檐彻底没了火气,稀里糊涂地便脱了外套,钻到了他的伞下。   那时一路上皆是潮气,青草与泥土的气味会向上漫,绕在人的鼻尖。   本该是这样的。   可实际上那日,他闻着文侪身上香,硬生生闻了一路。   ***   “唉,那会儿真可爱……估摸着才170出头?”戚檐笑着,“个头小小的。”   “?”文侪问,“你在嘲讽我吗?”   “哪能啊?”戚檐从凳子上轻轻跳下来。   ***   文侪将那箱子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多少有用东西,于是抱怨道:“我看这教务处就是个幌子,估摸著有用东西不多。”   “我倒是觉得他们是要玩一出灯下黑。”戚檐扬起嘴角,拉过文侪叫他瞧聚在另一头的童彻和江昭,“他俩愈是要待在这儿,我便愈是怀疑这儿藏了些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再说,有几个人会喜欢同自己口中的疯子待在一块儿的呢?”   “有用的都在那一沓。”文侪朝他整理好的数据努了努嘴,我也只是粗略看了一遍,“里边好像有些关于教务处出入的记录。”   “当真是跟对人什么都不愁。”戚檐啧啧说。   “毕竟我是大哥。”文侪快速接道。   戚檐听了那话,一边笑,一边从那叠厚数据中抽出那几张有关于教务处出入信息的记录表。   这不过是高三下学期的记录表,那江童颜郭四人却是三番五次的出入这教务处,其中的江昭与童彻更是一学期来了数十次。   “他俩是违纪了么,我见他俩那模样也不像惹是生非的叛逆高中生啊……”   戚檐嘀嘀咕咕,又顺手抽了一本违纪记录册翻开。那玩意说是册子,其实是一个文档夹,里头夹了不少相同格式的记录纸,每张纸最顶上还留有熟悉的红褐色锈迹。   第一张违纪单【高三五班xx等人,聚众斗殴】   第二张违纪单【高三二班xxx,早|恋】   第三张……   “哦?什么鬼东西。”   文侪见戚檐反应不同寻常,于是也凑过去瞧,只见那一张违纪单上赫然写着——【高三四班戚檐,违规染发】   “真叛逆。”文侪咋舌。   “哎呦,这就叫叛逆了?不觉得新鲜么?”戚檐朝他抛媚眼。   “有什么好新鲜的,你还是适合黑发,本来就有些不正不经了,染了后更狂野了。”文侪感慨。   戚檐想了想才说:“可我的发根就是金的,怎么搞出个上金下黑的模样了?这样瞧来,难道不是我本来的发色就是金色,染后才成黑发了么?”   文侪端量他几眼,随即起身翻看他的头发,十根长指这翻翻那抓抓,挠得戚檐咯咯笑起来。   “文哥给我做发型呢?”   “嗯?做是能做,就是会的比较少,不然你挑一挑,我保准保质高效,第一种,鸡毛掸子式;第二种,湿发式。你选吧。”   “还有个秃头式吧?”   “嗯……不是不能做,但考虑到会伤害我的眼睛,你得加钱。”   “大哥照顾小弟哪里有要收费的道理?”   “亲兄弟也要明算账。”   “没钱,卖|身行不行?”戚檐将那些违纪单全部在地板上摊开,仔细瞧着上头名字与违纪事宜,自言自语道,“怎么有关江昭和童彻的,一张都没有,不会是被抽走了吧……”   “卖身?也行。”文侪又给他递过去一沓标好重点的数据,“反正做牛做马都是体力活,等这委托结束,扫铺子就再也不是我的活了……你先看看这张谈话记录,我刚刚简单数了数,江昭出入教务处次数比童彻还要多上一倍,但留下的记录多数是这样的空白谈话表。”   “上头有凹印么?”   文侪点点头,又敲了敲纸张左下角的一处印痕:“拿铅笔涂一涂看看是什么字。”   戚檐倒也没拒绝,可他将那行字涂了一半就借光把潦草的字迹认完了。   “写了什么?”文侪问他。   “‘千万别看向那对不祥的黑眼睛’。”   “四谜题中的第二条也关于眼睛,这几天得好好找一找那所谓的黑眼睛。”文侪思忖着,又忽然听得那戚檐的嗤笑声。   “嗳,文哥,你说我要是再给薛无平收集些头发,他能不能再变一只猫出来。只可惜照他那品味,就算再来一只,任是天王老子来了它也得叫薛一千。”   “你能不能专心些?!——你闲了慌的还要干涉人家的名字?我那村里有人管猫叫旺财呢,人主人爱叫啥叫啥。”   “姓旺不如姓文,文财文财,听着就机灵。”戚檐笑弯了眼睛。   “想吃拳头就直说,别拐弯抹角!”   正闹着,那广播忽地颤起来,倏忽间电流声犹天雷炸响。   “尊敬的老师,亲爱的同学们,很高兴通知大家有人启用了规则,祝大家拥有美好的一天。”   话音一落,屋中四人还来不及思考又是什么规则启用了,便听得屋外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   震耳欲聋的咚声霎时于门后响起。   “咔嚓——”   窗边传来玻璃碎裂的声响。   “这回是【九束】持牌者动手了呢。” 第69章   窗玻璃碎片如子弹一般朝八方射来,戚檐猛然用手垫住文侪后脑勺,将人扑倒于铺满数据的角落。   尸潮在下一刹踩着玻璃渣跳了进来,他们被扎得血肉模糊的脚心在教务处的地面上拖出长长的血痕。   俩人藏身的角落与尸潮隔了个同办公桌差不多高的矮柜子,戚檐死命压住文侪的手,不容他轻易动弹。在听得脚步声愈来愈近时,戚檐贴在他耳边轻说了一句——   “我数三秒,三秒后我会跳出去,你趁机跑出去。”   戚檐看见文侪柔软的头发皆向下铺开,露出常被碎发遮盖的前额以及紧皱的眉心。文侪自知不能轻易发出声响,于是冲戚檐比起了口型,可戚檐盯着他的唇却只能看出他唇红齿白,叫他总想用指腹蹭动他的唇,逼他露口中的白牙与红舌。   大抵是因文侪同他家那巷子里的一只猫很是相似的缘故,叫他总想着逗一逗。那猫总冲他龇牙,也从不要他摸,哪怕是喂它吃东西的时候想着顺几下毛,它口中都要咕噜噜地叫唤。   文侪现在就在无声地叫唤。   他知道自己没法看懂文侪的口型后,便有意避而不看,毕竟即便他不去仔细辨别文侪在说什么,他也能猜得到文侪铁定觉得他这一招冒险。   他于是笑着弯指轻叩在文侪的额角:“没事的。”   “三。”   “二。”   “一。”   戚檐在倒计时结束的刹那,松开了文侪的手并够着了柜子底下的一个闪着光的东西。可他在左手仅微微触及了那冒着寒气的东西之际,便遽然抽了回去,握掌成拳,随即迅速换了右手再探进去,将那东西握稳在手心。   也是在刹那之间,他的手臂猛然朝身后抡去,手掌包裹着的那东西登时被他甩向了一僵尸的颈子。   当戚檐偏了身子躲过那僵尸的攻击时,文侪这才看清他手中拿着的是一把极锋利的手术刀。   文侪没能思索为何这处会莫名其妙出现一把手术刀,只倏地擦过戚檐的肩膀,踩住眼前那矮柜子飞似的窜了出去。   戚檐见状,又移步上前给那僵尸的脑袋补了几刀,手术刀极快地捅破了那玩意的头骨,咔哒咔哒的碎骨声清脆至极叫他不由得想起了当年那几节总会撞见日落的解剖课。   那时,橘红的残阳铺在实验用动物零落的尸骸之上,血自他乳白色的橡胶手套上一滴滴往下落。   颜色愈浓,他的五感便愈是清晰。   他平静地瞧着那些被他切割得近乎完美的动物器官与组织,说不上兴奋也并不觉得残忍,只像是在以看什么不值得可怜却尤其可悲的东西。   ——就好若那个苟延残喘的男人。   “呲——”   黑褐色的粘稠浆液自僵尸身上被刀割出的裂口喷溅出来,戚檐挑起半边眉,绕过眼前这一只,又拿刀捅向另一只。   可惜了,他不过将两只僵尸捅了个半死,那手术刀便卡在了第三只僵尸的肋骨处。戚檐飞起一脚照着那手术刀便用力踹,锋利的手术刀几乎在那一刹那完全没入了僵尸的皮肉。   戚檐满意地看着那东西怪叫着往后趔趄,也没犹豫,长腿跨过拦路的矮椅,又迅速绕过那些遮挡视线的高木柜便要往外跑,也恰是这时,他余光瞥见什么,蓦地回首。   那文侪正立于他身后,怨气深重的脸上仅一对瞳子慢吞吞扫着几乎要拥至面前的僵尸,他不耐烦地撩起额前碎发,抬手擦去溅至面上的不明黑色浆液的刹那,一根粗铁棍也劈头盖脸砸向了尸群。   躲在他身后瑟瑟发抖的江昭显然是被那僵尸咬破了长袖,一条露出的手臂密布青紫色的淤痕。   戚檐正欲说些什么,忽见那江昭的眼睛总瞟向门边一个空口。戚檐猜到了他的下一步动作,却也仅仅扯起嘴角笑了笑,没出手去拦。   “文哥,咱们打不过这些鬼东西,你知道吧?怎么叫你跑也不跑呢?在等我吗?”戚檐索性隔着办公桌冲文侪喊起来,那些个僵尸蠢蠢欲动要扑来,戚檐连眼都不斜,随手抓了个板凳便使劲砸过去。   “你先过来。”文侪说。   戚檐三步作两步,踩着那些个桌椅抄近道,不过眨眼间就落在了他的面前。   “想我没?”   “我想不想不好说,我觉得你想我的拳头了。”文侪皮笑肉不笑。   “把左手拳头松了。”文侪又冷不丁补一句。   戚檐无奈一笑:“哎呦,眼神真好。”   他松开紧握的拳,淋漓鲜红登时从指缝间漏了出来。适才那一抓,叫手术刀喇开条说深不深,说浅也不算浅的口子,这会那伤口即便被血淹了,也依旧隐约可见。   “疯子。”文侪说。   ***   屋内有脏东西在窥伺,屋外也有脏东西在守株待兔。   文侪斜眼瞧那自窗角蔓延开来的网状裂痕,说:“十秒钟,给你俩选择,一和我分开走,二和我一块走。10、9、8、7……”   “和你一块走。”戚檐不假思索。   “行。”文侪说着将戚檐刚刚抛下的铁棒子伸过去。   “这么爽快?”戚檐绕到他眼前,“有什么条件吧?”   “有。”文侪抬眸直直看进他眼底,露出的下眼白搭上那挑眼尾,更添了好些淩厉,可那戚檐偏就能从中逮着好些叫他挪不开眼的秾丽感。   文侪没察觉那人有些心不在焉,自顾说:“一会儿把我当铁盾一般使,反正我还有【替死鬼】。”   那戚檐轻笑一声:“你还真是体贴,我死皮赖脸地要跟着你走,导致你被僵尸围堵的概率提升,本就已害了你,你还想用命保护我。——这生意亏本了吧?”   “亏本?一人翻线索效率高还是两人?这不明摆着的吗?”文侪盯着戚檐那双毫无笑意的眼睛,“你再摆出一副不爽模样,咱们就分开走……动不动就变脸耍脾气,没有王子命又要耍王子病,我没工夫哄着你。”   “哎呦,怎么能让我们猫咪来哄人!”戚檐没将文侪的话放在心上,只一把勾过他,咧嘴笑出一口白牙。   文侪怀疑他有情绪调节障碍。   ***   他们此刻在四楼,原先想着先到三楼的高三教室看看的,谁料他们下楼时单往那地儿瞟了眼,便瞧见密密麻麻的僵尸在走廊里扎堆的景象,于是速速打消了那念头,一溜烟窜去二楼了。   俩人脚程很快,那些僵尸还来不及跳出一步,他们已钻进了孙煜高二时所处的班级。   由于规则【全体单独行动】的作用,他们知道这间教室估摸着很快也会被僵尸攻陷,却还是仔细地锁门锁窗拉窗帘,堵门堵窗贴胶带,一点儿也不为未来的自个儿考虑。   然而那文侪忙碌于封锁教室时,那戚檐却优哉游哉地欣赏起这教室的布置。   黑板上方挂着中学常见的红底白字的长横幅,印的是徐霞客的名言“大丈夫当朝游碧海而暮苍梧”。   文侪没去责怪那戚檐的散漫,他也不是头一回见识戚檐那懒洋洋的处事作风了,只将适才在一张桌子上摸来的胶带随手搁在讲台上,对着上头的座位排布表琢磨起来。   “第六行第七列……”   文侪拿指头点着数,谁料最后正好隔空点在戚檐脑袋上。   他于是快步走过去,心底带着点淡怒:“你要是看过了座位表便早些和我说啊!”   “我没看过……只是见这抽屉里东西最多,就来看看罢了。”戚檐抬眼瞅文侪,专挑了个显得眼睛水汪汪又可怜的角度,叫文侪心中油然生了些惭愧。   “对不起,行了吧?”文侪撅嘴瞧着他。   哪知那人眼睛一亮,惊喜道:“嗯?你跟我道歉了?你终于觉得我可怜了吗?哎呀,看来这个角度还挺……”   戚檐又叫文侪给揍了,这会儿已经开始乖巧翻东西了。   眼见那人将桌肚里的东西一股脑往外掏,翻找似乎还挺仔细,文侪于是回到了讲台,蹲身去拖那几只塞在讲台底下的木箱子。   他一一打开看了,装得最满的那一个箱子里头尽是各种教学器具,类似于化学试剂瓶、指南针、地理地势图以及戒尺之类。   没什么特别的,要说最不同寻常的,估摸着便是一块白花花的骨头吧。   他正琢磨着骨头上是否有什么特殊标记,肩膀忽而被点了一下,他猛然回身——   一个巨大的头戴式探照灯蓦地怼到了他眼前,额头下边的两只“眼睛”圆溜黑亮又硕大。   “啊,我靠……”   在他看清那把探照灯戴上脑袋,还挂了一副黑圆太子镜的人正是戚檐后,他又微笑着请戚檐吃了顿拳头。   “闲得发慌……你从哪里翻到的这些鬼玩意儿?”   “孙煜抽屉里。”戚檐还笑着,“我戴来看看这些是个什么玩意。——你说一个高二的学生,要这些东西来干嘛?”   “又是用了象征手法么?”   戚檐不吭声半晌,又忽地用手撑住桌角,感慨道:“不行,这墨镜也太黑了,本来就近视又带了这么个玩意……文哥,救救小弟命,帮忙递递眼镜……”   “所以你是怎么走过来找我的?”   “看准方向,一股脑冲过来的!”戚檐似乎还有点得意。   “……再有下回,老子把你脑袋拧下来!”   戚檐于是乖顺地摸了把椅子坐下来,等着那人帮自己找眼镜,谁料不过片刻,那人已利落帮他把墨镜取了,又将他先前戴着的那副黑框眼镜挂上他的耳,再一点点自发梢往发丝深处推去。   那过程说不上慢,却叫戚檐心痒了好一阵。   当文侪的双手撤去,他的五官已是近在咫尺,这也就罢了,那距离还在缩短,近得好似下一秒那人的长睫便要扫到他面上。   戚檐原先还在嘴里说些什么“小弟真是有福了”之类的风凉话,这会儿一慌,蓦地垂了眼。   那文侪倒是一直捧着他的脸瞧,末了把他眼镜摘下来,说:“哎呀这样看不清。”   “什么?”   “你眼镜上有暗纹。”文侪专心致志地琢磨着,简短回答。   “啊?——哦。”戚檐不自在地摸了摸后颈。 第70章   “我们文哥,来日若和女孩子谈了恋爱,估计了不得啊……”   戚檐话一脱口便后悔了,他觉着自个儿的举动好似有些不大对头,分明那文侪也没太大反应,他却偏要凑人跟前去说七说八,欲盖弥彰。   “呕。”文侪白了他一眼,一只手将他凑过来乱晃的脑袋给摁稳,专心琢磨着眼镜上头的纹路,又补一句,“你管好你那张总说风凉话的嘴,少扯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我知道自己有多好,用不着你恭维!”   “哎呦,小弟夸你一句也要挨你骂!”   “谁让你阴阳怪气?从前不也是你这油嘴滑舌的更受欢迎?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没一点说服力。”文侪说着,把眼镜给他塞手里,才说,“眼镜上头刻了‘2005.1.12’。——啧,我去找个本子和笔。”   “我有笔,不用我的吗?”   “不要。”文侪言简意赅。   “嫌弃了?哎哟,你怎么这样,那笔不也是你递给我的吗?”   “谁嫌弃了?你脑路都往哪儿通?”文侪说着从抽屉里翻出好些纸笔,又随意从其中挑了一套,说,“给了你便是你的,我不拿。”   “给了我,便是我的么……”戚檐喃喃嚼着那话。   文侪最后瞥了他一眼,便把水蓝袖子撸上半截,说:“开干。”   “诶,还是中式校服穿着利落。”戚檐移眼看他。   文侪“嗯”了声:“方便,至少不用总为衬衫发皱而发愁。”   “但是你怎么穿都漂亮。”戚檐支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向他。   “你看到我手里这根绳子了吗?”文侪冲他挥了挥新得的一捆麻绳,“你再这般游手好闲的,老子真抽你!”   戚檐这才放下二郎腿,含着笑去翻东西。然而他一旦脱离文侪的视野,嘴边笑便放了下来,那般漠色同他那副皮囊倒是相配,虽说威压大得叫人不敢近身,但到底是好看的,尖锐的棱角少了笑意来中和,更显精明。   他抚着教室后头那些裁作树状的墙贴,由一头走到另一头,直至再一次触及边角的刹那,将那些东西“嗞啦”撕了开来。   【救救我】【救命】【拜托救救我】【谁来救救我】【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饿】【饿死人了】【吃掉吃掉吃掉】   “……”   戚檐环着臂把那些话来回打量,默声思索。   “饥饿”通常被视作一种人体为维系生存而产生的进食欲望,阴梦中少有直接性证据,这里有关求救与饥饿的表述又会指向何事?   艺术性一点来看,“饥饿”可以表示为对任意东西的渴望导致的空虚感。   所以他现在面临的问题是——谁在求救、那人在向谁求救、那人为了什么求救,以及是否有人产生了空虚感,又究竟是对什么产生了渴望。   这回的阴梦是校园主题,而校园主题下的议题可简单归纳于两个方面:学习与人际关系。   纵然“求救”这种级别的词语多半集中在“人际关系”议题下,可由于他们尚无法明确当前这些线索在阴梦当中的扭曲程度,故而无法将“学习”从考虑范围当中排除。   但话又说回来,孙煜分明死在高三那年,这满墙的求救信息却出现在高二教室里,也实在是很耐人寻味。   如若高三教室里存在同样的表述,便基本可以锁定孙煜他遭受了长期的迫害;可如若高三教室里没有,那恐怕发出求救信号之人并不一定是孙煜,也可以说,在此处遭到迫害的人不是孙煜他,或者说不止是孙煜他。   孙煜既有可能是受害者,也不能排除是迫害者与加害者的可能。   戚檐想着,又朝墙走了几步,这才瞧见墙面上有不少明显的划痕,坑坑洼洼的,实在不像人不小心剐蹭出来的痕迹。其中任意划痕的跨度都很大,也不像是僵尸那尖利指甲能够划拉出来的东西……   若非要说像什么留下的痕迹,大概更像是什么猛兽的抓痕……   “戚檐、戚檐——!”   “唉!”戚檐匆促应答。   “想什么呢,叫你老半天了!让你上讲台帮我看看我这位置坐的谁!”   “嗻。”戚檐笑着往前走,上了讲台后连眼都没抬一下,“那儿是……我的座位。”   他这才抬眼看向文侪:“那座位怎么了?”   “和你在我的座位上翻到的东西简直一模一样。”   “哦?难不成又是人格分裂、理想人物之类?”   “不无道理,但是我总觉着类似的委托,薛无平他不会再叫我们接一回。”   “是这样。”戚檐说,“里面有什么至少存在些差异的东西么?”   文侪接话很快:“有的,有一条沾满血的白布。我试着瞧了瞧上头的血迹形态,全是擦拭状的,估摸着就是裹在人身上胡乱擦了一通。”   戚檐点头:“目前我俩原身之间的羁绊也还不清楚,高二教室里留下的这摊血迹,以后得好好想想。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才能叫一个教室里充满求救信号……”   他说着走到台下去瞧郭钦的桌子,还顺手给文侪指了指身侧童彻那桌。   文侪“哦”了声便继续翻找戚檐的桌肚。   戚檐见他没反应,禁不住笑了笑——他是有意将文侪指去那桌的。   彼时童彻与郭钦是同桌,也就是说文侪一会儿便要跑他身边来翻找东西了,只有他和文侪挨得够近,这样他才有乐子可以找。   哪知那文侪翻完戚檐那桌,爽快抬脚过来时,方看见戚檐坐在童彻桌旁,便说:“哦,这有俩位重点NPC是同桌么?挺好,你一会儿把这俩一块翻了吧?我去翻那江昭和颜添的。”   “啊……真是不解风情……”   “啥?”文侪瞅他一眼。   “我说我到现在都没找到什么关键线索,心里怪惭愧的!”戚檐笑着回话。   他得知文侪不会过来的刹那,左右手同时开弓,将那对同桌的东西一并摆上桌去。他俩的零碎物品很多,略微总结过,便是:   【童彻(高二):生物眼球剖面模型、照相机、望远镜、药剂】   【郭钦(高二):黑头盔、拐杖、吊瓶】   戚檐写罢笔记便站起身来,目前叫他生疑的一点在于——似乎除了孙煜的座位,其他座位都有暗示伤痛的物品,所以在教室后头的墙上求助的,或许是江童颜郭那四位参赛者么?   戚檐想着,跑去文侪那逛了遭,问他:“文哥,适才你翻的几个桌子里都有什么?”   文侪此刻已经翻完了抽屉,正在翻书柜,他的手还在书丛里流连,也不回头,只说:“你记了笔记么?”   “嗯。”   “把笔记和笔递来。”   那人在接过纸笔的刹那,文侪在笔记本上仿着戚檐的格式,写道:   【江昭:锡箔包装的药片、八个布口罩】   【颜添:红口哨、一副飞行棋、注射剂】   戚檐把脑袋搭他肩头看他写字,笑起来喉腔的震动激得文侪起了一阵鸡皮疙瘩,文侪忍不住感慨:“喂……你是蚂蝗吗?”   闻言,戚檐诧异地将脑袋从他身上挪开:“嗯?蚂蝗?怎么能说人是蚂蝗?蚂蝗长得多狰狞,我多好看啊。——文侪,我在你眼里一直以来都长那样?我不好看吗?”   文侪只淡定地把那委屈巴巴的脸推开,说,“我和你审美又不一定一样……”   “审美再不一样也不能说我像只那么难看的虫,你换个漂亮点的。”   “黏人的我只知道那么一种……你给老子差不多得了,说你黏人,哪里说你脸了?!你再胡闹,你就做他妈的水滴鱼去……”文侪瞪他。   戚檐这下笑起来,说:“我就说,我那么好看。”   文侪扶额:“妈的……哈、算了,你能从刚才的线索里头找到什么思路吗?”   “难。”戚檐说,“我还有个怪离谱的想法。”   “说来听听?”   “不了 ”戚檐说,“以后要是还有新的线索佐证我再说,免得丢人。”   戚檐随意拉了把椅子坐下,继续道:“说起来,那江昭臂上有好些伤口来着,青青紫紫的。”   “校园霸淩?”文侪看向他。   “没有证据。”戚檐摇摇头,“不过看他那般想要与他人在一块儿的模样,如果不是因为他手执规则有利于他,那么便只能往这方面去想了。”   文侪忽而抬目看向那广播,说:“我们先前都在想参赛者的规则会导致他们做出什么行动……可是,这阴梦当中,并不会给NPC太大的自由度……你、有没有想过,不是规则导致了他们的选择,而是在现实中,他们也必定适用于这一条规则,是规则选择了他们,或者说他们所持有的规则其实是他们现实形象、经历的反映。要想验证着个猜想也不难,下回阴梦重启时看看咱俩的牌面是什么便成了,毕竟咱俩都拿到原牌的概率才0.00043,这可绝不是大概率事件。”   戚檐咧嘴,搓了他的脑袋一把:“哎呀,我们文哥的脑袋真是好使,我看这事十有八九了。”   那二人正坐着,忽听前窗一阵裂响,一头弹跳力极强的矮僵尸张着嘴越过前窗跳了进来。   “啧,这规则啥时候能结束……”戚檐叹着气。   “戚檐,伸手。”   那戚檐没回头,稳稳当当地背手接过了那棍子,对着那鬼东西的嘴就是一捅,在这间隙里,文侪赶忙去撕窗户胶带,刚一撕开便赶忙窜了出去,冲着里头的戚檐大喊一声:“喂,戚檐,再给那鬼东西一棒子,便冲出来!!!别回头,我看着!!!”   文侪一面说着一面观察走廊情况,哪知指挥好那戚檐,不过往侧边瞧了一眼,那从里头跳出来的戚檐,便一下把他扑倒在地。   “啊、我靠。”文侪骂道。   鼻尖撞在一块儿疼得他发懵,却还是竭力忍住那生理性泪水,强拉着那埋着脑袋的戚檐往前跑,一路上还不忘骂那矮僵尸几嘴。   见戚檐的耳朵红得发烫,他惊诧道:“你没事吧,没给那鬼东西咬了吧?”   “嗳、没!”戚檐撇开头去,顺带着把文侪摸他耳的手给拍开了。   ***   俩人钻入高三四班的刹那,先被天花板上悬下的投影仪引去了目光,那本该积满土灰的黑色仪器一尘不染,乍一眼看去好若一只硕大的黑眼睛,紧紧盯着从后门钻进来的两位不速之客。   泛黄的墙壁上爬着好些黑字,那些个字迹同戚檐、文侪学生时代看见的那些不爱惜学校公物的顽皮学生留下的东西并无太大区别,写在上边多是对于考试成绩的祈愿、对某个心上人暗戳戳的表白,亦或者以当红名人为中心创作的激情产物。   那些个字迹一路往上走,直冲天花板——戚檐猜都猜得到,总会有那么些人对于这种东西都起了攀比心思,不服输地踩上桌凳,往高处标记自己的理想亦或者幻想,就好若那般做了,就真的能换来更好的结局似的。   截断那些野蛮向上的字迹的,是几条大红横幅,前后各挂一条,左右则各挂两条,只是那六条大横幅上的标语,大多数读来都很奇怪。   戚檐清清嗓子,以当初作为年级代表进行发言的朗正音调,字字清晰地念——“逆风途中握笔,猛浪尖端拚搏。”   “嗳,这个还挺正常。”   文侪没搭理他,径直走向了讲台。戚檐于是面朝文侪,盯住黑板上方那一个最为显眼的横幅,声情并茂、抑扬顿挫地开口:   “玩吧,玩吧,放肆玩吧!把学习当成玩游戏!!!”   “……”   一时间俩人都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中,还是戚檐先干笑一声,说:“好他妈有意思的标语,哈哈。”   “谁管你!玩够了就快些给我去找东西!!”   见文侪抬眼瞪他,戚檐一哆嗦,旋即转身朝文侪靠窗的座位走去。   那位置他记得很清楚。   ***   昨日进入阴梦,他比文侪要早一些醒来,睁眼的刹那便被那教数学的秃头老师用一把刻字的竹戒尺敲在了背上,随后就拿著书到后头罚站去了。   他看不懂那老师的板书,但简单听来大概也知道,他们的三轮复习已接近尾声了。紧张沉闷的氛围充斥了整间教室,钟表滴滴答答的声响同老师声嘶力竭的讲课风格相对比,更显得黯然失色。   那时,他的眼睛只粗略一扫,便停在了窗边一枕着手臂睡得正沉的高三生身上。   午后的烈日照得那人面上更亮净,自蓝白色短袖校服中露出的后颈皮肉很薄,因下压脖子而凸出的骨头清晰异常。那人身上气质比起那些个将上考场的准考生要慵懒太多了。   可是脸怎么看不大清呢?   他于是又理直气壮地走回座位拿了眼镜戴好,再一瞧——原来是文侪啊,怪不得那么特别,叫他一眼就能瞧见。   ***   戚檐用一只脚勾开木椅,坐下时脑袋随着手上动作一齐下压。他往那几乎要呕物的桌肚里看去,试图将里头东西一个个小心拿出来,哪曾想那里头东西塞得没规没矩,一个压一个,被压的还能卡住上头的。   放在现实中,首先,这绝不会是那有些强迫症的文侪的抽屉;其次,不会是他戚檐的抽屉,他再怎么随心,也不至于邋遢到那种程度。   他于是干脆地放弃温柔,选择了暴力模式,他轻松搬起孙煜那张木桌走到教室最后,一股脑将里头东西用力抖了出来。   砰隆哐当。   “喂——别那么大声!”文侪回身斥责一声。   “嗐,那些僵尸抓人靠的不是气息和眼睛么?他们又听不见,怕什么?”戚檐冲文侪咧开嘴笑。   “你只防僵尸不防人的吗?”   戚檐笑了笑:“若有人跑过来,我们没准还能早些弄清楚每他身上的规则呢。”   戚檐蹲身仔细翻看孙煜的东西,愈看愈觉得古怪。   那些东西不像是寻常学生会带来学校的,小件的有打火机、吹风机,大件的有烧水壶、电饭煲等,各式各样,比起学校,那些东西明显更常在家中出现。   他于是又将他自己以及文侪同桌郭钦的课桌抬到后头,再照旧一鼓作气往地上掀。里头东西的品种虽与孙煜的稍有差别,但也皆是比起学校用品,更像是家居用品。   除此之外,他自个儿那张桌子里倒出来的东西,几乎皆是英文牌子。   “我这原身是白种人么……怪不得是发根是金的。”   戚檐正喃喃,忽然瞅见文侪抽屉里还卡着一本破旧的牛皮日记本。他将那东西抽出来,翻开第一页,只见上边赫然写着重复到让人有些眩晕的字迹——   【玩吧玩吧玩吧玩吧玩吧玩吧玩吧】   【放肆玩吧放肆玩吧放肆玩吧玩吧放肆玩吧放肆玩吧放肆玩吧放肆玩吧】   他将那册子拿得离自己稍远了些,而后才翻开第二页,用钢笔写的一大堆无序数字随即映入他的眼帘。那些数字冰冷而空洞地浮在泛黄的纸张上,又被几道不耐烦的划痕给割断。   第三页,是几张以黑红两色为主色调的诡异漫画,戚檐仔细辨认了那十六宫格各自承载的内容,故事的开始是一个女人丧父,故事的结束是女人之死。   “哦,这画的是那窦娥冤的原型人物周青的故事吧。”戚檐说。   汉朝,东海有一年纪轻轻便守寡的孝妇。她膝下无子却拒绝改嫁,始终尽心尽力地赡养婆婆。然而在婆婆自杀而死后,婆婆的女儿却诬蔑她杀人,将她告上了官府。孝妇在被捕后死不承认自己杀人,但由于不堪严刑拷打,最终还是无可奈何认罪伏法。   简而言之,讲的是一六月飞雪的冤案。   红黑相间的色彩搭配以及时轻时重、出墨不算均匀的笔触,都为那两面纸增添了好些诡谲感,戚檐总觉着那漫画好似有种奇妙的既视感,却如何也不能从脑子里挖出些有用的东西。   他干脆又将日记本往后翻了翻——没有新的内容了。   他在心底想,那孙煜可是受了什么冤屈么?   在校园中要受到多大的委屈,才会将那东海孝妇画在自个儿的笔记本上?   思路理不通怎么办?   不知道,总之他一没事干,便张口找文侪。   “文哥,你那儿有没有什么有用东西?这群人像是住在学校里似的,除了书桌上堆着些课本外,抽屉里尽是生活用品……”戚檐将日记本打卷后揣进口袋里,转而向文侪那里张望。   见文侪不回答,戚檐便也走至讲台边,两只手撑住讲台,微微向下俯身,凝视着那缩在足够宽敞的讲台下翻找东西的文侪。那人蜷了腿脚,手上却动个不停,活像个筑巢的织布鸟。   “大哥,干嘛呢?”   大概是文侪找得太过专心的缘故,任戚檐喊了几声都没得到回应,戚檐眼神暗了一暗,于是将身子压得更低,凑过去在他耳边吹风。   文侪起先连那细微风都没察觉,回头见一张逆光大黑脸贴在耳边,浑身一抖,于是骂了句:“靠!没事就让开,挡光了……”   “我不过就是想看看你在做什么嘛,同你说话你又不应,我不就只能凑过来了么?”戚檐耸耸肩,将腰直起来,却仍旧没离开讲台。   文侪压了两道眉,仰头看他,却只见戚檐逐渐从唇角溢出几许笑。那人笑得弯了眼,狐狸似的,只松开一只撑着讲台的手,朝文侪伸手过去,也不顾那人猛然偏头躲闪,只将手背贴过去,轻擦了文侪的脸,笑了笑:   “瞧瞧,这么卖力做什么,沾了一脸的灰。不过这么看你,还真更小了。”   “沾哪儿了?”文侪皱起眉,水獭洗脸似的一通乱搓。   “嗳,更脏了,还是我帮你吧……”   戚檐笑了笑,将手又一次伸过去时文侪并没反抗。戚檐的目光从身下人的长睫跑至鼻尖痣,又落在薄唇上。   他的手蹭去文侪面上沾的土灰,又不自觉向下擦过那人的唇角,柔软的触感再向内便是一行白而齐整的下齿,可那一刹他倏然像是触了漏电的电热水器一般抽回手去。   文侪也是在那一刹骂了句脏话:“你特么把灰擦我嘴里了!!!”   “我的错、我的错……”戚檐乖乖认错,摸了摸后颈,不自在地移开身子,放文侪从讲台下边钻出去了。   “这些教室本该挂钟的地方都只剩下个光秃秃的钉子,这外头的天为了保证僵尸的正常活动,只怕不会亮了,我们也没办法根据天色判断大致时间,一会儿咱们去看看这附近有没有什么钟表手表之类……”文侪在讲台上铺开几张被揉得皱巴巴的废纸,继续说,“刚刚底下被扔了好些废纸,有字的共三张。”   文侪指着第一张字最简短的——【嫌犯正在潜逃中,请尽快缉拿归案!】   他的手指移向了第二张——【那双眼睛无处不在,他一直在窥伺我的生活,他在洗手间的镜子里,他在我的床底下,他在玻璃窗子外,他在窄小猫眼中】   最后第三张——【玩吧玩吧玩吧玩吧放肆玩吧,哪怕没了我,他依旧会存在,他将会永远地注视并诅咒我的尸骨】   “又是这类奇奇怪怪的纸条,当初教务处不也拿到一张写着‘千万别看向那对不详的黑眼睛’么?”戚檐想了想,将刚刚从文侪桌肚里翻出的牛皮笔记本展开至黑红色漫画那页,说,“这有个漫画关于东海孝妇的,你看看那三张纸条有没有可能构造出一场冤案?”   “可重点在于这三张纸条的字迹相同,应该都出自同一人之手,可你那本日记本上的字迹均是印刷体,没办法判断究竟是否皆是孙煜所写。不过,若是我们先假设是孙煜写的,那么‘在逃嫌犯’所代指的人或者事件,以及‘窥伺他的那一双眼睛’就极有可能是导致孙煜死亡的决定性因素。”   文侪一边说一边将写着四谜题的一张委托纸盖在那些数据上头:   “这回的委托虽然场景构设没有委托二那么古怪,但给出的线索和情节设置都有些叫人理不清方向,针对这个问题最好的解决方法就是围绕着四谜题展开。”   言罢,文侪将手中戒尺在第一个谜题处停下。   【谜题壹、我盯住那双漂亮的绣花鞋,幻想里边是怎样一对畸形的脚。】   “这个谜题‘漂亮’和‘幻想’的指向性很强,放在校园中多指向以貌观人、以表度人、刻板印象、偏见一类社会议题。”文侪分析说。   “我倒是觉得‘漂亮的绣花鞋’过分刻意了,若仅类似绣花枕头那样指代徒有其表而无学识之人的话,倒还不至于强调‘畸形’吧?”   “那么这个暂且保留。”文侪爽快地将戒尺向下移动。   【谜题贰、我死于自己生了两只眼睛。】   “这一题也涉及‘眼睛’一词,只是不同线索中出现的眼睛所指代的具体事物似乎存在一定的偏差。就目前来看,眼睛既能指造成‘我’死亡的理由,也能指在暗中窥视我的一举一动的跟|踪狂。所以,后边查找线索的时候,我们得留心看一看。”   “你就没觉得,上边说的有可能是给我们的警醒么?是现在进行时而不是过去时。”戚檐忽而将话说得阴恻恻的,“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透过哪里的缝隙,窥视着咱俩呢!”   文侪白了他一眼:“你好歹有些眼力见吧……现在是讲鬼故事的时候么?”   “哦,找到了。”站在文侪背后的戚檐捏了他的下巴,将脸朝没拉窗帘的那一侧转去——那一侧没接着走廊,外头只有跳下去便能摔死的硬水泥地。   可是窗外有东西浮在半空。   文侪的冷汗登时从额前渗了出来,他同窗外那一对泛着血色的眼球对视的刹那,浑身一颤,脚打起滑来,好在叫戚檐搂着腰捞住了。   “哎哟,我没想到你真会被吓到,早知道就不指给你看了,叫你做噩梦该如何是好?”   文侪的呼吸倏地变得异常急促,他紧抓住胸口的校服,觉着如何都喘不过气来——不是他在难受,而是他体内的原主孙煜过度呼吸,以至于连带着他也喘不过气来。   “喂——文侪,平复呼吸!!!”   戚檐赶忙将他转过来,正欲做出行动时,文侪先挥开了他的手。   “靠,我没、没事……”文侪强行平复呼吸,大概是他身体的缘故,那孙煜到底没能操控太长时间,“快、快去看看那窗边的究竟是什么玩意……”   “已经消失了,当你看见他的那一刻,他便溜了。”戚檐望着窗外一片浑浊的夜空,忽而产生了一种他是否真正置身校园的疑问。   二人正欲继续看谜底三与四,却忽然听见那破广播发出炸药爆破一般的巨响,而后是“嗞嗞嗞”的电流声。   ***   “尊敬的老师,亲爱的同学们,现在是早上6:00,新一天的校园生活开始啦!现在请各位同学走到门外领取我们给各位老师和同学配备的老人机,其中安装有校园论坛软件,请各位抓紧时间熟悉自己的论坛昵称及论坛操作方法。”   “论坛的游戏叫做【空无一人的早晨】,简要规则是,你的论坛昵称被和你本人映射上,你就会死,但是为了避免大家钻游戏空子,选择回答却回答错误的玩家将会死亡 。具体规则如下:每早6:00我将发布一个论题,各位同学将在论题下方进行回帖并开展讨论。值得注意的是,一、回帖内容必须真实符合个人心境;二、不能模仿他人的用语习惯。三、不准抢夺他人的手机。”   “希望大家能享受本次游戏。”   戚檐先是将窗帘拉开条细缝,把走廊仔细看了半晌,这才开门拿那两台整齐摆放于地板上的手机。也是在他摸到那俩长方块的刹那,两台手机“嘀”的一声亮起了红蓝两光。   蓝的说,早上好,高三生戚檐。   红的说,非法持有,再过五秒进行全校定位通报。   他赶忙将那冒红光的抛给文侪,说:“哇这个功能好啊,多适合拿来和其他参赛者斗个两败俱伤。”   “你怎么不论看啥,首先想到的都是这么些鬼东西?”   “我这是穷尽规则用法。”戚檐说。   “开始了。”文侪说,“看手机。”   【论题一:你和你在一起十年的爱人一起搭上地铁,你发现整班地铁只有你和你的爱人两个人,片刻后,地铁在哐当巨响后停下,外头皆是猎杀怪物但不会伤害人类的举着枪支的特种|部队。地铁三分钟后将会再次发车,你爱人揪住你的衣摆,恳求你不要走,说外面危险,可是你清楚瞧见你爱人的脸扭曲起来,变作一团可怖的东西。但是同时,你也很清楚,他就是你的爱人,且他绝不会伤害你,但同时你也明白,只要你出去,你就可以回到正常的生活,你会怎么选择?】   【A、留在地铁,并同他一起等待能容得下你二人的世界。 B、走出地铁,并请求射杀那怪物。】   “人哪里能和怪物在一起,品种不一样,而且怪物会懂爱吗?这个爱情的定义就很模糊,他要是把吃了我视作|爱呢。”文侪皱起眉来,说,“况且他长什么样呢?太猎奇的话,我不太行……”   “可是被爱人吃掉……”戚檐笑说,“有点浪漫呢。”   “?”   【请大家即刻开始作答。】   【1L A(万花筒里的你我):他十年内的举动,没有叫我意识道他是个怪物,甚至让我心甘情愿地和他在一起,意味着他懂得爱意的表达方式,即他懂得爱。我不能抛下他。】   【2L B(臆想症)那怪物骗了我十年感情,还想我怎么做,要我心甘情愿地跟着他去个鬼地方吗?他是个怪物,我的人身安全根本没可能得到保障,我信他还不如信教。】   【3L B(开球)他不会伤害我,可是地铁外头那些做好准备要射杀怪物的人呢?枪支虽然不会威胁我的生命,可要是我的爱人被射杀死亡了,我岂不是没有依靠又脱离人类了吗?】   【4L A(斡旋眼)都说是爱人了,抛弃爱人的都是傻X,有病,去死。】   【5L B(仁心一片天)他毕竟是怪物,且不说生殖隔离,就单看我们的未来,也是漆黑一片,我的未来不该是茫茫一片,不知归处的下一个站台。】   戚檐和文侪刚想作答,那手机键盘却是锁着的,并不要他们回覆,且片刻后自动生成了答覆。   【6L B(二律背反)虽说认为B选项是个更为轻松的决定,可是现在一想,A选项似乎也有一定道理,毕竟怪物就一定是怪物……吗?】   【7L A(初月一轮)我们的一生有多少个十年,如果放弃了这段感情,沉没成本太高,且我定会念念不忘,还不如别让自个儿后悔,以后便以我们的名义走下去。】   文侪把那7L评论看了看,问戚檐:“你这原主到底是理性还是感性?”   戚檐噗呲一笑:“你怎么不说你那‘二律背反’游走灰色地带。——话说这个【斡旋眼】,是当初投稿《肉块卵石》的那位吧?”   “是了。”文侪点头,“他对感情看得还真是重。”   【猜测时间开始,请决定进行猜测的人在10s倒计时以内发送数字1。】   “首轮应该不会有人选择猜测吧?”   文侪瞧着手机方块屏上快速滚动的两行数字,这左边一行代表的是自己是否作答,作答为1,未作答为0;右边一行代表的则是此轮作答的总人数。   滚动、滚动、鼓动。   一道绿光与一道蓝光在下一刻骤然亮起。   他斜眼瞥去,只见戚檐那手机上显示的数字为——“0 | 1”。   而他的数字显示为——“1 | 1”。   手机迅速弹出了消息提醒:   【您已选择作答,请于60秒内作出猜测】 第71章   60秒。   文侪浑身都像是被大火烤着,只将那几句话扫了一眼,选中昵称【臆想症】,作答【童彻】。   说实话,单凭他们目前拥有的零碎线索根本没法匹配每个人与其论坛具体昵称,他这时选择童彻,不过是在时间的威压下,病急乱投医,将江昭口中的疯子一词扩展作了“臆想症”。   戚檐靠过来时,文侪已摁下了发送键。   巨大的红色感叹号在下一刻充满了他的手机屏,他的心脏在倏忽间被关进了一个窄木匣,那匣子一缩再缩,跳动的红肉似乎下一秒就要被挤作一摊烂肉。   他将胸口处的布料揪作一团,拧着眉喘气,他想:那替死鬼的规则怎……怎么发动来着?   他不知道,所能做的唯有默念。   恰是这时,他脑海里响起了一道声音——请选择替死对象。他心脏疼得他发不了声,只能挪了瞳子看向戚檐。不用他张口,那人已不合时宜地温柔笑起来,说:   “选、江、昭。”   文侪照做了,下一秒便有广播响起:   “尊敬的老师们,亲爱的同学们,很高兴通知大家有人启用了规则,祝大家拥有美好的一天。”   片刻又是一阵刺耳呲啦声。   “尊敬的老师们,亲爱的同学们,很遗憾的通知大家有一名同学永远的离开了我们,祝大家拥有美好的一天。”   文侪的心脏在那广播停止后重新开始跳动,经了这么一遭,他终于觉察到血液在身体里涌流是何等的美妙。   戚檐把他脑袋一通好揉,说:“大哥您先缓一缓,小弟这就去琢磨琢磨那论坛是个什么先进玩意儿。”   那人说罢,便挪动着老人机上窄窄的方向钮,点开了论坛的主页。   排在主页眉行的是四个跳转标志,标志往下才是论坛最新以及最热帖页面,那四个标志分别是:①当期活动;②我的页面;③已销毁账号名单;④往期活动。   戚檐想着不看白不看,索性依次点了一遭。   点击“当期活动”,出现的仅仅是正在进行的【空无一人的早晨】活动;在第二个标志“我的页面”里头,则包含了参赛者个人的ID、发帖、评论、浏览历史等内容,这份信息允许且仅允许手机的原持有者查看;而点击“已销毁名单”时,那不大的显示屏上则会显示“您不具有访问权”。   戚檐最后摁了那呈现灰白色的“往期活动”图标,在手机生了故障一般频闪两分钟后,加载出一张被血糊了满脸的学生相片,照片右上角用艳色字体打了标注“已结束”。   而照片的正下方写了活动名称——【你好,背叛者】。   眼见戚檐脸上冒血光,文侪于是抻长颈子,往他的手机张望,只见这会戚檐已经点入那期活动的回顾页面了。   ***   【活动名称:《你好,背叛者》】   【活动参与者:高二全体同学】   【活动简介:   ①请于十分钟内找好自己的藏身点,并进行位置确认。请注意,确认了位置后,两个小时内不允许移动。   ②在这两个小时内,头戴六合帽的疯子会在学校里进行屠杀,一旦被疯子发现,你将无法避免死亡。   ③在疯子开始搜索的瞬间,你将会随机取得某位同学的藏身地点,你拥有是否向疯子公开的权力。由于疯子会优先去查找并杀死所处位置被公开的同学,所以一旦你选择公开他人位置,你活到最后的概率将会明显上升。】   【活动最终结果:您无查看权限】   【活动积分排名】   1、文侪   2、郭钦   3、童彻   ***   戚檐将那一个用红底黑字排序的状元榜展示给文侪看:“我们文哥真是不论在哪儿都要拿状元呢!”   文侪白了他一眼,继而快速将那些东西皆搬上了日记本,只边誊边说:“童彻还真不是一般的疯狂,也不知道那江昭从前说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   “这榜首可是你文侪——孙煜。比起考虑童彻她,自然是推测你做了什么才更重要吧?由于阴梦都是原主自我内心的映射,在前两回委托里,不论是钱柏还是赵衡,均处于被压迫者的位置上,阴梦内容都直接或间接地反映了他们所遭受的苦难,而非他们对别人的压制,即便有,也存在着他们为之感到痛苦和后悔的证据。所以,不出意外,这里也该存在一些有关孙煜的忏悔之意的线索。”   文侪点点头:“刚刚那高二教室到处是求救信号,估摸着指的便是这一事件了,但那儿没有事关忏悔的,这茬可得记住了,检查线索时的查一查。”   戚檐在这时瞧了眼手机上的时间——【10:00】   二人已有34个小时不眠不休,这会儿难免疲惫,由于忧心等体力真正耗尽,甭说是跑,怕是连走路都吃力,只得迅速寻了个没有通向走廊窗子的小储物室休息一阵子。   然而门方上锁,俩人又吵了起来,吵的不是什么大事,单是谁先睡。   在这末日生存战一般的校园里,睡眠是实打实的稀缺品。谁都无法预料先睡的醒了后,另一个还能否睡下。   俩人心底明白却又都不说出口,表现在言行举止上便是俩头犟驴和三岁孩童闹脾气一般都不乐意先睡,本来这该成一则与孔融让梨相近的美谈的,那二人却是真真切切地吵起来了,好似先睡的人就吃了大亏似的。   瞧见又来了笔算不清的新账,文侪深吸一口气,决定一并清算清算。   “喂……为什么刚刚我用‘替死鬼’时你笑得那么欢?我变得和你一样两手空空就那么值得你高兴么?”文侪望向戚檐的眼神很是冷淡。   “唉,我们大哥管天管地,管到小弟面上笑了?”戚檐面上挂着副颇不正经的玩味神情。   “你通常不那样笑,你当时分明就是真情实意地感到高兴……为什么?”文侪毫不闪躲地盯着戚檐的双目,眸光里不夹杂任何情绪,平如无风湖面,他一步步逼近,“我想不通,你告诉我。”   戚檐照旧吊儿郎当地笑着,倒是大发慈悲地回答了他的疑问:“本来你那替死规则用尽就该笑,还顺带排除了童彻和【臆想症】的联系,这不是很值得我笑一笑吗?”   “规则用尽有什么地方值得欢喜?!”文侪跟不上他的思路,即便早有察觉他是个脑回路颇不寻常的人,却是头一回觉得他像发了疯,“难不成俩个人赤手空拳地同那群规则持有者斗,你还觉得很不错么?你无理取闹也要有个度!”   “这倒不是。”戚檐用指腹在文侪的脖颈上划了道曲线,“那规则没了,你不就没有理由再挡在我身前了么!”   文侪将他的手猛然拍开: “受了别人恩惠不偷着乐也就罢了,你为什么回回要同我争这些破事?上回不叫你扶,你也像是我欠了你百千万似的……怎么?单就允许我欠你人情,不许你欠我人情是吗?我帮你一把就他妈让你不爽了是不是?!”   “是。”戚檐耸耸肩,“你不也只能想出这一个理由解释了嘛。”   文侪将他衣领松了:“你……你他妈的真是怪种!又刻薄又自我……我要是没……哈……”   “怎么了,话不说完吗?”   文侪咬着牙将他往墙上一推,那戚檐的脑袋撞在墙上,却不过扬起脑袋笑。被他拉到最顶的链子在他二人推搡之际,滑落下来,露出了被衣料长久遮掩的喉结与一道环颈的长疤——那疤方出现不久。他进阴梦前问过薛无平,那人说他车祸时头身份离,这便是那时留下的疤。他当然追问了为何从前便该有的疤,待到如今才出现。那瘦鬼只说天机不可泄露。   那被疤痕装点的喉结,在文侪头也不回地走出去时,缓缓滚了一滚。戚檐攥紧拳头忽而吼道:“我最恨看人逞强!!!”   “巧了。”文侪说,“我做的一切都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超负荷的从来不是我……再说就算我逞强,干你屁事!!!”   “哈、关我屁事……”那戚檐的眼神陡然发冷,他赫然揪住那文侪的后领,将人甩在了墙上,两只手掌紧紧裹住文侪的双臂有如铁索一般将他禁锢在了墙上。   他随即红着眼吼道:“你那么厉害,有本事别因为我逞强啊!有本事逞强了别跑来我跟前诉苦,有本事逞强的后果自个儿承担啊!!!”   逞强,逞个屁的强!   有重担就分出去,没本事硬吃什么苦?   他从小到大都不是个良善好人,最讨厌看到那些个冠冕堂皇,潦草几句便以劝人善良为结语的标语。   在他眼底,施舍善意是个奢侈品,最低的消费门槛至少得超过维持家庭生存的一般花销。   所以,不是所有人都配得上无私奉献这四字。   他这一穷人家的孩子,打从出生起就不配站在道德至高点,无私地分配自己无处安置的悲悯之心。   可他的母亲并不这么想。   她是个喜欢自讨苦吃的滥好人。   从他记事起,他家就没有宽裕的时候。可即便是勒紧裤腰带省吃俭用,她也一定有求必应。   可她应的不是家中那俩孩子的要求,而是一群觍着脸伸手要钱的白眼狼亲戚。   当她无数回将攒了不知多久的钱寄出去,并摸着她那儿子的脑袋说“人人都有可能遇到困难”时,她一定不知道她那儿子心底滋生了怎样灰暗的想法。   有借无还是常有的事,执迷不悟更是一辈子的事。   戚檐想着,倘若他便是那群有借无还的厚脸皮傻X,他定然要在心底大肆嘲笑那女人几回,净知道要面子瞎逞强,简直蠢得无可救药。   可他毕竟不是那群人,他是那女人的儿子,一个没办法在她竭尽所能向外伸手相帮时同她一齐享受喜悦的,极无情的利益至上者。   他恨那女人一步步将他们家拖入泥塘,更恨那女人痴心不改,一遍遍原谅那个早该去死的男人。   可他终究没办法完全恨她,因为那人是他的母亲。   也因为说到底,可恨之人不是她。   那些夜里,她流过的泪与逞强的话皆成了他的梦魇。他逐渐习惯了被梦魇惊醒,习惯了沉默地睁眼,习惯了外头窸窸窣窣的数钱声,习惯了那女人偷偷摸摸打电话说钱已经寄出去了的声音。   他习惯了什么都不说,也什么都不做。   想要逞强,便逞强下去好了,反正无论他说什么,想要逞强的人也都像是听不懂话一样,死性不改。   戚檐冷笑一声,正要开口,一声尖锐的广播响忽然打断了他。   “敬爱的老师,亲爱的同学们,欢迎收听【今夜幸福故事】栏目,今夜投稿人【臆想症】为大家分享的故事为——《桶装脑髓》。”   ***   《桶装脑髓》   黄腾中学的饮水机用的都是桶装饮用水,未经使用的桶装水皆堆放于储物室中。   某夜,一负责晚自习结束后锁门的学生忽然觉得口渴,在无人的储物室里,他激活了饮用水机。   那机器发出了古怪的声音,有点像是什么动物哭的声音,他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可当他紧张地环顾四周时,水顺利流到了塑料杯里。   虽说什么也没能瞧见,他却禁不住着急起来,他一边分心巡视四周,一边咕咚大口喝水,在咽下第二口水时,他忽然觉得口腔里黏黏腻腻的,好似冒着一股腥味。   他这才看向手里被喝了一半的东西。   ——只见那是一杯豆腐状的白色液体。   后来,那学生接连一个周没上学。   他终于来上学的那夜,晚自习方结束,他便当着全校师生的面,从楼上跳了下去。   他摔得血肉模糊,飞溅出来的脑浆掺进了腥红血中,后来不知怎么,变白了,凝起来,豆腐一样。 第72章   “递笔来。”文侪语气如常,他自顾自翻开笔记本,冲戚檐伸手,却连头也没抬。   戚檐蹲身捡了笔递过去,心底火气却也没熄,只闷着,攒着,等待着再一次吐出的合适时机。   【臆想症——《桶装脑髓》】   “啧、这些故事,真是一个赛一个的恶心。”文侪道。   他边写边骂,这会儿正盘腿坐在角落里。天生有些发卷的头发遮去他紧蹙的眉心,飞速摩擦纸张的圆珠笔发出沙沙的响声。   “喂,文侪,写完没?写完了就把刚刚没吵完的架先吵了。”   ——戚檐当然不可能这样说。   他只能抱臂站在这间窄屋的另一角摆出个鄙夷神色睨着文侪,直至文侪摁了弹簧将圆珠笔尖收回去,迎上他的目光,说:   “甭管你受了什么刺激,你都没理由对我的正常行为说三道四。你口中那什么狗屁的逞强是你自个儿定义的,你若非得扯着那玩意不放,那是你自己的事,别他妈拿来和我争论,浪费时间!”   当戚檐发现,在那文侪口中话没有一句合他意,他却还是忍不住盯着文侪那张小脸瞧,还是禁不住仔细去听文侪口中一字一句时,他就知道自己当真变作了个无可救药的蠢货。   靠……   戚檐不过咽了一口唾沫,却差些噎死自己,他屏着气捂嘴轻咳,生怕动静太大,招引那些清装僵尸。   那文侪显然也懒得搭理他,说完便蜗牛一般缩在了墙角。   戚檐恰巧也在另一个角落失了魂一般瘫下来。   “爱睡不睡,我自个儿睡。”文侪说。   “你要喜欢守就守着吧,我先睡了。”戚檐说。   “……”   当俩人同时开口并不约而同地在铺了软垫的地面上躺下时,碍于情面,无人起身。   ***   戚檐脑中东西乱得他睡不着。   他先前对文侪确实没什么好感。   但更为重要的是,他不是同性恋。   可他从未戴过有色眼镜看待那类群体,他们朋友圈里就有一对同性恋人,那俩从高中毕业开始恋爱,至今感情和睦甜蜜。   异性恋也好,同性恋也罢,都没什么分别,也都正常。   不正常的是他。   戚檐背对着文侪,同那坑坑洼洼的水泥墙干瞪眼,本来同文侪大吵一架,就叫他了无睡意,这会儿还又给自己搬来个亟待解决的大麻烦。   他是理性主义的狂热信徒,为人处事鲜少叫情绪掌控主导权,因而从前日子里,无论碰见什么麻烦人,遇到什么难解事,他总能轻松脱身。   唯独“死”后,许多东西开始脱离他的掌控,而在影响他行动的许多不稳定因子当中,文侪是最为棘手的那一个,因为他没办法解决那人。   他和文侪性格迥然不同是铁打的事实,当初他一直看不上文侪那扎人刺猬一般的性子,大概文侪也看出来了,总冷眼待他。   文侪冷,他也冷,他俩有来有往,没有把不合闹到明面上,是对段礼等相关好友的体贴。   他俩之间失去的那三年无可弥补,当在领毕业证那日亲眼看见失控的重卡碾压过那人的全身时,他才忽而生出一种比任何时候都要更清晰的感受——他俩这辈子都没可能缓和关系了。   那关系烂在他泥潭一般的前辈子里,像一颗腐烂的果实,即便他这一生已经足够浑浊,那东西仍旧要再添一笔脏。   目睹了文侪的死后,他便再也没参加过那一朋友圈的聚会。   是他拒绝参加,而不是那群人没想过聚。   是他不想在每回聚会时候听他们悼念文侪,听他们回忆那在生前没能在他脑海中留下太多印记,偏偏死去的那一瞬间给他烙下伤疤的坏种。   他厌恶欺瞒,更不习惯自欺欺人,   可自文侪死后,他骗了自己六年。   不是骗自己文侪还活着,而是骗自己,只要不去见那群旧友,他便会忘掉那日,忘掉那文侪无足轻重的死。   他想,他眼下会对文侪产生古怪情愫,大概是因车祸发生时文侪就在他身后,他却没能伸手搭救的缘故,那情愫不过是当年那一星半点惭愧的改进品,不过是换汤不换药。   他想,他大概也是受钱柏的阴梦影响太重,所以当下才会忍不住要接近那人,忍不住要触碰那人,忍不住要将那人据为己有。   他想要文侪,理由是,他曾目睹了那人的死亡。   骗谁呢?   可那感情,当真是喜欢?   他转身瞅一眼文侪,察觉自己又想过去摸一摸揉一揉抱一抱,于是默默收回了脑袋,重新看向那面斑驳老墙。   也罢,喜欢便喜欢好了。   反正结果不会有什么不同。   即便是喜欢,他也没可能由着那感情滋长。   他和文侪不是一路人,从前不是,今后也没可能是。   ——不该是,也不能是。   于是,他轻松地做了一个对自己和文侪都好的决定。   保持距离吧,不常说距离是杀情刀嘛,即便他惹不起,也躲得起。   躲着,好好躲着,直到自己对那人错误的情感都被矫正,直到自己恶心的、不堪的、卑劣的情愫湮灭殆尽。   “不要玷辱他干净明亮的一生。”   心底有声音在同他说。   ***   文侪醒了,但没起身,只躺着思索他们如今身处何地,以及接下来往哪跑好。   “左边隔三间教室便是广播站……”他起身把鞋带松了,再绑上去俩死结,又把脚尖点在地上磕了磕。   他将棍棒扛上肩头时,回头瞧了背对他的戚檐一眼,随即开门出去,连关门声都刻意放得很轻。   戚檐根本睡不着,那家夥一出去,他便回身仰起脑袋朝门边张望。   他们一路跑过来,将二楼的教室都从外看了个大概,都很清楚这层已不存在毫无缺口的教室。文侪这么一出去,一会儿要是碰到尸群,想要原路返回都不一定有人给他开门啊。   如此显而易见的风险,他为何就不能想一想?急急急!究竟在急什么呢?!   戚檐闷了一肚子气,也不敢再睡,又铁了心要同文侪拉开距离。仔细思忖后,他将垫子挪到了门边,想着一会儿好给他开门。   ***   文侪这头倒还算是顺利,一路避过了那些在教室里翻找的僵尸爷,灵活窜进了广播站里头。只是这广播站是路标上的名字,这儿早给重新题了名,写作【孕堂】。   文侪单瞧见那么个匾,便不由得深吸一口气。对于饱受传统文化浸染的他来说,西方那套血腥暴力都不够叫他寒毛直竖,唯有中式的,能叫他吓得拔腿不得。   而那些个抓皮挠骨的中式恐惧精华,一个是成亲,一个是生儿育女。   喜庆,神圣,恐惧,乍一看八竿子打不着,可拢在一块儿,那就是赤|裸|裸的中式邪门恐怖。   好在心底抵触归抵触,只要时间一刻不停转,他便一刻不知何谓优哉游哉。   那广播站本身就是四面红墙,偏还要贴满花潦黄符,贴就罢了,中央还要贴个红剪纸的“囍”。   真不知道是谁家要赶着在贴黄符镇鬼时办喜事。   这广播站的门锁已经被砸坏了,只能用椅子之类的杂物勉强顶着。   上头的灯管更在嗞地一声后成了个彻底的塑料管,奈何这阴梦没有早晚概念,不论时间早晚,外头皆是如出一辙的黑夜。如今关了门,没有窗子,走廊的光线投不进来,好一阵子文侪在里头走动都如瞎子摸黑。   所幸他摸了半晌后,终于摸到了桌上台灯的按钮。啪地一声响,光明来了,他的眼睛也差些闪花了。   “啧。”文侪抱怨一声,便强睁了那对眼前晃白线的眼睛,扯着线,将那盏摆在桌上的小台灯拿着到处走。   然而他将那灯往里头一拿,一照,便笑了——他妈的,还不如不给他灯呢。   房间深处的墙上,是各类凶杀受害者的死亡惨状:人给劈作两半的,身体里各类器官向外横流的,躯干扭曲如麻花的……   他一面觉得反胃得发紧,一面不肯放过一个细节,只能将那些照片翻来覆去地查看。   看到最后看得他生理不适,弓腰喘口气时觑见了塞在一堆白纸广播稿中的土黄纸。   他原以为抽出来又要瞧着什么悚人秘闻,谁料仅仅是一张记了《渭止市2005年五大离奇案件》的纸。   【①西南林场伐木工上吊自杀案 ②登山俱乐部管理人员集体自杀案 ③海滨救生员跳海自杀案 ④大学网球社部员纵火自焚案 ⑤黄腾中学学生课间服药自杀案。】   “离奇案件么?”文侪摩挲着那粗粗黄纸,“单从那人的自杀过程来看倒还算不上是离奇呢……”   他将那黄纸翻了个面,确定那上头没有什么凹凸字痕后才不甘地放下。   “呼……没事没事……”他移目那墙上挂的值班表,“让老子看看,哪个神经病把广播站布置成这么个鬼样子……”   指尖在纸上滑动,后来摁上个名字——【文侪】。   “……”   再下一个,【戚檐】。   “……”   那名字拧了他的眉,他却还故作轻松地在自个儿本子上做了做笔记:   【孙煜与戚檐原主的羁绊①:同为广播站播音员。】   在他把笔帽盖上的那一刹,忽而听见柜子底下传来一声异响。他伸手进去一掏,得了个装得很满的玻璃瓶子。   又是满当当的血水,他原以为里头估摸着又像上回委托那般装了个残肢,可当他把眼睛怼上前去,却看得一团扭曲蠕动的肉块。   那玩意似乎是有鼻子有眼的,可是怎么会有东西眼睛和鼻子长在身体两端呢?   他正惊惶,只听里头的肉块婴孩发出一声尖细微弱的呼唤:   “爸……爸……”   爸?   他脑子里有如石子落水一般叫眼前东西打出圈圈波纹。   孕堂,孕堂!   文侪脊背发凉,门却哐啷一声响,下一刹遽然叫人推开来。   来人正是郭钦——那在童彻口中,生了僵尸孩子的男人。 第73章   郭钦瞅见文侪,单从牙缝里挤了“嘁”一声。   他左手握了把颇威风的铁鎯头,锤鈎上沾的黑血未经处理,被微弱的灯光一打,泛起了暗紫色的光泽。   可他分明被暖光照着,面色却有些发青,以至于打眼瞧去,皮肤上好似生了一层薄薄的灰茧。他动动手指,那覆盖全身的青灰痕迹便蠕虫一般跟着扭动,而后在二人良久的沉默中,缓慢地归于寂静。   “你在看什么?”   郭钦忽然开口,一双细眼紧盯着文侪手中玻璃罐,其中充斥的感情比起困惑,更多的是死水一般的平静,然而即便如此,他手背鼓凸的筋脉还是暴露了他全身血液流动速度正在加快的事实。   “你比我更清楚。”文侪猛然将那罐子握着砸在木桌上,砰咚一声响后,有什么东西咿咿呀呀地哭叫起来。   文侪扬着脑袋,半眯的眼似扎了根的胡杨般一动不动。他当然是在虚张声势,可他凝视着郭钦的眼神太过坚定,竟叫那人忽地错生出一种面前人高深莫测之感。   “好吧。”郭钦耸耸肩,“看在咱俩同桌一场,我实话告诉你,我今儿非要了那恶心玩意的命不可。”   “你自便。”   那玩意被文侪拿在手里显然没可能触发什么剧情,因而文侪将那东西送走得很干脆。   郭钦大抵也没想到文侪会乖乖把那玩意让给他,这会儿方闻言,嘴角便遏制不住地抽搐起来,他兴奋得腿脚发软,几乎是趔趔趄趄地摔到那柜子前的。   “这玩意怎么来的?”文侪插缝问一句。   郭钦没有解答他的困惑。   “哈哈哈我的亲骨肉……掏空脏腑割下的肉瘤……阎王审我罪,无常勾我魂……”   郭钦不知怎么笑起来,他握了罐子的铁盖,旋即将里头东西一股脑都倒在了地上。   倏忽间,孕堂里阴风肆起,婴啼于刹那直窜上天花板。可那不知是爹是娘的男人,却在同时目眦欲裂,他狠命瞪大的双眼活像两只烧红的铁球。   眼底粗血丝在他眨动眼皮的片刻又生出无数条细窄的分支,密密麻麻,有如什么东西在迅速分裂。   高举至头顶的铁鎯头在文侪往门边退一步时,被那男人用他平生最大的力气砸了下去,那本就生得畸形的僵尸幼崽一刹烂作了扭动的肉块。   ——其实那鬼东西本来也就是用那郭钦的肉块缝补而成的,大抵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返璞归真了。   纵然面前景象血腥又叫人反胃,文侪还是见缝插针地分心思忖起来,那僵尸崽同他们这几日碰见的清装僵尸存在着不小差别,最为明显之处在于,当他受伤时,从体内流出的是鲜红的血。   赤色的,快速流动的,新生儿的血。   “哐铛——”   郭钦扔下铁鎯头回过身,涨得通红的脸在文侪眼底一点点褪去血色,直至变作了死人一般的惨白。他用沾满脏污的手指扶了扶眼镜,语气既古怪又坚决。   “喂!我杀他不算什么!你懂吧?我盘算了无数个日夜,今儿才得以杀了这怪物,杀了他和我浪费的时间相比,根本不值一提,你懂吧?”   文侪听着他那狗屁不通的话,乖巧地点头,心底想着:这话落点不对啊,那样岂非他花了好长时间计画杀人,也可以说杀人和他浪费的时间相比,屁也不算?   文侪瞥见那郭钦的眼镜,在短短一瞬想起了戚檐,可最终占据他脑海的仍旧是没完没了的疑问。   郭钦割肉孕子代表了什么?那僵尸孩子喻指什么?郭钦杀子又意味着什么?   “割肉”可以代指的东西太多了,是令人痛彻心扉的人事?还是说,仅是指从自身剥离的,具体的实物或者精神类的东西?   而分明是割肉为子,偏要冠冕堂皇地称作孕子的理由又是什么?   文侪思索着,蓦地察觉那孕堂中悄然无声。余光觑见郭钦正定定瞧着他,还沾着死婴血的铁鎯头不知何时又被那人握在了手中。   文侪不禁咽了口唾沫,他手中的铁棍显然难敌那粗鎯头。然而他站稳了脚跟,甩去手上虚汗,从从容容地看向了郭钦鬼上身一般的狞笑,开口说:   “这游戏只允许我们以‘文明’的方式竞争,简而言之,我们只能借僵尸之手间接害死对方,不能直接动手杀人。——你没忘吧?”   “嘻嘻嘻——”   他听见郭钦喉咙深处传来几声女人尖细的笑声。   不……   比起从郭钦张开的血盆大口中冒出来,那女人的声音更像是从他的头顶上载来的。   文侪的眸子正快速移动着搜索声音来处,恰这时,有一滴殷红血滴在了郭钦的眼镜上,糊住了他的眼。   文侪缓缓抬起脑袋,先看见一小撮稀疏的毛发,然后是……   “啊——!!!”   身后遽然伸来一只大掌冲文侪眼前一晃。   “大家夥都在呢?!”戚檐往前几步,隔开文侪和郭钦,没瞧文侪一眼,自顾自开口说,“最好别看。”   “理由。”文侪问。   “恶心够不够?”戚檐没回头。   “上头趴着的东西六只眼,三只嘴,牙长在唇上,手脚加一块大概十余条。脸是烂的,头是秃的,单一缕头发从最左边的眼睛里长出来,那眼睛眨一下,眼皮就像是蟾蜍两腮一样往外鼓。”   “……你别说了。”文侪捂了嘴。   可文侪没福气看,那郭钦倒是仰头大饱眼福了一遭。   他匍匐于地,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往外跑。那戚檐也不甘示弱,拎着文侪的校服外套便给丢出去了。   文侪叫他半推半扯地摔地上,倒也不发怒,只拍拍两膝站起来,急急去关了广播室的门。   之后他俩便趁着那郭钦将尸群引走的时机,一路狂奔回了那间小储物室。   然而在那之后,戚檐便像是换了个人似的,再不理人。   任是文侪说了多少话,那戚檐都浑似没听着,起初他还以为,是因自个儿离戚檐太远,于是专程挨近了些。然而他方在戚檐身旁落座,那人便斜眼过去,起身,坐到另一个角落,一气呵成。   文侪便以为戚檐是火气没褪,还在同他怄气,便说:“刚才我语气重,我错了,但你也并非完全没错,为了这委托快些解决,你别再闹脾气了!”   文侪已先行低头示好,戚檐却冷笑一声,又要走。   “哈、妈的……”文侪自嘲似的笑了声。   “喂,戚檐——你!!!”随着文侪忍无可忍的厉声一道而来的,是他的一双手。   松垮耷拉着的校服领子被人猛地揪住,文侪不断推搡着戚檐,叫他无可避免地一边趔趄着一边往后退,直至退无可退。   后背直直撞上了墙壁,除此之外还有朝他左脸挥来的一拳。可比起成年男子并不算小的力道带来的难耐疼痛,戚檐很快发觉自个儿已然享受起了刹那间那人给予他的痛苦。   爱也好,恨也罢,同情也好,痛苦也罢。   无论是什么,只要是文侪给的,他照单全收。   活像一条饿疯了的野狗,浑不顾吃进嘴里的究竟是烂菜叶还是肉骨头。   他躲了文侪有一会儿了,心脏像是缩着,总也跳不快。这会儿被那人揪着骂,心脏却倏地归于正常。浑身血液汩汩快流,叫他浑身有如被人放了把火,猛然烧了起来。   “你还要闹别扭到什么时候?!”文侪怒不可遏,面上半怒半委屈的情态叫那人觉着新鲜,“你不喜欢见人逞强,可我不是早就说得明明白白了吗?我、他妈的、没在逞强!!!你究竟还想怎样?难不成我就是个天生的废物,没半点自尊,单像个窝囊废、寄生虫一样死命咬着你不放,你才会觉得我没在逞强?!”   文侪揪着他的领口吼叫,字句都得理。   可他只垂目于面前人红淡适宜的双唇,心底全是露骨的龌龊心思。   他觉得自己当下的处境荒唐至极,叫他的嗓子眼里总要冒出笑。   他开始思索究竟如何能干脆利落地把自个儿的五脏六腑剖开给文侪看,叫那小子睁大眼看清楚他眼前人有多脏,又有多卑劣。   他分明比谁都更明白如何能将眼前那怒火中烧的小子吓跑——没有任何方法比凑过去亲他一口,再笑说一句“想不到吧,我是个同性恋”更好使了。   可是他还是选择了沉默,他不答话,不应声,像是用棉花塞了耳朵,佯装听不着那人的声音。   但他没有料到,由于他没有彻底粉碎他二人的关系,导致这时候,他的闪躲与回避,成了欲迎还拒、欲擒故纵。   眼前那人的嘴还在动,怒火烧得更旺了:“戚檐,你他妈能不能改改你那破习惯!?能不能别总想要自个儿承担一切,别总将我的行动看作是逞强?能不能别他妈的再管我的事了!?”   戚檐挑着眉,目光在文侪的唇角打转,他想:啧、嘴真是能说,累不累……   啊、若是堵上那张嘴,他会气急败坏吧?   文侪见那人漫不经心,顿觉对牛弹琴,于是将一拳头砸在他耳边墙上,骂道:“戚檐,我有时候真想把你弄死!”   那眼神飘忽的戚檐,这会儿总算接上了句话:“我也想。”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嘛。   文侪如何知道戚檐眼底那些晦暗的源头在于欲望,又哪里知道他话中意,他只觉这几个月和戚檐相处,活像一单身父亲将不懂事的顽皮儿子千辛万苦拉扯大,而今那小混蛋到了叛逆期。   好嘛,他是儿子,我是爹。   文侪这般想着,竟自个儿泄了火气,他将那人发皱的衣领松开,又将那人的拉链插销捅进座插,只呲啦一声,便叫链牙咬上了戚檐的脖颈。   这时,戚檐晃晃脑袋,说了回屋后的第二句话:“不要,我不喜欢脖子被锁住的感觉。”   “你是三岁小孩么?!这世上哪有多少事是你喜欢不喜欢便能决定的?”   “不要。”戚檐将脖子往里头缩了一缩,将下巴抵在领子上左右转了转,又说,“硌人。”   他见文侪似乎熄了火,语气不自觉张扬起来。   文侪将他脑袋往上头掰,见那人下颌被刮得一片红,又动了些恻隐之心,便将拉链往下扯了一截,说:“现在老天开始下雨了,风凉得要命,你若是吹感冒了,就等着被僵尸咬死吧!”   文侪甩手去整理规则与游戏笔记,戚檐站在原地没离开。他默默舔了口腔中破开的口子,血的腥气被他拿舌尖轻轻压过。   他盯着那人的背影,随后卸了力倚墙往下滑,落地时霍地笑起来,哈哈大笑。   文侪仰起脑袋瞧他。   可是戚檐还在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笑不是因为那文侪忽然没了脾气,而是因为意识到自个儿实在可笑。   生前,他活得卑鄙又自我,始终将表里不一的线头藏得很好,所谓的自我被他仔细藏进漂亮又善良的头套里,每日都在不动声色地为了自己的利益奔波。   可如今他死了,却怎么变得畏手畏脚,还学会体谅文侪的心情了?   败类死了就理该金盆洗手了?   甭说笑了,他不是那样的人。   装一装也就够了。   他是个天生的垃圾,文侪大概早已清楚得不能更清楚,难不成垃圾把自个儿收拾一番就能改头换面了?   当然不是。   不是,那他这垃圾还学什么矜持?   只要他没能走远,左右不过把那人熏得头脑发晕。   他好不容易对什么产生欲念,好不容易体会到爱慕的滋味,他怎可能叫自个受委屈?   这般做,叫他的感情多他妈的可怜啊!   ——他那么可爱,那么珍贵,美好的感情。   想到这儿,他觉得自己是真的烂。   烂就烂吧。   毕竟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心安理得地接纳自己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烂人后,他的心情显然要轻松不少。   于是他拍拍校服上的尘灰,冲那埋头做笔记的文侪预备一声:“文哥,给你5秒,你跑不跑?”   文侪没回应。   戚檐笑了笑:“不跑吗?”   ——那垃圾可要贴过去了。 第74章   文侪听到球鞋擦地的声音,然而他回头时,身后那高个已将膝盖顶上了他的脊背,双手扶在他肩,使了点劲往前压,压得他仔细回味了一番体测时坐位体前屈的酸爽。   “戚……檐!!!”文侪给他压得仰不起身,“你……毛病怎么那么……多……呃!”   “文哥,身子骨得多动动,不然身子可就要硬成铁板了。”戚檐嬉皮笑脸。   “靠,起开——!”文侪去扯压在他肩上的手,“你他妈就是傻子洗泥巴,闲着没事干!!!”   戚檐说:“我妈肩颈不好,从前总唤我帮她揉的,今儿我使的力道不过较从前重了那么一些,你一个大男人,怎么那么柔弱?”   “你把半个身子往我背上压,还好意思说重了那么一些?你说的若真属实,我要是你妈,铁定抽鞋垫抽你!!!”   “哦?”戚檐收了力,摁在他肩上的手逐渐相扣作环,勾住了文侪的颈子,他用膝盖点地,将上半身前推,与那人前胸贴后背,才不紧不慢说,“打是亲骂是爱,你抽我,是亲还是爱?”   “呕——”文侪说,“恶心巴拉的……我抽你是大哥打小弟,天经地义。”   “不和你说话你便又打又骂的,叫我误以为你是把我当亲爱的。”戚檐用脑袋拱白菜似的蹭他后颈,“这会儿来陪你说话,你又骂我恶心……还真叫人委屈!”   “委屈个屁。”文侪嚷叫起来,“勒死我了,快松手!!”   戚檐只听自个儿想听的,这会儿没一句喜欢的,自然也就装聋子,倒是那墙上那广播器开始蓄力。   “嗞—————”   嘈杂电流前调忽而响起,广播又一次发出不算清晰的闷声: “尊敬的老师,亲爱的同学们,很高兴通知大家有人启用了规则,祝大家拥有美好的一天。”   仍旧是【准确定位】,因为在下一秒有被定位者的名字被广播员念出来了。   ——是那疯疯癫癫的“郭钦”。   “嗳。”戚檐松手起身,“真不会挑时机。”   但说句没良心话,这可是件天大的好事。   戚檐唇角勾着笑,背对文侪自门缝里瞅疾速退去的尸潮。   那些本该在走廊里失魂落魄前行的僵尸这会均在兴奋嘻笑,他们快活地甩着宝蓝长袖,一蹦一蹦地往通往三楼的楼梯间挤。   文侪这会儿叫那黏人虫放过,便也起身到了帘边。   他的指尖微微挑起窗帘一角,随之入目的是大片青绿尸挤在一块往前跳的怪异景象。腐肉挤在窗户上,留下不明的污痕。文侪倒是见怪不怪,只盯着他们的背影,同戚檐说:   “走廊上塞路的僵尸快走空了。”   在那些刺耳的尖啸中,戚檐弓起身子,有如茫茫荒草地上一匹行动颇隐秘的云豹,在确认视野范围内的僵尸均已堵在了楼梯口,他这才小心将房门那条细缝拉开,屏息匍匐向前。   他将身子贴在了围栏下方的水泥墙上,尽可能缓慢地将夜里凉丝丝的空气吸入肺中。   上三楼与下一楼的楼梯间位于斜对角,他们要上去,而戚檐与文侪要下去。   井水不犯河水,两不相扰,多大的喜事。   戚檐见文侪也像他那般爬过来了,于是有意不快速往前,只将身子转了个方向,叫脑袋对脑袋,鼻对鼻,眼对眼。   文侪给他吓一跳:“靠……傻X,你半路停下来找死吗?还不转回去走!”   “嗐,我不会让你死的。”戚檐笑道。   “早都死了……少说些没屁用的风凉话,平白无故装起阎王爷的腔调了?你要真有叫人不死的本事,先骑到薛无平头顶去试试。”   文侪没再理会他,又要向前,没曾想却被身侧戚檐锁了颈子,文侪诧异,正欲开口骂,戚檐却转而用另一只手捂了他的唇:   “嘘,别着急,咱俩用跑的——刚才通向一楼的那楼梯口还有僵尸的影子在晃呢!八成是在那儿守株待兔,咱们可千万不能正中人家下怀。”   两瓣柔软的唇紧贴着戚檐的掌心,很快带起掌心的一片潮热。   戚檐微挑起半边眉,神色玩味地盯住了蹙眉瞋目的文侪,说来也怪,分明他先前也曾数次这般捂那人的嘴,却还是头一回在意掌心触感如何。   戚檐轻轻笑了笑,没松开手。   他短短一辈子过得很仓促,说到底不过不长眼的蟾蜍从泥塘蹦入大沼泽,人家要将什么言不符实的“三好学生”、“优秀毕业生”之类好标签往他脑门贴,那是他们识人不清的错,道德感寡薄的他当然用笑面照单全收。   对他而言,卖笑简单,装乖容易,扮出副能共情任何人与事的模样也轻而易举。   世上无难事吗?   或许有,或许没有。至少对他而言,他绕着难事走,凡事主打个叫自己一身轻,世上乍一看是没有难事的。   想不通自己为何忽然对文侪生出异常扭曲且强烈的占有欲吗?   那便不想了,人何苦为难自己呢?   爱上一个人或许需要很多理由。   但对于戚檐而言,爱就爱,管他男人女人,管他什么身份,管他是死是活。   不过他为了防止自身理性强迫自个儿过度思考,便姑且将爱的理由归纳作——文侪那张脸对足他胃口。   短短几秒中,戚檐想了很多,可他用指尖刻意擦过文侪的唇后,只笑说:“咱们各自在心里默数五秒后,便像当初体测那般玩命往楼下高一教室跑吧?”   ***   当他二人躲掉身后锲而不舍的追兵,站到孙煜高一教室门前时,文侪看了眼老人机上的时间——16:42。   在往里走前,文侪先停在门口仔细打量几下几乎说得上寒碜的破旧土墙。那土墙歪斜,像个直不起腰的罗锅子,似乎只消戚檐踹上几脚,便会轰然倒塌。   “这高一教室怎么修的?我看你们村里的老房子都不至于这样吧?同高二高三比起来简直是天壤之别,这偏心得也太明显了,就这条件,招得到好学生么?”戚檐嘲了一嘴。   文侪没理会他,只将目光移至窗子上用红墨写的无数个大字上,那些字并不稀奇,该说是很常见,无论是文侪还是戚檐都是瞅着那番闹剧长大的。   言简意赅的血红字——   【拆】【滚】【死】   “这些字出现在哪儿,都不该出现在学校才对啊……”文侪喃喃间,戚檐已满不在乎地推开了高一教室的门。   木门上头悬着的一带血木牌在这时忽然自己抖动起来,将要砸在地上时被文侪接了去。他将木牌翻了个面,只见上头写着——“黄土村”。   几乎在他跨过门槛的刹那,耳畔忽而飘来一句阴恻恻的小曲:   “脑朝黄土,脚朝天,眼嘛鼻嘛嘴,百无一用……”   文侪想,唱曲儿的那一个必然是个女子,并不是因为他的嗓音怪尖怪细的。   而是因为那女人的脑袋正悬在走廊灯管处,随风荡啊荡。   ***   “嚯,好新鲜的阵仗。”   在戚檐的感叹声中,文侪已略过那女人的脑袋,入屋将手摸上了无一不存在残缺处的简陋木桌。摇摇晃晃的桌面被文侪那么一动,随即飞出肉眼可见的大片浮尘,直呛得他嗓子发痒。   可他清了清喉咙,却是不由自主地在一表面被漆作赤红色的长凳上坐下。脑袋忽然偏了方向,他的眼越过桌面上层叠的泛黄旧书,看进了窄小的桌肚。   既说是“肚”,里头剩下被啃得尤其干净的骨头与好似被人反覆咀嚼过许多次的烂肉,便绝不能算得上新鲜事。   文侪皱了皱鼻子,却还是强忍着恶心将手往“腹腔”里头伸手,在大摊粘腻的血肉中,他很快摸到了一张纸片。   正寻思是什么鬼东西时,那硬纸片被他掏了出来,淋漓的血毫不吝啬地蹭在早已沾满脏污的蓝白校服上,露出那纸片本来的面貌。   ——原来是一张合照。   不是别人,恰恰是他与戚檐的合照。   他的手指蓦过上头笑得正灿烂的戚檐的脸,觉得很不真切。   因为尚且活着时,他二人仅有一张双人合照,而那张照片是在段礼等无赖的逼迫中拍下的,而今大概早已被遗忘在了某个相机的内存卡中。   ***   文侪没理清照片的用意,也不急着给那总喜欢借题发挥的戚檐展示,只默默将照片收入口袋,随后看向那正在教室尾忙活的小子。   这“黄土村”最末端摆着个格格不入的梨花木高柜。柜子有如中医馆那中药橱一般,一整面全由抽屉构成。每一个抽屉面上皆有墨迹,写的皆是这游戏参与者的名字。   只是写的还不全是名字,下头还要附上句短小的隐喻。   【戚檐——迎日出的早起鸟。】   【江昭——没有齿牙的庸才。】   【童彻——闭上嘴的海棠花。】   【颜添——算命的算账先生。】   【郭钦——被恶狼咬的状元。】   【老班——尸位素餐的裁缝。】   戚檐把那谜语看了一遭,说:“这里边没有你的名字。”   “这说不准是我的柜子。”文侪平静回答,“快些把那些抽屉都拉开,不然就麻利点滚我后头去,甭在这儿像堵墙似的碍人手脚!”   “好啦,这些抽屉好深,一层层垒得老高,你构不着吧?”   “想我踩你脑袋上揍你?”   “嗐,我开个玩笑,缓解一下紧张氛围。”   “谁紧张了?”文侪狐疑地抬眼看他。   “我。”戚檐说,“给先前那些线索吓得流汗不止,不信你摸摸我的手?”   “手怎么了?”文侪又瞅他一眼。   “给吓得出了汗。”   文侪皱皱鼻子,没想摸,一只大手却自顾自地甩了过来,紧接着长而有劲的十指往他手上一缠,叫他一个应激反握了——那手大,暖,干燥。   “?”   戚檐理直气壮地看向他,说:“我是为了牵你的手才这么做的。”   “你又抽什么风?!”文侪给他总那么莫名其妙的举动逼得近乎发狂,然而墙上钟表表针不过嘀嗒一动,便止住了他一切斥责。   “拉开抽屉,快点!——”   戚檐看着那人炸毛模样,一面觉得可爱,一面担忧自个儿的性命,于是赔上个微笑,自觉地拖了把长木凳来:“文哥,里头东西多,要想都搬出来,只怕要花不少时间。”   “哈……”文侪垂眼呼了口气,说,“那你别拿出来,就仔细翻一翻,若是里头没什么细节化线索,便将每个柜子的东西总结归类了,再给我念一遍。——那凳子不稳,我给你扶着,你上去。”   “哎呀,真真是麻烦您了!”戚檐说着抬脚踩了上去,可他虽抱怨着,却只花了不至十分钟便将六个抽屉整理好了。   “没有细节化线索。”戚檐说,“只是土鸡蛋、老腊肉等地方特产之中出现了一些不合群的物品。”   文侪闻言,左手替他扶稳那抖脚椅子,右手却从口袋里掏出笔和本子,又用牙咬开笔帽:“说吧。”   粗头油性笔落在笔记本上,发出沙沙的响声。   【戚檐——红指甲油】   【江昭——带血绷带】   【童彻——尖绣花鞋】   【颜添——半截树桩】   【郭钦——铁指挥棒】   【老班——缝纫工具】   文侪将笔杆子敲在那绣花鞋上,正思索它与谜题壹的联系,忽而瞧见了窗子几星闪烁的红点。   那红点闪着闪着,陡然变作了一双黑珠大眼。 第75章   与上回瞧见黑眼时的犹豫观望不同,这次文侪方瞅见那双窥伺的眼,旋即迈开腿冲至窗边。他曲了手臂,猛地拿胳膊肘将生锈的窗撞了开,凉风带来的潮雨霎时打湿了他的面。   细密的雨点浇透了裁剪粗糙的校服,那些个劣质布料湿答答地黏上了他的身子。他却不过低垂脑袋,心底忽而酝酿起一阵接一阵的酸苦,苦得他直不起腰。   “哎呦,亲爱的,你这是怎么啦?”戚檐倏然将一干抹布挂上了文侪的脑袋,有些发硬的布料压过那人紧蹙的眉心,滚烫的气息在同时喷在了他耳边,“仅仅是因为没能抓到那眼珠子而着急?嗐!再着急也不管用的,还不如……”   “滚你的,谁着急了?”文侪给那孙煜的情绪压得喘不过气,间隙却不忘先怼回一句,“……是孙煜开始闹了,你先麻溜地找线索去!”   “不要让我自己一个人嘛。”   戚檐开始耍无赖,他将抹布随手一抛,旋即从身后抱住了文侪,脑袋被他埋在文侪的肩头嗅个没完没了,活像一个同自家猫撒娇的蛮横主子。   可戚檐心底想的很纯粹——国内外专家不是常说拥抱最是疗愈人心的么,那他帮文侪舒缓了情绪,领点赏又怎么啦?   “靠……我身上到底什么味冲到你了?总这样闻闻闻,没完没了的……”   “你会去专门闻垃圾什么味儿么?”戚檐被他拧着耳朵揪起来,索性顺着他的手抬了脑袋,“你身上味道可好闻了,你自个儿闻闻?”   “闻个鬼,老子就基本没换过洗发水和沐浴露,喜欢那些个廉价产品的香气你便自个儿去我房里拿去用,用了给钱就行……啧,不过……会不会是你附身的原主对孙煜存在心理或者生理依赖性,才叫你变得这般奇怪?”文侪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迅速从口袋里掏出笔,兴奋地说,“快详细讲讲,咱俩原身的羁绊在何处,到现在都没点线索!”   “文侪啊……”戚檐面上已然透露出些许脾气,却偏要将语调摆平,阴阳怪气起来,“你真是好懂我。”   “我他妈的能懂你?成天干的什么事,还想我懂你……你问问段礼大哥懂不懂你先吧……”戚檐情绪多变是常态,文侪见状也没去安抚,仅拍拍手失望地离开。   那戚檐清楚文侪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便压下火气,消停下来,装出垂头丧气的憔悴模样往他旁儿去。文侪只觉得那人堵路,将脑袋转了个向,走了。   ***   文侪盯住了位于教室前门朝向的那一角落,那地儿摆着一木雕神龛,底座是拿红漆染的。至于文侪为何能笃定那底座不是用红墨泼的,只消站到神龛前便能明白了。   刺鼻的油漆味直窜天灵盖,硬是叫那教室后头忙着搬箱子的戚檐都接连干呕几下。   “嘶……我真要吐了……文哥您也悠着点,油漆闻多了不好,小弟始终牵挂着您呢。”   “人都死了,还能闻出病不成?”戚檐把文侪摆心头,文侪倒是毫不犹豫地把他的话碾脚底。   文侪应话时手上动作是一点儿没停,他这人是个坚定的无神论主义者,不论入耳多少怪力乱神,皆一视同仁地当作耳旁风。   实话说,他头一回相信这世上真的存在违背自然规律的东西,是因为见了那薛无平。只不过,他还是打心底觉得,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一个东西的存在必有其理。神鬼既不能大肆救人,也不能放纵杀人,那估摸着也没多大本事,不过是与人类有那么丁点的差别。   人类非死即活,他和戚檐俩人现下却不算死也不算活,这样看来,不也可以列入神鬼之列了么,可要说日子发生了什么实质性的变化,倒也没有,依旧是在给别的什么东西当牛做马。   文侪他生前就因为怀着那么些个大不敬思想,到祠堂给祖宗烧香之际总三心二意没点诚心,这会儿见那不同他沾亲带故的神龛,自然更是满不在乎。   他利索地将手伸入那敞开式的神龛里,从角落翻出一根黑棍。他将那东西在手中搓了搓,摸出个粗糙木柴似的质感。然而在嘀嘀几声后,那“黑棍”里头竟响起了过去收音机卡带时常见的嘶线。   若仔细去看,倒也不难看出来,那玩意通体黢黑,却是雕作人形,脑袋大,腰腹圆,眼鼻嘴反而简单粗暴得多,均略作了一条粗短的的红线。   文侪将长棍翻来覆去地瞧了许久,依旧没弄明白这躺在自己手心里叫唤的玩意究竟是个什么东西,直到那东西里头传出了模糊的人声,他这才意识到这大概是支形制古怪的“录音笔”。   录音笔被他用手紧贴在耳边,出声筒恰是娃娃一张樱桃小口。他细细听,由于音质极差,只能勉强辨出个男人的声音。   他于是将笔更贴近自己的耳,叫那声音振动他的鼓膜。他歪着脑袋,眼神看向另一头,只沉心去听那动静,终于好似听清了那么一点儿,那是个有些愠恼又好似有些委屈的气音——   “你、你,你怎能……”   “这到底说的什么……”文侪愤愤骂一句,再一次摁下重播键。   “我说……你怎能让那东西亲你?他都能亲,我怎么不能……”   遽然间,文侪觉得脑中嗡地一声。他猛然回头,只看见戚檐一张几乎贴在他肩侧的,颇哀怨的脸。   “我X!!!”文侪暴起,一拳头就砸在戚檐身上,“什么狗屁话都能从你嘴里说出来!我在听录音你看不出来么?!”   戚檐缩了缩颈子,嘟囔道:“我又没真亲……何况那玩意有什么好听的……你都播了不下十遍了,我都快能背了,我还以为你单想叫那‘鬼娃娃’亲你呢……”   “什么鬼娃娃?不、不是,你听明白了?”文侪迅速拽住戚檐的衣领,“说的什么?”   “哎呦,别那么着急嘛……我倒也不介意就是了。”戚檐扬着脑袋,一双瞳子向下俯视文侪,随后声情并茂地背起了录音笔的内容。   “‘那红毛鬼子蹲过牢,是个不折不扣的暴力狂杀人犯!算、算爷几个求求大家夥啦!千万不能轻易赦免他的罪呀’——就这样,没什么特别的。”戚檐耸了耸肩。   “鬼娃娃又是什么?”文侪皱着眉头,又问。   “喏……”戚檐给文侪递过去一张明显是被人强行捋平的草稿纸,“这上头有首歌谣,自个看吧。”   【《鬼娃娃》   大脑袋,细缝眼。   粗鼻梁,小嘴巴。   鬼娃娃,鬼娃娃。   皮肤白如纸,   嘴唇红似花。   鬼娃娃,鬼娃娃。   永远盯着它。】   “可这上头写的鬼娃娃不是白的么?我手里这录音笔是黑的啊……”   “哎呦,别在意这些小细节。”戚檐将手搭在文侪的肩上,“你总把我的话当耳旁风呢。”   “又发什么疯……”   文侪挥开他的手,又将自己埋进了线索堆里,没看见身后戚檐若有所思地将指腹摁上了自己的唇。   ***   待同文侪一块将那门前挂牌刻大名“黄土村”的高一教室翻了个七七八八后,戚檐锁着眉头,脚步声在前头消失,又在教室后头响起。   他斜了身子倚着墙,一寸寸往下滑,直至足尖紧抵对面高柜底下一圈木边,卡得身子不再动弹。   他的视线在教室天花板上飘,待几乎将上头的每一道梁都琢磨出工艺后,才不疾不徐收回视线。他冷不丁在文侪眼前打了个响指,叫那人略显清瘦的肩头左右摆动了一下。   “想什么呢?”戚檐笑问。   文侪吸进一口气:“能想什么?想绣花鞋!!”   “那柜子里的绣花鞋还不单是花花绿绿的老式,鞋头尖尖,又很小……你懂我意思吧?”   “说那么隐晦干什么?封建糟粕呗。”文侪扶额,“你说童彻她抽屉里有一双裹小脚之人才能穿得下的绣花鞋,这是什么意思?”   戚檐闷笑一声:“你这样问我,是因为你已有了些想法吧?——那别问我了,你说便成。”   文侪倒是不推脱,闻言便顺着戚檐的话讲:“这样一双丑陋的绣花鞋出现在童彻她的抽屉里,倒是同谜题壹中‘我幻想里头是怎样畸形的脚’照应上了。且这柜子里不是单单没有孙煜他的柜子么……我先前同你说这柜子指不定是孙煜他的,也就是‘我’的,并不是要糊弄你。若这一整面红木柜子当真是‘我’的,你且想想,究竟有多少人能够容忍他人往自个儿抽屉里塞这么多东西呢?我觉得……”   文侪的声音戛然而止,叫那戚檐一愣,可戚檐抬眸看他时,却只见那人微微咬着唇,后盖的笔帽尾将他的下唇戳得凹进许多。   “你说就是了。”戚檐含笑拿拇指撇开那油性笔,在他的下唇上蹭了蹭,“看我干嘛呢?怕自个儿说错叫我骂?你察言观色已经严重到连我这孬种的脸色,也要看了?”   “呿、谁看你脸色了?”文侪轻蔑哼了一声,才说,“我拿不准主意。我不清楚孙煜是在借单看鞋,就联想到畸形脚的事实,来比喻自个儿对童彻的偏见之大,还是仅仅是想用看美想丑,来表示自个儿是童彻所做某事背后真相的知情者。——这一个指向童彻无辜,一个指向童彻作恶的,要怎么选?”   “想得头晕吗?我闭眼抽一个作答试试?”   文侪不让,把他跃跃欲试的手给摁住,说:“你的理智叫狗吃了?”   “怎么会呢?”戚檐说,“在这阴梦里最宝贵的不是时间吗?若是叫电一电便能排除一个极具竞争力的选项亦或是直接拿下那让人一知半解的谜题,岂不是很有效率?”   “你什么时候开始重视效率了?你用不着迎合我。”文侪说,“你比我要明白,你刚才的解释漏洞百出,如若那两个想法皆是错的,便只剩一次机会了。你是赌徒,。我可不是。”   戚檐支着下巴笑了笑:“成,那咱们就不赌。——不过,你想想昨夜童彻那神叨叨的模样,她的情绪显然并不稳定,忽而冷若一没情绪的石像,忽而又神神叨叨像个疯子……这是孙煜阴梦里她的形象,负面得不能再负面了,怎么看都更像你的第二种说法。   戚檐忽而顿了一顿,随即换了个语调。   “可是‘幻想’这词用得很妙。”“只有一切从个人的主观想法出发才叫‘幻’。简单来说是,孙煜猜想童彻的脚丑陋,皆是出自他自个儿的主观想法,所以该是第一种说法更有道理一些吧?不管那童彻表露出怎么样的神情,只把她当孙煜错误想法扭曲而成的人物形象也不是不行。”   “这倒还真是……”   文侪将笔杆子敲在那“绣花鞋”三字上,正思索它与谜题壹的联系,忽听得广播嗞啦如坏掉的磁带。   然而那广播还没响起,戚檐先望着外头瓢泼大雨笑了一声,说:“文哥,你知道现在最有意思的是发动哪一规则么?是【限制行动】啊!——从这儿冒雨绕过那些个僵尸,保守估计都得摔个三四跤才能到达宿舍楼,大概少说都得20分钟……”   “你甭再说!”文侪骂着,忧心忡忡地望向那静默半晌的广播器。   可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限制行动】规则激活,请各位玩家于十五分钟内转移至宿舍楼,超时不候。”   “哎呀这能持续一整天的【风牌-东】终于用了。”戚檐云淡风轻。   “你、个、乌鸦嘴!!!”   文侪吼他一声,蓦地牵住了他的手。   戚檐的手叫窗外凉风吹了这么大半天,这时候仍旧是暖的,那文侪的手倒是很冰,五指纠缠之际,他似乎能感觉到自个儿的体温在一寸寸流入文侪的身体里。   他随着文侪在走廊上狂奔起来,有那么一霎仰了头。   ——雨好大,看不见半轮月亮。   戚檐在寻月,那文侪的精神却忽然一恍惚。   他没看见眼前瓢泼雨与身侧狂奔的戚檐,只瞧见了在一楼走廊上撒开腿奋力向前的俩人,他们跑啊、跑啊,义无反顾地冲进了大雨的囚笼。 第76章   现在是进入阴梦的第二日20:15。   雨,泥,汗,因奔跑而在眼前晃动不止的矮楼,以及身侧那温暖的、时不时蹭过来的湿漉漉校服,皆在瓦解着文侪渐趋迟钝的五感。   文侪深吸一口气,抬手看了表,还有3分钟便到赶至宿舍楼的最后时限了,可他二人都没显露出半分的惊慌失措,仅仅尽可能地迈开双腿。   跑,不停地跑,直至脚后跟踏上宿舍楼前极矮的瓷砖台阶。   文侪扶着两膝,弓腰喘气,戚檐顺势将手搭上他的肩,目光却落在不远处:“有人来得比咱们更早呢!”   一位短发女生正倚着宿舍的铁门喘气,闻声只将那二人眼中凶光尽数收了,说:“看我做什么?这规则又不是我发动的,我不过是因为忧心这规则不知何时会启用,这才早早便往这儿躲来了。”   戚檐将瞳子挪向她身后的铁门,平静地瞅了半晌,又将宿舍一楼的门都粗略扫了一回,才说:“你即便是早到了,恐怕也不是留在一楼吧?这一层不设铁门,且每间宿舍的门把与窗户都是一副破烂样儿,你可没地躲。可你既然躲在上边,怎么不躲好了?这会儿专程下到一楼,是来迎接我们的?”   “谁说一楼没地躲?”颜添说着,伸指头指向她身侧的那间舍管室,“我爸妈和舍管是熟人,我有进出那里的钥匙,那儿可比宿舍里头安全多了。”   戚檐瞥着颜添手中厚厚的习题册,忽地笑了声:“哦?家里人和舍管相识有时可不是什么好事。——我在走廊里看过成绩排名,你是第一啊,真了不起……不过,你这般用功,学习真是出于自我意志吗?”   那颜添的表情瞬息之间便变得尤为难看,她不说话,仅仅用脚尖旋着身前的一洼水,一声不吭地扒拉开铁门上楼去了。   “你又说的什么狗屁话?”文侪斜眼看他。   “没什么,从小到大也算是见识过了各类信奉成绩至上的大家长了。当年我们班就有个倒霉蛋,他爸妈想他考好想疯了,恰他母亲闲着,便去应聘了他们年级的男宿舍管,成日盯着她儿子学习,每晚都逼着在舍管室里点灯夜读,几乎是夜夜三点往后才睡呢!”   “把分数看得比儿子命还要重要……果然人还是要投个好胎。”   他俩没打算在无处藏身的一楼久留,正打算跟着颜添上楼,谁料身后忽地响起清脆水声——原来是那老班。   那人这会儿才跑到,身上的职业装给雨水淋得不像样。布料粗重,沾了水便将他身子往地下拖,再加上他身量不算大,眼下看上去分分钟都要往地上栽。   文侪抬手看表,说:“还有十六秒。”   戚檐睨着前方,只笑问:“你觉得怎么样?”   “又巧又刻意。”文侪再一次垂眸,只见那人迈入宿舍楼的刹那,分针挪步至20:18。   “江昭和童彻还没来么?”戚檐仰起脑袋往楼上张望,可除却那颜添外再没瞧见其他活物的身影。   “这会儿自然是没来的 ……不过到时候尸潮把她围了,她估摸着也脱身不得,至于那郭钦就更不必说了,他适才跑上了教学楼三楼,咱们这些待在一楼的跑过来都够呛,何况是他?”   “再等等吧,若是一会儿仅有一声死亡通报,那么活下来的那人估摸着就是规则【僵尸同化】的持有者了……”   “这可说不准,若是那二人凑在一块儿,规则【全面防御】也是个生效的大好时机。”   戚檐把肩耸了一耸:“你觉得郭钦会答应与童彻一道走吗?他可是彻头彻尾的独行侠。就不说人性,看看环境,面对外头那些比雨点还多的僵尸,我可不认为光凭【全面防御】规则发动者的同行者一人,便能叫他活下去。”   “上楼吧。”戚檐替文侪抹了抹脸上雨水的凝珠,在被那人甩开前先收回了手。   ***   潮湿的、腐烂的气息在整栋堪称老破小的建筑物中弥漫着,大雨蒙蔽视野,叫万物都站在了相同的起点。氤氲开的水汽掩盖了活物身上的气息,僵尸捕捉猎物的行动变得迟缓。隔着雨帘,那些乌青的怪物看不清他们,相应地,他们也看不见怪物。   他们不知道尸群何时会注意到这岌岌可危的小楼,也不知前来的僵尸有几头,只能竖耳留心着外头的动静。   戚檐的心情反常的好。   他清楚,老天不识慈悲为何物,更不懂一碗水端平。他们身处人世,自打出生时起,至往后到死为终,他们将有机会去认清只因起跑线不同,人与人之间的差异会有多震撼。   可戚檐就是喜欢绝对的平等,那玩意有如强力兴奋剂,能叫他生出生死较量的激情,眼下同僵尸面临相似的处境便叫他身心舒畅得不行。   由于他与文侪体温差颇大,这会那人的手被他贴在面上消暑。他斜目瞥了眼宿舍门上头贴着的宿舍成员名单,笑着推开眼前宿舍的门,说:“欢迎来到——江昭的宿舍。”   “到底有什么值得你这般高兴?成日笑嘻嘻的,让人看了心情不爽得紧……”文侪推开挡道的戚檐,谨慎入内。   他二人高中时期都非住校生,每日皆要奔走于学校与家中两头,清晨亦或深夜常有不期而遇的时候。但二人从没正经打过一个招呼,总默契地在对上眼神后无声地将瞳子挪至另一方位,避开虚情假意的寒暄与问好。   当然,那回雨日,是个意外。   可即便他俩中学时期从未有过住宿经历,却也都清楚眼前这副场面绝非寻常宿舍该有的模样。   八人间窄小|逼仄,这头的上下床的绿铁架床头挨着墙,那头则是床尾紧贴,中间只预留出条容一人通过的小道。爬满青苔与霉菌的墙面有如死物腐烂一般,不断往下脱落赤色的不明物体。地面上有泥点的痕迹,开裂的瓷砖上更存有大大小小的水洼。   值得庆幸的是,要认出江昭的床并不难,因为被泛黄的盖尸布一般的床单罩住的床仅有七张,而余下的一张床的被单是暗红色的——那是血液干涸后呈现出的色泽。   文侪确认屋中没有地方供僵尸藏身后,才走近那张位于下铺的床。那儿的墙面上写满了各式各样的侮辱性字句,字儿下头还留有涂改液反覆涂抹的痕迹,不过只怕是旧的去,新的来,层层覆盖,被涂改前的文本与最顶层的估摸也不会有什么大的差别。   文侪扶着一旁的梯子,将身子不断往里探,虽说没有预想的臭味,但那股扑面的消毒水味还是叫他不由地皱了皱鼻。   “他妈的活霉公、去死……这啥字啊?哦、娘炮,肯定是卖……”站在文侪身后念字的戚檐的话音戛然而止,只还将眉头一拧,骂道,“一群傻X玩意,往人墙上写的什么鬼东西。”   “知道不是什么好话你还念……”文侪白了戚檐一眼,随即掀开了江昭那张沾满血的被单,在那底下,是更夸张的血色。   血液分布毫无规律,时上时下,又因从体内流出的时间不同而出现明显分层。   墙上的、床上的,无一不昭示着这块小局域的主人的不幸遭遇。   戚檐和文侪不约而同地把眉皱了,挪步去将宿舍内翻了个底朝天,却再没能寻到多少有用的东西,只是先前那些线索,已足够叫他们确信江昭正遭受着严重的校园暴力。   而这事既能出现在孙煜的阴梦里,意味着江昭的经历势必对孙煜之死产生了不小的影响。   “目前我们还没有发现孙煜与校园暴力相关的线索……但假设孙煜并非校园霸淩的直接受害者,那么他将会有两种途径记住这场可怕的霸淩事件。”文侪将带血的被单盖回床上,“其一,因为悔恨,孙煜是这场暴力的参与者,并且对江昭进行了言语亦或者行为暴力;其二,因为惭愧,孙煜作为这场暴力的旁观者,并未站出来制止暴力的持续。”   文侪说话的时候,戚檐还在江昭的床上翻找,当他从床板下摸到了一沓厚厚的病历单时还怔了一怔。他沉默地将那些有关严重外伤以及内伤的文本读罢,只觉那些带着消毒水气味的墨字漂浮在半空中,凑出一张恶鬼的脸。   在戚檐对文侪的想法表示赞同后,二人走得干脆,出去后只抬脚猛地将几乎朽烂的木门一踹,将那些来自暴力的伤痛痕迹孤独地关在了里头。   然而那二人前后脚还没能把外头走廊踩出几个泥印子时,广播声忽如惊雷炸响。   “尊敬的老师,亲爱的同学们,很高兴通知大家有人启用了规则,祝大家拥有美好的一天。”   紧接着的,是第二声广播。   “尊敬的老师们,亲爱的同学们,很遗憾的通知大家有一名同学永远的离开了我们,祝大家拥有美好的一天。”   戚檐的嘴角勾上点笑,他说:“现在就等那个幸存者出现了。” 第77章   恰是广播停止的一刹那,雨雾中有东西苏醒了过来。   腐尸的臭味充斥了周遭的空气。戚檐倚着铁栅栏俯身往下瞧,只见一蹦一蹦而来的两头青尸已被大雨浇得很湿。宝蓝清装黏在他们的骷髅骨上,却叫他们愈发地躁动。   尖牙上下碾磨的声音传上二楼,在那些东西贪婪地仰起戴红官帽的脑袋,向唾手可得的猎物张望时,涎液直顺着嘴角往下流。   他们嚷叫饥饿的模样,叫文侪不由得打了个抖。   戚檐的神情暗了暗,回身握了文侪的手,出于关照心思,略去了同那人五指相扣的欲望,平静地说:   “我们上三楼。”   生前偏好独立办事的文侪已惯于被那横冲直撞的戚檐拉着跑,这会儿并不抵抗,只还抽出随身携带的小本子一边看,一边琢磨。   “颜添的相关消息我们掌握得很少,也不清楚你身上藏了什么秘密。”   戚檐闻言转过头来对他笑:“那就试着了解我啊。”   “当然得了解,你当我们为什么在这阴梦中。”文侪嗔怪一嘴,察觉到戚檐握着他的手遽然又收紧几分,于是皱眉说,“甭拽我拽得同牵狗散步一样紧,生怕跑了似的。”   “嗳、到了……”戚檐猛然踹开自个儿宿舍的房门,偷情似的先小心翼翼看了眼屋内有没有什么东西,这才请文侪入内。   这屋的布局同江昭那儿可谓是天差地别——这是个单人间,比起宿舍要更像一个小型出租屋。正对门的是一张挂在墙上的戚檐彩色艺术照,角落里摆着张单人床,床的对面是一张木桌。   文侪入门后径直站到那彩色艺术照下边,见那上头戚檐面上带着过去00年代常见的浓艳舞台妆——蓝眼影,猴屁股似的腮红,搭配一张烈焰红唇。   他禁不住嘲一嘴:“看来你不适合化妆啊,夜里被小孩瞅了去,准能被吓哭。”   “怎么,文哥喜欢我素颜啊?”戚檐将他那张白皙干净的脸凑过去,“别不好意思,喜欢就直说。”   “哈——”文侪已懒得同他贫嘴,单笑了声,便指了那张床示意戚檐去翻,自己绕去了书桌边查看上头摆设。   书桌上的东西并不多,一灰头土脸的狼崽布偶被摆在上头,文侪转身瞅了眼那只被戚檐挂在肩上的黄棕色“狼”,嘀咕一声:“我都说了是狼吧!”   在那灰狼布偶旁摆着的,是封被展开的,仅仅写到一半的信,信上说——   【阿侪,化疗太痛了,我坚持不下去了。我近来总反覆看你给我写的那几封信,真想同你一块儿上学,陪你一道熬过那段黑暗日子。可你知道的,我们永远没可能相见,不是因为我们相隔两国,是因这可恨的病夺走了我太多。你】   信在“你”一字上急停。文侪原想代入戚檐的口吻读信,没成想单开头那“阿侪”二字便将他的想法给堵了回去,他并非想像不出戚檐那般念他名字的模样,只是太过别扭了。   众所周知,大哥永远都是大哥。   这般不远不近的距离,最适合他二人了。   他冷静地将那信中充沛的感情撇开,捕捉到了几个关键词:【黑暗】、【相隔两国】、【病】。只根据那没写完的信,戚檐的身份尤其明显——孙煜一身患重病的异国笔友。   外国人啊……怪不得发根是金的。   文侪转头看了一眼那歪在床上不知在看什么的戚檐,许是眸光不加掩饰叫那人察觉了,因为不久后他开始对着文侪的方向抛媚眼。   文侪倒没同他计较,只思索着这封信的结尾还有可能是喜闻乐见的大团圆结局么?毕竟当下那戚檐已如愿以偿同孙煜成了一个班的同学,甚至在那校规的限制下染了一头“不伦不类”的黑发。   可他那封信中的语气分明那般……   右手被文侪伸向了书桌的抽屉把手,在生锈的老零件嘶叫几声后,抽屉内部满满当当的信纸显露出来,可当信纸被他在地上摊开时,他指尖所触碰之处都印上了一个接一个的血指纹。   他拧起眉心,只蜷了手指,试图以尺骨侧将那些指印擦去,没成想,满地信纸,一瞬之间竟化作了大摊粘腻血水。   文侪忽而觉得恍惚,头晕目眩间被戚檐从后抱住了:“喂——”   偏偏在那一刹,他脑中警钟急鸣。   文侪蓦地推开戚檐,只拖著书桌前那一张木椅走至戚檐那张称得上滑稽可笑的艺术照下,长腿将那椅子一踩,那相框便被他暴力拆卸下来。   “你就那么看不顺眼啊?”戚檐还在扯着嘴角笑,可瞧见文侪卸下那相框时的严肃神情后,他又默默闭了嘴。   被迅速摘下的挡板露出了艺术照后头的另一张照片与几张熟悉的白色单子,他将那些被压得平整的病历单一张张看过去,目光久久停留在了最后一次检查的日期上。   ——【2004年x月x日】   距离孙煜死亡还有一年。   还有转机么?   没了。   那二人的故事没有个好结局,病历单的最后是一张死亡通知书。   文侪将那张被艺术照所屏蔽的照片翻过来,如他所料,是戚檐的一张黑白遗照。   这便不难理解了。   远在异国的笔友戚檐连最后一封信都没能给孙煜寄去便辞世而去,现下正立于他面前的戚檐,不过是孙煜用于宽慰自己的、想像出来的、可怜的幻影。   “怎么又这么难过?瞧你那眉毛皱的,嗳……把我的遗照给我吧?总这么看着多不吉利。”戚檐笑着用双臂环住文侪两条匀称且修长的腿,“小弟抱大哥去床上坐着吧?”   他没打算得到文侪的许可,收紧手抱住他的腿便将人往床上扔,在他发觉动作有些鲁莽,要道歉时,文侪已经翻身起来了。他将翻开的一页伸至戚檐面前,手中黑笔在【谜题四】处画了几条粗线。   【肆、我的朋友黑糊糊,后来变得白花花。我不喜欢,所以将他缝作了灰色的娃娃。】   戚檐见状将一沓信件抛过去,说:“我刚刚从床底下翻到的,那些信的字迹都很别扭,像是写信人在刻意调整自个的字体。最明显之处在于那一笔‘捺’,间或是向外延展的,间或又小心翼翼地收着,看了刚刚桌上那信我总算明白了——”   文侪的脑袋上忽地长出一只大掌,戚檐照着那人耷拉的脑袋揉了揉,才继续说:“虽说署名是‘戚檐’,可这些个信皆是2005年开始的,即,是由他人仿照着我的字迹写给孙煜的,若没猜错的话,应该是孙煜自个儿所为。”   “……这样就都说得通了。”   文侪将笔尖点在抄写了谜题四的那页,随后落笔写了一个【答】。   【答:“黑糊糊”指戚檐与孙煜通过墨字相联系的笔友关系,“白花花”以骨灰指代戚檐因病去世,“灰色”介于黑白之间,乃生死的灰色地带,不算生也不算死,“缝作灰色的娃娃”指孙煜自欺欺人,伪造了戚檐的字迹给自己回信,以回避戚檐死亡的事实。】   文侪停下笔后已不再因担心电击而阖目了,他的瞳孔里好似盛有无风的海,看不见波涛汹涌的浪,也听不见潮涨潮落的声响。   电击没有来,反倒是那册子上缓慢地出现了一个“黄色”的圈。   “薛无平是不是用错墨了?这玩意怎么是黄的……”戚檐将那书捧起来看,确信那玩意绝不是红的。   “你同那只鬼怄气什么?何况谁说是薛无平判的了?”文侪说着,侧目看向窗外雨,说,“这会屋外僵尸怕不是塞满楼道了,我们不能久留,还是快走吧……”   戚檐这会儿也没拖泥带水,开了门便要往外走,文侪最后一眼瞥向了桌面上那只灰色小狼崽,莫名地,总觉得心里堵得慌。   他想,孙煜大概又在哭了。   ***   二人甫一从戚檐宿舍出来,便依着想法拐去了上四楼的楼梯,哪曾想竟迎面碰上了带着满身血往下跑的老班与颜添。   “上边被僵尸堵死了,快跑!”老班气喘吁吁,嗓音嘶哑,他跑动时,那满面肥肉便跟着抖个不停。   “往哪儿跑?”戚檐将文侪拦在身后,俯视老班的神情很是冷漠。   “别问了,要想活命跟着跑就是了,他说他懂条隐秘处藏身。”颜添紧跟老班的步伐,似是确信无疑。   文侪与戚檐对看一眼,虽都对那老板的话存疑,眼下无路可走,便也都没放跑那一线生机。   数十只青灰僵尸在下一刹从四层楼梯上跌下,这回换了那反应迅速的文侪先攥了戚檐的手,他自然不知道戚檐这会心底美滋滋,一双眼饿狼一般紧盯着他的后颈,只还正人君子似的提醒一句:   “小心台阶,千万别摔了。”   遗憾的是,一路上四个人都没能遇上郭钦与童彻,自然也无从判定他们谁生谁死,只像是跟屁虫一般随老班七拐八绕地于廊道里奔走,并最终停在了一虚掩着的门前。   “走吧,只要进去把门锁了,保准那些僵尸抓不到咱们。”老班皱巴巴的脸更皱了,他面上哂笑令五官扭曲起来,活像戏里一丑角。   颜添没怀疑什么便要上前,倒是戚檐冷笑一声反握住了文侪的手。   “傻X,你是存心害人还是傻得可怜?没瞅见上头的标志么?”戚檐歪了脑袋,目光轻蔑,“‘实验室’三个大字你看不懂?”   “这又如何?都这时候了,你还计较这个?实验室也未必不能藏身啊……”颜添不解。   “那学校里头每层都有的布局图里标的明明白白,科学楼同宿舍楼就在隔壁,中间有一安全信道相连,我们现在所处的地方不出意外正是那逃生道。这里你说是宿舍楼不全对,说是科学楼也不全是,大抵只能算个灰色地带,可你一旦出了那扇门可就不一样了。一旦出去,任是天王老子来了,你也不算位于宿舍范围内,大概会被判定为未在规定时间内到达东区宿舍楼,直接处死吧?”   戚檐话音一落,那老班便再藏不住笑意,震天的笑声近乎击碎在场三人的耳膜。   “算你有脑子,可事到如今,你们已没有退路了,倒不如选条轻松的!”老班说着推开了通往实验室的大门,他将脚踏入实验室时像是生了翅膀一般浑身轻松舒爽。   “‘风牌-东’在他手里呢。”戚檐笑道。   戚檐话音方落,忽而听得身后传来僵尸蹦跳的脚步声。窄长的安全信道另一头忽然涌出三头垂涎欲滴的僵尸,他们眼望盘中餐龇牙笑着。   ***   二人得以喘口气已是一个小时后了。   期间三人奋起抵抗,先是那颜添被僵尸咬了一口,不得已割肉自保。之后便是三人走散,戚文二人死命逃离僵尸包围圈的过程中,文侪又不幸地叫一头凶残僵尸咬了手臂。   比起钻心的疼,文侪更担心那毒素顺着腐烂的皮肉渗入血液中,麻痹他的身体直至死亡。他于是照着适才颜添割肉的模样,握住一把美工刀,二话不说便将锋利的刀刃对准了那些被尸血溅到的里肉。   文侪疼得后仰的颈子上青筋暴起,汗珠有如雨点般哗哗直流。疼啊,疼得他浑身震颤!可纵使他把下唇咬得出血,也没停下手上动作。   他身旁蹙眉的戚檐三番五次将自个的虎口伸过去要堵他的口,不让他咬唇,文侪却是面露难色,浑然一副他不咬点什么就撑不下去的可怜模样。   戚檐也没什么挂念,只给他伸去自个的手臂要他咬着,那人挣扎了半晌,痛得难耐,终于还是下了嘴。   银亮的美工刀在眼前闪着,尝着了先前一刀的痛苦,之后的每一刀自然更需要勇气。可文侪不敢犹豫,单硬着头皮下刀。   戚檐把他紧紧箍在怀里,结实小臂上叫他咬出了一圈又一圈的血痕。   最后一刀落下,腐肉皆落地,那戚檐不由自主屏住的呼吸总算松开。他将牙印明显的小臂伸至文侪面前,说:“漂亮吧?像是溪头的涟漪。”   文侪白着唇摇头,虚弱地骂了声:“疯子……啧、对不起……咱、们快些把这间屋子翻了吧?四个谜题皆以‘我’为叙述者,隔壁屋恰巧是‘我’的,那儿的线索量应该很是可观。”   言罢,他发著抖起身,只用舌把嘴舔了舔,又埋头进了线索堆里。   这是一间双人房,由于布置的绝对化差异,可以轻易地将这房间分作两个部分。   左边属于颜添,右边属于童彻。由于先前对于童彻已有了分析猜测,那俩二话不说便往颜添那儿走,两只手先后抚上那干净无瑕的墙面。   左边使用了空白墙纸,白的,粘贴去仿若原墙一般的墙纸。   戚檐笑起来:“当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文侪说:“撕开吧。”   戚檐于是用球鞋尖头使劲磨蹭墙纸下缘几下,叫那贴得还算紧实的墙角迅速翘了角。他打量一眼,只略微躬身,再扯住那东西冲其斜后方轻快地跑了几步,那整面墙纸便软趴趴地耷拉下来,露出后头掩盖的巨型成绩表。   语数英物化生六科将墙面分作六格,其下皆是详细的成绩单及其出处。   “分数论者啊……不过她从哪儿得来那么多成绩……照这样数来,每科没考个几千回,能把墙面填成这样?”文侪感慨。   戚檐把他勾过来,指给他看:“嗐、你看,人家可是连练习册都打分。”   文侪从他臂弯里钻出去,又去摆弄起颜添堆在墙根的那些个杂物。   箱盖一开,一口带血锅。   罩布一掀,锅碗瓢盆筷。   文侪将那些东西端量几下,说:“这些东西可是指向谜题参中的‘锅碗瓢盆’?”   “恐怕是。”戚檐挪步过来,“只是宿舍顶多容许人带碗瓢盆,这锅能带来?”   “我看不行。恰巧这口锅上还带了血,是借这东西喻指家里施加的压力么……你去把她抽屉翻一翻,看看里头有什么关于家庭压迫的线索没。”   戚檐乖乖照做了,只将那上了锁的抽屉粗暴砸开,取了放在里头的本地日报来。   他粗略扫了一眼,讲的大概是夫妇X某和X某,因为女儿进入补习班后成绩不升反降,跑去告补习班虚假宣传的事,本来这类小小民事纠纷还不足以登上日报的社会版面,可是同这篇报道紧挨着的另一小板块的【X县一父母当街掌掴爱女】,叫那则平凡新闻变得很是耐人寻味。   戚檐于是轻轻拍了拍掌,将那还在沉迷翻床底的皱眉猫儿卡着胳膊拎起来,推去了童彻那儿,他说:   “没必要再翻了,颜添那谜题已足够解了。”   ***   童彻那儿的布景要比颜添那里复杂好些,可是他们定睛一瞧,里头也并没有太多诸如文本信息、图像信息一类直观化的线索。   文侪抱着双臂将这屋子整体瞧了一遭,见那戚檐正百无聊赖地拿指尖转着一装饰品,不禁愣了愣。那东西转得太快,文侪看不大清楚,便叫他停手,问他:“那装饰品的两面图案可是一样的么?”   “不一样,且差异还不小,一头红,一头灰黑。”   “这样……那该不止这一处才是……”   文侪喃喃说着,去将童彻那一床黑被单翻了开,果真是花色的。   他于是将脚跺了一跺,说:“又走回那俩分歧点了——童彻究竟是饱受偏见所累,还是她真的表里不一?”   戚檐挨着他的颈子笑,说:“谁借喻表里不一是叫黑的在外,红的在里呢?——亲爱的,咱们答题吧。”   文侪抢答:“我来写。”   戚檐歪头在他面前一笑:“虽然我很高兴你能把那称呼应下来,可是谜题好歹有四道,咱们还是对半分的好。”   文侪闻言像是不满意,便说:“谜题二两只眼睛那道不还是没能确定么?先去‘我’宿舍翻完再说。”   ***   走廊里的僵尸跳动着,纵然孙煜的房间就在侧边,要想窜过去的难度依旧不小。   二人只得在颜添和童彻屋里缩着,然而半晌过后却从门缝里觑见那屋主二人从他们门前过去。   已来不及感慨原来活下来的是童彻,死的是郭钦,戚檐只干脆利落地表明观点:“眼下双人出行包括咱们还有一组,可却没见有人发动技能,估摸着涉及合体的规则持有者都死了。”   文侪垂头,若有所思。   看样子这层楼如今还算是安全,俩人于是趁着那二人走远了些,猛地开门,再开门,砰地一声将童彻和颜添两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关在了外头。   然而那戚文二人还没为顺利到达目的地而欢喜多久,一回首,便见孙煜房里四面皆是黑色,只有一只巨眼高高悬在房梁之上,地毯图案是一张打了叉的红嘴。   有一张名牌躺在地毯正中。   ——是江昭的。   戚檐于是扶住文侪的肩,说:“那涉及两只眼睛的谜题,我们虽有些思路,但思路还不大明晰,不然除它以外的的那俩问,咱分着写一写?”   他并不去问文侪意见,自顾将绣花鞋那问给揽去了,说白了还是拣着那些不确定性较强的问题答。   文侪前些天同他争累了,这会沉默地动了笔杆子。   【参、我听见了锅碗瓢盆生生砸断头骨的声音。】   【答:“锅碗瓢盆”指颜添父母对于孩子分数的严苛追求,“砸断头骨”指父母的唯分数主义给颜添带来的生理心理双重创伤。】   文侪这一问回答得简单,斜目瞥见戚檐那手速快得要命的这会儿仍在写,便不由得探了脑袋过去,哪知方瞧着一点便被他挪开了,他说:   “文哥,你饶了小弟。小弟不喜欢答题时叫人瞅着,总觉得心里慌,说不准要影响答题呢。”   【壹、我盯住那双漂亮的绣花鞋,幻想里边是怎样一对畸形的脚。】   【答:“漂亮的绣花鞋”指童彻美好的外在形象;“畸形的脚”指其扭曲、肮脏的内在。孙煜用‘幻想’一词连接童彻外在与内在形象,表面自身对于童彻的整体持无凭无据的否定态度,即孙煜对于童彻的形象认知存在偏误,且存有极大偏见。】   文侪簿子上出现黄圆时,他余光往一旁一瞧,却见那戚檐接在谜题壹下,竟将那谜题贰也给作答了。   【贰、我死于自己生了两只眼睛。】   【答:孙煜自杀的一个重要缘由在于那久经霸淩的江昭。“两只眼睛”表明了孙煜目睹江昭遭受暴力的事实,而面对惨遭霸淩的江昭,孙煜为保自身安危选择了旁观与选择性忽视,不断累加的负面心理最终成为了他自杀的强大推动力。】   “戚檐——!你怎么有胆子……”文侪惊恐地瞪大了眼,那对琥珀眼珠子失了长睫的遮挡,更显得晶莹剔透。   戚檐努努嘴,说:“文哥,你这回就先忍忍火气,别打小弟我了吧?若是小弟答错了,还得受一顿电呢!”   结果出现不过是眨眼一瞬,在那文侪焦虑得险些忘了呼吸时,两道黄圆出现在了戚檐的本子上头,一刹便将文侪的眉头给捋开了。   “四谜题都解开了?”文侪觉得很不真切,“在阴梦第二日?”   戚檐虽说笑着点头,可是眼神总在屋内飘,闷闷地不说话。   文侪没理会他的反常,只还觉得兴奋得有些飘飘然,倚着房墙喘气,喘,再喘。   “呼、呼、呼——“   “呼——呼——”   “呼————”   他的目光在屋里转着,从那没有半点宿舍该有的配置的地面,转向了挂在房梁上的那只大眼。   高高在上、毫无温度的大眼。   他的心脏忽而剧烈一跳,好熟悉,好熟悉,他在哪里看到过那只高高在上的眼睛,他在哪里感受过那高高在上的视角?   他回忆着、回忆着,蓦地发觉他脑海里的回忆变得有些模糊,看任何东西都好似隔了些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回忆里的戚檐离他那么的遥远?   为什么那戚檐旁边还跟着个其他人?   他等待着那人回头。   ——是他文侪的脸!   文侪腿脚发软,一下便顺着墙滑了下去。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   ——他的回忆怎么可能皆是上帝视角?   错了、都错了!   就在那一刹,他和戚檐血管之中涌入万般电流,痛得他们瘫倒在地,抱身抽搐不止。   文侪阖眼前,看到整个世界有如一栋将要坍塌的老楼,一片片地褪下墙皮,在他们面前瓦解殆尽。 第78章   “我看见角落里有个人在吃怪物,齿肉碰撞出粘腻的声响。”   “我拿刀的手颤抖着,挨近,挨近……”   “噔!刀子落了下去。”   ***   2005年,渭止市名声颇响亮的黄腾登山俱乐部领着一队新人驴友进入西南山地探险,最终遭遇意外,死伤无数。   悲痛欲绝的驴友家属一纸诉状将俱乐部告上法庭,沉重的消息通过论坛迅速传播开来。   05年的空气中弥漫着来自山野的血腥味。   暴怒的网民与幸存者分食人肉,最终逼得俱乐部扫地关门。   同年,俱乐部幸存管理人员集体自杀案成了一桩悬案。   最后一个死者乃俱乐部领队之一。   据说,在一暴雨夜,他跨过轰然坍塌的电线杆子,独自一人回到了外墙写满侮辱性红字的俱乐部旧址,兀自倚靠着被砸碎的玻璃窗,往喉中灌入了一整瓶农药。   垂落的电线由于防护层老旧,不耐磨损,在地面上摩擦数回后彻底报废,临近街区的电力不稳将目光招引至这被遗忘许久的黄腾登山俱乐部门店。   男人的尸体已经被暴雨浇得冰冷了,血沿嘴角滑落,在下腭、颈间凝成了紫黑色的血痂。   ***   戚檐睁着眼,眼前迅速崩解的一切像是棚户区那些“蓝铁墙”。   然而那“铁墙”说白了不过薄薄一张铁片,每月总有那么些时候,那些没固定稳的铁片,会像是长蛇蜕皮一般,一层层地剥落,露出里头肮脏的一切。   戚檐瞧着学校自顶楼破碎,又自中层坍塌,眼底笑意越发地浓烈,他轻声说:   “猜对了。”   ***   “咔哒——”   世界崩解前36小时。   戚文二人虽始终像个连体婴似的黏一块儿走,可是毕竟一个教室里线索有限,戚檐那么个小事看小,大事也看小的人儿,自然是闲不住腿,文侪一个眼神没罩着,他便风风火火地窜入了隔壁那些门窗受损的教室里头去了。   那些教室布景丰富度同孙煜他们的教室差得多,没有什么独到又别致的设置,只有如出一辙的木地板与黑红两面的窗帘。   起初他并不理解,在孙煜的班级都在采用旧瓷砖地面与普通的纯色窗帘时,为何这些明显只是做个样子的地方要采用这般特殊的布置。   时间缓慢流淌,他们在第一日夜里走到了孙煜高二时期所在的教室。   纵览,找线索,分析,依照文侪吩咐,雷打不动的行动后,戚檐像个街溜子似的慢悠悠晃了起来。   他的眼睛仔细扫过教室里头的每一处陈设,嚼过每一段文本,最后停在了那徐霞客的名言上。   起初,他们仅把那话看作稀松平常的高考励志语,后来戚檐读了一遭又一遭,想到了那唯一有出处的一句标语的作者,即曾被人们戏称作“驴友祖师爷”的徐霞客。   驴友么?   想到这儿,他在脑海里将参赛者抽屉里的东西过了一遭,分别提取出了一样。   戚/文:探照灯。   童彻:望远镜。   江昭:口罩。   郭钦:拐杖。   颜添:口哨。   多数是探险,或者更精细化为登山需要。   他心里不由得生了个念头——这阴梦,讲的当真是一个学生的自杀故事吗?   他不确定,且在确定值未达50%时,理性会堵住他的嘴,叫他无法说出口。   后来他们遇到了许多双“眼睛”,那些个黑眼珠子一直注视着他们,既没对他们造成过什么伤害,也从未提供过什么线索,他们像是什么不可或缺的装饰品,被嵌进墙里,亦或是悬于半空,起到的唯一作用大抵是令人脊背发寒。   毫无温度。   什么东西会像眼睛一般,却毫无温度。   是相机吗?   那用来拍什么呢?他这么想着,却无一线索能佐证他的这一观点。   戚檐在某一刻恍然大悟,那些眼睛是监视器啊——用来监视他们这些羔羊的监视器。   他随意挑了个与孙煜无关的教室走了进去,走到窗边,那被大风刮起的红黑色窗帘裹住了他,留给他的只有黑暗,与自上头露出的半点月光。   红,黑,黄。   奇妙的三色组合,熟悉的、能叫人产生不少回忆的组合。   戚檐的指尖抚过那些个帘布,猛一掀开,有那么一刹像是看到了教室里头充满了没有脸的人儿,而他们皆在瞬间将脑袋转了过来。   戚檐想通了。   那些空荡的、在阴梦里头未经修饰的教室,也确实未经修饰。   因为不论是红黑两面的帘子,还是踏上去喀噔作响的木地板,由它们一并组合而成的东西,最为常见的,无疑是“舞台”,而“舞台”是用来展示表演的平台。   这阴梦中的舞台,不是为了供观众取乐,而是为了叫孙煜窥视打量。   可如若这个世界是舞台?   那孙煜又想做什么,他所处的真实世界又是什么样子?   戚檐当时被文侪留在那间储物间中时,脑里尽是这么些疑问。于是到后来,当四谜题皆泛上黄圈时,他愣了好一阵子。   怎么会对呢?他们挖到的不过是浅层。   还有东西,还有东西藏在厚实的土壤下,还有更广阔的天空包裹在这片天幕之外。   不该对的。   于是在后来那近乎杀人的电击当中,他抖着手握住了那眼睛吊饰下的地毯一角——那地毯上本置有江昭的名牌,这恰恰是解答谜题二的关键线索之一。可当他将地毯掀开时,却赫然发现里头是除了江昭以外所有人的名牌。   “哈哈哈……对了啊。”   戚檐被电得身子抽搐,却仍旧在笑。   所有参赛者都被孙煜监视着!   可是……那为何孙煜他自个儿……也在里头呢?   戚檐还没想通,那进一步加大的电力已叫他无暇思考。   ***   集成了四个错误解答的强力电流自指尖流向全身各处,并最终停于心脏,叫俩人再一次体会到了濒死的感觉。在强烈失真感的包裹下,俩人好似漂浮于一片虚无的海,他们只消翻个面,便足以看见一片漆黑的海底峡谷。   可他们没有力气,戚檐的手在触电前的最后一秒像是预料到了这场灾难一般勾住了文侪的小指尖。可惜他也只是有气无力地勾着,那一点碰触甚至还不足以叫他感受到身旁人的温度,他却还是不乐意放手。   直至二人从皮质躺椅上醒来。   屋子里很暗,暗得像是渭止市台风天里停电的各家各户。空气沉闷凝滞,厚重得像是锅里熬过头的肉油,仅远在另一头的窗边细缝里能挤入几丝凉风。然而,俩人都没说话,也都没打算试着去开灯亦或者打开窗户。   戚檐在呵哧呵哧地喘气,他觉着缺氧,双手死命卡住喉头的刹那,肺泡反而被新鲜的气体给灌满,叫他总算得以喘息。   平复了呼吸的文侪方一瞅见他那模样,猛然从沙发上弹起,继而攥住了戚檐的手。   “咳、咳……你干什么?还不快撒手!”文侪咳嗽几声,却又因担心那人活活将自个给掐死而焦急地将身子探过去,不成想,戚檐这会儿还没恢复力气,手叫文侪轻轻一扯便给扒拉了下来。   只是,好不容易离开颈子的手却像是水蛭似的吸住了文侪的右手,这一牵便不肯松手了。   文侪的目光没有跟着十指紧扣的手跑,而是停在了戚檐颈上一圈红褐交加的长疤上。   他忽而有种恍惚的既视感,似乎自己早在许多年前便见过那道扭曲的环状长疤,可只一霎他便意识到,他应是在无穷无尽的噩梦中幻想过那条足以连接起脑髓外流、筋脉断裂的脑袋与残破不堪的躯干的一条长疤。   他幻想过,只需要留下那样一条疤痕,被缝起的皮肉便能够违背生物自然常理,留住那一条在车祸中无可挽救的可怜人的命。   倘恍间,文侪已将手触上了那条疤痕,凹凸不平的表面摩擦指腹带来粗糙的手感,当他纵手沿疤轻轻滑动时候,一片寂静中忽然响起了戚檐粗重的闷哼。   有些虚弱的声音紧随而至。   “很难看吧?”   文侪不回答,只欲悄无声息地抽回手去,却反被戚檐抬手摁住了。   “你的手好冰,留着给我解燥吧?”   文侪斜目瞅了戚檐一眼,不紧不慢将那只贴着他颈子的手抽了出来,说:“我们村里那只大狗也总喜欢村里人摸它。”   戚檐只是笑:“咱们文哥又想说什么?”   “我想说,那条狗是为了讨东西吃才亲人的,你这般做讨不到半点好,总贴着我做什么?”   “自然也是想讨东西吃。”   戚檐黑洞似的瞳子直勾勾地盯着文侪,文侪却只看他一眼,随即叹出一口气。   “饿了啊?”他一边撸袖子一边问,“今晚吃拳头还是巴掌?”   “那是饭吗,你就乱喂……到头来我死了,不还是你心疼?”戚檐说到此处,眉眼登时弯了起来,他玩味地盯住了文侪的眼,开口说,“你不要我死,你心疼我,没错吧?”   文侪没回答,这会儿已经走到窗边了。   他稍稍拉开遮光的厚布帘,自帘缝里便倏地刺进几道红光。此刻正值落日时分,血红的残阳在人行道上的积水处铺开,铺成一条血色的小溪。   文侪觉得低头往下看时总有些难以避免的眩晕感,于是匆促拽上窗帘,开了灯后依照潜意识中的习惯,艰难循着被纸箱所占领的过道向前,直至停在了孙煜的办公桌前。   那张被漆作墨绿色的木桌正缩在一个窄小的角落里,桌角有个摆放随意的领队挂牌。   而比桌上层层堆栈的报纸更醒目的,是桌上的一个校园沙盘。   沙盘造型很熟悉,四方围城状的教学楼,东面有一宿舍楼以及与其相连的科学楼。   ——均与场景切换前的校园布局如出一辙。   巨大的疑问犹一颗古怪种子,刚埋进去,根脉便蔓延千万里。   前两天的场景是孙煜一手建出来的世界?那么那校园究竟是九郎孙煜造出的梦中梦,还是当年濒死的孙煜确实曾亲手建出这么个古怪的模型?   为何要建造一个事关校园霸淩、偏见、异国笔友病死的、充满不祥的悲剧故事的“黄腾高中”?   正当他拧着眉头缩在废纸箱中思考时,目光忽然被那举止怪异的戚檐吸引了。   戚檐正微微弓起脊背,将眼睛放在猫眼处向外头张望,许久都保持着那个姿势不愿离开。   文侪见状走过去拍他,问:“你在看什么?”   谁知,转过来的哪里是戚檐的脸,那分明是个面上五官几乎被磨平的怪物的脸,被压爆的眼珠底下爬着好些扭曲的长疤,颈部更生出了一个巨大的囊肿,就好若被强行塞入了什么活物,因为那东西在蠕动着,不停蠕动着……   “文侪!”展开的五指在他面前晃动,戚檐熟悉的嗓音绕着他的耳朵转了几圈才终于被他听明白。   “发什么愣?”   眼前的戚檐又恢复了正常的模样,没有一点怪物的影子。   “没什么……你刚刚在看什么?”   “我在看什么?”戚檐歪了脑袋,“不是你一直在看么?”   我?   文侪觉得迷惘,可他审视了一下周遭,这才发现二人的位置发生了调换,这会,站在门前回首的人是他,而走过来的人是戚檐。   那么,刚刚他看到的戚檐的那张诡异的脸,便是从那门孔里看到的么?   文侪咽了一口唾沫,却还是在戚檐的注视下缓慢转过头去,继而将一只眼对上了猫眼。   透过猫眼,他看见了空无一人的走廊,以及敞开门的对面邻居家。   邻居家里很暗很暗,可倏忽间一张随风飘动的白幡挤入眼底,那邻居的腐烂的身体正摆在地上啊!   在冷汗爬上脊背时,他看见了尸首边瘫坐着个浑身疤痕、骨瘦如柴的男孩。男孩凹陷的大眼骨碌碌转,他匆忙扫视着周遭——那是做贼心虚的神情。   随后,男孩俯下身,咬掉了那尸身面上的一块烂肉。   男孩兴奋的笑声藏不住,他高兴得直拍掌。   “好吃、好吃——”   那骨碌碌的眼珠转啊转啊,最后却是穿过猫眼,盯在了文侪身上。   他好似听见了稚嫩的童音在哼唱什么小曲儿,诡异的音调在走廊里经久徘徊。   他在唱——   “喝肉汤,喝肉汤……” 第79章   “嘀嘀嘀嘀嘀嘀嘀——”   在无数声接连不断的消息提示音的轰炸下,忍无可忍的戚檐拍了那走神的文侪的肩,随即冲至最近的工位,目光随着亮屏计算机上那些不断弹出的新消息而上下挪动。   新消息来自于一个网页稍显原始的论坛网站,而正在迅速刷新并在眨眼间盖了上百楼的几个帖子的关键词被锁定在【黄腾登山俱乐部】【西南】等字眼上。   【惊!黄腾登山俱乐部的“屠杀游戏”】   【渭止市登山俱乐部杀人丑闻大曝光!】   【爆料贴!黄腾俱乐部究竟在西南养了什么小鬼?】   【阿爷怪谈——西南鬼山与黄腾秘闻】   【扩散讨公道!黄腾俱乐部踏入未开发区探险造成数十人死亡】   戚檐不肯眨眼,眸子被帖子的固有底色映得水蓝蓝。他像是个寻到猎物的饿狼贪婪地将那些东西吞进腹中。光标叫他操控着在网页中如游鱼般迅速穿行,被长指敲击得哐哐响的老式机械键盘最后发出几声怪响后,不断弹出的论坛页面被关闭,计算机页面停在了一则新闻报道上。   【2005年x月x日,渭止市西南山地发生一起严重事故。据悉,市内一著名登山俱乐部在活动途中发生意外,造成五人死亡,四人下落不明,六人重伤……】   在阴梦中看新闻没有太大意义,戚檐仅读了个大概便把计算机抛在了一边。   说实话,纵然他和文侪已经接了两回委托,对什么阴气之类早便视作空气的新一类别,可这回一睁眼还是觉得,这屋子阴气委实太重了。   说出这般不负责任的话也并非他迷信,亦或被眼前奇怪的场景所震慑,只是他能清晰感觉到身旁围绕着密密麻麻的视线,到处好似都生满了大大小小的眼睛,每个角落中都好似藏有窥视的人,那被人监控的感觉要比在黄腾高中时重得多。   “这回又是什么把戏……”凉风不歇地拂过他的颈侧,在他抬手时候,总能摸到一小摊粘腻的血。戚檐瞥了眼敞开的大门,见文侪已不见了踪迹,这才抽了张纸把血给擦了。   他不去思考是谁的血,只翘着二郎腿翻起了文侪隔壁那张大桌上的东西——翻那张没有什么特殊缘由,单因为那张桌上东西少,图个方便。   “哦,辞职信。”戚檐将信展开,内容同一般的辞呈没太大区别,字迹也整齐,唯一特别之处大抵在于落款人的姓名。   【江昭】   戚檐勾唇一笑,只不慌不忙地拖着他那两条被文侪骂说又长又懒的腿,走到了门边。他简单清点了办公桌的数量,不多不少,恰好八张,这才悠哉地去将那些办公桌都翻了一遭。   他很快便确认了每张桌子所属人的姓名——参与了黄腾高中那场“飞黄腾达八人牌戏”的玩家是一个不差。   从他在论坛之中所获消息来看,这俱乐部目前正处于一场舆论风暴的中心,而包括孙煜在内的八人乃是舆论的指责对象,说难听些便是“犯罪嫌疑人”。   目前他已得知结果,“俱乐部负责人集体自杀”,可单凭眼下这些线索,这群人的死因其实并不明确。   单论孙煜,他究竟是犯了罪而后因愧自杀,还是无罪反被诬陷有罪怀恨而死,又或者是因为其他的什么,他们还未能推知。   正思忖着,戚檐忽觉身上风衣里有什么东西在动,正想着甲虫一类恶心的生物时候,手指从中夹出了一张血淋淋的纸条。   纸条的内容直白且怪异,只可惜下半截被人撕去了,仅仅留下了上半部分。   ——【阎王阴尸庙鬼婴供养法】   【供养地点:低处,低处,愈低愈好】   【供养方法:(因墨水晕开而无法辨认字迹)、从距离心脏三寸之地取出的血】   【供养人:(遗失的下半部分)】   戚檐的眼睛有如扫描仪般,高效率地扫过一片狼藉的俱乐部。在进行排除和比对后,他的视线对准了角落一处“洼地”——天花板上漏下的水滴滴答答地打着那儿碎裂且下陷的瓷砖面。   他懒洋洋地踱过去,继而弯腰,试图查找到那一只不知被何人饲养的“小鬼”实物。   可比起说是他找到了那东西,更准确而言应该是那东西找到了他。   角落里一对大眼睛笑盯着他,阴恻恻的目光叫人脊背发寒。   戚檐笑着伸手柄那玩意掏出来,只见——   那是一只沾满灰尘的黄棕色动物布偶,耷拉着的耳朵看着没半分精气神。   他颇熟练地把那脏兮兮的玩意别到了肩上,口中还在喃喃自语。   “文侪送的,可得好好收着。”   ***   文侪到底是个胆子大的,方颤着心听完男孩唱歌,见戚檐被计算机嘀嘀声吸引,不过扭头端量了那人一阵,便忘了适才外边那小孩儿的猎奇举动。   他迅速把门打开,叫那较寻常要更为厚重闷热的夏风往屋内吹进好些。   他听到钟表的嘀嗒响,又倒回屋中瞧了眼那钟,只见钟表的指针正在迅速转动,分针绕了数圈后,速度才终于慢下来。到最终彻底停下时,文侪想了想,大抵是由先前的傍晚六点多走至淩晨三点——恰同世界崩解时的时间相差无几。   他于是叹口气,在心底暗骂那阴梦吝啬过人,一点时间也不愿意多给。   既时间压缩到了极致,他登时觉得浑身有使不完的劲,于是很快整理了稍显混乱的思绪,望向了门外,门外当然没有什么邻居,对面却仅有一面厚实的水泥墙。这间办公室位于这栋矮小建筑物的顶层,目之所及仅有一个窄小阴暗的楼梯,犹如下水道口一般通往更阴暗处。   他还没走几步便意识到这楼梯间里,并不是每一层皆有灯,也是在这时,他无可避免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瞧见了数回自个儿臆想出的可怕东西。   可更叫他心神不定的是,在这阴梦里,他根本无法确定那鬼怪究竟是他幻想出来的,还是那些个东西就站在下一层的门前,守株待兔。   文侪深吸一口气,叫尘味呛得咳声震得整栋楼都似乎晃起来,他怕,可是他别无他选,他只能走,他不能既叫心脏怕得不好受,又叫时间白白流逝,更加重心理负担。   文侪咽了口唾沫,将先前在阴梦里遇到的那些个“可人儿”都过了一遭,什么铃婆,什么罐中尸婴,什么双面服务生……   再想了一想,觉得已不能再碰上较那些东西更可怕的玩意了,于是咽了口唾沫又下了几层。   甫一瞧见接下来的每一平台皆是拿白布封死的门后,他便不再犹豫,只藉着楼道内昏黄的灯光,一鼓作气地冲去了一楼。   他又跑又跳,叫那破旧的老楼都要跟着抖上几抖,连那顶层慢吞吞挪动的戚檐都不禁晃起脑袋轻笑:   “嗳、我文哥这又是在干嘛呢?”   ***   现在是淩晨三点半,虽时值盛夏,太阳升得早,可再早也不至于此时便露头。   于是文侪冲出了那片昏黑,又叫另一片黑暗所吞没。   在眼前铺开的是四面矮小的围墙,视线越过墙能够瞧见外头那些个黑郁郁的道旁植物,更远些,是高低错落的旧楼房。   这个阴梦的局限在何处?   文侪瞧着不断延展的街道与远处窗帘倒映着的人物剪影,强烈的真实感叫他脊背发凉。   他拖动了因震撼而发僵的双腿,朝围墙外头走去,然而恰在即将迈出去的刹那,脚尖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堵住了。   他于是伸手去抚,很快意识到,在他面前,树着一堵墙,由于他甚至瞧不清那东西的形态,故而不能称之为透明,但恰恰是那么个说不清形态的东西,将他彻底与外头阻隔开来。   文侪正愣神,忽有只手拍上了他的肩。   他忙回神看去,只见侧旁立着两个穿了休闲运动装的男人。   ——是郭钦和老班。   文侪瞥他二人两眼,将适才在楼上匆忙瞥得的阴梦新设置套入说辞当中,笑道:“唉,您俩淩晨便来上班啊?”   那二人古怪地对视一眼,还是老班先亲善地接起几乎已掉在地上的话,说:   “小文啊,你糊涂了吧,咱们来晚可是会叫人给堵住的。——你就别拿我们取笑啦,你来得不比我们早多了?”   文侪于是装出个憨实模样,挠挠脑袋,说:“哎呀,是这样。”   见那文侪还站在原地不动,郭钦先骂上一嘴:“喂,你杵着不动干嘛?!等着叫那些流氓逮着你揍吗?还不快跟上来!”   文侪只照猫画虎地应付上一句说:“嗐,我就想再等等童彻她们嘛……”   “等阿彻?”郭钦猛然回头瞪他,“还嫌她被骂得还不够惨?你究竟想将她作弄成什么个样子才满意?!!”   “哎呦喂,千万甭吵架!小郭,你冷静冷静,那小童她被骂,也不全是小文他的缘故嘛!咱们一家人啊,上楼,工作去!”老班说着去推他,楼道口这会儿亮了灯,他这才瞧清那二人运动外套里头的白T上满是喷溅状的血迹。   文侪不好大惊小怪,只能装作从容地瞥一眼,笑道:“您俩辛苦了哈,这衣服洗着估摸不简单。”   老班垂头瞥了眼,说:“嗐,不是我们的血。”   谁问这个了???   文侪干巴巴地笑上俩声,爬楼梯时险些叫怼到眼前的一个等身木偶吓得魂飞魄散。   那木偶穿着登山服,眼睛很大,还是笑着的,眉毛画得既短又弯,腮红是小桶油漆直接摁上去的两个圆红,唇部则是刷子糊弄的厚厚两抹红。   那木偶很像人,但又具有很明显的非人特征,譬如脑袋比身子大好些,却偏偏不算大很多,故而还是像人。   秉持着爱岗敬业的职业操守,他指了指那凭空出现的木偶,笑说:“这是啥,您二位有知道的吗?”   郭钦双手插兜,不屑地说:“那儿根本没东西,你少自个儿吓自个儿!”   文侪哈哈笑,说:“那成吧,我胆小如鼠,我要跟在您二位中间走。”   然而那文侪在那二人走了一阵子,想着不行,便把牙死死一咬,猛地往下冲,还不忘招手同那二人说:“您二位先走吧,我落了点东西在下头!”   他沿着楼梯走到了那大头木偶身边,虽说这玩意儿已突破了他对其似人程度的临界点,彻底跌入了恐怖谷中,他却还是强压下心中恐惧,把手伸向了他的脑袋。   然而一触碰,便叫他猛地缩回了手。   那玩意是温的。   或者说,他脸上的皮肤看着是木头,摸着却是实打实的肌肤。   ——他是个活物。   下一秒,文侪瞧见那木偶人眨动了他睫毛极长的大眼,扭过头来,胖手扯住一根不知源头在何处的线头,唰啦便叫胃部大敞。   他从里边翻出一只沾满粘腻液体的绣花鞋,说:   “你漂亮,你来,你要穿一只绣花鞋吗?” 第80章   不知从何时起,被文侪打开的门闭紧了,没能流通的空气凝滞着,角落里霉菌与灰尘的味道一点点扩散开来。   夏季暴雨将至时,屋子里总是这般闷热。   豆大的汗珠自戚檐的发梢滑下来,濡湿了他的白衫。他就站在屋子的正中央,耳朵听见有人在敲门,可腿脚却像是罢工的机器一般,运作不了锈蚀的零件。   不想开门。   他发自内心地想。   而后,他开始思考,为什么自己会从心理上抵触开门这一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事。   理由不容易确定,却能轻易概括:   一、屋子里有什么东西,原主不愿意让屋外人瞧见;   二、进入这屋子有一层他所不知的隐喻,原主不愿意叫外头人遭受那形同诅咒一般的东西;   三、屋外人会对原主造成什么强烈到让他不乐意开门的威胁。   戚檐笑着捏了捏肩头那黄棕色布偶的脑袋,毫无顾忌地反抗内心那躁动,从容开了门,迎进来的是神情困惑的郭钦和老班。   他藉着身高优势越过俩人的脑袋朝外头又张望几眼,问:“文侪呢?”   “说是落了点东西在楼下,一会就跟上来了。”   戚檐瞅了眼乌漆嘛黑的楼道,面上笑没有收起来,喃喃道:“……总是丢三落四的怎么行?”   “小文他才不在这一会儿你便要数落人家!小文他不容易啊,我知你哥俩平日里头关系铁,但关系好也不能总互损呐!总得多体谅体谅彼此才行。”   老班讲起话来喋喋不休,戚檐只留了一只耳朵听,在心底简单梳理起他和文侪二人原身的关系——在校园里是笔友,在俱乐部便成了铁哥们好同事?   那么,文侪与他先前那同桌郭钦也是好兄弟么?   戚檐想着,手比口快,先一只手揽住郭钦的肩,而后亲昵说:“我同小文的关系可淡!哪里有和小郭亲?”   说时迟那时快,郭钦给了他一拳头,骂骂咧咧说:“谁和你亲?你爱和文侪那小子怎么处都别他妈拉上我,谁稀罕掺和进你俩的事?”   哦,他与文侪俩人,同郭钦的关系应该都好不到哪去。   戚檐将唇抿作一条线,强压住欲勾起的唇角,只用一种很是平静的口吻说:“咱们俱乐部有人在养小鬼吧?听是在咱们办公室里呢。”   闻言,那方进门的俩人面面相觑,老班憋红了脸也没憋出个屁来,他从裤兜里掏出卷皱巴巴的纸团,颤悠悠地向上拭汗,纸团都湿透了,还拧在手心里不肯放开。   “别他妈乱说话!刷那些狗屁论坛刷疯魔了?若连你都信那些个鬼东西,我们要怎么办?”   戚檐听那话,挑起眉来,猜想他的原主应是这俱乐部里领袖一般的人物,于是果断放过了那俩被他堵在门前的可怜人,转而迈向自个儿那张办公桌。   满桌数据收拾得齐整有序,登山相关信息叫戚檐只瞥一眼便抛至了一边——他对阴梦里头繁冗的讯息提不起半点兴趣,文侪记线索像吃饭,他却不是,他的脑子有承载标准,超负荷会叫他浑身没力,会变得只想赖在文侪肩头闻闻嗅嗅。   充个电还少不得挨揍,他也是命苦。   正想着,他的目光霍地停在了一扇玻璃窗前,余光中那郭钦和老班也恰于这时站定,就好若在等待神只降临的信徒一般。   “……奇迹将至啊。”郭钦愣愣地说。   明亮的天光拨开浓云,经临小窗跑入屋来,在那短短一瞬,戚檐确乎信了那人的话。   “咔擦——”   “都躲开!!!”   他听见老班喊得撕心裂肺,可他与郭钦的脚都没能挪动一寸。   闪电一般触目惊心的裂纹爬上表面的刹那,玻璃窗蓦然爆裂开来,四处飞溅的玻璃渣扎入他的面颊、脖颈、四肢各处。可直至眼底有鲜红涌出来,戚檐才发觉有些碎片飞入了眼中,割破了他的眼球。   说疼倒也是真的疼,只不过,在这阴梦中什么痛苦没遭受过,死都死了十余回了,到现在还喊疼,那才是真的矫情。若是文侪在身边,他不单嚎,他还要抽风地哭几滴,保准叫那小子心疼得龇牙咧嘴。   可文侪毕竟不在,他只捂住那只当场失明的眼,任由汩汩淌出的鲜红沾湿他的掌心,随后毫不在意地睁大另一只视线模糊的眼,不慌不忙走至窗边,俯身下望。   人,密密麻麻的,嗔目切齿,怒容满面的人。   他们手中握着空酒瓶、烂菜叶、臭鸡蛋,他们抛出铁鎯头、大力钳,他们的拳头朝天挥舞,他们的嘴张张合合,粗言脏语喋喋不休。   “黄腾畜生还命来!!!”   “滚出来——”   “去死吧!”   戚檐放下遮目的手,鲜红附在他惨白的面上像是一道陈年疮疤。   他忽地呵呵笑起来,心底那叫他欲罢不能的念头变得尤为强烈,强烈得叫他浑身的血液都沸腾得咕噜咕噜冒泡。   ——有声音告诉他,时机到了,是时候拿起近在手边的东西,并向前一步了。   他没有反抗原主的欲望。   几秒后,楼下有一个围观的人死了。   死因是高空抛下的一把锋利的水果刀。   ***   “要穿吗?”   文侪瞅见那木偶手里捏着的一只小绣花鞋,登时连唾沫都咽不下去,一个不慎还险些呕出胃里的东西。   他手心汗津津,又因时值酷暑,身上正穿着条短袖,也不能扯袖来擦,只能将发抖的手握成拳。   他给自己做了时长约莫一分钟的思想工作,这才终于下定决心把鞋接过去,谁料那粘腻玩意儿方沾上他肌肤的刹那,身后忽而响起道甜润话音:   “你也要穿吗?”   “什么?”文侪说着回头,遽然间瞥见那左半张脸爬了一丛六角梅的童彻。   童彻披了一身红嫁衣,见他挪了正眼过来,还俏皮地冲他转了个圈,含笑问:“漂亮吗?他们送我的。”   文侪不做评价,只说:“你适才说什么‘也’?”   “哦!”她笑着将裙子提起好些,给他展示自个儿那双穿上了绣花鞋的三寸金莲。   封建糟粕的冲击力真不是盖的,那文侪紧皱着眉,张口的头一句话却是问她:“疼不疼?”   童彻明显卡壳了一瞬,可她轻巧地跳上台阶,又欢欢喜喜地开了口:“什么疼呀?是漂亮!”   文侪的喉结艰涩地滚动了一下,他扶住有些粗糙的墙面:“谁说那是漂亮?”   那张开怀抱对准面前木偶的女人回身冲他笑了笑,艳红指甲冲着街道上那些个来去匆匆的行人:“当然是他们啊——阿侪,咱们上楼罢!”   那小脚女人拖着曳地的红裙,艰难地将那只有她和文侪二人看得着的木偶搬上楼去,期间那玩意腹里的东西不断往外流,落在地上绽作了朵朵殷红的血梅。   文侪不愿抱那邪玩意儿,只能跟在后头走,在走到俱乐部门前时,倒是难得绅士了回,替她把门敲了。   开门的是那带笑的戚檐,那人方瞧见文侪,便笑得很欢喜,只是文侪的视线尽数落在他身后。   他的瞳孔霎那因惊恐而剧烈晃动起来。   ***   戚檐叫文侪的眼神惊了惊,一回头却只见那俱乐部里头好似换了天。   本默立窗边的郭钦和老班正匍匐在地,他们不知何时已脱下身上厚重的运动服,只揉作抹布一般,仓皇地擦拭着地上成河的血迹。   大门正对着的两层冰箱半开,冷气却叫周遭都被白雾盈满了。   阻止冰箱柜门关闭的是从中横出的一只毫无血色的惨白手。   当文侪朝其中看去,仅能看见一个被竭力塞入冰箱的,姿势颇为扭曲的无脸死人。   这屋内怪异处不单有无名死尸而已,到处都开满了红梅,那些没有绝缘体包裹的裸|露电线这会儿皆变作了梅的藤条。   梅也会生在藤条上?   文侪已然无力顾及那有违常理的地方,单单盯着那丛野植的根。   它们是从一个开了颅的僵青尸首的嘴里生出的,粗而不规则的根部穿过那人腐烂的身躯,变作了那堆白骨新的脏腑。   文侪将戚檐推开,跨过门槛,脚没落在瓷砖上,而是一片泥泞的枯草地。可被鞋从中踩出的不是泥水,而是腥臭的血液。   他环视这充斥着非正常事物的地方,一刹有些头晕。   童彻好似并不理解他的崩溃,只费劲将那木偶拖了进来,坐进自个儿的工位,平静说:“阿侪,阿檐,你俩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坐下来工作?”   她桌面上的计算机发出狂轰乱炸般刺耳的嘀嘀声,听久了险些变作恒久的耳鸣永远留在戚文二人的脑内。   戚檐伸手揽住那有些手足无措的文侪,又指了指地上随意摆放着的、无数具狼狈的尸体,问:“那是什么?”   童彻的瞳子轻轻点了点近旁那具,又很快转了回来,说:“啊——那是我的遗体。”   “遗体?”   童彻点了点头,分外怜惜地摸着自个儿的脸,说:“可惜这是我最后一张皮囊了,否则还能叫你们瞧瞧。”   文侪回过神来,搔搔鬓角的发,放轻了语气,温柔说:“阿彻,我想看看你的计算机,行么?”   “看吧,这有什么?”童彻耸耸肩,“和你们的没什么区别。”   她说得并不对。   因为当文侪将她的计算机转到眼前时,爆满的私信框才是那轰炸般的提示音的真正来源。   他抖抖鼠标,摁开了私邮箱,谁料里头尽是不堪入目的骚扰信息与辱骂。   从她动人的面容,到她姣好的身材,她的美丽叫那些不怀好意的网民削作了锋利的刀子,恶狠狠地反刺了回去——最后落笔多是“荡|妇”二字。   然而文侪甚至来不及展开每一条消息,新弹出的消息便叫那计算机显示屏变作了直播间不断滚动的弹幕,从评头论足转为了极尽羞辱的叫价。   文侪忍无可忍,只一通操作将那论坛关了,问她:“阿彻,你做了何事?他们凭什么这般说你?”   她仰头看向文侪,说:“我?我做了什么?哦,想起来了,我那日不漂亮。”   文侪略微屈膝,温柔地握住她的手:“怎样才算漂亮呢?”   童彻回答:“穿上绣花鞋,披上红嫁衣,要性子宽厚……要笑!”   那童彻再启唇,却只留下一句叫人云里雾里的话——“你来日会为了那绣花鞋而死。”   文侪身侧,藤梅的不停开合吸引了戚檐的眸光,他一怔,蓦地将视线投向了钟表。   ——时分秒三针正不受控地转动着,此刻的时针正以一分钟走一小时的速度运作着。   童彻那含情眼转瞬便落回了那闪着蓝光的计算机显示屏上,她忽而掐紧自个儿的脖子,皮肤在发涨之间变得冷白透明。   文侪大惊,正欲去看她的情况,谁料方挣开戚檐的手向前迈出一步,那童彻的身躯便在他眼前爆炸开来。   她炸作肉沫估摸着只花了两三秒,可是文侪的双眼却似乎自作主张地将那场面放缓至两三分钟,叫他足以清晰地看清她的五脏六腑是如何开裂而后迸出鲜血,皮肤又是如何像是充了过多气体的气球一般,变得愈来愈薄,而后炸作薄薄的肉片。   在那缓慢的光阴里,文侪看见童彻眼里含着泪,她说:   “我不愿穿那绣花鞋,可是阿侪,这绣花鞋不只有我穿,也不只有别人叫我穿。”   ***   阴梦第三次委托,第三日24:00,童彻死了。 第81章   童彻死的时候,戚檐一直盯着文侪,见那童彻炸作菸灰后,那文侪神情蓦地变得很淡,便上前又把他的肩给揽了,笑说:   “诶、看你刚刚待她那么上心,还以为她死了咱们文哥的表情要更难看些呢!”   文侪说:“在阴梦里,你我都自身难保,还同情别人……甭说笑了!要同情也要到后头同情他们原主,对着这些扭曲的空壳论个屁的人情。”   “是吗?你几分钟前瞧上去还挺难过的。”   “总得装得逼真点,人家才愿意同咱们掏心掏肺。”文侪平静地说,“像那地铁里的怪物情人一样。”   “装就装吧,不妨事。”戚檐吹了个口哨,“反正我见过你真伤心是什么样。”   文侪对他说的话不置可否,只叫自己骤然陷进童彻那一张带靠背的皮质旋转椅中。这类椅子一旦坐下去,整个人便陷入了一片柔软包裹里头,舒适得能叫人将身上疲乏连带着身旁喧嚷一并忽略在外。   “喂,文侪。”戚檐一只手撑住桌子,低头盯住那看电子显示屏看得出神的文侪,“刚刚我杀了一个人。”   文侪听了那话却无动于衷,手上滑动鼠标的速度甚至没有丝毫减慢。他被显示屏映得亮澄澄的双瞳里,只有印刷体黑字在极迅速地上下移动。   半晌过去,那人才忽然记起来耳里进过一句话,便随口问了一嘴:“怎么杀的?”   不问杀人理由,仅仅在乎手法。   戚檐笑了笑,一只手扣住文侪的下巴,强迫他仰起了脑袋,那双紧盯计算机的双目也因面庞的偏移,而被迫对准了戚檐的笑眼。   戚檐说:“在这阴梦里头待太久,你有些麻木了吧?这当然没什么不好的,只是觉得有些可惜……我还没看够你当初那般单纯干净的傻样呢!”   文侪啧一声,大力挥开他的手:“少他妈说些有的没的鬼话……”   “生气了?”戚檐还是笑,笑得肩都跟着抖,他凑在文侪的耳侧,说,“我把水果刀从楼上扔了下去,扎死了底下一围观的闲人。”   文侪掏出笔记本便写,写完后又将本子往旁边一扔,继续翻看论坛:“记住心底杀人的冲动,下回原主再要操控你的时候,提前吱一声。”   “真冷漠。倒不如揍我一顿。”   文侪没有回答。   ***   水,深蓝色的水正在不断上涨。   从天而降的暴雨化作了巨大的潮浪,潮水积聚、积聚,先是淹没了一楼,而后层层往上,灌满窄小的楼梯间,直至站在顶楼那间俱乐部办公室中,膝盖往下,都浸没于水中。   第七日了。   文侪推开窗子,叫那带着腥气的海风一股脑地跑进屋来,吹淡了屋中像是十年无人居住的重尘味。   他回头看向戚檐,却只见那人正摘下肩膀上那只布偶,在并不算干净的海水中清洗。   “嗳,它不知道怎么越来越脏。”   文侪看见血色在那玩偶浸泡过的地方呈涟漪状一圈圈晕开,戚檐的左手正陷在那玩偶所处的涟漪中心,浓而以至于发黑的血就那么淋漓地往外冒。   “放心,不是我的血。”戚檐从容说。   “咱们也到时候该坐下来整理整理前几日发生的事儿了。”   可文侪虽如此催促戚檐,自己却忽地浸去了回忆里头。记忆的波涛鞭挞着他有些僵硬的躯体,叫他脑中逐渐锈蚀的零部件缓慢地、极缓慢地运作起来。   他忽而想起来,这五日来死了六个人的事实。   ***   第四日   “滴答——滴答——”   雨点自碎了一角的窗子蹦入屋来,毫不留情打在一熟睡人的面上,湿润的长睫翕动,终于向上抬起。   童彻死的第三日夜,俩人浑浑噩噩便昏睡过去了。当叫雨水打湿面庞而忽地惊醒时,文侪只觉全身疲软,就好若经历了一场尤其漫长的远足。   他鬼使神差地瞧了眼脚上球鞋,湿漉漉的,还沾满了发潮的烂泥。   在哪里沾的,他已没力再计较。   许久未见的江昭正一动不动立在一个等身镜前,他穿着密不透风的登山服,过高的衣领自他的脖颈延伸至下巴一小截。   “阿侪,你说……我该如何是好?”   江昭回身,露出一张消瘦得好似正在经受一场重病的脸,他的眼下有两道深深的乌青,几乎发灰的惨白肤色叫文侪想到了摆在灵堂里的一坛骨灰。   当看到暴雨下还有明晃晃的月光照入窗中时,他就该对这些不正常之处有所反应的。可他在那一刻只若是被海妖迷惑的旅人,定定地盯着江昭发愣。   江昭一边笑着一边向下扯足有拇指粗的外套拉链,当拉链拉开露出那一条几乎被血染红的白衬衫时,文侪好似再一次看到了黄腾高中里遭遇严重校园霸淩的那位高中生。   可江昭没有同他诉说被人纠缠,被人殴打的故事,他只是张开不知何时已开裂的唇,说:   “阿侪,我从一些不干净的人身上沾了种怪病,我好怕……妈妈总劝我去治病,我没说不治,可她总哭,她总说我要不快些治病就会死的……”   那对于江昭而言过分肥大的外套很快被他抛在了地上,短袖与短裤上都沾满了赤红的腥臭液体,可显露出的四肢却叫文侪更为震悚。   病,确乎是极严重的病。   他的四肢布满腐烂的痕迹,像是被硫酸泼过一般,皮肉翻卷着皱巴巴地缩起来。巨大的疮疤曲曲绕绕地绞缠他的四肢,鼓胀着,拥挤着,彷佛下一刻便有什么要从中喷溅出来。   “哦?他也穿着绣花鞋啊?”   文侪身后忽然响起了一道慵懒的声线,毛茸茸的脑袋又一次从他肩上长出来,戚檐半睁着惺忪的睡眼,似乎对眼前人的存在并不惊怪。   文侪察觉那人不安分的手总想搂到他腰间,猜是那人要借力站稳。可若是那么惯着戚檐来,他必然一直没精打采没个清醒,便向旁边一闪,叫戚檐猛然向前一倾,差些倒下去。   “呃啊……”   戚檐站定,还没来得及嗔怪什么,脚上套着双花花绿绿的绣花鞋的江昭又打着颤开口了。   “我妈叫我燃香拜神爷,可我觉着神爷早就不要我了。他早将我抛弃了,否则我怎么会染上这个怪病?你说凭什么是我?我知道我没阿彻那般厉害,可我也尽力了啊……我……我……”   文侪这才意识到,江昭手中正端着一个铜香炉,炉上插了四根香。   “神三鬼四,看来他拜的可不是什么‘神爷’,而是‘鬼爷’吧?”戚檐忽而笑起来。   恰是这时,江昭在地上瘫坐下来。他像是叫鬼上了身,开始挖香炉里的灰吃,吃得很是着急,像是饿了好些天。入口的灰还没塞进去,又有新的送进嘴中了。   戚檐忽地蹙眉,大掌往上一抬,又一次遮住了文侪的眼。   “这也别看了吧,恶心。”   文侪要扒下戚檐的手,戚檐却很是坚决地捂住他的眼。后来像是怕文侪挣脱,又很快道出了详尽描述,以充当替代品。   “他的表皮在一层层往下脱落,露出底下淡粉色的真皮层。哦,眼球也快掉了,几根肉线牵着,血哗啦啦地往外淌着……”   文本和想像的力量也很强大的好么!!   文侪想得有些反胃,可他好似听到了戚檐窸窸簌簌的笑声。   “两只眼珠都没了,果真要走的留不住啊。头发开始一片片地往下落了,从后脑勺开始,最后到头顶。呃……那是什么?脑袋上有些古怪的凸起与凹陷,像是被人对着脑袋砸过似的……好生奇怪……”   “哐当——”   一声巨响后,文侪忽动的长睫遽然挠了戚檐的掌心,叫戚檐觉得有些不自在。   “发生了什么?”   “江昭他自个用斧子砍断了自己的两只脚,斧子是他从老班桌上拿的。”   文侪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又听得布料摩擦水泥地发出好些声响,那声音愈来愈近,愈来愈清晰,直到有东西忽而拽住了他的裤脚。   “别搭理吧……是江昭来送‘脚’了,穿着绣花鞋的两只脚。”戚檐赫然将文侪转了个方向扯入自个儿的怀中。   几声凄厉的怪叫紧随而来。   江昭死了,死在了第四日。   ***   时钟敲了12下,这是夜里那12下。   第五日到了。   江昭带来的一切化作菸灰散去,可是在那飞扬的土尘之间忽有几根红圆柱拔地而起,将那天花板撑作黑黢黢的一片浓色,一眼望不到顶。   地板晃动得厉害,大坝放闸似的唰啦巨响乍起。   文侪环视周遭,想要找到声音来处,却只见那戚檐瞪目朝他奔来,那一双狐狸似的冷淡眼这会儿好似盛满了浓烈的什么东西。   他还来不及反应,身后那血红的浪潮已然奔涌而至,活像一条乱卷的长舌要将他们压碎在口腔内。   可是文侪还没来得及瞧清那血浪模样,脑袋已经被摁进了戚檐的胸膛,紧随而至的是戚檐几声闷哼与从四面飘来的呛人气味。   所幸浪潮渐退,可待瞅不着浪的影了,那戚檐却迟迟不肯松手,只还感慨一句:“文哥,那浪好猛。”   “猛?”文侪察觉到戚檐此刻情绪的不对头,没强硬地挣开他的怀抱,难得温柔问他,“怎么了?”   戚檐无力地将脸埋他肩上,高挺的鼻骨硌着他的肩头肉。他后知后觉地伸手去摸戚檐的后背——满掌粘腻,一并触及的还有戚檐细微的颤。   “哈——”文侪仰面深吸了口气,随即戚檐被人握住手臂猛然翻了个面。   满背烧伤。   戚檐回首见他神色不虞,这才解释:“嗐,没啥事。我醒的比你早些,也是才搞清楚在郭钦那小子的地盘,咱们得踩着红水走,那些东西温度是正常的,偶尔却会从不远处那些黑洞洞的地儿涌来些浪尖很烫的浪,碰着人像是被火烧了似的。”   戚檐回身给他展示自己被烧得有些焦黑的右手掌:“我刚清醒那会便有幸碰着个小浪。”   文侪锁着眉头,那戚檐倒是轻巧晃来他眼前,笑着说:“咱们在这儿阴梦里也约法三章吧?”   “什么?”   “你问的是‘为什么’还是‘是什么’?如果是‘为什么’我就不赘述了,咱就说‘是什么’吧。”戚檐自说自话地立了三个指头,“一、不准心疼我,咱们提高效率;二、你若还是心疼我,那便选择一种方式来安慰我,安慰完就不准再拿那事出来说;三、安慰我的可选方式只有两个,亲我一口或是抱我一下。”   “又犯什么毛病!”文侪呵斥他一句。   那戚檐倒是乐呵呵地摆了摆手:“你刚才已经让我抱了,咱们这事就算过了。”   这头二人还没说清那事,一仰头却见上头垂落无数条红纱,将这黑漆漆似的下水道一样的地儿分作几块。   在那些红纱停止抖动时,他忽而听闻有婴儿的啼哭声自四面八方传来。   那文侪本驻足仔细分辨声音来处,下一秒意识到什么后,却猛地扯住戚檐朝那哭声最为嘈杂的一处跑去。   文侪一路上不知抬手拨开几回拦路的红帘,叫那跟在后头的戚檐的眼晃了一晃又一晃,好似见着了那人掀开红盖头的模样。   他登时一怔,不由得自嘲地弯了眼——那算什么,还没告白就已幻想到那地步了?   真他妈的痴心妄想至疯魔!他若是文侪,一旦知道了旁人的龌龊心思,铁定要缠着薛无平说要单人行动!   他回神于文侪站定的一刹,只见那身着红长衫的郭钦正疲倦地坐在个雕花的木椅上,脚边爬着一圈嗷嗷啼哭的怪婴——没眼的,没鼻的,没嘴的,亦或长得根本没有半分人样的肉块接在不停蠕动着,从他们那不知可否称作身体的东西里拔出最为尖利刺耳的嚎叫。   文侪牵着戚檐的手松开,他将手拢在口边喊道:“郭钦——”   那人闻声终于抬起自个儿那发乌的眼皮,有气无力地笑了声:“你来了。”   然而他的情绪蓦地又发生了变化——他霍地捂着脸崩溃哭起来,叫那黑框眼睛中盛满了泪液,最后掉在地上被那些怪物给分食殆尽。   他忽而仰面,盯着那无止尽的天花板,红着一双眼,说:“文侪啊,他们不听我的,只要他们一日围着我,一日不放过我,我就一日不能脱逃。”   “所以啊——”那郭钦的双脚落了地,地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怪物忽而像是婴儿对母亲的依赖般咬上了他的袍衫,或直接咬破了他的皮肉,只盼能紧贴着他。   郭钦却还是艰难迈动着自个儿那穿着绣花鞋的大脚,趔趄着朝文侪走来。   他痛哭流涕:“所以……你啊,为什么要长这两只眼睛呢!”   文侪的心口被他戳了戳:“伤疤里头只有烂掉的血肉。”   “老雁折翅,幼雁何活?”   那话方说完,郭钦便收回手去。戚檐后撤一步,将文侪也给扯了过去,便是那一霎,那些尸婴迅速上攀,将郭钦的头脑连同刚收回去的手一并覆盖,他呃唔挣扎着,一阵猛浪扑来,将他和那群东西一并压倒在地。   郭钦死了,死在了阴梦第五日。   ***   红浪猛退,老旧的破茅屋顿现。   村里都不常见的茅草房就那么颤悠悠地藏入杂草之间,而茅草屋的正前方,是三口深不见底的井。   文侪靠近去瞧,只见井缘爬满了墨绿色的青苔。穿着一身孝服的颜添正在朝井下张望,她身边摆着几张写满数字的草稿纸,她每往井下看一眼,便在草稿纸上写下一个数字。   她探身的幅度不断增加,身子愈发地前伸,脚叫青苔一滑,一不当心便往下头栽。   然文侪伸手猛然拽住了她,半个身子都没进井中的人就那么被他生生拖到了一边。   可颜添开口第一句不是感谢,而是问了一句:“文侪,你说,这井究竟有多深啊?先前分明没出错过,怎么现在我总也测不准?你说我是不是出了什么毛病?”   文侪不知该如何作答,往旁边一瞥,只见戚檐那傻大个这会也学着颜添的模样正往井下看。文侪忧心那人没个分寸,一不小心掉下去瞎搅事,于是赶忙将他往后拽。   谁料戚檐纹丝不动便罢,还转身冲他勾了勾手指头喊他过去。   “干什么?”文侪没好气。   “这口井的水位比较高,水也较那俩要清澈。”戚檐笑得明朗灿烂。   “你到底想说什么?”文侪凑过去,两张人脸于是出现在了水面上。   戚檐指着水面上自己清晰的倒影,笑说:“我才发现我的头发已完完全全变成金色了。——嗐,就想问你觉得我什么发色更好看些?若是你喜欢金的或者浅些的,等重生后我便去染一头新发色。”   戚檐言罢还娴熟地冲他抛去个媚眼。   “靠……”文侪揍了他一拳,气还没消就又被他装可怜的模样给气得肺快炸了,“你他妈给老子正经些成不成!!!”   “不对、不对呀!”一袭孝服的颜添喃喃自语,她又摸去了井边,迳自站起身来。   她浑身上下一片白,单头发是黑的,以及将脚上穿着双花色的绣花鞋。   “颜添——快下来,你慢慢同我说,究竟是什么不对?”文侪缓慢地靠过去。   哪曾想他这一举动却叫颜添觉着冒犯,她忽而尖叫起来,刺耳的声音差些捅破俩人的耳膜。   “数据不对!!!”   她一语罢骤然往后倒,人就那么跌入了井中,只还听得井下传来声什么东西落地砸出的巨响。   戚檐见状探了个脑袋去看,感慨一句:“原来那口是个枯井。”   可颜添死后,这儿的景象却并不如先前一般迅速崩塌。   一片大雾迅速盈满周遭,当戚檐牵住文侪的手,口中喊着怕走丢时,文侪没有逼他松开。   他们没有朝四周乱走,仅仅立在原地,可那三口井却云雾一般叫风吹去了,自土壤里长出来的是一块破旧的墓碑,碑上用红墨水描了四个大字“老南之墓”。   ——是那秃头数学老师的墓碑。   可碑上虽说是墓,那人实际连棺材都没有,更没有下葬。   那老南早已经发僵发寒的尸首套着裹尸布摆在一旁,露出了一颗死不瞑目的头颅以及一双穿着绣花鞋的脚。   颜添与秃头老南死了,同样死在了第五日。   ***   大风叠起,吹得钟表乱转。   第六日到了,前来替代的是那老班的世界。   他是最后一个准备接受死亡的人,他的世界也似他的处境一般光秃而荒芜,不远处有如沙丘一般堆着先前死去的那五人的遗体。   沙漠正中支起一个简陋的裁缝铺子,顶头悬挂的红布叫风鼓得时收时涨。   老班一身灰鼠色长褂,翘着二郎腿,晃着自个儿穿着绣花鞋的三寸小脚。他手边挨着一水的红丝线,手上待添上纹路的帕子倒是白的。   他的摇椅边插着十根燃烧的蜡烛,面前摆着个神龛,只是因为背朝他们俩放着,文侪也不知那里头摆着什么个东西。   然而文侪只探头一瞧,便被里头那僵尸硕大的脑袋给吓得一激灵。   “‘尸位素餐的裁缝’么?”戚檐眯眼喃喃将学校柜子上写的介绍语背了遭,又转头问文侪,“他这拜的哪路神仙?”   “尸爷!”文侪啧声,“你仔细瞅瞅,这里出现的东西一大半都同当初童彻在黄腾高中里神叨叨讲的那个故事对上了!”   “对上吗?当时童彻讲的一大半不都是关于咱们眼前这主儿如何虐待郭钦的?这儿单是老班分裁缝铺,和郭钦有半毛钱的关系么?”   “你倒是给老子看了再说!”   戚檐眯起眼朝四周瞅了瞅,这才指了指鼻梁上架着的眼镜框,欠身讪笑:“真对不住,您也知道的,我现在高度近视,这眼镜还给那沙砾给刮花了,实在看得不太清楚。”   文侪在铺子里四处翻找,却不忘应付上一句:“中看不中用吧。”   戚檐脑子转得快,一闻言便开始借题发挥:“文哥,你说这眼镜是因我才好看,还是因为本身就好看?一定是因我人漂亮才这样吧?将这眼镜往那神龛上的尸爷耳朵上挂,也不见得会漂亮……谢谢你啊,文哥!都叫这阴梦折磨成这样了,还不忘夸我一句漂亮……你也忒喜欢我了!”   “老子下回一定谨言慎行!”文侪咬牙切齿。   戚檐于是笑着抬手遮了风沙,一路小跑至那堆尸体边。   那郭钦的腹部果真留有一道未完全剖开的刀痕,而双手早已被削得只留了光秃一掌。   他终于定睛看向那老班椅边绕着的十根蜡烛。   ——蜡泪直流,他却看到了被流蜡掩住半截的指甲。   戚檐为那老班的惊人癖好合手拍了个掌,而后淡笑着走向老班,问:“您好端端的,为难人郭钦干什么?”   “我为难他?”老班捧腹大笑,笑得险些叫他那一堆瘦骨头碎在椅上。   “我们都是人啊,几个人会明知家里头有杀人犯却还会心甘情愿地往回奔呢?”   “你难不成是想说你并未迫害郭钦么?”   老班手里捏着根针,仔细绣起帕子来,良久才又念上一句:“干裁缝这行,最重要的就是心细。若是一个不慎犯了错,人家要缝这个,你给缝了那个,缝出个怪物还不算什么,这时间不等人呐!”   “什么乱七八糟的,你这当过班主任的,怎么连话都说不明白?”文侪耐不住骂一句。   那人闻言回头直勾勾地顶住他,随后站起身来扯了扯接近铺顶的一段打了死结的麻绳,说:“小文啊,你答应我的,不能忘吧?”   “我答应你?”文侪挨近了些,“我答应了你什么?”   “啊、不是答应我,是答应我们。”   那人说罢便踢倒了脚下的木椅,那粗绳紧勒着那人的脖子,留下愈发清晰的紫痕。   老班也死了,死在了阴梦第六日。   ***   老班死后,潮声忽而将这片沙漠给包裹。   那扇登山办公室的唯一窗子蓦地向他二人挨了过来,叫戚文二人足以扒着窗看清外头涌流的洪水正将一切都给冲毁吞没。   他们能感受到这栋楼房的底部正在瓦解。   后来,他们身后已不再有什么沙漠,有的仅仅是归于原状的办公室,以及被叠放在角落的、干硬的六具尸体。   再后来,外边的世界变作了一片汪洋,他们成了随着海浪浮沉漂流的孤房里的唯二幸存者。   第七日就这么到来了。 第82章   “是不是特有末世的感觉?”戚檐走到那陷入回忆的文侪身边,面朝汹涌潮浪,扶稳了铝合金的窗框。他的袖口挽起至手肘往上,白衬衫上还留有星星点点的血迹。   他忽而回首,冲着文侪笑得像太阳:“咱们今儿的处境就像那类仅有唯二幸存者私奔的惊悚爱情电影。——你能选择并依赖的只有我一人。”   “去掉爱情,只有惊悚。”文侪错过了那小子明朗的笑,单把自个一本被水浸得皱巴巴的厚笔记本在会议桌上摊开,“咱们来仔细整理一下这混乱的七日吧。”   “为什么不论在哪儿你都能找到笔记本……”戚檐扶额。   “用心找,总会找到的。”文侪不假思索回答。   言罢,文侪合掌一拍:“废话少说,咱们开始吧。”   ***   “这回的阴梦还挺特别,NPC全死没了。”文侪先在笔记本一空白页的左上角画了个正方块,随后拿蓝紫色圆珠笔描了个粗粗的【死因】,“而且他们的死因千奇百怪,再加上阴梦‘前传’提到的‘集体自杀事件’让我有些在意,咱们不如先分析分析死因?”   戚檐把手指敲在那‘死因’二字旁边,笑道:“你这都写上去了,还有的我选?先斩后奏啊,文哥?”   文侪客气地冲他笑笑,接着说:“第一个死的是童彻,她死在第三日,若先不论她那一大堆尸体是怎么来的,只看她口中说的‘最后一张皮’,那么她的死因是……身体爆炸?”   “这个在现实里不好实现吧?”戚檐耸耸肩说,“若她的阴梦死亡情态与现实有一定相似之处,那么强调的或许是躯体的支离破碎么?碎尸?不对……这样就不是自杀了……”   文侪把笔的按压头倒扣在桌面上反覆摁压,咔哒咔哒的声响接连不断,嘀嘀咕咕道:“逐渐透明的皮肤、膨胀的躯体……”   “像是被气体充满一般,然后‘砰’!”戚檐在他眼前拿拳头放烟花,末了又敛目叫长睫的影子加深了泪痣的色彩,他说,“借助气体自杀的案例也不少见,人体虽然很难因吸气过多而膨胀死亡,但吸入过量的某些气体倒足以导致人体中毒……唔、最常见的大概是一氧化碳中毒,常见的方式就是烧炭自杀、煤气自杀那类,此外二氧化碳、氨气等中毒自杀也不算少见。”   “这暂时还没有替代想法,我先这么写着。”文侪的笔随嘴动,“第二个死者是,死在第四日的江昭。他是……”   “吃香灰,然后开始变得一塌糊涂。”戚檐笑道,“哎呦,那场面刺激得叫我还以为重回研究某些皮肤病菌的实验室。”   “吃香灰么……服毒?”文侪分析说。   戚檐趴在桌上,侧脸枕着手,视线从圆珠笔的滚珠,顺着笔杆子与手指向上,再从手臂和脖颈爬到文侪的面庞上,他笑说:“大差不差。”   文侪点头的同时,骂了一嘴:“你他妈再看着老子的脸莫名其妙地乱笑,老子就把你脑袋拧下来。”   “好凶!”   “你倒是狡辩狡辩啊……”文侪瞪他一眼,“第三个死者是,死在第五日的郭钦。”   “死因……被浪压死的……跳海?”戚檐不假思索,很快又否认道,“不对,你把适才那答案涂掉。那浪是火,他该死于烧伤才是……改成‘自焚’吧。”   “那这也算过了,下一位。”笔尖的沙沙响融在外头的海浪声里显得很微弱,文侪说,“同样死在第五日的颜添。”   “唔……她是跳枯井,倒是可以笼统概括为坠亡,但究竟是跳井还是跳楼不好说。”   文侪思量片刻,眉头拧起来:“老南只有个碑。”   “他既然直接借用了颜添的场景,估摸着死法同她差不到哪儿去,也写个坠亡吧。”   “行。第六个。”   “老班。”戚檐说,“显而易见吧?上吊。”   文侪的笔先他一步停下,只将上头多余的笔墨用指尖小心蹭去,说:“死因就分析到这儿。”   那文侪的瞳子瞟向钟表,他说:“现在快九点了,咱们还有最多13个小时,接着整理吧……呃、为了破解每个人身上的谜题,我们能利用的线索说多不多,说少不少——除却八人都参与了发生重大事故的‘黄腾登山俱乐部西南行’活动,以及都经历了严重的网暴外,具体的现实经历皆没有直接线索。因此,目前我们只能根据大家死亡世界里所包含的元素来对每个人的具体经历进行猜测。”   戚檐将脑袋贴过去,就差没贴到文侪唇上了,只见文侪开头第一段用圆珠笔写了个大大的【绣花鞋】。   “你挨那么近做什么?滚远些。”文侪将他往旁推开,才继续说,“死者脚上都穿着绣花鞋,所以一会儿不论是我先死,还是你先死,咱们都相互留意一下,看看自个儿或是对方脚上有没有绣花鞋。此外,不知你注意到没有,有的人裹了小脚,且是否裹小脚与性别无关,裹了的人仅有童彻和老班。”   “哎呦我们大哥真能干,什么细节都能注意到。”戚檐搓麻将似的揉了一把文侪的头发,他其实想凑上去,可是文侪不让,他便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少特么的再对我动手动脚,挠阿猫阿狗挠习惯了吗?”文侪猛地把戚檐的手拽下给他扔回去,又说,“但是绣花鞋这一意象先前在黄腾高中里仅在童彻的柜子里出现过且在作答那校园中的四谜题时,是专指【童彻】的,所以咱们得挖出那里的绣花鞋和这儿的有何共同点。”   文侪说了那么一大通,戚檐却仅说:“你不喜欢我摸你头吗?摸脑袋可是关系亲昵的表现!”   “靠!两个大男人,你摸摸我的,我摸摸你的,发什么疯?你把脑袋伸过来,看我也把你摸来摸去的,你爽不爽?生怕我秃不了,非得薅几把才满意是吧?”   “又炸毛……”戚檐将一双狐狸眼尽可能睁得圆溜,随后将脑袋垂下来,“摸吧,我喜欢你、摸我。”   文侪给了他一脚,戚檐才不情不愿用一只手撑着纸,慢腾腾地往外吐字:“先前那个绣花鞋谜题形容的是孙煜对童彻的偏见与不正确认知。这回的绣花鞋也可能代表‘偏见’,譬如网民、社会群体或者其他什么对俱乐部成员的偏见?”   “有可能。”文侪拿细头签字笔在那绣花鞋三字上画了个红圈,又捡起圆珠笔往下写【木偶】,笔尖在那被他描粗的二字周围留下几个点,“你对那童彻抱上楼的瘆人玩意有什么眉目么?”   “那大木偶我单看见她扛进屋里头,倒没仔细观察过。”戚檐耸耸肩,朝窗外蔚蓝的大海努了努嘴,“单论寻常意象的话,海和人偶是两种极端——无穷无尽的自由与任人摆弄的绝对束缚。”   戚檐见文侪转了脑袋去看海,眸子盛入海面倒映的天光时清亮清亮的,很是漂亮,便不自觉地舔了舔发干的唇。他不动声色将身子挪过去,在文侪反应过来前又开了口。   “童彻的私信中全是不堪入目的羞辱吧?社会对女性的偏见无论是过去还是如今都不少,一个长得漂亮的女性管理层人员易遭受的非议与攻击她更是一个不落。她被卷入刑事案件中,那群网络暴民却都在抨击她的外表与身材,她之前也说了,他们那般斥责她的理由是——她那日不够漂亮。”   戚檐的大掌忽地从外包裹住文侪的手,只操纵着那差些骂出脏话的小子的手在纸上写下【毁容】。   “我先前就觉得她面上的六角梅太过突出,那并非漂亮的象征,应该是她说的‘不漂亮的’的具体表现。那场事故以后,若一个大美人毁了容,那群只知道造谣的苍蝇自然会嗅着味来。”   文侪见戚檐松开了手,顺势转了转手腕,将圆珠笔头摁了回去。他把笔抛给戚檐,说:“我手再写要长茧子了,你写会儿。”   “大哥都吩咐了,小弟一定给您办好。”戚檐笑着压下圆珠笔的后钮,“咱找个线索多的爷分析吧?”   戚檐话说到一半,潦草的【郭钦】两字已然躺上纸了。   “你给我把字写正一点,要是敢给我东一块西一块地乱写,老子把你皮剥了!”   “嗐!分明我受伤的时候,最心痛的人就是你了,怎么还老是说些不着调的?听来像是撒娇。”   戚檐正笑着,肩上忽然结结实实挨了文侪一下,他只得正色起来。   “郭钦在校园那柜子里得到的形容是【被恶狼咬的状元】。”戚檐一面说,一面扭头看向文侪,“这古往今来,被狼咬的、最为出名的典故便是‘东郭先生和狼’了罢?”   “中山狼么?如若这里的狼指的当真是那典故里的中山狼,那么这谜语的前半截指的便是有人受了郭钦救助,却忘恩负义,恩将仇报?”   戚檐轻轻嗯了声:“不过这‘状元’二字,咱们还得思索思索它的含义。”   ***   那二人正琢磨着,身子却不约而同地一僵,旋即双双扭头看向门边。   ——在这无边无际的海洋中央,目前已知仅有他二人存活的情况下,门被敲响了。 第83章   “别慌,我去瞅瞅。”戚檐扶住因低头而下滑的黑框眼睛,顺手捏了捏文侪僵硬的肩膀,“可千万别说什么要一起去,这阴梦毕竟不是给拜把子兄弟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的地儿,咱俩能保一个算一个。至于为什么是我去嘛——自然是因为你当下是‘孙煜’,还得还原死况,所以只能是我。”   文侪没法反驳,犹豫间见已往外走出几步远的戚檐又侧首看向了自己,那双笑弯的眼中酝酿着淡淡的杀意。也是在那一刻,文侪头一回觉得戚檐好似已完全融入这个充斥着血腥与杀戮的阴梦之中。   “亲爱的,若我迟迟不归,你来查看情况前,记得捎上具有攻击性的锐器,刀啊棍子啊,什么东西使得顺手便带着,可千万不能赤手空拳,赌运气!”   “要你说……”文侪将目光挪开,又把自个儿那透白发凉的手伸到阳光底头暖了暖,像是猫儿晒爪子般。   没成想这副模样叫那很快便不知生死的戚檐瞅了,竟又催快了心跳。   戚檐轻轻往外吐出一口气,不禁感慨这几日可算是体会到了思想健康课本里描述的青春期的朦胧悸动是什么感觉。   ——怎么该冲动的年纪他光顾着和学习打交道了。   说实话,文侪那般模样过去不少见,怎么偏偏现在随意一场面就能把他的魂给勾没了?   戚檐想,大概是因为他发现文侪像只猫,而他挺喜欢猫的……   他弯了的理由是文侪像只猫?   鬼都不信。   那么,若是以后文侪问起来,他要如何回答呢?   他总不能说自己也不知道吧?   既然如此,他便说是见色起意好了。   一张对人胃口的脸,岂不比什么性格、内在之类的理由听起来更直白更牢靠么?   不是总说什么‘脸在江山在’么?   告诉文侪只要长着那一张脸,他戚檐就铁定能够死心塌地一辈子黏着他。   多让人有安全感啊!   戚檐乐乐呵呵,他也打心底希望文侪能喜欢他的脸,也能对他见色起意,原因大概在于他自个也清楚自己那无赖性格活像个臭气熏天的垃圾堆——从里头也并不一定翻不出好东西,就是他妈的难啊!   他可不指望文侪眼光独到至能因他的混账性格喜欢上他。   此外,戚檐还通过这三个委托认识到了一个事实——他要是继续低声下气做那小子的贴心棉袄小弟,那家夥是真要养出一辈子大哥瘾的……   说到底,呃,至少目前,文侪只想做他的大哥,他的祖宗,他的爹,他的爷。   “真不像话,文侪是……外头那鬼东西也是。”   戚檐绕过里头不知何时变得曲绕起来的长廊,几经辗转,总算来到大门前。   他仰起脑袋盯住那扇瞧着并不结实的木门,内心平静得像死海。   他知道这扇门好似潘多拉的魔盒,指不定开门后瘟疫找上门,叫他像江昭那般死状可怖,亦或者天降个畸形鬼怪,顺着他颈上的环状疤,叫他身首异处。   可他依旧心如止水,   这年头能叫他心潮浮动的恐怕也只有文侪了。   哎呦,才刚离开那家夥几分钟,怎么又开始想他了?   几分钟?   戚檐仰首,这才发现分钟走了已将近二十分钟了。   他的手毫不犹疑地向下握住球状的门把手,那门把手大概有些年头了,锈迹沾了他满掌。   戚檐笑了一声,倏地推开了门。   ***   文侪照旧俯着身子,虽然此刻戚檐不在身侧,却仍旧像是在回答那人的疑问一般将心中所想一字一句念了出来。   “‘状元’的含义么……这词除了拿来比喻在某一领域表现最为突出的人物,好像还真没其他意思……”   文侪用笔头轻敲前额,忽而问了句:“对了,当时咱们在高二教室的郭钦抽屉里,以及高一郭钦的柜子里头,都搜出来些什么玩意来着?”   见好一会儿没人吭声,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自己那一头卷发,寻思了半天,总算自答:“高二教室里头的是黑头盔、拐杖、吊瓶,高一柜子里头的是个铁指挥棒。”   “指挥棒……郭钦他是当时那登山活动的主要指挥者么?”   文侪对这一猜测不是很确信,奈何戚檐不在,为着方便后头同戚檐梳理讨论,他还是落了笔。   【郭钦身份:领导者、指挥者?】   “说起来,郭钦他在黄腾高中那会儿似乎总和育子扯上关系,童彻口中故事算一个,那‘孕堂’广播站的尸婴算一个……在他死亡的那个世界里也是,脚边围绕着的尽是些尸婴……所以那些东西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指挥……尸婴……难不成是想说那些个登山参与者皆像孩子似的不听从指挥么?”   文侪撑桌晃着笔,外头洒进来的日光很是暖和,足以叫他忽视海风携来的凉意。海风没能吹动材质粗硬的落地窗帘,那窗帘却叫角落那些个堆得七扭八歪的尸体拱得凹凸不定,呈现出千层糕那般的形状。   文侪的视线往最顶层那位的脸儿瞟了瞟,说:“那么下位就分析你好了。”   “唔、江昭在校园里总想同他人集体出行,如若撇开他的性格不论,那么能从集体行动中取得红利的唯有规则【全面防御】或是【僵尸同化】的持有者……又因最后未能在规定时间返回宿舍的童彻和郭钦中,童彻活了下来,为了逃避僵尸的攻击,她所能持有的规则仅有【僵尸同化】,这样分析下来,江昭的技能不出意外就是【全面防御】了。”   “这技能名倒是和他相称得很。”文侪把笔杆子放进阳光底下晒着,一面在脑海里翻找有关江昭的回忆,一面张嘴念了出来,“江昭他高二教室的桌肚里有药片与口罩,高一柜上写的是……哦——【没有齿牙的庸才】,柜里装的是带血绷带。”   “这些个线索风格,也太过相似了些……要不说他受伤,要不说的是他如何处理伤口、保护自我……就连柜子上的话也着重强调他‘没有齿牙’,即手无缚鸡之力……难不成给了这么一大通线索,就是要我们明白他是个弱小之人吗?”   “啧、那戚檐怎么磨磨蹭蹭的,这儿有东西挡着又瞧不到人……”文侪蹙眉朝门的方向看了看,喊了声,“喂,戚檐,快些回来!”   回应他的是闷闷一声“嗯”。   文侪暂时放下心去,便接着思索:“江昭死亡的世界里的主要布置只有一面等身镜,剩下的全是他展示自个儿千疮百孔的身体……什么样来着……”   文侪死活想不起来,后来蓦地想起来他的眼睛当时叫戚檐给遮去了,不禁抱怨一声:“那多事的……”   眼见思绪又给卡了,文侪又将手拢在嘴边喊人:“戚檐!你好了没?都快二十分钟了,你心里准备还没做好么?!我看要是屋外有人,早都跑了!”   回应他的又是一声拖长的“嗯”。   在这时候回一个“嗯”,是不是有些怪了?   文侪霍地起身,在冲过去前想起戚檐临行前的那句提醒,于是先转身去俱乐部厨房里摸了把水果刀来。   拿着刀不好跑,再加上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他只能尽量放慢脚步,然而他将要走至走廊拐角前先停了停,仅深深吸了口气,在吸进肺里的空气还来不及排出时,一个跨步便绕到了玄关处。   然而门前没有戚檐的影子,他试探着呼唤几声戚檐的名字,仅有那叫童彻搬上楼的木偶,眨了眼,发出一声“嗯”。   文侪顿尝冷汗直流的滋味,只是找到戚檐的渴望排山倒海似的压来,叫他心中的恐惧相较而言,变得格外不值一提。   他缓缓呼出一口气,随即摸上了门把。他不给自个儿留品味恐惧的时间,几乎是长指方绕了上去,便将门把向右一旋。   门开了。   外头什么也没有,仍旧是从前那窄小的平台。那往下的楼梯已经断裂了,甚至围墙也崩塌了。这会儿他朝侧边望去,所见唯有海水蓝天。   恰是他朝原楼道处那深不见底的海张望的一刹,身后的屋门忽而叫风遽然阖紧。   “我靠!!!”   文侪猛回头去敲门,可敲了半晌那门把仍旧动也不动。   错愕间,上涨的潮浪开始舔上文侪的后脚跟,秉着求生的本能,他开始剧烈地拍打屋门。   下一刹,他好似听见屋中传来几声古怪的脚步声。那是时断时续的咚声,比寻常人的脚步要更沉重。   水果刀被文侪手心的汗沾湿了,有些发滑。五指却在这时变得僵硬,就好若考试后期因发麻而难以控制的手。   他的喉头滚了滚,在旋钮咔哒转动后,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一个通体发黑的巨物就这么出现在文侪面前。   超乎常理的数量与有限的表达空间时常成为震慑人类的重要因素。   眼前那通身长满白点似的眼睛的怪物便显然是那样一个东西。   他不停地摇晃着脑袋,地抖落密密麻麻的头皮屑一般的眼珠子。   在那同样布满眼球的左手朝文侪伸来的刹那,他挥起了手中的水果刀。   水果刀在下一秒呲啦捅进了那东西脖颈,他表皮那些细密的眼睛忽闪起来,可文侪却咬紧牙关,抽出水果刀,又照着那怪物的胸脯一通乱扎。   “扑通——”   心脏跳动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击鼓。   随后皮肉撕裂、血液喷溅的声响开始愈发清晰。   当文侪的手开始发颤地握不住水果刀,叫那刀子哐一声砸在地面上时,   他听见了来自身后的,来自远方的,潮声与风声。   那东西终于倒在了一摊乌黑的血泊中。   从那怪物体内溅出的不明液体覆盖了他的眼,在视野一片模糊的极大不安全感下,文侪竭尽全力平复了呼吸。   他擦去遮挡视线的污浊浆液。   然后,他看到了——   地面上青年血肉淋漓的尸首。   看到了,   被乱刀活活砍死的,死不瞑目的戚檐。   看到了,   被他亲手杀死的戚檐。 第84章   杀人犯杀人犯杀人犯杀人犯杀人犯杀人犯——   在脑内一片嗡鸣中,文侪好似听见自己的膝盖嘎吱响了声,半月板碎了,四条韧带也断了,他失去了自主站立的重要前提,所以极尽狼狈地跌倒在地,跪在了戚檐的尸首边。   可其实不是,支离破碎的是戚檐,而他自个儿身上没有一处伤,但他还是像一只被冻死在枝头的鸟雀般,跌落了。   他发不出声来,所有的叫喊都好似晚间车流一般凝固在喉腔。可他的声带分明在震动,又为何喊不出来?   他一向聪明,因此在撕心裂肺地彻底将嗓子喊哑前弄明白了——他的耳朵已暂时性地失了聪。   火海一般的血泊在不断扩大,从戚檐脏腑中汩汩外流的血带着深入那人筋脉内的体温,沾湿了他的衬衣与长裤。   他失魂落魄一般将脑袋贴在地面上,伸指试探那人的鼻息,又伸手触碰那人的心脏,可是他既没有感觉到微弱的呼吸,也没能察觉到心跳的迹象。   六年前车祸现场的场景如天生具备洄游性的鱼,艰难离开后再一次不讲道理地回溯而来。   重卡碾轧的是戚檐,却连同他那颗四分五裂的心一并摘离。   他清楚,一直清楚——他费劲力气是要救下戚檐,还那人一条命的,而不是从间接性杀人转变为直接杀人的。   杀人犯杀人犯杀人犯杀人犯杀人犯——   文侪不信宗教,因而在渴望忏悔时甚至寻不着一个容身之处,也并不知晓虔诚忏悔的方法。他倒在戚檐身边,握紧那人冰凉的手泪流满面,在嘴里再说不出一句道歉时无力地将自己的前额抵住戚檐的前额,于意识模糊的瞬间开始想——   戚檐喜欢乱摸给他摸就是了,又不会掉块肉。   他本来不就是为了让戚檐重活一遭才毫不犹豫地接下薛无平的委托的么?   可他此刻容许戚檐为所欲为了,戚檐可以醒过来了吗?   “该死该死该死该死——”   泪水如洪流涌来,他无法抵抗,双手抬起只将像是要滴血的眼揉得更红。   他觉得心底难受,所以他想——   倒不如死的人是他。   ***   人间已至寒冬,不断堆厚的白雪直淹到了铺子门槛。然而店主是个好吃懒做的,死活不肯亲自动手扫雪,只阖紧门窗,暖融融地赖在了铺子里头。   戚檐趿拉着两只笨重的毛拖鞋,一面埋头嘬怀中那绒毛蓬松的薛一百,一面走到了薛无平椅后,问他:“在看文侪吗?”   薛无平点头,戚檐却没看那把两条长腿都搬上椅、蜷缩着身子的瘦鬼,只用左手卡住那爪子挠着他针织衫的猫咪的咯吱窝,右手托着它的屁股离自个远了点儿,先不舍地再瞧了几眼,才塞进了薛无平怀里。   他搬了个塑料椅来,毫不客气地抬脚将那薛无平的旋转椅踹到了一边。   薛无平骂了声娘,只赤脚踩着冰凉瓷砖将那椅子挪回来,指着显示屏感慨:“啧啧啧,你看那臭小子,也忒脆弱了些……要伤心也该是为我这种帅的,为你那种狐狸一样老奸巨猾的狗东西,活脱脱浪费时间!”   戚檐将双臂搭在桌上,极慵懒地把脑袋枕上去。他伸指隔着显示屏揩过文侪的面庞,自言自语:“还不够……再多点、再多为我伤心点……”   薛无平见他叽里咕噜地不知在说啥,于是将脑袋挨过去:“你小子说啥呢?”   “我说,文侪他,不会为我伤心太久的!他呀、他比较重视效率……”戚檐凝视着那大屏,手指在那人的脸颊处蹭了又蹭。   “是吗?”薛无平神色古怪地瞟了他好几眼,忽地又抓了薛一百肉嘟嘟的两只粉肉爪,唱起一首戚檐觉着既陌生又熟悉的歌谣,“白絮飘,深冬来——”   ***   你他妈的就是个孬种。   你个怂包,你个懦夫,你个王八蛋——   文侪哭得无力后便在心底骂自己,可就好似他过去即便是打工累得头昏眼花,也依旧要在深夜点灯苦学一般,他强撑起身子离开了戚檐。   六年前也是那样,他匍匐起身,极残忍地将戚檐一个人独自留在了事故现场。   一个正常人,真的会在刚杀完朋友后,不加犹豫便回归正常生活吗?   文侪想,他大概早就疯了。   从戚檐死的那一天起就疯了,彻彻底底。   文侪甚至没有清洗掉手上鲜血,便颤悠悠地握住了方才那支圆珠笔。   “到谁了……到谁了……”猩红在笔记本上洇开,可文侪骂了句脏话后在血迹上写下了颜添的名字,“颜添……颜添……靠——她干了什么……”   “别他妈的抖了……”文侪将手中圆珠笔猛然砸在地上,转而握住一只有些断水的钢笔,又假装在和别人对话,“颜添……颜添,【算命的算账先生】,黄腾高中时候她明显是在父母威逼下学习入魔的分数至上论者,她的抽屉里有、有半截树桩……”   “用排除法的话,目前已知童彻的能力是【僵尸同化】,江昭是【全面防御】,老班是【限制行动】,郭钦曾被【准确定位】的规则拖累过,那么他持有的规则应是排除那四者外的【全体单独行动】,那么颜添显然只剩下【准确定位】这一张牌了。”   “还有什么……颜添在她死亡的世界里,她在校园中对分数的执念转化作对记录数字的痴迷……”   “她当初说什么来着……哦她说,她先前从未出错过,而现在测不准——既然反覆强调那事,那么那事便极有可能是她的死因的转化状。在这登山俱乐部里,目前可供他们产生异样执念的事件唯有那场登山事故……她对于数字的执念若与那场事故有关,便可能涉及距离、温度、高度、湿度等具体数据的测算失误。——你觉得呢?”   文侪仰起脑袋,只看见了空荡荡的座位。   来自门外死人的血腥味又弥漫开了。   文侪扶住会议桌干呕一声,在眼泪再度开始打转前狠命掐了自己一把。   疼啊,但能清醒。   “……秃头老南,没有书桌,没有代称,也没有专属的抽屉,线索太少,咱们先别管了吧……”   说出咱们两个字的时候,他能明显感觉到心脏抽了抽。   “只剩老班了。【限制行动】的规则持有者,【尸位素餐的裁缝】,柜子里是缝纫工具,连自个儿死亡的世界里也依旧在缝补东西。他是迫害郭钦的人,可分明他与郭钦皆是俱乐部成员,且前不久的相处还很和睦,怎么会突然发生那样的转变?”   “想啊!快想——”文侪开始急躁地扯住自个的头发,倏忽间有一念头窜入了脑海,“缝缝补补,是修补漏洞之意。修补之物可以是实体的是虚无的,可以是心理的也可以是生理的——譬如人体的疾病亦或者伤口。老班他,是负责医疗的人员么?若当真如此,那么,老班对于郭钦所做的就仅有可能是治疗,而非伤害。”   “只是目前无论是关于颜添的,还是老班的猜想都需要更多的证据佐证……”   这般想着,文侪站起了身。   ***   此时已近下午2:00,外头日光烈得像是能把人给活活烧熟。文侪盯着那蓝海愣了一愣,在眼睛被过强的阳光晒得视野中出现白斑黑点前,顶头那几列灯管很有眼力见地自动亮了起来。   他的思维略有钝化,于是捏着眉心,起身将那专备了厚厚一层遮光布的窗帘给蓦地拉上了。   喉咙里不断上涌的苦涩被他强行咽下去,随后,他将手伸向了挨着老班办公桌摆放的报刊架。   那厚厚几百份报纸拧了他的眉,他低声埋怨一声:“我靠……高三报刊架上的英语日报都没这么多……”   可嘴上说归说,手上该做还得做。   他抱着那些叠起来比自个儿腰还要厚上好些的灰家夥们,一声不吭地翻阅起来。   这阴梦的细节给足了,每份里头都是实打实的新闻报道,他虽能一目十行,却架不住千百篇报道又臭又长。   白纸黑字,叫他翻得眼睛都快花了,才终于翻到一篇有关黄腾登山俱乐部的报道。   【2005年5月26日,黄腾俱乐部6名主要负责人员集体自杀,分别为:】   一大片恼人的污渍遮去了死亡人员的具体名单,然而据目前线索来看,黄腾登山俱乐部显然有八人,假如排除了孙煜,即“我”,那也该有七人才对。   虽然目前与他人死法差异最大的就是戚檐,可是他也并不能将戚檐完全排除在集体自杀的人员名单之外,因为若将这一被海水包裹的世界当作戚檐的世界来看的话,他也同先死的那六人没有区别。   而且这报纸中着重强调了同日自杀一事,说明这阴梦中的死亡日期差异无疑存在偏颇,甚至连他们的死亡先后顺序也是颠倒错乱的。   文侪思索良久,只耐着性子把余下的报纸给啃完了。   然而就在他把报纸整理好准备物归原位以便下次查找时,却不自觉捧着那一大沓玩意仔细端量了好一会儿,他莫名觉得不大对头:“这报纸是不是忒短了些?”   他摸着报纸顶头粗糙的切边,毫不犹豫地伸脚勾来一旁的脏纸篓,将里头或细碎或揉成团状的白纸皆倒去了地上。   那些玩意上头显然有不少黑字,奈何那些墨字皆被切得很细碎,可他没别的办法,只能硬着头皮上。   这一上,便费了将近一个小时。   他捏着比指甲片还小的东西在地上拼凑了半天,这才凑出“院报”二字。   院报?   他适才看的那些个玩意皆出自院报?   这里是医院吗?这登山俱乐部同校园那般也是臆想?   文侪惊恐地环视着这一登山俱乐部,只觉得头晕目眩。他扶住里头的一堵白墙,正强行纠正自己紊乱的呼吸,目光却在那时刺向了被他自己阖紧的窗帘。   自心底迸发的恐惧常常来源于错误认知被揭开的刹那,哪怕它平平无奇。   文侪跌跌撞撞地去将那窗帘扯开,刺目的白光再度迷了他的眼,然而当视线再度聚焦时,只见外头走动着好些身着白大褂的大夫。那些人感受到他的目光,齐刷刷将眼睛冲他转了过来。   工牌在他们的脖颈上晃动着,上边印着——   “黄腾精神病院”。 第85章   恐怕三秒都未及,那些个身着长白褂的大夫已闯入屋中,强扣住他的手,将其压倒于病床之上。一嗔目咧嘴的医生倏地用手掌堵住了他的口鼻,橡胶手套上刺鼻的消毒水薰得他头晕眼花。   “呲呲——”   现在已很少见的粗针头向外滋出顶头药水,那手持注射器的大夫似乎有意要文侪看见,在注射前先贴心给他翻了个身,这才不紧不慢扯开他身上不知何时换上的蓝条纹病号服的袖子,叫他上臂三角肌暴露在湿热的空气当中。   见多了旭日东升里头那些个拿针乱扎人的好大夫,文侪不禁在心底感慨起这回阴梦中的大夫真是难得的贴心,至少没往些奇怪的地方注射。然而还不待他感慨完,那药水已经被输入他的体内了。   “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   愈来愈快的心率霎时叫他胸闷气短。   他的手中途叫人松了开,那一刻他纵然照旧浑身发软,也还是竭力去拔那扎进肉中、且仍在不断下压的注射器。   可他的手被人轻松拍开,落在冰凉的病床上,再无力抬起。   文侪筋疲力竭着将要闭眼的刹那,他挪目看向了高挂墙上的圆形极简钟。   ——夜里二十一时整。   ***   ————[ !!!委托失败!!!]————   【本次委托累计失败次数:1】   【解四谜:未完成】   【查清宿怨:未完成】   【还原死况:未完成】   【重生时间:未存盘·阴梦首日】   ————【存盘点加载中……】————   ***   文侪睁眼,目之所及一派昏黑,他率先否定了自己开局即失明的猜想,并在察觉自个儿被拘束于一方窄地,以至于手脚难以动弹之际,想起了阴梦首日那个铁柜。   若是他猜的没错,那么在这铁柜中还有江昭。   文侪正盘算着如何自然地搭话,哪曾想靠他那侧的柜门吱呀一响,他登时失了一支撑点,蓦地往外倒去。   他结结实实栽进了一人温暖的怀抱里,薰衣草洗衣粉味与暖融融的阳光味纠缠着他的鼻尖,竟叫他觉着从未有过的安心,以至于一时忘了挣脱。   戚檐头一回瞅见文侪这般温顺,活像一只晒太阳的猫慵懒地赖在他怀里,一高兴,又揉起他蓬松微卷的发。   “哎呦,好乖好乖——”   文侪一听那话,猛伸手将他推开,哪知戚檐竟也顺势往后退几步,旋即张开双臂,又迎上前来。   “你要干什么?”   文侪怔愣的片刻,戚檐给了他一个极尽标准的拥抱——倒也没那么标准,他的手在揽住文侪脊背的刹那,悄摸着往下搂住了他的腰。   嗯,手感很好,比他想的还要更窄些。   眼见反应过来的文侪要喷火了,戚檐于是赶忙收拢五指,轻轻掐了一把,这才心满意足地撒开手。   这没办法,戚檐自个儿都困惑,怎么唯独在文侪面前总难以自持,分明文侪也是个实打实的男人的……   男人啊……   他忽地想起他那群好兄弟,那群可能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偷偷在泥巴里打滚的好兄弟们……即便是矮子里拔高个,挑出个段礼来,抱他也像是抱装得很满的大垃圾袋,虽说那人身上总是很香,可要他像抱文侪那般去抱那人,他还是觉着既肉麻又恶心。   戚檐想,果然他不是天生的同性恋。   都是文侪害的,所以文侪得对他负责。   他微微垂头,恰看见稍仰着脑袋的瞪他的文侪,拧起的眉心可爱,微压扁的眼可爱,哪哪儿都可爱,哪哪儿都好。   “哎呦——”戚檐把脑袋垂在文侪的肩头。   他怎能喜欢到这程度啊。   “傻X,你干嘛呢?!”   “我头疼。”   文侪听了那话果然没再推搡他。   “我死后,你哭得也太可怜了!”戚檐朝他耳中吹风,他想说自己喜欢文侪因为他哭,但又觉得那话说出口,文侪准把他当变态,于是将话合时宜地收了尾。   文侪觉得耳朵痒,偏着脑袋离戚檐远了些,眉头拧得更紧:“我没哭。”   “唉,骗人,我都看着了——怎么还不承认?”   “你脑袋真的疼吗?”文侪的眼神像是要杀人,他停顿了会儿,又说,“……老子管你头疼不头疼,再说废话老子就揍你!”   戚檐贪婪地嗅着文侪肩处淡淡的衣香,眼神往旁侧一瞥,盯住了他白皙的颈子。他舔了舔唇,喉头滚动,悄悄往那处凑近了些……   “我、我不是有意打扰你们,只是我们得尽快赶去幸存者聚集地了……”江昭又扯起自个儿的长袖,眼神有些闪躲。   文侪赶忙笑着应了,被甩开的戚檐只是揉着挨了一记肩击的下腭,装出个疼得快死了模样跟到了文侪身边去。   ***   二人依旧与那畏畏缩缩的江昭一道往那幸存者教室去,只是这回戚檐嫌麻烦索性跑前头领路去了。   戚檐心情倍儿好,于是猛然将门一推,便冲里头人打起招呼来:“大家好啊,很高兴看到大家都活着的模样。”   “特么的找抽!”文侪低骂一句,旋即一把将那人给推入屋去。   戚檐并不恼,若非教室里有好些人,那脑袋半黑半黄的挑染小子必然要顺势跌在地上,碰瓷要文侪来扶。   郭钦没多说什么,只皱着眉头,像先前那般催促他们归位。   在那之后,又是与先前毫无二致的广播讲述规则以及抽牌。   那戚文二人本还在猜测这局手中牌,哪曾想将牌一翻,竟还是那分别映射着无规则持有以及规则【替死鬼】的【箭牌-白】与【箭牌-中】。   老南的自杀也恰发生在揭牌后几分钟内。   文侪摩挲着那麻将的纹路,说:“既然一切照常,那么我们先前分析的各个参赛者所持有规则与他们自身一定存在相关性。”   戚檐点点头,目光在众人之间缓慢地绕圈:“江昭是【全面防御】,童彻是【僵尸同化】,颜添是【准确定位】,郭钦是【全体单独行动】,老班则是【限制行动】……”   他的瞳子转回来,笑道:“孙煜是【替死鬼】。”   文侪抬手像是拦太阳一般遮了那人毫不掩饰地刺来的视线,说:“眼下江昭与童彻所持有的规则皆与他们如何防御各类暴力相关,倒是余下那三人有点不大一样。”   “我看大屏时,听到你分析颜添在俱乐部中负责的工作或许与测算数字有关?”   “是。”文侪说,“距离、温度、高度、湿度,估摸至少沾了其一。”   “与数字相关也不一定要测算嘛!你看江昭和童彻所持有的规则,可以说是他们想要,且本身并不具备的技能。若是照如此推测,那么【准确定位】也应是颜添她想得却不具备的技能。”戚檐笑着,“进了深山,迷路或是遭遇什么其他事故后,救援信号发送可是至关重要的。”   “你是想说,救援地点定位及信号发送方面是由颜添负责的?”   “不错。”   文侪很快便接受了这一猜测:“那若照如此思路,郭钦想要全体单独行动,而老班想要限制他人的行动范围么……倒也没错,上轮翻得的线索已足够说明郭钦是那次登山活动的指挥者,且好心做了驴肝肺。他想要自暴自弃,对那些个忘恩负义之人置之不理倒也算是情理之中……倒是老班,最后虽说分析出是个医护人员,只是【限制行动】与那身份似乎不搭边。”   “倒不一定要搭边,我们只要清楚,在当年那场事故当中,最叫老班悔恨的是——他没能限制他人的行动。我猜想应是当时有些不服从郭钦指挥的人,随意乱走,闯了祸。兴许就是那事害得郭钦受了重伤,才有了这阴梦中老班折郭钦指、缝肚之类的扭曲场面。”   文侪见他分析得头头是道,欢喜地搓了一把他的脑袋,说:“那么关于这些规则的难题便姑且可以告一段落了!”   他搓够了,要把手拿开,那戚檐却不干了,直把文侪的手摁在他脑袋上,力道重得像是想把自个儿的脑袋压扁。   意思是再摸会儿。   文侪的眸光肉眼可见地失温,他说:“三、二……”   戚檐撒手了。   ***   这轮虽同上轮并无太大出入,但也依旧存在区别。   眼见那老南刚叫尸潮给吞了,广播播报完那人的死讯却不停止,只接着说:“尊敬的老师,亲爱的同学们,请各位走到教室角落领取我们给各位配备的老人机。其中有安装校园论坛软件,请各位同学做好进入【空无一人的早晨】游戏的准备。”   戚檐的嘴角勾了勾,笑道:“奇怪吧?”   文侪挨个瞧了众人神色,这才点点头,说:“若说这游戏时间提前,是因为这游戏时间本就不定的缘故,我还能觉得正常,可是它这回根本就没进行论坛使用方法及游戏规则的介绍……那广播显然是说给你我听的——它知道这是我们的第二轮游戏……一个阴梦里并不起眼的设计竟能有记忆存储功能么……”   “这回的委托人不也是个大人物吗?”戚檐蹲到角落把那即将爆炸的手机放进了文侪手里,“孙煜他本事大到什么程度,咱们都不清楚。咱们一块儿干,只管分内事就好。”   戚檐特意在齿间咬重了“咱们”、“一块儿”几字,文侪却一点儿也没发觉,只说:“论题发了。”   【论题二:你睁眼醒来,发现自个儿处于一个空无一物的纯白世界里。你身边有一个人,他自称是你的爱人。你定睛一看,那确实是你的爱人。你感到困惑,问他这里是哪儿,怎么毫无色彩。他告诉你,世界一直是这样的,你先前看到的世界不过是你自己幻想出来的,都是虚假的。你大惊失色,斥责他说谎,说这里才是梦境、才是幻想。可是后来你用了几年时间都没能从那里逃出来,也就是说,这个空无一物的纯白世界,真的有可能是真实世界。你忽然想起了你与爱人相遇的场景,你想到你们从小就是青梅竹马,一块度过了缤纷的童年,你爱上他甚至是因为他在情人节送了你一束七彩玫瑰。于是你开始怀疑,怀疑你爱人,究竟是不是你的爱人。】   【A、他是我的爱人。 B、他不是我的爱人。】 第86章   【请大家即刻开始作答。】   戚檐盯着显示屏笑,说:“上回问的是要不要和怪物爱人私奔,这回又是问爱人是否为真……这游戏是和爱人过不去了!”   文侪看了题却并不急于思索,只掏出本子埋头写字。久未听他回话,戚檐于是将脸拧得皱巴巴地倾身过去看他究竟在写什么,却先听见他几声喃喃自语。   “上回咱们猜错了,所以‘臆想症’不是童彻,‘臆想症’投稿的故事在江昭死后,所以也不是江昭。”   恰是他口中话说完时,三行字也被他工整写在了日记本上。   【臆想症≠童彻,臆想症≠江昭】   【《桶装脑髓》——臆想症】   【《肉块卵石》——斡旋眼】   “论坛里可以备注来着,你直接给他们备注上去呗,这样方便看。”戚檐催着文侪,待瞅见他无奈地把手机解锁了,才又接着问,“你不想想如何作答那论坛问题?”   “想了又有什么用,反正会自动作答的。”   “嗳、也是。一会儿你还选择【猜测】么?”   文侪点头:“不然我那【替死鬼】的规则没什么用。”   戚檐见文侪停笔后,还是没将瞳子转向显示屏,便问:“瞧咱们文哥这样子,这是不打算根据回答来猜测论坛昵称映射的参赛者了?”   文侪将自个儿的手机显示屏转向他,手指点在那昵称【仁心一片天】上,说:“我觉得这是老班。”   “医者仁心么……这倒是有理。”然而戚檐还是将文侪的手机给他推了回去,说,“不过嘛,咱们还是安稳把他们的回覆看了吧?我猜每一个论题应该是他们所共同经历之事的一个映射,仔细瞧瞧有百利而无一害。”   “唉——费时啊。”文侪长叹一声。   戚檐眯眼看他,说:“再费时你也没这样过,那故事怎么你了?”   文侪死不作声,只将瞳子恹恹挪回手机显示屏。便是那一刹,论坛蓦地开始滚动。   【A、他是我的爱人。 B、他不是我的爱人】   (=、≠皆为文侪个人备注)   【1L B(初月一轮=戚檐):他是个骗子。】   【2L A(二律背反=文侪/孙煜):与其一个人孤苦伶仃,还不如就认定他是我的爱人。】   “咱俩的原身是疯了么,答得飞似的……”文侪睨着,“还恰好是两个完全相反的答案。”   【3L B(斡旋眼):我都不相信这个世界了,还要我相信这世界的爱人是真的?】   戚檐笑起来:“这斡旋眼真是……回回都像要骂人,但他这答案我挺喜欢的……这人郭钦吧?”   “再不然便是颜添。”文侪补充。   【4L A(万花筒里的你我):我既然忘了很多事,那么其中兴许也包含有我是如何爱上他的。】   【5L A(开球):我在他以爱人身份自称的情况下相处两年后,才开始思考他是否是我的爱人这件事,足以说明他这两年的行为举止无一不符合我的爱人形象。】   【6L B(臆想症):如果失去了爱的缘由,“爱人”这个词自然已不适用于称呼那人。不论从前我是否爱过他,至少他现在不是我的爱人。】   【8L B(仁心一片天):当我开始质疑他是否为我爱人之际,他就不再是我的爱人了。】   在论坛回覆停止滚出时,论坛接口叫一行熟悉的滚动字给覆盖。   【猜测时间开始,请决定进行猜测的人在10s倒计时以内发送数字1。】   “求稳就选【斡旋眼】,正确率50%……但要是不想再经历一回那累死人的规则【限制行动】,就照着你之前想法来,正确率为20%。”   “我可不是你。”文侪一面叩下1,一面说。   “懂了。”戚檐笑道。   在老人机的显示屏叫一封提醒他速速作出猜测的新信息覆盖后,文侪镇定地选中了昵称【仁心一片天】,作答【老班】。   文侪一动不动地盯着在昏黑中发亮的显示屏,像是当年高考查分般,连眼也不眨。   几秒后,红感叹号没有出现,代替它的是个红圈,然而这也无法叫文侪表示出一丝一毫的欣喜,因为他看见不远处那老班紧揪着胸口处的衣裳,浑身痉挛着栽倒于地。   那人片刻后口吐白沫,眼球上翻,文侪皱着眉,要移开眼。先前那总嚷嚷着这儿也怕他瞧了做噩梦哭,那儿也怕他瞧了做噩梦哭的戚檐却是站他身后,强硬地卡住了他的下巴,要他朝前看,说:“文哥,你看了觉着怎么样?还是觉得无所谓吗?”   “你……发、什么疯……”文侪去扯他的手,硬是连一根手指也没能掰动,徒然蹭得下颌处红了一块。   戚檐的轻笑在他耳边响起,他说:“文哥,你再怎么自欺欺人,也还是在意的吧?——我和你不一样,我只觉得他的死状可笑。”   他想要文侪看清自个儿就是在逞强的事实,却并不将那话明明白白说出来,因为再说下去,文侪准翻脸。   他说那话也是希望文侪能把他看得更清楚——他戚檐不是那般阳光干净、纤尘不染的好人儿。所以,即便是来日再亲手杀他,也不要哭得那般厉害了。   不值得的。   不过他虽是个人渣,很多东西现在还是不会告诉文侪。他可不愿平生唯一一次初恋,连表白都还没来得及就泡汤了。   文侪拧紧眉心,发狠了把他的手给攥住扯开:“老子管你怎么想的!!!”   然而那文侪还没把呼吸给捋好,广播先宣告了老班的死亡。   文侪深吸一口气,同戚檐说:“你举止再怎么怪异,行事再怎么随心我都一概不理!下回你再敢逼我做事,我真提刀来砍你!!!”   那戚檐见文侪还有功夫来警告他,便知他这回火气没烧太旺,于是赔笑着歪身靠在他的肩头,说:“小弟遵旨!”   ***   文侪见众人皆忙于为老班的死亡而震惊,思索着如果尸潮来袭估摸着也能找到几个垫背的,于是拉了一副学生桌椅来,打算悠哉地干干老本行。   “四谜底果然得重头解。”文侪低声自语,钢笔在纸上落下几个墨点,他及时收了手,只还看向那倚墙冲他咧嘴笑的戚檐,“你干嘛呢??快过来!”   戚檐手中正拽着个不知道什么玩意儿,闻声高高兴兴地快步过来。他停下脚步时,手却动起来,右手从后往前锁了坐在木凳上冥思苦想的文侪的喉,左手却是意味不明地在他肩头乱挠。   文侪过去苦学成了习惯,也多少养出些莫名其妙的强迫症,譬如专心写字时候,总得等一整行写好了才会停笔,那戚檐显然是瞅见他一句话刚写了个开头,这才如此放肆。   当文侪怒气冲冲放下笔,往左肩看去时,赫然见左肩停了一只黄棕色的布偶,还没来得及开口问,戚檐迅速接道:“上回我扛它扛了一路,这回轮到你背它了。”   “……你是不是闲得发慌?”   “你不喜欢吗?”戚檐歪头瞧他,因提前预判了他的动作,故而格外顺利地扣住了他的手腕,嬉皮笑脸地说,“摸可以,打傻了以后谁陪你闯阴梦?小弟我对大哥你之前在俱乐部的报纸上看到的“6名主要负责人员集体自杀”,有些想法,你要不要听?”   “你甭在这儿矮子穿长袍,拖拖拉拉!!”   “嗳、我们大哥不生气不生气啊!——您仔细想想,在这黄腾高中,我的原身对孙煜而言是特殊的吧?我的原身是位外国人,且和孙煜是笔友关系。不过嘛,我还是觉得宿舍中专门强调了,我的原身早在一年前就已经死亡,并非无稽之谈。分明其他人都活得好好的,怎么单就我的原主死了?”   戚檐停顿几秒,接着说:“如果我的原身在校园中的死亡真正指代现实中的死亡,那么我的原身便极有可能在那场登山意外中遇了难。”   文侪觉得有道理,于是写下——【六人集体自杀排除名单:戚檐】   “此外,你还记得那个‘孕堂’中的五大奇案么?里头第二条便是登山俱乐部管理人员集体自杀案,因此不论那个所谓的黄腾精神病院究竟是不是真的,至少根据目前我们所掌握的线索来看,阴梦主体仍是登山俱乐部案,我们不必再为那病院分神。”   “先不说这些。”文侪迅速将笔记本翻至下一空白页,“眼下我们别再无头苍蝇似的瞎打转了,死来死去的怪烦心……我们先把四谜给分析了,再根据分析去找想要的线索。”   “怎么之前从没听你说过不喜欢在阴梦里死?”戚檐将唇凑到文侪耳边,低声问,“害怕又杀我一次?”   那笑问入耳,叫文侪的瞳孔霎时缩窄。他眉头紧锁,伸手猛一拽住戚檐的领口:“你他妈再把那事挂在嘴边,我和你没完——”   戚檐见他胸膛起伏,神情激动,赶忙将手举至面侧投降,赔罪道:“对不起,是小弟说话不过脑子,小弟绝对不说了,您……别生我气。”   拽着领口的手被缓缓松开,然而文侪面色阴沉,却不再看他一眼。他兀自低头在提前写好的谜题处画了一条粗横线。   【壹、我盯住那双漂亮的绣花鞋,幻想里边是怎样一对畸形的脚。】   “我当初便有疑问,之前那俩委托的四谜题,无一不同原主密切相关。而上一轮我们根据黄腾高中给出的线索解题时,每一道谜题的‘主角’几乎都是旁人:一是童彻,二稍微好些,涉及孙煜与江昭,三是颜添,四是你。这局我们最好还是将解题的方向放在孙煜本人身上。”   戚檐没有异议,只伸出一个指头点了点“绣花鞋”三个大字,说:“思维一旦固化想突破就难了,非得玩里外俩世界一出……这绣花鞋我们之前讨论过了,便姑且放一放,等咱们把那玩意和裹小脚的关系翻出来再讨论……”   戚檐的长指沿着粗糙的纸张往下,在察觉那人尚留有余热的目光在随他动的时候,他不由地滚了滚喉头:   “至于谜题二所说的‘死于两只眼睛’,依我个人看法,同学校与俱乐部中总能察觉到的窥伺的目光应有很大关联。那几对总是会看见的黑眼睛,是俱乐部某位成员的?亦或者,是孙煜他本人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窥伺了什么事情的发生?无论如何,究竟是谁的还不好说。”   文侪略微思索,说:“俱乐部一案,他可是亲历者,再怎么说都不算局外人吧?你若说他旁观,便是将他排除在了集体自杀名单之外。可按理说,这俱乐部内每个人所遭受的非议应该都不小,无论是颜添那般执拗的,还是郭钦那般暴躁的,江昭那般柔和的,最终都难逃一死,怎么独他孙煜被摘出来了?且孙煜最终不也自杀了么?理当也该归入集体自杀案中才是。这缺少的另一人,当真是孙煜么?”   话说到这,文侪仰了仰发酸的脖子,恰对上戚檐的狐狸眼。他习以为常地挪开,随后继续说:“除非他本来就不属于黄腾俱乐部。”   戚檐在脑海里将黄腾俱乐部中文侪那张挤在角落里的小办公桌过了一遭,说:“根据线索来看,应是新人领队,不过究竟是没参与那次行动,还是完全不属于黄腾俱乐部,再找线索看看吧。”   恰这时,外头又起了僵尸蹦跳的动静,他俩都知道此地不能久留了。   戚檐手快,只一瞬便攥了文侪的腕,笑说:“小弟带您去个好地方——”   文侪知道那人该正经的时候不会乱开玩笑犯浑,便任由他拽去了。   戚檐领着他一路往下,受这教学楼奇怪的对角线式楼梯布局影响,他二人每走一层都能正好瞥着先前走过的孙煜高中教室。   由于这回负责仔细探路的是戚檐,文侪得以边走边往那些教室里头张望。恰是路过高三那贴满标语的教室时,文侪倏地一怔。   只见当初贴着算得上奇葩的“玩吧,玩吧,放肆玩吧!”那条标语竟在他眨眼间变了个模样。   淋漓的血肉自那条横幅上往下滴落,几个黑乎乎的大字却被血色映得更加醒目——   【网暴,网暴,放肆网暴!!!】 第87章   文侪将脑袋摆正,恰能将戚檐奔跑的模样完完整整地装入眸中。他的眼神从戚檐的后脑勺落至紧握住他手腕的修长五指上,眼前闪过无数景象。   他们常在奔跑。   他们曾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医院廊道中奔跑,在瓢泼大雨晕开的灰绿林中奔跑,在天未明的石滩拖着一条几乎残废的腿奔跑,在泥泞的教学楼中奔跑……   偶尔是他拽着戚檐,但多数时候是戚檐这样拽着他。   他的长睫眨了眨,没咂摸出浪漫意味,先想到西伯利亚的雪橇犬与有些遥远的、被极光笼罩的北国。死前,他一辈子没出过国,年少时候是因为家境贫寒,即便后来有过那么几回出国留学的机会,却也在各种考量下最终错过了。   大概也有那么些心理作用的影响,每当他试图放下过去“远走高飞”时,他便会听到戚檐质问的声音。那可怜之人的哀嚎会叫他良心不安,甚至于一阵阵的心悸。   戚檐走也走不得,他还想飞往别处么?   他总在夜里想,也不是非得离开。   至少,他有一部分已经永远地留在了那场车祸的现场。   ***   晚风中血腥味浓,当戚檐从七拐八绕从一个并不常见的小道钻入科学楼时候,文侪才真正意识到那人的方向感比他想像中还要好得多。   毕竟隶属于这僵尸高中,科学楼自然也不是什么净土。成群的僵尸四处蹦跶,宝蓝色的清装上下晃动,再配上灰青吐长舌的死人脸,文侪一时看得想吐。   “靠……哪儿都那么多……”   “甭着急,小弟保准将大哥安全护送到指定地点。”   文侪没问戚檐要带自己去哪里,只安静地跟在戚檐身后时走时停,最终成功进入一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屋中。   “解释吧,这是哪儿?”   文侪四处摸索开关,没曾想黑暗中遽然伸出一只手从后搂住了他,戚檐身上的阳光味快溢出来了,文侪抬起手中笔记本,照着埋在他肩头的脑袋瓜就是一敲。   “叫你说话,没叫你动手。”   “我这不是怕你开灯嘛。别开灯,开灯了僵尸没准就过来了。”戚檐的语气很委屈,但由于在黑暗中文侪根本看不清他的脸,所以他这会儿面上根本没挤出可怜模样,甚至眼睛还在笑,“这儿是科学楼一层最深处的屋子,是放置化学实验器材的地方。你也知道的,在阴梦中,越是特殊的屋子越有可能找到些什么稀奇线索,既同化学相关,没准能找到关于黄腾精神病院相关的线索呢。”   文侪觉得有道理,只是这屋子里实在太暗,那头戚檐嚷嚷说他摸到手电筒了还在琢磨如何打开,这头文侪已经开始用脚步丈量屋子的大小了。   球鞋踩在瓷砖面上的脆声响着响着,他脚底却忽地往下陷了几厘米。脚底松软的感觉叫他意识到自己这是由瓷砖地面踩到了裸|露的泥土面,且那土有些潮湿粘腻,同屋外被大雨打湿的泥质感很相似。   恰这时,戚檐“啪”一声摁亮了手电筒,并将手电筒置于脸下,扮着鬼脸贴近文侪。文侪没工夫同他胡闹,只夺了他手中手电筒照向了脚底。   手电筒的照射范围有限,一个窄小的光圈从文侪脚底搅和着血色的泥土缓缓向前,在瞅见一个凸起的土丘,以及土丘前头竖着的一块残碑时候,文侪没有片刻的怔愣,便蹲身扶住那块石碑,细细读起了碑文。   “我们大哥还真不信鬼神哈,我姥爷过去总同我讲说踩人坟头要遭天谴的。”   “我没死干净,还要为薛无平卖命已经是挨了天谴了……甭给老子再废话,快过来帮着举手电筒,碑上字小得蚂蚁似的,我看不清!”   戚檐爽快踩着那土丘过去,听得啧啧水声,大抵也清楚自个是踩到了什么好东西,接了手电筒先把自个儿的脚底照了——一块掺血的烂肉嵌进了鞋底的凹槽中。   他只当是没看见,在文侪仔细读碑文时候,盯着文侪漂亮的眉目瞧。文侪那小子习惯不好,总是皱眉头,可即便是他紧蹙的眉心,戚檐也只会觉得可爱。   戚檐清楚自己疯的不轻,但他心甘情愿这么疯下去。   至于理由,他也不懂,只知道这么做身心都会舒畅。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戚檐一愣,以为是文侪在骂他,没成想文侪的食指正顺着碑上血字一行行往下,而那些极小极密的字皆是最为直白的咒骂。   “在人碑上写什么呢……”戚檐笑着挑起半边眉,他撞了撞文侪的肩,朝脚底下土丘努了努嘴,“咱们把这玩意儿刨开瞧瞧吧?”   文侪勾唇笑:“正合我意。”   然而二人刚打算把手摸上鞋底那些异常鲜红,好似抓一把就要淌出血来的湿土时,那广播里忽然发出刺啦刺啦有如将什么尖锐物拖在瓷砖上走的声音。   戚文二人皆不由得屏住呼吸,谁料那广播员却一反冷漠常态,笑嘻嘻说了句:“同学们,现在是夜晚12:00,下课啦,请最后一个离开科学楼教室的同学记得封锁门窗。”   戚檐噗呲一笑:“真有意思,这广播还是科学楼特供,其他楼的学生都不下课了么?”   文侪并不理会他的玩笑,只敏锐地捕捉到“封锁门窗”四字,猛然伸手扯住戚檐的后领便将他往临近的一间科学教室里头拉,又匆忙跑去锁窗关门。   片刻后,那广播开始播放一段很长的下课铃:   【阿爸给我穿绣鞋,红绣鞋,小小的。】   【骨头一把全折断,塞进去。动不得。】   【娘俩相望泪汪汪,唇不张,泪先流。】   中间插了段喧天唢呐配破锣,吵得人脑袋嗡嗡。   【拿来一双绣花鞋,穿进去,彩花飘。】   【步子踩地犹生翼,行一步,脸生笑。】   【他人见我着此鞋,深凝眉,泪潸潸。】   “你、你呢?你在笑还是哭?”   文侪正欲问戚檐最后那句怎么毫无韵律,像是在念书一般,一回头却蓦见一张狰狞的大脸紧贴在窗户上,那只险些掉出眼眶的松动眼珠子足有他的拳头那般大,只是瞳孔又异常的小,估摸着比他的指甲盖还小些。   文侪叫那左右乱转的眼珠子吓了一跳,那戚檐却屏气过来,近乎贴着他的耳。   不,是已经贴着了。   他的唇就那么挨着文侪的耳,发出自个儿所能发出的最小的气音:“那东西看不见东西,但是……”   戚檐指了指那人略有翕动的鼻翼。   文侪心领神会,便随着戚檐的扯动一道向后退,见那巨型僵尸忽然抬了抬手中斧头,只感觉心脏都跳到了嗓子眼。   他们的脚跟方抵住了另一面墙,文侪便蹲下身来,将脑袋埋进膝盖里,以更好减少耗氧量。可是这般也不管用,到最后他的一张白脸都快憋紫了。   戚檐见状倾身过去,指了指自己的嘴巴,意思是要给他渡气。   文侪见状忙皱眉摇头,戚檐的表情却倏地变得很严肃,手在脖子上横着比划了好几下,意思是文侪要再逞强,他们俩都等着死翘翘。   戚檐一向是个无所顾忌的,趁着那文侪短暂地失神,一身清爽的香味便压了过去。眼见彼此的五官在眼前放大,戚檐的双目一眨不眨,反倒是文侪的眼中含满了泪,连红血丝也逼出好些。   那窒息感将文侪折磨得几近发疯,求生的欲望险些侵占了他的大脑,叫他差些主动勾上戚檐的颈子。   可就在二人双唇几乎要粘贴的一瞬,那巨尸慢腾腾拖着斧头转了个身。见状,文侪猛抻手挡住戚檐的嘴,叫他二人隔着掌心亲吻。   文侪没瞅见戚檐有些过分炽热的目光,只顾盯住那怪物的身影,直到见那东西连影子也看不着后,才一把将戚檐推开,扶着墙大喘粗气。   他深呼吸数次,嘴里骂了好些脏。而那被他一推而跌坐在地的戚檐只垂了脑袋低笑,任谁看都是分外遗憾的模样。   可在发觉文侪的目光移过来时,戚檐利落起身,踱去了窗边观察外头形势。   文侪没抬头,仅仅是唤住他,问:“刚刚那些歌词你还记得么?”   戚檐耸耸肩表示否认:“我记忆力可没你那么好,再加上我不太会辨认唱词。伴奏又吵……”   文侪半握着自己的脖子顺气,说:“成吧成吧……”   他深吸了一口气,掏出纸笔又开始默写:“接委托,每天不是在做默写、听力就是脑筋急转弯,还有体能训练……不知道的还以为进了什么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特训营……咳咳……”   戚檐闻声从柜子上摸了个塑料纸杯,又走到教室后头的饮水机里装了杯水,待将水端到文侪跟前了,才不紧不慢笑着问他:   “文哥,你介不介意和我同喝一杯水?”   “原本还不太介意,你这么一说,我忽然就介意了。”   “这样……”戚檐将那纸杯给他送去,文侪就着他的手喝了半杯,随即抿住杯沿,轻轻仰了仰头,叫纸杯脱离戚檐的手——意思是叫他去忙别的,不用伺候他喝水了。   可那戚檐却笑笑,说:“松开,我帮你放好。”   文侪没法子,只好松了,谁料那戚檐方接过便唇贴杯地将余下的水给一饮而尽。   见状,文侪目瞪口呆,于是气急败坏骂他:“你发什么疯?我不是说我介意了么?!”   “不一样啊。你介意喝我喝过的水,我可不介意喝你喝过的水!”戚檐挑了挑眉,逗他,“不会咱们文哥纯情到觉得这是间接……”   “我劝你同我说话三思而后行。”文侪仰视着他,眼睛虽是笑得弯起来的,但那气势瞧着实在吓人。   戚檐于是含笑给嘴巴上了链子。   文侪方停笔要同他讨论那歌谣内容,广播声却又毫无征兆地响了起来。   “敬爱的老师,亲爱的同学们,欢迎收听【今夜幸福故事】栏目,今天投稿人【开球】为大家分享的故事为——《牙楼梯》。”   ***   《牙楼梯》   黄腾最矮的一栋科学楼总共只有三层,可据住宿生亲眼所见,科学楼在深夜十二点以后会出现无人涉足的第四层。   尽管第四层每夜都会出现,却从未有人成功到达第四层,因为——通往第四层的,是由密密麻麻的带血人牙组成的“牙楼梯”。   将鞋子踩上去的刹那,粉红牙龈上长出的歪斜龅牙就会咬断入侵者的脚筋。 第88章   “啧,这幸福故事到底有什么用……”文侪搔着鬈发,“回回编个新玩意来吓唬人。”   文侪口中都嘟嘟囔囔,手倒是动得快。   【《牙楼梯》——开球】   戚檐拖了把椅子过来,中途莫名叫平地拌了一下。他诧异地把那地板瞧了一遭,这才把椅子摆正,歪了脑袋倚在文侪的肩头,说:“文哥,给我讲讲那课间铃呗。”   文侪把头略微低了低,冲戚檐笑问:“脖子不舒服吗?是头太重的缘故吧?帮你拧下来?”   “已经断过一回啦,再断颈间就有两道疤了。”戚檐没动,只是指了指文侪适才默的歌谣,轻轻拿脑袋蹭他,说,“就给我讲讲嘛。”   那话果然管用,文侪一听便没再哼唧,只抓起那记了歌谣的纸同他分析:“这歌谣总体可以分作两段。”   文侪自个儿其实也还没理清,然而将那几行字一扫,脑子已经转了几个弯。   “这歌谣以“我”为主体,主要叙述内容还是绣花鞋,但是两段的感情基调差别很大。”文侪也不管那同他请教的学生的接纳情况如何,只放心地一路讲下去,“第一段总体情绪压抑,第二段亦然,差别在于第一段‘我’哭,而第二段他人哭,是他人觉得‘我’悲惨,而不是‘我’自己觉得。”   戚檐的面颊贴着文侪的肩,文侪能感受到他嘴唇张合时皮肉的扯动以及说话时的震动。只见他略微思索,随即问:“你说……这歌谣分段是按照时间顺序来进行的,还是它想表示的是,一段为表象,而另一段为现实?”   “表象与现实么……”文侪拿笔头戳在腮边,思索着,“此回阴梦中这种思路倒是常见,比如学校与俱乐部之间的转换之类……不过要是把这种分析思路套入这一歌谣中,解释起来应该是,表像是,‘我’穿绣花鞋遭受了很大痛苦,而现实却是‘我’对绣花鞋并非主动怀有抵触心理,即‘绣花鞋’所指可能并非负面象征……这难不成又涉及了偏见么?”   戚檐的指节在桌上叩出闷重的响声,他说:“倒不一定是偏见,我瞧这更像是误解。”   他说着抽过那张纸:“两段铃声之间似乎插了段间奏?”   “唢呐和锣。”文侪简答。   “唢呐既吹白事又吹红事。”戚檐冲他一笑,“你说它是在报喜还是报忧?”   “不管报喜还是报忧,拿这东西作为顺时间叙事的连接段,寓意将会变得有些别扭,那样讲的大概是一个人对于苦痛逐渐麻木的过程。”文侪说,“可如若咱们照着第二个思路走,报喜还是报忧,那还是不好说……”   在文侪分析的间隙,戚檐敛下的双眼忽而斜向地面。只见地面上立着一根僵尸的青手指。他仔细一瞧,才发现那东西是从地里冒出来的。   戚檐咽一口唾沫,轻轻抬脚跺了跺地,只听空空一响。   他猛地拽住文侪的袖摆往地上滚去。可是他们跌向房角的速度远不及地面塌陷的速度,于是那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文侪只觉天旋地转,便摔得脑袋都险些停摆。   好在那戚檐临空翻了个身,将文侪的脑袋紧紧护在了自个儿胸口。也幸好底头多是被雨水浇湿的烂泥,戚檐摔得不算重,不过沾了一身脏。   文侪晕乎着起身,伸手去拉他:“摔着哪了?”   “没事,都是软的。”   戚檐见背后脏得厉害,索性将校服外套脱了,用干净那面随意抹了抹后脑勺,随即丢在了一旁。   “谢谢。”文侪在摸黑朝前走的时候忽然说了声。   戚檐一愣,匆匆上前把他脖子揽了,说:“哎呀我们大哥太客气了。”   里头通向个洞窟,因为光线太暗,最初俩人的眼睛都没能适应里头亮度,只能凭嗅觉去辨认东西。他们伸手,壁上湿乎乎地粘着什么,由于没有想像中的血腥味,导致那二人一时松了口气,直到一股油然而生的生理性恶心将他们引向那个答案——尸油。   “呕——”文侪将干净的左手摸在颈子上,右手冲戚檐展开,说,“要吐了……你刚才弄脏那条外套呢?给我……”   戚檐一愣,回过神时眼睛也跟着弯了起来:“那玩意都脏了,指不定蹭上多少混着尸油的脏泥味,你不如趴我肩上?钻我怀里也成!”   文侪想吐得厉害,抓住他的后领便把脑袋伸了过去,嗅到熟悉的薰衣草味只觉得通身都净化了,后来连表面工夫也懒得做,直直把脑袋埋在了他背上。   这洞窟很短,里头皆是腐皮、碎骨,以及散落满地的符纸,比起僵尸藏人的地儿,更像他们的来处。   “对了,当时童彻所说的那些关于郭钦和老班的事不都在后来的俱乐部里应验了么?她说你堵僵尸洞穴来着……”   戚檐笑了笑:“所以我不是开门,然后被杀了么?”   文侪忽地噎了下,速速转了话题。在最后花了三分钟还没取得新发现的情况下,文侪干脆俐落地牵起戚檐的手,说:   “找不着——走,挖坟去。”   ***   俩人活像是明清时期盛行的盗墓贼,瞅见个颇有价值的坟冢便是心心念念,总也放不下。文侪方爬出那地穴,扒着窗瞧方圆几里都不见那巨尸的影儿,估摸他不会再回来了,便又扯着戚檐溜回了隔壁的杂物间。   那土坟叫脏泥给包裹,光是瞧着就够人恶心一阵。   戚檐也没傻到直接拿手刨,直待从一旁翻出个废铁铲才满意地弯腰铲土。文侪嫌他干起活来慵慵懒懒,不够利落,劈手要夺,可戚檐护着铁铲活像饿犬护食,死活不肯把那活让给文侪。   “靠……你不行就换我来!”   “谁说我不行……我只是没好好干而已,总是你忙活,显得我多没良心啊?”   戚檐撇撇嘴,握了那铁铲使劲往下一铲,霎时间土尘飞扬,猝不及防呛得文侪剧烈咳嗽起来。   “我靠……咳咳……”   “嘶、怎么又干又湿的?——文哥,我不是故意的啊。”戚檐嗫嚅几声,随即耷拉着脑袋埋头干活。   戚檐本不是个天生的话匣子,但碰着了文侪便像是吃错药一般嘴碎,他一边水牛似的哼哧哼哧干活,一边问:“听说你们村里人都喜欢干活给力的女婿?”   正绕到石碑背面看有无遗漏的线索的文侪闻言睨他一眼,随即接道:“不清楚,反正不喜欢好吃懒做的。”   “你觉得小弟干活给力吗?”戚檐煞有介事地问他。   “给个鬼的力……怎么算你都应该归到好吃懒做那一类去……”文侪言罢后知后觉嘲一嘴,“怎么,想到城中村去做上门女婿啊?可以啊,棚户嫁城中村,渭止毒上毒。”   戚檐闻言将铁铲往旁儿一搁,又开始扮盛开的太阳花,那花叶都送到文侪跟前去了,文侪见状瞪他一眼:“靠——别搁这玩了!笑屁笑,快干活!”   “总像个催工的工头似的,你不夸我一下,我哪里有力气干活?”戚檐说着自己笑起来,“但没关系,我喜欢大哥催我,常把我挂嘴边,什么鬼日子都能过得甜甜蜜蜜。”   “为啥?受虐癖?”文侪从那碑后翻到条圆环状的细绳,藉着碑前戚檐的手电筒光打量。   “当然是因为小弟我蜜似的甜。”   戚檐言罢一边冲文侪眨一只眼,一边送去个飞吻。   文侪抬头恰恰好瞅见那场面,禁不住搓了搓浮起鸡皮疙瘩的手臂,本想去敲打一下那成日恶心他的小子,却因瞧清了手中东西而忘了要对戚檐动手。   那是一条手工编织的红绳,红绳上还挂着个小铃铛,晃起来响声格外清脆。   戚檐见文侪忽然就不搭理他了,有些失落,于是递了个脑袋过去往文侪脑袋上叠:“嗳,中元红绳配铃铛,招鬼的好搭档。”   “平常带着辟邪不行么,专拣特殊日子做什么?”文侪见红绳没什么特别的,铃铛看上去也很普通,一时找不着头绪,于是将戚檐从他脑袋顶晃下来,拧着眉毛问,“你特么的挖坟挖好没,跑我这干什么?”   “棺材都出来了,大哥你难不成还要我掘地三尺吗?”戚檐指了指那木板显然不太厚实的廉价棺材,“我怕您脏了手,给您撬了,不如您再给我添点工费?”   “滚,你大哥我没钱。”文侪斩钉截铁,伸手便要去抢戚檐的铁铲,“你甭给老子在这儿做一天和尚不撞钟,你不乐意撬就换我来。”   “我来、我来。”戚檐那铁铲早已卡入木棺的夹缝,只向上稍一使劲,棺材板便开始吱呀呀乱叫,“哎呦哎呦心肝儿别叫了,又不是要提醒外头蹦跶的那些鬼东西说有人侵犯他们宅子。”   “开个棺你废话怎么就那么多……”   “你不喜欢么?”   文侪没回答,单弯下腰,手抓住棺材板便使劲往上抬,那木板不算太重,他掀开后便利索堆到了一边去。   棺材中正躺着裹尸布包裹的一人,但裹尸布裹得并不完全,单单裹了脑袋和脚,躯干部分均未缠上,那人穿的寿衣上血迹斑斑,也并不齐整。   “首先,这是个男人。”戚檐一本正经地说。   “老南吧。”文侪不假思索,“上一局咱们看见的老南不就只裹了身子,把脑袋和脚漏出来了么?这回的只裹着脑袋和脚,我见体型也像他。”   “唉有道理,不然咱们再扒了他裹脑袋的布瞅一瞅?”戚檐虽是问文侪的意见,却已经自顾自去扒开那玩意,见文侪盯着他这头看,他掀起一角后专程偏了身子挡住文侪的视线。   “你干嘛呢……”   戚檐拍了拍手上沾的灰,笑着感慨一句:“真他妈的是血肉模糊啊!但我瞅那秃头应该是老南没错。”   “……”   文侪没再做出什么评价,只指挥戚檐把老南的尸体搬开,随即毫无顾忌地跳入棺材中翻找其中的东西。   里头多是些飞虫的尸体,那些东西寻常时候自然是没有什么用的,但那吊儿郎当的戚檐在旁边时就不一样了。   戚檐不打算下墓,单站在边上伸手往文侪身上这揉揉那摸摸,口中说着什么帮大哥按摩,文侪骂不跑,便时不时扔几只甲虫、蜘蛛什么的上去。   “你不爱我了吗?”戚檐抖掉身上飞虫的尸体,从眼睛到嘴角没有一处看着不委屈。   “没爱过,滚吧。”文侪毫不犹豫。   “哥……千万不能当渣男!”   文侪瞪他一眼:“妈的,我就当!”   尽管文侪总在抓虫恐吓上头花蝴蝶一样的男人,却也不是一无所获,他从里头翻到了一张泛黄的旧报纸。   他将那张报纸展开,仔细读了上头的文本,却发现报纸上其余报道都是干干净净,唯独有这样一篇布满了墨水洇开的痕迹。   那些黑墨覆盖了这篇报道上的绝大多数文本,标题倒还算清楚。   【《黄腾登山俱乐部重大刑事案件嫌疑人一审结果公开》】   至于标题往下的具体报道内容大多被墨迹所掩盖,仅仅留下有关最终审判结果的一句——“渭止市法院一审判决被告人无罪”。   报道下边还有一张黑白照片,虽有些模糊但能确定被告人的确是老南。照片里头的他神情局促,低垂着脑袋,两只紧握在一块的手上有什么东西……   文侪眯起眼睛越凑越近,忽地想起什么,于是一拍脑袋。   “是那红绳啊……”文侪将红绳从口袋里掏出来比对一番,确定了上头包括铃铛在内毫无二致,“所以究竟是用来做什么的……”   戚檐被适才文侪要当渣男的那一吼震慑住了,这会儿将脸拧得皱巴巴的凑过来。   “文哥,把那红绳给我看看。”   文侪倒也没小气,把红绳往他手中一放便继续转回去看报纸。   戚檐将红绳拎至眉间,用手电筒打着看,试图瞧清上头小字,但事实证明是他多想了——那字儿太小了。根本不是人能瞧清的,上头铃铛倒是随着他的晃动而发出些清脆的声响。   “叮铃——叮铃——”   “喂!!别摇了,喊僵尸来饱餐呢?!”   文侪撞撞他,却见戚檐盯着那东西看得出神,墨黑的眼紧盯着那正发出微弱声响的铃铛。   文侪眨眼的时候,总疑心那戚檐眼中罩着一层雾蒙蒙的薄膜,就好似忽然生出了人类所不具有的一层半透明瞬膜,湿润的眼球中有什么东西在滑动。   可当文侪仔细瞅他,欲要看清那究竟是什么东西时,戚檐遽然闭了眼,独留手中铃铛因风发出细微的声响。   “哈!我知道锅碗瓢盆指什么了!”   “你说谜题三?指什么?”文侪觉得他莫名其妙。   戚檐指了指手中红绳与铃铛:“这个——”   “这个?你有几成把握?”   “唔,大概五成多一点?”戚檐耸耸肩笑,“只不过还得再多找点线索才能最终确认,容我再找找,咱脚底下这棺材都翻完了么?”   文侪点点头:“你可以伸手掏一掏,里边都是虫尸。”   “噫——待会儿再说吧,咱们先把这周边也转转,指不定就找到什么了呢。”戚檐讪笑着从墓里往外爬,中途还趔趄几下,活像个怕被主子逮回去洗澡的狗崽。   好在他还算有良心,直至将文侪拉出去才迈开腿往旁边走。   ***   这储物间里没有开向走廊的窗户,因而他俩待在这里无法观察僵尸们在这科学楼里的分布,若是拉开挡住外头的窗帘,倒能叫月光漏进几寸,也能瞅见外头蹦跶着查找往外张望的蠢货口粮的僵尸——只要他俩没想着送死就不会无聊去动那窗帘。   其实俩人不愿去动那窗帘的原因还有一个——那双窥视的诡异黑眼睛。   由于先前的推理都被推翻了,因此究竟那双眼睛到底属不属于孙煜还有待商榷。   手电筒的光从坟墓处沿着碎裂瓷砖的裂痕弯弯曲曲向前,戚檐很享受文侪紧跟他身后的感觉,这样他时常能够装作是要往后看的样子往后转脑袋,这举动会打乱文侪的呼吸,自个儿面颊亦会从文侪面前擦过去,像是文侪隔着空气亲吻他一般。   “你看完再往前不行么……怎么总回头张望?”   “好浓的醋味,你嗅到没?”戚檐自然地略过文侪的质问。   文侪吸了口气:“没闻到。”   “唉,这有盏酒精灯——”戚檐笑嘻嘻将那灯摸来,“从前化学课上总见来着……想当年我还得走班到你们一班去上化学课呢。”   戚檐自然不是那类无缘无故怀旧的人,他拿起手边一张白纸闻了闻,随即将酒精灯点燃,白纸很快被他拎着烤起来。   眨眼的功夫,褐色的笔迹已经在纸上显现出来了。   那是一张漫画,漫画中一人正蜷缩在墙角,而有无数牛鬼蛇神围绕在其身侧。右上角还有一行小字——【入院后,我常思考獬豸的嘶叫是否远弱于人语】。”   戚檐捏着那张纸,沿着墙顺时针走,直至最终停在西角落。那角落里是一摊还没干透的血,鲜艳异常,像刚从什么东西上滴下来似的。   他顺着墙壁往上,又沿着白墙往下滴的血向下行,最后得出个结论——   “有人在这自杀了吧?”   他的手指顺着比划:“原先是倚着墙的,站不稳后身子向下滑,血便是这么个痕迹。”   “咱们先前不是分析过其他人死因了么,所以我更偏向这个地方是老南死亡现场的影射,这么倒推的话,你手上拿的这张纸讲的应该也是老南。其实正着推也成。”戚檐用脚踹出一张长板凳,坐下后才继续说,“獬豸是古代司法正义的象征,而在我们目前所掌握的线索中,同司法相关的仅有老南一人。那纸上说獬豸的嘶叫不如人,那么显而易见是在表达审判结果不得民心吧?但不得民心也不一定说审判有误,而仅仅是与大众所期待的结果有所出入罢了。”   他将那红绳与铃铛拿在手中打量:“若是站在孙煜的立场上思考的话,老南被判无罪这一审判结果必然是值得高兴的,但他这纸上说法的意思更像是——尽管老南被判无罪,但是暴怒的网民或者其他公众却还是不认同审判结果,并最终逼得理应无罪的老南自杀。”   文侪摩挲着指甲盖:“可这和那红绳有何关系?”   “刚刚那张纸上也写了吧——‘入院后’,那么老南的审判与其最终自杀极有可能发生在孙煜入院以后,而已经进入精神病院的孙煜极有可能出现的症状是——幻听与幻视。”   文侪闻言怔了怔:“你是觉得孙煜将老南戴着的铃铛发出的声响,误认为是锅碗瓢盆的声了么?有些牵强吧……”   “你先听我说嘛!”戚檐一只手搭上文侪的肩,“你想想,倘若审判不得人心,私底下前去找事的人是不会少的,老南那血肉模糊模样与先前咱找着的那张漫画都在暗示他曾遭人殴打。老南从被审判起就佩戴的祈福铃铛可视作司法审判的缩影,而其之所以会被当作锅碗瓢盆,是在讽刺审判这一特殊工具不仅没能改变老南的命运,反而招引了更深的怨气,并使得他奄奄一息,失去了生的欲望。此外,将每个人家中都最为常见的器具锅碗瓢盆当作人们怒火代称也很正常嘛。”   “而砸断头骨嘛,我个人想法是,这指的是孙煜他自己的头骨,而非老南的。首先,题目得围绕着孙煜其人来进行解答;其次嘛,‘头’从古时起,便普遍认作人体中最为重要的部分。我总觉得,我的原身和老南的死亡存在黄腾高中和黄腾俱乐部两部分是有寓意的。”   “你想,黄腾俱乐部的幕布掀开才到精神病院,那么我们可以姑且认为,那些人的死亡都是孙煜进入精神病院的诱因之一。黄腾俱乐部代表着大规模的网暴时期,即登山案件发生之后,而我的原身和老南死在黄腾高中,要么就是早于大规模网暴时间,要么就是晚于进入精神病院时间。我更偏向于,‘我’死在了登山案中,而老南是最后一个自杀的,且彻底使孙煜失去了希望。”   戚檐说罢,在文侪提前默好的谜题三下写了一个“答”字。   【参、我听见了锅碗瓢盆生生砸断头骨的声音。】   【答:“锅碗瓢盆”代指审判结果激起的民众怒火,这份怒火最终导致了老南的死亡,也摧毁了孙煜的生的希望,并让他下定决心自杀。】   一个血红的圆圈在纸上出现的刹那,俩人都不由松了一口气。   戚檐答完题也没停留,将那本子往文侪手中一抛,便俯下身去在棺材中摸找起来。他那神情瞧着很是平静,并没有半点怕虫的模样,直至察觉到旁人的目光时他才扭捏作态地喊几声。   “文哥、我怕——”   他看见文侪面露凶光的刹那将话音一转:“我不怕不怕……”   戚檐在角落仔仔细细摸找,为的是下一轮再不来这鬼地方了。他的手指忽然触到一个窄小的附着在棺材底板上的凸起。   正疑心是虫子发硬的尸体之际,他猛一拽竟将棺材底给掀开了一半。   手电筒一打,露出来的是一盒骨灰以及一张不同于之前所找的旧报纸。   骨灰盒很吉利——上头正錾刻着戚檐的名字,名字被用红墨描碑一般描了一遍,红艳艳的。 第89章   戚檐瞅着那骨灰盒嗤笑起来,没注意到文侪的面庞正一点点褪下血色,如若刚漂出的纸一般苍白。   分明不是该笑的时候,可戚檐扬着唇角,乍一眼瞧去像是有阳光打在他面上,可文侪很快意识到,是窗帘的一角被掀开了,漏入其中的月光照着戚檐通身,映得那人皮肤发白,甚而叫文侪产生了种他在渐趋透明的错觉。   文侪听见戚檐笑问:“你说咱们这些命不大好的,活着的时候就被局限在一方天地苟延残喘,怎么死后还要被关在那些个或大或小的盒子里?”   他没等文侪的回答,又说:“哎呦,要是我真死了,你倒不如悄悄把我的骨灰撒到海里去,叫我得个痛快!”   “那样算痛快?”   “唉,这就是大哥您想的浅了——您想想,海纳百川,日后你喝水会思索我是不是进你肚子了,下雨也要念着我是不是落你身上了,洗个脸、泡个澡,到处都有我,若是头发没擦干就睡了,咱俩便算同床共枕了!这样,你每日每日,都会不可避免地想起我了吧?”   戚檐以为文侪会如常冷笑亦或者揍他,没成想回首只看见了文侪紧皱的眉心与冷漠的目光。   “你最好别再让我听见这鬼话。”   文侪显而易见的生气了,突如其来的低气压让戚檐觉得很憋屈,他闷闷不乐地掀开骨灰盒,骂了一句:“想你念着我是什么很招人嫌的事?又同我甩脸……”   戚檐说着又嗤笑一声,旋即冷着脸将骨灰往外一扬。   灰白的粉末朝四面飘散的刹那,文侪看见被掀起的窗帘以外有一个看不清人脸的黑影,那黑影上唯独一双大眼尤为清晰。   那是一双血丝密布、眼球鼓凸的眼。   戚檐确乎在变得透明,文侪能穿过他手脚白骨,直接看见他身后的墓碑。   他看见戚檐分明皱着眉却还是扯出了苦笑,他一直在动嘴,可文侪读不出他的唇语。   还没来得及抓住他的手,戚檐已随那些骨灰一道散去了。   ***   文侪睁眼时候,刺目的手术灯霎时叫他面前一黑,在下一刻,他遏制住刺痛强行睁开了眼。在他身边,来去匆匆的医生与护士不过瞅他几眼便离去了。   他僵硬的躯干皆不得动弹,虽说眼睛尚能眨动已是不幸中的万幸,然而,这一状态也就表明了他没有办法进行实地搜索。   文侪在心里想:戚檐呢?又死了吗?仅仅是因为他打翻了那个骨灰盒?   正思索着,病房的门忽然被敲响了。他不能应话,自然也没有拒绝访客进来的权利,他原先还想着没准那戚檐会忽然从拐角探出一个笑脸,可当他听见那跛脚似的一轻一重的足音时候,唯能咀嚼起遗憾。   ——是老南。   老南的头发中间秃了一大块,这会儿满面愁容,他面上几道深深的沟壑里嵌进不同寻常的青紫色,比起他讲课时那眉飞色舞的模样要老上不少。   文侪猜他是被不满审判结果的人揍了,试图开口安慰安慰他,可他发现自个儿身体的零件都罢工了,便只能将唯一还在如常运行的眼睛转向了他。   “阿侪,大家夥都不容易啊……你又是何苦,怎么折腾成这样子,都是为了阿檐……不是了吧,你后来就不只是为了阿檐了吧……”   文侪听不懂他在碎碎念什么,却很清楚他所处的状态——面对昏迷不醒的病人,许多前来看望的人都会语无伦次地回忆往昔,亦或者没头没尾地分享近来日常。   “唉、你瞧我说这做什么?我同你说啊,我已经想好了,是、是这样的,本来就该是这样的……你也觉得没错吧?是吗?大家都喜欢阿檐,你也喜欢吧?哥也喜欢,所以咱们本来就该和他一起……”   那人又没完没了地说起胡话,文侪想做笔记,却没办法做,好像正经历一场尤其艰难的听力考试,最大的考点在于老南时强时弱的话语声以及并不成逻辑的前后句。   “嗳可那都是无妄之灾呀,谁能料得到呢?我觉着都是我的错,可大家都说不是呢……哎呦,还将你也害成这副鬼样子……哥心里头惭愧啊!哥这几天都能听见什么东西在哭的声音,唉哥知道你们这类人是最讨厌迷信的,但别嫌哥神叨叨,哥就是听到了山沟沟里头那些死人的哭声,哭得可惨哩!哭得哥都想哭!”   “你先前说那些东西积灰不好,所以哥都有好好帮你擦……到你能出院的时候应也不至于坏……哥知道你病了不单单是因为阿檐,哥也是,但没办法啊,我们都没办法……”   “好了好了……哥不打扰你休息了,哥也该休息了,哥实在太累了!”   “原谅哥吧,阿侪。”   老南关了门出去的刹那,泪水开始不受文侪控制地从他眼眶中往外流,好若久未维修的水龙头,一经拧开就再也关不上了。   啧,孙煜又在哭了。   由于原主太过伤心,文侪也跟着喘不上气来,他从孙煜那般激烈的情感中意识到一件事——这估摸着是孙煜最后一次见老南了。   他将脑袋从那扇闭紧的房门转向了屋外,只见屋外的景色竟在瞬间由白昼转为黑夜,又再次由黑夜变为白昼。   文侪震悚着将瞳子转向墙上钟表,秒针咔擦咔擦从56走到57,58,59……   精神病院在刹那间消失,文侪惊觉自己又站在了那间杂物室里,而那戚檐正歪着脑袋好奇地瞅他,他手中仍旧捧着那骨灰盒。   可比起戚檐,更瞩目的显然是那墓穴里头躺着的尸首。   裹尸布一圈圈脱落,显露出的森森白骨倏然长出皮肉,不过片刻,那起死回生的“人”已容光焕发地坐了起来。   “欢迎来到我的一天。”老南说着,踩着棺木爬出来。   戚文二人环视四周,晃眼间,一切皆变得模糊不清而后发生了翻天改变。   这是一个只有红白俩色块的世界,半边红墙,半边白墙,地上沙土也是红白二色。按理说中间该给个粉色的过渡,可是这里没有。两色局域交界处,无论是墙面还是沙,均只画了道黑线作为分割。   老南穿着两只硕大的绣花鞋,左脚踮着站在红沙处,右脚跛着踩在白沙里头。他拿着根树枝在脚底画了一行线,随即将红白沙搅和在一块儿。   他张大了嘴笑,叫因抽菸而发黄发黑的牙显露出来,也叫咸苦的泪水尽数灌进了口中。   那老南的精神肉眼可见地失了常,眼瞅着那疯子手里还抓着把刀,戚檐却是优哉游哉地朝他走了过去。   文侪从戚檐身后扯住了他的校服,要他当心些,戚檐却回头冲他笑,说:“这是老南的世界,只有他死的理,哪有我死的理?”   “你还是别冲动。”文侪匆忙说,“让我来。”   戚檐扯住他:“亲爱的,你要踩我的雷区吗?”   文侪气急败坏,于是咬牙切齿勾住他的脖子,同他并肩而行:“一块走。”   那二人方挨近些,老南便瞪大了眼,他的双唇翻抖着:“你……你们别挨过来!!!”   戚檐抬手作投降状:“老南,你同我们说说呗,为啥拿刀指着你的好同事?”   那人的左脚直发抖:“我、我觉着,我觉着……我不能啊——!都怪我!”   “什么怪你?”文侪一步步逼近,“是为因登山事故怪你,还是全体自杀怪你?”   老南的左脚尖猛地放下来,他不说话,刀尖在二人之间虚虚晃了一下。   文侪叫那戚檐挽着臂,行得很慢,再加上那刀的威慑力太强,他还得留一些余裕来思考避免戚檐被刺着的法子。他思索片刻,随即勉强端出个从容笑来:“是登山吧?”   那人不应声。   文侪便接着说:“可是不对,如果登山事件过错在你,那他们集体自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也脱不了干系。所以啊,确实都怪你。”   戚檐斜眼看他,问:“亲爱的,你在做什么?诱导自杀?”   文侪皮笑肉不笑地回答:“我在填我本子上的空格。”   “空格?”戚檐扫了眼抖个不停的老南。   “他的死法之前不都应付过去了么?我总得搞清楚他的死法。”文侪并不动摇。   “哦,你先前把人家的死亡简化为NPC死亡,这会儿又当做是本子上的一道杠。——要我说,你自欺欺人的本事见长。”   “你大可直接说我麻木了。”   戚檐笑笑,伸手轻轻捏了捏他的脸:“变得冷血不是好事,你不要变得和我一样。”   “有何不好?我看你忒逍遥自在。”   “不好。”戚檐说,“我不喜欢。”   文侪没顺着他的话将火烧到自个儿身上来,只又挨近老南一些。   那老南的双腿发颤得厉害,末了跌入红沙里头,摔了个狗啃泥。他颤悠悠爬起身,抖着手,嘴里还在重复着“都怪我”。   言罢,他愣愣抓起一把红沙。   刹那间嚎叫声如雷鸣。只听老南喊道:“血、血啊——!”   哭嚎方止住,老南却是抓紧刀柄猛地朝戚文二人冲去,文侪方要上前去拦,哪知那戚檐也留了后招,只将文侪一拌,叫他摔去了地上。   那刀尖不偏不倚地刺穿了戚檐的心脏,没有血槽的刀没入血肉,再拔不出来。   血流得慢,文侪要起身去够戚檐,谁料戚檐所在地得正上方忽而落下一块重物,将戚檐碾于其中,估摸已难保人形。   文侪甚至来不及发出悲鸣,那带笑的广播声响起:   “尊敬的老师们,亲爱的同学们,很遗憾的通知大家有一名同学永远的离开了我们。”   “祝大家拥有美好的一天。” 第90章   “哈…哈……”   文侪跪身瞧着面前那堆废墟,自残一般将拳点落在了自个儿连挪动一块都办不到的巨石上头。皮肉倏地破开,在上头留下几抹殷红血迹。   他猩红着眼瞪向因为发抖而咬着舌头的老南,只缓缓起身,将那向下滴血的拳头转了转,便朝那人走去。   老南叫他吓得后退连连,只跨过戚檐死去的那方红沙,转而跌入了白沙当中,蓦地叫那白沙给吸住,有如向下吞咽一般将老南往下头扯动,他说:“一只水自源头起便是脏污,一条路自起始点便行了错,为何不怪我啊……”   老南话音方尽,白沙便填入他的口鼻,将他给彻底埋去。   文侪俯身地面,听到泠泠响声。   ——是水流。   文侪抖着手从口袋里摸出那本子,手上血沾得到处皆是。   每每瞧见上头戚檐留下的笔迹便又会想起那东西将他碾碎的场景,文侪咬紧牙关,只修改了老南那栏的死法,将他从【坠亡】改作了【溺亡】。   ***   那之后,时间走得很慢很慢,慢得文侪觉得像是过完了这一辈子。   老南死后,黄腾俱乐部又出现在眼前,紧随其后的是固定诅咒一般的接连死亡。   死亡就像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在这小小的俱乐部里迅速扩散开来。唯一不同的是,戚檐没再被他杀死于门前。   可即便不愿承认,文侪也已意识到,戚檐不在身边时,无限循环往复的阴梦会叫他难以抑制地觉得烦躁与麻木。   也是,毕竟在那一个个鬼阴梦里,戚檐是除他以外仅存的活人了,他只能从那人身上汲取一点微缈的,他们尚且存活于世的气息。   他想,大概是因为戚檐身上总有暖融融的太阳味的缘故吧,所以,那人不在身边会叫他觉得有那么丁点的、不明显的、不值一提的、可以被忽略的寂寞。   “……特么的总那么突然就死了,非留我自己还原死况不可……这局又赢不下,还不如让我先死了试试……”文侪没知觉地撕着手上倒刺,当拇指一阵刺痛时候,他才后知后觉地停下动作。   血珠一颗颗从伤口处往外冒,当那些圆珠子愈来愈大以至于开始向下淌落时候,文侪只默默想,他先前从没有这坏习惯的,有那习惯的人叫赵衡,是他们接下的第一个委托的九郎。   果然进行委托久了,代理人也会逐渐受到影响啊。大概,他们在一个阴梦中逗留的时间越长,受到的影响就会越大吧。那么如果他们一直解不开,他们便会一辈子困在其中,最终被这阴梦主的意识蚕食侵占么?   文侪的效率时钟发出轰鸣——前边思考的东西显然不是他现下应该思考的问题。   唉。   文侪在心底叹气,戚檐的死显然又影响了他的行为举止。   那人的死亡就像忽然注入他体内的剧毒,总能麻痹他的思维,将他的身体变得迟钝且麻木,有时候还会叫他丧失理智,转化为鲁莽行事的冲动型人格。   他冷静地将笔记本在膝盖上摊开,并停在了写有四谜题的那一页。   当下,他们真正解决的四谜题只有谜题三,余下那三道谜题活像缺了油润滑的自行车链,即便吱呀呀一副没毛病的模样,坐上去踩几脚便能知道那玩意绝对卡着动不了。   “绣花鞋先放一放……呃死于眼睛……这也姑且搁一搁。”文侪的圆珠笔尖最终停在了第四个谜题上。   【肆、我的朋友黑糊糊,后来变得白花花。我不喜欢,所以将他缝作了灰色的娃娃。】   当初黄腾高中时,谜题四的解答就与戚檐的死相关,那个故事讲的是孙煜不能接受笔友孙煜的死亡,而仿造戚檐字迹给自己写信。   那么这谜题四也有可能同戚檐有关么?   从之前的线索可以得知,戚檐应该早就死了。那么无论是黄腾高中还是黄腾俱乐部的戚檐,都该是那患了精神病的孙煜幻想出来的。   倒也正常,当初老班和郭钦不也说“我”和戚檐关系好么?   话说戚檐是怎么死的来着?   不是戚檐,而是戚檐所代表的原主——黄腾登山俱乐部的领队。   由于理不清思绪,文侪又翻箱倒柜起来,他将但凡有个缝的东西都拆开来看了,也还是没能找到相关消息。   于是他的目光锁定在每个人办公桌上的计算机上,文侪果断忽略了充满谣言的论坛消息,转而查找起正规的新闻报道。   那玩意显然并不好找,各式各样的报道中充斥着带有明显主观个人情绪的评价与怒骂。他在七八台计算机间绕来绕去,最终停在了角落里孙煜的那台计算机前。   在他的网页收藏夹里,有这么一篇文侪盯着计算机显示屏搜了几个小时都没能找到的完整报道,报道攥写者不明,但是内容却很完整。其中详细讲述了这一事件的伤亡人数以及死者身份。   里头还藏着一行小字:【据悉,黄腾登山俱乐部此次西南行的死者中有一人为俱乐部领队戚某,被发现时XXXXX,已失去生命体征。】   “虽说确定了他的死亡时间,却还是逃不过思考他的死亡原因么……”   文侪擦弄着倒刺处渗出的血,陷入了沉思。   戚檐可能的死亡方式有两个:①被捅伤失血过多而亡;②被高空坠物砸中身亡。   会是这般直白、不加拐弯的死法么?先前死者至少都要绕一个弯子的……   文侪回忆着那场景,目光忽而定在了那红沙上。   他想着红沙,想到最初老南踮脚踩着这红沙。   什么时候人会减少与某个物体的接触面?那个物体应该具有什么让人抵触的物理或化学特质?   是烫么?   火?   戚檐被碾碎成沙,与那红沙相融合,与火吞噬人的感觉不是极为相似么?   再加上那赤|裸裸的红沙……   好似历了一场劫的文侪蓦地松了一口气,他的视线再次移向了谜题四。在反覆扫了数遍后,他迅速整理出了一套完整的说辞,大概是因为那戚檐这会老是在他脑子里转的缘故,在思考关于戚檐的事情时,他的效率倒是不低。   文侪不是极端保守派,尚有三次答题机会,不试白不试,他于是仿照先前答题的格式动笔——   【肆、我的朋友黑糊糊,后来变得白花花。我不喜欢,所以将他缝作了灰色的娃娃。】   【答:“黑糊糊”指戚檐全身烧伤的状态;“白花花”以骨灰指代戚檐的死亡;“我不喜欢”表明孙煜无法接受戚檐的死亡;“灰色”介于黑白两色之间,乃生死的灰色地带,非生亦非死,因此“缝作灰色的娃娃”指孙煜因戚檐的死大受打击,精神出现问题,并自欺欺人,幻想好友戚檐依旧存活于世。】   即便已然经历了,戚檐那小子也一副不放心上的模样,可文侪这会还是莫名捏了把汗。答错题后通身的电流一直不弱,要他彻底习惯大概还得费点功夫。   红墨一点点渗出来了,赤色的圆圈叫文侪觉得赏心悦目。   “还剩两个……”   正琢磨着,文侪不知不觉已起身走至那校园沙盘处,他俯身打量了一阵子,一会儿从窗子里观察里头的景象,一会儿又上手去摸,凭着记忆比对沙盘模型与黄腾高中实体的差异。   他找到了。   ——那四楼的广播室,本该高悬的“孕堂”牌匾消失不见了,里头布置更是寻常可见的一般广播室模样。   文侪觉着奇怪,便将这俱乐部环视了一遭,那消失的孕堂究竟在哪里?   他想到自个儿刚进这俱乐部时,分明将这模型全部确认过一遭的,究竟是何时发生改变的?   “中间几日,大家接连死亡,世界也在不断更替……这俱乐部的变化之处唯有两个,一个是角落堆积的尸体,二是外头深不见底的海洋。”   “有失必有得,这阴梦里头也有其别扭的‘守恒定律’。”文侪将瞳子转向了角落的尸堆,“无论何物均不可能凭空消失……”   文侪先搬开了那些重叠摆放的尸体后,但什么也没得到。   于是他从厨房里拿了把刀子,再拖了把椅子,便走过那像是要阻隔他再向前一般的重重走廊,随后他同那本该被摆放在门前的木偶人擦身而过。   短弯眉,大笑眼,圆红腮。   他挨近后甚至能听到他细微尖锐的笑声与向外喷薄的热度。   他似乎是想告诉文侪——他是人。   文侪可以感受那东西的视线在随着他走,可是他并不为之停留,甚至在察觉到那东西似乎在跟着自己轻巧地走动起来时,他也没有回头,只拿手指紧握着刀柄,想着如若那东西扑上来攻击人,他再回击,这会儿能少一事便算一事就好。   他总算挨近了那大门,可是眼前的三米路,他少说都走了二十分钟。   然而他摸上门把手时脚步蓦地一顿——他又想到戚檐倒在血泊里的景象了。   他甩了甩脑袋,猛然拧开了门把手。   ***   海浪的声音扑面而来。   那些翻滚着的东西拍打在外头的断壁残垣上头,叫水花攀上来浇湿了他的鞋子。   文侪抓着楼梯扶手残留的部分,望进那深不可测的海洋。   上头还是湛蓝,愈往下便愈是浓黑,未知的恐惧像是飞箭倏地将他的心神搅得很不安宁。文侪却只是蹲身试了试水温,而后起身展开双手,跳了下去。   下沉。   下沉。   再下沉。   文侪屏着气,纵然没有挣扎,身子却也没有一丝要浮起的迹象,他只是在无止尽地向下坠落。   会有源头吗?   还是说他会一辈子在这下坠中循环往复?   ***   文侪在长达三十分钟的下沉中昏睡过去,最终坠入了一方湿漉漉的草地。   他身边立着老班,那人笑了笑,说:“阿侪,让你帮老师搬作业,你怎么跑这儿来淋雨?”   文侪摸着脑袋,起初只是觉得他语调太过和善,不久后却瞪大双眼,只见西楼那四个大字在他眨去雨水后,瞧见的是那再醒目不过的——   高考必胜。   他、回到了第一个世界。 第91章   雨珠砸在文侪身上,有如落了石子一般沉重。他转了转自个儿被雨浇透的球鞋,掀睫冲老班笑了笑:“高三生压力大,饶了我这回啊!我先回宿舍换条衣服。”   他都这么说了,老班还能说啥,只能无奈地挥手让他走。   可是,文侪又说谎了。   他笑着同老班告别,只趁其不备拖着那一身湿淋淋的衣服进了教学楼。   正值傍晚放学点,外头又下了大雨,天黑得像是把人的黑发拔了铺上去似的,瞧不着一点光亮。各色的鞋子将脏污的雨水在鞋底凹槽里交换,直到雨水被染得不能更深,才踩至干燥地面上留下几抹污痕。   大家夥忙着抢食堂,无心看他这么个逆行的湿衣汉。有无数把当着他面被倏然撑开的伞,将顶头雨水尽数崩到了他的面上。   文侪抹了把脸上雨水,觉着大家的专注力都很好,也就不再焦虑湿衣显得格格不入一事。   广播中的下课铃逐渐弱去,纯音乐缓缓响起。然而从其中忽然传出的一声唢呐尖鸣,险些捅破他的耳膜。   文侪捂耳,可是身旁人依旧神情淡漠,来去匆匆。   他意识到自个儿成了这个世界里最奇怪的人。   ***   归根结底,文侪往海里跳,亦或在这个世界里乱跑,为的皆是找那间消失的孕堂。   可究竟去哪儿找?   文侪没有犹豫,在地砖上试了试鞋底与地面的摩擦度,便跑着一步三阶地上了楼。   他来到那控制广播的广播站外,在反覆确认过门外没有“孕堂”的匾后,才终于推开了广播站的门。   屋中这会儿已坐了俩捏着稿件的学生,那俩人瞅见门给外头人吱吱呀呀地推开了,诧异地回头看,而后赶忙起身,不约而同地冲他问候:“学长好!”   文侪笑着点头,视线偷偷往那布告栏上瞥,上头有个照片栏,放的是广播站人员相关。   他一看——【姓名:文侪 职位:站长】   登即便咳了一声,有模有样地说:“受校方指示,今天的广播内容要进行一点调整,今天你们先回去吧?”   “您不是高三……”   见那二人有些犹豫,文侪于是接着说:“校方提的要求,我也没办法……考勤表给你们记满,不用操心啊!快去吃饭吧。”   那二人点点头,只赶忙抓了自己的水杯出去,文侪也没顾及NPC的心情,赶客似的,人刚走,门就砰地给关了。   然而那二人方离开此地,里头的景象又变得很奇怪——墙上布满了血淋淋的杀人现场图不说,稿子上还皆是血水,那浓重的铁锈味险些叫文侪昏了。   这视觉与嗅觉冲击已经叫人很不好受了,听觉也不忘给文侪送上一锤。眼下他光是站在这门窗紧闭的广播站里,都能听到走廊上刺耳的婴儿啼哭声。   他置之不理,只再一次上手抚摸,确认了门锁完整度。   这里同孕堂陈设相似,结构相同,不同的唯有一扇虚掩着的老旧漆花木门。那木门实在太老,老得同这所学校的一切设施都像是割裂开似的。   更何况这还是2005年的学校。   忽明忽暗的灯管叫他不由地想要开门借光,可是外头时而响起的敲门声却叫他速速放弃了那想法。   他往副站长那栏的金发戚檐瞥了一眼,似乎是觉得有些心酸,可是面上没有表态,只说:“小弟,保佑保佑大哥。”   话音方落,他的手便摸上了那扇木门,不过稍稍使劲,门便开了。   摆在他面前的是两对绣花鞋,一对与寻常人脚的尺寸差不多,一对则比文侪的掌心还要小上不少。   “绣花鞋、绣花鞋……”文侪蹲身下去打量那形制不一的绣花鞋,焦躁地揉起头发,“这玩意的寓意究竟是什么!偏偏那鬼点子忒多的人又不在……”   这间小屋里没有灯,只能借助外头那一条孱弱的灯管。   他稍一侧身,叫光更多地跑进来,在那刻瞧清了两只鞋底各自贴有不同的标码。只是眼见里头灌满血水,他还是有那么些犹豫——他一旦摸上去,势必要沾血。   “……遇见我这没洁癖的拉磨驴,薛无平真是有福了。”   他不顾那两只鞋子盛了多少血浆,也没管那东西沾了多少到手上,把鞋拎了便拿到灯管底下瞧,看见小的那对写了2004,大的那双标着2005。   这绣花鞋大小当真与时间有关?   文侪思索着。   “不过纵使是按照时间顺序来,也未必不能往表象与现实上头引导。”由于外头那痛彻心扉的哭嚎实在是吵,文侪手脏又不好堵耳,只能低声自言自语起来,“如果要把两者结合在一块,那便是2004年所看为表象,2005年所见为现实……照这样来看,戚檐当时说代表的不是偏见,是误解,看来是对的呢……”   文侪说着,忽而恶狠狠地盯住了墙面上那生了金发狐狸眼的戚檐:“哈……狗东西,特么的死那么早干嘛?!工时都是老子在填,上一委托好容易你是原主了,老子还要一秒打两份工……”   他埋怨完,又蹲身下去琢磨那四只鞋子,极低的耐心阈值令他在长达2分钟的默声后,果断起身又回了那小房间。   那房间是真小,因此也不需要多少光便能将里头布置览尽。房中是显眼的是一面顶墙高柜,好在这屋子修得矮,最高处文侪抻长了手便能够着。地上铺着发黄的纸,每一步走起来都沙沙作响。   他一面翻看着柜上箱子里数不尽的人像相片,一面思量着,想到深处,便将那一沓相片拍在手心。   说实话,他还是对这广播站里头乱贴凶杀现场感到诧异。他现在手里这般多种类的相片,怎么光贴那几张而全然不顾其他的,总不能他的原身和戚檐的原身皆是个恋|尸癖吧?   “一个是登山俱乐部的成员,一个是领队,拍那么多死人照片干嘛?”   想到这儿,文侪忽而顿了一顿。   不对啊。   谁告诉他,孙煜是俱乐部的一员了?   就凭那张办公桌?   当时那荣惠也有办公桌呢!她甚至连工作牌都有。   可孙煜他不仅没有工作牌,就连俱乐部集体自杀清点人数时也没把他算入其中。   “莫非孙煜只是个和戚檐原身羁绊深重的局外人?”文侪拈着那堆照片,片刻后又说,“不对。这样他的阴梦里,关于其他人的细节部分也太多了……细节……如若他真的与那些人毫无关系,怎么能知道这般多的细节……尸体照……照相机……眼睛……”   “他是侦探么?还是记者? ”   文侪心神一动,忽而放下那些一直握在手上的相片,却没抬手,反将手摁去了地面。   他稍稍起身,粗鲁地摸着墙角将脚下的东西撕开,挪步,再拿上来。   ——是报纸。   密密麻麻的报道覆盖了全部版面。   文侪略略瞥过,皆是无关报道。寻常碰着这般叫无用信息填满的报纸,他囫囵瞧眼标题就抛了,可是这回他没迅速放下,只仔细挨个看去,目光在那小如蚂蚁的一行字处停下。   他笑了。   带血拇指压着的那行字叫他瞧了半晌,后来他收了手,报纸落在地上,唯有一行字旁留下一个擦开的血指印。   【本报讯文侪】   ***   文侪从广播室里往外走,一推门恰被红霞泼了满身血色。雨停了,但估摸着还会再来,他低头扫了眼还没干透的校服,微微蹙起眉头。   毕业六年了,他还是看校服不顺眼,不管是西式的,还是中式的。只要和中学沾边的,他都不喜欢。   尤其是校服。   他对那堪称给他的后辈子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的中学时期没有丁点留恋,可是他看到压箱底的旧校服就想到了渭止一中掉色的金字招牌,于是想到了招牌底下愁眉苦脸的秃头门卫,继而想到了门卫坐在粉红塑料椅上经久望着的那条挤满学生的老街,最后想到了在老街上发生的那场严重车祸与被卷入卡车底下的戚檐。   很长时间里,他都受创伤后应激障碍的折磨,后来也没能释怀,只是逼着自己忙到再也想不起那场事故后,他的日子好过了不少。   文侪收拢五指,将残阳隔绝在掌心以外。他其实也并不清楚自己现下要做些什么,可他知道自己不能停下脚步。   此时,学生们多数埋头饭菜,恰是他这阴梦黄鼠狼出去当贼的时候。   可他整理着思绪,忽而将脚后跟打了个转,把原先要往高三教室的身子朝楼梯间拐——阴梦里给出的东西皆非平白无故,那么投稿的那三个幸福故事也不该是单纯用来吓唬他们的才对。   文侪一面想,一面在楼梯上不合规矩地急行。   第一个投稿故事是《肉块卵石》,他也清楚他到那儿不一定能遇见什么,亦或者得到什么线索,可他觉得比起在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冒出个学生的地方干偷鸡摸狗的事,倒不如信一回直觉,去碰碰运气。   “通向科学楼的小径……”文侪在心底默默想,“缺了那指南针转世,找路都要麻烦不少……”   不过说实在的,他觉得自个儿方向感其实也不算差,只是没有戚檐那么好罢了。   真的。   然而拜这黄腾不讲道理的古怪布局所赐,他还是费了不少功夫才赶在太阳下山前找到了所谓的“操场通向科学楼的小径”。   眼前是同那些初升的太阳、未来的花朵们截然不同的荒凉地,小径边的杂草几乎挨着了文侪的膝盖。那块地未遭建筑物覆盖,野草活像戚檐一般蛮不讲理地恣意生长。   文侪远远望见那堆叫草埋了的鹅卵石地,于是毫不犹豫踩扁这头野草过去,像是从戚檐身上踏过去一般毫不留情。   这会儿,淅淅沥沥的雨又开始下了,在歪斜的树木枝干的掩映下,那条弯弯曲曲的小径更加的不起眼。文侪猜到阴雨天,小径湿滑些不可避免,可当他真正将脚落在鹅卵石地的刹那,他却还是不由地怔了一怔。   油腻,软黏。   果真如那鬼故事里讲的一般。   他想,倘若自己在这时候低头,亦或者俯身弯腰,他应该会看见许多人肉块;而在这时回头,他大概真的会看见一个手提小桶、面戴口罩的“人”;这之后,他的脑袋与那桶中人头会被一齐埋入操场的一角,几日后被人挖到。   想到这里,文侪搓了搓被凉风吹得发寒的手臂,莽着一股劲转了身。   身后空无一人,倒是隐隐约约能看见一个身影自操场方向沿小径走来。   文侪咽了口唾沫,并不打算坐以待毙,于是壮着他本来就大的胆子,迎了过去。   真正站在一“杀人魔”面前时,任是胆大包天的流氓都得抖上几抖,文侪匆忙将那人扫了一遍——五大三粗,头戴黑色鸭舌帽,口罩遮面,仅露出一双眼袋发青的死鱼眼。   “啊……我是高三的,压力太大在这儿偷摸着散散步……呃……您这是要去哪呢?”文侪的目光转悠悠,短促落在盖着盖儿的桶上,又触电一般迅速挪开。   那桶沿油光锃亮,点点血腥被抹开却没能擦干净,就那么明晃晃粘在桶身。   那口罩男闻言冷哼一声,可一双眼却是肉眼可见地弯起来,鱼尾纹皱巴巴地黏在眼尾,像是远洋的浪,叫人瞅见有些不寒而栗。   那人的食指点了点那桶盖,又竖起来指了指文侪。   明白的,这是叫文侪去开盖一探究竟。   文侪卖了个讪笑,即便凑过去了,也还是莫名地犹豫。直待他穿过那人的肩颈缝隙,瞅见了已愈发暗的天色,心底那要赶晚自习的冲动猛然冲出胸膛。   特么的浪费老子时间!   这时候发虚岂不是叫显示屏外的戚檐看笑话?   文侪一咬牙,手指已经将那盖子掀起来了。   油腻腻的、铺满桶底并向上堆积约有一层的鹅卵石将桶填满,可里头既没有肉块也没有人头。   文侪正疑心错怪了过路人,刚要将脑袋移开,一股腥臭味却骤然灌入鼻腔中,文侪下意识地掩住鼻连连往后退了几步。   恰这时,那口罩男哈哈笑起来,他拉下口罩,露出一个肥厚的酒糟鼻,鼻下一张本就歪的嘴这会更是朝左上方歪去。   “小子,你怕腥啊?叔刚钓鱼回来,见你好奇才拿给你看,没成想给你熏着了。”   “啊哈哈……”文侪一边搔脑袋一边干笑几声,“钓鱼好啊!就是……叔……您桶里鱼呢?”   “都送给兄弟喽!叔家里鱼多,吃不完呢!”   文侪瞥着桶里留下的残血,又朝那人身后瞅了瞅,忽而意识到什么,于是匆忙扯着赶去上晚自习的藉口,擦过那人的身子跑走了。   他沿着弯弯曲曲、黏黏腻腻的鹅卵石小道跑,跑向那口罩男来时的方向。到最后他停在操场上时,汗已经将他的上衣浸透了。   操场设施陈旧,架设的路灯连站在底下都看不清什么东西。脱皮的跑道上本还稀稀落落站着几个穿田径队训练服的学生,这会儿听见铃声也都朝教学楼方向去了。   文侪沿着操场的边缘走,天越走越黑,路越走越暗,他最终停在了一棵老榕树边。他停下来是因为踩着了一摊较其他地方要松软些的土,而那土上留有同他的球鞋不同的鞋印。   那鞋印确实不一定是那口罩男的,可这处土明显曾被人挖开过。   文侪深吸一口气,也没工夫考虑满地脏泥会不会将他的校服弄得很脏,仅跪在地上用手刨起土来。   他自己也觉得无语,可又不得不承认自己本就是个未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的,譬如为了考上好大学逼着自己苦学六年,又譬如为了让戚檐死而复生而在薛无平的命契上摁下红指印。   挖到了。   真正挖到那两颗头颅的时候,他的心情比想像中要平静很多。   黑糊糊的头发就在眼前了,他也没急着将那俩玩意往外拔,只为了保证那俩东西的完整而默不作声地刨土。   修长的手指不加犹豫地插入土石中,起初只是指甲缝中满是脏泥,没一会被磕裂的指甲便开始往外淌血,可文侪没有停下动作,他麻木地挖着,就好若当初许多人给他的评价一般。   他们都说他像个机器。   不用吃饭,无需睡觉,没有心也没有感情。   当意识到有个巨大的影子将他笼罩时,文侪怔了怔,可背后倏地伸来的两只手却在短短一瞬狠命掐住了他的颈子。文侪没有力气震惊,也没有余力反抗,手拽住那人的手臂挣扎之时,那酒糟鼻贴了过来,正抵在他的面颊边。   那人说:“你们都给我去死吧——”   文侪却只是颇遗憾地想,这局也没能还原死况啊。   ***   瓢泼大雨砸在操场周边架设的蓝铁板上,发出接连不断的铛铛响声。那般大雨打在人身上,也难免觉着疼。   文侪睁开眼,模糊的视线中仅有一片昏黑的天。雨水顺着他的轮廓往下滑,最终落在了身下的泥土地中。   他这是躺着么?   文侪意识到的时候试探性地动了动四肢。   很疼,但都还健全。   他原以为这局会被那人活活掐死,没成想那人把他暴揍一顿后就那么走了。   分明连样子都被人瞧了去,还真不怕他报警。   文侪笑了笑,觉着那人好笑,也觉得自个儿好笑。   文侪抬手摸了摸唇角。   “嘶——”   他疼得龇牙咧嘴,收回手时只看见了一片赤红。   他的身子太疼了,原还想着再躺一会,忽而听见了一声异常响亮的下课铃——那是放学的第一声下课铃,是给高一、高二的学生的,高三学生的专属待遇还要再晚上三十分钟。   可即便是那一声铃声也足够文侪像是见了金银财宝的吝啬鬼一般,不顾浑身上下的伤一跃而起。偏偏就是起身的那一瞬,他的眼底便悚然装入了两个在坑中被雨水泡得发肿的头颅。   戚檐不在,也没人搭把手帮个忙,他只能强忍着恶心将那俩玩意往外拎。   继而,他盯着那俩玩意陷入良久的沉思。   即便是脸上烂了几块,面庞也涨得不像样,甚至有一个面上还留有几条长刀疤,文侪也依旧能认得出来——那是郭钦与老南。   不知怎么,他盯着郭钦脸上疤忽而想起郭钦曾说过的那一句——“伤疤里头只有烂掉的血肉。”   文邹邹的,寻常人不拿来当口语,但又叫他有些莫名的在意。   他的手顺着郭钦的脑袋往下摸,一直摸到那条长疤上,而后忍住恶心,用两指探入那血肉间。也不知道该不该庆幸,至少在大雨围裹下,他听不见筋肉撕裂的声响。   他夹住一片同周遭东西格格不入的薄物。   拿出来后舍不得用雨水来洗,先如饥似渴一般拿至眼底,也不顾腥血味道,在昏暗的路灯下,将眼睛几乎贴在了纸张上。   纸上仅有一行字——   【复牵黄犬,逐狡兔】   ***   文侪从一条疤里掏出了“宝贝”,自然不可能放过其他的,看罢郭钦又到老南,几乎把人脑袋里的东西都掏了个空,也就只拿到那一张纸。   “呕——”   事都做完后,文侪才禁不住呕出声来。他缓了好一会,才迅速在雨中把手上血洗干净,随即强压下适才景像带来的十足压迫,苦笑起来。   “特么的真是重口啊……专给我恶心委托,给戚檐科幻委托是吧?——下一个到啥了?哦,《桶装脑髓》,一听名字就很爽……”   “啧……”文侪在心底将那恶心故事过了一遭,这故事虽然提了一嘴教室,但好似没有准确地点呢……”   可鉴于这藏头案都发生了,那跳楼案显然也会准时发生。而现在,高三的晚自习结束铃已经响了好一会了,恰那处响起一阵喧哗,他猜是那自杀事件发生了。   那么,他大概只需要找人问一问。想到此处,文侪旋即迈开腿往教学楼方向钻。   到底是胆子大,不怕生,他在路上逮了个学生便神叨叨问:“同学,你知道,刚刚那跳楼的学生是哪班的么?”   面色刷白的学生先是皱眉,后来想了一想,戳了戳他的学生卡,说:   “就是你班的啊——” 第92章   他们班的同学跳楼了。   灰白水泥墙筑起的围城中间空地上有一摊浓黑的血迹,扩散的范围很大。   天太暗,人太吵,他难以判断眼下究竟是个什么情况,因而干的事也很纯粹——围观。像个大清早提着鸟笼遛弯的老大爷,碰见点鸡毛蒜皮的新鲜事儿便要将那地方围得水泄不通。   由于人群中连他这么个大高个儿的视线都免不得被伞遮挡,便打定主意往楼上去。然而在朝一楼走廊走时,几个学生忽地撞了他肩膀过去。   可他没回头看向那些没礼貌的小子,反而莫名仰头瞅了眼楼上广播站,这才接着往前走。   实话说,身边同学跳楼这么个事,日后单是从旁人耳中听来都觉得毛骨悚然,但正值青春期的孩子总还有些精神上的不成熟,亦或者可以说是情感意义上的迟钝。甫一听见发生了这么个“怪事”,又恰恰好身边有那么一群可以跟随的人,便也忘了怕与不怕,任从众心理占了上风。   所以纵然他已爬上楼来,沉闷的空气中仍似煮着一锅沸汤,七嘴八舌,吵得文侪脑仁疼。   那样的喧嚷持续了好一会,直到门卫领着几个穿白衣的医护人员赶到,强光手电筒打出的光线朝乌压压挤在走廊上往下张望的人无差别地扫了几回。   哪怕文侪觉得眼睛已差些瞎了,身边人却愣是没有一点要离开的意思。   广播里忽而开始播放极柔和的纯音乐——那是播在22:30的,学校教学区关门的最后一声提示铃。人群这才开始躁动起来,该回班收拾的回班,该走的走,皆不再留恋,麻木而机械地运作起来。   哎呦,还真是守规矩。   可当走廊上忽而只剩下零零散散几人后,文侪突然又觉得有丝失了庇护般的慌张。然他转念一想,再严苛的规矩限制下,不也总有些非得同规则对着干的刺头么?他活着的时候明面上都那么守规矩了,死后干点招人嫌的怎么啦?   总而言之他就赖在那儿了,只不过为了保证视觉清晰度,他在三楼俯视了一阵子后,又避着门卫的灯光往下走了一层。   此时层层遮掩的雨伞、人头皆散了个大概,文侪才终于意识到——跳楼的学生有两名。   好巧不巧,那二人他都认识,但刚刚他问话的那个学生说的不对,跳楼而死的俩人不全是他们班的:一个是高三四班的颜添,一个是高三二班的江昭。   这黄腾高中是孙煜本人根据黄腾俱乐部事件构架的一个虚拟模型,里边给出的线索不知得绕几个弯子才能最终指向现实。   不久前在卵石事件里方死了郭钦和老南,这会儿在脑髓事件里又死了颜添和江昭……   “这样没丁点关系的分类,是在暗示二人有什么共通之处吗?”文侪自言自语。   难不成与他们的死因有关?   可根据先前的猜测,颜添是坠亡没错,但江昭应该是服毒身亡才对。   文侪并不急于下定论,他觉得依照那幸福故事,他当下最为要紧的应是尽早找到所谓的“置放桶装水的储物室”。   ***   目前学校里大多数地方皆灭了灯,仅存的昏黄的灯光打在文侪身上时,叫他觉得自己正徘徊于一栋废弃的老楼。   很寂寞。   可他其实早该习惯寂寞了,毕竟连朋友圈都是高三才真正组起来的,他初高中都是个独行侠,哪怕是上了大学,通信录里也没新添进去几个常用的联系人。   可为何他先前从不觉得孤单,现下却反而饱尝寂寞呢?   文侪很快得出了结论——闲的。   闲得发慌才有心思想些有的没的。   正想着,脚步已经踩在了一楼满是泥脚印的地面上,他瞥了一眼那神情严肃的门卫,知道自个儿绝无可能靠近那俩尸体,更别提从他们身上翻找出什么东西来。   文侪果断地放弃了那条路,只装出个乖学生模样,一边瞟走廊边上的教室名字,一边往外走。当“储物室”三字与里头不规则排列的桶装水映入眼帘时,文侪又瞧了那门卫一眼,旋即推了虚掩的门飞似的钻了进去。   时不时扫过来的手电筒光柱将地上白花花的液体映得很醒目,文侪当然清楚那是什么,他耐住恶心转向了那一个已经替换了新桶装水的饮水机上,可那桶水里边装着的亦是浑浊粘稠的液体,而非饮用水。   身侧木桌上有塑料袋包起来的、垒作塔状的塑料纸杯,他捏住那玩意把玩,正寻思着要从何处开始搜起,恰这时,他察觉身后目光,遽然回身,蓦见一张黑糊糊的大脸紧贴在窗上。   一对外凸大眼正紧盯着他。   文侪吃了一惊,又见那张大脸忽而从窗上挪开,转而绕到了门边。在木门吱呀呀响了一声后,一个大脑袋挤进屋中。   根据那人通身打扮与其手中对准地面的手电筒,文侪迅速辨认出那人便是刚才案发现场的门卫。   “怎么还不回去?这么晚了,你在这干什么?!快回去!!!”门卫搔了搔脑袋,开始下“逐客令”。   “啊、啊……我……”文侪忽然收拢五指,这才发现自个正握着那纸杯塔,于是迅速从中抽了一个纸杯出来,“叔,我就是口渴了……也是渴急了,才想来这打点水喝……”   “那就快打了喝完回去!”   “啊嗯嗯……”   文侪慌张应了,咬着牙拨开了旋钮,可眼见那饮水机里哗啦啦流出来些粘稠浆液,刺鼻的腥臭都涌到口鼻边了,文侪差些呕出来。   “快喝啊!磨叽啥呢?”   靠…你倒是喝给老子看看!   文侪在心底骂了几句脏话,可眼见那门卫一副要吃了他一般的凶样,只能屏着气仰起脖子,纸杯被他举到了唇边。   “哎呦!!!”   “水”被他泼了一地,文侪开始剧烈咳嗽起来,咳得惊天地泣鬼神一般,又顺势跪倒在地。那模样把门卫吓了一跳,赶忙伸手去扶他,可文侪却赖在地上在那摊白花花的液体里乱摸了一遭,这才收回手去,任由那门卫将虚弱的自己扶起来。   “叔也没催你的意思,你着急啥啊?”   文侪摆摆手,随即愁眉苦脸地扶着墙一瘸一拐往外走:“不关叔的事,是我喝太急了……”   他一面说,一面向外走,待看不见身后门卫的影子了,他便几步跨回临近的楼梯间,几步窜上楼去。   在听不到其他声响后,他才蜷在一角落里,松开紧握的掌心。   在粘腻的液体之中有一张叠成正方形的纸条。文侪忍着恶臭将那玩意展开,只见那纸条上写着——   “鬼神附体。”   ***   文侪怔了一怔,颜添撞没撞鬼他不清楚,那江昭当初又是说染了怪病,又是被逼着拜神爷的,那家夥大概是真叫鬼上身了。   他冷笑一声,觉得这轮委托拐弯抹角,特么的一点儿也不痛快,就好像什么东西总挠着心窝子,搔得人痒得一阵阵的。   但他到底是个胆大泼天的,遭遇了那般“精彩”事,眼下还能笑得出来。   外头雨又落了,他瞅见楼梯口摆着把赤红伞,仅说了声“有借必有还,辛苦NPC们淋淋雨”,手将湿漉漉的伞柄一握,便叫外头倾盆大雨把自己给吞没了。   大概此时自高楼一眺而下,一众灰白色中仅能瞅见一把在漆黑中移动的红伞。   艳丽的红伞。   红伞过处留下了一连串的泥脚印,紧随而至的雨水唰啦将那印记冲去,那红伞最终停在那栋最矮的科学楼前。   文侪收伞倚在一层楼梯口,藉着那近来他见过最为完好无损的灯泡往上爬。   “好灯泡,可惜天生不太亮,性能不好,再耐用也白搭。”文侪啧声评价着上楼梯,一口气冲到了顶层。   然而这儿并不如传说一般在深夜冒出个第四层,楼梯仅仅停在三楼,没有一处空间存在通往四楼的路口。   简而言之,他没有看到传说中的“牙楼梯”。   不对啊,那肉块卵石和桶装脑髓都能碰上,怎么这个就不行了呢?   地点没错啊。   没错吧?   文侪正想着,已又跑回雨中重看了眼这栋建筑物的名字——“科学楼”。   地点没错,那……时间?   文侪一惊,想起来《牙楼梯》这一投稿故事有着严格的时间限制——【深夜十二点以后】。   “二十四点以后么……”文侪蹲下来,自言自语起来,“根本就不是我能否遵照时间行事的问题……现在已是阴梦第七日,过了二十四点我必死无疑,那可真真是死亡线。”   文侪原来想往墙上靠一靠,手往那墙面一摸,意识到起潮了,只得蹲下身,抱着脑袋想。   “论常理,阴梦中不会给出无法解谜的线索……这鬼故事已经定死了发生在这个局域,那就说明,需要迎合著作出改变的是这个世界的时间?”文侪碎碎念,“改变时间……要如何才能改变时间?”   他忽然想起,刚刚去教室里收拾东西时似乎也没看到钟表,再加上此刻下雨,天黑得不像话,任谁也瞧不出此刻是几时几分。——那么学生们都是依靠什么来行动的呢?   疑问接踵而来,文侪阖了眼思索,在短短15秒的回忆漫游后,一个答案将一切困惑给击碎。   ——是铃声。   操纵学生们的、这世界的时间根据,是校铃。   ***   文侪抓了伞往外头跑,最后一声放学铃在22:30,刚刚他杂七杂八做了那么事,少说在铃响后也过了一个多小时。由于实在担心自个儿会突然在道路上暴毙而亡,他连伞都没有撑,只秉持着物归原主的观念,抓起那把摺叠伞便往教学楼冲。   伞叫他轻手搁在了楼道旁,静谧的教学楼却咚咚咚地全是他的脚步声。   广播站的门呈现出他下午离开时的半掩模样,只是从外头看进去,里边黑咕隆咚一大片。   文侪的心脏速度加快了些,他先是礼貌地敲了几声门,见没人回答,旋即一脚把门给踹开了。   广播站的电灯开关不在门侧,得往里走几步才能摁。文侪拧了拧校服下摆的水,一鼓作气奔过去把电灯啪嗒开了。   一张瘦削白脸与一双黑窟窿眼忽而在他面前闪过,叫文侪脚底下一趔趄,猝不及防后仰摔倒在地。   那一下平地起雷似的,叫他的腿免不得有些发颤,好在灯亮后,这房间内,连只雨后飞虫都没有。   “细节不到位。”   文侪吐槽一句,随手抹了抹后腿和衣摆上的泥点子,这才起身。湿透的短袖被他挽起至肩膀上,他一双眼确实死死盯着挂在墙上的时钟瞧。   23:41,他离死亡还剩下19分钟。   然而他端详着那巨大的校铃调节机器,在花了5分钟摸索清楚后,又纠结起来。   操作方法不难,摁键标注也足够清晰,可是他要如何通过调节校铃来达到24:00,而他不死亡的效果?   他又要如何能确定调整过的时间确实是24:00,而非其他时间呢?   文侪想,他需要先进行一场试验。   试验很简单,他现在要播放,本该于22:00播放的校广播铃——那会儿高三学生刚放学,是最具辨识度且第二接近当前时间的时间点。   他随意在桌子上摸了纸笔来,在摁下的那刻写下22:00。   只听广播铃在外头炸开的一瞬,外头霎时变得嘈杂不堪。   那些个早已不见踪影的学生再度出现在了楼下,五颜六色的伞填满了下头本该空无一人的地面。   文侪并不急着去看,瞳孔极迅速地挪向了钟表。   如他所料,钟表的时间并未发生变化,它依旧沿着原先的时间轨迹进行,目前原始时间为23:50,而当下时间为22:00,正好相差1个小时50分钟。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便要看命了。   文侪默默阖上了眼睛,等待着时钟走向24:00的那刻。   他的生死,将验证他推测出的时间机制的运行规则正确与否。   十分钟,漫长的十分钟。   他还是睁开了眼,那对瞳子不受控地跟着秒针绕了十大圈。   倒计时结束。   他没死,且他开门向外张望时,那矮科学楼已出现了第四层。   他猜测的时间规则成立——即广播铃操控【虚拟时间】。   在这一阴梦世界中,NPC和被覆制的他依照这一时间来行动,他的死亡时间也同样在【虚拟时间】00:00。   而反之则存在有【实际时间】,即他实际行动的时间,也可以称作是“未受修正的时间”,实际时间将会展示于钟表,幸福故事依照【实际时间】来进行。   然而文侪在其中发现了一个疑惑点。   如果这一时间规则是成立的,那么现在假如他播放6:00的早安铃,是否意味着他将多出18个小时的存活时间?   但是他略微尝试了一下,发现时间最多只能调节至下午放学铃,也就是18:00。   然而即便是如此,他也会多出6个小时的时间。   文侪没摁响18:00的铃声,因为他总觉得时间的延长必定伴随着一定的代价。   现在钟表时间夜间12:03,那么现即时间应该是夜间10:13。   那么既然学生归位了……他……自己呢?   文侪猛然扶住栏杆朝下望去,很快在人群中看到一个没有撑伞的身影。   ——那是湿淋淋的,他自己。   婴儿的啼哭席卷而来,有如针扎般的刺痛叫他的腕间红肿发疼,顷刻间,那里浮现出了一个“贰”字。   文侪蹲身哈哈大笑起来,他继成为一个奇怪的人后,成为了一个拷贝品。 第93章   文侪见楼下的自个儿忽而仰头朝这儿看,连忙蹲下身去。   “哈……”他将遮眼的碎发别去耳后,“本能就给躲开了……这世界拷贝人和被覆制人是不能相遇的么?   文侪虽然很想试试相遇究竟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但一想到有可能出现上一回委托那般整个人炸成碎末,便觉得还是别自找没趣比较好。   阴梦是不会给了他一个好处后,又送上另一个的。   由于目前时间已经摺叠过一回,他再把时间调前一次,时间将会出现二重摺叠,这世界里势必会出现三个他,所以那一方案被文侪迅速排除在外。   那么如若他不再做出什么改动的话,他将在钟表所表示的【实际时间】走向1:50时死亡。   文侪伸伸懒腰,想着,这回别太痛就感恩戴德了。   毕竟在神经麻木前,人是不会习惯痛苦的。   ***   这会儿,汹涌人潮皆忙于围观跳楼事件现场,文侪特意等那非拷贝品的“自己”上了楼,才低垂脑袋钻进人群里下楼。   四面八方都是人,此刻雨势虽较之前弱了不少,却也足够遮掩他的行踪,况且根本无人在意他这朝案发地相反方向走去的人儿。   他在大雨中轻车熟路地穿梭,只在额前淌落的雨水严重遮挡视线的时候,才伸手去抹一把脸。由于赶到科学楼之心太过迫切,他的步子迈得又大又急,到最后几乎在夜雨里跑起来了。   球鞋摩擦地面时而发出嘶嘶摩擦声,时而在雨水的助力下将他往前推着滑几步。在文侪这儿,只要没摔,其他一概不算教训和前兆,只照旧跑着,直至步子总算停在了科学楼前。   秉持着阴梦中要排除一切不确定性因素的原则,文侪在上楼时仔细心算了时间。假如将当下的自己视作【二号文侪】,而还在遵照先前的时间线行事的叫做【一号文侪】,那么一个遵照【虚拟时间】运行,而另一个遵照未受修正的【实际时间】行动。   “他俩”的行动时间轨迹大致如下:   【虚拟】 【实际】   22:00 | 23:50 [高三下课铃]   22:10 | 0:00   ……   23:05 | 0:55 [一号前往科学楼]   23:20 | 1:10 [一号到达科学楼]   23:45 | 1:35 [一号回到广播站]   ……   0:00 | 1:50 [一号最终死亡]   根据分析,他要尽可能避免与一号的相遇,最为理想的时间应该是赶在0:55前就从科学楼赶回来。而目前估计应是0:11,那么他还有大约一个多小时。   想到这儿,他再不顾不上那科学楼里头的阴间光线,卯足劲便一口气冲上了三层。   ***   牙楼梯,货真价实的牙楼梯。   即便是身处极昏暗的环境,文侪看见那楼梯的第一眼还是想吐。   那玩意天赋异禀,太轻易就能引起人的生理性反胃。   第一层的粉红牙龈上不单布满了歪斜龅牙,还生有许多莫名其妙的细小鼓凸,总让人疑心里头很快便要钻出些什么不得了的玩意,譬如蛆……   真不是他自个儿臆想,一条雪白的、分节的、扭动着的、柔软的细条虫就这么从一个凸起里钻出来了。   第二层有过之而无不及,不符合常理的细小牙齿密密麻麻,从牙龈下方到牙龈四周都长满了,上头还点缀着星星点点的血。   文侪这不患密集恐惧症的,方觑见都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再往上,受灯光限制,他便看不大清了,但大致能看得出来这楼梯应是龅牙和密齿交替分布。他伸伸腿要踏上去时,又忽地觉得对不起自己;可这不上去吧,更对不住忙活了这么大半天的自己。   短暂的思索时间里,他想到了戚檐。   那小子当下应是在委托铺子里摸猫看戏呢吧?特么的一样的工钱怎么总是他干的多?   据戚檐描述,那小子死后从所谓的摄像头中不仅能纵览全局,还能从他的第一视角看东西,文侪原是想着凑近去观察观察,再使劲恶心一把戚檐的,奈何那玩意实在太过夸张,文侪觉得多看一眼对自己都是一种残忍,只得作罢。   《牙楼梯》故事中说得很明白,从未有人抵达过第四层,只要来人将鞋子踩上楼梯的刹那,那歪斜龅牙便会生生咬断他们的脚筋。   文侪盯着油光锃亮的楼梯扶手看了一会,很快便下了结论——顺楼梯扶手爬也不成,要是他真顺着扶手爬上去,摔下来后断的可就不单是他的脚筋了。   很显然的是,双数阶梯的锯齿牙是绝对不能踩的,而那开合的龅牙单数楼梯嘛,灵敏度不高,意思是他并不一定会被咬到。但依照它们巨大的咬合力来看,一旦被咬上那么一口,他的脚便也废了。   文侪用脚尖点地,左右转了转。   “你爹要送你上战场了,给力点……”   没办法,他除了发莽劲往上冲,再无他选。   断就断了吧,大不了再来一回、第二回、第三回……   反正当初自剔骨都剔了那么多回了,还差被咬断脚筋这一回?   文侪拍了拍腿,深吸一口气,旋即在龅牙合拢的刹那将脚迈了上去。   一级,三级,五级……   总共十六级的台阶,他需要踩上八条龅牙,跨越八条密齿。虽说龅牙,牙凸齿厚,但那地方实际并不好站稳,偶尔他的足尖会点在粉红的牙龈上,湿滑粘腻的触感会让他脚底打滑,他只能绷紧神经,避免一个不仔细跌下去,前功尽弃。   十三级。   十五级。   他只需再往上一步便能到达平台。   偏偏天不遂人意。由于第十六级密齿阶梯的高度比先前的都要高上一些,因而他这一脚落在了台阶的边缘。   他没能站稳。   情急之下,他扶住了旁侧抹了油一般的扶手。   于是,他被带着进一步向下打滑。   慌忙中,他的左足猛地踩在了那些密齿上,叫那些东西狠狠刺入血肉中。   他置之不理,只遽然朝前一扑,顺势抽回左脚,几乎是将自己整个人都摔上了平台。   膝盖先着的地,咔哒一声响清脆异常,可他甚至没有时间去思考那坠地之痛,只猛地攥住自个的左脚,将脸埋在了臂弯之间。   疼。   好疼。   适才那些密密麻麻的利齿无异于无数刀片在一瞬扎入他的脚中,切得他千疮百孔,血流不止。   好一会儿他都没有抬头,他不想戚檐从监控里看见他疼得飙泪的惨样。毕竟那生理性泪水又不受他自个儿控制,他能有什么办法?   他双手裹住自己的左脚,稍稍拨了拨伤口查看。   嘶,疼啊,好疼,可他还有正事要干。   他缓慢松开手,将脑袋在湿漉漉的短袖校服上左右蹭了蹭,这才扶着走廊的铁栅栏强撑着起身。   血腥味在扩散,被染作赤红的球鞋被他拖着向前移动,不过向前几步,便冷汗直冒,活像是又被雨淋了一遭。   他其实并不清楚在这第四层的十余间屋子中,他应该进哪间,但当他的手触及最接近楼道的那间教室,并在抬首看见门上的“医务室”标牌时,他毫不犹豫地推开了门。   这间屋子不算宽绰,任谁入屋的第一眼看见的都是一具摆在老旧木桌上的人骨模型。模型边上置了一陶瓷烛台,一根仅剩半截的红蜡烛这会烧得正旺,缓缓往下滴落的蜡泪几乎盛满烛台圆盘,就快溢出去了。   文侪的目光极迅速地掠过墙上贴的鬼画符与窗前挂的黄幡,他对科学与迷信的诡异组合见怪不怪,只冷静地在药柜前停下,仔细将柜中药物看了一遭。   药物种类多样,该有的不该有的都摆放其中,文侪也不贪心,单从里头翻出一盒止痛药,将药丸往嘴里一抛,也不就着水,便干咽了下去。   在等待药物起效的时间里,文侪在这间屋子里乱翻一通,因是一无所获,加上药物起效快,当即便决定离开。只不过临走前又顺了两瓶同样的药走。   那俩药罐子被他拿在手中晃,晃到走廊微弱的灯光下时,上头标签贴的黑字便被映得发亮——安眠药。   文侪绕四层走了一圈,就快要绕回到那恶心的牙楼梯了。   只不过,对于他这么个但凡碰上个房间都要里奇外外翻个遍的人而言,值得庆幸的是这层楼十余间屋子能够进入的仅有三间,第一间自然是那医务室,第二间是一平平无奇的储物间,第三间便是他眼前的这间屋子了。   这儿距离两盏走廊灯都有些距离,叫他连看点东西都费劲。文侪眯起眼,唯见门牌上赫然写着几个大字——1号实验室。   由于那实验室朝走廊不设窗户,在开门前文侪也无从得知里边究竟有什么东西。可他并没有给自己留丁点缓冲的时间,手毫不犹疑握住门把往下一压,人便从缝隙中钻了进去。   实验室内比他想的还要昏暗得多,光源是挂在入门处,也就是房间东角的一只老灯泡。那玩意像是要炸了一般嘶嘶响,不稳定的电压叫本就微弱的光闪灭不定起来。   要想起死回生还真不容易。   文侪在心理、生理的双重折磨下,有些颓丧地想着。   其实他忽地开始怨天怨地也算情有可原,只因面前摆着的满满一锅烂肉实在叫他觉得生无可恋。   那锅烂肉正摆放于十余张桌子拼凑起来的大桌正中央,在他所站立的位置前摆放着一张空盘子、一双筷子以及一把菜刀与一块案板。而在其余位置上也同样摆放有这些物品,只不过那些盘子里都盛放着或大或小的肉块。   实验室最前方的黑板上正写著有关于动物齿牙相关讯息。   “动物的牙齿有切断与磨碎食物的作用……”文侪念着黑板上用红粉笔写的大字,诧异地拿起大汤勺将那锅粉红烂肉与血搅和着翻了一遭,“总不能叫我把这些玩意都吃了吧……话说,这是什么肉……”   他正困惑,恰右手纵着在锅中翻搅的筷子戳到了什么硬物,于是使劲照着那玩意又是一戳,这才拿起来就着微光看。   一颗被压得有些瘪的球状物就这么被戳在筷子上带到了他的眼前。   虽然发生了些变形,但那是一颗实打实的眼珠子。涣散的瞳孔牵引着不可计量的红血丝,不锈钢筷子捅穿之地还在往外滴浑浊的液体。   “我去——”文侪将筷子一甩,旋即站起身。   靠,他早就知道,在这阴梦里头,比起其他牲畜的肉,出现得更频繁的是人肉!   然而,恰如操场上的两颗人头以及跳楼的那那俩学生,文侪坚信,只要出现死人的地方就一定存在着与黄腾俱乐部相关人员的线索。   “这儿就没有实验登记手册么……”   文侪摸了摸后颈,总觉得这实验室里头冷飕飕的,好似刮着一阵阴风。奈何昏暗的光线也不容他一次性将这间实验室看全,到如今他还不确信在这屋中看不清的角落里是否还存在着另一人。   风?   文侪瞧了眼紧闭的门窗,再一次伸手至自己的脖颈部位,并在同时感受到了一股凉丝丝的寒风挠过手背。   发干的喉头别有意味地滚了滚,被推着向上的喉结再次落回原位的刹那,文侪握住了桌上用来剁肉的菜刀,并朝身后的角落谨慎地走去,做好了那儿藏有一人并及时冲那人落下菜刀的打算。   风掀动纸张传来窸窸簌簌的声响,文侪紧跟着咽了口唾沫。这实验室中不寻常的低温将他身上被雨水与汗液浸透的校服冻得发硬,可他被衣物所包裹的身子却在不可抑制地发软,发软,直至脚步在剧烈的颤抖中停止。   文侪瞅了眼左脚,被黑红浸透的球鞋像是一块巨大的、暴露在外的血淋淋的肉球,他每向前一步,身后便留下一个红脚印。   行走时,他没听见什么声音,可当他停下时候,却听见了“嗒嗒”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在他身后响起,可这时候回头,他既要面对身后未知的东西,还要忍受再回过头时,可能出现在面前的恶心东西。   想到这,文侪还是选择了拍打两条罢工的腿,随后向前,并最终在一“红箱”面前止步。   文侪凑过去瞅,是过去小卖铺中常见的冰柜,只不过要比寻常的要小上一些。他掀开罩在那冰柜上头的红纱,无端生出一种掀了人红盖头的错觉。   虚掩的冰柜还在往外吹冷风,文侪的长指伸入那缝隙,轻轻一拨,发觉到柜门毫无动弹后,开始使劲拽门,直至颈间青筋暴起,涨得他面色发红,那玩意才终于呈现出45°锐角。   文侪甩了甩因缺氧而泛紫的五指,歪了脑袋从缝隙里往冰柜中看——   蓦然间,一颗硕大的头颅撞入眸底。   缺少眼珠子的中年男人的头颅就这么摆在冰柜之中,摆放得很端正,好似即将被端上祭台的供品,他粗糙的皮肤上结着一层薄薄的冰霜,眉心正中画了一个红点。   文侪鬼使神差地伸手掰开了他的嘴,在口腔中摸索一通,不仅没能摸到他的舌头,连牙齿也一个不剩了。他愣了愣,收回手去,这才发觉手上沾满了乌黑的液体。   他知道,那是尸油。因为在冰柜内部的角落里,他看见了一张纸条,上边写着实验用具。   【实验用具:老班的头颅、尸油、XX的头颅】   文侪扯下那张标签,根本无暇思索那玩意出现在人的口腔之中是否是正常的,他只想知道,仅容得下一个头颅的冰柜中,究竟还有哪里能放下另一颗头颅。   那玩意是“活着”的还是死了的呢?   它会以什么方式出现呢?   文侪习惯了在高压环境下强逼自己保持冷静并思考,此刻默默将手握成拳状。由于他将手伸入冰柜太长时间,手被冻得有些僵硬,活动起五指都觉得不够灵活,也因此,他这会狠命将指甲掐入肉中都未能发觉。   快想。   快想!!!   倏忽间,有什么东西从他眼前一闪而过。   他知道了。   他快步朝实验室中心的大桌奔去,忘了左脚的伤,也忘了发僵的手。   当瞧见一颗完美的头颅填了适才那空盘子时,他像是患了失心疯一般痴笑起来。   那乌黑的长发垂落于那头颅的面颊两侧,落于白盘子之上又沿着桌子往下。她的额角有一摊血迹,直凑作一朵绽开的寒梅,诡异而美丽的场面好似能吸引无数误入歧途之人。   可纵使那女人的头颅精致得无可言说,她的唇角也并不带笑,眉目间亦只留下了冷漠与憎恶之色。   “童彻……”文侪没有上手去触碰她,只沿着她的目光看向了脚底被踩得很脏的编织地毯。   都到这时候了,文侪早已没了脏于不脏的概念,抓了衣摆擦去脸上汗便瘫坐在地将地毯整个掀开,并顺利从中得到了预料中的“最后一张”纸条。   ——【干将莫邪】   ***   文侪一身鸡皮疙瘩还没来得及消,身后一个清扬女声便把他喊住,他料想那应是刚才脚步声的来源。   只听她说:“学长——”   文侪掐指一算,现在的虚拟时间少说也快23:00了,这深更半夜的,连最后一声放学铃都响了半小时了,哪儿来的学妹找他一个高三应考生啊?   文侪咕咚往喉咙中咽进一口唾沫,开始在心里头进行一个亟待勇气和决断力相支撑的抉择。   ——回不回头?   2s犹豫,2s作出决定,他共计花了4s才猛然回头。   一张可怖青脸遽然被伸至他的面前。   那僵尸歪了脑袋,瞪大眼瞅他。   坏消息是其貌不扬,面上皮是贴着骨走的;好消息是那玩意儿脑门上贴着一张黄色的符纸,应是被镇住了。   文侪故作从容,只稳当往后退了一步,干笑说:“学妹,晚上好。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他余光见那僵尸手上还拎着个红玩意,只可惜藏在阴影里叫他如何也瞧不清。   嗐,他也没那么想瞧就是了,要是那“学妹”忽而伸来一颗剥了皮的脑袋,他必然受不住。   “副、副……”   “嗯?”文侪皱着眉,挤出一抹牵强笑,“学长没听清。”   “副、站长找您回广播站一趟……”   “嗯?”文侪面上笑僵了一僵。   嗯???   我靠,副站长不是戚檐吗?!   他死就死了吧,要是诈尸变成和眼前这鬼东西相似的模样,那还不如安心的去了呢……   “怎么……”那僵尸仰头看他。   “没事,学长这就去!”文侪点点头,笑着应下。   文侪正装着若无其事地要走,那僵尸忽而又把他给叫住了,他一回身,鼻尖便碰上了那僵尸手里的红东西。   ——是一把红伞。   “拿、拿去遮雨……”   文侪忘记自己是怎么从那里离开的了,好像是一边冲他鞠躬,一边下的楼梯。   ***   文侪去往科学楼到返回,耗费的时间约是40分钟,所以现在应是【虚拟时间】即【文侪一号】的22:40左右。   由于当初22:30最后一个下课铃响时,【他】由三楼走至二楼观望,那么这时【文侪一号】应该还在二层的走廊,并随时有可能往楼下走。   文侪心算着,先将那雨伞甩了甩,因着习惯抛在了楼梯边,又为避免与自己正面相撞而把外套系在了脑袋上。   真丢脸。   一想到薛无平和戚檐在显示屏悠哉游哉,而他在这儿贼似的偷偷摸摸,他就觉得——   哇,特么的凭什么?   好在有时间紧牵着他的命根,他没太多任务夫想七想八。   他健步如飞,在那止痛药的药效下径直冲往四楼,在他小心翼翼地再度进入广播室时,【文侪一号】在楼梯口拾起了那把红伞。   ***   每回进广播室都有一种别样滋味,这次也一样,只是上次文侪他被那鬼影吓得惨摔,这回长了记性,提前贴紧了墙,以防再摔跟头,不料这回竟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先前设想的、会出现在里头的僵尸戚檐,也没有出现在那里,只有一张明显较原来要更为混乱的桌子。   他抬手理桌,将上头乏味的广播稿子仔细读了,最后看到一张打了红叉的废稿。   上头的标题叫他无论如何也挪不开眼——【今夜幸福故事栏目】。   “啧……这鬼东西真是阴魂不散啊……”   ***   《人骨打印纸》   夜里一点,教二四楼教师办公室里,有个打印机总会不知疲倦地往外吐出空白的打印纸。某夜,一保安夜里巡视,看到那东西亮着,喷吐出来的打印纸漫天飞。   他推门进去看了。   第二天上学,有人报了警,语无伦次,说校内发生了凶案。   警察匆忙赶到,推开人群走进探查,却看到那位保安肉骨分离。   那些个被硬生生从粉肉上剔下来的骨头,压在无数张被打印机吐出来的打印纸上,将它们平平整整,压住了。   【投稿人《万花筒里的你我》】   ***   文侪将那故事读完,看向墙上钟表——【实际时间】正是夜里00:54。   也就是说晚了1小时50分钟的【虚拟时间】已达23:04。   还有56分钟。   为了防止遗忘细节,他抓了那纸张便往二教的教师办公室跑,好在这两栋楼之间有长廊连接,不需他耗费多少时间。   办公室很大,少说都有四个教室拼凑起来那般的宽敞。   文侪忧心一会儿从科学楼返回的【文侪一号】会看到这儿的光亮,索性把这办公室的窗帘皆给拉上,不开大灯,只开了邻近办公桌上的一盏小台灯。   他随意挑了个旋转椅坐下,眼睛扫过屋中的九台打印机,正估算着还有几分钟到达【真即时间】的1:00时,只听什么东西咔嚓一声响。   有一台打印机忽地发亮,滴滴答答响了一阵,继而咔擦咔擦运转起来。   白纸从它那张漆黑大嘴里送出,不一会儿便吹得漫天飞舞。   关着窗呢,啥玩意吹的?   文侪一侧眸,赫然见一个保安瞪大双眼直愣愣从窗外探进一个脑袋。   那人神情僵硬,突出的眼球叫他瞪得好似眼白已全无眼皮遮挡。那保安扶着窗框,连连将上半身往里头送,像是恨不得伸长手一把将那打印机抓出来。   眼见那瞳子就要转过来,文侪霍地缩入桌底,再不敢动弹。   打印机还在不停作响,那保安骤然间似发了狂般抬脚踹门,怒吼数声:“里边有人没?!开门!!!”   打印机飘纸不停,那大伯踹门不息,大概又踹又吼足足十分钟后,他才一边发著牢骚,一边笨重地翻窗进来。   文侪缩在办公室桌子底下,虽能勉强瞥见那打印机,却并不能看清那从窗户进来的保安动作,他只能拉紧了遮挡自己的木椅,并尽可能缩窄肩膀。   保安大伯的脚步声沉重而缓慢,文侪不知他分明刚才还火急火燎,这会儿又变得这般的悠闲的缘由,却叫那近在耳畔的脚步声折磨得够呛,生怕那人扶桌往下探出个脑袋。   好在那团阴影仅仅在侧旁停留了一小会儿,便直直朝那打印机挪动而去。   那台打印机是集体使用的,摆在办公室尾。   老伯估摸着也不大懂该如何使用那玩意,嘀嘀捣鼓了老半天,也不见机器响应。   文侪原还想着时间不等人,那大伯要是再磨蹭,自个儿便上前搭把手。哪曾想,一阵轻微的足音倏地麻木了他的双腿。   自木椅的缝隙里,文侪清晰看见一个高个子男人拖着把斧头从后门大摇大摆走了进来,他腰间还绕了一圈细小刀具。   那人的脚步又轻又慢,当那前头后头都罩着个眯眼红笑脸面具的杀人犯距离文侪不过几步之遥时,他的心脏蛮不讲理地跳到了嗓子眼。   老天保佑啊,那家夥可千万别是双面人。   其后头面具的视线落处,正是他这并不算严实的藏身之处。   若那人儿是双面人,他必死无疑。   然而那男人没有停留,脚步也没有加快,曳地的长风衣拖出嗞啦啦响声。紧接着,那人握紧的斧头忽而被他抓着抬高,再抬高。   文侪眼睁睁地瞧着那保安大叔的脑袋从脖颈上掉落,骨碌碌地滚了下来,脖子断处朝四面喷溅的鲜血好似喷泉,同轰然倒地的肥大身子相映而不成趣。   那面具男人蹲身下去,先是脱了那长大衣绑作垃圾袋状,粗暴地将那人的脑袋塞了进去,旋即从腰间取了一把新刀,剖皮割肉剔骨起来。   文侪盯着那人忙碌的背影,皱了眉。   大学选择了与生物毫不沾边的经济学的文侪,被迫观看了一场人体解剖过程。肠子竖拔横抽,肝脏亦被深入其中的刀毫不留情地生挖出来。   老伯的心脏被那面具男抓在指尖碾碎前似乎还在一涨一涨地跳动,下一秒却成了软趴趴的红肉一堆。   文侪的眼睛早适应了电视里头各类血腥镜头的打码和剪裁,如今那样极富冲击力的场面在面前徐徐播放时,他开始怀念过往的生活。   在阴梦中进食并不是必要的,他和戚檐哪怕不吃不喝,也不会感到饥饿和口渴。所以每个委托结束后,他们还必须面对重新进食的障碍。   可此刻,他这自打进入阴梦后便不吃不喝的,差点伏地干呕,好似只有将腹中酸水全都呕出来才对得起眼前这“招待”。   当然,他也对此刻的状态还抱有一丝感恩。因为,他有种强烈预感,那杀人犯一会儿十有八九要到他这儿来。   文侪无力再看,只将脑袋垂向了椅子,可是刀子霍霍割肉的声响却无论如何也拦不住。   许是肉附骨太紧,剔不干净,末了,那杀人犯点了打火机烧骨,烧得这办公室内满是人肉味。   烧够了,那面具男开始走动,直直将那些个剔好的骨头抛进了后头接饮水机漏水的红桶里。   唰啦唰啦。   一根根骨头被他洗得仔细,完全不顾那血气在空气里直飞。文侪幽怨地瞥向顶头的钟表,1:34了。   还有16分钟,【实际时间】到达1:50时,自己便该死了。   他算着,如果此刻从前门出去,要是那杀人犯跳窗拦截,他也没有活路,还不如在这儿安分地等待那杀人犯把骨头打印纸的传说复原,再坐收线索。   殊不知那杀人犯已将最后一根骨头也擦干净,压住了打印纸。   文侪听闻动静抬眼时,那杀人犯已拖着斧头朝他这儿走来。   他背身抓紧手里的安眠药瓶,长指夹紧一拧,掌心便抓住一大把白花花药片。   他知道那人瞧见自己了,于是只把椅子推开挡在他二人面前,眼珠子迅速在钟表上跑了一遭。   ——还剩10分钟。   文侪清楚一般服用安眠药,如若排除极大的不良反应,多数人皆是因安眠药的催吐成分导致的呕吐物窒息而亡。也就是说,他根本没可能凭藉这些个药片在10分钟内实现死亡。   可是他还是要服用,哪怕是欺骗九郎或是这掌管阴梦系统之人都好,这药他必须得吃。   他于是当着那杀人犯的面将数十粒药片塞入嘴中,瞪着那人嚼动着,嚼动着,叫舌头都没了生存空间,艰难搅动。没有水助他吞咽,他只能将那些冒苦的药片生吞,再噎得双目通红。   可是他没有停止嚼动,直到腹部的抽痛感叫他眼眶里蓄了许久的眼泪滚下。   文侪是真的觉得自己成了个疯子,两大罐药片洒落在地,叫他疯狂地皱眉拢起,捧去了嘴边。   那人的斧头在一点点抬高,只是文侪知道,那人还没双手执斧,他还能再拖一会儿。   他见那人见他有如疯狗一般跪地嚼药,明显顿了顿,便趁这时蓦地起身撑椅,赫然朝那人胸膛上扫去一腿,随即借力踩上桌子,直冲去了那血淋淋的凶案现场。   右手在抽得那张压在上头的纸条的刹那,文侪叫那人从身后猛扣住了左手,腹部旋即被狠狠撞去了那尖锐的桌角。   文侪疼得冒泪,却还是咬着唇齿,把纸条给看了——   【老坟头不上香】   在文侪的眼方将那六字读完之时,脊背忽而疼得他眼前发白,皮肉崩裂的痛楚叫他再忍不住喉里的声音。   “我靠——”   那杀人犯往他背上劈去了一斧头。   文侪吃了药本就发晕,这会儿更是头晕目眩得难受,强撑着转过身去抵抗那人。谁料他方攥住那人执斧头的长臂,那人竟从口袋里抽了把小刀,遽然割向了他的脖子。   那止痛药的药效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会儿已失效了。文侪知道伸手堵了那伤口也没用,摸了也只会更疼,便恹恹把脑袋后仰了,用手肘撑桌,勉强撑住桌子不下滑。   血汩汩流,他垂眉乖巧地待了会儿,趁那人无声地维持着那诡异姿势时,霍地动手摸向了那人的面具。   手指没入浓黑发间,直摸过那人的头发与耳郭,一把扯下了其贴在耳上的一条细带子。   “啪嗒——”   瘆人面具叫文侪掀落在地。   文侪端量着面前那张脸,笑起来,须臾哑声说:“我就知道……你个混账!”   戚檐的眸子空洞,左右手里分握着刀和斧头,仅仅一声不吭地盯着他。   “你大爷的……”鲜血将文侪的脖颈染作猩红色,他却扬了扬下巴,笑起来,“还你一次,咱两清了啊!”   ***   ————[ !!!委托失败!!!]————   【本次委托累计失败次数:2】   【解四谜:未完成】   【查清宿怨:未完成】   【还原死况:已完成】   【重生时间:未存盘·阴梦首日】   ————[ 存盘点加载中…]————   ***   委托铺子里,监控屏蓦地一黑,原是那戚檐笑着拔掉了监控器的插头。   薛无平只是不以为意地嘬着薛一百,良久才哼一声:   “神经病。” 第94章   戚檐不顾身后薛无平的低骂,自顾合了眼,将要进入阴梦的恍惚时刻,脑海里蓦地浮现出高二下学期的一堂体育课。   那会儿方入冬,外头落了初雪,外头操场跑道全被雪给盖上了。老师原想着叫他们跑跑步,驱驱寒,这会儿实在没办法便将他们领去了室内篮球场。   恰1班这节也是体育课,由于他们先到了便将篮球场占了个完全,估摸着已经打了一阵,场上追着球跑的那些人,多是大汗淋漓。   1班的一些点头之交招手要戚檐过来一块儿,然而他把视线往场上一瞟,没看见文侪,便挥挥手,找了藉口说身体不舒服,而后把手插进长羽绒服兜里,大爷似的坐上了观众席。   他眼睛瞧着前方,神飞九霄,好一会儿后才见有个1班学生从外头进来。他移目去瞧,恰好听着那人同他们班的体育老师说:   “班长他没事儿!只是还得在医务室歇会儿……”   班长?   文侪他怎么了?   戚檐倏然起身。   他没事?   那有事,是怎样个有事?   他那叫人猝不及防的动作把后头看比赛的吓了一跳,可他却在惊怪声中平复了起伏的情绪,只把手揣进兜里,同老师说了声身体不适要回教室趴着,便轻而易举地走进了外头风雪中。   他一点也不担心文侪的。   但他不知道为什么,待自个儿回过神来时,自己的后背已粘贴了医务室门外的瓷砖墙。他没打算往里进,仅偷偷从门缝里瞥去一眼。   他看到垃圾桶里的血棉花和一卷拆散的绷带。   戚檐不由得皱了眉,谁知下一秒里头人竟把门一把大敞开来。   ——是文侪。   文侪垂着脑袋跛着脚走路,一点儿没注意到戚檐。然他方开了门,又给门口处众人鞋底带进来的冰碴滑着了,径直朝前摔去。   戚檐本还想默不作声地拐个弯逃掉,这下只得一把探进他的羽绒外套,去揪里头毛衣领。   文侪叫戚檐救了下来,原来面上还端着点漂亮讨巧的笑,一见是他,登时便冷下脸来,说了不咸不淡一声:   “谢了。”   说罢他便扶着墙,要自个儿回班。   戚檐默默瞧他走了一阵,还是没忍住上前去搀,没说要帮,只问他:“怎么摔的?”   “体育馆外头那台阶抹雪后滑得要人命,摔了,割着又扭着了。”   戚檐攥紧了他的手臂,扶他走了好一阵才说:“我帮帮你。”   “你干嘛帮我?”   同校同学之间即便没有丁点交情,互相搭手帮个忙也需要理由么?   可即便是戚檐,那时也觉得似乎还是要的。   他仔细想了想,想了很久,总算翻箱底找到一个理由:“你上学期不是撑伞送我回家吗,我今儿帮你,还你个人情。”   文侪点点头,说:“这样好,咱俩之间就是得把东西都算清楚一点。”   戚檐笑着将肩一耸:“这回算两清了啊。咱们日后也要这样,丁点关系都别沾,省得彼此都心烦。”   文侪闻言又点了点头。   ***   文侪抬眼,没精力等模糊的视线恢复如初,从自个儿蜷缩的肩膀中想清自己身处何方后,还不等江昭微弱的呼吸声传入耳中,便猛地推开柜门,往外倒去。   他知道戚檐会扶住他,因而站稳后还不等那人多说一嘴,便扯了他的手腕,回首对有些发懵的江昭说:“咱们快去幸存者聚集地吧!”   一语罢,步子已飞似的迈开了。   “怎么这么急?”   文侪听见跟在他身后跑的戚檐的笑声,可他没闲工夫同他说笑,只毫无波澜说了一声:“这一轮委托不存在存盘点,可即便每轮都从头开始,也都存在些变化。鬼知道这局我们能待在一块儿多长时间,快些到地方把东西都整理一下,也不能回回委托都遭罪死个六七回。”   戚檐盯着文侪一头蓬松的卷发瞧了一路,手也跟着痒了一路,将要进门的时候,趁着文侪开门停顿的片刻,装作惯性使然,不仅把身子贴过去,手也顺势在他后脑勺上揉了揉。   文侪一点没察觉,只熟练地冲那坏脾气的郭钦卖了个笑,随手顺了个笔记本和圆珠笔,旋即将戚檐扯到了角落里。他深呼吸几回还是没将气捋顺,便把气闭了,打算动手用写的同戚檐交流,可圆珠笔尖还没来得及碰上纸,手便被戚檐握了。   “哎呦,瞧这喘的,慢慢来嘛。”作为骚扰文侪的惯犯,戚檐自认流氓后,便深知即便他什么都没做,文侪也会觉得他这满肚子坏水的变态又在动什么歪脑筋,索性再不忍耐了。   于是他的另一只手顺着文侪小臂一路摸着往上,直叫浑身一抖的文侪将纸笔松了开。   那人的笔记本和笔就这么被戚檐拿了去:“大哥慢慢喘,小弟我喜欢听。姑且就让小弟来帮大哥分担点儿活吧?小弟加把劲多干些,没准大哥您就能用正眼看我,叫小弟飞上枝头做凤凰呢!”   “做个屁的凤凰,顶天是蝙蝠身上插鸡毛。”   文侪搓了搓被戚檐摸出鸡皮疙瘩的小臂,一面瞪他,一面把东西又给抢了回来。   “什么意思?”戚檐问他。   “你算什么鸟。”   戚檐哑口无言,倒是文侪又继续说:“你那鬼画符不容易看懂,我手速快,还是我写好些。这一局咱们尽量把四谜底都给破解了,那玩意拖着总叫我觉着心里头生了个疙瘩。”   见戚檐撇着嘴不说话,眉头皱得像是解不开,文侪觉得莫名其妙,于是顺嘴问一句:“你又怎么了?”   “你怎么可以骂我是蝙蝠?”戚檐吞吞吐吐从嘴里说出了那句话。   戚檐委屈巴巴地蹭近,谁料一巴掌落在戚檐手臂上发出的巨响叫旁儿那无精打采的郭钦都差些蹦起来。   “哎呦,有虫,大家甭在意!”文侪歪头冲聚集过来的目光笑了笑,旋即盘腿坐下来,开始写字。   戚檐挨了那一下后还在笑,只是默默贴着他坐下。待扶正了鼻梁上那副重眼镜后,戚檐才正色说:“谜题一那绣花鞋同科学楼的广播有不小联系,咱们还得再理一理,我看那谜题二直接解了吧。”   “哦?你有把握?”   “没点把握就出头,岂不是要在大哥面前出糗了吗?”   两鬓碎发半遮住戚檐的眼,从文侪那个角度瞧去连他的脸都看不全,瞅着总觉得有些不顺眼,可他没多嘴,只还应了句:“我也有些思路。”   “我先说的,我先来。”戚檐伸手讨本子,文侪瞅罢他那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眯眼笑,还是不乐意同他谦让。   “你别这么急,先讲一遍,理理思路再动笔。”   “我看监控看得仔细,孙煜他是个记者吧?”戚檐还是拿了纸笔来,在纸上默写谜题二,“先前我们在第一轮时说孙煜他旁观了江昭的霸淩事件,但若他是个记者可就不一样了,他不止可以看江昭的,余下六人的他也可以看,这校园里的成千上百对眼睛,皆是他孙煜的。”   “概括来说,这阴梦讲的应是,不属于黄腾俱乐部的局外人孙煜在调查那起登山事故时,好容易了解到了事件的真相,却不能平息众怒,也无法还众人清白,唯能见证俱乐部成员一个接一个地自杀死去,无力感与愧疚感叫他最终选择了自杀。”   戚檐笑着转向文侪:“这理由够充分吗?”   文侪点了脑袋,任由他继续写字。   【贰、我死于自己生了两只眼睛。】   【答:“生了两只眼睛”表明孙煜认识到黄腾俱乐部登山案事件真相,且见证了俱乐部成员不堪舆论压力自杀而亡。这两个案件带来的愧疚与无力积压成心病,将孙煜引向了自杀。】   文侪的指尖缓缓靠近戚檐的手,他其实有些好奇若是他在这时握住戚檐的手,答错的话,电流会经由他的手导过来吗,还是阴梦中连电流也像是有意识一般只会锁定答题人呢?   可文侪到底没那么蠢。   哪儿有没苦硬吃的道理?   然而,在一个红圈在纸张上晕开的刹那,戚檐却是猛然将他的手握入了掌心。文侪第一反应自然是往外抽,没成想戚檐握得太紧竟叫他抽不出去。   “哎呦,可把我吓坏了,多谢大哥保佑。”戚檐将文侪的手拍在自个的心口,“摸摸——我的心跳可快了呢!”   那心跳显然同平常没什么区别,在瞅见文侪微拧了眉心,握紧了另一只拳时,戚檐松开手去,故作轻松道:“这委托也忒麻烦了,需要破解的东西一只手都数不过来,什么四谜题、论坛故事、纸条、世界谜语、柜子谜语……罢了,里头有些东西咱们看着适当省省。”   眼见戚檐像条跨门槛的赖八狗一般在圆桌前坐下了,文侪也只能无可奈何在广播声中落座。   ***   后来种种同上一轮没有太大分别,只是上轮他们直奔科学楼,这回却打定主意在教学楼里晃,顺带着把堆压的谜题都解一解。   文侪一把将戚檐甩入了他二人先前大吵一架时停留的那间储物室,也忘了先前还有那么一出,仅想着不论看几回,亲眼瞧见那些个挤作一团的尸群时,还是免不得犯恶心。   他回身见扶着墙的戚檐面上神情诡异,只指了地上说:“坐。”   “唉。”戚檐把地上尘灰扫了扫才坐下去,还不忘仰头冲他笑,“咱们大哥真是粗暴。”   文侪再一次不接他话,说:“眼下四谜题虽还未解完,但也该为终止循环考虑考虑了。——为了终止循环,必定要中断九郎的怨念供给。可是这回委托,重心似乎不在孙煜他身上……”   文侪说着瞟了戚檐一眼,随即冲他喊:“喂!戚檐!你甭在那缩作一团犯懒!快些想想那孙煜的怨念来源于何处!!”   戚檐嬉皮笑脸地把脑袋从膝盖骨上抬起,还贴心地拿手给他扫出一块地坐。然而他也并不过问文侪的意见,方把手上尘灰拍干净,便拽了文侪的手腕,将人一把扯下来,强硬地要他在自个儿身边坐下,这才说:   “你上一轮不是发现孙煜他根本不是那黄腾俱乐部的一员,而是脱离其外的一位记者么?”   文侪将本子放在膝上,点头说:“估摸着在俱乐部事件发生以前与孙煜来往的,只有你的原身。”   “ 是这样……但孙煜他可是把这些个跟他无仇无怨者的故事全收集起来了,组成了这个庞大的世界……”   文侪侧过眸子,看向戚檐,那人便撒娇似的歪上他的肩头,说:“所以啊,孙煜的怨念在于他们,在于这七个叫他束手无策、无能为力的人。”   戚檐把笔尖摁出来,动笔将文侪适才写的八个名字,除却孙煜自己以外全圈在了一处:“我觉得,要想终止孙煜的循环,必须解了这七人的怨。”   “怎么解?去哪解?”   “自然是他们的世界里。”戚檐笑道,“你没发现吗?他们那接力死亡的世界,几乎是阴梦的翻版。” 第95章   “都是简化版阴梦么……那里头还不知有多少玄妙……先不提那茬,纸条谜语得先解开。我总觉着那几张纸之间存在共性。”文侪的笔尖在笔记本上戳出几个小点。   “像指代了某种情感吧?”戚檐边说边站起身去关窗。   外头在下雨,戚檐透过狭窄的窗子往外看,只能看见灰蒙蒙一团雨雾。他莫名觉著有些凉意,先是搓了搓手臂,在发觉掌心虚汗淋漓,紧接着身上漫起砭骨寒意时,本能地开始查找热源,并最终将目光停留在了一边揪着自己头发,一边冥思苦想的文侪身上。   他就抱着文侪取个暖,文侪应该不会介意的吧?   兄弟间抱一抱又不会怎么样。   这般想着,戚檐已经一寸寸朝文侪身边挪过去了。   在文侪恶狠狠地用一双漂亮眼睛瞪他前,戚檐先把两只手挂上了文侪的肩膀,像个将缠上人的树袋熊一般,若是文侪起身,他大抵会想方设法往他身上挂。   “松手,我只说一遍。”   “哥,我冷。”   矫揉造作,言简意赅,很有戚檐的无赖风格,可当文侪撇头看见戚檐那明显强颜欢笑的神情时,却登时炸毛一般蹦起来。   “喂——你怎么了?!”文侪捧起他的脑袋,仔细打量,只是见戚檐忽而心满意足咯咯笑起来,文侪又咬牙切齿补了一句,“要是让我发现你在装病,你就死定了……”   被主人忽然抛开的笔记本可怜巴巴地落在黑暗一角,沾上不少毛球状尘灰。可急赤白脸的文侪仅仅想着伸手去摸他的前额,没成想却被戚檐握住手腕挡在了身前。   “我就是单纯有点冷而已,表情怎么这么严肃……嗳总是这样,怪叫人误会的,别老是给我借题发挥的机会嘛……”戚檐的话音愈说愈低,最后一句几乎被他完全吞回了喉中。   哪知,文侪见状眉头都差些竖起来,他猛然甩开戚檐的手,随即像是要揍人般将手掌摁上了戚檐的前额。   烫,烫得像从竈里掏出来的还没晾凉的木柴。   文侪一时震悚,偏巧屋外窸窸簌簌响起了僵尸蹦跳的声响。   戚檐还是扯起嘴角笑了笑,他将文侪两只手分别贴在脸颊两侧,美其名曰“降温”,文侪起先还有些抗拒,可最终还是没忍心抽回手去。   “我这两轮的死法都不一样,也不知道这轮会怎么死呢,你说,我会就这样活生生病死吗?”戚檐冷不丁说出一句丧气话,直叫文侪眉心拧得麻花似的。   “你先歇歇,一会儿等那僵尸离开了我再带你去医务室找药吃,顺带拿两罐安眠药。”   戚檐闻言嗤笑一声,依旧用自个儿的脸颊蹭文侪的手,有时候故意将脑袋偏移的幅度扩大,便会在文侪手心落下一个轻吻,那天生迟钝的文侪却浑然不觉。   “你有没有觉得咱们现在干的事很可笑?总在寻法子去死,可是死了成千上百回,却不过为了换来活一次的机会。你说那薛无平怎么就这般小气,白白让你活一遭会怎么样?大不了我不活了。”   文侪觉着自个的掌心染上了戚檐过烫的体温,便抽回手去,原先还想着照旧调和调和这悲剧风的压抑气氛,可差些重重落到戚檐身上的拳头忽而软下去,变作了敲在他肩头的弯指轻叩。   “你再忍一会,我给你讲故事。”   没精打采的戚檐的眼忽而亮了亮:“什么故事,我要听你小时候的故事。”   “校园幸福故事。”文侪皮笑肉不笑。   戚檐于是又像落水狗一般将脑袋耷拉在文侪肩头。   “第一个故事《肉块卵石》,咱们拿到的纸条上写着【复牵黄犬,逐狡兔】,若是依照你所说的,从其内容指代的情感角度来分析的话,这便是很粗浅的文本题。纸条上内容指的应是典故‘东门黄犬’,那典故讲的是李斯受赵高诬陷诬而惨遭腰斩,临刑时追悔莫及的故事。简单概括的话,表达的情感应该是‘悔恨’。”   文侪瞅了那拚命蜷缩身子挨着他却依旧像只巨型犬般的戚檐一眼:“再难受再无聊,你也千万别睡哈……”   见他冷得发抖,文侪果断将手臂挂上戚檐的肩膀,把他往怀中揽。   浑身疲软的戚檐还是贪婪地吸了一口文侪身上若有若无的淡香,心念生病果然不是件坏事。小时候他也喜欢生病,这样母亲也会守在床边悉心照顾他,可后来意识到他每生一场病,就会叫母亲忧心如焚一回后,就再也没觉得生病的感觉不错了。   “第二个故事《桶装脑髓》,纸条内容【鬼神附体】。这玩意不大好理解,如果依照字面意思的话,大概指代的是精神失常一类的感觉?若是说江昭与颜添受到了太大的精神冲击,并最终自杀了倒也说得过去。”   文侪见戚檐又蹭他,也没管,只还拍拍他的肩,“安慰”一句:“男子汉大丈夫,发个烧算什么?”   “我不会变异吧?”戚檐忽然问,“就变成僵尸的前兆……”   “……那是西式的,我们中式的得等死了后才会变成僵尸。”   文侪看那人又病歪歪把脑袋垂回了他的颈窝,只不惊不怪地继续说:“第三个故事呕……《牙楼梯》……【干将莫邪】,大部分时候这夫妻剑指代的都是忠贞不渝的爱情吧……”   “唉适合咱们!”戚檐忽然插一嘴,见他那直男大哥脸色有些不好看,戚檐只得又默默补了一句,“兄弟剑……”   “但那干将莫邪不仅有一层爱情故事,还有一层复仇故事,很显然黄腾俱乐部中不涉及爱情相关内容,所以我觉得概括的话,这谜题应指代的是‘复仇’‘憎恨’一类,兴许是在暗指童彻、老班俩人对网暴者的痛恨,并最终怀恨而终,这倒是符合他俩的性格特点。”   “还是第一层含义适合我们……”戚檐低声咕哝了句。   “第四个故事《人骨打印纸》,纸条内容【老坟头不上香】,这故事的参与者是你的原身,而目前我们已知你的原身是黄腾俱乐部的重要负责人,且是唯一个死在登山事故当中的成员,‘老坟头’不出意外指的就是他的早死一事,但是‘不上香’,若它仅是想描述一个行为的话,那么论常理,其背后的情感趋向应是不满、怨恨的。”   “好。”文侪把掌一拍,“纸条就先解到这儿……你清醒点儿没?”   论及身体好点没之类,戚檐自然是已读不回。   文侪倒是马不停蹄,方解完谜底纸条又开始研究思考柜中物品在指代什么。在他思考的期间,戚檐感觉到身上热潮逐渐褪去,最后只剩下额前还有些发热。   他觉得那病好生奇怪,可他还是厚着脸皮赖在文侪身边,“无意”蹭蹭这儿,“一不小心”摸摸那儿。   戚檐的逍遥日子还没享受一会,忽而听到刺耳的广播开始播报——“【准确定位】规则启用,玩家【戚檐】的具体位置为南教学楼四层储物室。”   耳闻屋外僵尸脚步声逐渐靠近,文侪也顾不得戚檐的病,将人猛然一拽便往门外奔去,哪曾想戚檐忽然喊一声——   “我好多了,能自个儿跑,别回头!”   他话音一落,那些个僵尸忽而像是发了狂般朝他俩扑来,文侪叫戚檐推着往前跑,身后全是戚檐的“不要回头”之类的话语,然而只听一声粘稠心惊的嚎叫,他知道这是僵尸长大了嘴,要下口。   他于是蓦地站定,一把揪住戚檐的前领朝前甩去,而后自己张开手臂拦住僵尸的去路,并在那些东西的冲撞下直直跌入僵尸堆里,他的脸被尸群淹没前,喊了一声:   “戚檐,给老子麻利点滚去高一教室,要是一会儿老子复活时没见着……”   文侪话没说完,那些个扑上去的僵尸便咬住了他的四肢与脑袋。   五马分尸,像是破了的血浆袋子一般,鲜血朝下直流。   戚檐的脚步从没有迈得那么开过,他觉得头晕眼花,躯干冰凉。   “尊敬的老师们,亲爱的同学们,很高兴通知大家有人启用了规则,祝大家拥有美好的一天。”   那广播安静了一阵子,只很快又接道:   “尊敬的老师们,亲爱的同学们,很遗憾的通知大家有一名同学永远的离开了我们,祝大家拥有美好的一天。”   ***   文侪一身轻地来到高三教室时,戚檐正抱膝坐在那神叨叨的木柜子侧边。文侪起先还带着笑去同他打招呼,谁料说了好些句,那人只顾垂头动笔,半句话都不回。   文侪知道,戚檐又生气了。   可他方从那些足够叫他产生心理创伤的苦痛里脱离,身子疲惫得不行,实在没有余力去照顾戚檐的情绪,只拣了个离他远些的位子坐下来。   之前他们总是把脑袋埋在世界里看东西,总是恨不能迅速摸清孙煜与阴梦中其他角色的关联,可是既然这绣花鞋与每个人都有关,那他便不能将自个儿的视野囿于窄小的俱乐部内部关系里头。   他要跳出来,像是记者孙煜那般跳出来,游离于众人之外,用一个记者的眼睛去平静地审视这一切。   当时他们对于那有关歌谣的解释顾虑太多,即便早已弄清谜题二【我死于我生了两只眼睛】的解答关键在于——孙煜发现了黄腾俱乐部登山案的真相,却还是迟迟未能对谜题一的“我”究竟幻想了什么作出解释。   可是这不是很显然了么?   在那一网暴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情况下,孙煜他这站在舆论尖儿的职业,能完全摆脱整体的社会风评么?   他不能,所以才会存在发现真相以后悔不当初、无能为力的过程。   所以不论是谜题一还是那有关绣花鞋的歌谣,它们的重点皆不在于解释“绣花鞋”是什么,他们的重点在于那一个转变过程,在于孙煜对他们的哪一认知发生了转变。   文侪抬眸瞥一眼那闹着别扭自顾自解其他谜题的戚檐,悄摸着落笔,想着一会儿要是答错了被电,也一定要装出个毫无反应的模样。   只是他见那人眉头皱得深,也禁不住跟着皱眉:“又不是我爸妈,管这管那的……”   【壹、我盯住那双漂亮的绣花鞋,幻想里边是怎样一对畸形的脚】   【答:“漂亮的绣花鞋”指黄腾俱乐部里除戚檐外六人未经舆论歪曲的真实形象,“畸形的脚”指网络舆论所编造和抨击的,黄腾俱乐部主要负责人的恶劣形象。两个形象之间以“幻想”为连接词,所表达的意思为,孙煜深受网络舆情影响,即便与黄腾俱乐部负责人接触后,发现他们皆为正面形象,却仍然认为他们是品性恶劣的在逃犯罪者。因此,“漂亮的绣花鞋”一定程度上可以引申为“受害者”,而“畸形的脚”可引申为迫害者,即孙煜误把受害者,当作是迫害者。整句话实则表明了孙煜对于黄腾俱乐部主要负责人的迫害者与受害者身份的不当认知。】   文侪憋着气,就等着答错后再装作无事发生,可是替代那叫人发抖的强力电流的是一个红圈。   文侪乐了,可是他不知该如何同戚檐坦白,忧心就凭那人扭曲的个性,说不准又要先埋怨一句净知道瞒着他偷摸干活,紧接着再阴阳怪气地做出个假若答错了,文侪他是不是要瞒着他自个受苦的假设。   “嘶——”文侪气得禁不住站起身来。   凭什么他要哄着戚檐呢?反正那小子正气着,干脆叫他气个爽!   于是他走过去,将那本子丢进戚檐怀里,说:“谜题一我给解出来了,你看看。”   戚檐抓着本子,却不看,只抬眼睨着他。   文侪叫那人瞪得受不住,好久才移目过去,却是紧皱着眉摆出个不耐烦模样,跟着要训戚檐一声:“你……”   哪知会遽然撞着那人红了大半的眼眶。   那人的一双狐狸眼向上瞧着文侪,眉宇却是痛苦地拧起,眼睑边已然透了好些水光。   “你……别哭。” 第96章   眼泪是最不值钱的。   穷街陋巷出身的人的眼泪,更是不值一文。   戚檐一向觉着那玩意儿左右不过是自私的产物,潸潸流出去,若不是要博取堪称莫大安慰的同情,便是要骗点叫自个儿心安的旁人歉疚。   说到底,彻底绝望的人是流不出眼泪的,日子过得滋润的人眼泪才多。   所以,当初他隔着铁栅栏同里头那灰头土脸的男人相望时,面对那男人如雨的泪,只说了句——   “去死吧。”   ***   文侪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些话涌至舌根,却又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若是一切平常,那么不论戚檐是在冷笑还是在发怒,文侪都能应对如常,可他在哭啊……   实话说,文侪不擅长应对旁人的眼泪,不论那眼泪的所有者是男是女。别人流出的眼泪,对他来说就像根扎在他喉口的鱼刺,多说一句都会叫他难受得发紧。   因不愿让戚檐看出自个儿手足无措,他急急避开了戚檐的目光朝向,抿唇在戚檐身侧坐下了。   可他习惯了尖嘴薄舌,实在不大懂如何安慰人,支支吾吾半天,开口时却摆出个豁达模样。他将手拍在了戚檐肩头,说:“男子汉大丈夫……流血流汗不流……”   没曾想,他大道理还没说完,戚檐却忽而将蜷起的指松了松,手中笔记本就那么滑了出去。   眼见那阴晴不定的小子已侧身面朝他,面上两道清晰泪痕登时叫文侪咬牙先低了头:   “好吧,这回是我……错了,其实……”   其实……   其实我也真的啥都没做错。   文侪真想叫那理想主义者把他那些富余的理智掏出来,略微想一想——首先,他当时有两条命,而戚檐就只有一条,他刚刚把戚檐甩出尸群这铁定没错;再看到现在,他答题,答对了,没有被电,更是好事。   他一个选择都没做错!   可文侪知道,这会儿把那话说出去,八成会让现下那可怜巴巴的小子一秒切换成暴怒模式,因此他选择了息事宁人——绝不再说。   但他没料到,都这时候了那人依旧死性不改。   在文侪垂下脑袋的瞬间,被戚檐稍伸长的右手摸上了耳廓,文侪倏忽间觉得心拔凉拔凉,浑身剧烈一抖,便刺猬炸刺般甩开了戚檐的手。   可被怒眉压扁的眼瞪向戚檐的刹那却骤然舒缓开来。   不为什么,单是看见了那小子一副受伤匪浅的神情。   “啊、烦死了……”文侪盘着腿,弓起脊背,耷拉下脑袋,“戚大哥,你干嘛总要动手动脚啊……从钱柏身上沾的臭毛病怎么就老改不掉……”   虽是这么说着,文侪已经像是要上断头台赴死一般把脑袋伸了过去:“我就给你摸这一次……没有下次了……”   “没、没有、下、下次了?”   带着哭腔的低沉男音叫文侪的拳头硬了又硬,可瞧见他实在可怜,文侪想了想,也不知道自个儿是不是受那小子发癫影响了,说:“你下次别犯懒,干活干得好还有的摸。”   “……”   这话一出口,文侪就觉得自己病得不清。   近墨者黑。   可他哪里知道戚檐这时甭提伤心了,还高兴得差些笑出声来。   戚檐的钱欲不高,贪欲却从来不小。   想要的,他是一定要得到的。   “一言为定。”   他的双眸被那人猫似的垂脑袋等人抚摸的姿态给装得满满当当,他当然知道文侪是觉得他是个走火入魔的毛绒控,却并不加以反驳,指尖倒先颇具挑衅意味地点在了文侪白皙修长的后颈。   长指顺着凸起的骨骼向上划到耳垂,而后仔细摸过耳郭才不紧不慢揉上那头卷发。   那被摸得发痒的文侪没甚想法,只在某一瞬间忽然想起了,他在摸村里的某只大黄狗时也喜欢这样摸,顺着脖子往上提到耳朵尖……   当戚檐开始揉搓他的卷发,他也不惊诧。   毕竟毛绒控都这样。   “毛都快被你摸掉完了,有啥好摸……净想着把我摸秃了,衬得你自个儿风光吧?”文侪忍不住嘀咕一嘴,意识到自己又说了刻薄话,忽地闭嘴不说了。   眼泪真是个好东西。   戚檐平生第一回这么想。   “你下次别那样送死了,知道吗?你就那么狠心叫我自个愧疚?你若再这样,我也回回往你刀口撞,你看看滋味如何?”   “狗屁不通……那能一样吗……”   文侪蹙起眉头,察觉戚檐松开手去,心念他终于摸够了,幸好现在脑袋顶上没有一对毛耳朵,身后也没九条大尾巴,否则那戚檐定然要赖着死活不走了。   正高兴,哪知戚檐的手忽然伸来捏了他的下巴,骤然将他的脸给抬了起来。文侪正怔然,只顺势抬首,不料撞上的竟是戚檐已近在眼前的眉目。   文侪一愣,竟不知该作何反应,唯有脑袋僵着,脖子梗着。   戚檐本是眼对眼、嘴对嘴贴过来的,可鼻尖将要相碰时却倏地向下偏转了方向,将额头贴去了文侪的额上。   “大哥,你看看我是不是又发烧了?”戚檐的长睫扫过文侪的面庞,可他很快就分开了,只还笑着将两罐安眠药扔给文侪,“喏、你要的药,我自个儿去拿回来了……不过虽给自个儿捎了药,适才实在太伤心,直给哭忘了,都没来得及吃呢。”   文侪瞧着戚檐翻看说明书的模样走神,好一会才醒神来骂了一句——   “我靠,你特么吓死我了……”   “怎么了?”戚檐用牙咬碎一颗白药片,咽下去后才偏首笑问,“怕我是个同性恋,要亲你?”   文侪既没看他,也没回答。   ***   俩人在黄腾高中游荡了两日却是一无所获,或新或旧的线索皆冗杂烦人,不能对解梦做出半分贡献。   第三日过了零点不久,俩人脑袋忽然一晕,再睁眼时已立身于黄腾俱乐部里头。   县城夜晚静谧,外头唯余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黑,文侪稍稍将五指伸出窗外,像是被冰凉的海水所包裹。   海水没能将他的手掌全部吞没,他身后伸来的一只手倒是毫不犹豫地顺着他的手臂伸出,再与他五指相扣着扯回来。   “啧……”文侪把他手甩开,“干嘛老扣男人的手,叫老子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牵手可以,把指头从你的指缝里插进去就不行?”   文侪拧着眉看向窗外,那戚檐却抱了他的腰给他拖去了办公桌前,说:“我当初不是说这黄腾俱乐部之中每个人的世界皆是一个阴梦的缩影么?咱们入的九郎阴梦还好说,不多不少就7天,可是其余人的,最多一天,有几个还不到半天,更夸张的是童彻那种,她的世界存在时长我看不超过半小时。”   文侪被戚檐压至桌前,竟罕见地没动怒,只撑桌说:“她的世界不好处理,我们得先把她的‘怨’理顺了。”   “你可还记得她临死前的行动和言语?”戚檐把自个儿工位上的椅子拉来文侪身旁坐下。   “唔……进门前,她先是遇了我,面上开了一丛三角梅,脚是三寸金莲。她同我说,外边的人说她的脚漂亮。上楼梯时,她一直在搬那个不人不鬼的木偶。进门后,屋内都是遗体,她说那些都是她的尸骸。接着,她的计算机开始响,她问了如何才算漂亮,继而留下一句话‘你来日会为了绣花鞋而死’……还有她说她不愿穿绣花鞋,可是绣花鞋不只有她穿,也不只有别人叫她穿,然后就炸成粉末了。”   戚檐闻言抚了抚自个儿的指甲盖:“且不论她前头的举动有何含义,她最后那句话,‘不只有别人叫她穿’,言外之意就是你也叫她穿。”   “孙煜他曾同社会上的其他人一般,将童彻他们一并看作迫害者,或者更直接来说,是‘间接杀人凶手’,可是这是孙煜的错误认知,童彻的怨气千不该万不该从孙煜他身上产生,毕竟在她眼里,孙煜也不过是万千网暴者之中的一个。”   戚檐看他,笑了一笑:“老生常谈了。——这是孙煜的阴梦。”   文侪皱了皱眉,说:“‘我’究竟该做什么……”   他闭上眼,将脑内回忆过了一遭,想到当时室内的满地枯骨与掩不住的尸身,想到那些勃发的植物从人骨里生长出来,想到童彻说的——“可惜这是我的最后一张皮囊。”   他转身向戚檐,说:“我知道了。”   ***   时钟在墙上转了一圈又一圈,当童彻抱着那悚人木偶人上楼,再重复着先前的字句,坐上椅子时。   文侪从厨房里拿出一把锋利的菜刀,将墙壁上的一株梅连同枝条也给削下。   他拿着那东西走到童彻面前,只把双目死命一阖,那枝条底头的尖锐部分便没入了他的皮肉。   扡插。   那株植物有如变异一般极迅速的成长,将文侪的血液变作了自个儿的养分。   他面无血色,那梅花却比血还要更红艳。   文侪笑着对她说:“阿彻,我也没了皮囊。” 第97章   ————[ !!!!委托失败!!!!]————   ————[ !!!!委托失败!!!!]————   ————[ !!!!委托失败!!!!]————   ————[ !!!!委托失败!!!!]————   ————[ !!!!委托失败!!!!]————   【本次委托累计失败次数:7】   【解四谜:已完成】   【查清宿怨:已完成】   【还原死况:未完成】   【重生时间:未存盘·阴梦首日】   ————【存盘点加载中……】————   ***   阴梦第8轮,day7。   窗外的水又漫上来了,这俱乐部又成了大洋上的蝼蚁,随着波涛不停地向某处荡去。   自他们在阴梦第三轮破解童彻阴梦后,已又过去了四轮,期间戚檐的病一直没好,反而愈发严重起来。离开校园后再没有止疼药可以使用,戚檐大部分时间都只能瘫在角落里歇着。像他那般喜欢强装无碍的都露出了病容,那想必是真的动不了。   在昨日他们成功破解了老班的世界后,六个内部世界总算全部破解。眼下天正黑,寒凉海风直吹入骨。文侪瞥了那还在扮无事的戚檐一眼,从柜子中抱出一张厚毯子,三下五除二给他裹上了。   戚檐的脸色惨白如纸,唯有眼下还隐隐有些浅淡的血色,活像是古典画里头弱不禁风的美人儿。   他任由文侪将他裹成个粽子,只是那人的手收拢去他胸脯前时,他抓着被沿的指尖忽而不安分地翘起,把文侪的手背刮了一刮。   虽然戚檐是怀着满足私欲的心思那样做的,可文侪却只觉得他烫,于是把他艰难抽出的两条手臂又毫不留情塞了回去,说:“别因为我身上凉,就胡乱贴过来,当心又受冻!!”   戚檐张口,感觉自己的吐息皆是热的:“我没事啊……”   文侪瞪他:“谁信你!”   “哎呀,这些时日小弟不中用,真是辛苦咱们大哥了,他们的阴梦皆是你破解的……”戚檐说罢忽而可怜地一仰眸,晃着脑袋说,“哥,我头晕。”   文侪无奈地在他身边落坐,任那人歪了身子倚上来,那病患调整好姿势,才开口笑道:“给我讲讲呗?你是怎么解开的。”   文侪算着,现在他们已将六个世界尽数解清,那么死亡循环便理当中止,他们只剩下还原死况一项任务。可等人来敲门让戚檐合理死去,少说要等到天亮。眼下既无事可做,给戚檐讲一讲故事也不算亏。   “童彻嘴里时常念叨着‘漂亮’,可是并非是她自个儿要漂亮,而是‘别人’要她漂亮。”文侪叫地板冻得打了个颤,恰被那好事的病人觑着了,戚檐赶忙把被子展开把文侪也裹了进来,于是得了文侪一句,“你要是把病传染给老子,老子削你!”   文侪一面把手摸上他的额头替他降温,一面接着说:“童彻的纸条内容是【干将莫邪】,指代的感情是‘痛恨’。她恨她的容貌给网暴者提供谈资,为他们的网暴提供理由。可是在她的世界里,她三番五次地提及她要变漂亮……那不是她的真心话,如果是,她不会选择死。所以她在惋惜自个儿只有最后一张皮囊之际,她的实际情绪应是愉悦的,可是这还不够,因为她的脸蛋被毁了,她受了惩罚,网暴者却没有。于是,不止别人叫她穿绣花鞋’之中暗示的‘我’,也必须付出代价。因此,拿那梅花扎入我自个脸上,表面看是毁容,可实际上是一种受罚的象征。这般做,好比与她受到了同等的惩罚,她的宿怨便散去了。”   厚重的阴云在猛烈海风的攻势下纹丝不动,倒是这老破房子在没有止境地随浪晃,浮而又沉,沉而又起。   “咱们打个赌吗?”戚檐不待文侪回答,又问,“你说这海水是什么颜色的?”   “红的。”文侪不假思索。   戚檐闻言又是一笑:“黑的白的多正经,怎么偏说人家是红的?”   “能裹住这俱乐部的怎么想都该是一片血海吧?一整片由孙煜的怨意喂养出的徒然叫人绝望的渊!”   文侪说着已站起身来。   墨一般的海水包裹着这孤房,往底头看去就好若身处远洋的中心,四面皆藏有不知模样的深海巨物。可文侪一向胆大,只从窗子里将手伸出去触碰冰凉的海水,再收回手去时,他指缝间只余下了一片猩红。   “都说是红的。”文侪回身同他展示。   “文哥,继续吧。”   戚檐揉了揉眉心才笑着抬眼,架在他鼻梁上的眼镜被手指倏地推了回去,那玩意总在他低头时往下滑,可他不乐意看不清文侪的脸,便只能频繁地推眼镜。   即便这会儿脑袋烫得能烤红薯,戚檐也依旧尽可能摆出张笑脸,不欲让文侪看出他的疲态,只叫文侪看一层他由内而发的脆弱可怜。   不总有人说么,说男人的破碎感有时倒能惹人怜惜。   “第二个死者江昭的世界,是上一轮才破解的。”文侪一边想一边浏览着先前整齐清晰的笔记,“等身镜前的江昭穿着被血染红的白衬衫,口中在念的关键词有——‘怪病’、‘神爷’,他身上布满腐烂的痕迹,手中还抱着个铜香炉,紧接着他开始吃香灰,接着便是你描述的、不让我看的内容,最后他给我送来了他的两只脚。”   “忒恶心了。”戚檐假作呕吐状,没成想竟然喷出了一口的血。   戚檐饶有兴致地挑眉,文侪却大喊一声,眼见要抓着笔记本扑过来,可那老大爷乘凉般的戚檐只摆摆手,说:“不妨事不妨事,快讲吧。”   “江昭的纸条上写的是【鬼神附体】,同他的世界很契合,分析来看应是网暴给他带来了极大的精神负担,而他在精神失常的情况下终结了生命。”文侪看着戚檐愈发空洞的眼,拧着眉继续说,“从黄腾高中到黄腾俱乐部,江昭一直怀有极强的自我否定与不甘心理,他当时不还说过凭什么染怪病的人是他么?”   “破解的关键手法在于模仿,并达成同质化,以降低他的不公感,只是他这个和童彻的不一样,他并没有强调‘我’来完成,所以才往你的四肢泼了硫酸……模仿了怪病……”   “哦,这个我想起来了,可疼了……”戚檐知道文侪那死脑筋每次碰上这事便禁不住多想,那时定然又生了不少愧疚,但其实也并非文侪不乐意自个来,只是当时戚檐闹着说轮流,又扯了什么若是那硫酸一不小心要了文侪的命可就不好了,后边的世界都别想通关了之类,才理所当然地将那份苦工接了去。   戚檐彼时也当然清楚自个儿喊疼必然会让文侪更心愧,可他是个利己主义者,不论是文侪的关怀还是同情,但凡是那人的情绪为他所牵动,皆会被他视作蜜罐,嗜之如命。   但必要的安抚仍旧不可或缺,戚檐歪了脑袋撒娇般蹭文侪的脸,那一向不解风情的小子却只当他太冷,于是伸手帮他裹紧了身上毛毯子,蚕蛹似的,密不透风。   “你的体温比这毯子暖得多了……”   文侪假装没听见。   “大哥,我说我冷,你的体温比……”   文侪倏然递过来的眼神叫戚檐害怕,因而他乖乖住了嘴,可他顷刻便开始裹着毯子浑身打颤,手在抖,脚在抖,牙齿也在打架,打得咯吱咯吱响,好不热闹。   “得了……”文侪乖乖过去,解了他那蚕蛹便挤进去,“暖个鬼……”   “小弟最喜欢大哥了。”戚檐靠在他的肩头,“继续讲吧——”   戚檐垂着眸子,叫浓云拨开后的几点月光照着,显得乖顺又忧郁。文侪不知他在想什么,索性接着说——“接着到郭钦。”   “之前我们不是分析过的嘛,郭钦最后悔的事就是因登山成员不听从指挥,导致那轮登山事故出现了大量的人员伤亡。所以他的世界中,呈现出了他被不懂事的尸婴包围的场面,并且口中所念为他们不放过他,他便一日不能脱逃……以及后来谈及的‘老雁折翅,幼雁何活’,说的也是这么个事——雁群中多以老雁为领头雁,映射的也就是他这一指挥者。”   “可是除了这么几句话,还有别的,郭钦说‘伤疤里头只有烂掉的血肉’,以及他映射的纸条是【复牵黄犬,逐狡兔】,咱们当时分析出的情感说的是【悔恨】。”   戚檐闻言一笑:“所以你便把他推去了火浪里?”   “是,虽颇有些以暴制暴的意思,可是那就是郭钦的所思所想,伤口哪怕好了结了疤,里头仍旧是烂肉,说明这伤好不了,叫郭钦解除怨恨的法子唯有消灭他痛恨的一切,而他所痛恨的便是那些尸婴。他们往郭钦身上爬并非是为了围堵他,而是为了爬他身上避灾,避开的正是那些翻涌的浪潮,那些鬼物当时黏在郭钦身上,为了破关将他也一并推入火海,也实在是没了办法。”   一只大掌娴熟地摸上了文侪的后背拍了拍,戚檐说:“他只是个NPC。”   “颜添的纸条也同江昭一样,是【鬼神附体】,所以她必然也是为什么执念所压抑,最终造成了精神的失常。她的世界有三口井,一口水位浅,一口水位高,一口枯井,她是从那口枯井跌下去摔死的。我们早便知道,她所纠结之事同数据相关,毕竟最后死的时候也是喊着‘数据不对’跌下去的。”   “江昭是被网暴出来的精神病,颜添我看更像是自个作茧自缚。”戚檐一面喊着冷一面抱住了文侪,呼出的热气烫着文侪的左脸颊。   “呃啊、你别挨我那么近行不行?俩个大男人抱一块像个什么鬼样?!!”   “那是你没有弟弟也没有男友的缘故。”   文侪白了他一眼:“有就怪了。”   “但你现在有啦!”戚檐的脑袋一斜便靠在了文侪的肩膀上,“我的年纪比你大些,不能做弟弟了,那就当男友吧!”   文侪看见那毛脑袋窝在他肩头很得意似的动个不停,实在想像拔玉米杆似的使劲薅一把,可他终究不好那般对待病患,于是只能扯着嗓子喊:“我当你爹!!养一懒蛋,净特么的活受罪!”   “那我养你,你可以当懒蛋。等我研究生毕业……呃啊啊啊,哥、哥你别拧我的耳朵!哥我错了、我错了——”   “别喊了,你嗓子再喊就废了……”文侪捂了他的嘴,“把我思路都打断了。刚刚讲到颜添的世界,咱们是在第六轮破解的。要想消除她的怨气那就必然要弄清楚她所说的那个数据是什么。我前几轮翻找了很多地方都没找到哪儿有标注数据,最后瞄准了那三口井,井边没有,就只能下井查看,最开始为了保证不摔死,我跳的是最高水位那口井,鬼知道那玩意怎么直通深海,又黑又暗,最后还给淹死在里头了……”   见戚檐难得拧紧眉心,文侪以为他又难受,猝不及防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又嘟囔一句:“也没烧得更重啊……你咋了?”   文侪将目光从戚檐的额头向下移,却见戚檐的眉宇已然舒开了,那双狐狸眼更被他瞪得几乎圆起来,眨巴眨巴地盯着文侪看:“哥,我心脏不大舒服,跳得有点快,你帮我摸一摸看是不是出了什么毛病?”   “甭给我瞎想,发烧的时候心跳加快是正常现象……”文侪朝他舞了舞拳头。   “可我不是因为发烧才心跳加速的啊……”   文侪没听清,但因为清楚那小子压低音量说的不是废话就是骂人的话,便没去搭理,只继续说:“所以第二次尝试的时候我跳进了水位较低的那口井,并在井底找到了数字,报了上去,那颜添的世界也自然而然瓦解了。幸好,瓦解得快,否则那般低的水位我可没办法出去。”   “那么我会跳下去和你一同殉情。”   “你少说些有的没的废话……”   “亲情友情也是情。”戚檐脸不红心不跳地狡辩。   “然后是老南。老南的纸条上写的【复牵黄犬,逐狡兔】,同郭钦一样是【悔恨】,但他的世界简陋得很,就拼在颜添后边,持续时间也不长。他分明已被法院判作无罪,却说‘一条路自起始点便行了错’,还问为何不怪他,足够说明他心底的悔与恨。”   “但因为他已经死了,所以郭钦那一套行不通了吧?”戚檐说。   文侪能够感觉到戚檐的温度在上升,于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再忍一忍哈……”   “我当初也纳闷他人都死了,怨怎么还没解,后来倒是想明白了,他这悔的程度太深,以至于连死都不足以弥补。那么便只能想方设法让他更惨些,于是捡了个铁铲子把他碑上名字给刮花了,又把碑挖出来给砸碎了,只这样做还是会失败,原还想解了他的裹尸布,但那玩意没办法解开,所以只能用铁铲把他的尸体打烂了……”   “都说了让我来,下回换我吧。”戚檐抱着文侪的手臂,因为发烧乏力的缘故,说起话来都软了不少,他好似有些困倦,眼皮总在打架。   外头银月迟缓地往海里坠,文侪替那打瞌睡的戚檐揉起了太阳穴,想着戚檐近来睡得太多,心里不由生了些惶恐,却还是强忍着心底担忧,蛮横地说:“你别睡,我都大发慈悲给你讲故事了,你好歹听我讲完!”   戚檐阖着眼睛,却仍在笑:“怕我一睡不醒了吧?这有什么,不过是叫你回到没有我的那六年罢了。”   文侪冷着脸:“这一点儿也不好笑,你马上把嘴给老子闭上!”   说罢,文侪刻意把声音扬了些,说:“老班他这关最是难过,直直拖到这轮才破完,你说他那片沙漠大的能吞人,眼里看见的东西也多,可不就是纯折腾人么!”   “是啊,那儿日头还晒……”戚檐虚虚应着。   文侪瞅见他憔悴模样,不自禁将音量压低了一些:“老班拿到的纸条是【干将莫邪】,情感分析是‘憎恨’,先前就是忽略了这一点,才导致他这关迟迟不得解决。”   “他对我说过三句较为重要的话,一个是在我谈起郭钦时,他问我有几个人会明知家里头有杀人犯却还会心甘情愿地往回奔的,再接着,是说他们干裁缝的重要的是心细,缝出怪物不算什么,怕的是时间不等人……还说我答应了他们的不能忘……我当时起初尝试破关时,连他的宿怨都没理清楚,哪里能解开呢?亏得第六轮再看了一眼那抽屉上的【尸位素餐的裁缝】,这才想通,原来先前在孙煜的眼里,老班就是个玩忽职守的大夫。”   “老班被如此评价铁定有理由,再结合他的‘悔恨’感情,以及时不待人的喟叹,总算意识到他在当年登山事故中恐怕与治疗时机把握不当有关。但是孙煜对他也抱有愧疚,说明他也曾误解过老班,可见,老班治疗时机没把握好,应是受到他人的阻碍。——老班他恨的不是时间,也不是技术,恨的是人,拖延救治时间的人。”   戚檐笑起来:“弯弯绕绕,得亏有我们文哥顶着天。”   文侪时不时弓腰去试戚檐额头温度,嘴上倒是没停:“老班这个世界将一日压缩到了三个小时,他屡次强调时间的重要性,要解他的恨则必须从时间下手。他遭网暴污蔑尸位素餐,可是他只对自个儿感到悔恨,所以他供奉的那些尸爷都不重要,我们要看的唯有他那间裁缝铺子。”   “在那无垠沙漠上,什么是时间?我那会儿仰头看天,3小时以内完全看不到变化,但是时间是流动的,所以,我要让流动的、代表时间之物停下来。”   “而那里消逝的东西唯有那不断燃烧、化作蜡泪的十根手指蜡烛,所以我在世界终止前将他们挨个掐灭了。当然最磨人的还是等待,因为整整三个小时,我不能随意行动,不能进行其他动作,必须等那三个小时结束后,才能确认答案正确与否……烤得我身子都险些熔了。”   “虽然还没弄懂老班说的,我所答应他们的事是究竟啥,不过能通关便好,再多的,等以后仔细看看九郎孙煜的日记吧。"文侪说着,见那戚檐已睡了,便仔细用那张被子将他二人严实裹好了,任那人枕着他的肩睡去。   ***   外头的第一抹阳光照射到他二人身上不久,文侪睁了眼。可他醒来似乎不是因为那阳光,而是那只不断抚摸他面庞的手。然而他睁眼后也没瞧见有东西摸着他,只当是自个儿做了场梦。   戚檐那时已醒了有一会儿,歪着头同他笑说:“我提前步入老年生活了,醒特早。”   “胡诌。”文侪不知自己是怎么靠上戚檐肩头的,只稍稍同他拉开一段距离,问他,“精神好点了吗?”   “不太好。”戚檐直言,“搀我一把?”   文侪神情没什么大的变化,只轻轻往外呼出一口气,将那人扶去了椅子上,又问:“你要试着走动走动吗?一会儿你要一个人去开门,可免不得遭罪。”   戚檐翘了个二郎腿,笑说:“哎呀,我哪里有那么柔弱?”   文侪犹豫着:“由于前几轮我对于开门一事的反抗意识强烈,基本没再遇上我去开门杀你的情况,我想了想我们俩的状态同第一局的不同仅仅在于心态,所以你现在要想着去开门,而我也该想着去开门,尽量不能对那事抱有抵触心理……”   文侪话未说完,先听到戚檐的笑声,他不由得锁起眉头:“听到自个儿快要死了,你就有这般高兴?”   “不是,我只是觉得,我可从没对那事抱有过抵触心理。”戚檐眼里含笑着看向他,“抵触的是我亲爱的大哥啊!”   文侪把他的椅子转了个方向,不要戚檐再看他,后来又起身把被子搭在戚檐身上,便继续缩在那块过夜地儿默念着“按门铃”“杀怪物”之类。   在半个小时后,他如愿以偿了。   只是他方捅死那怪物,便红着眼往俱乐部深处跑,再不肯回头。   ***   大抵是长期遭受网暴的缘故,这俱乐部里安眠药并不算稀缺品,多数人的抽屉里都至少藏了那么一罐,精神状态极糟糕的,譬如江昭和童彻,则会将那玩意明晃晃地摆在触手可及之处。   文侪的指尖摩挲着两瓶药罐,里头纯白色的圆形药品让他想起了躺在精神病院里叫人寂寞的一片素白。   只要他将药片吞下去还原了死况,那么这场委托便到头了,记者孙煜的故事也到此为止了。但仔细一想,那孙煜一局外人自甘入局,到最后把命都赔进去了,也委实让人心生怜悯,所以郭钦当时那般撕心裂肺地问他为什么要长那两只眼睛,也在情理之中。   为了避免拖延时间过长,产生不必要的变量,文侪开始仰首往口中灌药片。   白花花的两罐药片被他硬生生往口中倒,他好似个饥不择食的饿死鬼,连咀嚼都不咀嚼一下,噎着了也不打紧,不论是怎么死的,只要是吞安眠药死的,那么还原死况便是对的。   可他没有如愿噎死,因而只能坐在被围观者砸碎的窗边沉默地看着窗外汹涌的海与胡乱拍打海面的暴风雨。   他在逐渐变得麻木,戚檐也是。   人总是会下意识地躲避伤害亦或者有可能致死的冲击,可他们自打成了那要命的死亡实况代理人起,便只能一次次强逼着精神与身体去接受痛苦,去接受死亡。   这对于他们的大脑而言 大概是极其不良的训练过程。   文侪不禁想,若是一切委托都被完成了,那么他们还能恢复如初么?   若仍旧在追逐死亡怎么办?那样他二人起死回生还有意义么?   思绪还未厘清,那霍然上涌的呕吐感登时令他无法呼吸,他下意识地咳嗽起来,可很快便放弃了挣扎。   终于要结束了——   这局委托太痛苦了。   再也不见了啊。   孙煜。   ***   ————[ !!!!委托失败!!!!]————   【本次委托累计失败次数:8】   【解四谜:已完成】   【查清宿怨:已完成】   【还原死况:已完成】   【重生时间:未存盘·阴梦首日】   ————【存盘点加载中……】————   ***   循环,没有停止。 第98章   暴雨无休无止,潮湿天空气里的铁锈味较往常要重上不少。就在那气味涌入鼻腔的一刹,文侪伸腿将柜门猛一踹便拽住戚檐往外跑。那小子原是乐乐呵呵张开怀抱迎接文侪的,哪曾想就被他这么遛狗似的牵走了。   “我还以为咱们上一局怎么都能顺利通关呢!这孙煜还真不一般……”   戚檐笑道,他被文侪攥了手腕,这会儿心底吃了蜜似的美滋滋,可他见文侪一声不吭,猜出那人情绪不对头,于是往前大迈一步跑到他身侧去,问:“怎么,生气啦?”   可他透过自己那两片蒙上水汽的厚镜片,瞧见的却是一张尤其平静的脸。   文侪注意到他看过来的目光,将眉一拧,这才耐住快跑的喘气声,说:“少盯着我瞅,哪儿有功夫生气啊?咱们的分析有遗漏,得赶快找出来才方便后边安排行动。”   “啊……文哥,你很适合走科研路线,考虑过读博么?”戚檐正准备扯些有的没的,文侪已经把他甩进了那间标注着“幸存者聚集地”的小会议室里头。   这回即便那郭钦屡次阴阳怪气地讥讽人,文侪也再顾不得搭茬儿赔笑,只轻车熟路拿了纸笔,随即将戚檐摁在了角落一张椅上。   “当初咱们分析的时候,认为终止死亡的办法是化解小世界里各个俱乐部负责人的怨念……正是因为目睹了他们在网暴下相继自杀,最终无能为力的记者孙煜才会含怨自杀……所以他们是孙煜的怨念来源应是没错的。”   文侪将他们的名字一一罗列在册,笔尖点着纸张空白处,又问:“可咱们不是已经查清宿怨了么?怎么还是不对?”   “这不是漏了嘛!”戚檐点点那六个人的名字,又将食指尖调转方向,点在了自个儿的胸脯上,“当初咱们分析的时候说的是七人吧?虽然‘我’并非自杀而死,但无论是在高中还是俱乐部,都存在着‘我’的不少痕迹,不是么?大概得把我算进去才成。”   “怎么不早说……都这么多轮了……”   “想去那个世界,就得去科学楼挖坟,可麻烦了!更何况那世界同其他世界不是割裂的么?我没确信,自然不敢开口叫你走那一遭,耗时又费力的……我前几轮那鬼样又帮不上什么忙,总不能叫你白忙活吧?”   文侪匆匆在笔记本上写下戚檐的名字,便又依照固定事件的发生顺序坐至圆桌边,只还在心底算着去往科学楼的捷径与恰当时机。   ***   “欢迎来到我的一天。”那起死回生的老南抬脚在沾满脏泥的棺木上蹭了两下,便踩着木板爬了出来。   再熟悉不过的红白二色从老南背部的一个小洞里喷薄而出,忽而像是捕鱼人撒开的大网般朝四面八方延展开,直至将戚文二人皆包裹入那仅有红白二色的世界里。   文侪忽而伸手摸了戚檐的手来攥着,戚檐光是斜眼瞧见他皱起的眉宇,便知他大概是又想到了半个小时后将会压死自个儿的巨石。   可想到此处,戚檐的嘴角却挂上一点上扬的弧度:“我不怕,你也别怕。”   “我光是想到便觉得要命,你……”   “不知者无畏。”戚檐耸耸肩,“我早忘了那滋味了。”   文侪将信将疑,只说:“算了,现在我要仔细听你嘴里的每句话,若是你心中有乱说话的欲望,千万别压制。”   “我哪里会压制,我不过度表现,咱们文哥不是都得烧高香了吗?”   “……”文侪闻言只默默看向正立于红白沙交界处的老南,说,“咱们这回的目标不是老南,他的世界留到第五日再解——所以,别被他影响了。”   文侪的目光徐徐扫过四周:“你死亡的时间,位于老南抓起红沙之后,我记得他在进入这世界不及二十分钟便会有所动作,因此咱们必须提提效率。”   戚檐的脑袋烧得正烈,可他单平静指了指那片红沙,说:“我上回是在那头死的……说实话,由于我的原主死亡时间较早,这里的‘我’不过是孙煜的幻想,所以我觉得我的原主必然不会有什么话想说。再者,我想了想上回,除了我自发性地引导老南说话,便没再说过什么……”   “那般看来,只能从孙煜对你的执念下手了。”文侪紧盯着面前那蠢蠢欲动的老南,说,“咱们的宿怨目前是已完成状态,说明有关的宿怨已经挖掘完毕,孙煜对你的原主的死亡感到痛苦,并且他映射的纸条是【老坟头不上香】,背后的情感趋向是不满、怨恨……”   “果真是孙煜的情感。”戚檐此刻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纵然已费劲扬声,却依旧气若游丝。   “不出所料的话,应是孙煜的情感直接转移到了你原主身上,你的柜门写的是【迎日出的早起鸟】,指的应是早死的领队;此外,目前,据咱们先前的分析,‘你’是被烧死的……只是,究竟该如何把这些同怨恨串起来。”   戚檐略略一笑,眺向那老南:“怨恨啊,对于孙煜来说,最能让他产生怨恨情绪的,不是网暴者。”   “不是?”   戚檐点点头:“孙煜当年抱着怨恨前来调查登山事故时,恨的可不是那些网民,他与他们同仇敌忾,他恨的是登山俱乐部里的人。”   文侪闻言把眸光也转向了那瑟瑟发抖的老南,说:“这儿只有老南……要杀了他么?”   “怎么杀是个问题。”戚檐交叉着双臂,“上轮老南他可死在我之后,还有,他手上的刀咱们不一定夺得来。”   “若先叫他倒入白沙中,可会有用么?”文侪眯眼瞧着那躬身把红白俩沙搅和在一块儿的老南,刀子在他手间闪着银光。   “红沙是火,白沙是水。”戚檐笑一笑,“红沙摸不得,白沙倒是可以。”   “拿沙子浇他?这样能淹死人么?”文侪想着,“把他推去红沙那边也不大行,我看他上回跌进红沙里根本无事发生。”   戚檐摸上他的双肩,说:“低头看看。”   “看什么?”   戚檐指了指那横亘在红白沙的一条黑线,说:“你看那老班搅沙子,他若是从白搅到红,那穿破黑线的便是白沙;反之,则是红沙。水和火都是会蔓延的东西,所以你看,被他搅动的那块像是闸门放水亦或防火墙被推倒一般,白沙和红沙在分别往对方那头扩散。”   “所以……只要将老班脚下的那黑线给用白沙掩盖……”文侪在反应过来的刹那,登时将身上外套解了,绑作袋装,往里盛满了白沙。   他谨慎地盯紧了老班的动作,在那人口水方咽下的一刹那,遽然向前,动作快得连戚檐似乎也只看到了他的半截影儿。   唰啦啦的白沙,在文侪将要撞向老班的刹那泼向他两脚之间,那白沙遽然间颤抖起来,倏地掩盖了老班脚边的红沙,有如千万蠕虫不断向上,直将老班的双脚给绑住,又蓦地将他往下一扯。   倏忽间,这世界里只留了老班一人的嚎叫声。   戚檐冲文侪的背影莞尔一笑,旋即轻盈地抬脚走入了红沙中,这才不紧不慢开口。   他说:“亲爱的,别回头。”   ***   戚檐死了,这意味着后边的一切将由文侪一人包揽。可他非但没觉得有负担,反而觉得舒畅几分。   在委托第三日,他当着众人面从容折下一根梅枝。那玩意扎入脸上肌肤时候,他的嘴角甚至还带着笑。   好容易抵达了第七日,他有气无力地瘫坐在了二人曾相互依偎过夜之处。   好冷。   他被海风吹得瑟瑟发抖起来。   他好似发烧了,面上血淋淋的伤口尚未包扎,四肢皮肉便被硫酸泼了,满身狼狈还没来得及处理,他又跃入井中,任由冰凉的井水浸透了五脏六腑。   到如今,他已痛得麻木。   他觉着自个儿此刻稍一阖眼就能昏死过去,只可惜还不行,他需要起身去抓来那些个白罐子,而后把那些个圆片嚼碎再咽下去。   他挣扎了三秒,起身拿了药,随后如死况要求的那般,倚着破窗坐下。   时钟走得很慢,很慢。   强咽下去的安眠药都在喉口,堵得他喘不过气来。   那时候,暴雨正自破窗往里浇,浇得他浑身冰凉,一道赤红的血沿着他的嘴角往下淌落,顺着他的下腭直往颈间。   他想,大抵不用多久,那干透的血迹就会凝作紫黑色的血痂。   ***   “那人瞧啊、瞧啊,终于张嘴咬烂了我一整颗脑袋。”   “他曾说我瞳子里长了株浓艳的花。”   嗞嗞嗞嗞嗞嗞嗞嗞嗞——   “我看见角落里有个人在吃怪物,齿肉碰撞出粘腻的声响。”   “我拿刀的手颤抖着,挨近,挨近……”   “噔!刀子落了下去。”   ***   ————[ !!!委托成功!!!]————   【本次委托累计失败次数:8】   【解四谜:已完成】   【查清宿怨:已完成】   【还原死况:已完成】   ————[ 阴梦裂口扩大中…]————   ***   现实里的时间已走到了2019年春。   春寒料峭,夜里更甚。   从孙煜的阴梦中脱身已有将近一月了,文侪才终于将拿到手的所有数据整理成册。他从薛无平口中听来,这回委托太过特殊,由于案件当事人在孙煜化作九郎前皆已死去,因而,这回的日记主体将由孙煜一人完成。   天边已泛起了星点的白光,在早鸡打鸣声里,文侪裹着棉衣坐在庭前一张木椅上将那本笔记本翻到了第一页。   他发寒的长指抚摸过第一行字,缓慢而沉重,就好似在悼念着什么。   【《委托参2005年特派记者服药自杀案》】   ***   【孙煜2019年3月13日书,渭止老城时值春寒】 第99章   【孙煜2019年3月13日书,渭止老城时值春寒】   ***   我名孙煜,生于1977年炎夏。   本职记者。   我自杀于2005年,   主要理由是使劲张大了嘴,却发不出声音。   *   2005年3月末,一则意外事故被刊登在报,大致内容为:黄腾登山俱乐部领着一队驴友进入西南山地探险,途中不慎遭遇意外,十三死,十五重伤。   起初那被划分为意外事故的事件尚未发酵,社会公众给予的关注度并不高。   直至愤怒的驴友家属一纸诉状将俱乐部告上法庭,并在论坛发帖揭露俱乐部黑幕。那尖锐的文本经由论坛迅速扩散,直叫那场意外事故演变为轰动整座渭止城的蓄意谋杀案。   铺天盖地的谩骂与侮辱皆刺向了黄腾俱乐部幸存的负责人。   起初,我并不觉得这很过分。因为据爆料者所言,那些负责人的所作所为无异于蓄意谋杀。   然而出于职业限制,我原先仅能默默支持那些个可怜的幸存者,直至我在受难者名单里发现了旧友达伦的姓名与照片。   *   达伦是个混血,他爹是外国人,死得早,留了母子二人相依为命。他和我在一个村里长大,那时候村里人思想保守,排外思想很重,个别极端的常常跑到他们家外头,拿红墨水在墙上画大字,骂他娘俩是狗汉|奸。   在误打误撞同那人成为了好友后,我意识到了所谓“事实”的重要性。在此,我并不打算翻旧账,因而不再赘述,总之达伦是个难得的大好人,他儿时的遭遇也令我萌生了成为一名职业记者的想法。   我最终也确实成了一名记者。   *   在对挚友亡故的强烈愤懑下,我多次向上级请命,并最终成了那件事故的特派记者,得以接触案件当事人并进行深入调查与采访。   我不知道,短短几月后,我会因此而死。   ***   【访谈汇总一·精神病院访谈集】   —   受访者姓名:童彻   性别:女   身份:黄腾登山俱乐部讲解员   时间:2005年9-10月   —   第一次见到案件当事人是在那年秋初,我听闻案件相关当事人里有三人都被送进了同一家精神病院里。那精神病院建在郊外山上,从我家自驾过去,需得两个小时往上。好在我提前联系过那头,相关进院流程都很顺利。   说实话,那时我虽一直注重保持举止得体,可心里却恨不能将那三个被送入精神病院的渣滓碎尸万段。尽管主要目的是查明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我那会儿的确没怀疑过爆料人的言辞存在着对事实的严重歪曲。   我坚信着那六位幸存的负责人是该死的杀人犯。   但我并不急着见那三人,仅仅是微笑着先等待他们的主治医师下班后,才将那些医生聚在一块儿进行了一个短暂的沟通与交流。   我问他们,我先去见谁好呢?那些医师给我的建议是——   童彻。   —   多数人是视觉动物,我亦然。   在见到童彻的第一眼,我并未因她是个疯子而感到恐惧,那时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她确实很漂亮。   可是人也有血有肉,恶魔再漂亮,那也是恶魔,而恶魔该死。   当我见到她时,她温和地冲我打了个招呼,这却仅仅加深了我对于她装疯搏世人同情的怀疑。   —   采访她的过程说不上顺利,也说不上不顺,至少她不会忽然攻击人或是歇斯底里地尖叫。可是她常常无法理解我的疑问,还总说些牛头不对马嘴的话。   在那两个月里,自她口中,我听到最多的话,不是陈述句,是反问句——   “我漂亮吗”。   我以为她有容貌焦虑,后来我从那几乎塞满医院邮箱的未处理信件中,发现寄给她的,十有八九是对她的人格、容貌的羞辱,里边不乏刀片诸类,以及各类盛有硫酸的喷溅物。   我从那时开始对社会人员究竟是在伸张正义,还是仅仅在进行另类的暴力行为,产生了怀疑。   可那仅仅是怀疑。   —   以下是在童彻精神状态较为正常期间进行的部分采访内容拼合汇编:   我:有人说登山事故发生的主要原因在于你们俱乐部几个负责人玩忽职守,你对此持什么态度呢?   童彻:是天灾。那会儿下了大雨,定位仪坏了,成员们都很慌乱。但不安情绪的扩散以及他们的不规范用火是导致惨案发生的主要原因。   我:您的意思是,这场登山事故不是你们的错吗?   童彻:不是全责,或者说大部分责任不该由我们来承受。   我:有幸存者称您在救援期间并未承担俱乐部负责人该有的责任,并以节省食物为由,克扣参与人的食物补给。   童彻:你信吗?在我们负责人仅有七人的情况下,在我没有什么工具防身的情况下?   童彻:还要我说多少次才够呢?我只是个讲解员!我没有从事一切不法勾当!为了节省医疗资源,我骨折了的左腿在获救前已经肿得像球,难道脸上没有伤口便是错么?!   童彻:天气预报出错,大家有目共睹,为何非要将幸存者分作受害者和迫害者呢?   童彻:我说了他们在造谣,造谣,造谣!你……   —   欲加上罪,何患无辞。   我知道童彻想表达的是这个意思,可我总在她讲至激动处亦或有条有理时起身,用肢体语言来告诉她——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别说了。   那是我对她伤人而不知悔改的报复,而这报复持续了整整两月。   ——————   受访者姓名:老班(化名)   性别:男   身份:黄腾登山俱乐部医护人员   时间:2005年9-10月   —   我第二个见到的人是老班,他被医生们列于第二位并未叫我太过惊奇,毕竟他生得慈眉善目,又稍稍透露出一点精明。   我想他就算是个疯子,攻击性应该也不大强,可是他曾是医护人员的这层身份还是让我有些忌惮。   然而实际印像是,那人很安静,他甚至能体谅我的操劳,保持着从前的专业素养,理智又平和地判断我的状态。   由于他多半时候应答如流,我不禁又开始怀疑他患病的真伪。在头次采访结束后,我问过他的主治医师,他的病状如何。   他们摇头说,是重度抑郁,犯病时不会伤人,会自残,给家里人救下好多次,实在没办法了才送来的。   那些医师口气很淡,可是对于我来说,却可以说是有些讶异。   我不能否认,头一次听闻他的自虐倾向时,我有冒出过这样一个念头——何不就让他死了?   据检方,参与那次登山活动的死者里有将近十人是死于未得到及时的治疗。   他穿着医者白袍,可他的双手血淋淋。   —   以下是在老班精神状态较为正常期间进行的部分采访内容拼合汇编:   我:您愿意讲述一下您在当时那事故中的主要遭遇么?   老班:自然没问题。当时情况很乱,我属于后援人员,一般都跟在队伍后头,前头遭遇了什么我一般瞧不着,很多时候是前边风头已过,我才得知情况……二十五个登山客,有七个人负责已不算少了,又都是成年人……可是你知道吗,那日我还以为带着一群没开化的野人。   我:幸存者称您只顾照顾负责人,而不管其他成员,将人的生死安上三六九等,您对此有什么想解释的吗?   老班:三六九等啊……您有看过救援首日的新闻图么?瘸着脚走的小童、小江,肚子上漏个大洞的小郭,手臂及尾骨骨折的小颜,被火烧死的领队!我是人啊,没有三头六臂,我全部精力都拿去救治那些个顾客,我叫我的同伴们等了再等,连止痛药都舍不得分给他们啊!小郭的伤口甚至、甚至……他自己缝啊!我恨时间不够,我恨不能救更多人,可是我同样对小江他们六个抱愧!   我:你恨那些个批评你们的网民们吗?   老班:我恨我自个儿。   —   老班的自我厌恶很强,我一面觉得他做戏给世人看,一面觉得他的自厌若是真实存在,那便是他活该。   我没去宽慰他,亦或安抚他。   我选择了冷眼旁观。   他曾向我表达他的愿望,他信任我,并希望我能还他们一个清白。   我表面上点头,心里却很是嫌恶。   这算什么?   有罪者无罪论?   可笑至极。   记者哪里是个把黑色涂作五彩白的职业。   ——————   郭钦   受访者姓名:郭钦   性别:男   身份:黄腾登山俱乐部救援员   时间:2005年9-10月   —   我最后见到的人是郭钦,进去见他前,医师们的表情都流露出了不少的担忧。   我觉着奇怪,便问他们郭钦入院的前因。   他们说是精神分裂加躁郁,不久前险些提刀将一个幸存者给砍了。   我点头,说,那还真有他的风格。   那时的我觉得网络上对郭钦的“暴力狂”“杀人犯”“食人魔”“反|社|会|分|子”诸类让人望而生畏的代称,简直是讥讽又精妙。   值得一提的是,并非我的要求,我一推门进去,郭钦手上便挂着锁。   他给了我一种我是审讯警官的感觉。   嗳,也没差,毕竟在当时的我眼里,他们仨活脱脱就是逃罪的罪犯。   ——尤其是郭钦。   从照片上看见的他,肤色是健康的麦色,现实里他的肤色却是近乎透明的白,叫我瞧来觉着很是陌生。我觉得他陌生可能还有个原因,他没如照片一般佩戴眼镜。但说实话,这样的他看起来更为清秀。   面对这么个暴徒,我无力装体面人,只趁着他没发狂,将采访内容一股脑地给他塞去,再给个甜头——我是来还你们清白的。   我说得自己都想笑,那郭钦却肉眼可见地安稳下来,那些表示不安的小动作少了好些。   但我也不幸遇到过几回他发病,那些链子晃得我都怕崩开。他在床上痛苦地扭动,好似恨不能将床垫也给踹烂。他挣扎时,我看到他腰间狰狞又扭曲的疤痕,我想到了老班说郭钦他自己缝伤,我的眉压了压,可能是对痛苦有了一小阵的共感。   我是绝不会同情杀人犯的。   我那会儿对他仅有一个想法——眼前这暴躁无边的模样,说不准就是他的本性。   —   以下是在郭钦精神状态较为正常期间进行的部分采访内容拼合汇编:   我:能请您描述一下登山事故那几天发生的事件吗?   郭钦:定位仪失灵,夜晚来袭,内部恐慌,胡乱生火,烧死人了才知安稳一阵。后来又不服从指挥,遇见了野生动物,分明已有我们挡在前头,他们却一窝蜂地喊叫奔逃,好似自个儿真就能逃得过那些四只脚的野物似的,好似他们跑了,那些东西就只会吃我们一般……哈……一群疯子、脑残,老子真想砍死他们那些个王八蛋,   我:据悉,您在入院前曾多次找过X先生的麻烦。他是当时的幸存者之一,同时也是登山事件真相的重要披露人,能告诉我们您对他的仇视,究竟是出于什么情绪吗?   郭钦:妈的,这年头白眼狼他是第一名!老子当时为了救他,肚子给熊爪子抓出那么大一条口子,他近乎完好无损地回来了,竟然说我见死不救,说他能够活下来,是靠自己爬树?特么的有毛病,脑子进水!   我:您在那几日都发挥了什么作用呢?   郭钦:我是救援人员,除了救人还能干什么?!妈的,他们夜里撒泡尿都得叫老子跟着。出了林子,他们就变成死里求生的英雄、意志坚定的受害者了!老子却成了个窝囊废,只顾自己逃命的混蛋?去他妈的一群白眼狼,还不如都死林子里呢!   我:网上爆料有人说您吃了人肉,您对此……   郭钦:我X,哪个没长脑子的说出这种鬼话!我是他祖宗,我都没可能吃人!   —   郭钦的情绪实在太过不稳定,叫我每次采访都不由得提心吊胆。   他话既粗又脏,让我难以接受,可是素质不允许我对他人的语言习惯指手画脚,他的怒发得很到位,可是谁不会发火呢?   有些人天生狡辩能力就很强,能将自己包装成一个受害者。   **   10月初,我接到院长电话,说后日安排的对童彻、老班、郭钦的采访得停止了。   我问他为何。他说他们仨约好似的,全自杀了。童彻烧炭自杀的,老班拿晾衣绳上吊自杀,郭钦不知从哪儿拿的打火机,也给自己烧没了。   那时,我忽而叫一阵寒意包裹,   我知道,将他们逼死的人,极有可能是我。   我告诉自己,不用怕,   我没错。   ***   【访谈汇总二·私人访谈集】   在结束精神病院采访后,我去见了黄腾登山俱乐部其他三位负责人。   ——————   受访者姓名:江昭   性别:男   身份:黄腾登山俱乐部安全员   时间:2005年10月   —   在我改采访的,并未入院的当事人中,精神状态最为不稳定的人无疑是江昭。他屡次拒绝我的采访请求,即便我将旧友达伦的名字报上,并答应绝不会歪曲事实,目的是还他们一个清白,他也依旧拒绝采访。   我一人使尽浑身解数也没能让江昭点头,多亏了他母亲数次劝导,他最终答应接受采访。   —   起初我先入为主地把江昭认作个固执的中年男人,可亲眼见到后才发觉,他比我想像中的还要更瘦弱与憔悴。   那日,他母亲痛哭流涕地将他的确诊病例递至我眼前,我才了解到彼时他罹患严重的被害妄想症。   采访的头一日收获不大,偏执性精神障碍的患者难以同他人创建信任,更何况我的职业还是记者。   好在他慢慢向我打开了心门。   —   在近两个月的采访中,江昭向我展示了身体上的伤口——他的躯干上留有不少缝合留下的疤痕,手腕处还留有他自|残留下的痕迹。   “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一问题无疑是极敏感的,为了不让他因回忆痛苦而陷入妄想状态,我一直压抑着内心的冲动,等待着合适时机的到来。在这期间内我扮演着他的好友,陪他聊天舒缓心情。   然而时间一长,难免撞上几回他犯病。   他在精神状态不稳定之时,会忽然缩入自个儿房间深处的角落里,双手抱着脑袋发抖。起先,我没敢对他这一行为发问,后来耐心耗尽,还是明里暗里戳开了他的伤口。他反而坦荡地告诉我自个儿有精神病,每天都浑浑噩噩的,总想着去死。   我知道时机到了,于是有了以下的采访。   —   我:你有思考过是什么因素让你陷入当下的不稳定状态中吗?   江昭:我一直很清楚。你有看过网上对我的指责吗?他们说我在野外碰上黑熊时,为了保命,把学员推到了黑熊嘴边。   我:在你的立场上,事实是如何呢?   【由于江昭开始发言后便沉浸于自己的世界中,其中不乏许多古怪言论,我皆已用括号特殊标注出来】   江昭:我是一个安全员,经受过专业的训练,能确保参与者的安全,但前提是他们愿意服从指挥。那时,队里有四五人对我们这些个负责人产生极强的不信任感,他们自组成一支小队,盲目行动不说,还在夜里的山林间肆意喊叫,他们认为如此便能吸引到救援人员。   我多次提醒却阻拦无果。出于安全员的责任感,我默默随行。途中他们不满我的跟随行为,三番五次对我大打出手。在得知我身上携有不少只有我才能熟练使用的工具后,他们才停止了对我拳脚相向,却仍旧不乐意听从我的指挥返回驻扎地。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快把他赶出去!就是从门缝里露出一只眼睛的那个老头!)   可笑的是,他们没吸引来救援人员,反而招来了黑熊。那东西把在场的人在几分钟内全给咬死根本不在话下。   我是头一回碰上那般情况,可还是竭尽所能地保持了冷静。   我不敢回头,只轻声叮嘱他们千万保持镇静不要奔跑,更不要冲动。正当我给他们示范正确的做法,依照训练缓慢地移动绕行时,站在我身后的不知哪个畜生一脚把我踹倒在那黑熊面前。   (窗边有个人拿着刀看我,快点把窗帘拉上!!!)   根据我受到的训练,装死绝非一个好办法,可我是面朝地,在极度恐慌之下,我所能做的只有将双手交叉放置颈后,尽力保持静止,并屏住呼吸以减少身子颤抖,等待或者祈求灰熊的离开。   你可能想像不到,那黑熊的呼吸声至今还在我耳边绕。我那时本该很难活下去,可幸运的是那只黑熊并非处于极度饥饿状态,它在我身上嗅了嗅,旋即冲我身后慢腾腾走去。   活下来了。   在我默默庆贺起来时,不知人群中谁大吼一声“跑——”。   他妈的,他喊的是跑啊!!!!   我的胸腔贴在地面上,能清晰感觉到黑熊奔跑起来时地面的强烈震动感。在听见黑熊就在距我不远处开始撕咬什么东西,其中还夹杂着人扯着嗓子的尖叫声时,没有人能理解我的绝望。   (你为什么突然挪动身子?赶紧停下,把你藏在身后的铁鎯头扔了!)   我趴在那里近乎两个小时,浑身都僵硬得像石头。再细听许久,确定黑熊已经离开后,我才敢回身。一大摊血迹,就扎在离我不远的小路上。我没有敢去那里确认受害者究竟有几人,只能埋头依照沿路做的标记往回走。   我的腿在他们把我推向黑熊的时候崴着了,走路很不方便,那会儿我觉料想我一定活不过那晚上。   可我活着回去了,也是那时候才发现幸存的不止我一个。   还有个男人。   我猜后来也是他造谣让人把我骂得狗血淋头。   —   大致采访内容如上,由于我实在需要不少时间去消化那些内容,因而当日没再试图逼问江昭其他人经受了些什么,也没追问他身上的其他伤口都从何处来,只额外去询问了他的母亲。   据他母亲所言,那些伤口多数来自于旅程中的意外,部分来自于失控的驴友,其中还有两条刀疤来自于那些听信网上谣言,对他进行攻击的陌生人。   是谣言吗?   我没问出口,毕竟人都护短。   可我又不禁想,那些对江昭进行直接攻击的人是正义的么?恐怕也不对,因为至少在法律范围内,江昭的人权是受到保护的。   我当时还无法完全相信江昭所言,但是我至少能确定一件事,那论坛里越来越奇怪的帖子皆在为博热度而大肆地歪曲事实,因为那些热帖的标题上开始出现了迷信的字眼,譬如“养小鬼”“拜鬼神”等等。   —   我原是想在江昭精神更稳定一些后再去对他进行几次采访,可就在我完成上述采访不到一周,我从他母亲的讯息里得知江昭喝农药自杀身亡的消息。   又是我的错吗?   我突然不可抑制地想。   我忽然觉得惭愧,为当初怀疑江昭的话感到惭愧。   可与此同时,在强烈的负罪感下,我仍旧在思考,真相究竟是什么?   据说他自杀那日,他母亲本是想带他去庙里拜拜佛祖,祈求庇佑,讨个平安健康的好彩头的,可出门后江昭忽而犯病,觉着人人都想杀他,于是怪叫着跑回了家。   可在精神状态如此不稳定的状态下,江昭真的能全无添油加醋地同我讲述事实吗?   偏偏这时,我内心有声音在高喊江昭无罪。   当我意识到这点时,我大概已经成了个依赖直觉高于证据的人,而非记者。   ——————   受访者姓名:颜添   性别:女   身份:黄腾登山俱乐部技术安全员   时间:2005年10-11月   —   颜添是俱乐部的技术安全员,也是那时唯一一个没有被扒出住址与联系方式的俱乐部成员,好在老班死前同我透露过她的住址,省了我不少工夫。   她的住址之类藏得好,可名字还是在网上载遍了,冠着她姓名作引流标题的帖子数不胜数,而在其中热度最高、盖楼最多的帖子里,她被称作“罪魁祸首。”   原还想着用短信轰炸的方式让颜添答应接受采访,可让我没想到,我方向她发出第一条消息,便在十分钟内得到了肯定的答覆。   或许是因为我在短信中提到了我是达伦的好友,并从老班那里拿到了她的联系方式的缘故。   看来她还尚余理智,这么想着,我来到了她独居的老出租屋。   —   是我想错了。   颜添瞧着也并不好,她的神情有些恍惚,瞳孔也有些涣散,并不亚于精神病院里头的病人们。   可瞧见她的第一眼,除了奇怪的氛围,更多的是由内而外散发出的精英气质。   “抱歉,我这里出了点问题。”   这是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她的食指那会儿正点在太阳穴位置,我知道她指的是自己的大脑。   我告诉她不必太在意,她怎么舒服便怎么来,但我打心底希望她能尽可能配合著回答我的问题。   采访刚开始时还是很顺利的,颜添的回答恰当且不失理性。   —   我:你独居吗?   颜添:我独居,房东是我的远房亲戚。   我:你知道你们的领队是如何死亡的吗?(此问仅是我用于确认颜添的意识是否清醒,她的详细回答却让我感到些许震惊)   颜添:烧伤,准确而言是大面积重度烧伤加上救治不及时造成的死亡。同行驴友缺乏经验,擅自用火引发了森林火灾,达伦他救火挤在最前头,但不知是太过恐慌还是蓄意报复,有个同行驴友伸手柄他推进了火海中。当时大家都在忙着灭火,注意到的时候领队已经满身是火在地上打滚了。火最后当然灭了,但他也不可避免地烧伤了。   我:不是说大家都忙着灭火吗?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颜添:我那时候在抢救物资,把东西放下的时候恰巧瞧见那驴友推人,但我跑过去的时候,领队已经在地上打滚了。   我:你没有举报那个驴友吗?   颜添:我不确信他的动机,而且据江昭所言,那人很快便被熊给咬死了。   —   经过上述采访,我头一回了解到达伦的明确死因。   无疑,颜添冷静的态度与让人信服的说法极大地削弱了我对于登山俱乐部六名负责人的敌视态度。   我当时自主判定颜添的精神状态相较于其他人要更为良好,因而决定针对颜添本人再进行一次完整的提问。   没想到也正是我将矛头对准她本人时,她开始呈现出一种异样的情态。   那种反应有点像是恐慌症亦或焦虑症。   她捂住心口处开始喘气,我轻手轻脚靠近时,她却像是受到了惊吓一般猛然起身,把我吓了一大跳。   我等她缓了大约十五分钟,期间尽可能佯装平静,避免叫她觉得自己正经受着旁人的监视或者凝视。   在她发话让我提问时,她的脸色肉眼瞧来依旧很不好,可当我提出今日到此为止,我俩另约时间之际,她又忙喝止了我起身的行为。   她说:“要问什么就快问,我不知道还有没有下次采访了!”   那时候我被她的气势唬住了,没意识到那究极理性的人从没说过一句废话。   —   我:据幸存驴友说,追本溯源,是你的失误才引发了那场事故,你承认吗?   颜添:我承认。若不是我的技术方面出了重大差错,不该造成那么多人员的伤亡。你应该也知道,为了保证出行的安全,登山成员身上都配有定位设备,可是接连的暴雨严重影响了定位器的精确度。再加上突发的火灾,由于防范措施没有做好,几乎所有的精密仪器都报废了,都怨我没能在火灾中及时将仪器都救出来,也没有在暴雨来临时保护好仪器。我试过抢修,可损毁的部分不可逆,十台仪器能给出十个不一样的结果……   我:尽管你把过错都揽到自己的身上,可是从你的话里很明显能感觉到,似乎主要过错并不在你吧?   颜添:过错在我——!!!   她突然尖叫起来,采访也不得不叫停。我意识到颜添同老班一般,有着格外严重的自厌心理,急于将一切过错都揽到自个儿身上去。   我很好奇,她变成这样失去理智的模样,是因为网暴,还是因为那次事故。   在正常情况下,面对精神病人我会避重就轻,尽量不去触碰他们内心的敏感点,以避免他们发狂暴走。   可在面对这几个极有可能是潜在杀人犯之人时,我需要尽可能地挖出我所需要的以及我所未知的内容,即便这有可能对他们造成伤害。   —   我:遭遇那场意外事故的时候,同行驴友是否对你造成了伤害?   颜添:我没能修好仪器,他们气昏后挥手打过我几拳,但被人拦下了,没伤到要害。   我: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认为自己有罪?是你自发形成的,还是外力造成的?   颜添:我有罪、我有罪——在他们羞辱我之前我就意识到了!!!吃白饭不干事!要不是迷路了,他们怎么可能乱跑,怎么可能……   —   她又开始说胡话,其实也不算完全的胡话,只不过她将所有过错都往自己身上揽,后来我将她打断了,并告诉她这一切不是她的错。   什么“罪魁祸首”……   若颜添的过错不过是没有守护好那些仪器,那她算哪门子的罪魁祸首?   我又仔细翻看了论坛,关于颜添的内容涉及了许多“蓄意谋害”,譬如说她是故意要让他们去死之类的傻话,但大概要给她定个罪名,顶天是“失职”罢了。   —   不论是谁,根据我改采访的内容,尽管有些支离破碎,却也并不似提前串通好所编撰出的谎言。   我知道,从那时起,我的内心已经明显偏向了几乎遭受所有人指责的俱乐部成员身上。   那么,我也成为网暴无辜者的共犯了吗?   不,作为一名记者,我始终谨慎发言,既没在网络上跟帖回覆,也极少在线下参与相关讨论。   所以更准确而言,我是一场暴力的旁观者。   可旁观者就无罪了吗?   当然从法律层面上来看,旁观者并不一定有罪。   可自道德层面上来看,仅以我个人的行为规范作为判定标准的话,我已经是个罪人了。   ——倘若这些个俱乐部成员确实无罪的话。   —   由于颜添是独居的缘故,我每日都会坚持给她编辑些看上去颇有希望的积极文本,颜添总会在一个小时以内给我最简单不过的回覆——【谢谢】。在她的配合下,有时我也会通过短信对她进行简单的采访,只是再没去过她家。   实话说,同颜添在那样一间压抑的出租屋里独处,会让我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就那么有来有往,过了近半个月,我发出去的短信过了整整一周都没能得到回覆。我于是又跑去拜访她,却从房东那里得知了颜添自杀的消息。   据房东说,颜添从楼顶天台一跃而下,当场死亡。房东抱怨她压了房价时,我没大仔细听,只自顾自地想,我好像又杀了一个人。   为什么是我杀的?   我也不清楚,至少在接受我的采访以前,她没有表现出自杀亦或自残的趋向。   亦或者,一直都有,只不过我没发现而已。   ——————   受访者姓名:老南(化名)   性别:男   身份:黄腾登山俱乐部导游   时间:2005年11月   —   在所有受访者中,老南(化名)可以说是让我不适感最轻的一位,大概是因从他身上我并未看见什么精神异常的表现。   老南的联系方式很好找,他作为这次案件的主要负责人受到了法院的几次传唤,也上了无数回报纸。案件审理期间,我同老南见了几次面,老南比预料中要更温和,在紧张时候,他总会抓挠自个儿的头发,也常常将手错摸去了秃顶处,旋即讪讪收回手去。   他听说我是达伦的朋友后,态度更友善了,针对我的问题他均作出了详细的回覆。   —   我:你有想过为何他们一直在起诉你吗?   老南(化名):我当然清楚,毕竟我是这次出行的导游嘛……我能理解那些个幸存者,他们是觉得,我作为本次活动的主要负责人、导游,应该提前对危险的出现做好应对方案。但说实话,这些不全是我一个人的工作。你知道吧,咱们俱乐部里头有安全员,有技术员,里头大部分内容都不是我职责范围内的事儿。抱歉,你不要觉得我在推卸责任,我个人看来,我的其他同事也一样无辜……唉……大概吧……   我:你对于论坛中指责你规划的路线密布危险,对你工作敷衍、失职等评价有什么需要解释的吗?   老南(化名):我发誓我提前去踩过点,我也很熟悉当地的气候条件与地形地势。我所做的准备以及相关数据都已经交给我的律师了。在出发以前,我也给参与者们上过课,也同他们分析过那地方的地理特征,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就是反咬一口说我什么都没做……   我:希望你的官司能打赢,我会尽力还你们一个公道的。   —   以上只是我对于老南采访的关键部分进行的片段截取,实话说,由于老南最好接触,所以他是我最后一个进行采访的当事人。而在这时期,我已经得知了童彻、老班、郭钦、江昭四人的死讯。   即便坚持给颜添发送积极正能量的短信,我的精神状态其实也并不好,在得知颜添也选择了自杀的那一刻,我的身心再也承受不住冲击,并在又一次出现幻觉的那个夜晚用小刀割了腕。   是的,我很早就开始出现幻觉了。   在拜访完那间精神病院后,我便开始做噩梦。在听到病院三人死讯之际,我开始幻听与幻视。   对俱乐部每一个负责人的采访,以及论坛上恰与他们回答相反的言论让我觉得格外混乱。   我是个胆小鬼,那回割腕割得不算太深,第二日清醒后,我主动去精神病院进行了检查,并最终确诊了臆想症。   为了避免自己又在恍惚的状态下做出不合理的举动,我主动申请住院治疗。   由于我不乐意将这事告诉家人,来看望我的多是要好的同事,但是,我对于老南的采访还没结束。在权衡之下,我十分冒昧地向老南发出了邀请,问他能否到病院来接受采访。   疯子采访正常人,亏我想得出来。   可老南没有拒绝。   我当时的确已经力不从心,可我并不乐意把这案子移交他人。这并不仅仅是我对达伦的执念在作祟,更重要的一点在于,这案子的当事人基本都死了,知道最多内情的局外人只有我一个,我也的确没有把同事也变成疯子的想法。   —   其实老南第一次来精神病院来看我的时候,我就知道他受了不小的委屈。他浑身都是伤,用脚趾都能想到他一定是被人视作杀人犯报复了。   可老南并不怎么同我谈论那些问题,他只和我唠一些家常,或者扯一些有关达伦的事。我们的信任度在逐渐升高,到后来我开始着手写报道的时候,老南来看我已不是为了采访,仅仅是为了来看我而已。   他还收下了我家的备用钥匙,时不时回去帮我打扫一下,防止我的宝贝相机们积尘生灰。   —   某日,他带着比往日要更夸张的伤来见我,那些伤口格外触目惊心,可他在笑,他说,一审判决结果下来了。他说,他没有罪是被法律肯定的。   我觉着庆幸,也觉得自个儿终于能摆脱这难捱的苦日子了。   可接连两周他来找我找得很频繁,神情也比往常看上去要更慌乱。   当然,他受的伤也更多了。   我多次劝说他去报|警,可他总说没用的,那些暴徒总是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四面八方冒出来,他连他们的脸都没看清,那些人就已经跑了。   —   又一日,他不请自来,我那时候不太清醒,甚至不知道我看到的是他还是幻觉。   他说的很多话,我那日都没听明白,后来想起来了大部分,想起来后我开始掉眼泪,直哭到眼镜差些瞎了,因为我知道那是他的告别。   他最后两句话说的是——   “好了好了……哥不打扰你休息了,哥也该休息了,哥实在太累了……”   “原谅哥吧,阿煜。”   我在那日过去后的第三日,从来看望我的同事口中得知了登山案子最后一个当事人老南的死讯。   那案子就那么不了了之,由于主要谴责对象都死了,案子也自然失去了讨论度,那些网民只最后嘲笑一嘴,说那六人是畏罪自杀。   除了我,似乎没有人真正在意那六条血淋淋的生命。   —   我出院后便四处求见其他幸存者,跑南跑北好容易将真实案件情况还原,我的搜查内容却不被允许刊登在正规的报纸上。   ——那案件好不容易告一段落,谁都不想再掀起舆论风暴。   即便我尝试着将我的采访与分析发上论坛,也并没有得到应有的关注,他们骂我颠倒黑白的“小说家”。   很显然,我食言了。   我谁都没能救下,也没能还他们清白。   老班的请求成了我的噩梦,在臆想症与那七人之死的折磨下,我也彻底失去了活下去的意义。   可我确认了一个事实。   我不是记者,我是杀了六个人的杀人犯。   —   我走到黄腾俱乐部旧址那日,很幸运遇到了暴雨,因为这样没有人会在意我在做什么。   我有如强盗一般砸坏俱乐部门锁钻进了二楼。   我觉着我对不起的人都在这儿了。   于是,我倚着被砸碎的玻璃窗坐在地上,把医生开给我的安眠药悉数倒入嘴里。   就那么带着满身罪孽死去了。   *   【汇总整理】   1、论坛相关   (1)阴梦论坛ID:   孙煜:二律背反   达伦:初月一轮   童彻:万花筒里的你我   老班:仁心一片天   郭钦:斡旋眼   江昭:开球   颜添:臆想症   老南:无   (2)阴梦论坛讨论题简化版及其指代   孙煜:在对那六人进行采访时,为了调查他们的情感倾向,我曾玩笑似的问过他们两个问题,试图从中分析出他们的犯罪偏向何社会适应性……你不需要在意达伦的选择,那是我眼中的他。   ①【阴梦简化版论题一:你发现十年爱人为怪物,你会选择与之私奔吗?】   [A:与他私奔。(童彻、郭钦、达伦)]   [B:逃离,并将他杀死。(颜添、江昭、老班、孙煜)]   【论题一实问:至亲犯罪,你的选择是?】   [A:包庇(重感性) B:告发(重理性)]   注:在整理五人的答案时,我发现很有意思的一点,进入精神病院的那三人中,除了有明显自厌倾向的老班,剩下二人比起理智,他们都更加感情用事。   ②【简化版论题二:你发现自己的世界变作无色的,你的爱人却告诉你,你想像的色彩不过是梦境,可你想到你爱上他的理由是他送了你一束彩色花,那么你还认为他还是你爱人吗?】   [A:是。(孙煜、童彻、江昭)]   [B:不是。(达伦、江昭、颜添、老班)]   【论题二实问:假如你的至亲死亡,若来日克隆人技术成熟,你会选择克隆至亲吗?】   [A:是(感性,重视个人的情感满足) B:不是(理性,重视社会伦理或共同情感的不可拷贝性)]   注:两问连下,叫我意识到童彻是一个感性明显高于理性之人外,其他人多数具有一定的理智与社会性。这也是我对登山案的常规评价产生怀疑的理由之一。   2、规则持有情况汇总   [文侪批注:每个人的规则都代表了他们的执念或渴望]   孙煜【替死鬼】   江昭【全面防御——与他人合体行动时,不会受到僵尸攻击】   童彻【僵尸同化——规定时间内不会受到僵尸攻击】   颜添【精确计算-——通报一人的具体方位】   郭钦【全体单独行动——合体行动加倍吸引僵尸】   老班【限制行动区间——强制所有人赶至并停留于宿舍楼内】   老南【无】   达伦【无】   3、俱乐部成员真实死因汇总   江昭:服毒   老班:上吊   童彻:烧炭   老南:淹死   达伦:烧伤   郭钦:自焚   颜添:坠亡   4、世界构造【整理人:文侪】   (1)一层:现实化校园(初次进入阴梦时自动来到此层世界,后期进入需于day7在俱乐部跳海进入。)   (2)二层:扭曲化校园(除初次外,day1-day3皆位于此层。)   (3)三层:登山俱乐部(破解虚假四谜后,day3自动进入。)   ***   【死亡实况代理人日记】   《委托参·2005年黄腾登山俱乐部登山案特派记者吞药自杀案》   日记记录人:文侪(死亡实况代理人三号)   日期:2019年3月4日深夜   天气:阴   我不知道为什么干完活后还要写日记……   总之,九郎孙煜因误解登山案六位主要当事人,并推动了六人的死亡,且没能还那六人清白而含恨自杀。   你要问我觉得孙煜如何,问我他所行的每一步是错了,还是对了。   我不知道。   但被裹在信息流里的人,能逆流而上的人少之又少。   他可能当真死于生了两只眼睛吧。   (彩色涂鸦:爱心x8,狐狸头x1,猫咪头x1)   (文侪笔迹:不是我画的,是戚檐)   (鬼画符:已阅)   (猫爪印)   (鬼画符:不是我摁的,是薛一百)   ——————   【死亡实况代理人:日记附录】   整理人:文侪   *   [被阴梦扭曲的三大事实]   一、自登山案发生后,登山俱乐部的大门便从未开启过,不存在负责人错峰上班的情况。   二、孙煜除了最终自杀以外从未进入过黄腾登山俱乐部内部,且阴梦中俱乐部内部景象与实际大相迳庭,猜测皆为个人想像。   三、黄腾中学以孙煜的真实中学为原型,俱乐部负责人无一就读过该校。   *   [孙煜生平经历时间表]   1999【孙煜进入报社】   2000【达伦、颜添、郭钦共同创立黄腾登山俱乐部】   2001【老班、童彻、江昭入职黄腾登山俱乐部】   2004【老南入职黄腾登山俱乐部】   2005.3.5——2005.3.27【黄腾俱乐部登山案登报】   2005.3.29【孙煜得知达伦死亡】   2005.4.7【幸存者x先生及死者家属于论坛联合揭露登山案内幕】   2005.4.8【黄腾登山俱乐部相关负责人开始遭遇大规模网暴与线下暴力】   2005.8.2【老班第四次自杀未遂,入院】   2005.8.9【童彻恐慌症与焦虑症严重影响日常生活,入院】   2005.8.12【郭钦躁郁症爆发,执刀行凶未遂,入院】   2005.8.18【孙煜递交特派申请】   2005.8.26【孙煜申请通过,采访前期准备】   2005.9.1【童、郭、老班三人第一次接受采访】   2005.10.5【童彻、郭钦、老班相继自杀】   2005.10.7【江昭第一次接受采访】   2005.10.8【颜添第一次接受采访】   2005.10.28【江昭自杀】   2005.10.30【老南第一次接受采访】   2005.11.2【孙煜入院】   2005.11.6【颜添自杀】   2005.11.9【老南一审判决无罪释放】   2005.11.23【老南自杀】   2005.11.29【孙煜自杀】   ———委托参完成——— 第100章   夜里,铺子外有叫不上名的鸟雀啼鸣不止,从窗外看去却仅能望得邻家的几星灯火。   戚檐刚洗完一场热水澡,走出浴室时,热腾腾的水汽恰撞上外头春寒,蒸出了浓白的雾气,差些遮了他的脸儿。   他慢悠悠地踱去将那条湿漉漉的毛巾挂在院中的细长绳上,谁料竟叫凉风打了个措手不及,于是赶忙把外门阖了,小跑着缩进了文侪房里。   文侪房中正亮着橘黄灯,那灯说不上亮,却照得这屋里一切色彩都柔和起来。戚檐毫不见外地掀了文侪铺得整齐的一床厚被子,泥鳅一般利落地钻进去,直至把自个儿裹成了个茸球,这才心满意足地笑起来。   文侪还在给那死亡实况代理人日记收尾,手边数据看得他心神俱疲,自然懒得搭理身后那占巢的蛮横人。   澡是文侪先洗的,分明从前他总催着戚檐擦发,这会儿反倒是他自个儿的头发在往下滴水。发梢水珠滚圆,顺着文侪雪白的后颈,直直往他叫衣服遮去的脊背上淌。   戚檐悠哉地躺着瞧,瞧着瞧着,反应过来时,手已接住了文侪发间落下的水滴,掌心被那截白颈子暖得发烫。   文侪后知后觉地伸手到颈后拦,恰巧拍着戚檐的手。二手相撞的响声清脆,文侪抓着那发红的手回身瞪他:“痒死了,你少碰我脖子!”   “我碰的还不够少?”戚檐说着又借帮他把浴巾扯上脑袋的机会,摸了一把他的颈子,“从前还说我呢,你看看你浴巾底下的衣服,前领后背都湿了!”   文侪不理,只是斜眼看到那戚檐身上还裹着他的被子,忽而更恼了,二话不说便把他轰了出去。   戚檐耸肩笑笑,正要吹着口哨回屋,哪知一声还没吹出来,先被那从窗户里探进个脑袋的薛无平给骂了:“龟孙!家里从前没人同你说过夜里不能吹口哨么?!还不住嘴!!!”   “有啊。”戚檐笑道,“说是会招来些不干净的。”   “那你还撅嘴吹?!”   “我从前不信嘛。——这会儿信了。”   薛无平一愣,抓了手边的扫帚便要开门入内打他,那戚檐却是轻笑着自投罗网,说:“薛爷爷,咱们去客厅坐坐,我要问你话。”   “你那是求人的口气么?!”薛无平皱着一张脸,却还是给戚檐抓着肩推去了昏暗的客厅里头。   “爷爷请坐——!”戚檐笑嘻嘻地将他猛然摁坐在于那把硬实的红椿实木长椅上,硌得那爷爷惨叫了一声。   “你是不是脑子有毛病?!”   戚檐浑似没听着,自顾唉声叹气起来。他将自个儿的毛衣领子往下扯了扯,抚着那一圈深红疤痕问他:“这是怎么回事?从前没有的,忽然就长出来了。”   薛无平不以为然地翘起二郎腿,说:“你死的时候,车轮把你脑袋给撵断了……嗳、不是要紧东西,你就当这是你死过一次的勋章。”   “不是要紧的?我不信。”戚檐忽而将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蛋怼去薛无平面前,“你说实话。”   薛无平瞳孔斜看去一旁,蓦然亲切地说:“哎呦,小文来啦?快把这烦人东西撵走!!”   文侪轻笑一声,当着那二人面便把上衣的衣摆抓了,遽然往上掀至肋骨处。   ——在那些紧致结实的薄肌上头斜过一道二十余厘米的长疤,从左肋骨处连至近右胯骨处。   薛无平瞳子正飞快转着,欲找话应付,那戚檐却先匆忙压身过去把文侪的衣服给扯了下来,说:“当心肚子着凉!”   那二人和和气气说完话,不约而同看向被他俩围在中间的铺主。薛无平无端咽了口唾沫,正当文侪要上手去抓他肩来晃时,那鬼已化作了一抹灰烟,只听一声砰,院里薛无平的房门阖上了。   “那鬼东西……”文侪愤懑道,也不再管戚檐,迳自回屋去了。   戚檐在原地不知愣啥,好一阵才拈着发红的耳尖回屋。只是他在自个儿屋里坐了半晌,又去敲隔在两间屋中间虚掩着的门,说:“日记写好没?我添点装饰!”   秉持着先礼后兵的理念,在文侪死不吭声后,戚檐格外自然地将那扇锁头坏了的门给打开,不知自个几斤几两似的压去了那躺床上看数据的文侪的腹上,换得那人把数据捆作卷儿朝他脑袋一阵好敲。   闹着闹着,春困难忍,俩人便这么歪七倒八地抢着被子睡了。   ***   天边泛着鱼肚白,凉丝丝的早风穿堂过。文侪一动不动地斜倚着后院门,已然抱臂盯着那坐在柜台前的“鬼”打量好一会儿了。   他是头一回知道,那成日罩着身鼠灰长袍马褂的薛无平竟还懂得赶时髦。只可惜那大鬼的品味一如既往的糟糕,否则他不会在给自个儿换了一张年轻面皮后,还自以为立在潮流尖尖似的,往剪短的黑发间挑染几缕艳红色。   很潮,他再捣鼓捣鼓,说不准就走了杀马特风。   文侪心想,世人争论的鬼喜欢红色与否,这下可有结果了——根本是爱得要死。   那只鬼全神贯注地盯着桌上几沓厚纸看,一双被他撑得圆溜溜的眼睛几乎要贴去桌上,文侪于是走过去捋了捋他那撮夹杂在黑发中的红发,笑说:   “哟!新年新气象,您老还给自个儿整了张新皮?白白净净,怪水灵的,比之前那张阴森森的好不少!”   怎料那被他又是摸头发又是掐脸的鬼闻言,却将眼睛瞪如铜铃。   见他被翻开的掌心间沾了好些中性笔墨水,文侪俯身又说:“嗳、写啥呢?这般认真?我瞧瞧……”   他一只手撑住桌子,仔细瞧去:“呃……物理题?你不是捣鼓中式迷信的鬼么,不兴了解这些吧?您信二元论?这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咱还是别两头揽吧,当心给人批作一人骑二马!”   “哥……您认错人了……”   听得这么一声,文侪还扬起唇笑:“哦——同我瞎扯淡呢?我怎么从不知道活人也瞧得着我俩啊?——昨日变作菸灰飞得爽不爽?今儿又想换一招逃?!少说些有的没的废话,你快给老子将我腰间疤解释清楚!”   文侪边说边把那几本皱巴巴的练习册翻到第一页,粗粗一扫,只见每一本开头都歪歪扭扭写着——   【高一二班岑昀】   好丑。   比戚檐的字还丑,但怎么说都要比薛无平那鬼画符好些。   文侪拧了眉头,又瞅那小子一眼,这才说:“……站起身给我瞧瞧。”   那人闻言畏畏缩缩一般站起身,可待他将藏在桌底的长腿一伸,适才弓着的脊背与压弯的脖颈也挺直起来后,文侪这才发现那小子的身高比他还要高些,于是又催他快些坐下。   “你……当真不是薛无平?我看你和他身高差不多啊……”   “哥,真不是……”那穿着一身蓝白色校服的学生抓耳挠腮好似有些不自在,“我刚来的时候,见您俩都甜甜蜜蜜睡着呢,就没好给您俩打声招呼……无平哥他刚买菜去了,叫我帮忙看店……哥这废品店又破又小,我见也没啥客,才忙活自个儿作业去的……”   “……比起那些前因,你现在不是应当同我介绍自个儿吗?”   “啊、我叫岑昀,渭止一高的,算您俩的学弟!”   那小子大概是个不经世故的,即便文侪冷脸模样气势压人,他却自顾咧嘴笑起来,俩颗尖虎牙颇为显眼地在文侪面前晃。   文侪其实有很多正经话想问,不曾想第一个问出嘴的却是“一高不让染头吧?”   “这个啊?我平常都拿头发盖着,一点儿看不着!现在头上别着夹子,把顶层盖着的那些掀了固定去了耳边,这才看得清楚。”   岑昀嘴皮子动得快,手脚也很利索。他偏身去铺子门外拖了那张薛无平晒太阳专用的木椅进来后,便请文侪坐下。气都不带喘就从耳畔抓下几个一字发卡,三下五除二将那些个红发给藏进黑发当中。   而后又把发卡别回去,没分寸地将脑袋摇如拨浪鼓,给文侪展示发夹的牢固性。   “别摇了,直说吧,你怎么能看得见我和戚檐?你也死了?”   “哥,我还没死呢!”岑昀乐呵呵地回话。   他没半点遮掩,说罢便指了指自个那对亮澄澄的瞳子,顿了须臾,得意道:“我们家都是阴阳眼,能看得见鬼,也能瞧着死人!我常听我爷我爸提起二位哥哥的名字,早就想来委托铺见见了……可我爸他性子烈,成天拿皮带抽我,说见个屁见,我要考不上一中,他就把我埋墓里见祖宗。——哥你别不信,还好我争气考上了,否则我今儿都得顶着烂皮肉来见您二位……”   “文哥——!”戚檐一声震天嚎叫将那絮絮叨叨没完没了,恨不能把自个儿从小到大的经历都一一托出的岑昀给打断了。   倏忽间,一双大手从文侪身后环住了他的腰。他移目,一颗头发乱糟糟的脑袋已搁上了他的肩膀。   “你怎么醒了也不叫我?我一睁眼就找你,可左摸摸右摸摸,愣是啥都没摸着!真真叫我心里拔凉!”   又来了,戚檐又像狗闻骨头一样把脸埋在他肩头嗅来嗅去了。   “我靠——你特么是不是听不懂人话?你要再敢乱嗅,老子现在就把你的鼻梁骨给打断!”   戚檐委屈地撇了嘴,只嘟囔些仅有自个儿听得懂的话。   他不情不愿把手松开后,这才看向那笑脸格外灿烂的岑昀,问:“薛无平?头发都哪儿去了,啊……你又拿头发换了几只猫么?让我瞧瞧……那薛一千和薛一万了在哪儿呢?”   “哥……你认错人了。”   文侪为避免那说话像拧开水龙头似的小子又乱扯一通,帮着同戚檐简单解释了。   戚檐虽说不怀疑那新人身份,却显然对他毫无兴致,只听得漫不经心,还三番五次地要将脑袋歪到文侪的肩上。   “早就听说二位哥哥关系好,没成想这么好……”那新人似乎在想用什么词来形容他们,一副绞尽脑汁模样,半晌才把脑袋一拍,说,“天作之合!”   闻言,文侪呵呵笑起来,弯作柳叶的双目里大火烧天,像要吞人。戚檐却是眉开眼笑,将文侪的肩一搂,脸皮颇厚地开口说——   “你叫什么名字?以后哥罩着你。”   “岑昀,山今岑,日匀昀。”   戚檐适才一点儿没听,正准备再问问那小子的出身,没成想先听得外头窸窸窣窣一阵响,雪地靴踹上大门的闷响紧随而至。   那薛无平自春晖间走来,笑道:“爷爷我回来啦——!” 第101章   见薛无平从外头回来,俩年长些的皆是面无表情,比起那寒风冻不着的鬼,更关心那扇挨了他几脚的大门,忧心他把门踹坏了,还得使唤他们来补。   愈想愈心焦,两对瞳子都止不住地往门上那雪印子上瞟。   可那年纪最轻的岑昀见了薛无平却很欢喜似的,喊了声:“恩公!我来帮你提点东西。”   “恩公个鬼!叫薛哥!——去去去,你才屁点大,叫那俩老的过来拎!”   岑昀却不答应,只把作业抛下,站起身来说:“哥哥们才从委托里回来,就别叫他们再受累了,我来我来!”   薛无平将他上下端量一眼,随即送去个白眼:“你个小兔崽子,除了作业,啥玩意儿都有意思是吧?赶紧回去把你那些空白玩意伺候好了,否则我没脸面见你爸你爷你祖宗!!”   岑昀闻言这才蔫头耷脑地坐了回去。   “你俩狗东西!枉费老子今儿一大早便爬起来买菜给你们做大餐!你俩不过来谢主隆恩就罢了,怎么还敢腆着脸在那儿一动不动地卖懒?”   “诶——怎么能说是懒?我两条腿还沾地站着呢!不还总巴巴入那委托里头玩命?您当所有人都像您那般,烦了就能把脚一缩,变作个无腿鬼飞起来?”戚檐嗤笑一声。   “薛哥还会飞呢?!”岑昀颇惊喜地从题海间仰起脑袋来。   “闭嘴写你作业去!”薛无平训他。   岑昀倒不觉得那是骂,哈哈笑着垂了脑袋。   话虽如此,然而后来见那瘦鬼累得弓腰,文侪还是大发慈悲地上前搭了把手,只是一路上没少催薛无平快些将他身上疤的秘密道来。   那二人走后,这柜台处才终于安静了一阵子。   戚檐斜身倚着柜台,半侧首将岑昀通身扫过一轮,又问:“你是一中的,校服应是西式的才对,怎么穿着田径服?”   岑昀扬起脑袋,说:“我是田径队的,这段时间总下雪,训练时间被打得很乱,老跑去更衣室换衣服太麻烦,干脆就在羽绒服里直接套了田径服。我初中时候校服也是这样的中式校服,穿着也习惯些。”   言罢,他用指尖勾出衣裳里的一个缩小版的太极八卦镜,笑道:“西式校服要打领结,恰和这项链叠着了,硌得人可难受!还是这身田径服穿着舒服。”   戚檐亲切地笑着点头,又问:“你前头说你爸你爷常常谈到我们……你家里人认识我们?”   岑昀满脸天真,冲他使劲一点头:“认识的。“   戚檐的视线在那八卦镜上过了一遭:“他们是道士么?”   “没错。”   “哦——”戚檐恍然大悟,“莫非是之前来过铺子的委托人之一?”   岑昀又是一点头。   “成。”戚檐直起身来,“你俩哥哥当牛马这么久了,有你来了,这重担子就交给你挑了!”   那戚檐有意把话音压低,岑昀只听到最后一句重担子他来挑,还有戚檐那意味深长的笑声,却仍是明媚笑着把话应下:“成!”   戚檐本还在啧声瞧着那埋头苦学的傻孩子,却忽听那薛无平大喊着:“吃饭啦——!”   下一秒,他手上就多了个文侪塞来的梆硬的窝窝头,戚檐嘴角抽动了一下:“这就是他说的大餐?薛老板的手艺精湛啊,就是不知道一会儿我的牙保不保得住……”   文侪说:“他把厨房门给锁了,要自个儿捣鼓,让我们先把午饭对付过去。”   “行吧……”戚檐转身就将手拍在岑昀的肩头,“小弟,把店看好了啊,哥哥去电视机前吃饭。”   说罢他便亲昵地揽着文侪,自不断入门的寒春风前慢悠悠踱过去,路上碰着那方睡醒的薛一百,还不忘嘬声把它也引了去。   岑昀仰头目送他们走,若有所思。   ***   戚文二人啃完那硬石头,只搬了一床被子窝在了客厅椅上,什么午睡也再管不得,单近乎报复性地玩乐起来。   奈何这铺子太落后,压根不存在网络一类东西,只摆了个老掉牙的调频电视机,俩人便面不改色地欣赏起电影频道重播的那从前口碑极好的惊悚片来。   菜刀砸至案板上的咚咚声不断从竈房里传来,偶尔还会响起几声那瘦鬼烦躁的磨刀声。文侪嫌吵,这会儿却连一个手指头都懒得动,遑论下椅,于是单跪着伸长手去够不远处的窗户。   戚檐怕他摔着,便将手握去了他腰间,说:“哥,当心点儿。”   那文侪腰侧怕痒,给他摸得拱背一缩,忙伸手柄戚檐的手给拍下来。   戚檐愣了愣,笑着等他把窗子阖了才又抓了他的腰,将他一把拖回来,挨着他的脑袋说:“哎呦,我们亲爱的,怎么身子上哪儿都怕痒?”   文侪笑笑,只将薛一百抱进怀里捂了眼睛,一巴掌扇去了戚檐背上。   戚檐早做好了准备,谁料还是给文侪打得险些从椅子上栽下去。   他挨打时岑昀恰好在外头,那巴掌声响亮,他以为那二位好哥哥打起来了,赶忙跑进来一屁股挤进他二人中间,开始没话找话:“文哥、戚哥,我作业写完了,来这里歇会儿!哎呦,好暖和……”   文侪摸着薛一百脑袋,也不解释适才他二人没在打架,只说:“歇吧,再歇会儿薛无平就该叫人吃饭了。”   文侪说着,又随手像揉薛一百那般搓了搓岑昀的脑袋。   戚檐斜眼看他,眼神既锋利又烫,文侪当他发疯,没理。   ***   夜里七点半,薛无平才吆喝着让那仨小的过来端菜摆桌。   饭菜色香味俱佳,红的翠的金的,圆盘长盘叠着摆,肉菜汤一样不落,叫顶头那祖传的黄灯一打,带上点旧时回乡里过年的喜庆感。   薛无平不大管动筷先后这般礼仪,只叫他们先坐下来,而后特意嘱咐一句:“多吃点,就当给你们补的一顿年夜饭。”   薛一百近来长大好些,文侪抱了没一会儿已觉得手有些泛酸,于是便先落了座。哪知这般大的一个圆桌,那岑昀和戚檐非要挨着他一左一右地坐下来。   起先文侪还专心逗着猫儿,谁料那二人都拘谨着不动筷。文侪呼一口气,便抓筷将那烧得黄澄澄的鸡腿一只夹去了岑昀碗里,一只夹去了戚檐那儿,说:“小的吃多点。”   “谢谢哥。”岑昀送他个大笑脸。   戚檐诧异一笑,说:“亲爱的,你可不能因为我叫你一声哥就忘了我比你大的事实。”   “不懂事的吃多点。”文侪改口,随即把脑袋往薛一百肚子上埋了埋,便给它送去了地上。   戚檐皱眉,委屈道:“我多听你话,怎么会不懂事?”   文侪当耳旁风,自顾自绕去洗手。   岑昀倒还是美滋滋模样,只大口嚼着鸡腿,叫皮肉间滋出来的香葱油全入了喉间。片晌他含糊笑说:“我年纪比哥哥们小,不懂的东西还多!以后我多跟着俩哥哥见见世面,开开眼界,争取早日懂事。”   文侪哼笑:“我看你今儿就已比戚檐懂事不少了。”   “哈……”   戚檐郁闷地叹出一口气,给那收拾好竈房过来的薛无平拍了一掌在手臂上。   “你对着老子的辛苦结晶叹狗屁的气呢?!”   “嗳、我哪敢啊……”戚檐皮笑肉不笑,“我只是想着我戚檐今天也算出息了,竟然能叫爷爷您这高贵的鬼为我洗手做羹汤!”   “油嘴滑舌!”薛无平说着坐下来,笑容可掬地先给自己盛了一碗热乎乎的排骨海带汤,“哎呦,百年一度呐!真真是累坏我了!”   “骨头要散架了吧?”戚檐瞟一眼那汤里的骨头,似笑非笑地看向他。   “呃……”薛无平目瞪口呆。   “恶不恶心?”文侪拧眉抽纸捂去他嘴边,骂道,“饭菜堵不上,就自觉点拿纸塞。”   戚檐挑了半边眉尾,摸着他的指骨把他的手带着纸一道摁向自个儿的唇。   文侪隔纸摁上那人的唇肉时,得亏有岑昀和薛一百在场,否则他定要顺势给戚檐一个大耳刮子。   岑昀乐呵着夹了一筷子米团进嘴,随即把碗搁了,颇自然地将手落去了文侪肩头,搭着文侪的肩开始话家常。那话匣子好似有说不完的话,手放在文侪肩上更是不知道收回去。   “……我见你模样挺端正的,处过对象没?”   戚檐笑着,那双弯起来的狐狸眼却紧紧盯住岑昀搭在文侪肩头的手上。还不等那小子回答,他便先牵了那只手,隔着文侪帮岑昀看起了掌心的感情线。   岑昀倒也没把手抽出去,单用左手挠挠脑袋,讪讪笑着说:“哥,我才高一,不兴早恋的,我要是敢谈,我爸非把我屁股揍开花不可!”   “甭说恋爱了,这世上能叫你挨揍的事多如牛毛。”戚檐说着,将岑昀的手掐得更紧,“单单你这只手啊,要是不经意给放错地儿了,你那两瓣屁股也是会被打烂的。”   “我靠,吃饭呢!肉不够你们啃了还是菜不够你们塞牙缝了?非在嘴里哔哔赖赖嚼你的屁股我的屁股?还嫌不够恶心?!”文侪拍桌。   岑昀心虚,于是默默把手从戚檐那暖和得好似要喷火烧他的掌心里抽回去,开始埋头扒饭吃。   “嗳,岑昀年纪小,暂且不提了——文哥,你那六年也没谈个对象么?”戚檐口里说着,顺势将手臂搭上文侪的肩,“多好的年纪,应该谈过了吧?”   “没谈过。忙得狗一样,谈个屁谈。”文侪白了戚檐一眼,“把你的脏手从我肩上拿开,三秒后那玩意还在那里我就动手了。”   “凭什么岑昀能搭,我就不能?”戚檐受屈似的埋怨一声,把椅子又朝文侪那头移过去好些。他一本正经地歪了脑袋盯住了文侪的两只眼,“文哥,我心底明白的,你就是太在意我,才会受不了咱俩之间的身体接触——所以,日后我就多增加碰你的频率,也算帮你整个脱敏治疗。”   文侪冷笑一声,正准备劈头盖脸送他一通数落,哪曾想那人又嬉皮笑脸地开口问:“文哥,没谈过不代表没有喜欢的类型嘛,透露一下你的理想型呗?”   听了那话,岑昀扒饭的动作都慢了些,他亮着眼睛抬头附和:“唉哥,我想听!”   “没有,从没想过。”文侪神色平静,斩钉截铁。   “怎么会没有?”戚檐又搂了他的肩,“真没有的话,我给你现造一个——!”   “首先嘛,要长得好看,个子要格外出挑,比你高更好,改善基因!其次,性格嘛,得阳光开朗,能逗你开心,脾气也得顶天地好。这样才能包容你的暴脾气,任由你打骂,还能死皮赖脸粘着你,你咋赶都赶不跑!此外,必须得有力气,能把你轻松抱起来是最好……哦还要任劳任怨,帮你干活,省你力气……”   “哥在推销自己吗?”岑昀好不容易有了回眼力见,可瞳子朝上转着想了想,又忽然开始摇头,“噢不是哥不是哥。哥挺懒的,不怎么喜欢干活,扫个地都愁得眉头好皱,是我想错了。”   “小昀,”戚檐嘴角一抽,“好让人伤心的话,在你眼中哥就是个懒蛋?”   岑昀见了他那神色还没反应过来,只不紧不慢地将口中肉给嚼烂了,咽下去后才说:“和文哥比起来,哥是要懒得多,但没关系的,人比人气死人,文哥都没说在意,您就甭觉得心虚啦!我爷爷常和我说,搭顺风车也是种本事呢!”   “怎么说?占便宜还有理了?”戚檐觉得暧昧气氛已经被那没丁点情商的黄毛小子给搞没了,只一边接着他的话,一边思考要怎么哄骗文侪说出他的理想型。   等问出来了,保准文侪第二日就能瞧见他的完美理想型正和他同眠共枕。   “不是那种寻常的顺风车。我们家里是同鬼神打交道的嘛,我爹说的是那阴阳关上搭车的本事。”岑昀把筷子放下,才开始讲,“意思是,两个人想一块去死是很不容易的,即便心底都想着往绝路去,但其中一个的心动摇了,稍稍缩回去一步,没准就一生一死,叫俩人阴阳两隔了。即便是两个人都死了,去的地方也可能不一样,一个没准直直就往阴曹地府受刑去,一个却是入了轮回道,转世投胎去了。”   “偏题了吧,这和搭顺风车有半毛钱关系?”文侪舀了勺汤喝,暖得胃里尤其舒服。   见他好容易露出个放松的表情,活像是刺猬身上竖刺软下来,戚檐于是开始“犯春困”,犯着犯着,脑袋便成功落在了文侪的肩膀上。   他想了想,觉着吃饱饭犯困这理由定然会招文侪一顿好骂,于是将话锋一转,说:“文哥,从那孙煜的梦里出来后,我总时不时犯头疼,借我倚一下吧?”   文侪的骂人话被堵了回去,索性不再理他,转而看向那一副要再讲几百回合的岑昀。   “适才那只是个开头嘛!在死这事上搭顺风车,说的便是那些命本还不该绝,却偏偏同另一人分吃了他的死果,同那人一块赴死了的意思。像这般死去的俩人,因是有一方进了另一方的命数,便是那人下阴曹地府他也得同去,那人若是入轮回,他也得同行,日后就是投胎都挨得不远呢!”   “为什么不该死的时候硬要去死,这么想不开?”戚檐小心翼翼抬眼瞥了文侪一眼,趁他不注意,将鼻尖顶在他的颈子上深吸了一口气——是和他一样的清香,一个被窝的味道。   “咱们今晚早些洗漱好,上|床睡吧?近来这夜里凉,总叫人想着被窝。”戚檐嘟囔道。   “你困你就早睡,我干嘛非得和你一个时间睡不可?”   “我们得一块儿睡才行啊,我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在主人还没上|床睡时,自个儿便倒头先睡!”   文侪斜眼觑他,没好气地问:“你说你今晚要睡哪儿?”   “自然是您的床,您的被窝暖和,我那儿总睡得我腰酸背痛,头疼欲裂。”   “我身子没你那么娇贵,那我们换房间。”文侪冷笑道。   “不要,我觉着是那房间风水太差,薛无平不还总从那间屋子的窗里探进个鬼脑袋么?我觉着是他在那里蹭上了些脏东西。”   “我们现在就是你嘴里的脏东西。”文侪冷哼一声。   戚檐闭了嘴,他准备慎重地查找可以堵上文侪嘴的理由,没曾想这时岑昀又乐乐呵呵开了口。   “哥俩说完了,我就继续了哈——那其实也不是什么想不想得开的问题,人都有七情六欲,有时候只是误打误撞便随人家一同去了,譬如那些个同近亲一齐拜邪|教的呀,同酗酒的好友一同赛酒过度的呀,救人没救下反而赔了命的呀等等,都是这么个理。”   戚檐打了个呵欠,对岑昀说的话实在提不起兴趣,只伸手揉了一把文侪的脑袋,旋即站起身往上撸袖子:“都吃好了?那我来洗碗,岑昀来帮我就好。文哥先去房里躺着玩吧,只不过昨儿你都先洗澡了,今夜换我先洗。”   文侪本就对先洗后洗没啥执念,听闻那懒蛋主动揽活,也忘了那家夥适才乱揉他脑袋,满面春风地答应了那桩买卖。   他自然不清楚戚檐正在打什么算盘,戚檐听文侪应了差些笑出声来——他已经想好了,只要把自个儿洗得干干净净,趁文侪洗澡的功夫将自己那床被子和大枕头都搬上文侪的床,提前在那儿筑好巢,文侪一定没办法赶他走。   他确实想了个好法子,深夜文侪洗完澡回屋瞅见那场面,单扒拉了几下,见那小子水蛭一般黏着他的床,便也没费力气同他打架,往床上一躺,棉被一盖,眼皮便阖上了。   ***   早春未亮全的天总像罩着层灰蒙蒙的霾,岑昀将四肢像王八从壳里冒出来一般抻长,猝不及防叫被窝以外的凉气冻得打了个寒噤。   他自小被爸妈逼成个没脾气的早起鸟,没有在床上撒泼打滚的习惯,倒因着喜欢田径养成了晨跑的习惯。   院里那又矮又老的水龙头喷出来的水,铁锈味浓,他瞅了眼面盆里黄澄澄的水,犹豫片晌后还是决定先让水龙头自个儿吐一会。   他伸着懒腰,去摘下了细绳上挂着的、硬得像石头的毛巾,玩似的便贴在了脸颊上,冻得身子一阵阵地抖。可他非但没攒眉蹙额,反而咯咯笑起来,笑的时候目光一歪,恰见那么长一条细绳上,文侪和戚檐二人的毛巾却还是紧挨着挂。   一大一小,他文哥的毛巾比戚哥的还要大上些,和他的脾气一样威风。   “相亲相爱的,真真是好。”岑昀一边感慨,一边抱着手里那“石板”往水龙头去,蹲下身憋了口气便开始闷头洗脸刷牙。   牙刷还叼在嘴里,白花花的沫尚蓄在唇角,却忽而听见大门咚咚几声响。   “主人家!!!来个人开开门——!”   岑昀迅速吐出嘴里的泡沫,叽里咕噜将口漱两回便将毛巾挂在颈子上去开门,一面摸裤兜,一面喊:“您甭急,人来了、来了!”   口袋里的备用钥匙往锁孔里戳了数回,那冻得人手疼的铁锁才终于知道有气无力叫一声,而后崩开来。   岑昀也没将门大开,单先伸出去半个脑袋,见外头那人一身平平整整的靛青长袍马褂,眼戴一副圆眼镜,唇上两溜胡——像算命先生,却也算个讲究体面人。   “我此番是来寻掌柜帮忙化解那玩意儿的……”那人说着,忽而神叨叨地把声音压回嗓子眼里,滴溜溜一双眼斜着往外看,好似在提防什么东西,只还慢吞吞从牙缝里挤出蚊子叫一般的声,“小兄弟便是那二位代理人之一?”   岑昀摇摇脑袋:“我是委托……”   “哎哟喂,不是的话要早说嘛!”那男人倏地将岑昀的话给打断了,“你快些去把掌柜喊起来,他不至于没料到那些玩意今儿要出来的!可急死我了——”   “甭嚷嚷,爷爷我醒着呢!”门槛处先长出两条细长腿,而后逐渐往上凑出肉身,颈上还空荡荡没长脑袋的时候,薛无平已经开口说话了,“又是凶关哟!”   “这……哥哥们不会出啥事吧……”岑昀微微垂下脑袋,把嘴藏在竖起的运动外套的衣领里轻轻呼出一口白气。   “闲得发慌瞎操心,你见他俩啥时干不成事了?没亲眼见过猪跑,还没听过你爸你爷爷讲么?”   薛无平骂完岑昀又将脑袋旋了一百八十度,直绕至后头,蹙眉道:“你也是个蠢的……愣着做什么?不是要求爷爷帮忙办委托么?说吧,九郎名姓。”   男人咽口唾沫,轻声说——   “李策,李小少爷。”   【委托肆·鸡犬升天福高社团】 第102章   “雾,四面皆是白茫茫的山雾。你好奇,伸了手,摸到的却是潮湿的泥。”   “那之后你颤抖——你终于发现,这儿,只有你,没有我。”   ***   04年,一群志同道合的建筑系新生求爷爷告奶奶,终于成功在校园里创建起古典建筑研究社,取了个乐子名,叫“鸡犬升天”。   这社团太偏门,再加上取名又活似些旁门左道,两年过去,这社团里还是那些个老人。   06年夏天,那群人大三了,难得自费组织了场古建筑深度研究活动,要去山里一座老宅住一整个暑假。   06年9月1日有个社员淹死在老宅的池塘里,次日才给人找到并打捞上来。   池塘底黏糊糊的泥巴将他的脸全给糊上了,其余的一切则被池水泡得发白发胀。   那些同行社员捂着嘴围观,雨水将头发丝一根根润得湿黏,紧紧贴在他们的额头与脸颊。   接替雨声的是嗡嗡警笛。   ***   戚檐掀开发沉的眼皮,第一眼看见的便是被橘红给淹没的远山与灰绿的林海。   这儿的落日色彩黯淡,甚至说得上闷沉,漫天的橘红里头掺进了好些反客为主的黑灰。大片乌云灰蒙蒙地挤压着其他颜色的存活空间,直叫艳色皆变作斑点一般的小块儿,溺天地万物于一股颇凄凉的气氛当中。   日头正缓慢地坠入层叠山峦间,戚檐扫视周围环境的功夫,天色又深了几分。   他是在一片湿漉漉的草坪上醒来的,白衬衣上分布着不均匀的水渍,而脚心朝向之地,立着一栋气派别墅,形制同旧时上海滩的老洋房差不多。   树梢上站着的猫头鹰已开始咕咕啼叫,戚檐也没多犹豫,单单粗略扫过身侧之物,便爬身起来,敲响了大门。   起先他敲了三回,每一回都间隔约有五分钟,可那俩扇厚门还似给水泥封上一般一动不动。   他于是撸袖粗暴地拿大掌拍门,又抬腿补上几脚,几声巨响后,才终于听见了屋里窸窸簌簌的动静。   首先他想,这门挺结实;其次他想,来开门的如果是文侪就好了。   红木大门朝内开,露出一个青年困惑的脸。   ——不是文侪。   “啊……你咋跑外头去了?”   “这个点出去,除了赏落日还能做什么?——谢了啊,我刚刚敲了老半天了。”   手拍上那人肩头的同时,戚檐抬脚跨过了门槛。在指尖触电一般的微微颤动中,他意识到了原主李策对这人抱有不寻常感情,也记起了那青年人名叫“任怀”。   但原主对那人究竟是爱还是恨,证据太少,他不知道。   “爬山上来太费精力,大家都给累着了,这会儿几乎皆瘫着呢……我也才刚醒。”任怀随意拨了拨自个儿鸡毛掸子似的乱发,“哎呦,不同你瞎聊了,我那文稿还没整理。”   “成,你忙去吧。”   戚檐和气地说着,心里却巴不得那人快些离他远些,好给他个把这大宅子仔细走一遭的机会。   然而,他还没往里走几步就意识到这宅子采光不行,开的窗又窄又小,灯也不够亮,暖黄色的光打在一片灰褐色的木制家具上,更叫人觉得视野逼仄。   眼下他入屋不及半个小时,屋外却已风声呼啸。那蓄饱力的阴云毫不吝啬地吐出了瓢泼雨,豆大的雨点砰咚拍打着别墅微启的几扇窄窗,活似欲冲入屋内的洪水猛兽。   阴梦中向来雨水多,戚檐满不在乎地往宅邸深处又迈了几步,最终停在了宽绰却尤其昏暗的客厅。   公共局域的线索一般较少,且常是些寓意浅显的东西,戚檐并不打算在此地久留,只还漫不经心地翻过一木柜的抽屉。他正收手回身,恰这时,对上了一双注视着他的、女人的眼。   “你在找什么?”那人将脸从沙发前完整地探出来,并不急于整理她交缠在一块儿的长发,“是丢了什么东西吗?我最近也丢了些东西……”   “袁景,”戚檐几乎是下意识地念出了她的名字,“别乱说话。”   乱说话?   乱说什么话?   戚檐笑了笑,看来他的原主对旁人的言语很敏感。   袁景不听他的,不安地拧着眉头,自顾咕哝道:“这宅子……不会真的闹鬼吧?”   “你几岁了?”戚檐不合时宜地发问。   “21……这怎么了?”袁景瞳子左右晃动起来。   戚檐没回答,只是稍稍笑了笑,说:“都21的人了,还觉得这世上有鬼?你忽然变得这般神叨叨的,还在我面前提那些封建迷信的玩意儿……为什么?”   “啧……我知道你不乐意提伤心事,但、也不是我存心打听,可周边人消息太灵通,我能怎么办?——听说这地死过人!但你放心,我绝对没同其他人提过这茬。”袁景将那俩只因为不安而四处转动的黑瞳子稳了稳,挪向戚檐。   “你把丢了的东西列个单子,我得空了就去帮你找找。哪儿不死人?更何况这还是近百年的老房子!”戚檐后来又胡乱安慰了她俩句,便开始想接下来的打算。   眼下,比起即刻开始探索这老宅,戚檐觉得更要紧的是找到文侪。依照刚才任怀所言,剩下的社员应该皆在二楼的房间休息。可这么大的宅子,要想准确定位到文侪的房间谈何容易?   恰是戚檐盯着楼梯台阶往上瞧时,长廊尽头绕出来个管家打扮的男人。戚檐斜眼看去,只见那人头发已然花白,却仍旧用发胶将它们整整齐齐地梳至发顶,文质彬彬模样。   “老管家,文侪的房间怎么走来着?我给忘了。”戚檐笑着,故作姿态地挠了挠后脑勺的头发,没成想却摸到了一片湿——应是他适才枕在草坪上沾的。   “我先给您拿条毛巾擦擦头发吧?”管家说着拐进他身后一个房间里头。   戚檐闻言也不敢乱跑,只挂着笑等他拿出条干毛巾,再恭敬递到了自个儿手里。   “您最好是去洗个热水澡,这林中夜里天气凉,当心感冒。”   “哦,您适才问了谁?姓文么?可这回前来造访的人里,似乎并无姓文的……您是不是记错了?”老管家笑眯眯地盯着他。   戚檐匆忙嗯嗯啊啊几声,最后只扯出个“是昵称”应付过去,为避免露馅也不再追问文侪的行踪。他抓着管家递来的干毛巾,随意将头发抹了一遭便盖上脑袋,绕了柱子要往一楼别处走。   谁料恰听闻有拖鞋踩地的声响从斜上方传来,他于是警惕地止步盯住了那红木楼梯上露出的一截腿。   那人步履匆忙,扶着楼梯便恨不能一口气往下溜。   在戚檐愣神的时间里,那人已小跑下了楼,并在他面前“啪”地打了个响指。文侪抓了他的手臂歇气,急急说:“这阴梦……和、往常的不大一样。”   还不等戚檐问出有何不同,那老管家先张了张他那发哑的嗓:“周少爷。”   周。   文侪挥挥手,说:“老管家,您去忙您的吧,我带小戚他去随意逛逛,不用您陪了!”   那老管家面上的皱纹随着他和善的笑被拉开好些,只说了声“好”便走去那隔墙的酒柜处给那些个新洗好的酒杯擦水。   由于酒柜设计作前后皆可拿放的模样,所以文侪与戚檐交谈时,眼神时不时还会穿过缝隙,同酒柜后边那笑眯眯的老人对上。   外头湿风打进来,文侪不由地起了层鸡皮疙瘩,不知是叫风给冻的,还是给那老管家给吓的。   然而他还是极迅速地调整了心态,说:“你刚刚也见识过了,他唤我周少爷。从前在阴梦中,我们的名字将会对原主的名字实现完全覆盖,可是这回不一样。我醒来的那房间里所有标了名字的东西,写的都是‘周宣’。原先我还想着是不是我误入了别人的房,结果在楼上碰着个人,她喊我‘周宣’。”   外头天色已不能再暗,戚檐往那扇朝里头泼雨的窗子瞥了一眼,说:“这倒怪了,我的原主是李策,可是他们都唤我‘戚檐’呢……”   说罢,他见文侪的眸光不停地往自个儿身后瞟,于是回头,没成想恰撞上那老管家的笑眼。他皱了皱眉,打算拖着文侪一道上楼时,听见客厅里那正放送深夜新闻的电视机的音量遽然提高。   电视显示屏闪了一闪,蓦地自那装载俩位身着西服的新闻主播的画面挪去了一处下着倾盆大雨的地方。   画面灰暗,现场记者扯着被风吹得乱飞的塑料雨衣,在大雨中艰难张开眼,紧握麦克风竭力高声说:   “现在是21时35分,在我身后是仍在高速前进的泥石流,可以看到目前山口处的道路已被全部冲毁。泥石流预计还有二十分钟到达我们此刻所处的位置……当地政府已派人进行山脚人员疏散……”   “据天气预测,大雨仍将持续,且可能伴随着进一步的山体崩塌……”   戚檐和文侪蹙眉盯着那电视机,那正擦拭玻璃酒杯的老管家却摇了摇脑袋。   “真邪门……前些日子那枯了好一阵子的池塘才刚给雨水填满了,令泥里埋着的那些脏东西都跑了出来……”他叹了口气才继续说,“今儿山路又坏了,这下可不是叫我们一个也跑不掉了么?”   本 第103章   “跑不掉没事啊。”戚檐从容笑着,“反正咱们要在这宅子待一个月。”   ***   轰雷掣电毫不留情咬上远山灰青的树木,团团灰烟还没来得及扩散便被暴雨给浇散开来。林火被狂乱的雨点压了气焰,仅冒出几点光亮便偃旗息鼓。   戚檐将手贴在被雨水浇得冰凉的玻璃窗面,微俯首盯着后院那个正往外吐水的池塘瞧。   “看什么呢?”文侪也凑过去看,“我刚刚去踩过点了,那后院除了花花草草便只有一个园丁小屋、一间温室、还有一个池塘……线索估摸着都在那俩间屋子里,这外头有什么好看的?”   “不是常听老人们说,人死前总忍不住要多看几眼自己的棺材么?我的大棺材可不就摆在那儿呢嘛?我多看几眼怎么啦?”戚檐弯了眉目,笑得像条狡黠的狐狸。   文侪并不移目去瞧他笑,也没接他的话,只掏出一本笔记本念道:“二楼房间很多,包括我俩在内的社团成员分别住在四间相连的房——哦,一会儿记得打探打探那袁景怎么住到一楼去了。此外,楼上还有杂七杂八好几个房间,根据我的初步推断,较重点的是位于我俩房间对面的杂物室,一间是位于浴室对面的一间被锁死的房间以及一个收藏室。接下来几天我们可以重点探索一下。”   文侪一边说一边给戚檐展示画好的布局图,又问:“一楼的布局图呢?”   戚檐用食指点了点自个儿的额头:“在我脑海里。”   “你最好是记清楚了。”文侪拧了眉。   “一楼占地较大的局域有三处,分别是客厅、餐厅、书房。有五间小房间,其中三间分别是管家、袁景、厨娘的卧室,余下俩间是仓库和厨房。”戚檐毫不含糊,他揽住文侪的肩,“怎么能怀疑我的脑子呢?这叫它多伤心啊?”   “……你身上每个零部件都情感丰富是吧?一会这儿伤心,一会那儿难过的。”文侪合上笔记本,瞪了戚檐一眼后便挂了笑迎上那正抱着一堆数据上楼的任怀。   可任怀只给他递来个颇冷漠的眼神,旋即将手里一大沓数据皆在茶几上放下。文侪怔了怔,心念周宣大抵不受任怀的待见。   任怀挠挠脑袋,忽而张口:“真奇怪,我刚睡得半梦半醒,总觉着瞧见个女人站我床头盯我,原还以为是袁景和柳未吓唬我呢。没成想刚刚问了一遭,她们都说那会儿她们也都在睡……”   “大哥,你睡觉难不成不关门的?你平日里锁门最是勤快,没有钥匙的话,从外边可是进不去的。”眼底下挂着淡淡黑眼圈的袁景有气无力地往沙发上一瘫,隐隐透出点颓靡死意。   “是唉!”任怀一拍脑袋,旋即咧开嘴哈哈大笑起来,两行白牙很是招摇,“哎呦,当真是累得我连梦都分不清了!枉费我适才叫这事折磨得疑神疑鬼好一会儿!——也是,这阔气的豪宅里应是不至于藏了鬼呢!”   他这话一出口,袁景便开始哆嗦,戚檐贴心问她怎么了,她只嘟囔一句:“谁说没可能有鬼……”   “哎呦,你这家夥又来了,总搞封建迷信那一套做什么?柳未她最不乐意听这些了。”任怀面上还带着笑,显然并不把袁景的话放在心上。   戚檐与文侪并不准备打断二人的对话,反而指望着那俩人能聊出点什么新鲜事儿来。   “我和你们说,我适才洗澡的时候浴室灯一闪一闪的,忽然间给熄了,我可是亲眼从那镜子里看见我身后站着个红衣女鬼!她身上都是血,抹得镜子上也都是血……”袁景抱着臂膀抖了抖,“差些把我给吓死了。”   “哦,刚刚那声尖叫是你发出来的啊?我刚刚正上楼,差些给你吓得跌下去。”戚檐一边笑一边抽了任怀几张数据看,“都说了是暴风雨造成的电压不稳,你这人也忒迷信了,这么多年的唯物主义都白学了?总觉得哪儿都有鬼怎么行?——哦,你怎么搬到一楼去了?”   “我那间屋的床总嘎吱嘎吱响,就好像有人在床底挠床板似的,总叫我觉着不大干净。”袁景拨弄着自个儿还在往下滴水的长发,“而且真不是我说,站得高看得远,指不定睡二楼夜里就不小心瞧见了外头的什么东西呢……我可听说了,这山里常会藏些逃窜的杀人狂呢,站在楼上若是不当心目睹了杀人现场……”   “哎呦,那你睡一楼岂不更危险?那杀人狂半夜翻个窗就进来喽!”任怀开她玩笑,笑得眼泪都差些掉出来了,“姐,你不然和我换一间,我那间虽在二楼,可却连窗子都没有呢!”   “什么反人类设计……”戚檐怔了一怔,“通风管道总得有吧?”   “谁知道呢?”任怀耸耸肩,似乎并不把这性命攸关的大事放在心头。   恰这时,那老管家走近前,微微躬身笑说:“夜深了,宅子过了十二点半便要熄灯了,诸位还请快些回屋吧,夜里也请尽量莫要出房了。”   “为何?”戚檐一面问,一面看向默默无言的文侪。可他见老管家一直不回话,只得又将目光挪回那人身上,怎料却看见了他一张密布沟壑、扯起嘴角笑得皱巴巴的脸。   “待确认诸位都锁好房门后,我再离开。”老管家笑眯眯着扫视着在场的四人。   “柳未呢?”   “她已经歇下了。”老管家不假思索。   戚檐于是不情不愿地被他盯着回了房,然他装模作样爬上床后,还竖着耳朵听门外那老管家的动静,原还想着待那人走后便起身找文侪去,谁料方拉过被子把身子盖上,下一秒竟是沾枕即睡。   外头风呜呜地肆虐山林,床上人呼吸平稳,床侧却好似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   总之,第二日早晨很快便到来了。   ***   外头暴雨弱了声势,单余细丝似的毛毛雨四处乱飘。   戚檐昨日睡得急,连窗帘都没拉,一睁眼便看得外头天色微明,山林呈现出如遭水洗一般的墨绿。   只是那层峦广厚,叫他蓦然心生一阵无路可逃的惶惶不安之感。   戚檐将五指摊开粘贴那被外头雨水冻得冰凉的窗子,恰瞟见楼下老管家神情凝重,正同一身穿格子衬衫的老伯交谈。   他们的交谈声不大,但隐约可以听着一星半点儿,什么“女人”“怎么办”“搬哪去”。   戚檐听得云里雾里,方欲推开窗子仔细听,一阵猛烈的拍门声响却倏然把他吓得心头一颤。   为避免又碰着委托二时那迟了几分钟便接不着的电话,戚檐不带半分犹疑,近乎是跑着将门打开的。怎料门朝内一开,叫外头那倚着门的人险些跌倒在地。   ——是那睡在一楼的袁景。   戚檐微微一笑,稍稍扯了她手臂一把,将那差些摔个狗啃泥的人儿扶正:“这是发生了什么?怎么一大早的便慌成这个模样?”   “人、人!”袁景一双缩紧的瞳孔左右剧烈晃动几下,话尚未说完,便忽而拽住自个儿的长发,蹲身下来,“有、有人死啦!!!”   “……在楼下么?”戚檐并不惊诧。   袁景疯狂点着脑袋,手心涔涔冷汗被她抹在袖口,却是如何也擦不干净。这会,袁景面上的血色已经褪干净了,她顺着门框滑坐在地,嘴巴张得好大,到最后却只从牙缝里挤出短短一句:“……藏、藏在树心里!”   她语无伦次:“杀了女人……杀了……藏尸……被发现了……”   “你冷静,慢慢说。”戚檐抱着臂温和地劝,这会那袁景若是仰首,他大抵会看见一张唇角带笑的脸,那戚檐非但没觉着可怖,反而觉得好似在看一场狗血剧,心底没半点波澜。   袁景的脸颊肉随着牙齿一道打颤,她把手握成拳,皱紧眉说:“昨夜风刮断了俩树,一棵粗,一棵细。我今儿起得早,因为好奇树芯材质,便动身去看……那细的树芯不过过拇指粗……可那粗的,内里是空的,我往里头一看,里边竟藏着个手脚蜷缩的女尸!!她还睁、睁着眼……我吃了一惊,一下给跌进了泥坑里……”   戚檐扫过她靛蓝牛仔裤上头的大块泥印,颇不由心地安慰了几声,便抓着楼梯扶手,飞一般踩上了湿滑的楼梯。   暴雨刚歇,前院果然一片混乱,草末与碎石叫雨水搅和成了污泥,软趴趴地沾在各处。   适才交谈的二人此刻嘴里还在念着什么,然而戚檐甫一挨近,那园丁老伯便倏地合了嘴,那老管家则是满脸堆笑的转过身来,说:“您怎么出来了?外头还有些毛毛雨,地上也都是泥……”   戚檐不同他客气,只说:“袁景说树里发现了一个死人?”   闻言,那二人面上不约而同地露出惊恐的神色,老管家的白胡须叫风刮着往外扯了扯,他说:“戚少爷,这般可怖的事怎么会发生在这儿呢?咱们这地平日除了周家人外,不轻易放人进来,更别提有人在这儿杀了人!”   那袁景不知是何时跟上来的,只抓着戚檐的手臂,躲在他身后,吼道:“别骗人!!我今天早上分明亲眼看见了!”   老管家被她这么一吼,面色倒是变得更平静,只还问她:“袁小姐,今早您可服过药了?”   “药……”袁景向后跌了一步,“没……”   她说罢便恍惚地往回走,戚檐诧异地瞥了她一眼,这才旋身回去问那老管家,说:“袁景吃什么药呢?”   “袁小姐刚来此地,便同我们这些下人吩咐过的,说是近来精神不大稳定,老是把梦和现实弄混,要我们每天提醒她服药的,至于什么药,这我也不大清楚了……”   戚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正要回身,双眼陡然一眯,看到那老管家身后神色惶恐的园丁老伯的嘴唇在不住地翻抖。   他笑着告别,眸光却一寸寸下移,停在那老伯的指尖。   ——那修剪得仅留一条细细白边的指甲里,塞满了风干的血块。 第104章   见戚檐不善的眼神在园丁老伯身上扫了几回,老管家上前一步将他的视线遮住,说:“戚少爷,早饭我已唤四婆给准备好了,周少爷之前特意吩咐过,说少爷小姐们的作息不同,这些时日就不必硬凑大家夥一块吃饭了,都随心来。——您去用餐吗?”   戚檐轻快地把手插进外套兜里,将脑袋撇开,冲那战战兢兢的园丁老伯吹了个口哨,说:“老伯,您手里那铲子上头的平安结扎得漂亮啊!”   “唉……”园丁老伯虚虚应上一声,墨绿的橡胶靴不受控地向后挪了一步,直直踩进后头的一小泥坑里,叫他趔趄了下,好在没摔。   那人的怪异举动一个不落地入了戚檐的眼,可他却没甚兴致在第二日便同他们纠缠上,只挺直腰板,朝老管家笑了笑,说:“小周他也起了,只是懒得下来,我把早餐给他端上楼去。”   “您辛苦。”老管家说着,陪着笑弓了腰。   ***   戚檐顾不上脏不脏,吉不吉利,只用门槛处的瓷砖边把脚底大块的泥刮去,随即轻车熟路地摸去餐厅,他一面同厨娘四婆问早安,一面端了俩碗面条,还不忘弯指勾住两副筷子。   他想得周全,走时还问厨娘拿了这宅子的□□,只是千算万算,没算到自个儿没手插钥匙进锁孔,只得将那俩碗热乎乎的汤面摆去了自个儿屋里。   然而他把文侪的房门开了后,也没心思去管两碗在自己房间里吐香的面,单把房门一阖,便踢了鞋,爬至他身边躺下。   只是他压着被,还把手脚皆往文侪身上压,叫那人以为是鬼压床,没几分钟便醒了。眼一睁瞧见戚檐那张凑得太近,以至于让他一时对不上焦的脸,差点昏死过去。   他应激后仰,好在戚檐早有先见之明,提先把手压在他的背将人摁了回来,笑道:“亲爱的,早安!”   “早安个鬼!”文侪嘟囔着起身,嗓音带着方醒的哑。   戚檐侧躺着用手支起脑袋,抚他那一床褥子,只是他揉了半晌,说:“你是新婚吗?怎么睡这一床大红被子?”   文侪诧异地回头瞥了一眼,说:“奇怪,昨儿还是绿的呢。”   说罢,他发著懵走到抽屉前一顿好翻,嘀嘀咕咕道:“我本子呢……得记下来。”   “你洗漱去,先清醒清醒。”戚檐不知何时翻身下的床,这会儿已把他的手摁了。   ***   文侪回来的时候,俩碗面已经被戚檐拜上了桌,只是他还没动筷,单抓着文侪抽屉里的瓶瓶罐罐看个没完。   那做贼一般的戚檐没回头,可光听足音便笑起来:“少爷您抽屉里咋这么多药?”   文侪的手擦过他颈侧往下伸,随意拣了一瓶拿起来,说:“都是吃空的,但似乎都是精神类药物,估计周宣他有什么疾病史吧……”   戚檐自然地歪了脑袋去贴他的手臂,问:“四谜在哪儿呢?”   “哦。”文侪似乎已习以为常,竟没抽手,仅仅换了只手去摸那抽屉深处的本子,“记在上头了,你自个儿看。”   “行。”戚檐将另一把椅子拉近,说,“你先坐下来吃面。”   “又不会饿,吃什么?”   “不对。”戚檐说,“这回世界会有饥饿感和饱腹感,我刚刚喝水便感觉到了。”   “这样么……那你也快吃。”   “我吃我吃、我先看。”戚檐说着翻开文侪的本子。   【壹、我痴迷植物,梦里为非作歹的好人却总在裁叶。】   【贰、我被割下的肉总变着法子长回我身上。】   【参、我是个要上火刑架的异教徒。】   【肆、我留下一颗烂果,代价是来日还我一颗好果。】   戚檐正琢磨着,嘴边忽而递来一个瓷调羹,滑溜面条一圈圈的堆在上头。   他循着那勺子看向文侪,文侪却陡然眯眼:“怎么?还要我说‘啊——’吗?”   戚檐于是转向他,抓着他的手嗷呜张了嘴。只是他慢吞吞将面条往嘴里塞,狐狸眼一刻不肯从文侪脸上挪开。   文侪冲他皮笑肉不笑,待喂完那口便将瓷勺放回戚檐那碗面条里,说:“原还想着帮你分担分担,谁知道你吃面竟然看人不看书,还要挤眉弄眼恶心人……自己吃去吧你!!!”   “哥、哥……”戚檐不干了,要拿脑袋蹭他。   文侪将自个儿那没进汤汁里的筷子拿出来抖了抖,很快便指向戚檐,说,“你再把脑袋伸过来试试?”   戚檐撇着嘴,不情不愿地将头给收了回去。   ***   文侪起得晚,和戚檐用完早餐已是上午九点多,二人方收拾好碗筷,便被古建筑研究社的社长任怀拉着进行了一场社团例行早会,方开完会,四婆又喊着去吃午饭,这么一通折腾下来,便到了正午。   正值午时,暖阳自肥肿的阴云间冒出了一小截脑袋,那老管家见难得无雨,于是领着二女一男往林间去散步,戚檐、文侪俩相视一眼,便不约而同地嚎起胃痛头疼,顺理成章地留守宅邸。   俩人将开始搜查的地点定在了这宽绰宅子第一层相连的两间卧室——那俩间房分别属于袁景与老管家。那二人的举止皆叫人难以忽视,一个行为浮夸总神叨叨念着鬼,一个却端着一副莫测高深模样,叫人想不在意都难。   戚檐适才同四婆拿的那一串钥匙还没还,这会儿只将映射的锁匙往孔中一戳,还不等咔哒声响,手往前用力一推,脚便也跟着向前,顺着轻松打开的门入内了。   “昨儿听那袁景说她原先住的那间屋闹鬼呢,你说咱们今夜不然夜探那屋吧?好歹见识见识那鬼生的什么模样。”   他先文侪一步抵达床头柜,没管礼貌与否,更不在乎是否会被袁景察觉有人进了她屋,反正那人到最后也只会哭嚎着老宅又闹了鬼。   “那也得看看那老管家允不允许,他不是千叮咛万嘱咐了夜里尽量别出门么?那说法就好像是真的有鬼似的。”文侪蹲身下来,从床底摸出个不带锁的金丝楠木箱,“得向袁景问清楚了她先前可有听说这地死的人什么模样,是男是女……”   灵活长指沿着边缘一撬,那木箱子里满满当当的东西便露了出来。   “哥,你脸上冒红光呢,啥玩意?”   戚檐探过去一瞧,只见里边摆着条艳红绸质的中式旗袍。他先是轻轻摸了摸衣表,在摸到光滑料子下的凸起后,伸手往里抓,没成想下一秒便拧眉骂出句脏话。   “我靠——”   “怎么了?”文侪总觉著有些不对劲,还在搓那旗袍的布料,没曾想一侧头却见戚檐的掌心鲜血淋漓,隐约可见翻开的淡粉色里肉。   文侪觉着头皮发麻,戚檐却忽然换了个轻松表情,只甩了甩手上血,念着没事:“那玩意里头净是些刀片,都掺进衣服里,穿是肯定不能穿了,她还留着做什么?”   戚檐说着一只手捏了旗袍一角将那玩意提着抖了抖,里头便哐哐当当掉出了好些刀片。   “总不至于是用来防身的吧……”   “……你的手真没事?”   文侪仰首瞧他,见那身强体壮的小子还在忸怩作态地笑,于是任由他自寻地儿包扎去,又将目光看向了楠木箱的最底层——那里压着本贴满黄纸符的日记本。   “她不会是什么通灵体质吧……”   文侪正思虑,那戚檐却风风火火地拎着个急救箱在他身侧坐下了。   “这急救箱是从袁景她桌上翻到的,我见里边放了个奇怪的药罐——你瞅瞅?”戚檐一只手抓着白绷带,一只手给文侪抛去个纯白的药罐。   落入文侪的手中的药罐上仅用便签贴了“二号药”三字,旋开瓶盖,也仅能看见里头装满了无色无味的纯白色圆形药片。   “这瓶叫做二号的话,照常理便该有一号、三号……这几天咱们留心找找。”文侪将药罐放下,也不给那因上药而嘶嘶乱叫的戚檐递去半个眼神,只将黄符一扯,翻开了日记本。   恰是这时,房中电灯忽然闪了起来,嗞嗞的电流声在下一秒于耳畔响起。隐隐约约,文侪好似听见了嗓音尖细的女人的哭声,可那声音并不算清晰,似乎离得很远,又似乎、似乎就在眼前那黑黢黢的床底下……   文侪咽了口唾沫,正欲伸手摸向床底,窗边竟骤然掠过一道闪电,直直劈碎了那扇玻璃窗。文侪的腿脚一霎像是动弹不得,就那么僵在原地,在那短短一瞬,他甚至觉得自个儿已脱离了这具躯壳。   “喀嚓、喀嚓——”   细密的裂纹在窗上扩大延展,彻底碎裂开的那一刹,一张硕大的、面目全非的人头伸了进来!!!   “呵——”文侪给吓得倒抽凉气,可却没能发出一声惊叫,因为一只大掌在倏忽间捂住了他的嘴。   “没事、没事……”平静而有力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他这才察觉自己已给戚檐抱进了怀里。   文侪平静地抬起双手,十指却仍颤抖个不停。   “没成想周宣还怕打雷啊?”戚檐一边轻轻拍打着那还在发颤的文侪的背,一边忍不住嘴角上扬,他想,最近持续有雨,那岂非他日日都能这般光明正大地将文侪抓来抱?   文侪怔怔地将视线从手上挪向窗边,却只瞅见了一扇完好无损的窗户。   他霍地从戚檐怀中挣脱开,再次将手伸向床底。他摸了空,可是收回来时却发觉上头沾了好些粘腻的淡红色液体。   “什么东西……”那液体很稀,比起血,反而更像是掺了血的水,譬如雨水、眼泪。   他没在那玩意上纠结太久,只看向了膝上已经翻开的、恰停在第一页上的日记本。   上边仅有寥寥两行字而已——   【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那女人又来敲门了,绝对不要给她开门!!!】   “咚咚——”   有人敲响了房门。 第105章   尚是恍恍惚惚时候,文侪已经握住了被风吹得寒透了的门把。   “别担心,你开门,我来抓住那人。”戚檐暖和的手掌顺着文侪纤瘦的手腕向上抚去,直至掌心完全覆盖了那人的手背。   没有深吸一口气,也无倒计时,文侪倏然把门朝内打开的刹那,戚檐伸出手去——而后,他攥住了一团冰凉潮湿的腥气。   厚重的血味在空气间弥散,根据那气味的浓烈程度,戚檐可以判断出,在他开门前,这里一定站过个浑身是血的玩意儿。   锐利的目光从左往右一寸寸扫过这宅子,最终停留在了楼梯扶手的缝隙里。在那儿,有个披头散发的红衣女人正用一双枯槁之目紧盯着他,她每每抬手,衣裳上的暗色刺绣便也跟着舞动,就好若飞蛾两翼上古怪的花纹。   戚檐略微咽了口唾沫,意识到心脏猛然加速时,犹如犯了癫病的疯子一般勾起唇角,一对狐狸眼也跟着弯出了弧度。   “原来真的有鬼啊——”   他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将脚往外迈,在他意识到自个儿似乎已然奔跑起来的时候,他眼前却忽而长出数道木杆,就好若、好若楼梯的扶手!   目光向前,他很快看见了那袁景房门前文侪张皇的神情。   “喂——你干嘛呢!?怎么突然跑出去了?快回来!”   他听见文侪焦急且迫切的呼喊声,可他低头一瞧,身上的衣服不知何时已变成了一条大红袍,袍上歪歪扭扭的灰褐色刺绣犹如虫卵一般堆砌着。   他立身于适才那女人所处之处。   那么那女人呢?   她去哪儿了?   戚檐惊回首,却只瞅见了微微发亮的电视机显示屏中,仍在播著有关于暴雨、泥石流的报道。   “你瞎搞什么呢?袁景那屋已经被翻空了,若没事的话,咱们接下来就进老管家的房间瞧瞧!喂,你别在那头偷懒了,我先入屋,你也尽快——”   戚檐再低头时候,身上的衣服已经变作了先前的休闲服,他只得挠挠脑袋,而后应一句:“来了、来了。”   ***   将要走入老管家的房间时,戚檐将手撑在墙上喘了几口气,也恰是那么一撑,叫他把眉拧了拧:“这面墙也太冰了吧……这墙对面是什么房间?”   “不是房间,是仓库。”文侪不假思索,“想去仓库得从前院里绕过去。”   戚檐点了点头,又将那面贴着墙纸,还悬挂着一张讲究油画的墙面扫了一眼,这才往老管家的房内走。   那管家的房间收拾得颇为齐整,一张床,一个木柜,一张临窗的木桌,桌上除了置着个彩绘搪瓷杯便再无其他。   戚檐端起那杯子瞧——一杯凉了的普洱。他顺手摸了摸杯底,在发觉杯底有些发烫时,毫不犹豫地将杯中茶水泼向窗外,而后将杯子倒扣在了桌上。   杯底有圈状的红,一圈圈的,多层覆盖并抹去,很难看出究竟是个什么图案,勉强拆解来看,像是指印。   戚檐将自个儿的手指摁在上边,自个儿的指印却明显要宽上不少。非要说这些红圈是指印的话,那也得是孩童摁上去的。   戚檐抬手嗅了嗅——腥的。   “孩子的血指印么……”他嘀嘀咕咕着,恰见文侪拎着不知什么东西朝他这头来,定睛一看,竟是一大捆带血的绷带。   “这又是什么鬼东西,那老头还真是深藏不露啊。”戚檐笑着把绷带接过去,“袁景千算万算,没算到自个儿把房间给搬到一个收着这些玩意儿的好人隔壁去了。”   “哪儿安全还说不准呢!我估摸着这宅子里疯子不少。你刚刚不也犯浑么?”文侪蹲下身翻找起抽屉,“李策有幻觉,周宣也有幻觉,目前已知撞了鬼的就有袁景和任怀,也不知道柳未她什么情况,她还挺神秘,总没机会独处谈话。”   “会触发剧情的NPC碰不上才是好事,这地儿已经乱作一锅粥了,再要来新的东西,也得看咱们这脑子加载不加载得了。”戚檐转向了床底。   “喂,接好了——!”   忽然听得文侪那么一声,戚檐忙从乌漆嘛黑的床底下收回脑袋,可两个红艳艳的玩意已经落地了,恰巧掉在了他身边。他倒也没犹疑,拿到眼前便打量起来。   “一双红布鞋啊……看这尺码,也是孩童的吧?我看这鞋上还绣着花花草草,会是女童么?”   “我也觉得是。”   文侪拍了拍手上灰,适才他翻箱倒柜一通,差些卸了那张木桌与木柜:“差不多了吧?翻够了就往下一处去,这老管家究竟干了什么,单凭这里的线索还不够推出。”   戚檐摩挲着那对小鞋,听见了自个儿心跳扑通扑通加速的声响。他眨眼的间隙中好似能看见一个孩童的影子,那人一步步地挪动瘸腿朝他走近、走近,在将要用手触碰到他的脸时,“砰”一声,血肉犹如烟花一般炸开。   ***   二人方从管家屋里出来,恰撞着那厨娘四婆瞪着眼站在门前。横竖不一的皱纹不讲道理地爬了她满脸,松垮的皮肉被骨骼堪堪挂住,那两张眼皮却一面耷拉着半压住瞳孔,一面勒出上头深深的眼窝。   她臂弯里挎着个菜篮子,见二人从老管家屋里出来似乎有些惊诧。那文侪却摆出主人架子,也不同她解释二人进去干什么,只把万|能|钥|匙转在指尖,同戚檐说:   “你看上哪间屋子的形制和装修风格了?我带你去看。”   戚檐决心要扮个乖少爷,开始行动前不忘先同四婆唱红脸,问候一声:“四婆,午好啊——您这是要去哪儿?”   四婆识趣地唉了声,便回话说:“我去菜园里拔几颗大白菜,再弄几块肉做晚饭去。”   昨儿那暴雨还没把菜浇烂呢?   戚檐想着却没说出口,仅乖顺地点头:“我俩好好帮您看住宅子。”   四婆顿了顿,笑得勉强:“有劳您了!”   那戚文二人作势要上楼,谁料那大门一阖,下一秒文侪手上的钥匙已插入了四婆的卧室门。   苦味铺面而来,里头没有床,仅有一张铺地的草席。被子整齐地叠放于席尾,但最为瞩目的还要属那占据了半面墙的中药柜。   文侪着意挨近嗅了嗅,那苦味却不是从里头冒出来的。他两手开工,一行行地翻看柜中东西,哪曾想里头装的净是各类绿叶菜。   “这么大个柜子不装线索,装菜?”文侪说着搬了张椅子过来,要扩大视野范围,说,“我还真就不信了。”   然而即便他翻个底朝天里头也还是只有绿叶菜,戚檐见他站在椅上沉思,于是拿手臂环着他的腰把他抱下椅来:“没有的话就不翻啦!站那么高,摔了怎么办?”   文侪降落得顺利,可甫一落地便一把将戚檐推开:“少跟我后头!去去去——翻别的地儿去!”   “唉!遵命。”戚檐笑着,一脚踹去个锁头松动的木箱上。   “砰”的一声巨响。   “我靠……”文侪回头瞪他,却见那锁头一晃,竟当真掉了下来,想好的骂言拐了个弯,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了。   然那戚檐分明可以原地开箱子看,可在文侪这头还忙于翻柜时,那人已默不作声地抱着箱子来贴着他坐下来了。   分离焦虑吗?   文侪忍了半晌,手抓了柜子里的纸,问他:“暖和吗?”   戚檐摇头,说:“我身子烫,你身子像是凉水里捞出来的。”   回答得还真是仔细。   文侪还抓着那几张纸要读,谁料身旁叮啷一阵响,便分了点精力问他:“啥玩意?”   “绳子,黑布,锤头,还有各种刀具……好腥……”戚檐皱着鼻子将箱子往一旁丢,“这四婆的工具真是齐全哈,比管家的丰富多了,足够当刻板印象里的杀人犯了。”   文侪抬脚将那腥臭箱子踹得更远了些,便将那几张纸拿来读——皆是他们社团成员的数据,不过只有四张,少了周宣的。   视线在数据上头飞快扫过,手上将那几张纸翻得唰唰作响:“这都什么玩意儿……你有看到后院养鸡鸭鹅牛吗?”   “没,怎么了?”戚檐见他眉头拧得浮夸,便抬手替他揉了揉。   文侪说:“给你一张任怀的,你自个儿体会体会这沓数据的风格。”   【姓名:任怀   性别:男   肉质:硬   适合烹饪方式:烤】   “哈……”戚檐说,“难怪说的是去弄几块肉……不过硬肉还烤,那不是嚼不动了吗?”   “这么个雨天,她能去哪儿弄肉?——总不能大老远地跑去老管家和那三人那儿自投罗网吧……”   外头不知何时又落了雨,雨声哗啦,文侪愣了愣,蓦地将视线转向了那四婆拉紧的窗帘上。   双手略有抖动,他却还是壮着胆摸上那隔光极好的厚窗帘,小心翼翼地将一只眼往外头送去。   只见外头那四婆倾着身子,双手紧紧扒着老管家的窗户,一对凸出仿若鹌鹑蛋似的眼睛转着,似乎是想看清里头有没有人。   她的篮子被丢在远处的树下,而她的手上正握着一柄极锋利的斧子。 第106章   “嗳——你来,你悄悄来!喏,那老太婆正蹲在角落里吃饭呢!”   ***   1991年,郊区一豪宅解雇了个厨娘。   据说,她被辞退的那日,警车和救护车的声响方圆几里内都听得很清楚。   那厨娘一点儿不恼,还很兴奋,被押着往外走时,咧开嘴冲主人家嘻嘻笑。   车灯照得四周亮澄澄的。   因而,她满口的猩红,以及齿缝间夹杂的几根乌黑头发,都被照得很清楚。   ——————   四婆磨蹭着步子,别在耳朵后头的白发这会儿叫雨水一浇,混乱地贴去了脑后。   她怔怔瞧着老管家屋里,片晌突然朝右望去。   右。   宅子正门的方向。   文侪咽了口唾沫,只猛然将窗帘撒开,嚓地开了四婆房门飞奔出去。他跑出去时候看到大门附近一个窄窗里露出一点花白的头发,觉着心脏一霎跳到了嗓子眼,差些给他噎了。   他疯了一般朝前飞奔,只咬牙借那地上滑得要人命的雨水,将身子往后稍压,又蓦地将脚伸直向前。   他重重滑摔在瓷砖上头,感觉尾骨已然折作了两段,可是双脚却不偏不倚地落去了门上。他正喘气,那双脚抵住的重木门却忽地从外头传来极重的推力。地面的摩擦力弱,他哪怕已死命蹬腿,却还是觉得力不从心,于是竭力大喊:   “戚檐——!!!”   戚檐循声而来,顾不得眼前那活生生的摔倒案例,大跨步冲他跑近,一面拿手臂横摁住木门,一面咬牙将那死重的门闩狠命往旁边一推。   哐啷一响,门闩牢牢挂住。   然而还不容他们歇口气,斧头砍上木门的声音便挠在了他们耳畔,叫那因忧心骨折而不敢胡乱动的文侪更不乐意收脚了。   可戚檐那毫发无伤的,却还在抱着手臂说风凉话:“唉,这儿这么多扇落地窗,她也不懂随便挑一扇来砍。”   “你最聪明!——不懂什么叫素质么?”文侪嚷着,先试探着跪了地,见尾骨也不算太痛,这才爽快起来,“爱护公物,人人有责,你之前可曾看【旭日东升】里有人毁东西,还是看到【步步高升】里有人拆东西?”   “看过你在【旭日东升】砸镜子,还见过你在【飞黄腾达】里砸窗。”   “我没素质。”文侪从容把话接了。   二人虽说嘴上还在说着闲话,眼睛却仍警惕盯紧了门侧的几扇窗,就等那四婆走过去。谁料瞅了半晌,那白发婆没来,倒是任怀那四人在那儿露了脸。   任怀敲着窗子,抬手拦了雨,说:“喂喂喂,开门!雨疯了,要淋死人了!”   戚文二人面面相觑,都驻步不前。   “少爷,您饶饶我们!”老管家也探出个脑袋,无奈笑道,“这林子逛到半途,雨浇人,直把我们几个淋成落汤鸡,一道赶回来了!”   见他们似乎真不是幻象,戚檐这才牵动着嘴角,摸上了门闩。   他点头哈腰地请那四个狼狈人进门,只是把人头数完,却不见那拎着斧头的四婆。   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回眸倏见大门上深深几道斧痕,便又将脑袋探进雨里左右张望了一番。   然而还是不见那四婆人影。   ***   四婆大约夜里七点半才回来,回来时面上还是笑吟吟的。她臂弯上挂的篮子盖了块藏青布,微微向上隆起。   “四婆,”戚檐陪着那准备吃药的袁景坐在餐桌前,他翘着二郎腿,似笑非笑,“您这模样,看来是满载而归呐?”   “嗐!”四婆局促地摆手,“今儿没肉吃,没逮到!”   “不妨事儿。”戚檐起身拍了拍她的肩头,“我们几个都不大喜欢吃肉,怕吃了肉,没长肉,反掉肉!”   “哈……哈哈……”四婆讪笑着,只不由自主地将那篮子抱去怀里,进了厨房。   晚饭是只有白菜做辅料的一碗素面,众人的习惯不一,文侪和戚檐要看新闻播报,谁料客厅里那任怀高谈阔论的声音要比新闻主播更响亮。   柳未喜欢一个人待着,只将面端上楼去吃了;袁景最怕一个人待着,是独一个正经坐在餐桌上吃的,只是由于老管家的步履不停,四婆又时常把自己锁进厨房或自个儿房里,不知忙着捣鼓些什么,到头来她还是自己一个人吃的饭。   ***   夜里十点半左右,外头一道轰雷把文侪吓得从沙发上滚去了地面。戚檐方笑着要把人揪上来或抱或搂地哄,谁料眼前蓦然一黑。   ——原来是整栋别墅断了电。   “跳闸了?”   戚檐念着,照着适才文侪摔去的方向伸手,谁料一再俯身,却仅仅摸到了地上的泥水。一阵莫名的凉意攀上了他的后颈,他只是滚了滚喉结,试探性地再问了一声:   “文侪?”   无人回应。   没了电视机的播报声,就连外头雨声也不知被什么压了去,世界彷佛就此沉睡下去。戚檐正极力保持冷静,落地窗外一个向下劈来的紫电,却短暂地照亮这宽敞的客厅。   果不其然。   ——这儿只有他一人。   那雷电带来的光明转瞬即逝,戚檐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他摸着黑起身,指尖蹭过一个又一个冰凉的瓷砖面,在第二次予他光明的闪电将宅子照亮时,身后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力道很重,但是冒着冷。   直觉要他莫回头,他于是咬着牙继续朝前迈步。正当他摸着楼梯扶手打算上楼时,宅外忽而传来一声凄厉尖锐的嘶叫。   “死、死人啦——!”   戚檐于是再不顾得上楼寻人一事,只循声冲去大门处,将那门闩拉开,又掰开重门,一刹便跑进了外头的瓢泼大雨中。   哭声和尖叫层起,他绕着宅子跑了半圈,来到仓库门前,那地儿彼时已被惊人的大火给包围。然而那扇门被人从里头敲个没完——有人在里边不停地尖声求救。   雨势太大,他辨不出被关在里头的究竟是何人,正打算跑后院找水桶救火,嘈杂足音先在他四面响起。   来者有男有女,然而雨与灰烟叫他的可视范围一再缩小,到最后他与那些人一块儿忙活了大半天,也不知究竟来了几个,来的又是谁。   ***   晚上十二点左右,大火总算叫雨和一桶桶水给浇灭了。   是那任怀先开的口,他说:“戚檐,过来搭把手,把这烧焦的门给开了。”   戚檐虽说根本瞧不清他的脸,却还是照着他的吩咐落手拉门。门一开,什么东西赫然压至戚檐身上。   “这儿发生什么了?!”   ——是文侪的声音。   一盏马灯自拐角处露了头,橘黄的灯光将这地儿的人脸都从黑暗之中揭开来。   ——任怀,袁景,柳未,四婆,老管家,园丁老伯。   一个不落。   那关在屋子里的人是谁?   戚檐正愣着,忽见周围人的神情都惊恐难言,袁景更是吓得一骨碌摔去地上,他指着戚檐说:“死、死人了……”   戚檐忙垂眼往身上那东西看。   ——一具烧焦的尸体。   ***   刚目睹了命案,任是个真正胆小的都不该选择将自己关在房里睡,但那三个心颇宽的学生却是一边发抖地喊着害怕,一边王八入壳般缩回了自个儿屋里去,好似都觉着自己的屋最是安全靠谱。   总之,这会儿瞧上去最害怕的还是那装疯卖傻的戚檐,他一边嚎啕大哭,一边拽住“周少爷”的手臂,哭喊说今儿非得和少爷睡一间屋不可。   那老管家变着法子含蓄地劝那客人懂点事,自家少爷却很有自个儿的想法,一口咬死要保护他那好兄弟。   大闹一通后,老管家便也点头让他二人同住,只不过到最后还是不忘叮嘱一句——“夜里请尽可能不要出门”。   躺在文侪床上翘着脚的戚檐也没过多剖析NPC们的心理,反倒对他们理智的选择感到很满意。他曲肘撞了撞旁边捧着笔记本的文侪,说:“你刚刚怎么忽然就不在客厅了?”   文侪摇头:“不知道,眼一黑,睁眼就在房里了。——你敢信我再一眨眼就下楼出门了?”   “这得有快一个半小时的时间差了呢……”戚檐悠哉算着,顿了顿又说,“唉,咱俩一会儿去夜探二楼闹鬼的房。”   “成。”文侪还在想适才那场突发火灾,“你有想过刚刚那火灾的指向么?”   “那般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儿,小弟我是不会硬逼着自个儿想的,想了也是白想。”戚檐听见老管家下楼的脚步声后也没急着起来,只还碎碎念道,“你说,李策他是不是有精神病啊?我下午那会儿不是看见了些你看不见的东西么……”   “彼此彼此,周宣自个儿才能看见的也不少……袁景和任怀不也是?”   “说不上的怪,这回的委托又真又假的。”戚檐放平两条长腿,转而侧过身面朝文侪,他的手里不拿点什么就觉着空,于是这会儿又将文侪打卷的软发接在了掌心,“往常NPC是不会看见那些‘鬼’的,总觉着别有深意啊……哥你这神情,好像挺躁啊?”   “特么的别乱摸我头发……我能不急么?都第三日了,就再等一会儿咱们就出去找线索。”   “安啦安啦——”戚檐翻身起来,“我先开门瞧瞧外头啥情况去。”   戚檐下床后便径直挨去了门边,他总觉着外头好似有点儿窸窸簌簌的响动,可那声响不似人的脚步声,时远时近,时轻时重,比起外头真有什么东西,他觉着说是自己幻听了还来得更靠谱些。   门把被他握着轻轻向下压了几寸,喀哒一声轻响后,木门开出了一条足够戚檐放一只眼睛的缝隙。那门缝恰对着一整条长而暗的走廊。文侪的房间位于走廊最尾,远远的对面是一间紧锁着的杂物室。   那老管家把事做得很绝,为了避免夜里他们出屋,走廊上连盏灯都没留,现下唯一的光亮便是自门缝里漏出去的、文侪屋内的暖黄色夜光。   而在那光照不到的走廊另一头,好似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蠕动。   戚檐微微眯起眼睛,却还是看不清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好似很矮,愈是觉着那玩意在靠近,愈是觉着那东西在变小,小得像是一条猫或狗。   他定了定心神,伸一只手将想探个脑袋过来的文侪摁了回去,开口的声音又低又冷:“别闹。”   那东西确实在一点点靠近。   靠近——更靠近——   直至那玩意进入光线范围内。   是什么?到底是什么东西?   戚檐将眼睛眯得更窄、更细,几乎只余下一条缝。   可那玩意忽然不见了,四处空空,戚檐一怔,赶忙朝走廊深处看,然而仔仔细细扫了一通,却发觉除了黑暗便只剩下被光照亮的走廊瓷砖。   他背上衣服已经被冷汗浸透了,这才缓慢而小心地舒出一口长气,悬着的心被轻轻地放回了原地。   “喂……抱……”   他没听清身后文侪说什么,于是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喂!!你抱着什么呢?!!!”   手上软而黏的触感比视觉冲击先一步传达到神经,戚檐猛然低头,只见——   一个瞪大眼的死婴!!!   那死婴被用血红的襁褓裹住了身子,浮肿的面部唯一双眼瞪得很大,瞳子因而显得极小。那玩意被他两只手卡着胳肢窝,可两条露出的腿分明还在动弹。   戚檐愣住的时候,文侪已经一把将那玩意从他手里抢了扔出去。   狭窄的门缝里,他们看见那玩意落地后,爬了起来,开始摇摇晃晃地往门边走。   门被砰地关紧,可那死婴用指甲挠门的声音却依旧很清晰。   ***   戚檐已经不记得是怎么度过这一晚的了,好似迷迷糊糊听了一整夜那鬼东西挠门与哭叫的声响。受那玩意的影响,他们没能找成线索,戚檐就那么搂着文侪瘫坐在床,直至天边溢出微弱的白光,那动静才终于消失。   “再这么整下去,咱们可真要神经衰弱了……”戚檐的嗓音已有些沙哑,可他还是扯出个笑脸,忽而又下床走至窗边。   “怎么了?是起雾了吧?”文侪揉了揉熬了一宿、尚有些发酸的眼。   “嗯……有唢呐响,越来越近了。”   当文侪也走至窗边时,一队披麻戴孝、哭丧着脸的人已经走至了宅子下,他们在前院做法驱魔般绕了一圈,哭声如雷。   “啊啊啊——”   跟在队伍后的一口长木棺也随之从浓雾里露了出来。   戚檐盯着那木棺,好似瞧见那玩意抖了几抖,就像有什么东西将从里边出来似的。   不,其实他心底更强烈的想法是——那分明是个空棺。   可不对、不对,应该装点什么东西进去才对……   恰这时,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了穿着一身白衬衫的文侪身上,舌齿撞了撞,话音越过理智从嘴里说出:   “是你啊……” 第107章   在意识到自个忽而心生那般古怪念头时,戚檐颇不自在地摸了摸后颈,嘟囔道:“什么鬼……”   他扭头望向墙上挂的时钟——现在是五点一刻,这宅子有个死规矩,不到六点不开门,眼瞧着起灵人已把手放上门扉叩了老半天,宅子里头却仍无人出来。   文侪急,要开房门下楼,谁料手臂不过向后一甩便给戚檐扯住了。   他回头要戚檐解释,那人却只是抬眼瞥了瞥外头那浓雾四溢的天儿,说:“老管家不是叮嘱过的嘛,夜里尽量别出门。眼下雾浓,外头天公还不知穿了啥颜色衣裳,谁能辨认出早晚呢?事到如今,你还信钟表吗?”   文侪皱了眉:“那要怎么办?就在这儿干等着?”   戚檐牵着他坐去了床沿,笑说:“等也是一门学问嘛,我看下头人大张旗鼓地来,那是磨道等驴,跑不了,早去晚去都一样——你也不想再碰着那尸婴吧?”   他见文侪一时答不上,便将文侪推倒在床,而后半跪回身褪了文侪的鞋袜,又把自个儿的蹭着甩下去,便抓来被子将他和文侪的一道往里头塞,说:   “睡吧,睁眼后就到早上了,以免咱俩觉没睡够,早上昏了头,在四婆面前松了懈,叫她捉去烤来吃了。”   文侪原来还想反驳几句,却猝不及防打了个哈欠。他费劲抬手捂了嘴,只是力气像是叫那一下给吃空了,眼皮子已然没了强睁的力气。   戚檐平稳的呼吸在他颈后响,叫他有如被鬼压了床般动弹不得,也自然拨不开戚檐压在他腰上的手。   他挣扎半晌,说了声——   “喂。”   文侪猛然从床上弹起时,已是七点半。他连鞋也来不及套便踮脚去了窗边。   外头雾气照旧沉沉,细雨叫风斜着吹来挂在窗子上,只是这时前院已没了送葬人的身影,只能依稀觑见外头那园丁老伯踩上了矮梯,正抓着剪子裁剪叫风雨吹得歪扭的树枝。   他赶忙穿了袜,将两脚踩进鞋中,趁手从书桌上拿了本薄册子,往被子上一顿敲,直给戚檐弄醒了。那人迷迷瞪瞪,还来不及张口说句早安,文侪已喊着说:“送棺的不知哪儿去了,要真是错过了,老子回来把你头顶毛薅空!”   昨儿好的伤,今儿忘了痛,他踩着楼梯像在飞,满心满眼皆是那群送葬的,所以在他差些撞上吭呲往楼上跑的袁景时,也不大惊奇,刚想敷衍笑笑过去,那袁景却并不理他,只自顾缩去了楼梯平台一角,嘴里念着:“眼睛……没有……没有眼睛……”   文侪听她嘴中疯话,料想应是有什么新线索,便暗自加快了步伐,不料楼梯还没下完,先看到摆在门前的一口大棺。   那棺木简陋,不比委托二的那口玉棺椁,通体墨黑,上头图案则是拣了金色刻绘。——人道是黑棺多半是装那些个非自然死亡者,譬如自杀、阵亡沙场之类,那么这里头装的会是何人呢?   真如戚檐所言,是他么?   他叫鬼迷了心窍似的,朝那写了个金福的棺木伸出了手,谁料还没挨着点边,便被个起灵人给抓了手。   那是个瘦老头,蓄了一撮山羊须,眼睛细短,远远瞧去像俩粒黑豆。他似乎并不替他人着想,只毫不介意地将方抬过灵柩的手臂绕上文侪的肩膀,刻意放低了声音,语调却很凶,他说:“这位哥儿,你适才可是要开棺么?!”   文侪愣愣地点头。   那瘦老头呵一声,惊恐地退开几步,说:“你小子!难不成没看到这棺叫符纸贴满了不说,还给锁链捆了一圈又一圈?!——你、你是找死!哎呦!”   “什么?”文侪将眼睛搓了好些回,却也只瞧见那棺木上画着松柏与鹤。   哪来的符纸和锁链?   最后还是老管家过来解的围,他端着一杯茶和四粒药,一面屈腰同起灵人道歉,一面要文侪速速服药,说还以为他病已经好了呢,怎么忽然又犯了病。   那药是神药,眼瞅着药丸还卡在嗓子眼,他眼前的东西已然大变了样。   黑棺红字样式,写的不是“福”,是“灾”,符纸像是不费钱似的杂乱贴着,上头哪里绕着什么锁链,将棺木缠了几圈的是一条死了的巨蟒。   文侪死死盯着那花色斑驳的蟒身,再瞧一眼周遭那一个个空荡荡的眼,只觉一阵砭骨寒意在四肢百骸里胡乱冲撞。   起灵人见他惊诧便笑:“里头东西不能给活人瞧着,要想抬得动这口棺啊,需得耳不聪,目不明,不能同活人聊,那才能听死人话!”   “所以……你摘了他们的眼球?”   “他们心甘情愿。”   由于蛇身在棺木上分布不均,棺木在地上放不平,索性由那些随棺的伏拜在地,铺成桌子似的,一声不吭地任由那灵柩磨损着他们的脊梁。   文侪不动声色地滚了喉结,问那山羊须:“这里头装的是谁呢?”   起灵人嗤笑一声:“小少爷,人傻是福气!”   “嗳,晚辈受教。”文侪见那群人防得死,一点探棺的机会都不给人留,躁着上楼叫戚檐起床去了。   ***   暴雨将整栋宅子都笼罩在一层灰蒙蒙的色调之中,被雨水晕开的灰绿色山林在狂风间剧烈摇晃着,枯枝烂叶四处乱飞,打得门窗砰砰响。   戚檐搭着文侪的肩往楼下走,恰听得午间新闻开头一句“7月24日天气预报……”   眼见楼梯下一人堆着满脸笑候着,俩人自然皆无心去听那天气预报,只还装出副慵懒模样往下走。   分明昨儿还握着把大斧子要砍他们的肉来吃,这会儿那四婆却是一副慈眉善目模样,恭恭敬敬地迎上前来,还没开口,先递来串铛啷响的钥匙。   “二位少爷,今儿要做大扫除,我这头忙不过来,就想着麻烦少爷您帮忙开开门,这一层屋少,不妨事的。”四婆咧嘴笑起来,满脸的皱纹也因此而往上提,本就小的眼被挤得仅剩两条窄缝。   在这般潮湿的天气里做大扫除还真够新鲜。   戚檐瞥了眼那串钥匙,挑起半边眉,随即爽快接了过去,只还笑说:“您客气了,开个锁有什么难?倒是辛苦您了!”   四婆摩挲几下指尖厚厚的黄茧子,便那么笑着往二层去了。   “你又打什么算盘呢?”文侪瞅见他那副笑脸便知道他心里又冒了什么念。   “五把。”戚檐拎起钥匙串在文侪面前左右晃,一副胸有成竹模样,“这一层带锁的房间目前已知的有管家、袁景、四婆的卧室,外加一间书房。这儿可平白无故多出了一把,恐怕一楼还有个隐藏的空间。”   “……你已有头绪了?”   见戚檐点头,文侪利落地将自个儿画的一楼简略版布局图朝他推去,戚檐的食指便在厨房与书房中间点了点,说:   “我先前用步子粗略丈量过,这两屋中间缺了块大概有五步宽的地,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就在那儿了……只是要从什么地方进去还不好说。”   “不过三面墙,都去瞧瞧看便是了。”   文侪话没说完便往外走,他心想,那密室的门比起开在餐厅的正面,显然是藏在书房里要更隐秘些,毕竟从厨房过去也实在有些不可理喻。   在他的判断下,书房里头一面矮木柜被他俩朝旁推开,露出了一扇内陷的小门。钥匙一插,俩人便钻进了那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直至戚檐啪一声摁亮了屋内独一盏壁灯。   地面与四方墙皆由水泥砌就,显然同这宅子整体的奢华布置格格不入,文侪谨慎地往内走,眸子里逐渐被其中东西给装满了——   血迹斑斑的水泥地上铺着一张草席,草席上有两大捆粗麻绳;一张瘸腿木桌被摆在角落里,桌上放着一把菜刀,一把匕首,匕首上的血已经干透了。   然而他并没在那些地方停留,径直走向了草席边的两张板凳,上边正放着久违的两张存盘纸。   【日期2004.07.24,想要下回重生于此,请烧纸——薛无平】   “刚刚那新闻念的日期便是7.24吧?那就是今天了……”文侪一边嘟囔,一边将存盘纸连同桌上打火机一并递给戚檐,“这回存盘纸来得怎会这么早?前两回委托都是第四日才出现的。”   “那看来今天要有大事发生。”戚檐笑了笑,倒没接过去,让文侪收着了,“该不会又会从哪儿冒出个疯子追着咱往死里揍吧?或是那四婆晚餐当真要吃肉。”   文侪又瞥了桌上带血的匕首一眼:“谁知道呢……快些出去吧!这屋里空空荡荡没啥线索不说,还总叫人觉着阴恻恻的。”   “怕什么,我保护你嘛。”戚檐又把手臂没分寸地搭上文侪的肩膀,头一歪,两个脑袋便碰在了一块,在这吹阴风的地儿,好生暖和。   “没完没了了是吧……你这脑袋是长歪了还是怎么,动不动往我头上、肩上长?”   文侪凶狠瞪过去,戚檐却乐呵呵地装傻,只顺手将那把匕首握在手中:“唉,带着防身吧,这玩意的柄上还刻着个‘福’字呢,有血淌进去的话岂不是个大红的福了?也不知道是哪门子的吉利。”   “甭废话了,快走!”   “开门喽——”   倏忽间,一片黑暗于俩人面前铺开。   “不是吧,这大中午的,又停电?”戚檐狐疑地扶着门框往外探出一个脑袋。   一片昏暗间,只听得噗呲噗呲的声响,就好似什么东西往液体中反覆戳入。他的眼睛尚未适应那般暗的光线,只能微微眯起眼盯住了位于这小门对面的大办公桌——声音是从那儿传来的。   “是个人么……”戚檐看不大清楚,那里确实背对着他站着个人,只是那“人”的体型好似过于庞大了些。   他右手握紧匕首,左手则伸至身后拦住要往外钻的文侪,轻声道:“进去把存盘纸烧了,我没喊,你就甭出来。”   文侪站在他身后,看不见戚檐的神色,可听得他口气严肃,便没再多说什么,只乖乖退入屋中。   其实他能这般放心地容戚檐自个儿待在门外也并非是他轻敌,只是现下戚檐所代表的是原主李策,照往常三次委托的经验,一般来说无论死因是什么,原主在被动情况下,仅会于第七日死亡。   现下才第三日,戚檐不会死,反倒是他的小命在这鬼宅里岌岌可危。   打火机“噌”地咬上存盘纸的一角,在文侪松手任由那两张着火的单子掉在水泥地上时,门前忽然响起了数声巨响。   锐器捅穿躯体的嗤嗤声不绝传来,文侪一时心悸,可那戚檐总是连一声呜咽都憋着不吐,他甚至不知被刺中的究竟是戚檐还是其所面对的人亦或者鬼。   文侪的十指不自觉相缠一处,他屏息凝神,直盯着那被撞得吱呀呀乱叫的木门,一刹间,外边却静了下来。   一声细微的叩门声去在这时响了起来。   文侪咽了口唾沫,确信自己已将门锁好了,而唯一一把钥匙正摆在桌上。   他咽了口唾沫,也恰是那时,一声刺耳的尖响后,被砍碎的木门骤然倒塌,而从那缝隙间,露出了一张诡异的布偶笑脸。   ***   ————[ !!!委托失败!!!]————   【本次委托累计失败次数:1】   【解四谜:未完成】   【查清宿怨:未完成】   【还原死况:未完成】   【重生时间:2004.07.24】   ————【存盘点加载中……】———— 第108章   失血过多,全身休克。   戚檐再睁眼时,他已被自个儿房里的一大床棉被所包裹。   被窝显示出尚未捂暖的冰凉,叫他平日里较他人稍高的体温一时都发挥不出作用。   被子重,他的意识清醒了,四肢却还不大听他使唤,像是灵魂已与肉|体完完全全地分割。在那短暂又漫长的时间里,他将唯一能活动的瞳子转向了墙面上的挂钟。   ——六点。   外头雾浓,想根据天色辨认早晚并非易事。只是根据那三轮委托的经验,存盘应只能将时间往回倒,这六点显然也只能是早晨的六点。   上轮,自打五点一刻确认了时间后俩人便沉沉睡去,那之后,便是起得比他早了好些的文侪也不过七点半才睁眼。   因此,当下正处于他们未尝经历过的一个时间段。   要抓紧时间了。   想到此处,戚檐稍微动了动那仿若冰封似的臂膀,在发觉似乎能活动起来时,他迅速掀被下了床。   他见文侪的房门还紧闭着,知道就凭文侪那么个急性子,没可能醒后还在屋里磨蹭,于是笑着轻声祝他好梦,便摸着楼梯扶手,跑着下楼。   彼时老管家正同那群怪异的抬棺人交涉些什么,戚檐没理,原想着去同四婆要来钥匙的,谁料拐弯太急,险些将那端着个托盘的四婆给撞了。   “哎哟!当心!——李少爷,您早啊……”她说着,笑得和和气气。   戚檐的眸光没飘去她的面上,反而在托盘上的一碗苦药上逡巡。没有半分犹豫,他便又开始展示自个儿的拿手绝活——扮傻子。   那些叫人啼笑皆非的话语被他极轻易地说出口去:“四婆,这碗东西是咱们今天的早餐么?我先尝……”   “哎哎哎!李少爷!您想啥呢!”四婆赶忙从他的手里把那碗汤药给夺回来摆好,这才叹了口气,“昨夜,柳小姐她病倒啦!”   “感冒了?”   “人是又烧又吐,身上忽地冒出了一条条疤,虫似的隆起来……我也不是大夫……”四婆唉声叹气,“只能先给她煎了副退烧的药。”   “这样啊……”戚檐哼着,“四婆您还要准备早餐吧?不如这样吧,您先忙您的去,我免疫力强,我来替您端药去她屋里头。”   “哎呀,您真是,打小就懂事!”   打小?一个大二学生帮了忙,叫打小就懂事?   不大对头吧?   “唉文哥,记下……”   戚檐一愣,却是笑着抓住托盘边缘,像是怕那四婆反悔不给人似的,将那碗东西稳了稳,便头也不回地踩上了楼梯。   上楼时又经过文侪的房。   ——门还没开。   笑意又一次挂上他的嘴角:“觉好长,真可爱。”   ***   柳未戒心很强,话又少,平日里多数时间都把自个儿锁在屋里头,轻易不出门。然而这会儿估计是为了方便四婆送药,她的房门只是虚掩着,随着走廊风开合。   戚檐不知那人是睡是醒,礼貌性地叩了叩门,只是那步骤其实可有可无,因为他一面敲着,一面朝里头迈进一只脚。   柳未叫棉被裹着,还没醒。   “小柳啊,你昨夜给病折腾了一宿,今儿好好歇歇,药等你醒了再喝哈。”   戚檐说得苦口婆心,却是抽了她塞进桌底的凳子来坐,一面觑着她动静,一面拉开她的抽屉。   抽屉里虽不像周宣房里那般浮夸地塞满了药罐子,角落却还是零星放着几板锡箔药片。他草草扫过,便去拿她倒放在抽屉的木相框。   相框之中有四人,穿的皆是夏季校服。从校服裙裤来判断,应是两男两女,只是因为之中有三个面容皆给火柴烧出了坑,因此只留下了柳未一张青涩的脸。   “啧,这种照片式线索就是麻烦……”他这么说着把那校服形制又仔细记了记,这才将那张照片从相框里抠出来,看它后头的字。   【两小无嫌猜】   “是青梅竹马没跑了。”戚檐咕哝着,“这里是李策的阴梦,这俩男的里头至少给李策留一个位子。”   他将那抽屉合上,转而蹲身去翻桌子两侧的一个四层柜。   第一层,一柜子的大头洋娃娃。   第二层,一柜子的洋娃娃卸掉的四肢。   第三层,一柜子的各色毛发,   第四层,一辆小且陈旧到不容她再骑的滑板车。   戚檐听到身后窸窸窣窣的声响,惊回首,蓦见那柳未在他身后冲他倾身瞪着眼睛。她凑身太近,以至于鼻上那肿块险些撞上戚檐的鼻尖。   “你在找什么?”她两手抓着自己蓬乱的头发问。   她面上当真如四婆所言,隆起不少的疮疤样式的东西,仔细瞧去,好似还能看见那些东西在蠕动。   戚檐面不改色,可是该起的鸡皮疙瘩还是没落。   他从容地起身将那碗药放去她的床头,说:“四婆太忙,交代我把药给你端上来。只是我摸过碗肚,太烫了,又听四婆说你一夜没怎么睡,便想着先给你放凉了再吃。”   她闻言这才缓缓直了身子,可仍旧将刚刚的问题重复了一遍:“你翻我抽屉是想找什么?”   她毫无前兆地尖叫起来,两手猛然揪住戚檐的衣领:“你觉得我藏了什么?你要逼我么?你也要逼我么?!”   戚檐叫她勒紧了领口,却只深吸了一口气,便一把将她推了开来。   那摇摇晃晃的病患跌倒在地,嘴里还在念着“你别逼我……啊……”   戚檐丢下一句“药在桌上”,便急匆匆地朝外头走。   出门前恰好瞧见时针与分针指向了七点半。   ***   戚檐从柳未屋里出来时,恰遇了方醒的文侪。   俩人稍稍讨论了一阵,原是想趁早去那密室里头把存盘单拿出来,以避免直面遇上那巨型杀人布偶的,奈何那四婆在午时以前压根没有要大扫除的意思,一直拖到了同上局相仿的时间才将钥匙递到俩人手中。   他们倒也没太过惊怪,只在心底默认了碰上那玩偶是固定情节。   那么他们需要仔细思考的便是——如何从那恶心玩意手中成功逃脱。   当下,存盘单被文侪打卷握在手中,握着握着便忘了手心中还有东西,直将那两张薄纸揉作两团废纸。他抱臂一边算着时间,一边思考对策,大抵是习惯了的缘故,不自觉便忽略了身侧两道灼灼目光。   “哎呦那俩张存盘纸好可怜。”   戚檐话中说的显然同他看的不在一处,他的眼神沿着文侪起皱的眉宇,滑至挺翘的鼻尖,又沿着人中落到两张薄唇上。他忽而觉着情难自已,索性将脑袋俯下去,擦过文侪的耳垂,带着些若有若无的勾引意味,说:   “带我逃吧?”   “直接跑也不是不行,我跑得还挺快,但跑这一选项的优先级恐怕得往后放放……我总觉着若那杀人玩偶光凭跑便能甩掉的话,似乎有些太过轻易。”   “哥,你真缺点浪漫细胞。”戚檐嗔怪一句,顶了他的肩膀便往后走。   三回委托下来,文侪早已深谙过滤戚檐废话的门道,这会儿已低头思考起来,怎料忽然听见那头戚檐“喀哒”一声扭开了房门。   文侪用不到半秒就弄清了现状,还没来得及冲戚檐骂脏话,理智的话语已经盖过了情绪化的语句:“既然就连你也会死,那就少挡在前面,免得又叫全局重启。”   言罢,文侪撞开戚檐的肩膀,自个儿站至门前:“我也不清楚你上回外边到底什么情况,那玩偶长得实在恶心,多看一眼都觉得反胃,上回我还是闭着眼让它给砍死的。”   “别同我分享你的死况……”   戚檐闻言拧紧眉头,心情有些说不出的微妙,偏巧这时,文侪忽而握住了他的手。几乎是刹那之间,花一样的笑脸已爬上戚檐面颊,甚至他还没来得及放松先前锁紧的眉头。   “我就喜欢大哥牵我……呃……”   文侪砰一声将木门踹开,旋即拉着戚檐撞入一片看不清的黑暗中。文侪凭着记忆,领他飞速冲往书房门,然而半掩的书房门被推开后露出的是同样漆黑的走廊与餐厅。   墙上壁画上好似有鬼影浮动,可戚檐甚至没来得及看清,那抓着他奔跑个没完没了的文侪已喊了声“小心台阶”。   他俩踩上第一级湿滑台阶时,文侪骂了声“靠”,也就在同时,雷声轰鸣,屋外晃得人几乎失明的闪电划开了天边一角。过分猛烈的狂风暴雨好似晃动了整座宅邸,直到戚檐看见身后穷追不舍的巨型玩偶后,他才后知后觉,那震天动地的原来是近两米高的鬼布偶。   文侪为了将戚檐攥得更紧,忙不叠收紧五指死死扣住了戚檐的手,叫地上那些个数次试图将俩人分开的雨水都没了效用。事实上,戚檐使的劲也不小,即便文侪撒开了手,他也会惊奇地发现身后那小子有如狗皮膏药一般粘紧了他。   跑在前边的文侪听见身后传来叽里咕噜的古怪叫声,猜是那布偶发出来的,却也没心思去理会他到底在说些什么东西,只瞅见了走廊一扇打开的门,便急急冲过去,咬牙用另一只手死命挂住门框,将戚檐往屋中甩的刹那,猛然抽手藉着惯性将门给摔上了。   他跌倒在地,却是一刻不敢停地爬起身去将门锁给摁下去,也是在那一刹,经由门传至他身上的剧烈震动叫他连骨头都被震得发酸发疼。   “哈……”文侪发了火,便狠狠撑地踹了那门一脚。   戚檐摇摇头,伸手拽住他的手臂往里拖。可即便被那人拉着拖,文侪却不同他闹,只是问,“刚刚那个怪物说什么呢?”   “怎么死的不是你?”   戚檐正停步于以灰蒙蒙的雨景为幕布的落地窗前,从躺在地上的文侪的角度看过去,戚檐恰背着光,那一张阴恻恻的黑脸甭提有多瘆人。   “别故弄玄虚,他说的究竟是第几人称?”文侪借力坐起身来,忘恩负义似的将一只手从戚檐手中挣开,又打在戚檐的手臂上。   戚檐吃痛地抽回手去,只装得一副委屈模样蹲下身,而后爬到文侪身边和他并肩坐下:“我说的是他的原话,至于‘你’指的是李策还是周宣,还真不好说。”   “我适才跑得急,没大看清,刚刚那鬼东西是在书房里头杀人么?看见血从桌上一人的脑袋上淌下去了……”   戚檐点头:“上轮我还挨近了瞧呢……”   “那一会儿有电后,大家估摸着又要发现一具认不出名字的死尸了。”   文侪觉着外头好似安静了,于是坐起身来。可他俯身从门缝望去,底下却还留了道黑影,他能猜到那玩意定是在门前守株待兔:“什么闹鬼,我看是这宅子里头藏了个杀人犯……不会又是那四婆装神弄鬼要找肉吧……”   “嗯哼,我上局连那死尸都看见了,当真是血肉模糊啊……”   戚檐将手臂垫在后脑勺下倚着墙,他摸了摸心口,总觉得心脏无端跳得过快,叫他的呼吸都跟着急促起来,可他耐住喘气声,问:“这是哪间屋?咱们没来过啊……这布局,估摸着连在外边往里头瞅一眼都没有过。”   “收藏室旁边,浴室对面那间屋子,前几天都是上锁的。”文侪已经站起身了,他环视四周,这才发现这屋中几乎所有东西都罩着层黑布,连地毯也是深色,可当他掀开盖在家具上的黑布时,露出的却是被漆得花白的器具。   白色的桌椅,白色的木柜,白色的床,白色的地板……   文侪怔了怔,握住了被放在窗边的独一个有色青花瓷瓶。   也是在那一瞬,手中东西骤然落地。   瓷瓶中鲜红的液体在一片雪白的空间中炸开,喷溅开的赤色衬得整间白屋子活像凶杀现场,而落在脚边的青花瓷瓶便是血迹的中心。   文侪不解,扭头看向戚檐时,却见戚檐揉着太阳穴,嘟囔着什么。   嘟嘟囔囔,嘟嘟囔囔,无休无止。   “喂、你说什么呢?大声点!”   戚檐细碎的语声叫他如何都听不清,在他又一次大声呼喊戚檐的名字时,被他凑去戚檐嘴边的耳终于接收到了那人清晰的语声。   他听见那露出惊恐神色的戚檐说——   “我们怎么在这儿?!!”   “嗞嗞、嗞嗞嗞嗞嗞——”   急促的电流声后,老宅的灯亮了。 第109章   “没事吧……刚刚撞到脑袋了?”文侪这句话刚出口,嘴角便忽然抽了抽,“不会李策又犯了什么病吧?”   他往后几步,将戚檐通身打量了一番,随即匆匆朝前迈一步,将手摸上了戚檐的脑袋,像是给他按摩似的满脑袋摁起来。   “头发也太多了,应该很难薅秃吧……”他一边摸一边感慨。   戚檐扶了扶额,刚想说觉著有些犯恶心,就好若把什么东西生生从他脑子里抽出去一般,在原先的位置留下了好大一片无可填补的空白,可眼见文侪贴着他,粗鲁地摸他脑袋,戚檐又忍不住想笑。   “怎么都比头上没几根毛强点吧?”被摁坐在地毯上头的戚檐抬眼看他,故意用一本正经的口吻说,“虽然不知道大哥为什么摸我,但、我喜欢大哥、摸我。”   “啧!摸你脑袋上有没有包,少唧唧歪歪些有的没的……我看也没包啊……”文侪抽出随身带的笔记本,在戚檐身侧盘腿坐下来,“说说吧,都忘了什么?”   “……我要如何知道我忘了什么?”   文侪闻言看向他,清了清嗓子,而后简要将第一日到第三日的经历讲了一番,这么一讲,他才发现戚檐忘了的事不算多却也并不算少,且戚檐忘却的恰好是至关重要的三件事——   其一,树干藏尸案;其二,仓库纵火杀人案;其三,也就是刚刚那个玩偶杀人案。   仅仅是巧合?   戚檐恰巧忘记了死了人的三次事件?   文侪通常不会将任何可能存在潜规则或者隐藏规律的事件划入随机事件中,他一口咬定戚檐忘却之事间一定存在内在的关联:“你这几日多留心些,等又发生命案了,我再检验下你的记忆是否正常。”   “你刚刚说的那俩桩杀人案都是真的吧?我只是给出一种假设,譬如真的是我失忆了么?难道没可能是你凭空多出段记忆么?”   “刚刚还在问自个儿怎么过来的,甭给我瞎扯……”   文侪言罢贴耳于门,正打算确认外头那玩偶走没走,谁料门外忽而传来袁景的一声大吼:   “戚檐——!下来开会!”   文侪给那人吼得心脏猝然加速,登时双腿发软,只还转身倚着门缓缓吸了几口气:“小袁这嗓门了不得啊,听她声,应是在楼下……”   “照你先前描述,出现诡异东西时,这些固定NPC应不会在公共局域出现,外头怪物多半已消失不见了。”戚檐伸手缠住他的手臂,“走,咱们开会去。”   文侪那平时健步如飞的,这会儿被人拽着却依旧纹丝不动,他说:“嗳,我就一定要去吗?”   戚檐一愣,便随着他一道笑起来:“还是咱们大哥会钻空子啊……说得也是,毕竟她也没喊你名字……成吧,我自个儿下去,实在不行再上来找你。”   他笑着笑着便将指钻去文侪摸着门把的指下,一面要将他的指掰开,一面要拿肩膀把他顶去后头,谁料文侪早预料他会有这一举动,一声不响地压下门把,叫二人近乎是一块往外头摔出去。   好在他二人一个抓门,一个抓门框,仅仅朝前滑跪了几步,并没瞧见怪物。   戚檐无奈笑起来,起身时顺带拉了文侪一把。   文侪的眼睛斜向二楼露台外的阴天,说:“一会儿他们论及杀人案时,你能不掺和便不掺和,就当他们是在自言自语。”   “哎呀瞎操心。”戚檐轻快地蹲身去拍膝上水迹,觑见文侪的,便顺手帮他拍了拍,“我当年在旭日东升可是隔日忘一回呢!”   ***   由于客厅给外人摆了棺木,今儿开会的地点挪去了餐桌上。楼下任怀和袁景已经就坐了,四婆给他们各自端来一碗热腾腾的饺子汤,那任怀把筷子一抓,便伸入进汤中夹了个圆胖饺子进嘴。   饺子烫嘴,他说出来的话都是断断续续的:“嘶……咱们今儿、哈……柳未感冒也开不了会啊……哎呦真是烫……倒是香……咱们早会就难得聊会天,拉近拉近社员关系啊……烫……”   他咕咚咽下,袁景却是把拖鞋脱了,双脚上椅抱着,她呆愣地听着,发青的眼圈将她近来的精神状态和睡眠质量说了个七七八八。片晌,她抓着勺子翻搅起沉在碗底的饺子,汤匙转着转着,她忽而捂嘴干呕几声,随即抽噎起来:“我……想回家。”   见那任社长又往嘴里塞东西,戚檐只好揽活安慰起袁景:“小袁啊,你就当是出来旅行嘛!”   “旅行?!到现在已死了仨人了!!!”   “怎么能说是三人?”戚檐将瓷勺轻轻搁下,“死在树里那女人,老管家不都说了是你瞎想的嘛!两人吧。”   任怀哼笑一声,跨一只腿踩上旁边的椅子,说:“又不是我们死,这有什么?”   话音未落,先听铿一声响——原来是袁景发了脾气,将面前那碗饺子往前推了一推:“什么叫不是我们死?你怎么知道过几天不是我们死?!”   她一掌拍在餐桌上,叫汤汁险些溅去戚檐衣服上。戚檐叹口气,便将唇贴去碗沿喝了一口。   “我、我可早听说了的……”袁景汗毛直竖,不安地环视这栋老宅里的摆设,“你没看到咱们上山的时候一路上都没什么屋子么……听说是因为这老宅没建起来前,这儿就是个乱葬岗……”   她的黑眼珠子往客厅方向瞟了一眼,蓦地蹬腿将脚塞去桌下,而后捂着耳朵发起抖来:“要不然那些个抬棺的,怎么会把棺材停在这儿呢?”   任怀捧起碗来喝汤,不屑地从鼻子里哼气:“瞎胡说,反正你们都死了我也没可能死。”   戚檐心口没来由地发疼,他将胸口摁了摁,问任怀:“社长,您这会儿总这也不信,那也不信的,前些日子你不才说过你也撞过鬼么……”   任怀愣了愣,右手忽而不受控地痉挛起来,他将嘴唇咬得发紫发白,淡定地从牛仔裤兜里摸出一个小药瓶和注射剂,只一声不吭地将药剂注入青色的血管当中。   注射完毕,针管和药瓶皆叫他拿手一扫,刮去了地上。   “咔嚓——”   药瓶碎开的声音就在戚檐脚边响起。   “社长,您从前还挺有书卷气的,今儿怎么这么粗鲁,遇着烦心事儿啦?”   “他?他你还不知道?!”袁景尖声喊,“老毛病了!回回要吃药的日子人都躁得不行!”   戚檐看热闹不嫌事大,还起身去捏任怀的肩:“社长,你的手怎么还是抖个没完?”   那任怀正要把他甩开,戚檐却是抓着他宽松的长袖往上一扯——   那人手臂上有个鬼脸刺青笑得大咧开了嘴。   ***   戚檐一走,文侪便拎着备用钥匙直奔任怀房间去,根据前几日的相处来看,任怀的脾气不错,阳光温柔有耐心,但他可一点不信那任怀真是个完美无瑕的好好先生。   即便知道这会儿二层就只有他和柳未那么个病秧子,他仍旧没敢太过草率地行事。他小心翼翼将钥匙插入锁孔时,还是不由得捏着把汗。   一切本都很顺利,直至他灵敏钻入屋中,正要将屋门关上时,一只枯瘦如柴的白手遽然自门缝中插入,吓得做贼心虚的文侪一哆嗦。   “你要做什么?”   平日清冽的女声带上好些嘶哑,那只手就那般虚虚地挡着门,可文侪自然也知道此时情况不是将手一推,把门一关便能解决的,于是大大方方将门敞开,迎上了屋外柳未困惑的目光。   柳未这会儿穿了一身白,一连烧了几个小时,她从肤色到嘴唇都泛着层不健康的灰白。只是当下她身上已没了戚檐说的褐色疮疤。文侪想,大抵是病好了的意思。   “起来了?身子还好么?”文侪冲她笑得很温柔,“纵然你这会儿身子舒坦了些,也该回屋好好休息才是。天凉,可得当心复发……站得累不累,不如下楼去和大家坐着一道开会?”   “我不去……我、讨厌戚檐。”柳未瞧着还有些虚弱,她将门推开,转而入屋抱膝坐在了地毯上。   “哦?为何讨厌他?”文侪像是抓到了一条大鱼般禁不住兴奋起来,却还是尽可能遏制住上扬的嘴角。   “他今早乱翻我东西!他不信我,他也、也逼我!!你和他不一样,你会信我的对吧?”柳未仰首看向文侪,空洞的眼中觑不着一点情感。   “当然。”文侪从容说着违心话。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只有你……”   柳未低声呢喃,文侪原以为她这状态应算不上清醒,便想再诓她几句,自顾翻找东西去,哪曾想他刚往任怀桌边走了几步,又听柳未冷着脸问他:“你为什么要来任怀的房间?你也要翻他的东西吗?”   “啊、啊?”文侪回首,攒起眉,摆出个好似很无辜的神色,“在这儿成为任怀的房间前,不也是我家的客房么?我有东西落这儿了,得好好找找……嗐我的人品你还不放心么?我已经征求过任怀他的同意了。”   “是吗……”柳未似乎并不全信,嘀嘀咕咕说,“得同任怀确定一下才行啊。”   “柳未!”文侪忽然大步走至柳未面前,将两只手搭在她的肩上,脸不红心不跳地哄骗起来,“我不是说了我信你么?如果你不信我,我又有什么理由要信你?你不能这样怀疑我!”   闻言,柳未的神色忽然局促起来,她薄而瘦的手将自个儿的白衣拧得发皱,绷紧的肩胛骨很是醒目,就好若附着在那骨头上的皮肉不过薄薄一层:“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就甭再把我当贼看了,我只是要找我的东西而已……唉你如若还有隐忧,索性就留在一旁同我聊聊天,盯着些……啧,真让人伤心……姑奶奶坐会儿吧!我怕你身子撑不住。”   文侪并不乐意NPC打乱他的搜查计画,也担心NPC的加入会破坏既有线索,因此总在变着法子劝柳未不要插手,本还执着于帮忙的柳未最终还是在文侪的百般劝说下让了步。   她在床沿坐了下来。   文侪不敢将灯开到最亮,因而房内暗得五指展开也只能看到黑团,但适应了会儿后,除了顶小的玩意儿,其他东西勉强算能看清。   恰如任怀当初所说,他这卧室里没有窗子,甚至寻不到一个通风管道,一旦将门关紧,便是一个完全密闭的空间。   “天天睡里边,恐怕还没抑郁,就先因为缺氧死了……”文侪嘟哝几声,将目光移向了同样古怪的木桌。那木桌下扎着几根被削得极尖的竹棍,一不当心便会在人腿脚上捅出血窟窿。   “死了也没什么不好。”   柳未冷不丁冒出的一句叫文侪觉着毛骨悚然,可文侪还是尽可能地以一种极平和的语气回答:“你可不能这么悲观,活着是一件好事,死了可就没地儿后悔了。”   “你误会我了,我不是说我想去死,我是说——”   “嗯?你说什么?”文侪觉着周宣的耳朵好像不大灵便,总是听不清大家在说什么。   文侪于是朝柳未走近,俯身又问:“嗯?”   “我说,是任怀他该死!!!”   柳未一刹间变得尖锐异常的嗓音像是要刺破文侪的耳膜,登时叫文侪急抬手去捂了双耳,可就在同时,他察觉到了赤红的热流已自耳朵深处淌出来了。   文侪咽了一口唾沫,这才回首看向柳未,却只见昏暗的灯光下,柳未的身上布满了深褐色的囊肿,那些巨大的鼓包野蛮地挑破了她薄薄的肌肤,就那般裸|露出来。   “原来、你的病还没好啊……” 第110章   三轮委托已叫文侪能够得心应手地面对那些精神状态堪忧的常人和疯子,他朝柳未伸出手,也不顾掌心间的血是如何粘稠地附着在五指之上。   他伸手,却希望柳未不要握住。   柳未没握住。   “小柳啊,没事儿啊,疑难杂症之类复发是常态啊。”文侪见她眼神闪躲,好似在回避他掌心血色,于是收回手去,转而在她身侧坐下,“同我聊聊呗,怎么就觉着任怀那小子该死?”   “你知、知道、的……”柳未开始浑身哆嗦,“我也怕、怕他……不、不对,任怀是个好人……不对不对……他该死……”   文侪不置可否,兀自起身回到了那张底下倒生刺的桌前。   他在手中团了纸巾擦血,俯下身盯着几根顶端削得尖锐的竹棍看了好一会儿,待确定上头没有什么东西才上手去摸。   那玩意倒是硬实,文侪于是弯指敲了敲,清亮的声响却叫他的目光变得迟滞缓慢。他一寸寸沿着刺尖往上看,手也顺着那东西向上摸,直至停在顶端。   文侪握紧其中一根竹棍逆时针拧动,他手劲大,卸下那东西并不太费力,只是当他把那玩意倒过来磕去地上时,里头遽然泼出好些粗细不均的长条。   “呜——”光线太暗,文侪还没来得及俯身看清那些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先听见柳未的抽噎声。   “别担心,我在呢。”   文侪顺嘴回了一句,随即把手探进了那些个好似晒干发硬的死虫一般的长条中。他随机拿起一个,触感很不好,硬邦邦的,中间有两处明显的突起,活像是节肢动物的粗腿。他最先翻看的那一面要光滑些,可当他将那玩意翻到正面时,却骤然惊出了冷汗。   “我靠……”文侪撒开手去。   指甲。   ——是手指。无数根大小不一的手指,僵青的、密密麻麻堆积在一块的手指。   他早该想到的,而不是在看见一片灰指甲才后知后觉。   实话说,被吓了那一跳,文侪并不是很乐意再度将那些东西拎起来,可是时间啊,时间不等人啊。于是眨眼间,他的手已抓上了三根。   很显然,根据粗细长短不一来判断,那些手指并非出自某个特定之人。   这里头究竟有什么含义呢?   文侪蹲身蹲得累了,干脆在那一堆手指旁坐下,翻起了抽屉。   “我知道你不是来找自己的东西的。”良久无言的柳未冷不丁冒不出这么一句。   可文侪并不惊慌:“难不成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是照片吧。”   照片?什么照片?   文侪没理解,却是点头应答:“对啊,你知道在哪儿么?”   “你找不到的,找到了也没用啊……为什么要找呢?戚檐他一直在骗你,他绝对不会承认的……就像他偷我东西一样,他也不会承认……”柳未一面说,一面开始揉脸上的疤,直将几个脓包给揉出血来。   “姑奶奶!您可千万别乱揉了。”文侪又赔笑着套近乎,“你刚刚说戚檐骗我,为什么?那照片又是怎么回事?”   “我讨厌戚檐。”   “是是是,你不光讨厌戚檐,还讨厌任怀……那我呢?你也讨厌我吗?”文侪没有回首,自顾自拽出书柜的暗格。   “我怎么会讨厌你,你明明知道我不能讨厌你,谁都不该讨厌你,可偏偏戚檐他就是……嗳……我不说了……”   柳未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文侪装着漫不经心,耳朵倒是一直竖着。   李策讨厌周宣?为何?   她又为何能说出其他人都该喜欢周宣这话?   文侪没有定论。   在先前的三局委托之中,他和戚檐所代理之人的人物关系有双重人格、理想、死去的旧友,皆是身心有极大依赖性或者存在极强羁绊的人物。   所以,对于李策而言,活生生的周宣会是什么人呢?   根据已知的线索,他们好似仅仅是同一个社团的成员,不是挚友,不是恋人,也不存在亲缘关系,那么周宣存在于这场阴梦中的作用又是什么呢?   文侪想不明白,于是他扭头冲柳未莞尔:“说吧,我们不是朋友么?”   “可你……咳咳咳……”柳未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然而在那紧张情况下,她的反应不是捂嘴顺气,而是踉踉跄跄地站起身,跌跌撞撞往屋外跑去。   文侪被她的言行搞得一头雾水,可他也没想拦下柳未,起身关了门便又拉开了一层抽屉——适才柳未在场,他怕又叫她哭,便也没敢把那些玩意拿出来。   铛啷几声乱响后,无数闪光的金属锐器落了地。   斧头、锯子、剪刀各一把,此外还有两柄小刀与一把手|枪。   ***   餐厅今夜的灯好亮,亮得叫戚檐连那鬼老头脸上长了几根毛都能数清。   戚檐双眼不受控地眨了眨,却仍旧在笑:“社长,今儿流行在手臂刺鬼图案?”   密匝匝的汗珠从任怀额间浮出来,在平滑的肌肤上突兀得像是拔地而起的高山。   袁景吓得嘴也合不拢,两腿猛力一抻,便将鞋在脚上卡好,语无伦次地说:“我……我困了……我、我回房睡觉去!”   “谁准你走了?!”任怀提高音量大喝一声,两只眼紧盯住她,直把她逼得退回座位。   他将袖子往上盘,露出那刺青干瘪的脸盘子和顶上一团团往外冒的头发。   戚檐斜眼将那鬼脸同任怀的脸两相比对,笑道:“嗳,还以为社长你纹了谁呢!这不就是丑化后的你的脸嘛!”   “什么丑化?!”任怀的拳头砸去桌脚,“不会说话就快些闭嘴,少在这儿放狗屁!”   “别这么凶嘛!”戚檐干笑几声,“好歹咱们是一个社团的!”   “谁……!”   那任怀只掐住臂上刺青,三下五除二将那玩意的嘴巴捏开了。他自戚檐的碗里舀了个饺子喂进人面刺青的嘴里,在戚檐看来,他就像是往自己挖空血肉的手臂里硬塞进个石头。   好容易喂进去了,那人却一点不停手,又用力将那鬼老头的嘴一捏,只听几声像是舌头翻搅时的粘稠咂嘴声,他手肘处随即隆起个巨包,继而顺着他的大臂一路往上。   那东西挤压着任怀的皮肉、血管,强硬地开辟出一条道子,像是把人皮剖开,拿剪子在里头横着胡乱扫。   不一会儿,那任怀的脸蛋便惨白得不像话,在粗喘数下后,那张五官端正的面容才慢吞吞漫上了一点血色。他沉默地将袖子放下来,又将自个儿适才踩过的椅子拍干净,说:   “哎呀,怎么已经十点了,咱们都收拾收拾,快些回房睡吧!”   说罢,他伸了个懒腰,顺手关了这餐厅的大半灯,只为那还坐着的二人留了一盏小小的。   见任怀的脚步声还不算远,戚檐故意高声笑起来,边拍掌,边同袁景说:“了不起啊!这下社长一人长俩嘴,估摸着肚子是饿不着了!”   戚檐在这头能清晰地听见任怀的脚步声慢了下来,好似驻足好一会儿才终于又慢腾腾地挪动脚步。   袁景倒真以为他那话是说给自己听的,舀了口汤润了自个儿几乎喊坏的嗓子,接道:“社长他自打生病以来就是那副模样,犯病后人特别的躁,只是他那病还挺难说的,有时候吃药才能好,有时候啥也不做,过一会儿便啥事也没有了!”   她抬眼瞧了瞧那扑去灯下的一只小蛾,嘟囔道:“我看这些都是报应……干了那事儿的,皆病了,病得还都不一样!”   “报应……”狐狸眼垂下来,戚檐云淡风轻地接过话茬卖弄,“人在做,天在看,咱们做那事时,老天没降下天谴,就说明老天爷也觉得咱们做的事情对,怎么就会叫我们吃报应?”   袁景有些神经质地拿手自个儿环住自个儿,蜷缩起了双肩:“那事儿,怎么能算对呢……”   “犯法了?”   袁景眸光一暗,猛然瞪过去,只扭头把四周看了一圈,这才转回去骂他:“你疯了?还不快闭嘴——!”   骂一声不够,便再训一嘴:“犯没犯法你心里没点数么!”   他们究竟干了啥呢?   戚檐还是不知道。   可是他从容啊。   “唉,反正又没人看着,难不成还怕给你抓了?”戚檐把肩膀一耸,“更何况,你说干坏事儿的都遭报应,都病了,可是我现在没在吃药,我可没病。——我就只是个旁观者。”   “什么?!”袁景的眼睛倏然撑大,似乎要将眼尾撕裂。   “戚檐。”她一字一顿,“你要说谁无辜都行,你可决计不配说无辜俩字!”   “你个事事皆要掺和一脚的……”   “帮凶——!”   戚檐正要说些意味不明的话加以反驳,谁料颅内忽而传来一阵剧痛,像是叫人从里头拿着钝刀劈了一遭。   他阖上眼,生理性的泪水在三秒内便把浓睫给泡透 。   三段破碎不堪的回忆在他脑内铺开,恍恍惚惚间,他看到自个儿在花园里抓着一只沾满泥土的手拖动,看到自个儿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递向某人,还看到自个儿把原先握在鬼玩偶手上的刀接过去,在粗石上磨利。   他大喘着气,将那些潮湿的空气都贪婪地吸入肺中。   “我是帮凶……”   我是帮凶!!! 第111章   戚檐头疼欲裂,一刹间,竟生了要把脑壳子砸去餐桌上的冲动。   袁景见她随口一说,竟给那人变作了这番模样,登时捂着嘴,套上鞋往自个房跑。   “砰——喀哒——”   门关紧并上了锁。   “哈……”戚檐疼得厉害,只能一只手扶着桌子,屈膝半跪在地,“李策他不是没药么……怎么也有病?”   那痛是一阵阵的,好若老旧的灯泡般忽而闪一闪。可不过片晌,他便拿两掌猛然朝面上一拍,随即挺直身板,佯装无事地上楼。   打起精神来。   得骗过文侪才行啊。   只是他没料到当下已近12:00,上楼一瞧,长廊上早便空无一人。其中九成黢黑,仅有的一成亮光还是从他自个儿未阖紧的房之中冒出来的。   他端正迈步过去,房门一关,随即如待宰羔羊般摆出大字瘫倒于床。   ***   天亮了。   文侪不记得自个儿昨日是如何爬上床睡着的了,翻来覆去不都那样,与寻常没什么分别。   只是这回起床却并不似寻常,他的身子很重很重,不像鬼压床那般的完全不得操纵,反而像是在身上栓了铁石往水底沉一般,尚能挣扎,却尤其吃力。   他渴,好渴。   喝点什么?   喝水吧。   他抬手摸了床头柜上的搪瓷水杯来,谁料刚喝进一口便呕了出来。   究竟怎么回事?   他头晕,摸了额头,却没在烧。   “这又是什么怪病……”   文侪嘟囔着起身,跌跌跄跄去拉开抽屉,却仅得了无数罐空药瓶。他只得扶着椅背歇了会儿——已经7:30了。   没辙,去找老管家帮忙吧。   他趿拉着松垮的拖鞋,像是仙人水上飘般迈着虚浮的步子往楼下去,可打眼望去却没瞧见半个人影。   渴,好渴啊!   他去厨房自个儿倒了杯水,尝来却如油漆,于是连呸几声,在洗手池前漱了口,又用冷水洗了把脸——依旧是浑浑噩噩不得清醒。   渴,太渴了。   “得去外头找水喝才行啊……”   于是,那清瘦的病人就这么摇摇晃晃地往外头迈了步子,拖鞋几度陷进被雨水浇得软塌塌的稀泥之中。   雨淅淅沥沥,并不因为这少爷的出行而高抬贵手,反而浇得他的白衬衫模模糊糊摹出他腰间的几块漂亮肌肉。   渴,太渴了。   他也试过仰颈伸舌去接雨水,可是那滋味更是难喝,像是臭鸡蛋嗅起来的滋味。刚走进林子里,他便扶着个粗树干呕不停。   渴,嗓子渴得像是快喷火。   他伸手掐住自个儿的颈子,叫窒息感稍稍遮掩那肆意瓦解他理智的饥渴。   恰这时,身边忽然响起一阵泉水流动的清响,他好不容易找回来的理智遽然间烟消云散。   他倏地扒开身侧的草丛,瞧见野草当中正掩着一根足有他大腿粗的透明状水管。   只是那水管两面封口,没有水龙头之类的予以衔接。   可里头的水清澈透明,那香甜滋味文侪光是瞧着便觉垂涎欲滴。   他于是猛地抓起那截水管,甩向树木,又折了树枝戳弄,可他还是没办法破开。   鬼使神差地,他拿袖抹干净那根水管的表面,狠狠咬了上去。   水管很重,叫他握不稳,总在晃。   文侪却是不服,拿手臂将那水管紧紧锁住,齿牙一次又一次地落在上头。   他不停地撕咬着,直到那层透明表皮被他咬薄,乃至破裂开。   里头甘甜的泉水,倏地喷涌而出,叫他用嘴一滴也不舍得似的接下。   泉水顺着他的唇,流至脖颈,衣裳,染浊了他一身白衬衫。   他滚动着喉结,心中像是填不满的饥渴在逐渐被填满。   他忘乎所以地将唇齿紧贴那水管,连身后来了人也不知道。   在林子里散心的柳未,方见了他便尖叫起来。   “来、来人啊——!”柳未近乎歇斯底嘶嚎,随即不可抑制地往后头跌去,纤细的指尖抖动着指向文侪,“疯了,他疯了。”   文侪不知那女人意思,自顾自地喝水解渴。   谁料后来聚在身边的人越来越多,连那向来沉稳的老管家见了他也不由地捂了嘴。   文侪的理智这时正慢慢回笼,他诧异地看向众人,再顺着众人的眸光跑回自个儿身上。   他身上的衬衫沾满了血,浑身叫一只死去了的巨蟒缠绕着。   难闻的锈味萦绕身侧,他蹙眉抬袖把嘴一抹——全是血。   这会儿,他才终于双手扶地真真切切地呕起来,未经消化的生蛇肉与蛇血不断自喉底上涌。   他吐不完,眨眼的功夫便昏倒在了大雨中。   可周遭人仍在喊叫个没完。   “周宣……”   “周宣!!!”   “周少爷。”   ***   文侪睁眼时自个儿已躺回了房里,身子应该是叫老管家他们帮忙擦过,正当他思索适才一切会不会皆是自个儿做梦时,齿缝间卡着的一点血味,险些又叫他扶着床呕出来。   他斜眼,这才瞧见刚才一直呼唤自个儿的男人。   那张脸很陌生,显然是一个新人物,面相还不错,清秀温和,瞧来应是四十上下。   他问那人:“你是谁?”   那人收拾着医药箱,摇头笑他:“您睡糊涂啦?把我这从小给您看病的大夫的模样都忘了?”   文侪装着同熟人打趣的样子,笑了笑:“记不清了,您做个自我介绍呗!让我听听你平时是如何给其他患者介绍自个儿的。”   “我就是山脚诊所的名医,俞均!”   “吹牛!”文侪笑着同他说笑,顿了一顿,忽而问,“我犯病了?”   “嗯。”俞均眼神柔和,伸手将那副长方眼镜向上推了推。   “什么病?”   “疑难杂症。”俞均叹口气,“一犯病便想喝血。”   吸血鬼?   文侪的眉心动了动,勉强笑道:“我只喝动物血吧?”   俞均笑着拍了拍他的肩。   文侪正要松口气,谁料那俞均又发了话:“你犯病时看人看动物皆不过一根装了泉水的水管,你看到的那条蟒,是活活给你咬死的……”   “幸而今早你不清醒时没碰着人呐!”   ***   手背紧贴着前额,反覆试了数回温度,戚檐这才确信自个儿发了低烧。他嗤笑一声,慢腾腾拖着比往常沉重好些的长腿往走廊另一端去,边走还边自口中吹出几声调子上扬的口哨。   发烧这玩意放在过去,于他而言就好若往炽盛的火坑里不痛不痒扔了根烂木柴,可如今文侪在身边就不一样了——他皮开肉绽要给那人看,流血化脓要给那人瞧,咳嗽发热也自然是讨得那人同情的筹码。   文侪或许一时半会儿不会喜欢他,可他从来不需要赌文侪是否会同情他。   既然那大善人怜悯泛滥,便怨不得他这涎皮赖脸的疯子伺机纠缠了。   二层的走廊尽头,一端是周宣房间以及一间储物室,另一端则是露台与收藏室。那间收藏室紧挨着昨儿他们躲鬼布偶的那间纯白屋,只不过那间屋子这会儿又上了锁,好似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他擦身经过那间屋子,在推开收藏室的木门的倏忽间,吸进一口醇厚的沉香味。   实话说,他心底早便有往收藏室来的冲动,那冲动当然不是来自于他这对艺术毫无兴致的滑头,那贪念属于原主李策。   每当戚檐往那处靠近,他便隐约察觉心跳在加速。可如今他站在收藏室里,环顾四周那些个艺术品,只觉着索然无味,心脏也仅仅平稳地跳动着。   心如止水。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用色秾丽的油画,虽说一眼便知那些藏品价值不菲,他却也依旧像头被强赶上磨的乏驴子,蔫头耷脑,了无兴致。   那般懒意是被一架金丝楠木钢琴驱散的。   他的长指在抚过黑白琴键时,蓦地生出一股躁念。   唇线方扬起些弧度,手已将几个白键往下摁了,低音区浑厚闷沉的响声震动了他的鼓膜,戚檐这才满意地收回手去。   李策那突然喷薄的感情他很熟悉,那是一种万般舍不得,又如何也得不到的阴郁与焦躁——他触碰文侪的时候也是这么个感觉,而今愈发沉重,便是把他吞入腹中恐怕都不得满足。   所以,李策想要什么?又害怕失去什么?   “就这潮湿地儿还想放藏品……”   戚檐一边嘲弄,一边掀开三角钢琴的顶盖往里瞧。他还想着没人闲了慌的往那里头藏东西,哪曾想还真有,还不少。他于是摸来一旁的支撑杆,直戳入顶盖的凹陷处,确认撑稳了才松手。   他将藏在里边的两个白色塑料袋往外拿,还没拆开,先嗅到一股刺鼻的消毒液味。   “什么鬼玩意……”   戚檐皱着鼻子将一袋拆开,没曾想里头东西倒叫他觉著有些异样的熟悉:持针器、线剪、组织剪、缝针——皆是手术缝合用具。   这些玩意怎能和钢琴扯上关系?   戚檐没明白,于是又转向了另一袋——止血带、纱布、血管钳……   “成,这一袋是止血用的……”戚檐的眉峰被他拧出几道沟壑,“是在这动了场手术么……”   李策究竟是对钢琴有执念,还是对钢琴里的手术用具耿耿于怀?   戚檐没想明白,自顾自走至收藏室里最为醒目的一张半身肖像画前,画上是一个女人,可惜女人的动作稍显僵硬,好在画工精湛,大胆的用色能叫人轻易忽视那不够自然的躯体动作。   只不过,那赤红的背景总有些莫名的眼熟。   眼熟,不能更眼熟了!   戚檐仔细想了想,近来总见血,可除了发生车祸时,文侪身下汩汩流动的血泊,他便再不能想起其他的了。   双目骤然一眩,他赶忙扶住那画框稳住身子。这会儿,他微俯首,目光恰落在画像上女人交叠的手指上——纤细白皙的右手压着左手,那动作微微有些僵硬,就好若在遮掩着什么。   戚檐将脸凑得更近,倏忽间他震悚着往后退了一步——那女人的左手仅有三根手指!   也正是那刻意地遮掩,叫她的动作显得拘谨且不自然。   在强烈的预感下,戚檐回身扫视了全屋大大小小的人物画像。他的脚步在加快、越来越快,以门为起点逆时针绕着屋子走,不时驻足仔细打量沿途遇到的每一张人物画像。   终于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时,他确认了一个事实——所有画像中人物的左手都缺了两根手指。   他有些笑不出来,因为他忽然想起了任怀屋内的手指堆,也因为他的心脏砰砰直跳,就好若发现自个儿沾染上了足以致死的瘟疫,亦或者触碰到了什么恶毒的诅咒一般忐忑不安起来。   显然,李策在害怕。   甚至可以说得上极度地恐慌。   他在怕什么?   戚檐正思考着,忽见地上一个肥大的影子倏地将他罩住——有人正站在他的身后。   他深吸一口气猛然回身,却只见一张狰狞的女人脸猛然窜至面前,不过眨眼间,他已被压倒在地,而他的左手腕正被那怪笑着的老媪死死扣在冰凉潮湿的地面上。   “今晚吃肉!!!”四婆舔了舔泛着油光的嘴唇,手中紧握的斧子上早已是血肉淋漓。   “铛——”   斧子砍了下去。 第112章   一把钝斧骤然将戚檐的食指、中指与手掌分割两端,喷溅状的浓血自他的眉间往下落,润红了几乎被瞋裂的眼眶,将他视野范围内的一切皆染作了赤色。   满手血的老媪说着哎呦哎呦,扶着腰蹲身下去,拾起两根血淋淋的手指头,就好若捡起了两条骨头突出的细肉肠。   戚檐的嘶喊声不知怎么被堵在喉咙深处,纵他竭力张大了嘴,却好若断了舌头似的喊不出声来。他死命掐着颈子,即便他觉得这痛楚不及过去遭受的千分之一,却仍似泪失禁一般哭个不停。   湿咸的泪落在本就发潮的地面上,同殷红的血液搅和在一起,叫他头晕目眩。   李策怎么如此难过?   只是因为断指么?   视线逐渐变得模糊,他合上眼时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与屋外的暴雨声。   ***   “哟,醒啦?”   戚檐睁眼时瞥见一张不算熟悉的面孔,他同那人打过照面,自然清楚那是来给文侪治病的医生俞均,只不过文侪治病那会儿他偷摸着上收藏室里去了,也没同那俞医生说上话。   他忽然想起自个被砍断的手指,于是将左手抬至面前——五指齐全。   于是,他试着弯了弯指头——除了那俩指头以外的三根指头都蜷了起来,唯独那俩依旧直挺挺地竖着。   他倒没太激动,只还凑近去仔细瞧,见那两根指头的根部都有明显的缝合痕迹,大红线的缝补痕迹醒目得叫他反胃。   “靠……”戚檐骂了一嘴,又问,“四婆呢?她砍我指头是不是得给我一个说法?”   “您又说胡话了。”俞均温和地耸肩一笑,“您这发的不过是低烧,怎么脑袋却糊涂成这般?和人四婆什么关系?您这手指头可是给钢琴夹断的。——我说您也真是,怎么不知道小心点儿?”   “什么?”   戚檐盯着那被接回去的手指,由于他眼下多少缺点儿血色,因而连手都惨白,以至于叫他看不出那五指是否相同。   这真的是我的指头吗?   戚檐默默想。   眼朝旁一瞥,竟瞧见了门边老媪一双笑着的眼睛。   她在笑呢。   这皆是文侪醒来前发生的事了。   ***   文侪勉强稳住心神,却还是禁不住惨笑出声:“好大夫,药给我吃空了,您再给我一罐呗?否则我不当心在宅子里胡乱咬人,那不是成了丧尸么……”   “你又犯糊涂了?”俞均曲了两手食指的指节,分别摁上他两侧的太阳穴,“你吃的药,哪里是拿来治这病的?”   “不是?”文侪讪讪笑笑,“我还真是命途多舛……那是治啥的?我看您还挺熟悉……”   “因果颠倒喽!你喝血是用那药的后遗症。”俞均把手拍在他肩头,摇了又摇,“后遗症治不好的,没有药!”   “喔!——我是杀人魔?”   俞均忍俊不禁:“哪能呢?您犯病犯得很有规律,皆在暑期。所以,往常您犯病时不都回这山宅子里关着,由下人送些鸡鸭鹅给您啃的嘛!怎么您自个儿的主意还要我来给您介绍?过去还好说,倒是今儿,您怎么把这么多人给带上山来了?”   俞均嗫喏一阵才继续说:“不过也无妨,您每年也就犯那么一次,今早您已犯过病了,接下来就放宽心该玩玩,该吃吃该喝喝,都没事儿!”   文侪哈哈笑起来。   要他相信阴梦里的大夫?做梦。   这病铁定要再犯一回,绝无可能仅仅恶心他一回便爽快收手。   “您先留步哈。”文侪一面说,一面从衣柜顶翻出条干净毛巾,先拧作一条麻花,再看准中间位置,一口咬下去,咕哝说,“麻烦您帮我绑去脑后。”   “哎呦!”俞均笑着瞅他,“不信我?”   “不信我自个儿。”文侪含糊回答,“麻利点儿,我赶时间。”   “你个小孩儿赶什么时间?”俞均环臂觑他。   文侪见那人干事很不利落,火气渐渐上来了些:“快点儿!你不绑我就赶着去见阎王爷!!!”   “真是凶……”俞均嘀嘀咕咕着帮他绑上死结,“莫不是那大学给人孩子教坏了……”   “绑紧没?”   “再紧,少爷您脑袋就要爆开了。”   “那成……”文侪毫不犹豫地把俞均推开,“我出去一趟,你别跟来!!”   ***   文侪步履匆匆要去找戚檐,却见那人门前聚了好些人。   他赶忙拥上前去,险些叫拖鞋给拌倒,只扶稳了墙叠声问:“怎么都聚在这儿?”   任怀和袁景都没理他,唯有柳未回过身来,说:“戚檐的手指给钢琴卡住了,听是把两根指头给夹断了,全仰仗大夫接的快……现在没啥事了,只是还有些烧。”   “你咬着个毛巾干嘛……”柳未问。   文侪没回答,心脏怦怦直跳,却还是吊儿郎当地挥手:“既然没事,你们还聚在这儿干嘛?走走走——”   他将柳未往旁边轻轻推了推,后来柳未叹一口气,把任怀和袁景也给带走了。   门缝里往外窜出几丝凉风,有如停尸间那叫人难忘的冷意。他深吸一口气,推门进去,恰那病患正掀被子下床,可瞧见文侪打扮却顿了顿,随即扑哧笑出声来。   “大哥,新日新装扮啊!”   文侪把门阖紧,见那气色极差的人儿要过来,于是呵斥一声:“待那儿,坐下来,看看自个儿病成什么鬼样了,还有心思同我说笑!”   “你气色就很好么?”戚檐皮笑肉不笑,意识到自个儿语气不大好,便装着头晕要往床上倒。   这么一下,果真把文侪给招到跟前来。   那人满心满眼全都装着自个儿的滋味,还真是好。   可是戚檐为了对话的可持续性,不欲装得太过,只抓着文侪的手靠上床头,说:“可能是大脑一时供血不足,现在没事儿了。”   说罢,抬手指了指文侪绑在面上的东西:“这是什么?”   文侪深吸了一口气,说:“周宣他病了,渴得人快疯了,犯病时把带血的人或其他动物都当水管……今早我就吃了条蛇,回过神来,吐得晕了……”   戚檐问:“一般的液体不能喝?”   文侪答:“犯病时喝了会想吐。”   “我明白了。”戚檐点头。   “明白了就少离我太近,咱们保持好距离。”   “真的会把人也当水管?”   “大夫是这么说的。”   “你信他?说不准又是为了混淆视听,亦或者解题关键便在此处……”戚檐一笑,“咱们试它一试?——我会好好咬紧牙关的。”   “试个鬼的试……”   文侪忘了戚檐是个解死结的好手,他还没反应过来,那毛巾已倏地向下垂落。   一霎间,他的瞳子骤缩,再下一刻他的唇齿舌已贴去了戚檐的左肩。   文侪什么都忘了,他只知道——   渴。   齿牙生生咬开戚檐肩上的皮肉,叫鲜血从牙印之中上漫。   文侪疯狂地贴着他吮吸,叫那些鲜红的东西染浊了他的白齿。   “大哥。”   “文侪。”   “阿侪。”   “哎呦,真会喝人血啊……”戚檐还是无所谓地笑,“喝够了就得起来啦!”   他一把揪住文侪后脑勺的头发,将他一整个人往外扯,哪怕那样有可能撕裂自个儿的肉,他也浑不在意。   他又蓦地抽来被子,把文侪摁了进去。而后,他把枕头压上他的脸儿,任那人如何敲打也不收手,只在那期间不停呼唤文侪的名字,直到那人说出一声——   “戚檐,撒手!”   他给文侪递去一杯水,又端来盆供他漱口,旋即帮忙把毛巾绑了回去。   他并不处理肩头血淋淋的伤口,只把衣服往上拉,遮了遮,便将那来不及思考一切的文侪领去了外头,笑道:   “走啦走啦,咱们赶时间去!”   ***   戚檐有意不去使用不大灵便的左手,单用右手握了门把,推开了文侪房间对面那间杂物室。   他开了门却不急着往里去,只将手朝内一伸,嬉皮笑脸说:“请进吧,我亲爱的的小吸血鬼。”   文侪白了他一眼,匆忙撞开他的肩膀便入了屋。   他这般赶,为了提高效率是一回事,确实不想跟在戚檐身后是另一回事——他总能瞧见戚檐白花花的颈子在他跟前晃,刚刚一个没忍住便在他肩头咬了个血洞,倘若他再不当心些咬上了戚檐的脖颈,戚檐怕不是要如那条巨蟒一般惨死。   “不喜欢吸血鬼啊?那就我亲爱的小蝙蝠——又怎么了嘛,总是瞪我,不可爱么?这可是我们之间的专属爱称。”   戚檐坦荡接受着那凶恶的目光,却露出个颇灿烂的笑,他快步迈到文侪面前,随即将脑袋伸过去:“文哥,小弟错了,您打吧。小弟不该冒犯您,乱喊昵称实属冒犯,您管教管教就好了。”   然而见状文侪却一怔,随即摁住心口猛然往后退了几步:“靠!我都和你说了别挨我那么近!”   “啊……是我错了……”   戚檐开玩笑时常扬起的音调被遽然降低,他隔着好些距离冲文侪道歉,又在文侪锐利的目光中乖乖寻了个角落开始翻找东西。   文侪扫视这间积灰的杂物室,里边堆积的显然都是些上了年头的旧物。   紧挨着文侪双脚的那黄纸箱里头装满了各式各样的儿童玩具,他打量几秒,蹲下身将玩具一个个往外拿,那些东西倒还都挺新,只不过玩具上头皆留有或深或浅的划痕。   ——是刀割的。   他下意识想。   他不往箱中看,东西都是拿出来了放在面前才知道究竟长什么样。他在握住个冰凉且柔软的东西时遽然一愣,可手太快,那玩意儿已经被摆在面前了。   死婴!   当初那个站在门前被血色襁褓裹着的死婴!!!   文侪轻喊了一声坐倒在地,可那玩意虽是瞪着大眼,却一动不动,他遏住打颤的手伸过去试了试鼻息与心跳,可两者均显示他确实不具备生命体征。   “哥,你刚喊什么?”   戚檐从箱子堆中探出个脑袋,他的目光从文侪的面上移至那死婴身上,也不待文侪说明便走过去把那玩意拾起而后卸下了他的襁褓。出现在面前的是背后空空如也的电池盒。   “嘁,就这鬼东西挠了咱们一晚上门啊?”戚檐掐着那玩意的粗短颈子,径直走到窗边,将窗户往上一提,便使劲将那东西往外抛了出去。狂风暴雨活似饿疯的巨兽不过眨眼间便把那东西吞得瞧不见了。   冷雨拍面,戚檐却不紧不慢地将脑袋收回去。   “这高空抛物的习惯是真不好,得改改。”文侪拍了拍手上的灰,将身子挪到了另一个大箱子面前。   那纸箱的灰尘要比前一个厚得多,当他拆开圈圈缠绕的封条时,最先露出的是一条大红色的缎子,缎子上写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墨字——   【我们的神明】 第113章   “嗅、使劲嗅!那半吊子郎中的大白褂子上尽是铜臭味哩!”   ***   千禧年,一挂假牌的私人医生跪在这宅子大门前,磕头如捣蒜,直撞得额前血肉模糊。   他身后破破烂烂的大编织袋被风吹开,里头软塌塌、血淋淋的东西于是顺着雨水哗啦啦往外流。   据说,那医生偷剖了宅中人的器官拿去倒卖。   还挣了不少钱。   庭中一片腥臊,可那医生拒不认罪。   他颤悠悠捧起手边那些新鲜粘腻的心肝脾脏,蓦地痛哭流涕。   直哭到瞎了眼。   ***   “‘我们的神明’?这宅中人都信教啊?”文侪将那大红缎子小心往外拿,没成想摆在底下的却是一张大合照,长满黄斑的老照片由于保管不当,已氧化得很脆,叫他只消轻轻往下一折,那照片便会碎作粉。   那般多人的合照本该是温馨的,可文侪定睛看去,那里头不多不少恰是目前宅中九人,不单没半分温情,还尤其诡异。每个人的神色都透露出局促与不安,多数人的眼睛瞥向了相机的右侧。   “看什么呢……”文侪嘀嘀咕咕。   “哥,你说啥?”   “往右边瞧瞧有啥东西。”   “右边?”戚檐诧异,“什么都没有啊……总不能那死婴还能爬墙上来吧……”   虽是这么说着,戚檐还是把窗子给小心合紧了。   他凑到文侪身侧时,文侪也不偏头看他,他这会儿查线索的欲望太强,也忘了嗜血的病,反倒被戚檐暖和的体温烫得很舒服。   “你先看着吧,找找里头谁是‘神明’。”文侪小心捧着几乎散架的照片放到戚檐手中,最后瞥向那照片的一眼,却见那照片中人都朝左看过来,不自禁一悚,“他们刚刚眼神不是朝这头的啊……”   “说什么呢?”戚檐笑着将照片一扫,“哟,任怀站中心啊,若那神叨叨的疯子是神,八成是阎王,好巧,那咱俩这紧挨着他的便是黑白无常。”   戚檐一张嘴说不出几句正经话,文侪盯着他唇动,又觉得渴,于是把身子同他分开些,继续往那大箱子里瞧。   箱体发软,估摸着是临窗放置被雨给浇了。文侪翻了一通,里头余下的左右不过小儿玩具,他本已准备将那箱子给踹到一边,眼底却忽而捉到一角黑白。   他把卡在缝里的东西抽至面前,只见是一张幼童的黑白照片,由于长期处于潮湿的环境中,表面已长出好些霉点子。   那照片中是个满头卷发的男孩,原被霉斑遮了眼,可文侪单看唇鼻便猜出那大抵是替换了他文侪的脸的周宣。因而单在心底感慨一句这阴梦太过智能,能变出他的遗照便罢,竟还能翻出他小时候的照片。   到这,他还并未觉得有何不寻常,原还想着捂住不给戚檐瞧,可当他捡了块抹布将照片外层塑料膜的表面擦干净时,却分明见那男孩生了对略微上挑的狐狸眼,正笑得眉目弯弯。   “靠……什么鬼。”文侪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不是因为害怕。   “喂戚檐,转过来。”眼见那人只是笑着埋头翻东西,存心叫他着急,文侪于是过去把手伸进箱子里把他的脑袋捧了出来,“别乱动,我瞧瞧。”   不明所以的戚檐恰好在笑,因而那对瞧着很是轻浮的狐狸眼也跟着弯起来。   更像了。   “你瞅瞅这照片,究竟是你还是我?换句话来说,是周宣还是李策?”文侪蹙起眉,“能别乱用Ps么……啥玩意都搞,怪瘆人的。”   “啊——”戚檐很快得出了结论,“真漂亮,像咱俩的孩子。真可惜……”   文侪给了那乱说话的戚檐几记暴击,打得戚檐满地乱爬。好一会儿,那有意把挨揍的动静闹得很大的戚檐还瘫在纸箱堆里哭唧唧喊疼。   “哥,打人绝然是你的不对,你该疼我,而不是让我疼。”   文侪斜睨他,手上打卷的数据在半空画弧造势:“我的拳头这么疼你,还不够?”   “如果没有其他线索的话,那照片恐怕看不出点什么来。”戚檐怕又挨揍,猝然起身,装作个没事人一般开始干活,手里翻着东西,嘴边话也不落,“其一,有个小孩长得像李策和周宣的结合体,说明李周他俩多少沾点血缘关系;其二,暗指李策或周宣是个分裂体亦或者融合体;其三,精神错乱的混乱产物;其四,他二人间还存在我们没有发现的诸多羁绊。”   不过是些猜想,文侪也没有应和,戚檐于是回到他适才瞅的一箱冒着香灰味的箱子前。   过去那棚户区里总有人在抽便宜烟,往肺里灌二手菸的同时也常嗅见隔壁一信佛的邻居家中的线香味。因而那味道叫他觉着很是熟悉,好似回家了一般。   可就在戚檐又一次将脑袋埋入了那箱子欲在暗处看清那其中究竟是些什么东西时,他突然眼前一花,登时双手颤抖起来。   “周宣……”   倏忽间,戚檐的嘴自个张开喊出了那个名字。   在他意识到时,李策已夺去了他身体的操控权,叫他将文侪扑倒在地,两只抖得厉害的手猛然要掐向文侪的颈子,戚檐却狠命咬破唇停下了那动作。   未曾想,被他压在身下文侪也跟着开始打颤了。   文侪犯病了。   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旋即使劲把戚檐推开。   犯病时舌头舔着一点毛巾边都像是把整条舌头浸入辣椒油里——此刻无疑是他这辈子最认同辣味是痛觉这观点之时。   疼啊!   可是他只能忍,忍得眼泪汪汪,忍得一边辣得掉生理性泪水,一边被开箱的惊喜吓得魂不附体。   他没敢去瞧一旁大喘粗气的戚檐,也没去问戚檐刚刚是怎么了,他怕这一看一问,戚檐的颈子就要被他生生咬断。   深吸一口气后,他环视起杂物间,见烂拖把破扫帚都随意贴着墙面摆放,于是伸手将那些东西挪开,本不过是为了看他们后边都藏了些啥,没曾想却发现有一拖把的木棍子是能抽出来的。   他不由地皱眉眯眼去瞧,只见那木棍顶头已被削尖,那最锋利的尖儿上还沾着些陈血。   棍底似乎还刻着不少花纹,不过那纹路分布太过密集,叫他一时半会儿也说不上来究竟是个怎样的图案,他不由地更凑近了些——   成千上百个“任”字,像是庄稼上的蚜虫似的攀着拖把杆子,在文侪把手贴着木棍往上挪时,那东西竟也随着他一道往上攀。   它们的行动速度太快,打了文侪个措手不及,反应过来时那些东西已如密密蚁群般覆盖了他全部肌肤。   文侪甩不掉,便使劲抓挠起来,可是那些字却像是嵌入他皮肤里似的一动不动,他的瞳孔剧烈晃动,嘴中禁不住喊出一声“戚檐!!!”   那声方喊罢,眼前顿时一黑——是戚檐伸手遮了他的眼。   只听他问:“你身子上有什么?”   文侪咽着唾沫,浑身瘙痒难耐:“满身小虫似的字。”   “写了什么?”   “任怀的姓。”   “好,文侪,你现在做个深呼吸……慢一点儿……身上还痒么?”   文侪别扭地摸了摸手腕,说:“好似没了……”   戚檐缓慢地抽开手,从他指缝里挤入的光逐渐扩大。文侪怕自个儿一垂头身上仍旧是那些个黑字,挣扎了2秒才低头,却见自个儿手臂除了叫自个儿指甲抓出的深痕,再无其他。   他再度移目向手里那段木杆,却发现那上头仅剩了斑驳血迹,一点刻痕都没有了。   文侪又深吸了一口气:“周宣又瞧着奇怪东西了。”   戚檐摇头:“不对,李策也看着了。我回头时,你全身像是被虫子淹没了。”   “那你还扑过来?”   “我得救你啊。”戚檐笑道,“我可满眼都是你。”   “少在这儿说些七七八八的闲话!”文侪拿指尖敲着那根木棍,说,“适才上头字是手写体呢……只是……”   “怎么?”   “任怀开社团会议时,不是常做笔记么,但字体不大一样。”   戚檐拍了拍脑袋,说:“忘了同你说昨晚的事儿了!那任怀手臂上有一个鬼老头刺青,会笑还会吃东西。那任怀的性子昨夜好似也变了,较他原先的要不拘小节许多,还很燥,袁景说那是他犯病时的症状。”   文侪把棍子推去墙边放好,扶着架子望向底头:“又是双重人格么?”   “不排除这一可能性。”戚檐怕他把身子压得太低,伸了只手帮他扯着领口,一只手则往上摸高,摸到了潮湿的什么。   好歹是生物学的,在经年的实践课摧残下,对事物感到恶心的可能性已经低得不能再低,今儿哪怕摸到块腐肉他都能毫无芥蒂地拿下来。   于是他踮脚将顶头那玩意往掌心一含,便顺利取了下来。   那是一颗烂果,已然长了毛。   架子底有东西,只是放得太深,文侪光伸手构不着,便起身看戚檐在干什么。   见他拿着个烂果子端详,并不像往常那般骂他不干活,只说:“你好好瞧着些,这线索估计同谜题四有关系。”   “‘我留下一颗烂果,要它来日还我一颗好果’么……”戚檐呢喃自语,说,“不该啊,怎么这线索一点指向性也没呢?”   文侪没理他,只抓来了那根尖头杆子戳下头的箱子,哪知那箱子似乎很重,文侪拿杆子扫了半晌,它才微微一动。   正当文侪要咬牙再上一层力时,他身下蓦地一陷,回神时已同戚檐一道摔入个大约有一米五高的小坑里。   “我去……”文侪摔得吸进一口黄土,再加上嘴巴给毛巾堵着,差些以为命要飞了。   那是一个类似一楼地下室的空间,但估计是二楼的原因,其深度很有限,且这一局域的大小没有它顶头那杂物间的大,所以照戚檐形容起来,它像杂物间中一个内嵌的泳池。   ——且是一个空旷的无水泳池,铺地的是土,唯一可以称上摆设的是一颗矮树。   那树的枝头已结了果,同适才戚檐找着的那颗是同个品种。   俩人绕树几圈,见它树枝没有挂物,便向下刨起土来,直挖了一层又一层。直至终于挖到一个箱子,文侪才终于收手开始忙活着开箱。可戚檐生性多疑,不肯走,非要将那土挖到底不可。   于是后来文侪从箱子里得到了两张存盘纸,而戚檐挖到了一个红布包。   戚檐才将系紧袋子的红绳拉开了一点儿,里头那压迫感十足的酸臭便像是生了翅般缠去了他二人的鼻尖。   “哈……”戚檐笑起来,“这味道,我可熟了。”   “你怎么就熟?”   “上系统解剖学时常能闻着。”   “……”文侪说,“那我不看了,你看看里头情况如何。”   戚檐蹭了蹭他脑袋,便开了口,只是里头大块的躯体太多,叠放着也不大清楚,索性跑到树后一股脑地往外倒。   “怎么还碎|尸呢……”   戚檐念着,将那些残肢拼凑在一块,最后告诉文侪:“都齐了,差个脑袋,里头还有把尖刀。”   文侪正要接刀来看,却听顶头咚咚两声,边缘忽而冒出一颗脑袋。   文侪吓得险些窜去树后,定睛一看竟是那老管家。   他并不清楚那人是如何悄无声息进入这上锁的杂物间的,所幸那人似乎没看到树后的尸体,只是笑着说:   “俩位少爷,到休息时间了——!”   没辙,这是反抗不了的老规矩。   戚檐将小刀藏进袖中,便跟在那不情不愿的文侪后头,在老管家的注视下,各自回了房。   临别前,文侪同他说:“明儿起早点,我醒了便去找你,若你先醒,便来找我。”   戚檐给他送个飞吻说晚安。   ***   次日清晨,文侪失踪了。 第114章   戚檐睁眼时恰是早晨7:30,他因没瞧着文侪的影,确信自个儿起得比文侪早,生了好些欢喜。然而当他兴奋地冲去文侪房间,却只得来一扇没锁的门和一个空荡无人的房间。   外头的雨下个不停,别墅还是如常的潮湿,院子里也照旧淩乱肮脏,这宅邸一如既往,唯独戚檐像个疯子般在宅中疾驰。   他把能开不能开的门都开了个遍,能闯不能闯的房间也都翻了个底朝天。   他还往外头跑,往雨里跑,直到被突然出现的老管家拦住,用百般含蓄的话告诉他——不能走了,已经到阴梦的边际了。   文侪人间蒸发了。   那人悄无声息地从阴梦中消失,戚檐甚至不知这局结束后,他还能否再次看见文侪。   他叫外头凉雨冻得不受控地发抖,忽而想起那两张存盘纸,又疯了般跑回宅子去找。可到头来,他也仅仅寻到自己那张,另一张随着他的主子一道没了踪影。   他压抑着内心的恐慌,逮住人便问周宣在哪儿。多数人一句话也答不上来,似乎连他指的是谁也不大清楚,只有那坐在二楼小客厅的医生俞均向他投来个意味深长的目光。   ——他神色从容,白大褂如往日那般的洁白,唯有鞋底踩了一片血。   ***   空洞的无力感像吸水后胀大的海绵一般塞满了戚檐的五脏六腑,可他还在大口往肺中灌入漫着血腥味的潮湿空气。   他翻开掌心,在恍恍惚惚间盯住了因跌倒而挤入指缝的脏泥。   说不上茫然无措,可他还是觉着气管某处似乎生了颗肉瘤,叫他连气都喘不顺。   文侪就这么抛下他不辞而别了?   真无情。   真讨厌。   要是能把那人牢牢拴在他身边就好了。   冷不丁冒出的想法叫戚檐自个都觉着荒唐,他勾唇笑了笑,旋即将手在雨水间洗净。已被雨水浸得透明的白衬衫紧贴着他的上身,皮肤的颜色融在灰绿色的草木间,被大雨模糊开。   他慢腾腾踱步至距离那个满溢的池塘不远的小木屋,可走着走着,却忽然在大雨中跑了起来——他不想让文侪心疼被他浪费的时间。   虽说他瞧着风风火火,可当他停在那屋子前时,倒还算有点礼貌,知道要敲门。然而他也不过敲了三下,在没听见应答后便像屋主般光明正大地推门而入。   不是什么温馨的、有着暖炉的森林小木屋,一把斜放的细剪子给戚檐来了个“开门红”,戚檐单瞥了眼被划开道血口的手臂,连血也没抹便移开了眼。   ——那玩意平日里够他演一出鬼哭狼嚎的戏码了,但缺了看客,他哪里还有唱的兴致。   戚檐打从开始接这阴曹来的委托起,便总下意识往犄角旮旯去,总认为那些地方最脏也最是容易藏着些重要线索。可出乎他意料的是,这屋子四角虽都堆积了不少木箱与各式工具,却并未留下任何线索。   他倒没因此次受挫而止步,只倏忽想起阴梦第二天,那园丁手里握着把系着平安结的铁铲,便开始在明处卖力翻找起来,遗憾的是依旧是一无所获。   嗳,这也没啥好奇怪,毕竟如若那树干藏尸为真,那么铁铲之类的作案工具自然要收好才能安心。   戚檐也不纠结,转而掀开炉竈上的烧水壶盖儿,里头涌出的热气险些在他脸上蒸出水珠。   水还烫着,下头炉子里的火却给人灭了。   那么屋子的主人在哪儿呢?   在床底?在门后?还是紧贴着窗户死盯着他这个不速之客?   所以,他会在哪儿发现一双瞪大的、血红的眼睛呢?   戚檐根本不在乎。   那就等主人自个儿出来吧。   他随手将从顶柜里翻出的茶叶包倒入桌上茶壶中,右手拎了烧水壶便往茶壶中倒水。   现下,即便被斩断的两根手指已经接了回去,可活动起来仍然说不上灵活,每当他盯着那食指与中指上缝合的红线瞧时,心底便会涌出好些异样的情感,更准确而言是李策过分在意那俩根手指了。   岂止是在意,戚檐能够明显感觉到,李策想要的是断指复原。   依照浅显的表层分析,他当然能够将断指同谜题三“被割下的肉”相联系,而“变着法子长会我身上”就可以理解成李策对断指一事执念太深,但由于尝试的失败,因此日思夜想,频繁地臆想断指复原。   可他知道他若真这么答了,必定会空空浪费一次答题机会——他清楚的,这并非正确答案。   电闪雷鸣,狂风大作,戚檐粗略一算,自己到这儿也已经近一个小时了。除了床底没瞅,他都翻了个遍,原是在等着那人自个儿爬出来的,没成想那大概是个触发机制,还得他亲自瞅一眼。   戚檐有些不耐烦了,于是蹲身下去,迅速掀开垂至地上的白床单。   满眼红。   一个绑满赤色平安结的铁铲就好若被封印一般孤零零躺在床底,他正要伸手去摸,忽然另一侧垂地的床单一动,一张歪着脑袋的憔悴男人的脸随即撞入他略微缩紧的瞳孔中。   那人是从外边回来的。   狐狸眼弯起来,戚檐拍了拍手上黑灰,站起身厚着脸皮嘻笑说:“老伯,我说怎么没在屋里瞧着您呢!这雨忒大,您瞧瞧,我已给淋成了个落汤鸡……刚缝好的手指真真又疼又冷,就想着在您这儿避避雨,若冒犯您了,我麻溜出去?”   “不必,戚少爷客气了。”   园丁的眼珠子不安地左右晃动,反而是戚檐这客人请他在桌前坐下。戚檐有意叫那人紧张,查找着逼迫那人失言的机会,因而目光总往床底那铲子瞟。   那园丁见状果真如芒在背,他那宽下巴上下颤,连带着牙齿也敲在一块发出喀喀的声响。   “老伯,您放心,我对那铲子不感兴趣的。”戚檐笑眯眯地起身拎壶给园丁斟茶,沸腾的茶水烫得茶杯中白气腾腾,“您也知道的,我同周小少爷关系是顶好,我俩可是能睡一张床的关系,可他忽然就不见了,我心底实在不是滋味……”   “是啊、是啊……您二位打小就是干啥都要黏一块儿的……”园丁脸上的表情蓦然柔和起来,忽闪的烛光照得他面上斑驳,可一张皮肉本就下垂的短方脸忽而更耷拉下去,他反覆搓着手指,“我也没想到小少爷他会……”   戚檐听到“从小”那二字时,挑起半条眉。   是青梅竹马?还是亲戚?   他装模作样猝然叹出一口气:“可到底不是亲兄弟啊!我都这般难过,也不知……唉……”   “你甭说这样的话!纵然是表亲,您二位也是最最亲的!”园丁连连摆手,只是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一般抖着那粗糙的五指,惊恐地望向戚檐,“您、您伤心了?我原……原以为,您、您再不会……”   “不为他难过,为什么?”发觉那园丁闻言神色诧异,戚檐又转了个语调,“他到底是我的兄弟,哪怕先前有点儿什么什么恩怨,都不至于在小少爷出事后还纠缠不休。您怎会觉着我是那般薄情寡义的?”   “可、可是、是发生了那事,您才变的呀……”园丁生满老茧的粗手像是祈祷一般交叠在一块,被他掐得发红的手背上留有许多指印,“若您真的不再怨恨小少爷他了,我们这些看着您二位长大的,便也安心了……”   戚檐冲他笑:“您当然能放心。”   ***   由于他在园丁小屋待得时间过长,错过了午餐时间。那老管家不放心,于是专门来盯着他吃晚饭,不吃完不放人,   戚檐给人逼着吃饭,心里也不大舒坦,索性拿个大勺舀饭往嘴里硬塞。他吃得味同嚼蜡,眼下唯一支撑他在这阴梦里拚死干活的,只有一念——文侪可能在委托铺子里看着他。   戚檐其实也不明白,他自个儿受这么些苦,心急火燎地拚死干活,究竟是为了什么?   盼文侪能多分他一眼吗?   他也弄不懂了。   从前无意得知他妈对他那不得好死的爸始终痴心一片时,他差些冲去洗手间里把那天的,昨天的,前天的,大前天的饭菜都给呕出来。   真是个大善人啊!   那男人掐着他和他妈的脖颈多少回,他二人又窝囊受气包般战战兢兢过了多久日子?可即便他低声下气地像条狗一样跪着求他,他身上也依旧留下了那好家暴的畜生赏的几道疤。   要他原谅他爹,比他拿刀把他爹捅穿的可能性还低了百千万倍。   戚檐他没法憎恨含辛茹苦将他拉扯大的母亲,但他讨厌的亦或看不顺眼的人身上皆会具有他母亲身上的某个特质,譬如喜好逞强、过溢的善心、强烈的正义感。   巧了,今儿这三个词凑一块儿,他只能想到文侪。   “……别随意篡改人的取向啊。”戚檐嘟囔着,大瓷勺扒拉着碗内的米粒。   倏然间,餐桌顶头的吊灯闪了闪,戚檐的位置正对着袁景大敞的房门,从这儿朝房里看去,能一径望到她屋里头的窗户外。   在灯光一晃的刹那,戚檐似乎瞧着黑白两色的什么东西从窗前跑过。他不是个习惯质疑自个儿五感之人,于是一把推开老管家往袁景屋里头走,直把那抱膝坐在床上的袁景吓得大骂他几声。   “戚檐!你干吗随意跑别人房间来?!你问过我同意了?!”   戚檐起先并没想回答袁景,奈何她实在缠人,便搁下了安抚她诸类的心思,直言道:“刚刚你窗前有什么东西跑过去了,挺大一只,如果这山上没有什么能直立的野兽的话,那就不知是人是鬼了。”   袁景吓得结巴,将被子裹得更严实了些:“你、你会不会看错了?”   戚檐扶着窗框往外看,忽而看到几抹扎眼的黄光,愣了愣,只喃喃一声:“糟了……”   “糟了,什么糟了?”袁景魂快被吓飞了,忙趿拉鞋下床站去门前,“大哥你把话说清楚!”   戚檐神情急切,忙闪身避开她,急急往大门处跑,却见那原先微微拢着的大门这会儿已然敞开至最大。   潮湿的凉风吹过戚檐的面庞,恍如一只细手缠上了他的颈子,一股强烈的窒息感叫他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他进来了。”   戚檐言罢,忽而发觉适才还在他身边的袁景和老管家这会儿都不见去向,偌大的一楼,他说起话来尽是回音。   他脊背发寒。   心里发毛至如此境界,戚檐还是平生头一回感受到,他环视一楼,或明或暗的灯光像是鼓槌,他望到哪儿,哪儿便闪动着往他心脏敲去一下。   七分钟后,他听到了楼上载来水声。   不是雨水。   像是什么东西浸入水中,又被水拖着起来。   戚檐闭气又松气,喉结上下滚了滚,只大著胆子从厨房里抓了把菜刀,便踩上了通往二楼的楼梯。   二楼地面上有一大摊拖拽状水迹,一直蜿蜒去了这二层独一的浴室。   灯在闪,每隔两分钟灯光便会全熄,他有五秒左右的时间陷入全盲状态,哪怕黑暗中的煎熬叫那短短几秒长得像是半小时往上,可是他的步子从未停止。   水,他踩着水向前。   哗啦,他也听着水声向前。   他的手摸上了浴室的老铁门。   “嘎吱——”   一个人头高挂在浴室正中央,裹着红布的身子在浴缸中起起伏伏。   哗啦——   哗啦!!! 第115章   那玩意的视觉冲击大归大,可当最后一层恐惧来源被彻底戳穿后,戚檐反而不怕了。   他上手将那颗被挂在梁上的头颅扶稳,想要瞧清她的面庞,奈何她的五官已被犯人磨掉,任他再怎么仔细瞧,瞧见的也不过是削去了表层皮的结缔组织与肌肉组织。   他原还想把那水里的无头尸捞出来的,却忽地想起文侪当初告诉他,上一回的杀人案,还有个玩偶追着他们要杀来着。   “这回不一样么?”   戚檐不大相信,便走出浴室看外头的灯,二楼的数十盏灯仍旧保持着先前的闪烁节奏,隔几秒必有一次全灭。   ——这意味着一切都还没结束。   戚檐抓稳手里的菜刀,环视着周遭,却没觑见那黑白二色组成的杀人魔的半点影子。   这宅子为了彰显富贵奢华,装修皆是往金碧辉煌那路子走的,按理说那杀人魔的面具是黑白二色,若是那鬼东西仍旧在这儿,他应该一眼便能瞧见才是。   他寻思着,又踱回了那昏暗的浴室中。   里头无皮脑袋依旧慢悠悠转动,无头身则保持着上下浮沉的节奏,水珠滴滴答答地往下落,有如外头淅淅沥沥的一场雨。   “哎呦。”戚檐笑起来,用手背将面上血水抹了,顺带将那些叫水凝作刺一般的扎眼头发也尽数往后撩去,“我说在哪儿呢?原来是在这儿。”   戚檐遽然仰头,直直看进浴室顶头的一片漆黑。在半晌无声后,顶头那团模糊的墨团中忽而浮起了一块圆白,下一秒那白已噌地晃到了眼前。   ——丑角面具。   三角锥子眼,两短撇黑眉,圆白覆盖了眼鼻,左右各一圈艳腮红,下边则是直连嘴的一大抹黑。   那杀人犯一直吊在上头!   戚檐毫不犹疑,只蓦地将刀子刺向那人的脖颈,可是那杀人犯的脖子却像是铁块一般根本刺不下去,由于戚檐用力过猛以至于刀子在撞击那硬物后将他的手猛地弹开。   “唉,杀不了,杀不了,大哥下次您就直说,我就直接跑啊……”戚檐边跑边说,只学着文侪那般借水前滑,好在他的下盘还算有力,几回要摔却没摔,原先想往房间里跑,跑过去的时候一瞅,门锁没了。   “天不给活路啊……”   戚檐跑经露台时,远远觑见上头门锁依旧还好,便将身子一拐,冲过去,嚓地锁了门。   这般玻璃门能挡得了什么?   屁也挡不了。   也罢,没关系。   戚檐两臂扶着后头的露台铜栏杆,死死盯住了玻璃门后那丑角的脸儿,也是这时候才发现那杀人犯并未佩戴面具,不过是在一张皱巴巴的老脸上拿笔墨画了妆   “奇怪,还以为这回阴梦里的杀人犯皆是熟人呢……没成想竟不认识……”   那杀人犯咧嘴笑着,下一刻抓起了二楼小客厅里的一个瓷花瓶。   砰!   砰——   砰隆、嚓!   露台门玻璃炸开的那一刹,戚檐一笑,压身向后,从二楼的露台,倒坠而下。   那丑角嘻嘻笑着,伸了脑袋瞧他,在别墅蓦然亮起的灯光中,他看见那人面上的皮破裂开来。   ——是人|皮|面具。   戚檐摔落在大雨中,由于脑袋向下,所以脖子拧着的骨头响是他昏死前听到的最后一个声音。   ***   他没死。   明光闪得戚檐眼前一眩,他的心脏骤然梗紧,呼吸凝滞,热流登时从七窍淌出。他下意识强捂心口,软着双腿跪倒在大宅门前,连脑袋磕在地上的咚咚响声都没听着一点儿,机械式反覆的动作是被那医生制止的。   “哎呦,李少爷,您怎么又这样了?”   医生的呼声哀切,好似从前棚户区死人后左邻右舍常能听见的哭嚎。   “有、有鬼!!!”戚檐大吼一声,可理智告诉他自己,李策这回大概是真疯了。   戚檐无法控制自个儿的所作所为,活像个被锁在他人躯体之中的魂灵。   模糊的视野让他看不清眼前人与屋,强烈的耳鸣叫他立在失聪的边缘,听不清外界的声响。他勉强爬起身来,却是摇摇欲坠,身子反覆站起又猛然往下倒,撞得他身上青青紫紫,满是淤青。   不幸的是,他无法反抗李策的操控,可是五感共通,疼得他恨不能龇牙咧嘴。   柳未和袁景手握着楼梯的把手,胆颤心惊地向下观望。袁景同他关系似乎更好些,三番五次要上前,却都被那李策的发疯模样给逼了回去。   戚檐心想,可千万别过来,一不当心让李策伤到了,一会儿赔礼道歉的还得是他戚檐。   “李少爷!啊——任、任少爷、您……”   戚檐隐约听见那老管家沙哑的声音,即便能够清晰看见老管家的嘴张合,可耳畔嗡声却叫他无论如何都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身后蓦地伸来一只手抓了他的臂膀,戚檐在李策控制下回首——是任怀。   他能察觉到,当任怀那张板着的、有些扭曲的脸映入眼帘时,李策抖着唇开了口。然而,戚檐根本听不清李策说了什么,只能看见本还笑着的任怀的面色倏然间变得铁青。   任怀毫无血色的唇齿抖得厉害,明显小于眼眶的乌黑瞳子有如蛇目般朝上下延申,而左右向内缩窄,强挤作竖瞳状。那人一副胆丧魂飞模样,连连朝后退,直至装在一木柜子上,骤然跌倒在地,那木柜子上的一硬物也随之哐当落地。   “不、不是……”   戚檐终于听清了任怀在说什么,而这时,他发觉李策那疯子终于把身体还给了他,于是笑着朝跌倒在地的任怀伸出手,说:“社长,对不住哈,刚刚我脑子有点乱,你就全当我在胡说!”   然而任怀却一把拍开了他的手。   戚檐将眉一拧,看向了楼梯上的柳未和袁景,没成想那二人也是一副毛骨悚然模样,瞋目结舌以至于说不上话来。   “大家这是怎么了?”戚檐觉着莫名其妙,一边揉被那劲大的任怀打红的手,一边耸肩看向神色尴尬的医生俞均,“您最是清楚我的症状,应该知道我刚刚不清醒吧?口不择言,还多见谅……所以,我刚刚到底说了什么?”   俞均抓耳挠腮,不敢再瞧那笑里藏刀的戚檐,开了口也依旧嗫嗫嚅嚅,闪烁其词:“您说、他、他……是……”   哈。   他妈的有嘴就好好说话啊。   戚檐依旧笑着,莫名的躁,他其实本就不是个很有耐心的,这会儿那舒缓他躁意的文侪也不在,愠恼便自他弯起的眉目中像窗外雨一般哗啦啦往外漏。   在他思考着该如何撬开那群顽固的嘴时,余光忽瞥见任怀拾起了掉落在他身侧的东西——一把银光闪闪的水果刀。   戚檐还没反应过来,锋利的刀刃已经飞向了任怀的手腕——是那条没有纹鬼刺青的手臂。   血珠从刀口往外渗,任怀划了一刀,两刀,一刀接一刀,他是奔死割的腕。   戚檐就站在他几步开外,此时却像个僵硬的木偶,双腿都仿若被固定在了地板上,连一步都迈不出去,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   任怀的动作一直没停,活像个疯子般在戚檐面前自|残,鲜红的血溅了戚檐满脸,喷至眼眶中的血糊在他的眼球上,不断刺痛着他的神经,可他还是没能有所动作。   象徵着不吉利的右眼皮在疯狂跳动,戚檐听见了袁景的恸哭声。在他艰难地挪动眼珠往右时,他看见了老管家阴沉的面色,那管家一步步往这处走来,没有责备戚檐,只叹了口气——   “说到底,也不是少爷的错。任少爷好自为之吧……”   哦?尽管戚檐刚刚没能听清李策究竟说了什么,可是那话既然能叫众人震悚,逼得任怀割腕,那么必然不是一句好话,这老管家再护主,也不至于颠倒黑白吧?   除非,那句话仅仅是陈述了某个事实。   所以,他到底说了什么呢?   戚檐盯着任怀,却如何也瞧不清他的长相,鼻子一会宽一会窄,嘴唇时而厚些时而薄。唯独那双流着泪的眼睛没有太大变化。   他于是凝眸于那人的眼,顷刻间,耳边轰鸣戛然而止,万籁俱寂,任怀的脸也在刹那间清晰起来。   ——胡子拉碴,头发稀疏,干瘪的面上却生着肥鼻厚唇,那双平日里瞧着颇加分的眼这会突兀地长在面上,违和得发紧。   可任怀不是个清秀的青年么?怎会如此老态?   但那模样的确很熟悉、很熟悉。   看到那张脸的第一眼,戚檐下意识便能喊出任怀的名字。   然而戚檐的左手不受控地抽动起来,那两根直挺挺的缝合指头无休止地发著抖。   “咔擦——”   两根不能弯曲的手指倏然折起,缝合处的红线随之崩裂开,露出里边血淋淋的骨肉。   指蜷缩作拳,而拳头在下一刻猛砸向了那张扭曲且诡异的脸。   在任怀口中血染红戚檐的指骨之时,戚檐想起——   这张脸,还有那丑角的脸——   都是任怀手臂上的鬼老头的脸。 第116章   鬼老头狞笑着,皱巴巴的褶子间藏污纳垢,当他倏然放松面部,任由松松垮垮的皮肉耷拉下来时,那些灰褐色的脏泥便随之暴露在外。   有一股凉气自戚檐眉宇间下沉,自他的领口往内钻,紧贴皮肤带起细密的鸡皮疙瘩的同时,也叫四肢愈发的冰凉。他的喉头上下缓慢地滚动,没有发出丁点声音,可满嘴铁锈味却叫他禁不住攒眉蹙额。   “你不是任怀。”   戚檐下意识说出这句话,说出口又觉得自己这话实在太蠢。   “那我是何人呢?”鬼老头哈哈笑起来,他一笑,满脸肥肉便也跟着剧烈抖动。   戚檐在心底骂脏,面上却笑着,他甩了甩手臂驱散满身寒气,目光从老头手里那把血淋淋的刀刃挪到他沾满血腥的掌心。   “我猜,你是杀人犯。”   “任少爷!!!”   一声好似竭尽全力从喉咙中吼出的沙哑嗓音骤然刺入戚檐的耳朵,他看向身侧那惊惶万状的老管家,目光再转回去时,面前只剩下了那面色惨白、摇摇欲坠的任怀。   又一声惊呼,这声来自于楼梯上观望的袁景,而这次,映射的场景是任怀应声倒地,鲜血铺开。   戚檐没有伸手扶他,因为他发觉任怀的血也溅到了他的手上,可他抬手凝视着那片殷红,心底忽而被两股相矛盾的感情所左右。   兴奋与恐惧。   戚檐无措地看向老管家,那人面上已无先前的惶恐,只平静得仿若机械,他说:   “天黑了,大家快些上楼休息吧!”   ***   戚檐睁开眼,先瞅见外头天已经白了一角。   他又躺在了自个儿那张柔软的大床上,潮湿而温暖的房间安静得叫他觉得有些寂寞——今日是文侪失踪的第二天。   他的目光将房间从左到右粗略扫了一遍,没瞅见什么异样,便拐去了墙上的挂钟上,这会儿时针与分针恰指向了6:30。   戚檐难得早起,寻思此时其他人应还没起,便利索下了床。   昨夜那恶心鬼老头叫他憋了不少火,更准确来说,是李策对那老头抱有强烈的恨意,既然如此,那二人之间必然存在什么关联,这一线索也必然同任怀分不开。   当下,他还没能想明白那鬼老头长在任怀手臂上的缘由,但事关那鬼老头的线索至少目前几乎没有。   那么,要么是他们遗漏了许多线索,要么便是许多关于鬼老头的线索都没能被他们破解。   其实不单是这件事,他心底的困惑还有不少,譬如,袁景当时在饭桌上说他们都“干了那事”,指的究竟是什么?李策那会儿说他自个儿是“帮凶”又代表了什么?   戚檐想了想这几日翻找过的房间,出了卧室便径直往二楼的小书房去。   在这宅子里,书房一概被划入公共局域,平日里都不上锁,也正因此,他同文侪俩人平日也没什么兴致去探索。   外头依旧是阴天,走道上静谧得叫人发怵。戚檐倒是没怎么怕,只轻手轻脚将虚掩的门推开往内钻,待背在身后的手扭上门锁,才开始扫视全屋。   二层书房内的装潢要比一层含蓄不少,没有那般近两层高的书架,这屋中最高的柜子戚檐不用踮脚都能摸到顶。他也不急于去翻那张大办公桌,只走到距门最近的那一个书柜前,迅速将放置的书籍看了一遭。   他也是这时才意识到,楼下的藏书多是美学艺术亦或者世界名著一类书籍,而这小书房中放置的大多是专业知识性较强的作品且其中大多是纯外文作品。   戚檐习惯性地在诸多类别的书籍中快速筛选潜在的有用信息,他的脚步一直沿着四面书柜移动,最终停在一大沓依照时间顺序叠放的报纸前。   很显然的是,这些从1990年至2006年的报纸中,缺了两个年份,一个是1991年,一个则是2000年。   看来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那件事会同这宅中接连不断的杀人案有所关联么?   袁景当初说的宅中死过人是否就可能发生在这其中一年?   戚檐没再翻书架,只大爷般往办公桌后的椅上一瘫,悠哉游哉地翻起了抽屉。书房这些地方必定会有不少文本数据,而他正巧是不喜欢筛选东西的那一类,要他连看上百份数据,那还是把他脑袋砍了吧。   也就只有他文大哥那天赋异禀的,看到那般多文本,还能沉下心气了。   冷漠的目光在白纸黑字间快速游走,他看完一张扔一张,丝毫没有要收拾的意思,反正人李策是周宣的表亲,一会儿吩咐那老管家便也足够了。   抽屉上两层皆是些无关紧要的数据,最底下那层放着本红日记本,戚檐还没将那玩意翻开,先摸到一层粘腻的液体。   戚檐下意识觉得是血,没曾想把日记一翻,却只看见掌心一大摊黑糊糊的粘稠液体。   那玩意气味刺鼻,还泛股呛人的药味。   他自然闻不出来那是个什么东西,只将注意力移回那本日记本,日记本翻开的第一页便是他适才想找的其中一份报纸——剪切版。   被贴在日记本上,还用红笔画了数个红圈的报道讲的大致是,1991年,发生了一起绑架案,被绑架的人质为一男孩和一女孩,绑匪以孩子的性命为要挟,索要高额赎金。   案件的结果是……   戚檐将日记本翻到第二页。   空空如也。   显然,案件的结果被这本子的主人刻意掩盖了。   所以那男童与女童成功逃脱了吗?   还是都死在那案件中了呢?   如果幸运的话,这宅子中的人或许存在着那案件的幸存者吗?   倏忽间,戚檐被一股不受控的紧张感所裹挟,他一时喘不过气来,那李策好似在催促他快些离开这是非之地。   戚檐屏住呼吸,仓促将红日记本从前往后又确认了一遍,便急匆匆走出了书房。他本打算直接往楼下去,恰目光瞥向那通往露台的二层小客厅,忽而反应过来这几日虽总经过那儿,却也没怎么仔细翻找过,便一个箭步冲去了客厅的电视柜前。   他拉开抽屉,里边塞满了杂志,只是杂志的内容却让戚檐有些困惑——全是较为明显的女性向杂志。   杂志封面上无不用高跟鞋、口红诸类,以及其他大众化的、常被使用作为女性符号的物品作为封面。可是照老管家所言,这宅子的所有者是周宣,而这又是李策的阴梦,若要放置标志物,怎么也该是男性的东西才对。   戚檐眨了眨眼。   这七日里的死者好似皆是女性来着,就连文侪、袁景和任怀起初说撞了鬼,说的也是个女鬼。   所以,她是谁?   戚檐原先单纯以为女鬼只是用以增添这委托惊悚感的固定设置,可这样看来,那想法便有失偏颇了。   他利落起身,在沙发与茶几那又摸了半晌。   从椅子缝里找到一条心型项链。   没了。   戚檐将项链收进裤兜里,旋即跑下了楼梯,路上碰着那柳未,给那人莫名其妙剜了一眼,他也不恼,单厚着脸皮问:“小柳,你这眼神不大好啊?我做什么惹你生厌了么?”   柳未并不回答他的问题,仅仅飞速踩着台阶从他身旁跑下去,只是她的步子迈得有些怪,戚檐于是又开口问她:“小柳,你脚扭着了?”   柳未这才很不耐烦地应话:“……早好了,只是还有些怕,不大敢用力。”   戚檐耸耸肩,随即跑下楼去,蓦地推开了通向后院的门,钻进了那间未尝走入的温室里。   他来这儿时心里已有了自个儿的判断。   ——他觉得这温室与谜题一脱不了干系。   【壹、我痴迷植物,梦里头那些为非作歹的好人,却总在裁叶。】   ***   温室的面积说不上大,目测大约只比客厅宽敞上一些。   三角顶,玻璃墙面,几乎皆是大盆栽的花卉,其中半数是绿萝以及虎尾兰、吊兰之类的纯绿植物。   这般来看,若是将谜题一中的“裁叶”映射到阴梦当中,这行为若是施行下去,无异于毁掉这温室。   那么,植物的寓意究竟是什么呢?   戚檐在温室内转了一圈,并没有瞧见什么放置在显眼位置的线索,于是蹲身下去一边翻找花盆,一边思考谜题一。   谜题一有一个很重要的名词——“梦”。   可是自打他来到这一阴梦中,他每夜都被那老管家赶着回房睡觉,甭提做梦了,他连进入睡眠状态的实感都没有,几乎都是一闭眼一睁眼,天便亮了。   既然这阴梦里不存在寻常梦境,那这很可能意味着梦与现实同时存在于其中。   “梦的边界在哪儿呢……”戚檐呢喃着,手已顺势插入泥土中刨开了一株虎尾兰。   叫他惊奇的是,那盆栽的根部并没有附着泥土,他所看到的那层泥土,仅有头发丝那般的薄。   戚檐不死心,只将其他的植物也都拔出来看,结果——皆是那般。   “也没有液体,应不是无土栽培……”戚檐起身,自言自语道,“这处设置是因为阴梦而荒谬化了,还是说,我此刻已身处梦里?”   “不对……谜题一里说有人在裁叶来着,可是盯了那园丁有一会儿了,那人从没拿起剪子裁剪植物……”   戚檐尚留有理智,也不在乎时间之类,只往长椅上一坐便开始咬文嚼字。   【壹、我痴迷植物,梦里头那些为非作歹的好人,却总在裁叶。】   “为非作歹”意指那些人不受控,“好人”代表着李策对那些人的品性乃至于行为正确性的认可,“总”意味这这一行为不断重复进行。   总结来看,是梦中人常常做一些他抵触,但是正确的事,即从一般价值观来看,“裁叶”是正确的,那么相对的,李策“痴迷植物”这件事便是错误的。   戚檐目前虽想不明白这“植物”与“裁叶”的意义,可最叫他心烦的却不是那事,他想不通为何李策要强调他的“梦”。   梦。   他首先排除掉了梦的其他含义,譬如幻想与梦想,因为这俩者皆是凭藉个人的主观意愿创造出来的东西。   “植物……梦境……”   温室里头安静得紧,唯一的声源来自掉落在屋顶上的雨珠。   “天黑了啊……”戚檐闲适地仰起脑袋观雨,却忽听前门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他于是回头看去。   短短一瞬,惊恐的神情便若天幕上的浓云般骤然覆盖了他的面庞。 第117章   伏暑闷得委托铺子前的柏油路冒烟,薛无平不知从哪儿淘来对太阳镜,这会戴着黑墨镜瘫在树荫底下乘凉。   他手里一把蒲搧动得飞快,活似那卯足劲振翼的小飞虫,嗡嗡直响。   “哥,你别盯着显示屏看啦,眼睛看坏了怎么办?”   岑昀将一罐冰饮料贴在文侪的面上,文侪伸手接过去时仅不咸不淡道了声谢,眼睛却一刻不离显示屏中的戚檐。   “果然是担心戚哥吧?”岑昀自顾自舀了一大勺冰西瓜嗷地放入口中,将两颊塞得鼓鼓囊囊还要含糊道,“戚哥若是知道你这般念、念着他……这瓜好甜……他会很高兴的!”   文侪没有回答。   ***   戚檐的意识还停留在后院温室里,可是当一阵强光照射过来,他将眼一闭再艰难睁开时,他已陷入了客厅的软沙发中,浑身雨水将沙发浸得很湿。   他喘着,嗓子里有竭尽全力奔跑后留下的血腥味。   他站起身,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肌肉,低头时才发现自个的球鞋上沾满了鲜血。   一行血脚印则从沙发处延伸至门口。   “我又忘事了么……”戚檐左右转动发酸的脖子,“可是昨日鬼老头杀人的事,也没忘啊……”   他没打算硬想,第一回委托时那精神分裂的赵衡早已叫他习惯了记忆中无处填补的空白。他将球鞋踩在地面上一大摊脏水中浸了一会,这才迈开步子。   客厅的正对面是那几间相连的卧房,戚檐站在茶几边,恰能瞧见对面老管家与袁景紧闭的房门。   他走出客厅,原是打算拐个弯径直上楼,可眼神瞥向那一行卧房时,他忽而心间一动——那四婆的房门虚掩着,窗外猝然吹来阵风,那门便朝内又敞开不少。   面对那用斧子砍下自个儿手指的食人魔,戚檐当然是——   一点儿也不怕。   他敲敲门,轻唤几声“四婆”,没听到回话便毫不客气地往里迈腿。   实话说,在入屋前,他还并不清楚为何瞧见个打开的房间便想进去瞅瞅,可当瞧见放在床头的竹篮时,他便明白了。   在那四婆拿斧子追着他们砍的那日,四婆出去了许久,直到夜里七点半才回来,而这篮子便是她那时候提回来的,那置于篮中的藏青布隆作小山状,显然是藏了什么东西。   戚檐的指尖触及粗糙布料的须臾,门锁忽然咔哒咔哒响起来。   “嗳?我刚刚没锁门呀……”四婆的尖嗓极有辨识度。   “您用钥匙开吧。”袁景有气无力地说,“我就想着拿点蒜和辣椒放屋里辟邪用……我总觉着最近被什么鬼东西上身了,肩沉得我抬不起来。”   耳闻钥匙已经插入锁孔了,戚檐瞟了一眼那篮子,伸手将藏青布猛然一拽。   那四婆好似察觉到什么,房门往内砰地撞在墙壁上。   顷刻间,穿过大敞的窗子入内的狂风带雨朝二人扑去,将她俩浇了个半湿。   一条藏青布轻飘飘落了地。   ***   戚檐头也不回地绕到后院,待从雨水中抽身站至温室檐下时,这才低头看向怀中的篮子。   由于他从没想过要帮那玩意挡雨,反而三番五次要拿那篮子来遮雨,这会儿篮中东西已经被水泡了。   即便如此,他也能轻松辨认那一套东西——火机、一锈铁罐装的石油以及一小捆木柴。   这些证据的指向性尤其明显,文侪曾同他说,在四婆砍人的当晚,发生了一起纵火杀人案,只可惜有关那案子的细节皆被戚檐忘了个干净。   “她就是杀人犯么……”   戚檐自言自语,他抹了一把脸,恰瞧见二层有几间未点灯的房间,除了他与文侪的两间外,还有一间是柳未的,那不知在何处崴了脚的柳未这会儿也不知是否在房间休息。   可、柳未怎么忽然就崴到脚了?   她平日走路慢吞吞的,比任何人都要更小心,她是着急干什么事没当心么……   戚檐并不觉着这阴梦中会忽然抛出个无用线索,也恰是他思索时,心底蓦地生出个怪异却并非全无道理的念头——倘若这一宅子人皆是杀人犯呢?   他算了算时间,估摸着四婆和袁景也该离开了,随即将篮子随地一抛,光明正大从后门进了宅子,也不顾那惊诧的老管家的劝阻,拖着湿答答的身子直奔向楼上。   柳未的房门果然也没关紧,里头是一片黑暗,戚檐没傻到莽劲往里冲,只贴着门听柳未均匀的呼吸声。   “她在房里啊……”戚檐转了转干涩的眼球,还是蹑手蹑脚入了屋。   他走起路来像是飘荡的鬼魂一般悄无声息,袜子踩着厚厚的地毯仅留下踏雪一般的簌簌声。他倒是专一,没去翻找新地,只凭记忆拉开了那四层柜。   第一层被拽开时,他只是冷着脸在那些诡异的大头洋娃娃中翻翻找找——据文侪所说,那巨型鬼布偶通身长着红毛,四肢浮肿,乌黑大眼瞪如铜铃,头顶则生着稀疏的黑发。   第一层一无所获。   而在第二层的玩偶残肢中,戚檐也没能从那些细胳膊细腿中翻到什么。   第三层,一拉开抽屉映入眼帘的便是淡粉的、天蓝的、鹅黄的清新绒毛,那些东西铺得平平整整,颇有强迫症的意味。   戚檐觉着没意思,伸手胡乱一搅便要往下看,哪曾想他这一搅却叫那些绒毛翻了个面,露出背面的艳红。   戚檐咽了口唾沫。   为什么他听不见柳未的呼吸声了?   他的心跳骤然加速,他再顾不得什么,只猛然往外冲去。   走廊的光亮在一瞬之间耀得他眼前一花,可定睛看去,却只见捧着两块干毛巾的老管家正攒眉盯着他。   老管家说:“戚少爷,夜深了,您快些把头发擦干了去睡吧!”   戚檐有些发懵,原来已经到深夜了么?   他接过毛巾,极自然地忽略了来自柳未卧房的一道灼灼目光,朝走廊深处的房间走去。   ***   戚檐是被噼噼啪啪声吵醒的,他睁眼,看到的不是这山上熟悉的铅灰与苍青,而是吞没一切的橘红。   ——是火光。   火,吞没了前院的一切,他伸长颈子,看见那园丁老伯浑身沾满了火焰,正绝望地在泥潭里打滚。   一阵刺痛逼得戚檐蓦地掀开了厚重的棉被。   原是一小簇火苗已咬上了他的裤腿,他一愣,下意识砸了屋里的盆栽,把里头的土往脚上掩。   然而厚土拨开,火苗仍旧没有熄灭,且在不断向四周扩散。   他冲去房门,看见那瘫在沙发上的医生俞均,那医生见他要去浴室,嘴唇翕张,却是最后仅仅把手压上了双眸。   戚檐没搭理他,只冲进浴室打开花洒——可那无疑是白费功夫,火苗并没熄灭。   他也在这时认识到了一个事实,那火并不会损毁他的衣物,它们灼烧的,仅仅他的肉身。   戚檐粗略一算,这火苗最迟在一小时内便会覆盖他全身,且在这之前,他也极有可能因重度烧伤而死。   “没有时间查找线索了……”戚檐强忍疼痛,“得把死况给还原了才行……”   他往楼下跑时,看到楼梯旁边蹲着那用棉被裹着自个儿、放声痛哭的袁景;席地而坐的柳未倚着楼梯,指甲死扣着一块软木板,将下唇咬出了血也不愿意出声;四婆将自个儿锁进了屋子里,他瞧不着;老管家就站在门侧,腿部肌肤已被火烧得焦黑。   仍旧保持体面的管家冲戚檐微微屈身,说:“戚少爷,早安。”   戚檐没工夫回应,径直跑向后院。   他们当真不知疼痛滋味么?   心里有片刻产生了这样的疑问,可他还没来得及细想,那疑问便被他抛到脑后去了。   ***   雨水将他的身子淋透了,可他除了向前奔跑,别无选择——他愈是慢下步子,大火灼伤全身的疼痛便愈是强烈。   所以他只能迈开腿,再迈开腿,叫四肢的酸痛与近乎窒息的疲累舒缓难耐的烫伤与烧伤。   他很快便到了池塘边,倒也不怎么慌乱,踩稳了池塘周遭那些发软的泥,便开始仔细回忆李策死亡的细节。   “淹死,再加上泥巴糊脸……”戚檐算着,“面朝下跳,叫什么尖锐东西戳着脸蛋必然不好受……”   戚檐念叨着,也不做任何心理准备的,只转了个身,挺直身子往下躺。   扑通——   浑浊的池水在大雨中发出一声微弱的吼叫,转瞬便将那不速之客吞进了腹中。   浇不灭的火苗还在烧皮烫骨,戚檐只是坠落,沉底,又死一回。   往后倒时他心里没有一丝一毫的不安,甚至连半点起伏都没有,或许是因为他知道这不是生命的终点,而眼下的一切痛苦皆有终点。   可当池水涌入他鼻腔之际,他忽而有些怕了。   要是睁眼时文侪还是不在怎么办?   那他的心意只能烂在胸腔里了吗?   不是说人要在死前把想做之事都完成么?   他还没表白呢,所以文侪不能死。   他表白后,文侪也不能死,因为在那之后,他会更贪心。   水不断灌进他的五脏六腑,他想,他早已厌倦了做文侪没名没份的同窗亦或好友了,让他当一回追求者吧?   新身份,新气象。   他下次见到文侪的第一眼就要表白。   痛苦逐渐麻木了他的五感,可他的意识照旧清醒,仍在一次次仿真表白场面。想着想着,他忽而给自己留出一条后路。   “如果这回委托在三次轮回及以下能完成,我就表白。”   他的嘴唇动了动。   没出声。   由于他一点儿没挣扎,所以在躺进池底时依旧保持着平静又温和的微笑。那双不肯阖紧的狐狸眼,怅惘地透过浑浊的池水望向天空。   “得表白啊……”   他的嘴角忽而微微向上。   镜头外的文侪皱紧眉头,将脸埋进薛一百毛茸茸的肚子里,嘟囔道:“死那么漂亮干什么……”   薛无平大爷似的坐着,见这会儿薛一百给文侪夺了,自个儿没什么好摸,便将手落去了文侪脑袋上,胡乱揉了揉。   镜头的最后一幕,那因浸水而浮现出不少血丝的双眸忽而眨动一下,戚檐用尽最后一点力气伸手抓了池底的泥,将自个儿的面容全部糊上了。   ***   ————[ !!!委托失败!!!]————   【本次委托累计失败次数:2】   【解四谜:未完成】   【查清宿怨:未完成】   【还原死况:已完成】   【重生时间:未存盘·阴梦首日】   ————【存盘点加载中……】———— 第118章   每回重生,总有这么一段头晕目眩的时间。文侪扶额坐在床上,趁手脚无力,在脑海中迅速整理分类已获得的线索。   从他这房间的窗子恰能看见前院,他原以为戚檐会如其先前描述的那般出现在湿漉漉的草坪上,然而那儿仅有一片被压折的茸茸青草。   正困惑,只听房门喀哒一响,文侪还没来得及看清那飞奔而来的究竟是个什么玩意,熟悉的脑袋已经埋在他的颈窝了。   “哥,小弟想你想得快死了。”戚檐插了电一般转动起脑袋,软发蹭得文侪颈子痒,文侪莫名觉着开口让他滚有些掉气势,于是抬手揪了戚檐的耳朵要把他拉开,可不知怎么,这回那小子尤其顽固,他使了好些劲也没把他扯开。   “喂——你干嘛呢?!”   “你都没告诉我一声就消失不见了,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心情?”戚檐哼哼唧唧,搂着文侪腰的手死活不放。   “靠!我哪里知道我会突然没了,老子一睁眼就躺委托铺里了,还能给你托梦不成?!”   文侪把手伸到腰后扒拉戚檐的手,奈何那戚檐不知哪儿来的蛮劲,叫他怎么也扯不开,文侪一时间挣扎得像是被钓至桶中的缺水鱼。   “又炸毛,总是只对我发脾气。”戚檐收紧搂着文侪腰的手,不让文侪挣扎,只是委屈的语调一转忽而染上了颇得意的笑意,“但没关系,无论大哥怎么对我,我都会好好地爱着大哥。”   “我X,一身鸡皮疙瘩……”   在文侪又要伸手拽戚檐后脑勺的头发的前一秒,戚檐松开手去,笑说:“咱们快些干活去吧,我想在这一局刷完这委托。”   “哦?”文侪满脸不信,“又想做什么?怎么突然这么积极。”   “秘密。”   戚檐给他抛了个飞吻,文侪一枕头就劈头盖脸砸了下去。   只是文侪忽然冷静下来,于是抬眼瞧了戚檐一眼,试探性地问:“第六日你是怎么从温室走回客厅的……你忘了么?”   戚檐叫他点着这么一茬,便说:“对,你那儿能看到?”   “看得不能更清楚了。”文侪耸肩,“有个东西追着你杀。”   “长什么样呢?”   文侪想了想,说:“模样很奇怪,面上只有一只眼,占据的地方却大过半张脸。”   “你那会儿回头时,他已经站到了温室门边,你是从后门跑的,那玩意跑得很块,你比他稍快些……跑了多久?快一个小时吧,屋里屋外到处跑,后来你躲在墙角把他捅了……”   “哦,从门口拖向沙发的那摊血迹是他的……真奇怪,我之前还以为这些东西都是杀不死的呢!”   戚檐正拿着枕头把玩,抬头看到文侪朝他挥手,还对他说:“你坐过来,挨近点。”   谁料他方笑着伸去脑袋,下一刻嘴巴便给文侪使劲捂上了:“你今儿究竟为什么这么急?本来语速慢悠悠的,一下像是吃了炮似的,还要不要人听清?——谁说那血是他的了?你当时压根就没伤着人家,叫人夺了刀一阵好捅,后来不知道你盯着那鬼东西说了什么,那东西就崩解了,你爬回沙发,拖了一地的血。”   文侪言罢要抽手,没成想戚檐却将唇粘贴他掌心亲了一口,险些惹文侪送他一巴掌。   “说了什么吗……”戚檐寻思着,“在那样的情况下,我能说些什么呢?”   文侪见他愁眉苦脸,一个响指打在他耳畔:“想不着甭硬想,除了叫自个儿郁闷没有别的用……咱们快些把每一天的杀人事件理清楚了。”   “成。”戚檐立起左右手六根指头,“根据你的描述和咱们目前搜集到的线索——第二天早晨,园丁老伯杀人藏尸树洞;第二天夜晚,烧人,四婆那儿有作案工具;第三天,玩偶书房杀人,在柳未房里有玩偶皮毛,估摸着犯人就是她;第四天没死人;第五天,丑角浴室杀人,外边的皮囊是鬼老头模样,映射的是任怀。第六天,独眼鬼杀人,映射者未知。”   文侪数着:“就只剩老管家、袁景和医生俞均没干过杀人勾当了。”   戚檐伸指在他的眉心揉了揉:“你心里有偏向了吧?”   “没有证据支撑,我也不好乱说。”文侪看向戚檐,“看NPC重点程度,我觉得是袁景。”   戚檐没有提出质疑,只笑说:“你想说啥说啥,在意我做什么?”   “谁在意你……没有底气,说个屁,日后给人打脸么?”鞋子随脚踝转动敲向木地板,文侪叹了口气,“先不管这茬了……重点在于为何发生了那么多起杀人案,你单记得他任怀的?”   暴雨如常到来,雨水被狂风卷着往玻璃窗上泼,又分出无数条岔道向下流。   “舞台灯全照着他打呢!”长睫扫得戚檐眼下发痒,他伸手揉眼,忽而一停,笑起来,“咱们社长是个主角啊!”   文侪见他笑,知道他又意识到了什么,便问:“之前没解开的线索,有哪一项能同他映射上么?”   “有啊。”戚檐说,“那把我拿来捅杀人犯的小刀,你还记得咱们是从哪儿找的吗?”   “二层杂物间……”文侪皱眉想着,“果树下的袋子里。”   “里边还有什么?”   “无头尸。”文侪瞅着他。   “头在哪儿?”   文侪眯了眼,方想骂他找茬,眼前蓦地闪过戚檐当时所说那任怀手臂上的刺青,他犹豫几秒才说:“……你不会想说那刺青是那具无头尸的脑袋吧?这2D和3D的还是有点差别的哈?”   “嗐!我们文哥这想像力怎这般匮乏呢?”戚檐说,“那鬼东西究竟是2D的还是3D的,咱们拿刀把它挖出来后不才能知道么?”   “那杂物间藏了存盘纸,在第四日夜里才能打开……我猜任怀手臂上刺青也是在那时才出现……”文侪拍拍他的肩,“我第五日就会消失,任重道远,你加油。”   戚檐瞧着那从抽屉里掏出笔记本的文侪似笑非笑,自觉裹紧了被子:“文哥,你应该从显示屏里看到那案件了吧?就那个儿童绑架案,我想试着把那个案件给还原了,我总觉着那个案件和宅子里的死人有点关系。”   文侪点点脑袋,垂头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正专心,却还不忘回话:“宅中鬼魂的确都是女性,应该还是有一定的指向性的,当务之急是弄清她和李策究竟是什么关系。”   戚檐再歇了会儿,便下床套鞋。   “往这边来——”他将文侪的手腕一攥便把那人拉出房间,而后朝另一间屋里推,他边走边说,“我觉得这屋子里一定有点什么。”   “这是哪儿?”文侪抬头的时候已经站在了个光线幽暗的卧室里,他扫了一下布局,确信自个儿从没来过。   “袁景说闹鬼那屋!不早说要来这间屋瞧瞧么?先前被那鬼婴拦了路,后边也一直没机会来。她当初说总觉得有鬼挠床板呢,咱们不然去床边听听?”   戚檐趁文侪发懵的刹那摸了文侪的脑袋,眨眼间他已蹲在了床前。纯白的床单垂落在地,单人床上却连个枕头都没有。   “那就让我瞧瞧这床底下有没有鬼。”   戚檐笑着掀开垂地的床单,面上笑僵着又把床单盖回去。   “怎么了?”正翻书桌的文侪见他笑得颇不自然。   “没有鬼,有个死人,让我缓缓。”戚檐长舒出一口气,依旧在笑,“我还以为是袁景发疯,原来是她心太大了。”   刚才那一刹,最先挤进眼底是一抹诡异的笑,而后是女童惨白的脸与一双凹陷的眼窝。   戚檐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那一瞬停滞了须臾,突如其来的刺激冲击不至于叫他喊出声来,但他在那短短一秒毫不客气问候了薛无平祖宗十八代。   他又蹲回去,一只手扯动那具尸体,一只手往一旁伸去挡文侪的脸。可当指尖触及那死尸血管分明的“皮肉”时,他这才意识到那不过是一个布偶。   粗糙的麻布质感。   即便戚檐不怕,但受那极强的恐怖谷效应影响,他还是毫不犹豫地将女孩的脸给倒盖在了地板上——他不乐意叫文侪瞧见那东西,哪怕文侪不会为之感到恐惧,他也希望文侪在想到他时的第一反应是甜蜜美好的回忆,而不是这类极具冲击性的惊悚画面。   待文侪骂骂咧咧离开后,没能从背面寻到什么线索的戚檐才又极干脆地将布偶翻到正面。   布偶的面部虽做得“精致”,但是其身子却明显要敷衍得多,四肢结构皆用简单的圆柱体概括了,唯一不寻常处在于那身粗布红裙的心口处有个小铁盒。   灵活长指顺着铁盒边缘轻轻一撬,锈迹斑斑的铁盒中心则露出了一块心型凹陷。戚檐将眼略微一眯,很快想起了那条位于二层客厅沙发夹缝中的心型项链。   戚檐将手指往凹陷一摸——内部有明显的线条状凸起。与此同时,他意识到了那凹陷中密布着细刀片。   “文哥,找个手电筒来呗,这儿太暗,我看不清。”趁文侪翻找东西,戚檐将被单扯下床挡住那玩偶的脸,将右手上的血随意在被单上一抹——他也没怎么注意,但应是没什么大伤口的。   一束强光在下一刻照上了那锈铁盒的内部,戚檐一只血淋淋的手就挂在旁边。   文侪吓了一跳,戚檐自个儿也吓了一跳。   “喂!你手怎么了?”   戚檐将手抽回去不给文侪看,只还俯身念着凸起的两个字——   “李素。” 第119章   “李素?”   文侪忽而起身跑去刚刚翻过的那花梨木柜前,从里头掏出一本封面是大红花的涂画本,表面写了一行整齐的小字——   【姓名:李素   性别:女   生日:1978年x月x日】   文侪将李素的画册拿到戚檐面前翻开,第一页是四个手牵手的火柴人,很显然是父母带着一大一小俩孩子,只是图上人物性别被她画得很模糊,并不能轻易判定是男是女。   “袁景之前说过她现在21岁,李策和她差不多大,那就也算作21。今年是2006,那么李策应是1985年出生的……李素1978年生,与李策大约相差7岁……她和李策是姐弟关系么?”   戚檐这会儿才意识到右手有些刺痛,他翻开血淋淋的掌心瞧了一眼,便收回去站起身。   “这屋子里八成有关于他俩关系还有那案件的线索……”戚檐打算去找线索,却遽然被坐在地上的文侪给扯了白衬衫的下摆。   他低头,只见文侪蹙眉仰首瞧他:“快去包扎,把血给止了,我先找。”   戚檐忽而哽住了,他偏首摸了摸后颈,支吾道:“啊……嗯……”   “我仔细想了想,其实咱们没必要去细究李素究竟是李策他亲姐还是堂姐,反正都姓李,知道有这么条血缘关系便也够了。”文侪将那布偶挪开,歪头看向床底,“当务之急在于尽快弄清楚那绑架案的当事人究竟是不是他俩,以及案件的结果如何。”   文侪说话的功夫,戚檐已经倚住一层薄纱似的窗帘了。他一只手缠绷带,正准备抱怨光线太暗,忽而意识到什么,蓦然转身,将紧闭的窗帘给扯开,在那一刹,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女人尖叫,叫戚檐登时头晕目眩。   他赶忙扶墙站稳,而后他看清了那扇窗子以外是一堵红砖墙。   红砖墙上喷了红漆字——   “姐姐今天也回来了。”   “姐姐今天上大学了。”   “姐姐终于又对我笑了。”   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姐……   戚檐的前额紧贴着玻璃窗,一动不动地看着那些个大红字,他浑身僵硬,就好若在暴雪天里赤身裸|体被寒风冻紫了躯干。   疼,心脏在抽搐,在痉挛,收缩与舒张的过程骤然变得急促。   他挪不动步子,也喘不过气。   “戚檐,来一下,床底有东西。”   一道手电筒光线猛然从床底照射到戚檐惨白的面上,戚檐这才颤抖着望向从床底下冒出个脑袋的文侪:“哥……你抱抱我,好不好?”   “你咋了,脸色怎么这样?”文侪匆忙从床底爬出去,他捧起戚檐的脸,看见那人的嘴唇都在打颤。   “心脏疼。”   文侪没有犹豫,只赶忙伸手将戚檐脑袋压下来抱进怀里,问他:“缓和点了吗?你这般,是不是李策对周宣有点什么依赖心理?可当初柳未不是说李策讨厌周宣吗?”   戚檐被他抱着,极小心地喘气,他不能说——不是李策想抱周宣,是戚檐想抱文侪。   因此当他缓过来时,他径直钻进了床底,拿起那手电筒便朝上照,那床板上正贴着那起绑架案的后续——女童当场死亡,男童被成功救下。   “这么看来,姐姐应当是走了。”戚檐灵活从床底下钻了出来,“那么这屋中的女鬼都是李素的化身么……李策这受的打击不小啊……”   “这症状,估摸着也算PTSD了吧。”文侪见戚檐有些闪躲,于是卷起笔记本又敲他一下,“你躲啥呢?”   “我哪有……说起来,我对那谜题二有点眉目了。”戚檐摸了摸被文侪打的地方,笑说,“你打得越来越轻了。”   “说说你的想法。”文侪略过戚檐没头没尾的话。   戚檐正打算开口,没成想却被那老管家一个叩门给打断了。   没辙,睡呗,明早又是崭新的一天,就是文侪偏头看见戚檐撅着个嘴,不知什么意思。   ***   这回戚檐起了个大早,那老管家和园丁依旧在楼下偷偷摸摸谈死人,只是这回他对那俩人没兴致了,只下楼同四婆拿了万|能|钥|匙来,咔嚓开了文侪的房门。   “哥、文哥——”戚檐坐在床边,先是隔着被子推文侪的腿脚,后来干脆摸着肩头给那人摇醒了。   文侪起床来了,倒是没有起床气,只是觉得有些郁闷——觉都睡不好,人到底为了什么活着?   “生气啦?”   “没气。”文侪将他推开,卷发有些蓬乱,“我去洗漱。”   戚檐见他方醒时的发懵模样可爱,寻思一人干活也无趣,于是跟在文侪身后走,那举止却险些叫文侪暴起抡他一拳。没办法,戚檐只能安稳地坐回床上写写画画。   “写什么呢?”文侪满脸清爽地回来,“今天从哪开始整理?”   “从‘病’上理。”   戚檐盘起腿说:“根据上轮咱们找到的线索以及老管家和四婆的口述,袁景、任怀、柳未、周宣都有病,因此都得吃药,目前没病的只有李策、老管家、四婆和俞均。”   “李策没病吗?”文侪锁着眉头,“一般这些共性的特征,应该不会落下主角的才是……不然他就得当鲜见的正常人。只是,照常理,占多数的是正常人,少数的则是疯子,如今这般对半分,叫咱们连哪方才是真正古怪的,都难以分辨了。”   “是这样……所以,我想再找找,看那三人有药没有。”戚檐反覆摁动手中圆珠笔。   “喂,你昨晚不是说你对谜题二有想法了吗?”   戚檐听罢哦了一声,随即撕下一张干净纸就要写,文侪却伸手拦住他:“急什么,复述一遍把细节理清了再动笔。”   “我先前想过‘割下的肉’指的是李策的断指,但我总觉着他对那手指的执念虽说深吧,却有点不够切题。我特别注意过他断指后的臆想,即便他对手指恢复的欲望强烈,却也从没恍恍惚惚看见过断指恢复如初的样子,所以我把那想法给淘汰了。”   戚檐开始默写谜题二。   【贰、我被割下的肉总变着法子长回我身上。】   “‘骨肉’在通常情况下代指的都是具有血缘关系的亲人,我不是没想过周宣,毕竟周、李二人也确实是沾点血缘的表亲,但昨夜瞧见李素相关线索后,我觉着还是指代姐姐更准确。这‘变着法子长回身上’即回归原位,死人归位,那便只有可能是通过臆想等形式吧?就像李策在他姐房间窗子外的喷的红漆一样,我也总能看到鬼魂,大概就是这么个原因。”   文侪没有其他想法,只将摁着戚檐笔的手给抽开了。   戚檐于是在纸上写——   【答:‘肉’指代具有血缘关系的至亲,即姐姐李素;‘被割下’指死亡;‘长回我身上’意味着死去的亲人总是以幻视、幻听、噩梦等形式重回李策身边,表明李策难以接受至亲死亡的事实。】   红圈如期而至。   戚檐看着文侪笑了笑,说:“哥,帮帮我,这局咱们把剩下的三个谜题也解开吧?”   “怎么就是帮你了?”文侪不理解。   戚檐笑而不答,只盯着楼下忙碌的老管家看了好一会儿,这才说:“等他们出门后,咱们会有几个小时的时间独自翻找这屋子。翻谁好呢?”   “明知故问。”文侪啧一声,“弄清任怀和那鬼老头的关系是首要的。其次,当时我们在杂物室的时候不是翻到一个烂果么?那玩意是整个阴梦里唯一与谜题四看上去有所关联的东西了。”   “谜题四是啥来着。”戚檐往嘴里倒了一口凉水,话说得有些含糊。   文侪懒得回答,只伸手去戚檐口袋里拿出那张默好谜题一至四的纸条,给戚檐指了指。   【肆、我留下一颗烂果,要它来日还我一颗好果。】   “想听你说话才特地问的,你却这般敷衍我。”戚檐长叹一声,“不解风情啊。”   文侪瞥他一眼,说:“不想说才专门这样的。”   ***   由于大早上宅中人都醒着,不好下手,俩人只能在宅子里四处转悠,看看有没有遗漏的细节。午餐二人也随便应付过去,一心想着在老管家带众人出门时上楼翻找任怀的房间。   可从面上看去,那二人好似并不着急,只慢悠悠等四婆神色张皇地说要出门买菜,这才把大门锁紧了跑回楼上。   与先前一样,任怀的卧室里最精致的便要属那张底头长刺的书桌。   “从哪儿开始找?”戚檐看向文侪,“你先前不是翻遍了?”   文侪将戚檐往后头推了推:“你去翻翻床底之类,我把这桌上线索摆出来给你瞧。”   戚檐回头看了一眼,原来想说出口的话却生生憋回去没说,停顿一会儿,才想了句新的:“底头有刺,你小心些。”   “嗯。”   文侪全凭下意识应话,这会他已开始往外拿线索——斧头、锯子、剪刀、手|枪。还没完,他蹲身下去拔竹刺,直将那些个塞满其中的手指往外倒。   他把手一拍,正打算蹲身下去分析一通,却见戚檐不知俯身在看什么,于是问:“有新线索?”   戚檐抬手指给他看:“窗帘边有个血手印。”   文侪将窗帘绑起来,纳闷道:“这儿又没有窗,他装个窗帘有什么用?”   “呃——!”   那窗帘被文侪赫然一掀,竟露出一张嵌入墙里头的大脸。   ——是那鬼老头。   文侪猝不及防地抖了一抖,只骂了声脏话,便拧巴着脸看回去。   然而那浮雕似的人脸这会并不看向他,单转着眼睛望向戚檐,老头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戚、戚小少爷,好久、好久不见……戚少爷啊戚少爷……”   “戚个鬼,有话还不快点说完!”   文侪手里还抓着适才拧下来的竹刺,一副不耐模样,戚檐怕他冲动,赶忙拦住了。   “我、我还活着……没想到吧?你……我下回就吃了你!”   那鬼老头开始狂妄地大笑,文侪见状便一点不含糊地把那竹棒子捅进他嘴里,一个旋腿将那东西狠狠踹得更深。   “鬼东西,还想吃人……”   文侪深吸一口气,胸中怒意却只增不减。他心乱如麻,满脑子皆只有一个想法——他费心费力不就是为了叫戚檐活着?   他杀,他凭什么杀!特么的他凭什么?!   眼见文侪像是泄愤一般越踹越凶,戚檐从文侪背后趴去他肩头,笑道:“为什么同那死物过不去?”   文侪还恼着,忽听屋外传来有人爬上楼梯的声响。   嗒。   嗒。   嗒嗒嗒。   她、他、还是他,跑起来了!   她、他、还是他,跑过来了!!! 第120章   心脏在顷刻间跳到了嗓子眼,二楼的布置在文侪眼底快速滚了遭,他再没犹豫,扯住戚檐便朝外飞奔。戚檐本还在思索往何处去才是最优解,却还是极配合地迈开了腿。   他俩冲出去时,那四婆恰好扎着满身玻璃渣踏上楼梯最后一层,见状狞笑着高举起手中菜刀朝他二人疾奔而来。   文侪一点儿不理,只一把冲进戚檐房间里头,旋即利落地回身上锁。可干完那事,他也一点不闲着,只赶忙去扒戚檐的床单。   “你要做什么?”即便不明白,戚檐还是帮忙把又厚又重的床垫搬起,拿膝撑着供文侪抽床单。   “你房间窗子最大,从这儿下去最方便。”文侪将床单系在靠窗的桌子腿上,“我觉得那门拦不住她。”   文侪往下看了眼,又说:“啧,这被单不够长啊,距离底头还有不少距离呢……这么一跳,在泥潭里打滚算轻,要摔骨折了可就不好了……”   “一层为了奢华,顶修得很高。”戚檐不以为然,“赌呗,死就死了。我先下。”   “做你大梦去!”文侪不答应,使劲拽着床单试探松紧度。   戚檐趁着文侪琢磨死结的功夫走去门边听外头动静,谁料那四婆竟一刀给门上劈出条缝。   “呵——”戚檐冲她竖了个大拇指,说,“四婆,你要杀主人吗?可别因一时冲动丢了工作。”   那四婆不搭理,只蓄力又猛砍一遭,门上裂缝登时裂如双掌并拢的宽度。   戚檐的脑子飞转,忽然想到今早谈及的患病一事,于是扶着门框大吼:“四婆,药,去吃药!!!”   他本不过抱着赌一把的想法,谁料外头那疯婆子竟真的停了动作。   她的眼尾汩汩朝下淌血泪,她说:“少爷,我病了,我要吃药啊!”   “文哥,她安静下来了,这楼咱们兴许能不跳。”戚檐同文侪说罢,又回头问四婆,“你的药在哪儿?”   四婆皱巴巴的双手胡乱抹着脸上横流的血,她颤巍巍从围裙里摸出一个小铁盒,打开要吃药。戚檐特地屈膝压身往那铁盒里瞧,因而比那四婆要更早看到里头是空空如也。   戚檐于是赶忙跑去拉住文侪的手腕,说:“跑!快!来不及了,快快快!”   文侪给他整得发懵,一边将长布往下头洒,一边抱怨:“不是你说没必要的么……”   然而戚檐死盯着那扇门,又匆忙将文侪往下推:“走、快走!!”   文侪眼一晃,满眼皆是旭日东升那会儿跳楼的场面,幸好他惜时如命,只将舌头狠命一咬,便抓着床单嘶溜往下滑。他的手抓着床单最底头,双脚悬了空。   就在他犹豫的一秒,只听上头嚓地一声响。   门开了。   他再不敢纠结,松了手,一骨碌摔去了地上,由于姿势没仔细斟酌,双手撑地,皮肉磨蹭出血不算什么,有些难办的是他的掌骨和肋骨似乎碎了。   他吃痛,却斜了眼往上看。雨水滴进他的眼睛里,刺得他双目发红。   他仰天喊:“戚檐,给老子下来!!!”   可是上头乒乒乓乓乱响没完没了,文侪的双手动弹不得,只觉得心脏似乎已代替手掌碎开了。   他的眸光空洞,无力撑身起来,正绝望,蓦见上头那戚檐一只手捂着肩头伤口,单臂拽着床单往下。   戚檐比文侪高上些许,再加上对骨头保护方法有些研究,下降时弓了腿,侧身,又屈肘护住了脑袋。   戚檐摔得不重,倒是肩上的伤口冒血不停。   文侪倒地不起,拿气音骂他:“你个疯子,在上边干什么呢?!说好我跳你便跳的呢?”   戚檐只是捂着肩头血洞笑:“我这不是在拖延时间么!”   “拖延时间……靠……”肋骨碎后倒刺入脏腑,文侪痛得呼吸都不畅快。   “这不是……回来了吗?”戚檐看向远方,只见那老管家带着那些个抬手遮雨的人儿跑回来。   文侪嘴角有了笑,可是太痛了。   脑袋栽进泥里的瞬间,他阖上了双目。   ***   文侪再睁眼时,自个儿正躺在床上,身边坐着那拿着谜题碎碎念着什么的戚檐。   他咽了口唾沫,连大口呼吸也不敢,只试探着动了动自个儿的十指,在察觉手上没有痛感的情况下,总算放下心头担子畅快地呼吸了一通。   可他忽然心头一动,霍地翻身起来,急促跨坐上了戚檐的腿。他猛然揪过戚檐的衣领,解开那人衬衫的纽扣,把衣服扒了开。   ——肩上没有伤口。   他总算放下心来,却见那戚檐适才还惊诧的神情,已然变作了笑:“哥,这么关心我?”   怕文侪摔,戚檐的手半环住他的腰,趁势把脑袋塞去他怀里转,同时给他提供一些信息量,免得给文侪推了开:“你晕过去后,老管家他们来了,我起身正打算告状呢,伤口却没了,你身上伤也一样,但是一直不醒,我就给你抱回房歇着了。”   “没伤可好啊……”文侪直接把脚往床下跨,又稍稍踮脚跳了跳,似乎很是满意。   “说起来,当初在杂物室咱们不是找到了有关‘神明’的线索么?那箱子里还配了宅中人的大合影来着。”戚檐跟着下床,随着他往外头走。   文侪点点脑袋:“一条大红缎子,写着‘我们的神明’,只是目前也还没弄清楚,那照片究竟是某宗教的信徒合影,还是暗示神明就在那群人之中。但不论如何,我觉着都同谜题三的‘异教徒’有点关系。”   “这样啊……比起异教徒,你觉着这宅中最像信徒的人会是谁?”戚檐扯着嘴角笑,即便他还在问,手圈住文侪的腕却将人生生往楼下带。   “虔诚冷静的就是老管家,狂热的大概是袁景吧……”   “咱们先去查那好似知道不少东西的管家?我刚刚忽然想起咱们还有个房间没去过。”下了楼,戚檐径直将手握上一间房间的门把,“第一天我从外头进来,那老管家就是从这儿给我拿的毛巾,想来应该是工作间一类局域。”   门随着手的推动向里开,里头竟是类似静室布置的小房间。袅袅白烟随着香炉中的几根线香朝上飘,八张茶案整齐摆放于房间两侧,中间地方摆着个百鸟朝凤曲画屏,恰恰好将后边东西遮了个完全。   “哟,这百鸟朝凤图画得还真好!看来是找对地方了,我倒要看看后头供着的究竟是何方神圣。”戚檐笑着,双手抵住画屏一角,往旁侧一推。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黑相框裱起来的黑白照片,照片上青年眼神冷淡,似笑非笑,气质尤为脱俗。   “哥……”   “是你啊。”   遮挡文侪视线的大高个倏然朝旁让开,文侪在阴梦中又一次直面自己的遗照,畏惧感一点没有,厌恶心倒是噌噌往上涨,他毫不犹豫地对着“神明”大不敬地骂了句脏话。   “靠!”   “真漂亮……”戚檐盯着那照片看一会,又扭头瞧一眼文侪,“但还是真人更好看些。”   “少在这儿瞎拍马屁了,快看看都有些什么……”   文侪朝前走,戚檐也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头,可文侪蹲下身翻找遗像下的抽屉时,戚檐却踮起脚尖往一顶柜够。   文侪的手在摸抽屉,脑子却在整理方才的线索:“先不说别的,这一张遗照说明了两件事,其一,周宣在某种层面上受到众人的追捧,被认作‘神明’;其二,周宣已经去世了……但周宣的死对李策造成了什么影响现在还不明确。”   “柳未当初不是说李策讨厌周宣么?”戚檐一边琢磨,一边搬下个檀木盒子,“你觉着李策讨厌周宣的理由是什么?照柳未所言,周宣得是个万人迷吧?就是‘神明’那种感觉。”   “三种原因,总得挨一个——旧事矛盾,感情纠葛,李策发疯。”文侪言简意赅。   “他俩是亲表兄呢,首先俩人不会是爱情,也没看见有暗示感情方面的争执的线索,应该不会是感情纠葛。”   戚檐笑着看向文侪,文侪极迅速地回了句短促的“嗯”。   见状,戚檐摩挲着手中檀木盒,笑问:“哥,您这态度还真平淡。第一次委托时我就想问你,裴宁和那赵衡不是同性恋么?你好似一点儿也不惊怪?”   “有什么好奇怪的,懂不懂尊重人……”文侪没有停下手中动作,语速依旧飞快且冷淡,“啊、你恐同?”   “那、倒不会……”戚檐看向文侪,唇张了张却又闭紧了。   他想说——   我就是同。   但话又说回来,他觉得自己应也不算,他喜欢的是文侪,他不是喜欢男人,归根到底还是要怪文侪是男的。   “那就好,不然让那俩小子听了指不定有多难过……”文侪拍了拍满手的灰尘站起身。   戚檐知道文侪指的是他们朋友圈里的一对同性情侣,那俩人是互相暗恋数年,毕业后表白在一起的,至少他活着的那不算真实的六年里,那二人日子过得甭提有多甜蜜,他觉得那俩人日后不管用什么办法,都一定会结婚,只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真羡慕。”戚檐咋舌。   “羡慕啥?哦……”文侪瞥一眼那张大遗照,龇牙冲戚檐舞拳头,“超大高清遗照是吧?”   戚檐微微蹙起眉头,眉压眼,极委屈的扮相。他不回答,只把手中盒子打开,里边放了一个珐琅彩怀表。他将怀表盖一翻,精致的表盘与一张照片随即映入眼帘。   那是一张文侪与戚檐的双人合影,更准确而言是周宣与李策的合影。   照片中大约十来岁的俩人肩搭肩,笑容灿烂。   “这关系不挺好的吗?转折点是什么?”戚檐盯着那笑容灿烂的文侪,有些难以挪开眼。   “这表盘都裂了,是后来关系破裂了吧……”文侪凑过去看,戚檐倒是很享受文侪主动贴过来,这会儿向上扬起的嘴角怎么都放不下来。   戚檐忍住笑问:“想试试模糊型答题么?毕竟照目前的线索,异教徒指的必然是厌恶周宣的李策本人,但是为什么厌恶的原因么,咱们就不细答了。”   “别这么冲动……风险太大了。”   文侪总觉着那戚檐一直把怀表往另一侧挪,以至于他想看表,总得将身子探过去,脑袋都快抵着那小子的胸膛了。他忍无可忍,于是劈手柄怀表夺走了,放在掌心仔细琢磨,可他最后也没看出个所以然,只能暂且将怀表收入口袋。   戚檐催着文侪离开,可文侪觉着不放心,还是将屋子又仔细翻了一遭才心满意足地往外走。在那一刻,戚檐又回首瞧了眼文侪那张黑白遗照,心底蓦然一震。   他的视野模糊起来。   两只手在不受控制地抬起,恍恍惚惚间,手已在文侪的颈侧呈抓握状合拢,收紧。 第121章   恰十点半,仓库火灾再次发生时,戚檐蓦生了一股记忆回流的奇妙感觉。可他清楚,用不了多久,这段记忆会被他再次忘却。   深夜,他二人又被老管家锁入屋中,只是这回他俩之中再没人嚷嚷着要往外头跑,谁都不乐意再出去同外头那只鬼婴硬碰硬。   屋内光线一如既往的昏暗,戚檐随口抱怨一嘴,文侪便下床从桌底搬出个煤油灯,他一边擦燃火柴点灯一边问:“你还在想谜题三?一整晚都板着个脸,也不知道在吓谁。”   “真废脑子……”戚檐盯着那盏煤油灯瞧,淡黄的煤油正沿着灯芯向上缓慢地爬动,“那李策总疯疯癫癫的,似乎不怎么清醒……你说他有没有可能恨的单单是‘周宣死亡’这个事实?”   “证据呢?”文侪将煤油灯推至桌子的中心,拿纸巾擦了手才爬上床钻入被戚檐暖得温度刚好的被窝,“无凭无据乱猜可不行。”   “拿画屏遮挡遗像不就是一种排斥、抗拒的表现么?”戚檐侧身用脸对着文侪,“周宣可是连柳未都盖章的好人,李策总不能是因为周宣他性格问题恨上了吧?”   “你这说法说服不了我。”文侪平躺下来,用笔尖在日记本上反覆点着那早已默好的谜题三。   “别这么厌恶风险,有些答案就得试试才能出来,咱们有三次机会呢,不如先试它一试。”戚檐用风干的蓬松头发蹭文侪的脸。   “你又皮痒了?”文侪偏头躲开戚檐的脑袋,斜眼瞪他,“闲着没事想大半夜尝尝触电的滋味?你这局究竟在急什么?”   “哎呦,不妨事,我就是想验证个猜想。”   “说明白。”   “我想知道,周宣的死亡对于李策而言究竟是解脱还是噩梦的开始。”   戚檐笑着掰开文侪的手指,抽出纸笔,写道——   【参、我是个要上火刑架的异教徒。】   【答:周宣被视作众人的救赎与神明,“异教徒”代表着李策对周宣怀恨在心。李策深明周宣没有过错,却依旧选择成为异教徒,表明了深受精神病困扰的李策对于周宣之死不可自控地产生了消极心理。】   戚檐被电了,他委屈地将手搂上文侪的腰,缩入文侪的怀中,说:“好疼……”   “活该,早和你说了不要这么草率答题。”文侪不看他,却也没有推开他。   “哥,你身上好香啊。”   拳头在打上戚檐的身子前卸了力,那小子才刚被电,秉持着人道主义思想,文侪只能骂骂咧咧转身过去不再搭理他,那举动反叫戚檐更肆意地往他背上挤。   在文侪再次开口痛骂他前,戚檐先开了口:“明早我想去柳未房里再瞧瞧。”   “我正有此意。依照先前表现来看,宅子里的人,就属她对周宣表示出的善意最强烈。”   “是个颇虔诚的信徒呢。”戚檐说。   ***   大概是因这回没受鬼婴影响的原因,俩人都在六点左右睁开了眼。   戚檐领着文侪翻身下床,洗漱罢便领着文侪往楼下走,制造与四婆的偶遇。随后分外自然地从那神情诧异的四婆手中,接过了将要端给柳未的汤药。   “上回我偷偷摸摸去翻柳未东西,被她逮着了,挨了一顿好骂。”戚檐耸耸肩,好似并不怎么在意,“待会儿你试试看能不能从她嘴中套点话,我总觉着她也有点什么心理阴影,当时一直在冲我喊什么‘你也要逼我吗’。”   “大病在身,方睡醒便猛见有贼在翻自个儿东西,换你,你不骂几嘴?”文侪从戚檐手中把药接了过去,尽可能使劲地叩响了房门。   迟迟没听见柳未的回答,他却也并不着急,他想制造一个同先前有所不同的场景,好看看能否获得更多的线索。   “小柳——我是周宣,我给你端药来了!”   文侪不死心,又高声喊了一次,这回倒是听见了柳未有气无力的一声“进来吧”。   标准的证件照式笑容被文侪送到了柳未床侧,白瓷药碗在床头柜上轻轻搁下,文侪带着讨好开了口:“小柳,你现在不方便吧?不如我来给你喂药?”   柳未只是摇着头把药接过去,小口抿了起来。那碗浓稠的中药被她往口中倒时好似泛出点猩红,文侪略微眯起眼,想了想便拖了把椅子在床旁坐下。   柳未皱眉,满脸的疮疤也跟着蠕动,她看一眼文侪,又瞅一眼站在文侪身后的戚檐,诧异问:“你们还有什么事?”   “小柳,我就是看你生病了,怕你一个人待着太寂寞,就想着来陪陪你。”文侪眉目舒展,温和话语响在这间叫黑暗与暴雨声充斥的房间里,像阵拂煦春风。   “总是只有你会这般待我……也多亏你,否则……”   “否则什么?”   柳未摇头不语。   文侪的目光瞥向床头柜的照片,先前戚檐所说的看不清人脸的照片这会儿正逐渐浮现出其余三人的面容——李策、周宣以及一个未尝见过的女孩。   文侪猜那应该就是已经去世的李素。   两小无嫌猜,指的应该是青梅竹马长大的四人。   “小柳,”文侪忽然开口,叫那手中端着药的柳未都愣了愣,“实在不好意思打扰你,可我丢了件金贵东西,恐怕是你们住进来前就丢了,想着在你屋里找找,以咱俩的交情,你看……”   “找吧,我不介意的。”柳未说这话时眼睛一直盯着跟在文侪后头的戚檐。   戚檐见状不疾不徐地还她个微笑,她便很嫌弃似的收回了目光。   “你自个儿找,戚檐坐下,我不要他翻我房间。”柳未斩钉截铁,语气不善。   “哎呦姑奶奶,我这又是怎么惹到你了?”戚檐满脸堆着笑拎起文侪,自个儿翘着二郎腿坐上了椅子,“咱们也是一块长大的,你怎么还搞区别对待?”   “谁让你……”柳未又突然不说了,只把喝干净的瓷碗摆去床头柜上。   “谁让我对那周宣好哥哥态度差?谁让我讨厌周宣?”   戚檐笑说,却被文侪一声咳嗽制止了。   两道凶光随之瞪向戚檐。   戚檐清楚,文侪这是怕他把柳未逼急了,将他俩一道赶出去,可亲眼瞧见那柳未在李周二人之间的态度转变,他更确信柳未对周宣不是一般的特殊,但碍于文侪的警告,他还是将语气放得温柔了好些。   文侪这才放心走向房间的另一头。   先前只有戚檐探索过柳未的房间,且均止步于房间的前半部分,仔细翻找过的地方仅有那四层木柜而已。   他的脚尖抵住一张老式雕花实木梳妆台,两侧各有三层抽屉,下内侧则有双开门式样的窄木柜 ,一面有些花了的椭圆镜置于梳妆台正中,映得人影模糊。   他先是蹲身下去打开左右拢共六个抽屉,除去各式各样的化妆品外,他一无所获。   “你也知道的,姐姐的死对我打击太大了……我表哥他……”   戚檐忽然不说了,文侪猜是那小子忽然意识到了周宣在现实中此时已经去世。   文侪也是这时才意识到为何前两局那袁景总是略过他的话,亦或者开会时为何不叫上他。   原因很简单,因为周宣早就死了。   至于柳未、李策、老管家以及四婆能看见他,大概只因他们对周宣的执念太深。   文侪想罢,没再去听俩人的对话,自顾自拉开了下侧的双开门木柜。   红绸包裹着厚厚一沓积灰的东西,文侪瞥一眼柳未,见她还算专注,这才将红绸拆开。   ——是泛黄的手写信。   写信人都是柳未,而收信人则都是周宣,信上文本的感情充沛且露骨,只是比起爱慕亦或者钦佩,那感情显然更像几乎走火入魔的痴迷与依恋。   【这世上只有你能救我】   【都是我的错】   【我总像你说的那般自私】   【没有人能比你为我付出得更多了】   【没有你我该怎么办】   “这话瞧来不大对啊……周宣这是做了啥,能把人姑娘逼成这个样子……”   文侪直咋舌,可转念一想,如果周宣“成神”靠的便是精神控制一类的手段的话,李策讨厌他也就理所当然了。   可他怎会骗过了柳未,却没骗过李策?   文侪确信还有线索遗漏,而这回遗漏的线索在李策身上。   他于是将手写信放回去,起身笑着冲那戚柳二人打了声招呼:“果然不在小柳这儿,我去翻翻小戚那间屋,二位慢慢聊。”   文侪拔腿要走,戚檐却倏地站起身拽住了文侪的手臂,只还笑着回头冲柳未说:“小柳,我就不打扰你休息了哈,表哥要搜我屋,我怎么也得盯着点,先走一步!”   ***   戚檐原以为文侪只是随口说说,没成想他真的快步走入自个儿那间房,不免困惑起来。   “来我屋?我每回睡前都要把房间翻个底朝天,生怕突然更新线索呢。”   “但我没来翻过,不安心。”   文侪动作利落地爬上床把枕头被子都扔给戚檐,抬起床垫往底下瞧了遍,也不顾戚檐在一旁抱着东西可怜巴巴地瞅他,转而走向那张木桌。   “你不信我?”   “少说废话。”   “这回我是真伤心了。”   “嗯。”   戚檐卖惨失败,只得将被子和枕头放下,皱着脸凑到文侪身边问他在看什么。   文侪盯着桌脚那盏煤油灯,问:“你这灯怎么裂了?漏油吗?我那有两盏,一盏煤气,一盏煤油,你要吗?”   “倒是不漏,我先前仔细琢磨过,开裂的只是外壳,还没到里边。还能用,就不麻烦了。”   文侪于是起身绕到别处去翻找,发现什么线索都没有后又蹲在桌前,喃喃念起什么。   “你听说过‘煤气灯效应’么?”文侪忽而说,旋即盘腿在地上坐下,“简单来说,就是一种心理操纵手段。操纵者通过各种举止以及心理暗示来控制被操纵者的行为与思维……唔、就大致和PUA差不多。”   “怎么突然说这个?你这是在柳未房里找到了什么?”戚檐笑了笑,“难不成是周宣他利用那手段操纵了人心?”   “看柳未曾经的反应,我估摸着大差不差……只是我不明白,为何李策不会被影响,又或者,他是如何在被影响后恢复清醒的。”   文侪一边说一边将手伸向那盏煤油灯,也是在那一刹,屋内的电灯“啪”一声后熄灭了。   他看向窗外,一道闪电恰在这时骤然打在了窗上,窗玻璃上为细密的裂纹所铺满的瞬间,身侧传来戚檐一声嘶吼。   他被吓了一大跳,匆忙在黑暗中扶住戚檐发颤的肩膀,可那人却浑身痉挛不止。   “喂!你怎么了?!”在他抱住戚檐时,有东西从他口袋中“砰”一声落在地上。   三分钟后,戚檐停止颤抖,宅子中的电灯也随之恢复。   逐渐在眼前清晰的不仅有戚檐迷茫的眼神,还有——他满身大大小小、或深或浅的淤青。戚檐晃了晃脑袋,张口好似想说什么,却又笑着把话都吞了回去。   “喂,你刚刚怎么了?要说什么就快说!”文侪拽着他的领子,却只从敞开的领口看见被衣服遮盖之处是更为夸张的伤痕。   “真想听?”戚檐伸手捏了捏文侪紧蹙的眉心。   “废话少说……”   “我看见你,”戚檐想了想又改口,“我看见周宣对我拳打脚踢。”   文侪闻言很是诧异,他双手往后撑地,恰摸到刚刚从戚檐口袋里掉出去的东西——   一只放着他二人合影的怀表。   那怀表已经被砸碎了,本被遮挡于玻璃之后的照片的背面写了分作两行的五个字。   【骗子】   【暴力狂】   恰这时,戚檐的房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没有上锁的房门被四婆从外推开了。四婆晃着手中钥匙,说:“二位少爷,今儿要做大扫除,我忙不过来,能否麻烦二位帮忙开开门?”   ——那鬼玩偶的逃杀游戏又要开始了   ***   逃杀颇要人命,好在二人逃过一回后也有了经验,虽说依旧惊心动魄,但好在解决得还算顺利。   这会儿,袁景又在楼下喊戚檐去开会。   戚檐没办法,只能叮嘱文侪:“任怀房间已经翻空了,我估摸着你不管往哪儿跑,势必撞着那柳未。为避免她缠人,你还是在公共局域逛逛吧。”   文侪点头说成,还不待他走,已踱去了二楼的小客厅里。   他叉腰将客厅的布置都看了一遭,这才蹲身拉开戚檐上局翻找过的、装满了女性杂志的抽屉。   戚檐当时为了省事,只将封面瞧了,并不仔细翻阅其中内容,叫文侪这站在显示屏前心焦如焚,这会儿总算有机会慢慢翻阅。   可他将杂志都平铺于桌,也并没想挨个查看。   视线在杂志封面上扫得飞快,最后锁住一本主要元素中包含了心型项链的杂志。   他屈腰去沙发里拿出那条项链,两相比对,在确定了和杂志上的是同一条后,即便那项链还卡在指尖,他已托着杂志翻阅起来。   这阴梦太重细节,杂志的每一页皆是正经内容,他唰啦啦疾翻,压根锁不住重点,却还是硬着头皮一页页翻去。   那杂志厚,总共300多页,再加上色彩缤纷,直翻得文侪眼花,最后手指卡在第200页,在杂志靠近中缝的一个角落设计了个生命栏目,主题是女性身体健康与自保自卫,举的例子则是一个女孩和他弟弟被绑架,绑架犯割下女孩的十指对家属进行勒索,最后女孩因同歹徒搏斗,诱发心脏病而死亡,那绑架犯因构成绑架罪与过失致人死亡竞合,处以死刑。   文侪将那故事看完,沉沉舒出一口气。   ——原来任怀屋里那些个数不清的手指是这么个含义。   ***   戚檐今夜单敷衍应付了楼下二人,喝完饺子汤便上楼去文侪屋里寻人。彼时文侪正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见他来只将被子铺去了地上,供戚檐坐。   “还不够。”戚檐将委托纸抓得皱巴巴。   “不懂你说啥。才刚进来呢,莫名其妙说什么不够?”   “不够快。”戚檐的脑袋微微向前垂着看那发皱的纸,“今晚咱们再尝试尝试破解一个?”   “还没被电爽?”文侪嘴上这么说着,见戚檐积极,实际上也并不觉得心累,于是爽快应下,在他身边落坐,“谜题三还需再仔细整理整理,不如先看谜题一和谜题四?你从那俩中选一个,咱们好好嚼去。”   “谜题一与第六日出现的那温室有点关联,我怀疑那会儿我翻得还不够仔细,咱们先把那玩意儿解决了。”   戚檐的指尖落在一道摺痕处——正是那“肆”字。   【肆、我留下一颗烂果,要它来日还我一颗好果。】   “与烂果能扯得上关系的,似乎只有储物室里那铁皮箱子。”文侪说。   “我嘛……我认为烂果本身并无太大含义,”戚檐笑笑,“但文哥,你发现没有,不论是那能上人身的墨字,还是坑底那树,那无头尸,它们指向的唯有一人。”   “这谜题四与任怀有关。”戚檐又补充着说。   文侪琢磨着,指尖转了只笔:“目前我们还没有找到直观性的线索,没法轻易判断那鬼老头和任怀的关系……若是当真不存在那类线索,咱们就只能从题中死抠。”   “那没办法。”戚檐耸耸肩,说,“来吧。”   “‘烂果’着重一个‘烂’字,假如我们把这看作鬼老头——毕竟鬼老头是当年那桩绑架案的主犯,足够称作烂人一个。”文侪说罢,看向戚檐,“第五日你被鬼老头追杀后跳楼,清醒后,你同任怀说了好些话,但都听不清……你有什么头绪没有?”   戚檐摇头:“准确而言,那是李策说的,我能听到的仅有任怀的回覆,可任怀他慌张否认掉后便开始发疯了……但奇怪的是,他发疯到要割腕,老管家却说我没做错,要任怀好自为之。”   文侪点头:“老管家当时的语气别提有多坚定……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还是你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你说任怀他是个杀人犯。”   “你也看着,我说的分明是那鬼老头,伤及任怀纯属意外。”   “任怀瞧上去很抗拒那话。”   “是,但我——李策,瞧着他割了腕,当时除了感受到恐惧,还有兴奋。这意味着什么?他不止恨鬼老头他,还恨那同他有所关联的任怀。”   戚檐的肩膀紧贴着文侪的,顿了顿又说:“如果排除任怀与鬼老头为一体的想法,且在目前尚无证据能证明任怀有错的前提下,仇恨还是在鬼老头与任怀之间发生了传递,最为常见的一种仇恨延续情况便是‘仇恨的代际间延续’,即任怀同那鬼老头存在血缘联系。”   见文侪不语,他于是接着往下说:“若鬼老头真的是任怀的直系亲属,那么通过鬼老头的模样和年纪来判断,应当是任怀他爸。恰好‘烂果’留核,种下去,长出新树,结‘好果’,那好果烂果说白也是同根生。”   文侪思考时惯常皱眉,这会儿亦然,只说:“有道理,正巧那鬼老头无名无姓的,若是任怀的亲属,那么答题时对他的代称也可以确定下来了。”   戚檐拿笔头戳在下巴上,说:“那‘我留下一颗烂果’要如何解释?”   “哦,对了。你开会时我从二楼小客厅的杂志里翻到了当年那案子……李素当年应是心脏病发作死亡的,那绑匪被法院判了死刑。”文侪说。   戚檐一面揉他脑袋夸他能干,一面盯着委托纸上的谜题四前半句,好一会儿才说:“既然那匪徒已死,那么这里的‘留下’就不能解释作李策宽容待人,留下了匪徒性命……且依据我们目前的推导方向,任怀的故事主旨讲的是仇恨血缘继承,既然匪徒的生命没有‘留下’,那‘留下’的恐怕只剩下李策对那死人的恨了。”   文侪知道戚檐应是想通了,故而没有插嘴,只任他继续说。   “后半句的‘要’语气强烈,‘还’则是李策遗恨未解的代价,‘好果’与‘烂果’相映射,表明李策索恨的对象,从那匪徒,变作了那人的儿子任怀,可是‘好果’并不能直接解释作任怀,而是李策对任怀做出的报复举动。阴梦本就是现实的另一种表现方式。从阴梦里出现任怀同‘我’争辩自己不是杀人犯,且出现自残举动来看,李策在现实当中估摸着也没少为难他……”   戚檐斜眸,说:“我作答了?”   “笔帽都给摘了,才来问我。”文侪斜睨他。   戚檐笑起来,接过文侪的笔记本,落笔。   【肆、我留下一颗烂果,要它来日还我一颗好果。】   【答:‘烂果’指李策对于造成姐姐李素死亡的绑匪的恨意,‘留下’强调恨意的延续,‘好果’指李策对于匪徒的仇恨在他死后,转移至其子任怀身上,‘还’指李策通过报复任怀,来解自个儿对于那匪徒的恨。】   文侪不愿去看,只默默攥住了戚檐的手,短暂地阖上了自个儿的眸子。   掌心握住的骨与肉没有传来电流窜过的抖动。   他睁眼,一个红圈。   他仰头,撞上了戚檐的笑,笑得上挑的眼尾都被笑意泡透了。   文侪一怔,只挪开眼去。   戚檐从何时开始笑得这般真心了?   不知道。   没准一点儿也不真心。   只是他看错了。   文侪觉得他仔细思考戚檐的笑这件事很是荒唐,于是不想了,只从柜子里搬了团新被子丢上床去,说:   “天色暗了,睡吧。” 第122章   日子一天天过,文侪似乎已不拿与戚檐同床共枕当回事,毕竟在阴梦里,还是命和效率更重要。   可戚檐如今只要一晚不挨着那仅把他当搭档或是同窗的家夥入眠,就总觉着浑身有虫在咬。   总说人心不足蛇吞象,他却毫不为自个儿扭曲的心理感到愧疚。   他不仅要名正言顺地躺他身侧,他还想让文侪染上他的体温乃至气味,还想让文侪也养成习惯,只要看见双人床就会想起他,只要一个人睡就会觉着少了点什么。   喜欢一个人能有什么错呢?   他喜欢文侪是没丁点错的。   眼下难得起早的戚檐又偷偷摸摸把文侪抱入了怀中,大约十来分钟过去,他怀中人才终于有些动静。   他见文侪眉心紧拧,口中一直嘟嘟囔囔着什么,于是将耳朵凑到文侪的唇边。   他听见文侪说——   “渴。”   “哎呦,哥又变成小蝙蝠了。”   戚檐笑着揉了揉文侪又软又蓬松的卷发,旋即起身到衣柜中翻出两套纯白的浴袍,抽了浴袍的腰带,捆住文侪的手脚。   为避免文侪逃脱,他又至客厅翻了几条绳子回来绑人,待事情做完,他才开始不紧不慢地思考——当初文侪生生吸干了一条巨蟒,必然不能让文侪直接咬他,一不当心把他咬死了可就不好了。   但他确实不想让文侪渴着,只猜是文侪不解渴恐怕就无法清醒。   没办法,他就是那种明知夜里吃糖对牙口不好,也依旧会为了哄孩子开心,把糖送到孩子嘴边的蛮横家夥。   一把水果刀很快被戚檐拿在手中,他从容割开自己的手臂,等血淌出来后,才将手臂贴至文侪唇边供他吸吮,只是甫一瞧见那小子有要露牙咬他的倾向,他就会猛然把手收回去。   这么循环几回下来,意识不清醒的文侪已经学会了小口舔血。   大抵是连文侪也知道累,没多久就连吸血动作都慢了下来。戚檐于是趁机将一杯清水递过去,这举动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想让文侪漱漱口清干净口腔中的血腥味,省得文侪醒来后又良心过不去。   “真可爱。”戚檐看着文侪朦朦胧胧半睁眼乖乖喝水,又皱眉将血水往盆中吐的模样,又忍不住上手搓了一把。   戚檐看了眼时间,已是早上七点半了,他赶时间,没办法慢慢等文侪恢复意识,却也并不乐意和文侪分开,因此毫不犹豫地将人抱起,踹开房门便径直往收藏室去。   收藏室的沙发荣幸成为了文侪的床。   戚檐当初在这鬼地方断了指,他理该有多远躲多远,可他心底总觉着那被四婆砍下指头应该是不可避免的固定事件,因而没想逃,反更迫切地想重回收藏室再捋一捋线索。   因为,至少到目前为止,那收藏室里的线索算是没能发挥半点用处。   依照着先前的记忆,他从三角钢琴中摸出两个白塑料袋,再次确认了一袋是止血用品,一袋是手术缝合工具。   他想,李素生前曾断十指,那么在李策阴梦中,他让未曾断指的自我断了指,就相当于一种自我惩罚。   可他既然想实施自我惩罚,哪里会专门为自个儿提供治疗用具?   所以这两袋东西不是用来治疗他的断指的,而存在着其他用处。   他正一边想一边在屋里转悠,忽然听来身后一声带着怒意的——   “戚檐!”   戚檐于是笑着快步至那沙发前,俯下身像是哄孩子一般轻轻拍打那人的脊背:“亲爱的醒啦?早安!”   “早安个鬼……我怎么在这?快把我松开,要找线索俩个人更方便。”   “还不行。”戚檐笑着摸他的耳垂,胡扯道,“我怕你要咬我。”   “……倒也是,但绑着嘴就够了,绑我的手脚做什么?”   “这个嘛,”戚檐想了想,才说,“怕你扑过来咬我。”   “鬼才信……快点解开!”   戚檐假装没听见,扶起文侪后又拎了那两袋东西放到沙发前:“哥,你帮我想想吧,先前不是和你说过我在这屋里找到了俩塑料袋么?第一轮时我觉得那是为了治疗断指,现在那猜想不再成立了,你觉得它们的用处会是什么?”   闻言,文侪果然不闹了,仔细想了想才说:“除了治疗伤口还能有什么别的用处?但我身上肯定没伤口,你身上有没有?把衣服脱了吧,我帮你看仔细些。”   戚檐听了那话紧紧压住身上的衣服,皱着眉头说:“怎么能突然逼人脱衣服呢?多让人不好意思啊?我自己看!”   话虽如此,换作平日,他早爽快把衣服脱了,只是今早刚动刀在手臂上割口子给文侪喂血,若是叫文侪发现了这事实,指不定又一个人生闷气,所以他决定打死都不脱衣服。只将衬衫口拉大了,自个低头往里看,腰部果真有一道半截指头长的缝合伤口。   “还真有……”   “那就简单了,你昨天不是一恍惚,看到我揍你么?这些工具估摸着暗示的就是李策曾受到了周宣严重的暴力伤害……可这线索为什么藏在收藏室的钢琴里……”文侪想写字,奈何手被绳子绑着,不得动弹,只得咬牙切齿地让步说,“那就不解开绑脚的,你就解开我的手总行了吧?”   “当然。”戚檐帮他解开绳子,又恭恭敬敬将他的日记本和笔递过去。   “你看看那架钢琴上还有没有什么暗示。”   “我已经把那玩意看了不下五遍了,幸福牌金丝楠木三角钢琴,产于1990年,钢琴腿有点磨损,内部的构造倒是没什么问题。”戚檐说。   “幸福么……”笔尖在纸上写下那两字后便停在了一点上,文侪思考了一会儿才继续,“如果说周宣都对李策施暴了,李策还妄图用幸福亦或者其他的正面情绪去掩盖的话,或许是出自愧疚,亦或者……负罪心理么?”   “哪来的?”戚檐还是没法理解这种自我牺牲式的美化恶人的心理。   “不论是柳未房间那四人合影,还是怀表中的两人照片,李策和周宣的关系瞧上去都很亲近吧?可就连柳未都知道,所有人都喜欢周宣,可李策不喜欢。这说明李策已经通过言语亦或者行动在旁人面前展现出对周宣的憎恶了,虽然不清楚他究竟做了什么,但看柳未那支支吾吾的态度,恐怕做的事也说不上小。”   文侪瞧了一眼神情严肃的戚檐,继续说道:“李策本来就对死亡很敏感,在遭受了李策的谩骂亦或者攻击后,周宣那一死恐怕对他的冲击不小,再加上他也忘不掉俩人过去的美好回忆,想不惭愧都难吧?何况,那李策不一直因小时候那起绑架案,处于重度PTSD的不安状态中吗?”   “可那种人真的值得他惭愧吗?”戚檐依旧不敢苟同。   文侪不管他,自顾自提笔写——   【参、我是个要上火刑架的异教徒】   【答:在周宣的精神控制下,旁人一味迷信周宣,并将周宣视作神明。而遭受了周宣的暴力的李策对周宣的态度从迷信转为憎恶,自甘成为所谓“异教徒”。但受美好回忆以及周宣死亡的影响,精神状态极度不安的李策对周宣抱有强烈的负罪感,故自认应“上火刑架”。反映了“我”对周宣既愧疚又憎恨的矛盾心理。】   红墨洇透纸背,聚作了一道圆圈。   “大哥就是厉害。”   戚檐趁机凑过去摸文侪的脑袋,也是在这时,房门被那四婆狞笑着从外踹开了。   “喀哒——”   房门被锁住了。   戚檐拍了拍文侪的肩,只笑说:“闭上眼睛,我去去就回。”   “什么?”文侪还没反应过来时便看见戚檐从容朝四婆走过去,一刹明白后,他蓦然喊了起来,“喂!快回来!!!”   文侪试图起身,却因为被绑住脚而重重跌倒在地,他摔得不轻,却仍试图用手扒地爬向戚檐。   他一遍遍地喊戚檐的名字,可戚檐像是没听见。   戚檐其实并非全无躲闪,可当他试图夺过那四婆手中斧子时,很快意识到那斧子几乎是从她掌心里长出来的。   他于是想,文侪绝对不会乖乖闭眼,那么,至少试试冲出屋子去,别让文侪见血。   可恰是他猛然握住门把的那一刹,锋利的斧子当着他的面倏然砍了下去。   两根指头在文侪绝望的嘶喊声中落了地。   戚檐瘫倒在地,意识渐趋模糊。   他这人很阴暗也很极端,明明是他把文侪带过来的,也自然早就预料到文侪会看到这副场面,因此才不同意解开绑着文侪脚的绳子。   他早就知道,可他自私地想多和文侪待在一起,也自私地觉得,兴许这样,文侪会更心疼他,更可怜他,更离不开他。   可他后悔了。   他艰难地挪动眼球,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秒瞥向文侪。   早知道就不带文侪来了。   他没想让文侪这么伤心的。   是他错了。   所以不要再为他难过了。   ***   戚檐这回醒得要比上回更早些,他艰难掀起眼睑时,文侪正坐在他床头。   彼时那人又拿干毛巾塞住了口齿,正全神贯注地盯着那素朴的笔记本。   说实话,戚檐现在一闭眼便能想到文侪手拿各色笔记本的模样。——总是这样,他在看文侪,而文侪满心满眼只有他的笔记。   他盯着文侪还不到两分钟,那专心人儿已轻轻转过脸来,还伸了手摩挲起他那几根尚且完好的长指。   ——是因为文侪眼睛大,视野广阔吧?那人的注意力能转移得如此之快,一定不是因为太过担忧他之类自作多情的理由。   见戚檐醒了,文侪倒是不惊不怪,只平静问他:“痛么?”   “忘了。”戚檐以指勾住文侪的手,借力撑身坐起,“自打成了这死亡实况代理人以来,痛了太多回,我都分不清哪段痛的回忆属于断指了。”   “我信你就怪了。”文侪站起身,说,“明知那收藏室会有人砍你手指,你吃错药了?干嘛往那儿去?!”   “手指好痛。”戚檐把嘴稍稍撅了撅,精明的狐狸眼垂着,长睫将不属于他这明媚人的薄灰扫上他的面容。   又卖惨……   文侪深吸了一口气,说:“你坐着再歇会儿……找线索之类的事,暂且搁一搁吧,先把终止循环的办法想清楚了。”   戚檐眉一挑:“体贴我?”   文侪把他挺起的背压回床板,说:“想太多!”   “目前这一阴梦最为显著的特征是接连不断的杀人案,也就是李素的循环式死亡。纵然这几日里很多人都动手杀过人,但你不是只记得任怀动手的那起杀人案么?所以李策死后变成九郎的宿怨来源于他,应是没跑了。”   外头阴云散了点儿,露出落日时分的一小块红天。   戚檐点头:“李策死不瞑目,估摸着就是觉得明知任怀无错,却又不能不去怨恨他、仇视他。”   “那么要终止支撑阴梦无限循环的怨气,必须得终止李策对任怀的恨。”   大概是为了叫戚檐能看清他在写些啥,文侪单膝跪地,把笔记本摊去了床头柜上,这才继续说:“由于目前还没有证据支撑李策对任怀的恨有可能与任怀的个人表现有关,那么李策对任怀的恨应当皆来源于那鬼老头……可是即便仇恨的代际传递以血缘为载体,我们又不可能能把任怀的血全给抽出来,要是再细究至细胞层面,更是异想天开……我们要怎么做才能切断那父子二人之间的联系?”   “嗐、这有什么?”戚檐说,“那俩人之间的联系,这阴梦不已经直接给咱们表现出来了?”   文侪的笔尖顿了顿:“你说任怀手臂上那鬼老头刺青?——倒也有道理。”   “得挖出来呢……”戚檐说。   “我怕拿一般菜刀刨出来还不够,还是得往储藏室跑一趟,将那与无头尸放一块儿的刀子拿来使。”   文侪说罢瞧了戚檐一眼,见那人因强睁发倦的眼皮,这会儿眼球充血,血丝细绳似的自边缘往瞳孔正中延伸。文侪于是将脚朝一旁挪了挪,说:“你再歇会儿吧,那刀子我自个儿去拿,反正也不是什么难事。”   “说笑呢?”戚檐要起来,那文侪却抬手轻轻压上他的鼻梁,掌心与五指将屋中光线都给遮掩。   “睡一会儿吧,你偶尔也听听我的。”文侪语气难得温柔下来。   文侪摸上戚檐的后颈,转而托着他的脑袋,放入一片柔软之中。   “我刚醒,你又要我睡。”   “累了就睡,强撑着干什么?”   “一个人的效率比得过俩人?”戚檐的眉头在文侪手中皱起,“你能自个儿掏那装了无头尸的袋子?”   “眼睛一张一闭,没有什么过不去。”文侪回答得很快。   戚檐的吐息渐弱,他攥住文侪的手腕,说:“我不跟着,你就在这儿等一等,陪陪我。”   文侪没有拒绝,将下巴抵住了洁白的床单,说:“陪着呢,陪着呢……”   六分钟后,阴云彻底屏蔽了天光,戚檐的手指脱力,文侪毫不犹豫地抽手离开。   ***   戚檐再睁眼时,床头柜上给人搁了把刀子,那本属于文侪的笔记本敞开翻至满是文侪笔迹的一页。   【俞均在给你治病的间隙,朝自个儿手上扎了一针,正好叫我瞧见。】   【四婆在给园丁老伯送去的晚饭中,加了一杯药酒。】   【老管家催我睡觉,我应下后,在他身后跟了一会儿,发现他下楼后,便从口袋里拿出个塑料包装的小药片,服用后才回房。】   【这宅子里唯一没病的人只有你——只有李策。】   【你也知道吧,即便这想法是错误的,但没办法,社会上少数群体总是显得格格不入,也永远被视作怪人。在这阴梦中,李策见人人皆有病,独他清醒无虞。那么,生病了的人便再不是柳袁任俞、园丁老伯、老管家和四婆了,在旁人眼中,病的人只会是李策。】   戚檐抓着那本子,扭头看向那隐约露出一点曦光的灰空。   他再一次孤独地迎来了没有文侪的新一天。 第123章   戚檐伸了个懒腰,尽量在面庞挂上笑,以掩饰自个儿心底愈来愈大的一个孔洞。   然而他心平气和了半晌,在某一刻雨滴砸上窗子,他内心的污浊像是井喷一般毫无节制地往外乱涌。   哪有这样的呢?闭眼时还说着要陪他的,一睁眼,没了,什么也没了。   哦,留了几行字。   就留了几行字?!   好在有前车之鉴,他清楚在这世界里他没法再寻到文侪,所以他没在白费力气的查找之中被苦大仇深般的绝望与残留的希望情绪泡烂。   他只需搜查,解谜,而后跳池自杀。   “第五日除了夜里那鬼老头杀人,好似没别的固定事件了……”戚檐坐在床上,将文侪的笔记本拿了来,将那张写有四谜题的委托纸夹进去。   【壹、我痴迷植物,梦里头那些为非作歹的好人,却总在裁叶。】   他上一轮在温室里的时候,已分析出“裁叶”这一行为指代的是符合社会一般价值观的行为,而李策“痴迷植物”的行为则不符合一般的社会价值观。   “李策他做过什么来着……最严重的要属把对任怀他爸的仇恨转移到任怀身上了吧?”戚檐不断重复着将笔帽拨开又摁合的动作,“还有什么,还有什么是李策在坚持乃至于痴迷之事……”   笔帽“咔哒”一声响,又一次被指甲顶开。   戚檐眯了眯眼。   “还有什么呢……哦、除了报复任怀,他倒也蛮执着于自|残的。”   然而他的自|残方式,除了最终的跳池以外,便只剩——被四婆砍断指以及被宅子里的人追杀,而那俩件事皆明显仅仅存在于阴梦。   所以他痴迷的自我赎罪皆是幻想。   如果他痴迷幻想的话……   戚檐的思路就如开车半途撞了晚高峰似的,倏地堵了上。他翻开文侪的笔记本,目光停在文侪留下的那几行整齐清秀的字体上。   【病的人只会是李策。】   紧皱的眉宇缓慢地舒展开来。   对啊,李策的自我惩罚不仅有自我被追杀,还有李素一次又一次出现的尸体。   “植物”是他梦中所爱,是幻想,是创伤再体验,即创伤场景突发性、重复性的回忆与重现。   李策病了,可是他为了什么,竟会“痴迷”那般可怕的场面?   ——他在自虐,他对他姐的死亡存在着强烈的负罪心理。   车流开始疾速向前移动,戚檐的思绪仿若被戳入根针,直捣清其中淤塞,乍然畅通。   梦在一定程度的可控性注定那些“好人”无法“为非作歹”,那么“好人”能够“为非作歹”的地方在哪儿?   ——只有现实。   “李策病了,他混淆了梦与现实。”   “他的梦是现实,他的现实才是梦。”   裁叶这一举动既然与植物相反,那么它的含义也很显然,同理“那些为非作歹的好人”所指亦然。   笔帽被戚檐随手放去床头柜上,笔尖随即蹭上了光滑的纸面。   【壹、我痴迷植物,梦里头那些为非作歹的好人,却总在裁叶。】   【答:“植物”指创伤再体验,“裁叶”指心理疾病的治疗。李策在遭遇绑架案后患上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他却借此来消解内心过重的负罪感。然而医生与其亲属却不断查找这一心理疾病的治疗方法,希望能根治此病。】   搁笔。   没了文侪,这阴梦里什么东西都变得又轻又淡,戚檐不管干什么都觉得索然无味,所以他这会儿等待谜题结果时也在发呆。   双眼愣愣地盯着空中某处,似乎那般便能撕裂这恼人的阴梦,直直对上文侪琥珀色的一对瞳子。   半晌,红墨涌出。   ——是圆圈。   戚檐呼出一口气,展开双臂在被单上躺下,模样有些颓靡。   四谜已解,宿怨已破,他只需等待挖出老头的时机,停止循环。   然后……   活过第六日,再于第七日还原死况。   再之后,他便要同文侪表白。   文侪要是嫌弃他亦或觉着尴尬不适,他们还能在铺子里歇几日,只要他们想,他们不会常碰面的。   就当给了文侪时间消化,也给他机会放下贪恋。   ***   纵然戚檐度日如年,可时间毕竟是举世怨恨走得过快的东西,眨眼之间,便又到了夜里。   那鬼老头又将戚檐逼去了二层露台,这回他毫不犹豫地往后倒,在坠落的过程中看清了——开裂的人皮面具露出任怀麻木且空洞的双眼,而后他听见了自个儿的骨头因难以承受这般重压而碎裂开的巨响。   第五日了,就快了。   戚檐只这么默默想着。   再睁眼时,依旧和上一局相似,那李策占据了身体的操控权,一面磕头一面嘶嚎“有鬼”。   也恰如上一局,他那心地善良的好社长任怀出手制止了他古怪的行为,只不过这回,他清晰听见了“自个儿”开口说——   “你是杀人犯的儿子!!!”   戚檐饶有兴致地看那李策操控他的身体逼疯任怀,李策这想法因果关系逻辑链其实很明确——龙生龙,凤生凤,杀人犯的儿子自然也是潜在的杀人犯!   所以,任怀他该死!   这说法当然荒唐,要有人突然告诉戚檐,日后他会和他那恶心爹一副德行,他非同那人打个你死我活不可。   来自父代的阴影的的确确会往下遗传,无论是通过流言蜚语还是以其他的形式。然戚檐虽天生不在乎,但并非所有人都同他一般心大。   眼前的任怀就是这样,否则这会儿他也不会抖得像三九天穿单褂似的。   任怀被戚檐磨牙凿齿的凶样吓得连连后退,直至将木柜子上银光闪闪的水果刀碰落在地才蓦然停下。   戚檐心想,那么接下来,任怀便要开始割腕自|残了。也是在任怀捡起水果刀前,李策会把身体的操控权还给他,行动权再度收回则是在任怀割腕的期间。   所以,要动手只能趁现在!   戚檐倏然下蹲,抢似的将那水果刀握入了手中,而后,在众人的惊诧声中,戚檐将刀捅入任怀的小臂。   任怀不自禁失声尖叫起来,可纵使他百般挣扎,乃至力竭声嘶,戚檐也全然没有拔刀离开的念头。   他在阴梦中自杀了无数遍,这还是头一回拿刀捅活生生的人形NPC。   说实话,那感觉也并不好,血肉被捅穿的感觉以及刀片翻搅的声音都异常残忍。   只是他多少有些庆幸。   庆幸他上过解剖课,不至于手抖得握不住刀,也庆幸不是让文侪来干这龌龊事。   可这毕竟是个又棘手又显然有违道德底线的差事,眼下比从一个成年男子手臂中挖出个好似巨型囊肿一般的人头更叫他觉着难办的是——   周围人刺耳的尖叫以及不遗余力的阻拦。   最先上前拦他的是那老管家,可那管家毕竟年纪大了,怎么可能拉得动那铁了心要“杀人”的戚檐?   因而那医生俞均很快便接替着扑上前来。   俞均从身后用手紧紧锢住戚檐的腰将他往后拽,戚檐便用手肘撞那医生的腹部,两相对峙,那任怀已经哭得快昏过去了。   靠……   戚檐看了眼任怀血肉模糊的手臂,才发现他谨慎地避开大动脉挖人头的下场是——到现在,那老头的上半张脸部分还没能挖出来。   他决定不管任怀一个NPC的死活了。   “别怨我,这是为了你好。”   ——真像周宣会说的话。   在身后俞均开始试图扫腿把他绊倒的时候,戚檐顺势摁着任怀肩膀将他压在地上,尖锐的水果刀像是杀人魔分|尸一般在血肉间四处乱割。   那医生俞均怒吼一声,从身后搬了不知什么东西就砸向了戚檐的后脑勺。   我X……   有热流从戚檐发顶流至了脖颈间,戚檐眼前的一切都好像没冲洗好的旧照片一般模糊起来。   先是出现了重影,而后出现了闪白。   戚檐低头看向那半死不活的任怀,只见被他死死抓着的那条手臂上的鬼老头依旧像条水蛭般,依附着任怀的肌肤。   戚檐冷笑几声,摇摇摆摆地站起身,回首瞪了手中高举带血板凳的俞均一眼,而后几乎耗尽自己所有的力气冲入了厨房。   意识到要发生什么的袁景和柳未惊声叫起来,可奔出厨房的戚檐单一脚将那善良医生给踹开,而后跌跌撞撞跪回了任怀身边。   任怀怛然失色,可戚檐已经没力气再说些虚情假意的话去安慰NPC了,被四婆磨得很锋利的菜刀在刹那间“哐当”朝上臂砍了下去。   骨头没那么容易被砍断,因而戚檐反覆砍了数次,活像一个丧心病狂的恶鬼。   这也是没办法,他还得带文侪一起离开这鬼地方。   看在他们俩已经尝尽苦头的份上,就别再用寻常的道德伦理去束缚他们了。   毕竟在游戏里杀个人也不犯法。   任怀的手肘以及包裹着整个鬼老头的下臂在戚檐残忍的动作下,终于从任怀的躯体上脱离。   那鬼老头面上的狞笑倏忽间消失了,仅剩下手臂上一个古怪的刺青。   筋疲力竭的戚檐瘫倒在地,刀子自他血淋淋的、颤抖着的手中脱落。   他那双血丝密布的眼一动不动盯着天花板。   他知道文侪这会儿一定在显示屏后看。   所以,他强扯起嘴角,笑说——   “我没事。” 第124章   戚檐站在纯由绿植凑出的温室中,特地仿照上一局,来赴独眼怪的一场鸿门宴。   他推崇理性,可他不惧怕突如其来的挑战,也不是个保守安稳派。但当下为了求稳,比起随心改变触发条件,他还是选择了在相同条件下尝试破解困局。   即便明知不多时外头便会跑出个窥伺已久的杀人魔,他却并不紧张。   他不自恋,但自信。   即便他深知运气也是影响办事结果的重要因素,他还是坚信,上轮自己能解决的问题,在相同情况下他依然能顺利解决。   照文侪所言,他跑得比那怪物稍快些,后来跑回宅中,躲在墙角捅了那怪物一刀,结果不但没伤到那怪物反而被那玩意夺刀捅了。   “这回可不能动刀子了……”戚檐吹着口哨用那把小刀割身旁的草木,自言自语,“还剩下袁景、老管家和医生没杀过人啊……”   他不紧不慢地将涉及那三人的线索都回忆了一遍,又仰起脑袋瞅向透明玻璃房顶以外比墨更黑的天。   豆大的雨点正啪嗒啪嗒砸着温室以外的一切,雨珠下落的速度骤然加快,倏地织作密密的雨帘。   轰雷开始震地了。   戚檐用脚尖点地,转了转脚后跟,紧接着摁住肩膀开始旋手臂。   球鞋在石砖面上摩擦发出啧啧的声响,一团黑影如期而至。   戚檐站在温室中央同那玩意遥遥相望,三目相对,戚檐先骂一声“靠”。   经由文侪美化后的怪物最奇特之处在于其面上一只比戚檐的脸还大的眼,可很显然的是,当下比起那只可以清晰看见其中鼓凸血管的大眼睛,戚檐更没办法将目光从那玩意通身的皮肤状态上挪开。   肉粉色的,恰是被活剥下一层皮的模样。在那些肉色上还生长着许多鲜红的、被撑大的肿块,无数条裂纹崎岖地覆盖了它们,就好若有什么东西很快将从里边涌出一般。   此外,戚檐觉得那玩意在动,就好若爬虫在身上挂着无数颗卵,一叫风吹,便会动。   戚檐没有密集恐惧症,可他觉得头皮发麻。   而后,他又想文侪一定是也觉着恶心,才不给他描述那怪物的长相。   归根结底,文侪就是关心他。   真可爱。   戚檐笑了笑,在余光瞥见那玩意开始抖着满身鼓包小心翼翼向内挪动时,他一只手撑住桌子,脚随即向前猛跨一大步,全力朝后门冲刺起来。   在那一瞬,他清晰听到了天地摇晃的声响——那怪物的脚步声闷如雷鸣。   冷雨骤然劈头盖脸地往下浇,他不敢回头,拚命冲入客厅,原还想给文侪展示个漂亮的刹车回身,哪曾想客厅里沾水后光亮的瓷砖登时叫他吃了个狗啃泥。   疼,膝盖骨估摸裂了口子。   可戚檐狠命咬破嘴唇转移注意力,在那玩意奔入客厅前骤然起身。   口中血腥味很重,戚檐摸了摸口袋里那把刀,缓慢地朝后退,直至后背抵住了墙面。   那怪物硕大的独眼蒙着一层淡灰的薄膜,在那薄膜以下,星星点点的红如瘟疫般在其眼中扩散开。   眼见那怪物步步接近,戚檐清楚自个儿该开口说点什么。   可他究竟该说点什么呢?   他忽而想起当初对四婆说的有点成效但不多的唬人话,于是吼道——“你眼睛坏了,快去吃药!”   那怪物没有离开,反而因他那一句话激得震颤,肿块扑簌簌响起来,较之前更往外鼓出了好些。   里头的东西四处乱撞,好似就快要破卵而出了。   “靠——”   戚檐清楚,他现在只要一迈步跑,那玩意就会扑过来把他压在身下,而后如鬣狗一般开始撕咬他的肉身。   他的指尖在刀柄上打转。   走投无路的人常会在大脑嗡鸣时选择破罐子破摔,可在这剑拔弩张之际,戚檐的内心却尤其平静。   他想,跑是跑不掉了,他也没办法防御,那么他只能选择主动攻击,即便明知攻击无效。   他能做的也仅有这个了。   小刀被突然抽了出来,直直冲向那玩意醒目的巨眼,可就在一刹之间忽地转向了那玩意身体上的其中一个囊肿——   这怪物身上那眼珠子自然是最醒目的,戚檐猜自己当初最先捅的也绝对是那只眼睛,而后来能破局,定是改了路子。   囊肿被割了下来,“卵”中掉出个白花花的玩意。   不会真的是虫吧……   大概是由于他绕了个弯的缘故,他的刀没有像上次一般被立刻夺下来,但也不过给他争取了不到2秒的停顿。   就在那短短2秒间,他扑过去将那白色的东西盖在了掌心下。   那夺过刀的怪物一刀捅入了他的后背,戚檐疼得开始冒冷汗,却是颤抖着张开手掌,在他看清那是个纯白色圆形药片时,又有一刀扎入了他的后背。   紧接着是第三刀、第四刀。   他的大脑在叫嚣着罢工,难以保持清醒的意识却仍旧在他意志的强硬威逼下缓慢地运作。   他的确见过那玩意,是在哪里呢?   没有时间给他慢吞吞地想,漫长的3秒里,他想起第一轮在一层某个卧室中翻到的药罐子,那里头恰好装着无色无味的圆形药片,而在那罐子的表面贴着——“二号药”。   是谁……来着?   又有一刀捅入他的脏腑间,血色将他的白衬衫浸染得鲜红。   戚檐竭尽浑身力气翻过身,说:“袁、袁景。”   “袁景!!”   “你这个杀人犯!!!”   ***   昏迷,再睁眼。   门口窝着一摊血,戚檐的回忆却停在了温室里。   他打量着自个儿完好无损的身躯,仰天笑。   “活下来了啊……”   他自觉没什么好笑,于是干巴巴笑了几声,便拖着沉重的步子上楼,栽进了被缛中。   ***   第七日到了。   火光再一次刺痛了他的双眼,从脚边燃起的火苗蠕虫一般上爬,再上爬。烫意扎进骨肉,高温烧脆了几截白骨。   一楼是震天的哭喊,无人观看的电视机嗡嗡报道着愈发严重的山崩。   吵,真吵。   戚檐从二楼往一楼大门处跑,入目有袁景止不住的眼泪,柳未为防呻|吟在手臂上留下的齿印,还有像根老松般立在门边的老管家。   那人默默瞧着戚檐从身边跑过,挺直的脖颈弯下来,说:   “少爷,早安。”   戚檐没有回答,从那人身边经过时,其依旧低垂着脑袋。   后来抬起来了吗?   或许抬了,又或许没抬。   这阴梦里头没有了他,一切还会照常运作吗?   还是在他目光挪开的一刹,他们的时间便彻底停滞了呢?   不知道。   思考这事儿一点意义也没有。   雨还在下,屋里陈设多为暗金色,外头却叫灰白与浓绿平分。   球鞋陷进泥里,叫那些发粘的东西稍稍留了两三秒。   雨水浇不灭火,于是雨雾之中渐渐地跑动起一团橘红的火。   戚檐步子迈得很急,似乎是怕后头忽而追来个阻碍他完成委托的怪物。   雨珠子砸进池塘里,池子还来不及溅起水花,那稍起的池水便被密匝匝的雨点压了回去。   “淹死……泥巴糊脸……”戚檐默念着,只转身面朝那在大雨中燃烧起的宅子,阖上了双眼。   球鞋后退,再后退,直至踩着池边软塌塌的烂泥,叫他一个打滑便给池水吞没。   戚檐闭着气,等到双手可以够着池底的泥沙时,忙抓起一把糊去了面上。   他开始呼吸,叫池水灌入他的鼻腔与口腔。   无法抑制的呛咳加剧了他缺氧的痛苦,他忍着,尽量要自己放轻松,保持冷静。   后来心肺衰竭,他再没了意识。   警笛自山脚响起,那些为了救灾而来的好心人,将会在第二日碰见一位溺亡人。   ***   “雾,四面皆是白茫茫的山雾。你好奇,伸了手,摸到的却是潮湿的泥。”   “那之后你颤抖——你终于发现,这儿,只有你,没有我。”   ***   ————[ !!!委托成功!!!]————   【本次委托累计失败次数:2】   【解四谜:已完成】   【查清宿怨:已完成】   【还原死况:已完成】   ————[ 阴梦裂口扩大中…]————   ***   陷入大火的宅子犹如老式电视机闪屏一般,爬上了莫名的黑白噪点。菸灰不散,窗户大敞,叫外头的雨雾也钻了进来。   迷迷蒙蒙。   焦味弥漫了整个宅子,可是浓烟屏蔽的长廊却遽然开了好多扇上锁的白门。   嗒、嗒、嗒。   油亮皮鞋踩在楼梯上,发出细碎又清脆的响声。   那被文侪翻过的周宣卧室里的抽屉被那看不清脸的男人拉开,里头却没了雪白瓶身的药罐,满当当的全是熟悉且诡异的用具。   ——打火机、汽油、尖锐的刀具、人|皮|面|具以及锋利的小刀。   ***   显示屏外的文侪紧盯那趋于平静的池塘,薛无平则默默看向在火光中微微抖动的一条窗帘。   他叹了口气,嘟囔道:“之前早叫你们多吃点饭的。”   ***   冷,好冷。   通身衣裳被冰凉池水给泡透、泡涨,然后在某一刻,他被一阵强大力量所挤压,飓风嗡嗡过耳,他却连脏腑都几乎烂了。   后一霎,风声停了,衣物也变得干燥,他像是像是躺进了一团虚无。   等待阴梦裂口扩大的时间里,死亡的痛苦已消散大半,可他的双眼仍旧像是被人拿胶水粘连一处——   次次都是这般,用不着大惊小怪。   说实话,戚檐他还挺喜欢委托结束后这段静默时间的。没人吵,没人烦,足够他静心思考、回忆许多,像是容许他进行一阵自助型走马灯。   今儿想什么呢?   想爱情吧。   他是失败的婚姻的见证者,从小到大,所谓爱情始终是叫人难以下咽的馊饭菜。   他不想吃,可他妈对那家暴畜生爹的一片痴心叫他看出来,即便到最后他会反胃以至于呕得肝肠寸断,他也非得把那些难吃东西强吞下去不可。   否则,他的母亲只会显得更加悲惨。   他叫他爸和他妈的扭曲爱情折磨了一辈子,纵然后来他的命结了个遭了天谴似的烂尾,今儿还深陷无休止的死亡循环,他也总算能走出那鬼东西的阴影。   爱情啊,又糟又烂的大火坑,他没尝过实在是三生有幸。   至少生前他是这么想的。   至于死后为什么变了主意——都怨文侪。   都怨文侪,所以他将要往火坑里跳了。   拒绝也没关系,他会尊重文侪的一切选择。   反正他天生有死缠烂打的本事。   他条件也不差,不能叫文侪对他一见钟情,便走日久生情的路;文侪一时不能接受,便慢慢地放开对他的限制。   文侪当然可以不是同性恋,但文侪得喜欢他。   文侪当然可以在他表白后动手揍他,但最好揍完能抚慰抚慰他。   这样,他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表白的时候,依旧会觉得甘之如饴。   文侪当然可以觉得他是变态、疯子、无赖。   反正他本来就是。   所以爱他吧,否则他日后大抵会心怀怨恨,变作一只恨海难填的九郎。   到那时,可能又要文侪来给他解怨了。   至于终止死亡循环的方法,大概只有——爱他。   戚檐乐呵呵想着,抬起眼来。   头疼,可意识很清醒。   已是深夜了,清寒的月光打在身侧文侪漂亮的轮廓上,琥珀色的瞳孔在长睫掩映下冷冷地凝于地面一点。大概是有所察觉,他不紧不慢落下撑床的手臂,慵懒地斜倚在床头,偏首看向戚檐。   戚檐那赤|裸|裸好似挑衅一般的目光显然已叫他见怪不怪了,他大抵是觉着累,因而连唇都没张。   可戚檐利索坐起身,又像个狗皮膏药般贴过去,在四目相对时,冲他露出个分外灿烂明亮的笑——   “我喜欢你。”   怕文侪误会是兄弟情谊,所以戚檐又凑近他的耳,笑着说——   “和我在一起吧?”   【委托伍·鸿运当头团圆饭店】 第125章   “起先是刮了风,而后下了雪。你匍匐冰面照镜子,与河底的怪物四目相对。”   “你失声尖叫,惊觉——你即他,他即你。”   ***   1988年,一条铁路修到了城北郊区一镇,带走了那郊区大半人口。   镇上边山有周氏富户祖上载下来的一间大饭店,名字颇响亮,就叫“鸿运当头”。   那儿原是逢年过节的好去处,当地人不论老少都要亲切喊一声“团圆饭店”。奈何绿皮火车哐当当一响,不足三年,饭店跟着冷清下来,以至于门可罗雀。   2000年初,一场瘟疫在凛冬的小镇一隅蔓延开来。   由于缺乏有效药物,提前听闻风声的富商巨贾都制定了远走的计画,随着远去的长龙一道离开了这小镇。   始终舍不得祖业的周氏一家决意在团圆饭店吃最后一顿饭,再各奔东西。   哪曾想这饭一吃,人却离不开了。   暴雪封山,一并埋了铁轨。   火车来不了,周家亲戚被迫留在起疫的镇中。   七日后,雪弱了。   呵哧呵哧冒烟的绿皮卡车又开到了小镇。   谁料火车开至将停时,忽而碾着了什么,列车员下车看,却见底头伏着周家小少爷。   火车轧碎了他全身的骨头,列车员发现之际他已是血肉模糊、肝脑涂地。   冷冰冰的铁轨将他的皮肉沾得很牢,轻易掀不下来,朝四面溅开的淋漓血却将晶莹的白雪染得又黑又浊。   ——————   “哦。”文侪慢腾腾将瞥着他的目光收回去,“今儿玩这一出。”   “哥……你好好看着我的眼睛,我在表白呢。”   戚檐差些没忍住又撒娇似的用脑袋蹭他,可他的喉头滚了滚,于是将手搭在文侪的两肩上,又重复一遍:“我没开玩笑,我说真的,我喜欢你,不是兄弟情,是千真万确的——爱情。”   “傻X。”文侪给他翻了个白眼,再不肯看向戚檐,只还懒懒地伸腰,随后递去一记狠瞪,“说得我满身鸡皮疙瘩。”   “我喜欢你,我,戚檐,喜欢你,喜欢文侪!!”戚檐逐字解释去,像是担心文侪理不清重点亦或不相信,于是补充上一句,“我是同性恋。”   文侪拳头一硬,终于忍无可忍打在他手臂上:“你特么的再乱说那鬼都不信的狗屁话,老子真把你揍得飙泪!!!”   戚檐皱着眉:“你不信?”   文侪冷笑:“岑昀可能会信。”   戚檐笑起来,只稍稍转了转自个儿僵硬的脖颈,深吸一口气,手一使劲,便将文侪将摁倒在床。   蓬松的卷发倏忽间陷入了洁白的柔软中。   雪色寒凉,文侪的眼底却烧着那北风灭不掉的灼灼烈焰。   几点跳跃的火星蹦起,烫得那脸皮比墙厚的戚檐耳垂微红。   “文侪,我喜欢你喜欢喜欢喜欢喜欢喜欢喜欢……当真是喜欢啊……”   狐狸眼里头盈满了怨色,可只一霎那神色便叫狡黠给覆盖,他笑着盯上文侪的面颊:“你不信的话,就让我亲一口?”   “你能亲男人?!”文侪烦躁地抬手要把他推开,“别说笑了,闹到这儿我也不觉得有意思……”   “我喜欢你。”戚檐定定看着他,照旧说,“我可以说一辈子,说到你信。”   文侪推不动,这才移瞳去看。   大抵是看出了戚檐面上不同以往的神色,文侪的一对眸子肉眼可见地抖动起来。他躲开戚檐的目光,只把手放去戚檐肩上:“起开!老子要坐起来。”   戚檐撇撇嘴,乖乖让开,还搭了把手将文侪给扶了起来。   “我喜欢……”   “靠!你特么别说了。”文侪下意识伸手捂住戚檐的嘴,又猝然把手给收了回去,“知道了知道了!耳朵都要给你喊聋了!”   戚檐歪了脑袋冲他笑,活像一只静待主人搓弄的拉布拉多。   “哥,你总得给我个回答吧?我这也是头一回和人表白呢,这么说来,你还是我的初恋呢,赏个脸呗,我会乖乖听话,包你满意的。”   热气从颈往上升,天冷,但文侪觉得自个儿脑袋有些烫,烫得他想一头扎入凉水中冻个痛快。   “唉!小番茄。”   戚檐不合时宜的玩笑话叫文侪的拳头硬了一硬又一硬,他觉得应该揎拳掳袖,再把戚檐狠狠揍一顿,叫他明白对兄弟说情话毫无道理。   可他其实打戚檐打得也真不少。   戚檐他难不成是……   受虐狂?   文侪整理思绪费了点功夫,开口时却显得冷静异常,字句间仅有不近人情的淡漠。   “我不答应。首先我不是同性恋,其次我不可能喜欢你,至于先在一起试试之类的想法,我一点儿都没有。”   心中话爽快出口了,文侪又忽然觉着那说法实在太过伤人自尊,于是赶忙补了句无关痛痒的话:“呃……也不是说讨厌你,那意思是咱俩之间顶天也只有兄弟情……”   “我当然知道。”戚檐的眉目依旧弯着,话音间夹杂着澎湃的雀跃与兴奋,他显然想如往常一般伸手拥抱文侪,却被文侪躲开了。   戚檐耸肩一笑:“追人嘛,自知之明当然得有。我不会奢望你立刻回应我,单单想让你明白我的心意——我对当你的兄弟、朋友一类不感兴趣……”   倒乐意当你的狗。   他当然没说,只微微一笑,控制着分寸,尽可能不把那炸毛猫儿吓跑:“反正从今晚起,我就要开始追你了。”   文侪试图用效率主义劝退他:“你既然清楚我不会答应,就不该和我说……我提前同你说,你无论怎么追,我都没可能答应,只会增加你放手时的沉没成本。”   “当然要说,你得清楚我对你做出的一切行为的出发点,细细体会着,没准有一日就感动到了,爱上我了。”戚檐开始炫耀他两行大白牙。   “我不会。”文侪斩钉截铁,扭过头去坐至床头,不愿再听,“总之……你日后别在我面前提这茬了。”   “不可能。”戚檐的语调鲜见地低沉下来,他朝文侪略微蜷起、呈现出防御姿态的身子无奈一笑,“对不起,但你也知道我这人死心眼,不撞南墙不回头,认准了就绝不可能轻易放弃。”   “所以,我尊重你的决定,你也尊重我,不要轻视我的感情,认真考虑考虑吧?”戚檐说着,掌心又落去了他的背上。   文侪背对着他,说不出一句话来。   “放心,我不会因为你拒绝我就难过的,所以你用不着自责。”戚檐又笑着补了一句。   没人再说什么,长久的沉默里,戚檐仰面躺下,任由过软的床褥将他略微蹙起的眉给掩了去。   说一点儿也不难过当然是假的,他头一回尝到心头发涩的滋味,因而有些难以控制自个儿的表情,所以他希望文侪别在这时回过头来。   他也清楚,文侪绝不会在这时回过头。   戚檐的眼中终于装入了中式雕花的天花板,也是在这时,他耳边传来了呼啸的风声。   他略微一怔,目光迅速挪向了屋中那面大窗。   雪,窗外是一片白花花的大雪。   戚檐骤然起身,下床走至窗边,却只见一片昏黑中仅余下楼下的几星火光,有好些人正在攀谈——没有薛无平,也没有岑昀。   “我们这是在哪儿?”戚檐扶着窗框,忽觉一阵头晕目眩,“我们没回委托铺么?那委托不是完成了么?”   天地一眩,戚檐软了腿脚无力地瘫坐在地,可脑海中多出的一段记忆却让他心潮翻涌。   “周……宣?”戚檐盯着回过身、同样攒眉蹙额的文侪说出了这么一句。   “砰砰砰——”   木门被敲得如寺中梵钟闷鸣。   “宣啊!开开门,是你四叔!你和小戚俩在屋里磨蹭啥呢?人全齐了,就差你二位了!甭说什么还不饿哈!鲜宰的肥鱼大肉,保准你们见了就馋!”   文侪拦住要上前的戚檐,说:“别冲动,他叫的是我。”   门朝内一开,暴风登时抓着雪一齐撞向老木窗子。原开了条窄缝的换气窗叫风跑了进来,似是在尖叫。   那四叔逆光站着,叫俩人看不大清他的容貌,他也不往里进,单往屋中探进一个脑袋。   目光疾风一般扫过昏暗的卧房,在戚檐身上略微一停,随即将眉毛稍稍一竖,也不问他俩刚刚在干什么,只催促道:   “快走吧!叫满屋老的,等你们俩小的,你们听听看像话么?”   那仨人走出房间,一路头顶都没灯,仅有身侧壁灯内里有一小撮火苗,正迎着朔风可怜地摇晃。   自称四叔的男人在前头领路,一路上反覆叨叨了许多叫他们看路之类的关切话。他二人并肩跟在那人身后走,由于当下氛围尚有些尴尬,俩人得以沉下心去将那人打量。   “四叔”生得尖嘴猴腮,瘦得皮包骨。自说自话的本事高,原还搓着手一面呼一面喊冷,没一会儿却又改口道:   “哎呦,冷就冷些吧,本来暴雪就够叫人活不下去了,这会儿竟还闹什么瘟疫!这不是断正经人活路么!——呸!狗老天!”   “狗老天!”文侪赔笑附和着,擦过戚檐的肩赶上那人,装出很是困惑的神情问,“四叔,这瘟疫是怎么一回事?”   “嗯?”周四爷愣了一愣,“啥怎么回事?瘟疫么?”   “诶、是!”   文侪点头哈腰,谁料后脑猝不及防给那周四爷发狠一拍:“混小子,你脑壳坏啦?弯颈屈腰走路……像个啥样子嘛?!你要是再把腿一夹,就真像给人阉了!”   那人骂得不好听,文侪已经有些恼了,谁料后头戚檐的笑直飘进耳朵,霎时间面上笑险些没挂住,只得窝着火把背挺直。   周四爷这才清了清嗓子,说:“我咋知道瘟疫怎么起来的,就是突然起来了呗!今儿老天就是逼咱从要钱还是要命里头选出一个!我惜命,电视机播着时给我吓得哟,可不是立马就叫小戚写个红字木牌,挂外头说打烊了?”   “我也惜命。”文侪回了一嘴。   一路走来尚无感觉,直到二人下楼后方迟迟觉察,原来这饭店构造同周宣那别墅相差无几。戚檐不禁感慨:“后来改造得好厉害……”   “嗯?改造?”周四爷回头锤他,“谁要敢动这儿的一根梁,老四我就和他拚命!!!”   “我胡诌的。”戚檐说,笑着揉肩时恰巧同那回身的文侪目光交错。   文侪原先势必要瞪他的,这回却只是速速敛了下去。   “少爷。”戚檐笑着唤他,他从那四爷的话中摸出了自个大致的身份——总之不是主子。   文侪不想应,当耳旁风,专注走路。   戚檐却不肯放过,只哀切地唤了一声又一声,没能打动文侪,倒叫周四爷急眼了,他于是拧住文侪的耳朵:“小兔崽子,你耳聋了吗?没听见人家叫你?”   “他就是个下人嘛!”文侪很快便适应了少爷身份,耍起纨袴脾气。   “下人不是人?!”周四爷拔声,呵斥他,“要不是天冷,我早给你赶外头睡去!”   哟呵,好重视平等的一家子。   先前那宽阔的大客厅今儿已摆满了方木桌,他们的去处却不是那儿,而是正对着大门的一张大圆桌子。   他们到时,桌沿已坐了俩人,一男一女,都是四十往上年纪。   那女人浓妆艳抹,油光满面,富态遮不住。她穿了条料子不错的花裙子,翘起的二郎腿底下挂了双高跟鞋。   那男人有些中年发福,两颊肉耷拉垂着,耳上挂了副眼睛,这会儿正取下来,抓衣裳裹住手,擦糊在镜片上的油。   文侪给周四爷骂了,却还是笑,甫一张口,打招呼的话已自然而然地往外冒了:“大姨,平大厨!”   顾大姨把两张椅子拉开让他俩坐,说:“天那么冷,等你俩小的,等得饭菜都凉了!”   文侪和戚檐憨笑着坐下来,没想去揣测周宣阴梦的构成想法,只是叠声道歉。   “人齐了,动筷吃饭!”周四爷发话,筷子一夹,两块红烧肉便分别跑进了戚文二人的碗里,他絮絮叨叨说着,“多吃点儿多吃点儿……不吃怎么长身子?怎么老平他辛苦做了一桌好菜,你们这些小孩儿就是不喜欢?”   “就是不识货!”顾大姨嘟囔着,转而将丰腴的身子倾去平大厨那头,说,“老平,你别放在心上啊,小孩子不懂事!”   文侪在觉察自个儿接不上话后,就闷头拨饭吃。倒是那戚檐始终觍着脸硬插话,片晌竟谈笑风生起来。   周四爷话冷心软,没一会儿便摸上了戚檐的肩头:“你这么小就出来干工,我要是你叔,我得心疼坏了!”   顾大姨咬着筷子尖儿,说:“那可不嘛,阿宣这小子性子闷,平日总不说话,小戚他可不好得多嘛!”   戚檐附和着笑了两三声,只拿肘子撞了撞文侪,将吃干净的空碗递给他,笑道:“少爷,帮我盛碗汤呗?”   见桌上人目光皆冲他投来,他迫不得已站起身,接过瓷碗时手指蹭着戚檐的。他的心跳稍稍快了些,面上却没什么变化。   舀汤时,他可以感受到戚檐的视线一直凝在他面上,叫他不由得生了羞恼。   正打算威胁他再瞧便将汤盖去他脑门上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哎呦,吓我一跳。”顾大姨吓得险些喷饭粒。   平大厨噌地起身:“遭了,门没关紧,人进来了。”   风雪自门缝里涌来,呼啸着窜入这灯光幽暗的饭店。   “拿棍。”周四爷不知从哪儿掏出来的俩棍棒,一刹便抛去戚文二人手上,“若闯进来的是那些个得病后瞎报复人的病鬼,咱叔侄把他赶出去!”   然顾大姨上一秒还在抚着胸脯,惊魂未定,下一秒便又高声嚷嚷起来。   “打烊了啊打烊了!外头闹灾呢,你怎么能随随便便往人家里跑?!”大姨骂骂咧咧地一拍桌,见一个斗篷上尽是风雪的年轻人走进来,吊嗓又骂,“多大个小夥子还不懂看字儿!这儿不收留人,你快走!——哎呀!黄小子!是你啊!”   来人将被雪压得一片白的黑斗篷取下,露出面上一道穿眉刀疤。   文侪的腿却在这时不受控地踹开木椅,浑身颤抖着抱头蹲下来,哽咽道:   “黄、黄大哥,你怎么来了?” 第126章   文侪惊恐地喊着“黄大哥”时,戚檐脱口而出的却是那刀疤男人的本名。   “黄复……”   黄复点头朝戚檐示意,跺着方步进来。他斗篷上的雪少数还堆着点白,多数已融在布上化作了大片的水痕。   那男人并不急于同屋里长辈客套,径直凑去文侪那儿,二话不说便拽着他的胳膊肘给人一把扯起来。   文侪心跳到了嗓子眼,只结巴道:“黄、黄大哥……”   “X的,你见我躲什么?”黄复拧了一对刀眉,大喇喇拿了文侪的筷子在汤里搅了两三下,便夹了块肉塞进嘴里。   他把嚼烂的肉咽下去,这才颇豪横地往椅上一坐,恣意大快朵颐起来,只间隙张口同旁人问候:“大姨、四叔,平叔,晚好啊。”   文侪的意识终于回归,只觉得眼前人没素质得紧,谁料那喜欢挑刺儿的周四爷竟一句也没骂,单迅速收了他和戚檐手上的棍棒,冲黄复扬了扬尖削下巴:   “小黄,这天冷啊,多吃点!——你怎么也还留在镇上啊?”   鸡肉被白牙反覆摩擦,黄澄澄的油直往外冒,又给红舌压下去。黄复把肉咽了,夸了声“香”,才说:“走不掉。”   “没赶上车?”顾大姨问他。   “不,”黄复拿了戚檐的汤来,咕咚喝了口,“我不想走。我咂摸今儿镇上人都快跑光了,只剩下那些病了的。他们病了不打紧,打紧的是那些个人多半是拳头厉害的,我担心他们生歹心……”   “哎呀,小黄啊,你实在是有心啊!”顾大姨摇着他的手臂,那模样像是恨不能把他当作佛祖供上神龛。   文侪的筷子给那黄复夺了,便藉着去后厨拿筷的功夫,偷摸移步去了平大厨身侧,压声问那面容慈祥的老实人:“大厨,这人谁啊?”   平大厨起先是诧异,但因着性格敦厚,也没多说些别的,只低声回答:“小少爷,黄小兄弟是咱们饭店的常客啊!”   “他是干什么的?怎么打扮得混混似的?”   平大厨似乎并不习惯背后议论人,粗掌不安地在腿上摩挲:“黄小兄弟他是咱们镇上少有的念书的,他还挺阔的。叔也不知他是干啥生意,四爷说过,好像来路不大干净……”   文侪“哦”了声,又问:“大姨她干嘛冲他献殷勤?”   平大厨把掌摊开,说:“咱们镇上也就那么几个年轻人,我们这些人都是看着他长大的,当然上心嘛!”   “他人好不好?”   “好啊,出手大方,又仗义,好多回少爷您……”平大厨忽而不说了,只敲打着老背慢吞吞地吃起酒来。   文侪眉心发皱。   黄复要是好人,周宣怎么怕成那样?   又是缩到椅下,又是支支吾吾的……   烛光将整个屋子罩上层怪异的殷红,文侪觉得侧旁有视线投来,便挪眼去看,正正撞上戚檐的笑眼。   他见戚檐的位子没给黄复占了,却是站着,便走过去问他:“不好好吃饭,你干嘛?”   戚檐无辜地耸肩,搂了文侪脖子,离饭桌远了些,才说:“我那份汤给那黄复喝了一口。”   “你从前喝我的水时不见你……”   文侪倏地闭了嘴,戚檐却是不肯放过半点献媚时机,笑说:“因为爱情啊……啧啧啧那就是爱情的力量吧?”   “我手上更有力量,你不想感受一下?”文侪瞪他。   “你俩!站那嘟囔啥呢,不吃饭?!”周四爷抓着白酒杯,骂起来。   “吃饱了溜躂,活到九十九!”戚檐理直气壮。   “哎呦,四爷,你就由他们去吧!”顾大姨说,“吃饭吃饭,你也吃饭!别总喝酒!”   戚檐闻言更是肆无忌惮,便扯着文侪走到楼梯前,说:“这轮你是九郎,委托纸应该在你口袋里,你看看。”   文侪点头,然而他把浑身上下的口袋都翻遍了也没能翻着到一点纸屑。   “没有。”文侪皱眉直言。   “这些个阴梦是越来越吝啬了……委托三没有存盘纸就算了,委托五就连委托纸都不给了……”   “大概藏着吧。”文侪满不在乎,“但我觉着不会藏太深。”   ***   那戚文二人正打算上楼去,却听主桌那头咔擦一阵响,赶忙转身跑回去。   原是那周四爷喝上头了,不小心把油碟给摔了,眼下黄复正蹲身收拾。   然而周四爷还在发酒疯,拍着桌说:“你说人怎么就能坏成那样?!!”   “大姨,叔骂谁?”文侪凑过去问一嘴。   顾大姨说:“还能骂谁,那俩呗?”   “那俩?”   “就是XX和XX啊!”顾大姨嗔怪着瞥了他一眼,筷子直直扎在饭碗里,像是上坟,“阿宣啊,你就是再不肯听我们的,也不至于装这般傻!”   “什么?”文侪云里雾里,“我为啥不肯听你们的。”   “你、你比我们迂!!!”周四爷蓦地抬筷指文侪。   戚檐瞧着危险,要去拦,旁儿一只长满老茧的粗手忽然打在了戚檐的背上——那平大厨抻着颈子瞅他俩,笑眯眯的,是醉酒汉常见的模样。   适才在饭桌上戚檐便有所察觉,那大厨显然是个酒蒙子,白酒一杯杯往喉里没命灌,烧得嗓子眼里火辣辣却也只高呼一句“爽”!   刚刚他已喝的酒酣耳熟,这会酒气更上了脸,整张脸红得像猴屁股。他颠着脑袋,一摇又一摇。   “小戚,同你平叔来,叔和你掏心窝!”   眼下,俩人对这委托的一切尚不熟悉,能有NPC主动推进度自然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文侪嗅到线索味后双目发亮,全然没有要挽留他的意思,戚檐见状只得应下。   “这就来!”   戚檐方被那平大厨搭了肩便被他的一股蛮劲给拐了去,那大厨倒也实诚,同戚檐吐心吐胆的地儿不是什么新鲜地,恰是那间他赖以谋生,大抵感情也颇深的——后厨。   戚檐扮着乖巧,见那大厨一味咋舌感慨自个的手艺,于是笑着挥开身前油烟,说:“平叔,那东家还真是大好人,咱们这些打工的竟也能上主桌吃饭呢!”   “那是!老爷夫人们都是心慈面善的活菩萨,不过小戚啊……”平大厨涨红的脸倏然抖了两抖,“你也得懂点规矩!咱们到底是手底下做事的,东家宽待咱们,但咱们自个儿可千万不能骄傲起来,坏了规矩!”   “怎么说?”戚檐饶有兴致的拉着大厨一块在长板凳上坐下。   后厨里只有一盏油灯,平大厨一旦背对窗子,戚檐便瞧不清他的脸儿,只听那人说:“你平日里不总和少爷待一块儿么?你也得当心点儿,要叫‘少爷’,听懂没?甭总当着人四老爷面喊少爷大名!”   戚檐点点脑袋,他还巴不得叫少爷呢,要他对着文侪喊周宣,他喊了一整个委托四也实在是叫不顺口。   “叔您不是说要同我掏心窝么?把我扯来这儿,应该不会就为了嘱咐这点规矩吧?”戚檐满脸堆着笑,他将侧脸凑过去,食指尖点了点自己的耳郭,“您尽管说,小弟这嘴天生带锁,保准牢。”   “嗐,你这小子急啥!”平大厨皱了皱鼻,眼睛骨碌转了几周,这才朝厨房那面窄窗努努嘴,开口说,“那外头的东西凶呢!”   “外头?”   戚檐探脑袋去看,却只瞅见了一片茫茫雪白。   呼啸风雪几近掩盖一切,可其中隐隐闪烁的火光却将几个神色惊惶、面目黧黑的赶路人的面庞照得烁亮。   “瘟疫么?”   平大厨徐徐将脑袋点下去,又缓慢地将脑袋抬起来:“我早说过那瘟疫是躲不过的!可东家也不听我话啊,瞧瞧今儿那玩意害得咱多苦啊!”   “嗯嗯嗯,您早同我说过!”   “叔告诉您,治病得用土方把身子养好了,从根里治!”平大厨抬手,将眼镜柄很宝贵似的摸了又摸,导致眼镜总向上翘。   “您说的是中药吧?西医不管用?”戚檐见他又忽然不说了于是赶忙插一嘴。   “什么中的西的都不顶用!”平大厨神叨叨指着天,“你需得拿死蝉蛹,鬣狗舌,再添几把大炮叶和着晚冬雪水腌入味,到初春拿出来沾点见血封喉一块吃了!”   平大厨直咂舌,好似忆起了什么佳肴美馔。   戚檐勾了勾唇,心想:是用来治病,还是送咱归西八百回啊?   那人要真列了这癫药材单子给东家送去,指不定叫那些个大善人心惊胆丧,当晚就把他这脑子不正常的厨子扫地出门。   戚檐当然没说,只还附和着点脑袋。   “这话,我也就只能同你和少爷说!但我近来琢磨着得和四爷也吱一声了!”   “少爷?您信我就算了,还信他啊?”戚檐没法凭这只言片语推测出平大厨与周宣的关系,只能追问。   “少爷脾气怪,不轻易信人,但可最信我哩!”   戚檐正想继续问,却忽闻大厅闹闹哄哄一阵响动,   “娘嘞!又来人了!!!”顾大姨惊呼。   戚檐随平大厨一块往外赶,站到大门前时恰见那周四爷站在敞开的大门前,手里拎着盏不大亮的青铜煤油灯。   幽幽的光映得门前七八个黄皮寡瘦的男女面目狰狞,率先开口的是一眼眶凹陷的妇人。那妇人嘴唇干裂起皮,第一句话含糊得叫人听不清。   她枯瘦的五指反覆拍打着怀里靛蓝花布包裹着的婴儿,却又蓦地将那双凹眼瞪得很大,诡异的目光直越过拦在前头的平大厨与周四爷,盯在了戚檐身上。   风雪声重,戚檐到底没能听清她在说什么,可他知道——   瘟神到了。 第127章   妇人两只手紧搂怀中婴孩,垂下的脑袋遮挡着好似要吞人一般的暴风雪。   周四爷愁眉苦脸地站在门前,手中煤油灯因其冷颤干抖了几下。   浑身僵硬的戚檐被平大厨默默拽回屋里,那大厨一面吐白气,一面同他竖起食指示意噤声。   “哎呦,也不能赶走吧?都是一个镇上的父老乡亲,万万不能把事做绝呀!”周四爷跺脚踩雪,眼神却不住地乱晃,好一会过去,被咬得毫无血色的双唇才终于从牙底脱逃,“不然……”   “这外头正闹瘟疫,哪里是做人情的时候?一不当心害死咱一家子怎么办?小宣他才多大啊?怎能受这般苦?!”   顾大姨扯了扯周四爷的厚棉衣,将尖亮嗓压得很低,可她虽是说着顶无情的话,眼神却仍不住往那群人身上瞟,眉间眼底尽是不忍心模样。   “这事交由周宣他自个儿考虑去!”黄复一只手抓了文侪后颈处厚褂子的绒毛领,便将人半拎半推地送去屋门前,“这么大个小子了,也得有点主见了。”   啥?交给他?   这性命攸关的大事岂是他这年纪最轻的能决定的?   他们这举动意味着什么,这瘟疫又代表了什么,文侪都不清楚。可当他瞧见阶下那一张张叫破斗篷半遮的灰青脸,便笃定迎接这些个不确定性,对于破解阴梦而言应该是好事。   他于是略微弯腰同大姨说:“我瞅他们实在可怜,这大冷天衣不蔽体的,还是让他们进来吧?都说好人有好报的嘛!更何况谁说他们身上就一定带病啦?”   “做得好。”周四爷笑眯眯地拍他。   戚檐已经琢磨出文侪的意图,却还是不免在心底咋舌。   这一家给人卖了还帮着数钱,日后怎么死的恐怕都不知道……   瘟疫是小事么?分明都对那瘟疫怕得要死,还非得逞这威风。   在众人开始对文侪的善举击掌叫好时,戚檐单一只手搭上平大厨的肩,眯起眼,盯住了风雪中飘着的一个乌黑墨点。   那黑点子约莫黄豆粒大小,被大风吹得四处乱摆,他莫名就是没法将目光从那玩意上挪开,只得用手肘撞撞大厨,问:“叔,那是个什么玩意儿?”   平大厨踮脚伸脖看:“哪儿呢?没瞅见!”   无论戚檐如何伸手指,那大厨都说没瞧见,戚檐不死心,又请了那位黄大哥来瞧。   黄复将眼睛眯成一条细缝,仔细朝那方向望瞭望,旋即一掌打在戚檐的后背上:“你这小子神叨叨啥呢?少乱磨嘴皮子瞎唬人!”   靠……   戚檐吃痛,嘴角抽了抽,却又碍于下人身份不敢高声言,只唯唯诺诺站在一旁,妄图伺机窜到文侪身边去。   哪曾想黄复将他的肩一压,满身酒臭也跟着蹭过来:“真好啊!戚小子生得是真真好!”   “哪儿好?相貌还是个子?”   戚檐胡乱应一嘴,目光又倏地被那黑点引了去。   显而易见的,那东西变大了,当下已足有拳头那么大了,可即便他再着急,身旁那俩人还是只会笑骂他乱说话。   那究竟是什么?   他将目光挪向文侪,那少爷正忙于请客入屋,顾大姨到底让了步,只是要求入屋的人都得配合著摘下斗篷,叫他们瞅一眼身上有没有起疹子——据说判断有没有感染瘟疫的重要标志就在于身上有没有起密密的红点子。   这判断方法着实有些不靠谱,毕竟虽说染疫会起疹子,可起疹子也并不意味着一定染了这病,好在至少不起疹子就一定没病。   于是他们将近十人都看了一遭,也算是都顺利过了关。   在过去,戚檐鲜能瞧见文侪低眉顺眼的模样,那人自尊心强,从未在他面前露出过半点真心自轻自贱自卑的意思,但在委托进行中,他倒是常常一副谄媚讨好模样。   还真辛苦。   戚檐见文侪察觉到目光,仰首看向戚檐这侧,于是给他抛去个媚眼,好抚慰他站在门外被风冻得发寒的心。   文侪无情地拒收了。   他站在阶上默默清点人数,融化的雪水叫那几级瓷砖台阶湿滑不已。那少爷时不时还要伸手去扶人,他每扶一次,都能感受到那些人偏首递过来的冷冷的目光,可当他看过去,那些人却又不看他了。   他觉得云里雾里,却也没多想。   当最后一人也安全进了屋,文侪这才拍了拍冻僵的手,看向了远处。   “少爷!你瞅瞅前头那是个什么玩意儿!”黄复依旧摁着戚檐,他没办法,只得高喊一句。   闻声,众人却皆齐刷刷将目光投向了茫茫白雪。   也恰是这时,戚檐终于看清了那东西。   ——那是一条满身顽癣的癞皮狗,斑驳稀疏的脏毛露出内中皮肉上的星点红斑。   它正在迅速变大。   它正在奔跑!   它已跨上了台阶!!   癞皮狗的利齿猝然咬破了一人小腿处厚实的绒裤,漏出来的棉絮没能塞满那恶犬的嘴,尖牙直插入骨肉间。   殷红的鲜血将那条狗的嘴染得更浊,也更为可怖。   受惊以至于一句话也没能说出的人群顿时像火药般炸开,尖叫声仿若要震碎人的心胆。   不单心胆,戚檐的五脏六腑也都崩裂了。   被咬的——是文侪啊!   戚檐已经忘了自个儿是如何抄起一条大木棍,生生把那条龇牙乱吠的狗打死的,头脑发昏至再清醒过来时,那条狗血肉淋漓的尸体已经被黄复埋到雪里了。   戚檐瘫坐在地,将文侪抱在怀里。他的胸膛在剧烈起伏,不断加速的心跳叫他脑中嗡嗡作响,可与此同时,文侪的心跳却渐弱了。   周四爷战战兢兢靠过来,手隔着绒裤摸了摸文侪受伤的小腿,嘴唇忽而不像样地抖了起来。   他什么都没说,只一把掀开文侪的毛衣,看向文侪的上身。   倏然间,那四爷失声大喊起来,鬼哭神嚎的动静登时引来了所有人的目光。   “疹、疹子!!!那孩子、他、他他他……”   那四爷话还没说完,顾大姨便狠狠甩了他一巴掌,骂道:“起了疹子也不一定染了病!不过是被条狗咬了!谁说那病靠畜生也能传的?甭自己吓自己!”   戚檐循声低下头,果然看见了密密麻麻的红点正在文侪身上迅速扩散开,戚檐没有松手,他不在乎染不染病,反正如果没有文侪,他宁愿去死。   周四爷被那一巴掌打清醒了,也再没大惊小怪,只伸手摸了摸文侪的额头,叹气道:“发烧了,快些送回房间盖被子捂着吧……我去找药……宣小子有福气,不会有事的。”   戚檐揉了揉文侪的脑袋,见他眼神恍惚,于是帮他盖住眼,说:“……没事,睡吧睡吧,我带你回去。”   待瞧见文侪安心合了眼,戚檐这才抱起文侪,没好气地撞开那些个满脸惊诧的人群,往楼上去了。   ***   疹子来得快,退得也算快。   照四爷原话,应是没事。   文侪睡了不至三个小时便又醒了,他见烧退了便急着去干正事,哪曾想却是求爷爷告奶奶了半晌,周四爷终于答应放他下楼,只是给他划定了活动局域。   ——会客厅。   委托四时的客厅,在这委托五里已改作了饭馆的主要营业局域,四爷说的会客厅在原先书房的位置。   不知是否因文侪给野狗咬的并发症,他变得有些畏寒,这会儿纵然抓了张厚毯子来裹,还是得屏着气,一放松下来身子便不可自抑地打抖。   戚檐拿手背蹭蹭他的脸,皱眉说:“我们少爷怎么瞧来总这般可怜?坐沙发上吧,好歹舒坦些……”   “我又不是废了!”文侪一边骂他,一边起身去开那会客厅的门,没成想开门后却赫然见那周四爷正倚着门框站着。   四爷指间夹着根香菸,藉着吞云吐雾的功夫藏身其中,装得像个谪仙。可他的神态颇悠哉,指头一伸便换了个调子:“你个臭小子,我都由着你在这儿跑,没给你关屋里去了,你还想往哪儿去,给我安稳待在这会客厅里!”   “叔,我无聊嘛!”文侪学着戚檐撒娇,有模有样。   戚檐忽地捂了胸口。   “你干嘛?”文侪移眼问他。   “刚刚心动了一下。”戚檐说。   文侪轻轻舒出一口气,微笑着转过身子去看周四爷什么态度,谁料那人一点儿不吃撒娇那招,还连呸了几声。   “安稳待里头!”周四爷狠抽了口烟,不容置否。   “是是是,知道了。”文侪说着,身子倒回沙发靠背,冲戚檐说,“别在这儿陪我耗着了,去找找委托纸。”   “诶。”戚檐倒是听话,只还边往外头走边说,“我若是找到了,你要和我在一起吗?”   “做梦。”文侪坐不住,于是上前摁开了那厚肚的方正电视机。   叫那玩意亮起来倒说不上难,只是一直嗞嗞停在黑白雪花屏上,文侪生在千禧年,哪懂90年代的货,只把电视上头大大小小的钮转了个遍,才终于闪出了画质极差的彩屏。   文侪也不气馁,想着显示屏不看就不看了吧,让他听听声音也是好的,便阖了眼,竖起耳朵。   “8月底,护林员在山林里找到一具女尸,该尸体脸部遭人刮花,面目全非。经尸检,已确认死者身份为月初申报失踪的女童李素……”   显示屏闪着,将那半跪电视机前的文侪的面庞照作彩色。   “警方目前已将绑架犯捉拿归案。受害人之一李某(男),日前正接受心理治疗。”   文侪睁眼恰好对上那绑架犯未经打码的面孔,那人没有一点畏缩,还冲镜头得意地笑了笑,被烟熏黄的齿牙露了有十六颗。   电视一闪,又跳至了雪花屏,文侪还没来得及适应那变化极快的玩意,身边又猛响起一阵嘀嘀声。   红座机响了。   他给那玩意吓得一激灵,可第一反应却是伸手去够。   身后一只手遽然把他的手拍下,只听一女人嗔怪的声音:“生病了就好好歇着,哪有像你这样蹲在地上看电视的?真不像话!!”   文侪讪讪收手,说:“大姨,座机响,我怕对面人把电话给挂了,想着帮忙接嘛!”   那顾大姨却把指头置于唇前,要他别说话,随即皱着眉冲电话里头说:“哦要到了?成、成……”   见话筒被放回去,文侪急不可耐地开口:“谁啊?有什么事吗?”   “能谁?哎呦,真是可怜的一家子……”顾大姨努努红唇,“你姑父和你表弟要来这儿住一阵子,过不久便要到了。”   “表弟?李策?”   “那不然还能有谁?”顾大姨做了红指甲,怕把他戳疼了,便曲指拿指节戳他脑门,“你站远点儿,别碍着姨打电话。”   “打给谁?”   顾大姨不回答,长指甲敲在座机的塑料摁钮上,好一会儿才又苦笑着说:“诶,小俞啊,我们宅子里出了事儿,要你来帮忙!”   “什么?啊对、对,还是那病。”顾大姨一面应着,一面不安地移眼看文侪反应。   “你问病情严重吗……我瞅着是挺严重的……总之我快招架不住了……你、你快些来!!!”   病?严重?   可他身上的疹子已经消了啊。   文侪眯了眯眼。   难不成是瘟疫?   可是宅子里目前哪里有人得了瘟疫呢?   那她说的是谁?   文侪瞳子骤缩,只觉得胃中一阵翻滚,就连心口也像是给人用刀子捅了数下。突如其来的痛感裹挟其身,叫他猝不及防跌去了地上。   他是真体贴,见地上皆铺了地毯,担心弄脏了下人清理会麻烦,还想着抬手接下腹中秽物。   他没接住什么脏东西,   他接了两手的碎花瓣。   文侪惊异地瞪大了眼。   ——是吐花症。 第128章   文侪手中碎花不多时便掺入了黏稠的线状血丝。   那些自嘴角滑落的血同花搅在一块儿,他接了一掌红,分不清花和血。   在文侪还在因嗓底发痒而怔愣时,戚檐已抓起了一条干净帕子冲去了他身边。   帕子捂上文侪嘴的下一刹,更艳丽的花从他喉底呕了出来。与起初那些碎花不同的是,吐出来的花在逐渐变得完整,就连花瓣的直径都在扩大。   那些干花不停刺激着他的咽壁粘膜,叫生理性泪水在眼眶里转悠个没完,转着转着,充盈眼球的液体开始往下画出两道泪痕。   可是哭到最后,他泪水的源头似乎已不再是嗓子眼的刺激,而是——周宣的感情。   “怎么哭了?很难受吗?”戚檐一面用帕子帮他拭嘴,一面用手拍打他的后背,见花止不住泪也止不住,只得向那好似知道点什么的顾大姨求助,“顾姨!少爷他这是怎么回事?”   顾大姨不安地将十根手指头缠在一块儿,也不管那些尖指甲深扎进肉里。一头时髦的卷发叫她自个儿抓得乱糟糟,她不答话,单在电话边碎碎念着什么。   “顾姨!”戚檐忍无可忍又喊一声。   眼下,文侪好似已被那些个碎花堵了喉口,气喘不上来,花又咽不下去,他面色青紫,像是很快便要因窒息而死。   戚檐的手在止不住地颤,可当他又看向顾大姨时,那神色憔悴的女人却只是木然盯着红色的座机,无力地吐出句气音:“我已经和他说过了……他、他就要来了……”   任戚檐想破脑袋,也猜不着顾大姨说的人究竟是谁,但和阴梦中的NPC置气到底百无一用。戚檐漠然收回目光,又看向了文侪——那人儿面无血色,因缺氧导致的青紫却不知怎么都褪去了,只余下一张苍白瘦削的脸。   戚檐伸手摸了摸文侪冰凉的双颊,可以清晰感觉到他的体温正在迅速下降。   “喜欢上你真是门苦差啊……行行好,别再折磨我了……”即便文侪被戚檐抱入怀里,他也依旧没能捂热那垂死之人的身体。   然而就在文侪的瞳孔迫近涣散之际,门外忽而冲进一个男人,那男人猛然将戚檐推开,把文侪抢似的拽了过去。   如果能救文侪,戚檐自然不会从旁干涉,只揉了揉摔疼的手臂,盯住了那男人的背影。   男人从随身的箱子里掏出了个白瓶子往文侪的口中倒东西,可大抵是太过紧张的缘故,本该进文侪嘴里的东西掉了不少在外头。   恰有那么一个滚至了戚檐面前,他将那玩意拾起来——无色无味的纯白药片。   戚檐对这东西很熟悉,是上个委托袁景在吃的“二号药”。   正困惑时,他眼前蓦地伸来一只指节分明,说得上漂亮的手。原是那男人给文侪喂完了药,冲他走了来。   “小戚,对不住,适才情急,劲没收住……哥扶你起来吧?”   听见那人嗓音的刹那,戚檐便知那人是谁了。   他仰头,果然看见了年轻医生有些愧疚的神色。   俞均——上个委托帮他缝断指、替文侪看病开药的好大夫。   可实话说,戚檐对他没什么好感,毕竟当初为了剜出那鬼老头,同这医生打了个你死我活。   “多谢医生……”戚檐倒没有拒绝,只握了他的手起身,目光越过那人的肩颈看向已经躺在沙发上的文侪,于是又问,“少爷他这是怎么了?”   “叫什么医生,叫哥就成了嘛!”俞均摇了摇脑袋,“少爷他病了,至于什么病,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话说到这份上,戚檐没可能再追问,倒是那顾大姨忽然把手推去他背上,压低声说:“甭打扰医生治病了,咱俩闲杂人等快些出去吧。”   那顾大姨神色凝重,指上红甲劈裂近半数,她却仍在反覆地搓弄着那些长指甲。   她看上去很是不安啊。   是因为文侪的病,还是因为俞均?   戚檐又瞥了一眼屋内二人,便被顾大姨推着走开了。   哐当——   会客厅的门阖上了。   ***   文侪睁眼时四面都浸没于一片柔和的昏暗中,在外头狂乱风雪的衬托下,身遭淡黄的、几乎叫人看不清东西的光线显然要温馨不少。   “要好好吃药才行啊,你若不配合,神仙都束手无策!”   冷不丁响起的这么一句叫文侪略微耸起肩膀,他将目光从铜烛台上移至了盘腿坐在地毯上的医生身上。   那男人好似早就料到了他会在这时醒来,因而面上丁点讶异都没有。   俞均。   他迅速确定了男人的身份,于是开口问:“哥,我这是怎么了?”   “还能怎么,犯病了呗!”俞均没有起身,只将脑袋往后仰,靠在了软沙发上,紧挨着文侪的手肘,“小少爷,你这样不成,你家里人要急死喽!”   “吐花和瘟疫哪个更严重?”文侪身心俱疲,没再寻思着拐弯抹角说话,“我这样吐花会死吗?”   俞均本来手中握着个玻璃杯,水都入口了,猝不及防被他的话呛得咳嗽起来。   “甭乱说……吐花这、这说到底就不是病!”俞均的瞳子里装着茶几上的小煤油灯,“罢了,他们说算病就当病来治着吧,我也没办法,老爷们都这么说了……哎呦,不许聊吐花了啊,逢人问起,你便说我是为了李家那案子,来帮你治疗应激性创伤的,这是老爷夫人特意嘱咐的。”   纵使头脑发昏,文侪也依旧整理了俞均的话——其一,从生理角度来看,吐花或许不算病;其二,俞均表面上是受人所托来为他治疗那绑架案的创伤后遗症的。   “少爷啊,也别怨我一个外人多嘴,那瘟疫凶起来指不定真要死人的。”俞均的眉心拧起来,可他小心瞥了文侪一眼又默默地舒开了眉宇,“我见过的病人不少,像你这样吐花的患者多多少少比常人要更容易染上瘟疫。”   文侪病刚好,有些懒得搭理人,但为了多套点话,他还是“哦”了一声。   “你别不当回事,吐花不要人命,可染上瘟疫就不一样了,你明不明白?阎王爷要是存心想拎你的命走,你哪里可能从他手底下抢回去?”   俞均直起身子,转头过去同文侪一本正经道:“小少爷,你千万得听我一句劝,你日后再想吐花,都尽量憋着,死命忍住,省得真的染上那瘟疫了,你听懂没?”   庸医……   病是能憋得住的?那花都卡他喉咙了,不吐出去,等着窒息而死么?   文侪觉得眼皮好重,眨巴几下眼,那眼皮就抬不起来了。   ***   文侪一觉睡到大中午,醒时脑子浆糊似的黏作一团,想什么都费力。头发蓬得似薛一百玩坏的毛线团,却独有几根冲天翘着。   戚檐推门进来给他送饭,见他神情颇幽怨,猜是他觉着白白浪费了大把的搜查时间,只笑说:“估计是什么固定机制吧,我也不过比你早醒了二十分钟,昨儿还是我把你从沙发抱回去的,你那会儿都睡熟了,又乖又可爱。”   “啧、这周家的床……”文侪习惯性略过戚檐挑衅的话,只又郁闷地冲枕头砸上一拳。   “洗漱好后就来吃饭吧,大姨说下边挤满了来避难的流民,怕他们带进来什么脏东西,给咱俩这小的沾上了……”戚檐将碗筷小心搁去桌上,“真是好久没被当成小孩对待了。”   文侪抓了床上的毛毯子裹着往外走,他睡的卧房依旧在走廊尽头,要到浴室要走的路不算短,经过小客厅时还叫露台风吹得打了冷颤。   他摇着脑袋,艰难洗漱完毕要出去时,在浴室门口撞了那黄复。   “黄大哥午好啊!”文侪压着心头无名火,揉揉鼻尖,敷衍地问候,“你吃饭了吗?”   黄复不答反问:“你昨夜起疹子了?”   “啊?嗯。”文侪诧异地抬眼将他瞧了瞧,见那人神情严肃,忙不叠说,“早就退了,大姨说不是瘟疫那种……”   然而听了那话,黄复却并不放松面部那僵硬的表情:“我早说让你XXX!你左耳进右耳出,怎么到现在还不当回事?!”   文侪不知那被省略的话语指什么,只脸不红心不跳说:“黄大哥你放下心来!小弟总有一天会照你说的做的!”   “你会做才怪了!真真是好心做了驴肝肺!”黄复闷哼一声,便绕开他走了。   “是个热心肠呢……”文侪的眼神陡然沉了下去,“黄复若是真心在为周宣查找好法子治疹子,周宣为何会这般的怕他?”   不知道。   自露台钻进来的风咬人,寒气直刺骨。   “嘶、怎么这般冷。”文侪裹紧身上毛毯,钻回自个儿屋里去,然而一进门便见周四爷正站在戚檐身边,两人还有说有笑的。   由于清楚周四爷不喜欢周宣点头哈腰,他今儿便改学起了纨裤子弟。   “有什么好消息吗?”文侪拉开椅子,吊儿郎当地歪上去拿勺喝了口汤。   周四爷将眉毛一竖,又当着他脑门嘣指头:“坐没坐样!你想十几岁便把人家八十多岁的路走完?!”   “哎呀,无事不登三宝殿,四叔您今儿跑我房里干嘛来了?”   “我不能来?”周四爷吹胡子瞪眼,倒不同他这小的计较,说,“你堂弟给你捎了信来,信封上写着只准你拆,不然咱祖孙十八代都即刻入坟!我真见了鬼了,那小兔崽子在城里都学了些啥?!”   “阿策他从小亲近我嘛……谢谢叔帮我送信啊!”文侪笑着将信封从周四爷手里抽过,随即起身将他往门外推,“叔您下楼吃饭去,不麻烦您了啊!”   周四爷啧一声,摇头晃脑地走了,然而还不待他走远,身后门便落了锁。   “咱文哥的演技当真是炉火纯青啊。”   “少同我贫嘴。”文侪呲啦一声撕开信封,里头跟着掉出俩张纸。   面上那张是李策的亲笔信,信的内容很简单,大意是说他今儿实在很想周宣,还有他很快便到这团圆饭店了,到时候他希望周宣能为他接风洗尘。   文侪将那信扫过一遭,便抬指将那信垫去手底,换了另一张纸读,不曾想那竟是昨日他们没找着的委托纸。   “哈哈……”文侪干笑两声,便拉戚檐一块儿看。   【壹、我的半身登了轿,半身垫在红轿底。】   【贰、我吃进只蛾子,它却在我腹中饱餐一顿。】   【参、我勉强服下苦药,得了个病入膏肓。】   【肆、我于白雪中刨出了自己的尸骨。】   “味儿对了,打眼瞧过去全是自相矛盾的句子。”戚檐笑起来,把饭和菜一并堆栈在勺子里喂去文侪嘴边,他说,“啊——”   文侪正分心想谜题,下意识便张了嘴,直待勺子进嘴时才反应过来。   他恼了,恼戚檐,也恼自己。   于是他将那勺子从戚檐手中抢过,又把两碗饭对调,说:“你吃这碗。”   “不要,我还没吃过那碗呢!”戚檐压着瓷碗的碗沿,笑得眉目弯弯。   “这不更好了?”文侪松了一口气,“两碗饭里头盛的东西都是一样的,你别特么的在这儿同我胡闹。”   戚檐闻言却仍是嘟嘟囔囔,像是很不满意,后来吃饭时虽照旧笑着,但文侪一眼便知他在生闷气。   不知道在气啥。   应该和他没关系。   文侪这样想。   ***   午饭吃了还不到一半,文侪忽而觉得腕子痒得很。他本不是一个怕痒的,给蚊子叮了包都能忍着不去掐十字,这会儿却是扛着冷,撸了袖。   ——疹子。   一小块疹子爬在他的手腕,叫他心下一凉。   戚檐见他模样惊恐,欲探身去看,谁料竟给文侪吼停在了原地。   “又起疹子了……搞不好真是瘟疫……你离我远些,若都得了病,咱们一个都别想四处活动了!”   “我……”戚檐咬咬牙,最后松了牙关,只压声说,“我去揪那俞均上楼。”   谁料戚檐往楼梯下跑时,蓦地脚底一滑,险些滚下去,所幸他眼疾手快握紧了扶手,没跌下去,不过就是曲膝跪了天地。   然而他抬起头来,只见——   顾大姨正气喘吁吁地指使黄复将一个大麻袋往门外丢,在那麻袋落入雪中的刹那便遽然阖紧了门。   她正抚着胸脯惊魂未定,回身时视线恰撞着戚檐的眼睛,丰满的红唇抖了抖,最后勉强挤出一个笑。   “我、我俩丢个垃圾!” 第129章   “真、真的只是丢垃圾!!”   顾大姨的瞳子晃得像是竹篾团箕里正筛的玉米粒。   戚檐见状却仅仅耸了耸肩:“我没问啊。”   黄复摁了摁顾大姨的肩,拨开她上前一步:“你小子不才吃饭么?这么快就吃完了?”   “少爷又起疹子了,”戚檐说,“我下来找俞大夫。”   顾大姨本就慌神,这一听更是吓得腿软,她忙不叠尖声叫起来:“俞啊,小俞!阿宣他又犯病了,你快上楼看看他!”   ***   注射器的活塞被向前缓慢地推动,扎入文侪血管中的粗针头不知往他体内注射进了什么药物。   戚檐抱臂坐在床头,紧盯着那身穿白大褂的俞均,面上不信任神色压根藏不住。   “小戚,为何这般盯着我?”俞均露在口罩外的一双眼笑得有些苦,他叹着气收了注射器,而后扶文侪坐起来。   戚檐不回答,那善解人意的大夫倒也没逼着他开口,只将五片药倒入文侪的手心,又将水杯递过去,说:“小宣,把药吃了吧,这疹子……没关系的……好好治就会好的。”   文侪把药一股脑抛进嘴中,囫囵咽下去,猝不及防被卡了喉咙。戚檐赶忙起身帮他顺背,然他又猛灌了几口水才终于把东西咽了下去。   “急什么?咱们不差这点时间……”戚檐将指插入文侪发间捋了捋,转而问俞均,“少爷吃的这是什么药?二号?”   “嗯,二号特效药,原来你也知道啊?”   俞均淡淡一笑,倒没在那药物话题上继续,他取下口罩,至窗边扯开了窗帘,叫外头一点微光漏进屋中:“小戚啊,你也帮哥劝劝小宣,他太犟了,即便是怕得要死也不会说出口的,你说这瘟疫本来就是个瘆人事,怕就直说怕嘛,又何必扯谎说不但不怕,反倒乐在其中?你听听这像话吗?”   这话不长,却叫戚檐很糊涂——什么叫周宣说他乐在其中?   究竟是俞均疯了还是周宣疯了?   这满屋的人都因那瘟疫而惶惶不可终日,那么不管那瘟疫指代的是流行病还是什么其他的,至少很显然的是,那玩意儿绝不是什么好东西。   戚檐忽然想起文侪热情招呼那些个流浪者入屋的场景——所以究竟是文侪想要请那些极有可能感染瘟疫的人入屋,还是他心底那周宣在暗中作祟呢?   他看向瘫坐在床的文侪,可那人这会儿很是沉默,显然没好好听俞均说话。戚檐于是走过去甩手在他面前晃了晃。问:“少爷,您听见没?大夫叫您甭犟呢!”   文侪没回答,面色却显而易见地难看起来,戚檐觉得不对劲,可又凑近,一股浓香登时涌了过来,文侪遽然捂了嘴。   ——花又落了满床。   文侪一面呕花,一面疼得浑身痉挛,泪失禁一般叫哗啦啦的泪水将面庞反覆洗了数次。   戚檐没办法,只能一面喊俞均,一面把文侪抱住替他拍背顺气,然而那“见死不救”的大夫只是沉默地望着窗外纷飞大雪,任由戚檐怎么喊也不知回头。   “靠!他妈的快治病啊!你没看见他都吐成啥样了吗?!”戚檐忍无可忍,便轻轻放下文侪,旋即冲去拽了俞均的领子,“你不是医生吗?!”   “小戚,很抱歉,但我也不是什么都能治得了的。我不觉着吐花是病,所以我治不了。非要治的话,得去找一个将吐花当病的大夫才对。”   俞均从戚檐手里挣脱,伸手拢了拢白大褂:“你俩都别害怕,这瘟疫……迟早会结束的。这寒冬腊月,撞见些牛鬼蛇神多难熬啊?你们若不愿碰上吃小孩的魑魅魍魉,夜里就早点睡,也别碰些脏东西,听话些,即便是叫鬼压了床,也别嚷嚷,对鬼神要有敬意才行啊……”   哦,终于疯了。   那信奉科学真理的医生也终于走上了唯心主义的路子。   戚檐瞪了他一眼,又把虚弱的文侪抱进了怀里。   待俞均回头时,戚檐已经同文侪一块儿缩去被窝里了。   可俞均却是副见怪不怪的模样,只又说:“别怕,真怕就该好好依赖大人们啊,你顾大姨和周四爷可都心焦如焚,战战兢兢瞧着你的眼色呢!再不成,你再同你平叔好好谈谈呗?”   俞均很快便出去了,戚檐见文侪朦朦胧胧喊着渴,够到杯子却发现水已经在刚才灌药时候喝光了,于是也不顾地板凉,赤足跑到了外头那小客厅打水。   二层没点灯,有些地儿暗得看不清路。戚檐倒也没大惊小怪,他隐约记得平大厨曾提过这么一嘴,说是风雪愈来愈大,只怕大家夥是要被困在这儿了,当下物资紧张,能省点便尽量省着点用。   将要绕过拐角时,他听见了未阖紧房门的屋内有一男一女两人窸窸簌簌的谈话声,他是没有丁点听人墙角的兴致,可不听白不听,若是遗漏了重要线索不值当。   他于是在拐角处停下脚步倚着墙面,只听——   “你实话告、告诉我,那些人里头是不是已经有人起疹子了?!”顾大姨的尖调绕了几个弯。   “嘘嘘嘘——小点声小点声!我也还不大肯定嘛!”周四爷“咣”地把什么东西放在了桌上,“总之你不也早知道他们有病的嘛!只不过没起疹子就还没那么严重罢啦……”   “可咱也万不可能扔下阿宣跑啊!这像话吗!?”   “谁说要扔下他啦?我不光不会扔下他,哪怕他染了瘟疫快病死了,就算是要我倾家荡产,我也非从阎王爷手底下把他救回来不可!”   “……”   后边俩人的谈话便叫人听不清了,戚檐摇了摇脑袋回了屋子。   一进门他就听见文侪好似在说什么,原以为是在自言自语推测谜题,然而走至床头才发现那只不过是他梦中呓语。   真可爱。   在说什么呢?   戚檐放下水杯,把耳朵贴近文侪的唇,仔细听着那微弱的话音。   断断续续的气声凑作一个字——   “哥。”   ***   文侪睁眼时外头天已经黑了,他斜眼瞧向窗子,雪光与烛火交汇处亮着戚檐的侧影,于是虚弱地张口:“……你刚刚去翻了哪儿?”   “我们亲爱的起啦?”戚檐把心底那点躁意藏得很好,方笑着站起身,见文侪伸指下点,便又速速坐回椅上去。   “走了宅子上下。”戚檐竭力保持微笑,“我把宅子地图更正了,画给你看?”   “用不着动笔,你说,我用脑子画。”   戚檐眉一挑,便阖上笔帽:“一楼的房间改作了两间客房,还有俩下人的卧室——我和平大厨的。二楼有五间卧房,你的、大姨、四爷、黄复,还有俞均各一间,其余的功能没怎么变,倒是布置差挺多……哦!外头那园丁小屋改作了粮食仓。”   “嘶……这周宣还真是个病秧子,三天两头的晕睡吐,我腿都给睡软了。”文侪一面轻轻埋怨着,一面把脚往床下挪,直摸着墙走到了戚檐那儿。   “写什么?”   “模仿你。”戚檐笑道,“我在想你身上的病呢,假如你这疹子不算瘟疫的话,目前咱们已知的病都得有三种吧,瘟疫、疹子、吐花——这三样中除了吐花以外,俞均都能治。”   戚檐顿了顿,拉开椅子让他坐:“术业有专攻嘛,上回李策患的是PTSD,我疑心这三病所指,皆与心理疾病相关。”   文侪倾身看他本子:“你笔记本上写的不是病啊……”   “嗐、写的和想的不是一个东西嘛,我原先是想写病的,恰好你来了。”戚檐耸耸肩,“前边这些是这宅子里的各个人的怪异举动,都是你睡着期间发生的,你自个儿看吧。——那周四爷吩咐我打扫这屋里卫生,我眼下就是忙里偷闲。但那人挑剔,一会儿铁定要来找茬,我先想法子应付过去。”   文侪闻言便将那本子给接过去,一字字地仔细读起来:“……下回别给我写草书。”   “我把这叫极速版楷书。”   文侪白他一眼,不同他争。   【顾大姨——昨儿整晚都守在电话边,午时丢垃圾,不知丢了什么,看那东西大小像是人。】   【周四爷——走上走下,从昨晚到现在一直忙着做清洁,边做边说几句重复的抱怨“该死的狗东西”“真是德不配位”早知会这样,倒是XXX啊”。】   【黄复——昨晚安置流民时忽地掉了眼泪,午时帮顾大姨丢垃圾。】   【平大厨——总缩在后厨偷偷摸摸不知道做啥,我回回推门进去都能给他吓一跳,顺带一提,他房里都是书。我不觉得厨子看书有什么,可毕竟身处阴梦,我不信这环境设置毫无缘由。】   【俞均——那个神经病把你吐的花都收集起来了,我不知道他要干啥。】   【xxx】   文侪瞧着瞧着便眯了眼:“最后这行小的是啥?写的跟蚂蚁腿似的,看不清。”   “我爱你。”戚檐说着,把扫帚搭在肋骨上,空出手来朝他比心,“恭喜我们大哥找到了彩蛋。”   “……”   特么的,他就说刚刚戚檐为啥拐七拐八不肯直接说写了啥呢,原来是算准了他会自个儿看。   文侪装耳聋,过了一会忽而又仰头补一句:“我不爱你。”   戚檐咧开嘴,炫耀牙齿:“我爱你。”   靠!   文侪正要抬拳头,谁料钥匙孔里突然响起钥匙插入的一阵响。   戚檐猛地抓起扫帚装模做样地往书桌底扫,那喝酒喝得醉醺醺的周四爷将门一踹,便走了进来。   他红着一双眼,像是瞳子给人摘了,放进了两团火:“臭小子!!!你为啥拒绝你大姨!!!”   “什……”   戚檐发出声的片刻,又瞧了瞧那周四爷的指头,原来指的不是他,而是他身后的文侪。   “四叔,我冤枉啊……我中午时犯了病,一直睡到十分钟前……”   周四爷却像是一点儿没听着,五指一蜷,作了拳头砸去了书桌上:“你傻了么!!!你、怎么就能这样,周宣!!!你今儿不XX,就是暗室穿针,以后日子怎么过得去?!!”   文侪深吸了一口气。   怎么这回委托这般多的哑谜,周宣到底是不肯做啥了,怎么黄复要他做事他不做,大姨叫他做事他也不做,到现在连周四爷都给惊动……   文侪皱眉正思索,谁料那周四爷一个箭步便冲上前来,恶狠狠地说:   “周宣,你、你等着吧。”   “总有一日,那疹子会像红蚁一般爬满你的身子!!!”   “四爷,您冷静冷静,有话好好说嘛,怎么能瞎诅咒人?”戚檐伸手拦住那周四爷。   “诅咒?”   周四爷哈哈大笑。   “这是他要为他那决定所付出的代价!!!” 第130章   周四爷可劲憋气窝火,片晌夺了戚檐手中扫帚扫了两下,一面甩着腕子,一面嘟囔说小孩子真是不懂事。到最后忍不下去,便将扫帚丢下,背手往外头跑去了。   文侪深吸一口气,撞撞那僵着身子的戚檐,说:“现在是阴梦第三日淩晨1:00,我今天睡的比醒时多得多,生物钟养坏了,不困,你蚂蚁似的转了一整天,快去休息!!”   “不要。”戚檐耸肩,“我也不困。”   “你——!”   “我不会逞强的。”戚檐将扫帚靠去墙上,微微一笑,“你不是清楚的吗?”   文侪见他又送上从前那般毫无温度的笑面,只觉得有些碍眼,便移开眼去,说:“爱咋地咋地,老子懒得管你。——走吧,出去翻东西。”   ***   这老宅长夜昏得叫人疑心从房中出去后便再回不来了,戚檐探头出去,只见楼梯处一灯如豆。再往外走,便瞅见楼梯拐角置着个绿玻璃盏,里头煤油湿润了引线,难闻的油味挠得他鼻尖发皱。   他确认过二层没什么动静,也全无有人要上楼的迹象,正准备往后退,耳中忽然钻入些哒哒的声响,伴随着什么东西拖地的声音。   戚檐抓稳扶手拐角,将脑袋探下去,恰身后文侪靠近,于是赶忙竖起食指,将文侪拉到了身边。   楼下确乎闪着微弱的红光,只是那光源显然在移动,范围并不算宽的光圈在缓慢地左右飘。   带着乡音的诡异调子在俩人屏息时幽幽窜入耳中,就好若冷不丁贴着他们的耳郭吹了一缕阴风,鸡皮疙瘩蔓延的同时,一阵恶寒也跟着自下往上涌来。   文侪不自觉捏住戚檐的衣角,算好了若有怪物,哪怕是拖也要把那小子给拖走。   可察觉到的戚檐却得寸进尺地牵了文侪扯着他衣服的手,凑去他耳边拿气音说:“哥,我怕得很,你把我牵紧了,一会儿有东西窜出来得话,可千万要带着我一块跑!”   靠。   又耍流氓。   文侪不是傻子,不可能猜不到戚檐的意思,只将手抽出去,拿膝盖狠撞了戚檐的腿。戚檐龇牙咧嘴却是不敢吭声,吃一堑长一智,后来也再没撒泼。   光圈的中心逐渐挨近楼梯边,那拖着步子走的东西终于接近了。   所以,究竟是鬼,还是人呢?   “是人啊。”   戚檐低声说了一句,闻言探头去看的文侪只见十余张铁青面倏然涌入眼底,一双无神目后是另一对空洞眼,那场面称得上怪诞诡奇。   被主人家好心收入宅中的流民就好似在进行什么祭祀仪式,他们打满补丁的棉衣这会儿都被拆了开,内中血红色的棉絮随着绊绊磕磕的步子漏了满地。   走在最前头的是先前领头的那个抱着婴孩的妇人,她一只手举着盏红烛,烛盘里头盛满了血红的蜡油,一颤一颤地,好似很快便要溢出去了。   可她另一只手里还抱着蓝布裹着的婴儿,全然不在乎摔了那孩子似的,嘴一张便咿咿呀呀唱起诡异的小曲儿。   “这场面要是被周四爷和顾大姨瞧见岂还得了,竟敢在恩人家里玩这套邪|教把戏。”文侪咋舌。   “人四爷才不在意呢!”   戚檐朝墙角努嘴,文侪跟着看过去,瞧见了一双躲在柱子后窥伺的眼。   ——那周四爷咬着指头,一动不动的,好似看得很入迷,只不过距离太远,他又偏偏躲在阴影里,叫他们也不大能瞧清他究竟是个什么表情。   “他既看得这般入迷,咱们正好去翻翻他的屋子。”文侪要推着戚檐离开,没成想却倏然被戚檐捂住了眼。   “咋啦?”   戚檐笑笑不回答 ,只把文侪调转了方向往楼上去。   他的余光中,那赫然将烧得正旺的火烛倒插入蓝布中的妇人狞笑起来。   蜡烛被她抬起又一次猛地戳下去,戚檐的最后一眼,圆滚滚的婴儿脑袋从蓝白花布里落出来砸在地上。   ***   周四爷的房间里同样放了盏小煤油灯,昏黄的光笼着木桌上摊开的几张牛皮信纸,最顶头的那张信纸上,墨迹还没干透。   文侪将房间其他隐蔽地方都翻了一遍,这才凑过去看那明晃晃摆在面前的线索。   第一眼,四个大字。   【救救我们】   救?周四爷为了什么求救?   瘟疫吗?   如果真是瘟疫,周四爷怎就确信瘟疫要缠上家里人了?   依据是什么?   是他这少爷身上的疹子还是那些个没安好心的流民?   文侪一面想,一面继续往下翻,欲要找出收信人,可翻到最后一张也还没能看见人名,只得坐下来,开始一张张地读信,比较有意思的是以下几句话——   【那瘟疫来势汹汹,我快撑不住了。】   【我们家究竟是造了什么孽,竟能惹上那等瘟神啊?】   【求求您快点儿来吧!杀了那鬼东西!!!】   【老板您答应我的,还请说到做到。】   【别怨老头我无情无义,我非杀了那些鬼东西不可!】   粗看一遍,文侪的指尖摁在了唯一的代称上——【老板】。   这“老板”究竟是谁?周四爷托那“老板”办的又是什么事?   文侪看向戚檐,只见他正盯着周四爷房内一张古典人物画像瞧得专注,于是问:“画的什么,怎么看得这么专心?”   “兵家亚圣吴起。”戚檐笑了笑,抬首指了床对面墙上用木框裱起来的书法牌匾。   【必死则生,幸生则死。】   “四爷好似很崇拜那战神呢!”戚檐仔细铺好自己刚刚翻乱的床,而后拍拍手上灰说,“汇总和分析线索咱们出去再干,眼下不早了,我担心那四爷回来,咱们还是先走一步。”   戚檐话刚说完,文侪已经推门出去了,没曾想刚在长廊上走了几步,便撞见那医生俞均打着呵欠回房。   文侪于是拉着戚檐一道喊饿,晃着步子作势要往小客厅觅食去。   在俞均擦身而过同他道晚安时,他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嘴:“俞哥,下头灯怎么还亮着,这深更半夜的还有人没睡吗?”   “大姨不放心那些个流民,要宅子里的人轮着守夜呢!今儿是阿复他,明儿到我。”   文侪也不多嘴提适才那些流民的古怪举动,单点头扯了扯戚檐的衣裳,说:“到客厅帮我削个苹果,我都躺一天了,这会儿胃里都是空的。”   俞均的脚步顿了顿,手指翘起勾了勾文侪的手,说:“好歹吃点主食垫垫。”   文侪将那人的指挑开,大大方方地同他握了手,说:“知道知道,哥你快去睡吧。”   他目送那俞均回房,方踱步去小客厅找戚檐,谁料那勤快人儿忽然将一个削好的、又圆又大的苹果塞他手里:“快填填肚子。”   “……我就随口一说。”   “我就随手一做。”   “……”文侪盯着那苹果瞧了几秒,抬头,“呃、谢了啊!”   “谢什么?”戚檐拿来个湿毛巾把手擦了,这才笑吟吟地揉他脑袋,“我在追你。”   文侪把他的手拍开,说:“甭薅我头发,也别说些有的没的,快去翻那黄复的房!”   ***   文侪还以为推门进去会撞见一片昏暗,谁料这竟是这古宅里难得的亮堂屋。   随着老木门吱呀朝里旋,入眼的是高悬于墙的、一玻璃框裱起的墨字“正义”。   “啧啧啧,”戚檐扶着文侪的肩摇头,“阴梦里一般这么说的,或是有这般追求的,十有八九都是‘不正义’。”   文侪点点头,任身后那高个子压在他身上,就好若他是蜗牛,那人是他的壳。他自顾朝里走,看见那高挂墙上的神龛。   戚檐眯眼瞧,问:“神鬼我不通,他这是供的啥?”   “太高了,看不……”   话音未落,文侪只觉双脚浮空,自个儿已叫那戚檐环住腿往上托了去。   文侪忙着找线索,也没工夫管那姿势羞耻与否,只扬着下巴往上头瞧:“头发上竖如火,青面獠牙,手执叉……这是……夜叉?”   “当真是了不起……这阴梦里拜镇鬼爷也就罢了,竟还能有拜尸婴的,眼下又来了位拜夜叉的爷。”文侪轻轻拍了拍戚檐的脑袋,要他把自个儿放下来,“瞧着都晦气。”   “这些鬼呀神的,你不是最不信了吗?——吃苹果吃苹果!”戚檐笑一声放他下来,便去撬那些个带锁的抽屉,后来见实在撬不开,便抛弃了文明人的法子,从角落里搬了个铁箱来,冲那锁头猛地一砸。   文侪质疑:“这光靠蛮力能打开?”   戚檐回说:“试试不吃亏。”   戚檐每砸两回便俯身观察那锁头情况,见锁头有明显磨损才继续砸去。   他耐心忒充沛,直铿铿砸了近十分钟,后来只听“啪”的一声,那锁头滑去地上。   戚檐并不犹豫,甫一将里头那笔记本取出来,便邀功似的递到文侪面前:“哥,开出个本子。”   那正跪身查看床底的文侪左手抓了他的手臂起身,咬一口自个儿右手上那脆生生的苹果,含糊说:“看看。”   戚檐给他那忙碌的模样逗笑了,说:“诶、我们看看。”   本子上的字体尤为奔放,把本子铺平的两页纸多数时候只能装下那黄复的两三个字。   “情感真充沛。”戚檐抚着那被笔尖刮破的纸裂处,“看看这些个词!‘去死’‘畜生’‘天杀的’……”   他念着念着忽而停了。   【要帮忙,要助人为乐!!!】   【杀人,杀了他们!替天行道去!!!】   【正义!正义在我!!!】   文侪将那本子摁上,问戚檐:“你知道夜叉这鬼怪,特点之一是什么吗?”   他“咔嚓”咬下一块苹果,平静地回身对上那站在门口的黄复的眼睛。   “是亦正亦邪。” 第131章   那黄复长得威风,此刻虽说面无表情,却也足够凶神恶煞。   戚文二人见多了妖魔鬼怪,这会不过是碰上个有几分威严气势的人,故显得格外从容。   “黄大哥。”戚檐笑笑,“你不正守夜呢嘛?这会儿玩忽职守啊?”   黄复皱眉,皱得横眉疤也隆起来,像道拱桥。   “啥玩忽职守?!我只是回来拿条毯子盖身子。”他说着哈出一口白气,“冻得老子骨头都脆了!”   文侪正靠在衣柜边,想到适才翻东西时里头有几张绒毯,便从从容容地搁下箱子,开了柜子,说:“我家还是我熟……来,毯子给您。”   说罢便将那厚东西托去。   黄复出乎意料的没动怒,只是在毯子底抓了抓文侪的手,说:“下回这些事,交给戚檐做就行,你四处忙活,当心又起疹子。”   文侪不动声色地抽手,问他:“黄大哥,你知道大姨今儿叫我干什么吗?”   他自个当然不知道,因而这是故意要套黄复的话,毕竟那周四爷冷不丁来骂一嘴,说什么“为何要拒绝你大姨”,实在叫人摸不着头脑。   “不知道就有鬼了!你是失心疯了!”黄复将绒毯掂起,将姿势调整了一番,说,“今儿这疹子向来女人比男人要容易得,怎么到了你身上就不一样了……”   “这病不论是男人得,还是女人得,不都是人受罪?”文侪轻笑一声,“有什么不同吗?”   黄复“呿”一声要走,文侪却是直截了当地张嘴留人:“黄大哥,你想杀谁啊?”   那一只脚已跨出门外的黄复身子像是吃了枪子似的打颤,他说:“杀人?我不能杀人,哪怕你杀了人,我也不能杀!你难道不知道么?!!”   不杀就不杀呗,至于像这般好似遇着天崩地裂似的绝望?   戚檐伸手捂住个呵欠,继续听那激动得不能自已的黄复咆哮。   “他们多该死,可我不能杀啊!!!”   他们。   戚檐眯眼,原先那本子上所写似乎也是“他们”呢?哪个他们呢,是泛指的流民,还是这宅子的主要NPC随机组合?   “吵什么呢?!”隔壁房忽而开了条缝。   ——是顾大姨。   文侪自打病醒后还没见过那大姨呢,眼见黄复吐不出什么有用的,竟叫他们歪打正着遇了当事人。那女人穿了厚棉袄,眼睛肿着,任谁瞧都是方哭过一场。   她皱着柳叶眉将黄复拨开,看向戚文二人,谁料上一眼还在苦笑着瞧戚檐,视线转到文侪那儿,双目忽而叫泪水蒙了个严实。   她的嗓音带着点哑,只温声问文侪:“身上可是又起疹子了吗?”   戚檐摸过文侪的手,在他掌心写了个“笑”字,文侪便像个不识他人心的顽童,直将衣裳领口扯开了朝里瞧,笑嘻嘻:“没有!”   顾大姨见状却像是一下子犯了头晕,蓦然扶额倒进黄复怀里,怒不可遏:“你、你还笑!我、我这外人是下了多大决心才……!”   文侪挂着笑脸默默听着,自顾将目前周四爷、黄复与顾大姨对他拒绝之事的描述在纸上做了总结。   【周四爷:周宣起疹子是不做“那事”的代价】   【黄复:周宣没做“那事”是失心疯,疹子一般女人得。】   【顾大姨:邀周宣做“那事”需要付出很多心力。】   见文侪无心听她说话,那顾大姨捂着脸放声恸哭,末了给黄复扯走了。   文侪叹口气,回身时觑见戚檐又在打呵欠,便给他推回房里,说:“这阴梦构造越来越逼真,困倦和饥饿感像是一比一还原了似的,你若不睡,明儿铁定打不起精神,又要拖累进度。”   戚檐说:“我去睡可以,你也得去。”   外头北风呼啸,文侪拈着棉衣冒出的一点线头,犹豫起来,到最后还是从了他,只说:“各睡各的,你甭跟来!!!”   说罢,便窜回房里栽去了床上。   ***   由于这几日文侪动不动就犯病,处于睡眠的时间已是不能再长,故而他醒来时天也不过刚亮了一小片。   他无端觉着颈子痒,身子也紧绷绷的,好似很沉重,于是略微垂下脑袋看去。   蓬松淩乱的头发正挠着他的脖颈——戚檐把脑袋埋在他的胸膛里,一只手臂则压在他的腰上。   那人的呼吸在这寒天里尤为烫,热气直喷在文侪胸口,叫文侪不住地往后缩。   “……”   文侪想开口骂人,但瞧见戚檐锁眉的模样到底还是忍住了。   和戚檐睡一块儿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文侪很清楚戚檐的睡眠习惯有两个极端,平时睡眠极浅,稍稍一动便醒了;可一旦精疲力竭,便会睡得很沉,任是身旁人怎么动都醒不了。   他粗略一算,那小子这三天内已经连轴转了许久,不论他何时昏睡,又何时睁的眼,戚檐似乎总在宅子里四处忙活。睡眠二字好像只存在于戚檐的嘴里。   他真的睡过么?   文侪产生了点困惑。   他小心坐起身,戚檐却仍旧无赖似的将一只手挂在他身上。再歪头瞧瞧,见那小子眉心紧拧,好似很可怜。   也难免,天气又冷,身子又乏的,让他挂一阵子也没事吧……   真疯了?   文侪抬手柄面颊使劲一拍,只听“啪”的一声脆响。   好险。   差一点又要因为他那模样心软了。   戚檐这么大个男人了,也得学着坚强了。他若是一个不慎关心过度了,又要叫戚檐蹬鼻子上脸。   兄弟间,还是别演些太过煽情的戏码了。   文侪搬起戚檐的手,爬下床去,他当下心里最为迫切的念头是去一楼瞧瞧那些流民的状态,亦或者去探探顾大姨的口风,毕竟那周四爷而今已不可信,眼下这宅子中的就属顾大姨瞧着最纯粹。   他先去敲响二层顾大姨的房门,没等来答覆,于是将手握住门把柄一扭——锁上的。   文侪撇撇嘴,一溜烟往楼下去了。后脚还留在楼梯上,大门边已传来了一声鬼吒狼嚎。   文侪这些时日总会想,等来日他和戚檐重生后,他们的应激反应会不会出故障,回回听着怪叫便拔腿往那地跑,这毛病也不知道改不改得过来。   可该说是得来全不费工夫么,文侪停在大门前时,他惦记着的顾大姨和流民都在那儿了。   “瘟、瘟疫!!!”顾大姨的瞳子抖得好似有人把刀架在她脖子上似的,她猛然冲文侪撕心裂肺地大喊,“别、别过来!那些人身子烂了!大、大姨会没、没事的,你甭过来!!!”   文侪顿住脚步,安抚说:“大姨,您莫着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怎么办……怎么办……”   文侪听出那顾大姨的话音打颤,匆忙看去,只见她翻开的手掌间沾满了鲜红的血与淡黄的脓液,她倏然将手浸入一铜盆中,盆中水霎时变得猩红。   “大姨……”   “我、我刚醒,觉着冷,哪里想到竟然有人倒在门前?!她、她……我扶她起来,就、就沾了……”   顾大姨赫然将手从水中拿起,血红的手掌像是被烙铁烫掉了表层的皮。   “您是怕感染么?不如我去帮您喊俞医生下楼?”   “大姨不怕!大姨一把年纪了有什么可怕的呜……”顾大姨忽然瘫倒在地,用两只沾血的手捂住脸,失声痛哭起来,“我就是怕你俩这小的出事啊!你们要是出了事,让大姨怎么办啊?”   她又在为周宣考虑了。   据戚檐所言,昨夜那周四爷和顾大姨也在说不能丢下周宣一走了之,可既然这般怕那瘟疫,他们应该也不是绝无可能感染上瘟疫,那么他们又为何一直在想方设法地保护周宣?   仅仅是出于长辈要保护小辈的心理?   他们说到底也不是周宣的亲生父母,周宣生前究竟经历过什么,他死后执念缠上的竟是这俩人?   “果然还是得好好查查才行啊……”   文侪正想着,身后已响起了黄复和平大厨的呼喊声,混乱中不知是谁将文侪往里屋推了一把,文侪见在此浪费时间也没啥意思,便快步上了楼。   戚檐还没醒,文侪摸了他的额头确认没发热,这才至二楼小客厅里仔细倒腾了一翻,确认毫无线索后,这才又慢腾腾往楼下去。这会儿大门敞着,被拖过不知多少回的瓷砖亮得反光。   他没瞅见顾大姨,其他人也了无踪影。   实话说,昨夜遇着那般情况,醒后脑子还没清明,又给那一大早的怪事整得心神不宁,眼下文侪觉着眼冒金星,只得无奈叹了口气,随即下楼跑后厨去倒了杯温水喝。   他眼尖,光趁着喝水仰头的空当,便锁住了外头的一个芝麻粒。   “又是野狗么……”他咕咚咽下含进的水,只觉得一股暖意顺着喉腔下滑。   然而他的眼仍旧死盯着远处那黑点,只见那黑点忽而抽出一根粗条,被风雪声压得极微弱的喊叫登时涌入耳中。   “哥、周宣哥,我来了!”   文侪将杯子搁回那大理石材质的台面,困惑地瞧着那逐渐放大的陌生人脸。   他当然没见过那人,可他知道的——   那是李策。 第132章   不多时,外头那少年已将脸粘贴了玻璃窗,他的脸给风雪和窗子冻得红扑扑的,却是毫不吝啬地大咧着嘴,笑说:“周哥,我来啦!”   文侪一愣,随即倾身冲外头喊:“谁在门附近?帮忙给李策开开门!”   开门的是周四爷,那瘦老爷直将他的侄儿抱起来掂了掂,顿然笑皱了脸:“让舅舅看看,都长这般大了啊?”   大吗?文侪一言不发地打量着那李策,左瞧右瞧那人也不过七八岁。   李策嘿嘿笑着,很快便从周四爷怀里挣脱出来,往文侪那儿扑来:“哥,我真想死你了。”   虽说文侪仍旧勾着嘴笑,心里却想:这不该啊,不是说李策是因为心理创伤前来疗养的么?这样个阳光小子,哪里像是心里有病的样子?还是说因为这是周宣的阴梦,那人对他表弟的情绪进行了一定程度的忽视和简化?   “奇怪……”文侪不由得呢喃出声。   那小孩却浑似没听着,只仰头问他:“周宣哥,檐哥他在哪儿?”   李策问戚檐在哪儿?   李策他和戚檐的原主关系也很好么?   戚檐年纪也不大啊,在周家干了很多年了?   是童工?   “你檐哥啊……他昨儿熬夜熬得有些疯,这会儿睡得正沉。”文侪不大放心,担忧他去打扰上头那只睡得正熟的狐狸,便又特意叮嘱一句,“你让他好好休息休息,近些日子我们镇上闹瘟疫,不睡饱,抵抗力怕是不行!”   李策眨巴着一双大眼睛,只诧异地转向周四爷,说:“舅舅,您不是说这疹子与免疫力高低无关么……分明就是XX害的……”   文侪根本就没听清那李策同周四爷说了啥,只是他的手一阵搐动,差些往那小孩的面上扇去狠狠一掌。   周四爷似乎有些察觉,方合门拦住外头大风雪,便抓着那小孩儿的肩膀便把他往自个儿身边抓了抓。   可李策却像是很不服,手一伸便捉了文侪的,埋怨说:“舅舅你干什么拉我,我要同宣哥玩去!!”   “李策……你、你不听话!你哥长了疹子!”   “这有什么的!”李策嘟嘴,“我爸说了,那病不传染,您怎就不信!!”   周四爷吼他:“我哪里是不信你,我不信的是XX!!!”   李策没辙,只好把文侪的手臂松了,说:“哥,我先去收拾收拾行李,一会儿下来找你玩啊!”   文侪鬼迷心窍地冲那李策走了一步,像是想要挽留什么,然而他的手伸到半途给周四爷打了下去。   “阿宣,把门边那扫帚拿上,咱们扫一扫屋子,收拾收拾,干净些才能住人不是?”   文侪摩挲着扫帚柄,问:“昨夜您不是才扫过的么?这都扫了一整晚了,还没收拾干净?”   “我昨晚扫干净了,这宅子今儿就不会再脏了么?”周四爷摇脑袋,说,“随我上楼打扫小客厅去!”   ***   上头已没有空房间供李策搬入,由于文侪今儿身子有些毛病,周四爷不肯让他同文侪住一间屋子,他只得退而求其次,搬去一楼与戚檐同住。   由于文侪千叮咛万嘱咐要他不要吵醒戚檐,故而他推门进去时动作幅度极小,谁料门单吱呀响起一声,戚檐便睁了眼。   戚檐伸手往旁边摸了个空,便斜眼去盯那小孩儿,继而转眸子看了看这房间的摆设,只觉得困惑。   ——他昨夜不是跑去文侪屋里睡的么,这会儿怎么在自己屋里?还有这小孩儿谁啊?   他掀开被子坐起身来,看向李策,着意眯了眼才说:“哎呦,烂眼睛,现在视力越来越坏!谁啊你,看不清!”   李策抓紧背包,说:“檐哥,我李策啊!”   戚檐一愣,便笑起来:“哎呦原来是李少爷。——一个人来的?老爷不来?”   李策摇摇头:“爸他工作忙。”   “你一人跑这镇子来,不怕染上瘟疫?”戚檐饶有兴致地看着那有些不安的孩子。   “……爸妈说有四舅舅在,我就没事!”   “四爷他再能干也不是啥灵丹妙药啊。”戚檐说着,又问他,“你周宣哥身子上总起瘟疫症状似的疹子,四爷他不也束手无策么!”   “话、话虽如此……”李策的手抓紧了包,忽而掉起眼泪,他匆匆拿手背抹干净,才说,“檐哥,我年纪小,可是瘟疫那事不是很容易解决的吗?为何周宣哥他就是不乐意呢?我受过那人帮助的,他就跟神仙似的,没有什么是治不了的。”   戚檐含笑看着他,追问:“谁啊?”   那李策正要张嘴,那李策忽而向前跌了一下,原是有人伸进只手推了推他。   “小孩儿,别挡门!——戚檐,平叔喊你呢!”黄复忽然从门边伸来一只脑袋,他发间还残留着没化开的雪,打眼瞧去好似一夜间花白了头发。   戚檐轻轻“啧”了一声,他原还想着再套套那小孩的话,那人眉眼间夹杂的几丝阴郁叫他很是在意,虽然委托四他已将摸透了那可怜人的经历,清楚李策这会儿深受PTSD的影响,大概是很不好过的。   但还是一样的话,他没理由同情NPC。   他这人道德感本就薄弱,没给人添堵已算难能可贵了,在活着的时候也就勉强算个看心情办事的伪善人,死后不过单单不乐意在文侪面前表现出来罢了,否则他大概为达目的,能无所不用其极。   “来了来了——”戚檐将话音拖得很长,并不掩盖心底的不耐烦,然他甫一走到后厨门前,却又自动换上张尤其灿烂的笑脸。   “平叔!我来……”   他欢天喜地将门推开条小缝的那一刹,明显瞧见那平大厨厚实的背影倏然一抖,有什么东西在这时哐当砸去地上。   戚檐微微一笑,猛然将门敞开便迈大步到了平大厨身边。脑袋一歪,盯住了平大厨惨白的脸。   那平大厨汗毛卓竖,口中显然含着什么,撑得两腮鼓鼓囊囊的。他三番五次想下咽,可那玩意似乎太大了,任是喉头急匆匆滚了数次,嘴中东西还是一点不见少。   “哦?真对不住,是我打扰您吃饭了?只是您在这偷偷摸摸吃独食不大好吧?不如……”   戚檐见那平大厨乌黑的一对瞳子四处乱晃,于是有意顿了顿,这才继续说:“让我也尝尝呗?”   “不、不是你想的……”   慌得六神无主的平大厨猝然开口,嘴中软物没含住,猝不及防掉在地上。   戚檐怕那人发疯给抓了含回去,于是一咬牙,把那玩意捡了起来——两条生着倒刺的舌头。   他笑了笑,说:“什么东西,瞧着真恶心!平叔自个儿吃吧,我可不吃!”   “你不吃?你不吃怎么行、怎么行?!”平大厨两只粗大的手忽然紧紧捏住戚檐的肩膀,老茧在他的毛衣上反覆摩擦,他抖抖瑟瑟,晃得两颊肉都颤起来。   继而,他开始冲着戚檐的耳朵大声吼叫:“你得吃!!!”   靠……   耳朵要出血了。   “平叔,您劲太大,捏得我疼……”戚檐笑着从牙缝里挤出话来。   可平大厨却像是没听见,他疯疯癫癫揉了揉头发,随即蹲身下去,将适才被他弄掉的、倒扣在地的一个铁盆捡了起来,粘腻湿滑还长满倒刺的舌头在下一刹被递到了戚檐嘴边。   “吃、阿檐你、你你快吃!”   戚檐当然不吃,他没见过,但猜得出来那玩意应是鬣狗的舌头。进这阴梦的头一晚,那平大厨神叨叨地同他说的治疗瘟疫的夺命土方里便有这玩意。   可是那是治疗瘟疫的方子,他没病瞎吃什么?   那么,这是否意味着偷吃这一味药材的平大厨也感染了瘟疫?   而眼下平大厨劝他这具身体的原主吃“药”,那么原主也感染了瘟疫吗?   眼见那疯厨子用大手抓了根舌头便要往他戚檐里塞,戚檐灵活朝旁一躲,也没再同他废话,脚踩了油似的窜出门外。   “阿檐!”他听见身后传来平大厨好似很痛苦的哀求声,“算叔求求你,去正规医院好好查查身体吧!莫要把病拖着了,得了瘟疫得治啊!”   “我不,我没症状!!!”戚檐喊道。   那平大厨莫名其妙说什么呢……   戚檐良久才慢下脚步,却依旧小心提防着那人从后厨里窜出来捉他。   “你若不去……不去的话,我自个儿去找人来!!!”   戚檐一只脚已经跨上了台阶,猝然听见砰咚一声巨响——那后厨的门被踹开了,可那满面愁容的平大厨没有扑向戚檐,而是径直钻入了外头的无边风雪中。   ***   到了饭点,平大厨仍旧没有回来,满桌饭菜都是顾大姨掌勺做的,她的手艺显然不及平大厨,可在那愈发紧张的瘟疫氛围中,众人吃什么都味同嚼蜡。   饭桌上只有那李策像个麻雀似的叽叽喳喳个没完,一会儿扯天,一会儿说地。   戚檐用筷子戳着碗内的白米饭,不动声色看向了神情严肃却精神分裂一般,时不时仰首冲李策卖笑的文侪。   今日是第三天了,获得的线索却寥寥无几,三天的工夫他们把一楼翻了个底朝天却是一无所获,仅有的几个线索都来自于二层的卧室。   他们找过最多的线索出自于委托三那僵尸高中,最少的线索是委托一的精神病院,但怎么都不至于像如今这般少。   究竟是他们没翻对房间,还是这回的委托的线索就不是那般明晃晃给出来的?   眼下他们也不能轻易下定论,便只能俩头兼顾,又得忙活着触发NPC交互,又得仔细将这大宅子翻一遭。   想着,他又看向文侪,见那人又在笑呵呵逗小孩呢,于是略微眯起眼。   对那李策笑那么甜做什么?   还不如对他笑,这样他绝对会高兴一整个中午。   ——至多一个中午。   他现在越发的贪心,若是能与文侪相拥而眠他没准能高兴一整天,但也仅仅是一天。   当然,文侪若是答应了他的告白,他能幸福一辈子。   至于那之后还会不会变得更贪心,皆是后话了。   顾大姨做饭的时候,戚檐试探性地凑过去问了一嘴那些流民哪儿去了,顾大姨支支吾吾半天最终也没有回答。   就好若他们的任务仅仅是带来一场瘟疫。   瘟疫降临了,他们便“功成身退”了。   戚檐搁下筷子,思绪理不清,实在吃不进饭。   他平日里其实不这样,不知怎么独独今儿胃口很不好,心脏也扑通扑通跳得很快。   没办法,总不能硬吃。   于是露|骨的眼神四处转悠悠又停在了文侪身上。   戚檐觉着文侪生得实在漂亮,正准备勾唇夸一嘴。   “喀嚓——”   戚檐嘴还没张开,一个盛满米饭的瓷碗便猝然砸碎在地。   偏斜身子的文侪顷刻间朝侧边倒下,直直摔入了满地碎陶瓷渣中,浓血在短短一瞬浸没了已爬上他颈子的红疹。 第133章   来势汹汹的红疹子于一瞬密布了文侪的身子,娇生惯养长大的小少爷李策猝然失声尖叫起来。   戚檐瞪了他一眼,抱起文侪便冲回了自个儿的房间,只一面跑一面高呼大夫。   文侪又发烧了,浑身烫得炉竈一般,紧锁的眉头舒不开,反而被他的主儿越拧越紧,皱成了一片丘壑。   他身上原附着好些碎瓷片,在戚檐毫不犹豫将他抱起时,那些没能穿透文侪厚衣裳的碎片,直扎入撸起袖子的戚檐的手臂中。   可他神色漠然,似乎一瞧见文侪的脸,就忘了自个儿有多疼。   他将文侪在床上放下,匆忙打湿毛巾敷于他额头上降温,几乎喊哑了嗓子也依旧不见那俞均的身影。   戚檐忍无可忍,托了顾大姨照看照顾文侪便三步并作两步上楼去拍门喊俞均,然而直至周四爷着急忙慌拿了钥匙来开门,这才发现俞均压根就不在屋中。   那医生就好若骤然人间蒸发了一般,没有人看见他走出大门,也没有人看见过他从房里出去,他是凭空消失的。   戚檐也没纠结下去,只强压愠恼坐回了文侪的床头。   前些日子,戚檐还感慨连那红疹都知道不要轻易爬上那张漂亮的脸,如今红疹子却已潮水一般漫了上去。   双颊、鼻梁乃至眼皮上都满是红点,顾大姨喊说小孩得当心点儿,还是别挨太近为妙,戚檐却仅付诸一笑。   他才不在乎。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思绪随着文侪的瘟疫开始变得迟缓、凝滞,到最后连稍稍转转都迟钝起来,他原还在想是自己用情至深,竟到了这般地步,但没一会儿他就意识到,心力交瘁的不是他,而是原主。   总之,那人无端遏制了他的动作,没容他再自由行动与思考,直至大约两个小时过去,他僵硬的躯体才终于放松下来,也是在这时,文侪的红疹已自面上退至了锁骨处。   “快醒来吧,你不在叫我多寂寞啊?”   戚檐将文侪的卷发缠绕指间,推开椅子便盘腿在地毯上坐了下来——这样他能够将头放在床上,尽可能地贴近文侪,嗅一嗅他发香,再仔细瞧瞧蓄在他眼尾的一滴泪。   他的目光向下移了几寸,停在了文侪的唇上。   他是变态,他承认。   但他倒也不至于毫无道德底线。   他才不要文侪还没爱上他,先恶心上了。   尽管文侪总推开他,但是他知道那小子不是真讨厌他,他若是现下冷不丁越过兄弟线,那也太龌龊了。   所以此刻,他单像只被扔在外头的狗似的,耷拉着耳朵和尾巴等主人把他捡回去。他直勾勾地盯着文侪瞧,见文侪嘟嘟囔囔什么,可爱两字还没出口,先被那人含糊吐出的个“哥”字敲了脑袋。   他开始给文侪哼小曲儿,曲子响了,就听不见他喊别的男人了。   可其实他也就是心底那么想想罢了,一直竖着耳朵听文侪说什么,可怎么听都只是零零碎碎几个词——   【哥】   【不是】   【错了】   【对不起】   至于这“哥”究竟是指的别人还是自己,也不大好说,戚檐将耳朵越贴越近,到最后那人的唇几乎贴到他耳垂上时,他听见了最完整的一句话。   “你干嘛呢?!”   戚檐一抖,再扭头,瞧见了文侪苍白的脸上尤其无语的神情。   “醒啦?”戚檐又拿脑袋蹭文侪,撒娇似的道,“我想你想得心都快碎成渣了。”   文侪正要开口,门吱呀呀一响,倏然间,戚檐觉着好似有什么冰凉凉的东西挠过他的脊背,冻得他缩了一下。   “哥——你没事吧?!”   戚檐听出了小孩的声音,于是回头瞧了眼那急赤白脸、捧着满手药罐的李策。他正猜文侪这会儿应又强挤出笑要讨好那孩子,没成想回头看去却只瞧见了一张惊恐万分的脸。   文侪忽然掐住了自个的脖颈,殷红的疹子在李策站至床头的那一刹海啸一般将他淹没了,从四肢、躯干乃至到面颊,无一幸免。   他又昏死过去了,戚檐的手抖着,最终却只咽下一口气,而后指着门冲李策说:“你哥病了你不知道么?给我出去……”   见李策毛毛楞楞地将手中药罐摔在地上,戚檐的怒火已经涌到了嗓子眼。   他不好对NPC撒火,于是只抬手遮去凶光毕露的眼,有气无力说:“我已经足够生气了,你听话,别逼我发火。”   那孩子的眼底倏然泛起泪花,匆忙将药罐拾起便哽咽着跑了出去。   ***   一把弯刀挂上了牛犊的后腿,那小牛将腿猛一蹬,紧接着跟来的便是一声嘶啼。血淋淋的刀从后往前,将那匹瘦得近乎皮包骨的牛犊给剖开了,肠啊肝啊,各式各样的东西都哗啦啦流了一地。   “蠢东西,叫你不长眼撞了那贵人,今儿就送你归西!”   那看不清脸的屠户将血擦在发黄的旧汗衫上,又狞笑一声:“来世投了人胎,也别忘了去那贵人面前跪下磕几个头,求人原谅!”   早已死透了的小牛还睁着眼,那屠户却猛地抻腿踩着它的脑袋过去,被血泡脏了塑胶靴也只是继续笑。   他说:“我早同你说过的,你这畜生的坏毛病一日不改,就……”   文侪是被那屠户阴森森的笑声吓醒的,睁开眼时后背一片湿,原是厚棉被闷出了淋漓的汗。   他试探性地动了动脑袋,觉着没有不适,便撑着床坐起身。   从屋外端药进来的戚檐瞧见他像是见了鬼一样,那不知是哭是笑的表情别扭地安在他面上,叫文侪觉著有些陌生。   戚檐哭诉:“呜你又抛下我一个人……”   文侪应声:“滚出去。”   戚檐闻言瞧他一眼,于是把碗往桌上一搁,旋即猴上树一般爬上床去,钻入被窝拉着文侪一块躺了下来。   “你干什么?!我没事了……”   “多休息会儿准没错的,要是不当心又像刚刚那样复发,你身子当真受得住?”戚檐伸手帮他掖好被子,知道文侪一定担心浪费时间,于是又问,“说说吧,你刚刚瞧见李策怎么那副表情?”   “唔……不清楚……周宣他好似有点怕李策?是恐惧没错……但我总觉着他好似怕的不是李策他这个人……很奇怪,我也说不上来……”   “怕一个小孩?不大对吧?”   戚檐斜眼瞧那放松警惕的文侪一眼,想趁机抱住他,不料却被文侪躲开了。   “满身汗,抱什么抱……少动手动脚的!”   “我又不嫌弃,”戚檐撇撇嘴,又忽然笑弯了眼睛,“那你先去洗个澡吧,洗完了我再抱。”   见文侪的面色更不好看了,戚檐于是继续说:“上一回委托里,明显是李策挨了周宣好一顿揍吧?再怎么都得是李策怕周宣才更有可能性吧?或者他怕的是和李策相关的什么东西么?”   文侪一时半会儿没有头绪,于是掀开被子起身下床,推开门径直往浴室去了。   ***   鉴于先前戚檐已将一楼翻空,且得了个两手空空,俩人便将目光对准了二楼的13间屋子。   文侪口算道:“二楼还得再去掉周宣、周四爷与黄复三人的房间以及我翻过的小客厅……那么咱眼下还有九间房需得翻。”   “八间。”戚檐说,“洗澡时我把浴室翻了翻,啥也没有。”   文侪挪步:“黄复说过今夜轮到俞均守夜,我们不如就去他那儿?”   “啧、不大成。”戚檐说,“俞均房间平日里都上锁,刚刚也没找到人,鬼知道他会从哪里突然冒出来。”   “他是防谁呢?”文侪郁闷地吹了吹额前稍过眼的碎发。   “这才正常呢,其余人太过不设防。”戚檐说,“要想进他屋子,要么盯着他等时机,要么就得找钥匙。”   “周四爷那儿会有万|能|钥|匙么?”文侪说,“虽然不能直接问他要俞均房里的钥匙,但借个□□模糊重点应该不成问题吧?好歹是周家人。”   “那咱想个藉口去问他借?”戚檐挑眉看向他。   文侪回看过去:“成啊。”   二人之间足足沉默了有三分钟。   文侪问他:“想得着吗?”   戚檐耸肩:“都不合理。”   “走吧,直接要。我不信我无由借个钥匙,这阴梦便会因不符秩序而崩溃。”   戚檐给他竖个大拇指,夸赞:“文哥艺高人胆大。”   然而戚文二人好容易壮起胆子开口问那扫地扫到魔怔的周四爷,那人却只是摇头说:“我哪有那般东西,这宅子当年分家产分给了我大哥!”   文侪讪讪一笑:“您哪个大哥?”   周四爷一愣,猛地抽了扫帚棍子作势要打他:“还能有哪个哥,我就一个哥——你爸!!!”   “这样……那二楼那小书房也是他的?”   “还能是我的不成。”周四爷歪了嘴,“早说了你病在脑壳里!!!”   “是是是。”文侪一面应付着一面牵了戚檐的手上楼,说,“这二层空间各有功能,我不信周宣他爸会把宅子的□□塞进杂物室或是琴房里头,那就只能在小书房。”   ***   小书房没上锁,甚至不需要二人去拧那门把手,文侪的指尖方碰着门,它便自动向里边开。里头没摆计算机,红木桌椅上堆的都是大大小小的动物养殖类的书籍。   “周宣家里开养殖场的?”文侪将那些书往地上摆,“鸡鸭鹅猪牛……人?”   “育儿类书籍么……”   文侪瞧着那露出人字的书籍边角,只由戚檐帮忙扶着上头重物,他使劲一抽,没成想用力过猛,后背撞去柜子上。   他的脊背火辣辣的疼,嗷呜一声,又皱着眉去看书封,却愣是给那东西吓得险些叫书脱了手。   “我靠——”文侪盯住戚檐缓了一阵子才挪目去细看那封面。   只见一只猿猴被涂黑了眼,画上漆黑的短发,四肢着地的身子被拿蜡笔涂上了蓝色的短袖短裤,打眼瞧过去那匍匐在地、脖子拴着锁链的俨然是一个“人”。   他拿指甲抠了抠书封上的“人”字,发现那玩意底下遮着的正是一“猴”字。   “哪个丧心病狂的把书给改成这个模样?”   戚檐一面用手背蹭他脸安抚他,一面探头去瞧了瞧,说:“简单,看谁屋里有黑蜡笔便成。”   文侪想了想,问:“你屋里有么?”   “我?”戚檐说,“没有。”   “若是触发类线索,说不定会忽然出现在我们已经翻过的地儿,得找个时间把从前看过的房间再翻翻。”   等戚檐点头的时间里,文侪将内里的书页快速翻看了一遭,见里头皆是些古怪的驯猴法子,便将书阖了上,说:“没了,看别的吧。”   戚檐斜目又瞧了那书封一眼,方慢吞吞地挪了步子。   这书房念作书房,可里头的书只有书桌上那五六本,本该填满的书柜,被用来当了物品展示柜。   文侪点兵点将似的挨个将那些物品辨认过去:“瓷花瓶、笔筒、菸灰缸、高尔夫球杆筒、饭勺、电话座机、保温水杯……这上边放的东西,属性真乱哈……”   “我把那几个能盛东西的拿下来,看看里头有没有塞钥匙。”   花瓶里没有,菸灰缸里没有,球杆筒里没有,保温水杯亦然。   他二人齐刷刷叮住了最顶层那色彩缤纷的卡通笔筒,赶忙取了下来。   有张被揉皱的纸条塞在里边,上头字形结构都显得混乱。   可上头分明不过重复的三个字,却看得俩人寒毛卓竖。   【你爱我你爱我你爱我你爱我你爱我你爱我你爱我你爱我】   【你爱我你爱我你爱我你爱我你爱我你爱我你爱我你爱我】   不是“我爱你”。   而是“你爱我”。   恰这时,书房门乍然嘎吱一响,那李策探进个脑袋,黑洞洞的眼睛拱起而笑:   “哥哥,你、在看什么呢?” 第134章   “你管我看什么……你来干什么?”文侪下意识便将戚檐挡去身后,那戚檐却很不识相地把他抱住,脑袋懒懒搁在他肩头。   李策翘着嘴角往里走,一点儿不考虑他们态度,只爬上一张高椅坐下。他晃动着浮空的两脚,说:“周宣哥,你又来这儿看你最爱的书了吗?”   “什么最爱不爱的……你这小鬼,还能知道你周宣哥爱看什么书?”戚檐明晃晃地诱导李策。   “怎么不能?”李策似是很不解,片晌抬起食指指了指文侪,兴奋地说,“喏!周宣哥他呀,就是太喜欢了,才会现在也在怀里抱着呢!!!”   戚文二人忙垂头看向那本封皮是黑眼猿猴的《驯人(猴)的四守则》。   文侪将那本书放下,忽而觉得嗓子眼有些发痒,像是有无数根指头在里边乱挠。他于是阖眼深吸了一口气,谁料方换过气,嘴里已问出了那句话:   “李策,你爱我吗?”   李策点头又摇头,一张小嘴刹那咧至了腮帮子处,他说:“哥哥,我爱你,可是……”   那嘴裂不断延伸的小孩跳下高椅,一蹦一跳地挨近二人。   戚檐拿李策当了怪物,要扯着文侪走,谁料文侪的双足之下却像是生出了千万条细根,牢牢地将他困在了原地。   李策背手倾身向前,说:“周宣哥,你、更爱我。”   话音方落,那赤红着两只眼的文侪已将拳头砸去了李策的左面上。   文侪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去,目瞪口呆的戚檐欲抱住他的双臂,可是这回轮到他动弹不得,唯能瞧着文侪又将拳头揍去了李策的右脸,口中呢喃:   “阿策啊……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   文侪彻底清醒过来时自个儿的拳头已酸麻不已,那李策却仅仅是平静地睁眼瞧着他。   “对不起……”文侪的嗓音颤无可颤,心跳太快,就好像疯狂吃着余油的老车,下一刻便要彻底作废。   他感到有什么东西压着他,低下头才发现原是戚檐抱上来的手。那人的手牢牢锁着他的腰,紧扣住的地方已叫他用手指抠得发红。   “戚檐啊,我打了个孩子,我……怎么能打孩子……”   沾满血的双手离开戚檐的手,转而捂住了自个儿的耳。   文侪体内的道德败坏感与前所未有的兴奋感相交融,两股彼此冲撞的情感近乎要将他撕裂。   戚檐这会儿半跪在地,只阖眼紧贴住文侪的脊背,他捂住文侪因太过痛苦而流下眼泪的双眼,轻声说:“文侪,不是你,是周宣!是周宣!!!”   李策抽了抽鼻子,满不在乎地站起身来。   文侪却忽而叫周宣所操控,发了狂一般要起身挽留他。   李策的鼻血正止不住地从其指缝间往下滴,他肿着眼睛,摇头说:“周宣哥,没关系……”   “我知道的,”李策笑起来,“你是爱我的。”   ***   又过了好一会儿,文侪才终于冷静下来,由戚檐搀着往外走。   却只见一楼那通常闭紧的大门敞开着,门外雪地里站着个人。   戚檐叫雪光照得眼底酸,文侪却愣愣地向前一步,随即不受控地奔跑起来。   鞋子嘎吱嘎吱踩进雪里,险些叫他吃了个狗啃泥,可是他仍旧跑,仍旧跑,直至正正立在那平大厨的面前。   那人沧桑的面庞上还留有近乎被风吹干的泪痕,他伸出龟裂的手摸上文侪的肩头,抖着干涩的唇说:“少爷啊,我救你,我能救你!!!”   “什么……”   文侪察觉平大厨手上使的劲愈发大起来,正欲挣扎,那温厚的中年人忽而咧嘴,露出满口尖牙。大张的嘴在下一刻倒向文侪,细细密密的牙齿有如上百根钢针同时扎进了文侪的肩头。   皮肉被割开了,骨头被穿透了,文侪痛得眼前闪了星子,倏然外冒的冷汗驱散了肩上滚烫鲜血涌出时的几分暖。   文侪深感绝望,却无能为力,也因无能为力而更度绝望。   他知道自个儿就像一堵墙,而平大厨的齿牙是打通墙的一根长钉——他拔不出来。   他的耳畔有震耳嗡鸣,可是他还是清晰地听见了戚檐的吼叫。   直至他疼得晕了过去,那平大厨才终于松开齿牙。   平大厨哆哆嗦嗦地蹲下身摇动文侪的身子,流着眼泪笑起来:“少爷,我救你,让你逃出生天!!!”   然而还不待那怒火冲天的戚檐赶到,他便吐出一口鲜血,瘫倒在被染作一片红的白雪里。   鲜血汩汩地从他的口中涌出,又灌入他的眼睛与鼻腔。   他哭着说:“我无能,我救不了你啊,少爷!!!”   戚檐冰冷地看着那平大厨失去呼吸,然而他这会儿虽说面无表情,可胸膛起伏之剧烈却能叫人看出他此刻极不稳的情绪。   他将身子冰凉的文侪打横抱起来,临走时见那平大厨腰背拱起,死状怪异,于是抬靴抵住尸体,将他往旁边踢去。   没曾想竟见一个匣子压在平大厨身下,叫血润得发腻。   “是存盘纸啊……哈……”   他抱着文侪,蹲身去拾,一个趔趄却险些将文侪摔出去。他的身子僵硬,一股莫大的委屈忽而将他裹挟,他于是痛苦地拧紧了眉,将唇粘贴了文侪的额间。   “别再叫我看这般场面了啊……”   ***   又几个小时过去,因肆虐的暴风雪而整日阴沉沉的天彻底暗下来了。将文侪送回屋后,戚檐便自顾自在宅门外赌气似的蹲守。   已忘了过去了多久,戚檐再次听见文侪的声音,猜他当下身子应该好多了,这才拍了拍冻僵的腿起身入屋。   他谁都没等到,平大厨死了,医生与流民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戚檐当然不清楚他们的消失喻示着什么,但他铁了心要在晚饭后去顾大姨那里死缠烂打,好问清楚那些流民和瘟疫究竟是怎么回事。   晚饭越来越难吃,顾大姨心不在焉的神态直接交代了饭菜里咸得众人嗓子疼的盐的来由。   戚檐忽然觉得哪怕他在顾大姨房里撒泼打滚,那精神状态堪忧的大姨也说不出一句有用的话来。   眼下最要紧的依旧是查明“瘟疫”究竟指什么,它一定是造成周宣之死的主要原因。但由于瘟疫是这场阴梦的主要背景,因而有关的线索几乎找不到。   戚檐随意扒拉了几口白米饭,放下碗筷,正寻思要先上楼碰碰运气时,周四爷拎着他屋里的煤油灯站在楼梯上宣布了荒唐的新家规——   “都说那瘟疫最容易缠上体质弱的人,咱们为了提高免疫力,从今晚开始都要早睡,大家夥吃完饭就都麻溜地回屋去!大夫以前说过的,减少直接接触,也能在一定程度上抑制瘟疫的传播。”   “……”   大家都在同张桌子上吃饭,也没特地备几双公筷,要互相传染早传染了,这会儿还避个什么劲?   戚檐不理解,于是厚着脸皮抱住了那伤口极快治愈后,仍不大精神的文侪。   他其实很想若考拉挂树一般挂在文侪身上,但是考虑到他自个儿的体型有些大,怕文侪受不住。   所以他希望文侪来日能那样挂在他身上。   他受得住。   他一面思索问题一面圈着文侪,在发觉文侪已从虚弱状态进入暴怒状态之际,文侪已经狠狠拧了他大腿一把。   戚檐疼得龇牙咧嘴,他看着文侪压下的眉头,又禁不住痴笑起来。   好吧,一碰就炸毛,果然还是像猫。   这也没什么不好。   “我喜欢你。”戚檐说。   文侪被他突如其来的一句唬住了,他怔了怔,旋即着急忙慌朝四面看,见压根没人往这边看,这才松了一口气。   “靠……你又耍什么把戏?”   “怕你忘了,提醒下你。”戚檐歪头冲他笑得很天真,而后便被周四爷推着回房了。   文侪磨磨蹭蹭咀嚼着饭菜,说不上是什么心情,戚檐锲而不舍是好事,但千不该万不该把这招用在他身上。   那显而易见的是在强人所难。   姑且不论他自个儿的性向,那小子单动脑子想想就能知道无缘无故对兄弟起歹念是个多荒唐的事,日久生情在他俩之间绝无可能奏效。   他回应不了戚檐,也没法说服自己。   所以戚檐快放弃吧。   在感情事上跌倒也不算什么丢脸事儿。   文侪往四面瞧了瞧,没瞅着周四爷,便准备上楼绕到杂物室去好好翻找一通,毕竟今夜李策与戚檐同住,那人应是很难有机会出来翻找线索的。   没成想他才刚踩上楼梯就被周四爷逮住拎回了房。   说来也怪,他这几乎睡了一整天的,脑袋一挨到床,周四爷门都没出他就昏睡过去了。   ***   文侪的窗外有只极活泼的麻雀,总在树梢上叽叽喳喳欢歌。   他抚摸着麻雀柔顺的羽毛,指尖沿着两翼的方向前后滑动。   他感受到了麻雀两翼的微微搧动,他想,那孩子一定很想飞。   他会满足它的一切要求。   因为他深爱着它,而自由最是不可或缺。   所以他推开了窗,将捧在手心的麻雀放飞了。   飞吧——飞吧——   “砰!!!”   忽来的冷风吹醒了文侪,他浑身上下冷得像是在雪中冻了一整夜似的。他抱臂搓了搓,这才看向四周,紧接着瞋目结舌——他正置身于二楼的露台。   他忽然想起了刚刚那个古怪的梦。   一刹之间,他那冻得僵硬的五指不可遏制地抖了起来。   他扶住露台的石雕栏杆,低下头去。   他看见了——   雪地里的一大摊朝四面漫开的殷红。   他杀人了。 第135章   “砰——”   戚檐从梦中惊醒,他半梦半醒时候伸手摸了摸身侧,却没寻能到贴着他睡的李策。   他于是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转头看见那扇窗户装着一方又窄又黑的天。   “李策……你干嘛呢?”他冲大木柜子旁的虚影喊了几声,没有得到应答,到最后他终于意识到那是个长发女人时,他默默闭了嘴。   他彻底醒了。   也不知是不是李素的鬼魂降临了,戚檐小心翼翼提起床头的煤油灯,旋即以极敏捷的动作窜出卧室,反正无论去哪儿都比和女鬼独处一室要好。   他原打算先去文侪的屋子走一圈再去探索其他房间的,没成想刚走上二层,便透过小客厅的玻璃门看见了露台上,面色惨白的、身体前倾几乎要往下倒去的文侪。   戚檐张了张口,差些喊出声来,他匆忙推开玻璃门,将文侪抱入怀中甩回了屋中去。戚檐将自个儿垫去了文侪身下,被冰凉的地面冻着时却连缩也没缩。   戚檐咬了咬牙,心底却是烦躁得很,他皱着眉问:“大半夜的,你做什么呢?周宣还不到自杀的时候吧?——那周宣也真是……一天天都在整些什么要死要活的鬼把戏……”   “李策……”   “什么?啊、李策,哪儿呢?我刚刚没瞅见他。”戚檐见文侪难得的乖巧,怒火登时消了大半,他侧身抱着文侪,小心摸了摸他的脑袋。   “我推下去了。”   听到那一句话,戚檐一怔后便再没说什么。他默默起身,走至露台上,俯身看去。   被鲜血染红的皑皑白雪中躺着一不知生死的孩子,茫茫雪已然盖去了他大半身躯。   “靠……周宣这疯子……”   ***   文侪再度从睡梦中醒来时,他正躺在自个儿空荡荡的房间里。昏暗的烛火到他睁眼的那一瞬彻底燃尽了。他看东西还很模糊,起身摸索时却无故摸到了满手的湿粘。   他像个重病方有好转迹象的患者,鼻子堵着,一并失去了嗅觉与味觉。在鼻子通气的那一瞬,涌进鼻腔的是浓郁的腥味。   腥味,更准确而言是血腥味。   眼前景象随之逐渐清晰起来,盖在他身上的满床被子上满是赤红的血,他适才将手摁上去了,因而手乃至腕子、小臂上都沾了好些粘腻。   大概是这几日经历了太多的缘故,文侪连眉头都没皱,只以一种格外淡然的神色瞧着满床狼藉,他仔细检查了自个儿身子各处,确定没有伤口后,先下了定论——   这不是周宣的血。   而这摊血出现在周宣的床上的寓意很显然,要么是有人因为周宣受到了间接伤害,要么是周宣对某人造成了直接性的伤害。   文侪的脑袋还在一阵阵地发疼,可他已经腻烦了这些天像个拖油瓶似的窝窝囊囊地过日子。两条长腿奋力朝床边一挪,趿拉着棉拖鞋便往外走,一出门,先看见了走廊上弯弯曲曲一道血印子。   那条印子自他的房间一直向前,贯穿了整条长廊。他踩着血迹走,最终停在了先前带锁的房间前。冷风自未合拢的木门小缝中钻出,血腥味也随之往外扩散。   他早已看惯了血色,也已然对血腥味无感了,再恶心的死人现场都被他仔细观摩过,眼下他也没什么畏惧感,只将门一推,前腿一迈,后腿一收,人便入了屋。   他对这屋子有些莫名的亲切感,当初委托四时,这间屋子被一片纯白所覆盖,当他打碎窗边的青花瓷瓶时,血迹才喷溅开来。   只不过两回委托当然有所区别,因为眼下青花瓷瓶在他到来前便已碎开,而血迹四溅的场面也早在他进来前便已呈现出完成态。   此外,房间的布置同之前差异不小,若当初布置更似寻常房间,那么这儿就更像一间缩小版的教室。   屋子的正中央摆了套木桌椅,周围则散乱着大大小小的文具,血迹最为集中的地方是一个黑色的书包,里头的书本已经被血给浸透了,纸张都黏在一块。   文侪起码有八次试图强行将书翻开查看里边内容,可最终都以失败告终。   被翻烂的碎纸沾在文侪的掌心,他却还是不死心,直将整个书包里的东西都给一股脑倒了出来。   除了书本、文具盒以及一些零散的纸张外,被抖出来的还有一张学生卡样式的证件照。   证件照的主人不是周宣也不是李策,而是——黄复。   文侪没急着出去质问黄复,只在房中央的椅子上坐下,也是那一刻,他察觉到了天花板上有一对眼睛正在盯着他瞧,可他并不仰首,唯安分当起个唯心主义者。   只要他没瞧见那玩意,那玩意就并不存在。   他的目光从左往右扫,又自右往左扫回去,带血的文具与书本叫他没法将思路从校园暴力上移开。   如果结合刚才周宣床上那摊血的话,那么很有可能,周宣是一场校园霸淩的发起者,这个猜想并非全无道理,他昨儿不还掌掴李策么?甚至大半夜还将人给推了下去。   文侪的脑袋又开始嗡嗡作痛,头疼欲裂时候,他又盯住了手中黄复的证件照。   那么,黄复是这场霸淩的受害者么?   可任他怎么看,周宣和黄复都不是一个年纪的人。   那么黄复有可能是教师么?毕竟校园里最常见的除了学生便是老师了。   从另一个角度来想的话,也有可能是黄复在周宣的影响下,造成了此次暴力事件,而周宣全程并未直接参与。   这一个猜想有意思之处在于,周宣的确很会蛊惑人心,根据当初委托四,他可是收割了不知多少忠实的信徒呢!   那么黄复也是他们之中的一员吗?   文侪并不确定,只将照片塞入口袋中。   他本欲继续翻找一通,没成想忽然被急促的叫喊声给吓了一跳。   “啊啊——”   顾大姨的尖叫颇有辨识度,文侪偷偷从房里探出个脑袋,见四下无人这才钻出去,飞似的溜下了楼。   由于天色阴晦,再加上大门紧闭,这会儿大厅内的光线很暗。文侪刚一下楼梯便猝不及防被一人给摁住肩膀推到了墙上,他定睛一瞧,好巧不巧,正是那黄大哥。   文侪见那大哥满面通红,原以为是喝得酩酊大醉,可他很快意识到,不是什么酒味,他身上充斥着的,是过重的消毒药水味。   那黄大哥捏着他的肩膀,双唇颤抖,神情激动,一时间唾沫横飞:“阿宣!我知道‘那件事’不是你的错。你听我的,甭信‘他们’的鬼话。我能救你,我能帮你治病!”   “哥,我没病……”文侪向他展示自己毫无疹子的手臂,“你想太多了。”   “你不能、不能如此心态,这心态不对,你不能因为眼下没病,就不去预防了,这不对。更何况你先前分明就生了几场重病!!!”   文侪听得晕头转向,这黄复又给他抛了几个问题,他甚至没办法确认其口中说的“病”究竟是瘟疫还是吐花症。   他正打算开口追问,那黄大哥却忽然捂住心口,无力地瘫倒在地。当文侪蹲身下去瞧他时,黄复已经昏死过去了。   ***   文侪在将黄复搬回房中去后,从戚檐那儿听来了两件事,其一,李策如今陷入了昏迷,知道是文侪将他推下楼的仅有他们俩;其二,李素的鬼魂又出现了,这意味着,李素之死在一定程度上也对后来周宣的自杀造成了负面影响。   中午时分,阴云间终于露出了一小点太阳,难得一见的金灿阳光打在雪上,反而更耀得人眼花。   文侪被周四爷嚷嚷着到外头接一贵客,只待了十余分钟便险些患上急性雪盲。   戚檐站在露台上见他揉眼睛,便赶忙泡了条湿巾下楼给他敷。   “这阴梦的威力还真是非同凡响啊……”文侪呼了口白雾,“寸秒寸金,那贵客到底在哪儿呢?”   “你安心阖着眼,有我看着。”   “这周宣的身子也太脆了。”文侪叹了口气才继续说,“年纪轻轻便死了,心里头的怨恨还大到变九郎,他未解的怨恨究竟是什么呢……”   “唉,来了。”   戚檐抬手遮了遮刺目的光,而后看到一个头戴大礼帽的女人——她留着九十年代正流行的短卷发,上身是开了两颗扣的红衬衫,身后拖着个带轮的皮质行李箱。   许是为了遮挡这地儿过分刺目的雪光,她带了副黑墨镜,然那东西大得浮夸,近乎遮了她的半张脸,叫他们怎么也瞧不清她的长相。   那女人踩着皮靴靠近了,文侪的身子却是不受控地转身往屋内走。   戚檐知晓周宣又夺魂,便没去阻拦,只摆出下人模样,恭恭敬敬说:“四爷说您是位贵客,专程叫我俩到外头等着接人。”   那女人红唇一张,冷笑道:“不是叫你俩人吧?我分明同四爷交代了,就叫周少爷一人出来见我的。”   戚檐不为所动,问:“不知您怎么称呼?”   “唔……”那女人将墨镜取下,露出一双丹凤眼,说,“你就叫我孟老板吧。”   戚檐方要应下,那周四爷忽而从门里跑出来,连忙捧住她的手,叠声喊:“活菩萨您呐,总、总算来了!!!”   ***   戚檐是在会客厅里找到的文侪,彼时他正在那里翻找什么。   “怎么跑这儿来了?眼睛好点没?”   “眼睛没事……我清醒过来时就在这儿了。”文侪抓着电视柜里头的废报纸,说,“那客人是谁?”   戚檐抓他过来看眼睛:“那人叫我唤她‘孟老板’,四爷单唤她‘活菩萨’。”   “怎么就是活菩萨?她能做什么?难不成她有办法治这瘟疫?”文侪忽然一拍脑袋,“‘老板’啊!当初咱们在周四爷房里找到的书信的收信人不就是她么?四爷还求那老板来救救他呢!”   戚檐耸肩:“再看一阵子再说吧——有找到什么线索么?看你将那些个报纸拿着翻了半晌,瞳子也不怎么动。”   文侪将手中的旧报纸折了四折,框了个正方块给他读。   【法治告示:近期我市多地出现了诸多恶性家产竞争案件,被害者通常通过故意陷害、雇凶杀人、虚构遗嘱等恶性手段达到争夺更高家产份额的机会,请广大市民注意提高……】   “这报道的字体比其他的栏目粗上不少,不管这是不是一条有引导意味的线索,”文侪说,“至少在那一堆东西里头,应当只有这一条是这阴梦主子想要我们关注的。”   “主题是争夺家产……四爷说过这宅子是周宣他爸的吧?”   文侪点头:“这几天那周四爷都在打扫宅子来着,估摸着这儿也没别的人比他更爱惜这宅子了。”   “这样看来引导意味浓得不能再浓了——周四爷想争家产?”戚檐说,“可越是这样,越是叫我笃定它有别的含义。”   “得从周四爷对这宅子的执着心理下手。”文侪说着,将那一大捆报纸塞回柜中。   文侪又翻了两三分钟,见这午后客厅有如夜里叫人一根根吹了蜡烛似的不断变暗,想着这会儿正出太阳,怎么会暗,谁料抬手将窗帘一掀开,外头的天已变得乌漆嘛黑。   “撞了鬼了……天怎么又黑了?老子的时间啊……”   文侪崩溃地抓起脑袋上一把头发,忙挪眼去看墙上钟表,在看到此时正是晚上十点时,听到了周四爷高亢的一声喊:“小兔崽子们,都给我睡觉去!!!”   文侪闻言更是心焦,戚檐却一副满不在乎模样,他揽住文侪便笑着往外走,应道:“来了,来了,我俩回房睡了啊,少爷上楼唉,现在上楼!”   “又耗一天!!”文侪那模样像是没了半条命。   “瞎说,咱们这一天没过完呢!”   “什么意思?”   戚檐说着抬眸看了看二层,说:“听周四爷那声音清晰度,他是在二楼屋里喊出来的,今儿他也没下楼逮人,说明什么,他今晚有要事做。我猜想只要不被他发现,今晚咱们爱怎么着怎么着。”   文侪将信将疑,道:“你陪我上楼一趟看看?”   “行啊,”戚檐笑了笑,“撞着人了便说,我这下人是上楼帮你关灯的。”   那二人轻轻踩着台阶上楼,二楼一片昏暗,只有周四爷门口亮着一线灯。   戚檐将文侪拦在身后,把脑袋贴着门缝往里瞧,看到周四爷站在窗边,而那女人打开箱子,里边装着两颗头颅。   脖子还在渗血水,双目皆是死不瞑目似的半睁。   文侪蓦地跌去地上,那屋中二人却受惊似的大喊一声:   “谁?!!!”   紧接着便听一阵急促脚步。   幸而文侪房间正在隔壁,戚檐遽然搂了文侪的腰,便将他拖入他的屋中,开门关门一气呵成。   他轻轻喘气,将瞳子移向文侪时,却只见那人的眼下漫出两行血泪。   文侪眼里无光,只是冲着那扇门喃喃地喊:   “爸……妈……” 第136章   戚檐不顾那文侪的面上流露出何等的癫狂,只将那人的脑袋压去自个儿怀里,直将那人的声音全闷在了胸膛。   他并不在乎那人的敲打,只摁紧了他的后脑勺,贴在他耳边轻轻说:“没事、没事……”   哪怕彼时文侪已在他的颈子上抓出了一道血痕。   外头的周四爷咳了一声,把门敲了敲,问:“阿宣,你睡了吗?”   文侪五指尽是血,这会儿稍稍回神便不可置信地发起抖来,戚檐似乎是觉察了这一点,只抓了他的掌心来亲,将那些抹开的血痕一点点亲著蹭去。   他说:“嘘——”   周四爷见没人来开门,便也渐渐地把步子挪远了。   ***   同文侪亲近相处的这么些日子以来,戚檐已将文侪的脾性摸得很清楚了——眼下比起说再多的安慰话,倒不如逼他做正事。他那完成任务的欲望能极快地驱赶原主的情绪,叫精气神回归本体。   “哥,咱们看看四谜题吧?这都第五天了,咱却连一道都没能解开呢?”戚檐帮猫顺毛似的小心翼翼地抚着他的脊背。   【壹、我的半身登了轿,半身垫在红轿底。】   【贰、我吃进只蛾子,它却在我腹中饱餐一顿。】   【参、我勉强服下苦药,得了个病入膏肓。】   【肆、我于白雪中刨出了自己的尸骨。】   戚檐也没有等文侪回答,只盘腿坐在床上,将委托纸在膝前展开,他的目光从上至下将四谜题缓缓扫了一遍,又笑道:“叫人看得云里雾里的,哥你试着给我分析分析?”   文侪没多想,只把委托纸接过去道:“……第一条讲的是利弊矛盾,获利的同时也在受害。第二条……看似赢了,实则输了。第三条,需得考虑服药是主观选择还是被迫的,但无论如何,吃药是个多此一举的行为。其中提到的‘病’姑且先锁定在瘟疫和吐花症两者之间。第四条,抠字眼的话,得先确定‘雪’这一意象的情感特征是好是坏,若是积极寓意的话,明知是好反而还要硬挖出来,那么大概是一种不听好人言,吃了大亏的感觉?”   “若雪是消极寓意呢?”戚檐的嗓音不知怎么好像变得很哑,说起话来也有些不自然的停顿。   “那重点就落在尸骨上了,若……”   他话没说完,门外却忽然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屋主人文侪一怔,拦住好似要开口的戚檐,冲门外喊道——“谁?”   “是我,你俞哥!”   那消失不见数日的医生怎么这时候找上门了?   文侪瞅了戚檐一眼,虽清楚这深更半夜也不是少爷请下人入屋谈心的时候,却还是坦坦荡荡开了门。   俞均进屋却好似也并不惊讶,只将手拍上文侪的肩膀,问了一句——   “还疼吗?”   疼?哪儿疼?因为什么疼?   他这几日像根蔫了的草似的,动不动就昏死过去,脑袋因为起疹的并发症疼得像要炸了,吐花吐得从胃到喉都火辣辣的难受,还猝不及防被那平大厨在肩上咬了一口。   所以俞均他说的究竟是什么?   文侪脑子还没转过来,俞均已经自顾自在书桌旁的椅子上坐下了。   “哥先前怎么同你说的?有没有叫你要听话,不要瞎胡闹?你岂会不知道沾上那些脏东西是要命的?我看你就是揣著明白装糊涂!”俞均长叹一声。   “我这还不乖么……”文侪试探性地问了一嘴。   俞均瞅他一眼,原先有些冷淡的目光在这会儿被暖光打着,好似变得很悲伤。   他的瞳子转过来,文侪能读出其中的怜悯。   “乖能顶啥用?鬼因为你乖就不上你身了?瘟疫会因为你乖就不会缠上你了?唉……”这已经是俞均今夜叹的不知第几声气了,“说说吧,为何不听你四叔和大姨的话?把自己折腾成这副鬼样子?”   鬼样子?我么?   文侪没明白,只又往后一步退至镜前。   单这一眼便叫他的魂儿差些飞了。   ——密密麻麻的红疹再一次覆盖了他的全身。   “这……这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刚刚被吓傻了?”一向冷静的医生这会抓耳挠腮,好似很烦躁,他一面摇头,一面骂,“那成人礼还不如不办呢!一堆糟心事。”   成人礼?   文侪觉着新鲜,什么时候办的,他怎么不知道?   他见这回起疹子没啥明显不适症状,于是笑问:“谁的成人礼啊?李策那么丁点大,不至于是他的吧?”   “你的!!!”俞均忽然情绪激动地站起来,充血的眼球睁不大开。   也是在瞅见他那副神色的同时,文侪忽然想起了今日晚上八点的那场冷清诡异的庆生宴,也就是周宣的成人礼。   ***   灰蒙蒙的一片浓雾中,先是长出了几个扭曲的人头,而后躯干跑过去接在了脑袋下,凑出了他们这宅子里三两成群的、神色古怪的人。   戚檐站在文侪身侧,文侪的精神状态似乎很不好,问一句话要半天才反应过来,可即便开了口,也只会说上句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   他以为文侪是累了,便没去折腾他,只默默瞧着那粗制滥造的蛋糕叫刀子切开,露出血红的内胆,果酱仿若鲜血般朝下垂滴,皆坠在那些个化不开的奶油上。   满桌狼藉鲜红,那黄复却哈哈大笑起来:“知道的便说这是生日宴,不知道还以为我们在吃人呢!”   俞均也随着他笑,可戚檐却一点儿也摸不清那话究竟有何可笑。   像吃人么?   为何像吃人?   像吃别的肉,像吃鸡鸭鹅牛肉不行吗?   都是肉,都会流血啊?   不是吗?   戚檐忽而使劲甩了甩脑袋,他不知为何自个儿会为那般无关紧要的事物动摇。   他知道自个儿现在精神状态很差,不是醉酒那般的不清醒——是虚弱。   脑子似乎叫过烫的体温烤得转不起来。   戚檐的眼前开始蒙上层白雾,他奋力眨了眨眼却没能将眼前的东西抹干净,恍若戴上了副沾了油的镜片。   他觉得头晕,越来越晕,眼前的一切都在不停晃动,渐渐地出现了重影。   他抬手摸了摸额,上头尽是冷汗。   他瞧着那被顾大姨揽住的文侪,笑了笑,只摸着墙往搂上走,不停地走,走到那间书房里翻找。   他知道自己要死了,所以更加地迫切,他要在死前多为文侪做点什么以减少死亡循环次数,一定得快点,再快点。   众人皆在楼下庆祝那少爷的生日,这二楼除了偶尔上溢的笑声,便只能听到外头不息的风雪声。   他将书房里头的抽屉近乎是粗暴地往外拉,往外甩,将抽屉上下,乃至于底头都摸了个遍,终于在抽屉的一个隐秘夹层里发现了一个钥匙串。   冷,真的好冷。   他的牙齿上下敲击,脑海里响起了菜刀砍在砧板上的声响。   戚檐面无表情地朝周宣的房间跑,腿软得他似乎连站稳都没力气,于是他倒下来,扒着墙往前爬,不断地爬。   后来他嘴里吐出一口鲜血,喷了满地,他匍匐而过时,衣裳却将那摊血抹得又稀又淡。   他抖着手将那有些重量的钥匙串举高过头顶,一点一点地往桌上推。   推,再推,直至那东西安稳上了桌,而他的手在浮空确认了半晌后,啪地落了地。   疹子不知何时已爬上了他的手臂,他不觉得痒,故而没有挠,他只是看着、看着,直至胸口一阵剧痛令他呕出了最后一口血。   戚檐死了。   ***   当文侪蓦然想起戚檐已死去的事即时,他再回身看去,只瞧见了桌旁一具寒透的尸骨。   他走过去握住戚檐苍白的手,忽然觉着一阵恍惚——那么拖他回房,亲吻他掌心,又抚摸他后背的是谁呢?问他话,听他分析的又是谁?   戚檐平日里头体温高,这会儿却冷得冰似的,文侪一直牵着他的手,直到俞均叹着气将他二人分开。   也是在这时,他呕出了满地的碎花。   ***   文侪夜里阖眼时,眼睛一直盯着那书桌一角,纵然戚檐的尸身早就被人搬了出去。可他直盯到眼睛发酸,才勉强眨动几下眼。   可是阴梦有强迫人入睡的规矩,他再怎么死撑着不肯闭眼,末了还是沉沉睡去。   早晨的微光打在他身上时,他起初只是有些发愣,待眼睛转向书桌上那串血迹已然干涸的钥匙时,他的眼眶忽而起了潮。   他掀被子下床,抓着那串钥匙便夺门而出。   洗漱间的冰水叫他的大脑清醒起来,他拨弄着那串钥匙正打算插入那俞均的门锁里头,那扇门忽而自动打开,他忙不叠将钥匙串丢尽外套口袋里,发出“叮啷”一声响。   “哥,早安。”   “我正要找你来着,”俞均说,“哥想找你帮个忙——哥要配一管试剂,可惜缺一味药材……”   俞均说着同他展示了一番自个儿手上的冻疮:“哥的手已经给冻成这样了,不好跑外头瞎晃,你帮哥拿来呗?”   “在哪儿呢?”   “后院仓库。”   文侪点头,只伸手说:“钥匙拿来。”   俞均一愣:“你这少爷连府里的钥匙都没有?”   “这是我爸的宅子,又不是我的。”   俞均将信将疑,只从白大褂里掏出一把小钥匙递去:“动作快些啊,当心冻着!”   文侪没回头,也不回应,迳自跑向后院。   然而钥匙还没来得及对上那覆冰的冰凉锁头,他先跪了下来,鲜红的花瓣随着他的眼泪一并砸去了雪地上。   文侪的唇翻抖着,他却在喉咙的挤压中笑了起来。   “……是俞均啊。” 第137章   “是俞均。”   文侪笑着,黏稠的血随着他挑起的唇角上勾,又缓慢地往下垂落。   他从前虽说是个死读书的,却也不至于对网络知识一窍不通。   花吐症常用以代指无法传达的执念,多指的是单相思。   文侪起先并不觉得在这除了顾大姨和孟老板外全是男人的屋子里,存在着周宣的单恋对象。   直到戚檐告诉他,周宣夜里呓语念了“哥”。   他这才开始留意起宅子里两位哥——黄复和俞均。   俞均待人平易,态度未曾出现差别化,也正因此,他觉着周宣喜欢上那医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于是他将目光锁定在黄复身上。那黄复同俞均明显不同之处在于,他对周宣好似有种莫名的执着。纵使他的脾气不大稳定,且行事尤为专断强硬,可是文侪也确实没法否定,那人的确在设身处地为周宣考虑。   可纵然周宣单恋着黄复又如何呢?   吐花的触发条件究竟是什么?   想到那儿,文侪才发觉自个儿走错了方向。   他该关注的是问题本身,而非他推导出的那一答案。   他将几回吐花的记忆前推,再推,蓦然意识到每回吐花前,他必定与俞均有一定的接触,哪怕是第一回吐花时,也听到大姨朝电话喊了一声“小俞”。   可是前几回每次吐花,俞均都并非唯一在场者。唯有这回,他才能确信——因为他吐花前仅仅见了俞均。   所以,周宣不仅是个同性恋,他的单恋对象还是自己的家庭医生。   文侪将嘴角鲜血抹净,嗓子眼里却仍旧不断挤出鲜艳的花来。   他捂唇挪步,脏靴踩碎了满地的玫瑰。   好痛苦。   单恋的滋味好痛苦,欲呕不能,欲要呼吸亦是不得,有东西在从心头不断抽出,经由细软的喉腔,像是秽物一般吐去地上,血淋淋、脏兮兮地被写作漂亮又丑陋至极的“爱”。   所以——   戚檐也是这样痛苦地喜欢着他么?   奇怪的家夥。   喜欢自讨苦吃的家夥。   ***   仓库的铁门已叫一层薄冰所覆盖,文侪的手指握上锁头的刹那,砭骨寒意顷刻冻到他骨头深处。   那种痛感难以描述,若一定要打个比方,大概同解谜失败后一瞬贯穿全身的电流相差无几。   文侪开了锁便将那玩意信手抛在雪地里,一脚踹开了仓库的大门。里边分布着高矮不一的实木架子,架子上的陈年老灰与大片的蛛网一齐堆在角落中,任谁瞧了都知这地儿久无人来。   所以,那俞均想要什么呢?   他刚刚走得匆忙,又满心想着钥匙,没来得及问一句缺了的药材究竟长什么样,又叫什么名字。   但他的脚步还是自动停在了一架子前,正对他心脏的位置摆了个木制骨灰盒,盒上贴着黑底红字的标签——“希望”。   在骨灰盒上写希望?   人都死了还有屁的希望。   他觉着莫名其妙,也没管这举动吉不吉利,单摁住骨灰盒的侧面,便爽快将那骨灰盒给打了开。   骨灰盒里很空,仅仅放了一束花。   ——艳红的罂粟。   “希望啊……说得倒也没错……”文侪将已经晒干的枯花握在手中把弄。   罂粟的花语确有希望,只不过比起这个,文侪更在意罂粟的另一层花语——死亡之恋。   “涉及恋情的话,指的又是俞均么?”文侪嘀嘀咕咕,“啧……又是希望又是死亡的……”   简单点看,“希望”当然可以理解为俞均作为医生帮周宣进行某种疾病的治疗,而“死亡”则是指,在这期间,周宣因为喜欢上俞均而患上了花吐症。   但俞均起初究竟是为了治疗何种疾病而来呢?   文侪忽然想起来,当初顾大姨打的那一通电话——俞均很有可能是来替他治疗花吐症的。   这一想法忽然叫他心口骤然一缩,藏在他体内的周宣似乎很难受,心脏一抽一抽地疼。   这么想来,难不成周宣爱上的,是来给他治疗同性恋的心理医生?   可当初俞均说的很明白,他并不觉得吐花是病,那就说明了,俞均并非是为了治疗被部分人视作心理疾病的“同性恋”而来的。   但他又确实是带着目的而来的,这就意味着,周宣绝对存在着其他的心理疾病或者正在面临着什么极易引发心理疾病的事情。   文侪忽然想起了,在那间纯白屋子里看见的学习用具。   那场校园暴力究竟暗示着什么?   文侪清楚眼下线索明显不够,便不再强逼着自个儿往下继续想,只默默将骨灰盒放回原位,随后踮起脚尖往一木柜子上伸手。   指尖叫一张薄纸割破,他倒没喊痛,只一霎便知道了那东西是什么——存盘单,且其上所标注的存盘点位于戚檐死后。   文侪草草瞥了那存盘单一眼,证实自己想法后便捏着一把干罂粟迈腿往外走,没成想外头忽然传来数声尖锐的哀嚎。   那些从嗓子眼里硬挤出的喊叫挠得文侪心脏疼,他深吸一口气,旋即冲铁门奔去。   不曾想,铁门倏然冒出个人影挡住了文侪的去路,文侪急忙刹住脚步。也是在那一瞬,那人攥住了他的腕子。   “周少爷,快同我走——”   文侪定睛一看,原来是那贵客孟老板。   “出啥事了?”文侪被她拉着跑,直从侧边绕过老宅往前院去。   追在身后的风雪犹山野豺狼一般惊啸着推着二人向前,再向前。沉重的雪地靴蓦然陷入厚雪中,那孟老板却咬破嘴唇,奋力将两腿从其中拔出去。   正是天寒地冻时候,她却跑得大汗淋漓,跑得口中血流不止。直到她累得再也迈不开腿,径直扑倒在大雪中。   她应是筋疲力竭了,这会儿连喘口气的力气都没有。   文侪脑中一片混沌,也恰是在这种迷惘状态中,他才能够有如疯傻一般跟着那不知底细的孟老板往外不知目的地乱跑一通。   眼下有几分清醒了,他于是回头望向已变作一个模糊黑点的老宅,问那瘫在雪地里的女人:“孟老板,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呢?”   “去哪里都比待在闹瘟疫的地儿强!”   看着她好似很疯狂的眼神,文侪忽然将手指往毛衣里缩了缩,他没忘了套话,只又问:“是出了什么事么?为何只带着我走?大姨和四叔他们还都留在宅子里呢!”   “管他们做什么?你和他们能一样?”   “是因为我年纪小吗?李策还在宅子里呢……”文侪抬手擦去顺着额角下淌的雪水。   “别管他们了!”孟老板拧紧眉心,神情忽然变得很是严肃,“好好听我的话就够了。”   “啊……”文侪发觉自个的五指正在不受控制地摆动,脚后跟也在倏忽间将他转了个方向。   看来周宣并不信任那孟老板。   因为,就在他正思考夺走身体控制权的周宣究竟要做什么时,自个儿的双腿已经朝宅子的方向迈去了。   他并不知周宣是为了什么作出了这样的选择。   是为了宅子中的某个人,某个事物,或者仅仅是为了那个宅子,总不能是为了瘟疫。   冷空气不断灌入他的口鼻,肺好似早已承受不住那般的刺激,隐隐作痛起来。   他听见身后传来孟老板歇斯底里的呼喊,若是他还能操纵自个儿的身体,他或许会选择停下脚步去瞧一眼那人,可周宣并不回头,他只是一味地奔跑、奔跑,直至最终回到了起点。   他又站在了那被瘟疫阴云所笼罩的老宅前。   他好似永远都逃不开了。   ***   文侪入屋的第一眼看见的是一片狼藉。   在外头越发响亮的风雪声中,那顾大姨和周四爷疯了一般打砸着宅中的家具。   两个带着四轮的大行李箱摊开在地,那二人见身旁家具已毁坏得差不多了,便开始疯狂地往行李箱里填充东西。   二人慌乱地抓来碗筷,又匆匆往其中放进新折下的枯枝,哪怕门前雪也叫他们舀了一瓶收进箱中去。   前些日子非必要不敞开的宅门叫他们大敞开来,门重,除非他们动手去阖,再大的风刮来也一动不动。   不消片刻,他们的面庞和手已被冻得红扑扑,然而他们仅仅是吸着鼻子,继续收拾。   文侪交臂站在门前,愈瞧愈觉着心烦意乱,便问:“大姨,四叔,您俩忙活啥呢?”   “跑!”周四爷蓦地仰头说,“留这儿准得死!!!”   “别闹了……”文侪的眉头锁了起来,“人家早说了火车停了,咱们逃不得的!就安稳待在家里吧!”   “阿宣!你年纪太小了,你不懂事!!!”顾大姨捂着心口说,“你不试试怎么就知道逃不掉?”   “从前您二位不都说过的么?外头都是感染者,下大雪,又是在山上……咱们连山都不一定逃得出去,更别说山脚大片的感染区!怎么可能寻到活路?!”   文侪察觉到自个儿情绪的异样,可还是不受控地喊出那一句:“你们都悠着点,别再惹祸了行不行?!”   顾大姨眼里闪出了泪花,她涂得红艳的嘴唇抖动起来,像是水波里的两条红鲤:“我、我只是想叫你活着!!!”   平日里鲜少憋话的周四爷这会儿倒是不开口,只是沉默地帮顾大姨将四个皮箱填满,良久才抬起头说:“阿宣,我们俩去替你把山上路先探探,若是没有危险,我们就回来接你走!”   文侪不应声,只郁闷地倒进沙发里。   当然,郁闷的是周宣。   皮箱轮嘎吱嘎吱碾过地面冰雪,那俩人吃力地拖着箱子,向前,向前,直至变作两个豆似的黑点。   可在他们彻底消失前,两声尖叫却惊飞了林中鸟。   文侪见状起身要看,那从楼上赶下来的黄复反而一把将他推回沙发中:“你坐好!我去!”   他跑得急,却不忘从后厨拿了把菜刀。   后来那黄复从风雪中拖回来两个血人。   ——大姨和四爷浑身皆是感染者咬出的伤口,每呼吸一回嘴里便会喷出一口血来。   “他们也患了瘟疫么?”文侪忙问那着急从楼上赶下来的俞均。   俞均摇头,说:“没,他们没起疹子。”   “他们所受的不都是外伤么,怎么会吐血?”   “因为他们病了。”俞均忽而惨然一笑,“少爷你……不是也觉得他们病了吗?” 第138章   日落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将废品铺前的石板浇得很湿。被向上抬起的生锈铁门里,忽然冒出薛无平的一颗脑袋。   纵使那坏脾气的鬼又开始嚷嚷什么“小的们,爷爷回来了”一类摆足架子的话,戚檐却瞧都不瞧他一眼,就连岑昀都没抬头。   “哥,你那样子是追不到文哥的。”岑昀的脸被显示屏的蓝光映得发青,他手中薯片盒子已经空了,只有指头上还沾着好些发软的碎末。   “你懂个屁……”戚檐斜睨他一眼,不知怎么又忽地换上个亲切态度,“那你说说我该怎么做?”   “我也没谈过,但我就是觉着哥你总那般像鬼一样缠着文哥,会激起他的逆反心理。”岑昀竖着五根沾满油和碎屑的指头,转着脑袋找纸。   戚檐挑起半边眉,毫不犹豫地哼声说:“我看是你爹揍你揍出了逆反心理……别学到个新鲜词就乱往我俩身上套,我自有分寸。”   “唉。”岑昀应下来,将自个儿方抽来擦手指的纸叠了叠,拿去擦了嘴。   那小孩儿乖,没怎么惹他。   戚檐却很烦躁似的挠起颈子上一圈深褐色长疤,嘀嘀咕咕道:“第六日傍晚了,又要还原死况了……”   见戚檐蓦地不说话了,岑昀以为适才自己那话惹他伤了心,于是安慰说:“哥,没事的,你……”   “咳咳——”   岑昀忽然被薛无平突如其来的一声咳嗽吓得紧抿双唇,话就那么没头没尾地断了,专注盯着显示屏的戚檐倒是毫无反应。   ***   黄复拿棍子杵开感染者,艰难地推动着两扇大门。两扇门撞去一块儿时发出巨响,直震得偷摸涌入屋的风雪都颤动起来。   黄复两掌一拍,将手上的冰碴都给抖了下去。   文侪将被黄复短暂吸引走的目光又挪回俞均身上,呵了口热气,暖了暖手。   病了……   俞均说周宣觉得那顾大姨和周四爷病了,所以他们吐了血。   而他们做错的事,就是想要逃离这个宅子以躲避瘟疫。   逃跑。   这在现实中映射着什么?   他知道俞均那话里有指责意思,也就是说在那医生的眼里,大姨和四爷都没错,也都不该染上瘟疫。   那周宣为何会坚持做一件错误的事?   文侪想不出个所以然,再度挪眼时却见俞均已经抽刀拔针,准备割下四爷身上坏死的肉。   场面血腥,他不忍再看,兀自绕走了。   他的口袋里装着戚檐给的钥匙,因而眼下不论是往哪儿走,都是畅通无阻。   这会儿,黄复正耷拉着脑袋在二楼楼梯口抽菸,而俞均则在楼梯边诊治病患,为救那濒死的二人,直忙得抬不起头。   文侪想了想,打算先在一楼翻找。   钥匙于是很快便戳进了戚檐的屋门锁孔中。   戚檐已死,他本没什么理由再往里边跑。   可此刻那房间里,还睡着个昏死过去的植物人——那被他从二楼推下去的李策。   文侪先前一直没胆子进去看望他,因为每每见着他,他心里便会升起一股极浓的感情。他不知那感情是什么,可是那感情却像是汽油一般不断往里灌,驱动他的拳头揍上那可怜孩子的面庞。   是恨吗?   因为太恨,所以周宣要揍那般大的孩子?   还是其所作的一切仅仅为了满足自个儿的操纵和控制欲?   为了将李策变成柳未那般,对他忠实的“信徒”?   委托四中,李策对周宣的态度存在一个明显的转折点,在某件事发生以后,周宣自高位陨落,彻底成了李策所鄙夷的对象。   文侪猜想,眼下他所立身的时间段,大概便映射着那段印象变化期。   门在轻微吱呀响后便展开,他深吸一口气后窜身进屋。   周宣对那小孩儿究竟是什么感情他实在不清楚,可对他来说,伤着那孩子,他心中愧疚难掩。   “嗐、都是NPC,没事、没事……”   他自我安慰一般重复着诸类言语,看向了那张大床。   一颗惨白的脑袋陷于枕头正中央,脖子以下皆被被子盖着,显得规整而单调。   他无法确定在翻找过程中那孩子会不会醒来,也不知那人会不会攻击他,于是将角落一个不知何时出现的新箱子往床侧推了推,以保证他在翻找过程中始终能让李策处于自己的视野范围之内。   箱子是拉链式的,没上锁,咻咻几声,便大展开来。   里边的东西并不多,一本日记,一只布偶狗,还有一个放在透明塑料箱子里的钢琴模型。   在确定那两样可以称得上玩具的东西里头没有隐藏着其他的文本或是实物线索后,文侪才抓了那李策的日记来读。   由于李策这会儿年纪不算大,字体有些歪扭,光是认字便耗去他不少精力。   【这是我在周宣哥家的第一年,哥对我很好。】   李策在那页夹了一朵干花。   【这是我到周宣哥家的第二年,哥对我……没事,我爱他。】   李策在这页画了副画,在漆黑的房子里,有一盏红灯,握在高个子人的手上,身边有一个流泪的小孩。而那漆黑的房子被他画了一颗心框起来。   【这是我到周宣哥家的第三年,我希望他放过我,我不愿他再爱我。】   这是一页发皱的纸,有许多圈状皱痕。   这地儿原先应是滴了水。   “是眼泪吧。”文侪正琢磨着,忽听外头有汽车喇叭响,便将窗帘掀开一角。   他的身体在看到红色的十字徽标时发起颤来,僵硬的身体叫他立在窗前动弹不得。   他听见俞均欢喜地跑去敞开门,他看见黄复兴奋地冲到大雪中,他还听见二人齐声欢呼——   “防疫药物送到了!!!”   文侪攥皱了那垂地长帘,心脏传来刀绞般的阵痛。他叫疼痛折磨得呼吸不得,双目也有如被什么东西压着在榨汁似的,他于是跪去地上紧捂住刺辣不已的双眼,待挪开手时,带着咸味的血泪已潸然而下。   在声带发出许多难以理解的哭嚎时,文侪已是清楚得不能再清楚——   周宣他,不想要这场瘟疫结束。   “阿宣啊,”外头传来周四爷虚弱的一声唤,“天晚了,该睡了。”   ***   文侪睁开眼,时钟恰逢准点,不多不少敲了两下。   淩晨两点,他孤零零地躺在客厅冰凉的地面上,感受不到任何人的温度。即便他起身后没有一间间卧室去寻人,在他心底深处,也依旧有着一个不容他否定的念头——   这世上而今只有他一人了。   深冬的淩晨即便没有落雪,天色也依旧晦暗无边。   没有人再如委托一那般逼着他去死,可他清楚当下已到了周宣的死期。   眼下四谜题全无进展,文侪没可能选择存盘,即便这几日过得尤为艰难,他也并不选择逃避,只当那是必然要面对的东西。   大概是他天生对于一切疼痛与挑战几乎不曾抱有畏惧心理的缘故,他总是能平静地接受这一切。   他稍稍思索了周宣的死况,推开大门便往外走。   这会儿,距离老宅不远处已经响起了绿皮火车的鸣笛声,覆盖于铁轨上的雪已被铲干净了,铁轨却因将要到来的庞然大物而疯狂颤动着。   选择死亡绝非易事,死亡的那一瞬间更是需要莫大的勇气。   可当文侪的眼底装入那迅速穿梭于茫茫雪白间的一抹墨绿时,他没有半点犹豫地前倾身子,从月台上倒了下去。   “喀嚓喀嚓——”   “呜——”   ***   ————[ !!!!委托失败!!!!]————   【本次委托累计失败次数:1】   【解四谜:未完成】   【查清宿怨:未完成】   【还原死况:已完成】   【重生时间:未存盘·阴梦首日】   ————【存盘点加载中……】————   ***   被火车碾碎的骨头与皮肉缓慢地拼凑、黏合、缝补。   剧痛模糊了文侪的意识,短短一瞬,他忘了自己的名姓,不知道自己究竟叫赵衡、孙煜还是周宣。   无数重叠的混乱记忆在刹那如舂米杵般搅得他脑中一塌糊涂,以至于目中装入了老宅卧室的天花板时,他的双眼还是无神地呆滞着。   可戚檐已经像巨蟒一般缠上文侪的身子了,他自认已抓住了不让那直男逃跑的诀窍,这会儿一面搂着他,一面说:“哥,你觉得瘟疫指的究竟是什么呢?竟能困住一整个宅子的人……我所代表的原主身份又会是周宣的什么人呢?”   “一定漏了不少线索。”文侪试图扒下戚檐圈在他腰上的手臂,尝试失败后便速速放弃了,只纵容戚檐胡乱揉他的脑袋。   眼下他身累心也累,上局那么多疑问没解开,连接数索都找得稀稀落落……   还想他花时间和心力去应付戚檐?   想都别想。   “就知道方醒就同你谈正事,你绝对会把我晾在一边……”   戚檐在一旁发出咕咕哝哝的声响,却还是没能招来那人的注意,便侧躺下来,睫毛近乎扫去了文侪的指上。   半晌,他的发挠上了文侪的鼻尖,文侪后知后觉醒过神来时,那人已双肘撑床,将他翻身摁去了身下。   戚檐勾着唇,一对精明狐狸眼弯起来,送上前的是恣意爽朗的笑容。   明媚干净的模样,太阳似的,这当然很好。   文侪想,若非说着那般不像话的字句,会更好。   文侪他一点不想听,可戚檐还是近乎执拗地说——   “我喜欢你。”   “这是第二次正式表白。”   “和我在一起吧?” 第139章   “说到解谜,上轮我的记忆出了点问题,我也是后来才想起来你在成人礼上就死了。”   上一句戚檐还在说爱,下一句文侪就开始谈死,暧昧氛围瞬息瓦解,文侪假装没听见戚檐的一声叹息。   他若无其事地岔开话题,见戚檐好似哽住了,于是抬眼对上那人仍旧酝酿着不可言说的感情的眼睛,坚持问:“但你怎么后来还和我一块行动?我搞不明白,给我解释解释前因后果吧?”   “就仗着我喜欢你,继续这样装聋子吧!反正也改变不了我的心意。”戚檐撇着嘴,一面回忆一面说,“我确实在成人礼的时候就死了,但死亡的缓冲期很长,那大概像是个半梦半醒的状态,该说是死了一半还没死透么?唔、相当于被丧尸咬了一口,变异得比较迟缓,人死了,意识还没死透,然后在某一刻彻底死了。”   “疼吗?”   “不疼。”戚檐笑起来,“你关心我,你在意我在意得不行了吧?”   戚檐当然是在面不红心不跳地撒谎。   当然疼,疼得他生不如死,可他不想叫文侪知道,无论是那时还是这时。   可发觉氛围不对头的文侪却赫然把脸颊一拍,像是电影打板,他说:“咱们现在建一堵墙,前话留在外头,咱们进来,外头那些话,别再讲了,明白了吗?”   戚檐撅嘴,摇头:“我不懂。”   他毫无停顿,又乐呵呵说:“我喜欢你。”   文侪锁紧眉头:“知道了知道了,但我不喜欢你。——就非得问出个答案么?从赵衡到周宣,那些个爱而不得的情感都快给我淹死了,你就不会因为我的拒绝感到心痛?”   心痛了,离放弃这段没有结果的感情就不远了。   戚檐不想放弃,所以他不能心痛。   “不啊,”戚檐说,“你每跟我说一句话,我都恨不得欢呼雀跃。”   “靠……你真的喜欢我么?”文侪鬼使神差地将手摁上戚檐的胸脯,去摸他的心跳,起初没感觉跳得有多快,后来快得他发懵。   “对不起,大哥,我不摸了。”文侪掠过那人“再摸摸”意味浓烈的表情,将委托纸贴在他面上,催促道,“快点,能快些便快些,省得你我各自死个百余回。”   见那人还刺刺盯过来,文侪生无可恋地说出他生平第一句撒娇:“喂,戚檐,老子不想死那么多回,你心疼一下我吧。”   那方法还真有奇效,那人也不同他玩眼神拉丝的游戏了,直将那委托纸铺去桌上,说:“咱们看谜题。”   【壹、我的半身登了轿,半身垫在红轿底。】   “这一条,上回你说是利弊之间的矛盾,要登轿,必须得付出拿身体垫轿的代价,这一谜题指向的事件,它必须对于周宣来说既有好处,又有坏处。然而目前我们还未遇见这样的事件,或者说还没能解释得出来。”   【贰、我吃进只蛾子,它却在我腹中饱餐一顿。】   “第二道,可以分析作三种可能。一、上回你说的,看似赢了,实则输了;二、看似处于支配位,实则被支配;三、看似得利,实则损失。同样的,眼下还没有哪一证据能表露出周宣通过某一事件认为自己获胜、成功支配、得利的事件。”   【参、我勉强服下苦药,得了个病入膏肓。】   戚檐眯眼瞧了这道谜题好一会儿,说:“唉,这道能解了。”   文侪起先秉持着减少肢体接触,好避免叫戚檐误会的原则,这会儿听到戚檐一声唤,便把那些想法抛掷于脑后,一溜烟凑了过去。   “当真能解么……嘶,是了,能解了。”文侪眉眼都有了笑,他问,“你写我写?”   “我先想出来的,能叫你写?”戚檐冲他笑,作势撸起袖子来,“甭抢我功劳,让哥哥我在岑昀那小子面前卖弄卖弄。”   北风吹,文侪看着都冷,便把戚檐的袖子拽下来。   倒也奇怪,他分明清楚戚檐在找藉口的,这回却没同他争抢个你死我活,只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你怎么知道他正盯着显示屏呢,净会瞎扯!”   “嗐、答得多了,总有机会的。”   戚檐在同文侪争时,已在本子上将问题完整誊抄了一遍,话方说完便作了答。   【答:周宣因为同性恋而接受心理医生俞均的治疗,却在治疗过程中,对同性心理医生俞均产生了情愫,致使“病”不仅没能成功治疗,反而越发地不受控制。】   “我真讨厌这一题。”在红圈出现的同时,戚檐蹙眉说出那话,“男人喜欢男人,女人喜欢女人,不都是自然而然产生的情感?何必非得说是病……”   “没办法。”文侪耸耸肩,“在这社会,不都是声音大、人数多的抱团当大爷?”   【肆、我于白雪中刨出了自己的尸骨。】   戚檐哼哼几声,便接着看谜题四:“这道是目前情感和指向性最隐晦的一道了……由于自古以来已经埋下去的尸骨,再刨出来都不是好寓意,所以我也与你之前的想法一样,这‘雪’指的应该是什么积极的东西,而这谜题映射的事,则偏向于周宣自以为是,或不听劝的感觉。”   “说到不听劝……周宣不停劝的事儿干的可一点也不少。”文侪掰着指头,“第一件,之前黄复有提到过,他给我建议,但我没听;第二件,大姨当时想要我做些什么,但我没答应,后来被四爷追着骂;第三件,孟老板让我逃,但我半途却又跑回来了;第四件,大姨和四叔要我跟他们走,我不愿意。”   戚檐忽而给他来了个结实的后背抱:“我们亲爱的,总结得真好。”   “撒手,真要吐了。”文侪拧眉。   戚檐拖延着时间,埋在文侪肩头嗅他泛着点清甜的体香,笑着问:“你想吐是生理还是心理的?”   “都有。”文侪骂道,“特么的快给老子松开!”   “松啦松啦……”戚檐说着,“我能亲你一口吗?”   “我希望你能认清你是一个个头快比我高10厘米的男人,而不是我怀里只有巴掌大的我儿子。”文侪瞪他一眼,“说起来,上回你给了我钥匙,我也没来得及去翻找俞均房间,只怕这会儿俞均还没来,他的屋里也没有东西……”   “俞均最早出现在你起疹子窝在会客厅那会儿。”   “那好了,正巧他要替我治病,一会儿故事重演,你别管我,直接上楼去翻他屋子。”   得知文侪吐花是因为俞均后,戚檐恨不能化身那俩人之间的一座山,叫二人谁也望不见谁。   可文侪一点儿不理解他此刻耷拉着脑袋是因为些啥,戚檐也就只能以一个尤其委屈的模样恹恹答应了。   ***   淩晨时分,顾大姨同俞均通话时,文侪头回犯病。不多时,那俞均便赶了来。   戚檐暗暗瞪了那医生一眼,便推门而出。身后门被他大力甩上后,脊背倒是应声挺直起来。   他本就不是个感性的人,文侪不在的地方他没理由再继续唱戏,只几步窜上楼梯,轻车熟路拿了那把藏在书房抽屉深处的钥匙,直奔俞均房间去。   到现在为止,他们没有搜索过的卧室仅有俞均的卧室,可俞均藏着的秘密显然不算少,像是一大捆交缠在一起的毛线团。   他隐隐觉得在俞均那儿,他一定能收获不小。   门被悄悄推开又倏然关上,戚檐站在一间仅有月光映照的整洁卧室之中,回头却只见门后贴着许多黑色的便签。   大概是心理医生的缘故,俞均的红笔字迹并不显得缭乱,倒是很端正大气。   【相信科学】   【正视心理疾病】   【及时治疗】   【世上无神亦无鬼】   ……   戚檐将门上黑纸红字仔仔细细都读了一遍,内容可以被轻易概括——俞均他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无神论者。   那么,如果后边没有找到俞均转变为一个唯心主义者亦或者出现宗教信仰等线索,这就很有可能说明了那医生给周宣的劝诫,譬如什么“鬼不会因为你乖便不上你身”“不早睡会遇见鬼”之类,都并非是在论鬼神。   但即便如此,俞均说的一大通迷信相关的讯息也绝对不会是毫无根据的胡诌,否则就不该反覆出现,以至于成为周宣阴梦中对于俞均的重要印象之一。   距门不远处摆了一张木桌,戚檐从那木桌底下的箱子里翻出了厚厚一沓牛皮纸。纸上写满了对话,通常是一问一答的形式,只不过问题再清晰,回答最终都好似偏离了轨道,变得天马行空亦或者古怪起来。   当然也不乏别有深意似的荒谬问题,譬如:【折翼的鸟和溺水的鱼,你会更讨厌哪个?】   对这问题回答依旧像是答非所问——【不论它们多么不同,都应该有人喜欢它们】。   他仔细比对了一遍,确认纸上字体同贴在门后的标签一致——是俞均亲笔写的。   可那医生究竟为什么写出这样一大沓没头没尾的东西?   戚檐当然不会无端怀疑心理医生存在人格分裂一类的心理疾病,尽管赵衡是个尤其鲜明的例子。   他想,或许他会幸运地在这房间里寻到两个人对话的痕迹吗?   运气不错,他找到了。   俞均的床对面有一块可移动白板,上边写了不少字,提问与回答的字体不同,提问方是俞均,而不出所料的回答方应该是他的病人——周宣。   眼下外头月被恼人的阴云给遮了去,暴风雪将至,戚檐也不客气,从抽屉里翻出个打火机便将屋里仅有的三盏烛台皆给点亮了。   红烛被他拿起一盏,一行行将那些对话照过去——他选择了仔细读这块白板,而非纸上文本的原因不仅仅是他倦于阅读那么多密密麻麻的文本,还因为,白板上的最新对话最能反应周宣当下的心理状态。   【问:鬼如果想要吃你,你要如何躲避呢?】   【答:我乖乖请鬼将我吃掉,因为我知道鬼是因为觉得饿了才要吃我。】   【问:你为什么要满足鬼呢?】   【答:因为它爱我。】   戚檐越看越觉得周宣病得不轻,这会烛盘已经满了,微烫的烛泪沿着戚檐的指节落至手背与掌心,他盯着那最后的对话看了许久,先是拧紧眉,而后却笑了。   “周宣这疯子……”   “当真是畸形的表达方式。”   不知是不是长时间置身黑暗中的缘故,戚檐觉得看东西泛红,烛光照上去,白板上的黑字好似在淌血。   那最后两行写着——   【问:如果鬼要吃的是你弟弟呢?】   【答:我会先吃了弟弟的,因为我比鬼更爱他!】 第140章   戚檐有自个儿固守的价值观,这叫他极度缺乏共情能力,可他绝不可能为之让步。就好若他虽爱着他母亲与文侪,却也断然不会去理解与肯定那二人身上同他价值观相背的观念。   所以,他当然不打算去理解那疯子周宣。   可即便他再不乐意去剖析那疯子的心理,分析还是得继续进行下去。眼下他单瞧那白板上内容便能轻易看出,周宣所遭遇的已不是精神萎靡那般小问题了。   “我”更爱弟弟,所以“我”会比鬼先吃掉他。   周宣他整个人的价值观就像场远洋海啸,淹没理智的海岸不过时间早晚。当海啸真正来临之时,周宣心底扭曲的爱将会成为他对李策大打出手的“合理”藉口。   而起初李策显然是接受了,所以他那日被文侪揍后才会说“没关系”。至于那人后来怎么意识到这一切都不对劲,成了个“异教徒”,戚檐想,这恐怕便不是他们这一委托需要在意的事情了。   所以,他们现在应该将视线聚焦于周宣产生扭曲心理的缘由,以及他这心理问题的并发症有哪些。   总而言之,要理清的不是因,就是果。   戚檐的指尖蹭过白板笔写的黑字,可他收手翻掌看去,却只见大片的红。粘稠浓郁的血色附着在他的指尖,模糊了他的指纹。他合拢掌心又把手展开,莫名觉着除了颜色以外,好似还有哪儿不大对劲。   恰这时,眼前忽有一道白光闪电般掠过,在失明的骤痛中,他听见了摁下快门的“咔嚓”声。仿若有什么人就站在他身前几步远的地方盯着他瞧。   可他伸手向前,却只扑到了大团冰冷的空气。   好在视力缓慢地恢复了,他迅速俯下身去,捡起了地上独一张相片——那是一张黑白胶卷,由于未显影,因此还没法看见照片的具体内容。   刚刚那相机是对准他拍的,他那会儿正好站在白板前,所以照片要么暗示了戚檐原主的身份,要么就藏了俞均的什么秘密。   戚檐把那东西揣入口袋,回忆了这宅子的哪里有可能存在冲洗设备,这才慢悠悠往外踱。   他阖门时,最后回头瞧了一眼俞均的房间,正正好瞟见有俩东西正狞笑着扒在窗外,瞪大的眼睛骨碌碌地转。   戚檐心底蓦然一震,喉口随即泛起苦,他略微拧眉,再抬头看去时已看不到那俩只分不清性别的鬼了。   “这便是俞均嘴里一直念叨的鬼东西么,他们是笼统的指代,还是会有具体身份呢……”戚檐双手插兜,摩挲着大衣口袋里的照片,嘀嘀咕咕着下楼去了会客厅。   他熟练地将已经昏睡过去的文侪抱起,要走出门前斜觑向那忙着配药的俞均。   那医生掌心合住的一大捧纯白二号药片像是密密麻麻的蛆虫,扭动着、蜷曲着,最终被俞均饥不择食一般全塞入了自个儿口中,直撑得两腮鼓起。   俞均侧对着他,咀嚼声很响,也是在那一刹,戚檐瞧见一滴泪沿着他的面颊滑落下来。   戚檐没有贸然喊他,只在心底默默想:上一局,平大厨自个儿偷摸吃治瘟疫的土方鬣狗舌头;这局,俞均吃那治疗疹子的二号特效药,可他俩分明都没病,乱吃什么药?   若没病的人也能随意服用治疗瘟疫的药物,那么药物就不是药物,病也不是病。   到这会儿,戚檐也能完全肯定了——那瘟疫绝非生理亦或者心理上的疾病,一定别有所指。   ***   文侪这轮依旧是在中午十二点醒来的,他睁开眼时戚檐正坐在地毯上。那小子手里压着本子,将脑袋歪在床沿,应是阖目养神时一不小心睡了去。   他默默盯着戚檐的五官看了一会儿,头一回发现那人眼睫毛还挺长,叫他想揪几根下来量量长短。   他试着动了动戚檐的手臂,那人却依旧没能醒过来,恰他这会儿浑身酸痛,脑子也不大清醒,索性就仰躺于床,在脑海中整理线索。   由于想得太过入迷,文侪并没意识到自个儿的目光停去了戚檐面上,直至那人抬眼冲他意味深长地笑起来,他心底才猛一咯噔。   “终于迷上我的脸了吗?”戚檐用脑袋蹭文侪的掌,“都说见色起意,你很快就要爱上我了。”   “有鼻子有眼的,生得勉强算有个人样,就别总说那些个像从狗嘴里吐出来的话了吧!”文侪顺势拍了拍戚檐的脸,“大哥,你脸皮真厚。”   文侪坐起身来,问:“我睡着的时候你都做了什么?”   戚檐太了解文侪的脾气,也没对他生硬的转移话题发出什么嗔怪,只仔细交代说:“从俞均房里出来后,我把二楼其他房间都翻了个大概,单剩下原本那间收藏室没走。那里太大,我寻思着一人翻不完,便没去。然而其他地方却是找不着什么线索,费了力气却得了一场空,我可委屈呢。”   “没睡?”   “刚不在你眼前睡了么?还不是大哥眼神太火热,硬是把我给烫醒了。”戚檐笑起来,见文侪给他的话噎住了,还一副他再说下去就要动手的模样,只得继续说正事,“一会儿咱们一块儿去那收藏室瞧瞧,顺便帮我找个东西。”   文侪挑眉看过去,便见戚檐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张黑白胶卷。   “你昨晚费那么大功夫翻东西,主要目的应该不是找冲洗胶的机器吧?你把你的想法说给我听听。”文侪从他手中接过胶卷时,猝不及防被他勾住了手指。   “我好奇这宅子的主人——也就是周宣他爸妈,是什么样的。作为周宣的亲生父母,他俩唯一一次出场就是那孟老板行李箱里的两颗人头。先前周四爷的相关线索里隐隐透露了些他要争家产的意思,再加上他所崇拜的那战神吴起曾杀妻求将……他为夺财而砍了周宣父母脑袋的可能性不是没有。”   戚檐见文侪听得太过专注,忘了反抗,于是毫不犹豫地扣住了文侪的五指。   “主要我还是觉得这豪门争家产之事,同周宣一个小孩实在没太大关联。这条故事线突兀得紧,底下埋的东西应是很深。”   文侪点点脑袋,正欲起身,哪曾想腕上疹子又如上局一般来了。   “我靠,这玩意儿怎么也要固定发作时间啊?”文侪忿忿骂起来。   戚檐忽然想起什么,只匆忙朝文侪喊了一声“我去叫俞均”便飞似的窜出了房门。   有了上轮的经验,戚檐在下楼梯时候小心了不少,即便踩上一楼地板时候还是差些滑倒,却也总算在黄复将麻袋抛出去前赶到了。   眼见那门边的顾大姨慌得六神无主,连话都说不顺,戚檐没有刹住脚步,甫冲下楼梯后便佯作摔倒,蓦地扑向了那一麻袋。   为了逼真,戚檐结结实实摔了一跤,麻袋在他暗中使劲下被扯开了个大口子,袋中的东西也就沿着裂缝往外掉。   他听见顾大姨尖叫起来,黄复更是匆忙要把东西塞回去。   可戚檐就倒在麻袋边上,人没爬起来,先卯足劲将其中一个东西捏在了手中,他吃力地抬眼看——是一条粘着血肉的童装。   他第一反应是流民中有婴孩感染了瘟疫,留下了这么个东西。   可他将那玩意翻到正面,却见童装的口袋里塞了个大红平安符,上边用黑线绣着主人的名字——   【戚檐】   ***   俞均给文侪看完病后,文侪又昏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候天已经暗了。他想着不久四爷要来找茬,便着急忙慌下了床,扯着戚檐一块儿窜了出去。   这会儿他大病初愈,身子畏寒,又忧心叫那戚檐担惊受怕,索性闷声不说,还给戚檐展示自个儿健步如飞。   然而那戚檐平时最喜欢动手动脚,并肩时手往他那儿一抻,便被那人的手冻得好似窜了电。   “哈……”戚檐笑起来,笑了好一阵子,笑得眼泪也出来了,才蓦地冷着脸问他,“文侪,你又想同我吵架吗?”   文侪努努嘴,狡辩:“四肢厥冷不代表我觉得冷。”   见那人明显窝火,他顿了顿去扯戚檐的外套拉链,说:“你不要和我吵架,叫我心情不好。”   他说罢也不等戚檐回应,只将那一大串钥匙转在指尖,说:“咱快点儿去收藏室吧。”   然而他一回头,那戚檐却不见了。   特么的人呢?   闹脾气跑了?还是给鬼抓了?!   “戚檐!!!”   “戚—檐——”   他一连喊了几声,没人回应,正急得心脏狂跳,才见那人慢悠悠从房里抓出一张牡丹纹样的羊毛毯。   文侪气不打一处来,一个箭步上前恶狠狠地揪住他的领子,戚檐却不紧不慢地攥住毯子边角在他颈子前打了个蝴蝶结,冲他媚媚笑了笑,说:   “披着吧,包漂亮的。”   这阴晴不定的狗东西!   文侪瞪着他:“下回你再一声不吭就走试试?老子还以为你又给鬼抓了!——漂亮个鬼,老子用脚趾想都知道瞧著有多可笑!”   “突然发现我消失不见了,你怕不怕?”戚檐皮笑肉不笑,“我每次见你发病,都是那么个感觉,还以为你成了张裹糖的糯米纸,还不待我仔细品呢,就没了。”   “你存心吓我?”   “只是想让你懂我。”   文侪哼了声“不懂”,便气呼呼地往前走,挥臂时觉着那厚重毛毯碍着手臂,眉头拧得就更深了。   然而戚檐方指了指小客厅的钟表,他单一愣,便又速速抓着毯子和戚檐跑起来。   ***   收藏室同委托四那会儿的陈设大不相同,入门第一眼先看得一整面落地窗,窗子对着后院,从这角度往外看,能瞥见院落中那结了冰的池塘。   “嗳、谁能想到再过几年,李策那小孩儿便死里头了呢……”戚檐抚着玻璃窗子,“在周家休养的这段日子,还是没能救回来一条命——到最后,他还是和他姐一道死在了那场绑架案的阴霾里……”   “……少因你当过那一阵子的李策,就在这儿伤春悲秋。”文侪敛了眉目,压下混乱心绪,催促说,“快找线索,再过一阵子那周四爷就该上楼找我兴师问罪了!”   收藏室的灯昏暗,虽说每个展柜都有设置了个小灯泡,可那点光也仅仅能将里头展物照清,溢到外头的微弱光亮,甚至还不足以让文侪看清戚檐的面容。   文侪快速扫了眼屋中摆设,这里共有4个展柜,柜顶皆标有阿拉伯数字序号。   展柜一:一杆倾斜的秤,重得沉下去的那端放了个印着“金”字的空袋子,轻的那端却放着几块沉甸甸的金锭。除此之外,还摆着个插着笔杆子的酒瓶,酒瓶的瓶身有一个掉泪的脸蛋浮雕。   展柜二:一块布叫针管戳了个对穿,一个木偶。   展柜三:一个空酒瓶,瓶身有一个带笑的脸蛋浮雕和一个四肢断裂的旧木偶。   展柜四:整齐排列的几根铁棒子和一个行李箱。   文侪盯着那铁棒子看了好一会儿,这才回身同戚檐说:“四个展柜中的物品,相似的有酒瓶、木偶……即使酒瓶看不出什么因果联系,光依照那木偶的状态来判断,展柜的序号估计是按照时间顺序来安排的。”   戚檐点头:“十有八九是把对周宣自杀产生影响的时期分作了四部分,里头的东西则映射着不同时期的几个重点事件。”   说着,他隔着玻璃点了点那木偶人:“在这期间发生明显‘损毁’的东西就不用多说了吧?——这木偶指代的应该是李策。”   “那么展柜二映射的便是李策来到宅子的时期……里头还有被针管戳穿的布……”   “是治病。”戚檐不假思索,“割袍断袖所以是布,针管戳布指的是治疗同性恋。”   “你脑子真好使啊……那展柜二就看到这儿。”文侪说罢忽而啧了一声,“在这阴梦里,俞均来到宅子的时间尤其早,若展柜一里头的那些事件,还要发生在他到来前,那能指什么呢?在他来之前,这阴梦着重突出的,恐怕只剩瘟疫这一大背景和那顿团圆饭。”   戚檐伸手捋起文侪裹着的绒毛毯,他笑说:“空袋子却比几块金锭更重,还真反科学。”   “阴梦里头讲科学?你跟九郎讲吗?”文侪说,“不过阴梦再荒唐,一般来说也不会篡改物品的基本功能,所以这秤应还是用来称东西的,至于它称的东西是什么,就得好好想想了。”   戚檐喃喃念着“空袋子”“金块”几个词,大掌隔着毛毯在文侪脊背上滑上又滑下,夸了好几嘴“可爱”。   文侪没搭理他。   “什么摸不着、看不见的东西能通感说是重的呢……”戚檐又俯身将那钱袋子给仔细打量,“袋子边角是方的,方角高度恰好能与那一旁那金块垒起的高度对上……这金锭是从袋子里边拿出来的吧?这空袋子难不成指的是损失?秤称的是损失大小?”   “大小?”文侪听着他念,蓦然仰头,“应该不是损失的大小,因为一边空一边满,根本没可能称出损失大小。”   文侪琢磨了会儿,才继续说:“恐怕它称的是损失事件发生的可能性。如今秤倾向于损失那方,意味着在这一时期,有人遭遇了金钱损失。”   话音方落,那收藏室里的一切竟开始发潮腐烂,哗啦啦的浪潮声紧接着涌入耳来。   不知何处漫出的水流按秒数上涨,文侪拔腿要逃,可底头却好似有什么东西紧紧吸吮着他的腿脚。   他没能逃离,直至不知来处的水没过他的双膝,叫不可动弹的他嗅着那刺鼻气味,他才终于意识到那些液体是酒。   顶头本就微弱的灯光在短暂的熄灭后重新亮起,却是忽闪忽闪起来。   在这不知是幻象还是真实的迷惘中,文侪看见戚檐将脸粘贴了一号展柜。那人儿什么也没说,单单隔着两块玻璃冲他笑起来。   文侪不知怎么叫那微光照得眼泪直流,他竭力将遮挡视野的泪水眨干净,透过玻璃看向戚檐时,却见那本该正面对着展柜的人偏移了角度,留了个侧影儿——戚檐本人并未发生移动,改变正脸朝向的,仅仅是文侪透过玻璃看到的“戚檐”。   是他自个儿的眼睛骗了他?   还是他当下正置身与一场虚无缥缈的幻梦中呢?   隔着玻璃,文侪看见戚檐流着眼泪,经由敞开的窗户望向了天边的月亮。   文侪懵懵不得解,耳中先听见戚檐很着急似的问:“哥,你怎么哭了?”   可他的眼却看见玻璃后头的人儿刚启唇,双唇翕张半晌,才苦笑着说:   “宣啊,你看,月亮是青紫色的。” 第141章   隔着两层厚玻璃,戚檐的面容却照旧清晰。月光与雪色在他面上打上一层银光,文侪觉得那人变得好透明,像是肥皂泡,一戳就没。   可是不行啊。   不行。   他死了一回又一回,他命也不要似的赶时间,他为了什么?   倘要他回到戚檐惨死于车祸的世界,继续负疚走完这一辈子……   做梦!   他快步绕过玻璃展柜,猛将那略微屈身端详玻璃柜的戚檐的脸儿捧起来,说:“不许哭!!”   不知所以然的戚檐给他唬得发懵,只说:“哭?我没哭,我从不哭……难不成你想看我哭吗?那我可以学……”   文侪拿指将他脸揩了半晌,见那人不仅没哭,还笑起来,便毫不犹豫把他脑袋松了,嘟囔道:“坏了,又撞鬼了。”   “长我这样的,还会哭的鬼?”戚檐拿手背捂了脸颊,“你手也太凉了,伸来我帮你暖暖?”   “一边去。”文侪将脑袋移去了展柜的玻璃前,却再看不得刚才景象,于是说,“刚刚我从玻璃里看你,你在仰天看月亮,边看边哭,还说‘月亮是青紫色的’。”   “青紫色?”戚檐嚼了嚼,“眼下提到‘青紫’,我只能想着伤痕和淤青。”   “是吧,我也是……”文侪把戚檐当作推车似的往一边推,“去去去,别挡路,咱们看三号展柜去。”   戚檐提着湿透的裤脚,每走一步都哗啦哗啦直响。   “哥、哥,你慢点,毯子湿了,冷不冷?”戚檐回头看他,背手蹭了蹭文侪的脸,一直摸到耳垂,“脸都白了,怪可怜的。”   文侪甩苍蝇似的晃脑袋:“别摸我。”   底头酒水已经停止上涨,却仍旧不断流动着,将哗啦啦水声灌进二人的耳朵里。   在来自于酒的浪潮声中,戚檐摸上那三号展柜:“残破木偶是李策,那个带笑脸浮雕的空酒瓶又意味着什么呢……相似物有一号展柜里的带哭脸酒瓶,只是那柜子里还有一支笔杆子。”   “李策来了后,有什么东西消失了么?”   “有的,”戚檐耸肩,“有人走了。”   文侪的眸子缩了一缩:“平大厨……你当时不说他屋子里都是书么,这笔杆子会不会指的就是他?”   戚檐点点头:“平大厨的离开对于周宣来说就那么难以接受么……”   “你记得我说过吧,厨子看书正常,在阴梦里却是不正常的,所以……我觉得平大厨的职业多半发生了异化,他从事的应该是与文本相关的工作……虽然我认为这些都不重要——看四号展柜吧。”   戚檐适才已将四号展柜端量了一阵子,这会儿含笑倚墙踢地上水玩。   “怎么这般多的铁棍子……”文侪打量着,“看到行李箱我就烦,四爷有行李箱,大姨有,李策有,孟老板也有,这又指的哪个……”   文侪拧眉抬眼看那戏水的戚檐,伸出只手说:“你过来。”   戚檐还真听话,笑吟吟地把手搭了上去。   “你怎么了?”文侪问他。   “我?我没事啊……”戚檐拿两手柄文侪的手夹住,哈气帮他暖手,“指尖都给冻红了,我好心疼。”   “少骗我。”文侪拿另一只手柄他理了理发型,“你又假笑,那四号展柜怎么你了?你有思路了。”   戚檐闻言不再笑,只将脸撇开骂了句脏话。   文侪像是在哄猫猫狗狗似的,拿掌轻轻搓着他后颈的一点发,后来抽手勾低他的脑袋,说:“别气了,赶时间。”   那闹了脾气的人儿于是将脑袋耷拉下来,压在他的右肩:“排列齐整的铁棒子,你觉得像什么,你可能觉得什么也不像,可像我这种有个犯罪的畜生爹的人,最清楚那东西像什么。”   “像铁窗。监狱的铁窗。”戚檐看向他,面上带着悲哀又疯狂的笑,“我有时都要相信犯罪因子继承这东西了……你知道么?我一想到他,就想将那狗东西碎尸万端。”   文侪的手摸上了他的颈子,眼睛虽说盯着那几根铁棒子,却还是说:“你去沙发那儿坐着吧,我先自个干活,等你稳定下来再抬头,我不想你拿恨那畜生一般的眼神看我。”   戚檐攥着他的双臂笑起来,他说:“你甚至没问我那人犯了什么事。”   “你都想杀了他了,他能干什么好事?”文侪说。   “啊……”戚檐把脸在他肩上滚,“没了你,我该怎么办啊……你跟我在一起吧。”   “不要,”文侪说,“我现在答应了,只能说明我可怜你。如果交往创建在这一前提上,不是你疯就是我蠢。”   文侪说着忽而移目向下:“话说这酒瓶都是空的,却有酒水,如果酒真的是这阴梦里的一个重要意象的话,那可不是个好兆头——酗酒、冲动不理智、放纵、暴力……酒就是容易给人留下这种印象的东西……只是这宅子里的酒虽多,但NPC似乎除了第一夜,都没怎么喝……”   文侪正念着,收藏室的门忽然被敲了好几下,周四爷在外头吼叫起来:“你!!!为啥拒绝你大姨?!!”   “好了吗?”文侪有些无奈,“固定事件来了,你好了我再去给那醉鬼开门。”   “得好才行啊。”戚檐仰起头来,“咱们赶时间呢。”   ***   文侪又得了周四爷一通好骂,这会儿坐在书桌前整理线索笔记。   “哥,咱们夜探流民的房间去么?毕竟今日太过特殊,我不信这游行中没有藏着半点线索。”   文侪握着根钢笔在第三日的详细日程上画横线,他差些忘了,第三日的淩晨便是流民游行的日子。   上一轮俩人担心贸然行动会引火烧身,导致阴梦时长缩短,因而没敢贸然下楼。但从上局来看,他俩的死都隐约存在固定的发展形式,因此,受突发事件影响而提前死亡的可能性并不高。   “当初顾大姨不是说那些流民身上带有瘟疫么?”文侪弯指敲在那有些走神的戚檐的前额,正色说,“目前还不确定我身上那疹子的发病原因,总之和瘟疫一定有点联系,如果我一会儿真起了疹子,你甭管我,直接去干正事,听明白没有?”   “要我见死不救呗,你自个儿要做个大善人,但要逼我做恶人。”戚檐摩挲起他的手腕,难得没装着委屈上望,他敛着睫,说,“答应你也可以,你得给我点赔偿。”   “谁理你……”文侪不再同他废话,起身开门,径直走入黑漆漆的走廊。   文侪自顾自往前走,戚檐便像他的影子一般跟在他身后,他不说话,也几乎没留下什么脚步声,以至于文侪总觉得戚檐没跟上来。可每每他慢下亦或稍停脚步,贴近脊背的体温又格外清晰。   他当然知道,戚檐生气了。   可他不会哄人,也没想哄人——会让单恋者误会的举动越少越好。   食髓自然知味,本就不存在的希望若像施舍一般给了戚檐,只会叫那人愈陷愈深。   他已尽可能不伤害到那人的自尊心了,若戚檐执意死缠烂打,到头来受到伤害的也不过他一人而已。   他知道戚檐有多理智,那小子迟早会知难而退。   楼下火烛的微光映得文侪面上虚影浮动,见他好似还在揣摩下楼的时机,戚檐拍了拍他的肩膀,在他回头的刹那,戚檐绕过他,快步踩着楼梯下至一层。   柱子后边的周四爷应是看见戚檐了,那一对向内凹陷的瞳子蓦然瞪得很大,可周四爷除了将两条腿抖得更厉害以外没有其他的动作,戚檐于是大摇大摆地走进了流民的卧室。   那是一层角落的一间大客房,为了同时接待多人,卧室中仅有的一张双人床已被挪去了角落。地上铺了十余张被缛,行李反而喧宾夺主地堆在了柔软的大床上。   先前没有机会来探索这间屋子,一是因为自打流民入住后,他们便闭门不出,俩人根本找不到擅闯的理由与时机;二是因为周四爷和顾大姨都极力反对他们这俩小孩与那些人进行直接接触。而在流民一夜蒸发后,这屋门便给人焊上了,就好若处理一间带病毒的屋子一般,不容人进入。   戚檐径直往大床去,由于房中太暗,他又走得太急,没意识到踩着了团什么东西,待将那玩意拾起后才意识到是一条带血的童装。   只是这一件不像麻袋里那件,这件并未注明主人。   戚檐稍蹙起眉头,早上从麻袋里看见的那条带血衣服本就已让他尤其在意了——血通常象徵着暴力亦或者心理、生理伤害,而衣服尺寸则严格限制了受害者的年龄。   那么,这会意味着他这具身体的原主,在幼儿时期遭受了什么伤害吗?   可如果仅仅是他遭受到了伤害,那为何在这流民的线索局域内也会出现类似的玩意呢?   瘟疫、红疹、花吐症、畸形的爱、校园事件、带血童装、家产纷争……   这局委托活像是一锅元素乱炖,叫戚檐太阳穴突突跳,胀得他头疼。   他特意没关紧门,留了条缝等文侪跟过来,可文侪也不知在外头磨蹭什么,迟迟未到,他也因此更烦躁了几分。   他将童装随手一抛,转而坐在堆放杂物的大床边缘,手摸上那几个大麻袋,准备仔细翻一通,然而心底突如其来的一念却叫他不可抑制地跪了下去。   黑暗中,好似有个似男又似女的东西在喊他的名字。   “戚檐、戚檐……你……”他说,“看看床底吧。”   鬼使神差一般,双膝朝旁一偏,戚檐俯下身子,将脸颊贴去了冰冷的地面上。   冷汗骤然间润湿了他的厚毛衣,他却好似被人强摁在地上一般,无法从床底那诡异情景上挪开眼。   ——无数具死婴的尸体填满了床底狭窄的空间。   他们皆死不瞑目。 第142章   早已麻木的意识又开始作祟,戚檐没往后退,反而将手伸向了那一堆垒起来的尸体。   长指在血肉间游走,死婴摸起来石头一般又冷又硬,冰凉的表皮直将戚檐的指尖给冻得发肿。   那些个死去的可怜孩子就好似紧密相连的铁矿石,没有缝隙容戚檐伸进手去查找线索,因而他利落地垂下了床单,不再打搅死人的清梦。   既然没有更深入的线索,那么床底的东西仅仅是为了给他看其表象——堆积的死婴。   接过这么多回委托了,戚檐自然清楚阴梦习惯性夸张事实,死的人究竟是一个还是许多个,他们究竟是真的死了还是仅仅是在暗示着暴力?这些猜想都需要更为准确的线索来佐证。   戚檐朝门缝瞥了一眼,还是没能等到文侪。   这事儿发生的原因也有两种可能,一文侪出事了,二文侪意外触发了新剧情,并去查找新线索了。   他当然知道第二种可能性更高,但他并不在乎。   是一是二都一样。   在阴梦中,他们注定逃不过阎王的魔爪,早死的人可比晚死的人要轻松百倍。   既然文侪不要他救,那就安心去死吧。反正代表这回阴梦的主子是周宣,如果文侪当真死了,他自个儿估摸着也活不了多久。   戚檐是想笑的,却不知怎么略微蹙起了眉。   他也不是真的想要文侪痛苦,可他没有别的办法能安慰自己了。   单恋真招人嫌。   从前他见一朋友苦恋无果时还把他干的蠢事当笑话拌饭用,这会轮到自个儿尝滋味了才意识到那是实打实的心如刀割。   文侪就有那么讨厌他么?   分明不想他死,却又不让他说爱。   凭什么?   真不知道到底该说他太过无情还是大爱无疆。   戚檐又在床沿坐下了,他伸手将床上那些麻袋扯过来,也不看里边是什么,便伸手进去将东西往外掏。他一面掏一面低声念:“沾血的布偶、坏的玩具车、裂开的儿童餐具……名字牌……”   手指抹去名字牌表面的斑驳血迹,他先看见了最顶上的一行整齐的黑色打印字体——【学前班】。   随后他看见了手写的姓名——【戚檐】。   “终于有点意思了。”戚檐勾起唇来。   反正到了早上那些流民就不知道哪儿去了,戚檐也没打算掩饰自己的行为,只将余下的四个大麻袋分区倒在了地上。   每个麻袋里的东西都有不小的差异,唯一相似之处在于那一张标注着戚檐姓名的名字牌,只不过名字往上一行的打印字体也并不相同,分别是——【三年级】【六年级】【初一】以及【初三】。   虽说每袋东西都映射着不同年龄段孩子的特征,但无一例外的是,每个麻布袋子里都盛了好些血,且其中东西皆有著明显的裂口。   “足够了……”戚檐自言自语。   他可以确信,自己所代表的原主必然经历着长时间的暴力,至于为什么时间停在了初三,要么是暴力源消失了,要么是他这个人消失了。   第二种可能性尤其大,毕竟一般情况下,九郎身边这位置都不是给活人坐的,委托一是赵衡的双人格,委托二是钱柏的理想化身,委托三是孙煜惨死的故友达伦,委托四则是李策早死的表兄周宣。   所以他这回如若不是个虚无缥缈的精神体,就是个同周宣关系紧密的死人。   那么对孩子施暴的人会是谁呢?   戚檐第一个怀疑对象当然是隐约有暴力倾向的周宣。   可毕竟没有明确线索指向周宣,且周四爷、黄复、平大厨等人也没那么容易排除,因此戚檐并不着急得出结论,只将房间仔仔细细翻了一通后才从房中钻出去。   外头邪|教一般的流民以及柱边窥伺的周四爷都已消失不见了,地上单骨碌碌滚着个婴儿脑袋,那脑袋碰着个拦路的卷发小子才终于停下来。   戚檐面不改色地走过去将文侪抱了起来,他下意识地掂了掂文侪的重量,觉着那人又轻了不少后将鼻尖贴在他发间嗅了嗅,熟悉的香气叫他心底躁念消去了大半。   那动作也叫他将已蔓延至文侪颈上的红疹看得很清楚,他蹭了蹭文侪的软发,稳稳当当地往楼上走,边走边嘟嘟囔囔地念——   “总是这般对我,就不知道我的心也会疼么……”   ***   当天边露出一点光时,顾大姨又摸着门发出了尖叫。   “瘟、瘟疫!”她喊着,似乎要将嗓子眼吊着扯烂才好。   文侪没有因为她的尖声放弃向前,只缓步挨近了说:“大姨,没事儿的啊。”   那女人将手上水甩了甩,却甩不去那些个粘稠的脓液与血,唯有哆嗦着任由文侪将她的手攥住。   “戚檐,毛巾。”文侪回头,身后那人便将干巾搭上他的手。   文侪点头道谢,便将大姨的手仔细裹住,不待她说,先答道:“大姨,没事的啊,我们俩小的身体好得很,不会叫那瘟疫鬼缠上的!”   “鬼要缠你们,那是鬼的主意,这哪里是你能决定的?!”   戚檐抬手揽住文侪的肩,压身上前:“既然是鬼的主意……那么鬼有几只呢?”   那顾大姨双手叫文侪握着,个头本就生得不高,这会儿叫那二人阴恻恻地盯着,话答得更是结结巴巴:“两只,有两只……”   “对上了呢。”戚檐侧头贴在文侪的耳朵说话,“我当时在俞均房里瞧见的鬼也恰有两只……现在鬼已锁定确有实物,用排除法吧,这宅子里就这么些个人,用不了多久的。”   文侪闻言松了顾大姨的手,说:“没事的啊,大姨,很快、很快全都能结束。”   谁料这话一点不得她心,她只含着眼泪斥骂起来:“哪里很快就能结束呢?!你根本……根本就不听我的!”   “不如您同我再说一回,我考虑考虑?”   那对血手于是又握上了周宣的,她说:“宣啊,走吧,你跟大姨走吧。”   又是要他走?   怎么大姨要,周四爷要,后来孟老板也要带他走……   离开这宅子?   为何要离开?   这里不是他的家吗?   文侪又想到上一轮黄复骂他拒绝大姨是“失心疯了”,所以——眼下这宅子里从未评价过大姨举动,且没有想叫他离开的只有平大厨、俞均和李策。   可是后来第六日,俞均在治疗顾大姨和周四爷时,分明是在责备文侪认为那二人有病的看法,说明他实际上也是支持那二人的……   如此排下去,不就只剩下李策和平大厨了么?   可是平大厨在雪中也几度声称要救他,李策分明是受害者一个……   所以,那二鬼究竟能是七人当中的谁呢?   文侪叫顾大姨的红眼作弄得心慌,不由得后退一步,谁料竟会直直撞进戚檐怀里。那人体温高,裹得人很舒服,他稍微心安了点儿,才说:   “大姨,我不能走!”   “你怎么就不能走?!!”顾大姨歇斯底里起来,“你只要有心,怎么不能走啊……”   走?怎么走?   再过三天,她和四爷便会为了一“走”字付出惨痛代价!   文侪见她近乎伏地而哭,又顺着她身后那条一线门缝看向外头的茫茫雪天,只觉得迷茫。   “走吧。”戚檐忽而勾指挠了挠他的掌心,在他肩头轻轻叹着气,“愣在这儿有什么好处,咱们不是在赶时间吗?”   锐利的狐狸眼半敛着看向地上跪下的人儿,戚檐说:“大姨,您让让,李策来了。”   话音方落,那欢泼孩子便推门跑了进来。   “宣哥檐哥!!!”他嚷嚷着,那行李箱哐当停在瓷砖之上。   戚檐眼底有了笑意,不待那李策歇口气,便问:“阿策啊,顾大姨要带你宣哥他离开这宅子,你怎么想?”   “当真?”李策面上流露出了明显的喜悦,“爸妈应该也会高兴的!”   然而他方笑完,忽而垂下脑袋,说:“可……宣哥他走了……檐哥你要怎么办呢?你不走吗?”   戚檐耸肩,似乎很是无奈:“我为什么要走呢?我从没长过疹子啊。”   “你、你……”李策的那双黑眼睛在文侪与戚檐之间流转半晌,终于说,“哎呀……檐哥……我也不知道了!”   戚檐见那孩子急得满头大汗,知道再问下去只怕便要触着阴梦的底,于是笑着将他往屋里更推了些:“进去吧,把行李搬去我屋里头便行。”   然而戚檐放将那李策往他房间那个方向带了带,忽而听见大姨的尖喊一声。   “文侪——!”戚檐不知那头什么状况,却还是心急如焚地喊出了那声。   ***   文侪循着那股冲动,拨开大门不停地向外奔跑,朝着天与雪相接的那条直线跑去。   沿途没有感染者,只有严寒将他给反覆折磨。   他跑得忘记了时间,半晌只见两个面容扭曲的怪物立在视野中央,他们狞笑着拥上来。   ***   文侪像是从水中探出脑袋一般,猛地深吸一口气,从床上弹了起来。   彼时俞均站在他床边,四爷和李策在抹眼泪,平大厨、黄复和戚檐只是沉默地站着。   文侪不想体会吐花的感觉,因而不愿见俞均,只将眼眯着尽量不同他撞上,却只听那人叹了好长一声,说:“少爷节哀罢。”   “……节哀?”   文侪怅惘地看向周围的人。   “顾大姨她啊,没了!” 第143章   “大姨……死了?”文侪飘忽的视线掠过众人,停在了戚檐脸上。   那双常带笑的狐狸眼又浮现出了空洞牵强的笑意,他看到戚檐张嘴,很轻很轻地吐气。分明他就算将耳贴着戚檐的嘴也未必能听清其言语的,可是光凭嘴唇轻微的张合,他却好似听见了戚檐的清晰的一声——   “我恨你。文侪。”   因为说的是文侪,不是周宣,所以文侪知道不是戚檐原身在操控着他发话,而是戚檐他自个儿。   戚檐在怪他不计后果地跑出门去。   于是文侪笑了笑,脑子里竟不由自主地组织起了安抚那狐狸的话语。   文侪装着悲伤的模样,将自个儿蒙进了被子里头,只闷声说:“大家夥都出去吧,我自个儿想一想,消化消化——戚檐留下。”   这屋子里的窗帘都给人拉上了,电灯关着,适才燃着的一盏油灯又给俞均提出去了,这会儿房间里头暗得很。   文侪听到他人出去时合门的声音,然而等了好一会儿都没等来戚檐发话,便将毛绒绒的脑袋从厚被缛里探出来。   碎发有些淩乱地搭在他额前,他眯眼看向角落里那团黑影,说:“我现在眼睛还不大适应,你过来,靠近些。”   那团黑东西听话,只慢吞吞地挪动步子,文侪觉得他闹别扭的模样莫名有些可爱,差些笑起来,谁料那人甫挨近床边便踢去鞋猛然压上床来。   文侪方抬起一点的脑袋再度贴回了枕上,他终于得以看清那双狐狸眼。   戚檐沉默地盯着他,面上什么表情也没有,连虚情假意地扯起唇角笑笑都不乐意了。   “干嘛?”文侪问他,“要打我吗?”   戚檐仍旧不说话,只是捧住他的脸,向下俯首,可是文侪抬手拦住了那人突然的亲吻,沉声说:“趁我没发火,快些滚开。”   戚檐不听话,拧着眉亲他的掌心,目光正落在文侪的眉目间。   文侪见那人瞳子都有些迷离了,只深吸一口气,隔着被子一脚踹去他腹上:“特么的,你还不如打老子一拳,这样老子还比较能理解!”   他说罢赤脚下床,猛地掀开紧闭的窗帘,叫月光尽数漏进来。   他回首,那人却仅仅弓着腰颓靡地坐在床上,双手捂腹。   “我收着劲了,你甭想装可怜讹我。”文侪说着,挪步去把灯开了。   “我真恨死你了。”戚檐语气低沉。   “大姨怎么死的?”文侪点头领下那人一声嗔骂,随即快速回归正题,“仔细说说?”   “不知道。”戚檐的嘴角向下撇着,“我和她一道追着你出去的,可是她跑得太快,我赶到时,你倒在她怀里,可她已断了气。”   “她身上有疹子吗?”   戚檐摇头:“没有。我也问过俞均,他说顾大姨不是因瘟疫而死的。”   “那可真怪了,当初平大厨死外头,也不是因瘟疫而死,难不成这瘟疫只会对我产生影响么……”   “先前不是已经分析出瘟疫不是寻常生理亦或心理疾病了么?”戚檐瞧上去还是没什么精气神,“我倾向于将他看作一类能够多次发生的事件。”   文侪听了他的话,沉默了好久,待回到窗前才说:“我好像知道那两只鬼是谁了。”   戚檐没有问,只是看向他。   “这宅子里每一个人的所作所为,无一不在为了周宣考虑,他们显露出明显厌恶的,只有那两只鬼……而目前对他人做出明显的伤害举动的,除了那企图救我的平大厨,还有四爷和孟老板。”   戚檐平静地审视着他:“你说的是那两颗头颅?”   文侪点头:“若想带周宣离开的周四爷与孟老板属于正义方的话,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便是周宣他爸妈才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为了能让戚檐听得清楚,文侪将语速刻意放缓了些:“我们先前一直盯着这宅中人,可几乎人人都想要周宣离开这宅子。你还记得四爷同我们确切说过吧——这宅子是周宣他爸的。若困住周宣的是这宅子以及那两只鬼,那么掀起这场瘟疫的只可能是他的父母。”   戚檐敛下眼睫,笑起来:“既知始作俑者是何人,一号展览柜中的酒瓶子估摸着就是父母不理智行为的暗示……周宣他爸书房里,那本驯人手册也有了指向性,那么瘟疫……”   戚檐下床摸上文侪有些苍白的面庞:“是家暴。李策口中说瘟疫分明就是【某某】害的,那小孩当时还提过一嘴,说觉得瘟疫极好解决,只要找【那人】来就行。他说他自个儿从前也受过那个【他】的帮助,他说【那人】就像个神仙……可是李策受到过多少人的帮助呢?那几句话在阴梦中作为固定台词出现,必定有其用处。只不过在周宣的阴梦里,我们对李策的了解应当局限于电视上的新闻报道。你还记得你同我描述的么——【警方目前已将绑架犯捉拿归案】,李策口中的那神仙,指的恐怕便是【警察】。若一个恶性事件的涉及对象为父母与孩子,且是需得报警解决的高频率行为,最有可能的便是家暴了吧。”   文侪侧过脸躲开他的手,点头说:“是家暴没错。月亮是青紫色的,那夜恰好是圆月,常被拿来像征团圆的意象却叫你说是青紫色的,估摸着暗示的也是‘家庭暴力’……上轮我揍了李策,他却说没关系,说那是爱,估摸着就是受此影响。”   “既然已经确定瘟疫代指家庭暴力了,我的身份就很明显了吧?——我可有一堆沾血的童装。”戚檐手中未经冲洗的胶卷在他二人得出分析结果的同时显了影,可戚檐瞧都没瞧便递去了文侪手中,“你是周宣,我也是。”   他顿了顿,接着说:“昨日我在流民房中翻到几张姓名牌,只是写有我名字的东西停在了【初三】,再没有之后的了。我原身的生命大概就停滞于此,即我是初三以及先前的周宣,而你是全部的周宣,你中包含了‘我’。”   文侪拿两指捏起那张照片,朦胧的影子褪去后,留下的是站在白板前的一个孩童,那孩童的面容是他文侪少年时的模样,而非戚檐。   正如戚檐所说,他们俩都是周宣。   “从已知线索里看来,周宣应该长时间经受着家暴,可为何会出现如此明显的分割时间点,他初三那年究竟发生过什么,咱们可得好好查清楚。”   戚檐想起什么,忽然将文侪手中照片抽了出去,待看清了照片上被文侪被厚冬装裹得圆圆滚滚的模样后忍不住笑起来,“比你高中入学的时候还小得多,这时候几岁啦?有七八岁了么?真可爱。”   文侪懒得同他费口舌,只冷漠截断了他那话题,继续说:“如果周宣的转变发生在这几日浓缩事件中的话,那么比较让我在意的是平大厨之死和校园暴力这俩具有明显消极色彩的事件。平大厨之死极有可能暗示着他的离开,现实点说应该是离职之类的,而校园暴力很有可能意味着,周宣性格由温和转变为急躁,亦或者产生无法控制的暴力冲动。”   “校园暴力啊……”   戚檐无端觉得门缝里吹进几缕凉风,于是装出副极冷的模样将文侪扯去了床上,蛮横地拿厚被子把他俩像粽子一般裹在了一块儿。   肩挨着肩,脑袋靠着脑袋,戚檐恣意妄为的举动本该惹文侪火冒三丈,谁知文侪这回只说了句“还挺暖和”。   戚檐很满意文侪的话,为了避免那人回过神后又像泥鳅似的往外溜,赶忙接话:“咱们在暗示校园暴力的地方不是找到了黄复的证件吗?当初我俩还在猜他究竟是以什么身份介入其中的,现下看来,我觉得他那年纪应该不是学生之类,他应该是作为成年人,在其中发挥了什么作用……哥,我帮你按摩吧?”   文侪摇头如甩拨浪鼓,可戚檐的大手已经像是过冬燕似的在他脑袋上筑了巢。他三番五次攥住戚檐的腕子要将手扯下去,可在戚檐委屈巴巴地撒泼耍赖后,文侪彻底放弃了和那犟驴硬刚。   “黄复屋里挂了‘正义’二字,像是个英雄主义者,可在他的房间不还找到了许多自相矛盾的话么?他说要‘助人为乐’,却又说要杀人,替天行道……”   戚檐的手艺比文侪想的要好得多,尽管那人偶尔还是有些越界的行为,但总体来说他还是被那人伺候得很舒服,叫他带刺的脾气也跟着软下来。   “像刚出生的小刺猬似的。”戚檐乐乐呵呵,盯着那人的侧颜,差些没忍住亲上去。   可听了那话,文侪刀子似的目光登时割至戚檐的面上,奈何戚檐的嘴闲不住,又补了一句。   “哎呦,毛竖起来了!”   在文侪烦躁地将他推开时,戚檐顺势躺下,只还牵了文侪一只手,笑说:“助人为乐是真的,替天行道也不假,他恐怕是了解到周宣遭受长期家暴的事实后才起了那般过激的念头。至于他是何方神圣嘛,能接触到校园暴力事件,还能有那般正义感的,恐怕不是教师就是警察了。”   “你怎么总动手动脚的?两个大男人牵个屁的手?!”文侪要把手抽回去,可戚檐不肯放开,反而趁机将文侪也拉着一块躺下了。   戚檐侧身笑着盯住文侪的眼睛,毫不遮掩眼底的情意。   “我是同性恋啊,当然要牵男人的手。”   文侪不自觉将手中笔记本攥得更紧,被压得皱巴巴的纸张又被他反覆捋平,他背过身去,极卑鄙地选择了逃避。   “我也想看笔记——”戚檐低声说。   当然不是真的为了看笔记。   他搂住文侪的腰,鼻尖埋在文侪淩乱的卷发间,恬不知耻地嗅来嗅去,唯一分寸在于他有意压下去的呼吸声。   “罢了,我就不信查不到相关的线索,把屋子再翻一遍吧,明早黄复还要发回疯,我试着拿东西去问问,他那时候一直说的‘那件事’究竟是什么,我总得想办法套出来。”   ***   俩人出了房间便开始在老宅中进行地毯式搜查,在一无所获的状态下被周四爷催促着回房休息。   而从第四日跨到第五日之时,文侪又在极不清醒的状态下将那李策推下了楼,只不过这回戚檐沉默地坐在小客厅,作了个帮凶。   戚檐原以为这举动多少还算贴心,能缓解几分文侪的自责,可当文侪清醒后,他的情绪还是不可抑制地消沉了许多。   说实话,戚檐其实不清楚究竟是周宣觉着痛苦,还是文侪自己良心过不去,他当然没问,但他由衷地希望文侪别太沉浸其中,毕竟面对的都是些与他们人生毫不相干的假人罢了。   第二日醒来后他们先沿着血迹去了那间锁头自动解开的屋子,取了黄复的证件照,而后在黄复扯着文侪领口之时伸到了黄复面前。   文侪笑说:“黄大哥,您说的‘那事’千真万确是我的错!您不是总说能救我么?您打算怎么救?”   黄复的脸色倏然间变得刷白,他蓦地狠咬住因干燥而发裂的唇,在血染透他的牙齿前,抱头痛哭起来。   “你千不该万不该听‘他’的话,不该的……怎么办、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文侪厚着脸皮继续问,“你说哪个‘他’?”   “我可以帮你杀人!可你不听我的,只听‘他’的!”黄复涕泗横流,他不断用拳头捶打自个儿的胸口,就好若恨的是无能为力的自己。   “听他的我会如何?”   文侪很是困惑,对话的方向与主题明显同上一轮出现了偏差,这突然冒出的“他”是谁?   如果黄复口中所指为周宣父母,那合该是“他们”,所以“他”并非那对夫妇。   如若黄复所说的“可以帮你杀人”指的是他可以帮忙对付周宣施暴的父母,那么为何不能连“他”一块儿‘杀’了?   在他发怔之时,那黄复蓦然跪倒在地,面朝大厅中一黑黢黢的角落磕了几个响头。   “天暗了,鬼要来了,我、我们谁都活不成!” 第144章   有气无力的字句好若在黄复口中飘,那神叨叨的说辞唬得周四爷怔愣在原地。他的嘴张开忘了合上,愣是露出上下两行白得发亮的牙。   没办法,在场的仅有他和俩小的,最后还是他一鼓作气冲过去抱住黄复,控制住了那人儿。   一向胆肥的戚檐懒懒打了个呵欠,径直往那立着鬼影的角落去,到最后仅仅摸回条黑雨衣。   眼见周四爷拖着黄复入了一楼的客房,文侪于是领着那迷迷瞪瞪的戚檐上楼回了自个的屋。   文侪将脚上趿拉的毛拖鞋甩下床,笔尖往本子上一点便开了口:“四谜题还剩三道……根据先前的分析,我觉得二、四里边必有一道事关周宣的暴力冲动。那校园暴力事件不会是白给的……”   戚檐由他搀着,文侪身子使力,嘴巴也没闲住,只接着分析:“我也说不清理由,但我就是觉得刚刚黄复口中说的不能杀死的‘他’不是人,而是一种心理冲动,眼下也就暴力冲动最为合理,因为那东西也确确实实足够杀死我们所有人。”   上一局这时间点戚檐还没醒,今早是文侪强行把他从床上拽起来的,因而这会儿他倒上床后便好似昏死过去一般。他将脑袋埋在柔软的枕头里,困得仰不起头,应起话来也是含糊不清,瞧来已是半梦半醒状态。   “唔……文哥,以后咱们一块儿住要不要也养只猫?要是能把薛一百顺走就好了……”   “谁要和你一起住?”文侪的眉差些竖起来。   “当然是你啊……啊……不喜欢吗?那就再养一条狗。”   戚檐乐乐呵呵笑起来,文侪斜睨他一眼后却默默收回了目光,只还扶着他的肩膀帮他翻了个面。   “别把脑袋埋枕头里,当心闷着给憋死了……困就别硬撑,睡吧。”   “我不睡,我等你。”   文侪囫囵看他一眼,笔尖开始摩擦粗糙的纸面,他将四谜题整整齐齐默写了一遍才又停下笔。   【肆、我于白雪中创出了自己的尸骨。】   “你当初不是说谜题四映射的极有可能是周宣不听劝么?他不听劝大概有两种可能性,其一,无法自控的暴力冲动;其二,不听四爷、顾大姨等人的意见,他们的意见要想细化目前还有些困难,但估摸着应该不会脱离家庭暴力这一主题。”   文侪又开始动笔,沙沙的声响绕于戚檐耳畔,惹得那困意渐退的小子悄然将上睑掀开条细缝瞧向身侧人。文侪正写得专注,偶尔眨动的长睫并不携半分媚态,却不知怎么总像是要勾去他的魂。   高中三年,同作为领着助学金的优等生,二人每月皆要同行往教导处走那么几遭,重点高中的火箭班,老师拖堂是常有的事,他俩并不同班,因而总需要相互等待。   可无论是他等文侪还是文侪等他,他都能瞧见文侪这副心无旁骛的模样,只不过被他那两道灼灼目光抓住的偶尔是白花花的薄卷子,偶尔是厚厚的教科书。   无论如何,那目光是绝不会落到他戚檐身上去的,反倒是他的目光总在追随着文侪。   他每每站在1班走廊上等人时便如秃鹫捕猎般紧盯着教室里的文侪;若他坐在教室里则用余光将外头那等人的文侪给罩住,就好若圈住自个儿领地的贪婪斑鬣。   这么算下来,大概从很早以前,他便对文侪心怀不轨了。只不过那点不大寻常的在意尽数被压得他喘不过气的生活压力给藏了去,他那会儿应该想破头也想不到自己真的会喜欢男人。   “还有三次机会,干脆先试一回……”文侪瞧了眼戚檐,见那人闭着眼,这才小心将紧挨着戚檐的身子往旁边挪了挪。   【肆、我于白雪中刨出了自己的尸骨。】   【答:周宣的暴力冲动令他不被旁人所理解,“白雪”指代旁人对周宣的帮助与心理治疗,“尸骨”指代周宣为暴力所控制的,连自己都无法接受的自我;“我”亲自刨出了自己的尸骨,表明周宣即便深知自己不该那么做,却依旧不受控地对旁人施加暴力。】   这头戚檐不知道文侪已经开始答题,还在回忆往昔,嗞啦一声的电流巨响登时将戚檐吓得坐起身来。他忙看向文侪,却只见那人的神情痛苦地扭曲着,可即便五指发颤,手中笔杆依旧没有松开。   “你答题怎么不叫我一声?!”戚檐惊出了冷汗,反应过来时已将文侪的手合在了掌心间,他跪在文侪面前,就好若劫后余生一般将文侪的手与自己的手一同抵在前额。   “你……”   回忆太叫人痴迷,以至于戚檐竟快忘了他们正身处怎样一个残酷的死亡循环之中。   文侪冷汗直流,勉强睁开一只眼,说:“被吓醒了不好受吧?早知道它动静这么大,我就离你远些了……你挪远点睡吧,总这般在睡眠时候被吓,日后一不当心可是要精神衰弱的。”   “你担心我?”戚檐仰起脑袋,眼睛忽而变得亮晶晶似的,文侪低头瞧他的时候,一恍惚,觉得像是看见了薛一百。   他没吱声,只将被电得发麻得手从戚檐掌中抽出去,纵笔又写下个“答”字,瞥了眼戚檐又说:“我要继续答题,你提前有个心理准备,一会别大惊小怪,听懂没?”   “又答?!你不是才刚被电吗?”戚檐猛然攥住文侪的手腕,文侪却把他轻轻甩开了。   “我说了,不是谜题四就是谜题二,我不会乱赌的。”   见了文侪那般模样,戚檐再不好多说什么,只能将手挎上文侪的左手臂,皮笑肉不笑说:“好啊,既然大哥这么自信,那就别把我甩开,加吧劲,好好答吧?”   文侪瞪了他,也没再废话,落笔于谜题二下方——   【贰、我吃进只蛾子,它却在我腹中饱餐一顿。】   【答:“蛾子”指代周宣的暴力冲动 ,周宣原以为自己处于支配地位,对李策出手也仅仅是因为错误的爱意表达,因而自认能够自如地控制住那不良冲动。然而在自己对同学拳脚相向,引发校园暴力事件后,周宣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然失控。蛾子“在腹中饱餐一顿”,意味着暴力冲动夺取了周宣身体的控制权,周宣他看似支配了暴力冲动,实则为暴力冲动所支配。】   戚檐在句号落下的那瞬间紧紧抱住了文侪——他铁了心要同那执拗的小子一齐受罪,并借此给他上一课,没成想,电流没来,一道红圈倒是在答题页上晕开来。   文侪没显露出半点得意亦或者高兴的神色,好似只将那视作理所当然的事。他将戚檐推开,又沉默着看向了笔记本。   戚檐的视线顺着文侪白皙的指尖滑去了谜题一上,在这时,眼前不由闪了几帧从前记忆。   高三那年各科走班,1班与3班的化学要一同上课,文侪那会儿常被点上黑板作解题示范,彼时他捏着粉笔的手也是这般的白皙。   高三那会儿大家都在玩命的学,命都险些耗没半条,谁闲了慌儿抬头看人慢腾腾地写板书呢?大家多数在低头忙活自个儿的事,刷题的刷题,打盹的打盹,只有他这平日里恨不能将时间海绵挤烂的人,拿手撑着下巴,津津有味地瞧着一个个清秀字从文侪的指尖冒出。   有什么好看的呢?   甚至连文侪的脸都看不着。   戚檐不禁笑了笑,他连从前的自个儿都读不懂了。   【壹、我的半身登了轿,半身垫在轿子底。】   “傻笑啥呢你……”文侪斜眼埋怨一声,又挪回眼去敲打委托纸,“先前我们分析过这委托一,它所指代的事件必须对于周宣来说既有好处,又有坏处……可是目前发生过何事对周宣既有好处又有坏处的呢?且不说他遭遇家暴,参与校园暴力,殴打表弟,又不听劝……我看都是坏,无一利……”   戚檐嚼着前尘正乐呵,这会儿面上也是带笑的,他想了想,于是伸指戳了戳文侪的心口,说:“哥,你觉得周宣所行之事百害无一利,可那是咱们的价值判断标准,要想解谜,咱们得站在周宣的角度来看问题才是。”   “站在周宣的角度……”文侪呢喃着,倏地将那人的指头甩开,说,“那就有了,是‘家暴’——在周宣眼底,爱与暴力的界限已然模糊,他经受家暴,一面遭受了身体痛苦,一面也得到了爱。”   “靠……”戚檐拧起眉,“拿家暴说是爱……”   “对谜题一的解释没有异议了啊?”文侪瞟他一眼,抬手将他的脑袋抓来胡乱搓了一通,便任他枕上了自个儿盘起的双腿,“我答题去。”   笔帽一摘,沙沙声再次响了起来。   【壹、我的半身登了轿,半身垫在轿子底。】   【答:周宣在经久的家庭暴力与父母错误的教育下,形成了错误的价值观,将“家庭暴力”这一行为视作亲情的象征,严重模糊了爱与暴力以及教育性体罚与暴力的界限。“半身登轿,半身垫在轿底”表明周宣将自个儿遭受家庭暴力的过程分为积极与消极两部分看待,积极方面,他得到了父母的爱;消极方面,他经受了难以忍受的生理痛苦。】   戚檐原先还抓着文侪的衣服嗅上头的清香,方听闻他停笔却反射性地攥住了他的腕骨,连带着答题纸也扯了下来。   得亏有文侪伸手替他遮着脸,顺着本子滑落下来的笔才没戳着他。   “找死么?!”   文侪垂头教训人,戚檐却兴奋地笑起来,他举起本子说:“红圈,这题也答对了!我们文哥真厉害。”   “用不着你恭维我。”文侪说,“起来。”   “咱们想中止循环的法子吧!”戚檐岔开话题,黑得剔透发亮的眼珠子眨了眨,瞧来还怪天真的。   “……”文侪瞧着他怀里那只厚脸皮的狐狸,冷漠地说,“三、二……”   “我这就起来。”戚檐虽说一鼓作气便挺身起来了,可是起身后又开始觉得不满,于是撅着嘴不说话。   文侪只晾着他,等那狐狸自个儿停止装模做样,自顾说:“在这个世界里,周宣的痛苦之源就是他爸妈,怨气多半也该来源于此……可是他爸妈方出场,脑袋便叫孟老板他们给砍了……这循环要怎么中止才好?难不成要我们到外头捉了你瞧着的那两只鬼来?”   “哪里能捉呢?”戚檐装够了便笑起来,“我当时是在俞均房里看到的他们呢,他们当时正在俞均房间窗外,可是俞均房间在二楼呐!”   “这样可难办了……”   文侪摸着自个儿的指甲盖,瞧着墙面愣着想。然而直待他想了二十多分钟也依旧想不着解决方法。   “别看墙了,砌得凹凸不平的,还掉了皮,一点儿也不好看。”戚檐将文侪的脑袋掰了过来,“看着我想吧?我好看。”   文侪敲掉他的手:“别找揍!”   戚檐怔了怔,忽而又笑了:“哥,我刚刚脑袋转了转,咱们方向似乎弄错了。”   “错了?哪儿错了?”   “咱们适才说周宣最怨恨他爸妈,所以咱们要从他爸妈身上找终止怨恨产生的办法。”戚檐牵过文侪的手,“可是,周宣至死不曾离开这间宅子,说明他后来纵使清醒,他也并未过多的责怪他爸妈,他的选择是去死,是自杀……所以……”   文侪动了动嘴,声音从嗓子眼里慢吞吞地冒出来:“周宣他最恨的——”   “是他自个儿。” 第145章   闻声,戚檐那些个污浊的感情又往外头冒。   他沉默了会儿,倏然自嘲似的笑起来:“周宣他给他父母揍了那么些年,最恨的竟还是他自个儿?他脑子什么毛病?施暴者无害论?!我……”   “戚檐!”文侪喝止他。   戚檐抬眼看他,毫不遮掩眸底一时难以纠正的讥讽。   文侪回看过去,他并不怕,只像是下定了很大决心似的说:“给你两个选择,一继续冒火,随意撒火;二……”   文侪冲他把手张了张:“过来我安慰安慰……”   话音未落,那狐狸已扑进了他的怀里。他向前歪着脖子,将脑袋紧紧扣去了文侪肩膀上。   外头白雪纷纷,天寒,然而那人儿抱上来后,文侪却再不觉得冷。他抬手在戚檐后背上轻拍了两下,说:“别胡思乱想……既然周宣最恨的是改变后的自己,那么要想切断怨气产生,中止阴梦循环,就必须从他自身下手。”   “极端点,也简单点儿。”戚檐趴他肩上,嗅了嗅他发间香才说,“在周宣发生转变的那一时间点之前,让他死。”   文侪凝眉思索,啧了一声:“那个时间点可不好找……照我们先前分析,你的原身是发生改变前的周宣,可是你死在了第五日晚,也就是今晚。然而在此之前,‘我’即周宣,便已对李策有了暴力冲动。这两个时间的顺序不对,周宣对李策的产生暴力冲动怎么都应该位于他发生改变之后才对……”   戚檐似乎也叫这问题给绊住了,紧紧箍着文侪没发话,最后还是文侪揪着他后领将他从自个儿身上揭开,那人才有了新的动作。   戚檐此时的表情很放松,很像高中那会儿面上带笑的爽朗模样。文侪知道那人拿笑脸遮掩情绪惯了,这会儿也不去挑他刺,片晌忽而听见那人又笑起来。   “笑什么?”   “咱们为何要找那个时间点呢?咱们不是看过收藏室里那些个收藏柜的序号吗?”戚檐说,“这阴梦不像委托二那般,有着混乱的时间构造,它按照时间顺序顺流进行……咱们既然找不着那个时间点,便只需要把自杀时间无限前推不就好了吗?反正时间正流,周宣发生转变的时间点必定在这七日的某一日——那么咱们一来到这世界便去死不是最保险么?”   文侪瞧着那人面上显露出心底疯狂的笑,点头说:“那就这么办吧。”   然而他忽而想起什么,又急急将前话收了回去:“不对啊,如果想一来到这世界便去死,要去哪儿找火车来碾我?若没有火车,死况岂不是还原不了?”   “是个大问题呢……”   戚檐哼唧着说了一句“哎呦好冷”,便又凑至文侪身边,纵然抱着文侪像是抱了块冰,他却还是一副心满意足模样。   然后、然后他就挨了文侪一拳头。   “哥,”戚檐摸着适才文侪打的地方,笑说,“你留心过前几日外头的情况吗?有火车来么?”   文侪摇头:“视线全给雪遮了,要想看清,非到外头看看去不可。”   “今天都第五日了,这局想终止,估摸着办不太到。”戚檐说。   二人正议论著,那黄复忽而敲了敲门,说:“阿宣,下楼吃生日宴!快些!大姨催了!”   ***   夜里,在俞均进屋以前,文侪都没再同戚檐搭话。   ——他知道面前那体温如常的人儿,不过是残像一抹。   戚檐强扯着嘴角挽他的臂弯,温顺地将脑袋打斜抵住他的肩胛。其实瞧上去,戚檐并无异样,柔软的头发更蹭得他颈子发痒。可文侪最是清楚,那人总在疼得受不住时闭紧嘴不喊痛。   因而当俞均敲响他的门时,他才好似放下了一个重担般往外吐出一口长气。   戚檐松开他的手臂,结结巴巴说了一嘴:“辛、苦……”   尾音还没有从喉中挤出去,人便消失不见了。   文侪没什么反应,只陪着笑同俞均周旋。   将那医生送走后,他飘忽的目光便落在了摊开的笔记本上——【肆、我于白雪中刨出了自己的尸骨。】   谜题四的的大意左右不过是周宣不听劝,但这道谜题指代的事件的可能性尤其广。   周宣从一开始就没听过谁的话。   从顾大姨、周四爷、黄复、俞均、平大厨乃至今日才到的贵客孟老板,都对周宣有所要求,却无一得偿所愿。   他们都因周宣不听劝而百般纠缠,可要想查找到他们对周宣的真正要求绝非易事,因为依照目前线索来看,他所知道的仅有那些人希望周宣能“走”,希望他能离开宅子,摆脱瘟疫的控制。   翻译过来也就是希望能将周宣从家暴的阴影中拯救出来。   然而这般粗略概括的解答在大多数情况下是绝对行不通的,即便有三次机会,文侪也不想白白浪费了,因而将薄笔记本打卷塞回了抽屉中。   大概是这回他提前意识到戚檐早已死去的缘故,他没再像上一回一般昏死过去,多出来的时间被他寻了个好去处消耗。   ***   昏暗的老宅中好似闪着鬼火,文侪的余光里偶尔会钻入些怪异的影子,他其实并不清楚那些究竟是周宣的幻视还是阴梦驱赶晚睡者的固定机制,可他还是径直下楼,停在了角落那一个刚被卸下铁锁不久的房间。   先前顾大姨因为担心瘟疫扩散,在流民消失后便锁了门,这会儿重新开了锁,是因为久违的来了新客。   住这屋的孟老板和他的交集不多,但明日那“贵客”便会牵起他的手,带他进行一场失败的逃亡。实话实说,在这所有人之中,最让文侪感到困惑的也正是她。   她究竟是以什么身份介入周宣生活中的?又是为何能有本事直接带周宣跑出宅子,逃离家暴的父母?这可是连顾大姨和周四爷俩近亲都没能办成的事。   掌心包裹住被冻得冰凉的门把手,小心翼翼地向下压,门锁发出咔哒一声轻响,从屋内溢出的一股凉风霎时穿过他的指缝而去。   文侪翻开掌心,瞧见了五指间淋漓的血。   他漠然甩手,推开门的那一刹身子也跟着往内进——他已经习惯了分秒必争的行动,今儿这是头一回后悔。   因为他一开门就瞅见了那孟老板正端坐在床沿,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紧紧盯着入门的不速之客。她没有换睡衣,衣服上的雪还没化干净,看样子是刚从外头回来。   “啊哈哈……您还没睡啊?”文侪满脸堆着笑,“我就是想来瞧瞧您这屋暖不暖,您也知道的,咱们这屋子腾出来的太过突然,很多东西没来得及确认,唯恐怠慢了您。”   “你一个小孩总学着那四爷讲话做什么?我不管你是为何来的,你能主动来找我就算天大的好事。来都来了,先坐吧。”孟老板将床头的一个小木凳子踢过去,文侪还卖着乖,赶忙落座。   他当然没法直入正题,仔细思索过才开口:“孟老板,不瞒您说,我早知道四叔在同您联系,仔细想想,还真挺对不起大姨和四叔的……”   “知道错就好!我也是头一回见着你这般倔得没道理的小孩儿。”   孟老板收拢五指,文侪这才注意到她掌心下原压着什么圆滚滚的东西。他的目光止不住要往那玩意上飘,却还是控制住了冲动,重新开口。   “您想带我走吧?去哪儿呢?您也知道的,这儿好歹是我的家,我不在乎瘟疫的……何况我离开这儿了,还能去哪儿呢?”   孟老板忽然诧异地看向文侪,眼神中写满的尽是不可思议:“哪里不比这儿强?!你先离开,等捉鬼道士把这儿清理干净了再回来,保准比先前要安心得多!”   不出意外的话,捉鬼道士代指的应该是警察。   那么……孟老板也会“捉鬼”么?   “您不是也会捉鬼嘛!为何这事不能由您来干?”文侪笑着,挖坑设套。   那孟老板也确确实实往坑底跳下去了。   “还捉鬼呢!我哪儿能捉鬼?顶天帮你找出鬼来!”   不是警察。   那么与家暴案件紧密相关的援助者大概便只有——法律相关从业者。   “律师么?”   文侪想着,抬眼看向孟老板压在手下的东西,没成想那老板忽然垂了脑袋,拿两只黑洞似的眼看向文侪。   “你好奇我拿着什么?”   “嗯……”文侪的喉头费劲滚了滚。   她展开掌心的刹那,一个圆滚滚的东西落出来,掉到了地上。   文侪俯身把那玩意捡起来,先看见了一片血淋淋的残皮,翻至正面才认出其为何物。   ——那是一个小小的、挂着碎肉的头骨。   “我在屋子角落找到的。”   孟老板的话在文侪耳边阴风一般绕,到最后他神思恍惚,以至于连如何走出屋子都忘了。   ***   第六日,文侪是在线索堆中度过的,已经反覆确认过的线索几乎被他嚼烂了才被恋恋不舍地放下,可在第四个谜题还没有新进展之时,最后一日到来了。   他一边思索,一边在铁轨上躺下,听到绿皮火车的鸣笛声时也依旧在思考着。   他想,下一轮开始,不能再纠结于谜题四,最关键的还是试出终止循环的办法……   飞驰的火车毫不留情碾过去,刹那间他血肉横飞。   ***   ————[ !!!委托失败!!!]————   【本次委托累计失败次数:2】   【解四谜:未完成】   【查清宿怨:已完成】   【还原死况:已完成】   【重生时间:未存盘·阴梦首日】   ————【存盘点加载中……】————   ***   在周宣房里再度睁开眼的戚文二人,只交换了个眼神,便开门往一楼跑,直给那正忙着往桌上摆菜的顾大姨吓了一大跳。   她搁了盘,叉腰嚷嚷起来:“嘿你俩小兔崽子,地板多滑!你们跑什么呢?!”   文侪边跑边说:“我俩到外头玩雪去!”   顾大姨给她那话吓得差些没往地上跌:“外头……外头!”   她赶去捉人时,那二人已朝着那半截轨道跑去。   月光笼罩着那覆冰的铁轨,目之所及不见那铁皮火车的影子。   ***   那之后,他们搬了一床褥子到外头守着,实在冷得要没了命,便轮流进屋暖暖身子,如此交替。   他俩等啊等,等到第五日戚檐的死期来临,便换了文侪一人等,等到第七日,那老火车才鸣着笛前来。   文侪睁着眼,所以那巨物碾过他身时,他将那东西的发灰的底部瞧得好清楚。   血液和眼泪从他的体内迸出来时,他骂了声“靠”。   ***   ————[ !!!委托失败!!!]————   【本次委托累计失败次数:3】   【解四谜:未完成】   【查清宿怨:已完成】   【还原死况:已完成】   【重生时间:未存盘·阴梦首日】   ————【存盘点加载中……】———— 第146章   文侪再睁眼——依旧昏暗的老宅卧室,头疼欲裂的自己以及身侧笑容标准且刻意的戚檐。   刚重生,文侪实在没力气揍人,这显然是被戚檐看出来了,随后他连人带笔记本一同被卷入了戚檐的怀抱之中。   想骂人,可他有点累,骂人费力气。此外,天气着实冷,而戚檐恰相反。   暖,好暖。   体温高真好,像个巨大的人形热水袋,就是身子骨和肌肉都太硬,抱着不怎么舒服。   戚檐又在碎碎叨叨地说情话,文侪懒得听他胡扯,只在心底默默整理三局以来事关谜题四的线索。   毋庸置疑的是,所有人都希望拯救深陷家暴泥潭的周宣,而价值观出现偏差的周宣拒绝了所有人的好意,在弯路上越走越远,现如今亟需他们确认的是——谜题四究竟锁定了哪一件事。   依照前四个委托经验来看,四谜题指代的事件绝对是对九郎来说具有深远意义的事。   可仔细想想,目前能称得上有头有尾且真正付诸实践了的“完整事件”仅有一桩,即孟老板的出逃计画,虽然才进行至一半便被往回跑的周宣给毁了吧,却怎么都比那些个还未来得及开始的计画强些。   至于平大厨那拯救计画,根本算不上是叫周宣拒绝的,而是平大厨自个儿没本事干成,毕竟他那时连反抗也没有,那平大厨却自顾咬了人后,自顾死了。   眼下,他们判断孟老板是周四爷请来的专业律师,那么进行到一半却以失败告终的事件恐怕不会脱离法律。照如此推演下去,这件事的原本样貌该是:周四爷聘请孟老板,并将周宣父母告上法庭,但由于周宣的不配合,这次起诉最终以失败告终。   虽然这猜想尚缺乏一些具体线索佐证,但思路已算完整了。   文侪又在脑海里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思路,方准备拿起笔记,却发现那戚檐不知躺身背对着他在干什么。   戚檐这姿态叫文侪有些不寒而栗,即便那小子什么都没说,也没故意漏出半点怪异神情。   靠……   惨了。   “喂!戚檐!”   文侪猛地掰过戚檐的肩膀,那人被吓得一抖,文侪抓着他的身子翻过去,只见笔记本上歪歪扭扭爬着好些密密麻麻的丑字,而就在他把脑袋探过去的刹那,戚檐写下了句号。   【肆、我于白雪中刨出了自己的尸骨。】   【答:“白雪”指代孟老板、周四爷对周宣的法律帮助,“尸骨”指代周宣在父母家庭暴力下形如行尸走肉的糟糕处境;“我”亲自刨出了自己的尸骨,表明周宣即便深知自己正经受暴力,也明白孟老板与周四爷的良苦用心,却依旧在扭曲价值观等的影响下,拒绝借助法律手段摆脱家庭暴力。】   文侪的眼睛还没看完,身子先有了动作,他紧抱住戚檐,等待着电流的到来。   一分钟过去,两分钟过去……   电流还是没到。   文侪抓了戚檐的答题纸来瞧,只见一道红圈赫然浮于纸上,那一刹他好似遽然泄气的皮球,浑身无力地瘫在了床上。   “哥,我好喜欢你抱我,以后多抱抱我吧?”戚檐乐得合不拢嘴,见文侪要起身,他反抱住文侪,将文侪摁在怀中,“好容易遇着你主动投怀送抱,我怎么舍得让你走?”   “三、二……”   “不要。”戚檐伸手捂住文侪的嘴,“别催我嘛,我们舒舒服服躺到四爷过来叫咱们再走吧?”   文侪冷哼一声,又将那张答题纸拿了起来,却还在嘟嘟囔囔:“什么时候把我的纸笔顺走的……这字写得也太难看了……”   “躺着写的能怎么办?”戚檐含情脉脉地看着文侪,“谁叫你刚刚又不理我,我明明在说话,你却不好好听。”   “我听了……”文侪有些心虚,却依旧犟着不肯承认。   “哦?说了什么?”戚檐笑起来。   文侪眨了眨眼:“就那些会被我否定的话吧……”   “才不是!”戚檐笑着。   “那你说了什么?”   “戚檐对文侪的第四次正式表白——文侪肯定会答应版本。”   文侪瞪他一眼,随后翻身起来:“少废话,干活去。”   “哥,我是真的喜欢你,我们在一起吧?”戚檐忽然对着他的背影笑说,“你刚刚没听见,所以我再说一遍。”   文侪捂住了耳朵,不理他。   ***   四谜题是解决了,可是循环要如何中止呢?若还是像委托三那般无休无止,实在是叫人受不住。   戚檐摇着文侪,摇了好一会儿,便翘着二郎腿坐去了床沿。那对长腿晃了好半天,终于在某一刻消停下来。   他说:“周宣的死因是卧轨自杀,理该是被火车碾压而死。可咱们上局已经试过了,除了第七日外,火车绝无可能前来。若是想让周宣提前死亡,会不会只需要满足【卧轨】与【碾压】两个条件,便算是死况还原?”   文侪眼下并无更好的想法,只答:“说不准。”   门被叩响,四爷紧接着闯进来,戚檐伸了个懒腰,说:“走吧,吃饭去。”   ***   每局开场,二人都要被揪去桌上吃团圆饭,文侪为了叫那些人放下忌惮,先大快朵颐一番,这才擦着嘴问:“大姨,咱们家里有车吗?”   “车?”顾大姨诧异地瞅了他一眼,“说什么瞎话呢!——咦呃,在这般时候说胡话,怪瘆人的!!”   戚檐嘿嘿笑着插一嘴:“有农作工具吗?像拖拉机那种……”   平大厨愣一愣,说:“有啊,就在院角,这会儿该被雪埋了。”   “有油吗?”戚檐懒得客套,微眯眼痞子似的随口问去。   “冬来前给加满了。”平大厨说。   戚檐同文侪交换了一个眼神,便笑着垂头吃饭。   也不知道外头那条癞皮狗何时会跑来咬人,俩人只像是有阎王追着讨命似的,囫囵灌了几口汤,便开门往院角跑。然而他们在风雪里跑了近乎二十分钟,才终于瞧着一个近乎被雪埋了的拖拉机。   “放得这般偏僻,我看压根就没想叫人找着吧。”文侪骂着,快速把机体上的雪扫了扫,便去硬拉门把手。   戚檐却径直绕去了拖拉机前头,也不知何时拿的扳手,总之文侪扭头看他时,那人已经开始拆卸水箱了。   水管给冻得梆硬,彼时戚檐的脸色已不大好看,谁料卸下来水箱后,那人直接将扳手丢去了雪里,说:“啧,水箱里的水没排空,水箱冻裂了,水管和水泵也都坏了。”   “白费力气了……强开拖拉机,发动机过热,要烧死人的。——走吧。”戚檐果断拽住文侪往回走,“顾不着什么沉没成本了,这是条破不开的死路,咱们还是及时止损。”   戚檐见怀里人不吭声,垂首瞧了眼,见他眉头拧着,忙停步将他打了个转,却只见他面色苍白,就连双唇也泛了点紫。   “怎么了?”   戚檐双手扶着文侪的肩,那要强的人儿虽说咬紧了唇,可是脑袋还是不受控地往戚檐的手上耷拉。   “……痛。”文侪虚弱地说,“腿。”   戚檐要文侪扶着他的肩,二话不说便蹲身卷起文侪瞧来完好无损的裤腿。只见被衣服包裹的腿上不知何时冒出个巴掌大的咬痕,血丝粘稠地渗进了下头棉袜。   “靠……”   戚檐二话不说便将文侪抱了起来,一脚深一脚浅地朝屋子疾行而去。那人勾着他的颈子,在他颈边吐出痛苦的闷哼。须臾之间,戚檐觉得心脏四分五裂。   凭什么?   凭什么局局叫文侪受苦?   把伤给他啊,叫他死啊,叫他痛啊!!!   为何总折磨文侪?!!   缩在他怀中的文侪痛得抽搐不停,眼泪与紫血都落在戚檐的肩头。   戚檐的胸膛剧烈起伏,眸子瞪着,忘了眨动,他神经质地冲进屋子里,粗莽地撞开了黄复与平大厨,撕心裂肺地喊:“四爷,救人!!!”   当文侪脱离他身子时,他才觉察自个儿出了一身的冷汗,像极了车祸那日。   彼时他叫那碾人的货车惊得跌倒在地,直折断了骨头。可他当初一点儿不觉得痛,只愣愣瞧着那当场死亡的人碎作一摊烂肉,又于恍恍惚惚之中被扯上救护车,回过神来时只若是在天寒地冻时候埋头扎入了冷水里。   不能死。   文侪不能死。   他当时默念着,而后晕厥过去,睁眼时这世上已没了文侪的踪影。   他连向段礼讨要二人的合照的胆子都没有,浑浑噩噩像是避鬼般绕着他与文侪的共友走。   生不如死。   他却装着不在乎,轻浮地将自我的躲避定义成了遗忘。   ***   文侪身上的疹子褪去并未花费太长时间,其实症状同前几回大差不差,他不知为何这回戚檐的反应会如此大,醒过来后便拖着腿去找了戚檐。   那人关着灯缩在会客厅,见文侪来,便伸出只手牵他过去。   文侪觉着他应当想掩藏自个儿情绪,因此也没去开灯,只说:“我好着呢,你别耷拉个脸,要咒我似的。”   戚檐干笑了一声,声音哑得像是方哭过一场。   文侪有些忧心,便拿指揩了揩他的眼下,幸而没摸着水,便说:“怎么办?碾压这事估摸着是办不到了。”   “再简化点?”戚檐的口吻难得带了点不坚定的轻飘,“将死况还原的条件简化作卧轨,即在铁轨上自杀。死法随意点儿,怎么舒服怎么来……”   文侪原先拧着眉,想了片刻说:“我看可行。毕竟只要我死在了上头,火车第七日来时还是会将我碾压,死况说不准还是能还原,就当是赌一把了——走吧,不等了,现在就去。”   文侪兴致盎然地起身,袖摆却给戚檐揪住了,他说:“让我抱抱吧,我就不跟着去了。”   “胆小鬼。”文侪说着,也不给那失魂落魄的人拥抱,仅仅将他的头发揉得乱七八糟的,说,“这回若是能成,再给你抱吧,别总搞得像是生离死别似的。”   戚檐目送那人的背影在门口的光亮中消失,只听后厨传来一阵清脆的哐啷响,便知文侪去那儿拿了刀。   ***   漫天飞雪像是要吞没下方一切低矮的、渺小的事物。   文侪踩着厚雪朝铁轨走,期间回头看了一眼,却没能在肉眼所及之处看见戚檐。   “说不来,还真不来。”   文侪哼唧一声,在铁轨上坐下。   冰凉的铁道既冰凉又硌人,他无奈笑笑,随即抓起了那把刀。他将手伸直,锋利的刀刃随着心跳一并蹭上了腕上动脉。   “噗——”   红色的血液洒下来,像是雪,又不像雪,总之叫他眼前的东西都模糊起来。   痛啊,他抛了刀,往后躺下,手落在铁轨上,叫那东西将皮肉给死死黏住了。   涌流的鲜血还来不及冻上便渗入了白雪之中,他阖上了眼,耳边却传来了火车驶来的轰鸣。   他笑起来。   值了。   ***   “起先是刮了风,而后下了雪。你匍匐冰面照镜子,与河底的怪物四目相对。”   “你失声尖叫,惊觉——你即他,他即你。”   ***   ————[ !!!委托成功!!!]————   【本次委托累计失败次数:3】   【解四谜:已完成】   【查清宿怨:已完成】   【还原死况:已完成】   ————[ 阴梦裂口扩大中…]————   ***   从2019年夏至2020年冬,将近两年的时间,他们只用了六场阴梦便跨过去了。仔细算起来,甚至还不满42日,可连续进行的两场委托已足够叫俩人筋疲力竭。   在委托铺子里昏昏沉沉了不知几日,再睁眼时,大雪已染白了委托铺的小院。   文侪披着还留有余温的毛毯从卧室里探出个脑袋,懒懒地倚着屋门看庭中纷纷扬扬的大雪。   身后,戚檐忽然将胸膛粘贴了他的背,左手搂住他的腰,右手则将一本翻开的日记伸到了他的面前。   他的目光随之下移,瞧见了一行整齐的字迹——   【《委托伍2000年鸿运饭店大少爷卧轨自杀案》】   ***   【周宣2020年12月6日书,渭止老城时迎瑞雪。】 第147章   【周宣2020年12月6日书,渭止老城时迎瑞雪。】   ***   我名周宣,生在1979年秋。   仅是个没有社会阅历的大学生。   我自杀于2000年,此外没有别的要说了。   *   在我十岁之前,我家庭和睦。   十岁之后,家庭依旧和睦。   我认为如此。   我认定如此。   *   1989年,也就是我十岁那年,我爸妈公司的货轮失事,赔得近乎倾家荡产。   或许是因为愤怒积压且难以排解,他们开始酗酒,对我的教育方式也发生了转变。   口头训诫变作了间歇性的殴打。   哪怕我什么错也没犯,仅仅是经过他们房前。   但是没关系,因为拳点过后,他们会抱住我,说他们爱我。   我知道,打是爱。   *   我住在饭店二楼,一楼是做生意的地方。   1990年,由于爸妈忙于处理货运公司的事务,便请四叔和大姨来帮忙经营一楼的饭店生意。   那一年,我迎来了第一个家庭教师。他叫平佑,见识很渊博,为人也友善。   饭店里渐渐地热闹起来,但我觉得有点不太方便。   因为爸妈说身上的淤青不能给外人瞧着。   他们说不止是客人和老师,大姨和四叔也算是外人。   *   1991年,我12岁。   暑期的某一日,四叔忽而颤抖地抱住我。他告诉我,李家绑架案今天找着人了——   李素死了,李策给警察救下来了,但是精神变得很坏。   我哭了,不知道是因为李素死了,李策病了,还是因为四叔抱得太用力,挤到了我身上大片的伤口。   *   1991年秋季开学测试,我的成绩一落千丈。   爸妈怀疑我谈恋爱了,我说我没有。   我也确实没有。   或许是为了找到理由,他们翻看了我的日记本,在上边找到了一个反覆出现的名字。   那是一个学长的名字,旁边还有零星几句我摘抄下来的情诗。   我那会儿情窦初开,他是我头一个喜欢上的人。   我是暗恋,没打算表白。   我也只是喜欢他,没想那么多。   后来我爸妈歇斯底里地抓着日记本怼到我眼前,斥骂我是个疯子、变态时,我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爸那夜是往死里揍的我,他一边打,一边嚷叫着他的儿子绝不可能喜欢男人。   我被他俩揪着打了一夜,昏死过去再醒来时,面上五官没有哪一个是不肿的,血洒在地上粘稠一大摊。   但因为我的骨头没断,裂开的伤口也不大深,所以不用去医院。   爸妈说他们已经摸着了揍人的门道。   他们帮我向学校请了假。   家里隔音很好,所以我若不说,没人知道是他们打的。   爸妈叮嘱我,有人问起来,要说是自个儿从楼梯上摔了下来。   *   爸妈说学校里老师不负责,容易带坏孩子,于是那个学期我便办理了休学手续,由平叔他负责我的教学。   年末那会儿,爸妈给我请了个心理医生,那人很年轻,样貌也清秀,叫做“俞均”。   爸妈告诉我,男人喜欢男人是病,而那个医生就是来为我治疗这个喜欢男人的病的。   他们像是不放心,又跟我说,大姨他们要是问起来,要说自己是因为听到表妹表弟的事情,太伤心,所以得了病,病名叫“创伤后应激障碍”。   *   可能是因为不上学待在家里的时间变长了,我被爸妈打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了。   不知怎么的,就叫大姨和四叔发现了。   可能是因为他们觉得,我不可能一周内从楼梯上摔下来五六次吧。   有一天,大姨把行李都收拾好了,握住我的两只手,说她带我走,去一个爸妈打不着的地方。   我拒绝了。   我说,爸妈是因为爱我,才会打我的。   大姨和四叔满脸愕然,到最后他俩皆暴跳如雷。   四叔指着我,说我是个疯子。   我说,是的,我是疯子,我患的病是“创伤后应激障碍”。   *   1992年,我13岁。   随着伤口的只增不减,平叔也意识到我正在挨我爸妈的揍。   一日他小心地将我拉进自个儿的房间,说,宣啊,咱们一块去区里举报他们吧。   他苦口婆心地劝说我。   我不答应,我说,爸妈他们没错啊。   大惊小怪。   *   92年的每一天,我都有一个小时和俞大夫交谈的时间。   俞大夫很有亲和力,我是一个有些认生的人,可是很快我便叫了他“哥”。   渐渐的,我再记不清那个暗恋的学长的样子,我也是这么和爸妈说的。   可是我夜里想事的时候,总会想起俞哥。   我那时不知道那是喜欢,我只以为我的病快好了。   *   92年末,姑姑和姑父听说我家有一位很厉害的心理医生,恰巧也有家庭教师,想将我的表弟李策送来一道疗养。   大姨和四叔本来是抗拒的,他们跟姑姑一家说了我被我爸妈打的事儿,可是姑姑说,阿策是她的儿子,我爸妈不会打他的。   四叔拗不过,答应了。   主要还是因为他们听说,阿策患的病和我的一样,是“创伤后应激障碍”。   *   1993年,我14岁。   我从小就很照顾阿策,他生了病后变得很消瘦,叫我生了怜悯,自然更是处处关照。   可是有一回,我为了安慰那突然蹲身发起抖来的阿策,给了他一个拥抱,又模仿着阿素从前安慰他的办法,亲了亲他的额头。   那一场面叫我爸看着了,他当着阿策的面,拿拳头揍我的肚子。我滚去地上,他就拿皮鞋踩我的脸。   他骂我“死同性恋”“变态”“恶心的疯子”。   后来我吐了血,一口牙都险些碎了。   爸那次气红了眼,揪住我的领子,要我去和我李姑父道歉。   李姑父当时神情很严肃,但是我知道他也觉得惶恐,因为他的手有些发抖。   我叫爸揪着领子,勒得喘不上来气。我忘了自己是怎么组织语言的了,只记得我跟姑父说了很多句对不起。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是个死同性恋。   *   1994年,我15岁,我复学了,因为平叔被我爸妈发现他偷摸着给社区写关于家暴的投诉信。   那段时间爸妈很少打我的脸,一般都打身子。   我刚复学,没什么人和我玩,所以我每天都想回家,因为家里有爸妈爱我,还有阿策和俞哥。   可是我好像开始不满足于被爱了,   我也想爱人。   于是阿策9岁那年,我第一次挥手打了他。   ——是为了训导,也是因为我爱他。   阿策没有反抗,因为我是他最喜欢的表哥,也因为我是他这疯子唯一的朋友。   *   1995年,我16岁。   由于阿策对于我暴力行为的纵容,我开始有些上瘾了。   那年我殴打了一个同班好友,因为他不听我的话,我爱他,所以我要肩负起纠正他的责任。   我朋友的父母报了警,审理这一校园暴力事件的警察是个年轻人,叫“黄复”。   他很凶,敲着警棍问我为什么做出那样的举动。   我说,因为我爱他。   他让我仔细看看我那好友身上被我打出多少伤,我说,那是爱的表现。   他骂我神经病,还说我没挨打,难道是因为没人爱吗?   我没回答。   后来我因为那起霸淩事件多次出入警局,他不知怎么好像盯上了我,总来找我说话。   又一次扯到我没挨打就是没人爱的时候。   我生气,脱掉校服外套给他展示伤口,说我有父母爱我。   他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从此他便缠上了我,回回放学都蹲守在校门处劝我报警。   我学他的话,说他是神经病。   *   1997年,我18岁。   我们家很重视成人礼,回回遇着小辈成年,一大家子都要聚在一块儿给小辈办生日宴。   然而那日我爸妈喝了酒,忽而就将酒瓶子冲我砸来,拳打脚踢。   他们瞪着眼骂我,骂他们怎么就生出我这么个恶心的同性恋,夜里梦呓竟然喊心理医生的名字!那是个男人啊!   他们还骂我在学校打人,把他们的脸都丢光了。   他们好像很委屈,一边说我不孝,一边说我丢脸,还说我克他们,说他们生了我是倒了八辈子霉。   *   成人礼结束后不久,四叔告诉我,他替我聘请了一名律师,叫做孟羽。   他们告诉我,他们决定起诉我爸妈。   我大惊失色,说不行,我爸妈没错,他们只是因为爱我。   由于我的不配合,以及证据缺乏,第一次起诉以他们的败诉了结。   *   第一次起诉使得大姨、四叔与我爸妈彻底撕破了脸。   他们离开了鸿运饭店,却依旧没有停止搜集证据。   *   1998年,我19岁,他们筹备了许久的二次起诉,仍旧以败诉了结。   *   1999年,我20岁。   我考上了大学,在一次回家的时候,由于爸妈生意不顺,再度酗酒,我经受了此生最严重的一顿打。   他们冲着我的腿揍,抄起板凳砸断了我的腿骨。   从头上淌下的血液遮挡了我的视线,我只能凭藉拳点和各式工具带来的痛感,判断他们的位置。   我是在接受爸妈的爱,可是那次打得实在太狠了,求生的本能叫我拨通了四叔的电话。   我说不出话,给他听了近乎一个小时的殴打声响。   *   我睁眼时,已经身处医院。大夫告诉我,我腿部落下了残疾。   我问那守在我身边流泪的姑姑一家以及大姨。   “我爸妈呢?”   他们说,在法庭和四叔对峙。   这回四叔赢了,我爸妈被送进了监狱。而接受不了此事,变得暴怒无常的我,则被大姨和姑姑们含泪送进了精神病院。   *   在那里,大夫将我十多年来的看法推翻了。   他们告诉我,我爸妈那样对我,并不是因为爱我,他们是在为自个儿恶性的情绪宣泄方法找藉口,而我是他们不成熟举动的牺牲品。   他们告诉我,我爸妈那样是家庭暴力,是暴力,不是爱。   我流着眼泪问他们,暴力和爱的界限在哪里。   他们说,当我意识到那是暴力的时候,当我只能从中感受到痛苦的时候,它就不能称是爱了。   *   我在精神病院待了一年多。   出院后我复学了,生活很美好。   没有挨打的生活很美好,即使我的脚跛了一只。   可是我发觉我并不快乐,我明知我爸妈错了,他们是犯罪者,可我还是对他们抱有愧疚。   我想,我要是早些反抗,他们是不是也会早些意识到自己身上的错?   我为此觉得痛苦,觉得爸妈如今人生被毁,都是我的错。   有时我会做噩梦,梦到自己被打。   有时我会想到我是个该死的同性恋。   有时我会想到大姨、四叔、俞哥、黄大哥、平叔失望的眼神。   有时我会想到那可怜的、生病的阿策,一次又一次地经受我的耳光和拳点。   我对不起他们。   我感激他们。   我无以为报。   2000年冬天,我回了镇上,却并不回饭店,而是卧倒在那冬季的铁轨上,听着那火车呜呜几声,碾过我自己。   我解脱了。   我杀死了我最憎恨的人。   ***   【2000年鸿运饭店大少爷卧轨自杀案知情人采访集统编】   ①俞均   问者:周宣与你是什么关系?   俞均:我是周宣父母聘请的心理医生。   问者:你为周宣提供的治疗主要针对什么?   俞均:说来惭愧,主要是针对同性恋……此外还包含了创伤后应激障碍等治疗。我需要事先表明我的态度,即便当时社会上出现诸多将同性恋者称为“性变态患者”的过激言论,我也并不这么认为。至于为何成为了帮助周宣治疗同性恋的心理医生,我只能说周宣父母看重我的心理治疗经验与能力,我拿钱办事,这并无不妥。   问者:你什么时候认识到周宣正遭受着严重的家庭暴力?   俞均:见到他的第一面就知道了,他的身上永远带着严重的淤青。实话说,我无意中还撞见过几回家暴现场。   问者:你没有对周宣施以援手吗?   俞均:只能说力所能及的都做了。   问者:你知道周宣对你抱有特殊情感吗?   俞均:患者对心理医生产生依恋是件很正常的事。   ———   [俞均自述]   我在英国读了硕士,毕业后留在国外,有三年的心理医生就业经历。回国的头一年,周宣父母便托人找上了我。   第一次面谈时,他俩便支支吾吾好似藏着什么事,绕了半天圈子才告诉我要接受心理治疗的是他们身为“性变态患者”的儿子。   我是1991年接受周氏夫妇的聘请的,若我没记错的话,那也是周宣被他父母发现性向的第一年。从夫妇俩焦急的语句与不安的神色中,我能明显感受到他们的迫切。   必须承认的是,那会儿西方的思想要比东方开放太多。   90年代初西方的同性恋早已去罪化,可回国后我才了解到,80年代社会冒出了一种针对同性恋患者的“疏导心理治疗法”,大概讲的是通过注射一系列刺激性药物,最终使患者形成不良的条件反射。   当时我急于在国内立足,周家在渭止市的名声不小,他们开出的聘金也尤其可观,即便有些昧良心,我最终还是答应了。   但实话说,我并不为此感到惭愧,毕竟我不会像许多无良大夫一般采用药物、电击一类极端的手段对“患者”进行治疗。   至少,从我的角度来看,我也是在救周宣不是吗?   比起激进的治疗,我更宁愿通过心理引导来对他进行积极的心理治疗,不论他是不是一个真正的同性恋。   但见到周宣以后,我清晰认识到,比起周氏夫妇说的什么同性恋、绑架案PTSD一类的心理疾病治疗,周宣他更需要的是针对家暴产生的心理阴影的相关治疗。   那对夫妇是货真价实的疯子。   说我是共犯也好,骂我自私也罢,即便荒唐,我也依旧能完全理解自己当初不想自砸饭碗的感受。更何况,我若是离开了,谁能知道下一个医生会对周宣采用什么非人道的治疗方案呢?   我做了我该做的,即便仅仅是提供微不足道的帮助而已。   每周一回的心理治疗,每次见面周宣身上都有新伤,任谁看了都觉得惨不忍睹。   他是个很乖巧的孩子,总是积极配合治疗,大概是习惯了父母打骂的缘故,他几乎从未在我面前喊过痛,问起他的近况,他也只是一笑而过。   起初我们还没有创建基本的信任,因此我没敢越界。   在大约两个月后,他终于对我敞开了些心扉,我才开始有意无意地同他谈论家暴。   为了避免对周宣造成多余的伤害,我的说法总是很隐晦,我那时想,这大概是周宣态度时常平淡的原因。   可很快,我就发现了,他态度平淡并非是因为我暗示不够。   他有些过分的乖巧也逐渐让我觉得毛骨悚然。   我依稀记得那日应是下了场暴雨,我到周家的时候雨势正猛,不知道那俩疯子是不是忘了那日是周宣接受心理治疗的日子,我进门的时候那俩人正拿铁棍抽周宣的大腿。   我大概能知道他们为什么选在那时候出手打人——因为暴雨声能遮去他们比周宣还要大的嘶吼。   看见我后,他们俩吓了一大跳,急忙将铁棍子给收了,本来雨天地上就发潮,周宣的血糊上去瞧着更是触目惊心。   我没多说什么,只到平常诊疗用的会客厅里等周宣。他过了不到二十分钟就来了,我没闻到什么药味,八成那俩疯子只让那孩子匆忙洗了个澡。   我至今还记得,我当时怒火攻心,费了好大力气才勉强没对那俩畜生挥拳头——我可不想进警局,但我想送那俩人进警局。   所以看见周宣的第一眼,我问他有没有事。   他的回答让我一下子接不上话。   他说他没事,他父母爱他,他也爱他的父母。   言外之意是,他不觉得他父母有什么错。   从那时候开始,我才真正意识到周宣的价值观出现了偏差。刚开始,为了挖掘出他内心深处的真正想法,我用白板与周宣进行一些瞧来有些古怪的对话,希望籍此能了解他究竟在想什么。   可很快,我得出了让我心凉的结论——周宣他当真认为父母的家暴是爱的表现。   即便在这之后,我同周宣直白地说明他父母的所作所为是实打实的家暴,可周宣都从未当回事。   后来我忍无可忍,同他讲了好些与法律诉讼相关的东西,他却依旧没有让步。我只能一味地向他传授避免家暴的方法,尽管我并不确信那些举动能否避免亦或者减少家暴的产生。   与此同时,我意识到了周宣对我的依恋心理。   我是专业的心理医生,对这情况见怪不怪了,也当然没可能利用这心理去促成什么,只是尽可能减少与他的肢体接触。   1994年,那年周宣15岁,我印象很深,不知是不是也有我有意同他保持距离的缘故,周宣又对我封锁了心门。我那时没太搞懂他怎么了,但大概能猜到是因为他们家那位瞧着很和善的家庭教师被辞退了的缘故。   一整年我都没能做到什么,家暴还在持续,周宣也依旧不会反抗父母。   没想到下一年,周宣就因校园霸淩而被学校警告了。然而,他仍然选择对我隐瞒一切。   我一点儿没能帮到他。   他始终以不冷不热的态度面对我,一直持续到2000年,他选择了卧轨自杀。   我什么都没能做到。   我对不起周宣。   我是个罪人,是个共犯。   ——————   ②黄复   问者:周宣与你是什么关系?   黄复:1995年,发生了一场校园霸淩,受害者父母闹到了警局去,周宣是霸淩者,我是负责那起纠纷的民警。   问者:你是如何发现周宣正遭受家庭暴力的?   黄复:调查校园霸淩的时候,我无意发现他身上伤比被霸淩者还要严重,还以为与纠纷相关便多问了几嘴,好不容易才得知那是他父母打的……   问者:你后来是如何同周宣保持联系的?   黄复:通过他的四叔和大姨。周宣出入警局期间,基本上都是他俩在照顾周宣。   ———   [黄复自述]   1995年,有对父母领着他们被霸淩的孩子找上警局,当日涉嫌校园霸淩的五名高中生都被带了过来,那也是我第一次遇上周宣。   我一直认为校园霸淩是一件需要严肃处理的事情,从不将此类暴力行为认作青春期孩子们的打闹。   大概也是我表现出了极其强硬的态度的缘故,那些参与校园霸淩的学生没用多久就都认了罪。   被霸淩的孩子受的伤不算太重,还不至于归到刑事纠纷中,但是他受到的心理伤害肯定不小,所以我还额外对霸淩者进行了单独的对话。   我并非对其中那些街头混混打扮的学生有什么歧视,只是那衣着整齐、成绩优异的周宣在里边实在显得格格不入。   那会儿正值酷暑,没什么风,谈话的房间里也没安空调,我穿着短袖都直冒汗,周宣却穿着冬季校服外套,将身子遮得严严实实。我以为那又是高中生耍帅装酷的手段,见他认错态度诚恳,还一副痛定思痛模样,也没多管。   可谈到一半见他热得脸都红了,却还是没脱外套就顺口问了一嘴。   他起初只是摇头,后来拗不过我,就说家里人不让。   那会儿我虽然好奇,却也没追问。   第一日结束时,我默认陪他前来的一男一女是他爸妈,问过才知道不是。   校园霸淩这事拖了许久才解决,最终也没立案,被霸淩的孩子父母选择了私下解决。在这期间,我发现了周宣正经历着严重家暴的事实。   那孩子的精神有点问题,死活不肯承认他父母对他施暴的事实。我留了手机号,叫他碰上麻烦事就联系我,他后来也的确联系过我几回,但多数是为了托我帮他买药之类的杂事。   也不知那俩畜生是怎么当的父母,对孩子施暴就算了,连药钱都不肯出……   我和周宣联系多了,也便像兄弟一样打开天窗说亮话了。你也看得出来,我这人说话冲,总容易惹恼他。每每谈到家暴,他都像刺猬似的要扎我,我都怕他拿拳头砸我。   后来我觉着同他说不通,便直接联系了他四叔和大姨,听那二人说,他们在着手准备起诉那俩人了,但是首先周宣这关过不去。   我只能尽可能对周宣他进行开导,我同他说啊,这暴力咋能是爱?我把你活活打死了,还硬说是爱你,你认不认?   他说认。   我又问,那他的意思是,杀人犯都是因为太爱那些受害者才杀人的?   他便再不说话了。   我觉得他心底应该多少也清楚他父母做的事儿是不大对的,毕竟疼都落他身上了。我想,他聪明的,该不至于如此迟钝,大概就是脾气太犟,才会执迷不悟。   1997年,我的工作开始忙起来了,无暇再常约周宣出来谈心,只偶尔听周宣俩好心亲戚讲诉讼进行到什么地步了。   第二年,我得知他们败诉了,我接受不了,不是因为我自己非要打赢那场官司不可,我只是觉得周宣绝对不能再受那苦了。   他那俩亲戚告诉我说,他们没打算放弃,即便周宣本人再不愿意,他们也绝对不会轻易放弃。   又过一年,再听到周宣的消息时,是周家那四爷在话筒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说周宣腿被打断了一只。   我担心周宣的精神出问题,即便那会儿工作忙得不可开交,却还是开始频繁地出入医院,干的事左右不过像以前那样陪他谈谈心,聊聊天。   在住院期间,我得知了官司打赢了的消息。我以为这场拉锯战终于要结束的时候,周宣因为心理崩溃被送进了精神病院,只可惜,我因为调职的缘故离开了那座城市,到此我和他的缘分就几乎尽了。   又过了一年多,我从周宣大姨那里听说周宣出院并复学的消息,我当晚高兴得灌了不知多少酒,我想,周宣的好日子终于要来了。   我想想……   应该不到半年吧。   周宣他卧轨自杀了。   我先从周宣大姨那里听说,而后从新闻报道上看见。   抱歉……就到这里吧?   我、真的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   ***   【死亡实况代理人日记】   《委托伍2000年鸿运饭店大少爷卧轨自杀案》   日记记录人:文侪(死亡实况代理人三号)   日期:2020年12月6日夜   天气:大雪   周宣他爸妈都是畜生。   本来就累,看这九郎日记也看得心累。   无论如何,九郎周宣自杀的原因还是在于消极地将所有过错一并揽在自个儿身上,家庭暴力与错误价值观对他的伤害太大。大概从很久以前开始,周宣就没有活路可走了。   讽刺的是,他还说什么月亮是青紫色的。   月亮变成青紫色的时候还算哪门子的月亮?   错得太彻底,甚至不知道在哪个时间节点让一切都停下,才有可能让周宣走上正路……   啊、还有李策的日记要整理……   好累。   李策的死因里边还有周宣的一笔债要算呢……   (鬼画符:已阅)   (鬼画符注:太好了,这回没有涂鸦。就是太空了,印俩爪子吧)   (猫爪印*2)   ***   【死亡实况代理人·日记附录】   整理人:文侪   *   [被阴梦扭曲的三大事实]   一、周宣此生从未遭受过犬类啃咬。(阴梦中癞皮狗咬中其腿部,乃为其因家暴致使腿部残疾的异化。)   二、黄复从未进入过鸿运饭店,甚至并不熟悉周宣的身边人。(黄复与俞均、平佑等人的接触皆为周宣个人的臆想)   三、并不存在通向鸿运饭店的铁路,距鸿运饭店最近的火车站,与饭店直线距离约五公里。   *   [周宣生平经历时间表]   1989【周宣头一次经历家暴】   1990【家庭教师平佑入职】   1991【李家绑架案】+【周宣性向被父母发现】+【心理医生俞均入职】+【大姨请求带离遭拒】   1992【家庭教师平佑首次撰写举报信】+【李策入住鸿运饭店】   1993【照顾李策遭父亲误会】   1994【家庭教师平佑遭辞退】+【周宣头一回冲李策动手】   1995【周宣参与校园暴力事件】+【警察黄复发现家暴,进行心理开导】   1997【成人礼父母当众殴打辱骂】+【周四爷正式委托律师孟碧】+【首次败诉】   1998【二次败诉】   1999【周宣遭父母殴打致残】+【三次胜诉】+【周宣父母入狱】+【周宣入院】   2000【周宣出院】+【周宣卧轨自杀】   ———委托伍完成——— 第148章   【李策2020年12月6日书,渭止老城时遇暴雪。】   ***   我名李策,1985年晚冬生。   生前在读大三,曾是校古典建筑研究社社员。   我溺死于2006年。   活着苦,死得也不痛快。   ***   我家境不错,家中除了父母还有个亲姐姐,一家四口关系和谐。   我是在爱里长大的。   *   1991年,我六岁。   家中一亲戚因病去世,那亲戚生前多行善事,因此葬礼规模不小,来吊唁的人也很多。   父母忙于招待宾客,将我和姐姐托付给干殡葬活的师傅的女儿照料。那姐姐叫袁景,当时她方升高中,不过是假期来帮他爸搭把手。   可她那日也不是完全没活儿可干,她偶尔会被人喊去帮忙,所以屋中大部分时间其实就我和姐姐俩人。   那会儿是晚冬了,天暗得早,有人来喊我们去吃饭,我们便稀里糊涂地跟了过去。   这是绑架案的开端。   *   我记不大清在废弃工厂里具体经受了什么了,却至今忘不了那绑匪的模样。   他不常搭理我们。   印象最深的一次,他拿了把小刀蹲在我俩身边。   他说,女孩的手指效果更好。   所以他一根根地割下了我姐姐的手指。   姐姐她尖叫得很厉害。   她有心脏病,手指割到第五根时,她便因心脏病发作死了。   可恐吓包裹还是被寄了出去,我也不清楚最终钱有没有到他手里。   他大概也怕。   但他说,下一次轮到我。   那两个月里,我一动不动地盯着姐姐的尸体,被逼迫着直视她的遗体腐烂冒臭,直到救援人员赶到。   *   案件发生后的一整年里,我都不怎么清醒。   大概是我和姐姐说话被爸妈看见了的缘故,他们带我去了医院,大夫说我患的是“创伤后应激障碍”。   同年,我家好些佣人辞职了。   我想他们应该是觉得我们家晦气。   *   1992年,绑架案发生后的第二年。   爸妈听说我表哥周宣和我患了一样的病,且周家为此专门聘请了个专业大夫,便把我送过去同他作伴着疗养。   那大夫叫俞均,人确实很好,但我最喜欢的还是我的表哥。   表哥他性子温柔,从小就很照顾我和姐姐。我觉得同他一块儿生活,应该很快就能忘了那绑匪,也再不会听到姐姐的尖叫。   *   1993年,我8岁,我又犯病了。   那日我看见绑匪又要拿刀剁手,而这一次果真轮到我了。   我是个胆小鬼,蹲在墙角直发抖。   安慰我的人是表哥,他给了我一个拥抱,又亲我前额。   我知道他在模仿姐姐,他学得并不像,可对我还是有点用。   我刚想说话,舅舅就拽着表哥的头发把他拖走了。   舅舅没有着意避开我,怒火上头便对表哥拳打脚踢,直打得表哥瘫在地上吐血。   我想说点什么,但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出口。   舅舅生气的样子很可怕,他下手重,还一直在大声吼。   后来我发现,舅妈也一样。   自那日起,表哥再不常陪我玩,却依旧时常挨舅舅和舅妈的打。   *   我九岁那年,表哥他对我出手了。   他先是挥拳,后来用脚踢。   我不清楚他是犯了病,还是他觉着不能只有自己挨打。   但我会原谅他。   因为他是我哥,也因为总是他在安慰我、陪伴我。   他拯救了我,   我也想救他。   大概也有同病相怜的缘故。   ——我们不是患了一样的病吗?   *   那年年末,我那因绑架案而留下心理阴影的青梅柳未,也被送来周家疗养。   因为她父母觉得女孩子出了精神问题,以后会没人要,会嫁不出去,所以一直不肯带她到大医院看病,到最后她的心理阴影演变成了心理疾病,才抱佛脚似的把她丢到周家来。   谁知她来日竟会成为一个只知维护我表哥的疯子。   *   1995至1996的两年间,表哥对我的殴打变本加厉。   身子被打得太疼时,我就会想起那个绑匪。   绑匪的脸和表哥的脸总是重叠。   也因此,我更加思念姐姐。   姐姐应该知道了,所以她回来找我了。   我几乎每天都和姐姐说话,即便舅舅舅妈总露出古怪的神色。   挨打的日子里表哥总哭着说他爱我,但我开始有些怀疑。   不过我很快就释然了,他爱不爱我都没关系,至少姐姐会一直爱我。   可是,我当时还是比较愿意相信,表哥他是爱我的。   *   1997 年,那年我12岁,表哥18了。   在表哥的成人礼上,喝醉的舅舅和舅妈当着亲戚的面,把表哥打了个半死。   我看了看凶神恶煞的舅舅舅妈,又瞧了瞧狼狈的表哥。   我忽然觉得一直以来,我都被表哥他骗了。   表哥他骨子里流着和他爸妈一样的血。   他打我,不是因为犯病,也不是因为爱我。   他纯粹就是想拿我来泄火。   他仅仅是为了将我拉到和他一样的境地,以安慰自己可怜的自尊心。   没关系,反正我的病已经治得差不多了。   我有姐姐陪我。   再不需要表哥了。   *   意识到表哥的虚伪后,我再没做过受气包。   只要表哥冲我动手,我便一定会还手。   表哥揍我一下,我便还他两下。   表哥依旧哭着说他是爱我的。   可我说,我不爱他,我打他就是因为他欠打。   我说他活该挨舅舅舅妈的揍,其实根本没人爱他。   我骂他有病,还不如趁早死了。   表哥只是认真地回答,他真的爱我。   *   次年,也就是1998年,我从周家搬了出去。   我不想再看见那一家子暴力狂和只知道维护表哥的柳未。   *   2000 年,我15岁了。   我从爸妈那里听说了表哥卧轨自杀的事。   实话说,一开始我有些不以为然。   表哥给我带来了太多痛苦,我恨他是理所当然的事。   可没多久,我开始控制不住地想起表哥的好。   他究竟爱不爱我呢?   没准,是我错了,他或许当真是爱我的,只是因为生病了,所以表达方式才会那样的极端。   *   表哥死的那一年,我恰好读初三。   而拜他所赐,我高中三年过得浑浑噩噩。   姐姐更常来见我了。   只是她开始带着那绑匪一块儿来。   我很痛苦,可姐姐却浑然不觉,就像表哥一样。   没办法,我只能接受。   *   同姐姐的对话,在某一日起让爸妈心急如焚。   他们想找表哥家那大夫来帮我看病。   可据说那位俞大夫拒绝了。   我想,他应该也觉得自己无能。   *   2004 年,我上大学了,专业是建筑学。   大概是遇上些不错的新朋友的缘故,我的病情有所好转。   姐姐不再带绑匪来找我,她自己也不常来。   那年,我与几个同好一块组建了古典建筑研究社。   社长任怀是我们共同推选出来的。   他热爱古典建筑,性格阳光,领导能力也强,当之无愧。   只是不知怎么,我总觉得他有些眼熟。   *   社团是十月建的,可十一月我犯了病。   这没什么,我能撑过去的。   只是,当姐姐再次到来时,事情开始变得不对劲了。   我又记起了那绑匪的脸,并在无意中将任怀与绑匪的脸重叠。   他们的确有七分像。   我很害怕,怕我信任的朋友真的是那该死的杀人犯的儿子。   我清楚记得那一天——2004年11月24日。   那日,我通过各种手段最终确认了任怀父亲便是当年那个绑架犯。   我没有第一时间找任怀对峙,我将话都憋在心里。   有时,我觉得他爸的罪与他无关。   有时,我又觉得杀人犯的儿子也是潜在的杀人犯。   我的病情在疯狂加剧,状态也越来越不稳定。失眠成了常态,记忆力与专注力都在以疯狂的速度下降。   我愈发敏感多疑,也越来越急躁。   几乎在要休学的消极状态下,表哥“复活”了。   他是来救我的。   我忘了他的暴力。   渴盼他施舍我根本不存在的“爱”。   我大概是真的疯了。   *   2005年,我20岁。   没休学,念大二。   意料之外的,我又碰见了袁景。   她哪壶不开提哪壶,成功地勾起了我关于绑架案的痛苦记忆。   我就像站在悬崖边上,只差半步便要掉下去了。   在这时拉了我一把的是——俞均。   就像无意遇见袁景那般,我也是偶然碰上那心理医生的。   俞均看出我状态很不对劲,于是主动提出要帮我治疗。   我还记得他的好,也当然希望能治好病。   我没理由没拒绝。   *   接受俞均治疗的期间,我的状态向好。   可我还是忘不了姐姐,也总是想起表哥。   病治好了,他们就会离开我了吗?   我突然感到害怕。   为避免胡思乱想,我开始重新参与到被我忽视了一学年的社团活动中。   *   2006 年,我升上大三。   那年暑假,学校鼓励各社团开展实践活动,社员们都很兴奋,我也还算期待。   大概是看我状态好了不少,俞大夫鼓励我进行些简单的脱敏治疗。   于是,我做了一个不知道该不该说是后悔的决定。   我提议社团成员一齐去周氏的老宅合宿,也就是当年的鸿运饭店。   那老宅装潢颇讲究,附近也还有不少相似的宅子,很适合进行古典建筑研究。   自打我二舅舅和舅妈入狱后,那宅子就由我四舅管着。   四舅很疼我,他不会不答应。   大家都很高兴。   *   2006年7月1 日,我同社团成员一齐入住老宅。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我发消息邀请了那在很长时间内,与我仅有网上交流的柳未。   那日,社团成员及柳未都很兴奋,只有我一人如坐针毡。   老宅的布置同当年我离开时没有太大变化,也因此,我更是控制不住地想起往事。   我想起了死去的表哥,想起了入狱的舅舅和舅妈。   然后想起了姐姐和杀人犯。   想到杀人犯狰狞的脸时,我将目光对准了任怀。   *   我竭尽全力忍耐着,将为了脱敏而打印的绑架犯的照片看了又看,强迫自个儿习惯。   谁料7月30日那天,我的心理彻底崩溃了。   我同任怀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起了争执,争执中我稀里糊涂又犯了病。   对着任怀那张同绑匪极相似的脸,我忆起五根断指。   很快,想到了我平白无故遭受的十余年的罪。   任怀同我好好讲道理,我却忽然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   当着全体社员的面。   我说——你这个该死的杀人犯的儿子!   这还不够,我将打印出来的仁怀他爸的照片丢得满屋都是,白纸飘飘,像是雪花。   宅中一时哗然不已。   那会儿我怒火攻心,根本不记得后边还说了什么。但我见任怀脸色刷白,也猜得出来,一定很难听。   我的嘴不受控制地往外冒不像样的话,任怀却没有一句反驳。   逼迫我停下荒唐举止的是——任怀手腕上陈年的刀疤。   众目睽睽之下,他撸起袖子,落下刀,割了自己的腕。   他没想杀任何人,只想杀了自己。   他尝试过了。   *   任怀割腕后,柳未也因瞧见绑架犯的照片再犯旧疾,他俩一并被送上了救护车。   而我也跟着昏死过去。   再醒来时,我开始整理思绪。   我拚命想我这样对待任怀的理由,想了好一会儿才想到。   我觉得不公平。   凭什么任怀那杀人犯爹害死了我姐姐,还折磨了我十余年,他任怀却活得如此自在?   我还觉得他爸有罪,他儿子也八成是个坏种。   可其实这些都是次要的,我仅仅是想报复那杀人犯,所以不择手段。   哪怕仅仅是报复他儿子。   *   我一整日都没出卧室门,当然也有觉得无颜面对社团成员的原因。但我更不清楚要如何面对任怀和柳未,即使他二人在医院,而非宅中。   在这期间,表哥的鬼魂一直在骚扰我,姐姐的尖叫也一直在我耳边绕。   我其实很清楚,仇恨靠血缘继承是件极其荒唐的事。   任怀他本就不是杀人犯。   是我对不起他。   我做错了很多事。   譬如羞辱任怀,譬如痛骂表哥,譬如抛下了姐姐……   *   思绪整理好后,8月1日淩晨时分,我推开了卧室的房门。   暴雨中,我纵身跃入了后院的池塘。   我知道,我永远也不会解脱,哪怕是死。   我带着一身的罪,不配解脱。   ***   【2006年古典建筑研究社社员跳池自杀案知情人采访集统编】   ①任怀   问者:李策与你是什么关系?   任怀:朋友?不……他应该不喜欢我这样形容……社长和社员?快点问吧,我赶时间。   问者:你对李策的第一印像是什么?   任怀:……至少是个正常人——问题问完了吗?还有?   问者:在进入“鸿运饭店”旧址前,你知道李策是当年那起绑架案的受害者吗?   任怀:不知道。李策他没表露出半分,可是后来旁人告诉我,他04年末那会儿就知道了。快点儿问吧,我真的赶时间。   问者:你那夜为何会选择割腕?   任怀:因为那时我觉得自己错了,我是绑架犯的儿子,我也有罪。这样说你满意吗?   问者:如今你还这么想吗?   任怀:我在吃药呢!   ———   [任怀自述]   这是一个不公平的世界,最大的不公平之一在于孩子不能决定自己的父母。   我父亲对我的人生毫无帮助,自我记事时起,他黄赌毒无一不沾,只是我没想到他最终竟会成为一个绑架犯,也不曾想过他会害死人。   他被枪毙的那日我还小,我妈抱着我,说我们解脱了,说实话我当时并不能理解她。   那几个月,妈一直拉着我反覆观看新闻报道,我听着被害者家属痛彻心扉的哭喊,看着被警察救出的孩子身子发著抖,眼睛给报社打上一条黑线,镜头挪到他时,写着“李某”。   而镜头对准那发起狂来的绑架犯时,小字刺得我眼睛生疼——“任某”。   我当时才多大?六岁。我妈那时抱着我哭,指着电视机上的那姓李的小孩说,那人和我一般大,爸杀了他姐,还绑架了他,明儿我们娘俩要一块儿到他们家道歉。   我听到那样的事儿,当然很害怕,但是我点了头。其实我并不理解,为什么爸犯了错,我和妈却要去道歉。   那事发生之后,我和妈搬了家,我认真、努力、艰难地活着,用比别人更加光亮的履历遮掩我有一个被枪毙了的杀人犯父亲的事实。但是流言总是不断,不管我和妈跑到哪儿,我爸是个杀人犯的邪风总会再度刮来,于是我小学乃至中学几乎每日都战战兢兢。   即使我成绩优异,即使我品德优良,我还是忘不了那个发著抖的、和我一般大的、姓李的孩子。   后来我考上了外地的大学,也切断了与过去所有同学的联系。   我想,我的人生现在开始了。   开学后不久,我便主动召集了几个古建筑同好,我们琢磨了好久的建社规则,拉着几个学长学姐,一块创建了古典建筑研究社,其中就有李策。   你刚刚问过我,对李策的第一印象吧?正常,嗯,真还挺正常的。   但他性格有点阴郁,虽然不算特别,也不是说不能交流,就是你和他交谈时能感受到他的抗拒。   或许是因为他家境不错的缘故,李策没有住宿舍,所以刚进大学那会儿他没什么朋友。我是社长嘛,看不得社员总是独来独往的,也有可能是因为我觉得他像从前的我自个儿,于是总有意地去找他玩。   可是一个月后,我发现他不大正常,他好像变了。   学长学姐大多是挂名,社团活动基本都是由我这个不靠谱的大学新生来组织,所以我经常会站到众人面前进行讲解。   可能是因为我爸的缘故吧,我对别人的眼神还挺敏感的。同李策对视时,纵使他面无表情,我也能感受到他对我的敌意。   我当时有点不安,他是知道我是杀人犯的儿子了吗?我常安慰自己,不会的,他怎么会知道,都是十多年前的老案子了。   后来我们还是玩得很好啊,一直都很好,一起上下课,一起打篮球。   有一天,李策告诉我,他现在正和他表哥一块住,每天要赶着回家,不能常和我一块玩了。   我不理解为什么他和表哥一块住就不能和我们玩了,当时好像还有点气愤。但是也没什么,他还是会经常和我聊天,也时常和我分享他昨天和表哥做了什么,今天打算做什么。   我有一个同系的朋友,有段时间一直在抱怨他家隔壁住了个疯子,每天回来就开始大喊大叫的。他们那个小区隔音贼差,那人还一直说个不停,而且不是在打电话,就是在自言自语,有时候还哭,弄得他都不好意思投诉。   我说可能是现在职业压力太大,上班族被压榨太惨了吧。   他很诧异,说,不是啊,他隔壁住的是和我们一个学校的大学生,叫李策。   我愣了一愣,问他,李策不是和他表哥一块住吗?   我朋友也愣了愣,说,他们那儿租房有规矩,不让带别的人进来的,都是独居。   鸡皮疙瘩当时爬了我一身,因为那天早上,李策还说昨晚他表哥和他聊了一晚上的天。   我想要平凡又快乐的校园的生活,我不想再挨近疯子,我爸已经够我受的了,所以2005一整年,我刻意疏远了李策。   大二学业忙,他总缺席社团活动,我没管它。   我有点不敢管他。   大三学业稍微轻松了些,我见我们社团基本都是上网或者远距离观察古典建筑,总感觉不大好,想找个能近距离观察的地方。   李策头一次主动发言,他说,他老家的建筑现在属于私人的古典保护建筑。   我喜不自胜,没工夫再管他是不是个疯子,只问他,他家乡在哪里。   他说渭止市。   哈……那是我和我妈多辛苦才逃出来的地方,要我回去?   我当时整个人都有些发抖,但是我不能表露啊,要是社员察觉了,去查刑事案件,查到有一个绑架犯、杀人犯姓任,我的人生不是毁了吗?   我害怕,我真的很害怕。   但是我强装平静,因为活动室里的二十个人都很高兴,我也装着高兴。   暑假的第一天我们就一块儿坐长途大巴去了李策说的那个老宅子。那建筑真的又大又漂亮,叫我忘了很多事,每天就是观察,拍照,然后开会,偶尔到山野里头逛一逛。   我怎么知道七月底的时候,那李策会突然发疯?   他……你知道他干了什么吗?开会展示收集的数据,他把我爸杀人的各种新闻报道复印了一百份,发给我们不够,还乱撒着玩。   他指着我吼叫,说我是杀人犯的儿子。   你根本不会知道,我小心翼翼瞒了这么久的事,就这样被李策戳穿了的感受。   你知道当时那些社员是怎样看我的吗?   他们都很害怕,好像怕我学我爸,把他们给杀了。   我还真跑去厨房里抓了把刀来,我当时完全没有杀人的想法,什么犯罪因子都是狗屁,我当时只想自己砍死自己,一了百了。   我割了腕,流了很多血。   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那样对我,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爸犯的错,他们都要来怪我。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后天李策跳池自杀了。   他是自杀的,为什么大家看着我的时候,却好像是我杀的他?   还有要问的吗?我妈在等了,我还要去吃药呢。   问我大学毕业后在干嘛,我休学了,没毕业,现在大学里的同学也没再联系了。   你问我什么工作……   啧、我要吃药去了,你别问了!!!我不是说我要去吃药了吗?!!   我的人生被毁得还不够吗?!!   ——————   ②柳未   问者:李策与你是什么关系?   柳未:青梅竹马。   问者:在你眼底李策是个怎样的人?   柳未:脑袋有毛病的人。   问者:你知道他饱受PTSD的折磨吗?   柳未:知道,很多时候还是我督促他吃的药。   问者:得知李策自杀的时候,你什么想法?   柳未:祝他走好吧,我看他活着都累。   ———   [柳未自述]   我家和李家走得很近,我爸和李策他爸是儿时玩伴,再往前算几辈也都是玩伴。   我和李策的出生时间差了不到一个星期,他大我五天。我小时候很不满意这事,因为我觉得他傻,我聪明,聪明人应该当姐,但是李策他想当哥。我们谁也不服谁,就打架。   我忘了多久以前了,家里人差点给我俩定娃娃亲,可是后来他们每提起一次,我们俩一定会打架,打得两人都头破血流,叫家里人渐渐的不敢再提那茬。   我们关系挺铁的,但关系不算好。   他性格暴躁,我也性格暴躁,所以我俩待一块儿总像是要把整个镇子都给炸了。   之前多亏有素姐和宣哥在中间缓和我俩的关系,我们才勉强能正常交流。   但后来我们又有新的架可吵了,我喜欢素姐,也喜欢宣哥,而李策总会得意地说我是个外人。他说的没错,可是我很是不满,听到这话又要和他打起来。   91年,周家有个老人没了,他家院里吵吵闹闹的,我懒得去看,就坐在自个儿院里荡秋千,秋千其实没什么好玩,但当时我刚和李策吵过一架,我不乐意去找他。   谁料不久有一个胡茬满面的陌生男人抱着李策出来,他手里还牵着素姐。   我看到他们了,我甚至和李策对视了,可我没上前喊人,因为李策没有主动来打招呼。   那天晚上吃饭时,我听到李家有人哭,而爸妈把屋门关紧了,捂住了我的耳朵。   第二天李家门前来了警察,我才知道,素姐和李策不见了。   我当时心脏好似要跳出来了。   警察从他们家问到我们家,或许是为了不沾晦气,我家里人还不待他们问,就都摇了头。不知是谁给我的胆子,我当时瞧着那些个警察说,我看到一个男的带他们走了。   李策爸妈脸上的欣喜我至今还记得,可是,我想不起来那人的长相了,描述不出来,一会儿说是这样,一会儿说是那样。   大人们看我的眼神逐渐由感激期待变作了咬牙切齿和嫌弃、烦躁。   我哭了。   因为害怕、压力和委屈。   几个月后,李策回来了,身上都是泥巴。我看到他的第一眼,就知道他变了。   我听了爸妈的话,去医院探病,可是他变得很奇怪,嘴里总说胡话,看着空气聊天,甚至有时候认不得我是谁。他像是眼前罩了层幕布,播的是我看不着的电影。   我不怕,我只觉得他天马行空。   有时候还陪着他说胡话。   后来心理医生觉得这般不利于他的症状恢复,就把我这小孩撵走了。   他们不知道,我每晚都做噩梦,我会梦见那个杀人犯的脸,他牵着素姐的手,血淋淋地站在我床头。   这回的目标是我。   过了不久,李策被送去周家宅子疗养,由于我长期承受高度精神负担,我一面感到恐惧,一面反覆自愧。   那些情感起初很小,经年累月,变得很重,我渐渐地出现了躯体化症状。   我家有点重视名声,不想出现什么诸如女儿是个疯子之类的传言。他们观念封建,怕我来日嫁不出去,所以把我送去宣哥和李策身边,说我们仨都是一样的症状,那儿的心理医生技术很好。   可能是因为我心太粗,直到宣哥入院,我才知道他经受着长时间的家暴。而李策默默承受了宣哥数年的暴力行为这事,我也是在宣哥死后很久才知道。   我想到之前李策向我求助时,我骂他胡乱诬陷人的鄙夷态度。   我因反覆咀嚼此事而痛苦不已。   在宣哥家住的那段日子刀似的扎伤了我。   从那时开始,我的自愧心理越发的严重,我开始呕吐,见到李策便会头晕胃痛,甚至还出现过当场昏倒的情况。   家里人渐渐地不许我和他碰面了,每次回老家都要问一嘴,类似于,阿策,今儿在不在家呀。   看似问候,可是大人们都心知肚明,那是什么个意思。   我很久都没能见到李策,可是不知怎么的,我们竟然开始在网上进行联系。我们分享日常,也相互提醒吃药。他没有说过他的病痛,我亦然。   我们是寻常的、正常的青梅竹马。   大三那年,李策他主动联系了我,问我要不要来宣哥家玩。   我当时的心理已经处于一个比较良好的状态。   我想,我若想得到完全治愈,必须克服那场阴影,所以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再见面,李策成熟了不少,我很高兴能看到他这样的变化。我以为他的病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直到七月三十号,他疯疯癫癫地将那杀人犯的照片满宅子洒。   看到那早叫时光模糊了的可怖长相,我的脑袋一霎像是撞上了墙壁,闷响、耳鸣、头晕眼花。   我开始呕吐,吐到最后,酸水里带了血。   李策的社长拿刀割腕的时候,我幻想那是我的手骨,他那么一割,好像我也死了。   可是没有,我还活着。   片晌我开始抽搐,摔在地上崴伤了脚。   我被人急忙送下山治疗,躺上担架时嘴里还在冒酸水。   后天,我听说李策跳池死了。   他报复了我,但我祝他一路走好。   我们真是合不来啊……   算了,走好吧,走好吧……   他太累了。   ***   【死亡实况代理人日记】   《委托肆2006年古典建筑研究社社员跳池自杀案》   日记记录人:戚檐(死亡实况代理人二号)   日期:2020年12月6日夜   天气:大雪   我没办法理解李策的心理,可能是因为他是个病人。不过,至少在我看来他在心理状态极差的情况下,仍能摆脱周宣的精神操控,这已足够得到一句夸奖。   奈何他的阴梦风格实在恶心,被追杀的感觉真的绝顶差。   体验感负星,留一个差评,不会再来^^。   (马克笔字迹:文侪的屋门还没修好,我要去他房里睡。他要是不允许,我就等他睡了,半夜偷偷爬上他的床^^)   (铅笔字迹:薛一百被喂得好胖,薛无平肯定让它处理了不少剩饭)   (彩色涂鸦:狐狸头x6,猫咪x6,爱心x10,星星x10,不明所以的涂鸦x8)   (鬼画符:狗东西张嘴就造谣!老子真是冤枉!老子都快把薛一百供成祖宗了!!)   (鬼画符:你胡乱画得我快看不清字了!)   (鬼画符:已阅)   (猫爪印x23)   (鬼画符:薛一百乱踩的。)   ***   【死亡实况代理人·日记附录】   整理人:戚檐   *   [被阴梦扭曲的三大事实]   一、柳未与袁景都并非古典建筑研究社的社员,该社团2006年暑期共有20名社员来到周氏老宅。   二、厨娘四婆、老管家、园丁九公三人均为李策家的仆从,且均在绑架案发生同年离职,从未进入过鸿运饭店,即后来的周氏老宅。   三、心理医生俞均从未对周宣与李策进行过药物注射治疗。   *   [李策生平经历时间表]   1991 【李家绑架案】+【初遇袁景】+【老厨娘、老管家、园丁九公辞职】   1992【李策到周家疗养】+【初遇俞均】   1993 【病情恶化】+【初次目睹周宣遭受家暴场面】+【柳未入住周家】   1994【第一次遭受周宣殴打】   1997【第一次反抗周宣】   2000【周宣死亡】   2001-2003【PTSD症状加剧】   2004【加入大学古典建筑研究社】+【初遇任怀】   2005【与袁景重逢】+【重新接受俞均治疗】   2006.07.01【重回周宅】+【重遇柳未】   2006.07.30【任怀割腕】   2006.08.01【李策自杀】 第149章   文侪不知何时将日记本拿了来,一目十行,将两篇委托日记读完时,那戚檐还就着他的手在读字。   他原想着不会在外头待多久,于是外套也没披,只穿了件略单薄的v领毛衣,锁骨及肩颈处大块肌肤都赤|裸|裸迎着外头冷风。   本该是这样才对。   然而眼下那戚檐将下巴垫在他肩头,手也摸在他颈侧,遮盖了他裸|露于寒风中的皮肤,还将身上烫度一分不减地送了来。   文侪觉得他重,但是没动,就那么僵着身子等他看完,甚至连一声催促也没说。直等得他腿都快站麻了,那人还在看。   他终于忍无可忍,把本子卷起来敲人,骂道:“喂、你究竟看够了没?一个字要把横竖撇捺挨个拆出来各看一分钟么?!”   “这页看了八遍了。”戚檐搂着文侪的腰,左右闪着他的打。   “你!”文侪怒目看他,“真是欠揍!”   他们在檐下闹,薛无平路过时拿眼睛左右扫了扫他俩,只露了个有些鄙夷的表情,便埋头啄吻着怀中的薛一百要走。   他要走就走了罢,偏还要拿鼻子哼声:“我好心带小祖宗来看你们,你们竟在这儿打情骂俏着调情?!哎呦喂,伤风败俗!”   文侪的脸羞红大片,猛地抬脚把戚檐给踩了:“特么的、你!谁准你碰我了?!”   戚檐不知何时已转到他面前来了,他屈了腿,硬是将那近一米九的身量不断压低,直至能把脑袋埋进文侪锁骨处,叫文侪看不着他一分表情。   雪风往檐下刮,冻得皮肤像是给针刺着了,得亏那戚檐像是毛领子似的把脑袋戳在那儿,他才不至于受冷。   可文侪并不想要这暖和的脑袋,便照旧使劲推他,半晌才听那人委屈地说一声:“你先前分明说这回要是能成,就给我抱的!你不许耍赖!”   文侪方想起当时卧轨自杀前还有这么一茬,可他还是用力将戚檐往外推:“谁说是这种抱?!!”   怀中那只给他看发旋的人儿忽而一仰头,惊喜地看他:“那是怎么抱?”   “不知道!”文侪忿忿地说,“老子不吃你这套!你已经抱过了,甭想再抱一回!!!”   戚檐不满意了,脑袋又猛地贴了回去。   “我靠……”   文侪的胸膛剧烈起伏一阵,见那人啥话也不说,纯黏着不放人,于是无奈地推了推他说:“你起来,我抱你就是了。”   戚檐这才满意地站直身子,只还像是怕他跑似的,搂着他的腰,说:“来吧,我准备好了。”   做了几秒的心理准备,文侪向前一步,伸手蹭过他肋骨两侧,给他送了个结结实实的,纯兄弟式样的拥抱。   只是他抱完要收手时,那人又不肯撒手了,他于是骂起来:“你特么的别给了杆子就顺杆爬!”   戚檐只听自己想听的,这句话,他一个字也不想听,自然一个字也听不着。   谁料只听檐下一阵跑步声响,那岑昀忽而美滋滋地跑来把他俩一块儿抱住了,嘿嘿笑道:“冬天抱在一块儿最暖和了!”   “……”   啧。   这不懂看人眼色的、碍事的、没情调的臭小子。   ***   大概是连续完成两场阴梦的缘故,现即时间已从19年的上半年跨至了2020年的年末。   俩人才在废品铺子里舒舒服服地度过了五日,距离2021年却已没剩几天了。   暴雪一连下了数日,戚檐睁眼时,外头天依旧阴着。天老爷的嘴没关紧,活像被磨烂的破棉被一般往外漏白絮。被窝里暖是暖,但因着缺了个人,戚檐的觉便也就醒了。   哑声喊了几嘴文侪,他没有听到回答,足尖于是点在了冰凉的地面上。   等他慢腾腾洗漱罢,端着杯刚泡好的热茶穿过庭中纷扬白雪走进客厅时候,岑昀已经愁眉苦脸地把脑袋埋在柜台的书堆里了。   那小子唉声叹气,显然是没瞅见他。   狐狸眼一斜,瞅见指针停在六点三刻。   “小昀,你文哥呢?”戚檐啜了一口茶,目光转向了岑昀正写着的那本化学习题,他笑起来,“唉这本题我高三也刷过,你怎么现在就开始写了……啊……你高三了?”   阴梦与现实的显著时间差让戚檐觉得有些恍惚与混乱,初见岑昀时那小子才高一,不过做了两场合计时长不至两月的委托,他就成高三生了。   岑昀将圆脑袋使劲一点:“快两年了,我可真真是想死哥你们俩了!”   然而岑昀还没来得及回答文侪哪儿去了,便见文侪颈子上挂着浴巾从后院跨进屋中。他上身仅套了条米白的毛衣,短卷发还在往下滴水,瞅见戚檐的那一刻不自觉地压下了眉头。   戚檐倒是乐开了花,毫不犹豫抛了岑昀便窜到文侪身边。他推着文侪到沙发处坐下,自然地扯过他肩上挂着的浴巾便开始帮他擦头发。   “怎么大清早洗澡?这会儿温度这么低,着凉怎么办?”   “又不是洗的冷水澡……早上起来身子乏,缓一缓。”   戚檐的手指一向不安分,时不时要趁机去摸文侪的耳朵。   他若是毫无分寸地一直揉文侪的耳朵,指不定要挨文侪几拳,偏偏他尤其会看眼色,每当察觉文侪要开口骂他了,便又悄然收回手指,待文侪眉心舒开了才又寻机摸上去。   “看那小子为化学愁的,你怎不给他辅导辅导?”文侪朝岑昀努嘴。   “我?大哥成绩比我好得多,我岂敢班门弄斧?”戚檐笑着俯首,嗅了嗅文侪颈侧香,“好香。”   “好好擦,甭给我扯些有的没的。”文侪把他挥开,又说,“你没问过他?岑昀选科组合不是和你一样吗?都是化、生、史来着,我和他两门课不一样,没耽误他都算不错了。”   “你果然从高中开始就很在意我吧?连我的选科都记得这么清楚。”戚檐一把搂住文侪的脖子,笑得眼睛都弯了,“哥,你暗恋我吗?”   “胡说什么?!”   “好、好,是我暗恋你。”戚檐歪头给文侪送去个分外灿烂的笑脸,“哥我爱你,和我交往吧?”   “你特么的乱说话能不能看点场合?准考生还在呢!!”文侪抬手捂住戚檐不肯停的嘴,又急急看向岑昀,却见那小子恰怔怔地盯着他俩。   “我靠……”   “没关系的……”戚檐的声音被堵着,有些含糊,言罢便撅嘴吻在文侪的手掌心。   “文哥,不用管我!我喜欢看两个哥哥相亲相爱。”那天真的岑昀没丁点烦恼似的傻笑着,“爱情总是这样的,刚开始的时候总难免会有些曲折,但有情人终成眷属嘛!再说了,文哥不是救……救救……”   岑昀忽然意识到自个儿说错了话,赶忙把话当枣囫囵吞了回去,还差些把自己给噎住。   “相个鬼的爱……说的都是什么屁话?”文侪没意识到岑昀切断了话,只奋力挣开糯米糕一般黏在他背上的戚檐,“靠!你再敢趴我背上嗅,我打不死你!”   “哥才舍不得打死我。”戚檐瞧了眼文侪蓬松的卷毛,像是很满意自己搓发手艺似的笑起来,他转而伸手握住文侪的手,“小弟来帮您看看手相……呃啊……”   戚檐手臂结结实实挨了文侪一下,转而抱住膝盖在沙发上缩成团。只是他块头本就大,即便是蜷起来,看起来也没丁点儿可怜样,倒是叫文侪觉得他又在扮什么鬼东西来挑衅自己。   “说起来,哥哥们是18届毕业生吧?”岑昀兴致冲冲地看他俩打闹。   都这样,高三备考生正处于看什么都比手中作业有意思的时候。   “嗯,研究生还没能读完,便下阴曹打工来了。”戚檐漫不经心应一嘴,却见文侪又炸毛似的盯着他瞧,于是又找话问岑昀,“咋了?”   “昨天周六早上补课,有俩位18届的学长来学校做宣讲来着。”岑昀说得起劲,搁下了手中笔,“就是可惜选科和我不一样,一个全文一个全理。”   文侪闻言看过去:“哦?叫什么名字。”   “嗯……我单记得名字短点那个学长叫‘段礼’,名字长点那个学长好像姓‘沈’,还带了个‘云’字,名字取得很文雅,但我没太记住,毕竟我偏理嘛……”   “沈云砚?”戚檐觉着文侪好似有些发怔,于是起身搂住他摇了摇,低声问了句,“怎么了?”   “唉没错!就是叫这个名字!”岑昀撅了撅嘴,“那俩学长单看谈吐气质就是人中龙凤,哪像我灰头土脸地缩在这作业山里头,看不到明天……我毕业后也能像他们那样帅就好了!”   “帅?也就一般般吧。”戚檐指了指自己,“你戚哥比他俩帅得多,你怎不夸我?”   那姓段的和姓沈的俩人他是熟到不能更熟了,损人的话自然张口就来。   段礼和沈云砚当年都是戚檐他们三班的,最开始他的朋友圈没有扩大交融时,戚檐的高中损友圈包括他在内一共也只有四个人而已,一个他,一个段礼,还有沈云砚和其男友。   嗯,在他身边,头个宣布出柜的是沈云砚和他男友。   沈云砚和他男友高中是互相暗恋,高考结束把话说开后没多久就在一起了,段礼那小子迟钝,听到他俩在一起的消息时,活像是平白挨了几棒子。   戚檐这极会看人眼色的倒是一早便看出来了,明里暗里逗了好些回,看他俩反应只觉好玩。   可是,实话说,他如今是极羡慕的。   那俩小子互相暗恋,他和文侪怎么不行?   那俩小子从挚友转为情侣如此自然又不费功夫,他和文侪怎么不行?   那俩小子一谈就是六年不间断,他若是和文侪谈了,也当然能谈一辈子。   如此想着,戚檐回首看向文侪:“哥,我们谈一辈子的恋爱吧。”   “你特么又发什么疯?”文侪拍开他摸在腰间的手,“你有种再骚扰我……”   “没发疯,我认真的。”戚檐把脑袋埋在他肩头深吸了一口气,“你不能喜欢别人,你只喜欢我就好了。”   ***   九点的时候,岑昀叫薛无平关进屋中温习功课,戚文俩则关着灯窝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彩色的光穿透黑暗打在他们脸上,被他二人漂亮的五官切割开来。   他们在看“今年”大热的一部喜剧,那部电影很有意思,二人过去都看了许多遍,也曾多次笑出泪花。可是如今两人都没笑,似乎已不再觉得有趣。   但他们仍在看,或许是觉得观看这些从前看过的东西,能叫他们从中找到一点他们依旧活着的实感。   薛无平给岑昀切了一盘水果送去,这会儿端了另一盘送过来,只还翘着二郎腿在旁边坐下。他看了一会儿觉得眼睛不适,便骂骂咧咧地把客厅灯给开了:“眼睛酸死了!吃水果!怕牙签戳破你们的手,好心帮你们开灯!”   戚檐似笑非笑,说:“谢谢爷。”   薛无平打了个寒颤:“你今儿怎么这么温顺?你又要干啥害爷爷我?!”   那人耸耸肩,装着无辜挨过去:“爷。”   戚檐说着,将黑色的高领毛衣猛然向下一拽,露出自个儿的那条环颈疤。他把狐狸眼眯起来,笑说:“疤痕越来越明显了……这究竟是什么个意思呢?”   文侪幽幽偏头过去,也说:“我肋下的也是——像是很快就要裂开了。”   薛无平推开戚檐,淡定地拿牙签戳了块苹果吃,说:“能有什么意思?”   苹果很脆,在他嘴里咔擦咔擦响。   薛无平原先还装着无事发生,见那两人恶狼似的死死盯着他,无可奈何叹了一口气才终于说:“知道这事儿后,除了焦虑又有啥用处呢?”   “没办法,”戚檐笑着说,“我好奇心重得要死,不搞明白我今晚睡不着觉。”   薛无平把牙签放下,说:“总追着问!真烦人!——能是啥呢?死呗!”   “那疤会越来越深的,你们要是再不快点完成更多委托,等到现实世界再次回到你们重逢的那个时间点,你们的伤口就会裂如车祸那日,然后你俩就会彻底死掉!——明白了么?真是……有啥好问!”   薛一百不知何时过来的,这会儿缩在文侪的裤腿边,时不时嗷呜叫一声。   文侪听了薛无平那一席话,也没什么反应,只屈身摸猫儿,笑一声:“真乖。”   戚檐倒是皱了眉,问:“在那之前至少还要完成几个委托才能避免死亡?”   薛无平想也不想,说:“至少还有……哎呦,我不知道!”   估摸着是怕那俩抓他,薛无平又把腿收了飘起来,脑袋直往天花板上顶。   “下来吧,不抓你!”戚檐说着,只戳了块苹果喂文侪,那人忙着和薛一百玩,想也没想便张了嘴。   或许是担心戚檐还要用那签子,文侪张嘴咬了那块苹果的前端,小心地半含着把它从牙签上拔出来。   他的皮肤细腻白皙,眉睫泛褐,薄唇这会儿也因沾了苹果汁水而流起光来。   戚檐默默瞧着。   真漂亮。   是他的,必须是。   他想着,不由得失笑,片刻又扎了块苹果给文侪喂去。   后来因为给文侪喂食太有意思,一个疏忽没注意到文侪还没嚼完,给那人塞得两腮鼓起,险些嚼不动,于是又给文侪骂了。   那飘着的鬼见那二人没甚反应,安心地伸脚降落,蹲去了薛一百侧旁。   ***   淩晨五点,正是准考生岑昀像狗一样早起收拾,准备去学校奋斗的大好时间。   他在手心接了一捧水泼在惺忪的两只睡眼上,原是想刺激精神,没曾想却被不留情面钻入衣领的凉水冻得抖了一抖又一抖。   清晨的四合小院里安静得叫人寂寞,抬首是又黑又冷的天,低头是被雪铺满的、白花花的地。岑昀回首瞧了眼文侪和戚檐那屋,却禁不住笑了笑。   热热闹闹的,一点儿也不寂寞。   冰凉的空气被他深深吸入肺中,他做好心理建设便利索拎了书包往外走。   大门被吱呀呀往外一推,一张被冻得发紫的脸却猛然贴着门探了进来,将岑昀给吓得一激灵。   “您、您是?”岑昀往后退一步,盯住了那一身粗布道袍的老头。   老头将山羊须一捋,鼻子里嗤嗤几声,发白的唇剧烈一颤,吐出句铿锵有力的话来:“我是来找掌柜的下委托的!”   “您冷不冷,怎么刚刚单站外头却不敲门?要不您先到屋里去坐着等?”岑昀默默将单肩挂着的书包给背正来。   “爷爷我、我我不冷!”老头扼住颤抖,摆出副傲慢模样。   “要不您还是进去坐着,我看薛哥应该还没醒……”   “谁说我没醒?”一派素白的地里忽然走出个雪人,那雪人将身上雪抖下去,露出薛无平的眉目,“说吧,那九郎叫什么?”   “哎呦!掌柜的是不知道,那小子年纪轻轻就凶成那鬼样,闹得我是吊胆提心,夜不成眠!我……”   “问你九郎名姓,甭给我胡诌八扯。”薛无平打断他的话。   “吴琛!”   【委托陆·万事如意捞尸渔村】 第150章   “你别看,不能看!”   “那捞尸的昨儿捞出了自个儿的尸身,疯了!”   ***   渭止西南角有个小渔村,名叫“万意村”。   那小村背山临海,地偏僻,村困着人,人也困着村。因着里头村民思想保守,不乐意发展,好些年来,外头都没有自甘进村的人儿。   这渔村地处一条大河入海处,上游的玩意甭管是活的还是死的,都要经过渔村才能入海。   人道是死不得其所,便要变作孤魂野鬼吃人,故而这村子里的大半男人都练了份好手艺——   捞尸。   他们捞河里的,也捞被卷进海里的,一捞就是百年。   1994年,村长的宝贝孙子跳海死了,风浪将他的尸体推到岸上。   村里人都哭,说是孩子懂事,不麻烦大人捞,自个儿爬了回来哩!   ***   ————[ !!!委托失败!!!]————   ————[ !!!委托失败!!!]————   ————[ !!!委托失败!!!]————   【本次委托累计失败次数:3】   【解四谜:未完成】   【查清宿怨:未完成】   【还原死况:已完成】   【重生时间:未存盘·阴梦首日】   ————[存盘点加载中……]————   ***   翻涌的海浪自身体的一切缝隙间涌入,被咸苦的海水胀满的躯体逐渐胀大,进而臃肿不堪。当皮肉再不能承受那般压力时,皮肉破裂开,从体内溢出的血水将海染红了一小块。   “砰砰——”   有人在敲窗。   “轰——”   惊雷炸响,戚檐猛然打挺起身,头晕目眩间,他发觉浑身一片潮热,冷汗已然浸湿了他的上衣。他偏头,透过被刮花的窗玻璃还能模模糊糊瞧见窗子外割裂黑幕的几道闪电。   “靠……什么鬼东西……”   戚檐瘫坐在地,背抵着坑坑洼洼的土墙,在不算太长的缓冲时间中,他的脑中被硬生生灌入了几个荒唐的事实。   其一,他们已经失败【三轮】了,但他没有丁点有关前三轮的记忆。   其二,眼下是新一轮阴梦的【第四日】,而他同样失去了关于前三天的记忆。   他张口还要再骂,头却像被什么东西隔空狠狠抡了一拳,登时眼冒金星。而后,他缓慢地意识到了,自己身处此地的理由——   眼下是1987年6月,他名叫“戚檐”,是受人委托来此地查一桩杀人案的私家侦探。这里是一个名为“万意村”的小渔村,也恰恰好是“戚檐”的故乡。   有意思的是,比起说是来查案的,更该说他收到的是一封杀人预告,因此目前他所掌握的线索仅仅有:①第七日村里有人会被谋杀;②死者与杀人犯皆未知;③嫌犯与死者名单为:村长儿子、村长儿媳、姚姨、邵笔头、湛三爷、汪婆子、文侪、阿九、二麻子。   屋外电闪雷鸣却没下雨,闷雷震得破屋左右摇晃。   戚檐笑了笑,说不上来话,可他此刻岂止是无语——他是头一回碰见这般恶心的开场,适才那溺海的窒息感将他从头到脚淹没了,到现在还没能缓过来。   他的目光在手里那张名单上凝滞不动,更确切而言是黏在了“文侪”两个字上。丧失记忆的感觉并不好受,脑袋里空空如也,连好似挤满他头颅的海水都倒不出来。   他正忙着在心底和和气气地问候九郎吴琛的祖宗,忽然有一念闯入了戚檐纷杂混乱的脑海——他的双胞胎弟弟如今恰停在他对面的那扇门后,他需要立刻过去将门打开。   依照阴梦的惯例,指不定那门后站着个长着他脸的干尸……   戚檐环视四周,确认了文侪不在才起身去开门,毕竟那般惊悚场面可不能给文侪瞅了去。   朽烂的木门被戚檐冷不丁往外一拽,一个漂亮的小卷毛便露出来了。戚檐倚门笑着瞧,那小卷毛也睁着大眼睛站在阶下仰着脑袋瞅他。   真是又乖又可爱。   小卷毛无端弯了眼睛笑起来,薄唇一张,他说——   “靠!给老子滚开,别搁这儿堵门!”   文侪将戚檐往屋内一推,长腿一迈便跨上阶去。   眼见文侪的气焰显然很快就要烧到了他脑袋顶上了,戚檐于是恭恭敬敬地弯腰朝屋内伸手:“大哥辛苦了,大哥快请进。”   文侪盯着戚檐那做作姿态看了会儿,却没作出什么评价,只是问:“关于前几局的事,你也都忘了吧?”   “好巧。”   戚檐抿着唇笑,端出副温文尔雅的姿态来——他仔细思考过,文侪这般笃志好学之人,多半更容易爱上待人接物自带凉薄的高冷男人,所以他打算从现在开始惜字如金。   “你的任务应该也是查杀人案吧?”文侪见戚檐敛去笑,板着脸,一副故弄玄虚模样,拳头不自禁硬了硬。   “嗯。”   “……你的身份是九郎吴琛,我是你的双胞胎弟弟,没错吧?”   “当然。”   “靠,你又在玩什么鬼把戏?!”文侪伸手拧了戚檐的耳朵,那之后戚檐才终于老实了些。   “我只是希望你能爱我,我有什么错……哥,呃麻烦您轻点儿,疼呃呃……”   戚檐其实并不算太痛,但卖惨还是得卖下去,他瞧着文侪的脸色,猝然趁文侪拧他耳朵的工夫,伸手搂了文侪的腰,扑到了文侪怀中去。   “哥,你下辈子想不想做一只猫啊?就像薛一百那样每天都快快活活的?咱们不然说好了,来世你做猫,我做猫薄荷,我逗你,你就来扑我?”   “谁和你特么的说好了?!”文侪暴起,戚檐的大腿随即遭殃,“你特么的别闹了!现在什么鬼情况还不知道呢……你身后那是啥?”   “身后?”戚檐松开文侪的手,回过头去,果然看见了地板上立着一台机器,他走过去看清了那是一台老式放映机。   “唰——”   白色幕布应声垂落,又听喀嚓喀嚓几声响,有些模糊的彩色画面随即出现在幕布之上。   戚檐拧眉瞧着画面上满身血的自己,默默无言,反倒是文侪看得愣了。二人还来不及说些什么,幕布上的人儿已张了嘴。   【哈哈失败了呢,瞧这满身血的鬼样,啥都不让说,那就给个忠告吧——千万不要相信任何人,也别挂念死人,专注于活人就好……我俩呢,有几步不当心走错了,你们当心点儿。】   镜头里的戚檐扬起嘴角笑,在镜头即将关闭的刹那,那人还喊了声——   【文侪我爱你。】   白幕布又唰地收了回去,一张薄纸轻飘飘落了地。文侪走过去将那东西拿起来,看清那是一张署名“文侪”的线索纸。   “哦还有这规则来着……”戚檐一拍脑袋,吴琛的阴梦规则又缓缓挤入脑海,“说是,每局前三日的咱俩能给现在的我们提供四条线索,其中包含了两条真线索,两条假线索。”   他低头看去,只见纸上按顺序排列着——   ①与父亲无关   ②与母亲无关   ③当事人包含邵笔头   ④当事人包含二麻子   “当事人啊……那就不能判断究竟是杀人凶手还是受害者了。”戚檐嘀嘀咕咕。   文侪和戚檐瞧得入了迷,回过神来时,窗子已被人拿钉子和木板封上了。然而叫他们不寒而栗的是,这窗子是从里头封上的。   二人无法得知外头景象,再加上那些复杂的鬼机制,文侪免不得有些发怵,只还坚持着效率至上的原则,速速扭开了木门的球状把手。   咔擦。   门锁开了,被他吱呀一推,便抖动着向外展开。   门开不开都没差别,外头是白天,但天是灰的,灰调子恰巧把握在能叫人辨出此刻是早晨的程度。海风很潮,只是似乎吹得有些慢,像是叫空气中的什么稠物绊住了脚。   那风的味道重,估摸着叫滩上那些个死鱼死虾给浸透了。也不知是因为近海,还是因着先前可能下过场雨,地上泥土显现出不同寻常的湿。   戚檐侧身钻出去,笑说:“大哥靠后,小弟给您护驾!”   “闪边上去!”文侪说着将他撞开,方要朝前迈出一步,一旁的树丛中忽而窜出个蓬头垢面的莽汉。   文侪给那人吓了一跳,一后退便被戚檐抱进了怀里。   戚檐美滋滋地蹭上文侪的背,只是那露了凶光的眼睛却紧盯住了那满身污泥的汉子。   那邋遢打扮的男人,搔着自个儿蓬起来的乱发,笑道:“檐哥儿、侪哥儿,不过出去几年就把俺忘啦?俺是二麻子啊!小时候咱们不常一块儿闹天闹地的么!”   见那戚檐和文侪还有些愣愣磕磕的,那二麻子啧了一声又说:“贵人忘性大啊!咱们从前书都是一块儿念的呢!”   戚檐原先鼻尖抵着文侪脑袋闻闻嗅嗅,这会儿将头偏了偏,笑道:“哎呦,怎么会忘了你呢?今儿我俩回来探案,想拉村里人出来说说话呢……”   听他说要探案,那二麻子面上却没半点惊,还不待戚檐说完,便说:“先去找那个住烂庙边上的邵笔头!他当年教书的时候品行就忒坏,当年他在黑板上写字儿,写什么‘衣冠禽兽’。他娘的,那说的可不就是他!”   “他干啥好事了?你这么骂他?”   二麻子打了个喷嚏,只随性地抓了袖子擤鼻涕:“他呀,仗着自个儿生了张小白脸儿,四处勾引村里的婶呀姨的,搞坏人家家庭!”   “奸|夫吗?”戚檐咂摸,“莫不是咱村里男人目不识丁,为人太粗鲁?”   “哎呦!啥奸|夫呢!就邵笔头那细身板,谁能瞧得上他?!”二麻子很不满似的将上衣下摆掀起来团在掌心,两只手一齐用力,衣上水便哗啦啦往下洒。   文侪将他打量一遭,问:“刚淋雨了?”   “啊、侪哥儿你糊涂哩,我多喜欢打伞的,咋会淋雨?”二麻子笑答。   “那你怎么搞的这一身?”文侪轻抬下巴,示意他身上湿衣裳。   “嗳!侪哥儿!你糊涂啦?!近来可是清明时节!”   “清明时节和你身上衣裳有啥关系?”文侪一时摸不着头脑。   “清明时节啊!”二麻子很着急似的把脚一跺,旋即说,“清明时节跳河,来世幸福哩!人们都拣的这个时间跳河!”   “除了那邵笔头,今儿咱村里男丁都定要跑入海口捞尸去——!” 第151章   清明时节。   捞尸。   文侪想了一想,记起此乃该阴梦的大背景,便讪讪笑了笑,说:“嗳……辛苦了啊!你看看我俩,前些年净往外跑,都把咱们这村子的看家本领丢了。我们要是下河下海,铁定给龙王吞了!”   二麻子见怪不怪,只很体贴地说:“小事儿,大家都等你俩念完书,回来带大家夥挣大钱呢!”   “哦、对!”文侪装愣子,这会儿猛然把脑袋一拍,问,“那个小白脸家怎么走?”   二麻子会心一笑:“往左,碰到一个岔口,走那条窄路,约莫十分钟就到了。”   “多谢多谢!”文侪笑着同他挥手,“我同我哥先去找那狗东西问话哈!”   “唉。”二麻子摆了摆手,“一会儿见啊!”   ***   文侪领着戚檐卯劲直往前冲,那狐狸却是难得的安静,文侪忧心他又整什么幺蛾子,便将他拽至面前,问:“你干亏心事了?怎么如此安分?”   “我以为这叫乖巧。”戚檐笑着摊开手,“新阴梦,新人设。”   文侪见他眼睛都要弯成弦月了,只觉莫名其妙:“你瞎乐啥呢?”   “我们亲爱的叫我‘哥’了。”   “叫哥怎么了?什么狗癖好……”文侪作呕吐状,可又忽然想起戚檐眼下还挂着单恋而不得的可怜牌子,不由将语气放温柔了些,“我平日里叫你大哥还不够多?”   “‘哥’和‘大哥’能一样吗?当然是不一样的。”戚檐笑眯眯地说,“我2月生,你7月生,好歹也算是年上。”   “好像有谁不知道似的……”   文侪懒得理他,向前走,谁料戚檐却忽而探身冒出个脑袋,惊喜道:“你也记着我的生日吗?”   “……薛无平给的那死亡代理人文件上写的。没办法,我过目不忘。”   才怪呢,他俩高中三年作为贫困生,数据都互相传递过多少回了。戚檐的生日他高一便背下来了,只是这会儿无端觉得有些难以启齿,索性掩饰过去。   泥巴路黏鞋,走起来一脚深一脚浅。戚檐不知为何总喜欢跟在他后头走。文侪忧心那人摔,便头也不回地伸出只手。   那人眼力见最是好,他的手才伸出去,那人一霎便将手搭了上来。   二人经过岔路口,随即依二麻子所言钻入了那杂草丛生的小道。他俩脚程快,不过五分钟就见到了一间小庙,以及其侧旁一座借了一堵庙墙的茅草屋。   草屋的门是拿切割不匀的一块床板凑合的,文侪咳了声,便抬手去叩。敲了没两下,里头便有一人喊了声“来了”。   那男人将小栓头拉开,露出一张惨白的秀气脸。他眼睛半睁不闭,嘴里叼着一只笔,正困惑地将他们打量。   文侪给那怼到面前的白脸儿惊得往后仰了仰,心想,脸比死人白,难怪给二麻子说是‘小白脸’。   他很快挂上笑,将腰屈了屈,说:“老师,好久不见啊,我和哥今儿回乡,想着来看看您。”   邵笔头的黑眼珠在他二人之间快速转了转,片晌从门缝边让开,将木板门往外推开些许:“你俩进来吧。”   屋子外头脏污,里头更是。地上没铺地砖,较外头不过是多了四面墙和一个茅草顶。估摸着是因为这块地儿地势低了些,雨水全都滑去了床底那块地。   “您这屋子多少有些简陋了。”戚檐仰头瞧着。   “我自己搭的。”邵笔头面色阴沉,领他二人进来后便窝在床头抽菸,盯着他俩像是在防贼一般。   戚檐给他竖了个大拇指,说:“您厉害啊!”   “得亏有您教我俩,我们才能到外地上大学。”文侪赔笑说着客套话,“也不知您近来日子过的如何?”   那人蓦地一顿,不知怎么给烟呛了,直咳得像是要震裂嗓子般:“非礼勿听!你、你俩是不是在外头听了些什么?!”   邵笔头的身子发起抖来,他穿了条不大合身的花长裤,盘起腿时常会露出脚踝,这会儿一抖,长裤一掀,便露出了腿脚相接处大片的肌肤。   戚檐含着笑,不动声色地斜眼看过去,只见上头满布青青紫紫的瘀痕,显然是挨了不少揍。   另一边。文侪伸手摸了摸邵笔头桌上的瓶瓶罐罐,见屋主没甚反应,只放心地摆弄起来。   然而桌面上仅有笔墨纸砚以及书本,并无其他什么稀罕玩意。他正打算去别处瞧一瞧,桌上摆的一罐墨水却又引去了他的注意力。   那墨水的颜色似乎有点怪,文侪于是拿起那小罐,晃了晃。   ——红的。   邵笔头似乎瞧见了,淡淡道:“那是我批作业用的。”   文侪不傻,当然清楚他一个老师拿着一罐红墨要做啥。可是他这么一答,可不就叫人觉着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   戚檐将文侪往自个儿身后推了一推,拿身子把他遮了,才笑道:“老师,您知道适才我撞见那二麻子,他说了啥吗?”   邵笔头把眼睁大了些,十指不自觉地扯住了破被单。他瞪着眼:“那小子说了什么?!”   “说您胡乱去骚扰……”   “狗屁——!”邵笔头忽而发起狂来,他跳下床去,赤足将落地的菸头踩灭,龇牙咧嘴地吼起来,“你、你们,给我滚!滚出去!!!”   文侪默默将那红墨归位,只还轻声同戚檐说:“嗅了,里头装的是血。”   ***   俩人甫一走出屋门,便见不远处那二麻子兴冲冲地往这头跑来了。才分别没多久,他这会儿浑身却又湿透了,水哗啦啦直往下流。   他俩脑子都用不着转,便知那二麻子一定又是去海里泡了一遭回来。   二麻子显然并不如何在意那邵笔头的事,故没多嘴问那人为何嘶吼个没完,只笑说要带他俩去瞧点有意思的。戚文俩人赶时间要去查案,可眼瞧着那二麻子一副故弄玄虚模样,便没能拒绝。   这渔村的房子经年被咸湿的海风刮打,一色往东北方向偏斜,叫文侪总能想起城中村里的一棵歪脖子老树。来去的渔民像攀树的蚂蚁一般慢腾腾往上走,在七拐八绕的石阶上留下长长的水痕。   土生土长的二麻子猴似的灵活踩着那些又窄又斜的阶往下,文侪紧跟他的脚步,却见那人忽然驻足望向那片浑浊的海以及石滩上像是一小片黑羽似的随风晃的影子。   文侪停在平台上,略微眯起眼,看清了是一群穿着黑汗衫的男人。   “大家夥‘探宝’回来喽!”二麻子笑起来。他身子板瘦,两腮却还是饱满的,一时间脸肉被笑意带着向上推至眼底。   “探什么宝?”戚檐有自己的步调,没跟着俩人疾走,这会儿才在平台上停下步子。他紧盯着那群打赤膊的男人拖在海滩上的黑袋子,又问,“那些布袋里头装的什么?瞧着还挺沉。”   “哎呦,就今早同你们说的那个呗!死人的空壳子!”二麻子搔了搔脑袋,又忽而露出个耐人寻味的笑,“哥俩的爹也回来了,还不快回家去候着!”   “爹?我俩这大老远归乡的,觉都没得睡,东奔西跑的,干啥上赶着回家去伺候老子?”戚檐嗤笑一声,“案子还没查完呢!”   二麻子手里原抓着根海草,听了那话就扔到了戚檐身上去,笑骂道:“檐哥儿还真敢说!村长的儿子可不就是下任村长?纵使那人是你爹‘吴大’,你也还是得拿他当祖宗似的供着!这话你同麻子我说没事,可千万甭往外胡诌,叫人听了去……”   “听了去又如何?”戚檐弯着眼将挂在肩上的海草扯下来,拎了海草的一端便去逗文侪。   文侪不禁逗,冷不丁就赏了他后背一掌。   二麻子还在笑,一对乌黑的瞳子像极了那片黑茫茫的海:“自然得把你们当扫把星,轰出去!”   级别崇拜,不讲情理。   文侪先给这渔村的村民盖下第一个印象章。   “嘿!印堂发乌,必有血光!”   哑嗓里挤出来的怪调子蓦地刺入文侪耳中,扭头时一龟背老头已经挨着他站定了,   戚檐伸了一只手将文侪往怀中拉,面上却是笑嘻嘻的:“大爷,您刚刚说谁印堂发黑?这话可不兴乱说啊。”   “你们仨!怎还偏偏凑在了一块儿?快快分了去,当心眉心黑气相聚,叫你仨短命呐!”   二麻子闻言登时面色就变了,一双本就无神的眼睛更是空洞起来。他支支吾吾乱说了不知道什么话,也没同俩人告别便惨白着脸跑了。   见状,戚檐在心底直咂舌——迷信的人多是这般,全然听不得旁人说他命相坏,抽到个“大凶”便好似天塌了,恨不能把钱都塞进神棍手里去逆天改命。   戚檐原还想顺着那老头的话问问要怎么改命,没成想身侧忽然传来一声闷沉的话音。   “老爷子,您适才可是说我家俩儿子命不好?”   一个手里搭着湿汗衫的光膀子男人踩着石阶上来了,瞧来应是半百年纪。他的眼神很是冷淡,先是落在戚檐身上,而后嫌恶地挪到了文侪身上,最后停在老头身上时反而温和了好些。   那老头口中话忽然磕磕巴巴起来,矮下脑袋后连一瞥都不敢送过去,但胜在还有实话实说的胆量。   “是、是……”   文侪的目光在那俩陌生男人身上游走。   从二麻子刚刚的话中不难听出,他和戚檐的爹是村长儿子,那么被写在调查名单上的村长儿子与村长儿媳指的便是他俩的爸妈。   眼下,面前这人既喊他们作儿子,那便是如假包换的“爹”。   “爸……儿子有事要同您讲。”戚檐拿先前面对所有不熟的人的客套标准笑对着吴琛他爸。   可那吴大仅仅如同上蒸笼的癞蛤蟆似的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便迈开腿往家的方向去了。   “看儿子和看垃圾似的。”戚檐的目光冷下来,奈何骂归骂,眼下他们是替人卖命,身不由己,于是抓了文侪的手便跟在那爹身后走。   他俩始终同吴大隔了两三步远,可海风从前头吹过来,男人身上的腥味还是一股股地往他们身上打。文侪皱了皱鼻子,一时不知该说是鱼腥味重还是血腥味重。   他忽然觉着这路太长,时间可不能白白给浪费了,于是向前迈了几大步,站至了吴大身侧去。   文侪问:“爸,咱家有没有同什么人结仇呀?”   那吴大一双扁宽眼朝旁一斜,却是盯着文侪的脸看了好一会儿,才端着架子答:“我看谁敢!”   好狂妄。   文侪又问:“咱妈呢?”   听了那话,吴大的脸忽而抖了几抖,他用前牙咬住唇上死皮,好似在想什么极费劲的事。   “谁管那娘们的破事?!”   “再多嘴,老子今晚非打断你俩的腿不可!!” 第152章   不管就不管呗,用得着这般上火?   又是个搞独裁的家暴爹。   前头文侪陪着笑,后头的戚檐也跟着笑起来。   潮湿的海风紧紧包裹仨人,将入夜的凉意生生渗进骨髓之中。文侪不自禁打了个哆嗦,戚檐见状递过去只手要帮他暖暖,却被那人瞪眼拒绝了。   一路上弯弯绕绕,那吴大始终拧眉板着一张干瘪脸,不像是要回家,倒像是要去送葬似的。他不让人问话,俩当儿子的也自然不能同他们老子来硬的,便只能垂涎的黄鼠狼一般巴巴跟在他屁股后。   戚檐眸底悬着一丝戾气,他是最恨朝家里人挥拳头的畜生,却也不至于失了理性,只还在心底默默整理着与吴大这人相关的信息。   作为村长的儿子,吴大自然同村里人多多少少有些接触,只是眼下还没有确定吴大同旁人相处时的状态,也不好下定论。但倘若他始终以这副盛气淩人的模样视人,只怕最后他不论是杀人犯还是受害者都不算奇怪。   安静了一路,走近一间墙面掺了贝壳的屋子时,吴大却无端开始咳嗽,文侪见状赶忙凑过去帮他顺背,他手上动作一刻没停,还关心道:“爸,您没事吧?”   那吴大丝毫不领情,将文侪的手猛地甩了去,开口就是数落:“谁准你碰了?还不嫌晦气!当真是什么人生出什么东西!”   “是呀是呀,村里人都夸咱俩像您!”戚檐挤去文侪身前,笑眯眯地低头看吴大,见那人神情不好看,又补一句,“没有您,哪儿来的我们俩?”   听了那话,吴大登时便叫愠意涨红了脸,长满老茧的指头冲着戚檐怒指数下。他的喉头剧烈滚动,一声吼便要出来了,没成想,近旁那间屋子的门忽然朝外一开,露出一妇人略带疲态的脸。   看到她的第一眼,戚檐便知道,女人没有名字,村里小孩都管他叫“翠妈”,而她便是他俩的母亲了。   “怎么都站在屋前?好容易回来一趟,有什么话进屋再说吧,日头落了,当心着凉。”翠妈披着条轻飘飘的薄外套,四肢瘦得能瞧见骨头。   她瞅了吴大一眼,便耷拉下脑袋,默默从门边牵了俩人各一只手。   吴大也不瞧他仨,单冷哼一声,活像有人欠了他大几百万似的狠踹开屋门,这才往内走。   “别管你爸,他就那臭脾气……”翠妈的眼睛低下去,好似有些心虚,说话时甚至不敢看儿子的眼睛,“你俩也真是,妈知道你们有事忙,可怎么都回村了还不乐意回家住?听妈的,别住那边了,回来住!今晚就甭去收拾了,家里东西都齐全,明早再去拿。”   “这不是担心爸看咱俩不顺眼,要同咱们怄气嘛!”戚檐忽然将话音压低了,玩起了早不知玩过几回的把戏,“爸他还动手吗?”   翠妈闻言果然噎住了,她掩紧身上外套,答非所问道:“咱们快进屋吧,有啥事咱们入屋聊。”   进屋后已经看不见吴大了,她径直领着俩人在长条木椅上坐下,一副心事重重模样。文侪问了一嘴后,她才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给俩人递去一张几乎被揉烂的纸。   “帮妈瞧瞧这上头写的啥,妈眼睛不好,那字写得草了便咋都看不明白……”   一张字条而已,怎会这般心惊胆颤的模样,文侪想着接过去,这才明白。   泛黄的纸上用红墨写了赤色的大字,换谁瞧来都得心悸。他的目光将内容迅速扫了,那玩意表里如一,外观瞧着就像威胁信、警告信一类的东西,内容也直白易懂——   【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   【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   【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嗐……恶作剧!您千万别多想,上头写的尽是些小孩耍无赖的废话!”文侪把信团成团儿握在掌心,“爸看过了么?”   翠妈摇摇头。   “您在哪儿找到的?”文侪又问。   “嗳……妈想想……好像是在村里那口老井边上。”   翠妈的语气一点儿也不坚定,但这话却叫文侪有些沮丧——若是在家中发现的,那么就可以将受害者的范围缩小了,可这偏偏出现在人人皆可接触的公共场所。   夜愈来愈深,外头亮起了要炸海一般的雷鸣。不多时,暴雨就开始下了。   吴大始终窝在主卧里没有出来,翠妈只说那男人在忙着帮村长办事,抽不出空儿。他俩当然不在乎,也没想着进去讨骂,只有一搭没一搭地套翠妈的话,譬如家里有没有同人结仇啊,或者村里头有哪些人作风不好之类。   可没想到的是,比起吴大的沉默,翠妈的回答也是毫无线索。   那妇人说,村里人都是好人,大家夥和和气气,日子过得都很美,哪儿有那么多对头冤家?   她说罢还叹气,说你俩不能总觉着村里人不好,大家夥都没啥恶意的。   戚檐不敢苟同,只觉得那妇人是被吴大那畜生给欺压惯了。   见套话不成,戚檐准备再细细问问那吴大什么情况,哪曾料暴雨声中忽然挤进了颇不和谐的梆梆响。直到翠妈站起身往外张望,戚檐才意识到原是有人在打门。   戚檐走至窗边,只见玻璃外人头攒动,五六盏煤油灯照得雨帘发光。他正想伸手去开门,翠妈已经先他一步将门开了:   “咋回事呢?怎么都聚在这儿?”   “哎呦!这该死的雨下得他妈不是时候呀!快去喊吴大哥出来!”一汉子一面抹脸上的雨水,一面说 ,“麻子刚刚从阶上跌下去啦!”   二麻子?   文侪一怔,那小子走起路来飞快,适才不论是多斜多绕的路走起来都像平地似的,怎么突然就摔了?   “嗳、麻子他走路总是太赶!他人如何啦?摔到哪儿了?重不重?”翠妈忧心地蹙起眉,手捂在心口。   “甭提了,要只是摔到,至于这大半夜来叨扰?”那汉子直摇头,“二麻子他……人没啦!”   好像有树被刮倒了,外头劈里啪啦一阵乱响,戚檐原是想摸一摸发愣的文侪,不知怎么心口忽然一阵绞痛,登时用手摁在了心口处——就好若那翠妈一般。   他看向翠妈,翠妈也看向他,妇人的婆娑泪眼晃得他头疼。   震耳欲聋的雷鸣中,他听见翠妈有气无力说了声——“救救我!”   ***   戚檐无端有些恍惚,待清醒过来时,那把自己锁在内屋的吴大已经夺门而出了。熙攘的人群都随他走开,屋门前再没留下一盏煤油灯。   翠妈擦了眼泪,再没多说什么,只叫俩人先回卧室去——她指的自然是俩双胞胎儿子的卧房。这屋子不算大,自然没可能让他俩分房睡。   但这般没什么不好,省得俩人每夜都要想理由偷偷摸摸地聚到一块儿。   戚檐叫文侪扯着进屋,第一眼瞧着的是因发潮起了很重霉点的墙壁。墙上一面贴了几张功夫电影明星的海报,一面贴的是扎了俩冲天辫的笑面年画娃娃。   对门处开了扇小窗,正对着河流的入海口,夜里从窗子里望去,水波本该是凝滞的,被暴雨这么一打却如煮沸了的汤般在锅里翻滚。   屋内没灯,翠妈从外头拿了盏小油灯来,顺带给他们捎来两杯热水解渴。她不是个唠叨人,待谁都很有分寸,就连孩子也不例外,方把水送进来,便阖门出去了。   戚檐躺在那张极窄的木板床上,说:“我家和这差不了多少,我那会儿跑饭馆巷子里待着时,还在想家里盛雨水的桶有没有倒。”   文侪只答:“至少活着啊。在我那儿,你早都……”   他说了半句便不再说了,只将房内能藏东西的几个抽屉一并拉开。   “依我看,九郎近处的线索都不会多,还是快些睡罢。翠妈不是说,村里人都四点起床,要我们也守规矩的么?”   “我再看看就睡。”文侪头也不抬地回答。   戚檐眉一皱,掀被要下床帮忙,文侪只说:“安稳睡你觉去,我自个儿忙得过来!”   然而戚檐虽说又扮着乖躺了回去,却是死撑着不闭眼,直盯着他的背影看。屋外雨大概是歇了,早晨那会儿还灰蒙蒙一片,瞧不着一点日光,到了夜里,月光倒是一股脑全泻下来浇去了文侪身上。   脸、肩、腰。   都漂亮。   戚檐伸手在空气中抓了抓,双眼蒙上白雾前,忽然看到那垂目于桌者,神情泛上了几丝惊恐。   他不过将眼一眨,再睁眼时第五日早晨已然来临。戚檐问文侪昨夜有何收获,文侪单摇摇头,说昨夜没有新线索。   戚檐觉得自个儿做梦了。   ***   山上有钟,淩晨四点有人敲钟喊整村人起早。昨儿他俩问过翠妈,听是每天敲钟是村里的男人轮着敲。又问也包括那邵笔头吗,她说那不包括。   今儿吴大和翠妈他们起得还更早些,文侪揪着戚檐的衣袖把人从房里牵出来时,吴大已去了河海相接处捞尸。   彼时翠妈正在炊房忙碌,说是炊房也不全对,这间屋子根本没那么多墙,竈台就安在黑乎乎的客厅里,翠妈回个头,他俩在干啥都一览无余,叫他们也没法子乱翻。   他俩只能在翠妈的声声催促中,坐去桌前,拿小鱼干、胡萝卜干拌碗白粥,囫囵吃了早饭。   “先去找谁好?”文侪问。   “唔……”戚檐想了想,忽而展开嗓门,冲那忙忙碌碌的翠妈说,“妈,现在有几人在屋子里呢,我俩想去拜访拜访!”   “哎呦!你俩真是……瞎逛有啥好?合该和你爸一块儿下河去的!”翠妈忙着烧柴,摇了摇脑袋,最终还是说,“女人家估摸都在,姚姨家住的近,你们往东走个几十步就到了!”   “成咧!”   戚檐笑着把手在干布上擦了擦,便拉着文侪要走,谁料翠妈又把他们拦下来,急急忙忙从屋子里拿了一篮子窝窝头,说:“她一个人过日子,不容易,你们过去了,千万别刁难人家!”   “唉,您甭担心。”   吴大要取什么器具,这会儿摸着黑墙进来,许是听到了娘仨的谈话,哼一声:“无缘无故找那女人干什么?!就一杀了自个儿男人的毒妇!!”   翠妈没敢反驳,只闷声吹火。   文侪不知怎么面对那男人的火爆脾气,仅一面笑,一面将戚檐往外推,好容易干燥些的鞋子又踏进了泥泞中。   ***   姚姨的屋子比他们家还更小些,胜在干净。   村里人多数没有锁门习惯,只大剌剌地冲外头敞开着,一进门便见墙上挂了副男人的遗像,清楚这便是吴大嘴里的“她男人”了。   二人进屋时,那遮掩里屋的珠帘动了动,旋即出来个浓妆艳抹的女人,那人踩着高跟,走路起来一扭三晃,甫见他们手里提着的篮子,便嗒嗒小跑过去,一点不见外地接了来,说:“你俩小兔崽子,可算知道回家了!”   文侪瞧她冲着篮子笑,便知她高兴的是占了那点便宜,而非真的想见他俩。他正寻思着拿什么话作开场白,那戚檐哈哈一笑,开门见山:“姚姨,听说你杀了你男人啊?”   手里的篮子在脱手的刹那,叫姚姨又颤抖着抱了回去。她回头瞧了那遗像一眼,这才踩着高跟鞋到桌旁坐下,不满道:“你俩说啥胡话呢?!”   真杀了?   戚檐瞧着她反应,乐呵呵地追问:“叔他咋死的?”   姚姨绞着手指说:“下雨,他脚打滑……从山阶上滚下去……就没、没了……”   她说话时眼睛总往遗像上瞟,似乎怕那带着淳朴笑的男人从里头钻出来。   “叔他待您好么?”   姚姨闻言疯狂地点起脑袋,说:“他是村里男人中最好的。”   有范围限定,是相对的。   “打您吗?”文侪问。   “他和村里其他男人不大一样。”姚姨又瞥了那遗像一眼,畏缩模样像是在看那死人脸色。   戚檐又是一笑,问:“他既然那么好,您为何杀他?”   姚姨忙忙摆手:“姨冤枉啊!!”   那人张着红唇,费力地挤眉弄眼,总算憋出来几滴泪,却还没眨动几下就干了。   文侪手痒,真想把那副遗像搬下来,可是见那人如临大敌似的盯紧了他们,只能扯着戚檐往外走。   谁知走到院里时,他回头,却见那姚姨眯着双目,神情颇意味深长。两张厚唇上下碰了几碰,说的是——   “杀就杀了!还要问理由?!” 第153章   “亲爱的——”   文侪的目光忽然被戚檐手中抖动的字条给引了去,他正指著名单其中一行。文侪仔细看去,那名字是“汪婆子”。   这一串名单中也就汪婆子、姚姨、翠妈三位女性,照翠妈的说法,眼下男人都捞尸去了,将汪婆子作为下一个目标再合适不过。   文侪点点头,却见戚檐不知怎么笑得很是高兴。   他追问,戚檐却只笑而不语,过了好一会儿才一面拿自个儿的脑袋蹭他,一面喊:“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   文侪这下懂了,却假装没懂,抛下戚檐便踩着湿漉漉的石路往另一方向去了。   ***   今早出门前,文侪顺口问了翠妈一嘴有关汪婆子的事。彼时翠妈只说汪婆子年纪大了,待事多少有些敏感,还着意叮嘱他俩莫要太刺激她。   翠妈说,那汪婆子原是村里独一的接生婆,近来患了夜盲才没继续干下去。说到这,戚檐打岔说了一嘴,问他们俩也是汪婆子接生的吗?翠妈点了头。   毕竟这是吴琛的阴梦,他们表面上虽说是要查案子,但那也不过一个形式,本质上还是得挖掘出吴琛,也就是戚檐他同“嫌疑人们”之间的关系。   适才采访的姚姨便是个游离于吴琛关系网之外的人物,而汪婆子当下也就勉勉强强攀上个“接生”关系而已。   文侪思索着,怎么这些人会被装进阴梦里呢?   “今儿个怎么总发怔?在想我吗?”戚檐笑了笑。   文侪斜睨戚檐一眼,不知道该从哪里吐槽起,索性就闭嘴不说了。可完全不理会当然是不成的,这么几场委托下来,他早把戚檐的行事风格做了个粗略的发展路径总结。   倘若戚檐开始乱说话了,应对方法()   A、理他——戚檐反应:①得到好处便撒娇卖乖;②受了委屈就挤眉弄眼撒泼打滚。   B、不理——戚檐反应:①像过境蝗虫一般纠缠不休;②赌气不理人[极小概率发生事件]   他当然不会让自己吊死在这两树上,所以他一般靠着万能答案通关——   C、能动手就不动口。   文侪如常向戚檐展示自个儿蜷起的五指与煞气腾腾的硬拳头,没成想戚檐却笑着攥了他的手腕,而后俯首作势要吻他的手背,吓得文侪猛地将手抽了回去。   “我靠,你刚才要干什么?!”   “自然是倒逼大哥多动动脑筋思考应对我的方法呀?可不能回回都挥舞拳头来吓唬我。”戚檐歪头冲他笑,笑容阳光又无害,“心里头这个角落添上点我,那个犄角旮旯里也加点我,总有一天你会一直想着我。”   文侪说:“换个人说这些话吧,对我没用的。”   戚檐嘟囔:“当然不行,我可专一了。”   文侪瞪他:“我管你……”   “叫声哥哥来听?”戚檐已读乱回。   “滚!”文侪严词拒绝。   文侪忽然在一间带小院的屋前停下步子,原先用来瞪戚檐的怒目蓦地温和起来,他隔着歪七扭八的木栅栏勾唇笑说:“婆婆!我和哥来看您嘞!”   “不要哥,叫哥哥。”戚檐开始挑三拣四。   文侪回首冲他比口型——“闭嘴。”   戚檐笑着耸了耸肩:“看不懂。”   正埋头喂鸡的汪婆子好似有些耳背,文侪走过去,又提高音量喊了一声,她才终于斜乜文侪一眼,没好气地“哦”了声,随即将盛剩饭菜的锈铁盆递去文侪手中。   文侪高高兴兴接过去便开始干活,这院里本就没养着几只鸡,散养的野性大,都不怎么怕人,只悠哉游哉大爷似的慢腾腾踱步,其中还有只特别喜欢绕着文侪走。   “唉,那只像我!”戚檐乐开了花,文侪权当没听见。   “没地儿跑了?为啥子来我这老不死的地盘闹?嫌我活得太久,非来折腾我一回不可?”汪婆子在院里一张矮木凳上坐下,说话时眼睛朝地,话却颇不客气。   “您说的这是哪儿的话?多见外啊!”文侪把倒空的铁盆在汪婆子身侧搁下,眉目温柔得叫戚檐嫉妒,“婆婆,我和哥就是见您在这村里待的时间长了,所以想来向您打听些事儿。”   戚檐原先单以一只手撑在木篱笆上,懒洋洋地从旁观察着那汪婆子的神色,见她弯腰掩嘴咳嗽时,眼底好似闪过几分慌乱,于是也走了过去。   他毫不见外地在汪婆子身侧的石阶上坐下,也不等汪婆子开口便长嘴话起家常:“婆婆,您听说昨儿那二麻子摔死的事了么?”   汪婆子闻言面色登时就变了,她开口便是一副要骂人的姿态,话却像是给嗓子眼堵了,半吞半吐含糊不清:“你、你……他、他他……”   “唉,您甭急!我俩这也是怀疑村里有人搞鬼作怪,这才想着来问问您的看法。毕竟您最是了解村里人,比我俩这屁颠颠溜去外头又灰溜溜滚回来的要明白得多!”戚檐盯着汪婆子浑浊的眼珠子,抿唇笑着。   “麻子……那小孩儿就是命不好!年纪轻轻就去见阎王爷了……”   命不好,又是这般迷信的说法。   只是昨日被神叨叨的算命老头说命不好的可不单二麻子,还有他俩呢!   文侪看一眼戚檐,笑着凑去汪婆子那儿,压低声问:“您悄悄告诉我俩,这村中有没有坏坯子呢?我俩保准不同旁人说!”   汪婆子没看向愈挨俞近的文侪,眼神一直往戚檐身上瞟。戚檐垂了垂眼,哈哈笑起来,直白道:“婆婆,您怕阿侪啊?”   “阿侪他是坏人吗?”戚檐将脑袋歪了靠在文侪脖子上。   “呸呸呸!别、别乱说话!”汪婆子急赤白脸,“你、你们仨都是好孩子……二麻子他是雨天脚滑了才没的……”   “那谁最是讨人嫌呢?”   “那教书的白眼狼呗!”汪婆子好似翻了个白眼,语气也变得颇鄙夷起来,“早叫你俩少同他一块,那人贼得很!能教啥子书呢,别去偷都算好的了!可他那鸡贼鬼,偷东西不成还要偷人!我呸!”   “偷谁啊?”戚檐问。   “你俩哪能不知道,当然是你们的……”汪婆子忽然磕磕巴巴找补起来,“不是……呃……”   “妈?”文侪略微眯起眼。   “我不知道!”   文侪在同汪婆子周旋时,戚檐听到身后的屋子里传来些响动,于是插了一嘴问那汪婆子是否自个儿住。   得到了肯定的回覆后,他冲文侪递了个眼神,便开始沿着紧闭门窗的屋墙走,直绕了一圈才终于停在屋后一扇未阖紧的窗前。   他将眼睛怼着那窄缝往里看,眼前却好似被罩了层迷雾,如何也看不清,于是将身子都粘贴了墙去。   一白一红两抹影子正浮在屋子中央,戚檐无端屏住呼吸,用力眨动眼睛,试图将那俩个东西看得更仔细。   然而这一看却叫他蓦然出了一身冷汗。   ——那是俩个穿着丧服的死婴,被从梁木上垂下的粗绳吊着脑袋挂着,双足悬空晃晃荡荡。   由于是婴孩,故而判断不出性别,只知道左边那个头顶戴着顶血红的帽子,右边那个则头戴一灰白帽。   若单单是背影尚且好说,偏偏那俩死婴直勾勾地盯着他这方向瞧。   他们是在看他?   还是他身后的什么东西?   亦或者……在这窗户以下有什么东西?   戚檐咽了口唾沫,低下头去,一只硕大的血红眼睛登时撞上他的目光,那婴孩好似还活着,眼睛骨碌碌地转。   戚檐猛然向后一步,直撞进文侪怀里,他二话不说便拉起文侪的手绕回了前院去同那神情古怪的汪婆子告了别。   ***   离开那诡异的汪婆子家,外头又飘了雨。   那婆子行为举止虽说怪异,却是个热心肠。她扶着墙跑出来给他二人送伞,只是文侪要伸手去接时,她又着急忙慌地撒了手。   捆好的一把红伞掉去地上,泥点子蹦上了二人的牛仔裤腿。   文侪见怪不怪,只蹲身去拾,还不忘笑着说:“谢谢您了啊!”   他言罢快步跟上戚檐的步伐,抖去伞上泥水后才把伞撑开,说:“那汪婆子怎么回事?见了我像是见了鬼似的。”   戚檐叹口气,只颇自然地把手搭上他的肩,感慨道:“这么多年,从同窗到同死,咱们亲爱的还在给我撑伞。”   “把手放下去。”文侪冷漠地说。   “伞小雨大,离得远了,还以为在洗澡。”戚檐说。   这话一出,文侪也不再咕哝,单伸手到他肩膀的另一头摸了摸,摸着他右肩湿了一块便将伞又往那侧偏了偏,说:“好端端地,肩生得那么宽干什么?”   “漂亮啊。”戚檐把手放在下颌底作开花状,“大学勤工俭学,我还去艺术部当了好一阵子的素描模特,大家都夸我脸长得好,身材比例也是数一数二。”   “我又不瞎。”文侪瞪他一眼。   戚檐一愣,那对狭长狐狸眼这会儿叫他睁得很大,玻璃珠子似的发亮:“哇、哥你一直都这么看我的吗?又帅身材又好?——嗳、我都不好意思了!”   且不论他自说自话的本事一流,谁不好意思会把脸往别人眼前凑?   “……”   文侪不打算延长这对话,于是面无表情地领他向山下走,满脑子都是求上帝天帝给他一个撤回键,他要收回前话。   戚檐颇自然地摸了摸文侪的耳朵。   烫的。   于是他笑意更深了,歪着脑袋倚住文侪,像是恨不得自个儿的脑袋就长在文侪肩上。   然而他偏斜着身子,忽而觉得裤兜里有什么东西碍脚,便伸手进去摸了摸,摸出一张委托纸,他笑说:“昨日还没有呢!”   文侪撇撇嘴,催他快些展开看。   【壹、他杀了人,枪却指向我的太阳穴。】   【贰、古人夸奖我,今人臭骂我。】   【仨、我收回破烂的渔网,扯谎说今日同样满载而归。】   【肆、我看见四方格里的蚂蚁分食了蝴蝶的尸骸。】   又是不知所云的矛盾题。   戚檐晃晃脑袋,将委托纸折了收回口袋里。山路石阶短小,本就难踩稳,这会儿下雨,上头泥巴有的黏脚,有的打滑,像是铁了心要他们吃瘪。   戚檐怕文侪摔,直把他搂得更紧,文侪不解,问他干嘛。   戚檐笑说:“我怕摔。”   ***   山脚下好些人提着灯,黄芒硬是拨开了大片浓重的灰蒙雾气。   “嗳、又有热闹凑了。”戚檐将伞往上顶了顶,踮脚向那人群密集处张望。   然而他二人方走近,却先碰了他们那抽泣的翠妈。   “妈,这是咋了?”文侪抬伞给她遮了遮,皱起眉关切地问道。   那女人泣不成声,话说不顺,直到片晌一个肤色黧黑的中年男人走过来,摇头说:“那邵笔头偏要在别人捞尸时跑去河岸晃悠,给水鬼啄破了脑袋!!”   文侪蹙眉,那戚檐却是张扬地打量那男人一眼,问:“您是哪位啊?我俩叫外头的花花世界迷了眼,都不认得大家的脸了!”   中年男人叹声说:“叔是你爸的好兄弟啊!连这都忘了?”   还不待戚檐追问他的名字,翠妈便抹着泪补充说:“你俩真是!还不快些给湛三爷问好!”   “三爷好!”文侪压着戚檐的脑袋,一齐给那男人鞠了个躬。   湛三爷只是笑笑,旋即担忧地看向翠妈:“嫂子,别为那小白脸哭啦!一会儿叫吴哥瞧见,准要发疯呢!!”   翠妈原先已不哭了,叫那湛三爷那么一劝,咬着唇又开始流泪。   湛三爷没法子,只得转向戚檐和文侪,说:“你俩也别愣着了,快些劝劝你们妈!”   姚姨从山上下来,这会儿正把伞夹在胳膊底下。她抓了一把瓜子在掌心嗑,说:“翠姐,你哭得这般伤心,莫不是那些个传闻皆是真的?”   “哎呦,阿姚你甭火上浇油了!”湛三爷拧眉劝着。   “什么传闻呢?”戚檐故作天真地看向姚姨。   姚姨哼笑着吐了嘴里瓜子皮,嬉笑说:“你妈和那邵笔头有一腿!”   那话刺似的扎得戚檐无可自抑地颤抖起来,他正要叫那姚姨住嘴,一阵强光忽而照射过来,紧接着俩村民便抬着个罩着花被子的破担架跑了来。   “让让!都让让——!邵笔头脑袋里的东西都快流出来了!快些送上山去缝!!!”   那二人跑得很急,为了要闲人退避,还有人跟在后头打锣。   翠妈瞧见担架行过,漏了满地的血,哭得更是凄惨,她喊着说:   “啥水鬼!屁的水鬼!!笔头他、他是给歹人害的啊!” 第154章   天阴阴,翠妈的一声哭嚎远比焦雷更响亮。   湛三爷闻言像是很着急,忙不叠就着泥水捂住了她的嘴,左右张望数下,这才说:“嫂子!!哎呦,你他妈的胡说些啥呢!”   翠妈却很不服气似的,一面哭,一面张嘴猛地将他的手指咬出一道极深的血口子,趁着那三爷吃痛抽手的工夫,朝河流入海口小跑而去。   文侪摆出心焦模样,说:“妈她往入海口跑,若是要轻生……”   姚姨只将那些个被来往人溅上水珠的瓜子拿去嘴边继续嗑,说:“翠姐她若要轻生,早便去了,还需等到这时?”   “妈她从前就想轻生?她为什么想轻生?”戚檐连问几声,虽说笑着,气势却颇压人,“您又为何说她不会等到这时?”   姚姨给他吓着了,忙缩去湛三爷身后,摸着心口说:“你这孩子真是……”   那湛三爷倒是没打算去管,只蹲身去拿泥水洗指头伤口。   “……”   不怕感染吗?   戚檐默默瞧了那二人片刻,见那姚姨畏畏缩缩,清楚必定问不出个所以然,正要挪开眼去,文侪却先迈了步子,拉他朝翠妈所行方向跑去。   ***   这儿的河滩沙少,乃是个卵石堆积出的石滩。   只是脚下那些个叫河水磨得滑润的卵石像是给泥黏在一块了,任是戚檐怎么拿鞋去顶,它们都一动不动。   河中,清明时节的捞尸行动仍在进行。   戚文二人站在滩上望进河里,唯能瞧见不断没入水中又忽而浮出的黑影儿,就好若无数芝麻粒似的在那条唰啦奔流的大河中起起伏伏。   灰蒙的山脉是捞尸人的黑幕布,他们腰间系着连接岸边树的红麻绳,纵然必定会湿身,也依旧挽着袖子和裤腿。他们手上也没拿灯,都在那汹涌的潮水中摸黑作业。   百余人躬身摸在水里,像是四脚兽,由于背光的缘故,从皮囊到骨骼,皆是黢黑。   不知是否因着被眼前景象所震慑,平日里惜时如金的文侪难得驻足看了片刻,末了只皱着眉牵着戚檐去寻翠妈。   ——他们在密密麻麻、交叉错乱的红绳当中找着了她。   不知是否为了镇压邪祟,这石滩上摆了座等人高的泥菩萨。   眼下翠妈和汪婆子正跪身蒲团之上,虔诚地叩拜。   不知是因为雷雨嘈杂,还是流水喧嚣,戚文二人踱步过去时,那拜观音的二位并无反应。   文侪见状便屈膝去听,只听翠妈叠声念道:“求菩萨保佑邵笔头平安度过此劫,信女愿以己命为代价……”   文侪吃了一惊,正要同戚檐复述那翠妈口中话,谁料那翠妈霍地将眼一睁,旋即颤抖着动身把手中捏着的三根香插进了香炉里。   便是在她将三香插好,收手的那一刹,满炉香忽而燃作了冲天火团。   汪婆子见状忙拉戚文二人也跪下来,近乎疯癫一般高声笑说:“发炉啦!旺炉啦!菩萨显灵啦!!你、你俩小的,还不快快拜下去!!!”   戚文二人僵着,不乐意拜面前那有些邪的泥菩萨,谁料那汪婆子的双手竟会这般的有力,只一下便将二人的脑袋狠狠扣进了卵石当中。   她咧着漏风的齿牙,笑说:“谢菩萨!谢谢菩萨!!!”   文侪嘶的哼唧一声,那戚檐原还笑着伸手拍打他的背,却忽而瞪了眼说:“不好。”   他猛地挣开那汪婆子的手,环顾四周,却只见翠妈变作了河缘一个点。   他顾不得拉扯文侪,只冲那人撒腿跑去。   雷声滚滚,风雨忽而加剧,河内水流加快,叫那些个捞尸人都警觉地将扎进水里的脑袋仰了起来。   他们像是委托三的那些个尸潮一般朝戚檐涌来,一只只沾满黑泥的大手将戚檐摁倒在了河滩上。他的鬓角与太阳穴因为过度贴地摩擦,已蹭破了皮,片刻后便有鲜血涌了出去。   他知道痛,可是眼睛却死盯着众多人头也没能遮挡住的一小片灰天。一道闪电蓦然劈过,还未闻雷响,先听得“扑通”一声。   而后便是汪婆子歇斯底里的尖叫:“水、水鬼捉人啦!!!”   戚檐眨动着眼睫,想到邵笔头被水鬼咬破了脑袋。   “一命换一命……”他呢喃,一滴泪自他略挑的眼尾滑出,直融进了血与泥中。   ***   戚檐昏了一阵子,睁眼时捞尸人皆已归位,唯有文侪扶他倚着树桩坐。   又死了人。   戚檐能感觉到原主吴琛哀痛欲绝,可他自个儿却很高兴。他笑起来,吴琛又把他的嘴角强压下去,一时在文侪眼底是又哭又笑。   名单上原有九人,分别组成杀人犯和被害人,共能得出72种组合,这会儿突然排除死去的翠妈和二麻子两人,便只剩下42种可能性了,且他们当初得到的那包含了两真两假的提示纸也能往前数步。   ①与父亲无关   ②与母亲无关   ③当事人包含邵笔头   ④当事人包含二麻子   依照目前线索来看,很显然的,第②点为【真】,而第④点为【假】。   既其中还包含着一假一真,那么仅剩下两种可能性——   可能一:①真,③假:案件与吴大和邵笔头都无关。   可能二:①假,③真:案件的凶手与受害者便是吴大与邵笔头二者的组合。   戚檐个人更偏向前者,倒也不是如何有理有据地推导出来的,只是眼下他们能判断相互之间有仇怨的仅有吴大和邵笔头,而他二人争执的焦点在于翠妈。   太浅显了。   戚檐并不相信这阴梦会如此简单易懂,且目前不过是他们存有记忆的第二日,这阴梦里想必还藏有许多线索。   不知怎么,他忽然想起了那封视频信,视频中的【他】说——“别相信任何人”。   他当然猜不着那句话究竟指的谁,只是这“任何人”的范围格外暧昧。他最是了解自个儿,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疑心有多重,轻易相信NPC那般傻事,他哪有可能犯?   那么这“任何人”指的究竟是……   戚檐侧头看向文侪,将手一展,便给文侪压去个大拥抱。   “哥,我能相信你吧?”   “又说什么屁话……”文侪倏然拍痛戚檐的手,叫那不识好歹的小子将火辣辣的手背淩空甩了起来。   文侪这会儿无端有些焦灼,没半点闲心同戚檐开玩笑,见他缓够了,便拉他起来赶路。   他原是想往湛三爷家的方向去的,没成想那羊肠小道走起来绕得很,不知怎么竟拐至村里那口近乎干涸的老井边。   那里显然是这万意村最热闹的地儿,往其他地方看去皆是黑灯瞎火,一副走几步便是被野狗叼了去都无人知晓的模样,唯独井边摆了两盏红灯笼,从下往上打在人面上的光芒,照得男男女女面色发红,活像吃人的恶鬼。   文侪不欲在此地耗费时间,可甫一走入他们视野,众人喧闹的谈话声便如熄火一般灭得干干净净。他怔了怔,耳边又响起了窸窸簌簌的人语声。   “哎呦,克死亲娘!”   “唉!可甭再这般说,那小孩也是可怜,也不知道村长怎么想!”   几个村妇有意无意地瞥看文侪,文侪却只冲她们咧嘴笑了笑。说来也怪,戚檐那做哥哥的原身面上多少还带着几分愁色,他这当弟弟的原主怎么毫不忧伤,反而心情舒畅,就好若扔下了什么担子似的。   正想着,一声沙哑且刻薄的话顿然刺入俩人耳中。   “他妈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死就死啦!”   文侪侧首,同头发花白的汪婆子对上了眼神。那汪婆子见他瞧过来,眼珠子滴溜溜一转,便拐不知哪儿去了。   与此同时,坐在井沿的几个男人忽然跑起来,最后都停在了一间屋子的檐下。文侪探头要去看那熙熙攘攘的人群在做什么,没成想却忽然被戚檐用手肘撞了。   “骂回去?”戚檐乐呵呵地笑着,没个正经样的吹了声口哨,“我看那汪婆子是当真怕你。”   文侪懒得搭理,只逮了个面相和善的老头问了湛三爷的住处。   老头将手一指,嘴一张,便好似那三爷的家距此地有十万八千里。他听得懵了,所幸有个好心的大娘看不下去了,便小跑过来解释了一嘴,说是湛三爷的家在村尾,离这儿远,且眼下应是不在家的。   文侪不甘心,又问:“您可清楚三爷做什么去了?”   大娘揉了揉文侪的脑袋,答说:“你俩是太久没回村,连三爷的习惯都给忘啦!三爷信佛,这会儿应是去山中寻清净地儿打坐去了。”   “现在?山中这会儿不安宁吧?指不定要碰着什么吃人的野物或者孤魂野鬼呢!”戚檐笑着,竖起个大拇指,“三爷这是艺高人胆大啊!”   大娘只是叹气说着没办法。   话都撂这了,今夜应是没法找到湛三爷了。文侪想了想,于是从当初那名单上拎出个至今不知是何许人的名字——“阿九”。   “大娘,那您知道阿九住哪儿么?”   听了那话,大娘登时面如灰土,就好似被谁给臭骂了一通似的,支支吾吾半天,只嗔怪一句:“他哪儿有家啊!”   她朝文侪适才张望的那群人努努嘴:“在那头呢!”   “好大娘,您就再帮帮我俩。我俩太久没回村,瞧谁都面生,这般多人,咱们哪里知道哪个是阿九?”   “还能是谁!这村里也就他一个疯子呀!”   “他手脚不干净,适才偷大爷家的苞米给人抓啦!你说他这错就错啦,干啥子还要动手呢!?”   大娘愈说愈激动,说到最后都带上了哽咽。   “那阿九偷东西恰被一男孩瞧见了,那孩子不过嚷了几句,他便抓了人头发给人打了个半死,这会儿那孩子还躺地上吐血呢!”   文侪听得直皱眉,却见人群忽然一阵骚动。   有什么东西冲出来了!   那东西嘻嘻怪笑!   ——那差些杀人的疯子朝他们冲来了!   “阿九……”   “阿九!!!” 第155章   “在俺们这儿,杀人不叫杀人——”   “叫拓荒!”   ***   在疯子阿九伸出沾满血泥的手,欲抓向文侪颈子的刹那,戚檐右手抵着文侪的肩膀将他往后推,左手则蓦然紧握住了疯子皮包骨的手臂。   他没有收劲,就好若要把那瘦骨头给捏碎。   阿九狂躁的动作停了下来,他并未试图反抗,单瞪着那对发黄的眼珠子看文侪,张开嘴咿咿呀呀哼起了带着乡音的小曲儿。   圆滚的眼珠左右乱转,瞧瞧文侪,又瞅瞅戚檐。   “噫,像!好像!”   “自然,我俩可是双生子。”戚檐一只手搂住文侪的腰,大手不安分地揉着文侪的腰处皮肉,随即压声凑在惊魂未定的文侪耳边说,“太瘦了,骨头硌得我手疼。下回我亲自喂大哥吃饭吧?都说是爱人喂到嘴边的饭更香呢。”   文侪没有回答,他默默瞧着一哄而散的人群,只觉他们面上好似带着颇为遗憾的神情,更有几个唉声叹气,一副大失所望模样。   他们这口气是为那受伤的孩子叹的,还是为没能伤到他文侪的阿九叹的?   从那些村人不善的目光里,文侪找到了答案。   “……我这原主好似有些招人嫌啊,得找到原因才行。”文侪将戚檐还在放肆乱摸的手掐着肉捏起来,甩开后便又换了张笑脸对上疯子阿九紧盯着他的目光。   阿九见文侪瞧他,只搔了搔蓬乱的发,倚墙盘腿坐下。他的指甲缝里本就掺满脏血,这会儿又忽然朝墙角一摊被雨水泡得稀烂的泥,抓了进去。   蹙起眉的戚檐驻足观望,文侪反倒毫不在意地蹲身握住疯子的另一只手,笑问:“阿九,大家说的那男孩当真是你揍的?”   “嘻!你怕啦!”   一双眼弯起来,阿九像三岁孩童似的抖腿击掌,他的脊背顺着土墙向下滑,破麻衣叫一石块勾开个大口子,露出他青紫斑驳的手臂。   “你忘了他刚刚要做什么了?别挨他那么近……”戚檐伸了手,却没能拽动文侪。   文侪一眨不眨地盯着阿九的眼,继续问:“你认识我?”   阿九笑起来,很高兴似的在地上打滚。嘻嘻哈哈的笑声响了好一会儿才停下。他一面抚着自个儿干瘪的肚子,一面伸手去摸文侪的鞋,说:“朋友!阿九是你的朋友!”   “这样啊……”   文侪笑着招呼戚檐躬身,戚檐见状乖乖弯下腰,脑袋歪着靠上了文侪的脑袋。   文侪还是笑,只重重拍了拍戚檐的背,咬牙切齿地问:“我哥呢?也是你的朋友?”   阿九点头。   文侪想了想,换了个提问方向:“你为什么偷东西?”   “饿。”阿九乐得眼睛都弯了,口中话却变得含糊起来,“杀、杀……”   “他说什么?”戚檐也蹲下身,凑近去这才看见阿九肩上的一道弯弯曲曲的长疤。   “要杀人哩!阿九要杀人!!!”阿九突然叫嚷起来。   这话说的太过直白,叫文侪有些愕然,戚檐却是嗤笑一声,旋即问:“就凭你?你要怎么杀?”   “捅死!捅死他!!!”大颗的、浑浊的泪忽然从阿九眼底滚出来了,他用沾满泥的脏手去擦脸,瞧着很是狼狈,“我要杀人!!!”   噌地,阿九站起身,脚底鞋被他甩飞了去,他将拦路的戚檐猛一推,赤足踩着满地砂石跑走了。   文侪看着阿九的背影,忽然有些恍惚,只讷讷重复了疯子的话。   “捅死他……”   ***   惊魂未定,文侪回头见不远处扎堆的人群里忽而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脸孔,于是赶忙扯着戚檐往那处跑。   文侪方稳住脚步,那戚檐已没脸没皮地冲湛三爷笑起来:“三爷,我俩忙了一整天,也没来得及吃午饭,这会儿天都暗了,就让我们这俩小的到您家蹭回晚饭呗?”   雨水自湛三爷的鬓角往下滑,直滑向他腮边未能割干净的胡茬。   起初他神情木讷,就如旁观的众人一般,约莫两三分钟后才像是终于开机的旧计算机一般,缓慢地开始运作。   “你还能笑得出来吗?”湛三爷的双手有些发抖,“你妈方跳河没了啊!”   戚檐笑得狡黠:“您不是知道的嘛……”   湛三爷抖了一抖:“知、知道啥……”   “知道翠妈为何而死。”   戚檐又设下了饵。   湛三爷的眼睛瞪如铜铃,他咕咚咽了一口唾沫,便紧张地将被淋得一榻糊涂的头发随意捋了捋,说:“吃晚饭……走,去三爷家吃晚饭去!”   ***   与先前所见的那些个简陋屋子不同,湛三爷的屋子虽说仍旧是霉点密布的黑墙围砌的平房,可光看那屋子大小,相较他们之前走访的那几户人家来说,已算得上气派。   他家院子门是生了锈的铁门,院中拴着只大黑狗,即便是见了湛三爷也吠叫得很浮夸。   “三爷,这狗不认主啊,怪凶的。您这么纵容着,不怕来日给他咬了么?”   湛三爷“嗐”一声,说:“保命最重要。”   牛头不对马嘴。   文侪诧异地瞥了戚檐一眼,只照旧跟在湛三爷后头走。   屋里铺了瓷砖,大概是经年踩踏的缘故,今儿磨损之余,还发了黄。   那湛三爷脚上套了双塑料水靴,进了堂屋便大剌剌地在长木椅上叉腿坐下,直把鞋褪了,将里头的雨水、河水、海水一股脑地往外头倒。   虽说适才冲三爷卖惨说饿,可二人的早饭是按照一餐两顿的气势吃的,这会儿胃还不算太空。然而戚檐此时却还是摸着腹部,叠声催促湛三爷:“三爷,您啥时候做饭去呢?”   “嘿,适才见了我还说不认识呢,这会儿竟这般厚脸皮,伸手要饭来了!”湛三爷笑呵呵的。   文侪将堂屋环视一圈,没见着半分女人痕迹,便打岔说:“爷,您这般年纪了,怎么不娶媳妇呢?”   湛三爷干笑几声,搓着掌心纹路里干透的泥,慢腾腾说:“我还没钱。”   “您这还算没钱?”文侪看向湛三爷,感慨道,“我看您这儿比我家那房子还要强得多哩!”   那中年男人却只是把腿一拍,唉声叹气道:“别说啦,三爷做饭去!”   文侪瞧着那人背影,轻声问戚檐:“他家还有单独的厨房呢,这算没钱?”   “看同谁比呗。”戚檐琢磨着,“该说他是对物质太在乎了,还是这渔村结婚彩礼重,或是别的什么……为何提到娶妻,他不念叨几嘴感情和缘分,说的尽是钱?”   文侪把掌一拍,说:“不管了。咱们快些翻一翻他家。”   这堂屋陈设简单,正中摆着一张方饭桌,两侧各摆一雕花的大木柜,其余的皆是些对联平安结之类的寻常装饰物。   他俩对看一眼,各自开工。   戚檐翻的柜子里塞满了农具,那些个显然已有好些年头的农具上结着土块。戚檐顾不得脏,只把那些个铲呀锹的拿出来挨个看了,最后在一把老锄头底下瞧着一片凝作紫黑色的血。   “这会是谁的血呢……”他呢喃。   他斜目见身侧冷不丁站了双鞋,鸡皮疙瘩倏然爬上身子,理智却稳住他的心神,叫他记起那湛三爷此刻并未穿鞋。   ——是文侪吧。   他侧首,看到的却是那套着三爷脱下的水靴的阿九。   戚檐的喉头动了动,缓慢地掂了掂手里那铁锄的重量。   不曾想那阿九却是嘻嘻一笑,说:“你为什么抖、抖?你、你是阿九的好、朋友!杀人,朋友一块儿杀人!!”   戚檐还笑着,就在那阿九要将脏手摸上来的一瞬,他猛然将锄头挥至头顶,正要下砸,却听文侪一声喊:   “戚檐!你疯了?!还不快放下!!!”   他于是缓慢地将手中玩意放下倚住柜门,而后朝湛三爷适才歇坐之处揉了揉眼,只见那双水靴一只摆着,一只倒着,里头的残水流出,滴滴答答。   戚檐喘了几口气,淡定地冲文侪笑了笑,说:“真是……我竟然看成了那疯子阿九!——你刚刚找的地方可有什么线索么?”   文侪也没继续适才的话题,只答:“我正要同你说。”   他将一个湿淋淋的黑袋子甩过去,扬了扬下巴:“看看。”   戚檐照做了,只见袋子里头尽是些粘了不少水珠的镯子项链。他伸手拿了几条出来,想了想才说:“好眼熟,我是在哪儿见过……”   他垂着眼思索,须臾间看向文侪:“翠妈!这些首饰是翠妈的吧?”   文侪点头:“我也记得是这样……你当时昏了过去,估摸着没啥想法,可我好歹把翠妈跳河的过程全看在眼里。那会儿你给一群捞尸人扑在地上,翠妈跳河后几分钟,那些个捞尸人才归位似的钻进河里。没一会儿,湛三爷和吴大忽而从河里冒了个脑袋,随即就拉了个死人上来……看那架势,那尸身是翠妈无误。”   戚檐还欲说些什么,只听院中大狗叫了两声,便赶忙抓了那黑袋子和锄头,全塞进了自个儿身后柜子里。   ***   湛三爷将一盘热气腾腾的茭白炒三丝端上桌,文侪瞧都没瞧一眼,开口就奉承道:“当真是色香味俱全,您这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真真是让我俩佩服得五体投地!”   “甭同我耍嘴皮子了,瞧着香和吃起来香那是两码事,快动筷吃饭!”湛三爷也落了座,他并不急着品尝自个儿手艺,单是盯着文侪和戚檐瞧,见他二人吃得高兴,这才满意地夹肉来吃。   “三爷这道鲫鱼豆腐汤煮的忒鲜。”戚檐饭没吃几口,便准备喝汤,他笑着用大勺舀汤,盛入小碗,浓白的汤汁里正浮着好些软糯的豆腐块,“味道刚刚好,没有半点‘腥味’。”   闻言,文侪默默将本已夹到嘴边的鱼肉放回了碗中,只胡乱扒拉了几口白米饭。   戚檐笑了笑,继续道:“这鱼也是近入海口处那条河里捞的?”   湛三爷没听出话中意,只领了夸,一面嚼肉一面乐呵地含糊应了:“自然!咱这小渔村边上也就那一条河嘛!”   “哎呦!三爷您这眼神是顶好!”   戚檐又说,文侪面不改色地在桌子底下狠踩了戚檐一脚,戚檐面上却没什么变化,只抚慰一般伸手拍了文侪的大腿。   “你这话都把我说糊涂了,和眼神啥关系?”湛三爷舔了舔油光锃亮的下唇,还在笑。   “邵婆子她眼神就不好!”戚檐往文侪碗里夹了些素菜,这才迎上湛三爷的目光,“我都怕她将那河里的残肢断臂当鱼给煮喽!”   一语罢,湛三爷的瞳子蓦然晃动起来,他斜看向厨房门口一沾血的竹篓,戚檐也跟着看过去。   “是鱼吧?”   “难道不是吗?” 第156章   “当、当然是鱼!哎呦,傻孩子说什么呢……”湛三爷将那双没握稳的筷子扶了一扶,便像要自证清白一般夹起了那豆腐汤里的鲫鱼,当着俩人的面把白嫩的鱼肉吃进了口中,“都尝尝,鲜得很呢!”   “三爷,”戚檐从一盘嗞嗞冒油的肥肉中拣了块柴肉放入口中,端着副意味深长的笑,他瞥着湛三爷,只问,“咱们村里人干捞尸的行当是不是能赚得盆满钵满啊?”   “这、这又是什么话?!”湛三爷大吃一惊,“呸呸呸!死人的财物可拿不得啊!不干净的!”   “爷,我和阿侪年纪都不小了,早不是屁也不知的黄毛小子了。”戚檐笑眯眯地搁下筷子,“咱村的生财之道,是不是也得同我俩这刚回来的分享一下啊?”   红从湛三爷的颈子向上一直漫至鬓角,不过眨眼的工夫,那三爷的整张脸便红得像猴屁股了。   “和气生财!”   湛三爷一拍桌子站起身,那铁盆盛的鲫鱼汤被他这一拍给震翻了,泼了一地。然而那人却视若无睹,只像是想起什么伤心事一般,又坐回了板凳上。   他揉着眉心,叹出一口长气:“你俩要守规矩,万不能做小人,听明白没?为了搞点小钱便损了清誉,那是得不偿失啊!世上回头路哪有几条?都是黄泉路一般的,一径摸去黑!这一旦走上错路可就回不了头了!”   “那么三爷您眼下是怎样呢?走在正路上吗?”文侪拦住又要开口刺激那人的戚檐。   “我、我……”湛三爷一副惊惶失措模样,他用仅容自己可听的声音絮絮叨叨念着什么,一会儿挠挠颈子,一会儿搔搔耳后。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哽咽道:“三爷糊涂,难免会犯错,但、但你们不能啊……”   文侪最擅捕风捉影,眼下又抓了他口中那些个微小的词来品——三爷说他难免犯错,意思便是他铁定会犯。这儿的错误与寻常的还不一样,三爷所指的是不能回头的、会伤清誉的大错。   那么,湛三爷指的会是他将作为杀人犯,于第七日杀死村中一人吗?还是仅指他偷拿了死尸身上宝呢?   文侪知道直白的提问绝对不会得到湛三爷的答覆,便换了个法子旁敲侧击:“我俩最是崇拜您了,即便是犯错,我俩也想效仿三爷呢!反正三爷最懂分寸,是不会犯下什么弥天大罪的,总不至于杀人吧?”   “不行!!不能学我!!!”湛三爷冲他俩大吼一声,双手握作拳状猛一锤桌站起身,这回满桌剩菜都翻下桌去,钢盘哐哐当当掉了一地。   满地狼藉,湛三爷却只念着甭管,让他自个儿收。   他徒手抓起那些撒在地上的饭菜,又扔回桌上去,叫其中油水酱汁溅得到处都是。   戚檐见状只默默拽着文侪往后退了几步。   “你俩万不能做傻事,万万不能……”   湛三爷抓得满手油,又脏又粘的手却是忽然被他合在了面上。   “你俩走吧,三爷糊涂,三爷有罪!你俩小子出门后就当是不认识我这人了。”   ***   天色愈发的黑,树上不知什么鸟发出了令人起鸡皮疙瘩的啼叫。   那二人听话,正赔着笑要从湛三爷家里退出去,哪知刚抬脚,大黑狗忽而雷似的狂吠一声。俩人心神一颤,又闻院外传来赤足跑动声响。   是疯子阿九。   那阿九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踩着满地的沙石,足上血直沾了一里路。   “噫!杀人啦,有人杀人啦!”他尖叫着跺脚,猛然跌去湛三爷门前,给那俩人磕了个响的。   二人正要把他揪起来问话,那疯子阿九却咧开自个儿那缺了几颗牙的嘴,笑说:“天黑黑,菩萨怒。”   话音方落,只见这渔村连至河滩的火光一霎全熄,黑暗像是滩上凉潮遽然将他们包裹。   文侪一愣,忙伸手去找身边的戚檐,恰好那人也把手摸来,顷刻便扣了上。   戚檐将他扯过来抱进怀里,试探着喊了声:“阿九?你在吗?”   无人回应。   “三爷?”文侪也跟着喊了声。   回应他们的仅有鸟离枝的振翅响。   眼睛在某一刻适应了昏暗的光线,二人这才看见湛三爷的屋门微微敞开,血泼似的在屋门上写了个红字——“凶”。   地上有血脚印蜿蜒向里,却不是那阿九的,比那瘦小如猴者还要更长,更宽。   只听那拴着大黑狗的链子响了一阵,那只畜生忽而发了疯似的吠叫起来,而后一刹再没了声响。   文侪和戚檐斜眼对看一眼,直往山下跑。   老天不知累,雨一刻也不停。二人没有灯,在这般情况下也没人敢点灯。   偶有闪电劈天,便将山道上两个仓皇奔逃的两人皆给照亮,那短促的光明足够叫他们瞧清布满山道的血水。   二人跑动着,停下来时,一点风吹草动都叫他们心神不宁。   “总这么跑也没用。”文侪喘着,“一路上没见着人,不如趁乱去把他们的屋子给翻了?”   戚檐点头,一面跑,一面伸颈瞧了瞧眼前景致,说:“那是庙吗?”   文侪眯眼:“是。邵笔头家就在边上。走!往他家走!”   门锁着,二人只一并抬腿把门踹了开。本该瘫在家里养病的邵笔头并不在里边,四面漏风的屋子给不了他们安全感,哪怕是一个脑袋突然从墙角探出来都算不得稀奇。   戚文二人猛吸一口气,想着豁出去,便开始急切地在里头翻找起线索。   邵笔头那张床架得高,明摆着底头有东西。   文侪本就着急,这会儿再顾不上怕,只将拖去地上的床单一鼓作气掀开,看向床底,没曾想却听那儿传来吱吱吱几声。   ——有活物。   是什么?   文侪眼一闭,便伸手去探,抓到一个笼子的铁杆子,又咬咬牙将它往外扯。   谁料入眼的竟是只猴头蚕身的怪物,那玩意蠕动着身子,从笑起来的猴嘴里吐出丝来。   够猎奇。   文侪情不自禁打了个抖,只骂了声“靠”,一脚把那玩意踹回了床底。   那头戚檐在邵笔头塞破衣的篓子里找着许多女人的首饰和一个空刀鞘。   他摸了摸那刀鞘——温的。   常人早该吓跑了,只是戚檐脑回路清奇,只想着好马不吃回头草,那邵笔头要是拿刀杀人去,千不该万不该半途折返。   于是只攥着那面色惨白的文侪打了个转,说:“什么东西吓着我们亲爱的了?”   “你别转我,我要吐了。”文侪说着,踮脚去摸邵笔头钉在墙上的橱柜,“你干你的,别管我。”   戚檐句句有回应,哪怕这会儿不过是努努嘴,说了声“好吧”。   邵笔头是这村里独一的老师,橱柜里果不其然多是书籍和教具。   文侪抱着一大摞书,这会儿挨去戚檐那头,拿身子撞了撞他:“把书都垒上来,我来翻。我那边还有些教具,我先自个儿揣摩揣摩。”   戚檐忧心书压人,便帮着放去了桌上。   外头树枝叫风摇得咔嚓咔嚓响,地上的落叶也像是给人踩了似的,时不时发出一点惊人心的响动。   文侪只捂着耳,尽力要自个儿静下心来。   那些书多是长方的老版教材,内页似乎是在水里泡过,都呈现出一种波浪状的弯曲,只有一本仿牛皮的簿子,显得别致异常。   文侪二话不说抓来翻看,发现那是邵笔头的日记。   因着这里光线过于昏暗,那人又是拿铅笔写的,他无论如何也看不清,只打成卷儿抓去手中,想着一会儿到外头借雷公的光,看一看。   戚檐恰于此时把教具翻看完毕,摊手说:“一场空。”   “没事儿。”文侪说,“外头那破庙还有的咱们翻!”   ***   庙前歪着一棵枯死的老榆树,这会儿上头悬着条血红的缎子,恰恰好能容人将颈子挂上去。   戚檐伸手遮了文侪的眼,将他拉至了庙门前。俩人方跨入破庙,寒凉的阴风倏忽间便迎面扫了过来。   不单凉还带点腥。   开裂的泥菩萨被摆在正中,文侪扒开戚檐的手仔细瞧去,这才发觉那菩萨的手臂都被砍了,身上有大大小小的、像是被铁鎯头给砸了的凹陷与裂痕。   甫一往内走,那戚檐便伸手指了刚离开的邵笔头家的方向,说:“那里站着个长发女人,穿红衣的。”   文侪咽了口唾沫,探头去看,果然瞧见了邵笔头家的墙角藏着个长发遮脸的女人,然而再仔细一瞅,却见女人穿得哪里是红衣,分明是又素又白的孝服。   “喂,别乱说话……”文侪本就有些急,这会儿更是听不得半点玩笑话。   “不对吗,那就是我的眼睛出问题了。”戚檐放下遮住眼睛的手,叫文侪看见了两道从他眼底滑下去的血泪。   那场面说得上是毛骨悚然,文侪忙将戚檐摁坐于那张靠墙放的长板凳,自顾拿了泥菩萨像前一卷白布给戚檐擦血。   “哥……”   “别说话,先把血给止了!”文侪手忙脚乱,一面帮戚檐擦血,一面偏头去瞧外头那女人,哪里想得到这一看却是找不着人了。   “哥!”戚檐又喊他一声。   “那女人不见了!你别叫了!”文侪不觉已出了一身冷汗。   “文侪!!”戚檐猛然将文侪一扯,两只手捧着文侪的脸,“看着我!!!”   戚檐的神情是少见的严肃,文侪伸手摸向戚檐的眼睛——没事。   他又胡乱拿眼扫了戚檐的脸,意识到半点血也没有后猛然一怔。   “刚刚……”文侪有些混乱,“我们不是坐在长板凳上吗,怎么在菩萨像前……”   他想侧首去瞧那板凳,可戚檐却使劲掰正他的脸,不让他偏头去看。   文侪一咬牙,踩了戚檐一脚,趁那人松手的工夫挣脱开,停在了板凳前。   ——那长发女人正躺在上头,被拨开的头发露出一张惨白的脸,以及空无一物的眼眶。   “她、她的眼睛……”   戚檐两只手分别包裹住文侪的手,掌心滚烫的温度却叫文侪更清晰地感受到自个双手中正紧握着的东西。   那是粘腻的、光滑的、圆滚滚的两只眼珠子。 第157章   “松手。”戚檐的语气比往日还要低沉好些,他的长指撬开文侪的掌心,将其中粘腻东西挤了出去,只还盯着文侪有些迷惘的眼睛,说,“别轻易被原主牵着鼻子走了。”   “不是那、那人……”   来自于视觉与记忆的极致冲突让文侪觉着混乱,一时有些语无伦次。   “胆小鬼。”戚檐忽然松了手,将手一摊,故作轻松道,“咱俩啥都干了,你不会还怕这个吧?”   点燃文侪的胜负心于戚檐而言再简单不过,在他略带笑意的目光中,文侪陡然眯了眼,问:“你说谁?”   “当然是说我自个儿。”戚檐觉着文侪生气的模样实在可爱,于是将脸伸过去,装出个楚楚可怜模样,“大哥要保护我啊!”   文侪没理他,自顾摸黑去了那泥菩萨像前,先前他恍恍惚惚拿去给戚檐擦血的白抹布还摆在哪儿,他将那东西拎起来,这才发现是厚厚一叠医用纱布。   装纱布的瓷盘有些深,文侪小心将表面的纱布取出来,确认过是干净的后便扔在一旁,只一层层翻下去,直至摸到张粗糙的红纸,这才有所停顿。他毫不犹豫地将那玩意也给掀去,赫然瞧见了瓷盘底下的淋漓血肉。   裹肉的纱布被染得鲜红粘腻,文侪面不改色地攥住纱布边缘将肉块往外拿,直至露出盘底一盆冒腥气的血水。   “有谁受伤了吗?”文侪嘟嘟囔囔。   “邵笔头和阿九身上都有伤,包括死人的话,二麻子和翠妈大概也算。”   戚檐没看向文侪,他莫名有些不敢直视文侪身后那面上爬了裂纹的泥菩萨。对他这么个无神主义者而言,那自然是前所未有的情感,所以他理所当然地把那感觉摁头于九郎吴琛。   他,在害怕着什么?   畏佛惧神,应是犯了什么罪吧?   那么他害怕的原因会和那盆被藏起来的血水有关吗?   戚檐蹲在那无目的死人面前,弯腰将板凳下一个被灰尘掩盖的木箱拽了出来。他藉着月光瞧东西,光线太暗,叫他觉着眼睛疼。   他稍显无助地看向文侪,却见那人手上动作一点没停,不停掏出新玩意,仔细看过,才放下。   “眼睛真好,连这点都像猫……”   “你又嘀嘀咕咕什么呢?”文侪正大不敬地抱着原先置于香台上的一个小香炉,毫不犹疑地挖起炉中灰。   “我说——我喜欢你,我爱你,和我交往吧?”戚檐说完又速速补了句,“算了我把话收回去,你现在先不要答应,我怕你日后又和我扯什么‘吊桥效应’,太伤我心了。”   “谁说我要答应了?”   “庙门不知给谁闭紧了……啧这儿也太暗了,我眼睛感光没你那般好,看东西有些吃力,看来日后老了后还得麻烦你照顾我。”戚檐随手拣了根细铁丝将那小木箱上的锁给撬开了。   “别有事没事发癫!”文侪满手都是灰,“以前在学校虽说也是吊儿郎当,但也没见你这般不正不经……”   “人嘛,在喜欢的人面前终究是会有些不一样的,我先前没谈过都不知道,原来我是死缠烂打派的。”戚檐笑了笑,将小箱子搬到了落了一小片月光的地面。   戚檐瞧了眼还在埋头苦干的文侪,他其实想说,如果文侪态度再坚决些,他会选择尊重与放手,好好地把感情埋个干净。偏偏文侪就是心软,总施舍他些似有若无的希望。   食髓知味,他舍不得,也放不下。   “若有别的什么人摸你,你千万别同意,听到没有?”戚檐冷不丁冒出一句。   “又特么的说什么鬼话……你以为谁都是你?”文侪的眉毛差些竖起来,“改改你那破习惯,总动手动脚是什么怪癖?皮肤饥|渴?”   “我是喜欢你才摸你的,摸的也都是兄弟能摸的地方。更过分的,我可是一点儿也没做啊!”戚檐盯着箱子里的东西,那些玩意倒是很容易概括——新生儿的佩饰。   虎头鞋,五毒衣,长命锁、玉蝉……   戚檐将一个银饰抓在手中打量,一边瞧一边问:“哥,你那头翻到什么新鲜的没有?比如,关于小孩的。”   文侪太过专注,没听见戚檐的话,眼下他刚挖完一整个香炉里的灰,即便一无所获,却依旧不死心地将另一个香炉也抱了来。   他盘腿坐在蒲团上,正对着那阴恻恻的泥菩萨像。手指陷于香炉中不知疲倦地刨挖,挖至半途听见外头雨声也没抬头。   最后停手时候,一张婴孩的笑脸便露出来了。   文侪的瞳孔在那一瞬骤缩,冷汗就好若窗外雨水泼进来了一般湿了他的脊背,好一会儿他都有些发怔,最后却还是咬牙又往下挖了。   香灰都倒了去,留下的是一个窄小的脑袋,文侪正有些犹豫时候,身后忽然伸来一只大手握住那脑袋拿了出去。   “多上几节解剖课就不排斥了。”戚檐将那头颅翻到后边,只见那婴孩光秃秃的后脑勺上用红墨写了几个小字——【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那些字歪歪扭扭,又窄又抖,瞧着很怪。   “这里是什么给死婴超度的庙吗?呃、怎么还漏雨……”戚檐伸手擦了滴在头上的雨水,往左移了一步,没成想这回却有更大颗的雨珠砸在了额前,直顺着他的轮廓滑了下去。   戚檐莫名有些躁,抬手一通乱抹,更藉着雨水把额前碎发都给一股脑撩上脑袋去。   “靠……这顶上究竟有几处漏口?怎么雨水净往我身上滴?”戚檐不耐烦地又移了个位置,“吴琛心情又坏了,叫我也心烦意乱的。”   戚檐止步的地方恰摆着一面有些花的碎镜,寻常时候,胆儿小的人在这般情境下是绝然不会照镜的,可戚檐不光胆大还不信邪,硬是将脸给凑了过去。   他先看见了满面血的自己,而后他看见了贴在他的肩上一个瞪大眼的婴儿——他的头皮皱巴巴的,眼睛肿胀着,浑身却沾满了湿黏的液体。   “哥……我动不了,帮我把那玩意拿走。”戚檐没撒谎,也不知是那吴琛太怕了还是什么原因,他连一根手指头都操控不了。   “什么东西?”文侪从庙角落的杂物堆里抬起头。   “我肩上……”   “肩上?什么都没有啊?”文侪起身过去摸了摸戚檐的肩,却什么都没能摸到,可在戚檐眼底,文侪却愣是揉了数下那婴孩的脑袋。   “喂,你从哪儿沾的满身血?”   直到文侪将戚檐打了个转,问他为何盯着一面石墙发愣,戚檐才终于回过神来。   “靠……”戚檐心慌到了极点,吴琛在发颤,连他也跟着双手抖个不停,连文侪的手都握不稳了。   “咱们走!”   戚檐能自如行动后便拽住文侪撞开庙门往外走,他不想回头,他不想看清悬在庙顶的东西,也不想听清身后不属于文侪的脚步声。   可不知是他自己按捺不住,还是吴琛执意要他回首。在回头的那一刹,他看见了一个穿着白衣的男孩咧着嘴站在蒲团上,而在男孩的头顶,悬着无数婴儿血淋淋的尸身。   文侪也跟着回了头。   ***   风还在吹,雨依旧泼似的浇下来。衣服吸了水,重。在这般心焦的情况下,具体的重量文侪已然感知不出,他只知道重,仿若很快就连双腿也要迈不动。   戚檐通过他过分绷住的指尖察觉了他内心的不安,于是略去适才从破庙里得来的不适感,笑起来:“没事啊,大不了死一死嘛!”   文侪也知道,大不了就是死,可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寂静的雨山,不知何处会冒出来的杀人犯,一切的一切都会叫他二人的血液飞流。   他于是把手抽出来,狠命将脸儿一拍,说:“不管了,走!咱们去姚姨那儿!”   姚姨的房子同汪婆子以及吴大、翠妈家挨得很近,那处也因为房子错落分布形成了不少的巷道。   巷道好啊,也不好。   因为能容他们藏身,自然也能容杀人犯藏身。   河海边的风本就带着鱼虾的腥,这会儿加上人血的腥,气味直熏得他们头晕。   姚姨家的屋子仍如往日那般敞着屋门,屋门轻,随着山风一抖一抖地里外搧动。   文侪不愿受控于未知的恐惧,只擦过戚檐的肩,先一步摸住屋门往里推。   吱——呀——   屋门老旧,发出的响音远比雨声更加尖锐。   戚檐摸着文侪的肩,警惕地往四周看了看,只是他看得匆促,并不能完全确认那些个黑墙与山叶之间究竟有没有藏着双窥伺的眼睛。   姚姨的屋子小,除了堂屋便只剩一个主卧。   戚檐原是想先进去翻看里屋的,奈何此时天黑,而那姚姨他丈夫的遗像又重又大,轻易取不下来,文侪又站在一张随时要散架模样的椅子上,他实在担心文侪一会儿发力过猛要摔,便在后头帮着扶住腰。   那东西实在难取,文侪踮起脚去抠那遗像顶头边角。戚檐仅仅是侧首直盯着那带笑的遗像,片晌咽了口唾沫,却是啥也没说。   半晌,文侪抠得指尖冒了血,才总算将那玩意完完整整地取下。   戚檐不肯叫他拿着遗像,方取下来便忙从他手里接过。   遗照后头有一个凹陷的方格子,放着一个信封。   文侪从椅上走下来的时候,戚檐一手握着他腰,一手将遗像转了个面。   许是见他动作有些僵硬,文侪的目光很快便爬去那张遗像上,他说:“那玩意怎么了?”   戚檐笑了笑,说:“眼睛翻过来了,全是眼白。嘴巴张开了,嗓子眼里有张脸。”   “还在动?”   戚檐探身去看了,说:“那确实。”   文侪一面拆信,一面问他,说:“嗓子眼里那人脸看得清么?”   戚檐摇头,后来又啧了声,说:“好似是个男的。”   “哦,那就可以排除姚姨了。”   被整齐叠在信封里的信纸发黄,看样子有段岁月,那信的内容同寻常信件并不一样,更像是一种心理剖白。文侪将那信纸拿去戚檐跟前,同他一块看。   【那日之后,我再吃不下东西,我害怕,颤抖,每次遇见他,都会变得口齿不清。我闭紧嘴巴,阖上双眼。这样做,我错了吗?如果没错,为何我终日发抖,啥也做不了。我觉得自个儿没做错啊,为什么我要害怕?是怕他,或是他?佛啊,救救我吧,信女痛苦得就快活不下去了!】   戚檐将那些个字扫罢,分析说:“首先,主语是‘信女’,不出意外是姚姨写的。其次这封信里出现了三个‘他’,由于第一个‘他’距后两个‘他’之间有好长一段距离,所以这三个‘他’所指的究竟是三个不同的人,还是两个人,我们目前无从得知。其三,因为‘他’字不带性别指向,所以信中所涉及的‘他’,暂时没法判定性别。”   文侪从戚檐手中摸来那张画像,小心翼翼地看去:“目前这局最大的麻烦在于,找不着每个人之间的联系,他们每个人都像是一个游离于他人之外的个体,与他人的联系都浅薄地维持在最低限度,因此很难分析出杀人动机。”   “呃。”文侪虽已做足了心理准备,却还是被那不断变换着表情的遗像吓得一激灵,“走吧,进里屋看看。”   里屋干净素朴,可是奇怪的是结了好些蛛网与灰尘,唯一说得上积灰较少的仅有那张梳妆桌。只是那儿也只有桌面干净,镜子早给灰蒙上了,人站到镜前唯能看到虚化的镜像。   文侪去摸床,戚檐则去摆弄那梳妆台上的一小碟瓜子。   文侪翻东西粗暴,抓住那花褥子边角,猛一掀,只见乳白的床单上布满了惊目的红字。   【看看看看看看看……】   上百个“看”字叫他瞧得晕,瞧久了只觉得连那字长什么样都快忘了。   他扶着额去戚檐那儿,谁料方迈出一步,那戚檐忽而喊他站住。   文侪愣了愣,脚黏在地上:“……怎么?”   “镜子里的东西,在动。”   文侪闻言便移目去看——   他距那镜子少说还有七八步,可那镜中虚像,明显已有两个一般大的脑袋凑上前来。   文侪一愣,拿手去揉了揉眼,谁料便是那么一揉,他的两只手已支在了梳妆台上,而他和戚檐正一道琢磨镜中那一大一小的脑袋。   冷汗冒出来,文侪瑟缩着收了手,戚檐却说:“别动!”   外头风雨从窗子里刮进来,浇湿了那平整放着的、无人动过的花被子。   “咱俩都在这镜前,怎么也该是一般大才对,怎么镜像会有这么明显的大小区分呢?”戚檐还瞧着镜子,说,“真奇怪。” 第158章   “奇怪?”文侪愣愣地重复着戚檐的话,“好奇怪。”   戚檐意识到他的不对劲,伸手轻轻搭去他肩头,问:“怎么了?你也头疼吗?”   风吹得窗子吱呀转,文侪推开他,说:“没。”   说罢他又仰头看向戚檐:“这是几日来,你头回同我说头疼。”   “什……”戚檐似乎有些困惑,然他双眼眨动的那一刹,文侪便霍然挣开了他的手,直走向木床,一把掀开上头铺得整齐的花褥子。   白床单和满床红字。   可是那字却不再是“看”,而是,“望”。   文侪的心脏跳动得愈发的快,一切在刹那之间扭曲起来,交叉矛盾的记忆叫他眼前浮出阵阵灰白。也是那时,一双手却自他身后伸来,蟒蛇一般缠住了他。   “怎么了?”戚檐温柔道,“跟我说说吗?”   温热的呼吸绕在他耳畔,文侪却只觉浑身发凉,不曾想在下一刻,不知来处的躁意却大火一般烧起来了。然而他转向戚檐,近在唇边的厉声“别碰我”,变作了很轻的一声“撒手吧”。   不能迁怒戚檐。   不要迁怒戚檐。   文侪默默走出姚姨房间,只见外头那遗像也已如当初那般被取了下来,可露出的却是一个圆形的口子。   文侪深呼吸,没回头,仅问身后那跟着出来的戚檐:“里头纸条呢?”   戚檐叹一口气,上前一步搂住他的腰,长指滑进他的牛仔裤兜里,很快边夹出一张薄信封。   “现在可以给我这个云里雾里的糊涂蛋解释一下前因后果了吗?”他问。   文侪神情颇张皇,没言语,仅抽过戚檐手上信件,速速读了起来。   【那日之后,我夜里再没能阖眼。我害怕,实在是害怕!他怎么能……怎么能啊!这样一来,不就只有我留在那个漆黑的深夜了吗,要我一人面对那两只怪物的瞳子,我……佛啊,带我走吧,信女前后皆无路,里外不是人啊!】   “这也变了……”文侪呢喃,他怔怔地垂下双手,“我现在真觉得自个儿像个疯子!”   戚檐将文侪那耷拉下去的脑袋拿双手捧高,笑说:“哎呦,我们亲爱的受苦了吧?这阴梦实在是恶心人!啥疯子,咱俩都不是疯子。我不把你当,你也别把我当——变了?哪儿变了?我听你说。”   外头风吹得慢,血腥味却似乎较先前要更重。   “线索变了好些……你……也变了。”文侪直直盯着那对狐狸眼,拧起眉头说,“我不知道哪里是真,哪里是假了。”   戚檐听着,又笑起来:“我不知你先前都看到了些什么,既然拿不准,不如就都当真的吧,再不济也要把我当真的,毕竟我可是如假包换的戚檐。”   他说罢揉了文侪的脑袋:“这机制莫非同委托二相似?——不对,委托二两个时空并存于同一岛屿,而这里明显不存在可供地点拷贝的空间。你今儿描述的那般,更像是你在不同时空里闪现,亦或者该说是你的原身在什么机制影响下出现了记忆错乱,不会是前三局被咱们遗忘的记忆吧?”   文侪并不确定,蹙着眉一动不动。   “哎呦,我们大哥又受苦了。”戚檐见文侪愁眉苦脸,又软了身子黏上他,“讲讲你在那段记忆中都看到了什么呗?”   文侪没推开戚檐,只说:“姚姨那床,先前床上字写的是‘看’,而这儿是‘望’,信件内容也有很大差别。”   他说完便将自己先前读到的那封信的大致内容和分析想法同戚檐过了一遭。   戚檐听罢,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这差别可真大了。虽说写信人的情感都是迫切、惊恐的,可这……姑且算第二封书信吧,里头没那么多个‘你’——结合两封信来看,首先将姚姨代入信中的‘我’,余下的重要角色便剩了‘他’和‘两只怪物’。姚姨对‘他’的态度是怨恨,对‘两只怪物’的态度是畏惧……”   戚檐边说,边伸手替文侪撩开遮眼的碎发。   “我自个儿来。”文侪左右晃头,甩开他的手,“现在几点了?”   戚檐觉得他甩脑袋可爱,差些没亲上去,冷静了会儿才笑道:“咱跑了好久了……怎么着都得第六日淩晨一二点了吧。”   “啧。”文侪说,“第七日还不知道有多少可利用的时间……快去汪婆子家看看去!”   ***   小院的篱笆上晾晒薄被一般挂了几张新鲜的人皮,至于为何是人皮,他俩单瞅过上头纹路便清楚了。   在淅沥雨的浇洗下,歪斜的篱笆底头滑出了淡红的血水,乍瞧去像是一口地包天的龅牙冒了血。   “哥,我头疼。”戚檐用一声发粘发腻,叫文侪起鸡皮疙瘩又硬了拳头的嗓音贴在他耳后说。   还不到一秒,文侪忽觉肩上一沉——那小子又把他的肩膀当花盆,在上边种下了自己的脑袋。   “我有没有同你说过,我忍你很久了?”文侪虽是那么说着,却也没把他摘下去,只快步走进了小院,没成想戚檐竟一直保持着那么个姿势,黏他身上随他一齐向前。   “喂、别装了,干正事要紧!”文侪忽然察觉身后射来一道寒光,倏忽间回过头去,蓦见外边草丛中站着一只黑山羊。   山羊歪了脑袋,与地面平行的横条瞳子却是一动不动。它盯着俩人,不,更该说是仅仅盯着文侪。   文侪往旁一步,那山羊也跟着动动脑袋。   来自于活物的、不知缘由的赤|裸注视叫文侪心底发毛,他咽了咽唾沫,却猝不及防被一只大手遮了视线。   “我早便说过我头疼了。你因为记忆错乱,都给忘了。但没关系,我会再同你说。只要是你,相同的话要我重复多少遍都没关系。”戚檐委屈巴巴地在文侪肩上深吸了一口气,嗅着熟悉的香味后,便美滋滋继续说来,“都说山羊眼是‘恶魔之眼’,不吉利呢,我不想你盯着那玩意瞧。”   “人长了眼睛,终究是要这看看那看看的,又不是摆设……”文侪把他的手扯开,回身往屋子中走。   “那就多看看我呗,一张赏心悦目的脸叫人心情多好啊。”   进院门后不久,二人便见了五只被割了脖子放血的鸡,盛鸡血的碗则被整齐排在汪婆子的屋门前。   “你现在当真头疼么?”文侪蹲身小心将碗都挪开,这才推门入内。   跟在他身侧的戚檐没回答,只亦步亦趋地随他向前。   文侪看他难得严肃,双目直盯屋门,猜想是因当初他从窗里望汪婆子屋内时看到的东西颇吓人,留了点阴影。   然而他俩这回进屋倒没瞧见什么吊着的一红一白两死婴,里头不过是寻常布置。   大抵是这屋子背阳的缘故,有些阴凉,再加上临海,屋中霉味很重,墙壁与地面皆是湿漉漉的。   粗略一扫,二人便确定了屋子的大致摆设与构造。   客厅中仅摆了一个高木柜,一张矮木桌以及两张木板凳,对门那墙上安了扇小门,应是通往另一个房间。   戚檐径直去了木柜处,文侪便停在了木桌前。   那木桌虽然矮却不算窄,桌面上摆满了形态各异的东西,多数是生活类用品,譬如油盐酱醋等调料罐,又譬如煤油灯、手电筒等照明工具。   文侪从不是个怕麻烦的,眼下这屋子主人不知哪儿去了,他便不再畏手畏脚地办事,只将桌上东西都分类好一个个往地上放,分类到最后,留下了三样舍不得从桌上拿下去的东西。   ——带血的绣花针、沾满人发的铁剪子、一张皮质面具。   那面具倒不是张邪门的人|皮面具,只是有鼻子有眼的,虽说不至于以假乱真,但是在这般阴暗的天气里,穿得严实些,再把这玩意给戴上,八成也没人会觉著有啥不对劲的地方。   文侪正研究到兴头上,忽然听见柜边的戚檐笑了一声:“怎么这么安静?不会是觉着我撒谎,又生我气了吧?头疼是真的,没有骗你。但仅是间接性头疼,没有什么明确的触发机制,所以也没给你拿去研究。”   “鬼扯。”文侪的思路被忽然打断,不由得冒了点小火苗,“谁说我安静便是气了?”   木柜里边除了黑乎乎的长毛蜘蛛和它的爱巢以外什么都没有,戚檐原以为文侪正闹气,是故没敢抓去吓唬文侪,这会儿听说文侪没有生气,不由得觉著有点犯可惜——即便文侪一点儿也不怕虫。   汪婆子生得矮,屋里那矮桌矮凳都很适合她,唯独这柜子高得离谱,连戚檐都得踮脚加使劲抻长手才能拿下木柜顶上的手编竹篮。   “一会儿若是头疼了,和我说声,我给你揉揉。”文侪冷不丁又补来一句,“你要是敢装病就死定了。”   戚檐抱着竹篮笑起来:“放心吧,我再没胆子拿身体同大哥开玩笑了。同你表白前我便想清楚了,虽然装病可以叫你多关心关心我,还能增加您难得的主动型肢体接触。但是看你为我伤心,我心乐不起来,只觉得要碎了。”   “我希望你看到我的第一反应是高兴,不是生气,也不是难过。”戚檐冲他笑。   “哪怕是寻常兄弟见面,也没可能第一反应是大打出手,所以我要是一见你就不高兴,那当然是你的问题。”文侪毫不犹豫打破了隐隐约约的暧昧氛围。   戚檐搁下竹篮,弯指摩挲着木柜,只低下头去说:“我都出柜了,你什么时候从里头出来呢?”   “别想了,我压根不在柜子里。”文侪斩钉截铁,不留余地。   见戚檐忽然不说话了,文侪以为是自己将话说得太重了,于是轻轻喊了一声戚檐。哪曾想在下一刻,戚檐却蓦然扑了来,将他摁倒在地。   文侪的上衣被地上水给浸透了,他觉着莫名其妙,正欲开口,却骤然被戚檐捂了嘴。   “嘘……”   戚檐的眼睛斜向门边的那一扇窗户。   文侪知道那意思是——外头有什么东西。   他盯着只露出灰蒙蒙的天一角的窗子,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那东西在靠近、靠近。   脚步声愈发近了。   骤然间,一对又大又黑的横瞳怼上窗玻璃。   那只黑山羊又在盯着文侪看了,一动也不动。   “咩——” 第159章   汪婆子的门前吊着个老灯泡,比起白或者黄,那光线更偏向深山老林里森森的幽绿。在灯泡的映照下,俩人白皙的肌肤都覆盖上了一层浅淡的乌青。   温热的掌心又一次覆盖了文侪的双目,可他却像是中了邪一般自细窄的指缝间盯住了那只山羊。   山羊的黑皮毛隐匿于夜色中,唯独那一双瞳子在青光下诡异地亮着。   文侪内心深处似乎响了个声音,诱惑着他随那山羊一道离开,他却是死死将脚卡进了墙根的一个凹槽中。   他知道,他这一走就再没有回头路了。   可,他会被带去哪里呢?   那畜牲会将他带到杀人犯面前吗?   “你害怕吗?要我去把它赶走吗?”戚檐的喉头就抵在文侪的肩上,声带的振动也带起文侪胸腔的起伏。   文侪扯住戚檐的袖子,他听得出来戚檐没再开玩笑,即便那人常常满嘴跑火车,可适才那般确是要立马开干的语气。   “不要我去啊?那咱们就起来吧,反正又不是杀人犯,被它盯着也不会怎么样。”戚檐笑着揉了揉文侪的发,言罢果真站起身来,“在咱们文化里,黑山羊可是有辟邪消灾之用的,至于西方的……就忘了吧。”   戚檐说地上湿,强行将文侪从地上半扶半抱起来,大抵是文侪还有些犯迷糊的缘故,他任由戚檐动手动脚,乖巧得让戚檐耐不住唇角上扬。   “我的忍耐力是真的好。”戚檐只轻轻捏了捏文侪的脸颊,见文侪吃痛地叫了一声,这才笑呵呵地转身回到了木柜前继续翻看那自柜顶取下的竹篮。   由于篮子太满,而光线太暗,戚檐瞧不清,只能将东西一个个往外拿出来看。   起先被拿出来的、置于表面的东西还很正常,虽然同汪婆子有些不相称,却不至于突兀到离谱的程度。然而拿到大概第四样东西时,便开始变得不对劲起来。   警棍、手铐、手持式对讲机、老牌录音笔……   任谁看了,都能意识到这一套装备皆是那个年代民警的办案物件。   戚檐放下已无法播放的录音笔,试图从篮子中翻出搜查证亦或者身份证等相关证件,但阴梦给线索向来吝啬,自然没可能如他所愿。   通过这些线索,他做出了三个推测:一、她曾任警察;二、她身边人是警察;三、她是某起案件的当事人。   戚檐最先排除的便是第一类,因为就从这同汪婆子的身高极不匹配的柜子来看,包括柜子在内的所有东西应并不属于她。   由于目前尚未得到什么线索表示汪婆子身边有什么较为亲近的人,故戚檐更偏向观点三,即她主动或被动地卷入了某起案件。   那么她会是杀人犯?嫌疑人?证人?亦或者受害者?   当真没有更多线索了么?   戚檐不死心地打开了先前翻过的柜子,这会儿那长毛黑蜘蛛已缩成一团躲在角落里了。他伸手进去,却只摸到了满手灰与蛛网。   他于是回首看向文侪,却见那刚从原主情绪中逃离不久的文侪正埋头于线索当中。戚檐这会儿感情充沛,越是瞧着文侪的背影,越是觉得他可怜巴巴的,便扑过去抱住了文侪。   “不要伤心。”戚檐说。   “靠,伤个鬼的心……”文侪被他推着向前一倾,堪堪稳住身子,便转身拧了戚檐的耳朵,见戚檐嬉皮笑脸一副知错不改的模样,不自觉又蹙起眉心。   戚檐说:“不要皱眉头。”   “你管我!!”   “那你管我好啦,大哥想要小弟做什么,小弟都会乖乖照办。”戚檐笑着,见文侪有点恼火,便扬了扬下巴,问,“你手里拿的什么?”   “绣花针。”   “这东西有什么怪异之处么?”   文侪点头:“绣花针、铁剪子、皮质面具,上边都多多少少沾点不寻常的东西。汪婆子原是接生婆,连人肚子都能缝,会绣花再正常不过,无意中被扎到也很正常,但这绣花针带的血未免太多了。”   文侪又指了指铁剪子上的乌黑毛发:“这剪刀上的头发没有平整的切口,倒像是给人缠上去的,我还没想明白要如何解释……至于这面具……”   戚檐笑了笑,从文侪手中把面具接了过去,也没多想便套上脸去,没成想那面具竟意外地贴合他的五官,以至于戴上去除了加重了非人感外,和平日瞧着并无太大分别。   文侪一怔,先前他也不是没有尝试过,但不知怎么就是固定不住,这会儿往戚檐面上摸了摸,试了松紧,于是说:“两种可能,其一,汪婆子在某个方面对吴琛有些执念,其二,吴琛的东西落在了汪婆子这里。”   “但为什么要用面具来表示?真不是她出于某种理由而想假扮成吴琛?”   他们没办法下定论,戚檐摘下面具的刹那又开始犯头痛。他面上带着笑,却是倚着墙慢腾腾地吐息。   太疼了,疼得他腹中翻腾,几欲作呕。   他当然不打算告诉文侪,所以他扮着懒洋洋的模样,窝在了墙角。   ***   汪婆子的那一间里屋被锁死了,他们翻遍了屋子也没能找到钥匙,后来试图动用了许多方法也依旧没能打开,只得不甘心地离开了汪婆子的家。   天依旧没有要亮的意思,戚檐头疼欲裂,还是照旧笑着。文侪夜视能力强些,只攥着他手,在前头领路——他们要回家了。   雨水砸在叶片上,聚作一团向下倾,发出像是河水流动一般的哗啦声。   为了保持专注,他二人连呼吸都放慢了好些,然而文侪方行近门边,便贴墙站定。   戚檐瞥他一眼,随即侧耳细听,只闻里头窸窸窣窣一阵响动。   是野物,还是杀人犯?   又或者是难能一见的幸存者?   文侪拿不定主意,仅在心里倒数三秒后,蓦地侧身抬脚跨过了门槛。   那动静显然惊着了里头的东西,只见桌上东西砰啷倒了一片,旋即从桌底窜出几只硕鼠,吱吱叫着从文侪腿边跑出去。   屋内混乱不堪,被啄破的米袋不断往外漏米,直在地上垒出一座米丘。   文侪自然而然地屈膝把米袋破口给绑住,戚檐摸着他肩头环视屋内,盯住了那红布遮盖的父母卧室,说:“先去里边瞧瞧?我总觉得重点都在里头,若是一会儿碰着杀人犯,咱们也好歹找了点有用的。”   “成。”文侪一面应声,一面起身把门阖了,“走吧。”   文侪给那些个东西吓着太多回,原先的莽撞收敛了好些。只是他缺掉的那些鲁莽,不知怎么竟叫戚檐那谨慎人学了去。   戚檐想也不想,方站去那红布前头便抬脚猛踹了过去。   也不知蹬到了什么,他那脚竟没落空。   他笑起来,含笑抬手掀了红布,只见一个浮肿的人尸倒在地上,明显就是适才挡在布后头的东西。   文侪拨开戚檐往里边探了个脑袋,戚檐一时没来得及拦,便叫那人看得皱了脸儿。   “那吴大的好兄弟湛三爷捞尸拿珠宝,他倒好,净收着人尸了!”文侪把那尸身又瞧了一回,“脸虽然看不大清了,但看体型应是个男人。”   戚檐点头:“可惜身子都泡涨了,脸也给磨坏了,辨不出来是那些个重点NPC,还是仅仅是个无明确指代的线索。”   “难办……那就不管了。”   文侪将这间房间迅速扫了一通。   纵然翠妈和吴大结婚多年,这间屋子里却仍旧保持着婚房模样,床头贴着一张极大的双喜剪纸,床上铺的是大红婚被,摸上去的手感极佳,重要的是绝不可能是旧的。   “这屋子里喜气洋洋啊。”文侪抓起梳妆台上的一大把喜糖,见台面上没有东西便又洒下去,“就连镜子都干净得吓人。”   “大概新婚是他家最喜庆的时候?毕竟谁想要个家暴爹呢?”戚檐的手摸进柜子深处,抓出一个布袋子。   他坐去床边,把那些玩意往外倒——玉镯子和银戒指。   “又是湿的……”戚檐说,“看来那吴大捞尸也赚了一笔呢。”   文侪只将那戒指拿来揣摩,说:“这不是翠妈的么?”   “也是她的?”   文侪点头:“那日她跪地拜菩萨,手上便有戴——只是这玉镯子倒是没见她有戴过。”   戚檐冷笑一声:“这吴大还真是了不起,把他人遗物和亡妻的放在一块儿,这不明摆着一点儿也不在乎么……”   “这样看来他对翠妈的感情不深,控制欲倒真挺强的。”   “专制型大男子主义嘛,用拳头把妻儿管得一声不敢吭了,便觉得自个儿忒威风神气。”戚檐说着,眉间眼底仍有笑意,“他们的脑子铁定有毛病。”   文侪知道戚檐又想到了他爸,便往他背上随意拍去两掌:“你都知道他们有毛病,还跟他们置气干嘛?浪费脑细胞,快些把那孬种从你脑壳里扫出去吧。”   “全听我们亲爱的。”   文侪体谅他,这会儿也没抠字眼,只站在床上搬柜顶的大箱子:“你换个地方站,当心砸着你!”   戚檐并不挪步,只伸手上去帮他撑着箱子:“这箱子有点重量,你当心手。”   箱子是漆红的,外头雕的都是荷花,边角有细细三个字——【从前路】   “嫁妆么?”文侪盘腿坐在床上,将锁头拆了,开箱。   戚檐听到文侪干呕的声音,忙将那大敞的箱子转过来——   头颅。   一颗面上搭着柳条,耳上别着株荷花的浮肿头颅。   颈子断裂处的血肉没处理好,各种猩红玩意儿胡乱地外泻。   它本该是颗头颅。   如若它没张开嘴冲他二人笑了又笑。 第160章   “是翠妈呀。”戚檐笑吟吟打量着那面上堆笑的头颅,一面给文侪顺背,一面从她耳上取下荷花,“这元素好熟悉……”   他将箱子合上,摩挲外盖的纹路,说:“这箱盖上也雕着荷花呢——只是这世界应没有这般玩意才对。”   文侪好容易缓过劲来,谁料戚檐阖箱的举动竟惊动了那颗脑袋,她忽然像孩童一般嚎哭起来,叫文侪又是一抖。   他咽了口唾沫,用手轻轻摁压着心口说:“还有柳条呢,荷花配柳条,怎么看都不是海边景致……”   戚檐沉默了会儿,将箱子盖紧,叫那头颅发出的哭啼变得沉重不已。   “亲爱的,怎么好端端地提到了海呢?”   文侪皱起眉:“不正讨论地势么?这渔村临海我当然说海啊!干嘛明知故问?”   戚檐的手还抚在他的背上,一下又一下,像是海浪拍打礁石那般。   他将脑袋搭上文侪的肩头,双手从他的腰间穿过,他抱紧了文侪,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说:“哥,这个世界里,根本就【没有海】啊……”   嘻嘻嘻嘻嘻——   匣子里的人头还在笑,文侪的心跳却远比那人不间断的嬉笑声更快。   “没有?”文侪不可置信地挣开他,赶忙掀开红布向外冲去。   戚檐想去抓他的手,可是手方伸出又缩了回去——纵然事实无可篡改,却也唯有让他用亲眼证实才具有足够的说服力。   所以去看吧。   亲自寻到真相,再回来,我会给你个安慰的。   戚檐想。   多理性又高效率的做法。   外头天仍没亮,瓢泼雨却已弱了声势。一条灰龙似的长河扎于山脚之下,河的对面是幽绿的山林。   如此显然的山涧,他怎么会误认作是海呢?   文侪愣愣地瞧了半晌,深吸一口载满血气的风,而后拖着沾满污泥的步子回屋。   他将脑袋栽进戚檐的肩头,泄气地问:“我是来到一个新世界吗?那我先前所经历的一切都是假的吗?还是说现在的一切才是假的呢……”   戚檐清楚他此时并非要寻出一个答案,只不过有些混乱,于是紧紧摁住那人略有抖动的肩,说:“我戚檐是真的,你只需记住这一点。”   文侪整理心情花了估摸有五分钟,他知道那是必要的,他不后悔,他只觉可惜。所以在那之后,他更加快了翻找线索的速度。   女人的笑声与哭声在木箱子里响个没完,同雨声相搅和。   可这间卧室与外头堂屋在那之后再无需注意的线索,文侪方欲进吴琛屋里翻找,却给戚檐攥住了腕子。   “那间屋子,之前咱们不是翻过了嘛……”戚檐垂了垂眼。   “……说不准有什么新线索呢?”文侪说着,可戚檐攥着他往外时他却没挣扎。   也对。   一般没有特殊事件触发,同一个房间的线索不会发生什么变化。   而第一夜,翻找房间时,他确实什么线索都没找着。   对啊。   没必要再找。   走吧。   ***   山林间传来几声野狐的嗥叫,戚檐扶住一棵几乎枯死的老树,文侪就站在他的身后。   他的目光沿着崎岖的村道向下,正琢磨着要如何避免碰上杀人犯。眉宇被枝叶缝间漏下的月光照着,泻出一派冷意。   可坚定的目光在下一刹动摇起来,那人使劲眨动双眼,而后拧眉回首冲文侪说:“我这眼睛越来越坏了,吴琛他铁定有夜盲症,太难受了,啥都看不清……”   “刚刚不还好好的?”文侪琢磨着,“吴琛身上病也太多了,又是夜盲又是头疼的……”   文侪见戚檐好似有些苦恼,只拍了拍他的肩,说:“不打紧啊不打紧,我还在呢……你是完全看不清?”   “倒也不是,但看啥都只模模糊糊有个影子……”戚檐伸出食指点在文侪的眉心,笑道,“瞧瞧,定位还是没问题的。”   文侪抬手拨开了戚檐的长指:“我领着你走,你别离我太远。”   戚檐高兴点了头:“咱们牵手吧?这样绝对不会走丢。”   文侪想了想,没有拒绝,只说并肩牵手太怪,一前一后走便好。   戚檐瞧着面前那张模糊的脸,笑着捋开文侪额前有些遮眼的碎发。   他当然知道文侪提出这要求才不是出于那无厘头的缘由——手都牵了,哪里还有什么前后之分?文侪不过是想找藉口挡在他身前,好在杀人犯窜出来的那一刻替他挡刀。   可戚檐还是罕见地顺了文侪的意。   他确实很喜欢文侪,文侪要他活着他便活着,要他死他也绝不会推辞,只要文侪能活着便好。可毕竟现如今文侪寄居他人身体,这儿的文侪同真正的文侪多少还是有些区别的。   说到底,真正的文侪想要的是通关,那么他就理该帮文侪实现愿望。   所以,纵然文侪死在这阴梦里,虽说也叫他心痛吧,但依旧在他可接受范围内——因为他相信文侪,却并不能相信吴琛他弟。   上三局失去的记忆虽说找不回来了,可那时的自己偏偏留下个意味深长的告诫——【千万不要相信任何人】   【任何人】当然包括了文侪。   文侪的名字位于名单之上,那么,他会是受害者亦或者杀人犯吗?   戚檐不确定,但并非全无怀疑。   跳出这即将发生的杀人案来说,这双胞胎弟弟与吴琛究竟什么关系?连接他们的特殊羁绊究竟是什么,仅仅是血缘关系吗?   应该更深才对啊……   戚檐一直试图查找能够明示暗示二人关系的线索,却是一无所获。   他捏了捏文侪的手,那人却反挣开来,转而包住他的。奈何还是他的手要大些,只又轻而易举地回握过去。到最后,文侪便也不再挣扎了。   他们七拐八绕,谨慎避开了寻常路,净拣了些长满杂草的的土道走。他俩几乎是绕到一户的大门前便进去查一家,最后也不过白白耗时而已。   在偌大的村里急走,俩人都有些喘,寒凉的空气从口中灌入肺中,冻得戚檐喉咙疼。当俩人又一次停在一间窄小的土屋前时,四面无端响起了唢呐与报丧声。   有什么人在山岭处哀叫,抽噎声被拉得很长,戚檐听出其中幽怨,只催促着文侪快些砸开锁。   他无端有些心悸,心跳与呼吸频率的同时上升叫他头晕眼花。   “咔哒——”锁开了。   “砰铛——”锁落了地。   戚檐推开门,赶忙入内,而后慌忙将门甩上了。   门被他骤然甩上,他用身子抵着门,而后蓦然听见了身后传来硬物撞击大门的巨响。   他死死堵着门,不让那东西进来。   他不能死在这,他也必须保护文侪。   保护文侪?   文侪?   文侪呢?!   戚檐骤然醒神,他扫视着窄屋,却是空空如也,独他一人倚着门。   在他的身后,一门之隔,他听见了几声有气无力的“救命”。   那声音实在太过微弱,以至于他根本无法辨认是否是文侪的声音。   “嘎吱嘎吱——”   有什么东西在咀嚼着骨肉。   文侪在外面?!   他被什么东西咬了?!!   戚檐赫然将大门拽开,却只觑见了地上一道拖拽出的长长血痕。   是文侪?   被拖走的是文侪吗?!   是他将门堵死,把文侪害死了?   他若是快些开门,能救得了他吗?!   能吗?!!!   “给个准话啊……”   戚檐仰头任雨水将他的面容浇湿,一段模糊不清的回忆像是晕开的水墨慢慢褪了水,凝作了一个清晰的墨点。   他总是抓不到。   总是错过。   ***   2017年夏天,他们高二待升高三。   暑热,蝉鸣像是在树深处炸开一般聒噪,薄汗黏在颈后,风吹不干。   周五下午最后一节是高二年级三个火箭班的共同体育课,班里同学大都藉机早退,跑食堂去了,独戚檐他自个跑体育部拿学生卡换了篮球,要回班找段礼他们打球去。   昨儿他爸又冲他妈动了手,他拦架时腿上挨了那畜生几脚,今日已成了大片的淤青。昨夜他一点没抵抗——他在纵容着那畜生,等伤重得足够把他爸送进局子那日的到来。   虽然一切都在计画当中,他却也难以避免心烦意乱,便打算借运动来分散注意力。   谁料他回到班里,那寻常趴桌上补觉的段礼却不知怎么没了踪影。   “人呢……”戚檐把球转着玩,倚着讲台等了十多分钟也没见着人,最后忍无可忍从教室出去,这才看见那同一人有说有笑走来的段礼。   旁边人个子不算高,他起初一心盯着段礼看,只带着点怨恼喊了声:“喂!说了一块儿打球的,你跑哪儿去了?”   段礼说:“帮隔壁班同学搬复习数据。”   戚檐虽是惯常笑着,却还是啧了声:“隔壁班哪个神能请动你?别的班的事你瞎掺和什么?”   他那话明显扎的是段礼,可语气里还是冒了刺,明显是在责怪隔壁班那人拿自个儿班的事麻烦别班人。   “对不起。”那隔壁班的开了口,“我不知你同他约好了。”   戚檐心一咯噔,闻声这才垂眼去看那人。   ——文侪。   他像是很不好意思,只遮挡着搬书时手臂上压出的红痕。   “你小子语气客气些。”段礼推了戚檐一把,“是我自个儿说要帮忙,你不知道阿侪他最喜欢逞强了吗?”   文侪只是笑着拿手肘撞了撞段礼:“瞎说。”   戚檐觉得有些别扭,问段礼:“你什么时候和文侪关系这么好了。”   他没意识到,他张嘴询问段礼时,眼睛一直盯着文侪。   蝉仍在啼鸣不休,余光中尽是草木的葱绿。   “开学初那会儿这家夥总一个人忙活,在办公室常遇见就熟起来了。”段礼说,“怎么?怕我把他抢走了吗?我同他再熟也比不过你啊,你们不是从高一就很熟了嘛?”   文侪礼貌地笑着,视线不自觉地垂在戚檐那灰扑扑的布鞋上,说:“都别杵在这儿了,你们打球去吧,我回教室再打扫打扫。”   段礼打了个呵欠,说:“成,我去教室里穿护膝。”   他走了,留下戚文俩人站在无人的空走廊上。   文侪那双浅瞳子总算从地上挪开,他盯住戚檐,平静地说:“再讨厌我,下次也掩饰掩饰,省的给你我惹上麻烦。”   讨厌?他讨厌文侪吗?   戚檐一下答不上话,踟蹰半晌反倒失笑,殊不知那声笑在文侪听来有多讽刺,他问文侪:“你讨厌我吗?”   蝉鸣越发地吵,甚至盖过了楼下高一的齐读声。   文侪深吸了口气,冷漠地反问他:“你觉得我会喜欢讨厌我的人吗?”   文侪不想同他再聊,说罢转身就走。戚檐在后头不禁跟了几步,末了却没有再追上前去,他似乎确信自个儿不大能赶上,更为重要的是他也不知道自己追上去后该说什么。   他仅仅是立在原地想,慢慢地想。   他想,原来他和文侪关系这么差啊。   那人都不想和他说话了。   他讨厌文侪,所以文侪也讨厌他。   可他真的讨厌文侪吗?   应该是。   文侪讨厌他,所以他也该讨厌文侪。   蝉鸣仍未停止,响雷般刺痛他的耳膜。他的脑袋昏昏沉沉,很快便变作浆糊一般粘稠,转不动。   后来篮球没打成,他躺进了医务室,保健老师说那是中暑的症状。   后来他也没能忘掉文侪那个背影,那个他追不上的背影。   他在那个夏天,有了一个最讨厌的同龄人。   ——文侪。   ***   腥风拂面,浓重的血味刺激着戚檐的感官。   不,文侪不是他杀的。   是杀人犯。   一定是他。   戚檐压下起伏的心绪,没再想,他此刻心底只有一个念头——还原死况。   如果杀人犯能对文侪出手,那么也极有可能对他出手,他要利用仅剩的时间去测试逃脱杀人犯手掌心,还原死况的难度。   戚檐清楚,如果再面临刚刚那般不清不醒的情况,他是绝无可能逃脱的。所以他没再躲藏,只卯足劲,自距海最近的那条道冲海奔去。   他竭尽所能地迈开腿,不顾满地雨水,也不管夜盲造成的视野模糊。   他在曲绕的小路上飞奔,跑到连气都喘不上,直到终于停在了石滩之上。   海风中飘着鱼虾的腐臭味,他一步步往海里走。却在忽然间忆起了当初那视频中满身血的自己。   毫无疑问,那是第三局还原死况前他的状态,可他低头瞧了眼自己的上身,却是干干净净。   为何两局会出现如此大的偏差?   当初的自己究竟触发了什么事件?   戚檐低着头,他原是想要倒入海中溺死的。   原本是这样的。   可他看见身遭的海水被晕作了猩红的血色。   一把刀从背后捅穿了他的脏腑,穿破他的肚子而出。   在失去意识的那一刹,他看见自己血淋淋的肠子、肝肺哗啦啦漏了出去。   ***   ————[ !!!委托失败!!!]————   【本次委托累计失败次数:4】   【解四谜:未完成】   【查清宿怨:未完成】   【还原死况:未完成】   【重生时间:未存盘·阴梦首日】   ————【存盘点加载中……】———— 第161章   戚檐听见了自己的哽咽声。   他自打懂事起,眼泪就不多。这会儿虽并不乐意承认那是自己的声音,却也没法否认。   沉重的眼皮在剧痛中缓慢抬起,他的腰腹往下皆在痉挛,就好若有什么东西在身体中搐动。   后来,他看见了文侪漂亮的眉宇,于是他略去难耐的疼痛,贪婪地拿目光描摹其那人的轮廓,最后他的眼皮无力地遮去了半数瞳子,叫他仅能低眼看向自己的手。   他的手被另一只小些的手压着,活像合了盖儿的茶碗——文侪抚慰一般上下轻拍着他的手背,叫戚檐觉着他就如此抽噎着,一辈子不要醒来也没关系。   他觉得自己走火入魔了,但也没关系。   只要文侪能在他身边,怎样都好。   “哥,我真没讨厌过你。”   戚檐忽然哑声说话,文侪却是不惊不怪,只回了一句:“一睁眼就说胡话,还没醒透就再睡会儿。”   “你能不能把我从前干的那些个惹你不高兴的事都忘了?把你对我的印象从我向你表白开始更新?”   戚檐其实很想反握住文侪的手,可是他怕他那么一动,那人就连手都不给他摸了。   那人哪里都像猫,禁不起他乱逗。   文侪终于转过头来,他俯视着躺在地上的戚檐,只说:“思路清了?那就坐起来,我有事要同你说。”   真讨厌,这渔村里除了邵笔头家便几乎找不到纸笔了,可文侪又不知从何处拿到了本小册子和一根短铅笔。   比起他,文侪显然更喜欢摸它们。   摸摸他又怎么啦?   戚檐委屈巴巴地说身子还有些乏软,文侪便没再逼他起身,只说刚刚他已拿到了这轮前三日的【他们俩】,给出的二真二假四条线索,内容是——   【①与阿九有关   ②与姚姨无关   ③汪婆子她什么都知道   ④湛三爷他什么都知道】   “‘什么都知道’这说法很怪,‘知道’说明他们可能是案件当事人,也可能仅仅是知情人。也不知咱俩当时脑子里想的都是些啥,竟给出这样的线索……无论如何,我们都得再想方法多搜罗点与汪婆子和湛三爷相关的消息。”   文侪喘了口气又接着说:“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目前,前三日给出的线索中,每个人的名字都仅出现过一次,大概是阴梦有什么限制,不允许提供能进行相互验证的线索。此外,在那一长串名单上至今没有出现的只有我,即吴琛他弟。”   戚檐见前头文侪有意回避他的真心话,本想赌气侧过身不看他,可心脏舍不得,眼睛也舍不得,所以当下他鬣狗垂涎一般直勾勾盯住了文侪。   文侪被那熠熠目光灼了,忍无可忍伸手柄他的目光遮了去:“不是累吗,别费力气盯着我瞧。”   “听喜欢的人说话怎会觉得累?”戚檐疯狂眨眼,用睫毛扫文侪的掌心,叫文侪无可奈何收回手去,他看着文侪有些别扭的神情,忽然想起什么,“啊……差些忘了。”   “哥,我喜欢你,和我交往吧?”   文侪蹙眉,挥手让他边儿去:“我有大事要说,别再……”   “我说的也是大事。”   “好——我拒绝。”文侪盯住戚檐,“我可以讲我的发现了吗?”   “嗯。”戚檐笑着。   “我觉得这阴梦中一定存在着时空交错问题,我并不认为是我个人的记忆错乱造成了记忆的多出与减少。”文侪见戚檐伸手,便抚着戚檐的腰与肩,将人扶了起来,“你的世界观里,这渔村应该也有海吧?”   “这是什么话,渔村不临海,难道临泥潭吗?不临海岂不是连还原死况都做不到?”戚檐顺势缠在了文侪身上,“我好伤心,你不安慰安慰我吗?”   “我亲手伤的,我再去安慰管个屁用?你喜欢别人打个巴掌赏个枣?”文侪没再接他的话,“可上一轮你曾信誓旦旦地告诉我,说这渔村里边没有海,我也去看了,外头只有山涧,没有海。”   见戚檐面上闪过一丝苦涩,文侪又补了一句:“你别伤心了,伤心又没有用——同情并不等同于爱。”   他的安慰针似的扎在戚檐心头,戚檐却笑起来:“好啦,你还有话吧,快说吧。”   “目前我们已知,阴梦每三局清空一次我们的记忆,且每局前三日记忆我们不具有。当前我们二人所遗忘的,既包括了当局的前三日,也包括了阴梦的前三局。所以,能动手脚的怕就只有这两处了——前三局以及前三日。”   “这将引向两种机制——其一,我穿梭于前三日与后四日之间,前后发生的事件大体一致,但场景设置有所出入;其二,我穿梭于阴梦的前三局与后三局之间,而每经历三局,具体的场景构造都会发生改变。”   “按照第二种说法的话,前三局连海都没有,要如何还原死况?”   “我能穿越回去,前三局的我也自然能穿到未来。如果以我为时空划定的标准的话,只要第七日我处于我们目前这个时空中,便是有可能完成死况的。”   戚檐想了想,没有再提出新的疑问,但他的嫉妒心开始作祟了。   他这人就这样,活脱脱一个醋坛子转世,不论是过去还是未来的自己他都会嫉妒,只要记忆不共通,就全然算不上是自己。   戚檐拉过一把椅子,让文侪坐下,说:“这回委托将我们可控的时间压缩至四天,连安心坐下来分析的时间都没有,趁这会儿二麻子还没来,咱们快些把四谜题理一理。”   【壹、他杀了人,枪却指向我的太阳穴。】   文侪说:“恰巧这回阴梦给出的任务便是找出杀人犯和被害者,光看这题谜面,便可解读出吴琛因杀人犯所犯下的罪行而遭到牵连,受到了不该有的惩罚……目前嫌疑人中由于翠妈和二麻子早死,故而他二人被排除在外。那么犯罪后最有可能对吴琛产生影响的便是他爹吴大……莫非又是所谓‘父债子偿’?”   戚檐没坐下来,腰贴着文侪的手臂,似乎是怕又把文侪弄丢了似的。他略微琢磨,才说:“目前来看,嫌疑最大的也确实是那吴大。他脾气很臭,本就是个家暴男……我看家暴与失手杀人不过一线之隔。”   “你贴我这么紧干什么?”文侪仰头看他,“有椅子干嘛不坐?你腿不酸?”   戚檐说:“你身子太冰了,这不是怕你冻着嘛!之前在李策那儿就感冒了。”   “就是因为不久前方感冒痊愈,身上抵抗力才强。一边去。”   戚檐不坐,只是歪着脑袋撅着嘴。原先还斜眼看文侪,见那人看过来又逃似的挪开眼去:“我关心你嘛!”   文侪一分不搭理。   见装可怜不管用了,戚檐便猛然贴过去,指着谜题二便张了口:“‘贰、古人夸奖我,今人臭骂我’,这一谜所指内容太过宽泛,估摸着是没法单凭分析找出线索的,唯有弄清其映射的事件方能破解谜题。”   文侪当真叫他的言语引走了注意力,泛褐的眉拧了起来:“按常理,古人的道德感应当远高于今人,出现古人夸奖,今人臭骂的情况……这还真难得。且古人思想一锅乱炖,这谜题既说的如此笃定,想必吴琛所行之事映射的思想,在古时候应称得上是共识。”   外头电闪雷鸣,屋内没了话语,便只剩了心跳声。戚檐这会儿懒懒地半压在文侪背上,将自个儿的心跳全都安静地说给了文侪听。   文侪没想在意,可是那人的心脏跳得也太快了,活像鼓似的催得他的心脏也提高了跳动速度。   文侪平日里惯于腆着脸办事,可他一旦感到害臊,血流猛一加快,冷白的肌肤便冒出异样的红,耳上更像是烧了火似的。   戚檐当然清楚,所以他把自个儿那被风吹得冰凉的面庞粘贴那点热,吓得文侪一激灵。   “反过来了。”戚檐笑道,“这回你是热的,我是冷的。”   “瞎说八道。”文侪捂住耳,将脑袋往外偏了偏,可是戚檐的胸膛还压在他背上。   戚檐逗他就逗了吧,心跳越来越快是什么个意思?   文侪诧异地回头看他一眼,那人倒是脸不红,见他转头又想把脑袋蹭过来。   啧,面上功夫做得真是好。   “起开起开。”文侪发令,指尖滑去谜题三。   【参、我收回破烂的渔网,扯谎说今日同样满载而归。】   “这谜题重点虽在‘扯谎’二字,但‘我’扯谎的原因同样值得探究。首先渔网是破烂的,它所指代的事件必定为坏。然而这一事件却能为‘我’所遮盖,如果事件的恶劣程度较低,只怕没可能作为阴梦的四谜题之一。可若是极其恶劣的事件,类似于杀人诸类,应该很难被简单遮盖过去,所以对于这一题我倾向于这样理解——它所指代的事件存在着正反方面的影响,而‘我’,吴琛,选择了放大它的积极一面,而削弱了它的负面性。”   戚檐点头:“有道理,咱找线索就照这思路来。”   戚檐说罢将委托纸拉过来一些,看谜题四。   【肆、我看见四方格里的蚂蚁分食了蝴蝶的尸骸。】   “这道……”戚檐扫了一眼,说,“首先,四方常指天地,但这里加了个‘格’字,将词义引向了方形格子,然结合下文的‘蚂蚁’意象,还是不难从中品出天地窄小的意味,十有八九指的便是这小渔村。按照如此推理,‘蚂蚁’指代的该是村民,但它究竟是泛指全部村民,还是特指一小部分村民,还需要更多的线索来支撑。‘分食’意味着‘蚂蚁’纵使是特指也绝非一人。后边这‘蝴蝶’呢,应是特指,从整道谜题来看,数量应不算多,‘蝴蝶’最有可能是1至2人。”   戚檐将两只手在文侪面前一拍,说:“四谜题分析就到这儿,只是这回那二麻子怎么来得这么迟呢?”   文侪甫一挪眼去看门,那门便被人从外头急切地敲响,随之而来的是湛三爷迫切的几声喊:   “开门、开开门!!”   “人……”   “有人死外头了!!!” 第162章   戚檐打开门的时候,三爷已不在外头,取而代之的是密匝匝的人群。   “哥,抓紧我……”戚檐握住文侪的手挤进人群中,只见滂沱大雨正浇打着一个青年汉子的尸首,那人蓬头垢面,叫脏泥糊了满脸,他的后脑勺下是一摊被雨水晕开的血。   戚檐无端生了去摸那二麻子尸身的冲动,可手臂方抻长便倏然被拍了回去,戚檐斜目,看见了上一局给他们仨算命的罗锅背老头。   “小子,甭乱碰!那二麻子乃天定的煞星,你这毛手毛脚的,难不成是想把他那一身的霉运都给沾了去?”老头挑眉眯眼,像是恨不得朝那二麻子啐一口。   旁儿围着的人也都不敢靠近,皆挂着副胆颤心惊模样。   死者为大,在这万意村好像行不通。   文侪将一只手落在戚檐肩上:“这渔村封闭,迷信的人只怕不少。”   戚檐没有着急回答,仅瞥着那缓步挨近的算命老头,在那老头伸出手点上他胸膛前,朝旁侧闪躲开来。   “噫!你俩也、也是满身脏,同、同那二麻子是一般命!”   就在老头沙哑的话音落地的刹那,人群霍地朝外散开。所有人都将双眼瞪如牛,粗重的喘气中夹杂着几声污秽的斥骂。   戚檐耸了耸肩,只故作谦虚地讨教:“爷,我好怕,您难道就没有什么改命的法子么?”   “打出生起就定下的事,哪儿能轻易改了去?!”老头的肩给寒雨浇湿了大片,他瑟缩着,像是怕极。   四面喧嚷,呜呜的不知是人在哭还是鬼在嚎。人潮中伸来许多指头,都指向了他们的鼻尖,而后有人开了个响亮的“好头”,众人于是都放开胆子骂了。   乡音淳朴,话却很脏,若只是“灾星”“祸害”一类倒还好说,谁料骂着骂着就变作了铺天盖地一般的羞辱,譬如“畜生”“猪狗”一类。   “啥样的娘生啥样的崽!”   看来这村里人对翠妈也有些意见,毕竟二麻子死的时候也没人骂二麻子的妈啊。   戚檐沉默扫着乌泱泱一群怒不可遏的村民,心底在发冷笑,面上却没表现出来,只将手藏在身后牵住了文侪的。他回头看了看,见文侪神色比他还平静,眉宇间的丁点躁意大抵也只是因为觉着在这儿干站着实在浪费时间。   二麻子的尸体被水浇得发肿也依旧没人去收拾,到最后从人群里钻出来的是耳朵上夹着根铅笔的邵笔头。他一言不发地从将二麻子扛起来,而后又闭紧嘴将尸体抬了去。   邵笔头没有看向他们,很快便钻入朦胧的雨雾中没了影。俩人都有些呆愣,醒过神时候湛三爷已停在了他们跟前。   湛三爷将手上水尽数抹去了汗衫下摆,说:“你俩难得回来,不回家看看?”   文侪摆手说:“家啥时候不能回,我们先去问候问候父老乡亲!”   “叔们现在应都在外头干活吧?”戚檐问。   湛三爷叉着腰,眼珠子滚着想了想,说:“邵笔头在破庙给孩子们上课呢!他若是知道你们回来了,一定很高兴!”   文侪和戚檐面面相觑,他这口吻就好像刚刚那抬尸人不是邵笔头似的。   “这样啊,”文侪低下脑袋,“多谢三爷,我俩这就去找老师他。”   “唉唉唉,甭急,听我把话说完!”湛三爷猝然攥住文侪的手,说,“你们悠着点,见了邵笔头的事,可千万别同你们爸说啊!”   “这怎么了?”戚檐直言直语,“难不成他还要骂我们是去见亲爹吗?”   “嗨呀,你这孩子,说话也不懂得拐个弯!都跟嫂子、笔头他俩学到哪儿去了!”   怎么把人翠妈和她情夫摆去一块了?   他俩有什么共同点吗?   “您也忒唠叨了!”戚檐将手臂抬起又落下,掌心恰抚着文侪的肩峰,“我们去跟村里孩子一块上课去!”   “哎呦,你偶尔也同你弟学学,安静点儿!”   “成成成!”   ***   雨难得歇了,天却依旧阴沉昏晦,那二人想到当初浑身给雨浇了的狼狈样,几句话便将湛三爷手中伞骗了来,快步朝那破庙方向走。   许是因着雨又要来了,一路上虫鸣不息,落在二人身后的枯草垛中还总有窸窸窣窣的响动。他们知道后头铁定有东西随行,可他二人死不上鈎,连一瞥都没送过去。   “这小路坑太多,真难走。”文侪方抱怨一嘴,便回头问戚檐,“你眼睛怎么样,看得清路吗?”   “这会儿天还不算太暗,不碍事。”戚檐应得很快,片刻后又“哎呦”一声,趔趄着撞去文侪背上,说,“哥你搀搀我吧,感觉还是要摔。”   文侪没多想,只把手臂往后伸,说:“牵住。”   “唉!”戚檐欢天喜地。   “你不会是骗我的吧?”文侪皱眉看他。   “哇,庙里边当真有孩子呢!”戚檐踮起脚来。   ***   那破庙内约有七八个孩子,皆全神贯注地盯着被钉在庙墙上的一小块黑板。   瞅见两高个儿走进来,那些个孩子也没太大反应,邵笔头亦专注于讲课,眼睛落在书本上,抬也不抬。   “啪——”   邵笔头将枯瘦的手掌压上黑板,说:“咱们今天讲养鸟。”   邵笔头攥着那仅有一小截指头长的白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一行简易流程。   【挑鸟—锁鸟—驯鸟】   “首先鸟要怎么挑?”邵笔头抛出个疑问,停顿几秒,才继续,“得当心挑!好好瞧瞧花色漂不漂亮啦,看看眼鼻嘴有没有毛病啦,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得看性子如何,看看精神好否!”   有个男孩儿眼睛滴溜圆,盯着邵笔头看了又看,说:“那买来的鸟还有性子呢?多驯驯打打不就听话了?”   邵笔头忙正色,将戒尺往那小孩桌上一敲,厉声道:“那怎么行?!要是那鸟性子太烈,铁链子可是锁不住的,买来没几日便死喽!”   听到此处,一女孩问说:“那不能小心伺候着吗?说不准养着养着就给养乖了呢?”   “那不行。”邵笔头说,“养鸟为的是逗自己乐,哪能费心力去伺候那些个小畜生!”   言罢,邵笔头走过去将戒尺往女孩儿桌上一点:“接着讲锁鸟!”   “拿绳子拴!”   “装进笼子里!”   小孩儿们都很兴奋,话音里外尽是天真的残忍。   “唔、都没错。”邵笔头提起戒尺拍在自个儿掌心,“但是么,首当其冲的应是剪了它飞羽,别叫它学飞,要让它一辈子都老老实实待在地上!”   “不飞还叫鸟么?这样的话,为何不干脆养鸡?”一小孩又问。   戚檐盯着邵笔头,原以为那人会说些防病、防撞击之类的正经理由,哪知邵笔头恶狠狠瞪了那发问的小孩一眼,说:“鸟多漂亮啊,鸡能比么?!飞羽不剪,那小畜生若是跑没了影子可怎么办?!岂不是叫我倒贴钱了!”   文侪锁着眉,听那邵笔头一惊一乍地讲课。   念完前俩步骤,他着重在“驯鸟”二字上画了个大圈。   “这步才是重中之重啊!”邵笔头说,“锁它,是强迫它留下;驯它,是为了叫它心甘情愿地留下来。”   “您就直说呗,这般拖着干嘛?”戚檐笑问。   邵笔头的双眉有些稀疏,拧眉时唯能看见隆起来的两堆皮。他哼了一声,才说:“要双管齐下!这就要看你是想拿‘情’,还是拿‘理’说事了!”   邵笔头说罢开始收拾教具,戚檐见那人好似没有要继续说下去的意思,便举了手说:“老师,能讲些例子吗?”   邵笔头将那一小截粉笔搁下,拍了拍手上粉笔灰,说:“这还不简单么?”   “血脉是‘情’,神佛是‘理’!”   戚檐瞧着他,一面点头装出副受教模样,一面同文侪低声说:“净瞎扯淡。”   那瘦弱先生说完,便拿薄得仅剩骨皮的手背侧边将板书胡乱抹了抹,清晰的粉笔字一霎变作了模糊不清的一堆白屑。   他说:“下课!”   ***   从破庙出来后,外边已下了雨。戚檐撑开伞,搂着文侪便沿着来时路往回走。   那疯子阿九站路中心,正仰头张嘴接水玩。他咿咿呀呀地笑,口中水咕噜噜地响,可当他把水吐出去时,却愣是呕出满地红。   戚檐同疯子擦肩过去时,调笑一句:“哟,阿九,今儿不杀人啦?”   阿九闻言看向他,破烂衣裳的裂缝里露出斑驳的淤青,他胡乱合掌将喉底呕出的血擦了满脸,又弯了眼睛好似很天真一般笑起来:“像,好像!”   “那是当然,我们俩是双生子嘛。”戚檐将先前说过的话又重复一遍,这才不死心地问,“阿九,咱们不是朋友嘛,同我说仔细了呗!你究竟想杀了谁呢?”   文侪闻言也凑过去,也就是他在戚檐身后停下脚步的刹那,他见那疯子动了动唇,说——   “笔、笔头!捅死、捅死他!!!”   阿九兴奋时,两道细眉毛会高高挑起,远离那一双几乎鼓出来的双眼。   他身上衣裳是胡乱拿破布破袋凑出来的,乍看去,叫戚檐想起棚户区巷口的臭水沟——那儿集聚了附近居户以及过路人的旁徨产物,比如不成对的廉价情侣戒、大脚趾处破洞的厚棉袜、叠加数层却还是从里到外都漏了口的劣质塑料袋……   所以,他想,眼前这疯子大约也很迷茫。   戚檐还想再问,那阿九却忽然撒开腿,跑没了影,站在他身侧的文侪只默默说:“你信么?”   “信疯子的话?我不敢信啊。”戚檐笑着耸了耸肩,“我看咱们的当务之急是弄清这阴梦的运行机制……不知道亲爱的眼下有想法没有?”   文侪说:“恐怕不能太直白地向其他的【你】提问,就如当初的委托二一般,否则【你】便会像我当初那样直接死亡。所以咱们得找出不暴露机制却又能够成功套话的话术——我倒是有个想法。”   文侪那样说了,戚檐便也再不追问了。   见他不问,文侪又说:“你不问问看靠不靠谱?”   “我们哥办事向来靠谱,小弟相信你呢。”戚檐身上血水滴滴答答地往下落,直染红了文侪的布鞋。   刺鼻的血腥味一股股地涌来,文侪叹出一口气,这才回首看向那满身血红的人。戚檐借雨水洗手,那姿态从容得就好若刚杀完人回来的惯犯。   戚檐在勾唇笑,目光斜过来时还带着几许犯罪后的戾气,文侪并不对此感到惊怪,只平静地开口问:“你对那视频信有什么想法吗?”   “视频信?”戚檐笑着用手背抹开脸颊上的浓血,“累着了?这渔村哪里有那种新鲜玩意?”   文侪跟着笑起来。   ——成功了。   你好啊,过去的【戚檐】。 第163章   戚檐像是在雨中洗羽的海鸥一般仰头冲刷面上污血,文侪瞧他那副模样竟无端生出好些微妙感。   他当然是没兴趣去思考诸如“过去的他与未来的他是不是同一个人”此类哲学问题的,但他知道戚檐那小子在这问题上坚定站在了唯心主义的立场上——所以他得尽可能以相同的态度去对待不同的戚檐,省得阴梦结束后,那小子又喋喋不休地纠缠。   眼前的戚檐确乎是【过去】的戚檐,恰同他们当初的第二种猜想相符合,即他穿梭于前三局与后三局之间。   要得出这一结论很简单,当初他们得到的视频信是当初【第三局结束】时的戚檐录给记忆清空的他们,即【第四局】的他们。   而眼前这个戚檐并不知道视频信的存在,那就说明他没有来到第四局,而是属于前三局。且戚檐目前这浑身血的模样同视频信中也很相似。   只不过这【戚檐】究竟映射的是前三局中的哪一局尚不能确定。   此外,文侪还有了个极意外的发现,即前三局的环境同后三局有不小的差别,主要体现在两方面:其一,海存在与否;其二,戚檐满身的血。   文侪相信这前三轮的阴梦中一定存在着什么固定机制,也是那机制似的戚檐总能沾染满身血,譬如有杀人犯、疯子亦或者凶残的村民在追杀他们。只是谨慎起见,文侪并未试图直接通过对话套出戚檐嘴中话。   他想了想,又瞅戚檐一眼,却赫然见戚檐正直勾勾地笑着看他,文侪于是问:“做什么?”   “我都表白了,总不至于再偷偷看你吧?我要光明正大地看!”脸比墙厚的戚檐言罢又黏到了文侪身侧,文侪一不注意他便要蹭一蹭、揉一揉。   文侪觉着要应付两个戚檐实在太累,这会儿倦于同他拌嘴,只像是雏鸟扑翅一般将他的手给甩了去。   二人还欲往别处走一走,翠妈却忽而从小路尽头走出来,她把手挥了一挥,说:“乖乖,天色晚了,快些回家休息吧!”   ***   今儿的天暗得尤其早,戚檐临近屋门时,先仰头看了看,方笑着揽住文侪走进吴家。   文侪问戚檐笑什么,他说:“在阴梦里想看星星都是奢侈。”   文侪诧异地皱眉:“这有什么好笑的?”   戚檐的手还搭在文侪肩上,他笑着带文侪往里走,说:“段礼他不很喜欢星空么?高三那会儿他觉着压力大时,不总要拉着咱俩爬顶楼去望星空放松么?好笑的是,段礼观星时的傻样我一点儿也记不得了,也忘了当时夜空看着如何,星看着又如何,我单记得你仰头望天的样子——忒漂亮。”   “……你还是夸我帅吧。我从前还以为是你看我不顺眼,觉得我碍事,才总看我呢。”文侪摸了摸耳垂,“闲话就说到这儿,咱们快进屋翻翻,这回太多事件都发生了变化,说不准连咱们屋里头东西也变了。”   言罢他便快步入了卧房,卧房内摆设单凭一眼看不出什么差别,墙上贴的仍旧是功夫电影明星海报与笑面年画娃娃。   “这墙上贴的玩意仅仅是为了复原旧景,还是别有寓意?”文侪摸着海报起皱的边儿。   “年画海报不好说,倒是喜欢功夫明星这事,不知是否意味着吴琛对于拳脚力量有欲望……还有如果他当真拥有一身好功夫的话,那他会怎么使用呢?也会像那杀人犯一样杀人?还是说会救人,或是拿来自卫呢?”   “呲啦——”   文侪抓着海报翘起的那一角,将海报一整个揭下,只见海报后头的墙面一片狼藉,中间应是写了什么的,但由于墙面遭到锋利物的多次碾磨,底头字已被盖了去,裸|露出内里的石砖。   海报背面只留下了八个字:【那只蚂蚁死不足惜】   “蚂蚁啊……谜题四中也有出现蚂蚁……”   戚檐将那张贴得严实的年画也撕了下来,只是那东西粘得紧,撕到最后那年画已经破烂不堪,他说:“这面墙上也有话。”   “写了什么?”文侪将海报卷起来,走过去。   戚檐近乎把眼睛粘贴去 ,仔细辨认说:“写了……【蚂蚁是谁?】……”   “啥玩意?”文侪把脑袋贴去他旁边,“是以问号收尾的啊……我原以为会再多透露点信息呢……”   戚檐摸了摸那行小字,说:“就是因为用了问号收尾才更耐人寻味。目前我们不知写下这两句话的人是谁,可是很明显,能进到这屋子里的只有吴家四口人,最有可能的自然是吴家两兄弟。你说,假如吴琛写下蚂蚁该死,他弟同他睡一张床的,会不知道他所说的是谁吗?还是说这就暗示着这两人的关系不如你我所设想的那般好?”   戚檐说到此处,忽而看向文侪,说:“对了,上局我睡前看到你在书桌前翻到了什么,神情不大好……”   文侪闻言一顿,只说:“关于书桌的内容我似乎一点儿也记不清了。”   “怪吧。”戚檐说,“咱俩一块儿翻,这回总不会忘。”   书桌的抽屉因为发潮膨胀变了形,不大容易拉开。戚檐与文侪蹲身又推又扯地捣鼓了半晌,才总算拉开。   里边只有一张纸,一张如墙面一般爬上霉点的纸。纸上有字,拿红墨水写的字。   【村里有两个杀人犯、两个帮凶和五个死人。杀人犯杀了死人,死人也杀了死人。】   “乖乖们!”翠妈忽而探进颗脑袋,“快快睡了!待会儿你爸回来,见你俩还亮着灯,要动拳头哩!”   ***   一整夜,戚檐和文侪都有意依靠闲谈,强撑着不睡去。阴梦中这样的场景时常出现,可在过去,文侪对这样的场景并不熟悉。   他升上高三以前没有什么能彻夜对谈的朋友,纵使后来在高三那般繁忙的时候碰上了,却也没什么机会再惬意地过日子了。   但实话说,死后他整理自个短暂的一辈子时,文侪也仅仅觉着他这一生就从未有过能悠哉游哉过日子的时候。   夜里凉,戚檐仔仔细细给文侪盖好被子,这才心满意足地躺下。   文侪侧身枕着自个儿一只手臂,盯住那瞧着天花板发怔的戚檐,轻车熟路地张口:“你对视频信有什么想法吗?”   “有倒是有。”戚檐笑着将枕头朝文侪那侧拉近。   “哦,变回来了……”文侪平静地说。   “什么变回来?”戚檐反应过来后将嘴一撅,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贴过去,他想顺势抱住文侪,文侪却用凶狠的眼神拒绝了他的无礼请求。   文侪将大致的阴梦设置同戚檐解释了一遍,戚檐更是闷闷不乐,文侪于是揪了他的耳朵问他又胡闹什么。   戚檐只把脑袋往文侪的胸膛一埋,用撒娇口吻说:“哥,你就别对【那人】像对我一般好不好?如果可以,最好是对【那人】坏些,对我好些!”   “有没有人说过你是唯心主义者?”文侪抓起他的一把头发,“起不起开?”   “哥,你总是抓我头发,秃了你又不喜欢……”戚檐默默离文侪远了些,扬起头时,眼睫毛恰能扫着文侪的下巴,“当初翠妈不是说邵笔头他不敲钟么?我觉着专门把邵笔头和其他男人给划开,应是有点什么不寻常的意思。”   “你说邵笔头真是这村里人么?”文侪想了想,“今早不也是他替二麻子收尸的?村里人迷信,都觉着那二麻子碰不得来着。”   “有道理,但邵笔头毕竟是老师,大概还是有点信科学而反迷信观念在身吧?至于他究竟是不是这村子里的人,咱还得再找找线索验证。”   “都说邵笔头和翠妈关系匪浅,可至今没有明确线索指向他俩有点什么不正当关系,倘若邵笔头真是异乡人,那么就得看看他和翠妈是老乡见老乡,还是异乡逢知己了。”   戚檐赞同地咧嘴冲文侪笑,眉目间一点狡黠被文侪捉了去。文侪猜到大事不好,却还没来得及反应,戚檐已又冲他怀里钻了去。   “……”   文侪沉默地瞅着那试图把自己蜷作一团却依旧巨大的大高小子,戚檐却是熟练地回避了他的目光。   ***   昨夜他们睡去时,时间已不早了,因而听到翠妈打开卧房门、走至堂中生竈的声响时,他们睡了还没两小时。   外头雨势仍未减弱,俩人小心翼翼地从床上爬起,将耳朵粘贴房门,小心翼翼地听外头动静。大约两三分钟过去,卧房门又吱呀呀一响,吴大跟着走了出来。   “我和你说过【杀了他】也没关系的吧?”   “哎唷……甭、甭现在提,孩子还在家呢!”翠妈的声音有些发抖,“可我瞅了那张字条,实在是心底发怵……”   文侪想了想,那张字条指的应该是翠妈在村口老井边发现的、那用红墨写的威胁信。   “反正你当时也没阻拦,老子要是被人抓了,你也甭想逃!”吴大恶声恶气地回答。   “我、我没有……我当时不知道……”   “杀就杀了,少同老子废话!老子前几天还看见【他】的鬼魂在村里飘呢!真他妈晦气!” 第164章   戚檐家里有许多人信佛,说不上有多虔诚,单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碰着些小灾大病才要毕恭毕敬求佛祖保佑的程度。但他姥爷是真正的鬼神论者,原先单是在嘴里嚼“因果报应”四字,后来开始自诩生了对阴阳眼。   他小升初那年,头回见姥爷神志不清地指了黑黢黢的巷尾说——“哪儿站着个鬼姑娘哩!”   戚檐对那玩意儿不感冒,有鬼没鬼都没丁点分别,遑论姥爷眼睛不好,是越来越糊涂,他从没当真。现如今又听那吴大一本正经说他瞧见鬼魂了,差些笑出声来。   俩人将眼睛怼在门缝上瞅人,只见那竈边站着的翠妈闻言搓了搓手臂,好似被话里的阴风刮着了。   “嗳!也忒瘆人了,在哪儿瞧见的呢?”翠妈比吴大矮了一个头,这会儿却还要将脑袋又往下压好些。   “枯井边呗!那傻蛋阿九常在那地儿睡,估摸着身子也不大干净,你少拿饭喂他。”吴大咕咚喝下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莫名其妙又将桌子一拍,“反正你少同旁人乱嚼这事!真是……也不嫌晦气!”   “嗳……嗳……”翠妈怯生生应了,那吴大腾地起身往外走,翠妈送他到大门口这才耷拉着脑袋回屋。   她在长凳上坐下,手心里摩挲着那张威胁信,哀叹连连。   “那翠妈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么?怎这般在意那捡来的字条?”戚檐将脑袋叠在文侪的脑袋上,说话时下腭的震动经由头皮传到文侪身上。   “刚刚吴大不还声称他俩一起干了亏心事吗?虽说他说的是杀人吧,但眼下咱们也不是计较陈年老案的时候,甭管他们先前杀没杀人,我们要确认的都不过是最后的杀人犯与受害者而已。”文侪顶了顶戚檐,警告他收着点力气,“上局委托你最后不是因为给人捅了,没能还原死况么?恐怕找出谁是杀人犯是必须的,不管是为了终止循环还是为了还原死况。”   戚檐点点头:“我都走到海里了,那杀人魔还能悄无声息地把我杀了,倒像是阴梦的固定机制……只不过刚刚那线索抛出来定然不是没理由的,我还是在意到底是什么人死了。更何况当初他们既然能一块犯事,日后也不是不行吧?目前这‘共犯’的可能性可不一定为零。”   “那翠妈背后墙上是什么东西?怎么黑乎乎的……”文侪不自觉眯眼瞧。   戚檐移开脑袋,斜眼瞧他那模样实在可爱,又怕说出口叫人跑了,便也没说,直勾勾盯着他,直至文侪倏地直起身子。   “看清了?”戚檐看足了,笑眯眯地问。   “乌鸦。”   “哦,报丧鸟。”   “报丧吗……暗示翠妈的死么?啧……”   见文侪说罢若有所思,戚檐又笑着补一句:“你也觉得那不单单是暗示翠妈的死吧?上回那儿可啥玩意都没有,墙上脏但既没刻字也没画图,想来吴家俩兄弟还挺克制,寻常人家的白墙铁定要被顽童乱画一通。”   “乌鸦说到底也是鸟,这一轮我们不才刚听邵笔头讲课讲的挑鸟、锁鸟、训鸟么……若是翠妈也是‘鸟’又想指什么……感觉不单单是被婚姻束缚的女性这么简单。”文侪思索起来,只说,“我再想想。”   然而他想了还不足五分钟,翠妈又同上局那般催促二人用早饭,这回同上局还不大一样,那翠妈烧菜做饭时一直在抽抽嗒嗒地哭,他俩问她怎么了,她也不说话,就是不停地掉眼泪。   文侪瞥见她手上的银戒指已取了下来。   翠妈起先只是哭,后来嘴里开始胡乱念些疯话。她说得很起劲,可是戚檐和文侪却一点儿也听不懂,只当她在宣泄情绪。   戚檐讨厌吵闹,好容易囫囵把稀粥灌完,便吊儿郎当地要将文侪往外扯。   文侪并不随他去,只拉着戚檐往房间里头走,说:“咱先别出门,咱们昨夜被翠妈催着睡,都没来得及解书桌里那张纸。”   文侪匆匆进屋,将抽屉里那张纸压去桌上,复述道:“村里有2个杀人犯,2个帮凶,5个死人,杀人犯杀了死人,死人也杀了死人。”   “首先,由于题目中准确区分了杀人犯和帮凶,所以【2个杀人犯】至少各自杀死一人。我们又知其中有个【死人】是被另一个【死人】杀死的,杀人的当然也是【杀人犯】,而这【杀人犯】等同于【死人】,即有个【杀人犯】也被杀死了。所以……”   文侪抓笔写道——   【杀人犯一号——杀人犯(死人)二号——死人】   “从左到右为杀与被杀的关系。”   “现在已经有2个死人找到了死因,还剩下3个死人没细说死因,我们再减去吴琛这个死于自杀的,就只剩了2人……”   戚檐点头说:“目前难办的是,不知道杀人犯一号,会不会也已死于自杀或意外事故中,由于这两类情况不会增加杀人犯数量,所以目前无法确定杀人犯一号的死活。不过至少眼下我们可以确定涉及杀人和被杀的人数应为5或6人。如果再将2个帮凶考虑进去,他们也有可能被包含于【死人】中,所以这案子涉及的人数应为5-8人。”   文侪说:“访问名单上的人,再加上你,总共有10人,涉案者至多可以排掉5人,最少也能排除2人。”   “我们这两局,不是分别得到了前三日给出的线索么。”戚檐想了想,“第一回的信息,我们得出俩思路,即案件与吴大和邵笔头皆无关,或案件凶手和受害者为吴大与邵笔头的组合,当初我们分析时,倾向于案件与邵笔头和吴大皆无关,可是现在又见吴大口边挂着杀人案,还是先保留意见为妙。”   “至于这局前三日给出的线索……咱们还没分析吧?”戚檐歪头一笑,“你没和那个【我】聊吧?”   文侪不知他为何咬重“我”字,只说:“那是第一轮的你,我怎么可能和他聊!”   “真好。”戚檐满意地点头说,“老规矩,二真二假:一与阿九有关,二与姚姨无关,三汪婆子她什么都知道,四湛三爷他什么都知道——根据目前姚姨的态度来看,她的恐惧心理很强,多次提到她被人抛下的惶恐心理,我倾向于把她看作杀人犯或帮凶,所以我认为二与姚姨无关是假。那么目前还剩2真1假,这将产生3种组合。”   文侪将笔递去戚檐手边让他写。   【①:一假三四真,案件与阿九无关,但汪婆子和湛三爷都为知情人。】   【②:三假一四真,案件与阿九有关,汪婆子非知情人,湛三爷为知情人。】   【③:四假一三真,案件与阿九有关,汪婆子为知情人,湛三爷非知情人。】   文侪瞅着,说:“由于汪婆子屋里不是有很多办案物件么,她应当被列入知情人行列才是……所以组合②可以排除了。”   戚檐闻言利落地在组合②上画了条线,说:“那么案件与阿九有关及湛三爷为知情人之间就是矛盾的存在,咱们得费些心思琢磨琢磨他俩。”   文侪将本子从戚檐手里拿来,说:“还得留心留心那5个死人。目前由于我们无法阻止二麻子和翠妈的死亡,所以他们发生死亡这事应当为固定事件,且他们极有可能是在现实中也死去了。照这个思路推演,再去掉吴琛,还有2个死人是我们尚未确定的。”   “找找吧。”戚檐看向窗外的山海,说,“出门去?”   “走吧。”   ***   起雾了,这会儿雨是泪珠那般的,偶尔才落下一滴,白蒙蒙的雾气却是罩着山也藏了海。   俩人踩着弯弯绕绕的石阶向上,戚檐说怕摔,便顺理成章牵了文侪的手。可瞧文侪一副无知无觉模样,他又觉着文侪并不把牵手当回事,于是说:“牵手很浪漫吧?”   “……哪儿浪漫了?”文侪轻车熟路地往汪婆子家去,上一轮他们没能打开汪婆子家通往内屋的门,单在外屋晃了,他心底总惦记着。   “哪儿不浪漫了?指尖也能表达爱意的好吧。”戚檐将文侪的手握得更紧,只是他脑回路向来清奇,也不知是不是觉得和文侪说不通,不知怎么忽然截了话,转而乐呵呵说,“我的每根头发丝都能说话,你听见了吗?”   “……啥,说的什么?”文侪正思索适才那翠妈和乌鸦的事,也没多想就搭了腔。   “说我爱你。”   “……”文侪瞥了他一眼,因为太过无语以至于觉得连冲他舞拳头都费劲。他跨上最后一级石阶,恰钟声响了起来——   四点了。   歪七扭八的篱笆依旧,几只鸡在小院里慢腾腾踱步,文侪张望几眼,没能看见汪婆子。   “这是没醒还是压根就不在家啊……”文侪嘀嘀咕咕,却见戚檐擦了他肩往前走,牵着他的手依旧没松开。   “甭管她在不在家,咱们都得进去一探究竟啊,只不过嘛,我当初在这儿瞅见了些不干净的东西,只怕那俩东西还悬在房梁上呢!”   文侪知道戚檐说的是那时从后窗瞧见的一红一白俩死婴,正犹豫,戚檐已经将手推在了门上,眼睛也在下一刻毫无顾忌地粘贴门缝。   见戚檐好似怔了怔,却并不说话,文侪于是拍了拍他的肩问:“你看到什么了?怎么不说话。”   “眼睛……”戚檐回过头,笑道,“汪婆子她正站在门后……”   “拿眼睛看着我们呢!” 第165章   见戚檐不仅没停手,反而还要将门给推开,文侪蓦地抓了他手臂:“你还要进去?!”   “嗳,咱们总得进去一趟,大不了就死一遭嘛,不碍事的。”戚檐将肩一耸,便喊了声,“婆婆,我俩进屋喽!”   一语罢,他也没管那汪婆子是否仍守在门边,反正已知会她一声了,总不至于说他违背了阴梦的运行规律。   门开了,汪婆子却不在门边。   客厅里虽说真吊着一红一白俩玩意,只是并非死婴,单单是俩个麻袋。戚檐踮脚摸了摸,摸不出里头装了什么东西,倒嗅着一股腐臭味。   “腐物的味道……”戚檐依旧笑着,用手肘撞撞文侪说,“她不会将那俩死婴装里头了吧?”   “反正都得看,还猜它是什么东西做什么?”文侪直跃而起,攥住俩麻袋便往下扯。那悬在梁上的不过条细绳,哪里经得住文侪这么一拽,只一刹俩袋东西便落了地。   臭味扑面而来,文侪干呕一声,戚檐便把他推到了上风口去:“甭抢活干,好歹也给小弟一个卖弄的机会,否则我啥时候才得大哥高看一眼?”   戚檐左右手各自捏了一口麻袋的下角便将里头臭不可闻的东西给抖了出来,黑糊糊一大团恶心玩意转瞬覆盖了地面,戚檐见状也没露出半点嫌恶神色,只将脸给凑了过去。   眼看戚檐都快将脸贴到地上去了,文侪忽然一拎他后领,说:“你这不单单夜盲,还近视吧?”   戚檐干笑几声,文侪便蹲下了身,他用桌上一根木柴将那些东西挑开来,没几分钟便确定了那些东西的身份:“红麻袋装了两只死鸟,我要是没认错的话,应是山雀和燕子;白麻袋装的则是蜜蜂死尸。”   戚檐一只脚踩住黄褐色的蜂尸在地上摩擦出呲呲的声响,笑说:“蜂、燕、雀……这东西难不成指的是江湖骗术‘蜂麻燕雀’?只不过少了‘麻’字……”   文侪想了想,才接话说:“‘蜂麻燕雀’中的‘麻’,指的是‘马’,这儿虽没马,却有麻袋装了这蜂燕雀……倒也能凑出这词。这词原意中‘麻’映射的是个人行骗者,如今着重挑出,怕是指代汪婆子乃‘麻’……眼下我们正面对着几桩杀人案子,若是在杀人案中出现行骗情况,简单来说就是撒谎情况的话,大致有两种可能:其一、拒绝承认自己是杀人犯的犯罪者;其二、掩盖真相的帮凶。”   “至少能确定她是知情者了,那么之前关于本局线索的四线索中的第三条,汪婆子她什么都知道便是真线索,根据目前的线索还是知道一真一假,还是没法确定阿九与湛三爷谁才是事件参与者。”文侪继续说。   “哎呦!”戚檐忽然笑起来,文侪闻声看向他,却只见戚檐朝当初那个紧锁的内屋门扬了扬下巴,“门开了——也不知道婆婆她是不是就在里边呢!”   “婆婆……”   文侪站至门前喊了声,须臾间内屋便传来声虚弱疲软的回应。   “大清早的,你俩小的干啥子在外头乱嚎……”   听着内屋窸窸簌簌的布料摩擦声,文侪猜那汪婆子当下应还在床上,于是厚着脸皮说:“婆婆,您的麻袋漏啦!我俩帮您收拾收拾。”   一声长叹传来,戚檐却只笑问:“婆婆,我俩可以进内屋去么?”   “你俩想干啥子?!”   戚檐一怔,那声音明明白白是从身后传来的,他回首,这才见那面色阴沉的汪婆子就站在门槛以外,蓬乱的白发间漏出皱巴巴的褶子,像是被雨浇湿后打皱的一沓黄纸。   “您在这儿……那内屋有谁在?”   汪婆子啧一声,将手中竹篮在桌上放下:“没人!我又不睡那儿!毛手毛脚的臭小子,把我麻袋子都给捅破了!”   “是么……那屋子是做什么的?”文侪近前问。   没曾想汪婆子见状却是赫然朝后退一步,瞳子打着颤:“过去我给村里女人接生的地儿!虽说多数时候是我到她们家里去……”   戚檐又笑:“是吗?那我俩是在哪儿生的?”   汪婆子朝那小屋努努嘴:“村长不是不许在家里生?都嫌你妈……呸!我老糊涂了,在你俩面前瞎掰扯什么……命苦啊,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可惜了……多好的人……我呸,死东西!”   她嘟嘟囔囔,俩人听不明白,也没想把她从那迷惘不清的状态里喊醒。文侪冲戚檐递了个眼神,便往那窄门去。   推开门的刹那,又腥又凉的风冻疼了文侪的双手与双足。他的脚脖子倏然间肿起来,痛得他垂下头抱住了双膝。   戚檐礼貌地冲汪婆子知会一声,才笑着往内钻,然而入屋的刹那,他与木床上的人四目相对,一时脑中嗡嗡。   “哐当——哐当——”   锁链被一身白布衣的病患甩起,直打向石墙。   “你怎么到那儿去了?!”戚檐拧紧眉,加快脚步过去将那面色惨白的文侪抱入怀中,白衣上的浓血直沾至戚檐身上。   “本来就是在这生的,瞧着又有什么怪的?”汪婆子喃喃着倚在门边,话里云淡风轻。   “本来就在家的人,回家又有什么不对?甭问我、甭问我,我不知道!”汪婆子摆着手,一面摇头一面叹气,“就是那样呀!为什么总扯着我这忘性大的糟婆子问东问西?”   “婆婆,快帮我弟松绑啊,您瞧瞧他这手腕和脚踝都被磨成啥样了!”戚檐有些着急,可文侪却不说话,空洞迷茫的眼神涣散着朝向房内唯一的铁窗。   戚檐捧起文侪的脸,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嗔目看向汪婆子:“您刚刚在同谁讲话?”   也不是他神经敏感,只是汪婆子那话实在太像在同警察交代什么。   “我在同谁讲话?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呀!”汪婆子摆手,从裤兜里掏了把锈迹斑斑的钥匙,“带他走吧,婆子不留你们。”   在戚檐解开四条铁链的刹那,有人从身后拍了他的肩,而后一个脑袋探了过来:“不是叫你等等我么……唉,你捧着啥玩意呢?”   戚檐在瞧见文侪的倏忽间转回头,却只见掌心模糊躺着一片枯叶。   “那是枯叶蝶么?”文侪歪了歪脑袋,“伪装的意思?”   ***   木窗外雾暗云深,戚檐的耳朵倏然像是进了水似的,闷闷,听不着声。他俩正面面相觑,怒吼声忽而焦雷一般炸响。   文侪一面揉耳朵,一面走出屋子皱眉细听,却只听得吴大几声暴喝。   “趁老子不在家,便偷人?!老子打死你这个不要脸的畜生玩意!!!”   戚檐冲汪婆子点了个头,便扯着文侪循声跑去。   脚步逐渐由快减慢,乌压压的人群出现在二人面前。他们围在吴家门外,男人们神情激愤,女人家则多是嫌恶地皱着眉头。   他二人一时挤不进去,便拍了姚姨的肩,问她:“姨,里头闹什么呢?”   姚姨咽了口唾沫,眼珠子朝周遭瞟了瞟,这才很膈应一般说:“能是什么呢?邵笔头和你俩的妈……给吴大哥逮住了!”   “怎会呢……妈她刚刚还忙着烧饭呢!”戚檐并不信,“谁说的?”   “啥谁说的呀!”姚姨嗔怪道,“吴大哥适才捞尸去了,刚回来便在路上撞见那邵笔头抱着个荷花匣子!咱们这儿可不就只有翠姐有那玩意儿么!那邵笔头铁定是碰了别人家媳妇!你们说吴大哥那能咽得下这口气么?这不就把那邵笔头拖到门前,当着翠姐面揍了?”   见那姚姨如此斩钉截铁,文侪不禁怀疑起他的耳朵。   就因为邵笔头有一个和翠妈有同样的匣子,他俩便偷情了?   姚姨似乎还没说够,红唇一碰又继续说:“你们妈也真是的,好端端地为啥非要找别的男人呢?”   她方说完那句,人群中忽而响起翠妈的一声尖叫,紧跟着湛三爷的一声怒斥:“吴哥,你疯了么?!还不快把砖头放下!!!”   许是因翠妈的哭声太过凄厉,人群稍稍往外散了些,文侪和戚檐很轻易便挤了进去,却只见那吴大横眉怒目,蓦地朝地上瘫着的男人啐了口唾沫。   地上那男人正是邵笔头,他身边掉了块沾红的砖,而他的额角皆是血,浓红掺进他的黑发里,再于他脑后聚作一摊惊心玩意儿。   邵笔头的双手因常年握粉笔,这会儿掌心脱皮严重,他只压紧怀中那荷花匣子,说:“这、这不是……不是翠姐的东西……是、是我的!”   吴大闻言一瞪眼又要上脚踹,那湛三爷火速抱住吴大的宽腰,着急地冲邵笔头吼道:“哎呦!你别说了成不成?!!好歹看看情况吧!”   邵笔头却像是半分未闻,仅仅重复着说:“我、我没拿,这本……本就是我的……”   眼瞧着那吴大挣开湛三爷便又要落脚踩人,翠妈忽而从屋中跑出,疯疯癫癫地撞开拥挤的人群,往山下跑去。   恰逢那疯子阿九摇摇晃晃地跑来凑热闹,给那翠妈猛地撞倒在地,他却只将手掌拍起来:“咿,鸟、鸟要飞走喽!”   邵笔头仰天流泪,他喃喃地念:“飞!姐,你快快飞走吧!!”   “那疯婆娘要干嘛呢?”吴大定定看着翠妈走的方向,喘着气儿。   湛三爷担心自个儿走了,那吴大又要动手揍人,可见翠妈那模样,应也猜到她是要去寻短见,故而急得把大腿拍了两拍:“快来个人去拦住嫂子哇!”   人群中有个糙汉子看热闹不嫌事大,只咬着根牙签说:“那河一直都在咱村边,从前她挨打的时候都没跳,今儿难道为了个男人就能跳?”   姚姨给那汉子嘴巴上甩了一掌,说:“还不是因为翠姐她有儿子要养吗!她从前跳了,俩小子可不得叫吴哥给打死!”   文侪见戚檐身子僵直,眼下攥着他手腕的力道过大,叫他有些不适,便说:“在意就走吧,就算救不回来也走一趟吧,纵然现在叫你动摇的是吴琛的感情,可眼下痛苦的还是你……”   戚檐无动于衷,文侪便做了主,冲湛三爷高喊一声:“三爷,我俩寻妈她去!”   ***   适才只见雾气,这会儿他们跑动起来,天公又不作美起来。雨水往山道泼时像是砸碎了水缸,浇得二人眨眼有如雨刮器一般。   然而他俩方跑到河滩,便见那翠妈不知何时已披上了一身喜服,正跪在那菩萨像前念叨什么。   戚檐心痛难耐,嘴唇抖动着开口:“妈,忍忍吧,就再忍忍吧,不是还有我在吗?”   翠妈瞥一眼他,眼中惊恐像是平静湖面猛然浮出的一块石头,又冷又硬。   她摇着头,说:“乖乖,彩蝶折翼,那也非蚁!妈再受不住啦——!”   她木木起身,站到河岸边。   扑通。 第166章   翠妈当着河中一众捞尸人的面跳入了河中,那些个黝黑汉子忙着埋头捞尸,任戚檐撕心裂肺地求他们救人,也依旧不移寸步。他们不似人,倒像旱地里那些扎根极深的树。   岿然屹立,又麻木不仁。   文侪听不得戚檐哭,手一抻便把他脑袋压进怀里,要拿身子堵住他痛苦的哀嚎,可是那人通身的颤却叫文侪的心脏也跟着晃动起来。   心脏被那人的气息反覆撞击,文侪拧紧眉说:“你别哭了……好不好?”   戚檐阖了嘴,无声地流泪,显然已叫吴琛的感情所支配:“弟啊,我恨妈,也恨爸,但我更恨你。”   文侪一面觉着心如刀割,一面又开始习惯性地思考这话中含义。   吴琛恨他弟吗?   就因为他弟也是吴大的血脉?   天老爷泪如泉滴,砸得疯子阿九哇哇喊疼。在阿九身侧,河水翻卷的浪声与海水拍岸的涛响鲜明地于天地间共存。   文侪收回看向阿九的目光,轻捋着戚檐后脑勺的发。在怀中人停止颤抖的一刹,浪拍礁石的声响也随之停止了。   文侪怔怔回首,却只见身后那片汹涌的海已荡然无存。   他又一次来到了没有海的世界。   可他并不将注意放在那块地,只心焦于那三局便清空一回记忆的阴梦机制——倘若等到第7局开启,他俩关于这渔村的记忆便会归零,所以在4至6局解决此案显得尤其迫切。   ***   阴云压着河滩,滩上站着稀稀疏疏的人,河中倒是有无数男人在弓腰摸尸。没有人在意翠妈的死活,在他们身后跌跌撞撞跑来的男人也并不往河中去。   “是邵笔头。”戚檐将发怔的文侪转了个身,“看来他不是为了翠妈来的。”   邵笔头身上又添了好些青紫的伤,后脑勺的血这会儿已干透了。他抿着干裂的唇,一双充血的眼里好似烧着一把窜天火。   “他这是急着去哪儿呢……”戚檐的目光随他踉踉跄跄越过满地碎石,最后停在了距离泥菩萨有十来步远的地方。   邵笔头在深呼吸,剧烈起伏的胸膛像是四面黛色的山脉。   群山万壑包围着这片小石滩,滩上独有一尊庇佑捞尸人的泥菩萨,而邵笔头咬牙朝菩萨迈开了步子。   跑!跑啊!   戚檐无端捏了把汗。   “砰——”   等人高的泥菩萨像被邵笔头撞倒在地,霍地四分五裂。那邵笔头比菩萨好些,单是头破血流。   四周响起了惊呼,无数汉子从河中爬出,赤足奔向了邵笔头,或者该说是那泥菩萨。   他们在骂,骂邵笔头毁了菩萨。   湿凉的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文侪在人潮中奔跑起来,戚檐看着他走,又见他笑着回来,他只抬起手中东西冲戚檐挥了挥——是那个不知主的荷花匣子。   俩人并不关心邵笔头的情况,只寻了个还算隐蔽的树荫,盘腿坐下。   匣子的锁旧了,细铁丝一撬便喀哒张了口。   放在上头的是一张泛黄老照片,照片是黑白的,却看得出青石白瓦。照片中仅邵笔头一人而已,身后花柳成荫,小桥流水,显然是江南水乡景致。   照片下是一张毛笔写的字条——【主与神佛若在,我又为何在此?】   问号结尾,质疑语气。   文侪又朝熙熙攘攘的人群瞧了眼,那血哗啦啦流的邵笔头恰被人抬了去。   显然,他已不再困惑了。   “这样看来,邵笔头不是本地人,怪不得这村里人对他态度那般恶劣,说到底就是排外嘛!还偏偏是个反迷信的,和这村里人的思想差太多了……倒同他当初的行为对上了,那会儿不也是他抱走了那被说是‘脏’的二麻子的尸体嘛……”   戚檐弯指敲了敲那木匣子:“这荷花匣子如果暗示的是他生于水乡的话……翠妈她有个形制相似的,估摸着也是外地人吧?”   文侪点点头:“老乡相见却被误作偷情,这想的也太歪了。”   “没办法啊,好容易在这鬼地方碰上老乡,谁不想多聊聊?见面多了,聊得多了,便难免被嚼口舌,更何况这万意村人本就排外。”戚檐将头抵在文侪肩上,笑着,“我们俩也算是阴曹地府相遇的老乡了,我也恨不能纠缠你一辈子呢!”   “换个人来,你也一样会有这想法。”文侪阖上木匣,从口袋里掏出了纸笔,“在这种恶心境况下对同伴产生依赖和占有欲很正常,但你放心,在真正复活或者死去前我都没可能丢下你离开。”   “原来是不信我。”戚檐笑了声,蓦地偏了脑袋伸过去,一只手揽了文侪的腰,不容他往后躲。   倏然贴近的脸叫呼吸交叠,戚檐双目下看,直盯住了文侪的唇,可还不等文侪将他推开,戚檐便抬手作投降状:“在你允许前我什么都不会做的,你可以不喜欢我,但别再怀疑我的感情了。我克制是因为知道你讨厌,但你若是不想我为了证明感情,做出些更过分的,就不要总这样挑衅我。”   “真难得。”文侪低头写字,口中话却没停,“感觉好久没和你吵架了。”   戚檐笑了笑,又凑过去看,见他在默写谜题四。   【肆、我看见四方格里的蚂蚁分食了蝴蝶的尸骸。】   戚檐以手掌作纸上一堵墙,挡了文侪的笔尖:“老规矩,先说服我。”   “翠妈跳河时不喊了句‘彩蝶折翼,那也非蚁’么?若是翠妈将自个儿,亦或者将她与邵笔头两个异乡人比作折翼蝶,那么‘四方格’理当是这万意渔村,而‘蚂蚁’则是排外的村民,分食尸骸也就意味着村人对他二人的伤害。”   戚檐想了想:“和我的猜想的方向不大一样,但根据已知线索,答案应该不会脱离这两种可能,你先试试你的。”   “思想层面的吧?”文侪抬眼瞅戚檐,戚檐笑着嗯了声,文侪便开始写了。   【答:“蝴蝶”指代翠妈与邵笔头两个异乡人,“四方格”指代万意村,“蚂蚁”指代排外的村民。吴琛作为翠妈与邵笔头的身边人,亲眼见证了排外的村人对他二人的刁难与伤害。“分食尸骸”也就意味着村中人的行为举止最终导向了翠妈死亡与邵笔头重伤的恶果。】   文侪写下句号的那一刹,戚檐倏然将他抱入怀中,也是在那一刹,电流自文侪脚尖漫起,而后通遍全身并流向了戚檐。   彷佛钻入骨缝的强电流下,俩人皆在颤栗,肌肉搐动,浑身痉挛,意识一片空白。约莫过去一分钟,俩人才终于缓过来。   戚檐没有松开文侪,咯咯笑起来:“这次好疼呀。”   文侪艰难地掀起眼皮,说:“行了,快撒手,抱我和考拉挂树似的,就这么想感受电流过身?”   “什么呀,因果颠倒了。”戚檐笑呵呵揉了一把文侪的脑袋,“是借想一起被电的藉口,抱你。”   见文侪有些发怔,戚檐拿了笔便开始对照着文侪上边的回答写——   【答:“蝴蝶”指代具有科学思想的邵笔头,“四方格”指代思想封建的万意村,“蚂蚁”指代迷信的村民。吴琛作为邵笔头的学生,亲眼见证了迷信排外的村人对邵笔头的刁难与伤害。“分食尸骸”也就意味着村人极度不认同邵笔头及其带来的科学思想,并对其造成了严重的伤害。这一谜题反映的是封建迷信思想与外来科学思想之间的碰撞,以及科学思想传播的困境。】   戚檐放下笔的刹那张开了怀抱,文侪正正好扑了过去。身体相贴,体温共享。   电流最终没有到来,取而代之的是薄纸上的一个红圈。   文侪松了一口气,便要从戚檐怀中出去,哪曾想竟被戚檐摁住脑袋,揽了腰不让走。   他听见耳畔响起戚檐的笑声。   “早同你说了我没安好心,你怎么还向虎山走?这可是你自己扑过来的,就让我抱一会儿吧?”   “成日抱抱抱,摸摸摸,你就不嫌腻?”文侪泥鳅一般挣扎起来。   戚檐瞧了眼怀里拚命扑腾的文侪,终于笑着松开手,他站起身,又将文侪也给拽起来:“走吧,上回我们去找了阿九,这回我想去看看他们口中跑佛前打坐的湛三爷又在干什么。”   由于邵笔头家旁边那破庙里装的是观音像,河滩上摆的则是菩萨,他俩还真不知“佛”究竟在哪儿,便到姚姨家探了个脑袋。   这会儿雨又小了些,彼时那姚姨正坐在院里打伞乘凉,听他们问便悠悠地答说:“三哥他在山顶!——哎呀你俩那是啥子表情?真忘光了?就在那铜钟边!你俩沿着三哥家路往上,用不了多久就到了!”   戚文二人谢过姚姨,便加快步子踩山阶向上爬。步子踩在积了水的石板上,发出嚓嚓的脆响。   从前戚檐整日懒洋洋的,可似乎不知自从何时起,戚檐在前头拽着他奔跑的姿态却越来越常见。   他开始重视效率了吗?   他也产生活下去的欲望了吗?   不管是因为什么,文侪都觉得好,毕竟他答应接委托,不过是要还戚檐一条命。   一条他本该救回来的命。   戚檐身上宽松的黑T恤已被雨浇湿,薄布料贴着戚檐的后背,勾出他比例完美的腰与肩。   文侪想,他要是艺术部的学生,找素描模特应该也会找他。   他又想,他和戚檐是同个大学,虽说专业不一样。但若是他俩都好好地活着,从本科生到研究生的这六年,纵然他不主动约见戚檐,他们也应当能碰巧遇上几回的吧?   如果遇上了,没了段礼他们在中间缓和气氛,他们会怎么样呢?   就想到这儿。   他们到了。   山顶立着一棵“槐抱榆”,树干粗得八人展臂抱不尽,上头绿荫密如伞盖,下了这么长时间的雨,树干往下部分的泥土却仍旧干爽。   两槐一榆的空处叫人摆上了一尊佛像,眼下那佛像前边搭了个供桌,桌上置了一灰石香炉,炉中插了好些玫红的线香,那湛三爷正跪在蒲团上阖眼拜着佛。   他们走过去,鞋子踩地弄出不小声响,湛三爷却浑似没听着,只照旧念着什么。   戚檐将脑袋挨近了听,听到他说:“佛啊。救救我们这村子吧!信徒错了,大错特错了!眼下已死了三了!不能再把笔头也带走了!!!”   “死了俩了……”戚檐猛然回身抓住文侪,给那人吓得一激灵,“湛三爷说现在已死了仨了!可村里分明只有翠妈和二麻子没了……”   文侪拧眉:“会不会指的是姚姨那亡夫?莫非是邵笔头他没救回来……或者……阿九他出事了?”   戚檐不知为何,这会儿心慌得厉害,他摇头说:“不是邵笔头,湛三爷在求佛留下他……也不该是姚姨亡夫,那人并不在调查名单上,线索不会无缘无故戳到他身上……”   文侪宽慰说:“毕竟上次逃亡开始前,阿九不就一副差些摔死的模样么?说不准……”   然而文侪话没说完,便见那阿九跛着脚,蹦着跑来。他开了个头,转瞬间调查名单上的人皆像是行尸一般自山下围来,就连那湛三爷也猛然睁开眼看向他二人。   戚檐自觉荒唐,却还是笑起来:“哈……这些个活人当中……”   “藏着个早就死了的人啊——!” 第167章   村民们不断挨近,只是面上没有平日里鲜活的表情,双目睁着,也仅仅是睁着。   他们的四肢像是被粗绳吊了起来,脚不是迈出去的,是甩出去的,甩在泥里,迸起的泥点将他们的黑裤子染作浑浊的土黄色。   湛三爷起身,将手落在戚檐肩上拍了又拍,他说:“三爷,三爷我……你、长大,走,走吧!杀人犯就快来了!!!”   说罢他将双掌合拢,戚文俩人原以为他又要拜佛,谁料那掌心并拢却是蓦地拍出声脆响。   “啪——”   只一声,各异的面孔便如将燃尽的半截短香菸般,一霎便碎作了几拈菸灰。   无人敲钟,那高悬于崖边的闷钟在无人敲动的情况下,发出了极沉闷的巨响。   有血自钟底漏出来,是浓浓的一片红。   逃——!   ***   戚檐本能地拽住文侪的手便往山下狂奔,只是在求生保命与查找线索的两路上,他一咬牙便选了后者。他领着文侪拐进湛三爷那阴森森的、门扉虚掩的小院子,脚朝后一蹬,门便被闭上了。   这回院中没了湛三爷家中那条大黑狗惊人的吠叫,唯有地上瘫着个漏了肠的黑狗尸。   戚檐不由得为那黑漆漆的堂屋所吸引,文侪却一把拽住了愣神的他,说:“上回他在厨房磨蹭半晌,咱们先去他的厨房看看!”   风狂雨横,钢珠似的雨劈里啪啦砸在房檐上,可很显然,被风雨声隐藏于老屋中的窸窸窣窣响动更叫人心惊。   湛三爷的房子气派,从左侧绕过屋子,先见个宽敞后院。只是院里没铺石头,满院都是被雨泡软的烂泥。往里走时,脚常陷进泥水之中,常需费不少劲才能拔出去。   也不知那湛三爷怀着什么心思,他顺着堂屋中轴,在后院正中央修了个黑呼呼的厨房。那厨房简陋,打眼瞧去同邵笔头那破草屋没太大差别,只是那么个做饭的地儿竟比那邵笔头住的屋子还更大些。   厨房门阖着,门上挂的锁是生锈的老锁,戚檐握住锁左右扭一扭,那锁头倒是出乎意料的结实。他于是抬脚踹了,砰啷一声,锁头还是没开。   文侪见状将那屋子绕了一圈,在院中一个枯木桩上拔来一柄斧头,只喊了声“让让”,那迅疾斧风便蓦然砍上木门。   文侪从小帮家里干活长大,练出了一身的蛮劲,平日里他教训戚檐没使出过超一成的力,这会儿蓄了力,单几斧头便将木门劈出一条长缝。   戚檐要他先搁斧头喘了几口气,自个儿把眼睛怼上孔隙,压得木门发出吱嘎一声。   他瞳子缩了一缩,却始终没挪开。片刻后,他将手后伸,说:“哥,把斧头给我。”   文侪看准他手指摆放的位置,才挡着斧刃给他递去。   “亲爱的,你先后退几步。”   戚檐说罢,听着文侪的脚步声,就着雨水把斧头掂了掂,随即高抬斧子猛然砍上木门。   门适才漏了好大一条裂缝,这会儿又叫戚檐迎着猛砍,不一会儿便烂得不像样了。   “哥,闭眼。”戚檐要去遮文侪的双眼,那人却只把头撇开,说,“你别……你快让我看!”   他说着便躲开戚檐为遮挡他视线而立起的掌心,这才见屋中垒满被水泡得肤色褪作纸白的人尸,皱缩的皮肤扭曲地相互挤压,发肿的面容上唯有那放大过甚的瞳孔异常清晰。   他们不论男女皆是衣不蔽体,衣物被随意扔在墙角,尸山前摆了一个红桶,放的尽是各类金银首饰,以及几条材质不错的衣裳。   门边还摆了一个小些的桶,里头放着两条活鱼,这会儿还在甩尾扑水。   文侪的眼睛从硕大的鱼眼上挪开,转而看向那些个肿胀的尸身,说:“捞尸夺死人钱财,三爷还真是了不起啊。”   他摇着头走向那些个大小不一的储物柜,哪曾想一开柜便有扭动身子的蛆迎面而来——原来这柜中装的是腐肉。   “我靠……”他一脚把柜子踹上,虽说惊魂未定,却还是马不停蹄地拉开了底下的抽屉。   一道银亮光刹那之间将他的面庞给照亮——内里尽是或长或短的菜刀,刀柄的木色都给什么东西摩灰了,刀刃却都是又薄又利。   戚檐从他的身后压过来:“你说他磨刀是拿来做饭菜呢,还是分尸,又或者是杀人呢……”   文侪伸手去将那些个堆栈在一块的刀小心拨开,只见抽屉底头刻了行字——   【佛祖三唤,天命驱我。】   “佛祖……”文侪喃喃地念,“除了这儿,哪儿还有佛像没有?”   “按理说这般提示都不会离太远。”戚檐抬脚这踹踹那踹踹,可惜木材发出的声音都实得不行,一看便塞不进什么。   二人的视线在屋子里四处转,末了齐齐停在那堆冰凉的皮肉上。   戚檐扫视几眼,说:“你受不了的吧,我看底下有好些都已经烂了,味道也重……我上了几年解剖课,人尸看得比我自个儿的脸还要多得多。为了避免影响你状态,不如你先出去待会儿?”   文侪咬牙,方想说“人多力量大”,可甫一对上戚檐那似笑非笑的眼睛,只觉自个儿若要死磕到底,怕是免不得吵架,于是仅深吸了一口气,说:“动作利落点儿。”   “唉!”戚檐兴高采烈。   人太多了,人尸也太多了。   文侪怕杀人犯找上门来,便倚着被踹烂的门框替戚檐守门。   大约十五分钟过去,戚檐才终于抹着汗出来,只是他专程避着文侪走,到厨房门口那盛雨水的大缸里洗干净了手和脸,这才说:“尸山下边有两男一女都缺了脑袋,他们的背部也都被刻了字还标了序号。”   “一号是个男人,写的是‘慷慨’。”   “二号也是个男人,写的是‘好命’。”   “三号是个女人,写的是‘贞洁’。”   “这当真有意思!”戚檐哈哈笑,“二麻子被人追着骂扫把星,翠妈被人羞辱作□□,如果2、3所指便是他们死的理由,那么一号男人映射的也该是那词的反义——一号那男人是因为‘吝啬’而死。”   “他是因自身吝啬而死吗?”文侪说,“还是别人吝啬,将他逼入了死路?”   雨依旧没停,文侪知道眼下戚檐并非第五局的戚檐,而是来自前三局那不知为何总会染血的世界,故而不断斟酌着用词。   他正想着,在戚檐颇蛮横地把他的脸掰过去要他盯着自个看时,怔住了。   实打实地呆愣在原地。   ——戚檐浑身除了带点湿以外,哪儿有半点血迹?   文侪心底忽然生出怪异的一念,他盯着戚檐的笑面,没头没尾地问:“你对那视频信有什么想法吗?”   闻言,戚檐挑了一边眉,只笑着露出个好似有些困惑的眼神,文侪见状刚要松口气,哪曾想却听戚檐开口说:   “不是有两封么?你指的是哪封?”   文侪眼底愕然只一闪而过,他干笑一声:“都同我仔细分析一遍吧。”   “这么突然?”纵使戚檐这么说着,却还是拉着文侪在板凳上坐下,“第一封视频信的重点在于‘不要相信任何人’吧?我起先是怀疑到你头上了,现在嘛,我觉着连我【自己】恐怕都不大可信,怕是吴琛干了什么自欺欺人的事儿。”   “你眼下有怀疑的事么?”   “这个嘛……譬如谁人生谁人死,眼见不一定为实?亦或者该说是谁善谁恶,目前也不大好判定,眼下没有线索佐证,咱们也不能无头苍蝇似的一通乱撞不是?”戚檐将肩一耸,“至于第二封视频信嘛,说的当然是真心话。”   “什么鬼……”   “不就那一句嘛——文侪我爱你,和我交往吧。”   “……”   文侪给了戚檐背上一拳,戚檐挨了打反而笑起来:“大概是录制视频信的限制太多了,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才那样的吧?只不过我瞧那第二封信上,【我】不像第一回那样满身血了,估摸着咱这789局同456局场景设置变了不少吧?”   “应该是。”文侪觉得和非原时空的戚檐谈时间机制隐约有些危险,便不再提那茬,只说,“所以咱们现在去哪儿?满村跑了个遍,总不能又像上局那样挨家挨户地试着开门吧?”   戚檐笑了笑:“你还记得第二封视频信那镜头晃得很么?虽说村中房屋的内景大差不差,但窗子外的一瞥而过的东西叫我有些在意,我觉得很像村中那枯井。可你也清楚的吧,那枯井边的房子咱们可一间都没进去探索过,所以我觉着咱们一定漏了个藏有不少线索的局域。”   文侪毕竟从没亲眼瞧见过那视频信,只讪讪笑着应了。   ***   戚檐的方向感一直很好,单凭着记忆里那大致的方位便从十余间相似的房屋里摸去了那间屋子。可戚檐只摊开手说,这儿单那一间瞧着最宽,不像个瘪肚子。   门没关紧,旁儿的天然石墩上坐着个瞎眼老头,老头一对蒙上白雾的眼朝地垂着,不知在想什么。   文侪正打算知会一声,戚檐却是捂了他的嘴便要迈进去,哪曾想后脚还没收入屋中便听那盲眼老头将手中木棍猛地朝墙一打,随即大喝一声:   “该死的毛贼!长两只眼还不知道这是什么地儿?真当老子耳朵也聋了?!!” 第168章   文侪正要赔罪,哪曾想那老头又继续说:“要是叫村长发现了,铁定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村长家?”戚檐又伸脑袋进去仔细瞧了瞧,这才笑说,“哎呦,我俩上爷爷家玩一玩怎么啦?您老就莫要刁难我俩啦!”   那老头闻言倒抽一口气,又“哧”一声把浊气从嘴里吐出去,再不搭理他们。   屋内摆设不少,却也并无什么大富大贵的玩意儿,这渔村里头没有富人,饶是村长住的地儿也不比邵笔头的屋好上多少。   走在戚檐身后的文侪将门合紧,径直越过戚檐走到了屋子的西北角。这屋子的地面有些向西北方打斜,西北角那地儿是又潮又暗,不过挨近几步,霉味便往鼻腔里不讲道理地灌。   “这儿很适合养宠物呢。”戚檐将脑袋搁在文侪肩膀上,“养几只耗子蟑螂的,他们一定又大又肥。”   “你管那些玩意叫宠物?”文侪斜觑他一眼。   “唉!这话就不对了,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呢!大哥您有所不知,这各人有各人的癖好,养些猫猫狗狗未免太寻常,您若乐意寻些特别的……”   戚檐反手指向自己,笑得颇为明朗:“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既养眼又招财。”   文侪冷笑一声,向前一步把戚檐给落在了身后。他的眼从入门起便盯住了角落里的东西,这会儿握了那玩意的盖子一掀开,确定了那确实是一个陶质米缸。   这米缸摆放的位置很妙,对于这迷信严重的万意村而言撞了风水大忌不说,用邵笔头的科学思想来看也颇不合理。   “哎呦,在这种又潮又暗的客厅西北角摆米缸!破财呢!叫我姥爷瞧了准得给他骂死!”戚檐伸脑袋过来,瞧见还没装到米缸一半的米后又笑起来,“还没装满,啥都漏喽!他们不是迷信么?怎么村长第一个站出来反迷信?”   米缸旁侧堆了好些腐烂的朽木柴,其中虫蛀密密麻麻,文侪伸手摸了摸,木柴心都被蛀空了,再加上浸了水,黑黢黢地发著软。   “哥,把米缸挪开看看后边有没有小家夥们的家。”戚檐乐呵呵的,“我赌至少有三只。”   文侪懒得理他,自顾将米缸搬去点了盏油灯的桌前。米缸中的米被光一打,瞧着倒是清晰不少,也正如他意料中的那样发霉发黑。文侪并不犹豫,将米缸往桌上一扣便将里头东西皆倒了出来。   他原还思索这是否为村内哪类古怪的辟邪法子,因为最先从烂米堆中露出来的是两张皱巴巴的红布条,分别拿黑墨写了戚檐和文侪的名字,专程把孙子的名字压在米底下,总不能是盼着绝孙吧?   可他很快便觉着自个儿那想法才是真真先入为主了,他的手在发粘的米堆里一摸,又掏出了四张被打成卷,还拿红线绑了的纸条。他将那些东西全在桌上铺开,登时便叫忽然过来的戚檐皱了眉。   【我要杀了你!我一定会亲手杀了你!】   【死定了死定了死定了】   【十恶不赦的畜生玩意!!!】   【你别想逃,佛祖才没可能保佑你这恶霸!】   “又是威胁信啊,我看这字迹和翠妈当时在枯井那儿捡的字条应是一样的吧?”戚檐的指尖点在其中一个死字上,“村长家这不就在枯井边上么?你觉得这些个东西,也是他偶然在那儿捡的么?”   “是不是他捡的不好说,至少咱们知道,要属吴大同那村长与翠妈联系最为紧密……虽说咱俩也算,但关系不比吴大近。”   “还真狠啊,把亲孙子的名字和威胁信一并压在米下边,就像把亲孙子和潜在的杀人犯一块儿压进去下咒似的……我寻思着那吴家双子也没干啥伤天害理的事啊,不就是被村里算命得老头说过几句命坏么?若他当真因此便如此轻视那二人,那他岂止是迷信?单凭这走火入魔的程度,就够他当上村长了。”戚檐直摇头。   “若是那些个威胁字条中骂的确确实实是吴大的话,该说是……”   文侪转过脑袋看他:“你想说什么?”   戚檐笑而不语,他原是想击掌叫好,但为了不吓着文侪还是生生将森然笑意给压了去,改作攒眉叹息。   见文侪又开始翻米缸,戚檐一只手撑着桌子,将文侪围在臂弯中:“猜猜我刚刚在角落里发现了什么好东西?”   “你宝贝们的家……”文侪随口一答。   “什么啊!我什么时候管那些东西叫宝贝了?哪怕是刚刚也不过说了句‘小家夥们’好吧……”戚檐忽然又挑起眉,“怎么,在哥这儿,小家夥是爱称么?你果然是喜欢小点的东西吧?年下?娇小可爱的?个子比你低的?啊……怪不得总嫌我……”   “滚一边去,少烦我……”文侪头也不回地冲他挥了挥拳头。   “可我已经长这么大个了能怎么办?我的年纪就是大些怎么办?”戚檐委屈巴巴地跟在他身边,精气神像是被什么人给掏了去,无力地耷拉着脑袋,“我的宝贝可就只有哥一人,你也答应我这辈子只有我一个吧?”   “你说再多也没可能让我改变主意,干嘛非得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你认识的男人不少吧?”文侪将米缸放下,往另一个角落去,“我仔细听了你的话,你也好好听听我说的,成不成?”   “你觉得我是个轻浮的人吗?”戚檐像文侪的一条大尾巴般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你自己比我更清楚。”文侪在一个竹编的鸡笼前停下,他弯腰往里看了眼,于是伸手进去捉出一只雏鸡,继而递到了戚檐手中。   戚檐下意识就接了过去,还没反应过来,文侪又往他手里塞了一只。掌心里两只雏鸡毛茸茸的,不单蹭着他的十指,还用那圆溜溜的眼睛瞅他。   “为什么把这俩放我手里啊?”戚檐皱眉撇嘴。   “你不是喜欢吗?长毛的东西……”   戚檐深吸了一口气,随即将小鸡在地上放下,他自觉文侪对他好像有什么很深的误解,于是凑过去很委屈似的说:“我不是毛绒控,也不轻浮……”   “嗯。”文侪随口应了,随即将竹鸡笼倒扣在地上敲了敲,听得噼里啪啦好些东西落地的声响,这才放下竹笼。   戚檐见文侪不搭理他,便先伸手抓住掉出的一本小红册子在俩人面前翻开,那是一张结婚证,翻开看是翠妈和吴大的。翠妈得照片被用墨水乱涂了一遭,墨迹有些旧了,吴大得照片却是留有新墨,未干的墨迹沾得戚檐满手都是。   “这村长排外,恨异乡人翠妈便恨吧,怎么连自家儿子都不放过?那吴大又是做什么惹了那老头了?”   戚檐笑了笑,又见文侪将另一个黑本子给捡起来,他吹了吹本子上的厚灰,翻开了第一页——【村民册】。   粗略看去,能看得清名姓的都是熟人,只不过熟人中有好些都像适才那被涂黑的吴大与翠妈一般,被用黑笔涂黑了名字,仔细看去,有——吴大、翠妈、邵笔头、阿九、二麻子、戚檐、文侪。   “得找找看涂黑的原因是什么……”文侪想了想,又说,“那村长迷信到能把被说是命不好的孙子和杀人犯相提并论,那么这些被涂黑得人的观念也就很有可能是与村里的迷信观念相违背的吧?被划掉的人里也有我们和二麻子来着……”   戚檐赞许地点头,本想上前给他个亲昵的拥抱,方向前一步又笑着绕到了另一边去。他的目光顺着四面发黑的墙看,这里翻翻,那里翻翻,一无所获后最终停在了一张长桌前。   文侪已在桌前停留了好一会儿,桌上东西也翻得差不多了。   戚檐随手拿起桌上竹筒摇了摇,听见清脆的声响,于是笑起来:“这是个签筒啊。”   他将盖子掀开递到文侪面前,又说:“哥,抽一个看看?”   文侪说不抽,戚檐便自顾抽了根,瞧了眼说:“呀!大吉!”   听了那话,文侪果然凑过去看,却赫然瞧见两个醒目的黑字【大凶】。   “……”文侪瞥了他一眼,见他那根签底下还有字,于是扒开戚檐的手看——【不信佛法】   “好准。”戚檐笑起来,顺手将竹筒一翻,竹签霎时间在桌上铺开。俩人挑出其中显眼的【大凶】,摆在一块,数量不多,总共也仅有四个。   【不信佛法】   【神经错乱】   【英年早逝】   【天生煞星】   “这简单了——邵笔头不信佛法,阿九神经错乱,翠妈英年早逝,二麻子和咱俩是天生煞星……那吴大……”戚檐的目光从上扫到下,又笑起来,“他实打实的讨厌咱俩,所以并非不信佛法,也不是天生煞星,当然也不是神经错乱,那么——”   戚檐的手指点在【英年早逝】那根签上:“原来被杀的人是吴大啊。哎呦!是哪个大好人办的这等好事?”   文侪没接他的话,只说:“果然那些威胁信就是写给吴大的……再把屋中的其他线索也都给仔细瞧瞧,别遗漏了。”   戚檐点头应了。   ***   他们沉迷于搜查线索时,第六日淩晨四点又至,寂静的村子里有沉闷的钟声在回荡。   戚檐见屋子翻得差不多了,于是打了个响指,将文侪的注意力从窗外雨水中唤回来,说:“目前,咱俩既已确定吴大是被害人,那么那些关于他的二真二假信息就有解了。”   文侪点头:“照我们从前的分析,要么案子与吴大和邵笔头他二人都无关,反之则都有关——如今咱们已确定吴大为受害者,那么邵笔头就是案件的主凶或是帮凶。”   “没错。”戚檐掀起上衣下摆,将衣服打卷后拧出雨水,“嗳,早知道刚才从三爷家出来的时候找把伞了——亲爱的,冷不冷?”   文侪摇头:“说实话,我很在意湛三爷屋子里的那把刀,以及他抽屉里那行字,就什么‘佛祖三唤,天命驱我’,不觉得这听上去像是在说‘天降大任’于他么?对了,他之前跪在佛像前,是不是说了什么?我当时也没凑太近,你若是还记着便再重复一回。”   “唔……大意是叫佛祖救他,说是村里已死了好些人,不能再把邵笔头给带走了。”   “眼下对邵笔头性命产生最大威胁的便是吴大吧?你说,为了保护邵笔头,那湛三爷会不会同邵笔头联手杀人呢?湛三爷他屋里可有不少刀。”   “很有可能。”戚檐抬脚在桌子腿上蹭掉鞋底的稠泥,“也无需太过纠结,毕竟比起去怀疑至今尚未发现任何动机的姚姨、阿九、汪婆子……杀人犯是那欲替天行道的湛三爷显然要合理得多。”   文侪凑近了些,从戚檐口袋里摸出那张调查名单:“这玩意需要作答么,直接标注上去?”   “反正试试也不要紧。”戚檐抬指抹去文侪发尖的水珠,“哥想怎么画便怎么画。”   文侪将那不动声色缩短俩人距离的人推开,说:“要让我自个画,就别凑这么近……”   戚檐啧啧几声,捂着胸口说伤坏了心,他阖着眼立在窗前听雨声,还听文侪笔尖摩擦糙纸的声响,不曾想他从一还没数到六十,便有一把刀直直穿过他腹而过。   血,就好若被点燃的爆竹一般从腹中炸出来。   文侪呢,文侪他还好吗?   戚檐浑身僵硬着,转不动头颅。   ***   ————[ !!!委托失败!!!]————   【本次委托累计失败次数:5】   【解四谜:未完成】   【查清宿怨:未完成】   【还原死况:未完成】   【重生时间:未存盘·阴梦首日】   ————[存盘点加载中……]————   ***   戚檐睁开眼的时候,旁边正坐着文侪,他说:“醒了吗?”   “欢迎来到未曾见过的——阴梦第一日。” 第169章   “砰砰——”   由于门太重太厚实,敲若无声,文侪拍响了这黑夜里独一面尚漏出微光的窗。   门还是没开。   “什么鬼东西……”   文侪揉着发红的手,将那迷迷瞪瞪的戚檐一把从地上拽起来。那刻,院外忽而驶来一辆警车,大抵是瞅见了他们,于是鸣响警笛开入二人身处的院里。   从驾驶座出来的是个中年男人,跟在他身旁的小警员喊他“曹队长”。   男人肤色黧黑,嘴里叼着支没点燃的烟,只扫了戚文二人一眼,说:“就是你们吧,那俩杀父的崽子?”   还不待他二人应答,那中年男人便继续说:“昨儿有人举报,说杀了你俩的爹的不是那主动投案的湛三爷,是你俩。”   “铿——”   戚文二人脑内忽而迸出一声锐响,他们的双眼应激而闭,双手捂耳,再睁眼时,从那些个警察一眨也不眨的眼眸以及僵在半空的双手中,他们意识到时空凝滞了。   正是在这短暂的一分钟中,戚檐和文侪回想起眼下是1994年秋,万意村村长之子遭人推下山崖坠亡,起先这案子被定做失足坠崖案,谁料后边村里有人闹起来,一口咬定是谋杀。事情闹大后,没多久就有人来投案自首了,那人便是湛三爷。谁料结案没几天,又来人举报说杀人凶手另有其人,乃是村长的俩孙子。   现在,他们的任务是为自己洗清冤屈,并找出杀人真凶。   四面嗞嗞一声响,时间又开始流动。   那曹队长将钥匙往门上一插,领着二人进屋。屋内还有不少警员,只是大家问候的声音虽很清晰响亮,脸却都是一片模糊。   曹队长打开一个上了锁的房间,将他们一把推进去,而后丢给了他们一张纸,说:“听说你们大闹警局,说自个儿冤枉,那么你们便找吧,找出能自证清白的线索,说服我。”   说罢,在门阖紧的一声重响后,屋中归于寂静。   “叫杀人案的犯罪嫌疑人自证清白,这位大哥真是目中无法……”文侪无言以对。   “把线索就这样摆在嫌疑人面前也很荒唐吧?但毕竟阴梦无奇不有,亲爱的不还能长出尾巴么?”戚檐笑着搂住他的腰,“这么说起来,还真有点想念呢。”   “滚。”   文侪言简意赅,自顾往里走了几步。房间里头没有家具,从墙到地面皆是石灰刷的白,只是地面上还拿黑笔圈了好些个圈,不同圈儿里有好些东西,大的小的,密密匝匝。   文侪蹲身去查看,发现每个圈都有标记——【村长家】、【吴大家】、【汪婆子家】、【姚姨家】、【二麻子家】、【邵笔头家】、【湛三爷家】、【散落之物】。   戚檐打量着那八个圈,笑起来:“不用淋雨吹风了,还挺好。”   他顿了顿,又说:“哥,你说这案子倘若真是吴琛和他弟干的,这儿子杀爹,算不算大义灭亲?既然犯罪嫌疑人和被害者都在这儿,那咱们当然得从这儿开始找。”   戚檐径直停在了【吴家】局域,他粗略将地上东西一扫便蹲身将一堆沾满污渍的衣物给捡了起来。   血,不论是大人的裙装还是男孩的童装上都是鲜红的血。   这线索直白,同他们前两局了解到的有过之而无不及——那吴大家暴是真的把妻儿都往死里打。   戚檐想着想着,想到他爸,于是摸去了文侪身后。他原是要抱住文侪,伸出手却只扯住了他的衣角。   “做什么?”文侪手里正拿着两罐药瓶瞧,见戚檐不说话,这才去瞅戚檐,“又怎么了?”   “心情不好。”戚檐回答。   文侪问:“吴琛?”   戚檐便答:“我自个儿。”   “少来,快干活去。”   闻言,戚檐什么都不再说,乖乖走了,他这举止反倒叫文侪觉著有些不自在。文侪摸了摸后颈,将手中药罐翻至底下,见上头有警方的标注,一罐是安眠药,一罐是止痛药。   不是什么新鲜线索,文侪将东西放下,转而拿起了一本红塑料皮的笔记本。本子主页写了个有些歪的“翠”字,内页字又大又歪,正确率不算高的拼音比字还多。   文侪勉强修正拼音读下来,这日记里记的主要是翠妈和她儿子的事,虽然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有些句子读来还是有些意味深长。   【日子太苦了,妈要怎么办才好……】   【妈当然知道儿子都舍不得妈走,可妈呆不下去了……】   【笔头说咱家不能这样管孩子,但妈拦不住啊!】   【别恨你爹,没啥过不去!】   【难道没了他,咱们就有好日子过了吗?】   乍看去,这些字句不过是翠妈的碎碎念,其中包含的情感除了对吴大家暴的愤恨,便只剩了无可奈何似的妥协,以及对儿子的歉疚。   但很显然,日记中翠妈并非在以个人记录的口吻来写日记,反而更像是在同她的孩子对话,至于是俩儿子中的哪一个,文侪翻到日记最后一页,看见了一句——【你要多劝着你哥他,让他别总和爹对着干】   “看来是在和吴琛他弟说话啊……”文侪呢喃,他合唇想了想,又看向戚檐,“这吴琛和他弟的个性是不是相差很大啊?怎么翠妈净和弟弟讲心事?”   “嗯,差别不小。”戚檐将自个儿已看过一遭的笔记本递过去,“喏,那兄弟俩的日记本。”   文侪速读一通,见其中字迹虽然相似,但语气具有明显区别,吴琛是从前往后写,他弟是从后往前写,中间夹了许多页空白。   那笔记本上并无什么直白明确的信息,单单是些虚无缥缈的景物描写,可光凭那些语句,已能叫人感受到他俩鲜明的风格差异。   吴琛的语句明显要比他弟过激得多,所记录的意象也多是山海、大火、巨浪一类,而那弟弟写的却多是山野的雾,以及渔村的绵绵雨。   “弟弟更细腻,翠妈乐意和他谈话倒也正常。”戚檐说。   见没什么可翻找的了,文侪便将戚檐往旁边的邵笔头家推:“既然翠妈提到他了,便在这‘帮凶’家瞧瞧。”   邵笔头家中摆放的多为教具,初看去会叫人困惑那些个警员为何将这些东西列入可疑的证物中,待戚檐将那儿的证据拨开,那些被遮盖的尖角上的血方露了出来。   “亲爱的,你说这会是谁的血?”戚檐问。   “邵笔头自己的吧。”文侪不假思索,伸手指了角落带血的绷带,“大概是因他总和村里人起争执……或者说,他总受村里人单方面的欺负?”   戚檐觉着邵笔头这儿尽是些从前见过的线索,翻来实在没意思,便环视脚下东西,旋即小跑着到角落里捡了本眼生的册子来看。   那册子里夹着十余张散纸,纸上黑字迹各式各样,红笔写出来的倒皆是相同字迹,不难看出是邵笔头在批改孩子们的作业。学生写的内容各有差异,但多是自己内心的想法与感受,少部分则将老师作为倾诉对象写了封信。   他专门翻出吴琛及他弟的两封信,其中署名戚檐的那封,言辞同样激烈,毫不遮掩地同邵笔头托出了家丑——   【爹他打我俩还打妈,打得我们都流血了还是不肯停手。】   【爹脾气很坏,总是骂妈,声音吵得我睡不着,所以早上来上课才犯困。】   【我讨厌他,还不如死了!】   【我有回撞见妈她在偷偷摸摸收拾东西,她见我来,吓了一大跳,我知道她是想离开爸,我知道这样对,但我舍不得她。于是我抱着她哭了一夜,第二日她就把包袱都给拆了。】   而署名文侪的那一封更多的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压抑——   【我总是想死,跳到河里去,再叫三爷把我的尸捞回来。】   【您说,为什么爹总打我们呢,他为什么讨厌我们呢?】   【哥总说想要杀了爹替妈报仇,可我觉得有点怕,那样咱们还有家吗?】   【妈想走就让妈走吧,她过得太苦了,还不如就像爸一样打我们来泄火!】   “如果两个兄弟中一定存在一个杀人犯的话,目前怎么看都是吴琛他更像杀人犯……”文侪凑过来看了,琢磨着。   “先别急着整理,把线索都看完了再汇总不迟。到吴大他老爹家转悠转悠去?”戚檐问。   “走走走。”文侪推着他往前。   划分给村长的格子狭小,证据不过薄薄一沓,文侪蹲身拿起来看了看,见是三封信件,只不过皆是来信。   “拉张桌子来。这儿的三封信都是别人寄给村长的,署名均为【老友】,咱快些按顺序读了。”文侪原是想和戚檐一块儿看的,后来见那人懒洋洋把脑袋搭在他肩头瞧,不由得有些躁,便将第二封丢给他,说,“你看这封,一会儿给我概括概括大意。”   “嗳。”戚檐应一声,唉声叹气。   “你叹什么?”文侪瞪大眼瞅他,“不满意?气都飘上我脖子上了!”   “嗐——”戚檐换了个语调,“哥,我这就麻溜地看。”   文侪收回眼去,取信声哗啦响。   他看的是第一封,上头笔迹清秀,只是字里行间无不在叫苦喊穷,从屋顶漏雨没钱修,到一家八口人,一年半载吃不上几口荤。后文又忽而莫名其妙地讲起自个儿家鸟养了多少年,有多漂亮,最后提一嘴他家没有笼子装。   鸟?   邵笔头当时授课时也谈到过鸟呢……   文侪正思索,戚檐已看完了自个儿手中那封,只握住文侪的腕子,速速扫过他手里那封,旋即猛然越过他抓起第三封信,笑起来:“哎呦……疯子,疯子啊,这老大爷!”   “靠……第三封信里全说的是感谢啊!还得意洋洋的……”戚檐将信砸在桌上。   “那是爹么?那是人贩子!!!” 第170章   “卖女?”文侪把他手中那几封信拿来看,只见第二封与第一封相比,少了哭穷喊病的矫情话,净是在同村长吹嘘家中雏鸟的模样,不停夸耀那鸟儿有多漂亮又有多听话。   第三封,字里行间连一点凄苦都瞧不着了,喜气洋洋的,光用眼睛看,都能叫人想出他口中的轻快调子,而其中出现频率最高的要属一“谢”字。   文侪滚了滚喉结,说:“鸟……邵笔头说的挑鸟、买鸟、驯鸟,说的是……人吗?”   “是。”戚檐的语气很肯定,“那翠妈是被她爹卖进这小渔村的。”   “姑且不论这村子排外的事……一个被当作货物卖进来的人,谁会把她当人看?”文侪不自觉攥紧了信纸。   “翠妈是被人卖进来这事,估摸着年纪大点儿的都知道,要问谁不知道,可不就只有吴家俩兄弟、二麻子与阿九这些小辈?至多再添上个邵笔头这外来人。但目前还不清楚,这么些证据究竟指向了谁。”   “能是谁,邵笔头与翠妈那条线多半是村里人胡乱连上的。”文侪笑一声,“人曹队长唤我们来洗罪的,咱们查着查着,又查到自个儿头上来了。”   “难……”戚檐摇头,“吴家双子给人扣上这么个屎盆子,哪能轻易摘下来?可不得愁吗?”   文侪没工夫吟叹,揪住戚檐的领子给他扯去了汪婆子那儿。   汪婆子家相关线索很少,地上摆着俩小木匣子,小些的那个打开后里头有两个红包,皆拿了张白纸裹着,底头有张白纸上写了吴姓。   “里头的钱都没取出来,是想存着么……”   文侪自言自语,在农村,给接生婆送红包是很常见的事,当初汪婆子也亲口说过自己接生了他们兄弟俩,故吴家给她送红包再正常不过。   文侪不觉得这小匣子里的东西有哪里不对劲,于是打开了一旁那个大木匣——里头同样是红包,只不过用来包裹红包的东西由白纸变作了红纸,且其中的钱都被拿了出去,红包只剩个空壳。   若单单是这样倒还没什么,偏偏里头又有一写了“吴”字的红包。显而易见的,这匣中红包数量更多,汪婆子是这村中唯一的接生婆,相较那小匣子里的,这大匣子里的东西更像“接生费”。   那么,那小匣子中里的又是什么钱呢?   “怎么看都像是不干净的钱……”戚檐忽然探来个脑袋,他将一条被烧至一半的绣花帕递到文侪面前,“瞧瞧这玩意儿?”   文侪不知怎么被戚檐圈在了臂弯之中,他被戚檐手中线索吸引了注意力,单稍稍推了戚檐一下,便再没去计较那有些暧昧的距离。被放入他手中的帕子的图案乍瞧去像绣花,但仔细看去却是红艳艳的字。   【菩萨显灵,庇佑信女。信女这辈子好事坏事做尽,却也是身不由己!信女帮这村里人接生数十年,也有那么份医者仁心,求求阎王爷看在这面子上高抬贵手。信女是为了救人啊,吴大里外不是人,那可怜小子不过是替天行道,万不能再叫他偿罪!】   “比起写字,看来是刺绣更拿手啊。”戚檐笑着,“这算什么?烧到一半的自白书?”   “这么看来,不论真凶是谁,这汪婆子都必然是帮凶。”   文侪正琢磨,却见戚檐将脚一跨,踩进姚姨的地界。那儿倒是没有什么熟悉线索,稍稍眼熟的要属两张写满红字的纸。   一张写了“看”,一张写了“望”。   当真是叫人一瞧便知道仿的是姚姨屋中写满字的白床单。   “这玩意儿还重点到要叫人把它给搬来呢!”戚檐见文侪正嘀嘀咕咕地理线索,长臂一展便给人摸着腰带到身边来,“哥,你看看。”   “这个还用看吗?”文侪抓着纸,就着戚檐的手将背倚住白墙,“收手!别把你骨头压折了还要在我耳边嚎……当初她藏在丈夫遗像后的信件透露出的不安感,让我们断定她是知情人之一,眼下这‘看’与‘望’,皆表示双眼的活动,我更倾向于将它解读作‘目击’犯罪现场。”   “按理说应是没错,可……我怎么总觉得她还藏了什么东西。”戚檐的手从文侪背后摸向了他的肩头。   文侪挺背起来,掰开他的手去拾地上三封信,说:“之前净是我穿梭于三个世界里忙活,看过两封,有一封还没看过。而你……你只看过一封。读快点吧。”   说罢,便将三封信都取了出来,只将那俩看过的递给戚檐,自顾去读那封新的。   【他、他怎么……佛啊,信女苦了这么些年为的究竟是什么啊!信女不敢说谎,但信女鄙陋,按捺不住要斥他,骂他,怨恨他,可是信女已将三哥送了出去!怎么还是错!!!】   文侪拧着眉将信伸到戚檐面前,说:“你看看,说说啥感受。”   戚檐恰巧将姚姨前边那俩过完,便就着文侪的手看过,说:“啧……”   文侪说:“像做假证吧?”   戚檐点头:“而且因为说的是‘他’而不是‘他们’,把咱俩共同犯罪的可能性给灭了。”   “共同犯罪没可能了,你或我单独犯罪的嫌疑一点儿没小。”   “洗罪嘛。”戚檐说,“一个个洗干净——不过前边这俩封信中,也有我在意的……”   他的指尖敲在【这样一来,不就只有我留在那个漆黑的深夜了吗】那行,说:“照我们之前的推理,汪婆子应该也是个知情人。为了不纠结汪婆子这事,我们姑且假设汪婆子的知情,是由于姚姨的告知。那么为什么姚姨会说‘这样一来’?杀人凶手做了什么事么?为何会让一个帮他做假证的知情人,崩溃到说出只有她自个儿留在了那个黑夜?字里行间透露出的孤立无援感太强了……”   戚檐抬眸直直看进那对琥珀瞳子,说:“就只有俩可能……”   “死了……”文侪呢喃,“或是走了。”   “成哩——让我来瞅瞅那命不好的小子。”戚檐朝旁一迈,入了【二麻子家】。   来这儿前,戚檐便猜得到属于二麻子的线索一定很少,那小子死得早,事关杀人案的东西是必然没有,顶多有些关于前情的暗示。   他俯身捡起了那片局域内唯一的线索,那是几张被强行捋平的油纸,显然不知是从哪个犄角旮旯翻出来的。他粗略扫了眼纸上内容,那上头的字儿不仅多还毫无逻辑,他并没怎么仔细看便塞去了文侪手中。   “改改你讨厌文本阅读的习惯……”   “啊、我看完了。”戚檐一只手搭上文侪的肩膀,“哥总误会我,叫我多伤心啊。”   “讲讲?”文侪放下另一张废纸,“我这张尽是些碎碎念,有用的只有末尾短短一句【翠妈那不光彩的事大家其实都知道,没想到戚檐就因为这事要和我这好兄弟瞎嚷嚷】。”   “比起日记,这些纸更像是想到哪里写到哪里吧?”戚檐将鼻尖贴在文侪肩上深吸了一口气才继续,“我觉得这纯粹就是二麻子用来练字的草稿纸,字虽然丑,但可以看得出来是一笔一画写的,咱们刚刚在邵笔头那儿瞧着的信上字可潦草了,那邵笔头还叫他回去练字呢。”   “把你的脑袋挪开……”   戚檐默默抬起了头,后知后觉自己又下意识贴过去了,只赔了个笑说:“我这张有用的东西在中间,有点像是接着你刚刚的那句的。”   他言罢指给文侪看——【他俩又哭又闹的,一个说心疼他妈,一个又说千万不要放妈走。戚檐说,哪怕他妈日子过得再苦,他们仨相依为命也没什么不好,不能扔下他们自个儿跑了,更何况那爹也不是天天动手,忍一忍,就再忍一忍。】   【我当场就骂了回去,我爹揍我几下我都要收拾东西往我姨家跑,更何况那翠妈挨了那么多回打,我骂戚檐不要脸,他还狡辩说自己想过幸福的日子怎么了?】   【我和戚檐说不来,只能和文侪说戚檐压根不心疼你们妈。可文侪却反过来骂我,他还问我,问我他俩又有什么错,是不是杀了他俩的爹就万事大吉了?】   【我总觉得文侪真的是个疯子,那眼神不单单像是要杀了他爹,还要杀了在听他说话的我一样。】   “怎么这里有杀人冲动的反而是我了?”文侪看向不知怎么盯着他发呆的戚檐,“刚刚在吴家看到的日记本里,明显是‘你’的杀人动机更强吧?”   戚檐笑着耸了耸肩:“阴梦的第四日,咱们拿到的嫌疑人名单里可没有戚檐,只有文侪。”   “就没可能是吴琛他刻意将自己排除在外了?越是那样就越让人在意啊……”   “当然有可能,但是眼下我们能做的只有根据局域内的线索进行推理而已。”戚檐将手往身侧的局域内一伸,捡起个沾满泥水的手绢,“散落之物啊……谁的?”   “阿九。”文侪指了右下角一个九字,“阿九他没有家,东西落在外头很正常——你在看什么?”   “好朋友。”戚檐指着手绢上三个大字笑起来,“你忘啦?咱们可是和疯子做朋友的人啊!” 第171章   “真是朋友啊……”文侪将裂了条大口子的手绢接过来,甫瞧见上头用红墨画的三个火柴人,便问戚檐,“你觉得那阿九是真的疯子么?还是仅仅为阴梦异化的产物?——那疯子身上到底能藏什么事呢?”   “不论疯子是否真正存在,吴家兄弟俩精神状态恐怕都不太好。”戚檐想了想,“彼时我们初遇阿九是在翠妈自杀以后,那会儿阿九自称是咱俩的好友。若依照时间先后来推测,很有可能是吴家兄弟在母亲跳海后精神出了点问题,故而和疯子成了朋友。”   “吴氏兄弟和疯子当朋友,若非精神出了问题,亦或者出于怜悯,便极有可能事关排挤了吧?毕竟他俩是个自杀了的异乡女人的孩子,再加上曾被算命的指着鼻子说过命不好,他俩那当村长的爷爷又迷信得很……若他俩日子好过,才显得奇怪吧?”   戚檐点点头:“当初阿九不总喊着要杀人么?比起说是他自个儿想出来的,显然更像是因为他身边人总那般念叨,这才给他学了去。如若当真如此,这局恐怕不是什么自证清白,是定要在咱俩中选出一个杀人犯咯。”   文侪并不做评价,只朝湛三爷那片局域扬了扬下巴。   这回不待文侪催他,戚檐自个便利落地抬脚往那儿走,说:“除了【散落之地】里那些个碎片化线索,便只剩湛三爷这一块儿地没翻喽!让我来瞧瞧他究竟是为谁顶了罪。”   文侪跟在他后头走,半途碰着个木箱子,那箱子形制同村口那些个意见箱很像,只是这箱子上贴的是“忏悔”二字。   他喊住莽劲向前的戚檐,说:“大哥,过来,先看看这玩意。”   戚檐于是巴巴地退过来,一只手搭上文侪的肩膀,说:“别叫大哥嘛,太糙了,叫哥多好?”   “不好。”文侪拒绝。   “那就‘哥哥’?”   “一边去!”文侪将戚檐贴过来的脸推开,随即将忏悔箱的头朝地,振臂将箱中纸条往外倒。   戚檐给文侪骂了还笑,自觉地蹲身去拾地上纸片。   即便将纸片全倒出来,也仅有七张,上边均署了名,还都是熟人。由于缺少吴大、翠妈、二麻子三人的纸片,文侪初步判断这些纸条是在吴大死后才写出来的。   【一时快意。——文侪】   【我本有家。——戚檐】   【不堪重任。——姚姨】   【家门不幸。——村长】   【见死不救。——汪婆子】   【知而不言。——邵笔头】   【他的人生。——湛三爷】   “先跳过吴家俩兄弟,将其他人字中意解一解。”文侪的目光快速扫过余下的五张字条,“姚姨、汪婆子、邵笔头明显都是瞒罪者视角……湛三爷还在为没能帮那真凶顶罪而后悔呢!之前看他人高马大,还以为真就是个无恶不作的……”   “这线索的指向性也太强了,光是村长一个【家门不幸】,就足够将犯罪者定位在吴家那俩兄弟里边了。”戚檐的指尖点向了吴氏兄弟的字条,“只不过他俩那纸条写得意义不明,吴琛他弟说的【一时快意】,究竟指的是他因着一时快意,激情杀人,还是在说吴大死了,叫他感到了一丝快意?而吴琛他忏悔的理由是【我本有家】,这也同样看不出他这‘家’是被他自个儿毁了,还是怎么……”   文侪摇了摇脑袋,说:“这俩兄弟是没可能脱罪了,但眼下我们还得分析究竟是兄弟里哪一个杀的人。”   二人之后又跑湛三爷那儿看了看,可惜都是些嚼透了的老线索。   空手而归,文侪似乎有些沮丧,戚檐面上倒是一副云淡风轻模样,他耸耸肩,说:“咱们先来大致理理杀人案的始末,首先,被害人吴大意外身亡,湛三爷因不明原因替人挡罪入狱,而在知情人的举报下,吴氏兄弟被推了出来。如果顺着这思路想,那么湛三爷便是为了保护吴家双子才选择自首,这思路其实很合理,毕竟当初他不还特意嘱咐过我们万万不能做傻事、走歪路吗?”   “要从咱俩的原主身上分析的话,不论是不是吴琛有意在阴梦中添加误导性提示,显然你的原主,也就是吴琛他弟的嫌疑要比吴琛大得多。”戚檐拉着文侪在角落盘腿坐下,“首先第四日至第七日,你名列犯罪嫌疑人名单里,而我却是以侦探身份出场的。其次,你应也注意到了,汪婆子对‘你’的态度有点奇怪,像是很怕你,若‘你’真的是杀人犯,而她是替杀人犯隐瞒真相的帮凶,多少是会有些畏惧的。下意识的反应可不会骗人。”   “不够……单单这点零碎线索不够有说服力,我们这局必须当心,毕竟是第6局了,一旦失败,就要清空记忆,全局重启……”文侪说。   见文侪脸色有些不好看,戚檐伸手给他捏肩:“你是不是又在想薛无平的话了?担心我们把时间拖太久,没办法复活?”   “……”   文侪被说中后便躲开他目光,不说话了。   戚檐见状却忽然笑着抱住他说:“哎呦,真可爱!既然大哥想要活下去,小弟自然会陪着您。别急嘛,我话还没说完呢!”   “刚刚那纸条上映射吴琛他弟写的是【一时快意】,吴琛写的是【我本有家】吧?从最开始咱们找到的信上吴琛他弟虽表现出来的情感始终要比吴琛细腻温和不少,但他的笔墨中并不像吴琛那般,透露出对【家】的强烈渴望。”   戚檐顿了顿才继续说:“他唯一一次提到家,是在写给邵笔头的信里,他说‘哥总说想要杀了爹替妈报仇,可我觉得有点怕,那样咱们还有【家】吗’,他在那封信中,还说了自己想要自杀,也说了如果翠妈要走的话就放翠妈走。那么很显然,他对于【家】的定义并不在于人员的增减,而仅仅在于,哥哥吴琛杀父这一件事。不论是出于什么原因,能确定的是他不想让吴琛成为杀父的犯罪者,他对于家的定义或许仅仅在于他唯一的哥哥,吴琛能否干干净净地活着。”   “若你的推理是正确的,那到这里也就仅仅能看出来他对吴琛杀父的抗拒吧?”文侪又说。   “二麻子的练字草稿纸里不是写了吗?吴琛他弟问二麻子是不是杀了吴大就万事大吉了,二麻子还着重描写了那弟弟的神色叫他害怕来着。从这点看来,他至少是动了杀心的。你想想,他这么个渴望母亲和哥哥幸福的人,连自杀都能干得出来,杀掉一个他觉得无足轻重的施暴父亲对他来说算得了什么?而那会儿,吴琛还想着叫他妈忍忍呢!”   “至于为什么可以排除吴琛本人——吴琛的情感一直比较强烈,可他看似总在咒骂吴大,但说的话始终是【还不如死了】一类,从未像他弟那么直白地说要去杀人。”   说罢,戚檐将那张标有犯罪嫌疑人的调查名单抖在桌上,名单的末尾不知何时已添上了【戚檐】二字。他就像是上一局般,在【文侪】的名字上打了个红勾,而后在末尾加上了“杀人犯”三个字。   大抵是因为文侪也清楚戚檐每局是如何死的,所以从身后扑来抱住了他。   戚檐当然知道,文侪是想帮他挡刀,可他还是不可自拔地沉溺在那人难得的亲近与温柔中。他屏息感受着文侪与他同频的呼吸与心跳,思绪乱作一团麻。   他上瘾了。   谁让文侪总这般待他,没点边界感?   好吧,不是文侪的错。   即便是一念而已,他也不想平白无故给文侪添个莫须有的罪名。   一切都是他挑起来的,见色起意也好,一见钟情也好,日久生情也罢,心思龌龊的一直是他。   “我们上辈子这辈子下辈子都绝对不会像吴家那俩一般,成为亲兄弟的。”在察觉身子变得透明的刹那,戚檐笑起来,“我要光明正大地爱你。”   “我会永远爱你。”   这回没有血从他腹腔中炸出来。   ***   在眼前仍是一片漆黑时,海风的腥气已萦绕在了二人的鼻尖,这回他们没再忘记前三日的内容,也因此没再得到二真二假的线索,甚至这回苏醒,戚檐一睁眼便见文侪躺在他身边。   他没扑上去,也没上手摸,只是任由紧闭窗门的屋子里、不知来处的海风拂动他俩的发。他默默盯着一旁的文侪看,却一句话不说,也不知道是在想什么。   他的视线和吐息都热,文侪忍了半晌,才终于睁眼问他要干嘛。   还不如朝他动手动脚呢,那样才是他认识的戚檐。   戚檐还在盯着他,狐狸眼却蓦地弯起来,较平日要更显得狭长。可他虽然笑着,语气却是近些日子来最认真的一回。他说,要是文侪哪日犯了法,法律公正又无情,不遵守就得受罚,他拦不住,那么他一定要当共犯,一定要和文侪一块儿进去,不然他就不活了。   “靠……”   文侪打断他的话,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最后才又补了一句:“我犯个屁的法?你给老子收敛点儿!!”   戚檐咧开嘴,露出整齐的白牙。   “到前三日走了这么一遭,咱们得快些看看四谜题哪个可以解了……省得一会儿又来人敲门……”   文侪要戚檐麻利地把委托纸从口袋里拿出来,不曾想那人从兜里取出委托纸递来时,手指也跟着压上了谜题二——   【贰、古人夸奖我,今人臭骂我。】   “大义灭亲。”戚檐说,“杀恶父求公道,在现代法律社会必然违反了公序良俗,还会造成不良社会影响,不论事件起因为何,都定然要被‘臭骂’。而在古时候,虽说杀人犯头顶还压着条‘杀人偿命’的规矩,可指不定要赏呢,毕竟‘大义灭亲’是夸赞不假。”   文侪点了点头。   估摸着是因为太笃定,戚檐想也没想便将笔给递了出去,盯着文侪誊完原题,旋即攥住了他的左手。   【答:该题所指为吴琛胞弟弑父一事。由于其父吴大曾犯下诸多恶行,此事于古人而言,即所谓大义灭亲,值得夸奖;然时值今日,吴琛胞弟弑父乃以暴制暴,严重违反法律,势必遭今人臭骂。】   文侪方收笔,戚檐便满意地要抬手去揉文侪脑袋。   也恰是这时,猝然有一股钻心电流自他攥紧文侪左手的掌心直直贯穿了他的五脏六腑。还来不及为剧痛折腰,先被震悚感给束缚了。   错了。   为什么?! 第172章   “错了?”戚檐皱着眉,觉得有些难以置信,“在警局度过的前三日不也是因为我们猜中真正的杀人凶手,才放我们回来么?难不成这道题指的压根不是‘大义灭亲’?”   文侪摩挲着笔杆,只说:“啧、电得我手都麻了。”   说罢,他扭头看向戚檐,问:“要不要赌一把?”   “赌?”戚檐在话音脱口的一刹,明白了文侪的意思,“你想把吴琛他弟,完全替换作吴琛?可前三日得出的结论的确是吴琛他弟杀人……”   “是。”文侪说,“可如果吴琛再一次骗了我们呢?上轮的第六日,我们根据线索推出的凶手可是湛三爷,也是答对了,才最终去到了前三日的世界。同理,没准吴琛就是有意提供误导性线索,在当时正确的答案并不一定就是事实。”   戚檐行事看似随心,却从不打没把握的仗,这会儿他觉着那说法证据不足,却又无从辩驳,眼见文侪一副要自个儿担责的模样,只能搂了他的腰,巴巴瞧着文侪落笔。   这回文侪的作答仅仅将先前答案的主语“吴琛他弟”改作了“吴琛”,在戚檐已做好了受罚准备时,出乎意料的,一道红圈出现在了答题纸上。   “……对了?”戚檐无法理解,“湛三爷是因为自首才出现误导性线索,吴琛他弟又是为什么?”   文侪将笔帽盖好,说:“这必然也是真实事件的反映,不是自首,也不是真凶的话……难不成他替他弟顶了罪?”   “有可能。”戚檐喃喃自语。   只听外头一阵敲门声,戚文二人明白,走固定剧情的时间又来了,便挂着笑去开门。   ***   这回阴梦没啥新奇招数,开门见着的便是二麻子的死尸,紧接着翠妈几声唤,便给他们扯回了家。   “哥,不觉得这回谜题三挺浅显的么?”戚檐在床沿坐下,拍了拍身侧说,“亲爱的,过来——”   瞧文侪真的过来了,戚檐却忽然将眼一弯,展开双臂,换上更轻佻的语调说:“抱抱。”   “抱个鬼抱……好了伤疤忘了痛,没见过你这样的……”文侪拍开他的手,也没坐下,单站在床头,“你刚刚说谜题三?——‘我收回破烂的渔网,扯谎说今日同样满载而归’,你先说说你有什么看法吧。”   “真好,我在你心目中是特别的,独一无二的。”戚檐笑得合不拢嘴,在文侪动手前又急忙接上话,“这道谜题大意在于将‘破烂的渔网’说作‘满载而归’,即撒谎将不好的说成好的……哥你觉得从哪儿下手会比较好呢?”   “吴琛他觉得不好的,却希望是好的事么……”文侪察觉脸侧炽热的目光,于是偏过头去俯视坐在床沿的戚檐,问,“你又瞅我做什么?”   “哥比例真好,头小腰细腿长,看着比180的要高。”   文侪噎了噎,只觉得眼前人真会戳人伤疤。   179cm不算矮了,可是多少有那么点缺憾。他从前老盯着体检表,总想长到180。好在现如今他已坦然接受了,也不再因此耿耿于怀,够用便是了。   他瞥着戚檐:“嫌我矮直说,我不在意。”   “哎呀,哥怎么略过去前边的话,单揪着身高说事?这样阅读理解可是要扣分的。”戚檐又笑起来,“怎么,我是哥读不懂的人吗?这样的话,那就多读读,最好是捧在手心里,没日没夜地读。”   “读不懂就不读,我干嘛非得读懂你不可。”文侪又敲了敲谜题纸,“这个不一样,谜题解不开,还得解。”   “咱们这日子还长,要想一块过下去,相互间不得知根知底嘛?”   文侪皱眉:“谁要和你一块儿过?”   戚檐只笑:“我想和你一块儿过。”   文侪想了想,差些脱口而出的狠话却被他拧着眉吞了回去,然后他便又不说话了。   “怎么不骂我啦?可以骂的,不要忍着委屈自己嘛。”戚檐抓着文侪的袖子摇来摇去,“哥,我寂寞,你别不搭理我……”   文侪深吸一口气,自顾自地说:“四谜题一般不会出现主题相撞的,所以事关顶罪的就可以先放放了。根据我们目前所掌握的线索来看,若排除他弟,那么对吴琛而言,能让他在意的,应该就只有关于父母的事了。可‘扯谎’也是需要对象的,笼统来说便是吴琛对其他村民们,详细来说就是他对于某个具体身边人,甚至是自己。”   文侪不自觉就坐下了,他拿过戚檐手中的笔在纸上画了三个圆圈,分别写了吴琛,翠妈和吴大三人的名字。   笔尖在吴大那圈上停顿须臾,他才继续:“通过先前在警局掌握的线索来看,吴琛他是极其重视‘家’的存在的,他讨厌动手打人的父亲,却想挽留意欲离开的母亲,和他那真心期盼母亲能真正自由的弟弟相比较,吴琛他多少有些自私。所以比起说是妄图欺骗旁人什么,我更倾向于他试图自我欺骗。”   “咱们想到一块儿去了。”   戚檐不动声色瞧了眼文侪,随即往后一倒,文侪要看他在写什么,也没多想便也跟着倒了下去,直至戚檐拿脑袋拱他,才意识到不对。可戚檐拽了他的手不让他跑,只笑着让他看题。   “有吴大在,吴琛若要给某样东西下‘破烂’的定义,十有八九不会离开他那糟糕的家庭。这道题解法可从家庭与翠妈两方面入手。首先,家庭视角,吴琛他明知家庭已经支离破碎,难以维续,却还是自欺欺人,妄图通过挽留母亲,强行营造出家庭美满的景象。至于翠妈视角嘛——”戚檐侧过身子,直勾勾地盯着他,“也很显然了。”   文侪见他磨磨蹭蹭,于是接了他的话:“吴琛他明知自己的母亲是以怎样不堪的方式来到这渔村的,后来日子又是怎样的难过,却为了自个儿对于‘幸福’的追求,挽留翠妈,并籍此欺骗自我,说她过得幸福。”   “哥觉得哪个更有可能对?”戚檐伸出手臂给文侪做枕头,文侪却只冲他龇了龇牙,意思是再敢把手臂往他脑袋下拱,他铁定要在他的手臂上留个印子。   “咬吧,我喜欢哥咬我。”   眼见戚檐已含笑将手腕伸至身旁了,文侪猛伸手将他手臂一扯,作势要咬,原是想吓唬吓唬他,没曾想戚檐果真不闪躲,连下意识的缩手动作都没有。   “靠……”文侪甩开他的手,侧过身,背对着戚檐不让他盯着自己看。   他在翠妈那个圆圈中打了个勾,说:“吴大家暴一事根本没想藏着,可翠妈被卖来这万意村那事隐晦,从邵笔头授课到警局查案,线很长,所以如果必须从家庭和翠妈两个答题角度中选一个,还是翠妈可能性更大些。”   “没错。”戚檐乐呵呵地从后抱住文侪,在文侪骂脏话前先伸手捂住了他的嘴,笑说,“我很了解哥吧?”   文侪摇头把戚檐的手甩开,起身便开始默写谜题三,戚檐像个巨型挂件似的贴在他身后,文侪知道解谜时那小子绝没可能松手,也没再推他,只垂首写——   【参、我收回破烂的渔网,扯谎说今日同样满载而归。】   【答:“破烂的渔网”指吴琛母亲翠妈。翠妈从前被其父卖入渔村,一直以来遭受着排外村人异样的目光以及吴大的家暴。“我”收回渔网,表明了吴琛以漠不关心的姿态对待翠妈的痛苦,而“扯谎”则说明了吴琛试图通过自我欺骗的方式来缓解内心的负罪感以维持幸福的假象。该谜题是吴琛本人自私想法的缩影,他通过间接手段残忍地对待翠妈,并在由此产生的强烈负罪感中选择了自我欺骗。】   戚檐将脑袋埋进文侪蓬松的卷发中,悄悄亲了亲文侪的后脑勺,他认为亲后脑勺就好比亲头发,亦或者吻手,不至于太过越界,甚至那迟钝的小子都不会有所意识,可他的爱意总算有个地儿能放放。   电流没来,象征正确的红圈倒是在纸上显现,墨水缓慢地洇开。   “哥,我刚刚亲了你的后脑勺,我觉得还是有必要和你说一声。”   文侪瞪他一眼:“滚蛋。”   “不要赶我嘛。”   文侪见他又开始卖委屈,扑过去便要揍他,哪曾想屋外忽然传来翠妈的敲门声。翠妈催促二人入眠,文侪却松了戚檐的衣领,不死心地去翻出那张纸条,这才躺回床上。   【村里有两个杀人犯、两个帮凶和五个死人。杀人犯杀了死人,死人也杀了死人。】   “目前我们已知吴琛他弟是其中一个杀人犯,那么还有一个杀人犯是谁?五个死人,吴琛、翠妈、二麻子、吴大,村中目前还有一个死人以活人姿态出现,那人又是谁?”   戚檐沉思一会儿,忽而说:“你还记得我们上轮搜索湛三爷家时,有三具尸体背上有字吗?两男一女,其中已有一男一女映射上了二麻子和翠妈。另一具背上刻了‘慷慨’二字的男尸,还映射不上人。可是这村里咱们认识的男人又有多少呢?排除吴琛和吴大,还活着的不就剩下吴琛他弟、湛三爷、村长和阿九了?由于目前村长职位还没发生变动,且调查名单上没有村长,我先将他排除,剩下的就是那三人了。”   “当时我们分析,那些人的死因皆是背上词语的反义,那么慷慨映射的就是‘吝啬’……”文侪一边说一边想,“谁会因吝啬而死?”   戚檐说:“从各个层面上来看,都不像是阿九……他同其他人都不一定有什么接触,更别提被人杀。”   “那么就只剩湛三爷和‘我’。”文侪说,“一个是顶罪的,一个极有可能是真凶……谁死亡的可能性更高?”   “我不想太凭直觉办事。”戚檐往他那儿挤了挤,脑袋顺势钻进他怀里,“好困,亲爱的,我们先睡吧?”   文侪盯着那纸条又看了会儿,这才凑过去把灯吹了。   ***   沉,好沉。   有什么东西压着戚檐,遏制了他胸膛的起伏,叫他如何都喘不过气来。   他的吐息逐渐变得急促与燥热。   戚檐挣扎了好一会,终于拧着眉抬起惺忪的睡眼,可惜视线灰蒙蒙地模糊不清。他先伸手摸了摸胸膛,见根本没东西压着他,只猜是鬼压床了。   可当五感渐趋清晰,他却忽觉适才那重量好似向腰腹处转移了,有什么东西就在那里,当他试图摆动身子时,便受其压制,难以移动。   干涸的喉头滚动着,戚檐抬手揉眼,在视线终于清晰起来时,他几乎是蓦然怔住了。   嘴半张着,舌尖一颤,却连半个字都吐不出去。换作任何人,面对这幅场面,都难免惊诧以至于不知该如何是好。   因为,他的心上人正跨坐于他的腹上。   戚檐的喉结又动了动,他觉得嗓子眼里干得像是数日没饮水,干得他嗓音都带哑:“文……侪?”   说不动心是假的,他只怕自己一冲动翻身将那人给压下去。于是深吸了几口气,这才抛去那些个见不得人的龌龊念头,忍住笑问:“亲爱的,梦游啦?”   文侪不回答,仅定定看着他。从窗外散入屋中的月光包裹着文侪,瞧来既柔软又温和,连眉目间那点尖锐都给藏进夜色中去了。   戚檐想摸摸他,亦或抱抱他。   这当然很幸福,也称得上甜蜜。   一切都很好。   如果他没看见文侪的右手上正握着一把锋利的刀,而刀刃正冲他捅过来就更好了。 第173章   戚檐平生第一次那般用力地把文侪推开,只是掌心还是被划开了一道不浅的刀伤。血也不再像从前那般自皮肉里一点一点地往外冒血珠,它在刀刃轻巧刮过的一刹那,有如溃堤一般,一股脑地往外窜出来。   戚檐起身便往外冲,早已被烈日灼得变形的门板被他撞上门框,发出闷响。   好陌生。   不管是推开文侪的触感,还是文侪的神情。   又似乎有些熟悉。   不是推别人,而是被人自后向前猛力推动的感觉。   戚檐头疼欲裂,只撒腿前奔,再无力顾及其他。   真烦,烦死了,这天杀的狗阴梦。   谁来追杀他都行,为啥偏要文侪。   好容易能和文侪凑在一块儿,他却要跑远?   “靠……”   山阶滑,他踉跄往下跑,滑了好几步,好在手抓着道旁的细枝,倒是没摔。   他脑子转起来,将这渔村可踩的地点扫过一遍又一遍。   天空灰蒙,身后的脚步声若远若近,回头会有文侪吗?   算了,还是别了吧。   看了也不能抱,还要看文侪恨得要杀了他。   他才不要。   ***   戚檐喘着粗气停下脚步,恰踩进一摊湿淋淋的鸡血中。他顺利停在了汪婆子家门前,在他意识到文侪想要杀了他的刹那,他便清楚自个儿必须来这儿走一遭。   原因很简单,上一局,在汪婆子的内屋中,他自己曾出现过强烈的幻觉——他在那幻觉中看见了穿着白布衣,为四条锁链所困的文侪。   他想,关于文侪的秘密大概都藏在这儿了。   他知道这会儿将眼睛粘贴门或许能像上一局那般看见汪婆子的一轮浑浊眼,可他没想着重走一遭当时路,仅用被冷雨浇得发抖的手推开了屋门。   门开后他觉得幸好,幸好文侪这会儿不在身边——一红一白的麻袋已变作了分别用红白布缠裹躯身的婴尸,细绳绕过僵硬的尸体的颈子,牢牢绑去了屋梁之上,同他第四局从后窗看见的场景并无两样。   新生儿面上是皱巴巴的,紫红色的皮肤与稀薄的胎毛叫人难辨性别。戚檐仰着脑袋将那两个尸体细细打量了几下,没看出个所以然来,便径直走去了内屋。   他原还想过是否能再一次于屋中看见文侪,即便知道那想法荒唐,可当真正在昏暗的内屋瞧见空荡荡的矮床的刹那,还是觉得脊背发凉。   发黄的被单上是还没干透的血,血液呈喷射状溅得到处都是,比起手术台,更像一个凶杀现场。据汪婆子所说,这内屋先前也算专给孕妇接生的产房,那么,这血是接生时留下的?   倒是有可能,只不过太新了。   戚檐不怕鬼,对惊吓也并不算太敏感,是那类忽然发现屋子的某个角落正有一双眼睛盯着他看也依旧能平静地笑出来的人。他掀开血淋淋的床单,毫不介意地坐上床去摩挲起四条铁锁链。   幻觉也好,一闪而过的回忆也罢,当初文侪,也就是吴琛他弟被锁链困在这张床上的理由究竟是什么?   戚檐忽然想起了当初文侪痴痴看向窗外的场景,于是也依着记忆看过去,看见了一道铁窗。   他对那东西倒是熟悉,高中不情不愿去监狱看他爸的时候见过几次,印象不好,不知道是因为那里头锁着早已腐烂的人,还是因为看到那玩意就想起了他泣不成声的妈。   “监狱么……倒是符合吴琛他弟杀人犯的身份……”戚檐嘀嘀咕咕,“但这线索怎么是在汪婆子屋里展示的?仅仅是因为吴氏兄弟是在这地方出生的?”   戚檐抖了抖掌中握住的锁链,抿了抿唇。   啊……   真没意思。   他想文侪了。   现在想当然不对,因为那小子正在来杀他的路上呢。   可他还是想,死了想,以后复活了也会一直想。   文侪只要不在他身边,他就会想,不断地想。   什么时候他才能更进一步呢?   兄弟似的摸摸抱抱实在满足不了他。   他那有些颓丧且四处乱转的目光最终停在了角落一团沾血的脏布上,他下床将那玩意拾起,正如他预料中的那样是一条沾满血的白衣。到此,除了文侪,他记忆里的东西都齐全了。   “穿着沾血的白衣坐在生产用的床上看铁窗……好新鲜的搭配……”戚檐笑一声,抱臂想了想,于是绕去客厅抓住了那个拿白布裹住的婴尸。   也不知道是那阴梦不想叫他们看出婴儿的相貌,还是为了吓唬他们,那俩婴儿面上皆是血肉模糊,压根看不清五官。   都在这鬼地方了,哪里还能容他挑挑拣拣,戚檐拆开裹尸白布,仔细瞧了瞧,反而满意地笑起来。   ——那裹尸布上写了个血字【死】。   他顺手扯开另一个婴尸的裹尸布,那红布内则什么也没写。   “……原来死了的人是你啊。”戚檐弯了狐狸眼,拍拍手上的灰又回了内屋,他笑着自言自语,好似心情很好,“……多早死的呢?出生才死,还是,是个腹中死胎呢?”   他之前幻视的文侪和那死婴一样裹着白布,而那白布内写着死,若把二者等同,那么那死婴极有可能代指了吴琛他弟的死亡状态。再加上文侪被锁链锁在了接生用的床上,这一线索所指大概率是吴琛他弟在翠妈生产过程前后发生了死亡。   至于,那红布裹着的死婴,戚檐猜那是在生产过程中活下来的吴琛,至于为什么虽然没裹着带“死”字的布,却也呈现出一种上吊而亡的死状,当然是因为吴琛自杀了。   可如果吴琛他弟那么早就死了,吴琛一直以来对话的,拥有完整性格特征的文侪原身又是谁呢?   又能是谁呢?   戚檐望着铁窗外阴沉沉的天,想起了当初落在手掌心的那只枯叶蝶。思绪尚没理清,便听院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戚檐知道是文侪来了。   即便清楚文侪并非僵尸一类吃人的怪物,他蹲身在窗角望向那在院里绕圈的文侪时,还是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他的视线自文侪的面庞一路往下,直滑去了那人右手紧抓的一把刀上。他嘴里虽不由得吐出轻轻一声“啧”,心里却还想着,若文侪手上没刀,自己这会儿大概早就抱上去了。   估摸着文侪的五感并没有得到加强,那人在这儿转悠了一阵子便要走,戚檐刚要松一口气,好巧不巧,汪婆子堂屋那扇小门忽而像是叫人推动一般,前后搧动起来。   嘎吱——嘎吱——   戚檐蹙眉侧头瞥了一眼,刚想去扶,又闻院外动静,便赶忙回身观察文侪举动,只见那人近乎要略过这小院时忽地一偏身,直直看向了这扇铁窗。   四目相对的一刹那,戚檐只觉心头一阵阵的发麻,皮肤上更泛起一层莫名的刺痒。   “真刺激……”戚檐呢喃。   他清楚这汪婆子家堂屋没有后门,唯有那扇前门可走,好在她院里篱笆修得矮且不规则,踩着翻出去应当说不上难,于是盯准文侪撞开院门的时间,猛然开了堂屋门朝距离自己最近的那片篱笆冲去。   那东西修得还算结实,手搭上一翻,随即轻松跳了出去,不曾想恰是这时,身侧猛然砍来一把锋刀。   太快了。   戚檐还算镇定,卯足劲便往外乱冲,对于上下山的抉择只犹豫了不至两秒,便毅然决然地往山顶跑——他想躲到湛三爷家去。   那湛三爷宅子大些,且布局稍显复杂,前后门有好几扇,最适合玩追击。   然而,那文侪领跑的本事在这会儿却是发挥得淋漓尽致,跟在他后头咬得不知有多紧。   戚檐跑到湛三爷门前时还能听得院内黑狗吠叫,又听里头有脚步声四处响,料想那黑狗这会儿应没拴着,他担心咬着文侪,故而没敢贸然闯入。   他只得一径向上跑,直至跑到山钟边,同文侪玩似的绕着钟打转。   戚檐心里恼着,文侪就在眼前,他竟然只能盯着那把带锈的、割了人指不定要害他得破伤风的丑刀看。他的嘴倒是没闲着,一直试图同文侪沟通,“哥”“大哥”“亲爱的”喊个没完没了。   那双目空洞的人儿显然并不为之动容,只将刀攥得更紧了些,像是怕雨水太滑,叫刀脱了手。   其实戚檐原先并不想往这儿跑的,这山钟安在一个小亭里,只是这小亭不设护栏,他和文侪一个失足便必死无疑。   所以戚檐一方面要顾惜自个儿性命,一方面还要盯着点那想杀他的人儿,防止他往下摔。   雨水将文侪淋透了,鬓角额前的碎发都缀着好些水珠,原先素朴的白衬衫这会儿有一半是肉色。戚檐喜欢文侪,当然对他有欲念,可是这会儿只是皱着眉,轻声问他:   “文侪,你冷不冷?”   戚檐目光敏锐,见面前人的睫毛忽而快速扇了扇,一下便明白文侪的神识短暂回归了一阵。他于是乐呵呵重复念起文侪的名字,那人通身微微发起颤来,在戚檐不断逼近时,竟绕着大钟退开。   他似乎有些清醒了,却还是不能很灵活地控制自己,在戚檐就快攥住他手的那一刹,他握刀的手也跟着抬了起来,刀尖就快冲戚檐捅去。   距离太近,戚檐显然没有能避开的办法,只应激地阖了眼,等待刀子落下。谁料睁眼不见刀,只见文侪一步步后退,脚一滑更朝后跌而去。   他离文侪很近,可还不够近,不容他攥住那坠崖者。   太慢了,文侪坠崖的场面像是在他眼前慢放了似的,慢得他连文侪的口型都给读出来了。   他双腿脱力一般软了下来,膝盖骨重重砸去了地上。   他听见文侪说——   “快走。” 第174章   戚檐愣愣瞧着那人淹进雨雾之中,由于雨势太大,他甚至没能听着半分坠地声响。   他已不知是哭还是笑好。   幸好他不怎么会掉眼泪,也就不容他做选择。   好吧,那就笑吧。   眼下第五日还没过半,距离这一轮结束,满打满算还有2日多。可真凶文侪死了,便意味着不会出现新的杀人犯了吗?   他无法确信。   因而第七日究竟能有多少可用时间还是个谜,只是他们必须在此轮完成,以避免再跨入另一组三局循环,彼时一切记忆清空,且——那将是个无海的世界。   说不心急是假的,戚檐站起身来,水也不拧,泥也不抹,撒开长腿便往山下跑,任风雨堵住耳,蒙住眼,叫他无暇思考文侪的一切。   满山寂静,满山嘈杂。   跑到半途,他忽而停步,从口袋里摸出那张委托纸,拇指压在谜题一上——   【壹、他杀了人,枪却指向我的太阳穴。】   戚檐随意找了一户无院空屋,站到檐下避雨琢磨。   如若之前没有找到吴琛胞弟早夭的线索,他定会将那玩意解释作吴琛替他双胞胎弟弟顶罪,或是遭人冤枉。   可是现在那路显然再走不通。   他好久没这般焦躁了,活像炸药的引线给点着了,他不知那引线有多长,因而每一分一秒都在煎熬。   他深呼吸,尽可能平心静气地去思考这山上还有哪个地方是该搜索却没搜索的。然而记忆像是默片似的一帧帧闪过,答案是几乎每个地方他们都至少踩过两遍。   “还有哪儿……”戚檐烦躁地将额前碎发撩上去,露出他紧锁的两道剑眉。   在他收回手的刹那,脑海里的景象停在了吴家双子的房间里。   “啊……当时我觉着没必要,便叫文侪别去翻的……”戚檐喃喃自语,“我当时为什么觉得没必要?”   戚檐愣了一愣,想到第3局的自己留下的那封视频信和那句“别相信任何人”。   他神识完全清醒前,脚已动了起来,强行驱动那因过度奔跑而疲累不堪的身子。   ***   推开吴家门,入眼的依旧是四窜的老鼠,至于那有布幔遮盖的翠妈屋子,里头应该还有一具尸身和一个装着翠妈脑袋的匣子。   可这些都不重要。   戚檐径直走去吴家双子房门前,在手摸上微湿把柄的刹那停了下来。他退开,去竈台上抓了一把刀来,而后才猛然旋开屋门。   一个疯子正坐在里头,循声转过脑袋,对上他的眼。   只见那吴大头发只剩稀疏几根,身上烂衣沾满了水草沙石之类的脏污。他的脸呈现出泡水几日的死白,眼睛却笑弯了,弯得像是一道圆弧。嘴里缺了牙,笑起来露出他嘴中糜烂的组织。   那人咯咯地笑问:“你、你是谁?”   “戚檐。”他冷静地回覆。   “不是!不是!你、你才、才不是我儿子!!!”吴大忽然发起狂,抖着两只手跑来掐他脖颈,一身腐味也跟着涌来。   戚檐并不往后退,仅抬起手中刀,毫不犹豫地冲他颈侧捅去。眼见那人吼着跪身下去,戚檐却并不饶他,猛一脚踹了他的腹部,叫他霍地躺地后又挥手连捅几刀。   鲜血喷泉似的溅了戚檐一身,他面上本就因缺觉而泛起病弱似的冷白,这会儿沾上大片的艳红,瞧来颇触目惊心。   腐皮底下为何还会有温热的鲜血呢?   戚檐虽说感到奇怪,却一分不肯收手,直到那疯子扭动着没了呼吸。   房里一霎安静下来,他望向窗外,看到那处于暴风雨中依旧平稳的浪——他的墓地。   戚檐没有把刀抛下,一面踩着那吴大的手防止他诈尸,一面倾身拉开了抽屉。   里头东西不再是一张纸,而是一本日记,一本仅写了一页的日记。   【大家告诉我前几日爸死了,我很意外,却并不伤心。村里来了警察,说怀疑是谋杀,可是每个人都有不在场证明。湛三爷说,爸死的那会儿我和他在他家一块儿喝茶。可是我知道他说谎了,那晚我根本就在家里睡觉,是他说了谎!他就是那个杀人犯!!!可是三爷是个好人,我不忍揭露他……在警察走后,我当着一众熟人的面儿把三爷大骂一通,说他是个无耻的杀人犯!大人们都很惊异,连连摆手,只有湛三爷绞着手没说话,后来他说他会给我钱,要我出去上学。我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骂他杀了人怎么还理直气壮,竟连狡辩都不做……可我还是决定走了,离开村子,离开这吃人的村子。】   戚檐一行行看去,看到下一段标注的年份已然跨了好些年。   【我终于又回到了村子啦!我魂牵梦萦的老家。】   【我决定自杀。】   戚檐慢慢吐息,以防过分的迫切乱了平日节奏。他装作文侪还在一旁,尽量从容地分析出声:“谜题一是——他杀了人,枪却指向我的太阳穴。”   “而这个日记本的长段大意是说吴琛明知湛三爷杀了他爸,却没向警察举报,最终选择离开了村子……可如果真的是湛三爷杀了人,‘枪’也绝对不可能指向他吴琛。如果说‘枪’所指是诸类负面情感,这也不对,因为吴琛对于吴大的死很平静,他觉得村子‘吃人’,离开反而是受益。”   “所以这段文本背后应还有别的深意。”戚檐念着,“后边两句短的,明显省略了前因后果……”   巨大的信息量在他脑子里翻搅,他皱紧眉一点一点从真假难辨的东西中挑拣出真实之物。   “首先,由于古人夸奖我那道谜题,是以吴琛杀父的思路答对的,那么就说明杀死吴大的真凶为他儿子吴琛。”戚檐脚底还踩着那吴大的死尸,“可这里的吴琛却义正言辞的说湛三爷是杀人犯,并借此离村几年。由于这是吴琛个人的日记,如若排除他自欺欺人,胡乱将湛三爷说是杀人犯的情况,那么他说湛三爷是杀人犯很有可能是发自内心的想法。且他还提到,吴大死的那会儿他在睡觉,这些都与他杀人的事实形成明显的矛盾……”   “那么也就是说吴琛杀了他爸,可他实际并不知道自己犯下了杀父罪行。”   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   戚檐心跳得很快,分明答案呼之欲出,可又像是雾似的摸不着。   “……是多重人格?是喝醉了?还是说……”   戚檐一时间也捕捉不到这三段文本的怪异之处,于是沉默下去,直待他不断揪出自词来向自己提问,不断问为什么,才终于找到了几个怪异之处。   “为什么是大家告诉吴琛,他爸的死讯?”   “为什么吴琛说湛三爷是杀人犯,大家会摆手?”   “为什么吴琛回村后会自杀?”   “为什么……”戚檐停顿的几秒钟,想到这阴梦尤其混乱的机制,想到他们每轮都会遗忘前三日的行动,想到每三局记忆便会完全清空。   记忆,记忆!   笑意随他的嘴角勾起,他缓缓答了先前自己的疑问。   “吴琛在杀父后不久丧失了记忆,所以清醒过来时杀父的消息需得他人告知。”   “吴琛杀父有目击者,之前分析过程中便知邵笔头、汪婆子和姚姨这些活着的熟人为知情者,即‘大人’皆为知情者,所以他们均摆手。”   “吴琛欢喜地归村,在各种机缘巧合下得知自己杀父的事实,不堪重负,自杀而亡。”   “为什么是机缘巧合呢?”   “因为他的记忆根本没恢复。所以在谜题一中他把从前的自我称作‘他’。”   戚檐一边说,一边掏出采访名单圈了吴大,在一旁写上“受害者”。而后又在名单底下补了“戚檐”两字,拿笔画圈写注释“杀人犯”,这才开始抄写谜题一的原题。   【壹、他杀了人,枪却指向我的太阳穴。】   【答:“他”指失忆前的吴琛,“他”指失忆后的吴琛。在返乡后的探寻中,吴琛逐渐挖掘出当年父亲死亡的真相,并意识到是自己杀了父亲。“枪”指吴琛在得知弑父后的诸类负面情绪,包括负罪感以及冤枉他人的惭愧等。吴琛将失忆前的自我和失忆后的自我看作两人,虽知杀父并非出于当下自我的意志,最终还是选择承担了之前的自我的罪行,自杀偿命。】   电流没有到来。   ***   夜深了,雨还没停。外头天暗,黑幕中杂糅着斑纹似的深红,像是末日将临。   在解开最后一道谜题后,戚檐便有些头晕脑胀,他本想着文侪一定在铺子的显示屏后看着他,所以想给那小子好好展示一回年上的成熟魅力的,可他实在没办法,太晕了,晕得他手脚疲软。   他是在半梦半醒近乎无意识的状态下推开屋门往外去的,虚浮的脚步踩在湿滑的山阶上,踉踉跄跄,全凭他残余的意志维持着不让身躯倒下。   他好像经过了许多地方,譬如长了棵枯死的老榆树的破庙,又譬如汪婆子洒满鸡血的小院……他听见了各式的杂响,山顶铜钟的闷声同湛三爷家里那条大黑狗的犬吠相纠缠,细细听去,还能听清藏在其中的潮声、风声以及疯子的尖笑声。   在他的指尖粘贴一冰凉的物什时,戚檐猝然醒神。他将那东西拿到面前,看清了是一台摄像头。   “原来是用这玩意录像的啊。”   戚檐笑了笑,拎著录影机在屋里乱走,某一刻意识到自己正处于村长家后才放心地将摄像头对准了自己的脸,也是这时才发现视频已经开始录制了。   这视频信是给这局失败后重启的第七局的他们看的,照常理来说,当然是要尽可能地透露线索,然而戚檐对着摄像头叽里呱啦说了一通后,查看录像内容时才发现根本没能录上去,他不死心又试了几回,皆以失败告终。   他这会儿是彻底理解为什么当初自己就说了那么点废话了,他当然也可以尝试着去打哑谜,给后来的他们送点提示,但他觉着没有必要,因为这局就会赢了。   他也不怕文侪骂他过度自信,只将摄像头转过来对准自己的脸,简单整理了碎发,而后露出个灿烂非凡的笑容:“文侪,我爱你,和我交往吧?”   “嘀——”   摄像头的红点闪了闪,灭了。   ***   天公依旧不作美,戚檐浑身湿漉漉的,心情却是格外的好。他赤脚踩在沙滩上,先瞧了眼捞尸河入海处的大浪,收回目光时又笑起来。   文侪死了,那杀人犯大概是不会再来了,他无需再提防着身后忽然出现一把捅穿他的刀。   真好。   他很快就能见到文侪了。   他作为“李策”时曾多次尝试在池塘里淹死,因而眼下也不过是将那方小池塘换作了海而已。   他平静地向死亡走去,就像是他和文侪做过的那样,克服身体的应激反应,迎接那称不上幸福的过程。   当翻涌的潮浪淹没他的腰腹时,他觉得步子愈发沉重。   渐渐地,海水没过了他的锁骨。当浪随着海风扑打他的面时,他因鼻腔进水而剧烈咳嗽起来。而后他向前倒去,倒向了一整片黑漆漆的海。   咸腥的海水自他身体的每一个缝隙往内灌,每回还原死况时,他们的身躯皆非麻木的状态,五感反而还会较平日要更清晰,就好若在提醒他们每一个九郎的痛苦。   所以还原死况当然会痛。   比在阴梦中经历的任何事都更痛。   痛不欲生。   但文侪不为之畏惧,戚檐也毫不吱声。   他们的肌肉在濒临死亡时总会如同世上的无数死人一般痉挛搐动,疼痛吞噬浑身之时,身体挣扎着想逃离是常有的事。可他们不允许,所以还原死况总是看上去很顺利。   好想文侪。   戚檐死去的前一刻还在这样想。   如果文侪能答应和他在一起就好了。   他会对文侪很好,比任何人都要更好。   所以,就答应他吧?   惊涛骇浪将落海者吞入腹中,而后将那冰凉的死尸推上了岸。   人群围了过来,其中一满脸皱纹的老妪呜呜哭起来,说:“孩子懂事,不麻烦大人捞,自个儿爬回来哩!”   ***   “你别看,不能看!”   “那捞尸的昨儿捞出了自个儿的尸身,疯了!”   ***   ————[ !!!委托成功!!!]————   【本次委托累计失败次数:6】   【解四谜:已完成】   【查清宿怨:已完成】   【还原死况:已完成】   ————[ 阴梦裂口扩大中…]————   ***   入秋了,夜里风凉。距岑昀高考的日子越来越近,那小子总在学校待到很晚才回来。   文侪在短袖外添了条针织开衫,如往常一般坐在檐下等那高三小子回家。他摩挲著有些冰凉的五指,发觉搓不暖后便往有些长的袖摆中缩了去。   “又等岑昀?”戚檐从屋中探出个脑袋,见文侪不搭理他,于是委屈巴巴地在他身侧坐下,歪了脑袋靠在他肩上,“我都帮哥把床暖好了,你怎么就乐意在外边吹风?那姓岑的小子是和薛无平那样的鬼打交道的,夜里归家路自有鬼陪他走,瞎担心什么?”   “我乐意吹风。”文侪不看戚檐,“你脑袋是不是特重?落枕了?总往我这边歪做什么?!”   戚檐假装没听见,瞧了眼文侪发红的鼻尖与缩入羊毛衫的指尖,也不问他,便扯过他的右手,合进自己的掌心:“我帮哥暖暖手,小弟身子热,你怎么不知道多使唤使唤?”   “使唤?你不乐意干的不还是不肯干?”文侪瞥他一眼,“手倒是真暖和。”   “怎么能这么说呢?为了大哥,小弟我是上刀山下火海都在所不惜。”戚檐笑起来,还是没将脑袋从文侪肩上挪开。   “哦?那你现在马上抱着你的枕头,从我屋里搬出去。”文侪斜眼看他。   “嗳、小弟耳朵不好,听东西不大清楚。”戚檐厚着脸皮揉捏着文侪的右手,弯着眼睛说,“听薛无平说郊外山上枫叶都红了,很漂亮呢,等咱们活过来了,一起去看吧?”   文侪没回答,只将翻开的日记本递到戚檐面前。戚檐的目光向着天边月,不肯低头。   可文侪把手从他掌心抽出来,摁下他的后脑勺,戚檐的目光这才不情不愿地落在了一行未干的墨迹上——   【《委托陆1994年渔村返乡青年跳海自杀案》】   ***   【吴琛2021年10月27日书,渭止老城时见丹枫】 第175章   【吴琛2021年10月27日书,渭止老城时见丹枫】   ***   我名吴琛,1976年早春生。   原是归乡大学生,生前遗失了一段记忆,现在都想起来了。   我自杀于1994年,善恶有报,杀人偿命而已。   ***   打记事时起,我就知道自己有个双胞胎弟弟。   至于为什么后来双生子里只剩了我一个,大人们都说是意外。   直到九岁那年,我才从醉酒的父亲口里听说,是他觉得养俩孩子太费钱,便任凭那刚从娘胎中抱出来的弟弟窒息死了。   我没见过那弟弟,不至于为他痛心。   多张嘴,是要多分走一份饭的。   硬要说那弟弟活着对我有什么好处的话,大概是至少能为我和妈分走些拳打脚踢吧。   爹他从没把我和我妈当人,他的拳头不要钱,落在我俩身上像雨点。   醉的时候神志不清地挥拳,清醒的时候更是揍得明明白白。   妈和我谁都没能还手。   顶多抱在一块哭。   ***   渔村生,渔村长,极闭塞的地方,十几年来没有进过外来人,我本也是个一字不识的文盲。   1987年,我十一岁。   村里来了个年轻男人,他在村里办了所学校,占的地是村里一荒废的破庙。   村里人思想保守,觉着干活学本事比认字要重要得多。那年轻男人费了好大劲才终于说服村里人将学龄儿童送过去。   我爷爷是村长,好面子,我不识字丢他脸了,所以我也去“上学”了。   那男人自此成了我的老师,也是我一辈子的恩师。   ***   我喜欢上课,喜欢老师总念的“科学”思想。   ——没有菩萨,没有佛祖的思想。   我其实一直都不迷信。   爹和爷上香拜神的时候,我一直心不在焉。   佛祖从没怜悯过我和我妈,我俩被爹打得快死了的时候,他们也从没来过。   同年,爹带我和我同龄的朋友二麻子一块儿去找村里老道士算命,算出两条贱命。   二麻子他克全村人,我不一样。   我的范围小一点,只克我爹。   爹回家后一面打我,一面说当初就该让我和我弟一块死的。   我觉得我弟他真可怜,只有这时候才会被提到。   我还觉得爹他很可笑。   他就是说说而已。   他和爷一样面子薄,舍不得断子绝孙的。   ***   1989年,我十三了。   我唯一的朋友二麻子下雨天走山路没当心给摔死了。   因为我和他是一样的命,村里人更嫌我晦气。   我爹也更恨我。   他骂的难听,打的也重。   我总去找老师,因为只有他不会觉得我和二麻子是煞星。   其实我也知道,老师过得并不比我好。   村里人排外,也讨厌他的“异端邪说”。   年末,不知怎么,村里传起了妈和老师的谣言。妈因此被人骂不检点,被爸关在家里一顿揍。   我知道,他们只是老乡。   仅此而已。   ***   1990年,我无意中得知妈是被家里人卖到这渔村来的。   那时我却只有一个想法,自私地希望她能留下来陪着我。   如果只有我一个人面对爸,我好像活不下去。   我觉得只要有妈在,我就还有家。   所以看见妈偷偷收拾东西要走的时候,我跪在她面前哭。   妈不走了。   ***   妈留下来后精神状态不大好,大概是为了能喘口气,又和老师偷摸着见了几次面。   我陪着她去的,他们聊的仅仅是水乡旧忆,没有别的了。   可爸知道后还是大发雷霆。   这回他揍的不是妈了,他把老师打了个半死。   妈看到老师血淋淋的样子受了刺激,疯疯癫癫跳了海。   ***   妈死后,村里人彻底不把我当人了。   大人都千叮咛万嘱咐,不让自家孩子搭理我。   没人和我讲话。   所以我和村里的疯子阿九做朋友。   我觉得我和阿九越来越像了。   ***   又一年过去,我15岁。   老师说我学东西快,很聪明,建议我离开渔村去外地上学。   爸不同意。   他要留我在村里干活。   ***   渔村边上有一条河,大概是在下游的缘故,上游的东西总被冲过来,包括死尸。   偶尔会来人喊村里男丁帮忙捞尸。   爸总是在这事上很勤快,我原以为是他信佛,也想干点善事。   清明节那天,我原是想去说服爸放我走,没曾想竟亲眼看见爸蹲在死尸边上掏人口袋。   我这才意识到他一直在挣死人的钱。   我吓了一跳,爸却对我挥刀说再乱叫连我一块杀了。   自打妈死后,我精神状态就不好,再加上和阿九混得久了,更是不正常。   我起初还在同爸好好说,希望爸能让我上学去。   爸他不听,反倒扔下尸体把我揍了个鼻青脸肿。   我流着血躺在石滩上,想到了被他逼死的妈,想到了被他羞辱的老师。   想到我要一辈子被困在这渔村里任他打骂。   他一直在骂我,骂我畜生,骂我该死。   恍恍惚惚,我捡了他放在身后的刀,冲着他胸口捅过去。   我看他流了很多血,没了呼吸,觉得我这辈子完了。   碰巧那会儿开始下暴雨,潮涨得厉害。   爸捂着胸口,拔刀出来要捅我。   他追了好远,最后跌倒在海滩上。   我没去扶,我只顾着跑。   从河滩延至海滩上的血很快便被暴雨冲走了。   我浑浑噩噩地跑回家,在门前栽了个大跟头,伤着了脑袋。   ***   我烧了几日,睁眼时看见一群人哭哭啼啼围着我。   他们告诉我,爸死了。   我一方面觉得高兴,一方面又有些害怕杀人犯。   我什么都忘了,只知道那天我在家睡了一整日。   ***   不死心的警察三番五次来找我,他们说爸胸口有刀伤,是意外的可能性不高。   他们盘问我的时候,我的回答却很坚定。   我骂他们说我都没妈了,又怎么会杀了自己的爸?   遗忘了自己杀人的事实已是灾难。   更可怕的是,我当时满心以为湛三爷是真凶。   为什么,因为他对警察撒谎说那夜我们在一起。   对于自认自个在家睡觉的我来说,湛三爷当然是在给自己洗罪。   他利用了我作不在场证明,我却只能顺着他的话来说。   理由很简单,他对我一直不差,且我爸确实不是好人。   可是他的虚伪嘴脸总得有人揭穿。   所以,当警察走后,我当着熟人的面将他痛骂了一顿。   三爷的脸色不好看,围观的姚姨和汪婆子更连连摆手。   我觉得他们都只在乎自己,根本不管没爹没娘的我的死活。   ***   爸死后,没人拦我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愧疚,三爷和老师一齐凑了一笔钱让我出去上学。   我没有拒绝的理由。   ***   再回到渔村已是三年后,我成功考上了大学。   回来是为了给村里人报喜,也是为了点模糊不清的东西。   自打离开渔村后,我一直在做噩梦。   我总能看见爸死在我面前。   我甚至开始臆想,是我那没活过一日的双胞胎弟弟杀了人。   清醒时也不如何清醒,我觉得那大概是爸在惩罚我不经他同意便离开了村子,或许我回一趟家,就能除掉那梦魇。   可回来亲眼瞧见那片海与石滩,我的幻觉却更严重了。   我开始做亲手拿刀捅死爸的噩梦。   那梦真实到让我动摇。   如果真的是我杀了爸呢?   ***   大家夥见我回来都高兴,聚一块给我做了一桌饭。   我觉得一切都过去了。   三爷他杀了个恶人,罪不至此。   可是为了心里头那点不着边际的幻想,我决定放手试一回。于是我装醉拍桌起身,骂起三爷杀人。   三爷还是不说话,倒是喝醉酒的汪婆子哭起来,说我没良心。   她醉醺醺的,指着我说我才是杀人犯。   三爷登时便伸手捂了她的嘴。   我看看三爷,又看看姚姨,心情却比想像中的要更平静。   大概是我从某一刻起,就已经察觉到了自己才是真凶。   我不想让大家夥担心。   所以同他们说没事,我早知道了。   他们大概是觉得我的记忆早就恢复了,暗暗松了口气。   大家都在安慰我,说事情都过去了,要向前看。   我向前看,向前看,看到的只有黑黢黢的海。   我是个亲手杀了父亲的杀人犯,   也是个间接逼死母亲的不孝子。   我把恩人认作杀人犯恨了三年,也辜负了老师对我的信任。   我一事无成,我摆脱不了儿时的阴影。   更重要的是,我早就说过,我和唯一的朋友阿九越来越像了。   在往海深处走去时,我还在思考。   如今想来不过垂死挣扎。   我想,我的记忆还没有恢复,那么失忆前的我杀了人,为何要失忆后的我偿命?   没来得及想清楚,海水已经淹没了我的口鼻。   我就这般带着苦痛死去了。   ***   【1994年渔村返乡青年自杀案知情人采访集统编】   ①姚姨(化名)   问者:吴琛和你是什么关系?   姚姨:嗳、阿琛他是我邻居的小孩儿。   问者:据知情人透露,你是吴琛弑父的目击者?   姚姨:……这……没错。   问者:听闻你近来精神不济,这与吴琛跳海自杀一事有关吗?   姚姨:怎、怎么可能无关呢?你觉着我这么些年,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着都是因为谁?!我……我一个女人家好容易把阿琛他杀人的事瞒下来,我觉得我救了人……   姚姨:可他、他竟然跳海死了!他怎么能?!!   ———   [姚姨(化名)自述]   我是个信佛的女人家,是土生土长的万意村人。起先一切都很好,直到我老公死于海难,村里一阿公在他的葬礼上给我算了一卦,说是我把他克死的。   从那时起,我从姚家女儿变成了“克夫女”。   那之后,村里人总避着我走,只有几个年纪轻的小孩儿和婆子翠姐三哥他们还待我如常。   我性子直,谁对我好,我就对谁好,翠姐和阿琛对我好,我自然也拿真心待他们。   我知道吴哥一直在打翠姐,可是我没办法,吴哥发起疯来连别家男人女人都会揪着打,他爸是村长,没有人敢动他,村里人常叫他太子,叫村长皇上。   我是邵笔头来村后才懂写几个字,我知道他们不是“皇上”也不是“太子”,他俩是一个东西,是“恶霸”。   可是村里人一点儿都不讨厌恶霸,他们讨厌外来货,比如翠姐和邵笔头。他们总用难听话骂她,骂他,骂他们,譬如贱、譬如脏,譬如狗男女……   在翠姐多次帮助邵笔头后,村里的闲话更多了起来,翠姐晚上被吴哥打的日子也多了。姐他不怎么哭,可一旦阿琛慌里慌张地躲来我家,我便知道吴哥又动棍子了。   吴哥不仅打翠姐,还打邵笔头。   翠姐不以为意,邵笔头亦然。   翠姐跳河死的那天,我才知道,原来翠姐她是在意的。   所以你……你知道么……那夜我看见阿琛捅了吴哥他一刀时,我先觉得畅快,然后才觉得害怕。   你知道吗?我先觉得坏东西终于死了,后来才意识到阿琛他是个杀人犯。   那夜雨很大,我原是去找落在石滩上的一条外套的,可是后来我连外套也顾不得捡,慌慌张张便跑了。那夜我缩在屋子里睡不着,合上眼皆是吴哥的脸。   我站起来乱走,镜子里也会显现出吴哥的脸。我吓得魂没了一半,后来拿布把镜子给盖了,再没靠近过那梳妆台。   第二天,我听村里人说昨儿雨大,阿琛摔在门前,给石头磕到了脑袋,记不得好些东西。   还有,吴大不知哪儿去了。   我近乎崩溃。   我怕阿琛他知道我看到了他杀人,可我更怕就连他也忘了自个儿杀了人,这世上只有我一人知道有人杀了人,知道咱们村里有个杀人犯。   我去村医家里看望阿琛,问他昨夜在干嘛,阿琛眼睛睁得老大,说昨晚他在家里睡觉啊。   许是见我失魂落魄的,汪婆子和三哥他俩怕有人欺负我,很快便一块儿找来我家。他们问我怎么了,起先我一点儿不想说,后来实在忍不住便哭着告诉他们阿琛杀了他爹。   我从不说谎,他们都知道。   婆子摸着胸脯好久不说话,三哥起身抽了根菸,抽完一根才对我说,我做的对,这事必须瞒着阿琛。   后来吴哥的尸体给人捞上来了,村长给报了警,因为发现他胸口有刀伤。   好在有三哥作证,阿琛他很快就脱离了嫌疑,不久后那案子便以吴哥他执刀不慎跌海定案。   我们仨松了口气,直到阿琛把我们几个召来,指着三哥鼻子说他是杀人犯。   三哥啥也没说,既没应下来,也并不否认,哪怕他这副样子明显就是认了罪。   再之后,三哥说他和笔头攒了点钱,想送阿琛出去上学,我以为阿琛不会答应,但几日后,他说他要去,他要走。   他一走便是三年。   再回来时,他已经变了模样,他阳光,开朗,谈吐都和村里人不大一样。我们都很高兴啊,觉得当年把他送出去是对的,我那没有一日停止的噩梦的悲惨日子似乎也得到了补偿。   事情开始发生变化,是从一次喝酒开始的,那会儿阿琛忽而性情大变,将三哥臭骂一顿,外头学的什么难听词都冒出来了。   婆子人老了啊,又吃了点酒,一下便来了情绪。她见不得好孩子受委屈,便哭着说分明是阿琛他杀的人,为了保护他,三哥又给钱又小心捧着的,他怎么这么没良心。   阿琛那会儿忽而安静下来,说怪不得,他最近总做个梦,梦里他在海边捅了他爹。   阿琛他很平静。   那会儿我还觉得松了口气你知道吗?我觉得阿琛他想起来了,我不是唯一一个记得那恐怖场面的人了!   谁料第二日,阿琛他跳海死了。   汪婆子哭得很惨,三哥把他的尸体从海里捞上来。   我只是站在一边,就站在那片石滩上,好像回到了过去。   ***   ②湛三爷(化名)   问者:吴琛和你是什么关系?   湛三爷:阿琛他是我从前兄弟的儿子。   问者:从前?   湛三爷:我和他爸好多年前闹掰了,就……啧……就不在一块儿玩了。   问者:原因是什么呢?   湛三爷:他……哎呦……你知道我们村里男人经常帮人捞尸吧?那吴大竟然偷拿尸体上的东西拿去卖!真是……   问者:你先前被吴琛骂作杀人犯时,有想过同他解释或是坦白吗?   湛三爷:没有。我只觉得这样挺好的,这样阿琛就不会对我给钱送他上学感到愧疚了。   问者:对于吴琛自杀,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湛三爷:后悔,我后悔得要死啊!   ———   [湛三爷(化名)自述]   我性情爽快,村里人也都挺喜欢我的,至于为什么讨不到媳妇,我也不清楚,大概是还不够好吧。   我家老头说是因为我不信鬼神,惹神爷发了火。   我和吴大从小到大都一块儿玩,我家在这村子里算得上数一数二,所以能和村长的小孩玩,所以村长允许他的小孩和我玩。   吴大性格忒霸道,啥东西都要最好的。我五大三粗,但是性格软一点,也都让着他,谁知他后来会长歪成那样!   当时我俩才十六呢,同村里人一块下河去帮人捞尸,那也是我和吴大头回捞着人。   因为从前见多了大人把死人捞到岸上的场面,所以我也不怕。只是后来把尸体交给家属时,我发现那死人身上的项链和手镯都没了。   那天傍晚我去吴大家玩,看到他抽屉的木头湿得一块深一块浅,于是把抽屉拉开,看到了那个死人的东西。   我很生气,问吴大为什么偷东西。   吴大立马揍了我一拳头,警告我说要是敢告诉其他人,我就死定了。   我本来就没打算告诉别人,我只是想他改邪归正。但他揍了我,我也就不解释了,那之后我们再没一块儿玩过。   可是在旁人眼里,不知怎么的都还觉得我俩关系不错。   阿琛和翠姐挨打的事我知道,可是我家老人不许我管,生怕坏了与村长的交情。所以我从没阻拦过他动手打他们家的女人和孩子,我能做的只有要他别再打不属于他们家的邵笔头。   翠姐跳河的时候,我忘了是什么心情了,总之那天我家老头把我关在屋里吃饭,压根不让我谈关于她的事。我学着他们骂小姚的话,说了句——“她是被吴大克死的”,就差些被老头打断腿。   我妈不打我,她只是哭,说都怪她把我教坏了。   原来我这样算是坏了。   他们从没说过吴大那样是坏了。   吴大死后,我见阿琛没有爹娘养,说要把他接过来一块住,给我家俩老人吓得眼泪都要飙出来了。后来他们让了步,说只能给钱养,不能接过来住。   我当时还挺开心的,突然看见小姚耷拉着脸,便和婆子一块儿去她那儿问她怎么了。那之后你知道的,她把阿琛杀他爸的事情告诉了我们。   我当时听后什么心情?   我竖了个大拇指,说阿琛小小年纪却很牛。   婆子把我打了,说,再怎么样也不能杀人。   我想了想,那确实。   后来警察来了嘛,我怕阿琛给人发现,就说阿琛当时跟我待在一块儿,我没想到几天后阿琛竟然会说我是杀人犯。   但我同时又觉得阿琛对我还挺好,他都觉得我杀了他爹,竟然没告诉警察。可能是纵然他忘了很多东西,也依旧觉得他爸该死吧。   我还听说阿琛他捅的那刀不致命,要命的是那吴大为了抓他儿子,不当心跌了一跤,叫海卷走了。   这是我从姚姨的描述和警察的言论中自个儿总结出来的。   阿琛不是杀人犯吧?是吗?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不好说。   我希望不是。   后来阿琛好多年没回来,钱都是我托靠谱的兄弟送过去的,   我们村里人都喜欢做人情买卖,很少用票子,钱没太大用处,留着也就是一堆纸。   阿琛用得着,那便给他吧。   阿琛回来那天,我带着婆子、小姚、笔头一块儿去吴大家做饭吃,满满一桌像是过年一样。   阿琛他喝了点酒,情绪一下便激动起来,他开始乱吼乱骂,嘴里吐出来的也不是什么新奇的,单在说我是杀人犯,好在左邻右舍是婆子和小姚家,不大引人注意。   笔头是头一回听说那事,但他也见怪不怪,只是摘了眼镜抹去镜片上沾的油。   婆子喝高了变得多愁善感,开始骂阿琛他没良心。我意识到大事不妙时,她已将阿琛杀父的事说了出去。   我忙去看阿琛的脸色,却发现那孩子还挺平静的。   他告诉我们,他已经隐隐预料到了。   没事儿,都没事儿。   那事早过去了。   第三天,我歪在床上睡,给笔头跑来揪醒,他说不好了,阿琛跳海了。   我一下便从床上跳起来,后来赶去海边时便见不远处的礁石上躺着个人。   我游过去把他扯回来,可是那时他的身子已经凉透了。   我是从哪一步开始做错的?不知道了。   阿琛他为什么要死呢?我也不知道。   可能是由于因缘果报躲不过吧。   哦,我没说吗?我现在开始信佛了。   ***   【死亡实况代理人日记】   《委托陆·1994年万意村返乡青年跳海自杀案》   日记记录人:戚檐(死亡实况代理人二号)   日期:2021年10月27日夜   天气:阴   吴琛被逼到那地步,难免会产生冲动。我当然不赞成任何理由的冲动杀人行为,只是觉得他也算是个可怜人。   “九郎”吴琛以命偿命,就算他赎罪了罢。至于其他的,我便不妄自评判了。   这次的阴梦机制同样很惹人讨厌,只要我一秒记忆不共通,我都觉得和哥相处的不是我,嫉妒得就快死了   希望下次别再玩这种鬼把戏了,呵呵。   此外,关于莫名其妙出现的的789局的我们,薛无平说是阴梦的平行时空扭曲机制。尽管我们在第6局就结束了委托,但789局里的文侪和戚檐也的的确确是我们。   我不愿去细究,阴梦一向古怪,但——差评,下回请放过我俩的记忆^^。   (圆珠笔字迹:文侪洗好澡了,我要去给文侪暖床啦~~~)   (马克笔字迹:祝岑昀明年金榜题名^^。)   (彩铅涂鸦:彩色爱心x10,蓝色猫咪头x6,橙色狐狸头x6)   (粉色水彩笔大字:文侪我爱你!!!)   (鬼画符:每回都是你乱涂乱画,能不能换文侪来写……)   (鬼画符:已阅)   ***   【死亡实况代理人·日记附录】   整理人:戚檐   *   [被遗漏或是未经解释的线索]   一、姚姨床上出现过两回字,一次是“看”,一次是“望”。“看”指的是她为目击者,而“望”既有暗示她是目击者的意思,亦有同音“忘”的含义,暗示凶手失忆。   二、背上刺有“慷慨”二字的男尸:指吴琛胞弟,他因慷慨的反义“吝啬”而死,暗示吴大为了节省养儿支出,害死了自己的二儿子。   三、村里有两个杀人犯、两个帮凶和五个死人。杀人犯杀了死人,死人也杀了死人:   ①两个杀人犯:吴琛和吴大。   ②两个帮凶:指帮助姚姨隐瞒真相的两人,即汪婆子和湛三爷。   ③五个死人:吴琛、吴大、吴琛胞弟、二麻子、翠妈。   ④杀人犯杀了死人:吴琛杀了吴大。   ⑤死人也杀了死人:吴大杀了吴琛胞弟。   *   [被阴梦扭曲的三大事实]   一、除吴大外的村中人的恶行,皆出于吴大自身,阴梦进行了平均分配,如湛三爷的贪婪、汪婆子的迷信、姚姨的淡漠、邵笔头的好色、翠妈的情绪化。   二、捞尸并非万意村用以谋生的行为,仅仅是出于善意和传统。   三、吴大死亡案最终以意外事故结案,湛三爷从未自首,也无人向警局举报吴琛杀人。   *   [吴琛生平经历时间表]   1976 【吴琛出生,吴琛胞弟死亡】   1987 【邵笔头来到万意村】+【吴琛被算命的说克父】   1989 【好友二麻子意外身亡】+【翠妈和邵笔头的谣言飞传】   1990 【了解到母亲的悲惨经历】+【吴大因谣言殴打邵笔头】+【翠妈跳海】+【丧母后被排挤】+【与疯子阿九成为朋友】   1991 【与吴大因去向发生争执】+【发现吴大捞尸变卖死者遗物】+【捅伤吴大】+【吴大死亡】+【失忆】+【离村】   1994 【回村】+【跳海自杀】   ———委托陆完成——— 第176章   夜深了,文侪被薛无平使唤着干活回来不久,好容易放空自我洗了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一进门先瞧见床上用棉被把自己裹得粽子似的戚檐。   文侪略微眯起眼——那小子夜夜在他床上搭窝,颇有种要占山为王的架势。他骂过几回,见如何都赶不走,便懒得再赶。   他赶飞虫也是这样,若是总驱逐不走,便连手也不挥了。   白花花的棉被中只露了戚檐半点后脑勺,他这是铁了心要赖在文侪床上的意思。文侪板着脸抬了一只脚隔着棉被轻轻踩去戚檐背上,抵着他晃了晃,只说:“躺进去,我也要上|床。”   闻言,戚檐往内墙蠕动几下,听到文侪爬上来的声音这才乐呵呵地钻出来,把被子分给文侪一半。实话说,他更想睡外侧,这样文侪不会被挤下床去,早上也没法偷偷跑掉不告诉他。   但是眼下的情况很显然,若他躺在外侧,指不定三更半夜便被文侪踹回自个儿屋去,所以他心满意足地窝在了原处,又用左手支起脸,直勾勾地盯着文侪瞧。   “这什么?”文侪一面将两个枕头间的黑东西拿起来,一面躺下,“老人机……哪儿来的?”   戚檐一怔,伸手要将那玩意拿走,却被文侪躲开了:“哥和我玩嘛,老人机有什么好玩的……”   文侪冷笑一声,将没有密码的手机解锁,只见页面还停在贪吃蛇游戏接口:“猜都猜得到是岑昀给的——你都能玩,我怎么不能玩?”   听闻游戏激活的轻快声响,戚檐抬眼又瞅了瞅文侪,于是趁他两只手忙着玩游戏,环住了他的腰。他像条甩不开的大蟒蛇,越缠越紧,缠得文侪手一抖,那四方手机屏的贪吃蛇一霎便咬上了自个儿的尾巴。   文侪放下老人机,在戚檐手臂上狠狠拧了一把:“松手……”   “大哥,小弟冷。”戚檐将脑袋埋在文侪的胸膛中,“啊好暖和……哥身上就是香。”   “我靠,你再不起开,我真动手了?”   戚檐的头发蹭得文侪颈子痒,叫他心底也莫名其妙的发刺。   “大哥说笑了,我手臂还疼着呢,怎么能算没动手呢?”戚檐话是这么说着,但自觉那猫很快要炸毛了,于是松开手去,冲文侪笑了笑。   文侪瞪他:“笑什么?”   戚檐眨眼:“勾引你。”   说罢,那双狭长眼更弯了,这样看去倒真像条狐狸。   “……”文侪把老人机放去床头柜上,躺平来,不看戚檐,“你大哥我不喜欢男人,你勾引错人了。”   “除了你还有谁能让我费劲勾引?”戚檐又凑近文侪几分,食指戳了戳文侪白皙的脸颊,“亲爱的,漂亮眼睛看向哪儿呢?不要别过脸,好好看着我吧?”   文侪啧了声:“要你管,我就喜欢平躺睡。”   “对我动心了?否则为何不敢直视我的眼睛?”戚檐将文侪的一小簇卷发缠在指尖。   闻言,文侪噌地侧过身,盯住戚檐的眼:“说什么屁话。”   哎呦,真禁不起激。   戚檐没忍住乐出声来,被文侪又掐了一把。文侪分明没使劲,那戚檐却嗷嗷叫起来往他身上扑,直喊疼,在文侪意识到那小子只是要藉机揩油后便隔着被子揍了他几拳。   没想到戚檐却更起劲了,他抽了个枕头便反砸回去。这么一举倏然点着了文侪的好胜心,俩人拿枕头在床上激战到薛无平敲窗警告,这才消停下来。   见那鬼影还飘在窗外,戚檐喘着气冲窗外喊了声:“哎呦薛爷,抱薛一百进来我俩摸摸,今晚它就和我俩一块睡吧?”   那鬼默默抱着薛一百飘走了。   文侪也累了,张口呼气,脑袋陷在软枕里不说话。直到戚檐又开始表白,他这才开口堵了戚檐的情话。   “你早就知道自己喜欢男的?什么时候发现的?”   “喜欢男的?我不喜欢。”戚檐拿起文侪的手,说是要比大小,“我的手比哥的要大些呢——我只是喜欢你而已,对其他人没什么想法。”   见文侪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戚檐的五指一弯,便死死扣住了文侪的手。   “喂……”   “别急嘛,我给哥变个魔术。”戚檐笑起来,“名字就叫‘金蝉脱壳’,哥先把自己的五指也弯下来。”   “你当我傻?”文侪并不吃他那套,“鬼才信你抽得出去,快松手!”   “嗳、还没开始就喝倒彩怎么行?就试一回嘛!”   文侪受不得戚檐纠缠,只得乖乖弯指扣住。也是在那一刹,戚檐忽然喊了声抬头。   “咔嚓——”   在文侪还在发懵的时候,戚檐已经将老人机拿到了俩人面前。他冲文侪展示了那张两人的合影,文侪当然没笑,戚檐倒是笑得很开心,照片中间是两人牵在一块的手。   “我靠!戚檐——!”   文侪踹他一脚,戚檐却只皱着脸说:“我就是想给小昀他做壁纸嘛?借借你‘渭止一中考神’的光。”   “那你干嘛出镜?”   “我成绩虽然比不上大哥,但也好歹是光荣榜堂堂正正的校前十。再说了,我和小昀他选科一模一样,我当然能给他好运啊。”   “所以你特么牵个屁的手?”   “这叫考神同心,庇佑翻倍。”   “……”文侪不想搭理他,背身对着戚檐。   哪曾想戚檐又掰他的肩膀:“哥不是喜欢平躺睡吗?我帮你放平。”   “你管我,我爱怎么睡怎么睡!”   戚檐也没再逼他转过来,只贴近他背后,开始絮絮叨叨的讲故事,从高一开学讲到高考毕业。   文侪也当然没容他自个儿说话,憋了一会便转回去同他你一句我一句的闲扯起来。   青春的记忆于他俩而言说不上有多美好,没有懵懂的爱情,没有肆无忌惮的叛逆,从始至终都带着层灰蒙蒙的底色,乏味的高压学习更说得上叫人筋疲力竭,但俩人毕竟朋友圈相通,回忆一经共享,便总也聊不到头了。   聊了不知多久,文侪累得睡去了,戚檐替他掖紧被子,硬是盯住他的睡颜看了好一会儿,这才心满意足地阖眼。   “文侪,我喜欢你,和我在一起吧。”   戚檐轻声在他耳边念。   “晚安。”   ***   早风晃起枝桠,二人昨夜聊得入迷,忘了把窗帘拉上,这会儿秋阳照得外头金叶子熠熠灼灼,直耀得人眼花。   文侪抬眼时,戚檐的手臂还压在他腰腹上,脑袋则紧抵着他的后背,活像是怕冻的人抱火炉似的把他箍着。   文侪从桌角摸了岑昀的老人机过来瞧了眼——六点十八。   他啧了声,清楚自个儿没有睡回笼觉的习惯,躺下也睡不着,便要掰开环在腰间的手下床去。   掰不动。   他略微眯起眼,正打算使蛮劲,没成想戚檐却委屈又含糊地开了口:“哥,你要去哪儿……你别走,你待着……陪我睡……”   戚檐咕咕哝哝地说,似乎还不大清醒,吐息一阵平缓,一阵急促。   那人黑亮的瞳子这会儿都给上眼睑遮了,面上没有常挂的笑,因而皱起眉来显得更是可怜。秋日的早阳打在他面上,叫他将眉压得更低,五官轮廓倒是被那光线勾勒得更为锋锐。   文侪一面抬手替他挡光,一面鬼使神差地将五指伸进他柔软蓬松的发间轻轻搓弄。   回过神来时,耳朵已被太阳晒烫了,他于是说:“你睡你的,管我干什么?”   文侪没再犹豫,只将他的手臂硬生生扯开。恰这时,一阵趿拉拖鞋的响声停在他门外,那抱着三本历史课本的岑昀旋开把手,兴高采烈地探进个脑袋——   “文哥,戚哥,你俩起了吗?”   文侪“哎”了声,便理着打卷的发下床。他把窗帘拉上后,这才慢腾腾往外走:“我洗漱去。”   岑昀大喇喇地坐去床边,只说:“戚哥咋还睡呢?还皱着眉毛。”   “还早。让他睡吧。”文侪说。   ***   文侪洗漱完,方拿毛巾把脸抹净,便见岑昀杵在太阳底下背书。   “小昀。”文侪拿夹子把毛巾夹去晾衣绳上,“你吃早餐没?”   岑昀愣了愣,讪讪一笑,摇头说:“没人陪我,我一个人吃不得劲!”   文侪把手上水抖干净,说:“那好了,我和你一块儿吃。”   然而文侪说得潇洒,把那老冰箱打开才发现里头根本没什么食材,便问他:“青菜清汤面吃吗?”   岑昀乐滋滋地在餐桌旁坐着:“哥你做啥我都爱吃!”   文侪起锅烧水时回头看了岑昀一眼,瞟着他手边的历史书,便问:“今年成绩不大理想?怎么复读了?”   岑昀挠挠头,笑说:“正常发挥吧,只是没到目标院校。”   “哦?”文侪取了个碟子,敲进颗鸡蛋,又将碟缓慢浸入锅中水里,让蛋滑进去。如此循环放进四颗,才合上锅盖关火焖蛋,顺口又问一嘴,“想考去哪儿呢?”   岑昀挠挠头,似乎有点羞:“俩哥哥的学校。”   文侪打开冰箱取葱,说:“加油啊,就等你金榜题名了……我算算,你是2022届考生,要是考进去,24年该大三了……我和戚檐都还在里头读研来着,若能复活,咱们指不定能在校园里遇着。”   岑昀还是嘿嘿笑着,说:“我努力努力。”   文侪从小帮家里做事,刀工了得,切葱的声音咔嚓嚓,叫岑昀听着听着就咧嘴笑起来:“戚哥总和我说文哥你,哥你今天也同我讲讲戚哥呗?”   “戚檐吗?”文侪喃喃念着,突然吩咐起岑昀,“过来帮我看看鸡蛋凝了没,凝了便开火。”   岑昀照做后又乖巧回座,等着听文侪讲戚檐的故事。   “刚见面时,他个子可高了,长的也……啧,一直笑笑笑,一看就知道和我不一样,是那类很会讨人喜欢的学生。第一眼倒也不觉得他有多出众,只知道五官端正,主要还是话多、吵。第一印象就差不多这样吧……”文侪停刀的时候,顺带把那煮蛋的火给关了。   “后来,我一班,他三班,因为都是班长,因为都要领补助,因为都是学生干部,所以我俩见了鬼似的每天都能遇着,所以见了鬼似的大家都觉得我和他关系好。后来他光是到我们班外站一会儿,同班同学都会觉得他是来找我的。”   岑昀撑脸听着,看到文侪嘴角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   阳光从门窗里钻进来,打在桌角,染出一片橘黄。岑昀抻了个懒腰,说:“要我瞧了,也觉得你俩关系好!为啥文哥你觉得不好呢?”   文侪正往锅里下面,闻言默了会儿,才说:“高一放寒假前,听到他和其他人瞎议论我。”   岑昀瞪眼:“不会吧……戚哥说哥坏话了?”   文侪摇头:“倒也算不上……不管是他说的,还是他那些狐朋狗友说的,其实都没错。但谁能喜欢被人背地里议论?换作别人说我,我笑笑便也过去了,偏偏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他……他身边那些个乱说话的,早不记得长什么样了。”   “这说明哥你喜欢戚哥他。”岑昀嘻嘻笑着下了结论。   谁料文侪还没来得及反驳什么,便有一只大手拍上门来。   ——戚檐。   此刻戚檐的瞳孔微微缩着,俨然惊魂未定。他踉跄着走到文侪身后,蹙眉伸手环住他的腰,脸埋在他肩头,嘟嘟囔囔说:“为什么不叫我起来……”   “我一睁眼,找不到人,还以为你……”   文侪叹一口气,便也把脑袋歪了抵上戚檐乌发蓬乱的脑袋,说:“我都做了你的份了,你就别冲我发起床气了吧?” 第177章   戚檐愣愣地把脑袋从文侪肩上挪开一会儿,很快又耷拉回去,撒娇似地滚了好一阵,这才恹恹地趿着拖鞋去洗漱。   文侪拿筷子搅面的时候看到岑昀在笑,于是问他笑什么。   岑昀露出上下两行白牙说:“戚哥和薛一百似的,挑着人黏。”   文侪嗤笑一声,问:“薛一百还挑人?”   岑昀把头重重一点:“当然啦,它黏哥你。他俩都黏哥你。”   “薛一百黏还成,戚檐就算了吧。他又高又重,不好。”   “为什么不好?”戚檐皱着眉从后窗探入脑袋,因是嘴里还叼着牙刷,说话有些含糊不清,“大点才好!”   文侪不看他,嘴里却骂:“甭在这儿给我一心二用,滚院子里刷牙去!”   戚檐笑嘻嘻,狐狸眼弯成两鈎月。   “对了,一会儿洗漱好了,到薛无平屋里叫他起来吃早餐。”文侪吩咐。   戚檐不大乐意,将嘴朝地下撇着:“他年纪大了,让他多睡会儿。”   “啊?”岑昀兴奋地说,“薛哥从不睡觉的啊,他晚上都在屋里乱飘,有时候我夜里睁眼还能看到他在我屋里飘哩!”   岑昀又莫名其妙吃了戚檐一记眼刀。   ***   戚檐弯指敲了三响,没听得薛无平应话,于是藉着窗缝瞅了眼屋内,继而推门进去。   他顺着地上瘦长的影子瞧向房间北角,在那儿捉到了一身鼠灰长袍马褂的薛无平。鬼爷正阖着眼坐在那张花梨木太师椅上,袖管和裤腿皆是空荡荡的,入门的风钻进去飕飕响。   薛一百在椅侧窝作蓬软的白团,这会儿正舔着自个儿的肉爪。它不看戚檐,戚檐却嘬嘬几声过去将它从地上抱了起来。   戚檐一面将脸埋在薛一百脑壳上,一面伸脚踹了那太师椅的腿,沉声说:“甭装睡了,我有话要问你。”   闻言,那鬼一抖,果真从躯干上抻出四肢,叫发瘪的袖管和裤腿都充了气般鼓起。   他随即将两掌一合,在戚檐面前拍出道热腾腾的红焰,而后仰着下巴起身,颇傲慢地斜睨戚檐一眼:“你这贱骨头是越来越放肆了……说吧,扰我清梦,有何贵干?”   戚檐挑起半边眉,伸手挥散了薛无平纯粹唬人用的障眼法,而后用食指在自个太阳穴处点了点,笑说:“爷,我这儿出了点问题,老能看见些怪东西。您行行好,救救小的吧?”   “救不了。”薛无平瞥着那懒懒的薛一百,伸手过去摸了摸它柔软的肚皮,“我又不是什么神医,哪里懂治百病?”   “哦?”   “没别的事就把薛一百放下,麻溜地从我屋里出去。”薛无平抬眼,恰对上了戚檐阴鸷的目光,他吃了一惊,不自觉往后一步,骂了句脏的才接着说,“干啥又瞪眼瞅我?”   “问你什么就好好答罢,替你卖命的傻子应是不好找,否则怎么至今也只有我俩呢?”   “呵!”薛无平伸出一根指头,而后指头忽然因少了骨而软下去。   脏字在薛无平嘴边欲吐又吞,还不等他酝酿出点什么,又听戚檐开口:“我问你,文侪究竟是怎么死的?”   薛无平一张惨白的死人脸上忽然多了点不一样的色彩,左脸青右脸紫,活像是被人给揍了,神色倒是很平静:“废话,和你一样被车撞死的,干嘛?又不是头一回听说!”   “还有呢?”戚檐歪了歪脑袋,寒森森的瞳子死死盯着薛无平,“怎么不把话说全,文侪他——不是为了救我才被车撞死的吗?”   屋里没开灯,再加上背阳,不知何处吹来的阴风拂着一人一鬼一猫,戚檐没动,薛无平倒是趁着凉风抖上一抖。   他对面那小子的一双眼属实叫鬼都瘆得慌,薛无平压了压自个儿并不存在的心跳,说:“你既然都清楚了……还来刁难我做啥?”   “刚刚不确定,来试你一试,这不才确定嘛。”戚檐倏地笑起来,他意味深长地替薛无平掸了掸肩上尘,“顺带来喊薛爷您吃早饭,文侪亲手做的,您尽快过去啊!”   薛无平点头说是,也顾不得从戚檐手里夺回薛一百,迈开两条腿便往外走。然他脚还没迈出房门,又听戚檐慢腾腾补了句:“别让文侪知道我想起来了。”   戚檐皮笑肉不笑:“求您了,爷。”   他说罢蹲身将有些挣扎的薛一百在地上放下,那猫便赫然擦过薛无平停住的脚窜了出去。   “哎呦,还真是不亲我。”戚檐笑着。   薛无平叹了声气,追着那猫儿出去了。   戚檐将手背在后脑勺,他也是今早才想起来那茬的。先前,他不过以为他和文侪都是命不好,注定是无故被车给碾死的命。   哪曾想,原来该死的只有他自个儿而已。   文侪从未同他提过这事,自然是默认他不知道,可那人分明知道只此一举,便足够他欠自己一辈子,不管初相逢时有多嫌弃、讨厌他,也从没张嘴说过。   戚檐想不明白为什么,可他这人自私,爱人的法子叫做不择手段。   文侪不想要他知道,自有他的道理;可他戚檐不要文侪知道他已经知道了,理由很简单,那事会叫他的感情变得极不纯粹。   如果文侪觉得他早就知道,日后一定会说诸如,他那根本不是爱,只是受到报恩心情影响一类的话。   他是真心喜欢文侪的,自然不解文侪为何要赔上性命做这不值当的买卖,也更不能理解文侪对复活他的渴望了。   都为一个不同他沾亲带故的人搭上命了,怎么还觉得惭愧,还想着要再救一回?   “哈……”戚檐吐出一口气,愠火烧得心底一阵阵的苦,“脾气分明那般烈,怎么想不开要做烂好人……”   早阳终于钻入了铺主阴凉的屋,戚檐听着院外文侪几声吼,于是应着“来了来了”,走了出去。   瞅见文侪的第一眼,他便将人抱进了怀里。   ***   一切都很顺利,被戚檐警告过的薛无平咕咚喝面汤,生怕说漏嘴,以至于嘴给人缝了似的,话少了大半。戚檐一面啧啧称赞文侪的手艺,一面快活地贴去他身侧,文侪也如常地推骂。   一切本来都很好。   事态急转直下的理由是戚檐忘了拿早点塞满岑昀的大嘴巴。   “我爷总说,有些人的缘分就是拴在颈子上的,除非把颈子也一道割了,否则缘分断不了!”岑昀吃饱喝足,将手撑在桌上笑,“譬如说文哥和戚哥吧,关系这般好,那不单单是因为文哥舍命救戚哥换来的啊!文哥因此没了命……呃呃……”   岑昀发觉说错话,登时一噎,他能感受到三道要杀人似的寒光正在刺他的皮、割他的骨、剜他的肉。   “吃饱了瞎说啥呢……”薛无平嘶溜吸进根面条,目光闪着。   “嗯?小昀刚说了什么?”戚檐宕机立断装出副困惑神色,眉间眼底的恼怒都藏得干干净净。   戚檐自觉演得天衣无缝,可他转过脸想对文侪扯句玩笑话时,却发现文侪正愣愣地盯着他,虽只一瞬又别过脸去了,可戚檐清楚——   文侪都知道了。   他没法拉过文侪的手解释说他是今早才得知的,解释得越多便越有种撒谎掩饰的意味。   所以——   文侪会怀疑他的爱吗?   文侪会觉得他是个恩将仇报的蠢货吗?   文侪还有可能爱他吗?   他不知道。   一点儿都不知道。   可他死都不放手。   ***   今天周日,傍晚岑昀便回学校上晚自习去了。由于这铺子距渭止一中有些距离,岑昀夜里走到铺子那条小街已临近十二点。   岑昀的个子还在窜高,容易饿,夜里不拿点东西填肚子胃便不舒坦。委托铺子三只鬼个个瞧着心硬得石头似的,实际上还是很关心这铺子老小,因此总往岑昀包里塞饼干,要他回家路上吃。   这会儿他嘴里正叼着块苏打饼,右手拿饼,左手压着条仅挂了半边的书包肩带,悠哉游哉地往铺子走,没成想忽而觑见一人正佝偻着背立在铺子门前。   粗略瞧去,那人披了条紫道袍,脑袋上还罩着条红布。岑昀“咔嚓”将长方饼干咬作两截,赶忙上前拍了来人的肩,爽朗笑道:“老人家,您可是来找薛哥的吗?”   那道人闻声愣了愣,骂说:“你、管谁叫老人家呢?!”   道人说罢徐徐转过脸来,遮脸的布一寸寸向后滑去,只见他面上骨骼歪曲,鼻不成鼻,眼不成眼,因着说话时面上一处口子开合不定,岑昀才勉强确定那是他的嘴。   “找……找薛无平……来!”那道人说,“快快找、找来!”   “哎。”岑昀见那人口吻强硬,也不见怪,只笑着开锁,冲里头喊一声,“薛哥,来客了!”   他话音方落,眼前便显现了一张青白的脸。   岑昀面不改色地将另一半苏打饼也塞进嘴里,将脑袋歪了看向柜台处坐的戚文二人,欣喜地喊:“唉!戚哥文哥你俩也没休息哇!”   薛无平揪着岑昀的领子往里头一甩:“睡觉去!明儿你不上课了?!”   岑昀刚被甩开,那不人不鬼模样的道人忽而挺直脊背,这下竟比薛无平还高上些许,他笑道:“薛、薛无平!丑、丑东西……”   薛无平却没骂他,只说:“美君子,你大半夜跑来求人,不丢脸?”   那道人拿自个儿那扭曲的五指拨了拨面皮,笑说:“我?我……嘿……早、早几十年就没脸了!”   “早叮嘱你捉鬼节制些,你不听,日日夜夜抓,从前追你的从天南排到海北,今个儿你倒贴着扒拉别人腿脚,人家都要啐口唾沫把你踹开!”薛无平呿了声,“活该!”   “你脸留着就有用?还不是和九郎打交道?”那道人眼珠子扫过屋内,嘿嘿笑着,“今儿来了个大麻烦!”   “老子遇的麻烦多了去了!——名姓!”薛无平不耐烦地抬手将他往外一推,“快说!”   “你怎么还趁机揩油!”那道人往后跌了一步,却是笑了好一阵子,半晌才悠悠叹出一团黑雾说,“是那郑氏的二儿子——郑槐啊!”   【委托柒·福禄双全薛氏老宅】 第178章   “金子铺满地呦,囍字粘贴木。”   “新嫁郎哟,你抬手,掀了盖头见夫君!”   ***   1924年,禄双村薛老地主的长孙娶了个男人过门做媳妇。   那年头富户家免不得三妻四妾,却还是头一回碰上男人娶男人的怪事。村里人死封建,舌根嚼得那新媳妇大门不敢出。   大抵薛家人也觉着丢脸,回回聊到那门亲事都摇头摆手,叹说家里阴盛阳衰,娶男人乃老神仙指点的辟邪法子。   然而不过一年,薛氏老宅就死了人。   据说那人是跳崖死的,摔得血肉模糊,找到的时候已看不清模样。   起先村人都不知道究竟死了何人。   后来是薛家那疯跛子说漏了嘴。   他藏不住眼底的笑,乐道:“那男媳妇跳崖啦!”   ***   正值落日,天灰阴灰阴,也不知是托阳公还是云师的福,瞧不着半点斜阳。   文侪猛一回神,这才发觉自个正处于一逼仄小屋当中。这屋子算不得鄙陋,屋梁皆是肉眼可见的好木材,只是尘灰过甚,一分不似人的住所。   虽说窗门紧闭,外头寒风呼啸声却依旧清晰。此刻他身上衣裳错季一般单薄,露外的线头挠着他的下颌,叫他耐不住仰了仰颈子。   在他不远处坐着一妇人,她眼下灰紫一片,眼袋鼓囊囊的活像下一瞬便要炸出脓水。她手上动作倒是细致,两指捏着根绣花针,针头刺破她手上那薄薄的红衣,待到扯出白线头又绕回来,动作反覆,恍若无休无止。   那女人正絮絮叨叨地同文侪嘱咐着什么,谁曾想话语进了他的耳朵后却尽数变作了嗡鸣,实在叫他一点儿也听不清。   文侪不由地感到憋闷,原是想敲打两只耳几下,四肢却不受控,他仅能咬紧牙关胡乱使劲。片刻后才忽似脱离鬼压床一般,淌着冷汗嘶吼道:“妈,您甭说了——!”   那妇人原来是郑槐的妈。   发丝黑白交杂的女人愣了一愣,很快又耷拉下脑袋缝衣裳:“哎呦,看看,又来了!连妈的话都听不进,还能干些啥呢?妈不是担心你干错事儿么!你不比你哥他,从小就傻气马虎的……今儿住到人家屋檐下,倘若还不知收敛收敛性子可怎么办?真不知薛大少他看中你什么……唉!”   文侪缓慢地喘气,一面活动起五指,一面接续听那女人说话。   “我可同你说了啊,之前你都是同薛大少他通书信,人家话说得好听,那是因着他先前不过见过你一面,只瞧着你的面孔,恰巧对你有个好印象。今儿你住进薛宅,许多事儿得当着人面干,你哪怕是委屈自个儿也得讨那人欢心,可千万别惹祸!”   书信?薛大少?   文侪默默听着,片晌见那女人话中没什么有用的消息,于是堆出个笑脸,说:“妈,我身子不大舒服,到屋里歇会儿啊。”   妇人闻言才又掀起自个儿那堆满脂肪的眼皮,咂舌道:“真是……没有少爷命,一身少爷病!”   文侪哈哈笑几声,打了个马虎眼便钻进内屋去。   屋内有两张矮木床,显然是刚拼凑好的。木床钉子没藏好,尖头还裸|露在外,上头浇洒着好些粉状的木屑,应是床里生了粉蛀虫。   文侪从刚才那女人的话里确定了一个事实,今儿他母子俩寄人篱下,屋主姓薛。依他母亲所言,那薛大少很满意他,可眼下单看这屋中陈设,似乎他的待遇也不见得有多好。   “为何寄人篱下呢……”文侪喃喃自语,屈腰拉开眼前那罩灰的二屉闷户橱,从里边翻出一沓信件。   由于这阴梦中的主角郑槐的字体已同化作他文侪的字体,再加上标有“壹贰参肆”式样的序号,文侪很轻易便将信件的顺序排了出来。   只是不知为何回信和来信都在他手上,估摸着又是阴梦的什么扭曲机制,好在不必费心找信,倒还方便了他。   他将信件挨个拆开读——那薛大少名为“薛有山”,写信时喜好以情诗开头,分外注重卖弄文采,信中几句不离鸳鸯、红豆、连理枝诸类有关爱情的东西,简而言之就是情书,只是封封皆以一些杂七杂八的小乐事作结尾。   他,也就是郑槐,倒是皆给回了信。   通过信中语气来看,他起初似乎并不为所动,口吻比起说是淡漠更像是受宠若惊的惶恐。后来他像是叫那薛有山的浓情感化,渐渐地也开始同那人剖心肠,故而那些书信看来就像一对有情人的来信。   文侪已顾不上思索俩男人的暧昧感情在这年代是否奇怪,只觉得那薛有山的回信隐约有些怪异。   就拿那第三封来说,他郑槐前头刚同薛有山分享了自己家遭土匪打劫,险些连命也赔去的苦痛事,那薛有山回信时却是置若罔闻,自顾讲起家中各类的大红喜事,颇有些你我不同,幸灾乐祸的味道。   文侪不作评判,仅先给那位薛有山薛大少盖了个“情商低下”的印。   他原想着再把这屋子仔细翻它一翻,谁料外头忽而响起了刺天穿的唢呐声。这屋的窗子都给红纸糊了上,他见窗子推不开,便跨个大步出房去推门。   外头那妇人并未阻拦,只暗自裹紧了衣裳。   门一敞,北风吹。雪花雹子似的往人面上扑,文侪抬臂挡目,眯着眼看从屋前行过的一支仪仗队。   队中人个个面色铁青,神情颇肃穆,僵尸爷般排着队朝别院行去。由于队中人有穿红的也有穿白的,文侪一时也说不清他们到底是为白事还是红事来的。   他将眼眯作缝,见依旧瞧不大清,正要跨过门槛出去,没成想却倏然给他妈勾住了领子。   干瘦的指腹贴住他的颈子,那女人吊起嗓骂道:“小兔崽子,你、你你!人薛家办事儿呢,你瞎凑屁热闹去?!”   “这……”文侪定了定心神,讪讪一笑,“妈,雪太大,瞧不清楚东西嘛!我就想去看看那些人干嘛去!”   “你看、你看个狗屁!”   文侪仍旧是笑:“妈,您知道他们干嘛去么?”   那妇人瞟向外头,咬了咬自个儿那发裂的双唇,说:“可不是因这薛家近来闹鬼么!天黑后就要由方家人办办法事,跳跳大神……咱用完晚饭后还得去给薛家祖宗烧香求平安呢!”   ***   沉重的上睑被掀起,眼球忽地暴露于潮湿的冷空气中,铺满视野的艳红倏然刺痛了戚檐全身的神经,叫他彻底清醒过来。   有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声量忽高忽低,好似并不如何在意他这个翘着二郎腿仰躺在花梨木椅上的毛头小子。   戚檐猜自个儿这回应是占了个纨袴身份,因而并不急于插嘴,只一面扫视屋中布置,一面听二人讲话。   正对门的地方摆了个红木几案,正上方的墙上贴着“囍”字,近处是雕龙凤的樟木大箱,远处则是随寒风飘拂的罗纱双层斗帐。   “我可说明白了,虽说那小子和他妈都一副穷酸样,骨子里却精明得很,怕是不给些苦头尝尝是不懂规矩的。哎呦,这世风日下,越穷的越是不识好歹,成日想些偷鸡摸狗的事呢!”那中年女人瞧着像是气坏了,红唇跟着抖上几抖,又有意深呼吸慢腾腾舒出一口白气。   “嗐!”老爷打扮的男人漫不经心捋了捋自个儿右边的八字须,啊啊几声,话分明已到嘴边却又生生将烟杆塞入口中堵住气。一对豆子眼倒是骨碌碌转,后来恰落在戚檐身上,便眉开眼笑问,“阿檐醒啦?”   “嗯……”戚檐心底想着测测他俩的包容度,于是没急着起身,照旧翘腿躺着,“您二位聊什么呢?”   女人见状叹一口气,一只戴着玉手镯的娇嫩手便摸到了戚檐的发顶:“还能聊啥,和你爸聊你大哥娶妻那档子事呗!那人儿今早已和他妈一块进门了……”   “妈不满意?”戚檐咧嘴笑着,不动声色躲开女人的手坐起身来,“新妇是长得丑还是脾气坏?”   “呸!”女人满脸鄙夷,又连叹几声,“那是长相和脾性的问题啊?”   “嗐……消消气!”老爷的眼神有些闪躲,再没看向戚檐,他不自在地放下菸枪,搓了搓手,出口的声音又低又哑,好似在说什么见不得人的话,“有山他犟啊!咱就不必棒打鸳鸯啦!”   “咚——”   闭拢的窗子不知被什么东西打响了。   女人拧着眉头:“再犟也不能说娶男人就娶男人啊!”   老爷安抚她:“咱们不也是没办法么……道长都说了……”   “哦?”戚檐挑眉笑起来,两指夹起桌上一红果子便玩似的抛入嘴中,一面咀嚼一面含糊道,“这一觉给我睡糊涂了都,差些忘了大哥娶的是男人了——叫什么名字?”   “嗳……好似姓文,究竟叫啥妈也记不大清。说来也是邪乎,妈一瞅见那男人的眼睛就觉着瘆得慌,撞了鬼似的。”   戚檐蓦地想起文侪那一对漂亮的眼珠子,笑了笑,这才不紧不慢将沾满汁水的手指在干净帕子上蹭干净:“文侪?”   “对对!”女人撞了撞身侧那老菸枪,又看向戚檐说,“你哥眼下人在外地,你可千万帮衬着点儿。到时候你娶妻,他也会帮你的。”   “我娶?也娶男人么?”戚檐扑哧笑出声来,他自顾起身往窗边走,听着身后女人呸呸呸几句嘟囔,也没停下脚步。   有啥好呸的?他戚檐不光要娶男人,还要抢大哥的男人呢。   他的目光在叠作豆腐块的绣花被缛逡巡几下,最后还是落去了闭紧的窗户上。刚才他总听外头有什么东西打窗咚咚响,按捺不住这才来瞧瞧情况,哪曾想窗户一开,一块石子便飞入屋中来。   庭前雪地白茫茫,俩个斜挎布袋的小孩一手攥着根冰糖葫芦,一手拿石子朝屋中扔,瞅见戚檐那一张阴恻恻的笑脸的刹那皆怔了一怔。   而后模样清秀些的那个一拍脑袋,皱着鼻指戚檐说:“斯丢皮!服儿!”   戚檐不知他说些什么,品了好一阵才品出stupid与fool两词。   他冲那念蹩脚洋语的男孩咧嘴一笑,不曾想其身旁那摆臭脸的小孩见状却朝戚檐翻了个大白眼,二话不说便将石子冲着窗子抛了来:“流氓!臭不要脸!”   “……”戚檐皮笑肉不笑,只觉再盯着那俩毛孩瞧,他们恐怕要朝他吐口水,于是倚窗问他爸妈,“那俩是谁家的孩子,要打我呢!”   那妇人伸颈瞅了窗外一眼,便开嗓喊了声:“臭小子又捣蛋!一放假就知道折磨你二哥!还不过来道歉!”   俩小孩哪里是听话的年纪,听闻大人骂是撒腿便跑。戚檐略微眯起眼,不知怎么觉着其中一个小孩有些眼熟。   “阿美和无平就那坏脾气,从小到大都不服管教的,同小孩子怄气做啥?”老爷摩挲着菸枪,琢磨着什么似的。   戚檐闻言却是一愣,于是回头问他爸:“您说他叫什么?”   “方大爷的‘良辰美景’,第三个儿子‘方美’啊!嘿,男孩取这名怪吧?”   “不,不是这个,另一个……”戚檐盯着雪地里俩人的背影看得出神。   “去外头读了一年书,连自家亲弟弟叫啥都忘啦?”那女人笑起来。   “咱家小宝,薛无平!” 第179章   庭前白雪被毡靴踩得嗤嗤响,戚檐摆出个大喇喇的纨袴样,几步赶过去便拎了那俩吃糖小孩的后领。   “瞅见哥哥不叫便算了,怎么还乱扔石子砸人?”戚檐松开泥鳅一般扑腾的方美,转而将两只手摁在薛无平的肩上,亲昵道,“小宝,叫声二哥来听听?”   他粗略一瞧,那薛无平此时约莫9岁,稚气未脱,两颊被冷风冻得红扑扑的,龇牙咧嘴,活脱脱一副不服管教的顽童模样。   “滚蛋,松手!”薛无平一蹬腿便踹向戚檐,却被那吊儿郎当的家夥给躲了去。   “哎呦,你还这么小脾气就如此坏,怕是到老都改不了喽!”戚檐笑着俯下身,食指朝着自个儿的脸,“我问你,你认不认得我?不是你二哥,是‘戚檐’。”   方美曲了胳膊肘撞薛无平,乐得眼睛都弯了:“这就叫‘服儿’。”   “我不认流氓作哥。”薛无平小嘴一噘,满不在乎地翻了一轮白眼,“下三滥做亏心事!”   “怎么总管我叫流氓,那你说说我做了什么?”戚檐骨子里就是个厚脸皮的混账,演起痞子来自然得心应手,但他也总得摸摸度在哪儿。   听了那话,薛无平反将冰糖葫芦塞入金贵口中,再不乐意张嘴了。倒是一旁的方美拿吃完的竹签戳戚檐的手臂,鼓着两腮含糊说:“我爹说了,你俩忒下流,那男媳妇也是个傻帽儿!”   刚刚戚檐没仔细看,这会儿挨近了才发现那方美戴着顶极其花哨的虎头帽,那帽子寻常是给满月亦或周岁的婴孩戴的,得亏他脑袋小,否则怕是硬塞都塞不进去。   “他俩结婚,干我屁事?”戚檐一只手揉上方美的虎头帽,套近乎问,“你这小孩抢谁帽子戴呢?”   “我弟一个脑袋又戴不了两顶帽子,这比我那顶暖和。”方美打掉他的手,蹲下身拿竹签在雪地里画王八,“甭和我讲话,我爹说了,和流氓玩的迟早要变流氓。”   戚檐一笑,原还想再追问那“男媳妇”的事,哪曾想话还没出口,身后先传来薛母的叫唤——   “嗳!你们仨还吃不吃饭啦?快来!”   ***   薛无平和方美闲不住,饭没扒拉几口,捧着碗便不知跑哪儿玩去了,以至于偌大的薛家,一块吃饭的仅有三人。其实这薛氏老宅中人不算少,只是那些人多只露了个脸便拿碗分菜回了自个儿屋。   戚檐细嚼慢咽总要遭薛母关心,纵然没甚胃口,也只能装着胃口大开,一筷接一筷地往嘴里送大鱼大肉。   薛母和薛当家从前都在商海里混过,嘴皮子利索,饭桌上没有闭嘴规矩,常是嘴里含着饭菜便开了口。   “昨儿有山他托人捎信回家,说他估摸着很快便到家了。邻家媳妇都说他这小子贼拉机灵,专程看黄历跑回家来过生辰!混小子!”薛母欢喜说着,瞥看戚檐一眼后又无端有些哀怨。   戚檐见状忙道:“什么?大哥要回家了?好久没见他了,可想死我了!他的生辰可不得好好置办么!”   薛母闻言抿唇笑起来,细指轻轻戳在他额侧:“你这鬼机灵的!你俩本就是双生子,说得像是为你哥好,实际还不是为了自个儿。”   “哈哈……”戚檐干笑两声,垂眸想了想又说,“妈,你同我讲讲嫂子他呗?”   薛当家闻言忙叉腿去撞他,面上五官全被他拿来挤动,匆忙指示他闭嘴。   一点儿用也没。   薛母耳朵好,方闻言便将筷子摔在桌上,忿忿道:“我、我真——!你可知我辛苦将你们仨拉扯大废了多少心血?!有山他……他一个男人……竟、竟能看上个与他一般的男人!”   闻言,薛当家忙推椅起身,摸住薛母的肩,说:“嗳!有山他生来阴阳失调,大病小病皆不断。为治这阴盛阳衰,他把药当水喝了多少年!都是为了孩子好,就别计较这般多了啊……”   薛母并未流出眼泪,手上却也没握回筷子。她吸了吸鼻子,攥住戚檐的两只手,苦口婆心地说:“也不是妈心眼小,对那姓文的孩子有啥偏见,只是他家里的状况你也知道……”   戚檐打断她:“我不知道啊。”   薛母嗔怪似的瞥他一眼,才说:“你不知道?你是忘了,可不是我们没同你说过!那嫁进咱家的男人,是他们家第二大的儿子。他妈今儿同他一道住进咱家的,大家都唤他妈‘苗嫂’,虽说咱看不上那般人,但你下回撞见她可千万要打声招呼!他们家再怎么落魄,也终究是咱亲家!”   薛母扭身去要下人舀汤给戚檐,回头接着说:“他爸上山当土匪去了,可不是抛妻弃子么!那家母子三人日子本就难过,偏偏那读书忒厉害的大儿子到山上干活,给毒虫叮死了!唉——真是造的什么孽哟!”   戚檐担心那二老唠叨,此时还在硬往嘴里塞饭菜,只抬手拦着嘴,有些含糊不清地问她:“死了那么能干的大儿子,苗嫂她心里很难受吧?”   “可不是嘛!”薛母将盛肉的盘子托去掌心,要下人拿来个干净调羹,一股脑往戚檐碗里拨去,“那大儿子真是懂事,又养家又念书的,他弟的字都是他一个个教着认的。唉,你多吃些啊!——苗嫂她跑了男人后,精神就变得不大好了,死了大儿子后精神更坏了,听说近来对他那小儿子不怎么搭理,觉得这小的不比那个大的。”   “村里男人那么多,怎么偏偏看上他家?”戚檐抬手捂住碗,“妈您多吃些,我都给吃撑了。”   薛当家正喝酒,闻言差些喷出口去,呛得脖子红了才咽下去:“哎呦,你咋哪壶不开提哪壶!”   薛母瞪了那老爷一眼,要他别说话,自个儿皱着眉头看向戚檐:“还能因为什么?你哥他喜欢呗!哎呦!前年村里拜城隍爷,他在庙里撞见那文家小子,夜里便回来同我说他一见倾心了,他非那男人不娶了!哎呦!那会儿你外地念书呢,妈也不愿意叫你忧心,生生叫他气得病了半月!”   戚檐见那对夫妻泫然欲泣模样,也不留情,只笑了笑,追问道:“那您二位今儿咋答应了呢?”   那夫妇二人的神情倏然变得呆滞冷漠。   他们没有回答。   ***   老宅的夜黑漆漆的,文侪的目光从左扫到右,寻不到星点亮。   用完晚饭后,苗嫂将他安排在这门前坐下后就不见了影。他依那人的话坐在阶上等时辰,不知是在等哪一时辰,也不知时辰到了后自己又要去做什么。   苗嫂有意将话说至一半,任他怎么问也不把话讲全,只着意叮嘱几句拎煤油灯去拜薛府祖宗的时候需得虔诚,千万莫要冲撞了鬼神。   他就这么坐了近一个小时,当下也只是木木盯着伸手不见五指的宅院瞧。凉丝丝的冷风顺着袖管往里钻,直冻到他心口去,叫他心底有些发毛。   他不知戚檐在哪儿,却也不似先前那么心焦,这宅子宽绰,左右丢不了。   正寻思着屋里那几封薛大少的信,寂静的昏晦间忽然响起了一脚轻一脚重的步子声。文侪伸长颈子朝四周张望,很快瞅见一团红雾似的男人。   实话说,那男人深更半夜穿了一身艳红,能轻而易举吓死起夜的小孩,但文侪到底是见过大风大浪,瞅见那人走近,单不慌不忙拍拍膝上雪,站起身。   来人手里没提灯,单一跛一跛地拖着雪往前。他腿不灵便,走起路来很慢,纵使文侪提高音量问了几声来人是谁,他也不答,照旧慢腾腾地过来。   待终于停在阶前时,烂雪已在他一双红布鞋头堆满了。算得上清秀的脸钻入昏黄的油灯光线范围,文侪却先看见他左脸一条颇醒目的刀疤。   文侪想起自个儿的身份,于是略微弯腰卖笑问:“您是?”   男人显然不急着回答,单盯着文侪笑,一对黑洞洞的瞳子将文侪扫了又扫,好容易才说出一句话来,只不过那话说得极虚,气又薄又短,好似很快便要撒手去了:“我花弘,有山他表哥。”   “啊,弘哥……”文侪不敢轻易得罪薛家人,只装着低眉顺眼的模样,“我初来乍到,不懂规矩。”   “知道你不懂才来的。”花弘用没坏的那条腿抵着石墩子,又冲那煤油灯努努嘴,“今夜我先领你走一回祠堂路,规矩给你讲明白了,明儿你便自己去。”   文侪应得很快,麻溜地提起煤油灯便跟在已经往外走的花弘身后。   “咱们薛家每夜都要轮流去拜祖宗,这是定死的规矩。一个个入祠堂,烧三根香,再恭恭敬敬拜上三拜。”花弘斜眼瞧了文侪的神情,大概是见文侪听得仔细,竟莫名其妙笑起来,“怕么?”   怕?   文侪当然不怕,残肢断臂都不会让他怕,稀奇古怪的民俗又怎可能吓得着他?但他觉着眼下他应该点头,故苦笑着点了几下脑袋。   “我也是读书人,看不太惯这等死封建的传统,但我没得选,你到底和我不一样。”花弘的瘸腿在雪地里拖出一道长长的凹痕。   “我要怎么选才对呢?”文侪试探性地问了一嘴。   花弘将刀疤脸转向文侪,略微眯起那一对爬满血丝的眼:“离鬼越近,越没好下场。”   文侪被他说得一怔,还在发愣时候却被花弘一掌推进了祠堂中。   “你动脑想仔细了,我也不是总能和你讲这心窝子话。”   ***   祠堂里落针可闻,烛光将乌木制的祖宗牌位照得流出红浊。文侪自案台取了三根香,正欲凑去烛间点上,却听祭坛与神龛后头的贮藏间里窸窸窣窣一阵响动。据那花弘所言,这儿祭拜是轮次进行的,论常理那儿不该有人,该是钻了什么鼠虫。   就算藏了什么东西吧,他也非先点柱香戳进香炉里不可,省的坏了规矩受薛家人刁难。想罢,便伸香进火焰正中。   待燃着了,又将三根香恭恭敬敬捏进掌心,跪去蒲团上阖眼拜了三拜。   再睁眼时,神龛旁已歪上个穿着一身时兴中山装的男人。一对狐狸眼似笑非笑,薄唇在轻快一声哨吹罢,慢腾腾飘出轻佻两声——   “晚上好啊,我亲爱的……”   “嫂子。” 第180章   堂屋的老钟正正敲了十二下,外头大雪又落了,院中偶尔响起不知谁人走动的声响。   “哈……”文侪先是冲那位在祖宗牌位侧旁卖弄风骚的二少笑了声,继而把眼睛挪回去,从容往香炉里插香。   由于薛家小辈祭祖在前,炉子里香插得歪斜,一不当心就要烫着皮肉,文侪也不干什么有利后来者的事,猛然将手一甩,便把香抛进里头。眼瞧着三根香斜入土中,半分不摇晃了,他才转眸去同戚檐算账。   “你刚才叫我什么?!”   戚檐不知悔改,照旧笑嘻嘻:“嫂、子。”   一掌于是飞去他背上,啪——   戚檐被打了还在笑,说:“打轻点儿,声小点儿,这还没进门呢,若被人发现与小叔子同处一室,可不是要落人口舌么?”   “谁给你的胆子再说一回?”文侪仰首瞪他一眼,“你还不给老子正经些么?”   戚檐终于直起歪倚神龛的身子,说:“嗐,怪我入戏太深。”   “谁理你!”文侪说着,将里头陈设看了个大概,又问,“这祠堂里外你翻过没有?”   “翻了。”戚檐顿了顿,“翻着个宝贝。”   “有屁快放,再吊人胃口浪费时间我真削你。”文侪拿拳头在他面边比划了一下。   “别气嘛。喏!”戚檐将他往神龛后头扯了扯,指着那一面实木屏风说,“四谜题就刻在上头。”   文侪这才松了眉头看去——   【壹、我放跑了一条没有脸的野魂。】   【贰、我供佛法僧,拜了杀身仇。】   【参、我得了一只怕火的金貔貅。】   【肆、左眼只看棍,右眼只见鞭,我两眼昏昏。】   “不知所云……”文侪念罢,跑去揭了薛家供桌上铺着的黄纸,抓了个炭块把四谜题完完整整誊了一遭,顺口问戚檐,“你前头干嘛去了?”   “没干啥,就同薛家人谈谈天,聊聊你同我哥的喜事。”   “成吧。”文侪将黄纸叠好收进口袋里,说,“既然这儿没啥线索,咱们看看外头还有哪里能去翻找翻找。”   “当然得先去你的婚房瞧瞧。”戚檐说完瞥了眼文侪的脸色,迅速改口说,“去薛有山的屋吧。”   ***   薛家老宅的夜晦暗压抑,偶尔浮着步子飘过去之人的精神也昏沉沉,临近的屋子里都没点灯,活像一个个被压实的黑木棺椁。   实话说,同兄长未过门的新娘子并肩走,在那年头大抵还是有些不妥,只不过换作俩个男人便无人在意了。   戚檐走路没个正经,一盏煤油灯在他手里颤悠悠地晃动。文侪觉得他有意讨骂,也没分心去搭理他,只暗自琢磨手里那张四谜题。   宅中太静,风吹草动的沙沙声都显得嘈杂,戚檐因着那般氛围,没能开口说话,憋得慌了,手上动作就忙起来。他一会儿揉揉文侪的头发,一会儿摸摸文侪的耳垂,文侪甩苍蝇似的晃脑袋,却得来他几句“可爱”。   挨了文侪一拳头后,戚檐也没多老实,一路骚扰过来,直到他将煤油灯往前一伸,抵在了漏光的屋门前。   “嫂子,入婚房吧?”戚檐眉开眼笑,一对狐狸目弯起后更显狡黠,“没和我哥入洞房,先和我一块了。”   “你是最近挨揍挨得不够,皮痒得不行了?”文侪抬手将戚檐一撞,随即跨入屋中。   说是薛有山的屋,实际眼下已布置成婚房的样子了,当初戚檐就是在这地方醒来的。大红的双喜无规律地贴在四面墙上,空气中飘着香烛燃烧的气味,米白蜡泪已经从瓷盘中满出去了。   文侪摸了摸摆烛台的几案,很干净,半点灰尘也没,于是说:“薛大少还没回来,怎么就急着筹备婚房了?这屋里也没什么灰,真没人住吗?”   “我问过了,眼下确实是没人住的,但下人每日都要来打扫,大概薛家是真的疼爱那薛大少吧。”戚檐扯开袖口的纽扣,冲文侪展示一道很快就要消掉的红痕,“好疼。”   “疼就对了,你的嘴要是再不带把,还会更疼。”文侪边说边在书桌前坐下。   书桌上摆满了笔墨纸砚,小山似的笔架上还搁着一支狼毫,那笔上沾了点红墨,没洗干净,笔洗中却仅仅盛着泛黑的清水。文侪将近旁的柜子翻了个遍也没找着红墨,反倒从抽屉里掏出了一大沓空白信纸与一本厚厚的日记本。   “一见倾心原来是这等滋味,没成想竟在城隍爷面前动了凡心。”戚檐贴在文侪耳边声情并茂地念,“我爱……”   文侪当即给了戚檐一脚:“谁要你念了?”   戚檐只是笑:“弟弟给嫂嫂念大哥写的情书,不觉得有意思么?”   他弯指沿着文侪的手臂攀上肩膀,在他颈间留下点暧昧的烫意:“你说我分明是薛有山的弟弟,可这爱你的是薛有山,要娶你的也是薛有山,我又是以什么身份待在你身边的呢?”   “你特么问我?问郑槐去!”文侪将眉毛一扬,旋即将手中日记本往后连翻几页,一通看下来,不由感慨,“什么日记本,情书集吧……”   薛有山字里行间的爱意一点不假,那爱意显然要比看上去无动于衷的郑槐本人浓烈得多。   戚檐嬉皮笑脸地够到柜顶一个木箱,轻松将东西搬了下来。   “郑槐不会是被他妈卖过来的吧?怎么瞧都不像你情我愿。”戚檐将自木箱里取出的几个下拉条在文侪面前铺开,每一张都是文侪的画像。那薛有山画技不错,因而瞧上去更是逼真,盯久了恐怖谷效应又开始作怪。   “不好说,照郑槐屋里那几封来往的信件看来,最开始起意的的确是薛有山,但郑槐他应该也有些好感,大概算两情相悦?”   “我们算两情相悦吗?”戚檐见缝插针。   “不算。”文侪答得飞快,他俯身确认了几轮那书桌底下没有别的东西,这才直起身子往珠帘隔开的内屋绕。   这会儿戚檐已翘着二郎腿坐在床沿了,他将喜庆的绣花枕头垫在膝上,正翻阅着一本泛黄的小册子。文侪也没急着去问他找到了什么,单绕过悬斗纱的木床,停在了盖着红绸的梳妆镜前。   他莫名对那狼毫上的红墨有点在意,因而一坐下便将梳妆柜中的瓶瓶罐罐都掏出来堆满了桌面,只不过铛啷翻了一通,最后也仅仅寻到一盒染唇的朱砂。   他用指腹摁手印一般摁了朱砂,又印到白纸之上同笔上红相比对,可惜色泽还是有些出入。文侪无可奈何叹一声,终于收手。   反倒是戚檐将小册子在他面前铺开,笑道:“薛氏的死规矩,说是夜里碰面易撞邪呢!”   文侪低头一瞧,只见那小册子上画了些媲美薛无平鬼画符的怪图,右上方竖着写了一列小字——“夜深深,鬼抓人”。   “吓小孩的吧……”   “吓小孩为什么放在薛有山的屋里?”戚檐耸耸肩,意味深长地扫了几眼文侪瓷白的肌肤,“也是,大哥的媳妇生得这么漂亮,鬼抓不抓人不知道,我要抓人了。”   戚檐笑着从文侪手中接过朱砂盒,将拇指往其中一摁,又喊了声文侪的名字。在文侪转过头的刹那,拇指便轻滑过他的下唇,在唇上印下好些朱砂。   后知后觉的文侪冷笑一声,拇指也往朱砂盒里摁进去,逮着戚檐便往他嘴旁糊了个红圈。谁曾想戚檐也不恼,单是推着文侪到床沿坐下。   目光沿着文侪漂亮的眉眼落到红唇白齿,戚檐乐呵道:“真漂亮。”   文侪翻了个白眼,随即抬手擦唇,他瞧着外头渐渐褪去墨色的天,说:“天快亮了,这屋里也没什么东西可找了,咱们还是快些离开,剩得明早来人撞见,坏了人设。”   言罢,文侪起身就要走,哪曾想却被戚檐猛然攥了腕子,扯回去,倒上了床。文侪要骂,戚檐却只是笑,脸皮厚得文侪渐渐没了力气。   戚檐也没想做什么,俩人就那么并肩仰躺着,柔软的大红被缛不知道何时已被铺好了,俩人的长腿都有大半伸在外边。   “又发什么癫?”文侪又从口袋里拿出了写满四谜题的纸。   “说什么呢!我今儿就睡这!”   “你自己决定的?”   “当然是爸妈叫的。”戚檐侧身面向文侪,“说是那俩小孩抓了死蚱蜢、死蜈蚣什么的扔我房间,那地儿还没来得及清扫,暂时住不得人,我妈就让我先搬到大哥屋里来住了。”   “真是随便……”文侪无言以对,也并不看那笑得不值钱的戚檐,“你刚才说什么小孩?”   “秘密。”戚檐想了想那少年薛无平的娇纵样,禁不住笑出声来,只是他话锋一转,又将文侪的头发缠在指尖,“你说,我先同你躺过这婚床,算不算抢婚?”   “特么的躺一张床就算结婚了?那我现在起来算离婚?”文侪话音刚落便作势起身,没成想竟被戚檐死死抱住了腰。   “不要走嘛,我太累,咱们今晚就先在这屋将就一晚呗?”   “……”文侪想了想,没想到拒绝的理由,于是利索将腿搬上床,躺平来。   ***   天色灰蒙蒙的,戚檐睁眼时文侪已经站在窗边往外张望什么了。   “怎么了?”戚檐揉着眼起身过去。   “唢呐响。”   戚檐定神一听,只闻颇喜庆的唢呐声正藏在清早的寒风中,断断续续传来。   文侪性子急,也不等戚檐彻底醒神便扯着他摸门而出,只见外头的各处巷道皆被浓白雾气填满,仅看得清一条通向邻家的窄石子路。   薛府门外坐着个昏昏欲睡的阍人,戚檐一点儿不客气,抬手便把他给摇醒了。   “哎,叔,问你个事儿呗。”戚檐说罢侧头示意那刚自薛宅前行过的一顶喜轿,“这大清早的,谁家办喜事呢?”   阍人原先还半睡半醒,见戚檐蹲身把脸更凑近了些,一骨碌爬起身来说:“回、回二少!是凤家大少同白家小姐结亲!”   “这邻家结婚关他郑槐啥事?”文侪诧异地避开戚檐往外走。   “叔,今儿你没见过我,也没见着我嫂子,您刚才做了什么我也一点儿不记得。”戚檐笑着同他眨了眨眼,“就这样,我俩走了啊,叔。”   ***   戚檐小跑追上文侪时,那轿子早落了地,里头是空的,新嫁娘估摸是由人扶进宅子去了。   宅门已阖了上,倒是外头还立着个不拘又泼辣的姑娘与该宅阍人。那姑娘定定端量着文侪,神情颇不屑。   戚檐赶到时恰听到她斥骂文侪。   “怎么了这是?”戚檐笑眯眯地上前一步,拦在二人中间。   文侪将他拨开,只挂上点笑问她:“这位姑娘,您是?”   那姑娘哼了一声,还是答:“我叫凤梅。”   “哦!那今儿可不就是令兄结婚?恭喜恭喜!”   文侪抱了个恭喜拳,那姑娘却一点儿不欢喜,只呸了一声,说:“我才不要你这傻子的恭喜!”   文侪的笑意僵了一僵,只想着那郑槐真是造孽,怎么夫家上下乃至邻家都不待见他。他面上还算客气,只问那凤梅:“凤小姐看样子不大喜欢我?”   凤梅没多言,是她家的下人帮着答的:“那不然呢,我家小姐同薛家大少、二少,可不就是青梅竹马么!更何况小姐她同薛家大少自小便订了娃娃亲的,若非……若非……哪里轮得上你。”   凤梅把嘴撇了撇,说:“我才不是因着那事儿!”   纵然不知真假,至少就目前来说,她此刻那副模样活脱脱的嘴硬。   文侪虽说谦卑地冲那凤梅点了点头,她却很不满意,张嘴又骂道:“你这呆子,一个男人干啥不好,偏要来这儿嫁……嫁个男人!”   “我么……我以为两情相悦就能结连理。”文侪平静地答道。   凤梅听完那话后,神情变得颇窘迫。两道麻花辫搭在他胸膛,随着她不大平定的喘息而上下浮动。须臾她像是气急了,把脚狠狠一跺,指着文侪骂说:“你怎么就听不懂人话!没念过书,总不至于寻常道理也不明白吧!当真是脑子坏了!”   啥寻常道理?男人不能嫁男人的道理?   文侪与戚檐对看一眼,戚檐上前一步笑道:“小凤啊,你悠着点儿吧,你再怎么嫉妒我嫂子他,也别把话说得那般难听吧,弄得谁都不好看。”   凤梅遭戚檐这么一训,懵了一懵,又很快竖起两道细眉:“你给我闭嘴!你又懂啥?你白念书!”   文侪正欲再问她些什么,却听薛府里传来一声颇惨烈的嚎叫:“来人、来人啊,花少爷他、他又害疯病啃人啦——!”   继而又是一声惨叫。   薛府里嘈杂起来。 第181章   “花瘸子咬人啦!”   “快跑——!”   文侪领着戚檐赶回府中时,恰撞上俩毛孩哇哇乱叫着往外跑,薛无平溜得飞快,那方美长眼不看路,炮弹似的撞进戚檐怀中,倒叫自己栽了个大跟头。他哎呦一声,随即迅速爬起,两腿生了轮子似的一忽溜没了影。   “这小兔崽子……”   戚檐冲文侪捂腹喊疼,文侪只盯着那跑远的薛无平背影瞧,想了想才问:“你说的小孩就他们俩?总觉著有点眼熟。”   戚檐笑了笑:“那下回别忘了去问问他叫什么名,名字忒讨人喜。”   文侪没仔细听他说,只寻了个还算隐蔽的角落停下,盯着那抱在一块的熙攘人群看,人群的中间是那瘸了一只腿的花弘。   昨夜是花弘领他走的祠堂路,夜太深,煤油灯太暗,又在那般诡谲氛围的加持下,到分开时候也没怎么看清花弘的面貌。这会儿那人被日光打着,由一众晒得黢黑的仆从摁住手脚,有了些明显的参照物,花弘那脸色就惨白得扎眼了。   他身上长褂红艳艳,像是把他浑身的血气都吸了去,以至于一副羸弱无力的模样。若他还像昨晚一般挺直脊背,应还有几分温文尔雅读书人的气质,只是这会儿正被人拿布像拴狗似的绑了嘴。   他没法咬人了,却依旧在撕心裂肺地喊。   文侪竖耳,好容易才听清他说——“咬死你们!咬死你们!”   “原来是个疯子,怪不得昨晚那样说……”文侪的目光从花弘狰狞的神情,落到他沾满土灰的红褂子上,“他怎么连穿的都和其他人不一样?”   “咱们也不能指望疯子和普通人一个样呀。”戚檐话音一扬,忽然将身子斜过去挡在文侪面前,挡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从家仆手底下逃脱的花大少。   戚檐直臂摁着花弘的肩,不要他再靠近,那花弘却是伸长手臂要抓他。戚檐一躲,见花弘还是在啊啊叫着要往前,这才意识到他要抓的人是文侪。   文侪也不躲,只平静地看着面上表情扭曲的花弘。那疯子一会哭一会笑,跛脚撑不稳身子,身子惯常向左侧偏斜,走起路来颇为怪异。   “你、你要和我穿一般衣服!‘那日’就要到啦!”花弘手指文侪,猝然皱鼻笑起来,大咧开的嘴露出沾血的舌与齿,“去、去祠堂!拜鬼,快去拜鬼!嗳,缠人哩!”   “说什么胡话呢……”戚檐正寻思如何巩固无赖身份,眼见机会来了,毫不犹豫,抬脚便将花弘踹了开。   那花弘倒在雪地里,沾了满身雪泥,也不知是摔得疼了还是给雪水冻着了,总之哇哇哭起来,哭得脸皱巴巴的,嘴里却还在喊着“杀了你”“快吃药”“鬼来了”云云。   耳闻四面一片惊呼,却无一人露出惧色,估摸是因戚檐适才之举很符合薛二少的人设,故而他更摆出一副傲慢的阔少姿态:“还不快来人带他走?伤到我就算了,那嫂子金贵呢!不多担待着点,日后大哥翻本算起账来,我可救不了你们。”   目送下人像押死囚一般押着花弘走远了,戚檐这才回头看文侪,见他正沉思,便凑过去问。   文侪答:“我在想花弘说的‘那日’是哪日……和他穿一般衣服……是大喜之日满身红的意思?”   他将“那日”两字咬得很重。   戚檐不说没把握的话,只耸耸肩。   ***   夜里这薛家宅像个极冷清的鬼宅,阴风飕飕响。天大亮后,人倒是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都钻了出来。   文侪赶效率,原是要带着戚檐回自个儿那间屋子翻找一通的,没成想那苗嫂一直呆在屋里不肯出来,只得作罢。俩人在宅子里四处转着瞧,却是处处都有人,一旦入了一空屋,不到五分钟必定有旁人走进来。   意识到那莫名其妙的新机制后,文侪也没死心,在公共局域来回踱步,总伺机窜入某间屋子去,胡乱翻找后又飞似的从屋里出来。   那般做事自然谈不上有效率,文侪难免有些郁闷,戚檐踱在他后头,彷佛能看见他耷拉下来的一条蓬松尾巴。   大概是他俩在庭前转完第三圈时,一扇后门砰一声被来人从外踹开,随即走进个大摇大摆的中年男人。那男人瞧著有些邋遢,头顶一济公帽,身套一鼠灰衣,上下身都破了几处,风自漏口直往内钻,他却毫无要补的意思。一动作,手臂便露出几块冻得青紫的肉。   好些人冲那大爷点头哈腰地问好,男人只摆摆手,很不屑似的缩着颈子,脸色却在看见文侪的刹那遽然一变,原是苍白的,当下反而涨得通红,他旋即大喝一声:“你——你!!!”   “方大爷,您莫要吓着客人啦……”檐下一扫雪的仆从不自禁收了扫帚,定定地盯着那大爷。   “屁!放你娘的狗屁!谁说他是客?!”方大爷操着口浓重的乡音,抬手拧一把冻肿的鼻头,又仔细瞅了瞅文侪,“娘的,这混小子不干净嘞!”   方大爷这话一出口,过路的登时都停了脚步。恰那薛母就在旁边,更是吓得把手里把玩的一颗小金珠都给摔进雪里去。   “不、不干净!?您这是啥意思?”薛母有些着急。   “鬼在他身上缠着呢!没个三年五载除不掉!脏,太脏!”方大爷稀疏的眉毛倏忽间都竖起来,他一面说,一面恶狠狠瞪向文侪,“得有多坏才沾这一身臭东西!?”   文侪单凭他那几句便猜得到这方大爷绝非等闲人物,恐怕又是个乱弄鬼神的“大师”。文侪没去招惹他,只冲他赔了个笑:“是不是有什么误会的地方?”   “误会?笑话!我会误会?老方我乃村中活神仙,一双阴阳眼通鬼神,灭你这种小鬼不过搔搔痒!你还没爷爷我后背那痦子厉害!”   “……”文侪嘴角抽了抽,干笑几声。   “大爷!这、这要怎么办才好?”薛母也没心思去找她那颗金珠,一只手捂着心口,像是喘不过气来了,却还不忘腾出一只手抓了戚檐的手臂,“阿檐,你快、快别站他身边了!”   不是一般的迷信。   文侪默默在心底念。   “没办法了……”方大爷摇摇头,故作高深地长叹一声,又歪了脑袋去问薛母,“虽说赶不走,但吓唬吓唬倒是不成问题。”   “呵……吓唬?如何吓唬?”薛母挽了他家“好儿子”的手臂,没看见他那二少正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家“嫂子”看。   “打!往死里打!”方大爷猛一跺脚,叫雪片都扬了起来。   戚檐一惊,伸手就要去拽文侪,哪曾想几个大汉顷刻就扑了上来。他们围作肉墙,将戚檐挡在了外头。那薛母更使劲将他挽紧,空出的右手则不断轻轻拍打戚檐的肩。   “阿檐,没事啊,没事,等方大爷把鬼吓走就没事了啊……”薛母虽是如此说着,面上却显然很怕,“那孩子……那孩子也真是命苦……”   文侪这会儿已被人摁倒于雪地中,一切都很突然,阴梦不讲道理的流程叫文侪学会了顺从。他觉着自个儿早就死了无数回了,也不在乎挨点皮肉伤,但戚檐显然不这么想。   眼瞅着那人愠意明显,文侪只冲他摇了摇头。   见状,戚檐咬了咬牙,没好气地对薛母道:“明知人家命苦还任由那大爷打人?打死了他,大哥回来没准也要死一死呢!”   他大哥薛有山死不死不知道,他快死了。   方大爷不知从哪儿拿来根一指粗的藤条,蓦地抬起手,蹭地就落下去,挥动时的响风声任围观的听着都难免跟着抖上几抖。   “啪——”   文侪后背的衣裳先破开来,随即露出的肉呲地向两侧分开,血跟着溅出来。   一鞭打在文侪身上,一鞭抽在戚檐心窝。   鞭甩得上了死力,总共四鞭下去,原还强撑着不肯闭眼的文侪已然昏死过去。   戚檐看着方大爷将藤条往雪地里一甩,紫红的血滴滴就脏了白花花的地。   ***   苗嫂给文侪涂药时咬了唇半句话没说,就连眉头也不带皱,似乎既不觉得她儿子身上的伤口有多骇人,也不觉得怜惜,甚至不觉得有一丝一毫的愤懑。   文侪被苗嫂盯着不放,她口上虽说着“心疼”一类词,可是他却从她碎碎念着的“薛老爷”“薛夫人”诸词中明白了:她这会儿更担心自个儿不争气的儿子经了这番鞭打会坏了那门亲事。   文侪歇在矮木床上,忍着疼,一声不吭地把衣服穿好,问她:“妈,来日我正经同薛大少拜过堂了,您还住薛家吗?”   苗嫂没看他,只说:“那能住吗?哪有亲家母赖在别人家不走的?”   外头吹了阵风,窗前的无叶树便往被纸糊上的窗子砸来根枯枝。文侪咽了口唾沫,试探着她的底线:“妈,我忽而不想嫁……”   还不待文侪说完,那苗嫂便拔声道:“什么?!你……你……虽说你无论如何也比不得你大哥,可你难道不是我的骨肉呐?想想你爹和我,多老实本分!却怎么会生出你这般爱惹祸的儿子!我、我……为此……把佛经都快念烂了……你难道不知道我是为何过得这么苦?”   “妈,爹他都上山当土匪劫人钱财去了,还老实本分啊?”   文侪在说这话前,曾设想过那苗嫂会发火,却未尝想过那人会连赏他几个耳光。   大雪扑窗,像是夏季枝叶相蹭时的响动,文侪的大脑空白了两三秒,继而又挂上笑去:“该不会妈你还觉着爸是被土匪抓走的吧?您清醒一点吧——!”   在文侪察觉自己的身体失去控制前,体内的郑槐已经操控他站起身来,他红了眼,撕心裂肺一般吼道:“人薛二少早告诉我他们家人是怎么看我们的了!他说我们可怜啊,因为有个畜生男人抛家弃子上山当贼去了!!!”   他痛心疾首:“妈,你少骗我了,你就说当年哥赚的钱,你是不是都给送去匪山上了?你要何时才能明白那畜生根本不是被人抓着走不了,他不过是想骗你钱花!当心那不要脸的把您棺材本都骗了去!!”   “你、你就是这样孝顺你妈!”苗嫂的眼睛愈发的红,她呆滞的眨动双眼,泪水被她眼周的褶子夹进去,干了,“你爸同我说,再给这最后一回,便回来同我过日子的……”   那苗嫂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坐去床尾继续缝衣裳,不愿再回答。   听到屋里吵闹声,外头来了人,那人把门一敲,便推门进来。   苗嫂见状把本就无汗的手又在衣摆连抹几下,起身去门前迎他,赔笑说:“二少今儿怎么来啦?要坐坐吗?”   “亲家母您坐——哎呀,坐!”戚檐将苗嫂摁坐在圆凳上,说,“嫂子在里边?”   “唉。”   “上过药了吗?”   “……上了的。”   戚檐于是再不多问,掀了房帘就进屋。他的呼吸在觑见文侪面上指印的时候一滞,继而心疼就挂去了眉梢。他小心伸手点着文侪的脸,问:“苗嫂打的?”   “嗯哼。郑槐情绪大爆发,惹他妈发火了。要我说,这真不怪郑槐他发火。她这算哪门子的亲妈?我也不是想对旁人的感情指手画脚,可她这样不是明摆着错了么?对一个人渣念念不忘,人家都抛弃她了,她怎么还能眼巴巴地送钱去?”   文侪瞥了戚檐一眼,忽而察觉到什么似的,皱着眉胡乱搓了他脑袋一把。   戚檐有些愣:“你摸我?”   “狗屁。我就把手从你脑袋上抽回去。”   “我的脑袋就是我。”戚檐抬手抚过文侪适才摸过的地儿,笑道,“摸我就是喜欢我。”   文侪听他笑,又见戚檐面上真没什么难堪神色,只叹了声气,随他去了。   “走吗?”戚檐忽而问他。   “去哪儿?”   “眼下厨子都拿好食材做饭去了,粮仓里应是没有人的。”戚檐说,“我来找你前,在那儿望过一阵子的风,可安静。”   文侪便答:“那走吧。”   ***   紧闭的仓库里冒出一阵凉飕飕的阴风,嚓——   灯暗了一只。   又一只又一只又一只又一只又一只……   灯灭了一只又一只。   嚓——   那角落的灯亮起来了。   苍蝇飞过去了,虱子也扑过去,他们却不是在像蛾子那般追逐火光。   仅仅是因为那盏蜡烛亮在一具腐尸口中。   那是谁的尸体? 第182章   这禄双村应是在渭止以北,天黑得早,眼下才刚到五点,已是伸手不见五指。   “跟我保持点距离,也不知道这薛家还有多少疯子,日后说不准还要指着我的鼻子骂狐狸精。”文侪的步子迈得快,却是隔三岔五瞄身后的戚檐一眼,确认路没走错。   听闻戚檐的脚步声近了些,文侪又问:“你为什么不走前边领路?”   笑意浸润了戚檐的眉眼,他说:“在后边能看见你,盯着你,还能看到我喜欢的你主动来看我。”   “……”   早知道就不问了。   “哄人的话一箩筐,你若不在兄弟树上吊死,说不定早脱了单。”文侪说着,却禁不住为闯进视线的东西皱了眉。   眼下,他们路过的一偏院里正有个白头老人在烧东西,窜上天的灰烟直融进厨房的炊烟中。   “啥玩意?”文侪方想上前去看,谁料蓦地给身后的戚檐扯停了脚步。   他循着戚檐的视线低头,这才瞧见不知何时起墙边每隔几步远就会放上一小碟米饭。   戚檐挨近去,伸手捏了捏,说:“半生不熟。”   想了想又说:“我们亲爱的知道‘倒头饭’吧?通常只是在棺材或是墓碑前摆的,今儿一眼看过去,都不知要摆去哪里。”   “这是给谁……”   文侪话没念完,便给身后俩赛跑的小孩撞了个趔趄。勉强给戚檐扶住后,只听其中那长得尤其秀气的小孩笑哈哈:“服儿!那群人又摆饭来喂蚂蚁了!”   那穿着讲究点的原先还笑,瞧见戚檐和文侪都在看他,忽而又皱起眉毛,骂骂咧咧道:“看什么看!俩呆子!”   文侪被那俩小孩吵得头都大了,只问戚檐:“又是这俩小孩,和咱们啥关系啊?”   “我说的惊喜。”戚檐笑着把薛无平揪到身边,“薛家小宝,薛无平。”   文侪破天荒地啥话也没说,只木木盯着那骨碌碌转眼珠子的薛无平足足一分钟。   “呃……你认不认得我?”文侪尴尬地指着自己。   那少年薛无平于是扭动肩膀挣开戚檐的手,说:“认得认得!”   他跑去方美身旁整理衣裳,整理到一半突然拿拳头敲了方美的脑袋,说:“美君子,你同他们说!”   “你是嫁色鬼的傻蛋!狗改不了吃屎嘿!”   方美说罢,扯着薛无平嘻嘻哈哈地跑开了,文侪还没缓过劲,只是移目去看那偏院的烧纸老人时,那儿已空寂无人。   文侪云里雾里,问戚檐:“那俩小孩对我有意见?”   “不知道。”戚檐耸耸肩,“他俩之前也骂我来着。”   ***   粮仓附近没人点灯,再加上近处栽了几棵永青树,枝繁叶茂的,叫这儿暗得连晃五指的虚影都看不着。   文侪问:“还有多久到粮仓?”   戚檐答:“唔……大概还有十分钟?”   “不行,再这么走下去,指定要摔个狗啃泥。”文侪叹了口气,若非实在太暗,他绝不会提出这等浪费时间的建议,“我回去提灯。”   戚檐攥住他,说:“不大行,这薛府人不拿你当自家人,今儿还冲你动了粗,估计没可能好声好气地把灯借你。还是我去吧。你倚着树歇会儿,我很快就回来。”   他说得在理,文侪只好答应。   可是戚檐方拔腿朝亮光处跨了几步,文侪便再感受不得戚檐的呼吸,他觉得奇怪,便试探性地唤了几声。   无人回应。   “啧。”文侪郁闷地摸着树干回身,却听粮仓方向传来哐啷啷响声。他费劲眯起眼来,又把眼睛胡乱扯了扯,想要看清那儿发生了什么,不料眼前忽而闪现出极小极小的一簇火花。   他凝目于那儿,后来觉得实在看不真切,便摸着一棵棵老树,小心地往那儿挪动。在五指压上个冰凉平滑的金属东西时,他这才意识到自个儿摸到了粮仓的门。   ——那扇戚檐说距离他们大约还有十分钟路程的门。   文侪咽了口唾沫,将那铁屋往内一推,吱呀一声,门开了。   心跳无来由加速几分。   要等戚檐过来后再一道进去吗?   文侪犹豫着,最后还是忠于节时欲望,把腿迈了进去。   粮仓里只有一处火光,那火光微弱到甚至不如那充斥粮仓腐臭味来得更叫文侪印象深刻。   “谁家粮仓这味儿呐……”文侪嘟囔着,打算去把那盏油灯掏来。   哪知他小跑着过去会直直撞见个血口大张的死人?!   那人一身大红喜服,舌头吐著,上翻的眼睛烂了一半,火星子就那么在男人口腔中一摇一摇,将他的上腭灼得黑糊糊。   文侪怒极反笑:“这是真不想我拿灯。”   话音方落,又闻那尸体旁边的谷堆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文侪经了适才那么一遭,眼下只觉得万物可爱,毫不犹豫便蹲去那足够埋人的谷堆旁边,抬手刨了起来。   他边忙活手上的,边想:刚才那玩意儿不会是薛有山吧?   由于见了太多怪东西,刨到一只鞋的时候他没在意,刨到一颗脑袋时他也没理,可当那脑袋忽而睁眼冲他尖叫起来的时候,他给惊得蓦然向后倒。   ——给个打着灯笼的人扶住了。   “我们亲爱的又遇到什么坏东西了?”   文侪轻轻拍了拍戚檐搭在他肩头的手,意思是谢谢,随即站起身来说:“刚刚太暗了,一时间没认出来人——那凤梅怎么在这儿?”   戚檐闻言也看过去,只见那凤梅抖掉身上的谷子,站起身来。她衣着打扮同早晨时候没有什么区别,只是这会儿手上握了一把刀。那人两只漂亮的大眼这会儿皱得起了褶子,放大的瞳孔之中尽是惊恐。   文侪扭头瞥了瞥那嘴里含烛的尸体,说:“那人胸前有刀伤。”   “你杀的?”戚檐冲那凤梅行去一步,开门见山。   凤梅牙齿打颤,先是含着泪疯子一般摇头,继而又愣了一阵。第一颗泪珠自她眼里掉落之际,她点了头,语无伦次:“哥,杀、杀了,我亲哥死了。”   “那儿躺着的是你亲哥?”   她又是一点头,继而嚎啕大哭起来。   “新婚夜给妹妹杀了……这哥也真是……”文侪感慨罢,考虑到在阴梦里讨好活人有一定必要,便轻声细语地问她,“凤小姐,你别哭,我们不同别人说,你就告诉我们,你为何杀你哥,好不好?”   凤梅环臂抱紧自个儿,说:“我、我不知!我不知!他就是死了!!!”   “那你们家那门亲事可不是作废了?新娘子可真是可怜……”戚檐说。   凤梅听及此处,更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那之后问她话,她也再不答。   ***   这粮仓紧挨薛家老宅大门,厚重的大门开合时,粮仓的地面也会跟着震动。粮仓墙修得薄,在里头待着,宅外过路人赶驴的吆喝声也听得格外清楚。   照常来说,这深更半夜时候的乡村应是静得叫人寂寞的,昨夜这宅子便如给人抽了魂的老头似的,恹恹无力,不曾想今天会反常的热闹。   起先单能听见几个仆从嘈嘈低语,没过一会儿脚步声雨点似的闹起来,薛母的嗓子开始发力,门前登时就显得喧嚷了。十余盏煤油灯一照,不光宅门前明晃晃的,连粮仓里都亮了起来。   文侪将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听外头动静,零星听着几个散词,譬如“外头”,又譬如“关死”。   “听不太清吧?”戚檐一只手挽住文侪的肩,也不顾那凤梅的目光,颇为亲昵地贴着文侪的耳朵说。   “听不清。”文侪压根没心思管戚檐在做什么,“不知薛家人这大半夜的又要整什么幺蛾子……”   “这样啊……”戚檐点点头,一只手伸过去摸了摸结霜的窗户,还不等文侪反应,唰啦一声便将那窗子给拉开了。   文侪给他那动作吓得一激灵,噌地便蹲下身去,只怕叫薛家人瞅见他这个“鬼上身”的待嫁新媳妇正和他们家二少厮混。   眼见那薛母往这头来了,戚檐一只手扶窗,一只手却摸在那稍屏呼吸的文侪发顶,低声笑说:“好乖好乖。”   卷发被戚檐揉得乱了,文侪也没敢吱声,单瞧着戚檐在薛母停在窗前的那一刹歪了身子,将文侪藏身那一侧堵了个严实。那凤梅大概也瞧出来了,于是也慢腾腾走到窗边,冲薛母露出个恰到好处的笑。   “嗳,阿檐,这么晚了,怎么带着小梅在粮仓里呢?”   “我刚忙着和小宝玩呢,没吃晚饭,饿了来找点干粮吃。”戚檐一面说,一面将刚刚顺手从门边那小锅里拿出的红薯在薛母面前晃了晃,拨了皮便无所谓地吃起来,“好甜。”   薛母见状也没再盯着戚檐瞧,自然没看见戚檐将红薯掰作两半,另一半递进了文侪手里。   “妈,这大晚上的咋这么热闹?这个点了,都不去拜神啦?”戚檐瞧见文侪小口咀嚼的模样,觉得可爱,又照着脑袋搓了一把,唇角止不住的上扬,“大家忙什么呢?”   “嗐!咱家要关门喽!日后不轻易放人进来了。”薛母不自在地搓了搓手臂。   “哦?小梅她这段日子就住在咱们家啊?”戚檐将脑袋伸出窗去,“咱家是为了什么要关门?”   薛母好似很难启齿似的,嘟嘟囔囔好一会才终于叹着气说:“近来世道不太平,你是不知道最近村里人都在说些啥呀!土匪!都说是有土匪劫财呢!除此之外……”   “此外?”   “唉……”薛母压低声,凑在戚檐和凤梅边上说,“那文小子今个儿不是被方大爷给打了么?大爷说他那体质是天生的,就是容易招鬼……妈也是怕他跑出去晃悠,又给沾上什么脏东西……”   蹲着的文侪先笑起来,而后戚檐和凤梅也跟着笑起来。   大概都觉得荒唐。   “好主意。”戚檐耸了耸肩,冲那大敞的门努了努嘴,“不是要关上么?怎么大半夜的还敞着?请土匪入宅么?”   “哎呦,阿檐!甭乱说!”薛母嗔怪一声,忽然又笑起来,“不是早和你说了么?你大哥他呀——”   “今晚就回来啦!”   寒风吹得枯叶簌簌响,戚檐瞅见门前仆从皆屏息瞧着门外,一道瘦长影很快稳稳地打在了薛家老宅的石头地上,被寒凉月色映得发青。 第183章   那瘦影在门前停了停,才往里边迈步,步声极轻——正是薛家大少薛有山。   那人含着点笑进来,鼻梁上挂着副镜框被磨得很细的眼镜,身披一袭象牙白长衫,式样极素净,被宅前灯笼光打了半晌,才显现出几道暗纹。   他进门后先冲薛母问了声好,眼神在戚檐身上停了会儿,便迅速转往他地。他将围过来的人仔细扫了几轮,这才问:“妈,阿侪在哪儿呢?”   薛母还以为文侪现如今仍在屋里养伤,怕方大爷打人一事要惹那儿子不快,忙挤了点眼泪,说:“他能在哪儿?自然是和亲家母住着!你这小没良心的,你二弟就在这儿呢,你也不知问个好。”   薛有山摇着头,只把手上有些沉的礼物递给下人,随即搀住了他妈。他扶那薛母回屋时,恰从粮仓前行过,他淡淡瞥了戚檐一眼,纵见他妈已哭出眼泪来也仍旧没唤戚檐一声,仅仅冲凤梅点了个头。   “哎呦,这大少的脾气真不是盖的。”戚檐笑起来。   凤梅嘟囔说:“这时候了,还有谁管他的脾气呐?”   说罢看向文侪:“脾气再坏,他不还是得嫁?”   文侪不能理解凤梅眼里浓重的同情意味,稍稍一动身要起来,这才发觉双腿已蹲麻了,便皱着眉敲腿,随口问道:“他长啥样?”   戚檐忽而煞有介事地往仓库外头瞥了好些眼,见人都散得差不多了,才屈腰抓住文侪的肩说:“没有我好看。”   文侪:“……”   戚檐又说:“真的。要我说连方美都比不上。”   文侪深吸一口气,说:“问你他长啥样,我路上见着也好打个招呼!”   戚檐想了一想,答道:“脸蛋记不清了,你也别管,总之穿了白色长衫,在夜里应该顶好认。”   那凤梅还在这儿,文侪也不好过分挑刺,以免给她留个坏印象,因此只能皮笑肉不笑。几秒过后,便听外头薛母一声高呼:“阿檐,小梅,小宝,阿美!用饭咯!快快过来!”   凤梅愣一愣,问戚檐:“他怎么不一块儿去?”   戚檐耸耸肩:“我家的规矩就是这样。”   ***   那顿家宴戚檐吃得极不痛快。   薛有山是个少言寡语的,一场饭吃下来,任是薛母费尽心思要找共同话题,那长子也像是把嘴巴缝上似的,问到最后才挑拣几个敷衍答了。   薛母伤了心,却不敢坏了薛有山的兴致,索性憋着没表现出来,叫戚檐看来也觉得憋屈。   要说有啥解闷的,自然要数碗筷方收下去,薛无平和方美俩小鬼头便拿自个儿蹩脚的英文把他大哥一顿好骂,除此之外还揉了雪球砸他。   戚檐彼时正真情实意地给他们鼓掌,不曾想那薛母忽而张口笑道:“阿檐,你屋里今儿才清理好又给弄得一塌糊涂……你和有山兄弟俩都好久没见了,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今儿咋那么生分呢?”   薛母拐七拐八说了一大通,才入正题:“今儿你兄弟俩就一块对付一夜啊!”   戚檐觉得可笑,原以为那薛有山会当即否定,谁料那人啥话也没说,只是把身上雪拍了个干净,随后点了头。   ***   薛有山把礼品分完,末了将自己的包袱往婚房拿。戚檐无声地跟在他身后,打算趁那人睡后自个儿动手去把那包袱给仔细翻一遭。   戚檐原还想进屋后同他套个近乎的,岂料那薛有山回屋后便吹灯往榻上躺,说:“别瞎看,睡。”   戚檐假心假意地笑上两声,便跟着躺去了床沿。   约莫俩小时后,他猜想那大少该睡了,便试探着往后头翻了个身,谁料一霎撞进那人瞪得滴溜圆的双眼,俩眼球皆看不得白了,尽是狰狞的血丝。   那薛有山眼也不眨,仅仅一字一顿地说:“戚檐,你要是胆敢对阿侪出手,我便要拿刀捅死你,你明白吗?”   戚檐遭了那人威胁,只觉得新奇且好笑,谁料还没回敬点什么,薛有山那放在床侧架子上的包袱忽而解开来,如给耗子啄破的米袋一般往外吐东西。   起初月光很弱,戚檐啥也看不清,后来有人打着灯笼自廊前走过,那红光将地上纸片一照,映亮了地上的东西——尽是文侪的画像,铅笔的,钢笔的,毛笔的。除此之外还有好些装着各种头发、纽扣之类东西的封袋,每一封袋外都贴着个写有“文侪”二字的贴纸。   哈,多沉重狂放的爱……   这阴梦里能不能多一些像裴宁那样内敛的爱?   ***   虽说明日戚檐便能顺理成章地住回自个儿的屋子,但文侪仍旧觉着提前去踩点更好些,省得下人将屋中线索也一并收拾了去。   听戚檐说,他近来没能搬回自己那屋是因为那俩顽童往他屋里扔了一堆虫,连床褥都给八腿大蜘蛛搭了窝,占了地盘,但他先前路过那屋时匆匆瞥过一眼,那被缛凸起来小丘似的,应是藏了点什么。   文侪其实至今还很困惑薛无平作为薛家小儿子,缘何如此讨厌他两个哥哥,适才也没在迎接的人群里瞅见薛无平。若是薛有山和戚檐原身存在什么作风问题的话,至今也没瞅见除那俩活宝外的人对他俩有什么意见。   就连那脾气火辣的凤梅,也并不似方美和薛无平那般张口就骂,其中渊源还得仔细问问。   这薛家老宅里大概是真的有鬼,一条路走起来时而长时而短,分明上一眼戚檐的房门还是远方一个点,他再往前一步,便已停在了那间屋的门前。   文侪并没在屋前驻足太久,瞅了眼四周见没人便迅速窜入里头。他将手中拎着的煤油灯往屋中一照,先瞅见满地的虫尸。他倒是对此不甚在意,踩住那些黑黢黢的死虫便直往内屋去。   他目的很明确——他要先翻床。因是不知道晚些时候会不会冒出什么鬼东西,只有先把那床上东西瞧清楚了心底才能踏实。   煤油灯被文侪随手往床边茶案上一搁,他便钻进了那张月洞门罩式红木架子床。   第一眼,他瞧见那床金褥子与红被子,感慨一嘴那配色和龙纹很衬那二少的太子脾气。第二眼,他看见了戚檐说的那只占床的粗腿大蜘蛛,也没多想,抓了那东西的一条腿便给它扔下床去。   在床的角落里的确有处鼓包,不算太明显,应是被压在床褥底下。他将手伸过去往里摸,从蛛网中把那东西给掏了出来。   ——是一本画册。   文侪盘腿倚墙,以保证他能第一时间瞧见外头来人。他先仔细确认了画册署名是戚檐的名字,这才把画册在膝上摊开。   被薛家二少藏着掖着的画册的第一页仅仅是一人模糊的背影,由于用墨太重,无法分辨出那人的性别。文侪又翻一页,这回看清了是个男人,只是那二少画技感人,画的人物除了有鼻子有眼以外看不出具体的五官特征。   照这阴梦的习惯,指不定一会就要从哪儿冒出那般扭曲长相的男鬼,文侪也确实听见了床底有点什么动静,但现在还不是触发吓人鬼机制的时候。毕竟他线索还没查完呢,哪里舍得走?   画册接下来出现了几页空白与黑红色乱涂的页面,继而便是一张男人细致的正脸素描,显然,薛二少的画技精进了许多,这般已能轻易辨认出画的是谁。   所以文侪说——   “靠,特么的又是个变态……”   不是别人,正是那二少未过门的“嫂子”——郑槐。   画的当然是文侪他的脸。   “……”   文侪快速将那张图给翻过去,哪曾想从那一张正脸素描开始,后边跟着的是各式各样的“他”。   笑着的,哭着的,近景,远景,穿衣服的,没穿衣服的……   “靠……”文侪一面看一面骂,全部看完后除了知道了薛有山有个窥伺他媳妇的弟弟以外没看到别的什么。   他默默想:绝对不能给戚檐瞧见,尤其是那薛家二少命名为《美梦》的那几张露骨画像。   “有这么个好弟弟巴巴盯着瞧,再晚些回家,人都给拐走了……”文侪嘀嘀咕咕。   也恰是他将画像细节又仔细观察一番后,他看见了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在攒动,那好似是一抹艳红,红中又掺了些细碎的素白。文侪眯起眼睛,屏息盯着漆黑处。   对他来说,这可不大妙,若那里真的存在具有攻击性的什么东西的话,他铁定是无处可逃。这月洞门式样的架子床什么都好,就是进出不太方便。   文侪咽了口唾沫,一阵阴凉的风便顺着他的腕子摸上手臂,鸡皮疙瘩被激起来,叫他保持高度敏感的状态。偏偏这时,床底下又窸窸簌簌响起来。   是什么东西在底下?   又是什么时候会从床底下爬出来?   文侪想起小时候听到的鬼故事,譬如藏在人家里,待主人睡后才出没的食人魔,亦或者是夜里偷偷爬上床和新郎共枕的鬼嫁娘。   “啊!!!”   一声孩童尖叫倏然响起,给文侪吓了一大跳。他都将画册捆起来准备砸出去了,哪曾想下一刹却蹦出来个头戴虎头帽的小孩。   “我去,蜘蛛咬我!”方美噌地便蹦上床去,像是没看见文侪似的在那红被子上连打了几个滚。   “它才没咬你,是你压着它的腿了,它才踩着你过去……”床底下又冒出个小脑袋,薛无平瞧了缩在角落的文侪一眼,只叉着腰冲那打滚的方美颇不屑地翻了个白眼。   “你知道个屁!它就是咬我手了!”方美一个鲤鱼打挺起身,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看向文侪,“我刚刚听见你讲脏话了。”   “哦,不能讲?”文侪虽对这俩捣蛋小孩很无语,却还是很迅速地换上副温柔嘴脸,“你俩深更半夜在这儿做什么呢?又来放虫逗二少么?那也不至于钻人床底吧?”   “当然是来——”方美很得意似的将虎头帽戳在食指尖甩着玩。   “捉奸!打流氓!” 第184章   “捉……奸?捉谁的奸?”文侪绝口不提他这外人为何在自个小叔子的床上,理直气壮地盯住了拿虎头帽抓蜘蛛的方美。   方美将虎头帽一拢,一对桃花眼转向文侪:“服儿,你不是来见那流氓的嘛?”   听那小孩的语气,郑槐和那薛家二少的关系应很是密切,文侪却并不在那里发问,仅仅笑了笑,答说:“当然不是。”   他拿食指戳了戳方美沾灰的脸蛋:“你这小孩怎么和长辈说话呢?”   “我就说!”方美的目光忽然转向正小心翼翼爬上床的薛无平,咯咯笑起来,“我就说他是来偷东西的吧!”   “谁来偷东西了……”文侪心里头的秒表又开始嘀嘀响,再同俩小孩无效社交下去他铁定干不了正事,他要下床时下意识揉了揉薛无平的发顶,随口扯谎道,“二少他把我东西弄丢了,我来找回去,不算偷吧?”   他径直绕到一黄花梨四扇屏后,煤油灯一打,倏然照亮了一对血红大眼。文侪不自禁往后退一步,煤油灯照着的范围也随之扩大来。   总共四扇为一套的画屏上是四只怪物,依照特征不难辨认出其上按顺序为混沌、穷奇、梼杌、饕餮四大凶兽。   “好品味。”文侪啧啧赞叹,“这是嫌家里鬼少,二少这孝顺儿子给爹娘招邪来了。啧、那方大爷打我做什么,打薛家好儿子啊……”   文侪向下一瞥,忽而瞧见右下角一处黑红的印子,便蹲身下去,大拇指朝那处摁了一摁。待摁红了拇指,又一声不吭往画屏上擦出个血印子。   “哪儿来的血,怎么能溅到那地方?”文侪嘀嘀咕咕,蓦地听见架子床上方美朗诵似的在念——   “左眼只看棍,右眼只见鞭,我两眼昏昏!”方美哈哈笑起来,“我爹揍我的时候可不就是这样嘛?左手抄棍,右手拎鞭,打得我头冒金星,两眼昏昏!”   文侪一惊,赶忙摸了摸口袋,那儿本放着张写有四谜题的黄纸——可他什么也没摸到。   他快步过去,猛然将委托纸从方美手中夺了去,叫那手握铅笔的小孩的眼睛都瞪大了。   “小气鬼!不就是看看你的谜语嘛,也犯不着冲我们发大火吧?”方美噘起嘴,满不在乎地拿手肘撞薛无平,“你快问问,咱俩刚刚解的对不对!”   “为啥我来说,你咋不自个儿问?”薛无平翻了个白眼。   “他瞪我,显然是不乐意再同我讲话了。他都不乐意了,怕是要装瞎子作哑巴,我再去热脸贴冷屁股吃力不讨好做什么?”   “哎呦实在不好意思,哥哥这一时心急就给抢了来。”文侪扫了眼那张被方美揉得有些皱的白纸,只见方美在谜题四的位置画了个火柴人,下边署名“祖宗”,他忽觉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赶忙套近乎地往床沿一坐,笑问,“这画的谁啊?二位小少爷不如同我讲讲谜底?”   薛无平见状这才将紧拧的眉头给松了开,说:“画的他祖宗呗!他爹,方大爷!”   “啊……打我的那个?”文侪也不打算同小孩绕弯子,索性也学着他俩的模样倚墙坐成一排。   “嗯哼。”方美放跑虎头帽里的蜘蛛,将帽子往头顶一戴,“我家老头脾气可坏,开春那会儿我给他揍得嗷嗷叫,疼死了。”   “哦?你做了什么?”文侪漫不经心地接话。   “我把蜗牛放我弟脑门上爬,我爹给我看岔了,以为我在喂我弟吃虫!他老花是我的错啊?”   “哈、哈……”文侪强笑几声,“其余三个谜题呢?”   【壹、我放跑了一条没有脸的野魂。】   【贰、我供佛法僧,拜了杀身仇。】   【参、我得了一只怕火的金貔貅。】   “第一个是花大疯子嘛!嘿嘿不要命又疯痴!”方美乐得直往薛无平身上拱。   “滚一边去,野猪似的乱拱人。”薛无平皱皱鼻子,往旁边一躲,从怀里掉出来个口袋样的白布帽子。   “什么野猪,我是悍牛——专撞你!”   方美话音刚落就拧了薛无平一把,薛无平见状一拳头就砸在方美背上,眼见两小孩就要扭打在一块了,文侪赶忙喊停,一只手拎方美,一只手抓薛无平,生生把俩人给隔了开。   “别打架别打架,好朋友间少动手哈——咱们谜题还没说完吧?第二个谜题呢?”文侪露出个得体的淡笑,又伸手给两人揉挨打的地儿,“哥哥帮你们揉揉就不疼了。”   “哼!”方美嘟着嘴,“掉书袋的玩意儿看不明白!”   见状文侪便要略过去,哪曾想话少的薛无平忽而伸手指了文侪:“你,文大傻蛋不开窍就会死!”   文侪刚要问薛无平什么意思,怎料薛无平忽然抓起了方美那顶虎头帽,方美于是大爷似的伸手要,薛无平脾气上来了,犟着死活不给。眼见方美要来抢,他整个人都王八似的趴下去,将虎头帽压在肚皮底下。那方美也不带犹豫,脚一跨便骑上薛无平背去压他,压得薛无平哇哇乱叫。   文侪一时无言,见薛无平叫得实在太惨,这才搭了把手,将那可怜小孩从方美身下救了出来。他见方美龇牙咧嘴,怕他又要和薛无平掰扯好一阵,赶忙卖着笑将俩人给隔开来。   他指着第三道谜题问:“这金貔貅又指的是什么?”   “我爹妈和我顶头那俩流氓都有那什么貔貅饕餮的。”薛无平适才被方美压得差些没喘上气来,这会儿整张脸都涨红,他一面捶打方美一面摇头,“不知道。”   文侪点点头,轻飘飘夸了句“好聪明”就下了床——进行到第七场委托了,这还是头一回碰见能看得见四谜题的NPC,只不过毕竟他俩都是小孩,解释究竟有几分可信度还不好说。   之后,文侪再没管那俩小孩打架还是骂架,只又绕过画屏,停在了一紫檀木方角柜前。   开柜后先飞出大团的灰尘,文侪呛得咳嗽起来时,那俩小孩倒是不约而同安静下来。   衣柜内仅挂着三条藏青色的上衣以及一条深灰的长裤,断了线的蛛网在煤油灯下微闪,文侪伸手摸了摸,衣裳上皆被灰尘覆满了。   他的目光迅速将衣裳给扫了几回,瞧见了那条深灰长裤口袋处被蹭掉了灰,眼下还没有新灰重新盖上去。   文侪将手伸进去,摸到了两张纸团。纸团正反面都写了字,由于阴梦的字体代入机制又发挥了作用,文侪只一眼便清楚那是他与戚檐的通信纸条。   第一张纸条的正面是戚檐,也就是薛二少写的——【你应该知道我的心意的吧?你不会狠心拒绝我的吧?】   反面是他文侪,也就是郑槐回的——【我受宠若惊。】   第二张依旧是薛二少写的正面——【我好想你,我想见你。】   郑槐——【多谢二少关心。】   虽说戚檐原身的情意表达颇热烈,可郑槐的回答却是模棱两可,文侪没法单凭这两张纸条判断郑槐与薛二少的关系。   “好乱的关系……”   文侪想着,见外头天色好似有点泛白了,于是朝那床瞅一眼,见俩小孩应是打闹累了,这会儿已经在床上呼呼大睡了,于是顺手帮他们盖好被子,这才轻手轻脚往门外去。   ***   翌日,文侪一早上都忙着给苗嫂打下手,直到用过午饭,这才得以借消食往外去,哪曾想方踏出屋门几步,便听月洞门外一片嘈杂。   他皱起眉,嘀咕一句:“靠……不是又有人来找我麻烦吧……”   果不其然,他才往外踏出一步,便有一穿灰鼠长衫的道人伸腿拦了他的去路,手朝前一指便叫下人给他逮了。   然而由于那男人使唤的不过俩寻常家丁,文侪真挣扎起来那俩瘦小家丁也招架不住,一霎便往一旁的雪地里栽去。   文侪倚着门洞直喘气,问:“你们不由分说就抓人,这是要干什么?!”   那灰衫道人便答:“你同大少结亲圆房在即,自然得把身上的妖魔鬼怪给驱个干净!”   “昨儿那方大爷还没驱够?!”   “他一名不见经传的方家,能有屁的本事?告诉你——老子乃茅山道士岑家第三十九代传人,唯有经了我手方能称得上干干净净!”   文侪不理他,起身要走,却见不远处又跑来五六家丁,一位拿了个梆子冲来,往他额前哐咚便是一砸。   血丝从文侪泛褐的鬓角漫出来,他虽说仍旧精神甚好似的在心里骂骂咧咧,眼前却还是冒起了星点。在他的脑袋沿着石墙往下滑时,他瞧见那露在墙角处的一双保养得当的玉手,以及那宅子里少见的紧窄白袖。   “薛有山……”文侪恶狠狠一声念罢,便彻底昏厥过去。   ***   文侪再睁眼时,已被关进个木箱子里,只是他平躺箱底,顶头有不少的空洞,不知有何用处。   好一会过去,他听见有人在外头敲了敲那箱子,是薛当家的声音。   那人叹了很重一口气,说:“小文啊,没提前同你交代,是我这亲家公做的不对。可是这驱鬼仪式呢还是非受不可!你也知道,我们家有山身子弱,若是不把你身上的妖魔鬼怪清理干净,指不定要叫有山他婚后也不得安宁……你看在有山适才帮你包扎额前伤口的情面上,就安稳点受了吧!”   文侪平静地听完,发觉那人绝口不提驱鬼仪式的法子,也多少能猜出用的恐怕不是什么人道的方法,可他还是低估了不人道的程度。   他在木箱里眯了几分钟,忽听外头人声,应是那岑家道士来了。   那道士嘿嘿一笑说:“当家请看,这便是我那些个会吃邪祟的宝贝!待我一会儿将它们放入箱中,再将入口一封,关他们个俩小时!什么邪祟,什么妖怪!尽根除!”   那薛当家似乎没太大把握,说:“我看这花色,似乎是有毒……”   文侪听他们的声音忽大忽小,心里不由也生了些忐忑,却也只能阖眼默默催促他们快些办正事。   道人嘻嘻笑了一阵子才回答薛当家的话,他说:“当家,您有所不知,我这几只乃神兽哩!那可是轻易不咬人!只有……只有……”   “只有什么?”   “只有那位身上真有邪祟,它们才会咬!咬罢便算是解了毒呢!”   文侪平静听来,心如死灰。   没过一会儿,只听道士一声“放罢”,便听箱上载来一阵粘稠声响,伴着几点杂音。   那是吐信子的声响!   特么的,那狗东西往箱里放蛇!   数十条不知花色的蛇爬了进来,还皆是长近1米的大蛇。   那些蛇并不互相撕咬,只是绕着他的身子,探头探脑,文侪起初并不敢动弹,可是几秒后那些畜生便冲他张开了齿牙。   双腿猛力往箱子上蹬,手指则死命卡在那青蟒的口牙之间,文侪这才喊道:“薛当家!您莫要听信那道人假言!这些东西不过是寻常畜生啊……呃……”   文侪左手虎口处忽而被咬了一口,他猛力一甩——甩不开,那蛇的两颗前牙像是钉子打在了他的肉里头。他于是含着生理性泪水,一边猛砸它的毒囊,一边扣住它的嘴,死死将它的嘴撑了开。   只听噗嗞一声响,那毒蛇松了嘴,文侪却是使劲抠住那处被咬烂的皮肤,疼得险些翻了眼。   “郑槐……就遇到这么些人渣……”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趁他一个不备,一只长蛇钻去了它颈子底头,等到文侪伸手垫去隔开时,那畜生已将身子越发的收紧。   “救命……救……命……”   眼泪从逼红的眼球中漫出来,文侪昏死过去前,最后一次抬脚踹了箱子。 第185章   文侪睁眼时已听不到身边蛇吐信子的可怖声响,眼球转了转,最终盯住了外头的一线光亮。   那是什么?   他不清楚。   于是他很快便伸手摸上了那将他与外头光线阻隔开的东西。   嘎吱——   过亮的光刺得他睁不开眼,一个大娘忽而尖叫起来:“你!你怎么从那宅子里跑出来?!!”   “怎么不能?”文侪疲惫不堪,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紧皱眉宇问。   “当、当然是因那宅子走水了!直烧了四天四夜,里头的人早都烧死了!”   “四天?四天那眼下不是到第七天了?!”   文侪猛然攥住大娘的手臂,欲问出个所以然,那人却只是催他说:“小兄弟,你既活了下来,便在这儿留个名字……”   文侪看那人手下垫的黄纸有些熟悉,眯眼一瞅,才认清是存盘纸。只是他和戚檐在存盘一事上都是保守派,若只是因着不想再被蛇咬、被方大爷打之类的理由,他是万万不肯答应存盘的。   于是就在他思考的那俩秒钟,那大娘的神情忽而大变。她瞪大双目,指着文侪身后,说:“鬼、鬼、鬼啊——!”   一声还没喊完,文侪便给自薛宅伸出的一只漆黑大手捂住了口鼻,倏地被拖进了那被烈火灼烤的宅子中。   砰——   宅门再次阖上了。   ***   戚檐今儿起得忒晚,连午饭都没来得及用,奇怪的是那视食为天的薛母竟也没来唤他。他抬手胡捋一把头发,见屋中没人,便肆无忌惮地翻起薛有山的包裹。   里头除却昨夜他看清的那些东西,其余的也大差不差,什么“阿侪抛下的糖纸”,什么“阿侪用坏的斧头”……总之应有尽有,看得戚檐心中直冒无名火。   这便罢了,他又一翻,翻到薛有山包袱底下一袋发烂的中药材,一块停转于十一时三十九分的表,还有几颗生了虫的苹果。   “这阔少,怎么尽拿着些老东西,难不成是恋旧吗?”   他没有思路,时不时还要往窗外瞥几眼——虽说主要是为了提防薛有山回来,可那人若当真回来了,他其实也能用替他收拾行囊的理由敷衍过去,只是这院里院外也太过安静了些,就连麻雀低啼几声都能成这儿的霸主。   翻够了,毫无新意。   戚檐伸了个懒腰,正打算跑外头去看看宅中人都在忙活着什么。忽听下人窃窃私语,说的是那文公子没过门呢,这一天天的,恐怕很快就要死了。   他吓一跳,忙要他们指路,到了庭前时,薛宅子的人几乎都在了。可人群的中心仅摆了个不足一米七长的木箱,里头尽是叫人崩溃的哭喊。   ——文侪的声音。   他踉跄一步要上前,没曾想给那凤梅攥了:“你别上去,适才那薛有山都跪下了,也没能把文侪放出来!你上去为他求情,不是又要惹他遭人非议么!”   “我又能怎么办?!”戚檐难得失控,几秒钟后却还是镇静下来,他说,“好,成,小爷我不去给嫂子惹麻烦!我走,我走还不成?!”   他知晓昨夜文侪去翻了他的房间,不出意外,那些线索应该都没收拾。他大步往那儿走,而后在自个儿屋内了解到了自己原身对郑槐的暧昧感情。   “特么的,又来一个疯子!”   戚檐将手中书信反覆看了,总觉得差了些滋味。   他想啊想,不久后想到阴梦里他和文侪二人中的非九郎者,多是影响另一位生死的重要角色。那么假使这二少与他嫂子郑槐仅仅是追求与被追求的关系,郑槐就不该将这薛二少选定为他戚檐的替魂对象。   “应该在哪儿还有些线索……”戚檐推开屋门跑出去,叫外头北风吹得耳朵都没了知觉,“谁才是最有可能掩藏郑槐与二少有私交的人?”   “除了想要拿那般丑闻来要挟人的,便仅剩下想要隐瞒此事的……”   戚檐有预感,那些线索若是不在苗嫂屋里,则必在薛当家和薛母那儿。由于苗嫂和文侪住在同个屋子里,估摸着重要线索文侪早翻了个大概。   他于是朝主卧跑去,只跑得风百次狂掀过,双耳刺啦刺啦地发疼。   ***   当家的屋子果真与宅中其他人的级别不同,一进门便是明晃晃的黄花梨木雕,再转眼,是各式各样的小柜、博古架……   戚檐没工夫欣赏,方进屋,便齐开两屉,将里头有用没用的东西都挨个倒出来看过才算完。   他先前听薛宅管事说过,那老爷和夫人平日里脾气还算温和,对待儿子更是一口一个心肝儿,可却不喜欢儿子跑他们房间瞎闹。   由于那提醒过于露骨,戚檐不免也生了些警惕,翻东西时再着急也时不时要往外头瞄个两三眼。   屋里的奇珍异宝十指数不过来,由于那薛当家之前读过点书,为附庸风雅,买了不少书籍作装点,这当然无足轻重,但可苦了扫雷式翻找线索的戚檐。   为了翻到几张郑槐与他原身交流的信纸,硬是将那些大小书籍挨页翻去。   没有。   他却不信。   他的眸光在屋子上下绕了一圈,末了停在一个被列于博古架上的司南上。   眼前忽而不合时宜地闪现起薛有山那块停滞不转的表。   这司南会转么?   他生了那般疑惑,鬼使神差地将司南底盘往另一个方向转去。   那司南果真半分不动。   “时不变,地不动……我们这是被困在了哪个风水宝地?”   戚檐于是抓起那司南满屋子走,从里踱到外,直到那司南在一口水缸前颤悠悠地转动起来。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攥着块石头便如抛掷棒球一般砸向大缸。   砰隆——   缸碎了,很快又被戚檐挪开。   他没找到好使的工具,只能拿十指生刨,待刨得十指皆是血才挖着个小匣子,匣子没上锁,里头有两张纸。   一张是他写的——【天涯海角未必无美景。】   戚檐笑一声:“哈,想私奔。”   一张是文侪回的——【得你,无处不美景。】   戚檐愣一愣,只觉得梗了梗:“他们两情相悦……那薛有山呢?”   ***   文侪还小的时候,总有人同他说“会习惯的”。   会习惯的,习惯辛苦,习惯孤独,习惯疼痛,习惯忍耐,所以他一开始很快接受了自己车祸死亡的事实,也并不对自己成为死亡实况代理人进入阴梦代理死亡一事有何过激反应。   得到总要付出代价,没有什么会纯粹到无需索取点什么。   更何况他想要的是挽救一条生命。   他个人对活着没什么执念,也不知道戚檐想不想活着,但他就是希望戚檐能重获新生,就好像那样,自己就坦坦荡荡,再也不欠他点什么。   文侪不是在自个儿的屋里醒来的,也不是在箱子里亦或燃烧的门前。   他睁开眼的第一反应不是去查看身上的伤势,而是确认身处的地区,屋内人的数量与身份,以及房间具体的摆设。他迅速地搜索一切便于进一步开展搜查的信息,并在一人走至床头前合了眼。   “您醒了吗?”传入耳中是一中年男人的说话声。   文侪缓缓掀开眼帘,摆出一副极虚弱的模样:“嗯……”   床头站着的是一个穿白大褂的大夫,大夫手里拿着根极粗的针管,长满老茧的手朝文侪晃了晃,随即向下指去。   文侪怔了怔,这才挪眼看——平放于床沿的右手已被他人挽了袖,露出涂满刺鼻黄药水的肘窝。他不自禁一抖,那老大夫却已握上他的手,粗针在下一刹刺破表皮,扎入文侪的血管。   鲜红一瞬涌进针管之中。   抽血。   鲜红的,涌动的血。   他的视野在模糊中晃,正疑心郑槐晕血的须臾,他的目光定在了一张诡异的工笔人物画上。   画的主色调同那针管中的血很相似,红艳艳的,艳得叫他忽略了那张大头人物不自然地向上咧起的嘴唇。   那人在笑啊。   笑得眼睛弯似倒扣的小船,向外凸出的眼珠子缩在拥挤的眼眶里,被挤得变了形,以至于胀起来了。   胀起来就有了血丝,理所应当变作粉红色,像是案板上注水的发白猪肉。   叫人发腻的肥肉颤着、颤着,堆出一张叠着双下巴的脸。   就在脸的左下方,贴近鼻尖的地方,有一颗豆大的黑痣,痣是突出来的,鼓的,还有些凹凸不平。   在看清那画上人穿着一身红绿相间的大褂后,文侪蓦然惊醒——那原是一个媒婆的形象!   可画给不知哪儿来的阴风一打,忽地落在地上,距离文侪躺着的床有些近,竟叫他生了些莫名的畏惧。他咽了口唾沫,不自觉就抓紧了大夫的袖口。   “大、大夫……您先别走……”文侪的眼瞥着地上那冲他怪笑的媒婆画,无知无觉中就说出了挽留医生的话。   别让他和那古怪玩意共处一室!   “您说什么?嗳,到点了,今儿就先到这吧?您好生休息,甭太担心,那蛇毒都解干净了哩!”那大夫站起身后也不看文侪,单仔细把身旁的医疗用具都给收进布袋子里头。   文侪咬咬牙,悄摸伸指偷拿了他抽血用的针管,藏进了被窝里。   那粗心大夫一分没瞧着,仅仅摆着手自说自话地往外走了去。   木门咔哒一开,又咔哒一合,屋里唯剩了他一人。   大概吧。   这屋子中很冷,可门窗都是紧闭的。   他嗅到了血腥味,然而这里到处都可称得上干净,除了他偷拿的那一只抽过血的针管外,再没有别的沾血器具,但那针管的血也早就被装入其他的容器中,由那大夫给收拾走了。   所以他是从哪儿嗅得的血腥味?他怎么了?更准确来说,是郑槐怎么了?   糊涂了?   是蛇毒还没解干净么?   他的身子依旧无法动弹,仅能勉强歪歪脑袋,动动手而已。于是他将针管艰难地伸起来,开始仔细打量那针管,那玩意的确有些不对劲,因为仔细看去针管中残余的不仅仅是鲜红的血,还有点绿,再仔细看似乎还有点黑。   不……不是!   不是在针管里的,而是针管后边!   他的手倏然下落,针管砸在地上——没有声音。   因为恰恰好掉在了一双绣花鞋上。   文侪的视线随之缓缓上移,才移到腰部时,那一张肥头大耳的媒婆脸遽然落下,几乎是猝然停在了他的面前。   他觉得自己的心跳在那一刹停了。   靠。   那大夫能不能回来……   若非他没办法挪动手臂,他恐怕已一拳头挥了过去,可现在,他什么办法也没有。   会死吗?   他竭力不去盯着那媒婆瘆人的眼睛看,可他能感觉到,那媒婆正将手摸在他的腹部,尖指甲略微陷在他的皮中,好似在搜索一处方便挖开的地儿。   媒婆的指甲又往下压了压,文侪大病初醒,正是神经高度敏感的时候。   他想,若是这会儿被活剥,一定会很疼,因而不自禁咬紧了牙关。   恰这时,门又咔哒一响。   一身白大褂的冒失大夫又讪讪笑着入屋来,文侪活像瞧着救星一般两眼冒光,只听那大夫道:“哎呦喂!我的针管落在这儿了!”   快看看那怪物!快制止那媒婆!   文侪瞪大了眼。   大夫好似有点近视眼,左右仔细瞧了瞧,好一会儿才找着那根掉在地上的针管,又隔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将目光停在那媒婆身上。   终于。   文侪长舒出一口气。   “哟!您在啊,苗嫂!”大夫笑了一声。   媒婆于是回头冲那大夫点了点头,笑起来时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   苗嫂?!   那大夫的眼睛是摆设?管一怪物喊谁妈的名字呢?!   那大夫和怪物寒暄了好一阵,可那媒婆全程单叽里咕噜地从腹部发出些古怪的声音。   那大夫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咔哒——   木门又合拢了。   现在,屋内就只剩下文侪和那被误认作他母亲的怪物了。 第186章   毫无余温的残霞经窗入屋,媒婆的笑脸被染上点橘黄。   她就那么扬着薄唇,文侪也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盯着她。明知那人绝不可能是苗嫂,他还是尽可能自然地摆出笑脸。   “妈,儿子被蛇咬了,身上疼,想自个儿待一阵子。”他攥着一角红被,并不避开媒婆那对乌黑的瞳子,“舒服些了便自个儿回屋去。”   那媒婆好似听懂了,又好似没听懂,依旧用腹部发著古怪的叫声,乍听去好似野狐的嗥叫声。   过去城中村夜里,文侪常能听见那般野物在哀哀叫唤,听起来很是可怜,他爷爷却总嗤鼻说那类奸诈畜生最是讨人嫌,深更半夜一叫唤,令人骨头都寒了。   媒婆笑起来,阴恻恻地歪在文侪的床头,显然不欲听他讲话。她垂涎三尺,像是饿极了。   文侪等不了太长时间,一发觉自个儿的手脚能如常动了,默数了十秒,便猛地掀开被子下床,推开屋门跑出那间屋子。那媒婆涂满甲油的手在他颈后捞了个空,继而发出野鸭似的哑鸣。   许是受此处声音惊动,文侪没跑几步便栽进个高大男人的怀里。他本能性抬手要把那人推开,嘴上顺应着郑槐的身份,叠声道歉起来。   可他没能把那人推开,后来受那香味蛊惑,干脆栽去那男人胸膛上大口地喘气,还问他:“你午时去哪了?”   戚檐只是把文侪紧紧拥着,一面将他的手翻来翻去检查有无伤口,一面安抚他说:“没事了……没事了……”   “够了。”文侪把他推开,“肉麻得紧。”   气也不换又问:“有翻到有用的消息么?”   戚檐点头:“翻到你我两情相悦的证据。”   文侪一愣,秒回神:“你的原身当真毫无伦理道德观。所以郑槐这是出轨么?他之前不是也冲薛有山表示出较大的好感吗?总该不会是因为薛有山太久没回家,他就不爱了吧?那也太渣了……”   戚檐笑了笑,把手搭上文侪的肩:“还有更渣的法子呢!——我怀疑郑槐他一下爱俩。”   戚檐说罢,从口袋里抽出两封书信,说:“假设郑槐在同薛有山和我的原身写信时都没有说谎,那么他曾在同一日相继给兄弟俩写过情书。”   “哈哈,特么的……‘我’都寄人篱下怎么还有闲工夫谈情说爱呢?这被发现了,可不就是棍子敲的都是外人骨?”   大概都是男人的缘故,即便他俩走在一块也没什么人盯着他俩瞧。他俩不好在走廊上狂奔,只在没人时候偷摸着小跑几段。文侪是奔着那花弘的房间去的,那花少爷自打当初发疯咬人给抓了去就再没出现过,他总觉得那人身上一定藏着点什么。   恰绕过回廊,碰着俩一面扫雪一面闲谈的下人。   一矮胖仆从先开口说:“那土匪作怪,可真真是要拿刀抹脖子的!你是没在闹匪患的村里呆过!自然不知道那土匪饿极了能活剥人肉吃呢!”   “呵!”瘦高个的仆从将脸拖得很长,“可、可我听说昨儿门没关紧,说不准咱们薛宅早偷跑进了好些土匪哩!今天护院找了老半天都没找着人影。你说那类人和躲在黑巷里头的大耗子有啥子区别?不当心给人鼻子都咬掉!”   “耗子要人命啊?我听那村口的婆子说之前有土匪深更半夜入屋给人把四肢砍了呢!夜里睡可千万闭紧门窗,尽量别起夜了,省得撞见什么不干净……”   戚文俩人正欲仔细听,怎料忽然传来一声爆响,一时间整座宅子都好似晃动起来。戚檐下意识就把文侪往自个儿怀里圈,叫差些窒息的文侪想起了第一局委托时在精神病院地下室的场面。当初戚檐也曾这般做过,但那会儿他俩就如炮仗碰炸药似的,说多几句,戚檐要炸,他也要炸。   今夕就不会这样。   不,或许该说是亲昵得有些过了。   “我们亲爱的身上好香。”戚檐的手不安分地在文侪脊背上下抚动。   “哦,可能是刚刚苗嫂沾我身上的,应该是她身上比较香。”文侪回答得很迅速。   戚檐笑而不语。   爆炸声响起后,浓雾顷刻便充斥了整座宅邸,在伸出手连指头在哪儿都看不清的情况下,戚檐忽然拽住文侪的手跑了起来。   文侪并不问他要带自己往哪儿去,只默默同他一块跑。   “感觉怎么样?”戚檐冷不丁问。   “什么怎么样?雾大,看不清路,差评?”文侪难以跟上戚檐的脑回路。   “什么呀!我说——和我私奔的滋味!”戚檐忘了这会儿雾大瞧不清人脸,只回头冲文侪甜甜一笑。   “我看你是忘了大哥整治小弟的销魂滋味了……”文侪冷笑一声,咬牙切齿的模样却很可惜地没能传到戚檐眼里。   戚檐是朝着雾最浓的地儿跑的,哪曾想他会猛然刹住脚步,文侪倏然向前倒去,戚檐伸长手臂将他抱入怀里。   坠落。   从高处跌落的强烈失重感照常来说会很清晰,但戚檐将他抱得太紧,以至于当他和戚檐躺在坑底时,他良久才反应过来他俩从某处摔了下去。   “我没事,一点事儿没有。”戚檐比文侪先一步开口,他放肆地揉了揉文侪后脑勺的卷发,“我们大哥要是猫的话,毛色应该很漂亮吧?”   “现在是开玩笑的时候?”文侪见戚檐一副乐呵呵的模样,知道戚檐人没事后便开始打量周遭,眼下雾散得差不多了,因而可以清晰地看见俩人正身处一大土坑中,坑不算太深,但宽度不算太窄。   “哟,还有个倒霉兄弟也摔下来了啊?”戚檐坐起身,伸手拍了拍身旁的一个模糊的人影,“您是?”   那人没回答,文侪后知后觉地将戚檐的手扯回去——慢了。   大雾散尽,露出那倚靠着土墙的东西。   “靠。”   戚檐脸上的笑容倏忽收了回去,他将文侪摁在他的胸膛中,不让他挣扎出去。   “别看。恶心。”戚檐又起了犟劲。   “我不怕。”文侪力气本来也不算小,一把便将戚檐给推了开,仰首便瞧见了那玩意。   那是具生着两个脑袋的尸体,就好若肿大的颈子忽然生出了两个巨大的囊肿,显得很是诡异。可两个脑袋共合于一颈一身,又有些莫名其妙的和谐感。   “这是什么东西……是要暗示什么吗?”文侪伸了伸手,想去触碰那东西,哪曾想忽然被坑顶的人给呵斥了。   “别乱摸!快上来!”   文侪仰首,看见了坑沿无数张神色紧张甚至于恐惧的脸,那薛母咬着唇,眼睛瞪得铜铃似的,可劲乱晃。   “这就上来!”戚檐毫不犹豫握了那朝文侪伸手的薛有山的手,见他神色一变,却还是厚着脸皮借力爬出去,完事后还道了声谢。   文侪是握着戚檐的手爬出来的,他俩都能感觉到旁边薛有山好似要将他俩扎成刺猬一般的目光。但由于戚文二人对他们与薛有山的混乱关系心知肚明,便也自然地将他的不善神情忽略了。   没有人讲清这儿为什么发生了爆炸,也没人讲明那坑底的双头尸是怎么回事,那东西还没腐烂,应该还没死多久,可要说他先前一直住在宅子里,是刚被炸死的,倒也不现实。   俩人出来后,单了解到一个事实——那声爆炸除却掀了草皮,作弄出个大坑外,还差些将薛家的祠堂给轰塌了。   起初这坑边闹得像是下一刻便要放起鞭炮摆桌吃席,可还没过几分钟这儿除了填埋深坑的下人,其余重要NPC都喊着困回了屋。   戚檐二话不说便扯着文侪往祠堂里跑,却只见那灰扑扑的墙皮上裸露出一大块创口,活像是人遭了挫伤,旧皮起了卷缩在尾端。   文侪将两只手猛地一拍,下一刻便将手伸向了惨不忍睹的墙皮。   戚檐拿根长棍把他的手拦下,说:“创口红白相间,创面有水泡,是烧伤,这‘墙肉’指不定还烫着呢——我来。”   言罢戚檐便将那木棍子戳进隐隐约约呈现出皮革制硬化的创口当中,戳弄了半晌,木棍头焦黑一片,好在它在完全变作一摊灰烬前先帮着从里头扫出了两只形制相似的手镯、一顶乌纱帽与一顶凤冠。   “把婚礼用饰品封进石墙里,这又是啥习俗?”文侪的脑袋似乎要炸开了,只将自个儿那一年四季总发凉的手放在脑袋上降温。   戚檐瞅着可爱,便跟在他后头走,边走边说:“眼下从墙里掏出来的几样饰品皆具有常见的男女风格区分,显然是男女结亲时用的。就是不清楚薛有山和郑槐成亲时,他俩都是男性打扮,还是其中一方照女子模样装扮。”   “说起来,前些日子凤梅她哥不是结婚么,你说这墙中的玩意有没有可能是她哥和她嫂子的?”   “你说死在仓库那位?”戚檐耸耸肩,“有可能,当时凤梅他哥不是穿着一身大红喜服么,我记得他的帽子和首饰都不在身上。可假若是凤梅杀了她哥,那么她将那些遗物藏在祠堂里仅仅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杀人嫌疑?”   “不对。”文侪甩了甩脑袋,“恐怕这思路太过于现实化。毕竟凤梅她哥死在仓库早都发臭了,而仓库人来人往,时至今日却还是无人发现,说明已不能用正常逻辑去解释了——凤梅他哥的婚礼与郑槐的婚礼必定有共通之处……眼下我们还是得尽快厘清把婚礼用具封在墙里的隐喻究竟是什么……”   戚檐掰出三个手指:“墙封帽冠镯链:一、以小见大,展示这禄双村婚礼流程的诡异;二、借物喻人,墙封住的表面是新娘新郎的东西,实际封住的是新郎新娘……大概是想用以展示什么东西停滞了么;三、同样是借物喻人,只是将那些东西皆看作踞高墙的薛有山与郑槐对于薛家诸事的厌烦态度,因厌烦而袖手不理,而作壁上观。”   文侪正欲细细思索戚檐设想的三种可能性,忽闻神龛后传来不小的动静,那般动静极难形容,像是什么东西相互摩擦窸窸簌簌地闹着,然后落地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文侪的心跳急速跳动起来,一瞬反应过来,在撒开腿的同时猝然揪住的戚檐的袖口。   “跑——跑!土匪来了!”   戚檐极力地朝前飞奔,连头也不回,可一柄飞旋的尖刀还是猛然插上了他的后颈。   他头破血流,双腿不受控制地跪下去。   脑袋磕下去,正正磕在门槛边上。 第187章   鬓角湿了一大块,黑漆发丝间渐渐漫出了点红。   那土匪瞪着一对血瞳,这会儿死命抱着戚檐的一只腿不肯撒开。戚檐斜眼向下,一连往那人面上蹬去几脚。   那土匪却很顽强,只扒紧戚檐的裤腿,顷刻往他腿肚子上猛然扎入一刀。   戚檐疼得眼前发了白,却还是不停地挣扎,向后踢打的两条长腿很快便血迹斑斑。   这回文侪走得倒是干脆,戚檐一面为文侪的理智发展而拍手叫好,一面又因文侪走得太干脆而有些压抑不住的酸,哪知还不至几分钟,廊上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极重的盆栽猝然被砸向戚檐的腿脚侧旁——文侪还是回来了,亦或者该说是从未走过。   一下,那土匪头破血流。   再一下,皮开肉绽。   再一下,再一下,再一下……   土匪手指的每一下轻微动弹都叫文侪痛苦,他不断地为那人会爬起来再捅戚檐几刀而忧心,而心乱如麻;可那土匪的每一声痛苦呻吟都让他更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暴力行为。   迸溅的鲜血喷泉似的沾上人的皮肤后忽而紧紧扒住,像是凝住的油滴。   在戚檐将文侪面上血抹开,将他的脑袋压进怀里说“多亏了我们亲爱的”时,那土匪已然血肉模糊,不成人样。   文侪捺住心中的道德重压,艰难地皱起眉宇:“脑袋……腿……”   “不疼啦,不疼啦。”戚檐把下巴顶在他肩头撒娇,须臾只觉一阵眩晕,浑身肌骨都失了力。   恰这时,薛府下人和大夫闻声赶来,你推我挤,将文侪赶到了祠堂外。   文侪在外头守到夜半,戚檐的伤口才给里头人缝好。门一开,又是吵吵嚷嚷,说是要将二少给送回屋去。   文侪遥遥望了一眼,见戚檐应是没什么大碍,这才揉着惺忪睡眼回房去。   ***   三更时分,戚檐疼得睡不着,他身侧薛有山倒是睡得极安稳,一点儿也不关心他这双生子弟弟的伤势。   薛有山平躺于床内侧,这一睡就一动不动了,两只手交叠着置于腹部,由于久病的缘故,体温也要比戚檐低不少,若非戚檐还能听见他均匀的呼吸声,倒真觉得睡在他身边的是个切实的死人。   其实暂且不论血缘关系,薛有山对他这原主如此冷淡倒也没什么错,毕竟谁会轻易对爱人的出轨对象摆出个好脸色?更别提那薛有山对郑槐的执念不是一点两点。   戚檐头疼,也是在阴梦里头一回因为受伤而失眠。他死死盯着窗户,比起那般一成不变的漆黑夜色,他更希望能看见一张人脸,不论是土匪还是鬼魂的。   也巧,一个不知道是人是鬼的东西恰在这时将脸粘贴了窗子。   可惜由于头发过长,没法看清他的脸,仅能看出他穿着身红衣,金丝绣瞧来很是精巧。   人住鬼宅中,最忌讳的就是瞧见点什么古怪东西便要去一探究竟,然而戚檐还是打心底觉得他应该去。   他知道,不是自己真的想去,是原主从刚才起就一直清醒地等待着什么人的到来。   而现在,那“人”出现了。   所以,戚檐的双脚落了地。他的步子无声无息,摸黑到门边时也依旧没出一声。   他这般谨慎的模样,倘若叫那薛有山发现了,指不定会误会他是要去偷情呢!可戚檐甚至没有回头确认薛有山仍在睡眠状态,只像是醉了似的,快步出了屋。   夜里的空气很凉,吸入肺中后也好似也没能升温。砭骨寒意起先只是叫戚檐的腹腔有些不适,而后引起他腹腔与喉间的一阵阵呕吐欲。   那人就站在不远处的石墙边。   他先是抠了抠墙上的呈现出墨绿色泽的青苔,很快开始随风向前飘去。   确实是飘,因为戚檐瞧不着他的双脚,他也没在颇厚的积雪上留下足印。   原主意识不清,连带着戚檐也好似挣扎于高烧引发的癔症之中,身边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仿若一大片混沌。   那人停下脚步时,戚檐也停下了脚步。戚檐用仅余的理智环视四周,看见了那间坍了半边的祠堂。那堂中好似有什么东西在攒动,几乎只要他再挪动一步就会被彻底吸进去。   这一去,恐怕就再也回不来了。   他犹豫了,他当然会犹豫,可那将戚檐引来的长发红衣人却并不犹豫。戚檐不过眨了眨眼,他便站在了戚檐的对面,也就是那间祠堂的正中。   极其刺目的红晃动着、晃动着,不知怎么又叫戚檐想起了那具双头尸。   所以戚檐开了口,也不顾整个喉咙里都是血腥味:“双头人是谁?是你杀的吗?”   那东西显然不会轻易回答,他背过身去,而后蹲在了墙角。   明知这时候最不能轻易上前,可在原主的操控下,他还是一步步往前去,短靴踩得雪嘎吱嘎吱响,他没有迈腿,是踩着门槛进去的,直走到那人面前,继而俯下身去。   他还是没能看清那人的脸,目光也不是冲着那人的面部,而是那人捧着送到口中的东西。那人将嘴中东西嚼得很响,一点儿也不斯文。   显然是什么很多汁水的东西,他每咬一口,水便滋出来,朝戚檐身上喷。   可戚檐还是看不清那是什么东西,他有些着急了,于是将手在身侧摸了摸。   很幸运,他抓回一盒火柴。   “嚓——”   火星照亮了那东西苍白枯瘦的手,淋漓的液体从他的掌心滴滴答答往下落。   那是人的肠子。   戚檐过去观摩的几场手术,自破开的肚子里总会流出那么些东西。   他出了一身的冷汗,也不知究竟是什么支撑着他将头更往下低——大概是为了确认被怪物拔肠吃掉的人不是文侪吧。   当然没可能是文侪,那人是——花弘。   许久未见的疯瘸子。   自花弘的死尸里冒出的腐腥味萦绕在他鼻尖,直熏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其实想不明白,为何在阴梦中就连在那般恍惚的状态下也要讲究色香俱全?   戚檐挣扎着,身子却如遭了鬼压床般动弹不得。   额角起了点汗,汗珠滚在昨晚方缝好的伤口处。   又粘又痒又痛。   那刺鼻的腐臭味迟迟不散,叫戚檐怀疑自个儿会在原地呕出来。然而他猛一睁眼挺身,身旁竟只有那睡着的薛有山。   原来只是一场梦。   然而,腐尸味依旧没有散去。   那股腐味难不成是从那薛大少身上冒出来的?戚檐想着,稍微将身子压低了些去闻。   那人身上除了檀香气味再无其他。   正当戚檐怀疑那气味仅仅存在于睡梦当中,一阵酸味又猛然朝他扑来。   他下了床,踮脚去寻这屋中腐味的来源,哪知会在第四节抽屉翻到发霉的、招了蛆和蝇的饭菜。   近来薛有山都是在屋里用的早晚饭,戚檐瞧着柜中的饭菜量,估计那薛有山近来的饭菜要么一筷没动,要么仅仅吃了一两口。   不吃饭?这大少又犯什么毛病。   戚檐想着,回身时竟直直撞上那睁着空洞一双眼的薛有山。   他似乎没什么力气,只扶桌蹲下,将第四节抽屉轻轻阖了上。   戚檐瞧着他那番诡异的行为,开玩笑一般开了口:“哥,你饭也不吃,全塞在柜子里喂虫算什么?”   那薛大少把发白的唇抿了抿,说:“他们若再以驱鬼之类缘由,那般对待阿侪一日,我便绝食一日;那般对待两日,我便绝食两日……我不信他们会这般不知悔改……”   “还不是为了配你这病弱的大少爷。”戚檐说。   薛有山没能即刻答上什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待他与我成亲后,这一切……这叫他厌恶的一切,他皆可甩个干净了。”   “以后的事你说得准吗?你身子这般的弱,来日你若是犯了什么病,谁知道咱家人还会想出怎样的方法折磨他……”   “我会带他走。”薛有山答。   ***   戚檐再醒来时是被敲门声惊醒的,他侧头看向床榻,内里已不见了薛有山的踪影,故只懒懒的起身去开门。   一开门心情就好了。   他往文侪的身上倒去,文侪没有半分顾虑就将他这伤患接入怀中。由于这般举止不是一次两次了,戚檐的脑袋自个儿就找着了位置放,高鼻梁架在文侪肩头,嗅着安神香。   “还很难受吗?”文侪站如松,甭提有多一腔正气,生怕别人看不出他没有半点歪心思。   “嗯。”戚檐胡乱蹭了蹭,“想你想得失眠。”   文侪懒得同他瞎掰扯,张口要说正事,怎料还没开口,已遽然被人朝后扯去。他一趔趄,直跌入一人怀中。   是薛有山。   薛有山并不搂着他太久,似乎仅仅是要将他扯开。然而虽只是匆匆一瞥,他却也知道那薛有山的面色极其难看,暴怒的阎王似的。   戚檐在文侪被从他怀中拉开的那一刹就皱紧眉头,他原是想看看那瞧着还算温文尔雅的大少爷能说出什么狠话,哪曾想——   “啪!”   力道极重的一巴掌登时在戚檐白皙的皮肤上留下清晰的红印子,始料未及的戚檐没能及时咬紧牙关,口中血腥味冲得他头昏眼花。   在这旁人瞧了都不由屏息的关头,戚檐笑起来。   极重的一拳登时就砸到了薛有山脸上,直把那大少爷打得跌倒在地。   “哥,生辰快乐。”   戚檐一双狐狸眼弯了弯。 第188章   薛有山勃然色变,然而众目睽睽之下,他这明面上的温雅君子自然不好发作,眼见文侪伸手拦到他二人身前,他只能把牙一咬,甩袖离去。   目送那阴晴不定的大少走后,文侪才拧眉回身检查戚檐伤势:“昨晚已叫土匪一顿又打又捅的了,刚刚薛有山那一拳头,千万别把缝好的伤给扯裂了……”   “瞧这眉头锁的,别担心,我不疼。”戚檐揉乱文侪的发,粲然一笑,“只不过多少还是觉得有些委屈,毕竟我的脸金贵,只容大哥您打呢。”   文侪甩头将他的手抖落:“……少说些奇怪的话,叫旁人听了还以为我是施虐狂……”   “没事,我就喜欢大哥打我。你多打打我吧?”戚檐将闻言要跑的文侪一伸手给捞回怀中,“哎呦,一声不吭就要扔下我离开,多伤人心啊?”   “谁跑了?——今天是薛氏兄弟的生日,既然郑槐专程抽出阴梦中的一日讲述这薛家长次子的生辰,说明今日一定发生了点什么。在固定事件发生前,我们得尽可能四处转转,瞧瞧有没有新线索。”文侪话一说完,脚就像抹了油似的往前溜了。   戚檐就跟在文侪身后慢悠悠地走,并不怎么着急,单是东看看西看看,直到远远瞧见俩人正和薛当家攀谈,这才快步赶上文侪,将他转了个方向说:“看那边——”   “那俩人是谁?”文侪眯了眯眼,大致能看得出是一男一女。   “薛无平身边不是跟了个混世魔王嘛?就那个叫‘方美’的,他是当初用藤条抽你的方大爷的三儿子,上边有大哥和二姐,下边还有个弟弟,凑的是‘良辰美景’四字。”   “哦……除了名字还有什么奇怪的吗?”文侪不明白。   “我当初和方美闲扯时听他说,他二姐方辰是搞喜事的,大哥方良是搞丧事的。你说这薛家俩少爷办生辰,这方辰来添点喜气还说的过去,请方良是不是有些过了?虽说都是客吧,但我瞅那薛当家同他俩说了有一会儿了,好似在吩咐什么事。”   “你怀疑这薛府最近在办丧事?”文侪扫了眼周遭窃窃私语的下人,他们甫一瞧见文侪朝他们看来便匆匆走远去,“没听说死人了啊……”   “可是有几人像是消失了吧?”戚檐伸出两根手指,“一个是花弘,一个是你说被媒婆占了身份的苗嫂。”   “这事还得再仔细瞧瞧,若是昨晚死了人,我们恐怕也没法知道。”   正走着,宅子管事的老爷子忽而笑眯眯地快步迎过来,说:“二少,早食已备好了,夫人大少他们皆已坐着了,就等您了。”   戚檐回头瞥了文侪一眼,皮笑肉不笑地随着那老人走,很快便到了正厅。   彼时薛当家也已上座,堆着笑看向他。那薛有山见他来,一骨碌站起身来,扶桌向外张望好几回,在没瞧见后头跟着人后,便恹恹跌回椅上。   戚檐抽了抽嘴角,这才拉开凳子坐下来。   今儿虽说是这薛府双生子的生辰,可是早食却不比平日里丰盛,甚至可以说简陋许多,每个人面前皆只有一碗兑了糖的八宝粥。   戚檐觉得这可能是薛有山口味清淡的缘故,并不过分深究。   有薛有山这个吞话的冰块镇场,用早饭的多数时间里,连那一向话多的薛母都安静下来。   早饭吃了十分钟,薛母便端着才吃了不至一半的八宝粥走出门去,然而没几秒便传来她的一声尖叫。   啪嚓——   碗摔在地上,碎了。   戚檐为避免薛当家找事,出去看热闹时还特意捧了那碗没吃完的八宝粥。   慢悠悠到了薛母摔坐的地儿,他还不紧不慢地倚着柱子喝粥,瓷调羹在粥里翻了两下,便又舀了一满满一勺送入口中。   待确认了情况,他这才将碗随手往一下人手上一搁,去扶那跪在一盆火前的薛母,关切问道:“妈,您这是怎么了?”   “你、你看!小、小宝!薛无平!这小兔崽子都瞎写了啥玩意丢火盆里烧——!坏了这吉祥日子哟!”薛母气得头晕,须臾连眼泪都要叹出来。   戚檐于是看向那努嘴站一旁的薛无平和方美,装着气愤模样呵斥:“说说,你俩适才干什么好事了?”   “烧纸。”薛无平很不情愿地鼓着腮帮子答。   “我知道。”戚檐摆摆手,“问你纸上写了啥!”   薛无平咬着唇不肯回答,澄澈的双眼俄顷叫睫毛给遮去,他瞧着地上的土石,一分不肯再看戚檐。   戚檐晃着脑袋叹出一声,便蹲去火盆边赤手抓那还没被火咬着的白纸边角。   他一不小心给火烫着了,可即便应激性缩手也没把那纸条松开,直抽出来压进脚底踩灭了火。   他将纸片翻过去,乐了,只见白纸上写了三个大字——“薛有山”。   在大哥生辰给他烧纸,还真是兄弟情切。   见戚檐面上似是有笑,那不带虎皮帽的方美估摸是以为他在得意,张口便说:“服儿!没来得及写你的!本来也有你的份!”   薛母一听方美那话,虽说并不训他,但哭得更是伤心。薛无平上前拍了母亲的肩几下,说:“妈,薛有山和戚檐都是坏蛋,你不要为他俩掉眼泪!你要哭还不如为文侪哭,他是个呆子,为呆子哭比为坏蛋哭好,至少不丢脸!”   戚檐不知他对于“坏蛋”与“呆子”的界定是什么,只津津有味地听去,听够了便拿肘子撞一撞方美:“唉,美君子,你说为啥我和薛有山是‘坏蛋’,而文侪他却是‘呆子’呢?”   “你顶斯丢皮!”方美蹲身去将那张写了薛有山名字的白纸又丢回火盆里,直起身来才继续说,“干坏事害人的叫坏蛋,不知悔改害了自己的就叫呆子!”   戚檐眯眼琢磨起来——从刚入阴梦时薛无平和方美对他的态度便可知,他的原身若当真干过坏事,那也势必发生于阴梦故事线之前。   “所以究竟是干了什么事呢?你就不能直接同我说么?”戚檐猜不着,只得哄骗小孩。   “我爸早同我说了,不能自个儿反省到自身错误的,一律视作不知错的糊涂蛋!”方美说罢便扯着薛无平一道跑了。   戚檐原还想着追一追,见那薛当家过来,只好收手,从下人手里端回那碗吹冰的八宝粥,没半点芥蒂的舀一勺咽了下去。   只还偶尔空出舌头,不紧不慢地安慰一声:“妈,这都老迷信了,今儿都不讲究这般咒人了啊。”   ***   老天丁点面子也不给薛家人留,天色阴沉沉的,分明是早上,天却很暗,以至于许多仆从走路还得打灯。戚檐百无聊赖地将手搭上窗沿,恰瞅见厅外有些仆从正忙活着将俩个大木桶往薛有山房间的方向抬去。   他于是问:“妈,他们搬啥呢?瞧着还挺沉!”   “傻孩子,妈不是和你俩说过嘛,是专门搞来给你俩沐浴用的!趋吉避凶的呢!”薛母喜滋滋地剥了颗橘子放到戚檐盘中。   可戚檐一听那话,登时便生了不好的预感,他喊着饱了饱了,随即冲出正厅,半途遇了那等候已久的文侪,于是拽了他一块走。   戚檐领着文侪直奔薛有山的房门前,恰赶上仆从将两个大桶在房门前放下。   戚檐凑过去一瞧,倏然感觉眼鼻都受到了攻击。   两大桶又腥又红的血就那样摆在房门前,恶臭薰得俩人差些呕出来。然而一旁候着的仆从面上却很平静,只一副准备好要侍奉少爷用血沐浴的模样。   “这是什么血?”戚檐干笑几声,“当真全身都要泡进去?只大哥他一人泡成不成?”   “阿檐你说什么蠢话!这可是妈差人费了好大功夫,杀了不知多少鸡才凑出来的两桶血,岂能说不要就不要了?”薛母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一面说,一面拿一张帕子在眼角擦了擦,“你平日里再刁蛮,妈都不管你,但今日这鸡血你是非泡不可!”   作为本硕期间闲着没事就泡在实验室里躲社交的戚檐来说,他对任何生物的血都没什么偏见与意见,但要让他用鸡血来泡澡还是超出了他的忍受范围。   首先,那玩意的气味太冲;其次,鸡作为杂食动物,血液中夹带各类病原体,尤其是寄生虫。   拿鸡血泡澡?特么的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呜——”戚檐将脑袋搭在文侪肩上,委屈巴巴说,“我好怕。”   文侪将他的脑袋轻轻挪开,用标准的营业微笑说:“二少爷,您还是莫要辜负了夫人的良苦用心,快进去吧!”   戚檐的神色登时就冷了下来,他当然知道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文侪没可能像平日那样和他说话,但不知怎么好似体会到了当小三的不快感。   注定没法登上台面的,见不得光的肮脏感情。   “怪不得小三都想转正呢……”戚檐嘀嘀咕咕,可他转念一想,薛二少是该死的小三关他戚檐什么事?反正他爱的是文侪又不是郑槐。   想通后戚檐也没多说什么,转而像兄弟似的将手搭在文侪肩上,只还凑在他耳边问:“薛家大少爷不会就是这么泡出了一身病吧……”   说曹操曹操到,那薛大少薛有山快步走了来。他也不看他们俩,脱了上衣便踩着矮木梯跳入了那满满一盆鸡血桶中。   那大哥行事爽快,但这么一出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到他戚檐身上了。   “加油,给大哥看看小弟你不是孬种。”文侪在戚檐背上推了一把。   戚檐冲文侪干笑几声,便也上了木梯,他深吸一口气,右脚先朝前一迈,左脚顿了顿,却还是在一秒后向前去了。   戚檐落入浴桶中,他原以为很快便能触底站起,哪曾想倏忽间好似有什么东西抓了他的脚踝,生生将他朝下拖去。   就好若坠入了深海,无穷无尽的下落。 第189章   浴桶深处伸出几根类似于章鱼触手的长条,那东西将戚檐的腿死死缠了几圈,吸盘般的凸起紧贴他的皮肤,似乎要将他的血肉吮吸进去。   他能感觉到来自原主的巨大心理压力,在没有任何东西能抓住的情况下,他似乎只能任凭自己被血红色的海水淹没。   他挣扎着蹬腿,除了感觉到抽筋的前奏以外,他开始出现溺水的症状。他止不住地咳嗽,呛水,心率亦在此时迅速减慢。   可他仍旧试图摆脱眼下若虚若实的处境,直到那死命将他往深处拽的东西将又尖又长的指甲掐入他的小腿肌肉间,带出五道长长的血痕。   戚檐忍无可忍,改而低头看向那纠缠的东西,他清晰地感觉到那一刹的心悸。   ——不止一个人挂在他的腿上。   打头的是文侪,而后是薛当家与薛母。   他们在将他往下拽,拽往不知终点的深处。   而戚檐思忖再三,最终还是放弃了挣扎。   其实放弃下意识的求生欲并不是件容易事,但看到文侪,也就是郑槐的那一眼起,戚檐便意识到,连这莫名其妙的幻觉都在暗示着什么。   郑槐同薛家夫妇一块儿拉薛家二少堕入深处,这能暗示什么呢?郑槐和薛家人应该始终站在对立面才对吧?   暂且不论三人合作的问题,薛母不是很爱他儿子吗?郑槐不也是爱着二少的吗?假使真的有人要害他,那么薛有山应该会更合理,难道不是吗?   戚檐没弄明白,倏忽间便被从上方伸来的一只手拽了领子。   “呃——咳咳——”戚檐撑在桶沿朝外吐出误吞的鸡血,被那血腥味刺激得几乎昏厥过去,“哈……让我死了算了……”   戚檐被人从桶中拉出去,继而仰躺在地,手边站着正挽袖的文侪,他衣服上沾了好些红,显然刚刚将自个儿拉出去的就是他了。戚檐伸手要文侪在挨近点儿,可文侪只撇过头去不看他,迎过来的是薛母。   “阿檐!”薛母小步跑过来时携着迟到的尖叫,她颇心疼地抚摸戚檐的脸,像是要哭出来似的,“你怎刚入桶就给呛着了?可给妈吓坏了!”   戚檐默默瞧着她担心的神情,想起了幻视的景象,于是问:“妈,您还爱我吧?像爱大哥一样?”   “呸!说的什么傻话!妈怎会不爱你们了?再讨厌泡鸡血也不该说这般话来伤妈的心!”   戚檐觉得她的关心并不算假,那么就不能单纯将刚刚那一幕视作他们对薛家二少别有用心。   可那又该如何解释呢?   ***   戚檐从浴桶里出来时,薛有山已没了影儿。问文侪,他也只说那人好似有什么急事,泡了没几分钟便匆匆离开了。   为避人耳目,戚檐选择与文侪暂时分开,先拐去仔仔细细洗了回澡,这才赶往约定的地点。   他俩约好在二少的房门前汇合,可戚檐到时那儿不只有文侪,还有一抹红影——花弘。   戚檐下意识躲到了一粗干树后,小心翼翼地打量那许久未见的花瘸子。他和文侪说到底不是能叫旁人瞧见私会的身份,因此也没敢贸然出去,单单吹了声口哨暗示文侪。   天灰暗,花弘一身瘦骨套了身红褂子,被风吹动,更鬼火一般。那俩人窸窸簌簌说个没完,不多时花弘开始领着文侪往外走。   花弘拖着瘸腿向前,手里一盏煤油灯摇摇晃晃地照路,一会儿偏向左边,一会儿又偏向右边,文侪就跟在他身边,三番五次想从他手中接过那煤油灯,都被花弘给躲了开。   “当真固执……”   戚檐不远不近地跟着俩人,总觉得这宅中路是越走越生。花弘不知想要拐到哪儿去,他原以为至少会是他自个的卧房之类的,哪曾想他最后竟领着文侪进了一荒院。   丛生的杂草自月洞门处蔓延至一塌了半面墙的屋子前,院中栽了棵老榆树,上头站着几只聒噪的乌鸦,啊啊啼叫。戚檐并不明白那花弘当初分明一副要掐死文侪的模样,文侪今儿怎就能轻易答应随那人一同到这般阴森森的地来。   他紧贴着墙壁,费了不小力气才终于听清俩人的对话。   “弘哥,这就是你说的薛府有神仙保佑的地么?”文侪干笑几声,“我有点怕黑,总觉得会闹鬼呢……”   “鬼神都是一家的。”花弘的语气很冷漠,“你到树边等我,我拿了东西就过去。”   花弘言罢就拎着煤油灯往那断壁颓垣去了,他在那废墟垃圾堆中翻找了好一会儿,俄顷发出嘶嘶几声。戚檐探头去看,这才看清是花弘在裁布。   两段长布被他拖去了树前,花弘虽说一副病态,但身量高,没费太大力气便将两条布给绕上了树枝。   戚檐一看便明白了花弘的用意,文侪显然也看出来了。此刻他面上虽依旧带着笑,但身子已明显偏向了远离花弘的那一方。   花弘办事细致,先给第一条粗布打了死结,这才去动第二条。在此期间,文侪什么话也没说,直到花弘将手中事都忙完,回过身对他笑起来。   “来吧,咱们一块儿去见神仙。”   郑槐真特么倒了八辈子血霉了才碰上这么一家人。   文侪哈哈笑着,摆手说:“弘哥开玩笑了。”   “我没开玩笑。”花弘面上没甚表情,“来,别怕,把手给我,我们一起走。”   “哈、哈哈……”文侪假意伸了只手,却在花弘要将他的手握住的刹那,蓦然打掉了花弘另一只手里拎着的煤油灯。   “啪嚓——”   灯灭了。   “跑!!!”   文侪的手下一刻被一只大掌给包裹住,戚檐没来得及说别的,攥住文侪便往外冲。   因是没听见身后花弘的脚步声,文侪回首瞧了眼,也是那匆匆一瞥,他看见了孤立原地的、身着红衣的花弘。那人没有要追来的意思,也并没有朝院外走去,而是转身走向了那棵树。   “啊啊——”   树上的昏鸦惊飞起,叫声尤为凄厉。   ***   尽管花弘没有要追来的意思,俩人还是跑到喘不上气来才终于慢下脚步。   “傻X……特么的要有多大仇才带人一块儿自杀?”戚檐捧住文侪的脸,仔细翻看,“没伤到哪吧?”   “没伤到。只不过……虽说手段过于极端,但我瞧花弘那态度并不太像是纯粹想害郑槐……”文侪想了想,“咱们恐怕得想办法弄清花弘这人究竟经历了什么。”   “所以你刚刚什么心情?”戚檐戳了戳文侪的心口,“郑槐他什么反应?”   “那还……当真是怕极了。郑槐的应激反应很强,显然是把花弘当杀人的疯子了——明面上看来,确实是这样没错。”   戚檐听了那话好似很不高兴,身子往前一倒就把文侪抱住了。文侪已经已经习惯了他莫名其妙的亲密动作,只一面想,一面开口。   “你被土匪打伤昏睡那晚,我把这薛宅上下走了一趟,目前这宅子重点局域咱们已看了个大概,只剩薛无平房间、花弘与凤梅落脚的客卧以及专门分给方家的一个偏院还没瞧过。”   “方家院大么?”戚檐因文侪难得的乖顺而傻笑起来。   文侪点头:“至少得有郑槐住的屋子,包括其屋外荒院的五倍往上。”   “这薛家待方家还真是上心……”戚檐瞅见来人,于是猛然撒手,默默瞧着自眼前走过的方良和方辰,顿了顿才继续说,“眼下不见方大爷,十有八九应是留屋子里照顾那老小方景了,咱们此时若是要去,保不准就要撞见他……你没事么?”   文侪摇头:“在阴梦里成日上刀山下火海,方大爷那般干打根本排不上号,我早都忘了……快走吧!”   ***   方家小院在薛家宅的西北角,必经之路在郑槐与苗嫂屋旁。   途中二人意料中地碰上那媒婆打扮的苗嫂,虽说文侪坚称那苗嫂的容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甚至可以说是换了个人,可戚檐左瞧右瞧,只能得出一个结论——   没变。   变了的仅有她的衣装打扮。   文侪见他面露错愕,只摇摇头,说:“罢了,管你们和我看的是不是一个人做什么……走走走,翻方家去。”   话没说完便扯着戚檐走,然而甫一来到方家院外,俩人就犯起了愁。   “不是说方大爷和方景都在屋子里头么……怎么屋门从外头锁着?”   戚檐耸耸肩:“笃定他们不会出来呗,再不然就是屋里头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翻墙进去么?”   “成啊。”文侪不假思索,“你先踩我手上去?”   “那不成。”戚檐耸耸肩,“你得先进去,否则撞了外头来人,你又要给他们骂。”   “不都一样嘛,反正就算我先进去也得在墙头露个脑袋,伸手拉你一把。”   “就是不一样嘛。”戚檐将他推去墙边,“就从这儿进。”   说罢,便把膝盖弯了下去,双手相叠作马鞍状,笑盈盈:“我们大哥,请踩吧。”   文侪深吸一口气,二话没说,便踩上他手。戚檐缓缓抬高,文侪挑准时机纵身一跃,双手便死死扒上了墙。大学多年的引体向上加分经验叫他轻而易举地撑身上墙,随即骑坐其上,压身向下伸了手。   这方家小院的墙修得极高,戚檐在下边小跑蓄势好一会儿,才终于跳起够到文侪的手。   文侪的双腿卡紧墙头,死命咬牙将戚檐往上扯,良久过后才双双上墙。   然而墙是上了,倒不知道怎么下了。   文侪怕戚檐同他玩什么公主抱的戏码,在戚檐一个招呼不打便往下跳时,也争先恐后地跟着他一道跳了下去。   落地后俩人迅速往水缸后窜躲起来,耐心等了半晌也没等来被惊扰的人,也算是平安度过此关了。   “先去哪儿?”戚檐问。   “去确定方大爷和方景的位置。”文侪扫着周遭的环境,“不找到那父子俩我心难安。”   那话说完后不久,他俩便自厢房的窗子瞧见了屋内躺在榻上呼呼大睡的方大爷,以及一旁摆着的紫竹摇篮与其中阖着眸子的婴孩。   文侪细细将那二人状态又扫过一遭,这才松开窗框随戚檐一道往那不起眼的后院行去。   近日下了数场雪,苗嫂和郑槐那小院里积雪厚毯似的,这儿的积雪倒是薄薄地贴着石头地,只有角落一处,积雪被垒做了一座山。   照平日,方家人爱怎么清理积雪就怎么清理,可是今儿这平平无奇的后院忽而冒出个比及人肩的三角雪山,那俩精明人没可能不去碰。   他俩对看一眼,便不约而同地抓起堆在墙角的铁铲。须臾,尖铲狠狠戳入雪中,将那些矿石一般发闪的白雪往四周铲去。   铲雪期间为了节能,二人都没说话,十分钟后,当一个上下翻盖的铁门暴露在他们眼前时,文侪总算能吐出一口气:“终于来了点有用的。”   要去地下室不能没灯,故而文侪决定使蛮力把那地下室的门撬开,也是这时,戚檐麻利地找了俩小烛台来。   “梆——”   文侪拿那铲子撬了半晌,竟还真叫他把地下室的门给撬开了。   他背身接过戚檐手中烛台,既没理会里头潮湿的凉风、滴答直响的水声,也没管不知何时开始飘荡在耳畔的、轻柔的、女人的吟哦。   文侪被那泥泞地下室的黑潮吞了去,继而是戚檐。   在他们下去后不久,地下室的重门忽而从雪中翻起,缓慢地阖了上。   “梆——” 第190章   地下室的石梯又陡又窄,一不当心踩空便会往下溜去几步,于是那惯常跟在文侪身后的戚檐难得抢着打起头阵来。   地下室的高度偏低,在黑暗中撞了几回脑袋后,戚檐一边保持佝偻身子的姿势下行,一边提防脑袋鼓包。   楼梯尽头是一扇血迹斑斑的木门,木门边上挂了盏煤油灯,几只飞蛾正绕着那火光扑棱。   戚檐将右手五指向文侪展示,笑起来:“还以为一路上摸着的湿滑东西是青苔,没成想是血,该不会门打开是薛家动私刑的死囚牢房吧?”   文侪朝门努努嘴:“少废话,先看看怎么开锁。”   “不用开锁。”戚檐握住满是铁锈的铁门闩,使劲朝旁一拽,怎料那木门嘎吱吱一响,才开出一条细缝便卡住了。   戚檐将眼放在细缝处瞧了瞧,确认屋内没有活体后便一脚将门给踹了开。   刺鼻的福尔马林气味瞬息涌入俩人的鼻腔,戚檐一进屋就试图查找医用口罩,却什么也没能找到。   “在这几乎不通风的环境里搞什么东西呢……”戚檐嗔怪一嘴,忽见文侪停在了靠左的一排木架子前,“在看什么?”   “人。”   文侪的手摸在一个直径约30cm的大口密封玻璃罐上,那其中浸泡的东西很完整,他粗粗看去也能知道那里头装的是人的心脏,一共五颗挤在一个高罐中,摆在那罐子左侧的玻璃罐里装了肾脏,右侧玻璃罐中则装了人脑。   文侪举着戚檐从门边取下的煤油灯一行行看去,每看一行都要愣上几愣:“眼鼻嘴都齐了……耳朵、皮肤……这是什么?”   正盯着一张办公桌看的戚檐闻言回首,打量几眼,笑着冲文侪伸出半截舌头,指了指:“人死后断氧,舌头极可能会变作这样的青紫色。”   戚檐说罢将文侪拉至他端详许久的办公桌前,他略过桌上堆起来的数据,转而绕到椅后——一整面墙上都贴着白纸黑字亦或白纸红字写的东西,密密麻麻的小字蚂蚁似的爬在墙上。   文侪倒没随他去,往椅上一坐便翻阅起桌上数据。   “哎呦,真了不得。”戚檐笑着撞了撞文侪,“瞧瞧这满墙的血字!从头到尾没一句废话,皆是杀人魔的犯罪精华指南呢。”   文侪回首看向满墙的文本,又听得戚檐啧啧感叹:“壹、分尸;贰、取脏器;参、割面;肆、剥皮——所以这方家不是替薛氏除鬼的,是帮忙杀人的?怪不得这宅子古怪规矩这么多,说什么关门是为了防土匪,今儿看来怕不是想毁尸灭迹。”   “有记录目标实验人物么?”文侪指了指最边上的那一张破破烂烂的纸,“那张写了什么?怎么皱巴巴的?”   “我瞅瞅……啊,是主要参与人摁的血指印。”戚檐将那张白纸从墙上拽下去,翻至背面,瞧见了上头写着的人名,“方大爷,方良,方辰……花弘……凤梅?”   “方家人就算了,那花弘和凤梅怎么回事?”   戚檐嘟嘟囔囔,回头时见文侪已经开始速读桌上数据了。   这屋子的中央仅悬着一颗灯泡,光很弱,看东西极勉强。文侪极快地将桌上的几沓数据分好类,其中无行无格泛黄纸张为实验记录,方格白纸为未署名成员的日记,绿色单行纸为调查数据汇总。   他将方格白纸按照时间顺序排列好,一张张看去,日期到达1924年四月份的时候,每张日记都开始在左上角画上一个红色的三角符号,那符号中间是黑色的倒三角。   那一页写着短短的两行字——   【佛会知会我们厄运何时结束。】   【佛祖显灵了。】   他将日记又翻一页,这页有三行字——   【有许多人觊觎他完美的头颅,可这确乎不合规矩,那不是我们想要的。】   【他不能死,需设计一个方案。】   【重点:挖掉内脏依旧能够存活的人。】   他匆匆将后头的日记看完,大概是实验过程的碎碎念,实验结果有好有坏,但基本上都是失败的,那个实验被命名为【不死者】。   文侪正要往后翻,却见戚檐忽然从那叠最厚的调查数据中抽出张染了血的,往日记上一盖,指尖冲标题点了点——《不死者实验活体调查》。   他的目光随着戚檐的指尖向下,最后停在了一行正楷字上【实验活体姓名:文侪】。   那一瞬,文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停流了,手脚也跟着发凉起来。   “所以,这群人是打算瞒着薛家人,将薛大少未过门的妻当作实验对象,目标是掏空他的内脏并保证存活?什么鬼实验,能成功就怪了……”文侪将日记堆至一边,“目前需要弄清的一大问题是——薛家人对此究竟是否知情。”   “但那花弘也是这儿的成员呢,他刚刚摆明了是想带好不容易找到的实验体一块儿自杀去吧?”戚檐想了想,“阴梦异化得太厉害了,也不能直接往邪|教之类的方向去引,得再看看线索。”   俩人将剩下的实验记录也快速翻看了一遍,没再看见什么新线索,听闻楼上哐当一声响,也就都应激性地停下了手上动作。   屋内东西被最后迅速地扫了几遍,戚檐打头拎着煤油灯离开,殿后的文侪最后回首看向那间充斥着福尔马林气味的房间,目光自未腐烂的脏器上挪到一颗颗浑圆的眼珠子上。   他忽然想:郑槐是害怕变成那样,才自杀的吗?   ***   由于走在前头的戚檐动作太慢,甫一出了地下室,文侪便走到了戚檐前头,将慢悠悠散步的戚檐扯着往外走。   他俩临近那卧房窗子时又将眼睛怼上去瞧了一瞧,谁料虽闻呼噜声还在榻上响,婴啼声还在摇篮里晃,可他仔细看去——那榻上空,摇篮也空。   文侪生了一身冷汗,心脏一度跳到了嗓子眼。   话也没说出口便拽着戚檐快步朝外,眼见那庭院大门已开了锁,便像是终于找着个呼吸口似的,哪知方探出身子喘出一口气去,便见那竖着眉的方大爷正执有一人臂粗的木棍站在门外。   “姓方的——!”戚檐忙呵斥一声,“赏你些便宜,你就忘了这儿究竟是谁家了?告诉你!此乃薛府!我乐意带嫂子逛哪儿就逛哪儿!好容易一个团圆生辰,叫小爷撞了你方家那群牛鬼蛇神,真真是晦气!”   说完他便扯着文侪跑了起来,直跑得起了涔涔的汗,这才气喘吁吁地倚住石墙喘气。   文侪摇头:“不想方家的事了……我们去薛无平的……”   话没说完,便给疾步赶来的一下人打断了:“二少,文公子,就等你们了!您二位快去正厅前吧,老爷夫人都等了好一会儿了,这会儿夫人怕是已掉眼泪了!”   戚檐仰头看了眼天,这会儿按理说也才四点多,天却已黑透,唯有檐下打着的灯笼模模糊糊地将一段路分作昏明相间的几百段。   “这就去、这就去,不就是迟了些么……”戚檐一面装着发牢骚,一面肆无忌惮地挽住文侪往前,直待冲进人群之中,这才撒开手。   人群中间搭起一个近人腰的红台,红台靠后位置摆了几把椅,正坐着薛家几位。   戚檐把中山装的后领捋直,而后将手往裤兜里一插,随即吊儿郎当地往台上走,笑道:“爸、妈、哥、小宝,都在呢?”   “你、你还有脸问!”薛母两腮皆泛了红,把脚一连跺了几下,“你可知适才找不着你人影,我还以为你给土匪掳走了!”   戚檐仍是笑,还不忘把笑脸伸过去:“生辰就不要咒儿子了吧?”   “我哪儿有!”薛母说罢,忙扇嘴呸呸呸几下,才催促说,“快点吧,生辰最重要的事就在这儿了——抓周!”   抓周?戚檐愣了愣。   那不是婴儿满岁礼的习俗么?怎么俩成年男人过生辰还要抓周?   戚檐的目光擦过人群中文侪的眼,而后被薛当家推前一步。   薛当家满脸堆笑,眼尾挤出了三条弧,他笑眯眯地说:“有山、阿檐,快!跪去红毯上,随手抓点什么!”   戚檐无可奈何只好屈膝下跪,眼闭着一抓,抓到面镜子,然而他把眼一睁,那镜子竟倏然在他手里爆裂开。   他满手皆是血。   众人惊呼一片,可却碍于薛有山还未抓着什么,没能张口。   “有山!你愣啥呢!快抓!没看见你弟伤着了么!”薛母催促。   那薛有山闻言才终于从愣神中清醒过来,手一抻摸到个玉盒子。他似乎也觉得诧异,将盒子打开瞧了,却发觉里头空无一物。   文侪在下边看着,既不知那薛有山摸盒子是什么个寓意,亦不知戚檐摸碎镜的意义何在。   只是看着台上怅然若失的兄弟二人,心里忽而咯噔一下。   什么意思?这又是什么意思?   文侪觉得脑子都快炸了,这场委托的信息量和委托三比起来,算是九牛一毛,却是完全不知所云,根本串不到一块儿去。   正发愣,薛有山忽而冲他招了招手,笑说:“阿侪,你上来,你也抓个。”   “我?”文侪连连摆手,“二位少爷生辰呢!我就不瞎凑这个热闹了吧。”   “上来。”薛有山不容置否,蹲身在他脸前又勾了勾指。   文侪的笑意僵了僵,只还从从容容地上了台,仿着先前那二人抓周的模样阖了眼,可是当他抓到什么时,满座惊呼。   他却只觉得手有些累,还有些麻。   睁眼时,蓦见戚檐正被他死死压于身下。他眨了眨眼,看见戚檐咬紧的腮帮,因缺氧泛了紫的两颊,还有几近上翻的一对狐狸眼。   文侪的双手抖起来,却没有明显的抖动。   为何?为何?   他猛然移目下视,只见他的双手紧紧掐在戚檐的脖颈上,就连十指都抠进了血肉里。   文侪的心脏猛烈跳起来。   ——他发觉自个儿不能凭主观意愿撒开手去。   薛有山在这时含着笑凑过来,亲昵地贴着他的颈子和他说话。   他说:“阿侪,你把我和他,弄混了。” 第191章   弄混了?谁说他弄混了?   那两只死死绕着戚檐脖颈的手,在某一刻忽而松开了,就好若是磨出人血的带锈铁手铐铿地裂开砸上了石地。   文侪站起来,迟缓地、犹豫地走在这小小的四方戏台上。他看见台下的人脸,老照片般,覆满了不均匀的黑白噪点。   “呲——”   他惊回头,起先仅猜到有东西烧着了,而后看见了被大火吞没的薛家人。   火,又着火了!   浓烟滚滚,那厚烟之中却霍地钻出个敲着锣的打更人,他一面笑一面朝台上文侪递去张纸条:“唉,爷!这路太长,累!您在这儿留个名吧,歇一歇!来生路,咱们就别走这么长喽!”   文侪把纸接过一看,是委托纸。   他这会儿神志不清,唯能遵从原始的身体本能与最浅层的感受。——他好累,累得想闭上眼挥别这厌烦的一切   可是笔尖即将落于纸上时,理智却蓦地归来。   他将笔摔去地上,身子半跌向那打更人搬来的一张小桌上。   “啊啊!!!”   不知何人尖叫了数声。   文侪遽然一睁眼,这才发觉自个儿已躺进了自己屋里,旁边媒婆打扮的苗嫂面无表情地俯视着他,问:“醒了?醒了就快收拾收拾,你给人二少掐个半死,自己倒先昏过去了!告诉你,老爷和夫人已在厅堂等着了!”   文侪的双唇不受控地发起颤来,就在他将脚伸进鞋里的那一瞬,厅堂的大挂钟敲出十二声清响。   ***   戚檐醒来第一眼看见的是四头彩绘的怪物,他没费劲去琢磨那些骇状殊形的玩意儿,单将目光从画屏上移到近处。   他很清楚自己正睡在薛二少自个儿的房间,也就是当初那间因为俩毛孩乱往屋内扔虫而没法住的屋子。   此刻,正有什么东西硌着他的腰,将他的腹外斜肌往上顶起几分,隐隐的疼痛让他很清楚那块地一定淤青了。戚檐无可奈何伸手摸了摸,指尖摸到一个硬实的直角,再往下摸摸,便成了个长方形。   “哪来的册子?怎么藏这么底下……上回来好似没瞅见这玩意啊……”戚檐懒懒散散地将东西从腰下拽出来,原是公子哥似的舒舒服服躺着的,哪曾想翻了几页竟登时睁大眼,坐起身来。   他彻底清醒了。   满满一整册的文侪画像,前几张倒还没什么合适的地方,关键在于后几张命名作《美梦》的画像。   画中人是文侪没错,但皆是衣不蔽体。戚檐的目光自文侪筋脉分明的颈子,缓缓滑至他腹部薄而紧实的肌肉,单从美学角度来看,均极具美感,两条修长匀称的腿亦然。   那几张画确乎是露骨的,却也没有超出那个年代对于艺术追求的分明界限。不知是阴梦有分寸,还是那薛二少自知羞耻,文侪的躯身并非完全暴露在外,一眼瞧去也并不带有强烈的意|□□彩。   戚檐确信那是真正的艺术。   那几张画完美地契合他对于美的追求,更准确而言,是文侪这个人极其符合他对美的标准。   画中文侪神情淡漠,以至于有些拒人千里的疏离。高中时,戚檐回回遇见文侪,他总带着这样一副生人勿近的神情。后来他俩双双入了薛无平的套后,他偶尔还能看见安静下来的文侪露出这般模样。   只是他从不觉得文侪冷淡,倒是觉得有些不容亵渎。   他其实并不确信这般人物来日是否会答应他的告白,但如果文侪终有一日要同某人坠入情网,他必须竭力保证那人是他,而非一旁的阿猫阿狗。   戚檐轻抚过画像,笑了笑。   他没看见裸|露的肉|体,只看见了文侪,也只能看见文侪。   欣赏了好一会儿,戚檐才合上画册。   他猜想大概是文侪当初觉得害臊,不想叫他瞧见,因而藏得这般严实。   想到这,他乐呵呵地将画册放回原位,两腿一使劲便下了床。   他刚将门拉开条缝,恰碰上一端着饭菜往内进的下人,于是笑眯眯地问:“文少爷哪儿呢?”   “文公子?啊……您是要找他算账么?”那下人将饭菜在桌上搁下,毕恭毕敬地弯着腰,“听是被老爷和夫人审了一早上,自打中午起就跪在厅堂前哩!”   下人没瞅见自家二少阴沉沉的面色,替主子大骂:“那小子忒不要脸,不要命了么,竟敢掐您!”   “那小子?我还以为他是大哥未过门的妻呢!原来是个谁都能骂的!”戚檐冷笑一声,意味深长地拍了那下人的肩,“要骂就悄悄骂,可别再叫人听了去。”   “噢……”戚檐后知后觉地又问一嘴,“我花表哥他还好吗?”   ***   戚檐出门后先瞧了眼天边残霞确定时间,这才往厅堂去。   厅堂外原站着几个监视文侪的下人,眼见二少来了,便也都摆出关切的神情,可戚檐只一把将文侪拽起,笑说了句找他有事,不必跟来。   “疼吗?要不要我给你揉揉?”戚檐扶着文侪的腰,小心翼翼瞧着文侪有些发白的脸色,“都怨我昏过去了。”   “甭扶我,我没事。”文侪要扒开戚檐的手,“没那么疼。”   “撒谎。”戚檐瞧着他额前的虚汗,二话没说便抬袖替他抹了,“虽说咱们大哥嘴硬的样子瞧着也很可爱,但别再假装不疼了。”   “本来就不疼……在阴梦里都死过几回了,还会觉得跪这么一会儿忍不了啊?”文侪将他推开,“甭贴着我走,叫旁人瞧了去算啥样!薛有山碰见准得再发疯!”   “所以——是郑槐推开了薛二少,不是文侪推开了戚檐,对吧?”戚檐笑着歪头蹭了蹭文侪的发,“别轻易推开我,反正推开我也会贴回去的。”   “靠……你怎么又扯这些有的没的?”文侪缓过劲来,更不要他扶,将步子迈得比戚檐更快更大,一来二去自然将戚檐落在了身后,“我们先去花弘的房里瞅瞅,他和凤梅位列实验人员名单很难不让人多想。但如今花弘八成死了,他屋大概会比凤梅屋更保险,先去他那儿吧?”   “嗯哼。”戚檐瞧着文侪在前边赶路的模样,伸手过去要将他逮回来,可手还没离开自己多远,瞧着他那极富生命力的模样,又默默收回手去,“转个弯——”   “什么?”文侪慢下步子。   “我刚刚问过了,花弘死了,人多在他那屋候着呢!显然是凤梅那屋更安全。”戚檐笑着将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   “不早说……”文侪朝右一拐,走上了一条窄路。   ***   文侪将门推开个小角,见里头没人,忙不叠将戚檐给扯进来。   扑面而来的是脂粉香,而非地下室里头刺鼻的福尔马林味,叫文侪总算能放心喘上两口气。   他将戚檐指去了堆满胭脂盒的梳妆台和衣橱,自个儿则对着近门的一个多层抽屉琢磨起来。   六层,无锁,但皆放了个满。   第一层堆放了好些课本,最底下压着本大约指甲盖宽度那么厚的日记簿。   文侪无暇抬头检查窗子亦或门外是否有双窥探的眼,单一鼓作气地读下去。   日记簿上书写的页面并不多,第一页画了颗心,心的左右是“凤梅”与“薛有山”。   文侪摇摇头,翻至下一页——左上角画了带着裂痕的一颗心;正中,凤梅画了条盘踞两页的多足黑虫,右上角写了“海蜈蚣”三字。   再下一页,是一颗裂开的心与一张女孩惊恐的脸,是一个男孩微笑着,心口却钻出一条半人高的海蜈蚣。   文侪深吸一口气,将那日记本合了,魂却好似被那怪异的海蜈蚣带了去。   恰这时,一支童谣猝不及防在他脑内唱响——海蜈蚣,海蜈蚣,千万足;海蜈蚣,海蜈蚣,XXX。   文侪正愣着,左肩倏然一沉,冷汗霎时寒了脊背,他猛然转过身,却对上戚檐尤为关切的目光:“怎么这样的表情?”   “啊……你有什么事吗?”文侪抬指将太阳穴摁了摁,“你先说吧。”   戚檐将一个大相册拿到他面前,弯指敲了一敲:“这是薛家于1924年初拍的薛家全家福,就是今年。几乎所有与薛家相关联的人都在里边了,就连凤梅和方美也在里边,可是你知道这里头少了谁吗?——薛有山不在。”   “不在?”文侪凑近仔细看了一遭,果然不见薛有山。   戚檐点头:“我原先怀疑他是不是当时恰好在外地,这才错过了那次拍摄,可事实并非如此。”   戚檐将那张相片从相框中取出来,自其后抠出一张与它背面相粘连的照片:“这张被粘起来的照片也是同一时间拍下的,这上边就有薛有山,可是没有凤梅、方大爷、方美与薛无平。——凤梅和方家那几位退出拍摄,我还能把这张照片视作薛家人的合影,可我不能理解的是,为何薛无平不肯同或者不能同薛有山照一张照片。”   “凤梅看起来和薛有山过节还真不小……”文侪皱着眉,“适才我翻到她的日记本,上边记录了她与薛有山的感情,全篇只字未提郑槐。起先是凤薛他俩与一颗完好的心,接着就是裂痕心加一只海蜈蚣,最后则是破碎的心和自薛有山心口钻出的海蜈蚣。”   “海蜈蚣?”戚檐说,“那不就是沙蚕么……那玩意有个特性曾经可引了不少研究。”   “你说。”文侪将一对困惑不已的琥珀瞳子转向他。   “雄食雌。”戚檐说,“雌性海蜈蚣在繁殖后死亡,而雄性海蜈蚣则会把它的遗体一点不落地吞食干净。”   文侪的身子再次发起抖来,他抬手捂住耳,却如何也拦不住脑内不断循环的童谣声。   海蜈蚣,海蜈蚣,千万足;   海蜈蚣,海蜈蚣,雄食雌;   海蜈蚣,海蜈蚣,父吃母,夫吞妻。 第192章   “夫吞妻……”文侪将那日记本搁下,“如若凤梅是因此事而不得不解除与薛有山订下的娃娃亲,那‘我’呢?郑槐呢?”   文侪倚住身后木柜,这才像是借得力气般继续说:“夫吞妻一事不管在当下还是1924年都太过残忍,假使我们不将这‘吞’一字,视作真实的‘吃’,那么这句话指的大概是——薛有山会给与他成亲的人造成身体或者心理上的伤害……怎样的人会给结婚对象带来如此明显的消极影响?躁郁症、暴力狂?还是酗酒、嗑|药?”   “难说。”戚檐耸耸肩,“至少眼下薛有山从未表露过他存在这些恶癖。”   文侪一面转身拉开第二层,一面说:“你和他住了那么多天,若是半分没瞧见,估摸着这‘夫吞妻’三字所指就不是咱们猜想的那些了,再找找吧,总能……”   文侪将话咬断一截,含着,将那从第二层抽屉取出的一条红衣抖开——   喜服。   “这……当初薛有山和凤梅已至谈婚论嫁的地步了?”   戚檐瞧来也是一愣,便伸手去开了第三层,翻到一张写有“龙凤呈祥”四字的婚书。   文侪扫了眼,说:“这是对月定帖,通常是成亲吉日前一月由男方送往女方家的……日期标的是1924年初。刚来的时候,苗嫂提过几嘴郑槐进门的日子,恰好插在这良辰吉日前。这一月里究竟发生了什么,那薛家竟会中途变卦,对外称是阴盛阳衰,长子薛有山只能娶男人?”   “海蜈蚣。”戚檐说 ,“关键在那儿了。”   文侪点着头,伸手去拉第四层抽屉,从里头取出一张病历单;戚檐开了第五层,同样是病历单,便摆去一块儿看。   由于单上病情那栏皆受到大团墨水遮挡,可看的东西仅剩下患者的信息和病名。   患者一个是薛有山,另一个则写了个“凤大少”,病名皆是“黑雾虫病”。   “这是什么病?”文侪扭头看向戚檐。   这会儿,戚檐正在文侪身后“忙活”,一会儿闻闻嗅嗅,一会儿摸摸揉揉,这会儿正欲亲亲文侪后脑勺的蓬发,不曾想那人竟会倏地转过身来,直叫他差些没刹住亲去文侪面上。   戚檐后退一步,强装无事发生,只笑道:“如果他没给老病取新名,那么这就是没受过广泛研究的病。不过嘛,咱俩在渭止生活二十多年了,若渭止当真有什么地方病,咱们早该听得耳朵起茧子了。——我个人倾向,这病是凤梅他哥和薛有山身上共同特质的扭曲化。”   文侪把头又一点,去开第六层,也就是最后一层抽屉,他不曾想会在里边看到一张讣告,而逝者单字一“白”。   “白?”文侪不假思索,“苗凤花方薛,近来可遇着什么人名或姓中带了‘白’字?”   戚檐正要答,文侪自己又给答上了:“啊、前几日那凤家大少娶的不就是白家小姐么?”   屋外寒风飕飕,戚檐方要应上一句,哪知那屋门轻飘飘地开了。二人原以为是风太大,把门吹了开,不曾想伸手去拉时,恰对上屋外凤梅的双眼。   “你们在我们屋里干什么?”   戚檐暗瞥文侪,先一步拦在门前,说:“哎呦,小凤啊……”   凤梅一把将戚檐推开,匆匆进屋将他们掏出的那张讣告又塞回抽屉去,抱臂说:“出去!你俩都给我出去。”   戚檐脸皮厚,吊儿郎当地歪在原地不走:“小凤啊,甭急着赶课嘛,不如你先同咱们聊聊你嫂子的事?你也不乐意咱们同薛家长辈说我的好青梅杀了人的事吧?哎呦!那还是你亲哥!”   “你、你威胁我!”凤梅急赤白脸。   “谈生意嘛,不是有一个选项咱们都能获益么?不难选吧?”   凤梅猛地踹开椅坐下,说:“嫂子、我嫂子她,是前些日子走的。”   “殉情?”文侪问。   凤梅没有否认。   可这回戚文二人并不打算将她的沉默视作认可。   “那么我再问一个问题,她是自杀吗?”   凤梅终于抬眼,说:“她是病死的。”   她起身送客,抬臂时袖口往里缩了缩,露出腕子上的一个刺青。   与试验记录上的三角标志相同。   二人的瞳孔骤然缩了缩,忙问她这标志含义,那凤梅却只是将腕骨转了转,说:“不知道……不久前突然就有了。”   ***   从凤梅屋里出来后俩人便直奔花弘那屋,不知怎么,文侪总觉得,关于那红三角符号,关于那地下室的诡异实验,他们应能在自杀的花弘的房中发现点什么。   与想像中的杂乱不同,花弘的屋子摆设不仅仅是有条不紊的程度,里头每一样物什都极规矩的摆放,床侧紧贴着个矮木柜,柜边整齐摆了张相同高度的矮凳。角落里放了一木箱,箱中严丝合缝放满了线状书。   夜已深,文侪停在叠作豆腐块的被缛前,伸手摸了摸床——没有余温。   “花弘果真是死了……”他想了想又问,“你傍晚那会儿不是说薛家人都来悼念花弘么?我瞧这屋里屋外也不像是刚死了人的样子啊?”   “说是都来这屋,却并不代表是来悼念的吧?”戚檐将指尖停在挂在窗边的一个燕形风筝上,“当初他们不都当花弘是疯子么?全然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模样,今儿估摸着装模作样来这屋前假惺惺哭了几滴泪便走了。”   戚檐摸摸那风筝,觉得质感有些怪,于是将风筝翻了开。   “人皮风筝……非要做也就罢了,留着人脸做什么……”   戚檐抚了抚惊起鸡皮疙瘩的手臂,盯着那风筝的眼鼻嘴越看越觉得瘆人。   那股子寒意是自指尖水流一般传至全身的,他先是感受到皮肤滑嫩与粗糙交杂之感,继而视觉被极具冲击性的女人笑脸所冲击,而后他听见了几声又尖又细的呻|吟。   “新嫁娘,登金堂。三尺血,合家欢。”   不知哪来的曲儿悠悠荡起来,戚檐竖耳仔细辨认,那调子有点熟悉,一时却想不起来在何处听过。在尚未记起曲调来源的情况下,他甚至无法确定那熟悉感究竟来自他戚檐还是薛二少。   他将人皮风筝半眯的眼睛给扣开,自眼眶里盛着的浊液中取出了一张眼球大小的纸团,上边仅一行小字——“衣锦夜行,牛头马面”。   “怎么总玩莫名其妙的文本游戏……”戚檐将风筝盖在地上,慢腾腾绕到那翻箱倒柜的文侪身后瞧他在做什么,恰见文侪从床侧木柜里掏出个小些的燕形风筝。   !?   “哥别翻开!”戚檐下意识伸手去拦。   晚了。   一张颇诡异的男婴脸已经摊开于文侪掌心了。   “靠……”文侪一边骂一边将那玩意拿到眼前仔细瞧,见戚檐要伸手挡还将他的手拍了去,“真猎奇。”   大抵是婴孩眼睛太小的缘故,新的纸条不是从眼中掏出来的,而是从嘴里。血淋淋的、被泡得发烂的纸条上写着——“床头金尽,不净巷陌”。   “‘床头金尽’本意指钱财散尽,不净巷陌字面上来看就是不干净的巷子……这样一来,二词的前后因果关系倒是很明显……若要解读大意便是耗光家财后住入穷巷,是在说花弘的人生经历么?”文侪说着,接过戚檐递来的另一张纸条。   【衣锦夜行,牛头马面】   戚檐指着后四字:“这条线索后四字‘牛首马面’,所指为鬼,那‘不净巷陌’也可视作鬼。百鬼录里记载了一种‘住不净巷陌鬼’,顾名思义,满身秽物,住在肮脏的巷子里,并不主动接触外界,也无太强攻击性。”   文侪听罢点了那张纸条:“‘锦衣夜行’指的是富而不露,‘牛头马面’则是阴曹的鬼差……联系啊……罢了,先找线索吧,阴梦里的谜题不兴强解。”   他将纸条放下,从床边柜里取出张叠作四方块的黄纸。那般底色配上游龙般狂放的字迹,乍一眼瞧去像是道士画的辟邪符。   文侪仔细又看两眼,这才发觉那是花弘的忏悔书。   【花瘸子一事无成,此乃天命注定!可平生最苦最恨莫过于将死时没能放走一只扑火的蛾子,以至于每日捣蒜似的磕头!求老天开眼,求那蛾子走吧,走哇!可它缠着我,它不肯放过我这么个将死的!xxxx】   最后的字迹已经被水晕开模糊了,文侪如何也看不清,干脆将黄纸翻了个面。   【要到了!要到啦!那日,那日!火、大火,大火烧死那蛾子呀!别跑,别想跑啦!】   “当初花弘发疯咬人的时候,他对我说,以后我会和他穿一样的衣服,还强调说‘那日’快到了。”文侪移了一陶罐将黄纸压住,“假设这里的‘蛾子’指代的是我,也就是郑槐,那么这正反面的态度算是截然不同。”   “正面要蛾子跑,反面要火烧死蛾子……”文侪口中虽仍在分析,手上动作却也没停下,他将压在柜底的七八个铁质玩具给拿了出来,正欲细看,忽然一怔,于是回首看向戚檐,“我第一日碰上花弘,是他带我去的祠堂,那会儿他还让我远离鬼来着……”   戚檐在文侪身边盘腿坐下,不紧不慢地将角落里装满书的箱子拽至身边:“这么说来,他是清醒的时候希望你能跑,发疯的时候倒想着叫你去拜鬼,希望你被烧死?那花弘毕竟是个疯子,精神错乱了会有那样的表现也不算奇怪。”   “不……这样理解不对。”文侪将黄纸叠起来收入口袋,“当初花弘是在清醒的情况下想拉我一块儿上吊死的,恐怕在他看来,死也是解脱的一种方法,也就是等同于蛾子的‘逃’,至于被大火烧死究竟指的是什么,还得再确认一下。”   戚檐点点头,将木箱往地上一盖,里头书便哗啦啦掉了一地,他拿起其中夹的一张白纸,看完却笑了。   “怎么?”文侪看他。   戚檐将那张白纸展开冲文侪展示,笑道:“举报信。”   “别卖关子。”文侪蹙起眉,一把将那白纸拽了去。   没成想赫然见白纸红字,泣血似的——   【花少爷与文侪通奸,乃偷鸡摸狗的奸夫淫|妇!】 第193章   “这薛府怎么尽是郑槐的男人……”文侪将举报信拿到手中粗略一读,单读出个二人关系匪浅。   若通奸是真,那么郑槐确乎是个拈花惹草的多情种。   若通奸为假,如此诬陷花弘与郑槐俩,只怕那二人都过不了多少安生日子。   可郑槐一个寄人篱下的,当真有本事,或者说有胆量勾三搭四吗?   正思索,文侪忽听得身后哐当当一阵乱响,回头便见抱着个瓜棱玻璃罐的戚檐冲他卖笑,那人脚边还滚着几个小木盒子。   “当心点,别给人听见动静——里边装的什么?”文侪见那玻璃罐里头东西好似在攒动,略微眯眼,“活物?”   “半死不活。”戚檐将东西在文侪身侧放下,“缺水的鱼。”   文侪俯身去看,这才发现那条濒死的鱼乃锦鲤,与平日里他在观景池里瞧见的相比较,它要显得干瘪许多。   那锦鲤紧贴着玻璃罐底仅余的水,两腮搐动,甩尾挣扎。然它愈是动弹,水便愈是稀少,故而它挣扎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里边藏了什么线索吗?”文侪捧起那玻璃罐,将眼睛贴近,仔细观察起那条鲤鱼——它张开的嘴中并未藏着什么,肿胀的两腮也仅仅透露出其将死的信息。   文侪的眼在下一刻对上了一双笑得弯起来的狐狸目,他在那瞬愣了一愣。   俩人隔着模糊的玻璃对看,戚檐什么话也没说,平日里花里胡哨的情话一句都没往外蹦,仅仅是笑着说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你什么时候答应我呢?”   文侪没有回答。   那之后的某一刻,罐中锦鲤猝然死了,尸骸像石沉海一般,停在了玻璃罐的角落里。   与死目对上的刹那错愕拧皱了文侪的眉,他将玻璃罐挪开,却并不看向戚檐,自顾停在了适才被戚檐踹翻的几个小木箱前。   戚檐慢腾腾跟在他身后的脚步声不停响着,文侪却仅将玻璃罐搁下,转而拾起几个木箱。   手带着箱子上下摇晃,铁器相交的脆响随即传来。他将木盖一掀,迷你的斧钺鈎叉、刀枪剑戟便掉了一地。   “军迷么……”文侪摸着那些铁制玩具,想到什么似的霍然起身,径直走去了床边。他将叠作豆腐块的被子给展开,如预期中那般拿到了一封信。   信已经被拆开了,信封上仅题了单款“花弘”,而信件收受人未知。他将信件内容扫了个大概,关键内容在开头部分——   【为兵卒需有健全体魄,可叹吾因战负伤,落了残疾,只怕拖了后腿,反不利于胜仗……不必再顾虑我的心情,吾自会离去。】   后几段内容多是花弘本人对壮志难酬的喟叹,字里行间满是哀怨与愤懑。除此之外,最后一行的小字也颇意味深长——   【家中拜鬼已成习俗,历那般凶险,乃是命中注定,还望这薛家府再无人鬼上身、断福运。】   “这样看来,花弘之前一会儿要我跑,一会儿要拉我一块儿拜鬼,是因为他觉得郑槐也叫鬼上了身么……唔、‘鬼上身’换点不大玄乎的说法,应是花弘知道郑槐遭遇了或者即将遭遇什么厄运。”文侪念着。   “厄运的话……那个实验?”戚檐放下手中空空如也的箱子,“目前我们还没能在这间屋子里找著有关那实验的信息。若是花弘他们真要用活人作为实验体以研究不死人,花弘明知此事对郑槐有害,又为何不提醒?”   戚檐话音刚落,没成想目光却遽然被一方柜后一小角红给吸引了目光。他卯劲将柜子挪开,一红三角图案登时便染红了他的视线。   原先仅是一小片,可很快却好似皮肤上忽然出现的红斑似的迅速扩大来,眨眼间半面墙已经被血红的三角符号给覆盖了。   戚檐迅速扫了眼已被翻找得差不多的房间,拉住文侪便往外跑去。   也不知跑了多久,俩人才终于喘着气停下。   自打在地下室窥着那三角内盛倒三角的标识后,那东西就像火星一般在这薛宅里蔓延,先是凤梅腕上,再是花弘屋里,如今他们每往外迈出一步,便能在每一个经过之人裸|露在外的皮肤上看到那标志。   “你怎么想?”文侪睨着眼前仆从后颈上的大三角,轻声问戚檐。   “不觉得像瘟疫么?”戚檐笑了笑,“自打意识到它的存在后,它就开始疯狂扩散,而我们却束手无策。”   “你说,身上带有那标志会造成什么影响么?”文侪琢磨道,“恐怕它不仅仅是个标志吧?”   文侪一向是个行动派,言罢便向前几步,尝试着同一个颈带标志的面熟下人打招呼,谁料那人单嫌恶地上下扫视他一眼,随即匆匆迈步离开,嘴里还在嘟囔着“男娼”“勾三搭四”诸词。   “哈……”文侪的视线在周遭带有标志者身上滚动,最后满载白眼而归,“这标志还带有降低他人对‘我’好感度的功能。”   戚檐闻言滚了滚喉结,面不改色将手背到身后。文侪眼睛尖,毫不犹豫便去抽他的手。戚檐并没怎么抵抗,须臾文侪便在他腕间看到一个不浅的三角标志。   “什么感觉?”文侪问他,“嫌恶感、鄙夷感之类有么?”   戚檐笑着摇头:“我对你的好感值拉得太高太满,就这点负面感情,就和把一杯水倒进海里似的。”   “少贫。”文侪说,“若是一会儿忍得实在难受,干脆就像他们一般骂我几嘴。”   “别把我和他们画等号嘛……”虽说戚檐仍旧保持着撒娇般的语气,面色却不大好看。   他并不为文侪质疑、轻视他的感情而愤怒,他仅仅是为没能传达清楚自个儿的感情而对自己感到失望。   要怎么做,才能让文侪知道,他非文侪不可?   文侪伸手将他耷拉的嘴角向上拨了拨,说:“怎么没精打采的?咱们去薛无平房间翻一翻吧?虽说十有八九会撞见薛无平,可他似乎也对我们造不成什么威胁,就那般找去问问……”   ***   时间将至夜里10:30,天上不见月。   戚檐笑容可掬地立在薛无平屋外,继而叩响了他的屋门:“小宝,是二哥,来找你说一阵小话。”   灯亮着,却没人应。   戚檐于是毫不客气地将手又落去了门上,哐哐啪啪一顿拍。   没一会儿,门开了,开门的却是双手揪着虎头帽调整的方美。   “晚上好啊,美君子。”戚檐笑道。   方美正专心捣鼓他脑袋上的东西,哪有心思放去戚文二人身上,仅仅是让开一步,供他俩进屋。   “你来做什么?!”薛无平坐在圆木凳上,嘴里叼着块花糕,打量戚文二人的眼神颇警惕。   “二哥不是说了要过来和你谈天的嘛。”戚檐一点儿不见外地拿脚挑了椅子过来坐,又笑道,“顺便参观参观你的卧房,太久没来了,怪想念的。”   “你想念我屋子干什么?”薛无平往嘴里又塞了半块花糕,含糊地骂了句,“只有老鼠和奸夫才老爱钻别人的窝!”   “说话真是难听,都说三岁看老,你今儿已九岁了,以后估摸着也就这么个说话难听的性子!”戚檐摊开手,“怎么你就能来我房里放虫,我就不能来你屋谈天?”   “要你管!”薛无平哼一声。   戚文二人赔着笑,试探着翻起他屋中摆设。说来也怪,那薛无平仅仅是抬头瞅了几眼,便同方美该吃吃该喝喝,半分不阻拦。   他这屋里倒没什么抽屉,有的尽是将物品明晃晃摆在人眼前的博古架。   戚檐伸手将架上东西挨个摸去,在一瓷瓶里头找到俩布扎的小人。   太有意思的俩小人!   小人皆穿白,一个写了“薛有山”,另一个则写的“戚檐”。那俩布偶扎得敷衍,上头倒是毫不含糊地扎满了银针——任谁看都是诅咒专用。   “对俩哥哥这么狠?”戚檐觉得好笑,还专程拿去文侪眼前晃了一晃。   文侪只一把将那写了“戚檐”的小人抓过来,一面把那小人面上的针拔了,一面带着那玩意去翻找其他线索。   “看那服儿!他把你二哥小人脸上的针全给拔了!”方美同薛无平告状。   薛无平自顾嚼着嘴里东西,显然是不想管。   可方美还是喋喋不休,于是很快便得了薛无平一拳头。但由于薛无平揍完他很快就往他嘴里塞了块甜的,故而那方美也没夜半大闹薛宅。   文侪的手顺着柜顶缘滑行,待摸着一手的灰后,总算在角落找着块硬纸片,便拿下来。那物什与其说是硬纸片,实际是五张被黄纸包裹在一块的方形纸书法作品。   文侪将那些纸张拆开挨个读了,从上至下——   【喜到鬼来】   【鬼来双还】   【双还家和】   【家和事兴】   【事兴人定】   文侪将五张纸抖了抖,摁去薛无平桌上:“小少爷,这些东西讲的什么?”   “哈,文盲!”方美探脑袋插进一嘴。   薛无平还稍正经些,吞完嘴里的甜馅儿便说:“四字经,我妈教我背的。”   “你背么?”戚檐撞撞方美。   方美一边吮指头上沾的馅料,一边抽空说:“当然背!”   他的眼珠子转了一轮,刀似的眼神又扎回来:“不背的话,你们夜里烧香拜老祖宗时心里念的都是些啥?”   “啥都不想。”戚檐实话实说。   方美似乎接受不了这荒唐回答,只说:“哇!对祖宗大不敬,没了祖宗庇佑,鬼要捉你走喽!我跟你说,你很快就要翘辫子啦!”   “瞎扯!”戚檐还是笑嘻嘻,将目光从方美身上移到薛无平身上,“哎呦小宝,你平日里不趾高气扬的么?怎么这会儿一声不吭的?”   “书院先生同我说过,有些人就是长虫钻竹筒,死不转弯!你们一个两个的都塞着耳朵过日子,多说不过浪费我口舌!”   “你从前除了拿臭词把我俩骂个狗血淋头,还说过什么?”戚檐失笑,“怎么说得像是忠言逆耳,良药苦口似的?”   薛无平嘟嘟囔囔半晌,没想着应对的好话,索性将他和文侪一块轰出了卧房。   夜已深,苗嫂唤文侪回屋休息的声音荡在薛宅半空,文侪没办法,只能自此同戚檐分别。   ***   这是阴梦第六日。   文侪睁眼时觉得眼皮比前几日重了好些,可要问他有何异样么,他会果断地回答没有,直到他发现卧房里只有他自个儿,且不管是原先挂着珠帘的卧房与小厅相连处,还是两扇轩窗,皆已被木板钉死。   钉子是从里往外打的,而当下他手上就握着一把石锤。   他没有封死这屋子的印象,可比起好似有所缺失的记忆,更叫他双腿发软的是那糊满墙面的白纸红字。充斥整个房间的腥气不断提醒着他,那纸上红不是墨,是血,货真价实的血。   文侪硬着头皮去读,纸上写的却仅有不断重复的四字——我不成亲。   我不成亲!我不成亲!!我不成亲!!!   文侪头疼欲裂,抬手抱头时宽袖滑去臂弯,露出他刀伤满布的小臂与缠得混乱的数条带血绷带。   他终于觉察,那纸上字尽是他的血!   “为什么?这是怎么……”文侪有太多疑问想要解决,可现如今叫那些诡异文本包裹着,脑子一时像是停了转。   他着急,所以拍打着脑袋要自个儿快些适应这环境。   可在阴梦里,他是郑槐,他不是文侪。   而“郑槐”很显然并不能很快从这番景象中解脱,于是很长一段时间里,文侪什么也做不了。他的大脑不能发出正确的指令,就好若是被一堵高墙拦截了一般。   文侪深吸一口气,尽可能快地行去窗边,想着自个儿既没法子思考,那逃脱此地也不失为一个冷静下来的好办法。   奈何——天不遂人意。   他的手中石锤砸上那钉死的窗户的那一瞬,有人叩响了窗子。   “有人吗?”   是薛有山的声音。   文侪想回答,可是嗓子忽而失了声。   “有人在里边么?”薛有山问,叩窗的响声较之前更增长了一倍,“阿侪,你在里边,对不对?”   文侪正欲敲木板以回应,谁料下一秒一把斧头自外先他一步劈向了窗。   一斧,两斧,三斧……   文侪向后欲避让,一个趔趄却摔去地上。   木板已露出三指宽的口子,那薛有山将眼睛对上狭小缝隙,空洞的双眼在看向跌倒在地的文侪前,先瞧着了铺满墙面的“我不成亲”。   那只眼弯起来,愈来愈弯,弯得像是要将眼角眼尾碰在一块儿,缝作个圆。   ***   成群的乌鸦立在薛二少房门前的老树上,戚檐昏昏沉沉地醒来,抬眼的刹那间瞧见的便是那一大片阎王似的乌鸦。它们啊啊惊啼,叫声不断刺激着戚檐的神经。   戚檐能感觉到在自己体内,有一股强烈的、以至于有些异常的冲动。   他清楚,自己死期将至了。   所以他必须去见一见他的心上人才行。   那人儿是薛二少的郑槐,也是他戚檐的文侪。   他的腿脚几乎无法支撑起摇晃的躯身,可他还是跌跌撞撞地推开了通向屋外的门。   “砰——”   他的脑袋直直撞在窗前那棵老树上,满枝鸦倏然惊飞起,哗啦啦振翅声如雨。戚檐深吸一口气,血腥味却从舌根漫至舌尖。   他跌倒在地,随即颤悠悠地扶住石面喘气。   就在他身侧,有一口枯死的井,先前遮盖井口的木盖不知被何人挪了去。从井口看去其间黑漆漆的,就好若能吞噬一切的无底洞。   眼下,戚檐已丧失了理性思考的能力,薛二少控制了他的一切,在他还没能反应过来自己究竟在往哪里走时,薛二少已停下了踉踉跄跄的脚步。   是文侪的屋子。   僵硬的五指粘贴冰凉的屋门,他踏入了一片血红。   四面是黑白纸与赤红字,那血字火似的灼痛戚檐的双目。   滴答——   戚檐垂首,看见了血。再伸手,摸到了满脸的血泪。   四壁是血字,满目是赤色的星,天旋地转,头晕目眩。   不知怎么,那薛二少就是固执地认为,他心上人没能活下去。   所以,在那一刹,他知道了自己的去处。   他要——殉情。   薛二少将戚檐的躯身据为己有,先是稳住发颤的腿,而后迈出去,紧接着另一条腿也跟了过去。   他奔跑起来,步子踏上的路也足够熟悉,恰是来路。   还没到达目的地时,戚檐已经想明白了终点。因此当薛二少停在那口枯井前时,戚檐也并不讶异。   他没有半分犹豫,纵身跃入井中不过倏忽。   “咚——”   ***   文侪被黑暗所笼罩,以至于睁开眼甚至没有醒来的实感。   他不是坐以待毙的性子,即便什么也看不清,他也依旧没闲下来。双手四处摸找,沿着湿滑的墙壁一直摸到角落去,就这么得出了这间屋子的大致布局。   屋中仅有一扇通往外界的铁门,正当文侪试图弄清那门锁的构造时,一声低沉的男人嗓音在他身后响起。   “你又想逃?”   那声音显然是从屋内传来的,只是屋内实在太暗,他没法判断那人具体位于房间的哪里,可文侪当然认得出来那是薛有山的声音。   他一早就隐约觉察薛有山是个疯子,不当轻易激怒,因而开口时从言辞到语气都变得谦卑。   “当然不是,我……”   可郑槐很快便不容文侪说了,郑槐要自个儿说。   所以话锋一转,变作了——“我死也不会嫁给你!”   薛有山什么也没说,只默默过去从背后抱住了他,这才轻声补了句:   “别离开我。”   是陈述句而非疑问句,很显然是命令而非请求。   对于极渴望能获得更多探索薛宅的机会并能顺利还原死况的文侪而言,他当然不会违逆薛有山。   但原主郑槐并不这么想,他大概是真的深爱着薛二少亦或花弘,又或者,仅仅是不想嫁给薛有山,总之他的抵触与反抗心理强烈得令文侪产生了接近于过敏的生理反应。   薛有山每一靠近,他便觉得好似有虫在他皮下爬动,瘙痒之后是难耐的疼痛。   文侪原先还强撑着不倒下,强撑着不发出一声呜咽,没成想那压根不是忍得住的,因为郑槐他压根没想过要忍。   然而面对自个儿那蜷缩在地,痛苦哀嚎的爱人,薛有山显得尤其冷漠。   “我从不会背叛你,你却背叛了我。阿侪,这不公平。”   嚓——   三根火柴被擦燃了。   晃动的火星照亮了薛有山惨白的面庞,他仿着文侪的模样在地上跪下,而后俯身将脸贴去了地面上。   瞪大的眼一动不动地盯着文侪,从那人乌黑的瞳孔中,文侪可以看见狼狈的自己。   “放过我……”文侪强忍呕吐欲道。   “可你从未放过我。”薛有山的眸子霎时一闪,有那么一刹,文侪似是瞧着了毒蟒的眼。   薛有山没有皱眉,可双目中满是恨意:“我们就该永远在一起,不是么?”   “你不要胡思乱想,不要想着同我那蠢货弟弟一块去死……你是我的妻,要死也该是为了我!即便真要殉情,也只能是同我,而非他人!”薛有山一面说,一面轻轻抚过文侪的前额,贴心地用袖口帮他擦去额前虚汗,“你一定还似过去那般爱着我吧?”   文侪想给那近乎失控暴走的疯子一个肯定的答覆,哪曾想他体内的郑槐却操纵他摇了头。   “疯子,我再不会爱你。”   两只大手在文侪把话说出口的一瞬掐上了他的颈子,薛有山的确是往死里掐他的,可即便如此,郑槐还是没有服软。   他说:“滚——!”   薛有山面上没有笑容,火柴熄灭的瞬间,他俯在了文侪耳边,轻声说:“阿侪,咱们一块儿去死吧?”   他没有等文侪回覆,也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大刀,抱住文侪便自他身后捅了进去,直将自个儿也捅了个穿。   无人的黑屋子里,他任由俩人的鲜血汩汩外流。   在头脑发昏的情况下,文侪的身体逐渐变得冰凉,搂住他的薛有山亦然。   ***   ————[ !!!委托失败!!!]————   【本次委托累计失败次数:1】   【解四谜:未完成】   【查清宿怨:未完成】   【还原死况:未完成】   【重生时间:未存盘·阴梦首日】   ————【存盘点加载中……】———— 第194章   文侪自妇人絮絮叨叨的话音中醒来,他瞧了眼尚未变作“媒婆”的苗嫂,旋即起身往屋外走。   郑槐那粗心大意的母亲仍在讲,一点儿没发现他走了,就好若仅仅是为了将那些车轱辘话给讲出去,并不一定要说给儿子听。   然他闷头往外走还没多久,便撞上了满身白雪的戚檐。那二少嘟嘟囔囔地冲他张开怀抱,面上还带着个颇委屈的神情。   “小宝和美君子拿雪砸我,那雪团是又大又硬,砸得我可疼了。”戚檐不讲道理地抱住文侪,“大哥要怎么安慰我呢?”   “少来,你穿这一身的厚棉衣,哪儿能叫你疼?”文侪不要他抱,奈何戚檐手臂力气实在太大,任他百般挣扎也仅能仰起脑袋,也恰是抬首的刹那,他又一次与戚檐四目相对。   文侪冲他皮笑肉不笑:“再硬的雪团也没我的拳头硬……”   在那般强硬的威逼下,他很快便得以从火炉般温暖的臂弯里挣脱出来。他听见戚檐呜了一声,瞪目回首看去时那小子已经识相地闭了嘴。   然而眼下正值寒冬,他这天生体寒的,本能性地对温度产生了贪恋。他悄摸瞅了戚檐一眼,原是想向他借只手暖暖的,在瞥见那大高个正委屈巴巴地耷拉着脑袋后,话就再也说不出口了。   依照上轮的经验,在前几日,他俩若是擅自闯入某房间,不出三分钟,必有旁人插入他们中间,因此他们若想交谈,在封闭场所是绝对坐不住的。   “到亭中去。”文侪宕机立断,也不等戚檐,拔腿就走。   他说的是庭院中那小亭,偶尔路过时能看见薛方俩闹腾小孩在里头捧着汤婆子吃红薯。   亭子离这儿不远,就几步工夫,文侪便扯着戚檐忙忙赶去了。落座后,文侪也没给戚檐说闲话的时间,开口便是那四道被他背得滚瓜烂熟的谜题。   【壹、我放跑了一条没有脸的野魂。】   【贰、我供佛法僧,拜了杀身仇。】   【参、我得了一只怕火的金貔貅。】   【肆、左眼只看棍,右眼只见鞭,我两眼昏昏。】   文侪将从苗嫂屋里顺来的纸笔在石桌上放下,说:“当初我搜薛二少的房间时,薛方俩小孩同我大致指了个方向,谜题一关于薛有山,谜题二关于郑槐,谜题三关于薛家人,谜题四关于打人的方大爷——他俩既能看得见谜题,对于谜题的看法恐怕就不是乱说。可要我们尽信也不大放心,就当作参考吧,思考时顺便往这几方面看看。”   “比起四谜题,我们不如先来整理一下本次委托的主题?”戚檐一只手撑着桌,一只手拿起了笔,“我想不明白的点不少,首先,第一个问题——”   “你觉得郑槐是真的要嫁入薛家吗?在那个年代?还是这属于阴梦的异化呢?”戚檐在纸上写下【嫁娶】二字,“很显然,薛家人大多对郑槐抱有恶意,连薛无平都骂郑槐是个傻子。那么迷信鬼神的薛家人真的会容许自家长子娶一个好似有鬼上身的男人么?”   戚檐在纸上写下第二组字——【男人】与【爱意】,他笑说:“第二问,你觉得薛有山真的爱郑槐吗?可那如果不是爱,又该是什么?若描述为占有欲作祟,那在这保守的村子里,男人对男人的占有欲又是从何而来的呢?生性如此?花弘与薛二少又为何同郑槐不清不楚?郑槐真的是一个多情种吗?”   “第三问,”戚檐在纸上写下两个大字【死因】,“郑槐究竟为何而死?是因为薛家人的虐待?至亲的无情抛弃?还是爱上小叔子的悲惨禁忌恋?”   “这三种可能性都很大吧?但是这三种可能性都不涉及本次委托的关键人物薛有山。”戚檐放下笔,“薛有山这人实在不好懂。他的情书比他本人瞧上去要热烈得多,我瞧他对我那般恶劣态度,他没可能不喜欢郑槐,应该说是太喜欢了吗?”   “第三种可能性若是换种思路,便是喜欢的人得不到,不喜欢的人却要强逼他嫁过去。”文侪拿起笔在纸上画了个三角符号,“你对那‘不死者’实验以及‘符号瘟疫’有何看法?你觉得这俩会对他的死产生影响么?”   “只怕都脱不了干系。”戚檐耸了耸肩,“总之目前最重要的还是存盘问题。”   文侪点点头:“这回两次存盘皆存在颇特殊的触发情节,恐怕不论在第三日存盘,还是在第五日存盘,都会对固定事件产生不小的影响。”   文侪回忆着第三日那扇将要大敞开的宅门,以及第五日那敲锣的打更人,又开口说:“你觉得大火究竟意味着什么呢?两次存盘点都着火了……”   戚檐摇头:“难说。这局咱们就先在第三日存盘试试看,没准能获得什么新的线索呢。”   “可存盘只会对下一局产生影响吧?也就是说咱们即便在此轮存了档,也只有在下一局,也就是第三局才能知道存盘造成了什么影响。”文侪琢磨着。   “按常理,是这样没错。”戚檐将手摊开,“在存盘点开启前再好好找找线索吧。”   ***   第二局,阴梦第三日。   那残酷的箱蛇仪式再一次将文侪折磨,他在箱中被蛇咬了个半死后,又遇了那在火宅外头支了张桌子的大娘。   大娘仍如先前那般催促他在委托纸上留名,只是与上一轮不同,他毫不犹豫便签下了自个儿与戚檐的姓名。   谁料便是在他收笔的那一刹,钻心的疼痛忽自他心口传来,他跌倒在地,心脏在几秒过后彻底停了跳。   ————[ !!!委托失败!!!]————   【本次委托累计失败次数:2】   【解四谜:未完成】   【查清宿怨:未完成】   【还原死况:未完成】   【重生时间:阴梦第三日】   ————【存盘点加载中……】————   ***   第三局,阴梦第三日。   身边尽是灼烧的气味,浓烟呛得他近乎遗忘了呼吸的法子。他咳着咳着,方爬起身来便瞧见了倒在他身边的戚檐。   他忙伸手去晃他,最后见他实在不醒,便将他的手挎上了自个儿的脖颈,说:“戚檐,你撑着点,我们出去。”   说罢,他抖着手摸上了那被火烧得滚烫的门闩。   他感觉手被烫得几乎起泡,却依旧咬牙去拉动那沉重的铁片。   那过程是尤为煎熬的,他好似摸上了从前化学课上方经了灼烧的玻璃瓶,却不能任由应激反应将自个的双手迅速弹开,只能徒然见高温将他的皮肉粘上铁片去。   他就那么咬牙撑着,谁料须臾那烫意蓦地降低。   原是戚檐睁了眼,含着笑将手垫去了那铁片上。   咔——   门开了,戚檐的半只手掌也变得焦黑。   门外是议论纷纷的邻人,大家瞧着这俩狼狈逃出的受难者,却像是见了脏东西似的退后一步,说:“哎呦,怎么偏偏是这俩道德败坏的小子活下来了?”   唯有个好心姑娘提了桶冷水过来,关切道:“二少,文公子,快,把手往桶里泡泡!”   见那二人瘫倒在地大口呼吸,她紧拧着眉将桶更提近了些,直接抓过他俩的手便往水里塞,还不住心疼道:“看看,好好两只手,这会儿都同盆中炭没区分了!”   苍白的两瓣唇上下碰了碰,文侪问她:“你是谁?”   “我是谁?我能是谁!还不是你们邻家!”   戚檐忽而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他挺身起来:“你是白家小姐?”   那白小姐只将眼泪抹净,说:“这还用得着问!”   “你活着……”文侪呢喃,霎时间情绪剧变,“那你丈夫呢?凤大少他还活着么?!”   白小姐给他吓着了,结巴起来:“凤、凤哥他当然活着……”   戚檐将手在水里搅了半晌,才笑起来,轻声说:“文哥啊,在之前的世界里,那凤大少在阴梦第二日便死了。今儿咱们存盘去第三天,他却活了……你说这是什么逻辑不通的狗屁事?”   文侪将自个儿那只红黑交杂的血手从水里抽出来,拉起戚檐的手,说:“走吧,回去,若有线索一定在里头。”   可是那白小姐却展手拦去了门前:“里头正烧得厉害,你们不能进去!薛家与凤家已是旧相识,不如先去凤宅借住一天,待明儿火给人扑灭了,再去也不迟!”   戚檐咽了口唾沫,说:“可说不准里边还有人待救……”   白小姐摇了头:“火是从厅堂烧起来,彼时薛宅一大家子人都聚在那儿,说是搬去中间烧纸的鼎翻了。那鼎颇大,将门给堵上了。火还未烧旺前,便有热心肠跑进去要救人,可是那火将门封得太死,人根本逃不出来……说实话,若非见了你俩,我本以为这薛宅里头一个人都活不成的……”   琥珀眸子被长睫遮着,因是忧心郑槐被她的情绪感染,文侪逃着不去看那白小姐的眼泪,只艰难将拳头攥了攥,问她:“大少他,还活着么?”   “大少?凤大少?”   “不。”文侪说,“薛大少薛有山。”   白小姐神情困惑,倒是答了:“文公子你糊涂!大少他不是今晚才到么!”   “他才不糊涂。”   白小姐身后忽走来一男人,那人着一袭浓紫长衫。戚文二人定睛一看,正是先前仓库里那阖着眼的“腐尸”凤大少。   “今夜有山他归家,若瞧见家宅给火烧成这般模样,心里铁定不舒坦……文公子这是在提醒我们记得备着点心,若是有山回来了,要好生招待他呢!”凤大少转向文侪,说,“不过文公子,你尽管把心放进肚子里,有山他与凤梅一般年纪,好歹是我看着长大的弟弟,当然会好生照顾,你且和阿檐他一道休息去!”   无心插柳柳成荫,文侪并没解释,谁料朝凤宅走了没两步,他又给那凤大少拽住了衣摆。   那人凑近了,隐秘地说:“阿侪,哥都理解,可是有山近来情绪铁定不好,你和阿檐他的事儿姑且先搁一搁吧!”   文侪一刹便心领神会,只笑了笑,说:“大少,我和二少清清白白。我满心都是有山他,实在用不着搁下什么。”   “哎呦!我也是为了你好!”凤大少皱了眉,“你可知有山他、他……”   凤大少的瞳子忽而像是被寒天冻住了一般,转不动了。   他直愣愣盯着文侪身后,鸡皮疙瘩在一瞬之间爬满了他的皮肤。   文侪回过头——薛有山就站在不远处,不看那通天的浓火,仅仅是盯着凤大少与他。 第195章   “凤哥,”薛有山摘下帽子,冲凤大少略微垂首示意,“夜里风凉,我先带阿侪回屋了。”   薛有山像是没有看见戚檐,径直绕过他,轻轻牵起了文侪的手:“阿侪,吓坏了吧?咱们家宅烧得太坏,估摸着不大修一番,住不了人。委屈你这段时日同我一块儿住到凤家了。”   那病骨头的嗓音被风吹哑了,这会儿听来语声低沉,好似有些动怒,可文侪仰头瞧他,却只看见了一张平静得死水一般的脸。   他的腕子被薛有山握得太紧,挣扎着抽出去时已落下一圈红。   眼下薛有山只不过递来一瞥,文侪却能清晰感受到自己的心跳猛踩了几脚油门似的疯狂加速。   那显然不是久别重逢的爱意,而是——   恐惧。   文侪将两只手合在一起,遏制颤抖。他含笑看向薛有山,原是想说话,可在那般威慑下连一句话都没能出口,末了仅麻木地点了头。   ***   戚檐三番五次想插话都以失败告终,薛有山始终将他视作空气,不论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不予一眼,顶多在他试图拽走文侪时,伸手一把拦下。   眼看二人又要动手,文侪忙顺了薛有山的意,随他一道回了凤大少为薛有山准备的一间客房。   谁料那薛有山一路笑得和和气气,房门一关竟蓦然变了脸。   “阿侪,我同你讲过——我这人最不在乎礼义廉耻。”薛有山摘下眼镜,挽起袖子,露出一截凸出的腕骨。他攥住衣架上的一条皮带,惨白的肌肤上赫然鼓起数道灰青的筋脉。   “爱上男人也好,求娶你也罢,我压根不在乎旁人怎么看待我。但——”薛有山蓦地向前,握住了文侪的手,皮带就这么缠上了文侪的手腕与脚踝。   薛有山的动作无疑是极粗鲁的,较上局那般温文尔雅的君子要狂躁不少。   “我不能容许你背叛我!”   薛有山拧眉将文侪放倒在地,可他并没触碰文侪,他走开了,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仅仅是坐在一旁的木椅上沉默地盯着文侪。   他的目光从文侪的发顶,缓慢地扫过脸颊,一直向下至脚踝、足尖,又执拗地从下往上扫一遍。   “你应该有许多话要同我说,不着急,你可以慢慢想。”薛有山盯住那正不住发抖着、试图挣开皮带的文侪,目光冷得像是要将他的皮给尽数剥去,“别再挣扎了,好么?”   文侪面对此情此景,虽不怕,却也不想同疯子对着干,但郑槐怕得几乎快死了,直不受他控地活动着手脚。   “为什么总在挣扎,你不舒服么?”   傻X,还好意思问郑槐?换谁被人绑了手脚心底能痛快?   文侪在心底骂,面上却依旧带着笑。   见状,薛有山起了身,他将文侪扶起倚墙放置,而后跪坐在文侪脚边,替他将鞋给褪下,帮他按摩起双足。   “小时候,妈总告诉我按摩腿脚能缓解疲劳,后来我常见你在田里操劳,总想着什么时候能帮你也缓解缓解疲劳就好了。”   文侪不敢乱动,浑身僵硬若木雕。他的目光缓缓移至朝长廊敞开的窗子,在那儿他捉到了戚檐的影子。戚檐正紧盯着屋内,眉心拧得就好若打了结。   “阿侪,”薛有山忽然加大了手劲,他的一只手紧握于文侪被皮带绑住的脚踝处,像是要拧断似的,“你真的不打算同我坦白么?”   偏偏在这文侪自己拿不定主意的时候,那发抖的郑槐不见了踪迹,文侪的喉头上下滚了滚,犹豫道:“我和薛二少真不是您想的那般……”   “你还是不肯对我坦白啊……难道我不值得你信任么?”   倏忽间,薛有山的表情变得极阴沉可怖,他仅是摇了几下头,文侪却觉得他连刀都已经磨好了。   下一刹,房门被薛有山一脚踹开来,须臾一人便被他抓着头发摔进屋中。   ——是戚檐。   文侪看得出来,戚檐八成是被原主操控了身体,因此无论是被薛有山拽住头发砸去地上,还是被他狠狠扇了几巴掌,戚檐始终保持着一副茫然的神情。   薛有山将头破血流的戚檐的脸贴在文侪的面上,笑道:“就他这么个虚伪小子,竟能把你迷得七荤八素,再看不见我的丁点好?!”   那人渐渐地歇斯底里起来:“他是叛徒!是废物!是觊觎亲哥爱人的流氓!你究竟喜欢他什么?!”   怒气上了脸,他涨红着脸抬脚踹向戚檐的下腹,几脚下去,戚檐嘴角便溅出了血;再几脚,戚檐便彻底昏厥了。   那陷入狂躁的薛有山像拖一具死尸似的将戚檐往外拽,动作熟练得好似他干过那般勾当。   “阿侪,你若依旧这样对我,无论是花弘还是这小子,我都会清理干净的。”薛有山拿起一张干净的白帕,擦拭手上溅出的血,猩红沾在他素白的褂子上,刺目得很。   眼见文侪瞋目结舌,薛有山只蹲身去摸了摸他的发,片晌笑着替他松了绑。   干了那般事,薛有山依旧云淡风轻。在凤宅老钟敲过12下的一霎,他咧唇笑起来,说:“阿侪,到点了,你又欠了我。”   文侪牵挂着戚檐,一时喉头艰涩,再装不了温顺,只烦躁道:“我又欠了你什么?”   “一句‘生辰快乐’。”薛有山神色颇认真,“我要听你说。”   “生辰快乐。”文侪不愿再同他纠缠,敷衍道。   谁料那薛有山如获至宝,一时间眉眼皆弯了。   风声过耳,文侪盯着那人喜色难掩的面孔,不由自主皱了眉。   之后便是凤大少催促着各回各屋,文侪开门出去时已不见了戚檐。他忧心那薛有山半夜再去找戚檐麻烦,回屋前专程去试了戚檐房门锁好与否。   他不知戚檐睡了没,轻轻叩了叩,戚檐也没应,可他还是把门拍了拍,贴门说:“明早陪我到薛家老宅废墟那儿走一趟,起早点……夜里没事别开门,也别想着同薛有山闹。”   ***   公鸡打鸣,文侪斜眼看向桌上的一只小表,眼下正是早上6:30。   他抻了个懒腰,便下床洗漱。   凉水一捧捧浇去他面上,他阖眼要找面巾时才想起来没唤下人准备。正打算潦草拿手抹了,却忽有一人好心地将干毛巾搭上他的手。   文侪喊一声“多谢”,心里却不免得忐忑——若是来人是那阴晴不定的薛有山,他估摸着得当场昏过去。   谁料水擦净,毛巾一叠,眼前人却是那狐狸眼的薛二少,戚檐。   “爽着你了?做什么一声不吭?”文侪仰瞪着他。   “看你像对他人那般客客气气地待我,我就觉得你平日里待我忒不一样。”戚檐眼底含着笑。   文侪问他:“昨夜睡得早啊?”   “沾枕即睡,阴梦的老招了。”戚檐像是没了昨夜挨揍的记忆,只问,“怎么,你来找过我?”   文侪把脑袋甩得像个拨浪鼓,说:“火灭了,去薛宅。”   ***   薛宅的门前没人,安静,戚文二人最喜欢这般。   眼下文侪的两只手皆已裹上了绷带,抚上门时却好似仍在被烧。   文侪知道那灼烧感纯粹是心理作怪,可是纵然他在心底告诉自个儿——他不怕,既不怕被烫,也不怕被烧,那股灼烧感依旧没有散去。   他似乎稍稍能理解心理疾病患者们无法摆脱幻觉的无助感了。   寒气钻过狭窄的巷道成了风,吹得二人直打颤。文侪咽了口唾沫,手一使劲,门吱呀叫了声,便向内敞开。   内里飘着大片的灰尘,文侪将眼眨了眨,再睁开时瞧见的是被熏黑一截的白墙,倒塌的屋梁、柱,以及损坏严重的家具。   除此之外,当然还有焦黑的人尸。   文侪拿帕子捂鼻往前走,眼睛方往周遭瞟几眼,就给戚檐侧身拦了,他皱眉问,那人只答说:“那儿是死人堆,还是别看了。”   “人都给烧焦了,还论什么看不看。”文侪将他推开,“得看仔细还有哪儿可供咱们翻找。”   戚檐踮脚瞧了瞧,说:“打眼看过去,皆烧得一塌糊涂……啧、方家那地下室还好么?”   “去看看。”   二人步履匆忙,喘着气儿跑到方家院前时,却不由得被眼前景象所震慑。   方家院墙高,檐也是飞檐,然眼下那上头栓了几条绳,每条绳圈住一人的脖颈。   就在那儿,整整齐齐挂了十余具黑尸。   “哈……人都焦硬了,绳子却没烧断。文哥,你说这是后来人吊上去的呢,还是阴梦不叫绳子断呢?”   “若是一,这儿岂不是藏了个连尸体也不放过的疯子!”文侪咬牙推开方院大门,“去地下室。”   戚檐伸手揽住文侪的脖子,同文侪前胸贴后背。他走在最末,总能听到自个儿身后有不属于他俩的脚步声。   他并没回头,仅仅是向前走。   再之后,是嘿嘿几声阴笑。   戚檐始终没理,往常阴梦之中这类与极具存在感的npc相关的情节,多需要他们主动去触发,而眼下他们急于先去地下室看看,那便理该先干完那茬,没必要再惹上个薛有山似的麻烦。   他保持着漠不关心的态度,直到一阵冰凉的风逼近,继而粘贴他的颈子。戚檐将眼猛然一瞪,旋即抬腿回身,硬生生将挨近他的人踹飞去。   哐当当几声响,戚檐定睛看去,只见一老头苦着脸栽倒在地——正是当初将文侪塞进蛇箱的老头。   文侪闻声转过身来,便见那咳血的老头霍地爬上前,跪身给他俩磕起了响头。   “求、求二位爷爷恕罪!求二位爷爷恕罪——!”   戚檐没问他恕何罪,先扬起下巴示意外头那排上吊的黑尸,说:“你吊上去的?”   “是是是!是小人吊上去的。”   “为了什么?”文侪拧眉。   那老头缓缓仰起个脑袋,嘿嘿笑道:“他们还没死透,若是不吊起来,骗不过阎王爷!”   “你这么爱和阎王爷打交道,今儿来我二人面前磕头干什么?”   老头闻言笑得更欢了,他把掌一拍:“死人的世界,死人自然当大爷。”   “您二位……”   “都已死啦!” 第196章   “死了?”文侪朝前迈出一步,“少说笑了,你睁眼仔细看清楚了!死的是那些个被你吊起来的可怜人!”   文侪说及此处,忽而一愣,那老头既认为他和戚檐都已死,那如今又见他俩生龙活虎的,怎么不把所谓欺骗阎王爷的法子用在他们身上,却要去为难那些个烧焦的尸体?   他口中的‘死’,究竟是什么?   难不成这里的活人都是死人么!   戚檐跟着上前,把搓暖的手捂上文侪的双耳,笑道:“暖暖,都冻红了。”   说罢,他抬眼看向那老头,笑眯眯地说:“老人家,你说我们死了,怎么死的?”   老头嘿嘿直笑:“天机不可泄露!”   “那换个问题,你还知道谁死了?”戚檐逼问。   “文公子,你,还有……还有……”那老头忽而像是卡壳了似的,卡在“还有”二字里出不来。   文侪看得烦躁,又问:“那这儿被烧死的人在你眼底都是活人么?”   老头打了个嗝儿,不再重复前话,只摇头说:“不是在小的、小的眼底哩!他们本就活着!”   “那么你呢?”戚檐盯住他,“你活着还是死了?”   “小的么?”老头抠着手上应搬运焦尸蹭上的黑屑,咧开嘴笑道,“小的当然死了啊!”   戚檐又问:“我们也死了,你为什么拿我们当爷?”   “这阴界死人也分尊卑,最高乃自杀而亡的,其次是不受控的灾厄,最次是他杀……”老头眼睛滴溜转了几圈,只哆嗦着腿脚,说,“爷,天好冷,咱们一块烤火去么?”   “既然把我俩当爷,马上给我滚干净了!”文侪冷脸吩咐,便扯着戚檐朝方家后院行去。   再回身时那叠声称是的老头已没了影儿。   “为何急着把他赶走?”   “你想和一个吊尸的老疯子在一个方烧死满宅人的地儿烤火?”文侪反问一句,深吸一口气才继续说,“无缘无故说要换地烤火,我觉着他是没有线索能提供了才如此。”   “巧了,我也这么想。”戚檐加快了步子,把手拢在一块儿边搓边说,“现在闲人都死光了,让我仔细瞅瞅那地下室里是不是真有宝贝。”   ***   地下室的尽头依旧是那扇血迹斑斑的木门,只不过门板上也已留下了大火曾漫及此处的焦黑印子。   文侪将铁门闩一拉,鞋尖抵住门缓慢朝内推开。   入屋前的第一瞥,文侪瞧见的是两双骨碌碌打转的眼。   那刺激感无异于裹着棉大衣的严冬忽然被人从头到脚浇了盆凉透心的冰水,文侪觉得头发都差些竖起来的瞬间,屋内女人先捂脸尖叫起来。   “哎呦!二位怎在这儿啊?”戚檐不动声色将手挂上吃了一惊的文侪的肩,温柔拍了拍,“凤哥,白小姐!”   适才那失声惊叫的白小姐见状匆忙捂了嘴,颇不好意思地冲俩人笑了笑。   满身酒气的凤大少见状也不起身,单颓丧地冲着俩人苦笑,而后缓慢地侧过脑袋,冲桌上一张黑白照片扬了扬下巴:“当然是为了我小妹啊……”   文侪看去,蓦见那张曾堆满实验数据的办公桌已被清空,仅在桌尾放了一个装有黑白照片的相框。   ——是凤梅。   “小凤?!”戚檐故作夸张地拧了眉头,先文侪一步上前去拿起那相框,“我竟不知她也去了……”   “这大火是公平的哇!夺人性命压根不会去看姓甚名谁……”凤大少惆怅地摸着一搪瓷酒杯,“近来我们家里人都忙,没人陪我小妹玩,她这段日子都住在薛家……哪里想得到……”   凤大少忽然掩面哭起来,旁儿那白小姐见他哭,也忍不住掉下眼泪,一时间,阴森森的地下室房间中仅剩俩人此起彼伏的恸哭声。   “这么瞧来,那凤大少还是挺关心凤梅的……那之前的世界里,为何会出现凤梅仓库杀兄的场面?”文侪蹙眉绕过俩个泪人,停在了先前摆放人体组织等物的木架子前。   那木架子上已经没有了大小各异的玻璃罐,文侪嗅了嗅,连丁点福尔马林味道都没剩下,取而代之的是数排烧得正旺的红烛。他试图从中翻出什么线索,在发觉无论是架子还是办公桌上都全无线索后,又回到了凤大少与白小姐的桌前。   戚檐先坐下,而后本还有些不死心的文侪也坐了下来。   “凤哥,你们为什么在这儿祭拜小凤啊?怎不带她回家去?”戚檐拿起酒壶,套着近乎帮那夫妻俩斟满了酒,“这里又脏又暗,倒委屈小凤了。”   “人死了,穿着衣服和没穿是一个理呐!”凤大少将盏中酒一饮而尽,砰地将杯盏给砸在桌上。   “这是什么意思?”戚檐陪着笑,并不打算到此为止,抬手又给那人倒满了一杯酒。   “嗐!你们薛、薛家人不懂!”凤大少显然有些醉了,舌头已有些捋不直,他伸出一个指头在戚檐面前晃,又忽然将朝天的指头调转方向,指向地面,“我们凤家人死了可不就是光溜溜叫人看了个完嘛?!所以……”   “所以?”戚檐不动声色瞥一眼听得专心的文侪,悄摸揉了一把他的卷发。   “所以死人都得往地下去,亦或者严严实实藏起来!千万不能叫鬼差给抓了去!若是被抓了去,便只有下辈子当牛做马的命,一不当心可是要入畜生道的!”   戚檐其实想问,所以,在你死后,凤梅她把你藏到了邻居家的粮仓吗?   可他没挑着合适时机,后来也就没问成。   “凤家兄妹俩关系应是真不错……”文侪低声琢磨着,忽又跳开那凤家事,问,“所以这阴梦里的生死究竟是怎么定义的?怎么说我俩死了呢……”   戚檐懒懒地趴在桌上,显然是一副不乐意再动弹的模样,见文侪瞧他,于是歪了脑袋枕住一条手臂,冲文侪粲然一笑。   文侪怔了怔,伸手去拧他的耳朵:“别偷懒,快起来分析!”   “哥,你是不是喜欢我笑啊?”戚檐看过去,双眼扑闪扑闪。   “我要说我喜欢你哭,你还能哭给我看?”眼见戚檐要蹭他的手,文侪赶忙把手抽回去,又愤愤拍了他背。   “你舍不得。”   戚檐笑盈盈挺直了腰背,领着文侪走到办公桌旁放置的一相框前。他瞥一眼醉得不省人事的俩人,果断将那有些过厚的相框给拆了开。   下一瞬,数十张黑白照片掉了出来。那些照片多是凤梅一人,偶尔有几张是凤梅与他人的合照,这之中包括了薛家人、方家人、甚至薛家表亲花弘,唯独没有薛有山、戚檐、文侪以及在场的凤大少与白小姐。   “存在于这些黑白照片之中的人,皆死在火灾里了吧……”戚檐将照片一张张看去。   闻言文侪蓦然一愣,他盯住戚檐带笑的眼,说:“在先前的世界中,我们在凤梅房间看过白小姐的讣告吧……此外,凤大少也被凤梅杀死在仓库里,而刚刚那老头又说我俩也死了……那……”   他忽然觉得口中干涩,喉头滚了滚,也依旧没能缓解缺水感,他不自觉握住戚檐的手臂。   “如果我们四个都死了,那薛有山呢?他也早就死了吗?什么时候死的?是在生辰前后?还是回家前死在路上了?亦或者……”   戚檐见文侪分析得专注,含笑给他捏了捏肩:“那眼下我们先找找看薛有山是否真正死亡吧?”   文侪点了头。   或许是因一下子瞧着太多黑白照片的缘故,文侪猝然想起了当初在凤梅房间搜到的,薛家于1924年初拍摄的两张全家福。   那两张奇怪的全家福——一张是薛家人、凤梅与方家人,少了薛有山;另一张则是减去薛无平、凤梅、方家人,加上薛有山。   “想什么呢?”戚檐忽而屈腰探身问他。   “薛家全家福。”文侪说,“之前就觉得那搭配奇怪得很,眼下想来更觉得奇怪。”   “说说?”   文侪抽出一张白纸,边画边说:“如果我们单单只看变量,那么可以分作对抗的两组,有组一,则无组二。”   【组一:凤梅+方家人+薛无平】   【组二:薛有山】   戚檐拿指腹轻轻蹭过“薛有山”三字,说:“这样看来,在眼下这世界里,组一的人都已确认死亡了呢……薛有山倒是活着……假如这两组人的生死对抗性不仅存在于这个被火烧的世界,那么在最开始那世界,是否意味着薛有山已死亡呢?”   文侪将笔杆子敲在本子上,说:“还有一个点,这全家福是在1924年初那会儿拍摄的,那这能否说明薛有山在与郑槐成亲前就已身死呢?”   文侪说到此处,已是皱紧了眉。   酒劲似乎散了些,凤大少和白小姐突然从桌上醒来,在一旁发出一些嘈杂却又叫人听不清楚的话语声。   戚檐攥住文侪的手臂,说:“没事,不急,咱们再好好捋一捋。——我们初见薛有山是在第二日夜,后边两天我都同他住一间房,说实话,他并没有什么极其怪异的举动……哦,他不吃饭,把饭都往柜子里倒,但他将这解释作他要与郑槐同甘共苦,是对家里人欺压郑槐的抗议……”   文侪噘嘴画着时间轴:“既然往后找不著有关他生死的线索,那往前呢?”   “往前?”戚檐怔了怔,霍然笑开来,“对啊,往前!”   “我们是在仓库里看见薛有山归家的,可是往前推一点,我们在前往仓库的路上,曾看见老人在院里烧纸,当时墙边每走几步就会有人放一碟‘倒头饭’,那是给死人吃的。——先前不摆,偏偏薛有山归家那日却摆起来了。”   “那么他与郑槐的来往信件呢?那信不是一直持续到薛有山归家么?”文侪把话说完,甫一看到戚檐面上那似笑非笑的表情,霎时茅塞顿开。   他不是曾为薛有山的回信太具割裂感而感到奇怪么?   薛有山屡次提及他对于郑槐的单相思,可是郑槐是进了薛宅后才对薛有山有所了解。   “那么,那些信件……”文侪咽了口唾沫,“皆是薛有山单相思时自写自留的信件……而郑槐进薛宅后拿到的信件根本不是从远方寄回来的,而是薛家人从薛有山曾写的信中随机挑拣的一封,而薛有山那时——早已死了。”   戚檐点头:“这薛郑婚事,是生人配死人的——”   “冥婚!!!” 第197章   冥婚。   实打实的封建糟粕。   文侪在心底反覆咀嚼那俩字,嚼着嚼着,便听戚檐乐呵呵地喊他。他抬眼,瞧见了眸里尽是狡黠的一双狐狸眼。   戚檐指着自己:“既然存活于这世界中的都是死人,那么——我呢?我又是什么时候死的?”   他这一问,又叫文侪拧紧了眉心,想了想,才说:“在先前的世界里,花弘死于阴梦第四日,但他并未出现在这个世界里,意思就是说,要想出现在这个世界,必须要死于第四日前,而你……”   文侪看向戚檐:“你上一局是在阴梦第五日,被原主薛二少操控着跳井死的。可你还是出现在这里了,这就说明薛二少很可能并非死于那日,他的死亡时间十有八九还得往前推不少……至于本该死于阴梦第七日的郑槐,为何出现在这一世界,姑且当做九郎本人的特权吧。”   戚檐点了点头:“薛家双生子生辰那日,薛无平和方美不还在忙活着给薛有山和薛二少烧纸么?这般想来,薛二少至少该死于那年生辰之前。”   戚檐随意端了木架上的一盏红烛,便推着文侪往房外走:“那么哥你觉得薛二少跳井意味着什么呢?”   “是郑槐意识到了什么吧?譬如对薛二少的执念消失了之类的……”   文侪推开地下室的木板门,从地底钻出来。   他站在那一整排的焦黑死尸边,仰首观察着那些辨不出样貌的东西。寒风拂过去,焦味中还掺杂着好些腐烂的气味。   宅院里空空旷旷,草木都被烧作了灰,他们就着满地灰往外走,鞋底早便黑黢黢一片,踩在白石板上,一步一个足印,尤为清晰。   “上局生辰那日,也就是今日,我不是泡了桶鸡血澡么?”戚檐凭藉自个儿的方向感,领着文侪左右乱拐,“在那桶中,我觉得我在被人往下拽,拽我的是你、薛母以及薛当家。我觉得那玩意必然在暗示点什么,所以——”   戚檐笑着在一片废墟前停下脚步:“我打算再仔细体会一次那感觉。”   “你要怎么再……”文侪话没说完,便见戚檐身前摆着两个大木桶,只不过与上局不同,这回其中的东西仅仅是清水。   是清水,但也不是全无杂质,文侪将手伸进去,被冻得打了个寒噤。   “雪水……”文侪刮下附在桶壁的、尚未融化的雪,蹙眉看向戚檐,“你真要往里进吗?”   “哥心疼我吗?真可爱——”戚檐伸手捏住文侪皱起的眉心,随即利落脱去上身的衣服,“我连鸡血都泡过了,还怕这冰水不成?就当冬泳了。”   还不等文侪再说,戚檐已纵身跃入冰水之中。   冷水穿透皮肉,直直刺进骨头深处。   戚檐疼,但他没喊,甚至嘴角依旧上扬。   他这人撒谎成性,最擅装疯卖傻,他若真心想掩盖点什么,连神仙都没法看穿。   眼下,他觉得最为要紧的,便是不让文侪看出来他很痛苦。   所以他克制着,没叫惨白的脸变得扭曲,强行保持着刚入水时的从容神貌。   然而,他的血管在急剧收缩,血压升高,心律不齐,濒死感倏忽涌上心头,又在逐渐模糊的意识影响下淡却。   他又一次坠往水深处。   与上回相似的,又有人在喊他,但这回不是将他往下拽,而是从上方向他伸出了手。手拍打水面,在他头顶发出了哗啦啦的拨水声。   可他竭力抬眼,却只看见了茫茫的火海。   着火了。   一层黑黢黢的液体在水面扩散开上,逐渐遮去了所有的光。   救命。   救救我!!!   他听见了薛二少心底撕心裂肺的呐喊,可他仅付之一笑,并不打算将手伸向那片烧得正旺的火海。   也恰是这时,薛二少操纵他猛然将手一抻,三只从上方伸来的手便缠上了他的腕。   须臾之间,他被拽出了水面,而桶沿,正趴着三个硕大的脑袋——文侪,薛母,薛当家。   他来不及为之惊愕,单竭力扭头看向周遭。   一片血红中仅有一抹白,戚檐甩去眼睫上的水珠,眯起眼细细看去,这才发觉那是一张画布,而画上人,恰是薛有山!   倏忽间,他听见了那三个头颅发出咯咯的笑声,齿牙相摩擦的声响嗞嗞传来。   他觉得脊背发寒,不由地咽了口唾沫,缓慢地回过头去。   “戚檐——!!!”   一声高喊后,戚檐被文侪猛然拽出桶中。   那木桶翻了,文侪带着戚檐栽倒在地,雪水跟着泼了文侪一身。他将戚檐护在怀中,没让那人摔疼。   “没事吧?!”   文侪猝然捧起戚檐的脸,给戚檐吓得一怔。   “啊……有事!”戚檐的瞳子颤了颤,却是顺势将文侪给抱紧了,没叫文侪瞧见他面上笑意,“让我缓缓……”   文侪闻言就真泄了气的皮球似的不动弹了,他穿得厚,倒进雪地里也不怎么疼,便任由戚檐抱着。   好一会儿过去,见戚檐还是没有要起身的意思,文侪躺不住了,翻了个滚将戚檐放下,还不忘贴心拿了衣服给他盖上。   “你先歇会,我去瞅一眼,既然要查薛二少,还是去他屋里最合适。”   言罢,文侪便往外走,他身上湿了,这会儿莫名有点发晕,单扶着廊中尚好的几根柱,小心往先前戚檐那屋子去。谁料照着从前路行去,却是停在一个仅见杂草与雪的空院里。   “空的?”文侪心里咯噔一下,走上前将那瞧着平坦的积雪一顿挖,希望能找到一丝薛家二少的屋子曾存在过的痕迹。   ——他仅仅刨到了掺杂冰屑的泥。   听闻文侪的动静,戚檐也跟着来了,见他蹲身抓着一团雪,足下一片平坦,也是一愣。   “这世界里,那薛二少连屋子也没有?真是奇怪。”   文侪把掌心雪拍掉,说:“难不成这世界中的薛二少同他大哥薛有山共用一间屋子?”   戚檐耸耸肩,说:“有可能,但不排除它别有寓意。”   这院中风不算大,但光站着不动,没一会儿耳朵便被冻得生疼了。文侪抬手随意拈了拈,随即看向戚檐身后升起的黑烟,说:“谁又在这儿烧东西了么?”   戚檐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啧声道:“不是烧东西,那方向,是竈房。”   说罢,便牵着文侪朝那儿跑去。   那灰烟当真是炊烟,戚文二人离那儿尚有几十步时,便嗅到了饭菜的气味。   “谁这么心宽,竟有胆子在死了满宅人的地方烧火做饭……”文侪皱着眉,还未看见炊房的门,先听见那凤大少冲厨子交代菜谱的声音。   他俩也不躲他,偷听了会儿便从墙后走出来。   戚檐摆出一副悲哀神情,道:“凤哥,薛宅刚烧死人不久,在这儿做饭是不是有点……”   凤大少不待他说完便忙摆手,解释说:“不是我,不是我!是有山他一定要我在这儿办你俩的生辰宴!”   “他真是疯了。”戚檐微微一笑。   “哎呦,好歹是生辰,就别骂他了吧。”凤大少神情有些拘谨,苦口婆心地劝着。   “骂人还要挑日子?”戚檐一哂,“我哥他要把生辰宴摆在哪儿?”   见凤大少戚檐琢磨出个大概,随即笑道:“别跟我说他要当着爹娘的尸首吃饭。”   一声好长的叹息被凤大少吐了出来,他叉着腰,冲不远处那草坪扬了扬下巴:“桌就在那儿摆。这竈房一带离厅堂有些距离,没死什么人,有山说这儿正合适摆席。”   见凤大少半句不离“有山”,戚檐也不好再为难他,仅顺嘴问了一句:“生辰宴几点开办呢?”   凤大少愣了愣,抬眸瞄了眼太阳,说:“应是日落时分。”   “成。”戚檐拍了拍凤大少的肩,“劳烦凤哥吩咐厨子快点做了,我和阿侪可连午饭都没用。”   “哎!”凤大少应了声,视线在二人之间转了转。   ***   估摸是凤大少催得好,饭菜没一会儿便上了桌,听是他连自家竈房也一并用了上。   然而满桌好菜,眼下围桌坐着的仅有三人——凤大少、白小姐以及薛有山。   戚文二人适才跑薛宅他处胡翻去了,这会儿才入座,可是他俩入座后,那薛有山也并不动筷。   戚檐不想主动发话,便吊儿郎当地摸了筷子,作势要夹菜。   “放下!”薛有山呵斥一声。   “怎么?”戚檐说,“还有贵客没来吗?”   凤大少忙起身把戚檐的手压去桌上:“可不是嘛!你们薛家的大恩人要来!”   “大恩人?”戚檐咬着筷子尖,“谁啊?”   “你薛家的接生婆!就连你们爹都是她给接生的!嘘……这不就来了!”凤大少的眼睛直盯远处一斑点。   文侪藉着余晖瞅了半晌,才勉强辨出是个穿花袄子的老妪。   戚檐视力要差些,这会儿看也不看,只等那老妪挨近了,才摆出副热情模样,说:“婆婆,好久没见啊!”   那接生婆生得慈眉善目,此时却不肯理会戚檐的招呼,只冲薛有山点了点头。   薛有山则请她动筷。   那接生婆是个健谈的,吃肉嚼菜也不忘大谈从前故事。   戚文二人为了证据的连贯性,也没出声打断,只由着她说去。   那老妪把接生薛当家的故事讲得绘声绘色,且不止讲薛当家,还讲了他那几个分家了的兄弟,讲了老半天,才讲到给薛母接生。   “你们这些男人,哪里知道女人生孩子有多辛苦!”老妪皱了白眉,看向薛有山,“当初我给你妈接生时呐——哎呦!别提有多凶险!那是她的首胎,她哪里知道怎么使劲嘛!她人当时都快痛昏了,一点儿听不进周遭人的话,身上汗流得就跟泡了水似的。你的个头也大,更是叫你妈受苦!好在第一胎就得了个男孩儿,你妈她这传宗接代的担子也算是卸下来了。”   老妪叹了口气,又说:“当时她生完你便哭晕过去,醒来后头一句话是再不生子,谁料后来又怀了无平那崽子,真是受罪唉!”   戚文二人听及此处,不约而同对看一眼。   戚檐笑着贴近文侪的耳:“你也觉得奇怪吧?”   “她说她给薛母头回接生时,单接生了一个孩子。” 第198章   戚檐将筷子往桌上“啪”地一拍,桌上人除了那接生婆皆朝他看来。   他也不顾那些目光,抓来酒壶把手中杯盏满上,随即晃晃悠悠地朝那老妪走去。这举动激怒了薛有山,可不论他那大哥如何厉声呵斥他,他都没有停下脚步。   “婆婆,”戚檐将酒杯晃到老妪眼前,笑嘻嘻地问,“陪我喝一杯么?”   那一刻,全桌人的目光都刺了过来,粗针似的扎在戚檐身上。那几道目光中蕴含的情感显然不是好奇,而是担心秩序被破坏的戒备。   老妪如料想中那般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可戚檐清楚她并非有意无视他,因为他在那接生婆的眸子倒影中没有瞧见一身黑中山装的自己,唯见被遮挡于自个儿身后的、着白衫的薛有山。   她的眼里没有薛二少,她的认知中也不存在薛二少。   戚檐倒是没有继续为难她,只又把身子一晃,栽回了自个儿座上。   饭桌上默了会儿,很快凤大少与白小姐又有说有笑起来。   文侪倾身过去,低声问戚檐:“怎么回事?”   戚檐耸肩:“她看不着我。估摸着在她的认知中我就不存在吧。”   “她不是说这两辈薛家人皆是她接生的么,她连薛无平都接生了,怎么会看不着你?更何况你原身和薛有山还是双生子。”文侪感到诧异,筷子在米饭上点了两下却没夹起,“难不成你的原身又是阴梦异化出来的产物么?”   “有可能。”戚檐点了点头,动筷本是要给文侪夹菜,见薛有山看过来,只能识趣地将那新鲜炖肉放进了自个儿嘴里。   他草草嚼了几下,便囫囵咽干净了,说:“既然我原身的设置是薛有山的双胞胎弟弟,那么他势必同薛有山有着不小的关系,且他特别讨郑槐喜欢这一点也需要格外注意注意。”   “讨郑槐喜欢的话……他该不会和钱柏一样,是他幻想出的理想人物吧?”   “可能性不小。”戚檐答说,“当时薛家生辰礼,薛有山抓了空玉盒子,抓周礼通常是为了预测孩子前途,那么他那空盒子预示的很有可能是前途空白,即他已死,这是我们已知的。当时我的原身抓了个镜子,在将要照到我的脸时,那镜子便碎了,这是否意味着我的原身不可被外物照出,即我的原身并非真实存在?”   “这……”   文侪话音未落,便听厅堂方向传来一声震天响,吓得桌上人皆是一哆嗦,然而文侪和戚檐不过朝那方向张望了几回,再回身时那慢悠悠喝汤的接生婆便不知所踪。   戚文二人倒没怎么介意此事,只一前一后地朝声音来处跑去。   ***   厅堂已坍塌作一片废墟,在那断壁残垣前,搭起一个松木高台,此时上头正立着那自称为岑家人的老疯子。   “来啦!大家都来啦!”老疯子拊掌大笑,“来得好!来得好!都来看老夫献艺!”   “老头,你要献什么艺?”文侪拢手在嘴侧,在呼啸朔风中拔声问他。   “染台。”老头瘪嘴一笑,“染红台!”   戚檐看他两手空空,又提声说:“你没拿颜料,要怎么染?”   老头哈哈大笑:“谁说我没拿颜料?”   说罢又将双手展开:“老夫可是满身颜料啊。”   这么一来戚檐和文侪二人皆明白了他的意思,可是不管是他蹲身拾起自己脚边那把菜刀,还是将那把菜刀砍向自个儿的脖子,戚檐的手始终摁在文侪肩上,而文侪的脚也始终没挪动半步。   是习以为常了,还是良心没了?   是因为那老头曾将他关进蛇箱折磨,所以对他产生了怨恨吗?   罢了,太累了,太倦了。   文侪已没精力去思索这些事,只希望这阴梦中七七八八的杂事能快点过完。   那老疯子的鲜血如泉流般喷涌而出,他的身子却朝相反方向往地上摔去。   血像是无穷尽,红缎似的在台上铺展开,直至四方台角角落落皆被赤色染满,那血才终于停止流动。   薛有山与凤家夫妇二人赶来时,唯见那骇人惨状。白小姐捂唇不敢言语,凤大少搂住她,双腿似乎也有点打颤。   倒是那薛有山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只莫名其妙拉过文侪的手将他往台上拽。   文侪翻个白眼儿,心想走就走吧,可是郑槐又不乐意了。   他操纵着文侪的身体猛然站定原地,挣扎着不愿上台。   薛有山显然并不喜欢他那般违逆自个儿,于是拧眉问:“阿侪,上台去,你为何连这般小事都要和我争?”   见那郑槐实在反抗得厉害,文侪只能勉强张嘴说些话来缓和他与薛有山之间的氛围:“大少,您要我上台,是为了什么?”   薛有山并没回答他的问题,自顾说:“我不只要你上台——戚檐,你也上来。”   戚檐当然乐意上去,恰巧他的原主多数时候都没什么特殊情绪,他还搭了把手,帮忙将文侪牵上了台。   台正中倒着那老疯子的尸体,菜刀就落在他手边。   那菜刀血淋淋,文侪皱着眉瞅了会儿,看回来时便窥见了薛有山紧盯血刃的眼,里头闪着令他怖惧不已的光。郑槐先有了反应,带动文侪的身体猛烈颤抖起来。   他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预感成真了。   下一秒,那薛有山便猝然跨步蹲身,拾起了那把菜刀,而那把刀在下一霎便朝戚檐砍去。   戚檐站在台沿,一时来不及躲避,肩上冷不丁挨了他一刀,骨裂了,皮肉更划拉出一条大缝。   当血液涌出时,文侪的双目蒙上了一层雾似的白翳,他冲了过去,将那二人分开,而后扑向了薛有山。   他将薛有山摁倒在地,流着泪掐紧他的脖子。   那自心底升腾的愤怒几乎要叫他散尽理智,他甚至一时分不出那愤怒究竟来源于郑槐还是他。   他的双手收紧,再收紧。   薛有山的手摸在他的手上,时不时轻轻拍打他几下,似乎是在求他手下留情。   可是眼泪流个不停,文侪满脑子皆是戚檐那血流不止的模样。   于是他掐着,掐着,直到那人的最后一缕呼吸皆被夺去。   文侪心跳如雷,他知道自己杀了人。   尽管是在阴梦中,他还是杀了人。   他正剧烈喘息,却有一人俯去他耳边,似笑非笑道:“阿侪,你把我和他,弄混了。”   仅存在于他视野中的白雾终于散开,他看到了戚檐紧闭的双眼与紫青色的面庞。   他杀人了,杀了戚檐!!!   郑槐的眼泪干了,可文侪的眼泪却涌了出来,豆大的,就那么从他左眼眶里滚落,在脸颊上留下直直一道泪痕。   浓烟起,身边又响起了铜锣声。那打更人从中悠悠行来,往跪倒在地的文侪身边搁下纸与笔,说:“爷,这路,您又走长了呐!”   文侪不吭声,唯像是找到救命稻草般将那存盘纸猛然抓过来,他将笔帽咬下,急匆匆地落笔。   【戚檐,文侪】   他写完后看向那打更人,那人却只冲他摇了摇头,说:“爷啊,独行路塞不下四只脚!”   文侪抖着手看向委托纸,只见“戚檐”二字渐渐消隐而去。他痛心至极,唯能用力阖紧双眼,叫泪洗了面。   七秒后,文侪心脏骤停。   八分钟后,他因脑部缺氧而死亡。   ***   ————[ !!!委托失败!!!]————   【本次委托累计失败次数:3】   【解四谜:未完成】   【查清宿怨:未完成】   【还原死况:未完成】   【重生时间:阴梦第五日】   ————【存盘点加载中……】————   ***   再睁眼,文侪已愣愣停在了未经焚烧的薛宅前。这时他满脑子皆只有一件事。   ——他把戚檐掐死了。   他知道阴梦设置本就如此,可他并不能原谅自个儿。于是发泄痛苦似的将手攥成拳猛地砸向宅院墙,直砸得皮开肉绽,这才勉强找回点理智。   他垂下手,血往土里落,就在这时听及一声“哎呦”。   文侪闻声垂下眸子,看到一不及他腿长的矮童子嘻嘻笑了几声,说:“欲进此宅,先答一问!”   见文侪不肯吭声,那童子便自说去:“薛大少迎娶文家公子,你可知缘何不受天喜星君庇佑?”   “一狗屁的冥婚还想求吉星庇佑?”文侪心情烦躁到极点,只踩上薛宅前的几层阶,推了门。   那童子并没阻拦,只蓄着笑退了下去。   然而呈现在文侪眼前的不再是从前那热闹非凡的薛宅,门敞开后便见满屋披白,无处不飘荡着办丧的悲情。   文侪低头,身上衣不知何时已换作了红白二色组成的冥衣。   宅里下人瞅见他皆急忙过来搀扶,一口一个“文公子”叫得亲切。   他们将文侪往哭声最为响亮的地方领,便见一群人伏在灵棚底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灵棚里摆着两口棺,只是一口摆在正中,一口放去了边角。   他知道正中的是薛有山的,而戚檐的在角落。   薛母哭得眼睛发肿,见他来还是起身牵住他的手,将他领到一个面生的老人跟前,说:“阿侪,村长他们今儿也来了,说是要问你是否当真乐意嫁给有山他,若你不是自愿的,那便不给嫁!你快告诉他们,你有多心甘情愿!”   文侪的喉结滚了滚,他原以为郑槐定会大闹一通,谁料须臾那人竟操控着他安安分分地跪下去,手抵着村长的鞋尖,扬声说:   “村长,我是当真愿意嫁给有山他!”   方大爷同方良、方辰站一块儿,见状都露出了看戏般的讥笑,嘴里念着什么“不听劝的蠢物”。   被裹作俩白球的薛无平与方美皆指着他“服儿”“斯丢皮”骂个没完没了。   那难得穿了身白的花弘见状胸腔起伏极大,似乎很快便要喘不过气来。   文侪见状多看了他一眼,谁料下一秒便见那花弘猛然从身后抽出把柴刀,高喊道:“若早知你愚昧无知到这般地步 ,我早杀了你——!”   人潮涌动起来,尖叫声此起彼伏。文侪惊诧之余,骤然闪身避开那来势汹汹的一刀。   那花弘的刀砍进棺木里,一下竟抽不出。   为从花弘那疯子手底下逃脱,文侪一路挑人多的地儿走,眼下走的这条便是他料想中最为妥帖安全的一条。   这当然不是什么通往主子卧房的大道,而是通向闹鬼的宗祠的黑黢黢窄路。   夜里轮流祭拜祖先在薛家是定死的规矩,那条路上始终有提灯之人来去,花弘那疯子追来必会引起骚动,便于他逃。   他觉着花弘瘸了一条腿,没法追这么远,原是想着走一段路意思意思便足够了,没成想,接近宗祠时,忽然有两点火光引了他的目光。   寻常人提灯距离地面多有一段距离,可那两星火却是贴着地面的,一动不动,远远瞧去便似恶鬼的一对冒凶光的眼。   接死亡委托的这一段日子里,文侪最大的收获在于知险而进,成日变着法子往枪口上撞,就好若那些明知凶宅有鬼还依旧要过去试胆的蠢货。   嗯,签了卖身契的他和戚檐都是蠢货。   虽然吧,想死而复生当然得付出点代价,那已是个极划算的买卖,但依旧不妨碍文侪觉得他俩蠢得没边。   要是他们真正聪明的话,就该乖乖去死。   这般拚命,就好像是活下去的日子过得有多幸福似的,二十余年当牛做马,索然无味。   实在没有必要。   再活一次能有什么不同?   文侪在那双“鬼目”前停下脚步,没看见什么青面獠牙的恶鬼,倒是看见了俩龇牙咧嘴的顽童。   “……”   文侪总觉得听见嘶嘶的声响,于是将手中煤油灯往前又一照,那将虎头帽压得很低的方美猝然暴起,将缩成个毛茸茸雪团子的薛无平挡在身后。   “哎呦,美君子,您今儿怎么如此护着小少爷?”   文侪踮起脚往薛无平那儿张望,哪曾想那方美见状却是狠狠踩了他一脚。   “非礼勿视,没听过啊?我早同你说了,和流氓一块玩迟早变流氓!”方美一副得意模样,他抻手将虎头帽又压低了几分,将他的脑袋严严实实地包裹在暖和的棉绒中。   “人薛家俩少爷办丧事呢,你却戴顶这般醒目的红绿帽,多不吉利啊?你家里哥哥也是搞丧的,怎么你却是这般不懂尊敬死者呢?”文侪一面说,一面挨近方美。   方美哼哼唧唧,不知又在叽里咕噜说什么骂人话,文侪却是趁那顽童一个不注意,掀了那小孩的虎头帽,一把扔去了雪地里。   “服儿!你的大脑袋被驴踢了,竟敢乱抓我的帽子!”方美暴跳如雷,他显然比起薛无平更重视那帽子,一边骂,一边跑开了。   文侪颇满意地蹲身,霍地把那小薛无平抓近了,笑说:“小宝,给哥哥瞧瞧你在做什么好事吗?”   薛无平一颤,却是将东西死死往雪地里藏,那儿太暗,文侪实在瞧不清,于是伸手去将那玩意给抓了去。   冰冰凉凉的,湿滑的触感。   是什么?   “你别捏,把‘它’弄坏了咋办!”薛无平匆忙推搡文侪,“千万别捏!”   它?活物?   可他感受不到那东西的温度,也完全不见那东西在动弹。   文侪的指尖沿着那东西左右滑动,几乎是一瞬之间,他便明白了。   ——蛇。   “……”   文侪好歹是城中村长大的,从小到大见过不少蛇,对那玩意并不恐惧,只顺着它的身子摸到嘴,捏住后这才将煤油灯拎过去仔细打量。   那是一条灰鼠蛇,没有毒性,较为温顺,倒算是村中小孩拿来逗弄的好东西。然而文侪瞧了眼因抢不过他而乖巧坐在一边的薛无平,后知后觉地松开了握住蛇嘴的手。   ——蛇已经死了,但大抵还没死太久,身子仅有稍许僵硬。   “你俩怎么把蛇弄死的?”文侪看向薛无平。   “嘿——吃我一脚!!!”捡回虎头帽的方美就那么在雪地里起跑,而后踉踉跄跄发射到了文侪的背上。   文侪觉得不痛不痒,但为了避免方美纠缠,于是装模作样叫了几声,直哄得那小孩喜上眉梢。   “服儿!谁说是我俩弄死的?!小黑他自个儿冻死的!薛无平刚刚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你还骂他!”方美拿拳头砸文侪,文侪又敷衍叫上几声。   “所以,你俩干嘛呢?”文侪将蛇在雪地里放下。   “埋小黑呗,它死了也总得有人帮他搞个坑睡。”方美原还叉着腰,被薛无平念了几嘴后就在雪地里坐下,开始用手刨雪。   文侪瞧了眼就在不远处的祠堂,又问:“你们薛宅这么大,怎么专挑祠堂边上?好孝顺!”   “服儿,当然是因为那俩流氓以后要埋在这!”方美乐呵呵地挖着,“动土有蛇,指不定他棺材板盖不住,要诈尸呢!”   文侪听得出来,这俩活宝是真的恨透了薛有山和薛二少。   “他俩就这么坏啊?”文侪问。   “俩耍流氓的大坏蠢蛋!”薛无平插一嘴,又忽然挪目瞟一眼文侪,“你也是个呆子!”   那俩小孩动作倒也是真利落,迅速刨了个坑把蛇给埋了,便提着俩圆灯笼溜没了影。文侪垂首瞧着雪地里略微凸起的葬蛇处,咂摸着方美适才说的要将薛家两少爷葬在此地的说法。   好熟悉……   这地儿怎这么眼熟,应不单单是因为距离祠堂很近的缘故。   文侪想了好一会儿,忽然一拍脑袋——这地是当初第一局发生爆炸的地方啊。   当初那场爆炸轰出了一个不算太深的坑,而他和戚檐因为浓湮没能看清脚下路,就那么跌了下去,那之后在里头发现了一具双头人尸。   冷风起,那阴寒的风好似是从祠堂里吹出来的,叫文侪都不由地捏了把汗。他起身往回走,照旧在心底捋线索。   他并不觉得那仅仅是巧合。如今薛大少与薛二少将被同时葬入此地,在另一条时空线中,那地儿炸出了一具双头尸……   “难不成那怪物就是他们么……”文侪讷讷自语,“可听那接生婆的话,似乎也没什么不对劲的反应啊……”   假使薛有山和薛二少并非同体双头人,那么当时那双头尸线索恐怕是在暗示他俩乃“同根生”。   同根生,并不是血缘纽带关系那么单纯,而是以某种方式占有同一躯体。   例如委托一中人格分裂的赵衡,又如委托五中的成年周宣与少年周宣,及委托六中的失忆前后的吴琛。   所以薛二少究竟以什么身份依附于薛有山?   文侪在薛二少那屋的门前坐下。   他从口袋里掏出纸笔,在白纸上勾画起来。戚檐不在,他只能竭力回忆戚檐所经历的一切。   当初戚檐同他说,第一局泡鸡血浴时,他在被人往下拽,而第二局泡雪水浴时,他在被人往上拉,浮出水面后看见的是一张绘有薛有山的大画布。   且不论是第一局拽他的还是第二局拉他的人,均是郑槐、薛母、薛当家三人。   “画布……”文侪念着,在纸上写下薛有山的名字。   若涉及艺术创作的话,薛二少有可能是那三人根据薛有山的某些特质创造,或者说编造出来的人物吗?   假使往这个方面想,那么薛有山身上能提取出并构成薛二少的具体特质又是什么呢?   文侪绞尽脑汁,也只能想到薛二少给郑槐画的无数张画以及写的表白纸条。   “薛二少绝对是喜欢郑槐的……那么郑槐呢……”   他又一想,想起了当初戚檐在水缸底下寻到的,他俩有意私奔的证据。   那么姑且算这俩人是两情相悦吧。   根据第一局的探索不难看出,薛二少与薛大少的脾性算得上大相迳庭,若非种种证据在前,他压根不会认为那俩人是同一人。   可若一定要从中寻出个共同点,也并非没有。   ——俩人都同样痴迷于郑槐,薛大少癫狂的收集癖,薛二少以艺术之名留下的画作皆是证据。   所以为何薛二少仅仅是薛有山这么个特质的截取呢?   又为何薛二少的诞生与郑槐、薛母、薛当家三人相关呢?   文侪有些郁闷,他用笔尖戳着白纸,在不经意将白纸戳出个洞来的那一刹,他豁然开朗。   “是那些信啊!”   “薛有山早就死了,郑槐收到的信件,皆是薛母与薛当家从薛有山过去写的信件中挑选后寄出去的。   而郑槐就根据那些信件,在心底塑造出一个深爱着自己的薛有山的形象。   那便是‘薛二少’的本体。” 第199章   风起,委托铺子院中满树枯叶飘得到处都是。   戚檐冲着灼目的光略微眯眼,忽而想起了已有些淡忘的旧忆。   当初高三的寒假不过短短几日,他们那圈子朋友难得聚一块儿,说什么都要去爬渭止城北的那座矮山,问理由,便答,一是讨个登顶的好彩头,二是去拜一拜那山顶极灵的夫子庙,求圣人保佑高考顺利。   戚檐拗不过他们,便跟了去,文侪当然也在其中。   那会儿漫山皆是飘落的丹枫,山道被绛红铺了个满,踩起来沙沙响。戚檐懒懒散散跟在队伍最后,是百无聊赖。段礼见他那般,干脆将相机给了他,还特意嘱咐他多拍点。   平白无故多了活,戚檐自然干得漫不经心,只在枫叶落于身前人脑袋、肩胛,亦或卫衣帽中时,他才有几分兴致地摁下快门。   他拍了那般多的废片是为了气段礼,可在半山腰停下翻照片时,那段礼一面竖着眉头奚落他,一面却又连夸了几句拍得好。   这几嘴夸赞叫他自个儿都发懵。   凑过去瞧,便瞅见了数张文侪的横版相片。   大抵是快门摁得太快的缘故,连续几张经快速翻动便成了一段有些卡顿的短视频。   内容很简单,是文侪接住了面前拂过的一片红叶,瞧见上头题的“金榜题名”四字后,倏然弯目笑了起来。   段礼笑说真好,既幸运又吉利,是个好兆头。   他还说,果然你俩关系好,单拍文侪是高清的,拍其他人都是糊作一团马赛克一般。   即便戚檐清楚事实并非如此,可他既没否认,也没说那片红叶上的字是他写的,没成想随手朝前一抛,竟被文侪接住了。且仅仅是因为文侪接了他的东西,他这才将那人拍的那般仔细。   他也必不会说,文侪见他一直怔怔盯着自个儿,以为他想要,于是将红叶送给他,阴差阳错物归原主的事。   当然,他也没法解释那片红叶后来被拿到旁人手中后,照片中的人物又糊作虚影的理由。   眼下想来,文侪还真有能叫他莫名其妙在意的本事。   “哥,在傻笑啥呢?”岑昀忽然从监视显示屏后探出脑袋。   “爱情。”戚檐毫不避讳。   闻言,薛无平给了他一记眼刀:“你甭和人小孩扯些怪东西!”   于是赶猪似的将岑昀赶回屋去写作业了。   “别总盯着那显示屏瞧了,来瞅瞅爷爷我新画的皮多厉害!”薛无平说着将一大高个朝前一推,一俊朗玉面道人便停在了戚檐面前。   那道人横眉,笑得轻蔑,嘴里还在骂脏话。   戚檐只当没听见,将那人上下粗略一扫,敷衍说:“虽然嘴脏了些,这画皮倒算对得起美君子的名声——我们小宝画得真太棒了。”   “呸!”薛无平噌地飞起来,“谁要你夸那鼈孙天生的脸儿?要你看的是爷爷我画的皮肉质感!甭看那五官,要看那身上脉络,看那肤底的青紫!啧啧,多有活人味!”   戚檐满不在乎又瞥一眼:“戴顶虎头帽亲切翻倍。”   言罢他又看向显示屏,他情不自禁伸手摸向那画面中文侪因痛苦而皱起的眉,以及因失去他而恍惚的瞳孔。   “你那画皮皆是庸作,这才是佳品。”   薛无平斜眼瞥见他眼底发寒的笑意,单蹙眉低念了句:“疯子……”   ***   文侪笔尖还敲在白纸上,忽而听厅堂那边传出不小的尖叫,惊得他手一抖,笔骨碌滚去了地上。   弯腰去捡笔时,又见身侧下人们匆忙跑动起来。他诧异,起身拽了一好似逃命的问,那人却是脸色煞白,说不出半句话来,仅仅抬手往厅堂方向指了指。   花弘又干了什么好事么?   文侪深吸了一口气,便将纸笔攥紧,逆着人潮跑去。   谁料出事之地并非厅堂,而是前头搭起的那灵棚。   薛母捂着唇跌在地上,两只眼睛直愣愣地扎在那位于灵棚正中央的薛有山的棺木上。   天黑,隔得远了也瞧不清,只能看见薛有山那雪白的棺材板好似漂浮在海面上一般起起伏伏。   他往周遭看了几眼,没瞅见那执刀的花弘,这才小心翼翼地挨近。   在听到那仿若虫鸣般的嘶嘶声时,他就应该停下脚步的。   如果当时他站定了就好了。   那样他就不会瞧见薛有山诈尸似的猝然坐起,七窍被一种类似黑甲虫似的虫子钻满的模样,也不会看见那虫子钻入他的皮与骨之间,将他的表皮撑得凹凸变形,时而尖锐如顶针,时而圆滚如囊肿。   密密匝匝。   如果当时他站住了就好了。   这样他就不会被那些虫子相咬相连所织成的一张大网吞噬。   他曾以为自己不怕虫,可是当生命遭到威胁时,本能的恐惧还是迸发出来。   理智慢了一步,双腿便如扎根似的挥不动了。   三秒后,他遭不计其数的黑虫掩埋,却在被啃咬作白骨前想通了一件事——这些该死的东西便是所谓的黑雾虫。   ***   文侪以为自己死了,睁眼却没看见那熟悉的委托失败电子框。   他仰躺在地,蓦然瞧见了俯视着他的薛有山——那七窍仍在不断往外冒虫的薛有山。   他颤抖不已,慢慢撑身坐起,没话找话说:“大少,有山……您还好吗?”   那不人不鬼的玩意似乎并不能听懂他的话,只迈着别扭的步子冲他走来,嘴里的声音由嗡嗡虫鸣,逐渐拼凑作极怪异的语句。   “侪……阿侪……成啊……成亲……咱们……”   说罢伸手冲文侪一抓,又将那食人肉的黑雾虫甩出好些。   文侪猛一蹲身躲开了,那怪物遽然发狂似的又一伸手。   文侪咽一口唾沫,便霍地站起身来,胡乱择取一方向奔跑起来。   那薛有山并没打算放过他,轻轻重重的脚步声紧跟在后。   文侪真恨透了这般不能回头的追击,只觉得心被吊去了嗓子眼。他鞋底都快冒火星子了,身侧疾速闪过的房屋却无一不上着锁。   他倒是不泄气,哪怕两只脚如挂铅,仍一边嘟囔着骂天骂地,一边极力甩动腿脚。   是幸运吗?还是功夫不负有心人?   他总算找着了一间不上锁的屋子——那是郑槐和苗嫂的屋子。   他毫不犹豫便跨过门槛跑入其中,哐当一下将门闩插了上。   心脏怦怦跳个没完,不知是剧烈运动所致还是他,亦或郑槐的恐惧流露。   在阴梦里待太久,他都快分不清自身与阴梦角色的情感,那些情感像是炖得过烂的肉,全都剥离了骨头,被酱料黏在一块儿,叫人分不清究竟是从哪块骨头上掉下的。   简而言之,他觉得自己快疯了。   脑内在进行激烈思想活动的同时,文侪也没悠着,他迅速抓起堆在墙角的木板与锤头钉子,砰砰往漏风的窗子上敲,先是封住了卧房窗子,继而封住了卧房通向小厅的悬挂珠帘处。   真奇怪。   他这会儿一点都没有想到封住了门窗,他要如何才能逃,他只是耗尽全身气力封住了一切出入口。   那之后他坐在窗下,竖耳听着屋外响动,稍微一点动静都能叫他毛骨悚然。   文侪意识到自己眼下太过敏感,可是他控制不了,心脏始终像是要从体内跳出来似的。   过了一阵,有脚步声挨近了,倒不是那被黑雾虫吃空后诈尸的薛有山,而是那曾对他又打又骂的方大爷。   那老人似乎将嘴粘贴了窗子,话说得响,但是含糊。   “混小子!你这样能拦得住那鬼上身的大少么?放狗屁!”他慢悠悠说着,笑了半晌,才又像是卖弄似的说,“看你可怜得紧,今儿老夫便大发慈悲给你支个招!薛大少他是因身死了,可要娶你的心思不死,今儿才叫那些个虫子鸠占鹊巢了!你要是想他不再缠着你,那就得对症下药!”   “怎么对症下药?”文侪困惑道。   “嗳!薛大少他是读书人,既然眼下和他这读书人说话不成,那可不就得写字儿么!”方大爷仰天笑起来,“你去翻翻抽屉,应该能找到白纸,先前为了供你和大少写信,薛当家命人提先买了不少!你且去取来!”   “取来干什么?”   “写字!”方大爷说,“就写‘我不成亲’,好好告诉他你的想法!薛大少绝对会答应你的!”   文侪似懂非懂,只遵照其意去拿纸,而后拔了手上钢笔的笔帽便要落笔,谁料那老人在屋内生了眼似的,忽而呵斥一声:“那能拿黑墨水么?鬼是看不着黑字的,得拿红的!——没有红墨水么?那便咬指头!咬破来,拿指头写!”   他的话像是有什么法力似的,话音方落,文侪的身子便动了起来。   咬破指,而后掐指挤出血珠往白纸上蹭,最后血实在不够用,便将钢笔头扎入小臂中,撕开条口子。   一张,两张,三张……   那方大爷又吩咐起来:“为了叫他看着,你要往墙上挂!高低都挂,这样天上地下的都能看着!”   奇怪,他又照做了。   他垒起椅子,爬高,钉上血书,下来,又上去,直到将四面墙贴满了泛着腥气的白纸。   他终于累倒在地。   当他倒地仰望四墙时,他想起了上一轮第六日那被封死的屋子,后来被斧头劈开的窗,以及那被“我不成亲”四字激怒的薛有山。   “哈……哈……”他捂住脸笑起来,“那该死的老头骗了我啊!”   咔——   外头有斧头劈向了窗子。 第200章   文侪多少能预料到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恰如之前所历,待薛有山拿斧子劈开窗子,看见满屋的“我不成亲”,那人先会震怒,而后便将把他打晕,绑去一个漆黑的屋子里,先杀了他,再自刎。   斧头还在往窗子上砍,被劈裂的木板漏入几缕光,照得那白纸红字更是醒目。   文侪也试过假意同薛有山求饶,说他会乖乖成亲,可那已经被黑雾虫占据躯体的怪物显然没可能将他的话听进去。   他卯劲将一个有些重量的木柜推着挡去窗边,而后以最快的速度摘下了满墙的血书。   他想,或许没了那些引火线,薛有山便不会想杀死他的爱人。   可当提着斧子的薛有山爬窗进来,站至他面前时,他才意识到——薛有山既已提着斧头来找郑槐,那么最开始点燃他怒火的便不是那满屋的血书。   除非解决黑雾虫病,否则那薛有山压根没可能变回当初的模样。   至于怎么解决,自然没有答案。   文侪本已做好挨几斧,再伺机脱逃的准备,哪曾想恰是二人对峙之时,屋外忽又传来方大爷的呼喊声——   “薛大少哟!您都死了,怎能还死活缠着生人不放呢?他都说了不嫁,您难不成还想逼着他下黄泉去陪您?大爷我着实看不下去啦!”   一只手遽然自被劈开的窗子中伸进来,一张黄符纸登时落了地。   那薛有山震悚着大喝一声,躯体却是不可抑制地僵硬,并直直朝后倒地。   文侪也不等方大爷喊,绕过薛有山便翻窗出去。   那方大爷就站在窗边,也没挽留他,单在嘲:“傻蛋,叫你写你就写!老夫我是为了叫你明白,你既活着,便不能嫁给一死人,你写了血书填满屋,说你不嫁,只能气疯那想讨媳妇的鬼!逃不掉不说,倒叫他缠你一辈子喽!”   文侪没有回头,也没想过要同方大爷道谢,可那大爷的嗓门大,跑远了还听得很清楚,他说:“快跑,快跑哩!大少要追去喽!”   ***   文侪在脑子里回忆着适才经过的房屋,妄图找到一间自个儿没瞧着的、极有可能未上锁的屋子。   可是没有。   郑槐和苗嫂所住之屋本就处于薛宅较深处,一路上屋子也差不多看个遍了。   他究竟还能往哪儿逃?   文侪边想边跑,拐弯时撞了个大盆栽,那一撞叫他的骨头都差些碎了。   然而大脑的紧张运作,令他轻而易举地忽视了痛苦的存在。   他满心满眼想着哪儿还开着门,能容他藏身。   一个摆有不少大盆栽的地儿忽而停在他脑海中——   厅堂。   那丧棚后方大敞着门的厅堂!   ***   窜入厅堂,锁门,坐下,一气呵成。   文侪气喘吁吁,倚着屋门滑坐在地时才感受到脚腕上钻心的疼痛。   他小心摸了摸,疼得他险些龇牙咧嘴。他用后脑勺一连撞了好几下屋门,像是散怨,又像是转移注意力。   “若是扭着还好,千万别给我整出什么骨折骨裂……”文侪瞧着那红肿的脚踝,叹了口气。   想罢,他扭头冲小窗瞥了眼,没见着那薛有山的影儿,可他到底也没那么大本事敢趁这会儿跑外头冒险去,便掏出纸笔,打算琢磨琢磨四谜题。   【壹、我放跑了一条没有脸的野魂。】   【贰、我供佛法僧,拜了杀身仇。】   【参、我得了一只怕火的金貔貅。】   【肆、左眼只看棍,右眼只见鞭,我两眼昏昏。】   他的视线将四道谜题速速又扫了一遭,指尖也跟着来回滑动,最终停在了第二道上。   第二道谜题一个很突出的特点是“我”的行为的不合常理。   “供佛法僧”寻常来说是祈福之举,可“我”供他们,是为了“拜杀身仇”。   如果没有特殊理由,那么“我”的这一举动将带有极大的无私色彩,毕竟为仇人祈福一事还真不是一般程度的心地善良能做出来的。   郑槐这外人不受薛府人待见,在薛府里过得可谓是如履薄冰,他已然自顾不暇了,哪可能要他掏心奉献自我?   可文侪想了想,还真想到个合适人选——薛有山。   薛有山早已死了,郑槐还能奉献吗?   能。   文侪忘不了自个儿被郑槐操控着,在薛有山棺前跪去村长脚旁,喊出的那一声“我是当真愿意嫁给有山他”。   郑槐是明知薛有山已死了,仍要嫁。   只不过这不能照他前边所想的那般说是无私了,他是太爱薛有山了,是私心太大了。   活人嫁给死人什么下场?   文侪从前没少读些记述封建糟粕的老书,那里头把冥婚讲得绘声绘色,屡次提到若是结亲的另一方仍活着,便要拿一棒槌在脑袋上敲出一个坑来,把人弄死了,和那早死的一块儿合葬。   郑槐若是答应了冥婚,便是为了薛有山而死,如此一来,薛有山又怎能不算他的“杀身仇”?   虽然吧,这“仇”字还是用得偏激了些,但是眼下赶时间,他也没工夫纠结这些细枝末节。   几分钟后,一阵猛烈电击叫他伏地难起。   文侪咬着唇倒是没叫出声,只是觉得怪丢脸的,说不准戚檐岑昀他们都在看呢。   丢脸归丢脸,浪费时间才是真烧命。他花费5秒整理好心态,便坐起来,看向其他的谜题。   依照目前的线索来看,不论郑槐的态度为何,在意识到自己即将嫁给死人,即进行一场冥婚对他的冲击并不会太小。   若要根据阴梦事件来推测具体时间的话——目前这个世界是在存盘于第五日之后展开的,而方穿进这世界不久,郑槐便表示他接受了冥婚。   所以,郑槐意识到薛有山死亡的时间点应该处于阴梦第四日早与阴梦第五日晚之间。   而这两日间,郑槐经历的最大事件便为薛有山古怪的生辰宴。   文侪的视线再度落回四谜题上。   在郑槐的人生中,冥婚必然事关重大,不可能不出现在四谜中。   当初薛无平和方美说谜题一讲的是花弘;谜题二讲的是他文侪;谜题三讲的人则围绕着薛当家、薛母与薛大少、二少;谜题四,方美提了一嘴他爹。   那么若要出现冥婚,恐怕也只可能出现在谜题二与谜题三之中。   既然眼下谜题二破解不成,那么谜题三的可能性最大。   单照字面意思来看,这一句朝着冥婚方向解答并不算难,只是答题思路同谜题二略有不同。文侪想了想,落笔在谜题三上圈出两道圈,圈的是“怕火”和“金貔貅”。   真金不怕火,怕火便是假的。   薛无平说他的爹娘与哥哥都有金貔貅,这暗示也显得理所当然。金貔貅既可以作为富贵的象征,也可以暗示是他们仨一手促成了冥婚,两个促成者,以及一个新郎官,多完美的组合。   文侪也没有犹豫,只重新誊了一遍谜题三。   【参、我得了一只怕火的金貔貅。】   【答:“金貔貅”指代嫁入薛家所能享受的荣华富贵;“怕火”则否定了他所能获得的荣华,暗示这场婚姻的虚假性;郑槐嫁入村中地主薛家,原以为会至此摆脱穷苦人生,不曾料婚姻竟是一场骗局,这亲事原是要他与死人薛有山成婚的冥婚。】   他停笔的倏忽间已隐有察觉不对劲之处,可写定离手,他没法修改,只默默咬紧牙关。   一刹那,强电流导遍全身。尽管文侪并无太大反应,但这触电的感觉实在没法习惯,放在日常生活中皆是足以叫人心脏停摆的电量。文侪被连电两次,更觉疼得发懵。   然而到底是办事要紧,他甩了甩几乎麻木的手,又握上了笔,也是这时,他赫然见右手握笔的三指上小片焦黑的痕迹。   他试着搓了搓,并非沾了什么东西,确确实实是他的指头被烧焦了。   这是从未出现过的,阴梦的惩罚机制照常而言绝对不会在惩罚结束后还留下痕迹,若非阴梦出了什么问题,那么出问题的便是他自己。   他忽然生起一阵古怪的念头——   他们真的能活着结束所有委托吗?   如今距离他们在闹鬼的饭店小巷重逢的日子已不远了,之前也不是没有过经历一次委托便跨了一年多的情况……   文侪摇头把无关思绪甩了个干净,重新拿起了谜题纸。   适才他有些犹豫之处在于,郑槐显然不是一个对于财富有执念之人,更准确来说,郑槐对于富贵几乎到了厌恶的程度。   面对一心想着谋取更多财富的母亲和不断索要钱财的父亲,别说爱财了,在父母那般影响下,他反而更容易对财物生出消极的情感。   那么在解释金貔貅时便不能围绕着荣华富贵来解答。   文侪咬着笔头,他听闻屋外风吹草动都要警觉地将四面窗都仔细确认一番,宁可瞧见上头浮着鬼脸,也不愿瞧见薛有山。   所以,郑槐重视什么,而薛母、薛当家与薛有山又拥有什么呢?   他想了想,又觉得似乎没必要再往深了想。   因为能将这四者相联系的具体物品极其简单,即薛大少写的,薛母与薛当家投递的,郑槐接收的——来往信件。   既然那信件上写的尽是薛有山对郑槐的爱,那么就可以将那些信简单概括作“情书”,亦或者更精炼的“爱情”。   “是爱情吧……”文侪嘟哝着。   他将笔一转,扯了张白纸来默了谜题三,便往下写。   【答:“金貔貅”指代薛有山对于郑槐的爱;“怕火”则否定了爱情的存在,暗示这场婚姻的虚假性;郑槐嫁入村中地主薛家,原以为将会如薛有山信中所说,获得真正的爱情,不曾想那却是要他与死人薛有山结亲的冥婚。】   文侪倚着墙,将一口气絮在口中,屏住了呼吸。这一次他将笔拿到了左手,他想再看看如果自己再失败,那焦黑的痕迹是否也会出现在他的左手。   不知道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他的实验没能继续,电流并未到来。   文侪拿起解迷纸,瞧见了一个红墨圈。   ***   厅堂的老钟在此刻敲响了,铛铛十二下,文侪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遭——终于活过第六日了。   只要能来到第七日,还原死况就有机会。   这厅堂前后皆开了窗,当几声嘶鸣自后窗里钻进来时,身体先他一步做出反应。爬满手臂的鸡皮疙瘩告诉他怪物近了。   ——他就要到了。   这厅堂的窗皆是槛窗,钻不出人,能逃的地儿仅有面前那扇沉甸甸的厚门。   文侪并不犹豫,遽然拨开门板,冲出厅堂。   去哪儿?   还能躲去哪儿。   文侪一面跑,一面想,直把指甲嵌入掌心掐了半晌,末了决定跑出薛宅。   他想,若再待在宅子里转悠,同那怪物玩我逃你追,他连半个小时都熬不过。   那他干脆去死好了,若能还原死况,这轮也不算白费。   两条长腿相继前迈,跨过门槛后,巷道里不再如当初一般,仅能瞧见通往凤宅的路,两侧的雾气这会儿皆已消散,露出被它长久遮掩的、翠绿的群山。   谁料他还没来得及欣喜,便瞥见那眼眶扭动着黑雾虫的薛有山攀上了院墙,冲他出露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那“惊鸿一瞥”实在令人吃惊,好在他从没停下脚步,那人纵使从墙上跳下来一时半会儿也赶不及他。   他是这么想的,直到下一秒看到了那崴足胡跑的薛有山已跑至了他右后方,近乎与他比肩。   文侪冲他露个笑,说:“大少,您身体不好,这样跑不好吧?”   那怪物听不懂他的话,只是一味地笑和吐虫。   虫甩到文侪身上,像是蚯蚓打洞般蓦然钻入他的肌肤,他只能咬牙将那些鬼东西拔出来,哪怕知道它们的嘴钳紧了他的血肉。   “侪……阿侪……莫……走、不……留我……”   文侪置若罔闻,在看到眼前悬崖时,他没站住脚,反而解脱似地加快了脚步。   那怪物似乎意识到什么,慢腾腾伸长了扭七扭八的长臂。   文侪一个闪身避开,纵身一跃,坠崖而下。   砰——   ***   ————[ !!!委托失败!!!]————   【本次委托累计失败次数:4】   【解四谜:未完成】   【查清宿怨:未完成】   【还原死况:已完成】   【重生时间:未存盘】   ————【存盘点加载中……】———— 第201章   文侪睁眼,将那苗嫂的面孔略微瞧了瞧,便笑着说起天气有多冷,实在是冻死个人。话声大,掩住了她的唠叨,他头也没回,迳自推门而出。   他身上的衣裳单薄,给北风一掀,若非身子骨好,准得直哆嗦。   这回他不打算去找戚檐,拐了个弯去了屋后的那方家院。   ——他想碰个运气,看看这时能不能遇着方大爷。因为据方美所说,谜题四与那大爷有关。   他走了运,彼时方大爷正在院门前蹓跶,手里抱着个婴儿,嘴里不住嘬嘬哄着。   文侪将自个儿衣裳上的尘灰拍了拍,这才赔着笑贴近前:“大爷。”   方大爷愣了愣,晃着孩子的糙手忽而停了下来,他看过去,问:“你怎么来了?”   还不待文侪答,他已又补上了一声:“你这沾了一身鬼的,为何不走?!非要老夫动手打你出宅不成?”   文侪将腰屈了屈,说:“大爷认识我?”   “薛宅里哪个人我不认识,忽而来了个大摇大摆的面生男人,老夫不用脑壳想都知道你是大少的未婚夫!”   文侪又问:“那咱们素昧平生的,您是为何一见我就要赶我走?”   “……这有鬼没鬼在身的,老夫我还分辨不出么?!”   方大爷的一霎犹豫完完整整落进了文侪眼底,他摇头叹道:“大爷,我不能走的,我妈收了薛家人的钱,我要是走了,那可不就是小偷了?”   “那关你何事?”方大爷很着急似的高声道,“钱是你妈收的,又不是你收的!薛当家从不做亏本生意,你若是跑了,他有千百种方法从你妈手里拿回钱!你再待这儿,若是叫鬼跑至他人身上怎么办?”   文侪垂着眸子把那人的话都听了进去,最终舍掉那些花里胡哨的骂法,只留了内核观点——   方大爷希望他走,他希望一个很快将被杀死,好同死人结亲的人走。   文侪不能确认这想法究竟是错是对,毕竟第二日还存在个方大爷鞭打郑槐的固定事件。   那大爷后来还叽里咕噜骂了好些难听话,文侪只哈腰一笑,走了。   ***   文侪适才在外头淋了一身雪,这会儿把雪抹作水往廊道里钻,没走两步便撞见了那衣装笔挺的戚檐。   文侪的十指麻了麻,当时掐紧戚檐脖颈的触感似乎又浮上了指尖。   他心里无端生了些怕——戚檐曾说过,其畜生不如的爸总喜欢那般掐戚檐和他妈。   若他也因此被划入了那被戚檐痛恨的行列会如何?   他该是毫无想法的,可他这会儿太有想法了,光是想了想就让他心泡了酸水似的。   眼见戚檐倚着栏杆,斜睨外头白茫茫的乏味景致,好似没发现他来了。他于是先整理好情绪,打了声招呼:“喂——”   戚檐没应。   文侪便恼了。   哪知他还没走到他身旁,那人先含着笑转过来,说:“从前美术部的朋友总夸我侧脸惊艳,大哥觉得如何?”   戚檐背上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   文侪甩了甩手,说:“你在铺子待了那么些天,有想着什么吗?”   “有的。”戚檐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绘有三角符号的纸,拿笔尖戳了戳,“关于方家地下室的‘不死者’实验。”   “由于目前在实验室之外并未发现其他有关古怪人体|实验的线索,那么我们眼下姑且将所谓的不死者实验视作阴梦的异化产物,而目前在郑槐的人生中,他所接触到的最为诡异的、足够作为异化原型的仅有——”   戚檐把纸展开,在“冥婚”二字上画了一道歪歪扭扭的大圈。   “反了……”文侪蹙起眉头,又被戚檐笑着揉了开。   “没错。”戚檐在那冥婚二字下打了个重点符,“那实验的主要目的是研究出能够在挖掉所有内脏后,依旧能存活的人,即所谓的“不死者”。而冥婚恰恰相反,冥婚要的是——在保证内脏都完好的情况下却已死亡的人。”   戚檐看向文侪:“你还记得我曾说过那符号自打我们见过一回后,便像是瘟疫一般蔓延开来吧?”   文侪点了头:“身上出现符号的人对我的态度皆很差。”   “我回去想了想,在那个时代,什么东西最容易传播、最像瘟疫——想着了。”戚檐又一笑,“是谣言。那些生了符号者对郑槐说出‘男娼’诸恶语,恐怕就是这个原因。”   文侪摸着纸的软边:“这和那‘不死者实验’又有什么关系?”   “嗳、那个红三角包裹着倒黑三角的符号,最开始可不就是在地下室的实验报告上发现的吗?如果它们出现在人身上意味着他们所接受的和所说的皆为谣言,那么,那符号的存在很有可能就暗示着它所附着之物给出的内容是虚假的。照这样来分析,这看似残忍无道的实验参与人员,极有可能是同我们之前猜测恰恰相反的好人。”   文侪点点头:“很有可能。那实验人员名单上唯独少了目前已被确认参与冥婚准备的薛母、薛当家以及薛有山、薛二少四人。”   他想了想,又说:“不过单凭这些也仅能初步认为,这些人并未参与到冥婚事件中。若要明确作出他们是正面形象的判断,还需要借助其他线索来进一步佐证。”   “还是大哥严谨。”戚檐笑着弯指蹭了蹭文侪的脸,“一个个来看的话,首先便是那疯瘸子花弘。”   戚檐在纸上画了一朵五瓣小花。   “之前咱们不是在花弘屋里翻着了他的‘忏悔书’么?正反内容截然不同,当初我们将正反内容分别判断作正常状态和发疯状态下的花弘亲笔书。在正常状态下,花弘希望郑槐‘走’亦或者同他一起自杀;在非正常状态下,则告诉郑槐‘那日’快到了,他跑不掉了——现在看来那忏悔书究竟暗示了什么还是很明显的。”   “简单而言,‘那日’代表着冥婚之日,而不论是逃走还是自杀,都是摆脱冥婚的方法。当‘那日’到来后,郑槐将再也无法逃离。”戚檐停顿须臾,又补充道,“第一局花弘发疯时,不还说要郑槐和他穿一般衣服么?那人平日里只穿红衣,这恰能引申至大婚一身红。”   戚檐说罢,在那纸上小花处打了个勾,而后又画了朵梅花。   文侪瞅着那简笔画,说:“凤梅一见面就指着我骂‘呆子’,明里暗里戳着薛有山那事骂,面上瞧着也很是着急,大概还是希望郑槐尽快意识到冥婚之事的。”   戚檐又打了个勾,随即迅速在它旁边画下一个长胡子的火柴人。   文侪瞧了那画却犹豫起来:“方大爷今早想赶我走,应是好的,可他当初不还拿藤条抽我么?他这人有些两面性……”   “那日可心疼死我了……”戚檐歪了脑袋靠在文侪身上,“只不过虽说他手段残忍,但倘若那大爷谎称郑槐身上有鬼,并希望籍此让迷信的薛家人放过郑槐,也未尝不是一个合理解释。薛家人多疑,听说郑槐不干净也不放人,那么他上手鞭打未尝不是给两头施压的好办法……毕竟此举很是羞辱人,这是明晃晃地给郑槐找离开的理由,也叫薛家人更信服郑槐身上有鬼。”   文侪“嗯”了声,便在脑海中迅速将四谜题过了一遭,最终冲戚檐比了个“四”的手势,得到肯定后,便将白纸摊在栏杆上誊题。   【肆、左眼只看棍,右眼只见鞭,我两眼昏昏。】   期间墨停了,写不出,他还没把笔甩几下,笔便给那戚檐顺走了。戚檐笑嘻嘻地说:“你之前已解过那么多道了,这道题便由我来解。”   文侪见他把笔攥得紧,想想又觉这回把握还算大,便说:“那你就写吧,写完不许跑,乖乖待着。”   戚檐笑着没吭声,只想着一会儿一停笔他就跑,文侪他自个儿承受了那么多回电击,这回还想要同他共担苦痛?   想都别想。   他爽快地落了笔。   【答:“棍”“鞭”指他人对“我”的恶行,如方大爷对“我”的鞭打、花弘欲带“我”去自杀、凤梅对“我”的恶语。前两句中的“只看”与第三句的“昏昏”则指出“我”的盲目与错认。宅中人早知冥婚一事,碍于薛家人,又不能同我直言,故而希望凭藉过激举动将“我”赶走。“我”却没能理解他们用心良苦,反将恩人视作了恶人。】   戚檐写最后几字时尤为悠闲,最后的句号更是迟迟不落,专拿余光瞄着文侪动静,方逮着他略有松懈,长腿奋力一迈便遛了老远。   文侪气得耳朵又红又烫,戚檐却还在跑,直跑到那纸上浮现一个红圈才站住脚。   文侪这回倒是没动手打他,只是好久都把眉皱着,不打算和他说话。   “眼下还有个谜团没解开呢,”戚檐眯眼瞧了庭前的雪光,又转向文侪,“当初郑槐得知薛有山已经死了后,依旧愿意嫁,为何后来又突然那般抗拒,不肯嫁了。”   “黑雾虫的缘故?薛有山不是被黑雾虫上身后,便一副要拿刀杀了郑槐的模样么?他都那样了,郑槐会乐意嫁才怪吧……”文侪拍去身上沾的碎雪,“第一局在凤梅房间就有发现病历单,上边写的薛有山患了‘黑雾虫病’,可以从那病下手。”   “病历……哦,凤大少也有那病吧?”戚檐想了想,“明早白小姐的花轿就入凤家宅了,咱们去拦了瞧一瞧,没准有什么新线索。”   “他俩死得早,应该也是冥婚吧?”文侪琢磨道。   “嗯,如果我们现在成婚,也算冥婚呢!”戚檐咧开嘴笑得明媚,被雪色一映,更是粲然生辉。   ***   三九天,拂晓极凉。   文侪摸黑起身,刚往身上罩了个厚棉衣,便见了窗外戚檐的笑面。   于是匆匆往外走,恰这时,唢呐自远处响起了。   那曲乐分明是极喜庆的,可自打知道那二人是冥婚后,便莫名带上点阴恻恻的氛围。   文侪一言不发地听着,想,死人喜结连理,也算得上喜事么?   “大哥,早好哇!”戚檐将他扯出来,爽快打了声招呼,便将文侪的手捧进自个儿手中,“太冰了,小弟帮您暖暖!”   确实很暖,文侪也没急着将两只都一并抽出去,单抽了左手,而后领着戚檐往外走。   上一回,他们就是因为动作太慢了,到凤宅时那轿子已空了。   白汽不断从口中呵出,俩人原还是在疾走,没一会儿便都大步跑了起来。   走在前头的文侪忽然止步,戚檐假装没刹住车,给文侪来了个后背抱。见文侪什么都没说,戚檐于是歪头朝前看——   雪地里铺着一张裹尸布,那上头恰躺着个身着红嫁衣的女子。她直挺挺地躺着,面色惨白,双目都已浊了,蒙着层黄雾似的。   就在她身边,跪着个没有脸的老头,老头咿咿呀呀地唱:   “新嫁娘哟,嫁了个如意郎君!白事作红事,阎王送福熹!” 第202章   那唱曲儿的老头没有脸,颈子往上是血糊的一团肉块。一个人既没有眼睛也没有耳朵,自然是看不见也听不着。   保险起见,戚檐还是伸手在老头面前晃了晃,确认他的状态后,这才走至那裹尸布边。彼时,文侪已蹲身在布侧,瞧那白小姐的尸体了。   文侪将尸体滚了一圈,见身上没有可藏东西的口袋,于是站起身,说:“能推断死亡时间么?”   “手上尸斑很淡,应该还不及24小时。”戚檐朝四周瞧了眼,瞅见那大红喜轿便走过去,轻拨红纱幔,一股浓香随即呛出他几声咳嗽。   有了那么个前车之鉴,文侪仔细掩紧口鼻,这才凑近红轿,虽然过程因那轿上坐了个颇逼真的纸扎小人而加了些惊悚的曲折,但那毕竟是个死物,戚檐掐了小人的脑袋便请文侪上了轿。   “新娘子上轿哟——花白的燕儿成对飞——”   那无脸老头倏地又唱起来,文侪见怪不怪,抱了那轿上的黑漆描金妆奁盒便捣鼓起来。   戚檐掐着那纸扎小人站在一旁,紧盯着老头,大约半分钟过去,又粗鲁轿夫似的冲轿中贵人吹了声带着逗弄意味的口哨。   他笑说:“哥,那没脸的老大爷过来喽!”   文侪知道戚檐自个儿会解决,连头都没抬一下,单从从容容将各色胭脂水粉自妆奁中拿出去,整齐在一旁铺开。   他原是个小心谨慎的性子,理该将每个大小胭脂盒都给打开瞧一瞧,可外头的动静显然不允许他那般做。   “时辰到啦!清轿喽!”那老头一面扯下红纱幔,一面伸手进轿要去拽文侪。   “您甭急,新娘子催不得呢。”   戚檐一只手握了老头的手臂将他往外轻推开,回头见文侪点了头,遂一只手牵了文侪将人往轿下带,直待文侪站稳后,才松开老头的臂。   “您忙吧,我们先走一步!”戚檐瞥了眼沉思的文侪,也没去管已站至宅门前的凤梅,转头便钻入了浓雾里。   最后一声,他听那老头唱了一句——“漾亥晨,新嫁娘魂归西……今儿以至廿四哟!”   每一局的这时候,花弘都会发疯咬人,重复的剧情没有再走的必要,为了寻个清净,俩人径直去了薛二少那间被俩小孩弄得一团乱的屋子。   在那儿,文侪将一张摺叠作四方块的红纸给拆了开,上头写了几行清秀的正楷——   【白小姐,而今聘书已下,吾目盼心思,只望您能嫁入凤府。白家世代仰仗凤家,应不愿就此恩断义绝,不相闻问。白小姐自当有所定夺,凤某且静候佳音。——凤某号亥书】   “好一个威胁信……”文侪原想盖棺定论那凤大少是个不要脸的纨袴,竟想着要人陪葬,可转念一想,其中暗含的信息尚不足以轻易下定论,于是说,“这信究竟是不是凤大少写的还得再验证一下字迹,若当真是凤大少的字迹,那么死人写信便是阴梦的异化,指向凤大少主动要求进行冥婚。而若非凤大少亲笔信,那么恶人就是凤家血亲。”   “除此以外,那信是在凤大少生前写的还是死后写的也很重要,也只有在凤大少死后写的,才能说明那信是在要求白小姐冥婚,而非正常求婚。”戚檐补了一嘴。   文侪的指尖点向信尾:“眼下为12月,‘号亥’的话,这封信便是12月20日写的……刚才我听那老头唱说那新娘子是‘漾亥’死的,而今日是24号——也就是说白小姐死在12月23日,并在死后第二天被送至凤宅完婚。”   戚檐一哂:“那么现在咱们的当务之急是弄清楚凤大少的死亡时间,以及那封信究竟是不是凤大少的亲笔信。今晚那凤梅就要‘杀兄’了,先前咱俩都没有好好调查过凤大少的尸体,这次留心瞧瞧。”   “这次哪怕凤梅拦着,我也得把他哥身上的兜儿给掏个遍。”   ***   天黑了,粮仓内光线昏暗,张皇失措的凤梅同文侪面面相觑。   戚檐挡在凤梅与凤大少的死尸之间,他没有蹲下,仅仅微俯身瞧那身着红衣的新郎官手臂上不均匀的绿痕,半晌后绕至文侪身边。   戚檐压低声说:“尸绿都蔓至手臂了,再加上腹部明显肿胀,这程度的话,恐怕要五日往上走,那么凤大少应该死在12.19日前,比那封12.20写的信要早。”   “难办的是目前白小姐轿中的信还不能确定是谁写的,”戚檐拈动着那皱巴巴的黄纸,“我倒是乐意相信那是凤大少的东西,可……”   “也是,可眼下哪儿还没被我们翻过?”文侪的视线擦过那面露惊恐的凤梅,便又挤出点带有安抚意味的笑。   他琢磨着,将可能收纳凤大少物品的地儿挨个挑出来,在脑子里一处处扫,末了牵住戚檐的手便往外头跑:“若我没记错,凤梅屋里那有关黑雾虫病的病历似乎有她哥的签名,正巧她眼下不大可能回屋……”   “跑吧。”戚檐反牵住文侪的手,奔上前来,“再晚点,那薛有山就要回来打扰咱俩了。”   “瞎扯……”文侪抬了另只手拦住差些飘进眼里的雪点子,说,“他天黑才回家,眼下天可还亮着呢!”   戚檐见他并不纠正他的暧昧说法,抿唇笑了笑:“咱俩啊咱俩,咱俩就该在一起一辈子。”   文侪愣一愣,想到高中好友在同学录上留的一句个性签名——   【兄弟一辈子一起走,有泪别怕流,兄弟替你擦。】   文侪眉头蓦地一皱,果断道:“还是别了吧。”   那狐狸闻言身子一僵,牵住文侪的手都散了好些力。   文侪觉着奇怪,走上前看,却见那黢黑明亮的一对黑眸恰在这时转向他。   戚檐笑了笑,不动声色地让了步,说:“那……我三天两头去看看你?以朋友的身份,这样也不奇怪吧?”   那对狐狸眼照常弯着,文侪偏头看了他一眼,说:“不奇怪。”   或许是因察觉戚檐的低落,他又补充了句:“你想来就来,我也没说不能……”   闻言,戚檐眉开眼笑起来,他大步跨入廊道,回头将文侪的手牵高:“假设我能活到一百岁,那我还有七十多年能追你,我年年生日都许愿你答应我,我就不信咱俩一辈子是朋友。”   那小子是笑着的,可那话叫人听来却是又苦又涩,文侪不愿叫那人更委屈,只叹口气,说:“你都这样说了,我还能说什么?”   他将雪在廊木侧旁蹭干净,仰头看向那等候着他的戚檐,说:“就祝你长命百岁好了。”   ***   文侪起先还担心此时较上局搜索凤梅房间的时间早了不少,她屋内摆设恐怕会有什么变动,直到他照着回忆拉开了木柜的第四、五层抽屉,并成功从中取出两张病历单。   那戚檐一怔,也没说理由,推开房门便往外去。文侪当他自有打算,没管,只将凤大少病历的笔迹同白小姐轿中书信对比了一番。   ——笔迹相同。   他正要下结论,又想到让病人自写病历一事的荒谬性,正愣着,戚檐忽而带着一身水汽进屋来,他将一封书信摁上了桌,笑说:“这是郑槐和薛有山的书信,我猜你应该想看看薛有山的笔迹如何。”   文侪瞭然,便拿薛有山的字迹同他自己的病历比对一番,这个也对上了——病历确实是薛有山自个儿写的,那么那凤大少的病历也确实是凤大少亲手写的,即写给白小姐的那封信确实为凤大少“死后”亲笔。   “靠、这畜生竟真是想要他心上人为他冥婚陪葬……”文侪喘了两口气,“白小姐真是倒霉催的——之前都将黑雾虫与杀妻联系在一块儿,如今既然已确认了凤大少是个主动杀妻的狗玩意,那么薛有山他……”   戚檐晃了晃脑袋,说:“似乎还不行。杀妻不还有主动杀妻和被动杀妻么?不知道冥婚究竟只是薛有山他爹娘的主意,还是薛有山要求的。”   文侪郁闷,将那被他打成卷的病历单在手上连敲几下,敲着敲着,戚檐忽而摸住了那两根纸棍。   “怎么?”   “那些透去纸背的墨团没了。”   文侪甫一听,便忙把两张病历单往桌上摊开,只见盖在病情那栏的墨迹像是给什么吸了去似的,匀速地一圈圈缩小,最后显露出刺眼的几个大字。   【病情:强烈的主动杀妻倾向。】   戚檐啧了声:“这下倒是可以确定是——主动杀妻呢。果然要郑槐给他陪葬是他自个的主意,估摸着郑槐当初就是因为此事才不愿嫁吧。”   “郑槐愿意嫁给一个死人,是那缺爱的郑槐为薛有山的真心所打动,是认为世上只有薛有山关心他在意他,所以哪怕薛有山忽然死了,那爱意也依旧能支撑他去进行冥婚,即嫁给死人薛有山。”   “也正因此,到后来郑槐突然发现,冥婚便是薛有山一手策划的。薛有山并非意外身亡,而是早已死去,郑槐当然会疯……薛有山多爱郑槐……把好好一个人弄死陪他,这就是他的爱呐!”文侪拧着眉,“成、这下那道曾答错的谜题二就有修正方向了,我说郑槐为何要选取‘杀身仇’这般烈的词去形容薛有山呢。”   “所以嘛,阴梦出现了两个薛有山,一个真实的薛有山,和一个幻想中的薛有山——薛二少。”戚檐耸耸肩。   文侪呼了口气,便抓来了笔。他这次很是谨慎,笔往手上一握便再不愿意松。   戚檐不争,蹲身下来,长指勾住文侪的左手,又把下巴抵去了桌上。   那人一声不吭,文侪以为他在盯着笔尖看,把眼一斜,才知道那人在看他,见他看过来,还笑起来,浸了蜜似的,叫人以为他遇了什么天大的好事。   有什么好笑?   文侪不能理解。   他只能默默将视线挪开,继续誊抄并作答。   【贰、我供佛法僧,拜了杀身仇。】   【答:后半句中,“杀身仇”指出于主观意愿要同“我”结冥婚的薛有山,生人嫁死人,即他要“我”为他陪葬,故而其中以杀身仇人来代指薛有山。前半句则表现了“我”对薛有山的爱意。“我”真真切切地爱着薛有山,哪怕得知他已身死,仍愿与他冥婚,不曾想将“我”引入这般非死不可的境地的却是薛有山。】   “嗞嗞嗞——”   四面八方传来极刺耳的电流声,亦是须臾,戚檐将文侪紧紧拥入怀中。 第203章   电流声消隐于红墨连成圈的那一瞬,文侪松了口气,正欲抬手撩开划到眼前的碎发,却发现手重得拉不动。   移眼去看,才知原是自个被那戚檐紧抱在怀里,以至于那人的骨骼都像是切破肌肤,粘贴了他的骨。   “快些松开。”文侪挣扎着说,“方美当初说第一道谜题事关花弘,咱们若想弄清花弘的事还得到他屋里再走一趟。”   戚檐仍未将文侪从怀里放出去,单努努嘴说:“难呢。那位花少爷可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从前听下人唠叨过几回,说敲他房门都不应,饭都是送到门口,他自个饿了会开门往屋里拿饭菜。”   “啧、这就难办了,他第四日才上吊,眼下才第二日,总不可能蹲他两天吧……你到底松不松开?”   戚檐给文侪狠瞪了,这才放开他,却又死性不改地牵住了他的手,起身便将他往外牵:“先去看看花弘的屋,若当真不肯开门,咱们还有的是地儿去。”   “哪儿?”   戚檐嘴角笑意深了些:“他自杀的那小院。”   ***   厚重的黑云遮天蔽日,这薛宅一向与夜幕争黑。   戚檐摸黑辨路有点本事,文侪还迷糊着不知往哪儿拐,那人已在前头牵着他迈出了好几步。   很快,一株老榆树的枯枝便显露出来,略显粗壮的树干叫坍塌的半面墙掩住了,显得病怏怏的。   戚檐适才从一下人手里顺了个小灯笼,这会儿将灯笼往院内一伸,左右晃着确认其中并无什么要人命的玩意,这才将文侪往里头领。   文侪嫌他磨叽,于是掰开他的手往一旁的废墟走:“上回花弘他是从这儿翻着的自杀用具,说不准……”   戚檐闻言将灯笼挪过去,那黢黑之地叫灯笼一打便露了形——那儿哪里是墙塌下来形成的废墟,根本就是残肢断臂堆起来的肉骨堆。   文侪探过去的双手僵了一僵,无奈说:“适才摸着的还都是石头堆来着……”   “是梦吗?”戚檐没头没尾地说,帮着将顶头那些又粗又厚的断臂往旁边拨。   “梦?”文侪将脑袋往下压了压,觑见断肢掩住的一个麻袋边,便抻长手去里头抓东西。   戚檐倒不急着帮他把东西抽出来,只是摩挲起那些断肢上的茧,说:“这些肢体长短不一,形态也各异,相同点倒是不少。首先肢体还有余温,血也新,像是新割下来的,茧子看得也清晰,长得更是规律得不行——皆生在拇指和食指二指夹缝、食指左右……这是枪茧。”   文侪费了好大劲,总算将麻袋抓了出来,喘着气说:“花弘从前不说他当过兵么……”   “是呀,所以我说是梦。”戚檐微微一笑,“这个年代枪也不是人人都有的,花弘也没同可能会持枪的警察、土匪之类的有关联……眼前这些残肢只可能是战场上的东西,可是这些东西哪里可能出现在薛家,且还是新砍下来的,恐怕这些玩意都是花弘心中噩梦的异化。”   “战后创伤么……”文侪呢喃一声,便将麻袋解开来,一股脑往灯笼边上倒。   ——一条长白布。正是花弘裁开后,热情邀郑槐一块儿自杀的那条。   文侪啧了声,说:“这布好长,看看上边有没有什么东西。”   戚檐点头,手摸上了那布,沿布沿捋着看。可直到二人起先摸着边角的手,滑去中间,碰在了一块儿,他们也没能看出什么名堂。   “怎么回事……”文侪说,“关注点不对了?”   他念叨着,在戚檐回身去捣鼓残肢堆的时候,视线忽而落去了那麻袋上。   麻袋被他抓近了,他先是将那玩意的外观仔细瞧了圈,继而将袋子翻过来看它里头。   谁料正是这一翻,那绣在麻袋底的三字便彻底暴|露在了光下。   ——【文侪赠】   文侪诧异:“这布是‘我’送的?‘我’送他白布干什么?为了帮助他自杀,还是为了邀请他一块儿自杀?‘我’在这薛家的日子都已很不好过,怎么还有闲情给人家送白布?”   戚檐将那三字认真瞅了瞅,才说:“跳开郑槐的目的不谈,不管他究竟想不想要那人死,他赠布的这一行为已叫他和花弘之死脱不开干系了。”   夜深,天也变得更冷,薛宅门前倒是喧闹起来。   戚檐将手放进雪里揉了一把,借雪水把手洗了洗,便去给文侪搭把手,要扶他起身:“这儿估摸着不会有更多线索了,要想查探花弘屋子得等到他死后——再等等吧。”   文侪借力起身,拍了身上雪,呼出口白的:“等吧。”   ***   第四日下午,花弘上吊了。   戚檐和文侪直愣盯着,麻木不仁模样。   死人见得多了,死得也多了,足有千斤重的死亡大事便成了一张轻飘飘的白纸。   确认花弘已经上吊死了后,他们的第一反应甚至不是怜悯亦或恐惧,而是——   他们苦等了数日,如今终于没人能妨碍他们搜查线索了,也终于能将进度往后推了。   确实冷漠,也确实不近人情。   可在这般境况下,谁还能指责他们呢?   他们在看不到头的委托中反覆循环生死,没有患上精神分裂、创伤后应激障碍,亦没有染上癔症,没有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这还不够令人鼓掌叫好吗?   原先仅仅是文侪在拚命赶时间,眼下戚檐也开始赶进度了。自打他得知他们有可能在完成所有委托并复活前就死去,戚檐便有些不安。   ——他不乐意文侪受了那么多罪还没能讨到半点好,也不乐意叫自个儿的表白还没被接受便死去。   鬼知道他在阴曹地府还能不能见到文侪。   鬼大概也不知道。   戚檐熟练地将文侪带入花弘屋中,而后踢了把木凳去堵门。   “当初我们解迷还有几个线索没有用上……”文侪想了想,也没容戚檐动手便到映射地点将东西都给翻了出来,并将它们整齐在地上排列开。   戚檐扫着地上物件:“一个装了死鱼的玻璃罐、一堆铁玩具、一封信、两张莫名其妙的纸条……”   最先被文侪拿起的是那封满纸凄凉的信。   他速速扫了眼,便说:“这信的大意是花弘读了不少书,立了远大志向,志在为军护民,奈何因战负伤,落下残疾,自觉拖了队伍后腿,决定主动离开。——这封信里,他遣词造句颇委婉,可字里行间皆是难过意思……看起来像是在暗示腿伤致使他理想破灭,壮志难酬。”   戚檐听罢将那些铁制的刀枪玩具也一并推过去:“那么这些玩具暗示的大概也是花弘从军之梦。”   他挪眼看向那条死去的锦鲤,又说:“这样说来,这死鱼指的也该是花弘自个儿吧?”   “估摸着是。花弘的故事里并没涉及太多人。”文侪仍旧没有松开那封信,他将信递到戚檐面前,指着最后一行说,“瞧瞧这一句。”   【家中拜鬼已成习俗,历那般凶险,乃是命中注定,还望这薛家府再无人鬼上身、断福运。】   “这句重点在于‘鬼上身’的定义。对于读了不少书的花弘而言,薛家人欲进行冥婚的行为必然称得上‘鬼上身’。因此,花弘在发现薛家人试图骗郑槐结冥婚时,百般劝说他离开,见那人不愿走,又试图拉着郑槐一块去上吊自杀。这便是他实现‘无人鬼上身’的方法……除此之外,对于这句话,还能有别的理解。”   文侪将花弘当初写的那一张正反大不相同的忏悔书在身前铺开,并指着“疯子”写的那一面,说:“花弘归家后不知怎么染上了疯病,这对他而言恐怕也不亚于‘鬼上身’,他会自杀的主要原因或许便是这疯病……但由于缺少证据,这也不过我个人的猜测。”   闻言,戚檐拿起了目前尚未解开的最后一个线索——两张自人皮风筝中掏出的纸条。   【衣锦夜行,牛头马面】   【床头金尽,不净巷陌】   “这纸条会有顺序么?”文侪探头去看,戚檐趁势搂住了文侪的肩,见文侪没反应,又歪了脑袋靠上去。   “不好说。”戚檐想了想,“首先可以确定的是,这第二张纸条的内容与花弘近来的生活状态完全相反。”   戚檐抽了根笔来在纸条上画圈:“‘床头金尽’说明花弘生活贫困窘迫,甚至住在不干净的巷子里亦或者与‘不净巷陌鬼’相纠缠。可他分明住在这堂皇的薛家大宅里,他这屋中摆设也极其讲究,这俩点显然不成立。”   “所以,我更倾向于——这两张纸条代表的是两种不同情况下花弘的心理状态。”戚檐将笔和纸条一并递给文侪,忽然想起什么,又把笔抽了回去,“那么目前最合理的想法当然是,他们分别描述了正常状态下的花弘和发疯状态下的花弘的心理状态。”   “照这么说,这第二张纸条上的内容与现实偏差极大,该是发疯状态下的花弘吧?”文侪细细比对着两张纸条。   戚檐没有否认,又伸手指了指第一张:“‘衣锦夜行’富而不露,首先花弘衣着低调,屋内摆设同其他人比起来也确实没那么奢侈,还算契合‘衣锦夜行’的意思。”   戚檐的手指将【衣锦夜行,牛头马面】的后半句点了点。   “‘牛头马面’指的是阴曹鬼差,常被借来喻指丑陋、罪恶之人。这句话若真描述的是正常状态下的他心理状态,那么他将自己视作‘牛头马面’,足以看出他对于自己不时会犯病发疯,甚至咬人的状态的极度厌恶。”   文侪还没来得及点头,戚檐却忽然瞧着窗子以外瞪大了眼。   下一刹,戚檐将文侪扑倒在地。   文侪已无心去管那人压在他身上的重量有多少,单屏息看向那扇合拢的窗子。   就在那窗子以外,有一只极黑极大的眼,正在昏夜里盯着他们呐! 第204章   那硕大的眼睛骨碌碌地转,一声细弱的话音自被捅破的窗户纸中钻进屋中。   戚檐听见他在说:“错了、错了……你不该这样对我……”   几乎是一瞬之间,文侪身上重量蓦然减轻,他甚至没来得及伸手攥住戚檐,那人已冲出屋去。三秒后,文侪听见了戚檐低沉的骂声。   他从地上爬起,快步跨了门槛出屋,便瞧见了被血泼得红艳艳的墙。邻近的窗子也没能幸免,粘稠的血染浊了木窗棂,窗沿仅留下一个血红的掌印。   那掌印比文侪的略大,又比戚檐的略小,俩人并不能迅速地将其映射到某个人身上。   “能是谁的……”文侪抬手擦了擦那血,发现那东西半分抹不开,便说,“会是花弘的么?”   戚檐笑了笑:“他人刚死,总不至于专程爬回来吓唬人吧?”   文侪挑挑眉,也没抓着那突如其来的惊吓不放,领着戚檐回屋后,便拿了张白纸开始默写谜题:“只剩这一道了,想好了再作答吧,你上一轮应也在显示屏前瞧着了,不知是不是越来越接近重逢日的缘故,如今答错题很有可能会对我们的身体造成实际伤害。”   【壹、我放跑了一条没有脸的野魂。】   “成。——把词拆开一个个来分析吧。”戚檐抓起文侪的右手,以查看伤口之名小心摩挲着他修长的五指,更趁文侪不注意弯指扣住了,“既然这道题与花弘有关,那么宾语‘野魂’大概率指的是就是花弘本人了,只不过应该会有条件限制。”   “说说你的看法。”文侪发觉自个儿一抽手那戚檐便要嘟嘟囔囔地闹,眼下赶时间,没工夫同他吵,便任由他去了。   “目前,花弘的特殊限定条件有三——其一,瘸了一条腿的花弘;其二,精神错乱的花弘;其三,理想破灭的花弘。”戚檐用右手指了最后俩字,“‘野魂’多代指荒郊野游荡无处可归的野鬼,这般状态,更符阖第三种情况,即因为从军抱负无法完成而迷惘的花弘。”   戚檐自然地将文侪的笔顺到了自个儿的手中,点了点中间三个字:“‘没有脸’便是丢人,或者失去自我之意,符阖第二种情况,即花弘染上癔症,在发疯状态下失去了正常的自我意识。”   “‘放跑’就很明确了,大概有一定偏差的是‘放跑’的理由,我先试试看。”戚檐冲文侪咧开嘴,“大哥这么厉害,就别抢小弟的功了。”   文侪什么也没说,只默默伸手去夺笔,见抢不过戚檐,便没再多做什么,仅倚着戚檐坐稳,做好了在戚檐写完后将他抱住的准备。   戚檐见他那模样禁不住笑了笑,随即挪来文侪的纸落笔——   【壹、我放跑了一条没有脸的野魂。】   【答:“野魂”指代从军抱负无法完成,理想破灭的花弘;“没有脸”暗示花弘受癔症影响,精神层面出现问题,一定程度上失去自我的控制权;“放跑”代表“我”协助花弘自杀的行为;“我”因同情瘸了腿无法实现个人抱负,且深受癔症所困扰的花弘,选择了协助花弘自杀,却因自身的这一行为而心怀愧疚。】   文侪在戚檐停笔的刹那转向戚檐,那狐狸却是早有预料的张开了双臂。   “既然要抱,姿势更标准些会更好吧?”戚檐笑着,斜眼瞥向那张白纸上逐渐扩散开的红,“看来好运降临……”   倏忽间,戚檐好似听着了什么,也是那刹,他奋力将文侪从怀中推了出去。   电流瞬间自戚檐的右手传遍全身,心脏顷刻停止了跳动,第二股电流穿身过时,心脏又复起跳,来来回回,直叫戚檐仰面倒地。   文侪扑回去时,电流已经不能导至他身了,他唯能徒劳地盯着戚檐浑身抽搐,好一会儿过去,那人才得以喘过气来。   “靠……”戚檐下意识地看向文侪手中的答题纸,却见上头分明画着个醒目的红圈,“不是对了么?”   倏忽想起什么,他低眉看向哀怨的文侪:“哥……”   文侪生了气,虽还是将他扶起,却是冷着脸,没有开口说话。   恰是戚檐想好了哄人的甜言蜜语要卖着惨说出口时,那木门忽然吱呀呀叫了几声。   随后,两个圆滚滚的脑袋探了进来。   “你们俩,随我们拍照去。”方美难得摘了虎头帽,这会儿却是用鼻孔看他们。   “拍什么照?”文侪迅速换上待客用笑脸,并不打算解释为何他俩在一个刚死之人的房间。   “斯丢皮,照相馆的老头已经到啦!你俩麻溜点!”方美拽了文侪的手便将他拉着往方家小院跑。   被甩在后头的薛无平和戚檐大眼瞪小眼,最后还是戚檐伸手牵了薛无平,还笑着说:“小宝,二哥带你飞。”   言罢,他便带着薛无平冲了出去。   原以为是俩家人的大合照,哪里知道进了方家门,问过那照相馆来的老师傅后才知道,那原来是方大爷找人来拍的“方家”全家福。   方美纯粹是急着出去玩,又犯懒不乐意满村去找他爹他哥姐,这才抓了他俩去充人数。   老师傅抬眼将他们扫了一扫又一扫,这才看向身侧那趾高气昂的小孩方美,问:“你家就这四口人啊?”   “嗯哼,爹不养娘不要,兄弟叫‘良辰美景’讨个福气,俩大的傻冒是我大哥二哥,这小的魔头是我弟。”方美戳了戳薛无平的脸。   “……”   那老师傅无话可说,只得催促四人站好,俩小的坐在前边的圆木凳上,俩大的便站在他俩身后。   “咔嚓——”   白灯一闪,那老师傅眯着眼将照片端量几下,便收了工。   方美急着出去玩,在屋里直打转,他一点不在乎那照片要多久才能出来,囫囵应了那老师傅的话便要往外走,得亏有薛无平拽住了那野马。   这一通事下来,没找着半点新线索,文侪一时失语。   戚檐却是径直走到那差点打起来的小孩面前,一只手摁在花弘脑袋上,问:“美君子,今儿怎么没戴你那宝贝虎头帽?”   “服儿,我爹日后铁定要将那照片往家里挂,假使那相片里我戴着我弟的虎头帽,逢人问起那是他小儿子么?他这一时半会答不上,待客人回了家,可不得冒火拿棍子抽我?”   戚檐笑了笑,别了那俩小子,却是挽住文侪的手,笑说:“那相片咱们是一辈子都瞅不见喽!”   ***   第五日,戏台又搭。   文侪迈着沉重步子登台,在抓周之际又昏了头,双手不由自主掐上了戚檐的脖颈。他这回有了点意识,能听到戚檐轻轻吐出的“没事”二字,可那并不算安慰,因为他无法收回手去。   ——那是根扎在文侪心头的刺,不断提醒他,自己所感受着的颈部脉搏与一人生命的消亡,皆属于戚檐。   四分钟后,薛有山走来,慢腾腾地说出弄混云云。   手松开,火在下一刻烧了台子。   文侪没工夫难过,蓦然抓来了打更人手上的存盘纸。   这委托的第一局,他没存盘,最后落得叫薛有山捅死的下场,这回若不存盘,恐怕也难以逃出生天。而在第五日存盘那轮,死况得以还原,所以他必须存盘,然后完美地去死。   ***   ————[ !!!委托失败!!!]————   【本次委托累计失败次数:5】   【解四谜:已完成】   【查清宿怨:已完成】   【还原死况:未完成】   【重生时间:阴梦第五日】   ————【存盘点加载中……】————   ***   依旧是被雪覆盖的大宅,有个矮童子嘻嘻笑着等着向他发问。   文侪照着上回那般答了,后来做的事也大差不差。   先是躲花弘,后是躲诈尸的薛有山,再后来他被薛有山追赶至悬崖边。   只把脚尖一旋,躺进柔软的床中似的遽然向崖下跌去。   飞鸟惊,跳崖者粉身碎骨。   ***   “金子铺满地呦,囍字粘贴木。”   “新嫁郎哟,你抬手,掀了盖头见夫君!”   ***   ————[ !!!委托成功!!!]————   【本次委托累计失败次数:5】   【解四谜:已完成】   【查清宿怨:已完成】   【还原死况:已完成】   ————[ 阴梦裂口扩大中…]————   ***   骄阳似火,委托铺子里没有空调之类设置,仅有的几台电风扇都给搬去了卧室里。   薛无平和方美二人都是个实打实的懒骨头,自然没意向去搬回来,甚至连张口让岑昀去搬都懒得。   那方道士这会儿歪在五张椅子铺成的短床上,不停晃着腿。他手里拿着一张发旧的老相片,瞧着瞧着又笑起来。   “看看看!都看了多少年了?”薛无平嫌弃地哼一声,只屈腰将身子往下压,要招薛一百过来。   谁料那薛一百见状竟是嗷呜一声跑开了——它也怕热,当然不肯搭理他这穿长褂的,只去蹭那短袖短裤、分外清凉的岑昀。   岑昀受宠若惊,这会儿脚跟种子埋地里似的,一动不敢动,生怕惊跑了这位猫主子。   薛无平撇着嘴正要回座,忽而看见外头两个被日光险些晒融的人影。他眼一瞪,忙将方美爱不释手的老照片夺过,一把倒扣在桌面上。   砰——   门开了。   方美打了个响指坐起来,冲推门进来的二位吹了声哨,笑道:“两位爷的活虽办得利索,却是到底没能嚼透郑家那位二公子啊!——能活着从那死亡循环里出来,真真是瞎猫撞了死耗子,纯粹是运气好!”   ***   蝉鸣没有早晚概念,到了晚间叫得更是欢。戚檐抬手柄窗子拉开欲吹凉风,谁料风迟迟不来,嘈杂的蝉鸣却是一股脑往内进。   文侪就坐在桌边,手里拿着本子,还没来得及翻开。   戚檐笑了笑,转而抢过那本子,说:“咱到檐下读去,屋内屋外都是蝉鸣,哪儿都吵,外头至少凉快些。”   文侪嘴里还塞着戚檐适才硬塞进去的一块西瓜,这会儿嚼出来的汁水塞得两腮鼓鼓,骂不了他,只能随他去了。   庭中月辉莹莹,戚檐抬脚将两张凳子挑来,美滋滋地拉文侪坐下,说:“读吧。”   眼下那人一手扶著书,一手端着盘西瓜,这姿态是要文侪帮着翻日记。   文侪愣也不愣,长指卡去了新写的几页,须臾便有一行大字挤入眼底——   【《委托柒1925年禄双村薛氏地主未婚女婿跳崖自杀案》】   ***   【郑槐2022年6月22日书,渭止老城时有清荷】 第205章   【郑槐2022年6月22日书,渭止老城时有清荷】   ***   我叫郑槐,生在1903年仲夏。   差些成了薛地主家的上门“女婿”。   我是1925年跳崖死的,自以为走得很潇洒。   可我若当真潇洒,就不会在这儿落下这些苦字了。   ***   我一家四口,爹、娘和顶头一个大我六岁的哥。   爹是喜欢咬人的畜生,娘是爱畜生的人。   哥是那畜生窝里唯一的正常人,庇佑着我这个不识好歹的小畜生。   *   1919年,我十六,我爹上山为匪,丢尽全家脸面。   娘说,爹那是给土匪掳去了。   起先我以为她是因好面子才如此对外人说,直到后来见她拜佛拜得诚恳,嘴里念的是“求佛祖保佑土匪放过孩子他爸”。   我这才恍然大悟。   ——她原来是真心以为那畜生是被迫弃良为匪。   我脾气炸,忍不了,是哥他捂了我的嘴,说,弟啊,娘她也不容易,你就给她留一条活路吧。   我停止挣扎,咸苦的眼泪将他的指腹泡得起了沟壑。   *   1922年,我十九,大哥死了,死得突然,我还没来得及哭,便给邻家老人揪去城隍庙帮忙扫地。   扫地时也没发生什么,算得上有丁点印象的,仅仅是给个满身书卷气的年轻少爷指了路。   那位少爷不大懂礼貌,总盯着我的脸不说话。我满脑子念着我哥,哪有力气同他怄气,仅把头低了,思索把我哥埋哪儿好。   想了好一会儿,想到我哥是跌下山崖死的,尸体多半找不着了。   埋,埋个屁!   再抬头时那少爷已没了影踪。   *   我本事没我哥大,没法像哥一般挣钱养家,但在这小村里要养活两张嘴应也算不上难,可是我和我妈还是把日子过得越来越坏。   我知道那是因为娘她把钱都拿上匪山给了爹。   但我记得哥的话,要给娘她机会活,所以我什么也没做,死命憋着一口气。   可哥似乎只想到要如何让娘活下去,没想过我如何才能活下去。   *   1924年新春刚过,忽而有媒婆上我家提亲,要我当薛地主家的上门女婿。   她拿着几张票子,说这还不算在聘礼里。   我诧异不已,想着我们家只差家徒四壁,人地主家女儿怎么就能看上我。   那媒婆抿唇一笑,说,虽说是要纳我为上门女婿,可是薛地主家这辈没有女儿,所以我要娶的——是薛家大少。   我由困惑转为惊讶,正欲拒绝,娘她已接过了媒婆手中票子。   于是我答应了媒婆的说亲。   娘,保重身体,日后咱们就别见了。   *   1924年3月1日,我应薛家要求,搬进薛家老宅,过起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日子。   自那时起,我再没见过我娘。   *   1924年3月7日,我头一次收到薛大少的信件。   那是封情书,或者说是他对我一见钟情的场景描述会更好,虽然信是写给我的,可我左瞧右瞧,还是觉得那书信更像是他自个儿情感的抒发。   但我无法否认,我确确实实被他的文本吸引了。   *   我们的书信往来很频繁,有时我来不及回信,他的信也依旧会寄来。   他总在讲述他从前是如何躲着偷看我,又是如何为我鸣不平,更多的是他有多么爱我。   他的想法时常让我产生共鸣,我渐渐地离不开那些文本。   我想见他,想拥抱他,或者说,我想拥抱我的知己,我在这世界活过的痕迹,和一个爱我的人。   我爱上了薛有山。   *   1924年4月清明,薛家人皆到坡上扫墓去。我在那儿碰上了一个面生的跛脚少爷,听是薛当家二妹的长子,叫花弘。   那人性子爽快,很是健谈,我们渐渐成了好友。   他是我第一个朋友,也是最后一个。   后来我才知道他是一个胡乱咬人的疯子。   可他每每提及他是个疯子,我皆会摇头,说我并不在乎。   一点儿不在乎当然是假的,但我确实比常人要麻木得多。   *   1924年7月,是我噩梦的开始。   先是有山的青梅竹马凤梅来找茬,她抱着臂拿污言秽语将我羞辱,骂我是见财眼开的糊涂虫,还说我要是不走,来日成亲后她也不会叫我的日子好过。   我没搭理。   可我害怕,害怕有山来日听信她的话,离开我。   *   那之后的某一日,从前总拿鼻子瞧人、把我当空气的方大爷忽而揪住了我的衣襟,藤条随即抽去了我的脊梁骨上。   我来不及反抗,也来不及辩解,伴随着飞溅的鲜血,一声接一声“你小子叫鬼上身了”与“走,快走”入了我的耳。   血在腰窝蓄起来,我躺在地上,眼皮子掀不开。   后来恍惚间听到方大爷和薛母吵了一架,听清的不过二字“有山”。   *   没几日,府里又来了个姓岑的道人,他二话没说便将我塞进了个蛇箱子里。   蛇将我的身子环住,像是凤小姐的难听话,又像是方大爷的藤条,重重打在我的身子上。   我觉得他们是恨我,所以才想要伤害我,想要我死。   可我什么也没做错,凭什么我要死?   我不能理解。   待到我被薛母他们救出时,我已没了意识。   再睁眼时,榻边坐了薛当家,他说有山知道了近来府中事,要我们待你好些,来日这些事,保准不会再出现。   我攥紧被缛,笑起来。   ——我怎么能不爱有山他?   *   1924年10月13日,有山的生辰。   可有山他仍是没回来。   按理说府里大少生辰,纵使他人在外地,宅中也不该如此死气沉沉。   我途径祠堂,听到哭声阵阵。   心里咯噔一跳——有人死了吗?   是有山吗?   正要进去询问,那从祠堂走出来的老管事撞了我,吓了个一激灵,忙扯着我走远。   他瞪着我,骂我说,谁准我来的,随后紧盯着我回了屋。   我云里雾里,后来偷摸着去问了花弘。   可他因受疯病折磨,完全听不进人话。   仅在我情急问出一句“有山死了吗”时,身子遽然一僵。   *   1924年12月24日,我被府外一阵喇叭唢呐声吵醒,迷迷瞪瞪摸去宅外,瞧见了一支送亲队伍。   那队伍很怪,我记不清细节,只记得它是肉眼可见的怪。   便随口问了个停在薛宅门前的敲锣人,他哈哈大笑,反问我说还能是为什么。   我还是不明白。   他便一字一顿地说给我听:“因为这是结冥婚!活人嫁给死人!”   我给他的话吓得心颤,脚不由自主地倒退回薛宅里头,却撞着了方大爷的三儿子——方美。   那刁蛮小子今儿不再逗我闹我,只问我怕什么,还说   ——“你不也是结冥婚吗?”   *   我变得郁郁寡欢,其间花弘来找过我几次。   彼时他的心理状态可谓是差到了极点,可我没有在意,我只在花弘将我的屋门阖上前问了一句。   “薛有山他死了吗?”   多半时候花弘都保持沉默,有那么一回,花弘张了口,他说,对,没错,早死了,快一年了。   那是1924年12月27日,半个时辰后开饭,管事说找不着花少爷。   我暗想不好,忙冲去了那只有我俩常去的小院,并撞见了上吊自杀的他。   随我一道过来的下人们尖叫起来,而我在将他的脖颈从绳索上松下来后,因过大的精神打击,昏迷过去。   *   我再没见过花弘。   他应是死了。   是我的错。   *   我知道薛有山死了,可是我还是愿意嫁给他。   没别的。   就因为他生前写过的那些信,那些并非在同我交流的信件。   我太渴望一个能把我放在心里的人了。   那人死了又如何,生死殊途,我死不就能同归了吗?   我渴望坚贞不渝的爱。   我也给薛有山坚贞不渝的爱。   *   1924年12月31日,冥婚仪式就在明日。   那夜我睡得早,睡得却不算沉。   夜里忽而给人唤醒了,我勉强睁眼,瞧见的是薛无平。   那小孩将一个大包袱丢给我,要我趁夜色逃。   我将包袱丢远了,摇头说我不逃。   他怒不可遏,说为什么不逃,我不是早知道薛有山死了吗。   我说是啊是啊,可我爱他,他也爱我,这世上只有他一人爱我,且不会害我。   薛无平盯着我看了很久,才问我知道冥婚是薛有山提出来的吗,问我知道要我陪葬是薛有山的意思吗,问我知道拿钱收买我娘是薛有山的意思吗。   他还说薛有山根本不爱我,他爱他自个儿,他只想满足他自个儿。   天崩地裂。   我再睡不着。   我还流起眼泪。   我说无平啊,哥有些困了,你走吧。   薛无平瞪着眼睛要我和他一块儿走。   我一边抹眼泪,一边点头。   我走、我走。   我压根没必要为,薛有山那样的人陪葬。   *   我牵着无平的手,跑,逃。   我逃,我和他一块逃。   我推开他。   跳下了山崖。   骨头破碎前,我看着渐远的苍穹,想到我爱的人从来没有真正爱过我。   ***   【1925年禄双村薛氏地主未婚女婿跳崖自杀案知情人采访集统编】   ①花弘   问者:你还活着?   花弘:当然活着,算是自杀未遂。   问者:你知道郑槐一直误以为你死了么?   花弘:不知道。我还没出院,他就已经死了。   问者:郑槐和你是什么关系?   花弘:我们么……患难之交?   问者:据说郑槐曾帮助你实施自杀行为?   花弘:这么说不大对。我那会儿精神状态顶差,你也知道的,癔症嘛,时不时就吐几句牢骚。我试图自杀的前不久同郑槐透露了那么点倾向,郑槐彼时情绪也不咋好,我知道他意识到了,但他并没有劝阻我,……大概就是因此,他才会觉得我的死和他有不小关系吧……   问者:作为朋友,你知晓郑槐在薛家宅中的处境吗?   花弘:说不知道当然是假的,但你也知道,我自顾不暇,没可能一直帮他。   ———   [花弘自述]   我自小在薛家长大,衣食无忧。   年少时最喜看大隋唐,视那“神拳太保”秦琼作顶天立地的真男儿,渐渐生出个济世救民的铁血将军梦。   后来我打仗瘸了条腿,不愿作拖油瓶,便夹着尾巴回了家。   我有俩表弟,薛有山是其中大些的那个,只比我小2岁。   我同薛有山一块长大,他原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闯祸惹事的向来独我一人,只可惜他身体不大好,每逢天寒都要咳上几咳。   老话常说,年幼时最乖巧听话的孩子日后便最容易闯大祸。   我起先本是不信的。   没想到,薛有山头一回出格,便是他向我大伯和伯母坦白他喜欢上了一个男人。   男人爱上男人算什么?   那叫爱么?   我搞不懂他,只听他像是着了魔似的说他对那男人一见钟情,非娶他不可。   断子绝孙,大逆不道。   大伯本来该这么说的,至于为何没说,自然是因为薛有山当即呕出了一口血。   他说——   “我就要死了,也不在乎死得更早些。”   他还说——   “我不在乎郑槐是否答应,死人哪里有完全心甘情愿的。”   我那时的想法只有两个:其一,薛有山终于疯了;其二,那可怜人原来叫郑槐。   薛有山的病是从那时候起开始加重的。   也自那时起,他开始写信,我知道他一直在给郑槐写信,但没有一封真正寄到了郑槐手中。   与此同时,我出现了癔症的前兆,不论是中式还是西式的药都吃了,没用,很自然地出现了失去意识并发狂的症状。   某日清醒,我偶然碰见薛有山惨白着脸瘫在床上写信,于是问了一嘴,他究竟何时才把信寄给郑槐?   他说,他活不长了,这些信得等到他死了后才能寄过去。   我问他,他死了怎么寄信?寄过去又是为了什么?   薛有山那时候笑了,我至今忘不了他那极凄凉的又掺着蜜一般的笑。   他说,不求生同衾,但求死同穴。   他这身子挨不住了,没法活着迎郑槐进门,便要在阴曹地府风风光光地娶他。   风光个屁!   妈的,他爹娘养了个什么畜生?!   他说的是冥婚啊!把活生生的人弄死了陪葬就是他口中狗屁不通的爱!!   一个读书人,玩什么死封建的鬼把戏?更何况,他还留过几年洋!   我彼时当然想给他劈头盖脸一顿骂,可他到底是个命不久矣的病患,瞧着他那没有血色的唇便把脏话咽回肚子里去了。   听了那些话,纯粹恶心自个儿,却又丁点办法也没有。   后来……后来便是薛有山死缠烂打要他爹娘同意冥婚。   再后来,1924年2月16日,薛有山死了。   十日后,婚书寄到了郑槐家里。   高昂的“聘礼”打动了郑槐他妈苗嫂的心,所以那女人把他儿子亲手送入了虎穴。   郑槐是3月1日进的薛家,我有意不与他见面,我实在没办法面对一个很可能在几月后被薛家人杀死的人。   ——这也是没办法,我是被薛家人养大的,背叛他们我良心过不去,可要我哄骗一可怜人去送死,我对不起我自个儿的良心。   其实,我也并非没想过救郑槐,只是,你也清楚的,我是个“疯子”,谁会信疯子的话呢?   假使郑槐将我“荒谬”的话都告诉我大伯和伯母,不光郑槐会被尽快杀死,连我都没有好果子吃,我不愿冒那险。   我的状态一直不怎么好,也就一直没机会和郑槐见面,我想那人大概对我的了解就是住在薛宅里的疯子吧。   清明那日,我的精神状态难得稳定,也是那一日我决心要救下郑槐。   薛家墓在村边一块祖传林地。   我在那时有意接近郑槐并引导他一块块墓碑地看去,并最终停在了一块无字碑前。   他问我那是何人的碑,我没法回答,众目睽睽之下,我当然没法告诉他说那是薛有山的墓。   我也不能实话实说,因为那太像一个“疯子”说的话。   要说那日我与他并不算太长的谈话中,他得到了什么,恐怕仅仅有我的坦白吧。   我告诉他我有癔症,并非时常清醒,提醒他撞见我发疯就尽量离远些。   可他并不把这当回事,我想,估摸是因他这一辈子见了太多怪人。   我猜他后来应该撞见过不少次我发疯,因为在我恢复清醒时,总隐约能想起郑槐模糊的影子。   好在,他比我想得更豁达、更坚强,也更不在乎我的癔症。   他说我不过是病了,何错之有?   于是我开始和他分享我的过去、我的落寞、不堪与可怜的自尊心。   他也把能说的都说了,譬如他当土匪的爹与深爱他爹的娘。   一次他向我提到,他觉得薛有山有些像他那意外身亡的哥哥,骨子里都是温柔的。   我想说,他们唯一的共同点不过是都死了罢了。   我没能说出口,只能趁着清醒给他乱扯些薛有山的坏话,试图把他逼走。   然而当我发现他对此有些不满时,我才意识到他深受薛有山蛊惑,用情至深,恐怕逃不掉了。   尽管如此,我还是想让他走,哪怕是逼他。   所以当方大爷称鬼上了郑槐之身时,我并不去计较他对郑槐造成的额外伤害,因为我知道,他也不过是为了救郑槐而已。   一顿打换一条命,当然是划算买卖。   我装疯卖傻,视若无睹。   甚至当抬着蛇箱的老头将郑槐塞入蛇箱之际,也只能咬牙告诉自己,不论多重的伤都会痊愈,郑槐会活着从那里出来,并因无法忍受而离开这是非之地。   可我错了。   错得尤其彻底。   我至今仍记得那一天。   1924年10月13日,薛有山的生辰。   大概是那日众人的反常举动引起了郑槐的怀疑,他开始有意无意地向我确认薛有山在哪儿,又在做什么,要什么时候才回来。   一次我装疯拉着他说——薛有山死啦!   我看见他的脸色变得惨白,他拽住我的手臂,质问我,薛有山真的死了么?   我感觉他有点太不对劲,只能继续装疯,可他却忽然将我松开了。   他自言自语,说——   “死了也没关系……”   “他死了,我也没必要活着,我会去陪他的。”   大概是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他讷讷地说完那话后怔住了,而后就那么逃开了。   我以为郑槐很快就要走了,又加上无颜面对郑槐,我减少了和他的见面次数。   没想到他一直没离开薛家。   我也一直饱受癔症与良心折磨。   终于,1924年12月26日,我忍不住去找了郑槐。   我同他坦白说我想死,我觉得自己如今生不如死。   郑槐说这不是我的错。   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   第二日我就上吊自杀了,就在一个无人的空院。   我觉得我就理该死在那种荒凉的地方。   没想到,我没死成。   我昏迷数日,当我醒来后,便听说了郑槐的死讯。   就这样吧……   我就知道这些了。   你也觉得可笑吧?我们大概连朋友都算不上。   说到底我并不了解他,也再没可能了解他。   让他安息吧。   ***   ②方玄(曾用名“方美”)   问者:郑槐和你是什么关系?   方玄:“夫人”和家仆的关系?说好听点就是主客关系呗……啧……薛无平你就不能自己回答吗?   问者:……别乱说话,问你什么就答什么。   问者:郑槐住在薛宅期间,你也曾对他造成伤害吗?   方玄:呵……大概算吧,但咱俩那会儿年纪轻,顶天也不过是干些小孩儿能干的事,算是口头暴力?但那也是为了逼他走。   问者:你为何不阻挠你爹殴打郑槐?   方玄:那是为了救他。   问者:你知晓郑槐跳崖身亡后可曾感到愧疚?   方玄:我没做错什么,为何要心愧?我单觉得惊悚,怕那小子日后成了怨鬼纠缠我们家——他现在不就缠着咱们不放么?   问者:你能否理解当初郑槐为何执意要嫁死人薛有山?   方玄:不能理解,难道你能理解么?他是个实打实的呆子。   ———   [方玄自述]   我爹是个老糊涂,贪图“良辰美景”四字,也不顾男女,便硬生生让我兄弟姐妹四人叫了这名。   好巧不巧,我是家中老三,拿了这么个“美”字。   我从小想当道士,因为觉着当道士是个能自个儿改名的美差,哪曾想当上道士后才知道,原来谁都能改名。   总之,现如今我叫“方玄”,如今也就薛无平那丑东西成日喊我旧名。   方家是薛老地主请来庇护薛家长盛的,我爹平日里干的多是祈福一类工作,偶尔会帮着除邪亦或驱魔。   我自小和薛无平一块长大,他哥薛有山先前倒是挺好一人,常给我俩拿糖吃,也常给我俩寄回来些新鲜的小玩意儿作消遣。   太久了……   我想想,他开始发疯是在1922年和家里人大闹一通,直闹得满地血,我原以为是谁被砍了几刀,后来才知道那是薛有山吐出来的。   薛有山是个药罐子,我知道他身上常带病,但我毕竟不是大夫,没可能一直清楚他的身体情况。一日,他忽而就死了。   实话说,一点儿也不伤心是假的。   当初我觉得那小崽子薛无平和他哥有天壤之别,他哥知书达理宽容大度,那薛无平却连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和我斤斤计较。   我觉得好人早死确实值得人伤心。   直到某天我爹告诉我,有一人被配给了薛大少成冥婚,我这才后知后觉,那人原是个彻头彻尾的畜生。   薛无平对此也显然难以接受。   可我俩还没来得及闹,次日,郑槐就进了薛家门   那小子明显没有意识到自己将要嫁给一个死去的男人,似乎不过是勉为其难地收了聘礼来和男人成亲。   那不过一咬牙的事。做一遭新嫁娘,换几箱子金银财宝,对他那么个连书都读不起的小子而言,应是值得的。   他不知道那些身外物都是他那条命换的。   为了将他赶走,我和薛无平成日寻他麻烦,可不论做什么,他都觉着不痛不痒。   当我爹拿起藤条痛抽他后,我愿意以为那郑槐终于该走了。   事实是我低估了那人的毅力,挨了那般毒打,他还是撑下来了。   他没走。   后来被假冒高人的二流子放入蛇箱中,也还是没走。   我搞不懂他,不明白他为何如此执着,宁可和宅中的疯瘸子花弘做朋友,也不肯离开这儿。   薛无平告诉我,那人恐怕是太想要钱。   可我们很快发现,他是真的爱上了那个早已死去的伪君子。   薛有山啊薛有山,阴魂不散。   我和郑槐的交集说不上多,我总感觉薛家人有意不让我和薛无平接近郑槐。   他们大概是觉得那人很快就要送到阴曹地府陪他们家大少爷了,若是叫我俩和他生了感情,要误事。   我不是见死不救的人。   我记不大清是什么时候了,总之是一天夜里,我见那郑槐好似有些神叨叨的,便凑近看他在干啥。他摸着门张望许久,后来回头问我薛有山真的还活着吗?   终于问到点上了。   我给了他一个准话。   薛有山死了。   早就死了。   他看着我的脸,也没有过分惊讶,仅仅长舒出一口气,说好吧、好吧……   后来的事我也记不大清了,我只知道郑槐说他心甘情愿留下,他爱薛有山,哪怕是要他死也没关系。   他大概是觉得薛有山的死亡与俩人的冥婚仅仅是一场意外,而非那薛大少蓄谋已久。   薛无平后来忍不住了,又去同他提了一嘴,我当时不在场,但薛无平说的应该很直白——他一直那样。   估摸他将薛有山干的破事都抖出来了,否则郑槐不会绝望到当即跑去跳崖。   我还能说什么呢?   时至今日,去追究他的真实死因做什么?   人不会活过来的。   赎罪吧。   我也是,你也是。   有山,无平,本就是同根生。   你大哥有罪,你也不要躲在后边了。   赎罪啊,求他宽恕吧。   我们都是罪人。   ***   【死亡实况代理人日记】   《委托柒·1925年禄双村薛氏地主未婚女婿跳崖自杀案》   日记记录人:文侪(死亡实况代理人三号)   日期:2022年6月22日深夜   天气:晴   爱情和性命孰轻孰重?   从意识到薛有山已死时他就该果断离开,爱一个人到宁可惟他去死也太沉重了。   并非完全不能理解,但要我完全理解他,还是别了吧。   好累……   (铅笔字迹:我就可以理解哦^^)   说起来,明早岑昀就要查高考成绩了,祝他好运吧。   (铅笔字迹:考神庇佑,好运翻倍^^)   (亮黄色萤光笔:亲爱的辛苦了~)   (彩色圆珠笔涂鸦:爱心x6,星星x6,猫咪简笔画x1,狐狸简笔画x1)   (鬼画符:希望岑小子能考好点,太累,别再复读了……)   (鬼画符:已阅)   ***   【死亡实况代理人:日记附录】   整理人:文侪   *   [被遗漏或是未经解释的线索]   一、封在祠堂石墙里的手镯、乌纱帽与凤冠:将成亲用的帽冠镯链封于墙中,暗示薛有山与郑槐结亲时双双入土的冥婚仪式。   二、凤梅杀兄:暗示着凤大少的死亡,以及凤梅对兄长冥婚行为的憎恶。   三、花弘窗上的一只眼:郑槐协助花弘自杀后,总疑心存在目击者,暗示其既心虚又愧疚的状态。   四、花弘窗上抹不开的血:郑槐将花弘之死怪罪在自己身上,为自个儿泼脏水;血迹抹不去,更像征他自认自我有罪想法的坚定。   *   [阴梦元素原型]   一、鸡血/雪水浴桶:薛家奉鸡血作为祖传的辟邪之物,曾于薛有山生辰当日装了满满一大盆鸡血放置在那人屋内。   二、匪患:郑槐因父亲为匪,对土匪深恶痛绝,阴梦中以匪患象征其在薛宅举步维艰的处境。   三、方家地下研究所:薛有山在给郑槐的书信里讲述了许多自身的学医经历,其中包括了各类人体知识与科学实验相关知识。   *   [被阴梦扭曲的三大事实]   一、薛家并不存在夜里到祠堂拜祖宗的习俗,此为薛家人求佛祖保佑薛有山一路好走的异化。   二、花弘自杀并未身亡,在那之后成为了村里最长寿者之一,因此阴梦中也并未出现薛家人为花弘置办葬礼的场景。   三、薛家并未遭受过火焰焚烧,阴梦中的火焰焚烧景象源于花弘同郑槐分享过的一则火烧敌营的故事。   *   [郑槐生平经历时间表]   1901【郑槐出生】   1917【郑槐父亲上山为匪】   1922【郑槐大哥去世】+【薛有山对郑槐一见钟情(拜城隍爷)】   1924.2.16【薛有山去世】   1924.2.26【郑家收到婚书】   1924.3.1【郑槐住进薛家老宅】+【收到薛有山的第一封信】   1924.4月【与花弘交好(清明)】   1924.5月【第一次花弘看见发疯咬人】   1924.7月【方大爷虐待郑槐】+【郑槐被送进蛇箱】+【信件往来持续】   1924.10.13【薛有山忌日/生辰】+【起疑薛有山死亡事实】   1924.12.24【目睹邻居凤大少白小姐冥婚 + 发现死亡事实】   1924.12.27【花弘自杀未遂】   1924.12.31【经薛无平告知,发现薛有山本性】   1925.1.1【跳崖自杀】+【原定成婚之日】   ***   ———委托柒完成——— 第206章   暑风热,人心也躁。   戚檐的眼睛像是长在文侪身上了,不论前一秒看向哪里,下一秒都一定会回到文侪身上。   文侪显然没意识到戚檐一直在盯着他瞧,单凝视着日记本发愣。好一会儿过去,戚檐见他还是没动,于是伸手过去帮他把日记本给合了。   文侪迷迷糊糊地被戚檐领着去洗漱,又领回了屋子。   床上,戚檐的窝已经搭好了。他轻车熟路地让文侪上床躺好,帮文侪掖好薄被,乐乐呵呵熄了煤油灯,这才利索爬上床去,绕过文侪,钻进自个儿的小角落里。   真好,他一躺下就能看见文侪。   文侪怕戚檐上床踩着他的腿,便蜷着腿脚缩成一团,可戚檐躺好后他也忘了舒展开身子,就保持着那么个姿势,皱着眉头想事。   像猫一样。   戚檐笑着瞧文侪在黑暗中放大的瞳孔,不自觉便用指尖挡了他眼睫的轻微颤动。   “都和我睡一块儿了,怎么还在想别的男人?”戚檐收回手,改而捏了捏文侪的脸,“大哥您这叫——薄、情、郎!”   文侪略微眯起眼睛,抬手便挥开戚檐的手:“谁想男人了?!”   “还不承认,让小弟猜猜,那男人是不是叫郑槐?”戚檐低了下巴,弯了水汪一双眼,仰看起文侪。   他清楚,文侪是直男,本来他的性别就不过关,再加上他的大高个子和长手长腿,哪怕是缩起来也像个加大版玩偶,所以他得从其他方面下手。   比如,征服欲与保护欲。   他自以为些许角度的改变,文侪能对他生出几分征服的欲望,当然不是反攻的念头,仅仅是保护的、爱怜的渴望与冲动。   他略皱眉心,微瞪双眼,将无辜可怜感扮得刚刚好。   文侪理该心动了。   他自我感觉良好,直到文侪一把拽了他的衣领。   “你干嘛呢?做什么一直往被窝底下钻?”文侪将他的脑袋移回枕头上,照旧揪着戚檐的衣领。   他是没瞅见半分无辜可怜,只看见了那小子犯错后没安好心的笑。   “我在想我要是矮点,你是不是更容易对我心动?”   戚檐没想藏,大大方方坦白。他被那后知后觉要报仇的文侪捏了脸,笑得却更是明朗,见文侪一怔后要抽手,反将那人的手贴回去,磨蹭着说:“我喜欢你摸我,多摸摸我吧?”   “你喜欢被人摸?”   “嗯,大哥专属版肌肤饥|渴症。”   “……”   文侪伸腿踹了他一脚,背过身不搭理他了。   “我可以抱你吗?就像你说的那样,像兄弟一样的拥抱。”戚檐笑着贴过去,手虽没有挂上文侪的腰身,鼻尖却已抵着他肩处的衬衫了。   温热的吐息喷在文侪颈后,带起一阵被绒毛挠过的酥痒。   “喂……”文侪见戚檐拿手环住他,回首欲斥,却见戚檐一副小心翼翼的神色。   四目相对的瞬间,戚檐也愣了一愣,可那对澄澈的眼瞬息便被长睫簇着弯了起来,笑意含在其中,仿若满溢池塘里一泓清水遇了早阳。   “哥,我此刻心脏跳得很快呢,这是心动的缘故,要是你也能对我感到心动就好了。”   为了给文侪翻身腾位置,戚檐自然地拉开了俩人的距离,只将文侪的一缕发握进手心搓弄。   “我喜欢你,你今夜会答应和我在一起吗?”话音方落,戚檐瞧着文侪僵住的神情,改口说,“好吧,今天不行,那我明天再问问,总有一天会得到肯定的答覆的。”   文侪躺平来,他并不能理解戚檐为何一直坦坦荡荡,或者该说他为何一直不知道放弃。   “你应该清楚我没可能答应你吧?”文侪木然看着天花板,他不敢看戚檐,怕瞧见那人沮丧的神色,他希望戚檐到此就不要再说了,这样他也不会听见戚檐伤心的语气。   “怎么会,你迟早会答应我的。”戚檐照旧乐观,笑着用被子将自个儿裹起来,“你心太软了。”   “心软到底不是爱。”文侪看过去,恰见戚檐在冲他眨眼。   “可你在意我,我知道你总悄悄看我,喜欢我的脸也好,好奇我在做什么也罢,你就是放不下我。你还不想我死,你想我活着,这还不算爱么?”   “不是。我对朋友都这样。”   戚檐闻言表情没有太大改变,只撇过头说:“你知道我是真的非常喜欢你吧?我的心意可一点儿不假。”   文侪当然清楚他在暗示什么:“你问这话也该明白了吧?”   “我不明白。”戚檐上扬的嘴角渐渐垂下了。   “你清楚,我是因为救了你才死的,所以——”文侪的喉头滚了滚,他翻身坐起来,咬牙看向戚檐,“所以,你是因为太感激,才误以为自己真的喜欢上了一个男人。”   “我没有。”   戚檐无力的辩解在入屋的月光映照下更显得苍白,文侪偏身挡了爬上白墙的寒辉,不自觉攥紧了盖在身上的薄被。   “可当初你不知是我救了你时,你根本不喜欢我,你是知道真相后才喜欢上我的,难道不是么?”   “我也是刚知道你救了我的……不,不对……这都不重要……”戚檐拽住文侪的手腕,“你当真以为我会分不清感恩和爱情吗?”   “嗯。”文侪没有躲开。   “文侪……”戚檐也坐起身来,他难得喊文侪全名,平日里被刻意拉高的音调倏然变得低沉,“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轻视我的感情?”   “你以为我认清自己的感情是件很轻易的事吗?你以为我自个儿就没怀疑过吗?你以为但凡是个救命恩人,我就恨不得往上贴,也不管男女,就想娶他吗?”   “你打心底觉得我的感情很廉价,是不是?”戚檐拧紧眉心,那口气几乎是质问。   文侪头一回见戚檐发这么大火,他没想和戚檐吵,但只要二人再呆在一间屋里,铁定避免不了大吵一架。   他于是转身下床,抛下一句:“对不起,我先冷静一会,你睡吧。”   戚檐拽着他的手,低低说了一句“不要走”,可文侪只是摇摇头说他不想吵架,让他冷静一下吧。   言罢,戚檐也没再挽留,任由他走了。   ***   岑昀昨儿半夜才睡,今儿天没亮便手忙脚乱爬起来去薅他那俩好哥哥。   文侪念在他是因查分紧张,也没跟他计较,仅打着呵欠洗漱去了,说:“眼下才六点呢,十点才出分,还有四个小时,你做做心理准备吧。”   戚檐跟在文侪后头去洗漱,放在平日早都扑过去搂搂抱抱了,今天却仅是一路跟着,不发一言。   说实话,文侪的火已散得差不多了,可眼见他那般态度,便也学着他,生起隔夜气。   没过多久,方美和薛无平也给那小孩给弄出屋来,于是五人莫名其妙在一块儿吃了顿考生做的早餐,吃完又聚去客厅,一面看早间频道,一面聊起天来。   吵着闹着,10:00到了。   老人机的消息提示音“噔”的一声响,轻微震动直颤了在场五人的心。   手机被拿到了岑昀手里,他遮着眼,从指缝里小心翼翼地看成绩,第一科还没看完,戚檐便冷冷说了一句:“考得不错,应该能擦在线——你在乎专业么?热门上不了,冷门没问题。”   闻言,岑昀几乎是一蹦而起,二话不说便将身后俩哥哥一并搂住了。   戚文二人还没和好,冷不丁被那么一抱,身子都贴到了一块儿去。俩人一时都乱了心神,表情皆有些不自然,那喜不自胜的岑昀却压根没发现。   薛无平眉开眼笑,合掌拍了几拍:“太好了!他爹他爷终于不用缠着我了!”   ***   岑昀考得不错,最高兴的却是薛无平和方美。眼瞧着那两人兴高采烈地做了一桌好菜,赶忙招呼他们过来坐下。   那方美待人处事,是与薛无平如出一辙的豪横。饭菜快清盘的时候,他忽而兴高采烈地宣布一会儿整个铺子的人要一块出门散步去。   文侪一面把盘里的肉往岑昀碗里夹,一面诧异问:“去哪儿?”   薛无平咳了声,清干净嗓,说:“镇北那林子。”   文侪面上没什么变化,倒在心底暗自松了口气,眼下戚檐闷着声不肯说话,他也不肯服软,也就把刺立着,不搭理人。   他想着到宽阔的地儿走走,说不准心情就好了。   ***   午后太阳也毒,幸而镇上多枝繁叶茂的大树,一路上走在树荫下,拂面的风既轻盈又凉爽,不带半点黏和烫。   岑昀在这铺子待了三年多了,早把镇子的路摸透,这会儿美滋滋地在前头领路,偶尔回头冲戚文俩人说几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   他全然不顾自个在其他人眼中,仅仅是在同空气说话。即便有时不慎对上那些个大爷大娘诧异的眼神,他依旧能送上粲然一笑。   文侪瞧着他,就像瞧着他和戚檐从前求而不得的自由模样。   他与戚檐那样的人,最不敢贪求的东西便是自由,家给他们的不是安巢,是锁链与重担,是责任和鞭策。   一句不能忘本便足够他们隐尽锋芒。   文侪抬手拨开那些拦路的枝条,指腹时不时擦过那些柔嫩的新叶,过分舒适的触觉叫他不由得蜷了指,只是那感觉又有丝异样的熟悉。   在哪里呢?   想着了。   是摸戚檐头发时常有的舒适感,那人的头发软,摸着舒服。   他想着想着,觉着自个儿正和戚檐吵架,总想他有些不好,便抱起那走累了的薛一百。   手不自觉地抚起它的毛发。   五人停在溪边,文侪正琢磨着放薛一百下来走走,忽而给身后伸出的一只大手惊了惊。   他回头正要骂,觑见的却是那戚檐。被叶片精心裁过的阳光浇在他面上,捯饬出分外漂亮的光影效果。   文侪知道,漂亮的不只是光影。   可他什么也没说,仅抿唇把头扭了回去。   身后很快传来戚檐那不夹一丝情绪的声音,他说:“你要一辈子和我这么闹着吗?”   文侪并不回答,仅蹲身将薛一百放下,反问他:“你呢?”   戚檐没有回答,所以文侪推开他自顾走了。   戚檐目送他走远,便愣愣蹲下来伸指去逗薛一百,起先嘴角还挂着笑,逗着逗着不仅吞了笑,就连脑袋也恹恹歪去了膝盖上。   他捡起根树枝在土地上画猫,虽说起先是要画薛一百的,可是后来思绪飞到九霄云外,到最后回过神时,他已在画旁标上了个“文侪”。   他自嘲似的笑起来,把那路过的薛无平吓了一跳。   他也不关心那鬼骂了什么,仅仅拍了发麻的腿起身,说:“受不了了,我再受不了了。”   “乱说什么鬼话……”薛无平嘟囔着,又说,“笑一笑,我问岑昀要啥毕业礼物,他说要我给每个人……给咱们五个都拍几张照片,他要留着纪念。”   戚檐挑眉:“他那个分数能稳上我们学校了,日后想见我俩不都分分钟的事,用得着拿照片作留念么?”   薛无平只冲他举起了照相机。   咔擦——   ***   文侪挑了个不晒的地儿乘凉,倚着树干歇了半晌,才慢慢将脑袋仰起来,阖眼去接那细碎的阳光。   溪流声清脆,听得他心里舒坦不少。   哪知再睁眼时眼前会怼来个相机。   文侪倒是不惊讶,还挤了点笑出来供薛无平拍。   见他配合且没啥闲话,薛无平也拍得高兴,只换着角度把他一顿拍,也不去检查其中废片多少,似乎走的是以量取胜的路子。   文侪被拍得烦了,说:“最后一张,你斟酌点。”   薛无平“啧”一声,说:“成哩成哩!都听爷您的!”   他于是又将标致的笑容往面上堆,不曾想那薛无平的快门声没传来,右耳却传来一声清脆的“啪嗒”,肩头亦是一沉。   咔嚓——   薛无平愣愣盯着那在文侪面颊上留下一吻的戚檐。   文侪也愣,只有戚檐不愣。   于是“啪嗒”又亲一口。 第207章   靠……   文侪一时间目瞪心骇。   倒不是因戚檐擅自亲他,还连着亲了两下。   而是因他在短短几秒间,意识到自己对那小子的僭越行为并不感到冒犯与恶心,还无端生出几分心痒。   文侪与身侧的戚檐无言对看,周遭一片死寂。   “鬼没长眼,啥也没瞧着。”薛无平嘬嘬几声把薛一百喊到脚边,将那嗷嗷叫的猫儿给抱走了。   戚檐铁了心不认错,就那么抿紧唇作个锯了嘴的葫芦。   错都犯下了,再没可能收回去。   既原形毕露,他就再没必要强装个寡欲的圣人了。   反正文侪大概一直觉得他坏。   反正即便文侪不爱他,他也没可能再和文侪做普通朋友。   他从不轻易妥协退让,如今被逼急了,发起疯来,宁可这般破罐子破摔,也不会给自个儿留下一条退路走。   在戚檐咬牙沉默的时间里,文侪面无表情地在心底地拼凑着自个儿的想法。   一会儿从这儿掏来个碎片,一会儿从那儿捡回个碎片,七零八碎的玩意里密密匝匝写满了“戚檐”两个字。   他从没点头允许戚檐亲他,可戚檐还是亲了。   但这其实很符合逻辑,戚檐是个聪明人,若明知问了他的意思后绝对不会得到肯定的答覆,那人自然只能来一出先斩后奏。   可他还是对此觉得无言。   这世上没有几人会明白在和兄弟吵架的期间,被兄弟明目张胆亲了两口是什么销魂滋味。   戚檐应该先问过他的,他又不一定会拒绝。   不,他一定会拒绝……   可没准他会答应呢?   想到这里,文侪也意识到自个儿的不对劲了。   他极清晰地意识到眼下自己心律不齐,心脏跳动速度过快以至于他产生了自个儿几近猝死的错觉。   因为太过气恼?   亦或者是别的什么?   他好像什么也听不见了,目光随着趴在薛无平肩头的薛一百挪远,继而凝聚作一个模糊不清的黑点。   热,太热了。   盛夏的暑气烘得他浑身发烫,他好似发了一场高烧,烧得神志不清,连视线都变得模糊起来。   他迫切地查找一切清凉的水源,可万物都变得粘腻与燥热,叫他没了办法。   因此,他只是呆愣在原地,忘了要做什么,又该做什么。   他忘了要开口斥责戚檐越界,也忘了将那人揍一顿。   戚檐瞥着文侪愈来愈红的脸,觉着大概若是戳一戳那人的面颊,准得被烫着。   他禁不住笑起来,心想,亲都亲了,那般过分的都做了,抱一抱应该没什么吧?   他展开手臂,仅稍稍向前一步便将文侪抱进了怀里。   “不羞不羞——”   戚檐哄孩子似的乐呵呵拍打着文侪的脊背,他将脑袋埋在文侪的肩头,手渐渐往下,扶上了文侪的腰。   “我昨晚被误会,实在气急了,说话狠了些,对不起啊哥。”   文侪不能理解。   现在最该道歉的是昨夜事?   大概是文侪觉得该为昨晚事情道歉的是他,故而没有挣扎,任由戚檐搂着他,也任由那小子得寸进尺地用鼻尖蹭来蹭去。   “烫迷糊了?怎么不反抗?”戚檐笑着撒开手,两只手摸上文侪的脑袋便一通乱揉,“这样不对——不喜欢的人亲你,你应该立即送他几巴掌,让他再不敢那般轻浮地对待你。”   眼瞅着文侪抬眼看他,虽是拧着眉,却依旧不发一言,戚檐的动作渐渐慢下来。手自发顶向下,小心翼翼地滑向他的两颊,最终止于下腭。   戚檐捧着文侪的脸,指腹轻轻摁压着文侪的耳垂,笑得眼睛都弯了,他问:“为什么任由我胡来?为什么不躲开?”   文侪咬着舌头不回答,只将目光瞥开不看他。   “为什么不敢看我?”戚檐越说越是藏不住笑意,他遏制住再亲一口将人吓跑的冲动。   “你不讨厌我亲你,是不是?你发现自个儿也有点喜欢我,是不是?”   “你对我的喜欢不像寻常兄弟那般,是不是?”   “你有些动摇了,想答应我了,是不是?”   那狐狸美滋滋的连环发问终于惹恼了文侪,文侪皱眉看回去,嘴硬说:“不是……”   “撒谎。”戚檐的手摸上文侪皱紧的眉心,“和我一起念——喜欢戚檐不是个丢脸的事。”   戚檐脸皮比城墙厚,眼见文侪拧眉拧得更紧,却是握住文侪的两只手,摸上了自己的脸。   “戚檐长得好看,身材好,会逗文侪开心,还任文侪使唤。在文侪心目中,戚檐比谁都好,没有人比戚檐更适合文侪了。”   戚檐自夸,喋喋不休。   “够了!”   文侪的手被他贴在自个儿脸上,抽不出去,见那人没有要住嘴的意思,改而捏了戚檐的脸,直叫那人倏地喊起痛来。   “啊啊疼——我不说了我不说了……”   文侪瞧着他那副模样,撇着嘴撒了手,哪曾想戚檐见状却霍地将文侪抱入了怀中。   “好吧、好吧,想要和你在一起必然得付出点代价,对吧?毕竟这世上可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戚檐用脑袋蹭文侪的颈子,“不管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答应你,只要你能和我在一起。”   文侪理该继续嘴硬说自己根本不是同性恋,也并不喜欢他。   可鬼使神差地,他却应了下来,只说:“让我想想……”   戚檐克制着自己,以防自个儿做出过分出格的举动,只笑得眼睛里像是灌了蜜似的,甜得他差些流出眼泪来。   “死人在一起和冥婚别无两样。”文侪一本正经,“要是我俩能真正复生,我便答应你。”   “一言为定。”戚檐略仰颈,那绕颈一周的伤口在隐隐作痛,可他依旧笑着,“到时你可不能耍赖。”   “嗯……”   文侪话音方落,一阵强光差些晃瞎了他们的眼。   文侪忍无可忍去堵薛无平的镜头,那鬼却是撇着嘴,把相机往脑袋顶举:“爷爷,饶了我吧!若不是那美君子死缠烂打,也学着岑昀向我讨要相片,否则我哪有力气追着你们这些崽子胡乱跑?”   文侪并不追究那与他们不过相处了几日的道士拿走他们的相片是有何用处,只问:“他要照片你便给他啊,你先前拍的还不够?”   “我哪知够不够?”薛无平很委屈似的皱着眉,“哎哟,爷爷,多拍总没错……听说那老东西还不肯要和岑昀相同的!”   “拍张合照就够了!”文侪将他手扯下来,夺去了他手中的照相机,拿给岑昀,说,“你去寻个好心的过路人,让他帮我们五人拍一张大合照。”   岑昀听话,寻了个面容慈祥的大娘来。   大娘举起相机利落一阵拍,岑昀难得细心,一检查,由于活人只能瞧见他和薛无平,故而站在两侧的文侪和戚檐总是至少有一个被截掉了半张脸。   没辙,薛无平和岑昀便将那三人裹去了里头,大娘劝他俩靠近些,他们也仅能尴尬笑笑,解释说现在年轻人就好这口,中间得留个缝供人看看风景。   大娘虽说将信将疑,还是摁下了快门。   咔擦——   ***   天气越来越热,蒸得岑昀额间都起了汗。   那四个不人不鬼的倒是没怎么流汗,估计是因为体温相对较低的缘故。   方美和薛无平走累了,打算回铺子,相机则丢给岑昀拿去音像店洗。   薛无平瞅瞅那勾肩搭背的戚檐和文侪,纳闷适才出门时俩人还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姿态,这会儿怎么又如胶似漆了。   想不着,便在方美后头踩他鞋解气,那人要是急眼了来折腾他,他便缩脚往天上窜。   闹着闹着,便到了铺子。   文侪将那缠人的戚檐从他身上撕膏药贴似的拽下去,戚檐不肯,便抱着文侪的腰,被文侪拖去了沙发前。   “有完没完?”文侪抬手掰他。   “没完。”戚檐说,“咱们之间没有结局。”   文侪叹了好长一口气,说:“我真想不明白,你高中时明明那么讨厌我,也挺直的——是我做了什么影响到你的取向了吗?”   “是你太好了,你整个人都太好了。”戚檐摊手扮无辜,“我没法不喜欢。”   文侪看向他的眼,平生头一回产生了会被里头灼热的东西焚作菸灰的想法。   正愣着,忽见岑昀从后院进屋,只是脑袋湿漉漉的,文侪也不知他是何时回来的,只问他怎么了,他说把相机送去店里后,跑回来冲了凉。   岑昀小狗甩水似的把头发甩了甩,便搬来张凳子坐他们旁边。   先前那小子好奇心泛滥,见啥都稀奇,通常不会在他俩身边晃悠太久,这会儿倒似薛一百那般黏人。   这也不算啥了,薛无平和方美隔一阵便要来瞅他们几眼,有时搭上一两句无足轻重的玩笑话,更多时候只是晃几分钟,然后一声不吭地走开。   一回薛无平飘过来,戚檐抬手给他拦住,问:“怎么总往这儿跑?”   薛无平面无表情,说:“就……看看你们。”   戚檐挑眉,手摸上颈间那愈来愈深的痕迹,笑道:“看我们干什么,若是不看,我的脖子会掉下来吗?”   “……”薛无平默默飘走了,走时说了句,“你俩脑子里一天天装的是啥,爷爷我就看看你们怎么了?!”   然而薛无平走了,这儿还坐着个笑眯眯的岑昀,极大地妨碍了戚檐对文侪动手动脚。   文侪说:“再过不久你就能和我们同校了,若是后边的委托完成得不错,来日咱们还能在大学里约几顿饭。”   岑昀照旧笑着,只是脑袋不自觉往下低了低,好久才说:“哥哥们可千万别忘了我。”   “那能忘么?”文侪抓了他搭在肩上的毛巾给他擦头发,擦累了便换戚檐,戚檐劲大,给那岑昀折腾得眼泪都差些出来了。   ***   为庆祝岑昀考上好大学,薛无平难得出手阔绰了一回,请了镇上小有名气的大厨来做了一桌好菜,五人围桌一坐,若非没有雪和各类喜庆装饰,真好似过了年。   方美把俩鸡腿往戚文二人碗里夹,说:“多吃点,听无平说你们下回委托会很辛苦,估摸着吃睡都不好受,这会儿抓紧机会享受。”   他将嘴里塞满的鲜美鱼肉嚼了咽下,咕咚喝了口汤,便说:“我到店里取洗好的相片。”   文侪拦着:“就不能吃完饭再去吗?你这皮相虽说年轻俊秀,但是身子骨都老成什么样了……”   方美嘿嘿笑:“我老?我不老!我吃太急,给吃撑了,取照片顺带消化消化,回来接着吃!”   可是直到众人用完饭开始舀汤喝,那人也还是没回来。   文侪听到柜台处哐啷响了好几声,便将汤碗搁下,去前头瞧,只见柜台上放着一沓冲洗好的相片,只是其中还夹杂着一张黑白的老照片。   他将那张相片端详一阵,才辨认出后头站着的是他和戚檐两人,至于前头那俩孩子……   文侪眯了眼,终于认出那原来是幼时的方美和薛无平。   ——那俩闹腾又不失正义感的孩子。   文侪不知阴梦与现实的交织方式,嘴角却还是不自觉地勾了起来。   他将那沓照片拿去饭桌那儿,说:“方美不知跑哪儿去了。”   “走了。”薛无平说。   “走了?”岑昀放下了汤碗。   “他这人吧,忒讨厌同人道别,说那样太叫人伤心。”薛无平慢悠悠吹着汤,“所以他每回离开都像是去干啥事了,然后一直不见人,给人一点似有若无的盼头。可我都认识他多少年了,从他站起来说要去拿照片那会儿,我就知道他不会回来了。”   文侪瞧着他,将他眼底的落寞也一并看进心里去了。   ***   夜里十点,薛无平忽然藏了腿飘至庭前赏月的三人面前。   他平素对他们没什么要求,可一旦是特意嘱咐的,便要他们仨视作定死的规矩,不要轻易违逆。   他面上是少见的肃穆,反覆叮嘱岑昀今夜不论听到什么动静都别出门。见状戚檐随口问一嘴,问他和文侪这俩死了的能不能看。   薛无平犹豫许久,最后还是摇头说不看下场更好,省得日后落了梦魇,自我折磨。   文侪原还要怼上几句,忧心他做噩梦的戚檐却硬生生将人带回了房间。   门锁上,窗子也都给关严实了,继而拉了两把椅子摆在门前,一人一把坐了上去。   三更天,荒郊地多野鬼凄叫。   这委托铺子冷清,旁儿的居户也不是长居,时回时不回,几月空着无人都是常事。   戚文二人听见铺子后门的门环被叩响,咚咚两声,而后木门被人从外推开来。   他听见了迟缓的脚步声,那脚步声最终停在了他们的房门前。   薛无平夜里通常飞着,断然不会留下这般脚步声,他俩清楚来人不是薛无平,且薛无平出于某种原因,并不会出手阻拦那无礼举动。   戚檐笑起来,文侪却显得尤其平静。   不消片刻,终于传来了薛无平的话音——“您哟!怎么又自个儿进来了?回回如此,着实不给薛某脸面!瞧瞧您这满身的血,啧啧……”   “九、九郎……来了……”那人嗓音低沉,其中几个词又忽地被他拔高音调,听起来很是不自然。   “嗳!我知道的、我当然知道。”薛无平的声音忽而变得温柔起来,“我铺子里那俩小兄弟会处理妥当的……他俩是好人哩!您多关照着点儿!莫再叫那凶东西伤他们啦!”   “大凶拦不住。”又是简短而沉闷的话。   “嗳……我照旧问您一句,那玩意儿姓甚名谁哇?”薛无平话里尽是谄媚与讨好。   那人好似念了个极长的名字,好似有些熟悉,可事实上俩人都没能听清他到底说了什么,只在木门吱呀一关后,听得薛无平将俩人屋门一敲,念出清晰的两个字。   ——“王虔”。   【委托捌·长生不老姻缘龛庙】 第208章   “大楼里空空荡荡,你脚踝的锁链,一步一响。”   “你泪汪汪爬过来,捧起块碎骨,却疯疯癫癫哭道——我想活!!!”   ***   1996年,渭止西县建起栋“常生”大楼,问过取名人,说是拣的“长生不老”的寓意。   大楼有七层,每一层的面积极大,原是要修作百货商场,谁料招商引资的事儿没办好,楼渐渐成了烂尾楼。   1998年,楼给一人买下来。   那人买楼后并不对各楼层进行统一布局,只将大楼每一层划分好局域,一块块租出去。   没多久,楼内就住满了。   楼内各层混乱纷杂,愈往上租金愈高,楼层也就渐渐成了楼中人判定身份级别的凭证。   2002年,那住在顶层的房东忽而锁紧房门,在自个儿屋里放了把火,自焚了。   楼里保安抓着灭火器赶到时,门锁方被烧松,门板吱呀往里一敞。   他们瞪大了眼——那房东已被火吃作了焦尸一具。   ***   我叫许绊,住在常生大楼负一层,目前在二楼的包子铺打工。   我作息比较规律。   被迫规律。   淩晨4:40起床。   因为住在地底,比起零概率碰上的太阳,迎接我的多是雨水——从一楼漏下来的积水。   水冷得刺骨不说,猝不及防就窜进屋里了,压根不和人商量。通常我迷迷糊糊下床,两只脚往地上一踩,才发现积的水已泡到了脚踝。   没辙,泡就泡吧,别把我的双脚泡烂便成,我可没钱看病。   洗漱要快些,否则便容易误工。   因我的头发是自然卷,一觉醒来往往翘翻上天去,每日皆需花些时间拿水压一压。   一般这个时候,我隔壁开修理铺子的蒋工便喊起来了,今儿也不例外。   “小绊唉!饮用水我已装好了啊,今儿就这一桶,你给哥送去一楼的朱大师那儿!工钱哥今晚给你算!”   “成——”我叼着牙刷,含糊道。   帮人送水是我打的一份零工,这也是我为何总起这么个大早的主要缘由。说实话这活不算难,唯一需要注意的是我的雇主蒋工。   蒋工逻辑思维极活跃,我平日里应话需得小心再小心,唯有把话应短,才不容易被他纠缠。   今早这便是个成功示范。   昨儿我就因为说了一句“好的”,便被他就送水这苦力活究竟是“好”还是“不好”理论了老半天。   我说“不好”,他说那就不能说“好的”。   我说“那可能也没那么糟”,他说干苦力活哪有不糟。   总之结论就是不能应“好的”。   我换了双水鞋,涉水去蒋工的修理铺子前拎水。塑料桶往肩上一扛,我的工作时间便正式开始了。   ***   每逢暴雨,大楼里就闹水灾,楼梯上都是水,踩一脚留一个没礼貌的泥印。   我的裤腿湿答答地垂在鞋边,泥水把漏线的边缘染得黑黢黢的,可我眼下是个抬桶装水的背夫,不得闲去救它。   那塑料玩意儿边角圆滑,沾了点水更在我肩头溜来溜去,一个不当心便能叫它砸烂于地。   那般我当然不乐意,除非我想白白倒贴蒋工钱。   哦,还得赔朱大师的水。   于是我像条馋肉骨的狗似的,巴巴瞅着它。   “哎呦哎呦!当心点儿,可别碰坏我的艺术品喽!”   朱大师大概是一直盯着楼梯间,我才刚跨进去一只脚,他就嚷嚷起来了。   我早习惯了他的大嗓门,他那间画室里的东西和他身上穿的都一样破破烂烂,一点儿不体面,可他管那些玩意儿叫“宝贝”,叫“艺术品”。   当然,不管是“宝贝”,还是“艺术品”,皆是我这号穷酸小子千万碰不得的。   “当心当心!碰坏了,我铁定要你赔得倾家荡产!”   朱大师常这样吓唬我。   我习惯了。   塑料罐压低了我的脑袋,我只能勉强抬眼瞧他,朱大师从不会搭把手,单伸出个指头来指我。   “少拿你那对琥珀瞳子瞪我!晦气呀!”   朱大师满脸通红,挥舞着两条皮包骨的手臂——显然是气坏了。   我继续“瞪”他,直到他允许我将水罐子在泥水里放下,然后默默替他换下饮水机上喝空的塑料罐子。   我和他说我太累了,得歇会儿。他乐呵呵应了,期间给我递来个烂苹果。   我摇摇头,说:“大师,您行行好,这玩意儿不值一毛钱的,快把搬水的钱给结了罢!”   朱大师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夹了根画笔往那烂苹果上涂了红艳艳的两笔,又把那像是混合了血和呕吐物的玩意递到我面前。   “这么好的东西,送你做早点!”   “杨姐昨儿特意说了的,来包子铺前不许吃带颜色的早点,说是会给包子染色……”   我一面呵哧喘气,一面冲他摆手,便见那朱大师撇着嘴将苹果给塞到了一个纸盒子里,挑眉往旁儿的水果店收银台一放。   水果店的老板识货,往他手里扔了五毛,片刻后那五毛被装进了我的裤兜里。   ***   我继续往楼上走。   包子铺在二楼,楼中最吵闹的地儿。   如果海鲜市场那暴脾气的尤老爹能管好他养在玻璃缸里的牲畜,和在羊圈里撒丫子乱跑的鱼的话,这层楼应该会安静不少。   可老爹同他海鲜市场的崽子们一样聒噪。   这大清早的,他已扯着嗓子吆喝起他家的鸡鸭鹅了。   那些又肥又肿的牲畜就在他身后装满水的玻璃缸里,它们将眼睛怼在玻璃缸面上盯着我瞧,像是恨不得我能马上带他们回家。   吵,太吵了……   碰上只公鸡还要喔喔叫唤几声。   啊……我的耳朵快流血了。   这层楼确实乱,可我还是忍不住盯着菜市场摊上的几个苹果瞧,那苹果一瞧就是从二楼进的货,新鲜得很,一个洞一个洞的,真正幸运的人还能从中吃到几条果虫。   可惜这层的菜农都黑心,不过是比楼下多裹了层保鲜袋,价格就往上涨了整整一块!   老爹大概是发现了我正无所事事地盯着菜市场瞧,于是喊我:“绊小子!来、快来老爹这儿!”   我没可能转身和他说我不去,所以我几秒后就停在了他的面前。   “同你说个奇的!昨儿我分明给鱼缸都装满了水!可你猜怎么着!今儿我来瞧,那水缸里空了一半哩!”   尤老爹抚掌称奇,我却只是晃晃脑袋,说:“不是这样的……”   “您比我清楚哇,您家海鲜市场的大缸和隔壁小游泳馆的泳池是连一块儿的。昨晚那顶楼房东去隔壁游泳,不当心给卷到海鲜市场的鱼缸里去了……”   我有点渴,接了老爹的茶一饮而尽,这才继续。   “他也是糊涂了……总之我给他放水捞出来喽!所以你缸里才会少水。”   老爹听明白了,说:“哎呦!那你就成了房东的恩人啦?”   我想了想“恩人”的意思,大概十秒过去才终于点头:“举手之劳罢了,我听那缸中牛崽子啊啊乱叫,给吓了一大跳,这才过去瞧着那人的……”   “好孩子,好孩子——”   尤老爹边说边上下抚我的背,偶尔他还戳一戳我的鼻尖痣。   我把茶喝干净,含着茶叶在嘴里嚼,数着时间。   又一分钟过去,我起身往隔壁的包子铺走。   ***   5:30,我准时抵达了海鲜市场对面的包子铺,然而脚还没迈进去就给杨姐唤住了。   “小绊,那鞋湿淋淋的,脱了再进来吧。”老板娘杨姐轻言细语。   杨姐有点挑剔,我知道的。   于是我陪着笑从背包里取了一双干燥的布鞋替换,水鞋粘贴标签,放去了海鲜市场的某个角落。   但愿夜里完工后,我依旧能找到它。   “来和面。”杨姐吩咐。   我不敢怠慢,只将卷帘门往上抬了抬,便赶忙弓着腰往里钻。   和面需费不少力气,揉出光滑面团后等面团发酵的那三十分钟,是我打扫包子铺的时间。   杨姐厌恶地板潮湿的模样,她说那般总叫她想起老家的回南天,所以拖把绝对不能蘸太湿,最好方落地抹出块水渍,不到一分钟地上就能干透。   拖地同样是个力气活,因为我总因为蘸水太多,只能极力抬高拖把,留它的一个毛尖在地上扫。   那之后是搓条、揪团、揪剂子、擀面皮、放馅、醒发,最后把裹了肉馅的面皮放入一屉屉蒸笼。   约莫18分钟后,包子蒸好了,色味俱佳。   恰巧还有几分钟到8:00,包子铺正式开始营业。   然而纵然我是花了十分力气,今天生意还是不行。   大家都觉得包子应该是扁的,而不该是鼓的,说那包子做得太奇怪,奇怪得他们不敢吃。   我耸耸肩,没办法,我只会做滚圆的包子。   明天又到收租日了,杨姐这一天天入不敷出的,租金要怎么付呢?   不管了,杨姐她人聪明,绝对会找到方法的。   ***   夜里23:00我下班,哪儿也不去,累得只想找家。   拖着身子走楼梯回负二层,再挤入我那窄小的出租屋。   我洗澡、洗漱,脑袋朝下,栽去床上,连掀被子盖上的力气都没有。   不及一秒,大楼老钟便梆梆敲了24下。   零点到了。   也是那一霎,我惊诧地想起来——   我不叫许绊。   我是文侪。   ***   “嗞……嗞……嗞、嗞嗞嗞嗞嗞常生大楼欢迎您!” 第209章   “呼——”   狂风恶号,被卷来又抛去的暴雨胡乱击打着数扇被钢钉钉严实的大窗,最响的一次是被风卷起的、足有拳头大的石块砸在了浴室的窗上。   玻璃却丝毫没有裂开的迹象。   咚!!!   王虔猝然惊起,头晕目眩间他生生跪倒下去。下垂的手浸入发凉的水中,他却在那短短一刹体会到了令人绝望的濒死感。   胸闷,心悸,窒息。   他咬牙抽了手,在迷蒙中爬向浴室外的昏黑走廊。   一分钟后,他清醒过来。   湿热的水汽向上涌动,发间水滴滴答答地在地板上汇聚作一摊极小的水洼。   他深吸了口气,这才低头,目光从身上纯黑的浴袍滑至右手握紧的白瓷皂盒。   那雕了两朵红花的皂盒显然是从浴室带出来的,碎裂的一角上沾着水,水中掺着几股猩红。   王虔将皂盒放下,抬起两手仔细瞧了瞧,这才看见了左手一道血口子。   所以,当务之急是找条东西来把伤口缠上?   不不,最要紧的事当然不是治疗,而是——   他除了自己的名字以外,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忘了这里是个什么地方,记不起自己为何身处此地,更不知道他是如何受伤的。   为了弄清楚刚才发生了何事,他决定先将手边皂盒物归原位。   滴答、滴、答——滴——答——   水龙头没有关紧,浴室的角落里黑漆漆的,他甚至没法看清角落里是否藏了一个人。   他小心翼翼地端起身侧的烛台往内去,忽地瞅见一抹晃动的黑影,身子连连往后退。   啪!   灯亮了。   暖黄的灯映照着中西元素杂合的浴室,他迅速将周遭一扫——没有其他人。   水龙头被他拧紧了,皂盒放回原位,而后他停在了那浴缸前。   地上大部分局域是干燥的,潮湿之处仅有自浴缸开始,往外拖出的一道直连向走廊的长长水痕。   至于还有什么不寻常之处,那便是颇雅致的铸铁浴缸破了一个大口,不出所料应是适才他拿手中的皂盒砸坏的。   “为什么要把浴缸砸了……”王虔嘟囔着,忽觉自个儿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还没来得及反应,已蓦地扶住洗手池,吐了出来。   他的身子好似对此已经习惯了,吐完后感到的唯有清爽。水龙头被拧开,他轻车熟路地漱净口便往外走。   屋子内有许多雕花摆设,一张楠木柜上堆满了精巧的錾金小玩意儿,西式的镂空银器更杂物一般乱扔在角落一发潮的烂纸箱里。   珐琅砚盒作菸灰缸,彩绘转心瓶当伞架。   一切都乱七八糟,毫无条理而言。   很显然,他,王虔,是个极邋遢且糟蹋宝贝之人。   他伸手摸向那些东西,而后得来一指厚厚的灰。   由于记忆没有恢复的迹象,他在屋里转了一圈,很快察觉到了另一个人曾存在过的痕迹。   那人叫做“小白”。   可小白是什么身份?   他不知道。   是男是女?   他不知道。   和他是什么关系?   他认为,他与小白应该是一对。   不论是客厅还是卧室,甚至浴室,多整齐摆放着成套的用具,譬如同款不同式样的情侣杯具、又譬如相似的睡衣、浴巾、拖鞋等等。   每一个用具上都刻了名字,一份刻“王虔”,另一份刻“小白”。   更为明显的线索是一张贴在墙上的、写着“我爱你王虔”的便签条,落款当然是“小白”。   他上手将玻璃柜里的情侣杯拿了出来,他自个儿的杯子是干干净净,小白的杯子却已落满灰了。他怔了怔,转而将其他成套的器具也拿出来。   ——都一样,小白的东西全是灰,压根没有正在使用的痕迹。   分手了?   还是……   王虔没再往深处想,这屋子本该宽绰,却给杂七杂八的玩意儿塞得满满当当的。那些或大或小的玩意多很旧,带着老重沉闷的气息。   其间唯二新的物品——   一个是摆在床头的一束白玫瑰。   另一个则是摆在客厅桌上的一束红玫瑰。   那两束鲜花在灰尘密布的屋子里显得格格不入,且他并不觉得自个儿会有那等雅兴。   难不成——是小白送的?   可他瞧一眼白玫瑰,又看一眼红玫瑰,隐隐预感那可能并非来自同一人。   王虔觉着心累,于是在沙发上瘫下来。两条长腿交叉搭在茶几上,眼睛却是死死盯着对面墙上标注着1998的挂历。   “好……所以今年是1998年……”   他碎碎念着,忽而觉得什么玩意硌着了他的腰,掏出来一瞧,竟是一面铜镜。   铜镜已经花了,看东西极不清晰,可他还是将那精巧的镜子对准了自个儿的脸。   他没将注意力停于标志的五官上,而是先捉着左眼下的一颗小痣瞧。   继而是颈上一圈环颈的可怖疤痕。   他面无表情好一会儿,终于笑起来。   他从来不是王虔。   而是……   ***   杨姐最近手头拮据,故开通了新业务——外卖。   但是包子铺里只有文侪一个店员,所以这外送的担子自然又落去了他肩上。   这大楼里有电梯,然而那电梯只能向下走,不能向上走。   可它既然能上下移动,为啥不能把人往上送?   文侪无力吐槽,只能咬牙一层层爬着楼。   最后一个订单是顶楼房东的两屉包子,文侪怨气满腹地连爬四层,最后停在了一扇花里胡哨的仿古欧式大门前。   他毫不犹豫便摁响了门铃,喊道:“杨姐包子铺——”   然他等了好一会儿没听着应声,只闻东西刷啦坠地的声响。他垂头瞄了眼表,已在这儿无所事事足有三分钟了。   他忍无可忍,再度摁响电铃,高声道:“房东!杨姐包子铺,5秒后不开门就给您放外头了!”   这一声喊还真管用,那厚门慢腾腾往里一敞,露出张湿漉漉的脸。   文侪从他脚上的白拖鞋往上扫,见那男人身上还罩着沾水的浴袍,想到那人估摸是因沐浴没听着声,刚想把火气压住,扫到锁骨处时忽而噎了噎,再往上看,眉头便皱起来了。   “戚……檐?”   那人见了他也是一愣。   “你不把东西接过去还在愣啥呢?”文侪将那包装齐整的两屉包子往他怀里塞,“我还是上班时间,耽搁久了要招骂的。”   见状,那人还是怔着,见文侪要走才说:“小哥……我不叫戚檐。”   “我叫王虔。”   “什么?”文侪回身过来,“你记忆还没恢复?”   那男人抱歉地笑了笑,冲他抬了抬手:“小哥你先进来吧,我先把包子放下。”   文侪将信将疑,将鞋上泥在屋外蹭干净了,才往里头走。   谁料文侪还在屈腰挪开沙发上的枕头,下一秒那人便从背后抱了上来。   那男人未干的发尖贴在他的颈后,又刺又痒。   文侪耳根红了,脸倒还是露着凶:“松手,否则我把包子笼罩你脑袋上去!”   “哥,我同你说……”戚檐闻言反而将锁在他腰间的手环得更紧,“我好似作为王虔活了好久好久,久到我差些把这儿当了真——我是戚檐这事儿,也不过刚刚才想起。可我方想起,开门便见着你了。”   “我当时便愣了,心想,去他的王虔,我要做戚檐,我只能是戚檐。”戚檐蹭了蹭文侪的后颈。   “……”文侪一时不知怎么答,沉默了会儿才说,“王虔这屋子还挺大,有什么线索没?”   戚檐松开他,倒还是笑着,他想,完成委托越快,文侪答应他告白便越早,那这委托确实需要快些做。   “这屋中没有特别直接的线索,但是从里头摆设来看,他原来应是有位同居的恋人,叫‘小白’。”   “‘原来’?”文侪揪住了他话中细节。   戚檐把头点了:“他恋人的东西多数已经积灰了。”   说罢,将左手五指展开,在文侪眼前摆了摆。文侪将脑袋仰后,看清他中指上有一圈白痕,显然是戴戒指戴的。   “戒指呢?”   “在戒指盒里搁着。”戚檐摇摇头,“我醒来时就没戴着了,那戒指是对戒,盒子里除了王虔的还有小白的。”   “分手了?”   戚檐耸肩:“说不准是死了。”   文侪抬指戳了戳他的前额:“少把死挂嘴边。”   戚檐笑意深了,反将脸仰着往他的手心贴:“合理猜测。”   “还有什么没?”文侪任他蹭了蹭,便抽手回来。   “有的。”戚檐拉他坐下,从红玫瑰旁取了一张夹在塑料垫板上的纸来,“王虔一周的收租计画——这大楼还真是有意思,竟是按周收租。”   文侪闻言便斜身去看。   【星期一:3F音像店——2F包子铺】   【星期二:祈福日,无事】   【星期三:-1F修理铺——2F海鲜市场】   【星期四:4F麻将馆】   【星期五:5F牙科诊所】   【星期六:1F画室】   【星期日:休息日,无事】   “每一层的店铺可数不完,你这房东收租就收这么几家?”   “九郎好心,给咱们指出了重点店铺呢。”戚檐说,“你如今再回包子铺也迟了,恰巧今儿我也要去包子铺收租,不如跟着我,到了包子铺我再想办法帮你解释解释?”   “成吧。”文侪深谙回去越早活越多的道理,也没想过拒绝。   “那走吧?”戚檐牵起文侪的手,眼睛都笑弯了,“去三楼的音像馆。”   “你等等。”文侪扯住他的浴袍带子,“把衣服给我换了。”   戚檐瞧了眼自个身上松松垮垮的浴袍,笑道:“我都忘了这茬。”   说罢,他轻轻攥住了浴袍带子的根部,似笑非笑:“哥,要帮我换吗?” 第210章   文侪将手指骨头掰得咔哒响,微微一笑,说:“你刚刚说了什么?再重复一遍,让你大哥听仔细呗?”   戚檐拢了微敞开的浴袍,也是一笑:“小的这就麻溜地换衣裳去。”   “换套轻便的,下边积水多,湿了身子难受。”文侪又补一句。   戚檐是个衣架子,即便是简单素净的衬衫牛仔裤穿起来也好看,文侪瞥了眼他的搭配,说了声“挺好的”。   那话登时叫戚檐心花怒放,又担心自个儿太过激奋,日后文侪便夸不出口了,只能咬唇收敛了眉底笑意,临出门还从外送笼里取了俩热乎乎的包子,拦住了正欲走楼梯的文侪。   “哥,吃点东西填肚子,累了一早上了。”戚檐将包子递去他手里,“咱们这回走电梯吧,说不准里头有什么稀奇机制。”   文侪没有拒绝。   嘀——   电梯摁钮被点亮,上方的显示屏数字从【1】一刹跃至了【6】。   电梯里铺着被踩旧的塑料红地毯,轿厢壁板锈迹斑斑。   然而,比起里头的陈旧布置,先吸引二人注意的是正对电梯门的一张红底白字的告示。   【乘此电梯者须知】   【一、电梯只能往下走,不可触碰比您所在楼层更高的按钮。】   【二、干燥的电梯是安全的,潮湿的电梯是危险的。】   【三、楼梯是危险的!楼梯是危险的!楼梯是危险的!】   【四、5F和3F的原住户禁止乘坐该电梯。】   文侪将戚檐往里头扯,摁下5楼摁钮,才说:“住5楼和3楼的也真是倒霉。又不让他们走楼梯,又要禁止他们乘坐电梯,那不就只能困在那一层了么?”   “电梯说楼梯危险,楼梯就当真危险了吗?你今天估摸着没少跑吧?”戚檐环视昏暗的电梯内部。   “这倒是。”文侪咬了口包子。   “话说,这包子味道还不错。”戚檐将剩下的半个包子也塞入口中。   文侪嚼了半晌,咽了才说:“是吗?我五点到八点的劳动结晶都在里头了——哦,你才刚醒吗?果然当房东还是比较自由哈。”   戚檐不敢吱声。   ***   电梯门一打开,戚檐便迅速将这层的店铺布局摸了个大概。   电梯门右侧是一家冷清的小酒馆,转过拐角是游戏厅;左侧是书店一类,紧接着到音像店;直行则是灯一闪一闪的楼梯间。   要收租的地儿是那音像店,戚檐想都没想,便领着文侪径直往左行去。哪曾想到了店门口,脚还没来得及迈进去,先给屋内一人提声喝住了。   “戚老板,您是活的,可秦某这儿的规矩是死的。”   一身着绛红倒大袖旗袍的女人自木柜后摇扇而出,她在距门口约莫五步之地停下,扬着下巴,斜眼睨人,连戚檐这大楼房东都被压在了那人眼底的蔑意之下。   “秦老板,实在对不住!我近来记性不好,这大楼里头家家店的规矩都给忘个精光!”戚檐将背在身后的手收回去,头稍低,垂目瞥一眼机械表,这才笑道,“为避免伤了和气,您不如将那规矩再讲一遍?”   秦老板合了扇,在柜台边上的茶几前坐下来,不紧不慢地拿起个紫铜茶壶:“小事。”   她对面的两个空盏都被斟满了,嘴角这才带了点笑。   “戚老板可听仔细了——我这小店讲求缘分,倘入店后二位瞅见个笑面老头,亦或者是听见了小孩儿的哭啼,只管快快从店里出去,千万别喊秦某,彼时秦某可听不着你们喊。”   “若没碰上呢?”文侪问。   “哦,你是杨姐那儿打工的文小子吧!心肠好的人命长呢!”秦老板垂手,左手的玉镯子碰着茶盏,叮当一响,“若没碰见那两只鬼,出去前秦某请你们各喝一盏茶。——秦某去柜里拿租金,若不嫌麻烦,二位便进来逛逛吧。”   他俩本就不只为了收租而来,能逛逛正好合他俩意,待那秦老板一走,便踏入了店内。   店内一排排的矮木架子极多,为提高效率,二人甫一进店便分开行动了。   这小店内装修极复古,摆架皆为木制,每走几步便能瞧见些古董花瓶。摆架上,DVD、VCD、CD、LD分区齐整,种类齐全。   文侪从店门前一路走来,指尖自黑白惊悚片滑至科幻片再到文艺片,他沿边缘绕了一圈,察觉这店内影片内容太过丰富且并无明显相同点,深究影片特征与类型似乎并无太大用处。   戚檐大抵也是一无所获,文侪盯着角落一个青花瓷瓶瞧时,忽闻他与秦老板攀谈起来。   “秦老板,您这店里东西还挺全——平日里生意如何?”戚檐在文侪对面停下来,木架矮,他恰能瞧见文侪那一截自领子里抽出的白皙脖颈。   那人正俯首仔细瞧着什么,戚檐也没喊他,只笑着将视线挪向秦老板。   “生意么……说不上冷清,每日都至少有一老一少在这儿挑东西。”秦老板将一叠纸币放在柜台上,示意戚檐来拿。   “不急。”戚檐摆手,又问,“您这儿的电影太多了,不如您给我推荐一部吧?”   秦老板闻言抿唇笑了笑,说:“成啊……唔……就您左手边最顶层的那一排,很适合您呢。”   戚檐侧过身子,看见了一整排的黑色喜剧,于是问:“哦?您为何觉得那些电影适合我?”   秦老板摇摇头,红指甲有规律地敲打着柜台面:“您叫我害怕。”   闻言,戚檐更是困惑不已。   他还要追问,却被那秦老板摇头拦下。   文侪趁这时插上了话,他笑着:“秦老板,那我呢?”   秦老板不再晃脑袋,只冲文侪抬了抬扇子,说:“你和戚老板是恰恰相反,你适合悲剧电影,不是那种小火慢熬,软弱无力的,得是灰冷调子,叫人瞧几眼便绝望的那一类。”   “哦?他是那样的人么?”戚檐瞧一眼文侪。   “不、不是。所以才更该仔细学学如何做一个那样的人。”秦老板凤眼旁睐,话却依旧冲戚檐说,“他那样的家夥厉害着呢!人一个不当心便要被他困住,纵是戚老板你,也逃不掉的。”   听了那话,文侪也没什么反应,只将摸在花瓶背面的手收回去,仔细瞧了瞧,便见了指甲盖上沾染的血色。   “小朋友,莫着急、莫着急呀!入此死人店,必得沾点红哩!”   文侪闻言赫然将肩一耸,瞳子缓缓挪向身侧,便觑见个冲他嬉笑的老头。   老头穿着赤红的马褂,手里还撑着把血红伞。   文侪僵着身子,目光自老人的秃头向下滑至湿滑粘腻的伞骨。   他蓦地想开口应话,可他后一霎便想起秦老板的话,于是咬紧牙关,生生将话给咽了回去,转身便往外走。   路顷刻变了,变得又长又窄。   他好似穿梭于一条窄巷之中,两侧的石壁摩擦着他的双肩,擦烂衣裳,继而破开皮肉,溢出血来。   求生本能下,文侪不断加快脚步,到最后不知不觉迈开腿跑了起来。   哧哧——   红纸伞在晃动,那老头竟穷追不舍!   可他分明跑得很快,甚至比平日里奔逃还要快上一些。   为何就是甩不掉那人?   他真的甩得掉那人吗?   “呜呜呜——”   哭声传来的刹那,文侪停下了脚步。   这下,他不光看见了笑面老头,连婴孩的啼哭都听着了。   所以呢,他走不出这间音像店了么?   文侪用手扒住石墙,遽然间将牙一咬,又一次迈开了腿,他闭着眼,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假装自己是个瞎子,是个聋子!   他跑,不断地跑,跑得双脚不受控地向前迈出。   后来他停下脚步,因为听见了戚檐的惊呼。   而后他睁眼,发现自个儿已跑出音像店,恰恰好隔着模糊的玻璃同戚檐对看。   他的瞳子向右一移,看向那笑得意味深长的秦老板,可那人什么也没对他说,单挑挑眉,挪开了脸。   “你在外边等等我,我很快出来。”戚檐也没问文侪为何突然快步出了店,只迅速绕店又走了两圈,最后回到秦老板的柜台前拿了她放在那儿的钱。   “秦老板,走了哈。”戚檐将钱随意揣进口袋,抬首却见那秦老板招呼他过去。   “说过要请您喝茶的。”秦老板弯了眉目,红指甲刮在陶瓷茶杯的边缘,“不急不急,您喝茶时,我可以同您讲个故事。”   戚檐没好拒绝,走过去端了那茶盏,便听秦老板开口了。   “常生大楼,常生,长生,咱们这儿,可是个福地!”   秦老板像是喝了酒,每说一句便要顿一顿。   恰那盏中茶烫,戚檐吹着浮沫,连喝一口都艰难,只得耐心听下去。   “听是一日夜里,四楼来了个瞧着约莫五岁的红衣小孩,隔壁理发店的理发师瞅见他,便问那小孩是不是迷路了,可那小孩却是骂骂咧咧说——呸!你这不长眼的小子,我哪里是小孩,老子明儿过七十大寿!”   戚檐皱了皱鼻子,强咽下茶,烫得舌头上当即起了几个泡,可他还是强笑问:“这故事是真的还是假的?”   秦老板闻言笑起来:“是真是假,五楼的沈道爷比我更清楚,或者您去问问庙旁那开牙科的韩大夫?啊啊——”   “您去幼儿园瞧瞧就知道啦!”   “幼儿园?在哪儿呢?”戚檐将茶盏放下,不过斜眼瞧了旁边,竟叫瞳孔骤缩。   角落里正有个老头冲他笑呢!!!   “哎呦,您这记性,幼儿园当然也在五楼呀。”秦老板展了扇,眼珠子骨碌一转,笑起来,“既然都瞧见他了,还愣着做什么?快走罢!”   “啊……嗯……”   戚檐囫囵应了,便匆匆往外去。   他的路倒是不长,走出店后却还是扑过去冲文侪撒娇,文侪只略微拧了拧眉头,便挣扎出去,他手里握着戚檐的收租表,这会儿指了指周一的第二条。   “第二个收租地是在二楼的包子铺吧?”   戚檐噘着嘴点点头。   文侪迈开腿便往电梯去,忽而想起什么,于是把手往后甩了甩,给戚檐牵:“走吧。”   ***   包子铺里飘着对面海鲜市场传来的鱼腥,桌椅都整齐摆放着,店内如常空空荡荡。   文侪领戚檐过来时,老板娘杨姐还在翘着二郎腿嗑瓜子。   她乜斜着眼把文侪打量一番,说:“小侪啊,让你给房东送个包子,至于这么晚么?姐也知你们这些长得漂亮的孩子总喜欢到外头瞎玩,可你自个儿看看点钟嘛,快一小时不见人影,这样对么?!跟你说了啊,今儿姐可得算你旷工!”   “嗳,这事先搁一搁吧。”戚檐往前走几步,“杨姐,我来收租。”   女人的脸色变了变,赶忙将矮根皮鞋落了地,说:“小檐你怎么来啦?——哦哦、对哈,今儿是周一,是收租的日子。”   她的神情变得拘谨起来,红唇被她抿着许久,才说:“小檐啊……姐上周没挣几个钱……你看,这周的钱能不能再缓缓?”   “缓缓?”戚檐笑起来,“当然成了,也不看看咱们多少年交情,只是……”   “只是?”杨姐盯紧了他。   “嗐!没啥,就是一个人收租实在是累,姐不妨把小侪他借我几天吧?”像是担心那人不同意,戚檐又补充说,“这段时间他的工钱也由我付了。”   杨姐双眼睁了睁,整个人都精神了不少,她说:“这当然是好……可这个嘛,还是得看看小侪的意思。”   文侪毫不犹疑点了头,直哄得杨姐喜上眉梢。   戚檐一面笑着,一面在这铺子里外走动起来。他要杨姐坐下,只留文侪在身旁跟着,问他说:“这儿的包子都是你做的么?”   “杨姐也做。——这些都是我做的。”文侪指了指方进店便能瞧着的几笼包子。   “有很大区别么?”戚檐追问。   “外观没太大区别,区别在于我的放在货柜上卖,杨姐做的由她亲手卖。”   “今早送去顶楼那俩屉都是你做的?”   文侪点头。   “那我可要尝尝杨姐的手艺了。”戚檐走到杨姐桌前,吊儿郎当地伸出手,“姐,今儿你让小侪送上楼的包子尽是他做的,都差不多一个味儿,今儿租金我给你免了,吃你个包子应该不算勉强吧?”   闻言,豆大的汗自杨姐额上往下流,她支支吾吾道:“小檐啊,这、这……姐手艺不精,包子做得不怎么巧哩……”   “有时就是些拙手艺才能保证肉馅原汁原味!”   杨姐见他坚持,便咽了咽唾沫,打开手边的竹笼,将一个巴掌大的肉包递了过去。   那肉包飘着一股恶臭,臭味间又混杂着腥气,几乎是方拿出来,文侪便背身过去干呕。   戚檐倒是见怪不怪,仅俯首将那发黄泛紫的生肉瞧了瞧,又隔着面皮左右扯了扯,说——   “哎呀,是人肉呢。”   他笑眯眯地俯首看向那惊恐万分的杨姐,只问:   “姐啊,你这肉是哪儿来的?” 第211章   杨姐一骨碌站起来,木椅靠背在白墙上压出两个小坑。   她咬着唇低声嗫嚅,后来好容易张了嘴,却是答非所问:“小檐,这、这肉就快卖完了,以、以后就、就不用了!”   “杨姐,我说话还不够客气?”戚檐收了笑,心底忽而升起一道无名火,几乎是下意识地将桌子猛一拍,“问你这肉是哪儿来的!”   两滴眼泪从杨姐眼尾抖落,她抽噎道:“从、从小侪身上割的……”   文侪一愣:“我?”   正是那声说罢,他忽而觉得手臂一沉,紧接着钻心的疼痛便叫他发晕发懵。   戚檐皱着眉贴过去扒他衣服,咬牙切齿道:“我说你为何叫我穿得轻薄一点,自个儿却一直套着个厚重的牛仔外套……”   那对狭长眼在外套从文侪肩头剥落的那一刹停止眨动——一个血淋淋的肉坑就那么刺眼地盘踞在文侪左臂上,像用一挖球器割断血管深插进肉里,刨出个深可见骨的坑。   心脏绞了起来,戚檐他甚至不敢再抬手去触碰文侪。   文侪脸蛋惨白,见状却还是笑起来,说:“你不是说上了不少解剖课么?怎么吓成这样……”   他从容将外衣套回去,说:“成了,不看就不怕了。”   “我哪里是怕……”戚檐将眉心拧得太紧,以至于略微舒开眉的刹那,犯了些头疼。   “反正我不觉得有多痛,至于杨姐对我原主的态度究竟如何,便是后话了。走——”   戚檐拽着他不肯走,阴郁神情中夹杂着好些落寞,就好若伤在了他手上。   “别闹了……”文侪舔了舔唇,润出点血色,“这包子铺里还有的是地儿给咱们翻,看到左手边那扇门了吗,进去后是一个走廊,走廊里还有三扇门,没上锁的那一扇通向后厨,两扇上了锁的,则分别通向杨姐房间和冷库。后厨我翻过,没有稀奇玩意,重要的是怎么才能进那俩间屋子。”   “杨姐每天亲手做几笼包子?”戚檐轻扶住文侪的背,象征性地抚动几下。   文侪回忆着,答说:“两笼。且我准点上班抵达包子铺时,她的两笼包子恰蒸好。”   小门被戚檐一推,吱呀敞开了,沿长廊果然布有三扇门。   “那么她从自个房间里出来,去冷库拿肉的时间,应该就在大约1个半小时前……”   “差不多4:00左右。”戚檐轻擦几下手表的表盘,“你上班时那俩扇门锁着么?”   文侪摇头:“但是后厨位于走廊最前方,要想到杨姐房间和冷库势必经过后厨,而我记忆中每一次早晨碰见那俩间房不上锁时,她都在后厨忙活,手忙手的,眼睛却照旧瞟着门口——她专门警告过我,那俩间屋子除她外,谁也不让进。”   “盯着门的人,和一个必须经过此门的信道,如何才能不叫那盯紧门的人察觉我的擅闯呢?”戚檐思忖着,将文侪转了个弯出去,笑嘻嘻地问杨姐,“唉杨姐,里头怎么有俩上了锁的屋子?您能把门打开,叫我这个房东进去瞧瞧么?”   杨姐拿满是困惑的双眼将他上下打量一遭,没吭声。   对于这一类无法违逆上下级关系,却又不可答应之事,那些个重点NPC惯常使用这般保持沉默的手段。   于是戚檐瞅了她没一会儿,便识趣地缩回了脑袋。   片刻过去,杨姐忽然像是忘了刚才流下的眼泪,腾地站起身,亲昵地牵过戚檐的手,说:“小檐啊。你还记得答应姐的那事儿么?”   “我答应的?”戚檐笑,理直气壮似的,“我忘了。”   他断定杨姐不会恼,那人也确实没恼,只是笑着嗔怪了句“贵人多忘事”。   文侪替他问了一嘴:“杨姐,您不妨再说一回,我也好安排安排房东他的行程,免得他把事左丢右抛,忘个干净,误了事。”   他说罢又隐秘地凑去杨姐面前,说:“姐你尽管同我说,我帮您把这事儿列去他行程表第一位。”   这话杨姐爱听,便欢喜道:“嗳,我近来忙得脱不开身,明儿的祈福日不得空去5楼拜神,便托小檐替我上几炷香。小檐他之前也是答应了的。——那沈道爷……哎呦!别提有多俊了!”   “祈福?”戚檐诧异,“这是请了哪路神仙进大楼?”   “可不就是那月老姻缘庙么!小檐啊,你这年纪轻轻的,怎么这般的忘事呢?”   “我脑子里垃圾场似的,啥话啥事都在里头,就给混淆了!”戚檐为自个儿开脱,方解释了一句,便匆匆忙忙打岔,“姐,您要我替您祈哪门子的福,这总得告诉我吧?”   “啧!你怎么就是不开窍?”杨姐把汗抹在手巾上,“去姻缘龛庙能求啥?”   戚檐正打算慢腾腾接上二字“姻缘”,谁料那杨姐先抢着答上了。   “当然是为了长生不老!”   “啊……好的。”文侪将戚檐往外推,“长生不老嘛,咱这大楼谁不想长生不老?”   杨姐听了那话,急得脸涨红似着了火,忙忙补充上一句:“哎呀,小侪你可别说这话,咱楼里不乐意长生不老的可多了去!”   说完又转去戚檐那儿:“你可千万记清楚了啊,这福是为我求的!”   文侪觉得古怪,在这“长生”大楼里不想长生,谁这般的不从众?再看那杨姐此刻一副着急解释的模样,只怕不是什么小角色。   他想着想着,双眼不由自主又瞟向了戚檐。   可他一声还没问出来,先给那杨姐往外推了一步,她啪地拉下电闸,说:“今儿铺子就开到这个点,你俩快些走吧!”   杨姐瞳子不转,直盯着那空无一人的海鲜市场。   文侪跟着去看,一片漆黑,只听那儿的某处传来几声拨水声。   文侪刚要说今儿店怎么就开到下午,平日里下班都接近深夜了,铺子还亮着灯,谁料双眼往铺子墙上一斜——眼下竟已是11:30。   他没辙,只好催着戚檐朝楼梯方向走。   一回头便见杨姐面色惨白。   他没在意。   ***   大楼的灯准时在淩晨1点熄灭,戚檐原想留文侪与他一同住顶楼,文侪却以尽量不要改变原主的生活习惯为由拒绝了他的邀请。   他二人本是约好次日六点在五层的姻缘庙汇合的,怎料纵使文侪因去包子铺拿早点耽误了几分钟,来到庙前又等了将近十分钟,仍旧没能瞧见戚檐。   时近六点半,外头天阴着,五层依旧漆黑。   最先亮起灯的是隔壁的牙科诊所,随后是幼儿园,眼前的姻缘庙没有门,仅挂着两片约一米长的土黄色粗布帷,未能掩尽的底端则漏出庙中始终不变的昏黄烛光。   文侪赶时间,时不时低头瞧一眼手表,手里装包子的塑料袋被他抓得沙沙响。他默念了不知几回再等一分钟就上楼逮人,脑中进了蜜蜂似的嗡嗡响。   分针指向三十五,文侪终于下定决心上楼寻人,最后给了那姻缘庙一瞥。   唰——   他手里的两塑料袋应声落地。   一个赤面笑罗汉的脑袋正飘在那两片布帷中间!   他一动不动地盯着文侪,文侪迅速在脑海中设想了试图与其沟通以及拔腿就跑的两种做法,可能会导致的千百种悲惨后果,末了得出个进退无门,最好原地不动,静观其变的结论。   “原来是你啊!”那笑罗汉忽而向前一步开了口。   文侪这才意识到那是一个戴着面具的人。   转念一想,似乎也不好这般直接下定论,毕竟这是人是鬼,光凭外表也不大认得出来,先前委托三那由机器异化为人的梁桉就是个鲜活的例子。   “小道真真是羡慕施主!施主乃天生的大善人,若一辈子行善积德,必有长命百岁之机!”那笑罗汉蓦地倾身向前,圈住文侪的两条细腕子,很殷切似的说,“施主可否也给小道指条明路?”   听那人一口一个“小道”,文侪一刹明白了他的身份,堆出个笑脸说:“沈道爷,您才是得道之人,怎么反过来问我这门外汉?”   沈道爷闻言一怔,蓦地又低声笑起来,手还没来得及撒开,身侧便又来了一只手握住了那道爷的手腕。   “您说话便说话,动手做什么?”头发尚乱糟糟的戚檐微微一笑,猝然将那人的手一甩,“杨姐都说您生得俊,您怎戴这样一张丑面具遮美呢?”   沈道爷闻言撒了手,面具即刻被拿入手中,一张生了秀气五官的脸便显露出来。   好看自然是好看的,但男人毕竟是男人,好看得千篇一律。左右不过浓眉皓齿,轮廓分明,皮肤干净等等。   那沈道爷是这样,戚檐自个儿也是那样。   不过是有点姿色以至于足以叫旁人分心多瞧上几眼罢了。   他觉着在自个儿见过的男人中,真正称得上“美”的——仅有文侪一人而已。   男人能长成他那样不容易。   只不过他还是会千百遍地同文侪强调自己喜欢上他,绝不是因为他生得好看,或者应该说是,不仅仅是因为文侪的脸。   他知道文侪虽然好似已经接纳了他,但骨子里依旧是个直男,因此对于俩男人之间的爱情感受要比他迟钝得多。   他看得出来,文侪觉得他倾诉爱意的行为是有意无意的挑衅,故他一不当心便会将那小子惹急。   虽然炸毛很可爱,哪怕文侪咬他揍他,他也只会觉得可爱。   但他依旧希望自个儿能让文侪多笑笑。   沈道爷盯着戚檐,迟迟不语,戚檐走了神,那道爷却也不喊他,单默默地瞧他。   “道爷?”文侪喊了他一句,弯腰便拾起了两袋包子,瞧了眼没沾染上灰尘,这才将一袋递给戚檐,“杨姐要我俩来帮她祈福——您这打扮,是我们来早了?”   沈道爷摇摇头,终于将目光从戚檐身上挪开:“莫怪小道说话直白,只是这位高个儿施主不似长命之人,恐怕是命里有灾……”   “此话怎讲?”戚檐咬了口包子,忽而想起王虔本人听到这消息定不会这般气定神闲,于是皱了眉,捂了脸,连叹几声,“就没有补救办法么?我今儿才听秦老板说我身旁这位文小兄弟可是一副‘长生’貌,眼下却听你说我短命,这般落差,真叫人苦闷!”   戚檐说罢,将口中包子嚼了几口,咽下去,这才在文侪的狠瞪下装模作样抹了把眼泪。   过去他家姥爷总唠叨,不许他算命,即便是小学附近一摆地摊装神弄鬼的江湖神棍,也不容他去凑热闹看新鲜。   姥爷碎碎叨叨,念什么命由天定,生辰八字亦或面相手相予人一掐指,便算破了天机。   这一算,福气也就到头了。   因此,这是他平生头一遭听人讲命,实在算个新鲜体验。   可惜,算的是王虔的命,该说不说,还是准的。   沈道爷被戚檐故作的丧气模样打动了,安慰道:“施主莫着急,虽说这命短常催人遗憾,可这也并非铁打的坏事。您莫多忧虑,单信苍天自有说法,人这一死,可不就事了一身轻了?活着不过吃苦,再吃苦!所谓长命短命,从无优劣之分,施主不必自我折磨,就任由它去了吧!”   好一个任它去!实在洒脱!   命都没了,他还有什么?   纵然活着是自讨苦吃又如何?   难不成死了来当代理人,替九郎死个千百遭,再换一次重生机会么?   怪不得姥爷不许他算命呢……   戚檐嘴角抖了抖,已憋不住笑了,见文侪又斜睨他,于是故作坦荡,说:“道爷所言在理,戚某受教了。”   闻言,那沈道爷却露出个极欣慰的神情,掩嘴笑起来。   须臾间,戚檐却好似瞧见了那人的眼尾在向下掉,直弯作那张诡异笑罗汉之貌。   他咧着嘴,戚檐可以瞧见他那条气血极足的舌头正因激奋而剧烈颤动——   “幸好、幸好施主是个短命鬼呀!”   五层的灯光倏然间熄了干净。 第212章   戚檐在那一瞬牵住了文侪的手。   十指相扣,掌心与掌心相贴时经由两具不同的皮肉传递而来的温度,已在不知不觉中变得熟悉。   与往日不同的是,文侪这回没有将手抽出。   他感受到了戚檐指尖细弱的颤,那微乎其微的抖瑟像是近海被离岸风卷起的一阵小浪。浪愈滚愈大,到一片漆黑的远海时已汹涌作接天大浪。   剧烈颤抖之下,戚檐猝然向后倒去。   相扣的掌心汗津津的,文侪却将戚檐的手握得更紧。他另一只手搀住戚檐的身子,强行阻断了下落的进程,这才将戚檐缓缓往地上放,直至那人倚着姻缘庙的木板,半晕半醒。   文侪一向视效率为重,但眼下瞧着那人惨白的脸,文侪说:“不着急,先歇会吧。”   在时钟逢整点敲了七下时,五层的灯光渐渐恢复。   沈道爷已不见了踪影。   “你刚刚怎么来得这么晚?”   文侪心头那点耗时的焦虑都爬上眉毛了,直将眉心揉得皱巴巴的。   戚檐伸手帮他解眉上愁丝,缓了口气,才笑说:“昨夜我刚洗漱好准备上床,哪曾想脸都没擦干呢,人就倒了。”   文侪的眉头又攒起来:“原因呢?”   “王虔上辈子八成和那洗浴间有仇——头一日不光把浴缸给砸了,还昏死在那浴室门前。”戚檐笑着。   文侪便接着问:“里边有什么东西让你感到恐惧或者心悸吗?”   “有些微妙,总之靠近浴室我就浑身不舒服。”戚檐耸耸肩,站起身,顺带伸手将沉思的文侪给拽了起来。   他将姻缘庙粗略打量,便掀了那两片黄布往内去。那沈道爷正在打扫神龛,听他们进来,头也不抬。   他们也不上赶着讨人嫌,只正正看向那棵挂满祈福用红纸的姻缘树。   姻缘树老了,树干又粗又斜,即便他二人展开双臂都难以抱住。密而长的枝梢上还悬有刻字的银铃,风过时,叮铃铛啷一阵响。   经过李策那回委托,他俩再瞅见比人宽的树,便不由自主疑心里头藏了一人,亦或者蜷着一死尸。   而这类根据回忆加工过的、完全出自臆想的忧虑最终会动摇他们接近某些事物的决心。   戚檐拍了拍似是扎入地底的双腿,无奈说:“哥,王虔使性子,我的腿不听使唤了,您去帮我瞅一眼那银铃上刻着什么,红纸又写了什么呗。”   那人极擅长摆出一副委屈至极的神情,文侪要说是一点儿也不吃是假的,否则戚檐不会乐此不疲地扮弱卖可怜。   文侪站在树下,指尖在绿叶、红纸与银铃中穿梭,最终停了下来。   【长命乃天生,百岁亦寻常——小白戊寅年雨夜 留】   “戊寅年……我记得你屋里日历写的也是1998年吧?”文侪拨开一片遮挡银铃的枯叶,瞧见了那刻着【戚檐x小白】的银铃。   戚檐距文侪有两米远,他瞧不着,便喊文侪扯下来给他瞧瞧。然而秉持着基本的道德素养,文侪毫不犹豫将那请求给拒绝了。   “那不是‘我’同小白一块挂上去的嘛!取下来瞧瞧怎么了?”戚檐虽这么提声嚷嚷,眼却一直瞥着侧后方用拂尘扫神龛的沈道爷。   见那道爷无动于衷,又喊一句:“道爷都说我短命,摘个破铃铛又如何?”   那沈道爷闻言终于停了动作,拂尘麈尾垂地,他也忘了拿起,便这么拖在地上过来了。   “施主当真想取下来?”那沈道爷低眉顺目,可瞳子却晃得厉害,就好若将要去做什么亏心事。   “道爷不乐意我摘?可是因触犯了月老的规矩么?”戚檐将笑脸送过去,文侪知道那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意思。   “您想摘下来,小道自然是高兴的。这说明您看得通透,施主既已弄清这辈子走的是条短命路,当然没必要一直挂着长命锁!咱们也不是人人都得守着那规矩。”   戚檐想了想,又笑问:“那道爷您以为,我取下锁头,小白他会不会生我气?”   那道士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来,不过片刻就开始拔起手中拂尘的白毛,手每抖一下,拍出的土尘便给他的衣领增添几层灰蒙蒙的厚度。   看来,小白应该是受不得取下铃铛的。   那铃铛本意味着祈求长命,那么也就意味着小白受不了王虔短命的事实。   这般想来,小白不还是爱着王虔么?   可小白如今在哪儿呢?是分手了?还是小白真的死了?   戚檐一只手摁住沈道爷几乎被拔秃的拂尘,又问:“您知道小白在哪儿吗?他也住在这栋楼里吗?”   沈道爷没有回答,仅呆呆愣愣地盯着天花板。   “这分明是个姻缘庙,那棵又粗又歪的也是个姻缘树,为何挂上去的红纸与银铃全是在祈求长生长寿?”戚檐看向文侪。   文侪耸耸肩,说:“杨姐还特意叮嘱了这楼中有不乐意长生的人,那人许是突破点呢。”   戚檐反手指了自己:“你说会不会说的是王虔啊?——可他不是同小白一块儿挂了长生铃铛么?”   “所以小白的生死很重要啊……若王虔是真心爱着已经死去的小白的话,王虔不愿意独活倒也是说得过去的,先前郑槐不就很乐意给薛有山陪葬么?”   戚檐觉得他说得在理,也没再刁难那沈道爷,只将杨姐交代的事给办了,又在姻缘庙里绕了几圈,见无处可翻找线索,便要往外走。   哪曾想他脚还没出去,先给沈道爷喊住了。   “二位施主且留步。”沈道爷讪笑着,递来一个银铃铛,好巧不巧,正是刻着【戚檐x小白】的那一个,“小道仔细想了想,小白施主是个菩萨心肠,最信天命缘分,他应不会责备施主的,命数天注定,不可强求。”   沈道爷冲着戚檐喋喋不休,文侪听他口中废话厌了,便挪目往旁去。   姻缘庙早在不知不觉中嘈杂起来,各色打扮的人皆拿着红纸或银铃,几十只大手一晃,叮叮当当别提有多闹。   文侪略微蹙眉,目光越过一群谈天说笑的人,恰停在姻缘树底下一虔诚男人身上。那男人左脸有一道连向锁骨的可怖疤痕,可他并不着意去遮挡,瞧着是个极洒脱的性子。   戚檐顺着文侪的目光也瞥那人一眼,因原主王虔并无明显情绪波动,便只当是个寻常顾客,推着文侪往外去了。   他二人将往外走时,恰见沈道爷捧着一香炉往门口一放,碎碎念道:“哎,怎么这月总碰坏东西?若非蒋工啥都能修,该怎么办呀……只是又得下负一层了……也着实累人……”   “蒋工?”戚檐看向文侪。   “我邻居,兼临时工老板。”   ***   戚文俩人绕开庙前那一片嘈杂人群,环顾四周店家。   或许是因愈往上租金愈高的缘故,这儿相较其他楼层少了许多随地摆摊搭桌的小商贩,偌大的一层为三家店所分割——牙科诊所、幼儿园还有他们身后那姻缘龛庙。   牙科诊所今儿不开门,玻璃门上挂着个常用来锁单车的U型锁。   文侪凝眉又端详一阵,才见诊所外墙贴了个白纸黑字的大字告示。   【开在五楼,全年无休(除雨天)。】   “雨天?”文侪喃喃自语,环视四周,见这五层没有一扇可以看见大楼外天气的窗子,忽而伸手拦住一正吆喝着卖报的报童,笑说,“弟弟,给我一份吧。”   他从兜里取出五角钱塞去那孩子掌心,便将报纸极迅速扫了一遭。游移的视线很快停在天气预报一栏,看到【今日天气:晴】。   奇了怪了。   今日不是雨天却也关门,这是为什么?   他尚在琢磨,那挂着个【晴朗幼儿园】金匾的幼儿园里却忽而传来砰砰几声重响,吓得他险些往那系满祈福条的大树上撞。   只听楼梯间嘈杂一片,一群老太太老爷爷牵着一些豆丁大的孩子便来了。   今儿楼下铺主个个忙得晕头撞向,年轻人把孩子交给老人照顾也说得上顺理成章。   孩子们个个神情平和,那些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个个面带愁苦,这也同样合理。   起初文侪只拿他们当作疲累半生,晚年却还得帮儿女带孩子的哀怨老人瞧,直到那些个孩子在幼儿园门口,同进园的老人们摆臂说再见,那习以为常的困倦才于一刹烟消云散。   老人们迈着蹒跚步子坐进幼儿园外的等候亭里,自觉抓起一旁的口水巾戴好。而后齐刷刷将手扶去了膝头,像是受到什么催促似的,连时常佝偻的背也给挺直了。   还不待文侪缓过来,那幼儿园里已开始进行早晨广播——   “阳升花开,新的一天我们沐浴阳光,我们快乐成长!”   老人们一骨碌从小院的长椅上起来,双手搭住前头人的肩,排成长龙,有说有笑地往屋里走。   戚檐的手在这时摸上他的背:“在看幼儿园?有啥有意思的吗?”   “有的。”文侪说,“进幼儿园的不是孩子,而是老人。”   “啧……”戚檐咋舌,“我说幼儿园、姻缘龛庙、牙科诊所这三个八竿子打不着的怎么修在一层,原来主要针对的顾客群体是高龄者。”   文侪扒拉下他的手:“你说仔细些。”   戚檐把文侪的掌舒开,拿指头在上边画了个三角:“姻缘龛庙拜的是长生不老,可学龄前儿童哪里懂得求长生,幼儿园的孩子也多半还不到换牙期,牙科诊所也用不着——但是老人呢,他们不管求长生不老也好,去牙科看牙也罢,都再正常不过——共享顾客,业务又不重合,多好的产业布局。”   “是,可要想让你所说的符合逻辑,必须立足于老人上幼儿园的前提成立下。”文侪抱着双臂,“我不理解为啥老人上幼儿园。”   戚檐摇头:“眼下我也想不通。那就暂且不管,统一戳个笼统的印——阴梦异化。”   电流声沙沙,幼儿园开始放童谣——   “小朋友,排排队,你头白来,我背弯。”   “小朋友,把掌拍,你杀黑来,我埋尸。”   “小朋友,张口唱,你见红来,我新生。”   文侪扯着戚檐要走,忽而发觉那幼儿园小院里还站着俩人——一老头和一老太。   文侪起先觉着那二人不怀好意的目光在他二人面上流连,后来他往旁退开好些步,才知他们原是在盯着戚檐。   为何盯他?   是觉着戚檐的原身王虔也该进园吗?还是单纯认识王虔这个人呢?   文侪正欲上前一探究竟,可那二位见他靠近,却是忙往幼儿园里钻,一扇漆作松绿的铁门嗙地将他拦在了外边。   文侪不肯放弃,想着不进屋子也成,就让他在这小院里翻翻找找也是好的,哪知他把拦院的矮门一敞,便见一排干尸列在草坪上,仰着干枯的小头看他,紧接着从草地里钻出一只,两只,三只,四只五只六只……!   文侪觉得头皮发麻,一面抓了矮门掩上,一面退回姻缘龛庙那儿。   忽地撞着个人儿,他以为是戚檐,单喘了口气,便说:“真服了,那一草坪都不知啥玩意儿,像干尸缩小版……”   身后人并没有回话。   文侪于是诧异地转身去看,只见一白袍大夫拿着个老虎钳,笑眯眯地看他:   “小哥,你也来拔牙吗?” 第213章   老虎钳的尖头被稠血裹着,随着那男人手的挥动,向下拉出好长一条丝线。   心几乎跳到嗓子眼时,文侪跨开一步,佯装冷静:“谢谢您啊,用不着,我牙口好着呢。再说,我手头紧着,没那么多钱看牙!”   那男人似乎不信,虽说沮丧地垂下手去,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却依然盯着他。   文侪见缝插针,云淡风轻地朝他走近两步:“您莫非就是那牙科诊所的大夫?”   男人见他靠近皱了皱鼻,将口罩往上一拉,这才惜字如金一般说:“韩大夫。”   “……”   不是吧,好大夫,您一身烟味我还没嫌弃呢,怎么倒先嫌弃上我了?   文侪依旧挂着讨好的笑:“韩大夫,今儿诊所不开门?”   那人没回答,又拽下口罩吞云吐雾起来,到最后仰着脑袋瞧他,冲那贴着告示的玻璃墙扬起下巴,说:“你不认字?”   能不能好好说话?   文侪仍是赔着笑:“哈哈……不是说雨天不开门么?”   “谁告诉你今儿不下雨?”那韩大夫瞪过来,险些将那带着火星子的烟喷去文侪身上。   冲天炮似的,还会吐火。   文侪给他那么一吼,心情更糟了,若非那人嘴中话像是有些用处,他早转身离开了。   眼下,他却是温温顺顺地垂下脑袋,压著作痒的拳头,装作很害怕似的:“报、报纸上说的。”   “报纸也是人写的,你凭什么信那破报不信我?”秦大夫将烟甩去地上,抬了皮鞋尖碾灭。   那人说罢便走了,文侪怔怔立在那儿,像是被卷入了一团雾中。   是啊,他凭什么信报不信人?   可他又凭什么信人不信报?   文侪把头发抓了抓,回身去找那不知在哪儿的戚檐,谁料他把姻缘龛庙里外翻了个遍也没能找着他。   方郁闷地掀布从姻缘龛庙里出来,便见刚才那报童跑来拽他的衣裳:“下楼!快下楼——!水快把你家给淹了!”   文侪原还漫不经心,想到自个儿今晚极有可能睡在走廊过道,忽而打鸡血似的,摸着楼梯扶手便往下俯冲。   他停在地下负一层的入口,只见那水已将整个负二层给淹没了,负一层漫起的水则恰恰好到他的脚踝处。   负一层的电闸已被拉下,往里看去一片漆黑,就连水的波光也难以瞧清。   文侪往里瞥了几眼,没急着进去。   负二层通往负一层的楼梯间吵吵嚷嚷,女人男人都攥着扶手往下眺望。   然而他们不哭说他们的丈夫妻子给水淹死了,单单说“倒霉催的,偏偏叫水鬼抓去了,这哪救得回来”。   这样救不回来,哪样救得回来?   文侪要问,负一层的大门内忽然伸出只手,径直将他拉进了那团漆黑。   “谁?!”文侪呵斥一声。   “你未来的心上人。”那人答。   文侪一巴掌拍他背上:“我刚才可把你一顿好找,死活不见人。”   “那报童同我说底头淹了,我一回头不见你人,还以为你已提先下楼,于是火急火燎赶了过来。谁知道这儿乌漆嘛黑的,别说是找人了,路都看不清!”   负一层文侪熟得不能再熟,便走到他前边要领路。   那人偏要在后边拽他的衣角,暧昧地说:“要带我回家吗?”   文侪不解风情:“不然你要去哪儿?跳到负二层游泳去吗?”   “嗳……”戚檐倒是不恼,只快步跟上前去,笑道,“我们一块儿回家!”   谁料房子还没进去呢,隔壁忽而传来一声——   “阿侪,你回来啦?放心,你屋里东西没被怎么淹,就都平常那样儿!来、你帮哥把这几桶水送去……果然还是下雨天好,水的供应真是顶好顶好。”   文侪瞧不清东西,但能听到是他的邻居蒋工在忙着些什么,身边的积水哗啦哗啦地响。   不是吧……   文侪忽而有了点不好的预感。   “哥,您不会是在舀积水装进饮水桶里吧?”文侪咽了口唾沫。   “是。怎么了?”蒋工理直气壮。   文侪良心未泯,哪能接受他拿泡脚泡垃圾的水来给人家喝:“脏啊!”   “脏个屁的脏。”蒋工把胸脯一拍,“我蒋爷盛的水,百分百的干净。”   文侪还在妄想纠正他:“您说垃圾脏不脏?”   “那还能干净?”蒋工答。   “那泡垃圾的水脏不脏?”文侪又问。   “脏!”蒋工又一答。   “那不就是了!”文侪舒出一口气。   不曾想蒋工很快又接上一句:“桶里的水我也在喝,干净的。”   文侪将眉头锁紧:“为啥你喝就干净?”   蒋工说:“我只喝干净的水。”   “……”文侪放弃了和他理论,只说,“把水桶拿来吧,我送货去。”   ***   待那二人搬完水下楼时,大楼恰传来广播声:“亲爱的住户,现在已是夜里12:30,还请未归家的住户,尽快归家!”   “30分钟后全楼熄灯。”   眼瞧着时间跟破洞缸流水似哗哗啦啦,他俩是心急如焚极迫切地想要推进度。   奈何这两日的事件发生过于固定,且除却他二人的屋子以外,这栋大楼里的每一家店都有人专门守着,压根没有机会供他们进行地毯式的搜查。   没办法,只能等。   ***   今日已是阴梦的第三天,四谜题依旧没有出现。   戚檐将指尖摁在计画本的周三上,往右一滑,说:“今天只有2层的海鲜市场要收租。”   他这一说,文侪就想起了包子铺隔壁那奇诡的海鲜市场,于是说了句:“那市场怪得很。”   海鲜市场的老板叫“尤老爹,”杨姐那样喊,他便也就跟着叫了。   在他不算深的印象中,那老爹是个极暴躁的中年男人,身上从早到晚都挂着个杀鱼用的纯白色防水围裙,杀鱼亦或屠宰牲畜时,那围裙上总是血淋淋的,鲜红一股股地往地上滴。   那人一整日都不会冲洗围裙,单视作功勋似的积攒着,一层血干了另一层又盖上去,每日下班就将那条沾满污血的围裙挂在门前展示。   奇怪的是,第二日不论文侪来得多早,那围裙上总是干干净净的,一点儿血迹也没有,且那老爹通常还没到,显然不是他自个儿洗干净的。然而开店后,那人也就若无其事地将围裙给收了。   总而言之,这些都是冰山一角,尚非海鲜市场最怪的地方。   细说太耗时,他最后也没有展开讲,只将戚檐领到那市场前。   当戚檐的目光自海鲜市场的玻璃缸挪到巨大的水管,再到仅有一个木栅栏相隔的牧场时,他的笑意几乎是瞬间就涌了出来。   大楼的任何店都不能与这海鲜市场相较,可以说是压根没有可比性。   ——这鬼地方大概算是常生大楼“不合理”的集大成。   装满水的玻璃缸里游着猪、牛、鸡鸭鹅等牲畜,那些活物都将眼睛瞪得很大,脑袋两侧随机部位长出了类似鱼鳃的呼吸器官。   戚檐贴近去仔细瞧,便见上头密密麻麻的鳃丝如数千条红毛虫一齐蠕动。   他忍不住笑出声来。   “笑什么……你别总对些猎奇玩意感兴趣……”文侪往市场内张望几下,没能寻到尤老爹。   “嗳,别总骂自己。”戚檐拿脑袋蹭蹭文侪的肩,便藉着自个儿的房东身份大摇大摆往里进了。   他三步作两步窜到一排白色装水泡沫箱前,蹲身,见其中游着好些刚出生的猪仔,它们畏畏缩缩的,粉红的皮肉相互挤着。   戚檐一伸手,它们便好似极恐惧似的整齐列作两排。   可他再凑近,却见那些猪仔均是双目紧闭。   他尝试着伸手将它们的眼睑轻轻扒开,在确定它们瞳孔表面都覆盖有一层灰白的、无法人为捅破的薄膜后,他确信这些猪仔乃天生失明。   那么,它们是如何感知到他的到来的呢?   戚檐费了几分钟,没弄清楚,只能推断是天性使然。   他于是往右挪一步,瞧见了一箱同样天生瞎眼的鸡崽,而后是瞎眼的牛犊……   戚檐看得腻了,于是伸长颈子张望了几眼站在阶梯状海鲜池边的文侪,恰见他徒手将一只八爪章鱼给抓了出来。   那玩意可劲将腿往文侪雪白的手臂上缠,留下数道湿滑的淡红粘液。   “血吗?”戚檐起身过去,一把握了章鱼的脑袋便给那玩意扔到了地上去,“你干嘛呢?”   “见它溺水,顺手一救。不寻常的东西不是基本都藏着些线索吗?要是它给你摔死了,我就揍你……”   文侪几步跨过去,逮住了那只像是八腿蜘蛛一般在地上飞跑的章鱼,奈何他耐着恶心,翻遍那黏软东西的全身,最后还是没能弄清那些淡红的粘液是哪里来的。   “文侪……”戚檐喊他,没得到回应。   文侪一琢磨起东西,看不见来人、听不见东西是常有的事。他无知无觉,直到前头忽然落下一只大手,瞬息便把那大章鱼给抓了去。   文侪仰首,瞅见了穿着白色防水围裙,戴着黄色塑胶手套的尤老爹。   “老爹,”文侪极自然地起身,冲他展示手臂上留下的粘液,略微皱了眉头以示担忧,“这是什么?我刚刚想着帮您把章鱼救出来,没成想给它沾了满手东西……”   尤老爹一哂,把肩膀耸得山似的:“不知道,总之你当心点儿,最近这楼里闹传染病。”   文侪怔了怔,问他什么传染病,那尤老爹却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鄙夷神情。他将手里的不锈钢鱼鳞刨扔进水池,把手在池中洗干净,这才回过头。   “都怨你、你这畜生不如的狗东西!”   文侪原以为是在骂他,直到他顺着那人的眼神看向了一只手捂着自己的颈子的戚檐。   透过他的指缝,文侪瞧见了大片细细密密的红疹子。   “喂……你感染了吗?” 第214章   “我染病了?”戚檐很是诧异,一时间哭笑不得,“为什么这样说?”   他虽是半信半疑,却是当即便在原地站稳了,不要文侪再靠近,只匆忙翻看起两掌,又问:“老爹,这病是怎样传染的呢?”   尤老爹似乎对他颇有微词,戚檐问话时他连个眼神都不给,文侪只好帮着将问题又重复一遍。   那老爹斜瞟文侪,这才不情不愿地开口说:“侪小子,你不是有抗体么?怕啥,反正你是没可能感染的,至于别的什么生了歹毒心肠的玩意儿,那老爹我可就不知道喽!哼!”   “您说的是?”文侪赶忙过去帮他拉开凳子,摆好杀鱼刀。   “除了五楼那姓沈的蠢货还有谁呢?!”尤老爹哐地落刀,直叫那牧场里刚抓回来的鱼断了脑袋,他将那还在骨碌碌转眼珠子的鱼头扔到文侪手边,“来!帮着抠出来!”   “抠什么?眼珠子么?”文侪明知故问,得了尤老爹的碎叨叨几句嗔怪。   作为饭桌上常见的食材,文侪很清楚一条鱼要如何做才会更加鲜美。他在家中常做饭,厨艺说不上太好,但绝对不算坏,红烧、清蒸、香煎、水煮的做法他都会,可他从未试图将手指伸进一条活鱼的眼中。   毕竟都是活物,那感觉大概与生掏人眼差不了太多。   文侪有些后悔自己大学选了偏文的学科,若他能像戚檐那般多上几门解剖课,多在实验室里泡着,眼下这些东西应该都不成问题了。   真奇怪,几乎习惯死亡的人,在对非人生命下手前,竟无端多了不该有的迟疑。   文侪没戴手套,手贴近那条还在扑腾的鱼时顿了一顿,可很快,指腹便粘贴了那湿滑的鱼眼。   他不确信寻常世界中的鱼眼摸起来是什么感觉,这会儿他食指和中指触碰到的表面,像是一小摊发烫的油水。他能察觉到被他摁住的鱼头在搐动,意欲挣脱他的手逃开。   疼痛是不可避免的。   他正欲用两指强挤开那鱼的眼珠子探进去,背后忽而有人一只手搂了他的腰。   “做什么……”文侪的动作顿了顿。   “来给哥搭把手。”   戚檐左手环着文侪,右手却是叠在文侪生掏鱼目的手上。由于戚檐的手指要长上一些,当他的手掌与文侪对齐时,他的指尖并非恰好浮在鱼目表面,而是插进其中。   两指未停,他再往下戳入,直至触及眼眶才慢下动作。随后,拇指从另一端也捅进去,三指合拢,切断了里头牵连的血肉,这才将那血淋淋的鱼眼一抓,给拿了出来。   躺在戚檐掌心的鱼目已有些变形了,戚檐递给尤老爹时,那老爹依旧不瞅不睬。   纵使文侪一副跃跃欲试模样,戚檐也没给文侪自个儿拿的机会,只迅速把鱼的另一只眼珠子也给掏了出去,一并送至老爹面前。   他这人脸皮最是厚,压根不怕热脸贴冷屁股,于是套着近乎过去,笑问:“您要这鱼眼做什么?我刚刚瞧见那几个白箱子里装的尽是些瞎眼的畜牲,那又是怎么一回事?”   尤老爹无视戚檐,给文侪递过去一条说不上太干净的白布,那白布极潮湿,不必贴近就能嗅到一股子土腥味,像是刚从河里打捞上来的。   “侪小子,可怜娃,擦擦手。”   可怜?为何可怜?   是说他每日起早贪黑打工,还住地下室么?   还是说他曾经历过什么惹人怜的惨事?   文侪接了白布,乖乖将手在上边蹭了蹭,他的身份不便开口,于是瞧了眼戚檐,那人立即笑说:“老爹,这小文他工作稳定,杨姐待他不错,工钱结得也及时,在这大楼里也算有个暖和住处,哪儿可怜啦?”   尤老爹听了那话,登时就放下刀,抄起一根与海鲜市场格格不入的擀面杖。要说那玩意有什么特别之处,自然是在尾端握手处包裹的一张红纸。   戚檐看得出那老爹不是真心想揍他,毕竟他到底是这栋大楼的房东,那人不至于对他大打出手。   于是他抬手装作很怕似的模样,指了指那红纸:“您这红纸同沈道爷月老庙里的那些红纸有些像啊。”他上手摸了摸,“材质也像,解下来都可以直接挂到姻缘树上了!”   尤老爹呸了一声:“就是他送来的!那小鬼想怂恿老子也挂张红纸到那姻缘树上去求长生!我呸!谁不想要长生,老子比他不知道虔诚多少倍!”   “这么说来,您俩应是很聊得来哇!”戚檐合掌。   “聊个屁!那小鬼压根不是真心求长生的,妈的,他成日装一副圣人样,分明就盼着别人个个短命!”   这一说,文侪想起了昨日那沈道爷尤其积极地帮戚檐摘下银铃的场面。   “说到底,真正能长命的,也只有侪小子而已……”尤老爹忽然拧紧眉心,神情很是悲伤。   那老爹是在遗憾自己没法长生?   还是又认为他这长生的原主可怜了?   文侪读不懂。   这大楼人人都在论长生,命比别人长已算中了基因彩票了,这算是哪门子的可怜事?   他尚未理清,身旁尤老爹已重新拿起了那把磨得极锋利的杀鱼刀。   铛——铛——   他先一刀砍下鱼的脑袋,继而两刀砍断鱼尾,又照着左右的空气各砍一下。一条鱼各五刀,眨眼便杀好了数十条鱼。   实话说,他那手法不像杀牲畜,倒像在杀人。   先是脑袋,而后是双腿,接着是左右手……   戚檐手上也没停,一旦老爹砍掉一个脑袋便迅速伸手柄鱼头抢过去,掏出它们的眼珠子,不给文侪一点机会。   文侪后边也不和他争了,只想方设法地套老爹的话。闲扯好一会过去,他忽然想起什么,一拍脑袋说:“当初我半夜救的人就是房东他吧?”   尤老爹点点脑袋:“是啊——你是他的大恩人,我听他眼下都喊你哥了,看来还算知恩图报!”   戚檐没听说过这事,于是问:“哎呦!我都糊涂了,您将那事同我再讲一遭呗?”   他二人正一块卖笑,等老爹开口讲故事,哪曾想老爹双唇一碰方要打开,楼内广播却忽然响了起来——   “请文先生在两分钟内回到负一层。”   是蒋工的声音。   文侪觉着荒唐,只冲尤老爹笑笑:“我现在给地板上开个洞,直接跳下去指不定能满足他的条件。”   那一向言行粗犷的尤老爹这会儿却像是变了个人,他将两手紧紧握在一块儿,呈现出僧人拜佛时的虔诚情态,近乎是恳求地说:“小文啊,你就快去吧,不去……不去的话……”   话没说完,尤老爹就着急忙慌扭头看向了轿门不断开合的电梯,大掌往他背上猛推一把:“恰好电梯停在这层,你就快去吧!”   戚檐站在尤老爹身后,趁他瞧不着,冲文侪作了个飞吻:“哥,辛苦啦!”   文侪深吸一口气,便冲着那电梯跑去,左脚踩入电梯时,恰踩入其中的一片水洼中,高溅起的水花瞬间脏了他的袖。   在站定的那一刹,他摁亮了【负一层】。   平常时候那电梯在下行时免不得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这回倒是没什么声儿。   他环臂等待,几秒过后,电梯门开了。   地下一层的电闸依旧没有开启,文侪自灯光微弱的轿厢走向一片漆黑的负一层,活像是被吸进了一团浓墨里。   叮——   电梯门关上了,将光亮尽数收回。   暗,太暗了。   暗得文侪僵尸似的伸长两只手,一面摸着前方,一面小心往前。   负一层的住户不少,但多数是楼上不同店铺的帮佣,这个时间段应都在上头忙碌,瞧不见半个人再正常不过了。   在负一层开店的仅有蒋工的维修铺子,只是今儿就连他那小铺子都不亮灯,委实有些奇怪。   他再往里走几步,水已没过了他的膝。   “靠。这水……我的床准湿了……”   他听到右侧水中传来哗啦啦的拨水声,便试探着张口:“蒋哥,是你吗?——那水真的不干净,您还是少舀那水给人喝!”   回应他的是在夏季睡在树底常能听着的虫鸣。   水底的虫鸣。   文侪胳膊上爬了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喉头艰难滚了滚,也没往外退,而是继续拖着腿在水里前进。   黑暗里他已经乱了东西南北,走了一阵,脚尖撞着个不锈钢管,便将脚一蹬,将铁管顶高,抓进了掌心。   他掂了掂,握紧铁管,仔细听着水中活物游动的微弱水流声,他将那尾端尖锐的空管抬高,在那声响逼进他脚边时猛地将铁管扎入水中。   有东西蔓延开来,他看不清,却惊觉极浓重的、臭虫被踩碎时散发的臭液味扑面而来。   他并不为此感到畏惧,仅将铁管从那不知模样的怪物的身体中遽然拔出,默默听着粘稠液体滴进水中发出嗒嗒声响。   他铁了心向内走,然而才刚摸到一堵墙,楼梯间却蓦然射来三道强烈的光。   文侪将铁管放进水中搅着洗了洗,蹙着的眉头松开,迎着灯光笑起来:“蒋哥,是你吗?”   “蒋工?”传来的是尤老爹的声音,“蒋工怎么会在这儿?”   “怎么会在这儿?”文侪愣了愣,把棍子敲在手心,“蒋工用广播要我下负一层来找他,我当然得知道他在哪儿啊。”   “广播?”尤老爹困惑道,“屁的广播,那是啥玩意嘛?!”   文侪尽量保持耐心:“房东呢?他没跟着您一道下来?”   ”房东?“尤老爹诧异道,“咱这楼哪里有房东?”   文侪将水底的东西往旁挪了挪,果断回身冲向那电梯。   他当然记得电梯只能下,不能上。   可他笃定这不是原来的世界,而他必须得回到正常的世界。   手指极迅速抻长,摁亮电梯的向上按钮。   叮——   轿门与厅门同时大敞。   里面有人。 第215章   站在电梯中的,真的是人吗?   呛鼻的浓烟将电梯里的一切都蒙得严严实实,仅露出一双做工精巧的皮鞋。   这衣着,要是人,得是四层往上的住户……   文侪一面咳,一面猜想。   有那么一瞬,文侪看到了戚檐的脸。   且他笃定那绝非他的幻觉。   他将那二手菸挥去,拧眉看向轿厢里头的熟面孔。   ——不是戚檐,而是当初在姻缘龛庙外碰着的那位韩大夫。   “你急什么?活似尤老爹他们会吃了你似的……告诉你,他那老东西,可最是疼你了!”   韩大夫咧嘴冲他一笑,将那烟再猛猛吸了一口,才将菸头往电梯外的水中扔。那玩意儿质量估摸着不大行,遇水登时溶成了水面一块儿黄斑。   文侪本就嫌他说话扎人,这会儿乱丢垃圾罪加一等,只嫌恶地避开那融水菸头,说:“让开,我要上楼!”   韩大夫侧过身子容他进来,视线一直针似的刺着他。   文侪并不理他,反而伸手将他往一旁推开,看向那明显发生改变的电梯守则——   【一、电梯只能往上走,往下会有坠毁风险。】   【二、电梯是危险的!电梯是危险的!电梯是危险的!】   【三、楼梯是安全的。】   【四、电梯不通向3F和5F。】   “变了……”   轿厢晃动,为保持平稳,文侪不禁抬手撑住了那守则。   谁料他的视线在看罢守则后,飘向了那滴答往电梯里砸水珠的手腕,他方惊觉腕上那块表已因进水而停止转动。   电梯叮地一声停在了第二层,文侪一边倒腾那表,一边郁闷地往外走。   谁料那韩大夫喊他回身后,歪头冲他一笑:“我说的没错吧?近来是雨天。”   “你、是原来世界的人?!”文侪匆忙问出一声,要拿手去拦电梯门,察觉那门是由两片锋利刀片组成的后,又急忙将手缩了回去。   他目送那电梯一层层上爬,最终停在了【6F】。   ——韩大夫住在五楼,六楼本该是戚檐住的屋子。可是适才他问过那拿手电筒的尤老爹,他竟说这大楼里没有房东。   怎会如此?   文侪不停想着,步子也一刻没闲着。他拨开挤在电梯旁的人群,匆匆往杨姐包子铺走,然而忽然入目的景致却硬生生将他的步子死死拽住。   他还想为啥一群人围在电梯前,拿后脑勺对着电梯门,原来是在看里头热闹。   只见被清出来的一条长道上有位骑着匹驴,穿了一身红的女人。   每一挨近,满街都恨不得跪下来喊声“秦状元”。他们倒是没真的跪下,只是膝盖曲着,像乞儿讨钱似的将手上下挥动,讨那状元篮子里的金丝蜜枣。   文侪不知所以然,问了身边一男的:“叔,这位不是秦老板么?她拿了啥的状元呢?”   那男人见那状元要来,忙将双手举高,这才回头答说:“自从咱们这大楼给废水淹了后,那海鲜市场呀,牧场呀……里边的畜生都他妈的发了疯!尤老爹没了工作,便自告奋勇当起保安队长,偶尔会到地下几层看看,看还有什么活人能救没有……告诉你!今儿那儿除了人尸便只剩了那些个怪物!”   答非所问。   男人将嘴歪了歪,接着说:“秦老板她呀,本事大!前些日子把咱这层的怪物杀了好多头!咱们这些普通住户心里美的哟!”   “这层也有怪物?”文侪又问。   那中年男人诧异地看向他,把前边人推一推,旋即转回来叫他低头。   文侪倒是听话,照做后看到了那淹没膝头的水皆呈现出墨似的黑。   “这水黑,因为那些个怪物呼吸时吐的都是黑泥巴。”那男人冲他笑了笑,“想要泥巴被水冲散别提有多快,可是今儿这层的水皆是黑的,你想想,不知有多少藏着呢!”   文侪听罢,眉头锁紧,只往不远处瞥了瞥,便见人群中有人倏地不见了,又听那儿一片嘈杂,吵的应是怪物吃人,可是这儿的人仅仅瞅了眼,便又回过头继续向状元讨枣。   他于是随人群一道麻木。   秦状元始终保持着那么个速度巡楼,驴渐渐地过来了,谁料她方同文侪对上眼,便弯眼拉紧了缰绳:“哎哟,文小弟,又见了啊。”   又。   “秦老板,你也是从……”   话没说完,他的领子忽而给那女人拽住了,又霍地被拉高。   腾空的那一段时间,他垂头,看见一只生了角的五眼鲨,冲他的双腿张开了大嘴。   咔嚓——   ***   文侪走进电梯后,广播声再没在大楼里响起。   海鲜市场中,尤老爹正忙,塑胶围裙上的喷溅状血迹斑斑驳驳,间或往上摸手,便将血糊开来,腰间与掌心是相似的淡红。   他没工夫伸手帮戚檐指路,单是眼睛不动,下巴朝隔壁游泳馆斜过去,示意他往那头瞧。   “还敢问老子那侪小子是如何救的你?!老子要是你,早羞得刨坑埋了脑袋!——你,臭小子,那日无视大楼的熄灯规矩,深更半夜到游泳馆去游泳,给急流冲进水管中去了!”尤老爹直咋舌,“这不活脱脱一蠢蛋嘛?!”   水管啊……   戚檐顾惜自个儿温善的房东身份,直笑个不停,这会儿笑得累了,恰文侪也不在身边,便收了笑脸,看向那些个足有一个半他那么宽的巨型水管。   说形象点儿,那封闭的管子颇似水上乐园的封闭式滑梯。   “什么水管,倒不如说是水下信道……”戚檐弯指将水管敲了敲,听得几声闷响,并无异常。   他于是往店外走,将包子铺隔壁的三家店合在一块扫视,又问:“老爹,这三家店都是您的啊?”   “不然呢?”尤老爹没好气。   “但我可只收您这海鲜市场的房租。”戚檐笑起来,“海鲜市场地多大啊,我收了您这一家就不收那俩家了,我待您足够义气吧?”   说罢又自夸:“哎呦,我这做生意的,怎这么义气呢!”   尤老爹闻言呸了四声:“你还和老子算上账了?老子乐意给你交钱才交的,否则哪怕是老子占了这一整层开店,你都不该腆着脸来收租!”   戚檐听了这话更是乐了。   尤老爹这话明显在指他与王虔的关系匪浅,若是尤老爹那般霸道的觉着收租人才不要脸,那么俩人之间要么是亲戚关系,要么是无血缘关系但交情极深的密友关系。   且由于他个人目前并未感受到任何抗拒与厌恶感,这就意味着他是真心愿意给尤老爹免租的。   总结来看,尤老爹与王虔应都并未对双方抱持真正恶意。   他又瞟向那个将海鲜池与游泳池连起来的大水管,嬉皮笑脸地问:“老爹,您为啥把这俩家店的水管接在一块啊?不怕那些牲畜顺着游过去么?”   “它们吃了熊心豹子胆么,敢乱钻?!它们是绝对不敢的!单你敢干这等蠢事!硬从干干净净的水池爬到又浊又臭的海鲜池去!”尤老爹怒气冲冲将刀往那只八爪章鱼脑袋上一劈,粘稠的浆液登时就喷了他满身。   戚檐不动声色往后退一步,冷不丁问:“您认识小白么?”   尤老爹的手有那么一瞬停住了,可他又迅速以一种不以为意的神态工作起来。   戚檐木偶一般死死盯着他,便见前后摩擦的刀刃倏地擦过那中年男人的指尖,指腹上的鱼血瞬息被人血所覆盖。   他并不去嘘寒问暖,只捡了适才老爹递给文侪的那一条泛着土腥味的白布,说:“哎呦,您快拿布缠起来止血!”   可就在那一刹,尤老爹像是看见了什么惊天动地之物似的,将眼瞪得浑圆,连泛紫的嘴唇都开始打起颤来:“你给老子滚——!”   戚檐将眼一斜,迅速抽了另一条布递过去,说:“对不住对不住,那条太湿,您用这条!”   手中布被猛一抽走,那老爹拧眉哼哼着缠伤,再不乐意看戚檐。   有必要这么生气嘛?   是因为受伤流了血生气么?还是不想拿布缠伤?   很显然,都不是。   那么就是因为——不想拿那块腥白布来缠伤?   戚檐抓起那条湿辘辘的白布,贴近仔细闻了闻,确实是土腥味没有错,像是刚从河里钓上来的鱼的味道。   “这在暗示什么呢……这里水和鱼可不少呢……”   戚檐将海鲜店又扫了一遭,忽然想起来小白的事还没点新讯息,又是站在店外,隔着挡板,笑说:“老爹,我好想小白,您就不能告诉我他去哪里了吗?”   尤老爹的眼神忽然变得很悲伤似的,他伸出那根将布都染红的手指头,点在戚檐的颈子上,恰恰好压着他环颈的一圈长疤。   “臭小子!总小白小白地嚷嚷做什么?你以为我不想他啊?别问了别问了,租金给你放柜台了,自个儿拿吧!”   戚檐见他那般的失魂落魄,没好再追问,依旧只能将小白的现状锁在离开亦或者死亡的位置。   他原是不想收那老爹的钱,可想了想又觉得不好坏了规矩,便将钱收进口袋去。   将要离开前,他忽然想起自个身上的传染病,又厚着脸皮问了尤老爹一嘴:“我身上这病有救没有?您不是说会传染沈道爷么?一不当心得要了我俩的命吧?”   “要什么命啊……单是要不得脸罢了。”尤老爹嫌恶地挥挥手要他走,戚檐这下就再没理由久留了。   他翻出明日的计画表,看了眼周四需要收租的单4楼的麻将馆一家,还算清闲,应能有不少自由探索的时间。   今日的活到此便算干完了,可他怎么总觉得心底有点空落落的?   他只用了不到1秒就想清楚了——文侪不在他身边。   因担心盲目下楼找人恰同文侪错开,戚檐于是又折回去看向那个坐在板凳上抱着脑袋的尤老爹。   “老爹,您知道小文他被蒋工喊去干啥吗?眼下我去哪儿能找着他?”   “小文是谁?”尤老爹抬眼看向他,眸底迷茫不像假的。   “……就是您口中的‘侪小子’啊!”大概是隐有察觉的缘故,戚檐还没听到回答,先把眉皱了。   “不认识!快滚!别冲老子犯浑!”尤老爹怒斥一声。   “那当初救了我的人是谁?你刚刚不还讲呢嘛?”戚檐太过烦躁,连敬称都不想加了。   “难道不是你自个儿爬出来的吗?!快滚!”   戚檐闻言笑起来。   哈,他又把文侪弄丢了。 第216章   文侪不见了。   这在阴梦中算是常有的事,他俩早该习惯了。   文侪或许能习惯,可他不能没有文侪在他身边。   文侪先前已把话说得很明白,只要他俩成功复活,就会答应他的告白。   话里意思是——文侪喜欢他。   既然文侪喜欢他,那么他理所当然要和文侪待在一块。   他要文侪感受他的爱,也要文侪再爱他一点。   所以他必然要好好找一找文侪的去处,最好是从负二层一直走楼梯到六层去,一层层地仔细搜查一遍。   这般逻辑通吗?   他一通分析下来,像是理智尚存,又像是彻底失了理智。   他不想乱了分寸。   可是,文侪不见了。   戚檐瞥了眼墙上的挂钟——11:30   大楼熄灯广播的响起,叫他躁动的心登时冷却下去。   他能够明显感受到,这回阴梦中的时间体感要比正常时间短不少,往往从早晨七点开始拜访几家店铺,眨眼便到了半夜的下班时间。再从映射楼层回家,也不用多久,便到了淩晨一点的熄灯时间。   既然24小时如此短,那么夜里的时间岂能留给睡眠?   文侪惯常不容戚檐轻举妄动,要他夜里来顶层留宿已是做梦,别提夜游大楼。   可戚檐偏就好奇违逆规则究竟会发生些什么。   一般情况下,阴梦会强制他入睡,总之不会造成太大消极影响。他也是真好奇,毕竟刚刚那尤老爹还亲口说他当初深更半夜游泳来着,他倒要看看熄灯后还在大楼里走动会如何。   戚檐趁着没熄灯,在各楼层都喊了几声文侪,都没得到回覆。   见时间快到了,他只能赶回六楼翻出一老式铁皮手电筒。原是算好时间恰抵达负一层时熄灯,没曾想走楼梯走到一半便被黑暗笼罩了。   时钟铛啷十二响,没过一会儿,又一响。   “嗞——熄灯时间到,常生大楼全体住户,祝您晚安!嗞嗞嗞嗞——”   大楼里一片死寂,仅能隐隐约约听见从地底传来的水流涌动声。   途径二楼时,戚檐想起文侪当初说的包子铺内没机会接近的两间房,其中一间是杨姐的房间恐怕没法进入,那么另一间是否有些机会呢?   那般想着,他立于楼梯间门口将手电筒照向了杨姐的包子铺。   这一照叫戚檐愣住了。   包子铺门前倒没什么大不了的东西,问题在于那手电筒亮度不错,直将隔壁的海鲜市场也照得清晰。   一个不知什么东西正蹲在尤老爹那条沾满血的塑胶围裙前,紫红湿润的舌头伸出去,便舔上了围裙上的腥血,舔舐的声响啧啧传来。   怪不得第二天一早,那围裙是干干净净呢……   为看清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戚檐稍稍侧身,拉住门栓,将楼梯间的大门关至仅容他探出去半个身子一只脚的程度,这才谨慎将手电筒往旁边移去。   那是一只类似猿猴的怪物,戚檐想过那会不会是从水族馆或牧场里跑出来的畜牲,可仔细想想好似也从未见过尤老爹养殖这么大一只畜牲。   正想着,那猿猴忽而停下了舔血的动作。它遽然回首,盯住了手电筒的光束。   没有眼白的乌黑瞳子骨碌碌地转动,它显然看见戚檐了,可并未发出令人胆寒的尖啸,单以一种瞪眼咧嘴的诡异神态盯着戚檐。   戚檐的脊背正浸没于黑暗之中,蓦地有些泛冷,额前也渐渐生了虚汗。   猿猴不动,他也不动。   目光缓慢下移,便见其手中拧着条白布,尽管没有靠近去嗅其中味道,可他能够确信,那定是尤老爹当初不愿用以拭血的那一条。   那白布究竟是什么东西呢,老爹为何如此珍视?   那怪物又是个什么玩意?   在他思索的短短几秒里,那猿猴已将白布裹上了自个的身子,舔过血的长舌又往下垂去,将白布染作一片浊红。   一念乍起。   那不会是块——裹尸布吧?   戚檐的手抖了抖,手电筒光束也跟着落向地板,他就保持着那么个姿势思索。   若他的猜测没错,那布既是从尤老爹店里发现的,那么死者便有可能是与老爹相关的人物。   排除掉王虔本人的话,老爹明显抱有好感的便是——文侪与小白。   可当初老爹将那布递给文侪擦手,自个儿却连擦血都不肯用那布,这一方面,或许有物归原主之意,一方面也有可能仅仅在说文侪与死者是相似的好人。   戚檐觉得有些燥热,忽想起什么,眉梢一紧,也没敢抬头,仅仅将眼睛向上瞥去——   两只黑溜眼正闪在距戚檐不到半米的地儿,那巨猿满身血腥气自鼻腔里涌出,喷在戚檐的前额。   它摸着鼓囊囊的、像是个巨型肿包的肚子,像是饿坏了。尖齿上下摩擦着,发出指甲摩擦黑板般叫人起鸡皮疙瘩的刺耳锐响。   带血布被它裹在身上,它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盯着戚檐。   戚檐的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了。   他咬着唇,强挤出笑,后知后觉有豆大的汗珠从面上滑落下去。   他怔了怔,伸手摸了自个儿的眼,这才意识到——   那是眼泪。   “你是……小白吗?”   他几乎是下意识问出了那句话。   ***   咔擦——   蒋工失望地放下照相机,他今儿原还想拍条变异鲨咬断人腿的新闻呢,谁料那状元秦老板出手太快,加上文侪把腿抬得老高,一连串动作下来,文侪竟是毫发无损。   扑空后,蒋工当即便跑走了,文侪甚至没能问他那寻人广播究竟是什么个情况。   那妄图咬他的变异种没讨着半点好,下一秒便被赶来的尤老爹拿五齿鱼叉戳破了脑袋。   “哎呦,水畜生,脑袋牛皮似的,费老子好大劲!”   文侪还没完全打起精神,双脚腾空一刹,又没入了黑水之中。   “你这回是侥幸脱逃,下回可就不一定有那么好的运气碰上我了。”秦老板将适才拖拽文侪时溅上的污水在文侪衣上抹干净,说,“让让道,我还没巡完这层楼。”   文侪这会儿脸皮厚比城墙,只觍着脸凑上前去,直贴着人家那抖腿驴子走:“哎呦,秦老板,咱们多久的交情了,我单是想向您打听一下——戚檐在哪儿。”   秦老板给他冷不丁一问,愣了,良久才答:“这儿不是他的地盘,他那样的人,来不了这地方。”   “怎么来不了?”文侪追问。   秦老板眼睛盯着那状似无澜的水面,想了想才说:“他要是来了这儿,他不会跑,不会躲,他站在水里,却恨不能躺进去。你说,这样,他怎么能来?”   文侪脑子一转,便笑着接上去:“您倒是不仅要站着,还要骑上驴子,把自个儿托高,除外还杀怪东西。您是在挣扎,他是一点儿不挣扎。”   “你想说什么?”秦老板眯起眼睛。   “我想说您身上一定有那么一个点,和戚檐他恰恰相反。”   秦老板耸肩,催驴子走了。   文侪见那驴子走得比先前快了不少,猜测这有关秦老板的固定事件应是差不多走完了,便随着人潮走,打算看看还有啥热闹可凑。   可惜没了。   拥挤的人群一哄而散。   文侪渐渐成了那块地儿唯一一个没受伤,却还站定原地的人。   算了,也不是大事,大不了他自个儿逛逛。   听适才那大叔说,海鲜市场和牧场因为出了变异事故,眼下皆已封闭,但他既未提及杨姐包子铺,那包子铺该是没遇着什么麻烦。   文侪也不直奔那小店而去,只挨家挨户地看,看到最后,才发觉杨姐的包子铺变作了犄角旮旯里一小店。   店面忒小,并排放不下两张桌。   文侪侧着身子往里走,找着那坐在柜台处唉声叹气的杨姐,又用上了先前的开场白:“杨姐,我找戚檐呢,您知道戚檐在哪儿吗?”   “哎呦,还问戚檐呢!”杨姐将嘴里咬着的牙签抛进垃圾桶里,说,“他能在这儿住下才怪哩!”   “哦、哦……”   文侪摸着腕上那块泡坏的表,寻思着:若是在这一世界里秦老板是备受追捧的状元,韩大夫住在顶层,而杨姐地盘变小,且戚檐不能居留此地……那么应是秦老板和韩大夫具有什么共同点,且这一共同点和戚檐有极大的不同,而杨姐则是与戚檐有什么共同点。   但这并不是唯一思路——也可能是秦老板和韩大夫对戚檐身上某一特质产生了较大影响,而杨姐产生的影响较小。   可这样又该如何解释戚檐不能存在于这一世界呢?   文侪原想照常拨拨遮挡视线的碎发,想到手脏了,便只能把脑袋左右甩了甩,随口问杨姐一句:“姐,你那包子还做么?”   “啥包子?”   文侪毫不遮掩:“人肉包子。”   杨姐的瞳子左右晃了晃,说:“这、这你问这事儿干什么?你又不能吃……”   什么叫“不能吃”?   “谁能吃?”文侪目光针似的。   杨姐把手绞着,说:“姐就偷偷和你说一回,你可千万别把咱们顾客的名字拿出去乱说!我担心尤老爹要把我抓了哩!”   “明白明白。”文侪盯紧了她,“所以姐啊,那些顾客都有谁呢?”   杨姐看天看地,似乎怕人听着,只瞟着那敞开的玻璃门,抽了张餐巾纸,在上头歪扭地写了起来。   【蒋工、秦老板、朱大师、阿北、韩大夫、沈道爷、小白】   文侪还没来得及问,杨姐的手已不可自抑地颤抖起来,到最后写了一个——   【我】   又补了一个——   【你】 第217章   “我?”   由于太过讶异,文侪几乎是脱口而出。   可下一秒他便住了嘴。   眼下他吃不吃人肉包子并不要紧,真正重要的是出现在这名单上的几人之间,必定存在着相通之处。   可他又转念一想,吃人肉包子怎么不算要紧事呢?   那杨姐先前可是说过那包子的肉,是从他身上剜下来的啊!   所以吃包子究竟是什么意思?   自残?自虐?   文侪抿了抿嘴,冲被其惊乍吓着的杨姐温和一笑,声音跟着放轻不少:“姐,您说这包子的肉还是拿我的臂肉做的么?”   杨姐不敢吞咽唾沫,点了点头。   见杨姐态度软化不少,文侪趁着道谢的空当往店后那走廊探了点脑袋,谁料立时便给杨姐呵斥一声,末了她举着扫把将他往外撵。   文侪狡辩道:“姐,我不过是看看后厨。”   “后厨有个屁的好看?!”   “我不是店里员工么,总得保持后厨的卫生……”   杨姐毫不客气地打断他:“员工?你昨儿做梦做昏啦?”   文侪努努嘴,说:“啥意思啊,姐?”   “说你今儿没有活儿干,夜里都是瞎找地儿应付着睡的!”杨姐嘟嘟囔囔着,扫把毛直将他往外头黑水里顶,“你一没工作,二没房,我今儿看你脑子也像坏了,便大发慈悲提醒提醒你——今晚轮到韩大夫了!”   闻言文侪更是一头雾水:“您这又是在说什么?”   “……”杨姐无言好一阵,这才抛了扫帚,揪起他的耳朵骂,“臭小子,说你今夜到韩大夫家睡一宿!你这愣头青,明儿起床千万记得和人家道谢了再出来!”   文侪愣愣点了头,又问:“韩大夫家住六楼吧?”   ***   这世界真是稀奇,到了淩晨1:00却也不熄灯。   由于那古怪的电梯守则,文侪只能涉水走楼梯,连爬四楼,裤筒已湿了大半。   好在期间没遇着太多怪东西,否则他真要尝一把在楼梯扶手上攀援的滋味儿。   或许是楼层太高的缘故,六楼的黑水尚不足以没过鞋底。   但很显然这黑水并不能用一般的知识去解释,否则至少有一层被完全淹没才算得上合理。   他停下脚步,那气派的大门边上装有同上个世界一无二致的门铃。   区别在于那门敞着,新屋主则正斜倚着墙站在门边,压根用不着他摁门铃寻人。   韩大夫环臂将他上下扫了扫,给他丢了双拖鞋出来,说:“进来前先把鞋换了。”   颇嫌弃的语气。   文侪讪讪笑笑,照做了。   “进来。”韩大夫仍是少言寡语,后边也没管他跟上没,自顾自地往前走。   或许是因换了屋主的缘故,这屋子没了之前的古典雅致,文侪一路走来,看到的皆是白灰银。   虽说瞧来干练精简不少,可是冷色调的拼合不免让人感到脊背发凉。   文侪瞧着那些个如同牙科综合治疗床似的躺椅,只觉得来的不是韩大夫的家,而是进了那人的诊所。   当然这里头还是有些金灿灿的点缀——有面白墙上贴满了橘黄的奖状。   文侪略略一扫,开头名字都写的【韩大夫】。   兴许是察觉到文侪停滞的视线,韩大夫开始催促他快些往前走。   “你今晚就睡这儿。”韩大夫推开一扇小白门,房门实在矮,文侪179的个子,得近乎把腰折成直角才能进去。   没辙,有地睡不错了,更何况房间内有独立卫浴,还宽敞整洁。   只是正对床摆了面好大的红镜子,大得文侪一恍惚,像是看着了个立在墙上的血池塘。   镜边摆个雪白的瓷瓶,转到后边才能看见后边写了【升学快乐】四字。   文侪认出了那是戚檐的字迹。   “戚檐原身同韩大夫的关系是什么呢?当初相见时也不见他同戚檐说话……”   正当文侪以为今夜事了,洗漱完要爬上床去时,那韩大夫忽而自小门钻了进来。   文侪原还打算和这位衣冠楚楚的大夫打个招呼,谁料先瞥着了他手上握着的一把刀。   他早对疯人疯事习以为常,忍着一口哈欠,问他:“韩大夫,您三更半夜拎刀过来找我,是什么个意思呢?”   韩大夫抬手看了看刀,说:“只是过来同你谈谈天。”   “成啊,聊吧。”文侪将拖鞋套稳,先发制人,“你是原来世界的人么?”   韩大夫没回答,只睨着他:“是你救了戚檐?”   “是。”文侪答道。   韩大夫听了后,喃喃自语:“那没错了,没错了……男人……男人……”   他低声说着,忽而捂住了面庞。   双肩在发起颤来的那一刹,嘴里迸出了癫狂的笑意:“没错啊,你是男人!”   “这……让人很难接受吗?”文侪往镜子另一侧走,企图和他拉开点距离。   笑罢,韩大夫猝然张口,话音尖锐:“我喜欢男人!”   他还说:“明儿是个雨天,诊所休息!”   话音方落,他便举起了手中刀,而文侪也恰摸住了镜旁那瓷花瓶。   ***   文侪那头乱,戚檐这头也不好过。   那猿猴会是小白吗?   这话问出口来戚檐自己都觉得荒唐。   可说到底,阴梦的异化现像极严重,只要没能找到关键性线索,是与不是,谁又能下定论?   “啊——”   那猿猴张开了嘴,露出血肉淋漓的口腔,红艳艳的舌头下压着一个浑圆的珠子。   戚檐竭力从容地将手电筒光束向上移动,直照进那猿猴的嘴中。   明光映得珠子发亮,唾液与血液混合而成的液体正附着在那东西之上。那猿猴忽而将舌头抬了起来,就好似在等他将那圆珠子取出来似的。   戚檐一咬牙,忍了恶心,伸手将那玩意往外掏出。   靠。   血丝牵连,岂止是潮湿粘腻可以概括的。   一股极怪异的味道覆盖在那泛黄的珠子上,戚檐一想到那大抵是猿猴的唾沫味,便皱紧了眉宇。   那珠子较他所想的要大些,应是那猿猴本身体积大,故珠子在它嘴里便显得小了。   藉着手电筒的光,戚檐勉强瞧见珠子上一些青紫色的细小纹路。   他没明白,拈着珠子的三指略微一动,不经意将那珠子稍稍转了点,右下角露出的半点浓重色彩登时便让他发起了愣。   而顷,他后知后觉地笑起来,将珠子全部翻了过来,一个深褐色的瞳孔就这么出现在他面前。   原来他傻子似的拿在手里瞧了这么长时间的竟是一颗眼珠子。   猿猴是不是小白他不知道。   但他能确信,这颗眼珠就是小白的眼珠。   因为王虔心底是这样想的。   所以戚檐看着那眼珠子便渐渐地喘不过气来,随即出现了严重的窒息症状。   他头脑发昏,眨眼间便往后倒去。   ***   “呵——”   戚檐惊坐起,在那一瞬,他最清晰的感受是——冷。   好冷,不知从哪里漏进来的风一直在刮蹭他的上身。   他出了一身的虚汗,又凉又薄的衣裳黏在身上,活像是刚自水缸里钻出来。   他不在二楼,在六层的自个儿家里。   怎么回来的?   他无暇思考。   他的眼前时黑时红,闪烁不定的冷暖色调在他面前以极尽疯狂的频率高速切换。   嗞嗞嗞——   嗞嗞——嗞嗞嗞嗞嗞——   ——砰!!!   戚檐仰起脑袋,看见了满是血的手背以及碎裂的镜子。   “真是疯了……”   他瞧了眼自己身上的陌生衣服,一秒内理解了当下的处境。   在他自床上醒来后的那段恍惚时间里,他已经从卧室走至浴室并已沐浴、洗漱完毕了。   他能清晰感觉到自身当下极度糟糕的状态,他亲爱的原主王虔像是个处于被追捕情境下的猎物,强烈的应激反应使其始终保持着高度敏感的状态。   所以他——待在家头疼,见尤老爹头疼,和秦老板喝茶头疼,甚至单瞧着文侪给蒋工搬水他都头疼欲裂……   戚檐原还对着那已经看不清自个儿模样的碎镜子低声骂,须臾却僵住了。   王虔他不会是……畏水吧?   他想起了第一日被他砸碎的浴缸与逃似的从浴室里爬出留下的水痕,又想起了负一层的积水以及满屋被铁钉与木板死死钉住的窗户。   可尤老爹不还说他自个儿大半夜跑去游泳被文侪给救了么?   有夜里下水那般胆量的人,有可能怕水吗?   亦或者,是自那日起,这才对水产生了心理阴影?   不好说。   戚檐抓了餐桌上的计画表,直奔四楼的麻将馆去——他要尽快把收租的破事给完成,好空下时间去负一层好好瞧瞧,仔细将文侪的屋子搜查一番,顺带会一会那用广播把文侪喊走的蒋工。   他甚至想在那层过个夜,没准第二日睁眼就能看见文侪了。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眼下,他是第一次来四楼,电梯门打开时觉著有些诡异的陌生感。   这一层虽算常生大楼的高层,可店面都很旧,同他记忆中渭止老城区尚未经改建翻新时的模样很像。   店面都挤在一块,仅仅预留出一个勉强容三人并肩的窄路,歪斜的电线杆子立在几家店前,更使得缺乏照明设施的小店内一片漆黑。   戚檐避开操着一口乡音的、怨气极重的赶路大爷,一面走一面左顾右盼,好容易才找到了又窄又小的麻将馆入口。   他仰首,忽然意识到那股子不对劲感是从何而来——四楼明显较其他楼层的垂直高度要高不少,每家店都搭建了两层。   单拿眼前这麻将馆来说,主体部分应该不是楼下,而是楼上。   至于为何他会这样想,自然是因为他从门边的窗往内看时,仅能瞧着一楼摆着两张空桌与配套的板凳。   他其实挺佩服自己能找到这地的,因为这家店的红字标牌上写的是“阿麻馆子”。   这般委婉的理由很明显——麻将馆的外墙上用油漆刷了两个比他脑袋更大的红字。   【禁赌】   大概是瞧见了他在屋外逗留,麻将馆的小门忽然朝内一开,一年轻男人随即探出个脑袋。   ——是当初他和文侪在姻缘庙碰见的疤痕脸男人。   “您有何贵干?”   当然是来收租。   然而他转念一想,却笑说:“来下馆子。”   男人将他上下一扫,却是扑哧笑出声来:“和我演什么呢!”   他将戚檐放进来,给他随意指了一桌坐下,也不问他要吃什么,便端上一盘红肉与一盘炒鸡蛋。   男人亲近的态度与笑脸令戚檐有点摸不着脑袋,他不好追问俩人究竟是什么关系,只假装自言自语地说:“哎呦,最近我是越来越糊涂了,不会是老年痴呆的前兆吧?”   男人也不否认,只是搭腔说:“哎呦!你当下喊老,我这和你同年生的不也老了?”   好,同龄人。   会是亲近的好友吗?   “说起来,咱俩认识几年了来着?我最近喊你小名总不爽快,老想喊全名,那般听着就好像咱俩都大了似的!”   “这我还真没算过……”男人掰着手指数,好一会儿过去才说,“快二十年了都,你爱叫啥就叫啥吧,我还能是那么小肚鸡肠的人吗?不想叫‘阿北’就叫我‘荀北’呗!”   戚檐哈哈笑着摆手:“还是叫阿北吧,全名多生分啊!”   他用筷子戳着一红一黄两道菜,忽而又抬头看向眼睛不断往楼上瞟的荀北,说——   “你这儿就没点麻的么?” 第218章   “当然有!”   荀北的笑脸舒展开,眼角翘至太阳穴,嘴角则咧到后耳根。   怪物。   没错,他像个怪物。   不知从哪一刻起,戚檐可以看见一根透明的绳子正拴在荀北的脖子上,紧紧勒住他,叫他连呼吸都一卡一顿的。   那是在暗示什么呢?   吊死鬼?   “那现在就带我去瞧瞧吧?”戚檐挑眉,只当是没看见那根怪东西。   “哎呦,阿檐你太着急了!”荀北一只手撑在桌上,压低身子,眼神示意他看向屋外将一只眼贴在窗户上的保安,“和以前一样的规矩,晚上再来!这大清早咱们可没法干那勾当!”   戚檐也无暇吐槽屋外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两个大红字,单点头说好:“夜里我会再来。”   他也不再和那人周旋,出了麻将馆便往电梯去,直达负一层。   文侪的屋子没有上锁,戚檐斜眼瞧过周遭,没人,便溜了进去。   那屋子类似于八十年代烂尾楼的窄小出租屋,昏暗逼仄,用红砖垫起一条腿的饭桌挤着老旧电冰箱,铜青色煤气罐边还塞满了大小不一的废纸板。   戚檐在灰尘里慢悠悠踱步,呼吸时能嗅到文侪身上淡淡的香气。   比起线索,他更像是一条被主人抛弃的狗,在屋里蔫头耷脑地搜索着文侪的痕迹。   他仰倒在文侪的床上,伸手抓了枕头边上的一个卷毛熊布偶,那布偶的眼睛向下斜着,瞧来很是委屈。   戚檐笑起来,自言自语说:“眼睛得竖起来才像他啊。”   他将布偶揉了揉,顺着它圆滚的肚子摸到了背面的拉链。   铁链呲一声落到尾巴处,露出了布偶粉红的内腔。   “……”   戚檐面不改色将手伸进去,摸到好些血淋淋的内脏,一个个掏出去,嘴里叨叨念着肝、肺、心脏……   线索线索线索……   解四谜解四谜解四谜……   还原死况还原死况还原死况……   或许是王虔的意志影响,戚檐忽然停了手中动作。   这日子一天天过得真没意思。   但他活着时,每一天都是这样过去的。   忙碌,忙着温饱,忙着生存。   他倒是不委屈,只觉得没意思。   高中时为学业忙得昏天黑地,依旧能老成地卖着笑脸想方设法找地儿打工,进入大学更是没日没夜地兼职补贴家用。   他没工夫迷茫,所以始终清醒的活着,也因此,他知道活着没意思。   对于文侪,他活着时并没意识到文侪占据了他心上多重的份量,可是他那会儿却觉得他们是一类人。   那想法是一种无可救药的自负,但他就是这么莫名其妙画出了一道圈,将他俩圈在了里边。   就好似,文侪始终站在他身边。   所以,文侪死了,他身体的一部分就多了个无可填补的缺口。   倒也不是说他这人就不完整了,只是他时常会觉得缺了点什么。   缺了点什么,故总想找点什么新玩意填进去。   没成功。   便选择了欺骗大脑,试图忘记文侪。   忘记他死在自己身边是什么感觉,忘记重卡碾碎皮肉的血腥场面,忘记急刹车的巨响。   忘记文侪的性格,样貌,再到名字。   戚檐将脑袋埋在已没有余温的被缛中,深吸了一口气,为了避免弄脏文侪的床而向上抬起的、沾满血的手中攥着个皱巴巴的塑料自封袋。   他翻身起来,将布偶随手一扔,扯开了袋子。   ——是四谜题。   【壹、我将一段骨锯作两截,一端走北,一端向南。】   【贰、我在登山,我不登山。】   【参、我惊觉我的破船上住着一位老水手。】   【肆、我住入废墟下的鼠穴。】   依旧莫名其妙。   他把谜题纸叠起来,随手放入口袋,开始在屋内绕弯。一会儿往左边瞧瞧,一会儿往右边瞧瞧,就那么无所事事般绕了两圈,这才抓了水槽里的塑胶手套戴上。   下一秒,手伸向了散发著恶臭的煤油罐。腐烂的纸板被挪开,露出铜青罐背后的狼藉。   里边有一只死老鼠。   那玩意确实是死的,抓出来后也不动弹,尸骸中已经爬满蚁虫了。   他隔着手套揉了揉死老鼠的身子,在摸到其腹部的肿块的刹那,毫不犹疑摁了下去。   渐渐地,掺着血、飘着虫的脏水从老鼠的口中漫了出来。   他也不去管这是否符合生物学常识,毕竟阴梦是不讲道理的。   首先,在意识到自己又开始头疼时,他再次验证了王虔畏水的事实。   可眼下,他更好奇,这老鼠又和水什么关系。   淹死的?   他起身,恰瞧见了窗台上枯死的花。   天花板漏水了。   水滴滴答答往花盆中落。   吸饱了水的土不再能容水下渗,因此水都聚在土壤表层,直装满花盆,并开始向外溢。   又是淹死的。   为何文侪的房间内会出现大量淹死的生物?   文侪的原主淹死了吗?   还是在暗示文侪原主对于淹死之物的敏感心理,所以他救了溺水的王虔?   他们俩的原身究竟是什么身份呢?   仅仅是恩人与被救者吗?   谁是恩人?   被救的人真的是王虔吗?   他们的身份是否发生了错乱?   短短一瞬,他想起了被尤老爹递到文侪手中的,形似裹尸布的白布。   他陷入了沉思之中。   负一楼又被水淹了,这会儿从门缝里漏进来的水已经漫过了戚檐的脚踝。   昏暗的光线下,已保持了许久僵硬的站立姿势的戚檐忽然躬身摸找起一瞬间掠过他脑海的东西。   那是个圆滚的玩意。   那是个硕大之物,要比他的脑袋更大。   他忘了自己头疼,忘了自己叫戚檐,而不是王虔。   他匍匐在地,几近癫狂地在水中摸找。   没有花费太长时间,他如愿以偿。   他将那硕大的、圆滚的东西捧起来,像是珍宝似的抱入怀中。   大约十分钟过去,戚檐才终于在剧痛中醒过神。   他低头看向怀中物,那东西恰也在看他。   那是一个——猿猴的脑袋。   ***   瓷花瓶在下一刻摔去地上,啪嚓接在咣的一声后。   文侪蓦地倾身去抓地上碎片,错开了劈来的刀,长指伸出去,在下一刹摸着了地上的一块碎瓷片。   几乎是刀尖擦着他颈间皮肉的一刹,他将瓷片尖压上了那人的臂上动脉。   “收手。”文侪瞪视着那神志不清的韩大夫。   那人像是听着了,又似乎半点没听着,字音被齿舌糊得粘连在一块儿:“是我啊……是我喜欢男人……为何、为何要他受罚?”   “谁受罚?”文侪的双眼陡然一眯,“戚檐?”   韩大夫并未对文侪那话做出任何的反应,银闪闪的刀尖仍旧抵着文侪的皮肉。   是默认?还是否定?   在对峙的第二分钟,韩大夫空出来的另一手忽然开始疯狂地抓挠起自个儿的颈部。   文侪深吸一口气,忽略那反常的举动,问:“戚檐住在哪层?负二层?负一层?一、二、三、四、五、六层?”   他将六层说了个遍,见那人全无反应,便明白眼下韩大夫不会提供任何容他辨别真伪的证据。   文侪能感受到刀在一点点地向他压来,那被人用刀抵住颈子的滋味别提有多让人不爽。   “韩大夫,您冷静冷静?”文侪索性接了他的前话,苦口婆心地劝说起来,“您想啊,您口中说的那人也不是我罚的,我对您喜欢男人这事呢也不作过多评价,您怎么选纯粹是您的自由——可您眼下无缘无故拿刀指着我,这有些不对吧?”   韩大夫皱紧眉,手上刀在抖,颈间被指甲抓出的红痕渐渐泛紫,逐渐变成了从颈间延伸至锁骨的巨幅刺青。   “都怪你!”他的嘴唇翻抖着。   文侪缓慢退后一步,试图摆脱那刀子,可韩大夫追过去,于是那微小的动作致使他颈间划开一道极细的口子,血珠有如袖口那一截截的缝纫线般从皮肉里冒出。   文侪不敢再懈怠,只说:“怪我什么?”   韩大夫没有回答,自顾掉起眼泪。   眼泪哗啦啦,滑到他颈间那紫荆花刺青上。那东西倏然扎破他的颈皮,从里头探出无数条枝桠,满枝花苞皆紧拢着瓣。   在某一刻,砰地,一簇又一簇紫荆花爆绽,露出里边眼状的花蕊。   数百只黑眼珠盯来,血丝像是要将眼白给填满。   感天动地,竟然没有生嘴来咬他!   文侪满意了不至两秒,又被眼前密麻麻的景象催生了不适感。   不舒服又算得了啥?他将眼朝旁一转,又忙起了老本行——解花。   紫荆花的意义他可太清楚了,那花常被用来祈愿家庭和睦、兄弟和睦。   那么这大楼里……会住着这韩大夫的亲属吗?   想都不用想,目前嫌疑最大的当然是那在瓷花瓶上写下【升学快乐】四字的戚檐原身——王虔。   又因为【升学快乐】四字多出现于长对少。   那么,王虔和韩大夫会是兄弟关系么?   如果是,那么为何他文侪的原主作为王虔的救命恩人,却会遭到韩大夫如此对待呢?   文侪企图从中寻到答案,谁料他停步的间隙,那韩大夫竟缓缓挪动起皮鞋,刀尖也愈发地贴近他的脖颈。   文侪的脊背渐渐贴向了那面巨大的红镜子。   当第一朵眼珠花在他面前炸出浓浆后,其余的紫花也争先恐后的炸溅开来。   那些腥稠的血浆溅在文侪脸上,成了带着点灼烧感的刺激性液体。   文侪的脖子上还抵着刀,死活逃不开,只能拼尽全力往镜子上压,不曾想身后镜子忽然剧烈一抖,发出一声机器轰鸣似的杂音。   他稍稍偏头,便见镜中伸出两只红皮手,那东西捂住他的眼与嘴,将他往镜中扯去。   他在穿过镜子的刹那像是嗵地坠进了一个红池子里。   他看不见东西,仅听到电梯上下移动的声音,以及叮地一声响。   ***   文侪睁开眼。   发觉自个儿正躺于一个类似于隧道的地方,下边有铁轨,铁轨上粘了一层血。   整个身子皆是湿的,他拖着沉重的衣物正要起身时,隧道口走来个扎了俩冲天辫的孩子。   那孩子将嘴真正意义上的咧到了耳根,冲他伸出了一只手。   “哥哥,咱们玩个游戏吗?”   因为背光的缘故,文侪并没意识到眼前的孩子——既没有眼皮,也没有鼻子。 第219章   “玩游戏?”文侪头还晕着,一时间不知作何回答。   那扎了两辫子的孩子仍在笑,当他冲文侪伸出手的刹那,文侪鬼迷心窍般把手搭了上去。   不同于孩子小手惯有的冰凉湿润,那只手温暖、干燥、有力。   还有些莫名的熟悉。   文侪忽然怔愣,下一刹便被那孩子猛地一扯。力道大得吓人,他胳膊都差些给那人卸下来,于是忙挺身从地上立起,一个趔趄,又往地里摔。   他觉得自己大概会在铁轨上摔个狗啃泥。   或者,他将被碾死于火车底下,因为他听到了火车的尖鸣。   又死一回?   嗳——快点吧。   文侪阖上了眼。   ***   戚檐捧起猿猴硕大的头颅,将那东西乌黑的瞳子对准自己的眼。   一股凉气自脚底板往上升,经由腿至腰,再充斥胸膛,最后包裹了他的脖颈与脑袋。   森寒之间,他的肌肉一寸寸变得僵硬,像是有什么东西附着在他的肌肤上,缠住他,啮咬他,啃噬他,直至他浑身腐烂。   而他缓慢地在腐烂中清醒。   “你究竟是不是小白呢?”戚檐晃了晃手中猿猴的脑袋,那脑袋其实比他想像中的要轻不少,可不知怎么,心里却是沉甸甸的。   看来那东西在王虔心中份量不小。   那这猿猴不就更有可能是小白的化身了么?   这么想着,戚檐将那脑袋小心摆去了桌上。   假使小白真的死了,且猿猴的确是小白的化身,那么,小白的尸体出现在文侪的房间里又是因为什么?   尽管他不愿意朝这方向去思考,但鉴于目前积攒的经验,阴梦中出现杀人犯并不算新鲜事,因此他并不能排除文侪原主杀人的可能性。   他又绕了几圈,仔细将文侪的房间翻了翻,没有找到更多的文侪的痕迹。   他推门而出,也是这时才终于意识到装在每户人家门边的、状似路灯的东西已经亮了。   入夜了。   戚檐方从文侪屋子里踱出来,便遇到个大嗓门的报童,那些没卖出的报纸被报童打成厚卷在半空甩动:   “来人啊,来人啊,那家住五层的沈道爷殴打二层的尤老爹啦!!”   “打人啦!小夥子打老爹!!呵,家住五层的!!”   “上层人打下层人啦!!!”   还有人治得了那暴脾气的尤老爹?   戚檐来了兴趣,三步并两步地往楼上跑。   到了二层,手一伸一拨便挤进人群中,谁料瞧着那俩纠缠着的人儿登时啧了声。   哪里是什么道爷打老爹,这不是老爹打道爷嘛!   那尤老爹往沈道爷身上直落拳点:“打你个坏事的小白脸——!”   “我坏什么事呀!”沈道爷捂着脑袋哎呦哎呦地叫,“您才是块冥顽不灵的倔石头!”   “我看你是一点儿不懂‘自我反省’这四个大字怎么写!”尤老爹气得胡须给鼻息吹得翘老高,“你一个经营长生不老庙的,竟敢坏人家长生不老的命!你——!老子打死你这鼈孙!”   “人家那是自由选择,人家都没嚷啥,您这旁人瞎叫唤个什么劲儿呢?!”沈道爷给老爹揪住了头发,痛得回敬了他一脚,叫道,“那有些人他就是喜欢去上幼儿园,您管得着吗?您管不着!!”   那二人吵到最后,嗓子都发哑到几乎说不出话来了。   戚檐倒是听得满意,从中琢磨出了点别样的滋味儿。   沈道爷将去上幼儿园和长生不老两事并列,说明如果不能长生不老,就必须去上幼儿园,即这两件事所指代的现实事物,应当是处于对立面的两件事。   戚檐见二人后边除了你送一拳,我还一脚外,不再动嘴了,这才不紧不慢上前制止。   “都停了啊!两位消消气,这平白无故的有啥可吵呢?都是一个大楼的住户……”   他忘了那尤老爹对他的态度也不大好,他这么一插手,无异于火上浇油。   “你个兔崽子,早给我滚进幼儿园里去吧!混账东西!”尤老爹耸肩给他一顶,气愤道,“你爽快把话和那臭道士讲清楚,要是拖拖拉拉误了阿北那儿的局,我可饶不了你!”   哦?老爹夜里也要去荀北那麻将馆啊?   戚檐叹一声,搀了那灰头土脸的沈道爷一把,说:“您怎么惹着老爹了?”   “我按理办事,老爹他偏要按情办事……”沈道爷将他的方帽子捡起来扑了扑,说,“他恨我让你——不得长生!”   “他可是非一般地嫌弃我,该是希望我越狼狈越好啊,怎么会怨你?”戚檐又问。   沈道爷闻言唉声叹气,把手背在身后不吭声,摇着脑袋便走了。   ***   画面亮度像是给人调低了似的,整栋楼在某一刹变得昏黄不堪。   戚檐爬上四楼,便见一整条黑漆漆的大街上,唯有阿麻馆子里的橘黄光往外溢出好些。   他冷着脸推了门,在听闻杨姐和尤老爹的话语声时,又匆忙挤上点笑。   “三缺一,就差你了!”荀北腰间系着一红围裙,含笑看向戚檐,只将一盘热腾腾的青椒炒肉往饭桌上搁,“老爹和杨姐还没吃饭,你一道吗?”   戚檐没张嘴,仅仅走到那颇有微词的杨姐身边,说:“姐,您咕哝说啥呢?”   杨姐便皱眉叨叨说起来:“我看那尤老爹就来气!多粗鲁一人!硬是把我拽来,害得我店门也没来得及锁!若是进了贼,我那些宝贵的肉哟,可要怎么办呐——!”   戚檐的手指抖了抖,也跟着蹙起眉:“这样啊,那还真是可惜。”   他又将袖子往下扯了扯,说:“唉,不好,我那表刚刚劝架时落下了!你三位先吃,我很快便回来!”   杨姐郁闷地往嘴里抛了粒嘎嘣脆的花生米,没说什么。   ***   戚檐一面跑,一面回头确认杨姐没跟来,直飞奔至二楼,毫不犹豫便推了包子铺的门往里钻。   包子铺里暗得惊人,可当他推开那通往后厨走廊的门时,一星子微光漏了出来。   这回不是暖黄的了,是尤其冰冷的白光。   冰柜的门开着,冷气在整个走廊里窜行。   戚檐谨慎地迈步过去,正欲抓上那门,将它敞开。不曾想门内会倏地伸出一只手,把他紧紧握住。   那只手像是溺水者扒住救生员那般,恨不能动用一切关节缠上来。   戚檐咬牙拿脚强抵住门,不愿被那东西扯进去,谁料那手主人的力气实在大得惊人,他拚死撑住,却差些崴了脚。   后来他跌进去,那手的主人倒是摔了出来。   冰柜的厚门砰地在他二人之间关上。   戚檐怔怔地坐在地上,瞧着双手发愣。   ——他嗅到了文侪的气味。   ——适才他握住的是文侪的手。   他眼前一眩,昏死过去。   ***   “头昏昏,目迷迷,小孩儿归乡啼如驴。跛脚子,烂手指,月光照呀么照井明……”   戚檐从翘边的草席上坐起,潮湿与腐烂的气味须臾便钻进鼻腔。   窗子没关好,瓢泼大雨破开吱呀呀响个没完的窗子,发了狂似的往内闯,再哗啦啦泼他满身的湿。   有个小孩坐在门边,用皮包骨的身子抵着发臭的木门。   那木门总被风给吹开,砰一声砸在几乎要坍塌的墙上,又梆地扇回去,打疼了那小孩的皮、肉与骨。   小孩嘶嘶出几口气,随意搓了痛处,照旧摇头晃脑地哼着小曲儿。   “这是哪儿……”戚檐揉了揉酸麻的手臂,他隐约还能记得自己似乎握住了文侪的手。   他垂眸瞧着掌心,恨不能落吻于自己的掌心,去吻文侪留下的余温。   “小孩!这是哪儿?”戚檐站起身,走到门边,替那被雨浇得像个落汤鸡的小孩扶住吃人的门,故作关心问,“怎么在外头淋雨。”   “哥。”男孩没有回头,“你甭踩在爹的凳子上,被爹知道了要挨棍子的……”   嗯?踩什么凳子?   戚檐低头,瞧见了垫在脚底的矮板凳。   什么?   认知的错误忽然叫他不辨高低,猝然跌下去,摔了个四脚朝天。   板凳翻倒,露出底下成片的蛛网。   目光自蛛丝移至擦伤的手掌,他看见了一双小孩子的手。视线再往下,看见了孩子的身子、孩子的腿、孩子的脚。   好嘛,阴梦里什么没有,变一回小孩又怎么了?   戚檐将新身份接受得很快,他想起那小孩的话,便过去把板凳扶正了,这才到那小孩身边坐下。   “弟弟,其他人哪儿去了?”戚檐笑眯眯地把脸伸过去,冷不丁给那人的脸吓了一大跳。   说是“脸”,其实没有脸。   男孩面上是大片的烧伤痕迹,已经看不出五官了,只知道两个鼻孔上方有两个看东西用的小洞,鼻孔下方有一个用来说话的大坑。   “咳……”戚檐依旧笑着,很快接受了从自己喉咙里发出的清澈少年嗓音,“弟弟,咱们进屋去吧?呆在这儿淋雨做什么?”   “等娘带弟弟回来。”男孩低头抱着膝盖,冷得直打哆嗦。   “爹呢?不等他?”   “爹在村西,自个儿回来。”   戚檐察觉他在谈及父亲时肩膀瑟缩了一下,笑了笑,盘腿在他身边坐下,一只手搭上了小孩的肩:“挨哥近点,咱来一块儿暖暖——你怕爹吧?也挨爹揍么?”   小孩转过脑袋,虽然看不见眼睛,但戚檐能确定那小孩正定定看着他:“爹不揍我,只是揍你而已。”   “为什么?因为我年纪大?”戚檐抹一把脸上雨水,这家庭里的偏爱问题简直惹他发笑。   “因为哥不听话,不讨人喜欢,就该被打。”那小孩眼睛上方动了动,大概是将不存在的眉毛给竖了起来。   靠。   又来一个家暴爹。   尽管这话题总是能引起他心底大片沉重的阴霾,戚檐却仅仅是在泼面的雨水中笑起来:“打死了怎么办?你也想哥死吗?哥被打死了,不就轮到你了吗?”   那小孩听不懂,怔愣了好一会儿,忽然站起身来。   “啊!娘和弟弟回来了……”   戚檐探头望外,便见夜雨中走来俩湿淋淋的狼狈人。   愁眉苦脸的妇人和她怀里喜笑颜开的男孩形成了鲜明的反差,那男孩在他妈怀中撒泼打滚,不顾溅起的雨水湿了母亲的脸。   戚檐忍住将那冲他扮鬼脸的小孩拽入泥地里的冲动,只是笑着迎过去,说:“娘回来啦?”   妇人没有理他,自顾摘下被雨水泡胀的斗笠,领着他二弟进了屋。   她一坐下就开始哭了,并没有任何人招惹她,眼尾两撇浓红是被泪洗出来的,哭得一双眼肿得不像样,怕是一个不慎要弄瞎了。   两个弟弟都没去安慰她,他俩也没闹在一块儿玩,一个照旧坐在门边哼小曲,一个在屋内胡乱蹓跶。   “天杀的……”妇人抽噎着嘀咕,也不知道在同何人说,“村头那嫂子生产,孩子脑袋太大,卡着出不来,一大一小都出血翘了辫子……”   戚檐默默靠过去,在她身侧盘腿坐下,说:“娘,弟弟他在门处淋雨呢!咋不叫他进来呢?生病了该咋整?”   “病?屁大点事!让他害了病给病死!”妇人一面说,一面哭得更大声。   片刻,她蓦地倒下来,几乎是贴着地板爬过去的,她像个蜥蜴那般,径直爬到那小孩身边,霍然拽了他的双腿。   “回来!快回来!”妇人泪流满面,那小孩给她拽着,却只像个木偶似的,脸贴着冰凉泥泞的地面往屋内滑去。   戚檐就站在他身侧,多嘴问了一句:“你疼不疼?”   那小孩侧过脸,身子还在被妇人往后拖,却嘲笑戚檐似的说——   “你真可怜!” 第220章   我真可怜?   我这一身没伤没痛的哪里可怜?你一个被亲妈当抹布似的在地上拖的难道不比我可怜?   戚檐觉得荒唐,却还是将头点了,顺着他的话说:“嗯,哥可怜。”   那小孩满脸的烧疤忽然向内皱起,活脱脱一副吃了瘪似的扭曲样。   他哧哧喘着气看过来,戚檐清楚他在瞪自己,仍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笑。   ——是王虔想笑。   须臾,男孩被拽住的两条腿忽然抽了筋,肌肉痉挛,直叫那小孩呜咽起来。   然而瞧了他那模样,戚檐心底倒升起了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快意。   王虔就这么恨他弟弟么?   因为什么?因为他妈偏心?   可他妈对那老二也不好啊……   正想着,妇人已撒开手,自顾在角落瘫坐下来,全无要去安慰那小孩的意思。   “倒了八辈子血霉……昨儿阿婆说她接出个死婴,那脐带绕在小孩儿颈子上,生生给掐断了气!”妇人一面说一面抽噎,她说着别人家的故事,心疼着人家娘胎里的孩子,却丝毫不在乎自个身旁躺着的、面色惨白的亲儿子。   其实在疤痕的覆盖下,是不容易看出那孩子的真实面色的,可仔细看也不难发现其从下腭至颈子透出的皆是死人一般毫无血色的青灰。   “他回来了。”站在窗边的老三忽然回头看向戚檐,就好像仅仅是说给戚檐听的。   “爹?”   戚檐闻言也到窗边,只见一片雾蒙蒙的大雨中,走来个大步流星的男人。早已摇摇欲坠的屋门是被男人一脚踹开的,他一入屋,那妇人便露出副惊恐神色,他那俩弟弟却是无动于衷。   老二躺在地上,仅仅动了动手脚。   老三依旧在看雨,嘴里哼着欢快的调子。   “狗天!他妈的是想淋死谁!!”男人的目光忽然停在了门边的戚檐身上,也不知怎么就涨红了脸,“你个倒霉催玩意儿,生下来就克老子,你眼下巴不得老子被雨冻死吧?!”   男人抬手就给了戚檐响亮一巴掌:“你敢哭一个试试,看老子今天能不能把你舌头割了!死孬种!”   戚檐这下意识到,原来到门边来迎接亲爹亦或者同他对视,是要吃巴掌的。   脸上火辣辣的疼,可他还是强压下去和男人干一架的冲动,毕竟自个儿眼下个头小,不能硬来,只卑顺地垂下脑袋,说是儿子错了。   错个屁。   他真的受够了阴梦原主一个接一个的家暴爹。   也是真不明白王虔上辈子究竟是干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要给这种鬼东西当儿子……没法好好养就他妈的别生,动不动就拳打脚踢的。   克不死他才算可惜呢!   戚檐如此想着,就好若当初他父亲还活着的时候,他想的那样。   爹要打,娘不搭理,老二又要嘲讽他,戚檐毅然选择拐去窗边找老三,说不准他是个难得的好人。   “二弟,你看什么呢?”戚檐套着近乎。   “看芦苇。”老三目不转睛,嘴里还在嘎嘣嘎嘣嚼着什么。   戚檐闻声往外望去,本就漆黑的村野早因大雨而罩上了层模糊不堪的灰影,他没看见什么芦苇,仅能从窗户的倒影上看见正站在他身侧的老三。   他忽然愣了一愣,于是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泛黄的蓝条纹衬衫与黑短裤,又瞧了脚底一双打了个补丁的青布鞋。   同样的打扮拷贝粘贴一般出现在老三身上,可他回头看了眼地上躺的老二,那小孩虽说穿的也随便,却和他二人完全不同。   “你……这怎么和哥穿得一模一样?”   戚檐摸了摸后颈,正思索若是那小孩打死不承认的话,他要如何套话,哪曾想老三忽然哈哈笑起来。   “当然是照着哥学的哇!我要和哥一模一样!”老三面上挂着副好似抢着了什么东西般得意的笑,他将眉毛挑得很高,两只手眨眼就缠上了戚檐的手臂。   “啪——”   戚檐又挨了一巴掌。   戚檐对那家暴男人早已是忍无可忍,可抬起头来这才发现,冲过来扇他巴掌的竟是那妇人。   “你……你这不要脸的!净叫他学些龌龊东西!”女人涕泗交下,眼睛已经肿得不成样了。   所以,王虔到底又教了那老三什么?   这么小的孩子能学啥?总不至于是偷鸡摸狗的勾当吧?   戚檐觉得无话可说,早知如此,他还不如就安静待在那说话尖酸刻薄的老二旁边呢……   好歹不会挨打……   “儿子,爹专门给你买来的,快来拿去!”   忽听暴脾气男人的粗嗓里传来异常温和的一声,戚檐惊回首,便见那男人给躺在地板上的老二递去了一个铁皮胭脂盒。   老二蘸了红粉往两腮一抹,赫然拍起掌来,笑声尤其尖锐刺耳,就好若电铃的声响。   爹疼老二,娘疼老三。   戚檐在那一瞬忽然意识到了,在这个家中仅有他没人疼。   他甚至来不及去思考男人为何给二儿子带回来这么个不妥当的礼物,在那一瞬,王虔占据了他的身子。   他能感受到王虔强烈的渴望。   不是渴望爱,而是渴望离开,渴望死。   戚檐听到有东西在没完没了地嘶叫,就在他身后的窗子以外,呜呜的,森寒的,像是人哭的声音。   他想,他只要稍稍转身就能看见那玩意。   可老三在这时候拽了他的手,和他说别看。   夺回身体控制权的戚檐却笑起来,他非看不可。   所以,他转过身去,看向了红窗框以外。   ***   文侪摔在湿滑的瓷砖上,本能地屈肘护住了脑袋。   他没伤着,可是他好一会儿都没能爬起来,像是忘了时间就是他的命。   至于原因,大概是他在跌去地上的那一瞬,忽而意识到握住他手的——是戚檐。   戚檐从前没少玩趴他身上东闻西嗅的把戏,文侪有时也揪他耳朵,多数时候纵容着,可他倒不觉得自个儿身上有什么香味,分明戚檐身上那清爽的皂香已足够好闻。   他没想记住戚檐身上香是如何的,是戚檐自个儿总要凑近,叫他闻着了,记着了,忘不掉了,还害他现在认出了戚檐。   他想着想着,蓦然皱紧眉头。   ——适才那隧道口有火车尖鸣,戚檐换过去了,轧死的岂不就成了他吗?   强烈的懊悔包裹着文侪,他像是整日未能饮水一般,喉间又干又哑。   他后悔,后悔自个儿伸手去牵了那头扎冲天辫的小孩儿,几乎是不可自拔地沉浸在那消息情绪之中,直到走廊门吱呀响了声,探进个圆溜溜的脑袋。   “阿侪啊,咱四楼打麻将,三缺一,房东不知跑哪儿去了,你来顶个位呗?赢了算你的,输了就记他账上。”   看文侪不接话,他又笑嘻嘻补了句:“咱同龄人,叫我阿北就成!”   文侪从那些酸苦的情绪里挣扎出来,冲那疤痕脸递去点笑:“成嘞!”   他同荀北仅在姻缘庙有过一面之缘,可是听那人说什么四楼打麻将之类便也清楚这位是麻将馆的老板,又听那人对房东口气颇随便,便想着过会儿再仔细套套他的话。   没成想那荀北不急着走,不慌不忙上前给他搀起来,还打着手电要陪他一道上楼去。   文侪于是开了口:“阿北啊,你和房东的关系不错吗?”   那荀北意味深长地瞟他一眼,笑道:“认识快20年了,算是发小。”   “那你认识小白么?”   荀北的身子一顿,说:“嗨呀,他俩的事儿问我做什么呀?”   “走吧走吧。”他窜去文侪身后推他,“往前走,往上看,咱们都不能止步不前。”   ***   文侪正要进阿麻馆子时,忽有一保安敲着根黑棍子过来,他拿舌头剔着牙,说:“这大半夜的,你干嘛来的?”   荀北见状忙抬脚拦去他面前,手撑在那“禁赌”的大字上:“叔,我这跟朋友吃顿晚饭,您也要管,忒敏感了吧?”   文侪装出个糊涂样,把脑袋挠了一挠,说:“我看下边不少划拳赌钱的,这层为啥不让赌啊?”   那保安皱个眉,说:“房东专门叮嘱的,这层无论如何都不许赌!”   “这叔每天光盯着我了!”荀北摊手。   保安闻言看向文侪,急忙解释起来:“这小子从前就是开麻将馆的,每晚都吵闹得很,今儿改行开了饭馆。这一层仍属他最不老实,我担心他偷摸干坏事儿!”   荀北耸耸肩,摆出无辜姿态:“您看看,今儿晚上我单请了他一个,俩人凑不成桌啊,您就放心吧!”   说罢,扯着文侪就进门,送了那人一句:“您今晚也辛苦!”   文侪把门摁上,问他:“阿北,你和房东关系不是很好么?怎么他还禁赌坏你生意?”   荀北努努嘴,拿起壶凉茶领他上楼:“杨姐和老爹都在楼上等着了——你问房东他为啥那样对我?这世上哪有东西一成不变呢?”   “你怨他么?”   荀北摇头:“我还支持他。他是自由鸟,爱往哪飞往哪儿飞,我是他发小,又不是铁笼子。他管不着我,我管不着他,活着咱就找点开心事儿做吧。”   二楼没开灯,估摸着是因为二楼没安窗帘,怕外头保安瞧见光亮。   “叔走了,今晚都不会来这儿溜躂了,点盏小的放桌上吧。”   那话不是对文侪说的,因为他摸黑找灯的时候,一点微弱的火星子猝然闪了起来。   他讶异地看过去,便瞧见了杨姐和尤老爹的脸。   “姐。老爹。”文侪乖巧冲那二位老熟人打了声招呼。   “嗯。”尤老爹笑着点了点头,忽然又扭头看过来,“你小子怎么来了?”   文侪以为他是问怎么打麻将的从戚檐变成他了,便答道:“房东他今晚有些事,来不了,这不是喊我来替他嘛?”   “你替?为啥你替?”老爹接过荀北砌满的一杯茶,手一抖,烫得老皮都红了,“荀北你这臭小子,一点儿规矩不懂!要我手柄手教你多少回?!哎呦喂……”   文侪给他问懵了:“我不能替吗?”   “不都有人给他替位了嘛!”   “什么?”文侪环视了眼屋内,没瞧着别的人,便看向荀北,“阿北,你还叫了其他人吗?”   荀北面上表情也是懵然一片。   文侪于是小心翼翼地问说:“老爹,您说啥呢?这里就咱四人啊。”   老爹抽了口烟,仰着脑袋将烟雾吐在半空:“你俩年纪轻轻闹眼瞎!”   他将烟猛地摁进茶水中,在微小嘶嘶声中,他伸出一根指头指向杨姐面对着的空位子:   “喏,就坐那儿呢!你俩的好朋友不是?” 第221章   文侪使劲把眼阖了,再睁开,仍是不见那儿有任何人,只能打了个马虎眼过去:“哈哈……好久没见了。”   言罢又“咦”了声,把脑袋哐一拍:“瞧我这破脑子,朋友太多,都把他名字忘了!”   “戚檐脑子坏了,你怎么也?”尤老爹将那泡了菸头的一盏茶泼去地上,搓起桌面上的淡绿玉石麻将,“不就是小白嘛!咱们这儿长生不老第一名!”   “长生不老就一定好吗?”杨姐嗤之以鼻。   真是,这俩怎么又吵上了!   文侪没拦,只盯着桌面上的麻将瞧,没一会儿便见尤老爹所说位置前的麻将自动垒作两条。   那儿真有人啊?!   他面不改色地看向荀北:“阿北,这局你上,还是我上?”   荀北面上生了些汗,说:“我、我下楼给你们再泡壶茶,这局你来吧!”   文侪见他瞳子抖动,料想他眼下应也瞧不见小白,这是担心满屋人撞了邪,故而着急要走。   果不其然,那人再回来时,腰上已拴上了个桃木符,每走一步便往他腰上啪地敲一下。   他将茶杯往桌上放得太快,像是在摔杯,吓得杨姐“哎呦”了声。   那尤老爹脾气暴,操着嗓子喊起来:“这臭小子,一点儿分寸也没,对人真是顶坏!”   文侪偏要说反话,摸了张牌,道:“阿北这性子还不好?对人多温柔呐!”   “好个鬼哟!他这机灵小子最懂如何区别对待!他就对你、戚檐和小白好!”尤老爹说着,拿手肘撞了撞杨姐,喊道,“到你了,快出牌!”   “这样啊……”文侪拿盏抿了口茶,扭头看荀北,“为啥只对我们仨好?”   荀北尴尬一笑:“我和同龄人比较玩得来。”   “好吧,那咱们来聊点更有意思的。”文侪念一声“胡了”,将一整副牌放倒,才笑道,“比方说,这大楼里有谁长生不老,谁想长生不老,谁又没能长生不老。”   眼下他和戚檐还尚未破解长生不老的寓意,只有先把NPC分好类别,才好做推断。   “这局我赢了,就不要钱了,杨姐先说说有谁长生不老,老爹说说谁想长生不老,小白难得和我们聚一回,就不为难他了。来、阿北,你替小白说谁没能长生不老。”   似乎这事在大楼里算不得秘密,杨姐颇爽快地说:“唔,大楼里长生不老的啊……”   她掰起指头:“小白……怎么就只剩小白了……啊啊,还有你和阿北嘛!”   “道爷他一个管庙的,他还没能长生么?”文侪诧异道。   尤老爹听这话就来劲:“那个杀千刀的狗道士,光看脸就知道他道心不稳!”   “在人背后说坏话不大好吧……那老爹便来说说谁想长生不老!”文侪卖了个笑。   老爹哼了声:“自然是谁都想长生不老!可惜那玩意是控制不得的!”   文侪觉得奇怪,却也不作评价,又转向荀北:“阿北,到你了。”   “没能长生不老的……杨姐、戚檐、沈道爷、蒋工、朱大师!”   文侪若有所思地点了头,忽跨窗瞥见街头的光啪地全灭。   一点到了。   原来已进入第五天了。   眼瞅着麻将不过打了一局,那杨姐和尤老爹却都站起身,文侪忙问:“要散局了?”   “不然呢?一点过后禁止玩乐!房东定下的规矩。”尤老爹说。   文侪看向荀北,那人回他个点头。   当初人房东说禁赌,他们不也照常来赌钱,怎么这般怕这条规矩?   文侪虽说还想从他们嘴里套出点什么,却也没拦着他们回家。   想到“回家”这词,他一愣,又张口:“唉,小白家住哪儿呢?怎么不常见他?”   杨姐把茶盏里的茶一饮而尽,说:“你真是糊涂!不怪老爹骂你——人小白就住一楼那块坡上啊!真是……”   她摇着脑袋下楼去了。   文侪想着自个儿当初跑一楼给朱大师送水时也没瞅见坡上有啥房子啊,难不成是新建起来的?   他边想边往下走,同那准备关门的荀北道别时,瞥见了他煞白的脸蛋。   ***   文侪借了荀北的手电筒,毫不犹豫便冲去了一楼。   一楼那小坡大,房子少,显得比其他楼层要荒凉不少。   手电筒的光直,打过去,没有东西碍着,光能一径贴去对面的墙上。   “难不成是挖了坑住在地里?”文侪寻思着,忽而踩到一摊颇松软的土。   于是顿步蹲身去看,琢磨几秒,还是刨起了坑。   他原以为会挖到一扇门,不曾想会挖到一块残破的碑——   【小白,卒于1998年。】   【立碑人:杨姐。】   ***   黑漆漆的村子里,有间屋子还亮着灯。   一只手掌贴在窗玻璃上,指纹被锐器磨掉了,以至于乍瞧去像是一团没有纹路的肉块。   大掌往内推,推得窗玻璃一晃一晃的。   他的力气极大,直叫悬挂在房中央梁木上的独一个电灯泡都晃起来。   “那是谁?”戚檐往后退一步,看向紧握他手臂的老三。   “是小、小白……”老三眼尾溢出几滴泪。   “小白为什么要推窗?咱家都要被他撞翻了,你们难道看不出来吗?”   戚檐觉得纳闷儿,小白不是他的恋人吗?干嘛对他的家人动手?他究竟想做什么?   然而当他回头看向其余三人,便见——老二和爹喜上眉梢,恨不能高呼起来,可扑向娘怀里的老三却是哭哭啼啼,一副受了莫大委屈的模样。   戚檐更困惑了。   他将手掌贴在冰凉的窗户上,好似隔着窗户触碰到了那人毫无温度的掌心。   他稍侧身,隐约能看见一个辨不清性别的模糊人影,样貌是一团灰蒙蒙的雨雾,连身形身高都变换不定。   在王虔的世界里,小白无处不在。   可——   小白真的存在吗?   就好若孤岛客栈的钱柏养了一条虚幻的狐狸般,小白这个人真正存在于王虔的人生中吗?   为什么每个人都含糊其辞,为什么小白好似深爱着王虔,却不曾来见他?   “小白……”戚檐低低念着,猛朝旁跨去一步,推开了吱呀作响的屋门。   可即便前后相距甚至不到30秒,当他探出头去,已经看不见窗前的人了。   大雨压弯了山野的草木,哗啦啦的流水声中,他听见了野狼寂寞的嚎叫。   他心底有些异样感,猜是犯了畏水的毛病,于是转身回屋,将进去时,目光恰恰好凝在木门两侧褪色且翘边的旧对联上。   雨太大,那对联翘得更厉害了。   “爹、娘,对联要掉了,找点什么来粘一下吧?”戚檐喊了一声。   妇人没回应他,反倒是那犷悍男人赫然将屋内唯一一张桌子重重一拍,从屋内伸出一只粗壮的手臂。   唰——   男人将对联胡乱一通乱扯,揉成团,扔进了雨里。   他咳嗽几声,响得像是天边又打了雷。   戚檐无端盯起那两个被雨水浇湿的纸团,看它们逐渐泡烂在泥水里,回过神时那地里已瞧不见红了。   没有人喊他入屋,进屋时灯已经灭了。   爹抱着老二,娘抱着老三,他们都搂着最爱的孩子睡去。   会是好梦吗?   戚檐不知道,他拖着瘦小的身躯,在屋子的中央僵站了好一会儿。   ——没有人告诉他,他应该睡在哪里。   但唯二的草席与褥子都被分了,他睡在哪儿都是一样的。   戚檐不自觉带上了王虔的习惯,那小孩在不安时会反覆拧上衣的下摆。   他眼下就在这样做,手上水将衣摆沾得湿淋淋的。   屋外刮风下雨,他一身短袖短裤,说不冷是假的,可没办法,只能忍一忍。   这会儿戚檐又冷又困,归根结底还是这具身体太脆弱。   他当然能感觉到从内心深处不断涌出的委屈与心酸,可他干脆利落地忽视了原主的消极情绪。   毕竟他到底只是个代理人,没必要过分共情九郎的痛苦,若局局那般,恐怕他连一回委托都熬不过去。   他蜷缩在两组人中间的空处,侧向靠墙那头会看见学人精老三,翻向靠窗那边会看见刻薄老二,所以他选择了平躺睡,假装自己一点儿也不冷,假装一点儿感觉不到寒气正迅速地侵入躯体,令他的四肢僵硬起来。   若逢寒冬,恐怕那四人次日一早便能瞧见躺在中间的尸体了。   戚檐冷笑一声,不知不觉睡去了。   ***   戚檐是被老二一巴掌拍醒的。   他伸开僵硬的四肢,打着颤坐起身来。   他甚至没力气去瞪那老二,仅仅瞧了眼屋外天气。   雨还没停,天阴沉沉的,看不出眼下究竟几点了。屋内仅留了他们三个孩子,爹娘都不知哪儿去了。   “几点了?”   戚檐斜眼瞧向那将红盖头罩上脑袋的老二,那小孩此刻的行为举止足以称得上吊诡。   老二将头有力地左右摆动,烧伤在红纱中若隐若现,不时露出他弯作弧状的、皱巴巴的嘴。   见状,戚檐不由得将眉一拧,问:“哪来的盖头?你一个男孩乱弄什么?快摘下来,你还没到年纪……”   “要你管!”老二转了个方向,背对戚檐。   “……”鬼使神差地,戚檐猛然拽下了那一顶红盖头,扔去了地上,质问道,“是爹给你的,是不是?”   老二怔住了,在窗边看雨的老三也回过头来。   “是又咋样?!关你屁事!”老二扑向戚檐,对着他的肚子就是一顿出拳。   戚檐默念着不要和小孩一般计较,片刻想起自个儿如今也不过是个巴掌大的小孩,于是恶狠狠瞪着那老二,只待那人再落一拳,他便要把那小孩揍得连那最疼他的爹都认不出来。   咚咚咚——   木门一顿响。   “哥!快去开门,他们来啦!”窗边的老三忽然一副心花怒放神情。   戚檐信不过他,先到窗边瞧了眼来客,只见——分别身着一红一白衣服的俩小孩正站在门前。   只剩骨头的手臂曲起,麻木地敲在门上,一敲又一敲。   “开门,开开门——” 第222章   “他们是什么人?”   为避免老三突然扑过来开门,戚檐将一只手摁去了门上。   “是咱们的邻居哇!哥快开门给他们进来!快呀!”老三拽着戚檐的衬衫,“他们是来给咱们送饭吃的!”   饭。   他们手里端的是饭没错,可戚檐并不想给他们开门。   理由有二——其一,那俩红白衣小孩瞧着比起人更像鬼;其二,他俩手中提着个竹篮,里头放着四个红瓷碗,碗中承着隆作小山状的白米饭,像极祖宗碑前的断头饭。   可说到底,戚檐不是一个行事保守的,他收了几分力,容门开了条小缝。   外头穿白衣的男孩见状登即便把脑袋粘贴了门。   鼓凸的、蟾蜍似的浑浊眼珠挤在窄小的门缝处,左右乱晃。   戚檐想了想,还是把门给大敞开。   “来给我们家送饭的?”戚檐笑嘻嘻地问,“我家爹娘呢?为啥叫你俩来给我们送饭吃?”   “要、要……吃吃……饭。”白衣男孩大著舌头,说话结结巴巴。   戚檐堵在门前,不容他们进屋,又问:“我们家有五口人,怎么只有四碗饭?”   他微怔,不待外头人回答,便回身看向老二老三:“你俩一起吃一碗?”   “我才不和他吃一碗饭!”老三先喊起来。   戚檐一哂:“意思是这儿没有我的饭?”   白衣男孩没有半点犹豫地点了头。   戚檐乐得笑出声来:“所以我就不配待在这家里呗?”   “爹娘都不要哥,哥就不该死皮赖脸地呆在这儿。”嘴毒的老二一把撞开戚檐,将竹篮拿到了手中,他自顾坐下便捧起一碗饭埋头吃起来。   老三见状也过去动筷吃饭,独戚檐一人站在门边同那俩送饭小孩对峙。戚檐倒是不饿,只觉得王虔是真特么的可怜。   他是做了什么才会遭受如此对待呢?还是说,他压根没有半点错,问题都出在他爹娘身上?   戚檐想不明白,于是看向门外始终一言不发的红衣女孩,问她:“为什么一直盯着我?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为什么不放火呢?”   “放……火?”戚檐原以为自己听错了,谁料那女孩竟点了头,他更感荒唐,“哈……你是问我为什么不放火烧死我的家人?”   女孩没有否认,那双扑闪的大眼睛紧盯着戚檐:“你忘了?你不是很喜欢火吗?”   “忘了。什么时候的事?你和我好好讲讲呗?”戚檐凑近了些,以便更清楚地看清那俩小孩的神色。   “你怎么会不记得!你先前带小白去玩火,烧死了一个小孩儿呀!”女孩答说。   戚檐的手开始打颤,原主王虔剧烈的情绪波动使他心跳倏然加速,他一时没能稳住身子,跌坐在地。   短短一瞬,他眼前一黑,陷入了失明状态,可他并不慌张,又问那红白俩孩子:“被烧死的小孩是谁?”   没有人回答,他能感受到其中一个小孩将一盒东西在他身前放下。   “哐——哐——”   他听见刀重重落在案板上的声音,还听到他爹的闷咳。   爹回来了?   是他在杀什么东西吗?   浓郁的血腥味刺激着戚檐失明的眼,他挣扎着站起身,往外倒去,摔在了泥水之中。   也是在那一刹,眼前事物清晰起来了。   一只被开肠破肚的鸭仔贴在他的面前,戚檐遽然蹬腿向后退,那漏出血淋淋的肠子的鸭仔却也随他往后去。   他挣扎着要将那东西给推开,然而手摸着那鸭仔被血黏在一块的绒毛,再顺着往上,竟碰了一只长满厚茧的手。   原是王虔他爹在把那鬼东西往他脸上摁!   傻X!!!   戚檐很快便意识到他越是反抗,那男人便越是要折磨他,一刹爽快地停止了挣扎,任由鸭仔的内脏往他面上挤,呼吸间是一片腥气。   没一会儿,男人果然对他这么个木头人失了兴致。   男人冲他啐一口唾沫,转而将满是血的手浸入了屋檐下一个大水缸之中。   雨势较先前要小了许多,戚檐躺在地上,没力气起身,就那么任雨冲刷着他脸上污秽。   红艳艳的血水顺耳郭外淌,他喘着粗气,心底生出了一股极暴戾的念头。   就是把他们都烧死又如何呢?   王虔正在他心底反覆地询问自己这问题的答案。   他斜眼,见男人从缸中抓出了一条小鱼,手背青筋暴起,好似要生生将那鱼给捏爆一般。   鱼被砸上案板,哐一声后,脑袋便和身子分开了。   “还是小的肉更嫩!”男人伸出肥大的舌头,舔了舔嘴唇。   恶心死了……   戚檐不可抑制地想起了又香又干净的文侪。   也是在那一刹,他忆起了刚刚那俩小孩搁在他身前的玩意。   他的腿没了力气,是在泥地里艰难地爬回去的,直爬至檐下,抓到了那小纸盒。   是火柴。   戚檐翻身坐起,勾唇笑起来。   火柴擦着侧边红磷猛一划。   “哧——”   点燃的火柴被他扔入了屋中,火势迅速扩散开。他要转身离开,不曾想身后竟伸来一只手,推上了他的脊背。   他就这么倒入了熊熊烈火之中。   ***   “杨姐……”文侪呢喃着,“立碑人多为近亲,杨姐会是小白的什么人呢……”   他伸手抚过那泥泞又冰冷的碑文,一股突如其来的酸胀感仿若被气筒打入了他的心穴,他心底一霎闷得慌。   可他的原主不是戚檐的恩人么,关小白什么事?   哦,荀北说过的——他俩、戚檐以及小白都是同龄人。   都是朋友吗?   都是竹马吗?   他把头摇了摇。   不对,他家里没有一点有关另外三人的线索。   他该是游离于那一关系网之外。   正寻思着,忽见坡底闪了极小一个橘点。   ——有人叼着烟上坡来了。   文侪拿脚将足边土一拨,将那石碑遮掩了个大概,也不管来者是人是鬼,先抓起一把土,藏在身后,笑道:“晚好啊!”   “晚好个屁,大半夜的不睡还搁这儿同我说晚好……”   来人嘟囔着走近,文侪偷摸着将手电筒往上打了打,这才认出走来的是那颇具艺术家气质的朱大师。   “您怎么来了?”   “你管得着么你就问!”朱大师烦躁地搔了搔脑后打结的长发,死活捋不开,手索性就卡在后颈处同文侪说话。   他冲文侪脚边扬了扬下巴:“你来看望那丑玩意儿干嘛?”   “丑?”文侪也不再将沾满湿泥的手背去身后,说,“小白丑吗?”   “不丑吗?”朱大师反问他,语气冲得很,“照我看,他连沈道爷的一个手指头都比不上!”   死人门前骂死人,这朱大师还真是艺高人胆大。   文侪讪讪一笑:“死者为大 ,沈道爷生得好看谁不知道?好端端的拿他俩作比较干什么……”   “难不成把他和你这个也长得丑的比?”朱大师剜他一眼。   山坡上刮起了风,风中湿气重,过身时人就像洗了回澡,衣服都被润得近乎贴去了身上。   这是恼了?   文侪仍端着一副温和神情,说:“不提这茬了……您眼下怎么会来这坡上?”   “我来给他挖出来。”朱大师说着挥了挥手上的铁锹。   “挖小白?”文侪诧异道,“为了什么?”   “不总说‘不见不念’的么!我给那死人挖出来换个地儿,省得房东总往这儿跑,一天到晚耷拉着个脑袋过来,烦!”朱大师理直气壮地说。   “毕竟是爱人嘛!”   “不是死了嘛!”朱大师不以为意地说,“死人都闭嘴阖眼啥也不想了,他还在那挂念什么呢?闲得慌儿!”   “快走快走!”   文侪给那人拱开,只得往外走几步,再回头时,分明手电筒没往那处照,却能清楚地瞧见那人将铁锹插进土里,弓了腰。   铁戳着石板,铿的一响。   ***   文侪下楼,回了负一层,原是想问问那蒋工当初用广播喊他是什么个意思,谁料那人的店门紧锁,那人应是睡了。   已是第五日了,他顾不着考虑扰民与否,直把门敲得哐哐响,见老半天还是没人应,这才回了自个儿那屋。   怎料他屋内一片混乱,遭了贼似的。   他警惕地环视着一片狼藉的屋子,又将屋中摆设仔仔细细瞧了一遍。   屋里没什么能藏人的地儿,要说的话,只剩了床底。   垂在床两侧的薄被随风而轻飘着。   他吞咽一口唾沫,这才小心跪身下去,看向床底。   ——空空如也。   他喘了口气。   不曾想方抬头便与床上那遽然坐起的巨猿四目相对。   文侪大气不敢喘,缓慢地起身,尽己所能保持平和,谁料那野兽忽而张开血口冲他大吼一声。   巨响惊了风。   他再没犹豫,掀了桌椅往身前挡,随即头也不回地往外冲。   那巨猿的鼻息似乎始终贴着他的颈子走,粗掌旁的黑毛又似乎搔到了他的后颈,文侪背上爬满鸡皮疙瘩,默念着——   “大不了就是一死,大不了就是一死……”   心跳稳了些,可他也实在不想再开拓一个被野兽撕碎的死法,只得玩命地往前奔。   那电梯有灵,在他挨近时唰地开了门,文侪近乎是把自个儿甩进去的。而后脚一横,抵住墙,身子前倾,疯狂地摁起了关门按钮。   那巨猿卯足劲冲来,在即将探进脑袋时,那电梯门唰地一关。   文侪匆忙摁了个五楼,理由是五楼高,且那儿的庙墙矮,可容他翻进去躲那猿猴。   然而,倏忽间,一阵恶寒噌地将他紧紧包裹在内。   他怎么忘了,这电梯只容人下,不容人上。   叮——   电梯门敞开来。 第223章   电梯门从提示音响起到完全打开,所需不足五秒。   剧烈的绝望感一瞬便侵袭了文侪的大脑,腿部肌肉一阵接一阵的发麻,似乎一个不当心,他便会因腿软而跌去地上。   可是5秒后,入眼的却不是那猿猴,而是明亮不少的、迎来了早晨的六楼。   为什么已到了早晨,他不知。   为什么是六楼,而不是他摁下的五楼,他也不知。   至少电梯能正常地往上走,没将他往猿猴嘴里送,这已足够叫他感恩。   六楼是戚檐住的地儿。   即便他清楚戚檐此刻应处于另一个世界,他还是鬼使神差地在戚檐房门前停下了步子。   若是没碰着戚檐,门后还突然跑出一条怪模怪样的鬼来,属实得不偿失。   但说来也怪,即便希望渺茫,他还是抬手摁响了那难以得到回覆的门铃。   吱呀——   门真开了。   扑面而来的是湿热的水汽,继而是正拿毛巾擦头发的戚檐本人。   他又披着一条开叉至腰、裸|露大半胸膛的浴袍,再加上被热气薰红的脸与不甚清醒的姿态,一举一动都显得轻佻。   骂人的话将脱口的一刹,文侪咽了回去。   戚檐的刘海皆被撩去了发顶,完整露出的锐利五官反将他满身戾气都怼到了文侪面前。   那人儿将眼半眯着,好似在隔着水雾模模糊糊地瞧人。   他俩就这么定定地对看,2s后看清来客的戚檐被惊喜润透了,耳尖红着,忙将文侪抱入怀中。   “啊……”他将湿漉漉的脑袋滚在文侪颈窝,手紧紧箍住了他的腰,语无伦次,“哥……哥啊……真想死我了。”   “真讨厌,那九郎怎么尽使棒打鸳鸯的阴招?咱俩都几日没见了?——委屈死我了!”   戚檐抬头将文侪那张瓷白漂亮的脸儿又仔仔细细瞧了眼,便红着脸将文侪的脑袋往他胸脯摁去,余留的热气烘得文侪又闷又热:“难怪老人们总说小别胜新婚呢,太久没见,瞧见咱哥的脸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这是不好意思该有的姿态?   文侪觉着差点窒息,一面推一面打,好容易才挣脱出来,   可戚檐虽是没摁着他后脑勺了,手却依旧环在他脖颈周围。   文侪没工夫同戚檐话家常,只问:“你怎么一回来又跑去洗澡?不是说畏水么?”   于是将手背粘贴戚檐的前额,诧异道:“你不是病了吧?”   戚檐猛攥住文侪的腕子,拉到唇边亲了一口,还不等文侪骂他,便牵着文侪进了屋。   他看得出来文侪着急推进度,便也没废话,利利索索地去换了身衣服,夹着收租表就往外上了电梯。   “今天是第几日了?戚檐笑着倚住文侪。   “第五日了……别挨着我,站也没个站样……”文侪忽然想起什么,于是拧了他的耳朵,“谁许你亲我了?我说过还没答应你吧?”   戚檐发间水断线珠子似的往文侪手上滴,很快湿了他的袖口。   戚檐假装没听见,只依旧蹭着文侪的脸问他身上香不香。   “问你为什么洗澡!”文侪的脸色愈发难看。   戚檐不假思索:“当然是为了勾引哥啦!”   文侪斜眼看他:“你还要继续胡言乱语吗?”   气球泄了点气似的,戚檐的精神也稍萎靡了那么丁点儿。他摁亮【5F】按钮,说:“好吧……是为了缓解灼烧感……”   “伤着了?”文侪又拧了眉,“说详细点。”   “在另一个世界里,我荒唐地被人给推进火海里,全身都给火烧伤了。回来后那灼烧感怎么也退不掉,这才想着去冲个澡……”戚檐的嘴角向下撇去,他有意弓着背,好让文侪能直面他脸上着意表现出来的沮丧与委屈。   “……那你怎么用热水洗?用冷水冲洗才比较好缓解疼痛吧?”文侪没注意到他的表情,仅仅往上撸了撸他的袖,将他的手臂仔仔细细地查看了一番,确认没有外露的伤口。   “那浴室只出热水。”戚檐见他关切,用食指点了点自己的脸颊,“大哥亲小弟一口便不疼了。”   文侪不好再去骂他,只躲了那话,问:“在那个世界找到什么线索没有?”   “有……王虔原生家庭应该对他的影响不小,爹不疼娘不爱的,有一定被弃养的可能性。倒是他那俩个弟弟,一个爹忒疼,一个娘忒疼。”戚檐想了想,又说,“其中一个小孩完全看不清长相,另一个倒是可以看清,只是我不认识,许也住在这大楼中呢。”   话说到此,文侪忽然想起了好似和戚檐有点什么关系的韩大夫,于是问:“会是那韩大夫么?”   “谁?”戚檐好奇地看过来。   “五楼牙科诊所的韩大夫。——啧,这回电梯运行得怎么这么慢。”文侪盯着那仍停在六楼的显示屏。   “哦!你指在你沈道爷庙外碰着的、特别挑剔的那位?我还没见过他呢,但很快就会见到了。”戚檐将收租表在文侪面前一放,“今天恰好要去牙科诊所收租。”   话说完,电梯恰叮一响,戚檐极自然地牵着文侪的手,朝牙科诊所走去。   ***   二人来得不凑巧,彼时韩大夫正忙着接客。   牙科诊疗椅上躺着个须发花白的老头,那老头费力大张着嘴,露出局部有些泛黑的淡粉色牙龈。   韩大夫坐在个带轮的椅子上,一手握口镜,一手拈着镊子,时而带着椅子往左移,时而又往右去,不知在老头口中夹取什么东西。   戚檐牵着文侪凑近去,看清是几条蠕动的白蛆。   “哈,有点令人反胃呢!”戚檐一面笑嘻嘻凑在文侪耳边低声说,一面抬手遮了文侪的眼。   文侪只默默将他的手甩了开,唯恐做出让阴梦中人误解的行为。   “来收租的吧?”韩大夫也不看戚檐,单是那么问。   哟,对房东的语气也不怎么样。   戚檐盯着那大夫,因其戴着医用口罩,又垂眼给病人捉“牙虫”,怎么都没法看清他究竟生得什么模样。   “大夫,”戚檐尝试着同他搭话,“这牙科诊所生意如何?”   “托对面幼儿园的福,客源还算稳定。”韩大夫将镊子哐啷往托盘里一扔,没好气地说,“干活呢,少搭话行不行?”   戚檐笑起来,他怎可能乖乖听话,单是藉着房东身份,理直气壮地在一旁的沙发上瘫坐下来,两只手往沙发靠背上一挂,摆出个极不好惹的坐姿。   原是招手要文侪也过来一块,奈何文侪摆明了是要去搜查,戚檐也没了办法。   “老先生的牙怎么啦?”戚檐问。   “长虫,漏洞,得先拔了先前的坏牙,全给换上新的。”韩大夫又瞪他一眼。   “您累不累呀?”戚檐又问。   韩大夫忍无可忍:“戚哥……你学学那位,闭闭嘴,行不行?”   嗯?   喊他戚哥,不会真是那老二老三之中的一位吧?   文侪绕那牙科诊所走了一圈,因是一无所获,于是也在沙发上坐下,思索起阴梦世界的问题。   他默默在心底给目前的世界作分类,姑且将目前他们所处的世界当作“第一世界”,而他前往的世界作为“第二世界”,戚檐前往的世界称作“第三世界”。   他想了想在第二世界中与韩大夫的对话,几乎是脱口而出:“韩大夫,您喜欢男人么?”   戚檐没忍住笑,只歪了脑袋靠在文侪的肩上,轻言细语:“我不是喜欢男人,我只是喜欢你。”   “没问你……”文侪卯劲把那黏人精给推开。   “是的,是的呀!”那韩大夫忽然寻着知音似的激动起来,语气也骤然变得轻快。   他手里还拿着一把银汞雕刻刀,在老头的口腔里一晃一晃的。   戚檐瞧了禁不住皱眉——老头这是摊上了个好医生啊……   “二位哥,也甭说些别的了,小弟我真真就是喜欢男人!那些个老外不都还说要追求罗曼蒂克式的爱情么?”韩大夫愈说愈激动,也不知是不是刀子刮着了那老头的口腔,直叫老头啊啊乱叫起来。   韩大夫抬手就给了老头一巴掌,那老头登时将两条腿往外一蹬。   “哎呦!就是有这类人,听旁人聊几嘴‘同性恋’就像是撞了鬼似的,动不动要伸出手指来指着人评头论足!”韩大夫拿来个牙骨凿往老头的烂牙上可劲敲了敲,“甭叫啦!我可看不上您这老掉牙的嘞!”   文侪暂时没能从他的话里获取什么信息,故而有意引导他的往别处说:“您是何时意识到自个儿是同性恋的?可曾受过谁的影响吗?”   “受人影响?不、当然不!我打小就对男孩儿更感兴趣,也就我妈觉着我是忽然在外边学‘坏’了呗!”韩大夫将沾满血的牙骨凿往外拿,“可爱情这事哪儿有好坏之分呢?我喜欢上男人怎么就算学坏啦?”   文侪瞧了眼牙科诊疗椅上抽搐的老头,又问:“那戚哥呢?你觉着他是同性恋吗?”   “他?”韩大夫抬头瞧了他一眼,好似很诧异似的,“当然。”   文侪闻声只又问:“我呢?您觉得我是同性恋吗?”   韩大夫的语气变回了起初那般的冷淡:“我哪知道……”   “这楼中还有其他的同性恋吗?”戚檐接了一嘴。   “烦不烦呐,这我哪能知道?”   文侪觉着询问的方向一定出了差错,怔了怔,又想起适才戚檐在电梯里说他有俩弟弟的事来,于是问:“你妈是觉着你同你戚哥学来的同性恋吧?”   “你个外人胡扯什么呢!?”韩大夫砰地将牙骨凿往托盘里一砸。   好一个“外人”。   戚檐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起身便走到那垂目的韩大夫身旁,扯下了他的口罩。   一张清秀而熟悉的脸倏然出现在戚檐面前。   戚檐面上笑意更浓了。   果然是你啊——   “学人精”老三。 第224章   “你做什么乱扒拉我?!”韩大夫连连往后退,着急忙慌把口罩往上拽,掩住口鼻,“没瞧见病患还在呢嘛!”   “小韩啊,”戚檐将手搭在韩大夫的肩上,“你不是打小就喜欢学我么?男人喜欢男人这事儿呢,究竟是你学的我,还是你天生就这样?”   “当……当然是天生的!这玩意儿哪里是说学就能学得来的?”韩大夫的大褂呈现出一种经过反覆漂洗的惨白,他拧着不再挺括的褂子一角,揉得它皱作一团。   戚檐瞥着他近心口处新沾上的血点子,笑起来:“可你适才不也说了么,我也是同性恋,那这事若是叫咱妈知道了,可不得误会你是在学我么?他又偏心你,岂不得恨透我了?”   “你这、这说的是什么话?!”韩大夫显然没听见他的患者正憋着口游丝似的气喊他,大夫大夫个没完。   握刀的手又抖了起来,这回抖得比先前都要更厉害,刀片大概早将老头的口腔里割得血淋淋,否则那人不会一副要撅过去的模样。   很显然,所谓的“第三世界”是王虔童年回忆的缩影。   戚檐还念着当初那妇人扇疼的一巴掌,于是嗤笑问:“妈过去不总是骂我不要脸,净教你龌龊东西么?这断子绝孙的‘同性恋’该是叫她气坏了吧?”   韩大夫没有否认,却也再不搭理戚檐了。   拔牙钳被伸入老头嘴里,喀喀喀数声后,一颗牵着血沫的下磨牙便被夹了出来。   “小韩啊,哥再问一句,你二哥在哪儿呢?”戚檐帮忙摁住那乱摆手臂的老头,“大爷,您消停些,这长痛不如短痛,好好叫医生拔了牙去就没事了,平白赌什么气呢?”   韩大夫拿余光扫他,眼珠子转出大片的白:“……我就你一个哥,哪儿来的二哥?”   睁眼说瞎话,那老二只是没有脸,又不是死了。   啊……死了?   “你二哥他死了吗?”戚檐给眉心添上点皱,言辞颇为恳切,“爹当初最是疼老二,他若是死了,爹可不得伤心坏了吗?”   “都说了没有那一号人!甭在这儿胡搅蛮缠!我要干活了,你快快出去吧!!”韩大夫摘了医用手套,拍了老头的肩叫他起来。   “这不是把活干完了么?和哥多聊几句又如何?”   “当初不是你说讨厌我,还说咱俩不是一家人的吗?现在又来同我套什么近乎?”韩大夫将沾血的手套甩去一边。   王虔说的?   难不成因为偏心问题,他同家里断绝关系了?   这稀烂关系摆在面前,戚檐自然无由再似刚刚那般没心没肺地笑,便收了笑问:“你好歹是我弟弟,应该认识小白吧?”   韩大夫明显怔了怔,他低下头去:“问我么……问我……”   说到这儿,他就又不说话了。   他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慢吞吞下椅,继而迈着一瘸一拐的腿往外走的老患者,像是在等待他做出什么反应。   戚檐知道,到了该离开的时间了。   文侪半天没能插进去一句话,这会儿给戚檐拉着起身,正准备搀着他一块出去,文侪却并不要他搀,也不由他勾肩搭背。   戚檐只能慢悠悠跟在文侪身后踱起步来,将要出门前,扭头冲韩大夫说了声“回见”。   不理他。   那大夫只是默默地盯着落在他们身后的,缓慢挨近他们的老头。   噗呲——   在那一瞬,戚檐听见了锐器刺入固体里,液体溅开的声响。   2s后,他感受到了迟来的剧痛,并看见了回首的文侪惊愕的神情。   他也跟着回头,这才瞅见咬在他肩上的老头。   那人仅余的几颗切牙与尖牙深扎进戚檐的肉中,像是要生生把那块肉给咬下去,吞了。   戚檐不知怎么怔住了,最后还是文侪冲过来将老头从他身上猝然推了开。   戚檐惯常会笑骂几句的,这回却什么也没说,仅将目光缓缓地移向对面的幼儿园。   他记起了第三世界中爹娘的脸,又想起了当初站在幼儿园院中,紧盯着他们瞧的那俩位老人。   面容重合了。   原来那俩是王虔的爸妈。   他俩没能长生不老啊……   戚檐如此想着。   那咬人的老头某一刻忽然站起身,跑了。   韩大夫帮着文侪将戚檐扶回了屋里,也不给戚檐上药亦或消毒包扎,单说着不打紧,将诊所门合了,便瘫去沙发上扭开了收音机。   “您要听什么?”文侪一面安抚着将脑袋埋在臂弯里的戚檐,一面看向韩大夫。   “秦老板的周五故事栏目。”韩大夫的眼神莫名朦胧起来,难得没用难听话呛人。   只是他们坐的地儿有些远,那韩大夫说话又总压着嗓,文侪总听不清。   戚檐便不再撒娇,仰头笑道:“哥,我没事,你过去坐吧。”   文侪往他背上拍了两下才走,戚檐却像是松了口气般,松开了打颤的唇。   分明只是被咬了口,这回的痛楚却远比往日的要更加的强烈。   好在他忍着了。   他没给文侪拖后腿。   “秦老板真是多才多艺。”文侪厚着脸皮挑了张离收音机近的候诊椅坐下,“我听听内容如何。”   秦老板以一口流利的广播腔作了简要的开场白,很快切入正题:“今日我们的故事栏目的主题是‘常生大楼电梯诡案’。”   “楼内电梯自常生大楼始建那年,也就是1996年,便已完工。在那之后,常被用以搬运建筑材料,上上下下,升降自如。”   “1997年因为资金短缺,常生大楼成了烂尾楼。那期间,由于大楼外墙并未搭建完成,夜里常有过路者瞧见电梯上下运行,却从未瞧见有人进出。同年,曾参与常生大楼建设项目的几位建筑工人忽自人间蒸发。”   “1998年,常生大楼被房东买下来,建设项目也得以重启。彼时,建设人员察觉这大楼的电梯发生了损坏。房东请了许多专业人员前来,尝试打开电梯门,可是不论使用何种手段,电梯门都死活打不开。后来大楼建设完成,大大小小的商户搬进楼中,那电梯依旧没能重启。”   “1999年某个雨夜,常生大楼里处于归家途中的两位住户忽而察觉电梯通了电,摁钮重新亮了光。二人喜滋滋地要当电梯重启的见证者,谁料电梯门打开,里边竟堆满了建筑工人腐烂的尸体,恶臭顿使一位目击证人伏地呕吐,而另一位目击证人的尖叫声则将其他住户吸引过来。”   “不知何人报的警,警方很快赶到了大楼,并断定杀人案件发生在2小时内。死者身份不久后也得到了确认——据警方口述,死者皆为失踪多年的大楼前建筑工人。杳无音频近两年,社会上多数人猜测他们早已身亡,可若是他们早就死了,尸体理该腐烂,甚至化作白骨,然而电梯中那些尸体却是温热的,似乎才死了没多久。”   “更叫他们脊背发寒的是,受惊的房东调取了大楼每一层的监控,可监控皆显示案发两个小时内,除了那两位目击证人,没有其他人再靠近过电梯。”   “后来,楼中住户皆将那电梯视作藏有时间穿梭入口的诡异地点,可是即便轿厢中当真藏有时间穿梭入口,那些建筑工人究竟是被何人杀死的至今仍旧是谜。”   “为避免那般惨案再次发生,常生大楼根据两位目击证人的证词,制定了电梯重点四条守则。”   秦老板开始为故事进行收尾,说:“欢迎来到故事栏目的最后一个环节【有奖问答】。”   “请问1999年电梯案的两位目击证人为何人?案件发生时,两位目击证人又处在哪一层?从现在开始,您有10分钟的思考作答时间。”   文侪最讨厌限时答题,单因为那是有奖问答,答错应是不罚,便转向肩头伤口已经消失了的、不知何时已捱过来的、闲着没事干便往他身上消耗力气的戚檐,说:“交给你了。”   戚檐眨了眨眼:“保证完成任务。”   说罢他也不上纸笔,只通过语言分析起来:“电梯守则既然是根据这一案件设立的,自然得从那守则的内容入手。”   “且由于设置电梯守则的目的是为了避免重蹈覆辙,自然要‘回避’与惨案发生那日的两位欲登电梯者,也就是目击证人,相同的举动。”   “【一、电梯只能往下走,不可触碰比您所在楼层更高的按钮。】守则说只能向下走,说明案件发生时,两位目击证人是要‘向上走’。所以他俩摁亮的应是上行键,那么案件应该发生在-2至5层。”   “【二、干燥的电梯是安全的,潮湿的电梯是危险的。】案件发生在一个雨夜,这点没有什么可分析的。”   “【三、楼梯是危险的!楼梯是危险的!楼梯是危险的!】目前不知所云。”   “【四、5F和3F的原住户禁止乘坐该电梯。】很明显,两位目击证人应分别是5F和3F的住户——即5楼的沈道爷和韩大夫中的一人,与3楼的秦老板。”   “故事对于两位目击证人当时状态的描述为‘处于归家途中’,纵使两位目击者也可能是出于好奇随意摁亮的电梯按钮,但若排除这一随机性,通过逻辑推理来看,他们大概率是为了坐电梯回家而摁下按钮,且两人并没有因为摁【上】还是摁【下】产生争执,这将引出两种可能性——”   “推断一,他俩在【3F】,只有一人需要搭乘电梯。”   “推断二,他俩在【-2F至2F】,都需要往上走。”   “所以电梯所处楼层锁在【-2、-1、1、2、3】中。”   “目击证人则锁定在【沈道爷、秦老板】与【韩大夫、秦老板】两个选项之中。”   “啊……”戚檐忽而说,“我知道第三条守则在暗示什么了。”   “来,我们重看一下第三条有关楼梯的守则。它说楼梯是危险的,说明两位目击者一定触发过【走楼梯】这个条件,且不只是一人走,是两人都走了,否则不会出现这一守则。”   “但是,由于楼梯间与电梯之间有一定的距离,若两人当初单纯是在爬楼梯的话,很难直接观察到电梯按钮的状态,所以那二人一定是出于什么其他的原因,在案件发生的那一层停下了脚步。”   “可是两人既然都处于归家途中,为什么要在一层停留呢?对于这一问题,可能性较大的推断是——”   戚檐冲那板着张脸的韩大夫笑了笑:“有一个目击证人住在那一层,另一位目击证人为了送其归家,这才在那层发生了停留。”   “这样看来,推断一【他俩在3F,只有一人需要搭乘电梯】更为合理,即案件发生时,两位目击证人处于第三层。”   戚檐倚着文侪的肩,继续说:“那么目前只需要思考停留在第三层的目击证人究竟是【沈道爷】还是【韩大夫】。”   “根据目前已知线索,沈道爷并未出现与电梯条件相关的线索,可韩大夫却有。”戚檐抿唇一笑,“牙科诊所玻璃墙上贴了好大一张告示【开在五楼,全年无休(除雨天)】。我有充分理由怀疑,他在雨天不营业的理由,是那起案件令他产生了一定的心理创伤……”   “此外,刚才的广播提到‘恶臭使得一位目击证人伏地呕吐’,另一位则是‘尖叫’。”   “文哥因挖肉给杨姐做包子的缘故,手臂上有血坑,因此身上也难免沾染一些腐肉味……对此,沈道爷在初见文哥时并未表露什么,倒是你……”戚檐转向韩大夫,“彼时你虽满身烟味,却还是皱鼻,且拉上了口罩。”   “你受不了腐烂味,对不对?”   戚檐不待韩大夫回覆,又笑道:“你就是另一位目击证人。”   闻言,韩大夫笑弯了眼。   他摘下口罩,嘴角向两侧割裂,露出一个不能称之为嘴的、微笑状的裂口。   “恭喜破解。”   “请领取你们的奖励。”   韩大夫说罢,直盯着玻璃门的方向咯咯咯笑个没完。   他们遽然顺其视线看去,便见外头站着一身红旗袍的秦老板,她抿唇淡笑,手上还拿着个托盘。   ——盘中正盛着一个血淋淋的脑袋。 第225章   戚檐和文侪二人都起身去看,因而瞧见那端了盘诡异玩意儿的秦老板朝他们款款行来时,皆本能地迈出一步要将对方往自个儿身后拦。   结果是髂骨撞去一块儿,各朝前踉跄行了一步。   文侪赶时间惯了,反应速度更快些,只伸手贴在戚檐后背撑了撑,将他扶稳。   戚檐伸手时就连文侪衣摆都没能抓着,手抓空时,心也像沉了下去。   “别跟过来。”文侪回身又说了句。   文侪摸上了玻璃门,同那红旗袍女人隔着玻璃对望。   要说他此时心中没半点膈应感也不可能,可是就算恶心又能如何呢?   时间一赶,眼睛一晃,管他是塑料模型,还是人头兽头,动作快了,他都辨不清。   文侪并不盯着断颈上破碎的人体结构瞧,只冲秦老板一笑:“怎么还劳您亲自送来!”   他仍堵着门不肯开,说完客套话,又直入正题:“这脑袋的主子是谁呢?”   秦老板哈哈笑说:“认不得吗?”   她将那盘子转了个面,供文侪瞧那张被泡皱的脸,一张极其苍白的,烧伤痕迹满布脸颊的面孔。   那人的五官并未完全损毁,故而文侪明白这脸不属于这大楼里任一住户。可是他心神不宁,浑身血液像是被冰块冻住似的,冲皮肤外吐起了寒气。   戚檐不知何时来到身后的,怔怔朝那已经开始腐烂的头颅喊了声“小白”。   文侪拦住那不由自主将手抚上门去的戚檐,看向秦老板:“我家地儿小,只怕没地安放这颗脑袋啊?这也算奖品?”   “你不要……”秦老板抿唇一笑,“房东难道还能不乐意要么?——更何况他可是个宝贝。”   “您这是什么意思?”文侪嘴角一抽。   “他是活着的。”秦老板便答。   戚檐方恢复意识,闻言正要说那人的死状奇怪,烧死的人的皮肤不该是这般惨白肿胀的模样,那秦老板却已穿过玻璃墙,将那盘子连带着头颅伸到了戚檐眼前。   “房东,领奖吧?”   “嗳。”戚檐欣然接受了,只伸手向韩大夫讨了个袋子装,哐地将脑袋倒进去,打上个结。   文侪松开那死顶住的玻璃门,谁料脚往外一跨,竟是走进了黑夜里。   戚檐跟着出来了,仰首,感慨一句:“哎呦,来时还是早上八点出头呢,这才歇了不到两个小时,这阴梦是一天4小时制吧……”   文侪为时间的流逝速度犯愁,只扯着他,说:“少贫了,各回各家去。”   “不成。”戚檐说,“一块儿上六层住去,否则又要遇上那猿猴。”   文侪固执,戚檐这回也不遑多让,死活不肯让他回家。文侪没了法子,先服了软,便叫那人欢快地勾住脖颈,回了六层。   死人脑袋总不好往卧室里搁,戚檐随手往玄关处的鞋柜上一丢,便拉着文侪洗漱休息去。   不曾想夜渐深,那袋子被血浸透,血顺着柜门往下淌,再滴答落去瓷砖上拼凑出一行字。   那行血字爬动起来,越过一层又一层的门,钻入被热气充满的浴室里,攀上了那正淋浴之人的脊背,嵌入了他的皮肉里。   ***   戚檐擦干净头发,一头栽进那软绵的大床之中,喘了口气,又翻身凑去文侪旁边,问他在写些什么。   文侪没移眼,仅抬手搓一把他头发,没拈着水珠才放过他:“解四谜题。”   “有思路了?”   文侪先是点头,后又摇头:“都是浮于表面的一些解释。”   “这样啊……”戚檐挺身,抓着文侪的肩一翻,便半跪着压去了文侪身上。   他两只手撑在文侪颈侧,热度似有若无地贴向文侪。   文侪手里纸笔皆给那手快的狐狸没收抛去了床头柜上,后脑勺则摔进柔软的枕头中。   他仰眸瞧着那得逞的人,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戚檐再一伸手,卧室灯便熄了。   今夜有月,光线柔和,衬得那戚檐的眼神愈发灼热。   文侪抬手推他肩胛,说:“少压着我,起开,睡觉去!”   戚檐见状却像猫儿似的将脑袋歪了歪,拿面颊去蹭他的手背。   或许是察觉戚檐此刻情绪不大对头,文侪没挣扎。虽说抚平了他略微皱起的眉头,自个儿的眉心却是拧起来:“怎么了?”   戚檐不说话,仅仅正了脑袋,转而捧住文侪的脸,臂一折,便更往下压去。   两对澄澈的眼在月光下对看,他俩都没张口。   戚檐明白他只消再压低点身子,便能够获得文侪的初吻,可他还是停下了动作,只盯住文侪那一眨不眨的琥珀眼苦笑起来。   笑够了,便“哈”地喘了口气,翻身在文侪身旁躺下。   他侧向窗子,能看到文侪与月。   他说:“哥,我变贪心了。”   “我从前想要你和我在一起,想要一辈子狗皮膏药似的粘着你,这样就够了,就满足了。”   “可现在我变了。”   “现在我看着你,我也想要你看着我。我喜欢你,也希望你能喜欢我,而不只是迁就和包容,不只是同情和怜悯。”   “是我变贪心了吗?”戚檐用手指去绕文侪的头发,“要你和我在一起,是我强迫了你吗?”   文侪眨了眨眼,表情依旧没怎么变,却是将脸慢腾腾转向了戚檐。   片刻后,他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一把攥住戚檐的腕,将那人的手覆上了自个儿的心脏。   扑通——扑通——   扑通扑通扑通扑通——   戚檐清楚,紧贴掌心那逐渐加快的心跳,是文侪最为隐秘的情话。   面庞被火燎过似的飞了红,戚檐一时呼吸都是碎的、乱的。   他的掌心抵着文侪胸膛,还发著烫,文侪忽而更挪近了些。   “过来点。”文侪轻声说。   戚檐求之不得,不曾想几秒后脸颊上得了个极轻的吻。   实在很轻,就嗒的一下。   “你想听的话,待真正成了活人后,再来向我讨。”文侪说,“睡吧。”   “晚安。”他又说。   ***   眼下已是第六日,今日的收租地唯有一楼的画廊。   他俩本该是直奔那儿的,可鉴于昨日方收租完一天便走到了头,文侪怀疑这大楼的时间长短与收租一事直接挂鈎,便决定到其他地方先找找线索。   “哥,你去过地下二层么?”戚檐指着大楼的布局图,“底下是个二手市场啊。”   文侪摇摇头:“前几日负一层的水都没过脚踝了,下不去负二层。”   说罢便将脑袋探进楼梯间,瞧了眼墙壁上涨水留下的黄痕:“顶层的水退得干净,估摸着楼下也差不多,走一趟?”   虽是在问戚檐,但文侪显然已拿准了主意,一只脚已往外迈去了。   “真是……兔子似的,一不当心就要溜了,逮都逮不住。”   戚檐伸出手,先是勾到了文侪的手指尖,继而迅速压着指腹向上缠,直到同他十指相扣。   文侪一旦赶起时间,便容易忽略许多东西,譬如这会儿戚檐藉机占便宜的意味不能更明显,他却反将戚檐的手握得更紧。   掌心相贴,戚檐心里暖起来。并未意识到越往地下去,温度便越低。   墙面上土色的水痕渐渐泛起了红,楼梯尽头处爬出了大丛的曼珠沙华。   墙上,地上,眼见处皆是红。   那些花的的确确在爬动,攒动的花瓣底下是黑褐色的土壤。虽说是土壤,但仔细看去不难发现组成它的远非泥粒石子,而是不断发出嘶声的甲虫。   戚檐歪头看文侪,扬眉一笑:“虫也太多了,怎么能叫大哥被虫咬了呢?不如小弟抱你过去?”   说罢,他伸长手臂。   “哪儿来那么多讲究……”文侪将他的手拍开,便踩着密密麻麻满地的甲虫与红花往负一层去。   戚檐噘着嘴紧随其后,不时嘟囔几句,文侪听得烦了,弯腰捡了一只甲虫便给抛向戚檐。   戚檐轻松躲了开,脸却皱得活似受了天大委屈。   “哥不是也喜欢我的嘛?”戚檐一面扮可怜,一面伸手帮文侪捏去爬至他肩上的甲虫,“真讨厌,连虫子都知道拣漂亮的人黏。”   “凭什么它们想黏就黏……”   “我也想爬到大哥身上去啊……”   “真讨厌,凭什么我不行?”   “我……”   “闭嘴!”文侪瞪他一眼,斜了手臂挡去戚檐向前的步子。   有一头被挖空脏腑的鹿正横在通往二手市场的透明塑料帘子前,文侪要绕开,戚檐却扯住他的手,自顾蹲身去看。   “鹿象征的可是长寿呢,如今这大楼底下死了只长生兽,可不得叫满楼的人慌了神?”   戚檐略抬下巴,文侪便瞭然地将身侧废纸箱上的两只手套递了过去。   他仅戴了一只手套,左手撑在死鹿发干的皮毛上,右手则往鹿的体内掏,脏腑相互挤压碰撞,发出了叫人头皮发麻的粘连声。   “还是生掏更方便判断啊……这手套太厚,连摸到了什么玩意都感觉不到……”戚檐碎碎念着,利落地将里头东西都给掏了出去,一个个在地上摆了开。   当戚檐将一个肿块似的东西拿出来的那刹,楼梯间的虫巢忽又大幅移动起来,显然是要往内进了。   戚檐迅速将另一个手套也给戴上去,然而差些咬碎了牙也没能将那肿块掰开。   那玩意不似寻常鹿的器官,倒有些类似白鲸的额隆体,摸起来极为柔软,漏出的小口里不断流出滑腻的油脂。   文侪将边角的东西翻了个尽,在摸着把剪刀的一刹,忙忙抓紧刀头,将它递去戚檐手上。   戚檐将那肿块沿着裂口横剪开,直至能容他二人直观地瞧见里边的东西。   三层杜邦纸阻隔了血水与脂肪,被包裹在最内部的是一根约莫一指粗的乌黑玩意,一旁还放了封信。   信给文侪拿去读了,戚檐自个儿则将那黑东西拿起来琢磨,最后下了定论——还真是根手指。   至于是谁的,他不知道。   这会儿文侪已经将信拆了开。   信封中共有两张纸,一张落款是尤老爹,另一张则是杨姐,收信栏那儿倒皆是空着。   因是尤老爹明显知道的事更多,文侪毫不犹疑便拿起尤老爹那张信纸,往下读。   【长生,长生啊!!!我说了几百遍了?!你怎么就是不听劝?你对得起谁?】   【老子今儿就把手指头砍下来,放这儿了!你个畜生如果非要当个短命鬼,咱俩的关系也他妈的就到头了!】   【你可别杨姐说是你就是,她安的什么心啊?!你胆敢再给我说一回非短命不可,我明儿就上门去揍那装神弄鬼的蠢道士!】   这封信究竟是寄给谁的,这么一瞧,已足够显然了。   文侪二话没说,直将它塞去了那正抓着手指发怔的戚檐手里。   “喏,写给你的,好好瞧瞧——别盯着人老爹的手指走神了,有啥好看的?”   戚檐闻言僵了僵,几乎是下意识地将左手往背后藏去。   文侪被他那怪异的举动拧了眉心,压了他肩,抓过他的手臂来,不知为何那人一副死不乐意模样。   “干什么呢……伤到了?”文侪能察觉到戚檐在打颤,也没有多想,只倏然扯下了戚檐手上戴的黄色塑胶手套。   于是,眼底猝然钻入一个血淋淋的肉块。   五根骨节分明的长指皆不见了去向。 第226章   人不一定都贪心,但戚檐贪心。   他不要文侪瞧见他的不堪,不乐意文侪在尘埃落定前就将他内外的丑恶都瞧得清清楚楚。   但他其实很早就意识到,文侪生了双能将他看穿的眼。   可文侪究竟在想什么,他没自信说自己真的清楚。   眼下的情况也无所谓看不看穿,至少,他不想成为文侪噩梦里的配菜。   他希望即便是在这鬼地方,他也能给文侪留下美好的回忆。   戚檐嘟嘟囔囔耍赖着要钻进文侪怀里,文侪却是死死扣住戚檐的手腕,仔细确认上边是否仍在流血,凝眉问他疼不疼。   “不疼。”戚檐不假思索。   不疼是假的。   “真的?”文侪盯住了他的眸子。   “真不疼!哪能疼啊,就一瞬间就不见了。”戚檐哈哈笑着,打个马虎眼,“我就是想抱抱你。”   文侪无言良久,明白眼前那脸不红心不跳的人在同他撒谎。   “疼就安稳待这儿,别老晃来晃去。——还有你别总想着诓我!每次都是疼就说不疼,不疼偏要喊疼,少跟我玩狼来了的把戏。”   他也没急着将戚檐给推开,只是捡起被扔在一边的、来自杨姐的那封信。   这封语气明显比尤老爹那封要温和不少,内容也确实如老爹所料,与老爹是完全相反的。   【好孩子,短命怎么啦?你有啥错?你不打定主意要做个短命人,难不成要咬死了骗自己说自己这辈子就是个长生种?】   【承认自己短命不是自私,这叫顺势而变,你又不是有意叫自个儿变作个短命鬼的,你不也是没了法子嘛!】   【姐也是人,老爹他也是人,他怎么就那般糊涂?不是杨姐犯浑,杨姐也清楚,人人都想要长生,姐也想要长生,但姐觉着唯独你别纠结这长生啦!】   【你是活生生的人,纵然短命,那也是活生生的人!】   戚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在文侪肩上种下自己的脑袋了,文侪看信时他光盯着那人白净的脸蛋看去了。   眼下文侪瞧完了,要收纸,他这才一目十行地看过去。   “哥看完了有什么想法吗?”戚檐还没看完,只拿话拖着文侪。   “唔……”文侪临张口,又合嘴重新组织了语言,“目前,我们已知王虔的同性爱人小白死了,可之前杨姐却同我说,这楼里只有小白长生不老了,所以在这大楼里,‘短命’和‘长生’大概率存在着异化。但先抛开异化一事不说,杨姐曾提过这大楼中存在着不乐意长生之人。那么帮助王虔摘下祈求长生的铃铛的沈道爷的所作所为,就显得格外耐人寻味了。”   “当时在尤老爹的海鲜市场里,老爹说‘你’感染了瘟疫,且沈道爷也可能感染瘟疫,瘟疫若指代的是楼中的异类,那么王虔与沈道爷皆很有可能是‘短命’派。尤老爹先前还去揍过那道爷,信里也说要收拾他,据此也能推测——沈道爷可能不单单是与王虔价值观契合,而很有可能在通过某种行为‘引导’王虔坚定短命。”   “传|销似的,劝人短命啊。”戚檐说罢,弹了弹文侪手中的纸,“……不过这么说似乎也不太对呢,若照那般推演思路,应当有俩种可能——一是王虔他本不觉得自己短命,却被沈道爷给强行灌输了短命的念头;二是王虔本就短命,沈道爷是开导他,叫他坦然接受。”   “不论如何,至少从大家夥的态度里可以看出来,绝对是‘长生不老’要优于‘短命’,但短命也不是说就一定错了,在某种特殊情况下,譬如王虔的情况下,短命是为杨姐和沈道爷所接受的。”   见戚檐站在文侪身后,将手臂搭在他身上挥动摇晃,文侪原准备骂他一句,可眼瞅着十根修长的手指,他霍地愣住了。   文侪问:“什么时候长出来的?”   戚檐耸耸肩:“我也不知道。”   他将十指展开冲文侪展示:“漂亮吧?”   “嗯。”文侪也没否定,将他的手臂抬开便往二手市场去了。   ***   二手市场里灯光昏暗,有些类似于废弃商场仅留下了长亮的紧急出口灯的模样。光线是青幽幽的,二人的面庞皆被罩上了一层森寒的冷调。   都叫二手市场了,必定少不了杂乱的小摊。   每个摊位前都架了一个木板,刻着四个大字“自助摊位”,除此以外,再无其他,就连商品的价格都没有标注。   文侪的脚步许久未停,直到遇了个诡异得出奇的摊位。   “亲爱的是那种明知有鬼也硬要往鬼宅里跑的人呢。”戚檐也随他止步。   这是唯一一个在无人的板凳上摆了东西的摊位,摆的是个同七岁孩童一般高的巨型搪瓷娃娃。   那娃娃做工逼真,外头还披着一身红嫁衣,直叫戚檐想起了当初罩着红盖头的老二。   “它的脑袋两端怎么那么尖?盖头里有什么东西么?”文侪也盯着那娃娃瞧。   戚檐二话不说便把它的盖头掀了,笑起来:“是刀啊。”   一把银闪闪的双刃刀捅穿了那娃娃的左右太阳穴,便是那把刀令盖头呈现出稍尖的形状。   “这是在表达对某个人的恨意吗?”文侪看向那因为瞧著有意思的场面而乐呵的戚檐。   戚檐想也不想:“在王虔的世界里,提到结婚与爱情首先扔到小白身上去。但若单凭我的直觉的话,兴许同王虔家那位不知行踪的老二沾点关系。”   “那是什么?”文侪示意戚檐朝左看。   戚檐斜了眼,便见一个被包裹在废报纸中的、类似一根粗棍子的玩意,于是拆了开。   哐——   掉出来的是一截小腿,脚上还套着只白色的运动鞋,血迹斑斑。   包裹着小腿的报纸中夹着一张白纸血书,上头写道——【我不需要令我窒息的爱】   文侪探头去瞧了眼,波澜不惊地收回脑袋,盯住了不远处一节奇怪的,被放置于杂物堆中的铁轨。   那是货真价实的铁轨,就好若当初文侪遇着冲天辫小孩时,身子下压着的铁轨一样。   他情不自禁盯着那东西瞧,盯着盯着,眼前倏地就模糊了。   大雾不知何时散开来,他不是站在灯光昏暗的二手市场,而是立于寒冬的郊外。   冷空气不断往他袖管里钻,令他止不住地打哆嗦。   呜呜——   老旧的绿皮火车驶来了。   文侪发觉自己好似变得很小,视野变得极矮。   也正因此,他能更清晰地看见铁轨上的情况。   铁轨上正躺着一个男孩,男孩瞧见了将来的火车,可他像是被冷风冻住了,一动不动。   文侪忽然心急如焚起来,扯着嗓子喊他。   风声太大,火车呼啸的声音也太响,连他自个儿都不知自己究竟喊出了什么。   呜呜呜——   他没能分清火车的鸣笛声与男孩的哭声。   只知道火车从那男孩身上碾过去了。   “哥?”戚檐晃了晃发怔的文侪,将他手中极小的铁轨模型抢了去,“你怎么了?”   文侪忽然醒神,勉力冷静下来,把手覆在喉结上缓了一阵。   也没多说,只扯着戚檐的衣袖往楼梯间走:“东西翻得差不多了,耗着也办不成事,走,去找朱大师收租去。”   ***   朱大师的画室照旧杂乱不堪,成品和半成品都胡乱堆在一旁,每走几步便能踩着个干硬的颜料块。   那人平日里不清理,这会儿瞅见那颜料给文侪踩碎了,却又拿鼻孔哼了声:“有些人呀那可不算是丑了,是眼睛不是拿来看东西的!人好好一块颜料,说踩碎就踩碎了!若是漂亮的人踩了,那也就罢了,偏偏是你这……”   朱大师可这“止”的位置也不大对,因为他后边要说的话已是明晃晃的了——左右不过骂文侪丑。   文侪也纳闷,这朱大师怎么总抓着人长相不放呢?   他想想,目前给那大师骂过丑的有小白和他,而他这已是被大师骂的第二回了。   至于给他夸过的,仅有那月老庙的美人沈道爷。   朱大师对于外貌的执着出现在王虔的阴梦里,是因这是朱大师个人鲜明的性格特质呢,还是因为这一点对于王虔来说,影响不小呢?   “那颜料不是你洒去地上的嘛!”戚檐抱着臂,“找什么茬呢?”   “谁、谁说是我洒的了?”朱大师“啪”地将画笔拍去桌上,粘稠的颜料在笔尖凝了个珠子,他强词夺理,“我那是有意为之,以后要用时,只消拿小刀刮一刮,拿湿笔蘸一蘸……”   “我是来收租的。”戚檐歪头一笑,“别的事咱就说到这儿吧。”   朱大师啧了声,去开抽屉的锁,嘟囔道:“分明租屋子时说好的要分我住顶层,谁料竟给我分了个总泡水的底层!”   “住的低,收的钱也少,你这不也占了点便宜的么?”戚檐没好气。   朱大师给他戳了心,撇嘴不再讨论此事,磨磨唧唧将钞票往桌上放下,却是忙不叠催起戚檐找钱。   没多久,外头来了两三个工人。他们将烂苹果一箱箱地往里搬,朱大师小跑着过去,将那木板盖子一掀——酸臭刺鼻要人命。   那些个苹果都烂了,发霉长毛的也不少,那朱大师瞧一眼,却是竖起个大拇指:“好!今儿这几箱,成色绝顶好!”   “品味真棒!”戚檐夸得颇真情实感。   文侪见那人陶醉地抚摸着那堆烂苹果,知道他这会儿没工夫把心思往他俩身上放,便忙拉着戚檐翻起朱大师屋里东西:“抽屉那儿放了钱,位置敏感。你是房东,蹲去那儿翻抽屉他也说不了你什么,这柜子我来看。”   也不不等戚檐回覆,他已踱去了柜子那儿。   那是一个长方塑料展示柜,从上至下一共五个格子,由于每一个格子皆不开口,类似于全密闭空间,故而文侪仅能隔着透明塑料瞧里头东西。   这便纯纯是观察分析式线索了,同周宣案子里的那些个玻璃展柜没太大差别。   格子上有红颜料写的编号,是阿拉伯数字的一至五。   【格子一:一栋房子模型。】   【格子二:一张以成千上百张人脸为元素的方形油画。】   【格子三:一张牵着手的双人老照片,其中一人是戚檐模样,嘴巴上画了个黑叉,另一方的脑袋则被撕毁。】   【格子四:一张裱起来的美人画。】   见格子五不大能看清,文侪俯下身去,发觉上边尽是水珠子。他赶时间,囫囵拿袖子擦了   【格子五:一个捂着脸哭泣的白瓷小人儿,眼睛给横向画了好几笔黑。】   文侪正琢磨,肩膀给戚檐一掰,连连退了几步:“干什么?”   戚檐从桌底搬出台有着金黄大喇叭的留声机,说:“抽屉里有张老唱片,我想放来听听,就是不知会不会惊动那家夥……”   他看向那兴奋难忍,冲烂果举起画笔的朱大师。   “怕他来?”文侪轻笑一声,“那便提前跟他说声呗!”   戚檐心领神会,喊道:“唉!大师,您这儿还有留声机呢?!阔啊!我玩玩哈!”   那朱大师闻声身子一顿,适才还傲慢地昂着脑袋,这会儿整个人都像是被抽掉了骨头似的,急急跪下来,抖声说:“房东啊,您就当我一时犯错,饶了小人这回吧!”   戚檐不以为意,只嚓地放下了唱针。   时有卡壳的小曲儿便从中晃了出来——   【春天来呐,燕双飞。】   【野火烧啊,不可归。】   【有朋来呀,欢开宴。】   【调羹动哇,饮人汤。】   往后尽是重复的词,戚檐将唱针一挑,看向那朱大师,说:“这里边成了汤底的‘人’是谁呢?”   朱大师不能应上来话,急得大汗直流。那些汗液洗过他的五官,五官便似画上去似的融了开。   嘴巴渐渐地成了面皮上的一小块红,他更是说不了话,片刻后他便成了一张摊开于地面上的蠕动的皮。   “不是、不是我的错……”那薄皮发出嗡嗡的低语。 第227章   “不是你的错?人成了汤底给你喝了,那不是你的错?”戚檐指着自己,说笑似的看向地上那朱大师变作的皮,“难不成是我的错吗?”   画皮没长嘴,声音像是人把脑袋罩进被子里那样的闷,喊说:“我冤枉啊!”   那东西在地上蠕动着,忽而猛地将前半张皮一抬,露出两个空孔——那是他原来安置眼球的地儿。   应是瞧着了戚檐手指的指向,他匆忙把脑袋给点了,说:“不错不错!就是你的错!!”   “真的假的?”戚檐踱过去,拿鞋尖戳那肉泥巴,“你说实在话,少含血喷人!当心我搬你那桶装水来给你洗个冷水澡!”   那朱大师的肉泥打了颤,上边便漾起了一圈圈令人不适的涟漪,他像是一只无壳蜗牛似的爬动着,缓慢地绕去文侪脚边,说:“对不起,对不起啊小文,你原谅我,救救我!”   文侪嚼他的话,严谨道:“你和我道歉,是因为这几日的无礼,还是更久以前的事儿?”   朱大师不肯开口,戚檐已搬来了水桶:“大师,洗个澡啊?”   “别别别!我说、我说!”朱大师咕哝道,“我这几日哪里做过什么对不起他的事儿嘛!可不就是为了从前的事儿嘛!唉,要我说那事儿就不是我的错,错的还真就是你!”   他说着往戚檐那伸了点泥,却给那戚檐洒水驱开。   戚檐摇头看向文侪:“你怎么总说我做错了?不会那歌谣里唱开宴的是我吧?”   他想了想又转向肉泥:“那你又做了什么对不起小文?汤底是他?”   朱大师黏在地上,似乎是在找能钻的地砖缝,只是这回任戚檐怎么往他身上洒水,他都不理会了。   戚檐懂了,线索仅提供至此,再多的不能问了。   于是将房租该找的零钱搁去桌上,临走一个不当心,便恰恰好踩在那泥的正中间,叹气:“有些人呐,审美真是差……”   “走吧。”他揽住文侪的腰,原来还轻快着,谁料出门时给那烂苹果的酸臭呛得不轻,心情一下便坏了。   文侪没看他,很满意地瞧着那尚有余光的外头天:“今儿这时间不错啊,都收完租了天还半亮着。”   他抬手,原是想看表,忽而意识到他那块表自打进入第二个世界,便给水泡坏了,又想到蒋工广播一事,便说:“陪我走一趟蒋工那维修铺子?”   “全听大哥的。”见文侪面上有笑,戚檐的心情一下又转了晴。   ***   “蒋哥,大忙人啊。”文侪大老远便冲他挥了挥表,“表坏了,找你修,就扣在我工钱里吧。”   “你这粗心大意的,竟还知道宝贝这块表,大漠下雨啦!”蒋工把表接过去,随意拿衣角抹了抹那有些花的表盘,“还有,你可当心点儿,下回可不能再说什么扣在工钱里了,若是叫那些个听话听一半的人听去,指不定要给我戴乱扣你工钱的帽子!”   “那我该说什么?”文侪好似很求知。   “说‘算’!算进工钱里。”蒋工将表的小螺丝拧下来,颇得意般。   “我同意,说得太好了。”文侪敷衍地把手拍了,说,“蒋哥咱们聊聊广播那事儿呗?”   蒋工的手一顿,抓了一把挂在脖子上的白毛巾,抹去手上汗,哈哈笑起来:“啥广播?”   “让我三分钟内下楼找你那广播,当时还是个雨天!”文侪说,“你为什么叫我来找你?”   蒋工把脑袋垂了不应话,自顾琢磨起手上那块小表:“哎呦里边零件湿得厉害!——我寻块干净帕子吸吸水去!”   可他并没有带回来帕子,他带回来的是一个极粗大的锤。   文侪感到不妙,方要伸手去拦,那人砰地将锤子砸在他手边,说:“你不信我?”   靠。   “……不敢。”文侪赔着笑。   许是瞥见那蒋工下手没个轻重,戚檐上前一步,扣住了文侪的一只手。   “你俩一块儿往后退点。”蒋工说,“我要开始修东西了。”   “哥随意。”文侪虽是这么说着,太阳穴却突突地跳起来。   这又是怎么?   文侪当是自个儿身体毛病,看向那准备大施拳脚的蒋工,哪知那人举起锤子便将那块表砸了个稀巴烂。   文侪的嗓子一刹像是给人掐住,又像是给人丢进了一根点着的火柴,烧得他嗓子发了哑。   “你怎么能……”文侪有气无力,一刹吼出声来,“你怎么能毁了我的表——!”   蒋工无动于衷,梆梆往下落锤,那些细碎的零件被敲碎了,迸溅起来。   戚檐被文侪的喊声惊着,要上手安抚,谁料文侪一把将他甩开,骤然攥住蒋工的衣领:“你无缘无故砸人东西干什么?!”   蒋工敛着眼睛笑,身子打着抖:“我、我最会修理东西,谁都没有我会修理东西,我是这么修表的,所以我这么做是对的!”   “自以为是……”文侪猛然抬起拳头,“我今儿便要你吃苦头!”   “慢点打,别伤着了自个儿。”戚檐只是瞧着,想着这原主的情绪还是叫文侪发泄出来比较好,免得他憋着忍着,弄坏了心情。   正与蒋工纠缠,修理店前的卷帘门却给人哐哐当当拍响了。   “房东!”   听人喊,戚檐“唉”了声,回身看去,竟是杨姐。   杨姐身后瘫着个蓝格子编织袋,她此刻正气喘吁吁地将手搭在堆满杂物的柜台处,摩挲指腹上沾的红褐铁锈。   “我要退租了,隔壁那暴性子尤老爹也说他不干喽!我来把钥匙还你。喏——”杨姐从口袋里掏出四把钥匙,“我一把,老爹他三把,都在这儿了!你甭担心,我俩都是老实人,那锁头不必换了,我俩是不会偷往里边去的!你仔细想想,你不让我俩进去的时候,我俩啥时候进去过?”   “怎么这么突然?里头东西都搬完了?”戚檐专拣了杨姐那把钥匙收进口袋,其余三把都递给了文侪。   “啊呀,你还装糊涂!不是你说这大楼的二层有点晦气东西么?房东都开口不让咱们住了,我们还能死皮赖脸地住着不成!”杨姐摆摆手,“今儿太晚了,我是再忍不了住那骇人地,这才急着搬些贴身玩意出去,其余的我明早再来收拾。”   戚檐嘻皮笑脸地点点头:“不着急不着急,您后天来都不打紧,东西我都给您留得好好的!”   杨姐闻言只是叹气,将一条挖掉不少肉的手臂虚虚架在一铁柜上:“都说是忠言逆耳,你眼下却是摸不清究竟哪家的才是忠言!你选不出个对的,竟干脆把咱们一锅端了!可是要气死我呀?”   “您说的是?”戚檐嗅着文侪发间香,故作忧心地问。   “你比我更清楚!”杨姐扔下这一句,头也不回地走了。   戚檐同那清醒过来的文侪对看一眼,只待瞧不着杨姐的背影了,便随口冲蒋工扯了个谎,往二楼去。   一早文侪便说过,杨姐的包子铺里有两间屋子不容人进。他上回趁着杨姐打麻将,往那置冰柜的屋子去,穿进了第三世界里,也不知另一间房是否也存在穿越时空的入口。   一路上顺利得惊人,没碰着无故搭话耽误进度的npc,也没遇上什么妖魔鬼怪,连进入包子铺甚至站到杨姐的卧室门前也依旧风平浪静。   “一般外边没事,屋内总有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戚檐将文侪推到身前去,将声音压得又软又无力,“哥,你先走,我害怕,我要走后边。”   文侪不信他真的怕,却很乐意走在前边,哆哆嗦嗦喊着怕的戚檐于是顺利成了文侪背后一巨型挂件。   要表现害怕的方式很简单——胸膛要紧贴在文侪后背,手要紧搂他腰,脑袋要往文侪肩上搭。   这样他就能听见文侪的轻轻的呼吸声与扑通的心跳声。   他俩明明就活着嘛!怎么就非要等“复活”不可呢?   死心眼的家夥。   戚檐那般想着,说出来的却是“真可爱”。   文侪在这时绷紧了身子,脊梁骨板正,连带着他身后的戚檐都挺直了身子,抿了唇。   俩人就这么噤声走进了那间昏暗的卧室。   浓郁的香水味一股脑涌来,文侪能感觉到戚檐的手自他的肩头往上移,先是抚摸过脖颈,渐渐地合在了他的下腭两侧。   戚檐十指交叉,捂住了他的嘴。   “嘘——”   文侪能听见来自于身后的细微脚步声。   “嗒——嗒——嗒嗒嗒嗒嗒——”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了,戚檐却松开了捂住文侪嘴的手。文侪觉着额前出了冷汗,一时间是既看不清屋内东西,也难以回头去看身后的东西。   脚步声戛然而止。   “别回头。”戚檐如此说着。   这种说法是极狡猾的,逆反心理作怪会令他不可自控地回过头去。   “是……什么?”文侪问。   “大脑袋玩偶,恶心死了。”戚檐将声音放得很温柔,好似在安抚他,“你信我,也答应我,绝对不要回头……再等等我,我很快过去!”   黑暗中,文侪能听见剪子咔嚓咔嚓的声响,继而是将手伸进黏液中的声音。   他想,戚檐大概是将那玩偶的大脑袋剪了开,而那脑袋大概又生得类人了。   文侪是个急性子,受不了闲着,更别提戚檐眼下在忙活着什么。   他于是不再等待戚檐,自顾向前,碰着了一张木桌,手便沿着边缘摸找一圈,直至碰着一硬物,于是握稳那东西。   那是一面镜子。   分明屋内毫无光源,那镜子却莫名将他身后照得尤其清晰。   他瞧见满身血的戚檐正蹲在地上,遮挡住了一个比所谓的“大头玩偶”要大得多的东西。   戚檐稍稍一动,一长条便哐地砸在地上。   显然戚檐也被吓了一跳,因为文侪从镜子里瞧见戚檐正着急忙慌往这边看来。   “哥……”戚檐的声音有点发抖,“你拿着什么?”   “镜子……怎么了?”文侪很诧异,“你刚刚把什么东西弄掉了?”   戚檐抬手抹了一把脸,却将满脸的血染得更开。文侪拧紧眉心,在戚檐匆忙将那掉落的东西扔出门外的那一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文侪霍地回身,在戚檐的惊诧声中,冲去摁住他的肩膀,问——   “你在杀人么?!”   更准确而言是分尸。   因为他刚才亲眼看见戚檐将一条小腿扔了出去。   戚檐一时间含糊其词,文侪已经俯下身去。   在那一刻,文侪连连往后退了数步,差些喊出声来。   不是因为那被砍断四肢之人模样可怖。   是因为,他看见了那人——   正生着同戚檐一模一样的脸。   是戚檐亲手杀了戚檐,是戚檐亲手给自己分了尸!   可是,究竟哪个戚檐才是真正的戚檐?   如果……被割去四肢的才是原本的戚檐怎么办?   文侪踉跄后退,绊摔在地。   满身血的戚檐在这时回过头来,看向他。 第228章   “我若说,我是真的,你会信我么?”   戚檐背对屋门,面上表情像团浓墨似的融在夜里。他好似很平静,仅掀起衬衫下摆,将面上鲜红蹭去了粗糙的布料上。   衬衫不一会儿便吸饱了血,湿漉漉地贴着戚檐的身子。   他展肩,握了衣角便要脱下那红衬衫,一瞬却又停了动作。   文侪不知眼下自个儿面色煞白,更没察觉惊骇神色填满了他的脸庞,甫见戚檐僵着不动,便匆忙将紧咬的唇给松开,招手要他靠近:   “……给我把刚才的事完整地交代了。”   戚檐保持着双膝着地的姿势,像头四脚兽般缓行至文侪面前。   他仰起脑袋,却还是比倚墙瘫坐的文侪要矮上一些:“哥,我适才没想要骗你的……我是真的怕给你吓着了……”   “他是谁?为什么杀他?”文侪拧眉。   “一个世界出现两个我,总有一个是假的……”戚檐直直将文侪看入眼底,“我不能让他杀了我,所以我得杀了他。”   “……先前在钱柏的世界里,不是有重叠的时间么?那时,俩个你相遇是很正常的事。”文侪的脊背贴紧了墙面,“为什么你这次非杀了他不可?”   戚檐低了眉,黯淡下去的眼神也随之落到地上去:“我没法解释。”   文侪叹一声,将戚檐略微发颤的手给握住了:“先找线索……等你冷静下来,把思路整理好了,再和我仔细说明白。”   戚檐还欲说些什么,却给文侪抬手挡了嘴:“我现在就当是王虔他存在严重自毁倾向,只不过我们尚未发现他存在自残状况的证据。”   文侪瞥一眼那看他眼色的戚檐,起身时掐指嘣了他额角:“我没那么介意这事,你也不要想了!”   刚刚贴墙坐时,总有东西在硌着他后脑勺,这会儿看不清东西,文侪便只能上手去摸——那是个用纸糊的小洞。   略使劲,外头湿咸的空气便涌入屋中。   一同进屋的还有倏然刺痛二人目的月光,不算太亮,但对于置身黑灯瞎火半天的俩人而言与直视艳阳并无太大分别。   屋内家具都覆上了一层清寂的薄灰,文侪沿墙走,直至被一个放置了老式台扇的小木柜堵了去路。   台扇不大,三片塑料扇叶上均用红颜料写了字。   【贪】【嗔】【痴】   戚檐站在文侪身后,沾满血的手从身后环上他的腰,像一条蛇缠上他身:“三不善根——姥爷总叹说,我们这些俗人逃不掉沉沦六道苦海,必然要为这‘三毒’苦苦折磨一辈子,便是最后入了轮回道也不得解脱,转世投胎又要继续在人世间受其所扰。”   文侪忘了挣扎,或者该说是在那短短几秒钟内压根没想过要挣扎。   “爱情。”戚檐的轻笑绕在文侪耳边,作了一缕似有若无的柔风,“贪嗔痴不专指爱情,但目前没看见王虔对于名誉、权力、财富一类身外物感兴趣,要我想,也就只能想到爱情了。”   文侪点点头,又像是从蛊惑里清醒过来似的,皱眉说:“杨姐房间内的线索不能全往王虔身上搬,阴梦内NPC大多存在个人故事……”   戚檐看向台扇的底座,指尖将三字点了点——【赠戚檐】。   “风扇一转,可不就给他将这些破烂玩意给甩了去么?杨姐送他这东西,寓意是好的,但看这玩意积灰的样子,恐怕王虔他不领情呢!”   戚檐说这话时,文侪恰在盯着网罩上的灰尘瞧,他一面将手摸去一旁的缝纫机,一面说:“是因为小白死了么?王虔他既对长生失去兴趣,又抛不下这贪嗔痴。”   戚檐摇头说不确定,见文侪的动作幅度明显放小,于是松开他,不再妨碍他干活。   缝纫机瞧着还算新,油黑的机头上刻着老牌子的名,一小块还没锈好的布料压在针下。   文侪学东西很有本事,单藉着过去瞧奶奶踩缝纫机的记忆,便坐上椅,脚压上了踏板。   机器嗡嗡走线,不到几分钟文侪就看清了那缝补好的粗布上的图案。   是一对鸳鸯,适才那裂痕恰恰好横分开两只鸳鸯。   一刀两断的既视感。   而缝纫机一踩,便给它们缝了回去。   所以,杨姐是毁了鸳鸯的人,还是要缝住鸳鸯的人呢?   文侪将布料抽出去,往后一翻,瞧见了后边的署名——“尤老爹”。   这杨姐尤老爹二人又一次凑在了一起。   平日,那二人最大的争执当然在于王虔是否要短命,那么眼下又是如何呢?   正思索,忽听房中一处窸窸窣窣抖了抖。   是窗。   文侪蓦然将视线送去——他知道这铺子往外,根本没有一扇能打开的窗子,那么,这屋内的窗户究竟往哪儿通?   “待着别动。”文侪一把压下那欲朝前迈步的戚檐,“一身的血,还想干什么?第七日就要到了,把命留着还原死况去。”   文侪紧盯那扇仍不断颤动着的窗子,蹲身抓了根拿来敲背的小棒槌。   他抬脚试了试地板的滑度,又将手中棒子转了转,冲身向前,便是哐哐两棒子下去。   小窗支离破碎,露出一张惨白的哭脸。   文侪惊得退了一步,在那一晃间瞧向了窗子后藏着的一间卧室。   那屋子不大,家具算不上多,唯一奇怪的只有那个被红绳捆在一把小椅子上的男人。   文侪瞥一眼戚檐,便翻身进去,扯下了男人的堵嘴布。   那是一张平凡的面容,五官素淡,无一处说得上出彩,面色则显露出病态的白。   那男人几乎是一瞅见文侪便惊恐地喊起来:“跑、快跑啊!别来别来!”   他挣扎着,疯狂地扭动身子,身下椅子被他摇得嘎吱嘎吱地响。   文侪并不听他的,仅仅是攥住他的肩膀,说:“小哥,你冷静冷静!杨姐已经退租了,这儿除了我和房东,再没有别人,没人能伤着你!”   那男人含着眼泪摇头:“你走,你们俩都走——!”   文侪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愕然回头瞧了眼戚檐,又转回去抓住男人的肩骨:“是戚檐要害你?”   那孱弱的男人盯着戚檐疯狂地甩起脑袋,薄薄的肩在文侪双手的攥握中打起了颤,他垂着睫,说:“不、不是!!”   过一阵,他又忽像是下定决心似的抬了头:“与戚檐无关,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他在惊觉自个儿扯住文侪衣袖的刹那,猝然弹开。   手敲在胸骨上,啪地一声响。   文侪见怪不怪,只蹲身去给他松绑,说:“小哥,你起来,咱们出去再说话。”   文侪不知那向来喜欢凑热闹的戚檐这会儿为何站在窗子外不肯过来,只伸手去扯男人身上的绳子。然而绳子还没解完,先听外头一阵颇响亮的钟声。   咚——   仅仅一声。   第七日淩晨一点到来了。   全楼熄灯。   嚓——   这小卧室里就连那微弱的圆灯也熄了个干净。   文侪陷入全盲之境,任他如何瞪大眼也无法瞧清周遭事物,哪怕是十指的一个影儿。   那男人在黑暗中大哭起来,他上气不接下气:“来了、就要来了!我我我我劝过你的,我早劝过你的……”   文侪又一次抓住那人的肩,企图凭此获得一点慰藉。他冲窗子方向回头,喊道:“戚檐!你在哪儿?”   “嘘——”   文侪听到有人对他说,或许不是嘘,而仅仅是在他耳边吹了一口气。   鸡皮疙瘩自腰间上爬,激起了上身难忍的一阵寒战。   他冲来风的方向伸手探了探,什么也没摸着,仅能将手继续搭回那抽泣男人的肩头。   可不知为什么,他这么伸手一抓,总觉得手感不大对劲。   像是……瘦了?   可那不像是瘦弱的缘故,他觉得那人衣物下边覆盖的已成了骨而非裹着骨头的皮肉。   文侪清楚自个儿现在如绷紧的弦,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会叫他失控,他不愿意为此所累,于是尽量冷静地伸手向上。   当他的指腹摸上那骷髅头时,他终于像是解脱般收回手去。   死了。   那男人死了,而且已腐烂至只余白骨的境地。   他逃不掉了。   脑里有个声音对他说。   文侪仅仅深吸了几口气,随意找了个方向说:“来吧,快点动手,老子累了,赶着去休息。”   话音方落,便有一杆烧烫的铁棍冲他猛捅而来。   起初是烫,而后是钝痛。   那东西不算锋利,所以捅穿他的过程更加地缓慢,更加地让人难以承受。   来人力气大,一根铁棍直将他撞去了墙上。   狗东西,真该死!   文侪遭那铁物贯体,痛得十指蜷曲。   他咬住下唇,冲黑暗中再度伸了手,猛然压向那人的五官——弥留之际,他仍企图辨清来人是谁。   须臾他认清了。   于是他绝望地垂下手。   死了。   ***   嗞嗞嗞——   小房间的灯在一阵电流声响后亮起。   戚檐松开握住铁棍的手,手掌却像是浸去水里太久似的,被鲜血泡得起了皱。   他愣愣伸指试了试那人的鼻息,最后怅然地收回。   绝望感叫他压住,他只平静地蹲下身,在那人冰冷的额前印上个吻。   而后将那具尸体打横抱起,一步一步,登上了六层。   台阶变得很长,长得像要他走一辈子。   戚檐想,文侪死后,时间都变得好长,文侪若是活着,一定会高兴。   一路上他没遇着一个人,整栋楼里皆是沉沉的死气。   六层楼的门开着。   是他忘了锁吗?还是有人在等他回家?   他的脑子像是坏了,锈了,转不动了。   于是他抱着文侪的尸体飞奔向内,看到已燃起来的卧室,和近乎溢出来的浓烟。   他抱着文侪,躺进沙发里。   睡一觉,就会醒来的。   他将脑袋埋进文侪的颈窝里,笑着流泪:“晚安,我亲爱的……文侪。”   ***   ————[ !!!委托失败!!!]————   【本次委托累计失败次数:1】   【解四谜:未完成】   【查清宿怨:未完成】   【还原死况:已完成】   【重生时间:未存盘·阴梦首日】   ————【存盘点加载中……】———— 第229章   戚檐在灼目的白炽光中睁开眼来,神志迷糊着,还以为自个儿回了大学的生物实验室。   他动了动发僵的腿脚,踹到地上的碎瓷片,方意识到眼下正将两臂撑在王虔浴室的洗手台上。   他恍惚地看向镜子——面色憔悴惨白,一双眼裂狭长的眼倒是红得瘆人。有那么一块血丝凝聚于左瞳边上,乍看去像是结膜下出血。   把眼阖上,再睁开,清明了一半。   叮咚——   门铃响。   他烦躁地啧一声,却是趿拉着拖鞋去摸门,也不急着打开,单有气无力地喊了声:“谁?”   “开门。”   来人仅说了一句简短的话。   门把极迅速地下压,下一秒文侪便跌进了戚檐怀里。   戚檐抱着他,手在他腰后缠着,像是打了个死结:“啊……活生生的……真好……”   “一会儿没精打采,一会儿又跟打了鸡血似的……”文侪费劲拖着那抱住他腰不撒手的戚檐到沙发上坐下,说,“快,咱们该把四谜题给好好理理了。委托纸……哦,你应该还没有默写吧?”   戚檐乖乖去抽屉里找了纸笔来供文侪使用,也不知他自个儿怎么调整的姿势,待文侪反应过来时,那狐狸的脑袋已滚上了他的腿。   【壹、我将一段骨锯作两截,一端说爱,一端说恨。】   【贰、我在登山,我不登山。】   【参、我惊觉我的破船上住着一位老水手。】   【肆、我住入废墟下的鼠穴。】   “目前不是有三个世界么,这大楼是一个,第二个是你去的那个泡了水的大楼,第三个便是我去到的那小屋。”戚檐躺着,五指在文侪眼前抻开,摇了摇,“四谜题里不出意外该有两条分别与第二、三世界的主旨相照应。”   文侪点了头:“第二世界的主角是秦老板和韩大夫,第三世界则是王虔的家人们,要想弄清他们所暗示的东西,第一世界的线索也得结合著一块看看。”   这会儿天气同上局不大一样,文侪朝窗外看去,只见玻璃上附着的雨水像是有人提了桶水来泼上去的。   当时他到聚餐的饭店那巷子里抽菸时,也方下过这般大的一场雨,叫窗玻璃上都沾满了水珠。   戚檐打了个响指将文侪的魂儿召回来,由于长腿没地儿放,于是折起踩住了沙发垫:“哥你同我说说第二世界。”   窗子锁着,文侪却像是吹着了一阵凉雨风:“第二个世界里,大楼被废水给淹了,秦老板成了杀怪物的状元,而韩大夫搬去了顶层,你则从大楼里消失了。”   文侪的十指在戚檐发间穿梭:“我那时问了好些人你的行踪,尤老爹诧异,他说大楼里没房东;秦老板愣了愣,说那儿不是你地盘,你要是来了,看到水里怪物,不跑不躲还有可能躺进去;杨姐说,你能在那儿住下就怪了——你觉得那个世界为何不容你?”   见戚檐沉思,文侪又补一句:“对了,我当时还有过一个想法,因为那世界里秦老板和韩大夫飞黄腾达,你的处境却都不大好,所以我猜想你和秦老板他们之间会不会存在什么相悖的观点……”   戚檐缓慢地眨动双眼:“长生不老?”   文侪摇头:“恐怕不是,那世界里,不论是推崇长生不老的尤老爹,还是不推崇的杨姐,日子过得都算不上好。”   戚檐琢磨着,忽又问他:“第二世界的两位得意人分别是秦老板和韩大夫,恰巧1999年那电梯案的目击证人也为他俩,而那电梯又是第一世界与第二世界的穿梭口……那么要想破解二人身上的暗喻,恐怕绕不开电梯。——在那世界里,你不是进了韩大夫的家么?里边有什么特殊的没有?”   “唔……屋子布置近乎是全白,有什么特殊的……”文侪说,“哦!他家有一面墙贴满了奖状。他屋子里还有个花瓶,你送的,写了‘升学快乐’。”   “奖状、升学快乐、状元郎……”戚檐将形容那一世界的秦老板与韩大夫的词儿拢在一块儿,“都是有关学业、事业的呢……电梯……电梯有什么……”   文侪蹙眉思索,脑子里忽锁住两道电梯守则——第一世界中的【一、电梯只能往下走】与第二世界中的【一、电梯只能往上走】。   “往上……对啊……往上,那个世界的人多在往上走,原地踏步者都过得艰难,而王虔那般向下走的自然不能存活……”文侪眼神一亮,“是上进心!秦老板和韩大夫有,而王虔没有的是上进心。”   “是了。”戚檐将四谜题上下扫了一遭,指尖停在了【贰、我在登山,我不登山】上。   “是这道啊——向上走的人生与倒退躺平的人生态度,明知错,又没法改……”   戚檐方说完,文侪便握笔作答。   【解:第一个“登山”指的是“我”随时间流逝不断向前、向未来运行的人生;第二个“登山”指的是“我”对于追求更好生活亦或目标的渴望,“我不登山”表明了“我”缺乏进取心的消极人生态度。】   嗞——   锥心电流骤然降临,二人又疼又麻,缓了好久都没能说上话。   五分钟后,文侪咋舌:“哪儿错了……”   戚檐也不能理解,抿唇良久,腾地起身,说:“哥把笔给我,我试试。”   只听他笔尖唰唰一阵响,不多时,便换得个红圈。   戚檐又枕着文侪的腿躺下了,手胡乱往他脖子上缠,笑一声:“只剩三道了。”   “你写了什么?”   戚檐含着笑将纸递归去:“我们适才都忽略了一点,阴梦里发生的事多是让王虔痛苦得不堪忍受之事,可是他若是完全没有进取心,他怎会为此感到痛苦?他是因为有上进心,却没能上进,再同秦老板和韩大夫一比较,一败涂地,才痛苦。”   文侪点点头,便就着他的手将正确答案看去——【解:第一个“在登山”指“我”具有强烈的上进心,渴望在事业方面取得成功;第二个“登山”指的是“我”目前的人生状态,“不登山”表明了“我”空有进取心,却无法取得成功的人生现状。】   答题纸已有些氧化,黄斑不均匀地分布在纸张表面,笔尖点上去,大块的墨团随即在起笔处晕开。   “第一道想不着,换下一道。”   文侪看向谜题三——   【参、我惊觉我的破船上住着一位老水手。】   “单根据谜题的表述来看,有几个关键词,‘惊觉’说明王虔本来没意识到;‘破船’指代的是一个至少从王虔本人角度上来看并不算太好的东西,可那东西还似船般能容纳东西的话,王虔的‘内心’可以考虑考虑;‘老水手’,这个‘老’字很耐人寻味,可能是熟悉的人、事或者烦恼之类,也可能指的是时间跨度大的事物。”   “目前困扰王虔的除了家庭以及上进心以外,最为突出也最为明显的就是情感问题了吧?”戚檐别过头看向玄关处摆的红玫瑰,“他爱人‘小白’死了,而且照他屋中小白的用品积尘的程度来看,死了该有好长一段时日了。”   文侪将戚檐压折的边角捋平:“若‘破船’指的是王虔本身的消极心理状态的话,‘老水手’就极有可能指代死去的小白。那这句话的意思就能解读为,在某一刻,王虔惊奇地发觉自己还没能忘却死去的爱人小白。”   “嗯……分析倒是没什么问题。”戚檐摸了摸后颈,指尖碰着自个儿的直发那刹往回缩了缩,随即将五指伸去轻插进了文侪的卷发中,柔软的触感叫他眉峰到眉梢都舒缓下来,“哥有没有觉着这次的谜题有些过分浅显?”   “若是要和之前的相对比,必然是要简单不少。”文侪说那话时,笔已经沙沙地开始摩纸了,“目前那个使他‘惊觉’的事件还没头绪,但很显然整座大楼的NPC都在回避小白相关的消息……我先试着用笼统的语言来概述。”   戚檐以动作表示了认同,他像一条缠人的软件动物,先是粘上文侪的脊背,随即展开身子,将他紧紧包裹起来。   【参、我惊觉我的破船上住着一位老水手。】   【解:包括爱人小白的死在内的一系列因素造成了王虔心理状态的恶化,“破船”即指王虔悲观痛苦的心理状态;“老水手”指其死去的爱人小白;老水手“住”在破船上,说明小白的死在王虔心底占据了极大份量;王虔原以为自己对此并不太在意,却在某一刻真正意识到了自己至今无法释怀。】   嗞嗞滋滋滋——   戚檐将文侪抱得更紧,心脏在那一刹同频跳动。   那感觉有些奇妙,就好若脏器经由不能更近的皮肉真正毫无距离地贴靠,亦或者他们正共用同一颗心脏,温热的血液随着搏动一股股地送到对方的心口,自其中生长出的紫红筋脉在牵连中永不知疲惫的纠缠。   电流没有到来,纸上浮出了一个红圈。   文侪松了一口气:“还真是这样啊……”   戚檐没有撒手,只忽然很沮丧似的将文侪打了个转,头低下去,恰恰好埋在文侪的颈窝:“现在咱俩挨得这么近,可谁知道复活后的事儿呢?复活后我会第一时间去找你,你也要第一时间来找我……”   他不是在询问,而像在陈述一个事实。   “你是觉得我会翻脸不认人?”文侪将戚檐躺得翘起的碎发捋平,“我有什么理由假装不认识你?”   “你喜欢我什么呢?”戚檐忽然仰起脑袋,眼底泛着水色。   文侪掰正了他的脸,确认了他没在哭,这才抬手遮了那一双有些阴郁的、像是要将他给吞了的眼睛。   “这不是你现在该问的问题,我说了得先等复活吧?”文侪的语调忽然低下去,“第一条暂且没思路……我住入废墟下的鼠穴,你对这第四条有什么想法么?”   见戚檐仅仅是哀怨地盯着他,文侪于是写下四个大字,而后将钢笔合了盖,敲向那张白纸。   戚檐闻声瞧去,看见了——【长生不老】   “我仔细想过,这常生大楼内几乎人人都渴盼长生不老,其中却偏有俩个异类,一个是你王虔,一个是管理姻缘龛庙的沈道爷。人们去那姻缘龛庙求的不是姻缘而是长生,若单凭这一点入手的话,顺理成章能得到,长生指的不是‘性命’,而是‘爱情’。”   “爱情的长短的话,就相当于忠诚度吧……”戚檐拿过他手中纸笔,在文侪困惑的目光中,他反手指了自己的脸,“别总盯着别的什么丑东西瞧,多看看我的脸吧,养眼呢。”   文侪果断移开目光:“除此之外,杨姐和尤老爹的争执也被反覆强调。依照上边的推测,尤老爹赞成长命,意思便是希望王虔能对爱情忠诚。”   “可小白已经死了,是要他对死人忠诚?”戚檐嗤笑一声,“哥说他这算不算道德绑架?”   文侪没有笑,仅仅是盯着戚檐勾唇嘲讽的神情,问:“如果你喜欢的人死了,你会另寻新欢吗?”   戚檐抬手摸向文侪的脸,拢着长睫笑起来,他将唇凑至文侪耳边,字字清晰说:   “我当然会和他一块儿去死。”   “所以——别想着让我一个人活下去。”   他的指尖隔着衬衫摸向文侪的腹部,轻浮地摁住他胯骨一处凸起,径直向上滑至左肋骨。   “我们连疤都是一对儿呢!” 第230章   “谁想要一对的疤?!少冲我发疯。”   文侪眼底起了火,火星子呲呲往戚檐面上溅。   “等复活了就没这些破玩意了。”文侪甩了戚檐的手,又垂下脑袋,自顾在白纸上写字,“你还记得杨姐卧室里的东西吧?那张正面绣着鸳鸯的布,背面绣着尤老爹的名字,可到了杨姐手中,那布却是裂开的,生生将一对鸳鸯给分了开。这与我们刚刚对于‘长生’象徵着‘长情’的猜测能够映射上——尤老爹希望王虔长情,而杨姐则希望他能走出那段无果的感情,也就是拆散鸳鸯。”   “可她为什么要把布放在缝纫机下?那分明是要缝补的意思……如果杨姐始终坚定要拆了那对苦命鸳鸯,她又何必要补起来?”戚檐插进一嘴。   “杨姐先前在二手市场的那封信里说过了吧——她也想要‘长生’,仅仅是觉得王虔的情况不能再纠结长生而已,毕竟小白已经死了嘛,所以她缝补鸳鸯并不是什么无法理解的事情,此外——”   文侪顿了顿:“从没证据说明鸳鸯特指王虔与小白。那么撕碎鸳鸯又缝补鸳鸯的意思恐怕是——要想彻底忘却一段无疾而终的感情,应该开始一段新的感情。”   戚檐无端觉着那句话有些逆耳,忍不住往话中加刺:“看来我是尤老爹那派的。”   “嗯?”文侪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死了就不爱了,那便是不够爱。无论如何,还没分手就另寻新欢那他妈都叫出轨。”   “你的意思是,活人要用下半辈子痴守死人?”文侪对戚檐这突如其来的小插曲颇为不满,“一对情侣阴阳两隔,先死的那位要是足够爱活着的那位,应也不会乐意自己成了爱人一辈子的束缚。”   “是了,是我心坏还自私!那也没办法,谁叫我天生是个招人嫌的醋坛子,半点儿受不了爱人在我死后移情别恋!”   他念的是“爱人”,看的却是文侪。   文侪侧过那一张白净漂亮的脸,平静地看向戚檐:“我若死了,你不必受困于我,我会心甘情愿放你走。”   那是因为你还不够爱我。   话堵在一向嘴快的戚檐的喉头,随着喉结哽噎一滚,又咽了回去。   “为什么?”他找虐似的问出声。   “因为爱。”文侪说,“因为太爱了。”   戚檐当然无法理解,要有多无私的爱才不会滋生占有欲与侵略性,可他只是舒开眉峰,弯眼笑起来:“看来——哥是真的很爱我啊。”   文侪下意识“嗯”了声,不曾想那一字却敲颤了戚檐的心。   他自个儿倒半点没意识到,笔尖粘贴纸面,又开始往后写。   “我觉得杨姐是想要王虔另寻新欢,至于这新欢是谁……”文侪写下名字,递给戚檐瞧。   戚檐将手抚在心口处,低头瞧见了【沈道爷】。   “我先前就注意到了,你这卧室床头摆着一束白玫瑰,客厅桌上却摆着一束红玫瑰,俗点来说,一个是忘不掉的旧爱,一个是动了心的新欢。先前总听人夸沈道爷生得漂亮,可不就是那一束开得正艳的玫瑰么?他和你还抱持着相同的‘短命观’,同时还被‘长生观’的尤老爹臭骂,我想不到比沈道爷更贴合的人选了。”   “是‘王虔’,不是‘我’。”戚檐忽然正声强调了阴梦原主与他的区别,“我会长情且专一至死。”   那心猿意马的主儿这回没带跑文侪的思路,文侪仅仅啧了一声,提笔的劲也更重了几分。   “这花都摆进家里了,老爹也对沈道爷动拳脚了,要说王虔还没动心就有些不合适了。所以……”文侪的笔忽然慢下来,因笔尖久停于一点,墨水很快洇透了纸背。   戚檐替他将话补全:“所以,他这算出轨。”   他握了文侪的手,连带着笔在纸上写下大大的两个黑字【不忠】。   “上一个谜题不还答说,在某一刻,王虔发觉自己仍旧无法对于小白的死释怀么?恐怕就是喜欢上沈道爷之后,却惊觉自己还没能忘却小白吧?也正因此,更加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背叛了小白。”   这观点显然与文侪自身的价值观相背离,他其实本是想说得委婉些,譬如,走出了小白的死亡阴影,亦或者寻到了栖身处、解脱之类的,但戚檐的话令他一时无法反驳。   【肆、我住入废墟下的鼠穴。】   戚檐顺走了文侪的笔,写下了解答。   【解:深爱小白的王虔一直对小白之死耿耿于怀,“废墟”指代王虔失去挚爱后痛苦的内心;“鼠穴”代指王虔爱上沈道爷的事实。鼠穴本身含贬义,因为王虔自认这段感情是对于小白的背叛,属于出轨作用域,见不得光。“废墟中的鼠穴”同时也反映出这段新感情是王虔在痛苦中的一处栖身地的事实。这一谜题形象化展现了在爱人死后,又爱上新他人的“我”无比纠结痛苦的消极心理状态。】   电流如期而至,同握笔的二人被强电流烫焦了掌心肉,黏在笔杆子上,费劲扯下去时嗅到了浓郁的焦臭味。   当然没可能不疼,但俩人都已经习惯了,只冷静探头去看纸上谜题。   鲜艳的红圈。   分明对了,他俩却还是给电着了,凭啥?   或许是戚檐对王虔颇有微词的缘故,他竟没再多说什么。   文侪从容将目光挪回谜题一:“眼下就只剩这道未解,而第三世界的内容还未找到映射的谜题。——瞧瞧吧,看能不能直接往上套。”   【壹、我将一段骨锯作两截,一端说爱,一端说恨。】   戚檐伸了指在那行字上摩挲,笑说:“第三世界讲的是亲情,再加上王虔在家里那般处境,若想将世界三往谜题一上硬套,那可别提多简单了——左右都是赌,刚刚你已赌过一遭了,这回便由我来。”   戚檐说的有道理,文侪反驳不得,于是握住了他的左臂。   戚檐一面誊抄谜题,一面甩动左手,说:“哥,摸我手臂算什么呀?倒不如扣住我的五指!”   “废话少说……”文侪将眉心一拧,“当心我把你笔抢了,自个儿答……”   “嗳……”狐狸不说话了。   【解:“一段骨”化用了古人拿骨肉来比喻至亲的用法,在此引申为“我”对至亲的看法。“锯作两截”表明“我”对他们的两极化态度,一边因血脉和养育之恩而“爱”,一边因缺爱而对他们感到“恨”。】   红圈来得快,叫戚文二人感到了近乎诧异的轻易。   四谜题就这么被破解了?   玩儿似的。   戚檐虽说就乐意四谜题这般的简单,可是心里仍是不安宁,正欲倒进沙发里,一起身,先见了淹至窗框的大水。   这可是六楼!   他瞪大双眼,忙扯了文侪往窗边走,却只见六层以下皆被黑黢黢的水所覆盖。   “孙煜那般……”戚檐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摸着颈间疤痕呢喃起来,“世界要重构了。”   文侪深吸一口气,看向远方那渐近的黑点。   滴答滴答——   挂在墙上的石英钟的时针与分针开始失控。   嘀嘀嘀嘀嘀——   在文侪的凝视中,那暗点蓦地变作黑白二色,跃动着,上下起伏着。   渐渐、渐渐,速度慢下去了!   轰——!   淋漓肉粉猝然往窗玻璃泼来!   一条巨鲸一刹将整座常生大楼连同他俩,碾碎在口腔。   戚檐四肢断裂,却没能死。   可是那巨鲸嘴里盛的不是咸苦的海水,而是永不停止燃烧的火与助长火势的油。   不多时,他死了。   死在炽热的火海中。   ————[ !!!委托成功!!!]————   【本次委托累计失败次数:1】   【解四谜:已完成】   【查清宿怨:已完成】   【还原死况:已完成】   ————[ 阴梦裂口扩大中…]————   嗞嗞嗞嗞嗞嗞————   故障!故障!故障——!!!   ————[ !!!委托失败!!!]————   【本次委托累计失败次数:2】   【解四谜:未完成】   【查清宿怨:未完成】   【还原死况:未完成】   【重生时间:阴梦首日】   ————【存盘点加载中……】————   ***   有人在轻柔抚摸他的面庞,冰冷的温度叫他想起了冷藏室里死去的实验用白鼠。   呵!   戚檐睁眼时他正躺在一张双层床的底卧,头像是结实挨了一棒子,晕乎得紧,汗涔涔,雨似的顺着脸颊往下落。   他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目前的处境。   脑袋底下正塞着三根拿麻绳绑在一块的铁棍,硌得慌不说,身边还化了一小摊水,冷冰冰的冒着寒气。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只知自个儿的骨头都脆生生般,卡在将断不断的边缘。他不得动弹,便只能将眼睛挪向更远些的地方。   这是一间极窄小的屋子,被烟雾熏黑的墙上爬满了枯绿的苔藓。   屋子没有通向外侧的窗,倒有一扇铁槛窗开向外头走廊。笨重的铁门上贴着倒福剪纸,门锁上还余有一把未抽开的钥匙。   看来这并非监狱。   他稍稍将脑袋往床外斜了斜,欲看清天花板的布置,怎料竟先给一道自顶头传来的声音给镇住了。   “哟,醒了?”   年轻又陌生的嗓音。   或许是因为这嗓音间夹了点哑,故而一开始戚檐并没能认出那人来,待到那人将脑袋从上层床猛然一探,露出张轻蔑的笑脸,戚檐方认出那人原是常生大楼1楼画室里的朱大师。   “朱大师你不安分画画,把我抓到这儿……”   他一句话没问完,就给那人打断了:“你放什么狗屁呢!还我抓你?!若不是迫于生计,谁想跑这儿来看守那些吓死个人的凶犯?!难不成你还是给我逼来的?”   那人像是气极了,吊在第二层床沿的脑袋涨得像是西瓜肉:“告诉你,你若当真有种,别他妈来这地下30米当狱警!可你能吗?小爷告诉你,不、可、能!咱们这些个下等人就安分地弯着腰,替顶头那些个老爷大人守好那些个要人命的玩意儿!这样他们才会给钱,给饭!”   天花板上水管曲曲绕绕,不时有水流声响起,戚檐勉强从那人机关枪似的一段话中提取出几个重要信息。   【一、此处位于地下30米。】   【二、他和朱大师都是狱警,职责是看守吓人的凶犯。】   那朱大师还在叽里咕噜地说些怨气话,墙角那老旧广播却忽爆出一响。   “紧急通报!紧急通报!特级重犯104号逃脱,全体看守人员戒备——!”   “重述一遍,特级重犯……”   “重犯定位系统开启,嫌犯目前高度地下60米!”   “目前高度地下50米!!”   “目前高度地下40米!!!”   戚檐凝眉听着,外头遽然被人拍响,传来一声亲口发送的提醒:“全体看守人员戒备!”   广播仍未停止:“104号重犯具有一定仿人能力,请注意锁紧门窗!”   下一秒,那挂着钥匙的门,咔嚓一声,被扭开了。   “请提高警惕,重犯104号——会吃人!!!” 第231章   “你哭着,哭得像是蒙受冤屈的可怜人。”   “亲爱的,你为何哭?”   “我的尸体就在那儿,你的刀,上头还有血在往下落……”   ***   1983年,一艘秘密建造的巨型潜水艇驶入未知的深海。   自此,潜水艇连带着百余研究人员皆自人间蒸发。   2002年,巨物触礁震醒了一荒僻码头。经确认,那庞然大物正是近二十年杳无音频的潜水艇。   特派而来的搜查人员强行破开舱门,在其中发现了数十个研究人员的尸首,死因皆是自杀。   而轰动全社会之处在于,潜水艇上的百余人,有九成是死刑犯。   那是一艘货真价实的海上监狱。   经由弥漫着腐臭的昏暗下水道往下,调查人员找到了形似地牢之地关押着无数畸形的生物体。   而在牢房的末端,吊着一狱警打扮的男人。   男人身上的皮都被剥了下来,平铺在地上,像条任人踩踏的毯子,因浸泡了大量的福尔马林,至今未腐,皮上淤青与疮疤依旧清晰可见。   然而经法医解剖,男人的死因是——溺亡。   搜查无果,苦闷的警员在某一日惊奇地发现几乎磨碎的艇身尚留有一处完好的刻痕。   那是潜水艇的名字。   【长生号】   ***   朱大师吓得大气不敢出,整个双层铁架床皆因他而发生了巨大抖动。   门打开时,那令人怖惧的重犯并没有迅疾闪入二人的视野,他先是朝屋内抛进两颗被咬烂了的脑袋,很显然,二人的五官无一得以完整保留。   或许是因朱大师从旁露只眼睛瞧了瞧,那床抖得更加地厉害。   戚檐血液也跟沸了似的,但巨大的紧迫感中,反而令他能够集中精力思考出应对的法子。他小心地将足尖落了地,叮住那仅展露出空无一物的走廊的一线门缝。   他旋即一个飞踢,赫然将门踹了上。   继而听外头一阵砰响:“狱警朱廉、戚檐迅速开门!开门!这里是警卫1号!”   门合不上,戚檐转身那背抵住那扇门,腿伸着抵住对面的一张桌。   不曾想,那铁槛窗忽而闪出沈道爷的一张脸,那人神情惊恐,说:“小心前边——!”   戚檐瞳子骤然放大,只见地上其中一颗腐烂的脑袋忽而抻出类似于腿脚的东西,鼻骨遭劈裂的部分横向撕开,长出四排齿牙。   齿牙碰撞,咔嚓咔嚓,是快板上下弹碰时才能听见的清脆。   那异样生长的脑袋眨眼啃上他的肩膀,痛感真不是盖的。   他猛力锤击着那玩意脆弱的头骨,可是那玩意儿哪怕被砸得四溅汁水,也依旧不松齿。   戚檐能感觉到毒素被一点点注入他的身体,像血液似的在五脏六腑间流动。   他眼皮越发的重,到最后双腿发软,顺着铁门滑坐在地。   他阖上了眼,眼皮好似强行合住了无数玻璃渣,眼球每每朝旁一滚,那些尖锐且细碎的玻璃渣便挑破三层薄膜,狠刺进内容物之中。   疼,但他睁不开眼,无法控制颤动的眼珠子嚓嚓地与碎玻璃厮缠。   湿热的血腥自缝隙中挤出去,沿着下睑,一直滑至下腭。   滴答、滴答。   片晌,有人一脚踹开了大门,又听几声枪响,火药味随即绕去了他的鼻尖。   紧接着他被几人抬上了担架,而后跑动起来,风过脸,是烫的,又是湿的,奇怪的触感。   担架很快变作了滑动前进的转运床,他因止不住咳血,被用一张白被蒙上了面容。   轮子滚着,差些撞上一群穿白褂的研究人员。   “让开,让开——!急救!!!”   是沈道爷的声音。   戚檐仍旧睁不开眼。   被拦下的研究人员中有个带着眼镜的,不耐烦地抬手瞧了瞧表,继而蹙眉看着病床远去。   “文研究员,愣什么呢?走吧。”身边的前辈催促着。   “哦、哦!”文侪将手中书抱紧。   他不自觉仰头,看向这条长廊中透明的,能叫他清晰看见外部情况的玻璃天花板。海水浮动,由于缺少光源,一切都变得昏暗模糊,仅能勉强认出经过的是大小不一的鱼形黑影。   是置身深海么?   他没能问出口,只默默随催促他的研究人员一并向前,并成功根据姓名牌找到了自己的工位。   老旧的木质办公桌散发著一股海腥味,文侪面不改色从抽屉里摸出了一条铝合金工号牌。   【长生号】   【姓名:文侪】   【部门:生物观察所】   【职务:高级研究员】   “靠!一天天的,咋就咱们观察所屁事多?隔壁那‘瘟疫院’都没啥事!”坐在文侪隔壁的前辈忽然拿拳头砸桌子,满桌东西噼里啪啦落了一地。   文侪知道,他说的“瘟疫院”指的是【疾病研究所】。   他刚才进屋时仔细观察过布局,要想到达这【生物观察所】,必须从那所谓的【疾病研究所】的大门里进,一路还得经过他们的办公区与病房。   “可甭提了,‘三大所’里就属咱们事多钱少!”坐在文侪对面的那一个研究员也搭了腔,“但较之这儿,那【科考实践所】才更是没活路!那地儿动不动就死人,他们所里独一的大夫是日日见血,哎呦……”   生物观察所、疾病研究所、科考实践所。   “三大所”齐了,文侪算着。   适才那脾气暴躁的前辈俯身去捡落去地上的数据,文侪见状赶忙蹲身去帮他,指尖却有意摁在其中一张上,笑意和话一并送过去:“诶前辈,这监狱是干什么的?”   那沓数据的标题是——【监狱出入管理守则】   前辈将眉毛一拧:“什么啊……你小子不知道?靠,不是吧!都快一周过去了,你还没去过那儿?值班表咋安排的?”   “阿侪他上周着了凉,身子不舒服,怕造成感染,同我换班了,这周才能去呢……”一研究员弱弱抬了手,“上回前辈交代地下规矩的时候他也不在……”   文侪点点脑袋,却见那吊儿郎当的前辈忽然正色,将眉一压,说:“真是麻烦!我只再说一遍哈!——那监狱要从下水道那儿专用的电梯下去,约莫17层的高度……每回下去,身边都至少得有两个拿了装备的狱警随同!记清楚了啊,在那儿不当心可要出大事的……”   “啥大事?”文侪总觉着后颈有些发痒,“既然说是监狱,里头犯人不该关得好好的么?”   “屁!你今儿没听见那紧急广播?还是你刚没瞅见被担架抬着跑的人哇?”前辈竖起眉毛,“那底下啥都有,人、兽、怪物,个个都是要人命的玩意儿!今儿为抓那重犯104号,狱警都死了好些个,适才从咱们眼前抬过去那位,是死是活都得看阎王爷放不放人呢!”   “这么危险,那咱们冒险去那儿做啥?”文侪将手伸向后颈的痒处,摸到了一小摊柔软的东西。   前辈冷哼:“咱们毕竟是生物观察所,那监狱里头关的有不少是咱们的研究对象哇!妈的……”   文侪将那东西从后颈扒拉下来,看见了一条形似毛虫,又长了尾巴的黑糊糊的玩意,他一惊,忙把那东西给甩了去,颈后却流起了血。   摔去地上的怪东西给那说话细声细气的研究员当宝贝似的捡起来,他咯咯一笑:“淘气包!原来是黏着阿侪哇!我今儿找你找了一早上,可把我急坏啦!”   “那丑鱼虫就那样的,喜欢挑气血虚的人粘。”前辈满不在乎地看向捂着自个儿后颈的文侪,说,“不打紧,死不了,拿药水擦擦就好了。”   铃铃——   前辈桌上深红座机电铃似的响,声音刺得文侪耳朵都要坏了,可他朝四面看,却见其余同事都一副习以为常的死样。   座机响了好一阵,前辈这才没好气地把话筒抓到耳边:“喂?”   文侪并不能听到对面人的话语,只能通过前辈的应答来加以猜测。   “不去不去,我哪里得空去看望一个受伤的狱警呐?那不是疾病研究所的活么!关我这生物观察所的屁事!啥?一定要去,哪个脑子给驴踢了的下的命令?哦、哦……杨长官啊?可我实在抽不出空……能让人替我去么?能啊?”   前辈的腔调猛一扬:“好、好,谢谢啊!”   他将话筒往旁边一挪,用掌心盖了,冲文侪说:“小文啊,一会儿有个活动,上头吩咐了要让你去,你过去好好表现,千万别丢我的脸!”   “……”   这个滑头!   文侪顺从地点点脑袋,那前辈于是欢天喜地又将话筒挪去了唇边,说:“成了,你一会儿尽管吩咐他。”   话筒被重新放回座机,前辈将手伸了伸,说:“你现在出发吧,去疾病研究所的特殊病房。”   见他不动,前辈开始甩手催促:“去吧,去吧。”   “记住啊,在7号病床!”   ***   疾病研究所里到处都是爬满绿苔的石墙,看多了极容易叫人眼花。文侪只能仔细辨认着那些遭到明显损毁的石刻门牌,确保自个儿没有误入他处。   便是在踏入那所谓的特殊病房的一刹,一股极腥的风迎头将他打了个懵。   消毒水味呢?   病房腥得和屠宰场似的,这正常么?   他深吸一口气步入其中,腥气厚得像是要在空气里凝一层油,可是文侪放眼望去并未瞧见一丝一毫的血色。   而这儿说是特殊病房,布置却仿若缩小版的丛林神庙,只是那儿没有顶天的粗柱,有的只是一个个竖起的发黄玻璃水箱。   文侪抚过一个个贴在水箱下部的标签,知道那些水箱便是特殊病房的“病床”。   水箱是圆柱状的,无不盛满了有些浊的液体,正中央往往锁着一“病患”,他们身上接着数不清的输氧管与养分管。   “病患”当然不全是人,其中多是些诡异物种,或许是一个绿色的肉团,又或者是一颗长了三排眼的脑袋。   文侪对于那些个猎奇玩意儿的兴趣并不高,很快便垂头数起了编号。   “七号……七号……”   皮鞋在标号七前停下,文侪仰起了脑袋。   很快,他便看到了被输氧管捆住了四肢,仿若受刑者般耷拉着苍白的脸的——戚檐。   那人狼狈地被束缚于其中,通身惨白以至于有些透明,足以被拿来当作雕塑模版的肌肉上分布着不同程度的青紫,文侪甚至可以看到有什么黢黑的东西在血管里窜动。   他抖着手抚上了玻璃瓶身,那罐中人登即像是苏醒了般,只一刻,拳头便砰地敲上瓶身。   戚檐瞪着一双红眼,恨不能将鼻尖粘贴玻璃,双唇一张一合,凑出来的字是:   “逃——!”   门口忽而传来一声尖锐的唢呐响,一人吹着丧曲,笑道:“来来来!病死鬼们,都醒醒,开饭啦!” 第232章   那曲子尖锐,像是伸了签子去挠人的耳膜。   文侪知道戚檐要他逃,可他偏不,只盯视戚檐如蒙了层白翳的眼,说:“要我逃?做梦!”   单闻这一句,戚檐便猛力敲打起玻璃,瞪着红目要吼他走。   不至片刻,他就明白了戚檐这般固执的理由。   ——那人身上的输氧管已全部遭人剪断,不多时就要因缺氧而窒息而亡。   戚檐这是不想他看着自个儿死去。   “你这……疯子!”戚檐不死心地骂。   与此同时,文侪能听到那吹着唢呐的人磨起了刀,不知用途。   他知道在这偌大的病房里头,他若想躲藏并不难,可他还是抓起了地上的一根铁棍,梆梆砸响了那巨大的玻璃罐。   罐身出现了裂痕,像是天边遥望的闪电轨迹那般纤长,水便自那些缝隙里渗漏出去。   “哪个混蛋在里头瞎搞?!”   不远处那磨刀人停下手上动作,站起身来,一脚踹翻了板凳。   文侪满心只想着将溺亡的戚檐,也不顾那人呼喊,又冲玻璃罐挥了棒。   砰——   玻璃水箱轰然破碎,炸溅的玻璃碎片顷刻将文侪吞没。   戚檐随倾泻的水流一道摔出,甫一瞧见那被碎片扎满的文侪,便浑身发抖起来。   “文侪……文侪……”被水泡皱的肌肤粘贴那人的脉搏。   戚檐当下视线尚如蒙了层纱似的瞧不清,仅能隐约见刺目的红几乎覆盖了文侪的躯身。   他绝望地仰起头颅,却见身前赫然停下两双靴。   一人的嗓子尖刺似的,正是前头磨刀的那位敲锣人;还有一位,白大褂穿得整齐,戚檐疲惫地睁大双眼,仍是看不清他的脸。   只听那敲锣人问那白大褂:“这就是你前任吧?有够没骨气!”   “骨气?他何时有过那般东西?不过是个离了我便活不成的巨婴罢了。”那白大褂嘴中话尤其刻薄。   敲锣人闻言噗呲一笑:“白研究员,你可别贫了,听说是你分手多年,一直不放过人家,给人家吓得差些报警呢!——实话实说吧,是你离不开他!”   “我只是爱他,也仅仅是看着他。”那白大褂平静回答。   ***   戚檐睁眼时已躺进一间稍微像样些的病房,石墙依旧,但好歹有了白床和普通医院内常见的各式医疗器械。   他视野中融在一块的颜色逐渐被分离、锐化,当他发觉双眼恢复正常时,恰见一青年研究员正背身同护士交代着什么。   他没吭声,默默将那二人的对话听去。   “白师兄,戚狱警的家属那栏谁来签呢?”小护士很犯愁似的,细眉皱作一团。   白师兄?是小白吗?戚檐心想。   “我来吧。”那青年说。   “可……”那护士犹豫了几分,“听说您二位已经分……”   护士遭那青年瞪了一眼,吓得缩了缩肩。   “我来。”那青年研究员依旧坚持,口吻是不容置否的冷漠,“医药费我付了,否则欠着一笔费用,你们也不好向所里交代。”   护士颇无奈,只得将纸笔递上,一面等他签字,一面道:“师兄,所里最近可是碰上什么疑难杂症么?我瞧所长又磨起了刀,看样子是又要偷摸拿病人来做研究……”   青年人点头,说:“【亲缘相杀症】又开始蔓延了。”   护士大惊失色:“这般大事怎么没听广播里说?!亲属杀人可要比无血缘关系者杀人难度低不少呐!”   青年只耸耸肩,满不在乎似的答:“【科考实践所】最近寻到了一个新的能源矿,【生物观察所】近期也有捕获新物种的苦功,咱们【疾病研究所】没能立功不说,好容易遏止的瘟疫还卷土重来了。上头觉着丢脸,也没胆子禀告长官,自然就心照不宣地瞒下来了。”   戚檐噤声听着,那护士却忽然冲他眨了眨眼,惊喜道:“唉!戚狱警醒了!”   那护士说罢正欲上前,却给青年研究员拦下:“你出去吧,我来。”   她愣了愣,讪讪一笑:“……好。”   然而待护士出了门,那位白研究员也并不靠近,单是转身面朝戚檐站定,直勾勾地盯着他,一双完全没有光线反射的死人眼,活似在昭告他主子不是活人。   这忧郁惨白的一张脸,不正与第一世界杨姐屋子里绑着的那位一模一样么!   “小白?”戚檐试探着问出一嘴。   那研究员怔了怔,才说:“叫我白研究员就行,我们已经分手了。”   真是小白啊。   戚檐将被子拍了拍,开口问了自个儿眼下最在意的事:“文侪还好么?”   “若你指的是那【生物观察所】的文研究员,他没事,身上多是皮外伤。——他是你救命恩人,你回头记得同他好好道谢,给人家备点礼物送去也成。就拿你昨日新买的,放在卧室抽屉第二层那个糖果礼盒送去便成……”小白滔滔不绝。   戚檐越听越难以掩饰心中的怪异感,却是耐心等他将话说完,方开口问:“白研究员,我们不是分手多年了吗,你怎么知道我昨日买了什么,又放到了哪儿?”   小白肩膀发起颤,他张了张嘴,似乎要说些什么,忽给一道广播打断了——   “请狱警戚檐在接到广播后速速赶往【光明街区】!”   “你别去!”小白伸手挽留。   “好啊,那咱们聊聊你干的好事——你跟踪我了吗?”戚檐歪头一笑。   小白闻言忙咬住了唇齿,似乎并不愿面对那一问题。   戚檐挑了挑眉,一声“让让”便撞开他那所谓的前男友出了屋。   他不认路,一路上单嚎着身体疼得厉害,便有好心人半领半搀地送去了光明街区。   ***   戚檐到那儿的时候,街边已整齐列了一排生面孔的狱警。   其中有个帽子同他们不大一样的,应是狱警头儿。那人把警棍敲在掌心,张嘴时胡髯也随着动:“戚小子,归位去!”   戚檐当即舍弃病弱人设,一溜烟窜进队伍里头。   狱警头儿将卡了痰似的粗哑嗓子清了清,便道:“今儿我召你们来这里,是想说三件事。第一件,昨儿因为咱们小队的失职,重犯104号逃脱,至今未缉拿归案。第二件,今早九点,这【光明街区】保卫处接到无数通怪异的投诉电话,总结起来,就是他们这儿的住户虽都是光头,可下水道却给头发堵了,水几乎把房子淹了。”   那头儿说完,咧着嘴搓了把胡髯:“你们知道我为啥把这两件事连着说么?”   他看向戚檐,见那人摇头才继续道:“我受【光明街区】保卫处之邀,着手调查那头发堵下水道之事,一路摸去了排水隧道。你们猜堵住那群光头居民泄水口的是什么?”   ——“一张被剥了皮的尸体,上边还验出了104号的唾液!!”   那头儿焦急地踱起步子:“这说明什么!说明那重犯104号夺了某人的皮,就藏在众人之间!”   众声喧哗,众人面上皆是惊恐。   戚檐平静听着,提醒一声:“头儿,还有第三件事您没说呢!”   “哦、哦!第三件,【虫黑街区】中午十二点,死了八个人!”   此话方落,狱警个个面露惊恐,更有甚者将警帽往地上一甩,忿忿地说:“铁定是那重犯104号干的好事!特么的,吃人的怪物扮成了人……来日起了报复心,首先盯上的可不就是我们这些个平日里关押他的人么!老、老子不干了!!”   “哈……咋都一边倒说是104号杀的人?”头儿拿铁棍敲腿,甩得棍上红护身符吧嗒吧嗒响,“疾病研究所的人验过了,说上边没有能判断是重犯104号杀人的证据。”   戚檐闻言凑过去:“哥,能犯下这等惨案的,难道还能是别的什么人?”   “咋的,这长生号上怪人少啊?先不提那些个畸形的怪物,单论人,这地儿的疯子都够凑出个精神病院喽!哪回出命案不是先怀疑人?”狱警头儿提了棍子,哐哐打向【光明街区】的中央老钟,他这是在提醒居民区里那群哇哇哭的光头居民保持安静。   戚檐纠缠着:“您举个例子呗?”   头儿斜瞟向戚檐,嘟囔一句是看他年纪轻,不懂事,这才大喇喇压了他的肩,凑他耳边说:“【疾病研究所】里头有几个研究员搞生化武器的,但要论疯,肯定没人比得上【深水池区】那位饲养员!那鬼小子和你一般年纪,脾气却是顶怪!”   “怎么个怪法?”戚檐摆出刨根问底的架势。   “你以为那【深水池区】养的是鲸啊鲨啊?”头儿摸了摸鼻子,“那地养的是吃人的‘溺死鬼’!”   “怎么取这么个怪名?”戚檐笑着,“那所谓的‘溺死鬼’是海洋生物么?生得什么样?”   “哎呦,除了那负责看管深水池的小子,谁还知道那玩意长得什么样!大家都只知道‘溺死鬼’是海陆两栖,偶尔会爬上岸,最喜欢吃人肉,那饲养员每周都要去停尸间拿肉去喂那玩意呢!”   “可这么听来,人饲养员也不过是按规矩办事嘛!怎么说他怪呢?”戚檐瞄着头儿逐渐涨红的脸。   “哎哟喂!我都说了,除了那小子,从来没人真正见过溺死鬼长啥样!指不定是他扯谎诓咱们呢!可死人肉是周周要拿,倘若不是拿来喂溺死鬼的……你说说,人肉还能去哪儿呢!”   眼见头儿将眉毛挑得好似要飞起来,戚檐禁不住笑出声:“依您的意思,是觉得那饲养员自个儿吃了那些人肉?”   “可不是嘛!他是一直穿着长袖,你八成瞧不着,但大哥我当初可是看得一清二楚!他那手臂上是坑坑洼洼,明显是挖掉了不少肉……”头儿撇着嘴,“你仔细想想,怎么可能会有人挖自个儿的肉喂畜生啊?我看是他嘴馋,这才刨自个儿的肉来吃!哎呦,我咋又得去他那儿查案哇!”   那头儿忽地大喘粗气,像是给那玩意隔空扇了一巴掌,哆哆嗦嗦的,看样子是真怕了。   戚檐乐了,前头他说到104号时,还颇神气呢,这会儿竟怕起一个饲养员来。   “哎呦,哥,上头既然把这案子递到您手里了,怎么都得给他们一个交代不是?”戚檐将话锋一转,“您若当真不乐意,不如我替您去瞅一眼?”   救命稻草方伸出来,那头儿便握住死不松手了。   戚檐接了搜查令便往【深水池区】赶。   他天生方向感就好,路上单拦了一人问明白了,也没再管这潜水艇内的路七拐八绕,再停下来时已在【深水池区】门口了,不曾想竟在那里撞了文侪。   “哥!你怎么来了?”戚檐眼底的喜色烟花似的喷薄,可一觑见他面上缠满的绷带,眼神霎时黯淡下去。   “刚刚在病床上歇着时,听到那些个护士说这儿有个奇怪的饲养员,想着来看看。”文侪倒是冲他笑,“你还挺精神,不错。”   戚檐见他笑,自个儿也笑了,便紧贴着他往前。   敲门前,戚檐问文侪怕不怕,给文侪瞪了,他便装疯卖傻故作莽撞地推开了金属门。   他是想要瞧瞧这般不请自来能不能捉到那饲养员吃人肉,哪曾想进门后却是和一熟人打了个照面。   目光极自然地向下,看向那人的铝合金工号牌。   【长生号】   【姓名:荀北】   【部门:深水池】   【职务:高级饲养员】   文侪轻车熟路将手伸进戚檐的外套口袋,掏出那枚红布缝的搜查令,笑说:“荀饲养员,我俩是来查【虫黑街区】那死人案的,您莫要见怪,只是例行公事罢啦!”   “哦。”荀北好似有点羞怯似的将头顶软呢帽压低了些,语调却在上扬,好似心情不错,“你们快进来吧!”   “嗯……”戚檐琢磨着荀北的态度,他在常生大楼时待他们就不错,如今也一副极其欢迎的态度,实在同狱警口中的怪人相去甚远。   该说是有些失望么?   没劲。   戚檐失了兴趣,于是像只幽灵一般飘在文侪身后。   “杀人案发生时,你在哪儿?”文侪虽是问着,却是不自禁走到那深水池边上去。   那水池太深,以至于从表面看去是黑黢黢一片,压根瞧不见底下究竟是否真的存在一只叫做“溺死鬼”的生物。水池边上没有护栏,要是身后有人着意一推,必然是逃不掉的。   “我吃住都在这儿,当然在这呀!”荀北很高兴似的蹲身看向水池,“溺死鬼它也怕寂寞呢,我总得陪着他不是?”   文侪瞧着他略显痴狂的神情,又问:“你认识104号特级重犯么?大家都在说是104号又杀了人呢!”   “嗯,我认识。”   荀北的坦荡回答叫俩人都怔住了,可荀北却自顾哈哈笑起来。他用指尖拨动池水,脸上那一道烧伤疤痕被向上提拉的皮肉推着,在他面上显得拥挤。   “我和他是好朋友。”   “和特级重犯做朋友?”文侪觉着身上有些莫名地发冷,他瞧一眼站在身侧的戚檐,见那人神情不变,于是略微蜷起指头,“……那你知道104号在哪里吗?”   “在池中。”荀北嘻嘻笑着。   “什么意思?你是说他和溺死鬼一起在里边么?”戚檐皱紧眉头。   俩人没等到荀北的答覆,文侪蓦觉耳畔传来呼啸的风声,眼前也跟着模糊起来。   他揉了揉眼,却带出了潮湿的生理性泪水。这水色一糊,他就更看不清眼前东西了。   风声更大了,他的视力依旧没能恢复,只能勉强根据明暗变化来判断眼前事物。   呼——   风又过,他眼前骤然清晰。   因此他能看见戚檐倒向深水池的模样。   文侪下意识伸出了手,惯性带着他向前跌,可下一秒他却被荀北抱住腰身,猛一拽,一并摔倒在地。   扑通!   巨大的水花朝四面飞溅。   文侪一时连质问荀北的力气都没了,死寂后的某一瞬,黑漆的水面上忽然有赤红蔓延开。   极腥臭。   那是戚檐的血。   “嘻嘻嘻,溺死鬼今天就有饭吃啦!”   文侪愕然看向荀北,蓦见那人咧着一张极扭曲的笑脸,颧骨处的长疤蛆似的扭动起来。   在那一刻,文侪竟无端地坚信——   荀北一定就是那吃人的“溺死鬼”!   ***   ————[ !!!委托失败!!!]————   【本次委托累计失败次数:3】   【解四谜:未完成】   【查清宿怨:未完成】   【还原死况:未完成】   【重生时间:未存盘·阴梦首日】   ————【存盘点加载中……】———— 第233章   “呵!臭小子!大病初愈也不是你在老子面前打瞌睡的原因!”   警棍击打墙面毫无规律的咚咚声紧跟在一声嗔怪之后。   戚檐恍如久坐后猝然站起那般,头晕目眩,眼前一霎黢黑,忽又闪出一片雪白。   他口干舌燥,差些像狗散热一般伸出自己的舌头。   热,太热了。   过去盛夏酷暑体育课后,也常是一身燥。依附在皮肤表面的不知是热汗还是冷汗,凉风往身上刮,便会带起细密的小疙瘩。   他当初总想着是否会因此生病,误了事。可如今,他心底最清晰且荒谬的念头却是——他和文侪真的能回归正常的社会生活么?   都说病在身上能治不能治,给医生瞧了大约能有个数,可病扎在心底,便不是能轻易判断的了。   他们会反覆梦见这些阴梦里的怪事么?   当下是无所谓,可这无穷无尽的死亡循环来日当真不会叫他们痛不欲生么?   血腥也好,痛楚也罢,有些东西就是亲身经历才记得深刻。   文侪日后再看向他,是真正在看他,还是透过回忆咀嚼他阴梦里的凄惨死状呢?   文侪对他的爱,究竟是爱,还是同情亦或可怜呢?   狱警头儿的棍棒将要打到戚檐脑袋上的前一秒,他躲了去,赔笑说:“哥,真对不住,我这精神确实是不大好……您大人有大量,日后小弟定好好帮大哥跑腿。”   “啧……别整得像是地痞流氓似的!”头儿将两道又粗又黑的眉毛往上略挑,凑到戚檐跟前,说,“你说要帮哥办事的吧?”   戚檐一笑,又故作忧愁地叹出一口长气:“哥,大夫说我伤到了脑袋,特意嘱咐要我近日千万不能寻刺激,这一不当心又刺激到脑子,那小弟这辈子可真就玩完了。”   他信口胡诌,却是面不红心不跳。   “呃……”头儿咂巴着“饲养员”三个字,绕到了另一个狱警跟前。   戚檐见他走远,便开始复盘上局的失败。   那荀北不知抽了什么风,当初不还说认识了二十年么,谁想得到竟会冷不丁将他往深水池里推……   落入水中的那刹,他确确实实看见了一个巨大的黑影,至于是所谓的“溺死鬼”还是什么,都不好说。   总之,他不是溺死的,而是给水池里的东西咬死的,故而死况也没能还原,日后想要还原溺毙的死况,八成也不能往【深水池】那儿考虑了。   可戚檐实在想不通,荀北是出于什么原因暴走呢?   或许在这一世界里,那疯子仅仅是为了给他养的怪东西喂食,可在其余世界里荀北的故事线一直都很模糊。   在第一世界的常生大楼中,荀北作为重点NPC之一却严重脱离“长生”相关剧情线。   据荀北所说,他和王虔已有多年交情,既然如此,荀北又为何在王虔的故事里却好似个可有可无的存在呢?   此外,荀北身上还有诸多疑点,譬如当初麻将馆里拴着荀北的颈子的线是什么,又譬如为何打麻将时,他和文侪都看不见小白。   戚檐当初不在那地,自然不知若是当初在场的人是他,又能否看见小白。   不过那些都是前话了,眼下最为重要的是——荀北为何杀他。   荀北对他俩态度一直不错,阴梦内按理说不该出现无缘无故的谋杀,因此他很难不将在特殊病房的听闻套到荀北身上去——【亲缘相杀症】。   荀北有可能是他的亲戚么?   这当然不是毫无根据的推断,先前在第三世界,王虔明显有两个弟弟,老三正是韩大夫,而那脸被毁了的老二却至今不知身处何方,又生得什么模样。   老二或许就是荀北,这般,与弟弟同吃同住二十年也不是怪事。更何况,荀北脸上不也带疤么?   荀北是老二的可能性极大,但不可否认,王虔本人对于老二的厌恶程度是极高的,不然当初也不会动了放火烧死全家的心思,可荀北与王虔的关系似乎不错。   这显然相互矛盾。   戚檐想着,忽而记起文侪之前提过一嘴,说那荀北在谈及自个儿与王虔的关系时,说了句“世上哪有东西一成不变”。   所以,他俩后来当真闹掰了?   “戚狱警!”   头儿大喝一声,这回警棍是真敲到了戚檐身上,敲得他大腿麻溜溜的胀痛。   “既然你不想去查案子,便去给船长打下手!听是近来死了好些小子,他那儿缺人,总急三火四的,给长官们骂了个狗血淋头!”   “哦……我该去哪里找船长呢?”戚檐讪笑。   “蠢货!当然是【操纵室】!”头儿挥舞警棍,恼得满头大汗。   ***   巧得很,船长也是个熟人——当初负一层修理店的蒋工。   蒋工的打扮较先前邋遢了不少,头上那一顶水手帽是深蓝洗旧后的淡色。他嘴里叼着根菸,偶尔吐雾,从口中拿两指夹出来,露出的卷菸纸尾端已被咬瘪了。   他含糊地问戚檐:“干嘛辞了那活儿?你也怕‘溺死鬼’吃人?”   戚檐摊手:“觉着无趣。”   蒋工深吸了一口烟,又呼出一团白,说:“我呸!还找啥补,你这天生的胆小鬼!”   言罢一脚踹开了【操纵室】那扇摇摇晃晃的铁门。   戚檐平静地端量着他,心说这蒋工先前待人有这般的尖刻么。   操纵室走的是小而满的风格,几乎没有落脚地,床也自然是没有的。蒋工平日都坐在一张褪色的帆布椅上掌舵,那椅子放倒便成了他的床。   【操纵室】位于这巨型潜水艇的中心,故而为了瞧清前方景况,必须借助显示屏。   显示屏位于舵盘正前方,共四块,分别映射东西南北,画质说不上清晰,时不时还会冒出雪花片,再加上有蒋工在屋里头吞云吐雾,若真要在这般环境干活,真可谓是有大福了。   怪不得那狱警头儿说他这里近来死了不少人呢!   这地儿逼仄不说,还充斥着二手菸,那蒋工怕不是想叫大家夥同他比命长……   “蒋哥,头儿让我来这帮忙,就是不知我能帮上您啥忙?”戚檐的视线在屋子里头飘,窄屋里的瓶瓶罐罐一只手数不过来,他感到诧异,便直白问,“哥有收集瓶子的爱好吗?”   “让你给我打杂!——谁有收集那玩意儿的癖好?照我看,你脑子是真坏了!”须臾他又摇头,叹出一声意思相近的话,“哎呦,你竟问得出这般问题,脑子真真是坏得可以!我看你还是随便拿几瓶,倒几粒吃了治治脑子吧!”   蒋工这话说得有意思。   “随便拿几瓶”说明这些药物的功效一样,估摸着皆是泛指,而非具体药物。“治治脑子”说明这些药物十有八九是精神类药物。   那么,在蒋工屋里发现大量的精神类药物,是在说他病了吗?   戚檐于是问:“蒋哥,你病了?”   “你他妈说谁病了?!”蒋工眉毛倒竖,眼睛瞪如铜铃,一副恼羞成怒模样。   他像是真被那话给气着了,菸头给他随意挑了块墙皮拧灭。瞧他那使劲模样,就好似那墙是戚檐的皮。   “哥你消消气儿,我这不是担心你嘛……”戚檐说着,目光停在一个方相框上,于是指向里头一女人和一孩子,问,“唉蒋哥,这照片里的是谁呢?”   “我妈和我!”蒋工说,“少管别人家闲事!”   “诶!”戚檐仍是笑容满面。   蒋工倒不去挑他笑脸的刺儿,只在座机上摁下一行数字,旋即把话筒搁去了耳边:“……喂,尤老爹小卖铺吗?对、对!我是蒋工,开船那个。诶……还是照常给我拿十瓶药……呃这回我不亲自去拿了……对,我找了个帮手,叫戚檐,一大高个儿狱警,胆子忒小!你给他就行……钱、钱就先欠着,过不久艇里发钱,我直接还上……问我艇里咋会发钱……哎呦,你管我——!”   他砰地将话筒扣上,看向戚檐:“去尤老爹那小卖铺给我拿药去!胆小鬼!”   怎么还没完没了了?   戚檐没辙,耸耸肩问了路便出门去。   路走得还算顺,只是到尤老爹的铺子前,那中年男人没给他什么好脸色瞧。   人家爱苦着脸便苦着,戚檐当然还是没心没肺地笑着:“老爹,蒋工的药,十瓶。”   尤老爹一声不吭地转身去货架上取东西,那戚檐闲不住,盘着他柜台上的一绿玻璃珠,开口问说:“老爹,你说蒋工他这是生了啥病呢,药咋都是十罐子十罐子买的?这一天得吃多少粒才能吃完呐?”   “你但凡对那小子多上点心都不会来问我这番话!”尤老爹回头瞪了他一眼。   “老爹,绕弯子讲话不流行啦!您有话就直说呗。”戚檐流里流气地在柜前支着手臂。   “滚你的!”尤老爹将一箱药抱过来,着意挑了个会压着他指头的地儿砸下去。   重啊,戚檐五指给箱子压红大半,还以为是给人拿锤头敲了。   戚檐还是笑,只面不改色地将手指抽出来,搬起箱子掂了掂:“走喽,我在这儿碍了您眼睛,真是对不住!”   “呿,快些走——!”   戚檐抱着那箱子往回走,一路上都在品老爹那句“多上点心”。   那究竟是啥意思呢?多问候问候蒋工的身体,还是……把人家的药罐子拿来瞧瞧?   戚檐觉得照蒋工目前的脾气,一铁定不行了,二倒还有点尝试的必要。他刚刚特地瞧了,那新药箱子带锁,不好拆,恐怕还得从蒋工屋里那些旧药下手。   如此想着,他拐了七巷八街,仿着那蒋工之前的作为,砰地一脚踹开了【操纵室】的大门,笑道:“蒋哥,小弟回来啦——!”   显示屏嗞嗞闪着,显示屏上显现的尽是深海的幽光与各种怪异的大鱼。   那躺椅被放平了,上头躺着胸口插着把刀的蒋工。他眼球鼓凸,尸斑已经扩散开了。   他分明死了,脑袋却直挺挺立着,正正看向戚檐,嘴保持着咧开的状态,露出满嘴血齿。   还有奇怪的,他身上穿了一条花裙子。 第234章   那诡异的笑容僵在蒋工面上,像是缝上了画皮一张。   戚檐砰地将药箱往地上搁,心想死了也好,至少没人拦着他摆弄屋子里的药罐子了。   如此想着,他往屋内迈进一步,也是那一刻,听得身后警铃大作。   闪烁的光一瞬将他藏蓝的狱警服映得发红,先是嗞嗞的电流音经由扩音喇叭迅速入耳,一陌生男人的嗓音紧随而至:   “狱警戚某乃蒋工被害案的头号嫌疑人,即刻缉拿归案!”   无数警车涌向操纵室,像是要将他吞没的巨浪。   戚檐还欲辩解,下一刻脑袋忽被套上个粗麻制的黄袋,有人忿忿拿警棍敲打他的头,也有的动了拳头,他们哼唧着,七嘴八舌——   “我早说这姓戚的就是个天生的暴力狂,一看就会犯大错!之前若非XX坚称没有被他打,他早被关起来了!”   “之前不还有XXX那案子吗,他在那儿也是重点嫌疑人。”   “旧案就不必再提了吧……蒋工好端端一个人,给他折腾成那般样子,当真是丧尽天良!”   “这回他可逃不掉喽!报警的人可是说亲眼目睹他杀了人呢!”   ***   “溺死鬼来啦!”   文侪从病床上惊坐起,恰闻护士们在聊【深水池区】的怪人。他忽略了那些个神叨叨的话语,也不顾浑身疲软,匆匆出了门便朝相反方向走。   那方向通往——【科考实践所】。   上回听前辈抱怨,那科考实践所近来死了不少人,且那所里有独一的大夫,他自然而然想到了当初那与王虔关系匪浅的韩大夫。   好容易碰着一个熟人,他哪里能轻易放过?   话说戚檐……   文侪发觉自己如何都不能想起上局末尾戚檐坠入深水池的情景,他将此认作原主潜意识里在排斥这件事,便不再强逼自己想。   他这具身体在“常生大楼”中是救了戚檐的恩人,可说实话,寻常的救命恩人不当与王虔关系如此密切,甚至成了阴梦中他俩在九郎之外,可栖宿的唯一身份。   要想弄清他这原主究竟和王虔有什么关系恐怕还得费不小工夫。   戚檐上轮同他分享的【亲缘相杀症】让他很是在意,这也是为何他如此迫切地想要找到韩大夫的缘由。   ——既然老二不知所踪,已明确身份的老三便最有可能成为染上那病,并最终威胁戚檐的性命,导致委托失败的定时炸弹。   【科考实践所】的门大敞着,里头灯光昏暗,有三五个身着纯白防护服的职员正同那穿着长大褂的韩大夫争吵着什么。   科考实践所的墙是单面玻璃,从外能清晰看见里头,里头人却瞧不见他。这般自然方便文侪观察,他也没顾举止瞧着怪不怪,倚墙便抱臂观察起屋内人。   “你们甭胡吹,什么叫我哥他不过是个不起眼的狱警?!他可厉害了,不是那样的人!”韩大夫显然是有些着急,耳朵红得像染了胭脂似的。   文侪生了点困惑,这韩大夫从前也有这般维护王虔吗?   这个世界中的韩大夫同先前那些个世界里的他差别不小,不仅仅是对于王虔的态度,还有衣着。   当初在大楼里,那位惯常是副衣冠楚楚模样,这会儿身上衣服却是起了皱,衣领的两个扣子掉了,开口处隐约露出一小撇红。   文侪扶了眼镜,看东西却还是有些勉强,只得往前站至玻璃墙前,几乎将眼睛都粘贴去,这才勉强看清——是大红的“正”字。   眼下那大夫的脖子上已经有十多个完整的正字了,可那东西就像是文侪所里的怪异生物一般,虽然怪,却是具有“生命”的。   它们在蠕动,在颤抖,偶尔会上下挪动,偶尔会左右爬行。   他无法断言那玩意算动物还是植物,但就在刚刚韩大夫说出那句话时,新的一道横出现在了他颈子正面。   “瞧瞧你!”一研究员冲韩大夫直摇头。“你一说谎那‘正’又多了一笔!这玩意儿还每日一清空!”   “那‘正’字记录的原是他一日的撒谎次数么……”文侪咂摸着,“这种程度,怎么看都是撒谎成性啊……”   另一个年纪大些的将手拍上韩大夫的肩,安慰说:“小韩,我今儿在特殊病房瞅见你哥了,他是真真不如你,压根就是个干啥都不行的窝囊废!不怨你妈嫌弃他!也就是你心肠好,这才总想袒护他。”   “瞎说什么?!戚哥他、他日夜管理那般大的地下监狱,监狱里头关的啥玩意你们可甭装不知道!那些玩意儿换你们去看管,你们可敢么?!”   “哎呦,这压根不是咱们胆量的问题,那监狱里头的狱警又不止他一人,咋能把苦功都往他一人身上揽?我还说那位朱狱警干得不错呢!”   “啧!你们知道我哥什么!哥和我最是亲近,妈也没有偏心谁,是一样爱着我俩的!”   他颈上正字又多出了两笔。   文侪可以清晰瞧见那俩同事的鄙夷神色,可他们还没说什么,那恼羞成怒的韩大夫先摔门而去。   那韩大夫速度快,文侪没来得及避开,四目相对的刹那,韩大夫骂了声脏话。   “你这该死的,别他妈再纠缠我哥了!”   “正”字又添一笔。   文侪原是想扯住他,问清楚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可那韩大夫步履匆匆,显然是一副不容他追问的模样。   没办法,文侪只能自个儿推测。   正字加了一笔,说明韩大夫适才说他的原主纠缠王虔是假话。   那么,要么是王虔在纠缠他的原主,要么就是二者关系不深。   但依照先前的经验来看,他在阴梦中所充当的角色至关重要,通常是对阴梦原主产生极大影响的角色,要说二者关系淡并无可能。   所以,会是王虔在单方面纠缠他吗?   事关两人关系的问题,只能靠接触来判断,若幸运的话,就能像当初钱柏与他的狐狸一般,会出现明显的生理或者心理反应。   ——是时候去查找戚檐了。   他其实并不清楚该去哪里找人,可双腿却几乎是下意识地动了起来。   他沿着路一直走,路上有各式打扮的研究员同他擦肩过去,他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他们,那感觉是不真实的,就连他经过那老旧的电话亭时也觉得自己曾在那里拨过一通电话。   他的身子在发热,热气从心口上升,先是热得嗓子痒,继而他禁不住掩嘴咳嗽起来。他咳得很厉害,咳得腹部作痛,所以他蹲身下去,将脑袋抵着墙像是撞钟一般往墙上打。   很快,热气升到了唇边,被他粗喘着呼了出去。   血腥味弥漫开了。   “快逃——!”   他听见有人在呼嚎,抬眼时候一人已在他身前停下了。   有血滴滴答答地落在他的面前,他没力气仰头,又听身边有人尖叫着喊——   “104号在那儿!”   ***   戚檐陷进黑暗里,须臾有很细的一点光亮自布袋缝隙里钻进来,他方要睁眼,先有一盆透心凉的冷水迎头浇下。   水是盐水,滚过伤口时身上火辣辣地疼。   布袋很快给人摘了去。   “嘶……”戚檐拧眉睁眼,神经还在不断向大脑输送强烈的痛苦,可他的理智却已催他研究起周遭的环境。   这儿砌墙用的仍是这里随处可见的长方石头,他地墙上苔藓都鲜明可见,这儿的墙却拿油漆刷白了,像是古迹上突兀的“到此一游”一般,真不如啥也不画。   屋里布置简单,就只有一面镜墙与一张长桌,两张椅。   毫无疑问,这是一间审讯室。   有一身材健硕的审讯警官坐在他对面,戚檐不知那镜墙后边还藏着多少双眼睛,只含笑扫过。   他本身就不在乎旁人视线,多年的班干部及学生会经验更让他对特别的关注免疫,更别提他大学学的还是生物学,是如何也没可能怕那些个多细胞生物向他投来的好奇视线。   手被捆在腰后,绳子结实,打的是死挣不开的八字结。   可戚檐仍像是回到自个儿家似的,轻松吹个口哨,吊儿郎当说:“叔,我真是无辜的,您就放我一马呗!”   他知道这般混子行径最易招打,可是这般作为也更能引发那些个警官的负面情绪。负面情绪的累积多会将人引向愤怒,而愤怒的人最擅长做的事除了动手,便是口无遮拦。   果不其然,他登时挨了一记掌掴。   唇角磕到牙上冒了血,若非他还有一定的卫生观念,早一口血沫啐去那人面上了。   可他还有更气人的损招。   “警察打人啦!警察打人啦——!”   他喊个没完没了,给那审讯警官气得够呛,迳自骂道:“你个黄毛小子,杀了人不知道认罪,竟还在这儿撒泼!”   说着又揍上一拳:“上回你爸死了,我就怀疑不是XX杀的,而是你小子干的好事!这回让我逮着了尾巴,我看你怎么逃!!”   他爸死了?被谁杀了?   戚檐被揍得向右边倾了倾,他伸舌舔过发麻的牙根,确认牙齿都还安好,才继续说:“你有证据吗?”   “你个臭不要脸的!”那警官怒不可遏,猛然揪住他的衣领,不曾想那面镜墙忽而被人叩响。那警官身子一僵,终于泄气倒回椅上。   警官交叉着手指,瞪了他好一会儿,才说:“蒋工死的时候你在哪儿?”   戚檐笑答:“听从那死人的吩咐,去尤老爹那儿买药。”   “什么药?”   “我不知道啊,我是头一回在他手底下干活。他让我去找老爹拿药,老爹便把药放在个带锁箱子里给我。说到底,药就没过我的手,哪怕是日后真查出点什么,也不是我的锅,你们倒不如去把尤老爹抓来审审。”   “你说我就信?搞不好你就是在里头掺了毒!”警官将桌子打得哐哐响。   戚檐见状转了话锋:“叔,您知道蒋哥和他妈是怎么个情况么?”   “你管人家妈干嘛!还想污蔑她不成?告诉你!她早死了!”   那警官又喊:“你杀了蒋工!”   “我没杀。”戚檐耸肩说,“您抓我前也不调查调查,我可是因为害怕深水池区的溺死鬼和那逃跑了的重犯104号,这才跑来给蒋工打杂的。”   “你是杀人犯。”警官重复着,像是在给他洗脑。   “您要是在法庭上说这般话,准得挨法官锤子。”戚檐摆出个颇不屑的姿态,“您有证据吗?——没有?那可好了。疑罪从无,您所说的不过是武断结论,不过是您的主观臆想。”   “在你昏迷期间,我们调查过街道附近的录像,证据显示那段时间只有你一人出入过蒋工家!”   “等等哈……咱们这潜水艇,杀人犯会如何?”戚檐后知后觉地问。   “废话,当然是处死!”那审讯警官嫌恶地瞧他一眼。   “蒋工是自杀。”戚檐一口咬死。   警官并没有理会他的话,自顾说:“蒋工性格内敛,从没同旁人结仇。”   那叫内敛?   戚檐在心底笑了一阵,说:“那对了,我也没和他结仇。”   “你是激情杀人!”审讯警官又说。   “你没证据。”戚檐还是笑。   那审讯警官瞪着眼,狞笑着压低了怒声。他撑桌凑近戚檐,直叫戚檐看清他眼底满当当的火气,他说:“割了你的舌头让你辩解不得,就能叫你死——!”   说罢他自口袋里抽出了一柄美工刀,极迅速伸向戚檐的嘴。   砰——   铁门开了,探入个年轻的脑袋。 第235章   那小警员一张鹅蛋脸,生面孔,他拿棍棒把门敲了敲:“诶,大哥,放人吧。外头有人给他作证,说蒋工死时他真不在场。”   “谁?”审讯警官显然不大相信。   “小卖部那老爹!说他算着点钟呢,蒋工死那会儿,这姓戚的还在他那儿买药。”   须臾又有一个胖警官匆匆探进个脑袋,说:“放人快放人!验尸结果出来了,说人蒋工是自杀。——哎哟,咋把人打成这样了!”   “可疼了,还以为要被打死了呢……”戚檐得了便宜还卖乖,“艇里规矩说杀人偿命,你们来得再晚些,我人头就落地了!警官还说要割了我的舌头呢。”   “靠——!”那审讯的警官骂了声,骂的却非戚檐,是他自个儿,“既然人证物证都有,当时那报警电话咋还说得板上钉钉似的?说的可是他亲眼瞧见戚檐动手杀人呢!”   小警员耸耸肩,说:“我也觉得奇怪呢,特意问了通话员,他说报警人用的是街上的公用电话。”   戚檐的双手还绑在椅子后,他舔了舔被开裂的唇角,想着,会是【亲缘相杀症】的缘故么?   “哪条街?”他问。   “三所一库前的那条街!”年轻警员答说,看戚檐疑惑,又补充道,“就是【科考实践所】、【生物观察所】、【疾病研究所】、【装备库】前的那条街!”   胖警官瞪大眼:“我天呢,小子……你是和咱们艇里的中等阶级起了啥冲突么?”   “我也得先同他们有点接触才行好么!”戚檐皱眉佯装无辜。   “哈!”审讯警官冷笑一声,“装,你可劲给老子装!”   “什么意思?难不成你是觉得我还认识里头人?”戚檐挑着眉,那胖警官一给他松绑,他的腿便架上了桌。   “告诉你,老子早把你的底细摸透了!”那审讯警官竖着眉,“【科考实践所】有你弟韩大夫,【生物观察所】有你的恩人文研究员,【疾病研究所】有你前任白研究员,【装备库】还有——你暧昧对象沈警卫!”   “哦,报警的人就在他四人里边?”戚檐眯眼一笑,“谢谢您啊。”   如果提供虚假警情者是受到了【亲缘相杀症】的影响,那么这四人当中,最有可能的当然是他家老三韩大夫,可若是老二就在那剩下的三人当中呢?   两个恋人,一个恩人,谁有可能是他弟弟?   如果是恋人,那活脱脱的乱|伦;这样看来,或许老二是他恩人文侪的可能性还大些。   可若是那人报警仅仅是因为私仇呢?就比如那对他莫名执着的小白。   “快快放人,长官来了!!! 就找那姓戚的!”审讯室的铁门再一次被敲响。   哈……   戚檐的笑意更深了,他还认识这艇里的高等阶级呢?   ***   有阵子没好好走路,这会儿把脚放去地上,步子都有些飘。   戚檐吹着口哨在警局里慢悠悠地晃,直到那审讯警官一把将他推出大门,差些跌去长官身上。   “快些滚蛋!”那警官言罢,冲长官利利索索地敬了个礼。   “诶,”戚檐笑嘻嘻地看向来人,却是一怔,“杨姐?怎么是……啊……您怎么来了?”   杨姐将直挺的背往下压了压,说:“哎呦,小祖宗!你还不快小点声!”   戚檐于是弯腰,那么高的个子,直缩得比杨姐还矮些:“姐,您说。”   “知道你给人请警局去了,你那些个狱警老同事都不干了,说要是不把你辞了,他们就一块辞职去!——这都没事儿啊,姐帮你在【装备库】找了份新活儿,你现在快些回狱警宿舍取了身份证,到【装备库】报道去!”   沈道爷看守的那【装备库】?   杨姐真是在这世界里也不忘撮合王虔和那位道爷呐!   戚檐懒得同她周旋,索性道:“您为啥那么想撮合我和沈道……呃、沈警卫?”   杨姐眼神似乎有些闪躲,后来给那戚檐又逼问几嘴,终于忍不住喊道:“哪是我想,是……”   她忙捂住了嘴。   戚檐啧一声,不是杨姐想撮合,那是谁想?   是沈道爷自个儿想?   见杨姐颤抖地拿手堵着唇,他于是冲她挥了挥手,说:“姐,我走了啊,取身份证报道去!   ***   戚檐回宿舍,给他开门的人是朱廉,也就是当初常生大楼的“朱大师”。   他在门口蹭了蹭鞋上的污泥,心想这竟是他在被104号袭击后头一次回到宿舍。   当初事态紧急,他还没来得及将宿舍内部好好搜查一番,这会儿那朱廉又在场,办起事来估摸免不得束手束脚。   这潜水艇的舷窗以外始终一片黢黑,被隔绝在外的众生同他们好似相隔甚远,当他将眼睛粘贴玻璃去,只能窥见大片大片灰暗的影子。   他没工夫伤春悲秋,看见窗就想到死。   究竟要如何才能进入那片水域并成功溺死呢?   他冷不丁问朱廉:“我们能到海里去么?”   “傻子,送死去啊?”朱廉瘫在床上看报纸,嘴里还叼着根棒棒糖,“出不去的,门窗都锁死喽!”   “没有人有钥匙么?”   “104号还把你脑袋砸坏了啊?咋问我这种废话……咱们上潜水艇的时候长官说得明明白白,此地是‘有去无回’!咱遗书都交上去了,事到如今,你反悔顶个屁用?!哪怕那104号在艇中搞无差别杀人,咱们也没可能出去!”   朱廉将色彩鲜艳的糖纸揉作一团砸去了戚檐的后脑勺上,戚檐下意识俯身将那东西捡起来,展开,前后仔仔细细确认过没有线索这才扔进纸篓里。   窗外始终是夜色,潜水艇内瞧不见时钟,再加上24小时通明的灯,最大的坏处在于——无法判断当下的准确时间。   戚檐总怀疑这一局压根没有时间的区分,第七日将在何时到来,会因他们的选择而发生改变。   因此,他必须格外谨慎地对待每一个决定。   比如,当下他身处宿舍,他就必须尽己所能将此地完整搜查一通。毕竟如今没了早晚之分,全日无休,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否有机会再回到这宿舍。   “我东西不见了。”戚檐张口就来,“我今儿哪怕是把这屋翻个底朝天也非找到不可。”   他是站在爬梯上说那话的,确认朱廉听见后,也就不管那小子什么反应,自顾翻箱倒柜起来。   其实这屋内东西算不上多,空间也窄,只是有件摆设叫他很在意——梳妆台。   那是屋内仅有的一张桌子,上头也确确实实依照它的本身功能属性放满了瓶瓶罐罐。戚檐原以为那些是形似化妆品的药瓶,可真正拿起两罐,看着上边的【美颜霜】与【美容膏】时,他不由得笑起来。   “哎呦!”戚檐提声看向朱廉,“我糊涂了,这里边有多少是你的,有多少是我的来着?”   “五五分吧……咱俩不是一直混用么?干啥又要分你的我的?”朱廉啧一声,“真特么摔傻了?”   “没傻没傻,我最爱美了!”戚檐耐心将桌面上瓶瓶罐罐都确认了一遍,这才拉开了左侧小抽屉,满满一抽屉的口红就这么出现在他眼前。   “……”戚檐拿了个烈艳红,问朱廉,“你的我的?”   “当然是你的!”   “这样啊。”戚檐笑了笑,将口红收进口袋里。   他其实有点摸不着头脑,满桌美容用品反映的究竟是王虔本人的兴趣爱好还是心理问题,他尚不能下定论。毕竟同屋的朱廉也喜欢,他急需找到俩个人的共性。   他于是将手伸向右侧抽屉,一拽。   这回出现的就不是什么寻常的化妆品了,而是十余根已经用过的针管。针头有星点红,管身有喷溅状的干血,活塞上则缠有一圈花布。   不会碰毒吧……   他捏着花布将一支针管拿起来,先瞧见里头残余着的透明液体。再翻个面,却赫然瞧见了【医用凝胶】四个红字。   戚檐瞭然地将其余针管在地上铺开——全是整容用针剂。   “这是你……”   戚檐话还没有问出口,朱廉便答:“都是你的,可千万别把屎盆子往我身上盖!呸呸呸!都是为了美哪能说是屎盆子!该说是你要比我的追求更高!”   戚檐拨着那些个用过与没用过的数十支针管,起身凑近镜子瞧了瞧,果然看见自个儿面上有些发红的针孔。那些孔洞是不容细看的,愈看愈多,密密麻麻,像是窄巷一角的蚁穴中不断涌出的蚂蚁。   王虔这是容貌焦虑吗?   当初在常生大楼时,也仅仅是那朱大师成日将美丑挂在嘴边啊,怎么现如今却是王虔在焦虑?   戚檐忽然有些惝恍,他的手抓向地上,不知拿起了什么,拇指略使劲,遂将东西推向脖颈。   他仰起脑袋,恰恰好能从镜子里看见自己。   一根针管正扎在他的脖子上,条条青筋如细蛇聚于针头处。   他的颈部肌肉正在痉挛,液体随着活塞向内推进,他却在痛苦中将针管上的字看得更清晰——   不是什么美容针剂,是【吗啡】。 第236章   戚檐的姥爷是个神叨叨的话痨,在他半截身子入了黄土后,夜里不清醒的时候更多了,话也比平日更多,嘴里讲的不是鬼神便是战争。   他将老旧的木摇椅晃得吱呀呀响,曾在上头提起吗啡,朦胧着眼感慨那东西的极佳镇痛效果。   戚檐是个不孝孙,惯常会接上一句那玩意到底是毒|品,能叫人上瘾的玩意算哪门子的好?   从医学角度来看,吗啡注射过量将引致急性中毒,虽说因个人因素,中毒量存在一定上下起伏的空间,但平均来看,成人急性中毒量为60mg,而致死量则为250mg。   那么——目前他注射了多少?   戚檐不知道,但已经出现了吗啡注射时常出现的反应——呕吐欲增强。   仿若乘上了一艘随大浪东倒西歪的船,极强烈的反应叫戚檐登时便掐住喉头伏倒在地。   带血的针管被他猛然抽出,他再顾不得别的什么,只在模模糊糊中将手伸向那张双层床,试图寻求朱廉的帮助。   可朱廉没有回应他,或许是因压根没能看见他。   他在地板上挣扎蜷缩,先是觉得疼,而后想起了文侪——他苟活于世的唯一慰藉。   从前家里人再迷信,他都始终是个无神论主义者,毕竟家里从年头到年尾就没少敬过一回神佛,却依旧在吃苦。   可他如今倒觉得自个儿理当去庙里烧几炷香感谢佛祖。   谢佛祖牵来他和文侪的缘。   “文侪……文侪……”   戚檐痛苦地呢喃着,缓了约莫十余分钟才勉强起身。   他平静地仰头看向瘫在床上的朱廉,问:“你知道装备库在哪么?”   “就在【生物研究所】对面。还不够详细?哎呦!你先进到【疾病研究所】,往右是【生物研究所】,往左走就是【装备库】了呗!”朱廉侧过身,像是不想搭理他。   啊,文侪是生物研究所的来着。   戚檐心想反正顺路,去瞧瞧文侪在不在所里好了,他们分开太久了。   戚檐脚刚往外迈,便听朱廉咋舌说——“沈警卫长得太特么好看了。”   ***   生物观察所内处处泛着森幽的绿,步入其中,好似被林海所包裹。   所内没有人,他看见了一排排水族店里常见的透明鱼缸,内部放置了不少苍翠水草,更加重了此处绿意。   他将脸贴近玻璃面,眼底翻起了青浪。   鱼呢?   怎么一个都没瞧见?   他稍稍同水族箱拉开些距离,试图通过调节视野中鱼缸的大小,来查找水缸内生物。   戚檐往后退,一直退至墙面,手摸着了一开关。他稍侧首,见上头贴了一标签——【生物返缸摁钮】   戚檐是个不怕事的,瞧了眼四下无人,便毫不犹疑将开关拍了下去。   啪——唧唧嘶嘶嗞嗞嗞——   怪响接续传来,那些水缸里有什么东西自缸底沙中爬出,叽里咕噜的声音响个没完。   是什么?   再凑近去看看吧。   看不清。   再近些吧。   砰!   粉红的肉块就这么在戚檐面前炸开了,粘腻的血丝贴在玻璃上,被缸中水不断洗刷。   适才在宿舍没能呕出来的东西又开始蠢蠢欲动,戚檐仍是没屈服于王虔本身的不适感,强行将眼怼去了鱼缸前。   他非看清那里头是什么东西不可。   他必须弄清王虔在害怕什么!   谁料里头的生物在下一秒真正刺激到了戚檐的视觉。   那是一个形似蜘蛛的畸形男。   四条手臂,四条腿,最上的手臂长到了面颊两侧。   适才爆开的是那东西头顶的一处鼓囊,这会儿那里还漏风,水往内灌的瞬间,戚檐能看见浸泡在浓黄的液体中的脑子。   “呕——”   戚檐又一次摔下去,几乎是匆遽起身将手撑住洗手盆的一刹便开始呕吐。   头晕脑胀,嗓子干哑。   戚檐任自个儿吐去,心里头仍旧在想,王虔为何反应这么大?   缸中豢养的畸形生物究竟暗示着什么?   他想啊想,想着了适才在宿舍看见的化妆品与美容针。   那些东西会是容貌焦虑的另一种暗示么?   思及此处,他又朝旁瞥一眼,只那一眼,他便几乎将胃酸都呕出去了。   无论如何,这生物研究所不适合他待,安稳去【装备库】报道罢!   戚檐想明白后,匆忙漱了几下口,大步往外走。   ***   待真正站至【装备库】门前了,喉间不适仍未缓解。   他尽量摆出从容端正的笑容,这才将那挂着红灯笼、镌刻吉祥纹的铁艺大门摇了摇,高声喊:“戚檐!新来的!”   这一声吼罢,里头倏然窜出来几个黑衣警卫。到底是【装备库】的人,手上耍的不再是那瞧着“淳朴”的警棍,而是洞口黑黢黢的枪。   在阴梦的无数死法中,他至今还没尝过挨枪子的死法。然而他即便再好奇,也绝无尝试一番的心思,只一面抓着身份证,一面将双手举高,说:“我叫戚檐,杨……长官介绍来的,从前在地下监狱干活。”   那些警卫迈着步子缓慢挨近。   咔哒——   铁艺大门敞开,枪口也粘贴了他的太阳穴。   “停——!”屋里跑出个年轻人,听声是沈道爷没错。   “沈警卫,我来报道。”戚檐像是毫无察觉当下命悬一线,颇自然地同沈道爷攀谈起来,“先前多亏您出手相助,否则我这被重犯104号咬个半死的,哪有可能活下来呐!”   沈道爷听闻此话却有些忸怩,他讪讪笑答:“举手之劳罢了,比不上隔壁那位砸缸救人的文研究员!”   好端端地扯文侪干什么?看他那明显落寞的神情也不似单纯在说自谦的场面话,难道他和文侪之间也有恩怨?   戚檐尽力回忆着当初还在“常生大楼”时文侪与沈道爷的相处,只记得头一回见面,那戴着笑罗汉面具的道爷曾缠着文侪,要文侪那门外汉给他指条明路。   再前边说了什么来着?   哦!沈道爷说文侪极有可能长命百岁。   之前他们已将“长命百岁”解作“对爱情的忠贞不渝”,那么沈道爷的话翻译过来即是要文侪给他保持爱情长久的法子。   这算什么?   文侪原主的爱情经历可曾在阴梦中提及么?   看沈道爷此刻那郁闷模样,难不成文侪原主的爱人便是王虔?小白死后,王虔又和文侪原主谈上感情了?   压根没有这般线索啊……   “你们还不快把枪放下,来日都是一块儿共事的兄弟,瞎抬什么枪?!沈道爷一声吼,把戚檐的魂也给唤了回来:”   事情理不清,戚檐生了些烦躁,却还是冲沈道爷点头笑了笑,说:“进里头聊?”   沈道爷帮他开了门。   ***   【装备库】算是名副其实,脚往屋里一迈,窜入鼻腔的净是呛人的火药味,吸一口里头空气便要匆匆忙忙吐出来——太浊了!   枪支弹药皆被悬于墙上,与那些个来来往往的警卫间仅隔了一层薄玻璃。   “怎么还挂玻璃拦着,咱们这些守卫人员也摸不得这些装备吗?”戚檐问。   沈道爷同戚檐并肩走:“那可不,得经过杨长官允许才能摸!”   “为何?那些都是她的东西?”戚檐随他一块在里头的一扇小门前停下脚步。   沈道爷把手摸向裤兜找钥匙:“唔、这倒不是,她也是受人所托,帮人收着的。听是放家里不大安全,便辗转送来我们这儿保管了。”   “她可是咱们艇里的长官,谁有那么大面子,竟能请动她呢?”戚檐笑道。   沈道爷叹一口气,把钥匙插入门锁里,喀嗒一声开了门:“还不是因为投了个好胎!这人世间最好的通天梯,可不就是血么!”   戚檐将眼陡然一眯。   血?血缘?   这里有谁是杨姐的亲戚吗?   还没理明白,沈道爷忽而将他扯进那小房间,说:“咱们虽说是【守备库】,多数人都负责拿枪啥的,却也同样有清闲的、只需要躺着干的活!你以后就在这儿工作一阵。”   “躺着干活?”戚檐笑了笑,“这可不是干闲活的办公室,这是手术室啊。”   他的视线在屋内摆设上慢腾腾地挪,从那素白的手术床挪到一旁银闪闪的手术器具,镊剪钳夹,还有个巨大的电锯,当真是齐全。   “我看不是要我在这儿工作一阵,而是要从我身上挖些东西,或是锯些什么,再让半死不活的我好生休养一阵吧?”   沈道爷把唇抿了抿:“阿檐,今儿这艇里病患越来越多,你不需要的眼角膜、肾脏、胳膊腿……那可有多少人虎视眈眈!你来咱们这儿不也是为了找个能赚钱的清闲工作么!”   戚檐给他气笑了:“我怎么就不需要了?你看我这些个东西都是一对的,就觉得其中至少有一个是我不需要的?——艇里的人都病了,你心疼,你便随心捐去,拉我来捐干什么?话就说到这了啊,给我找个寻常活吧,这活我实在干不了。”   沈道爷咬着唇,一只有力的手死死攥住了戚檐的衣袖,指甲掐进粗布里头,差些在那劣质布料上戳出个洞:“阿檐,你再考虑考虑如何?”   “谢绝了啊。”戚檐说,“你们这儿实在像个黑心厂子,叫我脊背发凉。你若是再打我身上东西的心思,我立刻报告杨长官。”   戚檐没把话说绝,因为他还需要个身份大摇大摆地进出【装备库】,只暗暗打量着那沈道爷的脸色。   二人就这么僵着,外头忽而来了个揣枪的壮汉,那人把脑袋冲沈道爷点了点,便转向戚檐:“小哥,接电话去,尤老爹找。”   戚檐就这般微笑着拨开沈道爷挽留的手,说:“沈警卫,我去接个电话。”   那美人瞧着他的背影,小声嘀咕了句:“由不得你。”   不知何时被他抓去手心的针管,噗嗞吐出了一摊黄液。   ***   话筒被抬起,压去耳畔,戚檐娴熟地装出副亲昵语气:“老爹,您瞧上去凶神恶煞的,竟还帮我作证,救我脑袋,真是菩萨心肠。”   然而他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话筒对面传来的,却不是尤老爹的嗓音。   “哥——”   轰地,戚檐认出来了,那是王虔家老二的声。   一阵水声夹着堵塞什么的闷声响起,戚檐费了不小功夫才弄明白这声音的来源——对面人在拿舌头舔舐话筒。   他嫌恶地将话筒拿远几分,却听那人道:“哥,快把耳朵贴近话筒,弟弟有要紧话要同你说!”   “有话直说,别在这拖延时间!”戚檐蹙眉说。   他将话筒重新贴住耳朵,听到那头有咿咿呀呀的曲子在放,唱的是【人鬼情未了,生人忙殉葬】,在曲子轮了六遍后,那老二开了口——   “哥,我爱你,实在太爱你……可是人真是脆弱,挨一点小伤便死了烂了,如何也留不住。”   “我决定了,我要拿你的头盖骨磨一条项链,永远地挂在脖颈上,永远怀念你!”   “我们兄弟俩,永远不分离!!”   兴奋激切的嗓音顷刻灌满了戚檐的耳。 第237章   对面不断传来嘶哑的笑声,戚檐将话筒拿远,将要挂掉时,手倏然一顿。   不是电话里,他在这儿清晰地听到了那咿呀的小曲儿。   忙将耳朵再粘贴话筒,比对着,频率快慢亦相同。   老二就在这附近!   他蓦然搁下话筒夺门而出,只见在三所一库前的大街上,有一老头推着个近乎报废的老三轮车,吹着哨,车头绑了个颇响亮的收音机,放的正是那首瘆人的曲子。   又是三所一库!   之前瞎报警差些害死他的人也在三所一库附近,如今老二电话打来,亦在此处,说明他极有可能在此处任职,即【文侪】、【小白】与【沈道爷】中的一位。   戚檐回身看向【装备库】,只见那儿的铁门已再度锁紧,明摆着是不要他再回。他也不惦念,扭头就迅速奔向终日敞着大门的【疾病研究所】。   疾病研究所中挤满了病患,光是要挤去柜台前都成问题,遑论行至办公室找小白。   他转眼放弃了那念头,贴墙摸去【生物观察所】的门口——即使他不久前才刚狼狈地从里头逃脱。   ***   20分钟前。   “行行好,来个人帮帮我吧!咳咳咳咳咳——”   数声撕心裂肺的咳嗽,像是要把脏腑都从嗓子眼里给吐出去。   呜咽的男人在【生物观察所】门口倒下了,哐当一声,满屋人却是充耳未闻。   牛仔布料在地面上磨动,嚓嚓直响,间或传来皮肉击打地面的啪啪响声。文侪稍稍将脑袋偏向过道,越过工位上遮挡视线的塑料隔板,看见了匍匐在地的男人。   男人戴着个白口罩,不知是身上哪儿漏了口子,生生在研究所的瓷砖地面上拖出浑浊的、断断续续的血痕。   口罩也被血给浸透了,每每呼吸,朝内瘪的口罩便鼓动起来,像是迎风的筝。   男人在朝他爬来,纵他看不清男人的全貌,可单凭那一双眼,便足以叫他认出来人。   朱大师朱廉。   “您这是咋了?”文侪斜目瞧隔壁炸脾气前辈的眼色,这会儿朱廉已经拽了他的裤腿,沾血的手握了他的脚踝。他怕应激反应一蹬给人踹断气了,任是那人如何拿指甲抓他挠他也权当是无知无觉。   “救救我!救救我——”   “咱们这儿是【生物观察所】,瞧的是人外生物,您要是想看病治疗的话出门便是【疾病研究所】,不送了。”文侪微笑着俯身握了那人掐他腿肉的手,没摸到皮,先碰了几个外粘内软又发硬的凸起。   眼低下去,见了紫中夹绿的疮。   “我、我信不过那做人体实验的【疾病研究所】!”朱廉莫名其妙嚎哭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往文侪桌腿上抹,“我们宿舍闹传染病,我、我也是没办法才来的……”   “你们宿舍?戚檐呢,他也染病了?”文侪一点儿也不在乎这传染病人在无任何防护措施的情况下抓挠他,只压下身子,又逼问一句,“你舍友呢?”   “我哪儿知道……他干活去了……呜!”   “老大不小了,哭个屁!”文侪的刺头前辈终于坐不住了,痞子似的拿皮鞋尖抵了朱大师的下巴,猛地就往上抬去。   露出的颈子上已经长满了毒疮,细密紧凑,是密集恐惧症一眼都不能瞥的程度。   “哎哟喂,病到骨子里喽!没救了。”前辈盖棺定论,手一甩,鞋往地上实实一踩,屁股就黏上了自个儿的旋转椅。   “他得的是什么病?怎么就没救啦?”文侪发觉朱廉松了劲,悄摸着把腿抽了出去,绕到了前辈身边,扮个一动不动的稻草人。   “睁大眼看仔细喽,他这叫做‘不要脸’!”前辈咂巴咂巴嘴,饿了,抓来袋鱼饲料,脑袋一仰,嘎嘣嘎嘣地炫耀牙口。   “怎么还骂人……”   文侪知道这前辈NPC最是怪,缠着也问不出点新玩意,于是盯住朱廉。   到底怎么个不要脸法?   片刻,文侪不吭声了。   朱廉那一张痛苦得起皱的脸皮先是多了几道沧桑的褶子,而后愈发拧巴,愈发像个起风的湖,一圈圈的,涟漪是小而密的。   湖面结了冰,天上又掉了石子,成了一道一道的裂纹。   丝丝缕缕的皮细柳条般脱离了肉,被额心一点卡在脸上,彩旗似的飘。   这就叫【不要脸】。   习惯恶心场面是件好事,文侪平静地注视着皮肉打卷,连眼珠子都差些哭出来的朱廉,不觉得恶心,也不觉得自己狠心。   可他还是被吓了一跳,不是被朱廉,而是——戚檐。   “啊——!”   那一嗓子响遏行云,唬得文侪一愣一愣的。   戚檐就站在近门的过道处,恰恰好踩着一大摊传染病人的血。他跪下去,跪在血泊里。也像朱大师那样在地上四脚爬,退化的动物似的,艰难地往前,一直爬到那捂脸的朱廉身边。   血喷出来了。   戚檐的。   “喂,戚檐……”文侪要去伸手扶他,却被那人赫然一瞪给逼停了动作。   “小……小……”戚檐低声念着什么。   文侪听不清。   “小、小白!!!”   血液不住地自喉腔里滚出,戚檐既没擦,亦没拦,只死死扒住朱廉的衣摆,跪地喊着:“小白、小白……”   朱廉给他吓得大气不敢出,忙看向文侪,抖着身子说:“研、研究员,救救……”   他一个“我”字还没吐出来,便给那人伸着手往脸上唰地一抓,一时眼泪更是哗啦啦往地下砸。   朱廉大惊失色,哇哇喊着:“你要毁了我的脸么!”   腿还打着抖,又说:“小白啥小白啊,白研究员在隔壁的【疾病研究所】里头,你倒是正经去找他哇!”   “要小白……”戚檐愣愣地将手撒开,直勾勾地盯住那朝他走来的文侪。   文侪却只是拿帕子帮他抹干净嘴角的血,说:“白研究员在隔壁,你找错人了。”   他看向戚檐的眼睛,似乎一刹触到了戚檐被锁在这躯体中的灵魂。   “……不、不是一次两次了!”适才疯疯癫癫的朱廉这会儿倒是清醒了不少,他紧张地交叉着双手,“他总拽着我瞎叫小白……你说他这样疯疯癫癫地纠缠一个中等阶层的研究员像什么样呢?人家又不认识他!”   文侪还搀着戚檐,闻言诧异地看向朱廉:“不认识?你不知道白研究员是他前任么?”   “呵”一声,朱廉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不可置信般:“前任?白研究员是他前任?虽说白研究员丑了点吧,但好歹也是上头的人,怎么就能看上他……”   这世界还存在信息偏差么?   文侪如此想着,说:“你既不知他和白研究员的关系,那你知道他和沈警卫的么?”   朱廉往旁儿挪了点,好远离他那精神状态堪忧的室友,答说:“这……倒是清楚,主要是那位沈警卫来找他找得勤快,那天他给104号啃了,也是沈警卫救的他,那叫一个痴心哟!——虽然我也并不清楚他对沈警卫什么个意思,但看他俩相处还怪甜蜜的,还以为不错呢……我咋知道他嘴里每天喊的‘小白’是指的前男友?!”   朱廉忽而扬起声音,在这时警棍啪地敲上了桌。他一哆嗦,随着文侪仰面看去,原是一位胖警官。   那人瞅见那两双困惑的眼睛,忙摆手说:“不不不、找的不是你二位——是他!”   说着一把将戚檐给揪起来,还贴心地替他拍了拍身上灰:“走吧。”   戚檐头晕着,艰难回应:“去哪儿?”   “认尸——!”胖警官遽然拔高了声音,“有个男人跳楼摔死了,摔得面目全非!他手上拿红笔提先写了你的名字,准是你的熟人!”   莫非是老二吗?   戚檐大脑分明已然清醒,四肢却仍是僵硬得不行,只能给那胖警官搀着往前,许是听到了脚步声,那胖警官着意回头补充了句:   “闲杂人等,不许跟来!”   ***   三所一库前的大街上有一特高的塔,粗略估计,得有30m。   在那塔前,此刻拉了一圈警戒线,线以内躺着个脸朝下的尸体。   戚檐的心脏不受控地加速跳动起来,他被警官扶着上前,心中却有扑上去的冲动。   是老二吗?   他迫切,着急,却并非出自本意。   戚檐自然期待能快点弄清老二的身份,可他不能理解为何王虔兴奋得似乎要发起狂来。   终于,他跪去了那尸体前,在其他警官的允许下,将手伸向了那具尸身。   他辨人一向很有把握,哪怕是毁了脸,他也决计能认出老二的身份。可是他还没将那尸体完全翻过来,便见他脖颈上数不清的“正”字刺青。   恰这时,身遭警官纷纷举起枪,子弹咔嚓上了膛。   ***   戚檐走后,文侪总觉得心悸,可他甚至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在忧虑什么。   “文研究员,你的电话!”有人忽然喊,那人嗓子尖,便是他走神也能迅速给他拉回去。   文侪瞥着那盯他的刺头前辈,笑盈盈接了话筒:“喂——”   “文研究员吗?我是【科考研究所】的研究员,就在刚刚,戚狱警他弟韩大夫去世了。警方怀疑是亲属谋杀,说是要当场击毙。警方下了命令,要我们即刻上报那人位置,可是您也知道韩大夫他就是个怪人,我看他根本就是自杀……罢了,平日里见您和戚狱警关系不错,故问您一声,有没有看见他?若是见着了,千万叫他躲起来,避避风头!”   扑通扑通——   文侪的心跳速度越来越快,掌心汗津津的。   “昨儿韩大夫亲口和我们一群同事说他哥总教他怎么去死,自称终有一日要付出实践……我们都以为他是开玩笑呢……”   文侪还想问,话筒那头却忽然响起了嘟嘟的忙音。   扑通扑通扑通扑通——   心跳太快,以至于胸膛作痛。   不知从哪一刻开始,文侪飞奔起来。   他奔出了观察所,在大街上迈腿,像一掠惨白的影子。   老旧的铁电梯深入地下,并最终轰地停在了朱大师口中闹传染病的狱警宿舍。   宿舍门没关,文侪轻轻一推便开了。   他往屋内看去时捏了把汗,可屋内压根没有人。   文侪走进去,喉头滚动。   屋里太静了,也太暗了。   他明知不该在此地逗留,而应该快些去找戚檐的,可他像是着了魔般从门边走到了梳妆台边,摸过满桌的瓶瓶罐罐,才走到双层床边。   戚檐当然不在床上,仅有一条灰暗的首饰放在红绿相间的大花枕头上。   靠近去。   是一条项链。   带血的头盖骨项链。   ————[ !!!委托失败!!!]————   【本次委托累计失败次数:4】   【解四谜:未完成】   【查清宿怨:未完成】   【还原死况:未完成】   【重生时间:未存盘·阴梦首日】   ————【存盘点加载中……】———— 第238章   习惯了死去,也习惯了醒来。   新鲜的氧气充满他的肺,喘息间,被活剥的场景星子似的在戚檐面前闪。   一闪,又一闪。   戚檐扶墙干呕,指甲扣墙咝咝响。   哐——   手里东西应声落地,是个有些沉的带锁塑料箱。这回他重生回了给蒋工取药的归途,当他推开门,将会看见被谋杀还穿着花裙子的蒋工,再后来韩大夫会自杀,而他会作为头号嫌疑人被押回警局,继而被那看不清脸的老二绑走,最后凄惨的死去。   冥冥之中好似有一条线紧拴在他的颈子上,使他成了木偶似的,无论往哪里走,最终都无可避免地被引向死亡。   他不知道如何解开线,但清楚此时往蒋工家去,无疑会走上条不归路。   于是忍了吐意,环视周遭,这一下竟与柜台前竖眉的尤老爹四目相对了。   戚檐冲老爹笑得极灿烂——今儿换个NPC攻略。   药箱猛转向柜台,原是想报当初老爹砸他手指的仇,可将药箱落上台面那刹,却是急急偏去另一头。   有人拿手拦他。   戚檐冷着眼抬头,带着笑贴去。   ——是文侪。   “您怎么来了,果然是那三所一库闷得慌吧?这才想来见见我这游手好闲的下层人。”戚檐没敢直白说思念,只笑盈盈地把药箱冲老爹推去,“老爹,我忽然想起蒋工说他有话要同您说,喊您亲自把药送去呢。”   尤老爹半信半疑,将湿漉漉的手在粗布毛巾上蹭干净:“那你没啥事啦?这可好啊!你俩都留下来帮老子干活!要过节了,忙得我连一口热乎饭菜都吃不上!”   正中下怀,便都应了。   老爹的小卖铺和蒋工的操纵室差不多,均狭窄逼仄,东西倒是塞得满,每个缝隙里都填进了不该放进去的玩意,像是块压扁压实的海绵,挤不出半滴水了。   戚檐扫着他笔记本上的红字,漫不经心地问:“什么节要到了?”   “年纪轻轻比我还糊涂!那当然是最大的那个,各回各家各找各妈的节日——”   “中元!”   文侪正帮老爹整理柜台上的饲料,摸到一包眼熟的,拧眉头,一拍脑袋——他那前辈当零嘴吃的鱼饲料。他将那玩意递给戚檐,说仔细看看里头有什么,戚檐仅回了声“等等”。   他正忙着瞅那本被老爹压在粗掌下的册子。册子是毫无顾忌地摊开的,不怕人看。可老爹手大,茧子厚,遮了七七八八。   干脆不再小心翼翼,文侪直白问:“老爹,您这册子上怎么写了这么多数字,还都是红笔的‘负’。”   赤字似的。   “我叫那群耗子炸出的天坑,也不能总靠旁的人帮我填嘛!”老爹将笔记本往文侪的方向一推,照旧是一副隐有宠溺的模样,粗手伸来,拈去落在文侪肩头的一根灰羽。   戚檐这会儿看够了册子,便接过那装鱼饲料的袋子。他把它捏得喀嚓嚓响,待老爹闻声回头,又故意伸臂给那人瞧他手肘处落的三四根灰羽——自然是他趁老爹没注意自己给捡了放上去的。   大掌一拍,戚檐肉疼。   好嘛,区别对待也如常。   尤老爹是从常生大楼开始就对他有意见,对文侪好,理由却一直没能找出来。   戚檐拆开那袋鱼饲料,头皮酥麻。   ——一袋带血的鱼卵。   却还是佯装正常着问去:“啥天坑,您迷上赌博啦?”   “电信诈骗。”尤老爹翻了个大白眼,夺了饲料,给了戚檐的后背一拳头,“妈的,叫你帮我收拾,没叫你拆我的货!这玩意一斤顶你半条命!我……”   “顶文研究员几条命?小白呢?小白的命是不是更贵?”戚檐钻空打岔。   那二人都是常生大楼时尤老爹偏心的对象,可二人之间的共同点至今尚不清楚。   “呸!说什么晦气话?!与其害了他俩,不如拿了老子的命去!老子换他俩活,成不成?!”尤老爹瞪眼,不像是谈买卖,倒似自个儿撞上别人的刀,还要人杀他。   “小白、小文都是天大的好人,单你是个没脸没皮还要摆阔少脾气的蠢货。老子告诉你,你干的那一堆混账事,是没人瞧着,可老天长眼,迟早要给你报应!”   俩人都听得糊涂了。   是文侪先想起楼中事,接了话:“您是在怨戚檐他和沈警卫好上了么?这谈情说爱毕竟是你情我愿的事,他和小白处着处着觉得不合适了,自然而然就分开了。”   文侪说的“不合适”,在常生大楼里指的当然是小白的死。但在这个世界里,小白虽活着,俩人却是确确实实分手了。   文侪弄不明白,“小白活着”这事是新的异化?还是在暗示二人分手的原因压根就不是阴阳两隔?   老爹将手伸进那袋鱼卵中,抓了一把塞进嘴里,发出的不是脆声,而是黏黏腻腻的咀嚼声。   ——那东西是软的。   他一面吃,一面好似想起了什么,于是从怀里掏出两张皱巴巴的纸。   “门票,给你俩了,替我和蒋工去一趟吧。”   戚檐接过去便看见了【登山会】,右下角署名【小白】。   “您和蒋工不去啦?”   这话傻,但戚檐必须说,那尤老爹这架势明显像是早便知道蒋工会死一样。   尤老爹一只手摁了他的肩,凑到耳边去:“那裙子你可得记着收回来,他要是穿着,你也必须扒下来,没地放就藏我这儿,听懂没有?”   戚檐没听懂,还要追问,却闻铺子电话响,老爹咳嗽一声接了:“喂……呵!怎么是你这姓杨的?”   也不顾电话那头的杨姐能不能听着,总之恶狠狠地把手往桌上一拍:“你下回甭给我打电话,叫我铺子沾了晦气……啥?你那里有三张票,那干我屁事!你把票扔进池子里弄湿,化掉吞了吧!总之老子绝不和你一块儿!呵——票价贵成这般了?再不济给文小子留一张。啊?是阿北的表演,那可以让戚檐那臭小子也过去沾点光……你说啥?15分钟后开场?!你这疯婆娘!!”   尤老爹气愤地将话筒啪地摁上,扬声说:“你俩快去【深水池区】吧!今儿阿北他要展示深水区生物训练成果,听是很精彩,一般人想看都得花个一百块呢!快快去,长长见识!姓杨的就在门外等你们。”   文侪和戚檐不由得对看一眼——   那【深水池区】,他俩是真真不想去啊。   ***   【深水池区】的木匾上爬满了青藤,倒挂下来,蛇似的。   杨姐果然在门口等人,看着他俩过来,先是快活地猛招了两三下手,继而一僵,赶忙窜入他俩中间,左右手分别抓着他俩的一只手臂,说:“走,看表演去。”   今儿这场馆里头点了上千盏灯,加上人流如潮,显得热闹非凡。   大家似乎不约而同地忘却了艇中近来发生的几起恶劣杀人案,光顾着眼前的热闹,像是明知要死还巴巴扑火的蛾子。   之前太暗,戚文俩都没看清这里构造,眼下才意识到这场馆同一般海洋馆的海豚表演区类似,正中央是个深池子,围一圈的观众席,只是不知那荀北今个儿要驯啥猎奇生物。   文侪还在思索,那饲养员兼表演者的荀北却将一张彩纸递去他眼前,说:“阿侪,看看吧,表演介绍!今天要表演的是【三脑】的儿子【二脑】和【四脑】。”   言罢,赫然将生了两个脑袋的“鲨头章”与生了四个脑袋的“鲨头章”怼去他眼前。   啥叫“鲨头章”。   顾名思义,就是迷你版巨齿鲨的脑袋生在章鱼的八爪上,前头是硬得戳不进的鲨鱼铁皮,下边又是软腻腻的章鱼触手。   见文侪嘴角抽搐了一下,荀北问了声:“怎么?”   文侪竖个大拇指,答说:“名字言简意赅,好!——只是这儿子和他爹的脑袋个数咋不大一样呢?”   “这你就不懂了吧,儿子的脑袋个数,是爸妈脑袋个数的平均值!”   文侪哈哈笑着:“所以俩人不是一个妈?是不是一个叫【单脑】,一个叫【五脑】?”   荀北“咦”了声,说:“错啦!【二脑】他妈叫【一脑】;【四脑】他妈叫【七脑】。”   “说啥呢,【四脑】他妈若是有七个脑袋,加他爸的三个,除以二。那他应该叫【五脑】,而不是【四脑】。”贴过来听他俩讲话的戚檐毫不留情地反驳。   荀北只古怪地瞟他一眼:“总之【四脑】他妈有七个脑袋,他妈就叫【七脑】,天王老子来了也都得说那是对的。”   说完便急匆匆地抓着传单走了。   “那么就是【四脑】他爸不是【三脑】?”戚檐冲文侪一笑。   “这暗示什么?”文侪皱了眉,思维却很活络,冷不丁从怪物拐到了人身上,“血缘关系的话,意思是王家三兄弟里有同父异母的?”   “不是啊。”戚檐抖了抖那宣传单,戳着【二脑】的一个鼻子,“如果刚刚我们说的没错,那么【二脑】和【四脑】的爸妈都不一样嘛,这叫异父异母!之前在第三世界里,王虔他爹疼老二,王虔他娘疼老三——”   “照常来说,作为推理基础的鲨头章父亲【三脑】应是熟人,那么就把他当作‘王父’看,这样,他的亲生儿子【二脑】就该是王父宠爱的【老二】。至于和他异父异母的另一只,究竟代表了【老三】还是【王虔】尚且不好下定论。”   文侪正欲表态,那深水池区的烛灯倏忽全熄,嚓地,正中央亮起了巨型的白炽灯。   黢黑水面起初一片宁静,梆地,梆子炸响,铿地,锣也叫起来,随即是响亮的一声打更声。   【戌时一更,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荀北就站在池边,咬着一红哨子,哔地吹响第一声。   两只鲨头章遽然自深池底头跃出,一时间差些撞上该区顶头40米的白炽灯。场馆在那一刻暗下去,像是遇了海啸般,谁的眼底都透不进光来。   怪物轰然落水,溅去池边的却不是腥咸的海水,而是燃烧的火焰。   【亥时二更,关门关窗,防偷防盗】   哔哔——   第二声哨响。   那两只怪物忽而潜入深水中,却是在蓄力,蓄够了,于是自深水猛冲而来,一跳,便越过高高护栏上了岸。   幸而观众席高,巨章的头顶堪堪够到一层观众席的地面,却愣是将岸上荀北提前备好的几缸鱼一刹吞了个精光。   鱼腥味瞬间在场馆蔓延开来。   【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哔哔哔——   这是第三声哨。   八条腿蠕动着,擦过一地的鱼血与污泥,那【二脑】像是被驯化的海狮般,将头凑过去吃荀北手上握着的鱼,而【四脑】则跳进了水里。   荀北拍拍那【二脑】的头,又将自个儿头顶的帽子取下,甩着冲观众致谢。   谁料下一秒,那【二脑】便咬下了荀北的脑袋,血喷如泉。   场馆喧哗,众人纷纷逃生。   戚文二人站起来,看到水里那【四脑】像是气绝的蜘蛛般,翻着身子,露着腿,溺死在池子里。 第239章   戚檐闷声将底头那混乱的景象打量着:“【二脑】吃了荀北,而【四脑】溺死了。”   他挪眼,见文侪神情愕然,便循着他的视线看去,蓦见池子边,那【二脑】原是要往被他们溅起的火海中去,谁料那失了脑袋的荀北的身子却忽然跑动起来,拦住【二脑】,自顾奔去了火海里。   火势汹汹,荀北的身体被烤着,场馆中随之落下了最后一声锣。   见底头那【二脑】攻击观众的心思渐渐弱了些,文侪忙拽着戚檐往下跑,正是他二人与那怪物处于同层时,他忽而发起狂来,八只爪如蜘蛛般挺立起来,哒哒地在观众席爬行,只是他的目标并非那随时准备逃之夭夭的戚文二人。   他遽然跳入水中,又溅起了无数水花。   戚檐以为是火,下意识地背身,一把将文侪的脑袋往怀里压。   幸运的是命保住了,这回溅出池子的不再是火,而是千真万确的水。   不幸的是他的衣服湿透了,莫名地沉,在身上栓了个铁球似的。   戚檐没管衣裳如何,仅仅回头盯住那【二脑】,看他用八爪抓住【四脑】,近乎是死死缠住般,将他身子挤破,在血浆间湿哒哒地融合于一处。   【二脑】不再是【二脑】,【四脑】也不再是【四脑】,它变成了一个六颗脑袋的怪物,砰地撞死在池壁上。   鱼腥味糊住了人的鼻尖。   “把衣服脱下来。”文侪毫不犹豫去解戚檐的外套扣子,“重。”   戚檐倒也配合,只是心跳很快,文侪每回将手搭在他胸膛附近时,都会被那有力的心跳声震得指尖泛上点麻。   戚檐里头穿了件白衬衫,这会儿湿淋淋地贴紧皮肤,一眼望去皆肉色。   文侪哪有工夫欣赏,把那湿外套抛地上,便将他扳转过身子,推着往外走。   可戚檐还没迈出两步,文侪又在后头把他衣裳给拽住了,指腹旋即压上去。   那人指尖带着温热,每一滑动,都像是能在戚檐体内牵引出一道细微的电流。   “你背上这是什么?”文侪琢磨着,“啧,看不清,你把衬衫扣子解了。”   戚檐耳朵烫着,忙不叠去解扣子,一颗两颗,在文侪的注视下佯装无事地将衬衫搭去了臂弯。   从前文侪不肯摸他时,他死皮赖脸凑去给人摸,什么混账话都胡乱飙。现在人家真摸了,他却僵着身子,沸着血,不敢吭声。   他觉得自个儿就像弹簧。   身后的文侪又张了口,说:“你背后有红色的纹身,纹的是一句话,【被石柱捆死的蛇】——是一直都有的吗?”   戚檐平复了下心情,便将头向后扭了扭,尝试着去看,却无能为力:“这我还真不知道,不过从王虔对他人的重视程度来看,十有八九与小白有关吧。恰巧在这一世界里,小白对于王虔的执念颇深,说不准这就是指小白对于王虔的偏执与束缚。”   文侪把头点了:“走吧,回宿舍把衣服换了先。”   临出门时,又听场馆一角落嗡嗡作响,二人立刻踩住脚步,不约而同地朝那儿冲。   那儿的拐角,放着台打印机,唰唰飞着荀北刚刚递给他俩那样的表演宣传单。   文侪踩住满地的彩纸,将打印机开关“啪”地摁灭,那老机器倒开始咔咔开始了新一轮运作。   几秒后,它将一张委托谜题纸吐了出来。   【壹、我将一段骨锯作两截,一端说爱,一端说恨。】   【贰、我在登山,我不登山。】   【参、我惊觉我的破船上住着一位老水手。】   【肆、我住入废墟下的鼠穴。】   ——仍是大楼里那四个。   “果真和孙煜那阴梦的构造类似。”文侪喃喃说。   “还是有些不一样,当初孙煜切换世界后,起初的谜题解释完全推翻。而在这一阴梦里,我们在大楼中对谜题的解释并未得到否定,这就说明那些解答也是正确的,即这四谜题皆具有双重含义。”   ***   文侪陪戚檐回宿舍换了身衣裳,俩人乘着那黑魆魆的生锈电梯往上走,方踏进【光明街区】,忽闻一片嘈杂。   四面亮起奔走呼号的声音,脚步混乱,间或有跌倒后经人踩踏的哀嚎。   迎面奔来三四个大汗淋漓的光头居民,壮得牛似的,却是缩头耷脑,跑得唇都白了。日光灯一照,光秃秃的头皮晶闪闪,油光锃亮。   戚檐在喧嚣中与文侪十指相扣。   他俩与人群格格不入,万众在叫嚷、在奔跑着从他们身侧过去,却个个含糊其辞,任是戚檐如何竖起耳朵都没能搞清楚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见他掌心暗暗使劲,文侪知道那小子是在借这么个混乱时机,偷摸着耍流氓。   倒是出奇,文侪这回没与他计较,只叹说知道了。   不是知道戚檐的心事了,是知道为什么眼下这街上开仗似的乱了。   “上一局也是差不多这时候,我从【科考实践所】出来,恰遇上了104号无差别杀人……当初他还站到我面前来着……”   戚檐头一回听说,不自觉又使劲,像是忘了还牵着个人:“伤到了?怎么逃的?”   “倒是没伤到,也不记得怎么逃的,回过神就在工位了。”文侪皱眉看向戚檐越收越紧的五指,“抓棉花呢?捏着好玩?”   “安心。”戚檐乐呵呵的,每日也不知道在高兴什么。   他只有在文侪面前这样,碰着了,心头淤塞的烂玩意都水似的化了。   文侪没朝那笑脸人动手,眼一斜,见一小店的二层露出半张凝重脸——朱廉。   他在那儿干什么?   也不解释,拽了戚檐便大步往十步远的小店去。   那是一家旅店,门楣桃红配紫的过门笺迎风飘,很是招摇。   望一眼内部摆设,先大致猜出是个大老板。   没曾想也是个熟人。   “秦老板,”文侪端着笑停在柜台前,眼却有一下没一下地瞟向楼上,“同您打听个人呗。”   算盘被拨得哐哐响,木珠相碰,音是脆的,空心。   “不成规矩。”秦老板嗔怪一句,却没抬头看客,直待将账本一合,这才仰头,“单人双人,大床小床?”   “嗳!”戚檐两手摁了文侪的肩,抢似的答,“双人大床房,近来乱,我俩相互照应着,总归安心些。”   秦老板手上功夫利索,将钥匙一拿,账单一签,铜压红纸一块儿递过去:“说吧,找谁?”   “朱廉,朱狱警。”文侪将戚檐往前一推,很亲切地说,“他俩从前是舍友来着,想着打听打听他住哪间房,夜里好一块儿聚聚。”   正说着,只听楼上“啪”地一声响,是什么东西碎开来。   秦老板哪里能忍,只仰头高声说:“什么碎了?我一会儿上去看,若是窗呀碗的,要照价赔偿!!!”   说罢恼火地低头瞅着他俩,说:“朱廉在二楼【721房】,你俩住他隔壁【722房】。”   他俩匆匆谢过那正在火气上的老板,便爬上了二楼,却没回自己的屋,单贼似的往隔壁房瞧。   房门没合拢,露出的缝隙刚巧能容人放一只眼。   大红大绿的内饰,铜床铺方格被缛,红木交椅边上摆一个西式的等身镜,上头搁了张苍绿的毛毯子,一眼看去,是半中半洋。   毛毯子长,垂到地上去,扫着一人的脸蛋儿。   朱廉瞪着眼,瞳孔放大,惨白皮肤上青紫相间,死了。   俩个胆大包天的,就这么闯进了刚死人的屋子。   远看去,戚檐还以为他皮肤上的青紫是尸斑尸绿,凑近才知是淤痕。窗玻璃碎了一地,窗外有一条水管直通向地上。   他该是被某个顺水管爬上来的东西活活打死了。   文侪看向满地碎玻璃:“会是104号杀的人么?”   “当下也就只有他干的出来了。”戚檐看向文侪,指尖卷了他一缕软发,“他下手这么狠,之前哥是怎么逃掉的呢?”   “怀疑我是104号?”文侪揭了他话中意,“也有可能,但目前没有证据佐证。”   听到那话时戚檐已经摸上朱廉桌子上的瓶瓶罐罐了:“该说是朱廉和王虔都爱美么?王虔的程度更深,像是有些容貌焦虑。”   “是自己爱美,还是要求别人美?”文侪看向墙上挂的一副青山图,“要求别人美那可就是偏见了。朱廉总夸沈警卫美,却总骂小白丑不是么?把你们三人关系一串,那便是——踩前任,捧现任。”   他往门边走几步,看见了好些塑料山丘模型,拼一块,便成了连绵的山脉,他想起什么,却还是先把前话说完:   “但朱廉不久前说过他不知道小白是王虔的前任,那么他极有可能曾当着王虔的面羞辱彼时还是王虔对象的小白。可他都当王虔的面把人小白骂成那样了,却还不知道二人关系,便说明王虔有意不告诉他。或许是因王虔心底也看重那长相,觉着小白叫他丢脸,羞耻,这才说不出口。”   戚檐一哂:“王虔对相貌的焦虑可要比朱廉更重呢,偏偏前任是个被舍友喊丑的,他究竟是过不了朱廉那关还是过不了自己那关?”   “他真的爱小白吗?”戚檐又问,   文侪不清楚,也没回答,只拿了一个山丘模型放在戚檐的掌心:“想到什么?”   “谜题二。”戚檐不假思索,“这满屋都是‘山’,墙上挂青山图,地上铺春山毯,一桌山丘模型,连搪瓷杯上贴的都是黄山。”   “试试。”   四谜题中多虚无的意象,这回几乎是将答案怼到他们面前去了,即便不算十拿九稳,试试却也并不吃亏。   仔细商讨一番答题逻辑后,落笔的是耍赖的戚檐。   【贰、我在登山,我不登山。】   【解:“登山”指代对容貌的追求,“我在登山”反映出“我”对于容貌极度焦虑的消极心理;而与之相反的“我不登山”恰与我的价值观相反,暗示了我的男友小白长相丑陋;我深爱小白的同时,又因天生的消极容貌观而陷入窘境,自相矛盾。】   屏息,电流从指尖蔓延至心脏,活似一壶开水劈头盖脸浇下,疼得二人连脚趾头都蜷缩起来。   错了。   “思虑不周啊……”戚檐揉揉被电得发懵的文侪,“果真是天下没有掉馅饼的好事,喂到嘴里的假线索不能吃啊。”   他见文侪还是一愣一愣的,于是趁机抱了一下,期间裤兜硌着了他,这才想起来不久前老爹还给了他们两张【登山会】的门票,只是那票古怪,一没写地点,二没写参与时间,一点不像门票,反而更像是往哪儿去的通行证。   “老爹当时怎么说那【登山会】来着?”他松开文侪。   文侪耸肩:“他单叫咱俩替他和蒋工去——票根上不是署了小白的名嘛,大不了直接找小白去。”   “【疾病研究所】最近人忒多。”戚檐牵住他的手,往外走。   “还有别的办法不成?”文侪浑不在意,“都是三大所的,装作研究员混进去不难。”   这话倒是没说错,人群看到一个穿白大褂的,都以为是疾病研究所里救人命的大夫,匆忙让出条道来。   文侪在值班表上看了小白所在的科室——【722】。   又是722。   “是个特殊数字呢……”   说着,牵着戚檐往那科室长廊里走,只是到达【722】门前时又极迅速地把他的手给撒开:“好歹是你前任,再加上他性子隐约有些偏执,一会儿进去,你行为举止都注意些,少同我接触。”   戚檐嘟囔一声,到底应了。   叩叩叩——   门敲响。   屋内却紧接着响起手术刀以及各类电器拉扯砸落在地的声音。   “小白,你还好么?”戚檐扬声,“我和文研究员代替老爹和蒋工,来参加你的【登山会】。”   “我……这就来。”小白应声。   那扇门很薄,里边的响动几乎是毫无削弱地传进他们耳中。   他们听见“噗”的一声,伴随着一声不属于小白的,微弱的——   “救命。”   血从门缝中漫出来,沾湿了他们方干的鞋。   然后咔哒一声响。   【722】向他们敞开了。 第240章   一只枯瘦的手倏地抓住房门,往内一拉,缝里探出个病白的头颅,点头问好:“戚狱警……”   他口吻淡得可以称得上冷漠,似乎别人口中那偏执疯狂的人与他毫无干系。   脑袋往屋外伸了伸,看到文侪,又点头:“文研究员。”   “容我俩进去喝杯茶?”戚檐挑了挑眉,将踩着血的鞋尖后挪半步,明知故问,“怎么?不方便?”   “方便啊,怎么不方便?”小白往外走,露出身上一条血迹斑斑的围裙。   “哎呦,怎么搞的?衣服都脏了。”戚檐看向他。   “我在宰牛。”他理直气壮地回答,“一头贱牛!”   “畜牲还分贵贱?”戚檐嗤笑。   小白将沾满血的手往围裙上一抓,其中有那么些血已干进指纹里,蹭不干净了:“当然分。那畜生险些拿角顶死他的亲生儿子!”   “它崽子咋不抵抗呢?”   “它早习惯了!”小白怒不可遏,面色却还是一如既往的惨白,“别在门口傻站着了,给其他医患瞧着,怕是要骂我渎职……你俩都进来吧。”   屋里暗,文侪进去时轻车熟路摸上门侧的电灯摁钮,笑说:“反正研究所里的灯都是上头给付的,咱们还是在亮堂处说亮话吧。”   灯啪一亮,那人头牛身的死物便暴露在二人眼前。   那死物头发黑白交杂,翻过脸来,皱纹不算太多,应是五十上下年纪。   他死瞪着眼,瞳子无光,一眨不眨,显而易见的,他死了。   凶器就摆在一进来便能瞅见的办公桌上,是一把锋利的砍骨刀。   趁小白去烧水煮茶的空当,戚檐扯过文侪,说:“你知道我看到他杀牛想到了什么吗?想到了当时我作为谋杀蒋工的头号嫌犯被押进警局时,那审讯警察骂我时提的那一嘴——他怀疑王虔早死的爸不是‘某人’杀的,而是王虔杀的……”   “你是觉得那警察说的杀人犯是小白?”文侪看向那忙着倒出茶叶的研究员。   戚檐点头,一句“我试试”刚出口,便懒洋洋地拉开椅子坐下,说:“小白,咱们当初分手,和我爸有关么?”   小白的手顿了顿,却很快恢复平静,照旧往茶壶里抖茶叶,说:“我也没法说一点关系也没有,但主要原因在你。”   “原因在我?”戚檐咕哝一声,把试探说成是突然记起,“想着了,当年我是被你甩的。”   小白轻轻啧了声,倒是没有否认,将两杯茶端给他俩,说:“喝茶吧,喝茶还堵不住你的嘴吗?”   他神情冷漠,待人却还算温和。   文侪接过茶杯,只一眼便瞧着杯壁里釉画的青蛇。   戚檐估摸着也是意识到了,故而似笑非笑地看过来。   “白研究员,”文侪张口,说,“这杯子真别致,你喜欢蛇吗?”   小白一点儿不客气:“我讨厌蛇,我恨蛇!”   文侪一愣,小白今儿这是什么意思?   先前他和戚檐在解读那蛇和石柱的刺青时,将【蛇】解读作【王虔】。   那么小白这番话,表达的岂不是他对王虔的憎恶?   这究竟只是一句无心的嗔怪,还是他的肺腑之言呢?   再一想,想到大楼里小白的【长生】设置,那么眼下怎么看,这话不过一句反话气话。   可既然如此他又为什么要和王虔分手呢?还是说分手是死亡的异化?   “你为什么恨蛇?”戚檐突然发话。   “我恨它,恨它……恨它不会飞!”小白忽而把手撑住桌子,剧烈地发起抖来。   是在暗指王虔的事业发展缓慢?   戚檐寻思着,又嬉皮笑脸起来:“哎呀,差点误了正事!小白,我和文研究员今儿是来参加【登山会】的,有啥活动么?”   “有,有啊。”那张白纸一样的脸倏地迸发出大笑。   笃笃笃——   “白研究员您在吗,病房那儿要您过去!”一小护士在门外喊说。   小白像是从疯狂中抽离出来般,一骨碌推椅起身,他说:“这回【登山会】的活动场地就设置在特殊病房里头,你们把这盏茶喝完再过来。”   二人点头如捣蒜。   谁料那人前脚刚走,后脚他俩便将门打开了,一刹给那张怼在门前的惨白脸惊得差些呛住。   “先把茶喝完吧。”戚檐砰地把门阖上,“说不好是什么触发条件”   ***   茶喝完,二人火速冲去特殊病房,在门口撞着那位把小白带走的小护士。   “打扰您了,白研究员在什么位置呢?”文侪问。   小护士似乎有些紧张,说:“【722】号床那儿!”   又是722。   他俩在宾馆的房号也是722。   “多谢您。”文侪淡笑着把人送走后,登时便拽着戚檐往里狂奔,“若我没记错,上回你歇的那水箱后头便是【722】床。”   跑,再跑,跑得气喘吁吁,然后在【722】床前停下来。   小白就在里头,只是身上没插着一根管子。   他当然死了,人又不是鱼。   放大的瞳孔,肿胀发白的脸,皱起的皮肤,无不将“溺死”二字甩过来。   戚檐心口剧痛无比,可他不愿意显露,因为那疼痛来自王虔,只还轻飘飘张口说了声:“王虔心好痛,应该是真爱吧。”   二人脚边,落着小白的老人机。   须臾,那东西亮起来,消息框里显示着杨姐的99+未接电话。   戚檐拾起了,试着回拨过去,唯有嘟嘟忙音。   ***   不知夜里几点,【光明街道】的灯尽数熄灭,这是来到这世界以来,他俩头回见潜水艇熄灯。   秦老板站在客栈外,一只手端着盏红烛,一只手握了根红布包头的锣槌。   锣槌向内猛一扣,锣铿地响一声。   再一敲,声更亮,更响。   秦老板同身旁人说:“中元喽!快挂上红灯笼呀!”   “鬼节可是咱俩的节日,他们那群活人反倒比咱们高兴了。以后活过来了,咱们中元节也高高兴兴地庆祝吧?”   二楼阳台上,戚檐说着笑,遭那脸色略微泛青的文侪狠狠一瞪。   “不气嘛。”戚檐一面撒娇,一面将一张明显被竭力捋平的委托纸递到文侪面前。   摺痕错布,弯弯绕绕交错着混杂在一块。   “哦,从哪个垃圾桶捡回来的?”文侪睨他,却是仔细瞅着楼下秦老板的动静。   戚檐拍拍外套口袋。   懒得同他贫嘴,文侪摩挲几下皱巴巴的委托纸,便见了谜题四上一道红圈:“这意思是第四道谜题先前的解答没问题啊……好事,这下只剩三道了。”   【肆、我住入废墟下的鼠穴。】   “这道谜题讲的是出轨问题,在这世界里王虔也确实仍在同小白和沈道爷纠缠不休……我说他也真是……”文侪心想罢了,没必要评判九郎的对错。   “二位,我能进来么?”   屋门给人叩响了,俩人都心照不宣地沉默,却闻钥匙戳进锁孔咔哒一声,秦老板笑着入屋来。   “到底是这儿的主人!随心闯别人房里来也没人管呢,好霸气的作风!”戚檐笑盈盈地阴阳怪气。   文侪挡了他,身子矮下去,是恭恭敬敬模样:“您这是来?”   “中元可不就是聚一块谈天说地的日子么?”秦老板将一盏光不算太亮的红灯笼搁在桌边,木桌像是流了血,“我老早就备好了故事要说,哪里想得到竟会死了人?唉,也难免,中元总得送几人去孝敬阎王爷。”   她自顾坐下,将圆桌上一碟瓜子往文侪那侧推了推:“今儿,我就讲那老万的故事!”   触发关键词。   “我想薛一百了。”戚檐忽凑在文侪耳边吹风,“你想不想?我们俩日后一块养只‘薛一千’吧,一百那么可爱,一千铁定可爱——不对,他爹不姓薛,那就叫文一千,随你姓。”   文侪略眯起眼,抓了一把瓜子塞到戚檐手里:“嗑你瓜子去,少废话……”   秦老板倒是不管他们窃窃私语,正是兴头上:“老万他是个上了岁数的鳏夫,亡妻给他留下个傻儿子阿毛。阿毛真是傻子,快满二十了,却还得老万追在屁股后边喂饭吃!寂寞啊!老万于是从垃圾堆里捡回去一只没人要的狗崽,擦干净狗身上的血,就塞进了阿毛怀里。”   秦老板说到动情处,脚一蹬,那大红灯笼便给她踹翻了。   手伸下去,一扶,稳稳当当地,蜡烛还没烧到灯笼纸上。   “老万说——阿毛,日后这就是你弟弟来福了。老万他也是糊涂了,怎么能告诉那傻子说一个畜生是他弟弟?他难道不知道阿毛日后会把畜生当人,把人当畜生么?”   秦老板像是在自言自语。   “出奇的,阿毛没有像是拿石头砸窗子那样虐待来福,他对那小狗崽子极好。狗崽子不亲他,总冲他吠,动不动就要咬烂阿毛的裤腿,可阿毛一点儿也不在乎,老万也没管——当弟弟的嘛,性子总要娇惯些。”   戚檐不嗑瓜子,只将脑袋歪在文侪肩上:“我们就像阿毛和来福呢,你是纵容我的傻子,我是不知足的畜生。”   文侪啪地拍他背,意思是自己不当傻子,戚檐也不许当畜生。   “某日,老万家来了个城里男人。那男人文质彬彬的,待人颇和气,也不把阿毛当傻子。阿毛给他介绍来福,说是亲弟弟,男人却笑说什么呀,那明明是条狗呀!你要把它当弟弟,不如把我当弟弟,我是人,它是狗,到底是不一样的,我也能陪你玩!”   “男人瞧着稳重,其实年纪比阿毛还要小一些,叫弟弟确实是没问题的。可男人这么一说,傻子阿毛便更糊涂了,究竟谁是畜生,谁是人呢?渐渐地,阿毛不喊男人‘弟弟’了,喊男人‘来福’。男人彻底取代了来福,阿毛觉得男人才是他真正的、亲生的弟弟!毕竟人和畜生压根就长得不一样嘛!”   “那男人吃白饭的?怎么赖在他们家不走?来福还真可怜。”戚檐悄悄勾了文侪的小指,暧昧着,可红艳艳灯笼一打,哪里还有半点情愫涌动,阴曹地府似的。   文侪截了戚檐的打岔,问:“那他后来喊真来福叫什么?”   “谁知道呢?土狗长得快,老万喂饭喂得多,来福眨眼就威风起来了,脾气还是一样凶,阿毛也不乐意再和它玩了,那男人才是‘弟弟’呀!”秦老板抿唇笑,绣着帝王花的旗袍一振,她站起来了。   “后来呢?”文侪示意忽然噤声的秦老板继续说下去。   “后来,阿毛和那男人搞同性恋,一块跑啦!”秦老板将灯笼往窗框一落,就压在了那窗边。   文侪拧眉瞧她那副古怪神情,尽量平静问:“老万呢?他不管管那儿子么?”   “老万咋能管?”秦老板笑吟吟的,“那男人某夜领着傻子偷偷摸摸去老万屋里,你们猜怎么着?呵!又腥又臭!来福就卧在开膛破肚的老万边上,吃他肚里东西呢!”   “阿毛哇哇哭,抱着男人说弟弟,爹死啦!男人只安慰说,没事没事,杀了人的是那只坏狗‘来福’,我是你弟弟呀!弟弟可没杀爹,这就不算儿子杀父,都是意外,意外呀!”   秦老板嘴角露出一抹诡谲的笑,大红灯笼被她从窗边推下去。   砰!   红艳艳的蜡烛,血似的滚去地上。   “阿毛再没有好日子过啦——!”   外头起了浓雾,糊了窗子。   喉头滚了一滚,又一滚,文侪犹豫着走近窗边。   雾太大,视野受到极大限制。   可偏偏就是那程度,他依旧看见了对面巷口站着的一男人,脸看不清,倒是能瞅着他手里抱着条死狗,正呜呜地哭呢!   阿毛! 第241章   一片浓黑压来,文侪的视线被遮了去。   “又开阴阳眼了?那方向啥也没有——至少我看不见。”戚檐的左手遮着文侪的眼,右手却是从后往前环着文侪的腰。   “阿毛。”文侪像是很笃定。   戚檐闻声把手收了,可文侪再没瞧见那抱着条狗流泪的傻子。   “不见了。”他说。   “什么样的?模样如何,是熟人么?”   “雾太大,看不清他的脸。”   “那你怎么就确信他是阿毛?”   文侪答不上来,撇过头去,问:“秦老板呢?”   “你盯着窗子发愣的时候回去了,她说搞不懂你,似乎也是什么都没瞧见的样子。”戚檐像是给猫顺毛那样,一下接一下,温柔地抚着文侪的脊背。   见文侪不搭理他,便将脸颊贴了上去,细细感受文侪的喘息与脉搏。   “心情不好?是你,还是你的原主?是因为那故事,还是那阿毛?亦或者……你的原主会存在于那个故事中么?”   文侪摇头,回过身,有意无意地瞥向戚檐颈部色泽愈发深的长疤,说:“时间不等人,咱们不在这里耗着了。”   说着,便要拽着戚檐往外去。   恰是那一瞬,萦绕【光明街区】的白雾忽叫滚烫又刺目的红给拨开,街区蓦地喧闹起来。   起初即便侧耳细听也听不着任何声音,片刻杂音却主动灌进耳中。   “救命,救命啊!着火啦!”   街上行人呜哇乱叫,若非戚檐拦着,文侪差些从二楼小露台往下跳。   文侪朝下伸伸手,拦住一个脑袋锃亮的住户:“叔,这是哪儿着了火?”   “三所一库那儿都快烧成灰喽!哎呦!”   有个白大褂经过,随口给他纠正了:“啥三所一库,分明是【守备库】出了事,别瞎给三所扣屎盆子!”   他这么一说,戚檐可就不让他走了:“哎呦,我可是【守备库】的新员工呀,那儿咋烧起来了?有人伤着没?”   白大褂驻步,说:“伤没伤着人我不清楚,总之人人都说不是因为意外失火,是有人故意纵火!”   “那样杨长官岂不是亏大发了?听说她在那儿存了好些东西的……”   白大褂古怪地瞅了他俩几眼,低声说:“我就好心告诉你们吧,有人说——这场火呀,就是杨长官她放的!”   “从哪里听来的谣言?杨长官不是老早就开始帮忙寄存装备了么!怎会说烧就烧呢?”戚檐进一步套话。   白大褂颇不耐烦:“爱信不信!除了我可还有不少人瞅着她了,当时她还拿着手机不知道在和谁通话呢!”   文侪把戚檐的手扒拉回来,冲那位同行说:“辛苦您了——那么杨长官眼下还在那儿么?”   白大褂把手一挥:“不在了,不在了!那儿都成灰了!”   二人于是毕恭毕敬地把两位过路人送走。   “瞥一眼去?”戚檐勾勾文侪的手,   “正有此意。”文侪转身就领着戚檐往屋外跑。   ***   二人跑至三所一库前一看,一点不假,塌的塌,倒的倒,多半已成灰。   “莫非杨姐是在替小白存装备么?怎么小白一死,她便匆匆忙忙把东西烧掉?”   戚檐原想同文侪交流交流意见,不料回头时身后人已不见了踪影,他困惑地朝前走几步,忽闻风响,再回身,一把匕首已插入他腹中。   看不清来人的脸。   “哥,给我你的头盖骨吧?制成项链挂上我的颈子,咱们永远不分离!”   ——是老二。   戚檐倒下去,尚余一口气,怼回去:“自此你我阴阳两隔,这算什么不分离?”   “很快,很快,待我将你戴上脖子,我便去死!!”老二哈哈大笑,“咱们殊途同归!”   ***   ————[ !!!委托失败!!!]————   【本次委托累计失败次数:5】   【解四谜:未完成】   【查清宿怨:未完成】   【还原死况:未完成】   【重生时间:未存盘·阴梦首日】   ————【存盘点加载中……】————   ***   再见又是尤老爹的铺子前。   戚檐得了蒋工的药,却不肯离开,直在那儿耗至文侪到来,再流里流气地冲老爹讨了纸笔。   “真是赔钱货!”老爹嘟囔着将东西递过去。   “在写什么?”文侪将脑袋搭去戚檐肩上看。   “王虔的死亡轨迹。”戚檐歪头蹭了蹭他的头发,又补充说,“咱们来到这长生艇后,总在做选择,每一个选择都在把王虔引向死亡。由于每次死亡都太过突然,甚至没办法还原死况,眼下捋一捋,省得重蹈覆辙。”   “首先,第一个选择是在王虔从水箱里出来,这时他作为狱警,面临两个选项——第一、去【深水池区】找【荀北】;第二、不接受找荀北的任务,被【蒋工】带去【操纵室】。由于目前我们重生点基本都在这一选项之后,且固定了选择蒋工那条路,所以对于这选项的分析先搁一搁,说不准再来一百回也不会再让我们重做这一选项。”   “接着,第二个选项,到老爹那儿买药后如何走,一、回蒋工那儿;二、留在老爹那儿,强制触发荀北表演。目前没有摆脱这俩选项的可能。”   “再接下来,第三个选项的随机性极大,即在所有受第二选项影响产生的强制性任务全部完成后,可以做出的选择。目前我们的选择有一、守备库报道;二、秦老板客栈。这俩选项皆不具有强制性,所以明显存在选项三四五六七……且第三选项还会决定是否能进行第四选项。”   戚檐说到此处,开始写流程——   【1、①狱警归队(荀北线) ②溺死鬼调查(王虔被咬死结局)】   【2、①狱警归队(蒋工线) ②蒋工帮手(蒋工线) ③守备库报道线(韩大夫死亡-王虔被老二杀死制链结局)】   【3、①狱警归队(蒋工线) ②蒋工帮手(老爹线—荀北死亡) ③秦老板客栈线(朱廉死亡) ④参与登山会(小白死亡-王虔被老二杀死制链结局)】   文侪瞅了瞅:“你不把最后咱们回到秦老板客栈并得知杨姐烧【守备库】归于一个选项⑤,为什么?”   戚檐答说:“直觉。我觉得杨姐火烧【守备库】这一行动是受小白的生死驱动的。”   “你觉得【装备库】里那些装备的真实主人是小白?”   戚檐点了头。   “喂喂喂!”尤老爹不知何时拿起电话的,这会儿已将话筒挂了回去。   老调重弹:“你俩快去【深水池区】吧!今儿阿北他……”   ***   一切就如旧忆中那般进行,只是这回演出结束,戚文二人不再忙着离开,只久久坐于观众席,瞧着那撞死的【二脑】沉没下去,一切归于宁静。   凉风丝丝缕缕,蛇尾似的挠向戚檐的颈子:“当初咱们分析过,【二脑】可以锁定是老二,【四脑】不好判断是王虔还是老三韩大夫。无论如何,可以确定的是他俩是异父异母的兄弟关系。”   戚檐笑着停顿了一下:“先前咱们在常生大楼的牙科诊所时,韩大夫不是极肯定地说自己没有二哥么?不管王虔和老二什么关系,至少韩大夫和老二是异父异母。可是王虔阴梦有什么必要展示两个毫无关系的人的交互式线索?所以我偏向认为这【四脑】指的是王虔。”   文侪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于是顺着他的思路往下捋:“那么就假设【四脑】是王虔,这样一来,如果老二是【小白】或是【沈道爷】,就算他喜欢王虔,也不涉及伦理方面的问题了。”   戚檐反应过来,笑起来:“你是在想老二那通喊着‘哥我爱你’的电话吧?——不过老二他小时候戾气极重,真没半点喜欢王虔的模样。”   文侪点点头:“我眼下拉你留在这【深水池区】,为的就是再看看这儿有没有暗示老二身份的线索……该说不说,单凭感觉,老二和小白的气质还挺像的。不过,关于家庭的线索既出现在荀北这里,他的嫌疑自然也小不了。”   “咱们第一局时荀北可是将我推下去喂‘溺死鬼’了,就因为这事,从【亲缘相杀症】方面入手,他的嫌疑最高。”戚檐瞥一眼黑黢黢的深水池,“哥,你说底下当真有‘溺死鬼’么?没准当初杀死我的是重犯104呢?其实那回死的感觉还不赖,疼痛仅有一瞬间,比被老二捉了要好太多了。”   文侪讨厌他动不动就谈死,没应。   这【深水池区】很是空旷,说起话来有隐隐的回声。   圈定该区大小的围墙上仅有两扇门,一扇是他们进来时经过的铁门,一扇是用高矮不一的木柴拼凑起来的柴门。   那柴门位置隐蔽,若非这回他们摸墙绕场一周,还真注意不到。   指腹压上木门的一刻,俩人都无端有些神志不清的征兆。   自门上的一条窄缝里往内看,里头景色与这潜水艇中钢筋水泥的现代化布置大不同。   柴门不带锁,轻轻一推便进去了。   内里摆设简单,类似于一个农家小院。院子正中央是一个石桌,角落则摆了两个米缸与三坛酒,满地是沙土,其间还有几个叫人莫名在意的凸起。   “你有没有觉得阿毛与王虔有些相似?”   戚檐没头没尾地张了口。俯身掀开倒盖米缸上的簸箕,瞅见的不是米,而是满缸的血书。   他倒也不吃惊,一面将血书往外拿,一面继续说:“他俩都与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纠缠不清——阿毛与那自称‘弟弟’的男人远走高飞;而如若老二真的是小白的话,常生大楼里与小白同居的王虔便也算与‘弟弟’跑了。”   “但王虔抛弃旧爱,又有了新欢。”文侪拿起一坛酒,第一反应不是拿到眼前去瞧,而是先往沙地里倒,以确认那是真正的酒,“不过当初秦老板的故事最后,说的那句话让我很在意——”   戚檐一只手压着满地血书,斜过头,便见文侪盯着他,大概是昏暗的光线使然,平日分明泛褐的瞳子瞧上去黑洞洞的。   “她说阿毛再没有好日子过了。”酒坛被文侪倒扣在地上,可劲地敲,听得清脆一响,浸在酒液底下的东西便掉了出来。   那是一个实心木骰子。   除了随着数字大小逐渐变多的红点数外,文侪很快意识到这骰子有7与两个1,却没有5与6。   “一脑和三脑生下【二脑】,七脑和单脑生下【四脑】……”文侪想着,翻至被认作王虔代表的数字4处,却只见一小字——【二】。   而翻至数字2处,却赫然写了个【虔】。   反了。   他们当初推理的四脑与二脑反了。   文侪一怔,自言自语起来:“二脑是【王虔】,且是三脑的儿子;四脑是【老二】,与三脑,即王虔他爸无血缘关系……可【第三世界】里王父分明最是宠爱老二……这是为什么?”   线索整理到这里更显得诡异起来。   当初那【四脑】是溺死在水里的——那么老二也是溺死的么?   他有些糊涂了。   须臾,文侪想起了曾经被指认作杀死王父的杀人犯“小白”。   如若小白真的是“老二”,应该【第三世界】那般与王父关系很好才对,又怎会同王父谋杀案扯上关系?   当初常生大楼时,小白的死因是什么来着?   他想了想,记起当初他们压根没有找到足以证明小白死因的线索。   若小白是溺死的,那么他是老二就算板上钉钉了。   文侪忽然意识到许久没见戚檐张嘴了,于是走到正专心比对血书的戚檐身边,问:“怎么了?”   没成想,回过头的戚檐却露出个极少见的惶惑神情。   又听他说——   “原来你是来福啊……” 第242章   “什么乱七八糟的……”文侪抱着臂,“从头说。”   “这血书给撕得七零八碎的,拼起来,是【阿毛】故事的后续。”戚檐将地上白纸拢到一起,“【阿毛】和那自称‘弟弟’的【男人】私奔后,被那【男人】当狗养在出租屋里……”   他指着其中一张——   【阿毛脑子笨,但他渐渐意识到了自己的名字】   【他叫“来福”,他是个畜生】   字红艳艳的,像是要吃人。   事实上那就是用血写的字,血腥味极重,都不用凑近嗅。   文侪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血书,从【阿毛很怕弟弟,怕他生气,也怕自己的肚子也像老万一样被剖开】看到【阿毛开始像来福那样吠叫,弟弟因此总是哭,像是真的怕他变成来福】。   视线忽然被戚檐伸来的四张血书截了去,戚檐说:“直接看重点。”   【弟弟抛弃了阿毛,阿毛只能去流浪】   【阿毛从垃圾堆里捡出来一只差点饿死的瘦狗,他发现那是[来福]】   【可阿毛也没东西吃,来福吃的,就是阿毛吃的】   【阿毛抱着[来福],每天都到弟弟的楼下,希望有一天弟弟会原谅他。但其实他也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犯了错】   【阿毛后来也没死,[来福]会救他,[来福]一直救他】   这几张血书都用黑笔将“来福”框了起来,而在最后一张,来福的名字引出了一条长箭头指向批注【文侪】。   “……‘我’就是【来福】?”文侪将指尖戳在最后一行的【救】字上,“故事里,【来福】拯救了【阿毛】,而我的原主是王虔的救命恩人,那么【阿毛】应该就等同于王虔了。”   “嗯,而【男人】指的便该是对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暗生情愫的老二。”戚檐将前几张往上叠,“综合秦老板的故事来看,【来福】比【男人】要更早认识【阿毛】,这说明你的原主甚至要比老二更早出现。那程度的话,怎么说都至少是竹马了吧?”   “竹马么,荀北不也是王虔的竹马么……要么他们三个是一起长大的,要么……”   文侪看向戚檐,戚檐也恰好看向他。   “要么你和荀北就是同一个人。”戚檐接了他的话,“既是挚友也是救命恩人,确实说得过去。当初你和荀北不也都看不见小白么?这大概算一个共性。”   “除此以外,那【男人】的问题不是一般的大……”文侪掰着手指算,“第一,在故事里以‘同性恋’名义拐走【阿毛】;第二,把【阿毛】当狗锁在家里;第三,抛弃【阿毛】,让他出去流浪。”   “【阿毛】他爹【老万】之死没准与他也有点关系呢,虽说表面上瞧着是【来福】的问题,可秦老板将那处说的暧昧。好端端的,【来福】怎么会把将他养大的主人咬死?”   戚檐笑说:“如果杀人的是那【男人】呢?”   文侪犹豫半晌,才说:“那这【男人】的种种设置就极其符合小白了。与王虔同性恋爱,还涉嫌杀死王父——就差一个‘假弟弟’的形象。”   “没错,可是没有证据,这些皆为猜想。”戚檐摇头。   说罢,他陡然起身,像是着了魔般摸向倚着篱笆摆放的一口大缸——它与【第三世界】里,王家檐下摆放的那口极像。   文侪见他一惊一乍,也跟过去,却见戚檐盯着那水缸看了半晌,忽而扶缸落了泪。   文侪也不觉诧异,只拿袖子帮戚檐擦了泪:“看到了什么?”   “一条蛇。”   “看到蛇哭什么?”文侪一顿,“对了,你背上也有条蛇……那缸中蛇……”   如此念叨着,他把袖一卷,便伸入水中将那条不知死活的蛇给抓了出来。   死的,表皮已发了皱,呈现出一种掺了杂色的白——泡太久了!   “身上没有其他创口,是溺死的?”文侪琢磨着,“咱们当初分析‘蛇’是王虔的象征,恰巧在这一世界中王虔亦为溺亡,倒是相互证明了……可按常理,阴梦一般不会反覆提供毫无意义的线索……”   说着,回头,又见湿漉漉一张脸。虽说戚檐已开始摸缸壁,可面上的泪痕只增不减。   意识到文侪的视线,戚檐又伸手抹了抹:“没辙,真止不住。”   小院里安静下来。   一个念头忽而涌入脑海,文侪滚了滚喉结:“你有没有想过咱们思路错了?”   戚檐直起腰:“你指‘蛇’与‘石柱’的象征?”   “嗯。这世界里可不止有王虔一个人溺亡,小白不也是溺死在【722病床】的么?”文侪皱眉看向被他抛去草地上的蛇,“有没有可能——被捆死在石柱上的蛇是小白?”   戚檐沉默了会儿。   “如此一来,在小白与王虔的这段感情中,偏执的一方将变作王虔,而为此深感痛苦的就成了小白。”戚檐将滑至下颌的泪珠擦去,“难怪小白要甩了王虔呢……”   “可我有几点想不通……”文侪说,“小白在‘常生大楼’中是长生,即长情的代表,这估摸着与他早死也有点关系,可是至少他到死为止都对这段感情绝对忠诚……这样的他,怎会向王虔提出分手?”   文侪有些焦躁,吐字越来越快:“除此之外,小白还曾提到他恨蛇,恨它不会飞。之前我们分析说那指的是王虔事业发展缓慢,可是眼下变了,蛇是小白,那么就是小白他事业发展不顺。可王虔的上进心和自尊心何其高,他要往天上飞,能忍受恋人在泥潭扑腾么?又会选择纠缠这样一个与自己的人生理念相背离的人么?更何况小白还很有可能是杀了他爸的杀人犯。”   戚檐没思路,没插嘴。   “还有,小白他为什么杀王虔他爸呢?仅仅是为了报复王虔他爸对于王虔的虐待么?”文侪又发了问,“咱们之前是想把老二这帽子往小白身上套,如此他就将拥有大量对王虔他爸产生怨恨心理的可能……可是把老二和小白画上等号,始终缺个决定性的证据。”   戚檐把手一拍,深吸了口气,说:“乱了乱了,哥,我们都冷静,来,从头理。”   于是二人找纸找笔,开始总结那小白和老二的形象特点。   【老二:(四脑)——溺亡;爱王虔,执着于王虔;受王虔他爹喜爱;疑似三所一库工作人员】   【小白:(蛇)——溺亡;爱王虔、执着于王虔且王虔对他也有执着心理;杀了王虔他爹;三所一库工作人员】   “目前老二和小白之间,唯一不通的点就在于王虔他爹对于老二和小白的差异化态度。”戚檐将笔帽阖上,“简而言之,我们要去找有关王虔他爸的线索。”   文侪勉力平复心绪,说:“还有哪儿没找过……”   敛着眸子想了一阵,又张口:“话说,杨姐她住哪儿?”   戚檐笑了。   ***   文侪还是头一回知道这长生艇里有这样冷清的街道。   于是问:“你怎么知道在这儿?”   戚檐答:“当初我被押到警察局审讯,释放路上撞见的。”   二人的脚步停在一座小庙前,那庙观的门匾上拿金漆描了三字【长官室】。   笃笃笃——   他俩也顾不上等人家应,见门不过是虚掩着,一使劲便把门给推开了,直直撞上一双眼神锐利的眼。   戚檐也不怕,边迈步进来,边将内里的布置仔细打量了一番。   那可真是和外边庙观形像风格统一,大红的梁柱,金黄的佛龛,只是该放置蒲团的地方搁了张红桌,垒满A4大小的文档。   杨姐就坐在桌后。   文侪作为【生物观察所】的研究员,在潜水艇的长官面前是恭恭敬敬低了脑袋,戚檐倒是念着上回那杨姐待他态度松弛,自顾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杨姐的嗓子好似有点干,一连抿了三口水,这才放下搪瓷杯,睨他一眼,问:“有何贵干?”   见文侪冲他使眼色,戚檐瞭然于心,一面扯扯衬衫领口,一面皱眉抬手拭汗说:“这屋里闷,开个风扇如何?”   杨姐什么也没说。   文侪于是横穿房间内杂七杂八的大纸箱,疾走至一面墙纸脱落的黄墙前。手指握上电扇的旋钮,眼却瞄着墙上贴的一张公告纸。   【装备库条约】   1、若甲方因事故失明,乙方请确保甲方能看到合约的具体内容,以避免出现不平等合约。   2、若甲方经广播通报失踪,乙方请与甲方当面协商,并确定合约是否继续。   3、若甲方无故废止本合约,合约所涉及的【保存物】皆归乙方所有。   4、若甲方遭遇意外事故身亡,乙方请保证甲方收到相关合约作废提醒。   5、合约不论完成还是失败,乙方皆在结果落定的那一瞬取得【约定物】。   “条条不一样,条条不像样……”文侪忽然想起了当初杨姐被指控焚烧守备库,于是试探性地问,“长官,若是甲方意外身亡了,他寄存在这儿东西要如何处理呢?”   “没看见条约上白纸黑字写的么?”杨姐翘着二郎腿,又是咕咚一大口。   “这上边只说了要‘保证甲方收到相关合约作废提醒’,作废的话是要退回去么?”文侪赔着笑,“我不懂这儿的规矩,也想在您这里存点东西呢!”   “退回去的东西还能是他的么?退回去了岂不是进了别人的口袋啦?当然得毁了!寄存在我这儿的,都是严格归个体的玩意儿!”   “用什么手段毁?放火烧么?”文侪笑得意味深长。   “你这榆木疙瘩,动动脑筋仔细想一想罢!当然是怎么方便怎么来,烧只是其中一种。”   “噢,原来是这样。”文侪敷衍应了。   喀喀——   旋钮向右调至中档,头顶积尘的两个电扇随即吱呀呀转动起来。   戚檐耐不住闲,眼睛总瞄向屋角那盖了块白布的裱框,直白问:“后边盖了什么?”   “我姐姐。”杨姐毫不掩饰。   戚檐又问:“她还在世么?”   杨姐答说:“死了。”   “我能瞅一眼么?”   “不能。”   “为何?”   “就是不成!”   杨姐不同意,可戚檐却痞子似的,仗着腿长手长,趁她一个分神,倾身将那白布揭了开!   文侪闻声也忙斜目去看,只一刹,俩人都瞪大了眼。   ——照片上赫然展示着一个生了七颗脑袋的女人。 第243章   七颗脑袋。   那相片挂在墙上,叫顶头的小灯照着,孢子似的长在一根根往外延长的斜肉杈上,自此每个脑袋都获得了它的“小脖子”。   文侪先投降了,皱皱鼻,便不再看。   戚檐倒是饶有兴致地打量半晌,刚夸完他心脏的输血能力,又笑说:“比九郎的脑袋少两颗。”   没笑完,照片给杨姐匆匆忙忙地抓布掩住:“谁要你揭开了?!你看什么?难道想要把这照片也给撕了么!”   “什么叫‘也’?我和您的姐姐什么仇什么怨?”戚檐追问去。   杨姐不吱声了。   文侪扯了扯戚檐的袖,说:“她姐姐有七颗脑袋呢……”   “七颗脑袋……”戚檐愣一愣,才说,“原来是【四脑】他妈【七脑】!唔、眼下已知道【四脑】是老二,那么老二就该是杨姐外甥。”   文侪点点头,戚檐便将脑袋里有关杨姐的记忆捋了一捋,接着说:“之前我去【守备库】报道,沈道爷在介绍里头那些个替杨姐保管的装备时,他说杨姐也是代人管理。我感慨说杨姐是长官,一般人请不动,沈道爷便说什么‘血是通天梯’——言外之意,杨姐是在帮她亲戚的忙。如今杨姐已知的亲戚也就老二这一个,姑且视作她在帮老二保管装备。”   “说到亲戚,之前【常生大楼】里,小白那碑,不就是杨姐给他刻的么?当时我便怀疑她是小白亲戚来着……”   小白等同于老二的证据又加一个,可就是找不到一个不带丁点猜想亦或联想的线索。   文侪想着,算了,就认了吧,一个线索罢了。   戚檐却似乎不敢苟同,执拗地整理线索,说,一定有什么遗漏了。”   想着,视线落在那【装备库条约】上,从上扫到下,又自下扫回来。   最后停在了第四条条约上。   【4、若甲方遭遇意外事故身亡,乙方请保证甲方收到相关合约作废提醒。】   “小白死后手机上的99+来电……”他呢喃着,“当时那手机停在来电框那儿,忘记翻他的短邮箱了……”   二话没说,便牵起文侪的手往三所一库方向跑。   出门时,文侪的眸光又一次掠过屋中摆设,看到那杨姐手里拿了个带点灼烧痕迹的胭脂盒,久久摩挲着。   久久。   在飞奔而出的二人身后,庙门遽然阖上。   三层楼高的大火顷刻窜起,一切灰飞烟灭。   ***   戚檐闷声在前头领着跑,直到停在【疾病研究所】前,文侪这才来得及同他说上一句话。   “你要去找小白?”   “我要再走一回他的剧情,取落在他病床边的手机。”   说走就走。熟悉的人,熟悉的对话与要求。   惨白的青年又被锁进了玻璃水箱中,成了溺亡人。   戚檐看也不看,只强压王虔混乱的心绪,拾起那闪烁着的红手机,毫不犹豫关闭来电页面,点去了收信栏。   那儿正躺着一封新短信,写道【作废】。   尘埃落定。   ***   不论是上局还是这局,因为仓促,他俩都没能好好将小白的办公室翻找一番,于是将离开前又折回了那间办公室。   是因为屋主已死吗?小白那间办公室相较之前冷清不少。   屋内光线泛着幽幽的绿调,墙边堆满的手术用具皆是磨砂哑光的,看去是一片暗沉沉的灰青。   文侪越过地上的尸身,迳自走去了一个无菌器械台前。   台子左侧有一处半封闭的局域,有些类似旧时的小报刊亭,铁艺报架层层向上,最顶层是一片泛着血色的蛛网。   这地儿仅由一盏昏暗的钨丝吊灯照着,依旧是森森的绿。   “小白他也是怪,王父那么爱他,叫幼时的王虔嫉妒得发狂,恨不能在扭曲的阴梦里放火把他们一家全部烧死,小白他怎么又涉嫌杀死王父?噢,不是涉嫌,而是已经杀了吧?警察是那么说的。说不准他宰的那头人牛就是王父呢。”戚檐在报刊架处停下脚步,“哥你说,这算不算恩将仇报?”   “那类待亲儿子都拳打脚踢的爹,我看是很难对小白好到哪儿去。”文侪坐在无菌器械架边的升降椅上,无端有些发懵。   光线照得他脸色发青。   他好似总能看见这屋子里飘着另一个人,长头发,穿白衣服的,总在悠悠地荡。   便扶了扶眼镜,嘟囔一句:“我近视度数好像更高了,总能看到点不对劲的玩意。”   戚檐埋首翻报纸,没抬头,平静回答:“你说那女人……啊说不准是男人,就黑长发白衣服那个?”   “……你也看见了?”   “嗯,一直在那儿,这里毕竟是特殊病房嘛,多的是那样的人。不是总说,疯子是看不得也碰不得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戚檐顿了顿,好似是找着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了。   他这人和文侪不一样,文侪为了避免遗漏线索,通常要将报纸都粗略读一遍才放心,戚檐嫌麻烦,顶多费点劲去锁定重点线索,一旦找着那一张最重要的,其他的就再不过眼了。   文侪也不急着问戚檐看到了什么,见没办法把那飘荡的人赶出去,索性也跟着将那不知是病患还是疯子的人当空气了。   他俯身,从器械台下摸出一硬纸箱,内中摆了个带锁的楠木小盒,旁侧还放了一对竹蜻蜓,两只铁皮青蛙,还有一只折腿的草蚱蜢,一只缺眼的布偶。   再仔细看,能看见那些东西的底部都带着一层菸灰,像是大火烧过后留下的痕迹。布偶的背面有一个火燎过的焦黑洞,边角卷翘,应是缝补过,缝补处却又裂了开。   “你当初是说【第三世界】里,有个女孩和你说,你带小白去玩火,烧死了一个小孩吧?”文侪将那些玩具在地面上整齐摆开,“你还说当初小白夜里来找你,隔着窗子,将房子推得直颤。”   “嗯哼,那鬼世界没一个好人呢,我无时不刻不想着哥,想得差些发了疯。”   “你别总把这种玩笑挂嘴边,太轻浮,气球似的直往天上飞……”文侪急着同他谈正事,匆匆将戚檐的笑语给扫了开,连问几句,“被烧死的小孩是谁?真的存在吗?小白为什么推窗?”   戚檐的眼神不经意冷去几分,笑意却好似更深了。他将报纸打成卷夹去腋下,二话不说便往文侪身边去。他隔着那纸箱站定,弯腰却捏住了文侪的下巴。   抬起来。   啾——   文侪的前额发了烫,连两侧蓬松的刘海都要被烤蔫了似的。   趁着文侪捂着前额发怔,戚檐笑盈盈地揉了揉他后脑勺的软发,说:“歇会儿,开个玩笑。”   他说完就等着挨文侪的揍,哪曾想,文侪仅仅搓了搓额头,什么也没说,自顾低下头翻找东西。   “我错了,不要不理我。”戚檐小心翼翼扯了扯文侪的袖子。   文侪瞟他一眼,说:“我没生气,快去干活。”   戚檐看着文侪的脸色,赶忙换了个话题:“啊……刚刚说的那个推墙,当初【第三世界】窗外小白推墙,家里独老二和王父笑得高兴。小白与这家人并不沾亲带故,却要闯入,有几分破坏家庭的意思,也许王虔是打心底觉得小白对他的家庭产生了极大负面影响……”   “有几分”“也许”都是戚檐平常讨厌的不确定性限定词。   文侪又瞥他,问:“报纸上说什么了?”   戚檐摸了摸后颈,倒是醒过神来了,于是将一张报纸递过去,念:“被告人小白(化名)持菜刀将被害人王某砍伤致死,行为构成故意伤害罪。然而,鉴于小白(化名)的行为属于遭受不法侵害时采取的防卫行为,虽明显超过必要限度,造成重大损害,仍属于防卫过当作用域。”   戚檐又将报纸扫了一回,总结:“简而言之,小白确实杀了王虔生父,但给判作是防卫过当。”   “不、不是!!!”   那一直沉默的疯子忽然扯着头发高喊起来,是男人的嗓音。   他哇哇地哭,猛然扑过来,紧紧抱住了戚檐的腿,哭道:“不孝子,不孝子!不过打你几巴掌,你就要造反,就要杀了我!你俩就是怨我,怨我——我知道、我知道你俩的奸情!!!”   王虔夺走了戚檐的身子。   于是一个红板砖,棒槌似的砸向那男人的脑袋。   啪——!   ***   又是新的一年,薛无平往墙面挂上新的日历,指尖停在【2023年1月22日】上,正是23年大年初一。   昨日下了一整夜的雨夹雪,路面潮湿泥泞,地上一块白,一块黑。可今晨人们还是照常把成串的千响大地红往木杆子上挂,再一点,到处都是噼噼啪啪的爆竹声。   外面还有点小雨,薛无平怀中抱着薛一百,鬼淋雨没事,到底不能害了猫,也就没出去凑热闹。   只打开铺子大门,搬了椅子在檐下坐着。来来往往,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是喜气洋洋。   某一刻,那睡在他腿上盖着厚毛毯的薛一百忽而动了动,扭扭脑袋,便往门槛上跳。   “要走了吗?”薛无平也不起身挽留,只是懒懒倚着靠背。   薛一百嗷呜一声,贴过去蹭了蹭他的脚踝。   薛无平还是不看它,只挥手,说:“走吧走吧。”   那黑猫于是往雪地里去,转瞬便消失在新春的喧闹与泥泞中。   薛无平发了会愣,清醒时脸都快给风吹僵了,他搓手哈一口气,说:   “这委托代理人还真不好当哈!” 第244章   红,朱红,艳红,黑红,猩红。   百种色泽的血珠在欢乐地、疯癫地跳跃,光怪陆离,似真似假。四面升起了水红色的雾,一片刺目的朦胧铺了戚檐满脸。   他错愕地看向文侪,瞧不清那人的表情。黏糊糊的血进了眼,他勉强透过眼前一片薄红,看见男人的脑袋破开大洞。   砖块落在戚檐脚边,戚檐被文侪摸着脊背扶稳。   戚檐有很多话想说,感性的话却给他一笑堵回了嗓子眼里:“王虔现在精神状态不稳定,离我远点。”   文侪犹豫。   “听话,一会儿我再黏回去。”戚檐强扯嘴角笑了笑。   文侪撒开手,也恰是那一刹,戚檐忽然大喘气蹲身,手再次伸向已经裂开的带血红板砖。   磅——   浓白的脑浆飞溅满地。   文侪麻木了,他默默盯着男人的尸身看了几秒,于是绕过瘫坐在地捧着脸的戚檐,将男人的尸体翻了开,继而瞧着了一柄插进心口的菜刀。   “果然甭管王虔做了什么,真正的杀人犯都是小白。”他嘀嘀咕咕着,见戚檐一副急需缓缓的模样,于是转身回到无菌器械台边。   装着楠木盒与玩具的纸箱也沾上了或红或白的腥,指尖沾了那些液体在手中搓了搓,他竟莫名觉得心底有股畅快。   “幸好……”文侪喃喃自语。   “幸好什么?”戚檐不知道何时已经在他身侧盘腿坐下。他面上血擦了个七七八八,身上照旧是一片红。   “我也不知道,隐约有点庆幸的感觉。”文侪想了想,“会是庆幸王父是小白杀的,而不是王虔杀的么?”   戚檐耸耸肩:“你的原主不是王虔他竹马么?他这是担心好兄弟犯法?嗯……倒也正常。”   又问:“那小木盒做什么的?”   “没有钥匙。”文侪将楠木盒递过去,哪曾想那玩意一到戚檐手中便咔哒响了一声。   锁开了。   满盒的报废怀表掩着一本用报纸裁剪后做封皮的笔记本,封面用铅笔重重描了【王虔】两字。   小白与王虔的关系说不出的怪,是无血缘关系的“兄弟”,是小时候就认识的“爱人”,是杀父“仇人”,是死去的“前男友”——错综复杂,那么究竟要如何给这段关系下定义?   这关系停在了哪里?王虔究竟在以什么心态面对小白?   王虔早就知道小白的身份了?还是先前压根就不知道?若知道的话,会是同病相怜,还是憎恶?   一切皆是未知。   俩人心底多少都有些迫切,翻得日记本沙沙响。   第一页,仔细用彩铅画了桃花边,满纸是温柔的淡粉色,三个花体字——【我爱你】。   倒是和当初常生大楼小白写着【王虔我爱你】的便签有些类似。   第二页,一片灰白,铅笔涂满的纸张上滴了大小不一的两个血珠,三个潦草字——【我恨你】   “又爱又恨么……”文侪神情平静,“谜题一,是锯了骨,一端说爱,一端说恨来着……”   再往后便皆是茫茫的白了。   文侪不死心地将日记本拿起,在钨丝灯下换了好些角度照着瞧,最后唯能无奈地将日记本在戚檐身边放下。   “目前能承载王虔爱恨的主体,最突出的有俩,一个王父,一个小白。”文侪又拿起了那些玩具。   “他为什么‘爱’王父,又为什么‘恨’小白?”戚檐问,他也不等文侪回答,自顾说,“要想用王父的思路答题,则王虔必须对他的父亲有爱意。只是先前在【第三世界】里,王父纯粹是个只知道冲王虔动手的家暴男,当初我感受到的情感除了憎恶再无其他……线索没找完呢。”   戚檐伸长手,要挂到文侪身上去,忽而意识到自个儿此时满身红,于是默默地收回手去,起身回到那报刊亭边。   “之前被王虔烧死的小孩究竟是谁,那是王虔童年的重要事件,得弄清楚。”   想了想在常生大楼里看见日历上的“1998”,于是将时间往前倒了十几年,尝试着查找记有那一事件的报纸。   报纸在戚檐身侧呈圈状堆积起来,他最是讨厌干这类活,眼下文侪离得不远不近,看得着摸不着,更叫他心头置了火盆似的躁。   他随地捡了根木棍子,摁着报纸一行行划着看,不到十分钟,数十份报纸已被戚檐扔进废纸篓,手中木棍子却赫然朝下一点,摁在了1990年的一份报纸上。   不是大版面,而是夹缝里的一则地方小故事。   标题取的倒是简练——【二孩纵火案】   内容冗杂,一通看下来,重点都在最后那一句话。   【惨死大火中的孩子乃纵火人之一“王某”,而纵火人“白某”面上严重烧伤。】   看了那新闻,戚檐忽然觉得心底空落落的。   一把火烧毁了小白的脸,竟还把他自个儿给烧死了……   这又是哪门子的异化?   当初那女孩说是王虔喜欢玩火,王虔烧死自己必然是异化,但小白脸烧伤这事却并非异化。虽然这一世界里,小白的脸毫无疤痕,可当初常生大楼中,他们答对了秦老板的电梯广播疑问,那人呈上小白的脑袋,那张脸上确确实实存有烧伤疤痕。   戚檐嘀嘀咕咕,斜眼便见文侪正拿一小刀撬楠木盒的底层,倒是真的给他揭了开。   他从里头拿出了几张旧照片,拧着眉看几眼,便扔到戚檐跟前去。   “喏,证据。”   照片中有三个人,王父王母与“戚檐”,那孩子约是4、5岁的年纪。   大抵是春节拍的,身后一条晾衣绳上吊着一串大红鞭炮。“戚檐”被王父大笑着架在脖子上,娘抬手护着他的背,三人面上皆是欢喜。   旧梦已逝,这便是王虔对王父之“爱”的来源了。   那照片叫王虔心情不好,戚檐自然也愁眉不展。再换张照片琢磨,王虔心情更差了,戚檐的心情倒是转了晴。   第二张照片仅有王虔的母亲与“戚檐”。   显而易见,第一个离开这个家的是“王父”。   戚檐将那张照片翻到背面,瞧见一行清隽的正楷字——【爹在外头有了别的女人和孩子,偶有回家,不过是为了谈钱,当然从没谈妥过,便只剩下了拳打脚踢。他不打女人,而我是男人。】   “是婚内出轨。”文侪言简意赅,“但小白与王虔年龄相仿,却又与王父毫无血缘关系,估摸着应是他爹出轨对象的孩子……王虔怨恨小白倒也正常。”   “所以,爱与恨不论是放在王父还是小白身上都说得通呢。”戚檐笑了笑,“那就两个都试试。”   文侪点头,从木筒里抽了根圆珠笔,便开始默写谜题一。   【壹、我将一段骨锯作两截,一端说爱,一端说恨。】   文侪瞧一眼在不远处忙活着擦拭身上血,恨不能把皮给剥下来的戚檐,果断从亲情角度下手。   【解:“一段骨”暗含骨肉之意,“锯骨”则反映出“我”对于血亲的矛盾心理。“说爱”是“我”对于未出轨前的温柔父亲的突出情感表现;“说恨”表明“我”对于直接导致美满家庭破裂,且对自己施以暴力的父亲的痛恨。“我”明知出轨后的父亲本性毕露,却因为旧忆美好,仍对其心存幻想,以至于对父亲抱有又爱又恨的矛盾感情。】   血擦不干净,戚檐贴过来时已穿上了从柜子里摸出的一条白大褂。他从背后紧紧抱着文侪,也不去看文侪写了什么,呼吸缓慢而沉重。   嗞——   电流通遍全身的刹那,戚檐正将头埋在文侪的肩窝。他像是被电得僵了,好一会儿都一动不动。抬首时,头发已有些蓬乱。   “那就是另一个了。”文侪双手发麻,像是被电出的火星子烧没了知觉,甩了几下,便把手粘贴一些冰凉的东西,比如报亭的玻璃,角落里的瓷花瓶……   听闻戚檐将钢笔的笔帽拔开的声响,文侪又飘了回来,颇自然地贴住了他。   【解:“一段骨”在此处有两重含义,一是暗示“我”与小白在父亲的重组家庭中的兄弟身份,二是暗示“我”与小白之间的状态。“锯作两截”是“我的”动作,表明“我”对这段关系抱有两极化感情。一是“爱”,作为小白的爱人,我对小白怀有强烈爱意;二是“恨”,我”痛恨出轨导致家庭破裂的父亲,也嫉妒父亲出轨对象的儿子。不曾想某一天突然发现交往多年的爱人,竟是自己经年痛恨者。“我”恨他身为父亲出轨对象的儿子的身份,更恨他长久以来的欺瞒。】   红圈。   文侪松了口气,五指却仍卡在戚檐指缝里,被那人含着笑放在嘴边亲了亲。   大抵是对此脱敏的缘故,文侪也没反抗,任他亲,一偏头,却见那本被他们摊在桌上的日记本内页有墨水洇出。   渐渐地,日记的后几页显出字来,却也不过短短四句话。   【小白脸上有被火烧出的疤,丑陋至极,可我还是和他在一起了。】   【小白犯下杀人暴行,他投案自首,我松了口气。】   【小白出狱后脾气很怪,总是做出些荒谬又疯癫的举动。】   【小白愈发的颓废,几度扬言要和我分手,为表抗议,我一个月没回家。】 第245章   日记一段段看去,二人的指还相扣着。   “松手。”话是这么说,文侪也不等他,自顾抽出手,压住那总是要翻动的日记本,“说实话,我真不明白,小白既已如此堕落,为何王虔还是没法放弃他,甚至他和小白之间还有父母纠葛的恨,难道小白手上握着王虔的把柄么……”   戚檐凑上前:“说到把柄……王虔不是忒重视自个儿的地位、名誉之类的么?在那个年代,男人喜欢男人可不是能被社会广泛接受的事。”   “名誉要挟?”文侪将眉峰压了压,“可王虔日记里写的很清楚啊,小白想分手,但王虔他不乐意,若是被要挟了,该是恨不能点头哈腰,离他远远的吧?”   “或许是为了……监视那人?”戚檐也不理解,若王虔真的爱小白,又怎会在日记里用那般像是极憎恶的字眼——【丑陋至极】【杀人暴行】。   文侪摇头,手指点在第四段:“应该不是监视,王虔他为了不答应分手,还特意躲着不回家呢!”   戚檐耸了耸肩:“阴梦给小白这办公室冠了个【登山会】的名字,谜题二的关键字也是【登山】,已算明摆着告诉我们这道谜题二要从小白身上找切入点了……”   “那页日记是在谜题一解答后才出现,理该是极重要的,怪就怪在它偏偏是平铺直叙那类文本,似乎没有什么深层次的东西可以挖了。”   “咬文嚼字呗,嚼着嚼着,说不准就能尝出味道了。”戚檐心态倒是很好,“说到底,四谜题都神叨叨的,对错只在九郎一念而已。”   文侪并不急着将思考重心放在那页日记上,只在纸上默下谜题二:“我在登山,我不登山……‘在’是进行状态,‘不’是个体情感偏好亦或者能力的反映……”   他一面想一面自言自语:“什么东西是王虔不愿意看见,亦或者是他无法进行干涉、改变的?”   “王虔对小白的感情?”戚檐把笔盖攥在手掌心,“他不愿意接受小白的分手提议,说明他不愿这段感情就此结束。但不可否认,在常生大楼和长生艇中,王虔皆移情别恋于沈道爷,重要证据在于——常生大楼里只有小白‘长生不老’,而王虔已被划入‘短命’行列,即他已然变心。纵然王虔仍希望保护这段感情,不可否认的是二人感情在不断地流逝……”   文侪耸肩:“试试?”   【解:“在登山”表明“我”始终抱有维系住与小白的恋爱关系的想法。“不登山”表明‘我’对小白的爱情不受控制地流逝,难以保持。】   电流针似的窜过脉搏,剧痛叫二人皆差些张嘴呕出血来。   文侪深吸一口气,也不顾电流余韵未消,自顾环视起一片狼藉的办公室,他用右手圈住僵硬的左臂,拧着像是坏死一般的肉,几乎是咬着牙说:“有线索还没找到……”   仔细想了想,又说:“在常生大楼,谜题二是关于‘上进心’的,找找有没有与王虔事业相关的线索。”   “事业啊……”戚檐直起腰,像是要把手腕给晃掉似的摇着失去知觉的手,停在了一个铁架床前,那上头铺着张发霉的烂草席。   他拣了还算干净的一角坐下,将手伸到角落,拿来一枕头,伸手乱抓一通,没摸着什么东西,只有里头填充的荠麦沙沙响个没完。   将枕头搁下的一刹,似乎听着了极细微的嘀嘀声。   “这儿有东西!”   忽然听得文侪这么一声。   戚檐回首,恰文侪用手撑住他的肩,踮起脚尖摸到了墙面上的一处凸起。墙面凹凸不平,腻子刷的也不甚均匀。奈何那墙结实,即便知道那里头有东西,想徒手抠出来也不大现实。   文侪愣也不愣,默声走回王父的尸骸边,平静地握住了刺进王父体内的菜刀的把柄。   骨肉强挤着刀,刀尚未抽出一半,血液先攀上了他的手腕,愣是叫那男人也跟着刀起身。   “再试试。”戚檐含着笑一只脚踩上了王父的胸膛。   噗——   浓红四溅,这回俩人都成了血人。   可谁都没有说什么,文侪穿着鞋上床,照着墙面那处凸起侧边狠狠劈下。   哐当——   一雕花木匣随着墙皮一道落了地。   那东西不带锁,这一摔里头东西便都撒了出去。   是一大沓失去粘性的便签纸,式样与当初常生大楼王虔家里的便签相同。   “这算工作日记么……”文侪将几张详细标注着上下班时间的便签递过去,“都是工作感悟。”   戚檐凑过去,粗扫一眼,【今日工作有感】【工作日计画表】【加班详情】……   他没心思细看,只问:“有没有表达情绪或者状态的?”   “工作持续时间越来越长了,但也没见他抱怨什么,机器似的,只记录工作详情,没有个人想法。”文侪按时间顺序将便签往后拍,忽然怔了怔,指压着那红便签仔细又看一遍,这才递给戚檐。   戚檐没接,单握着他腕子将整只手都给扯过去,于是看见——【失业】   “从1996年8月开始本来稳定的工作开始出现波动,1997年7月正式失业……他这是怎么了?”文侪忽然想起那堆报纸,于是问,“小白什么时候入狱的?有没有出狱时间?”   戚檐想了想,说:“96年7月出狱。”   “是受到小白影响了么……”文侪琢磨着,翻出压在木匣最底下的几张便签。   【我不会放手,绝对不会】   【小白,不要离开我,我只有你了】   【我什么都可以不要,但你必须留在我身边】   “这是明知和小白在一起严重影响到了事业,还是要和小白在一起么?当初【常生大楼】时那王虔可是自尊心和上进心都极强呢,如今为了小白,那些东西都抛之脑后……可他这么痴情,怎么后来又出轨了?”戚檐面上露出个戏谑的笑。   文侪也没有答案,只说:“谜题二,咱们只剩下一次回答的机会了吧?这次不是十拿九稳绝对不能再答题了。”   说罢,将便签塞回木匣子,正准备再仔细把屋内翻翻,谁料还没走几步,办公室的门便给外头人敲得砰砰直响。   戚檐去开门,不过一瞬,身穿制服的警察鱼贯而入,数十只黑黢黢的瞳孔对准二人。   为首的正是当初戚檐被当作杀人犯押进牢房时的审讯警官,那人狞笑一声:“戚檐杀弟,合该枪毙!”   戚檐倒不惊怪,只回头冲文侪笑笑:“看来这条路也行不通,死况还原不了。”   ***   ————[ !!!委托失败!!!]————   【本次委托累计失败次数:6】   ————[ !!!委托失败!!!]————   【本次委托累计失败次数:7】   ————[ !!!委托失败!!!]————   【本次委托累计失败次数:8】   ————[ !!!委托失败!!!]————   【本次委托累计失败次数:9】   ————[ !!!委托失败!!!]————   【本次委托累计失败次数:10】   【解四谜:未完成】   【查清宿怨:未完成】   【还原死况:未完成】   【重生时间:未存盘·阴梦首日】   ————【存盘点加载中……】————   ***   眼下是阴梦第十一局,距他们破解谜题一已过去数局。   期间二人也一点没闲着,近乎将这阴梦翻了个底朝天,好破解谜题二、三;又不断往各类有水的地方去,以期还原死况,奈何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戚檐一双狭长眼向下垂去,他立于老爹铺子前,一面呢喃,一面唰唰将前几轮死亡经历给记录在册。   “第6局,还原死况失败。”   【①狱警归队(蒋工线) ②蒋工帮手(老爹线—荀北死亡) ③参与登山会(小白死亡—韩大夫死亡—王虔被老二削骨制链)】   “第7局,试图前往【深水池区】还原死况,失败。”   【①狱警归队(蒋工线) ②蒋工帮手(老爹线—荀北死亡) ③跃入深水池(王虔被溺死鬼咬死)】   “第8局,试图前往【疾病研究所】特殊病房还原死况,失败。”   【①狱警归队(蒋工线) ②蒋工帮手(老爹线—荀北死亡) ③疾病研究所线(韩大夫死亡—王虔中毒身亡)】   “第9局,试图钻入【生物观察所】的海洋生物养殖缸还原死况,失败。”   【①狱警归队(蒋工线) ②蒋工帮手(老爹线—荀北死亡) ③生物观察所线(韩大夫死亡—王虔被生物咬死)】   “第10局,试图通过【科考实践所】的外出闸门还原死况,失败。”   【①狱警归队(蒋工线) ②蒋工帮手(老爹线—荀北死亡) ③科考实践所线(闸门开启失败—三所一库暴乱—王虔被老二削骨制链)】   “真是奇了怪了,这长生艇中的线索已再翻不出新花样,我却是跑南跑北都躲不过一死,这死况究竟要怎么还原……”   响指在他耳边打响。   文侪这回到得迟些,他从老爹铺子里拉出个椅子来坐着,说:“有关登山的谜题二眼下仅剩最后一次答题机会,从前薛无平没少拿这答题机会耗尽来吓唬人……”   “我还真有点好奇耗尽后的模样呢?”戚檐笑了笑。   “你再说一句?”文侪乜斜眼看他。   “诶,小的这就麻溜地看题去!”戚檐识相地低下脑袋。   文侪在他手边搁下一张纸——是他方默好的王虔日记,尾端几个字的墨迹还没干:“我从头将这日记看了遍,从上到下应是按照时间顺序排列的。”   【小白脸上有被火烧出的疤,丑陋至极,可我还是和他在一起了。】   “这一条,写王虔对小白样貌的负面评价,收尾却是他和小白在一起了,这段日记明显因果不全。”   【小白犯下杀人暴行,他投案自首,我松了口气。】   “交往的爱人杀了自己的父亲,王虔并未显露出对爱人该有的关切,看他自首,反而如释重负。”文侪的指尖点在纸张空白处,“但站在人性角度,王虔这般反应算是情有可原。”   【小白出狱后脾气很怪,总是做出些荒谬又疯癫的举动。】   “小白杀人入狱再出狱,彼时他已变得荒谬又疯癫,应是王虔变心、出轨的缘由之一。”   【小白愈发的颓废,几度扬言要和我分手,为表抗议,我一个月没回家。】   “一条条看下来,小白丑陋、犯法、疯癫、颓废……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地儿就在这了——王虔为什么不分手?”戚檐一只手撑在桌上,另一只手缓慢地擦过那些褒贬分明的文本。   文侪弯了指节往柜台上连叩几下:“这是王虔的【日记】。”   “你觉得他在撰写日记时,隐藏了不利于自我的信息?”   文侪点头,笔尖圈出好些词——【至极】【可】【暴行】【很】【总是】【扬言】。   “不论他隐藏与否,王虔的用词都带有鲜明的感情色彩。在这段感情中,王虔高高在上,似乎与小白在一起,是他大发慈悲的施舍。很显然,这些关于小白的文本记录背后,是王虔对于小白的诸多负面情感,王虔嫌弃他、轻视他、怨恨他,甚至惧怕他。”   “这么多情感中,最为强烈的,要属怨恨吧?上进心是【第二世界】的成因,不论王虔他对小白是什么感情,至少他对于上进早有执念。”   钢笔滴墨,戚檐缓了口气才继续。   “凡挡路的,就连他弟弟韩大夫都逃不了被他划入【第三世界】,比较一番,他又有多大可能放过出狱一月便使他失业的小白,不论他失业与小白之间有多少关联,光是这两事紧挨着发生,便很难不叫他对小白产生联想与怨恨。更何况王虔过了几年安生日子,小白突然出狱,还‘荒谬又疯癫’只怕他身上受到的生活压力不会小——这样解释的话,此处的‘登山’也恰与【常生大楼】中的‘登山’意思相近……”   说着,他的指腹轻轻蹭过那【没回家】三字:“之前咱们总纠结于王虔分明厌恶出狱后的小白,却死活不肯分手,眼下再读,倒只觉得没必要纠结主观情感问题——就如哥说的那样,这是王虔的个人日记,自然可能存在隐瞒事实真相的可能性,且不论是积极还是消极的情感都容易被过度放大,所以试图通过日记来判断王虔的真实想法并不合理。”   “但至少,可以确定的是,【不回家】一事表现于行动上,他不至于凭空捏造事件,应该是确确实实躲到了外边去,只是他究竟出于什么心思做出这一行为就不好说了,毕竟,与小白分开,恰恰好是削弱小白对他事业负面影响的方法。”   文侪听了那话沉思了好一会儿,这才看向他:“确定了?”   “我来写。”戚檐笑道。   【贰、我在登山,我不登山。】   【解:“在登山”表明“我”始终怀有强烈的上进心,追求事业发展。“不登山”取“不能登山”之意。表明小白出狱后的种种行为对“我”的事业发展产生了极大负面影响,以至于事业发展停滞,反映出“我”为维持与小白的感情关系,而面临巨大的发展难题,进退两难的处境。】   最后一次机会。   他们不能再错了。   文侪的心脏擂鼓似的狂跳,他从未如此渴盼着红圈的到来。   他早已下定决心要复活戚檐的,都走了这么远了,若栽在此地,也太凄惨了。   拜托了。   正确吧,现有的线索已没法再凑出其他的合理答案了。   “咳——!”   两人的口中同时喷出浓血来。   笔尖脱离纸张不及五秒,电流顿似泄洪般猛冲而来。二人的皮肤迅速碳化,须臾爬上了大簇残忍又可怖的“雷电之花”。   时间变慢了,很慢、很慢。   二人遽然向后倒地。   嘶嗞嗞嗞嗞嗞——   ————[ !!!阴梦失败!!!]————   【本次委托累计失败次数:*****】   【解四谜:失败失败失败!】   【查清宿怨:*****】   【还原死况:*****】   【重生时间:25时61分61秒*****故障!】   ————【阴梦崩塌倒计时开启】————   “3!”   “2!”   “1!”   “0——”   死亡实况代理人【戚檐】、【文侪】确认死亡。 第246章   “你……究竟在哪儿?”   冰冷的钢筋水泥之中有一人拖着跛脚向前,身后跟着一道弯弯曲曲的红。粘腻的血自腰腹一阵阵地往外涌,顺着脚踝染红了青石地。   这是一座死去的城。   城早便老了,高矮不一的旧屋墙面脱落,露出大片形似疮疤的青紫霉斑。   那不停走动着的人仰起脸,鼻尖痣被檐下大红灯笼映着,艳如朱砂。   他扶住一木门,朝内一推,便见洒满冥钱的窄院。并不知会屋主人,默默往内进,绕了一圈后又低着脑袋出来。   仍旧没有活人。   泛着血色的青苔在他脚底蔓延,四面是枯败的草木。沉沉死气掐紧他的咽喉,叫他不得喘息。   “戚檐……”他念着此刻能想起的唯一名字,却是茫茫然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不知戚檐身处何方,不知自己该往何处去,不知这里是哪里,也不知该如何离开。   文侪!   有人喊他。   文侪回过头,只瞧见了失灵的交通灯一闪一闪。绿灯灭尽,只余红灯照着柏油马路上堆满的空车。   人都消失了。   文侪在烂尾楼中失魂落魄地穿梭,行尸走肉似的。   这就是他们轻率答题的报应吧?   当初不该将薛无平的话当耳旁风的,明明已经熬过七次委托了,吃了这么多苦,到头来就换得这么个生不生,死不死的下场……   那场车祸造成的、横跨腹肌的疤痕变得更红了,他能感觉到那处的裂口在斜向上扩大,疼得他连牙关都咬不住。   文侪想,早知道就答应戚檐的告白了,让那小子苦等那么久,如今算是彻底辜负了他的心意。   阴云覆盖的灰空闷闷响起了几声雷,文侪俯身捡了一把红伞,却忽然没了撑开的力气,于是在公车站亭坐下。   天漏了。   灰蒙蒙的雨雾间飘着鬼影,长凳的另一头放着一捆红线团。瓢泼大雨斜入内,打上去,浇得那线团沉甸甸。   文侪湿漉漉的,薄衬衫贴着身子,透出来的却是血色。   他一动不动地坐在不会有公车前来的候车区,就像是高中时那般,沉默着等待一班车的到来。   他想起一回,戚檐就坐在他身边。那人本是逢人就笑的性子,见了他却垂下脑袋。他那时候倒是松了一口气,他对戚檐在人背后乱嚼舌根一直有那么些怨气,幸好戚檐也不掩饰对他的厌恶,用不着他赔着笑,曲意逢迎。   两人挨得很近,雨珠蹦溅,偶尔从他身上越过去,偶尔从戚檐身上跳过来。   他俩心照不宣地保持沉默,寂静延续到他起身上车。可他能感受到跟随着他一路上车的视线,好似极炽热,又似乎极冷漠。   那时,他没有回头,他不知道戚檐那一眼怀抱着怎样的感情。   而如今,那双眼中闪着的光尽在说爱。   他不喜欢戚檐那般轻浮的态度,同时又矛盾地感到安心。   但死人间的感情是极可悲的,待下了阴曹地府,哪还有机会给他品味什么情什么爱?   他有些发懵,忽听得四面嘈杂,抬头,便见了雨雾中匆匆跑动的人影。   风声带着人语过耳,他在那一刹遽然起身。   是戚檐!   戚檐就在他的眼前,跑过去,又跑过来。奔过去,又奔过来。   文侪手中红伞落了地。   他站在大雨中,身侧跑过无数个戚檐,又有无数戚檐冲他跑来,拐个弯绕开——没有人为他停留,他也不知道哪个才是真正的戚檐。   手伸出去,又缩回来。   都是假的。   他不知怎么的,就是知道,他要找的戚檐不在这里。   至于那些是个什么东西,他不清楚。   千百个“戚檐”将他裹挟其中,他甚至能感受到他们的体温。每一个都是活生生的人,有着与常人一般的呼吸,他们的胸膛因奔跑而剧烈起伏,他们皆在撕心裂肺地呼喊——   “文侪!!!”   不是在叫他,文侪知道,没有一个“戚檐”在查找这个他。   他们是人,还是鬼?   真正的戚檐究竟在哪儿?   文侪像是雨中弯腰的枯草,就快被雨压倒了。   也是在这时,他的手腕被什么东西扯了扯,低头看去,这才发现那捆红线团不知何时已被拆了开,一端就缠在他的腕上,打了个死结。   目光沿着红线这头向一端去,猝然止于一道黑影之上。   他再顾不得腰腹处的伤,迈开腿,在雨中狂奔起来。   ***   前一秒,戚檐全身的皮肉都好似被人狠揪着,又或许是给钉子敲去了墙上,在移动间剖离了身体,后一霎,那些玩意又松松垮垮地贴回来。   他支离破碎,睁目,眼前唯见红稠的黏液。   一双眼似是被七星椒狠戳了,辣得他眼泪直流。   于是伸手去抹,不曾想抬手竟掀开了一缎红绸。   他蓄力,再猛然一扯,霎然叫黄灯晃花了眼。   戚檐正躺在一老式红戏台的“鬼门道”上,踉跄起身时,空荡荡的池座中传出稀稀落落的掌声。   他身上穿着一条深红长褂,在昏光中走起路来,倒真像是自地府归来的鬼魂。   他没工夫理会那嘈杂的空戏场,只把手拢在唇边,撕心裂肺地喊:“文侪!文、侪——!”   戏院中荡起了回声,其间掺杂着尖锐刺耳的鬼笑。   又听后方窸窸窣窣一阵响,诧异回首,便见梁顶簌簌落下四块朱红台幔,上头赫然写着【人生如戏】四大字。   他不肯放弃,再喊数声,嗓子眼里已嗞嗞冒血:“文——侪——!快出来吧!!!”   无人回应。   他绝望地跪倒于戏台上,在那一刹,那无神论者让了步,冲着红台正对面的一个巨型佛龛磕了脑袋。   “让文侪平平安安回来吧……”   他的前额抵着木地板,久久不抬起,却有一个驼背如驮山的老头自另一侧的鬼门道中踱出,说:“小子,来,给你灯,把那题想清楚,答对了就能出去。”   说着将一柄红烛搁去一张不知何时出现的红木桌上。   戚檐不死心:“文侪在哪里?”   老头嗤之以鼻:“小子,你掂量不清楚轻重,如今是保住你的小命重要,还是那姓文的小子在哪儿重要?”   “他在哪儿重要。”戚檐毫不犹豫,嗓子眼净是铁锈味。   “啧!怎么一个两个都是这般的倔性子!”老头搔了搔自个儿脑袋上稀疏的头发。   忽闻一声嗷呜猫叫,又听脚步声匆匆,便见一男人追着只黑猫穿过台幔跑出来,将俯身捞住那黑猫时,给戚檐一声唤给镇了住。   “文侪!”   嗓是哑的,眼是红的,声音是急切而可怜的。   文侪猛然一抬头,空洞的眼终于回了光。   黑猫没了影踪。   文侪还没能回神,已给戚檐揽入怀中,他打着颤摸向文侪手腕的脉搏,又将他的手叠在一块,放在唇边亲。分明是极高兴的场面,他的眉头拧得却很紧。   一只手抽了出去,文侪慢慢地将指腹压上他的眉,说:“别将脑袋往我身上拱了,你要是电钻,我人早豁开了。”   戚檐没应话,倒是那驼背老头清嗓咳了声,说:“祖师爷开恩,给你们燃一炷香。香燃尽,答不成,那就是二位同九郎有缘,那位不要你们走了,就留在这梦里,同他续缘罢。”   “30分钟……纸笔在哪儿?”文侪偏首去看那老头。   “舌为笔,言为字,天地为书。”老头笑答。   戚檐干咳几声:“分析对了就能出去的意思——那老头说话慢得要死,眼下香已燃起,咱们还是快些找个舒服位子歇着想。”   俩人到底是腿长,没几步便下台,坐去了戏池椅上。   “目前我们已答错三次,只是,还不好判断究竟是推理内容正确,但不符合题目,还是推理内容本身就是错的。”   “我还是觉得那日记隐瞒了什么……”文侪先前对那日记不上心,这会儿反倒起了疑。   “如果王虔他当真对小白抱有格外强烈的负面情感,是担心小白威胁到他的名声,那么在小白出狱前,王虔有的是方法逃离他。甚至小白出狱后,他仍有许多机会离开。之前我们说他逃避,所以从家里搬出去,显然有失偏颇。”   “所以上回的答案也不对嘛。”戚檐勾了文侪的小指,像是逗弄似的反覆摩挲,“他若当真把个人发展看得比小白重,那么他早就快刀斩乱麻了。而不该在后来小白主动提出分手后,仍不肯走。”   “但是这叙述也太……字里行间我看不出爱。”文侪说着,忽而一顿,“这本日记是在哪里找着的?”   “在一楠木盒里……唔……给一堆停转的怀表掩着。”狐狸眼斜向文侪,“那是我头一回在长生艇中见着钟表。”   他笑起来:“哎呦之前怎么没注意到那些个坏表呢……那么日记上四句话的时间恐怕是假的。”   文侪还没绕过来:“段落排序不对?”   戚檐摇头:“是段中排序不对。”   【小白脸上有被火烧出的疤,丑陋至极,可我还是和他在一起了。】   “如果要调整事件发生顺序,再填补一番,该是‘我和小白在一起了,小白被烧伤,脸上有被火烧出的疤,丑陋至极’。”   【小白犯下杀人暴行,他投案自首,我松了口气。】   “小白犯下杀人暴行,我松了口气。他投案自首了。”   【小白出狱后脾气很怪,总是做出些荒谬又疯癫的举动。】   “这两件事,没有明显的时间先后之分,先跳过。”   【小白愈发的颓废,几度扬言要和我分手,为表抗议,我一个月没回家。】   “为表抗议,我一个月没回家。小白愈发的颓废,几度扬言要和我分手。”   文侪听着,皱了皱眉说:“如果这样调整顺序,第四段将会出现一个问题——王虔在为何事表抗议?如果为了避免制造新问题,那应该这样调整……”   “我一个月没回家,小白愈发的颓废。为表抗议,几度扬言要和我分手?”   戚檐的视线刺向那淌着红泪的火烛:“如此一来,小白变丑,王虔仍是选择与他一起;小白杀父,王虔的态度是放松与解脱,是支持,这些大体上还算是积极感情。以入狱为切割点,可以看出,小白丑陋的样貌、杀父的行为对后来王虔的行为影响应当较小。而从小白自首入狱到出狱,王虔对他的态度开始发生了转变。脾气怪、荒谬、疯癫、颓废是王虔日记里对小白的形容,他的应对是一个月没回家,但在面对小白的分手提议时仍表示拒绝。”   火光晃进文侪眼底:“后来王虔不肯分手,说明他没有要放弃小白的意思,可他又选择了不回家,说明他不愿意面对小白。”   戚檐接着他的话说去:“他不愿意面对小白的什么?小白古怪荒谬疯癫,从他的杀人行径已可见一斑,可是,里边有个词,是上头体现不出来的——‘颓废’。王虔不愿意见的是小白颓废。”   “所以,日记第四段的正确顺序应该存在两种组合情况。其一,小白愈发的颓废,我一个月没回家。为表抗议,几度扬言要和我分手。其二,小白愈发的颓废,为表抗议,我一个月没回家,小白几度扬言要和我分手。无论是哪种情况,都体现着王虔对小白颓废态度的不满。”   “这么说的话,王虔要想如日记中那般,对小白的颓废保持强烈否定态度,他就必须上进,必须有否定小白的底气。那么他当初在便签上记录的事业向下发展诸事,便可能不是他的真实情况,又因为他没必要在自个儿的便签里加以掩饰,那么我们就可以视便签文本为他内心的真实想法……他不想事业发展,而是期盼事业向下走……”文侪将宣纸铺平,“王虔这疯子……”   文侪提笔写下【7月-小白出狱】【8月-王虔的工作出现波动】【次年7月-王虔失业】。   “如果这上边全是他心底期盼,真实情况恰与此相反,这就意味着,小白日渐堕落的同时,王虔的事业蒸蒸日上……”   戚檐点点头,手垂下去,指骨敲着石桌铛的一声:“王虔失业,事业落入谷底,他在工作记录中却从没有抱怨过什么,恐怕也是因为彼时他的事业在向好。”   他想了想,又笑了:“这么说来,所谓的‘我不登山’便是王虔自我选择的堕落。在小白出狱后的时间段里,王虔的事业正处于上升状态,他的上升必须出现一个明显的终止点。在小白生前,王虔因为不愿见他颓废甚至分居,那么他由登山到不登山,这一改变最可能发生的时间点便在于——小白之死。”   文侪垂着睫,思索良久才说:“是了。那【常生大楼】只能向下走的电梯也是佐证。电梯是王虔‘上进心’的反映,里头却曾发生大案,堆满了尸体。这表明王虔的“上进心”与死亡挂鈎。死亡?谁的死亡?这阴梦里能确定现实中身亡的,除王虔自个儿外,就只剩了小白和他爸。王虔恨他爸,哪里会记挂他的死?”   他缓了一口气才继续:“那么电梯中的尸体,只可能暗示着小白的死亡。这也就是为何秦老板在我们答对广播题后,会捧来一颗小白的脑袋。到这儿,小白的死既然与‘上进’挂了鈎,那么日后王虔每次一动上进念头,就不可避免地会想起小白,‘上进’也因此成了他恐惧之物。   “这么看来,这谜题二也是按照这时间顺序在进行呢。‘在登山’发生在小白死前;‘不登山’则发生在小白死后。”戚檐说,“倒是不奇怪。毕竟在长生艇的各处都不存在钟表,这【登山会】里却有。钟表虽说是坏的,却也暗示着这里的东西皆是与时间挂鈎的,比如日记、比如报纸……这道与登山有关的谜题二也一样。”   文侪抬指接了一滴烛泪,点头:“总结来说,‘我在登山,我不登山’,说的是——小白因杀人入狱,出狱后,更是颓废度日,期间王虔的人生却在不断向前。小白消极的人生态度与王虔强烈的上进心产生极大冲突,王虔虽不愿放弃这段感情,却无法控制与小白之间的隔阂扩大,到最后忍无可忍,选择与他分居,眼不见心不烦。到这里,王虔依旧是在‘登山’。“不登山”的时间发生在小白去世后。那时,出于对自个儿从前漠视颓丧爱人的悔恨,王虔每每上进便会记起那在他冷落下死去的爱人,因此不肯再‘上进’,这就是‘不登山’。”   只听轰地一声,位于池座侧面的大门敞开来。   文侪忙起身,旋了脚后跟看向大门外的一片虚白。   戚檐跟着起来,二话没说,便牵紧文侪的手,朝那处迈开了步子。   不多时,便叫外头白光吞没。   戏楼再无人声鬼声,只有那台幔在随风荡着、荡着。   人生如戏。 第247章   “黄粱一梦哟,白骨堆作小山坡——”   “小郎君你往前走呀,黄泉道上莫回头!”   走马灯。   从记事起至死前的一切陈旧回忆在文侪眼前疾速闪过,最终凝作嚓嚓作响的一簇火星。   砰——!   大梦一场空。   刚参加完毕业典礼的两名高三生,死在了校门前的一场车祸之中。   疼痛是难以定义的东西。成为死亡实况代理人以来,几乎局局都能刷新他们对于疼痛上限的认知。   痛苦没有上限。   爱意亦然。   阴梦强拉红线,他俩之间的感情该是吊桥效应催化的产物。   可惜文侪从没真正怕过,戚檐亦然。所以爱又变得纯粹,他们凭藉着似乎被旁人操纵的心脏搏动,确认着爱,又交换着爱。   所以如果活着,就在一起吧。   ***   文侪还没完全醒神,依旧强行坐起身,两手随即撑住石地。他晕晕乎乎,分明腿脚虚软,却还是跌跌撞撞甩了出去。   他不要命似的跑起来,在瞧见尤老爹小卖部一角的瞬间,跌下去。   跌进戚檐的怀中。   两人的体温都烫得像是发了烧,戚檐的两只手臂紧紧锢住他的脊背,文侪亦是头一次真正卸去满身力气,任由戚檐搂住。他酸软的手轻飘飘浮在戚檐的腰间,保持着一种似抱非抱的暧昧距离。   这大概是真正的劫后余生。   先恢复理智的当然是文侪,那戚檐一旦碰了他就没有理智了。   文侪试着挣开,发觉戚檐八爪鱼似的缠着他后仅嘟囔了几句,也没骂,自顾说:“还剩下一道谜题,‘参、我惊觉我的破船上住着一位老水手’……这道大概会有些棘手,毕竟咱们先前为了解谜题二,已经把这潜水艇上的线索翻空了,且其中多数都被用以论证谜题二。”   “眼下正抱着我呢,好歹多想想我吧?怎么满脑子都是那些烦心事?”戚檐叹一声,将文侪扶到一旁坐下,“回头看看常生大楼的线索呗,那儿净是些意味深长的东西,至今都没找到答案。”   文侪盯着小卖部玻璃窗上贴的褪色窗花,说:“【常生大楼】与【长生艇】都强调了‘长生’二字,这也是爱情长久的象征。我在想,小白的竹马与恩人,也就是与爱情毫不相干的‘我’与荀北,为何几乎被【常生大楼】中的所有人认定‘长命’?王虔的新欢‘沈道爷’甚至让‘我’给他指条明路……无论如何,我的原主一定搅和在王虔那段刻骨铭心的爱情中。”   “问题在于‘我’究竟是以什么身份、什么态度置身其中。”文侪说完这一句就陷入了沉思。   戚檐轻掰他的手指,将自个儿的指头戳进指缝之中,骨节朝下一弯。   十指相扣。   “你对人肉包子有想法么?”戚檐将另一条手臂伸过去,食指在文侪的瘦白腕子上点了点,“那玩意才是最恶心的。”   “恶心么?我倒是觉得尤老爹海鲜市场里的玩意更怪。”   文侪想了想当初的【第二世界】,在那儿杨姐曾说过人肉包子的顾客名单——蒋工、秦老板、荀北、韩大夫、沈道爷、朱大师、小白、杨姐、文侪。   整栋大楼中,只有戚檐和尤老爹的名字不在其中,那么,要想找到关于肉包子的线索,最为方便的做法便是找出二人之间的共同点。   九郎王虔已经被戚檐替代了,自然不能从他下手。   文侪于是说:“尤老爹不吃我的肉,待我也尤为照顾。”   戚檐帮他揉着手臂:“尤老爹他希望王虔专情,并强烈反对王虔与沈道爷在一起,从瘟疫、与沈道爷的骂架、与杨姐的争执等事中都能够看出他的态度。他追求‘长生’,也希望王虔能‘长生’,既然这是常生大楼中尤老爹唯一的执念,那么其他人大概就都站在与他相反的一面——支持王虔放弃死去的爱人小白。”   “只是,”戚檐看向文侪朦胧的一对眸子,他读懂了那之中夹杂的犹疑,“吃人肉包子是欺压的表现,那么吃你肉的那群人,必然是在某方面针对了你。但是刚刚那想法,很明显,仅仅是在针对小白吧?”   “我以及与我一体的荀北都在顾客名单之上,即便代入刚刚的推断也是合理的,我俩都认为王虔可以放弃小白,另寻他好,甚至小白也是支持的不是么?只是为何不吃小白的肉,反倒来吃我的肉……”   戚檐看定文侪,昏暗的灯笼映照下,他面上阴影更深,脸颊至暗处仅黑黢黢寒森森的一道影。   “你有没有想过,既有二人一体,便可能有三人一体?”   长睫扫了扫赤光下泛红的肌肤,文侪思索片刻,再抬首,便见戚檐正笑吟吟地盯着他。   文侪心底忽然生了点微妙的怪,摸了摸后颈,才说:“朱大师他在常生大楼骂我丑,在长生艇骂小白丑,若我俩真是一体倒是不奇怪。且报纸上曾报道的【二孩纵火案】里有提到,白某,也就是小白的脸被烧伤了,小白面上没有疤痕,倒是荀北面上有一道……”   又补一句:“在麻将馆,我和荀北也都看不见小白……”   话说到这儿,戚檐便觉着已无需再分析下去了。   然而,见文侪还是将眉心拧得很紧,于是歪了脑袋,像是困倦似的枕着文侪的肩,继续分析下去:   “当初我到你的房间去搜线索,在那里发现了溺死的老鼠与被水泡死的植物——你应也清楚,你原主的身份是王虔的恩人,他救起了差些溺死在泳池里的王虔,他那满房间的水与因水而死的东西,若不是在暗示他对溺水之物有点什么阴影,便很有可能是在暗指你的原主就是那般死去的——若是这样,你恐怕也明白,你的原主如何才能极其深刻地留在王虔的回忆里吧?”   “……为了救王虔而溺死了么?小白也恰恰好是溺死的呢……”   “我和你讲过偶遇猿猴的故事吧?初见那怪物时,它正披着老爹的白布——就是老爹给你擦手的、带着河腥味的那条。它当时递给我小白的一对眼珠子,我便怀疑它是小白。哪曾想,在你屋里竟捡到了那猿猴的头颅。如今想来,若【猿猴】等于【小白】等于【你】,一切便都解开了。至于那条布,大概是裹着溺水的你的原身,也就是小白上岸的布吧……”   烛光渐弱,二人相倚的残影打在凹凸不平的墙面上,颤动着。   “谜题中提到的‘破船’应该和【常生大楼】里的差不多,但若加上小白是因王虔而死,这道谜题展示出的王虔的心态应该会更消极些。至于‘船上的水手’……”   “水手在王虔心底住下,恰如小白在王虔心中占据极大份量。同时,船上的水手这一特殊身份,必然暗指其发挥了一定作用。‘惊觉’一词又点出了王虔自己也为之讶异。那就说明,水手也就是小白的这一面是王虔过去从未预料到的,他从未想过小白会以那般身份在他心中留存。什么身份会叫他惊讶呢?”   文侪的喉头滚了滚,接下去分析:“是‘恩人’。其他的,竹马、挚友、爱人这些皆是早便确定的身份,唯有‘救命恩人’这一身份他从未预料到……这般……这谜题三|反映的应是恩与爱的矛盾。”   “还有个附加问题。他是何时‘惊觉’的?”戚檐揉了揉文侪的头发,“王虔没可能突然开始怀疑自己的情意,因此,‘惊觉’很有可能发生在他意识到自己对沈道爷动了心之时。正因为对沈道爷动心,这才开始怀疑自己是否依旧深爱着小白,也是这才意识到自己很早便用‘恩情’困住自己了。”   光影扑朔,文侪的眼底一闪一闪的,好似盈盈地蓄着点什么。戚檐只夸他分析得真好,便笑着将后脑勺靠在了石墙上。   文侪向尤老爹讨了纸笔,默下谜题三。也不等戚檐催,便自觉翻开左掌心,戚檐将手放入的那刹便紧紧握住了。   笔尖磨擦粗糙的薄纸沙沙作响,戚檐的心跳叫文侪写到一半便勾起了唇角。   “你笑什么?”戚檐问。   文侪拿笔顶轻轻戳在戚檐的心口:“声音太响了。”   戚檐的体温在上升,在更响的心跳声中,文侪落笔——   【参、我惊觉我的破船上住着一位老水手。】   【解:“破船”指代‘我’在小白因自己而死后,极度压抑的心理状态,“水手”指代赌上性命救了‘我’的小白。‘我’所深爱之人为了救自己溺水而亡,一方面令‘我’深陷痛苦不可自拔,只能不断强调自己对小白的爱,以至于消极地排斥一切新的恋情,并视新恋情为出轨与背叛。另一方面,‘我’在发觉自己真正对旁人动心后,又开始无法克制地怀疑自己对小白的爱的纯粹性,认为自己根本不是爱着小白,而是受救命之恩所困,因此不断唾弃与否定着自己。】   又一次十指相扣,戚文二人像是要把互相刻进骨里似的握紧对方。   嗞嗞嗞嗞嗞嗞——   这回的电流声微弱而漫长。   俩人就像被压上刑场那般,呼吸不畅,耳畔却是不合时宜的心跳声。   文侪的手须臾一颤,那张纸被他拿起,一道深红的圈恰落在答题处。这回的墨极浓,沿着薄纸往下淌,落在石地上,像是一滴滴血。   “果然是三人一体……”   文侪舒出一口气,也是在那一刹,他忽然心头大恸。   他压着胸脯,喘不过气来,泪珠却是大颗大颗地砸在地上。   他被戚檐抱入怀中。   或许是小白被王虔抱入怀中。   ***   我叫许绊   我叫荀北   我叫小白   我是王虔的竹马,是他的弟弟,是他的恩人。   我——是王虔死去的爱人。 第248章   远远地,老式收音机的怀旧调子沙沙响起,类似歌舞厅的咿呀唱腔缠着俩人的魂。   红灯笼哧地熄灭,身心好似都于瞬间浸入一派落寞且空洞的黑中。   戚檐见文侪已平复呼吸,拍拍他的背,旋即将人给松了开。   他吹了声口哨,响指在文侪眼前一打:“照常理,在弄清九郎过往经历后,宿怨就能被解决,眼下大概就差还原死况和终止循环这俩麻烦事了。”   又继续:“不过嘛,这回的死况极难还原。先前死了那么多回,往往是连水都没碰着,就被老二制成链子了。好容易沾了水,却不是被咬死,就是中毒而亡。”   “毕竟是三人一体,老二既与小白画等号,便也能与我和荀北画等号。你若想安生活着,恐怕只有包括我在内的三个‘小白’都死了才能办到。”文侪思路清晰。   “可杀了三人,便终止不了循环了……”戚檐踩着塑料椅两腿之间的横杆,将身子向前探去。   文侪蓦然看向他:“怎么?想好如何终止循环了?”   戚檐将钢笔在桌上搓着转了一圈又一圈,说:“总之不能在杀小白这事上下功夫,毕竟小白死了好些年,王虔却仍觉得自个儿移情别恋是出轨,屋里小白的东西也不肯清空,就好似小白仍活着一般。好容易在阴梦里小白得以死而复生,若是除怨的法子是将小白的三个化身杀死,那他真成了畜生。”   文侪抬指挡掉那陀螺似转着的钢笔:“无论如何,宿怨的来源定然同小白脱不开。若细究王虔究竟在怨恨什么,只能是怨恨他自个儿变心、怨恨自个儿在小白出狱后有失分寸的举动了吧?——他要如何才能解恨?”   “这简单,只要小白不死,他就不会产生这样的恨。”戚檐笑起来。   尤老爹不知他二人在说些什么,单拿鸡毛掸子清扫积灰的货架,间或咳嗽几声。   钢笔在桌上立了起来,文侪松开手,说:“那就是要让我、小白、荀北都活下来——小白的死需要参与【登山会】来触发,我的原身在这长生艇中尚未遇到死亡情况,那么关键就在荀北身上。由于目前每回重生,都非走老爹这条线不可,这条线却又捆着荀北的死亡线……”   “阳奉阴违可行么?”戚檐抿唇一笑,“咱接了票就往别地跑如何?这般荀北说不准就不死了……还有,那行踪不定的重犯104号是个极强的不确定性因子,多少得注意些——哦,咱俩也不能聚在一块,否则结局十有八九还是被你的原身削成骨链子。”   文侪点了头:“我们之前尝试过借【三所】的水自杀,无一例外都失败了,【深水池区】也不行。杨姐和尤老爹这又没有溺死的条件……秦老板……对、秦老板客栈里头不是有浴缸么,你去那儿试试?”   “那你呢?你要去哪儿?”   文侪只答:“等荀北的表演散场,我就回尤老爹这儿。”   “当心。”戚檐说着将那支钢笔又打了个转,含笑仰面,“老爹,我和小文到【深水池区】看表演去!”   ***   ————[ !!!委托失败!!!]————   【本次委托累计失败次数:11】   【解四谜:已完成】   【查清宿怨:已完成】   【还原死况:未完成】   【重生时间:未存盘·阴梦首日】   ————【存盘点加载中……】————   ***   嚓——   戚檐拿指甲嘣开笔帽,边写边说:“第11局试图用秦老板客栈的浴缸淹死,失败。”   【①狱警归队(蒋工线) ②蒋工帮手(老爹线) ③秦老板客栈线(王虔被老二削骨制链)】   他将头发往后拨了几下,说:“还真是躲不过。”   文侪坐在他身侧,脸色是死人一般的惨白。   “怎么了?”戚檐微皱眉,抬手试他的额温,“身子不舒服?”   “是我杀的你。”文侪一字一顿地说,望向他时,眼底有水光闪烁。   他没落泪,可痛苦代替了眼泪,在眼眶堆满,漫出来。   戚檐愣了愣,先前经历过许多回,荀北与小白皆已死,他却仍是被削骨制链的情况,他便猜出是文侪的手笔。   可之前那几回文侪全无记忆,他还以为这回也一样。不曾想如今这三位一体解开了,他虽照旧没能瞧着小白的脸,文侪的记忆却不再隐去了。   戚檐只把笔搁下,说:“一定是我上回胡乱同你分享计画的原因,这回咱们各走各的,肯定没事。你看,下水道、监狱、民宅,有的是地方供我溺死,你准找不来!”   他错了。   ***   一次又一次,一次再一次。   失败次数落叶般堆起,直堆作了小叶丘。   ————[ !!!委托失败!!!]————   【本次委托累计失败次数:31】   【解四谜:已完成】   【查清宿怨:已完成】   【还原死况:未完成】   【重生时间:未存盘·阴梦首日】   ————【存盘点加载中……】————   ***   这是本次委托阴梦的第三十二轮,到这时,文侪已经亲眼见证过戚檐的二十一回死亡了。   起先仅是文侪的记忆得以保留,眼下就连戚檐的记忆也不再消失。   这会儿戚檐又病恹恹地歪在文侪的肩头,胸口溢出来的血将他的白衬衫浸染得猩红。冰凉的双唇正轻贴于他的颈侧,没分寸的长指更撬开他的唇齿长驱直入。   那藉机撒娇的小子将指腹蹭上的心头血摁上他微颤的红舌,而后笑说——   “吃了我,可是要负责的哦?”   腥味从舌根漫到了心尖,文侪缓慢地眨动眼睑,冷哼一声:“你这是强买强卖。”   “主顾不乐意买,便不买,”戚檐伸指点在他的眉心,“何必为我掉眼泪?”   文侪的眉拧得更紧:“我觉得你可笑。”   戚檐说:“你觉得我可怜,你心疼我。”   文侪答:“胡说八道。”   “你暗恋我吧?”   “你脑袋坏了。”   戚檐虚弱地挤出一笑:“我暗恋你,你也暗恋我吧?”   文侪听罢皱眉不吭声,戚檐却只瞧着他笑,余下的话皆藏在心里,堵在喉底。   文侪,你能不能可怜可怜我……   再多看看我,爱我,爱我,爱我……   他方似癫狂一般在心底念出那几句,瞳孔便彻底失了光。   而文侪不过含泪将那人搂了片刻,手便在猝然一僵后,不受控地从口袋里摸出刀,粘贴了那张漂亮的皮囊。   “住手……”文侪的嗓子眼发出近乎恳求的低鸣,“我说住手!!!”   刀子还是落下。   刀落,复起,骨链成。   那血淋淋的一截骨头转瞬便被近乎疯魔的老二戴上了颈,彼时那链子还在往下滴着血。   老二驱动文侪走到镜子前,似乎要细细欣赏。   那绝望的人只借原主失神的一刹那,将手中的刀子遽然捅向颈动脉。   噗嗞——   ***   又是在老爹那铺子前,戚檐轻松地吹着哨,见文侪来便粲然一笑,展开手讨个抱。   从前还在老爹面前遮掩着些,眼下来到第三十三局,只觉得也没什么好隐瞒,反正老爹也是支持小白那派的。   “我又对你动了手。”文侪垂着头,语调也低进了地里。   “都怪王虔这阴梦晦气!”戚檐将脸贴在文侪的胸膛上,静静听着他的心跳声,好一会儿才说,“哥,咱们要是出不去了,就呆在这儿吧?在这艇里对付对付,即便它几日就要咱们死一次,但好歹咱们能待在一块儿不是么?在哪儿不是一辈子?”   戚檐照常笑着,可圈着文侪腰的手在逐渐收紧,最后十指在他的背上摊开,似乎是想尽己所能地触碰他。   “哥,我不介意在阴梦里死,不介意隔几个小时便死一回。若是真正的死亡就如当初咱们答错谜题而进入的那空荡、没有你在的城市那般,我宁愿在这阴梦里进行死亡循环。”   “可我在意。”文侪一点点扯开他的手,“我不想看你死,我不想一次次地杀死你,我麻木不了,我……的心也会疼——你别撒娇了,起来!利索点,这轮我非终止王虔的阴梦不可!”   戚檐于是抽手坐正,说:“哥一声心疼,小弟魂都飞了。”   “少在这油嘴滑舌,当心我拿胶带给你嘴巴封了……”文侪将笔帽摘下,却良久未能落笔,“这回委托迟迟不能还原死况,导致眼下就连循环终止的方法是否正确都没法确认,特么的真是……”   戚檐原先还在拿笔画狐狸和猫,听到此处忽而顿了顿:“死况完成不了,也验证不了循环终止的方法……这样的话……哥,有没有可能,终止循环的法子与死况还原紧密相关?因为二者相系,又因为咱们循环终止的方法出了错,所以死况才没法还原?”   “我能想出一百种与你这种想法相悖的念头。”文侪环着臂。   “但没有一种能彻底否认我这一想法。”戚檐笑着耸肩,“就用这个思路试试?反正不差死这一回两回的。”   文侪从前惜时,句句都恨不得秒答,眼下却是隔了好一阵才张口:“如果你的想法当真成立,那么终止循环的方法应当对王虔的死法具有极大的影响,或者说只有满足了循环终止方法,死况才能还原——也就是要在死前做些什么事才能还原死况。”   戚檐点头:“为了躲避老二的追杀,咱们什么法子都用过了,荀北和小白倒是死得很轻易——你有没有发现,你的原身死不了?所以这二十回死亡,王虔都死在你原身的手下。”   说着,没心没肺似的笑起来:“既然躲不掉一死,那我直接迎上去会如何?”   文侪敲了他一下:“你忘了守备库着火那回了么,你我一同去检查火势,你莫名其妙就死了,现在想来大概就是因为我当时在你身侧。”   “不、不是这般迎合。”戚檐嘴角笑意更向上漫去。   文侪起先还在烦躁地拨弄桌上的钢笔,这会儿指尖骤然停下,他回头看向戚檐:“……你是说我们一块儿去死?”   戚檐点头:“殉情。不求同生,但求同死。”   文侪呢喃:“倒也有道理……王虔怨恨自我对小白的冷落,埋怨的对象自然是他自己。我们二十多次尝试无果,或许当真是因为我们对他宿怨消解方式的理解不够透彻……”   一阵风吹来,有稀薄的腥气绕在鼻尖久久不散。文侪眨着眼,眼前闪过一行文本,正是戚檐背上那刺青【被石柱捆死的蛇】。   “如果自杀也不能解掉他的怨恨,那么他的执着点就很有可能不在自身,而在小白身上。小白生前,王虔对他的占有欲便近乎病态,他不要小白离开他,所以哪怕对小白的种种作为感到不满,他仍是忍受不了同小白分手。”   “要解他的怨,只有让他和小白永远在一起,永远不分离。也就是说——他要具有主观意识的我们俩人,去扮演他和小白,去……殉情。”   文侪话音方落,长生艇内忽而爆发巨响。   “全体警卫戒备!【深水池区】‘溺死鬼’及该区多种生物逃出水池,难以定位。注意!该区生物皆具备极强伤人能力,请全体警卫速速……”   广播声还没播放完,戚檐便扯着文侪飞奔向【深水池区】。   二人十指紧扣,同一个个面露惊惶的生面孔熟面孔擦肩而过。   腥风掠面,腿脚在狂奔中发麻,渐渐没了知觉。文侪失了神,视野在某一刻变得狭窄,像是给雾气糊掉了多余的空间,只剩眼前人平整的白衬衫在随着步子略微晃荡。   曾装满古怪生物的巨池,此刻不起一丝波澜。   片刻后,只听扑通两声,水花四溅。晶莹的液体在脱离池子的那刻变作星星闪闪的花火,绽去了岸沿。   池水埋葬了两人。   戚檐伸手将水中愈发飘远的文侪揽进怀中。   文侪也不挣扎,隔着清水看向那对轻轻笑起的狐狸眼。下一刻,后颈霍然压来一只手,戚檐的唇落去了他的额间。   ——这般亲吻无法交换呼吸,仅仅加速耗尽二人的呼吸。   他们没有任何交流,却在戚檐的唇离开的刹那,默契地松开了屏住的呼吸。   水流极迅速地灌入他们的身体,迫近死亡的痛苦很快叫他们忘却了一切。   溺亡如期而至。   至于走马灯——   不存在。   ***   “大楼里空空荡荡,你脚踝的锁链,一步一响。”   “你泪汪汪爬过来,捧起块碎骨,却疯疯癫癫哭道——“我想活!!!”   嗞嗞嗞嗞嗞嗞嗞嗞嗞——   “你哭着,哭得像是蒙受冤屈的可怜人。”   “亲爱的,你为何哭?”   “我的尸体就在那儿,你的刀,上头还有血在落……”   ***   ————[ !!!委托成功!!!]————   【本次委托累计失败次数:32】   【解四谜:已完成】   【查清宿怨:已完成】   【还原死况:已完成】   ————【阴梦裂口扩大中……】————   ***   风,带着梅雨潮气的风。   渭止市区的风。 第249章   【王虔2024年6月27日书,渭止老城时睹梅熟】   ***   我名王虔,生于1973年凛冬。   生前在房地产业打拚。   我自杀于2002年。   临死前在跳河和自焚两个选择间纠结了许久,最后定了溺亡。   ***   我们一家三口,本来是正常、和谐的一家子。   爸说我长得像妈,妈说我长得像爸。   大家都说这样很好,我也是。   ***   我憎恶着六岁的某个夏夜。   那夜没有恼人的蚊虫声,惊跑它们的是妈的歇斯底里与爸打砸家具的声音。   他们争吵的内容很简单,单是那夜爸能不能出门。   爸吼道——她回来了,大半夜的,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啊!   又问妈有没有良心,是不是人。   妈也吼,她说——那女人在娘家有吃有住,你心焦什么?   还说,别以为她不知道爸心底那些龌龊心思。   我不知道他们口中的“女人”和“孩子”是谁,只知道那夜爸还是走了。   ***   爸后来便很少回家,回来时,每每瞅见我便要抄起棍子揍。   哪怕我仅仅是缩在角落里,怯怯地冲他露了个笑。   我哭得嗓子哑,爸仍旧狠狠一棍子敲下来,说要怪就怪你妈,你长得太像她!   ***   妈开始喝酒,酒一下肚便像换了个人。   她的长指甲抓破了我的脸蛋,瘦骨使劲磨着我被爸打出来的淤青。   有时,她会忽然掐住我的脖子,质问我为什么那么像爸,为什么那么像那个出轨的狗东西。   我翻着眼,露出大片眼白,像是那些搁在岸边的死鱼的白肚皮。   我没开口问她什么是出轨。   却有了恨,我恨出轨的人和害人出轨的人。   我恨那个女人和她的孩子。   ***   爸妈离婚打了官司,因为谁都不想要我。   由于妈没有积蓄,法院将我判给了爸。   那天,爸又对我笑了,他给我买了个绑着冲天辫的木偶玩,说要带我回新家。   路上他说腿疼,拿从凉鞋里冒出的一根脚趾顶了顶那冰冷的铁轨,说——坐下来歇歇吧。   我坐下来,他却没坐。   他说他要去拿钱,没钱买不了新房子。他还说,外边坏人多,我千万坐安稳了。   后来我再没看到他,倒听到了火车轰隆轰隆的声响。   轰隆轰隆——   是妈把攒了几天的衣服浸去盆里又拎出来。   是爸拿吹火筒吹着竈台底的柴屑与一星红。   我站起身,避开了,手中木偶却给疾驰而过的火车碾了个稀巴烂。   就像自从那夏夜后,我耳里的轰隆声都成了棍棒砸落时的闷声,与酒瓶撩过耳畔时的响。   ***   小舅尤朔在隧道里找着了近乎被冻死的我,我哆哆嗦嗦地跟他说,爸迷路了,忘了来接我。   小舅很冷漠,说他不是迷路了,是不要我了。   我问什么是“不要我”。   小舅二话没说,扇了我一巴掌。   而后他恶狠狠拿袖子把自己的眼泪一抹,说,你爸妈不要你了。如果不理解“不要你”的意思,你就想,是舅的一百个耳刮子那么疼。   一个都那么疼,一百个我可能会死。   我流了泪。   ***   那之后我都和外公外婆他们住。   在那儿,我认识了个与我一般大的小孩,叫许绊。   听说也是个被爸妈丢掉的孩子。   我性子差,容易嫉妒人,可许绊就很好,我们同病相怜。   ***   1981年我八岁,在村里上小学二年级。   某日,外婆兴高采烈地告诉我,我妈给我生了个弟弟。   叫什么呢?姓韩,单名缜。   韩缜,韩缜。   我同舅舅学了他的名字,然后写去纸上,打了个大红叉,在一旁写的字是“去死”。   还给小绊看,说我要打那韩缜一百个耳刮子。   因为妈不要我,却要了他。   小绊见状将那纸撕碎扔掉,说,你还是继续诅咒那个出轨女人和他的儿子吧。   我说好吧,毕竟那俩才是罪魁祸首。   小绊苦笑了一下。   ***   那年,班里转来个女同学,是城里来的。   名字很书卷气,叫“秦章”。   从前小绊和我总是争着班里第一的位置,只要是我俩,谁拿第一都没关系。   可是秦章一来,我俩再登不上那位子。   更叫我心情差的是,小绊总扯着我的衣袖,偷偷看秦章。   他说秦章读书真是厉害,我爸还活着的时候也像她那样爱看书。   这种时候我往往会甩袖挣开他的手,说,她才不厉害呢!   我讨厌小绊那双漂亮的眼睛看向别的东西,那感觉就像是那个夏夜我爸夺门而出一般。   我为此怨恨,还愤怒。   于是我玩命了学,不要命似地和秦章争。   后来我总和她轮着坐那第一的位子,我也越来越骄傲。   我认定不论是爸,还是妈,不要我,都是蠢!   ***   1987年,我和小绊十四了。   他长得越来越白净好看,但没什么女孩子喜欢他,可能是小绊他的行为举止太斯文,有些娘娘腔。   那年夏天,村里来了个无差别纵火的疯子。   他在被警察抓起来前,放的最后一把火,是在一个小仓库里,里头锁着我和小绊。   我给火吓懵了,坐在角落一动不敢动。   小绊却没放弃呼喊,一直救命救命喊个没完没了。   我给他泼冷水说,没用的,大家都在村头搓麻将,我们今天得死在这里了。   我还骂脏话,说我恨死了。   恨死什么?小绊问。   我说恨死我没能给那女人和他儿子还有韩缜各一百巴掌。   小绊不吭声好一会儿,忽而把脸怼上来,说——   阿虔,来,你扇我吧,解解恨。   我一把将他推开,说发什么疯。   小绊往后一摔,躺上了稻壳堆,说,你现在不恨我,以后也别恨我。   我给他翻白眼,我们今儿就要死在这里,说什么以后?   那话似乎应验了。   一厚草垫被烧着了,砰地向我砸来。   小绊挺身帮我挡了。   他的半张脸给火燎黑,都是血。   我脑袋嗡嗡。   小绊没哭,我却哭了。   大人来了。   我们没死,烧伤却从小绊的脖子爬到脸颊,毁了一张秀气的脸蛋。   ***   小绊毁容后,变得不再好看,但我还是总盯着他看。   为什么?   因为逗着好玩,我喜欢他察觉后,吓一跳似的,匆忙躲开视线的模样。   可很快我便发现,我不是喜欢逗他,我是喜欢他。   乡下日子就像循环,往前挪几日和往后挪几日,发生的事、要干的事,都没什么区别。   我还是照常和小绊一起上下学,傍晚在田野里瞎跑,夜里躺在虫鸣嘈杂的野地数星子,或是捉萤火虫。   ***   1988年,某个仲夏夜,我犯傻了,我同小绊说我喜欢他,我想和他在一起。   小绊先是问我要是他不答应怎么办。   我说我给自己一百巴掌,然后去死。   我很后悔说出这话。   因为后来小绊答应了我的告白,而我不能确认那究竟是因为我的威胁,还是他的真心。   ***   1991年,我十八,和小绊在一起三年了。   舅舅和小绊他小姨杨敛在一块儿喝酒,他俩喝高了,便口无遮拦。   小绊照顾着那俩酒鬼,我则在一旁抹桌子,收拾碗筷。   不曾想竟会从杨敛口中听到我爸的名字。   她说要不是那狗东西同我大姊私奔了,阿虔、小绊,你家我家,会过得这么苦么?   手里的碗砸在地上,裂痕爬满,碎开。   我在小绊的注视下拾起一块碎瓷片,指向几步外的小绊。   我逼问他,他从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答,我一开始就知道。阿虔,你把碎片放下。   我向后跌了几步,因为觉得荒唐。   于是我咒骂他,不停地咒骂他,我恨他骗了我,我还问他,和我在一起是不是因为我对他死心塌地的模样,就像我爸对你妈,可笑至极。   小绊哭着否认,可我叫怒火冲昏头,抖着手拿碎片割了腕。   后边的混乱我记不清,再后来眼前一黑,倒了。   ***   睁眼时,我躺在村里小诊所的床上,一旁坐着眼睛哭肿的小绊。   他一见我睁眼,便抓来我的手继续哭。   “阿虔,我们分手吧,我绝对走远远的,再不碍眼。你扇我巴掌解恨也行,别再害自个儿了。”   他烧伤的疤痕在灯光下照着,有的是西瓜红,有的是发白的粉红。   我觉得很漂亮。   我只问他,是因为可怜我才和我在一起的吗。   小绊摇头,又点头,你喜欢怎样,就怎样想吧。   我最终还是没能和小绊分手,我可能疯了。   他也没离开我,哪怕我曾经当着他面诅咒他。   第二天我拉着小绊跑去找土地公,在神像前祈祷,祈祷诅咒都反弹。   那些坏话,谁说出口的,就让谁承受吧。   ***   诅咒或许还是有点灵。   我没能考上心仪已久的大学,秦章倒是考上了。   但是没关系,我和小绊去了同一所。   我们的人生还在继续。   ***   1992年大年初二,母亲十年来头一回回娘家,带着她的掌上明珠——韩缜。   她回来前一夜,我照常钻进小绊的被窝,一边帮他把手捂暖,一边得意地描述我的报仇计画。   我说我要故意亲切地对待她,可我就是不喊她一声“妈”,让她既委屈又伤心。   就是那样,让她既心酸又后悔。   可是第二天,她来了,视线始终追着那不成气候的11岁的韩缜。   她的眼里根本没有我。   或许是因为我考上的大学还不错,那小孩儿倒是对我很是崇拜,也不认生,跟在我后头问东问西。   这让我产生了一种莫名的优越感。   ***   1993年暑假期间,在大学因学业而昏头转向的我和小绊一块儿回了家。   我们放纵地在田间奔跑,又在各种隐秘之地停下,亲吻彼此。   村民都心照不宣地装作不知道我二人的关系,唯有一次我不过笑着捧住小绊的脸儿,额角便因一块飞来的碎砖流了血。   我痛苦地捂住冒血的头,听到熟悉又陌生的嗓音在不远处响起。——是爸。   我听不清他说话,欣喜催使我像狗一样冲他匍匐去。   可还不到一分钟,我便清醒过来,也终于听清他的暴喝。   “畜生崽子……本来就生得贱,还他妈喜欢男的!当时火车怎么没压死你,竟然让你活下来丢我的脸!”   那人说着又蹲身去拾碎瓦来砸我,我是那时候才确定他当年是真想叫火车轧死我。   我猛然阖了眼,却见小绊冲上前去,抬臂替我拦下了那一击。   血从他的肘上往下流,可是爸他没有屈服意思,只又抓了砖头拍来。   他让小绊滚,还说他今儿非打死我不可。   小绊一声不吭,同样抓了红砖上前,他并不为自个儿的伤口呻吟,他只是为我哭着——   那是你儿子,不是畜生!   我爸嗓门大,吼着更是吓人。小绊却毫不顾他的喊叫,一次又一次地落下砖块。   血肉飞溅,我看着小绊,像在瞻仰神明。   我因头晕而短暂地阖上眼的片刻,我爸的声音彻底消失于空气中。   再睁眼,只看到执砖跌坐在地的小绊,和面前一个脑袋都快烂掉的人。   死人。   小绊杀人了,杀了我爸。   听到我的呼唤,他像是一只受惊的鹿,抖了抖才湿着眼回头。   我惊喜地问——“死了?!”   他绝望地答——“死了。”   ***   我将我爸埋进林子里,这回,魂不守舍的人儿成了小绊。   夜里,满身伤痕的我俩又抱去一块,未经缝合的伤口被闷进被缛里,血和热都困在了里头。可小绊的身子冰冰凉凉,叫我如何也捂不暖。   我搂着他倒是睡得很安心,伤口当然痛,可不爱我的爸死了,我不仅报了仇,我也确认了小绊的爱。   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那天夜里我实在兴奋,我同小绊说,我们以后挣大钱,一起买一栋楼。   我问他要买多高的楼。   他把脑袋从被窝里钻出来,嗓音有些哑,说——   “六层吧。”   ***   第二天早上,刺目的阳光差些照坏我的眼。   我看到眼里满是血丝的舅舅,攥着窗帘,说,小绊杀了你爸,自首了。   很快,法院判决便下来了。   小绊被判作防卫过当致人死亡,要关三年,退学通知很快也送来了。   杨姐哭得很惨,她说小绊的一辈子就这样毁了。   我不以为意,我只同她比了个口型,我说我爱小绊,我等他。   ***   两年后,1994年,我大学毕业了。   我和秦章进了同一家房地产公司,可是起薪和岗位已有了级别差别。   或许是因为我唯一感兴趣的只有小绊,小绊离开后,再没什么能令我分心,我只能将所有精力往工作上投,几年过去,已能和秦章平起平坐。   可我一闲下来就忍不住思念小绊。   我想他,好想他。   但我还得再往上走一点,这样才能赚更多的钱买楼。   ***   1996年,小绊出狱了,我欢天喜地将他从乡下接到城里住。   可是小绊一言一行都变得很拘谨,走进我的租屋时,眼神总是闪躲着,像是进了陌生人的家。   不该是这样的,我的小绊处事利落又大方,人见人爱,不该是这般瑟缩又忸怩的模样。   小绊变了。   从上到下。   他的视线时常在自己和我之间来回,起初我以为他在对比我二人的身材变化,后来发现,他仅仅是在看自个儿陈旧朴素的旧衣服与我崭新的西服。   这有什么好看的?   他变得真奇怪。   ***   后来的他变得更是奇怪,人也变得尖锐。   比如他会拿碗来喝水,不用拖把拖地,反而拿旧衣服来洗地。   我同他说咱们现在什么都有了,没必要过得那么穷酸气儿。   小绊却忽而用一个我难以理解的眼神瞟过来,他说——   阿虔,我们之间隔了太多年了。   我忙拉住他的手,问怎么了,我刚刚说的话伤到他了吗?我们好好……   “聊”字没脱口,一个工作电话打来,我们一日的聊天又终止于此。   ***   我觉得小绊的敏感与神经质是由于经济压力造成的。   于是我给小绊一张挂在我名下的卡,说我每月都会往里打钱,这是我们一家的生活用卡。   我说我会多打很多钱,他想买什么都可以。   他没有表现出我期待的欣喜,只问我说可以把他之前的存款也打进这里吗。   我说当然可以。   ***   我太希望看到小绊做出改变,故而每月打钱时都忍不住看看他有没有花钱。   可是答案无疑是否定的,那里边的钱几乎没动。   然而某日,我惊奇发现里边的钱几乎空了。   我忍了几天,希望他能告诉我钱的去向,可是他只字不提。   我实在忍不住,便问他把钱花哪儿了。   小绊默了许久,才答说他自己花掉了。   牛头不对马嘴。我火气上来了,我不气他花钱,哪怕是他花钱大手大脚也成啊!   可他什么都不说算什么?担心我骂他么?!   我是他爱人啊!我担心他受了骗,或者被人当刀使!   我忍不住又沉声问了一遍,问他钱去哪儿了。   小绊只是看着我,问我觉得他是小偷吗?   我着急解释时,工作电话又响了。   第二天小绊同我说,让我别着急,钱他很快就会还我,他还问我晚上回来吃饭吗?   我说不了,有饭局,还说有什么事晚上回来再说,我现在赶着上班,要迟到了。   ***   事情又那样过去了。   1997年年初,我处在预备升职期,是最容易被上级挑刺儿的时期。   那期间,几月没和我吵架的小绊同我提出了分手,说他打算在打工地附近租个房子,尽早搬出去。   我只觉遭了晴天霹雳。   我哀求他,让他别走,我走。   还说,我不答应,我绝对不分手。   ***   我在公司附近租了一间房,由于商业区房价忒高,我同一个叫做朱廉的男人合租了。   那人在戏院工作,专门给人上妆的,故而总忍不住琢磨别人的样貌。不过也因行业原因,见过不少同性情侣,因此我也放心地将自己的取向告诉了他。   我们睡的床是双层铁架床,一回我夜里实在太想念小绊,便拿他的照片来睹物思人。   谁料一个不慎,照片掉去下铺。   我让朱廉帮我捡,谁料那男人在摸着照片时先惊叫一声,说:“天呐,这张脸……”   他没把话说完,可是我知道他要说什么。   他为自己的失态感到抱歉,说:“抱歉啊,我很少见烧伤的人——他是你谁呢?难不成是你恋人吗?”   我犹豫了,而后讪讪一笑,说——   “他是我以前村里的玩伴。”   ***   分居的日子持续了一年半,那期间我升职了,工作慢慢地多起来,也慢慢地很少记起小绊。   但我觉得,是时候和小绊谈一谈了。   1998年7月22日,我将小绊约去河边谈天。   我西装革履,着意打扮了一番,小绊却仍穿着他从村里带出来的旧衣裳。   我皱了皱眉,并不想因为这件事和他吵架。   我们在河边走,吹着风,聊从前。聊到最后,我说我们还是重新同居吧,我总是把室友叫成“小绊”,怪不好意思的。   小绊只是望着那波光粼粼的河面,说——阿虔,我们分手吧。   我的心脏在那一刻变得四分五裂。   为什么?!   我嘶吼着起身,竟一个不小心踏进湿泥里,径直往河里栽。   正是涨水时期,河水将不通水性的我往深处卷。   小绊又像之前被困在起火的仓库那般嘶喊起来。   救命——   他喊着,继而纵身入水。   阖眼前,我看到他向不断吞水的我游来。   我的英雄,我的神明,怎会抛弃我呢?   ***   睁眼时,我已在医院里,身边没有小绊。   临出院时,那些个好心的大夫才告诉我,将我救上岸的那人,给激流卷跑了。   他死了。   我因过度讶异而双唇发抖,我说不可能,小绊估计只是顺着水游会儿,会自个儿上岸的。   护士皱着眉,说尸体已经被打捞上岸了。   我拉住她,问她尸体在哪儿?   她说给他家人领走,火化了。   我觉得我哭了,可是赶来的舅舅告诉我,我不过是张着嘴在胡乱地喊叫,像个疯子。   ***   小绊死后,我开始反思自我,我疯魔般将我与小绊关系的僵化归咎于升职与上进心。   我开始怠慢工作,开始不务正业,很快便受到降职。   1999年初,我被公司正式辞退。   失业后不久,我在那条吃了小绊的河前游荡,遇到了秦章。   她告诉我,她又要升职了。   我好不容易同她走到同一阶层,可是现在我摔下去,她又往上走了。   我一败涂地。   她问我,要这样颓废一辈子吗?   我冲她摇摇头,说,就这样吧。   ***   估摸着是我整日在家抽菸喝酒的模样太过于触目惊心,杨姐将我引荐进了她的公司。   在那儿,我遇到了一个长得很漂亮的青年,叫“沈豫”。   他实在漂亮,可我太痛苦了,我走不出来。   眼里装着小绊已经满了,够了。   ***   两年过去,2001年。   或许是见沈豫和我的相处还算和谐,且沈豫的取向在机缘巧合下叫她得知,她开始有意无意地撮合我俩。   我没理她,我只把沈豫当一个极其完美的倾诉对象。   我和他讲小绊,聊小绊,我说我还买了对戒,那天就要给小绊的。   沈豫成了这世上除我之外,最熟悉小绊的人。   ***   一回公司团建,去的海边,我因水恐惧症病发,过度呼吸,险些呕吐。   沈豫吓了一跳,问我怎么了。   我说我怕水,但这不是精神疾病,我只是有点怕水。   他并没怀疑我的答覆,只问我想不想克服,做出点改变。   我不想再当个不受控的疯子,净给身边人带来麻烦,于是咬咬牙,答应了。   在游泳馆,我认识了当游泳教练的蒋秋。   ***   那年上半年过得还算畅快,就当我以为一切向好时,现实给了我当头一棒。   六月,舅舅给我打电话,说韩缜跳级考上理想大学了,就是我梦想的那一所。   我因嫉妒而头晕目眩,摔在地上。   舅舅并不知道电话这头的情况,只说一个星期后要办升学宴,我一定要来。   ***   升学宴上韩缜自信地发表着演讲,他说他其实也不是很喜欢这大学,主要是看他哥,也就是我,曾梦想考上这座学校,后来没能完成,故而决定替我实现这一梦想。   他错了,梦想不是能代为实现的东西。   我从很久以前就知道,韩缜喜欢模仿我,我从前视若无睹,这回我只觉恶心得不能再恶心。   可事实上,我又矛盾地爱惜着这个弟弟。   复杂的情绪在我心底冲撞着,又骄傲,又嫉妒,又自卑。   我去洗手间舒缓心情,不曾想会在那儿挨母亲的一巴掌,她拿红酒泼了我一脸,修得很漂亮的细眉皱着,骂我怎么有脸来。   我轻笑着问她,我怎么了?   她说:“你不知道阿缜,总喜欢模仿你么!他……他!”   她像是很难以启齿,缓了好一会儿才说:“他学着你搞同性恋!丢死人了!”   我不理解,问她,什么叫学着我搞同性恋,他天生就是!   妈她又像是从前那般歇斯底里,她说,我问过阿缜了,他说就是和你学的!   这个可恶的谎话精。   我还是不得不承认,我对韩缜,恨多过爱。   ***   2002年,不再是杨姐强凑鸳鸯了,我与沈豫之间的默契致使一种暧昧的气氛在我二人之间增长。   我不再于他面前提起小绊。   我抓着沈豫像是抓到救命稻草。   不知为什么,和他在一起,我总能暂时忘却小绊,就好像小绊还活着。   他像是小绊一样知道我的各种小习惯、偏好——我知道那些都是我告诉他的,而他也在有意无意地模仿着小绊。   一回我们在我家楼下拉扯,遇见了来找我的舅舅。   舅舅客气地将沈豫送走,上楼后却将我臭骂一顿,说我不要脸,背叛了小绊。   我则骂他当初遭电信诈骗为何不找我借钱,平白惹我和小绊生了嫌隙。   我知道舅舅脸皮薄,当初不打算向任何人借钱,是小绊他太过敏锐,发觉了他的窘迫,主动伸手。   可是我还是拿各种米虫之类的难听词将舅舅给羞辱了一通。   因为我太愤怒了,他怎么知道我对小绊有多爱,他怎么会知道我每天的挣扎和煎熬!   “小绊已经死了快四年了——!”我吼他。   舅舅原先是拿了家乡寄来的米酒来,想和我一块儿喝的,末了只将酒搁下,走了。   他走后,我躺去了家里冰凉的瓷砖地板上。   而后看着因没开灯而黑糊糊的吊顶。   问小绊——“我出轨了吗?”   那之后,我只要一有清闲,我就会反覆地询问自个儿那问题。   ***   2002年7月20日,沈豫和我表白了。   我还来不及答覆,一怒不可遏的男人先冲沈豫挥了拳头——是舅舅。   后来他们开始争吵,沈豫说难不成要我一辈子困在一个死人身上吗?   舅舅骂他,说小绊不止是我的爱人,还是我的挚友和恩人,这种人一辈子遇到一个,就该一辈子供着!   我觉得他们好吵,二话没说,上楼去了。   ***   2002年7月21日,舅舅一大早便给我打电话,说杨姐把小绊的遗物烧光了,我赶去时,一切都已成空。   我头一回冲杨姐发了火,差些没控制住拳头。   她却只说,这是小绊希望的,小绊以前说过,哪天他先你走一步,你要有了新对象,东西要烧干净,那是对你对象的尊重。   我却只是慌张地从火里扯出一堆菸灰,痛哭流涕。   “为什么、为什么都要逼我?为什么都轻视我的感情?”   “我要如何生活,你们才能知道我不愿意放弃小绊?”   哭累了,我绝望地垂目于手机屏,看到游泳教练蒋秋发来消息,说觉得我可能有精神方面疾病,要不然先停课,去看看病。   我的遮羞布被扯开了。   消息还没能消化,妈的电话打来了,她哭得极惨,说都怪我,都怪我教韩缜同性恋,现在他和她闹掰了,跳楼了。   人没死,腿摔断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好。   我绝望地将手机抛去了地上。   ***   当天晚上,沈豫来找我,想要一个确切的答覆。   我残忍地回覆他说——“你不是小绊。”   ***   2002年7月22日,小绊的第五个忌日到来了。   我拖着脚步,将属于小绊的戒指往河里抛。   自己则把手泡进河里,将手指插入戒指中,幻想是小绊为我亲手戴上的。   随后,我跳进河里,蒋秋的教导让我在水中也能平定心绪。   我知道,小绊也很爱我,也不想离开我。   一定是当初他跳河时带走了我的魂,忘了带去我的肉|体,现在我要把这具行尸走肉杀死。   我松开呼吸,幻想小绊就在我身边。   也许,在五年前,我们就已一道跳河殉情了。   为我们那沉重的、近乎死去的爱情。   ***   【2002年房地产业才俊自杀案知情人采访集统编】   ①杨敛   问者:王虔和你是什么关系?   杨敛:唔……我们的关系很复杂,他爸是我哥哥,我算他半个姑姑。   问者:半个?   杨敛:啊……他爸是我们家的养子。   问者:你认识许绊吗?   杨敛:我是他的小姨,小绊他是我大姊和前夫的孩子。   问者:你知道王虔和许绊的关系吗?   杨敛:我知道,你别大惊小怪,那算不得什么问题,活着才好……只要活着……   问者:听说你和尤朔(化名:尤老爹)间存在很大的矛盾?   杨敛:那蠢货!他在把阿虔往死里逼,要小绊黄泉下也不得安息!!   ———   [杨敛自述]   我家虽在农村,但家底厚,家境还算不错。这一辈到我一共生了三个女孩,没有男的,妈身体不好,不想再生,于是领养了村里一自杀寡妇的孩子。   ——那就是王虔他爸。   我喊王虔他爸叫大哥,他和我大姊一般年纪,他俩打小关系就好,该说是青梅竹马么?   反正我和二姊是插不进他俩当中。   一起生活十几年,我其实多少也能看得出来,他俩间的感情没那么纯粹。实话说,我还捉到过几回他们暗中眉来眼去……   我不是个好事人,更何况大哥一直是个暴脾气,我从没想过要去招惹他。再加上他俩比我更清楚他俩什么关系,每回在爸妈面前都小心翼翼的,一直明明白白维持着个界线,我也就一直没揭穿。   忘了是几年,总之大姊嫁到县城去了。   也没多久,大哥和阿虔他妈好上了。嫂子娘家也是咱村,但俩人都在城里工作,工作都还算体面。   那时候,我松了一口气,我去探过亲,也都看得出来,他俩真的放下了,日子都过得美滋滋的。   73年,阿虔出生了,再过几月小绊也出生了。   再之后……   从我十五那年起,也就是76年,家里遭了天谴似的,我爸和人起了冲突给人打死了。我妈得了心病,没多久也去了。78年,大姊夫出车祸没了……   同年,二姊到城里工作,大姊则带着小绊回了娘家。   家里还有积蓄,供我们仨的温饱是没问题的,再加上二姊总往家里寄生活费,我也就能一直把书读下去。   我大哥自打上城里工作去后,就没再回家过年,我没想到,他和大姊竟能旧情复燃。   那年我十九,二姊在外工作,家里就我和小绊俩人。不过是一觉醒来,大姊扔下个没装多少钱的信封和小绊,没了踪影。   那薄得可怜的信封就是小绊的下辈子。   问我委屈吗?我当然委屈,那能不委屈吗?   我上学晚但成绩好,那年正准备高考呢,碰上那烂事,死了的心都有了。   可我不能死哇,二姊要我好好上学,安慰说钱的事不是问题。我咬咬牙,也就放弃了辍学打工的念头。   说从没嫌弃过小绊是不可能的,但那孩子太懂事……   那会儿,我总是抱着小绊哇哇的哭。   然后,由小绊告诉我——   小姨,没事的。   我的老同学尤朔养着被我大哥抛下的阿虔,他不打算读大学了,成日带着阿虔在田里忙活。   阿虔比小绊瞧着要敏感的多,总是沉默寡言的,所幸给那舅舅带着,后来性子也开朗了不少。   由于我那大哥从没带嫂子和阿虔回过家,阿虔并不知道我是他姑姑——半个姑姑。   尤朔知道我要备考,自己揽下了照顾小绊的活。后来见我们家里紧张,也几乎是日日都要喊我俩上他家去吃饭。   那会儿瞧着俩小孩快快活活的,我心底也终于舒坦了些。   再之后,我上大学去了,继而到大城市工作,能寄回去的生活费也渐渐多了。只是工作忙起来更没法子回去看望他俩,期间听说小绊给火破了相,心疼得厉害,却也还是没能回去。   1990年,我29了,终于得空回了一趟家,彼时阿虔和小绊关系更好了。   不,该说是比一般那个年纪的普通兄弟要更好。   他们什么也没说,我却把他们看穿了。   你们当然可能会讶异,甚至为之惊惧,毕竟发现俩个侄子关系不单纯可并不常见。   但我的第一反应不是什么男人与男人的爱情。   我想的是——果然啊!   果然,是这样啊!   自从大哥来了我们家,那玩意儿就在我们家蔓延开了。   你有没有见过村头那一大丛苍耳?那东西就像苍耳一样,一旦靠近去,便粘得满身,很难摘下来了。   啊……我没说那玩意是什么?   不伦!   我说的是不伦!   缺少血缘联系的名义上的家人,只能借助爱情真正成为“家人”。   那样说一个孩子当然不对,毕竟阿虔一直不知道他和小绊是亲戚,尤朔也叫我别说。   他说,那孩子很恨他爸的出轨对象,千万不能叫阿虔知道小绊他妈就是那女人。   总之,意识到他俩之间的感情后我没想阻拦,可能是因为我也知道没爹没娘一个人活着是什么滋味吧,我只是想确定一下。   于是找到尤朔,他心粗,八成封建,我不敢明说,只感慨他们关系真好呀。   尤朔沉默了会儿,然后问——你看出来了?   我问他——你呢?你早就知道了?什么时候的事。   尤朔告诉我他俩是认真的,我说那是好事。   那俩孩子次日就来找了我。   91年,他俩分手了,原因是阿虔发现了小绊就是他爸出轨对象的儿子。   不到一日,阿虔就哭天喊地地把小绊追回来了。   他们真的是认真的。   93年,尤朔打电话来说小绊进了监狱,罪名是防卫过当——他杀了大哥,也就是他的大舅兼继父,阿虔的亲生父亲。   我不知道他是如何遇见大哥的,那时候我也已经十几年没见过大哥了。   总之后来他俩一个死了,一个进了局子。   我这人一直软弱,当初面对大哥大姊的奸情的时候我逃了,这回也不敢去问阿虔如何,只藉着尤朔打听阿虔的近况。   听说过得不差。   再后来,小绊出狱了,我始终觉得没脸去见他俩,每逢节假日都给他们送礼,但一直扯谎说工作太忙走不开。   再之后……   98年,阿虔失足落水,小绊为了救他也跳进了河里去。   阿虔活下来了,小绊死了。   我是在小绊的葬礼上才听说,尤朔遭电信诈骗,被骗光了十几年的积蓄,小绊出狱后就一直在偷偷给尤朔塞钱。   可小绊他能有几个钱?   他有前科,大学也没能毕业,好工作没着落,只能起早贪黑地打工,省吃俭用这才每月给尤朔寄钱。   尤朔说他本来不想告诉别人的,是小绊自个儿发现的。   这事也一直瞒着阿虔。   我不知道阿虔后来知不知道。   小绊死后,阿虔得了很严重的恐慌症,他畏水,碰着江河湖海,甚至是小型的游泳池都又晕又吐。   他整日失了魂似的,自然而然失业了。   我知道他心里苦,也没好强逼他,即便他一整年都浑浑噩噩呆在家里也没有对此多说什么。   1999年,他不知怎么好似振作了点,我把他介绍进了我们公司。   他在我手底下工作,同组里有个叫“沈豫”的男员工,模样生得很标志,性格也开朗大方,他一直帮阿虔适应工作。两年内,俩人的氛围一直很好。   我看得出来,阿虔总在强颜欢笑,只有在沈豫面前才不那么拘谨。   我也知道,沈豫对阿虔是有意思的。   沈豫人很大方,一点儿也不扭捏,我旁敲侧击问了,他便承认了。   我答应了帮他,我希望他能把阿虔救出去。   我自然也深爱着小绊,可难不成真要阿虔他守小绊一辈子?   他们俩活着是天生一对,可一生一死,便不相配了。   我因此和尤朔大吵了一架。   尤朔是受了小绊的恩,实在接受不了阿虔另寻新欢,他觉着那叫出轨。   可,人已经不在了,究竟哪样才是对的?   我骂尤朔,有本事叫小绊活过来啊,那样皆大欢喜,阿虔也不会是如今这鬼样。   尤朔骂我,没良心的狗东西,一家子都觉得出轨天经地义。   我们的关系越来越坏。   但在我的撮合下,阿虔和沈豫的关系越来越好。   2002年,他俩进入了暧昧期,在楼下谈天时给尤朔撞见了,听说尤朔给阿虔一顿臭骂。   好在,沈豫不知道那事,他也不是那般知难而退的人,是真心喜欢阿虔的。   7月20日那天,沈豫表白了,他很高兴地告诉我阿虔说会考虑的。   但没有人告诉我,他们那天还碰着了尤朔,尤朔指着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我啥都不知道,我唯一清楚的是,小绊坐牢的时候我唯一一回探监,小绊对我笑着,状态却很不好。   他说,小姨,如果我死了,一定要记得把我的东西给烧了,让我干干净净地走。   他说,若你不忍心,那就等阿虔找到新的爱人后,再把我的东西给烧了,别给他留下念想,不要让新人受委屈。   我知道他那会儿是怕自己死在牢里,可我一直记着他的话。   阿虔喜欢上了沈豫,我也不该再自私地留着小绊的遗物。   第二天,也就是7月21日,那些东西在老屋院里堆起来,烧成灰。   阿虔很快就找上了门。   他哭得眼睛都肿了,哑着嗓子质问我,问我是不是把小绊的东西都给扔了。   我说,烧了。   他说谁让我自作主张。   我说,该放下了,不要既对不起小绊,又对不起沈豫。   他说沈豫又如何?   他只要小绊,他只要小绊,小绊难看又如何,小绊杀过人坐过牢又如何?!   还说我们都嫌弃小绊,我们都不知道他有多好。   你不知道吧?   7月22日,恰恰好是小绊的忌日。   小绊走的第四年,就在他忌日那天,与我吵完架的第二天——阿虔也跳了河。   啊啊……   我当初就不该听小绊的,不该烧了小绊的遗物,也早该听尤朔的,不要试图撮合阿虔和沈豫……   我、我永远都没法原谅自己。   小绊啊……阿虔哇……   ***   【死亡实况代理人日记】   《委托陆·2002年房地产业才俊跳河自杀案》   日记记录人:薛无平(死亡实况代理人一号)   日期:2024年6月27日深夜   天气:阴   所以,许绊死了,王虔找新欢究竟算不算出轨?   爷不知道,爷早不知是非对错为何。   (六个大小不均的墨水圆圈)   (鬼画符:爷已阅)   ***   【死亡实况代理人·日记附录】   整理人:薛无平   *   [被遗漏或是未经解释的线索]   【常生大楼】   一、负二层二手市场带血的小腿与白色运动鞋:暗示韩缜跳楼,以及王虔与母亲的决裂。   二、吊着荀北脖颈的绳子:荀北为许绊作为王虔竹马的分身,绳子吊颈暗示荀北死亡的事实,以及二人因王父出轨而岌岌可危的朋友关系。   三、戚檐被人举报杀死蒋工的电话是文侪在迷糊状态下拨出的,是文侪=老二的暗示。   【长生艇】   一、穿着花裙子死去的蒋工:暗示蒋秋母亲曾因未能及时治疗精神疾病而亡,这也是蒋秋在现实生活中指出王虔患有精神疾病,并积极建议他去进行治疗的动机之一。   二、重犯104号:已钻入王虔皮囊中。王虔希望通过他被重犯104号偷皮假扮,来暗示自己的任性妄为曾给身边人带来了极大痛苦。   *   [阴梦特殊元素指代汇总]   一、深水池:三脑=王父;二脑=王虔;四脑=老二=小绊=荀北=文侪;溺死鬼=许绊   二、秦老板故事:老万=王父;阿毛=王虔;来福=荀北=文侪;男人=小绊   *   [被阴梦扭曲的三大事实]   一、在父母离异前,王虔并不知许绊的样貌。   二、拥有一栋六层大楼是王虔与许绊未实现的理想。   三、许绊的情感较为内敛,长生艇中,分手后仍对王虔过分执着的白研究员形象,为王虔对许绊爱的渴望的映射。   *   [王虔生平经历时间表]   1973【王虔出生】   1980【王虔被抛弃】+【认识许绊、杨敛】   1981【认识秦章】+【韩缜出生】   1987【许绊烧伤】   1988【王虔许绊恋爱】   1991【王虔发现许绊是父亲出轨对象的儿子】+【二人分手】+【二人复合】   1993【许绊杀人入狱】   1994【王虔大学毕业】   1996【许绊出狱】+【王虔许绊同居】+【尤老爹遭电信诈骗】   1997【王虔搬家并认识朱廉】   1998【许绊去世】+【王虔患上恐慌症,极度畏水】   1999【偶遇秦章】+【杨敛引荐入职新公司】+【初见沈豫】   2001【杨敛撮合沈豫和王虔】+【沈豫鼓励王虔尝试克服恐水】+【认识蒋秋】+【韩缜升学宴,王虔遭母亲当众掌掴】   2002.1【与沈豫暧昧】   2002.7.20【沈豫表白】+【沈豫与尤朔争吵】   2002.7.21【杨敛将许绊的遗物火化】+【收到蒋秋劝说治病的信息】+【韩缜跳楼】   2002.7.22【跳河自杀(许绊忌日)】   ———委托捌完成———   【幕起·我的人间】 第250章   “抬头,抬起头来。”   “无论置身何方,这是你的人间。”   -------   梅雨淋进了房里,脏了地,也湿了人。   白炽灯灭尽,憋闷的黑暗中,亮屏手机嗡嗡直响。   戚檐一只手撑桌面,一只手死握住震动的手机,再无其他动作。   有一口浊气堵在他喉口,舒不出来,喘了几下,连呼吸的力气都快耗尽了。   他当然清楚不断弹出的是什么消息——高中久未见的好友心血来潮的聚餐。   当初就是聚餐那日,他在巷子里撞见了文侪的鬼魂,并发现了自己死亡六年的事实。   然而,如今他是能确认自个儿重生了,文侪呢?   文侪还记得他吗?文侪还爱他吗?   文侪,还活着吗?   淅淅沥沥的雨砸在棚户区的铁片顶上,他不敢打开手机,害怕一点开,群里会有一个灰灭的头像。   于是就那么僵站着,好似他从九郎的阴梦里活过来,却在这儿死了,成了一条游荡在人世间的碎魂儿。   有一股冲动催使他迈开脚步,几乎要将脚底磨出火星子似的往外冲。可奔至门口,这才怅然忆起聚餐时间在明晚。   日头刚落,他却昏昏沉沉往床上栽去,夜里便发了高烧,口干舌燥,疼得像是仍在经历死亡循环。   烧得不清醒了,依旧在呓语,依旧在迫切地呼喊着什么——那是一个人的名字。   “文侪……文侪……”   ***   这回戚檐记得很清楚,他是打车到的这“双吉祥”饭店。   他极有自知之明,清楚眼下他这迷惘状态开车指不定要闹一出车祸。   刚活过来又死了,实在不划算。   眼下,他变得疑神疑鬼,每当有一个人经过,便耐不住苦苦思索当初是否见过他们——他太怕改变,怕这么一变,文侪也会变。怕文侪会消失,会就此湮灭。   高烧早在淩晨时分退尽,可戚檐的面色仍呈现出久病初愈那般的惨白,其间夹杂星点血管的青紫。   烟被他叼在口中,手指不熟练地擦亮打火机,燃烟。   云雾升起来了。   他被笼罩于一片茫茫的灰白,若有所失。巷墙上的青苔从脚底向上,一直摸到檐下,他的视线从高空浓云,一直垂落至低进地里。   最后腿也麻了,便蹲下身去。   天好阴,文侪在哪儿呢?   一会儿下雨了淋着怎么办?梅雨季容易闹流感,不当心生病了怎么办?他住在哪儿呢?身边有人照顾么?   思来想去,又绕回了那一个让他绝望的问题——   文侪,你还活着吗?   不是同你说过别让我一个人活下去吗?   他沮丧,他急躁,他想看见巷尾亮起另一支菸的火星。   可他没看见。   烟夹在两指间没抽,灰一簇簇落地,在水里糊作一团。   戚檐脑中嗡鸣,连饭店人流来往的喧嚷都听不见。   有人喊他,他也听不见。   人都站在他面前了,也无知无觉。   直到那人揪住他的衣领,一把将他拽起来。   “戚、檐——!”   失去焦点的瞳孔在那一瞬亮起来,烧进去大片的火,烧得他震悚,烧得他一身的血都沸起来。   他一抬眼,便陷进那对琥珀眼中。若一切都是假的,那么他要溺死在里边——那是在阴梦中他见过千百回的,只属于文侪的,温柔又掺杂着悲伤的目光。   梅雨进了眼。   戚檐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似的箍紧文侪,将头埋在他的肩窝低低地喘息,也不管文侪是活着还是死了,也不顾文侪记不记得他,爱不爱他,更不在乎巷外人来人往。   抱着,就再不想松手了。   文侪问:“你哭了吗?”   戚檐答:“太高兴了,连哭都忘了,再让我抱抱,我尽力。”   说罢,深吸了一口气,将文侪身上特有的清香卷入肺中。   其实,他也知道,这会儿文侪眼里不全是温柔与悲伤。   要问更多的是什么。   当然是——怒意。   不到五秒,文侪就抓了戚檐的领子往后拽去,见他还一副受了莫大委屈的模样,更是怒火攻心,登时给他背上来了一掌。   “靠……我还以为你死了——买手机来当摆设的?!发消息没看见么?群聊也不回,添加申请也不同意!”文侪抓过戚檐的手机,拿他的指纹解锁了,径直摁进好友添加列表。   这一点,便弹出了十几条好友申请消息。   他忍着火,翻出最旧一条,摁下【同意】。   “……”戚檐看着文侪,又小心翼翼帮他捋捋头发,问,“哥,我能把你删了,你再申请一次吗?我想自己摁‘同意’,这是一辈子只有一次的事。”   听了那话,文侪递去一记狠瞪,毫不犹疑点下了【删除】。   手机被扔回了戚檐怀中,文侪转身就要走,戚檐匆忙环住他的腰,皱眉:“哥又要去哪里?说好了结束就答应我的表白……眼下交往一事八字没一撇,哥还要删了我不加回来?”   “松手。”文侪挣不开,拧成了麻花似的转过去,结果这一面对面,便见那狭长眼里早满上了笑。   “哥,就从了我吧。”戚檐凝视着他的眼,笑意渐深,头一低,要吻上去。   文侪还在气头上,哪肯容他亲,当即便攥了他的衣领,给了他一脚。   戚檐没有喊,倒是站在巷口的人喊出声来。   背光,看不清脸。   “嗯?——啊?!你俩不进来,特么就在这打架?!”   那人怒气冲冲过来,摁住俩人的肩膀,把他俩硬生生分开来:“谁再敢打一拳试试!”   是段礼。   戚檐仰着脑袋,拿下巴冲着他,一副不服管教模样。   于是被段礼揪了耳朵,只听他吼道:“不、许、打、人——!”   “靠……”段礼瞥一眼他俩手中的烟,“你们还抽上烟了?!”   “……”   戚檐不应话,文侪也无话可说。   只抽手分开,然后装着云淡风轻各自抽上一口烟。   一抽,咳得眼泪都出来了。   坏了,烟怎么抽来着?   ***   梅雨不歇,潮气在城里漫散。   段礼将那俩差些成了落汤鸡的主儿往店里推,说:   “饭不吃,在外头抽菸,还以为是饭前一根菸的老菸枪。一看,两人都在那里咳,差些没给呛死了……”   絮絮叨叨。   可那二人嘴角都沾了点笑,像是被雨晕开了。淡,但是显然。   饭馆中暖黄的光在步子迈入的那一刹将他们烘热,夜凉散得干净,阴魂不散的死气也在不觉间薄作扁扁一张纸。   聚餐的包厢连空气里都弥漫着欢喜,彼时桌上已坐了五人,正有说有笑。见他俩过来,帮着把椅子拉开,话变得更密。   “你俩还真是大佛,难请得很。”   “菜都是胡乱点的,不对口味也硬着头皮吃!”   “你俩啥时候回渭止的?待到什么时候?”   “眼睛往哪儿看呢!小心点,别给炉子电线绊着……”   文侪愣着,只觉眼前热闹是镜花水月。   眨一眨眼,眼前人的笑脸便都模糊起来,变成固执的裴宁,变成温善的董枝,变成爽朗的任怀、阴晴不定的童彻与苦闷的花弘,或是淡漠的俞均和朴实的湛三爷。   而他,他时而是赵衡,时而是一只狐狸,忽变作孙煜,再是周宣,眨眼作了吴琛、郑槐,到最后又成了许绊。   他是谁?   他究竟是谁?   “阿侪,你愣什么?快坐下来,菜都要凉了!”桌上人招呼着。   戚檐伸手扶住文侪的腰,将怔愣的他往前推上半步,轻声说:“阿侪,我们回家了。”   文侪终于回神,冲众人一笑,说:“好久不见啊。”   便落座,然而椅还没坐热,一播音生字正腔圆开了口:“小戚,你和阿侪如今关系到哪一步了?”   文侪心里一咯噔。   他俩过去在他们面前,哪里干过什么亲密事?怎么这个问法?   见他俩不作答,那播音生叹了声,接道:“还在尴尬期吗?——啧、唉!都认识十几年了,你俩怎么还在闹别扭?”   段礼不理解:“啥意思?他俩不挺好的么?”   “好个屁……”一人冷不丁怼上去,正是当年那总夹在戚文二人中间的2班班长楚邵,“他俩明里争,暗里还要斗,偏我总夹在他俩中间,闷死了!”   包厢里独一的女生长相明艳,名叫“云岁”,她接了话茬,笑着:“那叫针锋相对?怕不是‘调情’吧?眼睛跟着阿侪跑。”   “我那会儿多踏实一个人,认认真真学习呢,哪有工夫盯着阿侪?”戚檐笑看向云岁。   她大大方方将目光迎上去,也笑:“高二那年运动会,组织班里给段礼喊加油,给错喊成‘文侪加油’,导致全班跟着喊错的不是你戚檐么?要我说,你那双眼睛,要是能挖下来,早就埋阿侪身上长了。”   文侪是头一回听说这事,诧异看向戚檐。   戚檐只是笑眯眯地回看:“哎,怪不好意思的。”   云岁见他故作姿态,单一笑而过,自顾夹菜吃去了。   播音腔那位又接茬:“这我可有得说了——我赌,他俩关系最差的时候是高三上学期!”   众人巴巴地望过来,戚文也看过去,要听他编什么花样。   “我当时和阿侪不是一个班嘛,那时候阿侪他抽屉里一直塞着两把伞,我还以为他讲究,打伞也分晴雨,没成想他竟说最近多雨,戚檐老是没拿伞,他不想再和他打一把!啧,那是真嫌弃……”   段礼乐了:“哈!我说戚檐那不带伞的臭毛病为啥一直改不了。”   众人于是又看向文侪,他给嘴里饮料呛了,自尊心高的后果就是为了避免咳出声,死命忍着,嗓子眼痒得差些掉下眼泪。   戚檐脸皮倒是厚,大咧咧把手往文侪脖子上一挂:“怎么了?这就是爱啊!”   “爱?”楚邵哼了声,眼刀扫过来,“好友加了没?电话存了没?六年大学,从本科生到研究生,除了偶遇,见过面没?”   戚檐倒是理不直,气仍壮:“我的爱就是比较内敛。”   楚邵说:“狗屁的内敛。”   “听不着。”戚檐起身给文侪舀汤。   “我管你听不听得着。”楚邵一面剥虾壳,一面说,“哪怕我脑袋滚地上,你的感情都是外露的,唯独表里不一的本事狐狸似的。”   顿了一下,瞥了眼那给文侪献殷勤的戚檐,改口说:“狐狸精似的。”   戚檐但笑不语,将汤碗搁去文侪手边。   文侪颇自然地用手掌盖住桌上酱料盘,没让戚檐的外套袖子沾着,倒是答了楚邵的话:“好友没加,电话没存,大学六年,连偶遇都没有。”   段礼拿他俩当亲密挚友看了这么些年,一听那话,坐不住了,方要开口,可文侪又张了口——   “现在补回来,不算迟。”   播音腔那位诧异:“阿侪,你啥时候变得这么大度了?”   “六年了,换谁都得变点儿。”文侪答。   “岂止一点儿。”楚邵冷笑。   “是,”戚檐把话接过去,“没变的是我,我比较专情。”   众人面面相觑,只有云岁将酒瓶往桌上搁,又听开瓶器砰地一响。斟满酒的高脚杯转瞬便贴近戚文二人的脸:“成了,我一块祝了——”   “你俩,出柜快乐!”   ***   橘黄灯光融了阴雨,极柔和地在夜路上铺开。   老城角落的一家咖啡馆,门上铃铛轻一响,探进去个肤白发浅,却穿了一身黑的男人。   文侪径直走到咖啡馆临窗的角落,高瘦的身子没能遮住藏在身后的东西。   见戚檐已经笑得合不拢嘴了,文侪便也不遮掩了,将大束的、甚至于夸张的紫罗兰花束递到了戚檐面前。   花束颜色淡,极优雅的颜色,戚檐高高兴兴抱过去,笑道:“哥还真浪漫。”   又问:“你知道紫罗兰的花语是永恒的爱,是忠诚与信任吧?”   文侪坐下来,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面前的温咖啡:“又不是乱送的。”   雨大了,泼在玻璃窗上。文侪叫外头雨引去视线的片刻,戚檐喊了他一声,再回首,大片的、华丽的红已盈满了眼。   红玫瑰。   这花的花语丰富,是炽热的爱,是浪漫,是激情,也是爱意不朽与独占欲。   浓红凑过来的一瞬,戚檐粲然笑起来——   “文侪,我喜欢你,和我交往吧?”   文侪将大簇的红接过去,没看花,正正瞧上戚檐的双目。情意就那样在两对色泽不一的瞳子间传递,再传递。   是你爱我,我也爱你。   也是你深知我对你的爱,我也深知你对我的爱。   文侪莞尔,答说——   “嗯,在一起吧。”   ***   绵绵雨浇黑了铺子前的矮阶,少数雨丝斜入屋,湿了陈旧的木地板。   薛无平看也不看,专心琢磨着手里的代理人日记。日记给压在了第一百页,那儿落着一行清逸秀丽的小楷——   【《委托九2018年渭止一中毕业生自杀案》】   这页有标题,却没内容,仅仅夹着一张五人合照。   他端详了一阵子,便将相片取出来,往相册里一插,阖上,深深吸了口潮湿的空气。   须臾把含进的那口气呼出来,将日记推远,踮脚去架子顶头抓过《无平仙书》和它底下压的两张“卖身契”。   区别对待。   那皱巴巴的《无平仙书》他看也不看,信手扔进炭盆里,还皱着眉头埋怨:“纸怎么都脆了,嗐哟,爷改天再琢磨一本吧。”   眼瞅着那书被火舌舔了,他还在叨叨地念:“仙书,仙书,无平非仙非鬼,会写什么仙书……”   书烧成灰了,那俩张卖身契却被他很宝贵似的捧在手里,嘴角带着点笑,喃喃自语——   “一百回了,你俩没一次摁的是大拇指。”   “那么、咱们七十六年后再见。”   嗞嗞嗞嗞嗞……   ————[ !!!委托失败!!!]————   【本次委托累计失败次数:100】   【解四谜:已完成】   【查清宿怨:已完成】   【还原死况:未完成】   【重生开始时间:76年后,2100.6.27】   【重生回归时间:2018.6.27】   ————[委托单]————   【死亡实况代理人:1号·薛无平】   【委托人:岑昀】   嗞嗞嗞嗞嗞嗞嗞嗞……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