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与将军解战袍》作者:昼眠梦君   文案:   大将军宗策,大夏赫赫有名的军神。   功标青史,赤胆忠心,却遭皇帝猜忌,临阵换帅,褫夺兵权凌迟处死。   殷祝是宗策的铁杆迷弟。   一觉醒来,不仅穿成了自己最讨厌的昏君。   还刚给宗策下了药,准备算计对方。   法则限制他不得暴露穿越者身份,否则便会魂飞魄散。   殷祝一咬牙,把大将军拉上了龙床。   结果一夜过去,殷祝悔的肠子都青了。   他差点以为自己会死在床上。   ……不愧是偶像!   *   宗策含冤而死后,重生在了自己刚入宫的那一年。   他终于对皇帝彻底失望,开始与祁王暗中密谋篡位。   甚至为了重掌兵权,忍辱行那佞幸之事。   那人曾认真对他承诺,朕会收复山河,给你一个清明盛世。   起初,宗策嗤之以鼻。   因为心中有怨,每次在床上,他都发了狠地折腾对方。   后来,天下安定,四海归顺,万邦来朝。   宗策后悔于自己先前的粗莽,对心上人百般温柔呵护。   班师回朝那天,他骑在马上归心似箭,却惊闻朝中有人弹劾自己与祁王密谋造反。   宫中送来毒酒,他赶走来劝自己逼宫的下属,平静地叩首谢恩,将毒酒一饮而尽。   但还是忍不住奢望,最后能再见那人一面。   再次醒来后,却发现陛下正衣衫不整地躺在怀中,红着眼睛看着他,表情心痛不已:“偶像你受苦了,怪不得你最近……朕还以为你是不行了呢!”   宗策:?   狂热迷弟皇帝受X能干忠犬将军攻,1v1HE   注:作者在写一种很新的火葬场,受不管攻干啥都只会心疼哥哥,疯狂为偶像肝事业,攻则比较擅长脑补虐自己hhh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重生 基建 追爱火葬场   搜索关键字:主角:殷祝,宗策 ┃ 配角: ┃ 其它:古耽《朕就静静看你们表演》已完结~   一句话简介:朕是直男!!!!!!   立意:国家领土神圣不可侵犯 第1章   “殿外风雪交加,电闪雷鸣,宗策加快脚步,大步走到龙椅前,劈刀斩下!”   “寒光一闪,尹昇的脑袋骨碌碌滚下台阶,一道雷霆闪电劈开层叠乌云,照亮了那张凝固着惊惧之色的惨白面孔。”   “堂堂大夏史上最后一位帝王,竟至死不能瞑目。”   “但任谁看了,都只会狠狠唾上一口,骂道:‘狗皇帝,死得好!’”   “周围将领们纷纷激动下跪,朝着宗策的方向山呼万岁。”   “所有人都相信,这位战无不胜的新帝,一定会带领他们北伐成功,收复山河十四郡,于废墟之上,完成一统天下、重建江山社稷的大业。”   ——节选自《重生之一代武帝·北伐前传》。   殷祝还记得,自己写完那一章后,有读者评论:   “卧槽,一千八百多章,老子从高中开始追文,现在儿子都快上幼儿园了,结果你告诉我,这TM居然才是前传?”   底下有知情人回复:“你不知道吗,这作者曾在论坛和一个说宗策早有反心的网友吵了三天三夜,后面吵着吵着就吵歪了,变成证明谁才是宗策的骨灰粉,这本书就是这么来的。”   那读者发来一串省略号,说佩服作者的毅力。   一看这就是铁血真爱粉!   但同时他也很疑惑:   既然作者坚定认为宗策绝不会反,那为什么还要写宗策重生杀皇帝、改朝换代的金手指爽文?   那知情人道:“你不懂,宗策粉的想法都是很拧巴的。”   “他们既崇敬宗将军的高洁品格,又恨他做了一辈子忠臣、直臣,最终惨遭大夏朝廷凌迟处死,与其这样,当初还不如直接反了呢。”   那位读者立刻深有感触地表示,说的一点儿也没错。   就该一刀砍了这狗皇帝的脑袋解气!   殷祝从前也是这么想的。   但之所以加上“从前”二字……   古调典雅的卧房内。   他木着一张脸,坐在雕刻着五爪真龙的床榻上。   整张床榻、包括床头的矮柜,均由极品小叶紫檀打造而成。   矮柜上摆放着一尊高冰种翡翠园林盆景,一枚亭台样式的钮纹香熏炉恰到好处地嵌于其上,乳白色的倒流香恰如水银泻地,浑然一体,巧夺天工。   殷祝僵硬的脖颈微微转动。   几名穿着清凉的宫女正跪在不远处,冻得瑟瑟发抖。   每个宫女手中都各自捧着一面托盘。   上面呈着唾壶、鲜果、精致点心,还有一些不知是何用处的白色粉末。   这一幕若是放在电视剧里,殷祝一定会对导演大加赞赏。   夸剧组布景用心,完美表现出了尹昇的穷奢极欲和大夏皇室的糜烂风气。   ——前提是,他不是剧中的反派主角。   殷祝垂死挣扎地问离他最近的一名宫女:   “我是谁?”   宫女低着头,颤声道:“您是大夏至高无上的陛下。”   殷祝脱口而出:“我该不会叫尹昇吧?”   “……是的。”   殷祝“哦”了一声。   然后面无表情地抬起手,“啪”地甩了自己右脸一巴掌。   没醒,很疼。   很完蛋。   穿成自己在历史上最讨厌的名人,是种什么样的感受?   殷祝扭曲着一张脸。   这大概是对一个黑粉来说,最最恐怖的惩罚了。   ——老天爷,杀人诛心呐!!!   他说:“给我……给朕拿面镜子来。”   两位宫女领命起身,搬来了一面足有一人高的大铜镜。   除了开国皇帝和天生异象的奇葩外,史书一般不会对皇帝的外貌做过多描写,因此殷祝也没抱什么期望,只祈祷别长得让人做噩梦就行。   第一印象,是太白了。   镜中青年的五官精致,瞳仁深黑,纤长睫毛宛如鸦羽。   肤色呈现出病态的苍白,唇色浅淡近乎于无,仿佛天地间遗世独立的一团雪人。   外面大雪纷飞,屋中虽有炭火取暖,却也十分寒凉。他只穿着半透明的宽薄亵衣,一头如绸缎般柔顺的乌黑长发飘然迆地,露出一段纤瘦雪白的颈子。   手腕脚踝都细伶伶的,骨节凸起,仅薄薄一层皮肤覆在表面。   不说话时,神情自带几分目空一切的阴郁倦怠,令人莫名联想起博物馆白炽灯下展出的定窑白瓷,冷冰冰的毫无生气。   殷祝忍不住拧起眉毛——   好歹也是个皇帝,怎么瘦得跟女鬼似的?   “狗皇帝!”   他清清嗓子,指着镜子骂道。   史书记载尹昇阴晴不定,多疑易怒,要是他魂魄还在,被这么指着鼻子骂应该会气得跳出来吧?   一片寂静。   殷祝用余光瞟了瞟身边的宫女,发现她们一个个恨不得把头埋进胸里,装成瞎子和聋子。   看来这狗皇帝的淫威的确十分深重。   他揉了揉鼻子,厚着脸皮坐回床榻上,又问道:“那个,朕今日偶感风寒,脑袋有些糊涂了,今年是什么年?”   宫女回答:“启禀陛下,是天佑五十年。”   天佑!?   殷祝一听,立马来了精神。   这不是偶像刚刚崭露头角的年纪吗?   天佑四年,北屹举兵十万南下。   大夏军队前线接连失利,短短两年时间,接连丢失山河十四郡。   朝廷被迫放弃北方祖地,南迁至江左新都。   当时的大夏皇帝还算有些血性,为让子孙后代铭记血仇,设立了不收复失地、永不更改年号的祖训。   谁曾想到,大夏后世子孙,居然没一个争气的!   等到尹昇这一代,可能是老祖宗都看不下去了,祖坟发力,冒了几缕青烟,也确实出了不少名臣名将。   只可惜,青烟冒歪了。   他们摊上了一个病娇疯批皇帝。   尹昇,历史著名近亲结婚不良产物,爱好收藏盆景、等身手办和建奢华宫殿,疑心病晚期,特长对外唯唯诺诺,对内重拳出击。   后世不少学者都怀疑,尹昇是天生脑子不好+后期丹药嗑多了,最终把自己作成了物理意义上的自恋型精神病。   大夏的名臣名将们,就在这样反复的“期待——失望——再度期待——再度失望”中,被这个神经病皇帝整得死去活来。   待到北屹南下,大夏祖辈留下的江山也算彻底葬送了。   作为宗策的铁杆迷弟,殷祝一想到尹昇就恨得咬牙切齿。   虽然历史学家判定,宗策之死,源于江左世家和外戚势力的联合绞杀,尹昇并没有直接下达过处死宗策的命令。   但殷祝始终认为,真正一步步把宗策逼入绝境的,就是尹昇本人。   明明抽到了宗策这个SSR级武将,他却硬生生把一手好牌打得稀烂!   殷祝越想越气,恨不得再给自己的左半张脸来一耳刮子。   但想想现在疼的是自己,他还是悻悻放下了抬到一半的手。   他在镜子前发了一会儿呆,脸色时而阴时而晴。   周围的宫女们神情麻木。   可能是冻的,也可能单纯是害怕过头了。   殷祝回过神来,看向其中一位。   还没等开口说话,那宫女就开始瑟瑟发抖。   她哆嗦道:“陛陛陛陛下饶命!”   殷祝:“…………”   作孽啊。   “起来吧,朕不杀你,”他叹道,“你们去帮朕问问,宫里有没有一个叫宗策的近侍,有的话,就把他带到朕面前来。”   天佑五十年,想必宗策已经作为良家子进宫,当上皇帝近侍了。   一想到即将与偶像面基,殷祝的小心脏就控制不住地噗通狂跳起来。   他摸了摸胸口,却只摸到了大敞的衣襟和细腻光滑的肌肤。   殷祝抖了一下,心里嘀咕一个大男人皮肤怎么白嫩得跟豆腐似的,该不会每天真奢侈到用牛乳洗澡吧。   他拢了拢长发,准备先去洗个澡,换身衣服。   可不能穿着睡衣披头散发的去见偶像。   谁知却听宫女惶恐道:“宗侍卫,不是已经被陛下召到偏殿了吗?”   殷祝一愣。   有这事?   他仔细回想了一遍史书上的记录。   正史肯定没写,野史和其他偏门史料……殷祝也不太清楚。   他穿越前是学考古的。   平生最大的梦想,就是亲手挖出自己的偶像。   曾经为了写文也查过许多资料,但其中大部分琐碎知识,都像水一样从他平滑的大脑里流过去了,没留下半点痕迹。   殷祝越想越后悔。   早知道会穿越,他肯定把野史也倒背如流!连偶像爱穿什么款式的亵裤都拿笔记下来。   唉,千金难买早知道。   “陛下,宗近侍求见。”   门外响起一个尖细的声音。   殷祝呆了一秒,瞬间火烧屁股似的从床榻上跳起来——谁?谁要见他?他又是谁?   慌乱中他听到自己喊道:“不见!”   话刚说出口,殷祝立马后悔了。   幸好,他又得到了一次补救机会。   片刻寂静后,门外传来一道低沉冷硬的男声:   “陛下,策有要事求见。”   殷祝的身体僵住了。   原来,这就是偶像的声音……   听起来,真的好年轻啊。   他拼命压下上扬的嘴角,深吸一口气,飞快地用手捋了两下头发,扭头问一旁的宫女:“朕看起来如何?是否英俊潇洒?”   宫女张了张嘴,刚要回答,就被殷祝抬手制止了。   “算了,不该问你的。”   宫女:“…………”   他清了清嗓子,坐直身体,冲外面的人扬声喊道:“等下,朕改变主意了,让他进来吧!”   作者有话说:   【敲黑板】前期强制爱预警!!!接受不了的请不要继续往下点了。   受自始至终对攻滤镜八百米,攻后期也一样。非典型性火葬场,会有一定的狗血/误会/body hurt元素,整体欢乐基调,1v1HE。人物无原型,背景朝代架空参考宋明末期。 第2章   话音未落。   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撞开。   那名公公面色惊惶地想要阻拦,却被那人冷着脸抬手一挡,人没拦住,倒是自个儿摔了个四仰八叉。   公公哎呦叫唤一声,惊怒道:“狂徒好大胆!快来人呐——”   “闭嘴,出去。”殷祝目不转睛地说,“还有你们,也都出去,没朕的允许不许进来。”   公公宛如被掐住脖子的鹅,声音戛然而止。   宫女们飞快地向殷祝行了一礼,倒退着退出宫外。   还贴心地为两人关上了殿门。   吱呀一声,卧房内陡然安静下来。   银甲劲装、肩披麒麟袍的高大男人猛地收住脚步。   漆黑袍角卷起门外风雪,宗策带着一身冬日的凌冽寒意,在殷祝面前站定。   他直挺挺地立在那里,宛如铁铸成的旗杆,也不跪拜,那双深邃锐利的眼眸直勾勾地盯着殷祝,目光如有实质,竟让殷祝有种剔骨剜心的刺痛感。   男人眉头紧锁,那张英俊的面孔上仿佛凝了一层霜,墨色双眸中沉淀着难以化开的晦色。   “宗……”   殷祝张了张嘴,想说宗将军你别皱眉了。   尹昇这个狗皇帝已经魂飞魄散了。   我虽然不知道怎么当皇帝,但肯定不会让你受那种委屈的,这辈子你一定能长命百岁。   然而他很快发现,宗策的状态明显不太对劲。   男人冷峻凛然的脸颊染上了一丝奇异的春意,颈侧粗大的青筋令人心惊地跳动着,流淌的滚烫鲜血仿佛下一秒就要冲破血管,迸射四溅。   他双手攥拳,粗大的骨节喀拉作响,宽阔肩背绷紧收束,犹如一张蓄势待发的弓弦。   ……偶像这是,发烧了吗?   殷祝仰着头,呆呆地望着距离自己不过咫尺之遥的宗策。   他和史书中记载的一样,剑眉星目,器宇不凡。   比起被千万人供奉在庙中、凛然正气的宗公武神像,更真实,也更加有血有肉。   殷祝甚至都能想象得到,这样一个高大英武的年轻将军,刚刚打了一场全国瞩目的大胜仗,披着鲜红战袍凯旋归来时,眉宇间那种神采英拔的姿态。   打马街上过,满楼红袖招。   任谁看到,都会忍不住击掌赞叹:大丈夫当如是也!   可面前的男人虽然年轻,却总给他一种违和感。   尤其是那双深邃的眼睛,仿佛承载了太多他暂时无法理解的情绪。   但宗策只是极为缓慢地呼出了一口滚烫气息。   刹那间,外显的情绪如潮水般褪去。   他的神色重新恢复了冷淡,仿佛眼下的一切苦痛与他来说都不值一提。   他漠然垂眸,恪守礼节,不再去看殷祝的眼睛。   只是用一种极度压抑的平静语调问道:   “陛下,您方才究竟给我喝了什么?”   “啊?”   殷祝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宗策是在跟他讲话。   “我、我也不知道啊,偶、不对,宗——”他差点又要嘴瓢说出“宗将军”三个字,赶忙改口道,“你喝什么了?身体还好吗?”   他仰着头问道,一派懵懂纯然的模样。   仿佛当真什么都不知道似的。   宗策扯了扯嘴角,哑声道:“托陛下的福,好得很。”   殷祝再傻也听出这语气不对劲了,面前的男人就连瞳孔都开始微微涣散,像是在强忍着莫大的痛苦一样。   忽然宗策身形一晃,半跪在了地上,险些把炭盆掀翻。   “你、你没事吧!”   殷祝吓了一大跳,伸手去扶,手背却被宗策啪的一声打偏了。   他疼得嘶了一声,瞬间缩回了手。   手背火辣辣的疼。   再低头一看,皮肤上已经浮现出一道触目惊心的鲜红印记。   ……就打一巴掌而已,不至于吧?   殷祝暂时顾不上思考这背后的原因,他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不敢再碰,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宗策。   “你是不是发烧?要不,我帮你叫医生,不对,叫太医过来看看?”   宗策狼狈地低垂着头,气息混乱,就连双眼也烧得通红。   听到殷祝的话,他缓慢抬起头,目光中仿佛蕴含了无尽的失望、愤恨与无可奈何。   殷祝被那眼神定在了原地。   不应该啊,他想。   这个时间点,宗策还处于在皇帝面前努力刷脸的新手期,尹昇估计连他是谁都没记住,哪来的恨意呢?   还是说史料记载不全,尹昇比正史上的还要过分一百倍,宗策其实刚入宫就遭了他的毒手?   宗策哑声道:“都到了这个时候,陛下何必还明知故问?不如直说召策来偏殿就是为了试药,倒还坦荡些。”   试药?   殷祝突然想起来,大夏历任皇帝都有服用丹药的习惯,尹昇最后也是嗑丹药嗑死的,年仅三十三岁。   ——真是死太晚了。   他在心里又把狗皇帝翻来覆去骂了一百遍。   同时不禁对宗策又添了几分怜惜:   被皇帝当成试药的药人,也不生怨,后面依旧一心一意忠君报国,这份肚量和忠心,不愧是清风磊落、高节大义的宗将军!   只可惜啊,一腔真心付错了人。   “……朕很抱歉。”   虽然事儿不是自己干的,但殷祝还是主动低头道歉了。   这是尹昇欠宗策的。   虽然尹昇绝不可能向一个臣子道歉,即使这个臣子为他呕心沥血付出了一生,在他看来,估计也是理所应当的。   所以,就由他来吧。   听到殷祝的话,宗策的身子猛地一颤,眼神中闪过一道不可置信。   但随即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喉头滚动,面色又恢复了方才槁木似的默然。   男人用五指一点一点攥紧身下洁白细腻的羊毛毯,骨节颤抖泛白,甚至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响声。   殷祝看得心惊肉跳,总觉得他下一秒就要拧断自己的脖子。   宗策摇晃了一下身子,撑着地面,用尽最后的理智站起身。   殷祝问他:“你要去哪儿?”   宗策不答。   他起身时,殷祝终于察觉到男人下身某个部位的变化,顿时目瞪口呆:“你刚才说他拿你试药……该不会是那个吧?春、春药?”   宗策没注意到他话语中的代称是“他”,只觉得殷祝聒噪得很,不愿再听,转身就走。   殷祝呆呆地望着他踉跄的背影。   几秒钟后他回过神,冲过去张开双臂,拦在宗策身前不让他走。   “你现在不能出去!”殷祝焦急道,“外面都是宫女!”   古时候宫女默认都是皇帝的女人,奸淫宫女可是大罪!   殷祝决不允许宗策被狗皇帝陷害,沾上这样的污点。   历史上没有,现在也绝不会有!   宗策却像是听不到他的话一样,被殷祝挡路,他脚步一顿,漠然绕开,连一句废话都不想与殷祝多说。   眼看着他的手已经准备推开门扉,殷祝心一横,猛地从身后抱住了宗策的腰。   他也顾不上别的了,嘶声力竭地喊道:“冷静啊,宗将军!”   宗策的身影僵住了。   寒风从门缝中吹进来,恍惚间视野扭曲,时光倒转。   朔北的风混着砂砾,刮在脸上如刀割一般。   耳畔仿佛又传来了金戈交错、战马嘶鸣之声。   殷祝见宗策突然不动了,犹豫了一下,松开了手。   “你先坐下休息会儿吧,我去给你倒杯水,你……”他一咬牙,“你要是实在坚持不住,就,那啥,自力更生一下。”   殷祝比划了一个男人都懂的手势。   他怕宗策当着自己的面不好意思,还主动宽慰道:“放心,都是男人,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我也不会说出去的。”   如果是壮阳药物的话,想必就算太医来了,面对这种药也没啥好办法,只能等药效自然消退。   说来说去,还是怪那该死的狗皇帝!   殷祝骂骂咧咧地在心里诅咒尹昇,把人按到床榻边,又给他倒了杯水。   宗策估计是脑袋还没清醒,这会儿出奇的安静,一动不动任他摆弄,接过茶杯就一饮而尽。   刚喝完,他的手就顿住了。   “……是酒。”   “什么?”   “酒。”   宗策的眉头松开了。   他的神色陷入了一种空茫的镇定,宛如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殷祝瞧着不对头,瞪大眼睛,劈手夺过他手里的杯子闻了闻——靠,还真是酒!   他完全没注意,因为印象中古代的酒都是装在酒壶里的,谁知道这神经病皇帝居然用茶壶喝酒?   “不好意思啊,我这就让他们送点水来……”   殷祝打算去外面喊人。   谁知刚转身背对着宗策,胳膊上就传来一道铁箍般的大力将他掀翻。   殷祝痛呼一声,差点眼前一黑。   瘦弱脊背撞在地砖上,就算底下有羊毛毯垫着,也疼得他身子像虾米似的蜷缩起来。   “你、你干什么!?”   宗策呼吸粗重,并不回答。   他红着眼睛,居高临下地盯着殷祝。   呼出的每一口气,都带着令人战栗的热度。   凶悍的荷尔蒙气息扑面而来,刺激得殷祝脸红心跳。   他下意识放松了反抗的力道,想要好好讲两句话,却被宗策强硬地掰开双肩,哗啦一声,直接暴力撕开了他身上那点并不富裕的布料。   殷祝:“…………”   Wait.   不对。   这剧情走向,好好好好像哪里不对! 第3章   殷祝人麻了。   说起来还有些不好意思。   但在发觉自己穿越到大夏的那一刻,他其实超兴奋的。   身为男频文写手,接下来要做的他熟啊——全力支持偶像北伐,重用良臣,收复失地,然后一统河山,完成百年未竟之事业。   要是进展顺利,说不定他还有机会和偶像一起青史留名呢!   但是……   现在这个发展,路线好像跑偏了吧?   殷祝欲哭无泪地看着宗策通红的眼眸,心想自己是不是穿错频道了?   他是直男啊!   似是忍耐到了极限,宗策啧了一下。   又是哗啦一声,最后一片布料离他而去。   危机神经突突直跳,风吹蛋蛋好清凉。殷祝猛地回过神来,连唤了宗策几声都没反应,又开始拼命用手推、用拳头砸。   最后甚至都上嘴啃了,但也不管用。   牙还被偶像胳膊上硬邦邦的肌肉杠到了。   ……就离谱。   殷祝放弃了。   他决定自救,转身拼命向外爬。   却没想到正方便了宗策,刚爬出一段,男人铁钳似的手死死抓着他的脚踝,轻轻松松把他从地毯尽头拖了回来,牢牢困在怀里。   宗策的身形精悍健壮,比他足足高出一个头还多,一身千锤百炼的钢筋铁骨压下来,好悬没把殷祝压吐血。   “等等等等,不该是这样的,偶像不能艹粉!会塌房的!”   殷祝玩命似的呼喊。   他吓得腰酸腿软,鬼哭狼嚎。   可惜宗策这会儿理智全无,根本不理他。   殷祝疼得撑着地面的手臂筛糠似的抖,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这尺寸根本不匹配啊!   面对贞操危机,殷祝顾不上太多了,头顶在地毯上疯狂叫起了救命。   然而大概是尹昇这狗皇帝平时玩的太花,他之前说了“没他允许不许进来”,这会儿就算他喊破了喉咙,外面也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非常听话。   听话过头了!   殷祝欲哭无泪,死死咬着下唇,十指攥紧身下地毯,狼狈垂头,像溺水般大口大口喘着气,险些小死一回。   后背紧贴着男人紧实火热的胸膛,肌肉覆了一层出雾的热汗,那蓬勃跳动的强健心脏,宛如熔炉的炉心,烫得殷祝浑身都在发抖。   直到舌间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他才发觉,自己竟然一不小心把嘴唇咬破了。   殷祝悲愤捶地:   凭什么尹昇这狗皇帝作死,却是自己来肉偿啊!   后面传来宗策混乱的粗喘,显然他自己也不好受,只能像野犬一样,在身下青年苍白单薄的脊背上胡乱啃咬发泄。   窗外风雪交加,屋内却是一室春意盎然。   泪眼朦胧间,他看到铜镜中映出两个交叠的人影。   明明是最亲密的姿态,殷祝却只觉得胸口宛如漏了一个大洞,在呼呼地往里灌冷风。   不够。   想要。   快、快把那个东西给朕……   疼痛让殷祝突然哆嗦了一下,浑浑噩噩的猛地回过神来。   不对,这不是他的想法!   尹昇,或者说是这具身体,到底想要什么?   不等殷祝思考清楚,身后又传来一声低吼,他眉毛拧起,挣扎着一口咬在宗策的手背上,呜咽着求饶:“轻点……疼……”   他努力坚持了半个时辰,最后实在受不住了,晕了过去。   再度清醒时,战场已经换到了床上。   宗策的体力堪称变态,都这么久了居然还在卖力耕耘。   殷祝一面绝望地想他大概会成为史上第一个被将军做死在床上的皇帝,一面又感叹偶像果然完美,不仅本钱傲绝众人,就连实力都异常雄厚。   没过多久,他就眼一闭,再次被做晕了。   梦中他遇到了一个白胡子老道,看着他直摇头。   “作孽啊,作孽。”   “宗策此人命带煞气,八字太硬,克父克母还克妻,你扰乱了星君的安排,又和他沾染了此等难解因果,这不存心叫本座加班吗?”   殷祝下意识吐槽:“这年头谁不当牛马加班?我还是我导的免费劳力呢,连加班费都不给。”   等反应过来着白胡子老儿说了什么后,他顿时大怒:“放你丫的狗屁!”   “你们神仙是不是有病,多少恶人一辈子活得顺风顺水,他宗策被人叫做大夏最后的风骨,活得跟菩萨一样清白干净,你们却非要让他过得这么苦?”   白胡子老道抚着胡须说:“凡间种种,都是劫数。”   殷祝撸起袖子:“看到这沙包大的拳头了吗?你还有一次机会,不然我现在就能成为你的劫数。”   其实他也没底,因为这老头儿好像是个神仙,万一不吃这套怎么办。   还好,白胡子老道只是很无奈地看着他,叹了一口气说:“这方世界我的确管不了了,你悠着点,千万别叫人发现了你穿越者的身份,我去和星君求求情,说不定还有戏。”   殷祝立马收敛起嚣张神色,恭恭敬敬地冲他行了一礼:“那就全仰仗您老了!敢问您老名号,若是真能实现愿望,一定感念您的大恩大德。”   白胡子老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打什么算盘,要是实现不了就烧香骂我,对吧?”   殷祝嘿嘿笑了起来。   “行了,你这小兔崽子命格也特殊,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白胡子老道说,“不用谢我,感谢你爹娘给你积的福就行了。回去吧!”   他朝殷祝一甩拂尘。   殷祝大叫一声,身体后仰,顷刻间跌下云端。   “当——”   夕阳西下,古庙钟声回荡在林间。   惊起飞鸟无数。   刚上小学的殷祝迷迷糊糊地从妈妈背上醒来。   他揉了揉眼睛,问道:“妈妈,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呀?”   “宗公庙。马上就到了,生生要自己下来走一段吗?”   妈妈把他放下来,牵着他的手一步步往前走。   殷祝看到前面挤得满满当当的祭拜人群,皱了皱鼻子问道:“他们在拜什么?”   “宗策宗将军,历史上一个很有名的人物。”   “一个死人?有什么好拜的。”   “不可以这么讲话,”妈妈很严肃地告诉他,“宗将军是很伟大的人,以后你上学学了历史就会明白,他还是武神、军神、财神、去病神和福德老爷,能保佑人健康平安的。”   殷祝听得晕乎:“这庙里能装下那么多神吗?”   妈妈揉了揉他的头发,笑了笑没回答。   只是叮嘱他进去后如果不拜的话,也别乱跑,等妈妈拜完就给你买冰淇淋。   殷祝眼前一亮:“好耶,我要巧克力味的!”   后来他才知道,当时家里公司破产,欠了一大笔外债,爸妈只能将房子卖掉抵一部分,后面还不知道多久才能还上。   就在那最艰难的几年,他度过了自己一无所知的快乐童年。   他妈坚信,是宗公在上天一直保佑着他们一家人。   那天她跪在宗公像前,赤红的晚霞映照在她的脊背上,殷祝“啊”了一声,新奇地说:“妈妈,你有白头发了!”   妈妈睁开眼睛,笑着冲他比了个嘘的手势。   然后她双手合十,恢复了严肃的神色,朝着面前手持横刀、威严慈悲的高大神像深深拜了下去。   “宗公保佑,我儿无病无灾,快乐长大……”   “家人一生平安健康,团团圆圆……”   殷祝打了个哈欠,仰头看向昏暗庙宇内神像的眼睛。   所有宗公神像的眼睛都是半阖着,旁边的解说员说,这是寓意宗公“不忍看苍生,却又不忍不看”。   殷祝听了一会儿,觉得有些好玩儿。   一个死了几百年的将军,又没成功拯救自己的国家,居然还有这么多人愿意祭拜他,把他当成救苦救难的神仙。   真是搞不懂。   他又打了个哈欠,余光瞥见一只漂亮的蓝色蝴蝶从庙外飞进来,立马来了兴趣。   一路小跑着去抓,却扑空了好几次没抓到。   蝴蝶翩然飞过众人的头顶,轻巧落在供桌的香炉边沿上。   殷祝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走到它旁边。   似是感觉到了危险,蝴蝶抖了抖触须,突然振翅飞起。   他顾不上太多,纵身扑上去——   “生生,你在干什么!?”   一阵兵荒马乱。   他被香炉里的烟灰呛得打了好几个喷嚏。   看着面前一片狼藉,殷祝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我好像惹祸了。   妈妈眉头紧锁地把他从一堆凌乱贡品里拎起来,一向平和的脸庞难得出现了烦躁和愤怒。   殷祝大气也不敢出,红着眼眶看着她。   妈妈嚅动着嘴唇,刚要开口,旁边就走过来一个工作人员,递给了他一颗糖果。   “没事,等会我们来收拾就行了,”他劝道,“这位妈妈也别生气,宗公不会介意孩子在他面前打闹的。”   妈妈沉默片刻,叹了口气,一起帮工作人员把供桌收拾好,又让他跪在神像面前认宗公当干爹,向干爹磕头道歉。   “对不起干爹。”殷祝老老实实道歉。   又担心妈妈觉得自己不够诚心,赶紧补充道:“我不该为了抓蝴蝶打翻你吃饭的桌子,以后一定常来看干爹,给干爹带好吃的。”   周围一圈人都笑了。   虽然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笑,但殷祝松了一口气,也傻乎乎地跟着笑了。   难得梦到了儿时幸福的记忆。   睁开双眼时,殷祝的唇边尚且留存着一丝笑意。   但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疼疼疼疼——疼死他了!!!   殷祝面色狰狞地躺在床上,身体内部还残存着昨日种种不可描述的记忆。   这感觉太奇怪了,殷祝恨不得一榔头敲晕自己。   菊花残,满地伤。   我的笑容已泛黄。   他在心里默念了十几遍“这只是个意外我是直男”、“我一点也没有爽到所以赶紧统统忘掉”。   没错,只是一场意外而已,根本不用放在心上!   过了一会儿,他觉得自己终于可以重新面对笔直的人生了,这才留意起了周围的环境。   天气晴朗,庭院腊梅飘香。   一夜大雪过后,风也变得和煦了,暖阳慢悠悠地穿过雕花窗,照在锦被的鸳鸯戏水图上。   殷祝却莫名感觉到了一丝燥热。   他面无表情地想,哪来的野鸳鸯,看着真碍眼。   不过,他还记得昨晚自己最后一次昏迷前,夕阳都还没落山呢,现在居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吗?   殷祝挣扎着起身,想要给自己倒水喝。   但刚一转头,就看到床边支棱棱地跪着一个人。   他吓得心跳都错了一拍。   定睛一看才发现,哦,原来是他的偶像兼干爹啊。   “…………”   不堪回首的记忆瞬间卷土重来,殷祝的小腹下意识抽搐了一下,差点又要呼吸过度晕厥过去。   身体留下的记忆太过深刻,哪怕再念一百遍直男口诀也不管用了。   宗策双拳放在膝上,精壮上身袒露,下身只穿着一条白色亵裤,虽然被冻得唇色发白,脊背仍如标枪般挺得笔直。   亵裤单薄,只能起到欲盖弥彰的作用。   殷祝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当中那鼓鼓囊囊的一大团上,饶是已经切身体验过一遍,还是忍不住到抽一口冷气。   ……昨晚,真是辛苦了。   宗策一直目不斜视地盯着地面,因此没注意到床上的殷祝已经醒了,还在直勾勾地盯着他视奸。   明明干的是耍流氓的事,一张脸上却写满了“快来抓流氓”的愤恨。   殷祝瞪着宗策面无表情的模样,忍不住腹诽:   看着一身正气,床上的作风倒像个狂徒。   他还注意到,男人紧实饱满的麦色胸膛上,有几道指甲刮出来的血痕,还有胳膊和颈侧,也都有类似的痕迹。   始作俑者自然不必说。   但他是不会愧疚的!   殷祝又在心里凄凄惨惨地唱了两句《菊花台》,然后心平气和地开口问道:“你跪这儿干什么?”   宗策的眼皮颤了颤。   他垂眸淡淡道:“策大不敬,向陛下请罪认罚。”   殷祝看了他一会儿,倒回床榻上,用胳膊挡住眼睛。   约莫一刻钟后,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宗策的脊背绷紧了。   他用力闭了闭眼睛,双拳慢慢攥紧,听候审判。   是鞭刑?还是烙刑?   哪怕是梳洗也没关系,咬咬牙,他也能撑下来。   然后他就听床上的青年幽幽道:“你,去外面给朕倒杯水来。”   他用一种“朕要把你千刀万剐”的语气,阴狠道:“记住,不能太冷也不能太烫,否则朕就……”殷祝本想说打板子,但话到嘴边又舍不得。   冬天伤口好得慢,还是算了吧。   于是他带着七分怨气,三分妒忌,躺在床上骂骂咧咧道:   “否则朕就把你那/话儿切了!好好一个人,怎么长着根驴的玩意儿?”   宗策:“…………”   作者有话说:   闽南地区有让孩子认神明做干亲的习俗,那里拜老爷是头等大事,殷生生同学对老攻八百米厚的滤镜最初就是这么来的。   (沉思)所以这本其实也算变相的父子文? 第4章   话出口后,殷祝被宗策看得心虚。   他心想不会吧,难不成偶像当真了,还以为自己真要阉了他?   还是说发现了他冒名顶替尹昇的事?   但宗策已经默默起身,出门给殷祝倒了杯水回来。   果然不冷也不烫,正正好。   殷祝喝完之后长吁一口气,终于活过来了。   只是身上还是没什么力气,该痛的地方也没有减轻半分。   他只能别别扭扭地用一种侧躺的姿势睡在床上,避免自己饱受折磨的臀尖和床铺直接接触。   倒完水后,宗策就一声不吭地跪回了原位。   大有如果殷祝不开口,就一直跪到死的态度。   唉,偶像还是这么死心眼。   殷祝有些尴尬,挠了挠脸颊,主动出声问他:“现在是什么时候?今天不用上早朝吗?”   宗策淡淡道:“还有一刻到子时。陛下三日前得一神药,为表庆贺,罢朝七日。”   “哦,对,朕是说过,不好意思,最近有点儿老年痴呆。”殷祝干笑一声。   “…………”   殷祝又开始没话找话:“是什么神药?”   宗策终于掀起眼皮,静静地看着他。   殷祝:“该不会就是你昨天……?”   宗策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   殷祝恨不得当场找个地缝钻进去,这话题也太尴尬了!   他放弃了尬聊,想开口让宗策起来别跪着了,忽然宗策向前膝行两步,然后朝他行了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殷祝惊的差点从床上蹦起来,心想这要是被他老妈知道了估计得抽死自己,之所以没蹦成,是因为客观条件不允许。   他揉了揉酸痛的老腰,硬着头皮问道:“你这是干什么?”   “策自知罪孽深重,”宗策埋首道,声音因为姿势的缘故略显沉闷,“恳请陛下再宽限三年时日,策愿将功赎罪;若三年期满,陛下大可以将臣千刀万剐,以解心头之恨……”   “闭嘴,不许你这么说!”   殷祝想也不想地呵斥道。   这是他第一次对宗策说重话。   但一听到“千刀万剐”这几个字,他没办法不联想到历史上宗策的遭遇,那段历史,每次了解一次都会觉得痛心。   虽然现在皇帝是他,殷祝也不愿宗策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宗策果然听话闭嘴了。   但他还是一动不动跪在地上,宛如一尊凝固的石像。   殷祝拿他没办法,只好忍着后面的疼痛坐起身,亲手把人扶起来。   在摸到宗策紧实的上臂时,他没忍住内心的蠢蠢欲动,不动声色地捏了一下,觉得肯定比他上铺那个成天泡健身房的哥们强。   那哥们练出来的都是死肌肉,哪能比得上偶像这种实打实的?偶像一个挑他十个都没问题!   “这只是个意外,”殷祝恳切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朕不怪你。”   宗策的脊背瞬间绷紧,脸色铁青。   “陛下宽厚仁慈,心胸宽广,”他把手臂从殷祝的手里抽出来,生硬地奉承道,“策不胜感激。”   正是因为知晓历史上的尹昇是个什么样的小人,殷祝听着他这话,怎么听都有些讽刺的意味——   毕竟宽厚仁慈、心胸宽广,这八个字,哪一点都与尹昇沾不上边。   但如今是天佑年。   宗策不可能现在就看清这狗皇帝的本质。   所以,果然还是因为闹别扭吧。   殷祝把这股怪异的感觉压在心底,并未多想。   他很想再多和偶像待一会儿,可因为昨天的事,自己心里也有些别扭,也担心那劳什子的“神药”还有什么副作用,便先打发宗策去太医院看看,喝点中药调理一下。   宗策换好衣服离开时,门口值守的公公已经换了一位。   “苏公公。”他停下脚步,点头唤道。   苏成德诧异地看了一眼他,笑道:“没想到宗大人还知道咱家的名字,请吧。”   他并没有与宗策过多寒暄,径直领着人出了皇宫。   作为宫中大太监,苏成德当然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   但事关那一位,谁也不敢多嘴议论。   穿过曲折回廊,几名捧着进献丹药的窈窕宫女朝他们微微福身,苏成德一面朝她们颔首回礼,一面用余光观察着宗策的表情。   见男人始终神色沉静,目不斜视,不禁心中感叹:   是个可塑之才。   可惜了,居然和那位牵扯上这样不清不楚的关系。   以他们这位陛下喜怒无常的性格看,这可不是什么青云路,而是黄泉梯啊。   从太医院出来后,苏成德望着天边堆积的阴云,回头对紧跟在后面的宗策说:“看来下午天色有变,说不定又是一场大雪。宗大人还是早些回家吧,别在路上耽误了。”   宗策点了点头。   苏成德犹豫了一下,还是提醒道:“虽然太医说您身子无甚大碍,但陛下试用的新药向来药性凶猛,吃死人也不是一两回了,您往后几日,还是要注意调理。”   “多谢苏公公提点。”宗策沉声道。   一般这种时候,懂事的都会塞些打点过来。   但苏成德等了数息,宗策仍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男人的目光越过他,沉默地眺望着远处的街道。   苏成德顺着他的视线方向看去,并未看到什么值得留意的事物。   集市上人头攒动,布衣草鞋的小摊贩在沿街叫卖,一群孩童围在一棵老槐树下,像模像样地模仿着大理寺审问犯人的场景。   今日也没有犯人在菜市口行刑。   他不明白这最普通的市井景象有何可看,便主动问道:“宗大人在看什么?”   “没什么。”   宗策收回视线,淡淡道:“劳烦公公了,策就此告辞。”   苏成德:“宗大人不会打算腿儿着回去吧?”   宗策虽然没说话,但那坦直的表情,已经明白写上了“不然呢?”几个大字。   苏成德乐了,忍不住双手插袖道:“宗大人,别怪咱家多嘴,像你这样的性子,在这皇城根下可不好混呐。今儿也就是我,换做旁人……”估计早就得罪彻底了。   “我知道,”宗策轻声道,“苏公公和这宫中其他人都不同。”   “可别,咱家就是个阉人,当不得士大夫的那一套举世皆浊我独清。”苏成德连连摆手。   “咱家同你说这话,也不是为别人,今日陛下心情还不错,对待咱们这些下人都和颜悦色的,有宗大人一份功劳,怎么好叫您走回去呢。”   他冲太医院里一个小黄门招招手,让小黄门到前面市集上找辆马车来,送宗策回去。   听到苏成德提起殷祝,宗策的神色微沉。   但他只是垂眸道了一声谢,并未推辞苏成德的一番好意。   待上马车时,他按着门框,正准备躬身进车厢,视线无意落在手背那一道清晰可见的牙印上,五指瞬间隐忍攥紧,青筋暴起。   凝视数息后,他哑声问:“苏公公可有带帕子?”   苏成德心中一凛——难不成,宗策知道自己是柔姬的人?   他不动声色地应了一声,刚要从怀中掏出绣帕递过去,就听宗策叹息一声:“罢了。”抬脚上了马车。   待离开太医院后,宗策掀开车帘,望着前方的岔路口说:“前面左转。”   正在赶车的车夫“咦”了一声,疑惑道:“可这条路,不是往方才那位大人说的地方走啊?”   “不去那里。”   宗策沉声道:“去祁王府。” 第5章   马车滚滚远去。   苏成德站在原地望了一会儿,转身回宫。   “太医怎么说?”   殷祝靠在床头,半死不活地问道。   苏成德盯着自己的脚尖回话:“太医说宗大人没什么大碍,多加休息,补补肾气就好。”   殷祝心道他干爹还要补肾气吗,昨天他都差点被艹得叫爹,再补下去岂不是超级加辈,得喊爷爷了。   “那狗屁倒灶的玩意儿……咳,朕是说神药,宫中还有吗?”   “有,”苏成德踌躇片刻,还是垂着头低声劝道,“但陛下,您的身子恐怕受不住再来一回了。”   殷祝气得直瞪他:“朕是要你把这些害人的东西全部销毁!销毁!谁说要再来一回了?”   再来一回,他就真精尽人亡了!   他语气一重,苏成德吓得立马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比德芙还丝滑。   殷祝看得心累,捏了捏山根将人打发走。   但临走前他又把苏成德叫回来,吞吞吐吐道:“你再去一趟太医院,给朕找些伤药回来。要那种,嗯,能内敷也能外敷的。”   他特意强调一下,是内敷,不是内服。   苏成德了然:“奴才明白,这就去为陛下取药。”   他动作很快,没多久就带着药回来了。   殷祝把所有人都赶出去,一瘸一拐地走到铜镜前。   看着镜子里自己的模样,饶是早已有了心里准备,殷祝仍旧倒吸一口凉气。   宗策绝对是做梦把自己当肉骨头啃了!   镜中人纤瘦修长的四肢上,到处是密密麻麻的咬痕。   冷白肤色衬得一身青青紫紫的痕迹尤为凄惨,殷祝扯开松垮衣襟,转头看了眼,发现他从肩头到脊背,几乎没有一块好肉。   嘴唇也被他自己咬破了皮,鲜血在殷红肿胀的下唇凝结成血痂,宛如一抹色泽暗淡的朱砂。   殷祝伸出一点舌尖,小心翼翼地舔了舔伤口。   疼得眉毛轻跳了一下。   当初咬的时候,他可一点儿没觉得痛。   因为后面实在太疼了。   他咬着衣摆,艰难扭身,自己给自己的后背上药。   镜子里倒映出青年苍白纤薄的腰身,上面明晃晃印着五根鲜红色的指印,拇指正好按在那浅浅的腰窝处。   殷祝看着它,脑海中又闪过昨日宗策一手把着他的腰,一手卡着手腕按在地上肆意冲撞的画面。   ——好了打住,他是直男。   但鬼使神差地,他把自己的手掌覆在上面比划了一下。   足足小了一圈。   殷祝又看了看自己的脚踝。   只是被宗策拖拽了一下,那里甚至都泛起了淤青。   刚穿来时他就发现了,这具身体敏感得不太正常,怪不得屋里无论是床铺还是地毯,用的都是最柔软的材质。   殷祝尝试了一下,发现连赤脚踩在地砖上都觉得轻微刺痛。   靠,真成豌豆公主……不对,是豌豆皇帝啦?   殷祝首先想到的是隔壁女频一些乱七八糟的设定,但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这个世界的人明显只有两个性别,他也没有多余的器官,是货真价实的纯爷们。   所以问题还是出在尹昇自己身上。   殷祝坐在床上,双目紧闭,一边思考着这件事,一边生疏地给自己内敷上药。   但很快他就面色狰狞地睁开了双眼。   这混蛋居然没给自己清理!宗家的子子孙孙都还在里面呢!   等大功告成后殷祝已经出了满身大汗,腰眼酸胀,整个人快要虚脱,但精神上却大大松了一口气。   殷祝慌慌忙忙提上裤子,感觉到后面的清爽,身为直男的安全感顿时又再度回归了。   他扬声道:“来人,传膳!朕要吃饭!”   他的人生宗旨很简单:   只要吃饱喝足了,就没什么问题解决不了的;   如果有,那就再睡一觉。   但大夏皇室的奢靡程度还是远远超过了殷祝的想象,河豚鲥鱼烧笋鹅,鲜鲫鲍螺牛羊鞭,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海里游的,应有尽有。   殷祝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三大桌琳琅满目的菜色,心想这都快要上百盘了吧,居然还有吗?   “有的,陛下,”苏成德俯下身子,轻声在他耳畔讲,“全份菜一共包含一百三十六道御膳,其中果品二十道,凉菜二十道,点心二十道,汤品二十道,主食五十二道。”   殷祝下意识道:“那不对啊,还有四道呢?”   “还有四道是根据四时不同,厨子们特意做出来的桌景,不能吃,就是摆来看的。”苏成德赔笑道,“您看,在那儿呢。”   殷祝顺着他手指的目光望去,发现竟然是厨子用萝卜雕刻而成的四神兽,个个神态栩栩如生。   “……每顿都有吗?这些和这些?”   他伸手画了一个圆,把一桌子菜都包含进来了。   苏成德肯定地说:“每顿都有。”   殷祝沉默了一会儿,说:“以后别搞这么多了,四菜一汤就行。有没有粥?”   苏成德立马应了一声,拍了拍手。   底下候着的几名下人挨个盛上来一碗粥,品种也是应有尽有。   其中还有一道,据说是用极品燕窝炖出来的燕窝粥。   殷祝特意问了一下价格,苏成德说不贵,才几十两银子而已。   曾经为了写文、特意查过大夏天佑年平民收入的殷祝默默地喝着粥,每喝一勺都在心里想:很好,又是一年白干。   “对了,”殷祝忽然想起来一件事,“这宫中侍卫一年的俸禄,大概是多少?”   苏成德心中一紧,有些吃惊,显然没想到殷祝居然会关注这种琐碎问题。   但表面却依旧恭敬回答:“回陛下的话,侍卫职级不同,俸禄也分高低,以宗大人为例,他如今任右班殿直保义郎,从八品,一年俸禄在七十两左右。”   七十两,这钱不算少了。   虽然还没他一碗粥贵。   殷祝知道宗策其实没什么钱,因为他家中还有一个体弱多病的弟弟要养。   更何况大夏新都勋贵众多,一板砖能砸死三个七品官,地价也是出奇的贵。   有位历史学家曾在节目上说,根据考证,宗策到死都没还完他家的房贷。   本来他弟弟准备接着还的,但没等还完,大夏就灭亡了。   ……非常地狱笑话。   殷祝心里想着帮偶像还房贷的事儿,嘴上却说:“我问他了吗?我问的是宫中侍卫!”   苏成德立马掌嘴,赔笑道:“是奴才多嘴了。”   吃完饭后,殷祝也懒得动弹,继续回到床上躺尸。   半梦半醒间,他听到门外传来一道柔和妩媚的女声:   “臣妾柔姬,携药求见陛下。”   殷祝迷迷糊糊地想,谁啊?   哦,柔姬。   那位老是给尹昇吹枕头风、皇帝死后还自不量力想当太后的宠妃。   ……等下。   柔姬的亲哥魏邱,不就是设计害死偶像的两大奸臣之一吗!?   殷祝一个激灵清醒过来,立马大声喊道:“不见!你离朕远点儿!”   外面柔姬的倩影一僵,仍是不死心。   她垂着头,故作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陛下,不过是一夜的功夫,您就变了心吗?当初您与臣妾床头夜话,海誓山盟,您都忘了吗?还是说……”   她不甘心地问道:“那侍卫在床上的活儿,比臣妾要好?”   殷祝:“…………” 第6章   不,其实很烂。   殷祝很想这么回答她。   硬要说起来应该是又痛又爽,前面痛得要死,后半部分爽得甚至有点超过了,但这种事情不足为外人道,他的脸皮也还没厚到这种程度。   更何况——   “柔姬,朕的起居日常,你似乎十分了解啊。”   殷祝翻身下床,冷声说道。   柔姬听他语气不对,噗通一声在门外跪下了。   隔着紧闭的门扉,殷祝看不到她楚楚可怜、梨花带雨的模样,只能听到女人一声声为自己辩解的柔软语句。   全是废话。   殷祝莫名有些心烦意乱。   他控制不住地想,在那段历史上,柔姬是不是也像现在这样,温言软语,软刀子割肉,把一盆盆污水泼到偶像头上,只为了给自己贪污军饷的亲哥脱罪?   从结果来看,她做的十分成功。   尹昇信了她的话,临阵换帅,逼得宗策不得不回京接受质询,结果在城外遭到魏邱和丞相柳显的设伏袭击。   这个曾经扬言除非光复大夏,此生只会死在战场上马革裹尸还的将军,最后的结局竟是被绑上法场,剥夺最后一丝尊严,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一刀一刀地受刑。   据说当时魏邱在杀宗策前,一连砍了三个行刑人的脑袋。   因为他们一听说自己要剐的人是宗策,就宁死也不肯动手,逼得魏邱破口大骂,最后他的同伙柳显找来了第四个人,没有告诉他宗策的身份,还许以重金,那人终于答应了。   但史书记载,这位行刑人事后知道真相时,在家恸哭了三天三夜,最终气绝自尽。   而直到宗策受刑第三日,在宫中醉生梦死的尹昇才在外面大臣的拼死进谏下,从温柔乡中惊醒。   他扇了柔姬一巴掌,大骂她竟然敢欺瞒自己。   后世有一本演义里写,尹昇带着人远远地去法场看了一眼,吐得稀里哗啦,回来后便高烧不止,说自己看到了宗策的魂魄,吓得不住说胡话,没过多久就暴病而亡。   如果事实真是这样就好了,殷祝恨恨地想。   脑海中的恶魔小人怂恿他:尹昇反正已经魂飞魄散了,不如干脆也把她解决了吧,一劳永逸,多好。   天使小人表示反对:柔姬又没有参政,一直想杀宗策的明明是她的亲哥魏邱!   就算没有柔姬,也有其他嫔妃,宗策只是前朝政治博弈下的牺牲品罢了。   说到底,还不是尹昇放任外戚势力坐大,想以此与世家制衡,自以为能坐山观虎斗,却没想到玩脱了,自己先被架空,然后大家一起被北屹大军一锅端。   恶魔小人骂他:畏手畏脚,你要是听它的,可做不好皇帝!当皇帝就该杀伐果断!万一这一世宗策还是被这兄妹俩害死了……   “不会。”   殷祝覆在门框上的手指微微泛白。   只要有他在,就永远不会再发生那样的事情。   他盯着门外那道柔弱倩影,淡淡道:“记住,朕愿意与谁在一起,与你没有任何关系,你也没有这个资格插手。”   “回去后告诉其他人,这段时日朕不会见任何嫔妃,后宫中的各种小心思,都可以收一收了。”   “你走吧,朕乏了。”   柔姬慢吞吞地站起身,似乎很不情愿。   离开前她好像又说了什么,但殷祝已经懒得听了。   他打算等下叫人拿来纸笔,把天佑年间能用上的朝臣都列出来,日后方便提拔调动。   他才不信什么欲攘外必先安内的鬼话。   北屹忍不了多久,国难当前,如果有人不安分想内斗,冒头一个,他砍一个!   殷祝走到博古架前,从上面拿下一个木匣。   里面存放着大夏的虎符,是无数武将梦寐以求的至宝。   它不仅代表着兵权,也象征着皇帝对一个臣子最高的信任。   历史上,宗策至死也没能得到它。   他麾下大名鼎鼎、曾一度令北屹闻风丧胆的神机营和血铁骑,最鼎盛时也不过七万人马。   宗策曾屡次给皇帝写信,请求尹昇赐下虎符。   尹昇不允。   然而这么重要的虎符,却被他给了魏邱。   一个屡败屡战、屡战屡败,到头来靠宠妃妹妹依然在朝中混得风生水起的逃跑将军。   甚至尹昇高兴时,还会唤他一声“国舅”。   殷祝想,他不是尹昇那个狗东西。   既然他来到了这个充满遗憾的时代,就绝不会让历史再度重演。   *   祁王府。   烛影摇曳,笙歌曼舞方休,舞女们福身翩然离去。   在座几位纷纷抬头,望向了上首之人。   祁王一身金冠白袍,风度翩翩。   他举起酒杯,朝为数不多的几名宾客颔首微笑,眼眸中跳动着野心的火焰。   “今夜聚集于此的诸位,都是并肩作战的袍泽战友,不久之后,也会成为朝堂之上共商国是的同僚们。”   “来,孤敬你们一杯!”   他仰头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   待放下酒杯,祁王视线逡巡过席间众人。   看到一张张紧张中压抑着兴奋的面孔,他不禁满意地笑了。   果然。   比起他那个性格怪诞的皇兄,朝臣们还是更愿意支持他上位。   “既然各位都愿意赏我这个面子,”他悠悠道,“那就在这里,与大家做个见证吧。”   “虽说天下之主,能者居之,但毕竟咱们干的是夺位之事,一不小心,可是要掉脑袋的。所以——”   祁王从怀中掏出一方雪白绢布。   然后亲自咬破指尖,在上面写下了自己的大名。   “为表同生共死的诚意,各位,请吧。”   气氛一时凝固。   祁王眯起眼睛:“怎么,有人不愿意?还是想退出了?”   这种谋逆篡位的大事,一旦参与,除非是死,怎么可能轻易退出。   面对祁王半威胁半蛊惑的态度,原本还不太情愿的几人也只好纷纷效仿,在上面写下自己的名字。   绢布挨个传递到了最后一人手中。   但那人却只是注视着上面的名字,久久未动。   “宗策,怎么了?”祁王状似关切地问道,“为何不签?”   宗策捏紧绢布。   他抬头看向祁王,神色凝重道:“祁王殿下可有想过,这血书万一落入他人之手,岂不成了铁板钉钉的谋逆罪证?”   祁王一怔,随后哈哈大笑起来。   “孤还道宗策你在担心什么,原来是这个,”他笑道,“放心,这绢布孤会贴身保管,绝不叫外人经手。”   “再者,出了这个门,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待大业成功,还有何可惧?”   宗策微微一怔。   他注视着杯中摇晃的剪影,心中默想:   类似的话,不久前,才刚有一人同他讲过。   祁王见他没反应,脸色顿时有些不好看了。   他微微蹙眉,旋即又再度松开,恢复了那副谦和温润的王爷模样,起身走到宗策面前,按住男人的肩膀,又亲自为其斟酒。   他意味深长道:“孤知道你的才能,也知道你在尹昇手底下日子不好过,可谁叫天妒英才,我那几位皇兄接连早逝,父皇为扶他上位,不惜动用非常之手段,还连累了你父亲含冤入狱。”   他想了想,随意说道:“要不这样吧,孤在这里替父皇和他,同你道一声歉。”   被强压在座位上的宗策依旧沉默不语。   烛光朦胧,窗外的月影逐渐被乌云笼罩。   祁王的半边脸隐没在夜色里,只能隐约看到那嘴角始终如一的温和笑意。   他忽地松开按住宗策的手,退后一步,神色诚恳道:“宗策,孤好像还没说过,其实你今天能来,孤真的很高兴。”   宗策立刻起身行礼。   他垂眸沉声道:“殿下救父之恩,策没齿难忘。”   见祁王对他的回复似有些不满意,又再度躬身道:   “策自知非良家子,能入宫一睹大夏内廷风貌,也全仰仗殿下改籍相助。有此恩情,策自当全力以报。”   祁王满意地笑了。   他弯腰拾起桌上的绢布,递到了宗策面前。   宗策凝神盯着上面一个个鲜红的名字。   自此之后,就再没有回头路了。   ——祁王会是一个好君主吗?   ——他能实现大夏祖祖辈辈的夙愿吗?   他不知道。   从表面上看,或许比宫里那位强些吧。   宗策只知道,他不愿再重蹈覆辙。   他不再犹豫,咬破指尖,端端正正地在绢布之上写下了“宗策”二字。   指尖传来微微的刺痛。   那段已经被他下定决心就此封存的混乱记忆,却又在这并非恰当的时刻,清晰浮现在脑海之中。   做到后面,青年连他的发尾扫过后背都会敏感地发抖,牙齿叼着他手背上的皮肉,湿漉漉的红润舌尖含在嘴里,虚弱含糊地向他示弱喊疼。   滚烫的泪水顺着他的指缝流淌,身下的地毯吸饱了水分,变得又湿又黏,一如那人茫然失神的脸颊。   眼前灯火的轮廓逐渐迷蒙。   前世和今生的画面交融一处,仿佛水中探月,雾里看花。   他实在看不真切。   耳畔响起祁王的调笑:“这牙印,看来孤得早点放你回去了,不然夫人可要找我麻烦。”   他并不知道宗策还没娶妻。   上辈子,宗策同样一生未娶。   宗策没有反驳祁王的话,盯着手掌上已经快要消失的牙印,目光略显失神。   但他终究只是微微晃神刹那,很快便回过神来,把那块写好名字的绢布递了过去。   “策近日于宫中值守,归家之日不定。”   他直视祁王的眼睛:   “殿下欲成大事之前,烦请提前告知,策好早做准备。” 第7章   “啊嚏!啊嚏!”   上朝之前,殷祝连打了两个喷嚏。   他心道是不是有什么人在惦记自己,怎么这几天背后一直有发毛的感觉。   跟在轿子边上的苏成德很有眼力见,忙叫人送来帕子和手炉。   他关切道:“陛下,您可要保重龙体啊。”   殷祝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几个喷嚏而已,不至于。倒是听人说最近柔姬病了,你怎么没来跟朕说道说道?”   苏成德讪笑道:“陛下明鉴,奴才再也不敢了。”   上次柔姬走后,殷祝第二天就把苏德成叫到了面前,胡萝卜夹大棒地敲打了一番。   苏德成自己不清楚,但他在史书上的名声可不小。   他虽是个太监,却饱读诗书,原本是柔姬安插在皇帝身边的眼线,后来被派到宗策军中当监军。   柔姬本来是想让他给宗策使绊子的,顺便回来给尹昇上上眼药,谁知道苏成德却被宗策折服,还反过来为他说好话,劝柔姬不要与宗策作对。   后来宗策被处死后,尹昇召他来询问,说宗策究竟有没有反心,苏成德在回答前,先跪地请求尹昇放过宗策的家人。   尹昇答应了。   然后苏成德沉默片刻,说有。   这则故事在各个版本的野史中广为流传。   正史却对此讳莫如深。   后世有学者据此提出了一个饱受争议的观点:   他认为,宗策从来不是什么誓死不贰的忠臣。   世人对他多有误解,其实宗策是个很擅长谋略的人,打仗也好,政斗也罢,他都能游刃有余地应对,所谓的“刚直孤臣”都只是后世人对他的美化想象。   证据是史书记载,宗策最受重用时,还有人参过他是“媚上之臣”。   这位学者大胆猜测,宗策匆忙赶回新都,很有可能是为了联系京中旧部造反,只是棋差一着,没想到魏邱居然会和平日里水火不容的丞相柳显联手,所以被人先下手为强了。   否则以尹昇后期那暴虐的脾气,如果不是找到确切的造反证据,哪怕有柔姬求情,他也绝不会对此事轻拿轻放。   不少崇敬宗策的人对此观点大加抨击,认为他纯属胡说八道。   殷祝便是其中之一。   他承认这人说的有部分正确,所谓兵不厌诈,偶像熟读兵书,有勇有谋,肯定不是什么不懂得变通的老古板。   但他一百万个坚信,偶像绝对不会反!   “这宫里真正能说得上话的人是谁,你心里清楚就好。”   眼见着他走神沉默的这一会儿功夫,苏成德脸上已经冷汗涔涔,殷祝中断思绪,见好就收,只淡淡提醒了他一句。   他拒绝了苏成德递来的手炉,“朕不冷。对了,下朝后你再叫太医过来一趟,朕这两天总觉得五脏六腑烧得慌。”   苏成德领命离开,却忍不住在心里嘀咕:   这数九寒天的,人都要冻死了,陛下怎么就不怕冷呢?   殷祝也觉得奇怪。   但他不觉得这是什么大毛病。   不怕冷多好,他最讨厌冬天了,穿着厚厚的衣服,跟个狗熊一样;人也懒怠,恨不得一天二十个小时都窝在床上冬眠。   正胡思乱想着,轿子停下了。   “陛下,到了。”   殷祝猛地回过神来。   他望着前方那飞檐斗拱的庄严大殿,心中也有些没底。   下轿子前,还好生纠结了一番是先迈左脚还是先迈右脚,腰板要怎么挺才比较有气势。   但真当殷祝坐到那万人之上的位置上,听着朝臣们向他山呼万岁时,满脑子想的却都是自己写在文里的桥段:   “只见宗策大步走到龙椅前,劈刀斩下……”   “狗皇帝死不瞑目……”   不怎么狗的皇帝陛下摸了摸自己发凉的脖子,冲下面道:“众爱卿平身吧。”   他环顾一圈,并未在人群里发现偶像的身影。   也对,偶像现在才是从八品,进不了大殿。   七日未上朝,大臣们表现得十分积极,各种马屁关心听得殷祝头昏脑涨。   一开始他还能装模做样地敷衍,后面就直接鼻孔出气,“嗯”上两声,代表自己听到了,你丫赶紧闭嘴退下吧。   “陛下,”一位年轻的朝臣站出来,红着眼眶道,“陛下龙体欠安,臣这几日在家夜不能寐,茶饭不思……”   殷祝听得腻烦,心道这大夏果真迟早完蛋。   连年轻人都是满口官腔,马屁拍得轰隆震天响,尹昇又是个脑袋不清楚的,谁还能说实话?谁还敢说实话!   “行了,有事说事,无事就退下吧。”   “……是,”那年轻人噎了一下,随即又深吸一口气道,“臣以为,应效仿先皇,建万寿宫为陛下祈福禳灾。”   “多少钱?”   “啊?”   殷祝撑着下巴,心平气和地问道:“建这个宫殿,要花多少钱。”   那人愣了一下,毕竟尹昇可是从来不考虑这种问题的,只要大臣们的建议对自己有好处,他向来有求必应。   他试探着说了个保守的数字:“约莫,几十万两银子?”   “几十万两,也不多嘛,”殷祝随口道,“那就这位爱卿你掏了吧,朕承你的情,等建好了给你记头功。”   “……可陛下,臣一年的俸禄才不过几十两。”   殷祝冷笑一声:“那你告诉我,这钱谁来掏?北边虎视眈眈,大夏国库的钱,可不是用来干这个的。”   那人沉默片刻,什么都没说。   只是冲殷祝行了一礼,退回了朝臣队伍里。   周围一众大臣们听到殷祝的话,表情也都十分奇异。   平日里陛下拿国库钱为自己谋私,简直是理所应当的事情,怎么如今又换了一套说辞?   他们想破脑袋也猜不到皇位上的已经换了一号人,只觉得这年轻后生兴许是不知何处得罪了陛下。   至于什么“北边虎视眈眈”的借口,都是狗屁。   除非万不得已,他们的这位陛下,是绝不可能花银子和北屹打仗的。   殷祝看着他们的表情,压下心中的无名火,耐心问道:“诸位还有什么想说的吗?比如,北屹?”   众朝臣一片寂静。   须发花白的兵部尚书慢吞吞地上前一步。   “启禀陛下,边境近来并无异动。”   如果不是知道史书记载,一月之后北屹大军就要再度南下叩边,殷祝就真要信了他的鬼话。   “但朕有确切消息,说他们有动兵的打算。”他说。   兵部尚书掀起眼皮:“陛下这消息,确切可信?”   “千真万确。”   朝堂上顿时响起一片嗡嗡议论声。   大臣们怀疑居多。   但言辞之间,都对北屹颇为忌惮。   几名武将眉头紧锁,脸色难看,估计是很清楚朝廷在对北屹战事上的一贯窝囊作风。   其中一位站出来道:“陛下,屹人狼子野心,若真开战,万万不可掉以轻心!须得提前准备,小心应对才好。”   殷祝点点头,说他准备提拔几个将领,叫人拟了几个名字出来丢给大臣们讨论。   这些将领就是他留给宗策的班底,年岁履历各有不同,但都是经由历史证明过的忠臣良将,不少还是宗策在禁军中的同僚、下属,保管偶像一用一个顺手。   但里面没有宗策。   殷祝打算等北屹来犯、宗策主动毛遂自荐时再任命他,免得偶像多想,还以为他在搞潜规则呢。   至于旁人的那些非议……   殷祝对他干爹有无比的信心。届时,战绩自会说明一切。   商讨结果出来后,殷祝瞥了一眼,便痛快地点了头。   “皇兄,臣弟还有一事。”   祁王上前一步,恭敬道:“母后生辰将至,臣弟打算请了悟大师来宫中为母后诵经,待到新年,再去无相寺请百位僧人做一场法事。”   这不是什么大事,殷祝随口就答应下来。   但他看着祁王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忍不住多嘴了一句:“祁王这段时间,最好还是待在家里,别出门走动了。”   历史上祁王于天佑五十年坠马而死,虽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时日,但如今年关将至,算算看,这位也没多少时日好活了。   相比起尹昇,祁王风评还算不错。   史书评价他“为人亲和,如春风拂面”。   很多人都觉得要是他当皇帝,大夏也不至于亡的那么快。   殷祝参加作者大会的时候,坐他旁边的姑娘就是写这个的,他顺嘴问了一句那女主是谁,姑娘一推眼镜,说她写的是腹黑总攻np文。   受她影响,哪怕祁王看上去再温和无害,殷祝依然觉得这小白脸一肚子坏水。   听到殷祝的提醒,祁王脸色苍白,诺诺应是。   殷祝也不管他误会了什么,见没人站出来,便宣布了退朝。   起身离开时,他不易察觉地踉跄了一下。   “陛下……”   苏成德发觉了,要上前扶他,被殷祝一个眼神制止了。   在摸清朝堂情况前,他不能露出太多破绽。   回宫后,殷祝瘫在椅背上,一手揉着胀痛的眉心,一手递给太医把脉。   太医收回手,神情严肃:“臣还是那句老话,陛下真的不能再服药了。”   “朕没有,”殷祝说,“朕已经七日未曾碰过任何丹药了。”   “正是。陛下切记,千万不可再服用丹药,尤其是那五食散……”   殷祝神情一僵。   “五食散?”   “是,”太医点头,“它虽能御寒治病,但过犹不及,陛下的身体虚不受补,它的药性太过刚猛,还是尽早戒了吧。”   何止是刚猛!   殷祝脸都青了。   五石散,别名寒食散,长期服用轻则残疾,重则一命呜呼。   关键是这玩意儿不仅有毒,还会使人上瘾!   五食散早在前朝就已经有人服用了,会使服用者燥热难耐,神经敏感,只能穿宽袍旧衣,大冬天袒胸露怀也丝毫不觉得寒冷,故名“寒食散”。   史书上只记载尹昇长期服用丹药,最终得了急症暴毙而亡,可没说他服用的是寒食散啊!   殷祝低下头,发觉自己的指尖开始微微颤抖。   ——大事不妙。   “你回去开个有助于戒断疗养的方子,明天送来。”他嗖地站起身,“苏成德,送他回去!还有,把宗策叫来,要快!”   苏成德:“是。”   殷祝像无头苍蝇似的在房里转了几圈,又叫人取来了一条绳子。   他独自坐在床边,静静地感受着自己身体的变化。   那股无法满足的空虚感越来越强烈。   血液在身体里躁动着渴求,有那么一瞬间,殷祝竟想要砸碎眼前一切能看到的东西。   到后面他已经完全控制不住自己了,身体缓缓从床边滑下,双目放空,望着头顶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像是一具坏掉的玩偶。   殷祝宽慰自己,没关系的,这不是真正的毒//品。   而且他没有心瘾,只是身体还残存着记忆,只要坚持一段时间,一定能彻底戒掉,就跟戒烟一样……   ——想要。   快想点别的事情转移注意力,比如接下来怎么应对北屹的进攻……   ——想要想要想要想要!!!   殷祝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呜咽,一下又一下地用头撞着床柱,直到额头都被撞得通红。   疼痛让他勉强恢复了些许神智。   “陛下。”   熟悉的低沉声音在身后响起。   殷祝僵了一下,猛地回头。   在看到宗策的那一刻,他宛若看到了自己的救命稻草。   殷祝踉跄着上前,紧紧抓住了对方结实的臂膀,脚下一软,跌进了男人的怀里。   宗策皱眉,但还是将他扶了起来。   他冷静问道:“陛下这是做什么?”   殷祝顾不上掩饰太多,或者说,已经根本没有精力顾及其他,直接用三言两语把自己的情况说了,然后将那条绳子塞进了宗策的手里。   “别心软,朕如果管不住自己,你就把朕捆上。”他狠心道,“别管朕说什么,你都绝对不能答应,听到没?”   宗策默然。   他垂眸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绳子,说了声好。   殷祝放心倒回床上,时不时发出一两道痛苦的呻吟。   这感觉实在太难熬了。   殷祝几乎要发疯,到最后他再也受不住了,跌跌撞撞地下床,把房间里所有能砸的都砸了一遍。   宗策站在一地狼藉中间,手中还握着那条绳索。   他淡淡提醒:“陛下,小心脚下。”   殷祝喘着气,低头发现自己正赤着脚站在一地碎瓷片中间。   碎片嵌进血肉里,脚底不知何时已经鲜血淋漓。   本该是钻心的疼痛,他却后知后觉,甚至从那阵阵钝痛之中,感受到了一丝扭曲的快意。   就和那天一样……   他浑浑噩噩的大脑忽然醒悟过来:   这并不是自己第一次发作了。   在刚穿来那天,卧房中宫女捧着的那些白色粉末,恐怕就是尹昇准备服用的五食散吧。   可惜被他穿来打断了。   再后来,铺天盖地的性欲完全压倒了药瘾。   殷祝定定地看着宗策。   他看到了宗策漆黑眼眸中倒映的自己,长发披散,衣衫凌乱,眼尾被渴求的欲望烧得通红。   殷祝自嘲地笑了一声,觉得自己简直像是一个被逼到穷途末路之下的疯子。   但再狼狈,也比瘾君子要强。   一回生二回熟,他可以暂时放宽自己身为直男的底线。   可偶像他一看就是个老古董……啊不,是正经人。   殷祝觉得,像宗策这样的人,就算将来与妻子成婚,到了洞房花烛夜,肯定也是发乎情止乎礼的那种,搞不好一整晚都只会用一种姿势。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愿意答应当他的,呃,炮友?还是说床伴?   太狂放了,他干爹肯定接受不了。   ……好吧,其实他也有点。   殷祝叹了口气,径自转过身,踩着一地鲜血淋漓的碎片,摇摇晃晃地走回床榻。   没走两步,身子却忽地一轻。   ——他被人从身后抱了起来。   “陛下。”   殷祝睁大了眼睛。   神智恍惚间,听到身后传来男人沙哑低沉的嗓音:   “策来,服侍陛下。”   作者有话说:   殷祝:我偶像玉洁冰清!我干爹超凡脱俗!无与伦比!!   宗策:认真思考如何引诱皇帝达成目的.jpg 第8章   我肯定是在做梦。   殷祝心想。   但他没有推开宗策。   只是紧紧闭着眼睛,像是不愿面对现实似的,靠在偶像紧实的胸膛上,小口小口地喘着气。   直到宗策将他放在床榻上,生疏地解开他衣襟的扣子,大手直接伸向下方的亵裤,殷祝的眼皮才轻颤了两下,霍然睁开。   他一把抓住宗策的手,神情颇有些咬牙切齿。   “你还打算硬来?”   宗策的神色僵硬。   他看上去比殷祝还要尴尬,冷硬的脸庞飞快地浮现出一抹红晕。   殷祝见状,也不指望他了,抿着唇指了指床底。   宗策默默下床,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箱子,打开。   里面各种花里胡哨的玩意儿,正常形状的,兽型的,宝塔型的,还有一些颜色鲜艳的红肚兜,看得他脸色忽白忽青。   殷祝深切怀疑,要不是因为即将与自己上床的人是他,宗策估计能当场骂出一句“狗皇帝,荒淫无道”来。   他忍不住笑出了声,没有动嘴解释的力气,就懒懒指了一下那盒最平平无奇的香膏。   一边还在心想,自己幸好没把尹昇这些玩意儿扔了。   瞧,这不就派上用场了。   嗯……虽然是用在了自己身上。   殷祝舔了舔嘴唇,像条软骨蛇一样趴在宗策身上,食指勾开他的战袍,冲男人微红的耳郭吐出一口热气。   眼见着它一点一点变得如石榴籽般通红,他忍不住低声笑起来。   “或者,还有一个办法,”他瞳孔放大,梦游般轻声耳语,“你把五食散给我,只要一点点,咱们就都解脱了……”   宗策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不行。”   “别这样,宗将军,”殷祝眼神迷蒙地看着他,又想伸手去触碰他的脸颊,“你想要什么?只要你开口,朕都可以给你。”   宗策偏头躲开了那苍白瘦削的指尖。   一贯沉静自持的男人,此时神情竟颇有些狼狈不堪的意味。   见他一直不答应,殷祝的脸色一点点冷下去,逐渐变得扭曲。   “我要五食散,”他一字一顿道,“给我!”   宗策垂眸,眼神似是怜悯。   但语调依旧冷静而绝情:   “不行。”   他一根一根,轻而易举地掰开殷祝试图掐住自己脖颈的手,耐心解释道:“陛下,您现在不清醒。方才您说过……”   “我清醒得很!”   殷祝尖叫起来:“还是说你就是故意的!想艹我就直说!不要假惺惺的演好人了,你以为自己是什么圣人吗?啊?”   他用尽一切力气反抗、挣扎,各种污言秽语恶毒咒骂铺天盖地地砸在宗策脸上,还夹杂着一些听不懂的古怪词汇,男人却依然不为所动。   宗策冷眼看着殷祝一会儿破口大骂,一会儿崩溃地向他哭泣求饶,干脆直接用绳子把他的双手捆在了床柱上。   “策的确有所求,但不是现在,”他盯着殷祝恼羞成怒的通红眼睛,“陛下当下说的话,恐怕一觉醒来就不认了吧。”   “认,怎么不认,只要是你说的,我都认……啊!”   宗策进来时,殷祝短暂地清醒了一瞬。   香膏发挥了作用,没有上次那么疼。   两股汹涌浪涛在他的身体里互相冲击,几乎要把他的意识撕扯成两半。   渐渐的,空虚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渴求的灼烧感。   殷祝闭上眼睛,泪水顺着眼角滑落。   在滑入鬓发前,又被人粗手粗脚地抹去。   宗策单臂撑在他的颈侧,俯下身,低喘着问道:“陛下对策的服侍,可还满意?”   殷祝哽咽道:“满、意……”   宗策张了张嘴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   但殷祝已经困得眼睛都要睁不开了,喃喃道:“不来了,真不行了。”   “……罢了,睡吧。”   意识朦胧间,他听到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   轻飘飘的,仿佛幻觉一般。   殷祝却感觉到了安心。   他放心地放开绳索,任由自己滑入无尽黑暗之中。   ……   …………   “爸,妈,对不起。”   这一回,是殷祝光着上身跪在了地上。   “儿子不孝,把干爹带坏了。”   他也不知道该朝哪个方向拜,总之先磕头就对了。   磕完头,他听到外面传来的脚步声,立马从地上蹦起来,像泥鳅一样滑进了被窝里。   宗策大概以为他还在睡,便把倒好的水放在了床头。   殷祝即使闭着眼睛,也能感觉到他在床边站了很久。   好像是在盯着自己。   在看什么呢?   殷祝不敢睁眼,只能胡思乱想。   一个时辰过去,他觉得自己半边身子都快躺麻木了。   终于,宗策有了动静。   他叹了一口气,淡淡道:“陛下醒了就起来吧,水要凉了。”   殷祝心一跳,“后知后觉”地睁开眼,看到旁边穿戴整齐的宗策,还装模作样地打了个哈欠。   “早啊,”他说,“朕刚醒。对了,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   殷祝厚着脸皮拿起那杯水,喝了两口,试图装作无事发生。   水喝完了。   偶像怎么还不走?   他不由得焦躁起来。   昨天发生的事情他只记得一小部分,该不会冲偶像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吧?   在宗策紧迫的视线下,殷祝开始坐立难安、心虚气短。   后背也渐渐被汗水浸湿。   正当殷祝咬咬牙,准备询问时,宗策率先开口了。   他问道:“听说陛下昨日在朝堂上,提拔了不少将领?”   “啊?哦,是啊。”   殷祝坐在床上,呆愣愣地点头。   还傻乎乎地反问道:“怎么了?”   宗策默然片刻,说:“无事。策只是随口一问。”   殷祝眨了眨眼睛,突然灵光一现——   他提拔这些将领,出发点的确是为了偶像考虑。   问题是,宗策本人并不清楚啊!   从宗策的角度出发,应该是这样一个故事:   自己在宫里好好地当着近侍,年轻有为,前途大好,结果被皇帝下了药,莫名其妙拉上床睡了一觉;   醒来后不仅没有精神损失费,也没得到任何好处,反而皇帝把原本和自己平级、甚至职级更低的兄弟们都升职加薪了,唯独跳过了自己。   ……简直是职场霸凌的典型范例!   殷祝这下冷汗冒得更多了。   他一把拽住宗策的袖子,恳切道:“在我心里,你跟他们不一样,真的。”   宗策沉默不语。   殷祝刚说完就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你自己听听这说的是什么鬼话!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他绞尽脑汁地向宗策解释,自己真不是睡完不认的小心眼渣男。   可说了半天说到口干舌燥,也只换来宗策一句淡淡的“雷霆雨露俱是君恩,策明白陛下的意思”。   殷祝:“…………”   你明白什么了你明白!   言语在此刻变得苍白无力。他干脆翻身下床,走到博古架前,拿出那枚虎符,在宗策怔然的目光中,郑重其事地交给了对方。   “这是你的了。”殷祝说。   宗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许久。   他的下颌线陡然绷紧,闭上眼睛,一点点攥紧了那枚冰冷的虎符。   前世流血流汗、拼死也没能得来的东西……   如今只是陪皇帝睡了一觉,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到手了。   呵。   殷祝小心翼翼地觑着他的脸色。   偶像这表情……怎么好像不是高兴的样子啊?   “怎么了?”他疑惑问道,“你不想要这个吗?”   宗策摇摇头,突然用力一甩战袍,垂首单膝跪地。   “多谢陛下隆恩,”他双手将虎符举过头顶,“但此物太过贵重,策无功绩在身,又年轻气盛,恐负圣恩,众将领恐怕也不能心服口服,恳请陛下收回此物!”   殷祝却不肯答应:“年轻怎么了?他们不服你,你就打几场漂亮仗给他们看看,叫他们心服口服!”   “策不敢。”   “少来,叫你拿着就拿着,”殷祝急了,猛地上前一步,“你可以暂且不用,反正这东西将来也是要给你的,你如果不要,那干脆丢了算了!”   他叭叭说着,完全没注意到唯一的听众早已神游天外。   宗策保持着半跪垂首的姿势,视线不受控制地落在殷祝的脚踝处。   那里有一处尚未消散的淤青。   是他留下的。   柔软的绒毛被那白皙双足踩在脚下,污浊青紫的颜色从冷白的皮肤深处透出来,滋养心中最深处晦暗的欲望。   这一次,他全程清醒着堕落。   宗策本以为,自己能够做到摒弃一切情绪,为了达成目的,即使成为曾经自己最不齿的那一种人,也毫不在意。   但现在,他究竟……在想什么?   宗策喉头滚动,用力咬了下舌尖。   他打断殷祝喋喋不休的话,嗓音有些不易察觉的喑哑艰涩:   “陛下,军国大事,不可如此儿戏。”   “朕才没有儿戏。”殷祝不满道。   他很认真地承诺道:“你放心,朕此生,一定会收复山河,还你一个清明盛世。”   哎呀,这话当着偶像的面说还有点儿难为情。   殷祝耳根微热,偷偷动了动脚趾。   但他很快想起自己没穿鞋,于是立刻放弃了脚趾抠地的动作,咳嗽一声,站得笔直,试图在偶像面前维持自己岌岌可危的形象。   可说完许久,宗策仍一动不动地跪在地上,跟聋了似的。   殷祝不由得也有些生气了,不轻不重地踢了他一脚。   “别跪了,起来!”   宗策微微一震,身躯后知后觉地晃动了一下。   他沉默地站起身来,一眨不眨地盯着殷祝。   眉头紧紧蹙着,眼神逐渐浮现出一丝困惑不解。   殷祝别开头:“行了,你回去吧,假如朕以后……”他深吸一口气,神色有些难堪,“以后再发作的话,就还是麻烦你了。”   紧接着他眼神闪烁了一下,又飞快补充道:“但你不要多想,朕对你可没那个意思。”   宗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点头。   看上去似乎也松了一口气。   他收起虎符,开口叫外面人进来,淡淡道:“再仔细打扫一遍,注意角落里的碎渣。”   “是。”   殷祝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低头看了眼双脚。   伤口也都被好好包扎过了。   所以,偶像刚才一直盯着他的脚,是在观察自己的包扎技术?   该不会是在担心如果没处理好,自己这个皇帝会给他穿小鞋吧?   殷祝越想越觉得很有可能,忍不住暗笑一声:   年轻的偶像果然很好玩。   就是总是面瘫着一张脸,不管干什么都一副性冷淡的模样。   ……在床上干他的时候除外。   殷祝双臂张开,倒在床上,怅然又期待地想:   要是什么时候,他能对自己笑笑就好了。 第9章   西重廊后,翰林院。   苏成德迈着小碎步,跟在内宦打扮、一脸新奇东瞧西看的殷祝身后,一张老脸险些皱成了苦瓜。   “陛下,您要找人,跟奴才说一声,奴才把人唤到宫中不就得了?到底是什么人物,至于您亲自跑一趟,还、还非要打扮成这样……”   “朕就乐意微服私访,怎么,这身打扮不像太监吗?”   殷祝挑了挑眉。   苏成德欲言又止。   殷祝其实明白他的意思。   这具身体本就长得白净瘦挑,面容姣好,再换上这身打扮,走在宫中难免会被不长眼的人盯上。   但殷祝本就不是什么耐得住寂寞的性子。   今儿早朝他憋了一肚子的火,若是中途有人挑事,那倒是正好。   而且,如果他没记错的话……   今天这翰林院内,可有一场好戏看了。   正想着,殷祝刚抬脚跨进正门门槛,就听耳畔响起一声暴喝:   “一群没卵的孬种!懦夫!”   一位留着长须的中年人暴跳如雷,指着对面几人的鼻子骂道:“仗还没打,就在朝堂上向陛下嚷嚷着要和谈!还说什么送公主去和亲,要我说,你们几个简直不配为人!与国贼无异!”   离他最近的瘦高个被喷了一脸唾沫星子,脸色铁青。   “你懂什么?屹人野蛮善战,当下又是冬季,一旦开战,我方必定吃亏,唯有先以和亲稳住北屹,方为上策。”   那瘦高个用力抹了把脸,嫌恶地冷哼一声,“果真是莽夫出身,言辞粗鄙,孙慈,别以为你进了翰林院就真是个文臣了,不过是泥腿子出身,略识得几个大字,你懂什么叫不战而屈人之兵吗?”   “狗屁!”   孙慈冷笑:“真真是长见识了,上下嘴皮子一翻,原来和亲也能算不战而屈人之兵,要真这么算,老子扇你一耳光,你是不是也得把贵夫人送来屈一屈我?”   旁边有人拍手大笑:“孙兄促狭!说得好!”   瘦高个被激得满脸通红,大怒之下,竟真扑上来要打人,孙慈能怕他?当即卷起袖子饱以老拳。   其余同伴见瘦高个吃瘪,也顾不上太多,嗷嗷叫着就来助阵。   一群高高在上的清贵们分成两派,你一拳我一脚打红了眼,就连剩下劝架的也被卷了进去,撕扯得不分你我。   一时间翰林院内鞋底与笔杆起飞,叫骂声、痛呼声、怒吼声此起彼伏,热闹得像是菜市场的斗鸡。   看得苏成德目瞪口呆、两股战战。   “这、这……”   他胆战心惊地看了一眼殷祝,发现陛下竟然看得十分乐呵。   甚至还在旁边指挥作战:“挠他脸!抓头发!对了,左勾拳,右勾拳,再接一个乌鸦坐飞机——哎呦,这记漂亮!”   苏成德:“…………”   虽然不知道陛下在说什么,但看来是管不了了。   人群中连滚带爬地钻出一个年轻人,他心有余悸地喘了两口气,扶正头冠,撅着屁股在地上到处摸索。   手还被人趁乱踩了两脚,疼得他哎呦直叫唤。   殷祝瞧着他眼熟。   这不是那天在朝堂上拍他马屁,说要几十万两银子建万寿宫的那位吗?   他弯下腰,捡起滚落在自己脚边的单片叆叇,递给了对方。   “在找这个?”   宋千帆长吁一口气,连忙戴上。   他抬头道谢:“多谢这位兄台……”   在看清殷祝长相的那一刻,镜片后的眼睛瞬间瞪大,宛如见鬼。   “陛——”   “嘘。”殷祝冲他比了个安静的手势,“别急,朕还没看完好戏呢。”   他抱臂靠在门边,顺嘴问道:“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身为朝臣,被皇帝忘记名字是件很丢脸的事,但宋千帆只是叹了一口气,似乎习以为常了,“回陛下,臣明正阁学士宋千帆。”   殷祝:“…………”   他猛地扭头一百八十度,差点把脖子拧断。   “你就是宋千帆!?”   “……是。”   宋千帆窥着他的表情,谨慎回答。   他不明白为何殷祝反应如此之大,难不成真和同僚们私下里议论的一样,自己这个赘婿不知何时得罪了陛下?   殷祝用一种“居然就是你小子”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把他看了好几遍,看得宋千帆浑身寒毛直立。   纵观宋千帆的前半生,经历与某些男频文十分雷同:   大夏尚存时,他是人人瞧不起的王家赘婿,只会跟在身为阁老的老丈人身后溜须拍马、逢场作戏,就算被人指着鼻子痛骂王家走狗,也唯有腆着脸赔笑的份;   唯一的“高光时刻”,就是他上奏尹昇,希望朝廷派监军到前线时刻掌控军队动向,免得某些将领拥军自重。   ——这个“某些”,不用问,自然是宗策首当其冲。   大夏灭亡后,他却拒绝了北屹的招安,扶持大夏流亡政权与北屹缠斗十余年,还以宗策的名义拉起一支队伍,试图再度重建神机营和血铁骑。   只可惜因神机营机密图纸失窃,最终失败。   但在北屹占据大半壁江山的情况下,双方交战多次,仍有胜有败,可见宋千帆无论是在内政还是军事上都颇有才能,绝不只是一个靠老丈人上位的关系户。   爽文大多会有一个圆满的结局,然而现实不是爽文。   宋千帆病逝次年,苟延残喘十余年的大夏彻底灭亡。   世人称其:布衣宰相。   但宋千帆被后人记住最多的,却不是他的贡献和事迹。   而是一首他在路过宗策祠堂时,带病题下的千古怀悼名诗。   ——中高考必备,去景区背完全首还能免票的那种。   一位文学大师点评这首诗是“咏宗公之遐征,奏战马之长嘶,凄入肝脾,哀感顽艳。”*   殷祝拍了拍一脸懵逼的宋千帆,心中感叹:   我懂你的心情。   有些人,失去了才懂得珍惜。   没事,看在你后来迷途知返黑转粉的份上,我就不计较你曾试图给偶像穿小鞋的事情了。   “等下你跟朕走一趟,”殷祝说,“朕有话要对你讲。”   宋千帆:?   他是不是要完蛋了?   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宋学士把求救的目光投向场中。   混战还在继续,老丈人的身影也不知所踪。   他只能缩着脖子,继续战战兢兢地站在陛下身后,祈求着不管是谁都好,赶紧来个人阻止这场闹剧吧。   “住手,都干什么呢!”   大概是终于有人看不下去跑到外面通风报信了,一队带刀侍卫齐刷刷地闯了进来。   领头的黑脸汉子打扮和宗策差不多,殷祝猜测他应该是偶像的同僚。   这人脑袋一偏,精准躲过一枚飞来的砚台,看着屋内乱象,也露出了十分头疼的表情。   这帮翰林学士虽说大多品阶不高,但就连权贵也不敢轻易得罪。   因为他们要么出身累世公卿的世家,要么就是皇帝身边近侍,动不动风闻奏事,光唾沫星子就能把人淹死。   “行了,各位停手吧!”   他朝手下人丢了个眼神,示意他们上去把人先分开再说。   又好声好气地劝道:“诸位大人都是有身份的人,有什么话不能坐下来好好讨论?非得大打出手?”   “我与这姓孙的不共戴天!”   瘦高个被侍卫架起来,梗着脖子,誓死不屈地呐喊。   他一只眼睛已经被打成了熊猫眼,泪流不止。   脸颊也青青紫紫跟开了染坊似的,估计明天必定肿成猪头。   “彼此彼此!”   孙慈从鼻子里重重喷出一口气,“误国之贼,朝堂之上,有你没我!”   “你竟好意思说我是贼人?满口污言秽语,扰乱翰林清贵之地,成何体统!你等着,老夫要去皇上面前狠狠参你一本!”   殷祝插嘴问道:“参什么?”   瘦高个头也不回道:“阉人休要插话!”   苏成德看上去下一秒就要晕过去了。   为了避免事情再一步闹大——虽然现在已经快翻天了,他立刻上前一步,厉声叱道:“大胆!怎么跟陛下说话呢?”   作为宫中大太监,在场认识苏成德的人不少,只是刚才形势混乱没人注意这边。   这“陛下”二字一出,众人更是悚然。   包括那名黑脸近侍在内,所有人齐刷刷扭头看向门口。   殷祝歪头靠在门扉旁,礼貌抬手:“嗨。”   “不必在意朕,”他笑眯眯道,“你们继续打就是了,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既分高下,也决生死,朕来给你们当裁判,保证公平公正。”   屋里霎时呼啦啦跪了一地。   “陛下恕罪!”   殷祝低下头,慢斯条理地掸了掸袖口上并不存在的尘埃。   又转身替宋千帆整了整领口,冲脸色苍白的宋千帆和蔼一笑。   “小宋啊,”他亲昵地再次拍了拍宋千帆的肩膀,“朕回去后又想了想你之前的提议,倒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像你这样的人才,待在明正阁屈才了啊!”   殷祝其实压根儿没用力。   但宋千帆腿软,差点被一巴掌拍跪到地上去。   即使翰林院内除他之外的其他人都跪着,宋千帆也能感觉到自己瞬间成了全场焦点。   他脸色发绿,冲殷祝露出了一抹颤颤巍巍的笑容。   “陛下谬赞了,臣愧不敢当。”   “那还是当得起的,”殷祝点点头,“事不宜迟,现在就跟朕走一趟吧。”   “啊?”   宋千帆傻眼了。   他飞快地瞥了一眼还跪着的老丈人,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冷汗,“陛下,这,不太好吧?”   “哪里不好?”   宋千帆委婉道:“今日这起争端,您不处理一下吗?”   殷祝反问道:“朕为什么要处理?即使是平民百姓,贩夫走卒,争执涉及到侮辱家人亲眷时,尚且不能容忍,要大打出手,甚至闹到官府不死不休,可见人都是有血性底线的,名士清流也不例外。”   “可是……”   “鼓吹唾面自干、一再忍让的,一定是没被人用拳头招呼过,才会说出这等风凉话。”   他的目光扫过跪在地上的一干翰林学士们,记住了那几个方才跟在瘦高个身后嚷嚷着要和谈的面孔,随后甩袖转身,径直离去。   “从前有位大帝说过,圣人道理讲不通的时候,我等凡人就没必要再跟他们多费口舌了,直接送他们去见圣人就好。”   跪在地上的众人同时内心一凛:   陛下这是,话里有话啊。   原本打算告状的瘦高个也紧紧闭上了嘴巴。   他不是傻子,自然听出了陛下这番看似偏驳帮腔他的话中,隐隐不悦的敲打之意。   可陛下从前,不是一向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除非万不得已,否则从来不会管底下这些纷争的吗?   殷祝见没人当面反驳他,也暗暗松了一口气。   幸好尹昇之前干了不少疯癫出格的事情,这些大臣们甭管心里怎么想的,至少表面上对他还是又敬又怕。   但等再过几年,大夏和北屹打了几场败仗,尹昇又嗑药磕上头,失去了最基本的判断力,朝堂上的各路牛鬼蛇神,可就要接二连三地冒出来了。   还好还好。   殷祝把宋千帆叫到书房,问他:“关于北屹的事情,你是怎么想的?朕想听听你的意见。”   宋千帆受宠若惊。   但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是自己。   一群翰林学士里,只有他一个明正阁来的,能进翰林院的大门还多亏了老丈人的脸面。   虽然即使进来了,也是帮忙誊抄倒茶,打杂跑腿。   天天被人使唤不说,还得忍受清贵文人们鄙夷的白眼。   他不敢抬头,结结巴巴道:“臣……官,官职微末,才疏学浅,不敢多言。”   殷祝不耐烦地敲了敲桌子,“朕叫你说就说,别摆出一副窝窝囊囊的样子,朕又不是你老丈人。”   宋千帆吸了吸鼻子:“……是。”   陛下好凶哦。   他蹙眉想了片刻,脸上终于露出了让殷祝看得顺眼的正经神情,一直佝着的腰背也挺直了不少。   “臣以为,北屹违反和约,率军骚扰边境,并非是为了在今冬与大夏开战,”宋千帆边思索边分析,“而是为了试探朝廷的底线。”   他说得很慢,时不时还用余光观察殷祝的表情。   殷祝鼓励他:“继续说。”   宋千帆抿了下唇,语速也渐渐变得正常起来。   “屹人野蛮,并无长幼秩序,其王太子三年前与我朝交战,打的就是稳固自己地位的主意;如今北屹皇帝宠妃刚诞下一子,便被封为亲王,以这位王太子躁急暴烈的性子,肯定是坐不住的。”   殷祝冷笑:“他想找存在感,震慑国中反对势力,却一而再再而三拿大夏当软柿子捏,想的倒是挺美!”   宋千帆连连点头。   “三年前大夏已经退了一次,如今若是再一而再再而三地忍让,恐怕……”   他忽然闭上嘴巴,低头盯着脚尖不说话了。   殷祝明白宋千帆为什么沉默。   新都世家大多反战。以王阁老为首的王家,更是坚定的主和派代表。   “宋千帆,”他问道,“你想过凭自己的本事,在这朝堂上做出一番事业吗?”   宋千帆惊诧抬头。   “陛下,臣……”   殷祝打断他:“朕不想听你其他废话,你只要告诉朕想或者不想就行了。”   宋千帆攥紧双拳,脸色瞬息万变。   最终,他用力点了点头。   “很好,”殷祝满意道,“那现在朕交给你第一个任务,你要听好了。”   宋千帆绷紧下颌线,听着殷祝郑重其事的语气,也情不自禁地紧张起来。   然后他就听到陛下用一种酸溜溜的语气说:   “接下来这段时日,你替朕与一人打好关系,他信宗名策,目前在宫中任右班殿直保义郎。”   “朕属意他做朕的大将军,大夏未来的三军统帅。”   顿了顿,殷祝盯着神色惊诧的宋千帆,又补充了一句:   “不过也不用太好,比点头之交稍强些就行。”   宋千帆:“…………”   作者有话说:   殷祝:[让我康康]偶像跟我才是天下第一好!   *节选自三国.魏.繁钦《与魏文帝笺》,有修改 第10章   殷祝这话说得十分理直气壮。   作为封建时代的皇帝,全天下最大的甲方,向大臣们提出一些诸如“五彩斑斓的黑”之类的要求,不是很正常的吗?   而且宋千帆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后世多少人想见偶像一面,却苦于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die。   以致于几百年后的某个朝代,一位文人公开放话,自称“宗公门下走狗”,把宗策说过的话全部抄写下来,烧成灰拌饭吃。   更有甚者,直接把宗氏家训纹遍全身,厨力让身为现代人的殷祝自愧不如。*   宋千帆领了命,忧心忡忡地走了。   他前脚刚走,后脚殷祝就喊来苏成德,让他把先前拉架的黑脸汉子叫了过来。   那人一进来就半跪在地:“参见陛下。”   殷祝用茶盖刮了刮沫子,随口问道:“张恪,对吧?”   张恪浑身一震,狼狈低头掩盖面上的狂喜:“陛下竟听过小的名字?实在是受宠若惊……”   “行了,别拍朕马屁了。朕问你,最近怎么没看见宗策?”   这段时间,殷祝有事没事就会在宫里到处转悠,但一直不见偶像的身影,让本想一睹偶像风采的殷祝大失所望。   这可是限定版·皇家近侍款偶像啊!   张恪垂头道:“小的见宗大人前些时日值守辛苦,就自作主张,让他先回去休息几天。”   殷祝疑惑道:“你们不是平级吗?”   张恪支支吾吾半天,只解释说自己是一片好心。   殷祝看着他,眉头越皱越紧。   “朕看重他,是因为宗策的能力,而不是别的什么,”他重重放下茶碗,冷声道,“你倒是挺有本事,还替朕自作主张起来了。”   张恪咚地一下双膝跪地,汗出如浆。   “陛下恕罪……小的再也不敢了,这就回去重新安排……”   “不必了,”殷祝说,“按照现在的来吧,朕本来也打算把他调到别处。”   但他盯着张恪的目光仍十分不善。   好小子,还敢偷摸揣测他的想法,擅作主张给宗策停职放假!   换做旁人,俸禄照领还不用上班,估计做梦都能笑出声来。   问题是,宗策是这样的人吗?   说得难听一点,这和包养有什么区别?   怪不得宗策那天会特意开口,问他提拔同僚的事情。   一想到自己一片好心差点被误会成这样,殷祝就觉得坐立难安,一肚子恼火。   还好自己那天把兵符给了他,也不知道有没有挽回一点印象分……啧。   他不耐烦地打发走了张恪,在房间里像无头苍蝇似的来回踱步。   苏成德觑了半天,小心翼翼地问道:“陛下,可要唤宗大人过来?”   “不……”   殷祝说到一半,突然又紧紧闭上了嘴巴。   苏成德悄悄掀起眼皮,看到他脸上纠结的神情,心中咋舌。   陛下做事向来肆意任性,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   他在宫中侍奉陛下多年,就连当初柔姬最得宠的时候,又何曾见过陛下这样为了一人而再三思虑的模样?   最后,殷祝还是抵不过心中想见偶像一面的冲动。   况且他也的确找宗策有事。   “算了,还是把他叫过来吧。”   “是。”   约莫半个时辰后,宗策终于到了。   殷祝在宫里等得心急如焚。   一见人进来,他立马站起身,埋怨苏成德:“怎么用了这么久?”   宗策立即停下脚步:“臣家宅距皇宫路途遥远,且苏公公来找臣时,臣正在药铺为臣弟抓药,不在家中,因此多耗费了一些时间。”   苏成德站在他身后半步位置,双手规规矩矩摆在身前,低着头不吭声。   只在宗策主动替他解释时,指尖不易察觉地动了动。   殷祝看着这俩人,莫名有些来气。   他哼道:“倒是少见你这么多话。”   宗策默然不语。   苏成德轻咳一声,识趣道:“陛下,奴才先告退了。”   殷祝的情绪来得快也去得快,摆摆手痛快道:“去吧,把门带上。”   门关上的那一刻,他注意到宗策的呼吸微微一窒。   似乎做好了某种心理准备,宗策的喉结滚动,视线盯着殷祝的脚尖,抬起手,一言不发地开始解衣袍上的扣子。   殷祝:!!!   “别脱!”他脱口而出,热意瞬间涌上脸颊。   宗策的动作一顿。   男人眸光一闪,声音低哑:“陛下是打算先沐浴,再办事?”   殷祝脸色爆红:“办办办什么事!朕这次叫你来,才不是为了干那档子事的!”   宗策放下手,神情微微松弛了些。   “那陛下找策有何事?”   殷祝一边心想他俩的关系是怎么发展到如此尴尬境地的,一边回答:“朕今日去了趟翰林院,见到了张恪。”   “…………”   “关于值守排班的事,朕已经训过他了。”殷祝含糊道,“他没对你,嗯,做什么多余的事情吧?”   他找宗策来,其实是为了商量对付北屹王太子的事情。   但不知道为什么,一见到宗策,他总是忍不住想说一些多余的话、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就像从前他养猫一样。   明知道那孽子只喜欢不要钱的快递纸箱,但是看到几十上百块的玩具和毛绒猫窝,还是会忍不住剁手下单。   殷祝只想尽他所能,给宗策最好的东西。   即使偶像或许并不在意。   果然,宗策只是微微蹙眉看了他一眼。   “多谢陛下,”他淡淡道,“臣与张恪关系很好,不劳陛下费心。”   殷祝漫无目的地想着:他好像一生气就喜欢自称“臣”……这是什么奇怪的习惯吗?   “其实也没多费心,只是随口一问,对了,”他装作很忙的样子,左顾右盼一番,“你先坐吧,朕给你倒杯茶。”   “岂敢。还是臣来吧。”   指尖刚碰上茶壶,宗策就抢先一步从后面夺了过去。   两人的指尖碰在一处,犹如冰凉水珠落入滚烫油锅,殷祝立马像触电一样地缩回了手。   他佯装镇定地坐下,轻咳一声。   “好吧,还是你来倒吧。”   宗策把倒好的热茶轻轻放到了殷祝手边。   在殷祝的示意下,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但只是单纯放在旁边,并没有要喝的打算。   应该是担心自己又在里面下了药。   可穿越的事情根本没法说,殷祝只好咬牙冲偶像挤出一抹笑容,硬生生吃下了这个哑巴亏。   狗皇帝!   他盯着宗策,把杯子递到了嘴边。   “噗!”   宗策:“陛下小心——”烫。   可惜,他的提醒还是晚了一步。   殷祝一口热茶全贡献给了地毯,烫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伸着舌头拼命扇风。   宗策立即起身:“陛下可有烫伤?策去叫太医来。”   “不必!”殷祝吐着舌头,声音含混地喊住他,“没什么大事,朕自己缓缓就好,你坐你坐。”   于是宗策听话地坐了回去。   他的视线不受控制地落在露出的那点嫣红舌尖上,颈侧鼓胀虬结的青筋神经性地跳动了一下,平稳的呼吸瞬间错乱。   殷祝眼神迷蒙,湿润的唇瓣微微张开,小口小口地抽着凉气,像是小狗吐舌似的。   一张苍白消瘦的脸颊被刺激得微微泛红,眼角也沾染上了些许湿润。   估计是真疼着了。   宗策垂下眼眸。   面前的茶水在震动下荡起浅浅涟漪,碧绿的茶叶于热水中浮沉舒展,宛如水下生长的森林。   在这狭窄的方圆天地中,宗策看到了一张模糊的面孔。   那是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的神情。   殷祝喘了半天,终于觉得舌头不再刺痛。   宗策适时起身,把自己面前那杯凉好的茶推到他面前。   “陛下请用。”   态度恭敬,挑不出错处。   但其实这个动作本身就有些逾矩。   殷祝从小跟着家里谈生意,去见那些长辈前,父母都会反复提点他要注意礼数。   什么双手奉茶叩手还礼,倒茶只倒八分满,害得他每次喝茶都得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应对。   不过面对偶像,殷祝的底线一向伸缩自如。   偶像父母走的早,没人教过他这些,不是挺正常的?   于是他毫不介意地接过杯子,浅抿了一口。   嗯,偶像亲手倒的茶就是好喝。   他问道:“北屹动兵劫掠边境的事,你可听说了?”   提到国事,宗策的神情也严肃许多。   “有所耳闻。”   “那你有什么想法?”   “臣官职微末,不敢妄言。”   殷祝喝茶的动作一顿。   宋千帆也就罢了,以他的身份地位,若是无人赏识,注定了只能在大夏朝堂里谨小慎微,夹起尾巴做人;   可二十出头的宗策说出这种话,那就是大大的不正常。   即使是历史上面对尹昇,他也能鼓起勇气毛遂自荐,怎么现在换了自己,反倒开始说什么“不敢”了?   殷祝心中揪紧,觉得肯定还是先前那两次事情闹的,搞得偶像都开始怀疑人生了。   虽然被搞的人是他。   但是这事儿吧……唉,就是一笔糊涂账。   他放下茶杯,恳切道:“宗爱卿,朕都已经把兵符给了你,难道你还看不出朕的心意吗?”   宗策的嘴唇颤动了一下。   他抬起头,直视着殷祝的双眼。   “陛下,策有一事不解。”   “哦?你问吧。”   难得偶像主动发问,殷祝立马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侧身靠在桌边,全神贯注地听着宗策讲话。   宗策下意识避开他的目光,轻声问道:“宫中禁卫上万,近侍数千,陛下为何独独对策施以青眼?”   当然因为你是我干爹。   殷祝在心里回答。   表面上,他却狡猾地把这个问题反抛给了对方:“你自己认为呢?”   宗策:“宫中传闻,策将陛下服侍得满意,所以才……”   “胡扯八道!”   殷祝大怒,一拍桌子:“谁说的?我是直男!直男!!!”   宗策疑惑:“何为直男?”   “意思就是朕不喜欢男的,”殷祝干咳一声,虽余怒未消,但仍好声好气地解释道,“朕对你好,是因为觉得你有潜力,实话告诉你吧,宗爱卿,十年之内,即使屹人不南下,朕也定会北伐!”   “晖城易守难攻,除非屹人想要彻底撕毁和约与大夏全面开战,否则肯定不会动用大批主力,此战对于初出茅庐的小将来说,是最好的磨刀石。”   他看着宗策:“明日早朝,朕打算破格提拔你为从五品游击将军,领三万军至晖城布防迎敌,可好?”   从从八品散官,一步提至从五品。   这速度,说是一步登天也不为过。   宗策即刻起身,抱拳单膝跪地:“陛下深恩厚爱,臣感愧交加,必不负重托!只是臣有一点担心,不知该不该说。”   “你说。”   偶像怎么又不高兴了?   “此事若由陛下开口,未免会惹来非议,”他言辞恳切,“臣的名声无关紧要,但朝臣们恐怕会对您的决定提出质疑,如此一来,不免有损圣威。”   “所以,臣以为,陛下应当避嫌,指派另一人举荐。”   殷祝觉得这个思路大体上没什么问题。   虽然他并不认可宗策说他自己的名声不重要,明明是太重要了好吗。   他问道:“可以,你觉得谁比较合适?”   宗策垂首道:“祁王殿下。”   殷祝不以为意地点点头:“那就按你说的办吧。”   场面一时陷入寂静。   诡异的气氛又卷土重来,殷祝不自在地抿了一口茶水,咕咚一声,像是咽苦药似的咽了下去。   “宗爱卿。”   宗策垂首应道:“臣在。”   “你就没有什么想对朕说的话吗?”   宗策再度沉默。   殷祝也不着急,耐心等着他开口。   “策本不该对陛下私事多加过问,”宗策深吸一口气,抬头直视着殷祝的眼睛,“但等策率军离去后,若是您药瘾再度发作……”   “陛下是打算,另找他人吗?”   作者有话说:   宗将军关心到点子上了[狗头]   *改编自历史真实故事。唐代诗人张籍因为太崇敬杜甫,所以干脆就把杜甫的诗稿烧成灰吃掉,剩下那个纹身的是唐代江陵街卒葛清(你们老唐人果然会玩),他把白居易的诗纹遍全身,还在旁边配图,共计纹了三十多处,被人戏称是《白居易舍人行诗图》。 第11章   “啊?”   殷祝发出了一声呆滞的疑问。   等反应过来宗策的意思后,他整个人都不好了,脸色瞬间由白转红再转绿,跟路口坏掉的信号灯似的。   “你你你你想什么呢!朕没有那个癖好!”   宗策:“策没有阻拦陛下的意思。”   “只是从陛下那日的反应来看,除非是习武多年的成年男性,否则,”他犹豫了一下,委婉道,“恐怕是拦不住陛下。”   “…………”   这、这倒也是个问题。   见殷祝不说话了,宗策主动问道:“太医可有说过,陛下每次药瘾发作的间隔时日是多长?”   殷祝扶额郁悴。   “如果按时吃药缓解,大概,二十日左右吧。”   宗策点点头:“晖城离新都不远,一日之内快马便可来回。”   殷祝:“…………”   偶像这意思,难道是想一边布防一边打仗一边抽空从前线赶回来艹他吗?   宗策看他表情不对,提出了第二个解决办法:“或者,策可以替陛下在军中举荐几名年轻的俊朗后生……”   他说到一半就闭上了嘴巴。   因为殷祝的神情实在是太狰狞了,一副像是下一秒要找块豆腐撞死的表情——满身大汉是吧?这TM是什么花市展开!   “就按前一种办吧。”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身体内部仿佛又感受到了那种极致的痛苦和欢愉。   甚至只要一想到,赋予他这份激烈体验的人就坐在身边,火热身躯触手可及,大脑的某个区域便应激似的泛起了食髓知味的雀跃,连一时半刻的缓冲都没有。   欲望和后知后觉的羞耻心一并涌上心头,殷祝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颤,软白玉似的耳垂都红得滴血。   男人,真是可悲的下半身动物。   但人不能,至少不应该。   ——快醒醒,那可是你干爹啊!!!   幸好殷祝及时悬崖勒马,警醒过来。   忽然他又想起来一件事,勉强打起精神问道:“这么做,会妨碍你前线作战吗?”   宗策摇摇头。   “此次作战在于守城布防,我方不会主动出击。”他说,平淡的语气中流露出骨子里的笃定,“除非王太子那边先按捺不住。”   殷祝顿时乐了,心想偶像这第六感还真挺准的。   历史上,北屹王太子克勤确实没忍住,被宗策抓住了一个大大的破绽,打得哭爹喊娘。   他也算倒霉,本想着挑个软柿子捏一捏,向国中贵族们秀秀肌肉,谁知道,却碰上了宗策这个硬茬子。   在朝廷几乎没有任何支援的情况下,宗策将整个晖城布防得积水不漏,克勤在城外率军攻城,硬是拖了三个月没攻下来。   气得他头脑发热,独自骑马到城下叫阵,被宗策在城头一箭射中肩膀,坠下马来,险些丧命。   宗策抓住时机,亲自率百人轻骑出城反攻,屹人军队群龙无首,猝不及防之下大溃而逃。   若不是克勤的亲兵拼死将他们的王太子护住,恐怕北屹、甚至从那以后的整个历史都得改写。   可惜,历史没有如果。   后来宗策又乘胜追击,联合山河十四郡的夏人一同作战,短短半年时间,一口气夺回四座城池。   消息传回大夏境内,举国欢腾。   然后尹昇和朝堂上的一群老毕登们就站了出来,得意洋洋地摘桃子,还劝宗策别打啦,你看连屹人都说了,有事好商量,打仗多费钱呀,咱们还是坐下来谈谈吧。   宗策就这样领了个待命的旨意,被他们撤下了前线。   回家一待就是三年。   三年时间,风云变幻,无论宗策怎么上书,苦口婆心劝朝廷屹人狡猾,撤他可以,但万万不可轻易撤军,刚打下的城池根基不稳、需要派有为之士治理等等,朝廷统统置若罔闻。   甚至还有大臣参他居心拨测,因为山河十四郡本就是夏家祖地,宗策说这话明显是不把大夏祖宗放在眼里。   却根本没想过,几十年的易主,几乎是三代人的轮回,什么狗屁祖宗,都不如衣食父母来得重要。   在北屹多年的统治下,不过三代,便出现了汉儿尽作北屹语,却向城头骂汉人的景象。*   宗策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才会警醒,认为屹人随时有可能卷土重来。   果不其然,和谈扯皮还没结束,北屹就又派军南下,里应外合,一口气攻下了五座城池。   其中,也包括宗策苦苦坚守了三月的晖城。   克勤入驻晖城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命令手下士卒屠城。   史书记载,宗策在新都听闻这个消息时,正在家中耕田,“惊闻噩耗,策弃锄,掩面坐于垄上,三日间水米未进。”   殷祝心想要是换了自己,估计闯进皇宫刀了尹昇的心都有。   但凡是个脑子正常的,就该知道治理天下比打天下更难,人家北屹明摆着想换掉宗策拖延时间反击,大夏朝廷这帮人究竟是蠢呢,还是又蠢又坏又自私呢?   “陛下。”   可能是他发呆时间太久了,竟没注意到宗策是何时起身靠近的。   等殷祝听到声音回过神来时,宗策已经躬下身,骨节粗大的手掌按在了他身侧的桌案上,指尖微微泛白,手背青筋浮凸。   呼吸声却仍平稳悠长。   宗策用那双沉渊般漆黑深邃的眼眸,静静望着殷祝。   “…………”   这是一个很有侵略性的姿势。   若是换做一般人,恐怕此时早已脸红心跳了。   还好,殷祝是见过大世面的人。   他佯装镇定地开口问道:“你要做什么?有话好好说,别靠太近。”   一张口他就知道坏了。   哪家皇帝对臣子用这么弱气的语调讲话?听着简直像是夜半耳鬓厮磨时的调情。   快支棱起来啊,想个祈使句!   然而此刻殷祝大脑一片空白,差点连拼音都要一并还给小学语文老师,更别提什么见鬼的祈使句了。   宗策似乎并不在意殷祝表情的异样。   或者说,这就是他本来想要达到的效果。   “无需他人,策自会尽力满足陛下的一切要求。”   他用一种柔和低缓的嗓音娓娓说道。   干燥宽大的手掌轻轻覆住殷祝冰凉的指尖,似有若无的触感,带着若即若离的暧昧情愫。   “——所以陛下,若边境战事有变,可否允策自行判断局势,调兵出击?”   殷祝听得晕晕乎乎,耳朵发烫,一对招子像是黏在了那张冷峻面孔上,眼珠子半天都不带转的。   偶像在说什么?   这声音真帅。   啊不,是这张脸长得真好听啊。   室内温暖,宗策的鬓角渗出些微汗水。   光洁饱满的额头下,是一对斜飞入鬓的浓黑剑眉,和一双聚精会神的精亮眼眸。   干燥的薄唇紧抿着,唇角锋利向下。   殷祝还清晰记得它落在脊背上的触感,是从骨子里泛起的酥麻痒意。   宗策见他许久不答,以为殷祝不愿答应,睫毛轻颤了一下,垂眸露出落寞的神情,指尖也蜷缩回去。   然后就被殷祝一把抓住了。   “……当然可以,”他傻笑起来,“朕都答应,你自己看着办吧。”   “多谢陛下恩典,策感激不尽。”   宗策怔了怔,立刻抽手后撤。   飞速拉开一段距离后,他方才克制有礼地道谢。   殷祝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脊背终于渐渐放松。   但他又有些莫名的怅然。坐在座位上,不太自在地动了动身子。   他把这归结为一次性和偶像说了太多话导致的。   嗯,下次果然还是要高冷一点。   干爹别看长相年轻,但骨子里估计比他爹的作风还要老派。   殷祝觉得,他应该会喜欢那种踏实话少、埋头苦干的年轻人。   等上了年纪,说不定就跟他们小区里那些退休老头儿一样,每天踩着双人字拖,左手盘着个麻麻赖赖的串儿,右手拎着笼喳喳乱蹦的鸟儿,在街边精神抖擞地跟熟人招呼“哩厚,呷茶未啊?”   殷祝被自己这个念头逗乐了,甚至还十分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因为历史上,宗策一共才活了三十多岁。   甚至还没有到英雄白头的年纪。   “既然陛下无事,策便告退了。”   宗策比起先前也大胆了不少。   眼见着殷祝又开始盯着他傻笑,一副呆头呆脑不堪入目的模样,达到目的的他果断选择告辞,不再浪费时间。   殷祝下意识道:“要不要留下吃顿晚饭?我叫厨子给你煲点靓汤,大补喔。”   说完他立刻捂住嘴巴。   不妙,差点真以为在和老爹寒暄了。   宗策:“……不必了,策身体很好。”   殷祝实在找不到其他理由,只好放他走。   宗策临出门前,他又忍不住叫住对方:“等到了晖城,万事小心,要是有什么缺的就只管开口,只要别太过分,朕都给你兜着。”   背对着他的男人脚步一顿。   窗外余霞成绮,残阳透过窗纸洒满室内,在墙上信笔涂就成火焰般滚烫热烈的绛红。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成冰。   “宗将军,旗开得胜。”殷祝说。   宗策微微侧身,高大的影子倒映在墙壁上,看不见表情的剪影沉鸷而厚重。   许久后,他沉默地点了一下头,推门出去了。   作者有话说:   殷祝:偶像你个浓眉大眼的……朕还就吃这一套!   *节选自唐·司空图《河湟有感》,有修改 第12章   新都有座千年古刹,名曰无相寺。   前朝时曾一度毁于战火,大夏开国后重建,规模更为庞大,时人称之为皇寺。   顶着皇室的名头,自然是香火鼎盛,每日游人骚客不断。   就连本朝太后,也时常请无相寺的主持了悟大师进宫诵经。   早朝宣读完旨意后,京畿一带突降大雪。   午后宫中传讯,陛下恩典,本预定今日出发的三万军士可自行休整两日,等雪停后再出发。   宗策收拾好行囊后听闻这个消息,望着窗外的漫天大雪,出神许久,和家中正在会客的弟弟打了声招呼,独自去了一趟无相寺。   “宗大人不回来用晚膳了吗?”   宋千帆伸长脖子望着门口,坐立难安。   但直到宗策撑开油纸伞,高大身影逐渐消失在漫天大雪中,他都没能找到机会和对方说上几句话。   盖着薄毯靠坐在床头的宗略咳嗽两声,摇摇头。   “没事,”他安慰自己刚认识的友人,“我兄长只是不善言辞,面冷心热,你是我的朋友,他不是不喜欢你,只是不想打扰我们聊天。”   宋千帆:“…………”   问题是陛下让他拉近关系的是宗策!不是宗策他弟!   唉,真是愁死个人了。   城南,无相寺。   “阿弥陀佛,了悟禅师今日进宫去了,无法招待见客。”   一位小沙弥双手合十,站在紧闭的山门前冲他行礼。   他说完抬头,看到不远处高大冷肃的男人蹙起眉头,面上憎恶神色一闪而过,不禁有些害怕。   “我不找了悟。”宗策冷淡道,“祁王殿下可在?”   “……施主见谅,殿下现在寺中祈福,暂不见客。”   “你去告诉他‘血书’二字,他会见我的。”   小沙弥犹豫了一下,“施主稍等。”   半晌后他气喘吁吁地跑回来。   “这位施主,殿下说在正殿等您,请随小僧来吧。”   宗策迈开脚步,沉默地跟在他身后。   雪窖冰天,空山无人。   蜿蜒的青石阶梯上雀静无声。   大雪压弯青松,抖落纷纷扬扬的雪花。   小沙弥心里装着事儿,时不时偷看一眼这位施主。   上师说,祁王殿下是他们的贵客,那这位是祁王殿下的客人,应该也算是他们的贵客。   小沙弥虽出家的时日不长,但拜无相寺名声在外,也见过了不少身份显赫的名流香客。   个个来时都是满面愁容,一掷千金,只为在佛祖菩萨脚下长跪不起,奢望漫天神佛能在芸芸众生中,多聆听片刻自己的心声。   可面前这位年轻施主,眉头虽然拧成了疙瘩,眼神却十分澄明坚定,走路时脚步四平八稳,脊背如青松般挺直。   宛如一柄历经风霜刀剑的神兵,未出鞘时便有龙吟之声。   小沙弥想得出神,没注意脚下的雪凝成了冰,脚下一滑,哎呦一声就要栽倒。   他紧闭双眼,却发现竟然不疼。   “小心。”   宗策呼出一口白气,大手稳稳抓住他的胳膊。   他凝视着前方绵延的山阶。   目光仿佛穿越了无尽风雪,望见了屹立在长阶尽头的山巅古寺,和远在此世之外的无何有之乡。   小沙弥飞快地瞥了他一眼,慌慌张张地双手合十道了声谢,再不敢走神偷看,一心一意把人带到了正殿。   “我道是谁这大雪天来无相寺,”宗策刚跨进门槛,就听背对着他跪坐在蒲团上的祁王笑了一声,“原来是你。”   “怎么,长夜漫漫,你也睡不着?”   宗策不语,只是仰头望着那袅袅香烟中眉目慈悲的佛祖金身,捻了三柱清香,在烛火上点燃,靠在额头上,闭目拜了三拜。   他把燃香插进香炉。   一点香灰落在手背上。   是那道牙印消隐的位置。   “殿下,”他的目光滑过手背,下颌线不自觉地绷紧,“了悟一事,您为何不与策商量再做行动?”   祁王皱起眉头,不答反问道:“你是从何处听说的?”   “请殿下先回答策的问题。”   祁王默然,许久忽地冷笑一声:“宗策啊宗策,孤从前一直觉得,你这个人绝非池中物,直到今日,孤也是这么想的。”   “因为这世上敢同孤用这种语气说话的人,除了父皇母后,和孤的好皇兄外,也就只剩下一个你了。”   宗策:“殿下有容人之量,策心中感念。正因如此,策才不愿看到殿下因一念之差,行将踏错,遗臭万年。”   祁王瞬间攥紧双拳。   “遗臭万年……”   他嘲讽似的扯起嘴角:“这话说得倒是道貌盎然!你我既然都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还担心什么遗臭万年?”   “成功了,或许你我身后名还有待商榷;一旦失败,以我那皇兄的性子,我定是留不下性命的,至于你……”   祁王松开双拳,怅然叹道:“真有那一日,你还是早些自尽吧,免得被孤牵连受苦。”   宗策摇摇头。   “策同殿下说这番话,并非怕死,”他说,“大丈夫生当五鼎食,死亦五鼎烹,不过区区一死尔,有何可惧?”   “但太后与了悟一事,倘若将来东窗事发,整个尹家皇室都将因此而蒙羞,殿下届时又该如何自处?且太后今年四十有一,妇人四十有孕,在民间也并非罕见……”   “住口!”   祁王猛地站起身。   他用一种像是要把人生吞活剥的怨毒眼神盯着宗策,胸膛剧烈起伏,神态宛若癫狂。   宗策静静地与他对视。   “殿下,”他说,“亡羊补牢,未为晚矣。”   “不,”祁王说,“太晚了,已经来不及了。”   他一屁股坐回了蒲团上,神经质地自言自语道:“没有母后的支持,我根本指挥不动禁军,就连我那好皇兄,也最听她的话了。但母后当初最喜欢的是我!明明是我,该是我才对……”   他越说越激动,最后差点把供桌打翻。   祁王怔怔地看着滚落在地的瓜果,默默蹲下身,捡起来放回原处,抹了把脸,终于勉强冷静下来。   “更何况,了悟进宫多次,该发生的早就发生了,母后应当也会注意的,太医院上上下下我都打点过了。若是……若是真生下来了,也没关系。”   他背对着佛祖,轻轻道:   “小儿夭折,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庙中烛火摇曳,静默无声。   寺外风雪依旧。   不知过了多久,祁王耐不住这寂静,再度出声:“孤筹备此事已经足足五年了,因为各种原因,一拖再拖,直至今日。”   “前些日子尹昇在朝堂上说的话,你应该也知道了,你觉得他这是在敲打,还是威胁?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还是说,我们当中有人走漏了消息?”   宗策不禁皱眉。   “君王自古多疑善变,殿下不必思虑过重。”   祁王脸上的表情扭曲了一瞬。   宗策这意思,是在说他优柔寡断,没有做决策的魄力吗?   但很快,他又神色如常地笑道:“你说得对,孤不想这些了。不过你再过两日就要离京,来无相寺找孤,就是为了这件事?”   宗策声音低沉:“不完全是。”   “那是为什么?”祁王好奇。   宗策:“殿下之前不是已经猜到了?”   祁王一愣,惊讶道:“还真是睡不着?宗策,原来你这样的人也会失眠,真没想到。”   “殿下,”宗策淡淡道,“虽不知在您心目中策是什么形象,但是,我也是有七情六欲的凡人。”   身躯英姿魁伟的男人端正跪坐在蒲团上,大手放在膝间,仰头凝视着庙中佛祖,眉目肃穆沉静。   但若是仔细观察,就能发现那眼神是失焦的。   男人漆黑瞳仁倒映着佛前供奉的黄卷青灯,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缓缓闭上双眼,膝上双拳攥紧,喉结滚动,颈侧青筋时隐时现。   就连那额头,也微微地渗出一点隐忍的热汗来。   古寺佛前,烛火晃动。   犹如经幡飘扬,心荡神摇。   祁王就见不得他这副木人石心的模样。   他是父皇亲封的祁王,从一出生便是万金之躯,天潢贵胄,而宗策只是一个工部罪官之子,两者身份犹如云泥之别,他有什么可在自己面前傲气的?   祁王心想,身为武官,宗策合该在战场上为尹家流血拼死,回来乖乖地跪在他脚边乞赏。   他比他皇兄善良,不会辜负有功之臣。   但前提是,那人要足够识趣。   祁王温和地笑了笑,有意无意地提起那个传闻:“话又说回来,你倒也挺有本事的,能让我皇兄下这样的命令,等你班师回朝,想必他肯定另有嘉奖吧?”   宗策仍然闭着眼睛。   即使面对祁王的怀疑,他的语气依旧平静。   “殿下若不信我,为何又要遂陛下的意举荐我?”   “你不要多想,孤何时不信任你了?”   祁王微笑起来:“相反,从前孤反倒还对你所疑虑,因为宗策,你同你父亲一样,活得太‘正’了。宦海浮沉,免不了要和光同尘,你父亲同样才华横溢,但前车之鉴犹在眼前。”   “不过现在,我想你应该已经明白了。”   祁王起身,绕到他身后,把双手放在宗策的肩上,沉甸甸地压下去。   他俯身,在宗策耳畔含笑低语:“我那好皇兄,向来活得随性,独断专行也不是一天半天的事情了,他能一句话叫你直入青云,自然也能叫你堕入无间地狱。”   “捷径好走,可捷径永远是捷径吗?”   “宗守正,你是个铁骨铮铮的好男儿,胸怀宏图凌云之志,合该在战场上建功立业,留万世英名!”   感受到掌心下方男人逐渐绷紧的硬挺肌肉,祁王明白,火候到了。   这匹不驯的千里马,终究还是要心甘情愿地向他低首,套上辔头,为他驱使。   祁王勾起唇角。   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宗策心上:   “孤听闻,令尊离世前,给你留下了六页神机图纸。”   “尹昇有眼无珠,不知道令尊的本事,但孤是明白的。你把那六页图纸交给本王,本王定会命手下最好的工坊加紧制作,早日实现令尊的遗愿。”   他的语气逐渐激动:   “有此神机利器在手,再待孤成功说服母后,掌控皇城禁军,你我里应外合,尹昇众叛亲离,饶是他有再大的本事,也翻不了天——北屹什么时候都能打,但如此天赐良机,错过就不会再有了!”   宗策仍闭目不语。   他静静跪坐在佛像前,犹如一口铁水封铸的青铜古钟。   再三好言相劝都没有效果,祁王终于彻底冷下脸来。   他喝道:“宗守正,你难道不想实现你父亲的遗愿了吗?”   “还是说……”   祁王眯起眼睛,冷笑着嘲讽道:   “我那好皇兄床榻间的本领高强,不过几句甜言蜜语,便叫咱们的宗大将军神魂意乱了?”   作者有话说:   殷祝:啊,我?[问号]   古代对同性之事其实远比大家想象的开放,男宠谋反和为了男宠谋反都大有人在[狗头] 第13章   祁王此话犹如当头棒喝。   宗策的眼皮狠狠一跳。   他冷汗淋漓地醒来,却发现竟是黄粱一梦。   暗室之中,只余一尊缄默的金身佛像,和佛前供着的一盏昏黄长明灯。   祁王早已离去。   寺外雪夜风声呼啸,四下无人。   方才那段对话,是真耶?抑或梦耶?   宗策一时恍惚,难以分清。   佛门清净地,他却仿佛被万千妄念缠身,不得解脱。   宗策咬紧牙关,唇缝间隐忍地呼出一口滚烫浊气,撑着地面,缓慢起身。   长时间跪坐之下的身躯冰冷僵硬,他望着佛祖的金身,走近了些,垂下眼眸,静静注视着正中供奉的那盏长明灯。   片刻之后,伸出布满厚茧的大手,虚虚笼住了那簇明亮烛光。   暖意从掌心生根发芽,宗策再度闭上双眼,扪心自问:   自己究竟该做何选择?   虎口处泛起微微的痒意,他睁开双眼,看到一只蝴蝶落在手掌上——冬日怎会有蝴蝶?   视线落在不远处,他了然:   它将茧结在桌缝间,幸运地在烛火的烘烤下化茧成蝶;但又被命运遗弃,出生在了这天寒地冻的时节。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直到蝴蝶振翅离开,才缓缓垂下手。   它还不知道,自己注定活不了多久了。   宗策凝视着它良久。   直到它飞出庙宇之外。   不多时,外面便传来小和尚的惊呼声:“这大雪天,居然会有蝴蝶?真真是佛祖显灵了!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宗策收回目光。   背对着神佛,一步一步走下台阶。   借着头顶暗淡的月色,他在大雪纷飞的黑夜里孑孓独行,沿着来时的路,一直走到山门前。   在一棵被大雪压弯枝头的老松下,宗策停下脚步。   他静静地伫立了许久,直到肩头落满雪花。   那小和尚一直跟在他身后。   “贵客在看什么?”他终于忍不住问道。   “他要死了。”   宗策说。   “是啊,这天寒地冻的,它肯定活不过今夜。”   小和尚刚要惋惜,忽然想起自己的职责来,忙双手合十,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他开解这位贵客:“不过施主不必忧虑,佛祖说过,世间万物轮回生死,受尽苦厄,无有了期。可事出反常必有因,这冬日之蝶,说不定死后就得以超脱,跳出这六道轮回,不再受苦了呢。”   “死后超脱,”宗策忽然低笑一声,“跳出六道轮回……”   小和尚被他脸上的表情吓到了。   他不知自己究竟说错了什么话,但也不敢多问,只好战战兢兢地站在一旁,等待贵客自己解释。   但宗策似乎并没有再开口的意思。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抬起手,凑到嘴边,狠狠咬了一口。   犬牙刺破血肉,鲜血顺着微颤唇角滴落。   他本人却像是感觉不到痛一样,眼神狠厉得像是咬在仇人身上。   小和尚失声道:“施主!您,您这是做什么!?”   宗策不答。   他垂下头,剧烈地喘了两口气,一拳砸在了眼前的树干上。   凸起的骨节锤破了粗糙的松树皮,树干被撼动得剧烈摇晃,头顶落下的大雪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淹没。   而那徒然垂下的手掌上,又见一道深可见骨的牙印。   *   “朕交给你的任务,你完成的怎么样了?”   殷祝目光炯炯地盯着宋千帆。   被予以众望的宋千帆脸色苍白,虚弱道:“陛下,这才几日功夫?而且宗大人现在人都不在新都……”   “难不成就一点进度也没有吗?”   殷祝大失所望,语气也变得不太美妙了。   宋千帆赶紧道:“有的!臣如今和宗略,就是宗大人的同胞弟弟关系还不错,经常上门拜访。”   “哦?那宗策之前可有跟你打过招呼?”   宋千帆点点头:“有。但只是点头之交,宗大人平日里寡言少语,只会对亲弟弟话多一些。”   “这个确实。”   殷祝知道偶像是个很重视亲情孝道的人,不由得再度可惜自己这个干爹是单方面认的,不然他还用得着这么麻烦?早就扑上去抱大腿叫干爹了。   “行了,就保持这样的关系,时常走动走动,照顾一下他弟弟,”殷祝说,“其他的,等宗策回来再说吧,朕还有一个任务要交给你。”   宋千帆现在一听到“任务”二字就头皮发麻。   但面前这位大佛开了尊口,他自然只有听命的份:   “陛下请说。”   “上次朕说过,你建万寿宫的提议,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殷祝瞧着宋千帆逐渐难看的脸色,挑眉问道,“你怎么没再上个折子来?”   宋千帆低头道:“臣这就回去写。”   “行了,明明心里不情愿,还搞这一套干什么,朕又不是傻子。”殷祝说,“上次早朝,也是你老丈人叫你站出来的吧?怎么,王家缺钱,都开始打上国库的主意了?”   宋千帆立刻摇头:“不是,不是,这是臣自己的主意。”   殷祝:“放心,朕没说要追究。”   他屈起食指敲敲桌子。   声音不大,却震得宋千帆一哆嗦。   “听好了,你接下来的任务就是以建万寿宫的名义,筹集到十万两银子,朕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一年之内,朕要看到这笔钱。当然,劳民伤财的事情不许做。”   宋千帆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谨慎道:“陛下拿这笔钱,打算做什么?”   殷祝反问:“朕如果说了,你会告诉王阁老吗?”   宋千帆乖觉道:“丈人是小婿之长,陛下乃万民之长,孰轻孰重,臣还是分得清的。”   “你小子怂归怂,拍马屁的确有一手,”殷祝夸他,“那朕就实话告诉你吧,这笔钱,朕是打算用作军饷的。”   宋千帆紧紧皱起眉头,忽然问了一句:“陛下当真对宗大人用情至深?”   “谁用情……朕没有!”殷祝咆哮,“洗洗你那不干净的脑子,朕在跟你讲正经事!招兵买马不要钱?扩充军械不要钱?等将来收复北地山河十四郡,治理那么大的地盘,处处都得花钱!”   宋千帆猛地抬头,震惊地看向他。   一时竟全然忘记了礼数。   “陛下,”他的嘴唇微微颤抖,“您的意思是,您支持北伐?”   殷祝险些被这小子呛背过气去。   搞了半天,宋千帆压根儿没把他之前的话放在心上,还以为他是尹昇那个爱折腾人玩的狗东西呢?   他咬牙道:“朕当初在翰林院说的那番话,意思不是很明白了?你究竟哪里没听懂?”   “臣以为……”   宋千帆后半句声音减低,因为殷祝的脸色实在是太黑了。   他噗通一声丝滑跪地:“陛下恕罪!臣再也不敢了!”   殷祝冷笑:“十万两银子,一年之内,如果做不到,你就滚回家给你老丈人端洗脚水吧。”   宋千帆响亮应道:“臣遵旨——”   虽然被骂了,但他走的时候却一脸的喜气洋洋。   殷祝坏心眼地等他走到门口,又喊道:“站住。”   宋千帆背影一僵,慢慢转过身来。   “朕打算给宗策寄几封信,”殷祝慢吞吞道,“以你表弟的名义。”   宋千帆:“…………”   宋千帆:“陛下,可是臣没有表弟。”   殷祝笃定道:“你可以有。”   “真没有,”宋千帆苦着脸,“臣是孤儿啊。”   殷祝:“…………”该死,差点忘了这个了。   “不过,臣认了一个干妹妹。”   “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   “也姓宋,单名一个薇字,年方二八。”   宋千帆警惕地看着他,“……舍妹已有婚配,而且陛下,您要想想在外征战的宗大人啊。”   殷祝终于忍无可忍,一脚踹过去:“给朕滚!”   宋千帆哎了一声,麻溜地滚了。   殷祝在原地生了半天闷气,垮着一张脸,老大不高兴地开始批折子。   批完折子后,他又翻出一张信纸,开始给宗策写信。   “小女宋薇,仰慕宗大人已久……”   不行,太恶心人了,还是换种开头。   “民女宋薇,听闻宗大人率军驻守晖城,特写信问候……”   也不行,感觉会被怀疑是北屹间谍。   殷祝纠结半天,最后决定还是打亲情牌:   “伏惟启宗将军,小女宋千帆之妹宋薇。”   “近日小女偶得一治创良方,名为七厘散,专治跌打损伤、骨断筋折、血流不止,或金刃重伤、食嗓割断,极为有效。”*   “听闻宗将军奉命率军布防边境,抗击北屹,特此献上。”   这样应该就行了吧?   殷祝也不是不想光明正大地给宗策写信。   可惜,高处不胜寒啊。   都说君威难测,虽然他觉得自己挺好测的,奈何尹昇之前表现得太神经病了,他去信几封,偶像回信都是寥寥数语,用词非常谨慎克制。   内容大多是公事公办的套话官话,连字间距都一模一样,简直像是word打印出来的公考材料。   再想想上次见面时,偶像连自己倒的茶水都一口没喝,殷祝怀疑,就算自己送过去什么东西,他肯定也不会用。   但殷祝又很想知道前线的真实情况。   所以他想到了这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如果换做弟弟朋友的妹妹,出于仰慕写了一封信,还贴心寄来伤药,偶像应该会多回几句吧?   殷祝记得他下铺那哥们就是这样。   平时对待兄弟们惜字如金,对兄弟的姐姐妹妹,那叫一个关怀备至嘘寒问暖,模样看了就十分欠揍。   当然了,他干爹肯定不是那种重色轻友的人。   只是怜香惜玉乃男人本性,殷祝扪心自问,觉得宋薇这个角色很方便与宗策沟通,于是把信封好,连着七厘散一起交给了苏成德,让他派个信使快马送到晖城去,务必要亲手交到宗策手上。   一日之后。   “宗将军,有你的信!”   信使到达晖城时,正值黄昏。   宗策正和两名下属一起骑马巡街,检查军营布防。   闻言他诧异回头,脸色严肃地接过信笺,还以为是新都那边的弟弟出了什么事情。   看完信后,宗策的眉头舒展了。   他问道:“可还有什么一并寄来的东西?”   信使:“有,将军要拆么?”   宗策摇头:“替我还回去吧。顺便帮忙带句话,就说她的好意策心领了,无功之将,不敢受禄。”   “好嘞。”   过了两日,那信使又来了。   “将军,你的信。”   正与工坊匠人交谈的宗策止住了话头。   他看着信微微皱眉,但还是接了过来。   这封回信写的比之前更长了些,因为里面附上了七厘散的药方,这可是真正千金难买的好东西。   ——这姑娘究竟有什么目的?   最令宗策在意的,是信末尾的那句话:   “宗将军,告诉您一件事,其实我哥是故意接近您的弟弟的。您想知道他的目的吗?”   不可否认,这个姑娘很会吊人胃口。   如她所愿,宗策提笔写了一封回信交给信使。   然而下一次,他又收到了一封同样吊人胃口的信件。   这姑娘似乎很高兴他能给自己写回信,边境生活苦寒,但她字里行间满满的都是崇敬向往,说她只恨“不能亲身往之”。   宗策觉得这个苗头不太对劲。   换做是手下军士,他不会多想,自古男儿都渴望奔赴战场,建功立业;但若是姑娘……   于是他在回信的同时,也给宋千帆去了一封信。   宗策委婉表达了自己暂时没有婚配的想法,以及是不是该稍微管束一下妹妹的行为。   两日后,宋千帆传回了消息。   他托人给宗策带了一句话,只有三个字:   “管不了。”   作者有话说:   民国很多文人都喜欢用女性笔名写作,还有没钱上学就以女学生口吻写信给当时的文坛大佬求资助的,那位名字估计会被jj和谐,就不打出来了[坏笑]   殷祝:干爹没见过这种新文化运动操作,小小震撼他一下。   真正的受害者小宋心理反应如下:[害怕][裂开][闭嘴][药丸] 第14章   除夕前日。   宋千帆的那位“管不了”拉着他,左手提鸡右手抱鸭,兴冲冲地敲响了宗府的大门。   宗家祖上也出过几名勋贵,然而到了宗策父亲这一代,已经败落得差不多了。   殷祝记得史书上记载,宗父在工部任职多年,算是清水衙门里最清贫的技术人员,后面家中又生了变故,几番折腾下来,估计家里仅剩的一点祖传玩意儿也都当出去了。   因此这院子肉眼可见的面积不大,门上生漆斑驳,铜环陈旧,只有门头的那两尊石狮,勉强还能撑撑场面。   但殷祝凑近了仔细一看,嚯,这狮子的牙还缺了一颗。   是后来用浆糊沾上的,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他干爹过得苦哇!   殷祝一面心疼,一面又开始在心里拨小算盘。   以干爹如今的俸禄,还房贷的速度应该比从前快上不少。   或者他干脆一劳永逸,等干爹打了胜仗,直接给他们一家赐个三进三出的大宅院,古代装修没有甲醛,当天就能拎包入住。   正想入非非时,宗府的大门吱呀一声推开了。   宗策刚升官,走得又匆忙,也没来得及给府上请个管家。   因此来给他们开门的就是宗略本人。   “宋兄,新年大吉!怎么还带了这么多东西,太客气了……”   坐在轮椅上的宗略看到宋千帆,十分高兴。   他的下半身盖着一条赭红薄毯,一边握拳掩咳,一边要把人迎进门来。   余光忽然注意到了宇未岩一旁的殷祝,宗略不禁微微一怔。   宗略不是官身,平时也很少出门。   以宗策的性格,更不会告诉他自己在宫中发生的事情,平白无故给弟弟增添烦恼。   因此,宗略并不认识眼前这位就是大夏的九五之尊。   他只觉得这位青年生得俊俏白净,眉眼虽阴柔了些,眼神却十分干净洒落,见人眉梢带笑,犹如雪窖冰天的冬日里一轮冉冉升起的暖阳,令人油然而生一股亲近之情。   于是宗略主动问道:“这位是?”   “在下殷祝,”殷祝笑眯眯地从宋千帆怀里掏出一只咯咯哒的老母鸡,热情洋溢地塞到宗略怀里,“宗小弟新年好哇!大吉大利,今晚吃鸡!”   “啊、多谢……”   宗略一下就被那只愤怒叨人的老母鸡吸引走了全部注意力。   狼狈躲闪半天,还什么都没问清楚呢,回头一看,殷祝已经拉着宋千帆进门了。   他好不容易才摆脱那只战斗鸡,心有余悸地让府上的嬷嬷带走宰了,又从头发上捻下一缕鸡毛,连打了两个喷嚏,这才尴尬地冲宋千帆笑笑。   “不好意思啊宋兄,刚才没来得及招待你。”   宋千帆一脸同情:“没事,我理解。”   宗略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又看了看已经悄摸溜达到门口,正在往里面探头探脑的殷祝,顿时失笑。   “宋兄,该不会你也是被这么缠上的吧?这位究竟是何方神圣?”   “不可说。”   “……是朝廷哪位大官之子?”   宋千帆叹气摇头。   宗略拧起眉毛。   宋千帆虽说是个赘婿,但也要看他入赘的是谁家。   放眼整个大夏,王家也算是板上钉钉的豪门世家。   现任家主王阁老王存,更是在门下省任给事中,弹劾百官,册封宗室,驳正百司所上奏章,六部诸司无一不制。*   虽为正四品,却位卑而权重,说话极有分量。   别看宋千帆天天在翰林院点头哈腰当孙子,当初能被王阁老榜下捉婿,自然是因为他无论外貌、年龄、谈吐和能力,皆为人中龙凤。   凭宋千帆的履历和王家的背景,但凡去到地方,没几年他就能混上一方封疆大吏。   就连他都对这年轻人的身份讳莫如深,难道说……   宗略眸光一闪,压低声问道:“和天家有关?”   宋千帆刚要说话,就听殷祝欢呼一声,从一处犄角旮旯里如获至宝地抽出一把钝斧头。   宗略记得,那是兄长从前用来劈柴火的,上面还刻了他的名字。   ……兄长居然还没丢了它?   “这个,”殷祝一路小跑回来,眼睛亮闪闪地问道,“能送我吗?”   宗略呆了一呆,有些为难:“这是我兄长之物,略也不好越俎代庖。”   “拜托了!拜托拜托!”   殷祝双手合十,眼神祈求,“我待会就出门再买个新的回来,保证比这个好用一百倍!”   宗略心中油然而生一股负罪感。   感觉如果拒绝了,就仿佛干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一样。   他不安地动了动手指,扭头看向宋千帆,希望能得到一些帮助。   却发现宋兄这会儿正在闭目念经,仔细一听,嘴里翻来覆去捣鼓的都是三个字——   “管不了”。   宗略:“…………”   他无奈道:“好吧,反正也只是个斧头。但殷兄,你要这个做什么?”   殷祝面色严肃:“当我的随葬品。”   宗略:?   宋千帆看上去快要在空气中窒息了。   “开个玩笑,”殷祝轻描淡写道,还扭头责怪宋千帆,“宋兄,你这人就是太老实了,缺乏一点幽默感。快,呼吸,别把自己憋坏了。”   宋千帆干笑了一声。   他从怀里掏出帕子,取下鼻梁上架着的叆叇擦了擦镜片,满脸都写着“你开心就好”几个大字。   “相逢即是缘,新年将至,大家一起坐下喝杯茶吧。”   宗略察觉到气氛的变化,主动打了个圆场。   他歉疚道:“我身子弱,不能在室外久待,不如我们先进屋说话?”   “好啊好啊!”   殷祝等着就是他这句话!   等进了屋,宗略看着他坐在那儿仍左顾右盼、压抑不住的雀跃模样,低笑了一声,不禁幻视起了年少时兄长养过的一条幼犬。   那幼犬本来是兄长担心他独自在家寂寞,特意抱来给他养的。   谁知就短短一段路的功夫,它却认了主,只亲近兄长一人。   每次兄长回家,离得老远它就竖起耳朵,身后尾巴摇得无比欢快。   进门的那一刻,更是直接往兄长怀里扑,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狗狗眼,哼哼唧唧的一同撒娇,非要兄长挠挠它的下巴、脑壳,再摸摸它瘫倒在地的白肚皮才罢休。   啊呀,这么一想的话……   殷兄那双微微下垂的漂亮眼睛,与那幼犬还真有几分神似呢。   宗略抿唇一笑,刮了刮茶碗:“殷兄看上去年岁与我相仿,为何要叫我宗小弟?”   他的视线落在殷祝手里的斧头上,眨了眨眼睛。   “难不成,殷兄与我兄长有旧?”   无人应答。   “殷兄?”   宗略又喊了一声,顺着殷祝的目光望去,看到了墙上裱好的题字,顿时了然。   “磨而不磷,涅而不缁,”宋千帆像是终于找到了自己发挥的主场,抑扬顿挫地念了一遍,又恰到好处地送上马屁,“好字!形神兼备,古朴刚正,这是宗将军写的?”*   宗略点头:“是家兄弱冠时所题。那日教兄长刀术的师父为其取字‘守正’,希望他能随时守变却不易本心,千锤百炼仍坚定意志,兄长为警醒自己,回家后便写了这幅字挂在墙上。”   殷祝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幅字。   ——想要。   ——超级想要!!!   上次看到这幅字,还是在一场海外拍卖会上。   殷祝就跟打了鸡血似的,谁劝都不好使,在朋友“卧槽殷祝你小子真是有病”的骂声中,连举七次牌加价,花了近一个小目标才将它拍下来。   不仅将他的小金库瞬间掏空,还被老爹打电话来臭骂一顿,彻底断了生活费,大学几年过得无比苦逼。   到手的这幅字最后被他捐给了博物馆。   因为哪怕是名家所作,终究不是真品。   真正的真品早已毁于战火,在大夏灭国之际便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但是。   它现在还好好存在着!   并且,就在自己的面前!   殷祝恋恋不舍地把目光从偶像的墨宝上移开,知道不能第一回到人家里做客就学蝗虫过境,嘴脸不太好看,得徐徐图之。   ——总有一天,他要在房间里挂满偶像的周边。   殷祝心念急转,打起了放长线钓大鱼的主意。   他热情对宗略说:“不瞒宗小弟,其实你兄长离开前,特意找到我,再三叮嘱我要照顾好你,还叫我万万不可告诉你。”   宗略动作一顿,神情有些怅然。   “是了,兄长无论宫中值守还是在外征战,总是千方百计地托人照顾好我。是我没用,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给他徒增烦恼。”   他强打起精神:“多谢殷兄告知,你来探望的事,我不会告诉兄长的。”   “别这么说,”殷祝正色道,“惦念一个人,并不是因为有用无用,只是因为是你。你是宗将军唯一的弟弟,他不担心你担心谁?”   宗略笑了:“殷兄真会说话,多谢宽慰。”   相比起兄长的冷硬寡言,宗略的性格明显要柔和细致许多。   他和殷祝聊了一会儿,见旁边的宋千帆一直低头灌茶,担心友人觉得自己被冷落,于是很自然地跳过这个话题,与他攀谈起来。   宋千帆一开始还不太愿意开口,但宗略调解气氛的能力着实有一手。   渐渐的他也放开了不少,甚至在殷祝调侃他的时候,还鼓起勇气回呛了一句,虽然立马又怂了。   不愧是偶像的弟弟。   殷祝觉得宗略的言谈举止都十分不俗。   只可惜由于身体原因,没法长时间在外走动。   他的视线落在宗略盖着薄毯的腿上,又状似不经意地掠过,低头喝了一口茶水。   殷祝知道,那里下面其实什么都没有。   只是两条用木头做成机关假腿。   史学界对宗略为何会不良于行的原因众说纷纭,但宗策很忌讳别人提起他弟弟的残疾,自己也很少、甚至是从不于人前讲有关宗略的事情。   只有野史有一点零星记载,说这是宗略年少时,在一处皇家工坊里受的伤。   而这起意外事故,兴许与当时还在工部任职的宗父有关。   但野史大多不可考证,殷祝打算等以后和面前这位混熟了之后,再旁敲侧击地问问他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北屹虽然最终取代了大夏,还一直延续了数百年,算是相当长寿的一个王朝,但后世对待这个朝代的风评却并不怎么好。   究其原因,还是因为王朝末期的屹人太软骨头了。   很多民族主义者都愤愤不平地认为,宗策的神机营如果能留存下来,即使是为屹人所用,这片土地后来也不会遭遇险些亡国灭种的危机,说不定他们早几百年就能坐上飞机了。   殷祝觉得这个想法有点儿太异想天开。   但也不免对神机营、和传说中在战场上无往不利的那六架神机武器产生好奇。   史书对它最详细的描述,是一次海战时,一位朝中重臣赞叹六架神机同时启动的画面——   “白波若山,海水震荡,声侔鬼神,惮赫千里”。*   流传下来的那些记载,也基本都是在描写它的威力。   而真正绘制着内部构造的神机图纸,唯有宗策一人知晓下落。   他死后,这六件宝贝,一件都没能传下来。   后来宋千帆为了复国,找来曾经大夏皇家工坊最杰出的工匠,也没能复刻成功。   后世人更是只能根据前人的只言片语,想象它们在战场上的回山倒海的凌凌威风。   传说是宗策受刑当日,天神降下雷霆怒火,将它们焚烧殆尽,彻底断了大夏王朝的气数。   当然现实不是写小说。   神机销毁的真相早已隐没在历史的尘埃里,无处寻觅了。   正当殷祝想得入神时,那边的两人不知聊到了什么话题,宗略忽然转向他,温声问道:“不知殷兄家住何处?等新年之后,略定上门拜访。”   “这个就不必了,”殷祝回过神来,忙道,“不是不让你去,只是我家……不太方便。”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尤其是大户人家,阴私尤多。   宗略善解人意地点点头,也没多问。   宋千帆心想可不是不方便嘛。   深宫高墙,只能腿儿着进去,还要层层通报,验明正身。   “马上就是除夕夜,”殷祝犹豫了一下,还是多嘴问了一句,“宗将军应该不会回来了,你就一个人在府上过?”   “多谢殷兄关心,但家里还有两位老仆,”宗略恬然自若道,“这么多年居家生活,略也习惯了清净,兄长不在,早些歇息也好,明日还要早起替兄长接待宾客,拜年祭祖呢。”   殷祝见他并非逞强,也就歇了留下的心思。   宋千帆一颗高高悬起的心也落回了原处。   宫中提前一月就开始操办新年诸项事宜了,要是陛下今晚留在这儿不回去,苏公公估计能气到大年初一在王家大门前上吊。   幸好幸好。   宋千帆刚松一口气,就听殷祝又兴致勃勃地问道:“对了,宗小弟,你能跟我说说你兄长的事情吗?”   宗略喝茶的动作一顿,目露疑惑。   “殷兄既然与我兄长认识,为何不亲自问他?”   殷祝一脸为难:“我俩关系虽然不错,但每次见面的时候,他基本都不怎么讲话。要说了解,我也只是道听途说而已。”   宗略哦了一声,顺嘴问道:“是吗,那你们见面时都在干什么?”   “噗!”   旁边的宋千帆一口茶喷了出来。   作者有话说:   乖,别多问了,你哥是实干家[狗头]   ————————   *1来源于网络资料,有修改删减   *2出自《论语·阳货》,有修改删减。比喻意志坚定的人不会受环境的影响。   *3出自《庄子·外物》 第15章   “没事吧?”   宗略关切地问道,递给宋千帆一张帕子。   “没事,没事,”宋千帆顶着殷祝杀人的视线,胡乱用帕子擦干身上的水渍,含含糊糊地解释道,“刚才不小心呛到了,你们继续,别管我,就当我不存在就好。”   他吸了吸鼻子,冲宗略露出一副比哭还难看的笑脸。   宗略:“…………”   宋兄这人哪都好,就是人有些古里古怪。   但他很快就释然了:   算了,宋兄也不是第一回在他面前这样了。   难怪上次兄长特意写信回来,还跟他说不必担心,宋兄与他相交肯定不是别有用心,这位的坏心眼和心眼一起都被堵死了。   兄长信里的意思很明白,只要不牵扯上王家,或是宋兄妻子和老丈人的事情,聊旁的都没关系,他在新都遇到什么困惑难题,也都可以找宋兄商量。   宗略也因此彻底放下了对宋千帆的戒心。   宗策很少会对人明确表达出欣赏,他相信兄长的判断。   虽然兄长的原话是:宋千帆外表看着怂,内在也表里如一,尽管很有才华为人也还算正直,奈何好逸恶劳还惧内。   像这种人,只有在被逼到退无可退之时才会隐忍爆发。   所以不需担心被他算计,大可以深交。   各种想法在宗略脑海中一闪而过。   但表面上,他只是歪头思考了一会儿,面上毫无任何异样。   宗略转回原先的话题,问道:“关于我兄长的事情,殷兄问的是哪方面?”   “什么都行,”殷祝笑起来,冲他挤挤眼睛,“当然,要是有什么桃色佚闻就更好了。宗将军年轻英武,这附近应该有不少女儿家芳心暗许吧?”   他心想难得来一趟宗府,偶像的八卦,不听白不听。   宋千帆倒吸一口凉气。   果然还是来了!   他拼命给宗略使眼色,试图让这位年轻人知道,你哥的大好前程甚至身家性命,如今都全凭你一句话定生死了。   快快住口,莫要多嘴——   宗略浑然不觉友人的崩溃,还在认真思索着。   沉吟片刻后,他缓缓道:   “硬要说的话,好像还真有那么一位。”   “是谁?”   殷祝精神一振,立马好奇追问道。   宗略刚要回答,突然被一道脆响打断。   两人循声望去,发现是宋千帆手抖摔了茶碗。   “气力不济,”他脸色苍白地笑了笑,“抱歉。”   刚要喊人进来收拾,宗略就阻止了他:“不必,我来。”   “怎么能让你来,还是我……”   宋千帆的声音戛然而止。   殷祝屏住呼吸,看到宗略只是轻扣了一下轮椅扶手上的某处,那张赭红的薄毯下便游出一条手腕粗细的木蛇来。   木蛇的关节游动丝滑,三角形的舌头一下咬住那枚豁口的茶碗,回身抬首,轻轻将茶碗放在了宗略的掌心。   “这是何物?”宋千帆骇然。   “家父小时候和略一起做的小玩意儿,不值一提,”宗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拍了拍蛇头,“只能干些衔物的小事。”   殷祝注意到木蛇的尾部还连接在轮椅上,方才它的游动也是由宗略在扶手上操纵的,一颗心慢慢落回了肚子里。   吓他一跳,还以为大夏连机械臂都发明出来了。   不过,它虽然与现代机械还有很大差距,但这机关也足够精妙了,光是能控制木蛇关节灵活游动,就足以令人惊叹。   他和宋千帆一个半蹲一个弯腰,凑到轮椅前,在宗略哭笑不得的注视下研究了半天这木蛇。   “了不起,”殷祝啧啧赞叹道,“令尊真是了不起,这是你几岁时同他一同做的?”   宗略目光微微暗淡,但还是温声答道:“十三岁。”   “宗将军也会吗?”   “兄长不好此道,但也懂一些。”   殷祝了然。   看来神机营能诞生,也少不了宗略在背后的贡献。   只是不知为何史书对他的记载很少,难道是因为宗策的光环太过耀眼?   历史上宗略最出名的,除了他帮他哥还房贷外,就只有大夏新都被北屹大军攻破时,他携宗府老仆一同自尽于室的记载。   在古代,一个不良于行的残疾人,还是亡国将领唯一的胞弟,想也知道,北屹绝不可能轻易放过他。   要么折辱,要么招安。   选前者对不起自己,选后者对不起兄长。   更对不起千千万随兄长一同并肩作战的袍泽兄弟。   所以在兄长死去的那一天,摆在宗略面前的,就仅剩下一条绝路了。   在城破亡国的无数悲怆呼喊声中,宗略死的也悄无声息,就和他生时一样,只在史书上留下寥寥一笔。   甚至连死因都是不祥。   “看来你那十万两银子有花处了,”殷祝扭头对宋千帆说,“新都工坊众多,我看宗小弟很合适当个理论指导,也算子承父业。怎么样?”   宗略愣住了。   他不自觉地把目光投向宋千帆,看到友人朝他展露了一个笑容:“在下也觉得,这主意很妙。”   “可是我……”   宗略神情惶然,下意识想要拒绝。   殷祝打断他:“宗将军年纪轻轻就深得陛下信赖,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可战场上毕竟刀剑无眼,宗小弟,你难道不想助你的兄长一臂之力吗?”   宗略垂下头,盯着自己腿上的赭红薄毯,许久方才叹了一口气。   “兄长之前也和我讲过,说希望我能不惧惮世人眼光,堂堂正正做出一番事业来,有什么困难,他都可以替我想办法解决。”宗略轻声道,“可我着实不想他再替我多费心了。”   “那岂不是正好?”   殷祝:“我们两个都是你哥的朋友,再靠谱不过的人。现在你跟着我们干事,先瞒着你哥,干成了自然皆大欢喜;干不成的话,就当无事发生,你也不亏。”   宗略显然心动了。   但他很谨慎,并未立刻答应,而是先问道:   “殷兄名下有工坊?不知可否抽空带略一观。”   他苦笑着拍了拍毯子:“略这双腿,就是因工坊火药保管不当,意外导致的残疾。”   随即宗略又正色道:“不瞒两位,家父曾留下一些图纸,非顶尖工坊不能制作,其精妙程度,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一旦出错,后果不堪想象。”   “好说。”   殷祝满口答应,和宗略定下新年后一起去参观工坊的约定。   离开宗府后,宋千帆沉默地和他一同坐上马车。   殷祝看了他一眼,“你有什么话想对朕说,就别憋着了。”   宋千帆:“陛下为何如此信任宗家兄弟?”   殷祝拨弄了一下车帘,“朕不信你看不出来他们的品行,你似乎对朕信重宗家兄弟很有意见?”   “臣不敢,只是好奇一问。”   宋千帆抿了抿唇,轻声道:“这段时日,陛下变了不少。”   “唔,人都是会变的。”   “是因为宗将军吗?”   “胆子大了不少,都敢主动向朕提问了,”殷祝随意望着窗外,勾了勾唇角,“这背后的原因,你就不用考虑了,反正也考虑不清楚。你只要想想,该如何完成朕交托给你的任务就行。”   宋千帆:“臣已经放出消息了,新年之后,各地的富商都会云集新都……陛下?”   他注意到殷祝脸上的神情不对。   殷祝暂时顾不上回答他的问题。   他掀起一角车帘,视线紧盯着街角一个伪装成行脚商的高大汉子。   那人正要将一枚锦囊交给对面的僧人,暗红的汗巾下方坠着一枚铜制的圆形腰牌,形状制式都十分熟悉。   殷祝曾不止一次地见过它。   宗策的腰间,就别着这样一枚铜牌。   此乃宿卫禁军腰牌。   宫中对此有严格规定,禁军值守时,必须配牌,无牌者依律论罪,借者与借予者罪同。   那人很警觉,殷祝才盯着他看了两秒,便立刻回头探查。   但殷祝早已眼疾手快地把帘子放下。   他心脏跳得很快,长吁一口气,坐回了马车内。   除宋千帆和苏成德外,他今日的出行没告诉任何人。   甚至为了以防万一,还安排了一名身量相似的暗卫坐在书房屏风后,替他看了一下午的书。   所以……   本该值守宫中的禁军,却出现在大街上,伪装身份与僧人进行交接物品,这事儿怎么想都带着一股浓浓阴谋的味道。   尹昇这皇帝当得荒唐,想他死的人从来不少。   宗策于兴和七年去世,从天佑到兴和年间,不过短短十一载。但尹昇遭遇过的刺杀,光是记载在史书上的,就足足有二十几起。   遗憾的是自古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这狗皇帝实在命大,每一次都活下来了。   但殷祝可不敢赌自己有这样的狗屎运。   毕竟蝴蝶效应这种东西,谁也说不准。   如果事情真和他想的一样,那就糟糕了。   如今他在明敌在暗,换做是一般刺客倒还好,但能入选皇家宿卫的,都是经过层层挑选的良家子,比如他干爹。   出身良好,俸禄待遇也足够优厚,就这样还能被策反,只能说幕后之人颇有财资实力;但如果是从审核阶段就被动了手脚……   殷祝越想越觉得这件事不简单。   他靠在颠簸的车厢上,思索了一会儿,闭目开口道:   “宋千帆。”   “臣在。”   “云雷纹腰牌,是哪一宫的宿卫?”   宋千帆不假思索道:“应是太后宫中。”   殷祝猛地睁开眼睛,瞬间坐直身体。   要死。   他怎么把景阳太后给忘了! 第16章   “东西送出去了?”   帷幕之后,气喘吁吁的妇人依靠在俊美僧人赤裸的胸膛上,眼波含情地问道。   她生怕了悟不放在心上,又强调了一遍:“这可是能调动禁军宿卫的兵符,若是弄丢了,或是被人发现,你主子那边可就前功尽弃了。”   “放心吧,都安排妥当了。”   了悟拍了拍她晕红的脸颊,动作狎昵。   仿佛怀中人不是大夏的景阳太后,只是勾栏里身份低贱的卖唱戏子。   但景阳太后就吃他这一套。   并且认为了悟十分有男子气概,注视着他目光也愈发火热了。   “说起来,哀家还挺好奇,”景阳太后略显遗憾问道,“像你这样的人物,为何还要剃度出家?不然的话,哀家就可以直接把你留在宫里,日日相伴了。”   了悟笑道:“小僧若不皈依佛门,怎么能有幸入宫伺候您呢?”   景阳太后被他逗得像个小姑娘似的咯咯直笑,故意板起脸来:“哀家问你正经的呢!不要打岔。”   了悟漫不经心地抚摸着她光滑的脊背,感受到掌心下妇人微微松弛的皮肤,他眸中嫌恶之色一闪而过,语气却仍旧温润恭敬:   “小僧乃北归人,本想读书考取功名,奈何朝廷政令所限,只得转而行商,又无根基,时常被人刁难,四面碰壁。”   “某日街上来了几个地痞流氓,掀了小僧的摊子,言词污秽,小僧实在气不过,就……”   景阳太后听得入神,追问道:“就如何?你可报复他了?”   了悟微微笑起来。   景阳太后看着他的笑容,忽然莫名打了个寒颤。   “可是冷了?”   了悟扯来毯子盖在她身上,又执起太后的双手合在掌心呵气,如玉般无暇的俊美面孔上满满都是心疼关怀,可谓是体贴到了极致。   景阳太后很快沦陷了,嗔道:“你这还好,你继续说,后来怎样了?”   “小僧不曾习武,亲朋离散,无人可靠,这些地痞流氓日日来纠缠,无奈之下,小僧也只得另谋生路。”   了悟叹道:“幸亏遇到一位明主,为小僧指点迷津,小僧拿着恩人的拜帖,才进了这无相寺,落发为僧。”   太后甜蜜蜜地笑起来:“莫要伤心了,等我儿祁王上位,你便是从龙之功,届时让他封你做个国师,也叫你享受一回荣华富贵,我俩关起门来做一对神仙眷侣,自有我们的乐处。”   了悟口中称谢,片刻后,又有意无意地问道:“那陛下呢,太后是不打算管了?”   “他?”   太后撇嘴,“哀家倒是想管,可管得了吗?”   “哀家生他时,这小兔崽子就折腾得哀家死去活来,当了皇帝更是不把哀家放在眼里,高兴时来看望,不高兴就把哀家丢到一边,如此不孝之子,还要他何用?”   “哀家是皇帝的母后,无论谁做皇帝,这点都不会变。”   她用一种得意洋洋、犹如孩童般天真残忍的语调说道:“看在他是我儿子的份上,等祁王做了皇帝,哀家会叫祁王留他兄长一命的。正好叫他反省反省对母后的态度!”   了悟垂头恭敬道:“正是,您才是大夏的国母。”   心中却道:自古天家无父子,兄弟阋墙更是屡见不鲜。   等祁王成功,怕不是第一个要杀的就是他的“好兄长”,再把助他上位的景阳太后永久圈禁。   真是个蠢女人。   “太后,不……不好了!”   突然一个宫女脸色惨白地从外面闯入,太后下意识用毯子裹住自己和了悟赤裸的身体,喝道:“慌慌张张做什么?自己掌嘴!”   宫女啪地甩了自己一耳光,跪地哭道:   “太后,陛下来了!”   “什——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过来!?”   太后瞬间慌了。   她六神无主,下意识看向了悟。   了悟倒还算冷静,立刻起身换上僧衣,披上袈裟,又扭头道:“太后就躺在床上,若陛下问起,您就说自己得了,”他顿了顿,咬牙道,“得了天花,让陛下切莫靠近,以免染病。”   “好,好!”   太后本就是个没脑子的,听了悟这么一说,顿时觉得也是个办法,立刻躲回被窝里装病。   了悟刚换好衣服跪坐在蒲团上,大门就被人一脚踹开。   殷祝是一个人来的。   这种丢人现眼的事情,就没必要带那么多人了,传出去他这个皇帝脸上也不好看。   但殷祝不敢赌这便宜亲妈的良心。   所以他还是带了不少人过来,只是让他们都候在殿外,还吩咐若是听到响声异动,立刻进殿护驾。   他环顾一圈,偌大殿内,只看到一个年轻和尚跪坐在太后的床边,手中捻着一串佛珠,口中念念有词。   “陛下。”   那和尚站起身来,不卑不亢地冲他行礼。   一身鲜红袈裟衬得他皮肉白嫩,唇如桃花。   殷祝冷眼看着这和尚,心想,怪不得能被太后看上。   他对后宫的秽乱阴私没兴趣干涉,反正这又不是他亲妈。   况且,人都有七情六欲。   太后要养面首就叫她养呗,只要别闹出人命来。   可事实上景阳太后不仅闹出了人命,还差点把尹昇气疯。   他发现后立刻下令,将太后身边所有的宫女太监都扒了皮。   景阳太后刚生产完,身体还虚弱着就被迫目睹了全过程,从此便疯疯癫癫精神不正常起来,没几年就一命呜呼了。   有朝臣看不下去,上谏劝尹昇手段温和一些。   但结果是被扒皮的人又多了一个。   至于那个刚出生的婴儿……   ——尹昇把它煮了。   没错,就是煮了。   他不仅煮了,还把肉分给了几个朝中重臣,下旨叫他们吃下去,不吃就是抗旨。   宗策有幸忝列其中。   他没吃。   还给这碗肉打了个棺材,好好安葬了。   尹昇也是从那时候起,逐渐开始对宗策看不惯的。   古代人可能会觉得君命大于天,但在身为现代人的殷祝看来,这不就是妥妥的NPD服从性测试吗?   他干爹是个再正直不过的人,一辈子活得堂堂正正,到死都是站着死的,尹昇这变态玩意儿少来沾边。   但当殷祝回过神来,看到了悟额头上渗出的大颗冷汗,这才想起来……   自己现在就是那个狗东西。   并且还不能暴露穿越者的身份。   淦。   “太后呢?”   殷祝沉着脸问道。   了悟双手合十,沉痛道:“太后今日身子沉重,恐是染了天花。”   帷幕后的景阳太后剧烈咳嗽了一阵,虚弱道:“皇儿,你出去吧,别叫母后把病染给了你。”   殷祝才不信他俩的鬼话。   谁家天花咳得跟肺痨似的?当他傻吗!   他语气不善道:“哦?母后得了天花,朕居然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了悟眸中寒光一闪,见四下无人,忽然抬脚朝他的方向走来:“陛下为国事操劳,小僧怎敢轻易打扰……”   殷祝从他的异样中察觉到不对。   再怎么害怕,也不至于汗水都把袈裟打湿了吧?   他装作什么都不知晓的样子,环顾四周,恨声道:“太医呢?把那诊治的太医叫来!还有平时给太后请平安脉的太医,一个都别想跑,朕要砍了他们的脑袋!”   殷祝边说边走,突然一脚踢翻了放在不远处的梨花木凳子。   凳子砸地瞬间,了悟猛地扑来,一点寒芒直逼殷祝咽喉!   危急关头,殷祝猛地一蹲,颧骨传来刺痛,有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滑落,但他头也不敢回,连滚带爬地狂奔向门口冲来的侍卫们。   “护驾——!!!”   一阵兵荒马乱。   殷祝形容狼狈,头上金冠歪斜。   苍白瘦削的脸颊上,一道血痕渐渐由浅至深,犹如雪白宣旨上落下的一笔朱批。   “陛下,陛下您没事吧?”   苏成德从外面匆匆赶来。   他扶着上气不接下气的殷祝,一边用帕子替他擦拭脸上的血迹,一边嘴里不住地念叨:“陛下果然吉人天相,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苏成德念叨的同时,也在小心观察着殷祝的脸色。   估计是担心平时尹昇就够有病的了,这要是再被刺激一下,可不得直接发疯。   但殷祝现在难受得很,张了张嘴,半天憋不出一句话来。   心脏像是被人攥紧跳到了喉咙处胸闷气短,胃部痉挛,眼前更是一阵阵发黑。   这狗皇帝该不会嗑药嗑得心脏也出了问题吧?   那可真是要了命了。   这会儿了悟已经被侍卫缴械压在了地上,正像条搁浅的鱼一样疯狂挣扎着。   殷祝闭了闭眼睛,终于缓过来些许。   他哑声道:“快,检查这刺客嘴里有没有毒药!”   了悟脸色一变,但还来不及咬破毒囊,就被侍卫强行撬开了嘴巴,他又试图咬舌自尽,也被阻止了。   见大势已去,他干脆也不挣扎了,破口大骂道:“尹昇,你该死!殷夏王朝有你这样的不孝儿孙,也是气数将尽了!倒行逆施背祖忘宗的昏君,我杀不了你,迟早也会有天来收你!!”   如果不是时机场合都不对,殷祝还真想跟他一起骂。   “一派胡言,”他冷声道,摆脱了苏成德的搀扶自己站起身,“来人,把这妄图对朕和太后下手的贼人押下去,关进死牢好好审问。”   “是!”   “陛下且慢!”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原本老老实实在帷幕后装病的景阳太后竟然按捺不住了,出声叫住了他。   殷祝停下脚步,阴沉沉地问道:“母后还有何事?”   景阳太后有心想要为了悟求情,然而她就算再没脑子,也知道刺杀皇帝是无可饶恕的死罪。   以她对陛下的了解,就算现在把了悟车裂凌迟,估计都难消他心头之恨。   但她绞紧手中被子,还是犹豫着说道:“了悟他,或许是受人蛊惑,才一时冲动……陛下不若网开一面,问清幕后主使后,看在母后的面子上,给,给他个痛快吧?”   殷祝笑了一声。   果然是有其子必有其母,上梁不正下梁歪。   这大姐好歹也是在宫斗活到大结局的人,这种时候居然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怎么脑子这么拎不清呢?   旁边的苏成德都快他这一声笑给吓死了,还以为殷祝气疯了。   但实际上,殷祝心里没有半点波动。   他亲妈好着呢。   眼前这个,只不过是个刚见过一面的陌生女人,再怎么荒唐也和他没关系。   “母后把朕当成什么人了?这些事情,朕自会处理,母后就不必操心了。”他的语气温和,却叫周围所有人浑身寒毛直立。   “既然母后生了病,不如就在宫中好好修养吧,至于旁事,比如说,吃斋念佛,就大可不必了。”   殷祝瞥了一眼已经被人用抹布堵上嘴巴的了悟,继续道:“朕会彻查此人背后势力,如果朕没记错的话,好像是祁王举荐他到太后宫中的吧?”   景阳太后指尖微不可察地颤了颤。   “陛下,您和祁王一母同胞,”她强笑道,“可不能因此事生了间隙啊,这了悟肯定是有人派来离间你们兄弟的,祁王对陛下忠心耿耿,绝对不可能参与此事!”   “朕会查明白的,母后就不必担心这些了,好好养病吧。”   殷祝敷衍着回答她。   见景阳太后还不死心,试图再次开口,他终于彻底丧失了应付她的耐心。   “来人,请太医过来为母后再瞧瞧身子,在母后完全康复前,就别让她出门走动了。”   景阳太后不可置信地盯着他。   她装不下去了,拔高声音质问:“你居然要禁本宫的足?”   殷祝冷笑一声,甩袖离去,“看来母后是病得不轻,都开始说胡话了——来人,关殿门!”   他取下金冠,任由一头乌发倾泻而下,披散身后。   殿外阳光刺眼,侍卫们自动为他让开一条路。   年轻的帝王跨过门槛,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狼藉之地。   “从今天起,没有朕的命令,谁也不许靠近太后宫中!” 第17章   殷祝在前面走得大步流星。   苏成德和一群内宦在后面一路小跑才能跟上。   后方传来一声清脆的瓷器碎裂声,隐约还能听到女人的谩骂。   苏成德脊背一紧,下意识回头。   望着那阳光下缓缓紧闭的沉重殿门,他心中感叹:   陛下果然还是那个陛下。   在苏成德看来,如今的陛下,甚至远比从前那个阴晴不定的陛下还要令人生畏。   面对这种事,换做一般人恐怕早就情绪崩溃了。   哪怕是圣人,估计也做不到像陛下这样,犹如旁观者一样,面不改色,甚至还能毫无负担地笑出声来。   绝情冷酷至此,还能称得上是人吗?   但感叹归感叹,对于陛下交托的任务,苏成德依旧完成的一丝不苟。   他叫来一个小黄门。   那少年长相清秀,走过来乖乖喊了一声“干爹”。   苏成德低声吩咐他:“去太医院请最好的太医过来,顺便叫他把脉的时候注意着些,看看太后的身子有没有异样——我是说,妇人那方面的异样。”   那小黄门脸色苍白地点了点头。   苏成德丢给干儿子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事儿万万不可声张,交给别人我也不放心,只有你去办,仔细着些,听到没?”   那小黄门神色紧张道:“儿子明白。干爹还有什么吩咐?”   “如果,”苏成德犹豫道,“陛下回去后发起怒来,你干爹和今天旁观的所有人,可能一个都跑不掉。”   “干爹……”   苏成德叹道:“方才我没叫你进来就是因为这个,我在这宫里夹着尾巴活了几十年,也没有儿女,攒了些金银就放在我床下横数第三块地砖的下面。若我死了,你拿了这些,找个机会出宫吧。”   小黄门含泪摇头:“我不走!干爹,我也净了身,除了在宫里侍奉陛下,还能去哪儿呢?”   “陛下从前虽天威难测,但好歹还有个定数,如今我却是越来越看不透了,跟换了个人似的。”苏成德喃喃道。   他回过神来,瞪了干儿子一眼,“既然你认我当干爹,就别问这么多,这都是为你好,照做就是了!干爹还能害你不成?”   “……儿子明白了。但是干爹,您一定要照顾好自己,我还等着给您养老送终呢。”   小黄门红着眼睛离开了。   苏成德望着他的背影,心中酸涩。   这一别,很可能就是永别。   然而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他收拾好心情,踮着脚尖,悄无声息地走到御书房内,低头询问陛下是否要倒茶。   说这句话时时,苏成德的后背都被冷汗浸湿了。   他甚至做好了人头落地的准备。   片刻之后,头顶传来一道平静的声音:“不必了,你出宫一趟,替我把祁王叫来。”   顿了顿,殷祝又问道:“你怎么脸色这么难看?要是病了的话,就告假让其他人去吧。”   苏成德猛地摇头:“没病,没病,老奴这就去办!”   他飞快地抬头瞥了一眼,看到殷祝真的没有生气的样子,不由得大为震惊,一脸不可思议地走了。   殷祝大概能猜到苏成德都脑补了什么。   不过就是替那狗皇帝背锅呗,背着背着就习惯了。   但他这会儿其实并不是没有情绪,而是在强行压抑着不发作。   尹昇这具身体五毒俱全,真的很容易情绪失控。   以致于殷祝这么一个情绪稳定三观正直的人,经常看什么都很不爽,只能勉强靠自制力和汤药压制。   批奏折心烦,看宋千帆那怂样心烦,应付那帮老奸巨猾的大臣也心烦。   遇到这种稀巴烂的破事,更是烦不胜烦!   殷祝把笔一摔,一屁股跌进座位里,弓着身子,双手交叉,一双幽深漆黑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   绸缎般柔顺的乌发遮盖住他两侧的脸颊,露出一截纤瘦的脖颈,也显得青年那张阴柔苍白的脸颊愈发病态苍白。   他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殷祝想。   虽然提前知晓了历史,但正因为如此,他很清楚,自己面对的是一场多么艰难的战役。   他干爹既不缺勇武,也不缺隐忍迂回的智慧,用兵如神,一呼百应,就这样,依然没能成功拯救这个国家。   流传下来的历史也不可尽信。   殷祝很早就察觉到了,这段历史被后世篡改了太多,大夏溃败,宗策之死,一定还存在着某些他并不知晓的隐情。   但不管怎么说,他只不过是一个普通人,真的能完成连偶像都没能完成的事业吗?   殷祝垂下头,修长十指缓慢绞紧。   从儿时起,他遇到困难,总是会躲在家中供奉着宗公像的神龛下。   因为老妈告诉他,宗公会保佑他们的。   殷祝抬起头,看着铜镜里形容狼狈、眼神迷茫的青年,半晌,忽然泄了浑身的气力,低笑一声。   可是老妈,这次大概没人能保佑我了。   他用拇指拭去脸颊渗出的血珠,伸出舌尖轻轻舔舐卷走,叹息着自言自语:“我得站在我干爹前面呢。”   “陛下!”   外面传来苏成德的声音。   他回来时,还带着一脸的喜气洋洋,“陛下,好消息啊,宗大人回来了!”   “什么?”   殷祝顾不上沉思,立刻站起身。   他眼前一亮,连声问道:“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人呢?晖城那边没出什么事吧?”   按理说宗策身为边防将领,是不得无诏回京的。   但一来殷祝这边情况特殊,二来一别多日,又恰逢新春佳节万家团圆日,他孤零零一个待在皇城深宫里,也着实想念自家干爹,便顾不上思考太多了。   “就刚刚,宫外眼线来报,说宗大人回府了。”   苏成德回忆道:“说是宗大人风扑尘尘,但气色还算不错,神情也并不怎么紧张,应当不是出什么事了。”   “朕还和宗略说他肯定赶不回来呢,”殷祝放松地笑了,又有些遗憾,“早知道在宗府多待几个时辰了。”   苏成德也跟着笑起来。   他大大松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有宗策在,陛下的心情肯定会好上许多。   “奴才这就去传召宗大人进宫?”他试探着问道。   本以为会得到殷祝肯定的答复,谁知殷祝犹豫片刻,还是摇头道:“不了。今天是除夕,还是让他多陪陪家人吧。派人替朕给他传个话,就说让他得空时来一趟就行。”   “这……陛下,您这又是何必呢?”   苏成德无法理解殷祝的迟疑,劝道:“陛下,您是大夏的国君,宗策他再怎样,也是臣子,家事哪有国事重要呢?”   “什么国事,朕只是想见见他而已,但一年那么多天,也不是非要赶着今晚见面。”殷祝随口道,“再说了,他估计也不想见我吧。”   正在家好好放着假呢,突然被领导一通电话叫到公司嘘寒问暖,换谁谁乐意?   谁知他一扭头,却看到了苏成德眼眶泛红,用一种“陛下您真是太不容易了”的目光看着他。   “陛下,您可真是对宗大人用情至深,您千万别伤心,奴才相信他迟早有一天能醒悟过来的。”   殷祝:?   他正要和苏成德好好掰扯掰扯,就见对方低下头:“还有一件事,陛下,祁王来了,就在外面候着呢。”   殷祝动作一顿。   无论他所了解的这段历史,究竟有多少真实的成分,至少上天给了他一副好牌。   寻常人还需要刺探查证,一步步接近真相,再由此决定对策;但身为一个在众人眼中喜怒无常的君王,只要手握权力,即可倒因为果。   在遇刺后,殷祝第一时间压下了宫里的消息。   如果接下来的对话中,祁王的表现但凡有一丝异样……   那他今天走不出这个大门。   殷祝脸上生动的神情飞速淡去,他重新在座位上坐下,以手支颐,淡淡道:“叫祁王进来吧。”   “是。”   祁王不明所以地被唤进宫,在御书房里待了足足半个时辰。   出来时,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了。   跨国门槛时甚至踉跄了一下,险些栽倒。   苏成德按照殷祝的吩咐送他出宫,路上关切问道:“时候不早了,祁王殿下可需要奴才安排车轿送回府上?”   祁王冷哼一声,甩袖大步离去。   “不过是个阉人奴才,少来碍眼!”   平白无故被骂,苏成德也不生气。   他望着祁王脚步虚浮的背影,双手插袖,冲一旁的小黄门笑道:“好大的火气,看来是被吓得够呛。你瞧,路都快走不稳了。”   小黄门赔笑道:“公公果然慧眼如炬,能屈能伸。”   苏成德摇头:“在这宫里,谁不是夹着尾巴做人?”   小黄门眨了眨眼睛:“宗将军?”   苏成德说完,忽然一笑:“是了,宗将军跟咱们不一样,咱们爬的再高也是奴才,他是顶天立地的大人,皇上待他,也与寻常人不同。”   只是这份不同究竟能维持多久……   他想,那就要看宗策的造化了。 第18章   祁王阴沉着一张脸坐在马车上。   方才进宫一趟,听殷祝说起了悟行刺的事情,他吓得心脏都差点停跳。   ——虽然他巴不得尹昇横死当场,但这种突发事件绝不可能是他安排的!   不知是不是被他声泪俱下的辩解打动了,他的好皇兄只是盯着他,指节敲打着扶手,全程不置可否。   只说会继续查下去,并罚他在家禁足一个月。   祁王气闷地想,真真是无妄之灾!   突然外头一阵鞭炮声响起,马儿受惊,嘶鸣一声高高扬起前蹄。   “吁——”   车夫忙拽住缰绳。   行驶中的马车急停下来。   车厢里的祁王猛地撑住身子,本就在皇宫里憋了一肚子的火,这会儿找到发泄的出处,他终于忍不住掀起帘子破口大骂:   “混账东西!怎么驾的马车?”   “王,王爷恕罪,”车夫结巴着道歉,“是前面有人拦路……”   “谁?”   祁王眯起眼睛,杀心渐起。   他扒着车门的手逐渐用力,杀气凌厉地看向前方。   “是我。”   冷月街道上,骑着高头大马的宗策反手勒紧缰绳,平静地与他对视。   “你怎么回来了?”   祁王眼角不由得狠狠一跳,下意识看向周遭,生怕被人发现两人会面。   宗策:“殿下不必忧心,策既然敢来见殿下,便已提前将一切安排妥当。”   祁王:“你知道尹昇在你府邸周边布置了眼线?”   宗策不答,算是默认了。   祁王想起不久前自己在皇宫里的卑躬屈膝、谨小慎微,不由得一口恶气顶上胸口。   “你回来的倒是巧,今日尹昇遇刺,可是在宫中发了好大一通火呢。”   “他遇刺了?”宗策闻言立刻蹙紧眉头,“可有受伤?”   “没有,真可惜,”祁王没注意到面前人神情的异样,冷笑一声,自顾自地说道,“了悟这颗棋子算是彻底废了,不过还好,至少兵符孤已经拿到了,争取之后找个法子让他早日归西……”   宗策立刻问道:“了悟没死?他可会出卖殿下?”   “那倒不会,他是他主子的一条好狗。”   祁王哼笑一声,用一种轻佻的口吻说道:“这帮北归人就是这点好,忠诚,听话,和那帮奴才一样,只要给他们一点甜头,就肯舍生忘死地替主子卖命。”   宗策攥着缰绳的手微微一紧,旋即再度放松。   他淡淡道:“殿下慎言。大夏北归的朝臣数量虽然不多,但个个都是性情中人,之前那个在翰林院大打出手的孙慈,便是其中代表。”   “孤晓得。”   祁王终于反应过来自己没控制好情绪,在宗策面前失言了。   他咳嗽一声,冲宗策温和一笑,心里则飞速想着该如何将方才那番话找补回来。   宗策却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一样,神色十分平静。   他再度问道:“今夜除夕,陛下召您进宫,可是怀疑刺客与您有干系?”   “是,”祁王痛快承认了,“但他没有切实的证据。早在几年前,了悟便已当上禅师,与母后有了联系,这是宫中人都知道的事情,孤只是顺水推舟遂了母后的意,并不知晓幕后隐情。”   停顿片刻,他犹疑道:“但有一件事,孤觉得很奇怪。”   “何事?”   “按照尹昇一贯的多疑,孤还以为,他会第一时间派人去母后宫中收缴兵符,同时大力整顿宿卫禁军。”祁王说,“孤连假兵符都造好了,但他似乎并没有这个意思。”   “甚至孤有些怀疑……他并不知道兵符在母后那里。”   宗策冷静道:“这不可能。”   嘴上说着,他却无端想起了那天殷祝亲手交到他手上的虎符。   虎符合二为一,能调动天下兵马。   而太后手中的兵符,只能调动皇城内外的宿卫禁军。   不过,前者权力虽远高于后者,但因为朝廷大将军一职长期空缺,皇帝也不可能真把天下兵马交由一人指挥。   所以从实际角度来讲,虎符的象征意义更大一些,绝大多数武将更重视的,反而是禁军兵符。   因为这代表着皇帝将身家性命全权交托给了对方,是比金子还珍贵的信任。   然而满朝文武尹昇谁也不信,所以从前他一直将兵符交由景阳太后掌管。   这两年景阳太后行事愈发荒唐,基本不问朝政,对尹昇的态度也逐渐不满,早已暗中把禁军的大部分事宜转交给了祁王。   祁王则趁机大肆扩张自身实力,在禁军中安插眼线。   就连宗策自己,也是被他收买后塞进去的“自己人”。   他费尽心思取得那块兵符,不过是想锦上添花,借势掌控禁军最核心、也是最顽固的一部分保皇派势力而已。   可宗策始终觉得哪里不对。   陛下疑心,比之祁王只多不少。   对于祁王的这些手段,这些年来,他当真一点察觉都没有吗?   “是啊,这不可能。”祁王喃喃道,“我那好皇兄近日脾气好得古怪异常,就连遇刺后把我召进宫问话时,也是雷声大雨点小。”   禁足一个月,这算什么惩罚?   若是换了往常,碰到这种事,哪怕真是全然无辜,他也起码得脱一层皮下来。   “你说,他会不会在放长线钓大鱼?听说母后也被他禁足了,当时母后该不会气上头,对他说些不该说的事情吧?”   宗策眼看祁王又要陷入疑神疑鬼的状态中,干脆翻身下马,走到马车边上,从怀中摸索出一幅卷轴。   “这是家父留下的神机图卷之一,”他双手将卷轴呈上,神情却一如既往地淡泊,“既可连发,也可放药箭、铁弹子,每铳可打三百步外,铳后带两刀,上能斩人,下能斩马。”*   “其名为,十眼铳箭。”   “上次见面时,殿下说给策足够的时间考虑,这便是策的答案。”   祁王一愣,随后露出狂喜之色。   他接过卷轴,连说了三个好字,红光满面地跳下车来,双手抓住宗策紧实有力的臂膀,用力拍了拍。   “孤就知道,守正你肯定不会辜负孤的期望!”   祁王哈哈笑起来,快速看了一遍卷轴内容,意气风发道:“放心,待这个年过后,孤一定想办法从边境把你调回来,到时候你就替孤掌管禁军宿卫,我们里应外合……”   “多谢殿下,但不必了。”   宗策打断他的话:“策还未立寸功,心中有愧,已决意在晖城驻守,直至为大夏取得胜利。殿下若有心逼宫,可提前传信于策,策定及时率军赶到。”   祁王沉默片刻:“也好。”   “还有一件事,策要提醒殿下。”   宗策直视着祁王的眼睛,语气沉稳,“神机制作流程复杂,使用也需要技巧,需要殿下稍安勿躁,耐心等待一段时日。”   “等造出成品后,需得每日训练士卒击靶二十发以上,最少连训十日,方能万无一失。”   祁王不耐烦管这些杂事,干脆道:“你军中应该有懂这些的人吧?派一个亲信过来,替孤训练他们就行。”   宗策眸光一闪:“……是。”   又一束烟火照亮夜空,鞭炮的浓烟从街道尽头飘来。   新的一年即将来临。   但这次祁王的心情十分愉悦,还主动邀请道:“难得回京一趟,要不去孤的王府上坐坐?”   宗策摇摇头:“多谢殿下,愚弟还在府上等我回去。”   “除夕夜,是该团圆,那孤就不留你了。”   祁王本就随口一说,闻言也不再强求。   只是收好卷轴,转身重新坐上了马车。   临走前他又想起了什么,哗地掀起车帘,“对了,无相寺那边,就不要再去了,以防万一,孤已经叫人去处理了一遍。”   他说这话时的神态,和前一句并没有任何分别。   轻飘飘的语气像是随口谈天。   说完后祁王便放下车帘,车夫看了一眼仍站在马车前的宗策,好心提醒道:“大人,麻烦让一让。”   宛如石像般伫立在原地的高大男人动了动,呼出的白气模糊了视线。   他侧身让开了道路。   车轮滚动,远去的马车隐没在黑夜之中。   宗策沉默垂眸。   又想起漫漫风雪长阶上,小沙弥那张年轻好奇的脸庞。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他的记性一直很好。   但有且仅有一个人,明明曾经无比熟悉,却在此世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陌生。   宗策牵上马,沿着无人的街道,一步一步走回家。   或许,他需要独自静一静,好好思考一下……   “哥。”   熟悉的呼唤声让他抬起头。   宗策回过神来,看到宗略坐在门槛后的轮椅上,顿时皱起眉头,“这么冷的天,你怎么出来了?”   他大步走上前,正要把宗略的轮椅推进去,就被宗略一把抓住了胳膊。   “哥,你进宫去吧,陛下还在等着你呢。”他恳求道。   “陛下说了让我得空时再进宫,今晚是除夕。”宗策说,“我明天再去,先坐下吃饭。”   “可是方才苏公公托人来传话了!”宗略急切道,“他说陛下的情况……好像不太好。”   宗策猛地停下了脚步。   作者有话说:   *节选自《明英宗实录》,有修改删减 第19章   作为皇帝,殷祝除夕夜要忙的事儿还真不少。   奈何他实在是没那个心情折腾。   在宫里食不知味地和一众莺莺燕燕吃了顿饭,离子时还有两个时辰,殷祝就拒绝了所有人的挽留,抬脚往御书房的方向走。   “陛下不先歇息吗?若是要等宗将军进宫,奴才唤他到卧房寻陛下吧。”   “老在卧房见算个什么事……不对,朕又不是去等他的。”   殷祝瞪了他一眼,“他今晚肯定是不会来了,朕不想一个人住寝殿,自个儿睡书房不行吗?”   苏成德不知道脑补了些什么,听完殷祝这番话后,看着他的眼神忽然变得怜惜万分   “陛下,”他小心翼翼地提醒道,“自从和宗大人在一起后,您已经很久没去后宫了。皇恩浩荡,也该雨露均沾呀。”   殷祝要崩溃了:“沾你个大头鬼!朕不是……算了,跟你讲不通。”   作为一个直男,其实他也不是没动过去后宫逛逛的心思。   但是方才那顿饭给他留下的印象,实在是太可怕了!   一桌子嫔妃围着他一个皇帝,每个女人都朝他暗送秋波,一颦一笑,或刻意或无意,基本都是冲着他来的。   本来这也算是件享受事。   但殷祝只要一想起这帮美人在历史上的丰功伟绩,就有种自己被一群美女蛇环绕,随时可能会被拆吃入腹的错觉。   一顿年夜饭吃下来,吃得他差点胃疼。   殷祝心有余悸地想,自己连女朋友都没交过,怎么可能处理得了一帮心眼子比马蜂窝还多的嫔妃?   连太后都这副德性,要是他真打算开后宫,还不知道这些嫔妃能给他戴多少顶绿帽子呢。   对比之下,还是他干爹好。   忠勇仁厚,从一而终。   他刚准备坐上轿子出发,突然又停下了脚步。   苏成德:“陛下,怎么了?”   殷祝想了想说:“算了,御书房太远了。大晚上天冷路黑,偶,咳,朕是说宗策万一真来了,又不能坐轿子,朕还是去卧房等他吧。”   苏成德:“…………”   陛下,您方才可不是这么说的。   他在心里默默道,面上则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看着殷祝一副装作不在意、但其实万分期待的模样,他知道,该是自己这个宫中老人发力的时候了。   一室烛光明亮。   殷祝在卧房正襟危坐地批奏折。   余光瞥了眼对面的铜镜。   嗯,这个角度不错,显得他整个人都精神多了,看上去像是个勤政的明君。   要不要把袖子稍微挽一下?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他扬声问外面。   “回陛下,快子时了。”   “嗯。”   又过了一会儿。   “什么时辰了?”   “陛下,快子时了。”   殷祝恼火道:“刚才你也是这么说的!你是复读——你是鹦鹉吗你?”   门外的声音十分委屈:“陛下,奴才是人。而且这次是真快了,还有一刻就到子时,奴才哪敢骗您呢?”   殷祝啧了一声。   奏折已经批完了。   是时候睡觉了。   怎么批得这么快?   殷祝左看看又看看,忽然一拍脑袋:   奏折批完了,再问内阁要不就成了。   大晚上喝茶睡不着觉,他就喊人在炉子上温了些牛乳,里面调了蜂蜜,味道是淡淡的甜。   半个时辰过去了。   殷祝舔着嘴角的白沫,打了个嗝。   一个时辰过去了。   殷祝盘膝坐在毛绒绒的地毯上,后脑勺靠着墙壁,继续哈欠连天地看奏折。   看着看着,他就开始不自觉地流眼泪。   烛光到底不如白炽灯明亮,再看下去,眼睛都要熬干了。   他使劲儿用手揉了揉干涩的眼睛,合上最后一本奏折,走到外面问道:“人还没来吗?”   负责值守的公公摇头。   “那算了,都这么晚了,他今晚应该是不会来了,”他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说道,“朕乏了,先睡了。”   他摇摇晃晃地走到床榻边,一头倒了下去。   迷迷糊糊间,听到外面传来通报声:“陛下,宗大人到了!”   “复读机一边儿去,别吵吵朕睡觉……谁?谁来了!?”   殷祝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几乎是顷刻间便到了门外,快得他几乎来不及反应——   他一个激灵从床上弹起来。   但刚睡醒腿软,一下子没站稳,咚地跪到了地上,脑门还差点磕到桌角。   该该该死他的形象啊!!!   殷祝在心里疯狂咆哮: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每次跟偶像见面都会出各种尴尬得要死的意外情况!老天爷要不要这么玩他!!!   “陛下小心。”   一只大手眼疾手快地挡在他额前,又将他像只小鸡崽一样,从地上轻松拎起。   “让陛下久等了。”   殷祝抬起头,看到宗策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嗓音低沉,松缓平和,一如窗外静谧深沉的夜色。   都说战场磨砺人,可男人的面容与半月前几乎毫无变化,高大身躯裹挟着冬日凛冽的寒意,令殷祝不禁恍惚。   “陛下?”   兴许是他许久未出声,宗策的语气带上了疑惑。   “啊?没,没有久等!朕只是躺下想点儿事。”   殷祝又继续揉了揉眼睛。   不知道为什么,今晚他总觉得眼睛很不舒服。   看什么都雾蒙蒙的,脑袋也昏昏沉沉。   宗策抓住他的手腕,阻止了殷祝自虐式的狂揉眼睛,俯身凑近了些观察,肯定道:“是睫毛落进眼睛里了。”   “是吗?怪不得老觉得难受,那你帮我吹……”   殷祝说到一半就戛然而止。   他虚眯着眼睛,泪眼朦胧地看了偶像一眼,后退半步,转过身去想要继续揉直到把它揉出来为止。   “陛下。”身后传来叹息般的呼唤。   殷祝胡乱用袖子擦干泪水,终于转过身来。   他心中暗骂这该死的睫毛早不掉晚不掉偏偏这个时候掉,试图装作无事发生,朝宗策扬起一抹笑容:“怎么这么晚来宫里?今夜除夕,朕不都说了等你空闲时再过来吗。”   宗策嗯了一声,仔细地打量着他。   殷祝怀疑他压根儿都没认真听自己讲了什么。   “你在看什么?”他神色微微僵硬,手脚都不知往何处放,忍不住想要是宗策发现自己伪装成宋千帆妹妹给他写信,会不会把他当成变态?   但转念一想,他先前干的事儿可比这变态多了。   顿时释然。   “陛下身体无恙?”   “没毛病啊,啥毛病都没有,”殷祝胡乱道,“你走这几天,朕吃饭倍儿香,睡得也好,每天还坚持做五十个俯卧撑。”   “那就好。”   “…………”   烛火噼啪跳动了一下。   “你冷吗?”   宗策摇摇头。   但殷祝看着他冻得青白的唇,默默伸出脚尖,把炭盆勾了过来。   “这边暖和点儿,”他强打起精神,坐在床榻边上,“你就坐……”他四下环顾一圈,但宗策已经拖着凳子坐在了他对面,伸出手默默烤火,一双漆黑的眼睛仍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   倒是自在。   殷祝抿唇笑了一下,也在床榻边坐下。   “你来晚了,”他直勾勾地盯着宗策,“本来给你准备了牛乳,可牛乳已经被朕喝完了。你老是不开口,朕也不知道你爱喝什么,爱吃什么,喜欢什么东西。”   宗策静静地看着他。   或许是因为人到了深夜,就会变得多愁善感,殷祝看着眼前人英俊锋利的眉眼,忍不住就想和他说说心里话。   “边境生活苦吗?”   “大夏的边军不好管吧,听说晖城民风粗犷,不比新都江南。不过朕相信,你肯定有本事管住他们。”   宗策依旧沉默地凝视着他。   殷祝觉得今晚的干爹和从前不太一样。   以前干爹不说话,只一个眼神撇过来,就让人有种跪下叫爸爸的冲动;   但今天他一个人唱独角戏,在干爹面前吧啦吧啦说了这么多,却丝毫不觉得尴尬惶恐。   要是……就好了。   殷祝脑海里忽然冒出一个没头没尾的念想。   “你究竟在想什么,宗策?朕看不透你。”   “如果你有什么想法,就直接告诉朕,说什么都可以,朕不会怪罪你的,”他轻声道,“我不想再猜来猜去了。”   宗策静静地注视着他。   “臣不敢。”   “你看,又是这样,”殷祝烦闷道,“你又不开心了。你今年才二十来岁,正是崭露头角的年纪,我宁可你像个毛头小子一样,冲我提建议、甩脸色、邀功请赏,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宗策英俊的面容似乎被热浪模糊了。   他的声音低沉温和,像是遥远深夜海面上传来的汽笛声:   “陛下觉得,策现在是什么样子?”   “就像一块石头。”殷祝脱口而出。   他低下头,不敢去看那双被火光照亮的眼睛,凝视着炽热的炭盆喃喃道:“你跟朝堂上那帮讨厌的老狐狸不一样,没有他们那样八面玲珑的圆滑,但也没有锋利的棱角,做事说话都很沉稳。”   “有点儿,太沉稳了。”   “陛下不喜欢策这样?”   “也没有不喜欢,我知道你肯定跟我、还有任何人想象中的都不一样,”殷祝嘟囔,“但……上说你少年老成,看来是真的。”   他其实最想问宗策的事,你对我,到底是怎么看待的呢?   一个随心所欲的讨厌上司,不得不面对的残虐君主,还是必须要硬着头皮应付的床伴?   如果可以,他真的希望他们没有那段关系。   他干爹还是清清白白的盖世英雄。   但他今晚已经说了太多真心话了。   有些事情,在不恰当的时候摆在明面上,即使是一颗真心也会被人嫌恶的。   殷祝忽然觉得很气馁。   他双手撑着床铺,泄气地往后一靠。   “朕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了,你知道那种把心剖出来给人看,但那人却连看都不看一眼的感受吗?”   宗策:“策知道。”   殷祝一怔,心想确实,没有人比他干爹更明白这种感受了。   十年生死血战,满腔郁愤,无处倾诉。   曾经拼死守护的,变成了扎进自己血肉的利刃。   一定很痛吧。   “我不是他,”殷祝突然有了一股冲动,抓着宗策的手想要告诉对方一切真相,即使是用最隐晦的方式,“我不是他!你明白吗?我了解你的痛苦、遗憾和一切的一切——”   宗策粗粝的大手覆上了他苍白修长的手背。   五指交错穿插,仿佛他们亲密无间。   “陛下。”   “策知晓陛下的心意,也甘愿以此身回报。”   “你……你知道?”殷祝猛地坐直身体,急切问道。   宗策点头,缓声道:“等有朝一日,陛下一统江山,坐拥天下,策成家立业,娶妻生子,便无人再敢多说什么闲话了。”   这的确是殷祝的期望。   但他总觉得哪里不对。   他稀里糊涂地被宗策放倒在床铺上,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身体的确开始发热,脸颊更是滚烫。   宗策粗糙的手指从他的发丝间穿过,轻易便点燃了那份流转在骨髓间的空虚,犹如火星落入干草,撩起烈火燎原。   “宗策,”殷祝喘息着拥抱他,鬼使神差地说道,“你今天,好像比从前温柔很多。”   宗策垂眸看着他。   那冷峻肃杀的面孔真正柔和下来时,带着顾怜而沉默的神性。   “陛下可以唤策的表字,”他哑声道,干燥的薄唇落在殷祝颤抖滚动的喉结上,“待策凯旋归来,为陛下带来大夏胜利的消息,您也依然可以这样唤我。”   “守、守正?”   “嗯。”   男人的动作虽然温柔,但汹涌的快感依旧不断累积,最终扭曲成了痛苦。   殷祝流着泪,身体控制不住地痉挛起来,犹如一条濒死搁浅的活鱼。   等越过那道临界点后,他猛地睁开双眼,剧烈喘息。   殷祝恍惚着回神,发现自己正静静躺在床榻上,下身一片冰凉。   他仍穿着昨晚入睡前的那一身衣裳。   冷汗悄然浸透了里衣。   不远处的地毯上,摊着凌乱一地的奏折,滚落的朱笔在雪白地毯上留下一抹刺目的鲜红。   殷祝慢慢转头望向窗外。   初升的晨光从罅隙间投进屋内。   天亮了。   他啪地一声,一巴掌拍在脸颊上,重重地抹了把脸。   居然是梦!   ……还好,是梦。   殷祝忽略心中那一丝空落,混沌的大脑暂时无法保持清醒思考,机械性地下床,想把散落的奏折捡起来。   闷头走了两步,又觉得不对。   他低下头,看到了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   殷祝闭了闭眼睛。   他踉跄来到门前,深吸一口气,一拳砸在门框上:   “——去,把宗策叫来。” 第20章   “宗大人,陛下在里面等您。”   苏成德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道。   态度十分冷淡。   昨夜他特意派人给宗策传了话,虽然消息不实,但本意还是为了拉近陛下和宗策之间的关系。   谁知宗策竟然没领情,执意待在府上,一晚上都没来!   “多谢苏公公。”   苏成德看着宗策依旧沉静的面容,忍不住暗暗咬牙。   宗策这种行为,这已经不是用“恃宠而骄”四字足以形容了。   他实在想不明白,这人看上去也不是不明事理,怎么在这件事上,就这么犯轴呢?对他有什么好处?   帝王之爱,朝夕可变。   最好的结局,不过好聚好散。   大夏朝堂风云瞬息万变,没有家世背景依仗,立身更似如履薄冰。   他要是宗策,一定在得宠时尽心尽力服饰好陛下,多说些软和话,哄得陛下欢心,在朝堂争取一席之地。   等失宠那天,就退回原位,恪守君臣之道。   将来若是官场遭祸,或许陛下还能看在往日情分上,网开一面。   “宗大人,”苏成德到底还是没忍住内心疑惑,在宗策推门进去前问道,“你昨晚为什么不来?”   但凡自己看不惯他这套做法,去陛下面前透露些许风声,宗策就完蛋了!   宗策:“昨天去府上传话的,是公公的人,还是陛下的意思,策还是能分清楚的。”   苏成德沉下脸:“就算是咱家的人,那又如何?”   “除夕团圆夜,陛下应与娘娘和皇子公主们共用晚膳,”宗策垂眸淡淡道,“策出现,不太合适。”   苏成德眼皮一跳,匪夷所思地看着对方。   这话要是换做朝堂上任何一个臣子说出口,他都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   但偏偏说这话的人,是宗策。   他到底有没有搞清楚自己的定位?   “宗将军,别怪咱家多嘴,”苏成德压低声音道,“进去之前,你要想好了,你年纪轻轻能坐上从五品将军的位置,靠的难道是军功战绩吗?人要有自知之明!”   “有些位置,有些事情,换做任何一个人都能做,问题是,谁来给他们这个机会?”   “人有冲天之志,非运不能自通,等下进去面对陛下,可千万别像个倔驴一样了。”   苏成德说完,紧盯着宗策脸上的表情。   他做好了对方恼羞成怒的准备,谁知宗策却微微勾起唇角,眼神怀念。   “上一次,你也是这么劝我的。”   “什么?”苏成德糊涂了,“咱家什么时候说过?”   “无事,不必在意。策明白苏公公的意思,多谢提点。”   宗策神色如常地点了一下头,在苏成德的瞪视下,推门进了屋。   “唉……”   叹气声从身后传来,被紧闭的门扉挡在门外。   卧室内雀然无声。   倒流香徐徐漂浮在雪白地毯之上,曾经那呛人的脂粉气和五食散混合的味道早已消散,空气中弥漫着浅淡的草木馨香。   是白玉兰的味道。   本以为会看到一地狼藉的宗策停下脚步,环顾一圈。   人去哪儿了?   他的目光落在地毯的褶皱上。   脚印一直向前延伸,消失在那扇紫檀木柜前。   宗策抬脚走过去,果然听到柜子里传来粗重的呼吸声。   他抬手敲了敲柜门。   “陛下?”   无人应答。   “……陛下?”宗策稍稍拔高声音,“您还好吗?”   柜子里传来一阵咕哝声,他仔细辨认,发现殷祝是在让他进来。   宗策退后半步,上下打量了一番这扇柜子。   有点儿矮。   进去两个大男人,估计只能蜷着了。   但他还是打开了柜门。   低头看着面朝里当自闭蘑菇的殷祝,叹了口气。   宗策弯下腰,想把人抱出来,却被殷祝一把抓住手腕,身子一晃,半跪在了地上。   “陛下,”他平静道,“放手。”   “不放。”   殷祝捧着一颗帅气的脑袋,傻笑起来,苍白瘦削的脸颊上泛着恍若微醺的病态红晕。   宗策:“…………”   他冷静道:“陛下,就算您对臣撒娇,臣也没有五食散。”   殷祝的脸瞬间垮了下来。   他猛地扭头,向外面神经兮兮地张望了一眼,突然把宗策连拉带扯地拽进柜子里,又飞快关上了自己这边的半扇柜门。   另外半扇他够不着,就戳了戳宗策的肩膀。   宗策慢吞吞地关上了柜门。   光线透过镂空雕刻的荷叶罅隙,在两人身上映照出金色的光斑,狭窄的空间内,宗策只能勉强蜷着长腿,稍微一动,脚背就被垫在了殷祝的屁股底下。   他想把脚收回来。   却被殷祝一把按住了膝盖。   “嘘,”殷祝红着脸颊,滚烫的呼吸喷在他的脸上,“别出声!快躲起来,别叫我干爹发现了。”   宗策动作一顿。   方才一直无动于衷的男人终于蹙起眉头,思索片刻未果,他直接了当地问道:“陛下的干爹是谁?”   “嘘!嘘!!!”   殷祝就差把食指怼到宗策鼻孔里了。   他哼哼道:“我干爹,是这世上最臭最硬最讨厌的一块石头。”   宗策:“…………”   他默默地把青年按在自己唇上的微凉指尖移开,开始思考陛下认一块茅厕石头当干爹的可能性。   有,但不大。   “但他也是大英雄,”殷祝又补充道,眼睛亮闪闪地看着宗策,举起双手欢呼,“他超厉害的!”   “……陛下,您刚才自己说了别出声。”   “哦,对不起。”   宗策盯着他,忽然沉默下来。   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但最终还是抵不过内心冲动,低声问道:“那在陛下眼中,我算什么?”   殷祝不假思索道:“你?你当然是我的……”   宗策屏住了呼吸。   说到一半,殷祝的脑袋突然断片。   他视线下移,落在眼前男人的下半身,顿时恍然大悟,斩钉截铁道:“——驴。”   “…………”   宗策深吸一口气,忍耐道:“陛下,该出去了。”   “不要,朕不走。”殷祝把头摇成拨浪鼓,不顾宗策微微收缩的瞳孔,撑着柜子把上半身凑过来。   宗策下意识仰头,想躲开,后脑勺却重重撞在柜子上,发出咚的一声巨响。   等回过神来,大手已经扶上了那段纤瘦腰身。   似是退拒,又似相迎。   这个姿势,殷祝几乎是骑在他身上。   宗策神色僵硬,感觉到身上人披散的长发扫落在颈侧,血液不受控制地涌上脸颊,从脸颊到胸膛酥麻一片。   有那么一刻,他几乎感觉不到自己身体的存在。   但耳畔的心跳声愈演愈烈。   宗策狠咬了一下舌尖,偏头剧烈喘了两口气,不愿再看殷祝的脸。   视线落在眼前那截苍白瘦削的锁骨上,本是想要转移注意力,却不慎触及到空荡里衣内的两点殷红。   那地方生得粉嫩,宛如皑皑白雪上盛开的两朵柔软腊梅。   于幽静暗室中。   宗策像是被火燎到一样闭上双眼。   浑身肌肉绷紧,呼吸凌乱,手臂上粗大的青筋猛烈跳动。   “够了。”他掐着怀中人的腰,哑声说道。   声线带着被逼入穷巷的狼狈。   但眼前恶劣的年轻帝王仍不放过他,神情恍惚,咯咯笑着说:“够什么?别走,朕给你看个好东西,”   殷祝献宝一样,把一个散开的纸包递到宗策眼皮子地下,得意洋洋地炫耀道:“看!”   宗策心不在焉地看过去。   在看到那包白色粉末的顷刻,他的眼神立即染上了凌厉杀气。   “谁给你的?”他厉声质问。   殷祝还在小嘴儿叭叭,喜滋滋地炫耀:“这可是我好不容易在屋里找到的稀罕物,千万别叫我干爹发现了,咱们躲在柜子里,偷偷的,朕分你一点……”   宗策一把抓住殷祝的手腕,疼得他叫唤一声,手一松,纸包歪斜落地。   粉末尚未扬起,宗策便一脚踢开了柜门,把他扯到了外面。   “你,你干什么?”殷祝呆了一秒,勃然大怒。   他用通红的眼睛恶狠狠地瞪了宗策一眼,即使那粉末落在地上沾染了柜中灰尘,也要不管不顾地扑上去——当然不出所料,中途夭折了。   宗策一把将他抗在了肩上。   “你放开!混账东西,朕要诛你九族!!!”   宗策的脸瞬间冷如冰霜。   从某个角度看去,那英俊凌厉的眉眼甚至带着几分戾气。   他任由殷祝又打又踹,扛着殷祝大步走到了床榻边。   然后把人毫不怜惜地甩到床上,倾身覆了上来。   殷祝被他摔懵了,撕心裂肺地咳嗽了两声,等反应过来后立马手脚并用地想跑,一双眼睛还直勾勾地盯着不远处的那堆粉末。   宗策啧了一声,抽走腰带,把身下像条大鲤子鱼挣扎乱蹦的殷祝绑在了床头。   甚至还大逆不道地按着他的手腕,飞快打了个死结。   “看来陛下需要些教训,才能知道疼。”   他垂下眼眸,冷眼凝视着张嘴欲骂的殷祝,伸出二指撑开对方的唇舌,不想再听到这人神智混乱下的言辞。   ——因为他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杀气。   既然选择了背叛,宗策想。   那他绝不会后悔。   一旦败露,要杀要剐,就都随他吧。   男人的神色渐渐恢复了淡漠。   窗外的阳光为他高大的身影镀上一层薄金,宛如无相寺中无悲无喜的佛身。   但那双注视着殷祝的眼眸中欲火深沉,犹如业障缠身。   “呜呜……”殷祝勉强恢复了些许神智,呜咽出声。   他被噎得难受,想要躲开,却听他干爹居高临下地说:“陛下宽仁大度,还望见谅。”   殷祝胡乱想道,见谅什么?   而停留在他记忆中的最后一句话,是宗策不带任何感情的冰冷语调:   “——接下来,臣要以下犯上了。” 第21章   一滴热汗顺着宗策的脸颊滑落。   “陛下,”他撑着床榻,嗓音沙哑,“别咬着自己。”   但殷祝不听。   或者说,他现在根本什么都听不到。   脑袋里唯二的念头就是卧槽好痛,和卧槽真他祖宗的爽。   原来当初作者年会的时候,他邻座大妹子获奖的那本《宿舍下铺的直男兄弟》不是瞎写的。   他含着热泪想,对于男人来说,一旦打开了这扇新世界的大门,可能就再也回不去了。   ——前方可是地狱啊!!!   宗策喘着气,见殷祝都快把自己的下唇咬出斑斑血迹,下意识伸手掰开他的嘴巴,甚至做好了再被咬出血的准备。   片刻后,轻轻的呜咽声传来。   带着一丝委屈的颤意。   一点湿润柔软的触感从虎口处蹭过,呼出潮湿的热气。   像是愤怒的幼猫用湿漉漉的尾巴搔过掌心。   殷祝幸福地被做晕了。   始作俑者却一动不动地僵在那里,任由身体的热度一寸寸冰冷。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睡梦中的殷祝打了声喷嚏,宗策终于回过神来。   他偏头,发现屋内的炭盆不知何时已经熄灭了。   宗策神情复杂地拢起被子,盖在疲惫睡去的青年身上。   指尖不自觉地拂过殷祝眼下淡淡的青黑,这一刻,他忽然想起之前苏公公暗含指责的话语。   或许……   并不仅仅是因为他没有领这份情。   宗策沉默地下床,换好衣服。   刚准备离开,犹豫着,又回身看了一眼床上安静沉睡的殷祝。   他走回去,把露出的被角掖好,出去叫人重新生起炭盆。   “宗大人,这就回去了?不给陛下打声招呼?”   苏成德板着脸问道。   语气莫名有些阴阳怪气。   宗策盯着自己虎口上的水痕,恍若未觉。   苏成德不得不拔高声音:“宗将军!!!”   宗策回过神来,淡淡道:“不了,策不能在新都久留,让陛下好好休息吧。若是他醒了,麻烦苏公公帮我带句话。”   “什么话?”   “策回新都后,路过宋学士府上,进去小坐了片刻,”宗策微不可察地勾了下唇,“他的那位妹子,是个温婉内敛的性子。”   苏成德不明所以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琢磨着这句没头没尾的话——这和宋学士的妹妹有什么关系?   按陛下近来的喜好,就算有关系,也该是一表人才的宋学士本人才对吧?   大概是感觉到了被人念叨,睡梦中的殷祝皱了皱眉头,身子蜷缩成一团。   几个时辰后,他不知梦见了什么,呼吸声逐渐沉重。   最后拼命挣扎起来,哽咽着梦呓道:“不行,受不住……肚子、要涨破了……”   殷祝带着一身冷汗,被吓醒了。   他两眼发直地躺在床上,心想最近好像做噩梦的次数尤为频繁。   关键是……   这些梦,都很有些难以启齿。   但殷祝相信自己肯定不是弯的!   之所以会做这样的梦,不过是因为身体留下的记忆太深刻了而已,他清醒的时候可从来不会想那档子事。   殷祝这么想着,放心了许多。   他偏头看向床边,炉上正温着一壶茶水,抬手就能够到。   倒是心细。   殷祝心中一暖,刚要起身,突然眉心狠狠一跳。   感受到身体内部液体流淌的感觉,他痛苦地、咬牙切齿地捏紧拳头,用力砸在床铺上,无能狂怒。   又来!   这人到底有没有点常识?他不是女人!没有那种功能!!!   殷祝缩在被子里,自闭片刻后,闷声喊外面值守的人准备热水,他要沐浴更衣。   宫人速度很快,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便将一切筹备齐全。   殷祝将自己浸泡在热水里。   酸痛的肌肉得到舒缓,犹如棉花糖融进水里。   他发出一声释然的叹息,修长双臂搭在在浴桶的桶壁上,双目放空,仰头思考人生。   过了一会儿,他做好了心理建设,慢吞吞地把自己沉到了水面下,只露出一个脑袋。   苍白瘦削的肩颈被热水熏红,随着水面下的动作细微地颤抖、战栗,时不时还伴着些许细微的呻吟。   一滴晶莹水珠从纤长睫羽上颤落,在水面上荡起圈圈涟漪。   最终一切归于平静。   每次药瘾发作,殷祝基本都不记得过程中发生了什么。   但这次不太一样。   可能是因为太医开的药有了效果,也可能是因为这段时间的坚持戒断,后半程他其实还算清醒。   虽然被敦得差点神志不清,但殷祝还是努力睁大眼睛,看清了宗策身上没有多出来的伤痕。   北屹王太子具体的进攻日期他记不清了,只知道对方秉着一种十拿九稳的心态,带着军队南下围城,一路上走马观花,还顺便拜访了驻扎在各地的北屹权贵,简直是公费旅游。   不过从克勤此次动兵的目的出发,倒是很好理解。   无非立威、敲打、拉拢三件套罢了。   等兵临城下,他又派来一名信重的大夏叛徒军师,携重金前来说降,在被宗策连人带礼地轰出城门后,才恼羞成怒地下令猛烈攻城。   殷祝是后世人,所以很清楚历史的发展。   但他很好奇,他干爹又是怎么知道的?   身为主将,居然敢这么随随便便地跑回新都来找他,换做一般人,殷祝肯定会觉得对方玩忽职守;但按照宗策的性格,那肯定是因为确定了一丝一毫的纰漏都不会出,才放心回来的。   殷祝完全没觉得自己双标。   他甚至做好了宗策这次回来,会借机向朝廷要钱要粮的打算。   虽然根据他这段时间的了解,大夏国库自迁都后,就是东边打水西边漏,缝缝补补又三年。   为此殷祝还颇废了一番心思,砍了一大笔朝廷没有实质用处的公款支出,又顺便狠狠挤压了一下好用的宋千帆牌海绵,让他早日把那笔钱款筹集到账。   但宗策却什么也没提。   “他走了?”殷祝问苏成德,“一句话也没留下?”   “不,宗大人临走前,托奴才转告陛下您一句话……”   苏成德小心翼翼地说完宋千帆妹妹的事,掀起眼皮观察殷祝的神色。   结果发现陛下正在瞳孔地震。   “他知道了?”殷祝拔高声音,像是一条被踩到尾巴的猫一,“他居然知道了!!!”   “见鬼,他是怎么知道——哦,他去了宋千帆府上。”   殷祝那张苍白昳丽的面孔上,顿时露出了“朕要砍个脑袋玩玩”的阴鸷神色,吓得苏成德一哆嗦,赶紧低头不敢再多看。   “对了,”殷祝忽然又想起一件事,“去查查,那包粉末是什么人在什么时候放在朕屋里的,把人揪出来,送去大理寺和了悟一起审,有消息了第一时间上报给朕。”   “是。”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尽管殷祝有下令不许人多嘴讨论,但祁王替太后请来的僧人竟是刺客、太后祁王接连被禁足,这两条劲爆消息依旧很快传遍了新都上层。   新年刚过,就出了这么一件大事,朝廷大臣们自然不会放过这个讨论的好机会。   内阁一众老臣还为此私下召开了会议。   以王存王阁老和唐颂唐阁老二人为首,众人畅所欲言,纷纷义愤填膺地指责那刺客胆大包天。   却无一人敢提及被禁足的太后和祁王。   王存冷眼望着这帮人,心中了然:   看来在座不少同僚,已经被祁王收买了。   这道理说来奇怪,但只要多想一步就能明了:   如此严重的情况,陛下却只给了祁王禁足的惩罚,就说明陛下是认为此事与祁王无关的。   若是此时替祁王求情,以那一位的性格,反倒会触怒陛下,得不偿失。   但太后乃是陛下生母,子禁足母,不合伦理,倒反天罡。   按理说,诸位饱读诗书的大儒们,肯定是要上谏劝阻的。   但他们为什么个个避重就轻?   因为有人不愿意看到太后解除禁足,拿回属于自己的权力。   混迹官场,哪个不是七窍玲珑心。   王存想着家中旁系子弟最近上报的禁军轮值变幻,冷笑一声,重重地把茶碗放到桌上。   正侃侃而谈的唐颂止住了话头。   他第一时间扭头,看向这位在场身份地位唯一能与自己平起平坐的老对头:“怎么,王阁老有话要讲?”   “并无,”王存说,“老夫只是在想,哄哄闹闹,乌七八糟,又是一年过去,老夫这把老骨头,也不知还能再为陛下效忠几年。”   唐颂听他不是在反对自己,也缓和了神色。   他好心劝道:“你比我还小三岁,怎么就开始知天命想这些了?若是身子不适,正好我府上新得了一支二十年的野山参,等下叫人给你送去府上罢。”   其他内阁大臣也都纷纷附和,说一些王阁老保重身体,陛下和大夏都不能没有你的官话套话。   这种场合,王存在几十年官场浮沉中不知见识了多少次。   但这一次,他心中却忽然升起了淡淡的烦躁。   视线扫过那一张张道貌盎然的面孔,这些同僚们虽然嘴上声讨,但明显都不觉得这次风波会影响朝堂大局。   无人伤亡、始作俑者不明,而且既然陛下都已经轻拿轻放,那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但王存只想冷笑。   立身朝堂,最重要的就是学会见微知著,明哲保身。   都要大祸临头了还看不出来,一群愚不可及之人。   他的思绪飘远,唐颂见他一副不愿参与讨论的盆栽姿态,也懒得管这小老头儿了,自顾自地继续说他的话去。   散会后,他还私下里和同僚埋怨:“这姓王的,最近也不知道怎么了,动不动就没病装病、无病呻吟,平白无故做出一副老态,矫情得像是深闺怨妇一样。”   唐颂今年六十有七,但觉得自己身子骨仍旧硬朗,对一直空悬的丞相之位更是虎视眈眈、势在必得。   王存这副模样,倒是正和他意。   “罢了,他爱演,那就让他演去吧,我唐颂可不愿服老!”   另一边。   王存归家后,发现女婿已经候在了家中。   还摆出了一副要与他促膝长谈的姿态。   “——陛下变了。”   宋千帆先是斩钉截铁地给出这个结论,然后劝诫道:“丈人,小婿此番言论绝不是空穴来风,无论如何,王家最好还是早做打算。”   王存当时盯着他半晌,一针见血地问道:“你是不是在陛下身边看到什么了?”   宋千帆垂眉耷眼:“小婿不能说。”   “宋千帆,你好大的胆子!”王存呵斥道。   “老夫可是把最疼爱的闺女都嫁给了你,若是没有王家扶持,就凭你一介白身,无父无母,能在这大夏朝堂之上有立足之地?你能得到陛下青眼看重?”   换做是一般自尊心稍强些的,听到这话肯定要怒而起身,甩袖离去。   但宋千帆不愧是他千挑万选的窝囊赘婿,竟也不生气,还规规矩矩地坐在位置上,腰板都挺得笔直。   他低声道:“小婿能有今日,全靠丈人一手栽培,以王家利益为先是理所应当的;但陛下器重小婿,特意吩咐过不能轻易告知他人,若小婿随意背主弃诺,丈人当真敢把令嫒交托给我吗?”   王存沉默许久,直到宋千帆额头冷汗涔涔,这才笑了一声。   “倒是机灵了点儿。”他难得夸奖道。   “不过既然这样,那你又为何还来找老夫?”   宋千帆明显松了口气:“就算小婿不来找您,以丈人的本事,也早该发觉陛下近来的改变了吧。”   “是,”王存痛快承认了,“一开始,老夫的确以为陛下只是又一次心血来潮,直到他任命那个宗策当上游击将军,老夫才察觉到不对。”   他思虑片刻,问道:“以你看,陛下对那个宗策,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宋千帆毫不犹豫道:   “他们是真爱。”   王存一惊:“陛下亲口说的?”   “不是,陛下不承认,一直坚持说他对宗将军没有那方面的想法,”宋千帆也十分费解,“但每隔一段时日,又要把宗将军召进宫,恩爱许久。应当是情至深处,欲罢不能,口是心非罢了。”   王存:“…………”   “那完蛋了,”他喃喃道,“这宗策,是个武将啊!”   宋千帆:“武将又怎的?”   “呆子,武将想出头,必定只能在疆场上建功立业,”王存沉下脸道,“如今大夏若是打仗,就只能和北屹打。”   “咱们陛下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从前便是任性肆意,如今稍微收敛了些,但人的本质是不会变的。”   王存越说越觉得事实便是如此:“怪不得这次北屹军队稍有异动,陛下就立马摆出一副要与他们死战到底的姿态,还把什么大义情怀统统摆出来,原来不过是为了给那个宗策垫台子!”   宋千帆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管是不是垫台子,大夏与北屹开战,若宗将军真能夺回山河十四郡,不是件好事吗?”   王存连连摇头:“难,难上加难。”   “你当朝中有多少人真想打仗?一旦开战,就要招募壮丁,那新都这边各个世家的农田谁来打理?租子怎么收?与北屹贵族的交易又怎么办?”   “这每一项加起来,可都是一笔天文数字,光靠国库那点钱,是万万不可能撑过一年的。”   他看着宋千帆逐渐凝重的脸色,叹道:“说实话,别说咱们不想打,就连北屹的上层,有很大一部分也是不想打的。大家都想维持现状,因为若是胜了,百姓只会对尹家歌功颂德,最后掏钱出力的还是咱们这些世家大户;若是败了,那更是死无葬身之地啊。”   “丈人慎言!”   宋千帆攥紧双拳:“您说的这些道理,我都明白,可难不成,两国就一直这么僵下去吗?月落日升,乃天道之理,国力同样也会此消彼长,就算我们能忍着不动手,北屹皇帝能忍吗?”   “山河十四郡不能再等了,大夏也不能再等了!”   王存看着他隐忍着激动的模样,有那么一晃,仿佛看到了几十年前,刚刚踏入朝堂,立志要做一番大事业的自己。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王存念完,忽然苍凉笑道:“老夫有没有告诉过你,这是老夫最喜欢的一首诗?”   宋千帆点点头。   虽然他并不明白,丈人为什么要在此时提及这个。   “但老夫或许还没告诉过你,我喜欢这首诗的原因。”   王存道:“天佑四年,北屹南下,大夏军队不敌,我和父母叔伯一大家人仓皇南逃。临行前,我在家门前的青石砖上一笔一划,亲手刻下了这首诗,并发誓迟早有一天,会带着夏军一雪国耻,重返故土。”   “一晃神,整整四十七年过去了,”他怅然道,“离家那年,我十七岁,如今已是两鬓斑白的花甲之年。”   宋千帆:“丈人老当益壮。”   “你不必安慰我。人究竟老没老,别人说说了都不算,只有自己心里清楚,”王存摇头,“老夫告诉你这些经历,你怕是会在心里想,自己定不会重蹈覆辙,对吧?”   宋千帆没吭声,算是默认了。   “一代代人都是这么想的,我何曾又不想收复山河十四郡,成就不世之功业?这个念头四十多年来,每一个日夜都在我这里盘旋,”王存用力戳了戳自己的太阳穴,咬牙道,“甚至比你强烈百倍!千倍!!!”   “因为那里是老夫出生长大的地方!是老夫的故乡!!!”   他的脸颊涨得通红,颈侧青筋突突直跳,宋千帆吓得赶紧起身给他倒了杯茶:“丈人,我明白您的心情,您喝口茶慢慢说,不着急。”   “不,你永远也不会明白那种感受。”   王存苦笑着婉拒了茶水,长叹一声。   “屹人的军队攻破城池那天,我亲眼看到我的舅舅从城头上坠下,浑身插满箭矢,没来得及逃走的大夏权贵们,上至八十老人,下至三岁小儿,都像猪狗一样被鞭打被屠杀,还有那些平民的女儿,也被扒光衣服丢到军营里……”   王存哽咽了一声,说不下去了。   宋千帆恨声道:“屹人果然野蛮,与畜生有何两样?”   但他又不禁疑惑:“既然您与北屹有如此血海深仇,为何不愿朝廷出兵,报仇雪恨?”   “因为这样的野蛮人,我们大夏的军队打不过,”王存平静道,“大夏和平太久了。”   “大夏建国之初,太祖厚待民兵,下令服三年兵役可抵盗窃等轻罪,商人子孙从军,可免全家税一年。”   “这是个好政令,可惜数百年过去,早已不合时宜。”   “时至今日,军队层层剥削,武备废弛,下级军官大多是民间盗寇和地痞,中层则是投机倒把的商人后代,且大多是家中不受宠的庶子。这些人唯利是图,欺软怕硬,只知道给上官拍马屁贿赂送礼,真要上了战场,溜得比兔子还快。”   王存看着宋千帆:“而且我说的这些,还算不上什么要紧问题。你只知道国库空虚,但你知道皇室宗亲,一年要吞掉国家多少两银子吗?”   “……三百万两?”   “朝廷每年供养宗亲的各项俸粮,约数千万。”   宋千帆倒吸一口凉气:“竟有这么多?那岂不是朝廷二分之一的钱,都被他们拿去了?”   “是,”王存说,“虽说现在大夏亲王只剩下祁王和誉王,但尹氏旁支、旁支再旁支,就连那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也算在一起,根本就是个无底洞。”   “陛下让你筹集十万两银子,这些钱若是分到每个宗室头上,估计连一两都不足。”   宋千帆皱眉:“但陛下说,这笔钱他准备……”   他忽然闭了嘴。   宋千帆脸色僵硬:“丈人,您同我说这么多,不会就是为了套小婿的话吧?”   被发现了,王存也不尴尬。   相反,他还很遗憾:“果然是学机灵了,不像从前好骗了。”   宋千帆:“…………”老狐狸!   “老夫与你说这些,只想提醒你一句话,”王存说,“船大难掉头,家族和国家,自然也是如此。能做到的,魄力、运气、手段和能力,四者缺一不可。”   一个无能的君主若是想大刀阔斧地改革,那还不如安于现状。   或许还能死得慢些。   “你也大可以把我之前说的那些话如实转述给陛下。老夫可以肯定地说,世家,大户,田地,钱粮,大夏军制,还有宗室的荣养,这些棘手的问题不解决,即使战了,也是必败无疑!”   宋千帆眼前一亮:“丈人的意思,是王家会支持出兵吗?”   “不,”王存否定了,“老夫只会主张与北屹和谈。”   “那……”   “但你要怎么想,怎么做,那就是你们这代人的事了。”   王存站起身,背着手脚步蹒跚地离去。   “年纪大喽,耳聋眼花,脑子也不好使了。长江后浪推前浪,老夫是管不了那么多啦。”   宋千帆立马站起身相送,但被阻止了。   他望着丈人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地眨巴了一下眼睛。   “……是吗,王阁老是这么对你讲的。”   殷祝抬手,本想捏捏眉心,谁知却一不小心拉扯到了腰上酸痛的肌肉,顿时眉毛一阵乱跳。   他带着怨气骂道:“老狐狸一个。”   宋千帆颇为认同地点了点头。   “你也好不到哪去!”殷祝瞪他,“宗策什么时候去找你的?居然都不跟朕讲一声,知情不报,你这是欺君!”   害得他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掉了马甲,光是想想殷祝就有种脚趾抠地的感觉。   宋千帆也觉得自己冤枉:“陛下,臣也没想到大过年的宗大人会主动找上门来啊,当时臣都不在家,后来才从妹子那儿知道这件事。”   “那你去哪儿了?”   “不是跟您一起在宗府上嘛。”   “…………”   “真是屙屎落狗嘴里了。”殷祝嘀咕。   宋千帆瞪大眼睛看着他,像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结巴道:“陛陛下陛下您说什么?”   “朕说碰巧了!”殷祝不满道,“行了,那就不提这事儿了,等年后你把钱凑好,咱们和宗略一起去新都最老的那座皇坊走一趟,听说他们最近在捣鼓新玩意儿,朕原本就打算去瞧瞧。”   “臣遵旨。”   说完了公事,殷祝的神情也缓和许多。   难得今日天气晴朗,又恰逢沐休。   他看着手头那堆怎么忙也不见少的工作,干脆全部推掉,要带着宋千帆上街逛逛。   宋千帆并不赞同:“陛下,前不久宫中才遇刺客,大理寺那边又还未审问出幕后主使,此时白龙鱼服出宫,未免风险太大。”   “再不出去透透气,朕就要憋成闷葫芦了。”   殷祝其实打的是别的主意。   野史记载,大夏新都有处民间乐坊,名曰长乐坊。   为了招揽生意,里面也卖酒水,还请了位貌美胡姬,叫青琅。   据说她天生异瞳,能歌善舞。   尤其是有一副好喉咙,既能唱哀沉顿挫的北调,也能唱细语呢喃的南调,声音百变,犹如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但青琅极少开口。   许多客人争相为她砸钱买酒,真正能听到她歌喉的人却不多,因此又有“青琅一曲值千金”的美名。   在后世某个流传甚广的故事里,宗策每逢征战结束,回到新都时,都会打上一壶酒,静静地在长乐坊坐上半天。   而青琅便会主动为他斟酒,唱几曲北调,直到宗策起身离去。   宗策曾屡次送来金银,但她分文不取。   虽然正史没有记载,但关于他俩的故事,在民间可是广为流传,还被改编成了戏曲。   当初他上大学那会儿,专业一群大老爷们天天挖土刨坟,蓬头垢面,对隔壁艺术学校那群走路都带香风的美女望眼欲穿。   殷祝被他们拉着天天跑过去,路过戏曲学院,听他们唱《宗公别胡姬》里的经典名段,久而久之,甚至自己都能唱上两句。   不然殷祝之前到宗府时,也不会旁敲侧击地问宗略他有没有干娘。   虽然殷祝一直认为能配得上他干爹的人还没出生,但好不容易穿越一回,总得去看看真人长啥样吧。   然而现实往往事与愿违。   “什么,新都没有长乐坊?”殷祝不可置信地问道。   宋千帆:“不敢欺瞒陛下。新都真没有叫长乐坊的地方,陛下是从何处得知的?”   这殷祝能说吗,他胡乱敷衍过去,心中暗自纳闷。   “那算了,朕换身衣服,就去街上随便逛逛吧。”   殷祝唤道:“来人,备车马,朕要出宫!”   消息很快就传到了祁王的案头。   幕僚激动道:“殿下,这可是我们的大好机会啊!”   “不对,”祁王皱眉,“尹昇几天前才在母后宫中遇刺,以他怕死的性子,这段时间应该都缩在宫里打死也不出来才对,怎么会突然就想着上街微服私访了?”   “别管他是怎么想的,殿下,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幕僚急切道,“快下命令吧,成败在此一举!”   谁知祁王却抬头盯着他:“你是在命令孤吗?”   幕僚:“…………”   幕僚:“卑职不敢。”   “算了,这次饶你无罪,”祁王敲打完毕,自认为轻拿轻放地揭了过去,“兵书有云,兵不厌诈。虚虚假假,真真实实,让人摸不清他真实的意图,我那好皇兄最喜欢玩这一套了。”   幕僚这回学聪明了,小心翼翼地先询问他的意见:   “那以殿下之见,这次是假还是真?”   “应当是假,”祁王斩钉截铁道,“他是在故意引孤上钩,说不定出宫的根本就是个替身!但孤可不傻,你知道为什么吗?”   幕僚心中叫苦,表面虚心向傻子求教:“为何?”   “因为尹昇他怕死!”   祁王自以为盘算得周全,表示他们这次一定要以不变应万变,反正他被禁足,就权当不知道这事儿就完了。   幕僚不吱声,默默在旁边等了一会儿。   祁王面色忽明忽暗,最后咬牙对他说:“不行,孤越想越觉得,这事可能是真的。”   看吧,果然。   幕僚木着脸道:“那殿下有何打算?”   真的,累了。   “去叫管家安排刺客,当街行刺!”祁王阴狠地眯起眼睛,“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那些没有身份的流民暗卫,王府供他们吃喝,是时候让他们回报孤了。”   幕僚立刻道:“卑职这就去安排。”   他抬脚便走,生怕下一秒祁王又再度反悔。   果不其然。   一刻钟后,祁王又犹豫着叫住他:“不行,赶紧让他们停手,孤还是觉得这像是尹昇给孤下的套。”   套你妈个头!   幕僚心中破口大骂,但表面只是挤出一抹僵硬笑容,提醒道:“殿下,管家已经把人都派出去了。”   “什么?”祁王大惊,差点从座位上跌下来,“怎么会这么快,快把人叫回来,快!”   “不行,”幕僚硬邦邦道,“刺客们都已经出发了。”   “但您放心,这些人都是养在别的地方,没有姓名没有身份,连脸也都用火燎过,亲妈来了也认不出来。”   祁王这才稍稍放心下来。   但依旧坐立难安。   “毕竟是临时突发的行动,如果能成功自然最好,如果不能成功,记得安排人及时灭口。”他反复叮嘱道,“万万不可让尹昇再怀疑到孤的头上来——对了,宗策回去了没?他没在尹昇旁边吧?”   幕僚摇头。   “真可惜,”祁王遗憾道,“若是能有他助力,想必这次一定能叫尹昇血溅当场!”   他狠狠握拳,心想尹昇没儿子,到时候,自己有母后支持,岂不是能顺理成章地继位?   还能顺便用杀兄的借口将宗策一起处理了,一石二鸟。   祁王在书房里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转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派出人手,打听尹昇的动向,以及刺客们的埋伏地点和准备行刺的方式。   幕僚看不下去了,劝道:“殿下,不如放权给他们,临场应变,总比咱们在这儿,看不见摸不着的胡乱指挥强。”   祁王怒道:“什么叫胡乱指挥!这帮武夫万一出了纰漏怎么办?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父皇都说过孤有这样的才能,怎么就不能远程指挥了?”   幕僚:“……您能。”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外出探听消息的人匆匆赶回府上。   “怎么样了?”祁王心急如焚地问道。   既激动,又害怕,又慌张,又畏惧。   他陶醉地心想,这难道就是掌握生杀大权的快感吗?   真是……太让人入迷了。   但余光注意到幕僚的眼神,祁王又惊觉自己表现得太不镇定了,有失皇室体统。   于是他装模做样地端起茶碗抿了一口,学着宗策平日里跟自己讲话的模样,淡淡道:“说吧,可是成了?”   那人一路狂奔回来,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不,不是……”   祁王脸色瞬间惨白:“什么?败了?尹昇这该死的难不成是王八精转世,命怎么这么硬!?”   “也不是……”   “那到底是什么?快说啊!”   祁王急得眼睛都红了,那人才终于捋顺了气。   他惶恐道:“陛下带着宋学士,已经到咱们王府门口了!” 第22章   “皇皇皇兄能来府上,真真是蓬荜生辉!”   祁王搓着手,和管家一路小跑出来迎接。   态度极尽殷勤。   殷祝打量着王府内的布置,视线扫过满头大汗的祁王,奇怪道:“你怎么出了这么多汗?方才干什么去了?”   祁王脑袋一抽,脱口而出:“热,热的。”   “大冬天热成这样?”   “没没有,瞧我这嘴,”祁王干笑起来,“其实是盗汗,盗汗。皇兄遇刺,着实让臣弟夙夜难寐,寝食难安,所以身子虚了点,哈哈。”   “真的吗?”   殷祝挑眉,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你的这份情谊,朕心领了。但还是身体重要,毕竟人的命只有一条,作完了就没了。”   想起历史上坠马而死的祁王,殷祝是在真心实意地提醒他,保重身体,切莫作死。   但这话说得,叫祁王实在不能不多想。   他朝殷祝挤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多谢皇兄关照,臣弟记下了。”   大概是因为家族遗传,尹家宗室从上到下,都是骄奢淫逸的性子。   尹昇喜欢建宫殿,爱用黄金美玉做微缩盆景,祁王虽然比尹昇好些,但也是好华服好美人好奢园的享受型。   为了在王府里修建出满足自己心意的园林,他甚至动用手段,强占了周边人家的十几亩土地。   但祁王并不认为自己有错。   他反而觉得,己已经非常仁慈了。   ——就连朝廷那些只配给自己擦鞋的三四品官,都敢动辄侵占良田几百上千亩,他这点算得上什么?   但殷祝自打穿越后,连皇宫的御花园都没去过,第一次散心就来了祁王府。   看着满园高低错落的亭台楼阁,他不禁感叹:“不愧是皇家园林啊,就是壮观。”   在他看来,不管是王爷还是皇帝,他们的园子都叫皇家园林。   虽然事实也是如此,但祁王本就心虚,一听这话,更是汗如雨下。   他支吾半天,不知该如何接话,反倒惹来殷祝怀疑的一瞥。   最后还是幕僚硬着头皮上前,替主公解释他是早上吃坏肚子了。   祁王猛猛点头。   殷祝哦了一声,宽容道:“人有三急,朕能理解,你去解决吧,这边有千帆陪我逛就行了。”   祁王顿时松了一口气:“是,臣弟去去就回。”   “殿下,”趁着祁王找借口去尿遁的功夫,幕僚把他拉到一旁,压低声音问道,“要不要咱们干脆就在这儿,装作失足落水心悸,把他给……?”   他狠厉地眯起眼睛,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祁王:“好!孤也正好有此打算,这尹昇也有够胆大,居然敢只带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宋千帆来我府上,看来是天要亡他。”   幕僚:“那殿下,这宋千帆,要不也一并解决了吧?”   “不行,他背后是王家,等朕上位,还需要王阁老的支持。”祁王不假思索道,“先拉拢,实在不行再考虑其他办法。”   “那万一他走漏消息了怎么办?”   祁王皱眉:“这窝囊废有这个胆子?”   宋千帆胆小窝囊,在明正阁和朝中都是出了名的。   自古文人相轻,明正阁的学士们既瞧不起这个靠老丈人平步青云的年轻人,又个个嫉妒得眼红,恨不得以身代之。   幕僚常在新都各路文人雅士中活动,对此也有所耳闻。   他十分欣慰于祁王的精准判断,终于有种“自己果然跟对了人”的欣慰,重重点了点头,即刻就要离开去唤人准备行刺。   没走两步。   “等一下!”   幕僚心中咯噔一声,极不情愿地转身,“殿下又有何吩咐?”   他特意咬重了“又”字。   带着浓浓的怨气。   “孤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妥,”祁王又丝滑切换回了原本的自称,“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尹昇死在王府,否则孤这辈子都洗不脱弑兄的嫌疑了。”   幕僚瞪大双眼:“什——您原本不就是打算宫变夺位的吗?”   “是,但宫变和暗杀又是另一码事,”祁王越说越觉得很有道理,“为君者,要有雷霆手段,暗杀这种旁门左道,是没办法服众的。”   雷霆手段在哪里?   幕僚简直要揪着祁王的衣领怒吼了。   不过稍稍冷静下来后,他也反思自己是不是方才被主公急上火了,居然能想出在王府杀死皇帝的事情。   主公说得没错,的确不妥。   ……但他怎么就这么来火呢!?   “殿下说得有理,”幕僚深吸一口气,竭力用平静的口吻道,“那王府之外的刺客,该作何安排?”   “尹昇今天来了王府,不管他是要继续待下去、还是去别的地方,万一出了事,肯定和孤脱不开干系,”祁王恨声道,“尹昇,果然好手段!”   幕僚:不,我觉得这不是皇帝的问题。   祁王:“看来今日不是动手的时机,派出去的刺客,就先别召回来了,叫他们好好保护孤的好皇兄,别让他被什么阿猫阿狗给宰了,又赖到孤的头上。”   透过漏花窗,祁王势在必得地凝视着天边的孤雁。   “他的命,只能是孤的。”   “漂亮!十环!!”   殷祝拍了拍手上的尘土,望着远处荡起层层水波的湖面,扭头笑眯眯地问宋千帆:“你要不要试试?如果不会打水漂,朕可以教你。”   “……不了,多谢陛下。”   宋千帆推了下鼻梁上的镜片,飞快地瞥了一眼跟在他们身后的王府管家和几名高大仆役,神色严肃。   他压低声音问道:“陛下,要不咱们走吧?或者从宫里多叫些人来,只有您和臣二人逛这么大的园子,臣实在不放心啊。”   “放心,祁王没这个胆子,”殷祝随口道,甚至完全不避讳他们身后的管家,“他比你还怂。”   宋千帆:“…………”   “朕不是在说你怂,”殷祝补救道,虽然效果不大,“朕的意思是,你平日里虽然胆小谨慎了些,但就跟那弓弦一样,拉到极致,总会有反弹的时候,并且还会爆发很大的势能。”   “谢谢陛下夸奖,”宋千帆干巴巴道,“那祁王殿下呢?祁王殿下从小便擅长射猎,还曾独自带兵剿匪,大获成功,怎么也不该和臣并驾齐驱吧。”   后面的王府管家神色一凛,立马竖起耳朵。   难道是陛下掌握了什么祁王殿下谋逆的切实证据?   “祁王啊,”殷祝不假思索道,“他一见到朕吓得跟个小鸡崽似的,去个茅房一去不回,不知道的还以为茅房建在天宫上。朕说他怂,有什么问题吗?”   “…………”   宋千帆失笑:“没有问题。”   祁王这园子虽然来路不正,但从审美和艺术价值来说,的确不凡。   园中精致以水为主,开朗疏阔,三步一小桥,十步一亭台,即使是冬日,树木山石也都被打理得蓬勃繁茂,充满皇家园林的葱蔚洇润之气。   殷祝带着宋千帆和一行人慢悠悠地往前走,正说着话,忽然听到远处传来咿呀唱念的声音。   举目望去,原来是一个戏班子,正在风亭水榭之内排练。   管家忙解释道:“陛下,这是祁王请来为王妃祝寿的戏班,可要叫他们过来为您唱上两段?”   “没事,朕去瞧两眼就成。”   殷祝走近了些,等那花旦唱完后,也忍不住跟着哼了一段。   那花旦眼前一亮:“你唱的是什么?”   管家刚欲上前呵斥,被殷祝拦下了。   “从前在家乡听人唱过的一段戏。”殷祝回答他,顺便夸奖道,“唱得不错,嗓子很亮,你是做刺杀的?”   刺杀旦是花旦的分支之一,殷祝从前被下铺的哥们拉着,在戏曲学院听了些他们的课程,所以对此略知一二。   刚从外面匆匆赶来的祁王脚下一崴,差点一头栽进池塘里。   “是,”在祁王的瞳孔地震中,那花旦竟然还痛快承认了,甚至他还露出了十分高兴的表情,“你居然知道这个?”   不对!!!   到底是哪个奸人要害他!?   不等殷祝回答,祁王就一个滑跪跪倒在他面前,痛哭流涕地忏悔:“皇兄,臣弟真的没有参与此事!臣弟冤枉啊!!!”   殷祝沉默地看着他抱着自己的大腿嚎啕,嫌弃地把腿抽了出来。   “……你先起来。”   “臣弟冤枉!!!!”   “朕知道你冤枉,”殷祝抬头看了眼周围也被祁王惊到、纷纷下跪的一圈人,无奈道,“朕跟你说的不是一码事,起来吧。”   他简单解释了一下这个乌龙。   祁王的哭声顿时哽住了。   他擦干泪站起来,尽管心中恨得咬牙,但还是勉强笑道:“是臣弟想岔了,皇兄果然博闻强识,居然还对戏曲有所了解。”   跪在地上的花旦露出了惊诧的神情,显然没想到殷祝的身份居然如此贵重。   殷祝看着他,忽然笑道:“你唱的那些曲子都太老了,不如换一首。但朕只知道调子和词,你能唱出来吗?”   花旦脆生生道:“能!”   “行,拿纸笔来。”   之后的半个时辰,殷祝就待在风亭里,指着一句,教唱一句。这花旦也是个有天赋的,学得极快,加上《宗公别胡姬》本就是历经数百年时光流传下来的经典片段,词曲无一不佳。   一行人听得如痴如醉。   唯有祁王愈发胆战心惊。   但凡戏曲,都是后人根据史实改编而成,寄托了民众朴素的嫉恶如仇情感。   其中有几句台词,是借胡姬青琅之口痛骂昏君的。   但写词的人是殷祝,如今他就是皇帝。   人能自己骂自己吗?自然不能。   正好祁王就在旁边,作为一个给笔下人物取名时经常在书桌上到处找字排列组合的作者,殷祝完全没想太多。   ——他直接大笔一挥,把昏君改成了齐王。   还特意偏头说:“你别多想啊,朕写的是齐王,不是祁王。”   祁王:“……臣弟明白。”   日他祖宗。   齐王和祁王,这俩唱出来有什么区别吗?   祁王在心里咆哮,这和指着他鼻子骂有什么区别?尹昇欺人太甚!!!   但祁王很快痛苦地反应过来:   面前这位,和他是一个祖宗。   这日子没法过了!   宋千帆仔细看了一会儿唱词,目光逐渐严肃。   虽然殷祝改了不少直白的台词,但作为科举考试千军万马杀出来的佼佼者,他还不至于连这点隐喻都看不明白。   一位图国忘死、只差剖胆倾心的将军,居然被世道逼到不得不自污保全,跪在亲兵坟前前掩面而泣,不禁要让人发问,这个国家究竟怎么了?   宋千帆看着纸上胡姬那声声泣血的控诉,只觉得一阵心寒。   同时也不由得庆幸起来:   幸好,自己没有生在这样黑暗的时期。   不用经历胡姬所说的那些死别、离乱、屈辱,体会眼睁睁目睹国家沦亡的裂心之痛。   但他想起不久前与丈人的那番对话,又觉得心有戚戚——   他真的没有吗?   宋千帆凛然问道:“陛下,这出戏的名字叫什么?”   殷祝反问他:“你觉得该取个什么样的名字比较好?”   “以臣愚见,”宋千帆声音低沉,“该叫《警世录》才对,最好将它传遍千家万户,叫百姓们知晓,也叫朝堂上的诸位大臣们知晓。”   殷祝饶有兴致地问道:“你觉得,达官贵人们会愿意出多少两银子看这种戏?”   “戏是好戏,”那花旦忽然插嘴,“但陛下,恐怕他们不会想看这些的。”   “大胆!”   一直憋屈到现在的祁王终于找到了他能捏的软柿子,怒斥道:“陛下同宋学士说话,与你这个戏子有什么关系?”   花旦顿时失了颜色,祁王还不肯罢休,沉着脸对班主道:“你怎么管教的人,这么没规矩?”   “殿下赎罪!”班主噗通一声跪下,恶狠狠地瞪了一眼给他惹事的花旦,“小的这就回去重罚他!”   年轻花旦跪在地上,并不言语。   但在听到班主的话后,他如蒲柳般的身子下意识抖了一下。   眼看着那花旦因为一句话成为了众矢之的,估计等他离开后,还要被班主狠狠毒打一顿,殷祝不禁道:“算了,又不是什么大事。正好朕这边还有两出花旦戏,你就随朕一起回宫去吧。”   祁王和整个戏班子都呆住了。   那花旦又惊又喜地抬起头,明亮双眸中泪花闪烁。   “谢陛下隆恩!!!”   “行了,不用谢朕,就谢你的这副好嗓子吧,”殷祝说,“都过了变声期还能唱成这样,你绝对是老天爷赏饭吃。”   花旦重重点头:“小的明白,但再好的嗓子,无人赏识也与破锣无二,陛下愿意给小的这个机会,就等同于再造父母!”   穿越一段时间,殷祝也习惯了古人的说话方式,因此摆摆手,只是让他起来再唱两段。   宋千帆看看那满心满眼都是殷祝、一脸感激涕零的花旦,却露出了极其纠结的神情——   陛下这么快就要移情别恋了吗?   和宗将军好像不是一个类型的啊。   “这段不行,重来,”殷祝那边还在火热教学中,“唱这段的时候,眼神要再崇拜一点,要直勾勾地盯着他,懂吗?”   花旦点点头。   殷祝继续道:“下面这段骂人的也要再泼辣一些,你虽然是刺杀旦,但这嗓子唱泼辣旦也完全没问题,要想着那误国误民的仇人就在你面前,狠狠骂他!拿唾沫星子喷他!骂得体无完肤才好!!”   花旦重重点头。   他清了清嗓子,伸出兰花指,遥遥指着祁王的鼻子,痛骂道:   “呔!你个优柔寡断、朝令夕改的齐王!城东有人家,家中有三儿,二子皆战死,小儿十岁半,丧父又丧兄,汝今当几岁?怎能安然寝!”   祁王:“…………”   幕僚下意识想鼓掌。   但突然想起祁王才是自己的主公,又默默放下了手。   好不容易送走了活阎王,王府上下都松了口气。   幕僚无意间转头。   忽然发现自家主公脸色惨白如霜,身子晃了晃,瘫倒在地上。   “殿下——!!!” 第23章   “陛下,祁王今日的反应……”   马车车厢内,宋千帆放下车帘,欲言又止。   “嗯,朕知道他不对劲。”殷祝慢斯条理地剥着橘子,“别急,不管祁王打着什么主意,咱们走这一趟,他起码三个月内不敢动弹。”   宋千帆想起祁王吓得战战兢兢的模样,忍不住笑了一下。   “陛下果然神机妙算。”   被殷祝带出王府的小花旦默默地缩在车厢角落里。   脊背笔挺,双眼发直。   他做梦也想不到,早晨还在挨班主训斥的自己,下午居然就能同大夏的君主共乘一辆马车;   而他们口中轻飘飘讨论的人,就在不久前,还是能轻易决定自己未来生死、高高在上的王爷。   殷祝剥好了橘子,又开始剥橘子上的经络。   等橘子彻底光溜溜,没东西可剥的时候,他忧伤地叹了口气。   宋千帆:“陛下何故叹气?”   “他走了。”殷祝说,“居然都没跟朕打声招呼,你说,他是不是越来越过分了?”   宋千帆:“…………”   破嘴!谁让你多问的?   但这个问题他实在不敢正面回答,于是只好绞尽脑汁地从另一个角度解释:“陛下切莫这么想,或许只是宗将军担心边境有变,所以才急着赶回军中。”   “你说得也有道理,”殷祝肯定地点点头,“朕是大夏的皇帝,大夏的疆土就是朕的疆土,他在乎晖城,就是在乎朕。”   宋千帆开始战术擦镜片。   顺便擦了擦额头渗出的汗。   “陛下说得极对,”他自动切换成奸臣模式,彩虹屁信口拈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宗将军只是寡言少语,并不是不明事理,陛下待他恩重如山,他心中对您的感激肯定无以言表……”   殷祝听了一会儿,心情愉悦不少。   他把橘子掰成两半,一半给了宋千帆,一半给了角落里的花旦,还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花旦受宠若惊地捧着那半橘子,“回陛下的话,小的是孤儿,从小被班主收养,没有名字,只有一个上台时用的艺名。”   殷祝注意到他在说自己是孤儿时,一旁的宋千帆神色微动。   他随口问道:“这样,那你的艺名叫什么?”   “青琅。”   殷祝猛地扭头,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   花旦被他看得脸色逐渐发白,腿一软,就从座位上滑了下来。   他跪在殷祝脚边,颤声问道:“陛下,这名字有何不妥吗?”   宋千帆也目露疑惑。   “没有,”殷祝缓声道,伸手抬起他的下巴,“朕只是没想到……”   青琅原来是个男人。   但转念一想,其实也很合理。   古代女子嫁人都早,但野史中记载,胡姬青琅从宗策头次凯旋归来,一直到大夏新都城破,都待在长乐坊的酒肆里未曾婚配。   后人认为是她心慕宗策,所以甘愿为他守身;   但也有另外一种可能,就是青琅压根儿不是女人!   殷祝凑近了些,仔细打量着青琅的眉眼,发现果然灵秀动人,未着脂粉时,也自带三分妩媚风流。   若是再有心扮女相,恐怕与酒肆花丛间高鼻深目的胡姬别无二致。   “吱——”   宋千帆把叆叇擦出了黑板声。   他低头不语,心中却不禁为身在远方的宗策捏了一把汗,甚至开始纠结地想,自己要不要提醒对方一把。   相比起祁王府这个不知深浅的戏子,他还是对宗策更有好感。   “陛下……”   短短数息间,青琅经历了惊诧——了然——再到挣扎的一系列过程,最终他逼着自己放松身体,朝殷祝勾起一抹柔弱笑容:“原来您是想要这个吗?青琅能服侍您,三生有幸……”   “笑得好恶心,别笑了。”殷祝说。   青琅:“…………”   宋千帆突然咳嗽起来,唇边是掩饰不住的笑意。   “朕把你带出王府,只是单纯看上了你的好嗓子,”殷祝直白道,“不要想其他杂七杂八的,不然你就回你原来的戏班子去吧。”   青琅诺诺应是。   他在殷祝的示意下重新坐回原位,再不敢随便揣测皇帝的想法。   他们从祁王府离开时,天色已经不早了。   回宫前,殷祝好心把宋千帆捎回了家。   但他没想到这小子一到家,就和王夫人说起了青琅这件事。   还感叹:“陛下果然待宗将军与任何人都不同。”   王夫人疑惑:“难不成就连夫君你也比不上吗?我听外面都说,你才是陛下眼前新晋的大红人呢。”   “我算个什么啊,”宋千帆很有自知之明,苦笑道,“陛下对我,只能说态度亲近了些,觉得我能替他办事,和其他大臣和宫人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唯有对宗将军,他是发乎于心,从不计较任何得失利弊。”   王夫人惊道:“陛下竟真的动了情?”   “是啊,”宋千帆喃喃道,“虽说这种关系会遭世人诟病,但身为臣子,谁不想要一个全心全意爱重自己的君主呢?哪怕被千夫所指,被扣上佞臣的名头,也是甘之如饴。”   王夫人顿时警惕起来。   她拧着宋千帆的耳朵骂道:“好啊,你原来打的是这样的主意!你跟我说,你是不是也和陛下睡过?”   宋千帆大惊失色:“没有!夫人你要相信我,我和陛下是清白的!比我的钱袋子还要清白!!”   “那为何陛下近来天天把你喊过去?”王夫人皱眉,犀利发问,“就算我相信你,但我不相信尹家,他们老尹家可是从几百年前就开始好这一口了。”   她眯起眼睛:“我想起来了,上次家中办诗会的时候,我路过听了几句,在诗里自比怨妇还差点抱头痛哭的,是不是你们几个?”   “…………”   宋千帆百口莫辩。   自古文人都视君臣如夫妻,别说宋千帆了,满朝文武,绝大部分都是这么想的。   包括宗策。   因此当自称是天使的人来到军中,并因为索贿遭拒而朝他破口大骂、告诉他现在陛下早已有了新宠时,尽管知道这天使肯定是假的,宗策的呼吸仍旧乱了一拍。   “既无圣旨,也无凭据,”他坐在主座上,冷声命令道,“他根本不是什么天使,来人啊,给本将把这胆大包天的骗子拿下!”   那骗子估计没想到刚见面就会被拆穿,本还打算硬撑着天使的傲气,可眼见着左右原本就听得怒火滔天的军士都扑了上来,顿时吓得腿都软了,噗通跌倒在地。   但宗策的亲兵可不想就这么放过他。   本来还顾及着天使的身份和朝廷的颜面,只能憋屈着敢怒不敢言,这会儿一听是假的,众人当即饱以老拳。   骗子被打得哎呦叫唤,鼻青脸肿,牙都掉了两颗。   没多久,裤裆传出一股骚气,惹得周围人一阵嫌恶,再加上宗策说差不多可以了,这才纷纷收手。   “宗将军,这人嘴太脏了!”亲兵愤愤不平地抱怨道。   但上辈子宗策已经审过他一次,因此对这些谩骂并不动容。   虽然谩骂内容不尽相同,但无非是换种形式罢了。   “我记得你当初刚被分到将军手底下,最不服管的那会儿,骂得可比他还脏啊?”旁边有人揶揄道。   亲兵顿时脸色一变:“我……我那是有眼不识泰山,还以为将军和咱们从前见过的那帮官老爷们一样,才会说那种话的,我后来都自己掌过嘴了!”   “安静。”宗策说。   所有人瞬间闭嘴。   宗策坐在主座上,例行公事地问那骗子:“你用这个法子,去军中骗过几回?”   骗子刚开始还不肯说实话,直到宗策让军士拿来杀威棒,这才告饶坦白道:“就……就三回。”   “每次都成功了?”   “是,”骗子连连点头,谄媚道,“还是大人您厉害,一眼就看穿了!”   “你原先是干什么的?”   “小的是耕夫,后来去新都那边做小买卖,这两年行情不好,没挣到啥钱,又被人设了套,把钱赌光了,可家里老婆孩子要吃饭啊!实在没办法,才来边境找个活路……”   “滚你丫的!你找活路骗到老爷们头上了是吧?”   一个浓眉汉子气得怒目圆睁,一脚踹翻了这不老实的骗子。   要不是宗策还没发话人,他肯定得当场抽刀砍人。   周围的亲兵也纷纷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情。   其中一位更是直言:“大夏的军队,当真已经烂到这个地步了?连耕夫都敢假冒天使了?”   “是啊,将军,这种人死不足惜,砍了他吧!”   他们都抬头看向宗策,表情跃跃欲试。   那骗子吓得魂不附体,拼命跪在地上朝宗策磕头求饶。   “你们都出去。”宗策说。   待到亲兵们都走了,屋中只剩下他和骗子两人,宗策终于按着扶手,从那座位上站起了身。   他一步步走到那骗子跟前,站定。   “大,大人,”骗子仰头望着他漠然冰冷的脸庞,像救命稻草似的紧紧抓着宗策的裤脚,“您就饶过我这次吧,我,我一定给您做牛做马!您让我做什么都行!”   宗策垂眸望着他,平静问道:“你把你之前骂我的话,再说一遍。”   骗子这哪里敢,胡乱摇头不肯。   宗策:“那就死。”   骗子身子一僵,顾不上太多,结结巴巴地把先前的话又说了一遍:“你、你以为自己算个什么东西吗?不过是运气好些的兔儿爷……”   “再后面两句。”   骗子差点汪的一声哭出来:“大人……”   “说。”   “陛下如今已经有了新欢,听说是从王府接出来的人,还亲手给他剥橘子吃,可见爱得疼得都到骨子里了。这个将军之位,肯定过不了多久就要换人……”   骗子说完,胆战心惊许久。   却没等到下文。   “大人?”他战战兢兢地抬起头,只看到了一双犹如乌云笼罩的深黑双眸,幽深得仿佛要把他整个人都吸进去。   宗策面无表情:“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骗子没有办法,只好又重复了一遍。   当再次听到“爱得疼得都到骨子里了”这句话时,宗策终于忍不住,从喉咙里憋出一声冷笑。   “很好,”他淡淡道,“正合我意。”   颈侧的浮凸青筋鼓点似的跳动,大手按上了腰侧的佩刀。   “你可以死了。”他宣判道。   骗子惊恐地瞪大双眼。   视野中最后留下的记忆,是一抹带着滔天怒意的银亮刀光。   一室腥气扑鼻。   滚烫的鲜血泼洒而出,沿着地砖的缝隙飞速蔓延。   宗策垂下眼眸,沉默地注视着血湖中的倒影,喉结滚动,仿佛有一头咆哮着嘶吼着的野兽被名为君臣的铁链束缚,一点一点,重新关进牢笼深处。   但他自己知道。   眼前这一切,就是他失控的结果。   一炷香后,城头响起了号角声。   全城哗然。   亲兵们鱼贯而入。   宗策披上如血一般赤红的战袍,迎着残阳,大步向前走去。   有人匆忙赶来向他汇报情况,宗策嗯了一声,抓住缰绳,刚劲有力的手臂勒住绳子猛地绷紧,翻身跨上战马。   正要出发时,恍惚间却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清朗的青年音,又将他从漫天黄沙的街道上拉回了那个弥漫茶香的宁静宫室:   “宗将军,旗开得胜。”   他仓皇回首。   却发现身后空无一人。   “将军,怎么了?”身旁亲兵关切问道。   战马喷了两个响鼻,在原地不耐烦地垫了垫脚。   宗策闭了闭眼睛。   “……无事。”他说。   “该去迎敌了。”   作者有话说:   无奖竞猜——世界上最硬的东西是什么?   A.纳米钻石;B.放了两天的俄罗斯大列巴;C.殷祝想要成为直男的钢铁意志;D.宗策的嘴 第24章   克勤攻城的消息,很快传回了新都朝堂之上。   “约定好两国互不侵犯,这才过去多少时日,他们就翻脸不认账了?”   “屹人果然狼子野心!”   “背信弃义,天理不容!”   也有大臣说:“上次和谈时,听说那屹人皇帝对我等开出的条件就颇为不满,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北屹才会派王太子率军南下。不如派遣使者带礼物前往北屹,与其分说,屹人应该就会退兵了。”   但孙慈立刻站出来斥道:“休要胡言!这是被人打了左脸又要把右脸伸出去的歪理吗?”   “如此一来,大夏颜面何在?陛下颜面何在?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怕不是最后连大夏的祖宗基业都要拱手让人了!”   那人怒视他:“那你说怎么办?”   孙慈不理,径直出列道:“陛下,臣提议朝廷应立即派监军前往前线督战,那北屹王太子克勤狡猾善战,宗将军年轻气盛,臣担心他恐会着了克勤的道。晖城一旦失守,东南门户洞开,后果不堪设想。”   这话殷祝就不爱听了。   “如果我没记错,克勤今年也未满三十吧?”他说,“也不过就比宗策大上个几岁而已。”   孙慈硬邦邦道:“是,但是克勤身经百战,非老将不能敌。”   “是吗?但朕翻之前的卷宗,就算派老将上场,那也是屡战屡败,”殷祝毫不客气道,“与其这样,还不如挑选些新面孔,或许还能给朕带来惊喜。至于监军,也不必再提了,朕相信宗将军对大夏忠心耿耿。”   孙慈皱眉:“陛下,此乃国事,不能凭个人喜恶转移。倘若宗策败了……”   “他不会败。”殷祝再次打断他,语气笃定。   他偶像对外一生未尝败绩,最后一次战役,还是在遭到朝廷背刺、全无防备的情况下,心灰意冷,才主动弃械任擒。   孙慈哑口无言,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同僚冲他拼命使眼色,让他不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同陛下对着干。   他只得不甘心地朝殷祝拱了拱手,退回朝臣队伍里。   这番对话也叫在场诸位都看清楚了,虽说宫里进了新人,但陛下对宗策还是一如从前。   也不知那小子给陛下灌了什么迷魂汤,唉!   殷祝见他们也说不出什么更有建设性的意见了,果断道:“内阁诸位阁老都随朕去一趟书房,其余人,退朝吧。”   这是殷祝自穿越后,第一次召集内阁。   他把这群打个喷嚏大夏都抖三抖的小老头儿叫到一起,不为别的,只是为了向他们表明自己与北屹交战的坚定决心。   顺便敲打一下这帮老狐狸,别趁着前线打仗的时候给他搞事。   “朕丑话说在前头,”殷祝一巴掌拍在舆图上,发现周围这圈小老头的眼皮不约而同地颤了颤,底气顿时多了几分,“诸位为官也有几十载了,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应该比朕清楚。”   “朕近来修心忍性,脾气好了不少,对于一些不涉及原则问题的事情,大多也是宽容处理。但如果有人敢趁着大夏与北屹开战,吞公为私,或是与北屹私通……”   殷祝修长的食指点在桌边,缓缓直起身。   那张阴柔苍白的面孔上,浮现出一抹和善的神经病笑容。   “——朕不介意拿他去祭旗。”   话音落下,现场的气氛霎时凝固。   殷祝权当没察觉到,神色如常地开口:“好了,下面来讨论一下与北屹的战事吧。首先说明,朕不接受议和。”   依旧无人应答。   数息后,唐颂慢吞吞开口道:“陛下的意思,臣等都明白。国贼自然不能姑息,但陛下身为人君,应宽仁慈惠,即使大敌当前,也应放平心态,言语恫吓,未免有失妥当。”   殷祝平静道:“这不是恫吓。”   “方才那些话,朕只是告知你们。等散会后,你们也可以原话复述给任何人,上至王亲贵族,下至平头百姓,但凡有触犯这一条铁律者,朕都说到做到。”   唐颂皱了皱眉头,没有再说些什么。   但殷祝知道,跟着帮老家伙斗,光是放狠话肯定没多大用处,能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个个都是杀伐果断的狠角色。   相比之下,他这个皇帝反倒势单力薄。   不能急,他告诉自己。   只要不像历史上的尹昇那样作死,即使什么都不做,大夏也还能再苟至少几十年。   更何况他现在启用宋千帆和宗策,一文一武,内外配合,等他干爹把山河十四郡打下来,就算是再顽固的势力也得乖乖低头。   “陛下。”   一位宫人快步走来,朝着殷祝和在座众人行礼,然后匆匆走到殷祝身旁附耳低语了数句。   内阁众人不明所以。   但有敏锐的,已经从殷祝变幻莫测的神情中看出了端倪,不由得挺直腰板,静等陛下发话。   “这倒是有意思了,”殷听完笑了笑,“你把这事儿再和诸位爱卿们都说一遍吧。”   “是。”   宫人向他微微欠身,然后面朝一干人等朗声道:“方才大理寺传讯,前不久那行刺的犯人了悟终于肯招供了。”   王存似有察觉,他瞥了一眼殷祝,很给面子地问道:“那罪人招供了什么?”   “了悟说,自己因北归人的身份在新都处处碰壁,走投无路之下,一位恩人资助他进了无相寺,从此他便对恩人死心塌地。”宫人说,“而他指认那名恩人的身份,便是内阁之中的重臣,唐阁老唐大人。”   “一派胡言!”   眼看着火竟然烧到了自己身上,唐颂顿时坐不住了。   他把手中的茶碗重重一放,“老夫根本不认识什么了悟了解的,这贼人死到临头,胡乱攀咬,岂有此理!”   他翻身跪在地上,抱拳恳切道:“请陛下明鉴!臣愿与诸位一同前往大理寺,那了悟当面对峙!”   “来不及了,”殷祝说,“在招供完这番话后,了悟便咬舌自尽了。”   唐颂一噎,显然没想到居然是这个结果。   “好一个死无对证!”他言辞之间怨气横生,冷哼一声道,“罢了,陛下,清者自清,老夫无话可说!”   旁边一个留着长须的中年人向他拱手:“陛下,唐大人半生为公,对大夏的贡献有目共睹,臣愿为唐大人担保,他绝不可能做出对陛下不利之事。”   “臣也愿意为唐大人担保!”   “还有臣……”   殷祝听着那一声声附和,支着下巴问道:“那既然如此,唐爱卿,朕想问你件事儿。”   “陛下请讲。”   唐颂见殷祝没让自己起身,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在殷祝开口发话前,竟自己主动起身坐回了座位。   殷祝注意到了他的小动作。   他没管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而是用指尖敲了敲扶手,直截了当地问道:“前些日子新都衙门外有流民来敲登闻鼓,状纸还没写完就因为填了唐大人的名字,就被两侧禁军拉了下去,唐颂,这事儿你可知道?”   唐颂:“臣不知。”   “那新都流传你在老家侵吞了一千两百亩私田,当地耕夫无田可耕无路可走,只能为你家当佃农,还有人双亲去世死无葬身之地,上京状告无门还被人打断双腿,你可知道?”   唐颂:“臣也不知。”   他甚至还很淡定地反过来问殷祝:“陛下是从何处得知此事的?”   殷祝心想好啊,还跟他装傻是吧。   那他也可以装。   他姿态放松地翘起二郎腿,笑眯眯道:“朕听朝中一位爱卿偶然提起,至于是谁,唐阁老就不必多问了。”老头子,瞎猜去吧。   其实是上次发现禁军宿卫伪装上街后,殷祝特意叫苏成德去查了查这批轮值禁军的底细,恰好发现了一些很有意思的陈年旧事,苏成德就顺便上报给了他。   唐颂额头青筋乱蹦,一张老脸险些抽筋。   他看着殷祝一派无辜的神情,深吸一口气,强逼着自己挤出一抹笑容:“陛下说笑了。”   “臣问陛下这个问题,只是想知道,究竟是谁在背后谤议臣的家事,还肆意造谣诬陷同僚,若陛下不想说,那就算了。”   “好,不愧是内阁资历最老的两位阁老之一,就是硬气!”   殷祝一拍扶手,大力夸赞起来。   他转向一直对着天花板发呆的王存:“王阁老,你有什么话要讲?”   王存颤颤巍巍地跪下,与街边年迈的平民毫无两样:“陛下见谅,臣老眼昏花,方才并未听清您与唐阁老的对话。”   又是一个来装傻的。   殷祝很清楚,王家作为大夏两大世家之一,内部的阴私比唐家也不见得少到哪去。但他身为皇帝,只能拉拢一派打压一派,防止狗急跳墙,两家人合起伙来对付他。   王存之前借女婿给他递的话,也正是表达了随陛下您怎么折腾、自己和王家会袖手旁观的意思。   不过等到刀子悬在自己头顶的那一天,王家究竟会不会做出激烈反应,那就暂不可知了。   当下最重要的,还是抓住主要矛盾。   所以殷祝也没逼他太狠,摆手道:“既然如此,苏成德,去朕的私库里给王阁老取一支百年人参来,补补身子。”   苏成德躬下身子,恭敬应了一声。   王存:“多谢陛下赏赐,但前些日子,唐大人已经给臣府上送了一根品质极佳的人参。”   唐颂放在扶手上的手指痉挛地颤抖了一下。   “是吗?看来两位阁老关系不错,”殷祝笑道,“那算了,把人参换成虫草吧。”   唐颂微微悬起的心放了下来。   看来陛下还是太过年轻……   殷祝低头整了整袖口,看着那金线织就的纹路,吹了吹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朕本来还想让王阁老帮忙查查唐阁老的事情,但如今看来,于公于私都不合适。”   “唐颂。”   唐颂:“……臣在。”   “朕相信你,所以,干脆你自己来举荐一个人吧,”殷祝笑道,“唐阁老好歹也是大夏数一数二的肱股之臣,朕的左膀右臂,所以这人官职不能太低,最好同为内阁学士,知根知底。”   “唐爱卿,你觉得呢?”   唐颂闭了闭眼睛。   他终于明白,陛下为何今天要揪着他不放了。   这个人选,陛下已经给他框定死了范围,就在内阁之中。   而且绝对不能挑选那些平日里与他不对付的,甚至立场中立也不行。   因为他老家人犯的那些事,是真的,甚至还为此打死了人。   这种事,根本经不起查。   地方官已经愁眉苦脸地找过唐颂好几次了,全靠唐颂如今在朝中的地位,才敢强压着一直不上报。   眼看着距离丞相之位只有半步之遥,唐颂当然不甘心。   但他得忍。   因为如今陛下还是陛下。   更何况……   他睁开双眼,冷冷地看了一眼眼观鼻鼻观心的王存,在心中记下了这一笔,然后抬头对殷祝说了一个名字。   被念到名字的那名大臣瞬间脸色灰白,知道自己是被唐颂当成了弃子。   但当殷祝问他是否愿意查这起案子的时候,他还是艰涩地开口同意了。   因为被当弃子,或许还有借着唐阁老的光,重新起复的一天;   若是众目睽睽之下拒绝……那才是真完蛋了。   “那太好了,”殷祝看上去很高兴,“内部问题解决了,咱们继续刚才的讨论吧——”   “首先,屹人一而再再而三侵犯我大夏边境,是可忍孰不可忍,这一次,朕绝不接受任何议和的结果。”   唐颂的嘴唇动了动,但到底没出声。   其余内阁大臣见状,也不敢再装聋作哑了,纷纷义愤填膺地表示陛下说得对,就该狠狠地打!绝不姑息!!   “很好,”待到声讨的浪潮平息,殷祝挑眉问道,“既然朕与诸位爱卿在这一点达成了共识,那就好办了。”   他环顾四周,再次问了一遍先前的问题:   “关于北屹的战事,有人想说两句吗?”   ……   …………   内阁会议结束后,众臣皆是脚步虚浮地走出皇宫。   其中以兵部尚书最为典型。   “奴才听他们私下里说,陛下之威,更甚从前了,”苏成德凑到殷祝跟前,腆着脸恭维道,“方才陛下那气势,可真是把奴才看得一愣一愣的。”   “别,你这马屁拍过头了,朕恶心。”   殷祝白了嘿嘿笑着的苏成德一眼,哼道:“你以为他们那叫折服?那叫形势比人强,不得不服。”   新年的时候他问内阁要奏折,本来是想着帮内阁分担一下,在殷祝看来,这帮老大爷们一个个也都上了岁数了,大过年的,可以抽空在家带带孩子跳跳广场舞啥的。   结果倒好,他们居然还推三阻四,一副老大不情愿的样子!   最后送过来的奏折,殷祝也都翻了一遍。   大多是无关紧要的请安折子。   这殷祝就不能忍了。   从前尹昇爱当甩手掌柜没错,但不想管,和不能管是两码事。   他不喜欢做生意,相比起活人更喜欢和地底下的死人打交道,因为死人是不会说谎的。   但耳濡目染之下,也跟着老爹见了不少大客户、参加了不少饭局,应对这帮浑身长满心眼的老登们,勉强还算轻车熟路。   “唐阁老在内阁里说一不二惯了,您这么一敲打,他肯定能收敛许多。”   苏成德不知道殷祝内心的腹诽,经过这么一遭,他对陛下是彻底心服口服了,“您是没看到,您让他自己举荐人查自己时,唐阁老脸上的表情,那叫一个精彩!”   自古文官宦官水火不容,苏成德从前是柔姬的人,如今被殷祝提拔到身边,俨然成为宫中大总管。   以唐颂为首的一帮大臣自然看他不爽。   面对文臣清流们明里暗里的针对,苏成德也不是泥人捏的,逮着机会就在殷祝面前说人坏话。   这回唐颂倒霉,他不仅喜闻乐见,还要落井下石呢。   殷祝:“朕突然发现一件事。”   苏成德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朕身边不是佞臣就是小人,”他叹气,“都是奸逆,忠臣怎么就只有宗策一个呢?”   苏成德:“…………”   他很想问陛下,您对宗将军到底有什么误解?   以普世价值评判,他明明才是板上钉钉的头号佞臣!   但苏成德也是万万不敢说实话的。   因为自古有佞臣必有昏君,陛下显然已经被冲昏了头脑,迷得不着四六了。   没见早朝时孙大人都被怼了一顿吗。   “算了,”殷祝很快打起精神,“把宋千帆和青琅叫来吧,顺便去准备一下出远门的车马物资,越快越好。”   苏成德微微一怔。   但随即低头应道:“是。”   宋千帆进宫前,苏成德还特意恭喜他:“恭喜宋大人,陛下有意将您外放地方,应该不久后就要升迁了。”   大夏官场惯例,如果上官有意提拔中青年官员,一般都会将其下放到地方待个两三年,刷一刷政绩资历,虽然大多是做表面功夫,但有能力的官员假使去到地方,能有所作为的也有不少。   别说苏成德了,就连宋千帆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   他压抑住内心兴奋,整了整衣襟仪表。   刚跨进门槛,就听青琅噗通一声跪在殷祝面前,惶恐道:   “陛下,小的再也不敢了!”   “朕听到外面那些流言了,本还以为你是个聪明人,”殷祝掂量着一枚橘子,抬头看了僵在门口不知该不该进来的宋千帆一眼,随口道,“进来吧,你找个位置先坐。”   宋千帆谨慎地扫过屋内陈设,然后选择了一个离两人最远的位置。   屁股都只敢沾半边。   青琅伏在地上瑟瑟发抖:“陛下……”   “不为自己辩解两句吗?”   青琅沉默,然后摇了摇头。   殷祝反倒笑了:“朕没看错,你确实是个聪明人。”   “如果你今天辩解了,朕绝不会再留你,”他停下掂量橘子的动作,“但恭喜你,你做了一个很对的选择——朕一向不喜欢听人解释原因。”   “你把朕亲手给你剥橘子的消息散播出去,也是为了在宫中立足,朕说的是也不是?”   青琅颤声道:“陛下明察秋毫。小的这点小心思,全都被您一眼看穿了。”   “起来吧,也不用这么害怕,朕也不像他们说的那样喜新厌旧,动辄就要砍人脑袋。”   殷祝把那枚橘子塞到他手里:“朕不讨厌步步为营的人,但前提是,你别把主意打到朕的头上来。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如果今后后宫有人来刁难你,朕不会再帮忙。”   青琅含着泪接过橘子,知道自己两次犯错,已经把陛下的耐心全部耗尽了。   “小的明白了,陛下宽厚仁德……”   “现在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殷祝说,“回去闭好你的嘴巴,避开所有你认识的人,收拾东西,随朕出宫。”   青琅重重地点了点头,抹干眼泪,退出了御书房。   待门关上,殷祝靠在椅背上,发了一会儿呆,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你说,朕是不是对他太苛刻了?”   青琅毕竟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人,放在现代,估计高中都还没毕业呢。   但殷祝看着他那张梨花带雨的秀气脸庞,总是会情不自禁地皱眉。   难道他干爹喜欢这款的吗?   这样的青琅,别说和他想象中那个完美的干娘形象对比,就连和戏文中那个刚烈柔情、聪慧忠贞的胡姬相比,也实在差太远了。   聪明有余,心气不足。   配不上他干爹。   但他又纠结地想,或许只是因为这个青琅年纪尚小,阅历尚浅,而且如果干爹要真是喜欢的话,那自己岂不是成了棒打鸳鸯的反派了?   宋千帆不明所以,还在以为殷祝神色变幻,是因为对青琅说重话而自责。   他宽慰道:“陛下多虑了,既然是聪明人,就该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殷祝走着神点点头。   然后随口对宋千帆说:“朕准备带他去一趟晖城,这几天你留在新都,记得替朕打好掩护。”   已经想好谢恩台词的宋千帆:“…………”   “啊!??” 第25章   “怎么,”殷祝疑惑道,“有什么不对吗?”   “不,不是,”宋千帆语无伦次,“陛下,您是认真的?”   殷祝理所当然道:“当然。”   他并不是异想天开。   青琅的原因只占其中一小部分,殷祝一直想亲眼看看大夏时期的战役,顺便了解一下边境城市的军事布防、农业经济和北屹军队的作战能力等等,这样将来下达政令,心里也好有个数。   先前召集内阁时敲打唐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只有把内阁和祁王两大最不安定的因素都先暂时摁下去,他才能放心离开新都。   殷祝没有接受过帝王教育,也不了解这个时代百姓的生活。   长期待在深宫里,每天只能看到下面人送上来的奏折,很容易偏听偏信。   殷祝就算再崇拜他干爹,也得承认,个人的视角始终是有限的。   他被以苏成德为首的一帮宫人照顾得太好,时常会忽略很多常识性的细节。   比如他知道一碗粥卖几十两银子,普通人家一年平均收入才几两到十几银子,可锻造一把能在战场上杀敌的战刀要多少钱?一把材质稍差些的菜刀又要多少钱?一簇能破甲的铁质箭头呢?   他不知道。   而且,虽说平均工资和物价是最好反应一个时期生活水平的指标,但就像现代的打工人和首富平均一下,年收入也能超过几个小目标一样,纸面上的东西,太容易被人美化粉饰了。   相隔数百年,即使是最出色的历史学家,也不能确保统计出的数据一定是准确的。   在某个王朝末期,物价上涨,太监甚至敢骗皇帝一个鸡蛋在宫外卖十几两银子,忽悠得皇帝都不敢轻易吃鸡蛋。   真正的穷苦百姓,他们平时吃的是什么?战争会给他们的生活带来怎样的变化?   以及,假如在战时要保证一家人不饿死,一年最起码的口粮是多少?   王朝末期多出昏君,正是因为他们距离普通百姓的生活太远了,远到甚至无法想象,穷的细节究竟有多惊心动魄。   晖城之战,已经是大夏走向灭亡前,打得最成功、最漂亮的一场战役了。   再往后,即使宗策创立神机营和血铁骑,多次在与战场上获胜,还指挥士卒在当地屯田种粮,自给自足,也无可避免地因为大夏内部腐化、国力衰弱等等原因,战况一次比一次惨烈。   据统计,天佑五十年至兴和七年,短短十一年间,大夏人口数量便锐减至原先的三分之二;   待到宋千帆病逝,人口更是只剩下了天佑五十年的三分之一不到。   也就是说,即使按照最保守的计算估计,也足足有八千万人死在了这场王朝更迭的血腥战役之中。   所以,殷祝想,他必须要去前线亲自看看。   比起派遣监军,他这个皇帝亲至,干爹总不会再将他拒之门外了吧?   当然了,国不可一日无君,就算前期做了一系列筹备,也得秘密行事,早去早回才行。   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殷祝用期待的眼神望着东风:“爱卿,你会帮朕隐瞒好的吧?对吧对吧?”   宋千帆张了张嘴,欲哭无泪。   “陛下,您是不是对臣有什么误解?”他颤颤巍巍地指了指自己,“以臣如今的官职,在朝中都说不上什么话,这种事情,您还是找阁老们来商议比较好吧?”   殷祝撇嘴:“他们肯定不会同意的,而且朕才不想面对一张张痛心疾首的老脸,看了就糟心。”   “陛下,臣的命也是命啊!”   殷祝笑起来:“你放心,朕此次出行严格保密,不会有太多人知道的。朕会以闭关修行的理由宣布罢朝五日,你帮朕盯好几个新都几个关键人物就行。”   宋千帆自暴自弃地叹了一口气。   “陛下说的,是哪几个?”   “祁王,唐颂唐阁老,殿前指挥使……”殷祝摆着手指头数,“哦对了,还有你的老丈人王存。”   宋千帆:“……陛下就不担心臣故意走漏消息?”   “朕一向相信自己的眼光,”殷祝轻描淡写道,“宋爱卿,别人说你窝囊,但朕一直觉得,你只是把什么事的后果都看得太明白,所以才会动不动就退缩。”   “大部分人承担不了责任,就会甩锅赖账,但你不会;你一旦做出选择背上这份责任,哪怕抗不了,也要扛到死。”   这番话其实不是殷祝自己说的,而是后世一位历史教授在上公开课时,给观众们讲解一首古诗词时做出的注解。   那首诗,就是大夏亡国后,宋千帆在宗策墓前下马题下的千古名句。   宋千帆目光怔忪地看着殷祝,眼眶渐渐红了。   一滴热泪顺着他的脸颊滚下。   这一刻,他从未有过如此强烈地理解,何为“士为知己者死”的壮怀!   “陛下!”   他坐在座位上,很窝囊地呜呜哭着,一边用袖子擦眼泪,一边还不忘向殷祝谢恩,“臣一定尽力为陛下周全!只是您真的真的不能把青琅也一同带去啊,会出人命的!”   殷祝疑惑道:“为什么?”   宋千帆支支吾吾半天,吸了吸鼻子说:“不知道陛下您有没有听过一句话,所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殷祝:?   “臣的意思是,迎新送故是常事,但可以用稍微委婉一些的方法。”   “这什么跟什么?”殷祝皱眉,“有话你就直接讲,不要弯弯绕绕的。”   “……臣觉得宗将军会介意您把戏子带到他军中。”   这的确够直接了。   但殷祝有他自己的想法。   他甚至还很自信地说道:“青琅和其他戏子不同,或许宗策不这么想呢?”   好吧,没救了。   宋千帆在心中为失宠的宗将军默哀了一秒。   *   又是一夜攻防战。   “屹人撤军了!屹人撤军了!!!”   硝烟弥漫的城头上,陷入一片死寂。   随后,爆发出了一阵震天的欢呼声!   作为宗策的亲兵,赵大把手中沾染了无数鲜血、已经变得滑腻钝迟的砍刀丢到地上,和周围同样不敢相信他们真的胜利了的士卒们一样,含着泪,仰天大吼了两声。   多少年了?   多少年了!   他们大夏人,居然也能有打退屹人军队的一天!   赵大环顾一圈,不顾自己受伤的肩膀,挤出人群,找到了不远处指挥着他们打赢了这场胜仗、正举着千里眼眺望克勤大军动向的年轻将军。   守城战打了整整三天三夜,他也在城头待了整整三天三夜,一直没下过前线。   最多只是在攻势稍缓时,靠在城垛上就这凉水啃两口干粮,闭目歇息片刻。   男人身后的赤红袍子已经被鲜血浸透,却在朝阳的照耀下更为夺目。   赵大眼眶滚烫地想,这才是真正的将军!他们大夏的英雄!!   他小跑过去,正要向将军报喜,就听当事人用沙哑的声音说道:“撤军只是暂时的,克勤绝不可能就此善罢甘休。”   十几个小时未进水米,作战指挥,他的嗓音已经变得嘶哑难听。   但语调仍旧沉稳有力:“通知下去,哨兵保持警戒,先打扫战场,随时准备迎战。”   赵大神情一肃:“遵命!”   “不过将军,这边俺们来收拾就行,您先回去睡一觉吧。”他憨笑道,“就连防守的都换了两拨人,您是将军,还一直陪着俺们,太辛苦了。”   宗策:“你先去安排,不必管我。”   “哦?哦。”   赵大乐呵呵地跑远了,一边跑一边美滋滋地心想,自己运气真是好,摊上了这么个为他们着想的好将军。   虽然打仗辛苦了点儿,但是有这样的将军,自己说不定还能活着回村里,拿着将军发的钱孝敬爹妈娶媳妇呢,还有两个弟弟,也能吃上一口饱饭了……   宗策望着赵大远去的背影。   眼前一闪而过的,却是那年赵大浑身浴血倒在战场上的模样。   还有他带着人去城东征兵时,那户不蔽风雨的茅草屋里,颤颤巍巍走出来的一老一少。   那老妪自称家中有三儿,二子皆战死,前些日子朝廷来征兵,又把她年过花甲满头白发的丈夫也带走了,她在家中日夜哭泣,把眼睛哭瞎了一只,剩下的一只也看不大清楚了。   跟在她身后的,是家中仅剩的、也是最小的儿子。   今年十岁半。   他说自己叫赵草,爹娘给他取的名字,希望他像草一样活。   但两个哥哥在家的时候,都叫他赵三儿。   赵三儿还说,等再过三年,他能提得动刀了,也要像哥哥们一样,给宗策当亲兵。   宗策自小练武,听从师父的话,滴酒不沾。   所以他打火铳时、握刀杀敌时,手比任何人都稳。   但那次征兵之后,他渐渐发现:   酒是个好东西。   “将军……将军!”   亲兵的呼唤让宗策猛地回过神来。   “什么事?”   “朝廷来人了,”亲兵飞快道,“这次不像是假的,我看到他们带了圣旨。”   监军?   宗策并不意外,或者说,朝廷若是一直不派监军,他才会觉得奇怪。   只是他长时间未休息,神经紧绷,太阳穴都涨得发痛,现在实在提不起精神来应付这些难缠的太监。   但有些事情,不是不想做就能不做的。   “知道了,”宗策呼出一口气,强打起精神,“让他稍等片刻,我先去换身衣服。”   “哦好,不过将军,他说了他那边不急,让你先紧着手头的事来,别耽误了军机。”   “克勤已经退兵了。”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宗策却心下稍定。   能这么说的监军,就算吃拿卡要,也不会太过于难缠。   “这边你帮我看这些,我回府上一趟。”   “是。”   宗策翻身上马,一甩鞭子,扬起漫天尘土。   “驾!”   晖城物产贫瘠,冬日气候严寒,又毗邻两国边境,平日里时常有小股屹人南下劫掠,因此,就连官员都对此地退避三舍。   大家都认为,来这儿当官,和流放也没两样了。   在这种前提下,城主府自然也不会有多豪华。   虽然相比起百姓居住的茅草屋已经强上不少,但本质上,就是个用土砖堆起来的二层小楼。   甚至还有不少房间没人住,年久失修,一到变天的时候,漏雨还漏风。   殷祝才在客房住了不到一个时辰,就有种想要在墙壁上题写《陋室铭》的冲动,甚至觉得连自己的精神都得到了洗礼。   人格都变得崇高了!   但殷祝真不是夸张。   古代长途跋涉本就累人,一不小心病逝途中,以他当皇帝的水准估计连个咸鱼都捞不到,只能就地掩埋。   就算苏成德给他安排的马车都是隔音减震的,但这几天几夜颠簸下来,依旧是吃不好睡不好,浑身骨头都发软。   殷祝身子本来就虚,下马车的时候更是吐了个昏天黑地,差点把旁边服侍他的青琅吓够呛。   等躺在客房那硬得能硌死人的床上,再盖着一股霉味的旧被子,殷祝生无可恋地瞪着天花板上荡秋千的蜘蛛,觉得自己真的撑不住了。   他问了宗策安排留守的亲兵,只有他干爹卧室里有张收拾过的床榻,被子也都是晒过的。   他去看了一眼,虽然简陋,但勉强还算个人住的地方。   于是殷祝很放心大胆地鸠占鹊巢了。   别问,问就是因为他是皇帝。   殷祝掏出一卷空白的圣旨,写了几笔,随意丢给外面那值守的亲兵,然后在对方的怒视下一头倒在了他干爹的床榻上,心安理得地把人轰了出去。   再低头嗅嗅枕头上的味道,被子里的味道。   咳,虽然什么都没闻到……   但睡在他干爹的房间里,总有种安心的感觉。   他很快就睡着了。   “人在里面?”   宗策大步走到门口,皱眉质问道:“谁让你把人放进去的?”   亲兵为难道:“将军,小的也不想啊,但他带了圣旨。”   “上面写的什么?”   “将军,小的不识字……”   “……笑话。圣旨还管监军睡哪间房?”   宗策眼皮一跳,伸出手:“拿来,给我看看。”   亲兵乖乖把圣旨递了过去。   宗策展开。   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几个大字:   “宗策,朕来看你啦!!!”   宗策:“…………”   他啪地一声合上圣旨,深吸了一口气。   作者有话说:   宗策:还真管得着,可怎么办呢[托腮] 第26章   亲兵期待地问道:“将军,上面写的什么?”   他摩拳擦掌,“那混球要也是骗子的话,小的这就进去把他拖出来,狠狠办了!”   “住口,”宗策立刻说,“他不是,你可以走了。”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如果克勤再来攻城,记得第一时间报告。”   亲兵哦了一声,遗憾退场。   他走后,宗策在门口站了许久。   他捏着手中宛如烫手山芋般的圣旨,多日不曾休息好的神经突突直跳,就连呼出的气息,都带着焦躁的烫意。   宗策用力闭了闭眼睛。   他强迫自己,把纷乱的思绪,连同那不可捉摸的心绪一同摒弃。   现今是战时。   那个人来到晖城,他却没有听到半点风声。   说明只有一种可能——   他是瞒着满朝文武,偷跑出来的。   一旦皇帝出了什么意外,或者最坏的情况,落入屹人手中,宗策不敢想大夏会变成什么样子。   当然,他也有第二种选择。   只要他现在转身出去,和亲兵说,他方才看错了,这封圣旨也是伪造的,远在新都的祁王就能轻易不战而胜。   如果宗策想,那人甚至连反抗的机会都不会有。   ——要做吗?   那人虽然个子高挑,但四肢却生得修长纤瘦。   在床上扭身时,稍一不注意,胯上的骨头甚至会硌着自己。   也就臀上还有些软肉了。   明明皇宫中每日锦衣玉食地娇养着,也不知一身肉都养到了哪里去,皮肤更是动辄一碰一个红印。   就连闺阁家的女儿,也不会这样娇气。   ……要做吗?   如果真的这么做了,他会用惊怒的眼神看着自己吗?   会像上辈子那样,用冰冷的眼神刺痛他,痛斥他宗策大逆不道,无君无父,天地不容吗?   宗策的五指一点点收拢。   直到绫锦材质的圣旨,在掌心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有那么一刻,他甚至生出了些许埋怨——那人为什么要来找自己?   这个时间,他应该带上后宫的宠妃佳丽们,一同去南方的行宫“避冬”才对。   可如今,温暖如春的南方他不去,膏粱锦绣的皇宫他不待。   究竟为什么,非要来这战火纷飞的晖城!   宗策低头,目光落在随身的佩刀之上。   铿锵一声,他用拇指顶开刀鞘,推开房门,大步走进了屋内。   寂静卧房内。   一身雪白亵衣的青年趴在床上,脸朝下,青丝披散,睡得正香。   枕头很硬,挤出了腮边一团。   脸颊上还有一片可疑的亮晶晶水痕。   甚至他还当着宗策的面,喉咙里咕哝了两句不知是什么的胡话,然后抓着身下的被子,自在地打起了悠扬的小鼾。   宗策了解人在戒备时入睡的模样。   那是但凡有一丝风吹草动,都会全身肌肉紧绷、瞬间睁开双眼的极限状态。   而此时此刻呈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人全然放松的表现。   他在床边停下脚步。   垂着头,沉默地注视着殷祝。   高大阴影投在青年那张苍白病恹的面孔上,犹如沉沉乌云笼罩,肃杀气氛一触即发。   宗策的拇指发力,一点点将刀鞘推上去。   苏成德告诫的话语,和前世同袍们的一声声遗言回荡在耳畔。   恍惚间,视野又再度被纷飞大雪遮蔽。   他孤身站在无人庙宇前,身前身后延展出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是相信那虚无缥缈的神佛庇佑,继续等待前世一生都没等来的天理报应,还是转身下山,走上那条由他自己掌握的命运长阶?   一切只取决于他的一念之差。   不知过了多久,宗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他归刀入鞘,捏了捏胀痛的山根,转身背靠着床沿,撑着双膝,盘膝坐下。   那双十几个时辰未曾阖眼、如今已满是血丝的漆黑眼眸,静静注视着右手虎口的掌心处,丝毫没有困意。   他的手很稳。   即使这只手受过伤,折过骨头,甚至被人用鞋跟踩在泥里反复碾压,五指尽数断裂。   但只要还能握住刀,动作就不会有任何凝滞迟钝。   因为他从不惧怕敌人带给他的任何疼痛。   可是……   男人浓黑的睫羽轻颤了一下,听着身后传来的清浅呼吸声,鬼使神差一般,左手粗粝的指尖划过虎口。   那里早已愈合得只剩下一道浅浅白痕,可就是这样犹如蝴蝶触须轻触的动作,刺痛却瞬间如电流般传导全身。   宗策的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呼吸声逐渐加重。   他的身体铭刻住的,不仅仅是疼痛。   他死死盯着那处皮肉,像是在看着某种寄生的鬼怪。   宗策甚至在想,那天看到的雪中蝴蝶,会不会只是自己的一个幻觉?   或者,它实际上只是某种精怪,停留在他手上的那短短数息,就已经将种子种在了他的血肉里。   让他辗转反侧,苦身焦思,不得安宁。   不得好死。   煎熬之中,鼻尖嗅到淡淡的白玉兰香气,混合着丝丝缕缕的茶香,这独特的气味,竟让他混乱的心情渐渐平复下来。   宗策伸出手,拿起放在一旁的舆图,视线停留在大夏的版图上,许久都没有再移动过。   梦里的殷祝还在高高兴兴地过年。   “大爷恭喜发财恭喜发财!——小王啊,记住了,贡品水果备齐全点儿,但我干爹不喜欢吃橘子。”   “什么,历史书上没写,我怎么知道的?废话,历史书上当然没写,这是我摔圣杯问的,我干爹跟我说了,他不喜欢吃橘子。”   然后祭拜他干爹当天,小王兴高采烈地端上来了一盘榴莲。   殷祝被气了个倒仰,呛醒了。   睁开眼后他望着头顶破败的天花板,心想,这又给我干哪儿来了?二度穿越?   等扭头看到房间角落里,他干爹高大魁岸的背影,殷祝顿时踏实了。   还好还好。   但他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立刻皱起眉头,撑起半边身子问道:“你受伤了?”   他干爹的背影微微一震,似乎是被他吓到了。   殷祝有些愧疚,但还是坐起身说:“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脖子后面的伤口都不好好包扎一下,一股血腥味。”   宗策摸了下后颈,果然指尖一片潮湿温热。   他垂眸淡淡道:“多谢陛下关心,小伤而已,不必在意。”   “您为何会到这来?”   “什么小伤!”殷祝不理他,“你们这儿有包扎的东西吗?”   “陛下……”   “拿来,朕替你包扎。”   宗策的神情微僵,但还是走到床边,躬身从下面翻出了一些伤药和干净布条,还有一小瓶白酒。   “就这?”   殷祝很是嫌弃,但在宗策表示条件有限只有这些后,他也只能勉强捏着鼻子认了。   “都跟你说了,物资不够就写信跟朕要,就是不听,搞得跟朕问你要钱一样,”他一边嘟嘟囔囔一边给宗策上药包扎,“先给你消下毒……忍着点儿啊。”   “嗯。”   全过程宗策坐在床边,一声不吭。   只是额头泛起了细密汗珠,颈侧的青筋时隐时现。   很不能忍疼的殷祝有些羡慕又有些自豪地想,瞧瞧,他干爹果然是个铁打不弯的真汉子!   “好了。”   上完药,殷祝也出了一身汗。   他长吁一口气,一屁股坐回床上。   注意到宗策眼睛里几乎要爆炸的血丝,他拍了拍身侧的床榻:“休息一下吧,你看你,都快熬成兔子了。”   宗策立刻起身:“策去隔壁间睡。”   “回来!”殷祝一把抓住他,“隔壁那几间房朕都看过了,连褥子都没铺,你是打算睡硬板床?”   宗策刚想说无事,忽然觉得不对,默默低头。   殷祝也随着他的视线一同望去,同样沉默了。   他好像抓的是宗策的腰带。   “陛下,”宗策哑声道,“策现在,恐怕没那个精力做那个。”   殷祝瞬间缩回手:“朕不是那个意思!只是看你太累了,想让你好好睡一觉而已。”   “策睡地上就可以。”   殷祝威胁地眯起眼睛,语气狠厉道:“别逼朕再写一封圣旨给你,朕这次带了足足十几份,你想抗旨不尊?”   宗策最终妥协了。   不过他坚决要和衣而睡,并且睡姿比刚入土的还要板正。   但是没关系。   殷祝躺在里侧,美滋滋地想,这算不算和干爹抵足而眠了?等回新都后一定要和小宋讲一下,让他写篇关于君臣相得的骈文。   说不定还能流传千古呢!   他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   “陛下这次是一个人来的?”   殷祝眼皮轻颤,睁开眼偏头看了看他干爹的英俊侧脸,在发现宗策闭着眼睛后,立刻从偷看变成了光明正大的盯。   “不是,还带了几个拳脚好的护卫,还有青琅。”   宗策依旧紧闭着眼睛,感受到左边的侧脸泛起细密的麻痒。   那是被注视的感觉。   “青琅是谁?”   “一个唱花旦的年轻人,嗓子很漂亮,”殷祝想了想,还是决定如实讲,“明天你要不要见见他?你也知道的,朕不能出来太长时间,否则朝廷那帮老头子得乱套。”   宗策:“时间紧迫,陛下争分夺秒,策就不打扰了。”   殷祝:?   “你怎么说话怪怪的?”他疑惑道,“虽然时间确实紧张没错,但你更重要啊!不然朕大老远跑来干嘛?”   宗策的喉结下意识滚动了一下,但很快克制住了。   “策也想问,”他说,“陛下为何要来晖城?边境城市民风彪悍,即使是在城内,也时常有盗窃抢劫之事发生。”   “没事,朕带了保镖……朕是说护卫。”   这么说话不方便,殷祝干脆翻了个身,枕在自己的手掌上,侧身正对着宗策,“再说了,现在晖城归你管,城里都是你的兵,朕还有什么可怕的?”   宗策沉默许久。   “陛下就不担心,策有反心?”   他知道这句话不该说。   可他依旧说了。   “什么?”殷祝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瞪大眼睛反应了半天,“你说你有反心?怎么可能!”   他甚至笑出了声。   宗策扭头看向他,目光沉抑,“为何不可能?陛下给了策超越常人的信任和权柄,就不怕滋养出臣下的野心吗?”   “这话说得没错,”殷祝点点头,“换做是别人,朕都会提防,但只有你不会。”   “为何?”   宗策执着地想要一个答案。   他有预感,这个答案,或许会解开他长久以来的纠结困惑,尽管他甚至连这个问题的具体内容都还没想清楚。   “因为你是宗策。”殷祝肯定道。   “好啦,别想那么多啦,”他拍了拍宗策的肩膀,“朕不是那种多疑的人,至少现在不是。你刚从战场上下来,给大夏打了一场漂亮的胜仗,该好好休息一下了。”   宗策收回目光,重新闭上眼睛。   他其实还有很多问题没问。   也知道躺在自己身侧的这个人,和世上帝王一样,十言九妄,话语里有几分真几分假,宗策已经分不清楚,也不想分辨了。   若他真像传言那样对自己一往情深、信任有加,又怎么会把那个戏子带到他面前?   不过是想要借机敲打他罢了。   相比起在外领兵作战的将军,或许在面对一个毫无威胁的戏子时,他才会展露出全然信任温柔的一面吧。   “陛下,”宗策说,“您的药瘾,究竟何时能彻底解除?”   殷祝顿时尴尬起来,心想怎么气氛好好的又提起这事儿了,但还是老实回答:“来之前让太医看了一次,说余毒还需要至少一年才能彻底化解。”   一年。   宗策记下了这个时间。   这大概是他们能像现在这样,假装亲密无间的最后光阴。   殷祝打了个哈欠,含含糊糊地说:“朕困了,你要是实在睡不着就闭目养神一会儿,等起来之后再说事吧。”   宗策突然翻身坐起身,伸手拿起了放在旁边的刀,放在了床头。   “……这是做什么?”   “战场煞气重,驱邪。”   宗策重新躺回原位,伸手把殷祝搂进了怀里,感受着怀中人刹那的僵硬,他低声道:“陛下切莫离策太远,怨魂缠身,会做噩梦。”   殷祝立马不敢动了。   虽然宗策说得玄乎,但是他可是正经穿越过来的!还在梦里见过神仙呢!   “睡吧。”   殷祝别别扭扭地嗯了一声,很快就说服了自己——他干爹还是福德老爷呢!能驱邪不是很正常?   于是他再度闭上眼睛。   这是他第一次清醒着和他干爹躺在一张床上,感觉有些奇怪,不过还算不错。   他干爹的怀抱很温暖。   就是可能刚从战场上下来,心跳有点儿激烈。   殷祝数着那一分钟高达一百零几下的心跳声,呼吸声渐渐变得悠长平缓。   宗策稍稍收拢手臂,拇指用力蹭了一下虎口的位置,也闭上了眼睛。   即使未来他们终将兵刃相见……   但至少这一刻,晚安。   作者有话说:   殷祝:见到干爹高兴高兴高高兴!   宗策:一年光阴,尘缘散尽,终究是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狗头] 第27章   殷祝醒来时,宗策已经不在身边了。   中途他迷迷糊糊有感觉到他干爹起身离开,动作放得很轻,但似乎袖子被他压住了,后面怎么离开的殷祝就不太清楚了。   所以清醒过来后,他第一时间在床上四处寻觅了一番。   没发现任何衣料碎片。   殷祝松了口气。   太好了,虚惊一场。他干爹没有断袖。   他神清气爽地跳下床,出门找到院中一名值守的亲兵:“你们宗将军呢?”   “将军去城头巡视了。”   殷祝皱了皱眉:“克勤又打过来了?他出门前有没有记得换药?”   “不知道,”亲兵上下瞅了他一眼,“你是朝廷派来的天使?”   “是。怎么?”   “你不会在皇帝面前说我们将军的坏话吧?”那亲兵一看就是个乡下汉子,说话要多耿直有多耿直,“我们将军,可是天底下顶顶好的英雄汉!”   殷祝乐了:“不错嘛小伙子,挺有眼光。放心,皇帝也是这么想的。”   “大人。”   身后传来青琅恭敬的问候声:“大人昨日离开,歇息得可好?”   来之前殷祝有叮嘱过他,记得要改换称呼。   “挺好的,”殷祝摸着脖子后侧扭了扭,总感觉哪里不太得劲,“就是那枕头有点儿硬,硌得慌,等下上街重买一个吧。你用过早膳没?”   青琅盯着殷祝白皙纤瘦的后颈,那里有一道淡淡的红印。   但看上去并不像是吻痕。   他心中一动,却并没有出声提醒。   而是低头回答道:“饱吹饿唱,小的每日清晨,都会空腹练一个时辰嗓子,方才刚刚结束。”   殷祝动作一顿,放下手,“那你遇到宗策了吗?”   “……小的也不太清楚,”青琅说,“今早有个男人在偏院门口驻足,小的问他是谁,他也不答话,没多久就转身离开了。”   “长得帅吗?”   青琅肯定地点点头。   “那就是宗策了。”殷祝说完,又不禁泛起了点儿奇怪的不甘心。   所以说,他干爹果然还是和青琅看对眼了吗?   即使知道青琅是个男人?   青琅发现陛下看着他的眼神突然变得挑剔起来,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还是谨慎地选择了转移话题。   他盯着自己的脚尖,轻声细语地问道:“您还没用早膳吧,可要青琅去准备?”   殷祝:“不必,你带上人,随我去一趟早市。”   但在离开城主府时,一队侍卫挡在了他们面前。   为首的高瘦汉子语气生硬:“将军有令,天使身份贵重,不得随意外出。”   殷祝:“只是去早市买点东西,不至于吧?”   “将军说了不行。”高瘦汉子铁面无私地说,“如果您非要出去,可以,但必须让我们陪同。”   青琅上前一步,呵斥道:“你们这是打算监视朝廷命官?”   “以防奸细刺客,见谅。”   “你!”   见高瘦汉子始终不松口,殷祝主动退后一步:“算了,宗将军考虑得也有道理,那咱们就各退一步——你们可以跟随,不过,得换上常服,把武器藏好,无事不得妨碍我们。”   高瘦汉子终于松口了,点点头:“可以。”   一番波折后,他们终于来到了早市。   说是早市,其实比起现代农村的大集还不如,只是简单地圈起一小块地,让百姓们自由交易生活所需而已。   战争期间,商品的品种也十分有限。   大多都是些基础的柴米油盐,还有一些自制的皮毛和土布衣鞋。   殷祝行走其中,能明显感觉到百姓们神经紧绷,很多商贩售卖时,都是把东西放在铺盖上,一双招子时刻警惕地左顾右盼,有种只要一有风吹草动,立马卷铺盖逃跑的架势。   逛了一圈,好不容易才在角落里找到一家卖热乎吃的。   殷祝看着他锅里熬的,像是疙瘩汤,就是卖相着实不咋地。   但饥肠辘辘的肚子也管不了太多了,他叫老板盛了一碗,没桌子也没椅子,就和当地人一样,蹲在地上捧着豁口的碗呼噜呼噜吃起来。   这景象要是换做苏成德看见了,估计能当场晕厥过去。   但青琅本就出身穷苦人家,又是头回和皇帝一起出来,所以完全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只觉得陛下大概是饿狠了,还又跟老板买了一碗,吹凉放在旁边。   倒是那高瘦汉子微微睁大了双眼,目露惊奇。   “你也吃。”殷祝含糊道。   借着这两碗疙瘩汤,他顺势和老板聊了起来:“老板,最近米价是不是涨得厉害啊?我看那边卖米的铺子看的人不少,买的却没几个。”   那老板一上午都没卖出去几碗,这会儿来了个大主顾,还这么善谈,话匣子立马就打开了。   他抱怨道:“是啊,这不是打仗了嘛,米价都翻三番了!这还要多亏了宗将军,不然啊,十倍都止不住呢!”   “居然涨这么多?”殷祝眨巴了一下眼睛,“当地官员不管吗?”   “管?谁敢管。”   老板双手抄在满是补丁的袖筒里,冻得使劲儿吸了吸鼻涕,嗤笑一声:“这边几座城卖米的,都归丁老爷管,要是有人敢私下里出比他家更低的价卖,被丁老爷知道了,打断双腿都是轻的!”   殷祝蹙眉问道:“这丁老爷是个什么人物?若是有官员给他做靠山,战时哄抬粮价,怎么没有人向皇帝参他?”   “丁老爷就是个丧良心的奸商,但他背后那位,来历大到吓死人,”老板啧啧摇头,“普天之下,谁敢参皇帝?”   “咳咳!”   殷祝一口热汤差点把自己呛到。   青琅赶紧掏出一块帕子递过去。   但殷祝顾不上他,连忙放下勺子问那老板:“等下,你的意思是,丁老爷背后是皇帝在撑腰?不至于吧,皇帝要替一个卖米的奸商站台?”   “天高皇帝远,他老人家自然看不上这点银子,”老板说,“但是皇帝又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谁家里没个缺钱的三姑六婆?”   他一口唾沫吐在墙角,骂道:“要不是宗将军压着,这帮吸血虫迟早要把俺们折磨死!非要看着俺们卖儿卖女他们才高兴咧!”   殷祝这回听明白了。   这个丁老板,背后是尹家的人。   怪不得明明只要写封信就能解决的事,宗策从不跟自己讲。   之前朝中一些大臣对他颇有微词,在朝会时各种旁敲侧击示意他换人,殷祝还当真以为,只是宗策资历尚浅,不足以让人信服。   现在看来,八成就是尹家人在借这些大臣之口,排除异己!   面对当下信任的外人和有血缘关系的宗亲,皇帝会怎么选择?   他干爹向来是个很清醒的人。   不过,他们大概都没想到,他这个皇帝非但不会顾念旧情,对这群尹家人甚至可以说是深恶痛绝。   这老板说的一点儿也没错。   他们就是一群趴在大夏身上吸血的虫豸!   殷祝冷笑一声,把碗放下。   然后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站起身,“老板,多谢了,疙瘩汤不错,下次还来找你买。”   青琅:“大人,咱们是现在回去,还是接着逛?”   “逛,而且要从头到尾、好好逛上一遍。”   看看还能给他带来什么惊喜。   他们在附近逛了整整一天。   直到下午天色渐暗,天空中飘起了小雨,这才返回城主府。   高瘦汉子披上蓑衣,来到了城墙上。   “宗将军,孔大人。”   正在商议守城事宜的宗策和幕僚两人不约而同停下对话。   孔鳞是同宗策从新都一同来到晖城的亲信,宗策今早告诉他了陛下来到晖城的事情,叫正在吃菜包子的孔鳞当场喷了个天女散花。   但能做宗策幕僚的人,脑子都十分活络。   尤其是在听说陛下还把那个戏子也带来后,孔鳞更是当场跳起来,拍着胸脯发誓说将军您放心,在下有的是手段,保证叫那狐媚子有来无回,十死无生。   当然,被宗策警告了。   “我同陛下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关系,”他冷冷道,“我们是各取所需,我告诉你此事,只是希望你替我照看好他,早日把他送回皇宫安生待着,不要妨碍这里的战事。”   “至于他要宠幸谁,我不关心。”   当真不关心么?   作为下属,当急上司之所急。   但要是上司不急,他自然也没必要急了。   所以孔鳞叫来高瘦汉子,将这项艰巨任务交给了对方,“监军大人千里迢迢来到晖城,代表的事朝廷的颜面,一旦有个什么万一,后果不可估量。你一定要跟紧他,保障好他的安全,他要是出事,你提头来见都不够!懂吗?”   高瘦汉子:“小的明白。”   他也是宗策的亲兵之一,办事沉稳,嘴巴牢靠,把事情交给他办,孔鳞还是比较放心的。   但光是护卫还不够,还有一件事。   “记得把监军大人每天办了什么事、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都记下来,回来汇报给我和将军听。”   高瘦汉子这回为难了。   “大人,小的不识字。”   “怎么,你还打算跟在他后面用笔记吗?呆子!”孔鳞骂道,“记个大概回来复述不就行了?”   “大人,小的记性也不太好,也不会讲话。”   “那就记多少回来汇报多少!记不住的就让旁边人帮你记,回来再汇总!”   “……是,大人。”   回忆完和高瘦汉子的对话,孔鳞主动开口问道:“监军大人今日都做了些什么?”   他一边说一边瞥了眼宗策。   将军的神情很平淡。   但好像没有要离开的样子。   高瘦汉子认真想了想:“早上起来,问了将军在哪儿,有没有记得换药。”   孔鳞大声赞美:“大人果然心里惦记着将军!”   宗策默不作声。   “然后呢?”孔鳞继续问道。   “然后和那个唱戏的去了一趟早市,分食一锅汤,问了老板一些事情,知道将军得罪了皇室宗亲,然后带着那个唱戏的逛了一整天,一直到天快黑了才回去。”   孔鳞刷地扭头。   宗策的神情依旧平静:“他知道那件事后,是什么反应?”   高瘦汉子:“表情不太好看。”   孔鳞眼前一黑。   “将军您毕竟是一心为民,陛——大人也不一定会怪罪,”他忙补救道,“回去之后,说不定您和大人说两句好话,这事儿就过去了呢。”   宗策不语,目光眺望着城墙外的阑珊暮色。   “我说了,我不关心。”许久之后,他开口道,“我只是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问心无愧而已。”   高瘦汉子忽然啊了一声,说:“哦,大人还叫小的转告将军一句话。”   孔鳞怒视他:“快说!”   “他问您今晚还回不回去。”   “不了。”宗策说,“告诉他,策不打扰了。”   “哦。”   高瘦汉子应了一声,当真就这么转身离开了。   孔鳞瞪着他消失在黑夜中的背影,连连叹气——   唉,这叫个什么事啊!   “将军,何必呢?”他回头苦劝道,“陛下心里也不是没有您,为何要避而不见呢?”   “这里才是我的战场,”宗策淡淡道,“你的意思是,我应该回去,像他后宫的那些妃子一样,不择手段地争夺帝王的垂怜宠爱?并且还不知道这份薄情能持续到几时?”   孔鳞一时语塞。   “但、但是……”   他总觉得,陛下对宗将军,不是那样的。   “行了,今晚咱们有咱们的事情要做,”宗策说,“除了克勤,别的事情,我不关心。”   “可是将军……”   “不要打扰我!”   话说出口,宗策才发现自己胸口的确堵着一口气,刺痛得厉害。   他闭了闭眼睛,强行让自己忽略这阵感受,想要到别处去散散心。   刚一转身,却愣住了。   火光中,清瘦白皙的青年站在城墙下,仰头望着他。   “你怎么——”   “你不是说你不回去了吗,”殷祝举起食盒,笑道,“那我就来打扰你啦!快下来吃吧,饭菜还热着呢。”   片刻寂静。   一阵风拂过脸颊。   仿佛只是一晃神的功夫,眼前的宗策就不见了踪影。   孔鳞孤苦伶仃地站在城墙上,捡起地上的千里镜,掸了掸灰,叹着气摇了摇头。   瞧瞧,这不是挺急的嘛。   第28章   宗策把殷祝拽到一旁,压低声音说:“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快回去!”   殷祝:“不要紧,我就是来看看你。”   宗策还想说些什么,但殷祝已经把食盒打开,拿起一个热腾腾的包子,塞进了他的嘴巴。   “吃吧吃吧,”殷祝哄他,“你吃完了我就走。”   他听城主府上的亲兵说,宗策这几天都在前线喝凉水啃干粮,甚至有时候一天不吃不喝。   殷祝心想打仗的时候没办法,但平时可不能把他干爹饿着了,胃要是饿出了啥毛病,古代治都不好治。   宗策沉着脸咬下一口包子。   “您是怎么一个人过来的?”他缓和了些许语气,但脸色依旧很难看,“府上居然没有人发现?”   “不怪他们,我是偷偷翻墙出来的。”殷祝得意洋洋道。   “胡闹!”   宗策斥道,转身就要去牵马,“我送您回去。”   “别啊,”殷祝急了,“我好不容易从宫里跑出来,可不是为了天天待在你那破城主府里和蜘蛛看对眼的。”   宗策背对着他,攥紧的拳头慢慢松开。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寒舍简陋,招待不周,委屈陛下了。”   夜风喧嚣,那声微不可察的“陛下”带着风沙磋磨的沙哑,立刻让殷祝心软了。   他咳嗽一声,揉了揉鼻子说:“也谈不上,是我硬要跑过来的,没耽误你事就好。”   上头竖起耳朵偷听的孔鳞恰到好处地探出头来,“两位大人,这边我来盯着就行,你们先去用膳吧。”   殷祝期待地看向宗策。   宗策没办法,只好同意。   他在附近找了一间空置的废弃民居,向殷祝解释道自从开战后,这里的人家都被统一迁入了内城。   而在听说殷祝也没吃晚饭后,宗策又叹了口气,让他坐着,自己拿起放在墙角的斧头出门劈柴打水,用随身携带的打火石升起炉灶,把食盒里的饭菜重新加热了一遍。   习武之人体热,宗策干活没多久就出了汗。   他先是卸了铠甲,后面又把外袍也敞开了,将袖子撸到臂弯处,露出一截肌肉结实的小臂,   殷祝飘忽的视线顿时定住了。   宗策顿了顿,似乎是觉得柴火不够,就从旁边拾起一截木头,用两只骨节粗大的手掌硬生生将它掰成了两半。   男人闷哼一声,咬紧牙关,青筋鼓涨。   额头大颗的汗珠顺着脸颊滚落,剑眉蹙紧时,有种难以形容的性感。   殷祝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宗策随手把木头丢进了灶里,又弯腰拾起了一块更粗的。   殷祝越看越觉得,他干爹果然是真男人。   帅爆了!   等菜端上来,殷祝兴致勃勃地尝了一口,停住了。   宗策抬眼看向他:“怎么了?”   殷祝:“嗯……有点儿糊了?”   “这家的灶浅,”宗策淡淡道,“火大了。”   “没事,”殷祝安慰他,“味道还是很不错的,来,再吃个包子。”   宗策家教明显很好,讲究食不言寝不语,即使坐在破落茅屋里,依旧脊背挺直,默默地一口包子一口菜。   但殷祝可忍不住寂寞,刚把嘴里的菜咽下去就迫不及待地问道:“刚才我在城头上看到的那个,是什么?”   他做了一个扣扳机的动作。   宗策动作一顿,置箸回答道:“是铳箭。”   “里面能放火药吗?”   “能,但很不稳定,”宗策说,“连发次数增加,会导致炸膛几率成倍上涨,伤敌八百,自损一千,军中目前普遍使用的还是铁砂弹。”   殷祝:“工坊没试过改进吗?”   “很难。”   宗策摇头:“新都的工坊大多归皇室所有,工匠听从上级命令,每日早出晚归,思维僵化,既无本领,也无时间改良大夏现有的军械,少有的一些懂行的老工匠,也不会轻易自找麻烦。相比之下,反倒是民间工匠对此更为精通。”   “这倒也是。”   殷祝在心里又给尹家人记下了一笔账。   他也吃饱了,满足地拍拍肚子,刚要把碗碟放回食盒,突然发现最底下还有一个橘子。   看品相,应该是青琅从宫里带出来的。   宗策也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那个橘子。   殷祝剥着橘子,顺口夸道:“虽然克勤还没撤军,但我听人说了,先前那场守城战打得漂亮,当地百姓都对你赞不绝口——宗将军,你果然没让我失望。”   ……是吗?   宗策垂眸凝视着殷祝那葱削似的白皙十指,指尖沾染了橘子的汁水和颜色,柔软的果肉一点点绽开,带着丝丝清甜的味道。   当初,他也是这样,亲手剥给那个戏子的吗?   殷祝毫无知觉地将一瓣橘子丢进嘴巴,嚼嚼嚼,继续说道:“朕也不是小气的人,说吧,想要什么奖励?”   宗策哑声问道:“什么都可以吗?”   殷祝本想说只要别太过分,但想了想,他干爹是那种不知分寸的人吗?于是冁然一笑:“什么都可以。”   宗策的嘴唇嚅动了一下。   殷祝没听见,疑惑地看向他,一双点漆似的眸子在火光中清亮秀澈。   视线顺着宗策的目光落在手中只剩下最后一瓣的橘子上,他恍然大悟地递过去:“你也想吃这个?早说啊,我都快吃完了!”   宗策的身形微微动了动。   他低下头,在殷祝的瞳孔地震中,轻轻含住那瓣橘子,喉头一滚,咽了下去。   “很甜。”他说。   “多谢陛下,策只要这个就够了。”   殷祝张了张嘴,近乎慌张地瞥了一眼宗策的双手。   在看到掌心黢黑的草木灰时,他整个人都放松下来,把手用力在衣摆上蹭了蹭,有些不自然地挤出一抹笑容:“吓死我了,我还以为……”   “陛下以为什么?”   “没什么。”殷祝飞快道,随即转移话题问道:“你觉得这场仗还要打多久?”   “短则月余,长则半年。”   “半年?不至于吧。”   殷祝心想历史上,他干爹不是三个月就把克勤打得屁滚尿流了吗,“克勤这次领兵三万来边境,要是个把月也就算了,真打上半年,就算北屹皇帝答应,他们国内的那些贵族也肯定不会答应。”   “陛下说的是,”宗策说,“克勤此次南下,只为立威,但若是久久不能取得进展,肯定会剑走偏锋。屹人寡廉鲜耻,陛下须知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还是尽快返程为好。”   “好啊,说了这么半天,还是变着法儿地想赶我走呢?”   殷祝怒了。   宗策叹气:“陛下,莫要任性。你若出事,策万死难得其咎。”   “我就算出事了你也得好好活着。”殷祝脱口而出,但注意到宗策瞬间凌厉的眼神,又一缩脖子,怂了。   “好啦好啦,朕知道了,三天后就回去,行了吧?”   嘴上说着,但殷祝总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似乎是关于时间的。   ……是什么来着?   “不行,”宗策否决道,“明天。”   “不干!”   宗策不为所动:“明日策会安排人马,送陛下回新都。”   殷祝一拍桌子站起身,瞪着他:“宗策,到底你是皇帝还是我是皇帝?”   殷生生你出息了!   你居然敢和你干爹拍桌子瞪眼讲话,了不起!   两人僵持片刻,最终宗策服软了:“那后天,陛下,再迟的话,新都那边肯定会有人发现端倪。”   “成交!”殷祝高兴道。   但很快他反应过来——等下,成交什么成交?他其实压根儿不必听宗策的啊。   可话都说出口,也不好反悔,殷祝只能垂头耷脑地拎起空食盒:“行了,那你忙吧,我回去了。”   “策送陛下回去。”   宗策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把拴在院里的马牵了过来。   殷祝闭上了刚想拒绝的嘴巴。   他双眼放光地看着那匹马,搓手问道:“你,我,骑它?”   马儿不耐烦地喷了声响鼻,用不屑的眼神瞥了他一眼。   要不是这呆头呆脑的两脚兽身上有主人的味道,它早就用屁股对着他了。   宗策安抚地摸了摸它的鬃毛,用眼神示意殷祝上去。   殷祝不太敢。   但在干爹面前,区区上马,小菜一碟——   “祖宗,别动!别动别动千万别动……”他咬紧牙关,手里死死拽着缰绳,一只脚踩在马镫上,一只脚拼命踮着想要往上爬。   本来这是初学者的通病,能上去就算很不错了,奈何殷祝不服输,非要在他干爹面前表现一番,试图以一种潇洒优美的姿态上马,弄得马都烦不胜烦,还要被他絮絮叨叨地碎碎念。   宗策从喉咙里漏出一声轻笑。   他上前一步,托着殷祝的臀部,把人轻松送上了马背。   殷祝瘫在马上,惊魂未定。   忽然,他眨巴了一下眼睛,像发现了新大陆似地盯过来。   “宗策,你居然笑了哎。”   宗策微微一怔,收敛起笑容。   “陛下为何如此说?策之前又不是没有笑过。”   “不一样。”殷祝坚持道,忍不住咧开嘴角,也冲他露出了一抹灿烂笑容,“以后多笑笑,你还这么年轻呢,别老皱着个眉头了。”   宗策不语,从他手里接过缰绳,殷祝只感觉一阵轻风,身后就多出了一具炽热的身躯。   “驾!”   马儿疾驰在寒凉的夜色里,殷祝被扑面而来的风吹得睁不开眼,见状宗策单手解开袍子,低下头,用尚带着余温的战袍将他裹了起来。   “呜呜呜呜!”   殷祝抗议,然而抗议无效。   还被灌了一嘴冷风。   他在马上也不敢做什么大动作,只能勉强接受了他干爹体贴入微的关心。   大概就跟“有一种冷叫做你妈觉得冷一样”。   唉,甜蜜的痛苦。   “吁——”   马儿在城主府前停下。   等得心急如焚的青琅看见两人回来,顿时松了一口气,上前一步刚要行礼,宗策就跳下马挡在他面前,伸手道:“陛下小心。”   殷祝试图踩了几次马镫,没踩中,宗策干脆直接掐着他的腰把他抱了下来。落地的瞬间殷祝还踉跄了一步,扶着宗策的肩膀,晕晕乎乎道:“朕今天才知道,自己居然晕马……”   “监军大人!”   一阵凌乱脚步声,高瘦汉子急匆匆地跑过来,焦急道:“您究竟跑哪儿去了?我们在府里上上下下找了您一个多时辰!”   殷祝:“我不是给你们留了字条吗?”   “字条?放哪儿了?”   殷祝看向青琅,青琅冲他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也没有看见。   宗策忽然出声:“可能是被风吹到别处去了。”   殷祝:“也有可能。”   青琅立刻道:“那小的再去大人的房间仔细搜查一遍吧。”   “不行,”殷祝还没回答,宗策便冷淡地否决了他,“本将的房间,外人不得随便进入。”   青琅低下头,什么都没说。   这下就连那高瘦汉子都察觉到了,气氛不太对劲,只有殷祝还在哀叹干爹你这情商简直了,哪有这么跟人讲话的。   “宗将军的意思是他房间里有军事机密,你无官职在身,进去若是翻到了什么也不太好。”殷祝替宗策解释道,“而且只是一张纸条而已,丢了就丢了吧,不必找了。”   感受到某个方向上陡然倍增的压力,青琅心中暗笑。   陛下还真是……   表面上,他却一本正经地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呜——”   远处传来低沉的号角声,打破了城主府大门前的无声对峙。   宗策神情一凛,看到夜空中炸开的响箭,立刻翻身上马,对高瘦汉子丢下一句:“今晚保护好他。”便策马疾驰而去。   殷祝连声道别都没来得及对他讲,下意识跨出一步,想要阻拦,又默默把手放了回去。   他望着宗策离去的方向,许久后说:“回去吧。”   神色之中带着几分寂寥。   “看到了没?”   黑暗中,有潜伏者捏着一张纸条低语:“同吃同睡,还会写字,这人一定与守城大将关系匪浅,说不定就是他的房中人。”   同伴:“可他是个男人!”   “蠢货,大夏许多官员都好这一口,”那人骂道,“听说就连他们的皇帝也是断袖,现在晖城的守城大将,也是这么巴结上位的。结果他自己居然背着皇帝,偷偷在外面养小的,啧,真会玩。”   同伴有些不敢置信:“真的?那他怎么还这么能打?”   “运气好,瞎猫碰上死耗子呗。”   “别管这么多了,那位大人昨日传信过来,说今晚子时前会有暴雨。”   他攥紧纸条,盯着那紧闭的城主府大门,兴奋地舔了舔唇角,“——正是助王太子殿下一臂之力的好机会!”   作者有话说:   殷祝:啊,我成男宠了? 第29章   “陛下,早些歇息吧。”   殷祝站在窗口,望着外面溟濛的夜色,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青琅本想再劝,但不知想到了什么,他闭上嘴巴,默默地挑去油灯的灯花,躬身向殷祝行了一礼,退出卧房。   深夜狂风呼啸,雨势愈来愈大。   急落的雨点敲打在屋檐上,却掩盖不住远处震天的喊杀和轰隆声响。   殷祝忧心忡忡地上了床。   心中惦念,睡也睡不踏实。   半梦半醒间,隐约感觉到黑暗中有人走到床边,他心下一跳,意识瞬间清醒。   但殷祝仍一动不动地闭着眼装睡,藏在被子下的拳头慢慢捏紧。   等那人走近后,他瞬间暴起,跳起来一拳挥出去——   “陛下,”宗策轻巧地接住他的拳头,淡淡道,“是我。”   殷祝凶狠的神情立马僵住。   “没事吧?外面情况怎么样了?”他觉得十分尴尬,但等发现宗策一身城主府亲兵打扮后,又不禁疑惑,“你怎么弄成这样?”   不仅换了衣服,就连脸也抹得黢黑,要不是熟悉他干爹的声音,殷祝差点没认出来。   “不对劲。”   宗策简单讲了一下情况。   这次攻城战打得看似激烈,但根据他的判断,完全是雷声大雨点小,克勤本人更是完全没有露面。   根据前几次克勤强取猛攻攻城方式来看,是非常不正常的。   “他会不会是想着下雨天潮湿,可以削弱火器的杀伤力?”殷祝提出一个猜测,“毕竟我大夏在火器方面要胜于他们。”   宗策摇摇头:“这点微末优势,比起冒雨攻城的劣势来说不值一提。”   “也是。”   殷祝说完,忽然又醒悟过来:“所以这些和你打扮成这样,究竟有什么关系?”   “屹人不知道陛下在这里,否则定会不顾一切来攻城,”宗策说,“策担心的是克勤见久攻不下,会派间谍或奸细潜入城中,佯装攻城,实则里应外合。”   殷祝恍然。但他觉得宗策多虑了:“城主府守备森严,我这边没事的,你还是去储藏军械粮草的地方看看吧。”   “那些都不如陛下您重要。”   宗策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忽然眉头一跳,抬手捂住了殷祝的嘴巴,“嘘,有人来了。”   一道闪电劈开天幕。   宗策冷厉的侧脸在霜白光芒下犹如杀神,他死死盯着外面,一只手仍捂在殷祝的嘴巴上。   殷祝睁大眼睛,闷声问道:“是巡逻的人?”   呼出的热气喷在宗策掌心,濡湿温热的感觉让他的呼吸微微加快,宗策松开手,语气严肃地说:“听脚步声不像,快躲起来。”   他边说边拔出身侧的佩刀。   殷祝只犹豫了一秒,就赤着脚跳下床。   他相信他干爹的武力值不需要他操心,至于自己这个战五渣,就不要在这里碍事了。   但殷祝很快发现了一个问题——   “躲哪儿?”   宗策的卧房里只有一张桌子、两张椅子和一张床,其中一张椅子还是瘸腿的,殷祝来的时候还在感叹,他干爹简直是两袖清风的典范。   他本想钻床底下,结果发现下面堆满了积灰的杂物,呛得他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宗策啧了一声,把他从地上拎了起来。   殷祝被拎起来的时候还在接二连三地打喷嚏,宗策伸出手指,在他头额后面的大筋上重重一按,也不知是掐到了哪个穴位,疼得殷祝“啊”地轻叫了一声,眼泪都差点出来,打喷嚏倒还真一下子好了。   “委屈陛下,待会配合一下。”   宗策刷地扯过被子,盖在两人身上。   他整个人都压在殷祝身上,一双在黑暗中显得愈发幽深的眸子飞快地看了殷祝一眼,然后又迅速地将视线投向了门口。   殷祝的呼吸急促,一半是惊惧,一半是紧张。   他干爹一只手按着他身侧的床铺,另一只藏在被子底下的手紧紧地握着刀,冰凉刺骨的刀身就贴在他的胳膊上,差点激出他一身鸡皮疙瘩。   “城主府的守卫呢?”他用气声问道。   宗策没有回答,只是蹙眉仔细听着外面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还有人在说话,声音在大雨中听不太真切:   “确定……都药倒了吗?”   “放心,就剩下……要是有人反抗,直接用火铳……”   殷祝瞳孔一缩,立刻用力拽了拽宗策的袖子:“他们有火铳,你不要跟他们硬来,得喊人!”   宗策却像是充耳不闻一样,只是呼吸沉沉地埋在他颈侧,滚烫的气息像是倾盆大雨中流涌的炽热岩浆。   他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匕首塞进殷祝的掌心,低声道:“等下我创造机会,陛下记得,一直往东跑,往东跑就安全了。”   殷祝简直恨不得一口把他的耳朵咬掉!   “宗策朕跟你说话你没听到是吗?你一个肉体凡胎怎么跟他们打?你真当自己是神了?!”   他一拳锤在宗策的胸膛上,气急败坏地想要挣扎起身,却被宗策单手牢牢压在身下。   “来了!”   殷祝一僵。   下一秒房门被人踹开,火器上膛的声音在暴雨中格外清晰。   殷祝猛地扭头看向门口。   借着雨夜摇曳的孤灯,他看清了那是一群蒙着面的黑衣人,只露出一双双狼一样的阴鸷眼睛。   一,二,三……十一。   但他的心很快沉了下来——其中只有两个像是屹人,其余的,全是大夏人的轮廓长相。   “哎呦喂,瞧瞧这个,”为首的那人一看到他们就笑了,“这不是那个谁吗,之前还在城主府门口和宗将军依依惜别的那位?果然老爷们玩的就是花啊,皇帝玩将军,将军玩男宠,结果到头来,男宠还和侍卫好上了!”   一阵哄笑。   还有人故意问道:“老大,男人就这么好玩吗?明明他们有的咱也有啊。”   “你这样粗手粗脚的大老爷们,能和这细皮嫩肉的小家伙比吗?行了,别耽搁了,赶紧把人绑了给王太子送去吧,东西还没找到呢。”   这是地道的大夏人,殷祝冷着脸想。   是叛徒,还是奸细?   他们又是来城主府找什么的?   这几人言语轻佻放肆,完全不把他们二人放在眼里,看样子,并不是专程冲他们来的,而且城主府的其他人已经全都中招了。   可是这不合理。   他烦躁地想,城主府上上下下一共上百号人,有什么药物,能让他们同时倒下?是井水食物出了问题,还是气体迷药?   可要是这样的话,他和宗策为什么都没事?   “老大,这侍卫怎么办?”   黑衣人随意道:“杀了。”   “住手!”殷祝听不下去了,怒火和恐惧瞬间爆发,他竟一举掰开了宗策禁锢住他的手,冲到床边挡住那些人的枪口,“别杀他,我可以跟你们走!”   身后的呼吸猛地乱了一拍。   黑衣人挑眉:“还是对苦情鸳鸯,行啊,那就两个一起绑上带走吧。”   殷祝呆住了。   等下,这就同意了?   黑衣人掏出绳子把他的手绑在身后,还好心解释道:“放心,我不会杀你的姘头的,只要你老实些。”   殷祝竭力让自己不去看宗策的方向,问道:“你们要带我们去哪儿?要干什么?”   “你的话太多了。”   原先还笑嘻嘻看上去很好商量的黑衣人突然变脸,一脚将他踹倒在地,殷祝闷哼一声,捂着肚子干呕一声。   旁边响起一个压抑着怒气的声音:“够了!你们要的东西,我知道在哪,放了他。”   “哦?”   黑衣人转头望向宗策,眯起眼睛:“你一个侍卫,居然知道我们想要什么?”   “不就是神机图纸吗,”宗策冷静道,“我是将军的亲信,自然知道他藏在了哪里。”   “你是他亲信,结果给他戴了顶绿帽子?”   旁边有人嘲笑,黑衣人却喝道:“别废话,让他说!”   宗策抬头示意了一下黑衣人脚下的那块地面:“那块地砖下,有你们想要的东西。”   黑衣人下意识低头,退后一步,趴在地上敲了敲,神色莫名地看了宗策一眼,然后冲身边人打了个手势。   一行人撬开地砖,下面果然藏着一个上了锁的匣子。   趁着他们撬锁的功夫,宗策用眼神示意殷祝等下赶紧找机会逃跑,殷祝咳嗽了两声,他的双手被绑在身后,腹部疼得要死,只能一点一点用肩膀顶着地砖直起上半身。   他注意到了宗策的眼神,但权当没看见。   他干爹别想甩开他!   一个矮小的黑衣人拿来灯盏,仔细观察了一番那张图纸。   “是真的。”他对首领说。   黑衣人扭头看向宗策,眯起眼睛问道:“你是他的亲信,就这么把你的上官卖了?他平日里应该待你不薄吧。”   殷祝察觉到了黑衣人的怀疑。   他应该也是觉得,东西来得太轻易了,战利品和人质还买一送一,几乎等同于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怎么能不惹人怀疑。   “他强占了我心爱之人,我早想他死了。”宗策淡淡道,“你们带我走,我甚至可以告诉你们,怎么看这张图纸。”   殷祝的心脏像是被人重重捶打了一下。   他说不上来。   但是,太奇怪了,这种感觉。   不过殷祝也知道,宗策说这话只是为了取信于这些人,所以他忽略了这股感受,悄悄用地上砖石的碎屑划开指尖,一笔一划地在地上写下了讯息。   黑衣人并没有发现他的小动作,倒是宗策看到了,还故意多说了几句话,帮他吸引其他人的注意。   “不要耍什么小花招,”黑衣人冷冷道,把那图纸用油纸珍惜包好,塞进怀里,“东西到手,带上他们两个,撤!”   殷祝被他们蒙上眼睛,带出了城主府。   顷刻间,暴雨将他淋了个湿透,零下的温度滴水成冰,即使后面被塞进马车的车厢里,殷祝的身体也控制不住地打着颤。   一只手拢住他冰冷的十指。   殷祝的眼皮一跳,感觉到熟悉的气息靠近,他立刻反手抓住了那人的手掌,把几乎要失温的身体靠过去,拼命汲取着对方身上的体温。   “抱歉。”带着一丝颤意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换做平时,殷祝会以为他是在惧怕。   但现在他只是迷迷糊糊地想,他干爹也冷么?   “你要是有什么计划,该跟我商量一声的,”他把头蹭进他干爹的怀里,咕哝道,“而且太冒险了!刚才真吓死我了。”   “……是我的错。”   宗策的嗓音沙哑。   “你这人,好歹也为自己辩解一下啊,”殷祝扯了扯嘴角,僵硬麻木的身躯终于勉强恢复了些知觉,“就说,情况太紧急啦,来不及解释啦,谁叫你不听我的话找机会逃跑啦,之类的。”   “是我的错。”   沉默片刻后,宗策只是又低声重复了一遍。   绑住殷祝双手的绳索终于被彻底解开,下一秒,蒙在眼上的黑布被扯去,宗策飞快地解开湿透的外袍,把殷祝冻得像冰块一样僵硬的手揣进自己怀里。   被大雨淋湿的两人顾不上说话,只是沉默地依偎在角落里,互相取暖。   姿态像极了一个亲密无间的拥抱。   “接下来还有什么打算?”   殷祝懒洋洋地问道,扭了扭身子,在他干爹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靠着。   宗策胳膊和腹部的肌肉绷紧了一瞬,但立刻又放松下来,快得仿佛像他的错觉一般,“晖城地下有一处运粮的地道,从前是粮商走私粮食到北屹的路线,非常狭窄,只能供人弓着身子通过。”   “那你怎么不早封了它?”   “钓鱼。”   殷祝笑了一声:“用我这么大的鱼饵,你准备钓谁?”   “你不算,”宗策立刻道,“我本来没想过把你牵扯进来。”   “我知道,亏我还绞尽脑汁给他们写了血书。”殷祝郁闷道。   果然,不听干爹言,吃亏在眼前。   但他用膝盖顶了顶宗策的小腹,“快点,你还没回答我刚才的问题呢。”   宗策闷哼一声,一把抓住了他的小腿。   “是克勤。”他哑声道,手掌滑过冰凉滑腻的小腿。   殷祝恍然未觉,还以为宗策是在帮他暖身子。   他惊讶地问道:“他会来?”   “一定会来。”宗策的眼中闪过一道寒光,“我了解这个人,他性子高傲,吃了这么大的亏,不可能不想办法讨回来,不如将计就计,擒贼先擒王。”   用现代人的眼光,殷祝觉得宗策未免有点太冒险了。   克勤好歹也是北屹王太子,就算这段时间吃的亏比上辈子还多,至于这么迫不及待地亲身犯险吗?   但当他们真的见到克勤本人时,殷祝心中顿时升起“果然现代人和古代人还是有代沟啊”的感叹。   同时心中升起强烈的自豪感——不愧是他偶像!看人的眼光就是准!   他干爹不仅用兵大胆得出奇,还经常以身犯险,甚至还创下过率领百骑冲锋屹人十万驻军,斩首敌军将领、并扬长而去的恐怖战绩。   “军神”这二字的含金量,可是他干爹在短短十几年军旅生涯中,百战百胜打下来的!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屹人比较单纯一根筋,殷祝想。   没看历史上这位王太子也是独自骑马在城墙下叫阵,结果被宗策一箭射中,差点丢了小命大败而逃吗。   “图纸呢?”   克勤骑在马上,一见他们就迫不及待地问道。   殷祝悄悄打量着这位敌国继承人。   他的长相是很典型的屹人血统,穿着虎皮制作的长袍外套,外头套着蓑衣,肤色白皙,高大宽面,头发呈波浪状,放在现代估计还能出演电视剧的男二。   但他的眉头中间有一道很重的悬针纹,嘴角两侧赘肉凸出,眼球凸出,脖颈粗大,说明性格急躁,大概率还酗酒。   “在这里。”   黑衣人打着伞,从怀中掏出油纸包好的图纸递过去,嘴上还说:“这是那位大人给您的投名状。除此之外,我们还抓了两个人质,希望您能满意……”   那位大人?是谁?   殷祝心中嘀咕,突然感觉到手背被人轻敲了一下——这是刚才商议好的动手暗号!   暴雨中,他大叫一声,瞬间引起了所有人的主意。   或许是天意,几乎是同时,一道贯穿天幕的闪电劈下!   趁着克勤失神的那一刹那,宗策像头矫健的豹子一样,从地面暴起,一把将克勤从马上拽了下来,单手拧断了对方的脖子,然后翻身上马,抓起殷祝的胳膊就把他拎上了马背。   “驾!”   殷祝靠在宗策怀里,远远地望着这一幕,   在暴雨中,他几乎睁不开双眼,却无比放肆地大笑起来。   正在暗中警惕对峙的两方人马全部呆住了。   足足数息的寂静,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地上死不瞑目、甚至躯体还在神经性抽搐的克勤,天地间只能听到暴雨的喧嚣。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凝固静止。   “殿下!!!”“王太子——”   转瞬间,形式倒转。   宗策带着殷祝,策马疾驰到城墙下,吹响一声唿哨。   号角声再度从边塞城墙之上响起。   接二连三的火光连成片,城门洞开,乌压压的士卒们披着甲冲破大雨,与他们擦肩而过。   溅起的血水被马蹄踏碎,倒映出敌军惊惧惨白的面孔。   孔鳞披着蓑衣站在城墙上,嘶声力竭地喊道:   “克勤已死,给我杀——!!!”   宗策把殷祝送回城中,然后头也不回地接过旁边亲兵送来的开刃新刀,随着大军一同冲出了城外。   “快……快逃!!!”   黑衣人和克勤剩下的那些亲卫们骇得心惊胆碎,黑衣人根本顾不上思考,骑上马就要逃跑,但宗策带领着军队,就像是幽魂一样紧咬着他们不放。   “你追我们干什么!”   黑衣人破口大骂,但依旧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距离一点点缩短。   眼看着宗策几乎要与他并驾齐驱,他的声音也逐渐变了调:“将,将军,我们有眼不识泰山,我们不是屹人!您就放我们一马——噗!”   他不可置信地低下头。   腹部被插入刀子的地方血如泉涌。   黑衣人一头从马上栽倒,滚落在地,身体蜷缩着抽搐起来。   宗策用靴子踩着他的肚子,在黑衣人不似人声的惨叫中,一点一点,折磨似的把刀拔了出来。   “话太多。”他垂眸冷声道,抬手甩干了刀上的血珠。   “——你可以死了。” 第30章   风雨如晦,战马嘶鸣。   喊杀声混合着敌军的惨叫回荡在旷野之上,屹人的军队群龙无首,即使克勤的副将拼了命地想要挽回局势,战争的天平仍不可避免地朝着夏军倾斜。   雨水混合着血水和汗水额角淌下,他几次试图带着人抢回王太子的遗体,却都未能成功,人手还折损大半。   “将军,够了!”身旁的人红着眼睛大吼,“再不走,咱们就都走不了了!殿下已死,这场仗咱们输了!”   “闭嘴!”   副将一刀将他砍落马下,瞪着那人在惊恐中放大凝固的瞳孔,怒道:“临阵动摇军心,该死!”   但当他抬头望向四周时,却只看到了无数双在飘摇风雨中同样惶恐战栗的眼睛,和被一张张雨水淋得青白狼狈的面孔。   宗策方才露的那一手实在太让人惊骇。   于敌军中单手拧断将领脖颈,还能带上另一人,策马全身而退,这与天神下凡又有何异?   这一刻,副将清楚地认知到:   他们真的败了。   他闭上眼睛,惨笑一声。   犹记得出征时,殿下骑在马上意气风发的模样。   当时他们还扬言,定能在七日内一举拿下晖城,带上图纸,回去后向陛下讨赏,顺便好好杀一杀国师和月妃的锐气,叫他们知道就算月妃生了王子,他克勤才是屹国下一任的王。   可是怎么就……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眼看着夏军再次发起冲锋,军队躁动、即将溃败之际,副将再不能坐视下去了。   他忍痛扭头,咬牙道:“传令全军,撤!”   但身后的追兵却不会让他们轻易脱逃。   晖城的守军,一多半都是当地人。   大夏军纪散漫,贪腐成风,屹人南下时自然屡战屡败;   可中饱私囊的是几年就调任的官员,屹人劫掠的却是他们的家乡、受苦的是他们的亲人子孙。   如今好不容易有机会报仇雪恨,谁会放过这个机会?   “杀——!!!”   轰隆一声巨响,火炮炸毁了前方的道路,屹人引以为傲的骑兵胯下战马惊得四处奔逃,期间踩踏死伤无数。   副将死死勒住缰绳,看到前方被堵死的道路和两侧的山崖绝壁,目眦欲裂。   难不成这守城大将甚至不满足于杀死殿下,还要把他们一举全歼在这里吗?   何其狂妄!   但副将听着四面八方传来的惨叫声,也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他们恐怕,真的走不了了。   “将军,您先弃马走吧,我们为您断后!”   “断什么后,”副将看得明白,这次他们谁都走不了了,“把国师给殿下的包袱拿来。”   亲信瞳孔一缩:“可是将军,那东西若是在这里用,您也……”   “别废话,拿来!”   亲信扭头就跑。   就这一来一回、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周围保护他们的人已经不足百人。   副将的余光瞥见远处火光明灭的战场上,还有属下在浴血拼杀,试图向他们靠拢救援。   他狠心收回视线,夹着那用油布包裹的包袱,上前一步,对着眼前乌泱泱的夏军大声喊道:“吾乃屹国征讨将军,克勤王太子亲信,你们的将军在哪里?”   宗策杀完了自己要杀的人,从后面驱马上前。   士卒们自发地为他让开一条道路。   “是我,”隔着数丈远的距离,他提着刀,居高临下地看着那浑身血污、狼狈不堪的屹人副将,“你有什么遗言要说?”   副将眯起眼睛,试图透过密不透风的雨幕看清宗策的长相。   可惜失败了。   “无话可说!不过,本将承认你是个英雄,报上名来!”   “败军之将,有何颜面知晓本将的名姓?”宗策不为所动,“你若现在投降,本将倒还能对你网开一面。”   “投降?”   副将哈哈一笑:“我屹人与你们贪生怕死的大夏军不一样!只有站着死,没有跪着生!”   “而且,别以为你能侥幸赢一次,之后就一直能赢下去。我太了解你们大夏的官员了,个个都是人精,对外软蛋一个,内斗倒是一把好手!”   “还有你们的皇帝,你年纪轻轻就手握重兵,还杀了我们的王太子,如此天大的功劳,你觉得,他能信任你到几时?鸟尽弓藏,这个词你们大夏人经常用,应该比我熟悉吧?”   他这话说得诛心,引得周围一众夏军对他怒目而视。   但副将丝毫不惧,还神色挑衅地看着宗策。   “怎么,我说的不对吗?”   宗策无意听他在这里挑拨离间。   尤其是当他提起殷祝会猜疑自己时,宗策的眼神更是冷得吓人:“胡言乱语。既然你不愿投降,那本将可以成全你。”   副将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强压住疯狂跳动的心脏,故意道:“死在你手上,也不算亏……”   宗策驱马上前走了两步,正要给他一个痛快,目光落在副官一直夹在腋下的包袱,突然神经一跳,反手勒紧缰绳。   “所有人趴下!”他吼道。   “晚了!”   副将癫狂大笑起来,拉动了怀中匣子的拉索。   宗策眼疾手快地翻身下马,毫不犹豫地挥刀砍向马腿,马儿痛呼一声,身躯重重倒下,宗策一个翻滚躲在了它身后。   几乎是同时,轰隆巨响震动山谷!   火光顷刻间照亮了黑夜,无数弹子向着四面八方溅射。   副将当场死无全尸,宗策用战马身躯作为掩体,勉强躲过了致命的铁弹子袭击,但身体依旧被爆炸的火风掀出去数丈远,后背被烈火燎过的地方传来剧烈的痛楚。   “将军!”   士卒也有不少受了伤,这些铁弹子的威力丝毫不亚于火铳,如果不是宗策反应快,估计浑身骨头脏器都要被打碎。   宗策拒绝了他们的搀扶,摆了摆手表示自己并无大碍。   他从士卒手中接过火把,走到副将血肉模糊的尸体旁,半跪下来,从一堆被炸毁的机关碎片里,取出了一枚已经被烧焦的铁片。   火光照亮了铁片上镌刻的印记。   是一只飞鸟的图案。   宗策攥紧了铁片,默不作声地将其藏于袖中,对身后士卒道:“殉国之将,生荣殁哀,将此人好好安葬。”   “是,将军。”   副将一死,屹人军队再无指挥。   除了剩下一小部分抵死不降外,见势投降者也不在少数。   天光微亮之际,雨渐渐停了。   宗策把打扫战场的活计交给了几名自己信任的部下,问他们要了一匹马,疾驰返回。   一轮红日自东方冉冉升起,朔风鼓动城头的金旓龙纛,宗策不自觉地停下马,仰起头,望向那飘扬旗帜下伫立的修长青年。   殷祝的脖颈上系着他的战袍,估计是孔鳞那家伙怕皇帝冻着了,叫人去城主府拿来的。   战袍赤红的色彩衬得他的肤色愈发雪白,那双明亮专注的眼眸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间,便弯成了月牙。   殷祝倾身扑到城墙边上,直勾勾地盯着他,吓得旁边的孔鳞差点魂飞魄散。   这颜色很配他,宗策想。   虽然自己的袍子与他来说,大了些,但正好能将他整个人密不透风地拢住。   他忽然又想起昨晚,暴雨中颠簸的车厢内,那具蜷缩在自己怀中瑟瑟发抖的冰凉身躯。   活了两世,他从没见过这人如此狼狈的时刻。   原本殷红的唇失了血色,像是风雪中颤抖的蝶翼,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额头,眼神还带着些许惶恐无措,望向他时却是全然的信任与依赖。   那时他便在想,陛下真可怜。   居然沦落到了信任他这么一个叛臣的地步。   宗策回过神来,再抬头时,城墙上的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他翻身下马,牵着马向城门口走去。   没走两步,就被急吼吼冲出来的殷祝一把抓住了胳膊。   “宗爱卿,有没有受伤?”   殷祝上下打量着他干爹,在看到后颈几乎皮开肉绽的伤口时,呼吸都瞬间乱了一拍。   “怎么搞的!”他拔高声音问道。   “意外。”宗策言简意赅道。   他避开殷祝的视线,对一旁的孔鳞说:“克勤已死,尸体等下打扫战场的人回带回来,先好好保存着,北屹或许会派人来赎。”   “这些等下再说,先跟我去包扎伤口。”   殷祝拉着他的手腕就要去找军医。   但没拉动。   “陛下,战役已经结束,”他干爹用一种很奇怪很复杂的眼神看着他,轻声说,“您该回去了。”   说这话时,他并没有避开周围的守城士兵。   因此在听到“陛下”二字时,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几名亲兵下意识望向孔鳞,在看到幕僚大人也无奈地冲他们微微点头时,顿时膝盖一软,跪在了地上。   殷祝皱起眉头。   他没有管身边跪了一地的士兵,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出征一趟回来后,突然变得和初见时一样冷淡的宗策,心中揣度着究竟是发生什么事了,他干爹明明打了个大胜仗,正是该向他这个皇帝邀功请赏的时候,怎么一回来又开始克己复礼了?   之前以下犯上先斩后奏的事,他不是干得很熟练吗?   “你不跟我……你不跟朕一起走吗?”   “臣会护送陛下至皇宫。”宗策主动避开了他的视线,“但王太子死于非命,北屹定不会善罢甘休,朝中可用之将不多,边将人选,非臣莫属。”   “谁说的?”殷祝脱口而出。   他不想他干爹老是待在这种鸟不生蛋的地方。   尽管清楚战场才是一个将军的归宿,但殷祝总希望,如果可以的话,宗策可以尽量待在有他在的新都。   他将来还想给他干爹在新都买房子养老呢!   宗策垂眸,自嘲一笑。   “陛下说得是,”他哑声道,“是臣狂妄了。陛下若是忌惮臣拥兵自重,想要臣留守新都,臣也无话可……”说。   话没说完,是因为殷祝忍无可忍地单手掐住了他的腮帮。   “你家将军失血过多,都开始说胡话了,”他扭头对孔鳞说,“赶紧叫军医来给他包扎,朕都要被他说得头晕了!”   孔鳞憋着笑连连点头,幸灾乐祸地丢下宗策跑去找军医了。   宗策:“…………”   他叹了口气,按下殷祝的手腕。   “策说的是真心话,”他看着殷祝的眼睛,狠心道,“策未满而立之年,便手握虎符,杀死北屹王太子,立下不世之功,陛下就不担心策功高盖主?”   殷祝:“等你收复了山河十四郡,再来跟朕说什么不世之功吧。”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不过等到那个时候,朕的名声你肯定盖不过去,因为朕会成为大夏的中兴之主。”   “自古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宗策,朕会成为你的伯乐。”他看着宗策说道,“朕知道你心思细,但有朕在,你不必顾虑太多朝堂纷争,明枪暗箭,只需要发挥你全部的实力,一直朝前跑就够了。”   他干爹一辈子过得不容易,殷祝一直知道。   历史上,若不是他处处小心行事,就连尹昇身边低品阶的太监也恭敬对待,恐怕根本没有他出头的机会。   就算成名后,宗策领兵在外时,也一直在承受文官的各种谤议讥讽。   倒是被处刑后,他摇身一变,成了他们口中笔下毫无污点的圣人英雄,被一群大夏的遗老遗少们日夜悼念。   太可笑了,殷祝想。   宗策怔忪地望着殷祝晨曦下泛着红晕的脸庞。   朦胧的白气从青年的唇舌间溢出,透过雾气,那双凝结着霜雪的纤长睫羽颤动着,像是那一日风雪庙宇中,神佛垂怜他降落人间的奇迹。   他甚至忘记了周围还有人在,不受控制地伸出手,想要拂上那被风吹得潮红的脸颊。   “陛下,将军,军医来了……”   身后传来孔鳞的声音,宗策思绪中断,忙垂下手移开视线,余光却注意到殷祝的身体摇晃了一下,朝他的方向软倒过来。   宗策下意识伸手扶住。   “陛下!?”   殷祝呼出一口滚烫的气息,瞳孔涣散,四肢都在轻微地打着颤。   宗策这才发现他的体温高得惊人。   再一摸,袍子底下的衣服居然还是湿的。   难不成,他在城墙上等了自己一晚上?   宗策的心脏跳快了一拍,立刻把人抱起来,疾步朝战马的方向走去,语气急促地命令道:   “军医,随本将一起回府!”   第31章   殷祝的脑子乱糟糟的。   他坚持了一晚上,撑到了宗策回城,中途倒也没觉得有多冷,只是吊着的那口气在看到他干爹全乎着出现在眼前时,终于彻底泄了下来。   然后他就晕了。   耳边有许多人在嗡嗡地说话,很吵。   殷祝很烦他们,想要让他们安静点儿,却费了半天力气都睁不开眼睛。   身子很热,很重,像是裹了厚厚一层棉被的冰棒,里面的芯子却是冰冷的。   殷祝只记得,那个拥着他的怀抱一直是温暖的。   后来他感觉到有人在唤他的名字,又给他喂了些水,是甜的。   殷祝艰难地吞咽着。   蜜水下肚,他终于有力气睁开眼睛,但刚睁眼就觉得天旋地转,他干呕了两声,待看到在床边等待的几人时,陡然变了脸色。   “滚,滚出去!”   他死死地瞪着昨晚那群黑衣人,视线拼命四下寻找着他干爹的身影——宗策呢?宗策在哪儿?   这些人不是已经死了吗,难道说还有其他同伙在城主府里?   见有人要上前来抓他,殷祝立刻想要逃跑,但却被他的同伙给拦住了,那人力气大得惊人,死死将他抱在怀里,任他又捶又打,却丝毫动弹不得。   “陛下,陛下!”   宗策看着怀中惊厥着胡言乱语的殷祝,猛地抬头:“怎么回事?”   因为发烧的原因,殷祝挣扎的幅度其实远没有他以为的那么大,在外人看来,他只是在宗策怀里扑腾了两下,然后含糊地说了些胡话而已。   但那军医就比较倒霉了。   他刚才正要给殷祝把脉,结果反手就被扇了一巴掌。   军医摸了摸脸颊:“估计是烧得不轻,都出现幻觉了,得赶紧扎针才行。”   但他尝试了几次,因为殷祝老是扭来扭去不让他碰,针尖根本对不准穴位。   “这……”   军医为难地看向宗策。   换做别人他也就算了,但这是陛下,一不能出什么闪失,二也不能硬来,这可如何是好?   最后还是宗策拍板做了决定:“拿绳子来,先把他绑上。”   殷祝一看到他们要来绑自己,挣扎得更厉害了,嘴里不停叫着:“我要去找我干爹,你们把我干爹弄哪儿去了……”   孔鳞插嘴问道:“陛下的干爹是谁?”   “不知道。”宗策面沉如水,动作飞快地把殷祝的手脚分别捆上,因为担心他伤到自己,还手腕脚踝处小心垫上了厚厚的帕子。   殷祝对他怒目而视,那冰冷憎恶的眼神看得宗策心脏一紧,下意识伸出手,遮挡住了那双通红的眼睛。   “别这样看着我,陛下。”他哑声道。   殷祝不搭理,张嘴啊呜一口咬在了他的手上,可惜生病没什么力气,虎牙连宗策的皮肤都咬不破,像是一只逞凶的奶狗。   宗策垂眸,怕殷祝伤到自己,干脆就任他这么咬着。   殷祝咬了一会儿发现根本没有作用,这黑衣人手上全是茧子,皮厚骨头硬,被他咬了半天,甚至还有闲心用指尖抹去他下巴上的涎水,虽然殷祝觉得他的动作更像是在挠小狗下巴。   岂有此理!   殷祝悲愤地想,果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他干爹不在,这帮混蛋就这么戏弄自己,给他等着!他迟早要报复回来!   “好了。”   军医提心吊胆地扎完最后一针,长吁一口气,抹了把额头的虚汗,“接下来只要等退烧就好。”   宗策:“只是受凉发热吗?确定没有别的问题?”   军医疑惑:“还有什么问题?”   宗策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只叫军医和孔鳞都出去等着,除非有特别重要的大事再来找他汇报。   殷祝听到黑衣人同伙离去的脚步声,虽然脑袋昏昏沉沉,浑身无力,但还是告诫自己:这是个好机会。   这黑衣人不可能一直陪在自己身边,等下只要他也走了,他就可以想办法逃之夭夭……   宗策摸了摸殷祝汗湿的额头,用帕子给他擦了擦脸和脖颈降温,又把人团吧团吧,塞进了被窝里。   然后自己也躺在了旁边,闭目养神。   殷祝:“…………”   这混蛋怎么还不走!?   他悄咪咪地睁开一只眼睛,还没等看清,就被宗策用叠好的毛巾盖住了上半张脸。   “睡觉。”他说。   殷祝呼出一口热气,恍惚想道,这人的声音,好像他干爹啊。   难不成,这帮人还打算李代桃僵?   他乌七八糟的大脑里突然灵光一闪,冒出了一个恐怖的念头,殷祝立马无法淡定了,尽管浑身酸痛,他仍挣扎着要爬起来,毛毛虫式蠕动着逃跑。   宗策皱了皱眉,单手轻松把人按回了床上。   “乖一些,”他说,“生病了,就不要折腾了。”   殷祝反复挣扎了几次都被镇压,手脚被捆,眼睛被蒙,还有一个他怎么也打不过的黑衣人在旁边盯梢,言辞之间毫无顾忌之意,仿佛城主府已经成了他们的天下。   他干爹到底被他们怎么了?   宗策的身体倏忽僵硬。   他低头凝视着倒在凌乱床榻上的殷祝,方才的一通乱动,青年的衣摆已经撩到了胸口处,露出纤瘦苍白的一截腰肢。   起伏的胸膛上若隐若现的一点殷红摩擦着衣角,宗策盯着那处,视线缓缓上移,看到了因为高热而微张的两瓣柔软唇瓣,和泛着可怜红晕的脸颊。   他伸手取下毛巾,殷祝的睫毛颤了颤,一颗泪珠顺着眼角滚落,明莹水润的眼睛望向他,瞳仁中愤怒又屈辱的火光是如此的真实,几乎要将宗策焚烧殆尽。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殷祝看着看着,神情渐渐变得迷惑。   他眨巴了一下眼睛。   “……宗策?”   “是我。”   有那么一瞬间,宗策竟觉得有些遗憾。   他解开捆绑的绳子,声音却依旧低沉平静,“陛下清醒了?”   殷祝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刚才都干了什么丢人事。   他原本就烧得通红的脸颊更红了些,想要解释,但连思考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默默地从宗策手里扯过被子,把自己一点一点裹了进去。   他什么都没干。   宗策的眼中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   他重新躺在殷祝身侧,大手似是无意地落在殷祝的腰间,轻轻拍了怕,以示宽慰。   过了一会儿,殷祝翻过身来,分了他一些被子。   “陛下盖吧,策不冷。”   “闭嘴,朕冷。”   于是宗策从善如流地掀起了被子,动作干脆利落。   但钻进被窝的寒流仍让殷祝打了个寒颤,不过下一秒,他干爹暖烘烘的结实身躯就驱散了这点寒意。   殷祝刚开始还有些不好意思,后面觉得实在是太暖和了,生病的时候人本就脆弱,心理和生理双重意义上的。   因此他根本无法抵挡一个大暖炉睡在旁边的诱惑,干脆又往宗策那边贴了贴,闭上眼睛。   约莫半个时辰后,殷祝猛地睁开双眼。   他觉得口干舌燥,呼吸急促地呼出一口滚烫气息,在发现自己的下面居然也跟着一同苏醒时,殷祝整个人都要崩溃了——   怎么偏偏是在这个时候!   出发前他让太医院开了些延缓发作的药,现在在青琅那里,可殷祝现在睡在里侧,根本没法越过熟睡的宗策去找青琅煎药。   他干爹敏锐的很,稍微一动弹,肯定就醒了。   殷祝小心翼翼地偏头,看到宗策闭着眼睛,眼下泛着淡淡的青黑,知道对方经历了一场大战,已经很久都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他不忍心打扰,只能努力暗自忍耐。   那种熟悉的空虚感很快就如蚂蚁爬遍全身,殷祝几乎是用尽了这辈子所有的克制力,才面前让自己不要颤抖得太明显。   他甚至不能在脑子里联想任何有关粉末状的东西,只要一想,脑袋里那根神经就会亢奋地突突直跳。   狗皇帝!   殷祝开始在脑袋里唱歌转移注意力。   从门前大桥下游过一群鸭,一直唱到ABCDEFG,最后他开始用指甲在自己的胳膊上缓慢地、反复抓挠,期间有没有抓出伤口他已经顾不上了。   但很快殷祝绝望地发现,刺痛让他的下面的小兄弟更精神了。   兄弟,你不要害我啊兄弟!   殷祝飞快地瞥了眼宗策,他干爹依然睡得很沉。   或许、大概……应该不会被发现吧?   他咬紧下唇,小心翼翼地把手探下去。   殷祝慢慢侧身面朝里,夹紧双腿,动作幅度尽量小,紧紧闭着嘴巴,只是时而从鼻子里漏出一两声细微的闷哼,胸膛中的心跳沉重而急促。   但正因为此,一直弄不爽利。   像是隔靴搔痒一样,殷祝烦躁地咬了咬腮帮子,正想干脆就这么算了时,一只大手按上了他的右手。   “陛下,”宗策轻声问道,“您在干什么?”   殷祝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宗策坐起身,深深地看了身体尚在痉挛的殷祝一眼,拿起放在一旁的帕子,一点一点把指尖擦拭干净。   ……救命。   ……快来个人,杀了他吧!   宗策神色如常,把蜷缩成一团的殷祝强行翻过身来,不顾对方的抵触抗拒,伸出手摸了摸他额头的温度。   比刚才低了些,但还在烧着。   “陛下忍一忍,此时不宜行房,”男人声音低沉沙哑,“病中泄阳,会损元气。”   但他注视着殷祝的眼神,却犹如火燎过一般,几乎要叫殷祝无地自容。   殷祝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被宗策一把拽住胳膊。   “陛下要去哪?”   “朕找青琅。”殷祝闷声道。   直到现在他的四肢都还在轻微地颤抖着,没完全从刚才的惊吓中缓过来,心脏更是跳得和飞一样快。   要是再不弄点药喝,殷祝恐怕他药瘾戒断后,整个人要么阳痿,要么变态。   谁知宗策在听到这句话后,脸色却瞬间阴沉得吓人。   “陛下还真是……”他用力闭了闭眼睛,忽地笑了一声,“既然如此,何必舍近求远?臣满足陛下就是了。”   殷祝还没来得及问他干爹什么意思,手腕就被宗策重新捆住,人也被按在床上,像条动弹不得的咸鱼。   再一晃神,兄弟也成了人质,被五花大绑,什么秘密都吐不出来了。   殷祝呆了一秒,随后奋力挣扎起来!   宗策不为所动。   他缓慢俯身,大手掐在那被迫下塌的柔韧腰肢上,冷声问道:“臣还没问陛下,那天的橘子,好吃吗?”   一颗好橘子,必定是带着清香的。   皮薄肉嫩,需要慢慢品尝。   宗策习惯剥了皮再吃。   但今天的橘子与往常不一样,烤得甜软,汁水也多。   所以他决定便剥边吃。   口感也的确非常惊艳,是他有生以来吃过最甜的橘子,但宗策今天带着火气,即使橘子香甜可口,也不愿意小心翼翼地对待,非要把汁水搞得到处都是、橘子也软软塌塌才罢休。   他吃橘子时也有他的讲究,知道如果太用力揉橘子下面的凹陷处,熟透的橘子会受不住溢出汁液,这样入口就不够柔软了。   他需要克制。   毕竟这颗橘子他不仅要坐着吃,还要站着吃、躺着吃、侧着吃,细嚼慢咽,慢慢回味,才能对得起这颗珍贵又恼人的橘子。   中途也可以用点力气拍拍它,掐一下橘子上面的凸起,这样橘子在被吃的时候,就不会再想别的橘子了。   他其实很想告诉橘子,自己有多宝贝它,捧在手里时都会很小心,即使它不愿意被自己吃,故意变得酸酸涩涩也没关系。   可他们之间的隔膜有时薄如蝉翼,有时又好似鸿沟。   宗策从不知道自己有一天也会患得患失,就像是一个笨拙的果农,在荒芜的林间枝头偶然发现了一个惊喜,于是想要守着它一辈子,却不能阻止其他人将它摘了去。   毕竟它是这样甜蜜这样好的一颗橘子。   他垂眸将烤得滚热绵软的橘子递到唇边,轻轻吻去上面的汁水,忽然心中又开始后悔自己品尝时的粗莽。   因为橘子烤得比之前更好了,鲜灵甜软,每一瓣果肉都向他绽开,叫人欲罢不能。   但或许,人生中只有这一刻,宗策闭上眼睛。   他才是属于他一个人的珍宝。   第32章   殷祝披着毯子,捧着手炉,病恹恹地靠在床头。   “陛下,药熬好了。”   青琅吹了吹碗里的药,捧到殷祝手边。   殷祝双目放空地望着前方,许久才嗓音低哑道:“放边上吧,朕待会儿喝。”   “是。”   青琅把药碗放下,又问道:“良药苦口,陛下可要用些蜜饯?小的那里还有从新都带来的橘子……”   “不、要!”   殷祝打了个寒颤,咬牙切齿道:“朕这辈子都不要再吃橘子了!”   他端起药碗,捏着鼻子一饮而尽,又苦又涩的味道溢满口腔,殷祝脸庞扭曲了一瞬,把空碗递给青琅,摆摆手示意他赶紧拿走。   军医提着药箱跨进门,恰巧与青琅擦肩而过。   和青琅一样,他自然也看到了殷祝那一身青紫痕迹,尤其是手腕上被绳子勒紧的红痕,更是触目惊心。   军医不敢再多看,忙收敛视线,伸手替殷祝把脉。   “陛下的烧已经退的差不多了,”他欣慰道,“只是还有些体虚,需要多卧床两日修养。”   “宗策呢?”殷祝沉着脸问道。   军医面色微僵:“臣不知。不过宗将军今早来找过臣一趟,神情焦急,还叮嘱臣一定要尽力医治陛下。”   殷祝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冷笑。   军医不敢吱声。   事实上,当时他们的对话是这样的——   “军医,为何他睡了一觉,又烧起来了?”   “别急,待老夫看看……你个逆臣都对陛下干了什么?简直、简直是畜生不如!丧心病狂!”   “…………”   “别以为你露出这种哀痛表情就能免罪,宗守正我告诉你,你麻烦大了!自古武将居功自傲也不过是欺男霸女侵占良田,没听说过刚打完胜仗就侵到陛下头上的!”   “罪在策一人,我认了。但是军医,求您,替我治好他。”   “你……唉!算了,让老夫先来看看,或许是因为疲累过度导致。”   “军医,怎么了?”   “要策做什么,您直说便是,我刚才想给他用湿帕子擦身子降温,可他现在浑身上下根本碰不得,只要我一摸他,他就……是我昨晚做得太过了。”   “……混账东西!老夫……老夫真该现在就替陛下砍了你的脑袋!男子与男子行房本就容易受伤,你一介武夫,粗手粗脚把陛下折腾成这样也就算了,难道连男子阳精不能留在里面都不知道吗!?”   “策……”   “策你个球,给老夫一边儿去,陛下都快烧糊涂了!!”   军医收回思绪。   想起方才自己给陛下把脉时,殷祝下意识绷紧小腹、指尖颤抖的应激反应,他在心中把那不知轻重的宗策再度骂了个狗血淋头。   “陛下,”但表面上,他仍是小心劝道,“宗将军在您醒来前,一直衣不解带从旁照顾,待到您快苏醒时,才离府继续去忙碌军务,中间未曾阖眼休息过片刻。”   殷祝不作声。   军医继续绞尽脑汁地为宗策求情:“宗将军年轻气盛,鲁莽冲撞了您,臣多嘴,但看在他杀克勤胜北屹的份上,请您千万留将军一条性命!”   他噗通一声跪在床边,伏首跪请。   殷祝扭头,幽幽看向他。   “朕何时说过要取他性命了?”   军医一愣,随即大喜过望。   他正欲开口,突然听殷祝低声咳嗽起来,肺音混杂,似有干啰之声,顿时面色一变,赶紧站起身按了殷祝身上几个穴位,又再度仔细把了把脉,紧绷的神情这才放松下来。   “陛下体虚,还好病情没有继续向下发展,但今后切不可再受寒了,”他说,“臣叫人再加些炭来。”   殷祝默默点了点头。   他也感觉到了,这次醒来后,原本大冬天也燥热的身体反而变得异常怕冷起来,盖了两层棉被再加毯子都不够。   五食散的邪火只是表象,就连宫里的太医也说过,药性慢慢解除的过程,不仅需要他用大毅力戒断药瘾,身体也会经历一个难熬的阵痛期,才能慢慢恢复。   他揉了揉太阳穴,“外面,怎么样了?”   “百姓们都在庆贺胜利,”提起前不久的那场打胜仗,军医的眼角眉梢也不由得染上了喜意,“我军杀死屹人上千,俘虏也超过五百人,阵亡总计不满三百!”   曾经在战场上,大夏与北屹的阵亡比例甚至超过了4:1,也就是说,四个夏人士兵才能杀死一个普通的北屹士兵;   而在宗策的神机营成立前,大夏至少需要七名以上士兵合围,才能勉强对一个屹人骑兵造成威胁。   所以如此战绩,实属耀眼。   殷祝心中高兴。   但一想到他干爹昨天的种种放肆行径,脸又黑了。   除了第一次以外,他从来没被那么……就连第一次,也是痛占了多数。   但昨晚不一样。   他干爹像是逮着最后一顿似的,把他搞得死去活来,直到现在,他大腿内侧的那根筋都被掰得隐隐作痛。   最可恨的是,全程兄弟都没松绑过,刚硬不屈,还可怜挨了顿打。   殷祝什么羞耻求饶的话都说出来了也没用,到最后,甚至只要和宗策肌肤相贴,他就会……他呼吸一窒,控制不住地哆嗦了一下。   总之,自尊和节操一起碎了一地。   别说军医,连殷祝都觉得他干爹这次太过分了。   绝不能轻易原谅,他冷酷地想。   自己一定要给对方一个深刻的教训。   “你出去之后,给宗策也看一看,”殷祝叮嘱军医,“别管他有病没病,反正都给他开些调理身子的药,但记住,怎么苦怎么来,逼也要逼着他喝下去,听到没?”   军医不明所以,但还是回答道:“臣知道了。”   “还有一件事,”他踌躇了一下,又问道,“陛下准备何时返程?”   “宗策叫你来问的?”   殷祝看着眼神闪烁的军医,哼了一声:“这你得去问他,朕在这边就是一介闲人,他什么时候把战后的事处理好了,什么时候就回去。”   “臣听宗将军的意思,好像是不打算回去了,”军医说,“他说,愿为陛下驻守边疆,马革裹尸。”   殷祝气得脑仁疼,又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马革裹尸是吧?”   他狞笑起来,一把拽住军医的领子,在对方惊恐的注视下轻声细语道:“告诉他,朕打算三日后出发,三日后,朕如果在城门口见不到他的人,那他就自己切了那话儿,回宫和苏成德作伴吧!”   “反正太监也不是不能当将军上马打仗,还少了根牵挂,对吧?”   军医抖抖索索地应下,忙不迭地离开了。   “……是吗,他是这样说的。”   彼时宗策正在军营中,伙同其他下属一起清点战利品、统计战后火炮数量。   本来这些事是不需要他亲自做的,但宗策执意要来。   他也不知究竟多久没休息过了,眼中血丝密布,脸色乍一看,竟比那些缺胳膊断腿的伤兵还要差,和一群喜气洋洋的士卒们形成了鲜明反差。   军医说要给他把脉时,宗策默不作声地看了看他。   最终还是放下了手中的案卷,随他一起单独进了里屋。   “没什么大问题,只是需要休息。”军医叹道,“战事熬人,刀枪无眼,将军你同陛下有这样一层关系,是福也是祸,这次回去后,不如就干脆留在新都吧。”   他也不管宗策的表情,自顾自地说:“晖城大胜,有此功绩在身,兵部上下,除了侍郎侍中,位置应该都随你挑,还能常伴陛下左右,如此美差,别人求神告佛还求不来呢。”   宗策垂眸,低声道:“策从未求过这些。”   那日出征前,他冒雪去无相寺,所求的,无非是首战告捷,以及……   他的指尖动了动。   手掌上的隐痛仿佛从未褪去。   “当局者迷啊,”军医摇头,“不管怎么说,陛下的话我带到了,马革裹尸也好,终老地方也罢,将军若是抱着这样的想法,三日后便安坐在此吧。”   “老夫看出来了,陛下待你,嘴硬心软,即使你真的抗旨,应该也不会真把你怎么样的。”   “但是将军,老夫得提醒你一声:莫说是圣恩,就连凡人之心,也是朝夕瞬变。若是真的在意,还是要珍惜时光情谊,自古美人如名将……”   他没有说完。   但那未竟之言,在场两人都心知肚明。   这一次,宗策沉默了许久。   “策自以为,隐藏得还算不错,”他扯了扯嘴角,“有这么明显么?”   军医丢给他一个“你说呢”的眼神。   “老夫离开时,看到那个小子,是叫青琅对吧?一直站在门外候着,还冲老夫笑了笑,”他瞥了宗策一眼,“将军不是还想趁着这次大胜,乘胜追击吗?怎么还没一个唱戏的明事理。”   宗策眉心一跳。   “好好考虑吧,老夫言尽于此。”   军医离开了。   临走前还按照殷祝的吩咐,盯着宗策喝了一大碗苦药。   宗策眼也不眨地喝完了。   舌尖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苦涩味道,他却像是恍然未觉。   视线眺望着窗外枝头含苞待放的玉兰花,宗策下颌线绷紧,耳畔一直回荡着昨晚意乱情迷时,那人带着泣音、支离破碎的混乱梦呓。   从他们第一次肌肤相贴起,他就反反复复地说过一句话——   “我不是他。”   他是谁?   一开始,宗策以为这只是那人的胡言乱语。   可当昨晚再次听到这句话时,他动摇了。   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可这样说来,他宗策又算什么?   “昇、sheng……”   宗策低下头,垂眸凝视着自己掌心的断纹。   儿时父亲的好友来家中做客,曾替他算过一卦。   当时那位叔伯看着他的手面露难色,说他掌纹杂乱,恐一生命途多舛,且有早夭之相,若要改命,恐怕要经历一番脱胎换骨才有渺茫生机。   父亲于是便让他习武练刀,强身健体。   如此平安度过了十几年,他几乎要忘记了这份批命。   后来率军征战多年,险象环生,亲朋离散,几度濒死,更是没工夫考虑这些陈年旧事。   再后来,国柱将倾,他被压上刑场……   宗策攥紧五指,近乎妄念地想,是这样的吗?   那人并非只是一时兴起才改了性子,而是他受了万剐千刀换来的?是这场轮回中、独一无二……独属于他的璠玙?   是这样吗?   这个猜测让宗策浑身战栗,几乎不能自己。   究竟是上天垂怜他,还是孤魂野鬼、精怪附体,他已经顾不上太多了。   宗策快步走出营帐,翻身上马,疾驰向城主府。   但等真到了门口,宗策却反而勒紧缰绳,降下速度,眉头紧蹙地望着站在不远处的青琅。   “将军终于回来了,”他看到宗策,明显送了一口气,“小的在此处等候将军已久,烦请借一步说话。”   顿了顿,像是知道宗策心里在想什么似的,他又补充道:“陛下已经喝完药,在卧房中歇息下了。”   “你有什么事?”   宗策并未下马,只是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态度冷淡。   青琅:“小的明白将军不喜在下,但将军请放心,小的与陛下绝无私情,陛下也从未表露过那方面的意思。”   宗策:“这种事情,本将不关心。你若要解释,可以去找陛下后宫那些娘娘们。没有其他事了?”   青琅欠身道:“是小的多嘴了。这里还有一封信,要给将军。”   “谁的?”   宗策并不愿接。   青琅走近了些,低声道:“无相寺。”   宗策瞳孔微缩。   随后他立即翻身下马,把青琅拽至一处小巷,攥着对方的衣领冷声质问:“陛下待你不薄,你竟背着他,为祁王当眼线?”   青琅反问:“难道将军不是吗?”   宗策一时哑然。   “况且,小的并未给祁王当眼线,只是承蒙殿下收留之恩,为他做最后一件事而已。”青琅低声道。   他抬起头,目光炯炯地直视着宗策的双眸。   “殿下要我把这封信转交给您,若是您不愿接,就告诉您‘无相寺’三字。青琅并不知晓其中含义,也不清楚您与殿下的交集过往,更未拆过此信、窥探过只言片语。”   “——可是宗将军,为何您第一时间想到的,却是小的背叛了陛下?”   第33章   宗策目光冰冷地与青琅对视。   片刻后,他直起身子,松开了手。   没有丝毫解释的意图,宗策径直抽走了青琅手中的信件,神色漠然地转身离去。   青琅脊背僵硬地靠在墙上。   他望着宗策远去的背影,忽然咳嗽两声,捂着被勒紧的喉咙,剧烈喘息起来。   虚软的身体顺着墙壁缓缓滑落。   他坐在地上,狼狈地笑了笑。   方才宗将军的压迫感……实在是太骇人了。   他看着那双隐忍着澎湃怒意的漆黑眼眸,神经被杀气刺激得突突直跳,脑海中竟升起一种会被对方当场掐死的幻觉。   宗策走出小巷。   沸腾的心绪重归寂静,他站在街道中央,遥遥望了一眼城主府的大门,终究还是没有再迈入。   骑在马上,他展开了祁王的信。   “……闻将军驱敌于国门之外,旌旗所向,应风披靡,孤胸臆激荡,实在难以言表。”   “守正乃我大夏百年未遇之良将,军功赫赫,威名远播,不独天子垂青,孤亦为将军欣喜无量。”   “昔日将军所赠墨宝,气韵非凡,有笔扫千军之态,孤珍藏于室,时常展阅。”   “愿将军早日凯旋,孤已命人备下宴席,为将军畅怀酬功,共庆大胜之喜。”   看完信后,宗策目光怔忪,整个人仿佛魂都被抽走了一半,叫急匆匆前来找人的孔鳞吓了一大跳。   “将军,怎么了?”他忙问道,视线落在宗策手中捏紧的信件上,“这是谁的信?”   宗策指尖一颤,立即将纸张折叠放入怀中。   “愚弟送来的家书。”他说。   似是为了取信于孔鳞,又补充道:“天冷,他叫我多添些衣裳。”   孔鳞不明内情,还顺势拍了上司一个马屁:“将军与令弟兄弟情深,实在令人羡慕。”   但宗策面上却无半点高兴之意。   只是淡淡问他:“找我何事?”   孔鳞这才反应过来,忙把自己的来意说了一遍。   战胜北屹后,城中不少百姓都希望赶紧恢复从前的秩序,取消宵禁和贸易禁令,还有当地的大户担心屹人接下来会报复,希望从宗策这里探探口风。   “看他们的意思,边关驻将若还是将军,他们就安心了,”孔鳞笑道,“虽然时间不长,但将军在此地颇得民心啊。”   宗策不置可否。   “他们不知道陛下在这里?”   孔鳞自信满满:“这个将军放心,那些知情的士卒我都挨个提点过了,绝不会叫消息走漏。”   但是祁王已经知道了。   宗策默然。   晖城距离新都路途遥远,没有驿卒携军情急报接力传递,消息不可能传得那么快。   祁王插手兵部的可能性不是不存在,但绝不可能提前数日预知,除非朝中出现了什么变故,让他察觉到了陛下现在不在皇宫之中。   ……果然,王家不可靠。   “你待会去面见陛下一趟,就说我已经想好了,此处诸多事务还需要人来处理,”宗策下定决心,对孔鳞说,“三日后,策会调拨一批人,护送陛下回京。”   孔鳞还不知道先前殷祝给宗策下的最后通牒,还觉得自家将军说的话没什么问题,应了一声,高高兴兴进府把话转述给了殷祝听。   殷祝默不作声地翻着城主府积累的卷宗,头也不抬道:“知道了,你退下吧。”   孔鳞哎了一声,临走前还不忘隐晦地瞪了一眼青琅。   “信送到他手上了?”   “是。”   “他什么反应?”   青琅复述了一遍他们当时的对话,又犹豫道:“陛下,恕小的多言一句,宗将军当时的反应,的确有些过激。”   殷祝抬起头:“什么意思?”   青琅立刻跪下。   “小的绝无挑拨陛下与宗将军关系的想法,只是陛下,此事实在蹊跷……”   他上街采买,却被人堵住,那人还言明自己是祁王下属,把信塞到他手里,匆匆丢下两句话就消失在人群中不见了踪影。   青琅着实不知所措,干脆就拿着信回去找上了殷祝。   殷祝盯着那封信看了许久,竟然叫青琅按照那人所说的,把未拆封的信原原本本交到了宗策手上。   青琅越想越不明白陛下此举的用意。   就算他是一介戏子,也明白亲王与边关大将私通,在任何帝王眼中,都与谋逆无二。   陛下怎么却是一副混不在意的模样?   难不成,宫中那些传言是真的,宗将军当真给陛下下了蛊……?   殷祝:“不管你现在心里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给朕住脑。”   青琅赶紧调整好面部表情,不敢再胡思乱想。   “不急,”殷祝又翻了一页卷宗,语气轻快道,“不管祁王是故意送信来挑拨,还是策反,待三日后再看吧。”   他干爹是什么样的人,他能不知道吗?   古今各种文章歌诗、逸闻传记、戏曲谣谚,但凡是只要和他干爹有关的,他都查阅过一遍;   就算其中有部分夸大非实,拼拼凑凑,也能在脑海中补全出一个较为完整的形象。   在殷祝看来,他干爹,无论人格、品性还是能力,都是千秋历史上最完美的一位将军。   ——没有之一!   殷祝当然知道这世上没有完人。   但这丝毫不妨碍他心中干爹的光辉形象,无限接近完美。   犹记得穿越前,他带着几位师弟师妹在深山老林里挖掘一处夏墓。这处墓葬不算大,本来作为大师兄,这趟他是不必来的,但先出发到现场的师妹给他拍了一张照片,上面是一块残损的石碑。   殷祝几乎是瞬间,就被照片上“宗守正”三个字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能这么称呼,证明墓主人与宗策的关系一定十分紧密。   但师妹说暂时还没发现记载墓主人名字的石碑,只知道这人曾在天佑年间任监军,或许就是在那时与宗策相识的。   于是殷祝挂了电话,立马就买了当天飞过去的机票,凌晨在飞机上还在给历史系的同学打电话,问他们要相关资料。   一下飞机就冒雨直奔深山,吓得司机师傅还以为他要打劫。   一番折腾,终于在天亮时,亲眼看到了那块石碑。   “某与将军,契交已久,将军忠义贯乎日月,每遇责难困苦,未尝怨尤……”   “……将军襟怀磊落,不染纤尘,临众危而不退,受诟谤而不移,君主有命,赴汤蹈火而无怨;家国有难,披甲执戈而不辞。”   “其志皎然如冰壶,其德刚直如岳峙,某虽辞巧难尽其高义,惟愿苍生共仰,天地见证,愿将军英名长存,福寿绵长,无灾无厄,家室安泰,子孙满堂。”   洋洋洒洒几百字,全都是夸他干爹有多么多么好的。   这一通吹下来,硬生生把殷祝吹爽了。   他觉得这墓主人绝对是自己素未谋面的知己,不仅文采斐然,说的话又好听,每个字都是自己想说的。   唯一可惜的就是还没等发掘出对方的姓名生平,暴雨就压垮了山体,泥石流从山间俯冲而下,把他一冲冲到了大夏天佑年间。   虽然殷祝猜测,这碑刻可能是苏成德写的,但一来天佑年间没有苏成德当过监军的记录,二来没找到确凿证据,谁也没办法确定墓主人的真实身份。   但!是!!!   古人都是含蓄的,身为将军,能被监军这么毫无保留地夸赞,只能说他干爹已经好到连狗皇帝专门负责去挑刺的人,都挑不出他半点错处了。   殷祝选择性忽略了自己浑身上下的青青紫紫。   其实他也没怎么气他干爹……好吧,确实有点生气。   但只有一点点!   醒来后大部分时间,殷祝都在回味那场雷霆闪电交织的冰冷夜雨中,宗策带着自己,单杀克勤,在暴雨中策马奔驰的感觉。   那一刻,他浑身的肾上腺素拉满,视野中只剩下他干爹冷硬的下颌,和那双一往无前的凌厉眼眸。   大丈夫当如是。   殷祝觉得自己这辈子能有这样的一次经历,也算是圆满了。   当然,他干爹肯定不会满足于此。   和语文书上记载的大部分英雄人物一样,他干爹从小就是个别人家的孩子。   在其他小屁孩都还在因为贪玩被老爹抽得嗷嗷叫的时候,他干爹就能说出“此生定策马疆场,复我山河壮丽”的豪言壮语了。   所以祁王的这点小伎俩,殷祝还不放在眼里。   他都瞧不上的家伙,就比尹昇那狗东西好上那么一定点,他干爹难道就能瞧得上?   殷祝合上最后一份卷宗,打了个哈欠,猫进了被窝里。   ……没他干爹在旁边,有点冷。   但殷祝觉得自己不能太过分。   老是叫他干爹暖床,像什么话。   他干爹每次……那啥之后,脸色都不怎么样,甚至都不愿意直眼看他,肯定是因为他逼直为弯,委屈他干爹了。   唉,天知道,明明他也是笔直笔直的直男!   殷祝翻了个身,想着想着就开始犯困,但突然他猛地睁开眼睛,从枕头底下翻出一封已经拆封的信来,递到床边的蜡烛上,烧了。   火光中,“臣宋千帆伏乞圣裁”几个字一闪而过。   三日时光一晃而过。   到了返程当日,殷祝看着青琅和一众侍卫打包东西上路,忽然问了一句:“这几日晚间,朕的房间可有人出入?”   青琅动作一顿:“并未听值守说过,陛下为何如此发问?”   殷祝拧紧眉毛,摸了摸后颈。   “可能是朕的错觉吧,”他喃喃道,“睡觉的时候,总感觉床头附近有人。”   “或许是因为陛下认床,睡得不安稳,”青琅宽慰道,“小的年少时随戏班一同东奔西走,也有这样的感觉。”   “是吗。”   殷祝也没太在意。   他看了看天色,都说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今日朝霞漫天,估计不久后就要变了天色。   “这个时节,恐怕路上会下大雨或者大雪,”军医说,“陛下不如再歇两日?也好让臣再为您调养调养身子,免得落下病根。”   “不了,马车里足够暖和。”   而且如果他再不回去的话,殷祝想。   光靠宋千帆,肯定是撑不住了。   此战过后,大夏与北屹,两国关系定会发生本质改变。   殷祝甚至做好了最坏打算,北屹皇帝发派大军压境,为王太子报仇。现在看来,对方还算冷静,只不过后续如何就难说了。   朝中对待宗策的态度,也会更加两极分化。   主和派会视其如眼中钉肉中刺,一旦北屹开战,免不了要把锅扣在宗策头上。   但殷祝丝毫不觉得宗策这么做有错——历史上,晖城之战克勤侥幸逃生后,没过多久,连带着附近的几座大夏城池,就全部被他率军屠戮殆尽。   此事令宗策郁结于心,一辈子都难以释怀,曾当众发誓一定要将克勤生擒回朝中,为那几十万无辜百姓报仇雪恨。   但命运弄人,自那以后,他再也没有机会和克勤正面迎战。   所以,杀得好!   “出发吧。”殷祝回过神来,撩起帘子对车队说。   青琅:“陛下不等宗将军了?”   “不等了。”   殷祝丝毫不慌。   等到出了城门,他隐秘地回头望了一眼,低声和侍卫长嘱咐了几句,侍卫长领命策马离去,过了一会儿后,回来冲他点了点头。   他勾起唇角,靠在车厢上闭目养神。   不知过去多久,天空中倏忽传来一声鹰隼的唳鸣。   殷祝睁开眼睛,听到外面传来一阵骚动,青琅急切道:“陛下小心!前面有一伙山贼,您待在这里,千万别……”   “别什么?”   青琅张了张嘴,忽然支吾起来:“没,没事了。”   “山贼呢?”殷祝挑眉。   “死了。”   “哦。”殷祝也没问谁杀的,只是从筐里拿起几个橘子递出去,“赏给侍卫长吧,就说他护驾有功,朕很高兴。”   侍卫长:“陛下,臣没出手……”   “知道,你拿着就是。”   又过了一个时辰。   “陛下小心,有猛虎下山!”   “……老虎被打死了,陛下,继续前进还是原地休整?”   “前进。”   “陛下,前面有落石挡住了去路。”   “……落石被清理了。”   殷祝:“看来今日碰到了好心的土地公,干什么都十分顺遂啊。”   青琅没忍住,漏出一声笑来。   “陛下当真不下车看一眼吗?”他问道,“这土地公气性颇大,小的实在不敢过去攀谈。”   殷祝想了想,说:“那好吧。”   他下令让车队停下休整,然后下了马车,刚一抬头,就看到远处的山坡上有道骑在马上的人影一晃而过。   他也没在意,只是问道:“离新都还有多远?”   “回陛下,不足三十里。”   “那明日中午应该就能到了。”殷祝左顾右盼了一番,忽然感叹道,“这地方挺适合埋伏的,有林子,有水,还有悬崖,你们说,要是我们在这边被人前后夹击了,是不是就逃不掉了?”   侍卫长面色一肃:“陛下说笑了。臣等誓死保护陛下安危,且后方还有……”他咳嗽一声,继续道,“必定不会让陛下出事的。”   “是吗?”   殷祝摸了摸下巴,踩着落叶,走到了山坡背面。   背对着他坐在篝火边的男人脊背微微僵硬,但殷祝却径直掠过他,走到了亲兵赵二的面前,一屁股坐下了。   “闲来无事,正好,给我讲讲你们将军的事吧。”他笑眯眯地说。   第34章   赵二正啃着干粮,骤然被殷祝点名,一张被日头晒得黝黑的脸瞬间红成了番薯。   “陛下,俺、我、我……”   他忙把干粮吐了,作势要跪,被殷祝按回了原位。   殷祝安慰他:“不用急,慢慢讲。”   赵二把求救的目光望向一旁默不作声的宗策,但他家将军今日似乎格外沉闷,眉头紧锁,似乎心事重重的样子。   他憋了半天,只憋出一句话:“宗将军是个好将军,陛下,小的打了这么多年,从没见过将军这样的好人,不叫手底下人欺负百姓,还给俺们分钱。”   “还有吗?”   “还有……”   赵二绞尽脑汁地想着,又说道:“俺虽然没在其他将军手底下当过兵,但俺大哥有过,说时常吃不饱饭,衣服也得家里寄,不像在这儿,每天都能吃得饱,不会半夜饿醒冻醒。”   殷祝看着赵二亮闪闪的眼睛,又问周围其他的士卒:“你们也是这么想的?”   一众汉子纷纷点头,争先恐后地在他面前说宗策的好话,恨不得把自家将军吹成天神下凡。   最后连宗策都听不下去了,喝止了他们。   “陛下,”他半跪在殷祝面前,哑声道,“这帮混小子口无遮拦,您听听就行了,别当真。”   “抬起头来。”   “……陛下?”   “朕让你抬头。”   宗策微怔,依言抬头望向殷祝。   殷祝躬身坐在树干上,双手交叉,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那张被风沙吹得稍稍粗糙的面孔依旧硬朗深邃,英俊过人,就连那干燥紧抿的薄唇,都显现出一种锋锐的气场来。   但没过多久,他干爹的目光就闪烁起来,下意识想要躲开与他的对视。   但又像想到了什么,硬逼着自己没有移开视线。   “朕很可怕吗?”殷祝由衷问他,“可怕到一个刚为朕打赢一场打胜仗的将军,甚至都不敢多看朕一眼?”   “不是。”宗策立刻道。   殷祝没放过他,马上追问:“那是因为什么原因?整整三天,朕都不见你的人影,怎么,你也病了?”   话说出口殷祝就后悔了。   他本来是想和他干爹缓和一下关系的,也知道宗策战后肯定很忙,但是……   殷祝委屈地想,至于睡一觉后躲在外面,连面都不见吗?   他俩又不是在谈恋爱!   周围赵二他们感觉到气氛不对头,面面相觑。   宗策叹了一口气,叫他们先去旁边等着,待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重新把目光落在殷祝身上。   “陛下身子可好些了?”他温声问道。   殷祝不吭声。   但他见不得他干爹跪着,所以冷着脸拍了拍自己旁边的位置。   宗策唇角微微勾起,从善如流地坐在了他身侧。   两人肩并着肩,望着天际的浮云游散。   “这次回新都,陛下可有何打算?”许久后,宗策出声,“若是策没猜错的话,北屹那边,应该已经派使者过来要求谈判了吧。”   殷祝不答反问:“就算是,你待如何?”   宗策的指尖拢紧,“策记得陛下当初说过,与北屹,绝不和谈。”   “朕是说过,”殷祝痛快道,“但如果北屹皇帝对他的好大儿感情足够深,或许会直接跳过谈判这个步骤,与大夏全面开战。”   宗策:“朝中几位阁老肯定都主张和谈。”   “是。”   “若是朝中上下全部主和,独陛下一人主战,陛下还会有如此决意吗?”   “这不是还有你么?”   殷祝撑着下巴,歪头看着他,“行了,宗大将军,别给朕兜圈子了,想说什么就说吧,咱俩都坦诚相见这么多回了。”   看到他干爹被自己呛咳到的狼狈样子,殷祝的心情一下子松弛下来,哈哈笑了两声,撑着树干,迎风眺望着远方,唇边还挂着轻快的笑意。   飞鸟穿掠过晴空,远山上升腾起烟雾,慢悠悠地触碰着晚霞的云脚。   殷祝看着那个方向,微微眯起眼眸。   一片落叶飘落在他的肩头,时光在这一刻仿佛变得无比缓慢。   宗策静静凝望着殷祝苍白宁静的面孔,又想起那个电闪雷鸣的雨夜中,浑身湿透的殷祝颤抖着蜷缩在他怀中的模样。   稍一垂眸,就能看到那白到透明的修长颈子。   皮肤下青紫纤细的血管历历在目,当时他就在想,若是咬上一口,一定会在那细腻的肌肤上留下一道鲜红印记。   而他的陛下,此时一定会用一种茫然又震惊的目光看着他。   甚至都不会反抗,只是伸手来摸他的额头,小声问他是不是也发烧了,身体有没有事。   宗策很清楚,他看向自己的眼中没有情。   可正因为这样,每次进入的时候,殷祝脸上浮现出的混合着羞耻、难堪和失神的模样,总是会让他心中绞痛。   又沉沦其中,欲罢不能。   宗策很少失控。   仅有的几次,都是在殷祝的身上。   所有人都告诉他,陛下看重他,对他极好。   宗策不是瞎子。   可他不明白这份重量从何而来,又会不会在某一天醒来,便与他在对方身上留下的印记那样,彻底消失无踪。   于是他只能通过给殷祝身上留下更多的痕迹,来维系彼此之间脆弱又单向的关系。   却因此给殷祝带来了伤害,也让自己更加痛苦纠结。   宗策想,他从前不是这样的。   就像那些士卒们所说的那样,他只关注战事,一心报国,为了胜利,什么伤害都能受,什么冤屈都能忍,   哪怕是千刀万剐的皮肉之苦,于他来说,也不过是过眼云烟。   然而他现在变得软弱了。   只要看到那人蹙眉,或是看过来的眼神带上了些许冷意,宗策就犹如窒息般痛不可忍。   他不自觉地伸出手,想要触碰殷祝颈侧跳动的血管,感受对方的存在,却在即将碰到的前一秒意识到这动作不妥,手指一顿,蜷了回来。   但被殷祝阻止了。   他抓着宗策的手,强硬地让那粗粝的手掌按在自己跳动的脉搏上,丝毫不顾面前的男人曾单手拧断过另一个成年男性的脖颈,自愿把一个帝王的性命交托到了臣子手上。   咚,咚,咚……   他的心跳在宗策的指尖鼓动。   恍惚间,宗策也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犹如战鼓般震耳欲聋。   “陛下,”他哑声问道,眸色深沉,“您这是何意?”   “只是单纯想这么做而已,”殷祝说,“临行前,军医来找过朕,说你最近忧思过重,是朕给你太多压力了吗?”   “不,”宗策摇头,“与陛下无关。”   “真的吗?”殷祝反问,“你就没有什么话,想要对朕说吗?朕保证一定说的都是真心话,如果不信,你可以一直摸着朕的脉搏。”   宗策的喉结滚动。   他要说什么?能怎么说?   说祁王意图谋反,手中还握着与他共谋的铁证吗?   “策,”他垂眸,嘴唇轻轻嚅动,“的确有一事想要询问陛下。”   “你说。”   “若有一人,因一念之差,犯下大错,但临死前幡然醒悟,尽力弥补,”宗策深吸一口气,“陛下以为,此人该当何罪?”   殷祝:“这个,得看他犯得错究竟有多严重吧。”   “……罪无可恕。”   “那有点儿严重了,”殷祝心里想的是叛国罪,遗憾道,“基本只能死刑了吧。”   宗策点点头。   “那陛下觉得,此人之罪,是否应该牵连亲族?”   “如果不是共犯,当然不应该,”殷祝毫不犹豫道,“动不动诛九族夷三族,那是暴君所为。”   宗策终于露出了一抹笑容,很淡。   “有陛下这句话,策就放心了。”他轻声道。   “好好的,你问这个干什么?”殷祝没听见,还很好奇地询问,“难不成你身边有这样的倒霉亲戚?放心,一码归一码,朕肯定不会让大理寺牵连无辜的。”   不过宗家好像除了宗小弟以外,也没别人了吧?   殷祝心想,或许还有什么远方表哥表嫂,但史书上也没记载他们犯了什么事啊。   “只是随口一问。”   宗策轻描淡写地说道,很快转移了话题,“陛下方才说得对,此处山势险恶,虽离新都不远,但不宜久留,还是另找驿站休息为好。”   从殷祝那里得到了答案,宗策反倒轻松了许多。   他环顾一圈,本是下意识警戒的行为,视线忽然定格在了某个方向,瞬间拔刀将殷祝护在身后。   “谁!?”   见情况不对劲,周围原本散开的士卒们也立刻抄起家伙,急吼吼地冲过来。   潜藏在暗中的死士见意外暴露,立刻闪身躲入林中。   后面的人刚要追上去,被宗策拦下:“别!”   几乎是他发话的同时,林中引线燃尽,炸开轰隆一声巨响。   千钧一发之际,殷祝被宗策扑倒在地,脸颊磨蹭着粗糙地面,疼得他好一阵龇牙咧嘴。   忽然他停下动作,侧耳倾听了数息。   砂砾震颤,大地嗡鸣,宗策撑起身子,望着不远处一路逼近滚滚的烟尘,瞬间变了脸色。   “来人,护驾!!!”   “好大的阵仗,”殷祝咋舌,随后对宗策道,“他们人太多了,咱们拼不过,先走为上。”   “策为陛下断后。”宗策沉着脸,准备先把他送上马车。   但殷祝一把拽住了他的袖管。   “不行,你和我一起走。”   “陛下!”   “一起,”殷祝态度十分坚决,“朕记得这附近是祁王的封地,咱们可以先去那里避一避。”   宗策下意识就要拒绝,这种时候逃到祁王封地上,和自寻死路有什么区别?   奈何殷祝坚持,眼看着追兵渐近,宗策没办法,只好遵从命令。   “他们往庄上去了。大人,还追吗?”   望着消失在山路间的车队,下属勒马看向领头之人。   此人正是祁王带在身边的幕僚。   “不用,回去交代任务完成便是。”   幕僚勾了勾唇,冷笑一声,恶狠狠道:“如此一来,他便死定了。……天可怜见,终于叫我等到了这一天!”   他越想越激动,畅快地大笑三声,对左右道:“从此以后,你我再也不用隐姓埋名了,满朝公卿,将来必定也有你我姓名!”   另一边。   殷祝坐在车厢里,问宗策:“还没到吗?”   “就在前面。”   宗策微微皱眉,从刚才开始,他总有种违和感萦绕在心头。   虽说他们动作迅速,但那些追兵半天都见不到一个,未免也太废物些了吧?   他飞快地瞥了一眼安坐在马车中的殷祝。   该不会……   宗策若有所思。   他们大批人马到来,相当惹人注意,祁王庄子里的管家已经早早站出来,但却不是迎驾,而是色厉内荏地斥道:“大胆,你们可知,这是祁王殿下的田庄?”   “大胆,见到陛下居然不跪!”   青琅上前一步,气势丝毫不弱。   “陛,陛下!?”   管家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但他很快收拾好表情,带着一众人跪下迎驾:“不知陛下来此,奴才着实惶恐……奴才这就去禀报祁王殿下前来迎接。”   “不用了,”殷祝说,“他已经被朕禁足了,正好好待在家里反省呢,这你都不知道吗?”   管家一僵,尴尬笑道:“奴才在乡下待久了,对朝中事宜不太了解,陛下见谅,见谅。”   “行了,起来吧。”   殷祝下了马车,简单说了两句来这下榻的理由,又不紧不慢地张望起来,似乎丝毫不担心被人继续追杀。   “哟,这田庄还挺大的,祁王果然懂风水,上次去他府上参观园子,就觉得层叠嵌套,别有洞天啊。”   管家笑容不变:“是,殿下对此颇有研究。”   说完他回头冲一众仆役喝道:“快把最好的屋子收拾出来,给军爷们好酒好菜招待上!再叫几个人去周边仔细查看着,别叫贼人进田庄惊扰了陛下。”   宗策冷眼看着这管家对着殷祝前倨后恭,态度极尽殷勤,但另一方面,又始终不肯叫殷祝离开自己的视线半步。   本想要提醒殷祝这人心思不纯,但话到嘴边,又止住了。   他跟在后面,凝视着前方屋檐下殷祝挺拔的背影,目光出神。   “对了,”似是无意,殷祝顺口问道,“最近朕听说了一个传言。”   “陛下请说。”   “据说,祁王手下田庄无数,其中有几座被他私下里改造成了工坊,最近这段时日都在连天加夜地赶工,也不知是在做什么东西。此事你可知晓?”   殷祝停下脚步,看着管家。   “此事……此事……”   管家额头细汗涔涔,呼吸急促,刚想说不知道,但又害怕被查出来欺君。   因为田庄里真有一处工坊。   换做以往,大不了伪装一下就糊弄过去了,可这次陛下来得突然,他们根本没有任何准备。   私自铸造武器,这可是谋逆大罪,要掉脑袋的!   他忽然抬起头,求救似的看了一眼宗策,“宗将军……”   宗策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仿佛与毫不知情一般。   殷祝慢慢把视线移到他身上。   他轻声问道:“这事儿,跟你有关系?”   第35章   “陛下,策对此事毫不知情。”   宗策淡淡回答。   无人知晓那一刻他的心情,宗策强迫自己平稳呼吸,冷静与殷祝对视,控制着每一个字的音调起伏、脸上肌肉的变化走向。   但这太刻意了,就连他自己都清楚。   或许这时应当适当露出一些惊诧或是愤怒的神情,以此来证明自己与此事毫不相关。   然而匆忙之下,他顾忌不了太多。   更何况……   太过精妙的伪装,会让他几乎无颜面对那双全心全意注视着自己的眼睛。   殷祝又重复问了一遍:“所以你不知情?”   冷汗浸湿后背,宗策垂下眼眸,默不作声地点了一下头。   “这样,”殷祝几乎是立刻就相信了,他扭头盯着管家,语气不善地问道,“他都说了自己不知情,你好好的问他干什么?想转移朕的注意力?”   管家脸色苍白:“奴才不敢,只是工坊一事,奴才着实不知情……”   “你是田庄的管家,你不知情,还有谁知情?”   殷祝一锤定音道:“带朕去看看。”   这管家的心思倒也算活络,最初的慌乱后,他立即挂起一副谄媚笑容,先是满口答应,领着他们走了一段路,又改口说陛下与将军舟车劳顿,途中又遇到凶徒追杀,庄上已经备好了热水饭食,可以先休整一晚,去去晦气,等明日再去工坊巡检。   “罗里吧嗦,拖拖拉拉,”殷祝最后不耐烦了,沉下脸来,“朕陪着你在这儿至少转了三四圈,连个工坊的影子都还没看见。怎么,你想抗旨不成?”   管家脸皮一抽,暗骂他都顶着掉脑袋的风险拖延了这么久,之前派去通知祁王殿下的人怎么还不回来?   还信誓旦旦说有什么刺客追兵,都在哪儿呢?   他瞥了一眼宗策,见男人依旧像影子一样跟在陛下身后,一副与他无关的漠然神情,知道今天这一关是谁也帮不了自己了。   于是只能硬着头皮带着殷祝往前走。   但殷祝也留了个心眼,趁着管家不注意,侧耳对宗策说:“等下多叫些人在工坊外面候着,以防万一。”   谁知他干爹却猛地停下脚步,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他,干涩的唇颤了颤,用几乎要消散在空气中的声音问道:“陛下信我?”   “我不信你信谁?”殷祝不答反问,还以为宗策是不想去,“你要是太累,就先去歇着吧,一路上又打山贼又打老虎的,辛苦了。”   “……陛下知道?”   殷祝这才发现自己说漏嘴了。   看到宗策紧抿的唇,他立刻装起傻来,背着手欣赏夜空:“天气真好啊,朕刚才什么都没说。”   又忍不住在心里偷笑,他干爹的自尊心真是,没话说了。   宗策也很微小地勾了一下唇,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意。   他很快完成了殷祝交托给他的任务,从后面加紧脚步,重新跟上了他们。   管家这会儿又突然找不到工坊的钥匙了,正在喝斥下人赶紧去找,时不时用余光瞥一眼他们的方向,点头哈腰地连声道歉。   殷祝也不生气:“看在祁王的面子上,朕给你一炷香的时间,如果找不到,那就不必找了,朕叫人来帮你开门。”   说完,他打了个哈欠,叫人点燃香,直接插在了脚边的土里。   香插下去的那一刻,管家死死盯着上头亮起的火光,仿佛这烛香是直接插在了他的心头肉上。   眼看着他就要红着眼跪下卖惨求饶,殷祝笑眯眯地提醒:“别哭,哭也算时间哦。”   管家:“…………”   宗策的目光落在殷祝秀逸白皙的侧脸上,逡巡许久。   因为是秘密出行,殷祝自然不会穿得太过张扬,浑身上下一副富家少爷的行头打扮,头戴玉冠,身披黑缎狐裘,一张巴掌大的脸几乎要陷进那毛绒绒的披风里。虽非堆金迭玉,亦是富贵骄人。   夜风吹过,绒毛搔过鼻尖,他痒得皱了皱鼻子,连打了两个喷嚏,就和街上晒肚皮的猫儿一样。   屋檐下挑起的灯笼洒下柔和的光辉,照亮了那双黑曜石般明亮的眸子,眼睑单薄,眼尾下垂,浓密睫毛点缀。   这是一双只要看过就忘不掉的漂亮眼睛,带着干脆利落的凌厉弧度。   尤其是在笑着威胁人的时候。   宛如一条艳丽剧毒的小黑蛇,在朝着人嘶嘶吐着信子。   宗策几乎都要忘记了这人曾经的模样。   就好像,一切本该如此。   “好了,”殷祝直起身,拍了拍手,“香烧完了,看在一母同胞的份上,朕已经给了祁王面子,但既然你们不给我体面,那朕就帮你们体面一回——来人,撞门!”   管家大惊,想要阻止,但在一群虎视眈眈的士卒面前,犹如螳臂当车,被人一推就摔了个屁股蹲。   轰隆一声巨响,工坊的大门被撞开了。   殷祝的神色瞬间冷了下来,一马当先,大步流星地带着人闯入其中。   里面不见工匠,地上、桌上、架子上还凌乱放置着一些工具,估计是听到传讯第一时间跑路来不及收拾了。   “陛下,您看,真的什么都没有啊!”   管家急匆匆地拎着袍角跑进来,忙不迭地自证清白。   殷祝看着那还在冒着白烟的炉子,冷笑:“炉子的火都还是刚灭,怎么,你们当朕是傻子?”   “这是因为陛下来了,奴才才叫他们赶紧停工的。”管家腆着脸回答,“这帮下人粗手粗脚,奴才担心他们冒犯了陛下。”   他方才和从庄外来的一人耳语交谈了一番,这会儿胆子倒是一下子变大,居然都敢在殷祝面前睁着眼说瞎话了。   殷祝也懒得再和他们废话下去了。   他直接命令道:“给朕把这地方好好搜一遍,武器、模具,一个都不要放过。”   “是!”   毕竟是紧急撤离,到底是无法安排周全。   很快,就有士卒从角落里找到了零碎的部件,摆到了他们面前。   宗策屏住了呼吸。   殷祝蹲下身,拾起其中一件,打量片刻。   嗯,有点儿眼熟。   精铁打造,有用来装发射物的凹槽。   他数了数,一共十发。   后续又有士卒找到了其余部件,虽然不完全,但殷祝把他们拼凑在一起,也能勉强还原出它原本的作用。   ——这是一种连发的、带箭头和火药的铳箭。   就是怎么感觉,他不久前在哪里见过……对了!   殷祝恍然大悟,是在晖城的城墙上!   但是他有观察过,宗策军中用的主要是火炮还有连发弩箭,虽然弩箭发射机扩和铳箭相似,但却是不带火药的。   历史也证明了,铳箭这东西就是个有箭头的火枪。   不如铅子装弹方便,也不如火箭好用,还很容易炸膛,纯属多此一举,没几十年就被更先进的武器淘汰了。   “宗爱卿,”他站起身,把那东西递到宗策面前,“这东西,你认识吧?”   宗策哑声道:“认识。”   殷祝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冷哼。   宗策的心直直地坠入谷底。   他本已经做好了准备。   在从殷祝口中得到那个答案后,他本应该安心的。   他的陛下并不是嗜杀之人,就算再恨再怨自己,至少不会牵连到阿略。   可当这一刻真的到来时,宗策还是感觉到了极度的不甘心。   他还没有实现自己的抱负,还没有见证大夏一统,山河归复,还没有……和眼前人……   他一把抓住了殷祝的手:“陛下,策——”   “你不用说了!”殷祝打断他的话,眉宇间怒气凌厉。   宗策指尖一颤。   他自嘲一笑,五指缓缓松开。   “朕就知道,这祁王心思不正!”殷祝骂骂咧咧,“不仅在田庄上私设工坊铸造武器,还侵犯个人发明专利,偷你的图纸!抄袭狗一个!”   他干爹似乎还没反应过来,神色怔忪地看着他。   殷祝见他脸色苍白,顿时十分心疼,反手抓住他干爹的手保证道:“你放心,朕一定给你讨回公道!”然后转头冷声质问那瘫坐在地的管家,“你还有什么狡辩的话要讲?”   管家身子一抖。   他看着那凌乱摆放一地的铳箭零件,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晚了,晚了!”他神色癫狂,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新都的方向,“殿下,奴才尽力了……奴才尽力了!”   宗策脸色一变,脱口而出:“他在拖延时间!”   殷祝冷静道:“朕知道。”   “不,陛下,”他语气急促,“他是在为祁王拖延时间。”   “距离我们来田庄已经过了一个多时辰,祁王若是有心,应当早就前来请罪了,但直到现在却任何动静都没有,说明他一定在别处酝酿更大的动作!”   殷祝嗯了一声:“这个,朕也知道。”   管家的笑声戛然而止。   “你知道?”他不可置信地瞪着殷祝,“你、你怎么可能知道?”   他倒吸一口凉气,又惊又怒道:“难道说根本就没有什么追兵,你是故意找这个借口来田庄的!?”   “追兵是有的,只不过跟你们想象的可能不太一样,”殷祝冲他笑了笑,“虽然现在提醒可能有点晚了,但上位者,疑心生暗鬼,可要小心被鬼反噬己身。”   之前宋千帆给他写信的时候,殷祝就已经知晓了祁王亲信投靠的事情,顺便把祁王的这点小九九都盘了个一清二楚。   唯一麻烦的,就是禁军那边。   祁王虽然性格优柔寡断,疑神疑鬼,但也正因此,他在禁军中发展的势力非常隐蔽复杂,如果不能一次性根除,后患无穷。   因此殷祝在出发前,就想到了要故意制造一次机会,让祁王狗急跳墙。   和管家说完这句话后,殷祝丢给干爹一个得意洋洋的眼神,示意自己对他绝对是百分之百的信任。   他俩天下第一好,才不是祁王和他手下幕僚的塑料关系!   宗策眸光一闪,忽然当众撩起袍角,半跪在地。   “请陛下下旨,派策率军平祁王之乱,”他抱拳沉声道,“策定会为陛下扫清一切障碍!”   只要祁王死了,就再也没有人知晓那件事了。   他可以把这个秘密埋藏在心底最深处,一直带到坟墓里……即使日后他再不能陪伴在他的身旁,至少,还能作为臣子站在朝堂之上,远远地望着他端坐庙堂高处,君临四海。   宛如绝望之中发现的一线生机,宗策按捺着心中沸腾冲动,听到殷祝开口道:“宗策听令。”   “末将在!”   “新都一切军队,随你调用,”殷祝说,“朕只有一个要求——”   “把祁王带到朕面前来!”   “是!”   宗策眸光深沉,起身离去。   寒月高悬,风卷起身后袍角,他带着军队策马而去,犹如一柄劈开黑暗的利刃。   管家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呆愣许久,突然拼命挣扎起来,力道大到两侧的侍卫都险些按不住他。   “老实点!”青琅喝道。   然后他低声询问望着夜色出神的殷祝:“陛下,这人怎么处置?”   殷祝回过神来:“问他工坊里的那些工匠还有武器都被他转移到哪去了,如果不说的话……”   “宗策是叛徒!”   管家被压在地上,脸红脖子粗地朝他吼道:“你要清剿逆党,但你却放跑了最大的逆党!!!”   周围噤若寒蝉,青琅脸色发白,大气也不敢出。   倒是殷祝显得十分平静,甚至还有心情摆弄拼装地上的铳箭零件。   他问道:“你有什么证据?”   “这铳箭的图纸,就是宗策交给殿下的,”管家气喘吁吁道,“是他的家传,当初他父亲在工部任职,给他留下了六页神机图纸,说是得之者可得天下。”   “他与殿下密谋造反,把其中一张作为投名状交给了殿下,还派了宗家名下工坊的工匠来督造,若是陛下不信,只要叫大理寺去查证,便知奴才所说真假了!”   青琅听得心惊肉跳,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殷祝,生怕陛下听闻这则消息后会暴怒变色。   然而殷祝却好似全无反应一般,仍蹲在地上拼他的零件。   “还有呢?”他问道。   “还,还有?”管家傻了,这种时候正常反应不是跳起来大骂宗策,或是后悔把平叛大任交托给对方,赶紧想办法挽回局势吗?   怎么陛下的反应是这样?   “你现在跟朕说这些,无非是想要挑拨朕与宗将军的关系,告诉朕宗将军其实与祁王是一伙的,朕输定了,以此为筹码,叫朕放你一条性命。”   殷祝站起身,把铳箭放在手里掂量了两下,在管家目眦欲裂的表情中,把枪口对准了他的面门。   “第一次组装,动作不熟。”   他居高临下地说,食指扣动扳机。   噗嗤一声,数发箭头没入血肉。   “——见谅。”   现场陷入一片死寂。   才连发四枚就卡住了,铳箭上的火药也没爆炸。   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殷祝随手把发烫的枪管丢到一旁,心想祁王要想靠这个叛乱,别中途炸膛就不错了。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气,青琅干呕一声,捂住嘴巴。   殷祝也有点儿反胃。   虽然他跟老爹做生意时,在海外见识过不少更恶心的画面,但这毕竟是他第一次亲手杀人。   而且,还有一件事情需要交代。   “谁也不准告诉宗策,”他轻声道,视线环顾四周每一个人的脸庞,“如果有人泄密,朕会让你们知道后果。”   “——是。”   青琅随着众人一起朝陛下行礼,心脏剧烈跳动,几乎要蹦出喉咙。   他在心中疯狂呐喊:   自己,还有朝堂内外的其他人,从前一直以为的,全都错了!   陛下根本就不是被宗将军迷惑了,性格大变,轻信于人;   不如说,事实恰恰相反。   ……陛下只是习惯了,唯独在宗将军面前,伪装出另一副性格而已。   那一夜,祁王的田庄上燃起了熊熊大火。   青琅紧缩的瞳仁中倒映着那道漆黑修长的身影,所有人都握紧武器,沉默地站在他身边,等待着那一位发话。   殷祝站在田垄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   工坊在大火中倾塌、将一切人证物证都焚烧殆尽。   火风席卷,他裹紧狐裘,带着些许病气的苍白脸颊在火光中明灭。   随后,他低声咳嗽了两声,转身道:   “回新都。”   作者有话说:   殷祝:不管,我干爹就是无辜的,再逼逼就干掉你。   青琅:陛下恐怖如斯!   只能说,善于脑补的不止宗策一人[狗头] 第36章   自从殷祝离开新都,宋千帆做梦都在盼着陛下早日回来。   这段时日,他动不动就到各大家族走动串门,打探消息,厚着脸皮蹭去各种宴席。   一来二去,俨然成了新都炙手可热的新贵。   以致于每次回来时,夫人都用一种怀疑的眼神盯着他。   ……估计是以为他出去偷吃了。   但宋千帆心里苦哇!   虽然过去皇帝不上朝是常事,朝臣们还会以此来互相打趣,说什么“从前习以为常,如今却是难得清闲”云云,猜测陛下在宫中究竟在做什么。   有人猜修行,有人猜炼丹,还有人举着酒杯,揶揄陛下是终于想明白了,抛弃那年轻小将,与嫔妃共享双修之乐。   这帮所谓文人雅士,说话荤素不忌就算了,还每每总是拉上他一起。   大夏边境还在打仗,他们却日日沉迷花间,喝得烂醉如泥,公务能糊弄就糊弄,不能糊弄就推给下属去做。   有时喝得酩酊大醉后,干脆连衙门也懒得去,再办一场宴席尽兴欢愉。   种种丑态嘴脸,看得宋千帆心头一股无名火起。   但他是个老实人,哪怕人人都当他是陛下跟前的红人,是王家女婿,对他礼让三分,可宋千帆心知,他们对自己并不是真心服气。   又因为心虚,所以每次参与这样的讨论,他都得装出一副好奇模样,时不时点头附和,见缝插针地送上马屁。   几次下来,可谓是心力憔悴。   唉,还是拍陛下的马屁舒坦。   虽然也会被骂,但说实话,宋千帆还挺开心的。   用夫人的话来说,可能他确实有点儿,咳,贱得慌?   不管怎样,肯定比这帮蝇营狗苟之辈待在一起顺心多了。   关键是,这种场合,他还不能不去。   因为宋千帆得时刻盯着这帮人。   看看他们有没有趁陛下不在时,偷偷搞些什么小动作。   全新都只有他一个人知晓皇帝不在皇宫,而且还是偷偷跑到正在打仗的晖城找相好的去了,这件事要是被史官知道,宋千帆觉得,自己肯定会被钉在耻辱柱上遗臭万年。   哦不对,除了他以外,知道这件事的还有一个苏成德。   宋千帆清楚记得,那日苏成德安排好车马人手,把陛下偷偷送出皇宫时,脸上的表情,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   “如丧考妣”。   但还是那句话:   没办法,也管不了。   谁叫他们摊上了这么一个任性又执拗的陛下,和一个不是佞臣胜似佞臣的宗将军呢。   宋千帆一次回家,听到先生正在教家中小儿学史,正好讲到周幽王烽火戏诸侯,博褒姒一笑的故事,不禁停下了脚步,呆愣许久后,在王夫人疑惑的目光中,脚步沉重、如丧考妣地走了。   佛祖上清保佑……陛下可千万别搞出类似的事来,他承受不来……   宋千帆愁得一天没吃饭。   后来,陛下从边境寄来急讯,他拆信时手都在抖,生怕看到类似“陛下被屹人俘虏,十万火急救驾”的消息。   真要这样,他也不用考虑怎么在内阁诸位大臣面前解释了。   趁早找根绳子上吊吧,夫人还能少守两天寡。   宋千帆深吸一口气,睁开眼一看。   开头明明白白写着“边关大捷”四个字!   宋千帆的血压瞬间飙升,他红着脸,呼吸急促地瞪着那几行字——“克勤已死,宗策率军追击,北屹溃不成军”   “好,好,好!”他大笑出声,浑身颤抖,几乎要热泪盈眶。   多少年了!   他们大夏,终于打了一回胜仗!   而且是前所未有的大胜仗!   宋千帆含着热泪继续往下看,在看到接下来的部分时,狂喜之色瞬间凝固在了脸上——   “朕身份暴露,你即刻联系苏成德,不管用什么办法,都要盯住名单上人选。祁王恐怕会反,他若不反,你就帮他反。”   宋千帆:“…………”   要不,他还是找根绳子现在吊死吧。   以上,就是宋千帆借自己老丈人王存之名、在府上大摆宴席的原因。   直到这一刻,宋千帆才完全懂得了陛下放着朝中那么多重臣不选,非要选他当这个保密人的原因。   ——因为他老丈人的名声够响、够分量、   ——而他与他老丈人的执政理念,又有根本上的分歧。   阁老设宴,即使仓促之下来不及准备请帖,也不会有人在意。   宋千帆进场时胆战心惊地估计了一下,参加宴席的宾客足足有上百人,基本都是朝中数得上名姓的官员。   然而本该提前到场招待宾客的宴会主人,却被他和夫人一起忽悠到了乡下,连夜坐马车走的,十万火急。   宋千帆用的理由是王家祖坟被人刨了。   虽然这理由很荒唐,但等这场宴会开完后,他估计想刨王家祖坟的人绝对不会少。   对不住了,老丈人。   “宋学士,王阁老在何处?”   宴会开始却迟迟不见王存人影,只有一个宋千帆作为女婿代他招待宾客,终于,唐颂忍不住了,喊停了歌舞。   以他的身份,王存都要与他平辈论交。   唐颂愿意来,也是因为想看看数年闭门谢客的王存要搞什么幺蛾子,谁知这老家居然连面都不露?   怎么,拿他们这些人当猴耍是吧!   他盯着脸色苍白的宋千帆,语气不善地质问道:“方才我进府的时候就觉得奇怪了,这偌大王家,除了几个老仆外怎么全无人影?宋千帆,你在搞什么名堂?”   宋千帆紧张得酒杯都差点拿不稳,但还是强作镇定道:“下官只是想以岳父之名,招待诸位来府上小坐片刻。”   唐颂瞬间变了脸色:“以岳父之名?好你个宋千帆!所以搞了半天,这次设宴的人其实是你?”   “正是。”   一片嗡嗡议论声中,宋千帆定定地看向唐颂:“唐阁老,可否给下官一个面子?”   唐颂冷笑一声。   他本就对宋千帆没甚好感,闻言,站起身就要甩袖离场。   唐颂几乎是明摆着表示了自己的态度——就凭你?还不配!   他虽说和王存不和,平日里还是会互相礼让三分;但对于王存招入赘的女婿,就算陛下看重他又如何,唐颂也完全不把这个年轻人当回事。   “唐阁老,烦请留步!”   唐颂恍若未闻。   “唐阁老!”   宋千帆的余光注意到在场的宾客都在看着自己,人人脸上都挂着一副看好戏的戏谑表情。   他知道,如果自己今天让唐颂走出这个门,他宋千帆便会成了整个新都的笑话,更是无法完成陛下的嘱托。   若是……后果不堪设想。   宋千帆一咬牙,闭眼道:“来人,给我拦下他!”   唐颂脚步猛地一顿。   他看着横刀拦在自己面前的两名护院,缓缓转身,目光炯炯地盯着那个早已被冷汗浸湿衣襟的年轻人。   “胆子挺大,”唐颂怒极反笑,“怎么,你还打算在这里杀了老夫不成?”   宋千帆咽了咽唾沫,从怀里掏出了自己最后的依仗。   “此乃圣旨。”他说。   唐颂表情一变。   他惊疑不定地看着宋千帆。   周围原本嘲笑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目光都牢牢被宋千帆手中的那卷明黄卷轴吸引,没有人再敢多言半句,或是对这个胆大包天的赘婿报以蔑视之色。   这是宋千帆第二次深切感受到权力的力量。   第一次是在翰林院,陛下于一众翰林学士面前带走他时。   虽然有些不合时宜,但宋千帆还是不禁想到了另一个或许与自己有同样感受的人,宗策。   曾经只是一名殿直的他,一朝得到陛下青眼,从寂寂无名的小卒,一跃晋升为天子宠臣、边关大将……那个时候,他是什么样的心情?   也会像自己一样,心中感慨豪情万丈,一心只想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吗?   “诸位,”宋千帆忽然发觉自己说话顺畅了许多,底气也足了不少,“还不跪下接旨?”   这句话打破了现场的死寂。   唐颂二话不说,立即收敛起傲慢神色,朝着宋千帆、或者说,是宋千帆手中的圣旨方向双膝跪地。   ——他能在官场混迹这么多年,该什么时候做什么事、说什么话,比这世上大部分人都看得明白。   周围的朝臣宾客们见唐阁老都跪了,也赶忙紧随其后。   毕竟谁都不想平白落得个不敬圣旨的罪名。   宋千帆看着这些人的后脑勺,知道自己还需要一段时间去消化琢磨这份经历,暂且压下一切激荡心绪,慢慢展开了圣旨。   这是陛下早在出发前就写好的、让苏成德做好的“出行准备”其中之一,宋千帆在看到这份圣旨时,毫不夸张地讲,后背冷汗瞬间浸透衣裳,除了恐惧,就是敬畏。   这世上,怎么能有人未卜先知到这个地步?   在此之前,宋千帆一直对祁王观感不错,也觉得陛下与祁王的关系良好,不会出现兄弟阋墙之事。   可谁知,陛下只是出了一趟京,祁王便按捺不住了。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祁王逆心不轨,狼子野心,勾结朝中叛党,私铸兵甲,意图颠覆社稷,实乃大逆不道,罪无可恕;”   “天子治国,恩威并施,然乱臣贼子,绝不可容,今特命将军统御三军,代朕便宜行事,斩决自专,荡清逆党;”   “凡公卿大臣,皆须听命与宋学士,敢有违抗者,视同叛党,严惩不贷。钦此!”   话音落下,一片哗然。   有人讶异于祁王谋反,有人则震惊于陛下把这件事全权交托给了宋千帆,有人则在思考王家在这起事件中的站位。   一时间,惊怒、怀疑、嫉妒……   种种情绪激荡在人群之中,不可用言语述之。   “祁王反了!?”   唐颂霍然抬头,一脸不可置信。   他痛心疾首道:“陛下待祁王不薄,他竟如此忘恩负义,数典忘祖!”   老狐狸,宋千帆暗道。   念圣旨的过程中,他一直有在暗中留意宾客脸上的表情,倒还真被他抓住几个露出异样的。   宋千帆暗暗把这些人的名字都记下了,准备待陛下回来后上报。   “现在诸位都清楚原因了,”他合上圣旨,环顾四周说道,“下官也不瞒着各位,在祁王之乱平息前,下官绝不会放任何一个人走出这扇大门。”   “宋学士,对于圣旨,老夫有几处不解。”   兵部尚书站出来,眉头紧锁,语气倒是客客气气的:“祁王谋逆,为何陛下不调动禁军平叛?又为何要让宋学士把我等一行人召集在这里?难道说……”   “没错,”宋千帆痛快承认了,“陛下怀疑,祁王同党,就在宾客之中。”   宋千帆故意用了一种会引人误会的说法,这样所有人都会觉得陛下是在设局,不会想到他现在人都不在新都。   果然,此话一出,兵部尚书的脸色陡变,大臣们更是议论纷纷。   唯有唐颂,在听完他这番话后,眸光不经意地闪了闪。   禁军被祁王渗透得厉害,这点他不会不明白,陛下不敢用禁军,也是理所应当。   但是……   “宋学士,”他盯着宋千帆的双眼,犀利问道,“圣旨上只说了命‘将军’统御三军平叛,却不知,究竟是哪位将军?”   宋千帆表情不变,瞳孔却微微一缩。   在写这封圣旨时,陛下还不确定,宗策能不能随他一同赶回来,所以干脆就把前面空出了一个字,如果宗策赶不回来,就换成当初他提拔的那几位预备人选。   但要死不死,宋千帆在宴会召开前,收到了宗策即将回新都平叛的消息。   仓促之下,他根本就没把那个字补上!   “是下官念圣旨时遗漏了,”宋千帆勉强笑道,“陛下说的是宗将军。”   “宗将军?”唐颂眯起眼睛,怀疑道,“宋学士,这可不对吧,宗将军此时不应该是在边关御敌吗?怎么可能在新都为陛下统御三军?”   “而且不管怎么说,他一个游击将军,就算能领兵,也该领的是边军才对。禁军贵重,皇权直属,他一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既无战绩在身,又无资历品阶,有何资格指挥平叛!”   大臣们听闻唐颂这一番话,也纷纷回过味来,嚷嚷着要宋千帆把圣旨传阅众人,以辨真假。   “圣旨怎可能有假?”   宋千帆是万万不可能把那缺了一个字的圣旨给出去的,即使他手中这份毋庸置疑,是货真价实的圣旨,但面前的王侯公卿们可不会认!   “这也难说,”唐颂步步紧逼,“既然是真,为何你不愿交予众人一观?”   “是啊,宋千帆,难不成你是在心虚么!”   人群中有人在喊,宋千帆飞快地瞥了那人一眼,发现是被自己记下名字的人,十九八九就是祁王同党,想要激起众怒好趁乱离去。   但是,想得美!   宋千帆咬紧牙关,招呼护院挡在自己面前,已经做好了哪怕被打死,也绝不放这群人离开半步的准备。   这些人都是朝廷命官,位高权重,一呼百应。   谁也不知道他们和祁王的联系有多深、又暗中为谋逆做了多少准备。   他也就是侥幸打了个时间差,才能把他们聚集在一起与外界隔绝,一旦将他们放出去……新都就要彻底乱了!   他必须要坚持到陛下和宗将军回来才行!   正在僵持之际,突然,外面传来浑厚低沉的钟声。   一下、两下、三下……足足九下!   钟声回荡期间,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竖起耳朵静静聆听。   其中也包括宋千帆。   直到第九下响起,现场彻底炸了锅!   “足足九下,这是丧钟!是皇帝大行之仪!”有人大喊起来,颤抖着手指着宋千帆,“陛下驾崩了,你却不让我们这些大臣离开——宋千帆,究竟谁才是乱臣贼子!?”   宋千帆也没想到祁王居然能搞出这一手,难不成宫中已经……他心中一紧。   面对群情激奋,他的腿脚因为害怕都已经开始颤抖。   但宋千帆依旧重复着自己先前的语句:   “陛下说了,凡公卿大臣,皆须听命与下官——在宗将军来之前,谁也不许离开!”   “胡说八道!!!”   “若陛下当真有难,你在这里阻拦我等,就是板上钉钉的谋逆!”   祁王同党叫嚣着要硬闯。   剩下的那些人被他们带着,也开始怀疑起了宋千帆和他手中圣旨的真实性,嚷嚷着要离开,出去一探究竟。   宋千帆和护院们百般阻拦,眼看着局势即将不可挽回,众人一拥而上之际,紧闭的大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迫不及待冲在最前面的祁王同党刚想怒斥别挡路,抬头看到那人模样,瞬间止住脚步,露出了惊骇万分的神情。   明明不久前丧钟还为之而鸣的年轻帝王,正披着狐裘静静立于门外。   黎明的熹微天光披照在他身上,呼出的白气带着风尘仆仆的气息。   他的身后还跟着一群杀气腾腾的士卒们——都是货真价实、刚从战场上下来的老兵。   他们身披盔甲,手握长刀,无声地与满朝文武对峙。   殷祝的视线扫过神色各异的一众人,纤长睫羽轻眨,漆黑双眸中带着清澈的疑惑:   “方才是谁说,朕死了?”    第37章   “陛……陛下!!!”   转瞬之间,刚才还在嚷嚷着要闯出去的大臣们像是被人掐住脖子的大鹅,呼啦啦跪了一地。   其中以宋千帆最为激动。   他跪在地上,又喊了一声陛下,看着殷祝的表情那叫一个感激涕零。   就跟危难之际突然看到天神降临一样。   虽然事实上也相差不远。   但殷祝的状态其实并不算好。   他的身体才刚刚恢复,在祁王的田庄上也没怎么好好休息,连口热乎饭都没吃着,又奔波了一天一夜。   以致于光是站在这里,就耗费了他全身的力气。   这会儿能撑着没倒下着,全靠意志力和“新都不能乱”这个念头顶着。   大夏虽然对外打仗不咋地,括弧,他干爹除外,但对内一向重拳出击。   甚至毫不夸张地讲,这帮人百分之九十九的心眼和力气都用在对付自己人身上了。   像唐颂这一代保留了北屹进攻前大夏旧都遗风的官员,更是无论文武都脾气刚硬,喷不过就真人快打,在皇帝面前照揍不误——当然,如果不是出身世家有所依仗的话,不介意参考此操作。   自从殷祝重用宋千帆以来,就收到了不少弹劾他的折子。   只不过都被他压下去了。   新仇旧恨一起算,路上殷祝还在担心,宋千帆这小身板看上去就挺弱鸡的,估计撑不住这帮老人家的自由搏击。   他走到宋千帆面前,仔细打量了对方一番。   宋千帆的头冠已经不知所踪,衣襟也被人撕扯开,手背上好几道渗血的指甲印,因为他一直挡在门前不让人出去,被人趁机下了好几次黑手,胳膊上的肉都被挖去了一块。   一张俊秀的书生脸上写满了惊恐和迷茫,以及劫后余生的庆幸,活脱脱一副刚被土匪蹂躏过的模样。   殷祝十分同情,又不禁啼笑皆非。   光是从宋千帆这副尊容,他就可以想象得出当时的场景。   明明是多安排些人手、态度强硬些就能解决的事情,这人居然还真就勤勤恳恳地亲身上阵,老老实实地劝说,最终把自己弄成了这副狼狈模样——你老丈人放在现代都算得上是国部级官员了,人怎么能窝囊成这个样子?   真是难以想象,他未来居然能独自支撑大夏的流亡政权十余年,还和北屹斗得有来有回,这得是受了多大的刺激才变异成这样啊。   殷祝顺嘴问了一句:“没受伤吧?”   宋千帆浑身一震:“承蒙陛下关切……臣没事……”   他说着说着,竟然哽咽了,抱着殷祝的腿呜呜哭起来。   显然是吓得不轻。   殷祝:“…………”这就大可不必了。   他嫌弃地把腿抽出来,抬头对一直跪在地上的其余大臣说道:“朕就在这里,诸位应该明白,现下宫中出了变故,宗将军已经奉朕的命令进宫讨伐逆贼,有谁想随朕同去做个见证?”   宋千帆拦着他们不让出门,是因为凭借他的地位和能力管不住这些大夏重臣,但殷祝不一样。   他是大夏的君主,君为臣纲,天经地义。   因此现场自然无人敢有异议。   还纷纷表示要誓死追随陛下,顺便痛骂一番祁王倒行逆施,活该天诛。   殷祝心想,真该让那小白脸来听听。   这些状元榜眼探花郎骂起人来,可比他狠多了。   虽然其中肯定有不少祁王的下属,甚至殷祝怀疑朝中至少有一半的大臣,都和祁王有或多或少的联系。   但还是那句话,成王败寇。   只要还坐在那个位置上,他有的是时间和这帮人慢慢清算。   殷祝有如此底气,来源于他掌握了兵权。   本质上讲,就是来自于他干爹。   晖城之战就相当于一次大型的练兵,他当初调给他干爹的军队,将领是能在历史上留下姓名的,就连普通的士卒,也都是大夏最刺头、最凶悍的一波。   就像王阁老说的那样,这些人都是大夏古老军制的遗留问题之一,由地痞流氓、山贼水匪、以及社会最底层的流民贫民组成,是任谁都避之不及的一支“烂人”军队。   祁王当时一听他要的是这帮人,立马满口答应。   他甚至是迫不及待地把人丢给了宗策。   在他看来,这种军队又不服管,战斗力又低下,留在新都,只能白白空耗粮食。   祁王的想法其实也不算错。   禁军中大部分士卒,都来自于渴望免税的商人庶子、平民百姓,稍微高阶层一些的,就是像宗策这样的良家子或者将门后代,可比这种盲流罪犯好管多了。   如果是其他将领带队,要么对着这一滩烂泥束手无策,要么就只会把官兵带成为祸一方的匪徒,靠着吸百姓的血来维持自己在军中的统治地位。   但殷祝相信他干爹的本事。   事实证明,宗策也丝毫没让他失望。   他在晖城亲眼目睹了经过宗策调教后军队的战斗力,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犹如脱胎换骨一般,军中军纪严明,令行禁止,对当地百姓秋毫无犯。   但这帮人的匪气尚在,上战场杀敌时,更是血性刚猛无比。   打得北屹王太子都快怀疑人生了,稍微一动歪脑筋,还把小命彻底葬送在了大夏。   而且最重要的是,祁王瞧不上这帮人,就不会在其中安插自己的实力。   这些人在被他送到宗策手上后,就成为了彻彻底底、属于他干爹的班底。   ——同时,也是他殷祝的底气。   历史上,宗策也很看重这批从最开始便随他南征北战的老兵,给予他们亲兵待遇,伤残后,抚恤奖赏也十分丰厚,如果他们服役期满想要回乡,还会额外给他们一笔路费。   越是底层,就越讲义气。   宗策少年时家中窘迫,衣食住行与平民百姓无二,痛恨贪腐奢靡,自己也节俭躬行,理所当然会被他们视作“自己人”。   但他又是个千古难遇的良将,以身作则,士不饱不先食,未授衣不先御,军心拥戴,勠力同心,每逢大战必有厚赏。   能为这样的将军竭力效死,谁不愿意?   因此当他干爹的死讯传出新都时,各地父老哭声填门塞户,月余时间,“殉将军者不下百人”。   宗策离开前,给殷祝留下了自己手下最精锐的一队,叮嘱他们务必要保证好陛下的安全。   虽然一共才百来号人,但个个都是以一敌十的悍兵。   并且殷祝相信,即使面前是千军万马,他们也一定会保护自己,直至最后一个人倒下。   赵二也在其中。   他这辈子第一次参与这样的大事件,保护的还是大夏皇帝,整个人都激动得不行,捏着刀把的手都在咯吱作响。   一双牛眼瞪得老大,警惕地上下左右到处转悠,看谁都像是贼。   在前往皇宫的路上,他小声对殷祝说:“陛下,您别怪俺多嘴,俺看您手底下的这帮大臣里,有几个瞧着不大对头,怕不是那个什么祁王的人哦。”   殷祝笑了笑:“你有心了,朕晓得。”   赵二挠了挠头:“要俺把他们绑起来吗?”   “不必。”   殷祝附耳低声对他说了一番话,赵二越听眼睛越亮:“哎呦妈耶,好办法!陛下,您这心眼子也忒多了!不愧是能当皇帝的人!!!”   “咳咳咳!”旁边偷听的唐颂被自己呛住了,他怒视着赵二,“粗俗不堪,成何体统!”   一个脸上长满麻子的汉子扭头看他:“大人,这儿没有桶,怎么提啊?”   唐颂:“……我何时叫你提桶了?”   那麻脸汉子委屈道:“可我就叫陈河啊,您刚才不是说陈河提桶的吗?”   唐颂:“…………”   殷祝笑了一声:“行了,他没叫你提桶。有你们将军的消息吗?”   陈河摇摇头。   殷祝微微蹙眉。   一路走来,他们已经在街道上看到了不少横陈的尸体。   有禁军打扮的,也有宗策手下士卒的。   从留下的痕迹来看,应该是一场恶战。   唯一庆幸的是,新都的百姓们大概是知道发生了大事,都躲在家里不肯出门,叛军也顾不上他们,因此基本没有什么误伤。   亲眼目睹了晖城之战血肉横飞的场景,殷祝曾以为,自己已经能接受战争的伤亡了。   但现在他发现,他错了。   对外战争,和这种毫无意义的自相残杀完全不同。   他脚下蹚过的是大夏人的血。   这里死去的每一个人,都是大夏的子民。   殷祝在宫门前停下脚步。   他望着朱红宫墙上四溅的鲜血,还有门内数不清的尸体和火把燃烧的余烬,转身看向身后。   大臣们随着他一起立于宫门外。   以唐颂为首,人人脸上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麻木神情——眼观鼻鼻观心,心里或许还在想着,该怎么才能与这起事件摆脱关系。   而像宋千帆那样,会在注视着这一幕幕惨状时,脸上稍稍露出一丝不忍的,少之又少。   “陛下小心!”   赵二突然神色凌冽地挡在了殷祝前方,但原因是一支箭矢从远处飞来,钉在了离殷祝还有一段距离的树干上。   所有人的心都抖了一下。   殷祝猛地抬头。   射箭那人却只在宫室的窗前一晃而过,便不见了身影。   唐颂忍不住道:“陛下不宜亲身犯险,不如先派人进宫除贼,待祁王束手就擒后,再……”   “束手就擒?”殷祝打断他,“祁王既然敢反,他就肯定有所依仗。你以为,朕为什么要带你们绕那么大一个圈子进宫?”   唐颂当然发现了,但他之前不敢问啊。   这会儿听到殷祝发问,他犹疑道:“因为陛下想带臣子们看看,祁王犯下的累累罪行?”   “朕还没闲到这种地步,”殷祝冷淡道,“因为宫外的战斗还没结束,只有这条线路最安全,宗将军才会特意为朕留下标记。”   没错,他干爹心里有他。   “标记?”   唐颂愣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原来刻在墙角的那些飞鸟图腾,是宗策留下的?”   “正是。”殷祝不自觉地挺起了胸膛,丹田发声,“这是宗将军为朕清路后刻下的标记。”   他心中暗暗激动。   因为殷祝也是第一次在现实中见到这个标记。   赵二来之前跟他说,这是代表着安全的意思。   但殷祝知道,这个飞鸟标志,后来也是象征着神机营的图腾,神机营中每一件神机上,都会刻上这个标志。   有点儿像是现代的防伪必究,可惜后世考古挖出的基本都是仿品,真正大夏天佑至兴和年间的神机本就稀少,经过战火摧残后,百不存一,最有名的那几件更是连图纸都没留下。   “可是陛下,”唐颂的声音拉回了他的思绪,“臣等顺着标记一路行来,此处却并没有他留下的任何印记。”   他目光凝重地望着四周遍地的尸体,沉声道:“若是尚且不能保证安全,宗策为何不留下人手清剿贼寇?若是安全,他又为何不刻下标记?”   殷祝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其实他也有所疑惑。   只是殷祝相信他干爹肯定另有安排,所以并没有立即出声。   “陛下,”唐颂见他这样油盐不进,只好直说了,“宗策此举,实在可疑。”   他朝殷祝躬身行礼:“臣知陛下信任宗策,只是此事事关陛下安危,国家社稷,不可不谨慎。”   “且之前宫中钟鸣九下,除臣等外,还有一半臣子不知所踪……不若先派人进去打探一番,以防万一。”   殷祝想了想,同意了。   但原因不是因为唐颂所说的那些,而是他担心他干爹会不会遭遇了那小白脸的埋伏,暂时脱不开身。   他把赵二留在身边,叫陈河带上十来号人,先进去看看情况,嘱咐他们速去速回。   但他们这帮人老站在门外也不是一回事,殷祝被风吹得头疼,干脆戴上兜帽,迈进了门槛。   无意间转头时,视线却陡然凝固。   ——那根没入树干的箭身上,刻着一个熟悉的飞鸟图案。   唐颂随着殷祝定定的目光望去,瞬间变了脸色。   “陛下……”   身为见惯无数大风大浪的阁老,这一刻,他的声线居然也开始微微发颤。   因为这个猜测实在太可怕了。   “您确定,宗策此人……确实可信吗?”   第38章   殷祝没有回应唐颂。   他走到那支箭矢边上,伸出手,用力将它拔了下来,打量片刻,递到赵二面前:“看看,这是你们将军使用的箭头吗?”   赵二:“是,可俺们没闲到会在上面刻东西,将军肯定也不会。有这功夫,还不如去磨磨刀呢。”   殷祝挑眉看向唐颂。   唐颂语塞,最终还是说不出更多怀疑的话来,拱了拱手退回了朝臣的队伍里。   殷祝转手就把这根箭矢递给了宋千帆。   “收好,”他说,“等这件事了了,叫人仔细查查,看看是谁在背后挑事。”   宋千帆:“是。”   想用一根没射中的箭矢挑拨他跟他干爹的关系,未免也太敷衍了,殷祝心想,要真想让他动摇,起码也得拿出板上钉钉的铁证才行。   但他觉得,应该不会是祁王。   祁王现在肯定没有这个闲工夫,他的人要是看到自己,要么第一时间逃跑,要么第一时间冲上来把他乱刀砍死。   事实也和殷祝的猜想相距不远。   “陛……陛下,”陈河一瘸一拐地跑回来,半边身子都沾满了血污,“不……不好了!”   正在和一位大臣讲话的殷祝猛地扭头。   “出什么事了?你有没有遇到宗策?”   “没、没有,”陈河被他脸上愠怒的表情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但我碰到了咱们的人,他说将军已经,已经……”   “说什么,快说!”   陈河咽了咽唾沫:“说陛下您驾崩了,禅位于祁王,现在祁王已经把将军招降了,马上就要联合宫外驻守的军队,一起来对付您这个冒牌货!”   话音落下,现场一片死寂。   赵二突然从原地蹦了起来,一把扯住陈河的衣襟,破口大骂:“狗日的,咱们将军对陛下要多忠心有多忠心,你敢说这种话,不怕天打雷劈吗?”   说完他还赶紧向殷祝解释:“陛下您可千万别听这王八羔子瞎胡扯,他肯定没找对人,那混蛋一定是被祁王拿金银财宝收买了——对吧?”   赵二使劲儿晃了晃他,脸色狰狞地威胁。   陈河本就受了伤,被他这么一勒,差点一口气喘不上来。   “松手,”殷祝也沉下脸来,但并没有立刻发作,“让他好好说话。”   赵二停顿了一下,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松开了手。   “咳咳,小的一开始也觉得,那人是在扯谎,还骂他投靠了叛军,”陈河捂着喉咙咳嗽了两声,双眼通红地看着殷祝,“可是陛下,他快死了啊!他被叛军枪子击中腹部,肠子都流出来了……谁都有可能为了钱财背叛,只有他不可能!”   “我赶到的时候,他抓着小的的手,就留下了这句遗言,说是,叛军火力太猛,他们伤亡太大,还亲眼看到祁王带着宗将军进了大殿,说要举办什么登基仪式……”   他颓然跪倒在地:“我们的人不知所踪,祁王的人把我们团团围住,说都是兄弟,只要投降就不杀我们,还能让我们继续跟着将军做事。有人投降了,但也有兄弟不愿相信他们,他们拼死护着我,才把消息带了出来。”   “如果有可能的话,我也不想相信将军真的,真的……”   他哽咽着,实在说不出“背叛”两个字。   赵二不可置信地瞪着他。   忽然又扭头,看向从刚才起就一言不发的殷祝。   要说赵二和陈河这帮人,对殷祝这个皇帝有多深的感情,肯定是不可能的。他们只是和天下大多数百姓一样,从出生起就在脑海里刻下了“忠君”的思想。   在他们看来,效忠宗将军,就是效忠陛下。   可如今宗将军反了,那他们要怎么办?   “陛下……”   殷祝避开与赵二的对视,沉默地望着陈河的来处。   血迹一直从宫道延伸到他的面前,陈河受的伤也不轻。   以这个时代的医治水平,以后八成会落下残疾。   如果是为了取信于他的苦肉计,那代价太大了些,区区一介小兵,没经过什么训练,也不会流露出如此真情实感。   在场的都是聪明人,其中关键自然不止殷祝一人发现。   早在陈河说到中途,他的身后就响起了此起彼伏的谩骂声。   大臣们怎么也没想到陛下派出去平叛的人居然会反,骂得一个比一个难听,仿佛有一千只鸭子在耳边嘎嘎乱叫,吵得殷祝心烦意乱。   嘈杂喧闹之中,他甚至听到宋千帆也骂了一声“彼其娘之!”   所以,他也觉得宗策肯定是反了。   ……是吗?   换做他人,殷祝甚至都不用多做任何思考。   反了就是反了,现在最紧要的是考虑下一步如何翻盘,乾坤未定,谁也不知鹿死谁手。   可唯独宗策……   即使事实证据都摆在他的面前,他也不愿意相信。   饶是他曾经在书里为了让宗策顺理成章地造反,写下了无数铺垫、给出了无数的理由,可这些都不过是虚构,是他寄托在笔下人物身上的一种幻想。   真实的历史实在太过于残酷。   对待宗策是,对待那些为了大夏捐躯赴国难的英雄豪杰们是,对待挣扎苟活在这个乱世的芸芸众生,也同样是。   所以他干爹这样的人,才尤为珍贵,更是被后世拔高到了一个凌驾于众生之上的地位,被凡人尊为神明,顶礼膜拜。   殷祝曾希望过宗策能够走下神坛,当夙愿实现后,过上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平淡幸福生活。   但祁王做不到。   他干爹那么聪慧通达的人,怎么可能发现不了那小白脸身上的问题,还会和他同流合污?   “陛下!”   正当殷祝陷入深思时,兵部侍中突然站出来,抱拳道:“眼下情况十万火急,不可硬战,请陛下随臣一同前往洵郡。”   “朝廷在那里部署了三万人马,易守难攻,陛下乃天下之主,名正言顺,反贼虽一时占据优势,但只要徐徐转圜,收拢人心,定能将祁王等人一网打尽!”   唐颂琢磨了一番这句话,眼前一亮。   他也站了出来,洪声道:“陛下,臣以为黄侍中说得有理。”   宋千帆紧皱眉头,没出声,但也没阻拦。   因为黄侍中说的不错,如果祁王真的把宗策招降,那新都绝不能再待下去了,唯一的办法,就只有退守洵郡。   可代价就是,很可能会将大夏彻底撕裂。   他们好不容易才和北边打赢了一场胜仗,还没来得及高兴多久,就要再一次陷入内乱之中了吗?   殷祝也清楚这个问题。   他甚至比宋千帆还多想了一层。   因为谁也不知道,黄侍中是不是祁王那边的人,就算他不是,这帮朝臣中肯定也不乏有人是。   若是他真随他们一起去了洵郡,自己会不会被当地势力架空?会不会被奸细与祁王里应外合,偷偷下药毒死?   “陛下,”黄侍中听着外面越来越近的喊杀声,急切道,“快下决断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殷祝注意到,朝臣中有人蠢蠢欲动,似乎是想直接把他强硬带出城。   他知道,自己必须要做出决断了。   他弯腰捡起陈河丢在地上的钢刀,刀尖点地,抬首问赵二:“你觉得,朕该不该去洵郡?”   话一出口,朝臣们顿时瞪圆了眼睛——陛下居然放着满朝文武大员不问,偏偏问这么一个泥腿子小兵!他识字吗?懂兵法吗?读过圣人之言吗?   但不知为何,暂时没人提出质疑。   所有人都死死盯着赵二,等待着他的回答。   从前高高在上的大官老爷们,居然会被自己一句话左右,赵二从没经历过这种事,一时慌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   可他看着陛下漆黑的眼眸,空白一片的大脑什么都没想,脱口而出的只有发自内心的声音:   “陛下,将军绝对不会背叛!”   黄侍中怒道:“事到如今你还说这种梦话,陛下,千万不可听信这种盲流之言,一旦错失良机……”   “错失良机,又如何?”   殷祝屈起食指,弹了一下银亮的刀身,把上面沾染的血珠抖落在地。   “人生本就是一场豪赌,”他笑了笑,“愿赌服输,朕认了。”   “陛下!”   “不必再说了,”殷祝打断他,“朕说过,朕相信宗策,直到现在也一样。大夏只有一个皇帝,也只会有一个皇都,如果再有人跟朕说退守洵郡的话——杀无赦。”   现场鸦雀无声。   殷祝看着咬牙闭嘴的黄侍中,目测了一下对方的身高,命令道:“把衣服脱了。”   黄侍中:?   但最后还是脱了。   寒风中,他抱紧自己,瑟瑟发抖,上下牙齿打颤地问道:“陛下,您这是做什么?”   “祁王不是要登基?”殷祝换上那身常服,往人群中一站,自觉立刻就变得平平无奇许多,“那朕不去带着人恭贺一下,怎么行呢。”   “哦,对了,”他笑眯眯地叮嘱周围的大臣们,“到时候诈降的时候,记得装像一点,要口称陛下,顺便拍拍新帝的马屁,朕恕你们无罪。”   大臣们:“…………”   *   “朕就知道,你肯定会弃暗投明。”   正殿之中,祁王脚步一顿,转身望向身后。   宗策身披战甲,一袭暗红战袍,高大肃穆的身躯逆光站在殿门前,犹如神兵天将下凡。   门外还守着数百名前来平叛的精锐士卒,个个眼带杀气,手握钢刀与祁王的部曲对峙。   宗策孤身进殿,正待上前,但被祁王阻止了。   “守正还是暂且站在那里吧,”他温和一笑,右手自然下垂,食指却始终捏在铳箭的扳机上,“朕闻不得太重的血腥味。”   殿门在身后缓缓关闭。   宗策制止了外面想要冲进来的士兵,抬起头,冷冷地与祁王对视一眼。   他们都知道,这是谎言。   祁王是怕他突然暴起,所以哪怕招降时,也一直与宗策保持数丈远的距离,中间还隔了数位朝臣,让他不好下手。   他们很清楚彼此的心思。   但暂时没人想撕破脸。   祁王必须尽快登基,坐实“禅位”的谎言,这样他就能调动新都之外的驻军前来护驾;而他宗策与此人虚与委蛇,也不过是因为祁王手中有他想要的东西。   “策有一事想问殿下,”正当祁王转身,准备坐上那个他朝思暮想的位置时,身后忽然传来宗策低沉的声音,“您是如何知晓那个人的事情的?又是何时与他联系上的?”   祁王脚步一顿。   “让朕想想,”他刻意咬重了“朕”这个字,“守正你问的,该不会是那位被你父亲手把手教导出来的师兄吧?”   “卢及背祖伤师,投靠屹人,早在多年前,就被家父逐出了师门,”宗策不为所动,“殿下还没回答策的问题。”   “这句话,朕好像听你讲过不止一遍。”   祁王挤出一抹笑容,“宗策啊宗策,从前朕可没听你讲过任何关于这个卢及的事,你现在问朕,是因为方才手底下的人伤亡太惨重,所以发现不对了吗?”   宗策:“策不明白殿下的意思。”   祁王看着他,眼神渐渐冷了下来。   “装傻就没意思了,”他恨声道,“你给我的那份图纸,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你从来没有真心投靠过朕,你心里只有我的好皇兄——就算他欺辱你、玩弄你、轻贱你,你还是对他不离不弃!!!”   宗策依旧保持着沉默。   祁王就当他是默认了,心中怒火愈盛。   他怒极反笑,掂量了一下手中的铳箭,“你没猜错,你给朕的是错误的图纸,但多亏了卢及,朕依旧能造出真正的神机——怎么样,得到你想要的答案了吗?”   宗策眼神一暗。   他的余光注意到四周刀斧手正朝这边靠近,肩颈瞬间紧绷起来,手掌按到了腰侧的刀柄上。   “放下你的刀吧,在神机面前,这玩意儿就和儿戏无甚两样。”   祁王见他想要后退,立刻抬手扣下扳机。   箭矢射中宗策脚尖前的地面,爆炸的硝烟弥漫在殿中,   外面传来一阵骚动,有人在喊“将军”。   但宗策暂时顾不上回应,只是死死地盯着祁王手中铳箭的机扩。   铳箭的手柄之上,刻着一枚飞鸟的图案。   祁王遗憾地看着他:“守正,朕是真的惜才,也是真的不愿杀你,方才你若是不说这番话,朕依旧能让你好好地当你的将军。”   “束手就擒吧,朕还能让人给你一个痛快。”   祁王看了一眼紧闭的大门,“临死前叫你知道真相,到下面之后,记得多喝两碗孟婆汤,忘了我那好皇兄吧。”   然后他就看到宗策扯了一下嘴角。   “就怕喝再多,也忘不掉了。”他自嘲低声道。   门口突然被人撞开,倾泻而入的刺目天光让祁王稍一晃神。   宗策立刻抓住了这个机会,喊道:“就是现在!”   站在祁王身后的幕僚瞬间反水,猛地上前一步锢住祁王的脖颈,锋利匕首架在他的脖颈上,喝道:“别动!”   祁王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手一抖,又是一箭射出。   宗策瞳孔一缩,侧身躲过。   爆炸火风吹乱他的袍角,浓烟弥漫在视野之中,他抬头看到了脸色铁青站在殿前的文武百官们,还有……   人群之中,那位熟悉到刻骨铭心的苍白青年。   作者有话说:   殷祝:我就说嘛,入股我干爹准没错!   祁王:MMP……下辈子再也不和恋爱脑一起造反了! 第39章   殷祝的到来,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尤其是祁王。   有那么一瞬间,他简直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这人究竟是怎么带着满朝文武,穿过重重封锁线,毫发无损地出现在他面前的!?   但其实背后原因很简单。   殷祝只是仔细听了陈河回来禀报的那番话,结合当下局势,做出了正确的判断——根本没有必要和大殿外驻守的军队硬碰硬,只要带着文武百官一起诈降,自然就能见到祁王本尊。   祁王虽然下定决心造反,可毕竟是骤然起事,人手不足,最底层的士卒也根本没做好心理准备。   虽说世间成王败寇,但用兵也讲究师出有名。   光靠上官的命令,就要这些普通士卒们把刀剑枪口对准同胞,自然会出现各种消极怠工的纰漏。   本质上他们并无仇恨,甚至很有可能彼此熟识。   假如两军交战时对面能直接投降,那自然是皆大欢喜。   所以殷祝与黄侍中换了身衣服,然后又叫赵二他们有学有样地假扮成朝臣——他专门挑了几个怀疑是祁王同党的踢出去,然后让唐颂带队,一路巧舌如簧,当混子混到了这里。   过程中自然有人想要故意引起注意,让敌军注意到皇帝在他们当中,尽快报告给祁王殿下。   不过赵二他们可不是吃干饭的。   只要除了唐颂以外的人一开口,他们立马一拥而上,抄起家伙饱以老拳,先把人结结实实地胖揍一顿,并怒斥道:“你是不是不想降?是不是不想降!?”   殷祝还好心和带他们过来的副将解释:“这些都是忠于先帝的人,唉,都太忠诚,太死脑筋了,没办法。眼下顾不上他们,先打晕了事,等下去进谏完陛下后再处理这些人吧。”   副将连连点头。   见他脸色不太好,又特意放慢脚步,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殷祝,“从前竟不曾在朝中见过大人,当真是仙姿玉貌,一表人才……”   眼看着陛下这一会儿功夫,都已经和叛军攀谈上了,还一口一个“陛下”叫着,听得旁边的唐颂一张老脸直抽抽。   殷祝一路走来,除了忽悠,自然也注意到这些叛军手中所持武器。   形式构造,和他在工坊中拼凑出的铳箭几乎一模一样。   “冒昧问一下,这是何物?”他佯装好奇地询问那副将,还试图伸手去触碰,但被对方警惕躲开了。   副将躲开后,见殷祝神色失落,飞快看了一眼四周,又压低声音道:“大人莫要介意,下官不让您碰这东西,是为了您好。这玩意儿虽然火力刚猛,但也很容易梗结炸膛,已经伤了我们好几个兄弟了。”   “不瞒将军,”殷祝恳切道,“下官也曾受祁王邀请,参观过他麾下工坊,还曾亲手试发过此物,不过连发四箭就卡死了。”   “是啊,”副将指着机扩一处,抱怨道,“说是什么‘十眼铳箭’,还是殿下费了好大劲儿才得到的图纸,结果每次都是四发就歇气,比那五旬老汉都不如!”   周围一群五旬六旬老汉们疯狂咳嗽起来。   副将敷衍抱拳:“抱歉诸位大人,不是说你们。”   他看着殷祝,在一群头发花白满脸褶子的老迈臣子中间,殷祝即使换了一身装扮,也依旧十分惹眼。   副官也不是不认识什么唐阁老兵部尚书,事实上,这些阁老们,个个都是他曾经腆着脸也够不上的大佛。   只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副官不屑心想,这帮老货就算投降,后面还不知道能不能保住自己的乌纱帽呢。   他忍不住又多看了两眼殷祝,嘴上说:“前方就是正殿了,你们暂且留步,待下官去禀报给殿……陛下,再做定夺。”   忽然,殿中传来一声巨响。   熟悉的爆炸声,让殷祝的心跳猛地快了一拍。   他看着副将身后,佯装惊讶道:“陛下?”   副官下意识扭头,只觉得后颈一痛,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怎么回事?”   值守在殿前的甲兵们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持刀朝他们走来。   殷祝一把扶住软倒的副将,焦急喊道:“将军负伤晕倒了!快把殿门打开,这位是唐阁老,还有六部尚书和朝中其余重臣,有要事面见陛下!”   甲兵们对视一眼,其中一人犹豫道:“大人稍等,小的先去汇报……”   “来不及了!”   殷祝直接把手里的刀丢到边上,“放心,我们不带武器,这样总行了吧?”   甲兵还要说些什么,但唐颂已经顶了上去。   “老夫乃内阁重臣!大夏国柱!”他怒道,“你们有何资格不让我见陛……陛下?”   虽然中途磕巴了一下,但甲兵们仍被他的气势唬住了,再看看这一帮面沉如水但腰板挺得笔直的老臣们,乖乖让开了一条道。   在与宗策的人擦肩而过时,殷祝注意到其中有几个看着他的脸瞪大了眼睛,他冲他们微微摇了摇头,为了掩饰这些人的异样,主动拔高声音问道:“宗将军可在里面?”   “在的!”立刻有人回答道,“但是他没有……”   似乎是顾虑着那些甲兵,话说一半,他猛地闭上了嘴巴。   “我知道他没有。”   殷祝冲他笑了笑。   随后他收敛起笑容,一步一步,沿着御路踏跺拾阶而上。   他本是跟在唐颂身后上的阶,但殿中轰隆一声巨响让殷祝霍然变了脸色,加快速度越过唐颂,一脚踹开了殿门——   然后就看到了里面飘出的滚滚浓烟,和一触即发的紧绷局势。   殷祝几乎是一眼就锁定了他干爹所在的方位。   打眼一扫,瞬间皱起眉头。   宗策的脸颊上多出了一道血痕,嘴唇因为长时间的缺水而干裂,浑身上下都落满了爆炸的尘灰,绷紧的手背上青筋毕露,凸起的粗大骨节上还凝固着暗红色的血痂。   胸甲上有两处凹陷,都是左边;膝甲上多了两处划痕,靴头包着的铁皮也没坏……很好,军器监该赏。   短短数秒,殷祝像扫描一样把他干爹从头到脚扫了个遍。   最后他的目光移动到宗策身后的战袍上。   作为一名将军的灵魂,暗红色的袍角被火风烧残了半边,边缘也泛起了不规则的焦黑……好帅……不对,看来下次得改良一下,试试看防火材料。   虽然这副模样丝毫不损他干爹的帅气,甚至看上去更硬朗更凌厉更有男人味了,但殷祝仍眼神冰冷地地剐了祁王一眼。   ——小白脸,你给我等着。   殷祝打量的视线毫不遮掩,他干爹自然也看见他了。   殷祝下意识冲他露出一抹笑容,顺便用眼神示意对方不用着急,自己已经带着援军及时赶到了,接下来的事交给他就行。   谁知道他干爹似乎完全没领悟他想表达的意思,在这种情形下,甚至还盯着他的脸发起呆来。   好像这种状况发生不止一次了,殷祝心想。   难道说是他脸上有什么开关吗?一看就会自动触发“随时随地放空大脑”的功能?   “咳咳!”   唐颂终于忍无可忍,重重咳嗽了两下,示意同样神游天外的殷祝赶紧回神。   这边还有一位重要人物没解决呢。   殷祝依依不舍地把目光从他干爹身上拔出来,不耐烦地看向被人勒住脖子、一张脸涨得通红的祁王。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他走到祁王面前,心平气和地问道。   祁王和他对视片刻,突然“赫赫”地笑出了声。   “你变了,皇兄,”他哑声道,“为什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如果是从前的你,孤绝不可能失败!”   一旁的宗策呼吸一紧,瞬间攥紧了拳头。   “谁知道呢,”殷祝无所谓地说,“大概是某天一觉睡醒,觉得自己不该这么浑浑噩噩地过下去吧。”   “不过有一点你说错了。”   他淡淡道:“就算是从前的我,你也不可能成功。”   历史上,祁王早在谋逆前便当街坠马而死,这究竟是意外还是人为,尹昇有没有在其中动过手脚,谁也不得而知。   他穿越到这个时代,甚至还改变了祁王原本的命运,让他多活了大半年的时间。   “说实话,朕有些惊讶于你的愚蠢,”殷祝说,视线撇过祁王手中的铳箭机扩,“既然你已经决定谋反,私铸兵甲,为何不做得更隐蔽一些?朕以为,上次去你王府那一趟,就已经足够让你警醒了。”   “警醒……”   祁王冷笑道:“皇兄乃天下之主,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想要孤的性命,也不过是一杯毒酒的事情,何必在这儿假惺惺说什么‘警醒’?”   “自打父皇大行后,被皇兄‘警醒’过多少次,孤已经数都数不清了!”   殷祝顿时哑然。   他还以为尹昇和祁王关系不错呢,谁知道这狗皇帝果然是疑心病晚期,动不动就要给弟弟来点人性小测试……怪不得历史上祁王曾多次上书,请求外放封地就藩。   在尹昇手底下混,要么被逼成神经病,要么被逼得不得不反。   殷祝开始同情祁王了。   但只有一点点。   “你或许有自己的苦衷,但无论如何,谋逆之罪,罪无可恕,”殷祝说,“朕不可能留下你的性命,不过,若是你把同党交代出来,朕可以看在先帝的份上,给你一个痛快。”   祁王死死盯着他,嘴角缓缓扯出一抹笑意。   “是吗?”他轻声道,“可孤若是真说了,皇兄你怕是又会不高兴。”   殷祝平静补充:“——胡乱攀咬的不算。”   祁王眼皮一跳,闭上眼睛。   “无话可说?”   “若不是孤认识宗策的时间早,”祁王忍耐着说,“孤可能真要相信朝中那些人的议论,当他给你下了蛊了。”   殷祝大怒,一把拎起他的领子怒喷道:“怎么,认识早了不起啊?老子就算比你晚认识他八百年,知道的东西也比你多得多得多!!!”   祁王:“…………”   他根本听不懂殷祝的胡扯八道,还被喷了一脸的唾沫星子,气得额头青筋乱蹦。   但祁王知道这是个好时机。   趁着幕僚放松的档口,一脚踩在对方的脚背上,待这叛徒吃痛松手的瞬间,瞄准幕僚的脑袋狠狠扣下扳机。   幕僚痛呼一声,他虽然眼疾手快地偏开脑袋,箭矢没射中脑袋,却射中了他的左耳,身后的爆炸又将他的后背扎得遍体鳞伤,整个人扑倒在废墟里,生死不知。   趁着骚乱,祁王一把抓过殷祝箍在怀中,手中铳箭枪口直直地对准了他的太阳穴。   “住手!”“陛下!”   正要上前的宗策猛地停下脚步,唐颂和一群大臣们同时惊呼出声。   倒是殷祝神色还算冷静:“是我小看你了。”   “皇兄,”祁王贴在他身后,喘着气笑道,“你似乎忘记了,孤可是学过武、剿过匪的——当初父皇都夸过孤的本领。现下孤的大军都还在外面,你告诉我,现在究竟谁胜谁负?”   殷祝挣扎了一下,被祁王威胁地用锋锐箭头抵住了太阳穴,刺痛从皮肤上传来,似乎有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滑落。   他朝前望去,他干爹的脸色前所未有的差,铁青得就差没和锅底差不多了。   殷祝忍不住笑了一声。   但这却刺激到了祁王,他锢住殷祝脖颈的胳膊愈发用力,勒得殷祝几乎喘不上气来,苍白的脸颊浮现出一抹病态的红晕。   “够了!”宗策再次上前一步,但被祁王一箭射在脚尖前,炸开的青砖碎石飞溅四周,殷祝瞳孔一缩,看到宗策咳嗽着从烟雾中撑着地面站起,高大身躯甚至摇晃了一下。   烟雾散去,他身上已经多出了许多伤口,鲜血顺着指尖缓缓滴落,落入满殿的灰烬之中。   殷祝脊背瞬间绷紧。   但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   余光滑过那群大惊失色的朝臣们,殷祝心中的负罪感稍稍减轻了些——这出戏进展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脱离他的掌控。   甚至可以说,比他想象的还要顺利些。   这样一来,没有人会再怀疑他干爹和祁王是一伙的了。   这个念头在殷祝心里转了一圈,他本该到此为止的,祁王的铳箭对他来说早已不成威胁。   可不知为何,殷祝却并没有第一时间做出动作。   因为他听到宗策忍无可忍地质问道:“祁王,你是真打算弑兄上位吗?”   “那又如何?”祁王哈哈一笑,“你没听我的好皇兄方才说的吗,谋逆之罪,罪无可恕!”   他瞬间变脸,厉声喝问道:“宗策,朕问你,你可知罪?”   宗策一言不发,冷冷地盯着他。   他问:“你要什么?”   祁王稍稍放松了些力道,到让殷祝勉强能呼吸的程度。他低声对殷祝说:“皇兄,你可要看好了,什么叫——败军之将。”   他一昂头,充满恶意地对宗策道:“你,把刀拔出来,在朕面前自裁吧。”   “…………”   “不愿吗?”祁王也不意外,高声喊道,“外面的士兵们,还有朕的爱卿们,都给朕听好了!随便哪一个,拿把刀进来,只要你们杀了宗策,朕就封你们为下一位大将军!”   他显然已经陷入了身为帝王,享受生杀予夺的快感之中不可自拔,呼吸急促,脸颊因为激动而充血泛红。   而祁王的这番话,也造成了不少骚动。   朝臣们自然没人动,但有想要当人上人的叛军忍不住了,刚一动弹,赵二就目眦欲裂地挥刀劈了过去:“畜生玩意儿,你要是敢动将军一根汗毛,老子把你劈成十八瓣!”   祁王的脸色也冷了下来,箭头缓缓压入殷祝的血肉中。   宗策的身躯一颤,下意识拔出了腰侧的佩刀。   ——对准了自己的脖颈。   陛下,他无声地对殷祝说道。   干裂的嘴唇颤动着,似乎是想要挤出一抹笑容。   可惜失败了。   ……够了。   殷祝的心脏泛起细密的疼痛。   他知道,这场闹剧该到此为止了。   他轻声道:“朕收回之前的话。”   祁王:“什么?”   “一杯毒酒,太便宜你了。”   殷祝竭力偏头望向他,一字一顿道:   “朕要你,死无全尸。”   作者有话说:   您已增添超级buff:我们可是纯爱啊!!! 第40章   祁王和殷祝对视一眼,脊背倏忽窜上一阵寒意。   但他仍强笑道:“放狠话谁不会?皇兄可是心软,见不得他死在这里?”   “他不会死。该死的人……”   殷祝突然一把攥紧了铳箭的箭头,猛地向外拉开,同时低头狠命在祁王胳膊上咬了一口。   血腥味顷刻间弥漫在唇舌间,祁王痛叫一声,下意识对着殷祝的脑袋扣动了扳机,机扩在发出一声刺耳的声响后突兀卡死,他不可置信地又使劲儿按了两下,里面竟飘出一股刺鼻的黑烟。   再抬头,迎接他的是宗策闪现而来的盛怒铁拳。   “唔!”   只一拳,祁王就被揍翻在地,哇地吐出两颗牙来。   但宗策丝毫没打算放过他,反手揪起祁王的衣襟,对着他的小腹又是邦邦两拳,殷祝看得牙根都一阵发酸——他干爹几拳下去,沙袋估计都得锤破,更何况是血肉之躯的人呢。   祁王一张小白脸肉眼可见地肿胀青紫,他被打得惨叫起来,尖声喊着“救驾”,周围的叛军和同党见状大惊失色,纷纷上前来助阵,大臣们大呼小叫着要阻拦,有人真心实意,有人浑水摸鱼。   一时间,正大光明的牌匾下,原本肃穆的大殿乱成了一锅粥,   但这些人,全部被殷祝直直地挡在了宗策身后——   “诸位可要想好了,”他拔高声音,环顾四周,一字一顿道,“现在投降,朕只当你们被反贼蒙蔽,尚且可以酌情考虑减罪,只诛首恶;若是敢对朕动手,那可就真是诛九族的大罪了。”   “现在内阁诸位大臣们都在,麻烦替朕做个见证,”他一指唐颂的方向,“朕数三下,愿意放下武器投降者,朕不会杀任何一人。”   “三。”   “二。”   “一……”   殷祝甚至还没数完三下,就听到一阵兵器落地的兵里乓啷声。   和平时期,祁王只能靠钱财金帛笼络人心,他本身又不是多有人格魅力的领袖,全靠尹昇衬托。   如今局势逆转,手下人自然轻易倒戈——没看就连跟随祁王最久的幕僚,都忍受不了他的优柔寡断,甚至成为了第一个背叛他的人吗?   祁王自然也看到了远处发生的事情。   他被宗策揍得满脸都是血,牙齿都掉了一半,但仍顽强地留着一口气想要反抗。   但看到这副画面时,祁王终于明白,大势已去了。   不,或许在他听闻尹昇突然被刺客追杀至田庄、担心工坊暴露因而仓促之下起兵谋反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彻彻底底地输了。   先前尹昇沉迷丹药女色,后虽然把丹药戒了,可又沉迷上了男色,行事愈发荒唐。   因此他一直以为,有心算无心,谋逆之事,十拿九稳。   可现在看来,究竟谁才是有心?谁才是无心?   他那好皇兄,看似荒诞不经,不过是因为随心所欲罢了!   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他想要一个人死,就和捏死一只蚂蚁那样简单!   祁王忽然神经质地笑了起来。   宗策仍是余怒未消,他对祁王的惨状没有半分怜悯,一双锋芒毕露的凶瞳死死地盯着他,大手拽起祁王皱皱巴巴的衣襟,把人抵在殿中的金柱上,再次捏紧了拳头。   祁王叫他自裁时,宗策的心情十分平静。   他当然不会真的相信祁王的承诺。   就算他死了,祁王依旧不放人怎么办?   到那时候,谁来救他的陛下?   而且虽然无人知晓,但宗策在这方面,的确有着独一无二的傲慢——他对自己十几年如一日、不分酷暑寒冬锤炼出来的身手有坚实的自信,也相信,这世上除了自己之外,不会再有任何一个人全心全意地待他。   或许这份情感在那个人看来无足轻重,但没关系。   宗策想,他自己知晓就好。   所以他把刀架在了自己的脖颈上,心电急转间仔细考量了角度,这样下刀后伤口会比较浅,更好愈合,出血量也在可控范围内。   他可以采用龟息之法放缓心跳,保存体力,等到祁王放松警惕的时候,再伺机救人。   危机关头,他在评估自身情况时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冷静。   可当宗策抬头看到那人苍白虚弱的模样,和因为自己举动而骤然收缩的瞳孔时,心还是不免抽痛了一下。   但随之而来的,是一股从血肉之中迸发的喜悦和欢欣。   那个人在看着他。   他在担忧着他的安危。   他还不知道……   太好了。   宗策睁大双眼,目光牢牢地锁定在殷祝身上,手上用力,任刀刃一点点压进血肉里。   很疼。   但疼痛反而能冲淡潜藏在他心中的愧疚。   宗策想用行动告诉那个人——看啊,我能为你死。   他喉结滚动,近乎贪婪地看着对方。   所以,就像这样,一直看着我吧。   但那个人移开了视线,不愿再看他。   宗策来不及思考,祁王扣动扳机的那一刹那,他几乎像是被人丢进了八寒地狱之中,顷刻之间,皮肉血脉俱凝结成冰。   那是令人难以忍受的刺痛,远胜于刀剑加身百倍千倍。   ……不要。   宗策想要张口呼喊,却发现嗓子哑得根本说不出话来。   但他的身体先意识一步反应过来,冲了上去。   万幸,上苍垂怜。   那人真的很聪明,那么快就发现了连发铳箭的弊病。   宗策当然也知晓这件事。   但在那一刻,他根本做不到理智思考。   大脑空白一片,无关紧要的事情,早就忘了个一干二净。   对于父亲留下的六张神机图纸,阿略曾倾其心血研究,并进行了一系列改良。其中有失败,也有成功。   他给祁王的图纸,就是阿略改良失败的其中之一。   最多只能连发四支铳箭,效率远不如火炮或者铳枪,成本还极为高昂。阿略很快就放弃了把火药和箭矢结合的想法,并直言此路不通。   宗策把那份图纸修改了几处,简单做旧,交给了祁王。   他猜到了祁王会留一个心眼,只是没想到,祁王居然会知晓卢及的事情,还和那个背师弃祖的畜生取得了联系——卢及已经叛逃到了北屹,祁王这么做,与叛国何异!?   想到阿略的双腿,和每次自己离家时,他坐着轮椅在门口相送的落寞神情,宗策心中压抑着愤怒与后怕,攥着祁王衣襟的手又增添了几分力气。   祁王被勒得脸色青紫,虽然在那张脸上看不太出来。   他咳嗽了两声,吐出一口血沫,强睁开被血污黏住的左眼——因为右眼已经完全肿得睁不开了,恍惚看着宗策,还有站在他身后的殷祝。   片刻后,祁王咧开嘴巴,对着宗策露出了一抹血淋淋的笑容。   “孤明白的,”他笑道,“你想杀我,是因为怕我,对不对?”   “守正啊守正,你师父给你取了这个字,是想叫你恪守正道,可你自己……咳咳,扪心自问,你看似大义凛然,与我这个反贼,又有什么区别?”   “不过是……一丘之貉,罢了!”   宗策冷冷地看着他。   “遗言说完了?”他淡淡问道。   但祁王看着他停在半空中、骨节捏得泛白的拳头,又笑了起来。   “守正啊,”他嗓音嘶哑,叹息着说道,“看在我们……朋友一场的份上,孤最后,送你一份礼物。”   他竭力动了动身子,脑袋低垂,贴在宗策耳畔说了一番话。   感受到宗策身躯的震颤,祁王嚣张地大笑出声,但很快就被喉咙里的血沫呛住了,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谋逆之罪,罪无可恕!”他呼哧呼哧地重复着,像是一个得了失心疯的流浪汉,“罪无可恕,哈哈,罪无可恕……”   宗策忍无可忍,一拳就要揍上他的脸颊。   但殷祝握住了他的手腕。   殷祝其实并没有用多大的力气,但在皮肤接触到那温凉手掌的瞬间,宗策猛地扭头,漆黑瞳孔中四溢的寒光得吓了殷祝一跳。   在看到阻拦自己的人是殷祝时,宗策的眼神瞬间变了。   他嚅动了一下嘴唇,手背青筋抽动,肩颈的肌肉神经性地痉挛起来,似乎是在竭力控制着某种即将爆发的情绪。   但最终,他只是垂下了眼眸,主动避开了殷祝关切的眼神。   “……陛下。”   “行了,”殷祝小心翼翼地劝道,“你再打下去,他就真要被你活生生打死了。”   虽然祁王什么死法他都不介意,这小白脸敢对他干爹下狠手,殷祝早就说过不会让他好过。   只是无论如何,都不该是宗策来动手。   “旁边还有那么多大臣看着呢,”他低低咳嗽了两声,劝道,“放开他吧,已经结束了。”   结束……了吗?   宗策定定地看着他,眼中布满血丝。   仿佛一个蹒跚在荒漠之中、好不容易发现绿洲,拼尽全力到达后却发现一切只是幻象的旅人。   许久,他低沉地应了一声。   宗策像是丢垃圾似的松开了祁王,环顾一圈,没发现任何能用的东西,冷着脸徒手撕扯下一片袍角,抓起殷祝垂在身侧、鲜血淋漓的右手,飞快地绑上,又打了个结。   他粗粝的手指滑过殷祝的指根。   指尖抚摸着那修长手指的关节,眷恋停留片刻,方才不舍离去。   “疼吗?”   声音微不可察。   殷祝疑惑地看着他——他干爹明明是揍人的那个,怎么看上去比被揍的还虚弱?   果然是累着了吧。   “还行,没割太深。”他说着,扭头去看角落里的祁王。   这小白脸被他干爹揍得可以,这会儿已经昏死过去了。   殷祝看着这满地的狼藉血迹,只觉得脑袋瓜头疼欲裂。   “叫人来收拾一下吧。”他对唐颂说。   “臣遵旨。”   唐颂嘴上恭敬,但双眼一直直勾勾地盯着殷祝的手。   殷祝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这才发现他干爹从刚才给他包扎时就没松开过手。   再抬头看看周围,   不止一个人正盯着他们,表情那叫一个精彩纷呈。   殷祝干咳一声,到底还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试图抽回手。   ……没抽动。   好吧,可能他干爹还是比较传统,古人对于明君贤臣的关系一向很腻歪的,什么“朕实在不知如何爱你”啦、“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啦,还有“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不对,最后一个踢出去。   “那个,宗爱卿,”但殷祝被他们盯得头疼,努了努嘴,从嘴皮子里挤出一句话,“你先松手,朕真的不疼了。”   宗策动了一下。   像是大梦初醒似的,他恍然回神,猛地后退一步,半跪在地。   “陛下,策失礼了。”   “别别别,朕明白你是担心朕,不用跪,这地上多脏啊。”   殷祝赶紧上前,想要扶他干爹起来。   这地上都是祁王的血,沾上了恐怕要倒霉三年呢。   可谁知他刚走一步,就觉得脚下虚浮,头也疼得更厉害了。   殷祝暗道不妙,咬了咬舌尖让自己清醒些,可惜身体已经耗到了极限,双手刚托住宗策的臂膀,便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陛下!”   宗策一把抱住了软倒在自己怀里的青年,只觉得那重量宛如一片鸿毛,轻得吓人。   他霍然抬头,望向同样露出惊慌之色的大臣们:   “快,宣太医!!!”   又是一阵兵荒马乱。   但祁王被捕,麾下精锐投降,宫外的那些自然也不成气候。   唐颂和宋千帆两人一老一少挑起了大梁,吩咐内阁和朝中诸位大臣,整肃皇宫、搜剿同党、登记伤亡和物品损坏名录等等活计,都安排得有条不紊。   虽然先前发生了一些摩擦,但国难当前,两人合作得倒也算默契。   苏成德在事态平息后,也带着干儿子从宫外一处院落的地窖里急匆匆地跑了回来——在祁王率军进攻时,他正好轮休,带着干儿子去街上听戏去了,也算是福大命大。   刚回来就听说陛下病倒了,苏成德哎呦喂地叫唤了一阵,抓住太医问了许多问题。   在听说只是体虚气虚时,他松了一口气,赶紧叫人去药库取上等的药材来煎药。   等待期间,他又悄悄地顺着门缝往里面看了看。   只看到那帷幕重重的床榻上,坐着一个沉默的背影。   对于外面发生的一切,宗策都不关心。   太医走后,他独自陪伴在昏睡的殷祝身旁,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殷祝那张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脸庞。   沉重的玉冠已经被他取下,乌黑茂密的长发披散在枕上。   像是志怪传说中海妖散铺在海中的网。   殷祝睡着时,会微微侧着头,露出纤瘦修长的颈侧和漂亮分明的锁骨。   宗策默默地看了一会儿,把被子往上拉了拉,正正好好盖在下巴的两寸处,显得很乖巧。   因为殷祝手上有伤,他不敢握住,只能轻轻地托着那只手。   五指虚虚合拢,像是在捧着一枚易碎的宝珠。   如此幸福,如此脆弱。   如果可以,宗策希望时间能就此停驻,不再流逝。   痛苦几乎要让将他的心撕裂成两半。   宗策甚至开始憎恨自己,为何要畏首畏尾?为何不一开始就对殷祝坦白?   即使是从未开始的信任,也好过病入肺腑后的祓除。   如今这个局面,是他自己一手造成,宗策甚至不能想象殷祝用冰冷的神情看向自己的画面。   即使他深知自己罪无可恕。   宗策垂眸,瞳孔茫然地散着。   祁王对他说的那番话,犹如魔障般一遍遍回荡在耳畔:   “那份血书,我裁成了两半,一半留在府上,剩下一半,已经叫人快马加鞭送到了卢及手上。”   “他如今备受北屹皇帝的看重,而你是我皇兄看重的人,大夏的将军,你们两人,将来必定会在战场上兵戎相见。”   “不过,孤相信凭守正你的能力,一定能胜过他。”   “只是,当你率军为大夏打下一场又一场胜仗时……”   “——你猜,北屹那边,会不会把这份血书拿出来,送到我那好皇兄的手上?”   作者有话说:   祁王这招确实蛮狠的(从宗策的角度来看)赢得越多,死得越快。   殷祝:嗯,我干爹肯定是揍人太累了[可怜] 第41章   殷祝做了个梦。   梦里,他妈知道了他和宗策的事情,   虽然殷祝竭力辩解自己对干爹绝对没有那方面的意思,他们之间的关系纯属阴差阳错,自己也一直对干爹崇敬有加,但他的老娘依然露出了天崩地裂的神情。   殷祝心想我也很冤枉啊!   但看着颤颤巍巍给宗公像盖红布的老妈,他一句话也不敢辩解。   只能眼睁睁看着老妈把他干爹贴上封条,装箱“请”进了地下室,还用最厚实的金库大门给封上了——如果没记错的话,殷祝记得老爹说过它可以用来防核弹,建成时还专门请人来做过法事。   “……妈,不至于吧。”他举起手,弱弱道。   老妈面沉如水地看了他一眼,大步走进了厨房。   过了一会儿,里面飘出了烧焦的气味。   殷祝察觉到不妙,拔腿想溜。   可惜被管家拦住了。   “少爷,自从您出事之后……”   殷祝露出了忍无可忍的表情:“都说了别叫我少爷!”   “好吧,自从您出事之后,”管家从善如流地省略了那个词,“一直躺在床上昏迷不醒,夫人给您请了最好的医疗团队,还有附近最有名的大师。”   殷祝面无表情:“你直接说结论就行,我妈被骗了多少钱?”   “好的。那位大师说,您的魂不在身体里,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夫人问能不能将魂唤回来,他说五十万可以一试,夫人给了他一百万。”   殷祝拳头硬了。   他咬紧牙关问道:“还有吗?”   “新年时,夫人又去了一趟宗公庙,排了七个小时的队,终于烧上了头香,”管家说,“回来后夫人很高兴,说她在庙里抽到了上等签,代表宗公答应了,一定会保佑干儿子平平安安。”   殷祝汗如雨下。   虽然、但是。   这么说的话,好像也没什么不对。   “……还有吗?”   “没有了,”管家冲他和善一笑,“少爷,我拖延时间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他侧身让开一条道,殷祝来不及锤他,睁大眼睛,看到他亲爱的老娘端着一碗黑乎乎的符水从厨房里走出来,一脸“大郎,来喝药了”的容光焕发,看着他慈爱道:“来,生生,把这碗水喝了就好了。”   “好……好什么好!”   殷祝猛地惊醒。   他惊魂未定地看着头顶的幔帐,视线缓慢移动,落在坐在床榻边的宗策身上。   他干爹看上去十分憔悴。   眉头紧锁,眼中血丝密布,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见他醒了,竟盯着他的脸,足足恍惚了数息才反应过来。   “陛下方才魇住了,可有哪里不舒服?”   宗策扯动嘴角,竭力在殷祝面前露出一抹毫无异样的笑容。   他伸出手,想要拂开殷祝额上汗湿的发丝。   但殷祝看着他干爹这动作,满脑子只想着他老妈端来的那碗符水,下意识偏头躲开了。   他小时候喝过一次,那味道简直让人生理性反胃,殷祝一回想起来就有种想要干呕的冲动,险些没控制好脸上的表情。   宗策的动作一顿。   他看着殷祝,垂眸不语。   沉默许久后,他把殷祝原本掖好的被角又整理了一下,然后低声说:“策去叫太医。”便准备起身离去。   转身时,手腕被人一把攥住。   宗策的肩背瞬间绷紧,旋即又放松下来。   他缓缓转头,看向身后。   殷祝半撑在床上,表情也有点儿呆。   因为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   或许是因为还有话想说,又或许只是因为,不想让他干爹露出这么压抑沉郁的神色。   殷祝盯着自己被仔细包扎过的手,刺痛让他后知后觉地松开五指。他清了清嗓子问道:“外面怎么样了?没事了吧?”   宗策摇了摇头。   殷祝敏锐注意到他似乎中途犹豫了一下,立刻追问道:“发生什么了?祁王的残党又闹事了?”   “不,”宗策摇摇头,“陛下睡了一天多,苏公公已经叫人把皇宫里外都打扫干净,唐阁老他们正在摸查禁军中祁王的部署眼线,街道上的百姓也都恢复了营生。”   这不是挺好的嘛。   殷祝刚要松一口气,突然想起另一件重要的事情:“北屹那边呢?他们的王太子死了,北屹上层总不会一点动静都没有吧?”   宗策:“北屹派了使者过来,痛骂大夏破坏了两国和约。”   殷祝冷笑一声:“笑话!他们先发兵攻打我们,我们打回去,结果我们倒成了破坏和约的那个?”   “是,”宗策平静道,“那使者还说,他们的陛下因丧子悲恸万分,立誓要以血还血,以牙还牙,用策的血来祭他们的王旗。”   “那就让他来!咳咳咳……”   激动之下,殷祝红着脸咳嗽起来,宗策立刻站起身要去给他倒水,正好此时来请脉的太医也到了门外,一听这声音就忙道:“陛下最近可千万要好好休息,切不可思虑过重,疲累身体了。”   殷祝接过宗策递来的水喝了一口,哑声道:“朕好得很。”   “表象而已,”太医把药匣放在旁边,郑重其事地叮嘱道,“陛下风寒入体多日,未曾好好休养,先前丹毒堆积在体内,又使得血脉淤堵,胸闷咳喘……”   眼看着随着太医这一番话,他干爹的眉头越皱越紧,都快拧成疙瘩了,殷祝赶紧打住:“好了好了,你就直接告诉我什么问题怎么治就行,别的就不要说太多了。”   “陛下,”宗策发出了不赞同的声音,“不可讳疾忌医。”   殷祝:“…………”   他老实了:“你说吧。”   太医噎了一下,识趣地简单总结道:“陛下的肺不太好,一般治肺热的药又不适用于陛下现在的情况,只能慢慢靠食补疗养着。”   宗策冷声道:“先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臣上次来时,正好是寅时,”太医分毫不让地与他对视,“寅时肺经当令,本就容易咳喘排痰,陛下咳嗽两声臣便没有过多在意,但现在不同了,陛下清醒时依然咳嗽不止,肺音也明显要比常人浑重许多。”   “下官倒还想问问将军,既然陛下是与将军同归,为何去时未曾受风寒,回来时情况却如此严重?”   太医目光犀利地盯着宗策。   “将军可知,男性体内的津液,尤其是元阳,同样也是抵御风邪寒气的重要之物?”   宗策一时语塞。   因为这个他的确没法辩驳。   其实他也有考虑过这方面的问题。但当初还是心软,见殷祝哭得厉害,就给他解了绑,后面……后面就变成上下一起哭了,怀中身体软得像是一汪清泉,搅一搅就会涌出泉水来。   想到记忆中幽暗靡丽的画面,宗策的喉结动了动,可随即,心中又泛起更深的隐痛。   “好了好了,”殷祝听得面红耳赤,再让这太医说下去他宁可去喝他老妈的符水,“既然诊治完了,那你就去煎药吧,这是朕的毛病,别为难他了。”   太医从鼻孔里重重喷出一口气。   “陛下对宗将军,未免也太溺爱了些。”他嘟嘟囔囔地抱怨道,“说两句都不行了,简直不成体统……”   “少说两句快走吧!”   殷祝一脸不忍直视地把人麻溜打发走,等门关上,还没喘口气呢,就听宗策犹豫着道:“陛下,以后为了身体考虑,还是绑上吧。”   “…………”   “最多一次,”宗策肃容道,“再多真不行了。”   这是可以讨价还价的吗!?   殷祝呻吟一声,绝望地倒回了床上,嘴里喃喃道:“给朕来一碗符水……要大碗的……”   宗策瞳孔微缩,飞快地看了一眼门外,快步走到床边,半跪着低声问道:“是什么样的符水?治病,驱鬼还是驱……”他说到一半,还是默默把那个“神”咽回了肚子里。   因为他从前曾听闻,人在凡间说的话,诸天神佛都会听得一清二楚。   陛下这种情况,佛道正典中闻所未闻。   倒是在一些民间流传的野籍传说中,讲述过类似精怪附身、借尸还魂的故事。   原本宗策只当陛下是受了风寒,未曾休息好;但现在看来,陛下这些日子身体不适,难道是因为法力不足导致?   殷祝歪头,默默看了宗策一眼,勾勾手指。   于是宗策又靠近了些。   薄唇紧抿,神情紧绷,漆黑双眸一眨不眨,仿佛已经做好了接受一切真相的准备。   然后。   殷祝伸出食指,在他干爹脑门上弹了个脑瓜崩。   宗策凝重的眼神一下子变得空白起来。   “……陛下?”   这是什么意思?   他摸了摸额头,不明所以地看向殷祝。   殷祝翻了个身,抱紧被子,把脑袋埋在松软的被褥里闷声道:“自己想。”   等过了一会儿,负责值守的小太监在外面说药煎好了,宗策出门去端药碗时,殷祝听着脚步声渐远,自以为他干爹听不见,很小声地骂了一句:   “呆子。”   像是背着主人成功干了坏事的猫一样,骂完后殷祝还得意地笑了一下,随后努了努嘴,呸呸了两下,全当无事发生。   宗策接过药碗的手停顿了一下。   “将军,怎么了?”小太监疑惑地问,“难道是这药有什么问题?”   “无事。”   宗策端着药碗,静静立于宫室外的廊桥之上。   在小太监震惊的眼神中,这个一向不苟言笑的男人竟微微勾起了唇角。   春日的阳光洒落在他身上,和煦的风解开了宗策紧缩的眉头,那张英俊刚毅的脸庞柔和了一瞬,垂眸注视着药碗的神情带着浅淡而无声的缱绻。   小太监疑惑地看了看那碗药。   黑乎乎的,还散发着苦涩的味道,这有什么好看的?   但在他想明白这个问题之前,宗策已经端起那碗药,转身回到了卧房内。   同时,他也做出了一个决定。   无论将来祁王坦白真相也好,抱着怨毒的心思想要拉他下水也罢。   只要他宗策还是大夏的将军一天,他就绝不会动摇自己立下的誓言——   他会不惜一切代价,为他的陛下带来胜利。   为此,他甘愿将自己送上刑场。   第42章   尽管太医屡次苦口婆心劝说他好好休养,但殷祝很清楚,晖城之战结束后,留给自己,或者说留给大夏的时间并没有多少。   他干爹再用兵如神,也需要时间来练兵、改造、升级军械,不可能凭空变出来一支百战百胜的悍军来。   历史上,宗策用了足足五年时间组建神机营,血铁骑更是在他去世前三年才正式成立。   能从大夏的一群老弱病残贪生怕死的军队里拔出这些人来,在从一群中饱私囊的蠹虫里抠出军饷,甚至大部分时间都在自给自足,其中艰辛,绝不是常人可以想象的。   但!是!   现在不一样了。   殷祝自信满满地想着,他会成为他干爹背后的男人。   “咳咳,陛下!”   唐颂不得不使劲儿咳嗽,借此来提醒面对内阁诸臣时居然都能光明正大走神的殷祝。   他今天是和王存还有其他几位阁老一起来的。   被女婿戏耍了一回,再次出现在人前时,王存的心情却远比其他人想象得要平静许多。   甚至单从他的面色上看,还挺高兴的?   唐颂实在不知道这老家伙葫芦里卖着什么药,只好把目光投向殷祝。   大夏真正紧要的事情,大多都会在朝会开始前就由内阁决定,陛下提前将他们召过来,也是为了提高早朝时处理政事的速度。   谁知他们这边讨论出了结果,陛下却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还时不时用手中的炭笔在书册上写写画画。   唐颂原本以为是在记录摘要,还颇感欣慰。   结果趁着起身发言时瞥了一眼,发现陛下竟是在画人!?   画的还是那位坐在云母屏风后煎药的宫人。   唐颂盯着坐在屏风后影影绰绰的人影,心中不满愈盛。   这些时日以来,陛下变了许多。   比起从前的喜怒无定好了些,不会随意惩治宫人、骄奢淫逸……但其实这在唐颂看来,都算不上什么大问题。   真正让他不满的事,是陛下如今的很多政令都没有经过内阁票拟,而是直接下达落实。   如此一人独治天下,着实不妥。   不过唐颂也并未将不满表露在脸上。   祁王胆大包天到敢威胁劫持皇帝,视兄长、君臣尊卑于无物,气得当初殷祝在众人面前放话说要祁王死无全尸,唐颂以为,陛下绝不会同意对其进行怀柔处置。   但此事牵连甚广,若是严查下去,恐怕大夏朝堂都能翻了天。   就连唐颂自己也收过不少祁王的好处——他敢说,在座诸位,包括王家在内,收的礼都只多不少。   陛下想查,但下面人不能查,也不敢查。   借此机会,内阁便能重新掌握主动权。   也好叫陛下知道,什么叫姜还是老的辣。   唐颂来之前便在心中打定主意,朝坐在自己对面的那位使了个颜色。   那位眉心生痣、面白无须一副菩萨相的中年人收到暗示,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他找了个机会,起身朝殷祝行礼:“陛下,臣提议明日早朝,应对祁王和其同党宽大处理。”   “北屹使者来新都,此举既彰显圣人之德,又能体现我大夏仁义教化,陛下觉得如何?”   殷祝瞥了他一眼:“你叫什么名字?”   那中年人一僵,强笑道:“陛下,臣是礼部侍郎柳显。”   “柳显……”   殷祝仔细打量着他的长相,的确非常面善。   大夏不少官员都信佛,难怪他刚过四十岁就能坐到这个位置上。   他知道唐颂的意图,可惜唐阁老没想到,自己至死也没当上丞相,倒是他手底下的柳显,一路官运亨通。   升礼部尚书兼任兵部侍郎、最后成为大夏丞相,一共只用了短短七年时间,便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顺便还和柔姬她哥一起携手完成了史诗级成就——背刺他干爹,成功把尚存一口残气的大夏霍霍没了。   殷祝冲柳显露出一抹笑容,眼神却毫无半点温度,   “柳爱卿的提议甚好,就这么办吧。”   这个回答显然出乎了柳显的预料,他一时愣在哪里。   唐颂也十分惊讶。   陛下今日怎么这么好说话?   “朕觉得,光是宽大处理祁王还不够,”殷祝低下头又涂了几笔,满意地欣赏了一番自己的素描,然后搁下笔说道,“诸位都是我大夏肱骨,朕也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众臣都屏息听着他说道:“晖城之战,我大夏赢了,但就双方军队实力而言,大夏是不如北屹的。”   “各位应该清楚,屹人野蛮善战,一次赢只是侥幸,难不成还能次次赢不成?朕说这话,非是朕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只是朕想明白了一点——”   他突然用力一拍桌子,义正言辞道:“连年征战,苦了百姓,也非仁义之举。不如量我大夏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诸位说,可是这个道理?”   所有人都沉默了。   虽然他们很多人心里的确是这么想的……可一听陛下这么毫不遮掩地说出来,怎么就这么令人汗颜呢?   唐颂忍不住问道:“那陛下准备如何?”   “朕谨遵阁老们的教诲,一定努力成为一名仁君,”殷祝恳切道,“放心,朕已经知道该如何做了,今天就到这里吧,朕得喝药了。”   说完他就迫不及待地站起身,绕到屏风之后。   唐颂和一众大臣们看着陛下接过药碗,仰头迫不及待地一饮而尽,还超级大声地夸赞这药熬得十分地道好喝,纷纷冒出一脑袋问号。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喝仙露琼浆呢!   有人还欲开口,但苏成德已经上前一步,挡住了他们的视线。   “诸位大人,请吧。”他笑眯眯道。   一行人只得无奈离去。   站在宫门前,王存一如既往地拒绝回答任何问题,拍拍屁股径直上了马车,剩下的人只能簇拥在唐颂身侧,皱眉询问道:“唐阁老,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老夫怎么知道!   唐颂心里烦躁,但表面上只是冷冷道:“等明天北屹使者上朝时再看吧。陛下年轻气盛,一时气话不必当真,有些事情,还是需要咱们帮忙把关。”   “正是,唐阁老说得极是,”柳显第一个附和道,“陛下今日言辞的确有赌气成分,但无论如何,帝王金口玉言,自然要说话算数,北屹使者那边,更是要好好招待,两国刚打完仗,不能再继续交恶下去了,否则苦的还是这天下百姓。”   有人见不得他这么义正言辞上赶着拍马屁,怼道:“柳大人难不成是觉得,宗策不该打那场仗吗?这可是我大夏几十年未曾有过的大胜仗!”   “仗的确要打,可宗策本应坚守不出,却违背朝廷命令追击屹人,还杀了他们的王太子,”柳显皱眉道,“这就太过分了。你想想,若是我大夏太子被屹人将军杀了,岂不是板上钉钉的国耻?”   “难不成割让山河十四郡就不算国耻了吗!”   “好了!”唐颂喝道,“现在不是争一时高低的时候,身为内阁大臣,遵循圣人之道,治国安民,才是各位的当务之要。如今敌强我弱,当休养生息,富民强兵,再谈其他事情。”   说完,他也不再理会其余人的表情,踩着仆役的脊背坐上了马车。   另一边。   在内阁大臣们走后不久,宗策便开口道:“量大夏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陛下此话当真?”   殷祝嫌弃药苦,正在偷偷咧嘴吸气,闻言斜眼瞥他干爹,“你觉得呢?”   宗策眼中泛起一丝淡淡笑意。   他又自言自语地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将药渣倒到一旁的盆栽里:“若是……这句话,堪称诛心。”   殷祝虽然没听完全,但不妨碍他理解宗策的意思。   “是吧?想想要是这边打这仗呢,后面一帮安坐庙堂的老爷们大言不惭地说这种风凉话,那滋味绝对比万箭穿心还难受呢。”   宗策抬起头。   “陛下似乎很了解我们这些人。”   “也不算了解,只是换位思考了一下,”殷祝搬了个小板凳坐在他干爹面前,眼巴巴地看着对方,“那个,宗爱卿,朕跟你商量个事呗。”   宗策当即放下手上的活计,正色道:“陛下何至于此?若有需要,直接吩咐策便是了。”   “吩咐谈不上,”殷祝心道他干爹果然在大部分时候都是很老派的忠君臣子,他俩都这么熟了居然还这么客客气气的,“朕只需要你帮个小忙——”   他把自己画好的素描图和炭笔一并递到他干爹面前,眼睛亮闪闪地说:“能不能给朕签个名字?喏,就在这边,右下角。”   宗策不解:“这是何意?”   虽然嘴上说着,但他还是接过了炭笔,打量了一眼,有些生疏地捏这笔,在纸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写完后宗策才发现,这图上画的似乎是自己。   “这是陛下所画?”他微微睁大眼睛。   指尖抚摸过炭笔勾勒的痕迹,宗策不禁出神思考,究竟是怎样细致入神的观察,才能像这样,寥寥数笔,便勾勒出一个人的神韵?   他少时也学过一些画,只是不精。   但宗策自问,就连自己也做不到如此生动细致的描摹。   “是啊,”殷祝得意道,“不错吧?”   耶,他干爹的亲笔签名到手了!   他喜滋滋地把手递出去,准备拿回来好好欣赏,等欣赏完了就压在床底下镇邪。   但宗策只是盯着那张图,半晌,竟小心翼翼地将它揣进了怀里。   “喂!”殷祝不乐意了,“这是朕的画!不问自取是为贼!”   宗策嗯了一声,任他磨破嘴皮子,就是不肯把画交出来。   最后殷祝急了,脱口而出:“那公平起见,你得把你家挂着的那幅字给我!”   “可以。”宗策一口答应下来。   随后又停下动作看着他,似笑非笑地问道,“陛下怎知道策家中挂了一幅字?”   “这个,宋千帆说的,”殷祝含糊道,立马眼神闪烁地岔开话题,“对了,朕这两天有一个想法,你看啊,祁王这次之所以能把你手底下这些精兵强将都打得措手不及,就是因为他手里有铳箭。”   他用手指比划了一个枪的姿势,眯起一只眼睛,冲着宗策“叭”了一声,又兴致勃勃地说道:“那玩意儿还只是个半成品呢!若是咱们大夏能开发出其他更厉害的神机武器,打北屹岂不是轻轻松松?”   宗策当然知道殷祝是在转移话题。   但他看着殷祝脸上生动的笑容,并没有戳破。   “陛下的想法很好,”他温声道,“只是现下新都最顶尖的几座工坊,制作的大多都是一些精巧的摆设、瓷器和工具,供给世家和朝中五品以上官员。若是想要它们停工改造军械,一来诸位大臣肯定不同意,二来成本也极为高昂。”   殷祝的脸瞬间垮下来,嘟嘟囔囔骂了一句脏话。   “陛下。”宗策再次露出了不赞同的眼神。   “知道了知道了,”殷祝撇嘴,“下次不说了。”   呸,下次背着他干爹偷偷说。   “不过,”宗策话锋一转,“陛下这个想法,也不是没有办法实现。”   殷祝立马追问道:“怎么说?”   “家父曾负责管理过一座专门制造神机的工坊,里面的人都是家父一手带出来的工匠,手艺精湛,人也可信,”宗策淡淡道,“只不过……后来发生了一起意外,工坊爆炸,数人因此丧生,工坊便就此关停了。”   大夏律法规定,只有工部或兵部任职的官员才能管理制造军械的工坊,但父亲入狱之事先前已经被祁王抹去。   宗策说这番话时,心中也有一丝忐忑。   谁知殷祝丝毫没有追问的意思,还很高兴道:“那岂不是正好?年前我还约了宗……”   话说到一半他突然闭上嘴巴。   该死,差点忘记他干爹还不知道自己背着他和他弟弟好上……不对,是认识的事情了!   但宗策果然很敏锐,他立刻盯着神色心虚的殷祝问道:“陛下方才说,约了宗什么?”   “宗……总是被他夫人拦着不让出门的宋千帆,”殷祝一口气说道,欲盖弥彰地哈哈笑了两声,“没办法,你也知道,他是出了名的妻管严嘛。”   宗策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多说话。   殷祝悄悄松了一口气。   他安静下来,盯着他干爹发起了呆。   宗策坐在对面,低头沉默地用火钳摆弄着炭火,继续为他煎下一副药。   虽然殷祝说了这事儿完全可以交给值守太监或者太医院去干,但宗策认为太医院太远,药熬好送来会减了药性;值守太监又不懂这些,粗手粗脚万一熬过头,药中的毒性没完全挥发被殷祝喝下去怎么办。   所以他坚持要亲力亲为。   理由是自己曾为弟弟做过许多次,早已驾轻就熟。   殷祝托着下巴,看着他干爹行云流水的操作,心里有一点点的高兴。   这是不是说明在他干爹心中,自己的地位已经能和亲弟弟媲美了?   “之后边境大概率不会太平,”宗策忽然出声道,用的是商议的语气,“策派去的探子回报说,北屹朝中似乎也出了事情,等陛下身体完全恢复后,策就差不多该启程回去了。”   殷祝选择性忽略了他后半句话。   反正这不是还没打仗嘛,他干爹自然得留在新都多陪他几天。   “听说他们的皇帝有一个很宠爱的妃子,刚生了儿子,克勤就是为此来攻打晖城立威的,”殷祝说,“帝王未老,儿子又野心勃勃,年富力强,相比之下,自然是幼子稚嫩可爱些。”   他歪头看着宗策,托着腮笑了一声:“说不定北屹皇帝听说你杀了他儿子,还暗地里松了一口气呢,依我看,他们得给你送礼表彰才是。”   这话说得促狭。   宗策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殷祝冲他无辜地一挑眉。   烘烤的碳炉扭曲了空气,那双带着愉悦笑意的眸子注视着宗策,嘴角弯弯上翘。   阴天冷色调的光线透照在他的侧脸,毫无瑕疵的白皙肌肤仿佛能反光似的,泛着细腻的釉质光泽。   大概连当事人自己也不知道,他现在的模样究竟有多招人。   宗策的面色平静,呼吸平稳悠长。   只是每一次呼吸时,他都在有意识地调用腹部和胸腔的肌肉,模仿着正常人呼吸的样子。   “美色误国。”他给出了评价。   嗓音微哑,不知是在说谁。   殷祝自然当他干爹是在说北屹皇帝的妃子,煞为认同地点了点头:“没错,尤其是能在后宫中排的上号的妃子,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都说朝堂风波诡谲,那后宫便是朝堂的延伸。   殷祝一向认为,女人要是搞起政治来,绝对不会逊于前朝的这帮老人家,只不过在这个时代,她们大多连参与这场争斗的资格都没有。   宗策却不知怎的,忽然掀起眼皮,语气平淡地说道:“既然说到这里,有件事好叫陛下知道。”   殷祝随口道:“什么?你说吧。”   “今早后宫几位娘娘派人来寻策,询问陛下身体可否安康,以及,”宗策轻声道,“可否允许她们来探望陛下?”    第43章   殷祝坐在小板凳上呆呆地看着宗策,表情一片空白。   “不,不是,”他语无伦次地问道,“她们怎么……不对,为什么啊!?”   这事儿和他干爹有什么关系?   要问,也该去问苏成德才对啊!   宗策盯着他:“所以陛下打算怎么处理?”   殷祝的眉毛都快打结了。   皇帝后宫中的妃子,居然问一位外臣征求探视权,虽然听起来荒唐,但殷祝相信,他干爹既然把这件事告诉他,肯定别有深意。   他苦思冥想许久,突然恍然大悟——   他明白他干爹的意思了!   自古以来,后宫干政都是大忌。   但往往后宫中的风向与前朝联系极为紧密,尤其是那些出身比较好的妃子们,更是个个都卯足了劲儿为了家族争取利益。   殷祝心想,尽管这么说有往他自己脸上贴金的嫌疑,但事实就是在他的一手推动下,宗策绝对是当今大夏最为炙手可热的新贵。   能征善战、英姿勃发,还如此年轻,肉眼可见的前途无量。   但凡是有点儿眼识的,肯定都会上来巴结;看不惯他的,也会想尽办法拉他下水。   可宗策自打回新都后几乎日日都进宫,这帮人找不到机会,只能通过这个借口与他接触——对于一个年轻且身后无靠山的新贵来说,处理这个问题时稍一不慎,就会变成送命题。   也不知道是谁出的主意,八成是前朝这帮糟老头子。   殷祝越想越生气。   又觉得他干爹果然机智,知道直接来问他,半点不上这些人的当,这群糟老头子真是坏得很。   “我知道了,”他郑重其事地对宗策说道,“这件事就交给朕来处理,你放心,她们不会再来找你了。”   “策并没有……算了。”   宗策叹了一口气,“陛下后宫之事,策牵涉过深的确不好。”   “只是,”他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道,“陛下当真不去后宫看看尹英殿下?殿下才八岁,这段时日陛下忙着操劳国事,他估计想念您想念得紧。”   殷祝差点脱口而出尹英是谁,反应了半天,才想起来:   哦,这是尹昇的长子。   尹英的生母不详,据说是因病去世,后来被送到柔姬手底下抚养了两年,等柔姬生了孩子,又被送到了其他嫔妃手下。   没有母族帮衬,他在被立为太子后,没多久就死了。   大多数学者都认为,尹英是死于毒杀,凶手正是曾经当过他养母的柔姬。   因为当时尹昇的身体也败坏到了一定地步,朝政大事几乎全由丞相柳显和国舅魏邱左右,内阁形同虚设,尹英这个太子也当得十分憋屈。   一日酒醉后,他竟与人放话说等父皇去世、自己当上皇帝后,一定要让这几人给亲爹陪葬。   柳显手眼通天,这话很快传到了他的耳中。   他吓得连夜找魏邱商量对策,两人一合计,一不做二不休,宗策他们都杀了,还差一个太子吗?   于是没多久,柔姬便招太子进宫,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请求他原谅,太子碍于面子和柔姬过去的抚育恩情只好答应了,还在宫中喝了一杯茶,谁知回府后便腹痛难忍,当晚便一命呜呼。   这事儿是个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有蹊跷,柔姬却坚持自己绝不可能害太子,因为他们已经达成了和解。   尹昇那时候是想管的,可惜有心无力,手中权势所剩无几,几乎完全被自己曾经信重的两大权臣架空。   再加上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只好捏着鼻子认下了这桩糊涂官司,随意打杀了宫内几名下人了事。   他唯一的坚持,就是至死也不肯立柔姬的儿子为太子。   后来魏邱与柳显关系逐渐恶化,最终走向决裂,就给了柳显另立幼帝的可乘之机。   这次要不是宗策提醒,殷祝差点都忘了自己在这个时代还有一个便宜儿子了。   史书上对于尹英的记载也很少,放在那段波澜壮阔的时代里,天下万民的性命都如草芥蜉蝣,朝生暮死,即使贵为太子,也不过只能在史书上草草留下一笔“兴和七年,太子薨”而已。   “太倒霉了……”   殷祝呻吟一声,抹了一把脸,“能不去吗?”   宗策漆黑的眼眸泛起一丝淡淡的笑意,神色温和地看着他。   尽管心中隐痛,他还是说道:“殿下幼年丧母,陛下身为人父,还是应该多加照拂鞭策,激励殿下上进。如此,我大夏国祚方能生生不息,绵长千年。”   宗策希望,能看到面前这个人的孩子、孩子的孩子,乃至后世千秋万代子子孙孙都能顺遂安康。   他也愿意倾其骨血,去护着他的孩子坐稳那个位置。   ……如果他还有机会活到那一天的话。   “咱们到底是怎么突然讨论到育儿话题的?”   殷祝有点儿受不了。   说白了他对尹昇的血脉半点好感没有,就算没有家族遗传的神经病,单从死法上看,这小子也是个蠢货。   就算现在才八岁,还不知道后面能不能掰正呢。   他刻意转移话题道:“行了,知道了,有机会我会去考较那小子的功课的,这药熬好了没?怎么闻着这么苦?”   “马上。太医加了些苦味的药材,陛下忍耐一下。”   宗策环顾四周,从桌上取了一块蜜饯回来——还特别挑了个大块的,递到殷祝嘴边。   殷祝看了看蜜饯,又抬眼看了看他干爹,高高兴兴地张大嘴啊呜一口吞了下去。   “这还没吃药呢,”虽然嘴上这么说,他却嚼得很开心,“怎么就给朕奖励了?”   嗯,他干爹给的糖就是甜。   “陛下不是说药苦?喝药前吃糖,其实效果更好。”   宗策垂下手,食指和拇指的指腹不动声色地轻捻了一下。   “真的?朕还是第一次知道……”   他重新做回板凳上,视线落在殷祝上下开合的唇瓣上。   看似聆听,实则思绪早已放飞。   宗策专注凝视着殷祝、还有他说话时若隐若现的红粉唇舌。   咬痕虽已愈合,手掌却还残留着疼痛的记忆。   还有那湿热滑腻的柔软,仿佛已经随着刺痛铭刻在了回忆里。在泪水横溢时,会绵密地缠绕在指尖,发出小兽般呜咽的声响。   叫他每一次想起眼前这个人,心中都会泛起同样的感受。   宗策忽然发现,尽管他们行房数次,做尽了人世间最亲密的事,但却从未吻过彼此的唇。   一次也没有。   这个念头犹如闪电般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又像引燃干草堆的火焰一样,顷刻间形成燎原之势,几乎要让他五脏俱焚、坐立难安。   渴望在他心中翻涌,它在叫嚣着:去吧,他不会责怪你的,他还不知道你的背叛,不是吗?   你在他眼中,依然是那个高风峻节的大将军。   但每一次,这个声音都被宗策强压下去,死死锁进心牢里。   他时刻提醒自己,眼前的人,是他的明君伯乐,是他认定的一生挚爱,也是他发誓要用性命去守护的人。   但却唯独不能成为他的伴侣。   这一步雷池,他不能逾越半步。   外界关于他的种种言论,宗策其实都有所耳闻。   但他清楚,陛下绝非昏君,自己也并非佞臣,只不过是有些人出于某种目的肆意造谣、或者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而已。   可现在他却不再那么肯定了。   从前他只以为,权势会让人上瘾,所以一直守心慎独,却忘了,这世上唯有“情”之一字,难以勘破。   一朝不慎,竟成贪嗔执念。   假如真的迈出了这一步,他实在不敢保证,真的能……   宗策闭上眼睛,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殷祝疑惑地看到他干爹原本放在膝盖上的手正死死地捏着蒲扇,粗大的骨节咯吱作响,就连干硬的竹节把手都被捏扁了。   不知道的,估计还以为这把扇子跟他有什么深仇大恨呢。   “是火候到了吗?”他犹疑着问道。   “……嗯。”   宗策睁开眼睛,下意识避开他的视线,垂眸把药倒进碗中,拿勺子搅了搅,又仔细吹凉,这才递给了殷祝。   殷祝有些感慨,又有点儿窃喜。   想他跟他干爹第一次见面,他干爹看他的眼神,可跟现在的温和宽容完全不一样。   那架势,跟见到杀父仇人也差不多了。   ……后来还被迫拼了一场刺刀,差点把他捅得魂魄出窍。   这算不算好感度升级成功了?   殷祝可惜地想,要不是因为自己的身份是皇帝,真想问问干爹还收不收儿子。   要是他干爹亲自点头同意,他亲爹肯定能高兴得给他族谱单开一页。   殷祝端起碗,眼一闭,大义凛然地给自己灌了下去。   “嚎苦!”刚喝完他就把碗丢到一边,吐着舌头说道,“快快快,再给朕一块蜜匠!”   他被苦得眼泪溢出来,话都要说不清楚了,他救苦救难的干爹恰到好处地递来一块蜜饯,只是比之前那块要小许多。   殷祝顾不上挑剔,囫囵吞下,还不小心嗦到了他干爹的手指头。他不好意思地想要用袖子给宗策擦擦,被宗策婉拒了。   “天色不早,明日还要上早朝,策就先回去了。”   “啊,不再多留会儿吗?”殷祝一脸不舍。   这该死的古代晚上又没手机又没电脑,长夜漫漫,没有他干爹他怎么过啊,“留下来一起用晚膳吧,陪朕说说话。”   宗策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拒绝了。   “晚上陛下还是要好好歇息,”他说,“太医说了,静养为上。”   殷祝:?   吃个饭而已,跟这有什么关系吗?   “朕又不是叫你留下来睡觉!”他脱口而出。   宗策的眼神瞬间幽暗下来。   他深深看了殷祝一眼,看得殷祝脊背发凉,张了张嘴想要找补,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说他干爹误会了?说自己只是想找个人聊聊天?说他想象中的抵足而眠其实压根儿不是那个意思?   好像有点儿越描越黑啊。   “算了,你走吧。”殷祝叹气,“苏成德,来替朕送送宗将军!”   “哎,来了!”   苏成德一路小跑着从外面进来,先向殷祝和宗策各自行了一礼,又笑道:“方才钦天监来报,说今儿个傍晚大约会下暴雨,宗将军可有带伞?”   宗策看了他一眼。   “并未。”   “那不如就留下吧,”殷祝抛给苏成德一个赞赏的眼神,扭头对他干爹笑道,“你家住得离宫里远,万一半路上下雨,道路泥泞,马车也难走。”   宗策这次没有再出言反对,只是缓声对苏成德说道:“麻烦苏公公托人给愚弟带个话,就说策今晚不回去了。”   “好说,”苏成德笑得灿烂,“那陛下,咱们现在就摆膳?”   殷祝欣然颔首,待苏成德转身要走,又把他喊到跟前来,附耳压低声音嘱咐道:“跟底下人说,上鱼的时候把鱼头对准他。”   第一次和他干爹同桌吃饭,礼节礼貌必须要到位。   苏成德嘴角抽搐了一下,答应了。   每一次饭局都是一次战场,在老爹的教导下,殷祝从小深谙这一点。   所以在吃饭的时候,他特别留神宗策对哪碟菜多动了几下筷子,但凡看到了,就拼命给他夹菜。   以致于最后宗策不得不停下筷子,叹道:“陛下,策虽然饭量比常人大,但也吃不了这么多。”   “没事,多吃点,你才二十几,吃饱饭还能再长个儿。”殷祝说着,又给他夹了一筷子清炖鸡。   这可是亲手投喂偶像的快乐!   宗策:“可陛下上次不还说,策太沉了吗?”   “朕什么时候……咳咳咳!”殷祝想起来了,险些一口饭喷出去。   宗策微微勾了一下唇角,拍了拍他的背,起身给他盛了一碗鱼汤。   “吃吧。”他淡淡说道。   殷祝闷闷地哦了一声,老实了。   宫人刚收拾好碗筷,外面便下起了大雨。   天空还没完全黑,泛着青黛的色彩,连绵的宫室在暗淡光线下犹如浓墨淡彩的水墨画。   殷祝站在屋檐下,听着雨点落在青石砖上的声音,享受地深吸了一口气。   天地间弥漫的潮湿水汽在顷刻间涌入肺中,倒是缓解了不少他这些日子来的胸闷感受。   他扭头看向站在他身旁——好吧是身后半步的宗策,他干爹在这些礼法细节方面向来是一丝不苟,看到宗策脸上的神情却并不显得轻松。   微蹙的浓黑剑眉下,一双古井般深邃的眼睛沉默地望着远方的曲折回廊,仿佛能穿透雨幕,直达时光长河的尽头。   殷祝不禁问道:“你不喜欢下雨?”   其实他更想问的是:宗策,你每日究竟在想什么?   尽管他们这些日子来时常相伴左右,但殷祝还是觉得,自己不太了解他干爹。   他干爹时常会独自陷入沉思,在不看他时,视线总是会投向未知的远方。   从前他希望能看到宗策对自己笑,后来这个愿望实现了,但殷祝却发现,他干爹就算是笑,也是短暂的。   犹如焰火般一闪即逝。   放在现代,这大概是很多二十来岁小年轻追求的忧郁气质。   但他们是非主流的无病呻吟,生在乱世的宗策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却都是深刻入骨的苦难。   这是个英雄横死、良善有罪的时代,甚至就连殷祝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这个位置上能够改变多少。   或许他也会和无数试图为了山河溅血的人们一样,功败垂成,成为历史的车轮下一只比较大的蚂蚁。   但无论如何,他希望宗策的命运不要再像历史上书写的那样,每一笔都带着万千生民的淋漓鲜血,最终只能以遗憾作为句读。   宗策微微摇头。   “策其实很喜欢雨天,”他说,目光依旧望着远方,“每逢大雨,总给人一种,天地间都被涤荡清白干净的错觉。”   殷祝注意到,他用的是“错觉”,而非感觉。   “只是策在想,前不久新都刚死了那么多人,尸体横陈遍地,一场大雨之后,所有角落都被冲刷得干干净净,仿佛这些人活在这世上,一丝痕迹也未曾留下。”   宗策看向殷祝,平静道:“或许有朝一日,策也会如此。”   “胡说八道什么呢!”   殷祝下意识道:“你就算死了,也会有无数人记得你的功绩和姓名,不仅如此,后世史书也会铭记你的故事,怎么可能一丝痕迹留不下?”   “是非功过,后人评说,”宗策笑了笑,“功臣也罢,佞臣也好,策都不在乎。”   “可我在乎!”   殷祝脱口而出。   宗策看着他,殷祝那双明亮的眼睛在暮色下犹如燃烧的星子,倒映着他怔忪的神情。   他不知道自己这一刻的心绪,喉结滚动,抬起手,脑海中只有一个迫切的冲动:   想要不顾一切,把面前这个人拥入怀中。   此生宗策从未奢求上天赐予他任何,他想要的都会自己去争去夺,可唯有这个人……唯有这个人……   如果世上当真有神明,他想要不顾一切地乞求祂,让他永远年轻,永远健康,永远意气风发。   屋檐下挂起的灯笼摇曳,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他们两个。   无情的大雨自云端倾泻而下,带着丝丝凉意的水雾弥漫在阶上,却浇不灭宗策心中的滚烫。   他最终还是没有放任自己的妄念。   只是伸出指尖,细致而温柔地拭去了挂在殷祝鬓角的一颗雨滴。   “天凉,回去吧。”他低声说,“该就寝了。”   作者有话说:   殷祝:潇洒一条单身狗,追星中,勿cue   宗策:假如你爱上一个有家室的男人…… 第44章   “啊,对,是该睡觉了,早睡早起身体好。”   殷祝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看着他干爹的脸发呆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一个重要的问题,“你今晚睡哪儿?”   他望着夜色下连天的雨幕。   这雨下得这么大,看来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停了。   宗策:“策听陛下安排。”   这可叫殷祝有些犯难了。   按照他原先的想法,真正的好哥们就要睡一被窝。   但他跟他干爹目前的关系比较复杂,显然不适用这个道理。   傻乎乎跑到他干爹床上的蠢事,干一次就够了。   “朕叫人把偏殿收拾出来?”他试探着问道,又怕干爹觉得他怠慢,赶紧补充道,“就是朕寝殿边上那间,里面东西都是齐全的。”   见宗策点头,殷祝立刻唤来宫人,叫他们仔细打扫,还叮嘱宗策:“要是缺什么就跟外面人讲,或者到旁边来找朕。”   “多谢陛下。”   两人没有坐轿子,信步于宫廷内,权当饭后消食了。   一路上,无人出声。   但气氛也不显尴尬,只是相伴而行,静静欣赏着这雨夜幽景,嵯峨殿阁。   穿过廊桥时,宗策特意让殷祝走在背风的里侧,不让雨水打湿他的衣摆。   摇曳的灯盏在风雨中投下昏黄光晕,雨水顺着琉璃瓦片向下滴落,拍打在不远处玉砌的栏杆上,奏响泉水叮咚的声音。   宗策垂眸望着脚下。   有那么一刻,两人的影子无限靠近。   他抬脚迈过去,又顷刻间拉远了距离。   行至廊桥尽头,下了台阶,殷祝停下脚步。   “到了,”他说,“宗将军也早些安歇吧。”   “嗯。”   两人平淡地分别,各自转身回房。   房门在殷祝身后关上的那一刻,不知道为什么,他竟下意识松了一口气。   可随即他又纳闷起来:自己跟干爹在一起的时候明明挺开心的,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   他不自觉地望向右侧一墙之隔的偏殿,犹豫了一下,还是放轻脚步走了过去,把耳朵贴在了墙壁上。   苏成德正在和宗策对话,隔着厚厚一堵墙,声音听不太真切。   殷祝不得不又贴近了些,这才勉强听清。   “宗将军,这榻上的褥子都是先前天晴时晒过的,还有崭新的亵衣,也给您叠好了放在枕头上。您今晚可要沐浴?”   宗策:“麻烦了。”   殷祝听了,嘴角勾起:   他干爹果然是个爱干净的,他之前就发现了。   “那咱家这就叫人去备水。”苏成德说,“您若是有什么需要,就跟外面那小子讲,他是我认的干儿子,叫三福,若是有什么服侍不到的地方,您直接大耳瓜子抽他都行。”   宗策:“不会,他是个好孩子。”   苏成德:“您之前见过他?”   “有过一面之缘,”宗策似乎不太愿意多说,“时辰不早了,苏公公也早些去歇息吧。”   “好。”   殷祝听着苏成德推门关门的声音,立马一路小跑到了门口,朝他招手。   苏成德刚转身就看到门边上一个脑袋直勾勾地盯着他,吓得差点心脏病发作。   他捂着胸口,惊吓道:“哎呦我的陛下喂,您这是做什么?”   “嘘!嘘!!!”   殷祝赶紧冲他比了个安静的手势,把他招到面前来这样那样地叮嘱了一番,确保苏成德都记下来后,这才放心将人放走了。   一炷香后。   宗策沉默地站在洒满了花瓣和精油的浴桶边上,又抬头看了看眼前几名手中捧着新鲜瓜果、冰镇果茶和热牛乳的几名侍女。   以及边上一位孔武有力的搓澡师父。   “谁叫你们来的?”他问道,但似乎不需要回答也已经知晓了答案,无奈叹息一声,“不需要这些,都下去吧。”   为首的侍女愣了一下,问道:“将军,水也要换吗?”   宗策:“算了,就这样吧。”   正努力偷听墙角的殷祝不禁扼腕:不行啊,他干爹也太不会享受了!   哗啦啦的水声响起。   但殷祝总觉得哪里不对。   这屋子隔音这么好,连正常说话的声音都要费劲才能听清,怎么他干爹泡个澡搞得跟下河捞鱼一样,动静这么大呢?   不过不管他干爹在干嘛,他都觉得自己不应该再听下去了。   偷听说话还行,偷听洗澡,这事儿听上去就很变态。   殷祝心里念叨着一个大男人洗澡有啥好听的,可现实中,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把他钉在了原地。   他的耳朵黏在墙上,许久之后,听到墙那头传来一声沉重的、压抑的叹息声。   他干爹是有什么心事吗?   但自那声叹息之后,隔壁就再没有任何动静了。   殷祝拧起眉毛,恨不得这堵墙削薄几寸,方便自己听得更清楚些。   他耐心等待了一段时间,终于他干爹又有动作了。   殷祝忙打起精神,仔细聆听起来。   等听清楚后,他整个都如遭雷劈,僵硬在了原地。   那是……男人的喘息声。   水声,伴随着浑沉粗哑的哼吟,在耳畔似有若无地回荡。   殷祝甚至能想象出宗策此时的模样。   褪去了平日里的内敛沉静,那张英俊脸庞上是一种近乎野兽般粗野晦暗的神情,眉头紧蹙,墨色的眼眸深处浮现狠厉的寒光,欲念犹如杂草般在眉眼轮廓间肆意生长。   这种反差,就像是一尘不受的佛子一步步走下神坛,堕入滚滚红尘之中,从此一身泥泞,业障缠身。   每逢这个时候,他总是能看到宗策对他笑。   男人额头湿濡,薄唇紧抿,锋利的唇角上扬一个微小弧度,带着捕食者的残忍意味。   粗暴、炽热,又带着令他浑身战栗的性感。   耳畔的声音仍未停歇,殷祝的呼吸渐渐开始颤抖。   他告诉自己这是人之常情,他干爹也是个正常的、有需求的男性,他或许应该找个机会,帮对方在新都说门好亲事,这样他在外征战,心中也能多个挂念。   一丝血腥味在唇舌间弥漫,殷祝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竟一不小心咬破了下唇。   他缓缓转身,脊背靠在墙壁上,大脑一片混乱。   屋外暴雨倾注,听着那一声声被情欲渲染的喘息,殷祝的腿脚控制不住地发软,顺着墙壁滑下,最终一屁股跌坐在冰凉的地砖上。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混乱疯狂的雨夜,宗策用带着腥气的粗粝手指拭去他眼尾的泪痕,覆着出雾热汗的紧实臂膀紧紧拥着他痉挛的身躯,是安抚,也是禁锢。   恍惚间觉得屋中的烛光太过耀眼,他抬起手,用胳膊挡住眼睛,紧抿的唇泛着白,另一只手死死抠在地面的砖缝之间。   不知过去了多久,殷祝魂不守舍地想:   居然还没结束吗?   他只觉得喉咙干哑,腹部像是有一团火在烧,但殷祝选择性忽略了自己不满抗议的兄弟——该你抗议的吗就抗议,撑着地面站起身,正要去喝口凉水解解渴,就听身后传来一声闷哼,还有一道几乎让他以为是幻听的压抑呼唤:   “陛下……”   殷祝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之后隔壁再没有传来任何动静。   但这一声呼唤就犹如原子弹爆炸,轰的一声,殷祝的直男世界彻底崩塌了。   不是,他干爹为什么会在那个时候喊他的名字?   究竟是为什么!!?   是因为水太凉了?还是、还是大夏有完事儿了之后也要向皇帝虚空报备一声的变态传统?   殷祝试图自欺欺人。   可不管怎么想,都想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排除一切不可能之后,剩下的,就只有真相……   不!!!他拒绝承认!!!!   殷祝脚步沉重地回到床上,双膝并拢,虔诚跪下。   他先是双手合十朝他干爹的方向拜了拜,又眼含热泪地忏悔道:“爸,妈,儿子不孝……你们要不给我托梦支个招吧,我这次是真的搞砸了……”   他把宗策当干爹,宗策却对他有那个意思,殷祝越想越觉得天崩地裂,觉得自己成了历史的罪人。   但同时他也百思不得其解:宗策怎么能喜欢上他呢?   自古英雄配美人,尹昇这具壳子在殷祝看来毫无半点美感,被酒色财气掏空得差不多了,好不容易才补回来一点,但还是一副消瘦惨白的吸血鬼模样。   他干爹这么顶天立地的人物,就算要爱,也应该爱上那种高门大户出身的千金小姐、或者倔强有韧劲的乱世佳人才对。   殷祝甚至暗搓搓地计划,等他干爹的第一个孩子出生后,就以权谋私让那孩子认自己当干爹,他可以跟他干爹各论各的。   但是现在,这些计划一瞬间全部流产。   因为他干爹弯了。   ……还是朝他弯的。   殷祝抹了一把脸,恨不得现在就冲去隔壁问个清楚。   但很快,他就逼着自己冷静下来——既然他干爹从来没说,就证明他不打算让自己知道,感情这种事儿,说不定过一阵子就淡了,实在不行让他干爹也喝点中药调理调理……总之,他完全可以当这件事没发生过!   没错,就是这样!   殷祝觉得自己不应该把今晚的事情太当回事,不、不就是干爹喊着他的名字解决了一下生理需求嘛,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可是直男!   他安详地躺在床上,闭上眼睛。   脑子:你干爹弯了。   殷祝霍然睁开双眼,神色狰狞,放在身侧的手掌攥紧成拳,咚咚捶了两下床铺——老子知道!不需要你来提醒我!   但可能是声音太大,隔壁响起宗策的询问声:“陛下,还没睡吗?”   外面值守的小太监也扬声问道:“陛下,是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不用进来!”破天荒的,殷祝先回答了那小太监的问题,随后才含糊着对宗策说:“睡了睡了,这就睡了。”   隔壁再度安静下来。   殷祝呼出一口气,剧烈跳动的心跳渐渐平息。他默默地用被子把自己卷成了一团,开始思考有没有让他干爹变回直男的可能和方法——但随即他想起自己的药瘾还没解,顿时绝望了。   一年的时间,那他干爹岂不都成九曲十八弯了?   不行,必须要想个办法。   殷祝想起白天时他干爹询问他后宫的事情,心念一动。   这倒也是个法子,毕竟皇帝临幸妃子,天经地义。   可殷祝一想到柔姬,还有这些女人其实都是尹昇妃子的事实,心里就好一阵膈应。   别看他母胎单身,但其实在感情上是个洁癖,更是个浪漫主义者,曾经还干过逃学偷偷给女人送花的事情。   只不过那个女人是他妈。   后宫不行,这样看来,只能暂时委屈他干爹一段时间了。   可是暗恋好辛苦的。   殷祝愁眉不展地想,要不,自己委屈一下,答应他干爹?   不不不,这也不行。   第一他是直男,他不想欺骗他干爹的真挚感情;第二这委屈也太大了,足足二十厘米呢,吃不消吃不消。   他思来想去,觉得还是最初的想法比较靠谱。   权当不知道,无事发生,正常相处。   等他干爹带兵离开新都,聚少离多,感情自然就淡了。   人也自然就直了。   这么一想,殷祝心里一块大石就落下了。   他翻了个身,吹灭床头的烛火。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皎洁月色,殷祝望着头顶模糊不清的房梁,神情复杂地阖上双眼,对隔壁的宗策默默说了一声对不起。   他知道,干爹的感情很纯粹。   正因如此,殷祝不愿混淆憧憬和爱意,在他看来,这是对他干爹的一种侮辱。   更深夜静,宗策倏忽睁开双眼。   那双漆黑眼眸只一瞬变恢复了清明,他侧耳倾听了片刻,掀起被子,披了身外套,拿起烛台来到了门外。   庭院中圆月高悬,月光明镜如水。   又是一个十五。   宗策抬头看了一眼月亮,转头把目光投向了殷祝的卧房,里面正断断续续地传来低哑的咳嗽声。   “宗将军!?”   正靠着柱子打瞌睡的三福猛地惊醒,慌张擦去嘴角的口水印,愧疚道:“奴才该死,竟然睡着了。将军怎么出来了?”   宗策并没有责怪他,只是说:“叫人煮点川贝梨水来。以后也是,每晚都叫人煮好备着。”   “是。”   三福见宗策似乎要推开陛下卧房的门进去,张了张嘴,本想说这不合规矩,但又想起干爹离开前叮嘱他的,今晚无论看宗将军和陛下做什么都不要吱声,于是默默地闭上了嘴巴,又缩回了原位。   算啦,干爹说得对,管不了。   宗策走进卧房,转身小心将门掩上,脚步无声地走到床榻边。   烛光照亮了床榻上殷祝紧闭的双眸,和被冻得微微苍白的脸颊和瘦削颈侧,宗策并不意外地发现他果然又把被子踢到了角落里,怪不得屋里明明称得上暖和,半夜还会咳嗽。   他放下烛台,动作轻柔地帮殷祝把被子掖好。   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细腻的皮肤,宗策的眼神微微一暗。   做完这些,殷祝仍没有醒。   宗策一手撑在他脸侧,一手按在床榻边沿,一眨不眨地盯着朦胧光线下那双微启的湿润唇瓣。   他知道自己该收手了。   趁人之危,非君子所为。   可是……   宗策呼出一口气,最终还是按捺不住内心的冲动,缓缓低下了头。   他的眼睫颤动着,瞳孔倒映着殷祝安静的睡颜,鼻尖距离那人只有咫尺之遥。   温热的呼吸扑在他的脸上,刺激得他的脸颊微微发麻,每一个毛孔都恨不得拼命舒张,尽可能地捕捉面前人的气息。   宗策喉结滚动。   他闻出来了,那是房中熏香、在太阳下暴晒过的柔软被子,和淡淡玉兰香气的味道。   是独属于他的陛下的味道。   他睁大眼睛,似乎想要用视线把这个人牢牢网住,看了一会儿,他又慎重而珍惜地下沉了一些身子,浑身肌肉无声绷紧,用平生最大的渴望和小心,从心上人那里偷来了一个吻。   得手后他飞快地后仰,甚至嘴唇都还没怎么感受到触碰的感觉,可那一闪而逝的温度,就已经足够支撑他很长一段时间了。   只要这样,他便满足了。   外面三福端来了梨水,正在门外小声问陛下可要现在用。   宗策见殷祝盖好被子后就没有再咳嗽,便端起烛台出去,叫他把梨水用炉子煨着,等陛下早上起来后再喝。   听着门外他干爹用气声和三福讨论的声音,殷祝藏在被子下面的拳头缓缓松开。   指甲在掌心留下刺痛的伤痕,不知道有没有破皮,但殷祝已经顾不上在乎这些了。   他只觉得有什么东西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胸口,兴许是愧疚,又或许是某种他还不明白也不想明白的感情。   他闭着眼睛心想:   殷祝,你可真是个混账。    第45章   殷祝醒得很早。   他后半夜几乎没怎么睡,在宗策离开后,整个人都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和愧疚之中,一直在复盘自己究竟是哪一步走错了。   然后他绝望发现,是第一步。   天快亮的时候,殷祝稍稍眯了一会儿,勉强养足了精神。   待第一缕晨曦透过窗棂照在床头,他便睁开了眼睛。   殷祝望着头顶的床幔忧伤地叹了口气,慢吞吞地坐起身,对着一旁的铜镜使劲儿拍了拍自己的脸颊,龇牙挤出一抹笑容,觉得不太自然;随即又把食指伸到嘴巴里勾起一抹笑容,发觉更像小丑了。   他好不容易才让自己看上去不要太颓丧,在心里默念了好几遍“今天还有正事要干,你是莫得感情的皇帝”,这才起身穿衣。   原本这些都是由侍女来帮忙完成的,但殷祝不习惯被那么多人围着伺候,所以一般都是亲力亲为。   但他实在搞不定头上的冠冕,披散着头发推开大门,准备喊人来帮忙梳头,视线却瞬间被前方背对着他的男人吸引,到了嘴边的话也吞了回去。   宗策正在练刀。   皇宫中宫规森严,除了侍卫,任何外臣都不得携带武器进入。   所以他掌心中握着的,是清晨刚从树上折下的梅枝。   寥寥数朵红艳腊梅盛放枝头,上面还缀着晶莹的霜花。   天光乍破,淡淡的薄雾笼罩着玉楼金阁,日光穿透云雾,洒在被雨水洗得洁净的青石板上,倒映出熠熠生辉的灿烂金芒。   宗策一身玄色劲装,脊背挺直,沉肩落手,缓缓吐纳呼吸,长身立于殿庭正中。   露水沾湿了他的衣摆,宗策手腕一翻,梅枝轻旋,一招一式动作缓慢而凛冽,又带着天人合一的圆浑。   仿佛江流潆洄,生生不息。   殷祝睁大眼睛,不知不觉看入迷了。   宗策的脚步轻盈稳健,横斩、下劈、前刺,动作虽大开大合,手中的红梅却未损分毫。   晨曦的金光洒满大地,有风乍起,红梅纷飞飘落,又被挥刀的气旋带起,萦绕飞舞在宗策周身。   高大的身影犹如一座不可撼动的巍然山岳,恍惚间,殷祝竟从那梅影中看到了流转的凌厉刀光。   宗策反手持梅,正要回身,余光却注意到了一动不动站在阶上的殷祝,立刻收起梅枝,大步走到他面前。   不知他在这里已经练了几个回合,呼吸微微急促,带着些许喘息,一双墨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殷祝的脸庞,像是火光般明光烁亮。   殷祝抬起手,帮他干爹拂去了肩上的一瓣落梅,由衷赞叹道:“舞得漂亮,这是什么刀法?”   “师父教授的,未曾取名,”宗策缓声问道,“陛下怎么醒得这么早?可要策帮忙束发?”   殷祝抬起的手一僵,后背瞬间炸起一片寒毛。   他现在得了一种被叫“陛下”就会应激的毛病——尤其是当这个称呼被宗策喊出来时,殷祝很难控制自己不去想昨晚偷听墙角时,不慎听到的那一身压抑喘息。   他耳朵连带着脖子根都涨红了,张了张嘴巴,看到他干爹一如既往的澄澈眼神和正直面孔,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只能避开对方的视线,含糊道:“不必了,这种事情叫宫里人来打理就行。”   可恶,这股负罪感是怎么回事?   明明他又没做错什么!要不是他干爹非要喜欢他可他又不喜欢男的,他现在能这么纠结为难吗!?   宗策虽然没说什么,但现在浑身上下都是gay达的殷祝敏锐发现他面上闪过一道遗憾之色。   ……不是,这些细节自己之前怎么就没发现呢?   他觉得自己果然蠢得可以,正绞尽脑汁想着接下来该找什么话题缓解尴尬气氛,宗策主动提出了告辞:“陛下,时候不早,臣去沐浴换身朝服,就不随您一起了。”   殷祝赶紧同意。   他再蠢也知道,外臣留宿宫中,还和皇帝一起上朝实在是不合规矩。   要是被那帮没事都喜欢找事的言官知道了,估计……不,是肯定会被喷死的。   而且虽然不太愿意承认,但是他现在的确需要和他干爹保持一段距离,方便冷静。   宗策把手中只剩下一朵的梅枝随手递给旁边的三福,转身离去,三福捧着那梅枝刚要出宫处理掉,就听殷祝压低声音道:“站住,先等一下。”   三福:“陛下?”   殷祝指了一下他手中的梅枝,犹犹豫豫地问道:“这个,有什么办法保存吗?”   三福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低头看了看。   “奴才不太清楚,”他为难道,“不过奴才可以去问问新都那些工坊里的老师傅,或许他们知道方法。”   “那要快些,不然花就蔫了。”   殷祝心想,一码归一码。   他干爹对他的感情虽然变质了,但他是绝对不会的。   他干爹永远是他崇敬的干爹。   殷祝坐在铜镜前,看着侍女一点点帮自己把冠冕戴好。   沉重的冠冕压得他脖颈酸痛。   随着早朝时间临近,殷祝心中的纠结渐渐淡去、   他强迫自己直视着镜中眼神锐利的青年帝王,告诫自己:   别忘了你来到这个时代的初心是什么。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满朝文武的呼喊声回荡在金銮殿内。   龙椅上的殷祝单手支颐:“诸位爱卿,平身吧。”   他早已没有了第一次上早朝的紧张,视线越过一群白发苍苍的老头,一眼就看到了他年轻英俊的干爹。   宗策穿着一身绯色官袍,胸前用金线和五彩丝线绣着旭日祥云和虎豹的补服,身形挺拔如松,深邃眉眼低垂着,沉稳又不失锐利,即使站在一群人高马大的武将中,也十分引人瞩目。   任谁看了,都要赞上一句:   好一个意气昂扬、雄姿英发的少年将军!   殷祝自然也不外如是。   只是他在欣赏他干爹的帅气时,心里不免也有了个疙瘩,所以在欣赏了几秒钟后就移开了视线,刻意让自己不要多看。   这是自祁王叛乱后的大夏第一次早朝,也是晖城战役后的第一次早朝。   所有大臣都打起了十二万分精神,还有的临出门前,甚至都提前给自己请好了大夫。   毕竟尹昇从前凶名在外,就算死罪可免,活罪也难逃啊。   但等众人起身后才发现,整座朝堂空了近三分之一。   其中有跟随祁王参与叛乱、后被捕入狱的人,也有事后自知大祸临头、干脆一根绳子了结自己性命的人。   见状,朝堂之中不免有些人心惶惶。   殷祝坐在上面,把众人脸上微妙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   他清了清嗓子,问道:“关于祁王谋逆叛乱一事,暂且居后再议,北屹使者来我朝送屹国皇帝书信,现下虽两国交战,我大夏也应当拿出大国风度,先请来使上殿。”   无人提出异议。   不少大臣们还松了一口气。   能拖一刻是一刻,而且陛下既然提出了居后再议,就说明气头已经过了,或许处置罪臣的手段也不会太严重。   “请屹国来使上殿——”   伴随着宣旨太监拉长的声音,身穿屹国传统狼皮袄子的高大屹人虎视汹汹,大步走上了台阶,   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屹人壮汉,正一推一拉着一个带木轮的大箱子,那箱子足足有一人高,看着就知道十分沉重,表面被油布盖住,不见真容。   周围的大臣们闻着空气中浓郁的腐臭气息,纷纷皱眉,以袖掩鼻。   王存更是直截了当地问那使者:“这箱子里是何物?”   使者在殿中站定,闻言先是斜眼瞥了他一眼,毫不客气地问道:“站这么靠前,看来你在大夏官员里品阶不低,你叫什么?”   “大胆!”   不等王存回答,他周围的大臣们就先跳了出来:“这位是我们大夏内阁的王存王阁老!身为大国使者却如此无礼莽撞,还不快速速给王阁老致歉!”   那使者哼了一声,到底是看在王存的身份上,敷衍地冲他一拱手,就算道歉了。   王存倒也不生气,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又问了一遍方才的那个问题。   使者回答道:“这是我们屹国大阿阇黎法王皇帝陛下,送给你们大夏皇帝的见面礼。”   阿阇黎是梵语“规范师”的译音,诞生自婆罗门教,后被佛教沿用。北屹和大夏争斗多年,文化也有所融合,如今他们的高层从上到下都信奉佛教,不过,是藏传佛教中的密宗流派。*   上任北屹皇帝曾自封密宗法王,还派使者去藏地讨要舍利,可惜人家压根儿不认这个法王,甚至称屹人信奉的根本就不是真正的佛教密宗,气得他当即要发兵攻打。   大夏还为此雀跃过一段时间,然而随着上任北屹皇帝的驾崩,出兵的事也随之不了了之了。   毕竟有大夏在,何苦要千里迢迢去攻打偏远的藏地呢?   就算打下了也没有什么收益,简直是吃力不讨好的行为。   相比之下,现任北屹皇帝克焱就聪明很多。   他继位后,权当老爹这事儿不存在,还理所应当地继承了阿阇黎和法王的头衔,并在每一封国书上都用这样的自称,操作就和太平天国那位自称是上帝二儿子的领袖有异曲同工之妙。   当然,这种行为在大夏这帮老臣们看来,肯定是十分不齿的。   朝中不少人都知道这段历史,闻言纷纷露出了鄙夷的神色。   倒是几个反应快的纷纷皱起眉头——其中就包括了宋千帆和宗策。   晖城之战中,北屹大败,王太子战死,儿子都没了,北屹皇帝居然还能想起来给陛下带见面礼?   开什么玩笑!   宗策当即站出来,冷声问道:“请问这位使者,这份礼物,可有经过宫人查验?”   使者一看他没有站前排,长相还如此年轻,顿时嗤笑一声:“我道是谁,区区一黄口小儿,这是我代表我屹国皇帝与大夏皇帝交谈的场合,哪里有你说话的份?”   “那还真不巧,”一道声音遥遥从上首传来,“他还真有。”   使者皱眉看向殷祝,殷祝冲他淡淡一笑:“方才跟你说话的这位,是我们大夏的游击将军,品阶确实不高,从五品而已,刚刚立下大功,朕正打算给他升官呢。”   宗策眼神微动,竟一时忘记了宫规,抬头直视天颜。   “但你或许听过他的名字,”殷祝托着下巴,朝那北屹使者露出一丝骄矜笑容,“——他叫宗策。”   使者瞬间面色大变。   “你就是宗策!!?”   他霍然转身,拳头死死攥紧,如果目光能化为实质,恐怕宗策身上早就被那滔天恨意戳出了无数个窟窿。   宗策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   站在他周围的大臣们颇有种扬眉吐气的感觉。   他们从前就是用这种眼神看屹国使者的,如今角色颠倒,满朝文武这才发现,原来这种感觉这么爽!   “很好,宗策,”使者阴狠道,“你给我等着,迟早有一天,我屹国军队会为王太子殿下报仇,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宗策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   只不过他绝不会死于屹人的铁蹄之下,即使死,他也只会死在那个人的手上。   所以他神色平静道:“策恭候大驾。”   “你!”   “此乃我大夏朝堂,不是街头市井吵架,”王存适时站出来喝止道,“这位使者,请注意你的身份!”   使者的腮帮子鼓动了几下,后槽牙被他咬得咯吱咯吱直响,深吸了一口气,猛地扭头重新看向前方正乐得看好戏的殷祝,扯了扯嘴角说:“大夏皇帝陛下,请您收下这份礼物,我这里还有一封来自我们崇高陛下的书信,等您看完礼物后,我会将信件呈上。”   他的笑容十分不怀好意。   殷祝心中已经隐隐有了猜测。   他隐晦地撇了一眼自打北屹使者进殿后,无论使者如何挑衅、都一直闭目养神装聋作哑的唐颂和柳显等人,心想这份礼物他特意不叫底下人提前查验,就是专门为了你们准备的。   “可以,”他说,“就在底下拆吧。”   使者得到他的同意,朝身边两名壮汉使了个眼色,那两人把箱子上的油布一扯,里面散发出的腐臭气息顿时鼻刚才强烈了百倍不止,不少人都开始干呕,甚至有几个年纪大的老臣眼看着就要昏厥。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唐颂眼皮一跳,也装不下去了,站出来怒视着那使者。   使者冲他龇牙一笑,一拳锤烂木板,掀开了箱子的挡板。   大股血水涌出木箱,一颗颗腐烂的人头争先恐后地从箱子里滚到大臣们的脚下,每一张脸上都带着死不瞑目的狰狞神情。   短暂的死寂。   伴随着无数干呕声一同响起的,是几位老臣暴跳如雷的怒吼:“屹人好胆!!!”   就算大多数头颅已经腐烂得面目全非,可还是能辨认出,这些都是他们大夏的子民!   殷祝也攥紧龙椅扶手,缓缓闭上了眼睛。   随即他睁开双眼,冷声问道:“这就是你们北屹皇帝带给朕的‘见面礼’?”   使者哈哈大笑起来:“正是!实话告诉你吧,大夏皇帝,我们三个都是屹人中最不怕死的勇士,你大可以杀了我;但等你看完信后,我肯定,你们还得把我们安全送回屹国!”   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高举过头顶。   他在原地转了一圈,展示给四周的大臣们,视线特意在眼神冷彻入骨的宗策身上多停留了几秒,这才哼笑一声,踩着满地的血水,把信递给了一旁的王存。   “王大人,”他缓和了些脸色,态度竟然还有些客气,“要不,你先看看这封信?”   王存的脸色却立刻变得极为难看。   他狠狠瞪了一眼这颇有心机的屹人使者,劈手夺过他手中信封,但并未打开,而是恭恭敬敬地双手呈给了御前内宦,又由他转交给了殷祝。   殷祝为这老头的机敏感叹了一声,但并未第一时间拆信。   他看着底下几乎能直接拉去当恐怖片现场的惨状,心中怒火愈燃愈烈。   这份怒火,不仅是对北屹的、对这胆大包天使者的,更有对大夏兵部这帮废物点心的。   这么多人头,粗略一扫都有两三百个。   而且,几乎没有老人。   这就说明,屹人的军队至少南下屠戮了一个城镇。   可他在中央却没有收到任何军情急报!、   一条也没有。   殷祝强行把战栗怒火压回心底,平静吩咐道:“苏成德,叫人来把地面打扫干净,好好安葬死者,晕倒的人送去太医院急救。”   苏成德欠身:“奴才遵旨。”   “宗策。”   宗策大步出列,“臣在。”   “屹国皇帝这份大礼,朕收下了,”殷祝盯着他,不容置疑地命令道,“替朕数清楚,这里一共有多少颗人头。”   “是。”   “然后,给朕加倍奉还给他们!”   宗策抱拳沉声道:“臣宗策,谨遵陛下旨意!”   在使者瞬间阴沉的脸色中,殷祝当着众人的面拆开了信件。   匆匆扫完后,他勾起唇角,慢斯条理地把信纸折好,修长二指夹着那封信,眼也不抬地递给了一旁的苏成德。   “陛下?”   “给朕拿去烧了。”他说。   “底下那三个,就当柴火吧。”   作者有话说:   *来源于网络资料,有修改删减   补服参考明代官员,不过明朝武将三四品才能用虎豹补子,这里稍微改了一下。 第46章   殷祝话音刚落,立刻有几名大臣提出异议。   “陛下不可!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不管怎么说,我大夏都应拿出大国风度……”   “风度?”殷祝冷笑一声,盯着那人,“那你敢盯着你脚边的人头,再来同朕说这句话吗!?”   那大臣顿时语塞,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来。   虽然很多人都觉得不应该杀北屹使者,奈何这人在金銮殿上送的这一份“大礼”实在太过于炸裂,那一颗颗滚落的人头,几乎等同于挨在大夏脸上的一记响亮耳光,是赤裸裸的挑衅!   因此,就连一向坚定主和的唐颂等人,都说不出为这使者求情的话来。   殿前侍卫一拥而上,把那北屹使者强压在地上,正要将三人拖走,就听殷祝说:“且慢。”   “先让他们跪下,给这些无辜的大夏子民磕上三个头。”   那使者瞬间瞪大双眼,拼命挣扎叫嚷起来:“老子可是屹人贵族,大夏皇帝,你敢杀我!就不怕我屹国铁蹄南下,将你们大夏城池踏平吗?还叫我跪这些贱民的尸体,你们国家不是有句话,叫士可杀不可辱吗!!”   “你知道的倒还不少,但说自己是士大夫?朕听了都要发笑。”   殷祝深吸一口气,拿出自己当初应战网络喷子的毒舌功力,居高临下地盯着对方,语速飞快地输出道:“像你这等丧尽天良死有余辜的混账东西,就少来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你说自己是贵族,但真正的屹国贵族才不会做战败国使者这么危险又没油水可捞的活计,你应该是某个屹国贵族家庭不受宠的庶子,不,甚至根本就是你父亲和外面不知道哪个女人生的野种,所以家族才会放弃你让你来当炮灰;”   “也有一种可能,你根本就是个无可救药的赌鬼,或者得了严重的花柳病,说不定还在外面欠了一大笔钱,实在还不上了,再拖下去就会被人抓住打断双腿丢到大街上自生自灭,所以才想着赌一把,出使大夏,在金銮殿之上挑衅朕,想着这消息若是传回去后,自己就算死了也能成为屹国的英雄;”   使者的脸色逐渐变得青白交加。   他想要大声反驳,却被殿前侍卫死死捂住了嘴巴。   殷祝继续道:“但屹国的贵族们不会因为你们这几个无名小卒的死出兵,正如你的老婆孩子不会为了你这么一个败类伤心。他们只会在人前假惺惺地掉两滴眼泪,给你办一场盛大的葬礼,尽管你的尸骨都不在棺材里;”   “然后你的老婆就会带着孩子改嫁,你的孩子会管其他男人叫爹,差遣你来的那些真正的贵族们,会高兴于有傻子来替他们送死,他们自己依然搂着娇妻美眷,日日畅饮;”   “他们根本不关心这种挑衅会造成怎样的后果,因为即使发生战争,也有平民的孩子替他们送死,你们皇帝的妃子更是会为了王太子的死拍手庆贺,不久之后她的孩子就会被立为继承人,考虑到一代天子一朝臣,她会打压你们这些追随者,并用尽一切办法给你们敬爱的王太子泼脏水,说他是鲁莽自大,自己蠢死的自己,根本不值得同情。”   “真正会为你们伤心的,就只有你们家中的老母。”   殷祝怜悯地注视着他们,“她会在家中日日盼着自己的儿子归家,可惜她的儿子被屹国贵族骗了,杀死了别人家无辜的子女,还自以为自己是国家的英雄。”   “殊不知,他连自己母亲老了都没办法奉养,是个彻头彻尾的卑鄙、无能又可耻之人!”   使者拼命挣扎半天,突然僵住不动了。   片刻后,他哇地吐出一大口鲜血,面如金纸,四肢抽搐,眼看着就要不行了。   随他一起上殿的两个大汉其中之一,更是直接瘫软在地上,崩溃嚎哭起来。   殷祝这一席话,不带一个脏字,居然硬生生把两个屹国使者说崩溃了,殿内其余大臣们听得是目瞪口呆,心有余悸。   宋千帆对陛下的口才佩服得五体投地。   等看到这几个原本嚣张跋扈的使者们的惨状,心中更是犹如三伏天喝了冰水一般畅快。   他口中念念有词,已经把陛下这番话背下了,准备等回去后誊抄下来,好好学习一番。   只要领略其中三分,不,是五分之一的真谛,他就再也不怕与夫人吵架时哑口无言了!   等三名使者被拖下去后,唐颂终于忍不住出列,拱手询问道:“陛下,可否告知臣等那北屹皇帝究竟在信中写了什么?”   这话他方才就想说的,但殷祝那番话说得实在是太过于扎心了,唐颂实在不敢去触陛下的霉头。   这会儿见殷祝似乎消了气,他赶紧抓住机会,生怕一不小心陛下又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   殷祝:“稍等一下,朕想想。”该怎么编。   其实内容翻译过来,无非就是痛骂他破坏合约,杀他儿子,你给老子等着迟早要报复回来之类的狠话。   通篇用词激烈,不过结尾还是透露了一丝“如果你们付出足够代价、我们可以大发慈悲接受和谈”的意思。   这封信假如要是直接给底下众臣看了,殷祝相信,一半以上的人都会接受——打仗干什么?最多不过是苦一苦百姓罢了!   但除了给钱给粮开放贸易外,北屹皇帝提出的代价之一,殷祝是绝对无法接受的。   ——因为他要他干爹的脑袋。   还在信里说什么,答应这个条件对我们来说是双赢,他报了杀子之仇,你也可以从此高枕无忧了,殷祝心想,我呸!   又是当众挑衅,又是离间他跟他干爹之间的关系,谁说这帮北屹人不会玩心机?心眼都快跟马蜂窝一样多了!   可能是他沉默的时间太久了,唐颂又忍不住提醒道:“陛下?”   “别吵,朕在思考,”殷祝眼也不眨地胡扯一通,“那北屹皇帝的字太烂了。”   唐颂:“…………”胡扯!   好歹也是国书,北屹皇帝怎么可能亲笔写?   殷祝一脸真诚地看着他:“所以咱们还是来讨论一下祁王叛乱的事情吧。”   “陛下不急,”感受到身后瞬间变得跟针扎一样锐利的视线,唐颂立马笑容僵硬地表态,“您慢慢想就是。”   殷祝故作犹豫,眼看着唐颂这边快顶不住了,也见好就收,简单讲了一下那封信中的内容,省略了一些不必要的部分——比如结尾的和谈,然后问道:“诸位爱卿,朕见这北屹皇帝气焰嚣张,明知故犯,屡次劫掠我大夏边境子民,实在是心中愤慨。”   “介于此,朕打算也写一份国书,只不过是给山河十四郡的大夏百姓们写,若他们响应朝廷号召,组建反抗屹人的势力,我大夏可以给予他们一定资助,诸位看,这个方法如何?”   唐颂眉头紧皱:“里应外合,这的确是个方法,不过,陛下怎么能保证这些物资一定能穿过屹人重重封锁,送到真正的大夏子民的手上?若是因此触怒了北屹,又该如何?”   “难不成唐阁老以为,北屹皇帝派遣使者公然在我大夏朝堂上做出这等荒唐事情,是还有坐下来好好和我们谈判的打算吗!”   殷祝厉声喝道:“北屹此举,是非曲直暂且不论,若此事传出去,我大夏朝廷颜面何在?朕颜面何在?若是等地下见了列祖列宗,恐怕朕和诸位都会被骂软蛋一个,不配为人!”   北屹皇帝这种过激做法,是基于他从前对大夏皇室和朝廷的了解。   即使打了一次胜仗,大夏皇室也只会以此为依仗,为自身争取更多利益,根本不会去考虑乘胜追击。   即使他们口口声声都说着要收复山河十四郡,但也就只是听听而已,嘴上嚷嚷的事情,谁不会?   可殷祝如今端出来的是祖宗礼法,正好戳中了这帮文臣们的死穴,他们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反对的字句来,只好忍气吞声地听着殷祝一道道命令下发给武将们,气氛愈发压抑。   武将那边,则与他们是截然不同的一番场景。   能留在这里的武将,都是没参与过祁王叛乱的,不然早就抹脖子或者被逮进大牢了。   听到任命,个个面上是喜气洋洋,恨不得现在就提刀上马奔赴战场。   大夏风气一直是尚武的,甚至早期和屹人的交战,也是赢多输少,自建国以来百年时间内,屹国一直都有每年向大夏朝贡的传统,这也是为何某些大夏贵族至今都瞧不起屹人的原因。   也就是近百年国中上层奢靡之风盛行,军备废弛,屹人祖上又出了个励精图治改革的皇帝,两方势力此消彼长,这才导致一场兵败后军队节节败退,丢了山河十四郡,被迫举国南迁。   “……最后,是我大夏的功臣,为朕守住边关要地,且领军反败为胜,杀死北屹王太子,一雪夏军多年耻辱,后又千里奔袭救驾平叛的宗策,宗将军。”   殷祝一口气说了老长一串前缀,视线终于落在了他干爹身上。   众目睽睽之下,宗策走出人群。   看到他干爹目不斜视的模样,他唇边扬起一抹笑容,讲出了自己很早就想亲口对宗策说的那番话:   “宗策,朕封你为正三品江淮总督,总领江淮地区边防重镇军政事务。军情火急,必要之时,大小诸事,皆可由卿裁断;若有无法决定的事情,再上报朝廷,由朕与内阁诸位大臣妥善商议。”   “宗爱卿,你可有异议?”   宗策躬身行礼:“臣并无异议。”   “只是,陛下谬赞了,”他大胆抬头,当殿望向殷祝的双眸,眼神温和而专注,“身为人臣,当肝脑涂地,以报君恩,臣只是尽了分内之事,当不起陛下如此盛赞。”   殷祝咳嗽一声,不太自在地移开了视线。   “怎么当不起,”他说,“那便接旨吧,宗总督。”   其余武将盯着宗策的眼睛都要冒红光了。   先前还高兴自己官升一级,对比之下,他们算个屁啊!   看看宗策,本来以为陛下送他上战场就是为了镀金,回来最多封个守备当当,反正新都四品官多如牛毛,也不算什么。   谁知道,这小子居然还真打了个前所未有的大胜仗!   还有了救驾之功,回来就连跳数级,年纪轻轻,官居三品。   这个江淮总督,还不是新都那种荣养的闲职,是统领大夏边关军政、手中真真正正有实权、有兵权的封疆大吏!   他们酸溜溜地想,陛下对宗策,已经远远不能用“信任”二字足以形容了。   唉,没办法,谁叫他又有本事,爹妈又生了一副好模样呢。   哪像他们,个个长得虎头豹眼,凶神恶煞。   有心想媚上,可惜,上瞧不上他们啊。   宗策接过圣旨,仔细看了一遍,目光落在那最后鲜红的御玺盖印上,胸中激雷乍起而面如平湖,神色如常地将圣旨卷好收入怀中,而后行礼谢恩。   这次朝会时间足足持续到了傍晚。   考虑到这群老臣们平日里也没有跳广场舞的良好健身习惯,殷祝给他们每个人都赐了座,还叫御膳房招待了他们一顿午饭。   大臣数量太多,自然不可能吃大桌饭。   于是殷祝便大手一挥,发明了大夏的第一份工作餐——盒饭。   金銮殿内,一群咳嗽一声都能让下面无数人抖三抖的小老头们,每人捧着一盒热腾腾三荤一素的盒饭,默默地拿起筷子。   这帮人奉行食不言寝不语,所以午餐期间,殿内几乎鸦雀无声。   尤其是后面那些官职稍低的,连轻微的咀嚼声也不敢发出来,一顿饭吃了啥都不知道。   殷祝采取的熬鹰政策很明显起了效果,这场朝会一共晕倒了二十几个大臣,其中一半是被人头吓晕的,剩下包括但不限于低血糖晕倒、站太久太累了晕倒,和因为被牵扯进祁王谋逆案中骇晕。   在这样漫长的精神和体力的双重煎熬下,没有人再想多做掰扯。   那些什么座师、宗亲、联姻,他们自身都难保,实在是管不了了。   要怪,就怪他们自己非要掺和进这事儿来吧。   夜幕低垂,宫中掌灯。   “你今天瞧见他们的表情了没?”   殷祝依旧坐在给自己熬药的宗策对面,虽然眉眼中也带着怠倦之色,但仍然拍着大腿哈哈大笑道:“尤其是内阁那几个,朕特意数了数,短短一刻钟之内,他们打了足足二十几个哈欠!还有人在偷偷掐自己大腿试图保持清醒,还以为朕没看到呢哈哈哈……”   宗策眼中闪过一丝无奈。   “阁老们年纪都大了,”他对着药炉轻摇蒲扇,“陛下还是少折腾他们些吧,万一要是真在金銮殿上出了事,史书上的名声可就不好听了。”   “朕还在意这个?”   殷祝满不在乎道:“哪怕后世说朕是暴君都没事,人死万事空,只要朕这辈子活得问心无愧就好了。”   宗策便问道:“那陛下以为,怎样才算问心无愧?”   “唔,收复山河十四郡,为大夏一雪前耻,”殷祝想了想回答道,“还有让百姓过上衣食丰足的好日子。”   “十分不易。”宗策盯着炉子内焦炙的炭火,轻声道,“不过,这也是策的心愿。”   顿了顿,他又淡淡询问道:“除此之外,陛下还有其他心愿吗?”   “啊,什么?没有了吧……”   殷祝下意识回答。   “昨夜,”宗策喉结滚动,似乎有什么卡在了他的喉咙里,但他还是逼着自己说了出来,尽管声音略显沙哑。   “策进屋时,陛下是清醒的吧。”   他他他干爹竟然说出来了!   宗策的坦白来得猝不及防,殷祝整个人都是懵的。   他不明白为什么他干爹突然要戳破这层窗户纸。   今天在殿上,他不是表现得很好吗?   君臣相得,伯乐知己,流传出去也是一番佳话。   ……再多的,他真的给不了了。   他低下头,死死盯着气口冒着白烟的药炉,十指绞紧。   许久之后,殷祝自暴自弃地抬起头,直视着宗策的双眼。   “你想说什么?”   宗策看了他数息,忽然无声地叹了口气,唇角微微上扬,露出了一抹释然的浅淡笑意。   “陛下不必说什么,策都明白,”他说,“策本无意给陛下徒增烦恼,只是一时妄念,情难自禁罢了,您大可以当昨夜什么都没发生过。”   殷祝不可置信地瞪着他。   这人怎么能用……这么一副平淡的口吻说出这种话来!?   “那你呢,”他压抑着问道,“你怎么办?”   宗策闻言,露出了微微诧异的神情。   “陛下不必在意这些,”他认真说道,“策不会再让陛下为难。”   “一口一个‘陛下’,朕看你从来没把朕当过陛下!”   殷祝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无名火,他噌的一声从座位上站起身,攥紧双拳,牙关紧咬地怒视着宗策。   而他干爹脸上还是一副有些不知所措的神情——仿佛自己有多无辜似的,哈!   “如果朕说,你这次去边关,这辈子就不要再回来了,给朕一辈子守在那儿,你也答应?”   宗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很好,”殷祝狞笑起来,大逆不道地指着他的鼻子骂道,“宗策你今天但凡是说出一个‘好’字,朕立马就把你的总督给撤了,滚到军营里刷马槽去!”   “陛下,别说气话,”宗策叹道,握着他的手指放下,“军国大事,不可儿戏。”   但他偏开头,不愿再看殷祝那双目光如炬的眼睛。   可那目光的力量从未消散。   随着时间流逝,还愈发让他无法忽略。   宗策握着蒲扇的指尖颤抖起来,只觉得面前这个人的存在与他来说,便是一种折磨和痛苦。   犹如万箭攒心,五脏俱焚。   却甘之如饴。   他颤抖着呼出一口气。   白雾在明亮烛光下缓缓飘散,无所寻觅。   宗策忽然用力闭了闭眼睛。   罢了。   他放下蒲扇,起身大步走到殷祝面前。   ——然后捧着殷祝的脸颊,强硬地吻了上来。   第47章   仿佛一块石子投入平静湖面。   殷祝瞳孔骤缩,眼睁睁看着宗策高大挺拔的身躯朝自己压下来,心脏瞬间飚到了一百八。   他下意识想推开对方。   但宗策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男人的大手像是铁钳一样固定在他的后脑,滚烫炽热的吐息喷洒在脸颊上,殷祝根本无法挣脱,拼了命也只能偏开头,让这个吻落在了唇角。   他用恼怒的眼神瞪向宗策,却在看到他干爹的眼神中的哀恸时,陡然僵住了身体。   ……等下,明明被强吻的人是他吧?   为什么他干爹占了便宜,还一副悲痛欲绝的模样?   但殷祝看着他这副模样,还是不可避免地心软了。   他强迫自己不再挣扎,放松身体,想要和对方深入地聊一聊。   可宗策并不想听他聊天,只想深入。   他抓住这个机会,大手掐住殷祝的纤瘦腰肢,低头泄愤似的咬了一下怀中人的唇。   殷祝痛呼一声,立刻竖起眉毛,张嘴骂道:“你是狗……”吗!   比骂声先到达的,是他干爹炙热干燥的唇。   “唔……停、不……”   呼吸紊乱,心跳过载。   视野中,宗策深邃的五官轮廓逐渐融化在煌煌烛光里。   脸颊被大手捧起,他不得不依偎在对方的怀中,脚尖微微踮起,看上去,竟像是在主动仰起头索吻似的。   一抹晕红飞速从殷祝的脸颊上蔓延生长。   顷刻间,色彩浸透皮肉,从耳根到脖颈,甚至是锁骨往下的胸膛都染上了绯红。   殷祝发出一声闷哼,从骨髓里升腾起一阵细密的麻痒。   这个吻让他几乎不能呼吸,绷紧的脊背一寸一寸地软了下去,想要大口张开嘴巴呼吸,却只能被更加残忍地深入侵略。   殷祝的瞳孔茫然地颤抖着,下意识抱住他干爹的脖颈,从喉咙里挤出微弱无助的呻吟。   见状,宗策的瞳孔愈发深沉晦暗。   他粗鲁地用指腹拭去殷祝眼角溢出的生理性泪水,在眼尾留下一抹湿红,又被温柔地吻去。   仿佛世界末日来临前的最后时刻,他抛开了一切顾虑和思考,只遵循内心欲望的指使,贪婪地索取着、压榨着,在怀中人的身上任意发泄自己求而不得的苦闷。   他用拇指和食指捏了捏殷祝后颈上的穴位,突如其来的酸麻逼得殷祝被迫后仰,喉结滑动吞咽,纤长脖颈向后绷成一道弧线,把那苍白凸起的喉结送到了宗策唇边。   但殷祝也终于得到了呼吸新鲜空气的权利。   他张大嘴巴,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湿亮的红唇上一条银亮的涎丝与宗策的唇峰相连,许久之后,他涣散濡湿的眼眸终于回过神来,难堪地别开头不想去看。   但宗策的大手已经提前一步,覆上了他的眼睛。   “陛下,”他哑声道,“既然不想看,就不要看了。”   殷祝:……见鬼,他干爹是不是又误会了什么!?   不等殷祝开口询问,他突然感觉身子悬空,宗策单手托住他的大腿,一把将他抱了起来。   殷祝惊呼一声,下意识抓住了他的肩膀,指尖深深抠进宗策硬邦邦的肌肉内。   宗策却像是感受不到痛觉一样,大步绕到屏风后,把他稳稳地放在了书桌上,停顿片刻,又再度俯身压了下来。   一回生二回熟,打不过的就只能享受了。   这次殷祝学乖了,顺从地张开嘴巴迎接他干爹。   本是苦中作乐,没想到,竟还真慢慢从中感受到了些许乐趣。   他干爹这次的动作也温柔了许多,落吻时缠绵而珍重,撑在桌上的五指按在殷祝的手掌上,一点点与他十指相扣。   合拢后,又用拇指不安分地揉按着他掌心留下的疤痕,重新唤醒了伤口愈合时混合着酥麻、刺痛的难耐记忆。   相比方才,倒更有种水磨似的折磨。   殷祝微凉的体温被他拥在怀里,眼前一片黑暗,视野被剥夺,更突出了听觉和触觉的敏感。   外面似乎又下雨了。   珠帘似的雨点轻拍在砖瓦上,犹如珍珠落玉盘般清脆动听。   他仿佛正浸泡在温泉深处,听着耳畔似有若无的水声,被蒸腾的雾气沁润了每一寸泛红的肌肤。   那个挣扎着反抗的自我,渐渐被拖拽进深水区,沉湎在了这份由温柔编织而成的陷阱之中。   殷祝下意识觉得,不该是这样的。   可他眼前又浮现出了他干爹那双暗藏着痛苦挣扎的漆黑眼眸。   是……他做错了吗?   如果、是他干爹想要的话……   感受到殷祝逐渐的软化顺从,宗策心中愈发火热。   他微微直起身子,调整了一下姿势,眼眸深沉地看着自己离去后,殷祝依然下意识压在唇瓣上的湿润舌尖,情难自禁地撩起怀中人上衣的下摆。   随着他的动作,殷祝单薄的脊背不自觉地微微后仰,像是被风压弯的苇草,掌心下湿润的纤长睫羽无措地颤动着,宛若受惊的蝴蝶双翼。   修长双腿蜷曲着,被宗策一把握住脚踝掰开,他低下头,垂眸吻了一下大腿里侧,霎时殷祝整个人剧烈颤抖了一下,甚至连膝盖都泛起了粉红。   宗策没想到他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不禁微微一怔。   殷祝双手艰难撑着桌面,最后实在坚持不住了,一只手弯折下来,咚的一声手肘撞在桌面上,头上的束冠恰好当啷一声掉落。   如瀑长发倾泻披散在肩头,殷祝喘着气,那双水洗过的通红眼眸含着明亮的泪光,直勾勾地看着他。   宗策呼吸一窒,指尖蜷缩着,突然仿若大梦初醒一般惊觉:   他现在……都在干些什么!!?   口口声声说着满足克制,君臣之礼,却逼得他发誓要守护一生的陛下无助落泪,只能用这种乞求的眼神望着他——宗策,你还算人吗!?   像是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凉水,宗策心中的悸动飞速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愧疚和自责。   他甚至不敢抬头和殷祝对视,害怕从对方眼中看到愤恨和失望的眼神。   视线落在殷祝那处,宗策想起太医的叮嘱,深吸一口气,推金山倒玉柱一般,脊背挺直地朝着殷祝半跪下来。   殷祝猛地睁大了眼睛。   等他反应过来他干爹要做什么时候,忙手忙脚乱地爬起来要阻止,但顺着脊柱窜上头皮的电流让他瞬间闷哼一声,下意识咬住了自己的手背,再也顾不上其他。   过程中他抓住宗策的头发,力道不轻,肯定把他干爹扯痛了,但宗策至始至终都保持着沉默,只是偶尔会从喉咙里发出一两声闷哼。   殷祝此前从没有过这样的体会,几乎很快就缴械投降了——虽然很不想承认,但反正比他干爹来一次要快多了。   宗策替他擦拭好身子、穿好衣服,等做完这些后,殷祝的魂儿才慢慢飘回身体。   他神情复杂地看了一眼他干爹,值了一下不远处的茶壶。   “自己倒一杯吧。”他说。   声音还带着一丝控制不住的颤意。   宗策默默地走过去,用帕子擦干净手,喝了茶漱口,又给他倒了一杯。   殷祝接过来时,下意识说了一声谢谢。   但随即他脸庞扭曲,心情更加复杂了。   明明先霸王硬上弓的人是他干爹,结果这么一搞,他反倒对他干爹生起了愧疚之情,真是见鬼!   但男人都是用下半身思考的动物,他的兄弟告诉大脑他刚才是真的爽,爽飞了的那种——殷祝说服自己,为兄弟两肋插刀都行,更何况他干爹这次还没插刀呢。   他勉强定了定神,看向他干爹的漆黑双眸。   谁知他干爹却身躯却猛地一震,攥紧双拳说:“陛下,时候不早,臣先回去了。”   殷祝看着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只好胡乱支吾了一声,也没有再留他。   宗策便当他是同意了。   他沉默地朝殷祝行了一礼,转身大步离开,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幽暗的雨夜之中。   殷祝一直站在原地,凝视着他的背影。   待他走后,苏成德上前低声问道:“陛下,为何不留宗总督在宫中再多待一日?过几日,怕就是要动身赴任了吧。”   “过几日?”殷祝笑了一声,怅然道,“不可能的,他肯定明天就出发了。”   苏成德诧异道:“为何如此匆忙?”   “谁知道!”殷祝恼道,“他想去就去好了,朕还能管得了他?”   苏成德笑道:“陛下这话说得,您是陛下,当然能管得了啊。”   “可算了吧,他还是我爹呢。”   殷祝鼻孔出气,说话一副阴阳怪气的口吻。   苏成德眼皮直跳,却怎么听怎么像是后宫里娘娘们埋怨陛下太忙、总不来照看他们的幽怨口吻。   他抖了一下,把这个念头丢到脑后,压低声音告诫说陛下这话可不兴说,要被旁人听到,会给宗总督添大麻烦的。   殷祝懒得再在这儿跟他掰扯这些浪费时间,转身就要回去,谁知站久了腿麻,脚还软着,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把苏成德吓得脸色都变了,赶紧扶住他的胳膊,询问要不要再让太医来看看。   殷祝揉了揉眉心,本打算说不用,但想到一件重要事情,还是改口道:   “……宣太医吧。”   次日清晨。   “哥,你真打算就这么走了?”宗略站在门口,眉宇间萦绕着淡淡的担忧,“不跟陛下打声招呼吗?”   背对着他、正在解开马匹缰绳的宗策动作一顿。   “不是跟你说了吗,”他淡淡道,“昨晚已经去过宫中了。陛下任命我为江淮总督,把边防重任交托给我,我怎能随意懈怠休息?”   “可这也太匆忙了,”宗略神情低落,“你才打完仗,都没能在家里多待两日。”   宗策闻言终于转过身来,他走到弟弟面前,看着坐在轮椅上仰头注视着自己的弟弟,目光渐渐多了一丝柔软。   “阿略,”他说,“我不在新都,你要照顾好自己,记得每日按时喝药,就算身子懒怠,也要时常到院中晒晒太阳,别太沉迷于研究父亲留下的那些图纸,凡事量力而行……”   他对着宗略嘱咐了许多。   宗略听完,点点头,又疑惑道:“可是哥,我晚上睡觉从来不掀被子的,怎么会因此而着凉呢?”   宗策沉默了一会儿,垂眸握住他的手。   “是我记错了,”他说,“总之,万事保重。”   他直起身子,盯着宗略的双腿,语气逐渐变得低沉:“若有一日,我在战场上发现了卢及的下落,哥一定会替你报这个仇。”   “别!”谁知宗略却下意识喊出了声,注意到宗策微蹙的眉头,他张了张嘴,有些慌张地找补道:“我的意思是,哥,你要是真抓到他了,千万别动他,交给我来。”   “好。”   这个要求不算什么,宗策点点头,很轻易就答应了下来。   眼看着宗策真要出门了,而此次离家又不知要多久,宗略心中不舍,却也找不到机会挽留。   面对兄长关心的眼神,他还得强笑道:“没事的哥,你放心去赴任吧,千帆他常来看我,上次还带了你的朋友过来,我们约好了要一起去工坊参观呢。”   宗略想起那天殷祝拿着他哥曾用过的一堆破烂,非要当成稀世珍宝的画面,不禁失笑,离别的伤感情绪也被冲淡了不少。   谁知宗策却转身盯着他问道:“我的朋友?”   “对啊,那人是这么说的,”宗略一愣,“哥你不会不认识他吧?”   宗策眉头皱得更死了。   但他忽然想到一种可能,呼吸急促地问道:“他叫什么?”   “他自称姓殷名祝,祝福的祝。”宗略说,“这人哥你可认识?”   宗策不答反问:“他是不是生得白净瘦高,宋千帆对他的态度也十分奇怪,像是朋友,但又像是上下级关系?”   宗略立刻点头,好奇道:“没错!所以他的确是哥你的朋友了?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宗策想了很久,又像是在发呆,直到宗略忍不住催促,才缓缓回答道:   “天赐机缘。”   他的目光越过围墙,望向皇宫的方向。   在那深锁宫墙之后,有他求而不得的毕生挚爱之人。   宗略静静地观察了他一会儿,忽然说:“看哥你这副模样,看来那位殷兄一定与你相交甚笃了,可我怎么从未见过你提起他?”   “因为,”宗策说,“他从前用的是另一个名字与我相交。”   “那殷祝是他的假名?”   “不,”宗策摇头,“是真名。”   他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咀嚼着这个名字,冰冷的胸膛深处竟升起了些微的暖意,灰暗死寂的眼底也重新燃起了一丝光亮。   在分离之前,他终于知道了,那个人真正的名字。   若有朝一日自己身死,也能循着这个姓名,返回尘世追寻他的踪迹。   他叫殷祝。   祝福的祝。   第48章 【一更】   一轮旭日冉冉东升。   曙光透过帘幕,照进香雾氤氲的宫室内。   整整一昼夜,殿深处的箫鼓奏乐未曾停歇。   苏成德站在宫门前,轻叹一声,拍了拍手。   身后宫女们莲步轻移,鱼贯而入,将宫殿的窗扉门户依次打开。   枝头鸟雀清啼,晨风送来初春的清新空气。   屈膝坐在阶上的殷祝动了动身子,缓缓抬起头。   “什么时候了?”他问。   一夜未眠,他的嗓音沙哑得几乎不成音调。   苏成德连忙奉上热茶,小声回答:“刚过未时,陛下,今日是否罢朝?您一晚上没睡,这眼都熬红了,还是好好休息一天吧。”   殷祝捏了捏胀痛的眉心,接过茶浅抿一口。   “嗯,通知下去吧。”   “是。”   为了私事耽误公事,这还是他头一回。   不过,大夏目前头等重要的两件大事,在上次朝会时他都已经处理完了,虽然肯定有人不满意想要上谏,但殷祝不想、也没心情听他们逼歪。   就这样吧,朕不干了!给自己放一天假,爱咋咋滴!!   殷祝自暴自弃地向后一靠,仰躺在满地红绸之上,头上金冠歪斜,硌着他难受,干脆取下随手掷到一旁。   他闭着眼睛,又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乐队,“别停啊,给朕接着奏乐,接着舞。”   短暂寂静后,鼓乐丝竹声再度响起。   苏成德小声劝他去卧房中睡,别着凉了,殷祝听得腻烦,干脆转身背对着他,摆手赶人:“去,去!”   苏成德没办法,只好叫人取来薄毯,替殷祝盖上。   殷祝蜷缩在层叠红绸之中,一截纤瘦脖颈被阳光照得雪白透亮,氤氲雾气在光线下泛着幻彩的淡紫,乌发于红绸之上蜿蜒披散,莫名透着一股颓丧靡丽的气息。   苏成德望着陛下的背影,心中无奈,却不知该用什么方法劝导。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一名侍卫匆匆走到殿前。   苏成德走过去询问了几句,立刻回来禀告道:“陛下,眼线来报,说宗大人收拾包袱牵马出府了。”   殷祝一声不吭。   “看样子是往城外去的。”苏成德刻意问道,“陛下,可要派人去追宗大人回来?使者现在从宫里出发的话,应该还来得及。”   殷祝闷声道:“宗策是谁?朕不认识。”   苏成德:“…………”   作为一名善于揣摩上意的内宦,苏成德听陛下这语气,像是与宗大人生了些摩擦,在自个儿跟自个儿赌气呢。   但肯定不是什么大问题。   不然陛下绝不会是现在这样的状态。   “那奴才叫人唤他进宫?”   苏成德试探着说,作势抬脚就要离开。   “站住!”殷祝立马没法装淡定了,猛地坐起身瞪他,“回来,谁让你去找他了?”   谁知苏成德却只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站在原地,垂眉耷眼的,叫他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都敢戏弄朕了,很好,”殷祝冷哼一声,但也不装了,追问道,“他怎么走的?一个人骑马?”   “是。”   “好歹也是江淮总督,不说车队了,再不济也要坐个马车去风光上任吧?”殷祝骂骂咧咧,“怎么,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跑是吗?混账东西,朕白疼他了!”   这话苏成德可不敢接,只好唯唯点头应是。   “你是个什么是!”   殷祝继续瞪他:“还不赶紧去给他配个车队,护卫要挑好的,这一路上万一遇见个什么山贼水匪打劫,也好应付,等到了地方也不会被人看轻……你笑什么笑?快给朕滚滚滚滚!”   “哎!”苏成德满面笑容道,“奴才这就滚!”   殷祝看着他一脸欠抽的模样,脱下脚上的鞋子就朝他的背影扔去,可惜没砸中,还得他自己跳着脚过去穿鞋。   “行了,别吹了,”他对乐队喊道,“回去休息吧,辛苦弹一晚上手都肿了,记得去领三倍俸禄!”   “多谢陛下!”   一群人抱着琵琶二胡喜气洋洋地离开了。   走的时候还在低声议论:   “陛下人可真好,居然还给咱们加钱……”   “是啊,还说我们辛苦弹一晚上,之前去那些达官贵人家中,通宵吹一晚上,打赏全被上头分了,咱们毛都没有。”   “谁说不是呢,就上次去城西那次,那平禄侯爷还占我便宜呢!他都七十多了……”   “嘘!你可小声点儿吧,毕竟是皇室宗亲,咱们这可是在皇宫!”   殷祝很想说:两位姑娘,你们声音太大了,他已经听见了。   上次去晖城转悠一圈,他就从当地百姓嘴里听到了这帮尹家人干的好事。   扶持粮商,趁战时哄抬物价,以他干爹的脾气,抓出来砍脑袋都是轻的,但他干爹却只是与他们斡旋什么都没做,估计还是看在他的面子上,不想给皇帝太没脸。   但殷祝可一点儿都不想要脸。   ——尤其是在面对这群尹家人的时候。   他拿尹昇没办法,难道还动不了这群尹家人吗?   殷祝仔细思索了一番,觉得这事儿不应该交给宋千帆去干。   现在的宋千帆,在朝中地位远胜从前,什么翰林院明正阁也不常去了,跑腿磨墨的事情更是摊不到他头上,因为在十万钱后,殷祝又给他下达了一项命令——   用半年的时间,自己组建团队,去中央和地方调研,然后给出一套能够支撑战时运转的大夏财政方案来。   改革本就是得罪人的任务,如果再叫宋千帆去得罪那些难缠的皇室宗亲,就算他不怂,估计也要开始琢磨自己会不会是下一个商鞅了。   所以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得找一个资历够深、足够硬气、还长期在朝中郁郁不得志的人来解决。   这些条件,让殷祝想起了一个人。   孙慈进殿时,还有些忐忑不安。   陛下今日不上朝,叫不少大臣都心生不满,原本准备好的一肚子话只能憋回去,奏折倒是上了不少,可惜内阁现在作用远不如前,陛下似乎是真的打定了主意要和北屹开战。   在这种情况下,他这个从北边举家逃亡而来、一直不被重用的臣子被陛下宣召进宫,就更为诡异了。   宫中来人时,诸位同僚都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待他,嘴上倒是说着恭喜,但各种酸言酸语、旁敲侧击肯定是免不了的。   孙慈自己也很紧张。   在陛下喊他进御书房时,他全程盯着自己脚尖,大气也不敢出。   殷祝也不说话,就这么打量着他。   看着孙慈额上一颗颗汗珠前赴后继地冒出来,他好笑道:“孙大人,朕就这么可怕吗?宗……”   刚说一个字殷祝就卡壳了,心道怎么又提起他了。   但话已出口,他还是继续说了下去:“宗策第一次见朕的时候,可不是你这副没出息的样子,你可比他大几十岁呢。”   “臣怎敢和宗将军比。”孙慈干笑一声,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人倒是正常多了。   但殷祝有点儿怀疑他能不能胜任自己交给他的任务,于是简单把自己的想法说了一遍,又好心说道:“如果觉得为难,也不必逞强,朕可以换其他人来做。”   “不为难!”   谁知孙慈却立刻一口答应下来,还激动得满脸通红:“陛下愿意重用臣,给臣这个机会,臣必定肝脑涂地以报君上!”   “怎么又说一样的话……啧,算了。”   殷祝莫名觉得心烦,和孙慈大概商议了几句,沟通清楚彼此的思路想法后,便让他回去放手去做了。   他自己则坐在书房里咬着笔杆发呆。   总觉得不太对劲。   他干爹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他的?   几次态度变化,现在细想起来,都有些奇怪。   一开始的冷漠敌视,到后面突然的顺从讨好,真等他亲口承认自己的感情,又跑得远远的了。   可恶,反应都跟常人不一样,根本分析不出来啊!   都说女人心海底针,殷祝看他干爹的心才是。   他发了一会儿呆,又忍不住叫来侍卫询问:“宗策那里还没有消息吗?他们碰上了没?”   半天都没动静,该不会是把人跟丢了吧?   苏成德正好这时候从外面回来了,他气喘吁吁地撩起袍子跨过门槛:“陛下,奴才不负使命!”   殷祝松了口气,又赶紧问道:“他有说什么没?”   “宗大人谢过了奴才。”   “他谢你!?”   “……也谢了陛下。”   殷祝眯起眼睛:“下次再大喘气,就给朕滚去刷恭桶去!”   苏成德哎了一声,犹豫了一下,殷祝见他似乎有话要说,便直接道:“还有什么?有话直说,朕又不是听不得坏话。”   “不是不是,”苏成德忙道,“宗大人怎么会说您的坏话呢,只是奴才自己发现了一件蹊跷,或许是奴才多想了,不知该不该禀告陛下。”   殷祝:“你说吧。”   “本朝武将,大多有出征前去佛寺礼佛上香、祈求旗开得胜的传统,这是从太祖时候传下来的习惯,”苏成德说。   殷祝点点头,这个他知道。   甚至还在文里写过他干爹在造反前,去无相寺和主持彻夜商谈的剧情。   “这和宗策有什么关系?”   “据奴才所知,宗大人上次出征晖城前,也去过一趟无相寺。”   “是吗?这事儿朕怎么不知道?”   “那日新都大雪,宗府外面的眼线说看到一个人出去,但没看清脸,只是见那身形有些像,奴才以为是府上下人,就没禀报给陛下。”   这不是什么大事,殷祝听了也不怎么在意。   但苏成德又道:“宗大人出城前,奴才问他这次可有去无相寺求过签,他摇头说没有,以后也不必再去了,还很隐晦地询问奴才,陛下进寺庙或是祭祀祖先时,有没有出现过什么异样的反应。”   殷祝的眉毛拧起,想了半天,还是不太明白他干爹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是怀疑他讨厌佛祖?   这肯定不会,但凡是个正经神,他们一家都虔诚得很,殷祝只是单纯讨厌尹家人而已。   “知道了,”殷祝回过神来,不死心地追问道,“别的没有了?他没提过什么时候回新都?比如说,下个月初七之前?”   算算日子,也差不多该……   他咬了一下腮帮,说不清自己现在是什么感受。   苏成德摇头。   “宗大人只说,他有召必回。”   殷祝沉默许久,说了一声“知道了”,烦躁地打发走了苏成德。   有召必回?   他盯着眼前的桌案,冷笑一声。   这意思就是,如果自己不下旨意,他干爹就准备在边关守上一辈子了,是吧?   心中有一个声音在弱弱地说,或许干爹不是那个意思。   殷祝也知道自己有些钻牛角尖了。   但他一晚上没睡,精神亢奋,正是发癫的好时候。   “来人,”他扬声道,“给朕拿套平民的衣服来,再把宋千帆叫来!”   俗话说得好,车贷、房贷、孩子贷,俗称牛马三件套。   只要有了这三样,贫贱不能移,富贵立马屈。   他干爹不买车不生孩子,殷祝恨恨地想,那他就先给他绑上个二十年的房贷,叫他跑也跑不了!    第49章 【二更】   宋千帆面无表情地站在宗府大门前。   殷祝站在旁边,用鼓励的眼神看着他。   ……多么似曾相识的画面。   他硬着头皮,握住门环敲了敲。   吱呀一声,宗略惊喜道:“哥你还没——千帆?”   “是我。”   宋千帆说完,又侧身让开,殷祝背着手站在他面前,笑眯眯地躬身道:“还有我,宗小弟最近气色不错,是有什么好事吗?”   宗略见到他一愣,但随即露出了高兴的神色:“许久不见了殷兄,可惜你来的不巧,我兄长今日已经离京赴任去了,但我们早上临走前还提起你呢。”   殷祝立刻紧张追问:“提我?提我什么?你和你哥说我说是你哥的朋友了吗?”   宗略险些被他一番话给绕晕,好不容易捋顺逻辑,他点了点头:“说了呀,我还说你和我兄长的关系肯定不错,兄长他也没有否认呢。”   殷祝下意识想咧开嘴巴露出一抹傻笑。   但刚勾起唇角,又不知想到了什么,立刻强制性拉平了,一脸“我才没有很高兴我只是得了嘴巴上翘的毛病而已”。   宋千帆:没错,就是这个表情!   他弱弱提议道:“那个,两位,咱们要不先进去再说话?老堵在这府门口,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要债的呢。”   几人失笑。宗略忙招呼他们进来,又喊家中下人过来,准备上好的茶招待客人。   “太客气了。”殷祝嘴上说着,视线却留意着宗府的变化,毕竟他还没忘记自己这次过来的目的。   “一段时间不见,这府上好像多了不少下人啊。”   宗略笑道:“都是兄长安排的,上次新年,不少人上门拜访,他觉得我一个人操劳太多;再加上近日他又升了官,府上若是人丁太少,也会惹得同僚笑话。”   “是这个道理,”殷祝煞有其事地点点头,“不过这么多人住在府上,未免有些吵闹了吧?”   “确实比从前喧闹了些,但也还好。”   “人一多,做饭烧水采买货品的量,也比之前要大上不少吧?”   “对,家里支出多了,兄长说以后每月也会多寄一笔钱,叫我不要太苛待他们,”宗略说完,撇了一下嘴巴,“我怎么会呢。”   小动作让这个稳重青年脸上的表情一下子生动了不少,殷祝恍然发现,宗略的年岁应当不算大,估计才十几二十出头。   只是父母去世、双腿残疾的经历让他被迫提前成熟了。   “家中上上下下都归你一人管,实在不容易,”他说,“你哥就没想过找个媳妇帮你分担一下?”   “从前我问过他,但兄长只说自己父母双亡,前途未定,不想平白耽误佳人,我还以为是我拖累了哥,心中颇为歉疚,”宗略抱怨道,“可近来我总察觉到不对,我哥他好像,心里有人了。”   宋千帆端起茶杯:意料之中。   殷祝干咳一声,老脸一红:“此话怎讲?”   “你应该也知道,我兄长行事一板一眼,对自己要求向来很高。但这几日他经常早上练刀时练着练着就开始发呆,然后又会罚自己从头再练一遍。”   “还有上次,我随口夸了他一句练刀的背影很有将军气概,他居然反问了我两遍真的吗,他从前可是从不关心这些事的。”   宗略故意模仿宗策说话时的神态语气,食指按在鼻根侧面,故意压低声音说道:“他只会说出‘练刀不是为了好看,是为了战场杀敌’这种一本正经的话来,搞得我都不敢多说什么了。”   殷祝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直拍大腿:“没错!学得太像了!”   上次来时,毕竟是刚接触不久,宗略还表现得拘谨一些。   这次宗策亲口承认了和殷祝是关系很好的友人,他们又年岁相仿,宗略本就没什么同龄朋友,有心与殷祝相交,便很自然地在他面前袒露了自己更真实放松的一面。   殷祝也喜欢他这样。   正好他缺一个同样了解宗策的人一起吐槽,从这方面来看,宗略简直就是天选!   搞得他都有些不好意思坑对方了。   但殷祝还是不忘初心,委婉问道:“上次不是说了,等年后咱们带你一起去新都附近的工坊转转吗,前些时日我家里有个亲戚弄了些糟心事出来,刚处理完,不知你这边何时方便出门?”   宋千帆手微微一抖,脸色怅然:祁王谋逆一事震惊大夏朝堂,原来在陛下心中,便是与家中亲戚的糟心事别无二致吗?   也不知该说是帝王薄情,还是君心似海……唉。   宗略忽然看着宋千帆,笑了一声。   他对殷祝道:“其实有时候我觉得,千帆他和我兄长在某些方面很是相似。”   殷祝好奇问道:“为何?”   宗略竖起一根手指,神秘地点了一下脑袋。   “别看我哥他表面一副沉默寡言雷厉风行的样子,心思却比寻常人要细上许多,这点他随我爹。”   宗略勾起唇角,“用我娘的话说,就是那‘七窍玲珑磨镜郎,比西市王铁匠的磨刀石还多三道纹呢’。”*   殷祝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他笑得连眼泪都出来了,边抹眼泪边问道:“这话你跟你哥说过没?”   宗略叹道:“没,我哪儿敢呀。”   你不敢我敢,殷祝心道。   下次见面,一定要狠狠怼他干爹一顿。   可他转念又想起,还不知道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呢,不禁再度失落起来。   他干爹告完白就跑,留他一个人在宫里想七想八想他,和耍流氓有什么两样?别以为你不是直男就可以为所欲为!   “我真觉得你应该独自出来立一番事业,”殷祝由衷地说道,“以你的口才和本领,只做你哥的陪衬,太屈才了,去工坊吧,那里才是你的天地。”   宗略笑容微微收敛。   他低头注视着自己的双腿,许久之后说:“或许兄长才是对的,是我太傻,总以为两国交战只是暂时,大夏与北屹之间也能和平相处。”   宋千帆瞥了殷祝一眼,开口道:“屹人野心勃勃,更何况还有血海深仇隔在两族中间,怎么可能和平呢。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殷祝也觉得奇怪。   按理说宗策现在都快登上北屹仇恨榜榜一了,他弟怎么还一副不想打仗、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心态?该不会他也是主和派吧?   “我……我只是觉得,若是真造出图纸上那些神机,或许战场上会死很多人,”宗略说,“觉得心里不忍罢了。”   见殷祝和宋千帆都没有接话,他尴尬一笑,似乎在掩饰什么,“这想法天真了些,我知道,这天底下,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呢?”   “虎狼屯于阶陛,尚谈因果,”殷祝淡淡道,“你看这几十年来,哪一次战争是大夏先挑起的?一再心软的下场就是被劫掠屠杀,战争一旦开始,最终只有你死我活,大夏若是想活,便只能让屹人死。”**   宗略不语。   他微蹙着眉,用拇指轻轻摩挲着轮椅的机关扶手。   “玉成,”宋千帆忍不住出声,玉成是宗略的字,“先前咱们不都说得好好的吗?你是不是遇到什么和北屹有关的事情了?不如说出来,让我和殷兄一道帮你谋划也好。”   他特意点出这一点,也是为了宗略好。   无论如何,就算宗略是宗大人的亲弟弟,陛下也绝不可能允许身边有人通敌叛国;或者,正是因为他是宗大人的弟弟,陛下才会对此更加深恶痛绝。   宗略回过神来:“只是发呆在思考一件事,不必担心,我很好。”   他语气轻快地问殷祝:“咱们什么时候去工坊?我这个月应该都有空,不知殷兄准备带我去哪家工坊?”   殷祝深深看了他一眼,也并未继续深究。   “我记得,令尊曾经管理过一家工坊,只不过因为一场意外爆炸,现今已经废弃了大半,”他说,“不如就去那家,如何?你介意吗?”   他看了一眼宗略的双腿。   闻言宗略一惊,但随即这件事想起大概是兄长告诉殷祝的,又慢慢放下心来,只是又在心中感叹了一声:兄长与殷兄的关系可真不错,连这种家族隐秘都全盘托出了。   “介意,但那里有什么可去的?”他苦笑,“地势偏僻,工坊里面也没甚可看。若不是距离无相寺近,近年来附近地皮炒得贵,恐怕早就关了。”   “这不是正好……咳,我是说,现在不行,不代表以后啊,”殷祝清了清嗓子,“实话跟你说吧,宋兄手头正好有一笔小钱,我也有一份,准备让他在原工坊的基础上扩建几倍,招揽人手,再在旁边建上一些宿舍和员工福利房,到时候,你们就不用一大家子挤在小院子里了。”   宗略听得似懂非懂,疑惑道:“殷兄的意思是说,准备在那旁边建房子吗?那地方可不便宜,而且我和兄长暂时都没有搬家的手段。”   “不,他有。”   殷祝压低声音道:“其实他已经和我抱怨过好几次了,说现在住的房子太小,住着不方便,挥刀都挥不开,况且这年头大户人家都疼孩子,金屋住着,掌上明珠般捧着,人家一看到这破落院子肯定就跑了,到时候才真是哭都来不及。”   “……真的?”   宗略将信将疑,总觉得这不太像是他哥会说出来的话。   “你不是说,你哥最近表现得不太对头嘛,”殷祝冲他挤挤眼睛,“谁知道他是不是在外面有相好的了,大小伙子,不好意思跟弟弟讲,但你懂的,不然我也不会劝你换房子。”   宋千帆凑到殷祝耳旁:“陛下,如果光靠宗大人的俸禄,还有宗家的那几亩薄田,养府上这些人已是相当不易了,再在城南买栋院子,他得还到下辈子去。”   “你别管。”殷祝心道这就是他想要的,一把推开宋千帆,并丢给他一个威胁的眼神,示意要是被宗略听到这事儿你就死定了。   宋千帆:“…………”   宗大人,他尽力了。   ——您到底干了什么人神共愤的事儿,叫陛下不仅打定主意要坑你和你弟弟,还连带着把你的子子孙孙也惦记上了?   作者有话说:   宗大人的子子孙孙在陛下里面呢[害羞]   *出自宋《东京梦华录》   **出自《红楼梦》,意思是虎狼(敌人)都到眼前了,你还在大谈什么因果,是黛玉讽迎春的。 第50章   宗略就这样被殷祝连哄带骗地忽悠出了家门。   但在他们出发时,遇到了一个小困难:   宗略坐着的机关轮椅太大了,没法装上马车。   宗略看着殷祝和宋千帆在那里上上下下研究了半天,额头都冒了汗,心中很过意不去。   本想说今日就算了,等改天换个大些的车厢再说,谁知殷祝一拍脑袋,说他有办法了,叫他们先稍等片刻,然后带着一帮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护卫们兴冲冲地跑到了旁边的集市上。   宗略十分感动,对宋千帆说:“能遇到殷兄这样的人,实属我和兄长之幸。”   宋千帆双手插袖站在他边上,目光怅然眺望着殷祝离去的方向。   “话别说太早。”   宗略:?   很快殷祝就带着人回来了,在宗略反应过来前,把他连人带轮椅抬上了板车,固定好轮子后,又把宗略从轮椅上抱下来,塞到了马车上,自己则一屁股坐到轮椅上睥睨四方。   “万一路上颠簸,我反应快,”殷祝如此表示,“而且你平时坐得够多了,现在换我坐坐。”   宗略:“…………”   虽然感动于殷兄的体贴和尊重,但他总觉得,后半句才是对方的真实想法。   “不过殷兄,”他犹豫道,“你确定要坐在轮椅上吗?”   正在低头研究机关的殷祝抬起头:“怎么了?”   宗略欲言又止,最后只是说:“若是不适应的话,殷兄就来马车上坐吧,这里还有位置。”   殷祝若有所思。   一路上几人招摇过市,他也终于明白了宗略当时的未竟之言——不少街上的孩童、乞丐还有混混地痞见到他坐在轮椅上,还用板车拉着,都会朝他翻白眼,露出凶狠或鄙夷之色。   若不是看他们有护卫,估计这些人就要动手扔烂菜叶了。   怪不得宗略不爱出门,殷祝心想。   注意到马车里宗略担忧的眼神,他丢给对方一个“不用担心”的眼神,在一群小屁孩嬉笑着追在车后面、大声问他坐的是什么古怪东西时,扭头笑眯眯地回答道:   “是龙椅。”   宗略:!!!   他忙压低声音道:“殷兄,天子脚下,不可胡言!万一被有心人听了去,会倒大霉的!”   说完他看向宋千帆,本以为一向做人小心的宋兄会帮着劝说,谁知宋兄捧着一杯热茶,自斟自饮,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岁月静好谁也别来烦他的模样。   宗略拿他没办法,只好把目光投向殷祝,希望他能明白自己的苦心。   谁知道就这么一扭头的功夫,板车上已经长满了孩子,殷祝还主动教那些孩子怎么开启轮椅上的机关蛇,引来一片惊叹。   “这是你做的?”有个稍大些的孩子吸溜了一下鼻涕,崇拜地看着他,“好酷的龙椅,你是皇帝吗?”   殷祝朝他挤挤眼睛:“你猜?”   “你肯定是!”   “殷兄!”   见宗略真的恼了,殷祝这才耸肩道:“好吧,我不是,这轮椅也不是我做的,是他做的。”   他指了指宗略,一群孩童立马把崇拜的目光转向马车车厢。   宗略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低声道:“这轮椅其实不全是我一人制作,还有我父亲和师兄,也都……”   他忽然不说话了。   因为突然增加的负重让拉板车的骡子极为吃力,它卖力地往前蹬着蹄子,已经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行了,这点铜板拿去买糖吃,都下去吧。”   殷祝把这群小屁孩打发走,装作没注意到宗略方才表情的不自然,又和他讨论起了搬家的事宜。   但宗略坚持说要等工坊建设好,再和兄长商议买房的事情。   殷祝也不着急。   反正他的第一步计划已经成功了。   等将来宗略做出成绩,每年几十两银子的俸禄吊着,再搞个公积金和贷款优惠,还怕宗家兄弟不上当……不对,是不接盘吗?   宗略压低声音询问宋千帆:“殷兄为何笑得如此灿烂?”   宋千帆喝了一口茶:“大概是因为想到家里的傻弟弟了吧。”   “是那位糟心亲戚?”   宋千帆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   殷祝回过神来,问他们在说什么,宗略没注意到宋千帆正拼命朝自己使眼色,还真老老实实地复述了一遍他们的对话。   他又好心说道:“殷兄,远亲不如近邻,你是我兄长要好的友人,也是我宗略认定的朋友,若遇到了什么困扰,往后都可以直接来宗府找我,我若是能帮上忙,一定鼎力相助。”   殷祝笑眯眯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不过我倒还真有一个问题,现在就想向玉成请教一番。”   宗略正色道:“你说。”   “你从小到大,”殷祝缓缓问道,“可有见你哥哭过?”   宗略一愣。   “这个……倒还真没有,”他回想了一番,摇了摇头,“殷兄为何问这个问题?”   不等殷祝回答,前方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宗略撇眼望去,只见一架朱漆金钉的八驾辇车迎面而来,三十六面赤底蟠龙旗飘飖猎猎,旗影遮天蔽日,马蹄声由远及近。   车辕上清脆的铜铃声回荡天宇,伴随着卫士的鞭笞呼喝,惊得街道上无数百姓四处奔逃。   殷祝微微眯起眼睛,这是……   “是誉王的车驾!”   宗略瞳孔一缩,赶忙呼唤坐在前面的车夫:“快避退,咱们几个除了宋兄外都是白身,万一惹怒了誉王……”   但那车夫就像是没听见似的,依旧驱车往前,速度不减。   宋千帆又喝了一口茶:“那不是正好?祁王叛乱不久,陛下正愁没有借口收拾这帮皇亲国戚,我倒是很惊讶,事到如今,誉王居然还不知收敛。”   “宋兄,你在官场不是一向谨慎吗?”宗略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这可是誉王!我大夏皇室身份最高的亲王爷!”   再往前的话,他们就要直直和誉王的车队撞上了!   就算宋千帆说的没错,但誉王毕竟身份高贵,显然不可能主动退避,万一因为这等小事结下仇来,实在太不值当了。   “殷兄,你说句话呀!”   他语气焦急,谁知殷祝却依旧放松靠在轮椅上,仿佛屁股底下的真就是龙椅一般,还支着下巴侧头问他:“你说,你哥在什么情况下会哭?还真想见一次呢。”   这是讨论这些的时候吗!?   宗略气得话都说不出来。   但凡他腿脚能走,现在肯定已经下去给誉王请罪了,可惜唯一能动弹的两个家伙一个比一个耍无赖,宗略绝望地想,自己总不能爬着下去吧?   眼看着那赤旗金车越来越近,宗略咬紧牙关,身侧双拳攥紧,心想罢了,大不了他就豁出去,舍命陪一回君子!   若是誉王怪罪下来,要扛一起扛!   两方车队在道路正中停了下来,一边是亲王的八驾辇车,一边是普普通通的马车和集市里用来拉货的板车,两相对比,差距简直不要太大。   被驱赶到道路两边铺子里的百姓们挤在一起,探头探脑地看着这场对峙的结局,有人指指点点地嘲笑,有人摇头叹息,还有的直接爬上屋顶,准备把这场好戏看得更清楚些。   “对面是何人?”   誉王车队中的使者右手持鞭,上前一步怒道:“既见亲王车驾,为何不退?”   换做是祁王叛乱前,面对这种愣头青的挡路,根本不需要他开口,卫士直接便会一拥而上拿下这帮反贼!   宗略紧张得脸色发白,刚想斟酌措辞开口求情,就听前面那位身穿灰色补丁麻衣、模样平平无奇的车夫说道:“几位大人稍安勿躁,我下去跟他们说两句话。”   “你——你知道这怎么说吗?”   “放心。”   车夫跳下马车,走到誉王车队面前,上下一打眼,压低声音对那使者说:“给你们一炷香的时间,滚开。”   他们离得太远,宗略听不见,只能绞紧了衣袍忐忑等待着。   那使者万万没想到这刁民居然还敢不知死活地主动挑衅,他先是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随后怒极反笑,一把拎起对方的衣襟就要挥鞭:“个小杂种,你算什么东西——”   车夫垂眸盯着他:“你再说一遍?”   “我¥#@……”   不等那使者破口大骂,叫卫士来把这帮反贼刁民丢进大牢,身后就传来一道急促的命令声:“够了,赶紧调头回去!”   “王爷!?”   使者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要先服软,不就是一架普普通通的马车,还有一个破烂板车上拉的残疾人吗,有什么可怕的?   “闭嘴,按孤说的做就是了!”   辇车内,誉王靠在车厢上,想到方才透过帷幕看到的那张冷硬面孔,浑身衣服都已经被冷汗浸湿。   他没看到殷祝,只是隐约瞧见那辆马车后面拉了个人。   但他认识车夫的那张脸。   祁王为了谋逆筹谋已久,当日策反了皇城中的大半禁军,后来一朝兵败,五军都督府从上到下都被皇兄狠狠换了遍血。   而那位车夫,就是现任禁军统领、五军营之首。   官居正一品的应涣应大都督。   虽说他这个正一品,甚至还不如正三品的江淮总督实权大,因为陛下交给宗策的是军政两项事务,但能掌握最重要的皇都守备,也足以看出陛下对此人的信任了。   能用正一品驾马车,那得是什么人?   誉王越想越觉得后怕,祁王的脑袋才刚落地不久,若是皇兄见到今天这一出,会不会也怀疑他有反心?真是要死!   看着外面的人慢吞吞的调头,他急得头昏脑涨,恨不得冲下去亲自抽他们两鞭子,“快点儿!磨叽什么,没吃饭吗?”   宗略眼睁睁看着誉王的车驾飞速后退,甚至是以一种迫不及待的姿态远离了他们,惊疑又敬佩地问那车夫:“你同他们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车夫重新坐回位置,“是誉王自己要走的。”   “为何?”   “谁知道,”车夫淡淡道,“家里小老婆生了吧。”   宗略眼皮一跳。   他不是傻子,也看出来了车夫的敷衍,等马车重新上路后,他低声问宋千帆:“宋兄你老实告诉我,殷兄到底姓什么?”   宋千帆微微侧头,用一种“你终于发现了”的欣慰眼神看着他。   “就是你想的那个。”他说。   宗略倒吸一口凉气。   他原本以为殷祝只是个普通的皇室宗亲,但从今日之事看来,他的身份远比自己想象得还要贵重许多!   “难不成,他真的是……”   宋千寓家vip帆用鼓励的目光注视着他。   “——先帝在民间留下的皇子!?”   宋千帆一头撞在了车厢上。   宗略:“宋兄,宋兄你怎么了?”   “无事,”宋千帆摸了摸额角,喃喃道,“果然是亲兄弟啊,都随爹。”   之后他拒绝回答宗略的一切问题,宗略又担心被殷祝听到,只好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但他也在担忧:如果殷兄是这样的身份,那他与兄长究竟是如何认识的?这份关系又能维持多久?   兄长如今是江淮总督,边关大将,以他现在的身份,与皇室中人走得太近,恐怕会引来陛下猜忌……陛下信重兄长,君臣默契相得,可不能因此生了间隙。   正好这时候殷祝在感叹:“这地方确实够偏的,来一趟真不容易,但风景倒是不错,人比城里面少多了。”   宗略心中一动。   假如如殷兄建议,在这里置办个宅子,与人谈话办事不就足够隐蔽了?   就算被人看见,也可以借口说是去无相寺礼佛,中途在附近的宅院里歇脚、顺便拜访主人家,这在大夏官员中间是很寻常的事情。   “殷兄,”宗略主动说道,“前面就是工坊所在了,你准备在哪里建宅院?”   “来得路上我见到一处小湖,山清水美,不如就在湖边上吧,”殷祝说道,“这湖可有名字?”   “有的。”宗略说,“据传百年前,这湖足足有现在的三四倍大,水草丰美,每逢春夏,都会有成千上万只水鸟栖息在此,故当地人都叫他‘水鸟湖’。”   殷祝笑道:“是个俗名,但好记。”   “是,后来家父选址在这里开设工坊,每日晨昏见水鸟在湖畔群飞交颈,便选择了飞鸟作为刻印,”宗略不无自豪道,“当地人管这座工坊叫做飞鸟坊,从飞鸟坊出来的东西,质量都是一等一的好。”   刻印是大夏工坊的标志,每一座工坊使用的的刻印都不同,目的是方便使用者辨认和后续修理。   殷祝听着宗略的讲述,眺望着屹立在那座青黛山脚下的残损小楼,一道青烟自墟中徐徐直上,数只雪白的水鸟从蓝天上盘旋而下,落在屋檐檐角上,发出类似于鹿鸣的呦呦叫声。   ——这便是他干爹名震千秋的神机营,最初诞生的地方。   马车一转,缓缓驶至工坊大门前。   能看出门头被修缮过,就连顶上“飞鸟坊”三个大字的牌匾也是新换的,正因此,在那历经爆炸后熏黑的墙砖衬托下,显得极为突兀。   斑驳的朱红生漆昭示着它皇坊的尊贵身份,虽然在那场意外后,它早已荒废大半,宗家多年来苦苦支撑,但也只能苟延残喘,不复当日辉煌。   殷祝跳下板车,仰头望着这座飞鸟坊的全貌。   方才远远的已经看过了,它的占地面积要远超祁王田庄中的那座,但它的伟大之处,不仅仅在于面积——   他甚至可以肯定,每一个见到飞鸟坊的现代人,都会震撼于这个时代匠师的巧思,甚至感到自愧不如。   据宗略所说,主楼以百年铁杉木为支撑,足足有十二丈高;屋顶覆鱼鳞瓦,瓦缝间暗藏精密铜齿轮,风起时会发出细密的机簧声,仿佛机械森林叶片摇动的声响,摩挲过耳膜,给人以冰冷、神奇又极尽瑰丽的浪漫触感。   机关联动着不远处的汲水车,将湖底寒水通过竹管、铜管汇入主楼中的青铜水池之中,方便两侧锻造厅内的工匠淬火取用。   整座飞鸟坊的建筑都按照奇门八卦的排布建造,进入内部,墙上布满碗口粗的导流铜管,犹如飞鸟体内的经脉。   但相比起地下的庞大回路构造,在这座工坊显露在地表之上的部分,只能算是冰山一角而已。   然而宗略遗憾地说,在那次爆炸后,地下入口便被父亲永久封闭起来,只留下地上工坊的局部机造还能正常使用。   今日晴朗无云,天蓝得透彻。   刺目日光中,殷祝微微眯起眼睛,被太阳晒得有些懒怠。   视野恍惚间,却看到一道熟悉的高大身影。   身披鲜红战袍,腰佩长刀,侧对着他,一动不动地伫立在那扇朱红大门前,   他的脸庞依旧年轻,两鬓却多了些斑白,通红的双眸死死盯着手中那枚染血的令牌,五指微微颤抖,几乎要抠进那铁制的令牌之中。   那块令牌殷祝也十分眼熟,是出入晖城的城门令。   ——这应该是在克勤屠城之后。   几乎是瞬间,殷祝的脑海中便冒出了这样一个念头。   看到他干爹这副模样,他的心脏也仿佛被大手揪紧,挤压血肉,渗出淡淡的酸楚和心疼来。   殷祝下意识上前一步,却惊动了幻象中的那个宗策。   对方猛地抬头,裹挟着狠厉杀气的眼神掠过来,却在看到殷祝的瞬间怔住了。   宗策睁大双眼,干裂的唇颤抖着,似乎是想对殷祝说些什么。   就在殷祝想要再靠近些听个清楚时,幻象却陡然破碎。   工坊朱红大门前,只余下一片被日头照得明晃晃的无人空地。   若不是殷祝方才不慎咬破了自己的下唇,嘴里还能尝到淡淡的血腥味,恐怕会以为先前的一切都只是自己的幻觉。   宋千帆走上前来,先是惊叹了一番这工坊的阔气,又叹惋于它的衰败,还当场即兴吟诗一首,颇有文人走哪儿都要凭吊怀古、留下“到此一游”题书的精神。   待抒发完内心的澎湃情绪后,他这才恢复了平日模样,不好意思地咳嗽一声,斟酌问道:“我看这门环锈得厉害,还能打开吗?要不咱们还是从侧门进去吧……殷、咳,殷兄,你说呢?”   宋千帆还是不太习惯这么称呼殷祝。   谁知话说完了,许久都没人回应。   他不禁疑惑,转头看向殷祝的方向,发现陛下正一脸怅然若失地站在原地,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那扇大门,像是丢了魂似的。   宋千帆循着他的视线望过去,但什么也没发现。   正纳闷着,宗略摇着轮椅过来了,他仔细打量了一番殷祝脸上的神情,语气严肃地问道:   “殷兄,你是不是看到什么了?”   第51章   (占正文致歉:上一章末尾剧情有修改,增添百余字)   殷祝立刻看向宗略:“你知道?难道你也看到了?”   “不,我什么也没看到。”宗略摇头,“但前些年爆炸发生后,坊内就一直流传着闹鬼的传说。”   “很多工匠都说,自己曾看到过死人的幻影,为此,父亲还专门请无相寺的大师来做了一场法事。”   宗略短暂地笑了一下:“而那位大师做完法事后,对我父亲讲了一个故事。”   “他说,从前他云游四方时,曾在一处村中人家落脚,那里的村民请他帮忙看看村中一口老井,因为前不久它忽然干涸。有人说是触犯了土地公,也有人说,是去年对河伯进献的祭品不够。”   “但他去看了那口井,倒想起三年前路过一座城池时,当地修水渠的管事嫌青石料贵,用灰砂和着稻草填缝,果然,没几日水渠便被大雨冲垮了。”   “大师告诉我父亲,此处工坊,和他见过的水渠古井十分相似。毕竟,天气再旱,也不至于旱透五丈深的岩层。”   殷祝思索:“所以,他的意思是说,闹鬼是人祸?”   “差不多,”宗略平静道,“父亲一开始并不愿意相信,但还是加倍给了伤亡工匠的家属补偿,可惜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后面随着工坊内部的匠人不断离开,关于闹鬼的谣言反倒渐渐没了。”   他眉宇间闪过一丝阴郁,“只是那时父亲的身体也每况愈下,实在顾不上打理工坊这边的事情了。”   殷祝蹙眉思忖了片刻,还是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如果宗略所说为真,屡次在工坊内装神弄鬼扮死人,那幕后之人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就算抛开这一切不谈,宗略所说的闹鬼,也并不符合他方才看到的画面。因为——   “我并没有看到什么死人。”他肯定地说。   他干爹活着是万人敬仰的大英雄,死了也万人供奉的英雄、武神、军神、财神、去病神和福德老爷。   闹鬼这事儿,就不可能跟他沾边。   如果他刚穿越时在梦里看到的那个白胡子老头真是神仙,殷祝心想,那他干爹将来还得位列仙班呢。   宗略眨了眨眼睛:“那殷兄看见什么了?”   殷祝当然不可能告诉他实话,随便找了个借口糊弄过去,又转移话题问道:“如果飞鸟坊能恢复到全盛规模,一月大概能为大夏打造多少武器?”   “全盛时飞鸟坊中工匠共计六百余人,分为铸造、锻打、木作、火药和装配五个类别,全力运转之下,一月之内,可造火炮三门,鸟铳八十支,腰刀三百八,长枪头八百个。”*   宗略慢慢思考着回答,“若是战时,产能或许可以翻倍,再加上铅弹丸、火药等消耗,兼之月修盔甲二百领,弓矢四百副,不过速度提升,品质也会随之下降。”*   但这个数字已经足够了不得了。   殷祝和宋千帆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神中发现“淘到宝了”的惊喜。   比起那些钱多事少效率低的皇坊,果然还是这种不受重视的小作坊,更能发挥出工匠们真正的本领。   他幻想了一下等飞鸟坊重新兴建完成后,源源不断的军械送到前线,他干爹带着装备精良的虎狼之师、在战场上把北屹打得抱头鼠窜的场景,顿时有种扬眉吐气的快感。   被那幻象影响的抑郁心情也瞬间一扫而空了。   果然,世上一切恐惧,都来源于火力不足!   殷祝强压下兴奋问道:“如果换做神机呢?能造十台吗?”   “普通神机可以。但我猜殷兄所说的,应该是家父毕生致力研究的那六页构想图纸。”宗略很直白地说道。   因为他觉得以殷祝和兄长的关系,对方肯定早就知道了这件事。   见殷祝点头,他笑了笑道:“那种神机,目前世上暂时还没人能将它造出来呢。”   殷祝脱口而出:“那你可以吗?”   宗略沉默了一会儿,手掌按在那机关扶手之上,骨节微微泛白。   殷祝也不急,站在那里静静地等待着他的回复。   他相信宗策的弟弟不会是孬种。   良久,宗略深吸一口气,缓慢而郑重地点了一下头。   “我需要一点时间,还有充足的人手和金钱。……或许不止一点时间,但我可以保证,只要它诞生,战场上便能少流无数大夏子民的鲜血。”   这个五官轮廓形似宗策、眉眼却更为柔和的青年靠坐在轮椅上,犹豫片刻,但最终还是温驯地垂下头,轻唤道:   “陛下,请您相信我。”   殷祝也并不意外会被发现。   早在街上碰到誉王车队时他就明白,自己的身份肯定隐瞒不了多久了,只是多少有些讶异,宗略会在这个时候主动戳破而已。   “我还是更喜欢你叫我殷兄。”他说。   顿了顿,殷祝又问:“不过,关于我的身份,你是今天才察觉到的,还是早就发现了?”   宗略听他这么说,也稍稍松了一口气。   但亲口听到殷祝承认自己的身份,又是另一码事。   宗略紧张一笑,腼腆道:“一半一半吧。我还是挺了解兄长的,崇拜追随他的人不少,但真正能走进他心里的却没几个。如果是您的话,那就怪不得了。”   殷祝呆了呆,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   他对宗策的感情,在不知情的旁观者看来,难道不算是崇拜追随吗?   ……也是,他是皇帝。   在正常人看来,皇帝是不会崇拜将军的。   虽然殷祝用这个理由成功说服了自己,但宗略这句话到底是在他心中留下了痕迹。   仔细想想,从古至今,确实他干爹从来不缺崇拜者,信徒都能从皇宫门口排到边关去了。   相比之下,如果不是这个皇帝的身份,他也不过是他干爹庞大追随者军团之中,一枚普普通通写了千万字文的狂热粉而已。   就算不说后世,单论当今大夏,宗策的名声也是如雷贯耳。   晖城之战胜利后,人人都知道大夏出了个年少有为的将军,每天光是来新都投奔他干爹的人都不计其数。   宗策在宫中给他熬药时,曾用平淡的语气提起过这件事,殷祝当时还在为他干爹高兴,可现在却越想越不是滋味。   过去他自认是他干爹的头号生命粉,只会想着,如何才能从这些人中脱颖而出,被他干爹放在心上。   但现在他已经做到了。   ……就是这个脱颖而出的方法,不太对头。   所以,难道是因为自己的原因,才叫他干爹误会了?   他自以为的崇敬关怀,在宗策眼中,其实是在表达爱意?   那一夜墨黑剑眉下压着的漆黑眼瞳,和其中深藏的痛苦挣扎,再一次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殷祝本来还在为宗策的不辞而别而暗自生气,这么一想,顿时十分愧疚,恨不得现在就回宫,再提笔给他干爹写一份洋洋洒洒几千字的道歉信。   宋千帆:“那个,咱们还进去吗?”   站得他腿都要酸了……   “进,”殷祝立刻道,叫应涣推着宗略的轮椅跟上,“对了,玉成,我带你来这儿的事你记得跟你哥保密,还有我俩的对话,他要是在信中问起来,你就说不知道。”   “是,”宗略应了下来,但还是有些担心地问道,“您和我兄长之间,是不是……?”   “我们没有吵架。”   看着宗略一脸不相信的眼神,殷祝揉了揉鼻子,目光闪烁道:“真没有,只是在某个方面有了一些小小的分歧而已,无伤大雅。”   宗略信以为真,还高兴道:“那便太好了,上次出征时兄长就说您给他写了不少信,虽然他嘴上不说,但略能看出兄长还是很期待的。这次您还会写吗?”   “……写,当然写。”   殷祝边走边想,不过,得等到下个月初七之后再写。   *   “将军,我们派去北边的线人传回了消息,说北屹那帮混账可能要再度发兵南下,一雪前耻。”   幕僚向坐在主座上的宗策拱手道:“这次屹人肯定不会再轻敌大意,军队人数也会成倍增加。属下以为,应当联合北屹和山河十四郡内的夏人,组建联盟,共同迎敌。”   “正有此意。”   宗策卷起手中地图,抬头望向他:“那这件事就交给你来办,时刻注意边境动向,若有异动,第一时间上报。”   “是!”   幕僚与宗策商议完军防事宜后,便向他告辞,起身离开了。   宗策望着他消失在茫茫夜色中的背影,叫人点燃蜡烛,又独自坐在座位上,伏案处理起了边镇事务。   看着下面呈上来的当地大户名册,和后面与新都千丝万缕的关系,他无声叹了一口气,心中腻烦。   但并不觉得棘手。   左右不过是再收拾一次而已。   只是这一次,宗策的手段可远不像前世那样谨慎怀柔了。   不止是因为身份地位的变化,在确认过那一位的真名并非尹昇,而是殷祝后,宗策就彻底抛开了从前的成见,放心大胆地施展手脚,该抓的抓,该杀的杀。   他相信,那个人不会让他失望。   待到处理完最后一册,子时都已过去了大半。   宗策揉了揉胀痛的眉心,起身打算去屋外透透气,望着深蓝夜空中的弯月,却身形一僵,忙叫来院中点灯的仆役,问道:“今日是初几了?”   他都没发现,自己的嗓音已经哑得不成样子。   又或许发现了,但刻意忽略了这件事。   那人忙放下手里的活计,恭敬回答道:“回大人,昨儿初六,现在过了子时,已是初七了。”   “初七、初七……”   宗策喃喃着,仿佛这个词儿带着尖刺,却仍要掰开了揉碎了含在舌尖里,将碎片混着自己的血肉一起吞下去。   “大人,初七怎么了?可是有什么要做的事情?”   仆役不明所以地问道。   宗策眺望着远方幽暗的庭院,不知过了多久,才沉默地摇了一下头,转身回了房内。   在知道今日便是初七的那一刻,他浑身的血液都猝然凝固了,彻骨的寒意包裹住他的心脏,宗策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回的房间,又是怎么叫来信使,仔仔细细、不厌其烦地反复询问可有新都那边送来的信件或是物品,什么都行。   但没有,一样也没有。   短短十日时间,那个人仿佛已经将他彻底遗忘了。   可说到底,先不辞而别的人是他。   宗策自虐式地想着,你有什么资格让他一直把你记在心上?   当然,他知道这些都是气话。   那人向来聪慧,不可能忘记他的,只不过是身边已经不再有他的位置……不,或许那个位置从来就未曾属于过他。   就像那只蝴蝶一样,短暂地在他手掌之上停留了片刻,便要振翅飞向它的天地。   宗策预想过这一日的到来,但他没想到,它会降临得这么快。   并且比想象中的还要锥心刺骨,百倍、千倍。   今晚会有另一个人代替他,陪伴在那个人的身边。   宗策想,那人身子软,容易哭,也容易生病着凉。   那个代替品,会记得帮他掖好被子吗?   深夜,万籁俱寂。   宗策叫上府中负责值守夜班的侍卫,握紧钢刀,翻身上马。   “驾!”   狂风割得他脸颊生疼,然而惨白月光下,宗策自始至终都面无表情,眉心刻痕深重,仿佛一个不会痛也不会受伤的木偶人。   他紧抿着唇,用黑沉的双眸死死盯着前方森林中亮起的火光,抬手朝身后的队伍打了个手势,叫他们分成两队,一队绕后,前后夹击,自己则从马匹携带的布袋中掏出火铳,神情冷漠地填充弹药、瞄准了那林间举杯大笑的马匪头子。   待到天明时分,宗策已经率领着这支不过三十几人的精锐小队,将整座山的马匪全部剿灭。   除了几个被吓破胆见面就痛哭流涕求饶的小喽啰外,马匪的头领、二当家、三当家全部被宗策当场杀死。   割喉、捅心、断首,个个一刀毙命,干脆利落。   看得周围人连连惊叹,对宗策更加敬佩有加。   然而彻夜未眠的宗策站在铺满落叶的林中,手中握着被鲜血浸湿的滑腻刀柄,胸膛起伏,周身杀气缓缓褪去,只余下满身的困顿苍凉。   他闭了闭眼睛。   感受着第一缕阳光照在眼皮上的温度,心中想的却是——   终于,天亮了。   作者有话说:   殷祝:决定和干爹浅生几天气,其实已经把自己哄好了。   宗策:你身上有他的香水味~是我鼻子犯的罪~   ps:实在写不动了,先更四千睡觉[化了]   —————————   *综合参考《明会典》《天工开物》《工部厂库须知》及黄仁宇《十六世纪明代中国之财政与税收》等零散数据,以嘉靖时期兵仗局为例,有修改估算。 第52章   天亮了。   月亮尚未隐没,苍青色的晨曦便已照透了卧房。   殷祝茫然睁开双眼,恍惚间,还以为自己仍在梦里。   浑身酸痛无力自然不必说,他呻吟一声,这才发现嘴上还绑着布条,下巴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身上的单薄亵衣一晚上反复被汗水浸湿、晾干又再度浸湿,正紧紧贴在身上,很不舒服。   他想要动弹一下,却发现只能勉强移动手指。   手腕处传来刺痛,殷祝无力歪头,轻微的铁链声随着他抬手的动作响起。   这一回,没人再记得帮他垫上软帕。   凸起的骨节被磨得通红破皮,枕头、被褥上被蹭得到处都是血,整条手臂上,也都是被他自己用指甲抓出来的道道血痕,在苍白皮肤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可怖。   殷祝自嘲地想,在旁人看来,恐怕这景象和凶案现场也没什么区别了。   他用颤抖的手指一点点将嘴里的布条扯到下巴上,方便呼吸,但因为手抖得实在太厉害,尽管是如此简单的一个动作,殷祝依旧尝试了四次才成功。   清凉的空气大口大口地灌进肺里,他的手无力砸在床铺上,虚弱得连咳嗽都没力气。   若不是还在微微起伏的胸膛,估计会叫人怀疑躺在床上的人早已没了生息。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他才勉强恢复力气。   殷祝慢吞吞地翻了个身,蹭到床边,伸出手臂在床底下到处摸索,最后用指尖够出了一枚机关盒子。   这是他从飞鸟坊中顺走的一个小玩意儿,需要拼对上面的七巧板才能正确打开,取走里面的钥匙。   昨晚药瘾发作的时候,他的脑袋疼得像是要炸开,手更是抖得不行,拼了十几次都没拼对,最后崩溃地把它扔进了床底下。   现在人清醒了,解开这种机关对他来说就是小菜一碟。   殷祝取下手铐,转了转酸痛的手腕,本想自己给自己倒杯水,最后还是决定不硬撑了,喊守在外面的苏成德进来。   “陛下,”苏成德把参茶捧到他面前,叹气道,“您这又是何必呢?非得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模样,就算宗大人不在,您又不想去后宫,这宫里宫外,就没一个您能瞧得上眼的?”   不是瞧不上眼,是不放心。   殷祝可不希望自己的枕边人天天一肚子算计,但没办法,沾染皇权的感情就不可能纯粹……咳,他干爹那是意外,不算数。   见殷祝不吱声,苏成德又道:“陛下手上这伤,是打算叫太医来包扎,还是奴才帮忙处理?”   “只是些擦伤,你看着弄吧。”殷祝疲惫道。   过了一会儿,他又闭目问道:“这次送药的太医看着有些眼生,原先的陈太医呢?”   他药瘾发作的事情,宫中越少人知道越好,算算看,迄今为止,知晓这件事情的,一共也只有宗策、苏成德和陈太医三人。   苏成德虽然有前科在先,但历史检验过他的人品,且如今他在宫中的地位,可比失宠的柔姬高多了,估计巴不得离旧主子远些呢。   “前些日子下雨,陈太医在家中滑了一跤,听说是摔得不轻,”苏成德绕到殷祝身后,边给他按摩脑袋边轻声回答,“月末告了病,到现在都没来过太医院,以后恐怕也来不了了。”   殷祝:“医者不自医,多叫些人去看看,你也替朕去陈太医府上送些补品,叫他今后在家里安心养老吧。”   “是。”   “现在这个太医,叫什么?朕瞧着比陈太医要年轻许多。”   “回陛下,此人姓汪,名迁,是陈太医的徒弟,前几年陈太医也生过一场大病,几乎濒死,他膝下无子,全靠这汪迁衣不解带在旁边照顾,才慢慢好起来。后陈太医感动于他的孝心,便将他认作干儿子,又把自己的本事全数教给了他。”   同为干儿子的殷祝听到这番话,眼皮一跳。   他睁开双眼,看着视野里倒着的苏成德,蹙眉问道:“所以这汪迁是凭借孝心和陈太医的关系进的太医院?那他的医术如何?”   “这个您放心,”苏成德笑道,“要进太医院,肯定得先经过几轮考较,再说陈太医的为人您还不清楚嘛,能被他认作干儿子的,自然人品医术都是上乘。”   医术或许是,殷祝心道。   但人品可不好说。   古代极为重视孝道,很多人为了求仕途求财求名,就会刻意“表演”孝心,什么埋儿奉母卧冰求鲤,其中几分真几分假,只有当事人自己才能知道了。   殷祝对这种行为不表态。   但给他治病的太医可不能是个啥也不会的表演型人格,古代医疗技术本就落后,万一瘸腿扎成偏瘫,小病治成大病了咋办?   等他干爹老了,他还打算推着轮椅带他出门遛弯呢。   不过苏成德说的也有道理,不能一棍子打死。   单从这次的经历来看,虽然过程难熬了点儿,这姓汪的年轻人熬的药也不是没有效果。   如果他真能替上陈太医的位置,那自然是最好了。   苏成德也十分上道,察觉到殷祝的顾虑后,立刻说道:“陛下,以后太医院那边开的新方子,奴才先送到陈太医那儿让他掌掌眼,这种小事他肯定还是能办的,等确定没问题了,再熬出来叫人试药,最后端来给陛下,如何?”   “可以。”   麻烦是麻烦了点儿,但也没办法。   他干爹还在的时候,从煎药到试药全都是他一手包办。   每天熬药时,假如殷祝不主动找他说话,他手中总会捧一本书,不是兵法就是医书。   后面就连太医来问诊时,宗策也能和他聊上两句了。   陈太医曾感叹,宗策若不是个马上将军,随他学医,几十年后也定能成为一方杏林国手。   在殷祝眼里,他干爹自然是干一行行一行,行行都行。   而自己这个皇帝,只要努力帮他稳住大后方,军粮军械管够,不拖前线官兵的后腿就行了。   所以昨日药瘾再度发作时,他把自己锁在了床上,准备咬牙硬挺一晚上。   ——他成功了。   只是过程极为痛苦,尤其是在经过几次……之后,殷祝几乎被宗策弄出了条件反射。   无奈之下,他只好咬着下唇安抚自己亢奋的兄弟,另一只手伸到后面生疏地刺激着那一点,到最后身体蜷曲起来,崩溃地用额头撞墙——他到底还是不是直男?是不是直男!   直男也可以从后面获得快乐,这一点毋庸置疑。   可殷祝在释放的那一刻,眼前浮现的,却是宗策那张被汗水浸湿、低垂眼眸的性感神情。   那一刻,他不再是庙宇中俯瞰疾苦众生的神像,也不是历史传说中,被塑造成圣人一样完美无缺的将军。   而是有血有肉、与他紧紧相拥的红尘凡人。   每一根神经都在烈火上煎烤战栗的酣畅淋漓,刺痛、饱胀、麻痒、空虚……无数感官交织在一起,变成了勒住他脖颈的缰绳,叫他心脏激烈跳动到难以呼吸;   而缰绳的另一头,就攥在宗策的手中。   即使现在他并不在这里。   ——我完蛋了。   从未有这么一刻,殷祝如此清晰地认知到这一点。   他好像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直。   又或许他还是直的。   ……只不过,是心理上的直。   苏成德看着自己越是放轻力度按摩,陛下额头的青筋就跳动得越欢快,还以为是自己把陛下按痛了,吓得这就要跪下请罪。   “不关你的事,”殷祝虚弱道,“出去吧,让朕在这儿一个人静静。”   他在床上颓废了半天时间,饿得前胸贴后背,叫人来传膳,饿虎一样狠狠大吃一顿,填饱肚子后,忽然就想开了——   要是他干爹弯了,他也弯了,那岂不就和他干爹一样了吗?   当然他对他干爹是纯洁的崇拜之情,并没有那方面的意思,但多了一个共同点,或许能更加有助于他深入了解偶像的内心世界。   殷祝暗搓搓地琢磨着,甚至还觉得有点儿高兴。   要是还有机会穿越回现代填坑的话,他一定能写出比任何一个人都要更贴近角色的偶像!   殷祝叫人磨好墨,挽起袖子,打算给他好久不见的干爹写信。   他已经整整十天没见到他干爹了!十天!!!   天知道这十天他是怎么过的!   刚写了几笔又顿住了,犹豫再三,殷祝还是换了一张信纸,在开头厚着脸皮写下了“民女宋薇”四个字。   因为写这封信,他实在抹不开面子用“朕”作为自称。   就算宗策已经知道这个宋薇其实就是他……知道就知道了嘛!有什么大不了的,他咬死不认账就行了。   在切换角色后,殷祝立马下笔如有神。   不仅丝滑代入迷妹视角,还一口气刷刷刷写了三大页纸——   他的大将军,吃了吗?睡了吗?有没有想……咳,这个划掉,太暧昧了,而且也不符合人设;   我给你寄了一件软甲,如果和北屹开战的话,记得要穿在盔甲里面,夏天天气热,但也不能图一时凉快;   马上端午要到了,我送给你的粽子收到了吗?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馅的,甜的咸的辣的都有,下次你可以写信偷偷告诉我,放心,我肯定不告诉别人;   以及,最近遇到一件烦心事:家里有位长辈与我关系不错,但我们闹了一点小矛盾,第二天他就离家出走了,虽然是为正事走的,但我还是很生气,因为他居然真的连声招呼都不打!   后面转念一想,他毕竟是长辈,况且我们争执的问题又不是什么大事,也就不气了,只要他还肯给我写信就行。你说对吧?   最后一页的末尾,殷祝慎重写下“望将军珍重己身,旗开得胜”,歪着脑袋自我欣赏了片刻,吹干纸上墨迹,亲手将信纸折叠封装,出门交给了苏成德。   “陛下,老规矩?”   “老规矩。”   苏成德也慎重地点了点头,把信封揣进了怀中,转身离开。   原本站在他身后的白胖年轻人直面着殷祝打量的视线,十分紧张,结巴着说:“陛……陛下,臣来为您请午脉了。”   “怎么又是你?”殷祝直言不讳道,“汪迁,对吧?太医院没人了吗,非要你一天十二时辰轮班?”   “是,啊不,不是,”汪迁苦笑道,殷祝不得不承认,这小子的确生了一张让人见了就讨厌不起来的脸,“太医院自然是人才济济,只是干爹嘱咐我,陛下药瘾发作当日脉象紊乱,容易被人看出端倪。”   他小声解释道:“干爹说,陛下的身体状况乃机密中的机密,他担心太医院中有屹人安插的间谍,会将这消息透露出去,因此今日才派儿子过来为陛下诊脉煎药。”   殷祝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朕听说,你是北归的孤儿?”   “是,”汪迁低下头,“臣是被大夏军队带回来的,干爹年轻时曾在军中担任军医,承蒙干爹尽心栽培,臣才得以有今日。干爹大恩大德,儿子无以为报。”   殷祝瞧他说话时无论表情还是语气都十分真心实意,沉默片刻,突兀地问道:“所以你不是北屹派来的间谍?”   汪迁猝不及防地抬起头,瞪大双眼与他对视。   殷祝又凑近了些观察他,挑眉道:“你好像害怕得有点儿过头了,出了这么多汗。”   “不,不是,”汪迁脸色苍白地说道,“臣只是……陛下,臣愿对天发誓,臣真的不是北屹间谍!”   他噗通一声跪在殷祝身前。   殷祝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进屋。   “进来吧。”   *   “大人,您的信。”   “放那儿吧。”   宗策头也不抬地说道。   他正飞速翻阅着一本卷宗,内容是有关北屹境内的抗屹势力情报,在他的左手边,燃了一整晚的烛泪流下桌沿,宛如一滩凝固的鲜血。   幕僚退后一步看着上官,神色欲言又止。   这些情报是他昨日递交给宗大人的,本以为勤奋如宗大人,也至少需要三天才能看完,谁知这才一晚上,就……   “宗大人,您是不是该休息了?昨晚我听说您还带着人去清剿了附近山上的马匪,这加起来,您这都整整两晚没睡了,再爱民如子,也不能这么耗命呀……”   幕僚絮絮叨叨说了半天,宗策兀自不动如山地翻他的卷宗。   待面前没声了,他方才抬头。   “说完了?说完了就出去吧。”   “大人!”   “行了,我心里有数。”   宗策捏了捏眉心,抽出几份情报推给他,“这几个人你接下来记得重点关注,如果他们回应,第一时间向我汇报。”   “……是。”   幕僚不情愿地离开了,宗策重新低下头,逼迫自己继续分析这份卷宗,任由一条条复杂的情报如潮水般冲击着他的大脑。   因为这或许是现在唯一能够拯救他的救命稻草。   可宗策依旧能感受到,左侧胸膛内跳动的那团血肉,正在一点点衰败、腐烂,并侵蚀着他的五脏六腑——以一种不可挽回的趋势。   再看到那个人的时候,他应该说些什么?   曾经他以为,会是:“陛下,策昨夜梦见了你。”   但现在,大概只能是……   “陛下,臣幸不辱命。”   直到一个念头猝然掠过脑海,宗策捏着页角的手一顿,忽然想起:   阿略昨日,不是已经寄来过一封家信了?   第53章   在宗策的理智反应过来前,他的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了动作。   拆开信件,看到熟悉字迹的那一瞬间,压抑许久的情绪霎时喷薄而出。   那颗被铁链勒进血肉、疼痛至麻木的心脏终于得到了解脱,重新欢欣鼓舞地鼓动起来。   它一下又一下有力地撞击着胸膛,带来喧嚣的生机。   血脉中冰冻的血液再度奔流,身体渐渐恢复了温度,像是有一只手,把他从不见天日的幽冥黄泉中拉回了人间。   但在最初的狂喜与欢欣褪去后,一阵惴惴不安涌上心头。   宗策的手指不自觉地揉皱了纸张。   指尖的触感告诉他,那个人给他写了三页纸。   如果只是来写信通知他一刀两断,是不必如此大费周章的。   所以,他能否奢望,那人还惦念着他?没有因为他当初的冒犯而震怒?   想到那夜一触即分的柔软,宗策紧绷的下颌线微微柔和了些许,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纸张表面,仿佛能从那些带着墨香的字迹之中,触碰到那人如玉般苍白温凉的肌肤。   他的视线归拢,小心翼翼地落在了信上。   在看到“民女宋薇”这几个字的时候,宗策连自己都没发现,他紧抿成一条线的唇角,已经勾起了一个极为微小的弧度。   这是一个他全然未曾想过的开头……和一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身份。   那个人用这样的身份给自己写信,是因为不想让他为难吗?   宗策继续往下看。   呼吸从一开始的急促,到看完最后一个字后,已经渐趋平缓。   他把这份信反反复复看了不知多少遍。   直到每一个字都铭刻在信中,这才怅然若失地放下,目光怔忪地注视着前方。   宗策不知道该怎么回这份信。   更不明白,那人怎么能……怎么可以这样纵容他?   明明是他一再无礼犯上,不告而别,却对他如此包容,甚至通篇连一句能称得上是责备的语句都没有。   宗策从前不理解,那些奸佞为何行事如此张狂,仿佛不知法度伦常为何物;但如今,他似乎也体会到那种感受了——   这样下去,他也会忍不住得寸进尺的。   宗策的视线重新落在那三页纸上,在看到“我的大将军”这几个字时,目光微动。   食指虚虚描摹着那人的笔画,他低垂着眼眸,呼吸悠长平稳,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电闪雷鸣的冰冷雨夜。   那人湿漉漉地蜷在自己怀中,下巴搁在他的肩上,一边细细地打着颤,一边小声对他讲话,注视着他的眼瞳中不见恐慌,只有满满的信任与一丝掩藏得不太好的担忧。   他再度后悔起来。   那个时候,自己为什么不吻上那片唇呢?   冰凉的,湿润的,混合着雨水的涩滞。   但那人剧烈的心跳和急速上升的体温,能够很好地弥补这一点。   那人应该会用惊怒的眼神瞪着他,但在那样的环境下,他是不会主动发出声音的,也不会很激烈地反抗,所以很适合用战袍裹住身体,细细地拥吻。   或许那人会用苍白瘦削的十指紧紧攥住自己肩头的衣裳,等到实在受不住了,就用那双被闪电照亮、带着些许茫然和怒意的迷蒙眼睛看着他,直到眼角和双唇都被逼出红晕。   又或许……   下次见面时,可以做得再过分一些。   让那个人的身体牢牢记住他带来的每一分震颤,直到云消雨歇,再亲手为他洗净身体,披上龙袍,虔诚地跪在他身前请罪。   那人似乎总不明白,他宗策从不是什么清正高洁的君子。   如果只想要他的忠诚,那便不要取下他脖颈上的缰绳。   他少时同师父学刀,出师前的最后一课,师父将他丢进了一处贼窝,他用三天三夜的时间,靠着刀、剑、斧子甚至是拳头和牙齿,为自己杀出了一条血路。   然后拖着一条伤腿,独自蹒跚走下山,把贼寇的脑袋提到了官府大门前。   那位县衙的长官是父亲的朋友,和他对视片刻,当时便同父亲说:“你家这小子,是个凶兽,一般人压不住他。带他去赌坊青楼逛逛吧,再不济学着喝点酒也好,你若同意,我可以教他这些。”   父亲没听懂,婉言谢绝了,觉得那些都是不三不四的地方,会教坏孩子。   但上辈子被押上法场前,宗策看着柳显看向自己的眼神,忽然明白了父亲那位友人的意思。   他从不认为自己有多特殊,也是发自内心地厌恶着那些蝇营狗苟之事,世人都赞扬他爱民如子,可在这清浊难澄的乱世,好名声反倒成了一种罪过,他也成了被同僚们排斥厌恶的异类。   因为在上位者和文臣们看来,身为武将,他却太像一个儒士了。   但书生手中可没有兵权。   一个人若是没有了私欲,就没有了方便掌控的把柄。   他们担心的是对的,宗策想。   他不屑于这些,是因为明白自己想要的,远比任何人都多。   他想要一个能够结束乱世的强大君主,一些能够让百姓吃上饱饭的官员,和一个统一安定、富饶强盛的国家。   曾经他寄希望于朝廷,后来经过一次次的惨痛教训,宗策改变了想法。   ——如果皇帝和朝廷做不到,那就由他来改朝换代。   这是一个任何人听来,都会觉得狂妄得不可一世的野望。   不,或许苏成德在监军期间也发现了端倪,宗策有思考过要不要扣下他,但为了不打草惊蛇,最终还是放他回了新都。   他笃定地相信,苏成德什么也不会说的。   返程那日,苏成德没有让他送,只给他留下了一封信,说希望能在宫中再度重逢。   这也是他最后的劝说。   因为他们彼此都清楚,下次见面,要么是在金銮殿前,要么就是在法场之上。   不过是成王败寇,宗策认了。   重来一次,他依旧没有改变想法。   他甚至都没有记恨柳显和魏邱二人。   因为这辈子,他不会再给他们任何出头的机会。   他要做的,只是把曾经做过的事情提前一步,与其被逼反,不如自己先反——他平静地告诉自己,这世上绝不可能存在一个容忍他宗策、又能实现他野心的君主。   如果有,那他一定是上天降下的奇迹。   脚步声从前方传来,有人轻声道:“将军,这是漕运司刚刚整理送来的卷宗。”   “先放在那吧。”   宗策抬头看了一眼下属,淡淡道。   “是。”   下属走后,他仔细地收好那封信,起身走到外面透风。   宗策站在廊檐下,整整两夜未曾阖眼的疲惫让他在直视头顶湛蓝的天空时,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感受着阳光落在脸颊上的温感,他却想到了那个人披着鲜红战袍,站在城头的晨光下朝他展露的灿烂笑颜。   那人的身份和祁王临终的遗言始终压在宗策心底,他知道自己走上的是一条不归路,北屹至今引而不发,即使自己杀死了他们的王太子也并未交出那封血书,就是为了等待自己继续被重用、或是大战前夕一举引爆这桶火药。   届时他不仅百口莫辩,就连军心、乃至战局也会因此而逆转。   昨夜,在砍下马匪的脑袋时,宗策看着那那些人死不瞑目的惊恐神情,冷静地告诉自己:一切都结束了。   他指的不是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比如说……爱情。   宗策没奢望过能从那人身上得到同等回应的感情。   悬天之日,孕生万物,普照大地众生。   而他只是恰好有幸,分得了一捧阳光而已。   对于一位将军,致命的永远不是来自敌人的刀剑,而是上位者日渐消磨的信任。   可以开始着手准备身后事了,他告诉自己。   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出现了裂痕。   即使他站在原地不动,那人也只会离他越来越远。   所以他会留在这里,不再回新都,只一心一意地替那人去谋划未来十年之内的战局,复刻神机,尽可能地壮大大夏的军备实力。   无论朝堂局势如何风云变幻,他都绝会不再亲自上前线,并尽可能地削弱自己对大夏军队的影响。   否则的话,他的存在,一定会变成北屹应对大夏最好的一把刀。   然而……   宗策心中苦笑:不过是一封信,竟又让他重燃起了希望。   甚至,还开始期待起了下一次见面的日子。   会是什么时候呢?   信中没有提初七发生的事情,宗策也不愿去深思。   他不想知道任何关于那一夜的细节,也不想知道那人是如何度过药瘾发作的阶段。   ……只要知道那人对他的态度依旧,那便足够了。   可人性总是这样贪婪,在拥有了信任后,他又想要在一个凌驾于万人之上的帝王身上,寻找凡间结发夫妻都难得一见的一生一世一双人。   宗策垂下眼眸,抬起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脖颈。   仿佛那里曾有一道无形的枷锁,或是缠绕着一条看不见的缰绳。   一只蝴蝶飞过眼前,宗策注视着它翩然落在院中盛放的花丛上,并没有上前打扰。   只是心中默想,若是他在这里就好了。   他可以摘下那朵最漂亮的花,再亲手为他泡一壶清茶。   *   “有回信了没?”   下朝之后,殷祝第一百零八次地询问这个问题,   终于,他得到了一个不一样的答案:“陛下,信刚刚送到。”   “在哪儿,快给朕看看!”   殷祝劈手夺过信,刚拆开,忽然见里面飘落了什么东西,他弯腰拾起,却发现是一朵花。   ……他干爹居然还给他送花!?   殷祝纠结了片刻,心中又是高兴,又有些别扭,但还是叫人过来,把花好好处理保存起来——毕竟是他干爹送的礼物,管它是什么东西呢。   正要继续看信,忽然外面有人来报:“陛下,小殿下求见。”   殷祝呆了呆,这才反应过来他说的人是尹昇的那位便宜儿子,尹英。   他的眉毛顿时拧了起来。   好好的,这小屁孩为什么要见他?   但毕竟是名义上的父子关系,虽然一想到这个殷祝浑身都难受,不过也不至于迁怒于一个八岁小孩,于是便道:“让他进来吧。”   尹英进来的时候,殷祝仔细把他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然后下了定论——   和学校门口小商店扎堆买辣条的小学生没啥区别。   如果硬要说不同,就是小学生会和自家亲爹大吵大闹,而尹英在他面前却会先规规矩矩地行礼,嘴上说:“父皇安康。”   殷祝看着他滴溜溜转的眼睛,淡淡道:“找朕有什么事?”   尹英直起腰板,笑嘻嘻道:“来看看父皇身体怎么样了,父皇今日气色不错,太医院的人有功,儿臣回去后就让阿母重赏他们。”   殷祝眼皮一跳:“你阿母是谁?”   “柔姬呀,父皇忘了吗?”   还真忘了。   殷祝看尹英的眼神立马就变了。   但看在这孩子还小的份上,他稍稍多了一些耐心劝说:“你八岁了,也该上学了,今后就搬到国子监边上吧,朕会多派几个嬷嬷照顾你。”   “不要!”尹英立马拒绝,“我才不要和阿母分开,阿母对我可好了。”   那是因为她还没有儿子。   想到历史上尹英被柔姬毒杀的死法,殷祝不禁对这小孩升起了一丝同情,想了想,也没有继续劝说他从柔姬那里搬出来。   才八岁,正是贪恋母爱的时候,要是太急着拆开他们也不好。   殷祝打算多叫几个嫔妃共同参与抚养,反正尹昇现在名义上就这一个儿子,柔姬就算不愿也没办法。   “父皇在看什么?”   就在他思考的这一会儿,尹英已经好奇地凑了过来,眨巴着眼睛看着他。   “……宗策寄给朕的信。”   殷祝一面回答,一面下意识折起手中的信纸。   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么做。   “宗策?”尹英眼前一亮,“就是那个刚和北屹打了大胜仗的宗将军?”   殷祝稍微看这小鬼顺眼了些。   他咳嗽一声,矜持地点了点头。   “父皇,我想看……”   “不行。”   尹英撅了撅嘴巴,有些不高兴。   “怪不得她们都说,都是因为宗策,父皇您才不愿意去后宫的,”他嘟囔道,“这个宗策再厉害,我也不喜欢他。”   殷祝冷下脸来。   他直视着尹英的双眼,语气严厉地质问道:“‘她们’是谁?柔姬?还有别的什么人吗?”   尹英被他的语气吓得小脸煞白,眼眶通红地看着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殷祝顿时十分头疼。   他果然不擅长养小孩。   他把外面候着的内宦喊进来,又往尹英手里塞了一块蜜饯,摸了摸小孩的头,“别听那些人胡说八道,朕不去后宫只是因为朕不想去,和宗策没有关系。”   “宗策是大夏百年难遇的帅才,这样的人,无所谓旁人喜不喜欢他,是大夏更需要他,你明白吗?”   殷祝为了更好地说明,还把地图拿出来,在上面圈出了北屹的地盘,“你看,北屹很强大,占了我们那么大一块地盘,虽然你是皇子,但一旦北屹攻占都城,你和你的阿母、还有平时照顾你的那些人都会死掉,宗将军保护了你们的安全,你应该感激他才对。”   尹英吸了吸鼻子,闷闷地嗯了一声。   眼睛却始终盯着自己的脚尖,不肯看那张地图。   ……这小孩估计还在闹别扭。   殷祝也不再管他,抬头对那平日里负责照顾他的内宦说:“朕之前下过命令,不许后宫的人再去骚扰宗策,看来有些人还是没明白朕的意思,居然还在皇子面前嚼舌根。”   他冷冷吩咐道:“告诉后宫中的各位嫔妃,不用再试探了,朕今后绝不会再踏足后宫半步,把她们的这些小心思都给朕收一收。”   “还有,今后要是让朕知道,再有人敢在皇子公主面前说这些有的没的,朕定会严惩不贷!”   内宦抖了一下身子,惶恐道:“奴才遵旨!陛下息怒,奴才回去后一定好好转告各位娘娘……”   殷祝摆摆手:“走吧。”   他还忙着看他干爹的回信呢。   内宦偷偷拉了一下尹英的手,尹英这才不情不愿地说了一声“父皇,儿臣告辞了”,敷衍地行了一礼就跑出了门外,内宦冲殷祝歉疚一笑,赶紧喊着“殿下慢些”追了上去。   殷祝把这些都看在眼里,摇摇头,开始看信。   回去的路上,内宦低声问道:“殿下,您今天为何不按照咱们先前说好的,跟陛下说些软和话,替宗亲们向陛下求求情?”   尹英哼了一声:“父皇都那么久没来看我了,只想着那个什么宗策,我生他气不行吗?”   “哎呦,您怎么能生陛下的气呢,”内宦忙朝他“嘘”了一声,“这话可不兴在外面讲,万一被人听去了,传到陛下耳朵里,那可就糟糕了!”   “怕什么,我是父皇唯一的儿子,而且父皇不是说了,他不会再去后宫吗?”   “不去后宫,不代表将来不会再有儿子,”内宦摇摇头,“殿下今日太冲动了,陛下近日恐怕不会再见您。”   尹英低头不语,只是用脚尖踢着石子。   “宗亲族老们平日里都对您十分关怀,若不是孙慈太过分,他们也不至于求助于您,”内宦故意加重他的愧疚感,“殿下可知道错了?回去后,柔姬娘娘恐怕也会对您今天的表现失望的。”   “烦死了!”尹英突然大吼起来,“闭嘴!再说我就叫人打你板子!”   他咬牙道:“都怪你们,让父皇讨厌我,还有那个宗策,我就是讨厌他怎么了?”   内宦环顾四周,见无人偷听,这才俯下身,在尹英耳畔低声说了一句话。   “真的?”尹英将信将疑地看着他。   “奴才自然不敢欺瞒殿下。”   内宦冲他露出一抹笑容,意味深长道:“您和后宫的娘娘们不同,殿下,您可是陛下唯一的皇子。”   “——区区一个宗策,怎么能和您相比呢?”   第54章   殷祝飞快地看完了他干爹写给他的信。   看完后他心想,果然用宋薇的名义写信是对的。   宗策完全没提自己早就发现他冒名顶替的事情,甚至还在信里很认真地写道,下次不必送这么多东西过来,太操劳破费了。   就仿佛给他写信的人真是个姑娘家似的。   殷祝觉得这种角色扮演还挺有意思的,顿时释然了他干爹送来的那朵花——给姑娘家送花有什么问题吗?自然没有问题。   除此之外,宗策还在信中一本正经地跟他讲,自己打算向陛下请求开设工坊制造神机和战船,后续还解释了一大通建设水师的必要性,但字里行间,依然是同年轻姑娘交流时的温和口吻。   怎么说呢……   没想到他干爹还挺入戏的哈。   殷祝想到即将重建的飞鸟坊,和已经背着他哥开始着手搬家的宗略,不禁偷笑:等他干爹回来,要是发现弟弟没了,家也没了,不知道脸上会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   笑完之后,殷祝把信放到一边,叫来了孙慈。   “朕叫你办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他问道。   孙慈早有准备地从袖中掏出一叠折子,双手呈给殷祝,“陛下请过目,这是臣这些天来查证到的罪证。”   他退后半步,“时间有限,臣只查了居住在新都范围内的三百余名尹家人,共计霸占良田四万七千余亩,田庄一百一十三座,金银财宝……不计其数。”   殷祝匆匆扫了一眼折子上触目惊心的记录,突兀地冷笑一声。   “怪不得那帮老东西坐不住了,还打发小的来朕面前想讨个情面。”   拜老爹的教导,殷祝对于人情世故这方面可以说是手拿把掐。   自己病都好了一段时间,一个八岁的、按理说啥都不懂的小屁孩突然想着要来看望老爹,想想就知道,背后肯定有人怂恿。   他反手把折子扣在桌上,盯着孙慈道:“你是不是还有些东西没写在上面?那帮人干的好事,应该不止这些吧?”   孙慈犹豫了一下,低声道:“陛下明鉴。其中有四位,身上还有不止一起的人命官司,臣虽然找到了苦主,但官府那边并无任何记录。”   “好,很好。”   殷祝勾起唇,直截了当地对孙慈命令道,“不必有什么顾虑,告诉那些苦主,有仇的报仇,有冤的报冤,朕给他们做主!”   紧接着,殷祝又回身走到博古架前,取下那把尚方宝剑交给了孙慈。   “朕把宫中禁卫调拨给你,就今天,给朕去拿人,一个也不许放跑,如有人敢反抗……”殷祝淡淡道,“你自行处置。”   孙慈神色一凛,屏住呼吸接过尚方宝剑,激动得几乎不能言语。   他猛地低下头,哽咽道:“臣,遵旨!”   孙慈离开后,殷祝重新坐回座位上,展开他干爹写给他的信——足足有五页纸,写得密密麻麻的。   他对着窗外透进来的日光欣赏了许久,心想他干爹真是文武双全啊,看看这一手好字,啧啧,怎么能这么完美呢?   再抬头看看从宗府带回来、被他叫人挂在侧面墙上的题字,殷祝顿时心痒难耐起来。   趁着今日还有一段空闲,他干脆对着他干爹的字迹一笔一划临摹起来。   新都,乐坊。   “莫道是,旧都魂断山河遥——”   一句哀转久绝的唱腔声震云霄,白盔银甲、赤红战袍的武生站在新建好的舞台上,转身遥指北方,目眦欲裂。   “你看那边关隘上云千叠,叠不尽山河父老望旌旗!”   台上百姓扮相者互相搀扶,掩面而泣。   台下的观众们也纷纷触景生情,红了眼眶。   恰好此时扮演克勤的人上台,四周登时响起一片怒喝谩骂,各种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还有人在喊:“宗将军,杀了这混蛋!”   鼓点急促,如潇潇雨落,那武生唱道:“昨日里圣上赐我将军袍,今日便叫贼酋识得宗家刀!且看某,一刀杀得那虎目裂,来年踏破这屹关道……”   他怒目圆睁,刀花一挽,对面敌将便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再一个旋身,横刀立马地收身:   “——直把那屹王帐前星斗摇!”   尚未卸去脸上妆容的青琅站在不远处,听到台下轰然响起如雷般的叫好声,脸上也不禁露出了一丝笑容。   他在这出戏中扮演的是宗策的红颜知己,一位和他同名同姓但不同性别的胡姬。   虽然青琅不太明白,陛下为什么要安排这个角色,明明百姓们更爱看他和宗将军君臣惺惺相惜的桥段。   不过既然陛下这么写了词,他自然也只能照着唱了。   旁边的班主搓着手,谄媚问道:“大人,您看这出戏排得如何?”   “不错,”青琅点点头,“等明日我进宫一趟向陛下禀报,在巡游前,陛下应该会叫你们再在宫中演一场,记得好好表现。”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曾经对他呼来喝去的班主,现在只恨不能抱着青琅的大腿管他叫干爹了,正要再奉承几句,忽然听到不远处有人嚷嚷:“唱的什么玩意儿,快滚下来吧!”   青琅皱眉望去,那人坐在前排,唇上和下巴上都留着一撮细长的胡须,动嘴说话时跟头老山羊似的,穿着打扮一看就知道非富即贵,不禁心中咯噔一声。   “好好的,找事儿是吗?”   他周围的观众纷纷对他怒目而视。   但因为这细胡子旁边还站着两个身强力壮的打手,暂时没人敢上前找事,只能叽叽喳喳地指责他没事找事。   班主赶紧挂着笑走上前:“这位大爷,我们这戏班子是从小地方来的,才到新都没半年,要是有什么唱的不到之处,您多包容包容。”   那细胡子被观众骂得脸色不太好,瞥了班主一眼,阴阳怪气道:“你们倒是好大的胆子,居然还敢谤议朝廷!就不怕惹上事儿吗?”   “这……这从何说起啊?”   “你自己听听他方才唱的!”细胡子一指台上的武生,冷哼道,“不就是在暗讽朝廷百官无能吗?宗策既无出身也无资历,不过是运气好和北屹打了一场胜仗而已,凭什么力压百官?”   这话说得狂妄,四周骂声不断,细胡子却仍目中无人地大声埋怨:“还有你们这乐坊也太不上道了,连个包厢都没有,就这么大咧咧地在街边演,搞得什么阿猫阿狗都来看,真是晦气!”   班主听着他喋喋不休的抱怨,却心中一紧——这人居然这么大的口气?   宗大人如今官居三品,这位似乎也不把他放在眼中。   难不成……   “这位老爷,小的冒昧问一下,”他压低声音问道,“您老贵姓?”   细胡子斜眼瞥了他,慢斯条理道:“你倒是挺上道的,那不妨告诉你,老爷我姓尹。”   班主瞳孔一缩,指了指头顶,颤声道:“是……那个尹吗?”   “就是那个尹。”   细胡子显然对班主的反应习以为常,但又得意洋洋,“这是你小子这辈子第一次见到皇亲国戚吧?要不是你这戏班子近来名气大,尹老爷我才不会来这种破落地方。”   班主喃喃道:“不,您是第二个。”   细胡子顿时拧起眉毛,不爽道:“第一个是谁?”   “是陛下。”   细胡子:!!?   他霍然起身,刚要质问着班主是不是在驴他,就见一个戏子带着一队人马大步朝他走来,还当众指着他回头说道:“孙大人,就是他了。”   孙慈大手一挥:“带走!”   “等,等下!”细胡子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架了起来,惊慌道,“你们是什么人?这是要做什么?你们可知道我是什么人!”   孙慈低头翻了一下名册,“尹士左,对吧?”   “是老爷我……”尹士左说到一半,突然瞪大眼睛,看着他失声道,“你是孙慈!”   孙慈咳嗽一声,挺直脊背,右手有意无意地按在腰侧的尚方宝剑之上。   “正是本官。尹士左,你奸杀民女,贪占良田,害得新都数家平民家破人亡,还有什么话要说?没有就随本官一起去衙门吧,苦主还在等着你呢。”   尹士左呆了片刻,随后破口大骂起来:“孙慈!你一个北归的官员,竟狗胆包天管到老爷我头上了?你信不信我弄死你!来人,给我,”他注意到孙慈带的人是他的好几倍,于是临时改口道,“先把这些人给我轰走!全都轰走!老子现在就要进宫面圣,狠狠参你一本!”   孙慈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他微笑起来,矜持地拔出腰侧宝剑:“不必进宫了,你先看看,这是什么?”   尹士左怒意盎然地瞥了一眼,在看到上面刻着的铭文后,脸色瞬间惨白一片。   “明白了?”孙慈哈哈一笑,自打从陛下那里接过这个任务以来,他从没有这么畅快过!   这帮尹家人明里暗里处处给他使绊子,甚至还有胆大包天的,干脆雇佣杀手来暗杀他。   要不是他福大命大躲过一劫,估计现在都已经是头七了吧。   “要你们命的人,不是我,正是那一位。”   孙慈朝着皇宫的方向拱了拱手,“不过也怨你们自己,多行不义必自毙,走吧!你当初犯事的时候,就该想过今日的。”   他朝手底下的人使了个眼色,把这失魂落魄的细胡子押上了马车。   尹士左带来的打手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上前,直到那位戏子,也就是青琅淡淡地提醒了他们一句:“这是陛下的旨意,你们打算抗旨吗?”这才醒悟过来,赶紧拔腿跑回去报信。   殷祝在书房里练了一个多时辰的字,终于等到了来找自己的人。   “叫他进来吧。”他低头欣赏了一番自己的字迹,觉得离他干爹还有一段距离,不过已经有了几分神韵,也算一下午的功夫没有白费。   尹家一位头发花白的宗伯拄着拐杖,在一名小辈的搀扶下,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到了他面前。   正要朝他行礼,殷祝道:“宗伯免礼,坐吧。”   “多谢陛下。”   “喝茶吗?”   宗伯摇了摇头,“不了,年纪大了,下午喝茶,晚上就睡不着觉了。”   “那便给宗伯上杯白水。”殷祝吩咐一旁候着的苏成德,苏成德应了一声,殷祝又重新低下头去,开始提笔写最后一列字。   宗伯忧心忡忡地看着他,几度欲言又止。   最后他终于还是撑不住了,重重地长叹一声。   “宗伯何故叹气?”殷祝挑眉问道,“您这个年纪,按理说家庭美满,子孙绕膝,几个孩子又都有出息,应该每天都笑口常开才对。”   宗伯苦笑着摇了摇头。   “陛下就不必明知故问了,”他说,“臣家中儿孙的确都还算争气,可其余尹家旁支……唉!”   “那宗伯更应该开心才是,”殷祝搁下笔,平静地看着他,“朕是在帮尹家修剪枝叶,替大夏除掉祸患,不是件好事吗?”   “可陛下未免做的也太过了些,”宗伯抱怨道,“那孙慈今日在衙门拿着您赐给他的尚方宝剑,一连砍了七个尹家人的脑袋!这要是传出去,皇室威信何在?”   “朕让他秘密审理,就是为了保全皇族的颜面,”殷祝低声道,“而且才砍了七个脑袋,看来是手下留情了。”   宗伯瞪着他,抖着手,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陛下就不担心,被史书记载为暴君吗?”他忍不住问道,“古人云‘亲亲相隐’,纵使这些人有过错,也该先用家法惩戒,再不行,在族中召开集会……”   “人人都用家法,那国法何在?”   殷祝听得不耐烦,直接打断了他的话:“行了,朕看宗伯您今日也不想来当这个说客,虽说名义上是同族,但说白了,还是别人家的事。宗伯年纪大了,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替朕转告那些人,今后教育子孙谨言慎行,大夏不需要一帮只会拖后腿的蛀虫。”   宗伯乞求地看着他:“陛下,您真的不能看在臣这一把老骨头来求情的份上,放剩下的那些孩子一条生路吗?”   “假如他们不是十恶不赦,可以。”   殷祝从桌案上拿起一份书信,朝着宗伯晃了晃,“您可知道,这是什么?”   宗伯睁大浑浊的眼睛,却仍是看不清上面的字样,只能摇了摇头。倒是扶他进宫的小辈看清了,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北屹刚刚送来的战书,”殷祝说,“他们警告朕,这是最后一次机会,如果再不接受上面提出的和谈条件,那么接下来,屹国会向大夏全面开战。”   宗伯瞬间捏紧了手中拐杖的龙头。   他曾亲历过那场浩劫,也亲眼目睹过旧都被屹人军队攻破的惨状,乍一听闻这个噩耗,即使坐在座位上,苍老的身躯也不禁如风中残烛般摇晃起来。   他再也顾不上为同族求情了,连声对殷祝道:“陛下,打不得,真的打不得啊!屹人真的和咱们不一样,他们生来就是为了打仗杀人的,那里连十岁的孩子都能上战场杀人……要是开战的话,我大夏的百姓又要被他们当成猪羊一样宰杀了啊!”   殷祝瞧着他的瞳孔都在颤抖,知道这位宗伯大概率是有创伤后压力心理障碍症,也就是ptsd的。   但他依旧没有心软,只是说道:“朕明白您的顾虑,此举在您看来,可能是一场豪赌。但朕的所作所为,就是为了让我大夏的百姓,不再被屹人当成猪羊,堂堂正正有尊严地活在这世上。”   宗伯和他对视许久,张了张嘴,低声问道:“可陛下,臣斗胆问一句,若是……您败了呢?”   “朕或许会败,”殷祝笃定道,“但朕的大将军,绝不会败。”   “陛下为何如此肯定!?”   “因为他是宗策。”   ——纵观历史,天上地下,漫漫几千载岁月里,最闪耀瞩目的一颗将星。   殷祝把手中的战书一丢,扬起唇角,露出一抹难掩得意的笑容:“北屹将同样的一封信也送到了宗策的总督府上,甚至还带了重礼想要招降他,你知道他是怎么回复的吗?”   不等宗伯出声,殷祝便直起身,抛下了掷地有声的一句话:   “他只对那些屹人说了三个字。”   “那就打!”   作者有话说:   遇到正事智商情商+100,遇到和干爹有关的事情,智商自动-99,还附加迷幻效果。   由此可见:宗将军,一款生生的debuff[狗头] 第55章   天佑五十四年。   屹国为王太子克勤复仇,撕毁合约,向大夏宣战,举五路大军南下扣边。   当年八月,朝廷改年号为兴和。   明仁药堂。   作为一家口碑甚佳、且在大夏境内开了十余家分店的老字号,今日明仁药堂的柜台前,依旧是大排长龙。   王六正排着队呢,眼珠子咕噜一转,竟然在不远处看到了老熟人,顿时惊喜道:“老张头,你也是来买金疮药的?”   老张头:“哎呦,可不是嘛!朝廷和北屹开战,这几个月来伤药的价格都翻了好几番了,我家那口子一直怂恿我屯些在家,这不,刚开门就紧赶慢赶跑过来了。”   两人正唠着嗑,一个身形魁梧、身穿灰麻长袍的年轻人撩起帘子,从堂后大步走了出来。   众人一见到他,纷纷热情招呼起来:“少东家,今儿还有多少金疮药?”   “归少爷,我都来三天了,毛也没买着!回去和老爷都没法交代,今天说什么也得让我先买了吧?”   “一边儿去吧你,我都来五天了!”   归亭冷着一张脸,把一块牌子摆在了众人面前。   “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现场不少人不识字,看着那牌子上墨汁淋漓的字迹,脸上不禁露出茫然之色。   归亭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们:“写的是‘一人一瓶,不许多买’。”   “什么,一人才能买一瓶?”   “可我家十几口人呢,少东家,一瓶怎么够啊!”   “爱买买,不买就出去,”归亭不耐烦地一拍柜台,“如今我家药堂和朝廷合作,为前线抗屹军队供药,药品物资本就紧缺,前些日子居然还有人故意大量采购囤积居奇,弄得真正有需要的伤患买不到药,这等败类,就是在发国难财!”   人群中立刻响起一片附和声,也有几人面露心虚之色,嘴里嘀嘀咕咕,被归亭全部看在眼里。   回去后他与父亲说:“我看这些大量买药的人,都是一副官宦富户家刁奴的打扮,幸好他们识趣,没闹起来,否则我定要让他们尝尝我拳头的厉害!”   正在眯着眼睛看一本古籍上穴位图案的归仁从桌边抬起头,瞪了他一眼:“你也是个大夫,作甚动不动就要使拳脚?”   归亭:“爹,您又不是不知道,我从小的梦想就是参军,听说最近宗大人带的兵又在前线打了胜仗,您从前总说,官匪一家,兵过如筛,那宗大人总不会是那等将领了吧?”   归仁撇开脸,不说话。   归亭一看有戏,连忙道:“再说了,我又不上前线,只是在军营里给伤兵救治,这总行了吧?”   “你爹我还没傻到信你这种鬼话!”归仁骂他,“老人家总说的‘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你以为是跟你说着玩的?”   “那都是从前的老黄历了,”归亭辩解道,“如今陛下下旨,不仅把每月军饷提到了四两白银,伤亡了家属还有二十两银子的抚恤金可以领,医馆药堂都是优先救治退伍的伤兵,现在不少人家报名参军都还要抢名额呢。”   归仁再度语塞。   片刻后他又道:“那之前又是谁说的‘好男儿当血洒疆土,马革裹尸’?老夫要是真放你去战场,你不出一个月就得横着回来!”   “爹我可以发誓!我真的不去前线!”归亭急了,“我,我只是想去见见宗大人,跟他说上两句话……顺便再去城头上看一眼。”   他的声音渐渐微不可闻。   “你小子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是不是以为自己刀练得很好?”   归仁被他气得不轻,使劲儿拍了一下逆子的手臂,“当游侠和当兵,可完全不一样!你要面对的是成千上万的敌军,还有密密麻麻当头射来的箭雨!脚底下踩着的是你同袍的尸骨,面对头阵的也是屹人驱赶而来的大夏百姓,你敢说,自己下得去这个手吗?”   归亭抿唇不语。   “可是爹,”他低声道,“祖父祖母,您的亲朋好友,当初全都死在了屹人的刀枪之下,孩儿想去为他们报仇。”   归仁枯树皮似的老脸抖了抖,闭上了眼睛。   “报仇,报什么仇?这个世道,能好好活着就不错了,还想着为死人报仇,”他自嘲地笑了两声,“你爹我活了这么多年,恨意早就被磨没了,心也早就凉了,你还太年轻啊!你不懂。”   归亭紧皱眉头:“有什么不懂的?爹你直说就是了,卖什么关子。”   归仁摇摇头:“你等着瞧吧,宗策,他是个好将军,可惜没生在好时候。官员们容不下他,陛下也容不下他。”   “怎么会呢?”归亭诧异道,“陛下不是最信重宗大人了吗?还一力主张与北屹开战,夺回失地,这是明君之相啊!”   “明君,哼,”归仁冷哼一声,“你以为你爹我当初为什么离开太医院?就是见多了宫中这些见不得人的事情!”   “能坐在那个位置上的尹家人,终究是多疑善变的,现在君臣关系好不代表以后,等再过几年,国库打没了银子,朝中议和声音只会越来越大,到时候,陛下还能不顾朝廷民生,继续让宗策打下去吗?”   “况且,若他真的像外界传言的那样,一心抗屹不愿和谈,又怎会把年号改成‘兴和’?”   “这……或许,只是一种期望?”   但这个理由,归亭自己说来也有些勉强。   归仁叹道:“罢了,你若是真想去前线,那就去吧,爹不拦你。正好下一批药材也该送过去了,但无论如何,你都不许上战场,听到没?”   “听到了!”   归亭响亮地回答,顿时喜上眉梢。   归仁看着他这副喜形于色的模样,不禁对这个儿子既好笑又好气,心想叫他去见识见识也好,免得老吵着闹着要去参军。   但随着儿子离开,他的笑容很快便从脸上淡去了。   想起那年旧都的惨状,还有后续几十年来朝廷的种种不作为、甚至是对北归人的打压、对屹人的百般求和讨好……归仁的心中便溢满了愤懑难平的怒火。   有多少次,他曾像儿子一样满怀希望地期待,甚至都已经在家磨好了剑准备上前线为国拼杀;   又有多少次,朝令夕改,叫他的希望反反复复地落空,最后一怒之下,从太医院挂冠离去,发誓此生绝不再为朝廷、为尹家人做事。   “一人参军,全家光荣!保家卫国,寸土不让……”   可听着外面传来的征兵号子,归仁心中那颗已经沉寂了几十年的心,还是狠狠震动了一下。   若是真有那么一天,他能够重回故土的话……   老人捏紧了手中的医书,眺望着窗外透进来的一线天光,苍老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   “三个月了,苏培盛,朕已经整整三个月没见到他了。”   “陛下,奴才叫苏成德。”   殷祝:“…………”说顺嘴了。   “总之朕忍不了了,”他拍案而起,大声逼逼,“三个月没人陪朕聊天!三个月没出皇宫!朕都要憋死了!!!”   苏成德提议道:“那不如,陛下去新都郊外围猎?”   “前线打着仗,朕在后方打猎,这合适吗?”殷祝瞪了他一眼。   唉,要不是他实在不懂军事,虽然懂点儿历史但大部分都是纸上谈兵,现在早就去前线御驾亲征,和他干爹并肩作战了。   “您可以不亲自上场打猎,”苏成德给他出主意,那小模样像极了在昏君身边的拍马溜须的奸宦,“但您可以带上尹英殿下啊。殿下八岁了,学过骑马,也学过君子六艺,正好您可以考较考较他骑射的技艺,这样传出去,朝中也没人会多嘴说什么。”   这倒是个好主意。   殷祝想了想,同意了。   这段时间他实在憋得够呛,每天不是看前线送来的战报,就是和干爹一起忙活筹建神机营的事情,还有国中这些因为战事而起的矛盾争端,没一个让人省心的。   飞鸟坊那边有宗小弟在顶着,暂时不需要他操心,但征兵、赋税、后勤保障等等,殷祝全部都要亲自过问,否则他压根儿不放心手底下那帮人。   尤其是唐颂和世家出身的那群人,要是不借机大发一笔战争财,那殷祝才要奇了怪呢。   但他目前着实腾不出手去处理他们,只要别做的太过分,殷祝一般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对尹家人动手是一码事,因为那毕竟还是自家人;但对世家动手,那就是另一码事了。   现在最重要的还是支援他干爹抗击北屹,殷祝想,别的能忍就先忍忍,等战争结束后,再找这帮人秋后算账。   殷祝打定了主意,把应涣叫到面前,让他负责这次出行的护卫工作。   应涣一听陛下要带着皇子一起出门,神情立刻紧绷起来,抱拳道:“陛下放心,臣必定誓死保卫好陛下和殿下!”   “还有公主。”殷祝提醒道。   尹昇一共有三个孩子,一个皇子尹英,剩下两个是一对五岁的双胞胎公主,因为早产的原因,身体都很虚弱。   她们听从太医的叮嘱,平时基本不大出门,就算出门也是被嬷嬷抱来抱去,据说三岁前脚都没粘过地。   要不是殷祝听说了这事儿立马叫停,这俩倒霉孩子估计到现在都还学不会走路呢。   所以历史上这两位公主双双早夭,他一点儿也不奇怪。   早产,再加上尹昇的基因不好,一整个先天不足。   要是再不出来活动活动,以古代的医疗水平,她们能活到成年才怪了。   但说起公主,殷祝倒是想起了一个后世流传甚广的传说。   他干爹死后数年,新都城破,大夏亡国,最后一任幼帝年仅七岁,据说是尹昇最小的儿子。   这个孩子很喜欢宗策,还曾屡次在朝堂上公开说“若是宗将军在此,大夏必不会是如今这番模样”。   只可惜大势已去,城破那日,太后带着幼帝殉国,屹人将领敬这对母子的忠烈,便叫人给他们收敛衣冠下葬,但负责收敛尸骨的人却发现,那幼帝竟是个女孩。   虽然正史未经证实,但野史早已把这段历史大书特书。   现代还据此拍了一部电影,但里面错漏百出,狗血泼天,七岁幼帝变成了十七岁少女,还和他干爹来了一段旷世生死恋。   这部电影在网上的口碑评分爆炸的烂,殷祝本着跟他干爹有关的作品是屎他都要尝尝咸淡的崇高精神,一个人包场看了一遍,气得在电影院边吃爆米花边骂导演煞笔——但不是因为剧情,而是这导演找了个丑得像是癞疙宝一样的资源咖来演宗策。   他干爹可是历史上出了名的美男子!   就连正史都记载过的,“策身长八尺三寸,隆准如悬胆,眉聚岱宗翠,银甲曜日,赤帻擎天。容止有威,立若孤峰承雪,行若松涛撼岳。世人皆叹曰:‘玉山倾北斗,犹逊此将三分。’”*   走在廊道之上,看着远处的宫人清点行装时,殷祝的视线无意间扫过,瞬间被那件晾晒在阳光下的鲜红战袍吸引而去。   三个月的分别,他早就把那些别扭的、沾染了些许风花雪月的想法丢到了脑后。   剩下的,只有对他干爹的思念和担忧。   虽然他们经常通信,但宗策其实很少跟他讲战场上的事情,因为殷祝把军政决策权全部都交给了他,而宗策也不负信任,捷报频传。   只是他偶尔会在信里写,这里的百姓还记得自己大夏子民的身份,听说陛下派我去收回山河十四郡,还没有忘记他们这些遗老遗少们,都纷纷在家中立长生牌位,愿陛下能够长命百岁。   又或者,给他千里迢迢在信封里带上一块当地人自己做的饴糖,说是让他尝尝旧都的味道。   那块糖殷祝一直随身揣着,舍不得吃,但后来天气热了,没办法,就分成了几块,每隔一段时间吃一块。   有一次被前来觐见的宋千帆看见了,还大惊失色地以为他又在嗑什么丹药呢。   殷祝停下脚步,望着远处那随风鼓荡的战袍,唇边噙着淡淡的笑意。   不过,他干爹自始至终都没问过他药瘾发作的事情。   可能是忘了吧。   忘了也好。   毕竟这事儿着实不太光彩,刚穿越就用屁股把干爹侵犯了啥的,听起来就很变态。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殷祝发现,自己药瘾发作的时间也越来越短了。   汪迁告诉他,这其实不是好事。   发作时间短,说明暗毒积压在身体里,没有完全挥发出来,只会让身体在接受刺激的时候变得愈发不受控制。   所以他委婉地表示,可以适当行房,不必太急于戒断,过犹不及。   殷祝心想笑话,他后宫一次都没去过,还有着钢铁一样坚挺的意志力,连他干爹都不需要了,早就已经四大皆空,能有什么过犹不及的。   苏成德掀起眼皮,毫不意外地发现陛下的神情又开始变幻莫测。   估计是又想到宗大人了吧。   “父皇!父皇!”   身后传来尹英兴冲冲的呼喊,伴随着内宦焦急的脚步声,“哎呦我的祖宗,您慢点儿,这是皇宫,别乱跑啊……陛,陛下!”   殷祝嗯了一声,转身被尹英扑了个满怀,苏成德本想阻拦,但被殷祝用眼神阻止了。   “陛下,殿下不是有意的,”内宦吓得脸色苍白,连忙跪在地上向他请罪,“殿下他只是……”   “又不是什么大事,”殷祝随口道,又摸了摸尹英的脑袋,“怎么跑得这么急?”   “我听说父皇要带儿臣去郊外射猎!”尹英高兴得小脸红扑扑的,眼睛亮闪闪地看着他,“父皇,这是真的吗?”   见殷祝点头,他又欢呼起来:“太好了!父皇万岁!”   殷祝的嘴角也露出一丝笑容,但还没成型,就听尹英问道:“那父皇,是就我们两个去吗?阿母他们不去?”   “她们不去。”殷祝收敛起笑容,看着他问道,“你为何不愿意搬出柔姬那里?明明她不是你的生母,只养了你不到一年。”   “因为阿母会带我玩很多好玩的东西,”尹英歪头,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还会教我读书写字,教我很多道理。”   殷祝:“这些朕给你请的先生,也都可以教你,并且教的更好。”   尹英刚想开口,忽然眼珠子咕噜一转,拉着殷祝的袖子央求道:“那父皇你来教我,好不好?你来教我,我就搬出阿母那里。”   “朕没有那么多时间,”殷祝婉拒道,“现在前线在打仗,事关家国安危,朕顾不上教导孩子,抱歉。”   身为帝王和父亲,居然主动和儿子道歉,就连苏成德听到都吃了一惊。   但尹英却面露失望之色:“啊……父皇好小气,明明每天都花很多时间给那个宗策写信的。”   “那是在交流战事。”殷祝回答。   尹英大声道:“等我长大了,我也要上战场,替父皇打江山!”   “有志气,”殷祝笑了笑,“不过,朕发觉你似乎不太喜欢宗策?”   尹英鼓起腮帮子:“喜欢他做什么,老是和我抢父皇,而且外面人都说,他是叛徒呢。”   片刻的寂静后,殷祝问道:“外面?宫外面吗?”   “对呀,”尹英一本正经地说,“替我去街上买糖葫芦的宫人说,他听人讲,屹人的军队里也用着咱们的神机呢!宗策不就是父皇钦点的神机营的上官吗?”   殷祝不愿太拘束孩子,给了尹英很大的权力。   零食话本这些零碎的东西,只要尹英想要,殷祝都会让人给他买来,还因此被言官上谏说不可太溺爱皇子,但殷祝权当无事发生。   但殷祝没想到,这孩子居然比他想象的要早熟许多。   或者说,是身边那些有心人在催着他早熟。   讨厌一个人不要紧,他小时候还讨厌老是不回家的老爹,时常和老爹大吵大闹,然后再被胖揍一顿;   假如尹英跟他吵、跟他闹,殷祝都不觉得有什么。   毕竟才八岁的孩子还不知道控制自己的情绪。   但他却三番两次地用这种旁敲侧击的方式,来他面前给宗策上眼药,表现得丝毫不像个孩子,倒像是个……还伪装得不太老练的政治家。   该说是柔姬的功劳,还是尹昇的功劳呢?   “苏成德。”   “奴才在。”   “给皇子身边换一批踏实些的人,从今往后,不许柔姬再接近他半步,”殷祝语气平淡地吩咐道,“还有这半个月以来御书房当值的,也都给朕换了,全部。”   “是。”   尹英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他身后的内宦吓得浑身发抖,痛哭流涕地跪在地上大声求饶,但很快就被苏成德喊人来硬拖下去了。   殷祝看着泫然欲泣的尹英。   虽然他说话的口吻依旧温和,却让尹英下意识害怕起来:“放心,朕还会带你去射猎,但记住,这是朕给你的第一次机会。”   “机会一共只有三次,你已经用完一次了。”   尹英颤声问道:“父……父皇,您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殷祝再度摸了摸他的头。   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战栗和汗湿,他随意地放下手,说道:“你可能以为,宗策只是朕比较信重宠爱的一个臣子,但朕现在告诉你,他不是。”   “他是朕的底线。”   “这一点,你一定要牢牢记住。”   作者有话说:   简单翻译一下汪太医的话:憋太久身体会变敏感[害羞]   *参考《武经总要》《世说新语》《史记》等 第56章   打发走了尹英,殷祝立刻转身回了御书房。   他把兵部和户部两位尚书叫到了面前,语气不善道:“朕好像同你们说过,与北屹开战期间,要严查各个地方外来者的户籍身份,防止间谍盗取大夏军情机密,在民间造谣生事。”   他把从尹英口中听到的复述了一遍给他们,然后盯着这俩人问道:“说吧,究竟是怎么回事?”   户部尚书露出了惶恐但茫然的神色,于是殷祝把目光投向了兵部尚书。   兵部尚书犹豫道:“这事儿……臣的确有所耳闻。”   “几日前便派人去查证,确有此事。但后来臣命令内部清查过一遍,各地均没有神机军械失窃的消息上报。”   殷祝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   “所以,你也觉得是宗策通敌叛国?”   “臣并无这个意思,”兵部尚书连忙澄清,“臣只是觉得,或许可以叫宗策回新都,亲自同陛下解释清楚……”   他的声音越说越低。   殷祝哦了一声,笑道:“你的意思是,宗策正在替大夏打着仗,朕却要因为兵部的疏漏,把他从前线叫回来,接受满朝文武的质询,并且还要他自证清白,是这个意思吗?”   兵部尚书支吾了两句,最后干脆一闭眼睛,“其实陛下,大部分朝臣们都是这个意思。神机乃我大夏国之重器,莫名出现在北屹战场上,事关重大,宗策身为总督,的确与此事脱不了关系。”   “那朕要你这个兵部尚书何用?”   “可、可是……”这是宗策负责的范围啊。   兵部尚书想要辩解,但看着殷祝犀利的眼神,他还是明智地选择了暂时闭上嘴巴。   “朕知道,你想说朕偏心宗策,”殷祝冷淡道,“可你想过没,北屹五路大军,他一人独顶三路主力,还从屹国最勇猛的大将治从手里硬生生啃下了峦安关——峦安关对于抗屹战线究竟有多重要,身为兵部尚书,这点应该不用朕来告诉你吧?”   “如今两军在峦安关数百峰上下,一天之内激烈交战三四次,这样的关键时刻,你叫朕把宗策撤回来?到底是何居心!”   他盯着额头上冷汗涔涔的兵部尚书,喝问道:“你告诉朕,究竟谁才是那个通敌叛国之人?!”   兵部尚书腿一软跪在地上,“陛下,臣愚钝,一时失言……”   “不,你不是一时失言,这话恐怕你想说很久了,或许还不只是你一人,”殷祝看向旁边的户部尚书,“你呢,你也是这么想的?”   户部尚书立马拨浪鼓似的摇头,生怕再晚一秒就和地上那位牵扯上关系。   殷祝盯着地上兵部尚书微微颤抖的脊背,沉默良久。   兵部尚书只觉得后背像是扎了根钉子,血淋淋地贯穿他的肺部,随着时间推移,整个人愈发呼吸困难,喉咙里仿佛吞下了一块沉甸甸的铁坨子,拖着胃一路下坠。   他怎么就忘了……   面前这位,曾经也是暴戾之名远播的煞神啊。   就在兵部尚书以为今日必定乌纱帽不保、说不定小命都堪忧的时候,殷祝终于再度开口了。   “朕想了想,你说的也不无道理,”他慢吞吞道,“宗策在外面待了这么久,朕的确有些不放心。”   这里的不放心,指不放心他干爹本人。   但兵部尚书却似乎误会了他的意思,立刻腿也不抖了气也不喘了,一脸惊喜第抬头道:“陛下明鉴!臣真的是一心为了陛下与大夏考虑啊,忠心日月可鉴!”   “宗策得回来见朕一面,但不是现在。”殷祝补充道。   紧接着一句话又叫兵部尚书刚飞上云端的心坠入谷底,“还有,神机机密外泄,你这个兵部尚书难辞其咎;知情不报,罪加一等,待会儿自己出去领二十板子。”   “尽快给朕查清楚幕后主使,这次只是小惩大诫,再有下次,你知道后果。”   兵部尚书浑身一震,诺诺应是。   户部尚书松了一口气,本以为没自己事了,谁知殷祝下一个就盯上了他:“爱卿,朕觉得,这落后的户籍制度也该改改了,你说呢?”   户部尚书:“…………”他还能说什么?   他一想到这背后的工作量就一阵绝望,但顶着殷祝如有实质的目光,还是一咬牙答应了下来:“改!臣回去就改!”   殷祝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去吧。”   不适当给点KPI和压力,这帮人就容易暗搓搓给他搞事。   哪像他干爹一样省心。   不过……   殷祝也有点儿小疑惑:自从他改了年号,怎么一连好几天,他干爹都没再寄信过来了?   难道真是因为前线战事太紧张了,抽不出空来?   大夏东南边境,峦安关。   烈风恣意扫荡过山谷,谷底浓郁的血腥与硝烟气息却久久不散。   三天三夜过去了,守关关隘上的大夏赤旗依旧迎风飘扬。   眼看着关隘久攻不下,屹军又伤亡惨重,治从终于咬牙下令撤军。   “叫左路军断后,无论如何,格西大人的这批神机必须要带走!”治从吼道,“听到没有?”   “是!”   幕僚用千里镜看见了这一幕,问道:“大人,我们不追击吗?”   宗策摇了摇头。   如同淬火刀锋般的日头照亮了他沉郁的眉目,许久未曾打理过的锋利浓眉下方,一双深黑冷冽的眼眸正注视着前方飞速撤离的屹军。   他冷声道:“不必追击,用火炮瞄准他们的神机。”   “是。”   底下人立刻调整火炮方向,用火石点燃引线。   “放!”   一声令下。   顷刻间,山谷各处再度回荡起惨叫声,滚滚浓烟遮天蔽日。   几架神机被当场摧毁,但治从留下断后的左路军很快杀了上来,守关的大夏军队不得不把火炮转向这些敢死队,等这波猛烈攻势结束,治从的主力军已经不见了踪影。   “该死,居然让他们跑了!”有亲兵大骂,“一群怂蛋龟儿子,跑得比兔子还快!敢不敢再和你爷爷我大战三天三夜?”   虽然骂得中气十足,但其实他和周围的同袍们也已经撑到了极限,几乎是一泄力就瘫倒睡着了,呼声此起彼伏地在城墙之上回响,看到幕僚哭笑不得。   “大人,怎么办?”   宗策:“叫他们先睡半个时辰,之后喊起来打扫战场。”   正是因为发现士兵们的体力已经达到了极限,所以他才并未像之前在晖城那样,命人主动出击。   治从比克勤要谨慎许多,说不准在前面还埋伏着后手,峦安关一旦失守,再想夺回来,恐怕就得付出比这场战役多十倍的牺牲,也不一定能成功。   孰轻孰重,宗策心中早已衡量得明白。   其实有上辈子的经验,他本可以推进得更迅速一些。   之所以选择稳扎稳打,还有一个不能宣之于口的原因——   他发现祁王党羽,曾与北屹第一智囊格西暗中勾连。   而那封血书,大概率就在格西的手中。   关于格西这个人,宗策其实并不怎么了解他。   格西是藏传佛教中的僧职名称,翻译过来就是“善知识”的意思,他的地位相当于大夏的丞相,但在上辈子大夏与北屹的交战中,此人的存在感却并不高。   宗策只知道他派了不少间谍来大夏,被他抓住了一批,或许还有没抓住的,等他知道的时候,已经有一批神机出现在了北屹军中。   前世他因为这个原因被朝廷猜忌多次,就连阿略都遭到了严密的看守监视。   直到现在,宗策才明白,原来是祁王主动出卖了大夏的机密,换取北屹支持他上位。   此等行为,与卖国又有何异?   一想到自己还差点成为帮凶,宗策心中又恨又悔。   但他也庆幸自己遇到了殷祝。   不然的话,也不会那么早就发现祁王的表里不一。   若是能再早些遇见他的话……   宗策很快强迫自己止住了这个念头。   他并不是会沉湎于过去之人,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多余的情绪和假设都是没有意义的。   哪怕前方是绝境,他也只会直视着既定的结局,一直向前。   直到无路可走的那一天。   但近来有一件事,让他十分在意。   趁着士卒们打扫战场的功夫,宗策回到军帐中,简单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物和官印,准备先休整到明日。   若天亮之际,治从再不率军来攻,他便回新都见那人一趟。   他要当面问清楚,这个年号,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在战场上连续指挥了一天多,宗策的精神也绷至极限,后脑勺传来阵阵麻木的钝痛,大脑几乎无法思考。   可他怎么也睡不着。   躺在榻上,翻来覆去,脑海中浮现的都是前世的种种画面。   第一次进宫当近卫的忐忑,第一次面圣时的激动……那时的他还十分天真,满心以为自己受到了重用,迫不及待地想要上战场为君立功。   可接踵而来的,却是现实一次又一次的打击与失望。   兴和那年,他二十八岁。   离开晖城时,看着当地沿街十里相送的父老乡亲,感受着那一双双满藏着不舍与期待的眼睛,再想起朝廷那边即将与北屹议和的决定,宗策只觉得满心苦涩不甘。   恨意弥漫,遮蔽了他的双眼。   却不知究竟该恨谁。   后来他知道了。   朝堂上只为一己之私不顾天下的卖国贼们,的确该死。   但最该死的另有其人。   ——尹昇,还有那些躺在先祖功劳谱上蚕食江山社稷的尹家人,才是大夏最大的国贼!   兴和,兴和,光是听到这两个字宗策就忍不住想要冷笑。   他死那年是兴和六年,战事不仅没有如朝廷所想的那样平息,反而战火愈演愈烈,一直烧到了江淮地界,也把他那颗忠君爱国的心彻底烧成了灰烬。   兴许是因为太累了,宗策不可避免地升起了一个极为恐怖的念头——   若真是那个尹昇回来了,该当如何?   这个念头闪过脑海的瞬间,他便只觉得左胸一阵绞痛。   甚至都来不及思考要是尹昇选择不打这场仗了怎么办,耳畔只反反复复回荡着一个声音:   天大地大,他要去何处才能找到那个人?   宗策茫然地睁开满是血丝的双眼,木然地注视着帐顶。   半晌,视野模糊,才发现此时竟已至深夜。   四周雀然无声。   清水似的月光泼进军帐内,霜白的地面仿佛镀了一层银,让他想起了那人站在圆月之下,同月光一样皎洁无暇的侧脸。   真实的他或许不是这副模样,宗策想。   又或许,他根本就不是人。   但无论是什么都没关系,只要是他就好了。   那副皮囊里,装着尹昇的魂灵,他只觉得臭不可闻;但换做另一人时,宗策便觉得怎么都看不够。   和他相处的每一刻,都恨不得将那人拥入怀中,好好地疼他爱他。   这数月来的每一个夜晚,他都在念着、想着。   时而心中酸涩难言,时而又牵忧挂念。   他把过往的回忆和从新都传来的有关那人的消息,全部一点点收藏起来,像含着一块糖似的,珍惜地在嘴里慢慢化开。   可他又不敢太过分地想。   因为军情火急,容不得尺柔缠绵的儿女情长——想到这里宗策就不禁苦笑:自己一向雷厉风行,何时竟能与这四个字扯上关系了?   黑暗中,他沉默地翻了个身。   宗策重新闭上眼睛,心想,如果回去之后,发现那人真的不在了,那便再重走一遍老路吧。   往后半生,他都会用来寻找那人;   若是找不到……   那便刻好墓碑,待来世再寻。   这么一想,他忐忑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反而有种尘埃落定般的宿命感。   睡意很快涌了上来,在最深沉的梦中,还蕴藏着淡淡的期待:   ——只要再过一天,就能再见到那个人了。   “诸天神佛保佑,让我再见那人一面吧。”   北屹都城的一处佛寺内,一位大夏模样的年轻人双手合十,掌心握着一枚青玉佩,跪在蒲团之上,对着眼前的佛像念念有词。   门外抱着刀的守卫打了个哈欠,有些不耐烦地问道:“都快念叨半个时辰了,你好没好?”   “好了,好了。”那年轻人立刻睁开眼睛回答。   他慌里慌张地地把那枚玉佩挂回脖子上,想要站起身,却因为跪旧了腿麻,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幸好在摔倒前侧身避开了地面,否则玉佩肯定要摔得稀碎。   然而年轻人的肩膀和额头重重地磕在了旁边的供桌上,顿时鲜血直流,看上去好不凄惨。   守卫发出幸灾乐祸的笑声:“瞧你这倒霉样儿,还拜佛呢,一看就知道佛祖懒得管你。”   “对不住……”   “行了,赶紧回去吧,别叫格西大人等急了。”守卫大声抱怨道,“也不知道你这个瘦麻杆到底有什么本事,这么叫格西大人重视,要不是大人特意吩咐我保护你,老子才不想来干这活,一点儿油水都捞不到!”   “兵爷,实在对不住。”那年轻人用袖子擦去额头的鲜血,点头哈腰地冲他赔笑。   他一路跟在那守卫后面,来到了一栋大夏皇宫风格的建筑前。   “到了,进去吧。”   年轻人回头看了看他,“你不跟我一起吗?”   “我哪有这个资格啊,”守卫阴阳怪气又不无羡慕地说道,“你小子虽然是个大夏贱民,但运气倒是一等一的好,别废话了赶紧进,别让格西大人等急了!”   说完他便一脚踹在了那年轻人的屁股上,把人踹了进去,见对方摔得哎呦叫唤,还和门口的其他守卫一起兴奋地哈哈大笑起来。   “哟,卢先生这是怎么了?”   一道饶有兴致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守卫们的笑声戛然而止。   卢及从地上爬起来,视线越过庭院看向正门处,一个异域长相、高鼻深目的黑衣男子正斜靠在门边,怀中还抱着一只异瞳白猫,正冲他咪呜地叫了一声,神态十分慵懒。   “格西大人。”   守卫们一见来人,连忙低头行礼。   但格西却理都不理他们,只是盯着卢及问道:“怎么搞的?”   “在寺里摔了一跤。”卢及摸了摸额头,眉头跳了一下,“不碍事。”   他放下手,似是无意地问道:“听说治从又输了?”   “这个‘又’字用得好,”格西漫不经心地低下头,修长的手指挠了挠猫下巴,“但他比我想的要聪明些,居然没和宗策在峦安关继续耗下去,看来在陛下那儿,又能逃过一劫了。”   卢及皱眉道:“你好像不太希望屹国赢?”   “怎么会。”   格西笑道:“我虽是涑国王子,但涑国已灭,皇室凋零,我无处可去,承蒙陛下收留重用,我又怎会不知感恩?”   “你大可以去大夏。”   “大夏的皇帝可不会欢迎我,”格西耸耸肩,“我杀了尹家潜藏在北屹境内的十几口人,还打包装箱送给了大夏皇帝当见面礼,他们恐怕早已对我恨之入骨,我为何想不开要投靠大夏?”   卢及一惊:“原来大夏朝堂上的那件事是你干的?”   “是我干的,”格西笑眯眯道,“这不是为了叫咱们的陛下安心嘛,不然……嘶,小东西,怎么这么不乖。”   大概是被挠得不耐烦了,白猫咬了一口他的手指,从格西怀里跳了下来。   格西看了看被咬出血的指根,也不在意,只是用舌尖卷去血珠,视线越过卢及,瞥了一眼他身后的守卫们。   “卢先生,怎么说?”   “神机试验场还缺一批人肉靶子。”卢及垂眸轻声道。   “好主意。”   格西从怀里掏出一枚红色的漆牌,交给那名对他们谈话一无所知的守卫,还信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交给你的任务办的不错,带着这块牌子,和兄弟们一起去试验场领新的军械吧,早些回来,再赏给你们别的。”   “多谢大人!”   几名守卫又惊又喜,对视了一眼,千恩万谢地走了。   “伤了卢先生还敢大言不惭地回来邀功,真该死啊。”   格西眺望着他们的背影,有意无意地感叹了一声。   随后转身看向卢及,“那么卢先生,我要的下一批神机的图纸,您画好了吗?”   “还需要一段时间。”卢及面不改色地说道。   格西也很干脆:“多久?再输下去,陛下恐怕就按捺不住了,非要把宗策弄死不行。”   “至少需要一年。”   “等不到。”   “不能更短了,”卢及摇头,“大夏有无数工坊,如今大夏皇帝更是以举国之力铸造神机,屹国却只有三座,其中一座还是一比一复刻十年前飞鸟坊的。就算我把宗策手里的图纸给你拿来,你们也做不了一模一样的。”   “哎呀呀,这可真是有点难办。”   尽管嘴上说着难办,但格西看上去却并没有太多紧张之色,只是看着卢及佯装镇定的模样笑了笑,“昨天卢先生的妹妹还托人给我带话,说希望卢先生能早日接她回家呢。”   “…………”   “卢先生,真的不能再快些吗?战事不等人呀。”   卢及隐忍地咬了一下唇,“九个月,不能再少了。比起催我,你还是先去催催你们的陛下在城里多建几座工坊吧。”   “这个卢先生放心,陛下已经全权交托给我了。”   格西得到了满意的答复,重新弯腰从地上抱起猫儿,捋了捋它背上的毛发,忽然问道:“卢先生可想去前线看一看?你恩师的儿子如今可成了大夏人人敬仰的英雄,说不定他还愿意为陛下求情,接纳你回去呢。”   “不必了,”卢及冷冷道,“我来屹国前,早已与师父他们一刀两断,为绝后路,还炸毁了飞鸟坊,致使宗略终生残疾。我和你一样,已无退路,与宗家,与大夏,都是不死不休的关系。”   “那为何卢先生还百般不情愿为屹国做事?难不成是旧情未了?”   “我说了是真的时间不够!”卢及烦躁道,“你今天到底是来做什么的?如果没事的话我就回去了,早点修完图纸也好应付你这个催命债主!”   格西被他明里暗里怼了一顿,也不生气,只是悠然道:“也没什么,只是想来跟你讲一件事。”   “什么?”   “大夏的皇帝,尹昇。”格西挑眉问道,“这个人你可熟悉?”   卢及用一种你怕不是疯了的眼神看着他:“他是大夏皇帝!我怎么可能跟他熟悉……他怎么了?”   格西勾起唇角,怀中的猫儿又咪呜叫了一声。   “他恐怕,离死不远了。”    第57章   卢及深深注视着格西。   “你做了什么?”他问道。   “有趣,卢先生为何第一反应是我做了什么呢?”格西笑道,“我只是个凡人,没有那么神通广大。”   卢及扯了一下嘴角,“你若没有点本事,能当上格西?”   “卢先生这话说的,我都要不好意思了。”   格西从墙头随手摘下一片叶子,有一下没一下地逗弄着,头也不抬道:“我的确在大夏内部安插了不少钉子,这消息也是他们传出来的,但要说做,那我还真没做什么。”   他叹了一口气:“只可惜,了悟那么好用的棋子,竟然就这么白白折损了,太傻,怪我当初没教好他。”   “了悟……你说的是太后?”卢及立刻反应过来,“不对,太后不是已经被禁足了吗,她不可能对皇帝再动什么手脚。”   “卢先生这个态度,可不像与大夏是不死不休的关系啊。”   “……关心仇人,有错吗?”   格西煞有其事地点点头:“卢先生说的有道理,不过,现在想要尹昇命的人,可不止屹人,还有夏人呢。”   他捏了捏怀中猫儿的尾巴尖,险些又被挠了一爪子。   “好险好险,”他心有余悸道,“果然,养猫就是有风险,不像狗一样,很难养熟,动不动就给你来一爪子。”   卢及听着他这番话,总觉得意有所指。   但他顾不上计较这些,见格西一副专心逗猫的样子,也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结果了,转身就走。   格西好心提醒道:“卢先生,你家在城东,你又走反了。”   他刻意咬重了这个“又”字。   消失在门口的卢及重新出现,有些狼狈地道了一声谢,这才急匆匆地向正确的方向走去。   格西望着他的背影,唇边的笑意逐渐加深。   清晨的光亮透过山谷的云层,播撒在大地上。   军帐外传来喧闹杂音,躺在榻上的宗策微微蹙眉,睁开了双眼。   他起身披衣走到门外,看到军士们正忙着从一辆辆粮车上卸货,虽然个个满头大汗,却都笑得合不拢嘴。   “大清早,这是做什么?”   他拦下一个亲兵问道。   “宗将军!”那亲兵竟一时都没发现他在身后,吓了一跳。   随后他笑颜逐开地招呼道:“您快来看,这是朝廷发给俺们的新口粮,叫什么……压缩干饼?听说还是用猪油炸出来的呢,泡水里吃,香得很!”   宗策微微一怔:仗都打完了,居然还发补给?   上辈子他在外领兵打仗时,不仅要带着士卒们在当地屯田自给自足,还要厚着脸皮去别处四处借粮,实在难以为继的时候,也不得不低下头去向百姓征粮。   因为光靠朝廷发放的那些粮草,根本无法供给大军每日的巨量消耗。   这些粮草中,还有很大一部分是霉坏的,也不知道是哪个王侯世家田庄里屯烂了的粮食拉来前线以次充好,宗策曾上表激烈反应过数次,每次朝廷说要查,但最终都不了了之。   他走到那粮车旁,从一处漏开的布袋里拿起一块干饼,递到嘴边,咬了一口。   很厚实的面饼,没有石子砂砾,也没有土味。   虽然是冷的,但依然能尝到冷油和芝麻的香味。   在极端情况下,这一块人脸大的干饼泡进水里煮成面糊汤,起码能供一支骑兵队在行进路上再撑两天。   “俺这辈子就没打过这么富裕的仗,”亲兵还在一旁感叹,“顿顿能吃饱,偶尔还能尝尝肉味儿,有衣穿有鞋换,都不用俺们自己寄信回家叫家里那口子忙活,甚至还能寄些钱回去贴补家用。”   他砸吧了一下嘴,由衷道:“将军,您说陛下对咱们咋恁好呢?”   宗策捏着那块沉甸甸的大饼,低低嗯了一声。   这块饼被他揣进怀里,成了他回去路上的干粮。   马蹄疾驰过青草地,扬起一路飞扬尘土。   忽地,宗策勒紧缰绳。   他勒马走到河堤旁,翻身下马,半蹲在溪边,掬起一碰水,简单洗漱了一下风扑尘尘的面容。   看着水面上摇曳的倒影,他心底竟升起了一种近乡情怯的忐忑。   ……会是那个人吗?   ……他身边,还会有旁人吗?   宗策挽起袖子,将双手和手腕都浸泡在夏日清凉的溪水里。   这么做能让他的头脑保持清醒。   一只鱼儿顺着溪流而下,估计是闻到了面粉和油腥的味道,凑近了些想来觅食。   宗策垂眸看着那鱼儿一点一点地啄食着自己的指骨,酥酥麻麻的感觉刺激着神经,虎口处消隐的伤疤也泛起了痒意。   他想要摸一摸它,鱼儿却警惕地反身一扭,从他的指缝里蹿了出去,消失在了溪流之中。   鱼儿消失的地方,溪流变得宽阔,河面清风徐来。   夏日开放的雪白蒹葭随风荡起波浪,宗策起身走到那芦苇丛边,折下了一根,回头眺望着新都的方向。   闲聊时,那人与他讲过很多未曾听闻的观点。   他说,这世上最快乐的事情,不是重逢,而是在等待见面的那段时间里,不受控制的心情。   宗策用空出来的手触碰了一下自己的左胸。   那里有一颗心,正在蓬勃跳动着,为了重逢而雀跃、忐忑、紧张、期待……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完全明白了那人的意思。   若是他们生活在千年前的大河之畔,刀耕火种,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那他一定会每日捧上一簇蒹葭,来到那人的门前高歌。   然而生活在千年之后的宗策宗守正,却只敢折下一支蒹葭,等下次他们私下见面时,再偷偷赠给他。   因为那个人已经富有天下。   或许,也不再缺这一支河畔的野花了。   但宗策还是带上了这支蒹葭。   他跨上马背,朝着那道路延伸的方向疾驰而去。   “驾!”   “吁——”   新都郊外,皇家猎场。   在苏成德的搀扶下,殷祝惊魂未定、战战兢兢地下了马。   直到双腿踩在草坪上,他仍觉得有些腿软。   要不是觉得他干爹当初是载着他策马狂奔的姿态帅爆了,殷祝也不会鼓起勇气做此尝试。   ……一次就够了哈。   “父皇,您不会身体还没修养好吧?”尹英骑着小马驹噔噔跑过来,一脸关切地问道,看得殷祝牙根都有点儿痒——这小屁孩居然也会骑马,他都不会!   “没事,好多了。”他勉强笑道,“方才骑射老师教了你张弓引箭,要不要试试看猎只兔子?”   “好!”   尹英信心满满,“父皇放心,今天儿臣一定能满载而归!”   说完他就招呼了左右一声,一马当先地钻进了丛林里。   殷祝这次不仅带了尹英和两位公主,还叫宗伯挑了几个宗室的年轻小子,陪着尹英一起。   名义上是给皇子挑伴读,实际上殷祝心里想的是小屁孩最好多交几个朋友,以后少来烦他。   他操心他干爹一个人就够了。   “陛下,您不参加吗?”   苏成德看了看殷祝身后紧紧板着一张脸、一副草木皆兵模样的应涣和众禁卫,觉得压力有点儿大。   “不了,朕就是出来透透气的。”   殷祝对古代的围猎一点兴趣都没有,再刺激,能刺激得过开着皮卡在非洲大草原上追猎豹吗?不过是些兔子麋鹿的小玩意儿,拿来给小孩练手倒是可以。   远处有一处湖泊,殷祝眯眼看了看,觉得有些像上次宗略带他和宋千帆去飞鸟坊时看到的那座。   正好那里有座凉亭,殷祝便打算过去坐一坐,避开夏日毒辣的阳光。   但那里已经靠近皇室猎场的边缘,应涣皱了皱眉,到底还是没说什么,只是先叫人过去探查了一番,确保周围没有埋伏的刺客,这才恭恭敬敬地回来请殷祝。   “你去跟那小子说一声,别回来找不到人了。”他吩咐应涣。   “……是。”   苏成德见应涣犹豫,知道他是担心陛下安危,便主动对殷祝说道:“陛下,还是奴才去吧,应大人这边恐怕走不开。”   “也行。”   殷祝随口答应下来,苏成德便放心叫人牵来一匹马,循着丛林中的马蹄痕迹追了上去。   “殿下,我又射中一只!”   一个十几岁模样的少年拎着一只还在蹬腿的兔子,又惊又喜地回来向尹英报喜。   尹英骑在马上看了他一眼,“不错,挂起来吧。”   少年便拎着兔子上前,想要挂在尹英那匹小马驹的身上,但那上面已经挂了四五只兔子,根本挂不下了。   “啧,笨死了,不知道把小的扔掉啊?”尹英踹了他一脚,“磨磨蹭蹭的,下次我不叫父皇带你出来了!”   “殿下我错了……”   看着那少年主动认错,还讨好地承诺再给他打一只更大的来,尹英这才哼了一声放过他。   “父皇说过,君主要有容人之量,你们今天跟着我打猎,回去之后,我有好东西都给你们分。”   尹英学着话本里写的向他们保证道。   果不其然,又得到了一阵热烈的欢呼捧场。   “殿下,要不咱们打个大的吧,别打兔子了,”有个少年凑过来怂恿道,“您想想,若是您能拖个鹿啊老虎啊回去,陛下肯定对您刮目相看!”   尹英琢磨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老虎太凶了,我们打不了,除非叫上护卫,”尹英撇了撇嘴,“但他们肯定会告诉父皇,那就没意思了。”   “不过,鹿可以。”   于是少年们开始四散开去找鹿,越走越深。   远远跟在后面的禁卫对视一眼,为首的那人打了个手势,分出了一些人去照看那些子弟,剩下的全部紧跟在尹英身后。   匆匆赶来的苏成德看着满地的脚印和马蹄印,傻眼了。   小殿下是跑哪儿去了?   “真讨厌,这么多人在后面跟着,根本不会有猎物过来。”有少年回头看了一眼,抱怨道,“就不能甩掉他们吗?”   尹英也有点儿不高兴,但还是说:“父皇会骂我的。”   几个少年惊讶道:“陛下会骂你吗?”   “会呀,父皇凶起来可凶了,”尹英又想起了那天殷祝听完自己说宗策坏话后,瞬间冷下来的脸色,整个人情不自禁地抖了抖,“他只会对那个宗策有好脸。”   在场都是宗室贵族家的年轻一代,宗策和陛下的关系,他们在家中也有所耳闻。   听到尹英这番抱怨,一时没人敢出声接话。   毕竟一个是大夏唯一的皇子,一个是如今备受器重的大夏将首,哪个都不好惹。   但尹英看到他们沉默,却更不满了:“你们到底是我的部下,还是宗策的部下?父皇偏心他就算了,就连你们也要偏向他吗!”   “不敢不敢……”   少年们干笑起来。   过了一会儿,其中一个年级较大的少年似是无意地提起:“可是殿下,您是未来的君主,宗策是臣,您根本没必要跟他计较啊。要是看他不爽,将来找个理由把他贬出去不就行了。”   “就是,而且殿下您才八岁,那宗策都多大了,等您当上君主,估计他都成老头子了吧。”   尹英听得舒坦,但还是瞪了那个说宗策是老头子的少年一眼:“胡说!我父皇和宗策年岁差不多,他要成老头子,我父皇成什么了?父皇那么年轻,至少能活百岁呢。”   少年们嗯嗯啊啊地应是。   但几个大些的都在心里嘀咕:陛下要真活百岁的话,那你怎么办?   “殿下,前面有人!”   就在这时,一个去前方探路的少年急匆匆跑回来。   尹英:“这里是皇室猎场,不准许平民百姓入内,怎么会有人?”   “可能是走错路了?但看他样子,也不太像迷路,”那少年挠了挠头,“要不殿下您还是自己去看看吧。”   尹英和周围几个少年对视一眼。   他率先下马,取下弓箭,“走,去看看!”   走过去才发现,前方是一处断崖,距离下面至少有七八米高,一群少年鬼鬼祟祟地凑到断崖边上,果然看到底下有一个人。   那男人一看就知道是个练家子,正靠在一棵老树根旁歇脚,手里还啃着半块干饼,马被他用缰绳拴在树根上,正低头嚼着地上的草叶,背对着他们,惬意地甩着马尾。   “是不是刺客?”尹英强压着兴奋低声问道,“我看到他带刀了!”   要是他能抓住刺客,这可比老虎还厉害!   父皇一定会夸奖他的!   “不,好像不是……”他身边一个少年眯起眼睛,“我怎么觉得,这人长得,有点儿熟悉呢?”   尹英刷地转头,失望道:“你认识他?”   “哦,我想起来了,”他压低声音,“殿下,这是宗大人啊。”   “……宗大人?”   “宗策,就是那个宗策,”那少年激动道,“之前散朝时我跟着父亲在皇宫门口见过他一面,是他,错不了!”   “他跑这儿来干什么?”尹英无法理解,“他不是在和北屹打仗吗?难不成……”   他想到一个可能性,脱口而出:   “他当逃兵了!?”   众少年:“…………”   “殿下,宗策打赢了,”他们不得不纠正尹英的这个离谱念头,“打赢的人是不会当逃兵的,而且他还是江淮总督,大夏的将军。”   要是连宗策都当了逃兵,那他们这帮人还是早点洗干净脖子,找根绳子自己上吊吧。   尹英切了一声,有些不爽地瞪着宗策的背影。   不就是比普通人腿长了点儿,身高高了点儿,长得健壮了点儿嘛,凭什么能叫父皇这么重视他?   他眼珠子轱辘一转,突然露出一抹坏笑来,从腰侧解下弓箭,对着宗策的方向张弓搭箭——   “殿下,不可啊!”   左右少年大惊失色,连忙按住他,险些把尹英压断气。   “让……让开!”尹英一把推开他们,怒道,“我又不是要射他,我是要射那匹马!”   “射谁的马?”   “当然是宗策的——啊啊啊啊啊!”   尹英和一众少年一扭头就看到宗策站在他们身后,吓得大叫一声,纷纷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你你你是怎么上来的!”   “正常上来的。”   宗策平静道。   他在下面早就听到了这帮小鬼的讨论。   对于尹英讨厌他这件事,殷祝之前也在信里跟他讲过了。   殷祝说这大概是小孩对于父母注意力被抢的恼怒,叫他不要放在心上,实在不行就拿刀鞘抽一顿,还说随便抽,他老子买单。   但宗策当然不可能抽皇子。   他打量了尹英一眼,有些失望地发现这孩子长得并不太像殷祝,倒更像是他母妃,瞪着他的眼睛里还有股子不太讨喜的拧劲儿。   不过,毕竟是那个人的血脉。   宗策的脸庞微微温和下来,递给尹英一只手:“让殿下受惊了。”   但尹英觉得自己这副样子被他一贯讨厌的宗策看到了,很没面子,所以啪的一声打开了他的手。   “你怎么在这里?”他质问道,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底气足一些,虽然一个小豆丁在宗策面前着实没什么威慑力,“父皇不是派你去打仗了吗?”   “打完了,”宗策顿了顿,补充道,“暂时。”   “那你也不该在这!”尹英脱口而出,“擅闯皇家猎场者,等同于谋逆——宗策,你想造反吗?”   “策只是从宫里听说了陛下在这,”宗策脚步一顿,但并没有被他的佯装声势唬住,语气依旧十分平淡,甚至于是纵容,“惊扰了殿下围猎,实在抱歉。”   说完他便抬脚打算离开。   “站住!”   尹英:“谁叫你走的?”   旁边的少年被两人剑拔弩张——或许是尹英单方面的针对吓到了,连忙拉了拉他的袖子,“殿下,要不算了……”   “你闭嘴,”尹英一把甩开他的手,“都给我滚开!”   他指着宗策大声道:“宗策,你是臣子,快给我跪下道歉!”   宗策静静地看着他。   “殿下,”他说,“策的确是臣子,但只是一人之臣。”   “那个人不是您。”   尹英睁大双眼瞪着他,周围的少年们大气也不敢出。   几息过后,他“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我要告诉父皇!你欺负我呜哇哇哇……”   宗策:“…………”   他平静的面孔上闪过一丝纠结之色。   最终他叹了一口气,妥协了。   罢了。   宗策退后半步,脚下刚动,一只手就用力撑住了他的脊背。   “叫他哭去,哭死才好。”   一道冷得吓人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宗策身形一顿,听到那人在他耳畔恨声道:   “你谁也不许跪,给朕站直了!”   第58章   尹英一抬头,就看到殷祝那阴沉得像是能滴出水来的糟糕脸色,哭声顿时吓了回去。   他瘫坐在地上,战战兢兢地看着殷祝,因为方才哭得厉害,还打了个呆嗝。   “父……父皇……”   “你挺有本事的,”殷祝盯着他,冷笑一声,“朕都舍不得叫他跪,你还没坐上这个位置,就已经想着要耍帝王威风了?”   尹英顿时红了脸:“不,不是,父皇,我……”   “行了,朕不想听你解释,”殷祝冷淡道,“这是第二次,尹英,朕对你很失望。”   尹英露出一脸天崩地裂的神情,眼泪噼里啪啦地落下,哭得更伤心了,旁边一群少年想要安慰,却碍于殷祝在这儿,根本不敢上前。   身后传来一声叹息。   宗策用手按住殷祝的肩膀,漆黑眼眸温和:“多谢陛下替臣解围,但殿下尚且年幼,无非是言语失当了些,并无大错。”   顿了顿,他又说:“而且策的确是臣子,跪殿下是应当的。”   “狗屁应当!”   殷祝没忍住,在众人面前爆了声粗口。   他短暂心虚了一秒,又理直气壮地瞪着宗策:“你刚才不是自己都说了,只是朕一个人的臣子吗?跟这小子有什么关系?”   “陛下,殿下是您的儿子,”宗策用不赞同的目光看着他,“还有,不能说脏话。”   “……哦。”还以为他干爹没注意呢。   “总之,除了上朝,你今后谁也不必跪,”殷祝对他说,“以后私下里见朕无需通报,朕若不在,你直接去御书房等便是了,朕允你这个特权。”   宗策嘴唇微动,想说这不妥当。   但众目睽睽之下,他并未拂殷祝的面子,只是躬身朝殷祝行了一礼:“多谢陛下。”   一旁的尹英哭声更大了。   父皇,凭什么啊,我才是你亲儿子!   殷祝听着尹英哇哇叫的哭声,心中烦躁,又觉得他干爹说的没错,和一个八岁小孩计较太没品了。   如果换做是别的孩子,或许他会更有耐心一些。   但一想到这小鬼是尹昇的种……   唉。   殷祝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想法,朝他干爹丢了个眼神:   要不你去哄一下?   宗策眨了眨眼睛,答应了。   他朝尹英伸出手,把这孩子抱了起来,尹英趴在他硬邦邦的胸甲上,身体僵硬了一瞬,哭得通红的脸颊上明显浮现出一种不服气的神情。   但他飞快瞥了一眼旁边,殷祝正用一脸“小鬼你要再作妖你就完蛋了”的凶恶表情盯着他瞧,立刻老实了。   宗策没注意到这对塑料父子的眉眼官司,拍了拍尹英的后背,见他安静下来,用眼神回复殷祝:哄好了。   “回去吧。”殷祝说。   于是一行人乌泱泱往回走。   抛开这个小插曲不谈,殷祝的心情还是相当不错的。   毕竟终于见到他干爹了!开心!!   但回去路上他突然想起一件事,赶忙问道:“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这里人多眼杂,宗策就没直说原因,只是道:“峦安关暂时收复,但治从必定不会甘心就此偃旗息鼓,或许会改换行军路径,从西南边境入侵,策准备从新都调拨一批神机,顺便与诸位武将同僚商议抗屹联盟一事。”   听起来很有道理。   但殷祝直觉他没完全说实话。   “治从为什么会撤军?”这也是殷祝在收到军报后,一直搞不明白的一点,“我以为峦安关对北屹至关重要,这才打了不到一周,怎么他就撤了?”   宗策偏过头看着殷祝好奇的眼睛,放慢了脚步,边走边缓声解释道:“峦安关易守难攻,这几日治从率领麾下精锐之师来攻,本就损失重大;而他身为克勤麾下第一大将,曾与屹国皇帝的那位宠妃结仇,自然不会支持她的儿子继位。”   “因此,治从现在要做的,就是在不触怒屹国皇帝的前提下,尽可能地保存实力,另择明主,保证在朝堂上能占据一席之地。”   殷祝了然点头。   怪不得打了这几天就不大了,感情这位也是个聪明人,不想当冤大头呢。   “朕从前还以为,只有咱们大夏才有这样的‘聪明人’,”他笑道,“没想到屹国也不少。”   这话也只有殷祝敢说了。   周围一行人听得心下一抖,噤若寒蝉。   数十人行进间,林中却只听见得些微枯叶被踩在脚下的声响。   唯有宗策神色如常,平静道:“屹人民风粗犷,习惯以战止战,和平太久,内部就会出现问题。”   算算看,北屹和大夏已经快十年没打过仗了。   一个靠掠夺发家的民族和信奉军功的政权,一旦失去了外敌,就很容易从内部垮塌。   克勤当初率军南下,估计也是发现了这一点,才会想着将内部矛盾转嫁到外部。   算盘打得很好,只可惜他碰到了宗策,小命都丢在了晖城。   殷祝感叹道:“治从虽有些领兵的才能,但肯定不如你,屹国应该很遗憾没有你这样的将军。”   宗策摇了摇头,唇边露出一丝浅淡的笑来。   “不,天下良将多如云,策不过侥幸忝列其中,他们真正该遗憾的是,没能拥有一个像陛下那样的明君。”   殷祝和他对视一眼,咳嗽一声,默默地扭开头。   “倒也不用这么夸朕。”他拼命压下上扬的嘴角,含含糊糊地说道。   但任谁都能听出来话语中的高兴。   尹英趴在宗策胸前,气得暗暗磨牙——原来这家伙就是这么忽悠父皇宠信他的!可真会拍马屁!   宗策走着走着,忽然想到了什么,脚步一顿,露出了略显懊恼的神情,殷祝和一行人都停了下来等他,看到他单手从怀里掏出一块用油布包裹的蜜饯,解开,递到尹英嘴边。   “干什么?”尹英瞪他。   难不成宗策以为靠这个就能收买他了?   他又不是小孩,还爱吃这些。   “殿下不喜欢吗?”宗策很认真地问他,“你父皇爱吃,我就特意买了些带回来。”   尹英本想说“那你给我干什么”,但想了想,又忍了下来,凑过来啊呜一口想要咬住宗策的手指,却被挠得咯咯笑根本停不下来。   “住手……哈哈哈哈,大、大胆!不,快住手!我错了哈哈哈哈……”   最后他眼泪汪汪地被宗策往嘴里塞了一块蜜饯,红着眼圈,恶狠狠地嚼了起来。   呸,一点儿也不好吃!   全程殷祝一直抱臂站在一边看着。   他瞪着这小子,又瞪了一眼宗策,心道你给朕的礼物给他吃做什么,他吃得明白吗。   “叫他下来自己走。”他对宗策说,“咱们去前面的亭子里坐坐。”   “好。”   殷祝又冲那些随行的少年们道:“你们玩你们的去,也别太惯着这小子,朕不知道来之前你们家的大人是怎么教你们的,但在朕看来,这个年纪讲尊卑就太没意思了。猎场这么大,注意安全,好好去玩一把吧。”   尹英这才想起来他挂满兔子的小马,顿时惊叫一声,从宗策怀里跳了下来就要往回跑。   “殿下,等等我们!”   少年们冲殷祝行了一礼,也慌张冲了出去。   见状殷祝立刻打了个手势,分出了一队人跟上他们,然后拉着他干爹到水边的风凉亭里坐下,叫其他人都在百步开外守着。   反正有他干爹在,还怕什么刺客吗?   裹挟着凉爽水汽的湖风吹去了夏日的燥热,殷祝靠在亭边的美人靠上,长吁一口气。   “终于清净了。”他揉了揉耳朵,“那小子就是个混世魔王,净在朕面前装乖,没想到哭起来嗓门这么大。”   殷祝放下手,“不过,朕没看出来,你倒挺有哄孩子的经验。”   宗策宽容道:“阿略小时候也是这样,夜哭得厉害。母亲那时身体不好,为了让她多睡一会儿,策也学了一些哄孩子的技巧。”   殷祝想象着小宗策半夜坐在门槛上,怀里抱着一个小小的宗略,努力哼着歌哄孩子睡觉的模样,一颗心差点被萌得乱颤。   果然,他干爹无论从性格脾气还是长相,都很适合当奶爸。   怪不得他妈经常说,小时候他只要看见床头摆着的宗公像就会咯咯笑,原来是因为他干爹一直很会哄小孩。   殷祝回过神来,见宗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支蒹葭,被压得蔫答答的,顿时好奇:“这是从哪儿来的?”   宗策低声道:“河边摘的。”   “你摘这个做……”殷祝忽然止住了话头,目光闪烁着偏移,余光看见宗策叹了一口气,似乎是想把它丢掉,下意识脱口而出:“别丢!”   宗策微微一怔。   他看着殷祝,眼神渐渐亮了起来。   殷祝只觉得自己的舌头像是打了结:“不,朕是说……总之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朕只是觉得丢了很可惜……”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直至微不可闻。   因为他看到宗策眼里的光又逐渐暗淡下来。   殷祝心中的愧疚感蹭蹭往上涨,最后干脆闭上嘴巴,什么都不说,直接从他干爹手里夺过那支蒹葭,干巴巴地说了一声“谢谢”。   宗策垂眸看了一眼殷祝捏紧的五指,忽然放松下来,轻轻笑了一下。   “陛下可要听策讲讲这段时间的经历?”他问道,“战事繁忙,都未曾给陛下写过几封信,是策的罪过。”   殷祝刚想说你不是写了很多吗,突然反应过来,宗策说的是没给他写信,又没说没给“宋薇”写信啊。   好好好,演得他都快当真了。   “你说吧,”殷祝以手支颐,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来,“朕有的是时间。”   宗策便向他说起了那些故事。   其中许多他都已经在信中写过,但那寥寥数语,根本表达不出他想要向面前这个人倾诉的心情。   他的视线顺着那雪白修长的腕子一路向上,滑过那骨节分明的纤瘦指尖,明明还没讲几句话,唇舌竟已有了种口干舌燥的感觉。   亭外绿荫葱茏,千亩粼粼波光在视野中一览无余。   流动的光芒映照在殷祝的眉眼间,青年带着淡淡闲适的舒展笑意向他望来,仿佛远山翠黛,十里长风。   宗策不自觉地沉浸在这抹醉意之中,不知不觉竟停下了叙述。   “怎么了?”   殷祝正听得入神,突然发现他干爹没声了,不禁疑惑起来。   宗策仔细端详着他,半晌,很快速地笑了一下。   “没什么,”他说,“只是觉得,幸好,陛下还是陛下。”   殷祝:?   “这是什么意思?”他一头雾水,但宗策并不打算解释。   他莫须有的担忧没有成真,这比什么都叫宗策安心。   若是他千里迢迢赶回来,看到的却是……宗策都不敢想象,自己能不能按捺得住当场弑君的冲动。   他想要替殷祝抚平被风吹乱的鬓角,但殷祝看到他干爹朝自己伸手,脊背下意识泛起一阵战栗,在大脑回过神前,身体就先下意识地躲开了。   宗策的手一顿。   “陛下……”他怔然注视着殷祝,那张神采英拔的面孔因为殷祝退缩的举动,犹如黎明时分即将燃尽的烛火,一点一点沉寂下来。   殷祝张了张嘴巴,正想解释,就听他干爹语气艰涩地问道:“那个人,对您好么?”   “…………”   谁???   殷祝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儿搞不懂他干爹的脑回路了。   但殷祝的沉默却被宗策误以为是一种拒绝,一种对那个人的无声保护。他心中酸涩难言,深呼吸了好几下,才勉强从脸颊刺痛的血肉中挤出一抹笑容来。   “陛下不想说,那策就不过问了,”他垂眸避开殷祝的注视,嗓音沙哑道,“只是策在新都这几日,陛下可否叫那人……稍作回避?”   他低声道:“策只有这么一个要求,陛下,请您谅解。”   殷祝受不了了。   “不是,你到底在说什么?”他怒道,“朕怎么一点儿也听不懂呢?什么回避不回避的,你倒是跟朕说是谁啊!”   宗策愕然抬头。   “这几个月来,您难道没有找其他人解药瘾吗?”   “除了你朕还能找谁!”   这话没经过大脑就脱口而出,殷祝说完就后悔了,只觉得脸颊阵阵发烫,甚至顾不上太多起身就要走。   但刚站起来,手腕就被牢牢抓住,随后一股大力将他拽进了一个滚烫的怀抱中,殷祝浑身僵硬地靠在宗策的胸甲上,脑海中闪过一个点头:这个姿势,好像和先前抱那小子一模一样……   可他又不是八岁小孩!   “……放手。”   他努力挣扎了一下,未果。   “不。”宗策薄唇一动,吐出一个斩钉截铁的字来。   “放手!”殷祝又开始挣扎,“小心朕喊人过来,把你当贼人拿——唔!”   宗策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冲动,掐住他的下巴,垂头吻上了那张叫他又爱又恨、喋喋不休的双唇。   但刚吻上去不过几息,他就诧异地睁大双眼,稍稍退后了一段距离。   殷祝双手抓着他的胳膊,双眼仍紧闭着不肯睁开。   他不再挣扎,呼吸急促,身躯不住战栗着。   感受到宗策落在自己身下的目光,殷祝忽然难堪地偏开头,死死地咬住唇,把到嘴边的闷哼强压了回去。   大脑浑浑噩噩一片,根本无法思考。   怎么、怎么会这样……!?   “陛下,”宗策抱着他,小心斟酌着措辞,声线中还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惊喜,“您这是……?”   “闭嘴!”   殷祝猛地睁开双眼,扑上来捂住他的嘴巴。   从耳根到脖颈,青年白皙的皮肤上飞速晕染开一片羞恼的通红。   “你要是敢说一个字,朕一定在这里把你咔嚓了,”他咬着牙,气得浑身发抖,“朕说的是下面!说到做到!”   宗策便不说话了。   但男人紧紧拥着他,低沉的笑声从掌心下传来,回荡在他耳畔,殷祝触电似的收回手,被他笑得耳膜震颤发痒,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可他又不敢有什么大动作,因为只要他一动弹,与他干爹肌肤相触,就又会……   啊啊啊啊啊!   怪不得汪迁当时欲言又止地跟他建议什么“可以适当行房”,可打死殷祝也想不到,不过几个月不见,他的身体就能敏感成这样。   只是被亲一口而已!   该死。   狗皇帝,你真该死啊!!!   殷祝的脸色慢慢灰暗下来。   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没什么好留恋的了。   但他干爹居然还趁火打劫,不肯放过他,用带着薄茧的指腹蹭过他唇上的湿润,低沉的嗓音中带着一丝诱哄的意味:“陛下不必伤心,不过是人之常情而已。”   狗屁。   坐在干爹腿上被亲到……这也叫人之常情?!   殷祝颓丧道:“你不用安慰朕,朕知道自己没出息,好不容易坚持了几个月没碰丹药,本来还想给你个惊喜来着。”   宗策不太明白殷祝为何是这么个想法。   但他看着怀中人泛红的脸颊,和鲜红欲滴的饱满耳垂,只觉得无一处不可爱,无一处不令他心中麻痒难耐。   “陛下做得很好,已经给了策一个意料之外的惊喜……”   他故意凑到那耳垂边上,看着它在自己呼出的气流下更为软红可口,到底没忍住,轻轻含了上去,用薄唇碾着,指尖则灵巧地撬开那颤抖的唇瓣。   但还未来得及深入,就发现怀中人的身躯再度绷紧至极限。   又是一次。   这可不行,宗策苦恼地想。   他抽出手指,将挂在指尖的银丝随意地擦拭在自己的唇上,又抱着殷祝站起身,单手解下战袍,将人裹了起来。   殷祝全程咬紧牙关没出声,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   但在宗策抱他起身时,他飞快地瞥了一眼远处的侍卫——幸好,之前为了避嫌,他们都是背对着亭子的。   “看来陛下今日是走不了了,”宗策装作没发现他暗搓搓的小动作,轻轻笑了笑,低头吻去殷祝眼角难抑的泪水。   “——不如,就地扎营?”   第59章   “叩叩”   外面传来敲门声。   宗略绘着图纸的手一顿,喊道:“进。”   他搁下笔,本以为是楼下的工匠来找他,谁知一抬头,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凌厉剑眉之下,那双漆黑眼眸正带着些微温和的笑意注视着他。   “阿略。”   “哥!?”   宗略又惊又喜,“你怎么回来了?居然都不提前跟我说一声!”   “只是短暂回来办些事。”宗策简单道,在堆满各种草稿、图纸和零部件的屋内环顾一圈,“听说陛下给你找了件差事?”   “……哥你都知道啦,”宗略眼神微闪,忙解释道,“我只是觉得一直待在家里不太好,你在前线打仗,我也想帮上些忙。”   “出来挺好的,”宗策点点头,“但不要有压力,要是遇到了什么困难,就写信给我。”他停顿了一下,补充道,“或者直接去宫里找陛下也行。”   宗略眨了眨眼,对陛下和兄长的关系又有了进一步的认知。   所以,搬家的事情,暂时就别告诉兄长了吧?   就像陛下说的那样,等新府落成搬迁后,再给他一个惊喜。   只是……   “我手头还有些事情,哥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要不你先回家,等我一个……不,半个时辰,我就回来陪你。”   宗略有些为难地看着刚绘了一小半的图纸。   不是他不想给兄长接风洗尘,实在是那些工匠们催的急,说是开过的炉不能空,否则就会烧坏。   “不急,今晚我不回去了,你忙你的。”   宗策犹豫了一下,问道:“我来这儿,是想问坊里要两条鱼,鱼池里还有鱼吗?”   飞鸟坊引地下湖水入管道,进行循环冷却,过程中不免有一些倒霉鱼儿被殃及。   次数一多,工匠们便专门修了一座鱼池,没事儿捞几条给兄弟们打打牙祭。   还别说,深水鱼就是好吃,肉质劲道鲜甜,宗略也爱吃这个,只是没想到一向更爱吃肉的兄长也好这一口。   他失笑问道:“哥你想吃鱼了?我这就叫人捞几条上来。”   “多谢。”   “都是一家人,说什么谢。”   宗略被他用轮椅推出门,抬头瞥了一眼宗策脸上的神情,忽然福至心灵:“是陛下想吃?他该不会也在这附近吧?”   宗策快速低头看了他一眼,默认了。   “刚回来就去面圣,哥你还真是一刻也等不及,”宗略调侃了他一句,又问道,“陛下在何处?正好带我去拜会一下吧,父亲留下的这座工坊多亏了陛下,才有机会重新运转起来,还有神机营……”   宗策听着弟弟絮絮叨叨地说着,神情却有些心不在焉。   他的一颗心,早就飞到了湖畔猎场里,那顶明黄色的帐篷之中,连宗略什么时候闭上嘴巴上下打量他都没注意到。   “哥,你走过了。”   宗策猛地停下脚步,脸颊上闪过一丝赧然。   宗略叹了口气,颔首示意了一下前方的鱼池:“就在那里了,哥你多捞几条,带去给陛下补补身子。”   宗策下意识道:“他病了?”   那他怎么没发现?   宗略眯起眼睛看着他,轻轻反问道:“陛下的身体状况如何,这不该问你吗,哥?”   宗策:“…………”   宗策忽然觉得空气有点儿紧绷:“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只是不良于行,不是聋子瞎子,”宗略淡淡道,“陛下与我宗家非亲非故,却对我这么好,自然是因为爱屋及乌。”   爱屋及乌……   宗策的心像是被一把小锤子轻巧地敲了一下,冰封的表面绽开裂缝,涌出丝丝缕缕的甜蜜清泉来。   他不自觉地问道:“那,阿略你可反对?”   宗略转过轮椅,直视着兄长的眼睛。   “如果我说反对,难道哥你就能放得下了吗?”   他一针见血地问道。   宗策没有回答。   但宗略已经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答案。   他无奈道:“所以我说什么有用吗?哥,若是一开始你就将这事告诉我,我肯定会劝你及时抽身。天威难测,你我二人无亲无靠,你能在这朝堂之上立足已是不易,若是与陛下纠缠不清,将来定会被推上风口浪尖,成为众矢之的……”   宗策打断他:“他并没有把我推上风口浪尖。”   宗略眉心一跳,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他:“我还没说陛下什么,你就已经在我面前维护上了?哥,你这是重色轻弟!”   宗策被他呛到了:“咳,我怎会……”   “你就是!”   宗略拔高的声音令路过的工匠投来好奇视线,他这才发现自己有些失态,忙收敛起脸上表情,正色对宗策道:“哥,既然你已经决定了,那我也不多说什么,陛下是个很好的人,但你要始终记得,他是君,咱们是臣,不可过分逾矩。”   宗策缓慢地点了一下头。   “我知道。”他低声道。   宗略见他这副模样,心中不禁也升起一份同情——兄长爱上谁不好,偏偏爱上的是那世间最不可能爱人的人。   就算当下柔情蜜意,山盟海誓,未来又有谁能说得准呢。   可他也并不想阻拦兄长。   正是因为他们是血浓于水的兄弟,宗略才更了解宗策的秉性。   兄长一旦决定了去做一件事,即使路途上千难万阻,刀山火海,他也必定会一力达成。   ——简而言之,就是倔驴一个。   宗略看着宗策下池捞鱼,眉头轻蹙,总有些放心不下。   不一会儿,宗策便湿漉漉地拎着五条胳膊长的大鱼过来了,跟他打了声招呼:“阿略,我先走了,你忙完也早些回家歇息吧。”   “好。”宗略答应下来,待宗策转身,又忽然叫住了兄长,“对了,哥,你们可有行过房?陛下或许知晓,但你肯定不知道,男子与男子行那档子事,事后是要清理干净的……”   视野中,宗策的背影似乎僵硬了一瞬。   “这不是你该操心的问题。”他飞快道,“回去吧,我明日再来找你。”   说完,他立刻迈开脚步,大步离开了工坊。   但宗略总觉得,兄长的背影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宗策的确是落荒而逃。   回去的路上,他想起最初几次行房时,自己那莽撞不知分寸的举动,心中懊悔渐深。   但若是殷祝知道了他的想法,肯定会怒道:   明明你这次也没好到哪里去!   宗策端着鱼汤掀开帘子,放缓脚步,走进那透着温暖烛光的帐篷里,一眼就看到了榻上盖着被子、刻意背对着他的殷祝。   他的眉眼微微柔和,搬了张板凳坐下,捻起勺子,轻轻吹凉碗中的鱼汤。   “陛下,喝些吧。”   “……不喝。”   宗策认真道:“您需要补充一些水和食物,否则的话,津液消耗太多……”   “不喝!”   殷祝愤怒地用被子把自己卷成了一团,用屁股对着他干爹。   结果因为动身子的时候不小心牵扯到酸痛肌肉,小腿肚子都差点抽筋。   太过分了!实在是太过分了!   他还没答应宗策,今天也根本就没到他药瘾发作的时候,凭什么自己还要挨上这一顿?   殷祝一想到下午那漫长的一个时辰,就觉得头皮发麻,小腹抽搐——宗策不禁把他按在帐篷里昏天黑地地搞,还因为担心外面人听到,用战袍堵着他的嘴不让出声,甚至、甚至到后来,还把那根蒹葭也用在了他身上!   说是防止他太快耗尽体力,还美其名曰“帮助陛下脱敏”……简直混蛋!   “朕要把你打入天牢。”殷祝咬紧牙关,嗓音沙哑地说道。   “嗯,策罪该万死,”宗策哄着他,“这鱼汤滋味真的不错,陛下把策打入天牢前,不如先尝尝看?”   殷祝继续用屁股对着他,沉默地表示抗议。   一碗鱼汤就企图收买他?想得美!   宗策继续道:“这可是湖底的深水鱼,肉质紧实,鱼汤鲜甜,里面还放了嫩豆腐呢。”   “不饿,拿走。”   殷祝嘴硬道。   但唇舌已经自动分泌出了唾液。   一个下午的高强度运动的确让他“脱敏”了不少,但体力也的确耗尽了。现在肚子空空,全靠意志力强撑着不回头。   “咕噜”   一声响亮的声音让殷祝瞬间脸色铁青——   胃啊,你就不能给你家主人争气点儿吗?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殷祝见演不下去了,干脆硬着头皮转过身来,狠狠瞪了他一眼,从宗策手里抢过了鱼汤。   “陛下慢些喝,还有点儿烫。”   宗策盯着殷祝在明亮烛光下显得格外红亮湿润的唇,略有些遗憾。   他本还想一口一口喂殷祝的。   偌大帐篷里,一时只能听到殷祝咕嘟咕嘟喝汤的声音。   若是仔细侧耳倾听,还能听见外面禁卫巡逻时的交谈声,但都离得很远,缥缥缈缈,如在梦中。   殷祝觉得这气氛有点儿难熬。   “下午你去哪儿了?”他捧着汤碗,有些别扭地问道。   他的脸色仍不大好看,总觉得跟他干爹这样怪怪的。   但事情发生都发生了,还发生不止一次了,再有什么激烈反应,感觉也没太多的必要。   ……说来说去,还是他心软,舍不得处置他干爹。   要是换做别人,殷祝恨恨心想,早就叫他们死一百次了!   宗策:“去了一趟阿略那儿。”   “鱼也是他给的?”   “是。”宗策看着殷祝一边吃一边问的样子,本想提醒他这深水鱼刺多,吃的时候就别说话了,谁知话还没说出口,殷祝就已经卡住了,手里的碗险些打翻,幸好被宗策眼疾手快地接住。   “咳!唔呃……”   殷祝捂着脖子,试图把那根卡在喉咙里的刺咳出来,谁知那刺却越扎越深,疼得他眼泪汪汪,脸都憋红了。   “别咳了,这样行不通的。”宗策立刻从一旁拿起烛台,神情严肃地命令道,“陛下,快张嘴。”   殷祝和他对视一眼,尽管心中百般不愿,可刺卡在喉咙里实在难受,只好乖乖张大嘴巴。   “啊~”   宗策先是借着烛光观察了一番,眉头紧蹙:“卡的有些深了。”然后他伸出二指,在殷祝的脖颈上按了按。   两根指头自上而下,仔细地摸过脖颈,直到按在喉结上方一寸,殷祝下意识呜咽了一声,这才叫他确定了鱼刺的位置。   宗策把烛台放到一旁,一手托住殷祝的下巴,防止他应激之下乱动或是合拢,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把食指与中指探进唇舌间,压着舌根摸索起那根鱼刺来。   但殷祝只觉得喉咙里多了个粗壮异物,捅得他极为难受,最柔软的口腔被一寸寸摸排下去,深得像是已经到了胃里。   他干爹居高临下地站在他面前,神情冷凝,泪水逐渐湿润了眼角,他眼泪模糊地看着宗策,想问问还没摸到刺吗,谁知舌头刚一动,就被宗策误以为是他要乱动,瞬间大手铁钳一样掐住他的脸颊,逼得他不得不再度张开酸痛的嘴巴,仰头呜呃着吞咽下去。   “陛下,忍一忍,”宗策注视着他泛红的脸颊和逐渐失神的瞳孔,声音不知为何也变得沙哑起来,“就快好了。”   殷祝的身子细细地颤抖着,他难受得很,想要干呕,可身体内部又涌起一股热浪,大脑不受控制地想着:这和上次在御书房,他干爹帮他用嘴纾解,有什么两样?   甚至还更狼狈些。   忽然殷祝身子一颤,用力闭上眼睛,眼角挤出一滴泪来,啪嗒落在自己的手背上。   ……又来了,他绝望地想。   “陛下把那根蒹葭取走了?”宗策盯着他,轻声问道。   殷祝不答,只是沉沉地、急促地喘着气。   放在被子上的双拳暗自攥紧,青年骨节泛白,从下巴到脖子处一片狼藉,白皙的皮肤上泛着战栗的颗粒。   已经,完全被打湿了。   而等他回过神来时,宗策已经把手指拿了出来,湿淋淋的指尖正夹着一根细小的鱼骨。   他恍然地看着那块鱼骨,心想,怪不得方才那么疼。   原来这就是如鲠在喉的感觉。   殷祝的视线慢慢移向宗策。   他的呼吸依旧没有平复,但似乎已经全然失去了先前的愤怒情绪,呆呆地坐在床榻上,微张的红唇还有些泛肿。   下巴上的水光被照得亮汪汪的,一头乌黑长发凌乱披散而下,像是一具没有生气的苍白玩偶。   宗策不喜欢他这样。   但又鬼使神差地,伸出拇指,拭去了他唇边的透明水渍。   “陛下在想什么?”   他温和地注视着殷祝,声音在朦胧夜色下格外低沉温柔,像是夜风拂过脸颊。   殷祝的脸慢慢红了起来。   虽然之前就已经够红了,但这一次不同,他能清晰感觉到那种由内而外的滚烫在弥散,就像那根卡在他喉咙里的鱼刺,还有下午几度叫他崩溃的蒹葭。   以及面前的这个男人。   他的偶像,他的干爹,他崇敬膜拜了一辈子的神明。   “朕好像……”   他的声音渐渐消失在呼吸声里。   可是这不对,殷祝告诉自己。   抛开一切过去不谈,如果没有自己,宗策本不该弯的。   殷祝希望看到他娶妻生子,过上世人眼中幸福安宁的一生,而不是跟他搅合在一起,不清不楚,断子绝孙,还要接受朝廷百官和世人的议论审判。   但他又发现,自己如今,好像已经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来了。   宗策:“陛下想说什么?”   “算了,”殷祝忽然用手背挡住眼睛,自暴自弃道,“什么也没有,你什么时候回去?”   宗策叹道:“策才刚从战场上回来,陛下就开始赶人了?”   “朕没有!朕什么时候赶你走了?”   殷祝立刻放下手,刚想申辩,却看到了宗策含着淡淡笑意的眼神,顿时磨牙,“你又来……”   宗策突然抓住了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   殷祝立刻哑火了。   “别搞这一套,”半晌,他偏开头说,声线微微发抖,“朕又不是小姑娘。”   “若陛下真是个姑娘,”宗策认真道,“哪怕贵为公主,策粉身碎骨,倾家荡产,也要前来求娶。”   他冲殷祝很短暂地笑了一下。   只可惜,万事没有如果。   一片难熬的寂静中,宗策又想起了临行前阿略对他说的那番话。   君臣有别。   这也是他不断提醒自己的一句话。   可是阿略不知道,横在他们之间的,又何止是君臣这一条界限呢?   宗策忽然握紧了殷祝的手,将那苍白修长的手指送到唇边,用双唇含住,轻轻咬了一口。   “……干什么,还学狗儿咬人吗?”   殷祝抱怨着,却并未抽回自己的手。   宗策垂眸看着那指尖残留的浅浅牙印,他舍不得咬深,因此也无法在上面留下永久的印记,但宗策心中突然升起一股渴望——一股前所未有的、强烈的冲动。   他回新都,本想亲口问问殷祝关于年号的事情。   但这一刻,宗策又不想问了。   他只想知道一件事,确定一个答案。   否则,此生死也无法瞑目。   他抬起头,祈求般地望着殷祝,目光紧盯着对方脸上每一个微小的神情变化——   “陛下,”他轻声问道,“若是有朝一日,策名败身死……”   “到那时,您还会为我落泪吗?”   第60章   听到宗策的问题,殷祝的第一反应是——   谁欺负他干爹了!?   在这几个月与北屹的交战中,他也收到了不少弹劾宗策的折子。   一想到他干爹在前线拼死拼活,他们这些人不仅坐享其成,还在后面跟水鬼一样想要把他拉下水,殷祝就气不打一出来。   他一把火把这些折子全烧了,还在朝堂上大发一通雷霆,这帮人才消停了不少。   ……至少明面上是这样。   “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他反手抓住宗策的胳膊,急切问道,“要是碰到事儿了你就告诉朕,朕来为你做主!”   宗策没想到殷祝会是这样的反应。   但不可否认,看到殷祝全心全意为他考虑的模样,心中的确十分熨帖。   他忽然觉得,这个答案也不重要了。   假如真有那么一天的话,殷祝最好能忘了他。   因为他不愿看到面前这个人落泪。   ……除了在那种时刻。   “只是随口一问。”宗策拍了拍他的手背,用轻快的语气说道,“陛下不必担心,策一切安好。”   如果真的一切安好,他干爹怎么可能问出这种问题?   殷祝见宗策不愿回答,也没有再追问下去,但心中已经打定主意要好好查一查。   难道,是因为民间谣言里说他叛国的事情?   殷祝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   他越想越觉得,可能性很大。   “你放心,坊间那些子虚乌有的传言,朕是绝对不会信的,一个字也不会,”殷祝肯定地对宗策说道,还觉得很好笑地哈哈笑了两下,“爱卿对朕、对大夏忠心耿耿,怎么会干出背叛之事?这些人挑拨离间的计俩也太低级了些。”   话音刚落,殷祝就感觉到手腕上传来一股大力,疼得瞬间倒抽一口凉气。   宗策这才反应过来,立刻松开手,声音微颤着道歉。   殷祝以为他是被自己说中了心事,还好声好气地安慰他干爹:“不妨事,朕知道你委屈,莫气了,啊。”   听着眼前人一声声体贴的关怀和安慰,宗策只觉得满口苦涩。   仿佛又回到了前世的刑场之上,被人剥开衣服,于众目睽睽之下,一刀刀割开皮肉。   这种痛苦,甚至还犹有胜之。   可他却偏偏还要演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去欺骗那人的一颗赤诚真心。   “臣,”他喉结滚动,声线艰涩道,“定不会辜负陛下信任。”   在说这句话时,宗策甚至不敢直视殷祝的眼睛。   他不禁自嘲心想:宗策啊宗策,你自诩光明磊落,怎么如今也干起了这样可耻的勾当?   与那靠巧言令色上位的佞臣,又有什么分别!   殷祝听到“臣”字,顿觉大事不妙——   他干爹现在肯定是超级不高兴了!   是因为自己只承诺了口头支票,觉得不满意吗?   殷祝赶紧动用脑瓜子,思考到底该怎么才能让他干爹高兴一些。   兵部那些废物已经查了有一段时日了,但还是没查到战场上北屹所用神机的源头,为此兵部尚书的嘴上都起了个大泡,一说话就龇牙咧嘴的。   但殷祝直觉,这几架神机,应该不是从大夏偷渡出去的。   因为从飞鸟坊出来的每一批武器他都叫人打上了编号,派重兵严加看守,更别提全大夏也没几架的神机了,他干爹肯定看得比眼珠子还紧。   西南那边的几名将领也不太可能,他们也知道神机对大夏的重要性,假如真的背叛,肯定是连人带神机一起跑路,不可能还留在边境等死。   所以排除掉一切不可能后,剩下的就只有一个可能了——   这些神机,是由北屹自己制造的。   但这个真相,甚至比前面几种还要让殷祝难以接受,因为这意味着这场战争中大夏仅有的优势也即将被抹平。   难怪他干爹这么不高兴。   一条胳膊揽住了他的腰,殷祝打了个激灵,忽然发现他干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把脑袋埋在了他的颈侧,高大结实的身躯紧紧搂靠着他,呼吸声沉重而压抑。   这是一个不带任何暧昧情愫的拥抱。   殷祝想了想,伸出手,修长五指轻轻摸了摸他干爹的头发。   和他细顺的长发不同,他干爹的头发又黑又粗,一看就知道营养很好,哪怕披散的时候也很有男子气概,叫殷祝十分羡慕。   “压力很大吗?”他垂眸问道。   “……嗯。”宗策轻声道,“总是在想一个无解的问题。佛曰‘三毒’乃痛苦之源,贪嗔痴,如今看来,却是占全了。”   “这世上没有真正无解的问题,”殷祝说,“或许在你看来的无解,在另一个人眼中,轻轻松松就能解决。”   他给宗策讲了那个一刀斩断绳结的故事,又说道:“贪嗔痴也没什么不好,你若真四大皆空,就该出家当和尚了——真和尚也不能四大皆空呢,你看了悟,还和太后行那种龌龊之事。”   宗策对那次行刺之事只是略有耳闻,后退些许,仔细观察了殷祝一番,见他面色平静,像是在诉说旁人之事,便知道他是当真不介意。   “了悟虽死,但陛下也要当心,”他提醒道,“他幕后之人尚未浮出水面,宫中人多眼杂,或许还有心怀不轨之人在暗中潜伏。”   殷祝点了点头。   “朕最近在派人查太医院,陈太医因意外不能再继续任职,一部分事务由他的干儿子汪迁替代,一部分则分散交由太医院其余众人,”殷祝皱眉道,“但朕听说,祁王当初除了在禁军耕耘最深,太医院那边也曾收买过不少人,然而他们无一参与过叛乱,所以眼下暗探无法轻易查证。”   宗策神色也严肃起来:“太医治病救命,干系重大,陛下身子先前本就亏空的厉害,难不成,是他们在药里动了什么手脚?”   “……这倒不是。”   殷祝心道那纯粹是狗皇帝自己作死,非要磕丹药。   但后面有没有他就不知道了。   他不懂医,只能尽可能地多做一些预防措施,比如试药,比如多叫一些人看方子。   然而就算是在现代,病人也常常碰到庸医,更何况是古代。   故意开一些不对症的药方,或是只能起到一些安慰剂的作用,耽误了病情治疗,这些都是很有可能发生的状况。   历史上还曾发生过太医联合起来坑害皇帝的事情,殷祝可不想师出未捷身先死——至少在他干爹收复山河十四郡前,他绝对不能死。   “陛下可以亲自从民间提拔几位医术高明的大夫,”宗策给出了一个建议,“这样被欺上瞒下的风险就会小上许多。”   “你可有人选推荐?”   “明仁药堂,不知陛下可听过?”   殷祝:“有所耳闻,他家不是为前线供药的吗?”   “明仁药堂的大掌柜,是前朝的老太医归仁,”宗策解释道,“他的儿子归亭同样有一手精湛医术,虽然说比他父亲还差了些,但策与他见过一面,品性能力皆是上佳,还有一颗为国效力之心,是个不错的年轻人。”   既然他干爹都认可,那这人肯定错不了。   殷祝虽然奇怪为什么他干爹用的是长辈点评晚辈的口吻,但还是立刻拍板道:“那下次你给他写封信,叫他来太医院任职。”   “策来写吗?”宗策一愣。   “这不正好叫他欠你一个人情,”殷祝冲他眨眨眼,“今后他就是你在太医院的人脉了。”   宗策面色微变:“陛下,策绝无结党营私之心……”   “打住!”殷祝哭笑不得,“谁说你结党营私了?你这人怎么这么老实,朝中有人好办事不知道?非要把自己活成一个孤臣干嘛。”   宗策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轻声道:“朝堂之上,策有陛下就够了。”   殷祝听得美滋滋,但还是告诉他:“你这样不行,如果你想顺顺利利把这场仗打下去,就要多争取一些同伴。说白了,朕其实一点儿也不介意你结党营私。”   要是他干爹愿意主动扩大势力,他高兴还来不及呢——这样他就能少操些心了,免得底下那帮人天天送弹劾折子来。   宗策眉头紧蹙,眼中闪过一道不解。   为何陛下对他,总是一副毫不介意的样子?   难道就不担心有朝一日他形成气候,对那个位置产生觊觎之心吗?   这个问题宗策问不出口。   所以他只能垂下眼眸,紧紧握住殷祝的手,按在自己的左胸上,但这个动作却让殷祝误会了,以为他干爹有什么悄悄话想对自己说,主动把身子前倾,凑了过去。   宗策呼吸一窒。   他再也忍耐不下去,将殷祝扑倒在床榻上,垂头深深吻了下去,脸庞依旧镇定,漆黑的眼眸中却沾染了几分迷乱沉醉的气息。   殷祝的脊背僵了僵,最后自暴自弃地闭上了眼睛。   他们……唉。   老妈,对不住了,他好像真的要和他干爹谈恋爱了。   符水和中药他都喝了,实在不管用啊。   宗策发现了殷祝的顺从,他强压下心中欢欣,与身下人额头相对,低低笑了一声,含着殷祝的唇温柔摩挲着,用自己的唇勾勒着他的唇形,手上动作飞快地解开了殷祝的衣襟。   苍白瘦削的胸膛上,还残留着下午留下的星星点点痕迹,绯红的两点比平时的颜色更加浓重,颤抖着挺立在空气中,随着胸膛上下起伏。   气氛逐渐火热之时,殷祝突然睁开眼睛,手忙脚乱地要从宗策身下溜走。   “不行,鱼汤喝多了,朕要去茅房——”   宗策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将人捞回了身下。   “策不介意。”   “朕介意!”   殷祝奋力挣扎,很快挣扎变成了战栗,他带着哭腔求饶说自己兄弟都憋一下午了,真受不住了,但他干爹充耳不闻,只是一个劲儿地折磨他,折磨他兄弟,弄得殷祝乱七八糟,崩溃地叫着干爹救命。   宗策没问他干爹是谁,或许是已经发现了殷祝喊的人就是自己,他随意地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在烛光中居高临下地看着殷祝,淡淡地勾起唇。   那姿势简直性感到爆炸——如果不是在艹他就更好了。   殷祝看痴了,心道卧槽他干爹怎么能帅成这个样子,连手臂上暴起的青筋都那么有味道,到底是为啥眼瞎看上尹昇这个娘炮壳子了?   但还没等他想清楚这个问题,殷祝就发觉大事不妙。   “不、不行,”他一句话被颠成断断续续的碎片,泪水顺着眼角流到唇边,“你,你让我走吧……”   “好。”   宗策这么轻易的答应让殷祝有些不可置信,他睁大了眼睛,微微涣散的瞳孔还带着被敦坏的茫然。   宗策用极大的克制耐心等待了数息,见殷祝后知后觉地想要爬下去,眼中闪过一丝笑意,突然在殷祝毫无防备的时刻,猛烈进攻起来。   怀中的身躯抽搐得太厉害了,宗策不得不牢牢按住他才让殷祝没有掉下床。   扣在肩膀上的十指刺破皮肉,留下道道血痕,殷祝几乎要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一回。   “陛下还要去茅房吗?”宗策问他。   “朕要杀了你,”殷祝疲惫地掀起眼皮,“宗策,你给朕等着。”   宗策牵住他的手,掐住自己的脖颈。   他的眼睛很亮,黑曜石的瞳仁倒映着殷祝瘫软的情态,神情波澜不惊,语气却带着一种自我献祭般的亢奋。   他低喘道:“策,全凭陛下处置。”   殷祝手上缓缓用力,有那么一瞬间他是真的很想掐下去,因为真的太太太丢人了——他自上小学之后,就从来没尿过床!他干爹今晚实在玩得有点儿超出了他的底线。   但即使被他掐得呼吸急促、脖颈上的动脉激烈跳动,宗策依旧没有反抗。   他只是直勾勾地盯着殷祝,反倒是殷祝感受到身体里的变化,脸色瞬间变了又变。   “朕老早就想问了,”他咬牙道,“你到底是从哪里学的这些?朕本来还以为……”他干爹是个正经人。   宗策一本正经:“情难自禁,无师自通。”   殷祝:“…………”   他泄气似的松开了手,啊呜一口咬住了宗策的喉结。   “看来……他们说的,其实一点儿也没错,”他喘着气笑道,细密的睫羽被泪水打湿,“你的确给朕下了蛊。”   “或许你不信,但是宗爱卿,朕此生,就是为你而来的。”   这是殷祝今晚清醒着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后面发生的事情,他已经记不太清了。   只知道再度醒来时,右手掌心的虎口传来一丝丝刺痛,殷祝抬手看了一眼,不出意外地在上面发现了一个清晰的牙印。   他发誓,全身上下类似的痕迹,绝不会少于十几处。   但躺在床上的感觉倒还挺清爽的,他干爹这次的事后措施做得还算不错,殷祝偏头看了看床头放着的水,缓缓呼出一口气,慢吞吞地撑着床铺坐起来,端起水小口小口地抿着。   他本想再眯一会儿等到宗策回来,但帐篷外传来的声音叫殷祝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   “你为什么不让我去见父皇?”   一听声音就知道是尹英那个小鬼头,殷祝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右眼一跳,赶紧开始穿衣服。   这要是被看见了还得了!   “陛下在休息。”宗策回答他,声音带着一丝沙哑,但殷祝怎么听怎么觉得是被喂饱之后的满足。   他捏了捏拳头,又听尹英不满道:“你昨天下午也是这么说的!父皇又没生病,怎么可能一觉睡到现在?快让我进去!”   宗策:“抱歉殿下,不行。”   尹英:“你们到底在里面搞什么名堂?昨天我问其他人,他们也叫我不要打扰你们,难不成,你们是在这帐篷里……”   殷祝一不小心扯掉了一颗扣子。   “——商讨军情机密吗?”   宗策咳嗽一声:“殿下说得没错,策与陛下的确是商讨了一整晚军情,陛下凌晨才睡,十分辛苦,就让他多睡会吧。”   殷祝实在听不下去了。   虽然他腿还软着,但还是坚持走到帐篷门口,一把掀起帘子,怒视某人:“说什么呢!”   “父皇!”   尹英一看到他出来,立刻兴奋起来,“父皇您醒啦?外面有人找您呢。”   “谁?”   殷祝刚问出口,余光就注意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从远处朝他走来。   是宋千帆。   在看到宋千帆的那一刻殷祝就皱起了眉头,他和宗策对视一样,知道若不是出了什么大事,宋千帆肯定不会出现在这里。   他让宗策先带尹英到一边去,但宋千帆却直视着宗策的双眼,说:“宗大人留步,臣有话要同陛下和宗大人讲。”   和宗策有关?   殷祝直截了当地问道:“什么事?”   宋千帆朝他行了一礼,严肃道:“臣知陛下对宗大人爱才心切,但此事证据确凿,已经过户部查证,是万万不可抵赖的。”   殷祝瞥了一眼沉默不语的宗策,脸色沉了下来。   “有话直说,你什么时候也学会卖关子那一套了?再者说,户部查证出来的东西,为什么是你来告诉朕?”   宋千帆的嘴唇嚅动了一下。   他苦笑道:“户部尚书说,自己曾被陛下委任,查清有关宗大人叛国的谣言源头,但他却查到了另一件事,是有关宗大人令尊的,还说若是他来禀报,恐怕陛下一个字也不会信。”   殷祝冷笑:“所以你就甘心被他这样当枪使了?”   “涉及到陈年旧事,总之,臣欠了尚书大人一桩人情官司,”宋千帆愁眉苦脸道,“臣也不想来,但这件事又必须要告诉陛下不可。”   “说!”   殷祝觉得自己的耐心都快被这家伙耗尽了,真是……要他是王夫人,肯定忍不了宋千帆。   “宗大人。”   宋千帆把视线投向从刚才开始就一直默不作声的宗策,顶着殷祝如有实质的目光,终于说出了那个犹豫很久的问题:   “户部尚书让我问你两个问题:其一,祁王曾在户部案卷中,抹去过有关令尊的牢狱记述,是也不是?”   “其二,请问宗大人,你为何不将卢及的存在上报与陛下?”   第61章   卢及是谁?他干爹又是怎么和祁王扯上关系的?   殷祝起先以为宋千帆是在没事找事,但等他注意到一旁宗策脸上紧绷的神色时,终于意识到,这些问题并不是无的放矢。   他忽然发现,自己好像并不怎么了解宗策。   正史记载,宗策乃良家子出身,少年时期丧父丧母,无权无势,崭露头角后又备受政敌打压,标准的美强惨配置。   因此殷祝一直很心疼他干爹。   他给了宗策最大程度的信任与自主权,换做是其他人,说句不好听的,殷祝半夜睡觉都得一只眼睛站岗一只眼睛放哨。   宗策张了张嘴,“陛下,策……”   “回帐篷里再说。”殷祝果断道。   他叫人把尹英领走,又喊人上了壶茶,坐在床榻边,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宋千帆,硬是把人看得冷汗直冒,不住地用袖子擦汗。   ——见鬼了,这会儿该心虚解释的人不该是宗策吗?   ——怎么陛下只顾着看他?   “朕倒是很好奇,你究竟欠了那户部尚书多大的恩情,才愿意替他来走这一遭,”殷祝说,视线故意没有朝他干爹那边看,“还是说,你们王家终于决定站队了?”   宋千帆心下一紧,面上却只是紧张笑笑:“陛下说的是哪里的话,先前祁王叛乱,臣借丈人的名义拘禁百官,便已是与王家割席了。”   “别人说这话朕信,但你,朕觉得没这个胆子。”   宋千帆:“……为何?”   殷祝:“你惧内。”   宋千帆:“…………”   看到宋千帆憋屈得说不出话来的样子,殷祝稍稍爽了些,问他:“你话带到了,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宋千帆看着杯中甚至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的茶,叹着气站起来,似乎早已预料到了是这样一个结果,“陛下与宗大人慢谈,臣还有事,就先告退了。”   殷祝鼻孔出气,示意他赶紧走。   但临出帐篷前,宋千帆又停下脚步,回头对宗策道:“宗大人,在下此番前来替尚书大人传话,并无针对大人的意思,还请大人见谅。”   宗策:“应当的,宋学士慢走。”   宋千帆深深地看了一眼他的背影,冲殷祝最后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帐篷内重新恢复了寂静。   殷祝盯着杯中自己的倒影,良久,开口问道:“卢及是谁?”   “是家父的亲传弟子,”宗策很快回答,“多年前炸毁飞鸟坊叛逃北屹,致使臣弟双腿残疾,父亲不久后也被牵连牢狱,郁郁而终,臣与卢及,有不共戴天之仇。”   “那你为何不把这件事上报?”   “这是臣的一点私心,”宗策嗓音干哑,“卢及得家父真传,为北屹制造神机一事,若是传回大夏,家父定然逃脱不了干系。”   他忽然起身撩起袍角,朝着殷祝的方向双膝跪地,垂首道:“陛下,策愿一力承担后果,任凭陛下惩罚,但请陛下不要将卢及的存在公之于众,家父若是死后因逆徒身败名裂……策身为人子,怎能坐视?”   殷祝思考了一下,觉得也能理解他干爹的想法。   在这个时代,师徒关系几乎和父子传承同等重要,如果当年卢及背叛大夏的事情被揭露,宗家上下将永无出头之日。   大概就和有犯罪记录三代不能考公那么严重吧。   但是按理说,宗家本来都已经完蛋了,宗父被牵连入狱,全靠祁王把人捞了出来,还把犯罪记录给抹掉了。   所以说,祁王其实对宗策有大恩?算是他的第一任伯乐?   殷祝想起之前在殿上祁王和宗策对峙时,祁王那憎恶愤怒的眼神,顿时明白了其中的原因——辛苦培养的白菜被他啃了,这可不得因爱生恨。   哎呦,这么一看,他魅力还是蛮大的嘛。   这么一想,殷祝心里还有点儿小高兴。   当然,这些情绪他肯定不会在他干爹面前表露出来。看着他干爹面上看似平静、实则忐忑紧张的神情,殷祝故意阴沉着脸,喝道:“宗策,你好大的胆子!”   宗策的指尖微微一颤。   殷祝虽然没有问他与祁王的关系,但其中因果,聪明人只要稍微思考一下就能明白,又何必再问?   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间,宗策却只是低垂着眼眸,一字未言。   先前他竭力隐瞒,后来是不敢坦白,最终一错再错,错至今日,终究只能自尝苦果。   他沉默着,双手合拢,想要下拜谢罪。   但却被殷祝一脚踩在了肩膀上。   “宗策,你真的要把朕气死,是不是?”殷祝这回是真怒了,“朕在尹英那小子面前怎么跟你说的,不许跪!这才一天不到,就全忘干净了?”   宗策愕然抬头。   “陛下……不处置策吗?”   “你做错什么了?犯了哪条大夏律法?”殷祝没忍住,朝他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背叛大夏的是你爹的徒弟,篡改卷宗的是反贼祁王,退一万步说,工坊爆炸,受罚的第一责任人也是你父亲,这些跟你宗策又有什么关系?”   “可是……”   宗策刚想说这是诡辩,踩在肩膀上的脚就瞬间加重了力道。   殷祝弯腰,一手搭在膝盖上,勾起嘴角,像是个欺男霸女的流氓一样,盯着他干爹的俊脸哼笑道:“朕看你是真的傻了,你以为朕在生你的气?朕只是气你为什么不提前说一声!还非要户部尚书托关系告诉朕,怎么,就这么不想让朕知道你的过去?”   “不是。”宗策立刻道。   感受着踩在肩膀上的力道,他的呼吸逐渐急促起来,忍耐地闭了闭眼,“策对陛下,从来是一片赤诚。”   “少来。”   殷祝心想我算是看透了,装的,都TM是装的。   他干爹其实偶像包袱比谁都重,在他面前,更是跟求偶期的孔雀一样,恨不得每天都对着他开屏。   可他为什么就觉得,自己不能接受他不好的那一面呢?   “你可能对朕有什么误解,”殷祝慢吞吞地说道,“朕看重你,和你家世清白与否无关,哪怕你是死刑犯的儿子又如何?朕看重的是你这个人本身。”   宗策的喉结滚动。   “……还有你独一无二的忠心。”   殷祝又补充了一句。   虽然他很遗憾历史上宗策没反,真是,要是反了多好呢?那他肯定要放鞭炮庆祝。   他刚要把脚收回去,突然脚踝被宗策一把拽住,强硬地拖进怀里,他惊呼一声,被捕捉的唇舌很快发不出声音来,只能从唇边溢出凌乱的低吟。   殷祝能感觉到他干爹用臂膀紧紧拥着他,仿佛铁钳一般锢着他的身体,火热的身躯紧贴着他的胸膛,呼吸声一下比一下混乱粗重。   “陛下、陛下……”   殷祝听到宗策在耳畔一声声唤着他,声线微微颤抖。   因为轻度窒息,他的视野有些模糊,殷祝把头抵在宗策的肩头,小口小口地喘着气,说:“下次不许再跪了。”   “好。”   “有什么事不许瞒着,说清楚。”   “……好。”   殷祝猛地抬头:“为什么犹豫了?你是不是还有事瞒着朕……唔!”   他话还没说完,就又被宗策堵住了嘴巴。   这是犯规!   殷祝试图抗议,但很快就被亲得五迷三道,路都走不动了。宗策漆黑的眼瞳沉淀着浓郁晦色,只是考虑到殷祝昨天实在是有些消耗过度,因此,他最终只是克制地咬了一下怀中人的下唇,并未再继续下去。   宗策低声问道:“陛下当真不好奇,宋学士问的第一个问题?”   “这有啥可好奇的?你爹在朝中任职,总得和权贵结交一二吧,他又不知道祁王那时候会谋反,有些交情不是很正常,”殷祝说,“至于以权谋私……祁王人都死了,还管那么多干什么。”   宗策侧身躺在他旁边,静静地看着殷祝的侧脸。   闻言,又把殷祝往自己怀中搂了搂。   他发现,殷祝无论什么事情,都会尽可能地把他往好处想。   这番话听起来似乎逻辑通畅,但却忽略了一个可能性——若不是他的父亲与祁王有关系,而是他自己呢?   或许是因为那时他还未能进宫,所以殷祝才想不到这一点,不知道原来祁王帮助他们宗家,就是为了将他这枚棋子送到皇帝身边,成为最隐蔽的一步杀棋。   虽然最后关头,这枚棋子叛变了。   “策常常会觉得,与陛下相遇,就好似一场大梦,”宗策不禁叹息,“策从没想过,会遇到像陛下这样的君主。”   甚至比他最好的期望,还要更好百倍、千倍。   殷祝喃喃道:“我穿越的时候也没想过咱俩能搞到一起去啊。”   宗策疑惑道:“何为穿越?”   殷祝刚想解释,忽然后背一麻,整个人没来由地僵住了。宗策不明所以地看着他脸色渐渐变得苍白,数息之后,开始剧烈喘气,像是在水中憋了许久似的。   “陛下,怎么了?”   “……没什么。”   刚才话要说出口的那一瞬间,殷祝的眼前闪过了一道白光,十分熟悉,他曾在梦里见过的——在遇到那白胡子老道士的时候见过。   看来还真的不能随便把穿越的事情往外说,哪怕是告诉他干爹都不行。   殷祝很是遗憾,要是能告诉他干爹历史上真实发生过的事情就好了,还有那些大大小小的战役、那些数不胜数的遗憾……可惜,只能通过一些别的手段来弥补了。   “你相信前世今生吗?”最后,他这样问道。   宗策毫不犹豫地点了一下头。   “朕觉得,你上辈子一定也是个将军,”殷祝笑道,“能名留青史的那种。”   宗策淡淡道:“乱世出名将,若真如陛下所说,那策前世过的一定不好。”   “如今也正逢乱世。”   “那不一样,”宗策枕着自己的手,轻声道,“这里有陛下。”   殷祝老脸一红,心道他干爹原先不是闷葫芦吗,怎么现在各种甜言蜜语张口就来,叫他着实有些招架不住。   他开始顾左右而言其他,“咳,你这次能留几日?”   “最多五日。”宗策想了想,“治从仍隔河按兵不动,当下是最适合抗屹联盟发展的间隙。卢及那边,策准备先派些杀手去,看看能不能暗杀;若是不能,就再考虑别的方法。”   “你过去与他关系如何?”   “很好。”   殷祝动了动身子,欲言又止地看着宗策。   宗策平静道:“陛下不必担心,策所作所为,皆出自本心。纵使曾少年相伴,在他选择加入北屹的那一刻,我们之间便再无情分可言。”   “那你可知道,卢及为何背叛?”   宗策抿了一下唇。   “因为他妹妹。”他说,“陛下可曾听说过格西?”   殷祝:“北屹国师,自然听过。”   “他原是一小国王子,国灭后投奔北屹,为向屹国表忠心,于是献上了一条毒计,以夏治夏。”   “即利用山河十四郡中的夏人,招揽、威胁、骗取大夏子民背叛母国,北上入屹。”   “而卢及,便是其中之一。”   第62章   经过宗策的叙述,殷祝终于搞清楚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   “也就是说,卢及投靠屹国,是为了他妹妹?”   “是,”宗策回答,“当初卢及与妹妹相依为命,又因意外失散,他独自一人来到新都,机缘巧合之下,成为了家父的亲传弟子。”   “数年后,卢及收到了妹妹从屹国寄来的信件,央求他北上来寻自己,我与父亲多次劝说,告诉他这可能是北屹的计策,因为先前已经发生过多起类似事件,格西命北屹间谍冒充大夏官员亲眷,写信策反、煽动我大夏子民投靠北屹。”   他目光沉郁:“但卢及一意孤行,执意想要离开去屹国寻他妹妹,父亲无奈,只好将他暂时禁足,希望他能回心转意。谁知卢及竟丧心病狂,于当夜炸毁工坊,北上叛逃。”   殷祝微微皱眉:“那他叛逃时,可有带走什么机密图纸?”   “并未,”宗策摇头,“父亲对那六张神机图纸极为看重,一心想献于朝廷,但当时朝廷并不重视此道,他也只能敝帚自珍。卢及在神机一道上,造诣不亚于阿略,若是他为北屹所用,对大夏而言,是极坏的消息。”   怪不得他干爹也会用暗杀的手段,这是妥妥的军事高精尖技术人才啊,殷祝心想。   可惜,外流到了敌国。   “这样的人,北屹应该十分重视,暗杀的可能性不高,”他思索道,“派人去查查他妹妹的情况,还有北屹境内部署工坊的位置和数量,人可以跑,工坊可跑不了。”   经过这段时间的忙活,殷祝可算知道建一座能产出神机的工坊究竟有多费钱费力了。   这还是建立在原先飞鸟坊重建的基础之上。   宗策:“陛下英明,策正有此意。”   “你到底是在夸朕,还是在夸自己?”殷祝好笑地斜了他一眼。   他干爹垂眸不语,却将他的脚放在自己的膝上,不紧不慢地揉捏起来,力度恰到好处。   殷祝靠在床头,眯眼享受了一会儿,但很快就被宗策掐得受不住了,哎呦喂叫唤起来——他干爹虽然不怎么用力,但每一下都正正好好按在他脚上的穴位上,滋味那叫一个酸爽。   偏偏宗策还说:“这是肾经的穴位,等归家父子应召入宫,陛下不妨叫他们开些方子,好好补补。”   怪谁?   殷祝瞪他,梗着脖子嘴硬道:“朕的肾好的很,没毛……嘶,没毛病!一点儿毛病也没有!”   宗策嗯了一声,沉稳的声线中带着淡淡的笑意:“是策弄错了,这是胆经才对。”   “……你不早说疼死了都!”   殷祝的脸立马垮了下来,宗策见他眼底还泛着青黑,知道昨晚是有些放纵过头了,扯来被子将人裹严实,安抚地拍了拍,“陛下,再歇息一会儿吧,下午才拔营,还有两个时辰。”   “朕睡不着。”   殷祝缩在被子里,一脸坦诚地看着他干爹。   然后悄悄打了个哈欠。   宗策的眼神温和,侧躺在他身边,问道:“那陛下先闭上眼睛,随便聊些什么吧。”   聊什么呢?   殷祝想到了一件事,忍不住问道:“等乱世结束,你有想过成家吗?”   他干爹安静了片刻,低声道:“没有。”   “朕有想过。”   许久之后,宗策哑着嗓子笑了一声:“陛下是打算立后了?也好,皇后之位空置多时,朝臣们不免议论担忧,择一良家淑女入驻后宫,也能为陛下分担些责任……”   “违心之言就不用说了,”殷祝睁开眼睛看着他,无奈说道,“换做几个月前,你说这话,朕还能勉强当回事。”   如今他们都是负二十厘米的关系了,他要立后,他干爹没有任何想法,鬼信呢?   宗策一言不发,只是用力扣住他的身子。   尽管隔着一层薄被,他依旧能感受到掌心下殷祝的纤薄腰身,丝丝温热透过布料传递至皮肤表面,令他不禁想起记忆中的烛光潋滟下,那经受着狠命撞击时泛着潮红的胯骨,和青年汗湿的、柔软而富有弹性的白皙腹部。   唯有上苍知晓,他有多么想要将怀中这个人据为己有。   甚至连一分一毫都不愿让旁人看见,更勿论分享。   可宗策活了二十多年,所接受的一切规训教育,都在告诉他,伦理纲常,君臣之道,不可逾矩——即使没有那封血书,殷祝也终有一天会选定皇后,成婚,生子,共同受百官朝拜庆贺。   然后与他渐行渐远。   所以宗策从前才想,若是自己离去之时,殷祝能为他流一滴泪就好了。   除此之外,他并不奢求更多。   但或许是因为这两日的经历,和心情的大起大落,宗策竟不由自主地说出了这番话来:“策的确是违心之言,可陛下问这种话,难不成,是将来还打算与策成家吗?”   “有何不可?”殷祝反问。   “这、陛下与策都是男子,而且,您还是……”   “朕还是皇帝?”殷祝哼笑,“朕才不稀罕这个位置,你若想要,拿走就是了。”   “陛下!”   宗策呼吸一窒,当场变了脸色:“您万万不可说这种话!”   “朕不是在说谎,也不是故意试探,是真的这么想,”殷祝说,“不过你放心,除了你之外,朕还没有随便便宜外人的想法。”   “朕只是想告诉你,有时候,大可不必活得这么累。”   他将手掌贴在他干爹的额头上,轻声道:“朕不是那些人口中的‘薄情帝王’,你也并非是以色侍人的幸臣,就算从前并无先例,为何我们不能成为那个先例?”   说完这番话,他似乎有些赧然,但还是硬着头皮继续说了下去:“虽然朕还不太清楚,对你的感情,究竟是不是……咳,爱情,但你放心,朕此生,必不负你。”   殷祝一脸正直地向他干爹说出了不亚于告白的话语。   谁知他干爹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重新把他的眼皮合拢,说:“睡吧,陛下。”   这反应不对啊!?   殷祝怒了,心道这可是把他兄弟压箱底的泡妞技巧都拿出来用了,怎么他干爹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你就没什么想法?”他试探着问道。   宗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有的。”   然后呢?   殷祝在心里咆哮,可又不好意思继续再问,只能憋着一口气窝在宗策怀里,暗暗诅咒他干爹出门左脚绊右脚。   然而等他再次醒来时,宗策已经不在帐篷内了。   他给殷祝留了一张纸条,说晚上再回宫,叫殷祝回去路上小心。   殷祝看完纸条,叫来苏成德:“宗策临走前,可有说他去哪儿了?”   “并未,陛下,”苏成德回答,“但先前陛下叫人在林中采摘了些新鲜草药,宗大人问采药人要了一些,一起带回去了,依奴才之见,兴许是回宗府找弟弟去了?”   殷祝面色一僵。   完蛋,忘了跟他干爹说,现在宗府已经被搬空了,仆役下人都已经搬到了新府内,只剩下一座空壳留在原地。   哦对了,还有一纸为期二十年的地契贷款。   大夏没有反诈app,也没有普法教育,宗小弟本着对他这个皇帝的信任,傻乎乎地就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现在正在给飞鸟坊卖身偿还呢。   不过,或许宗略已经提醒过他了?   宗府旧址。   宗策翻身下马,仰头望着上方不翼而飞的牌匾,和门口孤零零一只的石狮,陷入了沉思。   方才他敲了半天门,都没人出来,还是对面的街坊邻居告诉他,这里已经有半月没人居住了,但昨天傍晚时有人出入,如果想要找人的话,他可以再等等。   想起分别时阿略那眼神闪烁的模样,宗策叹了一口气。   弟弟大了。   居然连搬家这种大事都不告诉他。   想也知道,其中肯定有殷祝在出谋划策,否则单靠阿略一人,肯定没有这样的胆子和本事。   宗略晚上肯定会回来的,但距离天黑还有一段时日,宗策并不打算呆坐在门口耗费时间。他跨上马背,攥紧缰绳,朝着城南的方向疾驰而去。   他打算去找一趟宋千帆。   快到地方的时候,远远就听到唱念做打的声音,宗策对听戏不感兴趣,但没想到路边一位面孔陌生的摊贩打量了他一眼,竟瞪大眼睛惊呼道:“您可是宗将军?”   “什么,宗将军?宗将军在哪儿呢?”   “宗将军,小女仰慕您已久了!”   他这一声惊呼,顿时引来一帮人乱糟糟地围了上来,将本就不宽的道路堵得水泄不通。   宗策颇有些应付不及,连忙勒紧缰绳,生怕马儿受惊践踏了民众。   虽然他前世也见识过这样的场面,但那都是在他的治下,在前线作战阵地。   新都之内,他与朝中百官接触更多,个个视他如仇寇、或如麻烦般避之不及,宗策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   好不容易摆脱了这些人,宗策也终于从他们的七嘴八舌里搞清楚了是怎么回事——原来是有个戏班子把晖城之战编成了一出戏,在新都唱了一月有余。   因为杀克勤的那段实在太解气,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自己已经火爆大街小巷,上至高官下至平民百姓,都甘愿花钱在台下站上一个时辰,甚至还有人跑遍全城,只为再听上一遍武生唱出那句“来年踏破那屹关道,直把那屹王帐前星斗摇”。   宗策听到这里,就已经猜出这戏班子背后的支持者是谁了。   这天底下,除了殷祝,还有谁会为他做这种事情?   若不是殷祝力挺,主和派的官员肯定早就下手了,解散一个戏班子对他们来说,不过是分分钟的事情。   那人知道他不愿在朝中拉帮结派,结党营私,所以便为他找到了另一条路,把他毕生守护的大夏百姓集结起来,成为了拱卫他的屏藩。   在明了这些之后,宗策沉默了。   他本以为,自己爱上了一个永远不会有结果的人;   可当他跋山涉水、穿越层层迷障,做好遍体鳞伤的准备,抵达那人的内心深处时……   却只看到了一寸丹心赤忱。   一颗为他而来的心。   “宗大人?”   宋千帆刚迈出府门,就看到一道熟悉身影牵着马,正站在自家大门口发呆,不禁惊讶道:“您怎么来了?”   宗策回过神来,朝他微微颔首致意。   “宋学士接下来可有事?”   “不是什么急事,明日再处理也行。”宋千帆看出了他有话要对自己说,侧身抬手,试探着问道,“宗大人,里面请?”   宗策把缰绳交给他府上的马夫,随着宋千帆一起进了茶室。   “在下已经猜到宗大人近日肯定会来府上,只是没想到,居然这么快,”宋千帆给他倒了一杯茶水,笑道,“陛下可还好?”   宗策点了点头,但并未直说殷祝此时应该已经回宫了。   与同僚私下议论陛下出游行程,这是官场大忌。   殷祝一直觉得他和宋千帆私交不错但,宗策不太明白为什么他会这么认为,他认可宋千帆的人品能力,但他们其实连朋友都算不上,大约只是点头之交的程度。   反倒是阿略,与他关系倒还算不错。   “这几个月,阿略给宋学士添麻烦了,”宗策也没提起先前发生的不愉快,只是淡淡道,“其实策早该来府上拜访的,但回新都时间有限,拜帖也不能及时送上,只得冒昧前来打扰。不知王阁老今日可在家?”   “不巧,丈人昨日出门去了,尚未归府。”   宋千帆语带歉意,又道:“阿略与我志趣相投,平辈论交,怎能算得上麻烦?他虽无品阶,但被陛下委以重任,假以时日必定能在朝堂平步青云,宗大人不必太过担心。”   两人寒暄了片刻,彼此点到为止。   宗策见宋千帆神情渐渐放松,与他谈话时的姿态也更为自如,知道他来这一趟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余光瞥见外面的管家已经开始命人掌灯,便主动提出了告辞。   宋千帆:“宗大人不留下吃个便饭吗?”   宗策垂眸,淡淡笑道:“不必了,陛下还在宫内等我。”   宋千帆干笑:“啊,这个,那在下就不留宗大人了,您慢走。”   他起身把宗策送出大门,又好心叫自家的马车将宗策送到宫外,这才长吁一口气,命人关上府门。   转身时,宋千帆对左右叹道:“怪不得陛下钟情于宗策,这份洞察心思,别说武将了,就连几位阁老都不一定具备。”   王夫人款款走来,蹙眉问道:“所以他来找你,究竟所为何事?”   “什么事也不为,”宋千帆笑了笑,“但正是这样,才叫我安心,也能叫陛下安心。”   王夫人若有所思,又轻声抱怨道:“早知道,你为何不直接回绝我爹的要求?他欠那户部尚书的人情,叫他自己去还。”   宋千帆摇头:“陛下说得对,只要夫人你与我一日未曾和离,我便永远是王家的女婿,不可能撇清关系的。”   “再者说,我与宗策都是皇党,是陛下的左膀右臂,若我二人交恶,朝堂上起码有过半人乐见其成。”   “那你为何还要……”   “既然他们想看,演一演又有何妨?”宋千帆伸了个懒腰,“我在他们眼中是软柿子,总比我油盐不进,叫他们不得不把歪主意打到宗策身上强。”   宋千帆放下手,心有戚戚道:“我可是在救他们的命呢。”   王夫人:“夫君最近似乎聪明了不少?也硬气了些。”   “没办法,前线打仗,后方的事情也堆积成山,”宋千帆唉声叹气,“陛下以身作则,一日批数百本奏折,底下的大臣们自然也不能懒怠,我连着几个月忙得脚不沾地,早就锻炼出来啦。”   “真希望宗大人能再陪陛下几日,也好叫我们多歇息歇息。”   王夫人忧虑道:“那你觉得,和北屹的这场仗,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打完?”   她想起初次见宗策时,对方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小将,因为模样生得英俊,又言谈举止谦逊有礼,所以对他颇有好感,当面夸了对方两句,回去路上宋千帆还有些吃味;   但这才过去多久,宗策便已经名震天下,成为了大夏第一将首,陛下最为信重的封疆大吏,手握江淮边镇二十万重兵。   王夫人的心理其实很矛盾。   她一方面为自家夫君的成就高兴,一方面,又为世家即将面临的生死危机而心惊。   这场仗再打下去,大夏和北屹不好说哪个先没,但新都的几家世家,恐怕得先倒下了。   征民、征地、军用……陛下的种种举措,就是在以战养战,试图扶植宗策和夫君这样的年轻新贵上位,瓜分原本属于世家的势力。   连她这样后宅女子都能看出的道理,没道理父亲和那些身居高位的阁老官员们看不明白。   王夫人犹豫再三,还是低声对夫君道:“我前段时间与一些夫人聚会,了解了不少东西。新都一些家族,据我所知,都与北屹私下有所联系,这些人无所谓究竟哪方胜利,都是两头下注。”   “告诉陛下,宫内宫外,衣食住行,一定都要万分小心。”   第63章   宋千帆虽说作为王家赘婿,勉强也算世家的一员,但他出身贫贱,显然并不清楚世家真正的能量。   像是怕他不当真,王夫人又把他拉回房中,关起门来,仔仔细细地给他讲了些这些大家族之中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史。   从某位家主公然和前朝太后扒灰的旧事,到大夏开国皇帝不得不捏着鼻子宠幸某位世家貌丑的女儿、还曾生下一个双头畸胎的宫廷秘闻,以及先帝刚登基那会儿,宫中那场没来由的大火等等。   宋千帆越听脸色越差。   他相信自家夫人不会骗他,但像是这种,跟趴在皇帝床底下一样细数的宫中隐秘,即使他夫人是王家嫡女,知道这么多这么详细,未免也太令人胆寒了!   这意味着世家对皇室的渗透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而他从前所了解的,仅仅只是这些数百年家族的冰山一角。   他们存在的时间甚至可能比大夏都长,每逢改朝换代,都是他们吞并农民土地、壮大家族实力的最好时机。   宋千帆想,怪不得他曾在某次赴宴时,听闻一位世家嫡系在酒后跟他吹嘘,说别看他们家在新都比不了王唐,但私库里的财宝,那可不一定比皇宫少呢。   从前宋千帆只当这小子是在吹牛,但经过这半年来各种战略物资调度的处处碰壁、还有各地仓库接二连三的莫名失火,他觉得,这人说的,很可能是真的。   怕不是当初屹国进攻旧都前,这些大家族就已经听到了风声,甚至比皇室更早一步,提前把家中贵重财宝全部转移了吧?   再更深入地想一想,旧都沦陷前,朝中丞相正奉皇命清查隐田隐户,结果没查半年,屹国大军便势如破竹一路攻入国度,把皇帝赶到了南方来,丞相本人更是因愧自尽。   国都要灭了,彻查隐田隐户一事,自然也不了了之。   ……难不成,这些世家为了维护自身屹立不倒,竟真的把山河十四郡数万万百姓的性命,当做随意可弃的棋子吗?   酷暑夏日,宋千帆却硬生生打了个寒颤。   他忽然想起某一日午后,陛下把他叫到御书房内,说是要与他手谈一句,但下的却是一种叫做“五子棋”的棋法。   五子棋的规则很简单,他很快便能轻易上手,然而仍旧输给了陛下不少次。   宋千帆以为,是自己还没吃透规则。   陛下却告诉他,是他太心急了。   “你看,”殷祝敲了敲棋盘上黑白子纠缠的地方,“你总是想,怎么才能下到五子,所以每次才凑成棋型,就开始进攻。这种下法在聪明人面前,就显得很傻。”   他说着,在边缘处落下一子。   “有个词,叫温水煮青蛙,不知你有没有听过,”他说,“五子棋规则简单,人人都会,但和聪明人下,就不能把自己的目的太明显地表露出来。”   “——你且看这一步。”   宋千帆低头一看,这才发现,陛下虽然一直在堵他的棋子,在他未察觉到的时候,竟已不知不觉在角落里凑成型了。   他刚要弃子认输,又见陛下冲他摇了摇头。   “和聪明人下棋,到了决定胜负的最后一步,往往他们并不会像你一样,按照常理出牌,”他说,“越是拥有越多的人,越怕输,这和聪明与否无关,只是单纯的赌徒心理。”   “这种时候,你就得牢牢按住你的棋盘,盯住他们可能会掀桌子的手,然后……”   啪嗒。   一声落子的清脆声响。   殷祝靠坐在椅背上,双手交叉,唇边微微勾起的弧度在黄昏的氤氲香雾中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记住,这样,才算真正赢了。”   “夫君?”   王夫人的声音唤回了宋千帆沉浸在回忆中的思绪,他看着自家夫人,忽然由衷感叹道:“夫人,我突然发现,姜果然还是老的辣。”   “夫君为何突然有此感悟?”王夫人疑惑。   “我说的是丈人,在识人这方面,丈人眼力实在了得。”   宋千帆想起前几年王存对陛下、对朝廷那不屑一顾的模样,再到如今被唐颂当面骂作“内阁几案”也依旧八风不动,坚持装聋作哑的定力,觉得自己从前还是太不了解丈人了。   “父亲的确会观面识人,”王夫人微微一笑,“当初他第一次见你,便是在榜下捉婿之时,回来就跟我说,女儿,你将来有福了,为父帮你挑了一位良人,相貌才华都是上佳。”   宋千帆咳嗽一声,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板。   “丈人过誉了,”他谦虚道,嘴角不自觉地扬起,“小婿资质平平,能有今日,全靠丈人提携……”   王夫人温柔地帮他整了整衣襟:“他还说你面相一看就不是能少年得志的,待到中年发家,正好咱们孩子也大了,夫君若是有贰心,估计也早就相看两厌,正好随他去了。”   宋千帆:“…………”   丈人,您这也太不厚道了!   另一边,宗策回宗府和宗略小坐了片刻,在弄清楚搬家是殷祝教唆后,宗策沉默了一会儿,说:“也好。”   宗略:“哥你不生气吗?”   “你也大了,有些事情,自己决定就好。”宗策说,“陛下说得没错,我不常待在新都,父亲留下的这处旧宅子距离工坊位置太远,也不适宜待客。这笔钱从咱俩的月俸里扣,你再多招几个护院,有些钱不能省。”   宗略听他这意思,察觉到不对,皱眉问道:“哥,可是要出什么事了?”   “暂时不会,但将来就说不准了。”   宗策把视线投向天边的落日,暗淡的天幕犹如巨兽张开大嘴,将其缓缓吞噬,“随着战争全面开启,各路人马登台唱戏,这天下,只会越来越乱。”   “你要保护好自己,阿略,”他转过头来,对宗略郑重其事地说道,“父亲去世前,让我一定要照顾好你,我知道你要强,也一直想着卢及能回来,但这已经不可能了。先不说你的腿,北屹军队里出现神机,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宗略放在双膝上的手攥紧,低头不语。   宗策轻轻叹了一口气。   “北屹从前是没有工坊的,想要造出神机,没有个几年的时间不可能办到,”他的声音低沉,“算算看,恐怕卢及刚到北屹不久,就已经把图纸献给了他们。”   “就算是这样,你也依然相信他没有背叛吗?”   宗略紧抿着唇,摇了摇头。   “他一定有什么苦衷,”他喃喃道,“哥,你是知道他人品的,他那么重感情的一个人,怎么可能……”   “正是因为他重感情,所以才会为了妹妹背叛!”   宗策厉声道:“他有多看重妹妹,你我都很清楚,北屹那些人把他妹妹的手指砍下来随着信一起寄给他,那段时日他有多崩溃,你难道不知道吗?父亲劝他放下,他做不到,最后还是选择了背叛,多少大夏人因他而死,他也没有回头,就说明他已经做出了选择!”   “阿略,不要再沉浸于过去了,卢及的确有苦衷,我同情他,但不代表我能代替那些死去之人原谅他。你既然已经加入了陛下的计划,那就意味着你们已经彻底站在了对立面。”   宗策冷声道:“对敌人心存怜悯,就是对自己人的残忍。”   宗略深吸一口气,强笑道:“我知道了,哥,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咱们先不谈这些,好吗?”   见宗策不答,他又央求道:“放心吧哥,今后我不会再给他写信了,这么多年,我也的确死心了。哥,你放心,我没有透露过半点关于陛下、关于大夏的机密,孰轻孰重,我还是知晓的。”   “阿略,”宗策看着他,轻声说道,“陛下若出了什么事,我绝不会独活。”   宗略身子一震,看着他的眼神从惊诧,慢慢演变成一种带着淡淡悲凉和怅然的复杂情绪。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宗略闭了闭眼睛,“哥,这条路不好走。我们兄弟两个,看来都是不听劝的人。”   “我与阿略你的境遇不同,”宗策淡淡道,“更何况,再不好走,我也已经打算一条路走到黑了。”   他站起身,从怀中拿出一枚漆黑匣子放在桌上,“这里面是一枚能调动千人禁军的符令,飞鸟坊事关重大,陛下说了,绝不能再出现类似于当年的意外,你应该明白其中利害。”   “好。”   宗略按了一下扶手,将匣子收进轮椅下方弹出的暗格里。   宗策的视线在那扶手上掠过,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转身准备离去。   正待出门之际,身后传来宗略的声音。   “哥,替我向陛下问好。”他温声说,“就说,下次殷兄再来府上,必定扫榻相迎。”   宗策背对着他,无声地勾了一下唇。   “知道了。”   想到宫中那人,他只觉得胸膛中万千情愫化为绕指柔,任再多的阴谋诡计、人心险恶也无法消磨半分。   宗策压下心中迫切想要相见的冲动,向前跨出一步,身影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月光洒落皇城,万家灯火连成星海。   一辆马车从街道的尽头驶出,滚滚车轮碾过青石砖路。   前世在父母离世后,宗策从未觉得这座辉煌都城令他有过归属感,唯一能让他稍感慰藉的,便是战后回到宗府、与弟弟团聚的短暂时光。   但如今,他归心似箭,明明才刚分别不到几个时辰,却只想着再早一刻与那人相见。   宗策脊背挺直地坐在马车内,深沉目光穿透黑夜。   直到那座灯火通明的宫城出现在视野之中。   第64章   “宗大人,可有用过晚膳?”   宗策摇了摇头:“尚未。”   “那正好,陛下已经命人布菜,就等着宗大人回来用膳了。”苏成德笑道,“请吧。”   宗策脚步一顿,“陛下不一起吗?”   “陛下说今晚没什么胃口,叫人摆驾御清宫泡池子,别的等您来了再说,”苏成德说,“咱家正要去禀报呢。”   “可是身体不适?”宗策皱眉。   “咱家问了,但陛下说不必叫太医来,”苏成德猜测道,“许是疰夏烦热吧,自打入了夏之后,陛下的胃口的确减退了些,太医说是正常的,等入秋凉快就好了。”   宗策:“那麻烦公公准备一碗绿豆汤,我直接去找陛下。”   苏成德对他的回答似乎毫不意外,笑道:“好,咱家这就喊人把晚膳也一同送过去。”   “劳烦苏公公。”   宗策对他微微点头,转身离去。   望着宗策远去的背影,苏成德心想,看来今晚是不用把偏殿收拾出来了。   御清宫位于皇宫东北方向,里面有一口天然温泉,被巧手工匠打造成了阴阳衔鱼双生的造型,也被称为是皇城的“龙眼”。   而此刻,殷祝正软绵绵地泡在这龙眼里,望着窗外夜空中闪烁的漫天星辰发呆。   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放松了。   大夏与北屹开战,他干爹忙着驻防打仗,他为了稳固大后方,也天天忙得不可开交,连安神香都被他换成了醒神香,每天忙得昏天黑地,沾床就睡。   但随着战事焦灼,殷祝逐渐发现了一件细思极恐之事。   这件事,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   他干爹在晖城之战中,杀死了未来会成为下一任北屹国主的克勤,可以说,自此之后,历史的发展就已经和前世完全不同了。   然而这数月间几场仗打下来,除了他干爹夺下峦安关外,西南等地传来的战报,竟与他所知道的相差无二。   这意味着什么?   殷祝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恐怖的念头:难不成,历史也是有惯性的?   即使改变了其中几个关键因素,最终也依然会滑向既定的轨道……不,不会的。   他想到历史上他干爹的下场,脸色阴沉得像是能滴出水来。   ——他决不会允许那段历史重演,绝不。   可能是池子泡久了,虽然水算不上太热,但殷祝依旧有些眩晕。   他从池子底部换到了台阶上继续坐着,下半身泡在温热的泉水里,双臂自然张开,脊背依靠在池壁上,感受着潺潺水流冲击着腰部,他舒畅地叹了一口气。   忽然殷祝眼皮一跳,感觉到一双手撩起他潮湿的长发,不轻不重地按在了他的肩上。   他眉头紧蹙:“谁叫你来的?朕不需要人按摩,退下。”   但那人无动于衷,殷祝刚要发作,却感觉到肩头触感不似宫女柔夷,立刻转身看去,果然是他干爹。   “陛下,”宗策垂眸凝视着他,漆黑的瞳孔中倒映着满池潋滟清光,和他微睁双眸的模样,“若是身子疲乏,不宜长时间泡汤。”   他的语气温和,但那双眼睛却一直一眨不眨地盯着殷祝。   殷祝和他干爹对视一眼,下意识咽了咽唾沫。   “朕还好,还好,”他干巴巴地笑了一下,移开视线,“你吃过了没?”   宗策摇了摇头,把手放在了腰带上。   “那你先去用膳……怎怎怎么就脱了?”   殷祝还没反应过来,宗策就已经下了水,水汽蒸腾间,他的视线落在他干爹那块垒分明的八块腹肌上,只觉得面颊滚烫,浑身都不自在,下意识把自己缩进了水里,只露出一个脑袋来,一双滴溜溜的眼睛似是不经意地掠过水面——   嗯,再看一眼。   宗策很微小地勾了一下唇。   他从前一向对以色侍人嗤之以鼻,但若是自己的身体能取悦到心爱之人,宗策却觉得,这样并不讨厌。   他偏过身子,随意地撩起一捧水,晶莹水珠串联成线,淅沥沥地顺着指缝滑落。   可能是因为和平日恭而有礼的姿态不同,在池水中袒露着上半身的宗策,莫名给人一种率性随性的感觉,叫殷祝的心跳也逐渐开始失控。   他干爹下身还穿着条白色的亵裤,被水浸湿后,紧贴在矫健精壮的大腿上,半透明的布料几乎遮不住任何东西,殷祝只是扫了一眼就抿紧了唇——从前他看到他干爹天赋异禀,只会羡慕嫉妒恨;现在……   虽然晚上什么都没吃,但殷祝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儿饱了。   宗策像是完全没察觉到殷祝的异样,把浮在水面上的托盘朝他推去,上面用白冰瓷碗盛着一碗冰镇的绿豆汤,和一些水灵灵的、一看就十分清爽新鲜的葡萄瓜果。   “这里有碗绿豆汤,陛下陪策一同喝了吧。”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实在不好拒绝。   殷祝慢吞吞地站起身,谨慎而克制地和他干爹保持了大概一臂的距离,坐在池边,捧着那碗绿豆汤,一勺一勺地咽了下去。   里面大概是放了冰糖,甜滋滋的,顺着喉咙滑到胃里,清清凉凉的很开胃。   宗策过惯了军旅生活,没有细嚼慢咽的吃饭习惯,三下五除二填饱了肚子,便将碗筷放到一旁,走到角落里人工制造出的假山瀑布下冲起了凉。   这处池子的神奇之处,就在于它有两个出水口,一冷一热,阴阳相生。   但即使是夏日,殷祝看着那凉水从他干爹头顶浇灌下来,也觉得脑袋有些突突隐痛——自打戒了五石散,他的体质就从燥热变成了畏寒,换句话来说,就是虚得可以。   但他干爹似乎完全不觉得这地下水冰凉,双腿盘膝,做出了一个吐纳的姿势,竟当着他的面闭眼打坐起来。   别说,还真挺像那么回事。   他干爹从小习武,打坐时肩背打开,丹田下沉,五心朝天,颇有林下之风。   四溅的水珠顺着紧实的胸膛滚落,腹肌随着呼吸吐纳一起一伏,让人莫名联想起武侠电影里少林寺后山中清修的武僧。   区别在他干爹不仅没有断情绝爱,某些时候还相当纵欲。   殷祝往嘴里丢了一枚葡萄。   他想了想,又拾起一枚葡萄,朝宗策的方向丢了过去。   宗策眼也不抬,一把抓住了那颗直奔着面门而来的“暗器”,随后缓缓睁开眼睛,看向殷祝。   殷祝姿态慵懒地浸在热池子里,白皙手腕轻巧地支着下巴,修长指尖还夹着一枚青翠葡萄,送进了唇瓣之间,唇角似有若无地勾起了一抹弧度。   “陛下。”宗策声音低沉。   殷祝挑眉回应:他就是故意的,怎么了?   不得不说当皇帝就是好,可以光明正大地调戏手下重臣,他干爹虽然敦他的时候很狂野,但平时还是很正经的,知道他身子撑不住,就自个儿跑去洗冷水澡。   但偏偏就是这样,殷祝才更想捉弄他。   “朕就在这里,爱卿却无动于衷,”他叹道,“看来是朕魅力不够大了。”   “不是,”宗策立刻否认,“策只是……”   “只是什么?”   宗策闭上嘴巴,不说话了。   哗啦啦的水流声在空寂大殿中回荡,片刻之后,殷祝被自己呛到了,他咳嗽了两声,匪夷所思地瞪着宗策:“你怎么冲着凉水澡,都能、都能……?”   宗策哑声道:“陛下莫要再看了。”   怪他了?   殷祝怒了,继续瞪着他。   宗策平静地看了他一眼,长腿跨过从冷水池,一步步朝他走来。   殷祝忙道:“今晚不做了!不做了!”   再做一晚上,他这小身板肯定要散架!   而且还有一点殷祝没说——因为昨晚玩得太过火,他的兄弟今天一整天都还废着,基本和宫里的公公们没啥两样。   “嗯,”宗策从善如流地应下了,但似乎完全没把殷祝的抗拒放在心上,“陛下的确该好好休息一晚上。”   “既然知道,你还……”过来干嘛?   殷祝默默咽下了后半句话,因为他干爹已经站在了他面前,两人的胸膛只有咫尺之遥,他甚至能感受到那冰凉水珠上散发的凉意,即使被温热泉水浸泡全身,也不禁打了个哆嗦。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殷祝总觉得,他干爹的侵略性好像比之前强了不少。   至少在几个月前,宗策绝不会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靠他这么近。   宗策哑声问道:“陛下,葡萄好吃吗?”   “好吃……”   “那能否赏赐策一颗?”   殷祝下意识嗯了一声。   宗策垂眸注视着他,捻起一枚葡萄叼在嘴里,按着殷祝的后颈深深吻了上来。   葡萄被挤压出甜腻的汁水,顺着唇边溢出。   殷祝的脊背靠在池壁上,难耐地扬起白皙脖颈,漫长的交吻仿佛绵延无尽,直到滚动的喉结被突兀含住,猝不及防之下,他被刺激得剧烈喘息了一声。   殷祝闭上眼睛,睫羽轻颤,双臂环着宗策的脖颈,自暴自弃地想着:算了,反正他干爹难得回来一趟。   但他却忘了,他干爹是个说到做到的人。   宗策掐住他的腰,忽然在殷祝的惊呼声中,将他翻了个身压在温泉边上。   冰凉厚重的身躯随即紧贴上来,宗策将脑袋埋在殷祝的颈侧,用牙齿轻轻咬着他的皮肉,像是掠食者叼住了猎物的咽喉,呼吸声逐渐粗重。   他说:“陛下,站好。”   殷祝咬紧下唇,并拢的修长双腿微微打着颤,甚至都不敢睁开眼睛。   温泉池水波澜起伏,荡起圈圈涟漪,殷祝的十指扒在池壁边上,指甲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被宗策从身后紧紧扣住。   比起身体的快感,被冒犯侵略的心理反而占据了上风。   殷祝觉得,自己可能是坏掉了。   就在不久前,他还是个取向正常爱好正常的直男,可他干爹一回来,什么突破底线的事情都体验了一遍。   关键是,他完全不觉得恼怒。   ……甚至还能从中感觉到愉悦。   殷祝,你真的要完蛋了。   他瞳孔涣散地睁开双眼,呼吸滚烫,烛火的光晕在眼前不断放大。   一片白光之中,他恍惚间看到了一张冰冷憎恶的面孔。   他干爹正站在阶下,用一种仿佛在注视杀父仇人般、恨入心髓的冷冽眼神死死盯着他,手中还紧握着一柄染血的银亮长刀。   殷祝打了个寒颤,环顾左右,发现自己正坐在平日里上朝的大殿之上,屁股底下就是龙椅。   ……等下,这场景好像有点儿熟悉。   殷祝来不及考虑太多,刚想开口呼救,就见他干爹大步朝他走来,朝着他的脑袋挥刀砍下——   “陛下……陛下!”   殷祝猛地睁开眼睛,眼神仍残存着惊恐,浑身汗出如浆,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狼狈。   他靠在宗策怀里,身躯颤抖着,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好半天才重新回魂,看到他干爹一脸愧疚难当的神情,喃喃问道:“怎么回事?”   “太医来看过了,说陛下是泡久了池子,气短晕过去了。”宗策低声道。   看他样子,显然是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之中。   殷祝这才发现他们已经回到了寝殿。   宗策将他搂在怀中,伸出手,想要摸摸他的额头,看看有没有发烧,但殷祝却再度不合时宜地想起了梦中那个神色冰冷仇视的宗策——或许那不是梦,而是某种类似于启示的幻觉。   但殷祝不觉得他们的未来会发展成那个样子。   比起预知,那幅画面,倒更像是自己幻想出了从前笔下的剧情,他干爹终于干掉了尹昇那个狗皇帝上位,准备开启北伐。   所以上一次也是吗?   他看到的,其实是自己想象中的、历史上原本的宗策?   这么想着,殷祝觉得心气一下子顺了不少。   “不怪你,”他对他干爹说道,“你来之前我就已经泡很久了,忘记告诉你了。”   但宗策并不把殷祝的安慰当真,他收回手,眉头紧蹙,似乎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低声道:“下次不会了。”   “陛下对策,一向宽宥放纵,策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叫陛下受伤……”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突然小心把殷祝放平,替他掖好被子,站起身准备离去。   “你去哪儿?”殷祝睁大眼睛。   “陛下早些休息,策去偏殿歇息。”   宗策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话,不等殷祝回答,就逃也似地大步离开了。   殷祝到嘴边的话被迫咽了回去。   他呆呆地注视着门口深沉的夜色,半晌,重重地倒回了榻上,瞪着头顶的房梁心想:   他该不会是,给他干爹吓出心理阴影了吧?    第65章   次日清晨。   殷祝刚从床上醒来,就被跪坐在床榻边的宗策吓了一大跳。   “你——”   “陛下,策昨晚失礼了。”   他干爹脊背挺直,低垂着头,恭恭敬敬地跟他道歉。   好熟悉的场景。   殷祝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朕又没怪你,昨天只是个意外而已。朕还想问你呢,怎么就跑了?”   宗策根本没去偏殿,这是苏成德告诉他的。殷祝本想去找他,但幻觉中看到的画面让他十分在意,最终几番挣扎,还是决定等理清思绪后再去找他干爹。   但他躺在床上,想着想着,人就失去了意识。   ……然后一觉睡到天亮。   所以殷祝这会儿看他干爹的神情都有些心虚,他往里面缩了缩,拍拍身侧的床铺,“今日沐休不上朝,陪朕躺一会儿吧,你昨晚一夜没睡?”   宗策顿了顿,默默起身躺下。   不回答就是肯定了。   在这方面殷祝拿他干爹实在没办法,宗策做事向来一板一眼,曾经殷祝还暗暗揣测过,他干爹会不会在床上也只会用一种姿势,虽然后面的几次亲身经历让他立马推翻了这个离谱的猜测。   可能这就是代沟吧,他想。   毕竟差了几千岁呢。   殷祝翻了个身,侧躺着盯着宗策。   身旁的身躯不易察觉地僵了僵。   宗策紧闭着双眼,一动不动地躺在床榻上,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身侧,没有丝毫越界。   殷祝从鼻子里叹了一口气,气流拂过宗策的颈窝,男人浓密的睫毛颤了颤,忽然抿了抿唇,想要起身,但被殷祝眼疾手快地按回了原位。   “睡觉。”殷祝说。   “陛下,策今日还要与几位同僚会面……”宗策试图挣扎,但全都被殷祝毫不客气地镇压下去,“晚上再见也行,又不差这半天,你先给朕好好休息。”   宗策看着他按在自己胸膛上的手,肌肉绷紧了一瞬,随后握住殷祝的手,十指相扣,身体这才缓缓放松下来。   他强迫自己闭上双眼。   昨晚,他在御花园的凉亭内坐了一夜。   苏成德来找他,旁敲侧击地询问发生了什么,但这是他与殷祝的隐私,宗策无意与外人诉说,便只淡淡说了一句并无大碍,就将人打发走了。   但宗策可以敷衍旁人,却无法敷衍自己胸膛中,那颗因为恐慌而愈发失控的心脏。   在来的一路上,他其实一直处于一种害怕失去、忐忑不安的惶然情绪之中,等见到了那人,宗策本以为自己的一颗心能够就此平稳落地,但他很快发现,并不是这样的。   那人的好他都看在眼里,点点滴滴,事无巨细地为他着想,几乎要宗策不知该如何回报——如今再说什么肝脑涂地为君死,未免有些太不合时宜了。   他想要活下去,想要和他的陛下长长久久。   直到那人不再需要他,或是生命终结的那一日到来。   也正因为如此,从未想过为自己将来谋划的宗策,在殷祝在他怀中昏倒的那一刻,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恐惧和茫然。   他从未想过陛下会先一步离他而去,不,这个念头光是出现在他的脑海中的一瞬间,宗策就觉得几乎要无法呼吸。   不可能的,他告诉自己。   陛下那么年轻,也已经戒掉了那害人的东西,将来必定是要长命百岁的。   独坐在月夜之中,炎热的夏风吹得他心烦意乱。   宗策仰起头,注视着月光下翩翩飞舞的彩蝶,回忆又将他拉回了那日两军对峙的大殿之上,血腥与硝烟的味道在鼻尖久久挥之不去。   还有祁王最后那番刻骨铭心的诅咒,从某种意义上讲,祁王的确达到了他的目的,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刺一样深深扎在他的血肉里,稍一动弹就是鲜血淋漓。   但经过这一晚上,宗策也想明白了。   他想要拔出这些刺,为了陛下,也为了自己。   祁王想要让他在痛苦绝望之中一步步走向死亡,宗策不怕死,也早就体验过这世上最深重的绝望,可今时不同于往日,在这世上,有一个人,会牵挂他的冷暖安危,会为了他而殚精竭虑甚至不惜损耗己身——什么泡池子太久气短昏迷,宗策明白或许这是原因之一,但根本还是在于,这些日子,殷祝压根儿就没好好休息过。   他怎能忍心,叫这样一个人,为了他的离去、他的背叛而心痛落泪?   那封血书,的确有些棘手,但只要陛下还信任他,他便有无数种机会能够翻盘——即使是在至关重要的峦安关之战中,北屹也没有轻易拿出血书,不就证明了他们没有更多加以佐证的证明了吗?   这份底牌,从某种意义上讲,是王牌,也是一张死牌。   就看握着这副牌的人,究竟要怎么打了。   话虽如此,宗策也不敢掉以轻心,因为格西这个人阴险毒辣,这数月间,他早已有所领教。   他甚至觉得,说不准血书的主意,就是格西给祁王出谋划策的。   前世被克勤压制,此人并未在两国之争中占据重要地位,但今世克勤已死,格西却似乎极为自然地替代了克勤的地位,接收了他大部分的遗产,以迅猛之势迅速成长为了一位让大夏无法忽视的劲敌。   还有卢及。   前世他的死讯传至大夏后,阿略当晚便大病一场,半只脚都踏进了鬼门关,连来看病的大夫都连连摇头。   万幸后来还是痊愈了,只是自那之后,阿略便再没出过家门,每日只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埋头钻研父亲留下的那些图纸,无论宗策如何劝解都无用。   虽然正是因为他不眠不休的钻研,神机营才能在短短数年内成立壮大,给了宗策在前线腾挪反击的余地,但看着自己的弟弟因为呕心沥血而熬干本就不太好的身体,年纪轻轻便两鬓白发、形容枯槁,宗策又怎么能不肠断心痛?   相比之下,因为殷祝,他已经得到了太多。   听到身边的呼吸声渐渐变得均匀,宗策睁开眼睛,无声地偏头看向殷祝。   他用目光勾勒着青年在日光下略显苍白的俊秀面孔,那远山般秀丽的眉骨,挺立的鼻背和形状漂亮的双唇,呼吸放轻,几度想要抬手把对方拥入怀中。   但最终,他还是压制住了这份冲动,只是手臂上粗大的青筋隐忍地跳动了数下。   宗策告诫自己,今后不能再由着自己的念头来了。   虽然他多么渴望看到殷祝浑身泛红地依偎在自己怀中,亲吻他的唇直到那两瓣柔软敏感地胀红,将吻落遍全身上下,从纤瘦的白皙脖颈,到会被顶出圆润弧度的小腹,再到身后浅浅的腰窝和柔软的足底……宗策现在只要一想起那时,他竟冷眼旁观着殷祝赤足踩在瓷器的碎片上,无动于衷地看着他伤害自己,就恨不得狠狠在自己脸上扇一巴掌。   睡梦中,殷祝砸吧了一下嘴,含含糊糊地嘟囔了一句话。   宗策仔细辨认,发觉他是在说“干爹再多吃点,贡品管够”。   干爹这个称呼先前让他有些在意,但等后面发现殷祝哭得厉害、或是双眼翻白意识涣散时也会这么叫他,宗策便放下了心,甚至还会故意做得狠一些,听他这么叫自己。   若他不是陛下,只是为他一人停驻的蝴蝶就好了。   即使他与自己真是那背伦的关系,宗策想,自己也可以带着他,去到一处无人的地方,白头偕老,共度一生。   只是他不太理解,自己明明是个大活人,为什么殷祝却叫他吃贡品,还要多吃一点?   “别、别……”   忽然,殷祝的梦呓声变得断断续续起来,他的声线中带上了一丝哭腔,身体也蜷缩起来,似乎是在逃避什么难以承受的快感,纤薄的腰腹在床榻上扭动着,幅度并不大,但挪动间膝盖和腿脚不免蹭到了宗策。   宗策倒吸一口凉气。   幸好,他练过武,知道怎样通过调整气机和按压穴位,强行把情欲压抑下去。   宗策用一种几乎能把骨头掐断的力道狠狠按了几下那处穴位,沸腾的头脑感受着皮肤表面传来的刺痛,终于清醒了些。   然而殷祝对他的折磨还远远没有停止。   从前那几次暴风骤雨般的体验给殷祝留下的印象实在是太深刻了,虽然宗策很高兴这个人能从身到心都打上自己的烙印,但此时对于他,却成了一种极尽甜蜜的惩罚。   感受着环住自己的手臂和一个劲儿往颈侧蹭的湿润唇瓣,宗策浑身肌肉紧绷,尤其是胸膛和腹部,早已被折腾出了一身热汗。   他甚至觉得殷祝大概是故意在装睡,好借此来折磨他,然而理智又告诉他并非如此。   怀中的青年,只是……确确实实地被他催熟了,从一开始的未经人事的青涩抗拒,到慢慢的迎合、甚至会主动打开自己接纳他的到来,直到现在,就连在梦中,也会下意识地向他求欢。   但是不行。   宗策现在是半点也不敢再碰殷祝了,昨晚的事情的确给他留下了不小的阴影,那位姓汪的太医虽然并未像他军中那位军医一样,直接劈头盖脸的指责他,但光是他的眼神,就足以让宗策无地自容了。   因此他只能直挺挺地躺在床榻上,任由殷祝像条水蛇一样缠上来,掐着穴位的手几乎要麻木僵直。   幸好,一炷香后,殷祝终于放过了他。   感受着那道逐渐变得悠长的呼吸和平稳的心跳,宗策缓慢地呼出一口气,他静静地享受着这片刻静谧,虽然心中略有……好吧,是非常遗憾,或许从此不能再与陛下享受那云雨之乐,但他也并非贪恋欲望之人。   只愿陛下今后能长长久久地陪伴在他身侧,宗策想。   那他便此生足矣了。   作者有话说:   殷祝:啥?你的意思是我好不容易把自己掰弯了,你要跟我搞柏拉图? 第66章   放假一时爽,一直放假一直爽。   虽然殷祝很想这么爽下去,但朝堂上的那群老家伙们可不会答应,动不动就喜欢谏这个谏那个,好像不给他找点事心里就难受似的。   还有西南边境源源不断送来的军报,和大夏境内的大小诸事都在等着他处理,也没法轻易撂挑子不管。   这些将领可没有他干爹的本事,即使朝廷尽可能地为他们提供了神机、军械和粮草供给,面对来势汹汹的北屹大军,也大多是输多赢少。   还好,他提前知道历史,所以挑选的都是还算有能力的忠心将领,暂时还没出现临阵脱逃的、军中酗酒延误军机等离谱事件,勉强也算是帮大夏顶住了一方阵线压力。   殷祝现在无比期盼他干爹早日把神机营和血铁骑建立起来,培养出一群新鲜水灵的韭菜,啊不,是年轻将领,任他挑选。   大夏政权溃败后,宋千帆就是靠宗策留下的这些残余部将,硬生生从屹国占据的大片山河中撕下了一块肉,向世人证明了除了宗策以外,大夏也不是没有其他会打仗的能将干将。   只不过是从前的朝廷太垃圾,这些无权无势的年轻将领被一群官僚军阀压制着,根本出不了头而已。   早朝后宗策向他告辞离宫,忙他自己的事去了。   殷祝欣然应允。   他也不是什么十四五岁刚谈恋爱的小年轻,不至于时时刻刻都要和他干爹黏在一起,虽然他对干爹不在身边的确有些遗憾……总之,他干爹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呗!   殷祝一边批奏折,一边头也不抬地问道:“宗策今天都去哪儿了?”   苏成德回答流利顺畅,一看就是早有准备:“回陛下的话,宗大人先去拜会了几位同僚,中午留在应大人家吃了顿午饭,后又去了一趟明仁堂,出来时手里带了几包药材,经查证,包括黄芪、人参、党参、肉桂等共计十四味药材,奴才已经差太医院的人问过了,这应该是十全大补丸的方子。”   顿了顿,他又道:“宗大人在明仁堂里待了约莫半个时辰,比平时要久,应该是遇上了熟人攀谈,晚上还准备去参加一场婚礼,说是可能会晚些回来,叫陛下先用晚膳,莫要等他了。”   殷祝脑海中飞速思索着他干爹没事弄十全大补丸做什么,嘴上则冷哼道:“宫里派出去的暗探怎的就这点儿本事?每次都被发现,这还叫什么暗探?”   苏成德表面赔笑着说一定叫他们严加训练,心中则苦叫着陛下哎,您自个儿听听您说的这话!   要不是您每次都叫人跟在宗策后面,还非要打听人家要不要回宫吃饭,那些暗探能被发现吗?   而且宗大人也是奇怪,明知道身边肯定有暗探跟随,换做一般人,肯定会不自在或是故意甩脱,他却不一样,甚至去人多的地方还会故意停下来等暗探跟上来!   但殷祝可不会考虑这些,在知道他干爹晚上迟归后,他工作效率立马蹭蹭上升,一口气批了一个多时辰的奏折,看得眼晕气堵,又叫人点上醒神香,喝口热茶缓了缓。   “陛下,请平安脉的汪太医来了,”苏成德低声道,“还带了一位,说是陛下之前要见的人。”   殷祝抬头看去:“谁?”   苏成德:“是您之前叫太医院招来的归氏之子,明仁堂新一代传人,归亭。”   或许是怕殷祝忘了,他还贴心提醒道:“您上次说他们若是应召而来,就直接带来见您,奴才便想着,正好今日宗大人不在,您得空便见见他们,但不知为何……”他犹疑道,“只有归亭一人进宫。”   殷祝想起来了这回事。   但这段时间宫内对汪迁的调查也没出什么差错,他的确是战乱时被陈太医从北边救下带回大夏的,在进入太医院前,也一直跟在陈太医身边学习,对陈太医唯一在世的一个亲人、他的侄女更是百般体贴呵护。   医术方面,殷祝不懂,但太医院其他人都对汪迁接替陈太医的位置没有异议,即使他今年刚过而立之年,足以证明这位其实还挺有本事的。   所以对于归家父子的到来,他表现得并没有那么热衷。   只是淡淡道:“那就叫他们进来吧。”   “是。”   苏成德退出去了,须臾后带来了拎着药箱的汪迁,和一个穿着藏蓝色袍子的青年。   “臣/草民叩见陛下。”   殷祝一看归亭这副打扮就乐了。   好家伙,一个民间大夫进宫面见皇帝,居然特意穿了一件仿制的文武袖,这弃医从武的心思,都快怼到他眼鼻子底下了啊。   “归亭?你倒是好胆色。”   他屈起食指,敲了敲桌面,看着归亭因为自己一个小动作脸色泛白、额头冷汗密布,心道还是这样涉世未深的小年轻好玩啊。   有什么情绪都摆在脸上了。   哪像他干爹,少年老成,才二十来岁,心性就和被生活的油锅煎炸了几个来回的老油条一样,根本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殷祝这句话说完,归亭立刻五体投地告罪道:“陛下恕罪!草民如此装扮,只为向陛下明一腔报国之志,绝无他意!”   他恳切道:“草民曾去前线为宗大人麾下部曲运送药材,见两军对垒,宗军神勇无双,心潮澎湃,实在情难自禁。好男儿当上马杀敌,还复故土,为国尽忠,这是草民从少时立下的志向,然家父年迈,草民又是商籍,无法通过武举入朝为官,只能暂时留在家中为父亲打理家业,未曾想今日有机会得见天颜,实在是我归家之幸!”   这一番话说下来,就连苏成德也不禁对他刮目相看。   这小子,前途无量啊!   关键倒不在于他是怎么拍陛下马屁的,天底下吹捧陛下的人太多了,殷祝还好几次因为奏折中夹了太多请安和奉承的折子、白白浪费他的宝贵时间而发火。   但是拍宗策的马屁就不一样了。   陛下可爱听这个了。   虽然他从没对旁人讲过,但身为和陛下接触最多的苏成德,能不知道他这个小癖好吗?   别看陛下现在还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估计心里早就乐开花了吧。   “平身吧,”果然,片刻之后,殷祝平静道,“抬起头来,让朕看看你的样子。”   归亭立刻谢恩起身,小心地把下巴抬高了些,但双眼仍只敢盯着自己脚尖前的地面。   “长得倒是一表人才,”殷祝夸道,“你医术如何?”   归亭:“草民不敢妄言自大。”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算了,汪迁,是你带他进宫,你可知道他的医术水平?”   汪迁有些为难,惶恐道:“陛下,臣也不敢妄下定论。但归老家主在宫中任太医时,曾以一手鬼门十三针名扬天下,还曾提携过臣的干爹,若是归公子能得到归老家主的亲传,想必医术也定是精湛过人。”   殷祝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既然如此,那你父亲怎么没来?”   归亭不知为何表现得有些紧张,他下意识抿了一下干涩的嘴唇,但很快想起来这是在皇帝面前,赶紧回答道:“陛下,家父年老体衰,身体不适,只能卧病在家,家中药材生意也大多由草民代为打理。承蒙陛下恩召,但家父实在是……有心无力。”   殷祝盯着他,许久未曾出声。   归亭额头的汗珠细细密密地往外冒,身体摇摇欲坠,看得苏成德渐渐皱眉,用眼神询问殷祝需不需要把人带下去审问。   但殷祝只是淡淡吩咐了一句,叫归亭尽快处理好自家的产业,以后每日都去太医院报道,又让汪迁把了脉,便将两人打发走了。   待他们走后,苏成德疑惑道:“陛下,您为何不问问那归亭为何心虚?”   这小子虽然说话很有一套,心气十足,也很有干劲,但伪装的功夫差得简直没眼看。   别说苏成德这样在宫中混迹几十年的老人了,就算是他那个连乘分数都算不对的傻儿子来,也能一眼察觉出不对。   “不需要问,朕已经猜到了。”   紫铜错金炉中缓缓升腾起香烟袅袅,殷祝望着阳光下漫射的紫烟,从记忆深处翻出了历史上归家父子的故事。   他就说,归亭这个名字怎么这么熟悉。   ——小学的时候因为没带暑假作业被罚抄过一百遍他写的诗,能不熟悉吗!   该说不愧是他干爹给他举荐的人才吗,这对父子俩都是名留青史的角色,要不是归亭因为后面离家时,是改名换姓投奔的宗策,殷祝也不会到现在都想不起这号人来。   算算看这父子俩的丰功伟绩,归仁曾因为不满朝廷官场黑暗,一气之下放弃了太医优厚的待遇,挂冠而去,后在新都城破那日以身殉国;   他儿子归亭也是个虎父无犬子的料,虽然跟着父亲从小学医,但却一点儿也不想当大夫,偷偷离家出走自己拉了一支民兵队伍投奔宗策,还参与了后期的几场重要战役。   在宗策和父亲死后,他沉寂了数年,又跟随宋千帆继续保卫大夏流亡政权,一生致力于复国、救命,一直到把宋千帆和克勤都熬死了,才终老去世,享年103岁。   这个年纪放在现代都算高寿了,但归亭却能在乱世之中苟到百岁,还在八十多岁的高龄写下了一本流传千古的医书,不得不说,简直就是奇迹中的奇迹。   这样的一个人来当太医,殷祝觉得,甚至是自己占便宜了。   在知晓归亭一生的经历后,他父亲归仁为何不应召进宫,就很一目了然了。   什么年老体弱,病重下不来床,都是借口。   归家父子都十分长寿,据归亭自己回忆,他父亲“年九十四,尚能行走坐卧自如”,要不是殉国,估计也是个百岁的老寿星。   而今年归仁才八十几岁,估计比公园里上吊撞树的老头儿还有精神呢,怎么会进不了宫?无非是因为见多了官场黑暗龌龊之事,对朝廷彻底失望罢了。   尹昇啊尹昇,他咬牙心想,你这个混账真是误我太深了。   虽然很想见识一下归老家主的鬼门十三针,但人家老人家不愿意见他,殷祝也不至于要强行征召逼归仁入宫。   说白了,能将归亭招入麾下,已经算是意外之喜了。   “陛下,药熬好了。”   苏成德端来一碗黑乎乎的药汁,殷祝看了一眼,只觉得本没有什么东西的胃里就开始翻江倒海——也不知道太医院是不是故意的,近来的药一次比一次难以入口,和谋杀也没什么两样。   他干爹不在身边,殷祝也不想硬逼着自己喝这种只是为了养身子的苦药,于是嗯了一声让苏成德放下药碗,就开始顾左右而言其他。   “可知道那场婚礼在什么地方举办?”   苏成德微微一怔:“陛下可是要去参加?”   殷祝原本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苏成德的提问给了他提醒,当即便眼前一亮,一推药碗,急匆匆地大步跨出门槛,不顾苏成德在身后的大呼小叫——   “来人,备马!”   作者有话说:   生生,一款狂热直男粉,但在被掰弯后会无缝切换成阴湿私生男鬼(限定版)   干爹:暗爽中ing…… 第67章   来参加婚礼,也是宗策临时起意。   换做是旁人邀请,他肯定会婉言推辞,早些回宫陪伴殷祝,毕竟自己能待在新都的时间本就不长,这寥寥数日,没有什么比相伴在心爱之人左右更重要了。   但宗策在明仁堂里遇到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亲兵,赵二。   赵二在先前的一次战役中受了重伤,万幸没有落下残疾,但宗策还是给这批前锋军多放了一个月的假,叫他们好好修养。   谁知道赵二没修养几天,就说有急事要回一趟老家,找到宗策请求返乡,说等月底一定归队,若有违期,愿受军法处置。   宗策以为是他家中出了什么事,想想看,前线虽然战事激烈,但也没到需要派一个重伤患上战场的地步,便准了他的假。   谁知道,竟然会在这里相见。   见到他时,赵二表现得惊喜交加,而在知道宗策是亲自为了弟弟来抓药时,赵二更是抓着他不放,硬是要宗策把药方告诉他,以后由他来为宗略抓药,还非要一分钱不收。   宗策好不容易才说服他不必这样,府上有下人可以代劳,而且他今日来明仁堂也不单只是为了给弟弟抓药,这才叫赵二遗憾地放弃了这个念头。   但宗策见赵二几度欲言又止,似乎一直有什么话想说,便告诉他不必藏着掖着,直说便是。   一番询问下,宗策这才知道,原来是今晚他的哥哥赵大准备成婚了。   赵大也曾当过宗策的亲兵,只不过后来因为腿脚残疾,不得不从前线回乡,自寻营生。   但多亏如今朝廷给伤兵和退伍兵的优厚政策,赵大不仅拿了一笔抚恤金,还得了个“二等功”的名头。   在那牌匾挂上他们家茅草屋的时候,十里八乡的人都跑来围观了,有的是稀奇看热闹,有的则羡慕赵大命大运气好,还有些原本都绕着他们家走的媒婆一下子变了态度,成天拉着赵大要给他说亲。   赵二提起这事时,虽然极力克制,但满脸都写着骄傲自豪。   还说将来希望自己能争口气,等伤养好了重返战场,再为宗将军上阵杀敌,争取把这块二等功的牌匾换成一等功,也叫他过一把光宗耀祖的瘾。   话又说回他兄长,赵大虽然有出息了,肯有姑娘上门嫁了,其中不乏有家庭不错模样好的,但他一个媒婆都没答应,只是哼哧哼哧地找来几个同样退伍的兄弟,合伙在城里盘下了一间铺子,开始做布匹生意。   因为踏实肯干,口碑又好,不久后赵大就攒下了一笔钱,把家里的茅草屋翻新成了砖瓦房,还买了一头牛,又在上个月扯了几尺新布,做成新衣裳,带着老娘去同村一户姑娘家中提亲了。   原来这姑娘早就和赵大情投意合,只是因为家里人觉得赵家太穷,一直不同意这门亲事。   赵大即使后面赚了钱,也没埋怨过这姑娘的家人,只是说应当的,哪家人不想让自己姑娘嫁个好人家呢?   “宗将军,事情就是这样,”赵二吞吞吐吐道,“俺哥他这辈子最惦记的,除了那姑娘和家里人,就数您了。”   “之前还跟俺说,想再见您一面,不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这个机会,这不正好今儿是他大喜的日子,所以俺想请您、请您……”   宗策一个三品大员,当今圣上最器重的宠臣,去参加一个农人出身的底层商贩婚礼,这话就连一向憨厚老实到被人骂缺心眼的赵二,都有些说不出口。   最后他懊恼地挠了挠头,“算了,就当俺什么都没说吧,宗将军您忙您的,俺就不打扰了。”   “这条街上,是不是有卖胭脂水粉的店铺?”   赵二一愣,呆呆点头:“是、是啊,您是要给家里的夫人买胭脂吗?”   宗策微微勾了一下唇。   虽然这笑容一闪即逝,但那双漆黑瞳仁却犹如月夜下平静无波的湖面,沁着丝丝缕缕薄雾般的笑意。   他说:“家中那位天生丽质,素面朝天,从来不施粉黛。”   赵二虽然不懂,但看到宗策这副唇边噙着浅淡笑意的模样,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一个念头:   宗将军和他夫人,一定非常恩爱吧。   他可从来没见过宗将军露出过这样的表情……哦不对,有一次,不过那是在陛下面前。   宗策并未发现他的走神,继续说道:“你不是想邀我去参加你兄长的婚礼么?总不好空手上门,得带些贺礼才是个道理。”   赵二登时张大嘴巴,激动万分地瞪大了双眼,啊啊呜呜了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最后竟当场滚下两行热泪来,哽咽道:“宗将军,您真是个大好人!”   突然被发好人卡的宗策有些哭笑不得:“行了,先带路吧,再不去,人家就要收摊了。”   “好,好!”   赵二赶紧用袖子抹去眼泪,挺胸抬头地走在前面为宗策引路,一张脸因为亢奋憋得通红。   他可是把宗将军邀请来参加了他哥的婚礼!这得是多大的牌面!   赵二觉得这件事自己能吹上一辈子。   “将军,胭脂铺就在前面了,”但很快赵二又怂了,犹犹豫豫地看着前面散发着芳香味道的高档店铺,有些不敢进去,“要不,将军,还是别破费了吧,这地方一看东西就贵。”   “这是我送给你兄长妻子的,”宗策说,“不是给你的。”   赵二只好答应下来,但还是不肯进去,“俺是个粗人,将军,您进去选吧,俺就在外面守着。”   宗策也不为难他。   但说实话,他自己也是第一次去这种地方,从前母亲也用胭脂,但都是叫府上的嬷嬷或者自己去买。   他也不懂这些明明都是一个颜色,为什么能摆满一货架,还分成好几种不同的品类。   所以他干脆直接问那老板:“给新出嫁的女儿买胭脂,一般什么样式的最好?”   那老板眼很尖,一看就知道宗策肯定是个不差钱的大主顾,顿时笑容满面地摆出了一排瓶瓶罐罐来,个个都十分精致可爱,“军爷,这个珊瑚红,这个海棠红,还有这个秋叶红,咱家都卖的不错,大姑娘小媳妇平时都爱来咱这儿买,您看看,挑中哪个了就跟咱讲!要是买多了,还能给您再便宜些。”   宗策定睛一看,没从这几个红里发现任何区别。   “……全包上吧。”   “好嘞!”   一听这话,那老板笑得嘴都快合不拢了。   他一点儿没看错,这果然是个冤大,啊不,是大主顾啊!   “军爷不再买点别的吗?咱家除了胭脂外,这些水粉啊香膏什么的也卖的不错。”   老板不想轻易放过宗策这只肥羊,又极力推销道:“在下看您一表人才,相貌堂堂,想必不是替衙门办事,就是在禁军里当差吧?哎呦,说不准还是替皇上办事的呢!”   “如此年轻俊杰,想必家中女眷或是红颜知己肯定不少,要不再多买些回去,好送给姑娘媳妇们?她们若是知道您在外面心里也挂念着她们,定然会十分欢喜的。”   宗策瞥了他一眼,淡淡道:“家中只一位,也没有什么红颜知己。”   那老板当即改换口风,抱拳道:“是在下唐突了,军爷一看就知道是位正人君子,立身持正,从不在外沾花惹草叫夫人担心。”   宗策并不回答。   但不可否认,先前这老板说的最后一句话,的确打动了他。   定然会十分欢喜……吗?   可此处卖的,都是女儿家喜欢的东西。   那人虽然生得一副妍丽姣好的容颜,铁骨男儿该有的雄心气概、杀伐果断却是半点不少。   若是送这些胭脂水粉给他,怕是会被误以为是在羞辱他吧。   宗策本想就这么算了,余光却瞥见角落里放着的一块花朵形状的漆黑雕刻上,轻轻咦了一声。   老板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解释道:“这是在下前几年从一位路过行脚商那里收的稀罕物,是他从屹国一处寺庙里得来的燃香,只有这一块,说是点燃能一直烧几十个时辰,还有淡淡的玉兰香味。”   宗策走过去,拾起那块香凑到鼻前闻了闻,的确闻到了一股似有若无的玉兰香气。   他有些心动,因为每逢见到玉兰盛放,总是能让他想起与殷祝初见的寒冬。   虽漫天飘雪,气候严寒,但也有春意在枝头悄然绽放。   不过……   “你说,这是从屹国寺庙里得来的?”宗策皱眉,“北屹产佛香不错,但他们常在香中掺杂药草、矿石,甚至是人骨,借礼佛之名行巫蛊之事,你这块——”   “绝无此事!”   那老板忙辩解道:“这事儿我也知道,所以再三问了那行脚商,确认它只是燃香浸在玉兰香油里做出来的,什么人骨药草,绝对没有!那行脚商手里还有一些残渣,当面点燃过,我确认无误了这才买下的,这个您就放心吧!”   宗策与他对视几秒,确认这老板没说谎后,点头道:“那这东西我也要了。”   老板搓手笑道:“好嘞!不过客官,这燃香独此一份,所以可能……有那么一点小贵。”   他用手指比出了一个“一点点”的手势。   宗策心想再贵能有多贵,他现今每个月的俸禄近百两,还完房贷也还有三十两银子,买块燃香而已。   所以他并未讲价,直接道:“你包上便是。”   出了店铺。   赵二兴奋道:“宗将军,那咱们现在就去我哥家?”   宗策站在街上,看着包袱里的那一点点东西,沉默不语。   “……宗将军?”   大意了,宗策想。   “没什么,”他合上包袱,扭头对赵二说,“继续带路吧。”   “好嘞!”   赵二高高兴兴地带着宗策走了。   约莫半个时辰后,胭脂店的老板笑呵呵地走到门口,探头看了看外面的天色。   虽然还没到平时关店的时间,但今儿个收成着实丰厚,宰了只不懂行的肥羊,三倍卖了个好价钱,更是把挤压多年的存货都高价出手了,哪怕后面半年不开张都有的吃。   他哼着小曲儿,正打算提前关店,忽然街道上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看那架势,是朝他这边来的。   老板屏住呼吸,心想不会吧,今天他运道这么好的吗,居然又有财神爷要上门了?   希望千万要跟上位一样!   可能是老天爷听到了他内心的祈祷,那辆马车果然停在了店铺门口。   老板的视线扫过那看似低调普通、实则用材不凡的车辕和轮子,立刻满心欢喜地扬起一副灿烂笑容,刚要迎上去,就被一条犹如铁椎般坚硬的手臂拦住了。   应涣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虽然不带任何杀气,却叫那老板心头狠狠一跳,险些腿软。   “公子,咱们到了。”   他头也不回地说道。   一位身穿锦衣、看上去和大户人家老爷一样富贵的老仆撩起车帘,低声道:“公子,就是这儿了。您可要下车?”   那老板怔怔地看着那老仆的右手,他手上的翡翠玉扳指,一看就知道水色种底都是顶尖的好,都足够在新都买下一栋宅院了。   这样的人物,居然只配当下人吗?   这究竟是何等身份的贵人?   一只手探出车帘,那老仆立刻伸出手臂助其稳住身形。   待那位贵人下车,老板才发现,这位公子实在年轻得可以,模样更是一等一的俊秀,容颜白皙,风表独致,一身紫衣细绫襕袍,一看就知道出身不凡,八成是官家子弟。   那年轻贵人下了马车,先是背着双手扫了一眼店铺的外观,又把目光投向他,双眸凌凌如清水冰泉,看得老板下意识打了个哆嗦。   “这,这位公子,”他竟一时结巴起来,“您可是要买些什么?”   “我不要买什么,”殷祝说,“但我想知道,你方才卖了什么。”   老板心里一咯噔,犹豫着问道:“……您难不成,是认识那位军爷?”   殷祝盯着他,半晌,冷笑一声:“认识又如何?”   老板:“…………”   完了,真是替那冤大头来找场子的!   作者有话说:   对干爹:过日子要勤俭持家[可怜]   对外人:[愤怒]谁也不许欺负我干爹! 第68章   面对殷祝一行人的来势汹汹,那老板强笑道:“既然两位是朋友,那就好说了。那位军爷在我们这儿替自家夫人买了些胭脂水粉,还点名要给新嫁女儿的,钱货两清,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钱货两清?这就是你欺负他不懂行价,胡乱高价坑他的理由?”殷祝冷笑一声。   “买个胭脂水粉要几十两银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卖的是天上的金粉呢!”   “不是,可是那位军爷还买了燃香啊,”那老板赶紧解释,“那东西咱这小店里只此一样,价格自然不比普通胭脂水粉,买之前我也告诉他了,但他非要买了给人送礼,我有什么办法?”   送礼?   殷祝刚疑惑他干爹去参加一个小商贩的婚礼,怎么会送这么贵重又不实用的东西,忽然脑中灵光一闪,心中顿时了然。   苏成德余光注意到殷祝的表情微微发生了变化,不禁感叹这奸商还是运气好,瞎猫碰上了死耗子,否则今日肯定是吃不了兜着走。   殷祝侧头问他:“咱家最贵的燃香多少钱?”   “回公子,约莫十五两银子。”   苏成德欠身回答道。   皇宫中用的顶级名贵香料自然不止这个价钱,有些甚至都是前朝留下的绝版名香,价格不可估量。   但十五两银子,已经足够平民三口之家三年的家用了,在这条街上的店铺,哪怕外表看上去再贵,这个价格也足以被称之为昂贵。   那老板一听,就知道来了个懂行的,汗哗啦啦地流了满身,再看看殷祝带来的人,知道胳膊肯定拧不过大腿,只好自认倒霉。   他试探着问道:“那……我退您十两银子?”   殷祝盯着他,不说话。   “二、二十两,行了吧!”   殷祝扯了扯嘴角,朝他露出一抹和善的微笑。   那老板一闭眼:“三十两!”   “行,给钱吧。”殷祝一口答应下来,听得旁边苏成德都忍不住想笑——陛下哪里是缺这三十两银子?明明就是不爽这奸商坑蒙拐骗,还骗到了宗大人头上,故意要给他一个教训呢。   老板还不知道自己命大逃过一劫,一想到到手的三十两银子就要飞走,他彻底颓丧了——这样算下来,自己压根儿没赚啊!只能说勉强覆盖了成本。   这人当真一点儿油头也不给他,唉!早知道之前宰肥羊的时候就不那么狠了,总比现在强。   老板不情不愿地给了钱,一天的好心情就此荡然无存。   但快乐不会消失,只会转移。奸商老板倒霉了,殷祝却心情大好,驱车赶往他干爹所在位置时,坐在外面的苏成德还时不时能听到车厢里的哼唱声。   他仔细侧耳倾听,发现陛下似乎唱的是最近在新都风靡一时的《定晖城》,还专门挑的是夸宗策足智多谋、英武善战的唱段。   苏成德摇了摇头,心想要是写这戏的人知道他们的宗将军前不久刚被胭脂铺的老板坑了几十两银子,还傻傻不知道还价,不知道会不会有种形象崩塌的感觉。   殷祝要是知道他的想法,一定会斩钉截铁地回答:   绝对不会!   他此生唯一一次对他干爹产生了幻灭的想法,就是在知道宗策喜欢自己的那个晚上,他干爹的那一声“陛下”的呼唤,对他的冲击不亚于十枚核弹爆炸。   虽然没过多久,他就默默地把自己由里到外塑造了一遍,重新在心中建立起了他干爹光辉高大的形象。   ——所以说,塌房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的。   “还有多久才到?”   星垂平野,殷祝掀起车帘,望着远处亮起点点灯火的村落询问道。   “快了,陛下,”正在前面驱车的应涣回答道,“大概一炷香的时间。”   殷祝点了点头,又蹙眉道:“朕这次过去,虽然是微服私访,但总不好空着手上门,你们身上可有带什么能当做贺礼的东西?”   “这……”   苏成德和应涣俱是一脸为难,因为出来得急,谁也没想到这一茬,原本在胭脂铺前也能买点,但陛下显然不可能去照顾那奸商的生意,街上别的铺子也大多都关门了。   最后两人摸遍全身,也只拿出了一块别在腰间的环佩、和苏成德的那枚翡翠玉扳指。   殷祝看着那在月光下都通透碧绿的翡翠,和凑起来足足有巴掌大的宝石珠玉环佩,面无表情道:“……你们这东西,朕敢送,人家敢收吗?平头百姓收了这种宝贝,怕不是将来还要惹上祸事。”   两人讪讪一笑,都道陛下说得是。   最后是殷祝从应涣的环佩上拆下了一枚最小的珊瑚珠子,小拇指盖大小,只配用来当流苏装饰的那种,又绞下一段丝线穿过珠子,打了个绳结做成项链,这才觉得像样了些。   应涣偏头看了看,忍不住道:“陛下怎会想得如此周全?臣若不是家父乃北归人出身,恐怕也不懂财重为祸的道理。”   殷祝心道你家若是也破产一回,你肯定也清楚了。   他年少时,家中资金链断裂,爸妈不得不把他从顶尖的贵族学校转到普通公立,这对他来说倒没什么,上学在哪儿不是上?   然而有钱人的圈子也就那么大,家里公司破产的消息很快就传了出去,在转学前的那段时间,那些同校的孩子们便开始有意无意地找他茬,趁着游泳课的时候,在他的限量版球鞋上乱涂乱画,故意扔掉他的刻字钢笔等等。   老师明明知道这些,但也装作什么都没看到。   因为这些孩子背后的家长,也都是当地有钱有势的那一批人。   殷祝对这些事情的记忆并不算深刻,因为后来他妈知道这些事后,立刻带着他办了转学手续,后面几个月他都是在家自学的。   即使后来长大了想起这些事,他也只是有些感慨:   明明自己从前和这些同学的关系都还算不错,他们的家长,还会在开家长会时,特意带着自家的孩子凑到自己爸妈面前攀谈。   甚至为了捧他,不惜拉踩他们自己的孩子,目的只为了加个联系方式。   得意时的逢迎吹捧是真心的,失势时的落井下石,也是真心的。   正因此,他在比任何人都明白,像他干爹那样无论是身处高位还是低谷,都始终不矜不盈,立身守正的人究竟有多可贵。   即使是最后致他于死地的柳显和魏邱,也并不是一开始就和宗策对立的。   魏邱曾几度派人去宗府送上重金贺礼,试图拉拢他干爹;柳显更是曾当面夸赞过他干爹“言信行直,可为平生至交”,都说身边人的夸赞未免有些一叶障目,但一个人若是能做到连死敌都认可他的为人,那才是极致的本事。   他老爹喜欢读史,连带着也叫他学这些,殷祝觉得自己没有成长为那种吃喝嫖赌样样精通的富二代,大概也和他干爹有很大关系。   ……虽然他最后成为了一个喜欢求神拜佛、还动不动就掷圣杯问他干爹这次期末会不会挂科的富二代,不过,咳,总比违法乱纪要强吧。   殷祝在苏成德的搀扶下走下马车,听到远处传来噼里啪啦的鞭炮响声,升腾的硝烟混合着饭菜的香气,将黑夜烘烤成喜庆的红艳,他来得正巧,新娘被家中兄长刚刚背到场中,一群身穿布衣的乡亲们在火光中笑着叫好,摇晃的盖头之下,隐约可见新娘那一抹羞涩又激动的笑意。   新郎赵大正站在前方等她,他也穿上了一身新衣,虽然看上去裁得有些大了,并不十分合身,但因为特意梳了头发,腰板挺得笔直,也显得十分精神。   那张黝黑的脸上满是忐忑和掩盖不住的灿烂笑容,双眼自打新娘到后,就再没移开过。   苏成德悄悄在旁边抹眼泪,殷祝看了他一眼,问道:“你哭什么?羡慕了?”   “不是,奴才是无根之人,知晓这辈子没有成家的机会,能进宫伺候陛下、得陛下器重,已然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了。”   苏成德望着远处拜天地的新婚小夫妻,喃喃道:“奴才只是想起了早年间家中去世的小弟。”   “那年奴才老家干旱,买不起粮,小弟出去替人卖苦力,在江畔拉纤,谁知却不慎跌落悬崖,溺死了……”   他叹道:“若是小弟能活到奴才进宫,怎么着,也能拿着那笔净身钱娶个媳妇,过上安生日子。”   殷祝收回视线,半晌,问了一个问题。   “你觉得,现在百姓的生活,比起从前如何?朕要听实话,你大胆讲。”   苏成德犹豫了一瞬,小心翼翼道:“奴才久居深宫,不敢妄言,但从宫中去民间采买的粮价菜价来看,是比数年前,稍稍贵了那么一些的。”   “贵了多少?”   “不到一倍。”苏成德回答,“但粮价并未高涨,陛下之前杀鸡儆猴的那一波,确有成效。”   殷祝点了点头,通货膨胀是不可避免的,战时基础物价能维持在这个水平,还算能够接受。   而且从这些乡亲们的状态就能看出来,虽然不少人衣服上仍打着补丁,但不少人都能抽得起旱烟、女眷们头上也都戴着半新不旧的头花或是红绳,稍微家境殷实一些的,还能戴上两个金耳环。   “陛——您怎么来了?”   听到熟悉的声音,殷祝瞬间从沉思中回神,在头脑反应过来之前,嘴角已经拉升起了笑容:“来找你,怎么,不欢迎吗?我可是也给主家带了贺礼呢。”   “怎么会。”宗策低声道。   殷祝伸手拂去他肩头落下的鞭炮尘屑,把那枚珊瑚项链交给了他,“替我去送给他们吧,就说我是你的同乡,别说朋友。”   “好。”   宗策接过项链,正好这时新人已经拜完了天地,新郎一见到他过来,立刻激动地拉着新娘和父母要给他下跪,但都被宗策拦住了。   他将那条项链交给赵大,几番推辞后,赵大终于受宠若惊地收下了,还一脸歉疚地拉来弟弟骂了两句,估计是在骂他不知好歹,居然劳动宗大人跑这一趟还破费买了贺礼。   宗策又低声同他们说了几句,扭头朝着殷祝所在的方向示意了一下。   赵大循着他的目光望过来,殷祝遥遥冲他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了。   赵大正要前来拜会道谢,但被宗策拦住了。   “他不爱交际,”宗策淡淡一笑,“给新娘戴上吧,今后好好过。”   他虽然是对赵大他们说话,视线却情不自禁地掠过通明灯火和熙熙攘攘的人头,望向了殷祝的位置。   他们之间相隔不远。   夏夜星河璀璨,晚风拂过,飘扬的红灯笼映红了那人的衣袍,和那染着淡淡温情笑意的韶秀眉眼;脚下是厚厚的鞭炮红尘,犹如铺就在山野平原之上的红毯。   恍然间,宗策竟以为今晚是他们二人的大喜之日,周围的乡亲们则是来为他们道喜的宾客。   但他知道,此生永远不会有这么一天的。   他出神地凝望着那个方向,许久后,收回目光,对着赵大几人笑了笑。   “等陛下收复国土,天下太平了,日子一定会越过越好的。”   “——一定。”   第69章   赵大赵二都是个明白人,知道宗策肯来参加婚礼并送上贺礼,已是给了他们一家天大的面子。   因此,他们不仅没有借势大肆宣扬此事,还在宗策提前告别时,非常识趣地与其低调拜别,做事十分周到全面。   就连殷祝也忍不住夸了一句:“你选的这个亲兵,一家子都不错。”   宗策手中提着灯笼,为两人照亮了前方的道路坎坷:“赵大勇武直率,赵二为人老实,但懂得变通,的确都是可塑之才。”   “若是这个赵二立了战功,下回你可以直接向朕举荐。”殷祝与他并肩漫步在月夜原野之上,应涣、苏成德和一众禁军侍卫也很有眼色地远远跟在了后面,给他们留出单独的谈话空间,“朕瞧你方才看朕那眼神,是想到什么了?”   宗策沉默片刻,叹息道:“果然什么都瞒不过您的眼睛。”   “策只是有些……触景生情罢了。”   “怎么,想起了哪位功成名就后还未来得及迎娶的青梅竹马?”殷祝调笑道,目光随意瞥去,正好撞上宗策那双染着些许无奈的清澈眼眸。   “策在遇到陛下之前,对男女之事从未动过任何念头,”他的语气平淡,视线移开,眺望向远处群山漆黑苍茫的轮廓,“今后也不会再有。”   殷祝心道那可不是,你现在考虑的都是男男之事。   他忽然停下脚步,伸出手,指尖触碰着宗策紧锁的眉心,似乎想要抚平它的褶皱。   宗策露出一丝怔忪神情。   月光映照下,那张深邃立体的面容上闪过些许赧然。   即使他们已经做过了更亲密的事情,但那毕竟是房中私事,现下身处旷野郊外,后面又那么多人看着,作为曾被殷祝暗暗吐槽保守派祖宗辈的宗策还是有些不太适应。   “陛下,”他握住殷祝的手腕,压低声音道,“这是在外面……”   “外面如何?朕与爱卿把臂同游,就算史官知道了,那也是一番佳话。”   殷祝存着几分玩笑的心思故意逗他干爹,他知道他干爹面皮薄,虽然私下里玩得一点也不客气,但这是在外面。   他可是思想开放的现代人!   宗策抿了一下唇,忽然流露出了零星的愧疚自责之色。   “百年之后,盖棺定论,若是后人谈论起陛下一生的丰功伟绩。策与陛下的关系,怕是会污了陛下的清白……”   殷祝乐了,就差没脱口而出尹昇这狗东西还有清白呢?   这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了。   “朕的清白不重要,更何况早就没了,”他安慰宗策,“你看,那个孽子……咳,朕是说朕的儿子都那么大了。”   “……策说的不是那种清白。”   “那就更没道理了啊,皇帝的功过是非,难道是通过他私生活混不混乱来评判的?标准难道不该是他打下的疆土、颁布的政策,还有当政期间治下百姓的生活水平吗?”   殷祝:“朕知道你的担忧,但朕又不是圣人,这辈子哪能十全十美,若是有,那人早就被放进庙里供起来了。”比如他干爹。   宗策:“策今日与在新都的同僚们相聚,谈及山河十四郡组建抗屹联盟一事,都对陛下的鼎力支持感激不尽。若山河归复,四海同平,陛下定会被万民塑金身供奉的。”   殷祝打了个寒颤,喃喃道:“那还是别了吧。”   他一直在琢磨着蝴蝶效应和历史惯性这两件事,但目前还没有什么进展,谁也不知道被他改变后的历史,究竟会对未来造成多大的影响,若是将来他爹妈进了他的庙,跪他的像……   殷祝忍不住露出痛苦的神情——这是真的夭寿啊!要遭天打雷劈的!!!   “总之,”他强迫着自己朝他干爹挤出一抹笑容,“朕不在意这些,你也别老把这些责任往自己身上揽。就像北屹皇帝偏信他的宠妃,搞得治从里外不是人,这难道是宠妃的问题吗?还不是那老东西自己脑子不清楚,不分轻重是非。”   殷祝双手负在身后,边走边冷哼道:“朕最瞧不起的就是那种,怪奸臣怪妖妃怪宦官,就是不怪自己的蠢货君王,有些人能把一手烂牌打出王炸,有些人,给他再好的牌也是无用!”   宗策轻轻笑了。   “陛下一定是前者。”他说。   “朕拿的可不是烂牌,”殷祝看着他,眼神中带着些许笑意,“知道什么叫躺赢吗?”   苏成德轻咳一声,拉了一下应涣的袖口。   “应大人,咱们再走慢些吧。”他低声道。   应涣疑惑地看向他:“为何?再远的话,万一出现刺客,就没法及时护驾了。”   苏成德眉毛一跳,还在努力劝说:“平原坦荡,不会有刺客的。”   “那也不行。”应涣公事公办,义正言辞道,“陛下安危,乃重中之重,吾等怎能轻易懈怠?”   苏成德差点维持不住自己脸上的笑容。   要了命了,怎么叫他摊上这么一个宝货!   “听咱家的,别过去了,”他咬牙切齿道,“就算有刺客,这不是还有宗大人吗?陛下和宗大人有机要商谈,咱们都不适合旁听。”   应涣刚想问他是怎么知道的,就在苏成德看起来要杀人的目光中,默默闭上了嘴巴,听话地放慢了脚步。   他们在平原上溜达了大半个时辰,最后是殷祝隐晦地打了个哈欠,才姗姗准备回宫。   他们的马车停在了宴席场所的旁边,回去的时候,婚礼已经基本结束了,只剩下一些零散的宾客还在闲聊。   殷祝和宗策远远地望了一眼,并没有再和主家打招呼的想法,正准备坐上马车回宫时,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宗守正?你是不是守——不对,是宗大人!?”   殷祝和宗策几乎是同时回头看向那人。   来人约莫二十来岁,国字脸,平眉细长眼,长相富态,穿着一身锦袍,在一众布衣乡亲中显得格外贵气。   但殷祝一眼就能看出那锦袍的材质粗劣,针脚也不算整齐,别说和他身上这件御制的细绫罗衣相比了,就连同苏成德身上那件锦袍相比较,也是远远不如的。   应当是赵大他们做生意认识的商贩,并且在新都一众富商中,都排不上号的那种。   这人被应涣拦在离他们几步开外,正用一种激动中混合着惊喜、忐忑和复杂的眼神看着宗策,磕磕巴巴地问道:“你……您还记得我吗?宗大人,我是宋小五啊,您少时咱们还在街上一起玩过的!”   殷祝用眼神示意他干爹:认识?   宗策蹙眉想了想,微微点了一下头。   见宗策点头,那宋小五更激动了,他瞪了一眼拦住他的应涣,刚要大步走过来,却不料应涣丝毫没有放人的打算,只是盯着他问道:“公子,怎么说?”   “让他过来吧。”   殷祝又悄悄打了声哈欠,但还是被他干爹注意到了。宗策安抚地按了按他的肩,“您先去车上稍等片刻,策很快就来。”   “不急。”   殷祝其实有点儿好奇,因为史书上对宗策年少时的记载不多,而且事实证明,其中不少都是有误的。   难得碰到一个他干爹的少时玩伴,想也知道,这宋小五不管有什么目的,肯定上来要先追忆一下往昔攀攀交情,正好给他了解他干爹过去的机会。   另一边,得了殷祝的许可,应涣终于肯放人了。   但宋小五却再不敢造次,因为他觉得这男人的眼神太冷太吓人了,虽然他在收到放人的命令后压根儿都不带正眼瞧他的,但宋小五还是被吓到了——他敢打赌,这人手上绝对沾过人命!而且不止一条!   宗策如今官居三品,他方才以为,这些人都是宗策带来的手下,殷祝则是新都哪位官家子弟。   谁知道,他们全都听的是另一位的号令?   惹不起,这位绝对是个惹不起的主。   所以宋小五来到宗策面前,先是敬畏地看了一眼用帘幕将窗户遮得严严实实的车厢,小声问道:“宗大人,这位是……?”   “直接叫策名字吧。”   看在童年玩伴的交情上,宗策拿出了一定的耐心回答,但并未理会他的问题。   “这怎么好意思呢。”宋小五忙道。   但在发觉宗策功成名后并未翻脸不认人,他脸上的笑容却是愈发灿烂了。   果然,紧接着宋小五便按照殷祝所想的那样,开始讲起了过去的事情:“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您带着您师傅的几个徒弟,还有我们几个街上的孩子,一起去揍那个强抢民女的恶霸?哎呦,那可真叫一个痛快!当时我就觉得,您将来肯定有一番作为!只是没想到,居然能年纪轻轻就当上了江淮总督,官居三品……”   宗策打断他:“年少轻狂而已。无需如此客套,若是有事,直说便是。”   宋小五干笑一声:“您太谦虚了,这哪儿是年少轻狂,明明是锄强扶弱,替天行道。”   他其实也没想到,居然能在赵大的婚礼上碰见宗策。   不过宋小五的确有事想找宗策帮忙,殷祝听着他陪着笑、小心翼翼的叙述,发觉对于他们来说,这只是件一件再轻而易举不过的小事。   无非是因为被更有权势的人故意刁难了,才会叫宋小五为难成这样。   他在心里想,果然,无论是什么时代,都免不了遇到这种事。   这个宋小五,还算是幸运的。   宗策沉默片刻,就在宋小五以为自己会被拒绝的时候,他淡淡地说,之后会帮他留意的,但不是因为他们同乡之间的交情,而是他说过,要替陛下除掉这些朝中蠹虫败类。   今天换做是任何一个乡亲告到他这里,他都会做同样的事情。   “小的明白,多谢宗大人!”宋小五大喜,甚至当场就要给宗策下跪道谢,但被宗策一把扶住了身子。   宗策定定地看着他,半晌,低声说道:   “还是叫我守正吧。”   他的目光在宋小五锦衣内打着补丁的里衣上停留了片刻,又不动声色地移到了别处,似是无意地寒暄道:“你家母亲,身体可好?”   宋小五呆呆地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水光,但很快就被他用笑容掩饰过去了。   “家母两年前去世了,”他佯装轻松地说道,“但她老人家都七十六岁,也算是喜丧了,多谢您挂念。”   “她可是因为你的这番事,才……”   宋小五有些笑不下去了,强笑了一声,转移话题道:“没有,家母只是年纪到了。对了,前段时间我路过您府上,怎么见都搬空了?您是乔迁新居了吗?”   他似乎也不想听宗策的回答,只是絮絮叨叨地说着以前的事情:“令尊家教严格,还记得您当初和令弟,还有卢及,咱们四个,经常翻墙出门去街上放风,当时还有位花楼的姑娘看上您了,她老挨老鸨的打,咱们就一起去花楼为她撑腰,有此被我爹发现了,把咱们几个从街头追到街尾,险些被打死……”   殷祝把耳朵贴在车厢上,恨不得听得再清楚些。   他干爹居然还有这么年少轻狂的时候?   年少恣睢,冲冠一怒为红颜,他觉得永远不可能和宗策沾边的形容,竟然也能出现在他干爹身上,难不成,他在自己面前表现出的那些成熟稳重,都是假的吗?   殷祝想了想,觉得不太像。   他干爹肯定是不会偏他的,可能只是因为家中遭逢变故,所以才一夜之间变得成熟了吧。   ……可恶,他也好想看啊!   黑暗车厢内,殷祝脑海中幻想着一个十几岁风华正茂、少年意气正盛的宗策,总有种自己错过了一个亿的感觉。   不过,这人居然认识卢及?   想起从前问宗策关于卢及之事时,他干爹那复杂难辨的眼神、和口中斩钉截铁认定对方背叛的话语,殷祝微微皱眉,觉得自己似乎有某些方面思考的不够全面。   ——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才会让卢及与自己的恩师和旧友毅然决然地全面决裂,甚至是忘恩负义抛弃名声,不惜以彻底斩断自己的后路为代价?   ——真的像他干爹所说的那样,只是为了寻回他那遗失在敌国的妹妹吗?   第70章   为了找到合适的人选调查这件事,殷祝把满朝文武都想了一遍。   最后,这项任务还是落在了宋千帆头上。   无他,只因为王家人脉众多,而且王存在升任阁老之前,在新都交友广泛,更是掌管过一段时间大夏的军备武库。   因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他是宗策他爹的上司的上司。   但宋千帆在被殷祝叫到宫中时,浑身上下都充斥着男鬼一样的怨气。   “陛下,您知道臣最近在户部过得都是什么样的日子吗?一场仗把大夏国库打回了十年前,各地都在哭穷,大小官员都来打秋风,就这样,您还叫臣一年给您挤出五万钱充当什么‘科研经费’……”   殷祝一面听着他抱怨,一面嗯嗯啊啊地应声批着奏折。   等宋千帆抱怨完了,这才搁下笔,语重心长地对他说:“你也不能太一手包办了,要学会分担,不然很容易过劳死的。户部那么多人,不至于就你一个人干活吧?”   宋千帆磨了磨牙:“臣又不是户部尚书,您说呢?”   “放心,要是碰到什么钉子户关系户,朕给你做主!”   殷祝先是满口答应,又趁着宋千帆回答的间隙赶紧把这事儿说了一遍,并点名让他调查的时候不能告诉他干爹。   闻言,宋千帆的眼神微变。   他心思向来细,一听这话,还以为是陛下和宗将军闹了什么矛盾,忙劝解道:“陛下,当下正值两国交战,宗将军一心为国,若是平日里对您有什么疏忽不敬,肯定也不是有意为之……”   “打住,”殷祝哭笑不得,“朕又没怪他。”   他叹了一口气,越过宋千帆走到墙根处的鱼缸前,随手拿起鱼食撒下去,看着缸中激烈争食的几尾锦鲤,头也不回地说道:“朕只是担心他若是知道此事,会徒增伤心罢了。”   毕竟是少时同伴。   看那宋小五就知道了,他干爹一直是个很念旧情的人。   听说那卢及还比他干爹要小几岁,又是北归的孤儿,按照他干爹爱操心责任感重的性子,想必和宗略一样,都是从小当做弟弟一样爱护的。   这样的人,最终却害他的亲弟弟落下的终身残疾,还背弃了大夏,投奔敌国……   殷祝换位思考了一下,若是自己遇到这种事,恐怕这辈子都会难以释怀。   不行,越想他就越心疼他干爹。   殷祝决定等今天宗策回来后好好陪陪他。   但这几天晚上也不知道怎么了,他干爹忽然变得十分正人君子,每晚都只是规规矩矩地抱着他睡觉,连手都不会乱放,叫时刻保持警惕的殷祝竟有些多此一举的失落。   “是臣多想了,”宋千帆还不知道殷祝的思想早已飞到了某些不可说的领域,还兀自在那儿松了一口气,“陛下果然胸怀大度。”   殷祝厚着脸皮认下了这份称赞。   “大夏安插在北屹的线人来报,说他们在数年前大兴土木,在全国范围内组建了多家工坊,其中有一部分是用来生产供给北屹贵族的赏玩、生活用品,但还有五座,用途至今不明。”   他转过身,目光沉沉地看向宋千帆:“其中共有四座都在北屹国都境内,由重兵把守,更有一位线人上报,说曾亲眼看过他们的格西带着人几番出入工坊,但不知他究竟在里面做了些什么。”   宋千帆惊道:“这些……该不会都是神机工坊吧?”   “十有八九。”   宋千帆这回彻底是变了脸色。   “陛下,绝不能让这些工坊建成!”他斩钉截铁地说道。   “一旦这几座工坊建成,大夏与北屹的战局必将发生根本变化,我大夏能在这几场战役中占据优势,神机炮火之利不可忽视,即使飞鸟坊先行一步,但若北屹跟进,我军的伤亡也会大大上升!”   “卢及此人,不可不除!”   “朕明白。”   正是因为了解这些严重后果,殷祝才会下定决心把宋千帆找来。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宗策说他会派人暗杀卢及,若是不成,就以捣毁工坊为次要目标。”   他犹豫了一下,轻声道:“但朕总觉得,卢及背叛大夏这一系列转变,幕后一定有推手——说不定,就是那个格西。”   “朕希望,你能找到这背后的原因,说不定,就能借此找到解决卢及和北屹工坊的办法。”   殷祝知道有个词叫皈依者狂热,背叛旧群体、加入新群体的人往往会比原生者更加狂热衷心,并且恨不得彻底消灭自己过去的历史,以此来展现他们的忠诚。   但或许是直觉,或许是盲目的信任,殷祝总觉得,能与他干爹一同长大并成为好友的人,不会是毫无感情的刽子手。   他或许会因为各种原因背叛大夏,但至少,不会做得如此决绝。   宋千帆也明白其中利害,当即便点头道:“是,臣必定不辱使命。”   他离开不久后,宗策便回来了。   宗策今日同应涣去了一趟郊外的军营,那里是禁军三大营驻扎训练之地,也是曾经他仕途的起点。   但他这次去,可不是为了重游故地。   接下来的战事只会愈发激烈,西南吃紧,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若是再这样下去,陛下必定会调拨禁军去支援。   届时新都守备空虚,就很容易出现当初祁王一样的事情。   虽然如今的大夏国中,再无能与当初祁王相媲美的势力,但对于皇城安危,宗策身为将首,定是要确保万无一失的。   他找上应涣私下里聊天,也是为了商讨自己走后,新都禁军的布防轮换之事——当初祁王和他共谋造反,可是想了不少钻空子的方法,包括他自己,也帮着出谋划策了不少。   以致于应涣越听越不对劲,到后来,就连他看着宗策的眼神都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宗策:“策所说的这些,都不可不防,万一有心人利用,后果不可估量。应大人还是要多加巡查,小心为上。”   应涣答应了一声,但过了一会儿,他实在忍不住心中疑惑,开口问道:“宗大人,关于这些,您都是从何处知道的?”   宗策平静回答:“刑部审讯祁王及其残党时,他们有提及过。”   “可祁王谋逆后,陛下就有下令让在下接手禁军并进行改制,刑部那边在下也有派人去问过,好像卷宗里,也没写这么详细吧?”   宗策:“那便是刑部的人遗漏了。”   应涣被忽悠住了:“……这样吗?那是在下疏漏了。”   虽然这一番对话的氛围十分微妙,但好歹双方都有所收获,结束得也算顺利。   临别时,应涣问宗策要不要去府上一叙,宗策摇了摇头:“多谢,但策还要回宫一趟。”婉拒了他的邀请。   望着宗策骑马远去的潇洒背影,应涣不无羡慕地叹息一声。   年纪轻轻,便战功赫赫,举世闻名,大丈夫当如是。   也不知道,他何时才能被陛下如此重用啊。   宗策无意探究他身边这些同僚的心思,就算知道了,也只会一笑而过。   对于如今的他来说,功名利禄,不过浮云而已。   返程路上经过少时常去的集市,他想了想,还是停下马来,挤进人群中买了两个火烧,又趁热揣进怀里,生怕被风吹凉了。   回宫时苏成德见他面色通红,额头带汗,还以为他是热的,便问宗策要不要先去沐浴更衣。   宗策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从怀中掏出那枚火烧递给他:“麻烦公公先验一下毒,若是无事,便替我先交给陛下吧。这是策儿时爱吃的,路上看到就买了一份,若是凉了,就腻味了。”   苏成德答应了,转头验过食物无毒后,就把火烧交给了殷祝,还笑道:“这火烧虽然不算什么名贵东西,但宗大人一番心意,却是价值千金呢。奴才都看到了,宗大人是一路把火烧揣在怀里给陛下带回来的,也不知道有没有烫着。”   殷祝喜滋滋地接过来,啊呜咬了一口。   味道没尝出来多好吃,但他心里已经美上了——看看,他干爹出门谈公事都不忘打野食带回来给他!这说明什么?   说明他干爹心里有他!   可等宗策沐浴更衣完来见他时,叼着火烧的殷祝突然就心虚起来,眼神闪烁,不太敢直视他干爹的眼睛。   他偷偷查卢及,万一被他干爹知道了,会不会觉得是自己不信任他?   “陛下。”宗策望着他,眼眸温和,唇边带着浅淡的笑意。   男人赤裸的上半身带着滚烫湿润的水汽,水珠顺着他的脖颈一路滑落,顺着腹部的沟壑,隐没在雪白亵裤的顶端。   殷祝干咳一声,眼神更加飘忽了。   他没话找话道:“你……今晚还有别的安排了吗?”   宗策正用毛巾擦着潮湿的发梢,听到这话,他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摇了摇头。   “明日便启程了,”他的嗓音低哑,“今晚,策只想好好陪伴陛下。”   殷祝心中一紧,忧愁和怅然也情不自禁地涌上心头。   曾经在幻象中看到的画面如梦魇般阴魂不散,近来他总有一种惶恐,可又说不上来这感觉是从何而来。胸口仿佛沉甸甸压着一块巨石,时常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梦,又时常从梦中惊醒。   兴许是因为他觉得这场相聚短暂,重逢又遥遥无期吧。   殷祝脱口而出:“你这次还要去前线吗?不如就坐镇总督府吧,朕再派几名小将去协助你。”   宗策走过来,在殷祝面前站定,垂眸看了他片刻,忽然勾唇,俯身拥住了他。   “策明白陛下的牵挂,”他低声道,宽阔的胸膛随着说话的声音轻微震动,低沉的嗓音震得殷祝的耳膜微微发痒,“但战争容不得儿女私情。陛下再忍耐几年,等到天下太平那一天,策定会日日陪伴在陛下左右,寸步不离。”   滚烫的身躯贴上来的那一刻,殷祝的脊背陡然僵硬。   他的呼吸停滞了足足数息,这才反应过来,慢吞吞地也伸出双臂,环住了宗策的腰身。   他干爹的腰,真的很细。   ……胸也是真的很大。   相拥的姿势,让殷祝微凉的脸颊正好贴在了宗策的左胸上,那里还有一片微红的印记,是之前那块滚烫火烧留下的。源源不断的热度通过皮肤传导而来,伴随着那高大身躯内心跳的搏动,殷祝闭上眼睛,纤长的睫毛轻轻搔过宗策的胸膛。   “好,”他说,“朕等着你的好消息。”   两人抱在一起,互相依偎了一会儿。   殷祝不会说什么情话,宗策就更不会了。所以他们也只是用比平时低八度的声音,和对方聊了聊今天发生的事情,甚至殷祝觉得,只要和他干爹待在一起,哪怕什么事都不干也不说话,他的心都是安宁的。   哎,弯了也没有那么可怕嘛。   等到了晚上,窗外的夜色浸透进来,殷祝的心跳也开始渐渐加速。   他看着不远处一人高的大铜镜,镜中倒映着满宫室明亮的烛光,也模模糊糊地照出了他脸上忐忑的神情。   殷祝坐在床榻边,捏了捏大拇指,直到指腹发白,这才深吸一口气问道:“都这个时辰了,咱们是不是该……就寝了?你明早还要启程赶路,不宜太晚休息。”   殷祝觉得自己的意思已经表达的够明白了。   显然,他干爹也是这么觉得的。   宗策点了点头,站起身,挨个吹灭了室内所有的蜡烛。   殷祝望着他高大挺拔的背影,在床榻上默默让出了位置,心里想,也好。   虽然看不见他干爹的样子有点儿可惜,但这样也能减轻一点心理压力——他现在只能适应搂搂抱抱,再进一步,还是需要克服一些直男时期遗留下来的本能的。   要是、要是实在撑不住,哭出来的话……   在这个环境里,感觉也没那么丢脸了。   然后殷祝就听到他干爹躺在他身边,伸出手替他掖了掖凉被,温声道:“陛下,睡吧。”   殷祝:“…………”   黑暗中,他抓着被角,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不是,叫你睡,你还真睡啊!?   第71章   殷祝想不明白。   他干爹是正人君子,可在深夜这档子事上,一向是比暴君还要暴君的,说来几次就几次,并且还只算他的数。   这倒没什么,两情相悦嘛,反正他也不是没有爽到。   但今晚是他干爹待在宫中的最后一晚,再怎么说,也不至于真就盖着被子纯睡觉吧?   难不成当真是家花没有野花香,得到的总不会被珍惜?   黑暗中,殷祝默默偏头看向他干爹。   月光银辉洒落在挺立的鼻背上,眉骨在深邃眼窝处投下浅淡的阴影,宗策双目紧闭,呼吸均匀,仿佛已经熟睡。   殷祝静静望着他干爹那张棱角分明的完美侧脸,不知不觉,竟有些看入神了,心跳的速率也渐渐加快。   这时,一只手握住了他藏在被子里的五指。   “睡觉。”宗策闭着眼睛说。   “睡不着。”殷祝诚实道。   “是睡不着,还是不想睡?”宗策睁开眼睛看向他,却在发现殷祝的脸庞距离他不过咫尺之遥时,呼吸稍稍停滞了一拍。   殷祝沉默了很久,几度欲言又止。   像是知道他想说什么似的,宗策侧过身来,将他的脑袋揽入怀中,安抚地摸了摸他的后颈,那动作就像是在捏幼猫一样。   “陛下,不会有事的,”他低声道,“若是您实在担心,就派监军来前线吧,策不介意。”   “不行。”殷祝想也不想地否定了,“派谁过去?监军只会指手画脚碍你的事。”   “不至于。”宗策失笑道,“策应对监军,还是颇有一套的。”   话刚说完他就发觉不对,果然,殷祝立刻抓住了其中的重点:“应对监军颇有一套?可自打你出征以来,朕好像从未派过监军吧?”   “……是策失言了。”   “不,你说话的语气一点儿也不像是失言。”殷祝肯定地说道。   他太了解他干爹了,像这种随意说出口的话才是认真的,不像从前刚认识的时候,那才叫一个忠良正经,毕恭毕敬。   “说,怎么回事?”   殷祝开始逼问,但宗策并不打算把前世的事情告诉他,因为那着实不是什么适合在睡前诉说的经历——或许有一天他会把自己的全部向面前这个人坦白,不过,不是现在。   因此他只是坚持道:“真的没有。”   殷祝危险地眯起眼睛,忽然一把掀起被子。   在宗策骤缩的瞳孔中,月光下,殷祝披散着一头柔顺乌黑的长发,跨坐在了他的身上。   ——准确的来说,是小腹之上。   因为怕殷祝跌落,宗策下意识伸手扶住了他的腰。   殷祝纤薄的腰身在雪白亵衣的衬托下,显得如此空荡伶仃,温热柔韧的触感自指尖传来,宗策压下一声已经到嘴边的闷哼,另一只手狠狠地按在了那处穴位上。   不可以。   他咬紧牙关地告诫自己。   殷祝居高临下地观察了他干爹半天,见宗策除了在他刚坐上去的那一刻稍稍变了脸色外,旁的就再没有任何变化,顿时有种大事不妙的感觉。   难不成,真是被自己上次晕倒给吓出毛病来了?   “你……”他一只手按在他干爹的胸肌上,努力斟酌着措辞,不知道该怎么询问比较合适。   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主要吧,还是看他觉得是大还是小。   但殷祝扪心自问,哪怕他干爹真不行了,甚至是某日忽然顿悟,觉得这孽根不如斩了干净,他也会支持……好吧,劝肯定是会劝的。   但是如果他干爹真一心只要当他干爹,那也没办法。   大不了把他接进宫来养一辈子呗。   “那个,”殷祝旁敲侧击,小心翼翼地问道,“要不你明天走之前,让太医先给你看看,怎么样?”   宗策微微皱眉,看得殷祝心里一咯噔,以为自己伤害到了他干爹的自尊心——因为说白了还是自己闹的,赶紧改口道:“不看就算了!明早朕亲自给你送行!”   “陛下为何叫策去看太医?”宗策不解问道。   “没什么,”殷祝干笑,“最近风寒高发,路上可能中招……哈哈,就当朕什么都没说吧。”   他懊恼地咬了一下腮帮,觉得还是得再尝试一下。   殷祝不死心地俯下身,双手撑在床榻上,长发垂落在宗策的脸颊两侧,漆黑双眸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   在骤然昏暗的狭窄空间中,他一眨不眨地紧盯着他干爹的双眸,微蹙的眉头似乎是想从中找出变化的原因。   犹如混沌初开之际的阴阳二气,两道呼吸和心跳声互相交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黑暗室内,宗策同样无声睁大了双眼。   他的手掐住了殷祝的腰,五指不自觉地用力,食指和中指正正好好掐在了脊背处的腰窝之上,从指腹间挤出一个微小的弧度。   殷祝虽然身形瘦削,但大腿和臀部却颇有肉感,而此时,那紧实光滑的大腿正紧贴着自己的,交叠的身躯仿佛两道绷紧的弓弦,宗策手臂上的青筋跳动,思维在刹那间断弦。   从他这个角度望去,殷祝那分明的锁骨,和在冷光下透着冰白的胸膛都尽收眼底,一览无余。   甚至就连那胸膛上受到摩擦而泛起些微颗粒感的凸起,也同样在不断刺激着他的神经。   “陛下。”他的嗓音沙哑,掐着自己穴位的手指已经用力到麻木,“您这是,在做什么?”   殷祝认真打量了他许久,失望地发现,他干爹似乎真的一点那方面的意思都没有。心理上或许是有的,因为宗策额头上已经渗出了汗珠,但生理上是真的,完全,根本,没有任何反应。   “您若是还在意先前策所说的监军一事,”宗策闭了闭眼睛,决定即使用谎言也要尽快结束这场酷刑,甜蜜的酷刑,“策是从同僚那里听来的,同为武将,我们偶尔会交流一些行军作战时的经验。”   不,他在意的根本不是这个。   殷祝忽然灵机一动,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他干爹不行,可他还行啊!   思路一转换,犹如豁然开朗。殷祝瞬间兴奋起来,眼睛亮闪闪地看着他干爹:“要不,咱们今晚试试,朕在上面?”   宗策安静地看着他。   殷祝低下头,怂恿道:“朕会很温柔的,试试嘛。”   宗策还是没有说话,只是叹了一口气。   殷祝决定上杀手锏了,他摸了摸自己软成一整块的小腹,又比划了一下宗策硬邦邦的腹肌,忍着羞耻继续劝说道:“你看,你的……那么大,都到朕这里了,朕不也吃下了?朕的大小你又不是不知道,不会那么辛苦的,试试吧,一次就好。”   话音落下,搂在他腰上的手猛地掐紧。   殷祝眼睁睁看着他干爹从颈侧一直联通到额角的青筋,十分欢快地跳动了两下,然后——   咣当一声巨响。   他一脸懵逼地被掀翻在了床榻上。   殷祝呆了数息,随后紧张中又有点儿小激动——难不成,他干爹又被气好了?   虽然跟他设想的不太一样,但也是喜事一件啊!可喜可贺!   但宗策在掀翻他之后,只是把脑袋埋在他颈侧,使劲儿喘了两口粗气,用一种让殷祝后背发毛的眼神看了他一眼。   然后平心静气地问道:“陛下,可有发带?”   殷祝还傻乎乎地问道:“要发带做什么?”   但宗策的眼神已经落在了那幔帐下方飘动的流苏上,扯了扯嘴角道:“看来不必了。”   又是一炷香。   月上中天,如水银光倾泻入室。   宗策注视着身下蜷缩着身子、尚在呜咽抽搐的殷祝,缓缓直起身,伸出沾染着银亮水光的手指,拂去那汗湿的长发,又在那侧身时犹如蝶翼般凸起的肩胛骨上流连。   他的眼神炙热无比,犹如深海之下滚涌的暗流。   却偏要做出一副压抑的、波澜不惊的假象。   殷祝虽然被他一碰就开始发抖,还是身子根本控制不住的哆嗦,但还是在战栗中,努力打开自己,伸出双臂,环住了他干爹宽阔的肩臂,紧紧地,紧紧地将他抱在了怀里。   “不要走……”他流着生理性的泪水,神智混乱地喃喃着,这是殷祝藏在心里很久的话,清醒时绝不会开口,只有在最脆弱的时候才会袒露出来,“你不在的时候,朕一个人在宫里,真的,很想你……”   皇宫太大了,他不愿做那个万人之上的孤家寡人。   “你留下,朕给你治病,给你你想要的,什么都行,只要你待在朕身边……”   宗策用被子把他包裹起来,又塞进自己怀中,安静地听着殷祝小声说着、抱怨着那些朝里朝外的事情,甚至有些话语中的逻辑根本就是自相矛盾——有时他让自己留下,有时又说,大夏战场离不开他。   直到怀中人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阖上双眸,沉沉睡去。   宗策这才松开了一直掐着自己穴位的手。   他面无表情地舔去指甲缝中的血迹,动作小心地起身走下床榻,洗手擦干净,又去边上喝了半壶冷茶消火静心。   他仰头望着深蓝夜空中的圆月,心想,不知何时才能再回到这里,再看到这轮玉盘似的月亮。   或许下次回来时,他与卢及之间,大夏与北屹之间,便能彻底做一个了断了吧。   宗策收回视线,目光透过那层叠的帷幕,落在沉眠的殷祝身上,眼神犹如融化在水中的月亮。   如果可以的话,他觉得自己可以就这样,看上一整晚。   即使一辈子也无妨。   第72章   “归亭,在太医院干了几个月,可还适应?”   眼前的光线被遮挡,归亭循声抬头,望见汪迁跨过门槛进来,忙从座位上站起身迎接,“汪大人安康。托汪大人和诸位同僚的福,在下适应得很好,汪大人今日怎有空来找我了?”   “这话说得,咱们太医院这两年是出了名的清闲宝地,你又不是不知道。”汪迁笑道。   这话说得倒是不假。   自从殷祝不去后宫了,太医院一年到头来,最大也是最重要的一项任务——为各位嫔妃娘娘们请平安脉、养身子、做保胎丸等等,就彻底被取消了。   虽然殷祝从未阻止过她们看太医,但皇帝不来,嫔妃们也没了争宠的动力,除非真有个头疼脑热,否则谁会没事去见太医啊。   后宫的气氛也在这种情况下,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和谐。   原本瞧不顺眼的对头都能一起坐下来搓麻将吃火锅了,每天姐姐妹妹互相叫着,那叫一个真心实意。   归亭进来前也没想到是这么个状况。   自打知道他进宫后,他爹就再不肯搭理他了,连同桌吃饭的时候都对他横鼻子竖眼的。   还说他肯定会被太医院里那些同僚排挤,因为他是商户出身,哪怕他老爹曾经也做过太医,那也不行,因为宫里是最狗眼看人低的地方。   因此归亭这段时日一直谨小慎微,面圣那天被殷祝吓出一身冷汗,还以为从此之后自己的日子要难过了。   但进了太医院后,他却发现大家从上到下都躺得很彻底。   尤其是面前这位正冲自己笑呵呵的、与每位同僚都关系甚好的陈太医的干儿子,汪迁汪太医,更是把圆滑做人、低调做事这八个字办到了极致。   归亭这边暗自琢磨着,果然,汪迁无事不登三宝殿,一番寒暄后,终于说出了他这次真正的来意。   “我和诸位同僚都觉得,你来太医院以来,做事勤恳周到,医术也精湛过人,等明日,就由你进宫为陛下诊脉奉药吧。”   归亭在心中暗骂,明知道这几日陛下因为前线战事失利犯头疼病,连着几日没睡好,昨天晚上还发了一阵低烧。   这帮人倒好,平日里上赶着献媚送殷勤,这种时候,倒是记得把他这个新人推出去了。   但正因为是新人,所以他也没有权利拒绝,只得低头应道:“在下知晓了。不知汪大人可否提点两句,关于在陛下面前究竟该注意什么?”   “这个……其实只要你按流程办事,都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归亭虚心求教:“何为按流程办事?”   汪迁从怀中掏出一份药方,交给他,显然是早有准备。   “我这里有几分方子,你按照上面写的,和为陛下诊脉的结果,抓些药叫太医院熬了送去就行。别的,就不要再多做补充了。”   他特意着重强调了最后一句。   归亭低头一看,轻声念道:“人参,鲜地黄,白蜜……这是《千金翼方》的琼玉膏?主治虚劳干咳的?”   汪迁肯定道:“正是,归兄果然才学过硬。”   归亭继续往下看,却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他抖着手中的纸张问道:“汪大人,怎么连秋冰饮和青娥丸都有?这些不是用来给嫔妃们驻颜保养吗?”   “归兄此言差矣,”汪迁说,“驻颜保养只是表面,能反应在表征上,证明它也有调理身体内部机理、增强体质之效用,据我所知,朝中不少官员们也常来求取此物,效果都是肉眼可见的,给陛下服用,自然也没什么问题。”   可没什么问题,就是最大的问题!   若是平时也就罢了,吃这些补药有益无害;可陛下如今还生着病,太医院却只让他开些无伤大雅的补药,这不是耽误治疗吗?   归亭抿着唇,许久未曾出声。   兴许是察觉到了他的抗拒,汪迁叹了一口气,拉着他坐下,还摆出一副要与归亭推心置腹的模样与他谈话。   “我知道你心里所想,可归兄,放眼普天之下,还有比咱们太医更危险的活计吗?你肯定觉得,为医者治病救人,乃是天经地义,可你救的不是别人,是陛下啊!”   “陛下又如何?”归亭忍不住反驳道,“若是陛下出了事,那大夏朝堂岂不是更要波澜动荡?前线还在打仗,正是危机关头,陛下自己都知道不能轻易倒下,吾等身为臣子,不为大夏鞠躬尽瘁也就罢了,怎能反过来拖陛下的后腿?”   “道理是这个道理,”汪迁说道,“可你以为,自己尽心尽力地救治,就能改变什么了吗?人生老病死,乃是天命,陛下乃天帝之子,生死更皆由天定,哪是我们这些凡人大夫可以决定的。”   “荒谬!”   归亭再也忍不住下去了,甩袖起身,怒斥道:“不过是不想担责的借口罢了,说得倒是好听!陛下身子骨本就虚弱,再这么有病不治、有药不开下去,根本用不着被天定,就要被你们这些庸医害死了!”   怪不得他总是隔三差五地听到陛下生病的消息,还疑惑陛下年纪轻轻,反复得病总是不好,怎么有点积劳成疾的意思;   还有先前宗大人来明仁堂拜访他父亲时,还特别恳请他不要阻拦自己进宫……   原来这太医院从上到下,和他父亲讲的,真就一般无二!   汪迁静静地看着归亭怒不可遏的模样,忽然开口道:“你以为,自己能如我干爹一般,平安到老么?你知道这十年间,有多少太医因为开错了方子,被拉到菜市口砍了脑袋吗?”   归亭冷冷道:“庸医害人,不砍了还更待何时?”   “庸医,”汪迁笑了一声,看着他的眼神带上了淡淡的嘲讽,“你若是如此认为,那便随你好了。”   “只是,你若是想向陛下告发我等,最好先思考一下,你个人的一面之词,在陛下心中,能不能抵得过太医院上上下下几百号同僚的分辩。”   归亭这会儿也稍稍冷静了下来。   他对汪迁说道:“在下明白抵不过,因此汪大人放心,明日去为陛下诊治时,在下只会说自己该说的话,一心为陛下治病。别的不该说的,在下一个字也不会透露。”   汪迁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希望如此。”   归亭心中堵塞,听到这四个字,他深吸一口气问道:“陈太医,是否也知道汪大人如今的所作所为?陛下明明对陈太医、对你都颇为仁厚!”   他父亲一直对陈太医的医品颇为认可,归亭觉得,若是连陈太医都与他们是一丘之貉,那未免也太可怕了。   但汪迁并未回答他这个问题。   只是在临出门前,偏头冲归亭笑了一下,“干爹乃端人正士,知恩图报,与我这样一心只想在这世道中苟活的凡夫俗子,自然不同。”   “至于那张药方,不过是我的一番好心提醒,归兄不必当真,就当我汪迁今日什么都没说,也没来过吧。”   他的语气谦逊,看似自轻自嘲,但那带着几许淡淡无奈的笑容,却让归亭觉得十分刺眼。   待汪迁走后,归亭重新把目光落在方才那张方子上,认出了那是汪迁本人的字迹——若是他真的看不惯汪迁,把这张纸交给陛下,就几乎宣判了对方的死刑。   可是父亲的话和汪迁临别之际无奈的笑容,一直回荡在他的脑海里。   这么做,真的就有用吗?   没了一个汪迁,还有太医院几百位大小同僚。   归亭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么消极怠工,陛下对他们难道还不够好吗?   无论是待遇、俸禄还是职级身份,在他看来,都已经相当优厚了。   还是说……   他忽然打了个寒颤,想到了一个从前被他忽略的事实:   太医们除了给陛下看病外,最常出入的,还是新都这些世家贵族们的府邸。   说不准,太医院如今的状况,就是有人在背后暗中挑唆策划。   这一招十分高明,因为它并非下毒刺杀,不会被轻易发觉,而是像钝刀子割肉一样,但凡陛下哪天有个头疼脑热,一朝不治……   再想想陛下最近宣布的,要彻查国中几大粮仓的旨意,归亭觉得自己已经揭开了真相的一角。   他枯坐在座位上,对着窗外摇动的树影,思考了一天一夜。   最终,做出了一个决定。   次日进宫面圣时,归亭特意收拾了一下自己的仪容仪表,还往脸上敷了些粉,遮盖住眼底浓重的青黑。   “臣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刚要跪下,就听不远处的殷祝咳嗽了两声,说道:“别跪了,起来诊脉吧。”   归亭应了一声,正要把手指搭上殷祝的腕子,就听他说道:“快些,朕没有太多时间。”   归亭犹豫了一下,还是劝道:“陛下,身体为重,不可太过劳累。”   “知道了。”   一听这敷衍的声音就知道根本不知道。   面对这种不把自己身体放在心上的病人,归亭从前一向采取的策略是先劈头盖脸把他骂一通,再故意夸大病情,叫对方引起重视。   然而面对殷祝,显然不可能采取这样的做法。   归亭老老实实地诊完脉,又看了看殷祝的脸色和舌苔,虽然有些苍白,但好歹是退烧了,这让他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简单叙述了一下问题,当场写下了两份方子让殷祝先过目。   “你这个……”   殷祝扫了一眼,停顿的语气让归亭心头一跳,忙问道:“陛下,可有什么问题?”   “这方子,朕从前可没见过,”殷祝问道,“是你们明仁堂自创的?”   归亭:“是家父祖上传下来的,到臣这里,已经是第七代了。”   “唔,没有什么副作用吧?比如说喝完之后头晕犯困之类的?”   “头晕应该不会,但犯困可能有,因为药材里有几味的主要功效就是安神,”归亭怕他不答应,还特意补充道,“陛下,长期失眠多梦少觉,容易体虚血虚,万一伤及根本,将来得病就更不好治了。”   殷祝有些不乐意,但还是答应了要试一试这种新方子。   “真的不能剂量减半吗?”他还不死心地多问了一句。   但归亭态度很坚决:“真的不行。”   殷祝和他对视数息,发现归亭虽然紧张得又出了一身汗,手指也在轻微发抖,但眼神倒是十分坚定,一点儿也没有商量的余地。   他笑道:“看起来你会是个好大夫,至少比那个汪迁强,宗策举荐你进宫,看来是举荐对人了。”   归亭张了张嘴,目露惊讶。   “陛下,汪大人的事情,难道您……”知道?   “什么事,他只给朕开补药的事吗?”殷祝随口道,“朕知道啊。”   归亭更加震惊道:“那您怎么会允许的?”   “没办法,矮个子里拔将军吧,”殷祝叹道,“也就是你这样的人,还能坚守本心。换做是别的民间大夫,进太医院第一个月,恐怕就要被他们同化了。”   这是皇帝和太医们互相折磨互相选择的后果,殷祝身为后来者,就算明白这一点,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当然他可以选择不认,把太医院的所有人都换掉,总能找到几个像陈太医那样医术精湛又医品高尚的人。   可在这个时代,医术都是师父传徒弟,或是父亲传儿子,本就有封闭性,怎么才能验证一个人的医术高超与否?让谁来验证?   至于医品,那就更难衡量了。   更何况,还要连续考核几百个医生。   古代皇帝死亡的两大原因,一个是丹药,一个就是庸医,殷祝已经摒弃了丹药,但庸医这方面,他忙得实在有心无力。   就像汪迁对归亭说的那样,那些补药他喝了也有些作用,聊胜于无吧,小病就抗,大病……那只能听天由命了。   归亭为殷祝这样摆烂的心态感到极其的不可思议。   “您怎么能这么想?”他急促道,甚至连脸颊都因为激动而涨红,“您的性命,是大夏最贵重的财宝!在您主张与北屹开战之前,边境的百姓都在过什么样的日子?山河十四郡的百姓又在屹人的治下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都是因为您一力主战,慧眼识金提拔了宗大人,还有一众将领能臣,大夏如今才会是如此风清气正的模样!前线的军队才能势如破竹一路挺进北屹腹地!”   “势如破竹……”   殷祝苦笑起来,坐在座位上,以手扶额道:“是啊,这么看来,朕确实还是挺有本事的。但今年夏天多地大旱,这才越冬,明年的仗要怎么打,连朕都不知道。”   “陛下不是已经下令各地州府开仓放粮了吗?”   殷祝的目光很冷:“朕的旨意是一回事,当地官员怎么做,就又是一回事了。不是有一个词,叫天高皇帝远吗?”   “朕过几日打算去那几座粮仓看看,你回去后,记得把这则消息传给太医院的诸位同僚。”   归亭不解:“为何?如此岂不是打草惊蛇了吗。”   “朕要的就是惊一惊这些藏在草丛里的蛇,”殷祝敲了敲桌面,不耐地说,“不管他们用什么方法填满粮仓,总之,朕要看到货真价实的粮草,不然这帮人的脑袋也可以落地了!”   归亭脊背绷紧,不自觉地为陛下口吻中的森寒杀意而战栗。   犹记得上一次见陛下时,陛下周身,还没有那么强的威慑感。   不过是短短半年时间,指挥调度一场战争,就让陛下脱变成了如今这样杀伐果断的模样,只是一个淡淡扫来的眼神,就能让人通体发寒。   只是……   如此劳心竭力,着实伤神,也伤身啊。   听到殷祝低低的咳嗽声,和他在和自己谈话时,手上也一直不停的批红沙沙声,归亭轻轻叹了一口气,识趣地准备告退。   出了御书房的大门,他脚步微微一顿,到底还是没忍住内心冲动,偏头回望。   阳光透过窗纱映照在地砖上,空气中漂浮着细微的浮尘。   袅袅香烟中,纤瘦青年带着些许怠倦的病容,依靠在乌木扶手旁,纤长睫羽低垂着,手中持卷,白皙的皮肤在阳光下透亮莹润,犹如一副背景由水墨晕染的工笔画卷。   虽然头戴金冠,身穿锦绣罗衣,有着这天下最富贵的身份,但归亭看到那投在书柜上单薄的影子,总觉得,他显得十分寂寞。   ……或许是错觉吧。   他摇了摇头,离开了御书房。   归亭走后不久,苏成德悄无声息地走过来,手中捧着一个拇指大小的密信呈给他。   “陛下,那边又给宗略寄来信了。”   殷祝头也不抬:“念。”   苏成德展开密信,念道:“今日与格西相聚,被灌三杯酒,不慎跌入池塘,险些溺死,想起你那时教我洑水,我不屑一顾,如今颇为懊悔。——赠吾友”   “怎么,他还真把密信当做聊天记录发了?”殷祝被逗笑了,“这卢及,到底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这还用问?”   殷祝:“宗略当初给他寄去上百封信,他一封未回,现在宗略掌管飞鸟坊的消息传到了北屹,他倒开始上赶着写信了,虽然写的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但企图简直一目了然。”   苏成德不解:“那您为何还要宋大人装作宗略回信?”   “都是千年的狐狸玩什么聊斋,”殷祝嗤笑,“他能刺探大夏的情报,我们就不能刺探他们的吗?来而不往非礼也,且看他能演到什么时候。”   苏成德露出了佩服的眼神:“陛下说的是。”   但在心里嘀咕:聊斋是什么?   见殷祝咳嗽得厉害,他又赶忙放下密信,给殷祝倒了杯热水,谁知着急忙慌之下,竟将水洒出了些在那纸上。   但也因祸得福,透过泅开的水渍,能隐隐从纸上看出几个字来。   殷祝顾不上喝水,定睛一看。   上面写着三个大字——   “你是谁?”   “有意思,”殷祝喃喃道,“看来这卢及的确聪明。”   宋千帆和宗略的关系,已然算得上亲近,回信时措辞语气也都慎之又慎,居然这样也都被发现了不对,看来这个卢及是相当小心谨慎、心细如发的一个人。   但他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来询问写信人的身份?   殷祝思考了片刻,把那密信交给苏成德:“拿给刑部去查一查,看看他是用了什么方法吧字体隐形又显示的,等查清楚后一并报给宋千帆。”   “是。”   殷祝走到书房中悬挂着的巨幅地图前,仰起头,望着边境线上贴满的大夏旗帜,和那最前线阵地之上、最为醒目的龙旗,静静看了许久。   每次心烦意乱时,他都会选择看地图上宗策所在的位置。   仿佛透过它,看到了遥远战场上漫天的硝烟尘土,无声的战火交锋。   和他干爹骑在马上,率领全军冲锋的画面。   曾经的宗策,历经百战,身名俱裂,回首万里,故人长绝,只能独自在凄清月色下,用皲裂的大手抚摸过一座座同袍的墓碑。*   然后再收拾好心情,整装出发,去未知的战场迎接下一次的惨烈离别。   前不久,殷祝就梦到了这样的画面。   他从梦魇中惊醒,然后整整一晚都未能入眠。   醒来后,他处置的手段比从前更加无情残忍,对待那些敢趁乱发国难财的贪官污吏,更是毫不留情,杀一儆百。   因为殷祝知道,对他们仁慈,就是对前线拼死官兵们的残忍。   杀读书人的骂名他来担,就算被史书记载为暴君,那也没关系。   只要山河十四郡能归复,只要他干爹能好好的凯旋归来,这点牺牲,又算得了什么?   殷祝这样想着,可到底还是抵不过心中思念,走到博古架前,从一个几乎身价比金的沉香木匣子里,翻出了那块他干爹送他的香料。   放在手中把玩良久,但还是舍不得烧。   最后他叹了口气,重新放回了匣子中,又有些埋怨起他干爹来:   从前打仗还知道寄信寄礼物报平安,现在战事吃紧,信不寄也就罢了,居然连东西也不寄了,不知道宋姑娘久居深宫里,天天都盼着鸿雁传书吗?   算啦。   等下次归太医再来的时候,问问他,年轻男子要是那方面不行,该怎么治吧。   ……总不能叫宋姑娘守活寡吧。   作者有话说:   *出自辛弃疾《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 第73章   “轰——!!!”   “将军,屹人又开始冲锋了!”   凄厉号角声中,喊杀声震天,满脸血污的亲兵跌跌撞撞地奔到了宗策面前,“情报有误!来的绝对不止三万援军!”   宗策霍然转身,被鲜血浸染的暗红战袍在空中划过凌厉弧度:“暮安关没守住?那城里的反抗军呢?”   刚从城里逃离的亲兵红着眼眶道:“城墙被炮火轰塌了,当地乡亲们,只逃了一小批,小的也是拼死才逃回来给您报信的。剩下的,都、都被那帮野狗杀了,割了脑袋,在城外筑了京观……”   “废物!”   一向好脾气的宗策,也忍不住痛骂起了暮安关的守将。   虽然暮安关的战略价值不如峦安关重要,但也是夏军在收复山河十四郡中的关键跳板,失去了暮安关,意味着他们接下来就要面临两路大军的夹击,等到开春汛期河水暴涨,万一他们决堤引河而下……   而且这座城池他们刚刚攻下不久,城中住民,甚至还有三分之一的屹人和屹夏混血,这些天来光是镇压城中暴动,就花费了他们不少兵力,损失颇重。   “下令全军,撤!所有武器粮草能带走的全部带走,不能带走的直接一把火烧了!”宗策果断做出了决策,“这里不能再待了,我会写信给陛下说明此事,所有责任我一力承担,走!”   “是!”   宗策战败的消息传回新都,震惊朝野上下。   早朝时间已过了一刻钟,陛下却迟迟未能上殿,大臣们从刚开始的屏息凝神,渐渐也变得骚动不安起来。   终于,唐颂忍不住开口询问内宦:“陛下可是今日身体不适?可要取消早朝?”   内宦垂首:“唐阁老稍等,奴才这就去替诸位大人询问。”   说完一路小碎步地跑走了,但唐颂紧皱的眉头却并未松开。   他扫了一眼身后神色各异的同僚,淡淡道:“老夫看诸位都很有话要说的样子,不如趁着陛下没来,先统一一下意见吧。”   有上面的大佬发话,原本就憋了一肚子意见的朝臣们顿时接二连三地站了出来,发表见解:   “唐阁老,这场仗真的不能再打下去了!”   “是啊,去年秋收大旱,各地本就欠收,粮草供应不上,官兵拿什么打仗?”   “陛下收复疆土之心是好的,但也要看到民生疾苦啊,不如趁早与北屹和谈,好好休养生息几年,再做打算。”   “臣附议!”   “臣也附议!应当立刻派遣使者,与北屹商谈!”   殷祝刚到殿外,就听到里面一阵阵要求和谈的呼声,眼神霎时阴沉起来。   怎么,这是在给他下马威看吗?   伴驾左右的归亭眼看着殷祝骤然受到刺激,原本苍白的脸颊又浮现出一抹病态的红晕,吓得赶紧从怀里摸索一阵,掏出一枚小瓷瓶,倒出一枚药丸叫他含服在舌下。   一番救治后,殷祝的气才稍微顺了些,勉强恢复到了正常的脸色。   “陛下,您现在不宜动气,要不今日就别上早朝了吧。”归亭犹豫再三,还是劝道。   “别的时候可以,但今天,不行。”   殷祝丢下一句话:“你还有那种药吗?算了,把那瓶子里的都给朕吧。”   归亭实在忍不住了,怒道:“陛下,您当这是什么,糖丸吗?这是药!是药三分毒,还一瓶子都给您,您是当真不想活了?”   苏成德在旁边听得心惊肉跳,忙拼命朝这小子使眼色。   但当事人压根儿没理会他,倔着一根骨头非要和陛下刚上,半点也没有道歉的意思。   还口口声声什么“您就算把臣的脑袋砍了,也恕臣不能从命”,简直是胆大包天至极!   殷祝和他对视一眼,竟然没生气,只是扯了一下嘴角——他现在着实没什么心思也没有力气笑了,“可以,有本事。那你就在殿外候着吧。”   归亭一怔,望着殷祝大步进殿的背影,心中陡然泛起一阵复杂滋味。   另一边,正殿内。   “前线的军报,想必大家都已经知晓了,”殷祝直接免了让大臣们跪安,心平气和地说道,仿佛从没听到方才殿内和谈的呼声一样,“朕打算将暮安关守将按照军法处置,诸位看如何?”   立刻有大臣站出来反对:“陛下不可!胜败乃兵家常事,若是一有将领战败便军法处置,岂不是寒了前线众将士的心?”   “此言有理,”殷祝说,“但也要分情况。暮安关易守难攻,面对七万大军猛攻,守不住,朕可以接受。”   “然而守将居然轻易放弃天险之利,莽撞自大,率军出击被诱敌深入,致使天险不攻自破,此为一大罪;”   “暮安关被敌军攻占后,没有及时传信给下游城池,险些造成我大夏主力被全歼,又为一大罪。”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名大臣,冷冷道:“如此一来,你觉得此人,难道不该被军法处置吗?”   “这……”   那名大臣词穷,就在这时,唐颂站了出来,拱手道:“陛下,既然如此,也请您一视同仁!”   “朕何时不一视同仁了?”   唐颂反问道:“宗策守城不利,弃城而逃,我大夏好不容易收复的一郡又再次落入屹人手中,难道不该治罪吗?”   殷祝下意识攥紧了龙椅扶手,泛白的指尖微微颤抖。   昨夜骤闻这个消息时,他的第一反应是不可置信——他干爹怎么可能败?肯定是有人在谎报军情!   他用最后一丝理智,看完了宗策送来的请罪信。   虽然他干爹在信中详细解释了撤退的原因和后续夺回地盘的种种计划,并恳切表示,陛下不必担忧,自己一定会把失去的城池夺回,但殷祝仍有种天旋地转的感觉。   前世有尹昇和朝中一帮吃里扒外的混账拖后腿,他干爹都没打过败仗;   可如今皇帝成了他,他却让他干爹的生平多了一笔败绩……   殷祝越想越难以接受,一口气堵在胸口,撕心裂肺地咳嗽了半天,竟咳出了血来,吓得苏成德连夜把归亭从家中床上拖进了宫里。   归亭诊了半天脉,告诉他这是郁结于心,情志不畅所致,也和他前段时间的劳累分不开,语气十分严肃地告诫他,今后切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但殷祝显然没心思考虑休息的事情,仍是神思不属地喃喃着“宗策怎么会输”,听得归亭莫名来火。   他平生最不耐烦这种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的病人,看在殷祝是皇帝的份上,已经拿出了最大的耐心和尊敬。   但眼下看到殷祝这副模样,他实在是忍不住了,就硬邦邦地反问了一句:“有什么不会的?宗将军也是个人!是个人就会输!”   殷祝浑身一震,猛地抬头看向他。   “你说什么?”   归亭的胆气来得快也去得快,面对殷祝的询问,他颤着声音回答道:“臣、臣说,有什么不会的……”   “后面半句!”   “宗宗将军也是个人,是个人都会输!”   这句话说完,殷祝整个人都定在了那里。   归亭实在不敢再多问,只好开了些药匆匆告辞。   后来听苏公公用埋怨的语气对他说,陛下因为他这一句话,在床边坐着发呆了一晚上,整整一宿都没合眼。   于是又有了今早上朝前,在殿外发生的那一幕。   眼前唐颂言之凿凿给宗策定罪的话语,再次触动了殷祝那根敏感的神经。   他强迫自己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对唐颂道:“宗策撤军在后,暮安关守将犯错再前,宗策乃是被牵连,不得不下令撤退,不然难道要带着我大夏几万军队一起葬送敌手吗?”   “陛下,宗策麾下乃是我大夏精锐神机营,兵强器利,以一敌十都没有问题,”唐颂争辩道,“他坐拥强军,却连一丝守城的意图都无,不战而逃!这难道不是畏战吗?”   殷祝再也忍不住好脾气了,重重一拍扶手,怒斥道:“唐颂,你听听你自己说的这番话!还畏战,这天底下谁都有可能畏战,包括朕!唯独不可能是宗策!”   “这些年来,他为大夏打过多少次胜仗?立下多少汗马功劳?他自从当上江淮总督,过过几天安生日子享过几天清福?你自己去翻翻史书,看看这几百年来有没有一个天天待在边境征战的将军,能被人评为‘畏战’这两个字!”   殷祝一通输出,丝毫没给唐颂这位阁老半点面子。   就差指着他的鼻子骂他为老不尊大放厥词了。   整座大殿噤若寒蝉。   身处殿外的归亭也听到了殷祝的咆哮,他心中暗道祖宗哎,您悠着点,别真一个激动晕在文武百官面前了。   还好,殷祝只觉得自己血压被气高了不少,暂时还没有出现眩晕的感觉。   他眼神冰冷地注视着脸色涨得通红的唐颂,心想放弃一座城池,对于他干爹来说,那种痛苦,绝对比你们在朕面前表演出的痛心疾首要痛苦百倍、千倍。   你们这些养尊处优的世家贵族们,口口声声说着民生疾苦,但又有哪个真正在乎过城外的流民们?   不过是打着和谈捞钱的如意算盘罢了,谈钱就谈钱,少来给他满口的仁义道德立牌坊。   殷祝的视线从唐颂身上移开,又对着众大臣道:“你们方才的讨论,朕听了一耳朵。想要和谈的官员有哪些?站出来给朕看看。”   无人动弹。   “这就没意思了,”殷祝捏了捏胀痛的眉心,“站出来吧,朕保证不事后算账,说白了,就是想听听你们的理由。若是真能说服朕,那岂不是更好?”   这话一说,顿时朝臣中有不少人都开始蠢蠢欲动。   唐颂率先义无反顾地站了出来,随后王存犹豫了一下,也向前迈了一步,眼看着两位阁老都做出了表率,后面一群大臣们纷纷跟进,短短几息的时间,大殿上就呼啦啦地站出了一大半人。   剩下一小部分,成分大概是由武将、北归朝臣和极少部分的保皇党组成。   但殷祝很快注意到,竟然还有一部分武将,也站在了主和的那一派里。   这个发现让他心中一紧,仔细观察后,发现这些人都是曾经朝中资历较老的那一批武将。   自打宗策入朝、殷祝又接连任命了一批年轻新贵后,他们的地位就大不如前了,因此对宗策多有不满。   当然,殷祝知道他们其实真正不满的人是自己,只是不敢宣之于口罢了。   但就算他们再不满,殷祝也不敢用他们。   甚至不贬就不错了。   包括这次的暮安关守将在内,都是历史上无功无过的那一批人,但事实证明,有时候庸碌和蠢货只有一线之隔,要不是前线实在没人,殷祝也不会同意把他调过去。   然后就造成了今天这样的结果。   看到主和派的势力已经占据了朝堂半壁江山以上,原本主战派中几个摇摆不定的墙头草,也犹豫着站了过去。   宋千帆和老丈人站在相反的阵营之中,心情也颇为沉重。   在晖城之战后,朝中主战派的势力占据了三分之二以上,而宗将军仅仅只是打了一场败仗……不,甚至都不能说是败仗,因为败仗是暮安关守将打的,他只是被牵连被迫弃城撤军了而已。   就算是这样,主战派和主和派的势力也在顷刻间倒转了。   宋千帆想,一方面是因为,人们见不得英雄也会败;另一方面则是,陛下和大夏,都太过于倚重宗将军了。   陛下几乎是将大夏的国运堵在了他身上,这点宋千帆一直很不赞同,但当他向陛下提出建议时,却得到了殷祝这样的反问——   “不然呢?”   “除宗策外,这天下难道还有第二个这样的将军吗?”   宋千帆对此无言以对。   喝兵血、喝民血,欺上瞒下,谎报军情,其实这些都是大夏将领们曾经的通病。   唯有宗策,从一开始,便不与他们同流合污。   而正是因为宗策开了个好头,哪怕这种事在前线仍有发生,但大部分将领的作风,也已经比从前收敛太多了。   可这些进步和改变,都即将因为一场并不是由他自己导致的败绩而化为乌有。   朝中主和派的声音占据了绝对上风,这和从前任何一次都不同,大臣们都不想打仗,面对满朝文武齐心的抵抗,陛下当真还能坚持下去吗?   殷祝也知道,该做出决定了。   旭日东升,熹微晨光引长了众人的影子。   一道道人影,犹如碑石般立在大殿青砖之上。   他相信,其中一定有真心希望和谈能带来和平,让百姓不再饱受战乱之苦之人。   可他们的眼光只能看到现在,读的也是圣贤教化之书,殷祝的目光,却投注在百年甚至千年后的未来,铭刻在他脑海中的,是历史书上那寥寥数语的功过是非。   他抬起双眸,看着站在最前面几位阁老的眼睛。   几位老人都保持着缄默,似乎无人敢与他对视,但殷祝知道,他们早已提前商量好了和谈的决议。   如果自己还要像过去一样,一意孤行,那整个内阁甚至是朝堂,都会瘫痪罢工。   因为这些朝臣们已经结成了短暂的同盟,以此来对付他们的共同的敌人——也就是他,大夏的君主。   该如何破局?   殷祝沉默许久,叹息一声。   他慢慢开口道:“前几日,朕去勘察粮库,一共去了三家,一家失火,一家新粮下压着陈年腐烂的陈粮,还有一家,规模最小,验收了几遍,才勉强合格。”   “你们总说,打仗不好,叫朕体谅民生疾苦,可朕倒想问问,荒年百姓没得吃,叫你们开仓放丰年囤积的粮,这些粮食,都去哪儿了?不打仗的时候,难道百姓就能过上好日子了?”   殷祝用的虽然是疑问的口吻,但这似乎并不是一个问题。   因为他很快又自顾自地说道:“你们想和平,这没错,可与北屹和谈,无疑是与虎谋皮。”   “这几场仗打下来,北屹内部的矛盾不必我们大夏少,他们还在加紧建设那几座工坊,若是现在不打,等他们建好了、矛盾没了再打,将来只会死更多的人,也不一定能胜利!”   唐颂忍不住问道:“陛下为何对大夏如此没信心?先不说我大夏也在兴建工坊,就是真和谈了,说不定还能再和平百年,届时大夏富裕繁荣,兵强马壮,北屹自愿称臣,拱手交换失地,也是未可知的事情。”   殷祝险些被他逗笑:“唐阁老一把年纪了,怎么还在做如此不切实际的梦?屹人善战,民风彪悍尚武,若再过百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只会是大夏!”   他大手一挥:“你别跟我说什么寄希望于子孙,因为我们的祖辈也是这么想的!都以为子子孙孙无穷尽也,殊不知过不了三代就要被人家灭干净了。”   “你们在心里骂朕,天下人都骂朕,朕统统不在乎;朕想要的只有八个字,你们给我记好了——”   “罪在当代,功在千秋!”   音波回荡在偌大殿内,就连那根合抱粗的主梁,仿佛都在嗡嗡震动。   主和派朝臣们集合而成的气势,顷刻间就被压了下去。   ——凭殷祝一人之力。   唐颂咬牙道:“所以陛下是打定了主意,不听朝中诸位大臣的意见,执意要与北屹继续打下去吗?”   殷祝看着他:“是,但朕可以给你一个允诺,两年之内,结束这场战争。”   唐颂显然并不相信他的承诺。   别说他了,在场所有大臣,包括宋千帆在内,都不相信。   殷祝以手支颐,淡淡道:“朕要御驾亲征。”   不是合起伙来不让他打仗吗?他在心中冷笑一声,那行,就把你们这些人先绑到战车上,由不得你们不打!   此话一出,顿时震惊了所有人。   “陛下不可!”“万万不可啊陛下!”   这下也没人顾得上什么主和主战了,都开始劝殷祝不要冲动,国中不能无人等等,急得一脑门汗都出来了。   但殷祝直接一句话堵住了他们的劝说:“朕意已决。放心,朕会任命太子监国,等下就拟旨封太子。”   尹英那小子今年还没满十岁,要是被一个十岁小孩篡了位,那他这皇帝也不用干了。   当然,不排除有人扶持他作为傀儡上位的可能性。   但第一他可不会当大夏战神,第二这帮心怀不轨或者有能力心怀不轨的家伙,比如誉王啦,唐颂啦,一些大家族的家主们啦,他一个也不会留下。   统统都给朕滚去伴驾,要死一起死。   王存皱眉道:“陛下,禁军已经有一万人被调拨去了西南边境,您这次走肯定还要再带一批人伴驾,万一有贼人趁国中空虚,攻打皇城,仅靠这些人马,怎能御敌?”   相对来说,王存还是比较理智的,劝说的方式也相对委婉一些,但他也并不赞同殷祝御驾亲征的打算。   殷祝笑道:“不必担心,正好,诸位随朕一起去看看飞鸟坊新出的九星连珠械吧。”   择日不如撞日,他当机立断地把一群人拉到了飞鸟坊所在的湖畔,又把宗略和一众工匠叫了出来,叫他们给朝臣们现场演示九星连珠械的威力。   “这是……床弩!?”   有认识此物的大臣倒抽一口凉气:“床弩竟还能连发?那岂不是比炮火的杀伤力还要可怖?”   “正是,”宗略点头道,“一旦全力射出,方圆一里之内,敌军必定全军覆没。”   他在众人目瞪口呆的视线下,望着不远处被削平的山头,有些惋惜地摸了摸那架足有两人高的九星连珠械,叹道:“只可惜,坊中目前只产了这一架,因为陛下觉得它还是有些笨重,不太灵活,工匠们大多在研制另一种武器,大概不久后就能送到前线给兄长使用了。”   有一名武将爱不释手地抚摸着那九星连珠械,闻言,更是激动不已,连声问道:“那新武器叫什么名字?在战场上有何作用?”   “先前请陛下赐名,但陛下太忙了,就叫臣自己取一个。”宗略和殷祝对视一眼,看到对方眼神中默许的肯定,便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用那张与宗策几分相像的面孔淡淡一笑,神情不卑不亢,“臣便自作主张,给它起了个诨名,叫做神火飞鸦。”   “——所到之处,可灭一城。”   作者有话说:   无敌的我又回来了,依旧六千!   这是生生第一次发现自己干爹原来是个普通人[狗头]之前别管怎么心疼,要是采访问他你最想对你干爹说的一句话,那肯定是四个字——[爱心眼]老爷保号! 第74章   在九星连珠械和神火飞鸦两大重磅冲击的作用下,那些口口声声“陛下若是御驾亲征,国中空虚无人”的大臣们终于无话可说了。   众人也都看出来了,他们这位陛下一定要做的事情,任谁也改变不了。   或许宗策可以,可惜,他现在人并不在新都。   陛下不惜以身犯险,目的除了要重新掌握朝中话语权外,大约就是为了给宗策正名吧。   想到这一点,朝中不少大臣简直像是生吞了两斤老陈醋一样,羡慕嫉妒恨得眼睛都要发红了——凭什么?这小子到底凭什么这么好命!?   要功绩有功绩,要圣恩有圣恩,还长得一表人才器宇轩昂,就问老天爷到底给他关了哪扇窗?   甚至有人已经在心里暗暗诅咒起来:   瞧着人模狗样的,说不定私下里不行呢。   但不管他们心中怎么想,在殷祝不容置疑的推动下,御驾亲征的决议很快就被敲定下来。   而在次日伴驾名单公布时,殷祝挑选的名单又再次震惊了整个朝堂。   “居然没有老夫?”   这是唐颂,语气十分中带着十二分的不可置信。   “也没有我。”王存捋着胡须说道,这倒是在他的意料之中。   两大阁老都不在名单之内,这大大出乎了许多人的预料。   原本殷祝给了他们半天的时间报名,很多大臣们就是冲着阁老们才会咬牙决定冒险一试的。   倒不是他们不想趁机在陛下面前混个眼熟,实在是难度太高;但阁老就不一样了——出门在外,条件嘛,那自然不比新都,毕竟这是去打仗,阁老们总不好把家里的仆人全带上,就算不缺人端茶倒水,润笔起草的人总该缺吧?   万一路上吃不好睡不好,再趁机送点安神的补品,岂不是赚大了!   然而陛下公布的这份名单,不仅叫他们的小算盘全部落空,还让很多大臣们心中惊疑不定,留下的担心自己是不是失宠了,没留下的则开始发愁,陛下会不会是怀疑自己不忠。   但表面上,大家都在恭喜那些有机会伴驾的同僚,互相恭维着,皮笑肉不笑地说些场面话:   “张大人果真深得圣恩呐,佩服佩服。”   “哪里哪里,比不得齐大人圣眷正浓。”   “柳大人也被选中了,哎呀,不愧是陛下登基那年钦点的状元郎啊!”   柳显也没想到自己会在名单上。   这两年他的日子并不好过,陛下虽然并未贬他的官,但面圣时那冰冷的语气和针刺般的视线,都叫他寝食难安,惶惶不可终日。   他反复思索,自己究竟是在何时触怒了陛下,奈何实在想不出缘由,只好加倍小心谨慎做事,倒还因祸得福,避开了祁王的招揽,也在后续的清洗之中得以明哲保身。   名单公布时,柳显心中狂跳,仿佛预见到了自己翻身的将来。   陛下既然选了他伴驾,若不好好抓住这次机会,下次再遇到这等天赐良机,就不知道是在何时了!   距离出发还有几日,柳显特意叫自家夫人去裁缝铺里给自己量体做了三套新衣,还特别要求一定要显腰细的;又买了两双垫高的靴子,每日以花露沐浴,一次最少要浸泡半个时辰以上。   他的夫人见状,十分不解:“夫君这是做什么?不是去打仗的吗,为何要如此在意自己的仪容外表?”   “你懂什么,”柳显对着铜镜整理衣冠,轻哼一声,“正是因为战事激烈,一群灰头土脸的大臣之中,唯有仪容仍赫赫端庄之人,才能入的了陛下的法眼。”   夫人犹豫道:“但我听闻,陛下似乎好男色?”   “这岂不是更好?”   柳显拿了把精巧的金剪刀来,对着铜镜仔细地修剪着眉毛,边修边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如今好男色在新都又不是什么罕见事情,就连唐颂那老家伙前不久都在房里收了个男妾呢。”   夫人吃惊掩唇:“唐阁老不是都快七十岁了吗?”   “是啊,”柳显直起身,把金剪刀交到她的手中,“只要能受到重用,给陛下当臣当妾,还是当臣妾,又有什么关系?朝堂上不知道有多少人嫉妒那宗策命好呢。”   他还似笑非笑地撇了自家夫人一眼,“放心,等你夫君发达了,肯定有你的好处。”   面前的贵妇立马露出了一副巧笑嫣兮的模样,还亲手替他整了整衣冠,“那就全仰仗夫君了。对了,我房中还有些脂粉和房中好物,可要给夫君也一起备上?”   柳显干咳一声。   “……行,备上吧。”   殷祝还不知道有一群人已经虎视眈眈地盯上了自己,自打宣布要御驾亲征后,归亭在他面前就得了一种说话前必要冷笑的毛病。   “陛下准备何时立太子?”他一开口,就叫苏成德吓得半死,“有些事情可要趁早。”   殷祝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朕知道此举有些莽撞,但若不是实在没办法,也不至于出此下策。”   归亭从鼻子里挤出一道凉飕飕的冷气,拿着蒲扇给小药炉扇风,“臣不敢置喙陛下的决定。只是以陛下现在的身体,途中一场小风寒,就可能回不来了。”   苏成德怒道:“大胆!”   “好了,”殷祝阻止他,然后对归亭缓声道,“朕明白你的担忧,医者仁心,你是真心为朕考虑的。这一路上,还要你多操心了。”   归亭坐在板凳上的身子一僵,他不是不识好歹的人,陛下这番话堪称掏心掏肺,闻言他赶紧放下蒲扇要跪下谢罪,但被殷祝用眼神制止了。   “若是朕这趟真回不来了,你就把这封信替朕交给宗策吧。”   在归亭睁大的双眼中,殷祝把一封火漆封好的信递了过来。   归亭双手颤抖,这封信仿佛重若千钧,他不敢接也不能接,旁边的苏成德更是直接噗通跪倒在地,哭喊道:“陛下,您怎能说这种不吉利的话?这不是咒自己吗?而且您怎么能把这么重要的信给一个太医……奴才替您呸,呸!”   殷祝笑道:“朕看你后半句才是真正想说的吧?放心,朕不把信给你,只是不想让你卷进是非之中,归亭他刚来太医院,朝中是不会有太多人关注到他的,但你就不一样了,你可是朕身边最得力的属下。”   一番话说得苏成德脸颊涨红,险些激动得当场晕厥过去。   “奴才……奴才……”他老泪纵横,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最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奴才这辈子,就跟定陛下了!”   “说的怎么跟嫁人似的。”   殷祝无奈摇了摇头,把那封信强硬塞到归亭手中,“记得收好,如果朕这次平安回来,你就把这封信烧了吧,里面也没有什么重要的内容。”   归亭诺诺应下,却不敢有丝毫怠慢,小心翼翼地把信件揣进了怀中,正要说话时,鼻尖忽然问道一股焦糊气味——   “药!”   看着他着急忙慌扑上去抢救、最后却只能懊恼得全部倒掉的模样,殷祝也悄悄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又躲过一次。   从前他觉得太医院开的药苦,但对比之下,才知道那简直就是毛毛雨——归亭给他开的药,光是尝一口就能要人老命!   一想到今天不用喝苦药,殷祝哼着小曲儿走出宫室,坐上轿子时,觉得自个儿的病都一下子好了大半。   “父皇。”   来到宗祠时,尹英已经站在门外乖乖等他了,望向殷祝的眼神中带着些许激动和紧张,还有一丝掩饰得并不太好的茫然无措。   显然他这个年纪,还无法完全了解太子意味着什么,监国又代表着什么。   殷祝嗯了一声,摸了摸他的脑袋,又看向他身后站着的两位,主动打招呼道:“唐阁老,王阁老,免礼吧。”   虽然昨日他在早朝上咬牙切齿地发誓,一定要把这群老顽固都带到战场上经历一番,但新都这边,不留几个地位和话语权都足够重的人肯定是不行的。   相比起其他一有机会就要与民争利的世家家主,王存和唐颂这两位,已经算是相当“本分”的了。   但原因并非是他们心善,而是王唐两家是老牌世家,早已完成了原始积累,没必要在无人监管的短时间内和百姓去争那三瓜俩枣,甚至会为了维持现有秩序,主动帮助他做些不痛不痒的小事。   他们一个是忠于家族的未来,一个只忠于自己的前途。   王存想要的,殷祝给不了,只能委婉通过重用宋千帆来稳住这小老头;但唐颂想要的,殷祝倒是暂时能给,虽然最后他肯定还是要收回去的。   三人各怀心思,表面都不动声色,只有一个尹英尚在状况外。   面对这两位心眼加一起比马蜂窝还多的老狐狸,殷祝微微一笑,把自己这个便宜儿子直接推了出去。   “今日朕册封太子,在列祖列宗前,麻烦两位阁老做个见证。太子年幼,等到出发后,就要靠你们来教导他了。”   “陛下言重了,教导储君,此乃人臣之本分。”   接下来就是繁琐的受册礼教流程,殷祝身子虚,有点儿站不住,就叫人搬了个座位来坐。   看在陛下难得愿意放权的份上,唐颂和王存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什么都没说。   尹英换上太子服饰后,来到殷祝面前,又喊了一声“父皇”,但这一次他的目光很亮,或许是方才接受众人跪拜的体验,让他头一次感觉到了权力的美妙。   殷祝看着他,许久后轻声问道:“朕不在新都的日子,知道怎么做好太子吗?”   尹英:“儿臣一定听两位阁老的话,帮父皇守好后方!”   殷祝笑了一下,虽然很短暂。   “有志气就好,”他阖上眼睛,淡淡道,“今天就到这吧,朕乏了。”   尹英有些失望,刚当上太子,他本想让父皇多看看自己,这还是他第一次穿上九章衮冕呢。   但看到殷祝苍白的脸色,他还是听话转身,对着唐颂和王存说道:“父皇身体不舒服,两位阁老,就由我……孤来送你们离宫吧。”   唐颂看着他的眼神是十二分的满意,夸赞道:“太子聪颖懂礼,孝心难能可贵,假以时日,定能成为我大夏的一代明君。”   王存比他含蓄些,先是看了一眼不远处闭目养神的殷祝,这才对尹英点点头道:“那便劳烦太子殿下了。”   他二人来到殷祝面前告辞,殷祝像是睡着了一样,半晌,才从鼻子里发出了一道“嗯”声,算是许了他们离开。   “唐阁老今日颇有些失态啊,”回宫路上,苏成德走在轿旁轻声调侃道,“是见到我大夏后继有人,太高兴了吗?”   殷祝睁开双眼。   当皇帝那么久,青年早已有了不怒自威的气势,只是一个淡淡的眼神扫过来,便叫苏成德赶紧告罪:“奴才多嘴,不该随便瞎说谤议朝臣的。”   “朕又没怪你,”殷祝说,“况且,你说的是实话。唐颂今日确实很高兴。”   能不高兴吗?皇帝要走了,太子又那么小,朝中大小事务全要依仗他,要不是还有个王存,和皇帝有什么两样?   苏成德不解:“奴才不明白,您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将他留在新都?万一……”前线继续失利,对君主的声望也会造成巨大影响的。   殷祝听出了苏成德的未竟之言。   他垂下眼眸,看着手心的掌纹说道:“他想要通过影响太子,掌控太子,借此来掌控大夏朝堂,但朕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朕说过,这场仗,已经打到尾声了,两年之内,必定见分晓。”   苏成德偷偷窥视着坐在轿上的殷祝,总觉得有些眼熟,但想不起在那里见过了。   片刻后,他忽然惊觉:   陛下如今这副目空一切的淡漠神情,竟像极了宗大人刚进宫时的模样。   后来和陛下相处久了,宗大人渐渐变得比从前要善谈了些,脸上的笑容也多了不少;可分别之后,陛下却渐渐变得不苟言笑起来,方才归太医坐在那儿熬药时,还盯着他的背影发了很久的呆。   希望战争早日结束,苏成德心中默默祈祷。   陛下和宗大人,都能平安归来。 第75章   “喂,你听说了没?”   “听说什么?”   “哎呀,就是太医院那边传出来的消息!说是陛下快不行了!”   正要拐过宫道的一名内宦顿时停下脚步,屏住呼吸,谨慎地靠在墙后倾听起来。   另一人听到这话,语气怀疑,明显是不怎么相信:“怎么可能呢?陛下不是还要御驾亲征吗,要是真病重,朝堂上怎么可能到现在都没传出动静?”   “哎呦你不懂,就是因为陛下病的厉害,所以才要故意瞒着嘛。”   那人故作玄虚道:“你也知道,我姑妈的二表叔的三舅也在宫里干这个,但他跟咱们这些人不一样,是能在苏公公面前混个眼熟的人物,是这个!他跟我说的消息,那还能有假?”   “真的假的?”另一人还是有些怀疑,“你这……姑妈的二表叔的三、三舅,是做什么的?”   那人咳嗽一声,声音也有些尴尬:“给苏公公倒夜壶的。”   “…………”   连躲在墙根后面偷听的内宦,也忍不住狠狠抽了下嘴角。   “总、总之,你别管这活儿体面不体面,你就说算不算眼熟吧!”那人嘴硬道,“我那老舅是在给苏公公倒夜壶的时候,听到他躺在床上长吁短叹,手里还攥着一把佛珠念念有词,说是在为陛下祈福,他越听越害怕,回来跟我讲,搞不好啊,也就是这几日的功夫了!”   另一人倒抽一口凉气:“不会吧?可我都看到了,城外那些禁军,都已经列装插旗准备出发了,粮草都装车了呢。”   “咱们大夏哪一任陛下,继位时不都发誓一定要把山河十四郡收回来吗?带病硬撑着上路,打着御驾亲征的名号,要是半路上走了,那名头也好听啊。”   “所、所以是真的吗,太子马上就要继位了?”   “十有八九。我看呐,最多不超过一年……”   内宦听得心脏狂跳,意识到这个消息的含金量,当即便转身原路返回,急匆匆地向宫外走去,连路上碰见熟人跟他打招呼都没听见。   “此言当真!?”   府邸内,唐颂拍案而起。   他惊疑不定地瞪着眼前特意跑来通风报信的内宦,厉声道:“此事关乎国本,你可不能轻易胡说!”   “千真万确,”内宦跪地,言辞恳切道,“奴才来找阁老前,还特意去太医院打听了一番。”   唐颂语气急促:“他们是怎么讲的?快说!”   内宦忙道:“太医院说,说是前几天深夜归太医被急召入宫,这些天连宫门都没出过,一直待在陛下左右,还有源源不断的珍贵药材被送入宫内。但陛下却停了太医院每日的补药和诊脉,只让归太医一人为自己诊治。”   唐颂立刻想起最后一次见殷祝时,对方甚至虚弱到无法站着参加完太子受册,必须要人搬来椅子坐才行,顿时对内宦这番话信了大半。   “陛下操劳国事,龙体欠安,对外隐瞒身体状况,想必也是为了大夏考虑。”他回过神来,对内宦说道,“可老夫身为阁老,深蒙圣恩,也不能坐视不管——这样,以后宫中再有什么消息,你第一时间来告诉本官,若消息属实,本官必有重赏。”   说着,唐颂还当场叫人拿来了一锭金子,亲自上前把那内宦扶起来,将沉甸甸的金子赏给了他。   那内宦大喜,连连叩首道:“多谢唐阁老!唐阁老忧国忧民,奴才甚为敬佩,必定第一时间替您把消息带到!”   “嗯,去吧。”   等内宦走后,唐颂脸上的笑容飞速消隐。   他独自在座位上坐了许久,时而眉头紧蹙,时而眼神闪烁。   最后,他的视线落在手边那卷亲自为太子书写的《颂德经》上,看着上面那未干的墨迹,唇边竟隐隐显露出一抹势在必得的笑容来。   只是那抹笑隐没在云母屏风后晦暗的重影里,竟透出了些许阴凉的意味。   *   “消息传出去了?”   殷祝坐没坐形,斜靠在床榻的软枕上,捏着一枚蜜饯丢进嘴里,边嚼边含含糊糊地问道。   苏成德微微躬身,笑道:“陛下放心,奴才都已经安排妥当了。”   “那就好,”殷祝哼笑一声,“走之前再给他们填把柴火,朕倒要看看,这些奸臣什么时候会自己跳出来。”   苏成德敬佩道:“陛下英明。您是怎么想到这个法子的?”   “将计就计。”   殷祝说得玄乎,但其实真相是,昨天他册封太子时,被那些焚香祭天的大殿熏得头晕,恰好余光注意到两位阁老也一直注意着他这边,灵光一闪,便想到了这个装病的主意。   把原本三分的病吹成七八分,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才最能迷惑人心。   只是这个计划不免要牵扯到尹英,虽然古人成熟早,但如果可以的话,殷祝还是不希望一个十岁孩子被这场风波牵扯得太深。   所以为了计划的顺利执行,他本该连着那小子一起瞒着,但今天殷祝还特意把尹英叫到面前,告诉对方接下来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至于能听懂多少,那就全看尹英自己的造化了。   殷祝心想,这也是他看在尹氏太祖的面子上,给尹昇直系后代提供的最后一次机会。   若有所思地吃完了蜜饯,殷祝终于觉得嘴里那股苦味终于冲淡了些,叫苏成德打些水来漱口,就准备歇息了。   这几日他的作息都十分健康,毕竟马上要去打仗,长途跋涉,可不是开玩笑的,万一真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了,那乐子可就大了。   现在大夏和北屹打得激烈,朝中反对派的声量也不小,殷祝可不想留一堆烂摊子给他干爹。   “陛下,”趁着他漱口的功夫,苏成德也小心翼翼地提了个意见,“您这次去前线御驾亲征,不提前跟宗大人讲一声吗?”   殷祝撩起头发,鼓着腮帮子抬头看他。   两人对视片刻,殷祝眨巴了一下眼睛,开口道:“朕咕噜……朕忘了。”   他甚至忘了自己嘴里还含着一口水,忙和苏成德一起手忙脚乱地擦起了下巴和被打湿的衣襟。   苏成德实在不明白,如此重要的事情怎么能忘,他委婉提醒:“那陛下是不是应该早些派人去通知宗大人?也好叫宗大人准备好迎驾。”   “朕是去打仗的,又不是去参观的,”殷祝拒绝了,“前线战事不利,朝廷派援军过去支援,不是很正常的吗?”   但以苏成德对陛下的了解,每次陛下用这种语调讲话,尤其是在提及关于宗大人相关的事情时,那不用问,一定就是心虚了。   仗着多年来相处的感情和陛下的信任,苏成德斗胆调侃了一句:“陛下,那您可得好好想想,到时候和宗大人见面,该说些什么了。”   “笑话!朕是皇帝,做什么事还用得着跟他解释?”殷祝怒而拍床,底气十足,“朕只是平时宠他,关键时候朕敢说一,宗策他就不敢说二,你等着瞧好了!还有赶紧给朕滚蛋,朕要安寝了!”   苏成德哎了一声,忍着笑圆润地离开了,临走前还把香炉里的醒神香熄了,叫殷祝能睡个好觉。   但殷祝躺在床上,却越想越睡不着。   苏成德的话,倒也不是没有点儿道理。   同样是去前线,但这次和晖城可不一样。   晖城不管怎么说,都还算是一直处于大夏掌控内的领土,而他干爹现在已经打到了山河十四郡之内,哪怕驻军之地,也称不上是绝对安全。   要是他干爹知道自己带着一帮文武大臣跑过去支援……   殷祝甩了甩脑袋,告诉自己:知道就知道呗,宗策能拿自己怎么着?大不了过去不见他就完事儿了。   但很快他就自己否决了这个提议——不行,见不到他,他干爹肯定会伤心的。   那就当晚先不见面好了。   叫他冷静一晚上,这样白天再见就不会太生气了。   等下,也不对。   他也没做错事啊,宗策凭什么生他的气?   殷祝刚要理直气壮,忽然又想起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   好像有种说法,一个男人,如果那方面不行了,而且是突然不行了,很容易心理变态。他干爹这半年打仗压力大,神经紧绷,又没有什么发泄的渠道,说不定也会变得暴躁易怒的。   这样看来,自己还是多包容他一下吧。   毕竟……唉,年纪轻轻的。   殷祝辗转反侧地想着这些,甚至还想到了临别前的那一晚,虽然他干爹自尊心强烈,宁可用手帮他也不愿意在下面,但他觉得,只要自己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将来应该也不是没有机会。   世上无难事,只要肯钻研,对吧。   想来想去,最后殷祝还是不太放心,悄咪咪地从床头下面摸出了两个他叫人用木头做成的小筊杯,在床上抛了一次。   看到结果是圣杯,他安详地躺平睡下了。   太好了,他干爹说不会生他气。   但没等过多久,殷祝又猛地睁开了双眼——   等下,他刚才问的是御驾亲征的事儿,还是在上面的事儿来着? 第76章   临出发前一天,宋千帆再次上门拜访了宗略。   “宋兄,咱们都相识那么久了,何必还如此客气?”宗略看着他指挥着仆役,大包小包地往府里拎东西,不禁叹道,“你也知道,我不良于行,平时不方便走动,再这样,我可就不招待你了。”   “这不是马上要随陛下御驾亲征,临行前来看看你嘛。”   宋千帆打了个哈哈,与府上管家寒暄了两句,都不用宗略招呼,便十分自来熟地给自己倒了壶茶,顿顿牛饮了两杯。   宗略见状不禁摇头,笑道:“牛嚼牡丹,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土匪上门呢。”   宋千帆丝毫没在意他的评价,和管家打了声招呼,十分熟稔地推着宗略的轮椅溜达出了大门。   自从宗家搬家后,他现在每次见宗略,都要带着对方在飞鸟湖边上走一走,名义上是帮人散心,但宗略心里门清,宋千帆才是真正需要散心的那位。   但无论发心如何,沐浴着初春尚带着些许凉意的清风,眺望着湖水波光轻荡,和远山之上的一点残雪,两人的心情也不免开阔轻快许多。   “最近又碰见什么苦差事了?不妨与我说说。”   走了一段路后,宗略主动出声问道。   “苦差事谈不上,”宋千帆的语气低落,“就是……唉,陛下让我去调查一桩陈年旧事,但实在不知该从何下手。”   “你不是在户部?六部之间人员走动频繁,你去户部或是刑部找找,问问他们管历年卷宗的人,总能发现蛛丝马迹的。”   “都找过了,卷宗被人清理过。”   宗略蹙眉:“是关于什么事?”   宋千帆停下脚步,站在轮椅边上,良久不答。   宗略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偏头看向他,脸色也微微变了。   “陛下要我查的,”宋千帆垂眸道,“正是当年飞鸟坊爆炸一事。”   宗略呼吸一窒。   他撇开视线,强笑道:“陛下为何突然要查这种陈年旧案?当年闹得确实挺大,但这都过去那么多年了……”   “宗兄,你应当知道的,”宋千帆打断他,“陛下为何要查,又为何是叫我来查。”   宗略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来之前,我也曾犹豫,究竟要不要对宗兄你直言相告,”宋千帆诚恳道,“你也说了,这不过是一桩陈年旧案,若是因为此事伤了你我之间的情分,那实在太不值当了。”   他走过来,半跪在宗略面前,神色自如地与宗略对视。   “宗兄,你觉得呢?”   宗略沉默以对。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开口了。   “你想问什么?”   宋千帆没有说话,只是试探着把手放在了轮椅一侧的扶手上,用眼神征求着他的同意。   宗略的眼皮轻跳,下意识想要阻拦,但手抬到一半,还是缓慢地放了回去。   于是宋千帆继续在扶手上摸索着,直到指尖触碰到了一处刻印。   那里距离宗略曾经在他和陛下面前展示过的机关蛇卡扣,不过一指之遥。   和陛下告诉他的一样。   他一寸寸摸过去,发现上面刻着“及赠”两个字。   宋千帆抬眼看向宗略,这一次,宗略避开了与他的对视。   “你们私下里还有联系吗?”宋千帆问他。   宗略嚅动了一下唇,艰涩道:“现在已经没有了。”   “现在?那上一次他给你寄信,是什么时候的事?”宋千帆立即问道,语气不免显得有些咄咄逼人。   但他其实,并不想用这种质问的口吻同宗略对话。   虽然他们相识相交,不过是因为陛下的一则命令,但在相处过程中,宋千帆逐渐发现,他与宗略志趣相投,秉性一致,因此也逐渐与对方交心。   但今日他不顾友人伤痛,执意要剜开对方的伤疤寻求一个答案,或许他们的友谊,从此就要走到尽头了。   果然,这句话一出口,宗略便陷入了久久的沉默之中。   这气氛让宋千帆有些坐立难安,一方面,良心的谴责在不断煎熬着他,另一方面,陛下的命令,又使得他不得不把宗略作为突破口。   在此之前,他能查过的地方他都查了,能找的人也都找了,可当年的爆炸规模太大,涉及到的工匠大多都已经当场死亡或是重伤,能活到今天的,本就寥寥无几。   而且宋千帆发现,早在祁王之前,这批人似乎就有被秘密处理过。   当年工坊负责管账的几名账房和分区的负责人,虽然没有被爆炸波及,却在事发后的数年间接连出现意外,有的因醉酒失足落河而死,有的回了乡下老家从此渺无音讯,还有的被人谋杀,凶手至今下落不明,直接成为了一桩无头公案。   透过这一件件看似无关联的案件,宋千帆察觉到了当年北屹密探犹如鬼魅般无孔不入的影子,只觉得心中不寒而栗,也终于明白了,陛下重视卢及这个人,和他背后的经历与关系网密不可分。   除了以上这些外,还有一点十分关键。   从遗址来看,爆炸的中心应当是飞鸟坊的中枢,但宋千帆翻看当初建造的图纸时,中心处竟是一片空白。   宗略的父亲为什么要在那里存放大量火药?除了火药之外,那里面是否还保存着其他东西?   宋千帆看着宗略眼中的亮光一点点暗下去,咬咬牙,残忍地在他岌岌可危的心理防线上,又添上了最后一根稻草:   “想想你的兄长……若不是他,陛下也不会给宗家这一次机会。卢及做出这等事,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保不住他!”   宗略的脸色惨白,毫无血色。   他缓缓闭上双眼,轻声道:“我没想过那么多。从前他给我写信,也不过是来询问我身体如何,最近在做些什么,并未涉及到任何大夏机密。”   “而且,我与他,已音信断绝三年有余了。”   三年……   宋千帆脑中飞速过了一下,那就是说,早在晖城之战前,卢及就与宗略断开了联系。   可是为什么?   “你们最后一次写信,说了什么?”   宗略唇边泛起一丝苦笑:“也没什么。他说北屹都城道路繁杂,不似大夏道路,中正平直,多是羊肠小道。他本就路痴,不认路,东南西北都辨不清,到了那边,更是常常天黑都回不了家。”   他喃喃道:“我当时很生气,因为我本以为他会被人监视或是囚禁,费劲千辛万苦才得以有机会给我寄信,便问他既然能出门,那为何不回来,还是说,是打算让我这个残废北上擒他回来。”   “……自此之后,他便再没有寄过信来。”   “听起来,你似乎并不怨他。”   宗略短促地笑了一声:“恨一个远在天边的人,又有何用?”   宋千帆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沉默着,忽然问出了真正想问的那个问题:“当初飞鸟坊爆炸一案,究竟是不是卢及所为?”   “是。”宗略斩钉截铁地回答。   宋千帆又问:“那这背后,是否有隐情?”   “…………”   “宗兄,你若不如实相告的话,”宋千帆叹道,“那便再没有机会见到他了。”   宗略仍是一言不发。   他安静地坐在轮椅上,似乎已经变成了一块无知无觉的木头。   “据我所知,陛下和宗大人都有派杀手潜入北屹的打算,无论如何,也不能叫北屹的工坊建成,否则与我大夏而言,必是灭顶之灾。”   宗略放在双腿上的十指死死攥紧,苍白的手背上青筋毕露。   宋千帆见状,无奈长叹一声。   他站起身,正准备继续劝说,但或许是他的动作让宗略误以为是要离开,轮椅上的青年突然维持着垂头的姿势,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不……不要杀他……”   宗略颤声道:“是我,害死了那么多人,都是我的错……”   宋千帆神色一凛,赶忙追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宗略抬起头,宋千帆这才发现,他不知何时竟早已泪流满面。   但尽管流着泪,他却仍在笑,笑得释然又哀切,兴许也是因为,这个真相在他心中压抑太久了。   “当初,陛下尚为太子时,北屹便注意到了飞鸟坊,多次派密探前来打探情报,但都被家父阻隔在外,一次两次不成,他们便盯上了家父身边的人。”   “我,兄长,还有卢及,身为亲属,都其中。”   “卢及那时刚收到他妹妹的来信,欣喜若狂,立即向我父亲告假准备收拾东西北上,表示这定是他妹妹亲笔所写,错不了,要去寻他妹妹回来。我们三人都阻拦,父亲更是严厉反对,说这是屹人的阴谋,卢及若是敢北上,他便要亲自清理门户。”   “我本也是反对的,但见他那么痛苦,也有些不忍心,便与他商量,说要不我替你去吧,我偷偷潜入北屹,你替我跟我爹打掩护,就说我回老家上坟祭祖去了。这样就算我爹发现,难不成,他还能与我断绝父子关系不成?”   说到这里,宗略面上泛起一丝带着忧愁的轻薄笑意。   仿佛有那么一瞬间,他又回到了当年那段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   “卢及不同意我的提议,说太危险了,我年岁还小,别说屹人,碰上个打家劫舍的都会没命。我不服气,跟他吵了一架,等到了晚上,在桌上给他留了张纸条,告诉他我今晚去坊里,把我爹那把刚研制出来的神机带上,这样就算遇到歹人我也能自保了。”   “但就在那天晚上,我遇见了那些北屹密探。”   “我被他们绑架成了人质,心中绝望,一时激愤之下,便想着要与他们同归于尽。”   他的声音颤抖得更厉害了,连带着手也开始颤抖,仿佛下一秒就要在空气中溺水了似的。   宋千帆都有些不忍心了,本想劝他先缓一缓,但宗略仍强迫自己,继续说了下去:   “卢及赶来时,正好看见我把他们引到飞鸟坊的中枢里,那里是四方管道汇聚之地,父亲为了铸造神机,还提前在那里囤了一些火药,卢及扑过来想要阻止我,但是,已经太晚了。”   一滴泪水顺着宗略的脸颊滑落。   他泣不成声道:“我以为,那时天色已晚,工坊中早已无人,却不知道那天正好有一群工匠在连夜检查高炉,爆炸时被当场炸得尸骨无存;我虽被炸飞,却因为被墙体挡住,侥幸只断了一双腿……”   宋千帆也听得心情沉重。   “所以后来,卢及帮你顶了罪?”   宗略默默地流着泪,无力地点了一下头。   “他把我从废墟里挖出来,以为我要死了,抱着我嚎啕大哭,但我学过一些医,知道只是腿断了,便安慰他没事,还说是我没想到这爆炸威力这么大,不怪别人。”   “但卢及一直觉得,是他对不起我。若不是他想要去北屹,我也不会那天晚上去工坊,又正好被那些屹人抓住威胁。”   “他说,他决定了,要去北屹为我报仇,再把妹妹找回来。”   “他叫我跟父亲说,这些都是他干的。如果他能回来澄清,那自然最好,若是回不来,这罪名,就由他担着。”   宋千帆不能理解:“既然是这样,那他为何又要帮助北屹兴建工坊,制造神机?”   宗略摇摇头:“我不知道。但我相信,他一定没有背叛大夏。”   宋千帆看着他执拗的模样,虽然不明白铁证如山,宗略为何还能如此笃定,但想想方才他所说的故事,也能体谅几分他的心情。   只是山高路远,一别经年,曾经的少年热血和满腔复仇之心,究竟能在时光淘沥之下坚持多久,恐怕就又是另一番故事了。   但有一点,宋千帆不能理解。   他问道:“你这些经历,为何不与你兄长分说?”   宗略眼眶通红,却斩钉截铁地说:“不行。”   “不告诉兄长,是因为当初那些北屹密探对我大夏工坊了如指掌,其中还牵扯到不少朝中官员。兄长刚在朝中立足,不宜树敌过多,但他性子刚直,若是知晓此事,肯定会找机会上谏的。”   “后面兄长有幸承蒙陛下重用,可又出了祁王谋逆一事,陛下严查之下,那些官员基本都被革职入狱,也就没必要再说了。”   宋千帆皱眉:“那陛下呢?陛下不是不辨是非之人,若是确定了卢及没有背叛,定会还他一个清白的。”   宗略看着他,轻轻反问道:“可若是连陛下后宫之中,也有他们的人呢?”   “谁!?”   宋千帆下意识问道。   “宋兄,知道又如何?我不告诉你,是为了你好,”宗略说,“唐阁老刚成为太子之师,你是王家女婿,假如你告诉陛下这个人选,陛下会怎么想?”   虽然他一字未提,但宋千帆的脑海中已经闪过了答案。   ——是柔姬。   只有柔姬,才有机会同时和太子、北屹扯上关系。   因为她并非完全的大夏人,而是某个已经灭亡的小国国王之女,身上只有二分之一的大夏血统。   也因此,虽然陛下从前对她倍加恩宠,但却始终不曾听闻她有孕的消息传出。   但柔姬却也因此,得到了抚养太子的机会。   “或许你说的是对的,”他回过神来,对宗略正色说道,“这话的确不适合我对陛下说,有涉嫌卷入储君党争之嫌。可你不说,我也不说,难不成,就叫陛下一直这么蒙在鼓里吗?”   “你糊涂!柔姬失宠,宫中又刚册封太子,你根本没必要在这风口浪尖上惹得一身臊!”宗略急切道,“至于卢及,只要他能平安回到大夏,我愿意立即去衙门投案自首,还他一个清白!”   宋千帆看着他急迫为自己着想的模样,心中一暖。   “多谢宗兄为我考虑得如此周全,”他摇摇头说,“但你并无任何罪责,要怪,也只能怪那些潜入工坊绑架你做人质的北屹密探。”   他神情淡淡地朝着皇宫的方向,拱手行了一礼。   “而我宋千帆,身为臣子,自当明哲保身为上;可身为大夏臣子,也理当不惜此身,为陛下排忧解难。”   宗略张了张嘴。   最终,千言万语,统统化为了一声叹息。   “罢了,”他哑着嗓子说,“我又有什么资格来劝你呢?若是当初我有你一半勇气,拦住他北上,也不至于变成如今这样,父亲,兄长,好友,皆因我一时莽撞,被牵连受罪。”   他怔忪着,望向天边的浮云。   风吹过,云卷云舒,犹如战场之上飘扬卷起的旗帜。   “陛下说过,在宗府时,他只是殷祝,可我在知晓他身份后,却一直不敢再把他当做单纯的友人对待,”他忽地自嘲一笑,“或许,这就是我与兄长的区别吧。”   宋千帆心道:不,其实你兄长也做不到。   虽然宗大人的战绩堪比祸国妖妃,但陛下身处的位置,太过于孤高,这天下恐怕无人能懂。   或许枕边人能为他分担片刻,但终究无法感同身受。   至少在他看来是如此。   后面两人没有再交谈。   宋千帆默默地把宗略送回了宗府,临别前,本想说一声自己明天要走了,但想想这事宗略肯定知晓,而且他今天的所作所为、所问的问题都实在无礼,与往人伤口上撒盐无异。   今日一别,恐怕宗略也不会再想见他了吧。   他胸中隐痛,迈着沉重的脚步,踏出了宗府的门槛。   “宋兄。”   宋千帆身形一顿,背影显得微微有些僵硬。   “何、何事?”   因为太过紧张,他回答时甚至还磕巴了一下。   宗略凝望着他的背影,很浅淡地笑了一下。   “无论你在想什么,但我想说的,只有一句话。”   “能与宋兄为友,在下从不后悔。”   兄长平日忙碌,又怜惜他体弱,对他多加照顾,虽然嘴上说着希望他能多出去走走,但只要外面天气寒凉了些,就会立刻给他加衣保暖,对待他犹如瓷器般呵护。   但宋千帆不是如此。   他刚认识时,表面态度也十分小心,但满脸都写着“麻烦”、“不想干”几个大字,可以说是十分里带着七分的敷衍。   这反倒叫宗略觉得有趣,在他面前时,也更自在放松了。   没有宋千帆前两年的日日走动,他也不会鼓起勇气,搬家,重振飞鸟坊,完成父亲的遗愿;更不会在今日鼓起勇气,说出这个本打算和灵魂一起埋葬一生的真相。   “还有,帮我给陛下带句话,就说,让他保重身体,一路顺风,打仗的事儿,交给我哥就行。”   宋千帆没回头。   数息之后。   他吸了吸鼻子,偏头道:“这是两句话了。”    第77章   出发那日。   殷祝坐在高台之上,单手支颐,望着下方披坚执锐的铁甲军,和那一杆杆仿佛能刺破长空的大夏龙旗,目光微微涣散。   这一次,他是拿大夏的国运做赌注。   曾经他能毫不犹豫地说,只要有他干爹在,这场仗就一定不会败。   但现实给了他狠狠一巴掌。   殷祝当然不认为这是宗策的问题,只是后悔,自己若是用人再谨慎一些、再考虑周全一些……是不是,就不会叫他干爹的战绩多上那一笔污点了?   这个问题反反复复萦绕在他的脑海里,险些成为他的魔障。   多亏归亭那一句话点醒了他,叫钻了牛角尖的殷祝猛然回神。   蝴蝶效应也好,自己的失误也罢,有这种想法,本身就是一种偏执强求。   宗策与他来说,早就不是庙中百求百灵的神像。   是会带着他,在暴雨战场之上策马疾驰,取敌首于万军之中的将军;也是会在夜深人静时,静静搂着他,与他相拥入眠的爱人。   身后窥探的目光如有实质,殷祝不用回头看就知道是哪几位,自己这次出行,除了要面对来势汹汹的北屹大军,随行人员内部的暗流涌动也肯定不会停歇。   比起在戒备森严的皇宫,行军在外,下手成功的机会绝对要比平时高出许多。   不过。   殷祝无所谓地勾起唇角,心想,就叫他们来吧。   是骡子是马,都拉出来遛遛。   他朝应涣示意了一个眼神,应涣领命,朝殷祝暗暗点头,上前一步,站在高台边缘,朝着下方的禁军吼道:“诸位同袍,都竖起耳朵听好了!”   “今日,你们随行陛下,支援前线,保我大夏领土,是当之无愧的英雄!”   听到这里,一些大臣心中不屑一笑:   又是些老生常谈的阵前喊话。   不过,倒是听说,这支军队曾在祁王麾下服役,陛下难道就不怕有心人故意挑事,造成营啸吗?   要知道,虽然陛下为了保障新都安全,命太子监国,又带走了誉王,但一旦陛下在中途有了什么三长两短……誉王趁势接管军队,那简直是天经地义、无可置疑的事情。   也不知道,这支大军再回新都时,这大夏的天,又会发生怎样的变化。   另一边,应涣仍在按照殷祝先前的命令,继续喊道:“陛下说了,英雄,就要有英雄的待遇!所以诸位同袍们,出征之前,陛下为你们每一个人,都准备了一份大礼!”   他拍拍手,下面一群壮汉哼哧哼哧抬着一堆箱子,走到了高台正下方。   “开!”   一声令下,一个个箱子被打开,四面的呼吸声陡然粗重起来。   白花花的银子几乎让在场每一个人心跳加速,若不是因为军令森严,恐怕现在士兵们就已经叫嚷出声了。   应涣:“百夫长出列!”   一阵轻微骚动。   很快,一百多位百夫长站到了他们的面前。   “这些银子,你们一人领一箱回去,当场发给手底下的所有人,”应涣沉声道,“记住,给我老老实实按人头分,若是有人敢私藏,或是在陛下和本官眼皮底下偷奸耍滑,当场格杀勿论!听到没?”   “是!”   百夫长个个激动得脸色通红,一百多人,硬是喊出了震撼云霄的架势。   这一份激励人心的举动,虽然很多人觉得俗气,但不可否认,的确相当有效。   然而所有大臣们都在思考一个问题——   陛下这是,从哪里来的钱?   若是这些想法叫殷祝知道了,他只会淡淡一笑:   千万字小说不是白写的,资料也不是白查的。   就算忘了再多,大夏金矿银矿的位置也肯定不会忘,若不是从前一直担心货币流通出现问题,他早就派人去大力开采了。   历史上,宋千帆在病逝后不久,屹人便在山中偶然发现了这些矿藏。   都说造化弄人,这座几乎肥了屹国百年的金矿和银矿,与他生前驻扎的根据地相隔不到百里,若是宋千帆泉下有知,估计也只能含泪长叹一声“天意如此”吧。   但殷祝这次可不会任由屹人白白占了便宜。   这些财宝,当然得用在自家士兵身上。   短短一炷香的功夫,银子便分到了每个士兵的手中。   在皇帝和满朝文武的眼皮底下,没人敢不要命地搞什么小动作,拿到银子,许多士兵还一脸不敢相信,放进嘴里使劲儿咬了一口,虽然硌得腮帮疼,但脸上的笑容却比头顶的太阳还要灿烂。   随后,应涣来到了殷祝面前,恭恭敬敬地躬身凑过去,听殷祝附耳对他低声说了几句话。   离他们最近的唐颂身子微微前倾,十二万分地想要听个真切,余光注意到老对头王存那鄙夷的眼神,顿时干咳一声,重新站直。   他欲盖弥彰地压低声音:“老夫只是站累了,换换脚而已。”   王存鼻孔出气:老匹夫,信你个鬼。   “是,”应涣点点头,收到殷祝的命令后,重新站回众人的视野之中,“将士们,听好了!这是陛下赏给你们的,若是有人敢抢夺,来找本官,本官定会替你们做主!”   “等到了战场上,不必畏缩!”   “若是你们不幸战死,看看你们手中的银子,朝廷会发等重的抚恤金,是货真价实的金子,交到你们你们家中儿女和父母的手上!”   “即使受伤,也会按照不同的残疾程度发放抚恤金!陛下说了!绝不会叫任何一位为大夏流血的战士白白牺牲!”   终于,底下有人再也忍不住了,跪下高呼道:   “陛下万岁!”   “陛下万岁——”   喊声汇聚成了一股股浪潮,如海啸般汹涌而来,淹没了众人。   宋千帆站在人群中,情不自禁地仰头凝视着天空,原本堆积在那里的云层已经散开了,显露出朝阳的万丈金光来——它们究竟是被声浪所震,还是狂风吹散?   天地变幻,不可捉摸。   一如最前方,那位背对着他们的明黄色瘦挑背影。   应涣掷地有声:“出发!”   自始至终,殷祝都没公开说过半句话。   唐颂的目光凝视着皇帝乘坐的轿子被抬下高台,那惊鸿一瞥的惨白脸颊,仿佛一点火星,要在视野之中烫出一个窟窿来。   他的心脏前所未有的剧烈跳动起来。   但是……   还不到时候,他对自己讲。   尹英感觉到一只手搭在了自己的肩膀上,他循着那力道抬头望去,看到唐阁老在冲他慈祥微笑。   “殿下,”他说,“咱们也该回去了。”   *   路途中,马车车厢内。   殷祝接过外面苏成德递来的湿帕子,在脸上用力抹了一把。   直到整张脸都擦得通红,才终于把早上青琅特意进宫、给他在脸上敷的那些粉给擦干净了。   苏成德趁着接帕子的功夫,偷偷看了一眼,夸道:“青琅的手艺也的确厉害,要不是早上奴才亲眼看到他给陛下上的妆,还真要被您那模样给吓一跳呢。”   “不然朕也不会专门把他带来了,”殷祝说,“做戏要做全套,等快到了,记得提醒朕,把青琅叫来再画一次。”   保不准这军中就有这些老狐狸的耳目,不,应该说是一定会有,殷祝打算一直保持着这种丝血状态钓鱼,就看这帮人什么时候按捺不住了。   “报——”   “陛下,信使来报!”   靠在车厢内的殷祝眼皮一颤,睁开眼坐直了身子:“念。”   “北屹皇帝病重昏迷,昏迷前,口头册封孔雀妃为王妃,封孔雀妃之子克穆为太子。屹人战线全面收缩,治从驻十万大军,放言死守峦安关,国主清醒之前,不会叫大夏军队推进半步!”   这一串消息砸下来,别说殷祝了,在场所有人都惊呆了。   殷祝更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他这边装出一副快要不行的样子,浩浩荡荡地御驾亲征,结果北屹皇帝眼看着就要真不行了?还全面收缩战线?   不对。   “既然这样,北屹国中现在的话事人是谁?”他立刻问道。   总不可能是那个牙都还没长起的太子吧,他可比尹英那小子还要小!   信使低头道:“回陛下,信中并未提及。”   殷祝摇摇头:“那定是格西了。”   他干爹之前给他的信中提到过,孔雀王妃是格西一手扶持上位的,入宫不过一个月就有了身孕,讨得北屹皇帝大喜。   也正是因为向北屹皇帝献上了美人,加上过人的智谋和狠毒的秉性,格西才能受到重用,一步步走到了今天的位置。   但殷祝甚至怀疑,那个太子很可能,根本就不是北屹皇帝的种。   搞不好格西才是他真正的爹呢。   “陛下,这不是大喜事吗?”苏成德见他脸色不好看,不由得疑惑问道,“屹人主动收缩战线,说明他们是怕了呀!”   “如果只是治从,那他确实可能担心大夏趁火打劫,”殷祝说,“但加上一个格西,就不一样了。”   这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殷祝有些看不透。   他想了一会儿,想得脑袋发昏,加上马车颠簸,晕得想吐,赶紧叫人先停下来透口气。   算了不想了,这种事,就让他干爹去操心吧。   殷祝非常理直气壮地想道。   在投奔他干爹的路上,他就已经开始做起了甩手掌柜,每天除了吃就是睡,偶尔把青琅叫到车厢里来唱两段小曲儿,再捏着鼻子喝两口归亭熬的药,一路上生活倒也不算无聊。   但等快到前线,状况就完全不同了。   殷祝撩起帘子,目光沉沉地望向外面破败的城池。   他没有叫人刻意去清路,因此所看见的每一幕,都是真实的战争遗迹。   入目所及,一片苍凉的黄土,到处都是衣衫褴褛的乞丐,拖家带口的流民,还有被炮火打烂的房子和街道。   整条街上尘土飞扬,弥漫着令人难以忍受的腐臭气息。   土木砖石之间,隐约可见干涸的血迹和残肢白骨,殷祝甚至还远远看到,有无数秃鹫和乌鸦,正盘旋在一处小楼的屋顶。   再定睛一看,那原本插着酒家标旗的杆子上,竟穿着一个赤身裸体、脐带尚未剪断的婴儿躯体。   它眼睛的位置只留下两个黑洞洞的眼眶,而停在旁边的乌鸦,鸟喙中正咀嚼着什么,吃得羽毛油亮光滑。   殷祝猛地放下帘子,喉咙里涌上一阵反胃的酸水。   他深吸了两口气,强压了下去。   他闭上眼睛,哑着嗓子对外面说道:“叫人去把这附近的尸首都火葬了,免得夏天炎热,生了瘟疫。”   “是,陛下。”   “还有,给他们烧些纸钱吧。”   “……是。”   这一刻,殷祝突然前所未有地想要见到宗策。   并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担忧和思念。   想要见到他,想要给他一个拥抱。   想要告诉他,无论是胜是败,自己永远都会在他身后。   立刻,马上。   但前面的路不好走,殷祝只好耐下性子,告诉自己马上就要到了,不要着急。   青琅默默地提来箱子,在颠簸的车厢内,小心地为他上妆,又取来铜镜为他照看。殷祝瞥了一眼,活脱脱一个命不久矣的病痨鬼。   该不会把他干爹吓到吧?   这个念头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   殷祝忽然有点儿好奇,要是他干爹知道自己要死了,会是什么样的反应?应该就不会介意他御驾亲征的事儿了吧?   这么一想,殷祝还觉得自己挺聪明的,因此也错过了青琅欲言又止的神情。   大军进到距离前线只有二里距离时,见实在拖不下去了,殷祝只好派出使者,去告知他干爹援军到来的消息。   这么长时间不见,他瘦了没?样子有没有变化?会不会因为峦安关失守的事情,吃不好睡不好,显得特别憔悴?   他会不会……怨朕用错了人?   殷祝的心中挤着无数个问题,他挺直脊背坐在车厢内,长吁了一口气,攥紧了放在双膝上的拳头。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是紧张了。   直到耳畔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伴随着那道带着些微沙哑、熟悉得让他眼眶发热的声音,殷祝的一颗心,这才重重地落了地。   “——臣宗策,叩见陛下!”   殷祝的指甲扣进掌心,他恨不得现在就掀开帘子跳出去把人扶起来。   但是不行。   这种行为太不符合他现在的人设了,周围人多眼杂,容易走漏风声。   所以他低低地咳嗽了两声,故意用一种气若游丝的声音说道:“宗爱卿,有劳你来接驾了,平身吧。”   回应他的,是一阵令殷祝心惊肉跳的沉默。   半晌,外面的宗策才低声道:“多谢陛下。旅途劳顿,陛下还是先到军中,入帐休息吧。”   殷祝震惊地察觉到,他干爹的嗓音里,竟然带上了一丝颤意。   完蛋,他心想。   ……这下玩大发了。   作者有话说:   宗策:天塌了。   殷祝:天塌了。 第78章   马车慢慢向军帐处驶去。   听着外面哒哒的马蹄声,昏暗车厢内,殷祝的心跳声也愈演愈烈。   他很想撩起帘子看一眼他干爹,可惜有贼心没贼胆,只好安慰自己,现在人太多,等下进帐后跟他干爹说清楚实情就好了,根本不需要担心。   所所所以他到底该怎么坐比较好?   靠着坐?斜着坐?还是趴着或者躺着?   殷祝抿着唇,用手使劲儿扇了扇风。   明明还没到夏天,他忽然觉得这车厢狭小闭塞,闷热得很,几乎叫他喘不过气来。   结果因为太过于专注思考,没注意到马车停下,险些一头撞到车厢上,幸好被他眼疾手快地用胳膊撑住了。   “怎么驾的车!”   宗策难得发怒了,厉声呵斥那车夫。   殷祝上一次听到他干爹这么怒不可遏的嗓音,还是在和挟持自己的祁王对峙的时候,心里顿时一咯噔。   等听到飞速靠近的动静后,更是吓得立刻躺平脑袋朝里,用薄毯盖在身上,不敢多看一眼,生怕露馅。   “陛下!”   车厢的帘子被大力撩起,阳光随着来人焦急的身影一同倾泻入室。   殷祝屏住呼吸,感觉到两条有力地臂膀从自己的腰下和膝弯处穿过,还没等他来得及反应,身子便已经腾空而起。   他下意识睁大双眼,朝着上方望去。   午后的太阳仍旧耀眼夺目,视野中,逆着光的宗策一身风扑尘尘,下颌线凌厉干脆,眉目间已经完全褪去了青涩,轮廓比从前更加刚毅硬朗几分。   他用两条结实有力的手臂,稳稳托举着殷祝的身体,动作却小心得像是抱着一绢流水似的丝锻,仿佛稍一用力,就会叫怀中人被风吹跑了一样。   那对邃密的浓眉下,压着一双黝黑渊深的眼眸,宗策低垂着头,一眨不眨地盯着殷祝,瞳孔中的情愫悲喜交并,压抑着风雨欲来的阵势。   方才在帐中惊闻陛下御驾亲征到此,宗策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等那使者再三催促,言明陛下病体受不得风寒、望总督大人早些过去接驾时,宗策才猛地反应过来,从座位上霍然起身。   动作之大,几乎要掀翻面前的桌案。   “你再说一遍!?”   兴许是宗策的厉色吓到了那使者,对方下意识后退半步,结结巴巴地说:“总督大人,陛、陛下正在外面等您,最好早些过去接驾……”   “前一句!”   使者有些茫然,一时想不起来是哪一句,直到被宗策的杀气一激,顿时打了个激灵,立刻道:“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是陛下病体受不得风寒!”   宗策垂在身侧的双手捏得咯吱直响,“他生着病,还长途跋涉来前线,还要搞什么御驾亲征?满朝文武都是废物吗,没有一个知道拦一下!”   这话使者可不敢回,只好诺诺缩着脖子。   但宗策也没打算从他那里问到答案。   他闭上眼睛,胸膛剧烈起伏,仰起头,长长地深吸了一口气,随后猛地睁开眼睛盯着那使者:“上马,带路!”   一路上,宗策的脸色都极为差劲。   看到他这副样子,身边人根本不敢多话,直到宗策自己主动开口询问那使者:“陛下得了什么病?”   “这……小的不知,”使者小心翼翼道,“但听宫里传言,似乎还挺严重的,不然……”   “说!”   他吓得一哆嗦,想也没想地脱口而出:“不然陛下也不会急着立太子了。”   “…………”   宗策的副官气得一口气没上来,简直恨不得给他一巴掌:   这话也是你该讲的吗?   有没有点眼色!   他刚要开口劝劝自家上官别把这小子的胡言乱语放在心上,一扭头,视野中竟只剩下了一个马屁股。   滚滚烟尘扑面而来,他呛得咳嗽了半天,赶忙用袖口掩着口鼻,闷声喊道:“大人,等等我!”   可宗策根本听不到他在后面喊些什么,满脑子都只有一个念头:   是他的罪过。   那个莽撞丢了峦安关的守将,当初殷祝在任命此人前,还特意在书信中提起过,并询问他可不可用。   他念在这人从军二十载,无功无过,行事也算得上稳健,便回了一个“可”字,因为并不寄希望于对方能立下什么功劳。   却不想,此人被前线接二连三的捷报迷了眼,真以为屹人军队不堪一击,着了治从的道,出关冒进,造成后患无穷。   若不是北屹皇帝突发急症昏迷,叫前线将士们喘了口气,恐怕山河十四郡内刚刚形成气候的复国战线,也将毁于一旦!   用错人是一罪,弃城撤军又是一罪。   宗策知道那座城他们守不住,可哪怕冒着风险,坚守几日再撤,或许就不会让那人在病中听闻此事,雪上加霜……   愧疚和自责犹如荆棘般缠绕着他的心脏,随着每一次呼吸,刺痛就会愈加深入几分。   在将殷祝从车厢中抱起时,他闻到了淡淡的苦涩气味。   那是中药的味道。   这味道,他从前也能闻到。   但这一次格外浓郁。   仿佛已经沁入了血肉和骨髓之中,成为了那人生命的一部分。   他恍惚了一瞬,甚至有种自己在做梦的感觉。   而怀中轻飘飘的重量,更是让宗策感觉到了恐慌。   他甚至不敢再多看一眼,一言不发地用薄毯裹紧了殷祝,把每一丝缝隙都盖得严严实实,生怕有风漏进去,然后匆匆移开视线,就这样抱着殷祝,大步走进了主帐内。   苏成德在他们后面,叹息一声。   幸好他早就准备,早就叫人清了场。   除了陛下和宗大人身边最亲近的一些近臣外,没有人看到宗策这副堪称“大逆不道”的模样——身为臣子,居然敢问都不问,就直接闯进陛下的车驾内把人抱走,要是换做一般人,这会儿脑袋都该落地了。   殷祝不知道一般人会怎么样,但他靠在他干爹胸口,听着宗策沉重而压抑的心跳声,只恨不得自己先给自己两巴掌。   一方面是因为愧疚,另一方面是因为尴尬和不好意思。   他就算病得再重,倒也不至于如此吧!   以致于宗策刚把他抱进帐内,殷祝就挣扎着想要跳下去,但被宗策一把按在了榻上。   “朕没病!”   他赶紧拽住宗策的袖子解释道:“都是演给外面那些人看的,朕好好的,你看!”   说着殷祝就用袖子使劲儿抹了把脸,冲着他干爹傻笑起来。   也不知道抹成啥样,反正先自证清白就是了。   宗策的动作顿在了那里。   他弓着身子,一动不动地定在那里,漆黑的眼瞳安静地看着殷祝,像是灵魂出窍了似的。   殷祝被他看得越来越心虚,到最后,就连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干嘛,朕又不是故意要吓你的……别生气啦。”   他仰起头,发现他干爹铁骨铮铮的汉子,再怎么被人诋毁中伤都不曾变过表情的人,眼中竟有刹那的水光闪过,瞬间脑袋一懵——   不……不会吧!?   宗策抬起手,轻轻拂上他的脸颊,一点点替他抹去了那遮盖容颜的苍白脂粉。   “陛下,”他哑声说,“你不该来的。”   他的呼吸声逐渐加重。   “是策无能……”   殷祝感受到了那干燥掌心的颤抖,愧疚感瞬间爆棚,反手扣住了他干爹的手,把人拖进了怀里。   “说什么胡话,再扯这些朕可要罚你了,”他闷声道,“那么久不见,你就想跟朕说这些?”   “……陛下瘦了许多。”   “这个朕也不爱听,换一个。”   宗策不说话了。   他的五指一寸寸摸过殷祝凸起的后颈骨,再到脊背、肋骨,直至腰椎,每一寸都摸得十分认真,不带丝毫情欲。   但殷祝总有种自己在被当成猪肉论斤称的感觉。   他不自在地扭了下身子,想要避开他干爹的查岗,可惜没能成功,还被按在榻上,又从大腿一直摸到了小腿肚子,还帮他脱了鞋袜,方便摸得更仔细些。   殷祝:“…………”   他受不了了,怒视着某人:“你有完没完?”   宗策用食指和拇指圈住怀中人细伶伶的白皙脚踝,很有研究精神地比对了一下,对殷祝说:“细了半个指节,陛下起码瘦了七两。”   殷祝被气笑了:“你每次在床上都在观察些什么?还有,把朕的腿放下来!”   宗策顿了一下,松了手。   但殷祝总有种他似乎不怎么情愿的错觉。   又或许不是错觉。   他犹豫了一下,想想直接问好像也不太好,于是眼神闪烁地扫了一眼他干爹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那处,轻轻用白皙的脚尖蹭了一下。   “最近……还好吗?”他含糊着问道。   他干爹的呼吸瞬间乱了,一把握住了他的脚。   殷祝顾不上自己险些被捏骨折的脚踝,惊喜地发现他干爹竟然不医而治了——这可是大喜事啊!   不仅关乎男人后半生的性福,还是两个男人!   “陛下,”宗策小臂陡然绷直,青筋跳得像是下一秒就要冲破筋肉的束缚,他咬牙道,“这是在军中,策身为主帅,怎能与您白日宣淫放纵己身?”   我也没想过跟你白日宣淫,殷祝心想。   只是想看看你还行不行而已。   但殷祝很清楚,这话说出来自己肯定要完蛋,所以只是默默地想要收回脚,谁知脚跟刚蹭过他干爹紧实的大腿,就被一把按住了。   “陛下,”宗策用平生最大的自制力,才勉强让自己的声调保持平稳,“您得先把身子调理好,莫要……”再勾引他了。   殷祝刚想问莫要什么,就震惊地看到他干爹的那处又以一种极快的速度平复下来,快得连他当初上铺的兄弟见了,估计都得甘拜下风。   他呆若木鸡地和神情自若的宗策对视了一眼,更加震惊地发现,他干爹碰到这种事情,居然心态依旧很好。   不亏是他干爹!   只是……   “什么原因啊?”殷祝有点儿崩溃。   宗策以为他是好奇自己怎么做到的,便解释道:“家传。”   师父的家传绝学,修身禁欲,克己复礼。   但殷祝一听,只觉得“完蛋”两个字砸在了他的脑门上。   居然是遗传病,这还得了?   要是从前没跟他干爹好过,那也就算了,可谁家好人开荤之后还天天吃素的?   “没,没事,”他抹了把脸,拍拍他干爹的肩膀鼓励道,“办法总比困难多,咱们可以,呃,先不谈这事,正事要紧。”   但其实殷祝心里已经愁得要死了,满脑子都在想着之后一定要去找归亭开点中药,这不调理不行啊,直的弯的都无所谓,就怕废了!   宗策还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见殷祝主动略过这事不提,他也在心里松了一口气。   战事紧张,他身为三军统领,江淮总督,从来不像外人看到的那样轻松,每一次指挥调度,都要承担着极大的压力。   因此偶尔深夜时,也会像大多数男人一样,想着心上人纾解一番。   但每次这么做,宗策心中总有一种负罪感。   他觉得自己亵渎了那人。   一次两次后,他便宁可去洗冷水澡,也不再做这种事情了。   这次若不是猝不及防之下,被殷祝勾起了压抑大半年的欲火,也不至于如此唐突狼狈。   宗策看向殷祝,却发现殷祝在与自己对视片刻后,主动移开了视线,“你不出去看看吗?哦对了,记得把青琅也叫来,等下朕出去还要他替我上妆。”   尽管知道殷祝与青琅并无私情,但宗策还是心下一沉。   陛下这副模样,想必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在瞒着他。   看神情,应该不是什么大事。   可又为何要对他露出一副遮遮掩掩、难以启齿的样子?   甚至都不愿再多看他一眼。   宗策缓缓站起身,垂眸凝视许久,点了一下头。   “好,策去叫他们弄些热乎的吃食来。”   殷祝随意地摆摆手:“去吧去吧。”   宗策走出帐中,放下帘幕,但他并未立即离开,而是站在原地又等待了片刻。   直到听见帐内传来的、低低的咳嗽声,他猛地攥紧了双拳,腮帮紧鼓,似乎是咬紧了牙关。   沉默数息后,才转身大步离去。 第79章   “这次随陛下一起来的太医是谁?”   宗策脚步飞快,边走边问道。   旁边的副官不得不一路小跑,才能勉强跟上他的步伐,“不认识,听说是太医院新招的一个民间大夫,姓归。”   “归亭?”   宗策猛地停下脚步,扭头看向副官:“陛下把他带出来了?只他一个?”   副官磕巴了一下:“是,是啊,大人,这人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宗策顿了一下,蹙眉说道,“叫归亭过来见我。”   “是!”   归亭刚在分给自己的军帐中歇下来,还没来得及喝口水润润嗓子,就被副官急匆匆地带到了一处偏帐之中。   抬头看见坐在帐中的宗策,他一惊,忙躬身行礼:“下官参见宗总督。”   “免礼,坐吧。”宗策稍稍缓和了神色,丢给副官一个眼神,副官心领神会,微微冲归亭颔首便转身出去了,但并未走远,只是站在门口,神色警惕地四处张望着。   “宗大人找下官何事?”   归亭坐定,见宗策面色不太好看,不禁提着一颗心问道。   宗策:“他有多久没睡好觉了?”   归亭没想到宗策上来竟是问这个问题,顿时哑然。   这个“他”,不用问也知道是指谁。   但归亭私以为,宗大人这番话问得逾矩,未免有些超出臣子的本分了。   难道说……那个传言,是真的?   陛下当真和宗大人是那样的关系?那究竟是陛下先有意,还是宗大人先动了心思?   他暗暗八卦起来,面上却毫无异状地回答道:“陛下忙于国事,日夜操劳,每日睡不过下官也有劝说过让陛下早些歇息,莫要滥用那醒神香,长期以往,对身体有害无益。但陛下一贯对下官的劝告敷衍了事,并不放在心上。”   难得有了告状的对象,归亭也忍不住多了两句嘴:“下官熬煮的汤药,陛下嫌苦,还时常喝一半倒一半,药力根本达不到治疗的效果。下官人微言轻,但宗大人您说的话,陛下应当是能听进去的。”   宗策回想起上次临别前,殷祝满口答应会好好吃药的乖巧模样,脸色顿时又差了几分。   “下官为陛下诊脉时,常感陛下脉沉而无力,按之中空,此乃精血亏损、肺虚脾寒之征兆,”归亭继续说道,“恐是之前陛下长期服用丹药所致。下官会尽力调整,但效果如何,还要看陛下自己是否配合,下官也不敢轻易妄言。”*   “他先前吃的那些,可对寿数有影响?”宗策沉默良久,问出了一个他此前一直不敢细思的问题。   “这……”   “归太医,这里只有你我二人,看在家父也曾与令堂相识一场的份上,咱们便平辈论交,不要拘着那些忌讳礼数了。”   宗策双拳紧攥,漆黑眼眸死死盯着归亭,一句踟蹰许久的话堵在喉咙眼里,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但最终,宗策还是开口了:   “你实话告诉我,吃了那些丹药的人,是不是……都活不长?”   他是好书之人,尽管战事繁忙,但只要一有空,就会向当地郡府长官的家中借阅藏书。以他如今的战绩地位,借书这等小事,这些人自然是无有不应,有些甚至恨不得把家底儿都掏空了让他挑选。   也正因此,宗策接触到了一些从前在宫中都未曾见过、本该作为禁书被销毁的前朝古籍。   这些古籍讲的大多都是前朝的宫廷密事,但其中最让他在意的,是一本前朝太监写来记述丹道的书籍。   其中有一章节,他专门记叙了那些替皇帝妃子们“试药”的药人,在后续观察时出现的种种反应。   宗策翻着这本书,越看越心凉。   书中记载,丹药一途,乃是一小国皇室所创,在我朝大为风靡,就连皇室宗亲也颇好此道。   但同时,那太监也在书中写道,这些药人几乎没有一个能善终的,能活到五十,都算是高寿了。   从皇帝,到嫔妃娘娘,再到下面的达官贵人们,没有人在意这些药人是死是活。   只要当下服了药,七日之内未死,他们便认为这丹药是无毒的;若是出现了不惧冷、精神亢奋、助阳助兴的症状,那更是神药中的神药。   殊不知,服用这些“神药”的药人们,每隔三到五年就要换一批。   究其原因,长期服药之人往往浑身皮肤敏感溃烂,不知寒暑,最终毒素侵入五脏六腑,就连神仙也再难回天。   而宫里的大太监们见惯了这些药人的惨状,只会轻飘飘地下令,吩咐他们再换一批人来,否则贵人见了恐会不喜。   宗策想起前朝末期,那一个个暴病而死的短命帝王,无法不联想起这两年殷祝尽管百般调养、却仍旧不见好转的身体。   他从前一直觉得,自己一定会走在那人前面。   他长他几岁,日日在战场上拼杀,为国征战,虽九死无悔,但这辈子的杀孽已经造得够多了,本就是提着脑袋过日子,加之前面又做了些蠢事,能得善终都是痴心妄想。   可那人不一样。   在宗策看来,他心善仁慈,是千载难逢的明君,大夏和山河十四郡的百姓都指望着他过上好日子。   这样好的一个人,老天爷怎么能如此薄待他?   眼看着归亭沉默不语,宗策喉结滚动,缓缓松开血迹斑斑的十指,哑声问道:“归太医,明仁堂几代行医,真就没见过例外吗?”   “有,”归亭说,“我父亲治过一个病人,也是年轻时沉迷丹道,妄想羽化飞升,与天同寿,后来及时止损,被我父亲用鬼门针救了一命,后面活到了六十四岁高龄。”   “六十四……”   宗策心情无比沉重。   当面对的是战场上的敌人时,无论多么悬殊的差距,他都能冷静思考;可面对凡人的生老病死,他又该如何?   假使那一天他还活着,还没有被认定为大夏的罪人,宗策想,就算不能与那人生同裘死同穴,至少,他还可以为他守陵。   君王建帝陵,若是不想劳民伤财的话,至少需要二十年以上。   再加个陪陵的话,起码要三十年。   也就是说,考虑到最坏的情况,恐怕再过两年就要开始准备了。   归亭觉得他的表情有些不太对劲,肉眼可见的灰暗下来,好像陛下明天就要撒手人寰了似的,忍不住出声道:“那个,宗大人,我觉得吧,情况倒还没有坏到那个地步。”   就算达不到六十四,凑个整,六十也行。   所以算算看,陛下至少还有几十年的功夫可活呢,没必要现在就紧张得跟要出殡一样。   宗策:“你不懂。”   那人在他面前的欲言又止,背着他压抑的咳喘,还有匆忙之下册立太子的行为……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归亭:?   他迷茫了。   好像自己才是太医吧?   “无事,策知道日后该如何做了,”宗策站起身,看着到现在仍遵守着那人命令,不肯对他尽述实情的归亭,极为勉强地扯了一下嘴角,“多谢归太医,往后陛下若有什么情况,烦请您第一时间告知策。”   “……好说。”   归亭眺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总觉得他们之间的对话有些古怪。   但具体是哪里古怪,又说不上来。   没等他琢磨透呢,又有人在帐外喊他了:“归太医,麻烦您来一趟!”   他中断了思绪,撩起帘子出了帐篷,看见苏成德,不由疑惑道:“苏公公找在下何事?”   “陛下找您。”苏成德道。   归亭脑中那根被宗策挑拨过的弦骤然绷紧,他赶忙问道:“可是陛下有哪里身体不适?在下这就回去拿药箱——”   “唉,不必了。”   苏成德拦住他,先是左右看了一番,见四下无人,这才压低声音道:“归太医,您悄悄跟我来,陛下这是有要事要问您。但是吧,不足为外人道也,尤其是宗大人,明白不?”   归亭懵懂点头,跟着他绕路来到了殷祝的帐篷里。   殷祝丢了一个眼神,叫苏成德到外面守着去,一有人来立马告诉他。   “归太医,坐吧。”他恳切道。   神情中又带着几分尴尬的难以启齿。   “……是。”   归亭稀里糊涂地坐下了。   就是瞧着这流程,怎么这么熟悉呢?   “朕有一个朋友,不对,是认识的人。”殷祝说道,“当然,不是朕自己啊。他挺年轻的,哪哪都好,就是那方面不太行,但以前是很行的。归太医,这是什么毛病啊?能不能治?”   归亭下意识道:“可是阳事不举?”   殷祝委婉道:“是……也不是吧,举还是能举的,但就是时间比较短。”   “那就是滑精了,”归亭说到一半,突然想起自己先前的那个猜测,顿时大惊失色,“难不成,是宗大人他——”   “嘘!嘘!!!”   殷祝一脸狰狞地扑上来捂住他的嘴:“你要敢说出去,朕砍了你的脑袋,听到没?”   归亭吓得脸色惨白,连连点头。   殷祝这才松开了手,但依旧恶狠狠地剜了这放肆的家伙一眼。   然而归亭却逐渐细思极恐。   宗策莫名找到他问陛下寿数的事情,脸色还很差,他原先以为,是宗大人担心陛下身体,但现在看来,怕是被陛下知晓后恼羞成怒,打算先下手为强了吧?   这军中上下全听他一人号令,宗策想造反,那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归亭不愿把宗策想那么糟糕,毕竟宗大人一直是他钦慕的对象。   可这事儿关乎男子自尊,他从前诊治的这类病人不少,归亭对他们的敏感多疑、暴躁易怒十分了解,实在容不得他不多想。   尤其是宗策在听到他说六十四岁的寿数时,那陡然阴沉的脸色,他以为是在担忧陛下寿短,现在看来,明明就是嫌太长了!   “陛下,您听臣说,”归亭反手握住殷祝的手腕,急切道,“此地不宜久留!”   “为什么?”这回换做是殷祝迷茫了。   “军中有逆贼!”   “谁?”   因为担心殷祝睡着、特意绕路从逆光的后帐处准备进入的宗策,听到帐中传来的对话声,下意识停住了脚步。   归亭斩钉截铁道:“正是宗策!”   第80章   宗策手中的鱼汤泼洒出了些许。   在这里,能捕到一条鱼是极不易的事情,他垂眸注视碗中还剩下大半的鱼汤和自己被烫红的拇指,沉默转身,离开了此地。   他没有再去听帐中后续的对话,甚至都来不及辨认那说话之人是谁——隔着厚厚的主帐,那人的音色他并未听真切,只依稀觉得有几分熟悉。   但这些都无关紧要。   宗策不想,或者说,是不敢再听下去了。   原因不言自喻。   即使他知道那人并不会相信这种捕风捉影的谗言,可是,倘若他问心有愧呢?   那人千里迢迢,率领大夏援军为他而来,宗策可以想象,这一路上殷祝究竟为他克服了朝中多大的阻力。   是他擅作主张,私自弃城撤军,在做出决定的那一刻,宗策就明白,弹劾、反对的声浪必然铺天盖地。   可那人见面后却只字未提,连半点风声也没叫自己听见。   正如殷祝从前所讲宇未岩的那样,他不懂行军布阵,兵事推演,但除此之外的任何,你都不需要操心。   有他在,由他来。   宗策站在帐外,捧着那碗鱼汤,望着远方山头上屹人铸起的堡垒,目光怔怔出神。   路过的士兵们见状也不敢上前打扰,还以为自家将军是在谋划着天下战局,忧国忧民,连手里的鱼汤都忘了喝。   直到天色渐晚,日暮云霞烂漫,宗策这才回过神来,叫人把那碗鱼汤放在炉子上重新煨了煨,再端着去找殷祝。   进帐时,他不动声色地扫视一圈,发现里面只剩下殷祝一人。   “怎么去了那么久?”   殷祝折起手中纸张,若无其事地问道。   但宗策了解他,知道他的动作是在掩饰自己的不自然。宗策并未戳破,只是把碗放在了殷祝的手边,坐下来,眼眸静静地望着他。   “看朕做什么?”殷祝嘴上说着,却不敢抬头与他干爹对视,动作略显浮夸地端起碗来,刚想喝一大口夸奖一番缓解尴尬,却被烫得险些勺子都当场丢掉,捂着嘴巴,整张脸皱成一团。   “陛下怎还像个孩子似的。”   宗策叹了一声,握着他的手,“让策看看。”   殷祝抿了下唇,还好没有起泡,只是较之原先红润了些。宗策用大手拢住他的脸颊,拇指轻轻地按了按,低声问道:“疼么?陛下先喝着,策去找些膏药来吧。”   “不至于。”   可能是因为姿势太过靠近,殷祝的声音也不自觉地矮了下去。   但他并不讨厌这样的感觉。   相反,还很有些怀念。   因为这种环境,会让他回忆起那个与宗策并肩而行的雨夜。   殷祝把脑袋靠在他干爹的肩膀上,一口一口喝完了那碗鱼汤,热乎乎的鲜汤混着细腻的鱼肉下肚,舒坦得让他不禁眯起眼睛,露出了享受的表情。   宗策伸出手指,带着薄茧的指尖轻轻拨过殷祝纤长浓密的睫毛,像是在逗猫儿一样,换来的是一记恼怒的瞪视。   他若无其事地放下了手,重新揽住了殷祝的腰,把自己埋在殷祝的瘦削颈侧间。   白皙的锁骨凹陷处流转着莹润的肌肤光泽,像是盛着蜜做的美酒,宗策突然很想咬住它,在上面留下自己的痕迹。   而他也这么做了。   刺痛让殷祝嘶了一声,感觉到锁骨处的皮肉被轻轻叼起,含住,在齿间研磨。   炽热潮湿的吐息喷洒在颈侧,他的脊背泛起战栗,呼吸逐渐急促,但很快想起某件事,瞬间又恢复到了四大皆空的状态。   殷祝推开他干爹分量颇重的脑袋,无奈道:“朕知道你想……但是,得把病先治好。朕已经和归亭说过了,放心,会好的。”   至于归亭对他说的那番话,殷祝压根儿半个字都不信。   他这次随驾的人里本就鱼龙混杂,归亭倒好,明知道这些,一个太医,却听风就是雨,还敢当他的面说他干爹的坏话。   要不是看在这小子一向耿直没心眼的份上,殷祝肯定要翻脸。   虽然没翻脸,但他也当场劈头盖脸把人骂了一通,直接轰出去,叫归亭老老实实煎药去了。   宗策松开嘴巴,干燥的唇磨蹭着殷祝微凉的肌肤,轻轻嗯了一声。   “要吃药。”他用的是陈述的语气。   “吃药?那肯定得吃,”殷祝也很肯定地回答,“不吃药怎么行,身体怎么能好呢。”   宗策点点头,表情还有点儿严肃。   见他干爹没有忌医讳疾,殷祝松了一口气——配合就好,不管能不能治好,总比没有希望强。   既然达成了一致,他也就不再纠结这件事了。   烛光照亮了帐中的方寸天地,殷祝看着自己与干爹在地面上交叠的倒影,忽然觉得,若是能这样过一辈子,那就好了。   宋千帆告诉他的那些事,殷祝犹豫了一路,但还是决定宗略的想法,暂时不告诉他干爹。   无论他是抱着不切实际的期望,认为卢及终有一天还是能回到大夏,还是单纯因为愧疚和自责决定独自承担真相,殷祝都尊重他的选择。   他现在身处的地方,就是神机营的中心,而他干爹能带领着这支军队一路深入到北屹领土,宗略自然功不可没。   宗父留下的那六张图纸,他已经在现实中复刻了五张。虽然九星连珠械暂时还没能搬上前线战场,神火飞鸦也尚且需要一段时间的研制,其他四台神机,都在战争中发挥了堪称决定性的作用。   今日下午送走归亭后,殷祝就叫来宗策的副官,让他报了一遍目前军中的神机储备数量,并告诉对方,这次他御驾亲征,带来的不仅有几万援军,还有上百台神机。   这些火炮若是装备给神机营,足以在短时间内彻底扭转战局。   殷祝也把这件事告诉了他干爹。   但和当时狂喜的副官不同,宗策显然要更加沉稳,考虑得也更加全面一些,“治从占据地势之利,我大夏有神机之利,两项抵消,还说不好谁胜谁负。”   “你觉得他什么时候会主动出击?”   “他不会,”宗策摇头,“治从当初就是用诱敌深入的办法,拿下了峦安关,此人生性谨慎,定不会犯同样的错误。”   顿了顿,他补充道:“不过,他一定会想出别的法子来针对我们。”   “那,格西不会命令他出征吗?”   “如果北屹皇帝一直不醒,格西就绝不会下这种命令。”   “治从向他投诚了?”殷祝十分诧异,“我还以为这位是个硬骨头,一直终于克勤一派,现在看来,果然是活人比死人重要。”   “他是个聪明人。”宗策说。   提起这个,殷祝又想起了卢及。   他交给宋千帆的任务圆满完成了,如果宗略所说皆为真,那卢及的确有策反的价值——虽然尚且搞不清楚他究竟是哪边的人,但殷祝想要尝试一下。   不过,这个也不能告诉他干爹。   “朕记得,你培养了一些北屹的探子,”殷祝问他,“现在还能联系上他们吗?”   “能,陛下要做什么?”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把你们通讯的方法和加密手段告诉朕,说不定,将来还能给你一个惊喜。”   殷祝说这番话时,神情十分坦然,因为他了解他干爹的性格。   果然,宗策也没有继续追问,很爽快地交出了这些资料,只是叮嘱殷祝,务必要把这些机密交给能信得过的、知根知底的人。   因为培养暗探是北屹的强项,反过来,他们也很能抓探子。   大夏派出去的探子大多是有去无回,仅存的这些,培养起来是相当的不易。   “放心,朕已经有一个人选了。”   长期潜伏的间谍密探,挑选那些无父无母的孤儿是最好的选择,职业最好也是能接触到达官贵人的,方便探听消息,传递情报。   “你觉得,青琅怎么样?”   殷祝随口问道。   宗策沉默了一会儿。   虽然知道殷祝对自己的情意,但想到这一路上青琅时常与他共乘一车,替他近距离地上妆,自己不在时,殷祝还会招他来唱曲听戏……好了打住,他对自己说,这都是正常的。   再正常不过了。   他垂眸道:“陛下舍得的话,自然是好的。”   殷祝摸着下巴,露出疑惑之色:“哪里来的酸味?”   宗策的大手掐住了他的腰,神色危险地把人按在了榻上,但殷祝可是半点也不心虚,笑嘻嘻地看着他,还用脚勾住了他干爹的大腿,架势不亚于火上浇油。   感受到腿上的触感,宗策的眼眸逐渐幽深起来。   他俯下身,单手撑在殷祝身侧,低声道:“策曾在一本古籍上看过,说前朝有种房中术,能叫男子前面不用,只靠后面便可获得极乐。”   “策与陛下上次云雨时,就觉得陛下有这样的潜质,只可惜,没坚持到最后。”   因为殷祝哭得实在厉害,他心软了。   但见殷祝如此不知死活,他都快要按捺不住,居然还敢主动勾引,宗策着实有些忍无可忍。   他注视着身下脸色逐渐惊恐的殷祝,将手指送进对方的嘴里,不紧不慢地搅动着,唇边勾起一抹温柔又残忍的弧度。   “——不知,陛下可愿与臣一同试试?”   试试……试试就逝世!   殷祝打了个寒颤,立刻就要逃走,嘴里还嚷嚷着你一个三品大员国之重臣,天天都在看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朕要罚你一年俸禄,但被宗策一把抓住手腕,抵在了床头,近乎粗野地吻了上来。   “唔……停……”   这个吻带着前所未有的凶狠,殷祝觉得自己的喉咙都要被顶穿了,不得不扬起脖颈,拼命吞咽着,身体泛起窒息的潮红。   他眼神朦胧地看着他干爹紧绷的面容,剑眉微蹙,额角覆着一层薄汗,就连脖颈上随着心跳跳动的粗大青筋,在这混乱的烛光中都显得如此性感而富有张力。   但殷祝看着他干爹兀自忍耐的模样,忽然有点儿想哭。   要不是自己连累了他干爹,他干爹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哪儿用受这等委屈啊?   感受到殷祝情绪的变化,宗策立刻停下动作,有些不知所措地抱着他,小心问道:“可是策弄疼陛下了?”   “没有,朕只是觉得……”自己真该死啊。   殷祝用力眨了眨眼睛,强撑着对他干爹露出一抹笑容:“没事的,咱们睡觉吧,这一路上车马劳顿,朕乏了。”   他不想做。   宗策仔细观察了殷祝的表情,得出了这个结论。   虽然这是他想要的,但当殷祝真的委婉提出这个建议时,他却没来由感到了一阵失落,甚至有种……说得极端一点,宗策现在甚至有种,自己已经失宠的惶然。   他强行把这种感觉压在心底,告诉自己,来日方长。   只是,不能与心爱的人共赴巫山,终究还是遗憾的。   尤其当他们已阔别许久未见。   这一夜,两人躺在床上,各怀心思,都久久难以入睡。   因此,在后半夜听到外面传来敌军袭营的号角声时,殷祝和宗策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他们动作飞快地起身披衣出帐,脑海中浮现出同一个念头——   终于不用再等到天亮了!   第81章   不久前他干爹才断言,治从绝不会主动出击,如今援军刚到他就派人来袭营,这其中要是没有猫腻,打死殷祝也不相信。   果然,不多时边有人来报,说袭营只是噱头,治从只是利用今晚的西南风,从关隘之上放飞了数十只装着火油的纸鸢,被岗哨误以为是敌袭,才吹响了号角。   这些纸鸢,的确有可能落在粮草堆上,点燃粮草,给大夏军队造成一定的损失,但很快就会被人发现扑灭,根本算不上什么真正的袭击。   这是战场上常用的把戏,宗策此前就用过几次,谁知很快就被北屹这帮人学去了,有学有样地还了回来。   但不管怎么说,都只能算是虚惊一场。   殷祝听完那人的禀报,心中紧绷的一根弦也松弛下来。   然而他紧接着又想,万一治从尝到了甜头,每晚都来这么一出,那可如何是好?   两人出门得急,殷祝连衣襟的扣子都没完全扣上,夜深露重,宗策担心他着凉,干脆就把自己的战袍解下披在了他身上。   玉漏犹滴,风清月白。   深蓝夜空下,殷祝抬头望了他干爹一眼。   宗策的神情凝重肃穆,紧蹙的眉头带着几分思索的意味,大概是在考虑该怎么应对治从的疲军之策。   但在注意到殷祝目光之时,他回过神来,很淡地笑了一下,安抚道:“陛下不必担心,先召集众臣吧,策自有对策。”   “好。”   听到这句话,殷祝的一颗心算是彻底落到了实处。   只要他干爹说有办法,那就不存在解决不了的问题。   “陛下!”   手下几名将领急匆匆来到议会的大帐中。   他们都注意到了殷祝身上披着的战袍,是谁的那自然不必说,但没人敢提此事,只是你一言我一语地讲述着情况。   有的说要立刻回击,有的说不能轻举妄动,一些听到号角声的文臣们这会儿也陆陆续续地进了帐篷,这些家伙的嘴皮子那才叫一个厉害,各执一词加入论战,吵得面红耳赤。   甚至还有人主张得先按照官职尊卑、高低位次排序,再领军引战,听得主座上的殷祝脑仁都疼。   他刚想说你们别胡扯了,直接听他干爹就行,他不插手,就看到他干爹站在角落里,不动声色地冲他摇了摇头。   殷祝猛然醒悟过来——他干爹一直不出声,正是因为顾及到他这个皇帝的颜面。   若是什么事都交给宗策,他确实轻松不少,可手底下的人会怎么想?   想明白了这一点,他立刻用力一拍扶手,冷着脸喝道:“吵吵什么?现在是吵架的时候吗!朕看你们这样子,怕是屹人还没打过来,就要先自己内讧了!”   这话说得极重,原本吵成乌眼鸡的众人赶紧纷纷跪下,口呼“陛下息怒”。   但究竟心中有几分真心几分算计,只有他们自己清楚。   殷祝环顾一圈,看到呼啦啦跪了一地的人,冷笑道:“初来乍到,连战场什么情形都还没搞清楚,就想着搞什么论资排辈,给同僚们立下马威了——朕倒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在战场上,官大的就有两个脑袋了!”   这番话更是无人敢应。   帐中一时间鸦雀无声,只能听到一阵阵压抑的喘气声。   “宗策,你来说。”殷祝靠坐在椅背上,揉了揉太阳穴,故意用一种极为阴沉的语调点名道,“今日究竟是怎么回事。”   宗策上前一步,在众目睽睽之下,简单利落地把治从的计策讲了一遍,并拱手道:“陛下,臣以为,治从定是不知从何处得知了陛下御驾亲征的消息,故意挑衅我夏军主动出击,才会有今夜举动。”   “这不是废话吗?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倒是说说怎么解决啊。”   一位将领嘀咕道。   殷祝的目光立刻锁定了这人,发现果不其然,他就是当初最先战到主和那一派的将领之一。   怪不得对他干爹表现出这么大的怨气。   或者说,他是先对宗策不满,所以才会站队反对派。   但宗策并未生气,而是继续用平静的语调说道:“这等疲军之计,以策的才智,暂时只能想到两种半解决方法。”   看着那人陡然变得难看的脸色,殷祝大乐,但立马控制好了脸上的表情,不让自己笑得太过灿烂。   他咳嗽一声,撑着下巴,绷着一张脸,用一种贼得意贼自豪的眼神看着他干爹的方向,故作惊讶地问道:“哦?那宗爱卿快说来听听。”   宗策抬起头,被那双明亮炽热的眼眸看得指尖一颤,竟险些当众失态,足足好几秒没能说出话来。   陛下这种全心全意信任的眼神……   别说是他了,换做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对此无动于衷。   宗策咬了下舌尖,逼迫自己定了定神,垂眸道:“第一种方法,设置瞭望塔,并在粮草囤积之处上方用渔网与细竹竿编织网罩,网上系铜铃与浸醋棉絮,飞鸢、孔明灯等物若是触网,便会被醋棉黏附坠落,铜铃也方便巡逻守夜之人及时发现,防止造成火灾蔓延。”*   “第二种,沿粮仓外围挖掘暗渠,联通地下储水,同时在真粮仓西侧二里设草垛伪仓,外覆浸湿苇席,内藏引火硝石,若下次治从再故技重施,我军可主动点燃伪仓,诱敌来攻。”   这还是殷祝第一次,听到他干爹在战场上出谋划策。   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能想出两条解决问题的对策,并能将计就计,反将对方一军,即使殷祝知晓历史,也不禁为他干爹这番用兵如神的本领心潮澎湃——放眼几千年历史长河,能被后世冠名为“军神”之人,岂能是浪得虚名之辈?   那刺儿头将领听完,也是哑口无言,只能硬着头皮朝宗策拱了拱手表示佩服。   倒是他身边有位文臣忍不住多问了一句:“那请问宗大人,还有半条计策是什么?”   “他们袭营,我们也可以袭营,”宗策说,“最好的办法不是见招拆招,而是让敌军自顾不暇,再一举全歼!”   那文臣认同点头,可又不解问道:“可屹人占据地理优势,当季又主西南风,我大夏可没有这样的条件啊。”   “没有条件,可以创造条件。”   这里人多眼杂,宗策显然不愿多说,殷祝见状立刻宣布道:“今晚劳烦诸位跑一趟,等宗爱卿想清楚了,记得把对策写好呈上来给朕过目。趁着离天明还有一段时间,各位还是先回去歇息吧,有事明日再议。”   无论他们愿意不愿意,殷祝反正是把人先打发走了。   “终于清净了。”   他瘫倒在座位上,对着帐中剩下的最后一人抬了抬手指:“宗爱卿,朕渴了。”   宗策从善如流地走了过来,给殷祝倒了杯热茶。   他的姿态很随意,精神也很放松,殷祝了解他干爹,知道现在他在自己面前,绝对是真正毫无防备的样子。   殷祝捧着茶,转了转杯子,忽然笑道:“你还记得咱们刚见面那会儿吗?也是你给朕倒茶,那态度,可比现在要殷勤几倍呢。”   宗策面色一僵,显然想起了那时候犯的蠢,颇有些难堪地移开视线:“策那时……陛下,往事休提。”   “好好好,不提不提。”   殷祝哄着他,脸上的笑容却怎么也抑制不住,还故意把茶咂出啧啧声响,听得宗策牙根都有些痒痒。   “陛下很怀念那时策的表现?”他的声音不自觉地低沉下去,一双眼眸直勾勾地盯着殷祝。   “怎么说呢,有点儿吧,”殷祝放下茶杯,还真一本正经地思考起来,“朕时常在想,朕的宗将军,从前究竟是怎么看朕的?居然不惜以美色诱惑,着实让人有些顶不住啊……哎哎,别挠!朕怕痒!”   宗策一手撑在扶手上,单膝顶进殷祝的双腿间,居高临下地注视着殷祝,逆光的眉眼间交织着些微的恼羞成怒,和无奈与纵容的情愫。   “所以策一直在想,若是早认识陛下就好了,”他叹息道,“也不至于沦落到今日这等,进退难言的狼狈境地。”   你哪里狼狈了?   殷祝很想问他这句话。   狼狈的明明是我好吗!每次一说点实话就动手动脚,怎么,黑历史就不认账了是吧?   但面对他干爹似笑非笑的眼神,再给殷祝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把这番话说出口。   只能好声好气地推了推宗策的宽肩,低声求和道:“朕今晚做的如何?满意了吧。”   宗策“嗯”了一声,轻轻在他的额角落下一个吻:“陛下很有人君风范,恩威并施。”   “只是下次在这种场合,切莫再用那种眼神看策了。”   殷祝疑惑:“为什么?”   宗策沉默片刻,低笑一声,带着薄茧的粗糙手指捏住殷祝泛红的耳垂,不轻不重地揉捏着。   直到那指尖的肌肤透着滚烫的热意,他的神情依旧平静得像是一口古井,毫无波澜。   但不知为何,他那副模样,叫殷祝看了,竟颇有些口干舌燥、又心惊肉跳的感觉。   “因为,”宗策呼出一口气,垂眸轻声道,“策会把持不住。”   作者有话说:   *此法源于宋汴梁防飞鸢火攻之术 第82章   北地寒凉,土地贫瘠,屹人性情粗放,又多不擅园艺。   因此即使夏季,放眼屹国都城上下,也是满目荒凉。   但不同于大夏,屹国境内很少见乞丐。   很多活不下去的人,即使卖身给贵族当奴做婢,打死也不愿意上街乞讨。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在这个国家,每当日出之时,都会有一批无家可归之人,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战争阴霾笼罩之下,唯有一户人家是例外。   格西站在爬满藤蔓的院墙外,犹豫了片刻,抬起手,正要敲门,忽闻墙头上传来一阵窸窣动静,不禁抬头望去。   一阵清脆铃铛声由远及近。   那深绿的枝叶间,探出一只熟悉的毛绒绒脑袋来,嘴里叼着一只不知从哪儿捕来的鸟雀,胡须上还黏着带血的羽毛。   格西挑眉一笑,无奈道:“就说这些日子怎么见不着你,原来是跑这来混吃混喝了。”   “来。”他冲猫儿招手。   正在玩弄那只死鸟的猫儿抬起头,毫不犹豫地放弃了到手的猎物,敏捷地跳进了他的怀里。   “好姑娘。”   格西满意地抱着它,挠了挠猫儿的下巴。   尽管手背上还有几道被挠出来的血痕尚未完全愈合,他却浑不在意。   “格西大人!”   听到门口动静的管家匆匆跑来开门,一看到抱着猫的格西,还有他身后一群全副武装的金甲武士,立刻慌张解释道:“老爷他今日又去外寺上香了,您等一下,我这就叫人去报信……”   “不用,等他回来吧。”   “可万一老爷他又走错了……”   “不用万一,我派人去盯着他了,迷不了路。”   格西抱着猫,给身后的护卫们打了个手势,叫他们在门口候着,自顾自地穿过院子,走进了正厅内。   刚坐下,他就感觉到了一阵清风拂面,夹杂着湿润水汽的润泽空气灌入肺腑,使人精神为之一振。   格西仔细观察后,发现是因为此处的格局暗藏玄机。   无论是窗棂的高度、墙壁的位置,还是廊桥下水池涌动的泉眼排布,似乎都被人精心计算过,其中巧思,着实令人惊叹。   他环顾四周的小桥流水,和连在宫中都难得一见的千花竞开、一派勃勃生机之景,忽然撑着下巴,薄唇勾起一抹弧度。   他朝不知所措呆站在旁边的管家问了一句:“这些,都是你们老爷布置的?”   “是,是,”管家小心翼翼地问道,“大人,有什么问题吗?”   他还以为是格西看不惯这种南夏的园林风式,赶忙道:“要是您不满意,等老爷回来我就跟他说,叫他把这些都推翻重建。”   “我有什么不满意的?这地方不错,按照南夏人的说法,就是风水好,”格西懒洋洋地说道,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怀中猫儿的脊背,“只是外面都打得昏天黑地了,他不把图纸交出来,还有闲心折腾这些,看来是有恃无恐啊。”   “你说,我是不是太宽纵他了呢?”   管家不敢接话,只好赔笑。   格西又瞥了他一眼:“我把你派到他身边,可不是叫你给他当老妈子的,说说看,他最近和南边可有什么联系?”   “这个……”   见管家犹豫,格西原本不甚在意的表情微微一变。   “真的有?”   他直起身,冷声质问道。   兴许是周身骤然变化的气场吓到了怀中的猫儿,它尖利地喵呜一声,在格西手背上狠狠挠了一记,动作飞快地窜了下去,只一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格西在管家胆战心惊的目光中,盯着自己血淋淋的手背,忽地笑道:“果然,有些玩意儿,就是养不熟。”   “说说吧,他都给那边写了什么?”   他接过管家递来的帕子按在手背上,任由鲜血染红了丝帕,又恢复了方才那一副懒怠的表情,但眼神却不复来时的温度,浅色的瞳孔犹如一双毒蛇般盯着管家,似笑非笑地问道。   管家浑身发凉,战战兢兢地复述了一遍信中的内容,不敢有半个字欺瞒。   眼前这位大人,可是在陛下昏迷后,第一时间率人封锁宫廷,当场杀了几十位贵族高官的狠角色!   这几日,屹国都城人人自危。   太阳升起后,扒了皮的反对派被游街示众;太阳落山后,那些乞丐和流民被拉到城外的炮场,被神机挫骨扬灰。   这也是身为监视者的管家,对卢及这个囚徒又敬又怕的原因。   一方面是因为格西对他的态度暧昧,言谈举止,都如对待座上宾一样客气,却也从未真正信任过,各种软中带硬威逼利诱,叫他着实有些摸不清头脑;   另一方面,便是他曾亲眼目睹过,炮场那些“靶子”的惨状。   那次之后,每当看到卢及这么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夏人,握着笔坐在书斋里埋头写写画画,管家总是会回想起那幕血肉碎石横飞的可怖画面,喉咙中涌上一股生理性的反胃。   他在说完后,还以为格西终于耐心耗尽,准备处理卢及了,谁知格西看上去倒还挺高兴的,还反问了他一句:“就这些了吗?没有别的了?”   “……大人,没有了。”   管家不太明白,格西说的“别的”是什么意思。   在他看来,好吃好喝,高官厚禄,美女钱财,格西对卢及几乎是有求必应,但这么多年过去,卢及依然对南夏的故人念念不忘,对格西的态度,却只是比爱答不理好了那么一点点。   就算是再厉害的人才,也该放弃了吧?   “这么多年没写信回去,突然又开始,我还以为,他是知道……”格西哼笑一声,后半句几不可闻。   他显然心情非常不错,还叫守在外面的金甲武士去皇宫里取来最新进贡的南夏茶叶,说等卢先生回来了,叫他尝尝鲜。   虽然北屹与南夏开战,明面上也停了贸易,但两国的商人总有办法暗中运来最好的商品,再送给上层的贵族们挥霍享受。   至于为什么格西能直接大摇大摆地取走皇室贡品,这点在场没人有胆子提问,除非是嫌自己活得不耐烦了。   进宫的人走了,格西闲来无事,便自顾自地在卢及这宅子里逛了起来。   他看得最久的,一个是院子,一个就是卢及待得最久的书斋。   卢及摆在架子上的每一本书,格西都拿下来,飞快地翻了一遍,管家默默地站在旁边,觉得他这番动作不像是好奇,更像在搜查里面有没有夹带别的纸张。   因为这里的每一本书,几乎都是格西大人买给卢及的。   里面的内容,他本该最清楚才是。   “看不懂,”格西合上最后一本,感叹道,“若是我能看懂,想必屹军定能大破南夏,那宗策,也早就被治从将军绑来王庭祭旗了。”   他走到墙角的博古架上,看到那里放着一盏香炉,俯身掀开盖子,闻到其中气味,顿时皱眉。   “这是什么?”   管家:“回大人,是醒神香。”   “谁给他的这东西?”格西冷声问道。   管家下意识道:“老爷说这东西好用,而、而且,这不是您当初带给……的贡品吗?”他含糊省略了“陛下”二字,又紧接着问道,“难不成,它有毒?”   格西扯了扯嘴角:“没毒。”   他从香炉里捻起一抹香灰,轻吹一口气,任由指尖的灰烬粉末被风吹散。   “只是这东西,只要人用了,就免不了会依赖,点上一晚不睡也只是些许疲乏,等次日太阳升起,还会因为地气生发,短暂精神亢奋一阵。长期以往下去,精血都要被活生生熬干,不知不觉就会从活生生的人变成一具枯骨,还找不出缘由来。”   不然,他为什么要费那么大的力气,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醒神香流通到大夏上层去?   年少时母国覆灭,他带着妹妹出逃,几度濒死,全凭一身识人断相的本领活到今天。   加之,他从前也是锦衣玉食的储君,因此最了解这些上位者的心思。   北屹的皇帝性情好大喜功,那便用美人和财宝诱惑他;大夏的皇帝多疑暴戾,那就游说他身边那些会阿谀奉承之人,给他进献丹药。   只可惜,中途他不知为何反应过来,停了那丹药。   但也没关系,格西想。   史上励精图治的君主,大多都不长命。   他一直在关注着大夏朝廷的变化,在这几年的时间内,他们处理政务的速度比原先快上了至少三倍不止,潜伏在大夏境内的探子每次带来消息,都在抱怨能钻的空子被堵上了,好不容易笼络的官员,也因为各种原因,不敢、不能甚至是没时间与他们接触,叫先前的投入白白打了水漂。   次数一多,格西便果断换了策略。   他把关注的目光,投向了大夏的下一任储君。   一个手腕铁血、雷厉风行的君主,手下肯定有几名忠心耿耿的能臣干将。   同时,也往往会有一个无能的继承人。   然而世上没有人会认为自己无能,更何况是一国之君。   因此他上位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通过清洗前朝留下的班底,来树立自己的威严。   格西很清楚,宗策此人,绝对是不世出的名将,是当之无愧的屹国劲敌,甚至连屹国引以为傲的克勤治从等大将,都要逊色他三分。   但只有名将并不足以令他生畏。   最可怕的是,名将遇伯乐,君臣两不疑。   所以他迟迟压着那张祁王送来的血书,引而不发,正因为知道这份血书只有交到对的人手中,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   ——比如说,那位大夏的太子殿下。   北屹和大夏的战局越焦灼,那位大夏的君主就会越依赖醒神香,身体也会在不知不觉间越来越差。   等到他死了,太子登基,那封血书就会成为继承人扳倒宗策最好的助力。   到时候,估计他还要感谢自己呢。   本来格西是没这个机会的,因为醒神香的确无毒,效果也颇为显著。少时彻夜未眠狂欢尽兴时,就连他自己偶尔也会用。   可谁叫那位大夏的君主太过贪心,不仅想打赢,还想着叫治下的那些贱民不反、不闹、甚至是过上和太平年代一样的好日子呢?   不苦一苦百姓,那代价,自然得由他自己来担着了。   格西又讽刺又怅然地想:   这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事情。   一将功成万骨枯,王道宏图,千秋霸业,都是建在累累白骨之上的。   “这醒神香府上还有多少,全收起来送到我那里,”他收回思绪,语气冰冷地命令道,“一块也不许留。”   格西了解卢及,哪怕知道这东西有损寿命,对方也绝对会毫不在意地继续用。   因为本质上,他和那位大夏皇帝是同类人。   所以,就只能由他代劳了。   管家打了个寒颤,这边应下,那边就赶紧叫人去安排了。   “兄长。”   一道柔和女声从身后响起,格西转身,看到亭亭站在廊下,一身素裙的妇人,脸上的笑容立刻真切了几分。   “怎么今日有空出宫来找我了,雪罗?”   他亲昵地唤着妹妹的闺名,大步走出书斋,等看到妹妹头上绑发的布条,又皱眉道:“宫中那么多珠宝首饰,怎么就戴这个出来?”   “亡国公主,本就该素面朝天,为国戴孝,”雪罗轻声道,“从前穿金戴银,强颜欢笑,不过是因为陛下喜欢罢了。”   格西猛地停下脚步,在她面前站定。   “可是有人在你面前说了什么?”他的语气森寒,“如今你我兄妹二人总算是在这片地盘上立稳了脚跟,你不必担心任何人,若是有人在你面前胡说八道,你告诉我,我替你拔了他的舌头!”   雪罗摇了摇头。   “没有人,”她垂眸道,“虽说小妹就算说了,兄长大约也会继续当耳旁风,但人活一世,还是尽量少造杀孽吧。”   她乞求地望着格西,捧起手中的茶盒:“兄长要的茶,我带来了,今日我们就与卢先生坦白赔罪可好?兄长也说了,这里我们已经不用担心任何人了,为何还要把卢先生一直蒙在鼓里?”   “你我兄妹之间,情深义重,可卢先生对他的妹妹也是啊!甚至不惜为此背离故国,远赴千里来到屹国寻找亲人,却不知他的妹妹,早就已经……”   “住口!”   格西脸色铁青。   但他看着妹妹,终究没有再说什么重话,只是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偏过身去,不与她那双盈盈含泪的眼眸对视。   “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他硬邦邦地说,“我会告诉他的,但现在还不到时候。”   雪罗红着眼睛道:“十年前,你就是这么说的。”   “那是因为十年前我算了一卦,成也卢,败也卢,如今看来,果真如此。”格西说,“神机之威,犹如天神降世,这世上唯有卢先生能窥得天机,相比之下,宗家小儿不过是凡人与日月争辉。”   “可明明大夏在神机方面要胜过我们……”雪罗一顿,惊诧道,“难道说,卢先生已经把那第七张图纸绘制出来了?”   格西勾起一抹势在必得的笑容。   “你以为,我今日为什么要在这里等他?”   他言辞犀利道:“若屹国覆灭,我好不容易谋划得到的这一切,都将化为乌有,届时,你我别说过上从前那衣不果腹的日子了,估计连性命都难保。”   雪罗无声垂泪。   半晌,她说:“可是兄长,我觉得我早该死了。早在父皇母后双双在我们面前倒下的那一刻,我就已经死了……”   “正是因为我与你经历的相同的痛苦,所以我才发誓,无论如何,我都会带着你活下来!哪怕不择手段!”   格西咬紧牙关,猛地转身望向她:“而且,无论你再怎么愧疚懊悔,卢合她都已经死了!”   见妹妹脸色苍白,他闭了闭眼睛,稍稍缓和了些许语气:“雪罗,事到如今,为了我们的未来,屹国的未来,我们只能尽力隐瞒真相。别忘了,你已经有儿子了,他很快会成为屹国的下一任皇帝,你则是太后,我们都得为他考虑才是。”   说完这番话后,格西静静地看着妹妹,半晌,伸手想要抹去她脸颊上的泪水,但被雪罗躲开了。   他的手一僵,随后自嘲地笑了笑,语气平淡地说道:   “人死不能复生,你清醒一点。”   话音刚落,拐角处传来卢及的疑问声:“谁死了?”   两人身躯不约而同一颤,雪罗匆忙擦去脸颊上的泪水,侧身躲在格西身后不愿抬头,格西则有些勉强地笑道:“和妹妹拌嘴,卢先生见笑了。怎么今日回来得这么早?”   卢及:“不是你找我?”   “是,但我以为……算了,”格西抹了把脸,“给你带了些南夏的新茶,一起喝吧。”   卢及“喔”了一声,很短暂地笑了一下,五官僵硬得像是第一天组合在一起。   不过他一贯如此,周围人也看习惯了。   但他看向那茶叶的眼神倒是十分火热。   “那去茶室吧。”他说着,又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递给雪罗,劝说道,“这是舍妹绣的,不介意的话,拿去擦擦眼泪吧。别和你哥一般见识,他这人心肝坏,将来肯定是要下地狱的。”   格西:“…………”   雪罗神色复杂地接过帕子,轻声向他道了句谢。   卢及见格西老盯着自己,又警惕道:“我图纸还没画完呢,这是最复杂的一张,可跟先前给你的不一样。还有啊,等工坊完工之后,你别忘了答应我的事。”   “知道。到时候,一定让卢先生扬名天下。”   格西的笑容自然了许多,还抬起手,彬彬有礼地做了个请的手势,意思是让卢及先行。   卢及抬脚刚走了两步,就又被他喊住了。   格西抱臂道:“卢先生,这可是在你自己家。”   卢及:“怎么了?”   格西指了指他的反方向:“茶室,在这边。”   “…………”   第83章   “赵兄,算算看,咱们离新都有几日了?”   “这……恐怕得有个十来天了吧。”   “唉!”   孤灯下,两个大男人以茶代酒,相对无言。   初来此地时,柳显很瞧不上这个姓赵的。   官职没他大,家世没他高,长得五大三粗,还是个北归人。   刚认识不过几日,便口口声声说什么,要像那位孙大人一样,将来在朝堂立稳脚跟,半点城府都无的大老粗一个,一看就知道将来在官场上没什么发展。   可在这儿待久了,眼看着自那次袭营后,连陛下的一次面都没见着,柳显就开始坐不住了。   往日不管怎么说,好歹早朝上还能与陛下有一面之缘,现在战事焦灼,早朝没了,陛下每日都不见踪影,只在紧要时刻召集将领们进帐讨论战术。   他们这些从新都过来的“幸运儿”,倒成了一群无所事事的帮闲了。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柳显忽然下定决心,“赵兄,明日我准备进谏陛下,你可要同去?”   这姓赵的大汉茫然道:“你要谏什么?”   柳显朝着主帐的方向拱了拱手:“自然是破敌良策。”   “就你?”   赵姓官员脱口而出,等看到柳显不愉的脸色后,这才反应过来,立马改口:“柳兄,不是我不信你,只是你我毕竟是文臣,兵书也没读过几本,就连宗大人都说了事缓则圆,直到如今,只能徐徐图之,你能有什么破敌良策?”   柳显瞧他模样,明显是不信自己,也不生气,只是哼笑一声:“看来赵兄是不愿与我同去了,也罢,那在下便不叨扰了。”   他本想拉一个垫背的,但这姓赵的也不靠谱,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径直离去了。   “呸!”   柳显听到那人在背后偷偷骂自己,言辞不堪入耳,脚步一顿,怒气上涌,正要转身与他理论,可想想又强行控制住了自己,咬着牙大步离开了。   他闷头走在营帐间,没注意到前方,拐弯时正好撞在一名军士身上,坚硬的铠甲险些把柳显的鼻子撞歪。   他猛地后退半步,捂着鼻子,涕泗横流,正要怒喝那人不长眼吗,就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话顿时卡在了嘴边。   “宗……宗大人?”柳显睁大双眼,忙用袖子胡乱擦了擦鼻血,虽然这动作不仅无济于事,还叫他显得更加狼狈了,“您怎么在这儿?”   宗策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什么话也没说。   跟在他身边的副官微微诧异,因为按照他对上官的了解,遇到这种事情,无论官职大小,将军肯定都会主动道歉,并第一时间唤军医来诊治。   难道说,这人与将军有过节?   副官心中有了八成把握,见宗策不打算开口,便主动上前一步,为上官代劳了。   他不客气道:“行了,我家将军还有事要去面见陛下,你要是没事的话,就不要来打扰了!”   副官的想法也很简单粗暴:   能让他们家将军都冷脸相对的人,能是什么好东西?   柳显陪着笑,连声说着“是下官唐突了,大人慢走,慢走”,恭恭敬敬地为两人让开了一条道。   但等看到宗策当真一言不发地带着人离开,甚至连问都不问一句,他脸皮一抖,缓缓直起身子,看着衣袖上的血迹,心中那压抑多时的恨意瞬间犹如野草般疯长,甚至远胜方才对那赵姓官员的不满。   狗眼看人低的东西,嚣张个什么劲儿?   不过是运气好,得了陛下亲眼罢了,等到自己上位的那一天,有他好看的!   等走出一段距离后,副官忍不住问道:“将军,这人谁啊?看着像是个官儿,他之前得罪过您吗?”   宗策嗯了一声。   上辈子,柳显处处为难他,他都一贯忍让,试图化干戈为玉帛,后来发现,还是自己那时的想法太过于天真。   朝堂政局不是儿戏,柳显也绝非那种有容人之量的权臣,对待政敌,他的手段一向狠辣无情。   此人有文采、有眼力,能屈能伸,也靠着这逢迎的本事受到了重用,一路坐到了丞相之位,更是与魏邱合谋设计,将他押上了刑场。   宗策扪心自问,自己并非信奉佛祖割肉喂鹰的仁慈大士,杀身之仇,这辈子当然要报。只是先前发生的事情太多,他又没找到足够合理的借口,没法对这人下手而已。   “能把您都得罪了,也是件本事,”副官感叹道,“也不知他有几个脑袋,如今在朝中,谁不知道陛下对您的看重……”   “住口。”   宗策扫了他一眼,厉声道:“下次再叫我听见这种话,或是你到处瞎传,自己去领板子。”   副官顿时蔫了:“……是。”   “训这么严厉做什么?他又没说错。”   带着笑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宗策和副官同时一怔,随后一人垂首行礼,一人单膝下跪,齐声唤道:“陛下。”   “起来吧,不必行礼。”   殷祝说完,又好奇问他干爹的副官,“你刚才说,谁得罪宗策了?”   “这……”   副官看了宗策一眼,见上官垂眸不说话,便大着胆子,自作主张地开始给陛下进谗言:“陛下,您是知道我们将军的性子的,忠厚老实,做事一板一眼,从来不会干得罪人的事!”   殷祝忍着笑,瞥了站在旁边不吭声的宗策一眼。   就算对他干爹的滤镜再厚,这话他也没法信啊。   但他还是说:“嗯对,你继续说,怎么了?”   副官痛心疾首道:“我们来的路上,将军撞上了一个居心叵测之人,稍微一碰,那人就血流不止,还拉着将军不放,不愿让他走呢!陛下,此人先前就与宗将军有过节,这番举动,明显是在讹人啊!”   别说殷祝,这鬼话连篇的,就连宗策都听不下去,怒道:“差不多就行了,在陛下面前还胡扯八道什么,滚!”   望着副官灰溜溜离去的背影,殷祝再也止不住笑意,盯着他干爹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进帐说。”   行吧,体谅他干爹脸皮薄,这种妖言惑众蛊惑圣心的事,也是第一次干,还不太熟练。   殷祝宽容心想,还是得多多包容才是。   于是他拉着宗策在帐内坐下,直勾勾地盯着对方,就不说话,只是看着。   他干爹果然没多久就顶不住了,如实把一刻钟前发生的事情全盘托出,还低声道:“这只是策的一些私心,策自己会处理好,陛下不必放在心上。”   不知道为什么,殷祝特别喜欢看他干爹在遇到这种情况时,公理和私心天人交战,最后自以为隐秘纠结的模样。   他觉得特别有意思。   可能是平日宗策都太严肃或是进攻性太强了,这副模样比较难得一见,所以,殷祝也格外爱在这种时候添一把火,逗逗他。   “是吗?”殷祝故意皱眉道,“这点小事,还拿到朕面前来说,确实有些不合规矩了。”   宗策攥紧拳头:“下属犯错,乃上官之罪。陛下,还请……”   “干什么,你不会真以为朕在怪罪你那副官吧?”   宗策怔了一秒,满脸都写着“难道不是吗”的疑问。   殷祝笑眯眯道:“爱卿要不亲朕一下,朕就不怪罪了。”   宗策就算再迟钝,也该明白过来殷祝是在跟他开玩笑了,但他还是正色道:“陛下,谈及公事时不可儿戏。此事乃策有错在先,待会策会主动找到柳显道歉赔罪……”   “等下,”殷祝猛地打断他,“你说谁?”   “户部柳显。”宗策说完,下意识停顿了一下,“他现在应该还在户部吧?”   殷祝可顾不上什么户不户部的,光是听到这个名字,他差点都出现应激反应了,立刻扑上前一把抓住他干爹的肩膀,咬牙切齿道:“不允许!朕决不允许你这么做,听到没?”   宗策不太理解他为何这么激动,但还是点了点头。   如果可以的话,自然是和前世仇人保持距离最好,等到来日抓住对方把柄,再一举复仇。   可殷祝却释怀不了。   一听到他干爹说要向柳显赔罪,他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现在的愤怒程度,丝毫不亚于穿越前看到人在网上说,他干爹其实早就图谋不轨想要篡权——简直是不可饶恕!   一直没找到机会处理的奸臣,如今居然直接跳脸,还想着让他干爹赔罪……殷祝冷笑着想,看来还是他太心慈手软了。   “宗策,”他很认真地对他干爹说,“朕替你杀了他吧。”   谁知话音刚落,宗策当场脸色就变了。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殷祝,原本握着殷祝的手颤抖了一下,触电似的松开了。   殷祝的这句话,不亚于晴空一道惊雷劈下,宗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舌头像是黏在了上颚。   就算他能出声,又该说些什么呢?   到了这一刻,言语是如此的苍白无力。   他最不想看到的事情发生了。   原因还是因为……自己。   正当殷祝不知所措,不明白他干爹为何是这样一副反应时,宗策终于有了动作。   他干爹正对着他,站起身,双膝跪地,挺直的脊背缓缓弯曲,俯身朝殷祝行了一个大礼。   鲜红的袍角曳地,仿佛要低贱到尘埃里。   “你……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殷祝吓了一跳,慌忙想要扶他干爹起来。   谁知宗策却一动不动地跪在他面前,怎么也不肯起。   “陛下,”宗策闭上双眼,哑声道,“臣宗策,擅逾君臣之矩,惑主媚上,罪该万死。”   “请陛下,降罪。”   作者有话说:   宗策,一款老派忠臣攻,永远只会把臣子当做自己的第一身份。   所以说,谈对象不能找年纪差太大的,会有代沟[狗头] 第84章   殷祝呆站在原地。   在宗策跪下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而且,是大错特错。   但以他干爹的性格,绝不会责怪他,只会把全部责任都归咎于自己。   这也是殷祝绝不希望看到这一点。   他逼着自己冷静下来,盘膝坐在宗策面前,用手按在对方的肩膀上,说:“起来。”   是命令的口吻。   宗策动了动,缓缓直起上半身,与殷祝相对跪坐。   他的眉头紧蹙着,眼神沉重,周身萦绕着肃穆压抑的氛围,仿佛内心在进行着某种剧烈的心理斗争。   “陛下,我……”   “你闭嘴,先听朕说!”殷祝近乎粗暴地打断了他,生怕他干爹开口就要说“我们还是做君臣”之类的话——他好不容易才给自己做好心理建设把自己掰弯,你还想着再掰直?没门!   看到宗策闭嘴,殷祝这才猛地深吸气,一口气不带停顿地说道:“朕刚才说错话了不该说杀柳显但朕不是因为他撞到你才想杀他而是朕之前就因为一些事情看他不爽所以你的担心忧虑都是没必要的朕也绝不是没有脑子滥杀无辜的昏君,明白了?”   说完最后一个字,殷祝憋得脸都红了,一双眼睛睁大了瞪着他干爹,凶狠的眼神还带着几分委屈和威胁。   再说这种话,他可就真要生气了!   宗策沉默了很久。   就在殷祝以为是自己语速太快了他没听清楚时,他干爹轻叹一声,直视着他的双眼,眼神渐渐柔软下来。   “是策误会陛下了。”   他道歉得太快,反倒让殷祝觉得有些无所适从。   殷祝偏开头,冷哼一声:“就算是误会,你方才那举动,不也是在逼朕自省?居然还说什么‘惑主媚上,罪该万死’,真是好大的阵仗!”   宗策摇摇头:“劝诫君王,这是身为臣子的本分,策只是不希望陛下被感情蒙蔽双眼。”   听到这话,殷祝更不想搭理他了。   “策愧疚的,不仅是误会了陛下所言,还有没能及时醒悟,即使陛下言语失当,也是出于袒护偏爱之心,”宗策摸了摸护心甲的位置,看着殷祝轻声道,“凡人皆有私心,策自然也不能例外。”   殷祝的冷脸有点儿绷不住了。   这就是语言的艺术吗?   天底下的男人都该来他干爹这儿取取经,这样世上就没有哄不好的对象了。   但殷祝暂时还不想太快回应,他虽然不想在他干爹面前摆架子,可不管怎么说,这次都是宗策的错!   他好歹也是个皇帝,还是很要面子的。   见殷祝一直不说话,但态度似乎有松动的意思,宗策干脆直接伸出手,将人揽进了怀里。   殷祝开始挣扎了几下,但没挣开,干脆就随他去了。   两人在帐中静静地相拥,光线从帘幕的罅隙中透进来,照亮了空气中漂浮的尘埃。外面的人声、脚步声、兵器碰撞的声响此起彼伏,喧嚣却仿佛被隔绝在了几丈之外。   这是一段只属于他们的寂静时光。   殷祝把脑袋埋在宗策硬邦邦的铠甲上,许久后,闷声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朕在你心目中,就这么不堪吗。”   “没有。”宗策立刻道,“绝无此事。”   “那为什么,”殷祝把手拂上了他的护心甲,指尖冷硬的触感隔绝开了两颗近在咫尺的心脏,“朕总觉得,无论做多少事,你总是这样恰到好处地站在不远不近的距离,就像在人前,你永远站在我身后半步那样。”   “陛下……”   “朕愿意与你并肩,”殷祝抬起头,急切地向宗策袒露着自己最真实的心声,“并且朕可以对天发誓,这天下,这一生,仅你一人,这还不足够吗?”   宗策怔怔地看着殷祝。   那张略显苍白的俊秀面容因为激动而泛起丝丝红晕,睫羽频频颤动,像是被黏上蛛网的蝶翼。   他可以清晰地看见,那双年轻而生动的眼眸正倒映着自己,仿佛只要他开口,面前人真的可以送上全世界,连同一颗帝王高高在上的真心。   这是他曾经最渴求的一切。   这难道不是他曾经最渴求的一切吗?   在理智反应过来前,宗策已经伸出大手,覆在了那双令他灵魂震颤的清澈眼眸上。   因为他担心再多看一秒,自己就会情不自禁地沦陷。   两世为人,宗策本以为,自己已经能做到立身正己,面对名利声色弃之如浮云,可现在他才发现,那不过是因为,从前的自己根本没有走近权力的中心。   如今,权势、名声、财富,还有心爱之人都唾手可得,他甚至不用太多思考,便能想出该如何利用君主的宠爱,持续稳固自己在朝堂的地位——这场仗打得越久,他在大夏的根基就越不可动摇。   只要再与屹国打上五年,他手握全国近半大军,又掌江淮漕运,届时,即使陛下想要收回权力,也很难做到了。   他会像青史中记载的权臣那样,大权在握,一手遮天,无论想要什么都会有人送上,也不必再在午夜梦回时惊醒,担忧有朝一日帝心易变,自己终将一无所有。   他会拥有不必害怕失去的底气,即使殷祝对他情谊不再,他也能让陛下一直陪伴在他身边。   陛下总以为,他是世间少有的贤臣良将。   可哪一个男人,少时没做过叱咤风云的枭雄梦?   宗策感受着掌心下划过的纤长睫羽,那又如新生的柔软蝶翼般的触感,让他心中不断滋生的欲念源泉戛然中断。   最终,他垂下眼眸,在那双微启的薄唇上落下了一记轻吻。   罢了。   想想而已。   这些的确无比诱人,权势、未来、相伴一生,可宗策更不愿在有朝一日看到这双炽热眼眸中的火光因为自己而熄灭,最后变为冷漠的厌弃,甚至是……憎恨。   他希望,即使死亡降临的那一刻,陛下心中依旧有他。   殷祝不太明白他干爹是什么意思。   他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只是亲一下,算什么回应?   他问了,而他干爹告诉他:“陛下,一生很长,你我之间,不必承诺太多。”   “无论现在亦或将来,我们都有着无法理解彼此的部分,但是……”   宗策抿了抿干燥的唇,他并不擅长直接表达自己的情感。   可他感受到了殷祝那急迫又不知该从何表达的心情,因此在思考良久后,他道:“人间天缘注定,倘若与君相从至老,我亦何倦余年。”*   殷祝看着他干爹,心想,这算不算是“我稀罕你”的文雅版本?   果然,他干爹不仅带兵打仗厉害,文学功底也比他强多了。   这么完美的偶像,被自己谈了,殷祝深感压力,觉得自己得肩负起重任来。   因此在宗策还在期待他回应的时候,殷祝一骨碌跑到边上,端起炉子上煨着的药碗,递到了他干爹面前。   宗策不解:“策没病,陛下这是做什么?”   “对,朕知道你没病,放心吧,”殷祝哄道,“这是朕让归亭给你开的药,调理身子的。”   “可是策身体很好……”   “哎呀,喝了肯定更好!你现在带兵打仗,正是需要强身健体的时候,万一风寒发烧了怎么办?快喝快喝!”   可是现在都快到夏天了。   宗策默默咽下了这句话,见殷祝态度强硬,也没有再坚持,端起药碗一口气喝完了。   “感觉怎么样?”殷祝睁大眼睛问道。   宗策被他看得,总有种后背发凉的感觉。他无奈道:“刚喝下去,怎可能见效如此之快?况且策真的没病。”   殷祝表面嗯嗯啊啊地应着,心中则感叹男人果然是男人,打死也不会承认自己在这方面有问题的,人凉了嘴都是硬的。   不过只要他干爹肯喝药就好,因为——   “这些,还有这些,”殷祝在宗策骤然收缩的瞳孔中,不知从哪里拎来了两大提中药材,目光亮闪闪地看着他,“你只要喝完这么多就好了!朕帮你算过了,最多两年时间!”   宗策沉默了。   “陛下的意思是,”他艰涩道,“这些药,策要喝上两年?”   “是啊,一共三个疗程,你还这么年轻,早治疗早享受。”殷祝理所当然道。   “……享受什么?”   殷祝瞪了他一眼:“非要朕明说吗?自然是——”他凑到宗策面前,“吧唧”亲了一口,“这个了。”   宗策摸了摸唇瓣。   虽然不明白陛下为什么一定要让他没病治病,但他转念一想,或许是因为这药太苦了,假使能让殷祝觉得,只要自己陪着他喝药,就能好受一些,那也没什么不好。   “好吧。”他说,“但策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你说吧。”   “这件事,陛下要对外保密,不可泄露给旁人知晓。”   虽说是件芝麻大小的事情,可万一让其他人知道一国之君怕药苦还特意找人陪喝,宗策觉得,还是会有损君威的。   殷祝欣然同意。   “放心,关乎尊严之事,朕从不马虎。”他严肃承诺道,“这件事,朕打死也不会告诉别人!”   作者有话说:   *出自宋代刘辰翁的《清平乐·寿某翁》,有修改删减 第85章   经过一天的深思熟虑,柳显认为自己已经做好了面圣的准备,恰好今日宗策领兵出营作战,还不知多久能回来。   如此天赐良机,不好好把握一番,着实可惜。   最好再也不要回来了,他心想。   把陛下身边的位置让出来,他一定会代替宗将军,好好侍奉陛下的。   出帐前,柳显拿起一面铜镜,又仔仔细细打理了一番衣冠。   他扯了扯嘴角,模仿着宗策平日里那副不卑不亢的淡淡神情,觉得有那么几分神似了之后,这才走到殷祝居住的主帐之外,一副谦谦君子的随和做派,对着门口眼神凌厉的守卫道:“烦请二位通报陛下,就说,户部主事柳显求见。”   “可有旨意?”   “没有,”柳显耐心道,“但显有军中要事通报陛下,事关重大,十万火急。”   那守卫眯起眼,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到底还是转身进去了。   柳显松了口气。   但还没来得及高兴,那守卫就又转了出来:“陛下说了,今日不见任何人,你回去吧。”   这可不行!   柳显心中焦急,鬼知道下次宗策离开是什么时候,只要这人在陛下身边,他根本找不到机会和陛下独处……他必须今天见到陛下!   帐内的殷祝也正烦躁上火着。   他干爹是昨天走的,不管他好说歹说,就是不同意他亲自上战场,还说他只要待在这里,就是对士兵们最大的激励——可是皇帝不上战场,算什么御驾亲征?   殷祝要是真倔起来,和宗策绝对不相上下,甚至犹有胜之。   但这一次他没倔过宗策。   因为发生了意料之外的情况。   ——他几乎要遗忘在脑后的药瘾,似乎又有了再度发作的征兆。   殷祝反省这段时间来的所作所为,觉得可能是因为见到他干爹以后,每日同吃同睡,虽然身体努力克制,但思想没把持住所导致的。   不过这也不能怪他,殷祝理直气壮地想。   他干爹一米九大高个,八块腹肌,帅得人神共愤,躺在旁边,这谁能把持得住?   宗策骨相很浓,每天清晨,雾蒙蒙的晨光泛着尚未褪去的蓝,殷祝看着他干爹长发披散躺在自己身侧,眉骨耸立,鼻梁高挺,大敞的亵衣只要稍一耷眼,便能透过领口看到大片紧实漂亮的小麦色肌肉,连腹肌线条都一览无余。   并且他干爹习惯侧睡,因为这样方便搂着他。   所以殷祝根本不敢多看一眼——每次无意间瞥见,他都有种想要上手狠狠捏一把胸肌的冲动。   在这样全方位的刺激下,药瘾再度发作,便成了一件不可避免的事情。   但这次的情况已经比从前要好上许多了,殷祝觉得自己还能控制,不需要把自己绑起来硬熬。   不过,宗策不在,他也不想见任何人就是了。   他本以为已经把那人打发走了,谁知门口还一直传来说话的声音,叽叽喳喳,听得殷祝五心烦躁,一拍桌案,怒道:“到底是什么人,叫他进来!”   他对待其他人可没有对宗策的好耐心。   在看到进来那人后,压抑的怒火更是瞬间飙升,殷祝眼神冰冷地看着柳显朝自己下拜行礼,甚至都没有开口让他平身,而是直截了当地问道:“你有什么事?”   “臣有一策,可不费一兵一卒,替陛下收复峦安关。”   柳显察觉到帐内气氛有些不太对劲,但骑虎难下,只得硬着头皮按计划说了下去:“如今我军胜败,至关重要,不仅牵动天下人之心,更代表着陛下的颜面,与大夏的国威息息相关。若不能速胜,定会对大夏造成不可预估的影响。”   闻言,殷祝盯着姿态卑微跪在自己面前的柳显,不带任何感情地扯了扯嘴角。   对于柳显这个人,即使再厌恶,殷祝也必须承认,此人的确有才华,不然也不会成为尹昇登基那年的科举头名。   但有些人才,用之弊大于利,况且,在军事方面,殷祝不相信还有谁能越过宗策去。   不费一兵一卒拿下峦安关,就连他干爹都做不到,柳显来找他,上来就是这么石破天惊的一句,其用心就很令人深思了。   换做是往常,殷祝还可能耐心跟他周旋一番,但谁叫这倒霉蛋赶得巧?   现在他光是克制自己把人拖出去当场片了的冲动,就已经花费了全部心神。   殷祝:“别说废话了,直接说策略吧。”   柳显抿了抿唇,显然被殷祝这种不带丝毫尊重的语气刺激到了,昨日受挫的自尊心在胸膛中激烈跳动。   但他咬了咬舌尖,脑海中渴望出人头地的念头还是占据了上风,于是逼着自己用更低的姿态、更谦卑的语气说了下去:   “峦安关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臣以为,为求速胜,以及尽可能地减少我军伤亡,可以放火烧山。”   放火烧山。   真不愧是柳丞相能想出来的办法。   殷祝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你可知道,这一带的山林范围究竟有多大?又有多少在附近生活的百姓靠山吃山,以打猎、砍柴、采药为生?”   “还有西南、东南两地,更是连接着我大夏千亩良田,夏日季风猛烈,若是火势控制不住,烧了农田,死伤无数,你柳显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臣担得起!”   柳显猛地抬头,向前膝行数米,一直凑到了殷祝的桌案前,扒着桌沿激动道:“陛下,臣愿意承担一切责任,假使最坏的情况发生,您大可以直接把臣推到堂前,送至刑部候审,臣甘愿受世人口诛笔伐,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只要是为了您,为了大夏!”   殷祝下意识后仰,用一种见鬼的目光看着这人。   他终于明白柳显今日为什么要来找自己了——搞了半天,是来跟他干爹争宠的!   想要通过给皇帝干脏活换取信任和重用,还硬要装出一副风骨凛然的样子,真是叫人……   恶心透了。   而且殷祝总有种感觉,柳显凑得似乎有些太近了。   再仔细瞧瞧,这位眼眶泛红,弱柳扶风,像是下一秒就要倒在他怀里似的。   他打了个寒颤,刚想说服自己不要多想,就感觉到一只冰凉的手虚虚按在了自己的手背上。   柳显深情凝望着他:“陛下……”   “离朕远点!”殷祝脸色铁青,立刻连桌子带人一脚踹出去,好不容易被他干爹掰弯的直男雷达在突突作响,还嫌恶地反复把手背在衣服上来回蹭了好几下。   毫不夸张地讲,他一看到柳显那张涂脂抹粉的脸,胃里就下意识泛起酸来。   事实上,殷祝也真的吐了。   “陛下!?”柳显大惊失色,想要来扶他,却又被殷祝要杀人的目光吓得不敢靠近,只好期期艾艾地说,“臣,臣这就去替您叫太医来……臣这就走!”   “滚!!!”   殷祝一声怒喝,柳显被狼狈轰了出去,再一抬头,注意到四面八方同僚们的眼神,顿时羞愧难当,以袖掩面,灰溜溜地离开了。   他走后,听到动静的归亭拎着药箱急匆匆赶来,还没来得及给殷祝把脉,就看到两道鲜红鼻血淌下,顿时大惊。   待把完脉后,归亭脸上的神情又变成了欲言又止。   “说吧,”殷祝烦躁道,“到底什么毛病?”   归亭斟酌了一番措辞:“臣给陛下开的药,药性大多有补气壮阳的效果,消解还需要一段时日,而且陛下近日劳神太多……”   “说人话!”   归亭脱口而出:“憋久了。”   殷祝默不作声地接过苏成德递来的帕子,擦去鼻血。   苏成德小心提了一个建议:“这附近的人家虽都是小门小户,但也都是身世清白的良家女子,陛下可要选一些陪寝?等之后入宫充作秀女,或是找些清秀小倌……”   “闭嘴,”殷祝火气突突直冒,“你也滚出去,明天中午之前朕不想见到你。”   苏成德:“……是。”   归亭看着殷祝紧蹙的眉头,思虑再三,还是从药箱里掏出了一枚瓷瓶。   殷祝瞥了一眼:“这什么,鹤顶红?”   归亭装作没听见殷祝的找茬,平静道:“陛下这么一直憋下去,也不是个办法,这里面是臣配制的助阳之药,内含鹿鞭、虎鞭、勾起、肉苁蓉、淫羊藿等药材,药性刚猛,适用于精关不固的年轻男子。”   殷祝的目光凝固在了那枚青色的小药瓶上。   “当真管用?”   “臣不敢欺瞒陛下,”归亭说,“不过此药治标不治本,且行房时可能会伤身,陛下最好慎用。”   “那还是算了。”殷祝移开视线。   但过了一会儿,他又不动声色地拿起那药瓶,干咳一声收了起来,“那个,只喝一点的话,是不是就还好?”   归亭木然点头。   临走前,他给殷祝开了一记清热解暑的方子,或者说,是食谱:冰糖绿豆汤。   走出帐中,面对四面八方关切打量的眼神,归亭拎着药箱,突然也有了一种抬袖掩面而走的冲动。   他从父亲那儿学了一身悬壶救人的本事,应召入宫当了太医,还受到陛下重用,本该是一件光宗耀祖的事情才对。   可他怎么觉得,自己现在,已经越来越往江湖郎中、大力丸居士的方向发展了?   作者有话说:   获得剧情关键物品:形似鹤顶红的刚猛小药瓶+1   论陛下对色诱的双标——   对干爹:我宁可捅我的是刀子……[托腮]唉算了,弯就弯吧。   对干爹以外的人:[愤怒]找死!   同样的动作,有人做得,有人就做不得[狗头] 第86章   深夜,寂静荒林。   稀薄月光照在黝黑的林间,一道鬼鬼祟祟的人影左顾右盼了一番,悄悄从营地边缘走进了林深处。   “咕咕,咕咕……”   伴随着一阵诡异的扑扇翅膀的声响,那人放飞了鸽子,又悄悄返回了军中。   片刻后,又有一人潜入林子里,做了与他相同的事情。   “一,二,三……今晚一共五只了吧?”   黑暗中,有人打了个哈欠,喃喃自语道。   “嘘,别出声,说不定待会儿还有第六个人来呢。”夜色模糊间,趴伏在草丛里的另一人瞪了他一眼,“要是被发现了,看你明天怎么跟陛下汇报。”   那人顿时不敢作声了,老老实实地继续监视着。   如今,各方势力汇聚在峦安关,大军每日光粮草就要消耗无数,殷祝上不了战场,只能尽可能地从后勤等方面减轻他干爹的压力,还要派人找出潜藏在军队中各方势力的暗探,并在不打草惊蛇的前提下,暗中监视他们的动向。   他虽然人不在新都,但对于新都朝堂的掌控,却丝毫未曾放松过。   唐颂不愧是在官场混迹多年的老臣,相比起祁王,可要沉得住气多了。   从这些天殷祝收到的汇报来看,唐颂和其他几个他重点关注的人员都没有任何异动,尤其是唐颂,更是老老实实地每日去太子府上教导尹英,教授的内容也都挑不出任何错处;   还因为担心太子年幼,无法一个人照料好自己,所以即使是在没课的时候,也会经常上门去看望学生。   这么一看,简直算是为人师表的楷模了。   但殷祝看到这些汇报,只是一笑而过——唐颂心里打着什么样的主意,没人比殷祝更清楚了。   不光是他,还有王存、新都过半的世家贵族们,估计都在日夜盼望着新皇早日登基上位吧。   所以他尽可能地减少在人前露面的时间,还时不时地叫归亭在众目睽睽之下给他送药过来。   毕竟他现在的状态是“重病缠身”,不宜见人。   只是上次深夜治从放飞鸢袭营,因为事发突然,不免还是露了些破绽,幸好当时帐中烛光昏暗人又多,他发了一通大火,大臣们吓得战战兢兢,除了他干爹以外,也没人敢抬头看他。   后面又有柳显这个撞枪口上的,殷祝便干脆对外声称是被他气得不轻——说病情严重,不免会动摇军心,也不太现实,还是让这帮心眼比马蜂窝都多的大臣们自己脑补去吧。   一想到他干爹,殷祝又不禁揪起了一颗心。   派去北屹的探子说现在北屹朝中不稳,皇帝多日未曾苏醒,格西独掌大权,似乎已经有了另立新君的苗头。   这治从也是敏锐,在形式明朗前,一直像个缩头王八似的龟缩在峦安关内,无论他们在外面怎么挑衅也不出来。   他干爹临走前告诉他,这次估计还是要无功而返,但样子必须要做,因为假如不继续给峦安关这边施压,以格西的敏锐,必定会增加其余战线的援助,届时他们这两年费尽心思取得的优势,将会荡然无存。   殷祝听不太懂这些战术,他只知道他干爹说了,峦安关,是大夏继续北进的唯一关键,不管用什么办法,都必须要拿下。   “陛下,夜深了,您也该歇息了。”   苏成德剪去一截灯花,捧着一盏昏黄油灯,对正站在地图前沉思的殷祝低声提醒道:“宗大人临走前,特意嘱咐过奴才,要叮嘱您好好休息的。”   “朕不困。”殷祝头也不回地说道。   他在思考柳显昨日的那个建议。   因为触了他的逆鳞,当然更重要的原因还是因为想要为他干爹出一口恶气,殷祝趁机狠打了柳显一顿板子,又将其一贬三千里,打发去岭南开发荒地了。   殷祝衷心希望他能死在半路上,甚至还觉得有些便宜对方了。   但对于柳显的提议,他还是重新拿出来思考了一遍。   放火烧山不可取,但有没有什么别的办法,能把治从从关隘里逼出来呢?   殷祝无视了苏成德忧心忡忡的眼神,径直走到他命人制作的沙盘边上,开始沉思起来。   他干爹这几次进攻,看似无功而返,实则已经把峦安关周边地形都摸了个遍,并且也确认了,至少半个月内,治从绝不会改变死守不出的想法,与在皇帝指挥下的夏军硬碰硬。   这次出兵,宗策也是打着一面继续施压、一面寻求突破的想法,只是这突破口究竟在何方,暂时还不甚明了……   突然,殷祝灵光一闪:   他们不能放火烧山,可只要让敌人误以为他们是在放火烧山,那不就行了吗!   殷祝激动不已,立刻找来了宋千帆商议此事。   宋千帆听闻后也十分兴奋,还说:“陛下,此法可行!”   这位不愧是能在未来青史留名的能臣,博览群书,学富五车,仅凭殷祝一个猜测,便能滔滔不绝地说出其中门道来:   “兵书记载,‘硝磺为骨,松脂为肌,湿薪作肤,可生百里障目之烟’。臣少时也曾听坊间说书人提起过,前朝一位水师将领便用过类似计谋获胜,将引烟之物装进空心竹筒,点燃后在筒壁上钻孔,扔至敌方阵营,配合战鼓擂鸣,便能达到升烟为墙、火龙卷地的效果。”*   宋千帆说完,还扼腕道:“只是可惜,臣记不清那将领姓甚名谁了。”   就连苏成德也在旁边点头补充道:“硝磺生白烟,松脂出黑雾,湿草起灰霾,这是奴才老家乡亲们都知道的道理。”   殷祝立刻问道:“那你可知道这三种该如何配比?”   “这……奴才愚钝。”   宋千帆也摇头说不知,因为这知识实在冷门。   倒是殷祝苦思冥想,提笔在纸上写下了一行硫磺燃烧的方程式,还差点没配平。   最后他弃了笔,悻悻道:“算了,还是查书吧。”   文科生穿越古代,就和在现代就业一样处处碰壁,殷祝上辈子要不是主业是富二代,光靠学考古这种人文社科,估计也会像同门那样,穷到开始琢磨靠上网擦边当副业。   但万幸的是,他虽然配不平方程式,通过宋千帆的那番叙述,还是想起了前朝几次著名的水师战役、并由此缩小了搜查范围。   经过一番排查,他们成功从带来的一车兵书史书中,挑选出了……三十余本。   殷祝看着堆了满桌的书册,和脸色发青的宋千帆对视一眼。   “今晚要辛苦一下了,”他叹道,“尽快找出解决办法吧。早一日拿下峦安关,将士们就能少打一天仗,给国库多留下一天的口粮。”   “多说无益,干吧!”   宋千帆面色一凛,沉沉点头,伸手抓起面前的一本书册,飞速翻阅起来。   “去把醒神香点上。”殷祝吩咐道。   苏成德本想再劝,但看到两人埋头苦干的身影,只好应下,走到角落里,捧起了那盏陛下自见到宗将军以来,许久未曾点燃过的香炉。   袅袅青烟缭绕在空气中,被烛光晕成氤氲的朦胧。   帐外夜空低垂,星河如璀璨细砂般闪烁,一只乌鸦收敛翅膀,落在枝头,冲着枝头上金黄的圆月发出沙哑的啼鸣。   又到了十五。   直至天边微亮,殷祝终于在一册书中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恭喜陛下!”   同样熬到双眼通红的两人连忙跪下向他道喜,殷祝看着自己通宵一晚得来的成果,也露出一抹笑容来,但还是克制住内心喜悦,对宋千帆道:“你先去叫人尝试着做两个,试验一下,看看这配方能不能成功。若是能成,等下次宗策回来,咱们定能马到成功!”   “臣遵旨!”   宋千帆拿着书册,迫不及待地走了。   殷祝望着他的背影,视野渐渐模糊,最后身子晃了晃,竟差点直接睡过去。   “陛下,您真的该休息了,”苏成德苦口婆心道,“这种事,就算奴才干不了,您交给别人干不成吗?奴才晚上都还打了个盹儿呢!”   “朕心里有数,不必多言,”殷祝捏了捏眉心,“这几日积压的奏折太多了,你去帮朕搬过来。”   在他干爹回来前,他也就只有这么一小段时间。   必须要充分利用起来。   苏成德不肯动:“陛下,归太医当初跟您怎么说的,您都忘了吗?”   “你——”   殷祝刚要开口,忽然觉得喉咙一痒,顿时扶着桌案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陛下!”   苏成德慌忙去给他倒水。   殷祝闭了闭眼睛,接过来喝了一口,压下舌根处的腥甜,有那么一瞬间,甜到脑海中闪过要不要去找归亭的念头,但又被他强行打消了。   不行,不能找。   以归亭的性格,肯定会告诉宗策的。   他不能叫他干爹知道这件事。   无论他身体出了什么问题——殷祝觉得应该是没什么大事的,但芝麻大的小事,到了他干爹那儿都会变成千斤重的大事。   现在正值两国交战的紧要关头,不是考虑养生的时候,按时吃药已经是他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了。   “去把奏折拿来,”等稍稍缓过来些,殷祝再次对苏成德命令道,“还有,今晚的事情,不许告诉宗策。”   苏成德乞求道:“陛下,您就没想过,再这么熬下去,万一您的龙体有恙,奴才怎么和宗大人交代?宗大人他又该怎么办呢?”   “你不需要交代什么,”殷祝说,“而且,朕会给他铺好路的。”   但在说出这话的时候,恍惚间,他的眼前又闪过了那幅画面。   宗策孑然一身,静静地站在飞鸟坊前,侧身朝他回望过来。   沾满了尘埃的旧战袍犹如丧失了生机的飞鸟,冰雪一样的阳光照在他的身上,仿佛有一滴泪正顺着他的脸颊滑落。   霎那间,殷祝心神震动。   他干爹……竟然哭了!?   但再细看时,男人的眼角却是干燥的。   殷祝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会看到这幅画面,但这不妨碍他心脏揪紧,隐隐的痛楚自胸膛深处传来,他下意识捂住了胸口,再抬头时,看到了苏成德脸上无奈而痛惜的神情。   他若出事,宗策该怎么办呢?   自己还有那么多没解决的难题,怎么能抛下这些,只留他干爹孤零零一人在这乱世之中呢?   “……罢了,”他轻声道,“朕知道了。”   “把香灭了吧。等一个时辰之后,再叫朕起来。”   作者有话说:   *出自《武备志·火攻篇》 第87章   “日他祖宗,这治从还真就铁了心不出来了!被人突突到脸上了都无动于衷,真是个乌龟儿子王八蛋转世……”   回程路上,副官一路骂骂咧咧,出口成脏。   宗策听着,但并未制止,因为知道这些袍泽们的确憋屈得厉害,急需一个出口发泄。   只是骂两句,便随他们去吧。   “报——”   探马自远处疾驰而来,滚下马高声道:“将军,前方有浓烟!”   “什么方向?”宗策猛地勒住马头,听到那探马说道:“将军,东南方向,看样子,好像是前方营地着火了!”   宗策呼吸一窒。   身后副官的咒骂声也戛然而止。   他瞪圆了双眼,下意识看了一眼宗策:“营地?难道说是陛下……”出事了?   “传令三军,随我来!”   宗策同样想到了这一点,但他根本来不及思考,或者说不敢细想,一声令下,大军立刻犹如制作精密的神机般快速运转,人、车、马汇聚成乌压压的浪潮,滚滚向前。   原本还有一个时辰的路程被极限压缩,不多时,急行军队便来到了目的地。   宗策的目光在林立的军帐间扫视,第一时间便锁定了殷祝所在的主帐位置,却发现那里根本没有任何火情出现,就连两名精兵守卫,都还在勤勤恳恳地站在门口站岗。   他皱了皱眉头,翻身下马。   刚到帐前,就被苏成德拦住了。   “宗大人辛苦了,但陛下不在此处,”他微微一笑,“请随咱家来吧。”   宗策跟在他身后,见苏成德前去的方向正是那滚滚浓烟升起的位置,心中不禁疑窦丛生。   但他表面上却丝毫未显,还吩咐麾下部将们先原地休整,别的等他回来再另做安排。   苏成德把他带到了离驻军地不远的一处隐蔽山谷内,刚到入口处,宗策便闻到了火药的气味,滚滚浓烟直冲云霄,而殷祝身穿一袭紫色官袍,正背对着他,一边呛咳,一边和宋千帆一起望着那浓烟升起的方向哈哈大笑。   宗策脚步一顿。   他的神色不太好看,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陛下又嗑药了?”   “啊?没有没有,”苏成德赶忙替殷祝解释,“陛下这是……嗨呀,宗大人,您还是自个儿去问吧!”   宗策见他笑容满面,估计也不是什么坏事,便放下心来,走到了殷祝身后。   两人只有一臂的距离,他只要伸手,便能触碰到那人的肩膀,或是把人拥入怀中。   但宗策却并不想这么做。   在新都,偌大皇宫内,他从未见过殷祝如此高兴的模样。   他想让殷祝多笑一会儿,无论是因为什么。   宗策的目光逡巡在殷祝的背影之上,白玉错金镂空腰带勾勒出一段纤瘦腰肢,那一截雪白的脖颈在烟雾朦胧间若隐若现,总让他想起幽暗室内,一缕天光透照在暗色锦被上,那被吮出红痕的颈子覆着一层薄汗,无力向下弯折的画面。   清脆的笑声回荡在山谷间,打碎了回忆的遐想。   宗策缓缓呼出一口浊气,觉得自己可能是太久没有好好拥抱殷祝了,才会在光天化日之下臆想这些有的没的。   他静静地听着那笑声,仿佛感同身受到了那份发自内心的快乐,宗策的唇角也不自觉地勾起一丝笑意,连日来征战和思虑的疲惫,也如清风过境,荡之一空。   试验成功,殷祝的确很高兴,他正要扭头与宋千帆说些什么,余光注意到屹立在身后的一片阴影,在理智反应过来前,便猛地回头望去——   “陛下。”   宗策站在他身后两步的位置,眼神专注地凝望着他,淡淡一笑:“策回来了。”   宋千帆很有眼力见地咳嗽一声:“那个,陛下,臣先告退了。”说完转身就和苏成德对视一眼,双双走出了山谷。   但他们并未走远,只在入口处守着,苏成德还很有闲心地和宋千帆聊天打趣起来:“宋学士觉得,陛下和宗大人什么时候能出来?”   宋千帆心道你个老狐狸,想死可别带上我,我没这个胆子背地里议论陛下。但表面上尴尬一笑:“这不好说,但陛下体谅宗大人辛苦,应该会让他歇息一段时间的吧。”   “依咱家看,明日大军启程,错不了。”苏成德啧啧道,“你可有瞧见宗大人方才看陛下的眼神?”   宋千帆老实摇头。   “我看我干儿子都没这么亲!”苏成德感叹道,“难得啊,君臣两个,都是痴情之人。但凡有一个退后半步,这关系呀,都得散。”   “还是苏公公阅历深厚,看得明白。”宋千帆负手眺望着远山之上,峦安关连绵的城墙在青黛山林间,犹如一条系在大地上的绳结,将南北分为泾渭分明的两端。   “陛下待宗将军,情深义重,万幸宗将军也不负这份爱重信任,如此一来,收复山河十四郡,便是指日可待的事情了。”   山谷之中。   烟尘渐渐散去,殷祝看着听完自己叙述后,目光愈来愈亮的宗策,笑道:“朕想的这办法不错吧?”   宗策飞速点头,因为难耐激动之意,他的语气也比平时要快上了不少:“陛下果然是天纵之资!策以为,还可以在燃物之上涂抹桐油,延缓火烧速度,并挑选大雾天气,使烟雾凝而不散……”   他一口气说了好几条改进措施,好不容易把沉浸在模拟战场的思绪中拽回现实,就看到殷祝笑望着他,说:“你还说朕是天纵之资?要是昨晚你在,朕和宋千帆就不必翻一晚上的书了。”   宗策:“陛下谬赞。”   但他停顿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陛下昨晚又未曾休息?”   “呃,这个,”殷祝的眼神立刻乱飘起来,开始顾左右而言其他,“咱们还是赶紧出谷吧,你信不信,那俩货肯定已经开始在背后蛐蛐咱们了?”   宗策紧盯着他,不为所动。   “陛下临走前,是如何答应我的?”   他看着殷祝眼下的青黑,蹙眉伸出手,指尖轻轻划过那处肌肤,又轻轻抹去了殷祝脸颊侧面沾染的一抹灰尘。   殷祝一把握住他的手,看着那粗大骨节上刚刚结痂不久的伤疤,质问道:“你这又是怎么回事?”   两人互不相让地对视了片刻,最后双双默契地跳过了这两个话题。   宗策担心烟飘太高,会提前被治从的探子发现,又见殷祝时不时咳嗽两声,像是被呛到了,便用放在一旁的铲子掘了两铲土,盖住了那些冒烟的竹筒。   待烟雾差不多散尽,两人坐在山谷中一处石头上,静静地享受着这片刻安闲。   殷祝把脑袋靠在他干爹肩头,手里来回转着一片新鲜摘下的叶片,问道:“有了这个,你打算什么时候再动兵?”   “明日有雨。”宗策回答。   看似答非所问,但结合他之前所说的大雾天气,殷祝便已明白了大概。   “将士们刚回来,不需要再休整几日了?”   明明先前说要抢时间的人是他,可殷祝还是问出了这样的问题。   “陛下,时间宝贵。”   殷祝嗯了一声,低着头,手中的叶片被他捏着梗,转成了一片模糊的绿色光影。   宗策看了一会儿,握住了他的手。   殷祝停下动作,抬头看向他,平静的目光中带上了一丝疑问。   宗策淡淡地勾起唇,取走他手中的叶片,说:“年少时,父亲常带我们兄弟二人去飞鸟湖畔游玩,每逢花朝节,游人如织,湖上游船的乐师们便会吹奏此曲。”   他把叶片凑到唇边,悠扬活泼的调子回荡在山谷间,声音犹如雨打芭蕉,泉水叮咚,就连山谷外的两人也频频回首。   殷祝安静地听着,紧锁的眉宇渐渐舒展。   他双手撑在石头上,仰头望着天空中的浮云和飞鸟,积压在心头的阴云也渐渐消散。   一曲终了,殷祝问他:“这曲子叫什么?”   宗策放下叶片,摇了摇头:“策也不知道,只是听多了,便会吹了。”   殷祝:“那你教朕,把朕教会了,朕就放你走。”   宗策眼神温和地注视着他,没有说话。   殷祝觉得他干爹看他的目光就像是在看一个耍赖的小孩,最后主动避开了与他的对视,脚跟蹭了蹭地面,嘟囔道:“不教就不教。”   “回来教。”宗策轻声说,“策在外,同样日夜思念陛下。”   他知道殷祝不眠不休做这些烟筒,只是为了帮他省下一些功夫,让他能在安全的营地内哪怕多留一两个时辰也好;也知道每次自己上战场,殷祝都会牵肠挂肚,难以入眠。   可有些事情,他不得不做。   也只能由他来做。   “如果将来有朝一日,策能日日相伴在陛下左右,朝夕共处,”他拨开殷祝额前散落的发丝,半开玩笑地说道,“说不定,陛下还会厌烦呢。”   殷祝重重地哼了一声。   “有这个可能,”他煞有其事道,“天天看着一张脸,再好看也腻了。宗将军,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你大度一些,要不也亲自给朕选两位美人?”   宗策的唇线缓缓拉平。   他知道殷祝是故意说气话,但不可否认,触动了他心中一直放不下的隐虑。   宗策耐心等着殷祝的下一句话,谁知等了半天,除了山谷中呼呼的风声,什么也没等来。   他盯着殷祝,殷祝冲他干爹挑了挑眉,就差没在脸上写“对啊,就我说的,怎么着”了。   说也说不过,身体力行也不行。   宗策原先只是打算等殷祝身体好些,战事不那么吃紧了,再同他行那夫妻之礼,谁知殷祝这病一直缠缠绵绵,他自己也越憋越狠,有时半夜都要偷偷出门,打盆凉水来洗把脸。   真到了开闸放纵那日,宗策觉得,以殷祝现在的状况,百分百是撑不下来一轮的。   所以……   好吧,至少现在,的确拿他没办法。   宗策无可奈何地捏了捏那段自己肖想已久的脖颈,俯身吻上了那两瓣气人的唇。   “策可不是什么大度的君子,”他的声音模糊在唇齿交缠间,看着殷祝逐渐迷蒙失神的双眸,宗策炽热的气息喷洒在他的颈侧,低沉的声线中混着些许微凉的笑意,“陛下切莫要产生一些不切实际的误会。”   他曾无数次地想过,亲手斩下面前这颗头颅。   只是那份憎恨,已经变成了独占的欲念,在心中肆意滋生蔓延。   而这一切本不该有的野心与放纵……   宗策垂下眼眸,在心中默念:   陛下,都是由您亲手喂养出来的。 第88章   “居然没到一个时辰。”走在后面的宋千帆小声说,“还以为……”   殷祝额角一跳,捂着微微胀痛的唇,眼神锐利地回头瞪他:“你以为什么?”   宋千帆赶忙闭上嘴巴,宗策收到他求救的眼神,不禁暗自摇头,但还是好心接过了话茬:“日头还未落山,趁着这段功夫,还可以再做些竹筒烟,有备无患。”   “我我我这就去!”宋千帆找到救星,立马抓住了这根救命稻草,慌慌忙忙地跑走了。   “哪有个当大官的样子。”殷祝无奈道。   “宋学士毕竟还年轻,品阶在朝中也算不上多高,”苏成德笑道,“能有今日,全靠陛下的倚重,性情一些也是正常。”   “你少逗他就行了。”殷祝一针见血道。   苏成德尴尬一笑:“还是陛下慧眼如炬……”   这回在场几人都看出来了,殷祝现在火气大得很,但罪魁祸首反倒因为当事人的某些微妙的逃避心理,成功置身事外。   甚至宗策还一脸无辜地对殷祝说:“策去吩咐部将们准备,今晚连夜出发。”   殷祝摆摆手,示意他赶紧走,暂时不想看见他。   然而等他干爹一走,殷祝立马对苏成德吩咐道:“从留守驻地的禁军里点上三百精锐,等大军出发后,随朕一起跟上他们。”   苏成德变了脸色:“陛下,您要亲自上战场?”   “不,朕只是在后面做接应,”殷祝不想听他劝说,直接用一句话堵死了对方,“打仗讲究的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所以朕和宗策都明白,峦安关之战,成败在此一举,所以关于这件事你无需多言,朕心意已决。”   但还有一句话,他没有说。   必要时刻,作为君主,他自然也会上战场。   从在朝中宣布自己要御驾亲征的那一刻起,殷祝就把自己当做了获取战争胜利的筹码之一。   只要是筹码,就都可以押上赌桌。   苏成德缓慢地点了一下头:“奴才明白。”   太阳东升西落,半日时光如白驹过隙,一晃而过。   入夜时分,果然如宗策所说,夜空中飘起了濛濛细雨,透过火光,殷祝望见山林中升腾起丝丝雾气,不知究竟是水汽蒸腾还是地气生发所致。   但对于大夏来说,都是天赐良机——   “走水啦!走水啦!”   惊叫声划破黑夜,治从每晚例行的飞鸢落在粮仓之上,燃起了熊熊火焰,起初无人发现,等有人注意到时已经太晚了,营中乱作一团,人喊马嘶,滚滚浓烟直冲云霄,遮天蔽日。   潜伏在深林中的探子见状,慌忙跑回关隘中禀报。   而治从听到这件事的第一反应,是定然有诈。   “老子放飞鸢,只是缓兵之策,宗策怎么可能真上钩?”治从嗤笑,“定是又打着想让老子出关的主意,想得美!”   但幕僚却不这么认为:“将军,今晚有雨,多云,再加上南夏军连日征战却无功而返,或许是因为哨兵放松了警惕,才叫飞鸢烧了粮仓。”   “笑话!换做别人老子信,但跟老子打的人可是宗策!他手下的人,能犯西南边境那群庸兵蠢猪的错误?”   治从说着,又不禁咬牙切齿,既恨又慕起来:“要我说,那些在西南的将领也是一群饭桶,就比蠢猪好上那么一线,换做是老子,早就给他们打穿了!偏偏老子碰到的是宗策宗守正,唉……”   幕僚恭维道:“宗策虽狡猾,但将军您也是当世首屈一指的将才啊,放眼屹国上下,还有哪一位将领能与您的本事相媲美?格西大人,还有下一任储君,都要倚重您才是。”   治从哈哈大笑两声,举起手中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不愧是南边来的秀才,你这话,倒是说到老子心坎上了!”他通红着一张脸,显然喝了不少,但一双眼睛仍是精光霍霍,丝毫不见半分醉意,“格西他离不开我,屹国也离不开我!不像宗策,虽然他的君主也信任他,但他们那个太子……哼。”   他哼笑一声,脊背挺直,负手冒雨站在城墙上,任由那细密的雨水打湿铠甲,望着远方亮起的火光和道道浓烟,又目不斜视地喝了一大口酒。   幕僚拱手笑道:“将军是明白人。南夏朝堂如今已撕裂成两股势力,以唐颂为首的文脉世家和以宗策为首的武夫将领,势同水火,将来太子登基,必定是你死我活。”   “不说别的,且说当下,即使南夏皇帝支持宗策,可军中无二主,就算再大度的皇帝,也做不到在战场上事事都听从手下将领安排,除非那将领是他亲爹——出现这种景象,八成是军中新老出现矛盾,内讧所致,将军何不趁此机会,将他们一举剿灭?”   “若是能俘虏了那南夏皇帝和朝中诸位大臣,等班师回朝后,将军,您必定能成为屹国青史留名的英雄啊!”   治从听他话里话外一直在劝自己出兵,不禁瞥了幕僚一眼,怀疑道:“你怎么能肯定,这不是他们的诱敌之计?”   他可不像是南夏人,对青史留名什么的不感冒。   在这世上,治从只想要权力、金钱这两样东西。   所以在知道自己的老对头是从祁王那儿跳反,还通过干掉原主公成功博取了现任皇帝的信任后,他一方面对宗策更加忌惮,另一方面,也开始对这个心思深沉的野心家惺惺相惜起来。   幕僚神秘一笑,凑到他耳畔:“方才格西大人传话,就在一日前,新都那边……”   “想必,现在宗策应该已经收到消息了,对南夏皇帝心中生怨,这才不着急救火——您看这火光,这烟,光是烧稻草堆,可烧不出这副模样。”   治从眼睛一亮。   “好!”他一拍砖墙,“好,太好了!格西这招的确是妙!老子还以为他要把那封血书藏到天荒地老,没想到居然是在这里派上了用场!”   他淋着雨在城墙上站了半天,也是因为心有不甘,想要观察一下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火,究竟是机会还是陷阱。   毕竟被宗策带着手下人马挑衅了那么久,天天听着他那副官骂些扎心窝子的话,城中储备的粮草又日渐减少,心中哪能没有火气呢?   “点兵,派一支队伍先出去看看!”   派出去的队伍很快回来了,他们人数少,没敢靠得太近,但都说营中烟烧得很大,还能听到喊杀声,有人还在嘶声力竭地喊着护驾。   在众人的说动下,治从到底还是没忍住这份擒贼先擒王的巨大诱惑。   他带着兵出了关隘。   出于谨慎,治从没敢走出太远,在漆黑如墨的林间甚至连一根火把都不点,还给马都戴上了嚼子,神经时刻紧绷着,草丛中但凡有个风吹草动,哪怕是一只野兔,都能让他紧张半天。   直到他们离大夏的营帐越来越近,弥漫在空气中的烟味也越来越浓——   “不好!”治从霍然变色,“快撤,这是桐油的味道!”   但当他意识到这是陷阱的那一刻,就已经来不及了。   一声响箭刺破夜幕,直直钉入他身旁大树之上,惊得治从胯下马屁高高抬起前蹄,险些把他从马背上摔下去。   “众将士,随我杀!”   宗策一声令下,林中犹如天兵下凡一般,冒出无数士兵们的身影,厮杀声、喊叫声彻底混乱了这染血的枫叶林。   治从拼死抵抗了一会儿,自知不敌,便想着领着亲兵退回峦安关自保。   但宗策又怎会给他这个机会?   在治从调转马头的那一瞬间,他便抬起神机,在光线晦暗、目标快速移动的情况下,瞄准了治从的后背。   “呯!”   千钧一发之际,治从凭借多年征战的危机直觉偏开了身子。   这一枪打中了他的左肩,他疼得大叫一声,但根本不敢松开缰绳,只是趴伏在马背上,继续逃命——只要进了峦安关就安全了,只要进了峦安关,他还有人,还有粮草,还有神机……   “把神机架起来!瞄准老子身后!”他嘶声力竭地冲城墙上的屹人守卫们喊道,“不要管其他人,先杀宗策!”   连天的炮火震动了整座山脉,宗策带着亲兵们紧追治从不放,身旁是同袍和敌军的哀嚎惨叫,这注定是一场惨烈得能载入史册的战役,但他已经顾不上太多了。   只能赢、必须赢,这是他牢牢刻在脑海中的一句话。   但治从跑得太快了,他的马是大夏举国上下难得一见的良种马,速度之快,犹如一阵狂风,消失在了缓缓合拢的关隘大门后方。   宗策几度抬起神机,最终又放下了。   因为他很清楚,在这个距离下,即使是神机,也不可能命中。   “来人,架云梯!”   战局还是发展到了这一步。   尸体堆满了城墙根,有夏军的,有屹军的,凭借着打了治从一个措手不及,宗策顶着神机密集的炮火,将战线一步步推进,每一寸土地上都洒满了士兵的鲜血,火光映红黑夜,残败的旗帜被一次次插上城头,又被一次次地拔出,丢弃在血泊之中。   朝阳初升,金光普照大地,两方人马都已经疲累不堪。   副官咬紧牙关,在城墙上砍翻又一名屹军士兵,再抬手时,却发现手里的刀都已经卷了口。   突然响起的号角声让他浑身一颤,副官下意识往关隘外看去,生怕是屹人又来了一波援军。   但当他看到那顶迎风招展的龙纛大旗时,刹那间,一股热血顶上了胸膛。   “陛下来了!”他含着泪高呼道,“兄弟们,再坚持一下,陛下带着兵来支援咱们了!”   震天的欢呼声在关隘内外响起。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死守在城墙上的屹人士兵们他们脸色灰白,仿佛被人抽走了最后一口气,有不少人直接丢下武器,痛哭失声地投降,还有的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等死。   军心涣散,治从一脚踹开一名死得透透的大夏士兵,望着蓝天下飘扬的龙旗,明白大势已去了。   但他没有像晖城之战中,那名对克勤忠心耿耿的屹人将领一样,自尽殉国,而是平静地束手就擒。   宗策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被强压着跪在地上的治从,虽然神色略显疲惫,但同样波澜不惊。   “初次见面,”治从哑声道,“虽然这可能也是咱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宗策,他们都说你厉害,从前老子不信,但现在,老子承认了,我的确不如你。”   宗策没有说话。   他死死盯着治从,捏着刀柄的手骨节泛白,眼中血丝密布。   “但你应该知道,你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吧?”治从忽然呵呵笑了起来,“不仅是你,还有你那个弟弟。看你这样子,应该是已经知道了?你没告诉你们的皇帝吗?为什么?难不成,是怕他怀疑你也……”   “老实点儿!”   绑着他的亲兵见自家将军脸色不对,立刻一脚把治从踹倒在地。   治从的脸颊狠狠撞在地面上,他狼狈地喘了两口气,又大笑起来。   “格西大人的手段,你会慢慢领教的,”他近乎怜悯的说道,“这只是个开始。”   “把他带走。”宗策闭了闭眼睛,命令道。   他转过身,沉默遥望着远处龙纛下的殷祝。   似乎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宗策加快脚步,走到了对方面前。   殷祝面带喜色,几乎溢于言表,见他干爹过来,更是笑得无比灿烂,差点就要当众给他来个拥抱了。   “旗开得胜,宗爱卿,朕给你记头功!”   但话音落下,他很快注意到了宗策的表情不对,脸上的笑意也渐渐淡去。   “怎么了?”   宗策喉结滚动,忽然垂头抱拳,着一身铠甲,重重单膝跪地:“陛下,策不要任何功劳赏赐,只希望向陛下求个宽恕。”   殷祝也不禁严肃起来:“你说,发生什么事了?朕定为你做主。”   宗策颤声道:“策那不成器的弟弟,因私自与叛逃敌国的罪人联络,被太子殿下发现,已被押入刑部大牢审问……”   “——现今,生死不知。”   第89章   殷祝万万没想到,峦安关这边刚刚解决,尹英那小子居然在新都又给他搞了这么大的事来。   “朕怎么……算了,”他强压下心中怒火,把他干爹扶起来,“你是什么时候收到的消息?”   “昨日下午。”   也就是来山谷找他之后,怪不得他干爹临出发前脸色那么奇怪,原来是知道宗略出事了,一直忍耐到这场仗打完了才来跟他讲。   这要是换做其他将领,肯定会以此作为条件跟他谈判放人。   再不济,也会在出征前卖卖惨求个情,这样才能最大化地为自己争取到利益。   殷祝知道宗策对自己的心意,更清楚宗略在他干爹心目中的地位,他扪心自问,自己都做不到能在听闻唯一的亲人被下狱后还能冷静指挥作战,甚至还硬生生啃下了峦安关这块硬骨头。   “陛下,阿略他……策从前问过宗略,他曾向我保证过,没有再和卢及联系,现在看来,还是我这个做兄长的太疏于管教了。”   宗策言语间自责不已:“太子此举,于理,策无话可说,毕竟是宗略他有错在先。但神机一道,大夏只有他一人能与卢及水平相当,策愿代弟赎罪,降职革薪,只希望陛下给他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好了,你不必再说。”   殷祝直接打断了宗策的话。   因为他注意到,因为宗策这一跪,周围已经有不少人向他们张望过来,被愤怒压制的理智立刻上线,阻止了他干爹继续说下去。   将军的威信来源于自身的能力,也来源于皇权的保障。   他不能让宗策在人前展露出任何低微的姿态。   否则,这很有可能摧毁他在士兵们心中无坚不摧、无所不能的形象。   “去,给朕在附近找个清净人少的地方。”   他对随行而来的一名禁军精锐说道。   “是。”   殷祝一路上都没说话。   他在思考这件事的起因经过,和最恰当的处理办法。   尹英今年才十一,虽说放在古代,再过两三年也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但殷祝并不觉得他的心智有多么健全。   不是说他小,而是三岁看老,这孩子实际上非常早慧,天生性格多疑敏感,偶尔殷祝和他相处时,也能清楚感觉到这一点。   哪怕他现在名义上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只要他的关注重心稍稍偏向两位公主,尹英立刻就会表现出不高兴的情绪,利用各种方法——比如说向他问问题、摔跤或是弄出些别的动静,来争夺他的注意力。   但如果殷祝不在,单独面对两个妹妹时,尹英又会表现得非常大度,还会主动把好吃的让给她们,给摔倒的小妹笨手笨脚地扎小辫。   这样高敏感的孩子,如果不是出生在皇家,有父母的耐心教导,或许以后也会慢慢懂事,成为一个不错的人才。   但很遗憾,殷祝没有那么多时间和耐心给他。   身为大夏皇长子,尹英也不会轻易放弃自己已经有的一切。   在权力和身边人的熏陶下,那个会给妹妹扎小辫子的男孩,也终将成为像尹昇那样反复无常、冷血多疑的无情帝王。   可抛开尹英本身的性格问题,宗略入狱这件事,要说没有唐颂的手笔,殷祝绝对是一百万个不信的。   尹英每日除了上课,就是到内阁听各位大臣商讨国事,还要学骑马射箭,剩下的那些空余时间,就是去后宫中和两个妹妹玩耍,和同龄的贵族孩子们踢踢蹴鞠。   来来回回去的都是那么几个地方,他又怎么会忽然发现宗略和卢及的事情,还把人下了狱?   必定是有人早就发现了宗略和卢及的通信,并借此机会,利用尹英达成自己的目的。   而那幕后之人所针对的,自然是身在前线的宗策了。   平心而论,这的确是一步狠招。   如果殷祝与宗策不是这样的关系,如果他不曾去过宗府,认识了宗略,恐怕在知道这件事后,要么宗策心寒,要么是他暗中起疑,两人之间,必定会因此事生出芥蒂来。   禁军给他们在附近找到了一处厢房,看里面的陈设,应该是屹军中等级较高的将领居住的地方,或许就是治从本人的住所。   殷祝看了一眼,对他们命令道:“去外面把守着,没朕的命令,不要随便放人进来。”   “是!”   然后殷祝转身看向了他干爹。   刚想开口,却发现宗策神情不对。   宗策脸色苍白,眼神放空,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殷祝伸出手在他干爹面前晃了好几下,这才勉强回过神来。   “陛下,”他闭眼长叹一声,语气低沉得近乎哀求,“臣弟犯下重罪,身为兄长,策愿代之受罚。他不良于行,身体本就虚弱,若再经刑部审讯,恐怕要不了两天,就得死在牢狱之中……”   殷祝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原来自己一路上的沉默思考,竟被他干爹误以为是怪罪了。   “卢及和他通信的事,朕早就知道了。”他轻描淡写道,“朕还看过他们的信呢。”   宗策:“…………”   饶是心情沉重,看到他干爹瞬间从沉痛变为一脸懵的样子,殷祝还是忍不住笑了两声:“怎么,很意外吗?朕这个皇帝可不是白当的,飞鸟坊之于大夏,重要性不亚于军械库,甚至犹有胜之,核查负责人身边的亲属关系,这不是最基本的吗?”   宗策抿了抿唇:“那陛下为何不早些告诉策?”   “早些告诉你,你怎么做?去骂弟弟一顿,然后把他带到朕面前自首谢罪?”殷祝瞥他,“兵不厌诈,朕瞧你打仗的时候脑子挺活络的,怎么一到生活中就这么死板呢?”   宗策终于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所以,阿略这件事,是经过陛下首肯的?”   “自然。”   殷祝心道这就相当于明知道国家核武器研究负责人天天和敌对国家的高层联络,还不加以监管利用,那这个国家领导人还不如直接去街上卖烤地瓜呢。   就这智商,估计烤地瓜都比同行少赚两块钱。   “那太子……”   “别急,那小子干了这么大的事,肯定要给朕写信说明的,说不定待会信使就到了,”殷祝说,“朕会先派人回新都说明此事,起码得先把宗略从牢里捞出来。”   他冷笑一声:“这帮老家伙,这次知道做事得先立个牌坊了,不过,以为用太子和大义当挡箭牌,朕就会放过他们了吗?做梦!”   他明白尹英是被那群老家伙利用了,也怪自己,让他太早坐在了那个位置上。   但很多因素,凭借人力是无法改变的,如果不把尹英推到那个位置上,殷祝也抽不开身去支援前线,峦安关更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轻易攻克。   因此经过这件事后,他也彻底下定了决心。   短短数秒内,殷祝脑海中心电急转,但这些他都没有跟他干爹讲。要是宗策知道因为宗略,后续会牵扯出这么大的事情,肯定又会自责愧疚,甚至反过来劝说他。   殷祝不希望这些成为他干爹的负担,所以他只是冲宗策笑了笑,安抚道:“放心吧,朕会处理好的。等打完仗回去,宗略还会在家等着你给他带北地的特产呢。”   宗策松了一口气,表情明显安心了不少。   “多谢陛下,”他由衷道,“为臣弟考虑得如此周全。”   殷祝大言不惭道:“没事,朕也把他当弟弟看。”   他这话说得一点儿也不心虚,毕竟干爹是干爹,弟弟是弟弟。   虽然一个是长辈一个是晚辈,但他们可以各论各的。   谁知这话一说出口,他干爹脸颊上竟然浮现出淡淡的红晕,比殷祝当面亲他一口还要不好意思。   殷祝见了大为称奇,就差没凑到宗策眼皮子底下促狭他了,像是知道他一肚子冒坏水似的,宗策提前一步躲开了他目光炯炯的视线,嘴上却说:“不行,这于理不合……”   “和朕抱在一起亲嘴儿,于理就合了?”   宗策的脸肉眼可见地涨红了。   他猛地抬头瞪着殷祝,见殷祝对自己说着这种市井街头的浑话,居然还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样,顿时像碰到洪水猛兽似的后退几步,侧身再不愿搭理他了。   殷祝觉得自己像是个流氓,恨不得冲他干爹这个俊小伙儿吹一段口哨,来表达自己内心的火热。   ……事实上好像也相差不多?   尽管被这起意外事件打断了,但望着城墙上飘扬的大夏龙旗,殷祝站在这间狭隘小院中,还是有种心潮澎湃的感觉。   “守正,你看,咱们赢了,”他说,“过了峦安关,山河十四郡的大好疆土任由我大夏军队驰骋,只要你我二人携手,攻下北屹国都,指日可待。”   “那些怀着诡谲之心的魑魅魍魉,都随他们去吧!此乃大势所趋,他们再怨恨、再嫉妒、再处心积虑地给咱们使袢子,都什么也改变不了!”   听到这番话,宗策不禁扭头看向殷祝。   年轻的帝王站在炽日浮云之下,朝他张开双臂,脸上洋溢着自信的灿烂笑意。   来自北地的风从山岗之上呼啸而来,衣袍在狂风中鼓动,殷祝身躯瘦弱,身形却如白杨般坚韧挺拔,只是看着这幅场景,便有一股豪迈和壮阔之感油然而生。   宗策忽然醒悟过来:   虽然在自己面前,殷祝永远是一副需要保护的、不怎么正经的少年人模样,但在世人眼中,这个有着一双明亮眼眸的青年,即将带领着军队,完成大夏祖先数辈的夙愿,夺回失地,再造神州。   后人会雕刻他的丰碑,青史也会记住他的名字。   千年万载,功绩不衰。   宗策轻轻勾起唇,迈步走到殷祝面前,弯下腰,紧紧抱住了他。   “陛下说得对,是策狭隘了。”他铿锵有力地说。   “我们,一定会赢。”   第90章   格西闭上眼睛,靠坐在金碧辉煌的宫殿内,深吸一口气。   “……再说一遍。”   跪在下方的那名屹人士兵面如死灰,但碍于格西的威慑,还是颤颤巍巍地开口了:“治、治从将军出关袭营,兵败被俘,南夏军队占据峦安关,集东郡、洛成郡、全奉郡三郡失守。”   一阵死寂。   格西睁开双眼,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心平气和地问道:“还有别的吗?”   屹人士兵垂下头:“目前同里郡正急派使者前来求援,说南夏大军下一个目标就是他们,若大人再不派兵救援,恐怕国都危矣……”   “滚!”   格西再也忍耐不住怒火,疾步走下台阶,一脚将那人踹翻在地。   雪罗脸色惨白地站在宫殿廊柱下,怔怔地望着兄长在空荡宫室内大发雷霆:“只差一天!治从这个废物,那东西卢先生都已经做出来了,只要再坚持一天就好了!”   他越想越怒不可遏:   自打殷祝带着一帮大臣来了前线,在皇权近距离的威慑下,原本暗搓搓对前线供给偷梁换柱的行为,也基本无人再犯。   于是他费尽心思用新都那边去牵扯南夏皇帝的精力,因为按照常理来说,南夏人一向是重视内部政权远胜外部敌人;   谁知道这个皇帝却压根儿不按常理出牌,竟然任由那些世家重臣对他的太子施加影响,灌输教义,仿佛那根本不是他亲儿子似的。   若不是西南边境他们还略占上风,恐怕国中的将领早就顶不住压力,开始出现大规模叛逃的现象了。   最让格西难以理解和接受的是,那些南夏军队,只要一看到龙旗大纛出现在战场上,就跟打了鸡血一样。   不仅个个都拼死作战,战斗力比原先翻倍都不止,还特别听从指挥,连行军速度都比从前要快山许多——这可是三郡啊!这才不到三月的时间,以能征善战闻名的屹国,竟然接连丢了三郡!   峦安关就算再重要,也重要不过三郡之地啊!   “都告诉他了老老实实待在关隘里,不要轻易冒进,真是无可救药的蠢货!他该死!!!”   暴怒之下,格西几乎把视野中所有能看到的东西都砸了个稀巴烂,从价值连城的古董花瓶到精美的南夏贡品玉雕,碎裂声、求饶声和咆哮声让远处路过的侍女们战战兢兢,吓得根本不敢靠近。   一片兵荒马乱之中,雪罗抚下手腕上的佛珠,含在双掌之间,闭目喃喃念起了经文。   “别念了!”格西的怒吼声吓了她一跳。   但当他与妹妹含泪的双眸对视那一刻,怒火顷刻间便从他的脸上消失殆尽。   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无力和自责。   “哥,”雪罗轻声问道,“我们要输了,是吗?”   “不,不会,”格西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回答道,“现在看似是南夏占了上风,但他们推进得太快,总要停下脚步缓一缓的,不可能一口气吃成胖子。”   “宗策不是主张,成立什么抗屹联盟,煽动山河十四郡内部的南夏人来对付我们的军队吗?现在这三郡归他们掌管了,我们也可以反其道而行之。”   格西走到雪罗面前,安抚地抱住了她。   感受着怀中微微颤抖的单薄身躯,他喃喃道:“妹妹,不必担心,南夏人心心念念的山河十四郡,本就不是屹国自己的地盘,等他们夺回这些土地后,南夏皇帝再想开战,遇到的阻力只会比从前大上十倍不止。”   “他们不像我们,主张以牙还牙,他们讲究的是师出有名,不能随意侵略他国。只要我们派人去主动求和,归还土地,他们再想打,也就没有了借口。”   格西笃定道:“从前也不是没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只不过尹昇他宠幸宗策,而宗策又恰好是个能打的将领而已。”   “南夏人的本性,始终是软弱求和的,这几十年来,你也看到了有多少南夏的文人投奔咱们,这些人来的时候,都是一副冠冕堂皇的样子,说自己饱读诗书,是南夏的朝廷对不起他们,但反过来,对自己的同胞下手却比谁都狠。”   “所以,只要我们再熬上个十几二十年,等到尹昇老了,或是等宗策失宠,太子上位后,这些失去的土地,迟早都会回到屹国的掌控之下。”   雪罗却并不这么认为。   “哥哥看到的,都是南夏的叛徒,”她低声道,“但南夏人也有不畏强权铁骨铮铮之辈,不是吗?”   “比如集东郡那群抵抗官府自焚而死的南夏人,写反诗被押到宫外凌迟的那个年轻书生,他临死前喊的那句,‘旧都魂断山河遥’,直至今日,我都时常会在梦中听见……”   她的神情微微恍惚,嘴唇颤抖着说道,显然对此事已经有了不轻的阴影。   格西没有说话。   他只后悔当时没有拦住妹妹,但却并不后悔这么做。   那天行刑,他也去看了。   并且还带上了卢及。   他们二人站在宫中最高处,俯瞰着下方的人山人海,那书生其实本来应该由当地官府处置,按照屹国律法,最多也不过是砍头或是绞死。   是格西下了命令,为了杀鸡儆猴,先把人用酷刑折磨了一遍,再用囚车押到皇宫前,当众凌迟。   行刑全程,他一直在用余光观察着卢及脸上的神色。   卢及只是在第一刀落下时皱了皱眉,此后一直是面无表情,哪怕亲耳听到了那书生临死前拼尽全力的呼号,也丝毫未曾动容过。   格西似是无意地说道:“听说这位还是个秀才,在南夏都娶妻生子了,也不知是被那宗策灌了什么迷魂汤,竟然敢孤身跑到屹国属地,煽动人心,写什么反诗。”   “真是,脑子不清醒,平白葬送了大好前程呐。”   卢及瞥了他一眼:“想试探就直说,我忙得很,没时间跟你来这些弯弯绕绕的。”   格西笑道:“怎会。我当然是全心全意信任卢先生的,毕竟卢先生就算想回南夏,大概也是无家可归了,只有咱们屹国,才能给卢先生一个家,不是吗?”   “无聊,我回去了。”   但临走前,卢及还是对他说了一句话:“你妹妹有句话说得对,就算身在其位,有些事不得不干,但最好还是少造杀孽,免得将来死后,被亡魂报复。”   “你知道我不信佛,什么轮回宿命,天理循环,那都是骗人的鬼话,”格西站在他身后,负手而立,微微一笑道,“我只担心被活人踩在脚下。”   “…………”   “卢先生是在担心我?”   “少来恶心人了,”卢及声音低沉,“还有,有空派人来把你的猫接走,我院子里的蝴蝶都要被它捉光了。”   格西的思绪从回忆中抽离,他退后半步,对雪罗道:“你或许还没见过那东西吧,卢先生上月刚做出来,前两天我刚派人送到战场上。一共两架,西南、东南各一架,足以抵挡百万兵。”   这件事,他原本不打算告诉妹妹,因为雪罗心软,听到后只会觉得又要死更多人,心中肯定过不去,搞不好又要做噩梦。   但为了不让妹妹为他的安危提心吊胆,格西也顾不上太多了,还刻意在妹妹面前夸大了那神机的威力:“此神机名为‘自走雷车’,所到之处,犹如雷公下凡,南夏军队的那些土枪土炮,在她面前,不过土鸡瓦犬罢了!”*   雪罗睁大双眼:“前些日子,国都晴天炸雷,弄得不少百姓人心惶惶,难不成,就是这东西?”   “正是。”   格西又想起上次与卢及见面时的对话,劝说道:“这段时间,你也别老待在宫里吃斋念佛了,多去其他贵族女眷家走动走动,和这些人打好关系。”   他叹道:“你哥我也是没办法,必须要先争权,才和他们关系闹得这么僵,现在你那死鬼丈夫已经进气少呼气多,就不必再担心什么了。等卢先生把那第七页神机复刻出来,哥还要你帮忙,邀请这些人来工坊,一睹神机之威,也好安他们的心。”   雪罗并不愿意答应,用自己不想管前朝之事婉言谢绝。   但格西不愧是操控人心的大师,只用一句话便让她改变了主意:“这是卢先生的要求,他希望我能叫他造出的神机闻名天下,哥已经答应过了他了。我们两个欠他们兄妹的,还记得吗?”   雪罗明知道这是她哥的借口,但还是抵不过内心的歉疚,沉默许久后,慢慢点了一下头。   望着妹妹在夕阳下离去的背影,格西脸上柔和的神色,也随着暗淡的光线一同消隐在了暮色中。   他斜眼看着满地的狼藉,和一直跪在远处一动也不敢动的屹人士兵,冷笑一声,抬脚迈出了门槛。   “把人拉去处理了吧。”他百无聊赖地说。   哀嚎声被他远远地甩在身后,宫人点燃灯笼,见他到来,都忙不迭地行礼。容颜姣好的侍女低着头款款走来,手中捧着托盘,上面摆满了后宫的牌子,温声询问他今晚要哪一位娘娘侍寝。   屹国民风开放,夏日傍晚,她们的穿着也十分清凉露骨,格西稍一低头,便能看见那故意凹出的丰满胸脯。   那侍女似是不经意地抬眸,触及到他冷淡的目光,又赶忙害羞地低下头,脸颊飞上两抹少女的娇羞。   格西却只觉得,就和卢及说的一样,一切都太无聊了。   刚坐上这个从前梦寐以求的位置时,他的确狂喜过,放纵过,他每天都睡着皇帝的女人,在那老头的后宫中尽情享乐,吃天下难得一见的珍馐,穿的、用的,都是最好的东西,还给自己宠爱的妹妹赐下无数金银珠宝。   可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他就觉得乏味了。   “大人?”   可能是格西许久没出声,那侍女不禁轻轻提醒了一句:“您今晚是不想人作陪吗?”   “收起来吧,一群庸脂俗粉,”格西道,“比不上雪罗万分之一。”   他的妹妹,这样灵慧聪巧的一个姑娘,为了他委身于那个老头子,还要忍受后宫中那些女人的针对,白白消磨去了自己最美好的青春岁月。   格西觉得,自己没把她们统统拉到试验场去,都算是他大度了。   但他现在的确又有了这样的想法。   在这一刻,他忽然理解了南夏那位皇帝。   作为统治一国的君主,他们想要什么样的美人,都不是难事,但放眼天下,实在是知己难寻。   侍女抿了抿唇,不甘心格西就这么走了,还想着开口挽留他,谁知格西已经直接无视了她,吩咐道:“准备马车,叫人把卢先生从佛寺里带回来,半个时辰内若是见不到人,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啊嚏!”   半夜,正忙着批奏折的殷祝突然狠狠打了个喷嚏。   还没等他抬手揉鼻子,肩膀上就已经多了一件披风。   “风寒?”宗策蹙眉问道。   连日奔波征战在外,殷祝最近的身体一直不太好,但他觉得他干爹显然有些惊弓之鸟了,年轻人熬夜多了,有个头疼脑热的不挺正常,“没有,只是隐隐觉得后背发凉。”   顿了顿,他肯定道:“估计是被什么很恶心的人惦记上了吧。”   作者有话说:   字面解释上行下效:皇帝在上面搞男同,一不小心影响了下面和周边一群人[狗头]   *自走雷车:原型参考王徵《奇器图说》,越查资料越发现古人的科技水平(尤其明代)真的很超乎现代人的想象 第91章   深秋寒露重。   拂晓时分,白霜蒙地,昨夜又下了场淅淅淋淋的小雨。   即使屋中摆放着炭盆,也能感觉到从门窗罅隙间透来的砭骨寒意。   算上两辈子,殷祝都是个彻头彻尾的南方人,很少感受过北方秋冬的寒冷,因此每晚宗策都会将他搂在怀里入睡,替他焐热手脚,即使自己早上醒来时,后背时常会被汗水打湿。   听到外面传来的轻微脚步声,宗策轻手轻脚地起身,替熟睡中的殷祝掖好被角,又用手背轻轻探了探他额头的温度,确认没有发烧,这才放心披衣离去。   门扉掩上,挡住了一秋寒凉。   在他干爹走后,床上的殷祝便睁开双眼,捂着被子,低低咳喘起来。   可不能被他干爹听见,他心想。   否则肯定会发现自己又是在装睡。   或许是水土不服,自打过了峦安关,殷祝就没睡过几天好觉。他干爹将这些都看在眼里,自从上次后,再没问过宗略的事情。   估计是不想让他再操心吧。   但殷祝当然不可能放任不管。   先不提私人情感,飞鸟坊没了宗略,这场仗,大夏要怎么和北屹打?   这帮老老狐狸跟他玩的是连环计,赌的就是他人在前线,天高皇帝远,无法轻易插手新都这边的诸多事宜。   殷祝也明白,若是自己强行下令直接赦免宗略,不给他正名,即使宗略回到飞鸟坊,也再难以服众;而若是把流程拖得太长,宗略的位置又会被人暗中替代,并不比前一种的下场好到哪里。   若是天下事情,都能用一纸圣旨来解决,尹昇也不会最后落得那么个悲惨下场,历史上的大夏,也就不会亡国了。   所以殷祝只是叫刑部在收集到宗略通敌的确切证据前,先不要审讯,更不许上刑,但也退让了一步,允许他们派人监视宗略,不许宗略和外界通信,但软禁的地点必须要设定在飞鸟坊内部。   无论如何,至少在飞鸟坊内,宗略还有接触到自己亲信的机会,这样他辗转腾挪的余地也会大一些。   同时,殷祝还变相把唐颂升了一级。   不仅坐实了他帝师的名头,还回信给尹英,允许他结交群臣,组建自己的班底。   如此大方的手笔,成功安抚了原本蠢蠢欲动想要搞事的内阁大臣们。   但也有个别人看出了不对,因为这一举动,相当于世家给皇帝吃了个瘪,皇帝还高高兴兴咽下了,很不符合殷祝一贯的作风。   比如说王存,还特意上奏,试探询问殷祝在拿下峦安关后,何时回新都,但被殷祝用各种借口敷衍过去了。   后来他似乎觉得,虎毒不食子,所以只是推拒了殷祝赐给他的爵位,但仍然继续和唐颂一起教导尹英。   殷祝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脑袋有些昏昏沉沉的胀痛。   最后实在睡不着,干脆坐起身来,趁着他干爹不在房中,继续翻阅昨晚没看完的信件。   这是尹英写给他的。   在他离开新都后,这个孩子在几位阁老的教导下飞速成长。   起初的一两个月里,殷祝还能时常能从字里行间感受到些许稚气的孩童影子,尹英也会写一些不太符合太子身份、仅仅出于对父亲想念的话语。   而现在,只剩下了格式工整、一板一眼的“儿臣启禀父皇”。   对此,殷祝心中的确是有一丝怅然的。   但他并不后悔这么做。   ——一个完美的、符合世家期待的太子,是最好的投注对象,也是最吸引人的诱饵,不是吗?   上辈子他曾在书中看过一句话,战争的机器一旦开启,就绝不会按照发起人的想法结束。   如今的殷祝,对这句话的感受尤为深刻。   奏折上的伤亡数字日渐累计,呈到他面前的,或许只是一串墨汁淋漓的冰冷数字,可殷祝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那日来见他干爹的路上,那具被穿在旗杆上的婴孩尸体,和天空中盘旋的食腐乌鸦。   历史上,垂垂老矣的宋千帆临终前病逝于征战途中,含泪喊出的那一声“陛下,陛下啊”,究竟饱含着几多沉重、不甘与怒其不争,尹昇可能一生也不会明白了。   但殷祝明白。   最近他干爹早出晚归,对战况绝口不提,但城外隆隆的雷响和城中时不时出现的浓烟是掩盖不了的。   北屹和大夏,还远没有到攻守易型的地步,越往北,适应寒冷气温的屹人军队战斗力就越强,反之夏军的战斗力也会被层层削弱。   只能说峦安关一战,把北屹仅有的优势抹平了,这个冬天,两边都会度过一段前所未有的艰难时期。   宗策端着早膳推门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殷祝长发披散,低垂着头,脖颈连着瘦削肩头,呈现出一道优美弧线。   墙角的铜制香炉中飘散着氤氲的袅袅烟雾,显得殷祝的侧影愈发单薄,一身雪白的亵衣宛如青山松柏间翩飞的仙鹤,有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氛围。   宗策的目光扫过锦被上堆满的奏折。   昨天回来时,他一份都没看到,殷祝还特别乖巧地躺在床上,只在他上床搂住自己腰时,才睁着一双惺忪睡眼,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回来啦?朕都睡着半天了”,然后把脑袋埋进了他的颈窝里。   一看就知道是装的。   小骗子。   殷祝恍然未觉宗策的到来,他的目光专注地凝视着腿上的一份奏折,纤瘦苍白的五指紧握着笔杆,秀气的眉头微蹙,似乎是因为上面写的字句陷入了沉思。   直到宗策站在床榻边,阴影罩住了他看奏折的视线,殷祝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他抬头呆呆望去时,嘴里还在啃着笔杆头。   对视一眼,宗策把早膳放在床头,淡淡道:“陛下,吃饭吧。”   语气非常平静,但殷祝却心里一咯噔——   完蛋,他干爹肯定生气了!   他忙吐出笔杆子,干笑一声应下,却没忍住,又低低咳嗽了两声,因此更加心虚,一边吃饭,一边绞尽脑汁地想着该怎么解释。   打天下容易,治天下则尤难。宗策不是神,做不到分身,   西南战报已经足够让殷祝头疼了,他不想再给他干爹找别的麻烦。   但这个不能说。   因为他干爹肯定不觉得这些是麻烦。   还有……   往后的两年时间内,大夏还要经历数场天灾人祸。   包括但不限于地动、水灾、蝗灾等等。   水灾和蝗灾,他可以任叫人去提前预防治理,但地震无法避免,当地的百姓也不会轻易搬离故土,殷祝只能尽可能地命当地官员加固房屋、囤积粮草,等灾害来临时,让百姓们的日子好过那么一点点。   但这些也不能说。   不然要是他干爹问起来陛下是怎么知道的,他该怎么回答?说朕梦中有仙人传授,能天人感应?还是说自己活了两辈子?   太扯了,一听就知道是骗人的。   还好,宗策似乎并不想揪着这件事不放,只是叹了一口气说:“雷车图纸,策已经派工匠着手去研究了,若不是阿略那边出了事,大夏这边也不至于如此被动。但陛下也不必太过担心,待几日后神火飞鸦组建成功,至少防守三郡,还是没有太大问题的。”   “那就好,”殷祝囫囵眼下一口粥,又问道,“城中那些屹人贵族,你打算怎么处置?”   “恩威并施,”宗策说,“只要遵守我大夏律法,策并不打算拿他们怎么样,但他们似乎并不这么认为。”   “怪不得最近他们给你送了那么多金银财宝,还有貌美侍女,挺好,是该让他们割割肉。”殷祝笑眯眯地说道,“不过,听说送来的人里面,男宠更多?”   宗策立刻道:“金银财宝策都已经叫人登记在册,充作军费,至于那些男男女女,策一个也没收。”   “慌什么?这又不是第一次了,”殷祝喝完最后一口粥,尝出来他干爹偷偷在里面放了蜜糖,意犹未尽地砸了咂嘴,“朕只是很好奇,为什么他们不给朕送呢?”   宗策微微眯起眼睛。   “陛下似乎很期待?”他直勾勾地盯着殷祝,声音低沉,“是觉得策管束太多,还是腻烦了这张脸,想要新人陪伴左右了?”   这么长时间未曾行房,每天还被殷祝督促着喝药,宗策只觉得身体中仿佛有热流涌窜,几乎都快要和初次在宫中那次差不多了。   殷祝却恍然未觉他干爹忍耐的辛苦,还在想着归亭那边的药疗程差不多了,或许可以找个时日,先试试看那个小药瓶的效果,从心理上帮他干爹建设一点自信。   听说这种病除了生理上的,还有心理上的障碍。   唉,也不知道他干爹究竟是哪种。   “说什么胡话,朕当然只钟情旧人,外面那些莺莺燕燕花花草草怎么能跟你比?”   他恳切抓住宗策的掌心,十分真诚地说道。   指尖感受到的粗粝滚烫让殷祝微微诧异,心道难不成武将都是虎狼的体质吗——外面都快结冰溜子了,他干爹的体温还这么火热?   但听了这番话,宗策却似乎并不怎么高兴。   只是垂眸捏着殷祝的手指,从指尖一直把玩到指根,模样让殷祝不禁幻视趴在山林间无精打采甩尾的老虎。   无言温存片刻后。   殷祝眨了眨眼睛,几乎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宗爱卿,你掌心怎么冒烟了?”   宗策淡淡道:“陛下看错了罢,是香炉在冒烟。”   “……哦。”    第92章   殷祝在宗策面前的智商一向忽高忽低,具体水平取决于他当下究竟想不想动脑子,以及天气的冷暖程度。   像今天气温偏低,他就觉得动脑子是件很麻烦的事情。   于是他诚挚邀请他干爹坐到床上来和他一起烤火,因为这样他可以靠坐在他干爹怀里,肯定很暖和。   但他贴贴的提议被宗策拒绝了。   殷祝不太高兴:“你待会有事?”   宗策矢口否认:“没有。”   “那为什么?”殷祝不能理解,但不管他怎么软磨硬泡死缠烂打,宗策就是坚决不愿意。   “是朕失宠了吗?”殷祝用袖子拭去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水,因为怕笑场,还故意扭过头去不看他干爹,“宗将军怕不是瞧上了外面哪个小妖精,魂都被勾走了,将来怕不是还会叫朕独守空房……”   他说不下去了,因为怕再多说一个字就会忍不住笑出声来。   在一起的时间久了,尽管平日表面上仍遵循着君臣礼节,但在殷祝潜移默化的影响下,宗策私底下也变得放松不少。   因此面对殷祝这副戏精模样,宗策只是很淡定地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估算了一下时间,说:“陛下,该喝药了。”   “好没意思,”殷祝叹气,“今早你难得清闲一回,不用去军营也不需要处理城中事务,就不能满足朕一回吗?”   宗策垂眸避开他的视线:“如果陛下说的是前日您睡前编的强取豪夺桥段,抱歉,策实在做不到。”   其实并不是做不到,相反,宗策不是不解风情之人。   他只是担心一语成谶。   然而,在等来殷祝的回答之前,视野中先出现了一颗歪着的脑袋。   宗策微微一怔,抬起头,看到殷祝用一种极为别扭的姿势,倒过来睁大眼睛看着他,黝黑清澈的眼珠像极了少时他在家中养的那只幼犬,无论刮风下雨,都会蹲守在家门前等他回来。   “是不是朕给你的压力太大了?”殷祝有点儿担心地问道,想要用手指抹平他干爹紧皱的双眉,“朕只是见你这些日子早出晚归的,想跟你逗个乐,叫你开心开心,没有别的意思。”   宗策缓和了神情,握住殷祝的手,与他十指相扣。   “只要陛下常伴策左右,这些对策来说,算不了什么。”   宗策是真心实意这么认为的。   经历过前世那番挣扎在无边血海却茫茫不见光亮的绝望,今生这些所谓的严寒风霜,与他来说,不过是风雪过后,枝头缀着的一点残雪罢了。   但殷祝并不怎么相信他的话。   他知道他干爹习惯了什么事都自己一个人扛,对待身边人和下属都关怀备至,即使最后被人算计,押送刑场,也会舍下脸来恳求政敌放过自己的亲信。   柳显他已经处理过了,剩下的魏邱……就看柔姬这一次,想不想利用太子和唐颂的势力搞事情了。   殷祝心中暗暗计划着为他干爹报仇的事,表面却毫无异状,见宗策从外面端来两碗苦药,还很嫌弃的皱了皱鼻子。   “对了,卢及这个人,说实话,朕有点儿不明白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他一本正经地把药碗放到一边,摆出一副要宗策讨论正事的架势。   宗策对殷祝的这点小心思心知肚明,但药还烫着,便默许了殷祝使点拖延的小心思,反正迟早得喝。   “陛下不明白什么?”他从善如流地问道。   虽然是为了故意岔开话题,但这件事,的确也是殷祝一直以来颇为疑惑的——   “你说,让他归顺北屹的契机究竟是什么呢?”他问道,“多年来你们都未曾听闻他的消息,宗略之前还说,怀疑他已经死了;直到两国开战,卢及又一下子变成了格西的座上宾,为他们的军队制造了杀伤力巨大的雷车。”   “你说,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宗策沉默良久。   “说实话,策也不明白,”他低声道,“年少相交时,一直觉得他同阿略一样,是个外柔内刚的性子,甚至比起有时会冲动行事的阿略,他经历过战乱流离、亲人离散,还多了几分能屈能伸的本事。”   “你觉得,他在你们面前表现出的那一面,都是假的?”   殷祝想到宋千帆告诉自己的真相。   他从不会听信某个人的一面之词,但卢及这个人太古怪,他在现实中的形象和故人口中的样子,似乎大相径庭。   宗策摇摇头,又点点头。   “有些能做假,有些则做不了假,”他说,“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卢及是个目标极为明确的人。”   “当初他不过十岁,还没有太子的年岁大,便能在战乱中跟随流民一路南下,凭借儿时的记忆找到父亲的故友,也就是家父十年前居住的旧宅,又从当地乡亲的口中得知我父亲现在的住址,再一路向南来到新都,拜入我父亲门下。”   殷祝咋舌:“的确了不起,我十岁的时候还在家门口的公园里找不到北呢。”   宗策迟疑道:“陛下说的可是皇宫?”   “啊……对,差不多吧,”殷祝含糊道,“总之就是那个意思。”   宗策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殷祝自己或许不知道,但偶尔在深夜,他会梦呓一些宗策听不懂的字句,比如“干爹保号”、“妈我们是真爱别抽我”之类的话。   太后和了悟的事情,宗策从来不在殷祝面前提起,毕竟是生母,放在谁身上都是过不去的一道坎,但殷祝似乎全无介怀的意思,在梦中还亲亲热热地喊着“妈要吃土了再打点生活费呗就当喂狗了”,那语气听来,竟亲昵得像是富贵人家的独生子一样。   但宗策想起“殷祝”这个名字,又觉得自己的猜测并不是空穴来风。   即使是天上的神仙,也会有子嗣后代,从前他以为殷祝是山间精怪或是某个不在神位的野神附身于人间帝王之身,现在看来,倒是还有一种可能——他是天宫中两位神仙宠溺的小儿子,瞒着双亲,偷偷下凡,还同他这个凡人相爱。   可牵牛织女的故事在先,就连宗策这样不怎么关心民间神话故事的人也知道,仙凡相恋乃是大忌,先不说自己身为凡人寿命有限,万一被天宫中的人发现了,降下天罚,又该如何是好?   更别提,他们还是同性相恋。   难不成,他们将来也要像神话中那些爱而不得的眷侣一样,每隔一年、甚至是百年千年,才有机会团聚?   宗策沉着脸,满脑子都是鹊桥相汇和白蛇被压雷峰塔的悲情故事。   但这些脑补并不妨碍他一把拉住准备偷偷摸摸下床离开的殷祝,淡淡道:“要凉了,快把药喝了。”   殷祝:“…………”   可恶,还以为能逃掉的。   他极不情愿地端起药碗,捏着鼻子喝了两口,苦得是龇牙咧嘴,七窍生烟,正要督促他干爹也一起喝共患难一番,外面突然来了个亲兵,还说有急事要与将军汇报。   “策先出去一趟。”宗策起身道。   殷祝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眼神一闪,方才想到的念头就又冒了出来。   难得他干爹今日清闲……   说干就干,殷祝从床缝里翻出归亭给他的小药瓶,拔开塞子闻了闻,一股奇怪的味道,想了想,还是胆怂没敢倒太多,也怕药性相冲,于是便准备先倒上那么一两滴,试试看效果如何。   俗话说得好,人往往是在干坏事的时候最有行动力。   等宗策回来时,看到的就是殷祝正襟危坐地坐在床边,面前还摆着一个空荡荡的药碗,连药渣都没剩下多少。   宗策:“…………”不对。   殷祝关切问道:“回来啦?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陛下放心,不是什么大事。”宗策说。   “那就好,朕已经喝完了,轮到你啦!”殷祝十分热情,笑容更是灿烂无比。   很不对。   陛下静悄悄,必定在作妖。   宗策环顾四周,没发现殷祝偷偷倒药的罪证,又上前一步掀开被子摸了摸,最后甚至都弯下腰,仔细查看了一遍床底下。   “你这是干什么,不相信朕的保证吗?”殷祝博然小怒,色厉内荏地指责道,“朕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说喝完肯定就一口气喝完,绝不会耍赖——快点快点,该你了。”   他虽然口口声声保证,但宗策还是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殷祝怕再这么下去被发现端倪,干脆把人按在床边,又殷勤地主动端起药碗凑到他干爹唇边:“大郎……不对,是爱卿啊,你该喝药了,你看看,出去一趟,嘴皮子这么干,正好喝两口药润润。”   第一口苦药下肚的时候,宗策终于想起来了。   当初自己被关在偏殿里,那个太监走过来让他为皇帝试药的时候,也差不多是这样的态度。   殷祝一脸期待地看着他:“说说看,感觉怎么样?身体有没有什么变化?”   宗策:“…………”果然如此。   他大马金刀地坐在床榻边,仰头将最后一滴药一饮而尽。   然后放下药碗,不紧不慢地勾起唇,盯着殷祝似笑非笑地问道:“陛下说的,是哪里的变化?”   顶着宗策目光炯炯的眼神,殷祝哑然失声。   第93章   殷祝觉得大事不太妙。   他干爹一向好说话,但上次看到他露出这样的眼神,还是在晖城的那个晚上,不得不说那天给他留下的印象足够深刻,殷祝直到现在想起来都有些头皮发麻的感觉。   但他还是嘴硬道:“没有,你理解成什么了?朕问的是这药喝了这么久,你觉得身体有没有什么变化。”   宗策:“没有。”   “当真没有?”殷祝纳闷了,“难不成放少了……”   “陛下说什么放少了?”宗策盯着他,殷祝立马解释道:“朕是说药材,没说别的。”   他还欲盖弥彰地补充道:“仗打了这么久,朕瞧着你最近也瘦了不少,就叫归亭给你在药方里又加了一味补给,你喝出来和平时有什么区别了没?”   宗策慢吞吞道:“喝出来了。”   即使药力发挥还需要一段时间,光是看到殷祝这副眼巴巴看着他、眼神又躲躲闪闪欲言又止的模样,他就觉得身体里仿佛有股无名火升腾而起。   “早上策出门时,见天边有层云卷积,应是下午有雨,”宗策的嗓音低沉,视线缓缓移到了尚且在状况外的殷祝身上,“陛下可曾听闻江南的一句谚语?”   “什么话?”殷祝还傻乎乎地接着他问道。   宗策勾唇,一字一句道:“雷雨合卺,子孙聪颖。”   殷祝呆了几秒,随即脸颊肉眼可见地涨红了。   他僵硬地坐在床榻边上,连着脖子根都泛着粉:“说……说什么浑话呢!朕又不能生!”   “陛下若是女子,”宗策淡淡道,视线落在殷祝的小腹,语气明显意有所指,“现今后宫里,估计还要再添上几位嬷嬷。”   殷祝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干爹是在调戏他。   ……岂有此理!   但他属于那种典型的又菜又爱玩的类型,很长时间不跟他干爹困觉,先前被敦到死去活来的记忆也淡去不少,好了伤疤忘了疼,于是就开始蠢蠢欲动地作妖;   现在宗策真被他撩出了火气,哪怕知道他干爹现在还处于有心无力的阶段,殷祝还是觉得自己有点儿撑不住了。   他干爹,板正归板正,收拾人的手段可真不少。虽然那些惩治逃兵和叛徒的刑罚宗策肯定不会用在他身上,但在床上光是轻巧按上几个穴位,就能叫殷祝连声求饶。   他很没良心地胡乱找了个借口,准备拔腿溜走,但刚起身没走两步,就被宗策拽着胳膊摔回了床上。   宗策看着被自己摔懵的殷祝,手扶腰带,单腿屈膝撑在床榻上,居高临下地问道:“陛下可还知道,关于道学先生的一则笑话?”   殷祝现在一听到什么“谚语”“笑话”就觉得牙根发酸,刚要怼上两句,看到他干爹不容置疑的眼神,殷祝瞬间又怂了。   好吧,自己干的蠢事,还是得自己来买单。   “不知道,”他躺在床上,睁着一双眼睛,尽量装出一副纯良无辜的模样,“宗爱卿博学多才,朕实在佩服。”   宗策丝毫不为他的马屁所动,单手掐住殷祝的脸颊,动作略显粗暴,语气却仍如上朝进谏时一般恭敬谦卑:“这笑话便是说,那些半吊子的道学先生,每到深夜或雨天,听着隔壁邻居传来的动静,便心痒难耐,干脆冒雨跑到街上,疾呼‘闭门读经’,借此扰民。”   虽然知道时机不太对,但殷祝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不愧是他干爹,这笑话可真是比北地的寒风还冷。   他嘟着嘴巴——不是他一个大男人刻意卖萌,实在是宗策不肯撒手,非要看着他这么艰难开口,含混不清地问道:“那宗爱卿,你是觉得子孙聪颖好呢,还是闭门读经好呢?”   再说一遍,男人只要上头了,一分钟前说的话都可以不认,捅自己一刀的事也大可以做。   殷祝现在就在干这种事。   宗策没有回答,但他用行动给出了答案。   殷祝的呼吸声渐渐急促,从他干爹这副急切劲儿判断,他觉得今天这事估计能成,屋外的风声不知不觉变大了,夹杂着雨点拍打窗棂的噼啪声响,屋内的炭盆静静燃烧着,发出些许杂音,但很快又被那含混的水渍声掩盖过去。   殷祝眼神恍惚地看着宗策那隐忍的神情,忽然喘着气笑道:“你说,咱们这算不算也是在‘闭门读经’了?”   他冰凉的十指攀附上宗策结实滚烫的小臂,上面跳动的青筋几乎叫殷祝险些被挣开手,在这一刻,什么战争,什么天下,殷祝都不想再操心了,他只想好好抱住他干爹,然后冲着那被晒得微微泛红的耳朵吹上一口气。   幸好,宗策早有先见之明,一把又掐住了殷祝的脖颈,防止他胡乱惹火。   自小腹升腾起的热意远不如面前这个人带给他的刺激大,但让宗策庆幸的是,不同于第一次,起码这次他理智尚存,还能控制自己的行为。   但等听到殷祝压抑的咳嗽声,宗策心头一跳,连忙松开手   因为一时情急,他方才的确用了些力气,加之殷祝肤色苍白,皮肤一掐一个手印,所以能清晰看见那雪白脖颈上残留下的五指印,宛如皑皑白雪之上几片鲜红的落梅,殷祝眼角含泪、嘶哑咳嗽的嗓音,也让人油然而生一股凌虐的美感。   这副在寻常世人眼中无比诱人的场景,却让宗策觉得有些无力。   这具身体,就像是一件在地下尘封多年、价值连城的古董。他小心翼翼地珍藏保养着,却无法阻止它在时间的推移下,逐渐变为一捧尘灰。   宗策把殷祝抱起身,像抱着一个脆弱的孩子一样拥在怀里,轻轻拍着他单薄的脊背,直到殷祝缓过气来。   带着苦涩草药味道的双唇轻轻触碰着那湿润的唇瓣,又顺着下颌线,落在那伶仃凸起的苍白锁骨之上。   他一手搂着殷祝那纤瘦的腰肢,另一只手不动声色地撩起衣摆,殷祝闷哼一声,仰起头,下意识抓住了宗策的头发,又舍不得拽狠了,只能攀着他干爹宽阔的肩背,张着嘴,小口小口地喘着气,颤声道:“不带这样……欺负人的……”   “这算欺负吗?”宗策用气声问道,“可陛下明明都给了策暗示,策怎么能不顺从陛下的意思呢?”   殷祝咬着下唇,闭上眼睛,强忍着不说话。   但宗策突然很想听他的声音,于是便哄着他再对自己说两句,什么都行。   殷祝故意寒碜他,便在他耳边小声唱了两句,就是那篇讲晖城之战的戏本,词儿还专门捡最露骨的夸。   宗策动作一顿,呼吸果然变得急促起来。   他抄起双臂,忍无可忍地把殷祝抱起来,在殷祝的惊呼声中,把人按在了窗台边,深深吻了上去。   风雨声连成片,潮湿的水汽透着缝隙涌入房中。   草木湿润的气味和淡淡的麝香味道混杂在一起,像是雨水落入了烧红的炭盆,顷刻间便蒸发得无影无踪。   殷祝觉得自己后背是冰凉的,但胸前却火热一片,宛如冰火两重天的境遇让他不自觉地战栗起来,脖颈扬起,犹如被困在蛛网中垂死挣扎的蝴蝶,眼前闪过阵阵白光,却怎么也寻不到解脱之法。   或许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这一次,他干爹的吻里带着战火硝烟的意味。   每当那粗粝的手指划过他的颈侧,殷祝总有种被刀锋掠过的感觉,骨子里对危险的直觉让他下意识想要躲避,但被激怒的掠食者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因为……   “这难道不是陛下想要的吗?”宗策哑声问道。   是这样。   殷祝泪眼朦胧地想,可难道你不想吗?   为什么始终克制着、隐忍着,宁愿一言不发地抱着他,也不再更进一步了?   明明他已经感觉到了,归亭给的药是起了作用的。   虽然不知道他干爹的病有没有真的治好,至少外面风雨如晦,他们可以沉沦于一响贪欢。   或许,他也是知道原因的。   殷祝忽然痛恨起了尹昇这具身体。   从前的他健康又充满活力,可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后,总是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尹昇早年间造的那些孽,嗑过的那些药,如今都要由他这个全然无关的人来承受代价。   ——初来乍到那几天,世界天崩地裂,又要感受着浑身拆骨似的疼痛时,他又怎么能不恨呢?   他干爹也是受害者,殷祝不能也不愿去恨他,更何况在夜深人静时,他时常能感觉到枕边人小心翼翼地查看,那种带着些微自责和沉重的眼神,比起身体的不适,更叫殷祝心中难受。   就像是那窗外连绵的阴雨和潮气,带着那挥之不去的血腥味,丝丝缕缕,无孔不入,一直侵入到他的五脏六腑内,将他拉入这个时代无边无际的困顿潮水里。   一滴生理性的泪水顺着殷祝的眼角滑落,他的呼吸凌乱,脸颊潮红,忽然抓住了宗策的衣襟,不顾一切地撕咬上去。   就仿佛在世界末日来临前那般,抵死缠绵。   宗策垂眸看着他,漆黑的眼眸仿佛也浸在风雨之中。   “等天晴了,找个阳光好的日子,”殷祝低声笑道,“咱们一起去街上走走吧。”   “当了这么久的皇帝,朕也有些累了。”   第94章   宗策紧紧地将殷祝抱在怀里,脑袋深埋在他的颈侧。   急促炽热的呼吸喷洒在敏感的皮肤表面,紧贴着的胸膛传来擂鼓般的震动,方寸之间,几乎分不清那究竟是谁的心跳声。   殷祝被刺激得眼角微红,忍不住偏了偏头,想要后撤,却被宗策抱得更紧了。   他被抱得险些喘不过气来,觉得要是宗策再用点力气,恐怕自己的骨头都得被勒断。   他不明白自己说一声累,他干爹为什么突然激动,心想该不会是憋久了坚持不住,怕面子上过不去吧。   “怎么了?”殷祝语气委婉地问道,“可是哪里有不舒服吗?”   这个问题他不久前才刚问过,但那时候殷祝是满心期待,现在则变成了安抚诱哄,还带着一丢丢的懊悔和埋怨——看来这药效也不怎么滴嘛,早知道就不那么谨慎,多放点了。   下次还是得一瓶倒。   “陛下,”宗策低声问道,“可是策方才,弄疼您了?”   殷祝惊喘了一声:“没……唔……”   宗策的大手一寸寸摸过殷祝的后背,因为他的动作,殷祝的脊背陡然绷至,肩胛骨耸起,连喘息声都染上了些许崩溃的意味。   殷祝的后背依靠着窗台,身子蜷缩在他怀中,分量轻得宛如天边一朵浸着雨的云。   它被风一直向前推,越过千山万水,在某一日,终于来到了一片山岗上,停驻下来。   它从湿润的身体里挤出甘霖,淅淅沥沥地落在那荒芜的山岗之上,让贫瘠的土地长出了嫩芽,枯萎的绿树枝繁叶茂。   就连蜷缩在晦暗洞穴里奄奄一息的动物,也都因它一时的垂怜,得以重获生机。   可是山知道,或许云自己也知道,它并不会为了一座山而停下脚步,因为山外还连着山,而无边无际的天空,才是一朵云最终的归宿。   千言万语堵在了喉咙里,最后,宗策只是说道:“陛下可能是在屋里待久了,觉得烦闷。想去哪里走走?城中近来有些乱,集市大多都关了,可逛的地方不多。”   殷祝实在受不了他干爹一本正经干坏事的作态,他一把抓住宗策的手腕,想要推拒,却因为浑身无力酸软,反倒看上去更像是在欲拒还迎一般。   “哪,哪里都行,”他语不成调地说,“你来定吧。”   宗策自然也不好受。   但让一朵云流泪,需要的不止是力气,更需要技巧和耐心。   他的语气仍旧慢斯条理,甚至是彬彬有礼地问道:“好,策来安排,陛下明日可有空闲?”   “有……”   殷祝的脖颈后仰,若不是宗策及时用手垫了下,估计那窗纸就要被他撞破了,他嘴上应着有,脑袋却一个劲儿地摇头,像是不小心吃到了辣椒似的,舌头又软又红地搭在唇上,勾得宗策也想尝一尝。   他确实也这么做了。   宗策一手按在窗台上,俯身含住了那块湿软的红糖,又忍不住问道:“陛下的意思,究竟是有,还是没有?”   殷祝含着泪瞪了他一眼。   殊不知这闪着泪光,似怒非怒、似嗔非嗔的模样,却最叫人心猿意马,饶是宗策狠咬了一下舌尖,都险些把持不住。   但殷祝也终于因此得到了解脱。   这种体验极为少有,他浑身发抖,持续了足足有一炷香的时间,好不容易缓过神来,发现自己全程竟然没出声。   但并不是因为他能忍,而是宗策把手塞到了他的嘴里。   看着他干爹虎口上的牙印,殷祝险些又要崩溃——怎么就如此了呢?殷祝啊殷祝,你到底还是不是男人了?   你干爹不行了,难道你也要不行了吗!   宗策抱着他安抚道:“没事的,快活就好。陛下天赋异禀,不泄元阳,也免得伤身。”   殷祝把后槽牙咬得咯吱咯吱响:“给朕滚出去!”   “策遵命。”   宗策也不为自己求情,只是临走前犹豫着问了一句:“陛下,策今晚还能回来睡吗?”   回答他的是迎面而来的一本奏折。   宗策接过来一看,发现内容是关于粮草运输方面的,殷祝已经批复完了,正好和他前些天提议过的一项改制相差不远。   “多谢陛下。”他微微勾起唇,把奏折放入怀中,转身离去。   殷祝本只是随口一说,等到晚上,他的气早就消了,第二天甚至都忘了昨日自己提过想要去街上逛逛的事情。   但宗策没有忘。   他说自己找到了一个好地方,今日还有一场比武招亲的热闹可看,殷祝一听,顿时来了兴致,当即便搁下笔拉着他干爹出了门。   他们所在的这处城池位于洛成郡的西北,再往北四百余里,就要到北屹的国都了。   殷祝带着大军安顿在这里,既是威慑,也是保障。   这座城名为硝城,大夏立国之初,穷苦人多在周边山中熬硝养家,故而得名。资源型城市,一般都有土地贫瘠,贫富差距大的问题,这次宗策带他逛的,就是城中富人居住的街道。   不似南边的黑瓦白墙,雕栏画栋,北边的住宅很少有工巧的装饰,多以大块的砖石堆砌而成,屋顶的坡度也因常年雨水贫乏而较缓。   秋日阳光洒落在街道上,昨日的积水还未完全干透,落叶从枝头摇摇晃晃地飘落,如小舟般荡漾在水面上。   “多是屹人风格的建筑,”殷祝一身青衣便装,走在街上四处张望着,手里还捏着跟他干爹咬了一口才递给他的糖葫芦,“这边的富户,是不是都是后来搬迁过来的屹人?”   宗策:“也有夏人,只是大多都还是为屹国贵族干活的。”   他的语气有些压抑,但殷祝也能理解他干爹的心情。   就算知道能在占领区生活、并活得很好的大夏人,只有买办或是叛徒,但亲眼目睹这些蠹虫过着人上人的生活,大夏百姓却在屹人的统治下艰难求生,任谁都不可能心情轻松得起来。   “所以,今天比武招亲的,也是这条街上的住户之一?”他有意岔开话题问道。   “是,不过此人是不久前刚从新都附近搬迁过来的富户,并非本地人。”   “搬到这儿来?为什么?”   殷祝很诧异,新都周边就算也有不发达的地方,但至少比硝城要好上太多了,这地主怎么这么想不开?   宗策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因为陛下在这里。”   “…………”殷祝沉默许久,笑了一下,“这些人啊,真是机关算尽。”   他能在硝城待多久?就连殷祝自己也不知道,但肯定不会超过一年。就为了这短短一年时间,不惜举家搬迁,只为了在皇帝眼皮子底下搏一个露脸的机会,跻身皇商之列……   “朕现在明白,为什么朝中弹劾你的奏折几年下来就没消停过了,”殷祝咬着糖葫芦,含糊着说道,“他们总以为,只要把你搞下去了,朕就会像重用你一样重用他们,想得真美。”   “那陛下究竟看重策什么?”宗策问道。   殷祝歪着脑袋想了想,很狡猾地说道:“你看重朕什么,朕就看重你什么。”   宗策刚要开口,忽然不远处传来一阵喧哗,打断了他的话。   两人同时抬头望去,发现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了擂台边上。   台上两名赤膊汉子正憋着一股劲儿,大汗淋漓,气喘如牛,势要把对方从台上摔下去;台下的起哄叫好声则不绝于耳,还有人看着那成堆的嫁妆箱子,也跃跃欲试地想要上台比试。   隆隆鼓声中,新娘的视线无意间扫过下方,宗策高大的个头站在人群中无异于鹤立鸡群,她几乎一眼就看到了他和殷祝两人。   殷祝看着她抿唇望向这边,脸上露出钦慕神情,就知道这姑娘肯定是动了心。   “宗爱卿,要不要上去试一试?”他故意问道,“你看人家姑娘都瞧你半天了。”   没想到宗策却皱眉道:“非也,她看的人明明是您。”   殷祝又仔细瞧了瞧,还真是。   不仅是这姑娘,就连她坐在一旁的父亲,也一直盯着他们这边瞧。   “怎么回事?”殷祝凑到宗策耳边问道。   “策在参加宴席时见过这黄老爷一次,此人与新都不少权贵都有联系,消息通达得很。”宗策说,犹豫了一下,又轻声道,“当时黄老爷还有意把他女儿嫁给我做妾,但被我婉拒了,策还以为都这么长时间过去,这姑娘早就嫁人了。”   “啊呀,怪不得这姑娘要开个比武招亲会,敢情还是有宗爱卿不解风情的缘故,”殷祝点点头,“真巧,太巧了。”   他负手离去,宗策赶紧跟上,急促道:“陛下,策发誓这真是个巧合!策也不知道原来黄老爷只有一个女儿,今日招的还是她的亲……”   他百口莫辩,还以为殷祝真生气了,但殷祝只是觉得没事逗一逗他干爹很有意思。   能看到宗策这副模样,也不枉他耽误正事出街溜达一圈。   但逗急了也不太好,殷祝眼尖地发现不远处有个戏院,里面传来咚咚锵锵的声音,但听着不太像是在唱戏。正要说咱们去那边看看吧,就听身后传来一道上气不接下气的喊声:   “两位老爷,还请留步!”   第95章   听到后面传来的声响,殷祝和宗策同时转身。   看着急匆匆跑过来的黄老爷,宗策皱了皱眉,上前一步,不动声色地用半边身子将殷祝挡在了身后。   “你有何事?”他言简意赅地问道。   这黄老爷生得一副白胖样貌,看着就十分亲切,那双堆着笑的眯缝眼带着几分生意人特有的精明。   他虽然没见过殷祝,但见宗策对殷祝如此小心翼翼地看护,心中早就有了几分猜测,因此先冲着殷祝和宗策躬身行了一礼,又试探性地问道:“宗大人,这位难道是……?”   宗策不答,只说:“今日不方便,若是你有事,等之后再来府上找我吧。”   说完,他拉着殷祝就准备离开。   黄老爷顿时急了,忙喊道:“大人留步!”   他又再次一路小跑,绕到殷祝跟前,神情紧张地左顾右盼一番,支支吾吾半天,却语焉不详,像是生怕被人听见了。   殷祝见他这副做贼一样的架势,不禁问道:“你可是有什么话要单独对朕讲?”   听到这个“朕”字,黄老爷精神一振,像是吃了枚定心丸似的,说话底气也足了不少:“不愧是陛下!草民先前在台上就见您龙行虎步,不似凡人……”   “打住,朕时间宝贵,没心思听你在这儿拍马屁,”殷祝不耐烦道,“有话直说。”   黄老爷额头瞬间冒出了冷汗。   但他仍坚持这件事关乎国本,且只能单独和殷祝一人讲,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此事与宗策有关。   殷祝心道该不会又是新都那边派来给他上眼药的吧,上下扫了黄老爷一眼,冷笑一声,刚准备让他干爹把这人拿下,谁知宗策竟主动开口避嫌:“陛下,前面不远处有个茶水铺子,策去那边等您。若有情况,您第一时间唤策便是。”   殷祝愣了愣神,等反应过来时,宗策已经走出了一段距离。   但他并未走远,只是隔着一段距离,侧身遥望着这边,平静的神情看不出有什么变化。   ……果然,宗略的事情,还是让他干爹非常在意。   殷祝知道他干爹的忠心,正是因为清楚,才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只能强压着怒火,扭头看向那始作俑者,语气冰冷道:“你最好真的有天大的事情,否则,朕定要算你欺君之罪。”   黄老爷擦了把汗,干笑一声,终于把憋了许久的话说出了口。   此事的由来,是在殷祝离开新都不久后。   这黄老爷祖上是靠染布刺绣生意发的家,现在虽然也涉足了其他领域,但根基还是在江南。   他靠着给户部一位官员的家眷做衣裳,讨得那老太太欢心,官员也高兴,便告诉了他一则消息——眼下秋意渐浓,朝中一些大员有去新都外枫林赏秋散心的意图。   大夏商人的地位随不似前朝那样低微,但比起官员还是远远不如的,能有机会和这些人搭上线,黄老爷自然是欣喜若狂。   于是他收拾好行囊,连着半月都在枫林边上的客栈住下,希望能见上这些大人物一面,哪怕只是说上两句话、混个脸熟都行。   殷祝听到这,盯着黄老爷说道:“你倒是好胆,竟然敢把贿赂官员的事就这么直接告诉朕,就不怕朕治你的罪吗?”   黄老爷赶忙对天发誓说自己绝没有行贿,殷祝不置可否,问道:“然后呢?可是你在枫林那边听到见到了什么?”   “陛下说的是,”黄老爷肃容道,“半月后,草民终于等来了一批人,他们虽没穿官袍,但都带着护卫,样貌、气势,以草民多年行商的眼力,一眼就能看出是当官的。”   “他们进客栈是为了歇脚,但并不喝那边的茶水,都是自带干粮,其中一人,草民曾在街上远远见过一面,正是唐颂唐阁老!”   “他边上还带了一位少年,唐阁老对他关怀照顾备至,估计是家中长孙或是晚辈一类。”   殷祝心道什么长孙,八成是自己那便宜儿子。   唐颂要是知道这黄老爷给太子胡乱认爹,估计能吓得几天都睡不好觉。   不,也不一定。   尹英从未在写给他的信中提及这次枫林之行,恐怕还是因为发生了什么,才会叫他选择听从唐颂的话,对自己故意隐瞒。   但最让殷祝觉得不可忍受的是,自己在皇宫和太子府上也都安排了不少人,一方面是为了照顾尹英,一方面也是为了监视他和这些阁老们的动向。   可就像宗略那次一样,没有人提前告诉他任何消息。   是单纯的不知道,还是故意知情不报?   看来,他离开新都大半年时间,这一老一小,翅膀都硬了不少啊。   “你一直跟着他们?”殷祝怀疑问道,“唐颂身边的护卫可不是吃干饭的,就你这体型,估计没多久就得被发现了吧。”   黄老爷尴尬一笑:“那天不巧,草民早上吃坏了肚子,见唐阁老他们进了客栈,刚想装作不认识上前攀谈两句,肚里就开始翻江倒海,不得已只能忍痛放弃这次机会,去了茅房。但也因祸得福,听到了一件不得了的事情……”   他罗里吧嗦半天,终于说到了关键。   黄老爷在茅房蹲了半天,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两道故意压低的人声,他越听越不对劲,觉得不像是大夏的官话,倒像是屹语。   幸好他早年间做生意走南闯北,也学过一些屹语,因此连蒙带猜的,大致也能听懂这两人在说什么。   其中一人问,东西交给唐颂了吗?   另一人回答给了。   那人又问,他是什么反应?   同伴说他看上去很高兴,说人证物证具在,他们的皇帝定不会再被那宗策欺骗,还说等宗策被处死后,他会上奏陛下,力主和谈。   “处死?”殷祝冷不丁地冒出一声冷笑,原本苍白病态的脸颊上浮现出一抹怒意的红晕,“这老头怕不是疯了,他若是想死,朕大可以直接成全他!”   但黄老爷发现,陛下并没有追问那句“人证物证具在”,究竟是什么意思。   感受到这位年轻帝王周身滔天的怒意,他吓得手都在哆嗦,觉得自己听到了不该听到的话,恐怕是要大难临头了。   可富贵险中求,为了那百分之一的希望,他但还是强撑着说道:“陛下,草民绝无半分虚言,那客栈的茅房臭不可闻,几乎没有人会靠近,草民担心唐阁老他们走远,如厕时还特意半掩着门,时不时朝外面张望,有人路过就立刻缩回去不吭声,从外面看是看不出来的,所以当时那两人应是不知道旁边还有人在偷听。”   殷祝其实并没有怀疑这姓黄的。   因为这人实在是太碎嘴子了,因为紧张,还说了很多没必要的细节。   他甚至连唐颂身边护卫的衣饰打扮,都用形容得一清二楚,语气还不无羡慕——若是没亲眼见过,是不可能记得这么清楚的。   “那两人后面还说了什么吗?”他沉着脸问道。   “说了,说了,”黄老爷小鸡啄米式点头,“但后来他们走远了些,草民听不清楚,又说的是屹语,只能听到一句……”   他渐渐矮下声音,不敢再说下去了。   殷祝冷声道:“说,朕恕你无罪。”   黄老爷战战兢兢地看了一眼殷祝,又飞快低下头去。   “他们说,‘叫太子也知道’。”   宗策站在茶水铺便上,日头从他的身后斜照过来,将他的影子在街道上拉得窄长。   他的目光始终凝视着不远处殷祝的身影,时刻注意着那人附近的动向,手指因为长时间捏着石子,指骨已经有些发酸,但宗策的神经丝毫不敢松弛半分。   看着殷祝紧蹙的眉头,有那么一瞬间,他开始埋怨自己,为什么今日要选择走这条道路。   陛下说过,他累了。   他希望殷祝能再笑一笑,就像那日在山谷中那样,天下的担子压在他单薄的肩上,宗策只恨自己不能为他分担半分,甚至夜半时分,还要殷祝反过来宽慰他:宗将军,辛苦了。   他辛苦什么?   身为大夏的君主,却要陪着他在这前线历经风霜困苦,熬干自己的身体,去强撑起一个国家。   宗策只觉得自己无能。   殷祝谈完了话,神色不明地对着那黄老爷吩咐了几句,然后迎着午后秋日的艳阳,一步步朝他的方向走来。   宗策的余光注意到,黄老爷被留在了原地。   骤然放松的神情中,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他躬身向着殷祝的背影行了一礼,起身时,投向他的目光中,还染着一丝没来由的淡淡悲悯。   ……是因为谁,他么?   为什么?   宗策心跳的节奏忽然加快了几拍。   但他并不清楚原因。   他静静地看着殷祝,觉得对方一定会像从前无数次那样,同他讲述方才发生过的事情,或是笑着打趣,问他站了这么久也不知道去旁边讨杯茶喝,简直跟块木头一样,不知道冷热。   但殷祝这次什么都没有说。   哪怕宗策主动开口询问,殷祝也并未回答,而是避开了他的视线,很勉强地笑了一下。   宗策见过这样的笑容。   只不过,都是殷祝在敷衍外人的时候。   他停下脚步,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请罪,但那人只是背对着他,侧身笑了笑,神情一如往常般自然。   殷祝避开他干爹关切的视线,轻声道:“朕累了,一起去去前面的戏院子里坐坐吧。”   作者有话说:   宗将军: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生生:别吵,朕在思考怎么捞人[愤怒]回头再跟你算账 第96章   这戏院子不大,也没有二楼的看台位置,只是在天井里摆了几排座椅,像是从前富户人家的宅院改的。   单看立柱和院子里青石板的年代,应该是大夏开国时留下的老宅子了。   殷祝全程心不在焉,绕过去时,还险些被椅子腿绊了一跤。   宗策下意识伸手去扶,但殷祝已经自己站稳了,他避开宗策的搀扶,在戏院子里找了个居中的位置坐下。   “……你也坐。”他说。   宗策发现,殷祝说话时,并没有看着他的眼睛。   他默不作声地在殷祝的右手边坐定。   他们来的时机也算巧,正好赶上上一出戏结束,下一幕戏开始。   宗策见殷祝一直靠在椅背上,眼神放空地望着前面的幕布,便从怀中掏出了两粒碎银,递给了来收钱的小二,叫他上些瓜子果盘,又低声问殷祝要喝什么茶。   但殷祝半天没应。   自打和黄老爷的谈话结束后,他似乎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中,宗策从没见过他这副模样,心中暗暗焦急,却又不知该从何问起。   等殷祝回过神来,终于想起他干爹好像刚才在跟他讲话,刚要开口,手边已经放了三杯热茶,红茶、绿茶、花茶各一杯,还有剥好的花生桂圆核桃仁若干。   宗策几乎是一瞬间便注意到了他看过来的视线,抬头问道:“陛下还有什么需要?可是还要点些别的?”   语气比平时要急切些许,手上捏着的核桃更是犹如纸皮一般,嘎嘣就碎成了渣。   殷祝:“……没,不用了。”   兴许是因为前线战乱,直到鼓乐开奏后他才发现,这戏院子里放的,竟是皮影戏。   先前听到的板鼓和二胡声响,正是皮影戏的伴奏。   但这板鼓响了许久,门口也只稀稀拉拉来了两三人看热闹,一看就是不准备花钱的。小二招呼了半天,不但没进来,人反倒全跑光了。   殷祝和宗策两人坐在最前排的位置上,前后左右都空荡荡的,眼瞅着半天不开场,殷祝打了个哈欠,都有些困了。   宗策看了殷祝一眼,又从怀里掏出一枚碎银,递给那小二。   “直接开场吧。”他说。   这块碎银的分量可比他方才给出去的重多了,小二见多识广,拿在手里一掂量就知道轻重,顿时喜笑颜开道:“好嘞,多谢两位老爷!”   板鼓的声音顿时变得激烈起来,二胡也拉出了唢呐的效果,幕布后亮起光影,趁着这开场前的一会儿功夫,宗策试图找话题和殷祝聊聊:“陛下从前可看过皮影戏?”   “没有。”殷祝说。   好困,好烦。   早知道就该直接回去的。   但直接回去他干爹又要多想。   算了,殷祝想,还是坐这儿把皮影戏看完吧。   语气似乎冷淡了些,宗策想。   “策小时候,对这些很感兴趣,”他说,但没话找话并不是他的强项,宗策僵硬地笑了一下,“当初去乡下时,还缠着父亲要看盛将军的故事,立誓以后也要像盛将军那样的英雄。”   盛将军是大夏开国元勋之一,被受皇帝器重,虽然在后世的名声远没有宗策响亮,但并不妨碍他成为大夏几代武将崇敬向往的偶像。   “许久没看了,”宗策感叹道,“若今日这幕戏,演的也是盛将军就好了。”   殷祝总觉得他干爹脸上的神情似乎有些熟悉。   他对这个盛将军的了解并不算多,只知道对方的一些基本生平,于是便把那小二唤来,问道:“你们演的这是什么?”   小二朗声回答:“是前朝的《断缨记》!客官放心,绝对是经典中的经典!”   殷祝不知道《断缨记》讲的是什么,但宗策的脸色却微微一沉,说:“怎么演这么不吉利的东西?换一出。”   “这……”   殷祝这会儿的逆反心却起来了:“不,就演这个。”   虽然他一路上都在琢磨着他干爹到底背着他干了什么坏事,以及这事儿该怎么平,但黄老爷那句“人证物证具在”,和想象中唐颂那副得意洋洋的嘴脸,还是让他有些耿耿于怀。   宗策猛地直起身子,扭头看向他,但反而让殷祝更坚定了把这出戏看下去的念头。   “演!”   小二看了一眼宗策,虽说这位爷才是付钱的,但殷祝说一不二的语气还是让他明白了两人中究竟谁说了才算,只好冲宗策陪了个歉意的笑,乖觉道:“对不住了这位爷,这戏都已经开场了,待会儿小的再给您送些瓜子儿来吧。”   宗策摆摆手,沉默地打发走了他。   他靠在椅背上,听着那幕后战鼓骤响,钹声裂空,带着冠冕的皇帝人偶被竹签操控着,疾步撞幕,珠旒乱颤。   他面前跪着一名士兵打扮的人偶,颤声道:“报——陛下,穆将军昨夜带着亲卫营,往……往敌国去了!”   那皇帝人偶道:“不可能!朕如此信任穆将军,他绝不会干出这等狼心狗肺的欺君之事!”   宗策注意到,在听到这句台词时,殷祝放在扶手上的五指瞬间攥紧了,身子也不自觉地动了动。   刹那间,他的胸膛像是被撕扯开的油布,从四面八方透进道道寒风来。   人声、鼓声、二胡声……一切的声响都在离他远去。   宗策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他知道了。   是了,他定是已经知道了自己从前与祁王勾结之事,才会如此躲闪,不与他对视。   甚至连他亲手倒的茶水也不愿再喝一口。   他在害怕,自己会对他下手。   这个念头几乎叫宗策心神俱焚。   即使他们所坐之处,只要抬头就能看见天空,气流通达,可他却仍有种被扼住脖颈、难以呼吸的感觉。   二胡突奏,板鼓连击,犹如心跳激昂。   皇帝小人的剪影在幕布上颤抖,宗策把空茫的眼神投向它,仿佛看到了决裂那一日到来时,殷祝独坐皇位之上,极尽失望又心痛不已的眼神。   殷祝又动了动身子,努力压下一个哈欠。   他后悔了,应该听他干爹的,换一出戏比较好。   这种老套君臣反目的剧情他压根儿提不起半点兴趣,殷祝越看越觉得自己的脑袋沉重,趁着他干爹没注意,赶紧抬起手挡住了眉眼,侧身对着他干爹,借此来假寐一阵。   就睡一小会儿……Zzzz……   他是红了眼眶,却不想让自己看见吗?   还是早已触景生情,泪流满面,却不愿再在他面前展露丝毫脆弱?   宗策死死地盯着前方的幕布,双手紧攥,眼中已经爬满血丝。   他恨自己为何当初要不分黑白,鲁莽行事;更恨自己让那人一腔真心错付,信任付诸东流;   但一切愤恨,都抵不过对命运戏弄的无可奈何。   宗策的身躯渐渐冰冷,他不敢偏头多看一眼,只默默心想,罢了,既然他不愿开口,那自己也不说便是。   如今他手上的几十万大军,想必之后他都会想尽办法收回,尽可能地削弱他的兵权,避开与他的接触——卧榻之侧,岂可许他人鼾睡?   即使他们从前是那样亲密的关系。   但北屹那边,交给别人,他放不下心。   他必须要想个办法,在死前,将最难攻克的几地拿下……   台上的幕布后,终于上演到了最激烈的高潮剧情。   将军扯下红缨,被皇帝一把攥住,大雪纷纷扬扬,他跪在刑场之上,仰天大笑道:“陛下,这缨穗,还是当年猎场遇刺时……您从龙袍上亲手撕下,给臣绑上止血的……”   “臣有罪!但臣不悔!为了那三十万百姓,臣只能如此行事……陛下,此生君恩难报,若有来生,臣甘愿为奴为仆,十世偿还……”   皇帝人偶站在旁边,背对着他,身形摇摇欲坠。   他字字泣血地喊道:“擂鼓!擂鼓啊!传朕旨意,即刻将叛将车裂——”   殷祝的身体抖了一下,醒了。   他抹了把脸,眼睛还迷糊着,都没看清楚台上演的什么,听到那鼓声和激昂乐声,便开始鼓掌起来,哑着嗓子喊道:“好!不错!演得漂亮!太传神了!!!”   因为观众人少,伴奏声响,殷祝还特意拔高了嗓门,叫这些手艺人都听得清楚些。   灯光熄灭,散场时,殷祝扭头望向他干爹:“咱们走吧。”   要说先前他肚子里还憋着气,睡了一觉起来,已经全然忘到了脑后——什么背叛不背叛的,他干爹跟他都是能啵嘴的关系了,他还能不了解他干爹的性格吗?   就算之前有这种想法,那肯定也是尹昇的锅!跟他半毛钱关系没有!   但让殷祝诧异的是,他都说要走了,宗策却仍一动不动地坐在座位上,双眼死死地盯着前面已经暗下去的幕布,像是还意犹未尽似的。   就这么好看吗?   殷祝心想果然是经典,瞧瞧他干爹,感动得眼睛都红了,嘴唇还抖着呢。   可惜他这个现代人,实在欣赏不来这种古板守旧的忠君思想,不管之前有多大的恩情,既然都决定背叛,那还回去等死干啥?就算不投奔敌人,也得带着人麻溜跑路啊。   “陛下觉得,这出戏如何?”   宗策抬起头望向他,嗓音沙哑地问道。   殷祝斩钉截铁道:“好。”   他完全想不到宗策心里有鬼,早就猜出了他和黄老爷的谈话内容;更想不到自己为了照顾他干爹的审美斩钉截铁说的这个“好”字,不亚于一把刺穿宗策心脏的利剑。   “陛下觉得好……”   宗策闭上眼睛,轻轻笑了笑。   “那便是好了。”   作者有话说:   生生:经典。   宗策:车裂。 第97章   殷祝觉得他干爹有些怪怪的。   自打从戏院子出来后,他就时刻能感觉到一股无形的视线钉在身上,几乎叫他后背发毛。   可当他扭头去看时,宗策又收回了视线,垂眸走在街道上,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他想了想,觉得症结可能是出在那部戏上。   殷祝其实能接受他干爹背着他偷偷搞些小动作,毕竟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他干爹手底下管着几十万大军,上百号将领,人心复杂,难免要做些不符合封建社会价值观的事情拉拢人心。   但宗策在大是大非面前,一向是从不含糊的。   殷祝没当过皇帝,不过他替老爹管过企业,知道该放权时就放权、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   所以他主动宽慰道:“旁人说的那些风言风语,你不必放在心上,戏中故事,也不必当真。”   宗策眼睫轻颤,低低地应了一声。   “若真有这么一日……”他话说了一半,突然又改口,“不,是策多想了,陛下不必当真。”   殷祝见他兴致仍不太高,也不知该如何劝诫,只能努力分散他干爹的注意力,装出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问道:“要不,咱们一起去前面再逛逛?朕看前面好像有摆摊的。”   来之前宗策就说过,近来城中虽然集市关闭,但仍有不少小摊贩在街边摆摊谋生。   殷祝想起上次他干爹送他的那块香,他一直珍藏起来舍不得用,正好这次去淘淘看,要是有什么有趣的小物件,就买一件下来送给他干爹。   他实在不太会哄人,也不知道买东西这招对他干爹好不好使。   宗策没作声,殷祝就当他是同意了,但往前走了一段才发现,这些摊子上卖的东西都是些当地人自制的土布土鞋,还有陶罐等生活用品。   再往前,还有人卖零散的鸡蛋和一些歪瓜裂枣的水果,看着简直像是现代菜市场淘汰下来的边角料,让人生不起丝毫购买欲望。   他干爹似乎也瞧不上这些,又是在那卖梨的摊子前,只是扫了一眼,就拉着他飞快地往前走了。   殷祝越看越心酸,眉头也皱得死紧,最后干脆也放弃了买东西的想法,蹲到街边来了场实地调研。   “大娘,这鸡蛋卖多少钱一个?”   裹着头巾的大娘咧开豁牙的嘴,用带着浓重口音的官话说了一个价格,还好,不算太高。   “你们自家能吃得起吗?”殷祝又问道。   大娘连连摇头,摆手说这么金贵的东西,他们这些普通老百姓哪吃得起,都是养来下蛋卖给边上的大户人家的。还说就连这些富人家里的管家,一周能吃上一顿有蛋有肉的菜,已经很了不起了。   说的时候,这大娘眼中还满是羡慕。   殷祝垂下头,看着这大娘用竹篮和稻草小心翼翼盛着的五个鸡蛋,说:“这些我全要了。”   他没带钱,还是宗策帮忙付的。   宗策拎起那竹篮,听到殷祝轻声叹了一口气,虽然他一句话没说,但望向这些底层百姓的眼神中,带着沉重的难以用言语形容的分量。   “陛下,”他忽然出声,“您已经做了很多了。”   殷祝看了他一眼,释怀地笑了笑,觉得他干爹终于恢复正常了:“很多,但还不够好。不过,朕明白功不唐捐的道理,且先慢慢来吧。”   宗策:“陛下买了这几个鸡蛋,准备打算怎么做?”   殷祝很诧异他居然会问出这个问题,眨了眨眼说道:“带回去给厨子,炒着吃?还是说你有什么别的想法?”   “策少时,也曾顽皮过,不练功学习时,就会和附近的孩童们一起去林子里爬树,掏鸟蛋,”宗策说,“再把这些掏来的鸟蛋敲碎,用荷叶包上,泥巴和着水封好,埋在木柴底下点燃,烤好后,也是美餐一顿。”   身为一个城里长大的孩子,殷祝一听就来了兴致:“真的?那要不咱们现在就试试?”   他干爹果然是行动派,一听他说要做,立马就带着他去附近找了条小溪,又徒手折下溪边几段干柴树枝,掰成小段,和稻草堆在一起,在岸边搭成了一个简易的烤炉。   没多久,火就生了起来。   殷祝则负责蹲在炉子旁边,用泥巴和蛋,他不太会弄这个,水和泥的配比掌握不好,一会儿稀了一会儿干巴了,好不容易不稀也不干巴,却又蹭到了手腕上。   宗策放下手里的树枝,走到他身边,蹲下,低头帮殷祝一点点把袖子挽起来。   他挽得极为细致,动作间也很小心,一点儿也不嫌弃殷祝满手的泥巴,手指的侧面从殷祝瘦削苍白的手腕上滑过,似是无心之举,又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珍惜。   殷祝歪着脑袋看着他干爹帮他挽袖。   虽然从前他批奏折或是研磨时,宗策也会走过来主动帮他挽袖子,但他还是觉得哪里怪怪的。   “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他试探性地问道。   宗策的动作顿了一下。   “火候到了,陛下,”他说,“该放鸡蛋了。”   殷祝立马被转移了注意力,忙不迭地把鸡蛋丢进了柴火堆里,用水冲了冲手上的泥巴,期待问道:“这鸡蛋什么时候能煮好?”   就算山珍海味吃遍,在殷祝看来,都比不上他和干爹野炊时自食其力做的烤鸡蛋。   宗策正想回答,忽然一阵斜风刮过,殷祝离火堆最近,瞬间被那烟眯了眼睛。   没被烟熏过的人大概不知道,在热浪扑面而来的那一刻,人的大脑其实是完全空白的,这也是为什么火势不大,却经常有人被蒙在家中活活烧死——并不是他们傻,不知道逃跑,而是在那种情况下,人的理智根本没办法正常思考。   “咳咳咳!”殷祝被呛得连连咳嗽起来,眼睛流着泪,半天都睁不开,正要去找点水洗洗眼,一只大手将他揽入怀中,抱得极为用力,但拍着他背的手却十分轻柔。   殷祝挣扎起来:“你放开……朕要、咳咳……”   眼睛!眼睛要瞎了!!!   但宗策却将他抱得更加紧了。   感受到怀中人的抗拒和厌恶,他高大的身躯微微一颤,终于再一次清楚地认知到,破镜难重圆,他们也再不可能回到从前了。   一路上的言笑殷殷,不过都是假象罢了。   只是他自作多情,自以为是,自欺欺人,还妄想着那人顾念着旧情,对他仍像从前那样……   早知道,昨日自己就该多抱他一会儿的。   至少那时候,他还不会遭到嫌恶。   宗策终于松开了手,看着殷祝逃一样地跌跌撞撞走到河边,撩起水清洗起来,干燥的唇嚅动了两下,还是未能发出丝毫声音。   原来就连触碰自己,他都竟已经嫌脏了吗?   仿佛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他的喉咙,宗策听着柴火堆噼啪燃烧的声响,抬起手,看到了虎口上那浅淡的咬痕。   不要再奢求了,他想。   就像这逐渐淡去的伤疤一样,想留下的,终究是徒劳一场。   失去的,没有的,都不会再回来了。   殷祝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怒气冲冲地走回了火堆旁,发现他干爹正盘膝坐在边上,盯着自己的手发呆,那模样叫他莫名想起了从前街上见过的鳏夫,孤单又落寞。   他气不打一处来,没好气地问道:“熟了没?”   宗策恍惚着低声道:“没……”   殷祝心道烤个鸡蛋这么慢吗,干脆也学着他干爹的样子,盘膝坐下,两手按在腿上,目光直勾勾地盯着火堆。   他其实很想知道,唐颂所说的“人证物证具在”究竟是什么,而且现在一闲下来,就是抓耳挠腮地想。   直接问宗策当然是一种办法,殷祝也有自信他干爹不会对他隐瞒,但可能是古往今来各种鸟兽藏走狗烹的结局,让皇帝身边的近臣不免都患上了被害妄想症,殷祝思来想去,还是决定等下派人先查清楚了唐颂手上的证据是怎么一回事,再从长计议。   假的就当真的闹大,真的就当假的销毁。   反正唐颂那小老儿,甭想借此给他干爹定罪——什么,说他偏心?就问这世上哪个正常人的心是居中长的吧!   他不偏心宗策,偏心谁去?   他干爹为国征战爱民如子,不过是犯了点小小的原则性错误,当事人都不计较,谁还敢计较?   就算要惩治,那上的也该是家法!   殷祝决定罚他干爹连吃三个鸡蛋,然后回去后不许吃晚饭。   又耐心等了一会儿。   殷祝闻着那隐约的焦糊味,虽然觉得有些离谱,但还是选择相信他干爹的判断。   他一直观察着宗策脸上的表情,他干爹的目光落在那火堆上,像是在精准把控着火候的大厨,瞳孔中倒映着摇曳的明亮火光,模样一看就是十分可靠。   但空气中弥漫着的焦糊味却越来越重,越来越浓。   “是不是熟了?”最后殷祝终于忍不住了,又出声问了一遍   都快二十来分钟了,就算烤的是恐龙蛋,也该熟了吧?   宗策猛地回过神来。   “……陛下,回去找大厨吧。”   殷祝:“…………”   真是白瞎了。   但为了不浪费,他们还是默默地吃完了这几个烤糊的鸡蛋。   殷祝吃的满嘴都是焦糊味,再看他干爹的表情,吃个鸡蛋吃出了苦大仇深的感觉,跟下一秒就要被送上刑场似的。   他打了个嗝,仰头望着天空中的蓝天白云,心想,有山有水有八卦,有戏有蛋有野炊。   这趟真不白来啊。   第98章   旷工一时爽,赶工悔断肠。   殷祝现在就处于这样的阶段。   要说从前按部就班,每天早七晚九地批阅奏折,还勉强能赶在他干爹从外面回来前躺在床上装睡,从外面逛了一圈回来,现在的他,满脑子只有一句话:   批不完,根本批不完。   这种绝望,就和高三生请了半天假,回学校却发现桌上堆了十几张卷子一样,有种活人微死的感觉。   要调查唐颂手里的证据,普通的眼线和探子根本做不到,想也知道这小老儿肯定把这么关键的东西看得死紧,所以只能从他身边亲近的人和下属入手。   殷祝还没想出一个合理的办法呢,眼看着时辰就快到宗策回来的点了,手头又堆着一堆还没批完的奏折,顿时唉声叹气地发起愁来。   这些要是不处理完,等明天新的一来,事儿就更多了。   想想都觉得头大。   最后殷祝咬咬牙,还是决定对自己狠一把,别把任务拖到明天,便对苏成德吩咐道:“等宗策回来,你告诉他,今晚朕要去稽查城中粮草,就在边上找个地方就寝,他就不必等朕了。”   “是。”   然后殷祝就乐颠颠地抱着奏折,来到了宋千帆居住的地方。   “宋爱卿啊,朕几日不见你,可是想念得狠呐!”他握着宋千帆的手,使劲儿上下摇了摇,又探头看了看他身后桌案上可有摆着公务,在发现数量不比自己少多少之后,顿时有种同为天涯沦落人的激动,“来来来,咱们君臣二人,今晚当秉烛夜谈!”   宋千帆:“…………”他并不想与陛下秉烛夜谈。   但没办法,殷祝人都已经上门了,身为臣子,总不好再把人轰出去,宋千帆也没这个胆子。只好僵硬着笑了笑:“陛下为国事操劳,臣自愧不如。但不知宗将军在何处?”   “他忙他的,朕忙朕的,有什么关系。”   殷祝大手一挥,毫不客气地绕过桌案,一屁股坐在了主座上。宋千帆叹了口气,又叫人搬了新的桌案和椅子摆在旁边,自己动手,把那堆待批的公文抱了过来。   等到夜幕降临,室内烛光明亮,殷祝揉着酸痛的腕子,抬起头看着宋千帆仍全神贯注执笔批阅的模样,不禁有种和大学同学一起上晚自习的既视感。   ……除此之外,还有点儿苦命。   “宋爱卿。”他冷不丁出声喊道。   宋千帆笔杆一抖,纸上顿时多出了一大团墨迹。   他深吸一口气,哀怨道:“陛下,您可知人吓人也会吓死人?臣胆子可小了,经不起您这么一吓。”   殷祝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溜达到他旁边,低头看了一眼,夸奖道:“好字啊,颇有风骨,有大家风范。”   宋千帆用手帕吸干纸上的墨迹,面无表情道:“陛下不必夸奖臣,有话便直说吧。”   恃宠而骄。   殷祝的脑海中闪过这四个字,心想他干爹可从来不会这样,在他面前一贯克制守节。   不过有时候也克制过头了。   殷祝时常感觉他干爹心里憋着很多话,但最后蹦出来的却只有几个字,不好不好,憋久了也容易伤身。   说起伤身……   宋千帆眼睁睁看到殷祝站在自己旁边,目光似乎是盯在纸面上,可仔细观察,眼神却又是涣散的,已经完全陷入了自己的世界之中,神情时而困惑,时而发愁,时而深思,时而脸颊还微微泛红。   他被弄得坐立不安,写也不是不写也不是,浑身上下像是有蚂蚁在爬。   看着门口的夜色,宋千帆几乎望眼欲穿——   宗将军,快快来把陛下带走吧!   这位大神,也只有您能受用了!他实在招架不住啊!   然而这次让他失望了。   宗策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直到深夜,都没有出现。   中途苏成德倒是来了一次,对殷祝道:“陛下,您让奴才给宗大人传的话,奴才带到了。”   殷祝这时候已经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不得不说,这大大地让宋千帆松了口气。闻言,他嗯了一声,按照惯性在奏折上批下几个字,忽然又反应过来,猛地抬首,紧张问道:“他可有说什么?”   宗策对他的身体一向看管得紧,殷祝可以不听归亭的,但他不能不听他干爹的,所以这段时间殷祝一直是痛并快乐着。   今晚他下定决心要叛逆一回,也是因为奏折实在处理不完了,以他干爹的聪明才智,稍微一想肯定就能猜到他的小心思。   殷祝已经做好门口随时会刷新一个怒气值+10的干爹的准备了。   他要求不高,只要能比平时多争取半个时辰就行。   但苏成德却说:“宗大人说,叫陛下保重身体,集东郡传来急讯,大片良田被毁,不知是当地屹人的反抗势力还是附近山匪所为,为确保万无一失,宗大人打算先带人过去看看。”   殷祝愣住了:“他去集东郡了?怎么都……”连招呼都没跟他打一声?   “应是事发突然吧,”苏成德猜测道,“奴才见宗大人时,他眉头紧锁,面带忧愁,似乎心事重重的样子。奴才为了不让他担忧陛下这边,便自作主张,说陛下这几日晚上应该都不回府上了,宗大人大可放心离去。”   殷祝夸奖道:“你这随机应变的本事不错。”   但他还是不太放心,又问了一句:“所以他当真没生气?”   该不会是心里怪他,才会这么急匆匆地走吧?   “没有,宗大人看上去很平静,还很郑重地叮嘱奴才要照顾好陛下,说奴才是陛下最倚重的近臣,切莫不可辜负陛下的信任。”   说到这里,苏成德忍不住笑了笑,不无自豪道:“当时奴才就说,您这不是在寒碜咱家吗?谁不知道,宗大人您才是天子身边第一近臣爱臣,我算老几啊。”   “倒也不必如此自谦。”殷祝说,“朕对你,从来也都是信任有加的。”   但经过苏成德这么一说,殷祝觉得,他干爹听到这番话,不说表面上如何,心里肯定也是暗暗高兴的,怪不得就算知道自己不回府按时休息也没怎么生气呢。   这波稳了。   “你做的不错,”殷祝丢给苏成德一个赞许的眼神,“朕记得你喜欢翡翠,正好前些日子城中有位屹人富商被定罪抄家,家里抄出一尊半人高的翡翠镶金玉佛。你跟了朕这么多年,办了不少事,朕也没赏过你什么好东西,这样,朕给你写封圣旨,自己去库房领赏吧。”   苏成德呼吸一窒,那尊玉佛他是见过的,当时还在咋舌,这样的宝贝怎么就落到了那群蛮子手里,金子蒙了尘都不知道打理。   还偏头和自己干儿子感叹,说有朝一日若是能在家里供上这么一尊,那这辈子也算是没白活。   没想到,这才没几天,陛下就把这宝贝转手赐给了他,甚至还知道他喜欢翡翠……   苏成德接过圣旨,声音颤抖地跪谢了殷祝。   转身离开时,还差点被门槛绊了一跤。   他走后,宋千帆收回视线,问道:“苏公公虽为宦官,但的确人品能力了得。但陛下把这么贵重的东西赐给他,是不是太过了些?”   像是担心殷祝不明白自己的意思,他又委婉补充道:“毕竟当初那尊玉佛入库时,半个硝城的人都来看了,臣听那些士兵们议论,都以为您要么将其收入皇室宝库,要么会赐给宗将军呢。”   “当然,这宝贝赐给谁,都要看陛下您的意愿,但又是圣旨,又是让本人亲自去领,未免会给苏公公惹来非议。”   “苏成德活的年头可比你我二人多,他能不知道吗?”殷祝淡淡道,“只不过他更想要那宝贝,所以顾不上旁人的风言风语了。”   “而且他身为太监,没有子嗣,自然只能多留些财宝傍身,这玉佛价值连城,又是朕亲笔写了圣旨赐给他的,意义重大,对他来说,不亚于一道免死金牌。”   但殷祝还有一层深意没说。   这尊玉佛太显眼了,全城人都觉得他会把它赐给宗策,战时拉拢有功大将,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可若是殷祝大张旗鼓地把玉佛送给身边的宦官,有心人就会多想,是不是皇帝和将军之间出现了矛盾?就算没有,皇帝这个举动,也难保手下大将不会心生不满——老子拼死拼活在前线给你打仗,结果你转头却把这么贵重的宝贝送给了身边端茶倒水的太监,闹呢?   这些都是正常人的思维,也是唐颂会想到的。   殷祝此举,就是在迷惑他,让他主动出招。   他相信自己和他干爹之间的情谊,也相信宗策绝不会因此而多想。   他们昨天还同床共枕相拥入眠呢,区区一尊玉佛算得了什么?   单凭黄老爷说的那番话,换做其他任何一个人,殷祝睡觉都睡不踏实,必须得用尽一切办法尽早弄死他,还有他身边的党羽,也都要一起流放三千里,在他收复山河十四郡前绝对不准踏入大夏国境半步。   但那个人如果是他干爹的话……   咳,那啥,一码归一码。   殷祝揉了揉酸胀的双眼,在缭绕的香烟中打了个哈欠。   不知道为什么,都到这个时辰了,他的精神倒还挺亢奋的。   “宋爱卿,”他半开玩笑地问道,“你说,要是有一天,朕禅位与宗策,你我同朝为官,你觉得如何?”   啪嗒。   宋千帆手中的笔,自由落体摔在了地上,在袍角处飞溅起一片颇有写意山水样式的墨汁。   但他顾不上脏污的衣裳,大惊失色地瞪着殷祝,双唇颤抖着,一句“男色误国”险些就要脱口而出。   “——陛下,万万不可啊!!!”   第99章   虽然殷祝声称自己只是说说而已,但宋千帆根本没办法完全相信。   他总觉得,陛下是用玩笑的口吻说出了内心真实的想法。   天下人人都想做皇帝,结果皇帝却打着把这个位置让给别人的主意,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陛下,您可千万不能这么做,不,想都不能这么想!”宋千帆紧张得冷汗都冒出来了,咽了咽唾沫,好不容易才让自己撸直舌头冷静下来,“假使您一意孤行,届时大夏朝廷上下必然震动,宗策就算功劳再大,大臣们也绝不会同意他当皇帝的!”   大夏的皇帝,只能是尹家人,即使是尹昇这样的废物点心,依旧会有一帮忠心耿耿的大臣追随。   只要他还姓尹。   殷祝唔了一声,宋千帆不知道他是没把自己的话当真,还是在思考别的事情,只好说:“方才那番话,臣就当没听见,出了这个门,您可千万别跟别人讲。”   宋千帆絮絮叨叨地叮嘱着,但殷祝却只是漫不经心地从桌上抽出一份卷轴,丢给了他:“看看,这些里可有你认识的人?”   “什么?”他不明所以地打开,发现上面写的全都是尹字开头的名字,显然都是宗室子弟。   这些名字的后面还附注着年岁,宋千帆扫了一眼,发现最大的也不过才十四,普遍年龄都在十岁以下。   “确有那么几个,但臣认识的都是他们的父亲,”他合上卷轴,不明所以道,“陛下挑选这些年轻的宗室子,是打算给太子挑选伴读吗?”   “算是吧,朕打算从这些宗室子中择优挑上那么三四个。”殷祝笑了笑,“我记得你手底下有一号人,交友广泛,尤善识人。”   宋千帆了然:“臣明日就找他去办此事,陛下可有什么别的要求?”   “要听话老实,心思纯善,敬长知恩的,”殷祝毫不犹豫道,“太聪明伶俐的不要,太有个性的不要,父母双亲太强势贪财的也不要。”   这些要求表面听起来都挺合理,但宋千帆仔细琢磨了一遍,又觉得有些奇怪——按理来说,为太子挑伴读,不应该挑那种有眼力见的聪明孩子吗?   他可从丈人那里听说了,太子性格跳脱,最不喜欢那种寡言少语畏畏缩缩的。   难不成,陛下是打算找个话少的伴读,磨磨太子的性子?   可如此一来,为什么还要考核这孩子的父母?   虽然心中嘀咕,但宋千帆还是领了命,把陛下的要求一字不差地记在了心里。   又过了半个时辰,他处理完了桌上的公务,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提醒道:“陛下,该歇息了。”   “嗯,你去睡吧。”殷祝头也不抬道。   上司都没睡,他敢睡吗?   宋千帆无奈,只好从书架上取下了一本书,挑去灯花,舍命再陪陛下苦熬一晚。   等到了后半夜,他实在熬不动了,手中书册上密密麻麻的字迹在眼前飘忽不定,最后模糊成了一团放大的光晕。   宋千帆睡着了。   听到轻微的鼾声传来,殷祝抬头望去,发现他趴在桌上睡得正香,咧着嘴巴,不知道在做什么美梦,嘴角淌下的口水甚至打湿了书册。   他摇了摇头,正好也写累了,便缓步走过去,给宋千帆披了件衣裳,又出门唤人进来,把剩下那些奏折搬到别的房间去。   临走前,还顺便把这屋子里的蜡烛都灭了。   夜尽天明。   公鸡的啼鸣声唤醒了一城百姓,也叫醒了趴在桌上睡得不知天地为何物的宋千帆。   他睁开眼,直起身子,迷茫地看着周围,心想我这是在哪儿?难不成昨夜和同僚聚会喝多了酒,干了对不起夫人的事?   等反应过来自己对不起的是陛下的那一刻,宋千帆倒吸一口凉气,噌地从座位上站直了。   但瞬间他的腰又弯了下去——   ……维持了一晚上姿势,腿麻了。   有什么东西从肩上滑落,宋千帆好不容易缓过来一口气,低头一看,瞳孔收缩了一瞬——他认出来了,这是陛下昨日与他见面时,身上穿着的素色外袍。   他慢慢弯下腰,把那件轻薄的外袍从地上捡了起来,五指用力,攥在了手心里,发了会儿呆。   没多久,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宋千帆赶紧松开手,小心翼翼地掸了掸上面的尘土和皱褶,叠好捧在手心里,疾步迈出了屋门。   “陛下在哪儿?”他抓住一个路过的下人问道。   下人给他指了个位置,不远,就在拐角处的偏房。但宋千帆看到那个方向,却微微皱了皱眉头。   别人不清楚,但居住在这里的宋千帆却是明白的,那边的屋子原先是硝城这边的官府储存档案之用,背阳修建,屋内砖石用的都是湖底淤泥制成的金砖,即使夏日触手也十分冰凉;   大门还正对着荷塘,风景倒是不错,但只要在屋子里待一会儿,就会觉得阴凉入骨。   这么冷的天,陛下只穿单衣,在这儿待了一晚上,怕不是要得风寒了!   果不其然,刚走到门口,就听到一阵压抑的咳嗽。   宋千帆忙把手中的衣裳放到一旁,跨过门槛,三步并两步地跑过去扶住他:“陛下!您还好吧?”   殷祝说不出话来,只是摆了摆手,脸色青白,十分难看。宋千帆看他虽然重新披了件外袍,但手腕摸着却一片冰凉,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陛下,臣这就给您叫归太医去……”   “不用,”他刚要离开,就被殷祝喊住了,“把药端过来就行,老毛病了,不妨事。”   宋千帆的脚步顿住了。   他转身盯着殷祝:“老毛病?可臣怎么从没听陛下提起过?”   殷祝干咳一声,心道这种事情被归亭和他干爹两个人知道就够他受的了,再告诉宋千帆,是嫌日子过得太舒坦了是吗。   但没办法,现在宋千帆已经知道了,殷祝只好叮嘱他千万不能告诉他干爹,用的理由也很正当——宗策现在在外面为国征战,这种小事,就不必告诉他让他烦神了。   宋千帆并不觉得这是小事,但看着殷祝喝完药、用完早膳后,的确脸色好看了些,便只能默默把劝诫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陛下为国不惜此身,臣子又怎能是贪生怕死、庸庸碌碌之辈?”他感叹道,“历来贤臣不少,明君难得,没想到我宋千帆的运气如此之好,竟有幸能为陛下这样的君主效忠,真是百世修来的福分。”   殷祝险些被一口白粥给呛住。   “打住,这就有点儿过了,”他擦了擦嘴巴,“待会儿你陪朕去一趟军营,宗策走得急,他这人做事朕放心,但时间紧迫,难免有照顾不到的地方,朕替他去看看。”   宋千帆自然是满口答应。   而此时的宗策,刚率人马到达集东郡。   高耸城墙下,厚重的大门在他们面前缓缓敞开,郡守亲自来城外迎接,态度之热情,叫一众士兵都有些受宠若惊。   因为不仅是宗策,就连他们也沾了将军的光,一路被好吃好喝地招待着,咳嗽一声郡守都喊人递来蜜水,这待遇,哪怕是副官都没见识过啊。   “要说还得是咱们将军,”副官骑在马上,一张嘴都快咧到耳后根了,“什么叫深受君恩,百官敬重?就是将军这样的!”   其他士卒也纷纷点头认同,还有人附和道:“上次陛下和将军一起来军营的时候,我全程都跟在后面护卫,看得可是一清二楚,陛下还亲手递水给咱们将军喝呢。”   几人正热火朝天地分享着见闻,忽然被前面的宗策打断了:“别忘了带你们来是做什么的,无关的话题就不要再说了,还有,你们是上战场杀敌的兵,不要在人前嘻嘻哈哈的!”   一众人听出了宗策话中的冷意,顿时噤若寒蝉。   等宗策上了郡守的马车后,大家这才松了口气,有人偷偷朝副官使了使眼色,低声问道:“将军这两日脾气都不大好,是不是遇上什么烦心事了?您要是知道些什么的话,跟兄弟们说说?”   “说什么说,连将军都解决不了的事,告诉你们就有用了?”   副官瞪了他一眼。   但这番话说得倒是不假,副官最近也在纳闷呢。   这一路上他们忙着赶路,休息的时间本来就没多少,一到晚上,宗策就枯坐在房间中,点燃一盏油灯,在昏暗的光线下静静地坐着发呆。   有时候他还会写些东西,但写完又会自己烧掉,副官有心想瞥一眼,但每次到将军房中,只能看见桌上残余的灰烬,和将军盯着手掌发呆的模样。   他用自己有限的大脑想了想,觉得将军可能是想成家了,但顾忌着陛下那边,又不敢娶妻。   唉,这么一想,还是他这样的大老粗好啊。   不会被陛下看上,还能老婆孩子热炕头。   副官心中同情,但也不知道这问题该如何解决。   总不能叫将军背着陛下偷偷娶一个吧,这样既对不起陛下,以将军的人品,肯定也不会干这种事的。   如果不是因为这个,那是因为什么?   副官连着几天都在思考。   直到某天,将军带着他们去乡下查看农田损毁情况时,他在田间看到一个年轻的庄家汉子,终于得到了答案。   那汉子一身古铜色的腱子肉,挑着两担水,满头大汗地走回家,本以为出来迎接的会是个年轻媳妇,谁知道从茅屋里钻出来的,竟是个穿着补丁的清秀书生。   一见那汉子回来,书生愣了一下,一脸心疼地跑过去,用袖子替他擦了擦汗,想要接过水桶,却因为太重提不动,险些一个踉跄栽倒,又被那汉子眼疾手快地扶住,还趁势捏了一下屁股,顿时臊得满脸通红,扭身就回了屋。   汉子赶忙放下担子,屁颠屁颠地追了上去,手里还捏着一串从山上摘下来的野果子。   副官看得龇牙咧嘴,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人放着香软的媳妇不娶,非要娶个男的回家,扭头却看见自家将军骑在马上,远远地望着这一幕,神情柔和,目光竟有些出神了。   副官灵光一闪——   原来如此,他想。   将军怕不是背着陛下,又移情别恋上哪家美貌公子了吧!   第100章   经过几天的排查,宗策等人终于找到了农田被毁的根源。   万幸,这件事明面上与北屹并无关系,始作俑者就是当地的土匪。   但宗策却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他察觉到不对,是因为在剿匪的过程中,手下人竟然收缴上来了一批刻着飞鸟坊印记的神机。   宗策叫人把这些神机的零件都拆开来,仔细对比后发现,它们竟是多年以前、飞鸟坊尚未经历重建时,父亲监制制造出的第一批神机。   私藏倒卖神机,是视同谋逆的大罪。   宗策确信,自己的父亲,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情。   所以这一批货,只可能是当年有人趁着飞鸟坊大乱之际,偷偷运送出来的。   不,仔细想想,阿略那个时候虽然是被屹人绑架,但为他们提供确切消息的人,可不一定是屹人。   在后续调查中,宗策还发现,这些土匪的确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胆大包天到敢打劫官府,却并非是集东郡郡守口中所说的叛军。   他们的袭击,都是有针对性的。   这些人和集东郡官府中的另一派势力,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而他们的上峰,虽然宗策暂时还没摸查清楚,但以他的推测,必定是朝中四品以上高官。   甚至很有可能,是阁老之一。   虽然宗策觉得让一个逆党去查逆党,这事情本身就足够荒谬了,但此案涉及到大夏的国本,甚至还可能威慑到皇权,他自然不会轻拿轻放。   即使他很清楚,这起案子查下去的后果,很大可能是玉石俱焚,自身难保。   兴许是看出了宗策此行的态度不太像是敷衍了事,没多久,另一派势力的几个代表人物便有了动作。   他们发出请帖,诚邀宗策前来赴宴。   副官看着自家将军低头看请帖的样子,琢磨着这群人的意图不大对头,加上心中还惦记着将军移情别恋的事儿,忍不住又暗自琢磨起来——   虽说好色乃男人本性,但将军您出来一趟,可千万要守住真菜,别让陛下头上多点绿油油的东西啊。   这可是要掉脑袋的事儿!   他劝道:“将军,要不还是别去了吧。”   宗策抬头:“为何?”   副官恳切道:“万一他们在宴席上给您下毒怎么办?实在不行,您把咱们兄弟几个都带去,给您撑撑场子也好!”   要是将军把持不住,他作为副官,必定是要上前拼死劝诫的!   “若是他们有这个胆子,现在集东郡的郡守,就不会还活得好好的了。”   宗策并不知道自家副官心里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他合上请柬,淡淡道,“你同我去一趟看看情况,剩下的人留守在郡守府上,守好那批神机,任何人不得随便进入。”   副官肃容道:“下官明白!”   当晚,曲水流觞。   偌大的园林内灯火通明,舞姬个个国色天香,身姿曼妙,就连给宗策和副官他们倒酒的侍女,也是开口就能让人酥掉半边身子。   副官不敢喝多,看着身边柔夷细腰、环肥燕瘦的舞女,脸色涨得通红。   再看看对面将军,身边围着的全是俊美公子,他的头脑顿时清醒了不少。   ——将军,千万要冷静啊!   还好,宗策全程都是一副不疾不徐的神情。   无论是看着眼前的笙歌曼舞,还是被人恭维拍马,那双漆黑眼眸都始终淡然自若。   犹如屹立在激流中的磐石一般,举箸抬杯间,便不动声色地将那些明里暗里的刺探都挡了回去,其风姿气度,即使是席间一些心怀芥蒂之人,也不得不为之折服赞叹。   副官见此一幕,也敬佩得五体投地。   他心道怪不得陛下宝贝他们将军呢,这么一个上得战场下得宴席的好男儿,要不是他实在不好这一口,恐怕也得爱得死去活来。   正想着,席间忽然有一人提起了陛下将玉佛赐给苏公公的事情。   “以我看呐,陛下此举,未免有些欠妥了,”他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宗策脸上的表情,“这前线还打着仗呢,这种宝贝居然不赏赐给宗大人,反倒是给了一个阉人,实在有些寒将士们的心呐。”   宗策放下了筷子。   “人也好,物也罢,无论价值几何,凡在我大夏境内,皆为陛下所有,”他说,“且苏公公常伴陛下左右,深得信任,陛下赏赐他,也是应该的。”   那人笑了一声,举杯道:“宗大人果然大度。”   还有人附和道:“仔细想想,倒还真是这么一回事。当年陛下慧眼识金,一手将宗大人提拔至如今江淮总督的位置,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不比区区一尊玉佛来得贵重?”   宗策听出了他话语中的酸意。   换做往常,他定会一笑了之,不与之争辩,但或许是今日吃了几杯酒下肚,酒意上涌,他望着不远处园中灯火映照下潋滟的池水,和那水面上倒影的一弯明月,竟也有些微醺了。   他轻声道:“陛下看重的东西,哪怕是一盆花草,也是价值连城;但若是遭到陛下厌弃,即使是稀世珍宝,也不过是路边的野草废石罢了。”   曾经的他,在这月色下思念着故人,心中想的是那人即使远隔千里之外,与他的心也犹如咫尺相隔;   可如今一切却反过来了。   宗策根本没办法欺骗自己,他出来这一趟,很大一个原因,就是为了逃避。   他不敢去想,将来与那人同床共枕时,感受到的不是怀中人温热亲昵的吐息,而是藏在枕头下的一柄利刃,究竟会是怎样令人肝肠寸断的痛苦。   这些天来,每当他一个人独处,或是深夜入睡时,宗策眼前总是会浮现出殷祝那天在戏院里,背着他无声落泪的模样。   他不敢直视那双流泪的眼睛。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心中装着无法排解的万千愁绪,宗策一不小心就喝多了。   回去的时候,人都是被副官架上马车的。   “将军,您还好吗?”   副官也喝了不少,但至少自己还能走,他看着宗策半阖着眼睛,靠在颠簸的车厢上,视线怔怔地望着马车外飞速移动的景物,眼眸带着几分醉意,几分怅恨。   他觉得事情不大对头,将军是何等的英雄人物,区区儿女情长,怎么能让他露出这样心事重重的模样?   “您有什么烦恼,都可以跟我讲讲。”   但宗策只是摇了摇头,哑声道:“有水么?”   “有,有!”副官递过水壶,又试探着问道,“可是与陛下有关?”   “不该你管的,不要随便插手。”宗策睁开眼睛,在黑暗中语气冷淡地告诫,“还有,等回去后陛下假如问你什么,你就说我一切如常,其他的,照实回答就行。”   副官蔫蔫道:“是。”   他觉得将军肯定是和陛下吵架了,不然不会是现在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赵二之前跟他说,他哥被媳妇骂的那几天,差不多也是这样,连跟人吵架都提不起劲来。   一路无话回到了他们的住地,马车还没停下,一股浓烟便扑面而来。   “怎么了这是!?”   两人的酒瞬间就醒了。   宗策飞快跳下马车,副官抓住一个着急忙慌前来救火的差役,怒声道:“火烧了多久了?里面的人呢?里面人出来没!”   “没,没有,”那人磕巴道,“火是日落时分开始烧的,没一炷香的时间就烧到房顶上了,我们想进去救人都没法子,烟太大了,里面人一个都没跑出来……”   “胡扯!”副官目眦欲裂,一把拎起他的衣领,“那些可都是跟老子一起上过战场的兄弟,不是病恹恹的废物!这么大的火,一个人都没跑出来,你他娘的当我是傻子!?”   差役支支吾吾半天,只说这不管他的事。   站在秋风飒飒的街道上,宗策至始至终一言未发。   他的瞳孔倒映着夜色下的熊熊大火,眼中闪过一丝冷冽杀气。   “很好。”他说。   看来的确是一条大鱼。   消息传回硝城后,殷祝的第一反应是——   “宗策没事吧?”他立刻询问前来报信的那人,语气极为严肃,“朕记得他带去了百来号人,全部牺牲了吗?”   “没有,只有当时留守看管那批神机的几个兄弟牺牲了,剩下我们这些去剿匪审问的,都还活着。”信使红着眼眶道,“将军还十分自责,觉得是他派的人手少了,但兄弟们怎么会觉得这是将军的问题?就是这群王八蛋太心狠了!”   宋千帆听完,对殷祝道:“陛下,此事必定要彻查,宗大人是代表朝廷去的,他们敢直接动手,就是在藐视朝廷,藐视圣上。”   “而且从宗大人调查的情况来看,恐怕这批神机的背后,还大有玄机。”   殷祝颔首:“你说的没错。这件事,本不该归宗策管的,他是去替朕分忧。这些狂徒,是在打朕的脸——来人啊,点兵!”   宋千帆迟疑道:“陛下打算亲自过去?可前线这边……”   “已经僵持了快一个月了,朕偏要大张旗鼓地走,也好给屹人一个机会,”殷祝说,“不过朕觉得,经过峦安关一战,他们恐怕再也不会轻易上当了。”   现在情形逆转,大夏这边巴不得屹人早点动兵,屹人却三番两次地派人来和谈。   但彼此都清楚,这都只是表面而已。   殷祝想要的是速战速决,因为再拖下去,等到冬天作战对大夏十分不利;北屹那边,格西却打着拖垮大夏再全面反击主意。   他们都在按捺,就看谁先撑不下去。   所以——   等到第一场雪落下,才是两国真正决一死战的时刻。   第101章   “都到这个时节了,这园子里的花居然还没败。”   格西站在桥上,望着满园芳菲,不禁感叹道:“没想到卢先生不仅懂风水,在园艺种植一道也是高手。”   “这花好养,只需要隔几天浇一次水就能活,实在不行,十天半个月浇一次也可以。”   卢及站在花丛里,一边给花修剪枝条,一边神情淡淡地回答。   格西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即将梦想成真,卢先生为何脸上还不带半点喜色?我记得你投诚那天说过,自己毕生的愿望,就是名扬天下,延续卢氏之风。”   卢及头也不抬地扯了扯嘴角:“是,但我还说过一句话,想和妹妹见上一面,你怎么只字不提?”   格西面色如常地收回视线:“自然是因为从前担心卢先生旧情未了。”   “从前?现在不担心了?”   “大夏如今对卢先生可是恨之入骨,卢先生的旧友,宗策还特意悬赏千金,只为要你项上人头,”格西双手插袖,笑眯眯地走到他身边,“我若是再疑神疑鬼下去,未免就有些叫人寒心了。”   卢及从鼻孔里挤出一声冷哼,显然根本不信他的鬼话。   但他们都知道,格西说的一点没错。   自打雷车出现在两国交战的战场之上,大夏士兵的伤亡率比原先骤然增加了一成不止,据说,前些天的那场仗打完后,宗策还当众放下狠话,说“狼心狗肺之徒,吾必杀之!”   他要杀的人是谁,不言而喻。   然而当格西把宗策的这句话带给卢及时,卢及只是神色平静地说了一句“应该的”,就继续低下头,浇起了花。   格西站在他旁边观察了一会儿,发觉卢及照料这些花的态度相当用心,浇水只是最基础的工作,除此之外,还要施肥、松土,还要修剪花叶枝条,光是看着都觉得麻烦。   “真麻烦,”他说,“这么繁琐的事情,为何不叫下人去做?”   “屹国人只知道打打杀杀,上哪儿找会懂得种花的匠人?”   格西理所当然道:“你教他们不就好了。”   卢及半蹲在地上,将一朵被叶片遮挡、正要盛开的花苞翻出来,叫它也能分得这暮秋的最后一点暖阳,说:“种花没你想的那么简单,技巧、土壤、气候缺一不可。”   “我能教那些人种花,但他们却不懂花,也不爱花,更不会养花,浇水的时候这片多,那片少,有的就烂了根,有的还喝不到。还有一些细节,不是靠嘴上传授的,得靠自己用眼睛看,用心去悟才行。”   卢及站起身,拍拍手上的尘土,“佛祖说过,万物有灵,你光看到我园子里这花开得好,养眼,却不知道,这也是它们对我的报答。”   格西似乎是陷入了沉思。   卢及也不管他,径直绕到园子的另一边,继续拎着水壶开始浇水。   浇到一半,水壶忽然被人接过去了,卢及手一抖,皱眉望去:“又作什么妖?”   “帮你,不行吗?”格西一脸无辜地看着他,“我也想体会一下你说的那种境界,用你们南夏人的话说,这叫陶冶情操,对吧?”   “……不需要,我自己来就行。”   “就作为你帮我养猫的报答。”   格西坚持道。   卢及怕他乱来把花全浇死了,只能硬着头皮教他:“这边不能给太多水,手抖两下就行了……都说了是两下!你不会数数吗!”   “卢先生,耐心点,别这么凶啊。”格西笑得却挺开心的,过了一会儿,又状似不经意地提了一句,“我记得,明日就是你生辰了,对吧?”   “是,怎么了?”卢及随口问了一句,视线仍紧盯着他手上的水壶。   等反应过来格西说了些什么后,他瞬间警觉,蹭蹭退后两步:“我警告你啊格西,要是再像上次那样给我搞事,我肯定跟你不客气!”   之前格西也打着为他庆贺生辰的旗号,把卢及请到了府上做客,卢及本以为只是去参加宴会,因为实在拗不过,就同意了。   谁知道北屹民风彪悍,崇尚生殖,宴会还分前后场的!   卢及一个搞技术出身的宅男,哪里见过这么狂野奔放的舞蹈,他如坐针毡地等到了后半场过半,待到那几乎半裸的两位舞男舞女扮作欢喜佛,来到他面前时,早已是面红耳赤,在格西的大笑声中跌跌撞撞地离了场。   那场宴会给他留下的心理阴影实在太深刻了,以致于卢及好多年都没再过过生辰,更不许旁人提起这码事。   格西笑道:“放心,这次肯定不会逗你了。”   “你之前不是说,第七张图纸已经复刻出来了,想要为那件神机办一个盛大典礼吗?”   他没有看卢及,视线落在半空中洒落的晶莹水珠之上,唇边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和平时那种面具似罩在脸上、连尺寸都分毫不差的标准笑容不同,身处于花丛之中,格西现在的神情是真心实意地放松,“我已经叫雪罗给国中三品以上的官员和贵族都发了请帖,叫他们如无紧要之事,务必前来参观工坊。”   “怎么样,可还满意否?”   谁知听到他这番话,卢及却愣了一下。   许久后,他缓缓问道:“你之前,不是一直找借口拖延这件事吗?”   格西用来吊他的两大底牌,一张是妹妹,一张就是此事。卢及曾催促过他多次,得到的答案要么是“战事紧张,等过段时间再说”,要么就是永远遥遥无期的“下月后”。   明日复明日,卢及已经习惯了他的敷衍了事。   可当这个明日真的到来时,他又有些茫然了,觉得似乎有些不真实似的。   “哪有,只不过那时候时机还未成熟,”格西眼也不眨地说着瞎话,“我答应你的事,向来不会作假。”   “那,我的妹妹……”   格西的手一顿,但很快被他不动声色地用手抖浇水遮掩了过去。   “等参观后,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他说着,又欲盖弥彰地补充了一句,“放心,她很好,会让你见她的。”   卢及沉默许久,嗯了一声。   “多谢。”他说。   “你我之间,何必说谢?”格西挑眉道,“明日早晨,我派马车来接你,记得就站在门口,别随便乱走,这要是迷了路,我能等你,那些官员和贵族可没这个耐心。”   “知道了。”卢及回答。   格西听他嗓音略显干哑,便放下了手里的水壶:“卢先生辛苦教了我半天,都口干舌燥了,这活等明天回来再干,还是先去茶室里喝杯茶吧。”   “不必了,今日事今日毕,我不像某些人,总是喜欢拖延到明日。”卢及拒绝道,“你要是渴了,就自己去喝茶吧。”   “卢先生这是点我呢。”格西失笑。   他叫人在花丛边上支起炉子,当场烧了一壶茶,又慢斯条理地倒了一杯,遥遥冲花丛里的卢及举杯。   卢及直起身子,用手背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看着格西坐在院中晒着太阳,半眯着眼睛的惬意样子,心想,这人简直和他养的那只没良心的猫一模一样。   日头东升西落,天明时分,格西果然派马车来到了卢及的府上接人。   “这么早?”卢及说,“你不必亲自来的。”   “卢先生不更早,都已经在门口了。”格西掀开车帘,“身为弟子,总不能叫先生等我吧。”   卢及瞪着他:“你什么时候成我弟子了?”   “昨日你教我种花,难道不算?”格西洋洋得意地冲他摇了摇手指,“三人行必有我师,这句话连我都听过。”   卢及默不作声地上了车,坐在离他最远的角落里,和格西刻意保持了一段距离。   格西也不介意,只是吩咐车夫可以出发了,又从座位底下翻出一个匣子来,打开后,里面装着几枚茶点。   “吃过了,”卢及看着他的双眼,拒绝道,“你这一身本身,要是去大夏就好了。”   “什么本事,讨好人的本事吗?”格西往嘴里丢了一块点心,哼笑一声,“你错了,去了南夏,我们兄妹俩或许能活下来,但是绝对一辈子都没有出头之日。”   外面的天渐渐大亮,阳光透过帘幕照进晃动的车厢。   今日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颠簸车厢内,卢及眼神复杂:“平平安安做个普通百姓,不好吗?”   格西将手再度伸向那匣子,修长的三指轻巧捏起一块茶点,不屑道:“卢先生说的,是像这样,只需要被权贵轻巧一捏,就能碎成渣的普通百姓吗?”   价值能抵过屹国一户三口之家两年收入的昂贵茶点,就这样在他的手中化为了碎屑,从指缝中纷纷扬扬地落下。   卢及垂下眼眸,忽然伸出手,拾起了一小块碎点心,含在了嘴里。   “好吃吗?”格西兴致勃勃地问道,“这可是我托人从南夏那边买回来的,你喜欢的话,我就叫人去把那做糕点的师傅也一起绑回来。”   卢及淡淡道:“不好吃,我不爱吃甜的。”   假话。   他移开了视线,不去看对面格西略显失望的神色。   品尝着那甜腻的滋味慢慢在唇舌间化开,卢及想起了那封千里之外,从那位自己素未谋面的君主那里,送到自己手上的那份加密书信。   他本以为,那份自己用十几年伪装路痴,终于找到的一个向外传递信件的机会,会被守正,或者是阿略先发现。   没想到,却是陛下。   他从未见过那位大夏的年轻帝王,只偶尔从格西的嘴里听过一些关于那位的传闻,大多是负面的,但从对方对守正的信重中,卢及慢慢对他产生了一定的好感。   所以有些不能告诉阿略和守正的话,他觉得,自己可以对那位讲。   在告诉了陛下自己的目的和多年的筹谋后,卢及也以此为条件,与殷祝谈起了条件。   他希望殷祝能看在自己的份上,尽量照顾阿略,阿略因为自己的事情,这些年一定过得很不容易,是我对不起他;   以及,假使将来有一日,守正触怒了陛下,也请您看在我今日的所作所为的之上,留他一条性命吧。   陛下最后给他的回信上,只有短短两行字。   第一行是一句诗,卢及在烧毁那封信前,反反复复念了许多遍,几乎要刻在心里。   他突然有种冲动,想要见见这位年轻的、以一己之力开创大夏之中兴的陛下,想知道他长什么模样,再与他坐下来,促膝交谈一番,聊聊自己这些年的经过。   当然,卢及也很清楚,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而信的第二行,只有短短几个字——   好,先生放心。朕言出必行。   第102章   新落成的工坊,屹立在屹国国度的东南方向。   和大夏的飞鸟坊一样,它也是依湖而建,并且面积足足有飞鸟坊的两倍大。   格西坐在马车里,带着卢及先绕湖欣赏了一番秋日美景,待到清晨薄雾散去,这才不紧不慢地来到了预定地点。   那里已经站满了今日前来参观的宾客。   大冷天被叫到这么个荒无人烟的地方,还一等就是大半个时辰,屹国的不少官员和贵族们的脸色都十分难看。   尤其是,当不远处就是工坊用来实验神机威力的“炮场”时。   但他们并不敢吱声。   因为这次给他们发请帖的人是格西。   此人手段狠绝阴毒,而且尤善情报,谁也不知道现在和他们站在一起的同僚甚至连襟,会不会为了得到格西的青眼转头就出卖他们。   现今王宫外绞刑架上挂着的无头尸首和血淋淋的风干人皮,以及炮场中远远传来的隆隆声响,和隐约的惨叫声,都在无声地印证着背叛者的下场。   至于皇帝……   一朝天子一朝臣,克勤死后,屹国皇室就逐渐走向了衰败,那些最忠诚的保皇党,也不是没想过绕开雪罗之子,劝说陛下另立储君。   很显然,他们统统失败了。   格西反而借此机会,一举从流亡小国的丧家之犬,摇身一变,成为了屹国实质上的最高掌权人。   “让各位久等了。”格西走下马车,装作没看见众人被冻得瑟瑟发抖的样子,只是微微一笑,转身还搭手扶了一下卢及,“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我从大夏请来的卢先生,也是今日工坊得以落成,最大的幕后功臣。”   卢及僵硬地冲他们笑了一下,还没等开口,就被格西拉到了前面:“天冷,别站在外面吹风了,来来来,先进去吧。”   已经吹了半天风的众人:“…………”   所以,这个下马威只是给他们的对吧?   但没人敢有怨言,反而不少人松了口气,因为终于可以进去了避避风了。   可当看见工坊内部的全貌时,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这、这是……”   格西虽不是第一次来了,但每当见到这副景象,还是会晃神片刻,为这出于凡人之手、夺天地之造化的恢弘造物所震慑。   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是一尊巨大的千手佛像。   祂静静地屹立在莲花宝座上,袒胸露怀,双腿盘作莲花,垂眸凝视着脚下凡尘,目测足足有百米之高。   光线自天井中投射在祂慈悲的面容上,令人抬头仰视时,油然而生一种渺小如尘芥的卑微之感。   和屹国大多数信奉的藏传佛教不同,这尊佛的样貌丰容,更似南边庙宇中常见的风格——五官更柔和、肢体更舒展、神态也更为悲悯恩弘。   但这些细节暂时没人注意到,因为在场之人都在惊叹于这么大的金佛,究竟是如何造出来的。   还有不少信佛的教徒,惊呼这定是神迹,当场便跪下叩拜起来。   这便是格西想要达成的效果。   自打上一任帝王给自己封了个法王的名头后,佛教便在北地疯狂传播起来,几十年过去,信佛的屹人已经占据了整个屹国上层社会的绝大多数。   所以当卢及询问他,这座工坊的中枢准备做成什么样的外形时,格西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千手佛。   他从不信神,也不信世上真有什么因果报应。   但只要所谓的神灵能带给他想要的,他也可以信。   卢及没有反驳他的意见。   但在修建期间,他问格西要了大量黄金,多到险些把一辆四匹马车压垮的地步。   他将这些黄金融化成金水,混上某种据说能够驱虫防蛀的药草,熬成一大锅金灿灿的颜料,漆在了佛像表面。   “真正贵重的,可不是这尊佛像,”格西对众人说道,“而是卢先生装在这佛像之中的神机,阴阳枢。”   这是卢及用十几年终于改造并复刻而成的第七张图纸,一件足以震惊天下、带领屹国走向胜利的宝物。   格西看向卢及,希望对方能介绍一下阴阳枢的作用,但卢及却只是站在离他不远不近的一段距离,仰头沉默地凝视着那尊佛祖,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   “卢先生。”他加重了语气,眼神多了一丝不满。   卢及终于回过神来,看了他一眼,慢吞吞道:“其实简单来讲,就是烧开水。”   还在等着他下文的格西和其他听众们:“…………”   卢及叹了口气:“算了,讲太复杂了你们也听不懂。你们只要知道,这东西一旦运作起来,威力不亚于百台自走雷车同时启动就好了。”   “原来如此。”   这一次,所有人都发出了恍然大悟的声音。   紧接着就是一阵吹捧,大家都看出来了,这个卢及虽说是个南夏人,但却是格西的座上宾,备受重视,加之这人的确有本事,能造出这么多台神机来,夸赞几句也是应当的。   但卢及并不适应这种场合,他的视线下意识锁定了站在人群最前方,正挑眉朝自己微笑的格西,抿着唇,拼命用眼神示意对方。   过了一会儿,在卢及快要杀人的目光中,格西终于慢悠悠地开口了:“好了,卢先生他面皮薄,经不起你们这么夸,都少说两句吧。”   卢及松了一口气,走到他边上时,听见格西说:“今晚回去我叫人准备了晚宴,放心,没有脱衣舞了。”   看到卢及陡然僵硬的身体,他会心一笑。   但想起即将告知卢及的那件事,那勾起的弧度又很快在格西的嘴角隐去了。   雪罗从前一直劝他,早日与卢及坦白,他总是用还不是时候来退拒,但现在,他想要的即将唾手可得,卢及也不可能再回南夏,格西却愈发不愿告诉卢及,他妹妹早已在他来屹国之前,便已被他们兄妹二人连累,死于狱中一事。   他这一生,杀过许多人,但格西从未后悔过。   唯独那个愿意在他们兄妹二人最落魄时向他们伸出援手的女孩,他是真心实意地希望对方活下来。   但她还是死了。   因为他向皇帝献出的计策——清查、搜剿、利用这些还与南夏有联系的遗民,格西成功得到了屹国皇帝的赏识,带着妹妹摆脱了追兵,和朝不保夕的流亡日子。   代价是他们兄妹二人的恩人,卢及的妹妹,在他们不在家的时候,被抓入狱中,因不愿受辱,吞金自尽。   那块金子,还是卢及送给她的生辰礼。   再苦再穷,她都一直将它珍藏得很好,舍不得卖。   她说,等自己再攒些钱,就要去南边找他哥哥。   到时候,说不定还能带着他哥哥一起来找他们,他们四个人、两兄妹,一起再聚一回。   “该上香了。”卢及提醒他。   格西回过神来,笑道:“上香?你还真把这里当寺庙了。”   但他还是接过了卢及递来的燃香,不过并未点燃火折子,而是先朝着某个方向吩咐道:“去查一下,这附近有没有什么可燃物品。”   汇聚在这里的人,几乎占据了整个屹国三分之二的上层,格西对卢及的信任经过多年的考察,已经打消了最后一丝怀疑。   但每当想起女孩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他总是会心虚。   “报告大人,并无任何异常。”   卢及淡淡道:“可以了吗?我早告诉过你,疑心病太重,无药可治。”   “习惯了。”   格西笑了笑,在身后达官显贵们的注视下,将燃香贴在额头,叩首拜了三拜,起身走到了佛前供着的香炉前,正要插进去,忽然听卢及在他身后低声问道:   “你向佛祖求了什么?”   格西动作一顿。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唇角微扬:“不告诉你。”   至少,现在不能告诉。   他把香插进了香炉。格西从前也曾敬过香,动作做得十分利落漂亮,正要转身时,却听到了一声轻微的机扩声响——   “咔嗒”   他面色一变,下意识朝卢及扑来:“小心!”   “轰——!!!”   一声震天撼地的巨响。   殷祝捂着唇,望着头顶纷纷絮絮落下灰尘,他的咳嗽声却戛然而止。   “……陛下?”   他的脸色还有些潮红,但还是摇了摇头,示意苏成德不必担心。   殷祝抬起头,望向远处,许久后,从怀中掏出帕子,擦了擦掌心。   苏成德正要双手捧着接过来,却发现殷祝直接把用过的脏帕子攥在了掌心,根本没有递过来的意思。   “方才,是不是地动了?”他问道。   苏成德微微一怔,回想了一下,摇了摇头:“奴才没感觉到。陛下可要唤钦天监的人来?”   殷祝刚要开口,就听外面传来一阵喧哗,有人在喊“地动了”,还有马匹的嘶鸣声和一串急促的脚步声。   一道身着银盔的高大人影撞进帐中,鲜红袍角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度。   他头也不抬地抱拳铿锵道:   “陛下,此地地势复杂,两侧山壁恐有坍塌之祸,请随策先前往开阔空地避难!”   但殷祝却只是下意识把手帕塞进了怀里,站在桌案后,静静地看着他。   半晌,他嗓音沙哑地开口道:   “宗守正,你终于愿意见朕了?”   第103章   听到殷祝的话,宗策呼吸一滞,压抑的心跳瞬间狂飙起来。   但他仍保持着方才垂首的姿势,沉声道:“此地不宜久留,请陛下先随策移驾别处——”   “朕不干。”殷祝直截了当地回答道。   他干脆耍起了赖皮,一屁股坐在了座位上,重新提笔批阅起了奏折,还冷冷地对候在边上的苏成德吩咐道:“别傻站着了,送客,等下回来再给朕研磨。”   苏成德一脸为难,看看殷祝,又看看一言不发的宗策,几度欲言又止。   幸好,关键时刻,宗策从不会掉链子。   他直起身子,道了一声:“陛下,得罪了。”便大步朝殷祝的方向走来。   魁岸身躯遮挡住眼前的光线,殷祝再怎么装作无事发生,在这种情下也装不下去了。他抬起头怒视他干爹,还没开口,就被宗策绕过桌案,用身后战袍一裹,连扛带抱地走到了帐外。   双脚离地,理智回归,殷祝的智商立马占据了高地。   他一拳锤在他干爹的后背上,宗策紧实的肌肉瞬间绷紧,但仍一声不吭地继续往外走。   殷祝骂骂咧咧道:“宗策,你好大胆!还不快给朕放下来!”   周围这么多人看着,他不要面子的吗?   但他干爹充耳不闻,一路把他抱到马上,随后长腿一迈,自己也翻身上马,丢下一句:“叫人跟上。”便带着殷祝扬长而去。   副官目送着他们远去,视线转向苏公公,斟酌着问道:“那个,咱们还要过去吗?”   苏成德哎呀一声,双手插袖眺望着两人离去的方向,语气焦急万分,神态却无比欣慰:“宗大人怎的如此莽撞!陛下安危固然重要,但这么急匆匆地走,还有好多东西没带上怎么行,快快快,你们几个先随我去准备仪仗,可不能丢了皇室的颜面!”   副官恍然大悟:“苏公公说得极是。”   于是高高兴兴地招呼上一群兄弟,开始慢悠悠地准备东西去了。   殷祝本来还指望着这群人能拦一下,没想到连苏成德那老小子都开始跟他使心眼子了,他翘首以望半天,后面一个人都没追上来——怎么,这个时候,他们倒是不担心地动了是吧?   再想想这些日子他干爹态度莫名其妙的冷淡,和对他的避而不见,殷祝心里一股无名火蹭蹭往上窜。   他也不是没考虑过,可能是因为宗策太忙了,或者是身体的原因,导致压力过大,产生了一些回避性的心理问题,自己作为恋人,理当体谅包容一些。   可是……   殷祝委屈地想,你遇到了这些困难,为什么不愿意来告诉我呢?   难道说他还有哪里做得不够好,不足以让他干爹完全信任他吗?   “吁——”   宗策拽紧缰绳,让马儿渐渐减速。   殷祝闷不啃声地窝在宗策怀里,道路颠簸,他尽可能地让自己脊背挺直,不要靠在身后人的胸膛上。   尽管他的身体十分想念那种依恋的感觉……   但不管怎么想,这件事就是他干爹做得不对!   如果宗策不跟他好好道歉的话,他以后就再也不会在睡觉前给他干爹留灯了!   宗策自然察觉到了怀中人刻意的抗拒,他颈侧的青筋狠狠跳动了两下,攥着缰绳的骨节微微泛白,但等到了安全的开阔地带,他还是逼着自己不要出于一时冲动,做出叫殷祝太过抗拒的亲密之事,翻身下马,朝对方递出了手掌。   “陛下小心。”他垂眸说道,声音低沉而克制。   殷祝本想硬气一点不搭理他,但是身下的马儿只是踮了踮蹄子,就把他吓得赶忙握住了他干爹的手。   宗策一手搀着殷祝,一手搂着他的腰,轻巧地把人带到了地面上站稳。但过程中他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眉头——因为殷祝的腰围比刚来硝城时又减了一寸有余。   这个发现,终于让宗策把心神从连日的阴霾中抽离些许。   他仔细地观察着殷祝,青年的肤色一如既往地苍白,长发竖冠,鬓角被风吹乱,一双漆黑的眼眸正定定的注视着他,犹如滴落在雪白宣纸上的两点墨迹。   再往下,是瘦削的鼻背,还有倔强抿唇时,形状优美、如蝶翼般柔软的唇瓣……   宗策触电似的收回了视线,不敢再多看一眼。   “看着我。”殷祝紧盯着他,命令道,“抬起头来,你想对朕说什么?”   宗策缓缓抬首,直到目光聚焦在那张令他魂牵梦绕、日思夜想的面孔上。   风兴云移,他看到那雪白的日光从天空中洒落,照得那白皙的肌肤近乎反光,或许是因为阳光骤然热烈,刺激到了眼睛,殷祝浓密的睫毛轻颤了两下,眼下细密的阴影也随之忽隐忽现。   好想吻他,宗策想。   想要舔湿他的唇,细细地吻着那瘦削的脖颈,感受着锁骨的微凉和怀中人的颤抖;想要叼着殷祝的皮肉,在他白皙的身躯上留下一道道印记;想要他在自己身下崩溃地哭泣,用发着抖的声音含混地呼唤着自己的名字。   他垂眸道:“陛下瘦了些。”   殷祝:“……你沉默半天,想说的就只有这个?”   他不死心,又问了一遍:“你到底为什么不肯见朕?是不是因为有人跟你说了什么?”   宗策摇了摇头。   “只是最近有些忙。”他轻声道,“陛下不必担忧,没有人来嚼舌根,策也什么都没听说。”   殷祝觉得他干爹这番话不太像是回答。   他忽然有种无力感,因为他知道有些问题不是光靠行动就能解决的,他干爹永远给不了他想要的纯粹感情,正如他做不了他干爹理想中那个内圣外王的仁君一样。   他不是尹昇,他只是殷祝。   宗策看到殷祝用那双宛如黑曜石般明亮的眼睛注视着自己,瞳仁中原本倒映着的他的身影逐渐模糊,似乎是飞快地闪过了一丝水光,殷祝又偏开头去,修长纤瘦的脖颈上,凸起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但他终究什么话也没说。   两人沉默地站在暮秋的落叶上,各怀心事。   “这可能不是地动,”许久后,殷祝开口道,“派人去北屹看看吧。”   宗策:“什么意思?陛下知道内情?”   “是不是除了公事以外,别的你一句话也不愿意和朕讲了?”殷祝忍无可忍道,“宗策你到底想干什么!有话就直说,别藏着掖着的!”   他很少会这么冲动直接,更遑论是在他干爹面前。   但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殷祝想。   “不是这样,策只是……”宗策艰涩道,“觉得不配罢了。”   陛下待他赤诚,屡次逾矩都宽容以对,举国上下,无人不知他宗策乃天子宠臣,就连瞧他不顺眼的政敌,也大多是因为嫉妒。   宗策还记得那日宴席上,那些人看向自己的眼神,仿佛在说“凭什么你就能如此好运,得到了陛下的青眼?”   是啊,凭什么?   这个问题,宗策也时常扪心自问。   是因为自己能打吗?   可世上善战者众,放眼古今,名将更是浩如烟海,能得君王重用施展抱负者,却少之寥寥。   愚钝如他,凭借着好运走到了今天,假使如出征前承诺的那样,效忠大夏,效忠陛下,肝脑涂地倒也就罢了,可他犯下那等抄家灭族的大罪,就算蒙陛下恩赦,不必连累亲朋,又怎么对得起陛下对他的信重?   就连陛下的一世英名,也要因他而蒙上尘埃……   只是想想,宗策就觉得自己万死难得其咎。   甚至这些都还只是表面,他还不敢继续深思,陛下如今对他,究竟是恨多几分,还是爱多几分;   亦或者,无爱亦无恨,只余下满满的忌惮,和那虚情假意的逢场作戏罢了。   “不配?”   殷祝重复了一遍这个词,他这辈子也没想到他干爹这样顶天立地的人物,居然也会对他说出这样的话语来。   怒火在顷刻间烟消云散,他看着宗策,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了。   因为都是男人,殷祝很能理解他干爹的心情——没办法,这种事情,摊到谁头上那都是天塌了的大事。   他心想,一定是归亭那庸医的药喝了许久也没见成效,所以他干爹才不愿再见他。   对,没错,一定是这样!   都说爱是常觉亏欠,殷祝之前还满腔怒火地想着自己到底哪里做的不好就算是干爹也不能太得寸进尺吧,这会儿心一软,又觉得自己哪哪都做得不对了,老爹说过,工作再忙也不能忽略家人感受,否则就等着妻离子散吧。   不像妻离子散的殷祝决定从别的方向宽慰他干爹:“朕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但是有些事儿吧……嗯,它不是光靠想,就能实现的。”   宗策的呼吸乱了一拍。   “……策明白。”他说,“纵使万般无奈,人也要接受现实。”   他必须要为自己曾经做过的那些事,付出代价。   “对,”殷祝连连点头,语气也轻快了些,“你看,这都半天了,也没人过来护卫,说明在他们心目中,对你宗策宗将军是一百万个信任呢。”   所以不要再低落了,打起精神来!殷祝目光闪闪地看着他干爹,在所有人心目中,包括朕在内,不管你行不行,哪怕缺胳膊少腿毁了容,你永远是朕最钟爱的宗大将军!   他在暗讽,宗策想。   是了,曾经他们彼此相爱、互相信任时,他先前的那番举动并不算什么,但在裂缝愈来愈大,已经即将走向无可挽回之势的今日,身为帝王,是决不允许自己的威信和命令被人无视的。   “陛下说得对,是策错了。”宗策低声向殷祝道歉,诚恳的语气中带着一丝苍凉的惶然。   殷祝满意点头:“这才对嘛。”   没错,他很好哄的,只要好好道歉,这事儿就一笔勾销了!    第104章   释怀归释怀,但殷祝也没高兴多久。   卢及给他写的那几封信,他一直记挂在心里。   殷祝理智上觉得不太可能,两国交战,打到今天,早已是不死不休的结局;作为帝王,他也早已做好了被世人口诛笔伐的准备。   但先前感受到的地动并非幻觉,后续也再无余震传来,殷祝望着头顶万里无云的晴空,问他干爹:“最近军中的马匹牲畜,可有什么异动?”   宗策摇头。   “并无,”他说,“井水天相也一切正常。”   殷祝说不清楚自己此刻究竟是什么心情,他沉默片刻,还是把卢及的事情告诉了宗策。   卢及先前写信时,恳求他不要把自己的情况告诉宗家兄弟,因为担心宗策一旦心软,格西那边便会立即察觉到不对,功亏一篑。   殷祝同意了。   但现在,或许就没有再隐瞒的必要了。   山林间的风卷起落叶,犹如纸钱般漫天纷飞,宗策听完后,目光落在远山边一缕袅袅升起的青烟上,低声道:“策此前也有过猜测,只是,不敢深思。”   他说起了一件,似乎与这些都全然无关的事情:“少时与卢兄一同在学堂里念书,策独爱边塞诗,钟情于青海长云暗雪山的辽阔景色,也向往论功还欲请长缨、提携玉龙为君死的壮志豪情。”   “但卢兄却独爱那首《滕王阁序》,听阿略说,他还将它抄在纸上,贴于床头,日日念诵着入睡。”   作为必背名篇,殷祝当然会背《滕王阁序》。   此时此景,骤然想起,他却只记得了那一句——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殷祝喃喃道。   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南夏和北屹,对于卢及来说,究竟哪里才是故乡呢?   殷祝能理解,但无法感同身受。   这片土地与他来说,也是陌生的。   可宗策在这里,一切就变得全然不同了。   他望着宗策,手下意识想要去摸藏在怀中的帕子。   但最终又垂下了。   “也有可能,卢及还活着,”殷祝宽慰道,尽管他自己都知道这份希望十分渺茫,“地动是很正常的,先派人潜入北屹那边去打听打听,说不定呢……”   宗策没有接话,只是问了他一个问题:“陛下觉得,一生清白,最终晚节不保,和一世骂名,但后世为其正名,哪个更好些?”   “朕觉得,哪个都不太好。”殷祝诚恳道。   但见他干爹很坚持地想要寻求一个答案,殷祝压下喉咙的痒意,回答道:“那还是后者吧,得了个善终,也算圆满了。”   宗策淡淡一笑:“策也是这么想的。”   这样看来,他想,卢兄,我竟还有些羡慕你呢。   卢及的眼睫微微颤抖起来。   他的意识其实已经恢复了一段时间,只是身上太疼了,实在没力气睁开眼睛。   阳光透过天井洒在他的眼皮上,给急速流逝温度的身体带来了一点暖意,爆炸坍塌后的尘埃漂浮在半空,周围什么也听不到,犹如世界末日后的寂静。   他安静地躺在废墟里,胸膛被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是有石板压在他身上吗?   “你……”   格西虚弱的声音从耳畔传来,但很快,他就被喉咙里的血沫呛得咳嗽起来,每一下咳嗽都带动着胸膛的共鸣。   像是一个破损老旧的气炉,在发出最后的呻吟。   卢及想,他居然还没死。   但应该也快了。   他有很精确地计算爆炸的威力和波及范围,每一项成果,都是拿格西交给他的人质亲自实验得来。   这些人里,有屹国的罪犯,也有格西的政敌。   但更多的,还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大夏人。   男女老少都有。   那一张张绝望苍白的面孔,卢及都记在心里。   他的记性一向很好。   包括他妹妹的死。   还有那包裹在信封里、盛夏时日散发着腐臭气味的血淋淋小指,或许是他妹妹的,又或许是别人的。   曾经的卢及恨得刻骨铭心,一到阴雨天气,他的小拇指就会忍不住地抽动,仿佛有怨魂的冷气钻进骨头缝里,痛得他夜不能寐。   可事到如今,这些都不重要了。   他问格西:“后悔吗,当初给我写信?”   一声轻笑。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格西极为吃力地问。   爆炸的那一刻,他朝卢及扑来,千手佛像的手掌正正砸在他的脊背上,几乎将他拦腰砸成了两节。   现在格西还能保持清醒意识说话,已经算是一个奇迹了。   卢及没有回答。   起初是不知道的,但后面来了屹国,与格西越来越熟悉,再回想当初那几封所谓妹妹的亲笔信,自然什么都明白了。   “后悔吗?”他又问了一遍相同的问题。   格西道:“你总说,那猫养不熟,叫我别养了……正好,它自由了。”   “只是可惜了你那满园子的花,”他说,“没人浇,怕是要败了。”   说完最后一个字,格西的心跳也戛然而止。   他死了。   卢及心中突然涌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剧烈憎恨,他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突然翻身坐起来,一把将格西的尸首推下去,看着那张死不瞑目、却神态安然的面孔侧身对着自己,涣散的瞳孔倒映着他满脸血污的狼狈模样。   但卢及却忽然有种感觉。   就好像格西下一秒,就会慢悠悠地开口,用那种让他深恶痛绝的语调,再叫他一句“卢先生”一样。   他们仍旧坐在阳光明媚的花园里,格西坐在他身边,抱着猫,用最云淡风轻的语气说着那些暗藏杀机的话,而他则要一脸冷淡地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来应对。   这样的日子,他过了十几年。   ——凭什么,凭什么他就这么死了?   卢及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不甘的悲鸣。   然而人死不能复生,卢及也不可能把格西再掐死一回,他放眼望去,四周尸横遍野,整个北屹的高层都在这里,被他一网打尽。   从今往后,再也没有谁能阻挡大夏的铁蹄踏破北境。   卢及知道自己应该高兴,应该狂喜,甚至应该大笑出声,多年夙愿成真,他给妹妹报了仇,给族人报了仇,给了那些无辜横死的大夏子民一个交代……   但卢及却笑不出来。   泪水顺着他的眼角落下,冲淡了脸上的污渍,在伤痕累累的脸颊上留下两道白痕。   他有些想家了。   卢及撑起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格西僵硬青白的面孔,最终叹息一声,掩上了对方的眼睛。   然后他拖着半边身子,一点一点,挪到了那颗滚落的佛头处,脊背依靠在佛祖沾染了尘埃的面孔上,仰头望着天井之上的蓝天。   浮云自天空中飘过,一行大雁正朝着南方飞去。   卢及想起了陛下在心中给他写的那句诗,未曾听过,但的确是一句好诗,就和当初那位被格西绑在北屹皇宫外、宁死不曾喊过一声求饶的书生一样。   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他沾着自己的血,在佛祖的金身上写下了四个大字。   此乃大不敬,卢及很明白。   但他和格西都注定是要下地狱之人,也不愁身上再多这一笔孽债了。   佛祖在上,您要是真的有灵的话,就请保佑阿略和守正吧。   他们不像我,卢及想。   都活得干干净净的,是个好人。   做完这些后,他再没有了动弹的力气,彻底瘫倒在了地上。   一个木匣从怀中滚落,兴许是因为被摔坏了零件,卢及未曾按动机关,里面却自己探出了一只木雕的蛇头。   青绿色的小蛇呆呆地吐着信子,时隔多年,上面的颜料都已经黯淡掉色了。   来之前格西有搜过他的身,但这个小玩意儿自己经常随身携带,也没有任何危险,所以就这样被放过了。   但格西不知道,他插香时触动的机扩,原理其实和这个小玩意儿是一样的。   这是卢及这辈子做的第一个机关,也是宗略轮椅上机关蛇的原型。   咔嗒,咔嗒。   卢及听着机关蛇的声音,艰难地咳嗽了两声,心跳频率逐渐减缓。   感受着身体的温度渐渐流逝,他心中默想,当初飞鸟坊爆炸后,阿略也是如此感受吗?   怪不得他一直在自己怀里发抖。   原来人在失血过多时,这么冷啊。   卢及闭上双眼,耳畔传来年少时三人在街上并肩而行时的朗朗笑声。   他仍清晰的记得回家的路,从北屹的国度出发,跨过两国边境,途径七家驿站,便能看到新都的城门……   他和妹妹,再也回不去了。   但山河十四郡内千千万万的遗民们,都可以回家了。   一点冰凉落在他的额头中心。   卢及的呼吸声,消隐在初冬的第一场雪里。   一封急报当晚便送到了殷祝的案头。   “好!”殷祝霍然起身,饶是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在看到从北屹传来的消息时,他也不禁喜形于色,“太好了!”   他捏着那份急报,语气急促道:“北屹国中空虚,三分之二的贵族官员们都当场毙命,此乃我大夏最好反攻的时机!”   不,光是反攻还不足够,山河十四郡如今对大夏来说,唾手可得,真正重要的,是另一处关键位置——   “传朕旨意——”   他的目光落在宗策身上,在知晓少时友人的牺牲后,他干爹已经第一时间下令军队整装待发,周身萦绕着凌厉奋进的锐气。   一如殷祝初见时那样。   他忍不住勾起唇角,移开视线,对众人下令道:“大军即刻开拔,三日之内,抵达北屹国都!”    第105章   这是一个直到千年之后,仍被无数人津津乐道的冬天。   伴随着朔朔寒风,大夏的铁蹄踏碎了北境的冻土,僵持了数年的战争,以一种天下人完全意想不到的结局画上了句号。   在新都收到消息时,正在教导太子的唐颂手指一颤,手中的茶碗倾斜落地,摔了个粉碎。   但他顾不上这些,只是疾步上前,连声问那来报信的使者:“北屹投降了?山河十四郡现已回归?当真不费一兵一卒就拿下了那么多地盘?”   “是的唐阁老,”那使者用力点头,激动得浑身颤抖,“陛下的御驾,已经进入北屹国都了!”   和身旁喜出望外的尹英不同,唐颂却颇有种失魂落魄的感觉。   他当然希望大夏能赢,可是,不该这么快,也不该这么轻松。   在唐颂的计划里,这场仗至少还要打上十几年,给他足够的时间发挥影响力,培养亲信,在太子心中根治下自己的理念。   他勉强调整好情绪,露出一抹笑容,躬身对尹英道:“恭喜太子殿下!陛下神威英武,夺回我大夏祖宗基业,此乃兴国再造之举,身为太子,您很快也可以重返旧都了!”   十几岁的尹英已经竖冠,在唐颂等人的教导下,他的身上已经很少能看见殷祝在时的孩童秉性,在和除了老师之外的人相处时,尹英表现出的更多的是少年老成、高高在上的漠然。   但骤然听闻这等喜报,尹英还是不禁露出了狂喜之色。   他恍惚片刻,等反应过来唐颂仍保持着先前的姿势,赶忙上前扶起对方,笑道:“老师折煞孤了,立下大功的人是父皇,孤只是沾了父皇的光而已。”   但简单自谦后,他也忍不住开始畅想起了无限光明的未来:“老师,你去过旧都,那里是什么样子的?”   唐颂自小在旧都生活,几十年过去,纵使记忆早已模糊,但想起那些过往,他的双眼仍有些模糊了。   “风景气候,自然不比新都这边温和秀丽,”他说,“但大夏开国数百年,那座都城,是太祖打下来的,也是先帝至死都难以忘怀之地。”   尹英听了更加神往,简直恨不得插上一对翅膀,现在就飞到父皇身边。   父皇把他一个人丢在新都,非要去前线找那个宗策,给他回信的次数也寥寥,一开始,他的确是怨的。   但身为儿子,怎么能怨恨父亲呢?   尹英觉得自己不该有这样的想法。   于是,他便把这份怨气撒在了宗策身上。   他知道宗策在朝中有几位交好的大臣,所以在适应了监国的身份后,便开始处处针对这些人,尤其是在发现宗略居然与那叛逃北屹的卢及有联系之后,尹英更是暗中狂喜,根本不需要唐颂多说什么,他便直接下令,把宗略押入了刑部审问。   只可惜,父皇阻止了他,理由也很充分:飞鸟坊还需要宗略。   最后,他只能暂时把宗略从刑部提出来,派人时刻监视对方,吃喝拉撒都要盯着,最好把对方逼到崩溃,自己先坦白为止。   宗略虽然是个残废,但不愧是宗策的弟弟,头脑倒是十分好用,在发觉自己看他不顺眼后,处处小心谨慎,每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除了吃饭睡觉就是画图,半步都不离飞鸟坊,也不跟任何人讲话,连着大半年都不出门见一次太阳。   尹英抓不到他的把柄,正恼火着呢,他的老师唐颂又给他带来了一则好消息。   “有了这个,殿下就再也不必担心宗策了,”唐颂对他说道,神情十分激动,“陛下对他如此信任,宗策却干出这等丧心病狂之事,果然是条养不熟的白眼狼!”   尹英看着老师手中攥着的那封血书,先是不可置信,等反复向老师确认无误、它的确是从祁王手中流出的真货后,顿时有种“天助我也”的庆幸。   他对父皇一向濡慕,父皇待他这个唯一的儿子,尽管在正事上从来没有亏待过他,却大部分时候态度淡淡。   尹英原以为,这是帝王威严,因为父皇对待其他人也是如此。   可直到那日在猎场,他看到了父皇和宗策在一起时,那发自内心的笑容与热切,尹英终于明白了,原来宫中那些人说的,都是真的。   宗策对于父皇来说,就是不同的。   父皇对他,甚至比起自己的亲生儿子,还要重视。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感觉愈发深入尹英的心脏,但也如一根刺扎在了他的胸膛之中。   他时常梦见那天在猎场发生的事情,梦到宗策向他下跪,而父皇并没有呵斥他,而是用期许赞赏的眼神看着他。   一切本该如此,不是吗?   明明他才是太子,他才是大夏的下一任储君!   尹英做梦都想要征服宗策,或者杀了对方。   但在得到血书之后,他的想法只余下了后者。   宗略的事情发生后,宗策给他写了几封请罪信,他在信中称呼他为“太子殿下”,说自己身为兄长,管教无方,用词近乎谦卑。但尹英看完那封信后,只是笑着叫人把信烧了。   他没有必要听一个死人的求情。   “老师,我记得您说过,那封血书,要在最恰当的时候拿出来,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尹英一脸期待地问道,“如今父皇已经不再需要宗策了,是不是可以让他去死了?”   唐颂沉吟片刻,摇了摇头。   “再过几日吧,”他说,“北境的消息,我们了解的还不够多。等到陛下将殿下传召回旧都的那一日,才是真正处理叛徒的时机。”   尹英点头:“好,我听老师的。”   犹豫了一下,他又问道:“这件事,要不要告诉王太傅?”   一个是太傅,一个是老师。   称呼中的亲疏之别,彰明较著。   唐颂心中满意,但面上却肃容道:“不可。王存的女婿宋千帆与宗策交好,你若是告诉了他,估计就要走漏了风声。”   “怎么,那姓宗的难不成还敢起兵造反不成?”尹英嗤笑,“有父皇坐镇,给他一千个胆子他也不敢!”   “殿下须知,狗急跳墙,”唐颂意味深长道,“这么长时间下来,宗策早就被陛下惯坏了,前些日子老臣还听说,他在地动时当众把陛下抗出军帐,于众目睽睽之下扬长而去呢。”   “好大的胆!”   尹英一拍桌案,怒道:“胆敢这样冒犯父皇,孤定要剐了这混蛋!”   “会有机会的。”唐颂随口哄着,心中却在想着那卢及的事情,立下这么大的功劳,又在临死前向陛下托孤,想要扳倒宗策,光靠人证物证恐怕都还不足够。   还得找到一个,陛下和宗策不能见面的机会。   *   北屹国都,城郊。   北地多沙尘,殷祝这几日本就咳嗽得厉害,遇到这种天气更是倒了血霉,只能躲在马车里,没事尽量不出去。   但人逢喜事精神爽,自打进入北屹境内,他的心情就一直颇为不错。   等看到从大夏返回的使者时,殷祝的心情就更加不错了。   “朕要你说的话,都说了?”   他走出车厢,用围巾裹住脑袋,闷问跪在面前的使者。   “陛下放心,一字不差。”   那使者抬起头来。   看模样长相,正是几日前告知唐颂和尹英消息的那位。   殷祝仔细问了一遍全程经过,包括唐颂和尹英的对话,以及两人的反应和细微表情,使者也都一一回答了。   “很好,下去领赏吧。”   将人打发走后,殷祝带着身后的几百人马,走向了那片工坊废墟。   北风在荒原之上呼啸而过,工坊的地下应该也有大面积的空洞,他们走过时,还能听到从地底下传来的回响。   那声音层层叠叠,忽远忽近,宛如十八层地狱之中传来的恶鬼嚎叫。   一群人听得脸色苍白,脚步匆匆。宋千帆更是毛骨悚然地摸了摸胳膊,说:“幸亏卢先生是咱们这边的,这种神机要是搬上战场……”   后半句话他没说出口,但所有人都明白他的未竟之言。   “占地面积这么大的工坊,炸成这样,这得多少当量的炸药啊?”殷祝看着脚下的焦土,情不自禁地喃喃道,“可惜,太可惜了。”   像卢及这样的天才,如果能再多活二十年,不,哪怕十年,说不定都能直接开启一场工业革命。   他叹息道:“去找找看,里面还有什么吧。”   殷祝没有说幸存者,因为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这群屹国贵族里,但凡有几个人能活下来,大夏的军队也不可能如此轻松地来到这里。   但殷祝明知如此,在进入北屹国都后,还是放弃了先入驻皇宫的机会,带着人马第一时间来到了这里。   身为国君,理应让英雄安息。   “陛下,这里有一尊大佛!”前面探路的人突然惊呼起来,“好大的佛头——天呐,还是金子做的!”   “什么?”   殷祝立马不淡定了,招呼着一群人呼啦啦蜂拥而上,把废墟扒开,露出下面被厚厚尘埃掩埋的金佛头。   还有那四个已经干涸的、用血书写的大字——   “山河太平”   虽然素未谋面,但殷祝一下子就明白了,这四个字是谁写的。   卢及谋划这件事,究竟用了多久?   殷祝不知道。   他只知道,卢先生临死前,还给陷入战争困境中的大夏留了一份无比珍贵的遗产。   格西费尽人力物力,修建出这么大的金佛,最终全为大夏做了嫁衣。   他默默地站在佛头前,凝视许久,对身边人吩咐道:“去把着附近的尸首都挖出来,看看有没有夏人。”   “应该是被人带走了吧,”宋千帆看着佛头上那处血痕,走到他身后半步低声道,“之前有人来过这里,否则的话,金子不会一直留到现在。”   这么多贵族官员死在这里,理应惊动无数人蜂拥而至才对,更何况这里还有一尊能令世人疯狂的金佛。   但他们来时,一切却静悄悄的,只有路边寒风中霜冻的荒草在欢迎他们。   仿佛这里已经被世界遗忘了似的。   “朕记得,格西还有个妹妹,是北屹皇帝的宠妃?”殷祝自问自答道,“应该是她把人带走了吧。”   “很有可能。”宋千帆说完,随即皱眉,“她是想报复泄愤?还是说格西或者卢及可能没有死?”   “先去皇宫。”殷祝果断道。   宋千帆讶异道:“陛下不等宗将军一起吗?皇宫附近可能还有埋伏……”   “埋伏?”殷祝笑了笑,“你以为他没跟我们过来,是去做什么了?”   正说着,远处扬起烟尘,两人同时抬头望去,只见天边一道火红战袍随风扬起,宗策骑在战马之上,手持长刀,率一支轻骑朝这边奔来。   一轮红日在他身后冉冉升起,但此处不是大夏的青山绿水,而是苍茫万里的北屹,前世他魂牵梦绕之地。   宋千帆不禁吟道:“手中电曳倚天剑,直斩长鲸海水开。”*   殷祝瞥了他一眼,朗声笑道:“是刀才对!”   然后在宋千帆骤然睁大的双眼中,他毫不畏惧地拽住一旁马匹的缰绳,翻身上马,朝着他干爹的方向疾驰而去,清脆的声音回荡在长空之下,驱散了笼罩在废墟之上的团团阴云。   “——驾!”   作者有话说:   *出自李白的《司马将军歌》 第106章   “陛下慢些!”   宋千帆在后面一边追一边喊,殷祝头也不回,脊背挺直坐在马上,看似稳如老狗,潇洒不羁,实则小腿肚子早就已经开始迎风发抖了。   刚才光顾着耍帅了,都忘了自己压根儿不会骑马啊啊啊啊——   殷祝在心里疯狂尖叫,但周围这么多双眼睛盯着,身为皇帝当然不能丢了面子,只能咬紧牙关,死死地攥紧缰绳,脑海里拼命回想着从前他干爹教他一些骑马知识,还有究竟怎么让马乖乖停下来……QAQ死脑快想啊!   眼看着距离对面的大部队越来越近,殷祝人麻了。   很好,一个也想不起来。   “不愧是陛下,”宗策身边的副官赞叹道,“这策马狂奔的英姿,太祖当年也不过如此了吧。”   已经从殷祝僵硬动作中察觉到不对的宗策:“…………”   他默不吭声地一夹马肚子,策马来到殷祝身边,刚要伸手去拽住缰绳,或许是因为受到惊吓,伴随着一声骏马的嘶鸣,殷祝座下的马儿高高抬起前蹄。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殷祝的心跳陡然狂飙,瞬间在马背上失去了平衡,眼看就要被掀翻在地。   心知坠马之势不可避免,一声惊叫被他强咽回肚子里,殷祝双眼闭紧,身体蜷缩起来,准备迎接地面的冲击。   “陛下小心!”有人失声呼喊。   千钧一发之际,宗策一个鹞子翻身,从马背上跃起,一手稳稳圈住殷祝的腰身,另一只手牢牢抓住惊马的缰绳,手背上青筋暴起,脚踩马鞍,一前一后,硬生生在疾驰的马背上稳住了身子。   他低喝一声:“下去!”脚下猛一用力,压住了马脖子,同时反手勒紧缰绳,迫使受惊的马匹冷静下来,前蹄落回地上,速度也渐渐放缓。   “好!”   副官激动的脸红脖子粗,带着一帮兄弟们拼命鼓掌喝彩。   殷祝靠在宗策的肩膀上,惊魂未定地喘着气,冷汗湿透掌心,尚带着些许颤意的五指握住他干爹干燥粗大的骨节,想要借此汲取一丝安全感。   但片刻后,他又不由自主地偏过头去,想要看看他干爹。   他干爹的心脏,跳得好快啊。   是因为被他吓到了吗?   可这才一会儿功夫,怎么越来越快了?   但还不等殷祝搞清楚原因,身后滚烫的温度便离他远去了。   宗策从马背上翻身跳下,为了避免方才的事故再度发生,缰绳一直被他牢牢握在手中。   这个方才还在众人面前大显神通的高大男人,神色平静?朝殷祝伸出双手,漆黑的眼眸在阳光下仿佛一汪深不见底的古井。   他低声道:“陛下,没事了。”   “请下马吧。”   “——太不像话了!”   新都皇宫之中,柔姬十指绞紧帕子,朝着自己的哥哥埋怨:“这宗策简直是要无法无天!救驾就救驾,还非要当众给陛下没脸,他以为自己是什么,一手遮天的权臣吗?”   她愤懑道:“区区一个御前侍卫,能有今日,还不是因为走了狗屎运,讨得陛下欢心,才……”   “嘘!”魏邱赶紧制止住她的话,“妹妹啊,这话在宫里可说不得!”   柔姬看着亲哥惶恐的模样,忽然从一双美目中滚落下泪来:“哥,你看看小妹,入宫都这么久了,也没有个一儿半女傍身,好不容易英儿养在膝下,又被带到了别处。”   “如今他成了太子,小妹却连自己的孩子都难见上一面……陛下从前,可不像这样,丝毫不念旧情的啊!”   “都怪那宗策,”她恨声道,攥着帕子的手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响声,“若不是他,若不是他出现,说不定,如今我已是皇后了!”   魏邱挠了挠头,觉得有点儿难搞。   但看在自己妹妹的份上,他还是劝说道:“小妹啊,哥知道太子的事让你心里难受,可那宗策再怎么说,不也是个大男人吗?你才是陛下后宫的嫔妃,陛下再宠他,他又不可能给陛下生个大胖小子,英儿已经当上太子了,将来还会成为皇帝,再耐心等上个几年,你不依然还是太后吗?”   “耐心等几年?”柔姬的声音尖利起来,“我已经等了三年多了!再等下去,就要变成人老珠黄的老太婆了!”   魏邱宽慰道:“不会的小妹,你才三十出头,还这么年轻貌美呢。”   “年轻貌美,”柔姬垂泪道,“又有何用处呢?陛下从不来这后宫之中,我和一群姐妹,只能每天守着麻将牌桌和一堆猫猫狗狗空耗日子,这种乏味无趣的人生,纵使锦衣玉食,又有什么活头呢?”   她想要的,是实实在在的权利!   不是清闲悠哉地在后宫消磨日子,也不是寻常妇人家要的那些平淡生活。   “哥,”柔姬拭去眼角的泪水,泪眼朦胧地看着魏邱,凑近了些,轻声问道,“你难道就没想过吗?既然身为侍卫的宗策可以成为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将军,你为何不行?”   “你难道,就不想要那个位置吗?”   “帮小妹一把吧,”她说,语气中带着一丝诱哄的意味,“等宗策倒台,英儿上位,你我兄妹二人的好日子,这才刚刚开始呢。”   饶是身为亲哥的魏邱,在听到妹妹这番话时,呼吸也不由得一窒。   但当柔姬看过来时,他还是赶紧挤出一抹笑容来,从果盘里拿起了一串葡萄,讨好道:“小妹,哥给你剥个葡萄,别哭了啊。”   “哥!”   见柔姬不依不饶,魏邱只好先放下手里的葡萄,叹气道:“我跟你说实话吧,小妹,先前我已经按照你说的,向唐阁老投诚了,那老头子也是够贪心的,咱家的家底都被搬空一半,他才答应了到时候让我去当这个出头鸟。”   “可是什么时候弹劾宗策,这就不是我说了算了,人证物证都在他手里,唐阁老不点头,谁敢跟陛下说这事?”   魏邱摇摇头:“大夏是胜了没错,可你看山河十四郡归复后,陛下却迟迟没下旨让留守新都的这帮大臣前往旧都参拜,反倒提名了不少新人,眼看着这是要撇下这班老臣,另起炉灶的意思啊。”   “怎么可能?”柔姬睁大了双眼,“英儿可还在这里呢!若是真像你说的那样,他就不怕自己唯一的儿子被人教坏吗?”   “谁知道呢。”   “总之,这事急不得,”魏邱说,“可能要几年,也可能就在几日后,只要唐阁老那边点头,你哥立马就写折子弹劾宗策,替小妹你狠狠出一口气!”   柔姬虽然有些不甘心,但暂时也只能这样了。   但她还是不太放心,魏邱临走前,又多问了一句:“唐阁老说的那两样证据,你都亲眼瞧见了没?不会有假吧?”   “物证我见到了,但是人证没有,”魏邱迟疑道,“听他的意思,好像是无相寺的一个小沙弥?”   “无相寺……”   柔姬第一时间想到了太后和了悟一事。   从前她不明白,虎毒尚且不食子,为何太后能如此偏心,以致于对自己已经当上皇帝的儿子痛下杀手?   现在她明白了。   因为在权势面前,亲情也好,初心也罢,统统不值一提。   她甚至怀疑,这世上,真的能有人在体验过那种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感受之后,再甘愿放弃这一切吗?   “南无阿弥陀佛……”   跨入北屹皇宫的门槛,远远的,殷祝就听到了一阵诵经的声音。   这里原先是大夏的宫殿,后在战火中被焚毁大半,屹人占领后,就在原先的基础上修缮扩建,形成了如今千户万间、金碧辉煌的佛宫景象。   就连脚下踩着的白色砖石,都是从数千里之外的孔雀王朝运来的,每一块都价值千金。   休整了一晚,原先已经做好了一场恶战准备的众人,却惊异地发现,进入皇宫时一路竟畅通无阻,所有的侍卫们都卸去了盔甲,顺从投降,毫无反抗意图。   在殷祝询问时,侍卫们告诉他,这是因为王妃的命令。   “王妃信佛,她说,这场战争已经打得够久了,无数人因此失去了性命,包括她在这世上最亲的两个人。”侍卫低声说,“所以,就让一切都在今天结束吧。”   “你们的王妃在哪?”殷祝问道。   “就在最里面的诵经室。”   殷祝刚要抬脚过去,就被他干爹拦住了。   “陛下,”他目光沉沉地看向走廊的尽头,“小心有诈。”   来皇宫之前,殷祝已经把他们在废墟中看到的景象都原原本本告知了他干爹,包括了那尊金佛,蘸着血写就的四个字,和没有找到格西与卢及尸体的事情。   宗策听完后,只是沉默。   良久,他闭了闭眼睛,轻声道:“阿略恐怕要伤心了。”   和殷祝一样,宗策也认为,这两人大概率是被雪罗带走了。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雪罗并没有离开皇宫。   “先派人过去看看,陛下不必亲身犯险,”宗策回过头来,淡淡道,“在战场上,策从不敢小瞧女人。”   一个失去了全部的女人,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   殷祝于是默许了他干爹的做法,尽管他直觉他们能一路顺利走到这里,就说明了这位王妃的性格,在某种程度上与她的那位兄长截然相反。   但安抚并消除他干爹的担忧,同样也是很重要的一件事。   “打了这么多年仗,现在有没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感觉?”等待的期间,殷祝仰头望着头顶历经千百年岁月的星空藻井,忽然问出了这样一句话。   宗策凝视着他的侧颜,半晌,嗯了一声。   他轻轻勾起唇:“山河无战事,将军解甲归,陛下,您用不到十年的时间,完成了大夏数代人的夙愿,从此,便可以天下归心,君临四海。”   如此,他也可以放心了。   殷祝被他干爹夸得脸颊发烫,赶紧咳嗽一声移开视线,侧身对着他干爹,负手道:“大半功劳都是卢先生的,朕也没想到,费了那么大功夫才把进度条推到百分之三四十,来了个助攻,一下子就通关了。”   “通关是何意?”   “……算了,当朕没说。”   派出去的人回来报告,说前面没有危险,只是北屹的王妃带着一群人在念诵经文,但她有一句话想要带给陛下。   殷祝:“什么话?”   “希望您能给她半日的时间,让她替兄长和好友念完七七四十九遍《往生咒》,”那人说着,递上了一个包袱,“届时,她自会赴死,以谢天下万民。”   殷祝眯起眼睛,看着那尚在滴血的包袱,余光注意到他干爹的脸色已经十分难看了,但碍于在众人面前,暂时还没有出声阻止。   “这包袱里是什么?”他问道,但心里已经隐隐有了一个答案。   那人回答:“是她还不满三岁的儿子。”   殷祝笑了一声,挥挥手,叫人直接把那包袱拿出去烧了。   “真是一对疯子兄妹。”他说。   第107章   出于对卢及的尊重,殷祝允许雪罗为逝者诵经。   但他还没好心到被苦肉计打动,就这样让仅剩的最后一名敌国高层一死了之,把屹国和格西的所有秘密都带到黄泉中。   “朕信神佛,但从不相信和尚们那些假大空的鬼话。”   他站在被士兵们押解而来的雪罗面前,居高临下道:“是谁告诉你,死亡就能赎罪?虽说冤有头债有主,但你哥犯下的罪孽,你和你的孩子也都享受了他带来的成果,朕不杀你,你应该知道是为了什么。”   雪罗低垂着头:“奴任凭陛下处置。”   殷祝察觉到她用的自称是“奴”。   但他并没有心软,只是继续问道:“卢及的遗体在哪里?”   “奴已经将卢先生妥善安葬。”   “妥善安葬?”殷祝冷笑一声,“你读过书,应该知道有个词叫做魂归故里,北屹不是他的家乡,你把他埋在这片土地上,他就算是死,也不可能瞑目的。”   雪罗伏在地面上的身躯微微一颤。   “朕没有太多时间与你废话,如果你想用这件事作为筹码,那朕也不妨告诉你,此事绝无任何商议可能。”   殷祝顿了顿,语气一缓:“但只要你乖乖交代清楚卢先生的下落,还有工坊的相关事宜,朕不仅可以留你一条性命,还可以对着祖宗牌位承诺,这些自愿投降的屹人士卒,朕会留他们一条生路,外面街上那些普通百姓,朕也会妥善安置。”   雪罗抬起头,干裂的唇嚅动了一下,从伤口处渗出一颗血珠,又被她恍惚着自己舔去了。   血腥味在舌尖弥散,她知道,自己根本没得选。   从一开始,兄长选择走上那条路的时候,结局就已经注定了。   不,或许曾经还有过一次机会。   假如卢先生的妹妹还活着……他与兄长,是不是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了?   雪罗闭上眼睛。   只可惜,这世上没有假如。   她将额头紧贴在冰冷华贵的白砖上,哑声道:   “奴……谨遵陛下旨意。”   殷祝静静看着这个跪在自己面前的女人,一身雪白孝衣,眼眶通红,披头散发,面色苍白憔悴,却仍带着几分楚楚动人的怜意。   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普通的失去至亲的妇人。   但在历史上,她却是著名的昭明顺圣太后。   北屹皇帝大行后,克勤继承王位,她不仅荣升太后,还成功争取到了本该成为仇人的克勤的信任。   之后克勤病重,身为太后的雪罗又代替他垂帘听政数年,还亲自废除了自己儿子的继承权,安抚了那些蠢蠢欲动的贵族们,稳定屹国局势,让本想带领着神机营趁机打个翻身仗、光复大夏的宋千帆只能含恨而终。   相比之下,她的兄长格西反倒默默无闻。   穿越至今,直到这一刻,殷祝才有了真正改变历史人物命运的实感。   人有冲天之志,非运不能自通,庄子观飓风起于青萍之末,千秋青史,不过一念转圜。   不过……   殷祝抬起头,望向一直站在他身侧,距离自己不过一步之遥的宗策。   他干爹的注意力一直放在他身上,大手按住腰侧的刀柄,感觉到身侧瞥来的视线,那双如鹰隼般锐利的眼瞳几乎是立刻回望过来,却又在目光对视的刹那,自那沉静的神色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担忧。   太好了,殷祝想。   跪在这里的人,不是宗策。   等过完了这个年,就是兴和三年了。   历史上的宗策,死在了兴和七年的除夕之夜。   史书记载,那几日,新都下了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雪。   万家灯火团圆之日,他被绑在法场之上受刑,一定很冷吧。   “陛下,”宗策认真回答道,“策这身盔甲是您专门派人定做的,一点也不冷。”   殷祝这才发现,自己一不小心把后半句话说出了口。   “不冷就好,”他笑起来,语调轻快道,“今年过后,一定都会是暖冬。”   宗策:“陛下,暖冬不好,来年春耕会有虫害。”   殷祝叹息一声:“……算了,你还是不要说话了。”   说完,见他干爹神情黯然,殷祝的良心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咳嗽两声,找补道:“陪朕在这宫里逛逛吧。”   说起来,这段时间确实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都好久没和他干爹亲近了……就算时间地点生理条件都不具备,但是搂搂抱抱啵个嘴啥的,应该……   殷祝满脑子都是“胜利之吻”四个大字,握着拳头抵在唇前,飞快地斜眼瞥了一下他干爹紧抿的薄唇,回忆中浮现起那干燥炽热的温度,心脏悄悄跳快了几拍。   有点儿不好意思。   ……但又有点儿想亲。   哎呀呀,这仗才刚打赢,他就有种雪藏将军的冲动了。   果然,当皇帝也有职业病。   ——除了在床上每天和他干爹困觉,别的地方,殷祝哪儿也不想让宗策去。   还没等殷祝找到一个合适的角落霸王硬上弓,后面就来了个煞风景的家伙。   “陛下,”宋千帆一路疾步而来,打断了他的想入非非,“唐阁老送来了一封急讯。”   煞风景的老头!   殷祝眼看着他干爹已经停下脚步,不禁心中暗骂,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先板着脸瞪了宋千帆一眼,这才怏怏不乐地接过信件。   还没等拆开,就听他干爹说:“陛下,策告退了,北屹皇宫中宝物众多,要是没人看着,策担心手下人会隐匿私藏。”   理由充分,殷祝觉得自己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但等宗策离去后,宋千帆才犹豫着问了一句:“陛下,宗大人这是不是在避嫌呢?”   殷祝抬起头,见鬼似的看着他:“避嫌?避谁的嫌?”   宋千帆解释道:“先前宗大人弟弟涉嫌通敌被刑部带走调查一事,臣也有所耳闻。陛下,唐阁老和宗将军一文一武,都是我大夏栋梁,这两人若是有了过节,实非大夏之幸,如果有矛盾,还是尽量早日调解为好。”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是有人在利用太子给宗策使绊子,和宗略本身并无太大关系。   而宋千帆身为机要大臣,又是王存之婿,知道得也更多些。   殷祝看完了那封唐颂名义上道喜,实则旁敲侧击提醒他早日召集群臣于旧都召开祭祖仪式的急讯,冲好心劝解的宋千帆笑了笑:“放心,朕心里有数。”   这实诚孩子,难怪斗不过那帮老狐狸。   唐颂针对他干爹,这是一定的;但他干爹肯定没把那老家伙放在心上,更不可能避嫌,宋千帆实属想太多了。   殷祝思考着,半天后回过神来,诧异地看着面前还站着不走的某人:“宫里宫外这么多事,你很闲吗?”   “那个,其实臣也想知道,陛下打算何时召开祭祖大典?”宋千帆厚着脸皮问了一句,“臣已经很久没见自家夫人了,实在想念得紧……”   战争结束后,自然就没有了太子监国的必要,皇帝要么迁都旧都,要么返回新都。   但不管怎么说,换汤不换药,新都的朝臣们和冷宫里的妃子一样,早就已经等殷祝等到望眼欲穿了——   多少天了!他们都多少天没见到陛下一面了!   可这帮文臣总不能明着讲陛下你还记得大明湖畔的我们吗,这多不含蓄雅观,所以就想出了这么一个曲线救国的办法。   在旧都召开祭祖大典,的确是一个很好的理由。   当然,万众瞩目的场合,也很方便某些人搞事情。   但不仅是留守的大臣们,这些随着御驾一道来前线的大臣们,也都在期盼着赶紧把自己的妻儿老小接过来,家人团聚,重返故土。   “应该要不了多久了,”殷祝随口道,“等北屹国都,不,现在是大夏的旧都了,”他改口道,“等这边安定下来,宫里收拾好,朕就下旨意。”   “那岂不是说,年前就可以?”宋千帆喜出望外,“夫人前段时间还来信问我,今年能不能一起过年呢,多谢陛下成全!”   “别谢朕了,要谢,就去谢卢及吧。”   殷祝凝视着远处墙上雕刻的白玉菩萨浮雕像,又想起了那尊跌落在尘埃中的金佛。   “要是没有他,恐怕还要有无数人都等不到这个新年。”   提到卢及,宋千帆脸上的笑意也淡去了不少。   “卢先生大义,臣敬佩不已。”他微蹙着眉头,神情有些忧虑,“就是宗兄那边,不知道情况怎么样了。”   “朕已经派人去接他过来了,”殷祝说,“等见到了亲哥,或许他心里会好受些,你有空的话,也多去看看他。”   宋千帆躬身行礼:“多谢殷兄。”   “你小子。”   殷祝笑了一声。   他就喜欢宋千帆这点,虽然有时候怂了点,木了点,还表现得缺根筋得让人牙痒痒,但永远在关键时刻不掉链子,即使经历过生死战乱,心肠依旧是鲜红滚烫的。   比起唐颂这样的投机主义者,他才是支撑大夏的那根最稳定的栋梁。   “对了,这个消息,你可以透露给你家老丈人,”临别前,他似是不经意地提了一句,“叫王阁老没事也别老闲在家里了,年纪大了,出门走动走动,有利于避免老年痴呆。”   宋千帆若有所思地领了命,走了。   而王存也没有辜负殷祝的期待。   ——在自家女婿写信到新都的第二天,他就拎了一只八哥,打着“遛鸟”的旗号,不请自到了唐颂的府上。    第108章 【一更】   “陛下万岁!陛下万岁!”   听着那笼子里叽叽喳喳乱蹦的尖嘴畜生,喜静的唐颂额头青筋乱蹦,不得不端起茶抿了一口,这才勉强压下心中的火气。   他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冷笑:“无事不登三宝殿,王阁老今日上门,不知有何贵干啊?”   “没什么,许久没上早朝了,来看看你还活着没,”王存笑呵呵道,“顺便给我这鸟儿透透气,你这儿风水好,瞧这鸟乐的,都找不着北了。”   唐颂:“…………”   他重重地把茶碗放到桌上,“王阁老还真是一心奉公,连府上的鸟都知道拍马屁说吉祥话,在下佩服。”   王存仿佛没听到他的嘲讽似的,仍旧慢斯条理地吹着碗中的茶梗,倒是那笼子里的八哥见没人搭理他,又开始叽喳乱叫起来:   “去北边!去北边!过年祭祖!过年祭祖!”   这句话倒叫唐颂眼神微微一变,他从盘中捏了两个核桃盘着,状似不经意地问道:“怎么,这还没到清明,你们王家就有回老家祭祖的打算了?可我怎么记得,你家祖坟早就迁到了新都城郊?”   “不是我们王家,”王存勾起手逗了逗鸟,“你先前不是给陛下发了封急讯?马上要到年关了,北伐成功,总该给祖宗天地有个交代。”   唐颂不由得坐直了身体:“陛下同意了!?”   王存并不说死,只是温吞道:“怕是还要等一段时间,旧都那边还没传来消息,老夫也只是从女婿哪里听到了三两口风。”   他摇摇头,长吁短叹道:“那小子,一点儿也不上道,写封信十句里八句不离他家夫人,儿女心太重,难堪大用啊。”   唐颂的眉毛一跳,暗骂这老鬼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三句话不离他那女婿,生怕别人不知道宋千帆不仅圣眷正浓,还对他女儿一往情深。   但他也有些懊悔,自己也有女儿啊!还不止一个。   早知道,也该好好给女儿挑一挑的。   殷祝御驾亲征前,唐颂还想过要不要去宗府提亲,可又担心陛下那边会心生不满,所以最终还是不了了之了。   “陛下迟迟不召我们过去,你就不担心?”他盯着王存问道,“王家光靠一个外姓女婿,可撑不了那么大的家业,你难道不觉得,陛下是在有意拖延时间吗?”   “陛下决裁,自有圣意,不是咱们这些做臣子的人可以妄加揣测的。”王存丝毫不为之动摇。   唐颂怒道:“你忘了内阁的作用了?这等假空屁话就少来在老夫面前放了,王存,你就算坚持要跟老夫作对,也该为了太子、为了家族的下一代好好想想!再这样下去,你我二人与贬谪流放何异?”   王存瞥了他一眼:“你瞧瞧你,也都是一大把年纪的老东西了,在官场混迹多年,怎么还是这么沉不住气。”   八哥:“老东西!老东西!”   唐颂深吸一口气,把大半辈子的涵养都用在压抑自己的情绪,不要把茶碗当头砸到王存的脑袋上了。   但他不愧是两朝老臣,在怒火褪去后,唐颂的头脑很快冷静下来,第一时间琢磨出了王存今天跑来府上遛鸟的真实目的。   “可是你那女婿从陛下那里得了什么旨意?”他眯眼问道,曲起食指敲了敲桌子,“别想着骗我,王大人,咱们也是几十年的老交情了,你想在我面前说谎,我告诉你,没门!”   王存矢口否认:“怎么会,此事你我是在同一条战线,陛下就算真想迁都,也不该把满朝文武都撇在这里不管,像什么话。”   他这么一说,唐颂反而坚定了自己的猜测。   “我手里有封血书,你应该听说了吧。”他突然冒出一句,“这事儿老夫本来也没打算隐瞒。”   王存逗鸟的动作一顿,终于愿意转头看他了。   “货真价实?”   他语气慎重地问道。   “货真价实。”   唐颂肯定回答,又补充道:“还有当初目睹祁王与宗策密谋的人证,现在也都在我府上。”   王存的表情微变。   这件事非同小可,他也只是偶然得知,甚至都还没告诉女婿。   “富贵险中求,也在险中丢,”唐颂盘着核桃,望着门外的庭院山水笑了笑,“现在的年轻人啊,和我们那时候不一样了,不愿意一步一个脚印地爬上来,自然是爬得越高,摔得越惨。”   王存没有说话。   宋千帆在信中,只提及了陛下让他到唐颂这儿多走动走动。   但那小子可没说具体原因。   原先王存以为,陛下是想要借机给唐颂下套,阻止对方更进一步,在战后大权独揽。   可唐颂一直以来都没犯什么错处,教导太子时更是兢兢业业,不惜倾囊相授,打仗这几年间,最多也就是针对宗略使了个绊子,但说到底,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但如果换个角度想想,陛下是想要联合唐颂,处置宗策呢?   天家无情。大战结束,就轮到了狡兔死,走狗烹,这些年王存已经屡见不鲜了。   更何况宗策这边若真犯下大错,的确不得不办……   “告诉老夫这些,是想拉我一起入伙?”王存谨慎问道,“不过老夫年纪大了,就不掺和这种事了。”   “你不想参与,你王家的那些人,也不想参与?”   唐颂冷声道:“清醒一点吧,如今的形势,你还看不明白吗?圣上重军武,这两年仗打下来,已经组好了一套班子,就等着在旧都拍马上任呢。宗策不倒,唐家和王家的子侄小辈又无战功傍身,将来在朝中哪有说话的份?”   “陛下自御驾亲征开始……不,或许更早,这局棋,已经下了足足数年时间。”   唐颂半是讥讽、半是自嘲道:“真是一步好棋啊。”   王存叹道:“是啊,但也是一步险棋。”   “当初谁能想到,今上如此大胆有为,竟真能带着一群年轻人再造基业?留在新都的这些人里,甚至还有没反应过来的蠢货,还在美滋滋地等着战后重归复职,论功行赏呢。”   唐颂把核桃放在桌上,起身道,“你明白就好。形势迫在眉睫,无论陛下是觉得宗策功高难封,还是当真信他不疑,老夫都管不了了。”   这世上没有一个帝王,能容忍手下的将军暗藏谋逆之心。   即使是过去式,也不可能。   而且,假如陛下当真早有处置宗策的意思,他这一次,说不准还能讨得陛下欢心,于朝中地位更进一步……   至于王存,这老家伙没了雄心壮志,早已不是他的对手。唐颂心想,只要在言语上敲打他一番,让他知难而退,别在暗中使绊子就好了。   他在心中打着算盘,面上却铿锵道:   “这等不忠不孝之人,老夫必定要在祭祖大典之上,在陛下、在天地祖宗面前,揭穿此人的真面目!”   *   “陛下,宫中全部的醒神香都在这里了。”   雪罗跪在地上,双手呈上一个木匣。   殷祝冷脸靠在座位上,示意旁边的侍卫打开验货。   在确认无误后,他又脸色难看地问道:“格西是什么时候把这东西流入大夏的?”   雪罗:“约莫四五年前。”   正好是他穿来的那段时间。   殷祝吩咐侍卫把这害人的东西全部焚烧销毁,并且从今往后,民间禁止买卖任何相关物品。   等把这些人都打发走了,他看着蹲在边上疯狂翻阅古籍医书的归亭,忽然有种去医院看病,结果发现医生在查百度的糟心感。   “怪不得总觉得脉象奇怪,怪不得……”   走近些,还能听到这人在癫狂的喃喃自语。   殷祝面无表情地把他从地上提起来,晃了晃:“别说那些没用的,你就告诉我,朕现在到底有什么病,还能不能治就行了。”   格西使的这出阴招的确狠狠坑了他一把,殷祝心道自己千防万防,哪怕牺牲直男的贞操也咬牙戒掉了丹药,结果万万没想到,居然还漏了一个醒神香!   要不是雪罗主动坦白,估计他到现在都还被蒙在鼓里呢。   归亭回过神来,用一种“年纪轻轻怎么就这样了”的眼神看着殷祝,小心翼翼地问道:“陛下点这香的时候,身体可有什么感觉?”   殷祝想了想:“没什么不舒服的,就是觉得还挺好闻,点了又能保持清醒,整宿不睡也没事,但是最近会有种气短的感觉,像是一口气喘不到底。”   归亭沉痛道:“这是精血耗尽,伤及本源了。陛下风寒低烧不断,喝了药也只能缓解,一直难以根治,臣还以为是自己医术不精,或是药材药力欠缺,没想到问题竟是出在这里!”   他喋喋不休起来:“这东西原理其实和丹药差不多,但毒性不强,不像丹药毒性深入肺腑,它只会缓慢将人抽空,但又叫人亢奋清醒,等于提前透支身体保持精力……”   殷祝哦了一声,语气平淡地问道:“那还有办法治吗?朕觉得其实还好。”   “这只是暂时的表象,持续不了多久,臣也只能尽量延缓发作时间,”归亭抿了抿唇,眉头紧缩,“但如果知道这香的配方,或许就可以对症下药。”   “格西已经死了。”殷祝说,“朕总不能找一个死人去问吧?”   雪罗并不清楚醒神香的成分,只知道它的功效和副作用,这东西本就来自他们已经灭亡的母国,配方也随着格西的死亡,一同埋葬在了黄泉之下。   “你能复原出来吗?”   “臣才疏学浅……”   殷祝淡淡道:“你这意思,就是朕没救了?”   归亭不语。   片刻后,他郑重其事地退后一步,朝殷祝行了一礼:“陛下,臣斗胆,请允许让家父一试。”   第109章 【二更】   “朕记得,你的父亲好像从前也是宫中太医?”   归亭:“是。”   “当初他在太医院愤而挂冠离去的事,连朕都知晓一二,”殷祝肯定地说,“上次朕召你们父子二人入宫,也只有你一人来了。”   归亭额头渗出冷汗:“是。陛下,家父他年事已高……”   “怕是不愿来给朕看病吧。”殷祝直截了当道,“那就算了,不必强求。”   “不,陛下,不一样的!”   归亭焦急道:“今时不同往日,当初臣的父亲离开太医院,是因为不愿与那群人同流合污,但您乃大夏中兴之主,父亲日夜盼望着山河十四郡归复,怎么能不愿意为您治病呢?臣这就写信回去,请他老人家过来!”   “要是他不愿……”   “不愿也得愿!”归亭斩钉截铁道。   殷祝失笑,调侃道:“好一个孝子,行了,不必那么着急,你的心意朕明白,但朕觉得今日身体还挺松快的,也没你说的那么夸张。”   归亭还要说话,但被他抬手阻止了。   “还有,”殷祝郑重道,“醒神香的事,不许告诉宗策。”   归亭露出了惶恐的神情,殷祝不满道:“怎么,朕说话都不管用了吗?”   “陛下,策已经知晓了。”   身后传来一道微哑低沉的声音。   殷祝霎时头皮发麻,脊背绷紧。   好半天,他才转过身看向他干爹,胡乱笑了一声,讷讷道:“你什么时候来的?外面人怎么都不通报一声……”   其实他更想问的是他干爹听到了多少。   但不敢。   宗策站在宫室门前,定定地看着他,周身仿佛被一股沉鸷的阴云笼罩,那目光刺得殷祝心中一紧,下意识避开了与他的对视。   “归太医,”宗策说,“有劳了。”   他向归亭深深鞠了一揖,吓得归亭赶忙还礼:“宗大人切莫如此,陛下龙体关乎大夏国祚,况且这是在下分内之事,身为太医,却未能及时发现陛下有恙,实在惭愧……”   他的声音渐低,面露悔恨之色。   兴许是看出了此处气氛不对,他拱了拱手,对殷祝说道:“陛下,臣再去找找北屹宫中可有相关医书记载,就先告退了。”   殷祝敷衍地应了一声。   望着归亭的背影,他心中还有些埋怨:哪里有这么严重?他人还好好的,能吃能喝能蹦能跳,非要说得那么吓人,搞得他好像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似的。   “你别听他瞎忽悠,”殷祝对他干爹说道,还装作很精神地原地蹦跶了两下,“你看,朕这不是好好的吗?雪罗对格西的这些事情也只是一知半解,归亭也是听她说的,才……”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宗策疾步上前,一把将他拥入了怀中。   殷祝能感觉到他干爹的呼吸逐渐变得粗重,两条铁臂像是钳子一样锢住他的身体,恍惚间,有种被大猫压在身上,动弹不得的感受。   他还以为宗策是被吓到了,想了想,用手摸了摸他干爹的脑袋,哄道:“呼噜呼噜毛,吓不着哈。”   宗策却顾不上他的安抚,只是搂着殷祝瘦削的脊背,沿着那挺立的脊柱,大手一寸一寸地往上摸。   那凸起的骨头硌在他的掌心,空荡荡的袍子下,是清减到不过巴掌长度的瘦窄腰身。   淡淡苦涩的草药味道仿佛浸透了苍白肌肤,一直透到骨头里,对于宗策来说,现在的殷祝轻得就像是一片羽毛,一只停在他身上栖息的蝴蝶。   然而他毫无疑问,是一个成年男性。   这样轻的重量,即使不懂医,也能一眼就看出病入膏肓的前兆。   宗策的指尖微微颤抖起来。   北地的冬天穿得厚,看不出来殷祝究竟清减了多少,大军千里跋涉入驻北屹国都,他与殷祝每日聚少离多,见面的时间更是少之又少。   可是这都不是他疏忽的理由。   只因为这些天来,他心中烦乱,不敢与殷祝过分亲近,说话时也会主动避开视线,竟没察觉到……他怎么能没察觉到!?   陛下才二十出头,正是当打之年,收复失地,开拓疆土只是第一步,宗策甚至已经看到了,一个徐徐升起的太平盛世图景。   即使这图景中没有自己,也没关系。   只要陛下能好好活着,长命百岁。   想到自己曾亲手送给心上人那索命之物,宗策忽然惨笑一声,觉得这简直荒谬至极——   是因为他重活一世,改了天命么?   可是天不容他,那就来惩罚他好了!为何要让无辜之人受病痛折磨?倘若老天有眼,陛下恩泽万民,这样的人,这样的人,究竟为什么会……   记忆中的一幕幕自他眼前闪过,宗策恍然发觉,从初识的那一刻起,殷祝就一直是疾病缠身的状态。   只不过随着一次次的肌肤之亲,和在那身为君主果决裁断风范的影响下,被他逐渐忽略了而已。   突然,宗策的脑海中冒出了一个诡谲的念头:   若是自己死了,那是否一切就都会恢复正常了?   被他搂在怀里的殷祝悄悄打了个哈欠。   他干爹怎么突然不动了?   不过,好暖和啊。   这么冷的天,什么手炉暖被的,哪有他干爹抱起来舒服。   说起来,他好久都没摸过他干爹的八块腹肌了,猿臂蜂腰在怀,才发觉从前这清汤寡水的日子实在辛苦……阿弥陀佛,正好他干爹今日穿的是文武袖,帅得他都移不开眼,也算是天赐良机……   殷祝悄咪咪地伸出揩油的小手,想要从那衣襟里探进去。   一边动手他还一边想,归亭简直是胡说八道,人要是生了重病,肯定吃不下东西,可他别说食欲了,色欲都还充沛着呢。   “陛下。”   宗策突然郑重其事地开口。   把殷祝吓得浑身一抖,手立马规矩放回了原位。   “策有一件事,一直未曾告诉过您,”宗策喉咙发紧,但他强逼着自己退后半步,直视着殷祝的眼睛,“就在数年前,策与祁王……”   “朕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殷祝飞快地打断他的话,紧接着连珠炮似的说道:“下个月祭祖大典召开,不能出纰漏,听说附近还有屹人贵族组建的小股叛军,你去带兵清剿,等典礼结束了收到朕的旨意了再回来吧!”   虽然是慌乱之下随口找的理由,但等说出口后,殷祝却觉得自己这个想法一点毛病没有。   别的他都不担心,唯独就是担心这个——他干爹实在太实诚了,殷祝不怕有人搞事,就怕宗策来个当众认罪,这可就有点儿难办了。   话音落下,宗策瞬间安静下来。   “陛下。”他很轻地唤道。   看到殷祝故意扭过身子,一副不想听的样子,忽地笑了笑,温和道:“好,那策就不说了。”   既然他什么都明白,那就没有必要说了。   他微微躬身朝殷祝行了一礼,领了命,转身离去。   站在阳光下的那一刻,雪地里反射而来的刺目光线让宗策下意识抬起手,遮挡在了眼睛前。   明亮的光芒透过虎口,宗策站在原地,怔忪了许久。   有那么一刻,他竟以为那是一道弧形的伤疤。   但北地荒凉,这个冬日,不会再有一只蝴蝶垂青于他了。   目送着宗策离去的殷祝也松了口气。   太好了,没叫他干爹把话说出口。   说他掩耳盗铃也罢,死鸭子嘴硬也好,但有些话,他就是不想听宗策讲。   但等反应过来自己好像又要和干爹分别一个多月的时间后,殷祝的脸立马垮了下来——要死!早知道刚才就应该让宗策晚点出发的。   ……总之都怪唐颂那老头!   腊月二十。   新都,唐府门前。   “唐阁老?”   站在马车旁的魏邱口干舌燥地说了半天,发现对面的唐颂连个回音都无,不由得出声询问道:“您可是还有什么吩咐?”   一时晃神的唐颂回过神来,淡淡道:“无事,时辰差不多了,你也该出发了。”   陛下果然没有下旨,召他和王存等人去旧都参加大典,甚至宁可牺牲太子作为牵制,也要铁了心地削减他们这些出身世家的老臣的权利。   但幸好唐颂早有准备。   魏邱并非出身世家,还是陛下曾经宠幸的柔姬的兄长,算是外戚派系,人也还算年轻,用得好的话,与他本人亲临也没什么区别了。   只要宗策一派倒台,届时朝中无人,陛下就算再不情愿,也只能乖乖请他们这些辅政大臣们回去撑场子。   “这匣子里放着的,就是那封血书,”唐颂唤来管家,叫他把那匣子交给魏邱,“记住,这东西比你的命还重要,若是搞丢了,你一百个脑袋都不够赔的!听到没?”   魏邱强忍着激动,捧着木匣点头道:“唐阁老放心,下官一定幸不辱命!”   “弹劾的奏折我也替你写好了,叫人按照你的字迹誊抄了一遍,到时候,你只需要喊几嗓子,再把它当着朝臣的面交给陛下就行了。”   魏邱连连点头,又问道:“那人证……”   “这你不用管,”唐颂敷衍道,“老夫会另派人送去的。”   “唐阁老思虑周全,下官敬佩不已。”   拍完一连串马屁后,魏邱紧张又激动地上路了。   他坐在摇晃的马车车厢里,打开那木匣,从中小心翼翼地取出那片血书,在看到上面一笔一划用干涸血迹书写的“宗策”两个大字时,饶是魏邱已经在唐府里见过一次,仍忍不住咧开嘴角,露出一抹野心勃勃的笑容来。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众目睽睽之下,宗策被勃然大怒的陛下押入天牢,不日问斩的景象;   而自己则因此义举,得以踩着宗策的脊背,一步登天,在朝中平步青云,妹妹也能因此而重获恩宠,坐上皇后之位。   他把血书重新装入木匣,抱在怀里,眺望着车厢外的荒郊野路,嘴里哼着志得意满的小曲儿。   宗守正啊宗守正,你的好日子,也没剩几天了!    第110章 【一更】   那天临出发前,宗策得知了弟弟到来的消息。   副官本以为,按照将军一贯先公后私的性格,应该只会托人去给弟弟带个话,接风洗尘,安顿一下住处,别的等回来再另做安排。   但这次不知为何,宗策竟破天荒地推迟了原定的出发时间,说自己要去见上宗略一面再走。   “要不明天再出发吧,将军。”副官看了看天色,提议道,“就推迟两个时辰,算上来回车马时间,连坐下来好好吃顿饭的功夫都没有,太赶了。”   宗策绑好行囊,淡淡道:“两个时辰,足够了。”   此处是旧都城南的一处院落,据说从前卢及就住在这里,出门左拐走上一段距离,就是目前神机营的驻扎地。   出于种种考虑,自打入驻旧都后,宗策在这处别院里待的时间,远比在宫中要多。   尽管宗策心中清楚自己不回去的真实原因,但殷祝显然对他干爹给出的理由深信不疑,为了方便他居住,殷祝还特意派了两个手脚伶俐的嬷嬷来照顾他,又时不时送来一些生活用品,把原本不大的别院堆得满满当当的。   乍一看,很有家的味道。   但副官帮自家将军打下手的时候,却发现许多稍微有些价值的物品都不见了踪影。   难不成,是担心主人不在家,被贼惦记上?   这个想法在脑海中一闪而过,随即就被副官自己否决了。   怎么可能呢,他在心中嗤笑。   这城里城外,得多胆大包天的毛贼,才敢闯进他们将军家里偷东西?   肯定是将军自己收起来了吧。   副官看着宗策走到书柜前,取下笔墨纸砚,立刻十分殷勤地要上前为对方磨墨,但被宗策拒绝了。   副官只好走到门外等待。   期间还为了打发时间,他还提着水壶,去给花园里花花草草浇了遍水。   今冬虽然雪下得比往年早,但气温倒不算太冷,这别院的地下引了热泉,所以尽管已是隆冬时节,庭院中培植的花草仍存活过半。   副官一面浇水一面心想,怪不得陛下和将军都对卢先生推崇备至,瞧瞧这院子就知道了,冬日满院花开,甚至还有蝴蝶自来,简直是奇迹中的奇迹。   等他从外面回来时,宗策还没写完。   望着自家将军站在桌案前,眉头紧蹙,几度顿笔难言的样子,副官还以为他是在写家书,不禁劝道:“将军,相关情报我都看了,虽然是陛下的旨意,但情况并不算严重,不必如此着急。”   说起来,他还觉得奇怪呢,明明这事儿陛下派他去就行了,根本用不着劳动他们将军大驾。   难不成,是陛下担心祭祖大典被人蓄谋破坏?   “这些屹人贵族都养尊处优惯了,和治从还有克勤手底下的精锐没法比,不是少爷兵就是一盘散沙,咱们这些兄弟都是战场上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打这些小喽啰,根本用不了多长时间!”   副官拍着胸脯保证道。   但宗策只是沉默地思索着,片刻后,他放下笔,又亲手将那写满字的纸张烧掉了。   “走吧。”他说。   见到宗略时,宗策欣慰地发现,弟弟的状态比自己想象中要好上不少。   虽然他瘦了许多,眼下也带着淡淡的青黑,久不见太阳的皮肤变得有些病态的苍白,但精神头还算不错,穿着一袭洗到发白的旧衣袍,将自己收拾得十分利落整洁。   见到他来,宗略喜出望外,眼中泪光闪烁。   “哥!”   宗策走到弟弟的轮椅前,俯身给了他一个拥抱。   “是哥连累了你。”他低声道,“那些人没把你怎么样吧?”   宗略摇了摇头。   他松开手,上下打量了一下宗策,露出一抹笑容来:“我好得很,每天在房里写写画画,不缺吃不缺穿,只是不能出门而已。多亏了陛下及时把我从刑部带出来,否则,不死估计也得脱层皮。”   宗策无言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半晌,他说:“没事就好。”   宗略知道他哥的调性,若是宗策哪天开口就是长篇大论直抒胸臆,反倒会叫他怀疑自己亲哥是不是被掉包了。   他殷切道:“我听说陛下让你去平叛,今日就走吗?不留下来吃顿饭?”   “不了,”宗策漆黑的眼眸温和注视着他,“就来见见你,说会儿话就走。”   “那哥你什么时候回来?”   这个问题让宗策晃神了一刹那,虽然很短,但还是被心细如发的宗略观察到了。   他脸上的笑容逐渐消隐,问道:“哥,我虽然足不出户,但也在朝中认识几个能在陛下面前说得上话的人,听他们说,唐阁老似乎得了什么证据,是关于你的,打算在陛下面前告发弹劾你,这事儿你知道吗?”   宗策并不正面回答,只是说:“此事跟你没有关系,阿略,你刚来旧都,一路上也辛苦,今晚就早些休息吧。”   “不行,你得把这事先说清楚!”宗略拽着他的袖子不让走,“哥,咱们是亲兄弟,有什么事你不能告诉我的?咱们一起想办法不好吗?”   “当初关于卢及的事情,我也是这么和你讲的,阿略。”宗策盯着他说道,“但你可有告诉我?”   宗略的脸色陡然苍白。   严冬的寒风将院中堆积的落叶吹散,仿佛一阵隐隐的低沉呜咽,在场气氛变得僵硬,卢及的死到底成为了他们兄弟二人共同的心结,而宗策率先打破了这个不能提及的禁忌。   他心中后悔,自己一时失言,伤到了阿略的心,这并非他的本意。   “抱歉,”宗策说,语气有些疲累,“我不该说这个的。”   宗略摇了摇头。   “无事,哥你其实说的没错,”他轻声道,“我们都是一样的。”   宗策不知该如何安慰,但宗略已经重新露出一抹淡淡笑容,松开拽住他衣袖的手,说:“他的墓在哪?等你走后,我想去看看他。”   “雪罗……就是北屹的王妃,将他葬在了原先卢家的祖坟里。”宗策说,“不在旧都。”   宗略得知,也并不失望,点了下头道:“好,那就等开春暖和些了再去。”   他这副模样反倒叫宗策有些担心了。   他看着自家弟弟放在轮椅扶手上的手掌,兴许连宗略本人都没察觉到,他说这番话的时候,食指的位置一直扣在那机关的卡扣处,指尖轻动,微不可察地摩挲着。   宗策忽然笑了一下。   宗略疑惑抬头:“哥你笑什么?”   “没什么,只是在想你刚才那句话,”宗策眺望这远方,眼神闪过一丝怅然,“我们是兄弟,所以,殊途同归,都是一样的。”   宗略不太明白兄长的意思,但宗策已经准备出发了,临行前,他将一个沉甸甸木匣交到弟弟手中,告诉他这是自己这些年来攒下的积蓄。   “这么多钱,哥你为什么不自己留着?”宗略眨了眨眼,疑惑问道,“虽然新都的地价已经跌了不少,但等陛下迁都后,凑凑钱,倒也不是不可以在旧都这边买座小一点的宅院。”   看着弟弟还在满心满眼为自己未来打算的模样,宗策思绪万千,却又不忍开口名言。   “这钱你留着吧。”他说。   宗略摇头:“我会帮哥保管好的。”   “……好好照顾自己,我走了。”   宗策跨上马,最后看了他一眼,叫上副官,两人的背影逐渐消失在了街道尽头。   但宗略脸上轻快的神情却逐渐消失了。   他低头看了看木匣里的金条,数量其实不算多,但足够他后半辈子衣食无忧了。   以前兄长征战回来时,也会给他不少钱,但宗略直觉这次不同——因为宗策看他的眼神,就像是当初卢及向他告别前那样。   而他这辈子,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了。   “来人,备车!”   他下定决心,合上木匣唤道:“我要进宫面圣。”   除夕前日。   陛下下旨,山河十四郡归复,于明日在旧都宫城之中召开祭祖大典,并大赦天下三日。   宗策听闻这个消息时,正带着人马在返程回来的路上。   一众人马途径一处冻河边,正在采冰煮水做饭。   他这次出来,一共只带了三千人。   但正如副官所说,他们都是精锐中的精锐,这些士卒的马上功夫、神机操作和刀枪弓箭无一不精通,旧都周边东西南北四面叛军势力还没等形成什么气候,就被彻底连根拔起了。   “那个什么祭祖大典,咱们估计是赶不上了,”副官啃着被火烤得滚烫的干馍,鼓着腮帮子对其他人说道,“算算行程,最快也得傍晚才到旧都。”   有人疑惑道:“但这次平叛挺轻松的啊,老子动动手指都能打得那帮屹人哭爹喊娘,要我说的话,完全赶得及,为啥将军不去参加呢?”   宗策坐在离他不远的一处篝火前,手里捏着和士卒们同样的干粮,闻言,他捧着一碗野菜汤,沉默地端起碗喝了一口。   副官飞快地瞥了一眼自家将军,随后瞪了那没眼色的家伙一眼:“你懂个屁!将军不参加,那只能说明那个典礼不重要,你知道什么才叫重要的吗?”   那人傻乎乎地问道:“什么?”   “陛下祭天,百官朝贺!”副官煞有其事地说道,“比起这个,祭祖只能算个添头。”   “原来如此。”一众士卒恍然大悟,还有人羡慕道:“要是真有那么一天,真想随着将军一起进皇宫里见识见识,那场面,肯定一辈子都忘不了!”   几人聊了半天,很快转移了话题,开始胡天侃地起来。   宗策放下碗,擦干嘴角的粮屑,沉声道:“收拾好东西,该回去向陛下复命了。”   命令传达下去,数千士卒无一人赶怠慢,都开始紧锣密鼓地准备起来。   但就在这时,打远处来了一架插着黄龙旗帜的马车,上面有人喊道:“且慢,先留步!”   宗策目光一凝,心脏不知为何猛然跳快了几拍——   这是……天使!?    第111章 【二更】   天使的到来让众人面面相觑,而当那人掀开车帘时,熟悉的面孔更是叫宗策和副官同时眉毛一跳。   ——竟然是苏成德。   和往常的笑脸迎人不同,一向在宗策面前态度温和的苏成德今日脸色铁青,就连下马车时,宗策想要上前去扶,他都丝毫不给面子地甩袖躲开了。   “宗策,”他冷冷道,“还不跪下接旨?”   副官恼火地想要上前理论,但被宗策按在了身后。   他静静地看着苏成德,良久,摘下头顶的缨盔,向着对方手中那卷明黄色的圣旨,犹如推金山倒玉柱一般,膝盖一弯,跪在了尘土里。   他曾无数次午夜梦回时,带着一身冷汗从噩梦中惊醒。   可当命运的洪钟真正于耳畔敲响的时刻……   宗策发现,自己竟出乎预料地平静。   可能是因为平叛这一路上,总能见到炊烟袅袅;路过农田村庄时,家家户户门前鸡鸣犬吠;   还有坐在田边休息的老农,在望着大雪覆盖的田垄时,那满是风霜沟壑的脸颊上,难掩的欣喜笑意。   这些人或许是夏人,或许是屹人,但那人说过,战争结束后,他们都只会是大夏的百姓,重归故里,再在这片土地上耕种、收获、代代延续。   山河一统,苍生离苦,宗策想。   他已经没有任何遗憾了。   苏成德叹息一声。   他对在场其他人道:“你们就不必跪了,去一旁等着吧。陛下这份旨意,与你们没有关系。”   副官听他口风,觉得不太对劲,在屏退其他人后坚持要留下,苏成德见状,意味不明地睨了他一眼,也没有再说什么,自行展开了圣旨,开始朗声宣读起来。   那声音犹如从天外传来,飘飘渺渺,听不真切。   宗策低垂着头颅,沉默凝视着膝前的荒草,每一个字都像是流水一样滑过他的耳膜,又不带半点痕迹地奔流而去。   念完后,苏成德喊人用托盘呈上来一个瓷瓶,深深看着宗策,半是憾恨、半是唏嘘地说道:“领旨谢恩吧,这是陛下赐给你的。”   “不可能!”   副官目眦欲裂地从地上跳起来,一个箭步冲上前,揪着苏成德的衣襟,几乎要将人从地上提起来。   他红着眼睛怒吼道:“将军对陛下忠心耿耿,日月可鉴!几年征战,拼死为大夏打下多少疆土,又怎么可能做出谋逆之事?定是有人诬告陷害!快说,那人是谁!”   苏成德被他勒住脖颈,一张脸涨得通红,呛咳着说不出话来。   宗策立刻上前捉住副官的手腕,手背青筋凸起,强硬地将两人撕扯开:“放肆!还不快给苏公公赔罪?”   甘愿豁出性命追随他,从大夏一路到北屹的副官,还有边上那些心腹们,饶是宗策已经接受了自己注定了结局,也不忍他们因自己而受到牵连。   见副官还在嚷嚷着要见陛下,宗策干脆下狠心,一脚将人先踹去了半条命,这才扭身向苏成德躬身行礼,语气急切地求情道:“苏公公见谅,罪臣管教下属无方,他在军营里浑惯了,是个粗人,还望您大人有大量,不要和他计较。”   他心知,自己已经没有资本护住这些人,所以将自己的姿态放得极低。   副官倒在地上,捂着肚子,几乎要咬碎一口后槽牙。他强撑着半边身子,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就听到了自家将军竟自称“罪臣”,不禁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望着宗策。   “将军,您在说什么?”他咳嗽出一口带着血沫的痰,颤声道,“您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做出背叛陛下的事情?”   宗策没有理会他,只是伸手去拿那个瓷瓶。   “将军不要!”   副官的眼泪哗啦一下就下来了,他顾不上太多,痛哭流涕地爬过去想要阻止,甚至口不择言地说将军与其这样,要不咱们就反了吧,您带着兄弟们逃到海上去,或者去西边的那些小国,不管怎样,总有个活路。   但换来是宗策更加狠厉的一脚。   “允许你留下,是为了让你引以为戒,从今往后,不得对陛下有半点不忠。”他看着狼狈倒地的副官,冷声道,“再让我听到你说这种混账话,你就从神机营自行除名吧!”   神机营是宗策麾下众军嫡系中的嫡系,这话对于副官来说,不亚于亲爹要将他扫地出门。   他像条丧家之犬瘫在地上,尽管痛苦得浑身颤抖,涕泗横流,五指死死抠着地面,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却不敢再阻拦了。   但苏成德却按住了宗策的手。   他的面色有些古怪,从宗策手中取回瓷瓶,轻咳一声道:“不急。看在你为大夏立过不少功劳的份上,陛下允了你半日功夫,直到太阳落山前,你都还有时间。”   “家中若是有什么事情要交代,趁这段时间,回去准备准备吧。”   苏成德特意提醒他:“但是,陛下只准你坐这辆马车回去。”   宗策缓缓收回了手。   他的余光注意到因为副官闹出的动静,已经开始骚动不安的军队,既欣慰于那人的思虑周全,胸膛深处又泛起一阵隐痛。   神机营哗变,对于现在百废待兴的大夏来说,不吝于一次伤筋动骨之痛。   这是他这个主将犯下的错,本该就由他一力承担。   只是,还有什么需要他交代的吗?   宗策有些茫然地思索起来。   临行前,已经和阿略道过别了;手下的军队,肯定也会有他人来接管;前世的夙愿,如今也都已经一一实现。   他还有什么可遗憾的呢?   但鬼使神差地,宗策仍旧坐上了那辆使向旧都的马车。   望着远去的滚滚烟尘,副官再也忍不住,伏地痛哭失声。   苏成德盘膝在他身边坐下,手中把玩着那瓶让副官恨得咬牙切齿的毒酒,听着他断气似的哭声,忽然笑了一声。   副官捏紧了拳头,怒吼道:“你笑什么!”   苏成德也不生气,还好心递过去一张帕子:“行了,擦擦吧,放心,你家将军死不了的。”   哭声戛然而止。   副官睁着一双肿成核桃的眼睛,哽咽问道:“什、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家将军运气好,有一个头脑机灵遇事能找对人的好弟弟,还有一位一心为他着想的至交好友。”   苏成德没好气地瞪着这个差点把自己掐死的小子,“当然,这些加起来,都比不上陛下的偏心,你知道祭祖大典上发生了什么吗?”   副官呆呆问道:“发生了什么?”   “先把你的眼泪鼻涕擦干净了,”苏成德哼了一声,嫌弃道,“再等咱家慢慢给你讲。”   日暮时分。   黄昏滚着金边的红云,夕阳透过云隙,迸射一条条绛色霞彩,横卧苍空,将世间万物都染成浓墨重彩的橙红。   宗策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家中,身上盔甲一直未曾卸下,黄昏披在他的肩头,宛如一条暗淡陈旧的战袍。   他已经坐在这里,喝酒、望天,发了足足一个时辰的呆。   脚边是数个凌乱丢弃的空酒壶。   经过这一个时辰的独自思考,他依旧保持着先前的想法。   自己此生,已经没有任何遗憾了。   所以当夕阳自远山沉落,苏成德带着毒酒来到他面前时,宗策微微僵硬的身体动了动,缓缓起身,带着些许摇晃,走到了对方面前。   不知道为什么,苏成德看上去有些失望。   “你真的没有什么想要交代的吗?”他又问了一遍。   宗策摇了摇头。   酒意上涌,在昏暗的天色下,他的唇边甚至露出了一丝迷蒙的笑意。   苏成德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他一眼,无奈之下,递来了那瓶毒药。   宗策猜测,应该是鸩酒。   “那就好自为之吧,宗将军。”他说,“咱家就先回去复命了。”   苏成德没有看着他喝下去。   宗策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捏着瓷瓶的手忽然颤抖起来。   他本该坦然赴死的。   他本可以坦然赴死的。   但是……   宗策拔开了塞口。   他仰起头,将那瓶毒酒一饮而尽。   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他的喉结滚动,舌根涌上苦涩的余韵。   宗策明白自己的遗憾是什么了。   他在等着苏成德开口,哪怕传递的只是只言片语,痛心疾首的指控,恨之入骨的诅咒,什么都好。   也比那封圣旨中近乎公文一样、寥寥数语的冰冷旨意要强上百倍。   他踉跄着走到庭院中的石桌边,拎起最后一壶酒,仰头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下肚,即使知道烈酒只会让药性发挥得更快。   但宗策不在乎。   圆月的清辉洒落在院中,迷迷糊糊间,他感觉到身体有些异样,像是有一把温吞的火,静静地在五脏六腑间烘烤、燃烧。   这种感觉有些熟悉。   但和前世不同,并不多么痛。   可能是因为,那人终究还对他残留着一丝怜悯,所以才叫人特意配了无痛致死的毒药?   宗策低笑一声,依靠在石桌边上,脑袋埋在臂弯中,心想,哪里有这么美的事呢。   也可能是自己早已经醉死过去了。   不然他怎么会看到月光下,还有蝴蝶飞过花丛呢?   脚步声由远及近,但酒精麻痹了宗策敏锐的感知,直到那脚步声停在面前,他才屏息抬起头。   看到来人,他微微睁大了双眼。   恍惚了一阵后,宗策笑了。   “陛下这身真好看。”他由衷夸赞道。   殷祝仍穿着一身典礼上的冕服,宽袍广袖,金龙腾飞,头戴珠玉冕旒,华丽肃穆的衣冠让他站在这皎洁月色下,焕然如天神。   但他的脸色却很臭,比被命令故意演戏的苏成德还要臭。   “你知道朕在宫里等了你多久吗?”他咬牙问道,“你这人,简直是……”   要不是宗略主动来找他说明情况,两边整合了一下信息差,殷祝都不知道他干爹对他居然有这么大的误会!   简直是见了鬼了!   他实在忍不住想要开骂,但宗策似乎察觉到了殷祝的怒火,猛地一拽他的袖子,将人拽进了怀中,一手搂住他的腰,一手捂住他的嘴巴。   “陛下,”他叹息道,“策都要死了,前尘往事,就一笔勾销吧。”   殷祝:“…………”   见怀中人安静下来,宗策自嘲地笑了一声,到底还是忍不住说出了藏在心底的奢望:“最后的这段时间,您入我梦来,就不能说些好听的话吗?哪怕只是谎言也好……”   殷祝一把扯下捂住自己嘴巴的手,站在宗策面前,扬手就是一巴掌扇过去。   可临到头,究竟还是舍不得,放轻了力道。   “啪”   宗策微微偏过头去。   他并不感觉到疼痛,可这一巴掌却叫他睁大双眼,一颗心却猛烈地跳动起来,宛如垂死之人的回光返照。   他下意识握住那贴在脸颊上冰凉修长的五指,慢慢看向殷祝的眼睛。   被怒火点燃的漆黑双眸仿佛闪着光,比头顶高悬的圆月还要皎洁明亮,宗策从那对瞳孔之中看到了自己无措的神情,脑海中蹦出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   黄泉之下,难道是四季如春吗?   不然他怎么会觉得,这庭院中吹来的风,热得像是到了夏天了呢?   殷祝跨坐在宗策身上,揪着他干爹的领口,咬牙切齿道:“那瓶药你喝完了,对吧?”   宗策迟疑地点了一下头。   “很好,”殷祝说,“所以你还在等什么?”   宗策想说,陛下,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但他的身体已经先一步领悟到了。   带着迷醉酒意的唇瓣俯身靠近,两道滚烫的吐息逐渐融为一体,冕旒的珠串和将军的腰带一齐坠地,清脆的响声回荡在空旷寂寥的庭院中,但谁也顾不上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   久旷的身躯再也按捺不住粗野的冲动,宗策呼吸急促,动作开始变得急不可耐。   他知道这是最后了,但这个美梦实在太过于美好,以致于让他忍不住沉沦其中,恨不得时间停驻在这一刻,永不流逝。   他说了很多话,包括自己的前世,重生后的抉择,以及一直以来心底隐忍的渴望和愧疚,随着他的诉说,宗策感觉到怀中人在颤抖,他低头一看,对上了一双流泪的眼睛。   “陛下,”他痛苦道,“臣万死……”   嘴上说着陛下赎罪,宗策却掐着腰把殷祝提起来,叫他坠在自己身上,兜着他颠弄得狠厉,直到殷祝攀着他的肩膀,呜咽着低泣,浑身筋骨都软成了一滩春水。   殷祝一开始觉得他干爹是块木头,直到现在才发现,原来自己才是那个傻子。   他怎么能没发现呢?   明明他干爹身上有那么多不对劲,却被自己全部忽略了;   还自以为是地以为他干爹是那方面出了毛病,叫对方白白喝了个把月的中药!   殷祝愧疚得要死,所以虽然被敦得神思恍惚,满脸通红,但还是在努力迎合。他的指尖颤抖着抚摸着他干爹身上细碎的疤痕——征战多年,虽然宗策没受过什么太严重的伤,但磕磕碰碰肯定是免不了的,殷祝看着宗策左胸靠近心脏上方的一处伤疤,忽然低下头,将自己湿润的唇印在了上面。   宗策的动作一顿,随即他的呼吸陡然粗重起来,在理智彻底丧失之前,他随手抓起脱下的战袍垫在殷祝身下,俯身温柔地吻去殷祝睫羽上缀着的泪珠,声音沙哑道:“陛下,别哭了。”   “如果还有来生……”   我一定会找到你。   一定。   带着茧子的大手插入痉挛的五指,汹涌的快感几乎要将殷祝折磨到发疯,他终于明白了原先他干爹究竟有多克制,而放纵猛虎的下场就是他那点可怜的体力很快就飞速耗尽,只能任由他干爹摆弄,脑袋被敦成一片浆糊,眼睛也哭肿了,除了边哭边喊“干爹饶命”什么都不记得了。   到后来连喊的力气都没有了,殷祝迷迷糊糊地感觉到自己被放在了软榻上,但他干爹显然精力充沛得很,在药力和酒力的双重催发下,远远还没有到结束的时候。   特意让归亭把药性减半的殷祝:“…………”   来人啊!救驾!   朕真的要死在床上了!   好不容易扮可怜喝了两口水,殷祝趴在床榻上咳嗽两声,回头看着他干爹通红的眼眸,心一横,又伸手揽住了宗策的脖颈。   唉,算了。   自己的干爹自己宠,更何况这个干爹还是重生过一次的,光是想想历史上的那些记述殷祝就觉得心如刀割,原本对他干爹的容忍度又再度拔高了一个层级。   就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一个时辰后。   殷祝后悔了。   悔得肠子都青了。   “够、够了,干爹饶命……”他哑着嗓子胡乱喊道,“真不行了,要死了……唔!”   殷祝跪趴在床上上,身体狠狠颤了一下,汗津津的脊背贴上来一个滚热的胸膛,他哆嗦着撑起最后一丝力气想要逃走,但才爬到一半,脚踝就被抓住拖了回去。   视野晃动着模糊,他终于坚持不住,眼一闭,昏了过去。   梦中是一座熟悉的庙宇。   但和记忆中不同的是,偌大林间,却只有他一人。   殷祝站在长长的阶梯下方,怔忪许久,还是抬脚走了上去。   拾级而上,熟悉的高大神像垂眸凝视着他,庙宇内光线昏暗,那张温和肃穆的面容带着一丝不食人间烟火的神性。   殷祝仰头望着他干爹的塑像,忽然勾起唇,自言自语道:“一点儿也不像。”   他干爹真人可比神像要帅多了。   但他还是双手合十,朝着那座神像拜了三拜。   有什么祈愿呢?   他好像没有,那就希望干爹能保佑自己长命百岁吧。   仿佛是听到了他的心声,浑洪的钟声响起,回荡在林间。   殷祝吓了一跳,下意识扭头,朝着钟声响起的方向望去。   熟悉的白胡子老道正站在那里,神色不明地看着他。   他说:“又见面了,小友。”    第112章 【一更】   好疼。   肌肉酸胀,像是在梦里跟人打了一架。   尚且处于混沌中的大脑被强行开机,零星的记忆碎片停留在那片空荡寂寥的林间,还有钟声、夕阳……还有什么来着?   想不起来了。   只记得自己好像很生气,非常大声地跟什么人嚷嚷,还差点动了手。   所以他果然是跟人在梦里干架了吧。   殷祝恍惚着睁开眼睛。   冬日热烈的阳光自窗外透照进来,看样子午时都已经过半了,注意到周围陌生的环境,他愣了一下,下意识扭头,正好对上枕边他干爹那张安静沉睡的帅脸。   殷祝:“…………”   原来是妖精打架。   趁着他干爹还没醒,殷祝努力侧了侧身子,仔仔细细地打量起他干爹的模样,昨夜知晓真相后反复激荡的心情,又如海底余震般再度掀起了波澜。   “原来你就是……”   他低喃着,呼出的气息消隐在床笫之间。   殷祝情不自禁地伸出手,用指尖虚虚描摹着宗策深邃的眉眼,和那在睡梦中仍紧蹙着的眉头。   有那么一刻,他甚至觉得这一切都很不真实。   好像这些年来所经历的事情,都只不过自己在现代所做的一个绮梦。   殷祝心中莫名升起一股患得患失的情绪,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明明最大的艰难都已经被他们共同克服,误会也都已经明了,他们的人生,还有漫长的几十年时光可以用来消磨。   他想要弥补他干爹前世留下的那些遗憾,告诉他,从今往后,朕永远是你最大的靠山。   可喉间涌上的痒意打破了宁静的氛围,尽管殷祝努力压制,但还是抵不过身体的应激反应。   他捂着嘴巴,闷闷地咳嗽了几声,身体的震动惊醒了本就睡得不沉的宗策。   睁眼的那一瞬间,宗策的手就已经掐上了殷祝的咽喉。   但等他看到两人当下的情形时,动作登时一僵,回忆涌上脑海,他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霎为好看。   殷祝眨了眨眼睛,和他干爹对视一眼,一颗泪就这样砸在了枕头上。   刹那间,宗策的心都停跳了一拍。   他听到陛下抱着他,边咳嗽边吸鼻子,红着眼睛道:“偶像你受苦了,怪不得你最近……朕还以为,你是不行了呢!”   宗策:“…………”   他的大脑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原来这不是梦。   自己还没有死。   然而心中并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宗策反手抓住殷祝的手腕,他无比贪恋这份温度,为此不惜牺牲一切,但是——   “陛下,”宗策深吸一口气,怒道,“您究竟是何用意?”   “要杀要剐,策任凭处置,但您为何又要给策下药?若是觉得策还有那么一丝用处,您大可以直说,不必如此侮辱!”   他质问的语气十分冷硬尖锐。   但当事人的动作却是立即起身,给浑身赤裸的殷祝仔细掖好了被子,防止着凉,又下床去给他倒了半杯水来。   之所以只有半杯,是因为昨晚殷祝基本已经把水喝光了。   宗策捏着杯子的手紧了紧,很不合时宜地想起那混乱夜色中淋漓的交颈,和耳畔带着泣声、断断续续的长吟,紧实的小臂上青筋暴起,险些要把那杯子当场捏碎在掌心。   殷祝战战兢兢地看着他干爹黑着脸走过来,给他喂了半杯水,心里迷糊着想该生气的不应该是自己才对吗?   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喝完了。   “朕从来没说过要杀你,”他嘟囔道,“还有什么侮辱不侮辱的?你要这么说,朕怎么不找别人侮辱呢。没事少胡思乱想,都是跟尹昇学来的坏毛病。”   宗策却皱着眉头,像是没听到他直呼尹昇的大名似的,只顾着捏着他的下唇,仔细查验起来。   殷祝一头雾水地被他掰开嘴巴,感受到粗粝的指尖碰过唇内红肿的软肉,刺痛如触电一般,顿时疼得他啊地轻叫了一声。   “怎么回事?”宗策问道。   殷祝不愿搭理他。   “陛下。”宗策加重了些语气。   谋逆之臣还这么嚣张,简直反了天了!   殷祝磨了磨牙,回答时的语气却很委屈:“你咬的。”   怪他了?   宗策:“…………”   殷祝叹了一口气:“你的那些事情,朕都已经知道了,可你为何不早来告诉我?罢了,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用处,总之这事儿就算是过去了,不必再提。”   “就算是……过去了?”宗策重复了一遍这句话,他死死地盯着殷祝轻松的神情,有种不真实的感受,“陛下,策当初,的确曾与祁王密谋共事。”   “那呆子已经死了。”   “可策还活着。”   殷祝翻了个白眼:“你怎么就这么一根筋?朕说了不介意就是不介意,不然还来找你做什么?”   他小声嘟囔道:“亏我昨天还特意吩咐苏成德要说得严重些,就是想让你进宫来找我,结果等了半天都没影,木头脑袋。”   宗策觉得自己可能是已经死了,或者还在做梦。   他屏住呼吸,问道:“那苏公公说,祭祖大典上,魏邱拿出谋逆血书,当众弹劾臣有不轨之心……”   “血书?”殷祝笑了,带着一丝不屑,“朕说它是假的,它就是假的。”   他依靠在床头,任由宗策揉捏着自己昨晚被某人掰到险些抽筋的小腿,懒洋洋道:“而且这东西是怎么到魏邱手中的,你可知道?”   “……应是唐阁老相赠。”   “那唐颂又是从哪里得到的?”   宗策恍然。   自然是被祁王交给了格西。   他艰涩道:“所以您当初三番两次,强硬威胁雪罗不得谢罪自尽,不仅仅是为了找回卢及的尸首,还是为了……保全罪臣的性命?”   有雪罗作证,在祭祖大典上,殷祝面对魏邱,直言断定这份血书是格西伪造的,魏邱挑拨离间,诬陷朝中重臣,被他当场下狱。   审问时魏邱嚷嚷着说还有人证,但唐颂何等精明一人,从一开始,他就打着用魏邱试探殷祝态度的主意,根本不会轻易将人证搬到台面上来,免得自己也被此事牵扯进去。   魏邱来之前,他还特意三番两次叮嘱对方,此事干系重大,一定要耐得住性子,即使事态有变也不必心慌,他来想办法。   他的想法很好,只可惜,魏邱碰上了殷祝。   对于这个和柳显齐名、因杀害他干爹而在历史上臭名昭著之人,殷祝对魏邱的生平,可以说再了解不过了。   他只不过派人对魏邱说了些他从前干过的见不得光的事情,就把魏邱吓得半死,以为唐颂把自己卖了,当场就供认不韪。   一直以来,殷祝捏着这些罪证,忍耐着不办他,就是为了等这人耐不住性子,想要搞事的那一天。   如今,终于被他等到了。   魏邱言之凿凿地说,是唐阁老指使他来的,殷祝先是佯装不信,朝中也有不少人觉得魏邱是在胡乱攀咬,但就在众人想要为唐颂求情时,雪罗又恰好送上了格西与唐颂私下书信来往的证据。   当初宗略因与卢及联络,涉嫌通敌,被刑部下狱审问,但如今卢及已经成了大夏的英雄,他的嫌疑自然也被洗脱。   但现在格西已经死了。   死无对证,唐颂就算再喊冤,也只能先进一趟刑部的大牢再说了——那些书信可不是殷祝伪造的,确有其事,也不算冤枉了他。   殷祝简单讲述了一边经过,又认真纠正道:“你从来不是罪臣,守正,你是想要挽大厦之将倾的栋梁之臣。”   “柳显,魏邱,还有一个疑似通敌的唐颂,上辈子祸害大夏欺你害你的这些人,朕都替你除掉了,”他说,“但朕只知道这几个,还有别的吗?你说,朕一定叫这些败类滚得远远的。”   宗策怔怔地看着殷祝,说不出话来。   血液在血脉中奔流,耳畔心跳轰鸣,他艰难地理解着殷祝对他说的这番话,直到呼吸都渐渐变得困难。   胸膛深处那轻飘飘的感受是什么,感动吗?亦或是狂喜?   他宗策……何德何能。   宗策忽然半跪下来,用力抱住了殷祝,颤抖的唇落在那湿润的唇瓣上,他的声音沙哑:“够了,陛下为策做的这些,已经足够了。”   他想到自己先前的患得患失、一夜又一夜无眠直至天明的绝望,也不禁觉得有些荒谬。   但若没有这几个月的痛苦经历,他又怎么会知晓面前这个人,究竟是怎样百般为他着想?   宗策勾起唇,稍稍退后了些,看着殷祝微微气喘脸颊泛红的模样,只觉得一颗心像是要被晒化了,想就这样同他待在一处,十年,百年,永永远远。   殷祝被他盯着,还以为他干爹的药效还没过去,他硬着头皮碰了碰,说:“要不……我替你含着吧,真吃不消了。”   宗策摇摇头,只是抱住他,让殷祝趴在自己的胸膛上,轻轻地吻着他头顶的发旋,指尖抚摸过那白皙肌肤上的吻痕,宗策的眼眸逐渐深沉,手掌滑落在怀中人小腹的位置上。   肚脐下方,已经靠近胃了,宗策没有摸到那凸起的感觉,只能有些遗憾地地揉了揉。   很想。   但得缓一缓。   殷祝的呼吸乱了。   感受到怀中青年下意识的战栗,宗策抿了抿唇,犹疑着问道   “陛下,您昨晚喊的‘干爹饶命’……那个干爹,是指策吗?”   第113章 【二更】   殷祝僵住了身体。   他开始胡言乱语,撑着身子就准备开溜:“你这次回来还没跟宗略讲吧?朕突然想起来还有事要找他——”   宗策勾了勾手指。   殷祝闷哼一声,倒回了他干爹怀里。   “不带这样的,”他闷声道,“朕颜面扫地了。”   “不会。”宗策说,“陛下在策心中,一直是威严赫奕,英姿勃发。”   殷祝觉得他是在哄自己,因为尹昇这弱不禁风的小身板显然和这八个字毫无关联。   但这并不妨碍他听爽了,把脸埋在他干爹富有弹性的胸肌间,还很不经意地用鼻尖蹭了蹭。   “所以陛下还没回答策方才的问题,”宗策自然感觉到了他的小动作,内心相当受用,但还是心平气和地重复了一遍重点,“干爹是谁?”   殷祝:“…………”这个坎就过不去了是吧!   “是你。”他闷闷道。   他其实很想告诉他干爹自己穿越前的事情,可之前白胡子老道的告诫他还没忘,而且每次殷祝想开口讲这方面的事情,就觉得心里有股莫名的慌张。   所以当宗策追问为什么的时候,殷祝打死也不愿开口,还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团,默默滚到了角落里缩着。   “好吧,那策不问了。”宗策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多了一句嘴,“陛下能再喊一声吗?”   “……滚!”   但最后还是喊了。   因为他干爹担心屋里冷,特意出去拿了两个火炉回来烤着取暖,殷祝腿脚还酸软着,下不了床,正好祭祖大典刚结束,国中也没什么大事要他操心,干脆就给自己放了一天假,没回宫里,在床上用了午膳。   下厨的自然是宗策。   他干爹的手艺相当不错,尤其是下面。   殷祝吃得太饱,没一会儿就开始昏昏欲睡起来。   他半搭着眼靠在床头,透过寝室的雕花大窗,看着他干爹大冬天只穿一条亵裤在庭院里打拳,过了一会儿,又虎虎生风地练起刀来。   介于昨天的特殊原因,每日的晨练变成了午练,但对于宗策这种一是一二是二的性格来说,哪怕前一天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只要今日无事,依然得练。   寒风凛冽,庭院中飘起了细雪,男人的浑身热汗在数九寒冬中蒸腾起道道白雾,充血的肌肉更是犹如石凿斧刻的雕塑,叫人移不开眼睛。   绝对是故意的。   殷祝心想。   别看他干爹平时老实,就属这时候心眼最多。   但殷祝还挺高兴的。   甭管是因为什么原因,只要爱卿肯为他花心思就好。   得赏。   他想了想,裹着被子,像条毛毛虫似的在床上挪了挪,一直挪到窗户边上,望着漫天飞雪,扒着栏杆,小声喊了一句干爹。   刀光掠过,险些劈断了枯枝。   宗策后背的肌肉线条陡然绷紧。   但他还是咬紧牙关,凝神屏气地把最后几式练完,又从边上打了一桶冰凉刺骨的井水,当头浇在了身上,这才转过身来看向窗台边的殷祝。   殷祝睁大双眼:“这么冷的天,你疯啦?”   宗策才没疯。   他提着刀,沉着脸大步走了过去。   殷祝看他一脸凶相,也不害怕,反而托着下巴,靠在窗台边上下一打眼,很有流氓气质地挑眉问道:“怎么,爱卿这是后悔了,真打算谋逆弑君?”   宗策不答。   在殷祝的惊呼声中,他连门都不走,直接翻身跳进了屋内,殷祝被吓得身体下意识往后一倒,正正摔在床上,还没等回过神来,双手就已经被按在了头顶。   “再叫一声。”宗策居高临下地看着殷祝,嗓音低沉喑哑。   “叫……叫什么?”殷祝眼神乱飘,“快起来,这都下午了,朕要回宫见苏成德……”   “见他做什么?”宗策埋首在他的颈侧,缓慢呼出一口滚烫的气息,“陛下,策昨日被他骗得可苦。”   他干爹这这这是在向他撒娇吗!?   殷祝瞬间迷糊了。   毫不夸张地讲,他半边身子都是麻的,仿佛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强行把他的嘴角拉升上去。   殷祝看着他干爹,迷迷糊糊地傻笑起来:“那等回去之后,朕替你出气。”   虽然苏成德是按照自己吩咐做的,但是不管了。   大不了等之后再给他补回来。   宗策沉默许久,忽然在殷祝迷茫的注视中笑了一下。   他说:“陛下现在这副模样,倒是像尹昇了。”   色令智昏,叫人看了就牙痒痒。   不过一个是让人想刀,一个是让人想亲。   殷祝呆了一秒,勃然大怒:“好你个宗策!你竟然把我当成那王八蛋——等下,你知道我不是他?”   他惊疑不定地看到他干爹缓缓点了一下头,张了张嘴,想要解释,可又不知道自己能说些什么。   宗策耐心等待了片刻,见殷祝欲言又止,心中也明白了什么。在殷祝下定决心要开口的那一刻,他反而主动伸手,捂住了对方的唇。   “不必解释了,陛下,”他温和凝视着怀中的青年,漆黑的眼眸倒映着殷祝有些焦急的面孔,“策肉体凡胎,不过是芸芸众生中一蝼蚁,只希望此生能与陛下共度,旁的再不敢奢求。”   待到自己寿终正寝后,无论他是回到天上,还是去往他处,宗策都愿意成全对方。   凡人一生很短,他能给的,也不过是这白驹过隙的几十年时光。   殷祝憋了半天,憋出一句他自己都没想到的话来:“这个还是可以想一下的。”   看着他干爹瞬间亮起来的眼睛,殷祝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说,但他干爹高兴,他也高兴,所以干脆也就不去深思这背后的原因了。   但他还有一处纠结:“你每次练功的时候,都会……这样吗?但之前看你的时候,也都好好的啊。”   宗策脸色不变:“阳气生发,正常现象。”   殷祝有些怀疑:“真不是因为我叫你那一声干爹?没看出来你还有这种爱好……唔……”   宗策身体力行地堵住了他的唇。   他被夹得热汗往下掉,望着怀中近乎神志不清的殷祝,额头青筋凸起,眼神狠厉得近乎残忍。   那架势,仿佛真要把殷祝艹死在床上似的。   但男人的薄唇却勾起一丝弧度,脸颊亲昵地贴在身下人细密战栗的颈侧,低声恳求道:“策大难不死,心中后怕,万望陛下怜惜则个。”   他干爹俯下身时,殷祝头脑混乱地想:见了鬼了,究竟是谁怜惜谁?   但想要开口,却说不出一句连贯的话来。   宗策简直爱死了殷祝这副模样,他用唇含住缀着晨露的樱桃,听着耳畔响起模糊的尖叫,伴随着一声又一声哀哀的呼唤,从干爹到爸爸再到混账东西,他有些不满,开口制止,又稍稍使了些力气研磨惩罚。   殷祝瞪大双眼,像是一条搁浅的鱼,在床榻上猛地弹动了两下。   宗策没料到他反应那么大,连忙压制住怀中人的挣扎,这对他来说小菜一碟,可低头一看,青年纤薄的腰肢覆着一层薄汗,原本苍白微凉的肌肤透着柔软的粉意,小腹微微凸起的弧度更是险些让他当场失去理智。   殷祝用手背挡住眼睛,偏过头去。   宗策察觉到不对,强硬地掰开他的手腕,果然发现他咬着下唇在默默流泪,兴许是因为太过恐怖的刺激,也可能是因为羞耻。   宗策深深凝视着他的陛下,神情逐渐变得缱绻温柔。   他执起殷祝的手,凑到唇边,在那虎口处落下一个吻。   “别哭。”他轻声道。   像是民间传说中,会哄着孩童入睡的守护神。   “干爹疼你。”   次日清晨。   在宫中日夜期盼的苏成德,终于在等来了陛下归宫。   “您可是不知道,这两天宫里宫外究竟有多少人找奴才打探消息,”他跟在抬着殷祝的软轿边,唉声叹气道,“有问宗大人情况的,有问魏邱那事的,就连刑部那边都派人过来递话了。”   他说着,还飞快地瞥了一眼陛下脸上的神情。   殷祝正以手支颐,靠在软轿上闭目养神,暂时看不出心情好坏,但应该没有生气。   毕竟才和宗将军相处了两天回来。   至于那什么谋逆血书……   害,只要陛下不追究,都是芝麻大点的小事情。   苏成德琢磨透了,这才大着胆子抱怨了一句:“您要再不回来呀,奴才连着宫门都快不敢出了!”   “直接将人打发走就行。”   腰酸,殷祝不动声色地在软轿上换了个姿势。   但提及正事,他态度丝毫不含糊,直截了当地问道:“太子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回陛下,太子那边并无任何回应。”   “恩师入狱,连句求情的场面话也不说?”殷祝有些怠倦地笑了一声,“朕这个儿子,该说他是愚孝好呢,还是聪明识时务好呢?”   这话苏成德可不敢接。   不仅不敢接,他甚至都后悔听到了。   要说陛下和太子这对父子,苏成德一直都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作为世上最尊贵、并且还有着血缘关系的两个男人,陛下对太子的态度却一向十分微妙——在太子面前还好,但苏成德偶尔私下里听殷祝说的话,似乎陛下对自己这个唯一的儿子,并没有多少感情。   但陛下这些年来也没有其他子嗣,就算是想要另立太子,也再找不出第二个人选了。   “除此之外呢?”殷祝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朕走这两天,宫里还发生了什么事?”   苏成德猛然回神,心中暗骂自己真是好日子过够了,竟然在陛下面前也敢走神,嘴上则恭敬回禀道:“陛下说得对,确实还有一件事。”   “说。”   苏成德道:“归亭的父亲,归老太医到了。陛下可要接见他?”   第114章   “归老太医?”听到苏成德这个称呼,殷祝饶有兴致地问道,“看样子,你从前与他有旧?”   只是一个习惯性的称呼,殷祝却能立刻洞察到这一点,其敏锐着实让苏成德心惊。   御驾亲征的这几年,陛下的气度威严愈发令人敬畏了,旁人仰之,如恒升之日月,光华不敢直视。   即使是一直跟在他身边的旧人,在面对殷祝时也都有种讷讷不敢言的冲动。   于是苏成德说话更小心了些,垂首道:“陛下果真明察秋毫,奴才从前的确得过归老爷子恩惠,这才得以在宫中立足。”   “哦,那他帮你什么了?”   “奴才当时得了一种怪病,每日高烧不退,浑身肿胀,当时我那干儿子都跪在床边说替我准备好棺材了,但舍不得我,临了不死心,去央求归老爷子过来看最后一眼。”   苏成德说起来仍是一脸后怕,语气敬畏道:“要说归家不愧是世代行医,归老爷子那一手鬼门十三针,堪夺神仙造化。算上赶路的时间,救治施针总共花了不过半个时辰,第二日清晨,奴才的烧便退下了。”   这番话殷祝听到耳朵里,只当是件奇闻轶事,并未放在心上。等再见他干爹的时候,还拿来当个趣事儿说了,谁知宗策听完却上了心,坚持要归老爷子进宫为他诊治,说是耽误一天都不行。   “又不是朕明天就要死了……”殷祝嘟囔道。   宗策立刻打断他,神色严肃:“陛下慎言!从今往后,此话再不许讲。”   殷祝拿他没办法,只好同意了。   约莫半个时辰后,归亭领着一位须发花白的老人进来了。   殷祝本想着,这归老爷子年纪也不小了,就提前让苏成德给他准备了座位。   但刚一进宫,还没站稳呢,这老爷子就颇有气势地给他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还颤颤巍巍地喊道:“草民归仁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然后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之前,咚咚咚给殷祝磕了三个响头。   旁边的归亭一见亲爹这样,吓得也当场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看得殷祝右眼直跳。   幸好苏成德和他干爹及时上前,一左一右把这一老一少扶了起来,否则再叫这老爷子磕下去,殷祝怀疑自己都能减寿二十年。   “老爷子,您这是做什么?”他搁下笔,无奈问道,“按理来说,到了您这个年纪,根本用不着跪朕了。”   大夏有规定,年逾古稀的老人可以见君不拜,这是从太祖皇帝那会儿就定下的规矩。   归仁梗着脖子道:“别的皇帝,草民都可以不跪;但您不一样,您替大夏的百姓收回了山河十四郡!哪怕草民活了一百岁,见了您也得跪!”   殷祝看了一眼表情一言难尽的归亭,不禁失笑:“归老爷子果然是性情中人,不过,收复山河十四郡非朕一人之功,若无卢先生和将士们的拼死征战,还有朕的英武常胜将军,我大夏也没有今日之胜。”   他和他干爹对视一眼,惊讶地发现宗策那张英俊沉肃的面孔上,竟闪过了一丝赧然。   苏成德轻咳了一声。   归仁没察觉到两人在众目睽睽之下的眼神官司,仍慷慨激昂地诉说着他对殷祝犹如长江水般滔滔不绝的敬仰和崇敬之情,那精神头,连小他几十岁的殷祝都自愧不如。   最后连他的亲儿子都听不下去了,打断道:“父亲,陛下国事繁忙,还是先为陛下诊治吧。”   归仁这才砸吧了一下嘴,点了点头。   诊脉的过程不必赘述,殷祝心里惦记着待会儿去和他干爹吃羊肉火锅,也没注意到正给自己把脉的归仁表情逐渐变得不对劲。   北地物产没有南边丰富,但牛羊肉的滋味绝对是一等一的棒,寒风凌冽的天气,围在炉边来上一口高汤涮羊肉,再撒点蒜末葱花,把羊肉裹上厚厚的麻酱,趁着还冒滚烫热气时一口下肚……   光是想想,殷祝就觉得自己肚子里的馋虫在咕噜咕噜叫唤了。   “陛下,”归仁收回手,欲言又止地看着殷祝,“您觉得,自己的身体怎么样?”   “还好吧。”殷祝下意识回答。   宗策终于按捺不住了,天知道方才归仁皱眉头时他的心跳究竟跳得有多快,就连杀克勤的时候都没那么紧张过,“归老爷子,陛下他的情况到底如何?”   归仁一脸费解,又叫殷祝换了另一只手,仔仔细细地把了脉,看了他的舌苔舌底,连眼皮都大不敬地上前翻看了一遍,这才一屁股坐回座位上,不可置信地连连摇头。   “不应该啊,怎么可能呢……”   归亭:“爹,来之前我就说了,您还不信,说我是学艺不精,您现在明白了吧!”   殷祝听得一头雾水:“明白什么了?有话就直说,朕又不是听不得坏话。”   “陛下!”   宗策的语气急促,神情中带着几分无从排解的焦躁,宛如是一头被圈禁在笼子里的雄狮。   殷祝觉得他干爹这方面的心态着实不太行,至少比他行军打仗差远了。   在宗策的催促下,归仁终于开口了:“草民行医几十载,从没见过这么奇怪的脉象。”   “怎么说?”宗策立刻追问道。   “只有那些病入膏肓、行将就木之人,才会有如此轻飘游移、应手即去的脉象,”归仁严肃道,“如风吹毛,真气耗尽,此乃五肝死脏,肺绝维,命脉危在旦夕之象。”*   宗策听完,身体竟一时站稳不住,下意识扶了一下桌案。   殷祝赶紧捏了一下他干爹的手,又皱眉对归仁道:“可朕还好好的坐在这儿呢。”   “正是因为如此,草民才会困惑,”归仁难以理解地摇了摇头,“换做是旁人有此等脉象,恐怕早就卧床难起,水米难进了,但陛下坐卧交谈都如常人,难不成,是有神仙庇佑?”   宗策下意识看向殷祝,殷祝挠了挠脸颊,也觉得有点儿纳闷。   别人不知道,他自己还不清楚吗?什么神仙,不过是个梦中的白胡子老头,还见了他就嫌弃,怎么可能这么好心地保佑他。   “那该怎么治?”想不明白干脆就不想了,殷祝直截了当地问道,“脉象不重要,朕只要保持现在这样,不继续发展下去就挺好了。”   归仁却没有那么乐观:“冲阳、太溪二脉未衰,上工可医。但陛下这情况实属罕见,草民也只能斗胆一试。”   “行,那你开药吧。”   殷祝坦然起身,招呼他干爹:“走,咱们去吃羊肉火锅去。”   归仁大惊:“羊肉乃发物,万万不可食用啊!”   殷祝心道朕都吃了快一头了,你现在才来说这种话,但看着他干爹凝重的表情,他也只好改口道:“那就吃滑牛肉好了。”   “牛肉也不行!”   殷祝怒道:“那朕还能吃什么?你该不会说,只要是肉都不能吃吧?”   “重疾者不得沾荤腥,饮食以清淡为主。”归仁还真的冲他点了点头,一本正经道,“陛下说得极是。”   殷祝和他对视一眼,当场拉着他干爹就要往外走。   “走走走,这老头疯了,别听他的,”他嚷嚷道,“连块肉都不让吃,朕要是一直吃草,三天就得入土为安!快走!”   归仁在后面喊着:“陛下,只能吃一点点,切不可任性妄为啊——”   殷祝都被他气笑了,扭头看着他干爹:“你该不会真相信这老头说的话吧?”   宗策沉默片刻,反手扣住了他的五指。   “陛下当真没有任何不适?”他直勾勾地盯着殷祝,似乎想从那张脸上看出些什么,但又不愿事实真如归仁所讲。   “真没有,”殷祝再一次肯定回答,“朕好得很呢!”   但他心里也在嘀咕,自己这脉象,究竟是因为什么原因?难不成是因为快要到历史上尹昇将死的时间了吗?   但是不可能啊,原本的历史早就被他改变了,北屹灭亡,大夏重归旧都,他干爹预计将来肯定也能长命百岁,没道理只有他还是按照尹昇那王八蛋的寿命来活吧。   殷祝潜意识觉得,自己似乎忘了些什么,而且还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似乎……和那天的梦有关?   可当他再努力回想时,却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算了,能活一天是一天,人总不能被自己吓死吧!”   他坐在雾气蒸腾的炉子边,从特意叫人打造的火锅里捞起一大片羊肉,蘸了蘸麻酱,夹到了他干爹的碗里。   宗策看着自己碗中不知不觉已经堆成尖的羊肉,忽然问道:“陛下,帝陵在您登基那年已经选址完毕,先前您说国库紧张,叫修陵的人停了工,如今北伐结束,是否也应该继续修建了?”   殷祝捧着碗,鼓起腮帮子看着他。   他咕咚一声把羊肉咽下肚,疑惑道:“怎么想起这件事了?”   “冲一冲晦气。”宗策认真道,“策老家有句俗话,叫早修墓,晚入土。”   殷祝哭笑不得地放下碗:“这是哪门子的习俗?朕不在意这些身后事,要真到了哪一天,人都死了,随便给我埋哪个山头都行。”   “绝对不行,”宗策皱眉,“事死如事生,陛下就算是……”他默默咽下了“精怪神仙”四个字,继续正色说道,“总之,帝王墓葬关乎国事,不可如此随便。”   “好吧,那这事儿就交给你办好了,记得别用太多钱,修个差不多就行了。”殷祝似是不经意地提醒道,“哦对了,记得在旁边给自己留个位置。”   他的人生梦想,已经从亲手把偶像从地里挖出来,变成了和偶像一起在地下合葬!   宗策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多谢陛下恩准。”他说着,眼中带上了一点笑意,抬手也给殷祝夹了满满一筷子。   但殷祝低头一看,脸就垮了。   ——可恶,竟然全是素的!   作者有话说:   *节选自《黄帝内经》,有修改删减 第115章 【一更】   殷祝并没把归仁的警告放在心上。   于他来说,现下的当务之急,还是要先妥善处理好唐颂这件事。   身为阁老,唐颂的门生故吏遍布朝野上下,更别提唐家本身就是大夏传承多年的老牌世家之一。   所以,尽管殷祝借着魏邱这件事将唐颂下狱,但这才半个月的功夫,案头就堆满了替他求情伸冤的折子。   倒是那魏邱,尽管新都宫中传话,柔姬为弟弟的事情夜不能寐,几乎要哭晕过去,但殷祝并不打算放人,其余大臣们在替唐颂求情时也都不约而同地忽略了这个愣头青。   搞不清楚自己几斤几两、妄想着靠攀咬同僚上位的蠢货,活该有此下场。   唐颂被释放的那天,他站在刑部大狱的门口,张开双臂,任由家人用艾叶掸去身上的灰尘晦气,望着头顶刺目的天光,忽然朝着特意来接自己的太子笑了一声。   尹英疑惑道:“老师何故发笑?”   “只是见今日晴空舒朗,有感而发,”唐颂并不正面回答,但显然心情十分不错,“走吧,殿下,快到午时,也该回家用膳了。”   但他婉拒了马车,非要带着太子和一帮来接自己出狱的亲信大臣步行回家,一路上一众人浩浩荡荡地穿街走巷,为首的唐颂更是姿态悠闲犹如闲庭信步,吸引了长街上无数行人百姓驻足旁观。   消息传回旧都,宋千帆面色沉重地朝殷祝行礼道:“陛下,还望您顾全大局,万不可在此时与唐颂硬碰硬。否则南北才将统一,恐又有分裂之患……”   “不用你说,朕已经感觉出来了。”   殷祝拍了一下放在自己左手边的折子:“唐颂入狱这半月,朕给南方下达的旨意不是阴奉阳违,就是用各种借口理由拖拖拉拉,要不是经过这一遭,朕都还不知道,这大夏的皇位原来已经姓了唐了!”   这话说得极为尖刻,宋千帆心中一抖,终于察觉到殷祝这口气已经憋了许久,不吐不快。   他担心殷祝会激进行事,赶忙劝诫道:“当务之急,还是先将人召到旧都,安抚为上,放在眼皮子底下,总比隔了条江要好。”   “朕服软,叫唐颂带着他全家老小一起来旧都扎根,再过上和从前那样被他指手画脚使眼色的日子?”   殷祝冷笑:“做他个春秋大梦去吧!”   宋千帆头疼道:“可是陛下,目前来看,这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了。只要唐家一家老小在您的掌控之下,他就算有野心,那也只是在朝堂之上更进一步,但换做太子在身侧,您就不怕大夏未来的根基被唐家彻底掌控吗?”   殷祝双手撑着桌案,俯身盯着他问道:“你以为,朕为何要你那下属去替朕挑选宗室子弟?”   宋千帆一愣,随后惊恐地睁大双眼。   “陛下难道是……打算换太子?”他险些腿一软,当场跪在地上,“不可啊陛下,尹英殿下毕竟是您唯一的儿子,国出正统,殿下成为太子监国以来,也一直兢兢业业,从无差漏,身为君父,您若是废了他的继承权,怎能向天下人交代?”   殷祝沉默着与他注视。   这些道理他当然知道,甚至远比宋千帆考虑得要更加深远。   封建社会比起君主的能力性格,更看中血统的纯正,若不是因为这个,殷祝早就有换人的打算了。   “尹英那孩子,朕比你们都要了解。”殷祝叹了口气,没对宋千帆说什么重话,因为在外人看来——甚至哪怕是在他干爹眼中,尹英都算是一个合格的储君了。   “朕其实对他的要求并不算高,打天下的事情,由我们这代人去做,他只需要做一个心中有百姓的守成之君,这就足够了。”   殷祝曾经说过,只会给尹英三次机会,但这三次机会用完了之后,他想想那孩子还那么小,才刚上初中的年纪,也会反省自己是不是因为偏见,对尹英太过苛责了。   直到宗略来到旧都,给他带来了这样一份情报。   “你自己看看吧。”他把卷宗丢给宋千帆,“这是宗略在刑部的时候,从别的犯人那里听说的,朕对此事全然不知,后面又派人去查证了一番,才发现确有此事。”   宋千帆展开卷宗,只一眼,就变了脸色:   “太子多次深夜入宫,会见太后……怎么会!?”   “太后对朕不喜,对朕的儿子自然也没什么感情,”殷祝扯了扯嘴角,冷漠道,“尹英长那么大,她都没去看过几次,就连请安也都推辞不见,要说这祖孙两个有什么感情,朕是万万不信的。”   宋千帆仔仔细细地看完了卷宗,又从头再扫了一遍,这下,就连他都说不出什么劝说的话来了。   “可是,他毕竟是您唯一的儿子,”他难以理解地摇了摇头,“究竟为何要这么做呢?”   “你说的没错,他哪怕像祁王一样,私藏甲胄,铸造神机,只要他能像卢先生那样弄出殿名堂来,朕也就不追究了。”   殷祝一边说一边想,这是瞎话。   尹英要是真有那个胆子,那他老子第二天就能宣布他是祁王余孽。   但表面上,殷祝仍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怒斥道:“但他偏偏选择了往朕心窝上扎刀子!太后身为朕的母亲,却一心只想要朕死,朕的天下,将来不还是他的吗?难不成,他连这十几年都等不及了?”   宋千帆攥紧卷宗,站在他面前挣扎良久。   最终,对殷祝的信任和忠心,还是大过了几十年耳濡目染的伦理纲常,他躬身道:“陛下放心,那挑选出来的几名宗室子弟,臣一定会派名师好好教导,更不会走漏半点风声。”   目的达到,殷祝满意地将人打发走了。   情绪激动半天,骤然冷却下来,他觉得有点儿疲乏,正要回后面的榻上歇会儿,转身就见屏风后转出一道人影来。   殷祝吓了一跳,下意识退后半步瞪着他干爹:“你怎么在这儿?”   宗策:“陛下前些日子说过,策可自行在书房榻上小憩。”   殷祝:“……朕好像是说过。但朕都来这么久了,你怎么都不出声的?胆子那么大,还偷听朕和宋千帆讲话。”   他嘀嘀咕咕埋怨了半天,但全程发的最大脾气,也只是脱了鞋故意扔到宗策的脚下。   宗策捡起那只鞋,规规矩矩地放在榻边。   接着自己也脱了靴子,坐在殷祝身侧,望着那被窝里露出的一个光溜溜的脑门,宗策熟稔地将人抱在怀里,替殷祝解冠散发,将玉冠放在一旁,又用手理了理他颈侧凌乱的发丝,叫他舒舒服服地靠在自己身侧。   等做完这些后,他垂眸问道:“陛下和宋千帆说的,都是真的?”   “什么?”殷祝不太想正面回答,于是故意睁着眼睛装傻,“朕困了,你要么乖乖陪朕暖床睡觉,要么就出去忙你的事去……Zzzz……”   宗策捏住了他的鼻子。   “陛下,策在认真问您。”面对着睁眼怒视自己的殷祝,宗策的语气十分认真,“您是不是,不愿尹昇的儿子继承大统?”   殷祝和他对视片刻,败下阵来。   “是,”他闷声道,“但朕一开始也是给过那小子机会的,谁叫他自己不珍惜。”   宗策搂着他腰的手微微一紧。   他低声道:“那陛下,可是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   “如果有那当然最好啦。”殷祝没察觉到他干爹情绪的低落,还在哪儿畅想着,“我爸妈基因都不错,健康长寿,一家人长得都好看,从前我还想过我要是有孩子的话,男孩肯定跟我一样帅,女孩跟我妈一样,大眼睛高鼻梁,小伙子见了都走不动道。”   殷祝说得风趣,宗策很想应时地笑一下。   但他扯了一下嘴角,发现自己竟笑不出来。   “只可惜,策并非女儿身,无法为陛下延续子嗣。”   殷祝猛地一哆嗦,吓得浑身寒毛都起来了,按着他干爹硬邦邦的腹肌当场就翻身坐了起来:“别!千万别!比起血统朕更在意坐在皇位上的人有没有脑子,跟是谁的种没有关系!”   他干爹要是男变女,肚子还能怀……不行那景象真的太可怕了他完全想象不出来!   宗策见殷祝大惊失色,一副不忍直视的模样,不禁追问道:“所以陛下也不能生吗?”   传说里讲,神仙感怀有孕,而且还有部分神仙是雌雄同体——只是不知道,陛下究竟是什么修炼成精?生下的究竟是人是兽?   宗策摸了摸殷祝平坦的小腹,他知晓留在里面对身体不好,但每每事后替殷祝清洗时,也不免幻想,若是真能怀上的话……   殷祝一阵恶寒。   “朕是正常的成年男性,没有那种功能。”他一字一顿地对某人说,“比起这个,你知道朕想换太子,就没有什么别的想法?”   宗策躺在床上,漆黑的眼眸带着一点零星的放松笑意。   “能让策心甘情愿跪拜称臣的,只有陛下,和陛下的子孙后代。”   他说着,手上稍一用力,没能及时反应过来的殷祝便短促惊呼一声,趴在了他干爹的胸膛上,“陛下不是说午睡的吗?”   殷祝喉咙里咕哝一声,听着像是“这么折腾怎么睡得着”。   但在冬日温暖的炭火烘烤,和他干爹绵长的呼吸声中,他还是慢慢阖上了眼皮,任由睡意将自己拽入那无边安乐之中。   醒来时,天边晚霞连山。   殷祝有些懊恼,心想他干爹怎么又不叫他。   这下好了,晚上又睡不着了。   扭头一看,果不其然宗策已经离开了。   临走前还往他怀里塞了个抱枕,怪不得他没察觉到身边空荡荡的。   殷祝打了个哈欠,感觉浑身骨头都睡得酥软,慢吞吞地起身,刚要喊人来送壶热茶,润润被炭火烤得干燥的喉咙,突然喉头一甜,在反应过来前,便已经咳嗽着吐出了一口血来。   他睁大双眼,捂着唇看到那鲜血滴在抱枕上,第一反应是——   这东西不能要了。   绝对不能叫他干爹发现。   可是……   殷祝呆呆地松开手掌,看着掌心晕开的刺目鲜红,脑袋里再度浮现出那个在归仁诊脉时,便未能得到答案的问题——   为什么,自己一点感觉都没有?   第116章 【二更】   “来人。”殷祝哑着嗓子唤道。   他记得,下午值守在外的人是苏成德,不知道这会儿有没有换班。   听到动静,外面的人迈着小碎步悄声走进屋内。   果然是苏成德。   “陛下,可是要水?”苏成德试探着问道。   这里面有两层意思,半个时辰前,他刚亲眼看到宗策离开,苏成德不确定陛下和宗策有没有……嗯,懂得都懂,反正他已经提前叫人烧好两桶热水备着了。   但也有可能陛下只是渴了,单纯想喝点茶。   殷祝揉了揉眉心:“待会。你先把这个给朕处理掉,记住,除了你以外,这件事不能叫任何人知道,明白吗?”   苏成德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抱枕,在看到那团血迹时,他脸色刷地惨白,失声道:“陛下!”   “别嚷嚷,朕还没死呢。”   殷祝也有些烦躁。   仗打完了,他跟他干爹好不容易才解释清楚误会,结果又遇到了这种搞不清楚原因的怪事,老天爷真是不叫他们安生。   苏成德慢慢上前,双手捧起那抱枕,不过是棉花填充的玩意儿,他抱在怀里,手却在微微颤抖着:“陛下,奴才这就叫归太医来看看,您放心,保证没什么大事的……您肯定能长命百岁……”   殷祝面无表情道:“朕才跟你说的话,你都忘了?”   “可是陛下……”   “朕说了,是任何人。”   苏成德张了张嘴,不知该为陛下这份超乎寻常的信任而高兴,还是更该因为这背后的原因而难过。   他没有问宗策包不包括在这个范围内。因为苏成德很清楚,哪怕陛下只能在全天下人里选一个瞒着,那个人也一定是宗策。   “……是,奴才记住了。”   时间太长,血已经浸透了棉花,苏成德只能先用布包着那抱枕,趁着夜色深沉,走到宫中一处偏僻的角落将其点燃。   这里原先是北屹皇帝礼佛之处,后来夏军进驻后,依照陛下的命令,把里面的金银礼器都搬走了,只留下了一些不值钱的石刻雕像。   看着那火光中明灭的金刚怒目,苏成德狠狠打了个寒颤。   说起来,都说那北屹皇帝无故昏迷,在那之后,就再没人见过他的下落。陛下说,人是被格西杀了,可是尸体呢?   屹人擅巫蛊之术,难不成,是变作了怨魂,回来索命了?   苏成德越想越害怕,哆哆嗦嗦地跪在墙边,冲着那佛像磕头,喃喃自语道:“佛祖在上,菩萨保佑,冤有头债有主,咱们陛下可不是杀你的人,杀你的人在黄泉底下,你可别找错人报仇了。”   说着说着,他又悲从中来,呜咽道:“咱家在宫里侍奉了那么多主子,两代君主,陛下是顶顶好的人,从不苛待咱们这些下人,文治武功,更是比起太祖也不逊色几分……阿弥陀佛,咱家祖上三代都虔诚信佛,求求神佛保佑陛下龙体安康,长命百岁,咱家愿意后半辈子吃素还愿,求佛祖开恩垂怜……”   乌云遮月,夜色中的礼堂光线暗淡。   苏成德没注意到,自己在向那火堆前的佛像叩首时,身后默默伫立了一道清瘦的人影。   殷祝仰起头,望着深蓝夜空中,那轮躲在云后、影影绰绰的玉盘,半晌,在苏成德发现之前,转身离开了这里。   其实这并不是他第一次吐血。   只不过从前战时,殷祝每天看着从前线抬回来、动辄断胳膊断腿的伤兵们,觉得自己那点简直就是毛毛雨,根本算不得什么大事——咳嗽吐血的原因多了去了,不痛不痒的,要他说,指不定是牙龈出血呢。   在前线的这段时间,几乎每天都在刷新殷祝对人类生命力认知的极限。   他曾亲眼见过军医把一个伤兵的肠子掏起来放回原位,在一通让人看了都眼皮直跳的缝合操作之后,过了一个月,那人又活蹦乱跳地出现在了后勤运粮处。   虽然瘦了一大圈,但那人讲话的嗓门却一点不小,还逢人就得意洋洋地说自己战场上的丰功伟绩,恨不得叫所有人都知道自己肠子曾经流出来过。   所以在见识过这些伤兵们之后,对于一切大小疾病,殷祝的看法都是一致的:   该吃吃,该喝喝,吃不了喝不下了就走,没必要把自己吓死。   但当他回到御书房时,看到那屏风后床榻上少了一个的抱枕,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走到他干爹下午躺着的位置,伸手摸了一下那几不可见的凹痕,仿佛还能从上面感受到他干爹残余的体温。   要是自己真的……他的继任者,还会好好对待他干爹吗?   会在将来给他养老,让他安享晚年吗?   虽然殷祝很想盲目乐观,但理智还是告诉了他答案:   ——绝不可能。   如果自己活着退位,看在太上皇的面子上,新皇对待朝中的肱骨老臣,也不会采取太过分的手段,宗策到时候应该也会随他一同致仕,陪他游山玩水享受退休生活,这样自然是皆大欢喜;   但假如自己看不到那一天的到来,新君主又一个有能力、或是自以为自己有能力的,那对方上位的第一件事,就是清除掉前任留下的班底,替换成自己信任的人选。   就像殷祝当初做的那样。   君主若能把控好这个更新换代的过程,自然对国家利大于弊,殷祝也很乐意接受一朝天子一朝臣的事实。   可他绝对不接受,让宗策成为新时代的牺牲品。   该怎么做?削弱他干爹的兵权吗?   不行,这样唐颂的势焰一定会更加嚣张,而且殷祝也根本开不了这个口;   但如果给他干爹更多权力,朝中遇到的阻力也不小,首当其冲的就是唐颂,还有将来新皇登基后,恐怕会第一个处理他。   左右都是条难走的路,殷祝苦笑着心想,那老头儿,就不能让自己多活几年吗?   虽然仍没想起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殷祝相信自己不会无缘无故做梦跟人吵架,他这人一向爱好和平,能把他气到撸袖子干架,肯定是因为遇到了什么难以接受的事情。   再想想自己这段时间来身体莫名其妙出现的毛病,答案也就不言而喻了。   事已至此,怨天尤人也没用。   殷祝开始回想历史上尹昇究竟是哪一年死的。   ……好像,也是兴和七年?   和他干爹是同一年,只不过一个在年头,一个在年尾。   呸,真晦气!   殷祝撇了撇嘴,拿起纸笔继续回忆。   尹昇嗑药嗑得猛,他记得史书记载过,兴和六年“帝卧床不起,昏迷半月有余”,虽然很可惜这人居然没有一命呜呼,还多苟了一年半,但殷祝忽然有了个猜测——   如果自己的身体状况,和历史上的尹昇是同步的话,那这些天来他身体的种种异常,或许就能解释得通了。   世上居然会有这么离谱的事情?   他把笔一撂,气笑了。   但气完之后,殷祝还是默默地把笔捡了回来,按照这个思路再仔细捋了一遍。   他以自己为中心,画了许多人物关系图,箭头不约而同地都指向他自己。   如今看来,历史已经完全被他这只蝴蝶改变了,北伐成功,他干爹的命也保住了,大概率也不会突然在兴和七年的除夕之夜暴毙,因为祁王就没有死在史书记载他该死的那天。   这也证明了,这段历史不是一成不变的。   那为什么唯有他没变?   殷祝咬着笔杆,望着那复杂的关系图陷入了沉思。   因为发呆太久,一滴墨汁从笔尖滴落,正巧滴在他的名字上晕染开,看着那墨汁透过纸张粘黏到桌案上,殷祝突然浑身一震——   他明白了!   有没有一种可能,他才是这段历史的“锚点”?   要验证这个猜想,方法也很简单。   只是可能需要付出一点代价。   但殷祝还是毫不犹豫地登上了皇宫的最高处。   那是一处观星台,离地面足足有七八米高,殷祝探头看了一眼,觉得自己掌握好姿势跳下去,死应该是死不了,最多摔个半残。   但史书从未记载过,尹昇曾不良于行。   跳,还是不跳?   晚风凌冽,殷祝闭上眼睛,对着满天星辰深吸了一口气。   为了他干爹,拼了!   他俯身一跃,跳了下去。   “陛下——!!!”   耳畔传来一道撕心裂肺的呼喊声,在反应过来前,殷祝已经结结实实地撞进了一个熟悉的怀抱中。   宗策闷哼一声,一口腥甜涌上喉咙,但还是稳稳地接住了从天台上落下的殷祝。   他几乎要被吓坏了,身子一晃,下盘不稳,抓着殷祝的胳膊半跪在了地上。殷祝睁眼看到他干爹这副模样,心中也不由得多了几分愧疚,连忙扶起对方问道:“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策回宫拿东西,”宗策说话时,声音尚带有几分颤意,“陛下,您这是在做什么?为什么要从上面跳下来?”   殷祝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选择说实话。   “只是脚滑了。”他说,又追问道,“你今晚没说回宫睡,是半道上想起来忘了什么东西吗?为什么回来这里?”   观星台在皇宫中的位置算得上偏僻了,无论如何,他干爹也不该迷路到这儿来。要说是忘带什么东西,那就更说不通了,直接派个人回来取不就行了吗?   宗策:“策下午去见雪罗,她说自己突然记起来,格西在此处观星台下藏了一箱神机,策不愿假他人之手,便想着亲自回来取。”   他仍对刚才的事情惊魂未定,反复查看殷祝,确定对方没有伤到后,又沉着脸唤来宫人,叫他们以后不得再让陛下独自前往高处,不管去到哪里,都必须要有人陪同看护。   后续殷祝没怎么听,因为他已经从这一系列巧合之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这具身体,的确和历史上尹昇的状况是同步的。   也就是说,他在兴和七年必死无疑。   但也同时意味着,在这之前,他上吊绳子会莫名其妙断掉,他跳楼老天爷也会让他干爹恰好出现在楼下。   简而言之,就是在那个固定的时间点到来之前,无论他怎么作,他都不会死。   殷祝看了眼自己掌心,上面的断纹仿佛也预示着在不久的将来,他就要彻底离开这个世界,和他干爹分别。   不舍吗?   确实。   但殷祝心中明白,就像他来到这个时代一样,去留也并非自己能够决定。   晚上睡在一起时,一个还在后怕,一个心存不舍,干柴烈火碰撞在一起,火星险些就要燃起熊熊大火,要不是前几日胡搞得有些过分,宗策强压下了火气,估计今晚他也得受累了。   黑暗中,轻微的水渍声混着喘息声在床榻上响起,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过后,一切重归寂静。   殷祝的体温还没恢复正常,他用滚烫的脸颊眷恋地蹭了蹭他干爹宽阔的肩膀,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你说,等将来朕大行了,你会陪朕一起吗?”   宗策沉默片刻,搂着他的手紧了紧:“陛下怎么会问策这种问题?”   殷祝怕他多想,忙解释道:“就是好奇嘛,你之前说修帝陵,朕这两天就在琢磨这件事,正好就想到了。”   “这个问题,策现在也没办法回答陛下,”宗策低声道,“但如果真有那么一日到来,或许策会伤心欲绝,随陛下同去,也或许不会。”   “不会的理由是什么?”   “因为还要替陛下完成未竟的心愿,为大夏守卫疆土,护国安民。”   殷祝恍然:是了,他干爹责任感极强,这的确是他会做的事情。   在真正入睡之前,他想,自己知道该怎么做了。    第117章 【一更】   在宗策的强烈坚持下,之后归仁又进宫为殷祝诊了几次脉。   但结果都和最初大差不差。   无旧例可依,归仁也只能先给殷祝开一些调理身体的药喝着,说总归聊胜于无。   殷祝虽然脸色总是一副病恹恹的模样,但每日吃得好睡得香,和唐颂为首的一帮老头是越斗越有劲,每天不是在宫中骂街,就是坐在御书房的桌案后翘着二郎腿,咬着笔杆边琢磨边坏笑,看上去没有半点病入膏肓的意思。   见状,宗策也稍稍放下了心。   但他心底仍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阴云,所以某日便旁敲侧击地询问殷祝可有信哪位仙家神佛,等有机会可以为那位建一座庙,供奉香火。   不知道为什么,在他问出这句话之后,殷祝的脸色却变得十分奇妙。   “倒是有那么一位,”他含糊道,“但是就不必拜了吧……”   要是真想求他干爹保佑,殷祝觉得,比起建庙磕头,睡前跟他干爹啵下嘴,效果说不定还更好呢。   这事儿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后面不知道他干爹又冒出了什么奇思妙想,国中无战事,除了每日照例练兵外,宗策又开始学起了画。   殷祝对此当然是举双手赞成。   自从上次吐血之后,相同的状况又断断续续出现了几次,殷祝也逐渐接受了自己剩下的寿命还不到几年的事实。   ——在知道自己要死了之后,人的第一反应是什么?   自然只有四个大字:   及时行乐。   上好的笔墨纸砚,他全都叫人提前备好了,足够宗策不眠不休画上三年有余;他干爹画画时,什么瓜子饮料小水果也都一应俱全,殷祝还时不时会路过亲手投喂一下。   宗策对某人的殷勤心知肚明,因此,在发觉自己时常不翼而飞的练笔时,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殷祝对这样的生活很满意。   要说当下最叫他烦恼的,唐颂都得排第二,首当其冲的,自然是他在新都那个越来越无法无天的逆子。   虽说殷祝在心中对下一任皇位的继承人已经有了安排,但面对尹英这个太子,也不能全然撒手不管。   如果不妥善处置,这群太子党保不齐就要在大夏爆个大雷。   而且但从尹英本身的性格来讲,唐颂也好,王存也罢,甭管自身性情如何,都是典型的封建社会教书先生,对待学生,极少和颜悦色,要求又十分苛刻,稍有不对便是一顿严厉批评,还会定期给殷祝写折子告状。   尹英的性格贪玩,还有点祖传的叛逆,殷祝在的时候,他日子过得轻松,倒也相安无事;   但等殷祝离开新都后,殷祝给他找的那两个新监护人可不会惯着他,尹英压力一大,自然就会想着偷懒耍滑,找渠道发泄。   “想纳侍妾?这小子才多大,要什么侍妾,”殷祝翻看着尹英从新都寄来的信,嗤笑一声,“他老子都还没纳妾呢!”   闻言,旁边投来了一道颇有存在感的目光。   正提笔小心在宣纸上勾勒蝶翼的宗策静静地看着他,问道:“陛下想纳妾了?”   殷祝后背一僵:“……没有,朕只是说着玩儿的。”   “若是陛下动了这个念头,也不必隐瞒,”宗策重新低下头,将那蝶翼间的空白用笔锋一点点填满,“喜新厌旧,乃人之常情。”   他搁下笔,拎起未干透的纸张轻吹了两下。   “待陛下儿孙满堂,策也就安心告老,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了却残生罢了。”   宗策放下宣旨,望向殷祝,眼中还带着一点细碎的笑意。   殷祝叫起冤来:“真没有!朕对爱卿的真心可昭日月——”   但日月可不会开口讲话。   为了向他干爹证明自己的清白,殷祝也只好先以身作则了。   回去后他捂着微肿的唇,一边回信一边想,都怪尹英那小子,哪壶不开提哪壶。   不批!坚决不批!   没过多久,下一封信又送来了。   尹英在信中问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去旧都,这些年来他日夜思念父皇,夜不能寐,一心只想要侍奉在父皇左右。   殷祝回复:你父皇还没老到瘫巴在床上需要人伺候的地步,你要是真想朕,下次就别找人代笔写信了。听说你最近和一个民间的姑娘好上了,上次写信来,是为了她要名分吗?   虽然觉得尹英这种先斩后奏的行为很不讨喜,但出于这个时代男子大多十几岁就娶妻成家的考虑、以及对那个姑娘名节的保护,殷祝其实已经打算同意尹英纳妾了。   问这个问题,也只是想让这小子自己交代清楚事实经过而已。   但尹英却以为殷祝是在对他生气,立马慌了,收到信的当天便闯到了唐颂府上找人。   彼时唐颂还在接待其他客人,一看到太子这副六神无主的模样,就猜到出了事情,率先起身送客,又叫人闭门守在外面,不得让任何人随便打扰。   待到四下无人时,他这才皱眉问道:“太子殿下何故如此慌张?”   “老师,父皇知道我和玲秋的事儿了!”惊慌之下,尹英连自称都忘了用,脸色惨白道,“您看,他还在信里问我呢!”   唐颂把殷祝的回信看了一遍,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他淡淡道:“陛下也是关心殿下,有话直说便是。”   对于那个叫玲秋的女子,唐颂也有些许了解,此女是魏邱养在外面的私生女,也就是柔姬的侄女。   魏邱那蠢货在狱中出卖他后,一直到现在都没有消息,唐颂也懒得管这人是死是活,但柔姬那边,因为占了个尹英养母的名头,他还是不得不给上三分薄面的。   但唐颂万万没想到,就是自己这么一心软,竟然叫柔姬钻了空子!   不仅把她那没名没分的侄女塞到了太子身边,甚至威胁到了他在太子心目中的地位——自打尹英和这女人之后,唐颂就发现他听对方的话更甚于自己,偶尔还会对自己阴奉阳违。   这在唐颂看来,是绝对不可饶恕的。   对尹英这个学生,唐颂的确是毫无保留地倾囊相授,毕竟尹英就是他和唐家未来的希望,他现在和陛下关系僵硬,不全都是为了等太子上位之后,重塑朝堂格局吗?   太医院的人都跟他说过了,陛下在御驾亲征前身子就一直不大爽利,征战途中又多次病重,险死还生,但伤了元气,之后恐怕寿数也不会太长。   这一点,唐颂也隐约从格西那里听过。   他其实年纪也不小了,尤其经过这段时间陛下对他的打压之后,唐颂表面云淡风轻,内心也不免悲观了许多。   陛下的地位,如今在大夏已是不可动摇,他唐颂再劳苦功高,也高不过收回山河十四郡的功绩。   因此,只要陛下在位一日,他就很难达成自己的目的。   唯有等到太子登基,借助这些年来对尹英的影响和自己帝师的身份,他才有实现抱负的可能。   “可是老师,万一父皇因为这件事,觉得我不堪大用怎么办?”尹英焦虑到不行,“父皇一直不肯让我去新都,却把两个妹妹都带过去了,难不成,是想……”   唐颂笑道:“殿下未免太杞人忧天了。陛下只是觉得公主年幼,身体娇弱,需要呵护罢了。殿下是大夏未来储君,外放多锻炼几年,也是再正常不过的。”   尹英再一次相信了他的老师。   可一次两次三次,随着时间的推移,唐颂能靠着这番说辞说服尹英,却逐渐难以说服自己了。   “连飞鸟坊都搬到旧都去了,内阁却还留在新都!”他面沉如水地坐在上首,对着一众内阁大臣冷声道,“再不想想办法,咱们这些人,就等着回老家种田吧!”   话音落下,在场雀然无声。   眼下陛下的意图已经很明朗了,可他们能有什么办法?   该干的活已经被人替代着干了,想着先靠消极怠工让陛下服软,没想到陛下直接派人率军进驻新都,又搞了一招匿名举报,叫他们内部不攻自破。   短短一年时间,内阁中好几位都被举报下狱,一部分人学王存明哲保身,愿意追随唐颂的,已经不剩下几位了。   “唐阁老,不如这样,”沉默许久后,一位大臣慢吞吞地开口道,“陛下近来有意兴建水师,太子殿下也到了能独当一面的年纪,咱们先上奏陛下,请求太子担此重任,但水师兴建非一日之功,正好可以借此机会,先把太子殿下的婚事定下来,您看如何?”   唐颂一怔,随后反应过来,若是太子大婚,那就必须要去旧都拜堂成亲了——因为陛下身为君父,没有儿子结婚都不见面的道理。   而他身为帝师,自然也得同去。   “好主意!”他拍案叫绝,“就这么办吧。不过,关于太子妃的人选,你们可有什么推荐?”   底下的大臣们纷纷开始自荐自己亲戚的女儿或是孙女侄女,表面上夸赞这些女孩容貌姣好品性淑端,但没人不想让自家人和皇室沾亲带故,更进一步。   这些人选最后被收集成册,递到了殷祝的案头上。   宗策翻着这些册子,皱眉道:“怎么还有成过亲的?”   殷祝笑了,抱着个抱枕,懒洋洋地依靠在他干爹怀里:“你是当真不明白,还是装的?这么多人选,肯定不止是给尹英挑的。”   他感叹道:“看来唐颂上次没把你参倒,还是没死心啊。”   宗策合上册子,不动声色地问道:“那陛下可有看中的?”   殷祝唔了一声,装作思考:“这个么……倒还真有一个。”   环住他腰的手臂紧了紧。   殷祝笑嘻嘻地抬起他干爹的下巴,冲他wink了一下:“宗妃,今晚侍寝否?准备一下,朕可要翻你的牌子了。”    第118章 【二更】   宗策眸色一沉。   “陛下还吃得住?”他虽然心动,但还是问了一句,“身体要是有不适,切不可逞强。”   “没有!朕好得很呢。”   殷祝本着做一次少一次的想法,虽然身子有些疲乏沉重,但还是跨坐在了他干爹的腰身上。   正准备动真格的,突然,殷祝动作一顿。   因为他在宗策的腰带上发现了一朵米色的小花。   他睁大了眼睛,看看那朵花,又看了看他干爹,怒道:“好啊,居然敢背着朕偷吃!说,是哪个小妖精勾引的你?”   宗策狼狈地咳嗽了一声,忙解释道:“陛下误会了,下午策在宫中见到了徽清公主,正好她在园中采花,就送了一朵给策,策就随手插在了腰带的洞眼上。”   “原来如此。”   殷祝点了点头,取下那朵花瞧了瞧,忽然问了他干爹一句:“你觉得徽清怎么样?”   宗策:“公主心地善良,柔软可爱。”   “对,朕也是这么觉得的,”殷祝说,“将来她若是嫁人,驸马待他不好,你得记得替朕狠揍他一顿。朕也跟她说了,想做什么朕都支持,一辈子不嫁人,那就在宫里当一辈子的公主快活着也好。至于她姐姐……”   殷祝叹道:“朕也不知道她将来会如何,徽玉比她妹妹脑子灵光,性格也要强,但身子骨太弱了,你有空可以教她一些练体的功夫,女孩子还是要壮实一点,免得生病。”   宗策听他絮絮叨叨两个孩子的安排,心中涌上一股不安,下意识掐住了他的腰问道:“那太子呢?”   “他的话,朕另有安排。”   殷祝说完,忽然抬手将那朵花送到了唇边,口中叼着那花梗,勾起唇,将才将撑起上半身的宗策一把推回了榻上。   他俯身垂首凝视着他干爹屏住呼吸的神情,低笑一声,含糊说道:“今天玩点含蓄的,怎么样?”   宗策仰起头,直勾勾地盯着他,那神情,像是再看八百年也看不够似的。   他哑声问道:“陛下说,怎么玩?”   “这朵花要是落地,朕就得重重罚你。”   殷祝的算盘打得很好,这样他干爹动作起来就不会太狠,自己也能缓一缓喘口气,不至于做到一半再吐个血啥的把人吓到。   但等开始之后,殷祝才发现自己忘了说限定词。   宗策呼出一口滚烫气息,吻了吻殷祝汗湿的鬓角,眼角的笑意愈发浓厚。   男人的喘气声性感而喑哑,刺激得怀中的身体颤动得愈发激烈,到了受不住的时候,殷祝正要张嘴,落下的花梗却被宗策一把捞住,轻巧插在了别的地方。   “你……”   这是作弊!   殷祝怒视着不要脸的某人,换来的却是一抹饕足的微笑。   宗策放松地靠在床头,紧实的胸膛上下起伏,指尖按在殷祝身后随着呼吸起伏的腰窝上,眷恋地揉了揉。   他勾唇反问道:“陛下为何如此看着策?”   殷祝:“不要……明知故问……啊!”   迷蒙夜色中,烛光摇曳。   男人含笑的声音也逐渐低沉:   “您看,花难道不还开着吗?”   花一直开到了半夜。   第二天,殷祝蔫蔫地躺在床上,觉得自己的那朵就快要凋零了。   但正事还是要处理的。   关于太子妃的人选,殷祝很清楚,加入随便选一个小门小户的女子作为太子妃,对于自己将来的计划才是最好的。   然而他思索了大半天,还是给尹英写了封信,问问他对自己的另一半有什么想法。   甚至还暗示对方,如果想要把那个叫玲秋的姑娘扶正,自己也不会不同意的。   但尹英回复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儿臣的婚事全凭父皇做主安排。   殷祝看完那封信,沉默许久,给他选了一个中等门户人家出身的姑娘。   模样是尹英喜欢的,性格听说很有主见,只是父母走得早,一直寄养在外婆家,拿的是林妹妹的剧本。   殷祝还冒着天下之大不韪,叫尹英偷偷和这姑娘私下里见了一面,回来之后尹英告诉他自己很满意,姑娘看上去也没什么意见。   这场婚事筹备了足足两年多。   尹英十六岁那年,殷祝终于松口,让他和唐颂一起来了旧都,举办大婚仪式。   来旧都那天,尹英很高兴,身为大夏唯一的皇子和地位稳如泰山的储君,进城时他坐在轿上,意气风发,风光一时无两。   成婚前一日,殷祝将他唤到宫中,坦白告诉了他自己和宗策的关系。   即使他很清楚,尹英早就知道了。   “你有什么想说的吗?”殷祝问他。   尹英沉默许久,说:“养个能打仗的男宠而已,父皇开心就好。不过,明日是儿臣大喜的日子,父皇就别叫他来了。”   殷祝看着他许久,缓缓道:“换做是别人,敢在朕面前这样说宗策,你知道他会有什么下场吗?”   尹英梗着脖子:“儿臣并非对父皇不敬,只是单纯瞧不顺眼那个宗策罢了!”   “可是他是大夏的功臣!”   殷祝只说了这一句,看到尹英的模样,就失去了再与他继续辩驳的欲望。   怪他,说好了三次机会,临到头来,总还是忍不住心软,给了他第四次。   “你走吧,”殷祝冷淡道,“明日是你成婚,朕会如你所愿的。”   尹英:“……多谢父皇成全。”   他硬邦邦地行了一礼,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   几年的分离隔阂,到底是磨平了尹英儿时对殷祝的那一丝濡慕和依恋。现在的尹英,对殷祝依旧态度恭敬,但那更多是臣对君,而非父对子。   殷祝早就料到了今日,但还是未免有些怅然。   他望着尹英远去的背影,忽然用帕子捂着唇,低声咳嗽起来。   许久后,他喘着气,靠在龙椅之上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随手将那染血的帕子递给一旁默不作声的苏成德,又问道:“朕叫你准备的船队,可都准备好了?”   太子妃的家中产业就有船舶运输,因而殷祝为了太子大婚,派人打造宝船作为彩礼,在世人眼中,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   苏成德躬身道:“陛下,龙骨船身都已经完工了。只需要再上两遍漆,就可以下水。”   “好,把东西处理掉吧,老规矩。”   “是。”   苏成德将那帕子折好,塞进袖中往外走,没想到刚出一道宫门,就看见宗策直直地朝这边过来,顿时身子一僵,下意识要扭身避开。   但宗策已经看到了他,率先打了招呼:“苏公公怎在这里?今日不是在陛下身边当值么。”   苏成德慢慢转过身来,有些不自然地冲他笑了笑:“陛下恩准咱家提前休息,打算去城郊拜拜佛。倒是宗大人,这么早回来,是工坊那边出了什么事吗?”   这两年间,殷祝除了稳定国内民生经济,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重建卢及当初炸毁的工坊。   在宗略的指挥下,飞鸟坊的工匠们也陆续搬迁到了旧都,继续开发神机。   还有一些人则专注于民用,因为殷祝把那尊金佛融成了几千枚金块,储存在国库之中,用于奖励那些发明创造出先进工具的工匠们。   最新一位获得金佛奖的工匠,成功用炭丝在黑夜中点燃了第一缕人造光芒,虽然只有短暂的几秒钟时间,但对于大夏的科技树来说,绝对是一次里程碑式的跨越。   宗策人在旧都,负责的就是皇宫和工坊周边的护卫工作,因此听到苏成德的话他也并不觉得突兀,摇头道:“非也。只是昨日陛下让策早去早回,明日太子大婚,应是还有什么要事要嘱咐吧。”   “原来如此。”   苏成德也煞有其事地点点头,“那咱家就不打扰宗大人进宫面圣了,告辞。”   他表面装得毫无异样,宗策也并未发觉。   直到他与苏成德擦肩而过时,宗策动了动鼻子,突然猛地停下脚步,霍然转头——   “苏公公身上,怎么有一股血腥味?”   苏成德脸色微变,还没想好该怎么把这事圆过去,难不成说自己门牙磕到哪儿摔了?这也太离谱。   但宗策身经百战,早就从他些微不自然的动作中发现了端倪,他沉声说了一句“得罪了”,强硬地握住苏成德的手腕,只一抖,那块被血浸过的帕子便落在了地上。   宗策死死盯着那块绣着龙纹的帕子,呼吸都放轻了。   “这、最近天气干燥,咱家就流了些鼻血,”苏成德干笑着拾起那帕子,飞快揣进兜里,“多亏陛下赐了这块手帕,不然就要不堪御目了,哈哈。”   “鼻血?”   宗策重复了一遍,视线落在苏成德毫无异状的鼻子上,半晌,在苏成德胆战心惊的注视下,松开了手。   “那苏公公快去找归太医开些药吧,”他说,“好好休息。”   直到他走后,苏成德都有些不敢相信。   宗策居然就这么相信了?   跟随陛下御驾亲征这几年,他对宗策的作战风格也算是十分熟悉了,无论敌方做出什么应对,宗策的第一反应都是怀疑,哪怕对夏军有利,他也要从各个方面提出质疑,确保万无一失。   可像这样再明显不过的错漏,他怎么就这样轻飘飘地放过了呢?   寝殿内,殷祝正在用一块新帕子擦脸。   他已经提前得到通报,他干爹今天会早回来,殷祝看着铜镜里的自己,觉得状态实在不太好,就叫人打了盆凉水来洗把脸,希望这样能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一点。   听到脚步声,他正要回头,后背便贴上了一堵滚烫结实的胸膛。   宗策紧紧搂着他,沉默地呼吸着。   “怎么了,今天这么黏人?”殷祝笑了笑,把帕子随手搭在铜盆边,“明日是尹英那小子结婚,又不是朕,你一副患得患失的模样做什么。”   宗策仍旧不说话。   殷祝开始有些担心了,还以为他干爹是不舒服,想要伸手去摸宗策的额头,却被对方轻轻躲开了。   “策来的这一路上,见太子府门前十里红妆,场面盛大,”宗策低声道,“机会难得,宫里不如也置办一些红烛喜物吧。”   “可以是可以……”殷祝迟疑道,“但明日尹英他们在宫中祭拜祖宗天地后,就要回太子府拜天地了,就算置办了这些,也用不上吧。”   “用得上。”   宗策今日竟难得执拗。   他稍稍松开些怀抱,看着殷祝的双眼,哑声道:“明晚中秋佳节,世人同庆,即使不是为我们二人准备的喜宴,但也是一番良辰好景。”   在殷祝缓缓睁大的眼眸中,宗策轻轻勾起唇问道:   “吉日将至,陛下,您可愿与策成婚?”   第119章 【二合一】   面对他干爹看似平静、实则小心翼翼祈求的样子,殷祝还能怎么办?   ——自然是满足他。   太子大婚当日,宾客云来,高朋满座。   殷祝坐在最上首的位置上,浅浅地抿了一口热茶。   旁边还摆着他连面都没见过的、皇后的牌位。   他其实今日不用来的,太子成婚,天子醮戒,只要在御座前受了太子三跪九叩礼即可还宫。   但殷祝最终还是来了。   来之前殷祝也问过宗策了,经过之前猎场的那次会面,宗策明白尹英瞧自己不爽,他也懒得热脸贴冷屁股,尤其是在知道尹英并不是殷祝的亲生儿子之后,就更是如此了。   所以他只是精心备了一份厚礼,送到了太子府上。   殷祝坐在这里,心思却完全不在婚礼上。   他满脑子都是昨日宗策对他说的那番话——自己点头答应了没错,但具体怎么搞,宗策说由他来负责,还说会给殷祝一个惊喜的。   所以他现在一心想着等仪式早点结束,回宫去找他干爹。   门外鞭炮声响彻云霄。   一阵喧闹声中,刚在宫中拜完祖宗天地的太子与太子妃跨过门槛,牵红而入。   尹英先是不动声色地环顾一眼,在发现父皇确实应他所愿,没把那宗策带来之后,心里也松了一口气。   他目光热烈地望向殷祝,因为实在没想到,一向久居深宫的父皇居然会愿意为了自己离宫,来太子府参加宴席。   他注意到父皇望着自己,目光出神,似乎还朝他笑了一下,尹英的心脏不由得狂跳起来。   但等余光扫到人群中默默注视着自己的唐颂时,他激动的心情又瞬间冷静下来。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在喊礼人的高唱声中,太子和太子妃像寻常民间的新人那样,朝着殷祝深深拜下。   尹英的样貌还是有几分遗传了他的亲生父亲的,殷祝眨了眨眼睛,身子稍稍前倾了些许。   可能是因为最近休息得不太好,晚上睡不踏实,他竟有那么一瞬,把站在新娘位置上的人看成了他干爹。   ……明明一点儿也不像啊。   喝完敬茶后,殷祝站起身来,对着众人道:“今日太子大喜之日,朕作为父亲,特意来这一趟,就不久待了。你们不必拘束,自便吧。”   尹英忙上前一步道:“父皇,儿臣送您回宫。”   “不必,新娘还在等你呢。”   最后尹英坚持要把他送出太子府,殷祝答应了。   屏退众人,两人一前一后走在院中。   殷祝的步伐很慢,他的余光注意到尹英已经快和自己差不多高了,忽然问道:“这么些年,叫你独自留在新都,你可怨朕?”   尹英脚步一顿,惶恐道:“儿臣怎敢怨恨父皇?父皇对儿臣寄予厚望,儿臣只恨自己心长力短,不能为父皇分忧。”   殷祝看着他一身喜服站在檐下的模样,淡淡笑了笑,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朕身为君主,尚且未能磨灭人欲,更何况你。”   “你应该怨恨的。”他说,“但是可以恨朕,不要恨大夏。因为无论你去到哪里,都是大夏的太子殿下。”   尹英听得懵懂,不太明白父皇这番话究竟有何深意。   他打算回去之后问问老师再说,当下也只是诺诺应声,不敢直视殷祝的双眼。   临走前,殷祝还在便宜儿子一头雾水的注视下,十分坦然地顺走了他的那条牵红。   ——儿子和老子同天结婚,循环利用一下,咋了?   要真说起来,这次尹英结婚都是他来掏钱,包括从太子府的布置,再到尹英从头到脚这一身喜服装扮。   他这种行为连顺手牵羊都算不上,最多只能叫物归原主。   回去之后,殷祝先在御书房耐心批了一下午奏折,也不问苏成德他干爹究竟在哪干嘛去了,反正到时候总会知道的。   直到天边余霞成绮,专注于手头公务的殷祝隐隐约约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动静。   他愣了一下,心想难道他干爹下午还睡在榻上吗?   可是不对啊,他来的时候看过了,书房里一个人也没有。   刚想转身查看,眼睛就被一只大手遮住了。   殷祝的脊背刹那间紧绷,感觉到那熟悉的气息靠近,又放松下来,埋怨道:“吓朕一跳。这是做什么?”   宗策不答,只是放下手掌,望着他淡淡一笑,牵起他的手就要往外走。   殷祝没动:“外面有人——”   “没有,”宗策安抚道,“今夜宫中,只有策与陛下二人。”   殷祝心道你骗三岁小孩呢,想也知道一贯对皇宫安保工作注重到眼珠子的宗策绝对不可能任由守备空虚,哪怕今日全旧都的关注重心都在太子府也一样。   但既然他干爹都安排好了,那就相信他一回吧。   只不过……   “你等一下,”殷祝道,“把朕左手第一格抽屉里的东西拿出来。”   宗策不明所以地打开那抽屉,视线凝固在了那抹绯红之上。   寂静之中,殷祝仿佛听到了来自另一人胸膛中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他的心跳也不由得快了一拍,扬起唇,明知故问道:“怎么,没看到吗?”   “看到了。”宗策哑声道。   他将那条牵红小心地捧起,一端递给殷祝,一端仔细在手上缠绕了两圈,又牢牢握住了殷祝的五指,十指相扣,带着他跨过了那道门槛。   残阳如血,洒落在他们的肩头。   这是第一次,宗策不再放缓脚步,故意落后殷祝半步。   夕阳晚照,月上林梢,晴蓝的夏日傍晚,他们并肩行走在肃穆沉静的宫道长廊,身后的影子重叠相交,不分彼此。   日月辉映之下,流风晃动着高悬的大红灯笼。   殷祝忍不住低头看了一眼两人紧扣的手掌,欲言又止。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宗策没有低头,只是又把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他用了些力气,以致于,殷祝觉得自己的骨头缝都泛起了细细密密的疼。   再长的道路,也有尽头。   宗策带着殷祝,在一处暗室前停下了脚步。   这里似乎是宫中一处闲置的偏殿,至少殷祝此前从未来过,他跨过门槛时大略扫了一眼,发现前厅的室内面积只有他寝殿的四分之一大小,但被布置得十分喜庆。   放眼望去,一片火红色彩,犹如置身于靡丽梦境之中。   正对面的供桌上摆放着几盏烛台,烛火耀耀,照亮了后方四面牌位上雕刻的姓名:   宗父宗母,还有……   殷祝眼皮一跳,哭笑不得地问道:“你怎么把我爸妈也刻上去了?”   虽然牌位上没写名字,只写了殷祝之父、殷祝之母,但殷祝还是觉得后背有些凉飕飕的,连忙在心里和爹妈道了一声歉——这是你们媳妇干的好事,真不是儿子不孝咒你们早死啊!   宗策:“陛下不如仔细看看?”   殷祝诧异一挑眉,又仔细观察了一遍,这才发现,同样是双亲牌位,他干爹父母的牌位是用沉香木雕刻而成,而他爸妈的则是石头雕刻,还比宗父宗母要高出了一头。   “家父家母供奉的是祖宗牌位,”宗策看着殷祝的侧脸,意有所指道,“陛下的令堂令尊,是神灵牌位。”   他爸妈啥时候成神仙了?   殷祝有点儿纠结,但又觉得好像也没有比这更两全其美的办法了,干脆就默认了,没有再解释。   宗策拉着他,一起跪在了供桌前摆放的蒲团之上。   他并没有说什么肉麻的话,只是双目紧闭,朝着双亲的牌位低声说了几句,然后深深拜了下去。   殷祝也赶紧拜了一拜,心中默念:岳父岳母,你们放心把干爹交给我吧,我爹说我们老殷家一向疼媳妇。   哪怕我早死,也不会让干爹受委屈的!   就算他将来一个寡夫想再嫁再娶……算了!自己也支持!   他心里酸溜溜的,又趁着他干爹起身的功夫,抓紧冲他爸妈念叨了几句,内容无非是别怪你儿子丧尽天良冲干爹下手,实在是诱惑太大抵挡不住,而且我俩是两情相悦,一般人还没这福分呢。   所以听到没,不许在梦里喂我喝符水了!越喝越上头!   起身后殷祝扭头看向他干爹,揉了揉鼻子,干咳一声问道:“还有什么流程?还是说直接入洞房?”   宗策失笑:“这只是见面告知双亲,还没拜堂呢,不着急。”   殷祝嘟囔了一句“这么麻烦”,但还是乖乖听从了他干爹指挥,还答应了接下来不会随便乱插话。   但当躬身下拜时,殷祝心里默默念着: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他转过身来,在烛光中和宗策面对面站在一起,看着他干爹漆黑眼眸中自己的倒影,殷祝不由自主地朝对方露出了一个笑容。   红烛罗帐,两人同时躬下身去。   “——夫妻对拜。”   这一拜,比天地高堂更甚。   殷祝的额头和宗策相触,心跳陡然乱了一拍。   起身时他用力眨了一下眼睛,挤出眼中的水光,若无其事地看向宗策,用眼神询问他干爹后面还有什么步骤。   殷祝听到宗策说:“策本罪臣之后,幸得上苍恩赐,身死不入轮回,见证陛下重振河山,乾坤再造,圆我大夏百年复兴之梦。”   “今日是我俩大喜的日子,烦请诸天神明和双方高堂做个见证,保佑我们……”   男人深吸一口气,殷祝恍惚觉得他是哽咽了,但再开口时,宗策又恢复了那副平静沉肃的口吻,连眼神都没有半分动摇:“保佑我们,应天受命,无病无灾,白头偕老。”   他说完,从怀中取出一张大红的信笺,走到供桌前,用烛火点燃。   殷祝:“唔?唔唔唔唔唔?”   他指了指自己的嘴巴,询问自己是不是能说话了,还要凑过来看他干爹在信笺上写了什么。   可惜那信笺似乎是用特殊材料制成的,只一瞬间,火苗窜起,便烧得只剩下了一点星火灰烬。   宗策捻去指尖的灰烬,偏头冲他淡淡一笑:“上面写的是我们两人的名字。”   ——罪人宗策,逆君犯上,违逆天命,若天道不容,乞请诸天神明降下神罚于策一身;   ——昭告黄泉阴司,十殿阎罗,此战万千死伤者杀孽业力,策身为主将,愿一力承担。   殷祝才不信:“瞎说,我都看见了,好几行字呢!”   “陛下眼力过人。”   “你不要转移话题!”殷祝嚷嚷起来,觉得他干爹把他当傻子骗。   但宗策只说不能在祖宗牌位前喧哗吵闹,又说天色不早该洞房了,很没羞没燥地把他抱到了后面放着的喜床上,亲手帮他换上了火红的喜服。   “你说,咱俩在祖宗背后……就不算大不敬了?”   殷祝看着他干爹起身换衣服,翘着腿,脚尖提了一下某人的小腿,故意逗弄对方。   大红色的袍服衬得男人那舒展的背肌窄腰愈发惹眼,细碎的伤疤铺陈在胸腹之上,这是北伐之战在这具身躯上留下的战绩。   某人作死的发言和小动作,并没有让宗策停下自己的动作。   他现在不急着讨要回来,大手轻巧地把衣襟的扣子一颗颗扣上,待到将要扣到最顶上的那一颗时,殷祝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把人拉到床边,却险些被那滚烫的体温灼伤。   “陛下?”宗策单手撑着床铺,垂眸望着他,语调温和。   但当绯红床单上,红衣白肤的青年仰头望来时,他的眼神却微微变了。   想要把这件刚刚由自己亲手为对方穿上的喜服,一件件剥开脱下的欲望,开始变得无比强烈。   宗策定了定神,说:“陛下,还没喝合卺酒呢。”   殷祝呆呆地哦了一声,接过酒杯,乖乖地任由他干爹摆弄。   酒杯递到唇边,几秒钟后他才反应过来,学着他干爹的样子仰头一饮而尽。   酒水很淡,几乎尝不出来任何酒味。   但殷祝还是觉得喉咙深处泛起一阵刺痛的痒意,他强逼着自己咽下,直勾勾地盯着宗策,脸颊滚烫,一颗心呯呯直跳,   红烛遗泪,罗帐轻摇。   绯红的床单被打湿,牵红至始至终都被绑在两人的手腕上,被殷祝修长的十指颤抖着攥紧,又再度松开。   最后变成了礼物的绑带,被宗策珍惜而小心地扎在了这份天赐给自己的珍宝之上。   殷祝的脖颈高扬,后脑勺靠在他干爹的肩头,急促地喘着气,长发凌乱地披散在肩头胸前,浑身大汗淋漓,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突然他剧烈咳嗽起来,下意识捂住唇,但还是没能控制得住,一丝鲜红顺着指缝流淌而下,滴落在同样鲜红刺目的床单上。   宗策身体一僵,突然掰开他捂住自己嘴巴的手,不顾殷祝的逃避,强硬地吻了上去。   浓郁的血腥味弥漫在两人的唇舌之间,殷祝的睫羽轻颤,最后缓缓闭上双眼,坦然接受了这个带着极度不甘和恨意的粗暴亲吻。   “别恨自己,”殷祝低喘着对他说,冰凉的指尖抚摸上他干爹紧绷的脸颊,“朕只是……要回家了。”   宗策死死盯着他,嗓音嘶哑:“陛下就不能为了策,再多留一些日子吗?”   换做任何事情,只要宗策开口,殷祝都会毫不犹豫地同意。   唯有这一次,他没有回答。   于是宗策也不再多问。   男人滚烫的唇一遍又一遍地落在怀中因为过度吸气而痉挛抽搐的瘦削身躯之上,带着近乎绝望的虔诚,动作的幅度之大,让殷祝几乎压抑不住喉咙里的尖叫。   他崩溃地咬着他干爹手掌上粗大的骨节,却被那带着薄茧的手指撑开,宗策喘着粗气,俯身在他耳畔问道:“陛下,还记得和策初见的那天吗?”   “记……记得……”   “那天,您在策的手上狠咬了一口,留下的牙印,就在这个位置。”   宗策将殷祝翻过身来,注视着躺在身下红衣凌乱的青年,他单手撑在殷祝的身侧,胸膛因为气喘上下起伏,漆黑的眼眸深处燃着疯魔般的火光。   “策别无所求……”   他一点点掰开殷祝痉挛的五指,将自己的手送到对方的掌心,低声笑道:“只求陛下,再赏策一次疼吧。”   殷祝被他干爹弄得都有些痴了。   好半天,才从那阵疯狂中回神,慢慢把他干爹的手递到唇边——   轻舔了一下。   “怎么办,守正,”他靠在枕上,疲惫又眷恋地冲他干爹笑了一下,垂下的手臂砸在了凌乱的喜床上,“朕还是舍不得让你疼。”   宗策定定地与他对视。   许久之后,缓缓将自己的头颅埋在了殷祝颈侧,颤抖着抱紧了他。   那天之后,所有人都觉得,陛下变了。   变得喜怒无常,手段狠厉,甚至是有些阴晴不定,仿佛又一夜之间回到了曾经北伐之前的模样。   唯一的区别,就是陛下处理政务的时候还没有失去理智,暂时还没发展到黑白不分的程度。   大臣们每日上朝都上得惊心胆战,面对威压愈盛的陛下,稍有一言不慎,就会给自己惹来牢狱之灾,只能更加小心,更加谨言慎行,防止平白无故招来祸患。   但要是实在倒霉被牵连,也不是没有办法。   陛下发怒的时候,谁的话都听不进去,唯有宗策出面求情,他才会适当考虑网开一面。   大臣们见此势头,纷纷上门拜会宗策,尽管宗策再三说过自己不收任何贵礼,但这些人仍千方百计地想要讨好他,借此来给自己换取一张保命符。   唐颂本以为,陛下是想要借扶植宗策来打压自己。   可眼看着这势头越来越不对,仗都打完了,宗策不仅手握重兵,所到之处四面小国部落闻风而降,陛下甚至还有让他当辅政大臣的意思,他终于忍不住了,找了一日进宫面圣,质问陛下为何要亲手培养出一个心腹大患来。   “古往今来,从未有如此之权臣!”他怒斥道,“陛下就算瞧不惯老臣的做派,老臣大可以告老还乡,从此不问朝政!可万万不该放纵那幸臣,您这是在养虎为患呐陛下!”   殷祝靠在椅背上,脸色冷淡地看着他。   唐颂发现,陛下似乎穿得比自己一个老人家还要多,心头正一丝疑虑划过,就听他淡淡道:   “怎么,宗策干的不好吗?”   “陛下,宗策是能臣不错,这点就算老臣也不得不承认,”唐颂狠狠皱眉,“可是他是武将!手握重兵,还得到朝中过半大臣支持,您有想过自己如何自处吗?”   殷祝:“朕觉得挺好的,守正对朕忠心耿耿,大小事务都不需朕操心。”   “那您也该为太子想想!”唐颂拔高声音,“您压得住宗策,将来太子能压住吗?宗策效忠您,不代表他会效忠于太子!殿下本就对宗策颇有微词,万一宗策将来振臂一呼……”   殷祝忽然一笑,叫唐颂愣在了当场。   “能把这种话都说出口,”他说,“看来,唐阁老是真的没招了。”   唐颂一开始针对他干爹,只是把他干爹当做是朝中一支新兴的、不顺从于他的绊脚石,以为自己靠着太子的势力,就可以重归朝堂中心。   只要等科举一开,他又会恢复到朝野上下皆门生的旧日辉煌之中。   但殷祝现在用行动告诉他,你大错特错了。   在他的扶持下,如今神机工坊在大夏境内已经遍地开花,其中民用的占据了总体数量的三分之二,水利纺纱机、织布机、还有那支已经配备上汽船的庞大船队……殷祝在用这些,一点点瓦解掉小农经济和世家的根基。   眼看着家族从土地上收的租子日渐减少,为了与时俱进,唐颂也有接触过这些新鲜事物。   据殷祝所知,他收购了江南的两家纺织厂,还有旧都这边的几家工坊。   但一来这方面的总负责人是宗略,不可能去帮自己哥哥的死对头;二来在他的宣传下,人人都知道唐阁老和宗家是死对头,那群挤破头都想进入飞鸟坊的工匠们根本没人愿意给唐家干活,一听顶上的负责人姓唐,个个跑得比兔子还快。   留下的那些,都是滥竽充数的歪瓜裂枣,制造出的玩意儿过时质量又差,都快和当初祁王谋逆时用的那批残次品有的一拼了。   唐颂脸色铁青地瞪着殷祝。   他也顾不上什么冒犯不冒犯了,直截了当地问道:“陛下,您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殷祝以拳掩唇,轻咳一声。   “这话,朕还要问你呢,”他轻描淡写道,“朕听闻,太子最近在宫中找人打听朕在喝什么药?你是他老师,同他关系不错,回去后替朕告诉他,朕的确得了重病,需要一味仙药,唯有西方海上有。”   他将一张纸推给唐颂:“仙药的名字,朕已经写在这上面了。”   “身为朕唯一的儿子,朕打算派太子出海去寻药,什么时候寻着,就什么时候回来继承朕的位置吧。”   唐颂瞪大双眼,后退半步。   “陛下,您疯了吗?”他颤声道,“那宗策到底给您下了什么蛊!?尹英殿下可是您的亲生儿子啊!”   殷祝静静地看着他。   “唐阁老年纪大了,作为老臣,朕也想给您一个体面,”他的声音轻缓,似乎有些中气不足的样子,“尹英的事情,就不需要阁老再操心了,大婚那日,朕同他说过,无论他去到何处,都是大夏的太子殿下。”   唐颂跌跌撞撞地离开了。   怀中还揣着那张纸条。   当晚,在反复挣扎之后,他于深夜敲开了太子府的大门。   “殿下,”他说,“陛下已经被那宗策迷了心窍,听不进去任何话了。”   尹英坐在主位上,脸色阴沉如水。   唐颂紧盯着他,缓声道:“事到如今,为成大业,唯有清君侧一条路可走!”   第120章 【一更】   清君侧。   这三个字,狠狠刺激到了尹英关于过往的记忆。   那日祁王仓促之下谋反,率军打进宫门,吓坏了的嬷嬷要抱着他跳井,但尹英不想死,发狠一口咬在她手上,拼命跑掉了。   没跑多远,苏成德的干儿子就找到了他,给他换上了小太监的衣服,抱着他藏在了偏殿的水缸里。   尹英说他要去找两个妹妹,但对方只是摇头,说来不及了,又安慰他说公主那边或许已经另找到了避难地,等陛下回来,一定能将这些歹人彻底消灭干净。   尹英对他这番话深信不疑。   在他心中,父皇是这天底下最无所不能之人。   但后来消灭这些歹人的,不是父皇,而是宗策。   对于宗策,尹英的感情十分复杂,起初他是从殷祝口中听说了对方的事迹,他无比尊崇的父皇却对另一个男人推崇备至,这让尹英心里有些小别扭,因为父皇从没这么夸赞过自己。   所以在猎场第一次见到宗策本人时,在身边同龄人的簇拥下,他脑袋一热,就干出了那件让他此后后悔数年的事情。   宗策跪了,但也没跪。   因为父皇不仅喝止了对方,还把他痛骂一顿。   尹英从没听过父皇用那么严厉冷酷的语气教训自己。   但他并不认为自己有错。   宗策是大夏的臣子,他是大夏未来的君主,宗策跪他,难道不是天经地义?   不过是仗着父皇的宠爱肆无忌惮罢了!   最可恨的是,这人打了败仗,还要父皇御驾亲征为他收拾残局,尹英一想到这件事,就觉得宗策简直是废物中的废物,连最基本的做臣子的本分都做不到。   但唐颂在教导他时,反倒劝他对此事要想开些。   “陛下不御驾亲征,太子何年何月才能等来监国的机会?”他说,“还有,尽管那宗策靠媚上惑主博取陛下宠爱,可他毕竟是个男人,生不了孩子,更没法动摇殿下您的地位。”   他意有所指道:“殿下要是瞧不惯宗策这副行径做派,等您手握权柄后,做主替陛下清一清君侧便是了。”   尹英觉得老师这番话说得有理。   自那之后,他对唐颂便倍加信任,尽管这一年来,尹英有察觉到唐颂的态度变得越来越焦躁,还背着他在暗中搞一些小动作,但碍于旧日情分,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无论如何,老师始终是站在他这边的。   但今日听到唐颂清君侧的提议,他只觉得老师怕不是老糊涂了——难道是他不想替父皇清理门户吗?   宗策手握旧都重兵,又身兼江淮总督一职,一声令下,几十万大军几天之内就能杀到皇城外,父皇连护院都不许他多养几个,自己拿什么来和对方拼?   “太子不必担忧,”唐颂似是看出了他的顾虑,主动解释道,“老臣进宫一趟,除了找陛下明志外,就是要替殿下打探清楚虚实。”   王存那老头总说他脾气爆,性情急,可他活了这么些年,要真像个毛头小子一样莽撞,哪能走到今天这个位置。   北伐出征前,宫中便传出陛下病重的消息,太子受册仪式上,殷祝神色疲惫地匆匆离场,唐颂却始终将信将疑;   出征期间,他在军营中安插的眼线传回的话又口风不一致,有的说陛下病得面都不露了,有的则说,昨日还看到陛下召集下属商讨军情。   面对这样真真假假的消息,唐颂尽管心动,还是选择按捺住了自己的野心。   只是他没想到,这一收敛,就是这么多年。   他如今已经七十岁了,只希望闭眼前能为殿下、为家族子孙谋个福祉,对于那个位置,唐颂反倒没有先前那样渴望了。   也正因此,旁观者清,当朝野上下都在为陛下近日的种种雷厉风行举措而胆战心惊时,唐颂反而察觉到了不对,宁肯冒死进宫一趟,也要亲眼和殷祝见上一面,证实自己的猜测。   “父皇当真病重?”尹英却不信,因为他一直觉得殷祝还年轻,“不可能,父皇肯定是被宗策骗了,否则怎么会好好的叫孤去海上找什么仙药!”   他语气怨怼,提起宗策的名字时,恨得后槽牙咬得咯咯直响。   待到孤上位那一日,他心想,如此佞臣,必杀之!   “或许殿下不记得了,但老臣在您的受册仪式上,见陛下脸色苍白,神态疲惫,一副病重虚弱之态,”唐颂说,“那时宫中太医都在私底下说,陛下恐怕时日无多了。”   “几年后,陛下却率军灭了北屹,收复山河十四郡。”   “这一次,老臣没有从太医院那边听到任何传闻,是御花园洒扫的太监告诉老臣,一向爱赏花、尤爱玉兰的陛下,在今年玉兰盛开的时节,却一次也没来过园子里。”   唐颂紧盯着尹英:“老臣见陛下时,陛下瘦了一大圈,但气色却还算红润,您可知道这其中关窍?”   尹英皱眉道:“什么意思?”   “装作有病,和装作没病,一字之差,千差万别。”唐颂沉声道。   他苦口婆心道:“殿下,老臣所说的清君侧,您可千万莫要以为是在教唆您走祁王的老路,您是太子,也是陛下唯一的儿子,老臣就算上了岁数,也不至于糊涂到让您干出那等不忠不孝之事。”   “老臣自始至终,针对的都是陛下身边的小人——您要明白,陛下下此旨意,说不定是违心而为啊!”   尹英一惊:“你是说,父皇他被宗策胁迫了?”   唐颂缓缓点头。   “胁迫也好,迷惑也罢,对于殿下您来说,都不重要了,”他说,“无论如何,宁可违背陛下旨意,您都绝不能离京,否则,将来恐再无继承大统的可能!”   他眼神冰冷:“以老臣之见,待到下次早朝时,您可以在袖中藏匿一把神机,质询宗策,不等对方狡辩便将其格杀当场,如此一来,不费一兵一卒便可达到清君侧的目的。”   尹英挣扎道:“可是老师,万一父皇因此发怒降罪……孤岂不是要背上不孝的罪名?而且要孤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杀人,实非仁君之举,天下人又该如何看待孤……”   “相比起那个位置,名声重要吗?”唐颂有些恨铁不成钢。   尹英仍是犹豫,还看了他一眼,低声道:“既然这样,老师当初为何不自己施行此策?”   唐颂:“…………”   他险些一口老血呕出来!   他强压怒气道:“老臣怎能和太子殿下相比?朝堂上政见不合,攻讦同僚是常事,可要是当朝刺杀,唐家九族难保!殿下难不成还担心陛下诛您九族不成?”   但见尹英一直犹豫不决,他只好叹气道,“殿下孝心纯善,老臣佩服。若您不愿让陛下伤心,老臣还有一计,可以暂且为您周全转圜一段时间。”   尹英往前坐了坐,“老师请讲!”   “您孤身入宫,向陛下哭诉,说仙药可以另派人去找,但身为儿子,必须要在父亲病重时陪伴侍奉左右。”   唐颂道:“虽然这个办法有一定风险,真到了……那一日,宗策可能会狗急跳墙,但老臣也会联合朝臣给他施压,他是不敢轻易对您下手的。相反,还会为了自身考虑,尽量保住陛下的性命。”   尹英眼前一亮:“这个办法好!不过老师,您真的确定父皇他身体不大好了吗?”   见到唐颂点头,他神情复杂,既有对殷祝身体的担忧,又有即将继承那个位置的忐忑和激动。   而唐颂是何等精明之人?只要一打眼,就看出了他心里的这些小九九,不禁暗叹比起当初的陛下,太子的日子还是过得太顺风顺水了。   没有兄弟竞争皇位的结果就是这样,心无城府,太过于天真,真信了自己所说的那些场面话,觉得陛下只是因为宗策的谗言才如此对待他,却根本没想过自己会成为弃子的可能性。   但其实,唐颂一开始也没有往这个方面思考。   毕竟,虎毒不食子。   现在想想,一个能靠以战止战结束乱世、继往开来的有为君主,手段先不提,胸膛里的那颗心,一定是石头做的。   它装得了天下,却装不下任何人,包括自己亲生的儿子。   宗策是那个唯一的例外。   唐颂不得不承认,自己对宗策是嫉妒的,包括宋千帆也一样。   若是自己再年轻一些,或许也会和他们一样,对陛下一心一意,甚至不惜牺牲家族的共同利益。   他看着自己已经虽然保养得当,却仍然长出了老年斑的苍老手背,出神许久,怅然一笑。   生逢盛世,得遇明君,这是古今多少读书人梦寐以求的好运啊。   只可惜,他太老了。   以致于跟不上陛下的脚步,也跟不上这个时代了。   直到今日,唐颂才理解了王存当初的选择。   这小老儿的确看得比自己要远,活得也远比他自洽,但王存可以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因为他有个好女婿,他唐颂却不能。   他不能退,也不能倒。   因为唐家上下,再找不出一个能为家族撑起一片天的人了。   殷祝在宫中耐心等待了几日,没等到唐颂告老,却等来了太子的求见。   “他到底还是选择了和朕硬刚到底,”他靠在床头,阖眼说道,“唐颂啊唐颂,你这又是何必呢?”   宗策坐在床榻边,用汤勺搅着碗中的药汁,淡淡道:“于他看来,赌一把,或许满盘皆输,也可能大获全胜;不赌,就只有衰败等死一条路可走。”   他低头吹了吹,用唇试了一下温度,将汤勺递到了殷祝唇边。   殷祝睁开眼睛,撑起半边身子,有些费力地吞咽着。   比起唐颂和他见面的那天,他现在的身体情况可以说是急转直下,每天吃不下多少东西,白天昏睡的时间却越来越长。   喝完了药,殷祝长吁一口气,重新靠回床头,任由他干爹替他收拾残局,目光注视着窗外枝头的玉兰花,阳光照在那雪白花瓣上,他眯眼仔细看了看,才发现花瓣早已凋零,自己看到的,不过是一点冬日余下的残雪罢了。   年关刚过,距离兴和七年的年尾,还有不到十个月。   殷祝已经接受了现实,他今天心情还算不错,问他干爹:“那几个孩子,你去看了,觉得怎么样?”   宗策:“有几个,尚可。”   “只是尚可?”   “年纪都还太小了,”宗策说,“虽说三岁看老,但人生很长,谁也不知道未来会遇见什么人,心性境遇又会发生怎样的变化。”   殷祝伸出手戳了戳他干爹的喉结,“朕怎么觉得你是在说自己?”   宗策抓住他的手,轻轻地捏着那柔软的指尖。   昨晚他看的那本医书上说,这样有活血的作用。   “策是在说自己,”他痛快承认了,目光静静看着殷祝瘦削苍白的侧影,声音低沉温和,“正是因为体验过了,才会做此感叹。”   虽然殷祝这段时间一直明里暗里说,人的因缘际会是很奇妙的,说不定他将来还会遇见什么让他觉得心动的人,但宗策自己心里清楚,不会再有了。   他的陛下,是这世上最最独一无二的灵魂。   前世濒死之际,滔天的不甘和恨意几乎让宗策质疑起了一切——不止是对君主的忠诚,还有他毕生坚守的道义和原则。   这个世道,当真只有人吃人才能存活吗?   幸好,因为法场上的一件小事,宗策没有完全失去理智。   但重生之后,这份激烈的情绪依旧影响到了他的判断,他将这份恨意发泄在了殷祝身上,没有思考太多后果,报复的快感几乎要冲昏他的头脑。   可就像一块巨石投入海面,殷祝依旧无条件地包容了他的一切,无论是好的,不好的,光明的,还是阴私的。   宗策有时候在想,在殷祝眼中,自己究竟是个怎样的形象?   为什么世上会有这样的君主,无条件地信任一个曾经背叛过自己的臣子?   尽管不解,内心肆意蔓延生长的阴影却在这样的安抚下渐渐消隐无踪。   宗策觉得,自己真正沉沦的那一刻,或许不是在耳鬓厮磨之间,而是在他尚且对殷祝充满抗拒之时,从背后传来的那一声“宗将军,旗开得胜。”   殷祝被他干爹的目光看得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他心道自己身体虽然差了点,但还没到要瞻仰遗容的时候吧,他干爹这眼神,简直都快拉丝儿了。   “尹英那边,”他干咳一声,没话找话道,“朕现在还不能见他,唐颂回去之后肯定会给他出主意,让他尽量拖延时间不离京,还会联合满朝文武一起向朕施压,这倒没什么,就是你这段时间记得注意着点码头那边,好不容易建成的船队可不能被人搞了破坏。”   宗策点了点头。   只是他仍有一点不解:“陛下为何如此在意海上航运?据策所知,沿海地区的海运贸易还不到国库每年税收的零头。”   在宗策看来,大夏海岸线曲折绵长,当地百姓吃海靠海,比起内陆航运的大宗生意,那点捕鱼交换得来的收入少得可怜。   但殷祝却将飞鸟坊专门划分出了一个部门,研究船舶航行和海上神机,还下了死命令,说十年之内必须要将汽船速度提升一倍,淘汰国内百分之五十以上的帆船。   宗略为此忙得焦头烂额,好几次明里暗里朝他打探陛下是不是又接触了什么方士,想要去海上寻仙了。   宗策不信那些方士的鬼话,殷祝对尹英的做法他也都看在眼里,知道所谓的仙药只是一个幌子。   但这世上如果真有仙药的话……   殷祝正想着自己该怎么回答他干爹的问题,就看到宗策的表情出神,不知道又想到哪里去了,不禁头疼地在他面前打了个响指,提醒对方回神。   “要是朕能听到你的心声就好了,”他抱怨道,“动不动就发呆,之前还净胡思乱想折腾这么长时间,说吧,又在想什么东西?”   他眼神犀利地盯着他干爹。   宗策捏了捏他凸起的腕骨,漆黑的眼眸无辜地眨了一下。   殷祝看着他,脸颊慢慢红了。   他呸了一声,扭过头去:“不要脸!”   第121章 【二更】   殷祝扭头时,正好看到了站在门口、不知道要不要进来禀报的苏成德,老脸不禁再度一红。   算了,本来也丢的差不多了。   所以他没推开他干爹,厚着脸皮问道:“有什么事?”   苏成德乖觉地耷拉着眼皮,权当自己是个瞎子,什么都没看见。   “陛下,太子殿下在宫外求见。”   殷祝的笑容淡去,“不见,就说朕在休息,不见任何人。”   苏成德依言领命走了。   当他把这番话转述给尹英时,尹英冷笑一声:“这个‘任何人’里面,恐怕不包括宗策吧?”   他派人去宗家盯梢了半个月,宗策却一次没回过家里。   尹英恶狠狠地想,父皇病重,怕不是被这人榨干的吧!   好歹也是个将军,却不走正道,一副祸国妖姬的狐狸精做派,真是令人不齿!   尹英真想硬闯入宫,一剑斩下这妖妃的脑袋。   但来之前老师告诫过他,不可硬来,如果陛下只是不让他入宫,没提去海上寻药的事情,那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回来就行。   为了大局考虑,尹英只好憋着一口气,朝苏成德挤出一抹笑容来:“多谢苏公公。”又不动声色地塞了一块翡翠佛牌过去。   苏成德笑眯眯地收下了。   转头就把这东西上交给了殷祝。   他回去的时候,归家父子也在,正在为殷祝扎针。殷祝浑身像只刺猬似的,脑袋动不了,只斜眼瞥了一下那块水色透亮的佛牌,随口道:“给你的你就拿着吧,不必跟朕禀报了。”   “那怎么行,奴才不能隐瞒陛下,私自收授财物。”苏成德一本正经道,收起佛牌的动作倒是麻利得很。   殷祝:“少拍马屁。别以为朕现在躺在床上就耳聋眼花,听说你最近开始在民间收宝贝了?拿了多少?”   苏成德脸色一变,忙跪下谢罪,还对天发誓说自己绝没有贪赃枉法,献上来的宝贝,但凡是被他看中的,都是钱货两清。   “算算这些年,朕赏给你的东西也不少了,”殷祝语气平静道,“朕赏给你的那尊佛像,虽然贵重,但唯有朕在位时,能保你一时平安,神明只渡有缘人,希望你能明白这一点。”   苏成德颤颤巍巍道:“奴才谨记陛下教诲。”   殷祝叹了一口气,语气放软了些:“朕身边信得过的,一共也就这么几个,朕希望你们都活得久一点,尤其是你。”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朕走之后,你要记得替朕看着他些。”   苏成德身体一颤,鼻头涌上一阵酸楚。   他伏在地面上,叩首应是。   回去之后,干儿子兴冲冲地跑来告诉他,说又得了几件据说有灵性的宝贝,其中还有一块神石,据说有改天换命、起死回生的功效,不知道那人说的是不是真的。   苏成德犹豫许久,到底还是摇了摇头。   “把这些人都打发走吧,”他说,“还有咱家房里的那些,除了陛下赐的,也都物归原主。”   “对了,当初给的钱,记得让他们一个子儿都不少地退回来。”   干儿子疑惑问道:“干爹,为什么?您之前不是很信这些吗?”   他并不清楚陛下的身体情况,还以为苏成德是信了佛,才会突然广撒网到处找这些东西供奉。   “都是骗子,没什么用处。”苏成德语气冰冷道。   陛下在跟他说完那番话后,并没有发话让他离开,苏成德也就厚着脸皮留下了。   也因此,正好听到了归仁对陛下说的那番话。   陛下的身体和精神状况,不再像从前那样诡异得让人摸不着头脑,表征逐渐和脉象一致,共同走向衰败。   换句话说,就是殷祝大限将至,怕是撑不过这个冬天了。   不,听归仁话里话外的意思,恐怕陛下连今年年尾都过不去。   初春时节,天气乍暖还寒,苏成德呼出一口白气,在干儿子担忧的注视下疲累地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一个人进屋待会儿就好。   门关上,许久之后,屋中突然传出了一阵咣当响声。   “干爹!”   一直徘徊在门口的年轻人立刻闯入门内。   他震惊地看到原本清净无尘的静室内满屋狼藉,供奉在佛前的香炉连着供桌一起被掀翻,里面的香灰洒落一地。   这……这可是对佛祖大不敬啊!   他还以为是屋里进了盗贼,听到动静,立刻警惕地抄起凳子,把目光投向角落。   却发现他那在宫中风风雨雨度过大半生、遇事八风不动的干爹,正双腿岔开,跌坐在地面上,手中紧攥着一块翡翠佛牌,睁大眼睛望着屋顶,脸上似乎还有未干的泪痕。   他吓得把板凳一丢,冲过去扶起他干爹,都有些结巴了:“干,干爹,您这是怎么了?”   “儿啊,”苏成德缓缓道,“没事,咱家只是突然想明白了。”   “求神拜佛,祭祀上香,果然都是安慰自己的,没什么实际用处。等咱家死了,你就寻个深山老林把这把老骨头埋了吧,咱家这些金银珠宝翡翠玉佛都留给你。”   “这怎么行呢!”   苏成德听着他干儿子絮絮叨叨地劝他,但却一个字都没听进去,目光落在那石头刻着的梵文牌位上,心中突然升起了一股强烈的冲动——他想要刻一块碑,放进自己的墓里。   至于那碑文,就写些青史不曾记载的故事吧。   *   三月后的一日清晨。   陛下宣布了出于身体考虑,从今日起暂停早朝的消息。   但望着那远去的龙辇,不少知道内情的人都清楚,这恐怕不是暂停,而是陛下最后一次上朝了。   当日下午,宋千帆被急召入宫。   “……到头来,还是得你来挑大梁。”   殷祝说完了最后一件要嘱咐的事情,终于坚持不住,靠回了床头,小口小口地喘起气来。   宗策飞快地递了一块帕子过去,从上到下,一遍遍抚摸着他孱弱的脊骨,轻轻地拍着后背帮他顺气。   就算是这样,殷祝仍撕心裂肺地咳嗽了半天,   直到鲜血将帕子染红,瘦瘠苍白的手背因为体力耗尽而微微颤抖起来,宗策劈手夺过他手中的帕子丢在地下,又强硬地将殷祝的手拽到身前,一点点帮他揉开痉挛的筋脉。   宋千帆怔怔地望着眼前虚弱得他几乎认不出来的陛下,喉结滚动,声线颤抖道:“陛下,大夏不能没有您啊!臣何德何能……”   “事到如今,就别说这种话了。”   殷祝被宗策喂了两口水,勉强顺过来气,睁眼看向他:“若真如归仁所说,这道难关,朕怕是渡不过去了。但千帆,能不能让大夏平稳度过这次危机,就要看你和宗策的了。”   宋千帆不自觉地瞥了一眼榻边一直沉默听着他们谈话的宗策,艰涩回答道:“陛下放心,臣定不惜此身,完成陛下的嘱托。”   殷祝轻轻嗯了一声:“还是要惜一下的。尹英那边,也劳你多费心。”   听到他如此客气地跟自己讲话,全程表现得还算冷静的宋千帆,竟一下红了眼眶。   “怎么还是这副没出息的样子,”殷祝看他哭得稀里哗啦,嫌弃道,“都是当尚书的人了,像什么话。”   宋千帆拼命吸气:“臣御前失仪……望、望陛下恕罪……”   宗策终于动了动。   他又从怀里掏出一块帕子,递给了宋千帆。   宋千帆婉拒:“多谢宗大人,不用了。”   他觉得宗策应该比自己更需要这块手帕。   “还有。”宗策言简意赅,“擦擦吧。”   宋千帆默默接了过来,抹了把脸,又偷偷瞟了几眼宗策。   宗大人……好像真的不像有多么伤心的样子,感觉只是周身气场压抑了些,脸色平静得吓人。   倒是宗略那边,自从听闻陛下病重的消息后,已经在他面前几度垂泪了。   这兄弟俩,真是……   唉。   宋千帆临走前,对殷祝最后行了一次君臣大礼。   起身时他的那一抹眼神,恍惚间,殷祝还以为自己看到了历史上那位白发苍苍、仍披甲领军上阵杀敌的宋国柱。   随着天气渐热,殷祝吃的东西也越来越少,每日清醒的时间,最多也只有两个时辰不到了。   诡异的是,他除了每天吐吐血、身体无力容易疲乏外,依旧没有任何疼痛的感觉。   之前有一次清醒的时候,殷祝给他干爹半开玩笑地讲了睡美人的笑话,没想到自那以后,每次醒来宗策都会在旁边守着,给他一个吻,然后顺势送来一碗毫无半点用处的苦药。   殷祝怀疑他干爹是在做巴甫洛夫实验。   因为他现在已经有点儿被养成条件反射了,只要看见他干爹凑过来,舌根就下意识开始泛起苦味。   这段时间内,他尝试过催眠自己、去道观里求神,还有私下里对着虚空激情输出,但都没再见到过梦中的那个白胡子老头。   他不知道究竟是对方在搞事,还是天道就注定了他要死在兴和七年的年尾。   但殷祝只觉得,好不甘心。   凭什么他改变了历史的走向,却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掌控?   所以他找来了归仁,询问对方有没有什么能让自己活到兴和八年的办法,哪怕只多活一天也好。   归仁斩钉截铁地说,没有。   但殷祝察觉到他旁边归亭表情的异样,便认定归仁肯定有办法,各种软磨硬泡威逼利诱之下,归仁终于愿意开口了。   他说,陛下的身体,想要撑到来年,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但归家有一副祖传汤药,配合扎针,能让病重之人一直处于昏睡状态,保存最后一点精血,直到预定的时间,他再用鬼门十三针将人从昏睡中救治唤醒,或许可以坚持到来年春日。   “此种治疗之法,等同于竭泽而渔,风险也极大,很可能会再也醒不过来。”归仁沉重道,“就算醒来,身体也会快速走向衰竭,回光返照,于一日之内暴病而亡。”   “一日……”   殷祝想了想,说:“够用了。”   一开始,宗策坚决不同意他用这种办法。   即使殷祝告诉他,自己打算用最后那一天的时间,彻底解决掉唐颂和尹英的问题。   而如果错过了这次机会,恐怕就真的要走到那个最坏的结局了——太子一旦铤而走险选择逼宫,无论成败与否,都会给大夏留下后患无穷。   “胡闹!”宗策怒道,“先不提陛下这是在异想天开,就算真有那么一天,策也会率军拼死保护陛下安危——”   “朕就是不希望你拼死,”殷祝打断他,“守正,你就当是朕自私一回也要逆天改命吧,来到这儿,遇见这么些破事,真是憋屈得够够的了。”   “朕就想给自己争一口气,不行吗?”   望着殷祝那倔强的神情,宗策只觉得仿佛有千百根尖刺深深扎进了他的心脏,伤口随着每一下血肉的跳动,愈发鲜血淋漓。   “那我呢,”宗策颤声道,“陛下,我该怎么办?”   让他亲眼看到自己的爱人躺在床榻上,昏迷不醒,连睁开眼看看他都做不到,只能一日日走向死亡的终点吗?让他每天在忐忑和惶恐中,等待那最不知道还能不能到来的最后一日奇迹的降临,然后再度体验一遍撕心裂肺的痛苦吗?   殷祝安静下来。   许久之后,他叹息一声,正准备开口放弃的时候,宗策闭了闭眼睛,说自己同意了。   殷祝有些惊讶,小心翼翼地问他干爹为什么改变主意。   宗策沉默良久,轻声回答道:“策就当陛下睡着了。”   只要他还能在自己身旁,多陪他一段时间。   就足够了。   三日后。   宫中传来消息,陛下昏迷不醒。   最后一道下发给众臣的旨意,是国中大小事宜,皆由宗策代为掌管。暂授其总理大臣一职,如朕亲临,不可违逆。   消息传出,天下哗然。   作为太子,尹英第一个提出质疑。   “父皇就算病重昏迷,也该叫孤监国才是,他宗策又不姓尹!”   这话说得很有道理,但宗策有盖了御玺的圣旨在手,殷祝服药前,还特意召集朝中重臣宣布了此事——当然,唐颂当场就指着宗策的鼻子大骂了一通,甩袖离去了。   不过也正因此,暂时还没有人对这份圣旨的真伪抱有疑问。   不少人都在观望,等着宗策和尹英彻底撕破脸皮的那一天,方便他们站队或明哲保身。   但诡异的是,两边竟然维持了数月的相安无事。   可能是因为陛下只是昏迷,而且并不算突然,不仅余威尚在,还能在昏迷前妥善安排好一众大小事宜,稳定人心,叫朝中六部各司其职。   相对来说,还是尹英挑事的次数更多一些。   但宗策多次公开表示自己绝不会觊觎皇位,一般都会主动避让。   实在无法接受时,就直接绕过太子给官员下达政令——对待那些官员,他的手段可就没有那么委婉了。   他还把自己的住处搬到了御书房,每日奏折送来,宗策就坐在屏风前批阅,每隔半个时辰,起身去屏风后的软榻上看一眼殷祝的状况;待到午后,给他擦身换衣,搂着他小憩片刻,附耳轻声说几句在对方清醒时根本不好意思说出口的心里话,醒来后再继续办公。   直到深夜,洗漱完毕后,再抱着殷祝沉沉睡去。   宋千帆来宫里看过一次,见殷祝呼吸平稳,脸色比从前清醒时还红润了些,不禁大为惊奇。   “玩得真花……咳,我是说,宗大人把陛下照顾得真好啊。”他感叹道。   宗策脸色平静地收下了他的赞美。   但宋千帆也忧心忡忡地对他说出了自己的顾虑:“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唐颂他们忍不了太久。平静只是一时的,如果陛下久不醒来,这朝中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宗策:“我知道。”   “那你可有什么应对办法?”宋千帆期待道,“陛下一定提前都告诉你了吧!”   “没有。”   “……啊?”   宋千帆傻眼了。   事实上,殷祝不仅什么都没有对他说,还给宗策留下了一个大麻烦。   他从宗室中选定的几个候选人,年纪一个比一个小,还都是常年缺少父母陪伴关怀的。   因为宗策对他们上心,没事就去看看他们,这些孩子都很黏他,每次都拉着他,不让他走。   宗策看着这些孩子,不明白殷祝究竟是怎么想的。   这么小,怎么能担当起治理国家的重任?   他从前想的是,等到新皇登基,政权稳固后,就辞去官职,到陛下的皇陵中了却此生。   可现在新皇候选人的牙都还没长齐,皇陵更是才刚开始修建,听说当地官员说还选了个水平差劲的风水先生,一挖挖到别人坟头上去了,坑底还酷酷往外冒黑油,估计又得再重新选址。   宗策有理由怀疑,殷祝是故意给他留下这些烂摊子,叫他慢慢收拾的。   真是辛苦他,想出这种办法了。   哗啦啦的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宗策仰起头,自浴桶中睁开双眼。   他用帕子擦干净了身上的水珠,又叫人重新打了盆热水来,换了块新帕子,走到屏风后面,动作细致地抱起躺在榻上沉睡的青年,脱下亵衣,叫殷祝靠在自己的肩头,一点点帮他擦起了身子。   乌黑的长发披散在瘦削肩头,躺了一天,殷祝的发梢有些许的凌乱毛糙,又被宗策用梳子一点点抚平,白皙光裸的脊骨蜿蜒向下,呈现出一道优美的弧度,最终消隐在圆润的沟壑之中。   宗策毫无半点难为情——或许刚开始还有吧,但数月过去,他已经彻底没了这种难堪情绪。   他轻车熟路地吻上了殷祝的唇,温柔和细致地研磨着,感受着挚爱在睡梦中温吞的呼吸,患得患失的心情也逐渐平静。   仿佛他不是在抱着自己可能再也醒不来的爱人,而只是两人在一段云雨歇息后,极尽眷恋的温存。   宗策的手上摆弄着那笔直的小腿,自下而上地揉捏着上面的软肉,白天时,宋千帆就是不小心看到了宗策帮殷祝捏脚的画面,才会捂着眼退避三舍,发出真会玩的感叹的。   但宗策抬起头,一脸坦然地告诉他,这只是在帮殷祝活动身体,防止肌肉萎缩。   不过这种话,殷祝自己听到了估计都不信。   不仅不信,还会恼羞成怒。   所以宗策也不会告诉对方这个秘密。   要是陛下知道了自己昏睡后会被他这样欺负,宗策想,当初他肯定不会主动提出要喝下那副药。   该。   他心绪起伏,或许是感觉到了宗策手上动作的加重,殷祝皱了皱眉头,呼吸稍微重了些。   宗策立刻放轻了动作,吻了吻怀中人的眉骨,低声道:“抱歉,策弄疼陛下了?”   没有回答。   殷祝的睫毛低低地敛着,随着他的呼吸轻微的颤动。   他睡得很沉,皮肤是雪花盐似的白,唇被吮红了,在烛光的映照下,艳丽得像是一只静静依偎在男人赤裸胸膛上的画皮妖。   他在睡梦中的样子,宗策已经看了无数遍。   每天他都在期盼着殷祝醒来,乞求那双紧闭的眼眸能够睁开看看自己;可同时,宗策又无比恐惧着那天的到来,并衷心希望,像今晚这样苟且的幸福能够一直持续下去。   至少第二天的清晨到来时,他还能抱住挚爱温热的身躯,在他的唇上落下一个劫后余生的吻。   宗策握住殷祝柔软的掌心,虽然殷祝比起从前瘦了太多,甚至比昏睡前还要瘦,但大拇指根和臀部这两个地方,仍然能称得上丰韵。   他喘着气,额头抵在殷祝的头顶,闷哼一声,待到喧嚣的心跳渐渐平息,他用气声轻轻道:“又弄脏了,陛下。”   “让策再服侍您一回吧。”   于是宗策起身,又去提来了一桶热水,替殷祝擦了两遍身子。   而同样的场景,几乎每晚都要发生一次。   宗策难得从这样平静的生活中重新找回了内心的安宁,尽管太子和唐颂招募私兵、拉帮结派的动作越来越频繁大胆,民间甚至开始流传起了他给殷祝下毒的传言,说他和格西一样是狼子野心之辈,宗策都不觉得这些是什么大事。   比起外界的这些风风雨雨,他更在乎某地发生的水患,蝗灾地区的粮食价格,和陛下大腿上不慎被他撞出的一小片淤青。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了兴和八年的除夕之夜。   过完这个年,宗策知道,太子一定会忍不住向他动手的。   因为柔姬就在昨日,被自己以祸乱宫闱的罪名下狱。   原因是她在新都找了一个男宠。   本来这不关宗策的事情,殷祝久不去后宫,这些女人总归要自己找点乐子。   但当眼线告诉他,柔姬找的那个男宠,模样居然和殷祝有七分相似,听说还将人打得奄奄一息让太医来救治时,宗策实在是有些难以忍受了。   他知道殷祝现在的长相只是尹昇的躯壳,并不是殷祝原来的模样,但这并不代表他能坐视旁人侮辱对方。   前世这个女人是尹昇的宠妃,她的哥哥也是杀死自己的凶手,宗策从没忘记过刑场上的千刀万剐之痛,只是先前他万念俱灰,根本没空将注意力分给这人而已。   这一次,他选择以雷霆之势将柔姬下狱,也做好了接受尹英暴怒之下,未来可能有的激烈报复。   烛光照亮了黑夜中纷纷扬扬的雪花,远处的夜空中,隐隐亮起了烟火的炫光。   宗策搂着殷祝,躺在温暖的被褥之中,忽然又想起了他们相遇的第一个冬日。   关于那场大雪,和无相寺烛火前翩飞的蝴蝶。   他还有很多话想对殷祝说。   宗策的目光柔和,同殷祝十指相扣,感受着那跳动的脉搏,一颗心如夜色般安宁。   “新年安康,陛下。”   第122章 【二合一】   大年初一。   宗策难得睡了个好觉。   常年在外征战,他已经养成了快速入睡补充体力的习惯,用殷祝的话来说,就是“随时随地大小睡”,宗策虽然觉得这话糙了些,但细想之下,倒也十分贴切。   战事平息后,他这个习惯一时半会儿改不回来,殷祝为此想尽了各种办法,什么安神茶安神枕安神药包,统统安排上。   他还信誓旦旦地说,一定要让宗策养成一闻到决明子味道就下意识犯困的反应。   但宗策没告诉他,其实让他觉得最安心的,是殷祝身上的味道。   新都的皇宫内有一棵百年玉兰树,就种在御书房的窗前,每逢玉兰盛放,清风送来淡香,芳香满庭。   殷祝喜欢这个味道,还特意叫人收集凋落的花瓣做了一罐熏香,每天更衣前,宫女都会用它熏蒸一遍贴身衣物,时间久了,那丝丝缕缕的清香仿佛也沁进了他的皮肤里。   尤其当运动出汗时,身体中蒸腾的热气,混着那似有若无的淡香,总是叫宗策欲罢不能。   今夜梦中,依旧萦绕着馥郁的玉兰香。   醒来时,他的唇边仍噙着一点笑意。   蓝天一碧如洗,晨光晒透幔帐。   现在应该已经过了未时,宗策望着空气中漂浮的光尘,饱睡后的心情安宁平静,竟难得升起了一丝想要赖床的想法。   他正要照例给殷祝一记早安吻后起身练刀,转身时,却毫无防备地撞入了一双明亮的漆黑眼眸。   殷祝安静地看着他,注意到宗策空白的神情,他笑了一下:“早安。朕看到外面挂着的红灯笼了,是过年了吗?”   有那么一刻,宗策的意识是断开的。   他出神地望着殷祝,良久,搂着对方的腰,把脸埋在了殷祝的锁骨之间,轻轻嗯了一声。   殷祝感觉到滚烫的吐息喷洒在颈部,他下意识扬起了下巴,听到他干爹哑声问道:“怎么不喊醒我?”   “看你睡得太香了,不忍心。”   殷祝的声线很轻,带着熟睡的慵懒。他试着抬了下手,有些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肌肉竟然没有退化太多,不禁问道:“朕睡多久了?”   “今天是大年初一。”   “是吗?那还真是赶巧了。”殷祝笑道,“恭喜发财,红包拿来!”   他摊开手,故意装可怜眨巴了一下眼睛,本只想逗逗他干爹,谁知道宗策还真的从枕头底下给他掏出了一个红包来,不禁目瞪口呆。   宗策直直地看着他,“陛下唤策一声干爹,策自然要履行干爹的责任。”   殷祝捏着那厚厚的红包,忍不住眉开眼笑——虽然他不缺钱,但这可是他干爹给的!怎么能一样?   他凑过去,在他干爹的唇上吧唧了一口,忽然又想起了什么,狐疑道:“朕昏睡这些天,你没干什么坏事吧?朕怎么觉得大腿根的韧带有点儿酸呢?”   “或许是因为您卧床太久,不常活动导致。”宗策缓声道,“不知陛下说的是哪种坏事?”   “就是……”殷祝吞吞吐吐半天,最后怒视宗策,“不要明知故问!先前你答应过会好好照顾朕的,可朕一觉醒来,怎么什么都没穿?”   “策怕亵衣的针脚扎到陛下。”   “鬼扯。”殷祝鄙视地看着他干爹,说好的正人君子呢?怎么在他面前就变成敢做不敢当的胆小鬼了?   “算了,扶朕起来更衣吧。”   宗策的身体僵了僵。   两人不约而同地回避了一个事实,殷祝不说,宗策也没有提。   他清楚地知道,就算真的只有短短一日时光,他能分到的,也不过是清晨片刻的温存。   但宗策还是下了床,拿起早就备好的衣物,替殷祝一件件穿上,就连早膳也是他亲自去端进来的。   因为殷祝之前就叮嘱过他,自己醒来的消息,绝对不能走漏给任何人。   长时间的卧床,到底导致还是对殷祝的身体机能造成了影响,他有些费力地捏着勺子吞咽,试图找回对肌肉的控制权,并婉拒了他干爹想要喂他的提议——自己的时间不多,简单复健一下是很有必要的。   宗策于是也不再坚持,只是把这段时间国中和朝堂发生的大事简明概要地讲了一遍,又在殷祝用完早膳后,掏出帕子,替他擦了擦嘴角的粥粒。   “情况大概就是这样,”他说,“陛下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殷祝这会儿怒气值已经顶格了,他现在只能庆幸自己还算有先见之明,同时一直对尹家直系血脉抱有极高的警惕心。   事实证明,尹英这小子如果没有自己盯着,只会做的比他想象的还要过分百倍!搞不好他干爹就要栽在他手上了!   要是他拼了命送上青云的干爹被他的儿子——甚至还不是亲生的那种——拉下云端,跌落尘泥,甚至是沦为阶下囚被处刑,殷祝觉得,自己就算躺在棺材板里,也会被气活过来。   他眼神冰冷:“应涣呢?把他叫来。”   宗策离开前,到底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陛下,您的计划为何不肯叫策知晓?应涣能做的那些事情,难道策就不能为您做吗?”   殷祝在服药昏睡前,连续三日召应涣进宫,还特意避开了他,这些宗策都看在眼里。   “有些事情,他做比较合适。”殷祝含糊道,然后催促他,“快去吧,朕在宫里等你,记得别叫其他人进来!”   “……是。”   应涣来得很快。   大年初一,他本该在家沐休,但宗策却在距离皇宫最近的一处民居内找到了他。   他来时应涣还在家中吃饭,独自一人,饭菜略显寒酸,一看就知道是自己做的。   在看到宗策的瞬间,他便脱口而出:“那位醒了?”   宗策淡淡点了一下头。   应涣立刻放下筷子,说要随他回宫面圣。   回去路上,天莫名阴了下来。   街道上狂风大作,还零星飘起了几片雪花。   这是要下大雪的征兆。   宗策一直保持着沉默,倒是应涣瞥了他好几眼,主动搭话道:“陛下身体如何了?”   “精神还不错。”   应涣犹豫片刻,快到御书房时,他开口道:“宗大人,待会陛下若是找借口让您离开,您最好还是想办法留下。”   宗策皱眉,停下脚步问到:“什么意思?”   应涣拱手道:“事关皇命,下官不能透露太多。宗大人只要记住下官这句话便好。”   宗策目送着他推门而入。   应涣只待了很短的时间就出来了,脸色十分凝重,都顾不上什么礼节,匆匆和宗策打了一声招呼就出宫去了。   宗策注意到,离开前,应涣的手中还捏着一枚殷祝常戴的玉佩。   他走到殷祝身边,“陛下同他说了些什么?”   殷祝正在翻看这些天他干爹代他批阅的奏折,闻言随口道:“朕叫他出宫办些事情,顺便把尹英叫来。”   这句话本来没什么,结合应涣之前的提醒,宗策的心跳却突然漏了一拍。   “做的不错嘛,看来朕之前手把手教你的都没忘,”殷祝欣慰地合上最后一本奏折,夸奖道,“特别是你这次对地方水利司的改革,很有政治智慧。”   宗策扯了扯嘴角,有些艰难地挤出一丝笑容。   “多谢陛下夸奖。”   他心里仍惦记着应涣那句没头没尾的话,余光忽然发现,原本照在幔帐上的光线,已经悄然移动到了殷祝手边的笔架上。   殷祝疑惑地看着他干爹伸出手,把那笔架移动了一下位置。   “怎么了?”   “没什么,离陛下近些,方便。”   可是他压根儿就没拿笔啊?   这个念头从殷祝脑海中一闪而过,他没有思考太多,因为宗策毕竟是半路出家,尽管已经做得比他想象的要好,但还有很多问题需要改正。   “你坐,朕跟你讲讲这件事……”   宗策静静听着殷祝用比平时快一倍的语速,一本本地翻开奏折指导他,告诉他该如何平衡各方利益的同时,达成自己的政治目的;告诉他何为阶级利益,何为生产力发展推动社会进步;告诉他那些他曾经教导过、自己却仍有疏漏的地方。   他将这些都铭记在心。   殷祝在最后还欲盖弥彰地补充了一句:“到时候,记得把这些都教给新皇。如果实在朽木不可雕的话……”   他干爹默默听着,冷不丁冒出了一句话:   “彼可取而代之也?”   殷祝一顿,看着宗策,先是笑,笑得很开心。   但他还是摇了摇头。   “你要是真有这份心,朕也不至于这么麻烦了,”他说,带着几分无奈,小声嘀咕道,“还真叫那家伙说对了,不小心写了一篇ooc的爽文。”   宗策不太明白。   但殷祝笑得实在让他移不开眼睛,正想追问,就听门口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   ——应涣回来了。   他喘着气,连头冠都被外面的狂风吹歪,半跪在殷祝面前,垂首禀报道:“陛下,您吩咐的臣都已经准备好,太子已孤身一人至宫门外等候。”   怎么会这么快?   宗策下意识分析起来:   太子府和皇宫之间的距离并不算近,更何况,尹英的警惕心也很强,自从殷祝昏迷后,他再也没有孤身入宫过。   除非应涣是用陛下回光返照作为借口,直接带着尹英快马疾驰而来,才有可能让对方放松警惕,这么快到达宫门外。   “好,记住朕的话。”   殷祝强撑着站起身,见状宗策立刻伸手去扶。   但还有一只手做出了和他相同的动作。   宗策沉着脸看着应涣。   应涣低垂着眼眸,不与他对视。   “守正,”殷祝开口道,“下面的事情,你就不要参与了。”   宗策移开视线,目光紧盯着他:“陛下要去哪儿?”   殷祝:“在宫里找个僻静的地方。就让朕单独跟他一会儿吧,放心,不会出什么事的。”   宗策的嗓音沙哑得可怕:“陛下可知道,现在就连十岁稚童拿起匕首,都能置您于死地?”   殷祝叹气:“可所有人进宫面圣前都要搜身,你以为他们是你吗?太子又不是朕的仇人。”   他提醒道:“朕费尽周折就是为了今天,再耽搁下去,估计唐颂那边就要来插手了。”   宗策和他对视许久,最终还是败下阵来。   “好,”他起身道,“策去唤太子进来。”   殷祝刚想说你去只能起到反效果,但他干爹好不容易才松口,他也没有更多力气再说服对方妥协,只好点头同意了。   ……希望两个不要在他的宫门外打起来吧。   殷祝的担心并非无的放矢。   “殿下,请随我来。”   宫门前,已经察觉到些微不对、想要回府明哲保身的尹英猛地转身,脸上的兴奋还没来得及绽开,就看到了他此生最厌恶的对象正站在他的面前。   宗策神情漠然,平静的眼神一如初见时那样令人生厌。   尹英负手而立,忽然冷笑一声,讥讽道:“你应该很不愿意在这种时候见到孤吧,宗策?”   宗策充耳不闻,只是冷声道:“太子见到陛下后,记得轻言细语,不要太过靠近。陛下卧病在床,太医说,不宜动怒伤情。”   尹英的脸色一沉,呵斥道:“好你个宗策!孤去探望父皇,还轮到你在这儿教导上了?宗策,你算老几?”   宗策淡淡道:“策几都不算。殿下记住这些提醒便是,告辞。”   “你!”   尹英刚想怒骂,宗策已经转身离去了。   他瞪着对方的背影,咬紧牙关,甩袖跨进了宫门。   很好,他们走着瞧!   待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宗策脚步一顿,立刻环顾一圈,踩着宫门前的石狮子跳上了屋檐,尾随着尹英一路进了深宫。   “苏公公,有刺客!”   听到干儿子惊恐的吸气声,苏成德猛地扭头,下意识要呼喊禁军护卫过来把那胆大包天贼人拿下,但等看到那一抹熟悉的矫健身影后,他眼皮一跳,主动移开了视线。   光天化日之下爬墙,宗大人这是在搞什么名堂?   该不会是陛下太久没醒,思念成疾,所以精神错乱了吧?   “没有,你看错了。”他回过神来,板着脸教育道,“下次干爹跟你讲话的时候要专心,不许东张西望,知道没?”   干儿子:“可是……”   苏成德打断他:“没有可是!回去之后给咱家罚跪,免得天天到处瞎嚷嚷。”   “……是。”   另一边。   尹英本以为父皇会在寝殿见他,谁知半路却冒出来一个小太监,说要给他带路,陛下在另一处宫殿内等他。   他察觉到不对,指尖下意识摸了一下藏在袖中的袖珍神机。   应涣当时一副十万火急的样子,催促他再不快些就赶不上见陛下最后一面了,尹英根本来不及思考,仓促之下,只带上了这个傍身。   他皱眉道:“你要带孤去哪儿?”   小太监只说殿下随奴才来便是。   尹英想起方才见到的宗策,心中稍稍安定了些许。   虽然厌恶这个人,但在攻讦对方的过程中,尹英也不得不承认,父皇的确没有看错人。   宗策的身上,有种近乎古板的正直。   他是不会,也不敢杀自己的,尹英对这一点有自信。   于是他面无表情道:“那你带路吧。”   小太监恭敬欠身:“殿下这边请。”   他带着尹英穿过了幽静的宫廊,这里幽暗僻静,除了他们两人的脚步声,几乎什么也听不见,一侧窗户被封死,另一侧全是紧闭的厢房,外面呼啸的狂风仿佛也被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尹英忍不住朝门缝内望过去,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小太监惶恐道:“殿下,奴才只是个来为您带路的,别的什么都不知道。”   尹英眉头锁死,刚想开口,忽然听到了一阵细微的声响,等反应过来后,顿时脸色刷白。   没等他想好怎么应对,他们就已经来到了封闭廊道尽头的最后一个厢房前。   在前面领路的小太监停下脚步,朝尹英再度欠了欠身。   “殿下,陛下就在里面等您。”   他似乎没有要搜尹英身的意思。   尹英咬了咬舌尖,逼迫自己清醒一些。   事到如今,只能先随机应变了。   他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冠,又拍拍脸颊,露出一副沉痛之色,疾步推开了房门——   “父皇!”   一声呼唤回荡在空旷室内,尹英已经打好的感情牌在看到门后场景时,刹那间被击碎得七零八落。   他呆了呆,随后快步走到榻边,噗通一声跪下,望着阖目静静躺在床幔之中的殷祝,这次的声音中带上了一丝真情实感的哭腔:“父皇!儿臣来晚了……”   他抓住殷祝的手,指尖的冰凉让尹英心中一惊。   他猛地抬头,却直直撞上了一双漆黑安静的眼眸。   殷祝:“你来了。”   尹英下意识松了一口气:“太好了父皇,儿臣还以为……”他顿了一下,忙改口道,“您渴不渴?儿臣给您倒些水来吧。”   “不必了。”   殷祝说:“你过来坐。”   尹英听话地坐在了床边。   看着曾经濡慕崇敬的父亲如此苍白虚弱,甚至可以说,和记忆中的模样大相径庭,这个没经历过什么风雨的年轻人显得有些惶然无措,但他还在竭力维持着自己表面上的镇静。   殷祝缓声问道:“你又长高了不少。成婚后,可觉得生活有什么变化?”   尹英低声道:“感觉肩上多了一份责任,也更能理解父皇的不易了。”   “说实话。”殷祝毫不客气地戳穿他。   尹英的面上闪过一丝赧然,他讷讷道:“父皇还是一针见血……其实,儿臣跟妻子到现在也不太熟,并没有太多成家立业的实感。她是个好女人,但太强势了些,和玲秋完全不一样,儿臣着实不知道该怎么和她相处。”   听到他这一通似是抱怨的话,殷祝反而笑了。   “这才像你,”他说,“你的性格并不强势,尹英,你需要有人来引领你。”   尹英立刻道:“那个人一定是父皇了。”   殷祝摇了摇头。   “朕办不到了。”他坦然道,“那姑娘,在你们成婚前,朕其实给她写过几封信,问了她一些问题,你应该不介意吧?”   尹英连忙点头:“父皇对儿臣的拳拳关爱,儿臣都感慕在怀。”   “拳拳关爱……”殷祝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朕在你大婚之日说过,你可以恨朕。朕也只是个凡人,没当过父亲,和你一样,觉得自己还没长大,战事急迫,留给朕的时间又太少,没法分给你更多了。”   尹英垂泪道:“父皇,别这么说,您已经为儿臣做得够多了!”   殷祝扯了扯嘴角:“朕做的这些,都是为了私心,并非为了你。”   尹英的泪水停留在了眼眶之中。   他泪眼朦胧地看着殷祝,不知道为什么父皇突然对自己说这些,难道现在不该是他们父子之间共述衷肠的时候吗?   而且他来时,应涣说,父皇已经处在弥留之际的回光返照了。   尹英本以为自己会见到一个瘫在床上,神智昏聩的父皇,可到目前为止,殷祝虽然身体的确很虚弱,口齿问答却异常清醒流利。   完全不像快要死的人。   殷祝道:“把你袖子里的东西拿出来吧,宗策没想过对你下手。再者说,他想杀一个人,千军万马也阻挡不了,你应该知道北屹王太子的下场。”   尹英的身体一僵。   他张了张嘴,想要解释,但最终只是默默地把神机从袖中拿了出来,乖乖放在了殷祝枕边。   但殷祝却挣扎着要起身,尹英赶忙扶他起来,还在他身后垫了两个枕头。   他看到父皇拿起他带来的神机,垂眸把玩了一阵,忽然食指扣在扳机上,对准了他的眉心。   尹英瞳孔骤缩,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殷祝看着他这副模样,笑了一下,食指一转,将神机的枪口翻过来对准了自己的咽喉,又抓起尹英的手,一点一点替他握住了手柄。   “父……父皇,”尹英颤声道,“您这是,要做什么?”   “给你一个选择。”   殷祝感觉到尹英的抗拒,死死地攥住了对方的五指,不让他轻易抽手,苍白的脸颊因为肾上腺素的刺激,逐渐泛起病态的潮红。   他死死地盯着尹英惊慌失措的眼睛,说道:“第一,遵从朕的命令,即刻出宫,随船队出海西行。”   “马车已经在宫门前候着了,船上也都是对朕忠心耿耿的死士。朕吩咐过他们,十年之内,船队不会再返回大夏。”   “至于家小,你也不必担心,朕已经做主安排人将他们都送到船上了。”   尹英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   但殷祝没有怜悯,毫不停顿地说了下去:“当然,如果不愿的话,你还有第二个选择。”   “——杀了朕。”   “这个位置,就是你的了。”   “您、父皇……孤怎能……”尹英语无伦次起来,拼命摇头,想要躲开,但殷祝却大喝一声:“别动!”   可能是被吓到了,也能是感受到了食指下一触即发的扳机,尹英虽然浑身发抖,但当真一动也不敢动了。   “选吧,”殷祝说,“朕只会给你三秒钟的时间考虑。放心,如果你选择了第二个选项,朕不会恨你,这是朕欠你的。”   尹英的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三。”   “二。”   “yi……”   在殷祝发出最后倒计时的声音,并强硬地要控制着他按下扳机时,尹英终于崩溃了,拼命后退,哭喊道:“一!我选一!”   殷祝松开了手。   他看着这个被自己逼到绝境的孩子,内心五味杂陈。   尹英的哭泣声回荡在空荡殿内,神智昏聩之际,他听到父皇对他说:“抱歉。”   “是因为……宗、宗策吗?”尹英哽咽着,心中盈满了不甘,“父皇,我才是您的亲生儿子啊!为什么,为什么您不在意我,却要处处为了一个外姓人着想?甚至甘愿把皇位和天下都交给他!”   “朕不会把皇位交给他,”殷祝说,“但前面这个问题,如果你一定要一个解释,那它的答案就在朕要你去寻的仙药里。”   他闭上双眼,咳嗽了两声,呼吸声渐轻。   “你走吧,朕乏了。”   尹英一动不动地瘫在地上。   不知过去了多久,他的双腿已经跪麻了。   可他还是不甘心……怎么能甘心!?   他的视线紧盯着那架掉落在地的神机,指尖动了动,几乎就要摸上那手柄。   挣扎许久,最终,尹英还是颓然垂下了手臂。   “儿臣儿臣,既是儿,也是臣,”他站起身来,麻木的身躯摇晃了一下,惨笑道,“父皇不爱我,我却不能不遵循孝道,满足父皇的心愿。”   他咬着牙,躬身道:   “臣尹英……拜别陛下。”   尹英的背影消失在了晦暗的天色下。   亢奋褪去,殷祝着实累得不轻。他躺在床上缓了半天,才疲懒道:“都蹲在上面半天了,你不累吗?”   一声轻响。   宗策从梁上轻巧跃下。   殷祝睁开眼,看到他手中还死死捏着一枚石子,有一角都已经在重压下化为了齑粉。   “陛下,您何至于如此?”宗策说,“就算太子继位,臣大可以挂冠离去,明哲保身。”   殷祝:“这话你自己说了信吗?”   尹家人的疑心病和小心眼究竟有多严重,没人比他干爹更明白了。   宗策没有说话。   殷祝又笑了一下:“你也别太小瞧他了。尹英没对朕动手,还表现出一副被背叛后伤心欲绝的模样,你当真以为,是因为他说的什么父子亲情,君臣之纲?”   他呼出一口气,望着头顶的幔帐,眼神平淡无波,“是因为朕在隔壁提前埋伏了刀斧手,而且在领他过来的路上,还特意叫他看见了。”   正如唐颂所说的那样,一个人若是能平定乱世,坐稳帝王之位,那他的心肯定是石头做的。   殷祝不会把筹码寄托在尹英对自己的感情上。   因为这场豪赌输了的代价,是他干爹的性命。   尹英不是傻子,他是流淌着尹昇血脉的尹家人,因而他很清楚,其实殷祝从一开始就没给自己除了一以外的选项——于他来说,要么出海,要么死。   他最后的那一番表演,究竟是真情流露,还是变相的示弱求全,殷祝已经分不清,也不想区分了。   或许他还想着在半路上搞事情,但殷祝早就让应涣做好了安排,等到唐颂和太子的党羽发现不对时,船队早就已经离开大夏数百里外了。   为了今天这一出戏,殷祝足足谋划了近一年。   算上建造船队的时间,那便更长了。   他了解尹英,如果按照唐颂的性格,他一定会为尹英设计一条最为激进之路,搞不好就是刺杀他干爹什么的,风险虽大,却也是唯一能破局之法。   但尹英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这么做的。   尹家人,都惜命。   宗策怔怔地望着躺在榻上,几乎没有力气再开口的殷祝。   明明他早已病入膏肓,甚至在今日前一直昏迷不醒,却提前将棋局下到了百步之后,一环扣一环,步步算计,甚至不惜将自己作为赌注……   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临到头,宗策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陛下,”他跪在榻边,握紧殷祝的手,贴在自己还残存着些许冷汗的额头上,“陛下……”   别离开我。   求您。   可这句话,他始终说不出口。   殷祝睁开眼睛,费力地偏过头去,用食指蹭了蹭他干爹微微颤抖的薄唇,露出一抹浅淡的笑容。   “朕晚上想喝鱼汤了。”他说。   “要你亲手煮的。”   第123章   兴和八年的第一个夜晚,皇城风雪大作。   唐颂在傍晚时,听人来报太子不见人影,眼前一黑,险些当场晕厥过去。   被家人急忙救醒后,他来不及喘口气,立刻带人亲自前往太子府探查,却发现,偌大府邸人去楼空,连太子妃平日最爱抱着逗弄的猫儿都不见了踪影。   随后,宫中传来了陛下从昏迷中清醒,急召重臣入宫的消息。   他也包括在名单内。   唐颂还能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吗?   他木然穿戴好官服,迎着漫天大雪,和神情各异的同僚们一同踏上了宫道。   夜色下,高耸的宫墙呈现出干涸的冷红。   大雪下得很密,像是扯破了的棉絮,铺天盖地地落下。   不知是谁先加快了脚步,所有人都开始朝前奔跑。   唯有唐颂不愿,也没有这个力气再跑了。   风雪之中,他一身朱红官袍,蹒跚行走在人群中,望着一道又一道身影超过自己,那双布满血丝的苍老眼眸,忽然怔怔滚落下一行泪来。   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滴泪究竟是为谁而流。   失神间,唐颂脚下一滑,眼看着要踉跄跌倒,斜地里却伸出一只手,扶住了他。   唐颂慢慢扭头望去,发现是苏成德。   苏成德低声道:“雪天路滑,唐阁老年纪大了,腿脚不便,陛下叫奴才来接您。”   唐颂直勾勾地看着他,颤声道:“陛下叫你来接老臣?”   “是。”   唐颂:“那一位,当真是……撑不过今晚了吗?”   苏成德没有回答,只是哑着嗓子说:“屋里暖和,唐阁老,快进屋去吧,陛下还在等着您呢。”   唐颂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   他喃喃道:“是、是,不能让陛下久等了……”   但当唐颂进屋时,偌大的寝殿里已经跪了满满当当的人。   相比起外面的冰天雪地,这里暖和得有些过分了。   只是绕过屏风的几步路,唐颂的额头就渗出了汗水。   挡在前面的大臣们给他让出了一条路来,他一步一步走到殷祝所在的榻边,也颤颤巍巍地跪了下来。   “陛下,”他说,“老臣来见您了。”   殷祝低低咳嗽了两声,正在给他扎针的归仁眉头紧皱,刚想说话,就被他摇头阻止了。   他在宗策的搀扶下靠坐在床头,但并未开口,只是抬了抬手指,示意了一下站在床边的小太监。   那小太监清清嗓子,上前一步,朗声对众臣道:“太子殿下孝心纯善,午后进宫面圣,见陛下病重卧床,自愿请辞太子之位,携家小出海西行,为陛下寻觅仙药。”   “临出发前,殿下血书明志,望陛下另立太子。他愧对两位老师的教导,因此即使寻得仙药,回归大夏,此生也绝不再入驻东宫。”   说罢,他朝着跪在地上的大臣们展开手中绢书。   明晃晃的烛光中,尹英的落款赫然在木,暗红的血字清楚明白。   其中含义,让众人不约而同地倒吸一口凉气——   这……真的假的!?   若是真的,那太子岂不相当于拱手把皇位让给了旁系,连带着朝堂上支持太子的那群激进朝臣也要跟着倒霉?   若是假的……   那、那这一招,不就是当初唐颂拿来对付宗策的吗?   跪在最前方、汇聚所有人目光中心的唐颂,却至始至终没有抬头,更是一言不发。   倒是底下的一名太子亲信忍不住了,他怒道:“此事太子为何此前从未跟我等提起过?陛下,臣怀疑这封血书,怕不是有人伪造,只为故意撺掇太子之位,窃取我大夏根基吧!”   他说这话时,视线一直死死瞪着边上的宗策,看那模样,简直恨不得生啖其肉。   但宗策根本没分给他半分眼神,只是安静地望着殷祝,顺便帮殷祝掖了掖被角,仿佛屋里其他人都是空气一般。   如此蔑视,更是气得那人怒发冲冠,猛地从地上站起身。   “陛下众臣面前,成何体统!”副官怒道,“还不快跪下!”   那人咬着牙,刚要扭头反驳,余光却注意到幔帐阴影中,陛下那双平静深邃的眼眸,顿时心中一咯噔,再顾不上争辩,乖乖跪下告罪了。   但他仍坚称,那封血书肯定是假的。   殷祝缓声道:“唐颂,你来看。”   身为帝师,唐颂是所有人心目中最坚定的太子支持者,此前更是用相同的方法试图拉宗策下马,因此,就算是那位公开质疑宗策的大臣,也没有提出反对意见。   小太监将血书碰到唐颂面前,唐颂双手接过,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说:“是殿下的字迹。”   “唐阁老!?”那人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人群中,一些跟随唐颂和尹英一直针对宗策的大臣们更是脸色惨白。   殷祝又给他们压上了最后一根稻草:“这封血书,是尹英当着朕的面,一笔一划写下的。”   “还是说,你们觉得,朕会害自己唯一的儿子?”   无人敢应。   四下一片死寂。   殷祝语气淡淡地将此事盖棺定论:“太子孝心,朕领了。但国不可一日无君,朕留了一道圣旨,放在宗策那里,若朕撒手人寰,他会代朕宣布下一任君主的人选。”   似乎是因为没有了多余的力气,所以他说得极为缓慢。   听到这话,不少人心中都一咯噔。   当时陛下下达那道叫宗策代为总理国中大事的圣旨时,唐颂可半点没有给陛下面子,当场指着宗策的鼻子大骂一通,便愤然甩袖而去。   此后对于宗策下达的任何指令,他也都保持着一种嗤之以鼻的不屑态度,根本不予理睬。   今日不会还要旧事重演吧?   在众人的屏息等待中,唐颂缓缓抬起了头。   “陛下英明。”他说。   只短短四个字出口,屋内沉重的气氛瞬间变得云波诡谲。   王存默默摇了摇头,叹息一声。其他置身事外的大臣们看不明白,只知道从结果看,唐颂是屈服了,平日里一贯忍让、不声不响的宗策,反倒大获全胜。   手握兵权,又有传位圣旨在手,从今日起,宗策就要成为大夏真正一手遮天的权臣了。   殷祝把该交代的,都当着他们的面交代了,看着时间还剩一点,便说:“你们,在屏风外等吧,朕和宗策说会儿话。”   大臣们站起身,陆陆续续地朝外面走去。   苏成德被他干儿子搀着,一步三回头;宋千帆推着宗略的轮椅,脚步蹒跚地走在最后;   而宗略全程低垂着头,食指一直紧紧扣在扶手的机扩上,因为太过用力,泛白的指尖神经质地颤抖着。   还有随陛下一同御驾亲征的那些文臣武将,也都是一副悲痛欲绝的模样,时不时能听到一两声压抑的低泣,和诸如“天不假年”的悲叹。   唯有被单独留下的宗策,既没有落泪,也没有露出任何悲痛神色。   一道屏风,将他和殷祝与其他人隔成了两个天地。   宗策起身上前,像平时入睡时一样,将靠在床头的殷祝搂入怀中,又仔细帮他抚平了衣襟上的褶皱。   他用干燥的唇贴了贴殷祝冰凉的耳廓,温声问道:“晚上的鱼汤好喝吗?”   “好喝。”殷祝说。   其实他已经尝不出太多味道,所以宗策按照平时做法做出来的鱼汤,对他来说有点寡淡了。   但那仍是殷祝此生喝过最好喝的一碗鱼汤。   “其实,”他拽住他干爹的袖口,有些吃力地说道,“朕有一种预感,或许……”   他忽然停下来,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继续说下去。   因为在没有事实证明前,所谓的直觉不过是无稽空谈,万一只是他感觉错了,岂不是平白让他干爹的希望又落了空?   宗策察觉到了他的为难,便问道:“是好的预感吗?”   殷祝点了一下头。   “是很好的。”   他仰头望着他干爹,烛火倒映下的眸光灿若晨星,“今晚,你还没吃饭吧?朕叫御膳房,给所有人都包了一顿饺子,里面放了一枚、铜板……”   他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脸颊泛起一丝潮红,瞳孔中的那一点光芒也渐渐消散。   “朕想看看,朕的干爹,运气怎么样。”   宗策搂紧了殷祝的腰身,逼着自己压制住声线的颤意,轻声说道:“干爹的运气一向很好。”   不然明月怎么会入他怀中。   殷祝却顾不上回答。弥留之际,他恍惚着望见烛光朦胧间,两道身影正站在他的床榻边。   矮的那个,就是让他咬牙切齿的白胡子老头,高的那位……男人的面容,和正搂着他的宗策几乎一模一样。   肩宽窄腰,一身银甲戎装,鲜红的战袍低垂在身后。   眉眼之间,却比殷祝熟悉的那个宗策少了些许肃穆杀伐,神态更加沉静平和,带着几分说不出的慈悲神性。   注意到殷祝的视线,他微微一笑,冲着想要开口呼唤自己的殷祝比了一个嘘的手势。   他将食指递向殷祝的方向。   一点微光自指尖亮起,凝成了一只灵巧翩飞的白蝶。   殷祝怔怔地看着它朝自己飞来。   儿时他拼命也抓不到的那只蝴蝶,如今,自己飞进了他的手中。   殷祝的心终于安定下来。   宗策看着一滴透明泪水从殷祝的眼角滑落,落在了他的掌心。   他挣扎着,似乎想要握住什么,又似乎还有一些话想要对自己说。   但最终,还是没来得及开口。   他的爱人,靠在他的怀里,静静熟睡过去了。   宗策垂下头,紧紧握住殷祝的手,吻去了他眼角的泪痕。   一炷香后,他吹灭了床头的蜡烛,起身走向屏风外。   天地间风雪茫茫,钟声回荡在重深宫闱间。   兴和八年,夏帝崩。   作者有话说:   生生:耶太好了,是战神干爹!干爹肯定不会坑自己的,这波稳了,等干爹奶我满血复活!   宗策:心如死灰ing……   亲妈旁白:儿啊,你是不是忘了,你干爹整本书都在坑自己[狗头]   ps:参考了一下电视剧大明王朝的经典场景,看过的宝子们应该都知道是哪一段吧~ 第124章   后来发生的事,宗策已经记不太清了。   他只记得这一年的雪下得极大,就连在城中生活了几十年的古稀老人,都说这是自己有生以来,见过最大的一场雪。   宗策甚至恍惚间生出了一种幻觉:   仿佛这场大雪,就是为了送别那人而落。   天子七日而殡,七月而葬,百官服丧。这期间,依照先帝口谕,国中大小诸事,都由宗策代为批阅。   和上次他总理政务时处处受制不同,那日从宫中回去后,唐颂便以自己老迈体衰、不堪大任为由,递交了告老还乡的折子。   这一举动再度惊掉了无数人的下巴,太子党更是如丧考妣,拼命想要上门劝说唐颂回心转意,然而统统都被唐颂拒之门外。   谁也不知道,为何本该在此时大展拳脚的唐阁老,会突然改变了主意。   而知晓内情的几人,都对此三缄其口。   宗策按照流程和唐颂走完了三请三辞,唐颂携家小归乡那天,他并未和其他朝臣一样到场相送,而是托人转交给了他一封信。   一封又殷祝亲笔书写的信。   上面只有一句话:“将来唐氏如遭大难,且非自身恶行所致,可凭朕亲笔谕旨,保全家小性命。”   落款是殷祝的私印。   唐颂双手颤抖地捧着那封书信,心中最后一点郁气和不甘也顷刻间化为乌有。   他当场膝盖一软,跪倒在地,任周围人怎么拉也不起来,朝着皇宫的方向深深叩首了一炷香的时间,这才伏地泣声道:   “老臣……拜别陛下!”   唐颂走了,标志着一个时代的落幕。   幼主年少,宗策独揽大权,和宋千帆作为辅政大臣,撑起了殷祝离开后隐隐出现动荡之势的大夏。   周边蠢蠢欲动的小国在挨了几发神机的炮火后,顿时一个比一个老实,也明白了就算大夏的皇帝年幼,但身边的这些辅政大臣可都不是什么好惹的角色。   尤其是宗策。   在周边国家看来,此人靠着军功和恩宠上位,被阁老弹劾谋逆,却依然能博取皇帝的信任,全身而退,后来更是让病重的大夏皇帝下遗诏任命他为朝中第一人,扶持新帝登基。   从一介御前侍卫,到与君王比肩,此中心机,不可谓不深!   再阴谋论一些,搞不好就连这次皇帝的死,也是宗策暗中动了什么手脚。   不仅是这些小国,就连大夏朝廷内部,也有不少人是这么想的。   证据就是陛下抬棺下葬那日,在满朝文武都痛哭失声的时候,独宗策一人立于帝陵满山青松前,神情寂淡,甚至还有功夫盯着那路边野花丛上停留的蝴蝶发呆。   他也因此被不少人在私下谤议“无心无肺”,辜负了陛下对他的一腔真心。   宋千帆将朝中这些风声告诉了坐在对面的男人,宗策淡淡地听着,不置可否,似乎全然不在意自己的名声如何。   他饮下杯中最后一口茶,起身道:“我先回去了。”   “不再多留一会儿吗?”宋千帆慌忙起身,好言挽留道,“天色还早,这两天朝中无甚大事,就算赶着回宫批折子,也不必这么着急吧。”   王夫人从外面走进来,也跟着自家夫君一起劝道:“家父正好差人送来一批上好的大闸蟹,宗大人不如留下一起用个饭?难得中秋佳节,大家一起聚一聚热闹热闹也好……”   话说到一半,注意到宋千帆在拼命给她使眼色,自知失言的王夫人赶紧闭上嘴巴,冲宗策尴尬一笑。   宗策明白他们夫妻俩的好意。不过……   “不必了,”他说,“阿略还在家等我。你们慢用,在下就先告辞了。”   目送着宗策坐上马车,朝着皇宫方向驶去,王夫人蹙着眉,担忧问道:“你说,他这状态,究竟是算好,还是不好呢?”   宋千帆沉默许久,摇头道:“我也看不清了。”   车轮滚滚,碾过青石板路。   马车最终停在了卢及的那间旧宅前。   宗略这段时间一直不在旧都,立夏那日,他就出发去了卢及的故乡,说要为对方扫墓,带走了大部分下人。   宗策平时一般还睡在御书房,也很少来这里,今日过节,他便让府上的人都放了假,自己则钻进后厨,点火烧水。   他先给自己煮了一碗面条,又走到地窖里,从弥漫着寒气的冰桶中捞起了一个饺子,一齐下进了汤里。   弥漫的白雾升腾而起,宗策端着这碗只有一个饺子的清水面条,有条不紊地坐在了院中的石凳上。   烛火昏暗,月明星稀。   宗策捏着筷子,搅了搅那碗面条。   夜空中金黄的圆月让他的眼神微微恍惚,直到夏日清风送来一阵花香,方才回过神来。   卢及养的这些花,品种都很珍贵,放眼整个大夏都难得一见。   他不常来,日常就由宗略负责照料这些花花草草,宗策一直觉得他不会园艺,谁知春季一到,满院芬芳更胜从前,引得蝴蝶蜜蜂翩飞,乍一看,还以为是误入了某处桃源仙踪。   那日宗略叫人给他带话,说院里花开了,可以来看看时,宗策满脑子只有一句诗:   庭树不知人去尽,春来还发旧时花。   他垂下眼眸,又搅了搅面条,低头囫囵吃了一大口。   连面带汤地喝完,碗里只剩下了一个被冻得有些变形的饺子。   宗策知道这不是那人亲手包的,可那一日,殷祝说的每一句话都反反复复地回荡在他的脑海之中,满朝文武都含泪吃完了陛下最后的恩赐,唯有宗策舍不得吃这顿饺子,叫人把他的份冻了起来。   这是殷祝走后的第一个中秋团圆日,宗策决定允许自己尝一个,就当是那人还在,吩咐御厨给自己下的好了。   他用筷子夹起那枚圆滚滚的饺子,放进嘴里。   刚咬了一口,就吐了出来。   宗策怔然看着那饺子皮里露出一角的铜板,不知过了多久,忽然用手抵着额头,靠在桌边低声笑了起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明明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事,可眼眶却酸楚至极,像是有只看不见的飞虫撞了进来。   宗策用力地眨了几下眼睛,视野仍然模糊一片,胸膛中仿佛被人撕扯开了一个巨大的空洞,叫人喘不上气来。   他的眼前闪过很多画面,从初见时殷祝仰头望着他,压抑着欣喜的热切神情,到知晓自己心意时欲盖弥彰的惶恐躲闪,再到一切真相大白时,那双月夜下因为愤怒而格外明亮的漂亮眼眸。   最终一切定格在帝陵前的涛涛松海前。   宗策重新拿起筷子,将那枚铜板挑出来,一点一点地吃完了那个饺子。   又苦又涩。   他想,这宫里包饺子的御厨,手艺该精进了。   *   云端之上,万里晴空。   殷祝一把揪起白胡子老道的衣襟,质问道:“我干爹呢?他人去哪儿了?”   白胡子老道一记浮尘敲在他手腕上,嚷嚷着让他撒手,年轻人一点都不知道尊老爱幼。   但殷祝就是不干,还更大嗓门地嚷嚷回去了,说他身为神仙以大欺小倚老卖老,让他赔自己的记忆,否则等下见到他干爹,他百分百要狠狠告上一状,叫你这老头儿吃不了兜着走。   狐假虎威这种事情,殷祝想来干得十分顺手——就从他最后那一幕瞥见的两人的站位来看,他干爹在神仙里的排位,肯定是要比这老头大的,就是不知道究竟大多少了。   殷祝原本只打算吓唬他一下,没想到白胡子老道听完,面色还当真僵了一瞬。   这是有戏!   殷祝立马精神一振,盯着他,慢斯条理道:“你想有话好好说,那行啊,先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我会莫名其妙死掉?你和干爹为什么又会出现在我榻边?”   其实殷祝最想知道的,是那个一看就很有神性的干爹,究竟和他的凡人干爹是个什么关系?   白胡子老道叹了一口气,认栽道:“行吧,你先松开我,待我慢慢跟你讲。”   殷祝瞪了他一眼,松开了手。   “长话短说。”他没好气道。   白胡子老道心疼地捋了一把被殷祝拽掉几根的胡须,但见殷祝暂时服软,口气立马就不一样了:   “你擅闯星君道场,我禀报星君后,星君好心不与你计较,还打算等尹昇死后亲自把你送回去;结果你呢?非要乱来,给他强行延寿一日,现在好了,星君修行被迫中断,还提前八百年来了情劫!”   他碎碎念道:“这个轮回道场,原本是星君开辟出来用作历练的,结果被你搅合散了。星君也真是好脾气,不仅把修补的责任都包揽了,还说让我过来多照顾一下你……你笑什么?”   殷祝强压下听到“情劫”两个字不自觉上扬的唇角,面对怒视自己的白胡子老头,挑眉道:“听你这口气,好像很不服的样子?怎么,我干爹把你的活都干了,你还不满意吗?”   不等白胡子老道说话,他又笑道:“听你口气,星君应该神位比你高吧?可我管他叫干爹唉,你说,咱俩这辈分怎么算?”   白胡子老道怒斥道:“厚颜无耻!”   殷祝心想我就脸皮厚怎么了,我干爹可是星君耶。   一听就知道超厉害的!   “那道场里的宗策,是星君的意识投影还是分身?”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殷祝忍不住皱了皱眉头,觉得有点儿不太能接受——虽然有个神仙干爹当靠山的感觉很不错,但他喜欢的那个,还是随他打天下、一直陪伴在他身边的凡人干爹。   “那是星君的过去。”白胡子老道说,“星君是由凡间信仰凝聚神格,飞升上界的。”   殷祝睁大了眼睛,下意识脱口而出:“祖父悖论?不对,还是莫比乌斯环?”   他改变的,难道是真实的历史吗?   似乎是洞察了他的心声,白胡子老道点了一下头,冷哼一声:“就是你想的那样。所以你明白我为何说你乱来了吧?当初怎么劝你都不听,还吵吵着什么宗策离不开你……要是没有你,星君现在的修为早就更上一层楼了!”   殷祝一听这老头说话就来火:“有我怎么啦?这辈子我干爹他仍是战神,但不是在死后才被万民供奉,不比人死了才追封来得好吗?”   白胡子老道:“凡间事怎能和仙家修行相比。小孩子家家,你懂什么!”   殷祝冷笑一声,正要撸袖子好好跟这老头理论一番,实在不行就以德服人,忽然听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低沉声音:   “仙君,我从前同你说过,凡间种种,都是劫数。并不是没有谁,这一劫就不会存在的。”   殷祝猛地转头,在看到他干爹的脸时,他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可等反应过来此干爹非彼干爹后,他又有些踟蹰,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方式对待这个宗策。   在殷祝看来,这两个人的气质实在不太一样。   这位干爹身上氤氲着淡淡的香火气,很好闻,漆黑的双眸犹如深邃夜空,蕴藏万千星辰,一看就知道不似凡人。   他想了想,决定先双手合十拜一拜,然后央求道:“那个,星君干爹,既然历史都已经被改变了,那我能不能回到,呃,就是下界那个凡人干爹的身边?求你了干爹,帮帮忙吧~”   星君在听到这个称呼的时候,眼神中划过一丝异样。   他意味不明地问道:“你很想他?”   殷祝小鸡啄米式点头。   当然了!他现在都不敢去想,自己死后他干爹会是怎样一副状态,虽然殷祝已经为宗策把能考虑的都考虑了个遍,但不亲眼看到的话,果然还是很难放下心来。   “其实不必理会,”星君朝他淡淡一笑,“他即为本座的过去,本座能飞升成神,就说明过去即使改变,也不会对他产生太大影响,凡人一世,最多不过百年而已。”   “本座可以送你回到自己原本的世界,当然,你也可以选择留下,陪本座度过情劫,”他说,“你意下如何?”   殷祝想了想,说:“我选C。别说百年了,就算只有三年五年,我也想陪着他一起。”   但或许是担心星君误会,他赶忙又补充道:“我不是不愿意陪你的意思,就是,总觉得咱俩是第一次见面……有、有点不太熟,而且神仙寿命应该都很长吧?大不了等我死了,你再把我弄过来也成……”   越说到后面,殷祝的声音越低。   因为就连脸皮厚度如他,也觉得这个建议有点太过分了。   哪有这样既要又要的?   但星君看着他,唇边的弧度却反而加深了。   “好。”他缓缓点头,“本座可以送你去见他。”   星君伸出指尖,再次凝聚出了那只蝴蝶,在殷祝倏然收缩的瞳孔中,蝴蝶化为一道光,没入了他的眉心。   “但有一点,方才你说错了。”他温和道,双眸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殷祝。   “生生,我们并非是第一次见面。”   第125章 【四合一】   直到千百年过去,宗策都还清楚记得他与殷祝的第一次相见。   成神后他立下道场,只为让自己从一次次轮回中放下执念,可那份生前的不甘怨愤太过浓烈,既成就了他今日的神格,也阻碍了他的修行,使宗策迟迟不能向成就大道更进一步。   为了散心,他便决定在下一次轮回开始前,去凡间走上一趟。   比起他所生活的那个朝代,凡间的变化很大。   宗策有些不适应现代快节奏的生活,但还是入乡随俗,用法力变出了一身T恤牛仔裤的装扮,走在了车水马龙的城市中心。   漫无目的地逛街时,他被穿着清凉的姑娘拿着一个名为“手机”的东西索要联系方式,宗策很认真地询问了对方什么是手机,又从WiFi一直问到互联网起源,最后在那姑娘一脸“这帅哥怕不是个傻子”的诡异目光中,认真向她道了谢。   他用黄金换了些钱,去街边给自己买了一部手机。   ……然后就跟人在网上吵起来了。   事情的起因也很简单,在学会基本的用手机上网后,宗策最关心的,当然是有关自己和大夏的相关讯息。   为此,他还专门加入了一个以他名字命名的论坛。   因为这个论坛的规定里写着:“欢迎考据,理性讨论,拒绝一切黑粉意淫杜撰”。   但进入论坛后宗策才发现,这些所谓的“理性网友”,是不是把他想得有点太过于圣人了?   尤其是那位叫“生生不息”的网友,更是天天刷屏,变着法儿地吹捧自己,活跃得让宗策都有点儿受不了。   这位周二到周四痛骂尹昇,顺便夸他;周五到周六从野史里翻出一堆乱七八糟的论据,直截了当地夸他;周日发自己到各个名胜古迹和宗公寺庙打卡的照片,变相夸他。   除此之外,还会间歇性发一些周边照片,炫耀自己和偶像的距离又近了一步。   周一白天他不发帖的原因不是因为要休息,而是开组会要上交手机。   窥屏多日后,终于在某一天,在这位生生不息又开始吹他彩虹屁的时候,宗策没忍住,在他发的帖子底下回道:“你怎么知道宗策不是早有反心?”   没想到这下却是捅了马蜂窝,那名叫生生不息的网友立马炸了,狂喷他十几条说他胡说八道,信口造谣。   宗策那时候还不知道,在关于偶像清白的问题上,一个狂热粉丝的战斗力堪比一头发狂的成年猛犸象。   他还很认真地遵循论坛的规定,结合正史回复了那位网友,论述条理清晰,推论合情合据——最关键的是,他就是当事人,还能不知道那时候的自己是怎么想的吗?   苏成德后来与他关系冷淡,就是因为在监军期间发现了这个苗头,身为宦官,他忠于朝廷;身为友人,他又不愿告发宗策,最终两人只能渐行渐远。   但那名网友非常倔强,打死也不相信,他们辩论了快三天,最后对方一口咬定他是黑粉来论坛捣乱的,不仅骂他你知道个屁的宗策,还嘲讽他是不是用老年人手写打字才回复得这么慢。   的确只会用手写的宗策本人:“…………”   他被气笑了。   同时也觉得自己是在浪费时间。   好好的,他为什么要在网上跟后世的凡人辩论这个?   就在宗策准备不搭理这人的时候,屏幕上跳出来一则消息通知——他被管理员踢出了论坛。   原来这个生生不息就是管理员的小号,论坛也是他一手创建,全凭几年如一日的疯狂水帖吹他的彩虹屁,才把论坛的排名水到了最前列。   怪不得他们争辩的时候,好多人都在劝他蒜鸟蒜鸟,你斗不过他的,宗策见这人回复条理还算清晰,历史学得也不错,本以为是个能讲理的,没想到竟然给他来删号拉黑这一套。   宗策不是个争强好辩的性格,但相比与隔壁主张割肉喂鹰的佛祖,继承道统的神仙普遍都瞧不起这种以德报怨的外来神仙。   他们修行讲究的是修身养性,又不是白白当冤大头忍气吞声。   而宗策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是被这位网友的阴阳怪气和各种嘲讽激起了火气。   道场中的一次次轮回经历也对他的心性产生了影响,每当宗策看到这人在论坛发帖吹捧自己的种种功绩时,心中总会升起一个念头:   你错了。   你只是没有生活在那个时代。   他的第一座金身,是后世大夏沦丧后,由那些流离失所、被屹人当做猪狗奴役的百姓,在绝望之际向上苍祷告铸成的。   此后每一次收获大量信仰,都是在烽烟四起的乱世。   在这片土地上,人们只有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才会去祈求神灵的帮助。   后世将他一个家国沦丧的败军之将当做战神来膜拜,不断给他编纂各种功迹,美化他的人格与品行,说他是虽败犹荣的英雄,是完美无瑕、可歌可泣的宗公。   可宗策还活着时,听到的却大多是攻讦的话语。   朝堂上的大臣们弹劾他“空战耗尽国力”、“一意孤战,不顾百姓性命安危”;朝廷连着数月拖延军饷,军中的士兵们缺粮缺衣,最终信任的亲兵带着手下逃亡。   他下令将这些人按照军法处置时,那一句诛心的谩骂像是刀子一样捅在他的心上,叫宗策至今都难以忘怀——   他说,连让兄弟们填饱肚子都做不到,宗守正,你怎么当的将军!   那种感觉,正如他走进宗公庙,看到堂前供奉的那块牌位时,内心的复杂难明一样。   这块牌位上写着一句话:   ——愿千秋后世,国泰民安;天下苍生,离苦得乐。   他为什么会成神?   不就是因为,无论他生前还是死后,天下的人们都一直在做着一个同样的梦吗?   宗策想,这个与自己在网上争辩的人,假如生活在那个时代,就会明白,他所喜欢的那个宗将军,其实是多么普通又无能为力的凡人。   所以出于某种冲动,他也这么做了。   他借用了一位小辈的形象,也就是那位白胡子老道,将这个叫殷祝的年轻人带到了过去,那段真正的历史之中。   这里不是他的道场,时间线是固定的单一航道,无论对方做什么,都不会改变既定的历史节点。   但宗策很快又后悔了。   这个孩子——以殷祝二十出头的年纪,在上千岁的宗策看来当然是个孩子——只是在网上与他起了口舌争辩,并没有做错什么。   即使事后他会消除对方脑海中关于穿越的记忆,但也不能抹去殷祝因为自己而亲历乱世的事实。   所以宗策在第二天就找到了对方,向他道歉,并说明要带他回到现代。   却被殷祝拒绝了。   他不知道宗策的身份,只当他是个气性大的神仙,但还是很认真地告诉他,既然来到了这里,自己暂时还不想回去。   如果可以的话,他想试试看改变这段历史。   宗策告诉他这是不可能的,天道已经规定了,影响这个世界的一切关键节点绝不会被改变,比如屹人注定会灭夏,再比如他一定会死在兴和七年的除夕之夜。   他的道场,只是模仿天道的运行规则,形成的一方不算全面的小世界。   里面的一些节点可以被他改变,有一些则不能。   只有当他修为更进一步、将道场开辟为一个真正的世界时,作为创世的神明,才可以做到意随心动,不再顾忌这些规则。   但殷祝就是不相信,坚持说自己要试试。   就像之前那样,宗策依旧无法说服他。   他看着黑发青年眼中亮起的光芒,仿佛看到了千年前刚踏入皇宫的自己。   临走前,他给殷祝留下了许多金银财宝,告诉他如果想要回家,随时可以在梦中呼唤他。   然后看着殷祝用这些钱招兵买马,救济穷人,又因为无法违逆时光的洪流,在一次次意外和朝廷的剥削中被迫散尽家财,带着仆人踏上了逃亡之路。   宗策以为,他不久后就会呼唤自己离开。   但殷祝没有。   即使一无所有,他也很快振作起来,靠着现代考古留下的记忆,带着手下人挖了几座前朝大墓,进献给一位朝中官员,很快又重新发家致富了。   这一次,他将钱财都用在了给神机营提供军饷上。   他买了很多粮草和过冬的衣裳,派人送给宗策,却在半路上被运粮官贪污,花大价钱买来的几十车军需全部打了水漂。   前线的将士们依旧饥肠辘辘,吃不饱饭还要和屹人作战,那名亲兵也还是当了逃兵,当着自己将军的面骂出了那句诛心之言。   殷祝听说了这件事后,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独自坐了一天一夜。   “够了,”宗策忍不住出现在他面前,“你已经做的够多了,随我回去吧。”   在现代,你有爱你的父母,有富足的家庭,还有亲朋好友相伴,何苦要待在这里,行一场注定徒劳无功的救济?   但殷祝只是低声说:“我给宗府上送去的拜帖和书信,他从来没收到过,想要登门拜访,他也永远不在家。”   宗策:“所以我说,历史会自行修正,你如果想要改变的话——”只会再次一无所有。   殷祝抬起头看着他。   几年时光让他变得成熟了许多,但目光中的火光却一如初见时那般明亮,甚至更甚从前。   “但那次他凯旋归来的时候,我站在楼上远远地望了他一眼,披着战袍骑在高头大马上,就和我想象中的将军一模一样。”他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笑道,“——我干爹可真帅!”   宗策一时失言。   他落荒而逃。   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再去看殷祝的情况。   究竟是为了逃避,还是因为出于别的什么感情,宗策说不清楚。   直到那日他碰见了那名小辈,对方一见到他,就大惊:“您这是情劫到了啊!”   情劫?   宗策对此一笑了之,只旁敲侧击地提醒了对方要多加修行,不可成神后便随意懈怠——那孩子才多大,又是男子,宗策看他的眼神里只有慈爱,怎会引得红鸾星动呢?   他并未多想此事,直到感应到天道呼唤。   不知不觉,下界的时间线已经来到了他兵败被俘、被押上法场受刑的那一日。   宗策站在云端之上,远远地看到自己被赤身绑缚在刑架上,同样的经历他已经体验过无数回,但这还是他第一次从旁人的视角观看这一幕。   看着台上的血人,他冷漠心想,真是狼狈。   但脑海中又情不自禁地冒出一些奇怪的念想:   殷祝会看到吗?   这么多年过去,他还会坚持从前那样的看法吗?   没有回答。   他仰天望去,铅灰色的天空中飘起了雪。   与他记忆中的景象毫无分别。   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行刑期间,殷祝一直没有呼唤他。   也没有来。   除夕之夜,聚在周围看热闹的百姓们纷纷散去。   他们还不知道法场之上受刑人的身份,只当是个被官府捉住判刑的倒霉蛋,剩下负责看管法场的官兵们则都是魏邱和柳显的亲信,这会儿也都懒懒散散地坐在一旁打牌,或是抱怨两句过年还不得清闲,就等着刑架上的宗策咽气后替他收尸。   这时候,一个提着一篮馒头的男人走了过来,其中一个无牌可打闲得无聊官兵看了他一眼,顿时皱起眉头:“这么多?你小子也太贪了吧!”   男人点头哈腰地朝他们走过来,往牌桌上放了一点碎银子,坐在那儿的官兵头子随意拿起银子,掂量了一下,又放嘴里咬了一口,从鼻孔里挤出一声哼气,算是同意他过去了。   “多谢官爷!”男人立刻眉开眼笑,谄媚地又向他们鞠了一躬。   然后他快步走到刑架上的宗策旁边,先是上下打量了一眼,露出敬而远之的神色,嘴里念叨了两句,从篮子里取出一个馒头,准备弯腰蘸在那血泊里——   “哎呦!!!”   后背像是撞上了炮仗,他突然发出一声怪叫,痛得整张脸都狰狞起来。   男人摔倒在刑场上,一篮子的馒头散落一地,他挣扎着扭头望去,发现那竟是一个披头散发的年轻乞丐。   对方一口咬在了他的手腕上,那双漆黑眼眸死死瞪着自己,目光中像是燃着一把火,几乎要灼伤男人的眼睛。   “来人啊,有疯子!”他被咬得痛叫起来,拼命用脚踹这疯子,还想着伸手去抢救自己的馒头——这疯子大概是许久没吃饭了,脑子又不太好使,逮着他的馒头就踩!神经病啊!   打牌的官兵们这下也坐不住了,纷纷拿起棍棒围过来。   为首那人喝道:“干什么呢!扰乱法场纪律,给我打死了事!”   棍棒如雨点般落在那乞丐身上,乞丐发出一声呜咽,但死也不松嘴,像只疯狗一样逮着那男人咬,还有意把人往馒头那儿引。   不多时,散落一地的馒头就被众人的脚步踩成了稀巴烂。   混乱之中,没人看见台上伤痕累累的刑犯动了动,吃力地睁大了眼睛。   他的视线和被淹没在人群中层层遮挡的年轻乞丐对上,对方用那双布满血丝的双眸执拗地盯着他,直到被彻底踹倒在地。   而在小巷里,还有一位所有人都看不见的神明,猛地摇晃了一下身体,扶住了墙面。   他按住自己的脑袋,感受到脑海中突然多出一段的记忆碎片,和体内突然暴涨的修为,瞳孔骤缩,呼吸急促。   虽然只是一瞬间……但他记忆中的历史,的确被改变了!   他咬牙挤出两个字:“住手!”   官兵们的动作戛然而止。   光天化日之下,一个大活人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原地消失,吓得他们丢了棍棒,险些魂飞魄散。   宗策把殷祝送回了家。   他抹去了对方的记忆。但又会在深夜到来时,独自坐在殷祝的床边,望着殷祝的睡颜静静发呆,直到太阳升起。   看着青年蹙着眉头,并不安稳地在睡梦中轻唤干爹的模样,宗策伸出手,轻轻抚平了他眉宇间的沟壑,并下定了决心。   他要给殷祝一个没有遗憾的世界。   这是他欠对方的。   凝聚了记忆碎片的蝴蝶没入眉心,殷祝终于想起了一切。   ——原来从前看到的那些关于干爹的幻境、偶尔一闪而过的违和感都不是假的,他真的不是第一次穿越啊?   睁开眼看到星君专注的眼神时,他却脱口而出:“上千岁的人了,还在网上跟年轻人打嘴仗,你羞不羞?”   白胡子老道怒道:“怎么和星君说话呢?再说了,星君怎么会干出这么幼稚的事情!”   星君轻咳一声:“抱歉,一时冲动。”   白胡子老道:“…………”   星君:“你先回去吧,这里有本座就行。”   再听不出来这是星君在委婉跟他下达逐客令,白胡子老道这几百年的修行,也算是修到狗身上去了。   主动告辞前,他想起殷祝刚才跟他嚷嚷的“我叫他干爹”,再联想一下星君突然到来的情劫……顿时五雷轰顶,浑浑噩噩地走了。   碍事的家伙终于走了,殷祝满意地收回视线,回头却险些撞上一张马脸,吓得眼前一黑,练练退后怪叫道:“这里怎么会有一匹马!?”   星君道:“这是本座的坐骑,你骑过的。”   殷祝勉强冷静下来,定睛一看,发现嘿,还真是。   “它也成神了?”他好奇问道,“就跟那什么,呃,哮天犬一样?”   星君颔首:“你若对二郎真君感兴趣,将来我们可以一同去他那里做客。”   殷祝双眼放光:“撸哮天犬也可以吗?”   “可以,”星君淡淡一笑,“哮天犬还挺喜欢与善客亲近的。只是一般神仙在看到哮天犬化作人形后的模样,都会对他退避三舍。”   “……该不会是个抠脚大汉吧?”   “那倒不是。”   星君十分自然地搂着殷祝的腰,将他抱上马,又跨坐在他的身后,一路上,都在耐心回答着殷祝一系列关于神仙的十万个为什么。   殷祝靠坐在他干爹怀里,只觉得清风拂面,胯下神驹却眨眼间飞驰千里。   他问得口干舌燥,忽然注意到他干爹的手一直规规矩矩地握着缰绳,也不像从前那样扶着他的腰了,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期期艾艾地问了一句:“那个,成神之后,是不是都得清心寡欲啊?”   星君:“也不是,分人。”   殷祝憋了半天也没等到下文,他急得在心里抓耳挠腮,面上却努力维持着平静,装出一副语调神情都很正常的模样问道:“那你算哪种?”   一声轻笑。   “你觉得呢?”他反问道。   殷祝被他星君干爹低沉的嗓音刺激得头皮发麻,他怒了,扭头瞪着对方:“逗我好玩吗?你明明知道我在说什么!”   见他真毛了,星君解释道:“神仙也有双修之法,但一为情欲,二为修行,能同时满足这两点的对象很难找,所以大部分神仙都还是独善其身。”   殷祝这才发现一个大问题——   星君干爹是神仙,但他不是啊!   和凡人干爹做一次都能要去他小半条命,等成了神仙,那岂不是更完蛋了?   “我觉得清心寡欲也挺好的。”他一本正经道。   星君:“生生若如此想的话,本座的情劫,也只能先用法力压制推迟一段时间了。”   “……推迟情劫会怎么样?”   “没什么大碍,”星君轻描淡写道,“不过是有身死道消的危险罢了。”   殷祝瞬间抿住了嘴巴。   “那,怎么才能帮你度过情劫?”   背对着他的星君无声地笑了一下。   “只要你陪在我身边就好。”他说着,忽然伸出手,将殷祝推下了云端,“去吧,生生,我等你回来。”   “啊啊啊啊啊——!!!”   茂密林间,殷祝尖叫着从土坑里坐了起来。   一抬头,正好和一个手握大棒的野人大眼对小眼。   殷祝:“…………”这是给他干哪儿来了?   混账干爹!   他抹了把脸,突然惊喜地发现这双手形状修长漂亮,年轻有力,掌纹连绵不绝,一看就知道是双练过钢琴、福泽深厚的手。   星君给了他自己的身体!   干爹万岁!   即使连自己身在何处都不清楚,但殷祝还是忍不住朝那野人露出了一抹灿烂的笑容,也不顾对方能不能听懂,心情大好地问道:“请问这位阁下,这是什么地方?”   野人警惕地盯了殷祝半晌。   突然直起身来,咚地给了他脑袋一棒子。   殷祝眼前一黑,人事不省地扑倒在了地上。   再次醒来时,他已经被堵住嘴巴,绑在了烧烤架上。   殷祝看着这帮围着他乌啦啦跳舞庆祝的野人,内心有一百个卧槽在疯狂刷屏。   他干爹不是说放过,要把他送到过去的自己身边吗?   瞧瞧这附近的林子,枝繁叶茂,遮天蔽日的,光是落下的松叶都堆了厚厚的十几厘米,该不会是一不小心,给他弄到原始社会了吧!   干爹快来救命啊啊啊啊——   似乎是听到他的呼唤,远远的,一群野人簇拥着一个人影朝这边走来,殷祝有气无力地一抬眼,在看到他干爹那张熟悉的英俊脸庞时,顿时拼命挣扎呜呜叫了起来:   干爹!是我!是我啊!!!   快往这边看看,你最最亲爱的马上就要成为野人嘴里的小饼干了!   但同时,他的脑海中也闪过一个疑问:   他干爹怎么会和这群野人混在一起?   等宗策走近时,殷祝满眼的期待霎时凝固,他的神情僵硬,呆呆地看着男人满头霜雪似的白发,只觉得整个人如坠冰窟。   他到底走了多少年?   还好,殷祝很快注意到他干爹的脸庞还算年轻,和他离开那年并没有太多分别。   但这个发现让他心里更难受了,又默默在心中把非要让他保密的白胡子老道骂了几百遍。   虽然这事儿要怪还是得怪宗策自己……但没办法,他偏心。   一个似乎是野人首领的家伙上前一步,冲正在狂欢的众野人叽里咕噜了几句话,现场的野人纷纷露出了失望的神情,但还是解开了殷祝身上的绳子,把他推到了宗策身边。   宗策只瞥了他一眼,就对那野人首领说:“多谢。这篓子里是我刚打的几只山鸡,最底下还有一些草药,可以覆在伤口上加速愈合。作为感谢,就都送给你们了。”   野人首领眉开眼笑,用生涩的大夏官话说:“不要紧!你是,我们的,朋友!”   宗策点了点头,随后语气冷淡道:“走了。想活就跟上我。”   殷祝反应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他干爹这话是对他说的。   他这辈子从来没听过干爹用这么冷淡的语气对他说话!   不对,好像刚穿越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听到过……但那也是过去式了!   殷祝心里委屈。   可这些野人一直眼睛发绿地盯着他,看得殷祝毛骨悚然,他不敢在这荒郊野岭多待片刻,连忙吐出嘴里的茅草,喊道:“宗……宗将军等等我!”   他一路跟着他干爹,来到了位于森林边上的一处木屋。   这木屋还没殷祝家卧室大,屋顶上竖着根烟囱,别的地方都铺满了青苔,估计是用来保温防渗漏的;屋檐下挂着几只野兔山鸡,还有晾晒的腊肉和干菜,很有生活气息。   屋前还有一座用茅草搭成的小棚,一开始殷祝以为这是鸡窝,等一条黑犬从里面窜出来,隔着木栅栏冲他们汪汪叫时,他才明白过来,原来这是给狗睡的地方。   宗策打开栅栏门,黑犬立刻冲上前,围着他的脚汪汪叫了两声,甩着尾巴热情迎接他的到来。   男人嗯了一声,说:“别急,等下喂你吃的。”   殷祝不可置信地看着这处简陋的小院,瞪着眼睛:“你就住这儿?”   宗策没有回答,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推开屋门,径直走了进去。   殷祝还在震惊当中,没注意到他干爹的动作:“不是,这穷山僻岭的有什么啊,你非要住在这儿?”   弟弟不管啦?皇宫不住啦?还有朝廷那边,新帝上位后还有那么多事情,没了宗策,岂不是都要乱套了?   “隆盛五年,我上奏新帝,请求赴此为先帝守陵。但此事并未公开,除了朝中一些大臣,无人知晓我来了这里。”   宗策撩开帘子,站在殷祝面前,抬手将手中的袖珍神机对准了他的眉心,眼神冰冷道:“说吧,你究竟是谁,为何知道我是宗策?”   隆盛……五年?   也就是说,他死后,至少已经过去了五年?   殷祝怔怔地看着他干爹。   宗策的模样没有变化太多,只是眼尾出现了几条细微的褶皱,眉宇间还刻有一道深痕,显得比从前更成熟更有味道了。   但男人满头的白发,在殷祝看来,却是极其的刺目扎眼。   “我是……”他的声音渐低,心念一转,报出了自己亲娘的名字,“我是刘美丽!出身在一户富商家,但是家里破产,咳,我是说败落了,就准备去北方投奔亲戚,没想到半路马车侧翻,我跌落山崖,被这群野人抓到了这里。”   作为从前写过千万字小说的作者,殷祝胡编乱造的水平还是相当可以的。   面对宗策的逼问,他不仅张口就来,还煞有其事地冲他干爹拱了拱手,致谢道:“多谢宗将军相救!小的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不对,是愿为将军做牛做马!”   宗策:“……我不需要人来当牛马。不过,你叫刘美丽?”   “对啊,我娘一直把我当女孩养,我小时候都是穿裙子长大的。”   殷祝脸不红气不喘地回答道。   因为这的确是刘美丽同志曾经干过的事情。   但宗策看着眼前眉眼带笑的翩翩青年,也不得不承认,这位即使当下形容狼狈了些,也难掩那身被从小优容育养的气度。   这种风范,并非一朝一夕能够养成,更需要环境和家风传承。恐怕此人并非他口中所说的富商子弟,更像是饱读诗书的世家出身,如此一来,会认出他也就不奇怪了。   但宗策已经远离朝政许久,不想沾染麻烦。   不管这人究竟是因为意外到来此处,还是出于别的目的接近自己,他只想把对方打发走,然后继续一个人在这里,安安静静地过他为陛下守陵的生活,一直到他闭眼那天。   “不行,”殷祝怎么可能就这样离开,他立刻道,“我没有盘缠……”   “我有。你要多少?”   他挣扎道:“君子不无功受禄……”   “我更不想被陌生人打扰,所以这钱算破财免灾。”   宗策说着,却已经对殷祝放下了警惕。   他垂下手,将神机放到一边,脱去上衣,径直走向院子一角,拿起斧头劈起了柴火,完全一副彻头彻尾无视殷祝的模样。   怎么油盐不进呢!   殷祝怒视他干爹,但看到他干爹赤裸的精壮上身,和晒成麦色的皮肤,满腔怒火又像是破洞气球里的空气一样,飞快溜走了。   如果说男人心目中最帅的同性是哪一种类型,那一定是正在狩猎中的猎人。   “不瞒将军,母亲从小就教导我要知恩图报,”他义正言辞地说道,“所以哪怕将军赶我走,我刘美丽也要留在此处,偿还完将军的救命之恩再走!”   宗策头也不抬道:“随你便。”   成功了!   殷祝朝他干爹露出一抹灿烂笑容。   但没高兴半天,他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宗策完全做到了把他当空气,吃饭只做自己一个人的,睡觉也把他拦在木屋外。   没办法,殷祝只能去附近找了点野果充饥,等晚上再铺点茅草,合衣睡在院子里。   时值初冬,森林的夜晚不仅温度低,风还大,熬到后半夜,他实在坚持不住了,默默抱起茅草,厚着脸皮去棚子里跟狗睡。   这条黑狗倒是对他很热情,还给他大方地让出了位置,汪汪叫着要来舔他的脸。   殷祝搂着它温热的身躯,恨恨道:“你比某人有良心多了。”   要不是为了打探清楚这几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他肯定不会委屈自己睡狗窝的。   刚有了些睡意,只听一声吱呀推门声在院子里响起,脚步声由远及近,殷祝躺在茅草上后知后觉地抬起头,发现正是被他说没有良心的某人。   宗策站在狗窝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进屋睡。”他说。   殷祝立马清醒了,乐颠颠地从狗窝里钻出来,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   木屋的陈设里比他想象的要好,虽然东西不多,只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条椅子,墙角用木头打了一个柜子,用来存放一些杂物和书籍,窗台下方还有个砖砌的小壁炉,可以烤火取暖,烧的烟也能直通屋顶的烟囱。   他干爹爱干净,不仅将地面打扫得一尘不染,还在地上铺了一张虎皮,殷祝只扫了一眼,就确信这虎皮地毯绝对是自制的。   殷祝刚要躺在床上——废话,和对象住一屋子,他不睡床睡哪儿?可还没等沾到床边,就听身后传来他干爹冷淡的声音:“你睡地上。”   “……哦。”   他揉了揉鼻子,是他自作多情了。   但是很好!让借宿的陌生人睡地上,他干爹果然很有男德。   殷祝美美地在虎皮上睡了一晚,梦中看见星君干爹冲他叹气:“何苦作践自己?不如随我回天上来吧,有彩霞云床,还有琼枝甘露。”   殷祝纳闷问道不都是你自个儿吗,而且这虎皮多霸气,他还没睡够呢。   星君怎么回答他的殷祝已经忘了,他醒来后屋里空无一人,殷祝顶着一头鸡窝坐在地上懵逼了许久,才想到他干爹应该是出门去打猎了。   他屁颠屁颠地走到院子里,环顾一圈,见狗也不见了,决定替他干爹做点儿事情。   毕竟虎皮不能白睡。   于是他兴冲冲地拎起了斧头。   宗策扫墓回来时,看到殷祝正拼命吹着自己手掌上的水泡,不禁微微蹙眉。   余光瞥见墙角被劈得乱七八糟的柴火,他瞬间恢复了面无表情。   行,破案了。   “你不必做这些,”宗策说,“我也不需要你报恩,你该走了。”   又一次被下逐客令的殷祝并不在意,只是在宗策准备烧水做饭的时候巴巴地凑上前去,说自己其实一直很崇拜将军,少时还想要投奔将军为国征战,没想到后来家里出了变故,承蒙将军相救,所以想在这里多待一段时间,还问宗策自己能不能跟他一起习武。   宗策:“你不行。”   殷祝不服气:“为什么?我硬拉能拉到一百八十斤呢!”   宗策虽然不知道硬拉是什么,但从字面意思也能大概理解是指力气一类的,他摇头道:“你的身子骨已经定型了,筋骨太硬。况且,我不收徒弟。”   但殷祝觉得再差也比尹昇那病歪歪的身子强,软磨硬泡就是要求宗策教他两招,谁知他干爹却冷下脸来:“再废话的话,你今晚就睡外面吧。”   殷祝顿时老实了。   “以前可从来不这样的……”他嘟囔道,性子上来,一扭头,老大不高兴地进了屋。   宗策听在耳朵里,但并没有当回事。   这年轻人富家出身,从前必定是身边人捧着哄着,教养再好,也难免骄纵任性。一朝跌落云端,发现天下不是所有人都向着自己,自然有心理落差。   但这又关他何事?   宗策照旧只做了自己一个人的饭菜,殷祝就盘膝坐在虎皮上看着他吃,也看不到碗里装了什么,只觉得肯定是什么狍子肉鹿肉之类的稀罕物,越想越馋,饿得肚子咕噜咕噜直响。   要不坦白吧?他心想。   可看看他干爹随手用布条扎起的一头白发,殷祝还是逼着自己打消了这个念头,刚准备像昨天那样出门找点野果吃,就被一块肉干砸中了。   “不给吃就不给吃,怎么还打人呢?”殷祝捂着脑袋嚷嚷。   “天黑了,以你的水平,现在出门就是找死。”   宗策放下碗,平静地对他说。   殷祝默默拿起肉干:“……谢谢,将军您真是个好人。”   被发好人卡的宗策并不理会他,只是拿起了旁边的一件衣服,在烛光下自顾自地缝补起来。   殷祝从墙角的桶里舀了碗水,费劲地将那块几乎能硌死人的肉干咽下肚,看到他干爹这样宜室宜家艰苦朴素,心里老大不是滋味。   他试探着问道:“将军为何不回旧都,非要来守这劳什子的坟?”   他心想,老子费那么大劲让你活过兴和七年,可不是为了让你在这儿守什么破皇陵的。   宗策抬起头,双眼直勾勾地看着他。   男人的眼神前所未有地冰冷,叫殷祝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他听到他干爹说:“这是帝陵。下次再让我听到你对陛下不敬,自己滚出去。”   殷祝举手投降:“好,好,我不说了。”   宗策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衣服也不缝了,直接吹灭了屋内唯一一盏烛灯。   “过几日,我会叫人带你离开。”他说。   只一句话,殷祝好几天都睡不踏实。   他在想宗策会叫谁过来,是下属,还是附近的地方长官?但等看到苏成德出现在他面前时,殷祝心情复杂地想,果然,就和历史上一样,他干爹最后还是和这位关系最好啊。   但苏成德却并不如他想象的那样,是因为宗策一句话千里迢迢从旧都赶来的,殷祝偷偷听了几句他俩的谈话,发现苏成德好像是原本就在这附近办事,只是收到信件后,顺道过来看看宗策的情况。   “那位一直想您回去,”苏成德对宗策说,“您还年富力强,当真打算在这里了却余生吗?”   宗策语气平淡:“策心意已决,不必再劝了。”   苏成德叹了一口气:“罢了,我也知道,你这人就是这样倔。不过这年轻人又是什么来头?”   “不知道,自己撞上门的。”   “可要查一查?”   “无所谓,带他走便是。”   殷祝听不下去了,一面喂大黑一面从窗口探头喊道:“我才不要走!将军你就让我留下吧,烧水做饭劈柴暖床,我啥都能做!”   苏成德被他惊得一愣,随即揶揄一笑:“这性子倒是有些像……怪不得你能留他到现在。”   宗策皱眉,纠正道:“你多想了。若是不管,他出去只能落得个被野兽咬断喉咙的下场。”   “其实把他留在你身边,也是不错的,”苏成德说,“这次来见你,都比往日有了些许生气。”   “表象而已。”   宗策低声道:“策苟活于世间,不过是怕太早下去,会被陛下埋怨。若是能再见上一面,纵使粉身碎骨,策也甘愿。”   安慰的话堵在喉咙里,苏成德看着宗策那透着些许寂寥的淡漠眼神,实在是说不出口。   他虽没到宗策这样行尸走肉的程度,但那日白布满目,百官缟素送行时,又何不是体验了一回肝肠寸断的哀切?   因此才会早早在帝陵边上挖坟,给自己准备好后事,准备待到阖眼之后,再去下面服侍陛下。   “好吧,”他说,“那我带他走,你多保重。”   宗策站在院子里,目送着苏成德将殷祝带上马车,毫无波澜地收回目光,继续自己那几年如一日的单调生活。   但分别前,他的脑海中也闪过一丝狐疑——   这个年轻人,今日怎么这么听话?   这个疑问在傍晚时得到了答案。   赶在在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消散前,殷祝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回到了小屋前。   “将军,我又来找你啦!”他脏兮兮的脸庞上扬起一抹灿烂笑容,注意到宗策的视线,又很不好意思地缩了缩自己肿得老高的脚踝,“跳车的时候没注意,被石子绊了一跤,还以为没啥事呢……”   宗策定定地看着眼前陌生的青年。   他形容狼狈,正喋喋不休地跟自己说着话,宗策一开始觉得他聒噪,后来则是不愿再与他相处,哪怕晚上同处一室,都会忍不住辗转难眠。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在害怕。   他比谁都清楚,自己的猜测几乎不可能成真。   ……可是,万一呢?   那人也说过,尹昇并不是他原本的样子,还在临走之前,对他说过一些似是而非的话。   宗策不愿相信,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当真有那样好吗?   他转身回了屋,把伤药丢给了殷祝,语气一如既往地冷淡:“覆上,三日后好。”   但没有再叫苏成德把他带走。   殷祝这次回来,本想找个机会和他干爹坦白自己身份的,因为他已经从苏成德那里得到了想要知道的答案,也因此更加心疼他干爹了。   没想到自他回来那天起,宗策就开始了早出晚归的生活。   每天起的比鸡早,睡得比狗晚,殷祝一天能见到他的时间都不到半个时辰。   但每日的饭菜他干爹倒是替他包办了,三菜一汤,有荤有素,还都是纯绿色无添加,鱼汤更是从旁边的小溪里现捕现捞,吃得殷祝小肚子都出来了。   如此半个月,他就算再傻,也该知道宗策是在躲他了。   殷祝完全没往自己身份暴露的这方面想,还以为是宗策想出了新办法变相赶他走,心想自己怎么能被这点饭菜热汤收买?得找个机会和他干爹聊一聊才行。   这一等,就等到了除夕。   今年的除夕又下了大雪,山林间银装素裹,寒气逼人。   殷祝坐在木屋里,烤着炉火,倒也不觉得冷。   只是时不时望望窗外的天空,心里琢磨着他干爹究竟什么时候回来,不会今天也要等到后半夜吧?   他莫名想到了那日自己在宫中,也是像今天这样,批着奏折,强撑着压下困意,期盼着宗策进宫来见他。   兜兜转转,一切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变。   风雪之中,大黑叫了起来。   殷祝下意识站起身,看到宗策带着蓑笠,手中拎着两坛酒和一些熟食,踩着积雪,一步步朝着灯光亮起的方向走来。   他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雪下这么大,还以为你今天也不回来了呢。”   说完,他看着宗策手里的酒,很自然地接过来,掂量了一下,又抬头问道:“这是咱们的晚饭?”   宗策看着他,半晌,轻轻嗯了一声。   殷祝打开坛子闻了闻:“这香味,起码得是十年份以上的老酒了。哇,你还带了烧鸡和花生米?不会是大老远去镇上买的吧?太好了,今天有口福了!”   他喜滋滋地开始布筷端碗,又亲手倒了两杯酒,端起来对他干爹说:“干杯,新年快乐!”   宗策看着烛光下漾着微光的酒液,顿了一下,但还是与殷祝碰了杯。   “……新年安康。”   他看上去兴致不算高,但酒却没少喝。殷祝咂摸着嘴巴,看了看地上空了的两坛酒,觉得起码他干爹喝了三分之二还多。   “将军今天很高兴?”他问道。   “嗯,很高兴。”   “那是遇到了什么高兴的事儿?不如跟我讲讲吧。”   宗策撑着额头,半阖着眼盯着桌面上的花生,似乎是陷入了沉思。殷祝还以为他是喝醉了,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没反应,又推了推,还是不动,只好走到边上,准备把他干爹先驾到床上去。   几年不见,怎么酒量还变小了呢。   他干爹一身腱子肉,死沉死沉的,殷祝气喘吁吁地把人弄到床上,刚准备起身,突然被一条胳膊死死搂住了,再一晃神,人也被压在了宗策身下。   “你……你做什么?”殷祝惊恐道,“将军,咱们可不是这样的关系!”   你你你的男德去哪儿了?   虽然他都死了这么多年,按理说改嫁另找也是正常,但不要当着他的面在他坟头旁边乱来啊!这样对亡夫很没有礼貌的!   宗策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漆黑的眼眸仿佛海底深邃的漩涡,要把殷祝卷入其中,绞得粉碎。   “什么关系?”他问道,手上却直接扯开了殷祝的衣襟。   不等殷祝回答,宗策直接从怀中掏出一个白罐——这也是他从镇上买的,从里面舀了一大块香膏,探到了殷祝下方。   殷祝闷哼一声,声音立马变了调。他今晚也喝了不少酒,虽然远没他干爹多,奈何在这方面就是个纯种小趴菜,酒精一上头,迷迷糊糊的,身子也就软了下来。   但这毕竟是他这具身体的第一次。   在他干爹猛烈的进攻中,殷祝很快丢盔弃甲,声音也带上了哭腔,骂他干爹没良心,强迫良家妇男,还很委屈地小声说从前白疼你了,把宗策听得额头青筋直跳——   究竟谁才是那个没良心的?   他发了狠,唇边勾起一抹带着些许狰狞意味的弧度,也不管殷祝受不受得住——比起从前,陛下的这具身体肯定是要健康百倍的,相信也一定能受得住。   宗策扯过那人的手腕,逼着他按在自己的小腹上,然后轻轻呼出一口气,压了下去。   “陛下,按好了。”他冷酷道。   这一声陛下,叫得殷祝浑身发抖。   起先他混沌一片的大脑完全不知道宗策是什么意思,只觉得自己完蛋了,他干爹肯定生气了。   但后来他明白了,他干爹是在隔着肚皮往他手心里撞。   身体像是被撞开了一条空腔,殷祝瞳孔涣散,泪水和津液狼狈地打湿了一整片床单,后面他干爹干脆就将他抱到了那虎皮地毯上,从头到脚、每一寸皮肤都被狠狠吻过,牙印更是触目惊心。   殷祝甚至觉得,宗策这架势,像是要把自己拆吃入腹似的。   屋外的风声愈来愈大,木屋内炉火噼啪作响,明亮而温暖光线照亮了黑夜。   殷祝颤抖着抬起手,环住了宗策的脖颈。   想说的话有很多,包括当初没能说出口的那些。   想让你从禁锢的命运中解脱出来,想告诉你即使千百年后这世间还有人将你铭记,想要让你……   “笑一笑吧,干爹,”殷祝喘息着,伸手擦去宗策脸上的泪痕,潮红的脸颊上露出一抹浅淡的笑容,“朕不是说过吗?我可舍不得你。”   看到你这副模样,我怎么忍心留下你一个人。   宗策用力眨了一下眼睛,鬓边霜白的发丝垂落,又被他随手别在耳后。   一滴热汗顺着下颌,落在殷祝剧烈起伏的胸膛上,他俯下身,用力将失而复得的珍宝拥入了怀中。   有一件事,宗策没有告诉过殷祝。   他其实很讨厌冬天。   尤其是下雪的日子。   他曾在一场大雪中绝望孤独地死去,也曾在雪夜中失去挚爱,体会到生不如死的悲恸。   可今夜却不同。   风雪依旧在天地间喧嚣,听着门外大黑兴奋的犬吠声,宗策在疲累睡去的殷祝唇上落下一记轻吻,又仔细地掰开对方微微痉挛的五指,与他掌心相对,十指相扣。   他就这样在烛火映照下,静静地看了殷祝一晚上。   待到天边亮起第一缕晨光,宗策这才恍然回神。   他小心翼翼地起身,穿戴整齐,又在离开前替熟睡的殷祝掖了掖被角,下意识伸手想摸对方的额头,怕他发烧,等反应过来早已不是从前战时那会儿,又哂然一笑。   习惯了。   宗策推开屋门,望着太阳下雪白崭新的山林,心情舒朗。   冬天的早上,还是煮碗热腾腾的鱼汤吧。   几条鱼下锅,用油煎上一煎,再倒上水,里面放些胡萝卜片,将汤底熬出清甜醇厚的味道来。   他想,那人一定爱喝。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就问是不是大肥章!是不是![墨镜]   其实这本文一开始想起名叫《风雪夜归人》,但太文艺了估计没人看,就改成现在这个啦~感谢读者宝子们的一路追更鼓励陪伴,完结这段时间的确考虑的剧情细节比较多,所以更新时间有点混乱,在这里跟大家道一声歉。番外在四月份还是会保持日更的,目前写多少还没定,但大家说的那些我也觉得很不错[狗头]估计很多都会写吧。   [玫瑰]再推一推下本要开的《君父在上》,同样是干爹但会努力写出不一样的风味,因为这本的攻受是真·养成系哈哈哈。   想知道开文时间和最新动向的可以关注作者wb或者收藏作者,爱你们~[红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