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亡国昏君???》作者:戏问【完结】   简介:   燕太宗萧珩一生南征北战,开疆拓土,他在位时大燕国富兵强,燕王朝版图达到极盛,太宗萧珩却于御驾亲征回京的途中旧疾复发,与世长辞。   再一睁眼,却听身边的人惊恐道:“陛下,叛军已攻入皇城,大燕要亡了!”   萧珩:“……”   他竟然穿越了,穿到了百年后的一个燕朝皇帝身上。   眼看叛军就要杀入寝殿,萧珩看着铜镜中自己一身绸缎罗裙、头戴金钗步摇的扮相陷入了沉思,   这昏君不仅昏庸无能断送了大燕基业,还有个礼乐崩坏且不为人知的癖好——   穿女装。   ……   燕室衰微,群雄割据。   镇北王世子段云枫随反王一道攻入京城,在皇宫没找到皇帝,只见到了一身华服的落魄公主。   九曲池边惊鸿一瞥,段云枫对公主一见钟情,认定遇到了此生真爱。   反王暴戾无道,段云枫认为其并非明主,干脆娶了公主,自立门户,并许诺日后一定给她打个天下作为聘礼。   公主什么都好,就是又高又冷,从不开口说话。   段云枫一直以为公主是个哑巴,直到有一日,他打到燕军残部所在之地,手下人说公主跟着“死而复生”的大燕皇帝跑了。   段云枫大怒,准备去找皇帝要个说法。   十二旒冕下,皇帝冷冽如玉的俊美容颜却分外眼熟,“不是说要给我打个天下吗?”   段云枫回想起那些天花前月下,自己在对方耳边滔滔不绝许下的一个又一个甜蜜誓约,只感觉眼前一黑又一黑。   不是,这公主他爹的怎么是个男人?   ……   萧珩为了复国大业,只得一时忍辱负重,卧薪尝胆男扮女装。   起初他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妄称自己为“夫人”的人十分不爽,想着有朝一日自己复国了,定要让他当个清扫马厩的马夫。   后来,   他觉得段云枫长得还行,勉强可以当个御前带刀侍卫……   呃,打仗也还行,勉强可以当个将军。   一朝征战,萧珩终于收复了大燕河山。   当夜,萧珩和他亲自封的大将军滚了龙榻。   【皇帝攻X将军受】   内容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天之骄子 爽文 古代幻想   主角视角:萧珩 段云枫   一句话简介:穿成亡国昏君,但女装   立意:有志者事竟成 第1章   隆武三十一年春,燕太宗第四次御驾亲征彻底收复北境十一州,漠北的游牧势力皆向燕王朝俯首称臣,至此为战火纷扰百年的华夏大地重归一统,大燕疆域之辽阔再无第二个王朝可比拟,而太宗萧珩却于回京途中旧疾复发。   萧珩自知时日无多,传文武百官与皇弟晋王于塌前。   内官读完传位诏书,萧珩挥退百官,独留下晋王。   一旁跪着的晋王已然哭成泪人,他抓着萧珩的衣襟抹眼泪,“皇兄,大燕不能没有你啊!”   “咳……” 萧珩被他哭得头疼,剧烈地咳嗽起来,“你哭够了没?……咳!再哭就给朕滚出去。”   晋王当即羞愧地低下头,不敢再哭,只红着双目哽咽道:“皇……皇兄有何教诲?臣弟定当铭记在心。”   “如今西北、辽东战事皆已平定,北蛮势力起码二十年不敢来犯,大燕基业已稳……”萧珩一生征战十余载,大半辈子都在马背上度过,并未娶妻纳妾,膝下无嗣,仅有的这一个皇弟又生性文弱,“朕不图你有多大的宏图伟志,做个勤勉为政、善辩是非的仁君便好,尚书令王博言、左仆射孔绥皆为朕股肱之臣,如今朕将他们留给你了,政事上如遇疑虑,可令二人相辅,切不可独断专行。”   “臣弟谨遵教诲。”   晋王说着又开始流眼泪。   萧珩不耐烦地挥了下手,“行了,下去吧。”   江山他已经打下来了,皇位过继的隐患都替晋王彻底清除了,辅臣也留好了,该说的都说了,现在他只想一个人安静地呆着。   空荡的殿中,萧珩闭上眼睛,无边无尽的黑暗将他吞没。   恍惚间,他想,若是有来世,他还想再亲自看看太平盛世下的大燕河山。   ……   “陛下!陛下!”   有人焦急地摇晃着他的肩膀。   “何事大呼小叫?”朦胧的视线逐渐对焦,萧珩颇为头疼地坐起来,以为是晋王在给他嚎丧,映入眼帘的却是个陌生的老太监,他当即目色一凛,   “你是何人?”   “哎呦,老奴是您的贴身内官李进喜啊!”那老太监急得快哭了,“陛下您刚才撞到柱子晕过去了,现下可算醒了,陛下快随老奴离开吧,叛军已经攻破朱雀门了!”   “你说什么?” 萧珩甚至顾不上自己为何能“垂死病中惊坐起”,他不可置信地朝殿门处望去。   这确实是他的寝宫承德殿没错,只不过屋内陈设都变了样,透着股奢华淫靡的风气,而此刻隔着那扇单薄的殿门,四周充斥着厮杀打砸声,混杂着宫人仓皇失措的惊呼求救。   萧珩拧了下眉心试图理清当下的情况,“皇城禁军何在?”   李内官:“禁军统领已被叛军斩首,副统领……不知所踪,禁军残部都跟着反了!”   萧珩只感觉一阵目眩神迷。   他又问,“四大军镇统帅呢?”   李进喜:“已……已经打到朱雀门了啊。”   萧珩猛得站起来,怒道:“这不可能!”   前一秒还好端端跪在他床前的人怎么可能造反?   “等等……”   萧珩听着自己这中气十足的声音,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胳膊和腿。   他什么时候能站起来了?   再联想到承德殿发生的变化,萧珩心中冒出了一个荒诞的念头,他厉声问道:“现在是什么年号国号?”   李内官神清一滞:“现今是嘉宁四年啊,国号定然是‘燕’呐!”   萧珩眸色愈发阴沉,“朕叫什么?和隆武帝是什么关系?”   隆武是他执政时的年号。   李内官“噗通”一声给他跪下,抖如筛糠。   皇帝的名讳岂是他们可以随意说的。   萧珩:“你说。”   李内官声音颤抖,“陛下您叫萧桓,是太宗皇帝之弟高宗皇帝的十世孙啊。”   萧珩:“…………”   对方口中的“太宗皇帝”显然就是自己。   穿到百年后的子孙身上,这种荒唐奇事也能发生?   这么想着,他大步走至一面铜镜前,只见额角处一片血痕,应该是方才撞柱子撞的。   而镜中人身量身形皆与自己生前极为相似,眉宇亦有几分神似,俨然是萧燕皇室血脉,但却一身绫罗绸缎,头戴金钗步摇,穿的竟是女装!   “这是何装扮?”萧珩顿感两眼一黑,险些一口气提不上来,他一伸手把身上的披帛给撕了,怒不可遏道:“这成何体统?”   “成何体统——!!!”   李内官神色一惊,声若蚊蚋,“陛……陛下,这是您……您的爱好啊……”   爱好?   萧珩只感觉头又疼了起来。   这混账玩意儿不仅毁了大燕基业,眼看叛军入京就要亡国了,还在行此等礼乐崩坏之事,他若是还活着,定把这个杀千刀的不孝子孙给砍了,绝不会让这种人继承皇位!   “陛下,着……着火了!那群贼人在纵火烧皇宫!”   伴随着李内官的一声惊呼,萧珩侧目,只见迅速蔓延的火舌已开始侵蚀承德殿的格扇门。   “轰!“   摇摇欲坠的门扉在烈火中轰然倾倒,一片赤红的火光中,几个面目凶恶、身染鲜血的叛军士兵提着刀闯了进来,“呦,这还有个美人呢。”   几人的目光在触及女装的萧珩时变得贪婪、下流。   “陛下快逃!“   李内官死死地闭着眼挡在萧珩身前。   下一秒,他感觉有人拽着自己的衣领将自己一把大力扯开。   李内官惊恐地睁开眼,印象里只知道听戏唱曲的皇帝此刻却满脸戾气,他抽出架子上的那柄青铜宝剑,抬脚踹在为首的那个叛军心口,一剑捅入对方咽喉,温热的血霎时间喷涌而出,溅满了自己的半张脸。   那叛军双目圆睁,身躯还未倒下,萧珩便一把夺过他手中长刀,抬手一劈,砍下第二个冲过来的士兵头颅。   染血的头颅“骨碌碌”地滚向殿门,最末的那个叛军似是怔住了,一时愣在原地,方才在他们眼中手无缚鸡之力的“美人”,此刻浑身染血,宛若人间杀神。   就在这愣神的片刻,他只见眼前银光一闪,那叛军还未看清向他飞来的到底是何物,冰冷的利刃已没入他的皮肉,一柄贯穿胸口的长刀将他整个人钉入身后的门板,“噗!”,他呕出一口鲜血,彻底失去了意识。   电光火石间,三个闯入的叛军便已身首异处,李内官惊恐未定地撑着柱子起身,面前的皇帝一脚踩在那叛军尸体上拔出青铜宝剑。   昏黄的火光映照在年轻帝王俊美染血的侧脸上,他明明一人孤身而立,身后却仿佛有着千军万马。   李进喜感觉有什么变了。   眼前这个杀伐果决的皇帝令他感到陌生。   “通往后苑九曲池的那条密道可还在?”   萧珩回眸看向他。   九曲池为后宫太掖湖的一条分支,当年工匠修葺时为了方便引水,便凿出了这条直通城墙外护城河的分支,叛军既已攻破朱雀门,此刻再走城门风险太大,从水路逃或有一线生机可搏。   李进喜闻言如梦初醒,立马蹿起来,“在的,在的,老奴这就带陛下过去!”   ……   “簌!”   细密的血珠如雨点般落在芍药花纵中,黏腻、鲜红的液体,沿着花瓣一滴一滴地汇集、下坠,最终落入九曲池,将碧水染红。   九曲池前跪着一排朝廷命官,面带刀疤、神色凶恶的叛军将领手握染血的长刀,指着其中一人问,   “皇帝呢?”   那人抬高头颅,朝他“呸!”了一声,“背君叛国!为虎作伥!你会遭报应——”   “唰!”   未待他话音落下,叛军将领手起刀落,九曲池中又多了一具浮尸,他那仍在滴血的刀尖一挪,指向下一个人,   “你说。”   被指到的那人哆嗦起来,“小……小人真的不知啊!”   眼看叛军将领一步步朝自己逼进,他开始跪地讨饶,“别杀我!别杀我!我是司天监监正,我可以替大人算卦……”   叛军将领狞笑一声,举起刀,“你会算卦,怎么算不出自己什么时候死?”   “别——”   “噌——”   千钧一发之际,一柄银枪挑开了他的长刀。   “住手。”   一道低沉的嗓音从身后传来。   叛军将领顿时怒火中烧,他不悦地回过头,“谁他么……”   他话音未落,只见自己面前站着一队身着银甲持银枪的亲卫队。   缓缓从银枪卫队中走出的那人银冠束发,生得剑眉星目、十分英俊,黑金镶玉的抹额垂璎随着他鬓边两股极细的发辫一道垂于胸前,脸上沾染的血污让他整个人平添了几分兵匪气息。   从外貌不难看出,他身上流淌着漠北人的血。   叛军将领到嘴边的那半句骂人的话又咽了下去,他强压下怒火,赔笑道:“原来是段世子。”   眼前的人便是方才率先登上城楼,斩下禁军统领首级,有“百人斩”之称的镇北王世子——段云枫。   叛军将领替自己找补道:“这都是些在朝堂上进妄言、危害社稷的奸佞小人,我杀了他们不过是为民除害。”   段云枫“呵”了一声,“韩将军是好心,但你作为楚王的手下把朝廷命官都杀完了,世人会怎么想?韩将军别忘了我们当初与楚王结盟出兵是为了什么,可不要好心办了坏事。”   韩虎反问,“那段世子想怎么样?”   段云枫:“这些人不如交给我处理,韩将军?”   韩虎还想反驳,但见那支银枪卫队已将人团团围住,他只得悻悻收刀,随即领着手下十分不甘地扬长而去。   段云枫似笑非笑地侧目扫了一眼那些朝臣,吩咐左右,“所有的城门出口都给我围起来,这些人都是朝廷的股肱之臣,不可伤着了,带下去,挨个审问皇帝的下落。”   他伸手抹去下颌的血迹,又补充了一句,“护城河那边再加派两队人马巡逻,找到皇帝前,任何人都不得出宫。”   “是!”   “臣司天监监正高丞多谢大人救命之恩!” 就在银枪卫队准备将人押下去之际,方才那位司天监监正忽然给段云枫跪下,“我观大人龙章凤姿,骨相奇佳,近日或有大事发生,不如我替大人相一相?”   段云枫身边的副将闻言一笑,凑到段云枫耳边道:“这高丞啊,听说他精于相术,有个外号叫‘高仙人’,那皇帝不管做什么都先要找他算上一卦。”   段云枫素来对鬼神之说不屑一顾,听闻对方要替自己相面,他笑容玩味,冷冷问道:   “相出什么来了?”   高丞听对方这么说,以为自己攀附有戏,当即堆笑道:“大人命格显贵……”   副将冷哼一声:“我们将军是镇北王世子,命格自然显贵,还用得着你来算?”   “小人还未算完呢。” 高丞捻着食指,讪笑道:“呃,这……我观将军紫薇命盘红鸾星动,流年逢之,您近日必遇正缘,而且……”   “您这正缘身份极为显贵,命格显赫,恐怕是这天底下最为尊贵之人呐!”   段云枫的副将闻言却是一怔,随即他低声道:“楚王确实曾多次提出,想将嫡女许配给将军来着……”   “够了!” 段云枫脑海中浮现出楚王李冀昌和他那几个儿子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丑陋样貌,眼皮顿时突突直跳。   “怪力乱神,无稽之谈。” 他指向那高仙人,“休要再胡言乱语。”   “将军,可是小人哪里说得不对?”   未待高丞想明白自己到底如何触怒了对方,左右亲兵便一人架起他一条胳膊,将人给押下去了。   “将军!” 就在这时,有人匆忙来报,“九曲池下游的戏台附近似乎发现了皇帝的下落。”   段云枫目色一凛,“带我过去。”   “是。”   段云枫率人来到那戏台上时,便看到了下方池水中那具身穿龙袍,已泡得涨烂的尸体。   因为泡得太久,面容一时难以辨认。   “下去看看。” 段云枫走下戏台,伸手拨开灌木丛,朝池边走去。   “吱呀——”   岸边忽然传来一串脚步声。   “谁?”   段云峰察觉到了异样,池岸边似乎还有人。   他当即夺过身旁亲兵的弓,引弓搭箭,对准了声音传来的那处。   并没有人应答。   段云枫举弓穿过了灌木丛。   婆娑的光影下,率先映入他眼帘的是一抹迎风拖拽的鲜红薄纱。   随后是那人乌黑的鬓发。   下游池岸边站着的那人衣若红枫、肤白似雪,看衣着扮相应该是位公主。   对方稠黑的鬓发被风吹得散乱,即便脸上沾染了尘灰与污血,气质依旧冷冽如玉,乌黑的长睫微垂着,一双凤目像是浸过寒潭的刀,薄唇冷硬,唇色却极红,好似雪中一剪红梅。   红纱白袍迎风而动,浮光疏影落在那人脸上,身后火光映得山河倾颓,整座洛阳城都为之黯然失色。   段云枫手中紧绷的弦不自觉地松了,心如擂鼓地跳动着,比在战场杀敌时都要快上几分。   对方显然也注意到了他,那双乌瞳幽幽地往这扫了过来。   四目相对的瞬间,   “红鸾星动,必遇正缘。”   段云枫脑海中下意识冒出了高丞方才说的话。   那个“高仙人”,不愧是皇帝身边的术士,倒有几分本事。   他想。   眼前的人必定就是他命中正缘。   下一秒,对方却垂下眼帘,神情决绝地跳入了水中。   段云枫神情一滞……   这是想不开,要寻死?   他当即扔下弓、脱下披氅,身体本能的反应已经快大脑一步跟着跃入了水中。   “将军?”   一旁的亲兵见状先是惊讶,随即惊慌地冲到岸边,“将军!”   “将军您不会凫水啊!!!” 第2章   萧珩知道有人看到自己了。   没想到九曲池旁还能恰好让他碰上追兵,真是时运不济。   所以此刻,他只能将奋力地游向九曲池的另一头,将希望寄托于那几个人追不上自己。   可惜事与愿违,他这身女装实在过于繁复,入了水后仿佛有千斤重,很大程度上阻碍了他前进的速度。   “噗通!”   是有人跳入水中的声音。   萧珩眉头一紧。   他意识到追兵来了。   萧珩以最快的速度往前游了两下,可那人还是抓住了他的衣襟,透过半清澈的池水,他认出了眼前人是方才在岸上举弓的那个将领。   他拔出后脑勺的一枚簪子,试图将衣袍割断,却被对方反握住手腕,簪子在混乱之中掉入了池底的泥潭。   两人在水底一番纠缠,萧珩终于有些憋不住气,就在他忍不住浮出水面换气之际,却又被对方拖拽着浸入了水中。   那人全身的力道几乎都挂在他身上,抓着他就好似抓着一根浮木一般用劲。   这人到底想做什么?   想把自己溺死在河里?   难道……   萧珩眸底浮现一抹厉色,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这人想行刺?   好在萧珩曾在水战中刻意练过憋气与凫水的技巧,因此也算得上是深谙水性,此刻即便是拖着这个颇为累赘的“刺客”在九曲池中几度艰难沉浮,最终还是成功地拖着人上了岸。   “咳——”   萧珩将那个呛水的“刺客”往岸上一扔,他双手撑在对方肩头两侧,大口地喘着气,长时间的缺氧让他眼前一阵发黑。   他努力眨了眨眼,身下的人脸却越来越模糊,最终那几道残影甚至开始旋转,他只觉得一阵失控的眩晕感再次袭来,额前的伤口又开始钻心地发痛。   不知道是因为这具身体的昏君之前撞柱子撞得太狠了一点,然后又下水受了刺激,还是什么别的原因……   萧珩只感觉一阵头晕眼花,耳朵也开始嗡鸣。   他最后的视线定格在“刺客”惊讶的目光上。   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真该死……   这么想着,萧珩失去了意识。   ……   “咳!咳!”   段云枫仰躺在沙砾地上,呛出一口水,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他有些恍惚地想,是谁把自己带上岸的?   印象中水底方才掠过的那抹红影,美得不似凡人。   好像九重天上的谪仙意外流落凡尘,又像是志怪话本中才会出现的蛊惑人心的鲛人精怪。   段云枫掀起沉重的眼皮,刹那间,耀翌的日辉如天光倾泻,衬得那一身红纱如梦似幻、惊艳绝伦,记忆中朦胧的身影正与眼前人逐渐重叠……   他猛地撑着手臂从沙砾地上坐起来,面前的人侧着脸,披散的长发遮挡住了大部分面容,对方被水浸透的衣衫紧贴着肩头,肤色如玉,整个人透着股寒气,稠密的水珠沿着对方如墨的长睫缓缓滑下,然后落在了自己的手背上。   段云枫只感觉手背皮肤一烫,他不禁红了脸,像是触电般地收回了自己乱逛的视线,   “你……你没事吧?”   下一秒,他只感觉肩头一沉。   对方苍白着一张脸晕了过去。   隔着一层被水浸湿的衣物感受着胸前传来的温热压迫感,段云枫浑身一僵,下意识瞪圆了眼瞳。   他微垂着眼眸,目光不由自主地下移,视线描摹过对方紧闭的眉眼、如脂玉般高挺的鼻梁以及因着咳嗽而不断翕合的薄唇,他这才如梦初醒地回过神来。   段云枫伸手在岸边一把胡乱摸索,终于摸到了自己脱下的那件披氅,他将披氅给人囫囵盖上,从里到外遮了个严实。   “将军。” 那头的银枪亲卫队押着一个太监走了过来,“这人是刚才在九曲池边发现的,刚问过了,跳河的就是他主子。”   那老太监红着眼眶,看到段云枫就颤颤巍巍地给跪下了,只用袖子抹着眼泪,嘴唇哆嗦了半天也没说出一个字。   段云枫眉峰微蹙,问他,“你哭什么?”   说着他将方才晕过去的人打横抱起,这才发觉对方似乎比他预想的要沉上不少,个子也出奇的高。   段云枫看了眼怀里的人,又看了眼李进喜,下意识道:“是因为你们公主?”   “啊?” 李进喜擦着眼泪,心想什么公主啊,陛下都被叛军发现了,他们肯定要把陛下抓起来杀了呜呜呜,他也活不下去了呜呜呜呜呜……   等等……   公主。   公主……   公主!!!   李进喜蓦地瞪大了眼睛,他缓缓掀起眼帘,声音像是飘离了身体般,一点点地从嗓子里挤出来,“是……”   他们这是把陛下当成“公主”了?   “是……是是是!” 他从劫后余生的巨大惊喜中回过神来,跪在地上给段云枫磕了个头,几乎是泣不成声道:“老奴自幼便在宫里伺候‘公主’,公主……公主他……”   段云枫看他哭得这么情真意切,便觉得自己应该猜得八九不离十,他道:“公主她应该只是一时想不开。”   李进喜抹着眼泪道:“多亏大人相救!”   他在心中默念着“阿弥陀佛”,心道陛下您可别怪罪奴才啊,这也是没办法的权宜之计,您就先委屈点当下“公主”吧,一切都比不过把命保住了要紧!   段云枫一听他提“相救”二字,方才呛水的尴尬记忆再次涌入脑海,他沉默着没有接对方的话。   李进喜一直未等到对方的吩咐,再抬头时,却发现面前的人已大步离去。   李进喜一愣,连忙追了上去,“大人这是要带……公、公主去哪啊?”   段云枫:“我的营帐。”   走了两步,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又转头问自己的副将,“穿着龙袍的那具尸体呢?”   见对方不答,段云枫拧眉,“不会还在池子里泡着?”   “应该还在……”   “还愣着做什么,快捞起来啊!”   “是!”   ……   段云枫将人带回了自己的大军驻营,找了间空置的营帐安置,又叫来了随军的郎中和几个婆子,本想跟着一道进去照看,却被李进喜拦住。   李进喜道,自己自幼便在宫里伺候“公主”,不如就让他带人进去照看着,若是公主醒了再让人来通知段云枫。   段云枫想想也是,他毕竟是外男,方才九曲池边上他那是看对方要自尽,情急之中才不得已出手相助,虽然最后因为不谙水性,似乎是公主把他拖上的岸,但这不重要,总之,现在他确实不适合随意进出对方的卧榻之地。   段云枫应了李进喜的要求,让对方有消息立刻通知自己,便回了自己的营帐处理军务。   李进喜这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他打发了几个婆子去烧水,顺便找几件干净衣裳,自己领着郎中进了营帐。   “将军,这王爷从太原派人寄来的信。”   段云枫一回营帐,帐前亲兵便递给他一封加急的信件。   “他定是来问我皇帝怎么样了……” 段云枫颇有些头疼地将信放在桌案上,他走到折屏后脱下湿掉的衣服。   他擦了两把头发,披了件单衣出来,打开父亲段昱寄来的信,果然对方一上来便问他皇帝是否安好。   段昱主要与他交代了两件事:   其一、杀了把控朝政的宦官安有良,肃清朝纲。   其二、确保皇帝的安全,不可对天子无礼,只要朝廷下令彻清阉党势力,收回罪诏,河东诸镇仍愿听遣调令。   但这两件事目前都不可能实现了……   段云枫皱起眉头。   他搜遍京都未发现安有良的下落,听下面的人说他与部分朝臣已连夜逃往凤翔,而皇帝此刻仍不知所踪,九曲池里那具泡烂的尸体有待确认身份。   段云枫将宣纸翻到反面,发现段昱还有话没说完。   “云枫啊,你母亲与我都觉得,你也应该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了,若不是战事耽搁,这事早该说定了!”   “前几日楚王就与我谈起这事,他的大女儿正好与你年龄相当,楚王有意将女儿嫁与你,我与你母亲商量了一下,觉得那姑娘性子挺好,这门亲事不错,这事不如就这么定下了,你母亲明日便叫媒人来合一合八字……”   段云枫看到这段,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大可不可不可不可不可!   他与楚王李冀昌的女儿定然八字不合啊!   段云枫当即提笔,他先是冷静地回复了父亲目前京都的情况,随后几乎是龙飞凤舞地写下一行字:   “成亲的事万万不可!”   一边写,段云枫的脑海中一边浮现出九曲池边公主那如同谪仙般的容貌,只觉得一颗心都被对方给勾走了……   于是他又十分添油加醋地写下了自己遇到高丞的事:   “今日我在皇宫遇到了一个老神仙,他给我算了姻缘……”   最终得出结论:   “此生非公主不娶。” 第3章   段云枫刚回完信,正准备穿上外袍,便听营帐外一阵吵嚷:   “你是何人?”   “我乃将军方才在九曲池边搭救的朝廷官员,有要事与将军商议,求您通融,让我见将军一面……”   “你在此稍等片刻。”   “将军,帐外有人求见。”   一听外头有人伸手掀起帐帘,段云枫火速系上衣襟,转身跨步走了出去。   段云枫皱眉,“谁?”   谁这么等不及,非要在他换衣服的时候进来?   “臣,王沐川,拜见将军。”   来者一撩衣摆,后脊笔直地朝段云枫跪了下去。   段云枫却牵住他的胳膊,在他欲下跪行礼前将人给架了起来,沉着面色道:“王相,我不过一介粗鄙武夫,可受不起你这么大的礼。”   同为朝廷命官,眼前的人却与高丞那般趋炎附势的小人截然不同,王沐川祖上世代皆为文官清流,他先祖便是曾与太宗皇帝一道出征漠北,后被提拔为宰相、尚书令,官至太子太傅的开国元勋王博言,王家称得上是四世三公。   此刻已鬓染霜白的王沐川不仅悲从中来,“将军真是折煞老臣了,早就被罢免宰相之职了,哪还是什么‘王相’?”   “王大人见我是想说什么?” 段云枫不吃文人弯弯绕绕那套,对高丞那厮他可以直接让人押下去,但对王沐川,他还是留了几分情面。   “如今唯有将军可救大燕,可以救下这些皇室血脉了啊!”   王沐川忽然伸手指向洛河对面的军营,只见皇帝的几位兄弟——景王萧榆、端王萧彬、代王萧析、靖王萧檐,曾经的天潢贵胄以及他们身边的一大帮宫人,如今却被人楚王李冀昌手下的人五花大绑地推至河边,毫无尊严地听人宣读着他们的罪名。   段云枫觉得好笑,“你怕是求错人了。”   王沐川一把抓住他的袖口,神情激动,“镇北王世代忠义,我知道段王爷与楚王不是一条道上的人,镇北王曾三度出兵平定叛乱,救圣上于危难之际……”   “忠义?哼……” 段云枫冷笑一声,厉声打断他,“朝廷下罪诏、征天下兵马讨伐河东的时候,怎么不提先辈的‘忠义’?我父亲被十万联军围困函谷关的时候,怎么不提‘忠义’?阉人安有良害死我大哥的时候,怎么不提‘忠义’?”   “朝廷需要我们的时候,我们段家便是满门忠义,不需要的时候,我们就是茹毛饮血的蛮夷,这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段云枫一把甩开他,扯出自己衣袖。   王沐川闻言先是一怔,随即喃喃道:“这并非圣上本意啊!将军你知道的,当初安有良把控朝政,阉党独大,实在没有朝臣谏言的地方,如今他已逃往凤翔,圣上也下落不明……”   说到此处,他已泣不成言。   镇北王段昱祖上乃漠北离月部人,自归顺太宗皇帝后,随太宗北征突厥,是“以夷制夷”的重要武装力量,后其部南迁至河东太原一带,赐段姓,称燕臣,至段昱一代,已基本中原化,他曾多次率漠北铁骑击退突厥契丹等外族入侵,平诸镇起义之乱,三次解京畿洛阳之围,因战功显赫被任命为河东节度使,封镇北王。   安有良把持朝政后,他因着私仇,不仅增加河东的徭役赋税、克扣军粮,还以镇北王有不臣之心为由要罢了他的官爵、夷三族,随后他召集三镇联军讨伐河东。   镇北王被征讨联军围困函谷关进退两难之际,是身兼河南、淮南两镇节度使的楚王借道才让段云枫带援兵解了围。   结果没想到镇北王反过头来与楚王结盟,直接将这些讨伐自己的藩镇联军尽数灭了,以“清君侧”的名号率军直逼京都,才有了如今的局面。   而现下,中央禁军随着安有良的逃亡再无一战之力,燕室衰微,藩镇势力割据,叛乱频起,若说谁还愿效忠皇帝,王沐川却也只能想到镇北王了。   “王大人看到这条河了没?”   段云枫朝洛河边走去,他指着河那头红边黑底的猎猎旌旗,上面飘荡着鲜红的“楚”字,他与王沐川道: “隔着这条洛河,对面是楚军的兵营。”   王沐川怔怔地看着他。   段云枫:“河这边,是我的人,河那头,是楚王李冀昌的宣武、淮南军。”   “我的手再长,也伸不过这条河。”   段云枫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河那头的行刑官此刻已高声朗读完几位王爷所犯的罪行。   罪名是“谋反”。   最年幼的王爷年仅八岁,他跪在粗糙的沙砾地上,甚至听不懂对方给自己罗织的罪名。   很快便有人走上来,将四位流淌着萧燕皇室血脉的王爷尽数斩首于洛水河畔。   被一道处死的,还有百余众宫人。   他们的尸体被扔进滚滚洛河,血水染红了江面,很快又消失在了湍流之中。   目睹这一切的王沐川无力地跪坐在地,泪水已打湿衣襟,他发出一声无奈又悲凉的叹息。   不知道是在悲叹皇嗣的死,还是气数将尽的大燕。   他仰着头,看见茫茫长空中浮下几粒白皑,悠悠落在了这荒凉的河岸边。   京都开始落雪了。   河的另一边,不知谁先以“国不可一日无君”起的头,开始不约而同地劝谏楚王暂代监国一职。   楚王再三推辞,最终对手下的百般劝谏感到不胜其烦,索性带着几个亲兵跨过渡桥来到了段云枫这边的军营。   “哎,真受不了他们……” 楚王李冀昌年近五十,生得魁梧,一双眼睛却总是笑眯眯的,让人瞧不出心思,他一下渡桥,便无奈地冲段云枫摇头,“若你父亲在这就好了,这监国一职由你父亲暂代再适合不过,我耳朵也不会被这帮人磨出茧子了。”   “家父只晓得如何行军打仗,哪懂怎么监国。” 段云枫怎么听不出他话里有话,只是笑道:“现下监国一职除了楚王殿下,确实没人能胜任。”   “你呀,你呀,和他们一个样,都让我下不来台……” 李冀昌伸手指了指他,颇为无奈道:“连你都这么说,那我还有什么办法,看来只能暂任监国一职了。”   段云枫:“楚王殿下可别怪我头上。”   李冀昌笑着拍了两下他的肩膀,“还叫什么楚王?倒与我显得生分了!”   “你父亲长我几岁,按辈分我该叫他一声‘大哥’,你就是我的侄儿,叫‘昌伯’。”   段云枫的目光缓缓扫过李冀昌的脸,顿了两秒,道:“昌伯。”   “哎!” 李冀昌显得很高兴,又提起了段云枫破三镇联军时的英勇表现,让左右取来自己的金银玉器,要段云枫自己挑。   段云枫随手挑了两件,李冀昌在一旁瞧着,“怎看着都是些女儿家喜欢的玩意儿,贤侄的爱好何时变得这般文雅了?”   一旁的副将调侃道:“怕是将军醉翁之意不在酒,想借花献佛呢。”   李冀昌与左右闻言也笑。   “年轻啊,年轻就是好啊……” 他感叹了两句,忽然看向段云枫道:“你与我儿子年龄相仿,今年也该二十……”   段云枫接过话,“过了正月,便二十了。”   李冀昌:“也该成家了。”   段云枫目光一顿,和身侧的副将偷偷交换了一个眼神。   李冀昌也不和他绕弯子了,“前几日,我恰好与你父亲谈起此事,他说若不是战事耽搁,你也早该成亲了,正好我膝下有一女,年方十七,性格温婉,与你年龄也正相仿……”   方才还与李冀昌“叔两好”的段云枫此刻却猛地后退一步,与对方拉开了距离,他抿唇一笑,倒显出几分风流,瞧着像个个纨绔公子哥,   “多谢昌伯抬爱,只是我已心有所属,恐怕是要辜负了伯父的一番好意。”   李冀昌的面色僵了一瞬,笑容也跟着消失了。   “这样。”   他转动眼珠,唇角的弧度显得十分僵硬。   气氛陷入了僵滞。   但这僵滞的气氛也只存在了短短一瞬。   李冀昌低敛着目色,宛若根本不存在芥蒂般地调侃起了段云枫,“我倒是好奇,是哪位佳人,引得贤侄这般倾心?竟连你父亲那边都瞒着。”   段云枫抬眸看了他一眼,道:“是当朝的公主,昌伯这是冤枉我了,倒不是我有意瞒着父亲,只是事出突然,还未来得及告诉他,昌伯倒是先家父一步知晓了。”   李冀昌眸底目光悠悠一转,随即大笑起来,“好啊!我们军营的人全都忙得脚不沾地,你倒好,还有功夫忙里偷闲,私会佳人!”   李冀昌:“早就听闻萧氏血脉貌美,能让贤侄这般一见倾心,这公主想必是个沉鱼落雁的大美人,美人配英雄,倒是美事一桩!”   他当即吩咐左右,“取黄金千两,白银千两,绢帛五十匹,就当作是我这个伯父的贺礼了!”   ……   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萧珩感觉自己化作了一缕身外游魂。   一些不属于自己记忆中的画面涌了上来。   他眼前闪过的是嘉宁帝萧桓荒诞却又身不由己,被宦官与强藩把持朝政的一生。   “出格”了一辈子的皇帝做的最出格的一件事,是没有随禁军中尉太监安有良一道出逃洛阳,河东军与楚军攻进来的那日,他在承德殿换上了自己母妃身前的装扮,面向祖宗祠堂所在的方向,口中高喊着,“太宗皇帝,是子孙无能,眼看祖宗基业就要毁在子孙手上了,若您在天有灵,就救救大燕吧!!!”   说罢,一头撞死在柱子上。   这一瞬间,好似魂魄附体般,钻心刺骨的痛从额角传来,萧珩从梦中惊醒,他猛地坐起身,鬓边沁出不少细密的汗珠。   萧珩目色沉沉地回忆着梦中发生的一切……   竟是这般把自己给招来了。   一旁侯着的李进喜见状,先是退出营帐,里外都仔细查看一番后,才躬身凑到榻前,低声道:“陛下,您总算醒了。”   萧珩掀开被褥一看,发现自己已经换上了身干净衣裳。   ——一件崭新的女装。   他面色沉了又沉,问,“这是哪?”   李进喜:“段云枫京都西郊的驻军大营。”   萧珩闻言就要往外走。   李进喜:“帐外有段云枫的亲兵把守!”   萧珩脚步一顿。   李进喜:“陛下昏睡时老奴已派人将现下京都的布防打探清楚,老奴有一个好消息与一个坏消息要告知陛下。”   萧珩审视四周片刻,随即一拂衣摆,在榻前坐下,“你说。”   李进喜给他倒了杯热茶,道:“如今京都戒严,城门有重兵把守,水路也已被封锁,此刻想要离京是十分的难啊……”   萧珩抿了口茶,眸中无甚波动。   他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李进喜:“不过据老奴所知,镇北王世子似乎正准备向您提亲。”   “咳——”   萧珩险些把茶盏捏碎。   他眉头一皱,神色有几分阴鸷,仿佛在思考自己有没有幻听,“你说什么?”   李进喜一字一句道:“镇北王——世子——准备——向您——提亲——”   萧珩:“…………”   他微微挑眉,从中提炼出了一个关键词,“镇北王世子?”   李进喜:“就是早些时候在九曲池边跟着您一起跳湖的……”   萧珩略一思考,“那个刺客?”   李进喜:“……呃……是他。”   “他准备向您提亲。”   萧珩:“向朕提亲?”   “向朕——?”   “朕——?”   “Zhen——en——?”   李进喜垂下眼帘,声音轻若蚊蚋,“他目前应该是把陛下当成了公主,当时情况急迫,老奴情急之下只好将错就错……说、说您是永宁殿的昭义公主。”   萧珩:“荒唐!”   他一把抬起手,“他是瞎吗?主将眼神这么不好使叛军还能打进洛阳?朕哪里看起来像公……”   目光在触及那层层叠叠的绮纱袖口时候,萧珩深吸了一口气,到嘴的话又咽了下去。   嘉宁帝这人昏就昏了,穿什么女装!   李进喜道:“陛下……”   “好了,行了。”   不等对方说完,萧珩伸手捏了下眉心,准备跳过这个话题,“坏消息讲完了,好消息呢?”   李进喜眨了下眼,“啊?”   “陛下,这……这就是好消息啊。” 第4章   见萧珩不语,李进喜劝道:“方才李冀昌处死了四位王爷,看架势是要对皇室血脉赶尽杀绝,楚王恐有篡夺之心,陛下……不如暂且忍耐一下,先扮作公主,再借机逃离京畿,只是……”   说着他脸上又露出悲戚之色,“如今李冀昌势大,淮南、河南乃至河北一带,几乎大半个中原皆在他的势力之下,他又与身处河东的镇北王结盟,老奴不知该逃往何处……天下诸镇之中,何人还可与之抗衡?”   “呵。”   面前的人忽然轻哂一声,嗓音冷冽,如冰玉积雪。   李进喜一愣,“陛下?”   “昔为同池鱼,今若商与参[1]。” 萧珩将杯中的水倒入茶托,唇角扬起几分讽意,衬得那双凤目格外薄情。   萧珩:“天底下怎会有永远的盟友?只不过共同的仇敌当前,委身于相同的利益罢了,如今安有良逃亡凤翔,燕廷名存实亡,之前朝廷派去讨伐河东的三大藩镇被李冀昌吞并了两个,他已跻身天下第一强藩,共同的仇敌没了,李冀昌昔日最大的助力、他的盟友……”   “如今就是李冀昌最大的威胁。”   李进喜一怔,“可是老奴方才还听说,李冀昌有意将女儿嫁给镇北王世子,看着是有意拉拢。”   萧珩扬眉,“镇北王答应了?”   答应了段云枫就不会眼瞎把他当成公主,还来提亲。   李进喜:“镇北王原先是愿意的,只是世子段云枫……”   萧珩:“你觉得是他儿子段云枫犯浑,所以坏了两家关系?”   李进喜踌躇着点了点头。   萧珩垂着眼帘放下茶盏,“恰恰相反。”   “段云枫他既然都提亲了,大概是因为他知道镇北王会顺了他的愿,拒绝李家的亲事,看似是他一个人昏了头,实际上是段家在打李冀昌的脸,他打心底就不服李冀昌。”   李进喜神情一怔,只觉得眼前的天子忽然变得心思深沉,令人捉摸不透,“陛下是觉得?”   萧珩用茶盏杯沿画着舆图,与他分析道:“镇北王的漠北铁骑凶悍,但镇北王段昱是个直心肠,少谋略的人。”   若非如此,镇北王先前也不会在朝廷危难之际,次次出兵勤王,可谓指哪打哪,此次与李冀昌结盟,后者以“清君侧”之名忙着吞并藩镇,段昱的目标却始终清晰明确。   那就是搞死安有良。   段云枫攻入洛阳前,镇北王曾多次上书,只要朝廷交出安有良他就立即罢兵,当然能不能交出安有良皇帝说了不算,因为中央禁军的兵权在安有良手里,与其说嘉宁帝是皇帝,不如说他是安有良的吉祥物、护身符,但这次护身符不管用了,安有良先前的所作所为实在把老实人逼急眼了,镇北王这次是不见他的人头势不罢休。   萧珩甚至不怀疑,镇北王若是清除了朝中对自己的威胁,便会班师回河东,继续当自己的镇北王,名义上仍拥立燕室皇帝。   萧珩:“安有良将他逼反前镇北王一直听朝廷调遣,堪称‘忠义’,是因为他祖上皆为燕臣,朝廷虽已衰弱,却仍能勉强制衡四方势力,他听命于萧……于朕,名正言顺,可李冀昌是什么人?”   他扬唇一哂,语气讥讽,“不忠不义、窃国贼尔。”   萧珩:“之前李冀昌在镇北王最困难的时候,借道解了他的性命之危,便是他两肋插刀的朋友,再加之共同的仇敌当前,两人结盟天经地义,可如今李冀昌有心称帝,那便是要镇北王称臣,朋友与君臣岂可混为一谈?”   李进喜已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萧珩:“其实镇北王的性子就是他最大的软肋,若是李冀昌思虑深远一些,选择先扶持一个皇室血脉上位,便有了正统之名,再培养朝中势力,镇北王于无形之中只能被牢牢拴住,李冀昌假以时日再慢慢釜底抽薪,便可一点点削弱镇北王的势力,只不过李冀昌为人阴狠,又急功近利。”   “他刚攻破京都,便杀光皇嗣,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这是他下的一招错棋、烂棋。”   “镇北王的漠北铁骑不会听命于他,他必然容不下河东这块潜在的威胁。”   “两人只会势同水火。”   萧珩抬眸看向李进喜,“李冀昌急于称帝却名不正言不顺,镇北王若乱,天下藩镇必纷纷效仿。”   李进喜连连点头,“陛下分析得极是!届时局势一乱,便可趁机逃离挚肘……”   “逃?” 萧珩笑了,他眸底闪过一抹冷色,“朕为什么要逃?”   这百年的时间,他那些个无能的子孙干了不少荒唐事,天下才落入这般烽烟四起的乱局。   从现在起,他要拨乱反正。   他不要当这高堂上被诸多势力挟持的傀儡天子,他要铲除李冀昌,除掉一切动荡朝堂的势力。   他要四海平一,天下康宁。   方才萧珩还一时处于重生与即将亡国的震惊中,但此刻他已完全冷静下来。   至于如何推波助澜一把,让镇北王与李冀昌势力的矛盾彻底爆发,萧珩心中已有了一个大致的想法。   眼下他需要做的便是了解清楚这位镇北王世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性格,还有他心底对楚王李冀昌以及萧燕皇室的态度,毕竟如今镇北王段昱人在河东,率军进京畿的人是他儿子段云枫,萧珩能通过嘉宁帝的记忆推断出段昱是个什么样的人,但却对他这位初出茅庐便一战破三镇的儿子不甚了解。   虽然段云枫将他当成公主十分荒唐,但这个身份倒是可以好好利用一番……   “公主好些了吗?”   就在此时,营帐外传来了婢女的询问声。   李进喜神情一滞,抬眸看向萧珩,无声地征询对方的意见。   萧珩颔首。   李进喜冲外面扬声道:“刚醒!”   婢女道:“我这就去禀报将军。”   听着那脚步声渐远了,李进喜掀开帘子察看一番,回来与萧珩道:“陛下,人走了。”   萧珩:“从现在起,不要再称朕‘陛下’。”   李进喜:“是……陛……呃,殿下。”   萧珩想了想,“你去与那姓段的说,朕得了哑疾,暂时不能开口说话。”   他一开口,段云枫再怎么样也能听出来他不是“公主”。   李进喜:“是!”   “老奴这就去办。”   说着他便欲离开。   “慢着。” 萧珩抬手将人叫回来,“让人取帷帽面纱这种能挡脸的东西来。”   之前段云枫估计离得远,再加上水里看不清,才能瞎了眼将他当成“公主”,但凡凑近了看,都会发现他的五官轮廓凌厉,不似女子。   他伸手摩挲着下巴。   好在现在已经入了冬,穿个毛领遮遮喉结不是问题。   萧珩:“行了,你去吧。”   “是。” 李进喜当即按照萧珩的吩咐去做了。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外头的天色渐黑,营帐内点上了油灯。   “公主……” 营帐外再次响起了婢女的声音,“您要的东西,奴婢给您送来了。”   李进喜掀开营帐,指着外头的案几道:“多谢姑娘了,搁这头放着就好。”   婢女放下东西,她下意识地往账内一瞥,昏黄的烛光下,只见那人穿了件朱锦华服,正端坐于书案前,不知在翻阅一本什么书,冷白的肤色衬得账内也跟着亮堂了起来。   似乎听到了外头传来的动静,眼前人放下书,侧目看过来的瞬间,那婢女不知怎的,蓦地红了脸。   她先前听闻公主好看,却也没想到是这般好看。   眉目深邃,目若点漆,唇薄鼻挺,不似温婉可人的女子,倒像个风流公子,这么想着,她的头又低下去几分,不敢再看眼前的人,只是低声道:“将军想请公主至帅帐处一叙,说是有事想请公主帮忙。”   萧珩闻言接过李进喜递过来的帷帽戴上,从桌案前站了起来。   那婢女又是一愣,她身量本在女子中便算高的,可公主竟是比自己高了一个头还不止,就连军营中的许多士兵都没有这般高。   帷帽上的白纱垂至萧珩腰际,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若隐若现地露出半截高挺鼻梁,他提笔从容地在纸上写下一行字,   ——我知道了。   婢女抬眸的时候,风恰巧掀起半边帷纱,露出对方那双如墨似的深邃眼瞳,她脸又是一红……   公主殿下的肩……   也好宽。   面前的人没再说话,带着李进喜径直出了营帐。   婢女偷偷瞥了眼公主方才留下的那行字,愈发觉得那字若铁画银钩,笔锋遒劲,很是俊逸……   就是这个“我”怎么写得有点像“朕”?   ……   重兵把守的帅帐前,帘幕还未掀开,便飘来一股难以言说的腐臭味。   见公主来了,一旁的亲兵替萧珩掀开帘子。   幽幽烛火照在营帐中那两排手持长刀、身披胄甲的藩镇悍将身上,宛若镇狱明王座下的十八般地狱罗刹,营帐正中间的桌子上横着具身穿龙袍、泡涨泛白的死尸。   这般情景看得李进喜心头一紧,腿肚都有些打颤。   萧珩率先注意到了段云枫。   他头戴银冠,穿着身云水饕餮暗纹样的玄袍,样貌出众,与萧珩记忆中水下意图行刺的那张脸不谋而合。   站在段云枫身旁,位居营帐正中位置的那人身型魁梧,面带横肉,生了双细长的眼睛,想必就是楚王李冀昌,他敛着目光,让人瞧不出神色。   而李冀昌身旁站着的年轻人,长相几乎是他的翻版,同样其貌不扬,神情中却透露着不加掩饰的凶恶,从萧珩进入营帐后,目光便如蛆附骨地粘在自己身上。   萧珩决定待会儿了解一下他的名字。   来日斩首。   段云枫正在审问一身穿朝服,却道士打扮、模样显得有些不伦不类的人,“你可仔细看过了?确定这就是陛下?”   “千真万确!小臣绝不敢有所欺瞒。” 那人跪在地上答段云枫的话,目光却时不时地瞥向一旁的李冀昌,“谁曾想到几位王爷竟生出反心,陛下定是为其所害!”   他口中的王爷就是李冀昌先前在洛水河畔处决的那几个。   “行了,你下去吧。” 段云枫不想再听他胡扯,示意左右将高丞带走,他注意到那头的萧珩,当即转身走了过来。   他们身为藩将,尚未有过进京面圣的机会,自然也不知道那位穆宗皇帝长什么样,而皇宫又让楚王李冀昌手下的人给烧了,皇帝的画像一时也找不到,便只能让见过皇帝本人的这些朝臣与宗室来帮忙辨认。   “请公主过来是想让公主帮忙确认下这具浮尸的身份。” 面对萧珩,段云枫的眉眼瞬间柔和了不少,附耳轻声道:“别怕。”   或许是因为有游牧民族血统的缘故,段云枫的眼窝要比普通中原人更深一点,这让他本就大的眼睛看起来显得更大,尤其这会儿凑近了站在萧珩面前,眸底那深情款款的目光一览无余,简直要把萧珩身上盯出两个洞,让他硬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萧珩额角青筋隐隐作跳,黑着张脸在心中把嘉宁帝又痛骂了一顿。   随即他顶着那灼热的目光,快步走至桌案前,看了好几眼尸体让自己冷静了一下。   李进喜跟在萧珩身后,瞥了眼那具尸体,险些呕了出来。   段云枫问萧珩,“这是陛下吗?”   萧珩面无表情地盯着那尸体,随即抬手,指向一侧的桌案,示意自己要写字。   段云枫侧身给他让道,李进喜立即走过去替萧珩将椅子拉开。   萧珩大步往桌前一坐,单手撑在膝上。   李进喜看他这坐姿,估摸着从左膝到右膝的距离要骑马跑半圈,瞬间眼皮直颤。   “咳!咳!咳!” 他不断地用眼神暗示萧珩,“公主……”   萧珩略一皱眉,不悦地把腿并拢了。   他提起笔,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中写下两个字:   ——不是。   这两个字犹如一滴热油下锅,瞬间满堂哗然。   李进喜更是心头一颤,额角直冒冷汗,不知萧珩这是何意。   李冀昌身边那刀疤脸,神情凶恶的副将猛地一下抽出了刀,高声质问萧珩道:“你看清楚了?”   段云枫挡在萧珩身前,一掌拍在桌案上,“韩虎你拔刀是什么意思?”   他身后站着的河东派诸瞬间将手搭上了腰侧剑柄,对韩虎怒目而视。   李冀昌沉着脸斥责他的副将韩虎,“把刀收起来!”   他转头缓缓看向萧珩,眉宇低压,“那这是谁?”   萧珩写:一个伶人。   众人噤声,只神情各异地私下交换着眼神。   穿龙袍这般犯天家忌讳之事,放在萧家倒没有多奇怪。   因为嘉宁帝萧桓便是这么荒谬的人,他不仅私下里爱穿女装,还爱唱戏,更是宠信伶人。   正所谓“天子当戏子,戏子当皇帝”。   一片寂静中,段云枫率先打破沉默,他看向众人道:“公主想必是不会认错的,陛下身为天子,自是得天庇佑,只是至今下落未明,吾等身为燕臣,应该继续奋力搜寻才是。”   “是。” 李冀昌面部肌肉抽动,他僵硬地笑了一下,“贤侄说得是。”   他眸底却笑意全无。   他身侧一个幕僚站了出来,扶手作揖道:“必然是要全力搜寻陛下,只是臣以为,国不可一日无君,必须有人站出来主持大局,陛下又膝下无嗣……“   说着便意有所指地看向楚王李冀昌。   楚王李冀昌不语,只低头抚须。   幕僚又看向段云枫。   段云枫:”按照礼法,应该从宗嗣中选择一位合适的王爷监国。“   ”这……“ 那幕僚低咳一声,谁不知道楚王刚把皇城中的那几位王爷都杀了呢,“眼下洛阳城中恐怕没有啊……以臣之见,楚王威重,又得陛下器重,不如就由楚王暂代监国?“   ”既然如此……“ 段云枫侧目看着一言不发的李冀昌,神情莫测地笑了笑,“监国一职自然由楚王担任最合适不过。”   “你们都这样说,若我不当这监国,倒成了我的不是了。” 李冀昌摇头轻笑,“若是寻到陛下,我便立即卸掉监国一职!”   言语间,他眼底却是闪过一抹阴鸷。   只要这皇帝一日不死,他这监国就名不正言不顺。   众人连声称“是”。   在自己部众的恭维声中,李冀昌道:“天色已晚,大家先回去休息罢,有事明日……”   “父亲,我有一事相求。” 他的儿子李悯忽然站了出来。   李冀昌:“什么事?”   李悯与李冀昌长相十分相似,两人一看便是父子,此刻,他神情轻狂地看向站在另一侧的段云枫,“久闻公主美名,今日得见,果然天资……”   “儿子想纳公主为妾。”   “哐!”   是段云枫身侧的桌子移位的声音。   萧珩:“…………”   他帷帽下的目色一沉,没想到李冀昌有个蠢货儿子,竟会节外生枝。   营帐内瞬间响起了不小的议论声。   李冀昌的脸黑得跟锅盔似的。   当着众将的面,他又不好发作,只沉声道:   “你问的不巧,段贤侄已向公主提亲了。”   李悯挑眉看向段云枫,“这么巧?”   “那不然,我与段世子比试一番,若我输了,定然不夺人之美。”   段云枫皮笑肉不笑地抿了下唇角,周遭的低气压如黑云压境,他极力压抑着怒火道:“比什么?”   李悯看向萧珩,“不如就由公主定夺吧?”   段云枫舌尖抵着腮,他低压着眉宇,挤出两个字,“好啊。”   气氛沉默下来。   萧珩抬眸,他的目光在段云枫身上转了一圈。   段云枫擅长什么?   他的视线扫过对方笔挺的肩背,向下收束的窄腰、长腿,和那张略带塞北混血感的脸……   当初函谷关一役,据说段云枫被联军围困,结果以一己之力斩杀了百人,突出重围,名震朝野,更是把当时的皇帝和太监安有良吓了个半死。   萧珩提笔在纸上写下两个字。   段云枫最好和传闻中的一样有点本事,别坏了他的事。 第5章   萧珩写的是“骑射”。   段云枫有漠北血统,从小跟着段昱在塞北草原上长大,尤其善骑射,这几乎是人尽皆知的事。   至于那个李悯,也算是李冀昌手下的悍将,但比起段云枫各种赫赫战功叠加起来的传奇光环,便显得暗淡无光。   萧珩觉得,段云枫但凡有传闻中吹得十分之一真,再怎么样也不至于输。   因为此刻时辰已晚,比试的时间便定在了次日下午。   众人陆续从帅帐中离去。   “公主。”   萧珩正准备走的时候,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了段云枫的声音。   不知道在叫谁。   萧珩没理会,他抬腿继续往前走。   “殿下,殿下……” 身侧的李进喜提醒他,“在叫您呢。”   萧珩:“……”   他垂于身侧的手掌隐隐攥紧,又缓缓放开,勉强接受了自己现在暂时不是皇帝,暂且忍下了对方的这个称呼。   他转过身。   段云枫追了上来。   “公主,你方才……” 段云枫微垂着眼睫,暖调的烛光映照在他俊朗的面庞上,倒显出几分少年稚气,“走的时候回头看了我好几眼。”   萧珩:“?”   他看了,所以?   这天底下还有他不能看的人?   段云枫:“公主莫非是不放心明日的比试,担心我会输?”   萧珩:“……” 确实。   他曾为三军统帅的时候,便深谙一个道理,那就是要将所有可能性都放入考量之中,尤其是那些看起来最不可能的。   见对方是这般反应,段云枫英气的眉扬起,不服道:“公主不必担心,明日便是让他一只手,我也绝不可能输。”   眼前的人没有应答。   夜风很静。   只是摇曳的烛光中,晚风拂过白纱,段云枫透过帷帽,看到那人掀动唇角,似是笑了一下。   好像在笑他轻狂,又含杂了些段云枫所不懂的情绪,这一笑,扰得他心头很乱,就像那帷纱蹭得他颈间发痒,所有涌动的热血好似化成了股倔劲冲了上来,他脱口而出,“那明天我赢了,我们择日便成婚。”   “……”   气氛骤然寂静。   “呃——” 段云枫忽然觉得下巴一凉,脸被人抬了起来。   萧珩从腰间抽出一把折扇,他用折扇挑起段云枫下巴,将对方这张脸转过去左右看了看,目光带着审视的意味,像是在检阅一件自己的所有物。   那视线就这么直直的打在自己脸上,明明晚风很凉,段云枫却觉得耳朵发烫,他垂下眼睫,目光不受控制地左右飘忽,时间过得很慢,慢到段云枫感觉垂在身侧的手指都有些僵了,面前的人才终于点了头。   仿佛在说他准了。   ……   打发走了段云枫,萧珩回到自己暂住的营帐,一旁的李进喜却是一副支支吾吾、几欲开口的模样。   萧珩不动声色地翻阅着一卷书,“你是有什么问题?想问就问。”   李进喜一愣,道:“殿下方才为何不干脆承认那具尸体就是……皇帝。”   这样一来,无论是段云枫还是李冀昌都不会再追查皇帝的下落,陛下也就少了暴露身份的风险。   萧珩:“李冀昌有称帝之意,为了铺平这条路,他连宗室王爷都杀光了,在他看来一个下落不明的皇帝是生是死有何区别?段云枫若是和他一条心,在高丞说“是”了之后,便不会叫人反复来验尸。”   李冀昌恍然大悟,“殿下是认为镇北王世子并不支持李冀昌称帝,方才是为了测试他的态度?”   段云枫若是拥护李冀昌,直接对外宣称已经找到嘉宁帝的尸首便行了。   萧珩点头。   方才段云枫的态度已说明了一切,无论他心底对皇室是怎么一个态度,至少目前他面上是拥护燕室的,他需要借助这个正统的名号来抗衡李冀昌。   镇北王与李冀昌的联盟快走到头了。   当然观察段云枫的态度只是一方面,此刻若是有人盖棺定论嘉宁帝已经死了,他日后还怎么复出呢?   萧珩冷笑了一下,难不成说自己去地府借了遭阴兵,又重生归来了吗?   ……   翌日清晨,李冀昌在洛水河畔举行祭祀仪式,升任大燕监国。   他任命自己的部将韩虎为左右神威禁军统领,从自己的编制中重新选拔了一万人调为皇城禁军,把控京畿,擢升段云枫为尚书右仆射、骠骑大将军,又提拔了一系列跟随自己从河南淮南镇起义的文官武将。   手持长槊,身着银光铠的楚军列阵于洛水河畔,凡有朝臣谏言反对者,就地格杀,原本属于燕廷的文武百官噤若寒蝉,不敢有异。   但他们心里却十分清楚,李冀昌对燕朝旧臣的清算还远未拉开序幕。   走完升任监国的一套仪式,下午,李冀昌命人在驻军校场的马道边竖起了三块大靶,以便段云枫与李悯进行骑射比试。   骑射比试的规矩很简单,便是每人在马道跑三个来回,拉弓射九箭,射中靶心多者胜。   萧珩到校场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段云枫,段云枫今天换了条朱红色的缎带抹额,身着圆领绯袍,风一吹,发带就跟着一起飘起来,整个人十分鲜亮耀眼,在军营里估计能充当移动红旗的作用。   他在外围入座,就见段云枫上了马,手没有牵缰绳,腰腹随着马背的颠动而一起一伏,浑身上下透着股懒散劲,像个逛后花园的闲散王爷。   段云枫牵着马闲跑两步,视线就忍不住往萧珩这飘,段云枫笑了一下,牵着马小跑两步,又回头冲萧珩笑,马都跑不直,和一旁陪跑的副将撞一块儿。   “呦……” 副将替他勒住缰绳,扭头顺着段云枫的视线看过去,打趣道:“将军自从遇到公主之后,人都愈发鲜艳了,明儿是不是就要变成朵大红花了?”   “滚!” 段云枫笑着踹了他一脚,“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嘴碎呢?”   段云枫驱马跑远了。   未过多时,李冀昌在正位入座,他看了眼身侧诸将,笑道:“既然都准备好了,那便由段贤侄先开始吧。”   当即便有侍从走至校场两侧,开始击鼓助擂,一时间鼓声震天,如江水奔流。   段云枫从随从手里接过一张玄铁长梢弓,长五尺有余,其弦坚硬如铁,瞧着绝非寻常臂力可以拉开。   他随手一拉,开了弓,随即一勒缰绳,纵马飞驰于沙场之上,整个人宛若一支离弦的箭矢,再无先前半点散漫的神色。   震天擂鼓声中,段云枫的鬓发迎风飞扬,他竟是直接从箭袋中抽出三支长箭,段云枫张嘴咬住被风吹得四处乱飘的抹额缎带,深邃的眼眸在烈风中如点点寒星。   这一瞬,他好似化为了翱翔塞北的鹰,驰骋草原的狼。   段云枫侧身搭弓,一弦三箭。   黄沙飞扬,萧珩从那双专注的眼瞳中看到了段云枫身为将帅厉兵秣马、驰骋疆场的奔腾杀意。   恍惚间,萧珩仿佛透过眼前的身影,看到了当年漠北荒原上连绵不决的燕军大旗。   那一年,他策马在漠北草原上驰骋,身后是穿着玄甲、战无不克的燕军精锐,大军绵延数十里山脉,他引弓一箭射中鸿雁,众人齐声高喝“日月山河永在,大燕江山永存!”,当真是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1]。   那一年,他率军大败突厥,追击突厥可汗阿赤纳三百余里,阿赤纳率残部向燕俯首称臣,他成了这天下唯一的帝王,年年岁贡,万邦朝拜。   那一年的京畿洛阳,是牢不可破的坚城,是夜放千树万花的京都,是百姓不再担心会被战火波及的圣地,没有把持朝政的宦官,没有大肆践踏城镇的叛军,没有一支能穿过城墙的流矢……   “嗖!”   鼓点落下。   段云枫三箭同时射出。   闪着银光的箭矢如流星般划破长空,似钢筋般钉入箭靶。   仅半盏茶的功夫,段云枫在马道跑了一个来回,拉了三次弓,射了九只箭,全部正中靶心中央,不偏一毫。   校场上爆发出一阵热烈的喝彩声。   萧珩侧目,他看见李冀昌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校场上的人,他嘴角扬起赞扬的弧度,那双眼睛中却掠过晦暗不明的神色。   萧珩从中看到了一闪而过的忌惮、不甘、猜忌……   他回过头,段云枫已翻身下马,他将弓扔给一旁的侍从,正抬眸冲自己笑。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萧珩看得出段云枫是一把难得的利剑,足以在乱世中掀起腥风血浪。   想要不被这样的利剑所伤,最好的办法便是将他握在手中。   镇北王段昱毫无政治头脑,乱世之中,不进则退,段昱早已失去了群雄逐鹿的入场资格,他只会埋没了段云枫这样的利剑。   而李冀昌没有能力,也无法驾驭他。   但是萧珩可以。   他知道该怎么使用他。   萧珩定睛看着那抹校场上那抹红色的身影,心中生出一个念头……   他要得到他,为自己所用。   ……   段云枫下场后,就轮到李冀昌的儿子李悯上场。   他没有段云枫一弦三箭的本事,绕着马道老老实实跑了三圈,九箭中了八箭,但好几箭都偏离了正中的红心。   比到这里,其实胜负已分。   李悯下了马,黑着张脸将弓摔到了地上。   他身为楚王世子,几乎无人敢忤逆他的意愿,进了京之后,更是一堆人在身边阿谀奉迎,在他看来这天下早已是他李家的天下,唯独河东姓段的忒不识相,居然敢拒绝他李家的联姻,简直给脸不要脸,他提出求娶公主本就是想侧面敲打敲打姓段的,没想到父亲居然没有答应自己的请求,而段云枫在比试中竟一点情面不留。   一个羯胡蛮夷难不成还要踩到自己头上?   李悯身边的亲信自是看出了他的不爽,当众向李冀昌提议道:“两位世子皆骑射功夫了得,臣竟一时难分高下,依臣看燕室公主又不止这一个,何必为此伤了和气?”   在场的但凡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段云枫胜了李悯,他这话一出,显然就是不想认账。   段云枫本衔了根狗尾草倚在栏杆上看李悯“表演”,听对方这么一说,他扔了狗尾草,挑眉一笑道:“既是觉得骑射比不出胜负,那上擂台一较高下?”   李冀昌却是摇头一笑,“不必,我看胜负已分,便是纵观三军都找不出比贤侄更精于骑射的人……”   “父亲!” 李悯当即怒道,“我愿同他上擂台比试,一较高下!”   李冀昌目色一沉,似是有些动怒,却碍于众将的面,没有明显地表现出来,“即是如此,你们便自己定夺吧,若是上擂台,点到为止即可。”   擂鼓声再次响起。   李悯挑了把长枪,率先走上擂台,他长相、体格皆继承了李冀昌,身高八尺有余,虎背熊腰,瞧着倒是气势十足。   段云枫走上台,他拿了把和李悯一样的长枪,在手中抡了两圈,枪花耍得十分漂亮,配上他这一身装束,倒显得姿仪风流。   李悯最看不惯这种装腔作势的假把式,他大喝一声,提枪便朝段云枫刺去。   “锵!”   李悯的攻势被段云枫提枪挡去,力道之大竟震得他虎口生疼。   段云枫仿佛能预判到他的每一次出招一般,他一边闪避一边出枪,攻势迅如疾风暴雨,再眨眼的瞬间,只见眼前银光一闪,段云枫的枪已至李悯咽喉,李悯抬枪想挡,被段云枫握住枪柄,竟是生生将枪从自己手中抢了过去。   面对失去武器的对手,段云枫抬手将两把枪同时往地上一扔,赤手空拳地将李悯掼倒在地。   擂鼓声停,昭示比试结束。   眼见胜负已分,段云枫松开对李悯的钳制,他朝对方伸出手,想将人从地上拉起来。   可就在这间隙,后者却趁段云枫没有防备,忽然伸手捡起地上掉落的一柄长枪,向他猛得一扫,段云枫目光一冷,他靴头猛地踩住枪尖,往擂台旁一踢,随即顺势擒住对方手臂,将人往地上一摔,李悯后背被摔得生疼,他神色阴鸷地看着段云枫,嘴里骂了句不干净的话。   不知道他说了什么,引得段云枫当场暴怒,他飞起一脚,踹向李悯胸口。   这一脚踹得李悯像条狗一样蜷起身子,痛得他满地打滚,他吐出一口血沫,“呸”了一声,咬牙切齿道:“本就是要卖进教司坊万人骑的东西,也就你这个羯胡蛮夷看得上。”   说着,他摇摇晃晃地要从地上站起来,却又被段云枫一脚踹飞出去,只听“哐当!”一声,李悯整个人砸到擂台后方的武器架中,震掉了架子上两把刀。   “你再给老子说一遍试试?”   段云枫一把拽着李悯的领子将人从地上提起来掼到武器架上,他手背上青筋暴起,咬肌紧绷。   “咳!咳!”   李悯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嘴角洇出一抹血迹,头无力地歪向一边,再没了先前那股嚣张的气势,他讨饶式地掰着段云枫的手臂试图喘息,却无法撼动对方分毫。   “你爹没教过你怎么说人话,啊?” 段云枫将人往地上一摔,又连着踹了他三脚,“你没爹,我今天就大发慈悲地替老天教育你这个没人教养的畜生!”   眼见形势不对,台下的人赶紧冲了上来,四五个人拉着段云枫,废了老大的劲才将人架开,李悯则捂着胸口,在地上蜷成一团。   段云枫沉着张脸,眉宇间满是戾气,他一脚踹倒武器架,甩开那些试图劝慰他的人伸过来的手,推得众人一个趔趄,身侧的人也不敢再拉他。   “贤侄……” 就连李冀昌追上来想与他说两句好话,段云枫也没有正眼看他一下,当他不存在一般径直穿过了校场。   无论是河东军还是楚军军营里的人都知道,这位镇北王世子,脾气和他爹一样烈,火气上来了便是这般,谁的面子也不给。   段云枫头也不回地沿着洛河一路向西走掉了,没人敢追,直到半个时辰后,副将才骑马追了上来,说李冀昌已呵斥了李悯,日后必让李悯给他登门道歉,段云枫与公主的婚事也已让人占卜了吉时,副将好话软话说了半天,才将人给劝了回去。   段云枫回到军营的时候方才的怒气已消了大半,只还是沉着张脸不说话,他也不回自己帅帐,就来回折返于一个营帐前,不停踱步。   副将怎么看不出他的心思,当即让人进萧珩的营帐通报。   “将军。” 少顷,李进喜走了出来,“将军站在外面做什么,怎么不进去坐?”   段云枫本未想好要和公主说些什么,但被他这么一说,这下是不进去也不是了。   然后他抬手一掀帘子,就看见了站在后面的萧珩。   “我……” 段云枫深吸了口气,脑海中方才想的措辞瞬间忘了个精光。   萧珩挑眉看着他。   段云枫想到自己方才冲动的模样应该全被对方看去了,心中便有些懊恼,但此刻还生着气,胸中有股气堵着似的咽不下去,又想不出该说什么,便是越想越烦躁,恨不得再揍李悯两拳。   他刚才怎么就没一脚把人踹死呢?   最后,默了片刻,段云枫挤出一句,“我赢了。”   萧珩身侧的李进喜连连点头,“将军勇猛无双,大家有目共睹。”   何止是赢呢,李冀昌那儿子估计短时间是下不了地了。   段云枫看着萧珩,又张了张口。   本来不该是这样的,在段云枫的设想中,他应该是潇洒地从擂台上下来,在众人的喝彩声中走向自己的心上人,然后气定神闲地说出那句话。   但此刻注视着那双点墨般幽邃的眼眸,他攥着掌心,忽然又生出些紧张,可话已到了嘴边,段云枫的喉结上下滚了滚……   他说,“和我成亲。”   “从此以后,你是大燕的公主,是我三媒六聘、明媒正娶,也是唯一的镇北王世子妃。” 第6章   副将见段云枫进营帐前还沉着张脸,出来时眉角眼梢都染上了笑意,喜悦之情完全遮掩不住,便知道这事成了,和公主的亲事算是定下了。   他打趣道:“将军何时请我们喝喜酒?自从入了京之后,日日整肃军纪,我们可就盼望着您这桩喜事了。”   “快了,吉时定下之后,我自个儿请客,请你们喝!” 段云枫拍着他的肩膀,“不喝趴下都不许给我回去。”   副将跟着他一道笑。   “对了,可有父亲那边的来信?” 段云枫这会儿想起正事,火急火燎地赶往自己的帅帐,“我得赶紧把这事告诉他们。”   他回到帅帐问及这个问题时,候着的随从却有些神色吱唔,说是有来信,但不是驿站的人送来的,让段云枫自己进去看。   段云枫一掀营帐,只见一年逾半百、文人扮相的谋士正在里面等他,愣道:“周叔,你怎么来了?”   眼前的人是他父亲手下最信任的幕僚——周业,本应留在太原城陪他父亲一起监守河东。   周业有些为难地笑了笑,与段云枫实话实说道:“王爷不放心你,让我过来……看看。”   如他所料一般,段云枫不悦地拧眉,“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周叔,父亲的信呢?”   周业笑容愈发苦涩,心道祖宗这不是怕你胡闹吗?但他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而是从怀里取出一份信件,“这呢,这呢。”   谁不知道镇北王这个儿子是个领兵打仗的不世奇才,可性子却十分的烈,一定要顺着毛哄。   段云枫虽然年少成名,但在函谷关一役前,从未当统帅上过战场,就连前线也没怎么去过。   段昱疼夫人,只有王妃一个妻,不曾纳妾,亲生的孩子也就段云枫这么一个,早年那是当眼珠子宠的,根本不舍得他上战场。   在这之前,一直跟着段昱在战场上磨练的是段云枫的堂哥段云升,段云升虽然不是段昱的亲儿子,但却是自幼便过到段昱膝下,当作亲儿子培养的,吃穿用度皆与段云枫无异,河东军镇的人都称段云升为大公子,段云枫为二公子。   段云升是段昱用心培养、寄予厚望的镇北王世子,也是段昱指定的河东军镇继承人。   只可惜一年前,段云升平剿陕北叛军,被朝廷派来的监军——也就是大太监安有良的义子误传军报、恶意坑害,段云升战死,段昱痛不欲生,他怀着满腔愤恨,将监军五马分尸,血祭段云升,从此与安有良结下了梁子。   半年后,安有良以“谋反”为名,召集三镇联军讨伐段昱。   当时段昱被联军围困函谷关,命悬一线。   是段云枫力排众议,以狠绝的态度说服众多老将,亲自带着三千漠北铁骑连夜奔袭,兵行险招,几乎是横冲直撞地破了十万联军,从此一战成名,之后更是率领河东军一路打到京城。   段昱痛失段云升后,即便再不想让段云枫上战场,却也无可奈何。   偏偏他对这个儿子从小颇为娇惯,多是嘴上严厉,行动上却难狠下心责罚,因此养成了段云枫横冲直撞的脾性,从小便是个霸王,不仅喜欢和段昱对着干,还爱冒险犯进,除了他母亲以外没人压得住他。   对于自己想要得到的东西,段云枫更是从不退步,不管怎么样都要得到手。   就比如段云枫的这件亲事,先前收到段云枫拒绝李家亲事说非公主不娶的回信,镇北王先是喝斥了段云枫胡闹的行为,说他才认识公主多久,谈什么“此生非公主不娶”的胡话,再怎么说都应该先与李家的女儿见一面,若是实在没有眼缘那再说,别这般想一出是一出,让两家生了嫌隙。   段云枫一目十行地看完信,当着周业的面回复镇北王:   大可不必为了这事担心和李家生嫌隙,今天我在校场上踢断了他儿子两根肋骨,自然这事错不在我,但你再让我娶他女儿,只要我在屋檐下看到李悯那个畜生,我便揍他一回,搞不好喜事直接变丧事,到时候回门直接给他过头七,那嫌隙怕是要大上天了。   自结盟后,凡野战十之七八都是我打先锋,盟约一事,我问心无愧,我不欠他李家的,来日他若是要借道,我给他十条道借回去!   难道你为了还恩情就要把你儿子卖了?   父亲若是感激李家,合该以身作则,自己接下这门亲事,怎么答谢的事却落到我头上来?   我不娶。   镇北王大怒,连夜斥快马加鞭,给他回信道:   你个逆子!你不娶就不娶,你让我娶什么?你说的什么混账话!我真是治不了你了,下次你回来你母亲必狠狠训你。你给我等着!   还有,娶公主娶公主,公主答应了?可别是你强迫的人家。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什么德行,你这么上赶着成亲,是不是就图人家长得好看?   他这儿子不知从哪惯得臭毛病,打小就喜欢漂亮的东西,连骑的马都要打扮得金光灿灿的,眼界更是比天还高,当初多少人上门来说媒,段云枫愣是一个没看上。   段云枫回:   听说我娘当初可是太原第一美人呢,爹你当时对她一见钟情,上门求娶被姥爷拒了两次还契而不舍,想必是慧眼识珠,一眼相中了我娘高尚的品德吧。   公主自然答应了啊,你别老是以己度人行不行?   公主可没拒绝过我,与我分明两情相悦!   镇北王回以沉默。   但这封信中送来了一张聘礼单子,后面附有一段段云枫母亲的字迹。   罢了,你既然这么喜欢,我们也做不了你的主。   现下局势动荡,四海不安,你在京都成亲,你父亲和我人也赶不过来,但礼数总要周全,这是我差人准备的聘礼单子,你既是真心实意想娶公主为妻,便要好生爱待、不可委屈了人家。   你行军在外记得照顾好自己,另外,也与我们说说公主是个什么样的人?   王妃最了解自己这个儿子,在娶妻这一事上,她认为家世倒是其次,关键对方得是个性格沉稳,能镇住段云枫的。   若是性子软,怕是会被段云枫欺负,若是性子冲,那就更坏了。   段云枫回王妃:   美若天仙。   落笔之后,他觉得不够详细,又洋洋洒洒写了三页纸。   ……   楚王府。   这原本是宰相崔氏的府邸,偌大的宅院自成一派古韵,很是雍容大气,奢华却又不染俗气,崔氏因反对李冀昌监国,被李冀昌杀了,抄了家,他喜欢崔宅的布置,便般了进来。   李悯自从那日比试后,就在床上躺了两天。   这还是那日之后李冀昌第一次来看他,李悯在婢女的搀扶下磕磕绊绊地下了床走到李冀昌面前,神色愤懑,“父亲。”   李冀昌淡淡扫他一眼,“听说你能下地了?”   “今日好了些。” 李悯以为李冀昌是来关心自己的,他咳嗽了两声,随即用力地锤了下桌子,“父亲,你那日看到了吗?段云枫那厮竟然敢当着所有人的面连踹我三脚,他算什么东西?祖上不过是塞北的羯胡蛮夷,他竟敢当众那么对我,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   “啪——”   李冀昌抬手就是一巴掌。   李悯显然被打蒙了,一时间怔怔地看着他,“父亲?”   李冀昌将茶盏重重一搁,一时间茶水四溅,“孽障!”   李悯不知所措地用手捂着脸。   李冀昌:“你当他三万镇北军都是死的?段云枫是什么人?是他娘段昱的儿子,给他三千精骑,他能灭了三镇联军,你能吗?”   他恨铁不成钢地用手指着李悯,“你到底有没有脑子?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蠢东西。”   李冀昌怎么不想除掉段云枫?   从他给段昱借道,段云枫领着几千人大败朝廷的讨伐联军给段昱解围,他夸段昱生了个好儿子那刻起,他就想除掉对方了。   在他与段昱结盟,一起攻打京都的时候,他想着怎么除掉对方。   在他提出将女儿嫁给段家的时候,他想着怎么除掉对方。   他比起任何人都想除掉段云枫,来日他称帝,镇北王段昱和他儿子必须死。   骂完李悯后,李冀昌很快便恢复了平静的神色,只看着李悯冷冷道:“既然能走了,明日,你就滚去给人赔礼道歉!要再生出任何事端,我饶不了你。”   ……   因为皇宫被李冀昌手下的人烧了,萧珩目前暂住在京官府邸,作为原本的户部尚书,对方几乎遣尽家财去巴结李冀昌身边的亲信,因此幸运地没有被贬官,他显然也很想讨好那位新晋骠骑大将军的镇北王世子,不仅提出让公主暂住到自己府邸,对萧珩也很是殷情。   萧珩现在名义上给自己安排的身份是嘉宁帝萧桓的三妹昭义公主,自联军攻入洛阳后,宗室四散奔逃者不计其数,永宁殿更是早已空无一人。   “殿下,这是镇北王世子那儿送来的聘礼单子。”李进喜指了指院子里送来的两只鸿雁,将手里的册子递给萧珩过目。   萧珩正在翻户部的账本,这是前几日他让李进喜去要来的,他越看越眉头紧锁。   这帐面的数字可谓是漏洞百出。   在段李联军攻进京都前,燕廷的财政已极度空虚,整个国家被蛀得千疮百孔,朝廷的钱几乎全进了时任枢密使、禁军中尉的宦官安有良囊中。   而安有良逃往凤翔时基本卷走了国库里的所有钱,还带走了一万禁军,所以联军当时几乎是不费吹飞之力地破了城。   虽然一万禁军不算多,但他只要有钱粮,便可继续收编。   经过安有良与李冀昌这么“一进一出”,皇宫被搜刮得比蝗虫过境还干净,当了两世皇帝,萧珩第一次这么穷。   穷。   太穷了。   穷得他连嫁妆都出不起。   萧珩现在的这份嫁妆,还是现在那位“李监国”从自己的私帑里拨给他,为段云枫充脸面的。   “世子还将府库的账本也一并送过来了,说成亲之后,这些都归您管。” 李进喜将厚厚的一叠册子都放在了萧珩手边。   萧珩不语,只伸手接过聘礼册子看了一眼,又翻开段云枫的府库账本看了一眼、两眼、三眼……   随即他深深闭上了眼睛。   如他所料,段云枫也没钱。   河东连年征战,近几年疏于内政,又靠近漠北,总是遭到突厥劫掠,还有那么多骑兵要养活,能有钱就怪了,萧珩甚至怀疑段云枫办完喜宴后,会不会负债都是个问题。   李冀昌倒是有钱。   淮南一带都在他势力范围内,其中就包括扬州,可谓天下富乡。   因此两家结盟后,李冀昌为段云枫的漠北铁骑提供了不少钱粮,这也是后者能甘愿为其先锋,攻城陷镇的主要原因之一。   日后自己必会与李冀昌对立,他要用段云枫,还得养他手底下的人马,钱粮是一个极为关键的问题。   一支万人大军,一日需米两百石左右,一月即六千石,如今一石米价在三、四两白银左右,每月需要两万四两白银,这还不算马匹需要的饲料、军饷、运输辎重的费用,段云枫的军队约有一万骑兵,马匹的口粮费用是士兵的五倍,零零总总加起来一月需消耗高达二十万两白银。   再加上剩下的两万步兵,三万大军一个月需要消耗白银三十万两左右。   萧珩现在手里的钱恐怕连半个月的开支都维持不了。   如今洛阳已不再能支持庞大的军需,而淮南都是李冀昌的,自然不可能再向萧燕皇室上贡。   思及此处,萧珩缓缓睁开了双目,眸底神色晦暗不明。   “殿下,可是有什么顾虑?”李进喜见萧珩看过册子后便一言不发,沉默的样子很是瘆人。   默了片刻,萧珩抬眸看向他,修长的指节轻敲着桌子,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听说凤翔节度使安岑默是安有良的义子,两人关系很是不错?”   李进喜道:“是的。”   萧珩:“你说,他逃的时候卷走了国库多少银两?一百万……两百万……还是——”   李进喜一愣,因为对方并不是疑问的语气。   敲桌子的声音停了,气氛骤然陷入寂静。   萧珩似是下了定论,“一千万两。”   安有良在位时敛财无数,又掌握着京畿的盐铁钦差,他估算的这笔钱只会多不会少。   李进喜不敢说话,这个数字实在令人心惊。   萧珩眼珠转动,喝了口茶,问,“安有良,有他的消息了吗?”   李进喜瞧着皇帝那双冷厉而上扬的乌瞳,只觉得此刻后背都有些凉飕飕的,对方念着安有良的名字,像是在看待一只已经进入自己猎杀范围的兔子。   他答道:“目前还没有。”   “快了,这些时日,该到凤翔了。” 萧珩看着段云枫的那份聘礼单子扯了下唇角,眸中掠过几分玩味的神色。   先等他解决掉段云枫和李冀昌结盟的问题,他也该拿回一些属于自己的东西了。   就比如,他的钱,他的禁军还有他包括凤翔在内的几个州郡。 第7章   荒凉的山野间。   宁王萧檀在手下的搀扶下磕磕绊绊地坐到一块大石头上,他看着面前那碗浮着白沫的粟米汤,干瘪的胃中一阵犯恶心,“没有别的东西能吃了吗?”   自从那天夜里被安有良带出了宫,他便是连着好几日风餐露宿,昼夜不停地翻越崇山峻岭,甚至连匹能骑的马都没有,脚上磨出了好些水泡,疼得要命。   这辈子从未吃过这么多苦的萧檀,此刻看到那碗清汤寡水后,本就苍白的脸上彻底失了血色,险些呕了出来。   “王爷,就这点儿粮食了,您也别挑了,咱儿歇一会儿还要接着赶路呢。”安有良用袖子擦着脸上的汗,这位曾在朝野叱咤风云的大太监此刻同样狼狈,他居高临下地白了萧檀一眼,没一点好气地说道。   萧檀闻言不敢再有异议,他小口地抿着碗,喝了起来。   陈崇混在早已失去军纪、疲惫不堪的禁军队伍中,他嘴里叼着根稻草,用力地磨着后槽牙,却嚼不出一点味儿,目光直愣愣地望着宁王手里的那碗稀米糊,他喉头滚动,心中骂了句脏话。   他大爷的,他们这些人都饿得啃树皮吃土了,这王爷居然还搁那儿挑挑拣拣的,不吃给他吃算了。   “崇哥,这儿还要巡吗?”身侧同样面色不佳的禁军士兵凑到他跟前问道。   陈崇收回目光,吐了嘴里的稻草,“巡。”   那人瞬间垮着个脸,“这荒郊野岭的,楞个会有人哦?”   陈崇只挑眉看着他,“你不去?”   “去,去。”那人不敢违背陈崇的命令,抱着怀里的刀走向了山野深处。   陈崇背靠着树干,他四周环视了一圈此刻怨声连天的禁军队伍,皱了下眉。   禁军现在的士气已落到了底谷,即便是那两位左右军统领也无法调动起士兵的作战积极性,若有人在这群山峻岭间设伏,后果不堪设想。   昼夜不歇的奔波让他的神经紧绷到了极致,过了一会儿,他抱着怀里的刀,逐渐合上了眼皮。   陈崇是被林间窸窣的声音吵醒的,他望着昏暗的天色,一把推醒身侧正在昏睡的士兵,“老三呢?”   老三便是他方才叫去巡逻的人。   被他推醒的人迷糊地睁开眼,“什么?”   陈崇猛地站起来,用脚踩灭地上的篝火,“他没回来,太久了,不对劲。”   那人瞬间清醒了,他起身的动作却僵在一半,转头看向山林间,“崇哥,有声音,是不是老三回来了?”   陈崇没有动,他万分专注地聆听着山坡上传来的窸窣动静,下一秒,他面色剧变,一把攥紧了腰间的刀,“不是!把小队的人都给我叫起来!”   “起来!有埋伏,都他娘地给我起来——” 那人大喊着,几乎是屁滚尿流地爬了起来。   “嗖——”   与此同时,空中闪过一片密密麻麻的黑点,无数支箭矢从天儿而降,一群土匪打扮的人在几个猛汉的带领下从山林间冲出,提刀砍向毫无防备的禁军。   一片腥风血雨、金戈交击声中,宁王萧檀穿着那身行动不便的锦服连滚带爬地躲避着流失,混乱之中,他与左右皆已走散,此刻身边竟是一个护卫都没。   他神色慌张地看向身侧的一个禁军士兵,“救、救我……”   未待他话音落下,萧檀只感觉一道滚烫的液体溅在自己脸上,他惊恐瞪大的眼瞳中倒映出那士兵骨碌滚落在地的头颅。   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就这么倒在自己跟前。   血,好多血……   萧檀腿一软,瞬间跌坐在地,唇瓣颤抖地着看向正挥刀刺向自己的匪兵。   下一秒,   “噗!”   匪兵吐出一口血,动作僵在了原地,一柄刀尖刺穿了他的胸膛。   陈崇拔出染血的刀,目光越过土匪倒下的身子,落在几乎已经被吓傻了的宁王身上。   见这金尊玉贵的王爷显然是走不了路了,他迅速地上下打量着眼前的人,估摸着对方能值几个钱,迟疑了半瞬,他一把扛起萧檀就开始跑。   陈崇率麾下的小队一路跑到山顶,随后命人把唯一连通山路的索道砍了,大半土匪兵与近千余禁军就这么被一齐阻断在了下方的山坡上。   禁军统领此刻终于稳住了阵脚,他组织起剩余的队伍,将零散的匪兵给杀了,这场风波才算彻底平定。   他命人去清点人数。   此刻距离他们离开洛阳城不过七八日,这支禁军队伍逃亡、离散、被杀的人数却已过大半。   行至一片空地处,陈崇将肩上的宁王放了下来。   宁王一张脸吓得惨白,他看着陈崇,眼眶中竟溢出一行泪来,他一边哭,一边哽咽道:“多……多谢义士相救。”   陈崇笑笑,“臣分内的事。”   心里又问候了一遍宁王和他的祖宗,光谢有个屁用啊?   人群忽然传来一道尖厉的嗓音,“王爷呢?王爷在哪?”   安有良被手下的人扶着,神情狠戾地四周环顾着。   宁王现在可是他手中唯一捏着的筹码了,他决不能再失去这个皇室血脉。   宁王哽咽道:“我在这。”   安有良立马走到了他跟前,“王爷可有受伤?”   宁王:“没……方才是这位义士救了我。”   安有良垂眸打量着一旁的陈崇,“你就是方才命人砍断索道的那个队正?”   陈崇在他面前跪下,“正是在下,小人陈崇,见过枢密使大人。”   安有良看他生得相貌堂堂,人又高大,行事果决,瞧着也机灵,“你救主有功,方才做得很不错,该赏,我看你有几分眼缘,有意收你为义子,你可愿意?”   陈崇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他抿了抿唇,开口就是一句,“爹。”   安有良与左右闻言大笑,他被陈崇这声“爹”叫得心情愉悦,当即命人赏赐了他一条金带与不少银两,“你是个有能耐的,禁军如今缺个右军副统领,这差事不如就交给你。”   队正只是指挥小队的九品小官,而副统领几乎是整支右军的头。   一天一地不过掌权者的一句话。   陈崇连忙叩头谢恩,“多谢义父赏识!”   重新整顿好剩余的禁军队伍,安有良也不敢再歇了,连忙下令继续行军。   宁王经历过刚才的风波,此刻腿软得压根走不了路,更别提爬山了。   陈崇便提议背他。   宁王踌躇片刻,爬上了他的背,在他看不见的视角下,陈崇露出了一抹不屑的神情。   他原名陈狗儿,做过屠夫,干过漕运的活儿,当过驿站的邮差,都是些下九流的差事,后面神威禁军扩军收编,他和几个兄弟就去参军了,混上了个队正的差事。   小时候,在他们这些贱民眼里,皇室就是天家,是和庙里那些神仙菩萨一样需要供起来参拜。   但现在,他瞥了眼趴在自己背上忍不住睡过去的宁王。   原来他和皇帝的距离可以如此之近。   原来皇帝的命,也可以捏在自己手里。   ……   正月卯日,大燕的昭义公主出降镇北王世子。   鼓乐声中,大红的轿辇停在新修葺的将军府前,府邸前的红毯一路铺到街边,屋檐下挂着喜庆的大红灯笼。   有不少街坊百姓凑在街边围观那抬轿的仪仗队。   自安有良率禁军出逃那日便冷清了许久的洛阳城终于多了几分人气。   将军府前有络绎不绝的京官前来登门道贺,他们紧绷了许久的神经在这一天得到了片刻的舒缓。   李冀昌攻入京城之后,朝中已经死了太多人,作为燕朝旧臣他们仿佛随时会被清算,肩头高悬的这柄利剑不知何时就会落下,镇北王世子迎娶燕朝公主这一喜事像是给他们血肉模糊的伤处上了点沸麻散,短暂地抑制住了如同疼痛一般蔓延的恐慌。   随着抬轿太监高喊“压轿——”的声音落下,李进喜俯身替萧珩掀开轿帘。   正坐在轿内的人一身艳红的凤冠霞帔,大红盖头上金丝线绣的凤鸟在垂璎的点缀下璀璨生辉,为他整个人渡上了层柔和的金光。   即便此刻萧珩的面容被那块那红娟给遮盖住了,周身散发的威仪气场依旧令人不敢直视。   “公主。” 迎亲队伍中的两个婢女伸出手,想将人扶下喜轿。   下一秒,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搭上轿门,萧珩避开婢女的手,自己走了下来。   街头巷尾围观的百姓看着送亲的队伍缓缓登上将军府的石阶,正准备散去,忽然,在一声“公主”的惊呼声中,他们看见被人群簇拥的那人站在最高的台阶上,伸手掀开盖头的一角,露出半边犹如冷玉的侧脸,回眸深深地凝望着身后的洛阳天街,好似要将眼前凋敝的景象烙刻在心中。   围观的人群再次热络起来,陪嫁嬷嬷大惊失色道:“公主,这可不合礼数!快将盖头放下来。”   萧珩回过头,薄而上挑的凤目漫不经心地扫过一瞥,叫陪嫁嬷嬷噤了声,伴随着一声巨响,沉重的朱漆府门缓缓向内推开,萧珩放下手,垂下的头帘将前世繁华的洛阳天街隔绝在记忆里。   仪仗队将喜钱挥洒到空中,他跨过将军府的门槛,一路穿过外仪门。   慷慨激昂的鼓乐声中,萧珩仿佛听到一阵矫健豪迈的舞步踩在那鼓点上整齐划一地响起,身旁的仪仗队跟着停住了步伐。   他下意识掀起了遮挡住视线的红盖头,只见段云枫身边的那支亲卫队此刻卸掉了银枪白甲,他们换上了漠北离月族的传统服饰,正站在中庭廊檐下随着鼓乐声翩然起舞。   而正中央的那人身着大红锦袍,脚踩錾花银靴,脸上戴着上古凶神蚩尤的兽形面具,鬓边的金色抹额垂缨随着他侧身翻腾的动作而飘动,他身姿矫健,一双长腿沉稳有力,随着鼓点韵律而动的肢体透着股原始的力量感,被革带束紧的窄腰充满了韧性。   这是离月族的传统舞蹈,每逢娶亲时,新郎会在心上人与族人面前跳这支舞,舞蹈动作最初的溯源可以追溯到数百年前,本是离月族男子在寒冷荒漠向心上人展示自己强健体魄的一种方式,用以证明自己是最适合繁衍下一代的人选,与雄鸟求偶的行为大同小异,衍化到后面逐渐成为一种仪式性的舞蹈。   随着最后一阵鼓点如轰雷般落下,段云枫摘下了凶兽面具,露出那张丰神俊逸的脸,在人群中笑得张扬肆意。   萧珩挑眉打量着对方,他倒是不知道段云枫除了打仗以外还会跳舞。   这人舞跳得倒不比身段柔软的胡姬差,比他上辈子抓到京城的那个突厥可汗跳得好多了。   段云枫这人若搁在从前,放在宫里也是勉强可以当个御前带刀侍卫的,每逢节日还能让他在宫里跳跳舞。   萧珩正这么想着,一旁的陪嫁嬷嬷这会儿终于忍不住了,她拍掉萧珩的手,将他的盖头放下来,“这礼还没成呢,公主怎么能随意掀盖头?”   随即又附耳低声道:“公主就算想看将军也不可急于一时呀。”   萧珩:“?”   谁急了?   “待会儿该撒谷豆跨马鞍了,公主仔细小心脚下。”   随着嬷嬷的小声提醒,仪仗队继续前行,向中庭走去,   一直走到段云枫面前,礼官取出一条同心结红绸,将两端分别递到萧珩与段云枫手中。   萧珩刚接过红绸,另一只手却忽然被人握住,隔着薄纱似的红盖头,他感觉到一道目光向自己这边看了过来。   段云枫本该握着同心结红绸的那只手,此刻偷偷牵住了他。   “……” 萧珩眉头一皱,心中隐隐生出几分不悦,没有经过请示和他的许可就随便碰他是大不敬的行为。   但一想到自己此刻的处境,萧珩只得堪堪忍住,手中力道下意识加大了几分。   段云枫一愣。   他垂眸看向那只和自己紧紧交握的手,心道公主大概是害羞了,这才紧紧抓着自己的手不放,思及此处,心中更是甜蜜,他喉结上下滚了滚,看向萧珩时红了耳朵,“别紧张……”   “一会儿我牵着你。” 第8章   萧珩与段云枫走完了成亲的流程拜了天地,萧珩进了卧房,段云枫还要留在外面招待宾客。   萧珩索性将几个陪嫁婢女打发了,就留李进喜一个在外头侯着,他一个人呆着便顺手将那碍事的红盖头给掀了。   他百无聊赖地坐在床沿看了会儿书,过了个把时辰,外头的天色也渐黑了下来。   萧珩今日起了个大早,现下腹中饥饿,只好将目光瞄准到桌上的那两盘喜饼果子上。   吃完桌上那两盘喜饼,又喝了半壶茶,他微微皱起眉头……   这成亲的仪式也太繁琐了,段云枫不知道要在外面吃酒到几时,而他的晚膳就是两盘饼。   又过了个把时辰。   萧珩忍不住将李进喜叫了进来。   李进喜问,“殿下有何吩咐?”   萧珩放下手中书卷,“可有吃的?”   李进喜:“后厨有盘喜饼,殿下您要吗,我让人给您端来。”   萧珩:“……”   他眉头一皱,“不必。”   李进喜有些为难,“那老奴去让厨房做些吃食,可能要等上片刻……”   “算了。”萧珩拧了拧眉,似是想通了什么,“喜饼,拿过来。”   喜饼就喜饼吧。   过了子时,段云枫才在两个侍从的搀扶下走到了卧房门口。   “你……你们都下去吧。”段云枫将小厮打发了,两步一晃地往屋内走。   人还没走到跟前,萧珩便闻到了一股酒气,看样子是醉得不轻。   这样也好,醉成这样必然是不能行事了,也省得他待会儿还得把人弄晕。   “公主……”   眼前的人步履蹒跚地摸到榻边坐下,脑袋一歪,直接靠在了他肩膀上,整个人像是没骨头一样,就往他怀里滑。   萧珩:“……”   他皱着眉头一把架住段云枫的胳膊,将人提起来。   萧珩在心中默默记下此人多次越界犯上的行为。   气氛默了片刻。   段云枫似乎清醒了些,他勉强坐直了身子,伸手想掀萧珩的盖头,却发现对方根本没有带盖头,那块红绢早已不知道被萧珩扔到何处,   那顶镶金点翠的凤冠衬得眼前人仪容格外端重,而玉幕珠帘下的那张脸好似高山仰雪、松间明月,段云枫看得呼吸一滞,心想自己真是娶了个神仙回来,他下意识伸出手,想抬起萧珩下巴,却被对方一把捏住了手腕,衣服的前襟也被人拽住了。   一阵天旋地转中,段云枫整个人仰倒在了被褥上。   “嗯……”   对方冰凉的发丝拂过他的眼帘,很痒,让他眼睫止不住地颤,鼻尖传来一股幽淡的沉木香味,那人冷冽如玉的眉眼像是浮云幽蔽的远山,好看得十分不真切。   段云枫唇舌微张,只感觉呼出的气息滚烫,愈发地口干。   他刚想动下身子,却发现自己的双腕还被对方死死地压着,萧珩那双自上而下注视着自己的眼眸神色冰冷,充满了警惕与戒备。   段云枫虽然醉得厉害,但他也能从对方本能的肢体反应中分辨出公主并不希望自己碰她。   “你……你若是不情愿,我今日不碰你便是。” 段云枫抿了下嘴唇,倒显得有几分委屈,“在公主看来,我是那般会强求的人吗?”   说着他又‘哼’了声,“日后你别求着我就好。”   萧珩:“………………”   他揉了下眉心,试图确认自己没有幻听。   萧珩方才担心段云枫这般摸来摸去会暴露他是个男人的事实,但此刻听对方这么说了,便索性松开了对段云枫的钳制。   段云枫将一条胳膊枕在脑后,长睫半覆的眼眸透着股朦胧的醉意,“你说,你其实……心里是不是有点怨我?怨我和李冀昌一起攻入了洛阳,害得皇帝至今下落不明,害你的皇宫被人给烧了……”   萧珩:“?”   有时候他实在跟不上这人的思路,但就他子孙那些个揍性,不管来的是何云枫、楚云枫、王冀昌还是什么狗冀昌,都得亡国。   “不过,这也怨不得我。” 段云枫伸手抓住他的手腕,滚烫的脸颊贴了上来,他蹭着萧珩冰凉的手掌抿了抿唇,眉眼间都带上了七分醉意,“要怪也得怪你那个当昏君的哥哥。”   “…………”   萧珩面色一黑,嘴角微不可觉地抽了抽。   “他们怎么说的来着?哦,戏子皇帝,听说他甚至把自己的奏折丢给身边的伶官批……” 段云枫说着又笑了,“你知道这些年,我父亲收到过多少勤王诏书吗?我父亲、我大哥打那些起义的叛军,从东打到南,从西打到北,还没打完呢,一听朝廷那儿又乱了,什么皇帝又逃出洛阳了……”   “我大哥他从小就跟着父亲一道东征西讨,是朝廷亲封的镇军大将军……” 提及段云升,他忽然侧过身将脸埋进被褥与萧珩的掌心之中,声音有些闷,“他讨伐起义匪首孙皓邯的时候,安有良的那个监军义子恶意误传军报、逼他出战,他死在战场上,死在为朝廷平叛的路上,他的脑袋被叛军砍下来邀功了,所以连一具全尸都没有留下,可你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   萧珩拥有嘉宁帝萧桓的记忆,他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   段云升战死之后,陕北本已抑制住的叛乱又死灰复燃了起来,安有良为了稳住局势答应了起义匪首的要求,他代表皇帝下诏,将匪首封为延洲刺史,都督延、丹、鄜、坊四州诸军事。   匪首孙皓邯成为了朝廷正式册封、名副其实割据陕北四州的土皇帝,自此藩镇之祸彻底爆发,但凡手握兵权的军阀势力皆不再顺服朝廷,意图割据一方,段云升历时一年的平叛成了场彻头彻尾的笑话。   段云升死后段昱因私自斩杀监军被判以谋反罪,朝廷下诏剥夺段昱与段云升的所有官职与勋爵,甚至后来,安有良下旨讨伐河东的时候,孙皓邯还出于当年与段氏交战的私人恩怨,派出了八千人支援。   “他到死都没能等来一个公道,等来的是一封朝廷的罪诏,等来的是讨伐我父亲的三镇联军,是安有良可憎的嘴脸!” 段云枫红了眼眶,嗓音沙哑,充满了恨意,“他究竟是在为谁而战?这样的皇帝,这样的朝廷,为什么值得他们拼死效忠?”   “父亲一生忠于朝廷,在我大哥出事前,他对皇帝的诏令无不遵从,即便安有良对他赶尽杀绝到这般地步,他也从未想过颠覆萧氏的政权,可他却落得个什么下场,后来我率兵围了洛阳,安有良终于慌了,他开始接二连三地下诏,不仅要恢复父亲的爵位,还要给父亲加封一字并肩王,给我封侯,太可笑了,原来这世道这般可笑!可我为什么要听他的?我要是想……” 段云枫看着萧珩,通红的眼眸中好似燃着一把火,粉碎了所有的伪装与隐忍,第一次将自己的欲望与野心袒露出来,“我为什么不自己给自己封王?”   段云枫:“父亲之前总是惦记着太宗皇帝的恩德,说如果不是皇恩浩荡,这会儿我们还在草原放牧呢,说他是大圣人皇帝,是千年难遇的明君……”   他说着就忍不住小声笑了起来,“太宗确实有能耐没错,但‘大圣人’哈哈哈哈,骗骗我爹这种不怎么读书的老实人还行……”   萧珩:“…………”   镇北王知道他儿子这么说他吗?   段云枫抿抿嘴,“其实那皇帝心眼多着呢,当时和他那个大臣叫什么来着,哦,王博言……玩什么‘以夷制夷’那套,分裂了漠北十六部,让那些漠北人内斗,不少游牧部族一边给他卖命征战,一边又对他感恩戴德的,天天跪下给他磕头还恨不得当他的狗。”   他说着说着就缓缓闭上了眼睛,嗓音带着股梦游的飘忽感,“但他确实挺厉害的,虽然分裂归分裂,漠北被他统管了之后,也算是让大家都过上了更好的生活吧,说实话,我也想学他那套,我也想成为他那样的人,我也想当‘大圣人’……嗯……大皇帝……”   萧珩面上毫无表情,心里只想笑。   醉成这样了还想当“大圣人大皇帝”,就他这口无遮拦的程度,不被别人按斤卖了算他命好。   就在萧珩以为段云枫差不多睡过去了之际,后者忽然又睁开了眼,他抓着萧珩的手,拧眉道:“嘶——你手怎么这么凉?”   “是不是宫寒?”   “没事,我给你捂捂。”   萧珩:“…………………………”   他黑着脸,一把抽回了自己的手。   “话说回来……那什么……” 这下又给段云枫整醒了,他忍不住开始发表自己对老萧家的意见,“那个燕太宗确实有平定四海、安邦定国的本事,但他后面那些皇帝难道就都是个东西吗?”   萧珩:“…………”   段云枫一喝醉,话格外的多,和开了闸的泄洪般停不下来,“我还听说啊,他们说萧燕皇室的男人都有失心癔症,生下来命里就带的那种,到了年纪就格外疯癫,现在的这个嘉宁帝,听说他喜欢涂脂抹粉,和伶人一起唱戏,嘉宁帝他爹,代宗,他残忍嗜杀,不仅搞了个什么财狼虎豹房的,天天在里面动用酷刑,还看上了自己亲妹妹!不顾群臣反对,要纳入自己后宫……嘉宁帝他爷爷,世宗,他早期还是个挺不错的皇帝,体恤民生、广施仁政,就是上了年纪之后,忽然不上朝了,开始研究怎么得道成仙,这一研究就是二十年,一天都没上过朝……”   “想来想去,也就那个太宗皇帝吧……称得上是个人物。”   段云枫又嘟囔着小声补充了一句,“虽然比起我还差了点。”   萧珩:“…………”   他几乎是无语地笑了。   段云枫:“不过他死得早,要是多活几十年,说不定人也会出问题……呃!”   话说到一半,段云枫忽然感觉呼吸一紧,对方冰凉、骨节分明的指节捏上了自己的下颌。   萧珩冷着眉目,他掰过段云枫的脸,一寸一寸地审视过身下的人,段云枫的眉眼很深邃,睫毛很长,唇瓣生得非常饱满,瞳色偏淡,仔细看的话会发现他的长相带了点异域的混血感,百年前,就是段云枫那群在漠北的祖先,被自己打得节节败退,最后,弯下双膝,向自己俯首称臣。   而此刻,眼前这人眼尾眉梢都染上了层绯色,许是因为吃多了酒,嘴唇格外得红,他掐着段云枫的下颚,迫使对方半张开了嘴,这个视角下可以看到两颗若隐若现的犬齿和一点绯红的舌,对方半阖的琥珀色眼瞳透着桀骜不驯、像狼一样不屈的神色。   终究是野性难驯。   段云枫被他掐得难受,皱着眉头挣了挣,犬齿都半显了出来,有那么一瞬间萧珩以为他要张嘴咬自己,但下一秒,段云枫朦胧的目光扫过萧珩的脸,眼神和动作都软了下来,只是低声嘟囔了一句,“疼……” 第9章   萧珩放开了他。   他一松手,段云枫又来劲了,一副神神叨叨的模样,“你不信啊?太宗他可能也有点问题的……”   萧珩:“………”   他倒是想知道自己有什么问题。   “真的……” 段云枫眯起眼睛,还朝他招了招手,“你凑过来点,我告诉你。”   萧珩皱了皱眉,直觉告诉他不该听一个醉鬼的话。   但出于好奇,他还是把耳朵凑了过去。   段云枫炽热的气息喷洒在他颈侧,“就有人说啊,太宗皇帝可能有龙阳之癖……”   萧珩:“??????”   他额角青筋猛地跳了一下。   谁?   谁竟如此胆大包天,传出此般荒唐谣言!   他怎么可能有龙阳之癖?   空穴来风、一派胡言!   段云枫:“要不然他怎么一辈子不娶妻纳妾,还不近女色,连个儿子都没,最后把皇位传给了兄弟晋王呢?”   萧珩深吸一口气,阴沉着目色,决定不再理会这个道听途说的醉鬼。   他竟是不知自己当年三思而定的政治抉择,也能被后世传为不堪绯闻。   萧珩十一岁那年,他在朝臣的见证下被立为皇太子,而他乃皇后所出的第四子,上头还有三个皇兄。   原本这皇位注定是与他无关的。   即便史官在记述当年那段历史时也总是侧重他平天下的丰功伟绩,而刻意淡化了他父亲燕太/祖当年那场险些让整个国家陷入四分五裂的立嗣之变。   自萧珩记事起,便知道他的长兄是父皇寄予厚望、极尽爱宠于一身、五岁便被亲封为皇太子的嫡长子。   他能感觉到皇帝对这位哥哥的喜爱与其他的皇子是不同的,起码皇帝那双饱含期翼的目光从未落在过他人身上,若太子是皇帝精心雕琢的璞玉,那其他皇子顶多是磨剩下的边角料。   皇帝的爱亦如是。   但随着太子年岁渐长,父与子二人还是站在了权利的对立面。   在这场权利的角逐中,这位昔日集皇帝宠爱、期翼于一身的皇太子最终被赐自尽于东宫,太子党下昭狱者不计其数。   此后太/祖皇帝性情大变,对朝臣与诸子多加猜忌,稍有风吹草动则党羽连诛。   翌年,萧珩的二哥在惶惶不可终日中发动兵变,事起的第三个月兵变被镇压,二哥被处死,二哥一脉男丁被屠戮殆尽,女眷尽数流放。   同年,他的三哥急病暴亡。   终于,在斗争中耗尽心血、步入暮年的太/祖皇帝在群臣的百般劝谏下,将十一岁的他立为了皇太子。   萧珩十三岁登基那年,太/祖留给他的是一个外戚专权、内部兵变四起,北有蛮夷虎视眈眈、南有割据政权分庭抗礼的国家。   那一年,他的弟弟晋王不到两岁。   萧珩在镇国公的大权独揽下隐忍蛰伏四年。   这期间,镇国公不断劝谏他迎娶自己的宗族之女为后。   而萧珩再清楚不过,一旦他立后,或诞下一子半嗣,镇国公便会立即铲除自己这枚年岁日长的棋子,扶持新皇上位,他便屡以自己年幼、应以守孝为先的理由推拒了娶妻一事。   萧珩十七那年,年逾六十的镇国公终于忍不住动手了,对方在宴饮中欲下鸩酒将他毒死,再另立六岁的晋王为帝,却被萧珩事先埋伏在寝殿的刀斧手先行砍杀。   事后,他这四年在暗中精心布下的势力迅速浮出水面,萧珩以雷霆之势联合边将诛杀镇国公一族,逐一铲除外戚势力,收回了属于自己的权柄。   十八岁,平定朝堂内乱之后,萧珩率大军亲征,他先是镇压了北方的叛乱,随后渡淮河,一战灭了祖辈始终无法统一、割据淮南长达百年的南梁,在一次次血与火的淬炼中,萧珩终结了这个动荡近两百年的乱世。   二十五岁,除漠北游牧势力的威胁外,四海平定,朝臣再次不断劝谏他娶妻立后。   那一年,他的亲弟弟晋王十四岁。   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萧珩快刀斩乱麻地将这个他几乎一手带大的晋王立为皇太弟,断了群臣继续劝谏的念头。   此中缘由后世众说纷纭。   但萧珩想的却十分简单,无论从哪方面来看,晋王都是最合适的继承人选,他不需要至亲血肉与子嗣这种东西,最是无情帝王家,在权柄这把无形杀人刀面前,父子相残、兄弟阋墙者不胜其数,更别谈虚无缥缈的夫妻情分。   事实证明他的选择没有错,传位晋王之后,朝堂没有再起纷乱,大燕国柞又绵延了近二百年,其中不乏中兴盛世,虽然后面出了些荒唐昏君。   所以,究竟是哪个鼠目寸光之辈以此造谣他有龙阳之癖?   萧珩黑着张脸,越想越气愤之际,耳边传来了绵长而均匀的呼吸声,段云枫的半张脸深陷在床褥中已然睡着了。   “……”   萧珩忽然有些想笑。   自己和他一个醉鬼较什么劲。   他从床榻上起来,坐到梳妆镜前,将脑袋上的凤冠和珠钗都卸了下来,基于自己目前的财政状况,萧珩还是把这些东西都收进了珠宝匣。   洗漱完之后,段云枫已睡得不知道东南西北了,整个人歪斜着,几乎将整张床都占满了。   萧珩面无表情地在床榻边驻足半刻,最终隐忍地睡在了最外侧。   他刚闭上眼睛,颈侧便有一股热源贴了上来。   萧珩皱着眉头睁开眼,只见段云枫一翻身抱着他的手臂将脑袋抵在了他肩膀上。   “公主……” 后者发出含糊不清的呓语,“嗯,你身上……”   萧珩下意识攥紧了拳头,脸色渐黑。   段云枫:“好香——”   萧珩:“…………”   以后等他复国了,他要让这人去当个清扫马厩的马夫。   对。   每日每夜,给他当苦差。   ……   翌日,段云枫从宿醉中醒来,只觉得头疼欲裂,关于昨夜发生的事似乎从他招待宾客后不久便断片了,他头疼地扶着额,不甘心地眨了眨眼……   这不能吧?   洞房花烛夜的记忆,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当他从这个残酷的事实中回过神来再抬起眼眸时,萧珩已穿戴整齐地站在房门前了。   今日他换了身白色广绣对襟外袍,前襟上是一片水蓝云纹刺绣,黑金革带腰封上缀着一组玉佩,帷纱遮挡住了脸,只露出半截高挺的鼻梁,整个人在婆娑的光影中透着股不可言说的矜贵感。   段云枫恍惚间感觉自己睡的不是什么将军府,而是皇宫。   那边似乎注意到了自己的目光,不仅没有显露出半分羞赧,反而转过头居高临下地与他对视。   直到段云枫抿了抿干燥、发热的嘴唇,才意识到自己耳根烫得要命,耳朵估计也红了,他偏过头,猛地起身坐到床边,开始低头找自己的鞋。   一定是吃酒吃的,都怪那群给他劝酒的人!   还未等他披上外衣,萧珩已经推开房门出去了。   段云枫洗漱更衣完走至前厅的时候,萧珩已经坐在桌前了,身旁伺候的几个下人正在布菜,看样子是准备等他过来一起用早膳。   他在桌前坐下,李进喜见状立即点头示意一旁的长随替他盛了碗粥,“将军,这里面加了蜂蜜,暖胃醒酒的。”   段云枫端起碗,仰头一饮而尽了。   他搁下碗,看见正对面的萧珩握着长箸,正慢条斯理地捡着碗里的菜,他每尝一口都要停顿片刻再下下一箸,举止庄重地好似在检阅御膳一般,有种说不上来的腔调。   段云枫想起当年父母给大哥议亲,因段氏祖上为漠北游牧民族,即便手握兵权又功名显赫,但却是靠饮马瀚海的军功上位,与簪缨世族谈不上干系,有不少高门试图巴结他们但又打心底看不起他们,那时候段云枫年纪尚小,但也被里头弯弯绕绕的门道烦得不行,他说自己以后定不娶高门贵女,否则那规矩一套一套的,自己这土匪做派,非把人吓晕不可。   镇北王笑骂道,你也知道你像个土匪。   段云枫说那比起爹你还差一点,爹你能当部落酋长。   镇北王再次沉默。   但此刻,段云枫看着萧珩吃饭的模样,只觉得十分的赏心悦目,心里瞬间美得不行,这么想着他举筷往萧珩碗里挑了许多菜,“多吃点,感觉这两天你都瘦了。”   萧珩:“…………”   段云枫身边伺候的长随更是神情一滞。   他的目光下意识往萧珩那边瞟了下,心道这公主怎么看都不瘦啊,而且那个子搞不好比世子还高,脸嘛,确实长得好看,但说实话他也不敢细看,光公主那气场就冷得跟冰窖似的,咝咝往外冒着冷气,也就世子敢天天往人跟前凑,还笑得一副不值钱的样子。   段云枫挑完菜,又冲他笑道:“吃完饭,去后院,我给你看个东西。”   一副神神秘秘的模样。   用完早膳,段云枫将萧珩带到后院的跑马场上,他的长随从马厩中牵了几匹马出来。   “这是我爹娘送你的礼物,昨儿刚到的。” 段云枫走上前去,接过长随手中的缰绳。   萧珩抬眸望去,只见这几匹马通体毛色鲜亮,四肢纤长健壮,臀部至尾的线条流畅,肌肉饱满,一看便是百里挑一的优质好马。   段云枫:“这几匹都是云州那儿培育出来当战马的良驹,而且是我娘亲自挑的!”   河东最靠北的云州接壤漠北,拥有成片的草原,最适合放牧,因此盛产良驹,河东战马多产自云州。   也正是因为河东多产良马,镇北王的漠北铁骑才得以威震四方。   段云枫摸了摸马的鬃毛,笑着看向萧珩道:“你看你喜欢哪一匹?”   萧珩走到了其中一匹白马跟前,他以前有匹战马就是这般通体雪白,唯独四个蹄子乌黑,长得俊又通人性,他给取名叫“玉麒麟”,这匹马在战场上好几次陪他出生入死,是跟随他时间最长的一匹马,可惜收复蜀地一役时身上中了八箭,它倒在了战场上,此后萧珩再也没养过白马。   他抚摸着那马的鬃毛,一手勒着缰绳翻身跨了上去,那马昂首抖了抖耳朵,随即迈开腿一路小跑起来。   “公主倒是会挑。” 段云枫看他驰骋而去的背影,心里想着他那身衣裳配这白马倒再合适不过了,马俊,人更俊。   “吁——” 段云枫骑上自己的马,追了上来,他冲萧珩笑道:“以后我带你回河东,那里跑马才畅快呢,你要是想去塞北也行,突厥人这些年被我爹打怕了,根本不敢过雁门关,漠北的草原最适合跑马了。”   萧珩转过头,正对上段云枫冲自己抿唇一笑,两颊酒窝十分明显。   他心道段云枫这人虽屡次犯上、对他不敬,但性情倒不让人讨厌,自己眼下扮作女装是迫不得已的权宜之计罢了,倒让他误认成公主,惹出此等误会。   日后段云枫若是能为自己所用,等误会解开了,他再有了喜欢的女子,自己可认其为皇妹,入萧燕宗室,封公主,届时按大燕公主仪制出嫁,也算是了全了这桩乌龙。 第10章   就在萧珩成婚的第二日,洛阳城发生了两件大事。   一是有情报称朝廷的前枢密使、禁军中尉安有良已率禁军抵达了凤翔。   二是司天监监正高丞忽然上奏称“荧惑当空,不久必降灾祸”,监国李冀昌一听,忧心忡忡地问他“爱卿觉得该怎么办呢?”,高丞答道:“迁都汴州可解。”   谁不知道汴州是李冀昌起家的地方,是他河南军镇的首府。   李冀昌闻之不由得大喜,他不顾燕朝旧臣的百般劝阻,以“择日迁都”为结论结束了这场略显刻意的二人转。   自入京之后,他先是屠戮宗嗣,再是自称监国,最后决定迁都汴州,谁都知道,下一步,他该称帝了。   当天夜里,段云枫将手下的几位大将都叫到了府里,准备议一议这两件事。   “依我看他娘的直接打过去得了!要什么圣旨?世子给我一万兵马,我立刻把安有良的头给寄过来。”说话的这人名叫高泰,年逾三十,生得猿臂蜂腰,很是雄武,他曾是段云升手下的副将,对安有良可谓恨之入骨。   镇北王手下、河东派系的将帅不少祖上都拥有游牧民族血统,他们其中许多都是如高泰般草莽出生的武夫,作战风格亦十分彪悍。   镇北王派来协助段云枫、在河东军中资历颇深的参军周业摇了摇头,“不妥,如今朝堂无主、四方动荡,此刻贸然攻打凤翔,师出无名,且出兵凤翔必经西京长安或是延洲一带,西京尹立场尚且不明,未必就肯借道,延洲刺史孙皓邯本就为贼寇,又与王爷有血海深仇,必出兵阻拦。”   高泰:“那参军的意思呢?”   当初段昱派周业前往洛阳时,特意嘱咐他别的都是其次,但务必全须全尾地将段云枫带回河东,如果不是段昱在函谷关一役对战三镇联军时受了伤,此刻披甲挂帅的绝对是他本人,按照段昱的意思,自己的宝贝儿子绝对不能出事,日后若寻到了安有良的踪迹自己再亲自上阵便是。   周业道:“依我之见,不如世子先率军返回太原,与王爷合兵一处,再静观其变,徐徐图之。”   高泰第一个跳出来反对,“就这样回河东,那姓李的真迁都去汴州称帝了怎么办,难道还要向他上贡不成?当了几天监国还真把自己当成皇帝了,他要是能当皇帝,那我们王……”   “不可妄言!”   眼见高泰愈发有口无遮拦的趋势,周业连忙打断了他的话。   眼见周业与高泰二人你一句我一句逐渐有争执起来的趋势,段云枫并没有发表自己的看法,而是将目光转向坐在自己身旁的萧珩,当着众人的面问道:“依公主看呢?”   众将的目光瞬间落到了萧珩身上。   镇北王行军驻营时通常会带王妃随行,当着诸将的面与王妃商讨计策也是常有的事,在他们看来这位燕朝公主既然嫁给了他们世子,那就是自己人了。   萧珩提笔在纸上写道:   ——现在李冀昌大肆清算旧臣、提出迁都,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他要称帝,朝堂积怨已久,天下势力蠢蠢欲动,之前他任命监国的诏书下发后,以凤翔、西京长安为首的大半个关中地区名只尊萧氏皇帝,并不承认李冀昌的监国身份,蜀中起义的叛军杀了剑南节度使等所有朝廷委派的官员,匪首自立为蜀王,拥兵数万的朔方、陇右二镇收到朝廷的诏书,既不表态也不上贡,只静观其变,时刻为自己留有转圜的余地。   ——这正是镇北王拥立燕室的最好时机,你只需先拥立一个萧氏皇帝,再招拢燕朝旧势,便可以伐不臣之名取凤翔,灭安有良。   高泰当即一拍桌子道:“好啊!公主说得甚好!怎的就那阉竖安有良能通过皇帝发号施令,靠天靠地,都不如自己弄个皇帝来得爽快!”   周业思忖片刻,“以此一来,与楚王的盟约怕是要破了。”   高泰:“破就破!怕他做甚?当初盟约上只说了共同讨伐三镇联军,又没说要听他的让他当皇帝,那这么说怎么不算他先违反盟约?再说了,当初他若不是借着与我军结盟的势头,靠自己能吞并河北、山南二镇?”   当初在段云枫率兵援助镇北王的第一时间,李冀昌并没有发兵,也没有提结盟的事,直到段云枫首战大捷,破了联军,李冀昌才提出联盟,并发兵讨伐联军从而顺势攻下河北、山南,将自己的势力壮大了一倍。   萧珩在纸上写道:   ——中原逐鹿,日后必有一争,现在他急于称帝根基未稳,诸方势力皆蠢蠢欲动,你此刻拥立萧燕皇室,你便是正统,你便是忠义,你就是民心所向、天命所归,以正统之名,再加之镇北王的威势,你只需要振臂一呼,仍旧拥立燕朝的、忌惮李冀昌的势力自然会站到你这边,你若是瞻前顾后、怯懦不前,那便会错失良机,等于将机会拱手让人,让李冀昌继续扩大势力,坐稳了半壁江山之后,原本那些摇摆不定的藩镇势力还有可能听你的话吗?   周业看着他写下的这段话,只觉得眼前人心思深远,愈发深不可测,心中略有些骇然道:“公主这是……欲谋天下?”   萧珩:   ——取乎其上,得乎其中,取乎其中,得乎其下,取乎其下,则无所得矣[1]。   如今朝廷式微、燕室凋敝,乱世之中,你不主动争取,便会被人压在头上,任人鱼肉,之前是安有良,现在是李冀昌。   你有意当个偏安一隅的诸侯王,也得看别人容不容得下你占据河东这块兵家必争之地还手握数万雄兵的大将军。   周业缄默。   高泰:“我赞同公主的看法!”   他直来直去惯了,最恼的便是出谋划策的时候吃了嘴笨的亏,争辩不过文化人,此刻见有人能将素来能说会道的周业压得说不出话,心中畅快得恨不得给公主鼓掌叫好。   萧珩垂眸扫了眼正在玩他头发丝的段云枫,眉头一皱,他伸手将段云枫的脸扳了过来,刚才那段话他并不是写给高泰和周业看的。   “咳……”段云枫将萧珩捏着自己两颊的手指一点点掰了下来,他看着这位跟随父亲多年、以稳重著称的谋士面对萧珩时哑然失色的模样,只觉得十分有趣,段云枫不紧不慢地抿了抿唇道:“公主说得不错,吾等身为燕臣,自当以匡复大燕社稷为己任,如今陛下下落不明,朝堂却不可无主。”   他这话已然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萧珩当然清楚。   段云枫之所以表态如此干脆,是因为他心中早已有了倾向。   段云枫的副将,方才看着几人争论默然不语的宋时裕此刻开口道:“只是嘉宁皇帝并无子嗣,而他的几位兄弟都被楚王以谋反之罪杀了,先下洛阳城中哪还有合适的人选?”   萧珩提笔写道:   ——他能杀,你们不会找?四海之大,难道还找不到个姓萧的宗嗣?按照宗谱挨个找便是了。   宋时裕:“……”   为什么感觉公主提及宗嗣的时候,态度随意的像是让人从集市抓只猪来,这……这对吗?   段云枫笑了,他侧目看向萧珩,“我看公主就姓‘萧’,不如我把天下打下来,公主来坐这个皇位,依公主之能,不比那些个宗嗣强多了?”   萧珩狭长的眼眸中闪过一抹戏谑的神情,他冷笑着写道:   ——那你不如去道祠里寻几个厉害的法师,让他们向天祈愿,诚心一点,说不定感动了上苍,连失踪的皇帝也能找到。   段云枫被他逗得直笑,肩膀都在抖,“那我真是要好好地祈愿,让老天帮帮我。”   少顷,他收敛了嬉笑的神色,看向宋时裕道:“按照宗谱寻找皇嗣这件事便交给你来办了,事成之前,切勿走漏半点风声。”   “是。”   商议完此事,段云枫将几人送出府,萧珩回到自己的书房中,李进喜摒退左右,确认屋外没人后,与萧珩道:   “殿下真的要让镇北王另立宗嗣?”   萧珩垂眸扫过手中的一叠请柬和礼单,主要都是些试图通过他和段云枫攀上关系的人送来的,大部分都来自燕朝旧臣。   自李冀昌提出迁都之后,这些大臣无不人人自危,李冀昌一旦迁都汴州,他们必将失势,以李冀昌对燕朝旧臣的清算力度来看,他们日后能否保住性命都是个问题,其中有不少人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了如今势力唯一有可能与李冀昌抗衡的镇北王身上,希望段云枫能尽快拥立宗嗣,否决迁都的提议。   他神色淡淡道:“不会。”   李进喜:“那殿下是打算?”   萧珩抬起眼眸,“下道诏书,让他们知道皇帝还活着不就行了?”   段云枫他们需要的是一个抗衡李冀昌、讨伐安有良的正统之名,而论正统,谁又比得过自己这个皇帝。   无论嘉宁帝萧桓之前有多么荒唐,但只要他还活着,他就是大燕绵延二百年国柞最没有争议的继承人,是“上承于天,下应社稷”的皇权象征,比立任何一个姓萧的宗室都更有说服力。   当然现在还不到萧珩亲自出面的时候,但假他人之手下道所谓的诏书,说自己被安有良挟持去了凤翔,要段云枫前去救驾勤王不过是顺手的事。   思及此处,他目光缓缓扫过那些请柬……   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找一个在朝中威望足够,又对大燕忠心耿耿的人去帮他办这件事。   找谁呢? 第11章   萧珩翻完那叠请柬,将送礼的这些人与萧桓记忆中的那些大臣一一对应起来,“怎么不见中书侍郎王沐川的家眷来送请柬?”   萧珩对这个王沐川印象还算比较深刻,一是因为他乃自己心腹能臣尚书令王博言的后人。   二是因为嘉宁帝萧桓刚继位的时候,这个王沐川还是宰相,当时河北起了叛乱,眼看叛军一路就要打到洛阳,萧桓吓得不行,连夜收拾自己的唱戏班子就想“南巡”蜀地,还是王沐川拦住了他,说陛下不必惊慌,镇北王的勤王之师已翻越太行山,必能在前线挡住叛军,陛下此刻离京只会动摇军心啊,随后王沐川积极传檄四方、号召藩镇讨伐叛军,镇压了叛乱之后却因为说话总是直来直去,得罪了禁军中尉安有良,被对方以左脚率先踏入殿门为由罢免了相位,贬为中书侍郎。   萧珩以公主的身份与段云枫成亲之后,仍在朝中为官的这群燕朝旧臣都恨不得通过自己这个“公主”攀上段云枫,倒是唯独不见中书侍郎王沐川遣人登门拜访。   李进喜道:“据说李冀昌提出迁都之后,这位王侍郎连夜将家眷都送出了洛阳城,只有自己留了下来,似乎是准备……死谏。”   萧珩将桌上的请柬叠拢,“明日早朝前,去见一见这位中书侍郎。”   ……   翌日。   卯时刚至,晨光熹微。   王府祠堂巍峨的牌匾下燃着一炉青烟,陈旧的紫檀供桌前摆着二十一副祖宗像,其中官拜宰相者共有九人。   王沐川穿着熨烫好的绯色朝服,抬头凝望着那一张张伴随燕王朝走过兴衰更迭的肃穆面庞,缓缓点上最后一支香,他独身一人孤寂的背影在那恢宏空寂的宅檐下缩成了一个细小的黑点。   “走罢。” 他上完香,跨过拱门,正准备吩咐长随备轿,却听下人匆匆来报道:“老爷,府外有贵客求见。”   王沐川微微诧异道:“谁?”   那人答:“是段将军府的昭义公主。”   王沐川心下一惊,他从未见过这位昭义公主,只是有所听闻镇北王世子似乎对公主一见钟情,直接迎娶了这位公主,他虽一时琢磨不透对方的来意,还是立刻道:“快将公主请入正厅。”   随即他同身侧的长随一道匆匆赶往正厅,少顷,只见一人身着素色常服不徐不疾地走了进来,对方面带帷帽,白纱遮盖住了面容,装扮似有意从简,身边只跟了位太监,举手投足间的仪态却难掩周身贵气。   王沐川拱手作揖道:“臣拜见公主,不知公主突然造访所为何事?”   萧珩在太师椅上坐下,抬了下手示意他不必多礼,随即朝李进喜使了个眼神,后者当即心领神会道:“殿下有几句话想单独同王侍郎讲,可否取笔墨来?”   王沐川愣了一下,“……自然。”   他掩下心中疑惑,命左右取笔墨来,随即摒退了屋内的下人。   待李进喜走出屋去将房门掩上后,萧珩提笔写道:   ——王侍郎府中怎不见其他人?   王沐川见罢苦笑了一下,“说来惭愧,臣恐朝上发言有失,累及家人,故让妻儿老小提前离开了京畿。”   萧珩又问:   ——王侍郎是为了迁都一事?   王沐川见自己心中所想忽然被旁人一语道破,他抬眸看向萧珩微怔了片刻,答道:“正是。”   萧珩:   ——王朝兴衰,如日月更替,乃自然之律,现今大燕气数已尽,实乃天命,王侍郎为何不顺应天命,效忠新君?既能保全自身,又能守住王家尊荣,即便你今日在朝上拼死进谏,又能掀起几分风浪,楚王已下定决心要迁都,王侍郎何必去触他的霉头,非要学那迂腐文人,撞个头破血流?就为了留一个清白的身后名?   王沐川万万没想到这种话会从一位大燕公主的口中说出来,一时间又羞又气,以为对方是段云枫派来做说客的。   他羞愤事到如今自己确实无力回天,唯有以死殉国,又气镇北王世子伙同那李冀昌一块做逆臣贼子,而公主竟然还替那两贼臣说话。   王沐川气得嘴唇都有些哆嗦,他白着一张脸怒道:“他李冀昌不过一田舍奴,仗着些战功得天家垂怜封了异姓王,却举兵造反,谋害宗室,行窃国之事!这般不忠不义之人,也配当新君??他攻入洛阳的时候,劫掠了多少无辜百姓,与那流氓盗匪又有何异?原以为镇北王对大燕还有几分铁骨铮铮的热血,哪想到他的儿子竟喜欢与那贼人为伍,公主不必再来替他当这个说客,我王沐川就是去效忠一条狗,也断不会认李冀昌这个贼人为新君!”   宣泄完心中的怒气,王沐川才惊觉自己的言语实在粗鄙,简直不成体统,他呆了片刻,又蓦地将头低了下去,梗着脖子道:“臣方才有所失敬……”   却听面前的人忽然笑了一下。   王沐川愣怔地抬起头,只见萧珩写道:   ——王侍郎不过是性情所致、有感而发,谈何失言?但王侍郎误会了,我不是来当说客的,镇北王与世子亦不赞同迁都一事。   王沐川看着萧珩的这番话,只见面前人一副波澜不惊的架势,仿佛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心下一惊道……   莫非对方刚才的那番话只是为了试探自己?   萧珩:   ——李冀昌并非天下无敌,镇北王仍有心拥立燕室,朝廷还需要王侍郎这般的纯臣,何必这般想不开呢?   王沐川明白过来,对方是在劝他不必死谏,他幽幽地叹息一声,“臣未曾不想效仿古来贤臣报效朝廷,只不过陛下如今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几位王爷又遭李冀昌毒手,臣心中实在悲凉,恐报效无门呐……”   自从那日嘉宁帝的几位兄弟被李冀昌抛尸洛水后,他感觉自己就像是那香炉中的一缕青烟,即便还存有一丝光复大燕的妄念,却深感有心无力,所做的一切不过蚍蜉撼树。   皇帝都没了,他又能效忠谁呢?   萧珩:   ——若我说皇帝还活着呢?   王沐川神情微怔,随即眸中燃起一抹期翼的目光,激动道:“这……陛下目前身在何处?!!公主又是如何得知的?”   萧珩:   ——他被安有良挟持去了凤翔,通过身边的亲信传了道密诏入京,召镇北王及其世子即刻前往凤翔勤王,迎圣驾回京。   王沐川无比殷切地看向萧珩,“请问公主这封诏书现在在哪呢?”   萧珩:   ——诏书你现在写,写完派人送入朝中。   “ 这?” 王沐川神情一滞,他有些愣怔地瞪大了眼睛看向萧珩,愣了半晌终于反应过来了,“公主……这是要假传圣旨,伪造密诏?”   “哐——”   面前的人摘下帷帽倒扣在桌上,将自己的脸露了出来,萧珩眉峰微扬,厉声道:“朕的口谕就是圣旨。”   气氛倏然凝滞。   王沐川呆呆地站在原地,在看清萧珩那张冷厉的面容后,眼瞳巨颤,他不可置信地僵直了身子,默了几息,才如梦初醒地回过神来,王沐川几乎是有些颤抖地跪了下去,   “臣……参见陛下!”   萧珩看着对方快叩进地里的脑袋,道:“起来吧。”   王沐川又向萧珩行了个礼,才站直了身子,目光在触及萧珩那身女装扮相后又惊恐地缩了回去,嘉宁帝此人行事昏聩,尤爱唱戏,他以前不是没穿过奇怪的衣服上朝,但一想到对方现在顶着的是昭义公主的身份,也就是说嫁给镇北王世子的根本不是昭义公主,而……而是他们的皇帝,王沐川忽然就觉得有些呼息困难,他颤抖着手,用朝服擦了擦额上的冷汗,“所以……陛下……与镇北王世子……是是……是是是是……”   什么情况?   萧珩的嘴角抽了抽,面无表情地与他解释,“他不知道朕的身份,闯入皇宫的那日把朕误认成了公主,目前除了卿以外,并无人知晓朕的真实身份。”   王沐川下意识地长舒了一口气,喃喃自语道:“还好,还、还行……”   不算最坏的情况。   他赶紧将龙阳之癖、禁.脔、强.制、男.宠、羞辱等方才脑海中闪过的千奇百怪的念头强行压了下去。   萧珩没听清他在嘀咕什么,只看着王沐川那张脸一会儿青一会儿白的,仿佛随时要晕过去的样子,他皱了下眉,“你说什么?”   “没……没什么。” 王沐川缓缓抬起脑袋,虽然眼前的人穿着一身女装,但身上散发出的那股莫名威压却与他印象中昏聩的嘉宁帝判若两人,他立刻收敛起乱飘的目光,拱手道:“臣见陛下安好,一时喜不自胜,只是没料到陛下会以公主的身份突然造访,方才……”   萧珩低咳了声,“朕这么做只是为了遮掩身份。”   王沐川眨了下眼,“臣……明白。”   萧珩强调,“朕没有穿女装的癖好。”   王沐川:“是……是。”   他微微低下头,颇有一种“你是皇帝,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的架势。   萧珩依旧板着张脸,“朕与镇北王世子……”   王沐川从善如流地接话道:“陛下穿女装,以公主的身份嫁给他只是为形势所迫,陛下与他一清二白,绝无私情,臣定守口如瓶,绝不会将今日所见所闻透露出去半个字。”   萧珩这才面色稍缓,“你知道就好。”   王沐川这会儿从皇帝还活着的惊喜中缓过神来,想起对方方才提及的诏书,有些疑惑地问道:“只是臣在想,镇北王既然有意拥立朝廷,陛下为何不直接表明身份,夺回京畿的控制权?”   萧珩:“段云枫此番带了几万人马驻军京畿?”   王沐川:“三万。”   萧珩:“那李冀昌呢?”   王沐川一愣,道:“应该有七……八万。”   萧珩:“京畿周围汝州、怀州、郑州,南面接壤的河南镇、东侧接壤的河北镇如今都在李冀昌的掌控之中,你觉得李冀昌为人如何?朕若给你三千精锐,你可有信心将他拿下?朕若给你三万大军,你可有信心掌控京畿?”   “臣……没有。” 王沐川沉默片刻,摇了摇头,“李冀昌为人谨慎且猜忌多端,对手下也是多有提防,洛阳城中如今遍布他的禁军,不好贸然下手。”   见状萧珩反问他,“王侍郎,你对朕忠心无二,甘愿为燕赴死,尚没有十足的把握,段云枫对朕的忠心,恐怕连你的二十分之一都不及,朕拿什么和他赌?”   就算段云枫再会打仗,漠北铁骑再凶悍又如何?   愿意为之一战和死战完全不是一回事。   他此刻若是暴露身份,只恐怕李冀昌会连夜派一百个刺客对自己下手,段云枫也必会对他多加防备。   萧珩总结道:“一来镇北王与李冀昌并未反目,朕需要试探他的立场,若说镇北王对大燕尚有几分忠心,那他的儿子段云枫拥立燕室,不过是为了制衡李冀昌、讨伐安有良,朕身为天子,却没有一支能与之抗衡的军队,此刻挑明身份,和任人宰割的牛羊有什么区别?”   “再者如今洛阳乃是四战之地,西有安有良,东南侧有李冀昌呈夹击之势,即便段云枫效忠于朕强攻取下洛阳,守城怕是比攻城还要难上数倍,况且安有良此去凤翔手中多半有皇室血脉作为筹码,他日后若扶持新皇上位、另立燕室政权,王侍郎又待如何?”   听完对方这一通分析,王沐川心中除了惊讶只剩下叹服,“陛下……所言极是。”   他万分感慨地望着坐在自己面前的皇帝,以前连一封奏则都不会亲自批的人,如今面对狂澜即倒、大厦将倾,却有这般从容不迫的气度与独到的见解,王沐川一时只感觉眼眶发热,情不自禁道:“陛下真是成长了!”   萧珩:“……” 第12章   王沐川从书房取来一轴用于拟招的帛书,萧珩用嘉宁帝的字迹写了封十万火急的勤王诏,随即盖上自己随身携带的私印。   嘉宁帝这人虽然不爱批奏折,却十分爱盖章,看书赏画都要敲上几个,因此李进喜身上总是备着几个印章,那日正巧一道带着逃出了宫,这会儿倒是用上了。   萧珩待字迹晾干,将那轴帛书递给王沐川,却见对方红着眼眶,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萧珩:“……”   又怎么了这是?   王沐川颤抖着手接过那封帛书,看着上面的字,一时感慨万千。   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吗?   皇帝不仅没死,竟然还会写诏书了。   还写的这么有条理!   他十分小心地收起卷轴,“数日不见,陛下的变化好大,老臣竟险些要认不出来了……”   嘉宁帝是他看着登基的,虽然大燕后期因为制度问题,中央禁军的兵权握在宦官手中导致阉党干政,但若是萧桓当初不一味沉迷享乐,将朝政大权完全甩给安有良,后者也不至于如此肆意横行,燕朝也不至于腐朽崩塌的如此之快。   萧珩:“……”   眼见王沐川愈发有伤春悲秋之感,恨不得将一腔苦楚心酸都倾诉与他,萧珩赶紧叫停,“时辰不早了,朕也该回去了,诏书的事交托给王侍郎,朕便放心了。”   王沐川跪下叩首道:“臣愿为陛下尽犬马之力,死而无憾。”   萧珩站起身,虚扶了他一把,抿唇道:“王侍郎的忠心,朕都知晓,若是没了侍郎,朕还能仰仗谁呢?这些不吉利的话不必再说了,王侍郎务必保重自身。”   他这人笑的时候,总是习惯象征性地抿下唇,就连唇角的弧度都十分的敷衍,倘若跟在萧珩身边久了,就会发现他这人在勉励所有大臣为自己卖命的时候,都会摆出这么副表情,虽然皇帝只是客套,但配上萧珩那总显凉薄幽深的双眸,他这么一笑,仿佛在一片茫茫冰原里突然出现了个火炉,好似位高权重者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十万分真情,总是叫人有些恍惚,以为自己是才是他最器重的那个。   更别提之前总是面对着一个昏君的王沐川,他当下感动的,简直恨不得为萧珩肝脑涂地。   萧珩从座椅上起身,转身正欲离去之际,注意到了正厅中高悬着的那副早已被风霜侵蚀的牌匾,上题“山河永镇”四字,透过那苍劲的笔锋,依稀得以窥见题字者当年的豪情壮志。   萧珩:“这可是太宗皇帝题的字?”   隆武二十九年,可汗阿赤那入洛阳为质,西突厥灭,于是他写下这幅字,赠予尚书令王博言,当年壮景,犹在昨日,如今再见,却已物是人非。   王沐川点头,心中感慨万千,“正是太宗皇帝御笔亲赐。”   萧珩看见那字匾下还挂着副画像,画像中的人脸庞黝黑、膀粗腰圆、满脸络腮胡子,长得堪比怒目金刚,手持玄铁弓,正在弯弓射鸿雁。   他眉峰微蹙,有些疑惑对方为什么要在自己的题字牌匾下挂个门神像,而且这门神怎么还是拿弓的?   王沐川却望着画卷中的人,满脸的仰慕,“想当年太宗皇帝在漠北大败突厥,大概就如这画中的一般意气风发吧?这幅‘太宗北征图’乃永宜年间名家苏墨亲笔真迹,可谓千金难买的珍宝,还是一位好友赠予老臣的……”   萧珩:“……………………”   即便他一眨眼重生到了百年后,大燕山河已物是人非,但老萧家还是有两样东西顽强地遗传了下来,一是当昏君的疯癫基因,二是一脉相承的苍白容貌。   而这嘉宁帝萧桓和他自身唯一相似的就只有脸了。   当年萧珩的画像流传到民间,许是因为不符合百姓心目中战神皇帝的形象,反而总让人联想起聊斋志异中的狐妖与玉面书生,于是不少画师对太宗皇帝的画像进行了艺术加工。   这才有了如今的版本。   萧珩本身不是在意外貌的人,也鲜少关注这些东西,但即便如此,他看着这副酷似门神的画像,还是陷入了深深的沉默,他只看了两眼,随即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将萧珩送走后,王沐川立即将诏书交给贴身心腹,嘱咐对方扮作自凤翔而来的使者,务必在半个时辰后将这份诏书送入朝中,同时又派人去打点了内侍省与王家素有往来的传旨太监。   确认计划没有遗漏后,王沐川赶紧整了一下衣冠,匆匆上朝去了。   ……   皇宫被烧了。   如今上朝的地点在原本的京兆府。   王沐川抵达的时候,隔着老远便看见了一队身持银枪的卫兵。   那是段云枫的亲卫队,据说这两百牙兵都是段云枫亲自挑选的河东勇士,个个勇猛无敌、以一敌百,自李冀昌入主洛阳后,城内的禁军由李冀昌手下的人接管,段云枫大军驻扎在京城南郊,唯独这支银枪亲卫队随身跟着,形影不离。   段云枫今日是骑马来的。   他紧束的胄甲外套了半边深紫文官宽袍,头发束在幞头帽中,一身文武袖的打扮倒比纵马游街的探花郎还要多上几分风流洒脱。   王沐川还沉浸在皇帝与段云枫成亲了的惊天秘闻当中,就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结果这一看就和翻身下马的段云枫对视上了。   王沐川暗道不好,他以往上朝喜欢独自一人走,若非有要事在身,不爱与同僚攀谈,主要是不想主动开口找话题,故此一般在路上看到了同僚都会装作没看到。   而这种对视就是一个非常不好的信号。   王沐川立刻收回视线,暗中加快了脚步。   “王大人。”但段云枫显然不是那种会装作没看到同僚的人,在他看来只要不是他讨厌的人,即便是路边的石头主动看了自己一眼那也是在和自己打招呼,思及此处,他长腿一迈,两步并作一步地走过来,以防王沐川耳聋眼花没听见自己的声音,又喊了一声,“王大人!”   王沐川:“……”   这下没法装瞎了。   “段世子。” 他有些尴尬地停下脚步,偏过头,便见段云枫剑眉微挑,正瞪大着双眸,用一种“你刚才看我,指定是有什么话想和我说吧”饱含期许的目光注视着自己。   王沐川:“……”   他略有些尴尬地低咳了一声,没话找话道:“听闻前几日世子与公主新婚,可惜我未能亲自登府道贺,只能和世子道声迟来的‘恭喜’了。”   这句话不知道触发了哪个关键词,段云枫嘴角明显上扬了一个度,“不迟!”   若是不知道真相还好。   但已暗中知道“公主”其实就是皇帝而段云枫本人似乎还对此并无察觉的王沐川此刻只觉得胆战心惊,他扭头看着段云枫那沉浸的笑容,感觉额角冷汗都要淌下来了,“想……想来世子与公主感情甚笃……”   段云枫伸手搭上王沐川肩膀,“哈哈哈哈哈哈,王大人可真会说话!”   虽然感觉公主目前还没有对他完全敞开心扉,但他相信这不过是时间问题,再过上些时日,等公主发现他这个人有多好了,同床共枕、彻夜缠/绵指日可待。   他拍着王沐川的肩膀,“一切尽在把握中”地笑了笑,“公主与我情投意合,感情自然是极好的。”   王沐川:“……”   知道真相的他闭了闭眼,不忍再看。   两人就这样“相谈甚欢”地一路走至京兆府门口。   段云枫与王沐川一前一后走进正堂时,高座上李冀昌的目光不由得在两人身上停顿了片刻,待满朝文武站定后,他缓缓开口,出人意料地没提迁都汴州之事,反而道:   “本王如今身在洛阳,怕是无法再兼顾汴州刺史一职,想来应另择贤能担任汴州刺史……”   他此言一出,众人无不低头相觑。   汴州是李冀昌起势的中心,遍布他的势力与军队,且他有意迁都汴州,这时候另择汴州刺史,是要提拔自己人?   李冀昌的目光悠悠一转,却没有看向所谓的自己人,最终落在段云枫身上,他笑道:“本王以为镇北王世子虽年轻,却文兼武备,有济世之才,才堪大任,若擢升为汴州刺史,本王也能放心了……”   段云枫眉头一皱,他当即走出列,还未开口,李冀昌坐在高处神情莫测地看着他,抢先道:“你父亲是忠义之人,为朝廷征战多年,论功绩,本王觉得应当加封‘晋王’,你觉得呢?”   段云枫心中冷笑一声。   让他调任汴州,那里都是李冀昌的人,李冀昌的楚军怎么可能听他的话?这摆明了是要解除自己的兵权,放在李冀昌眼皮子地下监视,和入朝为质有什么区别?然后又提出给他父亲加封一字王,言下之意不就是只要你乖乖听话,不会少了你们段家的功名利禄、荣华富贵。   真是好一招“恩威并施”!   李冀昌垂眸不动神色地看着他,唇角抿起一抹弧度,“怎么,可是有何不妥?”   “陛下圣旨——!”   就在这时,殿外忽然响起一道拖长了语调的惊呼声。   内侍省的传旨太监手中握着一卷诏书,他挥舞着衣袖,一边着急忙慌地往殿内跑,一边喊着“圣旨!!从凤翔来的圣旨!!!”,险些被门阙绊个狗啃屎。   他勉强站稳了身子,扶正歪斜的官帽,展开卷轴道:“陛下密诏,召镇北王世子即刻入凤翔勤王,迎圣驾回京!”   “什么?” 李冀昌霎时间攥紧了扶手,面色铁青,不可置信道:“皇帝怎么可能没——”   原本一片哗然、议论纷纷的满朝文武瞬间安静下来,不可思议地集体转头,齐齐看向他。   在那一道道谴责夹带着震惊的目光中,李冀昌将“死”字咽了下去。 第13章   众人还在惊讶之际,段云枫已反应极快地转身面朝殿门,跪下准备接旨。   他显然是天赋型表演选手,仿佛当时率军进攻洛阳把皇帝吓得半死不活的人和自己毫无关系,当下万分欣喜道:“我就知道陛下乃天命之子,自是得天庇佑,定不会有事!”   “公公快宣旨吧。”   段云枫心中暗道:   李冀昌想把自己调去汴州,放在眼皮子底下盯着,那自然是不可能的。   安有良的仇他也必报无疑。   这封勤王诏书来得简直太是时候,真假于他而言反而无所谓。   嘉宁帝萧桓要是真在凤翔那简直再好不过,弄掉了安有良,想让一个只知道唱戏的皇帝听话还不简单?   若皇帝不在凤翔,那就是被安有良残害了,到时候再立一个宗嗣便是。   在段云枫的积极表率下,众朝臣依次跪下,等待对方宣旨。   见状,李冀昌只好阴沉着双眸,从高座上下来,走至众人最前列,也跟着在殿上跪下,他低敛着眸色道:“请公公宣旨。”   传旨太监请了请嗓子,高声道:“逆贼安有良为人猖獗,曾多次借朕名义假传诏书,祸乱朝纲,危害忠良,镇北王段昱素怀忠义,下罪诏讨伐河东绝非朕所授令,今贼人挟持朕于凤翔,朕日夜忧思,唯镇北王与世子可托,特此诏令,召镇北王世子即刻起兵前往凤翔,以解朕危,以安社稷!”   李冀昌眯起双眸,心道怎么会这么巧,之前皇帝一点消息都没,偏偏他决定迁都的这个时候从凤翔来了道勤王密诏,他神色阴鸷地看向那传旨太监,“这诏书……”   然而还未待他将“这诏书需令人辨别真伪,以防有人假传陛下圣旨”这句话说完。   “陛下无恙,实乃我大燕之幸!安有良竟这贼人竟敢挟持陛下,实在欺人太甚!” 段云枫已双手接过诏书,他面朝殿门,单膝跪地道:“臣领旨,愿即日起兵前往凤翔迎圣驾回宫、为国除害,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一套领旨谢恩的流程可谓行云流水,压根不给李冀昌转圜的余地。   李冀昌低咳了一声,强压住心中怒火,故作镇定道:“镇北王世子得知陛下无恙,情绪激动乃人之常情,只是这诏书……“   “镇北王……世代忠义!”   站在段云枫身后沉默良久的王沐川忽然红了眼眶,他踉跄地出列,那眼眶红着红着竟流下一行泪来,王沐川看着段云枫不禁涕然泪下道:“世子段云枫更是大燕的中流砥柱,扶大厦之将倾,挽即倒于狂澜呐!此心昭昭,可鉴日月!”   说着,他重重地跪在段云枫身后,“我虽为一届文士,身无长物,但愿追随世子一道前往凤翔勤王,唯愿以身报效朝廷!”   李冀昌:“……”   段云枫:“……”   王沐川这番深情并茂的演讲让他都不由得愣了一下,恍惚间他甚至产生了一种自己是大燕孤忠的错觉。   好不容易等王沐川哭完了,李冀昌终于得以开口,他拔高了不少音量,“这诏书……”   “臣亦愿往!”   王沐川身侧的礼部侍郎也站了出来。   在王沐川这位极具号召力的老臣的带领下,原本已在朝堂寂静了许久的燕朝旧臣们犹如枯木逢源,纷纷爆发出了死灰复燃般的勇气与决心,仿佛在与自己的命运做最后一博,一个接一个地下跪请谏。   眨眼间,大半个朝廷班子都跪在了段云枫身后,晨昏的斜阳洒落在殿内,在他们与最前方的李冀昌之间刻画出了一道泾渭分明的阴阳界限,他们齐声喊道:   “臣等愿追随镇北王世子前往凤翔勤王!”   骤然沉寂的气氛中,   “好……”   “好。”   “好!”   李冀昌的半张脸笼在阴影之中,另外半张脸上挤出一个笑,肩膀也跟着抖动,他连说了三个掷地有声的“好”,眼珠转动,缓缓看向段云枫,两人相对而立,“那本王便在京都恭候世子凯旋,待陛下回京,本王便卸下监国一职,还政于陛下。”   他似乎彻底收敛了原本的心思,直至散朝李冀昌都未再提及迁都以及调任段云枫为汴州刺史一事。   散朝后,段云枫与手下的几位将领,以及王沐川一道走出京兆府,只见天际乌云密布,笼住了正日的太阳,隐隐有落雨之兆,凛冽寒风吹拂在人脸上,府邸两侧禁军铁甲森然而立,黑压压的一片,比乌云遮日的天象还要更加有压迫感。   段云枫正准备从长随手中接过马缰。   “段世子请留步!” 叫住段云枫的是李冀昌身边的一位亲信,他向段云枫扶手作揖道:“我家王爷在京兆府别厅备了酒宴,想为世子饯行。”   段云枫与身侧副将宋时裕交换了一个眼神,他还未开口……   “贤侄。” 李冀昌已在一队禁军的拥护下走了过来,他身后跟着的是如今统领皇城禁军的大将韩虎,韩虎身着银光铠,手持长戟,整个人魁梧地犹如一座大山。   李冀昌看着段云枫笑了笑,“不日你便要起兵前往凤翔,今日这饯行宴便当是看在我与你父亲相识一场的交情上,给我一个面子吧。”   段云枫身后的那支银枪卫队在由数千人组成的黑甲禁军的裹挟下,犹如一支河流汇入了汪洋。   “楚王这么说,好像我有多不情愿似的。” 面对楚军的威压,段云枫不动声色地笑了下,“即便是看在当日借道的情分上,这饯行宴我也一定会去,只不过……”   他扭头看向自己的副将宋时裕,“本来答应了今日要陪夫人去城郊的白马寺上香,现在恐怕只能让我这副将去跑一遭了。”   李冀昌捋着胡子,视线在宋时裕身上顿了片刻,笑着道:“自然没问题。”   段云枫看着宋时裕,“回将军府,告诉夫人,我中午不回去了……去京郊的路你应该知道怎么走。”   宋时裕顿了片刻,很快便读懂了段云枫的话外之音,他点头,“知道。”   三万镇北军此刻就驻扎在洛阳城南郊,如果李冀昌的饯行宴真的有问题,他这是要让自己带公主撤离洛阳,并做好率军反攻的准备。   段云枫拍了下他肩膀,“去吧。”   李冀昌沉默地看着宋时裕翻身上马,在众人的注视下扬长而去。   ……   京兆府别厅。   朱漆立柱巍然而立,柱上盘龙绕凤栩栩如生,两侧分别摆放着数十张檀木案几,这里原本是京兆尹用来设宴款待宾客的地方,如今李冀昌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身披轻纱的胡姬站在舞池中央,随着乐声翩然起舞,薄纱如轻燕绕过梁柱,令人宛若身置柔情似水的江南梦乡,与别厅两侧林立的神色肃穆的银枪卫兵形成鲜明的反差。   酒过三巡,屋外的天色已完全黑了下来,一时令人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   李冀昌身旁分别坐着两个貌美的舞姬,他脸色发红,伸手揽着一位舞姬纤细的腰身,显然已经醉得不清,他目光扫过下方的宾客桌案,伸手一指,“来人,给贤侄斟酒!”   他身侧的另一位舞姬当即心领神会地走下去,来到段云枫身旁,她端起酒壶,整个身子顺势就要往对方怀里靠,却被段云枫侧身一避,他掌心覆在酒盏的上方,挡住了对方斟酒的动作。   “不必……” 段云枫神情散漫,动作也有几分摇摇晃晃,“我自己来就好。”   那舞姬见罢,不好再给段云枫斟酒,只能征求性地看向李冀昌。   李冀昌整个人往后一仰,“贤侄还真是为公主守身如玉啊哈哈哈哈,可惜我女儿与你没有缘分呐。”   段云枫笑了笑,“楚王这怕是吃醉了,令爱只会有更好的姻缘。”   “是嘛……” 李冀昌目光涣散,只是笑笑,随即他厉声斥责了那舞姬,“哪有让客人自己倒酒的道理,滚下去!”   那舞姬仓皇地逃了。   李冀昌目光悠悠一转,伸手指向自己身侧的一个侍从,“你……你去。”   那侍从木着一张脸,好似天生没有表情,与这酒醉金迷的酒宴显得格格不入,他得令后,就这么面无表情地一步步走到段云枫桌案前,一板一眼地举起酒壶为对方斟酒,只一双黑洞似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的人。   “这酒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段云枫挑了挑眉,十分好奇的模样。   那人动作一僵,放下酒壶,“是有什么问题?”   段云枫笑着举起酒盏,“不知道,我尝尝。”   就在这一瞬间,只见那侍从怀中银光一闪,他从袖中抽出一柄锋利的匕首,直冲段云枫咽喉而去。   “铿——”   段云枫早有预料地抬手一挡,酒盏把手不偏不倚地卡住那银刃,好似游龙戏珠一般架着那刺客握刀的手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紧接着他将酒盏一抛,整个人腾空而起,五指一抓,捏在那人腕中,夺过对方手中匕首,黑底镶金蟒纹靴狠狠踩在那刺客脑袋上。   “叮——”   是匕首斜插入桌案发出的嗡鸣声,那刺客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鲜血从他五指缝中缓缓流出。   段云枫稳稳接住掉落的酒盏,将酒尽数倒在那人脸上,“你说呢?”   随即他讥讽地看向李冀昌,“莫非用刀枪招呼客人,就是楚王的待客之道吗?”   他身后的银枪亲卫齐齐竖起利刃,将矛头对准了正中央的李冀昌与其身边亲卫。   “好身手!” 李冀昌倏然从桌案前起身,面上哪有半点醉态可言,他举着手中的酒盏“哈哈”一笑,“只可惜……”   他彻底卸下了昔日的伪装,那双细窄的下三白眼眯起,充满了怨毒的神色,“你是段昱的儿子,今日注定要死在这!”   “哐当——”   说着,他将酒盏重重地一掷。   “轰隆!”   伴随着殿外一声雷鸣炸响,凄厉白光映照出埋伏在外的数千刀斧手森然的面容。 第14章   一个半时辰前。   李进喜按照萧珩的吩咐侯在将军府门口,他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待看清来者后,神色匆匆地回了书房,向萧珩禀报,“殿下,世子没回来,来的人是宋将军和王侍郎。”   萧珩手中的笔一顿,目色沉了下来。   “殿下,末将宋时裕,有要事相禀。”   旋即,屋外响起了宋时裕略显急切的声音。   跟着一道来的还有中书侍郎王沐川。   萧珩让二人进来。   宋时裕将今日朝堂上发生的事以及段云枫赴宴的事一五一十地复述给了萧珩,又道:   “殿下,我离开的时候,京兆府已经被禁军围起来了,李冀昌的饯行宴恐怕没那么简单……”   萧珩目色阴沉,心中已有了大致论断。   李冀昌恐怕是狗急跳墙,设了场鸿门宴。   河东有镇北王坐镇,可随时南下进攻洛阳乃至汴州,李冀昌这个时候若敢对段云枫下手,那便是与镇北王结下血海深仇,自寻死敌。   但人的行为确实不能以单纯的对错来判断。   心中有恨,就会杀人。   贪图财富,就会劫掠。   色欲熏心,就会奸/淫。   顺从欲望,是人生来的本性。   萧珩最失策的地方,就是用利益最大化的构想来预测李冀昌的行为。   有些人急眼了,行为和疯狗无异。   萧珩先是看向王沐川,提笔写道:   ——王侍郎,你现在派人去通知那些朝臣,让他们尽快撤离洛阳,前提是来得及的话,否则你就保全自身。   王沐川得令匆匆离去。   宋时裕见状神情微怔,“殿下这是打算……”   萧珩苍劲的墨迹浸透纸背,晕开一片斑驳墨痕,他猛地从桌案前起身:   ——现在立刻出城。   他要去段云枫西郊的驻军大营。   “咚!——”   伴随着一阵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响起,胄甲相互碰撞间不断发出“锵锵”的金属摩擦声,昏暗的天幕下,犹如一台缓缓碾来的钢铁巨兽。   “殿下!” 护院的侍卫仓惶地冲进书房,“是禁军的人,他们看架势像是要来围府!”   ……   “哐当!”   伴随着府门轰然倾塌的巨响声,身穿玄甲、手持长戟的禁军部队如黑云压境般涌进了将军府,将将军府里外围了个水泄不通。   一顿翻江倒海的搜查后,手下牙兵向负责搜查的禁军左卫中郎将匆匆汇报道:“禀将军,都搜过了,府里没人!”   “他娘的,跑这么快。” 左卫中郎将淬了一口,他从怀中摸出一枚令牌塞给身旁的传令兵,“传楚王令,即刻关闭所有城门,封锁洛阳城,不允许任何人进出!”   “是!”   ……   洛阳城正南门。   风一吹便扬起漫天黄沙的夯土城墙下,负责日常盘查的门卒用刀鞘挑开进出流民的行囊,“出城做什么的?”   “你呢?”   “说话!”   数十个守城兵不断地对这些出城的人进行发问,凡遇到形迹可疑地便会拦在一旁,禁止通行。   自李冀昌入主洛阳后,每日都有无数百姓离开洛阳逃难,为防止王公贵卿出逃,他特意加强了城防巡视。   而此刻,萧珩等人骑着快马混迹在这群衣衫褴褛的流民队伍中,显得十分鹤立鸡群。   宋时裕一身戎装,瞧着像个御前带刀侍卫,萧珩带着帷帽遮掩面目,更显身份可疑,随行的侍从皆佩了刀,还有个李进喜看起来又不像普通人家的小厮,他们这行人实在过于打眼。   怕是不好放行。   而禁军的追兵随时都有可能追上来。   宋时裕的手搭在剑柄上,面色紧绷,他看着流动缓慢的流民队伍与不断将人拦下的门卒,心中愈发焦急,凑到萧珩耳边低声道:“要不……”   “我去把守城的都杀了?直接冲出去算了……”   随行的两个侍从都是他带过的兵,以宋时裕久经沙场的经验判断,趁其不备杀掉这些护城兵,此招虽险,却胜过坐以待毙。   萧珩微蹙起眉锋,罢了罢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宋时裕所言确实可行,但此处都是拥挤的流民,若惊动了人群,反而容易堵住出口,届时禁军援兵赶来,再要出城便难了。   就在这时,一辆驴车缓缓从他们身边驶过。   “殿下、殿下……” 那车帘掀开,里面坐着的竟是王沐川,他将脑袋探出来,与萧珩低声道:“殿下快些上车,臣有一计……”   ……   片刻后。   由几个侍从驱驾的马车缓缓驶过城门隘口。   守城的门卒看了眼那用来驾车的四匹高头大马,当即用刀鞘挑起轿帘,一副审视的目光,“什么人?出城干什么的?”   这年头,有辆驴车就算过得不错了。   什么人家,竟然能用四匹马拉车?   为首的王沐川用袖子半掩着面,一副凄哀的神色,眼眶通红道:“家中老母病重,我与两个孩子急着回老家探望母亲,只盼能赶上最后一面。”   说着,他扳过宋时裕的肩膀,一把将人搂过来,体现出两人的‘父子情深’,“这是我儿。”   宋时裕低着头,十分生硬地挤出一句,“爹……”   王沐川又指了指坐在角落,头戴帷帽的萧珩,“这我女儿。”   萧珩:“…………”   那门卒眯起眼,略有些疑惑地来回打量着三个人,“这两人……都是你亲生的?”   小老儿看起来身量平平,一副弱不禁风,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模样,一双儿女倒是生得十分高大,尤其这女儿,生得竟是比儿子还要高。   “嗨……” 王沐川低咳两声,垂着眉目道:“自然是亲生的,这……这孩子随他们娘啊!”   “他们娘高。”   说着,他一拢袖口,就往对方手里塞了一锭银两,“军爷,您就通融通融吧,我们这都五年没回家探望过了,这不能连最后一面都见不上啊!”   那门卒暗自掂了掂手中的银两,只觉得分量十足,他半眯起眼睛,挥挥手道,“行了,行了,赶紧走吧。”   车帘放下。   马车在滚滚黄尘中扬长而去。   ……   京兆府。   段云枫的亲卫队与皇城禁军厮杀到一块。   段云枫手中长刀所经过之地,一道道血线泼墨般地溅出。   血痕溅在他的下颌上,段云枫琥珀色的瞳仁眯起,像是领地遭到入侵的头狼,低压的眉宇间流露出一股戾色,这一瞬,他好像又回到了尘沙飞扬的战场上,面对数倍于自己的敌军,靠着手中一柄长戟杀出重围。   已经将段云枫与其亲卫队团团包围起来的皇城禁军,此刻为这群河东勇士的凶悍气势所憾,一时间竟无人敢主动上前。   逐渐焦灼的气氛中,   “我已派人封锁了洛阳城城门,你以为你还出得去吗?”   李冀昌那双细窄的下三白眼像阵阴风似地缓缓扫过在场每一个人,最后他将目光对准段云枫身边的那群亲卫,厉声道:“我乃大燕监国,楚王,同平章事,河南、河北、淮南、山南四镇节度使,统管京都左右神威禁军兵马的昭武大将军,你们之中,谁若能取下段云枫首级,我便对你们的过往既往不咎,赐赏金千万,封千户侯,保你一生荣华富贵,衣食无忧!”   他这话一出,好似颗惊雷落入池中。   多少人终其一生、出生入死,不过为一个“利”字。   死一般的寂静中,李冀昌像是条伺机而动的毒蛇,满意地欣赏着那些人脸上或惊或异或迟疑的神色。   但凡这支队伍有片刻动摇,便足以让禁军找到突破口,拿下段云枫。   对上李冀昌那志在必得的奸诈目光的瞬间,段云枫攥着刀柄的指节骤然施加了几分力道,指节有些发白。   他曾在函谷关面临更加九死一生的险境,四方刮拂着利刃般的狂风,明明那么冷,却敌不过这京都雨夜的幽凉寒气,这一刻,好像有什么无形的、更为致命的东西扼住了他的咽喉。   就在这时,段云枫身侧的大将高泰骤然拔刀,他虎目圆睁,环视众人,“我本是奴,是镇北王从小收留了我,给了我一条命,背信弃义,忘恩忘本,那便是猪狗不如!你们的父母兄弟妻子儿女都在河东,但凡你们身上还流淌着一滴男儿热血,便随我护送世子杀出去!”   说着他长啸一声,率先提刀冲向面前禁军,接连斩杀数人。   他这一吼,好似滚烫的岩浆重铸断金,镇住了亲卫队的军心,也稳定了段云枫的心神。   段云枫握着长刀,他在这一瞬恢复了冷厉的神色,好像又成为了那头塞北孤狼,重围之下,他一刀斩下为首的禁军中尉的头颅,淌着热血的刀尖直指另一头的李冀昌,   “当初被十万联军包围的函谷关困不住我,你小小一个京兆府算个什么东西?所有人听着,三万河东大军此刻就在城外,今夜随我杀出去,来日,我必荡平四海!重封天下王侯!”   言毕,他一人当先,以手中长刀开路,率领身后百余亲卫,从禁军的包围圈中厮杀出一条豁口,冲出了京兆府的别厅。 第15章   京兆府后院。   沸反盈天的厮杀声中,段云枫的亲卫队中有人率先砍断了马厩栅栏,“世子!”   数十匹骏马嘶鸣着冲向人群。   段云枫就近勒住其中一匹的缰绳,翻身上马。   “不可让他跑了!” 混乱的人群中,李冀昌拔出腰间长剑,怒吼一声,朝身后如黑云压境的禁军下令道:“把后院的门给我堵住!”   禁军士兵如潮水般涌向后门,狂风骤雨中,无数冰冷的箭矢对准了人群中的段云枫与其左右亲卫。   就在段云枫与其亲卫策马跃过院门的刹那,段云枫手下大将高泰突然仰天嘶吼一声,他提着长槊反向冲入人群,以肉身为盾,死死地挡住了那扇门,截断了禁军的去路。   “高将军!”   在身侧亲卫的惊呼声中,段云枫下意识地策马回身。   “世子快走!” 高泰身中数箭,目眦欲裂,他咬紧的齿根渗出鲜血,但巍然的身躯仍像座高山,顶着禁军的刀枪剑戟未移动分毫。   段云枫手握长刀,双目通红地看向金戈铁甲后矗立的那人,嘶哑了嗓音,“李冀昌!我与你不死不休——”   望着此情此景,段云枫的左右亲卫忍痛伸手勒过段云枫的马缰,挥鞭猛地抽向段云枫的马,嗓音哽咽道:“高将军对王爷忠心耿耿,他豁出性命、拼死殿后,就是为了让您今日能离开洛阳城,来日再报此仇!”   “我要杀了他……” 漆黑的天幕中,暴雨如注,段云枫鬓发皆湿,他咬着牙,冰冷的水痕淌过他的额头、通红的眼眶、脸颊、嘴唇,蜿蜒向下。   不知是雨还是泪。   他呢喃道:“我要杀了李冀昌。”   金戈刺穿鳞甲,鲜血溅落在泥泞的石阶上,禁军践踏着高泰的尸身冲破府门,但段云枫及其亲卫的踪迹已消失在了漆黑的街巷中。   “你们都是废物吗?啊——几千禁军,就让区区一个人给堵住了!竟然还能把段云枫活生生地放跑了?我要你们这群废物何用!啊?” 李冀昌暴怒之下,拔出长剑,就要砍人。   “王爷息怒,王爷息怒。” 楚王身边的心腹幕僚赶紧劝慰道:“禁军右卫将军如今已守住城门,世子殿下也已率禁军精锐拦截于朱雀街,段云枫那厮只是侥幸逃出了京兆府而已,今夜他已成瓮中之鳖,就算段云枫生出对翅膀,也注定是跑不出去洛阳城的!”   李冀昌听罢怒气才稍作平息,他立刻骑上自己的马,带着几十亲骑与一众禁军追了上去。   ……   萧珩与宋时裕二人出了城门后,快马加鞭行了十几里路赶到镇北军的驻军大营。   督军留守周业见两人突然闯入帅帐,还都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忙问道:“这是怎么了?”   萧珩先是吩咐几个亲卫去把守营帐,其他人没有命令都不得入内。   宋时裕这才将洛阳城内发生的变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周业。   “这,这!” 周业急得险些出了一脑门子汗,道:“可要去把叫来督守各军的中将叫过来,商议此事?”   萧珩在书案前坐下,皱着眉头写道:   ——不可。   ——你是镇北王身边的老人了,你不明白主将一旦下落不明或阵亡会给大军带来什么后果?你与宋副将是世子最信任的人,但你敢保证军中其他人在得知洛阳城如今的情况后,绝不会生出二心?   被他这么一提醒,周业如梦初醒,后背几乎出了一身冷汗,他连声道:“殿下说的是。”   身逢乱世,别提首领一旦身故部将会生出什么野心,就是首领活着也极有可能被自己的手下给做掉。   “殿下!”   就在这时,看守帅帐的亲卫突然禀报道:“世子亲卫队的牙兵求见,他一个人刚从洛阳城里逃出来!”   萧珩目色一凛:   ——立刻将人带进来。   “将军,殿下!” 那人几乎是踉跄地跌进营帐,他跪在地上,浑身血污,宛若一个血人,气喘如牛道:“李冀昌那厮在酒宴设了伏!”   “我……我原在京兆府后院替世子看马,听到前厅突然传来厮杀声,立刻跑到前厅,谁想李冀昌竟在京兆府藏了数千刀斧手!他估计早就想对世子下手了!”   宋时裕神情急切,忍不住打断他,“你可有见过世子?!”   那人道:“有、有的!我与几十个亲卫一道护送世子冲出京兆府的!只是那城巷中追兵众多,天色又黑,一转眼便走散了,我只好骑着马狂奔,想着赶紧前往军营报信,就在我冲出城之后,皇城禁军已经把控住了洛阳城门!李冀昌这是要截断内外,不给人出城的机会啊!”   萧珩当即派了个斥候去探查洛阳城如今的布防。   他又仔细问了那亲兵是如何与段云枫逃出京兆府又是在哪走散的等几个具体的问题,随即与宋时裕道:   ——你现在立刻去挑一百名亲信,必须是勇武过人,且不畏生死,忠心于段家的亲兵,就一百人,多的不要。   宋时裕一愣,“殿下这是要做什么?”   萧珩:   ——开城门。   宋时裕:“好,我随您一道去。”   萧珩立即驳回了他的请求:   ——不行。   宋时裕愣道:“为何?”   萧珩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你是世子的副将,我要你坐镇军营,在世子回来前稳住三万大军,切不可走漏半点世子被围困洛阳城的消息,凡走漏风声、叛逃者,就地格杀。   ——你明白吗?   对上萧珩那双冷厉的眼瞳时,宋时裕心中竟无端地生出一种被长辈训诫的威压,当即点头道:“明白。”   他很快从驻扎在京郊的军营中选出了一百勇士。   宋时裕将这些人集结到萧珩的帅帐外。   萧珩在听完斥候探到的情报后,立刻制定了一套趁着漆黑天色攻夺城门的作战方案。   宋时裕亲眼看着萧珩对洛阳城的机关要塞、军械布防、就连几个箭楼所在的位置都倒背如流,一时心中震荡……   公主殿下竟对洛阳城的城防如此熟悉,熟悉到简直像是在洛阳打过守城战一样,而他堂堂一介武将都做不到这点,这……这……   简直是军事奇才啊!   当初要是那个废物皇帝让公主来守这个城,说不定洛阳就不会……   不行,不能再想了。   宋时裕按耐住震惊的心情,将萧珩的这套方案传递给了这一百个士兵。   确认众人都明确作战方案后,萧珩与宋时裕吩咐道:   ——你留守军营,时刻戒备楚军的异动,小心他们趁机袭击营寨,另外,随时做好接应世子撤离的准备,今夜,无论如何都必须撤军离开洛阳城。   随后萧珩换了件玄色戎装,他背负长弓,腰间左挎两柄长剑,右别一把横刀,他戴上帷帽,扬起的帷纱遮住了面容,阴云密布的天幕下,他整个人几乎要与漆黑的天色融为一体。   他带领着一百人走入了茫茫夜色中,向洛阳城门进发。 第16章   天色晦暗,乌云密布,城外的视野并不明朗。   洛阳城门上林立着数面黑底红字的楚军旌旗,迎风猎猎而动。   神威禁军右卫大将军亲率数千禁军精锐镇守这道城门。   漆黑的夜幕中,城头的巡逻兵突然注意到了数里开外的南岸边寨——那是一道由许多荆棘状树枝堆积而成的护城防线,而在这道防线后是他们补给城内禁军守备的重要粮仓,那处先是升起了隐隐零星猩红的亮光,少顷,那些亮光愈燃愈烈,最终演化为了一片映天火光,紧接着边寨起了浓浓的烟雾,将整片南岸都笼罩其中。   就在那巡逻兵惊惶未定的瞬间,擂鼓号角如惊雷炸响,隐隐有马蹄疾驰、金戈交击声响起,南岸边寨烟雾与沙尘漫天飞扬。   哨兵只依稀窥见那滚滚飞扬烟尘阵仗之大如有万马崩腾,镇北军高举的大旗好似一面招魂幡,在那浓烟中忽隐忽现。   “敌袭!南寨粮仓有敌军袭击!”   漠北铁骑素有凶悍善战的威名在外,哨兵当即警觉地吹响了遇袭的号角。   刺耳的警报声划破洛阳城上空。   右卫大将军入如临大敌地命全体禁军进入警戒状态,他先是召集了城墙上的所有弓箭手,不断地朝烟雾火光扬起处放箭,随后令手下骁将率数千禁军精锐出城迎敌,务必击退敌军,守住粮仓。   身披铁甲、手持长戟的禁军队伍在主帅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地向南岸边寨进发。   此刻,城楼上还剩下百余众守城军。   就在这支禁军精锐一路步行,终于抵达南岸边寨前列队完毕准备迎敌之际。   “轰隆!”   伴随着雷鸣炸响,漆黑的天幕好似撕开了一道裂口,暴雨如注,倾盆落下。   瓢泼大雨逐渐熄灭了边寨大火,烟雾散去。   禁军主帅这才看清,原来方才所谓声势浩大的“镇北军偷袭”不过是几十个重甲骑兵在马背后拖着衰草编织的尘帚,沿着南岸来来回回地奔驰,故意扬起尘土,又借着火光与大雾营造出一种万马崩腾的感觉。   “他娘的!” 禁军主帅忍不住破口大骂,“尔等杂胡蛮夷,不过区区几人,安敢如此嚣张!”   说着,他一把拔出腰间佩刀,率军冲了上去。   “哈哈哈哈哈哈!” 为首的镇北军将领忍不住放声大笑,他一边扯着嗓门亲切地问候禁军祖宗以及身边的亲人,一边抽着马鞭,带领着那几十个重甲骑兵,当着刚“吭哧吭哧”赶到的步甲禁军的面策马扬尘而去,不忘回头嘲讽,“杂毛小儿,连你爷爷一根毛都碰不上,回家吃奶去吧!”   皇城禁军就算人数再多,作战力再强,也是用两条腿跑的,哪追得上以速度著称的漠北骑兵,当即碰了一鼻子灰与一肚子气。   与此同时,城门楼上留守的副将望着不远处撤退的镇北军,他意识到了一个更为严重的问题,与右卫大将军道:“将军,若方才南岸边寨只是镇北军在故作声势,哪……他们的真实意图究竟是什么?”   右卫大将军看着此刻布防空虚的城楼,以及方才被调离南岸的主力,漆黑夜幕中,后背无端的攀上一股寒意,他扬声道:“立刻传令!调……调……”   “嗖——”   一支利箭透过夜幕,以穿云破雨之势,贯穿了他的咽喉,尾翎仍鸣颤不止。   副将惊恐地望着他不断抽搐的嘴角,任凭血沫从口中溢出,右卫大将军也无法发出一句完整的指令。   他的身躯颓然倒下,不甘瞪大的眼瞳中最后倒映出的是数只攀上城壁的鹰爪钩。   一道黑色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跃上了城墙。   副将神色惊惧,仿佛遇到了鬼一般,他一把抽出腰刀,“敌——”   “铿——”   长剑出窍,凛冽的杀意裹挟着彻骨冰凉的雨水迎面斩下!   “袭……呃——” 副将只感觉眼前银光一闪,他余光才刚捕捉到对方那一抹飘扬的帷纱,脖颈上便传来了头骨割裂的剧痛,天旋地转的视线中,他看见那人侧身而立,身形颀长,低垂的眉目如夜雨般幽凉,他手中的刀正淌着血……   自己的血。   萧珩一脚踢开那人骨碌碌滚到自己脚边的头颅。   在他身后,五十名身着黑衣的镇北军士兵在漆黑的雨幕中顺着鹰爪钩的绳索涌上了城楼。   萧珩之前将那拨镇北军分成了两批,一半全副武装的重甲骑兵靠虚张声势吸引火力,而剩下的这一半人则随他趁着天色的遮掩攻占布防空虚的城楼。   此刻,城楼上禁军统帅已死。   剩下的百余守备军群龙无首,一时间方寸大乱,根本组织不起有效的抵抗。   眨眼间,便被萧珩等人尽数斩杀。   萧珩一刀干脆利落地抹了最后一个哨兵的脖子,他挥手震掉刀上的血,两把利刃同时入鞘。   跟在萧珩身后的镇北军校尉见他杀人如行云流水般熟练,也不由得心头一震。   在这之见,他见过最勇猛的人是镇北王段昱,他曾亲眼见过段昱赤手空拳与猛虎搏斗。   世子段云枫与镇北王很像,在战场上,他就像是一头凶悍、狠戾的狼,凡所经处,必是一番腥风血雨。   但他们都与眼前的这个人不同。   这个人杀人极快。   太快了。   他好似十分清楚人体的构造,清楚人身上的每一处要害,清楚如何让对手一刀毙命,甚至在一声惨叫都无法发出来的情况下。   他的每一刀,每一次出手都是为了取人性命,没一个动作是多余的。   被风掀起的帷纱之下,那人凌厉、苍白的下颌连一滴血污都没有沾染,如果不是那满身的血腥味,恍惚间,竟要让人误以为是某个坐不垂堂的翩翩君子误入了屠宰场。   这真的是一个公主能干出来的事吗?   莫……莫非这个公主其实是大燕第一刺客?   但凡大燕的皇帝有这个公主一半武德充沛,都不至于这么快就要亡国吧……   就在校尉愣神的这一瞬间,萧珩朝他投来了冷冷一瞥。   校尉当即如梦初醒,他按照预定的计划命手下的人在城门楼上扬起镇北军的旌旗,高举起手中火把。   恰逢这时,还在南岸边寨的禁军主将派了斥候回来探查情况。   那斥候只见城楼早已变换了“大王旗”,一群镇北军士兵在城楼上高喊着,“我们将军已率精兵五千攻下城门,包围了洛阳!尔等已成瓮中之鳖,还不快束手就擒!”   说着,就开始向城下放流失。   那斥候见状,当即惊慌失措地奔回了南岸。   远在南岸的禁军将领一听斥候的汇报,顿时心中骇然。   城门既已被镇北军攻陷,他们又没有攻城器械,现在贸然回去,那不是送死吗?于是当即下令全军就地驻扎,不可轻举妄动,先静观其变。   ……   通往城门必经的朱雀大街上,街坊民众门户紧闭,大雨剿灭了火光,一片晦暗中,楚王世子李悯率埋伏于巷口的禁军倾巢而出,与段云枫残余的亲卫队厮杀到一块。   不远处,李冀昌正亲率大军自后方的街道赶来,逐渐与李悯的队伍形成包围之势。   李悯看着于夜色中策马浴血厮杀、无人可敌、隐隐有冲出突围架势的那人,他站在暗处挽弓搭箭,对准了人群中的段云枫。   “轰隆!”   一声惊雷炸响,白光当空劈下,照亮了段云枫眸中的骇然血色。   李悯不知是被雷声吓的还是被段云枫周身的凛然杀气所震慑,这一箭居然射歪了。   他拔出腰间长刀,咬牙怒吼道:“城门早已被我军封锁!如今你是插翅难逃!我劝你识相点就立刻下马投降,我父王不是那般气量狭小之人,没准还能留你在府里当条狗……”   闪电与闷雷连番轰炸着洛阳城上空。   “殿下!呃——”   骏马仓惶的嘶鸣声中,一支从城楼上飞下的流失正中李悯身旁的士兵,他猝然倒下,“小……心……”   李悯骇然回身,惊惧瞪大的眼眸倒映出迎风飘扬的镇北军旗帜。   “城楼被镇北军攻占了——!敌袭!小心敌袭!!!”   原本还厮杀成一片的人群中不知是谁先吼了一嗓子,禁军当即阵脚大乱。   “城门就在眼前,随我冲出去——”   段云枫抓住机会,提刀率亲卫左右厮杀,横冲直撞地突了出重围。   随着他话音落下,前方紧闭的城门轰然抬起,向他敞开了一条康庄大道。   刚率军赶到的李冀昌眼瞳巨颤,不可置信地看着段云枫离去的身影,“怎么可……”   “王爷小心——”   不知谁突然暴喝一声。   李冀昌抬眸,只见一支利箭,划破长空,于万军之中,直冲自己面门而来。   寒光逼近。   想躲已经来不及了。   李冀昌当即拎过身侧的人挡在身前。   “父……呃——”   被他拉来挡箭的人正是李悯,长箭瞬间洞穿李悯咽喉。   李悯死不瞑目地瞪大着眼,咽气前的那一瞬,他拼命地吞咽着唇角的血沫,好似一头濒死的困兽,死死盯着用他来挡箭的父亲,试图从那双眼眸中捕捉到些什么。   只可惜,李冀昌此刻并没有看向他,就连一个眼神都没有施舍。   李冀昌惊惶又愤怒地看向城楼上的镇北军大旗,以及急风骤雨中,挽弓搭箭对准自己的那人,对方一身黑衣,面目笼在纬纱之下,气势泰然地迎风站在城楼上,仿佛自己身后的军队根本不存在。   望着李悯轰然倒下的身躯,“敌袭!护卫楚王——” 李冀昌身侧的亲卫一副如临大敌的姿态,他们纷纷举盾防御,李冀昌手下的大将,也是楚军中的神射手,当即挽弓搭箭对准了城楼上的人。   面对城楼下如临大敌的千军万马,萧珩神色不变,他抽出第二支箭,拉开弓,再次对准了人群中的李冀昌……   可惜了,若方才毙命的人是李冀昌,他们今日便可反攻洛阳。   “铿!”   强劲的箭风从萧珩耳旁呼啸而过,他松开绷如满月的弓弦,利箭破空而出。   “殿下!”   身侧传来镇北军中尉的惊呼。   萧珩头上的帷帽应声而落,高束起的发尾飘扬于夜空之中,他伸手抹去颊侧那道细微的血痕,面无表情地看向城楼下,幽邃的双眸与李冀昌隔空对上。   很可惜,方才他射出去的那支箭被李冀昌身旁的亲卫举盾挡掉了。   今夜不是反攻洛阳的良日。   “他是谁?” 漆黑的雨幕下,李冀昌注视着城楼上背负长弓、一身玄衣、险些两次要了自己命的人,他颤栗的瞳仁中本能地闪过一抹惊惧,那是他与萧珩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对视,对方那双幽邃如墨的双眸甚至毫无波动,只居高临下地投来一睨,李冀昌从中窥到了一抹不屑。   对方似乎完全没有把自己这个人放在眼里。   李冀昌几乎是从胸腔中发出一声嘶吼,“城楼上的这个人是谁?!”   直觉告诉他,眼前的这个人比段云枫更加棘手,也更加危险。   他必须除掉这个人,否则日后必成大患!   李冀昌的左右亲卫当然答不出来,他们只见城楼上的那人衣袂一闪,简直形同鬼魅一般,旋即整个人消失了在他们的视野之中。   ……   萧珩重新戴上帷帽遮挡住面容,他随身侧的镇北军校尉一道下了城楼。   寒凉的雨夜中,突出重围的段云枫看见巍峨城墙下那人一身戎装,骑在自己送他的白马上,而他身后跟着几十个河东士兵,正替自己守着城门,夜风掀动那人飘逸的帷纱,好似寂静夜幕中倾泻的一抹天光。   急骤的雨点滑落在段云枫脸上,他策马疾驰,向他奔去。 第17章   段云枫及其亲卫队穿过城门之后,萧珩便下令关闭城门,随即所有人即刻撤往驻军大营。   南郊驻军大营。   听到马蹄疾驰声,参军周业不顾雨幕滂沱,伞也未打便冲出了营帐,正在巡营的宋时裕也急急跑向此处。   “苍天庇佑,苍天庇佑……” 见段云枫人没事,周业一整个下午连带傍晚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几乎是喜极而泣道:“太好了,子丹你没事就好!”   他很早便跟在镇北王身边,算是看着段云枫长大的,此刻也顾不上敬称,直接喊了段云枫的表字。   段云枫整个人有些木然地从马上下来,不答他的话,也不往营帐里走,只失魂落魄走在泥地里,任凭雨水浇透脸庞。   最终他走到了萧珩身侧,整个人像是失去了重心似地将额头往萧珩肩上一靠,沉默着不说话。   “怎么了这是?” 周业神色一变,又担心起来,就要往段云枫跟前走,“可是受伤了?快喊军医来——”   萧珩垂眸望向靠在自己身前的人,段云枫虽然一身的血腥味,但气息平稳,周身也未见伤口,他衣服上淌着的多半不是自己的血,只是情绪似乎有些不对。   他朝周业罢了下手,示意段云枫人没事。   周业一愣,顿住了步伐,“那,这……”   段云枫的左右亲卫将洛阳城中惨烈的战况以及高泰殒命的消息告诉了周业。   周业默然。   他抬手用袖口掩住眼眶,悲痛地叹息了一声。   静默了片刻后,周业勉强稳住神色,有条不紊地指挥起来,将从洛阳城中突围的士兵们带回营帐中安置。   滂沱的雨幕中,只剩下萧珩与段云枫两人。   雨水不断顺着段云枫的脸颊滑落,萧珩能感觉到眼前人的呼吸逐渐变得急促,段云枫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两下,最终攥着萧珩的领口,在暴雨中再也抑制不住地痛哭起来。   感受着胸口不断传来的起伏,段云枫心中的苦楚、怨恨仿佛都与那心跳声交织在一起,共鸣震颤着传递到萧珩胸膛。   萧珩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退去一战成名的名将光环,眼前的人其实刚满二十岁,带兵征战不过半年。   生死别离对他来说仍有些难以适应。   在这之前,段云枫应该被家里保护的很好。   或许段云升没有出事的话,他一辈子也不会上战场。   萧珩没有说话,任由段云枫靠着自己哭了一会儿。   但只要走上了这条路,伤痛、爱恨别离都将无可避免,如果心不够硬,最终除了一捧黄沙和白骨,什么也留不住。   少顷,段云枫收敛了情绪,他伸手抹去脸上的雨水与泪痕,除了眼眶微红以外,几乎瞧不出任何外泄的情绪,他将周业与手下几位将领都叫了过来,嗓音略有嘶哑,神色却十分肃穆,“传令,全军撤离洛阳,带上十日行军的口粮,不要管剩余的粮草辎重,派斥候即刻开路,前往晋州。”   旋即,他看向宋时裕下令道:“你领三千重骑殿后,掩护全军撤退,抵挡楚军追击。”   “是!”   宋时裕得令,当即上马前往重骑营点兵。   段云枫的这番安排可谓十分周全,即便是萧珩也无可指摘。   三万大军若一路返回镇北王亲自监守的太原,则粮草辎重消耗十分巨大,行军速度会被极大地拖累,且路程遥远,行军疲敝,极容易被李冀昌的军队沿途狙击。   而晋州隶属于河东镇,刺史苏悦是镇北王手下的人,晋州是一座易守难攻的坚城,也是河东镇毗邻河南的外延防线、军事重镇,向南可进军凤翔、向北可退守太原,并且有足够的屯粮,离洛阳约三百里左右,行军需八到十日,是此时撤离洛阳的最优选择。   洛阳上空雷鸣电闪交织片刻,这场将洛阳城洗刷一净的大雨终于停了。   浩浩荡荡的三万大军在夜幕的遮掩下拔营起寨,向西北方的晋州前行。   ……   嘉宁四年,正月丙寅日,段楚联军攻破洛阳,禁军中尉安有良出逃凤翔,嘉宁帝不知所踪,楚王李冀昌自称大燕监国,总摄朝政、大权独揽。   次月,李冀昌于京兆府发动兵变,围剿镇北王世子,段云枫率百余亲卫突出重围,领三万大军连夜撤走晋州,段楚联盟正式宣告破裂。   同月,李冀昌下令拆毁洛阳行宫,将拆下来的木质建筑及其珍宝沿洛河运往汴州,劫掠宗室女眷宫女近万余人,随后一把火彻底焚毁了这座屹立数百年的皇宫,未能撤出洛阳的燕朝旧臣及其三族皆被诛于东市,共斩首千余众,骸骨累累,如铸高台,事后李冀昌仍觉得不够尽兴,下令将这些“清流”的尸骨磨成肉糜,投于猪圈食槽。   彻清残燕势力后,李冀昌下令迁都汴州,撤军时于洛阳城中大肆劫掠,屠戮奸/淫无数,百姓十不存一,洛阳沦为一座空城,史称“嘉宁之乱”。   随后李冀昌于汴州称帝,即皇帝位,改元“建兴”,国号“大楚”,至此,一统华夏近两百年的燕王朝宣告覆灭,代表儒家礼法的三纲五常随着李冀昌的篡位逐渐被血腥的武装杀戮所取代。   凡手握兵权的一方军阀皆生出了逐鹿中原的野心,前燕延洲刺史孙皓邯自立为帝,定国号“秦”,前燕江南节度使自封吴王,蜀中匪首建蜀国,漠北崛起的契丹、回纥等部族逐渐有了南下逐鹿的想法。   乱世始。   ……   那日洛阳城突围,放跑了段云枫一行人,还被镇北军射死了一个世子,李冀昌满腔愤怒无处发泄,在了解了当时城楼守备军的情况后,他先是怒不可遏地斩首了被调离南岸边寨导致正南门失守的禁军将领,随即任命手下大将韩虎为征北大将军,亲自领兵数万,前往追击撤离的镇北军。   韩虎派一支精骑作为前锋开路,于洛河沿岸追上了正在撤离的镇北军,但碍于镇北军撤离时治军严肃、军纪严整,又有大将宋时裕亲自殿后,楚军的前锋精骑三次突击皆被宋时裕击退。   韩虎见突袭无果,下令召回了前锋部队,准备等待契机、缓以图之,楚军大部逐渐被轻装上阵的镇北军拉开了行军距离。   撤军的第九日傍晚,段云枫大军率先抵达了距晋州城几十里开外的城郊,于淲沱河旁安营扎寨。   段云枫准备亲自写一封书信,派与晋州刺史苏悦相熟的参军周业亲自送入城中,说明情况。   就在他写信的间隙,手下亲兵忽然来报,说他们方才领着马群去河间牧马、洗马的时候,有一贼人竟想偷马!   好巧不巧,那人看中的还是段云枫最心爱的那匹汗血宝马,他们当即将那贼人活捉了,五花大绑地带回了军营。   本来偷马这种事,段云枫是懒得管的,但一想到自己心爱的小马驹险些遭此毒手,他当即怒道:“把人给我提进来!”   那人浑身污血,发髻黏在脸旁,像是好几天没洗澡了,模样随瞧着像个要饭的,穿的却是一身士人的宽袖大衣袍,他被人押着跪在地上,却抬高了头颅,昂首道:“既然追兵已至,给我个痛快吧!”   本来坐在一旁沉默看书的萧珩闻言也抬起了头。   段云枫眉头一皱,“……什么追兵?”   那人瞪大了眼睛,“你们伙同钱勘那小人,密谋杀害地方长官,还有什么好说的!”   段云枫莫名其妙,“什么杀害地方长官,你说的长官是谁?把话说清楚!”   头一回见到偷东西偷到自己头上,结果没等他审问竟然还敢恶人先告状的,气得段云枫憋了满腹委屈,扭头看了萧珩一眼,仿佛在说“你看这人!”。   萧珩:“……”   那人昂首道:“自然是晋州刺史苏悦苏景和!”   他此言一出,犹如一道惊雷当空劈下。   段云枫震惊道:“苏悦死了?”   那人见他这般表现,像是真的不知情,反而显得有些诧异,“你不是李冀昌的人?”   段云枫瞪圆了眼睛,拍案而起,“你看我像吗?”   此事事关重大,他当即叫来了参军周业与宋时裕。   “周大人!” 周业一出现,那人显得异常激动,当即痛哭流涕道:“听说段王爷的世子在洛阳城中遭李冀昌所害,殁了!这是真的吗?”   段云枫:“???”   他一脸岂有此理的表情,仿佛在说“那我是谁?” 第18章   段云枫忍不住出声打断道:“世子若是死了,那我算什么?鬼吗!”   那人显然不认识段云枫,刚才被绑进来的时候他只觉得眼前的这个小将看起来年纪轻轻,生得眉目周正、样貌倒是挺俊的,就是老爱用一双大眼睛瞪人,压根没往镇北王世子身上想。   此刻,他缓缓回过神来,神情复杂地看向段云枫,“莫非,这位便是世子殿下?”   “正是!这位就是世子殿下,段王爷的二公子。” 周业不知如何闹出了这般乌龙,急得直跺脚,段云枫是这半年才开始真正参与到镇北军的核心军务中的,在段云升出事前,他基本就是个呆在家中斗鸡走马的公子哥,因此镇北王手下许多出镇的将领并未见过这位“刚上任”的世子。   周业指着地上被五花大绑的那人介绍道:“这位乃晋州刺史苏悦手下的长史何文,来人!快给何兄解绑,那日世子在洛阳城中突出重围,当即就率领三万大军奔赴晋州,今日刚到正准备给你们写信呢,何兄,你这是从城中逃出来的?晋州城中到底发生了何事?为何会以为世子遇害了?”   “贼人奸诈!竟派密使假传消息!” 何文神情异常愤慨,他被松绑后,靠在椅子上,连灌了三壶茶,气喘如牛地说道:“不日前李冀昌在汴州称帝了,消息传到晋州时,城内官员百姓上下无不震动,一时间谣言、小道消息漫天,谁也不知道洛阳城中到底发生了什么,苏大人本想派使者前往洛阳城打探消息,结果就在昨日,李冀昌派遣的使者到了晋州,他以皇帝的身份下了敕书,说镇北王世子作为逆贼已被诛杀,洛阳的三万镇北军军心溃散,皆望风而逃,而楚军的追兵很快就会到晋州,如今他已登帝位,愿意归附新朝的,他便既往不咎,仍可官封原职。”   周业:“他这是想诓骗晋州刺史倒戈于他?!”   “苏大人当然没接那敕书,他命人将那使者看押了,准备派人将对方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段王爷,商议如何应对楚军。” 何文说及此处双目通红、异常愤怒,“谁想到,他手下的副将,就是他那义子钱勘,竟早就生出了篡夺的狼子野心!他伙同李冀昌派来的使者,煽动手下部众,说如今镇北王大势已去,投靠李冀昌才是大势所归,昨夜他在刺史府中发动兵变,杀害了刺史,并其部众,还……还……”   “屠光了苏府满门!霸占了刺史的妻子姬妾。”   说及此处,他已是涕然泪下,“随后钱勘威逼利诱下拉拢了原本刺史手下的别驾、也是晋州当地的望族士绅代表张志诚,说服他一起倒戈李冀昌那厮,对仍效忠于苏刺史的势力展开了围剿彻清,我是唯一一个逃出来的!”   “岂有此理!” 段云枫听及此处已是怒不可遏,他一掌拍在桌上,抓起自己的佩刀,“不是造谣我死了吗?我这就带三万人去围了钱勘那畜牲,让他看看爷到底死没死,是楚军的追兵快还是我的刀快……”   他一步还没迈出去,只觉得得腰带一紧,不知是谁伸手勒住了他的腰带,让他寸步难行,段云枫当即扭头,不悦道:“谁敢拦……”   这一回眸就对上了萧珩冷冷的目光。   “拦……”   段云枫微微抬头看天,若无其事地摸了摸自己的眉毛,“那个,公……公主有何见解?虽然我打钱勘应当如砍瓜切菜般轻松,但公主若是有更好的想法的话,不妨说出来让大家都听听。”   萧珩松开段云枫,看向何文道:   ——如今晋州城中有多少守备军?粮草军备呢?   何文:“约莫有两万人马,不过有很大一部分都是钱勘最近收并的苏大人旧部,他们未必就会全然听命于钱勘这个谋逆篡位的小人,城中粮草军备倒是充足,粮草能供给城中百姓与兵马坚守一个月不成问题。”   萧珩:   ——晋州城坚,不好强攻,我军粮草又即将耗尽,此时世子亲自领兵,若他们坚守不出,我军正面强攻不下,还会被楚军追兵从后夹击围剿,形势于我军十分不利。   ——我看不如将计就计。   自那日洛阳变故后,周业便对这位公主的手段与谋略刮目相看,此刻更觉得对方分析得极是,当即问道:“公主的意思是?”   萧珩写道:   ——钱勘这人上位不正,手下军心离散,他这一上任,急需靠军功立威证明自己,以此统摄部众,让他们知道投靠李冀昌才是正确的选择,如今他认定世子已死,从洛阳逃亡的三万镇北军群龙无首、不堪一击,而这正是他立军功、也是向新主李冀昌邀功的大好机会,我们不如就将计就,派使者去晋州城中告知钱勘,说如今世子身故、军无主帅,镇北军残部一路崩奔逃至晋州又缺乏粮草,军心动荡,希望他能接济镇北军些粮草,好让宋副将安抚军心、率残部奔赴太原,投靠段王爷。   何文:“钱勘这个人急功近利,他若是以为镇北军残部群龙无首,必会派军主动出击!届时世子便可率主力突袭,夺回晋州,好……好啊!此计甚妙!”   他抬眸望向面带帷帽的萧珩,恭敬地拱手作揖,“请问这位是?”   段云枫抿唇,神情显得颇为自豪,“自然是我夫人了。”   萧珩:“……”   何文拱手,“原来这位便是世子妃殿下,殿下智谋双全、心思缜密,在下实在佩服。”   段云枫闻言,嘴角又上扬了几分,眼睛都亮了,好像被夸的是他一样。   萧珩:“……”   段云枫十分得意地双手抱臂,“既然如此,那便按照公主说得做吧。”   他挥手招来宋时裕,“你现在就给钱勘那厮写信,说我军群龙无首、粮草告急,让他赶紧派人送粮草来增援。”   萧珩补充道:   ——钱勘出于谨慎,大概率还是会派人来军营中侦查的,即是要将计就计,那军营中便须营造出军心溃散、众将失和的情形……   ……   晋州城,刺史府。   议事厅昏暗的烛光下,正座上的钱勘展开手中信纸,缓缓露出一个笑,他将信纸往桌上一拍,“你看,果然如我所料那般,段云枫一死,留在洛阳的三万镇北军就如同无头苍蝇一般军心溃散,宋时裕现下只能领着残部东躲西藏,如果没有粮草增援,他连太原都回不去!”   “他们一路奔逃到至晋州必已疲惫不堪,现在我若率军出击,必可将他们一网打尽!”   坐在他左手边的晋州别驾张志诚,却是一副十分肃穆凝重的神色,他紧拧的眉宇间几乎要挤出一道深深的沟壑,“如今镇北军残部既对我们与城中百姓没有威胁,人不犯我,我又何必犯人?让他们回太原就是了,若此时将事情做绝,镇北王可随时从太原发兵南下啊!你虽投靠了楚王,但就能保证他到时一定会救援晋州吗?这是要让晋州成为虎狼争逐下的牺牲品啊。”   钱勘伸手指着张志诚,“你啊你啊,总是这般瞻前顾后、犹犹豫豫的,如何能成大事呢?你以为不表态、不主动出击,别人便会与你相安无事吗?在我起势推翻苏悦之后,你难道真的以为我们与镇北王之间还有转圜的余地吗?还是说……”   他从座位上起身,右手按在刀柄上,缓步走至张志诚面前,自上而下地冷冷打量着对方,“你也觉得我上位不正,根本不是真心效忠于我,届时想着观望风势,若有不对,便背叛于我,将自己与张家干干净净地摘出去吧?”   “我敬你资历深、在晋州有民心民望,不仅没有为难张家还提拔了你的官爵,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摇曳烛光映照出钱勘与其身后亲卫森然的面容,张志诚险些打了个哆嗦,他按耐住心下的惊惧,摇头道:“钱大人真是误会我了,我这个人只是谨小慎微惯了,怕镇北军不像他们说的那般好对付,想护张家与晋州百姓周全罢了。”   “这你不必担心。” 钱勘笑道:“出兵前,我自会派人查探清楚镇北军的情况。”   ……   镇北军军营。   段云枫派手下亲兵去点人马,他准备亲率一万五千士卒后撤,退至几十里开外的山势高地埋伏隐藏起来。   打点完这一切,他弯身进了萧珩的营帐,准备在走之前和公主说一声。   只见火烛晃动的光影下,那人穿着一身白衣缟素,额间绑着块白布,两缕青丝自抹额前垂下,俊逸出尘的侧脸在烛影下好似一幅山水美人画。   段云枫当场愣在了原地,完全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公主这是……在给他出殡吗?   萧珩抬眸,见他发呆,解释道:   ——不是要将计就计?   段云枫:“这……也太全套了。”   连孝服都穿上了。   虽然说公主披麻戴孝是为了假装他“死”了,但段云枫抬眸注视着一身白的萧珩,耳朵一红,眼睫轻颤了两下,随即躲闪地移开了视线……   莫名地有些兴奋是怎么回事?   萧珩:“?”   他看着段云枫红了的耳朵,陷入了沉默。   昏暗的烛光下,段云枫慢吞吞地挪到萧珩身边,双眸一眨不眨地盯着萧珩,“你穿这身真好看……”   “下次在家里也可以这么穿。”   萧珩:“……”   他穿越前的这段时间,大燕到底发生了什么?   礼乐崩坏之风竟如此严重。   萧珩:   ——你喜欢别人给你穿丧服?   段云枫伸手勾着他鬓边垂下的白色发带,半边脸都被烛光染红了,像是吃醉了酒,“也不是不行,不是说……”   “人要俏一身孝吗?” 第19章   段云枫捻着他的发丝,好似什么爱不释手的玩物,“那日情况如此危急,公主率人救我,我还没答谢呢,公主想要什么谢礼?”   还未等萧珩回答,他就忍不住笑,“我看这救命之恩,恐怕只能以身相许了。”   萧珩:“……”   他就知道这人要说的多半不是什么正经话。   现在这般口无遮拦,也不知道段云枫到时若发现自己以身相许的是个男人,他会做何感想。   一番打岔下来,段云枫终于想起了正事,“我准备先带一万五千人走,等钱勘那厮主动钻套。”   萧珩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旋即他转过身,继续伏案疾书。   只是,昏黄的烛影下,萧珩能感觉到有一道视线几乎是如影随形地跟着他,段云枫不说话,就这么蹲在旁边看着他。   看着他。   瞪大了一双眼睛,盯着他看。   盯着他。   “……”   段云枫沉浸在这美好而甜蜜的氛围之中,却见眼前人烦躁地一把抽下抹额。   下一秒,   他只感觉眼前一黑,额前传来了一道冰凉的触感,依稀还能闻到股沉木幽香。   萧珩用白布把段云枫的眼睛绑了起来。   少了用视线作乱的机会,段云枫却没能就此闲下来。   萧珩本在写字,写着写着手腕忽然被人捉住,萧珩笔下的墨痕一撇,将他刚写完的字迹晕染开。   段云枫像是瞎子摸象似的,大半个身子都歪到了他面前,一双手不安分地在桌案上摸来摸去。   “这是你的手吗?” 段云枫指腹摩挲着萧珩的指节,他被白布蒙着眼睛,让人看不清眸底神色,却忍不住笑,“不好意思啊,没看清。”   萧珩:“……”   他额角青筋跳了跳,搁下笔,反攥住段云枫的手腕,不让对方再到处作乱。   段云枫挣了一下,没挣脱,“你对我好凶……”   萧珩:“?”   段云枫大概是这辈子没被人凶过,不知道凶字怎么写。   段云枫一只胳膊撑在桌案上,试图将自己的手抽出来,“你松开,我不乱摸了,真的,我保证……哎!”   萧珩松开得很突然,骤然失去支撑,段云枫整个人重心不稳地往前栽了下,顺带右手一拂,带倒了桌上的烛台。   “哐当!”。   萧珩眼疾手快地扶正了烛台,帮镇北军军营避免了一场火光之灾。   就在他转身的瞬间,唇上却蓦地传来了一道温热的触感,裹挟着陌生而炽热的气息……   段云枫这回是真的愣住了。   他整个人呆呆地僵在原地,只觉得唇下的触感柔软,却冰凉。   萧珩的嘴唇就如同他这个人一样,没什么温度。   段云枫还未从那个意外的触碰中缓过神,他只感觉鬓边好似掀起了一阵风,一道巨力将他整个人掼到了地上,后背蓦地抵上了地上的软塌。   黑暗中,那人的手掌掐着自己的侧颈,冰凉的发丝拂过他的脸庞,极具压迫感的凛冽气息当头压下,萧珩的胸膛起伏,像是被侵/犯了领地的野兽,在极力隐忍着什么。   如果段云枫此刻没有被白布遮住视线,就能看见萧珩那双总是没什么情绪起伏的眼眸中燃起的躁郁与怒意。   萧珩抑制住开口让人“滚”的冲动,只是攥紧的手背青/筋愈发突起。   眼前营帐中的幽幽烛影好似与那一年暗香浮动、寂草萋萋的寝宫重叠了起来……   承德殿铺着幽沉如镜的金砖,天子所居的九重宫闱异常的冰冷、空旷,方方正正地好似一座囚笼,锁住了萧珩那段手无权柄的少年岁月。   那一年。   朝堂上的暗潮涌动让镇国公隐隐窥见了这位少年天子的野心与锋芒,大权在握的他日渐衰老,而这位未及弱冠、流淌着正统血脉的帝王却绝非甘作摆布的傀儡。   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   权倾朝野的镇国公心中逐渐生出恐慌,若他百年之后,他的子孙、他的后人还能在萧珩面前把持多久的朝政?若权柄旁落,他们一族遭到清算只是迟早的事。   镇国公明白自己必须动手了。   他要让自家人坐上皇后的位置,诞下帝王的血脉,然后把控幼帝。   那一夜。   本该把守内殿的侍卫都撤了出去。   无边冷寂的承德殿中,云鬓楚腰、袅袅娉娉的身姿都与这空旷得有些苦寒的宫殿显得极为不相衬。   萧珩眼前晃过几位美人窈窕的身影,若不是有人动了手脚,这些人不可能出现在自己的寝宫中。   这其中就包括镇国公的女儿。   四周萦绕着有些呛人的薰香。   寒风阵阵,萧珩只穿了一件薄衫,额前却淌出了汗。   那人还在他的晚膳中动了手脚,给他下了药。   一种能让人在yu望中沉沦,变得和牲畜无异,若是不发/泄出去,便会燥/热无比、情绪失控,比死了还难受的药。   而这一切背后的目的不言而喻。   “陛下,何不让妾身侍奉?”   其中一位胆子较大的美人主动上前,伸手想解萧珩的衣衫。   “出去。”   头顶传来的嗓音比夜风还要冷。   她一抬头,蓦地对上了少年天子冰凉刺骨的目光。   如此强劲的药效下,那双眼眸中却没有半点情/欲,甚至连情绪都没,对方冷漠地仿佛在看一个死物。   这眼神令她胆寒,但她身上也有不得不完成的使命。   那女子伸向萧珩的手开始发颤。   “别让我说第二遍。”   对方的话音还未落下,银光已至眼前,面前的天子一把抽出了架上利刃。   “啊——”   鲜血溅落,那女子惊惶地望着手握长剑的年轻天子,鲜血正沿着萧珩青/筋暴起的手腕不断滴落,染红了半边衣袖,对方如墨的长发披散着,那张凌厉英俊的苍白面容在烛火的映衬下似鬼,似魅。   皇帝能毫不犹豫地在自己手上割这么长一道口子,对自己尚狠心至此,那对其他人呢?   当这个念头闪过她们脑海时,正殿内的几个美人都慌不择路地跑了,生怕自己会沦为萧珩剑下亡魂。   烛影摇曳的偌大寝宫中只余下萧珩一人的身影,颇有种青灯古寺的荒寂感。   滚烫的血不断淌落在地,被利刃割开的肌肤血管传来阵阵刺骨的痛,不可言说的yu望却随着药物的作用愈燃愈烈,萧珩呼出一口气,鲜血顺着他握.紧剑刃的指缝中溢出。   他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个扭曲的笑,萧珩开始在这种疼痛中获得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筷.感。   胜过以往任何一次。   为何立晋王为储君?   除了稳定社稷以外,还有一个萧珩从未宣之于口的原因……   年少时的隐忍和算计让他接受不了和女人亲近。   利刃、鲜血、躯/体上的疼痛却能带给他筷.感。   有时候,他也会幻想将这种疼痛施加在别人身上。   他不正常。   萧珩一直都知道。   他抗拒亲/密的触/碰。   “嗯——”   耳畔传来的气息有些重,夹杂着轻微的喘气声,拉回了萧珩的思绪。   “我不是故意的……”   段云枫不知道公主为什么突然发这么大的火,但对方似乎真的生气了。   萧珩回过神,他看见身下的人眼上蒙着白布,脖子上有片轻微的红/痕,是刚刚被自己弄出来的。   他掌心之下触感温热,那一道道青/筋脉络清晰可见,随着段云枫的心跳声一道起伏,似乎他只要轻轻一用力,便可扼住对方最脆弱的部位。   段云枫身侧的手掌下意识地攥紧了,大概是身为武将的本能让他想将身上的人掀下去,但他最终还是抑制住了这种本能。   萧珩知道段云枫这么对他,是因为他把自己当成了公主。   段云枫声厉内荏,对外凶悍,看起来脾气很大,但对自己亲近的人却十分纵容,因为他觉得这些人都会像他的家人长辈一样爱护他,包容他,对他好。   这一瞬间,萧珩忽然很想让他知道自己不是什么落魄的亡国公主,是和他一样的男人,还是那个他厌恶埋怨的皇帝。   他想看段云枫在得知真相后,或许会表现出的愤怒、震惊、彷徨、厌恶……   那种阴暗负面却又无法抑制的情绪。   萧珩的指腹在那片红痕上停顿了片刻,等他松开段云枫的时候,眼底方才掠过的晦暗阴鸷全都消失不见了,他好像又变成了那个无欲无求、端坐明台的正人君子。   气氛沉默下来。   感受着对方的力道逐渐抽离,段云枫努了努唇,“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绷紧的唇角反应出他心里有些不开心。   天呐,现在只是不小心亲一下就发这么大的火。   公主对他抵触这么大,以后要怎么办啊?   这感觉就好像本以为对方已经逐渐对自己敞开心扉了,结果迎头一桶冷水浇了下来,发现公主的心扉其实是用铜铁焊死的。   “我刚才只是想转身,我……” 段云枫的喉结滚了滚,越解释越气闷。   他都对自己这么凶了,凭什么自己还要解释?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公主就一点错都没吗?   他要是不坐在那里,自己会亲上去?   想到这,段云枫猛地从软塌上起身,他伸出手,想去拽萧珩的衣袖,但他眼睛上还绑着布,什么都看不见,凭空抓了两下,抓了个空气。   恰巧帐帘这时被人掀起,周业大步走了进来,“殿下,您有看到过世子在哪……”   他只见公主穿着一身孝服站在营帐正中间,而他们的世子眼睛蒙着白布,像个瞎子似的,伸手对着空无一物的角落凭空乱抓,“你人呢?”   眼前的场景莫名让周业联想到了古时昏君脸上绑着黑纱和自己的宠妃玩捉迷藏游戏,一个追,一个跑,口中还喊着“美人,美人,你在哪呀?”、“大王,快来追我呀……”   “打……打扰了。”   周业仓惶地从营帐中退了出去,他伸手擦着额头的冷汗。   不行,不能再联想了。 第20章   段云枫闻言猛地扯下脸上蒙的布, 才发现自己正对着营帐的幕布一通乱摸。   一转身,萧珩就站在身后,正平静地看着自己。   “………………”   段云枫的脸有点红,他拧着眉, 瞥了萧珩一眼, 一言不发地走出了营帐。   气死了。   他现在是真的生气了。   段云枫决定今天都不再理公主了。   他现在要去打死那个姓钱的,以泄心头之恨。   ……   段云枫率军撤离约莫一个时辰后。   钱勘从晋州城中派来的使者指挥着几个推粮车的吏卒, 缓缓走入了镇北军军营。   那使者只见坐在外头巡营的几个士卒抱着刀, 皆有气无力地靠在树上, 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哪有半点警觉可言,就连他们运粮到了都无人注意。   而后方的整个军营更是一团糟, 辙乱旗靡, 仅剩的几面军旗东倒西歪地倒在地上,完全没人管。   使者摇醒了一个昏睡的士卒, 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那人揉着惺忪的睡眼,“啊……稍等,我这就去通报宋将军。”   使者随着那人走到一顶营帐前, 对方掀开营帐的一瞬间, 昏暗的夜色中,一道白影就这么晃了出来。   使者头皮一麻,险些原地跳了起来。   鬼……   他蓦地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只见那人一身白衣缟素, 行走间悄无声息, 蓦地就出现在人跟前, 幽幽烛火衬得那俊美容颜愈发神鬼莫辨,一双乌黑的眼瞳自上而下地扫来。   使者简直怀疑自己见了活阎王。   下一秒,对方的身影就走远了, 仿佛出现只是为了在他面前晃一下。   士卒解释道:“别怕,这是我们世子妃殿下,大概晚上出来散心的吧。”   使者如果没弄错的话,他记得现在是丑时,鸡都睡了,谁会在这个时候出去散心?   而且这未亡人为什么看起来比亡人的阴气还要重啊?   然而他悬着的心刚放下去一息,就听营帐中突然爆发出一声怒吼,“就连段云枫那小子也得给我几分颜面,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指挥我?”   营帐中一鬓发参灰的老将猛地拔出刀,对宋时裕怒目而视,“现在他死了,我还得听你个乳臭未干小毛孩的话?岂有此理!”   紧接着就是几声针对宋时裕的国骂。   说话的这人名叫康成业,年纪比镇北王段昱还要大,是军中颇有威望的老将。   被对方这么一问侯,宋时裕自然也很生气,他伸手搭上剑柄,“你这个老……”   他一骂人就有些卡壳。   康成业有些急了,朝他连眨了几下左眼。   不是说要演将相不和吗?这么干杵着是什么意思?   宋时裕:“老老老老……”   他一骂人就有些卡壳。   其实宋时裕能当上段云枫的副将是有原因的,不是因为他冲阵最猛,也不是因为他聪明。   镇北军军营中比他更勇猛、更上头的大有人在。   这一切都是因为宋时裕脾气最好。   段云枫冲他发火,他能忍。   段云枫冲动失去理智,他能劝。   段云枫像脱缰野马一样追着人猛冲猛打的时候,他总是在后面坚定地、任劳任怨地跟着对方。   “你这个老匹夫!”   宋时裕终于骂了出来。   紧接着就是一阵刀枪剑舞声,宋时裕与康成业两人纷纷拔剑,在营帐中你来我往,好不精彩。   最后康成业提着剑,怒气冲冠地冲出了营帐,吓得使者抱住了自己的脑袋,怕就这么被他顺手一削。   “竖子不足与谋!” 康成业登高一呼,立马叫上了自己的部众,约有两三千人,离开了军营,就此与宋时裕等人分道扬镳。   就在那使者扭头想看康成业率军往哪里走了之际,他又蓦地对上了那道白影。   出去散心的世子妃大概是回来了,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立在自己身后,不知道看了多久。   使者重重地呼出一口气,他捂住自己剧烈颤动的心脏,准备扔下军粮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望着几人匆匆离去的身影。   萧珩用匕首在粮袋上划了一道小口子,澄黄的粟米漏了出来。   他用指腹碾了碾……   没掺沙子。   钱勘这人还挺实在的。   正好这几袋现在就可以煮了吃,吃完就去打钱勘。   ……   晋州诚笼罩在漆黑的夜幕下,刺史府却灯火通明。   钱勘身着胄甲,身后跟着几个手持长戟、威风凛凛的侍从,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你可都打探清楚了?”   使者拱手道:“千真万确,宋时裕的部众已是强弩之末、上下离心,将军即刻动身,便可轻取敌军!”   “好!”   钱勘大手一挥,率领晋州城精锐步骑共一万五千人趁着夜色,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临行前他看向自己的佐官张志诚,“我领兵出击的时候,晋州城中的事务便交由你统管了。”   张志诚向他点头,“将军放心,我等在此恭候将军得胜归来,想必天明时将军便该率军凯旋了,这一夜也出不了什么岔子。”   钱勘戴上盔甲,转身离去。   晨曦的一抹微光照在张志诚的半边脸上,映照出他眉宇间的深深沟壑。   他的神情全然不见先前的轻松。   ……   淲沱河滩沿岸的镇北军军营。   随着一支火箭划破营寨上空,面对敌军趁夜偷袭,镇北军毫无防备,瞬间阵脚大乱。   主将宋时裕看起来刚睡醒,他连盔甲都来不及穿,单脚跳着冲出营帐,仓皇地套上靴子,勒着马缰就是一顿狂奔,身后数千镇北军也随着他一道仓惶溃逃,丢盔弃甲者不计其数,队伍车辙错乱,军旗接连倒下,哪里还有半分气势、军纪可言。   钱勘见状,提着长枪,率领晋州军精锐穷追不舍,他冲宋时裕喊道:“你不是段云枫的副将吗?就这点能耐哈哈哈哈哈哈——”   宋时裕慌不择路地冲入一片高耸的丘陵间,他一边观望着山势,一边跑,一边喊,“要是世子还在,论得到你这鼠辈欺负到镇北军头上来?”   钱勘嗤笑一声。   段云枫手下副将被自己追的这般抱头鼠窜,想来段云枫多半也就是个徒有虚名的世子爷,没什么能耐。   什么名将?   什么战神?   不过尔尔。   钱勘不屑道:“段云枫算什么,就算他活着,也不是我的对手!”   两人就这么你追我赶地追逐了一阵。   直到临近那片丘陵地势最高处,钱勘扭头一看,才惊觉身边跟着的部众越来越少了。   原来他们在追击宋时裕的时候,所走的地势并不不平坦,因此晋州军的整体战线被拉得很长,此刻只有部分骑兵还跟在自己身后,而步兵大多数都落在了后方。   而就在这时,前方不远处的宋时裕忽然大喊一声“世子!”,颇有一副“你可要给末将做主啊”的架势。   钱勘心下一惊,他抬头望去,却见不远处的丘陵上竖起了许多面威严的镇北军大旗。   而为首的那人身着玄甲,横刀立马,神情戏谑,“听说我不是你的对手?”   他身侧骑马并立的那人鬓发皆灰,俨然就是先前与宋时裕大吵一架并分道扬镳的老将康成业。   在段云枫与康成业身后矗立着的是万余军纪严正、蓄势待发的玄甲军。   也不知道在此处伏击了多久。   钱勘意识到自己中计了。   “随我冲——”   激昂的擂鼓声响彻长空,段云枫抽出腰间长刀,随着他号令声下,千军万马自丘陵上方俯冲而下,如黑云压境、江潮奔涌。   在段云枫的率领下,漠北铁骑精锐反复冲阵四次,摧枯拉朽般地将钱勘带领的晋州军冲了个七零八落,再也组织不起有效的抵抗。   镇北军当场阵斩三千余众,俘虏八千,其余晋州兵皆丢盔弃甲、望风而逃。   钱勘本人则被生擒。   ……   大败晋州军主力后,段云枫命人绑了钱勘,让人不要再管淲沱河沿岸驻军营寨里留下的那些物资,直接率军围城,“小小一个营寨算什么?今日我就要住进晋州城,在刺史府用膳。”   说着,他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睨了眼自己的俘虏。   钱勘双手被缚在身后,还是十分努力地抬起头,讨好地看向段云枫,全然不见先前那副傲然自恃的模样,“世子,此刻留守晋州的张志诚是我的佐官,不如让我进去劝降吧?”   “劝降?” 段云枫一扬眉,“还用得着你?”   负责看押俘虏的士卒当即抽了钱勘一鞭子,“老实点!”   钱勘瞬间变成了只缩头鹌鹑,不敢再吱声了。   他只能在心里默默期望张志诚能率领守城士兵坚持得久一点,让段云枫意识到靠自己是无法攻克晋州这座坚城的,最终只得求助于自己,或者段云枫久围不克、弹尽粮绝,被楚王派来的追兵两面夹击,吃了个大败仗……   钱勘眸底闪过一抹阴暗的神色。   哼,说不定段云枫到时候还要沦为自己的阶下囚。   正当钱勘沉浸在对未来的各种美好期愿中之际,镇北军斥候忽然来报,称晋州别驾张志诚已率余众主动开城献降,望段云枫能即刻入主晋州,接管城中大小军政事务,只求勿伤城中百姓。   钱勘:“……”   “走——”   段云枫一挥马鞭,率军挺进。   他不忘扭头嘲讽钱勘,“看来你这别驾可比你机灵多了。”   巍峨的城门下,张志诚派来的使者恭敬地向段云枫递上正式的投降诏书,随即数千余晋州守城军卸除了武器与战甲,将城门的控制权全权交由镇北军。   “公主呢?” 段云枫骑在马上,四周环视了一圈自己身旁的部众,并未见到预期中的人,他当即看向一旁的宋时裕道:“你派人去接了没?早和你说了让你派人去接。”   宋时裕急忙给自己辩解,“我去了。”   段云枫左看右看,“人呢?”   宋时裕:“我去的时候晚了一步,已经让那个晋州别驾叫张什么的来着,派人七抬八轿地给迎进晋州了,那阵仗可比世子你成亲的时候还要气派。”   段云枫:“什么?姓张的……”   他把“那么有钱?”几个字给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宋时裕:“姓张的绝对是个人精,他现在就这般努力地讨好公主,估计是怕自己遭到清算,到时候肯定要让公主给你吹枕边风,世子你就等着吧。”   段云枫‘哼’了一声,“那他这算盘可就打错了,我的枕边风是那么好吹的吗?”   说着,他扭头看向参军周业,“周叔,你可认识这张志诚?”   周业点点头,“这张志诚,也是个‘人物’啊,早些年,他就是朝廷委派的晋州刺史的佐官……”   段云枫:“那这人比苏悦的资历还深?”   周业:“是啊,他当官的时候,你才这么点大呢……”   他将手掌放到腰侧,比了个很矮的手势。   段云枫:“……”   周业言归正传,“那时候恰逢叛军从山东起义,声势浩大,晋州也接连沦陷,他先是劝当时的晋州刺史献降于叛军,后来王爷率军夺回了晋州,苏悦委任晋州刺史,他又给苏悦当起了佐官,结果苏悦这狼心狗肺的义子钱勘倒戈,张志诚还是官居原职。”   段云枫眉头一皱,“此人留不得。”   前前后后,算上给自己开城门,这个张志诚总共献降了四次。   简直比不倒翁还能摇摆,给他一个城门,他就能原地投降。   段云枫这边刚策马通过城门,便见前方宽阔的官道上跪着一身着文官衣袍的中年文士,而他身后跟着一众晋州官员及其宗族亲眷,浩浩荡荡约有百余人,态度十分恭敬,“下官张志诚,率晋州官吏,恭迎殿下!”   段云枫接受了张志诚的跪拜,他示意身后大军严整军纪,不可侵犯农田、百姓,手持长刀的拔斩官当即出列,监督着大军队列继续前行,凡有违反军纪者,斩。   一路行至刺史府前,段云枫翻身下马,将马缰交给自己的长随,回头冷冷地看了眼被五花大绑的钱勘等人,下令道:“此人谋逆犯上、为虎作伥,投靠逆贼李冀昌,杀害刺史苏悦及苏家老小,罪大恶极、罄竹难书,按律当斩,将他给我看押入狱,日后我亲自监斩。”   “是!”   段云枫手下士卒得令,当即将人给抬走了。   段云枫处置完钱勘,回眸向张志成投来一瞥,这一眼险些让张志诚哆嗦了一下,生怕对方下一秒就要处理自己了。   段云枫只是笑笑道:“听说,张别驾已派人接了我夫人。”   张志诚点头,“是,下官已命人护送公主先行回府休息,请殿下随我来。”   ……   张家作为晋州士绅望族的代表,在晋州根基很深。   张府是一座五进的大宅院。   张志诚把自己宅院里最大的一间厢房让出来给萧珩了,以凸显自己对这位“世子妃”的重视。   段云枫到的时候,萧珩正坐在屋里,手里拿着刺史府的户籍、田亩、赈灾册翻看,张家的下人正进进出出地替他搬东西。   张家的大老爷张志诚恭敬地站在萧珩身旁,但凡手里再拿把扇子就可以抢李进喜的活儿了,但萧珩对这一切都视若无睹。   他天生自带一股“天上地下唯吾独尊”的气场,仿佛他才是这宅院的主人,熟练地无视了所有人。   而他脚旁、桌上摆着好几箱金帛绸缎、珠宝玉器,是谁“孝敬”的不言而喻。   段云枫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宋时裕的警告……   心下一惊,不会真要来给自己吹枕旁风了吧?   段云枫早上走的时候还在生萧珩的气,这会儿抿着嘴往他旁边一坐,也不说话。   李进喜立即命人端上了几盘香甜的糕点,放到段云枫面前,“世子昼夜行军,想必是饿了,先吃点茶水点心垫垫肚子。”   段云枫往嘴里塞了口桂花糕,目光在桌上的几盘糕点与萧珩脸上来回扫来扫去。   虽然都是他喜欢吃的,但也改变不了他现在还在生公主的气的事实。   然后他就对上了萧珩幽幽垂下来的目光。   段云枫与萧珩僵持地对视了两秒,心一横,把脑袋别了过去。   一旁的张志诚察觉到两人之间微妙的氛围,站在边上,愈发地不安,他踌躇了片刻,还是开口道:“下官为世子准备了接风宴,安排在明日午时,还望世子赏光。”   段云枫自从那日在洛阳吃了顿“鸿门宴”之后一听到对方又要给自己办宴席,心里便窝火得很,他下意识就想拒绝,但还是扭头看了萧珩一眼。   萧珩点头,示意这个接风宴他可以去。   段云枫应下张志诚,“好。”   张志诚连忙陪笑着说了好几句恭维的话,在心中将“公主”的分量又拔高了几分,他决定这几日多派些人去打听公主的喜好,好投其所好,以便对方日后替自己在段云枫那儿说些好话。   萧珩看段云枫坐在那儿一口气扫光了两盘糕点,他挥手摒退了下人,一旁的张志诚几乎是如释重负地带人退了出去。   萧珩这才提笔写道:   ——你准备怎么处置晋州官吏?   段云枫双手抱臂,抬起下巴往萧珩那儿看了一眼。   心道自己可没有主动理公主,是公主非要和自己说话的。   不知为何,心里又有些得意,于是他抿了抿嘴,道:“钱勘等一众参与谋反的,全部处死,以肃军纪……至于张志诚,他虽没有直接参与谋反,但此人惯会见风使陀,我认为留不得。”   谁想,萧珩却说:   ——张志诚这人不能杀。   段云枫一愣,“为何?”   他的视线下意识地在那几箱金银珠宝上来回瞟过……   公主不会是真那个张志诚他收买了吧?   公主连自己堂堂镇北王世子的面子都不买,怎么可能是这种金银贿赂就能收买的人!   难道……有钱真能使鬼推磨?   还是说自己真是太穷了?   等等念头轮番闪过他的脑海。   萧珩压根不知道段云枫在想什么,只是写道:   ——你接受了他的献降,张志诚代表的就是数千晋州降兵以及全体官吏的利益,若反手杀他,降兵军心必乱,晋州官吏皆会人心惶惶,此乃其一。   ——张志诚在晋州颇得百姓民望,他在位期间虽多次献降,但几乎每次都保住了晋州百姓免于军阀屠戮,去年大旱,全国多地田亩颗粒无产,饥荒以至于人相食、战乱四起,而张志诚平日注重推行屯垦、招抚流民、田亩产出、粮食囤积,在饥荒期间多次开仓赈灾,因此晋州还算安稳地度过了这段时期,此人确实有治吏安民之才,杀他,会失民心,此乃其二。   ——张家在晋州根基颇深,牵一发而动全身,此乃其三。   段云枫:“那张志诚这边就轻轻揭过去了,让他继续当晋州的地方官?”   萧珩:   ——自然不可能。   ——他这人怯懦软弱、做事圆滑,一遇外敌便畏缩不前,惯会见风使舵也是真。   段云枫:“那公主主想如何?”   萧珩:   ——之前他可以在多方势力之间来回摇摆,是因为他有的选,从现在起,我要碾断他的两条腿,让他无路可退,他若是道行颇深的九尾狐,那就把他的八条尾巴都拔了,他若是千年王八成精,那就把他的壳敲了。   ——楚军的追兵也该到了,正好明日你去和张志诚吃饭,顺便敲打一下他。   萧珩写下这几行字的时候,神色十分平静,白纱半掩下的面容清俊出尘,好似谪仙,但说出来的每一句话,却更像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活阎王。   萧珩继续写:   ——还有,钱勘的反叛不管怎么说都给我军带来了损失,毕竟只要派出一兵一卒,烧的都是军饷,镇北军军纪严明,自然不该劫掠晋州百姓,而张家世代在晋州经营,最不缺的就是钱,张志诚作为州牧官吏,也应该有所表示。   言下之意,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张志诚的这点“贿赂”在萧珩眼里根本算不了什么,连半个月的军饷都算不上。   他要张志诚大出血。   果然,这才是公主的作风。   段云枫心想。   连吃带拿。   这就对了。   ……   从张府离开,段云枫策马去了刺史府,晋州经过钱勘这一番倒戈,手下的官吏以及政务肯定是要彻查一番的。   他到的时候,周业已将晋州城下的官吏档案整理成册,他亦十分在意该如何处置这些人,便主动询问了段云枫两句。   段云枫将萧珩的计划全盘与周业拖出,周业听完不禁叹服,“公主殿下真是才智过人,手段了得,此计绝非常人能够想出,可谓两全其美、一箭双雕。”   见自己手下的幕僚一提起公主都是副恭敬仰慕到无以复加的态度,仿佛主子不是自己,而是在萧珩手下讨生活的似的,段云枫暗自嘀咕,“还不是得我去和张志诚那老头吃饭,他明明有求于我,也不肯和我说两句好话。”   周业不知他为何又闹起了别扭,“哎呀,你想想公主这么做都是为了谁?”   “还不是为了镇北军和世子你吗?”   他语重心长道:“世子自打将府库交给公主打理以后,殿下基本将每分钱都花在了军需上啊,吃穿用度上全部从俭、从不奢靡铺张,公主打心底想必还是为世子着想的。”   经他这么一提醒,段云枫忽然意识到公主自从和他成亲后,每日确实都打扮的十分简单,简直有些朴素过头了,半分不像娇贵惯了的高门贵女。   好像还挺委屈公主的。   段云枫一句“可他对我好凶……”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段云枫绷直了唇角,“是啊,他这么面面俱到、这么完美、这么善解人意,他有什么不好的呢?”   他明明说得是好话,但周业还是从中听出了明显的酸味。   ……   张府宴客厅。   潺潺溪水自嶙峋的假山高处流下。   餐桌上,宾客推杯换盏,好一副笑语盈盈的景象。   如果忽视此刻张府内外里三层外三层手持长戟的镇北军士兵的话。   明明是寒冬腊月,张志诚却险些吃出一脑门子汗,他的目光时不时就落在段云枫腰侧佩带的金刀上。   这架势哪像是来赴宴,不知道的还以为要奔赴刑场呢。   张志诚还听说这位世子爷脾气不好,一冲动谁都拦不住,他只能万般小心地侍奉着,生怕对方吃醉了酒,一个不爽就将自己砍了。   “来!我敬你!” 段云枫面色泛红,端着酒杯,整个人凑到张志诚面前,执意要与他碰杯。   不得不说,段云枫样貌生得确实出挑,他既有漠北人深邃优渥的五官轮廓,又得以从中窥见几分身为中原美人母亲精致秀气的韵味,睫毛尤其长,眼尾还略带些下垂的弧度,不动唇的时候也像是在笑,真这么抿唇一笑,怕是要迷倒万千待字闺中的少女。   只可惜张志诚不是闺阁少女,每次段云枫凑过来碰杯的时候,他都心生惶恐,心肝肺腑跟着一道乱颤。   “别介意啊……” 段云枫伸手,虚虚一指那排带刀侍卫,“你也知道前几日洛阳城里发生了什么吧?”   洛阳城中的那场“鸿门宴”,张志诚已派人去打探了个十之七八,眼下听对方忽然提及此事,一时拿捏不准段云枫是何用意,心中愈发惶恐,握着酒盏的手下意识抖了两下,险些将酒撒出去,“自然不会。”   “想当初呢,李冀昌与我父亲也是立誓为盟的。” 段云枫抿了抿唇,垂下的长睫半覆住眼帘,他提起酒壶又给自己倒了杯酒,“一口一个大哥、贤侄,喊得多好听,结果呢?”   “哐当——”   酒壶重重地搁在桌上。   “他竟然在背后捅我刀子!”   张志诚险些跟着从椅子上跳起来。   左肩蓦地一沉,段云枫将自己牢牢按在了座椅上。   张志诚眼皮瞬间狂跳不止。   段云枫伸手搭上他的肩膀,垂眸看着他,“我真是恨极了这种两面三刀的奸诈小人,恨死了,恨不得、恨不得杀了所有叛徒……”   他一把取下腰间佩刀,扔在桌上,“谁要是敢背叛我,我就杀了他,用左手背叛的,就砍左手……”   张志诚左手狠狠一抖。   段云枫:“用右手背叛的,就砍右手!”   恰逢这时,桌上上了道炙烤乳猪。   段云枫挥退正准备切肉的下人,“来,张兄,我亲自为你切肉。”   说着,他一把拔出长刀。   银刃出鞘的瞬间,张志诚本能地想跑,但他的肩膀还被段云枫按着,整个人像只小鸡仔似的动弹不得,只能被迫看着对方举着那把三尺长的大刀在自己面前不断比划。   段云枫用刀丈量着小乳猪,“你想吃哪里?腿?胸?肚子?还是……”   “脑袋,嗯?”   随着他话音落下,张志诚只见眼前银光一闪,他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哐当!”   乳猪的头应声而落。   段云枫将乳猪头递给张志诚,“还要吗,张兄?”   “不……不用了。” 张志诚连连摇头,“殿下亲自为我切肉,我已感激不敬,不敢再劳烦殿下……”   段云枫:“和我客气什么?”   “殿下……”   就在这时,外头候着的下人匆匆来报,“公主来了,他说您今日不宜归家太晚,特地来接您回去。”   张志诚几乎是如释重负地在心底喘了一口气,这一刻再没比公主更让他感激的人了。   他巴不得公主赶紧来把段云枫接走,好将他从水生火热中救出来。   听闻公主来了,段云枫小声嘟囔道:“他来做什么?我与张兄还没喝尽兴呢!”   “殿下,殿下。” 张志诚赶紧抢过段云枫手中的杯子,劝道:“公主想必是心中记挂着殿下,才亲自跑了这一趟,殿下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这酒来日后随时都可以喝,现在这天气多冷,万莫让公主在外头久等了。”   段云枫的神情还是有几分不悦,但也没说什么,他扶着桌沿摇摇晃晃地起身,一路推开了几个凑过来搀扶他的小厮,两步并做一步地往外迈,看架势显然是能自己走的。   但一出了宴客厅,一见到廊檐外候着的那人,段云枫的手和脚就仿佛互相不认识一样,整个人烂醉如泥地往前一个踉跄。   “殿下!”   把一旁的小厮吓得不轻。   段云枫倒是十分精准地摔进了萧珩怀里。   萧珩伸手架住他。   今日风大,外头飘着细密的小雪,萧珩披了件鹤氅,脖领处围了圈狐绒,段云枫这会儿靠在他肩头处,脸颊正对着那圈狐绒,只觉得暖和极了,他从宴客厅里出来只穿了件单衣,方才仗着酒气不觉得冷,这会儿狠不得使劲往萧珩怀里钻。   萧珩能感受到怀里的人正打着哆嗦,段云枫呵出的热气化作一阵阵的白雾,萧珩一垂眸,就看见段云枫正在用脸颊去蹭那毛领,蹭得毛都“簌簌”地往下掉。   或许今日天气确实有些冷,他难得没计较段云枫这些犯上的举动。   他环着段云枫的腰,将人往马车里一带。   但段云枫偏要和他暗中较劲,他故意僵在原地不肯动,不论萧珩怎么拉,就是不肯走,想看公主到底要拿自己怎么办。   下一秒,他就对上了萧珩冷冷垂下的目光。   段云枫瞪大的眼瞳中闪过一瞬的心虚。   但也仅持续了一瞬,旋即他两眼一闭,继续装醉,“哎,我头好痛。”   萧珩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耍赖装醉,掌心暗中用劲,在段云枫腰上狠狠掐了一下,后者瞬间浑身一激灵,像个煮熟的虾子似的,推攘着萧珩的肩膀,跳开了,“你干吗?”   见段云枫这会儿行动自如、健步如飞了,萧珩没再管他,让李进喜叫住张志诚,示意自己有些话想单独和他说。   眼见装醉被拆穿,段云枫也不装了,他索性自己走进马车,往软垫上一靠,抱怨道:“还不都是为了你,才和老头吃大半宿的酒”   萧珩:“?”   他如今确实见识到了段云枫颠倒黑白的本事。   先不论张志诚今年三十有八,怎么到了段云枫嘴里就成了老头。   而且,什么叫为了他?   段云枫一把攥住萧珩的手,不让他走,“你就没什么表示?”   “这样,我也不是什么不讲道理的人。” 他微微挑眉,瞪大了眼瞳看向萧珩,“你亲我一下,就一下……” 第21章   段云枫:“你……呃——”   萧珩伸手捏住他的脸颊肉, 让段云枫闭上嘴,然后“刷——”得一下拉上了车帘,挥手示意驾车的小厮赶紧把车驾走。   渐行渐远的马车中。   “哼……” 段云枫双手抱臂,在心里嘟囔道:“不亲就不亲, 以后公主想亲, 自己还不让他亲了,看他怎么办。”   ……   燃着暖炉的书房中。   张志诚十分恭敬地候在一旁, 像极了在学堂等待夫子大驾的学生。   少顷, 房门“吱呀”开了, 陡然吹落一簌风雪, 那人迎着风雪走进屋子,解下身上的大氅交给一旁的太监。   “殿下……”   张志诚只依稀觉得眼前的人身量十分的高, 且气势逼人, 当萧珩垂眸看下来的瞬间,外头的风雪似乎全刮到了屋内, 张志诚只感觉浑身一僵,对方一个眼神便叫他从头冷到了脚底心,他惶恐地低下头, 避开了对方的视线。   眼前人身上有种莫名的威压, 他形容不上来,如果说他面对段云枫时惶恐是因为段云枫带了刀,让他生理性地恐惧, 那眼前的人身边只跟了个老太监, 连一个侍卫都未带, 看起来对他并无威胁,但却令他惶恐得不敢抬起头与萧珩对视。   在萧珩面前,张志诚忽然觉得自己的身份变得十分轻贱。   萧珩在正中央的主座上落座, 他抬手指了下旁边的椅子,示意张志诚坐。   ——今日酒宴上,世子说的话别驾不必往心里去,他一时醉意上头,便会口无遮拦。   “哪里,哪里……” 见萧珩这么说,张志诚心下略微放松了些,试探地问道:“公主这几日在张府住得还算舒心?下人招待可有不周之处?”   萧珩:   ——都很好。   ——我看除了张府以外,别驾将晋州治理得也不错。   张志诚连连罢手,“殿下谬赞。”   几句话聊下来,他的精神已不再像先前那般紧绷,心中想着果然是前几日送的礼奏效了,自己再加把劲,只要拿下了公主,段云枫想必也不会把他和张家怎么样。   萧珩:   ——我让你过来,是想请你看一样东西。   张志诚:“公主想让下看官何物?”   他的眼神下意识地往李进喜手中拿着的那个匣子上瞟。   宝物玉器?   还是名家字画?   李进喜打开匣子,里面放着的是一卷书信,他十分小心地将书信展开,呈到张志诚面前,只见那上面赫然写着:   “晋州司马钱勘谨启”。   钱勘先前倒戈李冀昌之后,便派使者回去给对方送了信,李冀昌那边对晋州被镇北军夺回来的变故并不知情,现在他派来给钱勘回信的使者刚到,信中说他手下的征北大将军韩虎已率五万人马赶来,明日一早便可抵达晋州。   这封信只传递了一个很简单的信息:   李冀昌要自己的部将韩虎代替钱勘接管晋州,而钱勘则被他许了一个中央的虚衔官爵。   张志诚看到信的瞬间只感觉浑身上下像是被一桶冰水浇透了,直到此刻他才明白了萧珩的真实来意,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殿下恕罪!钱勘通敌之事,下官并不知情!殿下恕罪……”   无边的寂静中,   “起来回话吧。” 李进喜转达了萧珩的旨意,“殿下并没有怪罪张别驾的意思。”   “下官不敢。” 张志诚的头几乎要叩进地里,十分惶恐,“下官虽不知情,但下官身为州牧佐官,晋州发生此等变故,下官难辞其咎!”   萧珩不表态,只是反问道:   ——你认为这事该怎么处理?   张志诚思忖片刻,道:“下官这就写信说明晋州城中的情况,回绝对方……”   他话音还未落下,头顶便传来一声轻哂。   萧珩:   ——张别驾还真是有一颗稚子之心。   张志诚虽没生颗七窍玲珑心,但他也不蠢,他当即便明白了,萧珩这是在暗讽他一把年纪了,还和小孩一样天真。   他立即改口道:“下官愚钝,恳请殿下指点。”   萧珩:   ——韩虎的五万人马都是楚军精锐,若是正面对上,必是一场硬仗。我想保下晋州你明白吗?至于用什么方式,就取决于别驾你了,但我希望是不那么费力的一种。   恍然间,张志诚好似猜到了萧珩的意图,他的心中闪过一瞬的惶恐,但眼下自己已无路可退,只能咬牙道:“明白!下官愿竭全力,以辅殿下!凡殿下所言,无敢不从!”   萧珩:   ——楚军的使者此刻就在外厅,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我想你已经懂了。   ——去吧。   “是!”   张志诚起身的时候,后背已渗出了一层汗。   ……   清晨。   征北大将军韩虎率领五万大军奔浩浩荡荡地奔赴晋州,一时间旌旗蔽日,乌黑的甲胄如洋流漫过平野,绵延数十里。   韩虎手下斥候来报,他们在淲沱河沿岸发现了镇北军辙乱旗靡的废弃营寨,应该是仓皇行军间遗留下的,附近未见镇北军踪迹与伏兵。   韩虎手握晋州城使者送来的降书,讥讽道:“段云枫那小子估计已经逃回了太原老窝,正在镇北王跟前哭呢。”   旋即,他将一封敕书扔给前来献降的晋州城使者,“回去告诉你们司马,大楚的兵马已到,让他赶紧给本将军开城门。”   “是!”   那使者得令,匆匆地去了。   韩虎手下的幕僚道:“将军,晋州毕竟隶属于镇北王的河东镇,原刺史苏悦也是他手下的人,这般贸然献降,会不会有诈?我们是否该谨慎些?”   韩虎:“我军足有精锐五万,随军的粮草辎重可供大军补给一月,就算只围不攻也能将那晋州围死,他岂敢诈降?”   “再说,钱勘连苏悦的人头都献给陛下了,这还能有假?”   幕僚:“是,将军说的是,只是那镇北军……”   韩虎:“让晋州城主动开城门的机会就在眼前,你却和我提连影子都看不见的镇北军,大丈夫不会把握战机,只知道蝇营狗苟,岂不让人笑话!”   韩虎素来以治军严酷闻名,上了前线但凡展现出丝毫怯意的士兵,便会被他手下的督军官斩杀,也正是因此韩虎在军中的号令威望无人可动。   见他心意已决,手下不敢有异。   很快,韩虎便率楚军大部兵临城下。   茫茫雾霭中,晋州城别驾张志诚带着几个官吏站在城楼上,见韩虎来了,忙命人下去给楚军开城门。   城门很快便如约定般的那样缓缓升起。   韩虎见一切进展地如此顺利,心情也十分不错,毕竟能不费一兵一卒地取下晋州这座坚城可谓大功一件,他当即命先锋部队率先进城。   五千步甲精锐步伐震地、如潮水般地涌入了外城之中。   韩虎见先锋部队进展顺利,不疑有他,随即策马亲率中军部队驶向晋州城门。   正当他与左右亲卫的身影没入城墙高耸的阴影之中的刹那。   “哐当!”   千斤重的闸门迎头斩下,将城门内外的楚军隔成两半。   无数伏兵自城头涌出,一时杀声震天,箭楼上矢石齐发,楚军的五千前锋部队成了困于瓮城中的瓮中之鳖。   “这城门有诈——”   “镇北军!是镇北军!城楼里有镇北军的伏兵!”   困在翁城的楚军前锋一时间阵型大乱,很快便被从四面八方杀出的镇北军尽数围歼。   “他娘的,竟敢诈降!”   就在变故横生、人仰马翻的一刹那,韩虎不愧是楚军中身经百战的一流人物,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从马背上跃下,就地一滚,冲出了闸门之外。   “列阵——”   骏马嘶鸣声中,韩虎拔刀连砍了数个逃兵,随着他一声嘶吼,城墙外本已阵型溃散的楚军重新稳住了阵脚,前排的步兵纷纷举起手中铁盾,组成了一道密不可破的铜墙铁壁,一边抵挡着流失,一边有条不紊地撤退。   韩虎率楚军大部撤到晋州城城楼的攻击范围之外。   他在晋州遭到诈降埋伏,此刻已是怒不可遏,旋即下令全军整顿,立即攻城,势必要拿下晋州。   韩虎作为大将,在楚军中威势极重,即便刚才先头部队遭遇了惨烈的伏击,楚军大部却还是稳住了士气,并在极短时间,重组起了反攻的阵型。   “给我攻城!”   随着韩虎一声令下。   楚军部队如黑云压境般冲向晋州城。   一时间撞木、登云梯、乌甲车等各种攻城器械轮番上阵。   而城墙上则是流失、滚石与火油齐发。   这一场攻城战从卯时一直战至申时,持续了将近四个时辰(八个小时),韩虎的部队将晋州城的城墙凿陷了几个大洞,但很快又被城内的守城军用夯土填补上,直到暮色将至,楚军都未能攻破城门。   晋州城内的守城军可以轮番上阵,还有歇脚的地方,但外头的楚军却是持续鏖战,连喝水的间隙都没,外加一路行军,此时已疲惫到了极点,堪称强弩之末。   韩虎不得已下令鸣金收兵,率领楚军大部后退至淲沱河沿岸安营扎寨、起灶烧饭。   饥肠辘辘的楚军士兵此刻脑海中唯一剩下的念头,就是赶紧吃顿饱饭,然后睡一觉。   可就在这时,不远处忽然想起一片叫骂声,在一片尘土飞扬中,他们只见一队漠北骑兵,杀气腾腾朝楚军大营冲了过来。   这群缺德的镇北军不干别的事,就专门挥舞着长戟把楚军的锅灶打翻,打翻锅灶之后,楚军士兵不得不强撑着疲惫,重新组成步兵方阵迎敌,但等他们列好阵,准备出击的时候,那群漠北骑兵已经风驰电掣地跑没影了。   楚军骂骂咧咧地重新起灶烧饭。   不远处再次扬起一片尘沙与叫骂声。   镇北军又来了。   楚军出击。   镇北军又跑了。   又来了。   又跑了。   又来了。   又跑了……   在漠北骑兵的连番骚扰下,楚军士兵啃着冰凉的干粮熬过了这个下午,并且面对一点风吹草动便会极度躁动不安,营地中连发生了数起同阵操戈的乌龙。   在这种极度疲惫且神经衰弱的状态下,夜幕悄然而至。   寅时三刻,暮色苍苍。   晋州城四周起了浓雾。   晋州城紧闭的城门悄然而开,整装待发、身着玄甲的一万镇北军精锐如同蛟龙入海,悄悄隐入了夜色之中。   ……   号角鸣响的刹那,韩虎冲出营帐,四周已是一片火光。   漠北铁骑趁着夜色与浓雾突袭,等楚军哨兵反应过来的时候,段云枫本人已率精锐部队杀进了楚军的中军指挥部。   灼灼火光中,韩虎看见一人跃马冲破由铁甲组成的军阵,鬓间飘扬的抹额与那烈焰同色,身后数千铁甲精锐随他策马杀来,一时间金戈动地、喊声震天。   段云枫本人率领的三千骑兵精锐如同猛虎出山,反复撕咬着溃散奔逃的楚军部队,所经之处一片腥风血雨、血肉横飞。   眼见大军在镇北军的突袭之下犹如惊弓之鸟,毫无反击之力,韩虎深知大势已去,他只得仓皇地骑上马,准备率左右亲卫杀出突围,率领残部撤退。   “嗖——”   就在他狼狈奔逃之际,身后骤然掀起一阵强劲的箭风。   段云枫一箭放倒了韩虎的马。   一阵天旋地转中,韩虎栽倒在地,被冲上来的镇北军士兵俘虏前,他看见那人手握玄铁弓,骑着马,正用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俯视着自己。   ……   晋州一役,楚军主帅韩虎被生擒,五万楚军精锐被重挫,韩虎的副将只得丢弃粮草辎重与攻城器械,仅率不到一万的残部狼狈地返回了汴州。   镇北军缴获胄甲七千余副,粮草辎重与攻城器械无数。   大败楚军的第二日,晋州别驾张志诚当着众多楚军俘虏的面亲自监斩韩虎与钱勘。   随即,他放归了几个楚军战俘,并派使者一路将他们护送回了汴州。   同时送到汴州的还有一份以张志诚名义寄给大楚皇帝李冀昌的礼物。   ……   “啊——”   李冀昌捏着手中张志诚送来的辱骂信怒喝一声,桌案上的两颗人头瞬间滚落在地,望着韩虎与钱勘死不瞑目瞪大的眼瞳,他一脚将桌案整个踹翻,“好一个晋州别驾张志诚!”   “他胆敢……胆敢如此挑衅于朕!”   “朕要亲自领兵……”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手下幕僚赶紧劝道:“陛下,万不可冲动啊,韩将军率领的五万精锐如今已折损了一半,晋州如今又有镇北军驻守,若贸然攻打,于我军士气十分不利啊,若再吃一个败仗,就不是动摇军心那么简单了,日后我军一旦对上镇北军,便如同耗子遇上猫,会本能地恐慌、畏惧,现下陛下登基不久,根基未稳,江南吴王屡次犯我边境,淮南流民叛乱屡见不止,张志诚不过一小小州牧佐官,陛下应当以平叛、安抚民心为主,日后再找那张志诚报仇不迟。”   李冀昌在他的再三劝说下,勉强平息下了怒火。   ……   晋州城,刺史府。   “殿下……” 张志诚一脸凄惨地跪在萧珩面前, “眼下张家与晋州唯有倚靠殿下了,望殿下垂怜!”   先前韩虎兵临城下,张志诚在萧珩的胁迫之下没有选择,他不得不表态。   他先是诈降楚军,随后又亲自监斩楚军主帅,还派人辱骂了李冀昌,如今他已将李冀昌得罪了个彻底,李冀昌势必是与他不死不休了,张志诚深知从此以后自己只能与萧珩以及镇北军这艘船绑死,一条道走到黑了。   为了体现自己归附的诚意,张志诚取出张家位于城郊山庄钱库的钥匙,双手奉上道:“下官身无长物,这一点微薄的心意,还望殿下收下。”   张家的积蓄虽不止这些。   但这个钱库也是张家祖上大半辈子的积蓄。   萧珩的目光在那钥匙上顿了一瞬,他低头抿了一口杯中的茶。   张志诚这人虽然圆滑,但也上道,大多数时候只要轻轻点拨一下,他就能领悟你的用意。   他并不排斥这种爱揣摩上意的官员。   萧珩:   ——我说过要保晋州,就会保晋州无无虞。   张志诚感激道:“有殿下这句话,下官便放心了!”   “这钥匙……”   ——不必。   萧珩留下这一句话,神色淡然地转身走出了刺史府。   仍留在正厅的宋时裕心疼得不行,“殿下真的不收吗?”   自从离开洛阳之后,镇北军的粮草与军饷每日都耗费巨大,毕竟有三万张嘴其中还有一万是骑兵,每天都嗷嗷待哺地等着吃饭呢。   这次他们大败钱勘、韩虎,夺回晋州后许诺给下面军士的赏赐都还欠着。   原因无他,他们世子实在拿不出钱了,再这样下去就要变卖身家了。   一旁的王沐川捋了捋胡须,目不斜视地小声道:“殿下这是效仿古来圣贤,行三辞三让之礼。”   宋时裕感叹,“公主不愧博学广识,眼界胸襟就是和我们这种武夫不一样,这般沉的住气。”   王沐川:“殿下自然是。”   宋时裕侧目看了眼王沐川,只见对方面上神情自若、一副胸有沟壑、不为所动的模样,心道王侍郎不亏也是祖上世代封萌、做过宰相的人,气度胸襟也如此不一般,他不禁感慨,“这五十万两银子,要是我……”   “什么?” 王沐川下意识惊呼出声。   旋即,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立即用手捂住嘴,压低了声音道:“五十万两?”   这够三万兵马两个月的军饷和粮草还有余啊。   “对啊……”   还未待另一侧的宋时裕把话说完,王沐川已似一阵风似地追随萧珩而去……   什么三辞三让,什么古来圣贤。   陛下,陛下,您可一定要收下钱啊!   ……   张志诚经过一番拉锯,终于将钱库钥匙交到了萧珩身边的太监李进喜手中。   傍晚,他回到张府,整个人几乎都瘫在了太师椅中。   张夫人给他沏了杯茶,“老爷这两日真是忙坏了。”   张志诚连连叹气,这几日他感觉自己仿佛在趟雷池似的,稍有不慎便会被劈个五雷轰顶,“这公主真不是个寻常人物,不简单,不简单呐,从此以后我们张家与镇北王是绑死了,断然没有退路了……”   张夫人:“那这,如今天下局势那么乱,那楚王万一出兵晋州……”   张志诚安慰她,“倒也不必太担心,虽说李冀昌如今看着得势、地盘大,我反倒看好镇北军,李冀昌这江山绝对坐不久,你且等着吧。”   张夫人好奇道:“老爷何出此言?”   张志诚:“镇北王父子本就是一等一的猛将,原本呢,当个割据一方的诸侯王是断然没问题的,但若说要一统中原,还是缺了些火候,但如今他们军中多了位运筹帷幄、能掌控大局的人,这形势就大不同了。”   “你就看昨日,那韩虎带来的可是五万楚军精锐,镇北军先是一招诈降,挫了楚军先锋部队的锐气,并一举激怒了楚军主帅,这韩虎一怒之下,不顾行军疲敝强行下令攻城,而镇北军这时又坚守不出,待楚军撤退后再不断派小股部队进行骚扰,这一招敌进我退、敌疲我扰,直接重挫了楚军的士气。”   张夫人听他这么说便放心了下来。   张志诚抿了口茶,他忽然凑近了张夫人,压低了声音道:“你最近不是在找人给青青说媒吗?依我看,不如就在这……镇北军中找一个合适的呢,这年头,什么家世、爵位啊都是虚的,有兵有马才有话语权,才靠得住。”   张家既已决心归附镇北军,倒不如再结个姻亲,如此一来,萧珩既能对他们放心些,他们也可以傍上镇北军这艘大船。   张夫人闻言来了兴致,“老爷说的有理!我看那镇北王世子段云枫不就生得很好吗?”   张志诚一拍大腿,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哎呀!”   张夫人:“怎么了?”   张志诚用手指着她,“你真是路走窄了,糊涂啊!”   张志诚:“且不提段云枫已经有了正妻,再怎么样,我们青青嫁过去都是给人当妾,你要不要看看他那世子妃是谁呢?那昭义公主是什么人!”   “当初李冀昌在洛阳设宴伏杀世子,据说是公主带人杀上了城楼开的城门,光那一晚上,她就杀了几十个人。”   张夫人吓得忙捂住胸口,“哎呀,那刀不都得砍钝了?”   这公主如此凶悍,自己女儿要是嫁过去了,前方简直是地狱啊。   她当即不再提段云枫,反问张志诚道:“那老爷可有相中的人?”   张志诚:“我看他那副将宋时裕,人还挺不错的,能给段云枫当副手,想必十分吃苦耐劳,他现在又深得段云枫器重,日后前程定然不差。”   “确实,他那副将模样生得也斯文。” 张夫人显然被说动了,“既然如此,老爷明日就让人去打听打听?” 第22章   宋时裕与张家小姐相看过后, 他回营不语,只一味地催促段云枫快些让公主替自己与张家说亲。   段云枫:“你当时怎么说的来着?”   他闭着眼,阴阳怪气地撇着嘴角道:“姓张的绝对是个人精~”   “小~心~公~主~给~你~吹~枕~边~风~”   “合着原来吹的是你的枕边风。”   宋时裕:“…………”   “世子若是不愿意,我直接去找公主……”   “诶!” 段云枫扳住他的肩膀, 好笑道:“你急什么, 公主不是正在替你说吗?就没见过你这么迫不及待要成亲的,你急什么, 怕张家小姐后悔了, 自己没人要是不是?确实, 你年纪也不小了, 啧……”   宋时裕:“……”   他隐隐攥紧手掌,很想说“当初不是有个人比我还急吗?”, 但最终还是忍住了。   萧珩很快替宋时裕将亲事说定了。   张家小姐与宋时裕的婚事定在这个月十五, 时间十分紧张,因为镇北军不日后便要启程向东, 挥师凤翔。   张家只得匆忙地操持起来。   晋州一役大败楚军后,段云枫以镇北王的名义广发檄文,称自己要即刻前往凤翔勤王、拥护燕室, 同时抨击了李冀昌谋逆窃国的行径, 号召天下诸侯共同讨贼,匡复大燕江山。   这份讨贼檄文由王沐川主笔,这位景和年间的榜眼, 将自己毕生的文学涵养都用到了这篇檄文中, 一篇檄文写的是热血激昂、铿锵有力, 把李冀昌骂了个狗血淋头。   做完这一切准备工作,段云枫派使者前往西京长安,号召西京尹加入自己的讨贼队伍, 借道让自己的军队前往凤翔。   只是使者出发后的第十日,仍没能给段云枫带回消息。   自从京都洛阳沦陷后,西京长安似乎也彻底与周遭的县郡失去了联系……   ……   那日,段云枫的檄文发出去后,除却一些来投奔镇北王的零散势力,来的最多的反而是从陕北延州一代逃难来的流民。   这些人苦陕北“土皇帝”孙皓邯的暴政久矣,仅仅三天时间,晋州城内外就聚集了近两万的流民。   如何处置这些流民令张志诚十分苦恼,毕竟晋州城的农田有限,本就已经分配得差不多了,又哪来多余的田地分配给这些流民呢?   段云枫决定将一部分流民青壮收编进镇北军。   眼下正逢战乱,是用兵的关键时刻。   但收编的过程进展得并不顺利,这群自陕北而来的流民中有许多人曾辗转于各地战乱烽火,称得上身经百战,战斗力亦十分彪悍,他们当中已如同军队部落一般划分出了大大小小的流民帅。   若要把这群流民打散了,加入到镇北军中,不少流民帅都变成了不服众的刺头,镇北军的将帅也不乐意重新训练一支鱼龙混杂的队伍。   于是萧珩提议单独组建一支流民军,与镇北军分开管理。   他让张志诚全权接手了收编流民军的工作。   这可愁坏了这位晋州别驾,面对凶悍的流民兵,他时常感觉自己像只进了狼窝的兔子。   张志诚接手收编工作的这几日一直效果甚微,结果一听萧珩要亲自来视察了,他当即命下面的人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无论如何都要在萧珩面前体现出他们收编工作的严格与规范。   “殿下……” 张志诚见萧珩来了,当即将人请到刚搭建好的大棚下,他给萧珩递上一杯热茶,“这些流民大多缺失户籍文书,因此审查起来格外费劲些。”   就在萧珩坐下的间隙,负责收编的官吏又打发走了两个不符合要求的人。   今日的雪下得额外大,后面的队伍见这官吏和盘查户口似的什么都要问,不少人都等得不耐烦了,便吵嚷起来。   “肃静!肃静!”   当即有官吏走上去试图让这群人安静下来。   整个队伍仍是失去秩序地拥挤成了一团。   见萧珩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闹剧,张志诚心中是愈发忐忑。   就在这时,人群的最前方忽然有人大声道:   “你们将军有匡复河山的宏图之志,却不愿不拘一格降人才,想当年太宗皇帝不嫌刘穆之出身贫寒,让他当自己的征北军先锋,最终一战收复北境十一州,成就了一番春秋霸业,你们如今却放着能人义士不用,如何能成就一番事业呢!”   张志诚心下一咯噔,当即示意官吏赶紧将这闹事的拉走。   谁想,那人竟力大如牛似的,几个官吏都拉不走,他越说越生气,指着几人道:“你们如今收编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根本不是真的想要一支能够作战的军队。”   萧珩的目光落在张志诚身上:   ——这是怎么回事?   张志诚身上冷汗险些就要下来了,他解释道:“这人不符合收编的要求,哪想到他竟因此心生怨怼,下官这就让人……”   萧珩伸手拦住他:   ——把人带过来。   张志诚哪敢说个“不”字啊,只好让官吏将人带上来。   待那人被带到棚檐下后,萧珩才看清了他长相。   对方个头很高,生得十分健壮,皮肤黝黑,一看便是常年干活的练家子。   萧珩问张志诚:   ——他为何不符合收编的要求?   张志诚立马看向负责审查的官吏,“此人为何不符合要求啊?”   那官吏答道:“他以前犯过事、杀过人……”   因为今天萧珩来巡查,所以张志诚特意强调有作奸犯科记录的不要。   那人当即嗤笑道:“当年我们县有一户地主,他家儿子是个无赖,仗着权势霸占佃农的女儿,后来他欺辱到我家人头上,我看不下去,与他起了争执,失手将人杀了,因此下了狱,且不论我犯事的缘由……”   他扭头看向那官吏,“我就问你一个问题,当兵的谁没有杀过人?那你们上战场是为了什么?难道就凭一张嘴,用唾沫淹死别人吗?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今日招的是剃度的僧侣呢,专挑不杀生的哈哈哈哈。”   他此言一出,后面的人群也跟着哄堂大笑。   张志诚面上有些挂不住,他此刻简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   萧珩:   ——让他上前来,我有几个问题想他。   张志诚当即示意左右官吏将他带上前来。   这会儿离得近了,刘峻才注意到正座上的那人戴着帷帽,一身素白锦服几乎就要与雪色融为一体,虽然看不清面容,周身气质却十分华贵,并且就连那州牧老爷都十分恭敬地站在他身旁,时刻观察着那人的脸色说话,想来,应该是一位天潢贵胄。   刘峻当即收敛起了先前嬉笑的神色。   萧珩问他:   ——你叫什么名字?   刘峻盯着那行字反复看了许久,似在确认什么。   张志诚皱眉低咳了一声,“见了公主殿下,为何还不参拜,傻站着干什么?”   “呃……” 刘峻回过神来,当即跪了下去,恭敬道:“草民刘峻,参见殿下!”   萧珩:   ——你既认为自己有比肩刘穆之之才,我今日若是不亲自来看一下,到时候没能匡复大燕江山不就成了我的不是了?   这回刘峻则是彻底茫然地睁大了眼睛,全然没了先前抨击官吏的气势,他扭头望向左右,一副求助的目光,最终有些尴尬地摸了摸眉毛,“呃,那个……殿下,这个几个字,我不太认识。”   原来这刘峻本就是大字不识几个的白丁,萧珩又写得一手行草,他看不懂。   张志诚见状皱起眉,“你连殿下写的字都认不出来,还敢口出狂言,说自己有比肩太宗皇帝手下大将刘穆之的才能,真是止增笑耳!”   他当即吩咐人想将刘峻打发走了,以免这人再在萧珩面前丢人现眼。   萧珩却抬手,制止了张志诚,他写道:   ——当初刘穆之认识的字也不多,这一点确实挺像的。   左右的人看了皆放声大笑。   刘峻面赤耳红地挠挠头,小声地问身边的官吏,“殿下到底说了什么啊?”   萧珩没有再为难他,他将李进喜招了过来,让对方把自己的话念给刘峻听。   刘峻闻言,拱手作揖道:“草民不敢口出狂言妄自与刘将军相比,但殿下若给草民一支队伍,草民定能为殿下攻城拔寨。”   面对此人如此狂妄的态度,张志诚已经有些看不下去了。   萧珩却是轻哂一声,道:   ——当初刘穆之仅凭一声号令,就收编了五万六夷杂胡军,如今你身后倒也有几百流民,你既觉得自己有将帅之才,那不如就证明给我们看?   刘峻神色微怔一瞬,旋即领悟了萧珩的意图。   “好!” 他神色肃穆地朝萧珩一拱手,然后转身迈步走向了拥挤的流民队伍。   面对熙熙攘攘的人群,刘峻高声道:“你们当众有意参军,愿意跟随我冲锋陷阵的,出列!”   人群中完全无人应答刘峻的话。   见气氛如此尴尬,一旁看热闹的官吏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也有人偷笑出了声。   刘峻无视那些人的闲言碎语,他扭头走向一旁的马厩,从中牵出了一匹健壮的骡子,他又道:“你们之中,若有人能在比试中胜过我的,我便将我的这头骡子送给他,愿意与我比试的,出列!”   原本熙攘的人群忽然安静下来。   少倾,队伍中有零星的几个壮汉主动站了出来,其中不乏几个在流民青壮队伍中比较有话语权的流民帅。   刘峻当即将人叫上来与自己比试。   谁想几个回合下来,这些挑战者竟都被刘峻的一杆长枪挑倒在地,无一人是他的对手。   而刘峻则是愈战愈勇,一杆长枪舞得飞起,“还有谁来!”   越来越多的人走出行列,一开始或许是有人想要骡子,但比试到后面,流民帅们争先恐后地走上擂台,只是为了证明自己比刘峻厉害。   但最终,没有一个人能赢下他手中的骡子。   一旁看热闹的人群已开始为他连连叫好。   刘峻一连比试了近半个时辰,总共击败了二十一位挑战者,战到最后,他的一身衣服几乎被汗浸透。   此时此刻,原本没有秩序与纪律的流民们已经被他一身强悍的武艺给震慑住了,也没人敢再无视他的话。   旋即,刘峻伸手指向不远处正在操练的镇北军士兵,“你们看到那边穿着银光铠的镇北军士兵了没?”   “为什么他们总是所向披靡、让敌人闻风丧胆,而我们这些流民总是流离失所、被敌人碾着从一个地方辗转到另一个地方,是因为我们不如他们吗?不!是他们吃得饱、穿得暖,每日有三升粟米可以领,每月还有赏赐的银钱可以花,因为他们穿的是刀枪不入的鳞甲,骑得是最好的战马!”   那些个流民兵听完这一番热血激昂的发言眼眸中无不流露出贪羡的目光,刘峻所说的那些东西,就是他们梦寐以求的理想生活。   刘峻:“现在也有一个机会摆在你们眼前,只要你们愿意参军入编,就可以获得粟米、获得银钱,来日只要你们立下军功,你们也可以换上银光铠,骑最好的战马!现在,愿意入编、跟随我冲锋的,出列!”   骤然寂静下来的气氛中,   “踢踏——”   是流民青壮们不断出列的声音。   最终近两百个人齐刷刷地走了出来,站到了刘峻面前。   张志诚简直是看得目瞪口呆。   他头疼了好几日的工作就在这顷刻间解决了。   刘峻率领那两百人,一路走到萧珩面前。   萧珩只是笑了一下,反问他:   ——你答应给他们的粟米、军饷,要如何兑现呢?   他是说过让刘峻证明给自己看他有统帅之才,可没说过自己就一定会让他们入编。   刘峻闻言,当即拱手跪在了萧珩面前,高声道:“若殿下肯将草民收入帐下,从此刻起我与我身后的这两百人,就是殿下帐下亲兵,愿为殿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萧珩不动声色地抿了抿唇角,这人倒是个会来事的。   骤然沉寂下来的气氛中,刘峻略有些忐忑地打量着正座上那人的神色。   然后,他见萧珩挥手叫来李进喜,命对方取来了一百两银子。   萧珩将银子推到他面前,提笔写道:   ——我给你三天的时间,你若能收编一千人,让他们成为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我就让你当个中郎将,统领这些流民军,这就是你的俸禄。   刘峻心头一热,连忙叩谢道:“草民谢殿下恩典!”   再三谢恩后,他领着那些流民依次离去。   望着刘峻等人转身离去的背影,萧珩从正座上起身,示意张志诚今日的巡视就到此为止了,旋即他迈步走入了茫茫大雪中。   一旁的李进喜给萧珩打着伞。   萧珩抬眸望向不远处巍峨的晋州城墙,估算着离开晋州所需的时日……   他现在有钱、有粮、有以王沐川为首的效忠于自己的朝廷班子。   萧珩还缺一支只听命于自己的军队。   等这支军队组建起来,攻克凤翔夺回燕廷的控制权之日,就是他重登皇位之时。 第23章   刘峻用了三天的时间, 替萧珩收编了三千流民青壮。   他又将这三千人分为前军、中军与后军,每军一千人,并从中遴选出了三位武艺过人、具有号召力的流民帅,给他们安排了都尉的官职, 分别督管三军。   中、前、后三军下又划分为若干个小队, 每五十人为一队,由队正督管。   校场上, 大雪若柳絮般飘扬。   三千人齐整地排成方正队列, 站在霜雪纷飞的校场上, 等待着萧珩的检阅。   这只由流民组成的队伍大多没有像样的装备, 有的穿的是粗布棉衣,有的穿的是自己缝制的布甲, 有的赤手空拳连把像样的武器都没。   但当他们齐声呐喊时, 呼声似要震彻云霄。   “殿下。” 刘峻站在萧珩身旁,“若再给草民些时间操练, 这支队伍定不会比正规军差到哪去。”   校场前,萧珩负手而立,他缓步审视着这支由陕北流民组成的队伍。   刘峻略有些忐忑地在一旁等着他发表意见。   少顷, 萧珩走回校场前的大棚下, 他抬手写道:   ——不必再自称草民了。   刘峻神情一怔,旋即他反应过来萧珩的言下之意,当即“扑通!”一声, 单膝跪于萧珩面前。   萧珩:   ——明日带他们去刺史府录入军籍, 随后去军械库领胄甲、武器, 每月的粮饷会与镇北军将士一起发放,从现在起,我任命你为中郎将、忠武将军, 正式统管这支流民军。   正好前段时间,他们缴获了不少楚军的胄甲、粮草,可以发给这三千人。   李冀昌有钱,韩虎的部队装备得都是最好的银光铠,就连大燕皇室的禁军都没他这排场。   刘峻感激道:“臣定不负殿下所托!”   三日后,编入军籍的三千人穿上了统一发放的银甲。   这支流民军有了一个更为正式的名字。   ——玉麟军。   ……   在段云枫派遣使者前往西京的第十五日,后者终于将消息带回了晋州。   刺史府,议事厅中。   “世子,殿下。” 回来的使者一脸的硝烟与尘土,他去的时候骑的是匹高头大马,回来时却坐着头破脚的老毛驴,提起长安的现状更是一副劫后余生、心有余悸的模样,   “眼下陕北匪首孙皓邯已派兵攻占了长安周围的县郡,切断了西京附近的官道与粮道,长安已是孤城一座,城中粮草尽绝被围困两月有余,守城军已开始烹煮战马、吃树皮、扒墙屑了,若再这样下去,西京势必沦陷啊!西京尹说了,若世子能派兵解长安之围,别说是让您借道去凤翔了,就是……”   段云枫大概知道他那马哪去了,他问:“就是什么?”   使者:“就是让您骑着他,一路走到凤翔都行。”   “让他滚!” 段云枫笑骂道:“谁要骑他了?”   旋即他背着手,在大堂中来回踱步道:“竟是孙皓邯那个畜生,当年我大哥明明差点就把他给灭了,要不是那个安有良横插一脚……当真是助纣为虐!”   宋时裕有些好奇,“陕北这么多流民逃难,眼下怕是大片土地荒芜无人耕种,孙皓邯对外号称十五万大军,他又哪来的粮草供军队围困长安数月?”   那使者听到这话,不知为何脸色一阵发白。   “你和他交过手你就知道了。” 段云枫眸色渐暗,没了先前那副嬉笑的神色,“孙皓邯的大军从不带粮草。”   宋时裕:“那他吃什么?”   段云枫:“你猜陕北的百姓为什么纷纷西逃?”   宋时裕心中冒出了一个荒诞的念头,“难道……”   段云枫:“他们这是怕成为孙皓邯的军粮。”   但凡和孙皓邯交过手的人都知道,这位陕北的“土皇帝”打仗从不带粮草辎重,他总是命令手下的人将百姓尸体晒成肉干,走到哪吃到哪。   “呕!”   那使者似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忍不住弯腰呕吐了起来。   段云枫皱起眉头,捂住口鼻,“赶紧出去,出去再吐。”   使者匆忙地走了。   一旁的小厮赶紧上前来清理地面。   宋时裕:“这孙皓邯真不是个人,那既然现在粮道官道被他扼住了,我们若是不派兵救援长安,怕是也不好攻打凤翔。”   一旁的萧珩提笔写道:   ——孙皓邯为人残暴,且割据一方,野心不比李冀昌小,陕北的祸患迟早也要解决,如今他既然围困了长安,我看不如兵分两路,一路直捣其延州老巢,孙皓邯必会派兵回援,届时他的包围圈就会出现豁口,另一路便可解伺机解长安之围。   宋时裕点头道:“殿下所言极是,只不过若是兵分两路的话,派多少人去攻打延州合适呢?眼下晋州须得有一万兵力留守,以防楚军进范,余下两万五镇北军再分成两路,兵力会不会太分散了些?”   孙皓邯毕竟对外号称“十五万人大军”,这个数字即便再缩水,也应该有八/九万人左右。   萧珩:   ——晋州眼下不是还有支流民军吗?让刘峻率五千玉麟军救援长安即可,镇北军便不用分散兵力了。   眼下这支流民军已经收编了五千人,其中有三千步兵,两千骑兵。   段云枫皱眉,“这刘峻他之前可从未当统帅上过前线,他能行吗?”   萧珩:   ——我会随军一道前往长安。   段云枫当即反对道:“这更不行了!这你让我怎么放心?”   萧珩沉默了片刻,写道:   ——那我去延州打孙皓邯?   段云枫一时语塞,“我是这个意思吗?”   “再怎么样……也让宋时裕跟着你。”   宋时裕刚想说“我可以的。”   就见萧珩写道:   ——你让他指挥玉麟军?他行吗?   宋时裕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这段时间负责操练玉麟军的主帅一直是刘峻,但凡上过前线的都知道,临阵换帅乃兵家大忌。   段云枫不甘心地抿了抿唇,“那……”   萧珩却斩钉截铁道:   ——这是目前最好的安排了,我有分寸。   “行吧。” 段云枫最终还是妥协了,其实他并非不放心萧珩的决策,只是一想到自己要与公主分隔两地,他心中便隐约有一种不安的预感,就好像自己不派个人跟着萧珩,对方就会变成只蝴蝶飞走了似的,   “那让周叔跟着你。”   萧珩帷幕下的幽邃眼眸闪过一瞬不易察觉的冷峻锋芒,如果此刻仔细观察他的目光的话,会发现那是一种猎物终于钻套了的眼神。   他不动声色地写下一个字:   ——行。   眼下,一切都在按照自己的计划进行。   一旁的宋时裕当然没注意到这些异样,只是不由得在心中感叹公主殿下真是巾帼不让须眉,竟然能让他们世子妥协。   ……   西京战事吃紧,根据使者的情报来看,长安城随时都有可能沦陷,因此段云枫决定不日便动身攻打延州。   当晨曦的第一抹微光透过城墙照入晋州,萧珩目送着浩浩荡荡的镇北军缓缓驶出城门。   走在前头、本已随军走出一段距离的段云枫忽然策马回过身,刺目的日光下,他策马逆着人流,一路飞奔至萧珩面前。   萧珩还未弄清对方为何突然返回之际,段云枫便已飞身下马,往他手里塞了个东西。   他张开手,发现对方塞给他的是一枚平安符。   自己手里的这枚看起来像是在寺庙里求的。   “你别笑……” 段云枫微垂着眼睫,视线忽闪地不愿与萧珩对视,“以前呢,我爹每次上前线,我娘就会去寺里替他求一枚平安符,我小时候也觉得这东西怪让人牙酸的,上战场的事,哪是枚平安符说了算的,但现在……”   他忽然抬起眼眸,琥珀色的眼瞳在日光下散发着淡金色的光晕,眼尾略微下垂的弧度让他的眼睛多了几分真挚而无辜的感觉,“我觉得讨个吉利也是好的。”   “这次打下延州,再顺便拿下西京,那大半个关中地区不就都有了,届时再打安有良还不如探囊取物般容易,等拿下关中,洛阳也是迟早的事。” 段云枫合拢萧珩的手掌,“我说过的,迟早给你把这个天下打下来……”   他抿了抿唇角,“到时候呢,你想做什么都行,你要是不喜欢你那个窝囊哥哥,那我就把皇帝废了。”   萧珩:“……”   段云枫说得十分情真意切,“待会儿呢,我就要走了,这次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你去长安虽说不用上前线,但也一定要保重,可千万不能以身犯险啊,刘峻要是靠不住,也千万别逞强,赶紧给我写信知道吗?”   他微垂着眼睫,语气有些不舍,“下次回来,你可不能再这么小气了啊,反正得让我亲一下。”   “说好了啊,等我回来!”   段云枫留下这一句话,翻身上了马,他冲萧珩笑了一下,旋即回过头,策马扬鞭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之中。   待段云枫的身影走远了,萧珩低下头,神色莫辨看了眼躺在手中的平安符。   明明是寒冬腊月,这东西却烫得令人有些棘手。   他面无表情地攥紧了手掌,将平安符收入了袖中。   ……   当夜。   萧珩率领刘峻与五千玉麟军奔赴长安,留下康成业镇守晋州。   大军于第二日抵达了蒲州郊外,蒲州再往下一百里处就是被孙皓邯的秦军所占领的华州以及险要隘口潼关。   整个长安的北面与南面皆被群山环绕,东西两处平原的入口处则被秦军扼死了,而华州就位于西侧的入口上。   萧珩下令全军就地驻扎,先派一队斥候前去华州打探情况。   夜晚,士兵们在军营中起灶烧饭,一时炊烟袅袅,抬头便是广阔的平野与星空。   刘峻饮着酒,他抬眸仰望着星空,恍惚间回想起,百年前也曾有同样一片月光照耀着大燕太宗武皇帝的千军万马行过这片平原,对方最终在长安一战定平定叛乱,一统北境。   一想到自己最憧憬的人物此刻离自己是这么的近,一时间无数豪情壮志齐齐涌上心头,他取出怀中的陶埙,吹奏了一首慷慨激昂的乐曲。   手下的将士们似乎也被刘峻的情绪所感染,纷纷和着他的节奏、引亢高歌起来,嘹亮的歌声震彻军营。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来报,说公主来访,有要事与刘峻相议,此刻就候在他的营帐中。   刘峻神色一怔,他赶忙放下陶埙,与李进喜道:“殿下既是有事,派个人传我去他的帅帐便好了,这军营里乱糟糟的,怎好劳烦殿下大老远地跑一遭,还让他看笑话了这不是。”   说着,他赶忙整饬了一下自己的仪容,匆匆地往营帐那处跑去了。   刘峻刚走到营帐外,还未掀开帘帐,便听一道低沉冷清的男声从中传来,“方才演奏的是什么?”   他下意识地答道:“武帝冲阵乐。”   旋即整个人后者后觉地反应过来,不是公主在等他吗?   这……这哪来的男人?!   难道是公主身边的小厮?   李进喜替他伸手撩开了帘帐。   刘峻只见正中央的那人身着玄衣、负手而立,鬓发由玉冠束起,神情举止透着股难以言说的庄重威仪之感。   那人缓缓转过来身来,一双上挑的凤目幽邃而凉薄,那眉宇与公主纬纱下的那张面容俨然有七八分相似,只是无论眼前人高挑的身形还是俊朗锋利的五官轮廓,都绝对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   刘峻心下大骇,此刻已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莫非……莫非公主有个孪生兄弟?   “不必惊慌。” 那人似是预料到了他的这般反应,只是抿唇淡然一笑,“朕先前并非有意隐瞒身份。”   朕?   朕??   朕???   刘峻的眼瞳巨颤,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是……   是那个……   那个……   皇帝吗?!!!! 第24章   直到萧珩身侧的李进喜低咳出声。   刘峻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 他当即跪下,恭敬道:“臣……参见陛下。”   “不必多礼。” 萧珩的嗓音带着几分夜风的微凉,让人听不出情绪起伏,就如同他这个人的眼神一般叫人掺不透。   刘峻缓缓从地上起身, 余光小心地打量着眼前人。   他在脑海中拼命搜寻着有关嘉宁帝萧桓的传闻, 但发现无论是传闻中昏聩的事迹还是软弱无能的行径,都无法与眼前这个气度不凡的皇帝划上等号。   萧珩:“想必你也有所耳闻当初洛阳城发生的事。”   刘峻神色一凛。   他自然是听说过的。   那日镇北王世子与楚王的联军攻入京城, 有人说皇帝死了, 有人说皇帝逃去了凤翔, 也有人说其实皇帝被二王软禁了……   但此刻一想到眼前人与镇北王世子的关系, 刘峻感觉后背甚至要渗出一身冷汗。   这一切实在过于扑朔迷离,在无人佐证的情况下, 他甚至都不能确定眼前人的身份。   皇帝会预料不到自己心中的惊疑吗?   所以对方为何偏偏要选在大军离行的第二日, 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和自己袒露身份?   或许……   刘峻心下微颤,莫非对方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这种无从对证的处境下, 他能做的似乎只有信靠眼前的这个皇帝而已。   任凭刘峻心中惊涛骇浪翻涌,面前人依旧负手而立,神色淡然地看着他, 萧珩身上总是有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镇定, “朕想说的是,洛阳城中发生的事不必深究,你只需要知道, 从此刻起……”   “朕要重振山河、匡复大燕, 不止是西京, 凤翔、洛阳、汴州,乃至整个天下,朕都要一步步收回来, 你既说自己有效仿刘穆之之志,如今你施展抱负的时机已到,朕希望你能把握住这个机会。”   刘峻下意识抬头望向眼前人,对方口中所言的确是自己毕生追求……   追随雄主,当个和刘穆之一样青史留名的大将军。   暮色摇曳的烛光下,萧珩的影子被拖得很长,刘峻透过帝王的身影仿佛看到了他的雄心壮志,看到了在他身后绵延展开的方圆万里、波澜壮阔的华夏江山。   关于皇帝如何昏聩的事迹霎那间被忘到了九霄云外。   萧珩抿了下唇角,冲刘峻露出了标志性的‘勉励’微笑,“玉麟军是第一支朕亲手组建起的队伍,朕对玉麟军,对你的期望很大。”   刘峻恍惚间意识到,若皇帝率先对他袒露了身份,对方又如此看中玉麟军,那日后,自己作为玉麟军统领,岂不就是天子近臣了?   一时间刘峻只感觉浑身上下都涌起了位极人臣、一展宏图的热血,对功名利禄、彪炳千秋的渴望已全然盖过了对萧珩男扮女装以及他与镇北王世子之间关系的好奇。   他重重地跪于萧珩身前,掷地有声道:“臣……愿为陛下驱使!”   萧珩满意地点了点头。   野心与欲/望永远是人的第一驱动力,他并不排斥自己的臣子有这样的想法,相反,正是因为有了这两样东西,才让人更好地操控。   他取出一封信件,递给刘峻道:“这是斥候探到的最新情报,华州的秦军已在陆续撤离,最迟明日,我军便可突袭长安,届时,朕会亲自指挥中军部队。”   刘峻接过对方手中的信件,他还未来得及思考皇帝御驾亲征是否太过于冒险了些,营帐外又响起了那熟悉的曲调。   武帝冲阵乐。   此曲乃当年太宗皇帝平定长安的二王之乱后,民间乐师所作,因为旋律激昂澎湃、朗朗上口,因此广为流传。   刘峻生怕这些人吵到了皇帝,惹得龙颜不悦,赶忙道:“都是些乡下来的粗人,散漫惯了,不懂规矩,我这就去让他们安静些。”   “不必。” 萧珩罢了罢手,只是笑道:“能鼓舞将士的士气就是好事。”   “朕倒是许久未巡营了,走吧,一道出去看看。”   说罢,他一掀帘子,率先迈步走出了营帐。   刘峻一脸懵地跟着皇帝走了出去,心道这皇帝莫非是经常御驾亲征吗?   为什么这么熟练?   ……   军营中,士兵们正围着篝火引亢高歌,有的甚至跟着跳了起来,气氛正热闹着,他们忽然见夜幕中,一衣着尊贵、气质威仪的人缓缓踱步走了过来,对方身后亦步亦趋跟着的正是他们的大统帅刘峻。   还未等他们反应过来,刘峻便气沉丹田、大声喊道:“这位乃是当今天子!”   歌声骤然停止,所有人都呆住了。   刘峻皱眉,“都愣着干什么?”   营地里瞬间齐刷刷跪下去一片。   “呃——”   “参见陛下……”   “陛下万岁。”   “皇上好。”   “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成为流民前,他们之中有的是世代耕种的佃农,有的是从商的,有的卖身给了大地主做苦役,从来没人教过他们见了皇帝应该怎么跪拜、该怎么行礼,一时间营地里充斥着各种稀奇古怪的称谓与问候。   刘峻简直没眼看,他又道:“明日,陛下会与我们一道出征。”   手下士卒闻言皆心照不宣地面面相觑起来。   谈起天子,他们最先想到是构陷的京都洛阳,是天下大乱,是四方起义,是天子弃城出逃……   萧珩却仿若没注意到这些士卒各异的神色,只是微笑道:“朕方才听到乐声,似是觉得有些耳熟,所以才想出来看看,不知有人可愿再为朕唱一段?”   这些当兵的或许不知道该如何参拜皇帝,但大部分人都对武帝破阵乐十分熟悉。   起初军营中很安静。   旋即有人起了个调。   更多的人加入了进来。   有人跺脚打起了节拍。   逐渐热络起来的气氛中,他们眼中原本十分有距离感的天子忽然随手摘下一片槐树叶。   萧珩用衣角擦拭了两下,将树叶含在唇边,骤然吹出一声嘹亮恢弘的乐调,气势磅礴,如万马奔腾,那韵律和着众人的曲调,当真对得上“冲阵”二字。   众人只觉得眼前的这位天子似乎十分精通音律,一片树叶吹得如同竹箫般生动。   一曲终了,那些士卒胸中只余下萧珩吹奏的荡气回肠的曲调,已然忘却了有关嘉宁帝的传闻。   萧珩忽然开口道:“明日出征,我们会对上秦军,秦军的主帅孙皓邯是个什么样的人,想必你们比我更清楚……”   提起孙皓邯,不少人眸底都燃起了仇恨的怒火。   他们之中有不少人的妻子儿女、父母兄弟都死于孙皓邯的屠戮。   萧珩目光坚定地看向众人:“明日一战,我们不仅是为了救援西京长安,更是为了夺回那些被孙皓邯欺占的土地,夺回你们的家,夺回原本属于你们的东西,朕在此许诺,此战若胜,从孙皓邯那夺回的一金一银,皆与手下将士平分!”   “好!”   士卒们开始山呼万岁。   军营中回荡起此起彼伏的欢呼声。   或许他们之中有人曾听闻过嘉宁帝荒诞的事迹,但此刻他们的每一声“万岁”都是那么多掷地有声、发自肺腑。   萧珩示意刘峻给自己倒酒。   李进喜见状,想替他去营帐里拿一个酒盏。   “不用。” 萧珩伸手拦住他,颔首示意对方拿篝火旁的粗瓷海碗,“拿这个就行。”   军营中的人皆目睹着那万人之上、金尊玉贵的天子用着与他们一样的粗糙瓦片碗。   刘峻替萧珩倒上酒。   疏朗的月光下,摇曳的篝火映照出帝王俊美而威仪的侧脸,他举起手中的碗,朝众人高声道:“这碗酒,朕与诸将士同饮,明日一役,朕与诸位共度艰难,若能破敌,富贵与共!”   随即萧珩仰头一饮而尽,挥手将酒碗往地上一掷。   “哐当——”   瓦片应声而碎。   “愿为陛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众人齐齐跪地,呼声震彻云霄。   这一刻,所有人迎战抗敌的热情前所未有的高涨。   ……   周业是被乐声惊动的,后面又听到此起彼伏的呐喊声,一开始他还以为遇到敌袭了,当即神色匆匆地出了营帐。   然后他看到的就是所有士卒跪在那人跟前,齐呼万岁的场景。   周业心下一惊,心中忽然生出了一个荒诞的念头。   那身形实在太像了。   公主若是有个孪生兄弟的话,大概就长这样吧。   紧接着幽凉的月光下,他看到那人冷冽的目光缓缓转了过来,最终定格在自己身上,眼神中带着种意料之中的笃定,“周参军。”   低沉的男声响起。   周业有些恍惚,他感觉自己心中的恐惧成真了。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眼前的人应该就是皇帝没错。   至于公主是怎么变成皇帝的,周业来不及细想,回拢的理智告诉他应该立即将此事通报给世子。   他有些六神无主地左右张望起来,寻找着马厩的方向。   而不远处的那人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随即平静地吩咐左右,“来人,参军醉了,扶他回营帐里休息。”   萧珩这道命令一下,刘峻立马喊来了四个魁梧的大头兵,他们两左两右地走到周业身边,像四堵厚实的墙将周业团团围了起来。   萧珩缓缓朝周业走了过来,夜风掀动他的衣摆,“有些事,现在不宜细讲,待明日朕解了西京之围后,再与参军慢慢说,朕与世子还有些误会,恐怕日后还需要参军从中斡旋,如今时辰也不早了,早些回去歇息吧。”   旋即他的目光扫过那“四堵墙”,“从现在起,你们负责看护参军的安全。”   “是!”   几个魁梧的士卒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周业不要让他们为难。   周业无措地环顾了一圈四周,惊觉眼下整个人军营中都是萧珩的势力,除了听命以外他似乎别无选择。   他不得不跟着四个“护卫”回到了营帐之中。   昏暗的烛光下,周业只感觉庞杂的思绪如团乱麻一般……   先前的疑虑一股脑地涌了上来。   萧珩当初为什么要提出兵分两路救援长安,这确实是个绝佳的战术不错,但为什么不让宋时裕跟着自己,只要了刘峻为首的流民军?   直到此刻,他才惊觉萧珩这是为了确保自己在入主西京长安时身边没有异己势力。   镇北军对于萧珩来说就是异己势力,因为他们首先效忠于段云枫,至于皇权什么都是其次。   但这伙流民军就完全不同了,他们的主将是萧珩亲手选的,队伍是萧珩一手组建起来的,此时此刻,在战前,他只需稍作勉励,许诺日后给这些士兵们荣华富贵、加官晋爵,这伙人便会死心地效忠于他。   凄凉的夜风让周业不禁打了个寒颤。   明日若大战告捷,本就效忠于燕朝的西京尹在看到皇帝陛下亲自领兵救援后,他会怎么想?又会怎么做?   他势必会倒向萧珩。   届时萧珩再用一纸书信召段云枫单骑回西京,他会拒绝吗?   出于对公主的情义,他肯定会不管不顾地飞奔至长安。   即便段云枫察觉出了端倪,萧珩也可以直接以天子诏令命他回长安,他还能反……   或许……或许,这才是对方带上着自己的真实意图。   周业蓦地瞪大瞳孔,他痛心疾首地一拍大腿。   自己就是个人质啊!   有自己这么个“累赘”在身边,段云枫届时无论如何也会听凭萧珩的调遣了。   萧珩只要掌控住了段云枫,就等于掌控住了整个镇北军。   冥冥之中,他们已经全都陷落到萧珩编织的罗网中了。   这局根本无解。   哎——   周业在心中苦恼地叹息一声。   这都是个什么事啊?   他们世子喜欢谁不好,怎么偏偏喜欢上个皇帝? 第25章   段云枫率镇北军突袭延州的消息传开后, 原本驻防西京附近县郡的秦军很快撤退了大半,只留下四万人马继续集火长安城,试图背水一战,夺下这座军事重镇。   翌日清晨。   萧珩率领五千玉麟军经华州抵达长安城外的少陵原, 沿途所经郡县遭到秦军一路烧杀抢掠, 目之所及皆是大片焦土、荒草遍野,百姓十户不余一户, 秦军中更有甚者, 将白骨堆叠铸起了奇观。   萧珩下令大军驻扎于少陵原山坡之上, 自己带着刘峻以及数名亲信策马跑到山头上观望秦军形势。   他们只见山脚下乌泱泱一大片身着黑甲的士兵, 将城墙内外围了个水泄不通。   此刻大部分秦军仍处于瞌睡中,持续两个月的围城让他们人马疲敝, 再加之孙皓邯又下了死命令, 命他们这两日务必攻下长安城,秦军大部无奈, 只得连续不眠不休地强攻了一天一夜,眼下更是疲惫到了极点。   “陛下……” 刘峻看向身侧的萧珩,后者今日穿了套银色的鳞甲, 鬓发用玉冠束起, 晨曦的微光下,对方冷峻的侧脸仿佛用玉器雕刻而成的,整个人更显威仪。   刘峻内心对于皇帝御驾亲征还是有些忐忑的, 毕竟战场上最怕外行瞎指挥, 他提议道:“秦军毕竟还是占了人数上的优势, 我们不如寻机与长城内的守军通信,届时来个内外夹击,便可一战击溃敌军。”   萧珩却直接否决了他的提议, “秦军已将长安包围,切断了城中的所有往来,想要突出重围与城内通讯谈何容易,再者,我军先下最大的优势便是可乘秦军不备,出奇兵制胜,若与守军联络反倒打草惊蛇,待秦军发现了援军,这点优势也将荡然无存。”   刘峻:“所以陛下之意是……”   萧珩:“你现在率二百骑兵出击,突袭秦军。”   刘峻闻言神情一怔。   二百骑兵突袭四万?   谁?   我……我吗?   萧珩自然察觉到了刘峻的疑虑,他解释道:“你这两百人只是为了试探秦军虚实,不用与秦军正面交战,若遇秦军大部追击,你且战且退就好,我会在少陵原上率大军接应你,不必担心,去吧。”   他面上神色平静,瞧不出情绪起伏,心中想的却是若眼下与他一道行军的是段云枫,恐怕根本不需要他解释这么多,在他说完第一句话后,对方就直接带着两百人杀过去了。   “是,末将领命。” 刘峻心中仍有许多顾虑,但见萧珩似乎心意已决,又是一副云淡风轻、胸有成竹的架势,他只好亲自点了两百人,向山下乌泱泱一片的秦军奔去。   ……   清晨时分,雾霭茫茫。   正在巡营的秦军士兵只见不远处一阵金戈动地,为首的一个彪形大汉领着数百个人,提刀气势汹汹地就杀了过来。   “敌袭——”   伴随着号角嗡鸣,本还打着瞌睡的秦军瞬间清醒了过来。   秦军主帅以为是城中的燕军突袭,当即怒不可遏,下令全军追击,务必将这伙燕军剿杀。   一时间乌泱泱的秦军倾巢而出,刘峻等人仿佛惊醒了一头沉睡的巨兽。   刘峻见形势不对,他命手下士卒冲秦军放了一阵箭,眼看敌将那漆黑的长槊险些就要突到自己脸上了,这才掉转马头,率两百人赶忙往少陵原山上奔。   而此刻,率大部驻扎在少陵原上的萧珩看着秦军在追击刘峻的途中阵型散乱,乌泱泱的四万人阵型被拉得极长,宛如一条蛇一般。   他亲眼看着秦军如同一条蛇一样追着刘峻那两百人东扭西扭,不由嗤笑一声,“全军听令,秦军已被我军先锋部队击溃,残部人数虽多,不过一帮乌合之众,一决胜负就在此刻!随我杀下去——”   少陵原上的玉麟军排得是整齐的方正队列,大部分人都看不到山下的形势,但他们见萧珩说得如此信誓旦旦,当即不疑有他,坚定地认为秦军已经被己方先锋部队击溃了,一时间士气大振,每个人都感觉浑身热血翻涌,只想即刻与敌军厮杀一番。   旋即,擂鼓鸣响,萧珩率领五千玉麟军冲下山坡,如同一柄利剑,直插秦军腹地。   山下的秦军只听闻头顶上方传来一阵轰鸣声,紧接着是马蹄阵阵、如江潮奔涌,他们只见无数身着明光铠的重甲铁骑如同一头钢铁猛兽般朝自己俯冲而来,临阵的秦军心生恐惧,纷纷从两翼溃散。   萧珩领着五千玉麟军左右搏杀,一时间如入无人之境,仿佛一头狼入了羊圈,将阵型散乱的秦军搅了个天翻地覆。   刘峻见那皇帝竟这般勇猛,领着五千士兵,仿佛战神天降,心下惊骇之余,也不由得士气大振,“陛下亲率援军已至,随我冲阵杀敌!”   说着,他率领那两百人又杀了个回马枪,直接冲入秦军的中军指挥部,将孙皓邯留下来的秦军主帅生擒了。   秦军失去主帅,一时间逃的逃、散的散,萧珩追击秦军残部一路杀至长安城下,直接惊动了城楼上的燕军。   被围困两月有余的长安城士卒同样也疲敝到了极点,原本天蒙蒙亮之际他们正准备小憩一会儿,却听城下一阵擂鼓鸣金声,下意识以为秦军又来攻城了。   长安城守将罗通当即如临大敌,正准备命守城士卒放箭,却听左右兴奋道:“将军,秦军跑了!来的是援军!援军终于到了!”   罗通有些不可置信地抹了把脸上的尘灰与硝烟,他望着城下如潮水般退去的秦军,用力地拍着那士卒的肩膀,“去,快去把老头子叫来!”   两个月。   整整两个月。   他们被孙皓邯的大军围困在长安城内,米价从原本的三两银子一石涨到数千金,到后面弹尽粮绝,一只老鼠都能卖到百两银子,守城的士兵不得已把战马都烹煮了,吃完战马甚至开始扒墙屑、吃里面用来筑墙的粟米。   这期间,他们也试图派出使者求援,然而大燕朝廷本就危如累卵,各方争斗不止,这些求援大多皆石沉大海。   城楼下,刘峻伸手拎着被捆成粽子的秦军主帅,要罗通给自己开城门。   罗通此刻什么也顾不上,他带了两三个亲信,便匆匆下了城楼,他只见援军为首的那人白马银甲、气势凛然,一张脸俊秀得仿佛书画中出来的人物,自己倒从未见过这号人物,于是他冲萧珩高声问道:   “你是谁的部将?”   萧珩身旁的刘峻刚想开口骂他,身后追来的老将猛地一拍罗通脑袋,“无知小儿!”   罗通神情一怔,只见自己父亲已“噗通!”一声重重地跪在了那人跟前。   那老将几乎是热泪盈眶道:“臣西京尹罗士威,参见陛下!”   罗通心下一惊,当即率身后众人齐齐跪下,“臣罗通参见陛下,方才一时无知、口出妄言,还请陛下恕罪。”   骑在白马上的那人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罗将军守城有功,何罪之有?都起来吧。”   罗士威当即下令大开城门,迎萧珩等人入城。   刘峻骑着马跟在萧珩身后,看着那西京尹鞍前马后的模样,心中前所未有地舒坦起来,整个人都跟着威风了不少。   要知道,三个月前,他还在给地主老爷当苦役,像这种州牧大官根本不会正眼瞧他。   ……   这两个月,罗士威率领守城军顽强抵抗孙皓邯,保住了长安百姓免于孙皓邯的屠戮,眼下长安城中还剩下两万余守城军。   只不过他们此刻面临着一个极为严峻的问题。   ——缺粮。   罗士威将长安城中的情况汇报给萧珩后,萧珩平静道:“我现在就让人给晋州别驾张志诚写封信,让他派人从晋州运些粮过来,接济长安的百姓士卒。”   罗士威当下感激得无以复加,“陛下恩德,无以为报!”   解决完长安现下的难题,罗士威又询问起萧珩如今京都洛阳的现状以及对方为何会突然率军驰援长安,他们毕竟被孙皓邯围困了两个月,许多消息都十分滞后,完全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萧珩省去了段云枫的那部分,只着重讲了李冀昌如何攻入洛阳谋害皇亲贵卿、百姓大臣,又是如何谋逆篡位的。   罗士威当即愤慨道:“我与此贼势不两立!待长安士卒休整过后,老臣愿率大军两万,助陛下夺回京都!”   萧珩与罗士威客套了一番,示意他先好好休息,收复洛阳的事目前还不急,旋即,萧珩表示自己还有政务要处理,罗士威当即心领神会地撤出了书房。   见父亲从皇帝那儿出来,罗通好奇地凑到父亲身边,问道:“原先听闻陛下只知沉溺于戏曲歌词,没想到上阵杀敌竟这般勇猛。”   西京尹罗士威乃已故太后罗文君的大哥,按辈分算,他其实是嘉宁帝的舅舅,“我就说,陛下当初一定是被那帮太监带坏的,否则怎么会干那么多荒唐事,你看,现在没了那帮进谗言的小人,这不就好起来了!”   罗通:“……” 真那么容易好起来吗?   ……   摒退罗士威后,萧珩召来了周业。   此刻面对着换上男装的皇帝,周业一时间如坐针毡,他只好低头沉默不语地看着自己脚尖转移注意力。   萧珩率先开口道:“我希望参军能明白,朕当初那么做也是有苦衷的。”   周业:“所以陛下召见我,是为了什么事?”   萧珩:“周参军是个明白人,想来能看清现在的形势,朕希望你能书信一封给镇北王世子,说明状况,让他即刻奔赴长安,过去发生的事,朕不会追究,只要他愿意效忠于朕,无论是世子,还是镇北军,都是大燕的功臣。”   周业拱手道:“这信我不能写,望陛下恕罪。”   眼下长安遍布萧珩的势力,无论他如何承诺,段云枫一旦单骑奔赴长安,便会成为皇帝的掌中之物,只能任由萧珩摆布。   周业深知眼前的这个皇帝并不如传闻中的那般昏聩,相反,他手段狠辣、杀伐果决,届时他真的会如同承诺中的一般放过世子和镇北军吗?   周业不敢保证。   或许此刻他什么都做不了,但他不愿成为对方设计段云枫的一环。   他低着头,心下忐忑地等着萧珩大发雷霆或是降罪自己。   却听闻头顶传来一声轻笑,周业略有些讶异地抬起头,帝王冷峻威仪的脸上瞧不出情绪,萧珩只是平静地说道:“行了,你下去吧。”   周业如令大赦地退下了。   萧珩面无表情地吩咐李进喜:“取笔墨来。”   “是。”   李进喜一边弯腰替他取笔墨,一面小心地打量皇帝此刻的面色。   虽然萧珩冷峻的脸上仍旧没什么表情,但对方那面沉似水的脸色告诉他,皇帝此刻的心情不是很好。   ……   段云枫那日率镇北军突袭延州后,与秦军还未交手几个回合,孙皓邯便下令坚壁清野、坚守不出,只在夜晚十分出兵骚扰镇北军,还派人偷偷截了镇北军的运粮队,战况一时进入了焦灼状态。   段云枫本来就对孙皓邯这人深恶痛绝,现下火气更大。   孙皓邯龟缩在城里,他打不了秦军,怒气无处发泄,只可怜了宋时裕,这几日过得是战战兢兢,每日睁开眼就是劝慰段云枫,生怕一个不小心触到了段云枫的逆鳞,对方把自己给揍一顿。   就在两军僵持的第三日,长安那边来信了。   信是公主写的,对方让段云枫立刻单骑回长安,别的什么都没交代。   段云枫命宋时裕替自己镇守军营,他火急火燎地牵来自己的马,一个亲信都未带,匆匆地上了马,就要奔赴长安。   宋时裕拦在段云枫面前,劝道:“这信太古怪了,恐怕有诈啊,若是公主写的,他为什么不说明长安现在的情况呢?为什么又非要世子你单骑回京呢?这明显是有人要置世子你于不利之境啊!”   段云枫攥着那枚与信件一道送来的平安符,斩钉截铁道:“信是公主写的。”   宋时裕抓住他的马缰:“那如果公主是不得已,或者被其他人挟持了……如果……如果是公主骗了你呢?”   宋时裕知道他们这个世子此生最恨被别人欺骗,尤其是自己亲近的人,但此刻即便冒着触怒对方的风险,他也不得不说。   段云枫坐在马上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看了宋时裕一眼,他紧紧地攥着那枚平安符,只感觉心中好似燃着团火,若是不立刻弄清真相,五脏六腑都要那团火焰给烧成一片灰烬。   宋时裕:“就算世子要去长安,也该带上镇北军同行!”   “替我看好军营。” 段云枫从他手中夺过马缰,留下这一句话后,策马扬尘而去。   ……   段云枫骑着马未作停歇地一路狂奔至长安。   而此刻,长安城的守军已经换成了萧珩身边的玉麟军,守将正是几日不见的刘峻。   刘峻见段云枫是一个人来的,旋即命手下的人给他开城门。   段云枫骑着马,望着刘峻站在城楼上向下俯视的身影,他忽然感觉这一瞬仿佛有什么东西错位颠倒了过来,他的左眼皮也跟着突突地跳了起来,心下愈发烦躁。   进了长安城后,城楼下的士卒让段云枫稍等片刻。   就在段云枫心中愈发焦躁之际,周业来了。   一见到自己,周业却是摇头叹息一声。   段云枫将马缰一把塞给身旁的士卒,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公主呢?”   周业:“你先别着急,你听我说,‘公主’他……”   一时间各种猜想齐齐涌上段云枫脑海,“生病了?”   周业:“不是。”   他有些吱唔地说道:“‘公主’他可能和你想的不太一样……”   段云枫:“什么样啊?你倒是说啊!”   周业选择用一种相对委婉的方式告诉段云枫真相,“其实将你召来的人是皇帝。”   段云枫气得瞪圆了眼睛,“什么?你是说那个昏君掳走了公主?岂有此理!” 第26章   周业见他喊的动静这么大, 难免被周边的人听了去,万一这其中有皇帝的耳目,极有可能跑到萧珩那头打报告,当即压低了嗓音道:“慎言!慎言!”   “我段云枫这辈子不知道‘慎言’二字怎么写, 是皇帝又如何?当初镇北军攻入京都的时候见不到人影, 指不定躲哪儿哭呢……”段云枫敛着剑眉,使唤一旁的士卒道:“不是你们皇帝召见我, 人呢?给爷带路!”   气势汹汹的模样, 犹如讨债。   ……   西京府内殿。   萧珩正在与罗士威罗通父子二人商议如何抚恤饥民、开垦荒土的事宜, 忽然听外头人拔高了声音传报, “陛下,镇北王世子觐见——”   萧珩见罢朝殿内的人挥了下手, “都退下吧, 此事改日再议。”   两人得令依次退去。   罗通刚走下台阶,便听闻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他从未见过镇北王世子, 只听闻有这么号人物,看皇帝的态度,倒似乎对此人格外重视, 现下心中愈发好奇, 便多留意了两眼迎面走来的人。   罗通只见来者年纪轻轻,一身威仪的戎装,鬓发用银冠束起, 模样生得倒是十分俊俏, 眉目尤其生动, 但腰间佩剑未取,进殿觐见圣上也不脱鞋,就这么气势汹汹地进了内殿。   罗通不由得在心中感叹“好一个剑履上殿、入朝不趋”。   简直是要造反啊。   进了内殿, 段云枫见那中梁上垂下一道竹帘,倒很是风雅,帘幕后隐约可以窥见一个人影,那人头戴帝王冠,瞧着身量极高。   但段云枫此刻什么都顾不得,上来便发问道:“公主在何处?”   那帷帘后传来一道低沉的男声,“这是你身为人臣的礼仪?”   那声音冷得简直像是死了一百年的尸体似的,还隐隐藏了点嘲弄的意味。   段云枫火气一下就给他点着了。   什么礼仪不礼仪的?   好一个昏君,还在自己面前装上了?   他忍无可忍地用刀鞘挑开竹帘,“还要用这竹帘遮掩面目,莫非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原因……你……”   段云枫的目光一寸寸地扫过那人上挑的凤哞,总是显得冷情的薄唇,那张与他心上人极为相似的脸。   这世间不会再有第二张这样的脸了。   他本该气势汹汹的质问忽然失了力道,整个人都有些懵了,“你……”   萧珩:“怎么?你认不出了?”   眼前人一身玄色暗纹蟒袍、腰系玉带,帝王的威仪十足,段云枫的目光将萧珩从头到尾扫了个遍,眼睛都看直了,“你……你是男人???不是公主?!!!”   “哐当——”   段云枫手中的刀掉在了地上,他瞪圆了琥珀色的眼瞳,不可置信地看向萧珩,   “你……你是皇帝?”   他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两下,脑海中仿佛有道惊雷劈下似的,整个人都是麻的,只下意识地张了张干涸的嘴唇,   “那你为何要骗我?”   面前人却依旧一副云淡风轻、八风不动的模样,只微微挑了下眉,“朕何时说过自己不是皇帝?”   “哪有这么算的!”段云枫气极了,猛地走到萧珩跟前,盯着他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眸,似要从中瞧出一些端倪来,“我当初问你愿不愿与我成亲,你……你你你……”   他猛然意识到这人真没开口说过话!   按照他这逻辑,现在自己说什么他都能赖掉了。   段云枫一时气短,搜肠刮肚地想了一圈,最后恨恨地说道:“你骗我你是哑巴!”   萧珩:“朕不得已而为之。”   “不得已?”段云枫怒极反笑,“好一个不得已,装哑巴是不得已,假扮公主也是不得已,和男人成亲也是不得已,你嘴里有一句真话吗?”   不对!这人以前根本没说过话!!!   “你这人……” 段云枫气得语无伦次,话都说不顺口,“不愧是唱戏的,哑巴装得和真的一样!”   真不容易啊,在自己跟前装哑巴装那么久。   怪不得之前不让自己碰,也不让自己亲,还……还以为是公主在害羞呢,原来他爹的是个男人!   臭男人!!!!!!!!!!!!!!!!   自己竟然被一个男人蒙在鼓里这么久!   萧珩眉峰微蹙,“段云枫!”   段云枫神情一滞,这还是对方第一次喊他的名字。   萧珩冷冷地看着他,“注意你的言辞。”   段云枫这会儿稍微缓过些神来,喃喃道:“如果你是皇帝的话,那皇帝一直在洛阳啊,当初传到洛阳的那封勤王诏书又是哪来的?”   他抬眸望向萧珩,“那也是你写的?”   对方幽邃的眼眸毫无波动,似是默认了这件事。   段云枫:“勤王诏书是你写的,你早就看准了李冀昌会与我反目……你根本不是真的想和我成亲……你让我去凤翔是为了让我替你打安有良……你不让宋时裕跟着是为了引开镇北军的势力,你召我单骑入京又是为了什么?难不成怕我谋反吗?”   萧珩薄刃似的眼皮微微垂下来,他皮肤白、睫毛长,一双眼睛黑白极为分明,不笑的时候,眸底好似天然噙着几分讽意,“谋反?”   “有些事朕不提,不代表没有发生过,比如你当初出兵洛阳,现在,朕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过去的那些事既往不咎……”   “既往不咎,呵?”   段云枫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萧珩那张总显得冷情的脸曾经让他心动不已,总觉得遇见了天上的仙人,如今却发觉,帝王或许是真的没有心。   他的眼眶有些红,不知道是一路策马过来被风沙吹的,还是怎么,此刻似是不想再看萧珩一眼,他一言不发地扭头出了内殿。   偌大的殿内只余下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少顷,李进喜略有些忧心地走进来询问萧珩是否要把世子叫回来。   “让他走。”   皇帝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听声音显然是动了怒的。   李进喜不再言语,默默地退了出去。   ……   段云枫怒气冲冲地想去牵自己的马,但人还未走出西京府,就被两个带刀的士卒给拦下了。   “知道我是谁吗?” 他简直气不打一处来,“谁给你们的胆子拦我?”   两个士卒低着头,面面相觑……   就是皇上指名道姓要拦的你啊。   但他们也不敢说出来。   等在内殿外的周业见状赶忙跟了上来,他拉住段云枫,小声问道:“方才都和你说些什么了?”   原先他担心皇帝若是狠心会直接趁机除掉镇北军,但现下他们世子在屋里大闹一通还能全须全尾地出来,对方或许还是想用镇北军的。   段云枫:“你自己去问他啊!问我干什么!”   周业跟在镇北王身边这么多年,见惯了这位大少爷发脾气,他拍拍段云枫的肩膀,“你大老远的跑过来,还没吃饭吧,先进我屋吃点东西,昂。”   见段云枫不动,周业又去拉他的手臂,“先吃饭,吃饭……”   他苦口婆心地劝了许久,终于说动了这位世子爷。   段云枫跟着周业回了屋,筷子没怎么动,酒倒是一碗接着一碗,一直喝到天色都暗了下来,他的整张脸连带脖子都染上了层绯色,话都说不顺口了,“你们是不是早就知道他不是公主了?啊?就我不知道……”   周业实在冤枉,“我们也不知道啊。”   真要说的话,他最多就比段云枫提前了几天,但当时不是被萧珩看着呢吗?这要怎么通知对方?   段云枫不信,他“哼”了一声,“就我蒙在鼓……你,你们都骗我……骗我。”   说着,他把碗重重地一搁,从案前起身,“什么洛阳,什么长安,这破地方爷不待了,我要回家!”   “京城里……都是骗子,尤其长得好看的……会、会骗财骗色。” 段云枫摇摇晃晃地往外走,没看清脚下地台阶,猛地一个趔趄,然后就左脚踩右脚地往前一摔。   “哎呦——” 周业只听“哐当!” 一声巨响,段云枫摔进了面前的水坑里。   ……   萧珩本在自己的寝院里处理政务,忽然听到外头传来一阵下人的大喊大叫声,他拧了下眉,问李进喜,“外边什么事?”   李进喜:“老奴出去看看。”   他还未迈步,萧珩便听外头有人忽然大喊一声,“世子掉河里了!”   萧珩放面无表情地放下册子,从桌案前起身,一边往外走,一边没好气地问,“西京府什么时候修的河?”   他一路穿过后院的亭台水榭,来到那灯火通明、人群聚集处,只见段云枫醉得不醒人事地摔在一个小水坑里,那水才刚刚没过他的膝盖。   旁边有四五个小厮加上一个西京尹的儿子都在拉他,但段云枫就是怄气,不肯起来。   萧珩看着那坑里都是刚融化的雪水,泥点子溅满了段云枫的衣袍,他深吸了一口气,沉着面色看向水坑里的人,冷冷地吐出两个字,   “起来。”   那声音让段云枫心头一颤,他一转头,就对上了萧珩冷冽的目光,那眼神比这水坑还冷,莫名让段云枫有些腿软,直觉告诉段云枫现在不能再呆在坑里了,可心中还有些不痛快,于是他绷着唇角,十分不高兴地,慢吞吞地从地上起身。   萧珩皱着眉头扫了眼段云枫衣摆上的泥点子,吩咐左右随从道:“带进去,换身干净的衣裳。”   看着段云枫被人带走,一旁的罗通实在忍不住憋笑,心道这么大人了还能出这么大的糗,还是在皇帝面前,他正乐着呢便见皇帝视线悠悠一转,那刀子一般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罗通瞬间摒住了呼吸。   萧珩:“西京府还真是别有雅致,后院何时修了条河,朕竟不知道。”   “呃,这……” 罗通这下彻底笑不出来了,他一时捉摸不清楚皇帝的心思,支支吾吾道:“回陛下,这不是河,就是个坑,许是年久失修了。”   萧珩:“那你还在等什么?等着朕给你修吗?”   罗通倒吸了一口凉气,“臣不敢!臣即刻就找人来修缮!”   说罢,匆匆地跑了。   处理完水坑的问题,萧珩回了自己寝院。   段云枫已经换下了脏的衣服,此刻只穿了件单薄的中衣,好像不知道冷似的,他半蹲在萧珩处理政务的案几前,扒拉着那堆册子,也不知道在看什么,手一抖险些把其中一本账本给扔进火炉里。   萧珩眼皮跟着跳了跳,“别乱动。”   段云枫“砰!”地一下将账本扔在桌上,拖长了语调,“呦——现在成了皇帝了,了不起了……哼……当初说的多好听……哦,不对,你不会说话。”   萧珩伸手挥退了屋里的几个小厮,他大跨步地走到段云枫身前,将人从地上提溜起来,“你到底在置什么气?”   段云枫用手胡乱比划着,“我那么大一个公主都没了,我还不能生气了?”   萧珩垂眸,略一思索,道:“你若是喜欢公主,朕到时再给你封一个……”   这句话不知触及到了段云枫的哪根神经,他骤然拔高了音量,“这能一样吗?”   “你让她也去跳湖?也去九曲池里面游一圈?也去洛阳城楼上给我开城门,啊?”   段云枫一路从延州奔到长安,路上没吃饭,现在喝多了酒,胃里阵阵灼烧似的抽痛,萧珩那张冷冰冰的脸又在他面前晃发晃发的,一想到当初就是这张脸骗得他跟个大傻子似的,段云枫忍无可忍地伸手拽住萧珩的衣领,不管不顾地吻上了他的嘴唇。   什么红鸾星动、什么命中正缘,都是骗人的!   骗他感情就算了!还是个男人!!!   男人!!!!!!   死男人,装公主骗他,害得他以为遇到了真爱,不就是恶心人吗?谁不会啊! 第27章   段云枫发狠地咬了口面前人的嘴唇。   与其说这是个吻, 不如说是发泄的撕咬。   萧珩只感觉唇上传来一阵刺痛,仿佛有阵火轰得一下窜到了头顶,他的眼瞳颤了颤,后脊僵得和块铁板似的, 头皮一阵发麻。   段云枫对这一切毫无察觉, 他像只遵循着本能的小动物,用力地咬完一口后, 又在那唇上轻轻地舔了一下。   感受着面前人的僵直和那微微开合的唇缝, 他又好奇地探了进去。   “唔——”   段云枫下颌忽然一紧。   萧珩掐着段云枫的下颚, 将人一把拽开, 抵到墙上,眸底凝着一股寒气, “你发什么疯?”   段云枫用力地挣了挣。   “给我适合而止。” 萧珩手下施加了几分力道, 他的拇指顶开对方的上颚,掐着段云枫的软舌, 像是在警告,“朕的忍耐是有限的。”   “哈……”   段云枫口中呼出一口热气,他喉结滚动, 有些困难地吞/咽着, 一抬眸,却对上了一双冷若冰霜的眼眸,对方看向自己的眼神是那么的冷漠, 还隐隐透着一丝不耐烦, 段云枫心头积攒的委屈在这一瞬间彻底爆发了, 他张嘴对着萧珩的手狠狠咬了下去。   萧珩虎口传来一阵剧痛,他眉头一皱,“你——”   有一滴滚烫的泪溅落在他的手背上。   他的动作顿住了。   段云枫剑眉竖起, 像是只领地被人侵/犯的小动物发狠地咬着他的手不肯松口,琥珀色的眼瞳瞪着萧珩,滚烫的泪水却沿着他通红的眼眶不断滴落。   萧珩手上逐渐卸了力,任由对方掰扯着自己的手腕。   段云枫发泄了一会怒气,直到嘴里传来一股血腥味,他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自己干了什么,慢慢松了口,原本瞪大的眼瞳心虚地左右飘忽起来,有些不知所措抓着萧珩的手腕。   他直愣愣地看着对方手上的那排牙印,刚想举起袖口给对方擦擦……   萧珩一把抽回自己的手,“够了!”   他忍无可忍朝屋外喊了一声,“来人,将世子带去偏院歇着。”   他正准备让人把这醉鬼挪回自己的住处,一扭头段云枫人却不见了。   被萧珩喊进来的几个下人不知所措地面面相觑起来。   他们定睛一看,只见段云枫已经跌跌撞撞地摸索到了萧珩的床榻边,然后十分自觉地掀开被窝钻了进去。   萧珩头疼地扶了下额。   几个下人何时见过这种场面,一时吓得魂不守舍,僵在原地进退两难。   好在领头的李进喜也算是见惯了风浪的人,依旧神色镇定地询问萧珩,“陛下,这……”   他话音未落,那头的段云枫连被子都给自己盖好了,他伸手挪了挪萧珩的枕头,调整了一个舒适的位置,惬意地闭上了眼睛。   “算了!”萧珩一拂衣袖,深吸了一口气,“让他去。”   “这些……” 他伸手指着案几上的那堆册子账本,“给朕搬到书房。”   “是。”   李进喜得令,当即朝那几个下人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快搬。   几人匆匆离去了。   偌大的殿内只余下绵长而均匀的呼吸声。   段云枫睡了一会儿,似是觉得热,不耐烦地把手伸了出来。   “啪嗒!”   昏暗的烛光下,有什么东西掉到了榻边。   萧珩走过去一看,发现是对方送给自己的那个平安符。   因为先前一直被段云枫捏在手里,现在已经有些皱了。   幽暗的烛火映照出那上面龙飞凤舞的墨迹,看起来丑丑的。   萧珩默了片刻,他伸手将平安符捡了起来。   然后手腕就被人拽住了。   萧珩一垂眸,只见床上人一副睡眼朦胧的模样,不知道一天天哪来的使不完的劲,非要拽着自己往床上拖。   “公主……” 段云枫长睫轻颤了两下,眸底透着水汽,明显在说梦话,“你别走。”   他牵着萧珩的手放到自己脸上,冰凉的触感让段云枫觉得很舒服,他用脸颊蹭着萧珩的手掌,“陪我会儿。”   萧珩神情莫测地看着他。   ……   萧珩到书房时,李进喜已经将搬来的那叠文书都整理好了。   萧珩在书案前坐下,他伸手翻开一本户籍册,忽然开口问道:“你也觉得这事朕做错了吗?”   李进喜一愣,余光打量着帝王威仪的侧脸,思忖着开口,“陛下为了大局考虑,自然是顾虑周全,只是世子年少,对‘公主’又是一腔真情,一时不能接受,也是人之常情,陛下不如再给世子些时日,慢慢来呢……”   “啪——”   萧珩将册子一扔,“朕何错之有!”   书房内骤然寂静下来。   萧珩意识到自己方才有些失态,他伸手揉了揉眉心,“行了,你也下去吧。”   李进喜瞧见萧珩虎口处有道醒目的血印子,神情一滞道:“陛下这手……”   萧珩:“被某个‘一腔真情’的人咬的,倒是牙尖嘴利。”   李进喜:“老奴这就叫人来为陛下上药。”   “不碍事。” 萧珩余光扫了眼那一排整齐的牙印,嗤笑道:“这点小伤有什么好上药的,明日辰时再来看吧,看看朕会不会也长出一排尖牙,到时候也无需再动兵戈了,直接靠这一嘴铁齿铜牙把李冀昌和北蛮一口咬死,当真省事。”   李进喜:“……”   他听出来了,皇帝这是在阴阳呢。   ……   段云枫睡得迷迷糊糊的,他半梦半醒间睁开眼,只见床榻边坐着一个人。   那人眉目如画,好似误入凡尘的谪仙。   正是他心心念念的公主。   段云枫心中松了口气,抓过公主的手放到自己的脸上。   公主怎么会是男人呢,果然只是个噩梦罢了。   贴着贴着,头顶忽然传来一道低沉的男声:“你要抓着朕的手到什么时候?”   段云枫骤然吓醒了。   他满头大汗地从床榻上坐起身,外头明晃晃的日光已洒满了内殿,一时照得人有些睁不开眼睛。   昨日一连串荒唐的回忆翻山倒海地涌上了心头,段云枫只觉得脑袋“嗡嗡嗡”的,整个人都有些晕。   不是……   公主真的是男人吗?   真的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了?   他忿忿地拍打了两下被褥。   外头的下人听到动静,走进来询问道:“世子要更衣吗?”   段云枫木讷地点头,“嗯。”   然后便见鱼贯而入的几人托着一件乌漆嘛黑的衣服走了进来,他眉头一皱,“这谁的衣服?”   那几人面面相觑道:“自然是陛下的。”   段云枫余光瞟了几眼那件衣服,一脸的抗拒,“我不要穿他的,我的衣服呢,取我的衣服来。”   下人为难道:“这……已经拿去浆洗了。”   段云枫:“……”   片刻后,他一身黑地走出了萧珩的寝院。   下人领着段云枫去了周业的住所。   周业一见到段云枫,激动地就差从地上跳起来了,他猛地一拍大腿,“可算找着人了!昨夜你去哪了?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一整宿不见踪影呢?”   段云枫的视线左右飘忽了一会儿,“没去哪。”   “算了……” 周业叹了口气,“回来了就好,你以后做事可不能再这么任性了。”   段云枫:“我哪里任性了?”   周业语重心长道:“不管你之前与陛下有何过往,他现在毕竟是皇帝,你说话做事都要有分寸。”   “你难道还不清楚这位皇帝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对方不说还好,一说段云枫就来气,“他……他,我怎么不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只要能达到目的,他什么不能骗?他连公主都可以装,他什么不能骗!你现在给他效命,他说得和唱的一样好听,还冲你笑,到时候当上皇帝了,隔天就把你头砍了,狡兔死,走狗烹懂不懂!他那么虚情假意的人,那么……”   周业:“懂……我懂,世子息怒,就是……”   他目光一转,“世子这身衣服怎么瞧着,不像是自己的。”   段云枫一想起昨夜自己喝的烂醉如泥,沉浸在自己被狗皇帝“骗身”骗心的痛楚中,跑去泥坑里滚了一圈,然后又莫名其妙地在萧珩屋里过了一夜。   大早上的醒来,他能怎么办?他又不能光着膀子出来,段云枫思及此处虽有几分心虚,面上仍是一副理直气壮,“我衣服脏了,借别人的穿下怎么了?”   周业一副探究的目光,“可是陛下的?”   “是他的又怎么了?” 段云枫见他身为自己的幕僚非但不能共情主上的痛楚,竟还有心思打探八卦,未免有些恼羞成怒,“你……你过来就是存心找我不痛快的是吗?”   “不就一件衣服,那我脱了!”   说着,就伸手要扒自己的领口。   “别别别!” 周业见段云枫气得脸都红了,抓着他的手赶忙劝阻道:“有话好好说,世子千万别冲动。” 第28章   “还没吃饭呢吧, 先吃饭,吃饭。” 好不容易安抚完试图扒衣的世子爷,周业赶紧让下人将早膳端上来,试图转移段云枫注意力。   段云枫左右睨了一眼, 小声道:“那什么, 他人呢?”   昨夜自己睡了萧珩的屋,那皇帝去哪了?   周业:“还在开朝会呢, 如今长安也组建起了临时的朝廷班底, 这不商议国事呢吗?陛下也给你授了官职, 要不是你今日起晚了, 也该去上朝的。”   段云枫舀着粥,“上什么朝?谁要给他做事了?就算把我召到长安又如何?谁说就要听他的了?倒要看看他准备拿我怎么办!”   周业:“你怄什么气呢, 这是?”   段云枫狐疑地挑起眉, “看周叔你这话说的,怎么像是来替他游说我的?好啊, 周叔你不会也被他给买通了吧!我人还在呢,就向着他了,这皇帝怕不是狐狸精变的, 那再过几日, 你怕是要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他手下当差了……”   “唔——”   周业往他嘴里塞了个馒头,堵住了段云枫的嘴,“和你说正经话, 别老是打岔!”   周业:“那支玉麟军上次大败秦军后, 又扩招了一番, 如今已有八千余人,且各个装备精良、骁勇善战,陛下已将其任命为禁军, 西京尹罗士威帐下两万兵马也是一心向着皇帝的,你确定如今还要和皇帝硬碰硬?”   段云枫嚼了两口馒头,心中嗤笑一声,原来那刘峻才是他的心腹,自己倒是他需要提防的人,当真委屈了堂堂皇帝以前还得和他睡一张床上,估计躺在他身边的时候,心里没少算计吧。   周业:“再者,世子你已广发檄文昭告天下要光复大燕,若是与陛下再起干戈,不仅会将长安百姓置于水火之中,镇北军也不再是一支正义之师,如今之计,不如效忠皇帝,看陛下的态度,对世子还是极器重的……”   段云枫笑了,“器重?”   “他是器重我吗?他是需要镇北军给他当鹰犬驱使罢了,他若是对我下手,河东必反,数万镇北军原地起义,这种两败俱伤的事,他这么能算计的人怎么算不到?   萧珩什么算不到?   他什么都算到了。   其实自从皇帝将自己召到长安后,段云枫眼前就只剩下一条路了,那便是效忠于皇帝。   相比起萧珩,他输的很彻底。   周业:“那你准备如何?”   “唉,既然皇帝这么器重我,我又能怎么办呢?本世子也不是什么不通情理的人。” 段云枫喝完粥,一拍手,从案前起身,“他要是摆正自己的态度,亲自来求我上朝,说不定哪天我心情好,就答应了。”   周业:“………………”   ……   西京府。   议事厅内,穿上了朝服、手持笏板的大小官员依次出列,个个神色肃穆地在殿内站定,等待着帝王临朝。   大殿最前列是以王沐川为首,随萧珩自洛阳一路奔袭至此的中央官员,随后是长安的一众地方官,依次按照官位品阶排序。   因中央官员人手实在稀缺,西京尹将能叫来的地方官几乎都叫来了,这才勉强凑出了五十来人。   乍一眼望去,这官员队列倒是整肃,但若细看的话,便会发现大家服色各异,基本都是你穿你的,我穿我的。   有的朝臣在逃亡的路上被山匪抢了家当,眼下没有朝服,只好临时找人缝制了件大红色的外袍裹在身上鱼目混珠,有的人丢了象牙笏板,手中只能拿着块刚削的木头充次。   少顷,殿外钟声鸣响。   萧珩迈步踏入殿内。   “跪——”   群臣依次跪下。   气氛沉寂片刻,   “平身。”   帝王威仪的嗓音响起。   不少人试探性地抬起半个脑袋,只见高座上年轻的帝王穿着身玄色常服,比他们还不讲究,他们这才松了口气,纷纷扯着自己“七拼八凑”的朝服从地上站了起来。   萧珩一抚袖口,“自洛阳一别,朕也许久未开过朝会了,如今再见诸卿,心中很是感慨……”   为首的几个京官将脑袋低了下去,面上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心中想的却是陛下你以前也不上朝啊。   萧珩开门见山道:“延州匪首孙皓邯为人猖獗,先前屡次出兵攻打长安,以致长安不少百姓心中畏惧、纷纷南逃,诸位有何对策?”   当即有人出列道:“臣以为,陛下如今既已入主长安,应改元祭天、重登大典,以昭正统,安抚民心,眼下不如寻人重新修建皇宫,并让礼部着手准备南郊祭天所需的仪仗……”   “啪——”   他话音未落,萧珩从袖中扔出一本册子,“此乃记录人口户籍的黄册。”   “先帝在位时,长安仍有十五万余户人家,前几日,朕命人重新勘查了户口,才得知长安百姓竟已不足万户,昔日何等繁华的西京,如今却是井邑楱荆,豺狼所号[1],朕自晋州一路以来,所经之处人烟断绝,千里萧条,大片田地荒芜、无人耕种,修建行宫,南郊祭天,哼……”   他冷笑了一声,“怕是祖宗九泉下有知,都不得安宁。”   那人心下一惊,没想到眼前的这个帝王竟如同脱胎换骨似的,国事民生张口就来,现在一点都不好糊弄了,他当即跪下,连连叩头请罪。   萧珩:“修建皇宫此事不必再提,南郊祭天眼下也不是时候。”   他把话又说得更直白了一点,“如今长安人口流失严重,来年开春无人耕种,粮食匮乏,无法供应军需,众卿以为应当如何?”   有前车之鉴,无人再敢随意糊弄,只是大多建议诸如从别处运粮、增加赋税等等,听了不禁令萧珩发笑。   眼见皇帝面色渐沉,大殿内逐渐寂静下来,无人再敢发声。   萧珩环视众人,“诸卿就没有别的对策了?”   众人沉默间,忽然有一人从殿外缓步躬身入内,因其官阶不高,始终低着头不敢看向萧珩,只拱手道:   “因连年战乱,记载户口的黄册与记载土地的鱼麟册上记录与现状多有不符,以微臣拙见,一者,陛下可以派人重新丈量土地分与百姓,每户若主动上报均可免费领取种苗,以此鼓励百姓耕种、上报户口,二者,陛下可派人在长安附近广设施粥棚,以此招抚流民,吸引他们前来定居。”   他此言一出,殿内瞬间又响起了不少议论声。   重新丈量土地那可是项大工程,开仓赈灾,又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气氛默了片刻,高座上的帝王开口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神色一怔,回道:“下官乃西京府录事,徐正严。”   萧珩:“抬起头来说话吧。”   徐正严脑袋却埋的更低了,“下官一阶九品录事,实在人微言轻,不敢面见天颜。”   萧珩倒是不介意此人的拘谨,只是问他,“此事你认为交由谁来办比较合适?”   徐正严心下一愣,虽不明白帝王为何会问自己小小一个录事这个问题,但还是下意识地抬起头,悄悄打量起殿内的官员。   京都洛阳的一部分中央官员之前跟着安有良跑了,另一部分惨遭李冀昌屠戮,如今跟在萧珩身边的不过十来个人。   在他看来,如此重任,自然得从这群身居要职的中枢官员中选。   于是他思忖片刻,道:“臣以为,不如交由中书侍郎王沐川王大人来办。”   萧珩笑了一下,“王侍郎如今负责大大小小的诏书起拟,兼管户部的事务,又肩负吏部的职责,闲暇之余,还需承担礼部的一些工作,虽然今年也不过五十有六,正是为朝廷效力的花样年华,但朕怎么觉得,你们这是一点也不怕他累着?”   众人闻言皆一阵笑。   一旁的王沐川叹气道:“陛下真是折煞老臣了。”   徐正严先前只觉得帝王威仪庄严,没想到对方会突然调侃自己,一时脸色有些发红,“臣……”   萧珩又问,“你多大?”   徐正严一愣,“臣……今年二十五。”   萧珩:“二十五,也正是为朝廷效力的好年纪……既是你提出的主意,这差事你可能办好?”   徐正严眼瞳微颤,仿佛有些不敢相信皇帝说的话,旋即他回过神来,重重跪下道,“臣愿竭力一试,不负陛下期许!”   萧珩:“好,朕任命你为户部侍郎,统管此事,每月需亲自向朕汇报进展。”   徐正严连连叩首,“臣谢陛下隆恩!”   见萧珩言语间便提拔了一个小小的九品录事,不少人皆骇然地瞪大了眼眸,心中艳羡不已又有些冒酸水,都觉得自己应当更努力地揣摩圣意,说不定哪天陛下龙颜大悦,就提拔自己了呢。   商议完如何安抚百姓的问题,王沐川出列,请谏道:“臣有一事上奏。”   萧珩:“说吧。”   王沐川:“眼下四海之内仍有许多州郡不知陛下如今在长安主政,陛下体恤民生,不急于南郊祭天、筹办登基典礼,但也应该让天下人知晓正统仍存,不如下一道诏书,以大燕皇帝名义,招抚各地藩镇归顺正统,也好顺带招揽能人志士前来效忠。”   萧珩:“朕正有此意,眼下战乱不断,正是用人之际,这诏书便交由王侍郎了。”   王沐川拱手道:“老臣即刻便起拟诏书,给陛下过目。”   王沐川退下后,又有一人上前道:“陛下,臣心中被一事所扰,日夜难安,只是此事怕是牵扯众多……不知当讲不当讲。”   萧珩挑眉,“你不讲,难道还想要朕猜吗?”   那人脸色一阵发红,头又低下去些许,他左右环视一圈,确认自己心中所想之人不在后,才缓缓道:“眼下镇北王坐镇太原云州等军事重镇,陛下若再重用镇北王世子,段氏会否权利过于大了些,臣以为不如另则贤能作为镇北军统领……”   萧珩面上神色不变,反而微微抿了下唇,“你这是在质疑朕用人不当?”   那人惶恐道:“臣不敢。”   萧珩微微俯身前倾,环视众人,“朕倒是好奇除了镇北王世子以外,还有谁能统御三万镇北军?卿既然这般笃定,不如你去吧?”   那人瞬间呆呆地僵在了原地。   让他去统御这三万虎狼之师,这简直是要他的命啊!   萧珩:“你现在就接替世子,替朕率领三万镇北军继续去延州打孙皓邯,还是你想去河东镇守雁门关抵挡回纥、契丹人?”   那人“扑通”一声跪下,“陛下恕罪!”   萧珩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起来。”   随即他看向众人,“从前安有良把持朝政,亲佞远贤,如今社稷凋敝、内外皆忧,朕唯有重用贤能,方能重振社稷,至于用谁,怎么用,朕心中有分寸,当然……谁若是生出二心,朕也断不会容忍。”   众人齐声道:“陛下圣明!”   气氛静默片刻,萧珩挥了下手,“若诸卿无别的事上奏,便散朝吧。”   散朝后,李进喜陪萧珩走回他如今居住的寝院,李进喜试探性地开口道:“陛下,世子这几日都告假了。”   萧珩点了下头,示意自己已知晓此事。   李进喜又问,“要派人去府里问候一下吗?”   “问候?” 萧珩回眸,冷笑了一下,“上个朝还要人三请四请,这般功德无量,朕看不如给他在庙里铸座金身如何?”   ……   段云枫这几日暂住在西京尹的府邸上,每天睡到日上三竿,闲了就溜溜马、逗逗鸟,日子过得倒是畅快。   这一日,他和往常一样跑到周业处准备蹭饭,只见大街上驶过一辆高大宽敞的马车,远远望去,车上下来一华美妇人,身边围了一圈小厮丫鬟和侍卫。   段云枫‘咦’了一声,冲周业道:“你别说,远远看着真有点像我娘呢,但如果是我娘的话,肯定已经冲上来揍我了哈哈哈哈。”   周业:“…………”   言语间,那妇人似在派下人打听什么。   周业一把掰扯过段云枫的肩膀,“我觉得就是王妃,世子你要不再仔细看看呢?”   四目相对的瞬间,那妇人已气势汹汹地朝自己这走了过来,段云枫:“超……”   “快走快走快走快走!”   段云枫推搡着周业,猛地往府里钻。   “段云枫,你给我站住!” 镇北王王妃王蕴因出身太原王氏,自幼便将“礼数”与“涵养”二词刻在骨子里,这会儿一边迅疾如风地追着儿子跑,一边抬手整理着鬓发,她将手中的一把团扇扔出去,十分精准地丢到段云枫身上,“你再给我躲一下试试看?”   “哎——” 段云枫躲到周业身后,“周叔救我!”   “京城发生那么大事也不说一声!” 王蕴因将他从周业身后一把揪出来,猛地拍了两下段云枫的后背,“让你回来回来也不听!翅膀硬了是吗?你知道李冀昌的那什么诏书传到太原的时候,我和你爹差点被吓个半死。”   段云枫‘哎哎’地叫唤了两声,“我……我这不是写信说了吗?我不是好着呢吗?”   王蕴因:“让你回来你怎么不听!”   段云枫:“我都多大人了,我自己心里有主意!”   王蕴因‘呵’了一声,“你何止有主意啊,你简直是要做你爹娘的主!”   “娘你还带了吃的来呢?” 段云枫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伸手去扒拉一旁小厮手里提的东西,“都是些什么,让我看看……”   他将一个陶罐放到鼻子前嗅了嗅,随即狠狠皱起眉,“不要给我带醋,我不喜欢喝醋……”   “这些又不是给你带的。” 王蕴因拍掉段云枫的手,嫌弃道:“你别乱动,都给你翻乱了。”   随即她转头看向那整整一车厢的东西,努了努下巴,“这些都是给公主带的。”   一说起公主,王蕴因心中怒气也消了不少,一下温声细语了起来,“哎,公主呢?”   她对这个美若天仙的儿媳一直很好奇,“你别藏着了,快带娘去见见啊。” 第29章   王蕴因只见自己说完这句话后, 段云枫脸上的表情突然就凝滞了。   几息过后,他那双眼睛里突然蓄满了泪水。   王蕴因愣住了,她赶忙将人拉进屋里,低声问道:“怎么了这是?”   段云枫惆怅地偏过脑袋, 伸手抹着眼睛, “没了。”   王蕴因一时没反应过来,“啊?”   段云枫闭上眼睛, “公主没了……”   王蕴因可被儿子这幅“伤心欲绝”的表情给吓坏了, 脑海中所有的想法瞬间奔着最坏的念头去了, 当即以为儿媳遭遇了什么不测, “怎么没的?”   “就前几天突然没的,一下就没了。” 段云枫和亲娘提起这事是越说越难过, 几天积攒的委屈在这一瞬间全都爆发了出来, “没了,以后就没有什么公主了, 都不存在了……”   一想到他昙花一现的初恋竟然是个男人,段云枫双手捂住脸,不由得哀怨道:“感觉以后都不会再爱了……”   王蕴因:“……”   公主如果离世了的话想必对段云枫打击很大, 王蕴因只能安抚地拍拍他的肩膀, 然后扭头看向周业,“你说,怎么这么突然, 原本好好的一个人, 怎么就, 哎……”   周业麻木地点头,“确实……是十分突然。”   王蕴因叹息了一声,略有些无措地看向段云枫, “那这些东西,你想吃什么就吃吧,娘还得去拜见陛下……”   “什么?” 段云枫猛地抬起头,一下就不悲伤了,“你去拜见他干嘛?”   王蕴因同样瞪大了眼睛,用一种莫名其妙的表情看着他,“否则我大老远地从太原跑过来是为了什么?”   段云枫:“不是为了来探望我吗?”   “当然了,探望你是一方面。” 王蕴因整理了一下段云枫额前垂下的发丝,“但陛下在长安执政的诏书都送到了太原了,你爹一个坐镇河东的异姓王爷怎么可能什么都不表示?”   段云枫:“他不会威胁你们了吧?”   王蕴因拍了下他的肩膀,“威胁什么?”   她叹气道:“陛下给你爹去了封信,谈起了一些陈年往事,说幸亏有他镇守河东,他是大燕的功臣云云,以后还要仰仗他,你爹当即感激涕零的,说陛下心里果然是有我的,陛下果然都记得,当初陛下绝对是被奸人所胁,恨不得立即披星戴月地入京朝拜,但他要镇守边疆脱不开身,这不就我来了。”   段云枫:“……”   这皇帝果然是什么狐狸精变得的吧!   他‘哼’了一声,拉着王蕴因的手道:“娘,你刚来还没和我说上两句话呢,就这么急着跑过去见他干什么?”   王蕴因:“别瞎说话,我既是入了京,代表的就是你父亲,自然是要拜见陛下的。”   段云枫不高兴地抿着唇角,“行吧,我陪你过去。”   他陪王蕴因一路来到西京府外,派了人进去通报,自己则等在院子外面。   ……   西京府内,李进喜领着王蕴因来到后厅,命人给她沏上茶,“王妃且在此稍等片刻,老奴已派人通报了,陛下正在处理公务,想必很快就会过来。”   王蕴因抿了口茶,“劳烦公公了。”   她悄然环顾了一圈四周,只见面前的案几上燃着龙涎香,殿内一切陈设从简,完全不见一点奢靡铺张的影子。   王蕴因心下微有些纳闷,从前只听闻皇帝喜爱丝竹之乐,沉迷享乐,不务朝政,眼下倒完全瞧不出来。   她正这么想着,便听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外头的内侍道:“陛下驾到。”   王蕴因立即起身,正欲跪拜行礼,却听一道极为年轻的声音响起,“王妃自太原远到而来,路途艰辛,不必多礼。”   年轻的帝王穿着一身黑衣蟒袍,身量颇高,仪表不凡。   王蕴因看着那张脸心中“哎呀”了一声,她深深地吸了口气,皇帝长这样,公主又是他嫡亲妹妹,怪不得当初自己儿子要死要活地要成亲呢。   她忽然理解了。   这事倒也不能全怪儿子冲动。   并非……并非冲动。   也算是人之常情吧。   就是可惜,自己没能亲眼见上公主一面,怎么好端端的突然就……   萧珩:“太原一切可好?”   王蕴因“啊”了一声,一时没回过神来。   萧珩又问了一遍。   他心道段云枫的长相有一部分绝对是随了他母亲的,尤其是那双弧度略微向下的眼睛,疑惑起来的表情简直太像了。   “太原一切都好。” 王蕴因正色道:“王爷他本该亲自来觐见陛下的,只不过北蛮近日蠢蠢欲动,太原需有人镇守,他不敢擅自离守,所以我替他走一遭。”   萧珩笑了一下,“无妨,镇北王的忠心朕都知晓……”   其实王蕴因进长安,已经完全表明了镇北王的态度。   若他对皇帝有一点保留,或有一点反心,都绝不会让自己夫人来长安觐见。   萧珩:“镇北王为大燕立下赫赫功绩,朕一直想着嘉奖他,正好王妃今日来了,索性便先同王妃说了,朕欲加封镇北王为晋王,另外加封世子为骠骑将军、尚书左仆射,允其开府,仪同三司。”   王蕴因心下一惊,加封晋王倒是还好,主要段昱这些年为大燕出生入死,他的功绩其实是配得的,但皇帝给段云枫的晋赏未免有些过了。   开府就是允许其开设自己的府邸,招募自己的幕僚,仪同三司便是享受与太尉司徒司空同等的仪制待遇,历朝历代要么是帝王极度偏幸的宠臣,要么是位极人臣者才有的待遇。   她那儿子今年不过才二十岁,便被授予这般显赫的官职,日后还不知道要如何跋扈。   王蕴因心中没有喜悦,反而感到十分忧虑,“承蒙陛下圣恩,只是我那儿子顽劣,也没什么建树,这如何担当得起呢?也怪我们从小没教养好,他说话莽撞惯了,怕是多有得罪……”   萧珩只是笑了一下,“他年纪小,朕同他计较什么。”   王蕴因一愣,心道这皇帝年纪也不大啊,怎么说话这般老成。   萧珩:“再者,少年人有一颗赤诚之心并非坏事,朕嘉奖他,正是因为对他有所期许,封赏的事,王妃不必忧虑,朕有分寸。”   皇帝都这样说了,王蕴因也不好再拒绝,只能谢恩道:“臣妾替王爷以及世子谢过陛下恩典。”   萧珩示意她不必多礼,随即又问道:“这几日世子可好点了?”   王蕴因又“啊”了一声,段云枫不好着呢吗?   萧珩:“世子这几日告假未来上朝,说是身体不适,朕这几日政务繁忙,倒是还未来得及探望。”   王蕴因心中“咯噔”一下,心想那小兔崽子必是使性子,故意找理由不去上朝呢,待会儿回去得好生教训一番才是,但在皇帝面前只好维持着微笑,“好点了,已大好了,明日定是能来上朝的。”   萧珩:“如此,朕便也放心了。”   两人又闲聊了两句,萧珩便要继续回去处理政务了,王蕴因起身向皇帝告辞,准备离去了。   临行前王蕴因突然想起了什么,她垂着眼眸,哀叹道:   “那个,公主的事,还望陛下节哀。”   萧珩:“……”   ……   西京府后院。   段云枫在外头左等右等,无聊地都掰起了树叶,可总算把王蕴因给等出来了。   他当即上前道:“娘,你少和他说几句,这皇帝诡话多得很,多说几句就给他绕进去了。”   王蕴因用力地拍了下他的肩膀,“你给我住嘴。”   随即她拉着段云枫的手,低声道:“你以为入朝为官是过家家呢,满朝文武都是你爹娘,凡事都要顺着你?”   段云枫刚想开口,王蕴因便厉声打断了他,“你给我听好了,你即是决定效忠皇帝,就要有君臣礼节知不知道,皇帝现在可能因为你的战功因为镇北军有所忌惮,一时容忍你,纵容你,那等天下定下来之后,他再回想起这些呢?难免不会成为心里的一根刺,倒时候怎么清算你都说不准呢!”   她拍了下段云枫的头,“你……你还耍性子装病不去上朝,明日就给我老实地去上朝,规矩点知道吗?”   段云枫在心里“哼”了一声,心道那皇帝居然还偷偷告他的状,属实可恶。   他面上还是老实地点了下头,“噢。”   王蕴因:“别学你爹那个样,长点心眼知道不。”   段云枫:“……”   王蕴因看着他嘴角都耷拉下来了,伸手捏了捏段云枫的脸,叹气道:“这么大人了,就光长个。”   段云枫皱眉,反驳道:“长了!我长心眼了,全身都是心眼呢!”   王蕴因:“行了,我还不了解你吗?”   段云枫也不知道像了谁,小时候就爱用那双小狗似的眼睛眼眼巴巴地瞅着你,他一撒娇,就要什么都给了,家里人都纵着他,结果养成了这幅不管不顾的性子,以后怕是要吃亏。   王蕴因:“这战功也不是非要挣,位极人臣的有几个好下场,实在不行,你就回家昂,你爹娘现在也还没老呢。”   段云枫低头‘嗯’了声,“知道了,明天我会去上朝的。”   ……   翌日一早。   段云枫换上了朝服,手中拿着笏板,规规矩矩地去了西京府。   今日正好赶上帝王入主长安后第一次封赏,高座上的皇帝穿上了明黄色的帝王衮服,头戴通天冠,更显威仪,皇帝身侧是两排手持斧钺的仪仗队,百官穿着朝服肃立两侧。   李进喜手持圣旨,宣读着萧珩的封赏。   这一批随他起势打天下的人是必定要赏的,这样他们日后才能更忠心地为自己效力。   萧珩先是封了王沐川为中书令、宰相,统领六部,又晋升刘峻为禁军统领。   刘峻领了赏之后,连连叩首谢恩,随即回到队列,他站到段云枫身侧,目光斜睨了一下这位镇北王世子,心中想着陛下既已加封镇北王为晋王,大概是不会再嘉奖这位世子了,再者说陛下如今最器重的人也是自己,一想到这他心中未免又生出了几分得意。   随即便听李进喜高声宣旨道:“镇北王世子段云枫,忠勤体国,功勋卓著,加封尚书左仆射、骠骑大将军,特赐御衣玉带,钦此!”   在场的所有人连带着段云枫本人都愣了一下。   御衣就是皇帝穿过的龙袍。   要知道帝王赐臣子御袍玉带那可是象征着无上的荣宠与器重,本朝自建朝以来都没有多少赐御衣的先例,当初也只有太/祖皇帝将自己身上的龙袍赐给了救驾有功的臣子。   这等赏赐通常是臣子立下大功时才会有的嘉奖。   再者,萧珩平时不怎么穿帝王衮服,基本只穿常服,也叫身边人不必在自己的吃穿用度上做文章,因此他正式的帝王衮服总共也就两件。   结果他随手就将其中一件赏赐给了段云枫,这难免不令人多想。   段云枫压下心中的愣怔,他缓步出列,用余光偷瞄着高座上的帝王,心道这绝对是萧珩收买自己和镇北军的手段,而且谁要他穿过的衣服了,他根本不稀罕,哼……   但嘴上还是十分恭敬道:“臣未立下显著功绩,恐受之有愧。”   原本在高座上端坐许久的帝王,这时候忽然起身了,萧珩一步步走下台阶,走到段云枫面前。   “配不配得,朕说了算。” 萧珩垂眸看着段云枫,他朝一旁托着御衣玉带的礼官伸手,“拿过来。”   段云枫只得拱手谢恩。   谁想下一秒萧珩骤然凑到了自己跟前,两人的鼻尖几乎都要碰到一块,萧珩一伸手,当着所有人的面将那件蟒袍披到了自己身上。   段云枫呼吸一滞。   萧珩的气息靠得太近了,他忽然就觉得很痒,浑身刺挠似的痒得不行,本能地就想躲开……   不是,以往赐御衣,都要皇帝亲自穿吗?   这么痒,他们都怎么忍住的啊? 第30章   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段云枫又不好躲, 只能硬着头皮让萧珩替他穿衣服。   凑得近了,他好似又闻到了对上身上那股冷调的沉木幽香。   这股香味让他莫名地有些烦躁。   在众人看不见的视角下,段云枫的鼻尖微微动了动。   这人用的什么香啊?   这得一到晚往衣服上熏吧?   男人还熏香,臭讲究的……   披上御衣后, 萧珩又亲自取过托盘上的玉带, 替他扣上,段云枫垂着眼眸, 任由对方摆弄着, 心中想着怎么还没好, 然后脑袋一热, 就把刚才想的话给说出口了,“陛下每次赏别人的时候, 都要手把手地给他们穿衣服吗?”   皇帝系玉带的动作一顿, 萧珩抬起眼眸,神情莫测地看着他, “朕赏别人的时候,他们可没有这么多莫名其妙的问题。”   段云枫一时语塞,有些尴尬地别过头。   倒是一旁的李进喜主动小声解释道:“此等赏赐, 陛下仅赏给过世子一人呢。”   段云枫面上依旧绷着嘴角, 心道那对方装公主骗人成亲也就还只骗他一个人呢,他是不是还应该感恩戴德地叩谢皇帝隆恩啊?   赐完御衣,段云枫顶着众人艳羡的目光回到队列, 尤其是他身侧的刘峻, 那灼热的视线几乎要把他身上盯出个洞。   段云枫忍住翻白眼的冲动, 心想你们要是知道我都经历了什么,你们根本就笑不出来。   他颇为烦躁地避开那些视线,抬头看向前方, 然后就对上了皇帝勉励的目光,萧珩微微抿了下唇角,好似在冲他笑。   段云枫低下头,心里瞬间更加烦躁了。   真会装。   他想。   ……   目前长安缺的粮只能从晋州调,于是萧珩将张志诚召来长安谈了一次话。   在面见帝王的一瞬间,张志诚心中那叫一个惊涛骇浪、狂风呼啸,各种猜测齐齐涌上脑海,一时间只觉得更加惶恐,怪不得先前公主总给人一种高深莫测的感觉,原来对方就是皇帝啊……   他更加庆幸自己当时果断地站对了队。   萧珩当场下令,晋升张志诚为晋州刺史,康成业为晋州司马,令后者统领晋州兵马拱卫晋州。   张志诚连连叩首谢恩,感激得无以复加,表示自己愿为萧珩肝脑涂地、效犬马之劳,绝无二心。   回到晋州的第二日,他便派人走水路从晋州运了五十船粮食送往长安。   暂时解决完缺粮的问题,萧珩又重新整肃了长安及其附近郡县的布防。   长安所处的关中平原如同一个瓢形腹地,三面环山,有天然阻挡外敌的屏障,唯余两处地势平坦的入口,一是自山西平原而下的蒲津渡,目前山西由晋王段昱镇守,自然不用担心有人自蒲津渡入侵。   另一处入口则是自洛阳向西,经潼关而入。   稳定住长安及附近县郡的局势后,萧珩立即派长安守将罗通领兵一万驻守潼关,潼关乃天险,自古便是防御关中的第一险隘,被人形容为“丈人视要处,窄狭容单车[1]”,守住潼关也相当于阻断了李冀昌自洛阳突袭的可能性。   只是眼下,萧珩有一个十分棘手的问题。   封赏过后,他又没钱了,而这些派往关隘驻守的军队每日都会消耗巨额银两。   无论是百姓的税收还是河东盐地产生的利益都需要一定时间来运作,而此刻,他需要一笔巨款来填补国库。   ……   凤翔,王府。   宁王萧檀正在书房中作画,他的房间里养了好几只玄凤鹦鹉,还有一只白猫,他正画着,忽然听闻屋外传来一阵铿锵的胄甲碰撞声。   宁王有些诧异地搁下笔,便听下人来报说是枢密使安有良与禁军统领陈崇来了。   很快,安有良便在四五个小太监和一群官员的拥簇下大摇大摆地走进了王府,而他身后跟着的是腰别唐刀、一身甲胄的陈崇,以及几十名禁军士兵。   自那日认安有良为义父后,陈崇便发掘了一条上升的捷径,他市井出身,左右逢源惯了,倒是很能讨安有良欢心,才到凤翔没几日,就坐上了禁军大统领的职位,威风凌凌的官袍往身上一穿,倒像极了衣冠人物,完全看不出来他曾经出身低贱。   看着这阵仗,宁王有些不安地攥紧了手,他下意识地恐惧安有良,下一刻,却见那几位官员忽然托出一件明黄色的龙袍,齐齐跪下高声道:“国不可一日无主,请王爷早登大典,继承正统!”   宁王一惊,被这突如其来的黄袍加身的戏码搞蒙了,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你们说什么胡话……我……皇、皇兄才是天子。”   一旁的安有良上前一步,站到宁王面前,抿着尖细的嗓音道:“陛下已龙驭殡天,王爷您如今是大燕唯一的皇室血脉了,还望王爷早日继承大统,承应天命,以统社稷!”   宁王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什么?皇兄他……怎么会?谁说的?这是哪来的消息?”   安有良拿出一封诏书,“逆贼李冀昌已经在汴州称帝了,陛下想来是凶多吉少……”   一想到李冀昌和段云枫在洛阳争得你死我活,他心中便分外舒畅,至于留在洛阳的嘉宁帝,一枚废掉的棋子如果能被其他人清理掉,那可再好不过了。   言毕,不待宁王开口,安有良身侧的陈崇手一扬,直接将黄袍披在了萧檀身上。   “不……” 萧檀如坐针毡地想将黄袍扯下来,却被陈崇一把死死按住,对方自上而下的目光充满了威慑性。   紧接着陈崇后退了几步,一路退至至宁王面前,骤然跪下道:“陛下无需担心,我等愿誓死效忠陛下。”   一众大臣与禁军齐齐跪下,高声呐喊着,“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山呼万岁声中,宁王萧檀就这么被众人摆在了皇帝的位置上,于凤翔的王府登基。   安有良眯着细窄的眼睛,正满意地打量着自己的“作品”,忽然听门外一声拖长了语调的惊呼,“干爹,不好了——”。   一个小太监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   安有良白了他一眼,“何事大呼小叫?”   小太监将手中诏书递给安有良,“这是刚到凤翔的诏书,听闻嘉宁帝此刻就在长安,不仅击退了秦军,还集结了段昱父子的兵马。”   安有良不可置信地一把扯过诏书,目色阴沉地扫过那上面写的内容。   这一看险些就给他气厥过去。   若这封诏书所言都是真的,当时被他留在京都的嘉宁帝萧桓没有死,如今还在长安主政,不仅如此,他还得到了段昱与段云枫的归附,要知道姓段的人可是和自己有仇的,镇北军如此凶悍,长安与凤翔又离得如此之近,万一他们打过来可如何是好!   安有良当即将这诏书递给自己的几个心腹大臣,目色阴鸷道:“你们说这可如何是好?”   气氛默了片刻,其中一人凑近安有良缓缓开口道:   “枢密使不必太过忧虑,您也知道,前天子软弱无能、耽于享乐、难堪大任,依我看,那段昱段云枫父子又是何等虎狼之人,他们可能是真心效忠于皇帝吗?多半是想‘挟天子以令诸侯’罢了,如今长安的政权大抵是一团“各怀鬼胎”的散沙,嘉宁帝又如何不会猜忌段氏呢,毕竟当初段云枫可是率兵直逼洛阳啊……”   安有良眯起眼睛点了点头,“言之有理。”   随即挥手示意他继续说,谈起“挟天子以令诸侯”倒是没人比自己更熟悉了。   那人继续道:“您在朝中威望颇深,不如联系如今身在长安的旧识,设计离间二人,让皇帝猜疑段云枫,段云枫若是一怒之下举兵反燕,或是杀了嘉宁帝,他与西京尹罗士威必定反目,届时二者相争,长安北面有孙皓邯、西有李冀昌虎视眈眈,段云枫怕是自顾不暇,哪还顾得着进犯凤翔呢?”   安有良抿起了嘴角,伸手一指,“好!”   “好一个妙计!”   ……   宋时裕在延州的军营过了十几天近似野人的生活,每天就是啃干巴的苞米,以及和孙皓邯这个超级食人魔对轰,身体上遭受的摧残倒还是其次,最严重的还是心理上的折磨。   自从段云枫被一纸莫名其妙的书信召去长安后,对方就彻底杳无音讯了,宋时裕左等右等,也不见段云枫回军营,就在他急得险些带兵去长安问个究竟之际,那儿终于来了一封信,信上只说让他继续驻守延州,没有命令不要妄自行动。   宋时裕捏着这封信都快抓狂了,这到底什么意思啊?   长安到底发生了什么?   公主呢?   世子呢?   你们人呢?   几日后,宋时裕还是从俘虏到的秦军士兵那得知,长安已经被大燕皇帝占领了。   他傻眼了。   当初明明是公主领兵去的长安,怎么突然冒出来个皇帝?   那当时将世子召去长安的到底是谁?   就在宋时裕心中疑虑渐深之际,一个随从打扮的人策马来到了军营,对方说自己是段云枫身边的小厮,给自己带来了段云枫的密旨,那人还有段云枫随身携带的金刀作为信物。   那金刀宋时裕眼熟的很,确实是段云枫随身佩戴的没错。   随即宋时裕打开信件。   那密旨上只写了简单的一行字:   “皇帝有铲除镇北军之心,你率驻守延州的三万大军即刻起兵伐燕,进攻长安。” 第31章   宋时裕看完纸条后, 几乎是拽着那小厮的领口逼问道:“你确定此乃世子亲口旨谕?”   那人信誓旦旦道:“有世子金刀作为信物,将军在怀疑什么?延州不可久留,将军应即刻率三万大军进攻长安,与世子里应外合!战机十万火急, 万不可延误啊!”   宋时裕心中天人交战, 此生几乎没有做过这般艰难的抉择。   眼下再派人去长安确认情报的真实性,来回最快也要也要四到六天, 若真如那小厮所言, 那必定会延误战机, 怕是届时黄花菜都凉了, 镇北军只会陷入被动的境地。   宋时裕再三斟酌,最终他一咬牙, 率领三万大军当即撤离了延州。   宋时裕率大军昼夜不歇地一路奔袭, 就在军营里的所有人都以为他要剑锋直指长安的时候,宋时裕忽然在路过晋州城郊时下令全军就地驻扎。   那小厮愣道:“将军这是做甚?为何不继续行军?”   宋时裕下了马, 命令左右亲兵看住这人,“我做什么,还轮不到向你解释。”   他命手下副将看守军营, 独自一人摸黑进了晋州城。   无论眼下局势如何扑朔迷离, 有一点是宋时裕可以确认的,那就是先前将段云枫调去长安的那份信绝对有问题。   而这小厮确实有段云枫佩戴的金刀作为信物,他所言, 确实有可能是真的。   但既然将段云枫调去长安的人能做局设计世子, 对方就不能做局设计自己吗?   因此宋时裕怀疑此人极有可能是长安那边派来的细作, 对方目的意图尚且不明,自然不能听信他的话盲目发兵长安了,谁知道前面会不会有一队伏兵等着自己。   思来想去, 宋时裕决定让三万大军路过晋州时暂且停下行军,自己独自前往岳父家求证,若那人所言属实,自己便继续行军,发兵长安。   以防惊扰他人、将事情闹大,宋时裕趁着暮色,翻墙进了张家后院。   本在张家小姐屋外守夜的丫鬟只见苍苍夜幕中一道黑影一跃而下,对方脸上甚至还蒙了面巾,瞬间吓得魂都要散了,扯开了嗓门大喊,“啊啊啊啊,有贼!贼人夜闯小姐闺房了——”。   宋时裕连忙扯下面罩,一连朝她做了数个安静的手势,“嘘,是我。”   不儿,什么叫是你,你又算那根葱?   天色这么黑,丫鬟根本看不清宋时裕的脸,但她能确定这个时候翻墙进来的绝对不是好人,于是继续扯着嗓门一顿喊,喊来了数十个夹枪带棒的家丁,几人不顾三七二十一,提着木棍上来冲着宋时裕就是一顿招呼。   宋时裕真是头都大了,他抬手撂倒一个家丁,小声喊道:“住手!我是你们姑爷!”   那丫鬟更气了,“你这狂徒竟敢冒充我们姑爷,我们姑爷可在外面带兵打仗呢!”   宋时裕:“……”   “住手,都给我住手!” 直至张家小姐提着油灯从台阶下匆匆下来,才停止了这场闹剧   久别重逢,张家小姐第一反应自然是十分欣喜,但随即她从头到尾打量了一眼宋时裕的装扮,“你……这是怎么了?为何穿成这样?”   宋时裕:“我刚去外面偷了几只鸡。”   张家小姐:“……”   宋时裕没有再开玩笑,他简明扼要地将一路上发生的事与妻子说了。   张家小姐当即吩咐身边丫鬟,“让这些家丁都回去,此事万不可声张,立即将阿爹阿娘叫来。”   张志诚深更半夜地突然被人叫起来,本来憋了一肚子气,结果一进女儿后院便看到了原本应该在延州领兵的女婿,他深吸了一口气,险些当场晕厥过去,“你你你你你……你回来做什么!”   要知道擅离职守那可是死罪,更别提手握重兵的一方大将,情节严重的话,那可是要株连三族的!   这是要干什么啊?!!!!   宋时裕当即取出金刀与信件,交与张志诚,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   张志诚瞬间出了一脑门子汗,手都有些抖了,“陛下已加封段王爷为晋王,加封世子为了左仆射,王妃此刻人就在长安,如何会起兵造反!这分明是有人要离间陛下与世子,你这是被他当刀使了啊!此人真是歹毒……”   他看向宋时裕正色道:“你若是贸然举兵前往长安,就是做实了谋反的罪名,你又是世子最信任的心腹,届时又有金刀作证,陛下会如何做想,当真是有口难辨啊!”   晋王若是和皇帝打起来,那处于关中与河东交界地带的晋州岂不是要被他们的铁骑碾碎了。   “起兵造反”的宋时裕还是他女婿,皇帝还可能容得下他和张家吗?   张志诚瞬间两眼一黑,仿佛迎来了人生最晦暗的时刻。   一辈子谨小慎微的他怎么就摊上了这么大的事啊!   听完岳父这一通分析,宋时裕转身就要走,“我这就率兵返回延州!”   张志诚一把拽住他,“回来!你现在回去有什么用!那人既是想给你按谋反的罪名,定是派人时刻盯着你的,怕是你前脚离开延州,后脚就有人去长安报信了!”   宋时裕一愣,“那……那我该怎么办?”   张志诚沉思片刻,一拍大腿道:“你现在立刻单骑前往长安向陛下负荆请罪!快!一定要快,知道吗!”   随即他扭头吩咐自己的小厮,“去去去,牵我的好马来,给姑爷路上换!”   ……   长安,西京府衙。   萧珩正在议事厅与五品以上的官员例行朝会,商议宁王在凤翔登基之事。   忽然殿外亲卫来报,称同州刺史位于陕北前哨的巡查兵注意到了前线的异动,特遣使者送来有关延州的急报。   萧珩命人将急报呈上来,问那使者道:“怎么回事?”   使者道:“晋军将领宋时裕前几日连夜率领三万大军离开了延州,动向不明,行迹十分可疑,同州刺史特此命臣向陛下禀报此事!”   满堂大臣瞬间一片哗然、议论纷纷。   萧珩目光冷冷地扫下去,摆手示意他们把嘴巴闭上。   就在众人惊魂不已的间隙,候在殿外的李进喜神色匆匆地走了进来,附耳与萧珩道:“陛下!禁军校尉求见。”   萧珩:“传。”   随即禁军校尉卸下佩刀交由门口的太监,步履匆匆地走进来,在萧珩面前跪下,拱手道:“报——”   “陛下,宋时裕此刻就在长安城外,请求入城觐见。”   一旁有的大臣再也忍不住了,目色惊惧道:“什么?他竟敢率大军直逼长安城下,这……这是要做什么?谋反吗!”   萧珩眉锋微蹙,“他现在是什么情况,身边可有晋军跟随?”   禁军校尉:“他一个人来的,未带一兵一卒!”   萧珩无视身边众人或惊疑或松了口气的反应,他一拂衣袖,径直从座上起身,“放他进城,领去朕的书房,朕要单独与他谈话。”   “是!”   ……   宋时裕在几个禁军侍卫的看守下,候在了皇帝的御书房。   他神不在焉地盯着桌案上燃着的香炉,心中略有几分忐忑。   毕竟他先前从未见过这位皇帝。   但传闻中这嘉宁帝可是十分昏聩,据说对方不仅不怎么上朝,甚至连奏折都不批,出兵与否这种与社稷存亡紧密相关的决定他甚至全凭身边的高丞占卜。   对方真的能听懂他说的话吗?   不会待会儿也找个半仙来占卜?   就在这时,门外的太监高声道:“皇上驾到——”   宋时裕当即跪下。   迎面走来的那人气度不凡、身量极高。   在抬眸看清那人面容的瞬间,宋时裕深吸了一口气,几乎是脱口而出道:“公主?”   萧珩身边的李进喜低咳了两声,“宋将军……”   或许是皇帝那双幽邃眼眸过于慑人,宋时裕当即收回了自己的视线,改口道:“陛……陛下。”   之前也没人告诉他公主就是皇帝啊!   但如果皇帝就是公主的话,先前那一系列不合理的事件,譬如为何长安会被皇帝攻占,对方又为何会以公主的名义将段云枫召去长安,忽然就有了解释。   宋时裕感觉自己的脑海仿佛被雷劈了一样,一时间呆木若鸡地看着萧珩,怔怔地说不出发话。   萧珩倒是神情自若地在书案后坐下,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说吧,怎么回事,为何突然离开延州?”   宋时裕当即呈上金刀与信件,将延州发生的事以及那小厮后来在路上服毒自尽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萧珩。   宋时裕:“陛下,此事定是有歹人从中离间。”   萧珩的目光淡淡地扫了一眼那金刀,并没有表态,只是与李进喜吩咐道:“去把段云枫叫过来。”   片刻后,   段云枫一掀衣摆,大摇大摆地走进了书房,“陛下传我所为何事?”   然而偌大的书房中并不见萧珩人影,只有一个灰头土脸的宋时裕。   段云枫一愣,剑眉皱起,从头到脚缓缓扫过宋时裕,“你回来做什么?不是说了没有我的命令,就驻守在延州防着孙皓邯吗?”   “陛下调你回来的?”   宋时裕默默地拿出那柄金刀,和那封信。   “奇了怪了,我刀怎么在你这?” 段云枫一把掷起那刀,来来回回地看,“前几日在府中突然便不见了,我就说新进府的那批下人里定是混进来了手脚不干净的东西,估计是偷了爷的刀,拿去卖了!”   宋时裕深吸了一口气,将信纸展开举到段云枫面前,“要真是拿去卖那就好了!此人以世子金刀为证,诓骗我发兵长安!”   段云枫的视线来来回回地扫过那信上的内容,琥珀色的眼瞳中骤然燃起怒火,“我看他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竟敢假传我的军令,还偷我的金刀拿去设计我,那人在哪?我要宰了他!”   段云枫提着刀一副气势汹汹要找人寻仇的架势。   “慢着。”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低沉的嗓音。   段云枫看着从屏风后面缓缓走出来的那人,神情一滞,“你……”   “陛下在这屏风后面做什么?”   萧珩挑眉,“这是朕的书房。”   段云枫扭过头去不看萧珩,握着刀柄的手下却意识攥紧了几分。   是啊,皇帝本来就不信任自己,发生了这样的事,他心里又如何能安心,这不是要试探一下自己的反应吗。   萧珩:“一般的下人再大胆,又如何想得出这般计谋,想必是背后有人指使,且不论此人已服毒自尽、死无对证,你现在去宰了他也只会打草惊蛇。”   段云枫挑眉,“哦?陛下就这么笃定,不是我真的想谋反?”   宋时裕心下一惊,他的视线来来回回地扫过两人,这种话怎么好乱讲啊!   萧珩面无表情地扫了段云枫一眼,仿佛有些懒得和他说话。   段云枫心里“哼”了一声,心道这人指不定派了多少个暗哨盯着自己呢,他当然清楚自己有没有谋反的举动了。   他问,“那陛下准备如何?”   萧珩的目光缓缓转向宋时裕,“怕是要暂且委屈一下宋将军了。”   ……   许多人都不知道那天的长安发生了一件大事。   晋军将领宋时裕擅离职守,皇帝隐而不宣地将他下了狱。   那天晚上骠骑将军段云枫闷闷不乐地回了府,一连几日都未上朝。   又过了几日,吏部尚书葛修以探望为由,登门拜访。   段云枫坐在案几前喝着闷酒,略有些好奇地看向葛修,“葛尚书怎么今日突然想到来我府上做客了?”   葛修细小的眼眸眯起,圆脸上堆笑道:“这不是看世子许久未去上朝,特来探望,世子可是身体不适?”   段云枫“哼”了一声,“上朝看见他我才不适!”   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面对这般大不敬的言论,这位吏部尚书却没有显露出丝毫讶异,反而问道:“世子可是与陛下产生了什么隔阂?”   段云枫倒酒的动作一顿,见鱼儿已经咬钩,他举起手中酒盏,坐到葛修身旁,开始与这位吏部尚书大倒苦水,将皇帝从头到脚数落了个遍。   酒过三巡,葛修在段云枫耳边义正言辞地附和道:“他就算姓萧,不也得仰仗您和王爷的势力,才守住这长安吗?离了王爷和您,他根本什么都不是,您又何必伏小作低,屈居人下呢?”   段云枫将酒碗一搁,“说……说得对,一天到晚,对我颐指气使的,也不看看自己靠的是谁!”   随即他从桌案前摇摇晃晃地起身,“他竟然还猜忌我?还扣了我的副将!也不想想我若是要谋反,他今天还能坐在这皇位上吗?”   葛修装作好奇的模样,“扣押您的副将又是怎么一回事?”   段云枫当即将自己金刀被偷以及被人算计的事与他全盘托出。   葛修惊道:“这恐怕是皇帝自导自演做的一场局啊,那小厮极有可能就是他指使的!世子可曾听闻过‘金刀计’[1]?若您那副将真的举兵进攻长安,他便有堂而皇之的理由对世子您以及晋军下手了!”   段云枫皱起眉,“何谓金刀计?”   葛修附耳上前,与他解释了一番这个典故。   “哐当——”   段云枫怒不可遏地一脚将桌子踹翻,“好他个皇帝,竟然做局算计我!当初要不是我,他能当上皇帝吗?他这是想做什么?想造反吗!”   葛修看着他这幅模样,心中暗自窃喜,心道这晋王世子果然是个有勇无谋的货色。   面上却还是安抚道:“世子息怒,世子已对皇帝忍让至此,可他却还是这般不仁不义,毫无感恩之心,如今还将您的副将下了狱,日后难免不会对您与晋军动手啊,依我看,世子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下手为强……取而代之。”   气氛骤然沉默片刻。   段云枫一手搭在葛修肩膀上,俯身凑近了他,极具压迫感的眉眼在烛火的映照下好似锋利的刀刃,“如何取而代之,嗯?不妨细说。” 第32章   葛修眯起眼睛, “世子不妨寻个由头,离了长安城,与外边的晋军汇合,再联系王爷一道从河东发兵, 届时再拿下这关中不就如探囊取物般容易?世子如需协助, 我在禁军中也有相熟的人,可令其暗中相助世子离开长安城。”   “哦——” 段云枫笑了笑, “我与葛尚书交浅言深, 葛尚书愿意这般毫无保留地倾囊相助, 这让我该如何答谢才好?”   “世子哪里的话。” 葛修连连摆手, “只是当今的那位昏聩无能,实在德不配位, 如何能安邦定国?我实在不忍心看天下人因昏君而遭蒙不幸……”   他说这话时, 眼眸中流露出的对皇帝的恨意倒是不假,   原本安有良在时他葛修才是中书令, 是大燕的宰相,结果那萧桓小儿离了洛阳之后,不知吃错了什么药, 竟一心重用王沐川, 此次封赏,连那出身寒微的一阶小小录事徐正严都被提拔为了户部侍郎,而自己是何等尊贵的身份?萧桓不仅没给他封赏, 反而竟贬了官!   此等昏聩的人也配当皇帝吗?   这么想着, 葛修举起酒盏, 晦暗的眸底闪过一抹寒光,他看向段云枫道:“我愿以性命相辅明君!”   “好!” 段云枫举起酒盏,与他碰杯, 琥珀色的眼瞳微微眯起,“好一个愿以性命相辅……”   ……   几日后,骠骑将军段云枫以春狩为由带着一众家仆、侍卫离开了长安城,与之同行的还有吏部尚书葛修。   然而,就在春狩途中,段云枫趁着追猎麋鹿的间隙,甩开了一众跟随他的皇城禁军,带上葛修一路直奔位于晋州城郊的晋军大营。   一到军营,段云枫激动地与葛修道:“日后若能成事,你就是我的第一大功臣!”   随即他立马召集了各位中军将领,商讨后续出兵策略。   葛修则一个人回了营帐,偷偷地与安有良写信道:   大计已成!   段云枫不过一胸无城府的痴傻武夫,对我所言可谓言听计从,最迟今晚他便会发兵长安。   我已让家人离开长安,前往凤翔,届时还望枢密使派人接应一二。   写完后他当即将信封起,交由自己的亲信长随,命其暗中送往凤翔。   然而那长随前脚刚踏出营帐,外头便传来一阵沉沉的脚步声。   葛修心下一惊,他小心翼翼地伸手挑开帐帘,谁想原本应该在帅帐开会的段云枫此刻竟就站在外面!   对方那双上扬的眼眸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居高临下的眼神不禁让人联想起了狩猎时的猛兽——它们面对猎物时总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种玩味而残忍的神情。   段云枫手中拿着的正是自己刚写的信,而自己的长随则规规矩矩地站在段云枫身后,一副早已被买通的模样。   葛修心脏蓦地一颤,整个人惊惶地跌坐在地,“你……”   “痴傻?” 段云枫一目十行地扫过那封信,挑眉看向葛修,“原来你竟是这般想我的?”   “不……不,世子误会了……” 葛修的脑袋摇得和个拨浪鼓似的,他搜肠刮肚地想着措辞,“我……我……这都是被安有良那个奸佞所胁迫的!对!他拿……拿我的家人威胁我!我被逼无奈,才……”   “这样……” 段云枫将信件原封不动地封好,“安有良是如何胁迫你的,除了你之外可还有胁迫其他人?”   面对葛修惊恐的目光,段云枫笑了笑,微微露出的犬齿令他的笑容多了几分真挚,他屈下身,蹲在葛修面前循循善诱道:“你也知道我有多痛恨那个阉人,你若是如实交代,我可以考虑对你从轻发落,毕竟你是被胁迫的。”   “我……” 葛修先是愣了片刻,随即用力地点头道:“我说!我说!”   他很快便竹筒倒豆似地将安有良在长安贿赂的那些官员以及对方是如何设下离间计的与段云枫全盘托出。   “我,我都说了!” 言毕,他讨好地看向段云枫,“世子可否放下官以及下官家人一条生路。”   段云枫将手中的那份信交给葛修的长随,“不必担心,你的家人,陛下应该已经派人‘保护’起来了。”   葛修神情一滞,随即反应过来对方的意思,他的眼瞳巨颤,整个人一连往后退了数步。   莫非对方早已识破了自己的计谋,从一开始便在与皇帝互通有无?   怪不得这次外出狩猎,皇帝竟放行得这般容易,段云枫所做的这一切原来竟是萧桓在暗中指使!   段云枫与那长随吩咐道:“去吧。”   示意对方继续将信送到凤翔。   随即他看向葛修,“至于你……”   “不是说‘愿以性命相辅’?”   葛修一时有些弄不清他是何意,只下意识地点头,试图为自己博得一线生机,“下官愿以性命相辅世子,只求世子给下官一个机会。”   段云枫厉声道:“来人。”   他的左右亲兵当即将葛修绑了起来。   帐外,尘沙飞扬的黄土上,三万晋军已经在中军将领的指挥下排成了几十个规整的方阵。   段云枫命人在三军阵前摆下祭台,以祭告天地。   祭台前,一面绣着“燕”字的龙纹大旗在空中猎猎作响,旗杆直指苍穹,三万晋军将士胄甲分明、剑戟林立。   段云枫在阵前请出一人,与众将士介绍道,“这位乃是大燕天子派来的监军。”   被绑着的葛修瞬间腿都软了,他是万万没想到皇帝派出的监军竟已到了晋军军营。   段云枫穿着一身黑衣黑甲,身后红袍迎风而动,他单手提着葛修,将他一把扔到祭台前,高声宣誓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吾等身为燕臣,今长枪在手、胄甲在身,当为大燕,为陛下扫除贼寇、荡平四海,以效皇恩!护我大燕社稷!今日,我奉陛下圣旨,集结三军于此,出征讨伐逆贼安有良!”   随即他扭头看向监军,“宣旨!”   葛修在听到“陛下圣旨”四字的瞬间浑身皆颤抖不已。   他知道,萧珩是必不可能放过自己的。   那监军展开手中卷轴,宣读起萧珩的旨意。   萧珩命段云枫为先锋将军,领五千骑兵精锐作为先锋,即日出征,讨伐凤翔……   在读到“吏部尚书葛修勾结逆贼,谋逆犯上,按律当斩”的瞬间,葛修的整个身子几乎都软倒了下去,只一双眼眸惶恐地盯着段云枫。   段云枫看着葛修嗤笑一声,将他拎到祭台上,“今日我便拿这逆贼祭旗、告慰天地神灵,凡不忠者,犹如此人!”   在葛修惊恐的眼神中,祭台两旁的仪仗兵开始擂鼓鸣角。   段云枫抽出腰间长刀,看向众人,红色的抹额垂璎迎风飘扬,“皇天后土,祖宗神灵,今我大军,出征在即,愿神灵庇佑,旗开得胜!”   言毕,他手起刀落,一刀斩下葛修头颅,滚烫的鲜血洒满祭台,染红了飘扬的旗帜。   三万将士以手中长枪重重地敲击着地面,齐声呐喊道:“愿神灵庇佑,旗开得胜!”   一时间,鼓声震天,号角长鸣。   祭旗完毕,段云枫跨上战马,亲自点了五千骑兵精锐,浩浩荡荡地奔赴凤翔。   ……   长安,西京府衙。   朝堂上摆着御史台官员从葛府以及其他几位私下接受安有良贿赂的官员府邸里抄来的家当。   澄黄的金条几乎要闪瞎众人的眼睛。   几人面色苍白地跪在地上,颤抖不已。   满朝文武皆神色肃穆地看向高座上的皇帝,不敢出声。   萧珩缓缓从座上起身,他面上并无显露任何愤怒的神色,但那如寒潭一般冷冽的双凤眸扫过众人时,众人皆摒住了呼吸、低下了头颅,“朕竟不知道,原来有人私下里竟拿着两份‘俸禄’,怎么,可是朕委屈了你们?让你们觉得屈才了?”   “微臣不敢!陛下恕罪!恕罪!微臣一时无知!还望陛下开恩……”   几人开始惶恐地给萧珩磕头。   萧珩缓缓垂眸,看向几人,神情堪称温和,“这几人私通外敌,罪无可赦,族内男丁全部斩首,女眷流放,抄没家产全部充入国库。”   说出来的话却冰冷到了极致。   “陛下!陛下不要!”   其中一人痛哭流涕地爬上来,想向萧珩求情,当即被禁军侍卫拽住,不留情面地一路拖了出去,惨叫声不绝于耳。   萧珩看向噤若寒蝉的众臣,“还望诸位引以为鉴。”   有的人当即惶恐地跪了下去,很快,殿内便齐刷刷地跪倒了一片。   领教过这位帝王的雷霆手段之后,无人再敢与萧珩作对。   “逆贼安有良谋逆犯上、有悖天常。” 萧珩一甩衣袖,回到座上,“朕已命晋王世子为先锋将军,率五千骑兵出发了,从明日起,朕要亲自领兵,率大军征讨凤翔。”   有人瞬间惊讶地瞪大了眼,狐疑地望向彼此。   皇帝亲征,认真的吗?   皇帝亲征这个决策本身是没有问题的,乱世中,唯有君主亲征,方能统御手下悍将,同时加强对军队的控制,稳固对征服领土的掌控。   但前提是皇帝得会打仗啊!   关键他们这位皇帝自幼居住在深宫中,真的不是打仗的料,否则大燕也不至于沦落至此,他现在突然要上前线不是给人添乱吗?   虽然自从离开洛阳后,这位嘉宁帝似乎变了很多,但上战场这般严肃的事,他们可不敢赌。   难道……   难道皇帝是觉得唱戏不过瘾了,这是他想出来的新玩法?   有人思虑再三之后,还是鼓起勇气开口劝道:“陛下心系社稷、英勇过人,实乃我大燕臣民之幸,但陛下贵为天子,何等尊贵!亲自奔赴一线战场未免过于涉险,还望陛下三思……”   萧珩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昔日太宗皇帝何等尊贵,不也照样御驾亲征?”   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太宗皇帝是谁?   那可是大燕战神,是武帝,这岂……岂岂岂岂是能随便拿来比的!   萧珩看着那些个大臣一脸害怕但又支支吾吾不敢说出来的模样,他抿了抿唇角,继续说道:“说来倒巧,昨夜朕于梦中竟得见了太宗皇帝,太宗皇帝心系大燕江山,不忍社稷旁落,便亲自传授了朕驭兵之术、破敌之道,并特意嘱咐朕‘今天下存亡系于你一人,你必须御驾亲征,收复大燕山河’……”   众人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   萧珩从座位上起身,故意摆出一副极度自信的表情,仿佛对亲征充满了期待且跃跃欲试,“朕醒后,深感先帝教诲,便下定决心要领兵亲征,以慰先帝在天之灵,诸位放心吧,朕有先帝亲传秘策,朕一定会赢的。”   完了……   有人痛苦地捂住胸口。   听起来更完蛋了。 第33章   见皇帝心意如此坚决, 众人也不好再劝,只心里寻思着御驾亲征也有不同的征法,有的是皇帝亲自策马迎敌、冲锋在第一线的,这显然不适合他们的皇帝, 有的则只是呆在后方指挥的, 主要是想体验把亲临一线的刺/激感。   他们寻思着,到时候不如给嘉宁帝弄顶大点的轿撵, 再多给他寻些乐子, 说不定皇帝一高兴, 就乖乖地呆在后方了。   ……   段云枫的先锋军自长安沿渭河一路西行, 需经过咸阳、兴平、武功、扶风,最后抵达凤翔城。   他们这一路先锋军全是骑兵, 且只带了几日的随行口粮, 主打一个靠奇袭取胜,为了全速行军, 他们并没有带攻城器械,一旦打起攻城战他们必定会陷入劣势。   然而这一路,倒比段云枫预想的顺利多了。   与李冀昌、孙皓邯这些于乱世中厮杀出一条血路的军阀不同, 这些州郡的守官都是些尸位素餐的前燕官员。   他们之中有许多人甚至连战场都没上过。   段云枫自晋州出发的第三日, 抵达了毗邻长安的咸阳城。   在听闻前线斥候来报,说漠北铁骑距城门已不足二十里时,咸阳刺史想也未想, 当场收拾金银细软, 仓惶地带着家眷出逃。   城中百姓见刺史都逃了, 一时以为是哪路起义的土匪亦或是反王打进来了,也跟着望风而逃。   段云枫大军抵达咸阳时,咸阳已是门户大开的空城一座。   段云枫让士卒与战马在咸阳城中补给一番, 又一路奔袭七十余里,于当夜抵达兴平城下。   兴平刺史看着城外如同黑云压境的连片漠北铁骑朝自己奔袭而来时,早已吓得六神无主,还未等段云枫下令攻城,他便已命人打开城门献降。   随后兴平刺史一边献上自己的刺史符节,一边声泪俱下地痛骂安有良,试图与对方划清界限。   听闻仅不到一天时间,段云枫的先锋军便不费一兵一卒地夺下了咸阳与兴平两座城池,武功太守连忙召集了手下幕僚商讨对策。   在一片坚守不出与投降段云枫的争辩声中,忽然有一人大声道:   “末将潜心钻研多日,已摸索出专克漠北铁骑的兵法,愿率一万人马出城迎敌,定叫段云枫大败而归。”   说话的此人名叫王循礼,是武功太守帐下司马,他对所谓的当世名将诸如段云枫、韩虎等人不屑一顾,坚信自己有着不输太宗皇帝的军事才能,只是一直未得良机施展自己的抱负,也正是因为自己一直没有出山,才让段云枫这种人有了成名的机会。   王循礼平日最爱与武功太守谈论天下局势、用兵之道,谈起许多知名的战役时,王循礼更是口若悬河,一副若自己当主帅定能扭转乾坤、转败为胜的豪迈气场,因此与怀揣着一腔热血抱负的武功太守一拍即合,他也深得太守赏识,武功太守不仅认为王循礼有不世之才,也将武功的军队都托付给了王循礼。   听闻王循礼想要出城迎战段云枫,武功太守当即兴奋道:“循礼果真有破敌之道?”   一幕僚立即劝道:“段云枫最擅野战,晋军的漠北铁骑绝非浪得虚名啊!一旦到了平坦的地势,那骑兵冲阵起来我军如何抵挡得住?将军不如坚守不出,这样段云枫便无法发挥骑兵的优势了。”   谁想,那王循礼却自信道:“段云枫所率的前锋军不过五千骑兵,有何可畏惧的?我自有克敌之法!”   武功太守此刻已是一点反对意见都听不进去了,当即拍案道:“好,好,好!我有循礼,如伯牙遇子子期,此生无憾矣。”   当即拨了一万人马给王循礼,命他出城引战。   ……   武功城外,段云枫本已琢磨起了攻城之法,却听闻手下斥候匆匆来报,说方才有一队人马从武功城中浩浩荡荡地驶出,已在渭河前方的丘陵下摆起阵型。   那阵型瞧着倒是十分不寻常,以前从未见过。   “莫非还能是什么乌龟王八阵不成?我倒要亲自瞧瞧。” 段云枫嗤笑一声,率领几十名亲信爬上那丘陵,亲自观摩王循礼摆下的阵型。   他只见那步兵方阵的最前方,竟站了数千头耕地的牲口。   而每两头牛的身后都拖着一辆战车,这些牛和战车在步兵与骑兵队列前方组成了一个牛车阵,用以防御漠北铁骑冲锋。   段云枫的左右亲兵已然笑得直不起身子,“将军,他们这是想做什么?”   段云枫骑在马上,观望着下方荒诞的景象,十分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面部肌肉,才没有笑出声,“这阵法倒是许久未瞧见过了,这武功城中不知请来了哪路高人?”   左右亲信道:“想来这位‘高人’定是上了年纪,竟连牛车都用上了。”   段云枫一扬马鞭,笑着与左右道:“传令全军,今晚开荤了——”   ……   战车兴于千年前的旧时代,自从马镫被发明出后,战车无论是冲锋的速度还是机动性都远落后于骑兵,因此逐渐被淘汰。   但王循礼认为战车阵在防范重骑兵冲锋时,仍不失为一种有效的防御性武器。   他想得也十分美好,他的军阵由牛车挡在最前面阻挡晋军骑兵的冲锋,待对方人仰马翻之际,再派出自己后方的步兵与骑兵主力部队,对晋军进行围剿。   王循礼摆好阵型后,听手下斥候来报,段云枫的五千骑兵已在对面的丘陵上列阵完毕,似乎随时准备发起冲锋。   王循礼见一切都在自己的预料之中,正洋洋自得之际,忽然听丘陵上一阵擂鼓声躁响,嘶喊声震天,但晋军并没有冲下来。   “嗖——”   一支支密密麻麻的火箭却借着风势,划破上空,向自己的军阵袭来,火势瞬间在王循礼的牛车阵中蔓延肆虐开。   千余头受了惊的牛变成了“火牛阵”,开始不分敌我地一阵猛冲,王循礼的军阵中一时间人畜大乱,牛车人马互相践踏者无数,很快,便成了一盘散沙。   而此刻,一直在丘陵上观察局势的段云枫抽出腰间长刀,一夹马腹,下令全军出击,数千漠北铁骑如同席卷的浪潮般涌下,冲入毫无还手之力的王循礼军阵中一阵厮杀。   仅一炷香的时间,王循礼本人当场被俘,部众尽数溃败四散,与此同时,晋军还俘虏了数百头牛。   武功太守见自己最器重的部将,在段云枫面前竟连还击的余地都没,短短一个下午的时间便输光了自己全部的身家行当,他整个人宛如被惊雷劈了一般,瞬间从建立宏图伟业的美梦中清醒了过来。   王循礼被俘的半个时辰后,武功太守开城献降,向段云枫交出了自己的太守符节。   ……   凤翔,禁军统领陈崇的私宅中。   “将军……” 陈崇左手拥着一个十分貌美的舞姬,对方手中举着酒盏,“你说长安城离凤翔那么近,那镇北王父子据说还有漠北血统,又如此凶悍,万一带兵打过来了可如何是好?”   陈崇张嘴衔过她手中的酒盏,酒水沿着唇角一路蜿蜒向下,滑入敞开的衣襟,他在那舞姬唇上亲了一口,“怕什么?”   他嗤笑一声,“从前日获得的密报来看,姓段的已与那戏子皇帝反目,此刻两人怕是在长安打得不可开交呢。”   “有将军在,妾身便不怕了。” 那舞姬笑着又要给陈崇倒酒,忽然听屋外看门的随从高声道:“将军,前线的探子有急事要向您汇报!”   陈崇动作一顿,神情不悦地推开舞姬递到唇边的酒,“让他进来。”   随即一人神色仓惶地跑了进来,猛地跪在陈崇身前,“报,将军——段云枫率领的晋军前锋已一路攻克咸阳、兴平、武功、扶风,现已绕过了岐山,最晚明日一早可抵达凤翔城外!”   “哐当——”   是酒盏应声而碎的声音。   陈崇从那舞姬怀中起身,一边披外袍一边伸手去拿自己的佩刀,几乎是怒吼道:“备马!”   ……   凤翔城外,晋军先锋部队在雍水河边安营扎寨,从此处远远望去,依稀能看见几十里开外巍峨耸立的凤翔城墙。   随行监军见段云枫一身戎装的从营帐中出来,骑上马,就准备去兵营中点人,监军当即拦住他,“将军,陛下有令,抵达凤翔后,将军不可贸然攻城,需等陛下的燕军大部抵达后,再商讨进一步行动。”   “你放心……” 段云枫“哼”了一声,“我不过是带上几名亲兵,去勘察凤翔城外的地势罢了,这凤翔城自然是会留给陛下的。”   萧珩这般千叮咛万嘱咐的,不就是怕他抢先攻占了凤翔,他这个当皇帝的到时便不好立威罢了。   监军见罢,又劝道:“我们如今已离凤翔城十分之近,将军去勘察地势,不如多带些人,稳妥些。”   段云枫:“那还能叫勘察吗?这般声势浩大的,干脆敲锣打鼓地进城算了,再说了,我领兵打仗这么久,即便是去勘察敌军阵营随行的也从来不过百余人,莫非你比我还懂如何领兵打仗?”   那监军闻言不再言语地退开了,一旁的周业与他说了两句略表歉意的话,又走上前来,拦住段云枫的马,“你每次总喜欢带那么一点人马东跑西跑的,这行为本身就十分危险!说你两句又怎么了?”   这也算是段云枫的老毛病了,这人就和他爹一样,莽起来便觉得自己有刀枪不入、天下无敌的本事,谁也劝不住,而段云枫自领兵打仗以来,几乎未尝败绩,难免又让他多了几分心高气傲的脾性。   段云枫牵着马,一副闷闷不乐的神情,“太宗皇帝打仗时,不也总是只带着少量轻骑去勘察敌营的吗?怎么没见有人说他的?”   周业“哎呦”了一声,人家那是武皇帝,谁敢说啊?   周业:“太宗皇帝可没你这般莽撞。”   段云枫:“怎么?搁太宗皇帝那儿是英勇,到我这就成莽撞了?”   周业见和他说不通,只摇摇头道:“且不论这个,你方才可是因为陛下不让你攻城,有些不开心了?”   段云枫:“哪有,我是这般小气量的人吗?”   言语间,嘴角却绷得死死的。   周业伸手指了指他,“你啊,陛下让你带五千骑兵作为先锋军,就是为了一路上奇袭凤翔周边的郡县,但这凤翔城又是何等坚固,岂是周边的郡县可相比的,不仅如此,城内起码还有两三万守城军,你这五千人连攻城器械都没带……”   “行了。” 段云枫不乐意听他再说,“我又没想要攻城。”   说着,他一挥马鞭,领着百余轻骑跑出了军营。   周业只望着他策马离去的背影连连摇头。   ……   段云枫这这两日基本将凤翔城附近安有良军队的布防探查清楚了,这日清晨,有使者来报,称萧珩率领的两万人马大约再有一个时辰就能抵达这边的营寨了。   段云枫也没当回事,他骑上自己的马,说等自己勘察完敌营就来接驾,随即又带着百余人出发了。   半个时辰后,萧珩的军队提前抵达了营寨,但段云枫却还没回来。   萧珩脱下身上的披氅,交给一旁的李进喜,带着刘峻与一众禁军侍卫走进帅帐。   他先是左右环视一圈,随即挑眉看向周业,“人呢?”   周业一副支支吾吾的神情,“世子刚带人去勘察凤翔城外的地形了,想必过会儿就能回来。”   萧珩抿了下唇角,“看来等他回来,朕最好还得给他办场接风宴会,好好迎接他一番,是吗?”   周业愣了一下,“我这便派人去寻他。”   说罢,他向萧珩一躬身,退出了营帐。   周业退出去之后,萧珩召来了几位中军将领商讨进攻凤翔城的事宜。   会议刚开到一边,营帐忽然被人从外掀开。   一哨兵声色仓惶地跪到萧珩面前,那人身后跟着面色苍白的周业,“陛下,段将军在勘察地形时中了敌军的埋伏!”   骤然寂静下来的气氛中,众人只见皇帝蓦地蹙起了眉峰,面色变得奇差,周身都散发着一股寒气,“什么情况,说仔细点。”   那哨兵道:“段将军带了一百人左右,去了凤翔城西面的山谷上,谁想凤翔守将陈崇竟在那片山谷上设下了好几处伏兵,探查到段将军那边的动静后,立马传讯集结起了山谷中的数千凤翔军,将段将军的人马包围起来了!”   未待那人说完,萧珩已从案前起身,他伸手一把掀开营帐,吩咐左右亲卫,“备马,立即去点一千轻骑。”   随即他扭头,看向身后的李进喜,“我的盔甲呢?拿过来。”   李进喜匆匆地帮萧珩套上盔甲,后者一把夺过自己的佩剑,连头盔也未带,便跨上了战马。   随军同行的尚书右仆射此刻终于回过神来,意识到皇帝这是要亲自奔赴前线作战的意思,他仓惶从营帐中跑出来,勒住萧珩的马缰,劝道:“那山谷中都是陈崇的伏兵,陛下不可以身范险啊!不如……不如让刘峻率这一千轻骑去救援世子,陛下还是坐镇军营……”   他话音未落,便对上皇帝那冷到了极致的目光。   萧珩瞪了他一眼,“刘峻他懂个屁的打仗?”   说罢,在尚书右仆射呆木若鸡的目光中,萧珩策马扬尘而去。 第34章   凤翔城西南侧有一处名为凤凰山的山谷。   清晨时分, 山谷中起了浓浓的雾气,段云枫觉得眼前的天气十分利于他们隐蔽地展开侦查行动,于是率领着一百轻骑借着雾气进入了山谷中。   走到山脚处时,他的侦查队经过了一片两侧长满灌木与近一人高杂草丛的袒道, 段云枫勒住马缰, 评价道:“此处倒是适合设伏,日后交战, 定要仔细侦查这片山谷, 以防凤翔军在此处设伏。”   左右亲兵连连称是。   然而他话音刚落,   “咚——”   几人却忽然听见前方一阵战鼓擂响, 几乎是言出随法一般,在各个山头埋伏着的凤翔军听到擂鼓信号, 便高声呐喊着, 从灌木草丛后一跃而出,将段云枫等人团团包围起来, 为首的正是禁军统领陈崇。   陈崇一把抽出腰间长刀,高声道:“拿下段云枫者,赏金千两!”   得知漠北铁骑兵临凤翔城下后, 陈崇采取的战术是坚守不出, 毕竟自咸阳至扶风这一路上都是活生生的教训,再者,以凤翔守备军的素质, 陈崇不至于天真到认为凭借自己高超的统帅能力便能用这支七拼八凑的队伍去击败一支百战之师。   但他这几日倒是得到了一个还算有用的情报, 那就是晋军主帅段云枫特别喜欢亲自勘察战场, 每次两军交战前,他必定会身先士卒地探察一番。   于是陈崇这几日,通过预测段云枫的行动路线, 在其有可能经过的路上布下了好几处伏兵,准备赌一赌。   没想到这一赌,倒让他赌了个大的。   一片厮杀喊打声中,段云枫身下坐骑受惊似地扬起了前蹄,面对几十倍与自己的敌军,段云枫却没有显露出丝毫惊慌,反而十分镇定地勒住坐骑缰绳,手中长刀直指陈崇,他嗤笑一声,“凤翔军尽是些爱用阴招的无能鼠辈,还未交战便已惧怕我至此,就这几千人有什么好怕的?列阵!随我杀出去——”   段云枫带的人虽然不多,但这一百轻骑都是他银枪亲卫队中的人,各个都有以一挡十的勇猛。   在段云枫的带领下,他们迅速稳住了阵脚。   段云枫挥舞着手中长刀,率身后部众在凤翔军的包围圈中纵马冲驰,如同激浪冲击着海岸,凤翔军一时倒拿他们没有办法。   陈崇见这支晋军中了埋伏,还能如此英勇拼杀,心中倒是有几分佩服,但这对他必胜的局面并没有影响,陈崇站在地势高处,看着如同洋流般缓缓向此处汇拢的凤翔军,他胜券在握地抿了下唇角,“给我围死他!”   他埋伏在此处的伏兵共有五千余人,难不成还拿不下段云枫这些轻骑?   两军交战了近一炷香的时间,段云枫的亲卫队逐渐落了下风,面对五千凤翔军的围剿,越来越多的人伤重不支,段云枫浑身浴血,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好似笼中困兽。   眼看时机已成,陈崇领着身后百余亲兵准备入局收割。   “轰隆——”   就在这时,脚底的碎石瓦砾忽然轻微地颤动起来,滚滚铁蹄声如江水奔涌,朝他们所在的方位奔袭而来。   在那阵阵铁蹄声下,整座山谷几乎都剧烈地震颤起来了一般。   陈崇面色一僵,他心中十分清楚,凤翔军当中不可能有一支训练如此有素的骑兵。   “将军,是燕军,燕军的援兵到了!” 左右亲卫在看见那面绣有龙纹的“燕”字旗后,皆惊惧不已。   一片尘土飞扬中,段云枫的视线越过重重围兵,见那人策马疾驰向自己而来。   陈崇只见领兵的那人身着白衣白甲,面容俊秀、神色凌厉,耀翌的日光倾洒在对方那反光的鳞甲上,他整个人由内到外地散发着一股不可触犯的威仪,在他身后,是近一千燕军骑兵。   与那将帅四目相对的瞬间,陈崇心下一惊,他曾是一名守卫京都洛阳的禁军,在一些仪式性的大典上也远远地见过那位嘉宁帝几眼。   不可能……   这不可能。   在对方那锐不可挡的带兵冲阵的架势下,陈崇的额角几乎就要渗出汗来,眼看周围的凤翔军士兵隐隐有了怯战溃逃的意图。   “不要慌!” 最初的恐惧过后,陈崇冷静下来,他拔刀砍了几个逃兵,怒吼一声,“列阵,防御——”   他们毕竟有五千人,在人数上还是占了优势。   凤翔士兵得令,纷纷举起手中盾牌,挡在身前,数排长矛从盾牌的缝隙中刺出,后排的士兵则将长矛架在前排士兵的肩膀上,直指斜前方,组成了一道密集的矛林。   通常面对这样的步兵方阵,出于本能的畏惧,骑兵都会降低冲刺的速度或是停止冲阵,但是眼前的人并没有!   萧珩冷冷地扫了眼前方的“矛林”,他不仅没有放慢速度,反而用力地抽了下马鞭,“全军全速前行,听我号令,放箭!”   密密麻麻的流失瞬间划破长空,向一排排凤翔士兵袭来。   凤翔军的步兵方阵中,逐渐有人被流失射中,接二连三地倒了下去。   这些禁军士兵大都是陈崇来到凤翔后新招募的,并没有经历过沙场残酷的考验,面对一个接着一个倒下的同伴,有人惶恐地瞪大了眼,有人的腿肚开始打颤……   “不许退!都给我顶住!”   陈崇望着这群逐渐心生怯意的士卒,又拔刀砍了两个逃兵,试图稳住军心。   然而萧珩率领的燕军铁蹄却越来越近,萧珩骑着马,左右开弓,如寒夜般凛然的目光中看不到丝毫对生死的畏惧,恍若一尊玉面罗刹。   凤翔军阵中的士兵眼瞳中倒映出的是一匹匹向他们疾驰而来的悍然巨兽,那群骑着高头大马的敌军仿佛下一息就要从自己的身上践踏而过,将自己踩得粉身碎骨。   对死亡的恐惧在他们的心中蔓延。   军阵两翼逐渐有人顶不住心中的恐惧,仓惶地扔下手中长矛,开始溃逃。   陈崇再也无力阻止逃兵的溃散。   萧珩精准地抓住了眼前的战机,他猛地拔出长剑,“从两翼突破!”   言毕,他一马当先,提剑杀入了枪戟林立的敌阵。   他身后燕军如同被劈开的洋流,分别涌向凤翔军阵的两翼,摧枯拉朽般地将敌军完全不稳固的防线给冲垮了。   胜负已定。   见包围已破,段云枫带领着剩余的侦查骑兵从后方杀入,与萧珩的部队来了个里应外和。   眼见大势已去,“撤退!立即撤退!” 陈崇果断放弃了抵抗,他带着左右亲信与剩下的残兵仓惶地逃回了凤翔城。   中了埋伏,又经过一番浴血厮杀,段云枫虽然没有受伤,但此刻的模样还是十分狼狈,满面的尘土与污血,刚从人群中走出来,他一抬眸,就对上了不远处萧珩那冰冷还隐隐夹杂着几分怒意的眼神。   看着萧珩策马缓缓往自己这边而来时那面沉似水的表情,他心中却没来由的生出了几分紧张。   但此刻身边都是自己的手下,当着那么百来号人的面,面子可不能丢,于是段云枫故作镇定道:“方才我不过想试探下凤翔军的虚实,我早就知道陛下会率兵前来救援,才叫你们不必惊慌,陛下果真是料事如神,英明神……神……”   萧珩白了段云枫一眼,连他的话都没听完,径直调转马头走了。   段云枫摸了下眉毛,踌躇片刻,他策马追了上去。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他不好和皇帝并驾齐驱,只好骑着马,跟在萧珩身后一段距离。   萧珩似乎心情很不好的模样,唇角一直绷得死紧,只吩咐左右去清点伤残人数与敌军伤亡情况,之后一路上再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段云枫一路上都没找到插嘴的机会。   萧珩一路策马回了营寨,随行的几位朝廷大臣眼见皇帝安然无恙地回来了,感动地几乎要给他下跪磕头。   萧珩只淡淡地点了下头,以应付这帮大臣的关怀,随后一言不发地带着两个亲卫回了帅帐。   一回到帅帐,他面无表情地与其中一个人吩咐道:“出去守着,别让人进来。”   随后他伸手脱下了厚重的盔甲,腰腹处的衣物已被鲜血洇湿一片,萧珩将盔甲扔到一旁,鬓边渗出了些细密的汗珠,唇色略显苍白。   亲卫见状人都快被吓晕了,惊呼一声,“陛下!”   方才一路上皇帝什么都没说,谁想竟受了这么重的伤。   “叫什么?” 萧珩白了他一眼,他伸手散了腰带,将那染血的衣物从血肉模糊的伤口处剥离,忍不住闷哼了一声,随即冷冷吩咐道:“传军医来。”   “是!”   那亲卫当即跑出了帅帐。   ……   段云枫一回到军营,便被周业给拦住了。   周业指着他,气得嘴唇都有些哆嗦,“小祖宗,你这回真是闯祸了你知道吗!”   段云枫抿了下唇,“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周业:“要不是陛下带兵解围得及时,你回得来吗你?”   段云枫眼神飘忽地不去看他。   周业:“待会儿你就老实地去认错,这回不许再犟嘴了!”   段云枫“哼”了一声,小声道:“他带兵给我解了围,我是该谢他……但这又不代表我有错。”   周业:“你!”   段云枫不给自己周业反应的机会,扭头就跑回了自己的营帐,他用水洗了把脸,随即换了身干净的衣服,转头就去了萧珩所在的帅帐。   营帐外,   手持长戟的禁军卫兵伸手拦住了段云枫,“陛下口谕,现在不见任何人。”   段云枫拧眉,“你通报了没,你先去通报啊,你不通报,你怎么知道陛下见不见人呢?”   卫兵:“…………”   “陛下刚才说的,现在不见人。”   段云枫:“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能一样吗?”   他心中却有些嘀咕道,萧珩不会真生他气了,所以专门针对他一个人吧?   卫兵:“……”   “将军过会儿再来吧。”   段云枫:“你会不会弄错了?”   那卫兵无奈地叹了口气,选择用沉默回应段云枫。   “哎,算了。” 段云枫也没耐心再和他周旋了,“你让开。”   “不可!” 卫兵伸手就要拦他,但眼前的人毕竟是晋王世子,自己也不好与对方刀戟相向的,结果他手还没碰到段云枫,就被对方灵活的一猫腰,给钻进了营帐。   这么轻易便让自己得了手,段云枫颇有几分得意,然后他一抬眸,就对上了萧珩赤/裸的上身,   “陛——”   他直愣愣地僵在了原地,一句“陛下”直接卡在了嗓子里。   营帐中弥漫着一股药酒的气味,萧珩肤色冷白如玉,乍一眼望去还有些恍眼,他肩背宽阔,腰线紧窄,腰腹处的肌肉线条垒快分明,紧实的皮肉下仿佛蓄满了力量。   但此刻,萧珩腰腹上却有一道骇人而狰狞的血痕令人无法忽视。   军医正半蹲在萧珩面前,用棉布按压着伤处替他止血。   段云枫神情一滞,他下意识攥紧了身侧的手掌,皱眉道:“你……方才受伤了怎么不说?”   萧珩回过头,冷冽的目光落在这位“不速之客”身上,沉着嗓音道:“出去。”   原本在替他处理伤口的军医手一抖,那棉布直接被生生扯了下来,萧珩皱了下眉头。   那军医略有些惶恐地抬眸看向皇帝,“陛下,我……”   萧珩的眼皮跳了跳,“没说你!继续上药。”   谁想,段云枫却完全没有要走的自觉,反而走过来,示意军医让开,“笨手笨脚的,让开!”   段云枫平时呆在军营里,对处理各种利器创伤还是十分熟悉的,他扯下一截纱布,按住萧珩的伤口,然后瞪了那军医那一眼,“还愣着做什么?快去拿止血药啊。”   萧珩看着面前自作主张但又毫无自知自明的人,额角青筋忍不住跳了跳。   段云枫回过头,目光扫过萧珩那近在迟尺的幽邃眼眸与苍白的嘴唇,忍不住道:“陛下今日明知那山谷中有伏兵,怎可以身犯险,实在太过草率了,应该让刘峻……”   然后他便对上了萧珩冷冷的目光。   萧珩垂眸看着他,“我看这皇帝,不如让你来当如何?”   段云枫话语一噎,“我……我可当不了。”   萧珩:“朕看你自作主张的本事不是比谁都大吗?” 第35章   一旁的军医终于翻出了金创药, 段云枫小心地将那块纱布从萧珩的伤处揭下来,他看着那团被鲜血洇湿的纱布道:“这次是我冒进了,陛下要骂要罚,我都认了。”   萧珩:“既是你自己要求的, 这次便罚你半年俸禄。”   段云枫一愣, “什么?”   他本以为萧珩会按军法处置,最多打他几十板子军棍, 反正身上挨几下, 也不痛不痒的。   但这皇帝怎么完全不按常理出牌啊, 一开口就罚他半年俸禄!   那这半年他都没有俸禄可领了?   他本身就没多少钱, 这还了得?   段云枫撇了撇嘴,“陛下要不还是打我一顿……”   萧珩闭上眼睛, “再说一句话, 一年。”   段云枫:“我!”   萧珩睁开眼,用目光无声地警告他。   “行吧。” 段云枫叹了口气, “我认罚就是了。”   军医将金创药撒在萧珩伤处,嘱咐道:“陛下这次伤在要害,再深一寸便会伤及筋脉, 这几日不可再费力劳神了, 需静养才是,下官为陛下开几张养气补血的方子,一日煎服三次, 修养一个月便差不多可以恢复了。”   萧珩闻言下意识地皱了下眉, 行医者最爱夸大其词, 行军打仗受伤乃家常便饭,这点小伤哪需要静养一个月?   段云枫从那军医手中接过纱布,仔细地缠覆在他腰腹处, 看着对方那道刀伤,他心里莫名有些不是滋味,心头有些发紧,“陛下这几日好生休息便是,攻城陷寨的事交给我们这些武将就行了。”   萧珩:“替我将帐外的亲卫叫来。”   营帐中燃着暖炉,并不冷,萧珩碍于伤处不便,并没有穿上衣,只是将外袍虚虚地披在身上,随后靠在了榻上。   段云枫的目光在他身上来回飘忽,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最后“哦”了一声,匆匆地走出了营帐。   少顷,亲卫大跨步地走进了营帐,朝萧珩一拱手道:“陛下。”   萧珩坐在榻前,垂眸看着凤翔城的舆图,朝对方微微颔首道:“方才凤凰山谷一战,统计的战况如何?”   亲卫道:“共斩杀了贼军两千余人,俘虏了近一千,剩下的随那贼将陈崇逃回了凤翔城,陛下准备如何处置俘虏的这些人?”   萧珩:“放回去。”   那亲卫一愣,“这?”   萧珩神色平静地一指舆图上的两处关隘,“我要你去通知刘峻,让他分别领两队人马,去守住陇山道与陈仓道,再派一队人马去攻占凤翔城西的粮仓,我要彻底截断凤翔城中的粮草补给。”   亲卫当即应道:“是!”   萧珩缓缓抬眸看向他,“凤翔军多是些新招募的散兵游勇,再加之陈崇此人又谨小慎微,经此一役,他们的士气必然低到低谷,定不敢再出城与我军正面交战……”   亲卫:“可要下令攻城?”   萧珩摇了摇头,“眼下不急,凤翔城坚,若我军不能一鼓作气攻下,必折损惨重,反倒叫他们涨了士气。”   亲卫:“那陛下有何打算?”   萧珩:“只是这城墙再坚固,凤翔如今已是孤城一座,城中供粮最多也撑不过半个月,眼下他们士气已然低迷,等到粮食短缺之日,城中必然人心动荡,我要你将俘虏的这一千人放回去,不仅如此,那两千敌军的尸首也一并给他们运回去……”   萧珩冷笑了一下,“届时再看看,到底是凤翔节度使与安有良父子情深,还是自己的命更重要些。”   亲卫心下了然,这一千俘兵并不能给对方增添什么战力,反而多了一千张要吃饭的嘴,再让他们将两千具尸体运回去,凤翔城中的守军必然会生出畏惧之心,届时城中再一缺粮,城中必定人心惶惶,那凤翔节度使原本是因为认了安有良为义父,靠巴结安有良才获得了如今的官爵,届时凤翔城弹尽粮绝、大难临头之际,两人会不会一条心,并不好说。   皇帝这是准备攻心为上。   他当即拱手道:“是!”   ……   方才段云枫出了营帐后,周业便把他叫了过去,“方才怎么了?为何那几个朝廷命官都一副心急如焚的模样,可是陛下出了什么事?”   段云枫垂着眼眸,嗓音有些沉,“先前为了替我解围,陛下……受了伤。”   周业一愣,急切道:“可要紧?”   段云枫:“军医说要静养一个月。”   周业:“那便是伤得不轻……陛下再怎么说,都是为了替你解围,才受的伤……这两日你可别再惹陛下生气了。”   段云枫抿着唇,眼神飘忽地不去看周业,心虚道:“我哪有惹他生气?”   对方罚了他半年俸禄,他不都坦然接受了。   和周业聊完,段云枫并没有直接回到自己的营帐,而是晃发晃发地晃到了萧珩的帅帐外面。   没过多久,他便看见李进喜身旁跟着一个小太监,正朝这里走来,后者手里端着碗乌漆嘛黑的药。   段云枫垂眸瞥了眼那碗药,“可是给陛下的?”   李进喜点点头:“正是。”   段云枫双手背在身后,低咳一声,“我给他端进去吧。”   李进喜先是愣了片刻,随即笑着道:“那便有劳将军了。”   段云枫端着药进了营帐,试探性地喊了一声,“陛下……”   对方没回应他,萧珩手握着一卷册子,靠在榻上睡着了。   萧珩不知何时解了发冠,此刻如墨的鬓发披散下来,垂落在胸前,映得五官似墨笔描摹般的稠艳,他身上原本披着的外袍滑落在腰侧,露出腰腹处缠覆的一截白纱。   段云枫的呼吸一滞。   他将手中的药碗小心地放在案几上,目光下意识地落在萧珩缠绕着绷带的腰腹处。   对方一路从长安奔袭至凤翔,路上都未作停歇,此刻似乎是累了,因此并没有注意到自己进入营帐的动静。   于是段云枫小心地凑过去,倾身将萧珩的外袍往上拉了拉。   他将那外袍盖在萧珩肩头,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萧珩那浓密的长睫、高挺的鼻梁和那削薄的唇,此刻凑近了看段云枫才发现对方上挑的眼尾处有一颗点墨似的痣,让萧珩那本显得冷情的脸多了几分说不出的韵味。   段云枫的脑海中下意识地浮现出了自己大喜那日,对方穿着一身凤冠霞帔的模样,他心想若是那时“公主”的鬓发披散下来,便也是如此光景吧?   他一时看得出神,手下意识地抚上了萧珩的眼尾。   直至掌心下传来了冰凉而光滑的触感,段云枫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在干嘛,他指节一僵,整个人呆滞地凝望着对方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几乎忘了要如何呼吸。   直到萧珩的长睫颤了颤,他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峰。   段云枫猛地收回了自己的手,下一息,他便对上了萧珩缓缓张开的双眸。   “哐当——”   四目相对的瞬间,段云枫感觉浑身的血仿佛都“唰”得一下涌上了头顶,心跳快得几乎就要跳出胸膛,他往后一退,踉跄地撞上了身后的案几,随后十分狼狈地跌坐在地。   萧珩眨了眨眼,人还未完全清醒过来,他只听一声巨响,随即有什么东西像一阵风似地蹿出了营帐。   等他揉了下眼睛,彻底清醒过来时,营帐中已空无一人。   萧珩皱着眉头,垂眸看了眼自己手中的册子,心想,什么鬼动静?   ……   段云枫头也不回地一路跑回了自己的营帐,他往床榻上一滚,将自己面朝下埋到被褥之中,伸手捂住了滚烫的脸颊……   他心想,这真是见了鬼了。   自己刚才一定是被鬼上身了。   他努力地想着别的事物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试图将一切与萧珩有关的事都忘到身后,好彻底忘掉那段令人羞愤的记忆。   片刻后,段云枫忿忿地从床榻上起身,与手下人命令道:“拿酒来!”   反正明日也没有攻城的计划,段云枫索性喝了个痛快。   直至夜幕降临时,他已完全记不起了白天那桩令人尴尬的事。   段云枫被酒气染红的脸上浮现出一个笑,心想自己之前果然是被鬼上身了,否则他怎么会对一个男人做出这种事。   抱着这样的念头,他躺在床榻上进入了梦乡。   夜风微凉,酒气却令人燥/热。   不知睡了多久,段云枫有些口干舌燥地醒了过来,他发现自己躺在红缎铺成的软榻上,房间中萦绕着一股淡淡的宁神香,周遭的一切都舒适得令人陶醉,浑身的骨头都跟着酥了,让人完全不想动弹。   而此刻,榻边还坐着个人,只一眼粗粗扫过去,段云枫便知道这是九曲池旁令自己魂牵梦萦、一见钟情的大美人。   他呼吸一滞,下意识地仰起脖子,想凑得更近一些,一睹芳容。   谁想,“美人”主动伸手掀起了挡在自己面前的帘纱,一双苍白而骨节分明的手伸了进来,那双手撩/拨似的在自己身上缓慢游移,抚过自己腰侧的时候,更是可恶地停了下来,不轻不重地按弄一下。   “嗯……”   段云枫的呼吸蓦地加重了。   他被对方撩/拨过的地方,又酥又麻,好似燃起了一阵阵灼烧似的火。   “美人……” 段云枫握住那人作怪的手,一把按在自己胸膛上,目光痴迷地望着对方。   那人穿着一身大红色的喜服,鬓发由金冠束起,一双上扬的凤眸即便无情,也动人,他略有些玩味地看着自己。   对方似是被自己的目光盯得不耐烦了,一把抽出了自己的手,转身就要走。   “别走。” 段云枫一把攥着他的手,他用指/腹轻轻地抚过对方的手,那双手手掌宽大、骨节分明,一看便是男人的手,段云枫却觉得好看极了。   为了哄对方留下,段云枫轻吻着他的指/腹,嗓音沙哑地喊他,“夫人,心肝……”   真是要了他的命了。   那人却逗弄似地将手指抽了出去,段云枫只觉得月复中的那团火有了愈燃愈烈的趋势,他追逐着对方的指/尖,讨好地伸出一截软/舌,痴迷地吮/吻着那人苍白的手/指……   对方忽然伸手挑起了他的下颌,唇角噙着一抹笑,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这么喜欢我?”   段云枫:“我……”   对方手上的力道加重了几分,问他,“我是谁?”   段云枫舔了下嘴唇,“你……你是皇帝,是我的夫人。”   萧珩神情唾弃地看着他,唇角噙着的笑意又加重了几分,“即便知道我是一个男人?”   他将膝盖抵/进段云枫,“你也能这样兴/奋吗?”   “轰——”   脑海中阵阵宿醉的刺痛让段云枫清醒了过来,灼目的日光照射在床榻上。   段云枫发现自己躺在军营中那张冷硬的塌上,而梦中残留的感觉仍旧无法消弭。   他急促地喘着气,整张脸瞬间从脖子红到了耳根。   他……   他竟然在梦里对一个男人产生了感觉。   而那个男人竟然还是皇帝。 第36章   段云枫正坐在榻上努力地平复方才那个荒唐的梦带来的后劲。   “世子。”   忽然听营帐外一阵窸窣的动静, 有人伸手掀开了帐帘,就要往里走。   “出去!” 段云枫一把抓过被褥盖在身上,扭头冲正准备进来宋时裕吼道:“没我的准许,谁允许你这么自作主张进来的?”   宋时裕往后退了一步, 面对段云枫突如其来的怒气, 他一头雾水地“哦”了一声。   他们军营中素来不怎么讲究,以往宋时裕有什么事找段云枫, 都是这般“直来直去”的, 段云枫也从来不在意, 因此今日对方的行为显得格外反常, 宋时裕一只脚退出了营帐,另一只脚还留在原地, “我就是来与世子你禀报一声, 王爷派来凤翔的三万援军已经到了。”   此次围剿凤翔,段昱也从太原调了三万兵马支援萧珩, 萧珩便让身在长安的宋时裕带领这支军队前往凤翔与自己汇合。   “知道了!” 段云枫恼羞成怒地扔了个枕头,“你还杵在这里干嘛?”   “那末将先告辞了。” 宋时裕转身退出了营帐。   段云枫俯身,将脑袋埋进了掌心之中, 深吸了一口气。   他怎么可能喜欢男人?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对男人有感觉?   一定……一定是他昨夜酒喝多了。   他现在就很正常。   对男人完全没有感觉……   “等等!” 段云枫忽然坐直了身子, 朝帐外喊道:“宋时裕,你进来!”   “世子有事吩咐?” 宋时裕又一头雾水地走进了营帐。   段云枫朝他招手,“你过来, 再过来点。”   “哦。” 宋时裕略有些疑惑地拧起眉, 但还是照做了, 他一路走到了段云枫的榻前。   段云枫:“脸凑过来点。”   宋时裕的眉头几乎拧成了川字,但他还是按段云枫的要求低下了头。   实话实说,他现在心里其实已经有点害怕了。   段云枫僵着脖子, 整个人下意识地往后倾,他眯起一双眼睛,十分谨慎地打量着眼前的人。   宋时裕的长相在髯虬大汉遍地跑的军营里,绝对称得上标志,甚至还有几分秀气。   要不然张志诚也不会一眼选中他当女婿。   但此刻对方每凑近一点,段云枫便生理性地有些反胃,最后他忍无可忍地别过脸,“呕”了一声,   “滚!”   他果然不喜欢男人!   宋时裕:“……”   今天谁惹他了又?   ……   调解完自己的心结,段云枫洗漱更衣一番,按照军营中的律例,他需要去向皇帝请安,并汇报自己所统辖的军营状况。   段云枫在帅帐外来回徘徊了片刻,他攥紧了身侧的手掌,告诉自己只是一个梦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是时候直面心中的恐惧了。   段云枫与帐外的亲卫通报了一声,随后矮身进入了帅帐。   营帐中,军医刚解下萧珩腰间缠覆的纱布,正准备替他换药,萧珩身上松垮地披了件外袍,肌肉线条分明的上半身袒露无遗,听到外边传来的动静,他下意识地侧过身。   段云枫的目光扫过对方穿了和没穿似的上半身,原本打好的腹稿瞬间忘了个精光,“臣……”   “臣……”   萧珩挑眉看着他,“这个字既如此烫嘴,也不必非要勉强自己,朕允许你平日里免去敬称。”   “我……” 段云枫的喉结上下滚了滚,耳根涨得通红,他强迫自己将视线从萧珩身上移开,很想解释自己并不是因为称谓的缘故才结巴,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我觉得帐子里有些闷,出去透透气。”   说罢,在军医与李进喜一脸震惊的神情中,段云枫转身冲出了营帐。   一旁的李进喜小心地询问萧珩,“世子今日瞧着有些反常,莫不是与陛下之间生了什么误会?”   萧珩望着段云枫离去的方向,皮笑肉不笑地抿了下唇角,“朕倒是也想知道。”   他倒想知道段云枫又在耍什么性子,自己平日里难道还不够纵容他吗?   段云枫出了营帐后,险些迎面与刘峻撞上。   段云枫扫了他一眼,“你来做什么?”   刘峻恭敬地朝对方拱手作揖道:“陛下方才传召末将过来。”   “哦。” 段云枫朝他点了下头,“那你等一会儿,陛下现在在换药,不方便见人。”   说罢,他自己反手一掀帐帘,又走了进去。   刘峻一手搭在佩刀上,老老实实地等在了外面。   少顷,他后知后觉地回过头,略有些困惑地想道,陛下既然不方便见人,那为什么段云枫能进去?   难道他与自己还有什么不同吗?   见段云枫这会儿去而复返了,萧珩靠在榻上,伸手翻开一封信件,神情莫测地一掀眼帘,“外头的空气如何?可香甜否?”   段云枫:“……”   萧珩:“既然说不出话,那便是也不行了?明日要不要再去敌军军营那儿看看?”   段云枫:“…………”   萧珩提起正事,“你方才出去的时候可有看见刘峻?召他这么久都不见踪影,朕当真以为营帐外头的光景令人流连忘返呢。”   段云枫眼神飘忽地不去看他,“就在营帐外头呢。”   萧珩:“去把他叫进来。”   段云枫却没有动,他的目光在萧珩赤/裸的上半身上来回扫过,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最后他走到萧珩面前将榻边的一根毯子给萧珩盖上,“陛下穿得这般凉快,可千万小心龙体,别着凉了。”   萧珩下意识地皱了下眉,总觉得对方话里有股阴阳怪气的意味。   还未等他开口,段云枫便一阵风似地出去了。   少顷,刘峻走了进来。   刘峻:“禀陛下,几处粮道都已截断,如今凤翔已是孤城一座,可要下令攻城?”   萧珩摇头,“凤翔节度使安岑默当年入主凤翔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翻修城墙,凤翔城高三丈有余,高度甚至超过西京长安的城墙,光一面城墙就有十几里长,另外,城墙外还修有深二丈五尺、宽三丈的壕沟,凤翔城之坚固,绝非一朝一夕可以拿下,城内还有守备军三万余人,如若强攻,我军必定死伤惨重,即便最终拿下了凤翔,也是两败俱伤。”   虽然攻城有攻城之法,但他这五六万人都是精锐之师,若折损在攻城上,燕军必元气大伤,实属下策,他要尽可能地留存实力,日后以对付孙皓邯与李冀昌。   刘峻:“那陛下之意是?”   萧珩:“朕要你领一队人马去城外叫阵,每日辰时、午时、申时,只要饭点一到,便率兵前去叫阵,佯装出攻城之势,实则动摇城内士兵的军心,世子上次不是俘虏了几百头牛吗?让伙房将这些牛宰了,凡参与叫阵的士兵,每餐皆可去伙房领取荤腥。”   说着,他递给刘峻一封密函,“你在城楼下时按这上面的话术来即可。”   刘峻当即抱拳道:“是,末将领命!”   叫阵这活儿他可再拿手不过了,而且顿顿还有肉吃,这世上还有比这更美的差事吗?   ……   正午,日头毒辣。   凤翔城楼上的士兵穿着闷热的盔甲,喝着寡淡的粟米汤饱腹充饥。   饭还没吃几口,哨塔上的哨兵忽然注意到那一队策马扬尘而来的燕军骑兵。   陈崇当即命哨兵吹响了敌袭的号角,“全军戒备——”   士兵们不得不放下手中的碗,拿起武器,全神贯注地对付起城楼下方的敌军,以防燕军攻城。   刘峻率领着那五千人停在壕沟外几里处。   此处往后稍退几步,便可退至凤翔军的射程之外,近几步,又可将嘲讽拉满,正所谓“进可攻,退可守”。   刘峻骑着高头大马,几乎是耀武扬威地巡视着面前的场地,他轻蔑地仰头望向城楼,“城楼上守将何人?速速报上名来!爷爷我不打无名之辈。”   城楼上的陈崇完全不搭理他。   这种通过叫骂激将的雕虫小技他见识得多了,他根本不会上刘峻的当。   刘峻:“怎么,连自己的名字都羞于启齿?哦,差点忘了,你还是个三姓家奴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陈崇面色一黑。   他不知眼前这个面庞黝黑似土匪的人物从哪儿打听来了自己那些不堪回首的陈年往事。   陈确实不他原本的姓,他四五岁那年,家里穷得揭不开锅,爹娘便将几个年幼的孩子都卖了,他从此被卖到了陈姓的地主老爷家做苦差,对方给了他一个名字,叫陈狗儿。   刘峻:“狗儿当上这禁军统领想必不容易,每天晚上没少卖力地伺候义父吧?”   他身后的五千燕军士兵闻言皆放声大笑。   陈崇额角青筋暴起。   这贱人竟不知从哪儿打听来了他的小名。   他忍无可忍地冲城楼上的一排弓箭手怒吼道:“放箭——”   “唰——”   一阵箭雨飞射出去。   刘峻勒着马缰往后撤了几步,步伐灵活地躲过了飞来的流矢,一下就躲到了射程之外,“哎呦,狗儿急了!”   他身后的燕军本身就在射程之外,眼下各个八风不动地站在原地,给刘峻当捧哏,纷纷学起狗吠来。   刘峻用手挡住日光,眯起眼睛,好整以暇地看着陈崇,“狗儿龟缩在城墙上做甚?敢不敢下来和你爷爷堂堂正正地打一仗?”   陈崇恨得几乎要将后槽牙咬碎,但他岂是那么容易被激将法骗到的,一时间攥紧了手掌,命令守城军不许轻举妄动。   刘峻嗤笑一声,“狗儿这般胆小?不如改名叫小王八算了!”   身后五千燕军跟着齐声呐喊:“小王八——”   楼上的守城军从原本的警戒,到此刻演变为一种有力无处使、只能仍人嘲弄的无力感。   刘峻在城墙下放声大笑,随后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个肉香四溢的肉夹馍,他咬了一口汁水四溢的肉夹馍,冲城墙上喊道:“骂累了,让我歇一会儿,哎,真香!”   他身后的燕军士兵也纷纷掏出怀中的肉夹馍,大口地吃了起来。   城楼上的凤翔军士瞬间各个都如饿狼似的,瞪直了眼睛,要知道他们参军后,每日最多只能领三升粟米,过的都是些饥不饱腹的苦日子,还要给上面的人卖力卖命,凭什么燕军士兵吃的这么好?   刘峻吃完一个肉夹馍,大声感慨道:“跟着陛下就是好啊!顿顿都有肉吃,怎么,羡慕不?”   陈崇此刻终于反应过来城楼下的这个贱人玩的是什么把戏了,对方竟然想策反他的士兵!   他当即厉声道:“此人卑鄙狡诈,满口荒唐胡言,没有一句实话,他不过是在你们面前装模作样罢了!”   但他说归说,又不能把手下士兵的耳朵捂起来,偏偏刘峻还是个大嗓门。   刘峻低咳两声清了清嗓音,拍着胸脯道:“我们陛下乃胸襟宽宏之人!他深知,你们本无意从贼,如今不过是为局势所迫,大家都是为了吃顿饱饭罢了,如今我大燕二十万大军已经集结至此,且各个都是身经百战的虎狼之师……”   说着,他一拔腰间佩刀,身后五千燕军齐齐将长戟重重插/入地中,呐喊声震天动地。   燕军操练了一番后,刘峻做了个“停”的手势,“若要取下凤翔不过弹指一挥间的事,但陛下却迟迟不下令攻城,只是因为他以为仁德为怀,不忍看城中士兵与百姓妄遭劫难。”   “现在,愿意放下武器、归附陛下者,皆无罪赦免!愿意编入燕军者,每日可领粟米六升,每月还可领取绢六匹!主动打开城门者,赐百金!赏缎百匹!献上安有良与这贼将首级者,赏金千两!” 第37章   碍于上级的威慑, 守城的凤翔军士不敢有所异动,但不少人的心中却滋生出了一种别样的心思。   城外都是燕军,他们没了出路,只能困守在城内, 城中的粮食却日益短缺, 有人逐渐吃不上了饭,这种被围困的处境不知还要维持多久, 恐慌在城内士兵与百姓的心中开始蔓延, 而刘峻每日都会领着一队燕军人马前来叫阵, 告诉他们只要归附城外的皇帝, 他们都能活下来。   没过多久,凤翔城内发生了暴乱。   一千不满现状的大头兵趁着夜色闯入了皇宫, 如果不是陈崇最后率禁军赶到, 这些人险些就要杀入金銮殿,掳走萧檀与安有良献给城外的萧珩。   遭遇了禁军兵变后, 凤翔节度使安岑默心中更是忧惧,如今他不仅要防着外敌,还要防着城内的自己人生出叛变之心。   凤翔朝廷的人更是人心惶惶, 有人甚至提议投降萧珩, 毕竟他们本就是燕臣,投降萧珩说不定还有一条生路。   安有良当即下令将那人推出去斩了,态度强硬地与安岑默说道:“我已派使者前往延州求援, 他们在外边迟迟不敢攻城, 必是畏惧攻不下这凤翔城, 当初策宁王为皇帝的时候,你可也在场,你仔细想想, 若是守不住这城,你我难道还能有生路吗?”   安岑默点头道:“义父说得是。”   安有良一走,他旋即变了面色,骂道:“策宁王为皇帝分明是他的主意,老贼这会儿倒想将我一起拖下水了!”   当即有朝臣私下劝道:“如今城中存粮又能坚持几日,凤翔失守已是必然,节度使应当多为自己考虑啊,嘉宁帝可是亲口许诺,降者无罪赦免,若我们献上安有良,还有赏赐,那老贼如今一切不全都仰仗节度使?却还总这般趾高气昂的,分明是想拖节度使下水!”   安岑默不语,眸底却闪过一抹晦暗的目光。   ……   围城的第十五日,凤翔城中耗尽了最后一点存粮,米价已涨到了五百两黄金一石。   这一日,萧珩骑上马,率领着五万余燕军浩浩荡荡地来到凤翔城下,一时间大军旗帜绵延数十里,反着粼光的胄甲宛若黑白洋流,几乎要将田野吞没。   安有良在几个小太监的扶持下,亲自登上了城墙。   昔日的嘉宁帝软弱无能,几乎是对他言听计从,而此刻,城墙下的天子穿着一身威仪的金鳞胄甲,肩头一对铸金狻猊口衔金环、怒目而视,与萧珩四目相对的瞬间,安有良头一回破天荒的对这个自己曾经一手策立的天子产生了畏惧。   安有良压下心中惶恐,试图与天子打感情牌,“陛下昔日还曾唤我一声‘仲父’,如今竟演变为此等局面,何以至此啊?”   说着,他还留下了两滴眼泪。   安有良接着道:“陛下如愿退兵,我愿拿出国库一半银两,献于陛下。”   他心中还有抱有萧珩强攻不下凤翔,与其两败俱伤,不如萧珩退兵,从此长安与凤翔分治的念想。   安有良说完这句话,城楼上用吊篮放下一个小太监,对方手中拿着安有良的诏书。   来到萧珩面前后,他正想将诏书递给对方。   “别动。”   头顶却传来了一道冷冽的嗓音。   萧珩冷笑了一声,他从箭囊中取出一支箭,引弓用篝火点燃了箭镞。   他垂眸看向小太监道,“举起来,站到壕沟后面去。”   那小太监万分惊恐地往后退了近百步,哆嗦地伸手将诏书展开,举过头顶。   萧珩骑在马上,抬眸睥睨地扫过城楼上站着的那一排人,冷声道:   “天下苍生,皆为朕之臣民,朕心中夙愿,唯愿四海升平,现在,朕给你们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因为朕深知,如今之局势,非一人之力可成,交出安有良,你们的罪过可免。”   言毕,萧珩拉弓如满月,一箭射穿了那封诏书,锦帛卷轴很快便在熊熊烈火中化为灰烬,“但你们记住了,这天下只能有一个皇帝!”   城楼上的安有良大惊失色地往后退了数步,正想指挥陈崇放箭,却见一旁的凤翔节度使安岑默一把抽出佩刀,高呼着,“为国除贼!”   他身旁亲卫当即一拥而上,绑了安有良与陈崇二人。   在安有良不可置信的目光中,他的这位义子命人打开了凤翔城门,随即率领一众亲信匍匐在地,向萧珩叩首道:“罪臣恭迎陛下圣驾!”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他带领下,凤翔朝廷的官员们纷纷涌向城门两侧,恭敬而惶恐地跪伏在萧珩面前,   “臣等恭迎陛下圣驾!”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众人的恭迎下,萧珩骑着马,率领身后的五万余燕军,兵不血刃地进入了凤翔城。   ……   得知城中发生变故的时候,皇帝萧檀正惊恐地坐在金銮殿中,听着殿外传来的一阵阵厮杀喊打声。   但很快,厮杀声便被平息了。   殿门打开的一瞬间,他身旁的几个宦官几乎是慌不择路地逃了出去。   “唰——”   是利刃刺入肉/体的声音。   金銮殿的门槛上溅出一滩血痕,多了几具倒下的尸体。   许久不见的皇兄,面无表情地踏过那几具尸体,缓步走入殿中。   跟在他身后那人穿着身圆领绯袍,发间绑着抹额,手中金刀正不断往下淌着血,这一路上,他不知道杀了多少人。   萧珩每向前一步,他的鞋履便在殿中留下一串血印,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在龙椅上的萧檀,身后跟着一众铁卫与刚归顺的凤翔群臣。   萧檀的眼瞳颤了颤,他望着眼前这个令人感到陌生的皇兄,眸中的惊喜转瞬化作了惶恐,他颤抖着嘴唇,“皇……”   萧珩冷冷地看着他。   萧檀颤抖着身子从龙椅上起身,“皇……”   “皇……陛下!” 他低头跪在了龙椅旁,脊背颤抖不已,“臣弟参见陛下!”   萧珩越过他,坐上龙椅。   段云枫持刀站在台阶之下。   群臣依次在殿中跪下,“臣等恭迎陛下回宫!”   萧珩的目光扫过跪伏在自己面前的众人,缓缓启唇,   “平身。”   ……   萧珩即已许诺了投降者既往不咎,目前他就不会动这批以凤翔节度使为首的归附自己的朝臣。   只是眼下,他还有一人要处置,那便是宁王萧檀。   经过李冀昌的一番屠戮后,萧檀如今已成了萧燕皇室仅存的血脉,萧珩倒不至于将一个连刀都提不动的半大孩子视作威胁。   入主凤翔的当日,萧珩将萧檀降为了汾阳郡王,保留了其在凤翔的王府。   李进喜宣读完诏书后,萧檀几乎是如临大赦地跪下谢恩。   萧檀准备告退前,他凝望着面前人负手而立的身影,几乎耗尽了一生的勇气,颤抖地开口道:“陛下……”   “您是我皇兄吗?”   萧桓虽然昏聩,但却是他曾在洛阳城中相伴数十年、相依为命的皇兄。   而眼前的人,只一眼,便叫萧檀看出了不同。   对方光是站在那里便令人喘不过气,他身上自带着一种威仪,仿佛所有人只能仰望着他,终其一生都难以望其项背。   萧珩回过身,垂眸看着萧檀,他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种竭尽全力也无法隐藏的惶恐。   眼前的人让萧珩想起了他上一世的皇弟,晋王萧珏,对方也有一副优柔寡断的性子,也曾经用这般惶恐的眼神望着自己,甚至连身上那股清澈愚蠢的气质都如此相似。   那一年,镇国公大肆清理萧氏宗室。   年幼的晋王便是用这种眼神望着他,“皇兄,我们会死吗?”   萧珩说“不会”。   那时,在这个五六岁的孩子眼中,皇兄就是天,是他最崇敬的人。   后来,萧珩亲政,征战四方,晋王也搬出了皇宫,有了自己的府邸。   两人一年可能连一句话都说不上,晋王昔日最崇敬的皇兄成了高座上铁面无私的帝王,萧珏时常觉得皇兄的身影离自己很遥远,像是一座他一辈子都无法翻越的高山。   萧珏十六岁那年,准备迎娶容氏之女为王妃,萧珩却仍旧没有子嗣。   容家生出了别样的心思,开始暗中撺掇萧珏行谋逆之事。   而这一切全都在萧珩的掌控之中,他布在朝中的眼线早将这一切通报给了自己。   当夜,他将晋王召入了宫中,请对方吃了一顿饭。   那顿饭吃了近一个时辰,是两人吃过的最长的一顿饭,吃到最后,晋王主动坦白了容氏撺掇自己谋反之事,他向萧珩表态,自己绝无二心,更无意储君之位,恳求萧珩不要降罪自己的王妃,对容氏网开一面。   年轻的晋王想得太过简单,以为只要自己将这一切说出来便好了。   萧珩当即将容家家主召入了宫中,经过一番审讯,他当着晋王的面,处决了对方的这位准岳丈,鲜血当场溅了三尺。   晋王望着那颗滚落在自己面前的人头,惊颤不已。   随后萧珩下令,容氏男丁满门抄斩,女眷流放。   但这还没有结束,萧珩处置完容氏后,他将萧珏立为了皇储。   晋王亲眼看着萧珩将那把刚杀过人的刀扔在地上,对方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那双幽邃的眼瞳中甚至没有什么情绪起伏,“你想谋天下,好,从现在起,朕亲自来教你。”   晋王惶恐地看着萧珩,就如同多年前,他惶恐地看着镇国公屠戮萧氏一般,“皇兄,不,不……我不想当皇储,你知道我的,我这人成不了事的,皇兄,可否放过华儿,这一切都、都是他父兄的主意!她是无辜的……”   “你姓萧,你是太/祖皇帝的儿子,朕唯一的皇弟,当不当储君,你以为你有的选吗?” 萧珩抿了下唇角,语气讥讽,“至于容氏的处置,毋需再议,这是朕教你的第一课……”   “法不容情。”   晋王声泪俱下地跪在地上求他,“皇兄,你有没有爱过一个人?”   萧珩:“…………” 第38章   萧珩:“你以后的日子还长, 你还可以爱很多人,但你记住,不要让这些情爱凌驾于王法之上。”   萧珏摇头,“可是华儿她不一样, 她和其他人都不一样, 一想到要失去她,我难受就像心被人剜了一刀!”   萧珩:“那你死了吗?”   萧珏:“…………”   萧珏仰头看着他, “皇兄, 我有时候多想像你一样, 这样断情绝爱地活着, 可是这样不累吗?你真的不累吗?你不知道一颗心被人牵动的那种感觉,你会为她笑、为她落泪、为她紧张、为她忧心, 当你站在黄沙枯骨遍地的沙场上时, 只要想起她,便会感到慰藉……”   萧珏:“皇兄, 如果有一天,你遇到了一个这样的人,但你又要失去她, 你会怎么做?”   萧珩:“把他关起来。”   萧珏:“…………”   看着皇兄那双黑洞洞的眼睛, 萧珏忽然打了个寒颤,把人关进暗无天日的囚室什么的,这种事情他感觉萧珩真的做得出来。   半个月后, 容氏一门被萧珩依法处置, 萧珏被立为储君。   自那以后, 兄弟二人的关系再也回不到从前那般。   萧珩知道萧珏怕他,就像他身边的许多人一样。   但自己临终前传位于他时,他又哭得那么悲痛、那么的伤心欲绝, 仿佛有流不尽的眼泪,哭到萧珩都想从床上爬起来,把他抽一顿。   萧珏便是这般情感充沛得令萧珩无法理解。   此刻,萧珩垂眸凝望着自己如今的皇弟萧檀,“这重要吗?”   “你只需要知道,朕是天子,是大燕的皇帝。”   萧檀呆愣了一瞬,随即明白了萧珩的意思,一行清泪从眼眶中流下,他用袖口掩着眼眶,“臣弟明白了。”   萧檀正欲告退,“臣弟先行告退了……”   萧珩忽然叫住了他,“且慢。”   萧檀脚步一顿,心中又忐忑起来。   萧珩:“你今年十六?”   萧檀点了点头。   萧珩:“可有老师为你教授课业?”   萧檀:“早几年有过,后来……”   后来安有良当道,只一门心思给皇嗣寻玩乐的法子,皇兄本身又是个不务正业的,自然没人管他上课的事。   萧珩挑眉,他面无表情时的模样总让人感到分外严肃,“那就是这几年都荒废了?从明日起,朕再给你找几位老师,如今你的几位皇兄皇弟都不幸罹难,你应当更加努力、发奋图强才是,以后寅时便起床读书。”   萧檀:“……”   好恐怖……   到底是谁上了他皇兄的身???   快下来啊!   送走了萧檀,李进喜与萧珩道:“陛下,当初安有良自长安逃往凤翔时,带走的除了国库的银两还有一批古玩珍宝,其中还有不少史籍,如今国库已派了人前去清点了,陛下可有要亲自查看的?”   萧珩略一思索,“《起居注》与《燕实录》可有?”   先前他忙着复国大业,对大燕从兴盛到衰亡的过程只有一个粗略的了解。   如今他倒想看看自己后面的那几位皇帝具体都做了些什么。   尤其是被自己狠心夺走了“此生真爱”的萧珏后半生是否孤独凄惨,从此青灯古佛伴一生,最终孤独终老。   按道理来说帝王是不能查看起居注的,但现在萧珩说一,那些史官也不敢说二。   李进喜当即将萧珩要的东西都取了过来。   萧珩翻开史册,细细查看起来。   萧珏的庙号是高宗,谥号孝文帝。   根据史籍记载,高宗继位后,他专心于文治,借助萧珩先前打通的河西走廊,极力促进与西域的贸易,发展耕种生产,兴修水利,大燕的经济与文化一度达到了极盛,甚至有了通宵达旦歌舞升平的景象。   萧珏心思敏感、不善于舞刀弄枪,萧珩尚在位时,两人行事作风便相差迥异,政见也常有不同,但对于这位皇弟的政绩,萧珩无可指摘,他接着往下看。   高宗在位三十九年,一生共有二十三个妃子,总共生了三十几个孩子,后面甚至还抢了一个自己的儿媳,就他亲口所言“此生最爱”的女人便有八位。   晚年,回想起自己的一生,萧珏与身边人感慨道:“朕幼年时,太宗皇帝曾教导朕不要耽于一时情爱,如今看来,朕也算是不负先帝教诲。”   萧珩:“………………”   萧珏这一生,想必是十分不累了。   ……   凤翔的皇宫后有一处温泉山庄,是安有良当初方便皇帝享乐修的。   入主凤翔后,萧珩在温泉山庄设宴,宴请群臣。   此举一来是例行赏赐随他打天下的这批文臣武将,以表亲厚、信任,二来,他也要正式见一见凤翔这些个刚归附的朝臣。   殿内,七宝琉璃灯折射出碎金的光斑,金丝楠木案错落排开,正中央铺着西域进贡的朱红蹙金绣毯。   萧珩还未落座,便看见一侧的段云枫正在拉着李进喜说悄悄话。   萧珩看过去,“什么话,还需要背着朕说?”   段云枫躲闪地避开他的目光,李进喜则笑道:“世子体谅陛下旧伤未愈,不宜饮酒,特意嘱咐老奴将陛下的酒换成白水。”   “公公!” 段云枫眉头一皱,挤眉弄眼地冲李进喜小声道:“都叫你偷偷地做了,还说出来做什么?”   萧珩抿唇,轻“呵”一声,“世子这般贴心,都使唤起朕身边的人了。”   真当他尝不出酒和白水的区别?   萧珩落座后,乐池中的乐队奏响丝竹之乐。   萧珩举盏示意群臣不必拘谨。   凤翔归附的这批朝臣中有一些是当初随安有良从洛阳逃亡的,有一部分是后来新招募的官员,但无一列外,他们都侍奉过萧檀这个皇帝,因此他们心中还是十分担心会遭到萧珩清算,赴宴前未免心情忐忑。   但眼下见萧珩丝毫未摆皇帝的架子,既未提及过往旧事,也不曾训诫他们什么,反而姿态随和,言语间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他们一时便也放下心来,逐渐不再戒备萧珩。   酒过三巡,凤翔节度使安岑默主动与段云枫敬酒道:“久闻世子美名,今日终于得以一见,当真是一表人才。”   段云枫冲他客套地笑笑,“节度使谬赞了。”   安岑默:“不知世子可曾婚配否?”   段云枫面色一僵,下意识地往萧珩那儿看了一眼,他不大高兴地抿了抿唇,只说了两个字,“有过。”   安岑默一愣,“这……”   段云枫不想同他解释,只说,“如今没了。”   安岑默礼节性地安慰了一句:“节哀。”   他又道:“世子可曾想过续弦?”   御座上的皇帝忽然朝这边看了过来,朝他一笑,“节度使这般操心,怎么,莫非相中了世子?”   安岑默笑笑,“臣今日得见世子,只觉得世子英姿勃发、风姿绰约,是难得一见的俊俏儿郎,正好家中小女又与世子年龄相仿,故忍不住多问了几句。”   萧珩抿了下唇,“可惜朕不是晋王,没法替你做这个主。”   安岑默抚须一笑,适时地停止了这个话题,毕竟是在皇帝面前,若再说下去便有结党营私之嫌了。   段云枫抬眸望着帝王俊美的侧颜,只见萧珩欢颜笑语如常,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杯盏……   莫非他还想替自己安排亲事不成?   ……   用完宴,待众人散了酒,萧珩赐了三品以上的官员御汤。   皇帝有自己专属的汤池,大臣们则被安排在尚食汤,按照品阶高低依次沐浴。   段云枫在椒殿换上素纱浴衣,心想还好如今自己官职品级高,否则等他去了,用的都是别人泡剩下的洗澡水了,想想就怪膈应的。   他刚走出殿外,却见接应自己的人是李进喜。   李进喜冲段云枫微微一笑道:“陛下特赐世子九龙汤共浴。”   段云枫只感觉脑袋中“嗡——”的一声,整个人直接僵在了原地。   沐汤向来避讳“共浴”,即便是皇帝和嫔妃,也会分池而浴,除非皇帝特别恩赐一些宠臣、宗室,才会赐他们共浴,前朝就有皇帝与嫔妃因用暗渠传递酒盏而被人调侃写诗的。   段云枫知道萧珩应该没有那方面的龌蹉心思,才会邀请他同池而沐,但此刻他只觉得脑子乱糟糟的,什么也无法思考,就连前往浴池的路都变得烫脚了起来。   李进喜一路将他带到了九龙汤。   浴池中铺着金砖,四根梁柱上攀附着九龙图腾。   隔着朦胧的水汽,段云枫看见萧珩散发靠在浴池旁,仪态难得的慵懒,脸被热气蒸得染上了层薄红,对方被水浸透的薄纱紧贴着肌肤,勾勒出宽阔的肩背和流畅的肌肉线条。   段云枫呼吸一滞,目光不受控制地往萧珩身上瞟。   听到脚步声,萧珩睁开眼,目光幽幽地看着他,“朕提醒你一下,安岑默此人,朕日后不会留。”   他如今不动手,不过是为了安抚这批凤翔官员罢了,等他在凤翔的政权稳固后,他会逐一铲除于自己无用的人。   段云枫被他看的有些不自在,他迅速地钻入了水中,“陛下这是担心我结党营私?”   萧珩:“朕只是提醒你注意分寸,尤其是一些别有用心之人。”   段云枫的喉结滚动,腾腾水雾蒸得人血气不断上涌,他看着萧珩,那日旖旎的梦境又不断浮现在脑海中,“那陛下不觉得,总是待我特殊于其他臣子,这样未免有些不妥吗?”   “有何不妥?” 萧珩挑眉,他的眉眼在水雾中又深了几分,浸湿的长睫好似鸦羽,淅淅沥沥的水珠沿着他凌厉的下颌滑落,“你是朕最为倚重之人,朕又年长你几岁,待你便如同亲弟一般。” 第39章   段云枫抿了抿生涩的唇, 他忽然感觉浴室内的水汽有些过于闷热了,“陛下原来竟这般器重我?”   即便知道对方的那句“最为倚重”大概只是君王向臣子表示器重、亲厚的虚词,并没有任何的特殊含义,他心中还是忍不住生出了些许妄念。   明明萧珩只是将他当作亲弟对待。   但那些藏着贪欲的种子一旦埋入心中, 便开始无可抑制地生根发芽。   萧珩:“自然, 朕此次能如此顺利地取下凤翔你功不可没,你可有想要的赏赐?”   段云枫望着对方那双幽邃的眼瞳, 愣了一瞬, 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对方被水雾染湿的唇上, 思绪逐渐开始飘散……   什么赏赐都可以吗?   “陛下, 世子。”   就在这时,一旁的小太监用托盘端了两杯甜酒上来。   段云枫的神志猛然回拢。   随即他回想起王蕴因的嘱咐, 无论是金银珠宝, 还是高官厚禄眼下萧珩对他都已是赏无可赏,再加上还有御赐蟒袍、共浴的特殊恩赐, 于情于理他都不该再讨要赏赐了。   段云枫抿了抿唇,“陛下的赏赐已如此隆重,若我再另行讨要, 岂不是僭越了人臣的本分?”   他总不能说, 他想要亵./渎君主吧?   萧珩笑了一下,从托盘中取过一杯酒,“这有何僭越?正好你还没有自己的府邸, 定都后, 朕准允你挑一处自己喜欢的地方建府, 如何?”   段云枫垂着眼眸,“那就多谢陛下了。”   小太监举着托盘,向段云枫那头走了两步, “世子。”   段云枫侧过身,伸手撑在浴壁上,去够那杯酒,被水浸透的纱衣紧贴着蜜色的肌/肤,水珠从他发梢滚落,一路淌过月要窝,至臀/峰聚拢。   而在那月要窝下一寸处,却有一处隆起的疤痕,隔着薄纱也异常醒目,瞧着像是箭伤。   萧珩的目光落在那箭伤上。   “何时受的伤?”   感受着对方指腹若有似无的触/碰,月复中仿佛燃起了一团火似得,段云枫呼吸一紧,手中的酒险些泼了出去。   段云枫咬着牙根,将御赐的酒一饮而尽,脸被热气熏得通红,“打仗……打仗哪有不受伤的?”   萧珩不再看他的伤处,“朕这里有些有助于伤痕恢复、活血化淤的伤药,改日让李进喜给你拿些过去。”   段云枫的手臂僵硬地攀着池沿,垂眸躲避着对方的目光,他嘴上说着谢恩的话,神/智却已快被愈燃愈烈的yu火逼疯了。   萧珩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就好像酷刑,光天化日之下,如同炎日一般炙烤着他心中不愿示人的秘密。   “我……” 段云枫搁下酒盏,压抑着剧烈颤动的胸腔,他此刻也顾不上自己的话会不会显得失礼了,“我有些醉了。”   萧珩:“那便早些回府休息。”   几乎就在得到萧珩准允的同时,段云枫如释重负地从池中一跃而起,他抓过一旁的外袍,匆匆地披在身上,头也不回地跑出了浴池。   段云枫一路回到自己目前暂居的宅院内,他又重新沐浴了一遍,方才回到自己的卧房。   卧房内,房门被人从内紧紧地关上。   萧珩御赐的那件蟒袍刚让下人熨烫好,此刻被工整地摆在了榻上,衣服上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沉木香味,闻起来就像是萧珩的气息。   段云枫穿着松垮的中衣跪在榻前,面庞泛红,脚尖紧绷。   他想象着萧珩身穿帝王冕服的模样,广袖如云垂下,腰间束着金玉革带,额前垂落的旒白玉珠半遮掩住对方那庄严而威仪的目光。   陛下……   段云枫的鼻尖洇出了一些薄汗,下意识咬./紧了嘴唇。   少年将军未尝情./事,却已饱受爱谷欠的折磨,那些隐秘的未能宣之于口的心思像把火,快要将他吞噬殆尽。   陛下。   嗯……   段云枫幻想着那双骨节分明的手触/碰着自己,不由自主地抬高了月要身,手法青涩而笨重。   陛下。   片刻后,他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将脸埋入御赐的蟒袍中,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了脊骨一般泄了力,贪婪地嗅着那上面属于萧珩的气息。   萧珩将他当作亲弟。   他却做出这般亵/渎君主的举动。   要是被皇帝知道了,对方会不会直接将自己流放啊?   ……   汴州。   萧珩夺回凤翔的消息传到李冀昌这,他几乎是暴怒不已,这段时间他忙着平复淮南叛乱,谁想嘉宁帝这个不知道从哪窜出来的前朝余孽,居然又蹦跶了起来,他当即召来了手下大臣商议此事。   李冀昌沉着目色道:“前朝余孽如今割据了长安、凤翔等大半个关中地区,不仅妄图以正统自居,竟还敢给朕发讨贼檄文!”   他手下的大臣都知道李冀昌是靠杀戮上的位,因得位不正,尤其忌惮别人提起这点,为了彰显自己是正统,他不惜杀光燕朝旧臣,而眼下萧珩的存在对他来说简直是心中喉咙中咽不下去、吐不出来的一根刺,   很快便有人献言道:“陛下如今拥有河南、河北、山南、淮南四镇,相当于坐稳了半壁江山,讨伐前朝余孽不过迟速之间,况且前朝气数本就该尽,陛下继位乃应天顺人,民间早已了征兆,此乃上天的旨意啊!陛下又何须担心正统之名呢?”   李冀昌:“民间有何征兆?”   那谋士道:“嘉宁帝在位时,遍地饿孚,百姓民不聊生,天下人对其积怨已久,如今全国多地大旱,河水干涸,象征天子的斗宿也暗淡无光,此乃弃君之兆,民间不是有一谶言吗?”   李冀昌:“什么谶言?”   那人道:“旱魃焚天,苍龙失目;赤焰吞日,真龙浴火……”   全国多地大旱是真,当然这是谶言是他专门编造的,前半段显然指代前朝气数已尽,而李冀昌建立的大楚属火德,后半句便是暗喻李冀昌乃真龙降世。   届时再让人编个调,以歌谣的方式在民间传播,必然很快便会传播开。   百姓对这些天灾玄学再迷信不过了。   “如今民间的酒楼茶肆、街坊邻里都传遍了您才是天命所归,过段时日,陛下可亲自去民间巡视。”   李冀昌一拍桌案道:“好!”   ……   翌日,萧珩于凤翔东市斩首安有良及其党羽,统摄大燕几十余年的阉党政权被彻底拔除。   处决完安有良后,群臣开始不断劝谏萧珩举办登基大典,重登皇位,改元祭天。   古人有云“尚未南郊,何以天子”,南郊祭天是皇帝确认统治合法性极为重要的仪式之一,只有经过南郊祭天,向天地神明宣告自己的统治地位,才能被认可天子的身份。   祭天所需的仪仗安有良已差人准备得差不多了,虽然不是给萧珩准备的。   但这不重要。   他现在已经万事具备,只差最后一步了。   而通常来说,皇帝继位前天上都会轮番出现各种祥瑞与谶言,这种任务通常是交由司天监来办的。   可就在司天监准备派人去民间“抓捕祥瑞”之际,萧珩忽然听几位朝臣禀报民间早已开始流传一条谶言:   “旱魃焚天,苍龙失目;赤焰吞日,真龙浴火”   谶言一传十、十传百,不少百姓开始认为天灾乃上天要大燕灭亡的征兆,当然萧珩他们不用想也知道,这谶言必是李冀昌那边的人编造的。   但眼看皇帝登基在即,民间却流传出了此等谣言,许多朝臣都为此着急起来。   萧珩却在听闻那谶言之后就忍不住笑了,眼下,李冀昌倒是正好帮了自己一个忙。   ……   第二日上朝时,群臣正准备再次劝谏萧珩登基,却发现金銮殿中压根没有皇帝,皇帝没有来上朝!   大家当即惊慌地跑向皇帝的寝宫。   寝宫内,萧珩换了一身白衣素服立于殿中,段云枫正有些纳闷皇帝今日穿得不太寻常之际,那些个文官却都“噗通!”一声给萧珩跪下了,表示如果萧珩不当皇帝,那他们就不活了!   有人说着,当场就要去撞墙。   萧珩让手下太监拦住撞墙的那人,缓缓开口道:“朕昨夜梦见了太宗皇帝……”   当即有朝臣问道:“请问陛下,先帝有何教诲?”   萧珩:“先帝说‘近岁天灾屡降,旱魃为虐,黎庶流离,岂非你之怠政所致?’太宗皇帝说完这句话后,他身下的土地裂开,随后燃起了熊熊烈火,将朕吞没,朕醒来时仍惊颤不已……”   他言语间却没有一点惊颤的情绪,只是一双幽邃的双眸居高临下地审视着群臣,“这难道不是上天的懿旨,暗喻朕德薄寡恩,难以继承大统吗?”   众人缄默,目露惶恐之色,低着头你看我我看你,试图揣摩着圣意之际,凤翔的司天监监正徐祥忽然出列道:“陛下……这正对应着那句谶言‘赤焰吞日,真龙浴火’,此乃祥兆啊!太宗皇帝这是托梦给陛下,望陛下就此改过,为时不晚!”   “哦?” 萧珩扬眉,“爱卿是这么以为的?”   徐祥连连点头。   陛下都叫他“爱卿”了,这证明他的方向是对的!   他又道:“土地龟裂与烈火象征着‘裂变’与‘重塑’,这代表陛下在经历了洛阳城的那些一系列劫难后,会浴火重生,陛下应当立即登基,改元换朔,昭告天下啊!”   萧珩略一思索,“即是如此,朕便斋戒三日,三日后前往南郊祭天,为天下祈福。”   众人一听,皇帝终于肯正式登基了,当即感动地齐齐跪地高呼道:“陛下圣明!”   当天,萧珩下诏大赦天下,免除长安、凤翔地区两年赋税,又施行了一系列赈灾政策。   不少凤翔城郊的百姓还看到了极为令人动容的一幕。   年轻、英俊的天子穿着一身素服,不惜衣摆被泥泞溅湿,亲自前往农田边慰问流离失所的百姓,为他们解决困难。   很快,年轻的天子在梦中受到先帝感召,大彻大悟、痛改前非的故事便在民间传开了。   ……   三日后,萧珩换上十二纹章冕服,腰配白玉双珩,头戴十二旒冕冠,乘坐帝王銮驾前往凤翔城南郊,祭祀天地。   九丈高的圜丘坛前,禁军铁甲森然而立,旌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金戈映着晨光,太祝官朗声诵读着祭文。   萧珩手持镇圭,在百姓与百官的瞩目下,缓缓登上台阶,额间旒冕轻晃,他一步步登上圜丘坛。   “嗡——”伴随着号角长鸣,祭台前堆垒的燔柴被点燃,烈焰冲天而起,浓烟直上九霄。   围观的众人屏息凝神,只见年轻的帝王跪拜于祭坛之前,祈求上天庇佑大燕山河。   然而就在萧珩祈福完毕起身的瞬间,他脚下的祭台忽然燃起了一簇赤莲般的火焰,那火焰中仿佛还盛开着金蕊。   原本跪在两侧的百姓当即震惊地抬起头,纷纷站了起来围观眼前的异象,他们眼看着身穿庄严冕服的帝王在盛开的“火莲”中沉稳地缓步前行,有人忍不住惊呼道:“此乃红莲业火!这……这是真龙降世啊!” 第40章   沿途民众被眼前场景深深震撼, 无不伏地跪拜,口中纷纷高喊着“望真龙拯救苍生”诸如此类的话。   萧珩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走下祭台,完成了祭天仪式。   自李冀昌于洛阳篡位代燕起, 时隔数月, 萧珩终于于凤翔城南郊正式重登帝位,改元“泰安”, 并将自己的名字由“萧桓”改名为了“萧衡”。   大部分朝臣都是支持皇帝改名的, 因为“衡”有制衡四方之意, 改名也象征着一个新的开始, 代表了皇帝浴火重生的蜕变,但也有些人认为“衡”字读音通“珩”, 皇帝应主动避讳太宗皇帝的名讳, 不该取这个字。   萧珩无视了反对意见,于是顺利改名。   ……   一路自南郊返回行宫, 段云枫终于忍不住问道:“方才那‘红莲业火’是怎么回事?陛下你不会真修炼了什么驭火术吧?”   萧珩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他,“朕要是会驭火术,直接用火术袭击敌营不就行了, 还要军队做甚?”   见段云枫瞪大的眼睛中充满了对求知的渴望, 萧珩解释道:   “司天监找了几个民间的游方术士,他们会玩一种‘神火’的把戏,在烧酒中掺入五色盐石, 便会像火一样燃烧, 燃烧时色彩艳丽, 却不烫,那‘莲花’则是由红色与黄色的丝绸雕刻而成的,事先就埋入了祭台下方的暗渠, 被焰气一顶开,远远望去便成了‘步步生莲’。”   段云枫:“当皇帝竟还有这么多骗人的把戏?”   萧珩:“你以为那么多祥瑞、谶言、天降异象都是哪来的?”   段云枫:“那太宗皇帝出生时,头上带有龙角也是假的了?”   萧珩:“…………”   萧珩:“他要是这般神通,还当什么皇帝,为何不去做东海龙王?”   段云枫:“……”   ……   汴州。   满怀期待的李冀昌在臣子的陪同下微服私访,准备检验谶言的传播效果,然而他还没逛完一个酒肆,便怒气冲天地返回了行宫。   “啊——浪子回头金不换?” 他暴怒地扔了本折子,“在梦中受到燕太宗感召而痛改前非、浴火重生,这都是什么?你们说话啊!莫非这就是你们想要的效果?”   满堂大臣低着头,莫不敢言。   “现在他们都说那个前朝余孽才是真龙降世!” 李冀昌背着手,在房间内焦躁地踱步,“最离谱的,竟还有人说他是太宗转世!”   这个谶言传播出去之后,对自己的名声不仅没有分毫作用,反而帮那个前朝余孽洗净了坏名声,在谶言与萧珩新政的双重作用下,不少百姓都坚信原本昏庸的皇帝如今已脱胎换骨,成为了一个不亚于太宗皇帝的明君。   而这般“浪子回头金不换”的逆袭故事向来是民间最为人称道的,很快便一传十、十传百地传开了。   “哐当——”   李冀昌将桌案上的东西全扫到了地上,咬牙切齿道:“这个戏子,竟这般会做戏!”   ……   南郊祭天之后,萧珩首先要决断的事便是在哪定都。   虽然凤翔有相对完善的朝廷班底,且皇宫等一众中枢设施十分完备,但长安位于关中盆地,有潼关天险,又有群山环绕,退可前往河东、凤翔,进可取延州、洛阳,在地理位置上绝对是要优于凤翔的。   萧珩自然会选择定都长安,但眼下他还有一个问题尚未解决。   凤翔城中的三万禁军,这些人原本听命于安有良,安岑默叛变归降后,这些人又归附了安岑默。   萧珩迁都长安前必然不能将安岑默与这两万凤翔军留在凤翔,像安岑默这种两边倒的墙头草,怕是自己前脚刚走,对方后脚便能叛变。   如何处置这两万凤翔军便成了一个问题。   就在萧珩与几位心腹大臣商议此事的时候,晋州刺史张志诚派使者送来了一封急报。   “禀陛下——” 那使者气喘如牛道:“孙皓邯自从得知您率军离开长安后,便屡屡派兵突袭晋州,就在前几日他又截了我们的运粮队,晋州司马康成业康将军率军迎敌,结果……”   段云枫急道:“结果什么?”   使者:“康将军与秦军对峙的时候不幸身中流矢,战死了!康将军的副将率残部退回了晋州城,孙皓邯大军如今就驻扎在滹沱河沿岸,随时有再犯晋州的可能啊!”   康成业原是段昱手下的老将,随段昱征战沙场二十余载,是一位忠勇可嘉的老将军,在场众人惊讶之余无不哀痛惋惜。   周业当场红了眼眶。   段云枫下意识攥紧了腰间佩刀,“陛下,让我去征讨孙贼,我要让他血债血偿!”   萧珩没有说话。   段云枫眉头一皱,直勾勾地看着他,“陛下莫非信不过我吗?”   萧珩:“自然不是。”   段云枫:“那是为何?”   萧珩:“孙皓邯先前一直与你父兄交战,也与你交手过不少次,他的军队已有了一套熟练的应对漠北铁骑的作战方式,此人不仅善用地形,会极力避免在平坦的地势作战,他甚至还发明了一种名为‘铁桶阵’的阵法以抵御骑兵冲锋,若是派你作为先锋,孙皓邯定会严加防范、分外谨慎。”   段云枫的大哥段云升当年就是死在孙皓邯手下。   萧珩:“朕知道你心中有恨,但此次讨伐孙皓邯需有人替朕坐镇后方守好凤翔,方能确保前线无忧,凤翔留守一任,朕只有交给你才能放心。”   段云枫知道萧珩的后半段话有点诱哄糊弄自己的意味,他偏过目光,抿唇道:“那陛下认为谁是更好的讨伐孙皓邯的人选,难道让刘峻打先锋?”   萧珩:“倒也不是他。”   ……   凤翔昭狱。   陈崇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已逐渐流失了对时日的概念,他甚至不知道牢外的时间到底过了多久。   从地主家的苦役到手握一方兵权的禁军统领,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死在阴暗潮湿狭小且完全不透光的牢房中。   而此刻,他甚至开始幻想这间牢房里能出现一只老鼠与自己作伴。   “吱呀——”   厚重的牢房忽然开了。   过于刺眼的日光让陈崇的眼皮巨颤,他下意识地伸手挡住光源,整个人仍有种置身梦中的感觉。   真的有人替他打开了牢门?   他惶恐地仰起头,只见门外的那人穿着一身华贵的锦袍,负手而立,他身侧还跟着一个太监。   随即那人缓缓转过身来,露出了那张威仪而冷峻的脸。   陈崇心头一颤,下意识地将脑袋低了下去,“罪民参见……陛下。”   萧珩看着他,“你曾当过凤翔的禁军统领?”   陈崇:“……是。”   萧珩转着手上的扳指,垂眸看向他,“那指挥这批归降的凤翔士兵应该没有问题?”   陈崇一愣,他缓缓点了下头,不知道对方究竟是何意。   萧珩若有所思地向前走了一步,“你虽曾为安有良效命,如今朕倒是可以给你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陈崇眼瞳紧缩。   只要能让他离开这间牢房,无论对方让他做什么都行!   萧珩:“朕要你率领凤翔的这两万降兵,作为先锋部队讨伐孙皓邯,你可愿意?”   “呃……我愿、愿意!” 陈崇先是惊讶地愣了一瞬,随即不住地点头起来,“罪民愿意。”   萧珩抿了下唇角,“孙皓邯此人性情尤为暴虐,据说他喜爱将战俘剥皮后于火上炙烤,还有坑杀降兵的习惯,延州百姓深受其害,此战朕势必要为天下除掉此贼,你可明白?”   陈崇:“罪臣明白。”   对方言下之意便是让自己掂量清楚叛降的下场。   从此刻起,自己除了誓死效忠眼前的人外,已经没有退路可言了。   ……   滹沱河沿岸,邙丘上,秦军旗帜遍野,为首的一人生得膀阔腰圆、筋肉虬结,整个人宛若一座铁塔一般魁梧。   “禀陛下——” 斥候快马加鞭地飞奔至那人面前,与他道:“这次敌军派出的主将并不是段云枫!”   孙皓邯:“竟然不是姓段的,那是谁?”   斥候:“先锋由一万六千步兵与四千轻骑组成,主将是凤翔降将陈崇,此人原本是安有良的义子,中军部队据说由皇帝萧衡本人亲自统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孙皓邯几乎是放声大笑道:“这萧衡小儿未免也太不把朕放在眼里了,真以为自己改了个名,就是太宗再世了吗?竟派一靠谄媚上位的无名降将当先锋,若是段氏父子,我倒还要惧上几分。”   他当即命自己的大儿子率五千骑兵出击,“孙捍,你且先去会会燕军的先锋!”   孙捍当即率领五千人策马飞驰而去,他到丘陵下一看,燕军先锋人数虽多,但却连队形都排不齐整,一眼望去基本是些没有士气的新兵蛋子。   他当即提枪大喝一声,率军冲了下去。   眼前战鼓鸣响,敌军气势汹汹地奔袭而来,陈崇立即命前排步兵列阵防御,自己则率着四千骑兵列阵于侧后方伺机而动。   然而在孙捍秦军精锐的奋勇冲杀下,燕军的防御阵型没多久便溃不成军了。   陈崇的这两万人都是不久前招募的凤翔禁军,先前在凤凰谷遇到萧珩的部队设伏不成吃了个打败仗,后来守了半个月的城,天天听着刘峻叫阵早被叫没了士气,最后随着安岑默一道被编入了燕军,这些士兵大多没受过多长时间的操/练,根本不是百战之师的秦军对手。   陈崇无奈之下只能率领溃散的大军沿着滹沱河向后方的山谷中撤。   原本还在山坡上观望局势的孙皓邯见燕军如此不堪一击,当即率领着自己的秦军大部杀了下来。   秦军如同一柄利剑刺入凤翔军腹地,直直冲入陈崇的中军指挥部,两军厮杀在一起,金戈交击、人仰马翻声不绝于耳,越来越多的凤翔军士丢盔弃甲、抱头逃窜,最终化作泥滩中的一具无名尸首。   陈崇本人也在一片乱斗当中跌落马背,望着逐渐陷入绝境的局面,他深知自己与孙皓邯的这一仗败局已定,但他眼下已退无可退,他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坚持作战到萧珩的援军赶到。   他从满是泥泞的河滩中爬起来,抹去脸上的血水与泥沙,抽出腰间长刀,冲四散的凤翔军士高声喊道:“你们如果还想活下去的话,就给我站起来迎敌!”   此刻面对着彻底被秦军包围的绝境,一些凤翔士兵终于生出了奋死一博的勇气与决心,他们在陈崇的率领下,集结与河滩边,拼死抵抗着秦军的铁骑。   “尔等不过强弩之末,还在挣扎些什么?” 孙皓邯狞笑一声,准备再次率领身后秦军铁骑冲锋,给燕军致命一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轰隆——”   随着一阵马蹄声疾驰,不远处的山谷上忽然扬起滚滚尘烟,孙皓邯抬头望去,只见一队浩浩荡荡的燕军铁骑好似沙尘般自那山头上俯冲下来,而为首的那人身披银甲,骑着白马,气势凛然,竟是大燕皇帝萧衡。   陈崇只听左右激动道:“将军,是陛下的援军到了!”   这一刻,他仿佛再也听不到战场上任何的厮杀声,一片尘沙飞扬中,他亲眼目睹着那人骑着白马率领身后的两万燕军冲入河滩,以雷霆之势阻断了秦军的退路,彻底扭转了战局。   主宰他者的生、或者死,仿佛只在眼前人一念之间。   从这一刻起,陈崇清晰地认识到,自己从此以后只剩下像条狗一样为萧珩卖命的份了。   战场上的凤翔士兵见援军已到,皆奋勇厮杀起来。   眼见萧珩率领的燕军铁骑将自己的阵型冲散,孙皓邯心中暗道不好,此刻恍然意识到自己方才追击太深,竟中了燕军的埋伏。   原来方才的那两万先锋军只是萧珩放出的鱼饵!   他正想率左右亲卫突围之际,只见面前银光一闪,孙皓邯眼瞳中倒映出那人凛然的杀意,萧珩骑着白马已杀至自己身前。   ……   滹沱河一役,萧珩大破秦军主力五万余人,生擒秦国皇帝孙皓邯,孙皓邯的儿子孙捍率残部欲逃回延州,然而他刚翻越井陉关便遭遇了刘峻的截击,原来萧珩伏击秦军主力的同时早已命刘峻率领一万人突袭夺下了孙皓邯的大本营——此刻布防空虚的延州。   至此,孙皓邯创立的秦国政权正式宣告覆灭,萧珩重新夺回了延、丹、鄜、坊四州的控制权。   萧珩将剩余的万余凤翔军正式编入了自己的禁军,改名为“龙骧军”,同时,他任命陈崇为龙骧军左卫将军,统管这支军队,随后,已经被彻底架空势力、成为“孤家寡人”的凤翔节度使安岑默被萧珩解除了职位。   陈崇再三叩首谢恩后,方才退出了金銮殿。   他这刚一走出殿,便与同为禁军统帅的刘峻打了个照面。   刘峻看着眼前人身穿金甲、腰别印绶的模样,险些以为自己出门遇见了鬼。   陛下怎么将这个贼王八给招进来了,还是和他一样的官衔!   刘峻心中深吸一口气,心想自己当初那么骂他,他不得恨死自己啊?这和你睡醒一看发现村口和你干过架的泼三忽然搬到你家旁边成你邻居了有什么区别?   他心中思绪翻涌,面上却只是笑道:“陈兄,哟,几天不见,咱倒成同僚了,当时城楼下喊的那几句话,我也是公事公办,你可别当真,千万别记挂在心上哈。”   陈崇冲他笑笑,“刘将军不提,那些话我早就忘了,再说了,堂堂九尺丈夫岂会因为几句戏言,而耿耿于怀呢?”   “哈哈哈哈哈。” 刘峻一掌拍在他肩上,“我就知道陈兄气量没那么小,走,我们去喝一杯!以后就是兄弟了!”   贼王八当真不介意?   别是装的吧?   这厮明明也是和自己一样的市井出身,但总装模作样的,看起来就像是那种会偷偷咬人的狗。   陈崇也将手臂搭上刘峻肩膀,笑得眯起了眼睛,“自然,你我同为陛下效力,以后可别说这么见外的话了。”   他丫的,他怎么可能忘记刘峻骂他的那些话?   他每一句到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每个字都记得。   以后找到机会一定要弄死刘峻他丫的。 第41章   萧珩收复陕北四州后, 要做的第一件事自然是处置僭越称帝的陕北军阀孙皓邯。   孙皓邯素来以残暴著称,原想着应是有几分胆色的人物,谁想这会儿死到临头了,竟也会露出这般惶恐的神色。   此刻, 他跪在萧珩脚下, 如同一条匍匐的狗,表示自己愿意俯首称臣, 只求萧珩对他网开一面。   萧珩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笑话, 他问段云枫:“你想如何处置此人?”   段云枫看着孙皓邯露出嫌恶的神色, 他知道萧珩问他是顾及着他与孙皓邯的旧仇, 但如今处决了安有良、灭了秦军后,他心中恨意已消, 此时再看孙皓邯只觉得恶心, “陛下依法处置此人便是。”   于是萧珩下令,将孙皓邯押送回延州, 斩首于西市。   临行前,孙皓邯被吏卒押送回了延州——他原本称帝的地方,而如今, 他蓬头垢面地坐在囚车中, 胸前挂着罪牌,游街示众,   暴怒的百姓望着眼前的一幕, 从街道两侧冲了上来, 挤开了吏卒, 将孙皓邯从囚车中生生拖了出来。   面对着手持棍棒的暴民,吏卒一时半刻也不敢上前阻拦,再者, 上级派他们押送囚犯时,也没嘱咐过一定要将孙皓邯活着带至刑场。   等人群散去吏卒上前查看状况时,地上只剩下一具血淋淋的骨架,那上面的血肉似是被一片片地撕扯了下来。   酷爱用人肉充当军粮的一代军阀孙皓邯,最终被愤怒的百姓分而食之。   处置完孙皓邯,萧珩委派了新的延州刺史,令其安置流民、开垦荒田,尽快帮陕北四州重建秩序,并下诏免去了延、丹、鄜、坊四州两年的赋税。   ……   三月,萧珩正式迁都长安。   在户部侍郎徐正严与尚书令王沐川的共同治理下,长安荒废的田地都被开垦了起来,百业渐兴,已基本恢复了井然的秩序,人口也从原本的三千户增长到了万户,原本为躲避战乱而离开的贾商与士大夫也纷纷回到了长安,市井一片繁荣昌盛的景象。   见原本昏聩的燕君和变了个人似的,突然成了有宏图伟志的贤明君主,从各地而来投奔燕廷的士人也愈发多了,其中有不少是自江南、淮南一代而来,不堪李冀昌与吴王暴政的士人。   萧珩让吏部从中挑选出了一批有才干的士人以扩充六部。   眼看皇帝御下的社稷逐渐稳定了下来,这些大臣们又关心起了另一件事。   这日,萧珩商讨完如何处治同州蝗灾一事,本想散朝,却见尚书右仆射一副愁眉苦脸、欲言又止的模样。   萧珩问他,“爱卿何事忧愁?”   右仆射出列道:“陛下贤德圣明,心系天下,实乃万民之福,然而如今中宫虚位、后宫空虚,实在有违祖训,望陛下思宗庙之重,遵祖宗成法,早日扩充后宫,以固国本。”   一旁的段云枫闻言下意识地攥紧了手掌,扭头看向他。   如今皇帝已二十有二,但后宫却空无一人,这帮大臣自然急着要他纳妃充实后宫,那皇帝会怎么做?   皇帝会答应吗……   萧珩面上神色不变,只沉声道:“如今社稷未定,朕岂有心思考虑后宫之事,此事不必再奏。”   右仆射道:“今陛下春秋鼎盛,而子嗣未丰,非社稷之福啊!”   说着,“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右仆射这么一跪,他身后的几个官吏也跟着跪了下去。   萧珩权当作没看到,说了句“散朝”,由着这帮人继续在金銮殿中跪着。   结果没想到有人倒是胆大,朝堂上右仆射被皇帝亲自驳斥了纳妃一事,竟还敢直接往萧珩宫中塞人。   那日,段云枫进宫面圣,便撞见了四五个美人跪在御书房接受审讯这一幕。   萧珩问出幕后主使后,便让人将她们送走了。   随后便见段云枫板着个脸的模样,也不知道在怄谁的气,“陛下真是好大的艳福。”   萧珩无视他那阴阳怪气的语调,放下手中的奏折,道:“新宅子搬进去了?”   段云枫:“都张罗好了,我过来就是想谢陛下赐第之恩,哪成想倒是不小心撞到了陛下的‘好事’。”   萧珩抿着唇,瞪了他一眼,“什么好事?怎么?朕倒是不知道,你这般急着成亲?可需要朕给你赐婚?”   段云枫听他这么说,心中那股莫名的火气一下窜了起来,忍不住呛道:“陛下连自己的事都顾不过来,就要帮我张罗,当真是比我亲爹都上心。”   虽然后半句话是他压低了声音说的,但还是被萧珩给听去了,他蹙眉道:“段云枫。”   萧珩每次直呼自己的名字时,总有一种莫名的威压感,段云枫偏过目光,不与他对视,但还是小声道:“我目前还不急着成亲,陛下还是先着急着自己吧。”   少顷,进殿述职的陈崇便迎面撞见了沉着个脸匆匆离去的段云枫。   他下意识地扫了眼晋王世子扬长而去的背影,又看了眼书房中面色不善的皇帝,忽然觉得眼前的气氛有种说不出的微妙感。   陈崇自幼便混迹于各种三教九流之地,更是精通风月场上的事,见多了形形色色的人,直觉告诉他眼前的这两个人不太对劲。   这段时间御前值差下来,他发现晋王世子颇有种仗着帝王恩宠愈发恣肆的迹象,而皇帝也放任他如此。   正常的君臣会这样吗?   陈崇心中略微有些疑惑……   总之,就是感觉不太对。   ……   萧珩赐给段云枫的宅邸位于朱雀大街东侧的崇仁坊,眼下宅邸刚落成,有不少前来送贺礼的朝廷官员。   其中就包括刚从军营出来的玉麟军统帅刘峻。   刘峻在府邸面前碰到陈崇,两人虽然心中都十分鄙夷对方,但一见面还是十分熟络聊了起来,聊着聊着便提到平康坊醉仙楼重新开张、行首献舞一事。   刘峻听闻那行首生得貌美无双,文才兼备,尤善柘枝舞,据说当年她一跳舞整个平康坊就会被人挤个水泄不通,名声冠绝西京,便想着叫上身边相熟的武官,一起去凑个热闹。   陈崇想起自己今日的新发现,又垂眸瞧了瞧刘峻,忽然心生一计道:“既是将相熟的武官都叫上了,为何不干脆也叫上世子一起呢?”   “世子……” 刘峻愣了一下,“人家可是晋王世子,从小娇生惯养的,看得上这种烟花柳巷之地?别到时候嫌我们也是些不入流的。”   陈崇只是笑道:“烟花柳巷之地又如何?多的是名士豪奢一掷千金,否则你以为行首的名声哪来的,再者,晋王不也是靠战功挣得的名爵,又岂会因出生论英雄,你自己心中有偏见罢了,我看世子并不像那种人,世子如今倒是极得陛下器重,平日里更应该与他交好关系才是。”   刘峻微微眯起眼睛。   心道贼王八虽然平时人模狗样的,但这话说倒是说得在理。   他略一思索,还是邀请了段云枫。   “行首献舞?” 段云枫抿了抿嘴,本想说献舞有什么好看的,但一想到别人给萧珩后宫里塞了那么多美人,说不定对方每天晚上夜夜笙歌,后宫里的人都排着队轮着献舞呢,他胸中就好似有口闷气堵在那儿下不去,于是一拍案道:“看看也无妨。”   几人刚走出崇仁坊,陈崇忽然道:“突然想起来今晚我要御前当值,怕是不能作陪了。”   刘峻:“你这人,这时候扫兴?”   陈崇只是笑道:“陛下的差事自然是最重要的,没事,你们尽兴就好。”   待刘峻离去后,陈崇轻蔑地冷笑一声,心想……   蠢货,你就等着吧。   ……   酉时,天色已暗。   萧珩处理完政务,他换了身常服,去了段云枫的宅邸。   面对神色支吾的下人,萧珩抬眸扫了眼面前的庭院,面无表情道:“没想到朕来得竟这么不巧。”   一旁的李进喜问那下人,“你可知晓世子何时会回来?”   皇帝本想着新府刚落成过来看看,顺便给宅子题个字什么的,哪想着世子竟然不在,这不是驳了陛下的脸面吗?   那人支吾道:“世子去醉仙楼了,何时回来小人也不知啊,可需……可需小人去通报一声?”   李进喜心下一惊。   心道那醉仙楼不是吃花酒的地方吗?   萧珩在听闻‘醉仙楼’三个字后,面色微沉:“不必了。”   他冷哼了一声:“免得打扰了他的雅兴。”   说着,一抚衣摆,扭头便走了出去宅邸。   一路走出崇仁坊,眼见皇帝似乎并没有往皇宫所在的方向走,李进喜试探地问道:“陛下可要回宫?”   萧珩:“不回。”   李进喜:“陛下这是想去哪?可要叫上几个侍卫?”   萧珩冷笑,“不必了,想来王相这段时间将长安治理得不错……”   李进喜有些琢磨不透皇帝的心思,只点头道:“嗯。”   萧珩:“连醉仙楼都开张了。”   李进喜:“……”   萧珩:“走,朕也去看看。”   ……   外面的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醉仙楼中却是灯烛荧煌,上下相映,身着罗绮薄纱的舞姬簇拥在门前,笑闹着望向车马盈市的街口,迎接着登门的宾客。   少顷,正迎接着宾客的舞姬们动作一顿,目光突然被人群中走来的一位白衣公子给吸引住了,那公子穿了身云纹锦服,虽不似富商人家财大气粗的扮相,却生了张谪仙似的冷面,贵气浑然天成,不知是哪家的公侯贵卿。   然而刚有舞姬想要迎上去,就被萧珩伸手制止了。   萧珩开口要了一间二楼正中的雅间。   带路的舞姬笑道:“公子眼光真好,听雨轩的景观最好了,从上往下看,可以将整座醉仙楼都看得一清二楚呢。”   萧珩没有说话,随那舞姬一道上了二楼。   “便是这里了。” 面前的檀木雕花门上悬刻着“听雨”二字,舞姬指着那厢房道:“公子可要请人来作陪?”   萧珩:“不必。”   舞姬笑了一下,遣人为萧珩上了茶。   萧珩正准备往那屋里走,忽然听到身侧“哐当——”一声,旁边厢房的门开了,里面走出来的那人迎面就与萧珩撞了个满怀。   那人穿着一身张扬的织锦红袍,面染绯色,鬓边的抹额垂缨“丁零当啷”地跟着晃荡,整个人跌跌撞撞得仿佛下一秒就要从勾栏上翻下去。   正是跑出来吃花酒的段云枫。   段云枫觉得屋里闷,想出来透透气。   先前刘峻一行人吃了几杯酒,便都与妓子去了单独的“雅间”。   段云枫一个人呆在屋里,觉得那行首献舞着实没什么好看的,便光顾着喝酒了,谁想几盏下去浑身燥/热得不行。   他酒量向来一般,以前不怎么行,后来也是在军营中练出来了些许,但没想到这醉仙楼的酒十分与众不同,先头喝着觉得还行,后劲却是十足,眼下整个人已是恍惚得分不清东南西北。   随后段云枫便迎面撞进了一个人怀里,鼻尖萦绕着一股熟悉的淡香。   段云枫抬眸的瞬间,呼吸跟着一滞,要不说醉仙楼里的酒是“神仙酒”呢,喝了果真会让人醉生梦死,几杯下去,自己竟连皇帝都梦见了,他望着萧珩的脸,痴痴地笑了起来,“美人……”   感受着对方骤然环上自己腰的手,萧珩面色愈沉,周身的气压都低了几分。   光是看着眼前段云枫这般举止轻浮、浪荡的模样,他已经想象出了这人在这勾栏瓦舍和人肆意调笑的场景。   段云枫见对方不躲,胆子愈发大了起来,心道反正是在梦里,自己做些什么都不过分吧?   于是他伸手勾住萧珩的腰,脑袋探向对方颈间,轻嗅着萧珩的气息,“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炽热的气息喷洒在自己颈侧,萧珩后背一僵,他回想起那日在九曲池边,对方也不过是看了自己一眼,便误将自己当成了公主。   见了一面就提出求娶,连他是不是男人都没弄清楚,不就是因为这张皮相?   萧珩面无表情地垂眸看着段云枫被酒气染红的脸,心中嗤笑一声,心道这人估计是见了长得美的便本性暴露无遗,变得轻浮孟浪,怕是美人勾勾手,他就被迷得神魂颠、走不动路了。   流连于青楼瓦舍又有什么奇怪的?   段云枫环着萧珩的腰,在他耳边轻声道:“我们进去?”   萧珩站着没动,段云枫便牵着他的手进了雅间。   下一秒,“哐当——”。   房门关上。   腰上被人重重地掐了一下,段云枫只觉得头皮一麻,就被人转过身用力地抵在了冰冷的墙上,那人的手掌掐着他的腰,冷笑了一声,“醉成这般了,还惦记着美人?” 第42章   那声音明明带着十足的讥讽, 但对方那清冷的嗓音,却分外的挠人,好似不轻不重地在段云枫心弦上拨了一下。   “怎么不惦记?我心里面一直想着你,时时刻刻都想着。” 段云枫捉住萧珩的手, 转过身, 凝望着那张平日不敢随意肖想的脸,他凑过去, 在萧珩唇上轻轻地碰了一下, “这次别急着走了。”   萧珩的眸色暗了暗, 后背愈发僵硬, 本能告诉他应该把眼前的人推开,但他的目光掠过段云枫迷离的目光、微微翕合的唇, 没有动。   “这梦和真的一样。” 段云枫笑了笑, 随即捧着萧珩的脸,吻住了他的唇。   炽.热的、属于男人的气息混杂着一股凛冽的酒气, 纠.缠了上来。   他在和一个男人接吻,萧珩清晰地认识到,这本该恶心的、令人作呕的事却令他产生了一种与众不同的感觉。   段云枫只觉得唇上一痛, 后背便重重地抵在了墙上, 对方好似突然从一朵安静的美人花突然变成了朵暴躁的食人花,强硬地掠.夺着周遭的一切,随后, 昏暗的光线中, 他看见萧珩半眯起了那双幽邃的眼瞳, 好像一个冷血的捕猎者。   萧珩垂眸扫了一眼面前的人,嗓音如寒风般凛冽,“你随便对一个男人也能起反yin?”   段云枫有些急地喘着气, 他握住萧珩的手,贴在自己身上,“心肝……那你帮帮我?”   ……   李进喜忐忑地候在屋外,他也不知道陛下和世子到底进屋去做什么了。   两人方才进了那雅间之后,便一点动静都没。   过了片刻,“听雨轩”的门终于开了。   李进喜立马迎了上去,“陛下。”   走出来的人是萧珩,他衣冠整洁,鬓发也丝毫未乱,只是嘴唇微微有些红。   “去隔壁候着,没有我的吩咐,不要进来。”   萧珩面无表情地留下这句话之后,便又返回了听雨轩。   李进喜一脸懵逼地看着房门在他面前重重地关上,心中惊异不定。   陛下,这……这是和世子去做什么了?   什么事要做那么久?   ……   听雨轩。   这雅间的遮光性很好,房门与帘子都闭上后,便只有角落中的几盏油灯散发着微弱的烛光。   一旁的红木雕花拔步床上铺着柔软的红绸,拔步床前的案几上燃着帐中香,拔步床后还有个雕刻精致的沉木箱。   萧珩将沉木箱中的东西都拿了出来摆在桌上,里面有绸缎、绳子、蜡烛,还有一些药。   这些东西旁边还有本画册,画册上绘声绘色地描述了这些东西的用途。   显然这蜡烛的用途不是照明。   萧珩用火折子点燃了一根蜡烛,他举起烛台,被融化的蜡油滴在手背上,皮肤微微有些刺痛,但并不会把人烫伤。   他举着烛台来到了拔步床边,半垂落的金丝帘帐下,段云枫眼上蒙着红绸,双手被束在了身后,红绳勒过他的胸膛,愈发勾勒出他胸前饱满的弧/度,隐隐还可以看到起伏的两点。   感受着榻边传来的动静,段云枫的唇瓣微微翕合,有些难受地仰起上半身。   第一次来的人可能不清楚,醉仙楼里的酒,不是一般的酒,是加了东西的药酒,用了之后可以助x,使人发挥出超常的水平,此酒也是醉仙楼最为称道的招牌之一,配方从不外传。   萧珩的手微微倾斜,蜡油从烛台上滴了下去。   段云峰枫呼吸陡然一快。   萧珩的手掌贴着段云枫的脸颊,指腹描摹着对方不住轻/颤的唇。   眼下的这种掌控感,让他心中升起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像是第一次上阵跃马厮杀,又像是那一晚夜风萧瑟的寝宫中,用剑刃割开掌心。   蜡油不断滴落,段云枫的胸膛难抑地起伏着。   少顷,萧珩忽然感觉掌心一痛,段云枫咬住了他的手掌,滚动的喉头不断地发出呜yan声。   萧珩倾身贴近对方耳畔,哂笑道:“这么快就不行了?”   “你对那些美人真的行吗?”   他伸手解开已经被洇湿的红绸,段云枫的呼吸骤然急cu起来。   “嗯,陛下……” 段云枫脸上绑着的红绸也跟着散了,他目色迷离,好似梦呓般呢喃地唤着萧珩,“夫人。”   萧珩眼瞳微颤,他忽然意识到段云枫先前可能一直喊的都是自己。   面对对方那眷恋的目光,胸膛中仿佛有一股炽热的情绪,带着令人灼烧的温度,从心口逐渐涌向五脏六腑,令他感到有些不适应。   ……   李进喜在另一间房里如坐针毡地不知道等了多久,房门终于被人敲响了。   他惶恐打开门,只见门外站着脸色不怎么好的皇帝,对方怀里还搂着醉得不醒人事的晋王世子。   萧珩:“叫几个车夫来,先把世子送回府。”   李进喜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扫过,对上了萧珩那幽邃而透着几分寒意的目光后,他忙不迭地收回了自己的视线,“好、好,老奴这就去。”   ……   段云枫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整个人还有些昏沉之际,就被身边的小厮给叫醒了。   “世子,快到上朝的时辰了,要更衣吗?”   “唔,上朝,上什么朝?” 段云枫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脑袋阵阵地抽痛,和被锤头砸了一般。   小厮道:“那……那要遣人去宫里告假吗?”   宫里……   皇帝……   皇帝。   昨夜,和皇帝在……   段云枫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他伸手用力地搓了把脸,昨晚他好像又梦见皇帝了,不仅如此,他好像还在那个梦里做了很不好的事。   他扭头看向小厮,“昨夜我是怎么回来的?”   那小厮道:“醉仙楼的车夫送您回来的。”   “哦,对了,殿下您昨夜去醉仙楼后,陛下来过,但没见到您,便又走了。”   段云枫听他提起“陛下”二字,心跟着一跳,“他昨晚来过了?”   小厮点点头。   段云枫深吸了一口气,“快,给我更衣。”   那小厮当即替段云枫将熏烫过后的朝服拿了过来。   段云枫当即换上朝服。   只是,不知怎么那衣服穿在身上后,锦布摩/擦着胸口,跟针刺似的生疼,嘴角好像也有点疼。   段云枫抿了抿唇,心想这梦做得未免也有些太激./烈了。   以后绝对再也不能去那种地方了。   ……   朝堂上,天子穿着澄黄的蟒袍衮服,姿态端庄而威仪,如往常一样,神色肃穆地看向金銮殿上的群臣。   段云枫抬眸偷偷扫了眼萧珩肃穆而俊秀的面庞,脑海中全是昨夜那旖./旎的梦境。   真的是梦吗?   梦也会这么逼真吗?   这么想着,段云枫一不小心,就与萧珩冷厉的凤眸对上了,心又突突突地跳了起来,他当即将脑袋低了下去,不再看萧珩……   皇帝怎么可能做出那种事?   皇帝怎么会亲他,怎么会……   一定是梦吧。   皇帝今日瞧着好似心情不佳,不仅板着个脸,还难得在朝堂上训诫起了人,“如今天下未定,军中的一些人倒已经开始沉迷享乐了,以至军纪散乱、士气不整,领头的将帅无法约束自己,又如何能约束手下的将士?”   当萧珩那冷冽的目光扫过来看向自己时,刘峻忽然感觉后背一凉。   酗酒狎妓之事其实在军营中十分常见,但属于民不举官不究,如今天子怎么突然开始严抓个人作风问题了?   皇帝在朝堂上点到为止,并没有指名道姓地谈论这个问题,但散朝了之后,却将刘峻叫去单独训了话。   刘峻从御书房中出来后,表情如同霜打了的茄子,陈崇倒是颇为关怀地迎上去,问他怎么了。   刘峻说自己被罚了两个月的俸禄,“你说好端端的,陛下怎么突然开始整肃军纪了呢,而且昨夜去醉仙楼的都被罚了,你说巧不巧!”   两个月的俸禄,刘峻虽然有些肉/疼,但他更在意的还是皇帝的态度,陛下当真是因为他们狎妓而龙颜大怒吗?   那为什么以前不管?   陈崇看他被皇帝一顿训话,还罚了两个月的俸禄,心中痛快得不行,恨不得仰天大笑三声,嘴上只是道:“陛下也不是真的想惩罚你们,这么做,只是为了小惩大戒、整肃军纪罢了,日后注意些便是了。”   刘峻“诶”了一声,“还是你运气好,昨日没去那醉仙楼,逃过一劫。”   陈崇只是笑了一下,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待对方走远了,刘峻忽然回过神来,怎么偏偏就这个贼王八躲过一劫,哪有这么巧的事,莫非,莫非……   他早就知道皇帝昨天晚上会带人去突击检查醉仙楼?   刘峻正这么想着,便迎面碰上了正准备去巡营的段云枫。   刘峻当即将他们几个惨遭皇帝训诫的事和对方说了。   段云枫:“这么惨?”   刘峻:“可不是吗,昨夜去醉仙楼的几个兄弟全都被罚了。”   段云枫:“那我怎么没被罚?”   刘峻:“?”   “陛下没有罚你吗?”   段云枫“嘿嘿”一笑,好似发现了什么真相,颇为得意地说道:“一定是他没有发现我。”   刘峻:“…………”   真的只是因为皇帝没发现世子也去了醉仙楼吗?   等等……   昨夜,那贼王八让他邀请世子,于是他邀请了段云枫,结果那晚去醉仙楼的人都被罚了,唯独除了世子,关键是这个贼王八还把自己给摘出去了,真有这么巧的事吗?   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天上好似劈下一道惊雷,把他的五督六脉一下都给打通了。   刘峻看向段云枫的目光忽然变得犀利起来。 第43章   刘峻心道:世子一定是陛下安插在他们之中的眼线, 要不然为何那日世子在青/楼中只饮酒却别的什么都不做呢,而贼王八一定是早便发现了这件事情,才出此下策陷害自己,从现在起, 他可不能再在段云枫面前露出破绽了。   段云枫看着眼前的人一下挺直了腰杆, 和自己说话的模样也十分的毕恭毕敬,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就在这时,   “世子, 将军, 雁门关急报!” 御前的内侍官忽然神色急切地跑着至二人面前, “契丹迭刺部举兵十五万,集结于雁门关外的白登山下, 随时有南侵的可能!陛下请二位速至紫宸殿商议此事。”   雁门关距离河东首府太原约三百里左右, 是连接中原与塞外的咽喉要道,若夷狄突破雁门关这道屏障, 则可随时举兵入侵关中、剑锋直指长安。   此事非同小可,二人皆神色一变,随着那内侍官步履匆匆地去了紫宸殿。   紫宸殿中, 萧珩已召集了所有六品以上的文武官员共同商议此事。   此时, 正跪在殿中与萧珩汇报情况的是晋王段昱派来的使者,“据前线的哨探来报,十五万大军由迭刺部可汗耶律隼烈亲自率领, 而率领契丹人前锋部队的大将乃是汉将赵延, 此人本为蓟州刺史, 后降了逆贼李冀昌。”   殿内瞬间响起一阵哗然声。   有人义愤填膺道:“逆贼竟私通外敌!”   “李冀昌这是要勾结夷狄,入侵我大燕疆土啊!”   “那赵延本为汉将,世食汉禄, 朝廷原本也待他不薄,哪想竟为虎作伥,真衣冠禽兽也!”   萧珩问那使者,“晋王那边情况如何?可能抵挡住夷狄入侵,可需朕派兵支援?”   那使者道:“请陛下放心,太原兵精粮足,王爷已披甲执锐,亲自领兵前往雁门关,势必击退胡虏!”   萧珩:“雁门关乃中原屏障、抵御夷狄的要塞,决不容有失,晋王若需兵甲粮秣,务必让朕知晓。”   使者:“是!”   王沐川上前道:“有晋王镇守河东,面对胡虏的进犯,老臣倒是不太担心,只不过李冀昌联合外敌,此举怕是想以外族牵制我方兵力……”   “只怕趁此机会,他极有可能会自河南河北出兵,从潼关而入,进犯关中,届时如若面对两路进犯该如何是好?”   他此言一出,大殿之中又响起一阵议论声,绝大部分朝臣都支持王沐川的观点,认为李冀昌随时可能会与夷狄内外夹击,短期内还好,若长此以往,无论大燕的粮草供应还是兵马都将疲于应对,众人一时间不由得忧心忡忡起来。   “据朕所知……” 萧珩却是轻笑一声,“如今的契丹迭刺部可汗耶律隼烈,可并没有统一草原部族,自上一任可汗去世后,契丹便分裂成了一东一西两个部族——迭刺部与乙室部,西边的乙室部则由耶律隼烈的侄子耶律述澜统治,两者为了大可汗之位争斗无休。”   “李冀昌既是联合了迭刺部,我们不妨就派使者出使乙室部,告诉耶律述澜,大燕可出兵助他争夺可汗之位,届时遣一宗室与其联姻,再让晋王派出少许兵马便可。”   王沐川激动道:“如此一来,便自有契丹乙室部出战迭刺部,草原部族互相交战、自顾不暇,便不能染指中原了,陛下圣明!”   段云枫听得一愣一愣的,心想当初那个太宗皇帝不就是用这招对付自己祖先的吗?现在萧珩又用这招,让契丹人去打契丹人,然后派他爹这个有漠北血统的中原人出兵支援其中一方,这简直是……   在大量夷狄中发掘到了少量中原血统。   萧珩立即委任了一名大臣,令其出使契丹。   王沐川:“只是眼下宗室中,未有适龄的公主,若要与乙室部联姻,派谁比较合适呢?”   大燕宗室遭到李冀昌的屠戮,如今剩下的宗室子女并不多了。   萧珩略一思索,立马就想到了刚被他贬成汾阳郡王的宁王萧檀,“汾阳郡王如今不是尚未婚配吗?让他娶契丹的公主就行了,朕看正合适。”   ……   一个月后,出使契丹的使臣带着乙室部的使者返回了长安,萧珩在紫宸殿中接见了契丹使者。   契丹使者向萧珩行完跪拜礼后,突然就露出了欣喜而宽慰的笑容。   萧珩问他何事这般高兴。   契丹使者道:“述澜可汗一直仰慕大燕皇帝的威名,愿将妹妹跋芹公主嫁与汾阳郡王,以结秦晋之好,跋芹公主却想让臣先见一下这位汾阳郡王,跋芹公主是我们的草原之花也是乙室部的骄傲,公主曾亲口表示她喜欢的男子不仅要有与草原雄鹰一般强健的体魄,还要有过人的气魄与胆量。”   使者说着便欣喜地看向身穿衮服的皇帝,只觉得眼前人不仅生得俊美无俦,身量身形也十分的出众,据说这位皇帝还能徒手拉开三石力的玄铁弓,此等体魄,即便是他们契丹的勇士也不一定能比得上,   “如今得见陛下,果真是龙凤之姿、天日之表!想来这位汾阳郡王也定是如陛下一般俊伟,有气度!”   萧珩心道不好,绝对不能让这契丹使者见到萧檀,面上只是淡淡一笑,“汾阳郡王为朕同母胞弟,无论长相还是性格,自然都是众兄弟中最肖似朕的。”   那使者闻言,又是夸赞萧珩长得好看,又是夸赞他气度不凡,并表示如今有了大燕皇帝的支持,述澜可汗已集结部众十万余人,可随时突袭迭刺部。   萧珩与契丹使者一番商议后,将萧檀与跋芹公主的婚期定在了三个月后。   送走契丹使者,萧珩立即命人传来了萧檀。   瘦弱的汾阳郡王眼底挂着一片惨淡的黑青色,整个人好似纸做的一般随时会被风吹倒,“臣弟参见皇兄……”   萧珩垂眸看了眼他这个皇弟,皱眉道:“最近气色不好啊。”   萧檀其实光论长相与他还是有四五分相似的,只不过五官线条少了几分凌厉感,多了几分柔和美,再加上他长期缺乏锻炼的瘦弱身板,乍一眼望去真和个小姑娘似的。   萧檀:“劳皇兄挂心,可能这两日没休息好。”   谁天天寅时起床读书气色能好啊!   萧珩:“还是要勤加锻炼。”   萧檀深吸了一口气,“是……”   让他死了算了。   萧珩:“你马上也要十七了?”   萧檀一愣,“是、是的。”   上次皇兄问他多大,给他安排了三个老师,这次又要做什么?   萧珩:“也该成亲了,朕已赐婚你于契丹公主,以结两国交好,婚期定于三月个之后,契丹的使臣说了,公主喜爱健壮的男子,这段时间你务必勤加锻炼,勿失我大燕国威,从现在起,朕让晋王世子来陪你锻炼。”   “既然你寅时要读书,那训练便从午时开始吧。”   这三个月的时间务必得让萧檀锻炼出强健的体魄,以免那个跋芹公主到时候见了真人要退婚。   萧檀:“……”   #@?%……?…………&???!   随即萧珩与李进喜吩咐了几句,片刻后,段云枫便被带到了御前。   段云枫微笑着走到萧檀面前,“这位便是王爷了吧?陛下放心好了,这件事交给我,根本用不了三个月,我保证王爷便可徒手拉开玄铁弓、与豺狼搏斗。”   望着面前人热情洋溢的笑容和那两颗尖尖的小虎牙,萧檀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咽了咽唾沫,求救似地看向他的皇兄……   与豺狼搏斗这种事不要啊!   萧珩:“倒不必与豺狼搏斗……”   萧檀松了口气。   萧珩:“能单独射杀棕熊就行了。”   萧檀:“?????????????”   萧珩看向二人,“明日起,你们便一道搬入皇宫居住吧,郡王日后在宫中训练便好,有进展了也可随时向朕汇报。”   萧檀:“…………”   不要啊,不要……   他的命已经这么苦了,怎么还要被皇兄放在眼皮底下监视。   ……   翌日,午时,用过膳过后,段云枫将萧檀带到了太液池边上。   太液池几乎横穿整个皇宫,约有好几里长,池中又修有蓬莱岛。   萧檀抬眸望向波光粼粼、一眼望不见尽头的湖面,段云枫已坐在了其中一条小船上,他手中拿着船桨,冲萧檀挥了挥,“王爷快来!”   “本王这就来。” 萧檀说着,快步走上了小船,他心道划船泛舟湖上倒还不错,既能锻炼身体,又不失风雅,待会儿上了蓬莱岛,还能歇息一番。   两人划了一会儿,萧檀额前已淌出了些许薄汗,谁想这时段云枫忽然冲萧檀一笑,“到了。”   萧檀:“?”   他茫然地望向四周。   心想什么到了,这离岸边还有好长一段距离呢?   “噗通——”   谁想,下一息,在一阵天旋地转中,萧檀被段云枫扔进了水里。   萧檀呛了好几口水,他挣扎着浮出水面,正想爬上船。   段云枫却已然划远了,“你皇兄说你水性不错,今日王爷便游到对岸吧。”   萧檀:“?????????”   那一日,萧檀不知道自己最后究竟是怎么上岸的,可能是对生命的渴望战胜了其余的杂念。   上了岸之后,他像条狗似的趴在岸上,气还没喘匀呢,就见眼前一只梅花鹿从树林中蹿出,与自己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片刻。   萧檀环视着周遭蔽日的林木与活蹦乱跳的飞鸟走兽,当即大惊失色道:“世子,这是何处?”   “呃……” 段云枫扔下船桨,“大概是皇宫内苑。”   萧檀:“我们要如何出去?”   段云枫穿过那片林木,来到一面宫墙前,“从此处出去便可,隔壁好像就是你皇兄的寝宫。”   萧檀抬头望向那近两人高的宫墙,“这、这……”   在他愣神的间隙,段云枫已然翻身跃上了宫墙,衣袍被风吹得鼓动,他冲萧檀笑道:“王爷小时候没学过爬树吗?”   萧檀:“?”   这是一回事吗?   萧檀:“这样贸然闯入皇兄的寝宫是不是不太好?”   段云枫垂眸看向宫墙另一侧,眼前的景象不由得让他晃神了片刻。   他只见落英满庭的后院中,萧珩正手握着一叠奏折,靠在木榻上合衣而眠,从枝桠上纷纷扬飘下的樱花洒落满襟,还有几朵落在了萧珩鬓边。   “世子?世子?”   直至耳边传来萧檀的呼喊声,段云枫这才回过神来。   “这样……” 段云枫压低了声音,“我与你皇兄的护卫说一声,让他们将你带出内苑,你在这等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世子,等……”   在萧檀愣怔的目光中,段云枫衣袂一闪,身影完全消失在了宫墙的另一侧。   段云枫跃入萧珩的后院,悄无声息声息地绕过几个侍卫,一路来到萧珩榻前。   萧珩本就在闭目小憩,根本没睡,察觉到庭院中传来的动静后,便睁开了眼,正想斥责那几个侍卫都是瞎了吗,那么大个人都能放进来,但在看清樱花树下的那道身影后,他下意识地闭上了双目。   萧珩在心中蹙了下眉,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感受着对方逐渐靠近的身影,呼吸没有没来由地加快了几分。   段云枫这是要做什么?   随即唇上被人轻轻地碰了一下。   段云枫伸手拂去了萧珩唇瓣上的落花,眼下的距离近得他能看清萧珩那根根分明的睫毛。   段云枫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对方那与落花一般色泽的半合的唇上。   他看向皇帝紧闭的双目,心道……   亲一下应该不会醒的吧?   自己就亲一下。   就一下。   即便闭着眼,萧珩也能隐隐感到那股炽热的视线,以及对方清浅的、如羽毛一般扫过自己面颊的气息,痒得让萧珩忍不住想睁开眼睛。   但他忍住了。   紧接着,唇上传来了温热的触感。   他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奏折。   段云枫起初只是轻轻地碰了下他的唇,随后抿着他的唇瓣,吮了吮。   亲了一下还不算完。   亲完一下又像小狗似的贴上来,亲得段云枫自己的气息都乱了。   萧珩紧闭的眉头皱起,长睫忍不住地乱颤。   哪有这么偷亲的?   这么亲,是头猪都给他亲醒了。   段云枫浑然不觉自己的偷亲有哪里不合适,只觉得时间飞逝,完全没尝够滋味,好似嘴唇贴了一下,便分开了。   他垂眸望着仍在榻上闭目小憩的皇帝,心想自己偷亲的技术果真十分娴熟,一点没惊动对方。 第44章   少顷, 段云枫的身影便消失在了樱花树下。   萧珩看着手中的奏折,脑海中却总是在不经意间浮现出方才那个缱绻的吻,扰得人思绪纷乱,不知不觉中, 他靠着木榻闭上了眼。   再睁眼时, 庭院中的天色已暗,面前的那株樱花树突然变成了一株崎岖的槐树, 槐树下站着一个苍白而瘦削的人影, 那人穿着一身白衣, 面如枯槁、长发披散, 身形好似一个厉鬼。   这身影萧珩曾经十分熟悉,他的父亲快离世前的那段时间, 经常会站在自己的寝宫门边上, 这么看着自己。   他每每去请安时,印象中总有一道临近黄昏的暮光照下来, 让那座空旷寂寥的宫阙半笼在阴影之中,那道瘦长的人影便总是这般倚在门边,长发披散, 衬得那双凹陷的眼眶格外空洞。   那时的宫女太监们都十分害怕去皇帝所在的寝宫, 因为他们觉得皇帝疯疯癫癫的,像是被鬼上身了。   但萧珩知道,皇帝大概只是五石散嗑多了。   眼前的那道“鬼影”逐渐走近, 将自己领到一座庙宇前。   “知道我为何带你来偏殿而非正殿?” 太祖皇帝粗粝的嗓音又沉又闷, 好似在土里埋了许久, “因为你的那些龌龊心思,不配惊动列祖列宗!”   萧珩:“……”   他眉峰微扬,用一种“你认真的吗”的表情看向对方。   萧珩轻哂一声, “何谓‘祖宗’?”   “如果当初不是朕平定内乱,萧氏的皇位怕是早就易主了,太庙从何而来?如果不是朕打过淮河,何来南北一统?没有朕,哪来的大燕?”   “若要认真算的话,朕才是大燕的祖宗。”   太祖:“……”   呃,说得也有几分道理。   下一瞬,眼前的场景变换。   太祖将他带到了正殿。   萧珩:“…………”   太祖:“你可还记得,我当年是怎么教你的,唯有摒弃一切的私人感情,方能成为‘帝王’,你如今都忘了吗?”   萧珩:“朕没忘……”   段云枫与他之间发生的一切不会影响到治国理政的事,他有把握,他可以……   太祖:“你这是在抱有侥幸心理。”   “段云枫是谁?”   “他是手握一方兵权的大将军,如今不过贪图年少的享乐,一时误入歧途,难道你真的以为你们这段见不得光的关系可以长久下去吗?这世上没有谁是不想建功立业、封妻荫子的,来日,若他想开了,想要娶妻生子、成家立业,你又该当如何?”   随着太祖话音落下,空中浮现出一道段云枫身穿喜服的虚影。   萧珩眸色渐暗,眼底闪过几抹阴鸷的神色。   太祖:“让我猜猜……把他关起来?”   “他是晋王世子,是骠骑将军,不是小猫小狗,也不是你养的宠物。”   “世上又有几个幸臣是得以善终的?”   那‘鬼影’手中浮现出一个錾金酒杯,他将杯中酒缓缓倒在地上,金砖地面忽然被腐蚀出一个巨大的破洞,“别忘了你的来时路。”   那黑黢黢的洞中倒映出自己母妃坐在榻前的身影,随即她举杯饮下毒酒,唇边溢出瘆人的鲜血。   眼前的画面一闪,镇国公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与他怀中的猎犬,“此畜面露凶煞,恐冲犯贵气,望陛下早日除之,陛下如若不忍,臣可代为除之……”,片刻之后,那条跟随了他数年的猎犬呜咽着倒在地上,溢出的鲜血浸没了面前的土壤……   “你应该知道,帝王之爱,犹如砒霜。”   太祖凄厉的嗓音缓缓响起。   萧珩从梦中惊醒时,鬓边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后院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先帝那如同厉鬼一般凄凉的嗓音尤回荡在耳边,袖中段云枫送给他的那枚平安符已被攥得有些褪色。   “陛下。” 一旁的李进喜走上前来,问道:“可要传召世子与郡王殿下一道来用晚膳。”   因为皇帝最近比较关心汾阳郡王的训练进展,今日中午还特意传了二人侍膳。   “不必了。” 萧珩从榻前起身,又恢复了从前那般喜怒不形于色的淡漠模样,“以后也不必传了。”   李进喜一愣,他抬眸看向萧珩,而皇帝那双幽邃的眼眸却令他完全参不透。   那日后,萧珩将萧檀训练的事宜全权交给了段云枫,不再过问对方的进展,再也未私下召见过晋王世子。   ……   一个月后,萧珩恢复了萧檀“宁王”的封号,并在承德殿中单独召见了他。   萧檀的身量比以前高了些,皮肤也晒黑了,如今瞧着虽然还是有一股书卷气,但身板比以前结实了许多,已隐约能瞧出些肌肉轮廓了。   跟在萧檀身侧的宫人手里举着一个托盘,上挂着不少鹿皮与兔绒,萧檀兴奋地与萧珩介绍道:“皇兄,这些兔子和鹿都是我与世子打猎时猎到的……”   说着,他伸手拎起一张通体雪白的狐皮,将那漂亮的毛色展示给萧珩看,“世子还猎到了一只白狐,特让我来献给皇兄,”   段云枫的原话是“到时候用这皮子做个狐裘,你皇兄穿白的肯定好看。”,萧檀依稀记得对方说话时的那表情好像什么山大王欣赏压寨美人似的,这话他当然不敢说给皇兄听。   萧珩颔首示意李进喜将那张白狐皮子单独存放起来,“世子教了你不少东西?”   萧檀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道:“世子还教了我一套枪法,说我要是学会了,也能上战场驭马杀敌了。”   萧珩笑了一下,“什么样的枪法?”   萧檀:“皇兄还是直接让世子给你演示一番吧,我的……目前还有些拿不出手。”   萧珩没有强迫他表演,只是道契丹使者上次进献了几匹宝马,让萧檀自己选一匹,其余的得空了便遣人给段云枫送过去。   萧檀点头应下,“好。”   他心里却纳闷道为什么皇兄不能直接和世子说话啊,这是有什么讲究吗?   怎么送个东西都要经过他转手。   同月,契丹使者与萧珩派出的燕国使臣返回契丹后,述澜可汗亲率十万大军突袭迭刺部都城。   耶律隼烈急率领中军部队撤回契丹,但在路上遭到了晋王段昱与跋芹公主的前后夹击,死伤惨烈,李冀昌手下的大将赵延被当场斩杀,失去“领路人”且赔上了两座城的隼烈可汗不得已放弃了南侵的计划,至此雁门关之围彻底解除。   耶律述澜也扭转了原本依附于迭刺部生存的劣势局面,成了契丹国更占主导地位的可汗。   六月,跋芹公主的和亲队伍抵达长安,与之一道抵达长安的还有公主的嫁妆——骏马千匹以及骆驼百头。   宁王身着亲王衮服,身后跟着隆重的卤簿,于长安城外迎接跋芹公主。   这几个月,经过萧珩与段云枫的轮番熏陶,萧檀乍一眼望去,倒挺像个饱读诗书的翩翩君子。   萧檀等了片刻,只见远处扬起一片尘土,和亲队伍中竟不见抬着公主的轿撵,一时间只有百余匹骏马朝自己这边奔袭而来。   萧檀心下一惊,差点以为自己遇到了敌袭,直到身边的侍卫确认了对面便是公主的和亲队伍,萧檀这才按耐住了逃跑的冲动。   他只见为首的那人骑在马上,穿着一身朱红织金锦服,头戴高翅鎏金银冠,生得十分好看,鬓若刀裁、眉如墨画,只是对方臂膊上竟然还停着一只海东青!   旋即,那海东青长啸一声,飞上长空,向自己盘旋而来。   宁王眼瞳一颤,随即开始策马狂奔……   这……这是要做什么啊?   萧檀身旁的侍卫哪见过这阵仗,一边策马大喊着“王爷!王爷!”,一边又只能与天上那只海东青干瞪眼,毕竟他们也没带弓。   宁王抽着马鞭一顿狂跑,但那海东青速度极快,他根本甩不脱,没多久,便从空中掠了下来……   “吁——”   他胯/下的马一阵嘶鸣,受惊似的前蹄跪倒在地,将萧檀甩到了地上。   眼看那大鹰扑棱着翅膀又要飞下来,萧檀急忙抱住脑袋,却听身后忽然响起一阵哨声。   海东青乖乖地飞回了公主臂膊上。   耶律乌琳看着身下用手捂住脸,整个人害怕得缩成一团的男人,“你便是宁王?”   萧檀的手指张开一条缝隙,小心地打量着眼前的人,“嗯……”   耶律乌琳忍不住笑了起来,“林牙告诉我,你是大燕最勇武的男子,能徒手拉开三石力的玄铁弓……”   她轻“哼”了一声,挑眉道:“看来他们骗了我。”   萧檀的喉结上下滚了滚,他撑着双臂从地上坐起来,只见耶律乌琳肩头的那只海东青正歪着脑袋看着自己,心道这公主现在发现自己被骗了,不会一怒之下让这只鹰把他吃了吧,他现在用段云枫教他的那些招式逃跑还来得及吗?   但他又想起了萧珩的嘱咐……   皇兄说他代表的是大燕,他不能跑。   萧檀攥紧了手掌,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显得镇定些,“公主既已答应了这门亲事,此事便不再只关乎你我二人,更关系到两国的邦交,我皇兄已允诺与你兄长结盟、助你兄长成为草原上的大可汗统一契丹……”   耶律乌琳忽然笑了起来,她歪头看向萧檀,   “你皇兄才不会呢,你皇兄不希望迭刺部称霸草原,但也不希望迭刺部彻底消亡,他会出兵助力我阿合与耶律隼烈内斗,但却不会助力他统一草原,他不可能放任草原上出现一位统一部落的雄主,你明白吗?只有草原一直处于分裂的状态,时刻内斗,才无法真正威胁到中原,至于什么和亲、联盟,都是虚的……”   “在你们这,有个词怎么形容来着,哦,‘制衡之术’……算了,和你说这些,你也不懂。”   萧檀:“你……你凭什么觉得我不懂?”   耶律乌琳眨了眨眼睛,“据说之前燕国内部阉党干政的时候,有个宦官扶持你登上过皇位,你若是对你皇兄有一点点威胁,他还会留着你到现在吗?”   “你……” 萧檀蓦地瞪大了眼睛,“你胡说,我皇兄才不是这样的人。”   “哦,也不一定。” 耶律乌琳抿起嘴唇,俯身凑近萧檀,“你皇兄还没有孩子呢吧?也没有妃子?像他们这样的男人呢,通常这个年纪都妻妾成群了,你皇兄说不定有什么难言之隐,所以留着你给萧家留种呢。”   萧檀眼瞳巨颤,想说绝对不是这样的,他皇兄才不是为了给萧家留种才留下他的,他绞尽脑汁地想着反驳对方的话,可一时间什么都想不出来,话还没说出口,眼眶便红了。   耶律乌琳:“说两句眼睛就红了,你是兔子吗?”   她低下头亲了下萧檀的嘴唇,眼瞳眯了起来,“长得倒是还不错。”   萧檀整个人都僵住了,“还没成亲呢,怎么可以……”   耶律乌琳:“亲都亲了,那怎么办?难不成你要去告诉你皇兄那里告状?”   ……   宁王与契丹公主的成亲仪式在王府正殿举行,萧珩与一众朝臣以及契丹使臣都莅临了婚宴现场,婚宴举办得十分隆重。   时隔多日,段云枫终于在宁王的婚礼上见到了萧珩,自从上次偷亲了皇帝以后,萧珩就没有再宣他见过面,他私下要求觐见的折子也都被打了回来,仔细算算真的很久没见到萧珩了,他隐约感觉到萧珩在疏远他,不由得感觉委屈又气闷。   今日萧檀成亲,段云枫当然还是替他高兴的,不由得多饮了几杯酒。   段云枫趁侍女给他倒酒的间隙遮掩着向一旁看去,萧珩还是那个皇帝,正襟危坐着、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这么久没见,他倒是一点没变。   察觉到萧珩要转头看过来了,段云枫这才收回视线,低头看酒杯里的清酒。   殿中央,宁王萧檀与契丹公主共执同心结彩绸,缓缓行至案前。   段云枫望着眼前的这一幕,喉间微涩,他不由得回想起了自己成亲时的场景,他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烈酒灼得胸口发烫,他忍不住侧目看向身侧神情肃穆的帝王。   他心中有些恍惚地想着如果萧珩不是皇帝便好了,即便萧珩不愿意与男子在一起,他大不了将人强行掳走就是。   可惜,萧珩是皇帝。   兴许是醉意上头,段云枫抿了抿唇,他看向萧珩,嗓音略有些哑,“陛下可还记得当时在洛阳……”   谁想,萧珩却倏然转过身,嗓音凛冽,“往事不必再提。”   段云枫一怔,指尖无意识地收紧,被攥紧的酒盏在他掌心发出细微的咯吱声。   萧珩垂眸,目光落在他泛白的指节上,眼底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情绪,语调却十分平静,“日后,待你成亲时,朕也会同今日一般,让礼部以亲王礼筹备。”   “陛下……” 段云枫有一瞬间的恍惚,他的喉结滚动,酒气混着眼前人身上的檀木香刺得人眼眶发热,他张了张唇,发出来的声音却有些梗涩,“陛下还真是……”   萧珩:“朕说过,朕待你便如同亲弟一般。” 第45章   殿内红烛高照, 周遭欢庆的喜乐却好似隔了层厚重的门板,朦胧地听不真切。   段云枫看着萧珩,摇曳的烛火衬得年轻的帝王眉眼如画,对方眉宇间却透着股消弥不去的冷寂之感, 段云枫沉默了良久, 最终只是道:   “陛下如此隆恩,臣愧不敢当。”   殿前的新人在一片喜庆的气氛中被送入了洞房, 李进喜躬身凑近萧珩身侧, 低声询问他是否要摆驾回宫。   萧珩的目光在段云枫脸上停留片刻, 旋即他从主位上起身, 举盏说了几句恭贺宁王新婚的致辞,便在侍从的陪同下离开了王府。   微凉的夜风涌入殿内, 段云枫望着皇帝的背影隐入夜色, 一言不发地饮下杯中烈酒。   ……   就在宁王大婚后不久,原本一直摇摆不定、企图观察形势的陇右、朔方二镇见萧珩联合了契丹乙室部平定了雁门关之乱, 还稳定了边疆的局势,二镇节度使纷纷遣使者前往长安,向萧珩上表称臣。   至此, 连通西域的河西走廊再次回到大燕手中, 整个西北的版图被萧珩彻底收入囊中。   九月,秋收过后,得益于萧珩委任徐正严施行的均田新政, 今年关中地区的粮食收成已恢复至了战前的四五成, 萧珩治下的百姓也逐渐从战火的阴霾中走了出来。   金銮殿中。   天子于高座上, 垂眸看向众人,“如今西北已定,朕认为眼下便是东征、收复旧都的最佳时机。”   “陛下圣明!” 尚书令王沐川率先出列, “眼下正值秋收,我军粮草充足,此刻出兵潼关,定能在入冬前收复旧都。”   “臣请愿出征!” 刘峻手持笏板,掷地有声道,“愿为陛下剿灭反贼,克复旧都!”   “臣亦愿往!”   他身后一众武将皆跟着下跪请柬。   萧珩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落在文武百官队列的最前方。   段云枫抬眸,与御座上的目光一触即分,他手持笏板,出列道:“臣愿为先锋。”   殿内的气氛寂静片刻。   “传旨——” 萧珩目光凛然地看向众人,   “即日起,朕册封骠骑将军段云枫为天下兵马大元帅,领兵二十万,总摄东征诸军事,赐虎符,假黄钺,代朕征讨逆贼,收复旧都。”   ……   李冀昌虽为人残暴,手下官员多横征暴敛、不得民心,但作为从乱世中厮杀出来的铁血军阀,楚国的军事实力并不弱,李冀昌手下兵马起码有二十万余人,光驻守在洛阳城附近的兵马便有五万余人。   因此萧珩决定兵分南北两路进攻洛阳以牵制敌军、分散其防御力量,合围洛阳。   他任命段云枫为天下兵马大元帅,陈崇为左将军,宋时裕为右将军,周业为行军司马,让这几人随段云枫自北路,从河东蒲州而出,攻占洛阳城二十里开外的孟津渡口。   南路则由刘峻率领,自武关而出,走陆路,攻占洛阳城南郊的龙门关,与北路军形成夹击之势,包围洛阳。   萧珩将自己的决策说与王沐川,问对方,“王尚书以为如何?”   王沐川:“陈崇谨小慎微,有小智而缺大谋,不足以独领一路兵马,刘峻虽少了些智谋,却刚直稳重,为人勇猛,且鲜少冒进,是独领南路军最合适的人选,至于世子……”   提及段云枫,王沐川抬眸看向萧珩,“世子是天生领兵打仗的不世将才,不仅骁勇过人,且善以奇兵制胜,只是性急易怒,陛下专门留下宋时裕、周业二人辅佐世子,便是希望此二人能稳住世子,臣以为陛下思虑周全、算无遗策。”   萧珩看向那封敕书,目光落在段云枫的那行册封上,“希望能如尚书所言一般。”   ……   自长安出发的第十五日,段云枫所率领的急行军抵达了洛阳北面的孟津渡口。   若燕军先锋部队能成功渡过黄河抢占河对岸的滩头,后续的大部队便可顺利渡过黄河,占领洛阳城北面的关隘。   只是,寒风裹挟着河水的腥气扑鼻而来,巨浪拍打着临时搭建的浮桥,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摆在他们眼前是水流湍急的滚滚黄河,河上只有几架临时搭建而成的浮桥,若对岸营寨中的敌军发现异动,进而围攻渡河的先锋部队,一但浮桥被毁,人马都将陷入河中,渡河将变得无比艰难。   段云枫的玄甲上凝着初晨的雾气,他勒马立于岸前,注视着河对岸的那片营寨。   片刻后,斥候来报,“将军,敌营中暂无异动,楚军目前并无戒备,是否传令渡河?”   段云枫当即拔出长刀,刀锋凝着寒光,“传我号令——,先锋部队,即刻渡河!”   随着他一声令下,数百名身着玄甲的步兵冲上木质浮桥,木板在他们脚下嘎吱作响,下方湍急的怒流仿佛一张深渊巨口,随时可能将人吞没。   就在先锋部队前行至距浮桥对岸三分之二的距离时,河对岸骤然传来了嘹亮的哨声,一阵箭雨破空而来。   有人大吼一声,“敌袭——”   浮桥上的不少士兵下意识地举起了盾牌。   “叮——”   箭矢钉入盾牌,有人不幸中箭落水,身形瞬间便消失在了浪涛之中。   此刻,岸那头的楚军也冲上了浮桥,他们将手中高举的裹了松脂的火把掷向燕军,试图烧毁这座浮桥。   “不要停!冲过去!” 段云枫怒吼一声,他拔出腰间长刀,一人当先,冲在最前,接连斩杀了好几个正在投掷火油的楚军士兵。   身后的燕军士兵不由得气势大振,他们嘶吼着,开始顶着密集的箭雨向前冲锋。   就在燕军前锋部队快要冲到浮桥对岸之际,楚军的火箭骤然而至!   “轰——”   一支火箭钉入浮桥揽绳,火油瞬间燃起,火舌顺着木板急速蔓延。   “将军!绳索要被烧断了!” 身侧亲兵大声喊道。   段云枫扯下身后披风,一把盖住前方那扑鼻的烟尘,他挥刀挡住楚军守将迎面挥来的长枪,随即一刀将人斩于桥下。   然而就在这时,“嗖——”,一支冷箭从暗处射来,正中段云枫的右肩。   箭矢穿透玄甲,鲜血瞬间浸透衣袍,段云枫忍不住闷哼一声。   “将军!”   在亲卫的惊呼声中,段云枫咬牙折断箭杆,挥刀率先冲上了浮桥岸边,“给我杀——”   身后士卒被段云枫的悍勇激到,他们顶着烈焰,怒吼着冲上对岸,与楚军厮杀起来。   片刻后,段云枫所率的燕军在血战中撕开一道豁口,将战旗插上了孟津渡口的营寨。   ……   陈崇进入中军大营找段云枫商讨下一步行军方案时,军医正在给段云枫处理方才的箭伤。   “将军暂且忍耐一下。” 军医用钳子衔住那没入肩胛的箭镞,用力一拔,暗红的鲜血瞬间溅落在地,那箭伤周围一圈的皮肉已有些肿胀、泛白,正不断地往外渗着血。   段云枫额角青筋一跳,紧咬着牙根道:“拿酒来!”   军医当即用绷带将他的血止住,“不可啊,将军!饮酒不利于伤口恢复,且您这箭伤创口极深,若恢复不好,极易感染,您这两日最好静养,不可再伤筋动骨,也不宜再穿盔甲。”   段云枫面无表情地听着军医在自己面前絮絮叨叨个没完,待对方包扎完伤口离开营帐后,他当即拎起了桌案上的酒壶,痛饮了两口,这才勉强压下那刺骨的阵痛。   一旁的宋时裕劝了两句,被段云枫不耐烦地驳斥了回去。   陈崇看向段云枫道:“世子,您如今伤重未愈,可要暂缓攻城的计划?“   段云枫挑眉,“那你受伤了还吃不吃饭?”   一旁的宋时裕刚想开口说这哪是一码事。   段云枫又道:“怎可因一点小伤而延误战机?传我旨令,即刻进攻洛阳城东北面的旋门关,今日,我便要围了洛阳城,我倒要看看那李贼怎么守一座孤城!”   陈崇面不改色地应下。   宋时裕在心中啧啧称奇,心道这哥们也太能忍了。   段云枫扭头看向陈崇,“还有,写给陛下的军报中不许提及我受伤的事,听到了没有?”   陈崇也一一点头应下,随即命手下的文官按照段云枫的要求“详略得当”地攥写了军报,完全略过了段云枫渡河时受伤的事,只着重写了他作战时如何英勇地攻城拔寨。   那文官写完后,陈崇拿着军报给段云枫亲自过目,段云枫看完,觉得十分满意,陈崇便让那使者将军报送了出去。   随即陈崇退出了中军大营,回到自己的营帐后,他立即起草了一封私信,将今日发生的所有事情,包括段云枫怎么受的伤,他又是如何不顾自己劝阻执意攻城的事,原原本本、事无巨细地写了下来,密封好交给自己的心腹,让对方骑快马前往长安呈给陛下。   段云枫是天下兵马大元帅不错,但皇帝才是自己真正效命的对象。 第46章   紫宸殿中,   萧珩正坐在书案后,神色肃穆地审阅自洛阳前线送来的军报,他翻着手中的信纸,示意一旁的礼部尚书继续汇报他要上奏的内容。   礼部尚书:“陛下, 如今西北已定, 关中地区也在陛下的治下日趋繁盛,臣以为应早日恢复科举, 吸引全国各地的士人……”   “陛下。” 就在这时, 一名内侍官拿着封密信匆匆地走入了殿中, “前线来的急报, 这封是左将军陈崇寄来的。”   萧珩抬手,示意对方将信件送上来。   礼部尚书清了清嗓音, 继续道:“呃, 现下我朝正是需要人才的时候,然如今选官大多依赖举荐……”   “不像话!”   书案后的皇帝忽然面色不善地将那信纸往桌上一摔。   “陛下恕罪!” 礼部尚书眼瞳一颤, 汗立马从额角淌了下来,惶恐地给萧珩跪了下去,“臣有所失言!”   萧珩板着张脸, 缓缓垂眸, 神色莫名地看了礼部尚书一眼,“朕又没说你,你有什么要恕罪的?”   “哦……” 礼部尚书擦了下汗, 尴尬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恨不得直接消失在这间殿中。   一旁的王沐川见皇帝这般反应, 问道:“可是前线发生了什么?”   萧珩直接将两封军报递给了他。   王沐川看完之后道:“世子这是报喜不报忧,许是不想让陛下担心。”   “担心?” 萧珩眉峰微蹙,“哼”了一声, “刚册封了兵马大元帅,就学会隐瞒军情了,再过几日怕不是就要对朕发号施令了?”   王沐川踌躇道:“陛下既是担心世子,不如书信一封,让世子先以养伤为重,冲锋陷阵的事交由手下的几位将军来便好。”   萧珩沉着面色默了片刻,随即与李进喜道:“拿笔墨来。”   ……   这几日,段云枫与刘峻合兵一处,分别攻占了洛阳周围的怀州、宜阳、回洛、慈涧等县城,以及孟津渡口、函谷关、龙门关、轩辕关、旋门关、大谷关等隘口。   昨天夜里,段云枫亲率五千精锐,突袭洛阳城东侧最重要的险要隘口——虎牢关,斩杀了虎牢关守将,成功夺下虎牢关,至此,洛阳城东西南北方面的七个关隘全部沦陷,粮道彻底被燕军截断,李冀昌的二儿子、洛阳留守李恬与五万楚军只能困守孤城。   在汴州的李冀昌得知此事后大怒,任命自己的三儿子李悦为大将军,领兵二十万,支援洛阳。   洛阳城郊,燕军军营。   营帐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血腥气与铁锈味,段云枫靠在榻上,军医将那染血的纱布揭了下来,右肩那道贯穿皮肉的箭伤立即又渗出血来,因为伤口一直未能愈合,已逐渐有了发炎的趋势。   如今他旧伤未愈,腰腹处又添了道骇人的刀伤。   军医用消过毒的银刀替段云枫清理着创口,段云枫额角渗出了层细密的汗珠,一言不发地任由军医替自己处理伤口,手中还攥着萧珩刚送来的信件。   他粗略地扫过那上面的内容:   “军医既说了要静养,那就别胡来,军营里又不是没有别的人了,此乃军令,你若是不能遵守,朕看你这么闲,一刻也耐不住,此战以后,不如给你封个典厩署官算了,正好宫廷里的马还没有人管。”   段云枫猛得从榻上坐来,“他竟然想让我给他当马夫,嘶——”   言语间,腰腹上缠的纱布又渗出了血,疼得他抽了口气。   “将军!” 军医手一抖,连忙将段云枫按住,“您真的不能再乱动了,伤口又要裂开了。”   于是段云枫只好僵硬地扭动脖子,环视着营帐内的人,“这是谁告的密?”   他举着手中的信件,目光幽幽一转,“宋时裕,是你吗?”   宋时裕:“…………”   “我没有……”   段云枫:“哪是谁?都和你们说了,这事不要告诉陛下,你们这是故意要和我对着干?”   就在这时,陈崇掀开营帐,走了进来,注意到营帐内焦灼的气氛,他拍了拍宋时裕的肩膀,劝道:“世子息怒,即便真是宋将军做的,那也必然是因为紧张世子,怕您不顾惜自己的身体。”   宋时裕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旋即又扭头看向段云枫,“但真的不是我做的。”   陈崇笑了一下,转移话题道:“世子方才召末将前来,是为了何事?”   段云枫将一封军报递给他,“斥候刚探得的情报,李悦率领的二十万楚军已逼近虎牢关,最晚不过三四日,便可抵达关外。”   “你们觉得该如何应对呢?”   陈崇看了眼信,思忖片刻道:“洛阳城坚,城中有兵马五万,李恬可凭借洛阳城坚守许久,李冀昌的援军有二十万之众,又皆是楚军中的精锐,我军长途跋涉至此,连日苦战,人马疲惫,如今若是再迎战李悦的援军,怕是会腹背受敌,不如撤军退守新安县,以待战机。”   段云枫面色一沉,“如今洛阳七关全部陷落,洛阳城被围得水泄不通,李恬早已成了瓮中之鳖,他有个屁用?用不了多久,洛阳城便会弹尽粮绝,早晚会被我军拿下,你这个时候提议撤军,那便是前功尽弃。”   陈崇一愣,道:“那二十万援军……”   段云枫:“李悦就算有二十万人马,那又如何?他从汴州而来,必须经过虎牢关天险,你与宋时裕以及刘峻继续带人围城,防着李恬,我亲自率两万精锐前往虎牢关迎敌。”   见陈崇仍旧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段云枫道:“这是军令!”   宋时裕目光忧虑地扫过段云枫身上缠覆的那些纱布,“世子,您这伤……”   段云枫将萧珩的信收起来,他披了件外袍,从榻上起身,“死不了。”   ……   自给洛阳去了信后过了七八日,萧珩又收到了一封陈崇寄来的书信,拆开之后,他眼皮狠狠一跳。   那上面说段云枫虽然身负重伤,血流不止,军医建议他最好不要再动,否则伤口容易裂开,但世子一心为国,英勇无畏,决定亲自带二万人去迎战李悦的二十万人马。   萧珩将信往桌上一拍,“回来就撤了他的官爵,让他去看守马厩!”   王沐川见皇帝如此生气,心中未免有些忧虑,“陛下可是觉得世子排兵布阵的策略有何不妥?若是如此,不如立即给洛阳那边下道圣旨。”   萧珩沉着脸没有说话。   因为如果是他,他也会做出和段云枫一样的选择,绝对不会在这时撤了对洛阳的包围。   但此刻,一种焦躁的、难以言说的情绪在心中弥漫,战场上的局势瞬息万变,万一稍有差池,段云枫他……   萧珩手掌攥紧,“朕现在下旨,传到洛阳也要四五日,待指令到的时候,他怕是已经在敌阵杀了个七进七出了,他会听吗?”   王沐川:“陛下,您若忧心前线战事,不妨率军亲临前线督战,如今关中形势已稳,长安也有罗将军与老臣在,定然出不了差池。”   萧珩沉默了片刻,与身旁的亲卫道:“立即去军营点三千轻骑,传旨——”   “朕要御驾亲征。”   ……   三日后,李悦的二十万大军抵达虎牢关外,大军绵延数里,一路上鼓噪喧嚣。   李悦命自己手下大将率一支先锋队伍于虎牢关下叫阵,然而关内的燕军无论他们如何叫阵都不予理会。   李悦无奈之下,下令攻城。   段云枫当即下令守军放箭,两军连续激战数个时辰,楚军仍未能攻下虎牢关,楚军伤亡三千余人,而城楼上的燕军伤亡近千。   李悦于是命令大军在汜水河旁安营扎寨,以待战机。   子时三刻,天色一片漆黑。   突然,一支火箭自东南方而来,划破夜空,射向了楚军的营寨,紧接着夜空中,亮起了密密麻麻的火光。   一片昏暗中,擂鼓声骤然鸣响,滚滚铁蹄声响起,好似有万马奔腾而来。   “敌袭——”   “东南方,敌袭——”   正在巡营的哨兵当即鸣响了号角。   李悦匆匆套上盔甲,从中军大营中冲了出来,当即与左右亲信道:“好他个段云枫,竟敢夜袭我军大营,还好我早有准备,令哨兵加强了戒备,立刻传令下去,集结主力部队,进攻东南方!”   手下大将当即召集了三千弓箭手,不断地向东南方射箭,李悦又亲自点了五千铁骑,向那处杀去。   片刻后,当李悦亲自举着火把来到那处河滩时,才发现河岸边的竟是数百老弱士兵,他们在马尾后绑了草帚,来来回回地奔驰,故意扬起大片尘土,营造出声势浩大的模样。   李悦身旁的副官一愣,心中燃起了一种不妙的预感,“殿下,我们这是……”   “咚——”   鼓声骤然鸣响。   夜空中升起一片密集的火光。   身穿玄甲的燕军分别从楚军军营的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杀出,火箭很快便点燃了营寨,与主帅失去了联系的楚军在一片厮杀喊打声中阵脚大乱,奔散溃逃、自相践踏者无数。   “随我杀回去!” 李悦自知中计,只好召集身边的这五千人杀回大营,试图重新与中军部队建立联系。   而就在这时,李悦面前突然杀出一队人马,只见为首的那将一身玄甲,身披红袍,生得剑眉星目、英武异常,手持一把长槊,领着一千铁骑,径直冲入了自己的军阵之中。   他领着一众亲卫来回厮杀,一时间如入无人之境。   两军交战的时候,主将的勇猛表现往往很能影响小兵士气,李悦眼见在那敌将的带领下,自己的左翼部队马上就要被冲垮了,而那一千人简直和杀红了眼一样,愈战愈勇,他心中也有些慌了神,当即命自己手下的大将崔嗣去迎战那红袍将领。   崔嗣骤然催马上前,怒喝一声,长刀如闪电劈下。   段云枫不避不让,长槊斜撩,“铿——!”,火花迸溅,两匹战马错身而过,段云枫骤然回马横扫,枪槊以雷霆之势刺入崔嗣后心。   “噗——”   长槊刺穿铁甲,崔嗣吐出一口鲜血,应声而倒。   在李悦惊惧的目光中,他只见段云枫冲自己轻蔑一笑,随即挺枪夹马,率领着身后的一众铁骑朝自己杀了过来。   ……   这一战,几乎从子时打到了天明,楚军大败,仅存的五六万人马四散溃逃,其余的皆被俘虏斩杀,更为讽刺的是,洛阳城中被围困的李恬人尚且无事,前来救援的李悦却被段云枫给生擒了。   段云枫让身边亲卫一路提着李悦来到中军帐前,鏖战一晚,他身上的盔甲几乎都被血给浸透了,身上有股浓郁的血腥味,半张脸笼罩在朦胧的曙光中,让人看不清神情。   宋时裕听闻前线捷报,急急地赶了过来,正想询问段云枫伤势如何,就见段云枫神色如常地下了马,随即整个人像根杆子似地,笔直地往旁边倒。   宋时裕给吓坏了,急忙上前架住他,“世子!”   “叫什么叫?” 段云枫鬓边全是湿汗,他闷哼了一声,“咳——给我拿点酒来。”   宋时裕扭头寻找着军医,“这个时还喝酒,不好吧?”   段云枫紧咬着牙根,哑声道:“让你去你就去,废什么话?”   他半撑在宋时裕肩上,蹒跚地往前走着,“我就说……洛阳……我肯定能打下来,还让我去做马夫,做,嘶——做梦!”   “世子,你要不先歇会儿……” 宋时裕担忧地看向他,“都伤成这样了,就先别说话了。”   段云枫瞪了他一眼,喘着气道:“养……养两天就好了。”   宋时裕扶着段云枫艰难地走回了营帐。   好不容易将这个伤患弄上了床榻,他立马飞奔出了营帐,准备去找军医,结果没走两步,突然见到一人骑着白马,身后跟着三千骑兵,正在向军营这边赶来。   宋时裕在看清那人明黄的衣袍与威仪的面容后,险些吓得魂都没了,“陛……陛下?”   萧珩翻身下马,朝他“嗯”了一声。   宋时裕清了清嗓音,“陛下,前线大捷!世子方才击溃了楚军的援军,生擒了李悦。”   萧珩的视线缓缓扫过他身后的营帐,“你们主帅人呢?”   宋时裕下意识地往身后看了一眼,“呃,我们主帅……在营帐里,我这就进去通报……”   “不必了。” 萧珩“哼”了一声,他一拂衣摆,迈腿便往帅帐中走去,“反正他也没把我这个皇帝放在眼里。”   宋时裕被萧珩那浸着寒意的目光看得心头一颤,随即他闭上眼,在心中默念,世子你就自求多福吧。   萧珩走到帅帐前,刚伸手撩开营帐,迎面而来的便是一股扑鼻的血腥味,随即段云枫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   “酒呢?拿来了没?就让你去拿个东西,你磨叽……”   “陛——”   与萧珩四目相对的瞬间,段云枫感觉脑袋空白了一瞬,他整个人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随即伸手将一旁的毯子盖在了身上,挡住了腰腹处骇人的刀伤,   “陛下,你怎么来了?”   萧珩眸底仿佛凝着股寒气,薄唇紧绷,他一言不发地走到榻前,撩开那根毯子,冲人的血气瞬间扑鼻而来。   他按住段云枫好的那侧肩膀,目光一寸寸地审视着对方身上的那些伤口。   “陛下,你……” 段云枫仰着头,鼻尖几乎要与萧珩碰到一块,对方那清浅的气息扫过自己的面庞,心头的悸动比身上的疼痛更让人无法忍耐,他忍不住抓住萧珩的手腕,“你这是做什么?”   “这又是什么哥哥关心弟弟的新方……”   “唔——”   萧珩黑着脸吻了下去。 第47章   萧珩身上带着星夜兼程的寒气, 但他的嘴唇却比段云枫想象的还要烫,好似灼热的岩浆,将段云枫的大脑烧成了一片空白,什么都无法思考, 恍若置身梦境一般, 连带着浑身的伤痛都消失不见了,比烈酒更加醉人。   萧珩的拇指摩挲着段云枫的下巴, 逐渐加深了这个吻。   他在来时的路上思考了许多, 他们都是男人, 他是皇帝, 而段云枫是手握军权的一方大将,无论是天纲还是伦常似乎都容不下他们这段关系, 但见到人的这一刻, 这些都无所谓了,他想, 他是皇帝,是天子,他有权利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段云枫在这个吻中逐渐回过神来, 心跳剧烈快要跳出胸腔, 他从榻上微微仰起身,急切地回应着萧珩。   就在这时,   宋时裕一把掀开了营帐, “世子, 陛……”   在看清眼前令人怎么都想不到的一幕后, 他膝盖一软,险些当场跪到地上。   萧珩气息一顿,他按着段云枫好的那侧肩膀, 正准备从榻前起身,却被段云枫拽住了衣领。   段云枫犹自喘息着,目光直勾勾地黏在萧珩身上,他有些许多话想要和萧珩说,还有许多问题想要问对方,但他确实无法忽视营帐内宋时裕那大煞风景的呆滞模样,他此生从未如此后悔自己竟没将营帐给封死。   萧珩一点点掰开段云枫的手指,背对着宋时裕站直了,他将双手背到身后,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如果忽视他那面沉似水的脸色的话,扭头看向对方,“什么事?”   宋时裕咽了口唾沫,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我……我将军医带来了。”   段云枫:“出去!”   萧珩:“进来。”   宋时裕:“……”   他不知所措地看了眼皇帝,又看了眼躺在床上的段云枫。   自己到底该听谁的?   萧珩低咳了一声,“把军医带进来。”   段云枫皱了下眉,想说自己不疼了,真的一点都不疼,他已经可以下地蹦跶三圈了,完全不需要看军医,不如接着做刚才的事吧,但他还未张口,便被萧珩不动声色地警告了一眼。   他认命地往榻上一躺,冲外面喊,“快点,快点!”   军医见他催得这么急,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当即背着药箱匆匆地跑了进来,然后就和穿着明黄衣袍的皇帝打了个照面。   军医一个急刹车,当场愣在了原地,“臣……臣参见陛下。”   萧珩努了下下巴,示意他不必多礼,赶紧给段云枫处理下身上的伤口。   经过一晚上的鏖战,段云枫身上的纱布被汗血浸透,此刻已粘连在了身上,军医不得不把这些纱布从他的皮肉上撕扯下来。   “将军,且忍耐片刻。” 军医说着便用力地一扯,血痂黏连处被硬生生地扯开,鲜血顿时从伤口中涌出。   段云枫本就苍白的面色又渗出了层细密的汗,他猛得别过头,喉头滚动,隐忍着不发出任何声音,露出脖颈上突兀苍白的筋脉,他本想喝些酒来镇痛,但碍于萧珩的面又不敢这么做,只好硬生生地受着。   忽然,一股熟悉的沉木香将他包裹,段云枫感觉到榻边微微陷下去了一块,萧珩坐到了他身边,握住了他垂落在榻侧的手掌,攥在手心中细细摩挲着。   段云枫忽然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似的,提不起一丝劲,他再也顾不得营帐中的旁人,索性一抬头,将脑袋搁到了萧珩腿上,大半个身子都埋进了对方怀里。   这回轮到军医面如白纸了,他惶恐地看了眼皇帝,又看了眼已完全呆滞的宋时裕,心想自己撞见皇帝和大将军的这档事,不会被拉出去诛九族吧。   萧珩用指腹轻轻摩挲着段云枫的脸颊,只是面色平静地看向军医,“继续。”   军医如履薄冰地给段云枫重新上了药,又包扎好了伤口,随即嘱咐对方这回是真的得在床上好好地躺两日、不可再伤筋动骨了。   在萧珩的准许下,军医如临大赦地退出了营帐,给段云枫煎药去了。   “那个……” 宋时裕僵硬地摸了摸自己的眉毛,眼神尴尬的不知道往哪看,“臣……臣还有事,先告退了。”   萧珩:“去吧。”   宋时裕松了口气,朝萧珩拱手作揖,随即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营帐中只剩下了萧珩与段云枫两人。   这会儿人一走,段云枫不知道从哪来的力气,他撑着上半身从萧珩怀里起来,一刻也忍耐不了地凑过去就要亲萧珩。   却在快贴近萧珩唇畔的时候,被对方伸手止住了。   刚才那个吻都还没怎么吃出味来,而自己朝思暮想的这张脸就在咫尺之间,段云枫心里痒得难受,他的视线在萧珩唇上游移,“又怎么了这是,陛下不会亲完了才想起来兄弟之间不能这么做吧?”   段云枫:“现在反悔已经晚了,我告诉你。”   说着,又凑了上去。   萧珩用指腹按住他的唇瓣,“没反悔,但是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段云枫伸手虚环着萧珩的腰,脑袋靠在他肩上,面上没一点正经的模样,“什么问题非得现在问啊?”   可萧珩眸中却没有一点调笑的意味,只十分严肃地看着他,“你想好了再好回答。”   段云枫只好收敛起调笑的意味,“你说吧。”   萧珩:“你可有想过要娶妻生子?”   气氛静默下来,段云枫望着萧珩那双幽邃的双眸一愣,半晌,他张了张唇,“这……不是都娶过了吗?”   他贴近萧珩面庞,温热的气息如羽毛般刮过萧珩的耳廓,“我这辈子,就娶这一个……”   唇上传来了一道柔软的触感,萧珩吻了下来。   “唔——”   段云枫伸手搂住萧珩的脖子,急切地回应着对方的舔/吮,好似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头顶,只觉得此生从未如此心满意足过,他吻着吻着,便来了感觉,腹中好似有团火烧了起来,整个人十分迫切地想要做些什么,可就在这时,萧珩却突然伸手将他拉开了。   萧珩将段云枫按到榻上,依旧是那副八风不动的模样,好似个无情无欲的仙人,“军医说了,你现在需要静养。”   段云枫气都没喘匀,只伸手拽着萧珩的衣领,倔犟道:“再亲一下……”   萧珩坐着不动,他整个人就拱上来,要往萧珩脸上凑,“你快点,再亲我一下——”   萧珩抓住他的左手,不让他乱动,段云枫的右手就像泥鳅似灵活的钻出来,整个人不管不顾地要坐起来,萧珩又不敢用力摁他,怕他伤口裂开,只好严肃地喊了一声,“段云枫——”   段云枫动作一顿,不爽地把自己手腕抽出来,“刚才还亲我,现在就翻脸不认人了?”   萧珩无奈:“你躺好,别乱动。”   段云枫抿着唇,“你亲我,我就躺好。”   萧珩:“……”   两人僵持了片刻,萧珩俯下身,吻住他的唇,细细地琢着对方的唇瓣,吻得细致又温柔,随即正色道:“躺好。”   段云枫还觉得不够,“再亲一下。”   萧珩眉峰微蹙,“等你伤养好了再亲。”   段云枫:“不行,就现在。”   他拽着萧珩的手晃了晃,像个耍赖要糖的小孩,“快点——”   萧珩:“……”   他严重怀疑自己要是答应了对方的要求,这人会越来越无法无天。   见这招不管用,段云枫突然扭过头,“啊”了一声,神色夸张地按着腰,“不行了,伤口好疼……”   一边说着,一边眼睛偷偷地眯了条缝打量着萧珩,“你快亲我一下——”   萧珩不为所动,“我去喊军医过来。”   段云枫揪住他的袖口,英挺的剑眉皱起,满脸倔强地看着他。   萧珩伸手摸了下他的脸,“等你把伤养好了,再亲。”   段云枫:“伤养好了,做什么都行?”   萧珩:“……”   “嗯。”   得到了萧珩的回应,段云枫这才妥协地躺好了,他拽住萧珩的一只手,“那你留在这里陪我。”   萧珩握住他的手,“睡吧。”   困意袭来,段云枫闭上眼,他将脑袋贴近萧珩,心想亲都亲了,离他把人睡到手还会远吗? 第48章   李悦被擒后, 洛阳已成了一座孤城,城内的李恬并不知道援军已败的消息,还在带领守城军负隅顽抗。   萧珩让刘峻带上被俘的李悦,与洛阳城内的守军喊话, 劝他们早日归降。   城楼下。   刘峻领着五千身着银光铠、威风凌凌的骑兵, 驻阵于护城河旁的壕沟外,仰头冲城楼上高声喊道:“城楼上的守军, 听好了!”   “虎牢关外, 李贼的援军已被我军尽数歼灭!如今不会再有人驰援你们了……”   城楼上的李恬闻言神色一惊, 当即厉声反驳道:“不可能!休要听他一派胡言!我大楚援军足有二十万, 且洛阳城内兵精粮足,此人不过是想使奸计诓骗你们打开城门罢了。”   刘峻闻言只是哼笑一声, 随即他一抬手, 身后铁骑骤然分开,几个士卒推出一辆囚车, 车内载的正是披头散发的李悦,“你可认得这是谁?”   城楼上的李恬眼瞳巨颤,“三弟?”   囚车里的李悦不禁涕然泪下道:“二哥, 我军败了。”   李恬不可置信道:“怎、怎么可能?”   面对如此“感人且温情”的兄弟相认场景, 刘峻却无暇欣赏,“洛阳已是孤城一座,外无援兵, 城内的粮草很快也会耗尽, 难道城内的数万儿郎, 你们都想陪这两个贼人殉葬吗?”   城头瞬间一片哗然。   李悦见形势不对,强装镇定道:“此人满口胡言!燕军怎么可能会轻易放过你们,若是打开城门, 等待你们的便是燕军的屠刀,只有死路一条!”   “错了!” 刘峻高声吼道:“我们君主最是宽宥仁慈,他知道你们不过是为了在乱世中讨口饭吃才不得已从了逆贼贼,只要你们放下武器,打开城门,我们陛下不仅不会降罪于你们,还有封赏!”   狂风吹动旌旗,城楼上的士兵面面相觑地望向彼此。   刘峻说完这番话,他身后又走出一队人马。   陈崇领着几百精骑来到护城河前,他身披金甲,仪表堂堂,对着城楼上的守军现身说法道:“我陛下下乃赏罚分明的仁德之君,我本是凤翔降将,归顺了陛下之后,陛下非但没有降罪于我,还晋升了我为龙骧军左卫大将军,你们只要诚心归顺陛下,有能耐的都会得到晋赏,眼下,就有一个机会!你们之中,愿意主动打开城门者,赏金百两,主动献上李恬者,赏金千两!”   ……   燕军的帅帐中,萧珩正坐在榻边翻阅军报,此次虎牢关一役,俘虏的楚军足有十万余人,人数太多,燕军无法完全收编,但这些人也不可能再将他们放回汴州,萧珩思虑再三,决定去了一部分人的军籍,让他们留在洛阳开垦荒田,三年内不得离开洛阳。   “虎牢关外,我说我一战便能击退李冀昌的守军,你怎么不信我……” 段云枫躺在榻上,鬓发皆散,脸颊透着股不正常的酡红,眼睛半阖着,不知是梦还是醒,嘴里呓语似地絮絮叨叨个不停,“皇帝不让你出兵,那你出不出兵,嗯?……你死都得出兵……那皇帝说你莽撞,说不能出兵了,皇帝又不会一直盯着你,那皇帝走了,你还出不出兵?”   萧珩伸出手,段云枫的脸颊就非常自觉地贴了上来,萧珩用手背一摸,触感滚烫,他当即叫来军医,问道:“他人很烫,有些发热,要紧吗?”   军医:“殿下受了不少外伤,且创口有发炎的迹象,发热也是正常的情况,臣这就为殿下开几副退热的方子,若是服下后,到了明日早上还不能退热,那便需要留意些了。”   萧珩颔首,示意军医去煎药。   片刻后,李进喜端来了煎好的药汁。   萧珩摸摸段云枫的脸,示意他起来把药喝了。   段云枫仍旧拧着眉,呓语道:“要出兵……那出兵了……皇上逮住你怎么办?”   萧珩微微俯身,贴近他耳畔,低声道:“皇帝会让你去当马夫……”   “嗯?” 段云枫猛地睁开眼,“不可能,我告诉你,这绝对不可能。”   “起来。” 萧珩垂眸看向他,“把药喝了。”   “什么药?” 段云枫半撑着从榻上坐起来,前一秒人看着还好好的,下一秒忽然无力却又十分精准跌地进了萧珩怀里,他拧着眉,一脸虚弱的模样,靠在萧珩肩头蹭了蹭,眨巴着一双眼睛看向对方,“哎,没力气了,你喂我……”   萧珩:“…………”   有时候他确实拿这人没办法。   见萧珩俯身去拿碗,段云枫忍不住抿唇,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狐狸。   萧珩将药碗递到他唇边,段云枫就着他的手,仰头饮下了整碗乌漆嘛黑的药,这种温香软玉在怀的感觉——虽然是他靠在对方怀里,但也没有区别,抬眸就是皇帝赏心悦目的俊脸,段云枫一时间只觉得苦涩的药汁都变得甜蜜起来。   喂完了药,萧珩用巾帕帮段云枫擦了擦嘴,刚擦一下,帕子下面的脑袋便拱了上来,段云枫凑过来在萧珩唇上亲了一下。   萧珩挑眉,“你这是伤好了?朕看你这般精神,想必也不用人伺候了?”   段云枫:“这药太苦了,得亲一下才行……就是陛下你嘴唇怎么怪怪的?”   萧珩眉峰微蹙,下意识用拇指捻了下唇。   然后便感觉唇上一热,又被人亲了一下。   段云枫忍不住笑,“怪甜的。”   萧珩:“……”   ……   段云枫击败李悦援军的第八日,洛阳城中发生了兵变,守军自行拥立了一位起义首领,他们趁着夜色闯入洛阳府衙,绑了李悦与洛阳尹,向萧珩开城献降。   萧珩命刘峻率领先锋部队先行入城,不可侵占农田、劫掠百姓。   当城门开启,打着“燕”字旗的军队缓缓进入洛阳后,映入眼帘的却是满目疮痍的景象,曾屹立百年岁月的皇宫如今已是焦土一片,饱受战火屠戮的洛城百姓见到军队的本能反应是弃城出逃,直到刘峻与手下的将士明确表示,他们是皇帝派来收复洛阳的燕军,绝不会伤害当地的百姓与田宅。   洛城百姓见刘峻率领的军队确实军容规整、对农田民舍秋毫无犯,这才喜极而泣地涌上街道,欢呼着迎接燕军的到来。   时隔九个月,萧珩终于收复了昔日旧都。   他委任了新的洛阳尹,命其着手洛阳城的灾后重建与流民安置工作,并从关中地区运来了麦粟与蔬菜的种苗,用以开垦荒地。   当夜,萧珩搬进了先前与段云枫一道住过的“将军府”中,那府邸的陈设倒没怎么变,让下人清扫一番后,与当年的光景几乎相差无几。   这几日,段云枫的烧退了,伤口也愈合得差不多了,军医替他拆了纱布,嘱咐段云枫短期内不要剧烈活动再让伤口撕裂即可。   军医一走,段云枫却拉住萧珩的手,将人抵在墙上,“陛下这是要去哪?昔日你我成亲后,这房间便一直没派上用场,如今可再没有空置的理由了。”   萧珩捉住他作乱的手,正色道:“方才军医的话,你是一点都没听进去?”   “伤都好了……” 段云枫将十指插ru萧珩指缝,握着萧珩的手掌,一点一点撩开自己的衣摆,温热的气息贴近对方耳畔,“陛下要不要亲自检查一下?”   掌心下的触感滚烫,萧珩幽邃的眼瞳一暗。   昏暗的室内,萧珩的手掌被对方牵引着在衣袍下缓缓游移,感受着干燥而灼热的肌肤纹路以及段云枫的呼吸起伏,还有那突起的伤痕。   台架上的烛影一晃,段云枫吻住了他的唇,滚烫的气息交织。   萧珩倾身加深了这个吮/吻,他掌心稍一用力,将人推到了拔步床前。   “嗯——”   段云枫的后背陷在被褥之中,他的锦袍被萧珩撩起,对方那双手常年挽弓握剑的手上生了层薄茧,当萧珩用那带有薄茧的指腹握住自己时,段云枫呼吸一紧,难以抑制地颤li起来。   萧珩如谪仙一般的面容在昏暗的烛光下宛若上好的冷玉,他低压着眉宇,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眸总是那般冷静自持,仿佛能算尽天下事,此刻却跃动着失/控的烛火。   段云枫感觉自己就快被那烛火给点着了,随着萧珩掌心逐渐加重的力道,他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思绪只剩下一片空白。   缓了片刻,他从榻上坐起来,手刚伸向萧珩衣服下摆,便被对方给捉住了。   段云枫挣了挣,凑到对方耳旁低声道:“陛下,不用我帮你……”   萧珩整个人向后退开些许,面色忽然冷了下来,“不必。”   段云枫神情一滞,总觉得萧珩似乎有些抵触自己的触碰,对方方才既是帮了自己,自己眼下帮他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莫非……   他的脑海中忽然生出一个荒诞的念头。   莫非萧珩不行?   这么想着,段云枫不再动手,只是倾身吻住对方。   他一边吻着,一边悄悄地往前挪了几步,随即顺水推舟地用自己的膝盖碰了一下对方……   段云枫当即愣住了,这哪里是不行啊,这简直比石头还要in。 第49章   萧珩呼吸一重, 下意识捉住他的手,言语中透着几分警告的意味,“做什么?”   段云枫抿唇,“你之前不是答应我, 伤好了做什么都行吗?”   萧珩反问, “你伤好了?”   段云枫亲了下萧珩的嘴唇,试图蒙混过关, “我觉得好了。”   谁想萧珩一点不领情, 径直掀开他衣摆看了一眼, “没好。”   段云枫不服地想要辩驳, 但刚一张口,就对上了萧珩那不容人质疑的威慑目光, 本已到唇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他心想不就再等几天吗?   他自从成亲以后, 那么久都等下来了,再等几天又何妨?   这么想着, 他不顾萧珩异样的目光,伸手在对方脸上肆意地摸了一把,反正早晚要到手的东西又跑不了。   ……   汴州, 皇宫。   “朕的二十万大军竟然败了?”李冀昌晃晃悠悠地从案几前起身, 当了皇帝之后的沉溺声色让他的身躯肥胖了许多,“洛阳也沦陷了?怎么可能!啊——”   他一怒之下将案几踹翻在地,随即整个人忽然僵住, 身躯摇晃了两下, 两眼抽搐似的一翻白, 整个便直挺挺地往下倒。   “陛下?陛下!” 周边的一堆文官与太监惊慌地一拥而上。   “快……” 就在众人急着叫御医时,李冀昌的中书侍郎黄文坚扭头,朝身侧的太监使了个眼色, “快去传六皇子!”   那太监远远地瞥了眼仍旧不省人事的李冀昌,手里揣着拂尘急匆匆地跑了。   片刻后,被人从亲王府中召来侍疾的六皇子李愉看着躺在床榻上口吐白沫,被几个宫女轮流侍候汤药但连连吞咽都有些困难的老头,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黄侍郎,这……”   黄文坚扭头看向把守在门口的禁军,那禁军统领当即大步走了进来,“陛下事先已传位与六殿下,我与将军皆亲耳所闻,还望殿下早做准备!”   “呃——”   病榻上的李冀昌忽然发出抽搐似的吼声,艰难地转头看向正在自己榻边大声谋逆的两人,但无论是身边的太监还是禁军侍卫都置若罔闻。   李愉转头看向已瘫痪在床的李冀昌,眸中闪过一抹不加掩饰的野心。   他上头还有几个手握兵权的兄长,若李冀昌正常传位,这皇帝是绝对轮不到他来当的   他踌躇道:“我那几位哥哥……”   黄文坚:“殿下无需担心,殿下应即刻封锁皇宫,秘不发丧,随后以先帝的名义将几位藩王召入宫中。”   “是……” 李愉的目光由先前的踌躇逐渐转为坚定,“是,你说的对,就这么办!”   “呃呃呃呃!”   床榻上的李冀昌愤怒地转动着眼珠,不断地发出意义不明的音节。   “陛下,该吃药了。”   他身边的太监将一勺漆黑的药汁强行灌入李冀昌口中,没过多久,床上的人便在自己的呕吐物中彻底没了气息。   随后,李冀昌的尸体被人用竹席包裹起来,潦草地在床榻下挖了个洞,就这么掩埋了起来。   六皇子李愉与中书侍郎黄文坚为首的一众大臣联合禁军统领,实际上掌控了汴州皇宫,他们将几个手握兵权的藩王召入宫中一一诛杀,直到李冀昌的尸体都腐烂发臭了,才将其匆匆下葬,随后李愉在汴州登基称帝。   登基后他日日沉溺享乐、流连后宫,将一切政务都交由黄文坚处理。   ……   洛阳。   李冀昌的死讯很快便穿到了燕军军营。   洛阳府衙中,萧珩召集了一干文臣武将商讨后续的伐楚事宜。   刘峻道:“听闻如今那新帝正忙着对付各镇藩王,楚国的各地藩镇必然布防空虚,依我看陛下不如趁此机会挥师向东,先夺取楚国东边的各镇,稳固我军在河北河南的根基,随后再一举进攻楚国都城汴州,以保万无一失。”   段云枫却是笑道:“洛阳到汴州不过两百里,先前楚军虎牢关大败,士气大挫,李冀昌这个老贼刚死,此时正是一举进攻京师的最佳时机,兵贵神速,何必弯弯绕绕来那么一圈,陛下给我五万人,不出十日我定攻下汴州!”   段云枫说完,众人皆看向萧珩,等着萧珩拍案,做最后的决定。   当日,萧珩任命段云枫为先锋大将,领一万骑兵杀向汴州。   ……   汴州。   李愉听说段云枫率一万漠北铁骑大败荥阳守将、如今已兵临汴州城下这个噩耗时,他大惊失色地离开了刚修建的后宫庭院,自登基以来,第一次召集群臣开会。   先前虎牢关一役已耗尽了楚军的精锐部队,皇城禁军也在一次次与各地藩王的内斗中损耗殆尽,如今只剩下不到五千人,这五千人又如何能抵挡得住凶悍的漠北铁骑?   所有人脸上都挂着惶恐、悲痛的神情。   李愉赶紧让众臣想想办法。   有人提议道:“不如挖开黄河,用洪水阻拦燕军铁骑?”   李愉反问:“那汴州不是也得被淹了吗?再说了,燕军先锋已度过荥阳,你现在挖开黄河又有什么用?”   那人当即沉默了。   最后尚书左仆射提议道:“如今之计,唯有死战,不如召集京城的守备军拼死一搏。”   李愉思虑再三后应下,旋即他在汴州发布诏令,紧急征招男丁入伍,最后凑集了一万人的队伍,交由禁军统领刘充,命其守卫汴州城。   次日清晨,段云枫率燕军先锋部队抵达汴州城外,向城北的封丘门发起进攻。   两个时辰后,段云枫攻破汴州城门,楚国的禁军统领刘充被杀,开封府尹率残部弃甲归降。   段云枫的军队顺利进入汴州成。   犹在皇宫的楚帝李愉听闻这一噩耗后,急忙去找黄文坚商量对策,但来到勤政殿时却发现黄文坚已连夜收拾细软、携亲信逃出了汴州。   望着逼近皇宫的滚滚燕军铁骑,绝望之下,李愉先是下令处死了一众后妃皇嗣,最后让贴身太监在横梁上挂了根白绫,于皇宫自缢而死。   当段云枫身披玄甲、手握金刀,率领先锋部队进入勤政殿时,跪在他面前的是颤/栗不已的楚国宰相,对方脱掉了官帽,身着素服、披发请罪,惶恐地向他献上了先前被李冀昌从洛阳皇宫夺走的传国玉玺。   数个时辰后,萧珩率领中军部队进入了汴州城。   当最后一抹残阳的余晖洒落在白玉阶上,萧珩握着佩剑,缓步登上金銮殿,身后跟着气势凛然、铁甲林立的禁军部队。   大殿中,李冀昌的臣子们皆已褪去了紫袍玉带,素衣跪伏在地,额头紧贴着冰冷的金砖,无人敢抬头。   为首的宰相向萧珩献上降表,“罪臣……恭迎陛下。”   他声泪俱下道:“臣等为形势所迫,不幸沦陷于伪廷、效忠逆贼,实在罪该万死!然臣心中始终心系光复大燕,如今终于盼得王师凯旋,也算是得偿夙愿、死而无憾了!”   说完这番话,他便惶恐地望向萧珩,眼前人冷峻的面容上并无甚表情,只是不咸不淡地抿了下了唇角,上扬的凤眸中却透着股说不出的讥讽意味。   那宰相的脑门当即渗出了汗,手也开始抖。   默了片刻,萧珩伸出手,接过降表,垂眸扫过跪伏的众人,“平身吧。”   那宰相这才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随即感激涕零道:“罪臣谢陛下恩典,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身后众人齐身叩首道:“臣等叩谢陛下恩典,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萧珩在山呼万岁声中越过楚国众臣,来到大殿正前方,他一路走至身披铁甲的段云枫身边,段云枫微微垂眸,双手献上玉玺道;“臣恭贺陛下收复故土、一统山河。”   萧珩伸出手,却没有接过玉玺,而是搭上了段云枫的手背,后者身躯微微一顿,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眼前的帝王。   在众人看不见的视线下,萧珩的指腹若有似无地摩挲他的手背,含笑的目光好似片羽毛,忽远忽近地落在段云枫身上,勾得他有些痒,“朕能收复故土,朕的骠骑将军功不可没,你想要什么赏赐,朕都答应你。”   段云枫呼吸微微有些快,“臣,谢陛下恩典。”   ……   当天,萧珩接管了楚国六部的政务,他以天子身份下了道政令,楚国疆域的藩镇如若归降燕廷,皆可无罪赦免。   楚国虽亡,但河南河北两地的地方残存势力仍在,这些军队统帅自李冀昌死后,对楚国已然没有什么忠心,若萧珩执意清算楚国旧臣,这些地方势力势必会就地起义,届时大半个中原又将陷入兵连祸结的处境。   当然,这道赦令只是暂时的。   眼下,蜀地与江南还未收复,各地藩镇割据问题仍旧存在,燕廷的统治仍不稳固,还未到萧珩与这些人清算旧怨的时候。   萧珩处理完楚国旧臣的献降事宜,已是夜半三更。   等他沐浴更衣完,段云枫已困得有些睡眼惺忪,忍不住打了个哈欠,“陛下如今……还真是大忙人,还以为你要睡在书房呢。”   萧珩穿着一身玄色、丝质的里衣,走向床榻,“为何不先睡?”   段云枫望向对方如墨披散下来的长发、薄而上挑的凤眸,瞬间睡意全无,心头痒的不行,他无端地联想到了传闻中每每在夜晚出没岸边,会将活人拖下池塘的水鬼。   要不然为什么当初九曲池边的一眼,自己就被对方勾走了心神。   “陛下可还记得答应我的赏赐?” 段云枫坐起身,伸手撩开对方衣襟,目光描摹过眼前人削薄的唇。   萧珩捉住他的手,“今夜便急着要?”   段云枫亲了下萧珩的嘴唇,“我从洛阳等到现在,还急?”   “这是我和御医要的……” 说着,他从枕头下摸出一盒软/膏,又亲了两下萧珩的嘴唇,“不会难受的,昂。”   萧珩抿了下唇角,垂眸扫了眼药膏,又扫了眼段云枫,“是吗?你准备得倒是很齐全。”   不知为何,段云枫从他那个很淡的笑容中品出了一丝愉yue的神情。   “那便试一下。” 萧珩说着用指/尖蘸取了一点软/膏,伸手挑开了段云枫的衣袍。   段云枫一愣,后背有些僵住了,“你做什么?”   “你不是说不会难受?” 萧珩垂眸看着他,“躺下。”   眼下这种仰视的视角,让段云枫回想起,对方是一个习惯了居高临下、发号施令的帝王,有着与生俱来的掌控欲。   但这和他想的完全不一样。   见眼前人有些呆滞,萧珩俯身,吮了吮段云枫的唇。   熟悉的幽香将段云枫包裹,无论是眼前人低哑的嗓音还是气味都令他沉迷,段云枫不由自主地回应着萧珩的吻,“我……”   他还未从那个亲吻中尝出些滋味来,对方忽然就抽/.离了出去。   段云枫倾身想吻他,萧珩又退开些许,“你现在又不想要了?”   萧珩落在段云枫唇上的气息,像片轻飘飘的羽毛似的,若即若离,段云枫心中窝火得很,心道我想的和你想的是一回事吗?   但对方冰凉的发丝落在他肩上,萧珩那冷冽的眉眼就这么静静地望着他,透着股说不出的缱/.绻意味,恍惚间,段云枫感觉自己的三魂六魄似乎还没完全回归本体,否则为什么他会有种飘飘然的感觉?   萧珩又说了一遍,“躺下。”   思绪还未完全归拢,段云枫的脑袋便下意识地挨上了枕头,他得到的奖励是一个吻。   这个吻让他有一种云里雾里的飘忽感。   想来自古昏君总是流连后宫也不能全怪他们意志不坚定,或许有些长得好看的人就是天生会妖术。   萧珩缓缓探出自己的手。   “嗯——”   段云枫的呼吸一紧。   冰凉的触感,不知是萧珩的手zhi,还是软/膏。   他下意识地闭上眼,却无法无视那异样的饱月长感,尤其对方的动作还慢吞吞的,不知道是为了折磨他还是干嘛,非得这么来来回回地磨人,就像战场上明明已经俘获了对手,偏偏不愿给人个痛快,段云枫只能急急地催促,“你快些。”   萧珩的指j带出些水/声,“急什么?”   段云枫抿着唇,用手腕遮挡住自己的眼睛,从脖子一路红到了耳根,“这么磨蹭,你是不是不行,那让我来……嗯——”   萧珩指月复的薄茧让他下意识浑身想抖。   少顷,萧珩收回手,月兑掉了里衣。   段云枫的视线顺着对方那雕塑般的肌/肉线条缓缓向下,随后在心中骂了声“艹”。   他的视线在萧珩宛若谪仙般俊逸出尘的脸上与那处来回徘徊,有些想骂人,“不是,你这人怎么……”   萧珩挑眉,“怎么?”   “这……” 段云枫屈起膝盖,往后退了退,下意识道:“这不行的。”   萧珩捉住他的脚h,将人拽了回来,“怎么不行?”   “你行的。”   段云枫:艹   他心想你对你有多离谱,心中就没一点数吗? 第50章   段云枫觉得自己整个人好像被贯/.穿了, 他领兵打仗多年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像是整支队伍被逼到了绝壁,退无可退,最后被敌军捅了个对穿。   从来没人告诉他喜欢美人要承受的代价这么大。   萧珩的气息落在他耳畔, “难受?”   “嗯……” 段云枫有些艰难地从唇缝中挤出几个字, “这不是……废话吗——”   这么离谱的东西,搁你你不难受?   回应他的是萧珩的吻。   段云枫感觉自己整个人好像被放在烈日下炙烤一般, 脑袋月长得发晕, 身体烫得像是要窜起火。   萧珩吻着他的耳垂, 指/尖拂过段云枫鬓边的发丝, 将人转了个身,“叫我的名字。”   即便段云枫此刻思维并不是很清晰, 但他还是记得, 皇帝的名讳是不能随便喊的。   他半撑在被/褥上,感觉好像被jin得更深了, “叫我的名字”,身后的人又重复了一边,仿佛他不喊, 便不打算放过他。   段云枫受不住, 一遍遍地重复他的名字,“萧衡……”   但身后的人还是不满意,“不是这个‘衡’。”   “那……” 段云枫快疯了, 头皮一阵阵发麻, “是……是哪个字?”   身后的人默了片刻, 没有说话,只是重复着动作,就在段云枫已经快忘了这茬的时候, 对方又突然淡淡地吐出两字,“横玉。”   玉佩上的横玉,被人称为“珩”。   萧珩这个名字仿佛道闪电般闪过段云枫的脑海,他总感觉有些耳熟,不知道在哪听过,但这念头很快便也如闪电般的溜走了,因为此刻他实在无心顾及这些。   段云枫不说话,身后的力道便一次次加重,像是要把他往死里做。   “萧珩……” 段云枫溃不成军,缴械投降,“萧珩!”   ……   清晨时分,段云枫依稀听到了太监的声音,但他实在太困了,感觉那些声音轻飘飘地都进不了耳朵,他几乎是两眼一黑,就昏睡了过去。   段云枫一觉睡了个天昏地暗,再次醒来的时候困得整个身子都酥了,懒得完全不想动,迷迷糊糊中他觉得很渴,喉咙哑得能冒火。   他下意识地伸手向一旁摸索,结果摸到了一只冰凉的、骨节分明的手。   对方冰凉的手背贴上他的脸颊,让他觉得很舒/服。   段云枫捉住那只手,闭着眼像个半瞎似地从榻上撑起身,随后被对方拉入了一个怀抱,鼻尖萦绕着股淡淡的沉木香味。   段云枫这下是彻底懒得动了,脑袋窝在对方肩头蹭了蹭,“渴死了……”   盛着温水的杯盏被递到他唇边,段云枫就着萧珩的手喝了一杯水,思绪才渐渐回笼,“都什么时辰了?……是不是要去上朝?”   萧珩似是笑了一声,“都已经午时了,你准备去上什么朝?”   “啊?” 段云枫猛得睁开眼,只见眼前人穿着明黄的帝王衮服,还未来得及换,“你这是……已经下朝了?”   萧珩将杯子放了回去,“嗯。”   段云枫愣了一下,“你什么时候去上的朝?”   萧珩有些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辰初。”   段云枫仔细一算,对方这不是做完就去上朝了,萧珩这是根本没睡啊,   皇帝钢铁般的意志令他大为佩服,段云枫下意识脱口而出道:“陛下为了社稷这般辛劳,还要日夜耕耘,龙体没事吧?”   萧珩:“…………”   一提及龙体,段云枫握着萧珩的手,心里越想越不对劲,不知为何对方的手总冰得和个死人似的,“我早就想说了,你手怎么这么凉,不会身体有什么问题?快传太医来看看。”   萧珩:“…………”   段云枫:“真的,陛下可千万要保重龙体,否则那么大的江山社稷,谁来管?天下要是又乱套了怎么办?我还想天天睡到午时,不去上早朝呢。”   萧珩:“我怎么记得,你以前志向不小,怎么,现在不想当皇帝了?”   段云枫被他的眼神看得一激灵,仔细回想一下,自己曾经确实说过想弄个皇帝当当、给自己封王等诸如此类大逆不道的话,但后来他发现皇帝每天天还未亮便要起床上朝,还有一堆乱七八糟的政务要处理,每天不是听户部抱怨没钱,就是听兵部抱怨没粮,要么哪里又闹蝗灾发洪水了,要么就是流民起义闹饥荒,而他只想享乐,可当不了明君。   段云枫顺势往前一挪,坐到萧珩身上,双手搂着萧珩的脖子,“当什么皇帝,陛下不是想让我当马夫吗?”   萧珩:“这话你倒是记得清楚。”   段云枫搂着萧珩晃了晃,“以后每天晚上,我就骑——”   萧珩倾身堵住了他的嘴,将人掀到榻上,微蹙起眉峰,“你倒是越发口无遮拦了。”   段云枫:“确实,不像陛下,从来不说虚话,只埋头苦干。”   萧珩:“……”   段云枫搓着他的手,试图将他的手掌搓热一点,“说真的,不用让御医来看看吗?”   “手脚是冷是热,只是个人体质问题罢了,御医不是每月都进宫来问诊的?” 萧珩反握住段云枫的手,“用完膳,陪我再睡一会儿就行。”   段云枫立马得意起来,“这是没我陪着,睡不着了?”   萧珩:“…………”   ……   萧珩灭楚继位的诏书发布后,最先前抵达汴州、前来觐见天子的是河北节度使荣绍。   荣绍此番进京心情十分忐忑,他原是李冀昌的手下,当年李冀昌又攻入洛阳屠戮了萧燕宗室,大燕天子真能如诏书中所言的那般对他们既往不咎吗?   荣绍当然也产生过跑路的念头,然而河北毗邻河东,晋王段昱若是出兵,他怕是逃到塞外都能被对方追回来,思虑再三,荣绍为表诚心,带上了大批金银细软、舞姬美人,同两百名亲信随行,前往汴州。   荣绍先是将这些金银美人交给了总管太监李进喜,随即只身前往殿中觐见萧珩。   金銮殿上,身穿衮服的帝王高坐龙椅,座下左右两侧分别站着两排手持金刀的玉麟军与龙骧军,荣绍只觉得眼前的天子威仪令人不敢直视,他连连叩首道:“臣,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说完话后,仍维持着跪地叩首的姿势。   萧珩:“起来吧。”   荣绍额头贴着地,诚惶诚恐道:“罪臣当年愚昧无知,从了贼人,如今臣已幡然醒悟、洗心革面,只求陛下能网开一面,免臣死罪!”   萧珩:“朕在诏书中不是说了吗,凡是愿意归附大燕的,皆无罪……”   荣绍听及此处,悬着的心微微放了下来,却听皇帝接着道:“莫非卿往朕后宫送了二十位美人,便是怕朕言而无信?”   “不……” 荣绍望着皇帝那幽邃的双眸,几乎要淌下冷汗来,他连忙摇头道,“不……臣不敢!”   萧珩抿了下唇角,“那卿这般是做甚?”   荣绍:“臣……臣……”   他咽了咽唾沫,“臣久仰天威,日夜思睹圣颜,因为钦仰陛下仁德,故而进献佳人,以表臣忠敬之心。”   “哦?” 萧珩挑眉,“既然如此,卿此次来汴州,也别急着走了,这段时间便先留在朕身边吧。”   荣绍两眼一黑,下意识地流露出惶恐的神色,自己此番被皇帝扣押,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命能离开汴州。   但他面上并不敢表现出来,只能恭敬地叩首谢恩。   离了皇宫,荣绍立即将这个噩耗告知了与自己随行的心腹。   心腹道:“听闻皇帝如今后宫空无一人,想来是不近美色之人,大人倒不如去打点皇帝宠信的近臣,若对方能在皇帝面前说上几句好话,大人的处境也会好些。”   荣绍连连称是,“你所言极是!只不过,我应该找谁呢?”   心腹:“听闻那骠骑将军段云枫极得皇帝宠信,他又是晋王世子,想必说的话是有些分量的。”   荣绍:“好!好!”   当天夜里,他将那二十位美人送到了段云枫处。 第51章   段云枫晚上是在宫里过的夜, 并没有回府。   第二日清晨,他陪萧珩在宫中一道用早膳,在连吃了两碗牛乳蜂蜜羹后,他忍不住抱怨道:“最近一直吃御膳, 都胖了。”   自从进入汴州后, 他几乎夜夜留宿在皇宫中,汴京皇宫的御厨做菜确实有一手, 尤其是这些精致的甜品, 而他这些时日也没怎么去军营操练, 感觉腰带都紧了些, 当然最主要的问题肯定还是出在这些御膳上。   萧珩正坐在一旁的榻上看书,他没有说话, 伸出手搭在对方腰上, 捏了一把软/肉,目光依旧落在书上, “嗯,差不多有三个月了。”   段云枫神情一僵,“你?”   随即他怒道:“你才三个月!”   手中的书被人一把夺了过去, 萧珩迎着段云枫恼羞成怒的目光, 他伸出手,将人拉到自己腿上,掂了掂, “还好, 最多重了两三斤, 不能算胖。”   段云枫额角青/筋突突直跳,“你养猪呢?还称重量?”   萧珩:“别这么说自己。”   段云枫伸手勾了一丝他的头发,看着眼前人若有似无扬起的唇角, 知道这人绝对在心里偷着乐,典型地闷着使坏,“我发现你这人总喜欢憋着使坏呢?”   “有吗?” 萧珩手掌缓缓往上移,搭在段云枫的腰上,微微挑眉道:“还有,注意你的言辞。”   段云枫:“怎么,陛下听不得实话?”   萧珩:“得看是不是实话。”   “他们都说陛下宽宏仁德、体恤臣子,是百年难遇的明君。” 段云枫眯起眼睛,“可我怎么觉得你这人很坏呢?”   萧珩:“那他们说得很对,朕向来表里如一。”   段云枫低头咬他的嘴唇。   萧珩下唇吃痛,他不想在唇上留伤口,伸手捏住段云枫下颌,仰头吻他,吻得很凶,让对方没法继续咬自己。   “明君……” 段云枫抵着萧珩的额头,喘了很久,才从那个吻里抽离出来,他目光扫过萧珩带有齿痕的殷红唇瓣,得意道:“明君就这样?”   萧珩:“什么样的臣子,什么样的君主。”   段云枫:“倒反天罡!”   段云枫刚想再亲两口皇帝,忽然听殿外的小太监咳嗽了两声,他略有些扫兴地从萧珩身上下来。   过了片刻,小太监进殿,向二人禀报道:“陛下,世子,南郊行猎的仪仗已准备齐全,銮驾正在承德殿外候着。”   萧珩从座上起身,看了段云枫一眼,“既准备好了,便通知文武百官,准备出发吧。”   小太监:“是!”   萧珩看向段云枫,“走了。”   段云枫跟上他,抿着唇道:“那姓荣的好大的面子,陛下难得一日不上朝,他便有幸陪天子行猎,我这大半年的,陛下可连猎只兔子的时间都没。”   萧珩瞥了他一眼,“此乃政事……”   行猎并非为了杀伐,而是展示军威、震慑四方的一种手段。   至于为何叫上荣绍,目的显而易见。   萧珩:“你若是想玩,我什么时候不能陪你去?届时也不必如此兴师动众,叫上一队亲卫随行便是了。”   段云枫这才扬起了唇角,“那陛下得了空便陪我玩。”   萧珩:“嗯。”   ……   汴州南郊。   秋风肃杀,五千身着玄甲的禁军在高台下列成数个方阵,一时间旌旗蔽日,刀戟映着肃杀寒光。   荣绍光是见了这个排场,便有些胆颤,大燕军威如此强盛,自己若是造反、或和皇帝对着干,那还能有活路吗?   他不由得庆幸自己当初没有脑子一热,选择举兵起义这条路,否则现在怕已是尸骨无存了。   萧珩骑在白马上,身穿玄色蟒袍,冷峻威仪的目光扫视过猎场,一旁的亲卫给他递上箭囊。   众人只听一阵兽鸟煽动翅膀的声音,不远处的禁军驱赶着林间的野兽向猎场中央跑了出来。   萧珩当即挽弓搭箭对准了其中一头雄鹿,弓弦绷如满月,胯/.下白马扬起前蹄一阵嘶鸣,他箭镞寒光一闪。   “嗖——”   长箭破空而出,正中雄鹿咽喉,雄鹿应声而倒。   群臣山呼万岁,呼声响彻长空。   荣绍见天子如此英武,连连拍手赞叹,脸上满是谄媚笑容,走到萧珩面前,拱手道:“臣有个不情之请。”   萧珩侧目瞥他一眼,神色淡淡,“说吧。”   荣绍:“今日得见陛下射猎英姿,如见天人,臣心生仰慕,斗胆恳请陛下赏赐臣方才御用之箭,让臣留以纪念,可时时拿来瞻仰,以感念陛下天威。”   他此言一出,周围众臣皆侧目而视,心道这马屁拍得真是在露/.骨。   难道皇帝真要送人一支箭不成?   这也不太合适吧?   萧珩只是轻笑一声,随即将手中宝弓递给身旁侍从,“这张弓,便赐给你了。”   荣绍先是一愣,随即狂喜,他感激地跪在地上,两手高举接过那弓梢,“臣叩谢陛下恩赐!陛下天恩,臣万死难报!”   随即退到一旁,将那弓小心地递给自家侍从,吩咐道:“小心点,别碰弓弦,握着弓梢两端!诶,对对对……这里,还有这里,是陛下握过的,可千万别碰着了,我要日后要带回府里裱起,日日供奉瞻仰。”   段云枫在一旁冷眼瞧着,语气略到讥讽,“荣节度使还真是珍重陛下赏赐的东西,这是连陛下的手印都要保存下来。”   荣绍一时有些摸不清对方的态度,心中暗忖莫非自己送的礼对方不喜欢,但面上仍堆着笑,“御赐之物,自然是要珍重些。”   萧珩没说什么,只是示意群臣继续围猎。   回宫的路上,段云枫坐在萧珩的轿撵中,问他,“陛下日后有何打算?依我看,不如就干脆将荣绍此人扣押在京城,直接让人去缴了他的兵权算了。”   萧珩:“他是第一个入朝觐见,表示愿意归顺大燕之人,你觉得我若将他扣留,各路诸侯会如何想?”   段云枫知道萧珩想说的道理,如今他刚统一中原,身为天子,若对自己刚说过的话便翻脸不认,只会损伤皇家威信,扣了荣绍一人,其他诸侯见天子这般,便也不敢入朝觐见了,更有甚至还会选择揭竿起义。   但一想到荣绍此人的马屁精做派,他心中又有些不痛快,于是便抿着唇不作声。   萧珩:“不过一个节度使,过段时日便往河北派个副将,逐步接替他手中的权柄,他绝没有胆量与朝廷作对,有什么好记挂的?”   说着,他看向段云枫,“待会儿你是随我回宫,还是怎么?”   段云枫:“我得回趟府,好些时日没回去过了,也不知道府上那些下人如何了。”   萧珩点了点头,“嗯。”   ……   临近傍晚。   段云枫回到将军府上,只见家中管事匆匆地跑了出来,“世子,您可算回来了,昨日,那荣节度使往您府邸上送了好些美人,这要如何处置啊?您不在,我也不敢随便拿主意。”   段云枫“啊”了一声,“什么美人?这厮竟给我送礼来了?”   他就说今日那人为何看他的眼神怪怪的的,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那管事连连点头,“就在后院呢。”   段云枫眉头一皱,“快些带我去!”   这事要被皇帝知道了,他要怎么解释?   一进后院,段云枫只见二十位肤色、身形各异的美人身上裹着薄纱,眼波盈盈地朝他看过来,这里面甚至还有西域进贡的粟特人。   段云枫深吸一口气,“都给他送回去!快!”   管事当即应道:“是!我这就让下人去备马车。”   “等一下!” 段云枫扳过他肩膀,“从后院偷偷走,知道吗?不许声张!”   “是!是!”   管事当即让人将这些美人送上马车,只是那美人的披帛还没完全塞入车中,便听一阵驾马声由远及近地传来,而为首驱马的那人不正是皇帝身边的亲卫吗!   管事神色一惊,连忙大喊,“世子!世子!”   “做什么?嚷嚷这么大声?” 段云枫皱着眉头,从后院快步走出,“你非要让人知道我这府里藏了多少人……人……”   刚一走出后院,他便愣住了,“陛……陛下你怎么来了?”   萧珩从马车中缓步走下,他目光审视地扫过那两位身着薄纱还未来得及上车的西域美人,以及一旁做贼似的段府管事,目色当即沉了下来,“看来朕来的不是时候,倒是打扰了你的雅兴。”   说罢,转身便欲走。   段云枫看他这副模样,就知道这人心里绝对生气了,连忙追上去,拉住他道:“你可太冤枉我了,我压根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回事?”   “这不是要把她们送回去吗?”   萧珩冷着脸,抿唇笑了一下,“所以要做贼似的,从后院偷偷走是吗?”   段云枫看着萧珩蹙眉抿唇的冷脸模样,心想这人生起气来也太不讲道理了,但模样也是好看的,“那我非得声张着从正门大摇大摆地把人送出去,弄得方圆百里的人都知道?”   “这不都是荣绍那厮强行往我府里塞的。”   萧珩扫了他一眼,“那你上次去青/楼,莫非也是别人强行带去的?”   “我……” 段云枫神情一滞,不是,皇帝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他辩解道:“我那时不过就是凑个热闹,我可什么都没做。”   萧珩“哼”了一声,“凑热闹?”   “你倒是爱凑热闹。”   这般爱凑热闹,怪不得当初九曲边看了一眼,便能跟着跳湖。   段云枫伸手牵住萧珩的手,小幅度地摩挲着萧珩的掌心,“再说了,有陛下在,我还去看其他人做什么?”   萧珩:“你倒是喜欢朕这张脸。”   段云枫:“……”   不是,这怎么也要生气。   他扣住萧珩的手,又好生哄道:“陛下既然来了,为何不进去坐坐?这些人我现在就让管事打发走。”   萧珩撤出自己的手,“朕想起来,还有政务没处理完。”   随即他扭头看向自己的亲卫,冷声道:“回宫。”   段云枫望着对方离去的背影,心中已经将那姓荣的骂了千百遍。   荣绍是吧,你给我等着。   ……   已近深夜,窗外天色完全黑了下来,御书房中还燃着烛火。   李进喜看了眼仍在伏案批阅折子的帝王,低咳了一声,“陛下,可要回承德殿?”   萧珩头也未抬,“不用。”   李进喜看皇帝这架势,似是要在书房里过夜的意思,一时踌躇起来。   萧珩扭头看向他,“怎么?你有什么话想说?”   李进喜低声道:“陛下,世子来了,您今夜要是不回去的话,老奴这就让人去传个话。”   书案后的帝王默了片刻,随即一言不发地从案前起身,沉着脸往外走去。   李进喜当即心领神会地跟上。   待萧珩回到承德殿时,远远便见一人撑着脸坐在桌案旁,脑袋还一点一点的,仿佛随时能坐着睡着。   萧珩走过去,只觉得段云枫的眉眼在烛火的映照下染上了层绯红,嘴唇也格外的红,“困了,便早些睡,在这等着做什么?”   段云枫瞬间清醒过来,握住他垂在身侧的手腕道:“陛下,还在生今日的气?”   萧珩:“朕生什么气?”   段云枫只是抿了下唇角,心道连称谓都没改过来,还说不生气。   他拉着人,来到床榻上,“我可在这等了你好久呢。”   萧珩后背半靠着床板,看着坐在自己身上的人,挑眉道:“现在又不困了?”   段云枫不说话,只俯身吻他。   萧珩能明显感觉到眼前人的温度比平时要烫些,而且这个吻软绵绵的,仿佛提不起劲似的,更别提段云枫的眉角眼梢还透着异样的红,看起来像是生病了。   萧珩用手背贴了下他的脸颊,微蹙起眉峰,“发热了?”   “没有发热……” 段云枫捉住他的手腕顺势往下,挑开了自己的衣襟,他外袍里面什么也未着,胸前起伏的弧度如同饱满的果实一般,呈现出一种熟透了的色泽,仿佛能挤出水来,“就是吃了点药。”   他动了动臀,俯在萧珩耳边低声道:“我来之前,都弄过了,陛下不想吗……”   萧珩指腹掐上他下颌,目光幽暗起来,“什么药?”   段云枫找准地方,扶着萧珩的肩膀,自己慢慢摸索着坐下去,“就是能让人身子放松一些的……你看,这不是比上次轻松了不少嘛?” 第52章   段云枫的动作还有些生涩, 未能一次性tun进.去,卡在一半不上不下的,萧珩呼吸一重,“哪来的?”   他知道一些风/月场所确实有那方面的药, 可以让人身体放松, 但那都不是什么正经东西。   段云枫喘着气,他撑着萧珩肩膀, 勉力地往上抬了些, “等会儿……”   萧珩掐着他的月要, 将人用力一按, “哪来的?”   段云枫呼吸一紧,头皮一阵发麻, 感觉快被扌掌坏了, “你——”   他鬓边一下淌出热汗来,“你要弄死我?”   段云枫过了好一会儿, 才开始慢慢适应,“让太医院弄的,怎么了, 陛下不喜欢吗?”   萧珩能明显感觉到眼前人的身子比平时要软些, 他面色仍有些不善,动作却一点未减慢,“你倒是什么东西都敢乱吃。”   段云枫故意用力地脐了他两下, “陛下若是不喜欢, 那便不做了……”   说着, 便作势要走。   萧珩将他一把按了回来。   “你——”   段云枫感觉自己话都说不顺口了。   萧珩:“朕让你走了吗?”   ……   那一晚到最后,段云枫感觉自己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起来的一般,快要喘不上气。   直到第二日响午醒来时, 那异样的触感仍旧无法令人忽视。   床榻的帏帐被掀开,伸进来一只手,那人先是摸了摸他的脸颊,随即伸手撩开了他的衣袍下摆,段云枫脸一红,蹙起眉头,“做……做什么?”   萧珩手中拿着一盒药膏,“上药,还是你要自己来?”   段云枫将脑袋别过去。   这种事自己来也太那个……   身下冰凉的触感令他呼吸微微一滞,脸愈发地烫了起来,他闭着眼将脸埋进了臂弯当中,便听身后人道:“以后药不可以随便乱吃了。”   段云枫心想昨晚一直不肯结束的人到底是谁,但面上并没有表露出来,只是不情愿地“哦”了一声。   萧珩替他上完药,用御盆净了手,随即轻拍了两下他的背,“起来吃点东西。”   段云枫从榻前撑起身,正准备去洗漱,便被桌案上一个方方正正的朱红漆匣给吸引了,那漆匣上镶有金箔与螺钿,看起来做工十分精致,昨夜还不在这桌案上,他好奇道:“这是什么东西?”   萧珩将漆匣递给他,“自己打开看。”   段云枫打开那漆匣,只见里面是一枚晶莹剔透的玉玺,印钮雕刻着展翅的凤鸟,下面攥刻着“皇后之玺”四个字,段云枫神情一滞,“这是皇后凤印?陛下……给我的?”   萧珩点了点头,“昨日让他们清点前楚后宫之物时发现的。”   段云枫置腹摩挲着剔透的白玉,小幅度地扬了下唇角,但还是小声嘀咕道:“硬要说的话,当初成亲的时候,是我娶的陛下……”   萧珩作势要把玉玺收回来,“你不想要?”   段云枫不给他,“既是送出去的东西,哪还有收回去的道理?”   他将玉玺收入盒子中,随即便听萧珩道:“方才收到来信,晋王与王妃已在入朝觐见的路上了,最多不过五日便可抵达汴州。”   段云枫一愣,萧珩先前召各地藩镇将领入朝觐见,他爹身为河东节度使自然也是要来的,更何况现在边境的局势已经稳定下来,自与李冀昌结盟后,段昱便一直没再见过皇帝,此刻再不来见一下皇帝,实在说不过去,但是自己现在和皇帝的关系的,这要怎么和他爹娘说啊?   他爹万一知道了不得打死他。   萧珩见他一直不说话,“你在担心?”   段云枫:“也没有,就是在想怎么开口说这件事。”   实在不行,打就打吧。   萧珩握住他的手,“你若是不想说,也不一定要说,我这次召他们入宫,也只是在宫中赐一顿宴席,聊一聊河东的情况,没什么好担心的。”   段云枫“嗯”了声。   ……   五日后,晋王与王妃的驾撵抵达汴州,与之一同来的还有段云枫的大嫂和他的小侄子。   虽然段云升并不是他血缘上的大哥,但实际上与他亲哥无异,段云升战死疆场后,他夫人与孩子也还是住在晋王府。   段云枫近两年没回太原,印象中还是个娃娃的小侄子都已经学会走路了,还十分像模像样地福身朝他行了个礼,“小叔叔。”   段云枫一把将小侄子抱起来在空中转了两圈,“哟,康儿都长这么大了!”   小侄子原本刻意学大人板着的脸瞬间挎了,忍不住笑了起来   “咳——”   身后传来一身低咳,段昱与王蕴因一道下了马车,看向许久未见的儿子道:“康儿自小便懂礼数,不像你这么大个人,一点正经模样也没有。”   段昱临近花甲,但多年驰骋疆场练就的一身肃杀之气使得他看起来威势极重,瞧不出几分老态,段云枫深邃的五官轮廓便遗传自段昱,两人站在一块,一眼便能瞧出是父子,只不过段昱的五官要更为粗旷些。   段云枫将小侄子放到地上,喊道:“爹,娘,嫂子。”   他伸手摸了摸小侄子的脸颊,“我这不是几年未见了,稀罕康儿吗。”   他长嫂笑道:“二弟既是这般稀罕,赶紧自己也生一个,也算了全了母亲的一桩心事。”   王蕴因笑了一下,牵住儿媳一起往府里走,“我倒是不急,只求他别再给我惹事就好了。”   “我……” 段云枫踌躇了片刻,还是开口道:“我应该是不会再生孩子了。”   段昱“啊”了一声,眉头皱了起来,“你什么意思?”   长嫂一滞,声音低了下来,“可是因为公主的事,我刚才不该提这事……”   段云枫:“不是……”   他摸了摸眉毛,“确实和他有关系,但也不算是……总之就是……”   段云枫神情坚定地看向自己爹娘,“我这辈子应该不会娶妻生子了。”   段昱一愣,随即拔高了音量,“你说的什么浑话?”   王蕴因也愣了一下,不知道儿子忽然唱的又是哪处。   长嫂劝道:“二弟许是因为公主的事还在伤心,眼下还未走出来……”   段云枫决定还是诚实一点,“倒也不是。”   段昱皱起眉头,“那你说说看,到底是什么?”   “就是……” 段云枫顿了一下,“我喜欢男人。”   “你?” 段昱胸膛剧烈地起伏两下,仿佛在思考自己方才是不是幻听了,“你什么?你喜欢男人!”   随即他怒吼一声,“男人?”   王蕴因此刻与儿媳二人已如同石像一般僵在了原地,唯独六岁的小侄子还十分好奇地拉了拉他母亲的衣摆,“阿娘,男人也能和男人成亲吗?”   段昱:“你再给说我一遍?”   段云枫往后退了一步,左右张望一眼,提前为自己谋划好了‘出路’,随后清了清嗓子道:“我以后不会再成亲了。”   “你——” 段昱顺手抄起庭院中的一根木条,就在这间隙段云枫已经早有预判地跑开了,他怒气冲冲地追了上去,“你给我站住!”   段昱追着段云枫在庭院中一顿跑,王蕴因实在没眼再看这处闹剧,只好上前拉住丈夫,“还在院子外头呢,你先别打了。”   段云枫:“……”   什么意思,待会儿进了屋就能打他了是吗?   段昱气喘吁吁地追着他跑,“今天我打不死他!”   无奈段云枫速度实在太快,溜了他好几圈,最后段昱忍无可忍地将木条给扔了出去。   就在这时,   “皇帝驾到——”   门口忽然传来了太监宣旨声。   庭院中的众人皆是一愣,随即他们便见身着玄衣蟒服的皇帝在一众太监的陪同下走进了庭院。   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段昱手中的那根木条不偏不倚地扔到了萧珩脚前。   萧珩的视线顺着木条缓缓落到段云枫父子二人身上。   段昱当即跪下,“臣,参见陛下!不知陛下忽然驾到,有失远迎。”   屋内一众人也跟着齐刷刷地跪下。   唯独段云枫还站着,呆呆地看向萧珩。   段昱皱起眉头,朝段云枫不停地使眼色,心道你傻站在那儿干嘛?没看见皇帝就站在你面前吗?   萧珩却在这时开口道:“不必多礼,都起来吧。”   他笑了一下,“朕与晋王许久未见,听闻晋王与王妃到了汴州,便想着过来看一下……”   他扭头看向李进喜,后者立即指挥身后的一众下人将一道道御膳搬了上来。   萧珩:“今日这顿宴席,当作寻常家宴便好,不必拘谨。”   段昱心头一热,拱手作揖道:“臣多谢陛下赐宴!”   王蕴因也跟着谢恩,只不过她余光扫过帝王威仪的面庞,心中不知为何,总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感觉……感觉皇帝特意赐宴并不是为了他丈夫。   很快,李进喜便指挥下人将还冒着热气的菜端上了桌。   萧珩坐在圆桌正中的主位上,段昱坐在右手边,段云枫坐在他左手边。   段昱本就好奇这位天子究竟是如何从傀儡天子蜕变为军事天才的,便在餐桌上主动与萧珩谈起了战术兵法,一时间犹如高山流水觅知音,滔滔不绝地打开了话匣子,他与萧珩谈起往昔战事,好几杯烈酒下肚,连先前段云枫说自己喜欢男人的事都忘得差不多了。   王蕴因见丈夫在天子面像个话痨似的不断追忆往昔,朝他使了好几个眼神也没能让他少喝两杯,无奈之下,转头看向了另一侧的儿子。   此刻,小太监给正在依次给众人上羹汤,他率先端上了萧珩的那碗,段云枫就一直扭头看着萧珩碗里的东西,而皇帝似是注意到了他的目光,与段昱说话的间隙,顺手就将自己的那碗羹汤放到了段云枫面前。   段云枫就这么自然地喝了起来。   王蕴因呼吸一滞,忽然怀疑自己是眼花出现了幻觉,她扭头看向段昱,段昱还在滔滔不绝地与萧珩聊着战场的事,对方才发生的一幕晃然不觉。   王蕴因深吸一口气,瞪了丈夫一眼,又偷偷打量了儿子与皇帝几眼,愈发察觉到两人之间的气氛古怪,随即她手一松,故作不小心地将手中巾帕掉到了地上。   赶在婢女来之前,王蕴因亲自弯下腰捡起帕子,顺便往桌底下瞄了好几眼。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无人察觉的桌底下,自己儿子竟把手搭在了皇帝腿上!   王蕴因感觉自己的心跳快要停滞了。 第53章   王蕴因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 她用帕子捂着心口,深吸了一口气,也不敢往皇帝和段云枫那边看了,生怕自己看见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一顿饭是吃的食不知味。   她舀着碗中的羹汤, 心中却想着这孩子到底怎么回事啊?以前好端端的也没见段云枫喜欢男人啊,硬要说有哪里反常的话, 就是眼光高了些, 当初不少人来说媒他都没看上, 非说自己要娶个天仙般的大美人, 然后就不顾他们反对娶了公主……   公主……   王蕴因好似想到了什么,她愕然地抬起脸, 余光瞟了几眼正在用膳的皇帝, 心头猛得一咯噔,她之前就觉得皇帝生得好, 亲兄妹必然是相似的,公主大概也是个国色天香的大美人。   而自己的儿子先看上了妹妹,又喜欢上哥哥……   王蕴因把勺子搁进汤碗里, 瞬间没心思吃饭了。   这死孩子别是因为皇帝长得好看, 所以见色起意吧!   一顿晚宴结束,段昱已是醉得不清,执意表示要送皇帝回宫。   萧珩笑了一下, 说让世子送便行了。   段昱连声应好, 而王蕴因则是呼吸一滞, 她与段昱将皇帝送出府,到了街巷的转角处,皇帝上了撵驾, 而在那无人在意的暗处,王蕴因注意到段云枫牵住了皇帝垂在宽袖中的手。   她惊魂不定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一旁的段昱还冲她笑,“陛下对这个臭小子倒是关照。”   王蕴因几乎是两眼一黑。   ……   撵驾上。   段云枫与萧珩道:“陛下今日来得真及时,我爹本来正在大发雷霆呢……”   他还颇有些得意,“陛下一来,他倒是发不了火了。”   萧珩联想起那根落在自己脚旁的木条,“你与你爹娘说了?”   段云枫:“就说了以后不会再娶妻生子。”   萧珩:“你说的这般突然,他们岂不是也没个心理准备?”   段云枫:“这事能怎么准备?我爹又不会把我怎么样,实在不行,让他打一顿出气就是了。”   萧珩:“那也不行。”   段云枫一愣。   萧珩说这话时仍是一板一眼的神情,“你是朕的骠骑将军,岂是说打就能打的?”   段云枫乐了,“那陛下要怎么做,难不成用皇威胁迫我爹接受儿子喜欢男人这件事?”   萧珩:“朕在想,公开你我之事。”   轿撵中的气氛静默下来,段云枫眼瞳轻颤两下,喉结滚动,嗓音低了几分,“陛下……这是要与我成亲吗?”   萧珩神色淡淡,语气却不容置疑,“中宫虚位一日,朝臣便会不断劝谏,朕不如彻底堵住他们的嘴。”   段云枫心中处仿佛燃起了一团炽热的火,滚烫的情绪翻涌而上,但他勉强压下翻涌的心绪,沉吟道:“前朝从未有过与男子成亲的先例,文武百官怕是要被陛下吓死了,不知要参奏多少折子。”   萧珩笑了一下,“朕为何要意他们的想法?这天下的律法都是由朕制定的,若无先例,那朕便来当这先例。”   ……   段云枫回到将军府时,天色已暗,段昱早已歇下,王蕴因却还是点着一盏油灯等在正厅中。   段云枫对上亲娘那肃穆的神色,下意识地一愣,“娘,这么晚了,还没睡呢?”   王蕴因挥手屏退了下人,从椅子上站起来,“你过来,我有话要和你说。”   段云枫略有些困惑地走过去,“什么话?”   王蕴因将内殿的门重重一关,“我问你,你说你喜欢男人,你喜欢的人是不是皇帝?”   气氛静默下来,段云枫有些惊讶地张了张唇,“娘,这你都知道了。”   王蕴因用力地在他后背上掴了一下,“你喜欢谁不好,你喜欢皇帝!你是活腻了,你——你疯了简直是!”   段云枫往后缩了下,“一开始我也不知道他是皇帝啊!”   王蕴因:“那你知道什么?你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你是怎么喜欢上人家的?你都知道些什么?你说实话,你是不是觉得皇帝长得好看?”   段云枫:“……”   那他还能说不好看吗?   王蕴因看他这幅模样就知道十有八九被自己说中了,更是怒其不争,“你可知道伴君如伴虎?天底下男人这么多,你非得喜欢皇帝吗?”   段云枫下意识道:“我又不喜欢男人。”   王蕴因:“?”   段云枫:“我就是喜欢他。”   王蕴因是彻底无语了。   王蕴因:“你可有想过以后如何?他是皇帝,是天子,以后迟早会册立后宫的,你能接受……”   “我正好想和娘你说这事。” 段云枫走过去,将王蕴因扶到椅子上坐下,“娘你先别激动……”   王蕴因一脸狐疑地看向他。   段云枫低咳一声,清了清嗓子,“陛下和我要成亲了。”   王蕴因:“???????”   她简直怀疑自己幻听了。   “你再说一遍?”   “你和皇帝要做什么?成亲?”   段云枫点头,“所以也算有名分了吧。”   王蕴因:“……”   这是重点吗?   “你可知道天下人会怎么看?”   段云枫:“他是天子,贵为九五至尊,他都不在意,我又有什么好在意的?”   王蕴因沉默下来。   自己的儿子或许糊涂,但皇帝绝不糊涂。   如今的皇帝能在乱世中打下江山,绝非昏聩的平庸之辈,王蕴因不认为萧珩是脑袋一热就冲动行事的人,对方既是决定要和自己儿子成亲,必然已考虑过了身前身后之事。   段云枫与皇帝之间的感情,或许不如自己想的那般全凭一腔冲动。   王蕴因叹了口气,他儿子既已和皇帝谈到这份上了,又岂有退路可言呢,她抬眸凝视着段云枫,“你当真想好了?”   段云枫郑重地点了点头,“我此生,都不会再遇到第二个这般喜欢的人了。”   他坐下握住王蕴因的手,“娘,你会介意吗,我若是和陛下成亲,怕是要把那帮大臣吓傻了,届时家中难免受些闲言碎语……”   王蕴因用手指戳了一下他的额头,“你也知道会把人吓傻。”   她轻拍了两下段云枫的手,嗔怪道:“我有什么好介意的?”   “他们敢说你的闲话,不就是说陛下的闲话,他们活腻了不成?再说了,我和你爹这十几年,血里来刀里去的,契丹人的铁骑都没怕过,难不成会怕几个人嚼舌根子?”   段云枫抱住她,“还是娘对我好。”   “行了。” 王蕴因笑着推开他,“这会儿又来卖乖了,不吃你这套。”   段云枫抬眸看向门外,忽然想起了什么,“我爹呢?”   王蕴因:“睡下了。”   段云枫有些踌躇道:“这事……要不先别告诉我爹,我怕……他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   王蕴因“哼”了声,“你也知道他发起酒疯来脾气厉害。”   ……   片刻后,王蕴因回到自己的那间厢房。   拔步床上,段昱听到外头传来的动静,迷迷糊糊地从床头坐起来,望着妻子愁思的面容,牵住她的手,“怎么还不睡,还在想什么呢?”   “想什么?” 王蕴因摘下耳环,“想你儿子的事呗。”   段昱:“这小子,就是小时候没教育好,给他惯坏了,才这般想一处是一处。”   王蕴因扬起眉梢,“你说我?”   “哪能呢?” 段昱将人拉过来,“那肯定是我这个当爹的没管教好。”   王蕴因转过头,神情认真起来,“你说实话,他若是这辈子真的铁了心地喜欢男人,你这次打算怎么办?”   段昱:“我能咋办?我还能真的打断他的腿,让他别去喜欢男人吗?从小到大不都这么惯过来了,现在就这一个儿子了,难不成还指望他突然转性?都这么大了,我也懒得操心他……”   王蕴因笑了一下,“你倒是想得开。”   “想不开迟早被他气死!” 段昱“哼”了一声,“他爱咋样咋样,别把男人带我跟前来就行了,见一个我揍一个。”   王蕴因:“…………”   这不巧,她心道,人你怕是已经见过了,以后怕是还要经常见。   ……   几日后,皇帝以赐宴为由将晋王与王妃召入了宫中。   王蕴因见皇帝单独召见他们夫妻两,心中隐隐有了预感,在前往宫中的路上,她不断嘱咐丈夫,届时无论皇帝说什么,他都不可反应过激,一定要保持冷静。   段昱觉得她实在操心过多,“夫人这是在担心什么?我心里有数的很,陛下即便是要收回河东的兵权,我也早做好了准备,交上那虎符便是,届时你我二人便云游四海,过闲云野鹤一般的神仙日子,岂不快哉,也不用再受那臭小子的气了!”   王蕴因欲言又止地看向段昱,“……”   你怕是还有得受呢。   皇宫,清晖阁中。   身穿蟒袍衮服的帝王已坐在主位上,见段昱夫妇二人到了欲行礼参拜自己,萧珩温声道:“免礼。”   王蕴因借着起身的间隙悄悄抬眼,略有些忐忑地望向前方的帝王。   主位上的萧珩依旧神色如常,只是道:“朕此次召晋王与王妃前来,是有一事商议。”   段昱:“陛下但说无妨!只要是臣力所能及之事,定为陛下办好。”   萧珩笑了一下,“倒也不需要晋王与王妃做什么,只是为了册立中宫之事。”   王蕴因心中咯噔一下。   段昱只是一愣,略有些茫然道:“莫非陛下是为了立后人选?”   可他也没女儿啊?   皇帝这是要和他商量什么?   萧珩点了点头。   段昱心中更加茫然,立后确实是件大事,但他一个异姓王,贸然插手皇帝家事,恐怕不妥吧,面上还是恭敬道:“陛下心中可有了人选?”   萧珩:“朕欲册立骠骑将军段云枫为皇夫。”   “段……” 段昱瞪圆了眼睛,一时都忘了要眨眼,“段云枫,我儿子?”   王蕴因赶紧悄悄拉了拉他衣摆,示意他别说傻话。   萧珩点头,“正是。”   段昱深吸一口气……   皇帝……   皇帝知道他儿子已有了喜欢的男人这件事吗? 第54章   王蕴因赶在段昱“语出惊人”前开口道:“承蒙陛下厚爱, 只是我那儿子生性顽劣,册立男子为中宫之主本事就是前无古人的……”   她顿了顿,斟酌了一下用词,“开创之举, 若是他难当此大任, 或是日后有不合陛下心意之处……”   萧珩笑了一下,“王妃不必忧虑, 册立之后, 他依旧是大燕的骠骑将军, 与满朝的文臣武将无异, 朕不会以此来束缚他,此举实是出自朕私心, 不过是望百年之后能与真心相爱之人同陵而眠。”   听完萧珩这一番话, 王蕴因抬眸望向主座上年轻威仪的帝王怔然了片刻,皇帝如此风姿, 他儿子会喜欢上对方也不奇怪。   王蕴因似是有些妥协了,她试探地问道:“那皇嗣之事要怎么办?”   毕竟两个男人可生不出孩子。   萧珩:“朕会从宗室子嗣中择优培养。”   听到皇帝如此回答,王蕴因此时也想不出第二个问题了, 若皇帝连皇位传承这般大的事都不介意是不是自己的血脉, 或许他与自己儿子之间的情意要比自己想的更为深厚。   ……   段昱一路走出皇宫的时候,人还是懵的,一出宫门, 他便拉住妻子的手, “他身边那个男人要怎么办?你说, 皇帝眼下点了名要与他成亲,他若是还放不下那个男人,那不是……”   王蕴因:“…………”   敢情对方刚才一直不说话, 原来心里想的是这种奇怪的东西。   “你回府自己去问他,他喜欢的是谁。”   一回到段府,段昱便急不可耐地将段云枫叫到了跟前,神色肃穆道:“陛下方才将我和你娘叫到了宫中,说要册立你为皇夫,你赶紧和你那个男人断了吧。”   段云枫一脸的疑惑,“断什么?什么男人?”   段昱瞪了他一眼,“你上次不是说你有喜欢的男人了吗?”   段云枫:“能让我喜欢的男人还能有谁,自然就是陛下啊。”   段昱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   段云枫抿了抿唇,“我很早便倾心陛下了,若不是当初我潜心追求,哪来的今日?他可难追了……”   “你——” 段昱猛地从椅子前站起来,伸手指着他,“你这混小子!原来是你主动带坏的天子,你胆子也太大了,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有能耐的——”   王蕴因拉了拉他的袖口,“行啦,如今他都要和陛下成亲了,你还说这话有什么意思呢?”   段昱“哼”了一声,一撩衣袍重新坐下,“你倒是‘出息’了,我以后见了你是不是还得给你行大礼啊!”   段云枫笑道:“我哪敢啊。”   ……   几日后,萧珩放回了河北节度使荣绍,虽然这位节度使在回河北的路上惨遭两伙山匪打劫,丢光了身家行当不说,回到河北时命也只剩下半条了。   不出月余,萧珩委任了新的邢州刺史,对方从荣绍手中逐步接过了河北的兵权与政务,荣绍虽心知肚明,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权力流失。   待到十二月冬雪初降时,一道诏书终是免去了他的节度使之职。   萧珩就这样以蚕食之势,将河南河北军权尽数收归中枢,至腊月时节,除却吴蜀两地尚存的地方割据势力,中原疆域已重归一统。   然而眼下,朝堂之上却有一桩比攻吴灭蜀更为重要的事,正令群臣夙夜难安。   金銮殿上,青铜鹤灯中燃着安神香,却也压不住殿内隐隐浮动的焦躁。   “启奏陛下。” 户部尚书率先出列,“今年自开春以来,青州、豫州、并州接连奏报蝗灾,昨夜司天监又观得紫薇垣有星孛犯斗……”   “星孛?” 萧珩摩挲着龙椅扶手,哼笑一声,“这与蝗灾又有何干系,朕不是已派人去治灾焚杀蝗虫了吗?”   户部尚书声音忽然低下去了些许,“此……此乃中宫失序之兆,陛下自登基以来,六宫空悬,实在不合祖宗礼法。”   “哦……” 萧珩扬眉,“那么卿以为此事只要朕册立中宫便可解?”   户部尚书当即重重地跪下,掷地有声道:“陛下如愿册立后宫,实乃社稷之福!”   萧珩微微抿唇,“朕心中倒是有了册立的人选……”   众朝臣闻言无不惊讶地抬起头,好奇地看向皇帝,想知道这皇后的人选究竟会落到谁家。   萧珩:“既是为了社稷,此人必须有振兴社稷的命格,需是大福大报之人,才能镇得住这天降邪煞……”   众人听皇帝将此事说得这般玄乎,愈发好奇起来。   随后在众人万般期待的目光中,高座上的皇帝缓缓起身,郑重宣布道:“朕欲立晋王之子段云枫为皇夫。”   “陛下圣……” 户部尚书话说到一半忽然卡壳了,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对方说的那人是他们的骠骑将军,“什、什么?”   ……   皇帝要册立骠骑将军为皇夫的事在朝廷中掀起了轩然大波,虽然段云枫确实于社稷有功,但也不至于要把皇帝本人搭进去吧。   但皇帝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无论朝臣如何劝谏,都不予理会朝廷中的异议。   这阵反对的声音在来年开春段云枫作为征西将军披甲执锐,亲自领兵灭蜀后逐渐消弭了下去,如今他们已不太敢得罪这位战功显赫、位极人臣的晋王世子。   五月初五,是司天监选定的吉日。   太和殿前,百官肃立,朱紫青绿的官袍在晨光中铺开,骠骑将军段云枫正式受封为中宫亲王。   礼部尚书立于殿前,手持圣旨,朗声宣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骠骑将军段云枫,忠勇无双,功在社稷,今特册为中宫亲王,授金册、凤印,与朕共承宗庙,永固山河……”   殿外钟鼓齐鸣,乐声肃穆。   段云枫身着大红亲王衮服,金线绣蟒纹在日光下熠熠生辉,他腰佩御赐金刀,步履沉稳地踏上丹墀,百官屏息望着眼前的一幕,无人敢出一言。   高台之上,萧珩身穿帝王冕服,他亲手将金册交与对方时微微倾身,握住了段云枫的手,领他转身俯瞰着高台下的文武百官,“从今往后,唯愿这天下海晏河清、四海升平,朕的将军不必再枕戈待旦,可以解下战袍,与朕一道共掌太平山河。”   段云枫抬眸,眼底专注地映着萧珩的身影,他伸手抚上腰间佩刀,抿唇道:“陛下如若还需要我一日,我便为陛下征战一日,我的刀,永远为陛下而利,至于解战袍……”   他俯身贴近萧珩耳畔,压低了嗓音,“何时不能解?今夜不就是你我的洞房花烛夜?”   萧珩垂眸瞥了眼台阶下仍在宣读召书的礼官,“你倒是大胆,说话也不在意场合。”   段云枫:“这一日我一直盼着呢,当初在洛阳错过了,今日可不能再错过了。”   “陛下可知道,当初我遇到你那日,正好有人给我算过姻缘……”   萧珩:“那人怎么说?”   段云枫抿唇笑了,“那人说,你我是天定姻缘。”   他握住萧珩垂于宽袖中的手,“如今看来,当真是应验了。”   高台下,象征礼成的钟声鸣响,百官跪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