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总是背黑锅》作者:云山有意【完结+番外】   晋江VIP2025-04-10完结   总书评数:3548 当前被收藏数:6762 营养液数:8959 文章积分:162,332,976   简介:   1、   末世大佬乌惊朔穿成了仙侠文里下场凄惨、死无全尸的大反派。   系统要求他走反派剧情,完成剧情便可隐居山林,过上种菜悠然的养老生活。   原著反派剧情包括但不限于:   杀人夺宝,强掳为妻,屠村/屠城/屠宗三选一,再随机弄死几个正道宗门派出去历练的小弟子。   乌惊朔:?   乌惊朔面无表情转身找地方自杀。   拜托,他是末世大佬,不是造成末世的大佬。   系统赶紧微调剧本,挽留宿主:不需要您亲自做,只需要当背锅侠就好。   2、   乌惊朔勤勤恳恳完成剧情,当最大的反派,背最黑的锅。   按照任务背锅奖励复活积分,攒够积分就能死遁复活,带着千万灵石田地回乡养老。   路过屠村现场,被凶手当成目击证人,被正道当成帮凶,积分+100,灵石+10w。   打断邪器引诱吞噬活人魂魄的过程,被认成掌控邪器的始作俑者,积分+200,高阶法器+100。   将杀人放火被正道缉拿扣押的魔族带回,正道仇恨值飙升,乌惊朔的积分奖励和灵石奖励也飙升。   趁着夜黑风高悄悄把这批魔族处死,还有额外补贴发放。   乌惊朔背锅背得真情实感,计算一下手里的资产,后半辈子都稳了。   还顺手养了一个从火里捞出来的小孩,小孩眉眼柔软漂亮,冰雕玉琢,懂事得过分,修炼刻苦,能照顾自己,为数不多的需求是讨一点不麻烦人的亲昵,只要乌惊朔在家,小孩就会默不作声地黏过来,走到哪跟到哪。   乌惊朔直接跳过含辛茹苦奶大孩子的阶段无痛当爹,喜提一只黏人乖巧的冰雪团子,心都化了。   当年的小孩又争气又懂事,做饭好吃,还考上了附近最有名气的大宗门,长成了清正洒脱的君子模样,成了那一届最厉害的仙尊,姓陆名辞雪,尊号知栩。   乌惊朔欣慰无比。   3、   正道苦魔尊久矣。   魔尊荒淫无道,嗜血残杀,杀人夺宝,屠杀无数生灵,甚至向正道提出索要男宠的要求。   陆辞雪躬身拜别师长,应邀前去,甘愿折身当魔尊男宠,实则暗中搜集魔尊弱点。   三月后,正道集结力量,里应外合,成功围杀魔尊。   万千剑影洞穿,死状凄惨。   清理现场的时候,陆辞雪从乌惊朔的身上发现了同样被扎得千疮百孔的染血特产。   上书:安好,勿挂念。   这样的纸条和特产,陆辞雪从乌惊朔出门远游后收到现在,至今已有数百份,从来被他珍惜收入匣中。   而魔尊死后十年,再无半分音讯。   陆辞雪找了那人十年。这十年慢然如万年,一点点将他撕成碎片,熔焰灼身,万蚁噬心,万劫不复。   那人背负着重如泰山的冤屈,亲手铺好了自己的死亡之路,用一次死亡换来两界和平。   只给陆辞雪留了一具千疮百孔,再也睁不开眼的冰冷躯体。   4、   乌惊朔两眼一闭一睁,发现自己没有死遁成功,还在原来那副伤痕累累的躯体里。   他眼前一黑。   哪个缺德玩意又给他把魂招回来了?!   干什么啊,嫌他万箭穿心死不透,招魂回来鞭尸吗!   快放他走——   他死遁前没来得及把当月的特产寄出去啊!!!   乌惊朔揭棺而起,正要掰冰自杀,然后对上了一双怔然红透的眼眸。   正是陆辞雪。   “……”乌惊朔躺了回去,安详闭眼。   好了。现在完全不用着急了。   敬业背锅大佬攻vs被当龙傲天养但不小心养成了人妻的清风明月受   修真等级分四等,天地玄黄   黄:练气,筑基,金丹   玄:元婴,空冥,出窍   地:大乘,寂灭   天:化神,飞升   排雷:   1、作者口味老套恶趣味,主角强,但总是受伤,后期含死遁+病弱元素   2、 我只是想吃一口怪的,求求你了别挂我求求你   3、攻很爱受,受也很爱攻,辞雪是乖团子惊朔更是好宝宝!对控度有要求的宝宝谨慎跳坑!作者只能保证自己百分百不会被创!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阴差阳错 仙侠修真 穿书 轻松   主角视角:乌惊朔 陆辞雪   一句话简介:真心能换真心   立意:人间自有真情在 第1章   乌惊朔穿成了仙侠文里下场凄惨、死无全尸的大反派。   系统要求他按照原著完成反派剧情,完成便可以获得一个新的身份,在这个世界里隐居山林,过上种菜悠然的养老生活。   天知道这对于一个经历过末世危机的人来说,究竟有多么大的诱惑力。   只可惜这位穿书局系统不做人:“原著反派剧情包括但不限于:杀人夺宝,强掳为妻,屠村/屠城/屠宗三选一,再随机弄死几个正道宗门派出去历练的小弟子。”   乌惊朔:?   这是否有哪里不太对。   他可以很不要脸地承认自己在末世中摸爬滚打了十几年,到最后确实混了个挺不错的地位。称自己为一声末世求生大佬,乌惊朔也能厚脸皮地应一声。   系统勾魂勾他进来的时候,莫不是老眼昏花看错了,以为他是造成末世的大佬?   这种剧情跟要把这个世界搅成一团糟后彻底毁灭有什么区别。   这反派可太反派了。难怪最后结局死无全尸。   乌惊朔面无表情转身找地方自杀。   还是回地底下好好躺着吧。   这活真不是人干的。   系统赶紧微调剧本,挽留它们穿书局百年来好不容易捞来的优质宿主:不需要您亲自做,只需要当背锅侠就好。   ……嗯?   *   仪城。   “一份拌馄饨。”客人在老板面前放了一块碎银,熟练入座,给自己倒了碗冷茶,吨吨地灌。   炎热的夏季,即使太阳落山,也带着灼热的余温。老板随手用挂脖的毛巾擦了把汗,喊道:“一会就好。”   系统给他安排的身份居然还挺不错,有实力有闲钱,虽然是个“十恶不赦”的黑化大反派,但是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情总归不是他亲自干,只需要当个没有感情的背锅工具人就行了。   背锅还有奖励补偿,临了完成了这个世界所有的剧情线,还能死遁下线,换个新身份快乐生活。   系统给乌惊朔捏身体的时候,用的是他二十五六的身体数据,年轻气盛,眉眼冷厉,之前那几道和自己人内斗时留下的刀伤倒是没抄过来,意外贴心。   乌惊朔落地后揉了一把脸,对着清澈溪水大眼瞪小眼半天,还扯了扯自己垂落的长发马尾,怪不适应的。   眼见乌惊朔对自己突然变长的头发耿耿于怀,系统贴心解释:“入乡随俗。”   好吧。   乌惊朔一边等他心心念念、已经几百年没有吃过的酸辣馄饨,一边尝试运用体内的魔息。   他这辈子长这么大,还没体会过这种体内无时无刻有东西在流动的感觉。   直到能随意搓玩手里凝成实质的魔息,乌惊朔第一时间给自己搓了两团棉花,满意地塞进了耳朵里。   他还没能完全掌控这具身体,还不知道要怎么自主关闭听力,索性便用最原始的方法来解决了。   乌惊朔以前被埋伏过,枪弹堪堪擦过脸侧,炸掉了半边听力。   他听力本来就不好,习惯了半聋的生活,现在重生了,换了一具全新的身体,听力便又健全回来了。   一般来说这并不是什么坏事。但谁叫修仙之人耳目灵敏,听觉较常人而言像是放大了几百倍,乌惊朔乍然从半聋变成招风耳,脑子都差点炸了。   乌惊朔甚至能听到方圆百里外别人悄声低语聊私房话的声音,尴尬得差点想把双耳戳了。   塞了点棉花进来过滤一下,嘈杂声音进耳的感觉便好了很多。   摊主把酸辣拌馄饨端上来的时候,瞥见英俊年轻的客人吨吨吨地喝空了他整壶茶,不由得乐了。   摊主一边给桌上的茶壶重新添满,一边说道:“这么渴?”   客人一身低调的玄衣,身量却极高,五官深邃挺拔,教人一碰上就挪不开眼。眼尾长了些,此时微微上扬着,带着点隐约的笑意,总让人想起夏日中凉爽的清风。   乌惊朔有些心虚,他摸了摸鼻尖,打了个哈哈:“不好意思啊。”   以前他们身处末世基地,却也只是短暂地拥有了一块可以喘息的地方。水源,食物,依旧是不经消耗,迫在眉睫的生存资源。   即使到后期基地规模越来越大,已经能够做到资源循环,自给自足,可末世终究是末世。   苟延残喘,危机四伏的末世。   无论如何都比不得这样一片虽然陌生,可是真真切切宛如桃源的人间。   回到人间的第一顿饭终于端上桌了,乌惊朔舀了一勺送进嘴里,多重滋味在味蕾处炸开,咸香爽口,热气腾腾,落进在末世里苦了大半辈子的胃里,好吃得简直快要升天。   系统在脑海里化作一道柔软棉白的光球,光球戳戳狮子大张口的乌惊朔,尽职尽责提醒:“宿主,前方十公里处发现一道任务点,全程总计十分钟,宿主是否接受?”   “接受。”乌惊朔吃相属实不太斯文,他好像都不怎么嚼,三两下便下了肚,闻言含含糊糊道:“稍等稍等,马上了,很快。”   这小系统和他说了,完成系统给的任务是有积分点发放的。只要把大大小小的主线支线剧情点都走一遍,攒够的积分刚好够他兑换一次复活次数,可以供他死遁后直接换个新身份在这个世界定居养老,做的任务点多了,还能漏点积分改善改善生活。   这么算来,那还是把遇到的任务点全做了好,总归不亏。   乌惊朔尚还没有学会修仙世界的赶路方式,但他也不会亏待自己,先是找系统报销出差费用,让系统到时候直接掌控身体把他传送到任务点,到了再把身体掌控权还给他。   系统当然没有异议。   赶路的时间大大缩短,即使只有十分钟,那也足够充裕了。   乌惊朔又扒拉了两口,随口问道:“这次的任务是什么?”   背锅系统小棉花说道:“仪城偏远地区一处小村庄被屠,凶手是从别域逃窜过来的魔族,您过去露个面,他们自会把事情栽赃在您头上。”   乌惊朔的动作凝了一下。   系统计算了一下剧情进度,软绵绵说道:“任务预计还有四分钟结束……”   “……现在,送我过去,”乌惊朔脸色有些僵硬,打断道:“立刻。”   “好的。”   ……   乌惊朔的任务仅仅只是背锅,甚至不需要他如何费尽心思把锅往自己身上揽,只需要在案发时候到现场走一遭,剩下的事情通通交给凶手和系统就行。   需要背锅积攒坏名声的,总不可能是些什么打劫几两碎银,吃了隔壁邻居养的鸡鸭等这种小任务。   杀人命案的分量,那才抵得上系统发放的奖励。   他早该想到的。   乌惊朔在识海里沉默地躲着,不知在想什么。   棉花系统终于察觉出乌惊朔的不对了。   它又折返回去看了一遍乌惊朔生平化作的数据流,在乌惊朔为了护送一对母子回到基地而被丧尸潮淹没的地方重点反反复复扫了数十遍,然后光速回来,认认真真地道歉:   “抱歉宿主。经过微调修正后,我已经转职成背锅系统,很抱歉没有办法帮助您阻止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死亡。如果您因此产生心理问题,我会向总部申请力所能及的补偿,帮助您渡过难关。”   下一刻,乌惊朔重新拿回了身体掌控权。   在识海里沉默的这段时间里,乌惊朔似乎已经调整好了自己的状态,他落地的那一瞬间睁开眼睛,声音听起来依旧如往常般轻松:“没事,不怪你,你又不是救世系统,我也不可能救得下所有人。”   小棉花系统看了一眼乌惊朔的情绪数值面板,没有说话。   这次的任务点位于一处村庄,炊烟袅袅,鸡鸣狗吠,一派祥和。   起码表面上是如此。   落日余晖洒在黄土上,隐约泛起一层绯红的颜色。   只有凑近了才能察觉不对。   那层悠然南山的画面宛如一副笔触粗糙的油墨画,远远看去倒还像那么回事,可是直到距离拉进才能察觉出其中诸多不合理的地方。   乌惊朔闻到了一股非常熟悉的,血的味道。   混合着干灼呛人的硝烟,噼里啪啦的燃烧爆炸声,以及逐渐微弱下去的痛苦声,还有毫不遮掩的大笑声。   外面那副岁月静好的模样只不过是一道障眼法罢了。   撕开那层粗糙的外膜,猛烈的火舌伴随着浓重的血气扑面而来,令人几欲作呕。   整个村庄早已被昏暗污浊的血迹和逐渐燃起的大火吞没。   乌惊朔赶过来的步伐匆匆无比,却在看见一把刀刺穿血肉胸膛的时候停住了脚步。   在这座无辜遭殃的村庄里,有人被一刀断尽生机,有人安然无恙地站在火里喘着活气,互相和同伙吵架。   “别刺心脏啊,杀人的时候扎成稀巴烂你开心了,我拿什么炼制傀儡?”一个同伙不满地说道。   “这儿这么多尸体在这呢,又不差这一个,更何况还是一个小孩。”   “说得容易,我们逃出来这么多天,靠我的傀儡挡刀时怎么不见你嫌多……”   “……”   那道小小的身影平躺在地上,头微微偏向村门口,身上全是烧伤和血迹,胸膛立着一把有些生锈的缺口大刀,大刀上血迹斑斑,新的溅上旧的。   这伙人应当没有虐/杀的习惯,那一刀刺得精准迅速,扎穿心口,断绝心脉,只是杀死一个看见了他们的脸,所以需要杀死的活口而已。   乌惊朔对上了那个小孩通红而平静的眼眸。   那双漆黑的瞳孔里印着摧毁他所有的大火,印着不远处逐渐被火焰吞没的父母的脸,印着门口雕塑般静静站立的青年人影。   他好像已经感知不到痛苦了,也有可能是因为痛苦过载,所以大脑擅自做主把濒死前的痛苦短暂地屏蔽掉。   那双尚且稚嫩的乌瞳略微涣散,扫过门口那个尚还活着的人影时微微一顿,随后又机械而空洞地偏开。   落在一点点覆上焦黑的那两具尸体上时,那双乌眸才会安静地染上一点情绪的颜色,慢慢红透,慢慢涣散。   整个村子里无一活口,乌惊朔靠快要聋掉的耳朵能够听得出来。   眼前这个小孩早在被一刀扎穿心脉的那一刻,也活不成了。   他只是一个没有任何灵力的凡人小孩,身体脆弱得歹徒一根手指头就能捏死,心脏被洞穿的那一刻,就已经没有了任何回旋的余地。   来得晚就是来得晚,活不成就是活不成。   晚上一刻钟,那也是晚。 第2章   “谁?!”   几个只顾着埋怨的魔族终于察觉了门口站着的人影。   他们猛地回过头来,发现是一个面无表情的瘦削青年时,没有放松警惕:“……傀儡,你的障眼法不管用啊,居然有人能闯进来。”   在辨认出乌惊朔身上属于魔族的气息时,那几个中年魔族这才稍微放松了一点。毕竟对于他们而言,只要追来的不是修真界那些看见了就要往死里追的愣头青,那么一切都能够用利益来捆绑解决。   被称作傀儡的男人上前一步拦住乌惊朔,说道:“阁下,您若也看上了这些凡人,我们可以与阁下平分,您只要当做路过捡了一份礼物,莫要往外声张即可……”   乌惊朔侧身避开,无视了所有的人,径直走向了心口插着刀的小孩。   他脸上没有什么情绪,原先总是带着三分笑意的眉眼此刻完全沉寂下来,透着难以言喻的淡漠和冷厉,像是蒙上了一层阴翳,冷意分毫不遮,蜇得人不敢对视。   傀儡脸上客套的笑容一下就挂不住了。   他脸色难看地收回手,给了其他同伙一个眼神,慢慢朝着俯下身按在男童侧颈的乌惊朔靠近。   他们一般不会主动惹那些探不出实力虚实的人,比如眼前这位看不出修为气息的魔族。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大家伙都是出来寻机缘的魔族,可是乌惊朔要这么不客气,他们一伙总共四个人,若真要打起来,也未必处于劣势。   仪城地处人族偏远领地,这处村庄更是偏远中的偏远,管辖仪城的宗门是一个没什么名气的小宗门,他们刀尖舔血这么多年,一个小宗门的实力完全不必放在眼里,要不然也不敢这么正大光明地拿一整个小村庄来补充傀儡。   这种小地方中的小地方,魔域里那些他们打不过的大人物压根看不上,眼前这个忽然冒出来的魔族能对这些凡人感兴趣,修为估计也不会高到哪去,怕不是什么靠邪术修炼走捷径的虚高罢了。   乌惊朔半蹲下身,他不受控制泛凉的手按在小孩的侧颈,脉搏越来越弱,几近于无。   系统小心翼翼地说道:“宿主,任务点之所以是任务点,正是因为不可预见,难以阻止,本就不是您的错。”   这一世命数如此,因果加身,转世投胎后,全算作一报还一报的孽缘。   乌惊朔盯着那个睁着眼睛的小孩,手有些不受控制地泛凉。   他讨厌“本来可以”这个词。   本来可以早点了解清楚任务,本来可以救下一两条命,本来可以让少一点人受伤。   他本来可以救下一个连死亡都显得安静悄无声息的小孩。   那双透红的眼眸已经看不清东西了,垂在身侧脏兮兮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却再也没有力气做下一步动作了。   在傀儡和其他魔族悄然靠近的时候,乌惊朔背对着所有人,头也不回地轻声说道:“不要动。”   也许是说给将死之人听的,嗓音很轻,泛着点沙哑,听不见任何刀光剑影的意思,心怀不轨之人却依旧嗅到了风雨欲来的土腥味,不由自主地顺着话里的意思停下来。   名为傀儡的中年男人一僵,随后因为自己被震慑而感到恼怒,手中聚起亮光,猛然朝着乌惊朔的后脑砸去!   其他魔族也在同一时刻用出了自己的所有杀招,堵住了乌惊朔四面八方,令他避无可避。   可是下一刻,时间凝固,动作定格,无形之手仿佛按下了暂停键,所有魔族凝在原地,杀招原地溃散,都感受到了眼前人身上散发出来的高阶气息。   光是感受到,傀儡体内深处的魔族血脉就叫嚣着臣服,腿软得几乎要当场跪下去。   那是写进魔族血脉中的弱肉强食法则,决定着高阶魔族对低阶魔族天然的统治和掌控。   这一点在同辈或者差距不大的魔族之间并不明显,可一旦修为差距过大,低阶魔族便只有颤抖着弯下脊背,匍匐在地上的份。   小棉花系统手忙脚乱地把宿主身上的血脉气息迅速收回,捂得严严实实,没让大魔气息继续泄露。   继续泄露下去的话,就相当于告诉全世界这里有一个非常强大的大魔出现,到时候仪城的隶属管辖宗门一旦上报请求支援,他们可就没这么容易脱身了。   傀儡刹那间脸色剧变,他将舌尖咬出血,这才忍住了当场下跪的冲动。直到那股大魔气息消散,他才带着一身冷汗退至三尺之外,嗓音哆嗦:“这、这位大人……”   不是,哪家的大魔会跑到这种荒郊野岭和他们这些小喽啰抢人?!   那一闪而过的气息泄露足以证明眼前魔族境界的高深,傀儡自己没什么修为,感受不出乌惊朔就是处于什么境界,但本能的恐惧战栗已经给了他最好的教训。   他们招惹的,是一根手指头就能碾死他们的大人物。   好在乌惊朔的注意力也不在这里,他盯着从小孩胸膛血洞中缓缓涌出的血液,低声问:“系统。”   “……还有一口气。能救吗?”   这个问题早已经有了答案,只是乌惊朔充耳不闻罢了。   他想试试,他还想试试。   也许有机会呢?这个世界上的方法行不通,那身为位面管理的系统是否还有别的办法?   系统没有说话的时间了,几乎是在乌惊朔问完的下一刻,一段剧情信息就被灌进了乌惊朔的脑海里。   小棉花系统像是知道他看剧情不走心似的,将一段重点部分节选出来,重新在乌惊朔面前展开播放。   那是一段尚未经过修正的书中剧情,毁天灭地的大反派原主坏事做尽,被正道逼到绝路后,准备动用最后的杀手锏与正道修士同归于尽。   “以我骨血与灵魂,换尔等……灰飞烟灭。”   魔族血脉在降生时有概率会觉醒一道天赋技能,其概率视血脉纯净程度而定。   而原主这道天赋技能名为「兑换」,用自身出得起的代价,来实现一个等值的愿望。愿望能实现到哪个地步,取决于实际付出了什么。   当然,在原文结局里,原主那条残存的命压根没能交换掉多少条人命,就因为彻底油尽灯枯彻底陨落了。   乌惊朔瞬间睁开眼睛,启唇道:“以我……”   “骨”字口型刚捏成,即将发音的那一瞬,乌惊朔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了。   小棉花系统急死了,炸成了一团蓬蓬棉上蹿下跳:“宿主,不能上来就许这么大的代价!”   逆转生死之事违背自然规律,违背天道法则,是天赋「兑换」里置换代价最高的那一类。   言灵之类的天赋在说出口的那一刻就具有了天地法则赋予的效力,无法更改,无法更改,所以需要慎重开口。   但凡有词措用得不恰当,将需要兑换的「事实」往重了说,出现人死魂消,愿望却半点没实现的情况也是不足为奇。   「救活死人」和「保下一线生机」之间,生效难度差得不是一星半点,与此同时需要支付的代价也有着天壤之别。   更何况在乌惊朔说出口的那一刻,地上那个小孩尚还没有彻底咽气。   保住这口将断未断的活气,一定比救活死人容易得多。   先保住这口气,接下来还可以视情况而定慢慢加报酬,用来换取活命的可能。   若是先一步将自己性命身价全部压上去,有多危险不必多说。   乌惊朔深吸了一口气,换了个说法:   “以我听觉,换他一线生机。”   话音落毕,乌惊朔耳边的声音消失了。   之前一直在耳边轰鸣的声音齐齐消失,仿佛陷入了一片泥潭一般,隐隐约约又冒出来一点声儿的尖,隔着厚重的水面,模糊而遥远。   耳鸣重新占据乌惊朔的感官,前世那种半聋不聋的熟悉感觉又回来了。   与此同时乌惊朔手心之下的脉搏猝然搏动了一下,小孩蓦然呛出一口血沫,引动胸膛震颤,又带起一片尖锐的痛苦。   乌惊朔胸膛里吊着的那口气终于松了,那一刻眼前甚至泛起一点眩晕感来。   小孩胸膛上堵着的那把刀还不能拔出来,否则引发血崩,那一口换回来的气当场就得没。   小棉花系统说道:“仪城隶属的宗门已经派出了弟子,正在赶来的路上,届时您可以将人交给专业的医修进行救治。”   有救就行。   解决了最大的隐患,乌惊朔撑着膝盖起了身,目光偏向了远远退到边缘的几个魔族。   他全身上下裹在一身低调的黑外袍里,眉眼深邃而锐利,清逸冷淡。   长发在脑后束了一道高马尾,腰间随手系紧,绑出了紧窄的腰线,显得整个人身高腿长,根本不像什么境界高深到叫人看不出半分的大魔,反倒像个策马游街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背着冲天的火光,乌惊朔神色拢在阴影中,众魔隐隐绰绰能看见他勾出一抹皮笑肉不笑来:“各位,走什么?不是要分吗,喏,全给你们啊。”   傀儡被那带着阴冷笑意的眼神扫过,打了个哆嗦,不自觉又往后退了一步,后背却撞上了一层无形的屏障:“不、不用了大人,这些……这些都是您的,您的。”   ……   “这儿还有个小孩活着!医修弟子过来!”   “慢点慢点。”   “现场发现了四五道陌生魔族的气息,很杂,其中一个……起码是地级了吧!?”   “嗤,天地玄黄四道大阶,地阶魔族虽多,中后期大圆满的又有多少,还不是一些堪堪摸上地阶门槛就以为自己是大罗神仙的狗东西,就知道专挑凡人下手,恶心得很。”   “……是魔尊。”为首的秉白宗宗主捻着手心里捉住的那道残存魔息,沉声道。   周围属于大魔的气息很好辨认。弥漫在火中,带着令人不安的攻击性,像是某种无声的警告。   这话一出,现场顿时陷入一片死寂。   其他弟子听了这话,干巴巴道:“……师父,哪个魔尊啊?”   还能有哪个魔尊?   整个修真界里,能被称一声魔尊的,也就魔界恶名在外的那位了。   弟子用袖子草草擦了一把脸上的眼泪,瓮声瓮气道:“整个魔界都是他的,干嘛过来屠我们一个小村子啊?”   “疯子的事情你少管。”   虽然不知道魔尊为何会在仪城这样偏远得和魔域八竿子打不着的地方泄露自己的气息和踪迹,可是总计七十八条人命,真真切切,都死在了魔族的屠戮之下。   现场只有魔尊的气息最为明显,除了他自己之外,没人能在凶杀现场留下如此浓重的痕迹。   往修真界安插暗桩,放任手下魔族肆意入侵人族领域作恶,挑起人魔对立,都是这位魔尊大人的手笔,他们拿什么来判定魔尊在这场屠戮里只是路过?   他们秉白宗只是一个二三十人的小宗门,除了往仙门上报之外,没有其他任何办法。   修真境界大体分天地玄黄四个大阶,天阶最高,黄阶最常见,包括练气、筑基、金丹期的修士。   秉白宗有个黄阶金丹期的宗主都够顶起一片天了,可他们在魔尊那样一个保守地阶往上的大魔面前,顶多算盘菜。   不说报仇雪恨了,连去找魔尊讨个说法的资格都没有。   真大着胆子去了,魔尊一个发怒,他们连骨灰都剩不下来。   还能怎么办呢?   秉白宗主叹了一口气,略带疲倦地捏了捏眉心。   乌惊朔盘腿坐在树干上,慢吞吞地擦着指缝间沾着的血迹。   他盯着远处忙里忙外的弟子们把小孩带走治疗后,这才垂下了眼眸,默不作声地翻下来。   秉白宗小弟子们议论不绝的说话声,乌惊朔一句也没听见。他就这样带着向来如此的满身寂静,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第3章   棉花系统又当爹又当妈,又是替乌惊朔处理魔族尸体,又是处理现场的,此时终于松了一口气。   系统从爆炸蓬蓬棉变回一团洁白小棉花,在乌惊朔脑海中飘来飘去:“任务完成,正在结算中……积分加100,请宿主再接再厉。”   这话已经明摆着把“正道已经将这笔账算到了您的头上”怼到乌惊朔面前了。   乌惊朔倒是没什么所谓。算他头上,还能给他赚积分。   附近暂时没有任务点刷新,乌惊朔找了处水源,把手仔仔细细洗干净,随后回仪城找了一处客栈落脚。   系统矜持道:“宿主,除了主线剧情之外,您拥有非常高的自由度,可以随意活动。不需要一直待在仪城。”   乌惊朔摆了摆手:“在哪呆不是呆,这里好吃的比较多,多留一会。”   说是这么说,可乌惊朔在客栈住了三天,好吃的东西一次也没买过。   不是靠在床边盯着远处发呆,就是蒙着头缩起来睡大觉,亦或是出门往人家家门口丢东西。   客栈临街,在仪城中心区,支起木窗就能看见下面热热闹闹的街边。   吆喝叫卖的,砍价的,闲聊的。   乌惊朔支着下颌懒懒地盯着下面看,午后的阳光从窗外透进来,照在他深邃挺立的五官上,在脸侧照出了一道小小的侧影。   每回香气都能从开着的窗飘进来,乌惊朔皱皱鼻子,嘀咕两句好香,却也不见他下去过。   一问就是懒,一问就是没胃口。   仪城边缘村庄被屠,仙门那边派了人过来安抚处理,给仪城加固了用于防护的封印禁阵,好生安葬了所有的死者,请了大师度化。   这场惨案里,有一个不足六岁的小孩活了下来,被大家称为奇迹。   据说当时被发现的时候,心脏都被彻底贯穿了,却仍旧撑着一口还未断的气,奇迹般撑到了救援到来。   请来的医修们围着昏迷不醒的小孩抓着头发团团转,快把自己抓秃了都想不明白这个穿心伤势是怎么活下来的。   最后只能归结于小孩求生欲望极其强烈,以及上天降下的奇迹。   秉白宗平时的收入来源比较单一,全靠宗主和师哥师姐们出去接任务斩妖除魔赚钱,用来养宗里一群皮猴似的弟子们尚且不够,家底比连脸还干净。   宗主肉痛地交出藏了几十年的私房钱,顺便洗劫了徒弟们的零花钱,东拼西凑才终于凑齐了小孩的治疗费用。   救命保命这个阶段省不了灵石。省了,人就算能救回来,寿命大打折扣不说,落下病根,少年早逝,那救人的意义何在。   凡人不比修者,尚未觉醒灵根前,肉体凡胎撑不住灵力浓度过高的灵药,反而会导致血肉腐烂,所以只能按着凡人的法子混点灵力低的药慢慢养。   学炼丹的小弟子平时最是贪玩,如今自告奋勇,炸了三回丹炉,在师兄们心痛的呼声中终于炼出了愈合烧伤的灵液。   抓了手背上有块擦伤的大师兄来试药,反反复复涂了好几层,伤口好说好歹给了点面子,终于有了一点结痂的迹象。   这个程度拿来给没有灵力的小孩用刚好。   只是后续的治疗流程费用,就有些令人头疼了。   秉白宗主收拾收拾东西,刚要出门打黑工,结果一群弟子一惊一乍地喊着“师父”涌了过来,把正要出门的秉白宗主拦下了。   “师父,大事不妙啊师父!十七在门口捡到灵石了!!”   “啊啊啊,我这辈子没见过灵力这么浓郁的灵石,是上品的吧?一定是吧!”   宗主:“?”   捡什么??   上品灵石是能捡的东西吗?   宗主是个仙风道骨的中年男人,在金丹期停滞了很久没有突破,头发已经有些发白,不笑的时候脸上依旧有着深刻的皱纹,可能是被日常不学无术的徒弟们气的。   他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道袍,闻言讶然转头,果真看到弟子们簇拥着小十七,巴巴捧着一袋裹着白布的东西跑过来。   十七把白布掀开,里面裹着一块储物锦囊,封闭完好,从外面看根本感受不到里面装了什么东西。   直到打开的那一刻,才有一股极为纯净的灵力气息弥漫开来,秉白宗主用神识往里探了一下,差点被储物袋里堆成山的上品灵石晃晕了眼。   宗主:“???”   天老爷!   宗主怀疑是自己老眼昏花,揉了两把眼睛,再看,还是堆成山的上品灵石。   “对了……还有这个。”十七忽然想起什么,掏掏袖子,又摸出来一条布条,上面用焦炭划出了一行黑字:   “给小孩治病。多不退,少给补。”   几个大字写得歪歪扭扭,随意而散漫,看得出执笔人有些生疏,可是文字功底还在,字里行间能看出几分恣意的风骨来。   众人互相大眼瞪小眼,齐齐沉默了。   ……   秉白宗主实在是没钱没办法了,厚着脸皮用了储物袋里的灵石,去神农谷请了最好的医修,用了最好的药。   剩下的他一分没动,全部封在储物锦囊里面,年过几百的中年修士头一回觉得坐立不安,斟酌着尝试写信联系匿名募捐的好心人。   可信写好了,却不知往哪寄。放门口数天,没人取走,倒是有被翻看的痕迹,还经常被路过的灵兽好奇啃啃,啃得东缺一块西缺一块。   宗主知道送灵石的好心人是在看着的,只是他们修为尚浅,寻不到那人。   每次需要一些灵石买不到的稀缺药材时,当天他们宗门门口就会出现一株一模一样的药材,用镌有冻结时空阵法的匣子装好,端端正正地放在地上,只等人来捡。   那时秉白宗主就明白了,人这是该给的都给,但不愿露面,许是身份不便暴露,所以托他们照顾。   宗主也知趣地不再提见面,虽然知道那好心人也许能听见看见,但还是日日写信放门口。   “那孩子情况好很多了,之前意识断断续续,常常昏睡。”   “现在身上大半伤势已经愈合,神智清醒,也能下床行走了,太久没说话,嗓子哑掉了,能自由活动后第一件事情就是拿纸笔同我们表达谢意。”   “我们没和他说陆家村的后续。让一个不足六岁的稚童明白自己的家无辜遭到覆灭,凶手至今无法断定,也无法找魔域那位讨要公道……告诉他这些,太残忍了。”   “您送来的灵石总计十万上品灵石,给辞雪治病总共花费了七千六百三十九颗上品灵石,治疗费用明细附下页,有医修们开的单子,购买的药材也都走的正规医馆,均有记录在册,随时可查账……对了,是否还未告诉您他的名字?他名辞雪,陆辞雪。是他娘亲取的。”   “他今天是不是给您写信说想见您?辞雪年纪尚小,心思稚嫩,定然不知您不愿露面的难处,望大人莫要怪罪他……”   乌惊朔一个没忍住,带走了后两封,以及把笔触稚嫩一看就是那小孩写的信一起顺走了。   他捏着泛黄的信笺,盯着上方的“辞雪”二字,莫名有些出神。   系统化作了只有乌惊朔能看见的巨大实物棉花,垫在乌惊朔身后,让他舒舒服服地靠着翻信。   那些信封笔触稚嫩,一笔一划却写得认认真真,落款是陆辞雪的名字和日期,写了一张又一张,事无巨细地告诉乌惊朔他今日做了什么学了什么,伤势好到哪个地步,会问乌惊朔今日身体好否,心情愉悦否,最后还要写清自己今日又花了多少灵石,还会附上明细账单。   乌惊朔不喜欢看那小孩这么精打细算事无巨细地把自己的花费写出来,想把小孩信里账单部分全用焦炭涂黑来暗示他们,又不舍得毁掉小孩写给自己絮絮叨叨的信。   于是他烧了第二块木炭,写了第二条布条放回去,上书怒气冲冲的四个字:“不要账单。”   从那以后小孩和宗主不约而同地再也没有提过灵石和花费相关的字眼。   小棉花系统总算看出来了,这人哪哪都不去,就爱在仪城里待着,原来是猜到人家小宗门没钱给小孩治病,等着往人家宗门口丢东西。   还是牵挂那个救出来的小孩。   既然牵挂,为什么不愿意亲自见一面呢?   系统想不明白这点,趁着乌惊朔睡着时偷偷翻了好多数据库,得出了十几个结论,每一个都感觉不太符合。   最后索性去问了乌惊朔。   “……”   乌惊朔沉默。   这本书讲的是一个预言中将会毁天灭地的魔胎降世后,带着世人的偏见恨然灭世,最终死无全尸的故事。   是反派,也是主角。   只不过大约是因为并不符合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所以在遭受末世冲击之前,乌惊朔压根没怎么看过这类的小说,因而被系统招揽的时候反应才会大了些。   他目前的身份不仅不适合露面,更不适合再与某个救过的小孩玩云养成。   他,一个未来注定十恶不赦以至堕亡的反派,怎么见?拿什么来见?   以后陆辞雪要是知道曾经救过他,对他有恩的人不仅疑似是杀他全家的仇人,还是个无恶不作的大魔头,他是该大义灭亲,还是该徇私枉法呢?   即使这些事情不是乌惊朔做的,可在剧情的影响下,在乌惊朔主动包揽之下,这就是、也只能是魔尊犯下的罪孽。   这黑锅乌惊朔主动往身上背了,就注定不可能会主动脱下来洗白自己。   他清楚自己的性子。真见了面,多看一眼,未来都有可能多心软一分,到时候就真走不掉了,对小孩反倒是更深的伤害。   就此打住别过,他们谁也不认识谁,恩情一笔勾销,就是最好的结局。   陆辞雪只知道曾经受过谁的恩,将来魔尊死得再惨,他也只会称道一声死得好。   那样乌惊朔也能毫无负担地走剧情死遁换新身份,小孩活过了那遭死劫,索性遇上了一个还不错的宗门,倒也不算孑然一身。   反正灵石魔石等修真货币他多得是,全是系统塞给他的初始物资,不是他亲自赚的花起来也不心疼。   乌惊朔不需要别人报恩,以后他们谁也不欠谁,就像两条偶然相交的平行线,不流连于曾经的交缠,各自安生,各履其命。   只是这些东西也无法和一只不擅长人类情感的小棉花系统剖明开来,因而乌惊朔两眼一闭,老神在在:   “睡着了。”   系统:QAQ   问不出答案,小棉花也没办法了,伤心地把自己弯成了一团感叹号,自己悄悄回主神空间努力钻研。   把乌惊朔看得哑然失笑。 第4章   很久以前,陆辞雪问过阿娘,死是什么。   阿娘眨眨眼,伸手捏捏小辞雪的脸,温柔地亲了他一下。   小辞雪很喜欢阿娘的亲昵,但他忽然冒出来的问题没有得到答案,还是很困惑,于是又跑去问了阿爹。   阿爹一辈子没读过什么书,沉默老实的中年男人挠挠头,想了无数种措辞,在舌尖滚了半晌吐不出来。   最后阿爹大气地塞给他两块铜板,让他去镇上找糖叔买块糖,糖被吃完了,消失了不见了,就是死亡。   陆辞雪捏着铜板,不知懂了没懂。   他把铜板悄悄塞到阿娘存钱的布袋子里,搬着矮木凳去了厨房。   小辞雪用木凳把自己垫高,摸到桌子上的糖罐,洗干净手后从里边挖了点白糖,再放进手心里舔掉。   细小的糖块一下就化了。甜滋滋的。   那是陆辞雪对死亡最初、最深刻的印象——   死亡就是消失之后,还留着点令人惦记的甜。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陆辞雪都有些想不起来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周围陡然飙升的温度,惊慌失措的人们,眼生的眼熟的面孔一张张倒在刀下,爹娘泣不成声的哀求起不到任何作用,两具活人的身体为了年幼的孩子而堵在门口,是这个世界上最脆弱也最坚固的城墙。   直到血液溅出,痛苦哽咽之声断断续续,火焰冷冷地爬上倒塌的城墙,淹没了那一点令人惦记的甜。   他好像被人从烧个半残的家里剥了出来,随着尖锐的贯穿剧痛,记忆骤然模糊停顿,像被切得七零八碎的碎片一样,起初是拼凑不出具体的连接线,后来全部混淆在一起,分不清真切。   他隐约看见爹娘叹了一口气,随后俯身弯腰将他抱起。爹娘伸出没被烧得焦黑干枯的手遮住他的眼睛,温声细语地哄他忘掉,哄他别哭。   陆辞雪觉得自己没哭。他从小就不爱哭。可爹娘却笑着叹气,问他小爱哭鬼什么时候才舍得和他们走。   没做的事情就是没做,把没做过的事情强加到自己身上,在小孩的认知里当然是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   陆辞雪可不准爹娘胡乱算账。   然后他伸手一抹脸,摸到了满手湿润。   “……”   陆辞雪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从完好逐渐变成了焦黑的模样,他浑身的血液好像都半途跳车了一般汩汩流出,陆辞雪茫然地摸摸胸口的血洞,感受不到疼痛,只觉得眼前越来越亮,一道模糊的人影遮住光影缓缓落下来,辨不出喜怒哀乐的低沉声音如碎石坠湖,溅起一番轻微的涟漪:“……别动。”   固执的小孩茫然心想:我没有动。   也许是抱着要让胡乱算他账的人赔他两块铜板一份糖的心思,陆辞雪在走马观花的记忆碎片之中,努力想要看清那道声音的主人。   可他最终什么也没看清,意识就先沉入深渊。   爹娘的身影立在前方,犹如永不倒塌的坚固城墙,一人一边牵着陆辞雪,带着他走向令人迷失的光芒。   ……   陆辞雪猛然坠空,冷汗岑岑地惊醒过来。   不知是不是动作幅度过大,心脏处一阵刺痛穿过,他紧紧攥着胸前的布料,疼得在床上弯下腰,缩了起来。   照看着新晋小师弟的弟子睡意全飞,慌慌张张过来扶他:“怎么了怎么了?心口又疼了是吗?”   “……”陆辞雪有些说不出话来,他伸手扯了扯小师兄的衣袖,轻轻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濒临死亡的感觉太过难忘,偶尔幻痛,也习惯了,过一会自己就好了。   可惜小师兄手快,已经把床榻边备着的药倒了出来,一股脑往陆辞雪嘴里塞。   陆辞雪被塞了个囫囵,药丸入口即化,苦得有些超前,呛得他有些干呕。好在陆辞雪很擅长忍受,那股苦劲儿总有过去的时候,陆辞雪便掩着嘴耐心地等。   小师兄看见陆辞雪微微发白的脸色,突然想到这药能苦死人,嗷嗷叫着下去翻方糖,迅速往陆辞雪嘴里塞,歉然说道:“对、对不住啊小师弟,师兄我实在是没照顾过人,生疏了点。”   说是师兄,他也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一只手关节处有些变形,动作却异常灵活,不受影响。   他自己都还是门里需要人照拂的小师弟,因为年纪与陆辞雪相差不多,所以自告奋勇地搬来和小师弟同吃同住,顺便多多照顾一下重伤初愈的陆辞雪。   心口的疼痛缓下来不少,陆辞雪含着甜滋滋的方糖,小声道:“怎么会……谢谢小师兄。”   三十五捏着干净的手帕给他们排行第三十六的新晋小师弟陆辞雪擦掉额头的冷汗,把缩起来的小孩往被子里塞,少年老成地拍拍他的后背,说道:“继续睡吧。”   陆家村出事距今已有将近半年,小孩生命力旺盛,加上有匿名好心人雄厚的资金资助,陆辞雪的伤势恢复得很不错,除了偶尔会心悸噩梦和幻疼之外,几乎不会有什么影响前途的后遗症出现。   陆辞雪陷进柔软的被子里,等到三十五师兄睡进被窝里来,这才用带了一点茫然的声音轻轻说道:“……我记起来了,我爹娘说,有人来接我。”   “所以……他们不带我走了。”   陆辞雪自己都诧异,他在那样杀人不眨眼的强盗手里,居然能成为唯一幸存的活口。   师门上上下下说他是福星降世,好运爆棚,上辈子积了阴德,亦或是祖辈在下面磕烂了头才求得阎王高抬贵手。   当然,他们并不关心为什么,他们一般只关心怎么让陆辞雪看不见有关陆家村的消息。   虽然陆辞雪全都知道了。   三十五是个一沾枕头就晕的主儿,他眼皮都有点睁不开了,耳边的声音模模糊糊的,有点没听清:“什么?”   年幼的小孩便摇了摇头,摇完头,陆辞雪才意识到师兄快困厥过去了,看不见他摇头,于是轻声说道:“我是说,师兄晚安。”   三十五哎了一声,喜滋滋地还了一句晚安,放心地晕过去了。   “……”   陆辞雪便也跟着闭上眼睛。   那人的脸上蒙着一层令人看不真切的雾,挡住了五官面容,陆辞雪再如何努力,也始终无法看清那人的长相。   陆辞雪捏住被角,心中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   传说中死而复生的事情,该用奇迹来诠释吗?   那个他从未见过面,却再三救了他的……好心人。   陆辞雪不明白自己这一条毫无特点价值可言的凡人命,究竟有什么值得那人重金救治的。   将他从阎王手里夺回来,还花了这么多灵石救他,把陆辞雪卖了都不及那人在自己身上花费的十分之一,这笔投资未免显得过于失败。   能毫不肉痛地丢下十万上品灵石,那人无论财权地位亦或修为能力,大概都是人中龙凤。   知道这笔灵石拿来救小孩本来就得不到什么有用的回报,丢出去就只是听个响,所以……才没有必要见面的吗。   陆辞雪落寞地捏住笔杆。   他还没有找到那些凶手,他还没有厉害到能够入恩人的眼。他想报仇雪恨,他想踏入仙途,他想变强,他想拥有一张……见他一面的资格券。   陆辞雪定了定心神,写道:“先生亲启。见信安……”   终归是个丁点大的小屁孩。乌惊朔一拆开从秉白宗带回来的信封,随信掉了一支桃花枝出来。   清浅的香气染遍了信纸,混着油墨的味道,每天一封,活生生把乌惊朔的期待感养出来了。   乌惊朔不让他写账单,陆辞雪就写很多很多幼稚又无聊的废话,他写师父养的桃树开花了,他们几个偷摘桃花被师父发现,拎去关一时辰禁闭。   他写师兄弟平常都把他当瓷器供着,看书都不让他一次性看太久,生怕过劳犯了旧伤。结果年末考核的时候一堆学了一年的师兄被学了几个月的小师弟压一头,通通被师父丢进小黑屋抄书。   他写自己趁师父不注意偷偷钻进小黑屋,愧疚地想帮师兄们抄,结果被拎到一边干点磨墨的活。天黑了就睡在师兄们用外袍和蒲团堆起来的柔软小窝里,师父把宗里翻了个底朝天,终于在小黑屋里找到了睡熟的小徒弟,一怒之下怒了一下,拂袖免去他们的抄书,把一堆贪玩的皮猴全部赶回去睡觉。   全体弟子集体欢呼,后又因过度兴奋嗨到半夜把师父吵醒,再度二进宫。   乌惊朔读得津津有味,顺手把桃花枝插在肩上团着的棉花上,让系统帮他养。   他其实不怎么回信,一方面是实在还没学会毛笔写字,另一方面是因为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既然决定了不再过多牵扯,那就最好不要给予期待,这个道理他明白,可做又是另外一回事。   乌惊朔尝试过彻底断联。仪城的大任务点没了,他这几天闲得不能再闲,终于有一天等到系统发布新的任务点,于是出了一趟城。   这一趟,他其实已经不打算回来了。   当断则断,否则必受其乱。   乌惊朔没有给秉白宗留下任何能在联系他的方式,信都是系统利用高科技帮他取的,他们之间的关系简单得一目了然,只要乌惊朔想断,就没有任何人能找到他。   乌惊朔怕自己心软,千叮咛万嘱咐不让系统告诉他那小孩的近况现状。   小棉花系统无条件听从乌惊朔的话,真就守口如瓶,半点也不透露。 第5章   那次的任务也挺简单的,只需要乌惊朔换魔尊的身份露个面,按照剧情去把那群作了恶被修真界集火围剿消灭的魔族接回来就行。   正道围剿到一半,魔域大boss出面把人全保了下来,轻描淡写地丢下一句“本座看管不力,回去自会多加教训”,然后就将他们全部带出了围剿圈。   正道那边的修士眼睛都红了。   这几个魔族杀了他们的同门,如今甚至还能全身而退,叫人怎么稳住道心?   但是“魔尊”是不会理会人族那边怎么想的。   碍于身份和任务,乌惊朔也不能管。   乌惊朔把那群欢天喜地的魔族全部接回了魔域,利落地让他们带着欢喜上了黄泉路。   反正他是魔尊,怎么处置这群魔族他说了算。   至于那群道心破碎的人族,乌惊朔事后多嘴问了系统一句,从系统那得知他们反而会因为此事先破后立,突破了瓶颈后,乌惊朔就知道他不需要多操心了。   命数如此,有得有失,不必干涉。   乌惊朔动手没有什么负担,毕竟杀的也不是人。   他站在荒原上,脚边是悄无声息的尸体,粘稠的血缓缓淌入泥沙中,风从幽深的峡谷中呼啸而过,拂过乌惊朔的衣摆,猎猎作响。   小棉花系统负责抛尸善后,哼哧哼哧把尸体全部丢下悬崖,在这一点上它一点也不统如其名,干活干净利索,好用得很,还会嘱咐乌惊朔注意放风,别让别人看见,就算看见了也没关系,往后脑呼一砖就行。   活脱脱一块黑心棉。   任务做完,累不着乌惊朔了,他闲闲揣着手站在一边,听着下方传来的破水之声,鼻尖全是峡谷间带着血气的腥臭之风。   乌惊朔的鼻子被小家伙的每日一枝桃花养刁了,闻不惯这些。   他沉默半晌,指尖摩挲着储物戒里用活水养着的桃花枝,在白花花的黑心棉大功告成,雀跃着回来复命时及时撤回了手,没叫它看见。   “正道仇恨值涨了好多。”小黑心棉惊呼,“能额外拿100的积分奖励!”   乌惊朔:“……”   这次任务才一百!   魔尊大人亲自露面刷仇恨值就是不一样。   系统美滋滋地结算积分,原地放了个烟花庆祝,见乌惊朔仍旧站着不动,于是说道:“宿主,距离下一个剧情点发生还有半年有余,您可以放心玩。”   “……这么久?”   不得不承认,刷任务成了乌惊朔为数不多的目标,没了这个目标,他又短暂地陷入了迷茫之中。   他如今就像个干两天活放半年假的员工,茫茫然得不知所措,捏着这么多天的假期也不知道何处可去,甚至想回去上班。   系统见乌惊朔兴致缺缺,于是哄着自家宿主往魔域里走:“您在魔界有一套占地面积极其广阔的房产,由历任魔尊继承,如今是您的了,如果您需要休息,可以考虑去小憩一会。”   乌惊朔慢吞吞地往回走:“……好。”   用魔尊身份的时候,乌惊朔易了容,换了一张和他本人没有任何关系的脸,光明正大地在魔界地盘里穿行。   他浑身上下裹在一身黑色的衣袍里,宽大兜帽垂下来,只露出了下半张脸,唇色很淡,微微抿着,肤色极为苍白,乍然看着,像是地狱里常年栖息不见光的恶鬼。   这幅装扮一般是鬼修那边爱用,而能沦落到来魔界生存的鬼修,基本上算是魔界欺负链的底层之一。   因而路上的魔族看见乌惊朔时一点避让的意思都没有,有的体型壮硕的魔族甚至还会有意无意地撞过乌惊朔的肩膀。   乌惊朔在脑海里和系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步履漫然随意,一开始只以为是路上魔来魔往,难免摩肩擦踵。   因而他只是习惯性侧过身体,一边自己注意着避开,一边支使着系统把整个魔殿全部搬空重建。   小棉花系统上线清洁棉兼管家服务,已经提前去踩点重建了。   历任魔尊当然不会委屈自己住个二手魔殿,但魔殿坐落之处是整个魔界地势最高,最适合闭关修炼的地方,不可能拱手让人或荒废,因而基本都是将魔殿推翻重建成自己喜欢的风格。   然而乌惊朔再一次被撞得微微趔趄,一抬眼眸扫见周围不怀好意簇拥过来的魔族们时,神情终于沉了下来。   他再怎么听不见东西,如今也能察觉出来不对劲了。   为首的魔族肌肉壮硕,刀疤遍布,腰间挂着巨斧,眼露凶光。   其他围上来的魔族同样带着不怀好意的眼神,嘿嘿一笑:“兄弟,今儿又接了哪家小鬼啊?打不打算上供给你爷爷看看?”   乌惊朔耳朵不好,听不清这群黑狗熊叽里咕噜说些什么,又不明白他们究竟哪来的胆子敢随地大小拦,很是莫名其妙:“肩膀不要可以自己削掉,跑来别人面前讨什么嫌?”   真当他脾气很好吗。   围着乌惊朔的魔族们对视一眼,像是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腰都笑弯了:“这小美人说的什么?”   “哈哈哈……牙尖嘴利的,也不知道等会还能不能这么硬气。”   这边的动静很快传开了,周围逐渐有其他的魔族聚拢过来,只是大多都保持着距离,不敢靠近。   这伙魔族是此地为非作歹的混混魔,仗着自己修为能够碾压别人一头嚣张无比,当地大多都是一些老弱病残魔,对上他们,只能敢怒不敢言。   清洁棉系统忙着收拾魔殿,暂时没有发现这边的异样,不过乌惊朔可以从这些黑狗熊的神情和周围魔的反应看出点端倪来。   虽然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大概能猜到不是什么好话。   乌惊朔淡淡地垂下眼皮,把手里勾着玩的桃花枝放回了储物戒。   山高皇帝远,非要当恶霸,那就怪不得别人了。   那笑弯了腰的为首魔族还未直起腰来,视野就奇怪地变换倒转起来,脑袋重重砸在地上,瞬间血流成河。   随后,他才感到自己的腰部传来一阵巨大的冲击力,像是有某种坚如磐石的重物猛然锤在了他的腰上,活生生将他砸入了地底。   其实对付他们并不需要费多少力气,甚至可以不需要乌惊朔亲自动手,只需要稍稍放出一点魔脉气息,他们自己就会跪下。   只是这里多的是老弱病残魔,乌惊朔还没熟练到能够精准针对性释放威压气息,伤及无辜也非他所愿,索性用最原始的方式动手。   乌惊朔活动了一下手腕手肘,遮住额前的宽大兜帽因为动作滑落下来,露出那张令人挪不开眼的面容。   其他魔族倒吸一口凉气,看见自己同伴被打趴在地上,怒火一下就涌了上来:“你敢!?”   旁观的群众根本不敢多看,心都揪起来了。   那一下可能还是趁着为首魔族不注意偷袭得手的,他一个孑然一身没有任何修为气息的人,怎么面对这几个修为已达金丹期魔族?   一个金丹修为的魔族,都够当魔界一个小城池的城主了,根本不是他们这种待在边陲安分守己过日子的普通魔能惹的。   眼下这个年轻人还伤了他们的人,怕不是下场更惨?   更遑论这倒霉蛋还尚有几分姿色,若是落到这些横行无忌的恶霸手里,只怕是会被玩得生死不如。   一个衣着朴素的老妪急得砸了好几下拐杖,上前两步,想去扶被砸在地上的魔族,颤抖着说:“大人、大人息怒……我把今年的收成全部上交,您能不能……”   “滚开!”   “拿我们的东西讨好我们,活腻了?”   地上的魔族后腰剧痛,半截腰几乎都要断了,躺在地上疼得哀嚎,眼睛彻底红了,嘶哑着怒吼道:“杀了他……杀了他!”   “我要他跪着磕头道歉,四肢被拆成白骨……捧着他的头颅请罪!!”   她一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奶奶,称不出几两存在感,眼下这个年轻人一个出其不意的出手已经拉爆了所有的仇恨值,怎么可能听这个一脚就能踹死的老东西说话?   围在乌惊朔身边的魔族们不耐烦地把老妪推开,拐杖摔在地上折成两半,老妪摔在地上起不来,胳膊磕在石头上,痛苦地蜷缩着。   乌惊朔余光瞥见,皱起眉头。   小棉花系统刚从魔殿那边回来,看见自家宿主给人围了,惊呼道:“发生什么事了!?”   它才多久没看!   系统来了,那就好办了。   乌惊朔和系统交流只在脑内,即使他听力有损,也半点不影响,迅速方便,一念之间就能将自己的想法精准传递过去,所以极其省事。   他掀起薄薄的眼皮,扫过围城一般堵住他前后左右的魔族们。   下一刻,只听几声沉闷的砰然声响,乌惊朔身边的魔族通通噗通一声跪了下来,膝盖磕在地上,磕出了皲裂的龟纹。   地上那个刚直起一点身子,下一刻又在悍然强大的威压之下轰然砸回了地面上,呕出了几口血。   小棉花系统调出了半柱香前的数据流,浏览完一遍之后又把自己气成了爆炸棉。   它操控着乌惊朔的威压来回反复地碾过那群恶霸魔,又愤怒地指使鸟群飞过天空,将消化过后的遗留精华精准空投给地上爬不起来的那几个魔族。   那几个魔族在乌惊朔身边齐齐整整跪了一圈,骨骼被挤压得咔咔作响。根本无法抵抗那股强大又蛮不讲理的威压。   大魔气息弥漫开来,来自血脉深处的恐惧战栗不期而至,单单只是感受到,都有一种从内心深处想要低头臣服的冲动。   跪下的魔族眼神惊骇。   这种超越修为,近乎血脉上的压制,只有坐在魔尊之位的魔才能给予。   天老爷,他们只是看见个美人日常想抢了,谁知道他就是魔尊啊!?   乌惊朔当胸一脚踹翻了面前的魔族,居高临下踩上他的胸膛,说道:“人家一八旬老太你也欺负,是不是男人?”   魔族眼底惊骇未散,头顶又传来吧嗒几声,掉下来了无数团散发着新鲜味道的排泄物,从头淋了他们全身,当场崩溃了:“什么东西?!”   乌惊朔:“……”   乌惊朔默默把脚收了回来,并且动作隐晦地扫了一眼自己的衣摆。   没有。   半点也没沾上。   好的黑心棉,你是一块白白软软的贴心好棉。 第6章   其他围观的魔族们看得一脸目瞪口呆,在乌惊朔身上那股独属于大魔气息的威压放出来时,众魔都骇然后退了一步。   魔族之间修为决定一切,谁能碾压,谁就是王,魔尊之位的诞生亦是如此。   也正是因为这一特性,所有魔族都对这种从血脉深处引动的,带有压制驯服意图的威压极其敏/感。   这些金丹期的恶霸魔族之所以能在这里横行霸道至今,也正是因为此地暂时还没有修为高于他们的魔族出现。   如今这个修为高于他们的魔族出现了,好消息是,这个魔族有仇报仇,怒火只针对那些对他动了手的恶霸。   坏消息是,这人是魔尊。   魔尊之位如流水,惹来争抢不断,血流纷纷,正因魔尊一位可号令万魔。   历任魔尊向来行踪莫测,这位更是脾性成谜,喜怒难辨,动不动发疯把自己家屠了。   那可是魔族十大天赋之首的「兑换」,魔尊之位常驻家族,一日之间尽数覆灭于他一人手里,除他之外再无独苗,最后踏着累累白骨上位魔尊。   「兑换」天赋这支血脉,如今独独剩他一个。   没有人会试图招惹一个杀了自己全家的魔族,除非有魔刚好打劫到了他身上。   乌惊朔心情本来就不好,如今莫名其妙被碰瓷,更是糟糕透顶,见到小棉花用了这种方式替他出气,不免品出点啼笑皆非,那点糟糕的心情便稍稍好转起来。   本来嚣张至极的几个大汉魔族如今淋了一身鸟屎,跪在鸟屎坑里面,一张口就接了满嘴,如今正纷纷伏在地面上干呕,还因为乌惊朔的针对浑身剧痛,宛如被山峦反复碾压过。   对付他们,对于乌惊朔而言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不动一分一毫的刀光剑影,就能隔空碾碎他们的金丹。   乌惊朔往后看了一眼,看见那个倒下的老妪被年轻魔族扶了起来,他们还因为乌惊朔目光扫过而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神情哀求,嘴唇一张一合,微微颤抖,像是在说些什么。   乌惊朔以前听力刚受影响那段时间不太适应,练就了一身已读乱回的本领,如今十分顺手就用上了。   他高深莫测地冲着那群干呕的恶霸魔抬了抬下巴,神情淡淡,“他们金丹已毁,如何处置,你们自己决定。”   他的话,小棉花已经帮他出过气了,乌惊朔自己也出手揍了一顿,火气本来也没大到要杀人的地步,一顿下来消了不少。   听见乌惊朔这句,众魔看向中间那群跪地魔族们的眼神一下就变了。   在乌惊朔后撤两步让出身位,确定乌惊朔所言非虚之后,便一个个抄上了墙边靠着的柴刀。   见状,乌惊朔正要离开,袖子忽然就被人扯了一下。   他步履停顿,侧了侧身子,看见是那个脸上摔出血的老妪。   老妪脸色哀切,拐杖被摔断了,看见乌惊朔要走,非要跟上来,扶着她的年轻魔便硬着头皮掺着老妪过来了。   老妪脸上皱纹深深,嵌着深色的风霜痕迹:“你是……魔尊?「兑换」?”   乌惊朔辨不出她的口型,目光落下的时候恰好瞥见她不自然折着的手臂和身上沾着泥点的布衣,于是指了指被众魔淹没的那群壮汉魔族,道:“把他们胳膊各折一条给你?”   搀扶着老妪的年轻魔:???   他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眼睛瞪得像铜铃,有一瞬间以为眼前站着的不是令魔闻风丧胆的魔尊,而是什么热衷以牙还牙助人为乐的热心群众。   老妪似乎是活够了,一点也不觉得这么和魔尊说话有什么不对,见乌惊朔停了下来,攥着乌惊朔的衣裳往自己这边扯,用嘶哑的嗓音急切而大声地喊道:“「兑换」,别走他们的老路,别滥用……用了兑换,交出去的代价,即使轮回转世,也永远也不可能回来了。”   乌惊朔观察着老妪的神情,善解人意道:“要两条?也行。”   小棉花:“……”   老妪:“……”   小棉花受不了了,在乌惊朔耳边当传声筒嘀嘀咕咕:“她说你得注意着点别乱用兑换,像什么一下许出自己的生命这种,更是绝对不允许的,听见了吗宿主?”   乌惊朔了然地点点头,大手一挥:“那我当然知道,这种小事还需要特地强调吗,没人比我更懂了,你尽管放心。”   小棉花一言难尽地把自己揉成了一团。   乌惊朔拍拍老妪肩膀,道:“本座自有分寸。要胳膊不要?让他们给你留点,自己去掰,出出气,不然死了成鬼魂了,你也奈何不了人家了。”   老妪:“……”   乌惊朔转身离开。   大概是受了方才同声传译的启发,小棉花开始充当乌惊朔的实时翻译,为他收集周围传来的声音,用数据流化作无数条文字弹幕漂浮在眼前,供乌惊朔一目十行。   乌惊朔惊叹于小棉花的灵活性,不吝其词地将所有赞美词都用上了,把小棉花系统夸成了一团飘飘然的棉花云朵。   他一边熟练地哄小棉花开心,一边读着周围魔族的话语,其中有几条吸引了乌惊朔的注意:   “他们洞府里刚抓回来几个人族小孩,赶紧给他们放回去吧,不然正道那群修士又要打上来了。”   “冤有头债有主,拿我们撒气,我们也交不出什么啊。”   “上次人族领地发生屠村那样的事情,就仗着这里和人族领域接壤,他们那个城池的修士为了泄愤,已经潜进来杀了我们好多魔了……老天爷,关我们什么事!”   “你下手轻点,别给他搞死了,后面一大堆被这些恶霸欺负过的兄弟没有动手呢。”   “怕什么,一个金丹期体质的魔族,怎么可能这么快死。”   “据说那次人族被屠了一整个村子,却有一个几岁的人族幼崽活了下来,真是稀奇。魔界里谁都知道,傀儡发动「傀儡」之后,不可能会有活口留下来的,更何况是一个什么反抗能力都没有的小孩。”   “听说有贵人相助呢。救了人,送了好大手笔的灵石,结果人找不着一个,还惊动了修真界那边的仙尊,仙门那边一直想打听关于魔尊……尊上的消息,结果几个月来联系不上人。”   “这孩子也是个命苦的,那杀千刀的傀儡在外面为非作歹,连个小孩都不放过,人全家都没了,偏要剩他一个……喂喂喂,手臂别剐,尊上指定让那老太来掰的,不许剐。”   “不过那贵人好像就帮到头了,听说已经断了联系,见不到了,修真界那群破修士忙半年什么也没有咯。剩个还没开灵根的小孩,要是开出个天赋好的,人族那边又该抢了。”   “诶你别说,我去人族领地卖魔焰盐的时候,好像看到过那个小孩……当时我摆摊的地方刚好在他们隶属宗门不远处的一个集市里,我亲眼看着那小孩在门口守几天了,面前堆了一堆雪片一样的纸,被那群修士牵回去,不久后自己又悄悄地溜出来坐着,弯起眼睛勉强笑一下,眼睛都是红的……我还想送他点魔焰盐来着,怕他对魔族恨屋及乌找师兄弟揍我,就没去。”   乌惊朔的脚步逐渐滞缓,最后悄无声息停了下来。   “……”   小棉花系统终于察觉它把一些不该放进来的东西放进来了,慌慌张张把同声传译的弹幕全部撤了,心虚道:“抱歉宿主,我没有注意到。”   系统这时才想起乌惊朔叮嘱过它不能告诉他有关陆辞雪的消息,不免有些心虚。   片刻功夫,乌惊朔已经从魔群堆里离开,前往魔殿坐落之处。   乌惊朔沉默地拢着袖子,低声自言自语道:“……他总该自己独立的。灵石留给他了,宗门师兄弟待他也不错,走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罢了,我都没舍得饿着他,他自己有什么好弄得自己不吃不喝的?”   “……”   小棉花系统缩成一团不敢吱声,偷偷跑去乌惊朔储物戒内偷了一朵桃花枝出来,插在自己的棉花身体上,随后托在了乌惊朔肩膀上。   每次乌惊朔一闻到桃花香,不自觉皱起的眉头就会微微松开。   小棉花努力挥舞着棉花飘絮,让桃花淡香往乌惊朔的方向飘去,听见他不满地吐槽:“人这么小一丁点,他师父就放心把他放外面?拿钱不办事……”   不对。好像不能这么骂。秉白宗主不拿钱,乌惊朔寄存在他们那里的灵石只会用于小孩身上,除此之外的支出依旧由他们自己负担,小孩的灵石没有动过半分,所以乌惊朔也不能怪人家身上。   “……”更烦了。   他又不是他爹,怎么管也管不了人家一辈子,现在就已经这么难走了,再拖下去必定更难。   小棉花挥舞得更加卖力了,从乌惊朔储物戒里把整瓶桃花搬出来,用棉花托起来,香气浓了些许。   乌惊朔神思烦乱,没注意小棉花的动作。他深吸了一口气,桃花淡香沁人心脾,几乎令他的动作顿了一下。   系统在空中变成了一团灰扑扑的棉花,可怜兮兮道:“魔殿想要推翻重建还需要好一段时间,里面还有一堆用来审讯的地牢没有摧毁,您也不想住这样的二手宫殿吧?要不您先回仪城,再住一段时间客栈?我保证不让您和他见面!”   先把宿主骗去仪城,剩下的,宿主这嘴硬心软的性子会自己解决的。   刚下定决心去看一眼就真走了的乌惊朔:“……” 第7章   仪城的出入防护严实了很多,只不过对乌惊朔而言依旧形同摆设。   他轻而易举地混了进来,浑身气息收敛得干干净净,再把脸一遮,谁来都只会认为他是一个身无灵力的普通凡人。   “就看一眼。”乌惊朔也不知是哄系统还是哄自己,哼道,“多大个人了,还动不动就伤心欲绝吃不下饭,小孩子心性。”   能骗谁可怜心软?   反正不是他。   鉴于宿主多日以来的表现,小棉花系统暂时不对宿主放出来的厥词做出评价,开开心心地舀起灵石往给即将送给小孩的锦囊里塞满。   它家冷酷无情的宿主大人决定给小孩空投最后一次生活费,仁至义尽后便彻底离开仪城,前往下一个任务点。   其实无论乌惊朔愿不愿意与这个世界的人多一些牵扯,对于系统而言都没有什么区别。   它是乌惊朔的系统,永远无条件服从和支持乌惊朔的意志,虽然小事上偶尔会悄悄煽风点火一下,但真到了关键大事上,它永远不会违背乌惊朔的决定。   所以乌惊朔若选择留下,系统就负责暗度陈仓送送信收信,乌惊朔若选择离开,它便在确保主线剧情顺利推进的情况下给宿主争取最大限度的自由。   说来也巧,仪城在人族领域边缘,离接壤处不远。   也就是说,对于一瞬千里的高阶大魔而言,这个距离基本上就是家门口出门左转走两步就能到达的距离。   乌惊朔基本上已经适应了这具身体,不用系统接管身体传送了,走得十分潇洒自由。   没过多久,乌惊朔就住进了仪城地势最高的客栈,从这里向远处眺望,能够将秉白宗尽收眼底。   秉白宗只是一个占地面积只有两个客栈大小的小宗门,乌惊朔远眺过去的时候,看见秉白宗门口的信箱已经塞得满满当当,放不下了,又在顶上叠了一堆纸片,这才惊觉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取掉里面的信笺了。   门口偶有人流出入,却不见那个守在门口的人影。   “……”乌惊朔默然。   也好。看来是想开了,知道顾着点自己了。   这才对。   乌惊朔把写了几句告别的布条扣了下来,指尖一动,手里拎着的锦囊就落进了那道信箱里面。   他本意是想给小孩再送点生活费,顺便留最后一封布条,训一训喜欢守在门口不吃不喝的不听话小孩。   既然能放下,也就不必多此一举了,要不然人家好不容易想开了,又白挨一顿训,气都气饱了。   那信箱是因为这些天的往来书信而特地制造的,里面镌刻了传送阵法,只要知道口诀,就能往里面取送东西。   乌惊朔手里大部分都是魔石,不过他有「兑换」,这天赋居然还怪好用的,允许乌惊朔用于货币兑换,方便无比。   正当乌惊朔放完东西准备离开,那信箱却闪过一阵光芒,像是知会了什么人,随后门里就冲出来一道踉跄急促的身影。   陆辞雪仓促地冲到门口。   他浑身的血液直往头顶上冲,血管鼓胀,耳边嗡鸣,喉咙痉挛得说不出任何话,眼睛却先泛起了红。   陆辞雪不知道那人在哪,不知道他过去几天经历了什么,不知道他为什么不愿收信了。   他把没有送出去的信取出来反反复复看到天明,觉得或许是自己写得太过啰嗦,太没有营养,太废话太幼稚太没有价值,懒得看,没必要看,于是写了一遍又一遍,一张又一张。   陆辞雪怔然地对着雪片一样的信看了不知多久,随后一点点把自己缩成了一团,埋进膝盖处。   这年头,哪个大人还愿意陪小孩玩这么久的过家家?是他不知收敛,不够懂事,妄生贪念,不知道见好就收。   断了好,断了好。   断了……好。   可是那道无人问津的信箱在数天以后,再次传来了阵法启动的异响。   这道信箱是师父专门做来收发信笺的,阵法绘制的时候将沾有那位先生气息的布条当做阵引放了进去,炼制出的信箱法器只有那位先生够投送过来。   而且信箱里的阵法启动有一定的距离限制,这意味着那人一定就在仪城之内。   那一刻陆辞雪脑中几乎是空白的。   等陆辞雪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之后,他已经踉踉跄跄地冲到了门口。   乌惊朔站在窗前,眼神落下,即使如隔云端,他也依旧能够将那道站在宗门门口仓惶落寞的小小身影尽收眼底。   若不算上陆辞雪被贯穿胸膛躺在地上的那次,这大约算是他第一次见陆辞雪。   陆辞雪穿着朴素却干净的白色衣裳,脸庞略显瘦削,看不见这个年纪应有的软肉,五官虽没长开,却粉雕玉琢,灵动又漂亮。   分明还是个没长开的小团子,眼神却像是极夜里的一颗星辰,极黑也极亮,如今边缘泛着一圈红,终于显了几分孩子气出来。   眼下还挂着点乌青,这几天大概没睡好。   乌惊朔看着他数次张了张口,小棉花系统适时地进行转播:   “……您听得见吗?我、我知道我很唐突,只想祈求您的原谅,抱歉、抱歉。”   “如果可以的话,那些灵石您收回去,我受了您太多的照拂,早已足够。”   “前几日……我不是故意做出那副姿态的。这条命是您和师父他们抢回来的,辞雪不会擅自糟蹋。”   “辞雪能力不足,尚未拥有替您排忧解难的能力,如若以后能够拥有,万望您给辞雪一次机会。”   转播出来的文字在乌惊朔眼前流过,冰冰冷冷,带不来任何情绪,可乌惊朔盯着陆辞雪颤抖红透的眼瞳,却莫名能触碰到几分。   陆辞雪手脚冰凉,手心全是汗,他不确定那人究竟有没有在看着、在听着。他拂开衣摆,端端正正地朝着远山的方向跪了下去,缓缓叩了三次首。   “这些天来,多谢您。”   “谢您数次救命之恩,谢您愿意陪辞雪胡闹。”   “谢您愿意给辞雪一次道别的机会。”   最后一次叩首,陆辞雪低头贴在手背上,久久保持着这个姿势,本就瘦削的肩膀能看出几分难以抑制的颤抖,乌惊朔甚至能隐约看见地面上被液体洇湿的深色痕迹。   “……”   不知是不是小团子叩首的方向,恰好正对着乌惊朔。   区别是乌惊朔听不见,陆辞雪看不见。   日头坠落,金乌渐沉,洒下烫金般的光芒,一面照着窗边默然而立的身影,一面照着那道长跪不起的小小身影。   宗里其他人也陆陆续续地走了出来。   秉白宗主手中拿着两个储物锦囊,放进了信箱里面,随后朝着陆辞雪跪的方向深深作揖,除陆辞雪外全宗上下三十五人,齐齐安静地站在师父身后,同样行了一礼。   小棉花系统飘在乌惊朔身边,看着他长身玉立,下颌紧绷。   良久,乌惊朔啪地一声关上了木窗。   小棉花吓了一跳,整团棉花颤了颤,没敢吱声。   因而它没注意到的是,一阵风打着卷吹过众人周身,地上长跪不起的陆辞雪忽然像是被一股无形的手托了起来。   他猛然地抬起头来,惊愕地看见旁边信箱闪过一阵莹白光芒,里面除了装着灵石的锦囊之外,所有信笺都被洗劫一空。   乌惊朔郁闷地抓了抓头发,翻箱倒柜地找出来纸笔,想了好久也不知道怎么落笔,揉掉了十几个纸团,终于写完了一封。   他捏了法诀把信笺送进信箱,随后抓过旁边的被子,一言不发地把自己蒙了进去。   那端陆辞雪还未从信箱被洗劫一空的惊愕中回过神来,随后便又发现信箱里多了一封带着桃花浅香的信笺。   他浑身血液刹那冰凉,从头嗡到脚,一时之间不知道应该先伸手还是先迈脚。   三十五师兄最先发出惊叫,“小师弟……快去拿信!!”   所有人这才骤然回过神来,抓着陆辞雪的肩膀把他往前推。   陆辞雪眼前都泛着点金星,巨大的狂喜凭空砸得他头晕目眩,他抖着手把信取出来展开。   “出了几天远门,没空看信,忘记提前知会你一声……抱歉。”   “以后再有这种事情,会同你说的。”   “信我取走了,晚点再看。好好养伤,别多想。”   平心而论,那位大人在纸上写的字迹稍微有些歪歪扭扭,比不得用焦炭在布条上写的,似乎是控笔不熟,但笔锋笔触依旧能看出一点熟悉的痕迹来。   陆辞雪闻到了上面沾染的桃花香,那是只有开了花,且持续熏染才会沾染得这么明显的程度,说明……说明那人不仅收了贴身养着,还养得很好。   陆辞雪的眼泪一下就下来了。   他懊恼于自己这些天的频频失态,他明明已经熬过了那样黑暗的时刻,本应该更加坚强,现在反倒更加容易失态掉泪。   不应当。不应当。   乌惊朔储物戒里兜着一堆小孩写的信没看,看什么看,他压根没敢看。   他把自己蒙了半天,生无可恋,半夜都要坐起来给自己一巴掌,不敢想象那几天陆辞雪究竟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度过的。   那么一丁点大的小团子,懂事乖巧得不行,连察觉到自己被抛弃了,都会因为怕毁了身体而不敢放任自己茶饭不思,用尽力气抓到的机会,他不用来祈求更多的庇护和帮扶,反而是用来朝他道谢告别。   乌惊朔当真睡不着了,顶着糟糕的心情抓起正在给桃花换水的系统揉搓捏扁。   小棉花开心地变成了洁白柔软的蓬蓬棉,让乌惊朔盘起来手感更好,“宿主,亲爱的宿主。您可以放心,我的存在只有您能察觉,我不会泄露有关您的任何信息。”   换言之,陆辞雪不会知道乌惊朔远行几天背后的真相,乌惊朔大可以继续保持着笔墨联系,只要自己不抖搂出去,那其他人就永远不会有知道的可能。   乌惊朔心不在焉地捏着蓬蓬棉,幽幽道:“我真该死啊。”   小棉花系统:“……”   乌惊朔吸了一口气,挫败地躺倒下去。   真是的,他怎么就想到这么个糟糕的方法。   如果怕陆辞雪发现他的身份,完全可以拒绝任何形式的接触,只保留最简单的纸笔关系。   反正乌惊朔的毛笔字写得丑绝人寰,他自己都看不过眼,要不是当下形势紧急,扯一些布条送过去太不合适,不然他肯定不会拿出手。   大不了以后魔尊带着文盲人设行走江湖,手里只拿武器不拿笔,彻底杜绝掉马风险,这样等魔尊身份下线,他换新身份生活,还能无缝衔接上和小孩的联系。   这不多好?人多可爱一小孩,非要惹人家伤心一回。   他真该死啊。   小棉花:“……”   小棉花不敢说话,小棉花蓬地变成了一大团,让乌惊朔陷了进去。   *   乌惊朔又在仪城住了半年,按着系统给他提供的美食红榜挨个吃了过去,半年吃掉了一小半。   没办法,乌惊朔喜欢反反复复把一种吃到腻,才会找下一个,尝别家尝腻了,还会吃点回头草。   他和陆辞雪之间的联系又重回了之前的模样,每天定时定点收信,偶尔想回一封,写完看着自己丑丑的毛笔字,面无表情地毁尸灭迹。   他要学别人闭关,好好练字。   这字写了送出去,乌惊朔自己都觉得丢脸。   恰好最近陆辞雪到了觉醒灵根的年纪,前两天烧了一场,醒来就拥有灵根了。   小孩对于自己体内新生的混乱灵流感到十分新奇,和乌惊朔说明了情况,拿着师父的推荐信去拥有测试资格的大宗门测了一下灵根资质。   是非常罕见的木系天灵根,品质十分纯净。   全宗门都高兴坏了。要知道修真界上一个天灵根出现在四百年以前,连他们金丹期的师父也才只是资质一般的三灵根,他们这人不杰地不灵的小地方能出一个天灵根,那简直称得上祖坟冒青烟。   陆辞雪懵懵懂懂,见着师父同门们都高兴,他便也跟着高兴。   知道自己修炼资质很好,将来也许仙途坦荡,陆辞雪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不仅没有拖后腿,反而还拥有了不错的天赋,这算不算老天都在帮他?   仪城出了一个天灵根的事情传遍了整个修真界。   这种事情瞒不住,只是时间早晚罢了,许多提前收到消息的宗门已经开始增加和秉白宗的往来,朝他们抛出橄榄枝了。   一个两个全是想来挖好苗子的。   师父一开始有多欢喜现在就有多愁。   他深知自己没有教天才的本事,自己的宗门也只是一个平庸得不能再平庸的小地方,陆辞雪心性坚韧,天赋异禀,终非池中之物,站在更大更广阔的平台上,才是对他最好的选择。   只是在问陆辞雪的意见时,众人却都碰了一鼻子灰。   陆辞雪,似乎并没有想象中这么愿意。   秉白宗主摸了摸陆辞雪的头,温声劝他去。   秉白宗永远都是陆辞雪的家,不管他远行至何方,想回随时回。   只是通往外面世界的路,坦荡的永远只有那几条,别人为了挣这一次机会抢破头都在所不惜,错过了,下次就不一定有这种机会了。   陆辞雪也明白利弊所在,但他牵挂的人基本都在仪城,还有那位大人,他问过大人的信笺还没得到回复。   他不想放弃这次机会,更不想放弃和乌惊朔的联系。   陆辞雪知道自己很贪心,可是在这件事情上面他不得不贪心。他想变强,想让那位大人的“投资”变得有价值些。可他若想变强,就一定不能放弃这次走出仪城的机会。   如果走出仪城意味着要和那位大人断联,他出去还有什么意义?   那位大人都没有放弃过他,陆辞雪更不可能主动放手。   乌惊朔最近刚好要收拾收拾准备出远门一趟,半年过去,刚好有个背锅剧情点需要他去干活。   刚好小孩那边来了信,想问他的意见,乌惊朔索性掏出他一看就烦的纸笔,思索半晌,写了一封回信。   去肯定是要去的,乌惊朔即使不了解修真界的内部结构,也知道能往上走就往上走的道理。   秉白宗门口的信箱范围只覆盖到整个仪城,小孩的问题无非是离开了仪城,他们就无法实时通信了。除此之外,陆辞雪拿不准他究竟是栖身仪城,还是五湖四海游荡,这样的不确定性让他拿不出好的两全方案。   但这对乌惊朔倒不是事儿。   修真界有比信箱更方便快捷的方法,一般大家有什么事情,用灵力搓一道传音灵讯出去就能解决了,只需要确定收件人的气息,其他完全不受限制。   但这个方法乌惊朔不能用,每个人的气息都是独一无二的,带着魔尊气息的灵讯一放出去,能把整个修真界炸开锅。   乌惊朔大手一挥,让陆辞雪必须去,挑最好的宗门去,让他师父帮他再炼制一个更便携的信箱法器,到时候出门了带着走。   既然距离再怎么扩大都无法覆盖到整片大陆,那就干脆不要扩大了。   最简单也最高效的解决办法——小孩在哪他在哪。   想到这个方法的时候,乌惊朔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天才。   当然,虽然小棉花对此表示持一定的保留态度,但这并不影响乌惊朔自我感觉良好。   小孩去哪他去哪,这样陆辞雪的问题得到了解决,乌惊朔做完任务无处可去的问题也得到解决了。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有空就去陆辞雪所在的城池住下,顺便提前体验一下当地的风土人情,看看能不能选到一处他非常喜欢的风水宝地,要真能选到,那他的养老地可就要提前确定了。   他简直就是这个世界上最聪明的人。   不得不承认,陆辞雪收到回信的时候,心里那块大石头终于落下了。   那位大人在信中罕见地用了命令的口吻,让他必须去,一定要去,不去就把他吊起来抽,抽完绑了送过去。至于通讯方面不必陆辞雪担心,照常放入信箱即可,他收得到。   虽然陆辞雪对那位大人关于教训小孩的方式感到稍微有些想笑,但他还是非常感动。   那位大人的字迹每次都稍有不一样,一次比一次规整,看得出来进步颇大,到后来几乎判若两人,那字迹看着潇洒遒劲,透了几分随意出来,倒显得风流不羁。   自从字迹重新好看起来之后,陆辞雪惊奇地发现,那位大人的回信频率变高了。   从以前的不怎么回复,到现在几乎两天一封回信,转变可谓巨大。   虽然信上内容大多简短,多是一些信已收到的简短回复,偶尔添些叮嘱他天冷加衣,保重身体,相比之下简直好太多。   难不成是字练好看了,大人才愿意多回?   陆辞雪想到这里,默默在心里为自己不切实际的猜测道歉。   可他还是很喜欢。   陆辞雪把那位大人所有的信笺放在一起,用手指在乌惊朔的字迹上珍惜而轻柔地描摹了一遍又一遍,好像这样就能距离字迹主人近一点,再近一点。   还不够。他才走上这条路,距离见到那位,还远着。   仍需努力。 第8章   陆辞雪写信询问那位大人意见时,写明了目前向自己抛出橄榄枝的宗门有哪些,乌惊朔回信的时候给他指定了一家。   秉白宗主看了一眼,欣然道:“仙玄宗?这个好,师父也觉得好。”   修真界排名第三的大宗门,能不好么。   至于为什么是不选排名第一第二的宗门……非常简单,因为人家宗里天灵根弟子多如流水,从很久以前开始就只收两百年元婴才了。   仙玄宗已经是所有邀请里宗门咖位最高的了,师父一开始也看上了这个,恰好和那位大人的想法不谋而合。   陆辞雪把乌惊朔的信全部收好,收拾好行李,和前来接应的仙君见了面,便准备上路出发了。   师父给他重新炼制的法器是一道水滴形状的冰蓝宝石,用红绳穿了挂在颈间,是一个小型储物戒,收发信都在里面的储物空间里。   师兄师姐们极其不舍得他们粉雕玉琢的乖巧小师弟,给他塞了好多符咒法器丹药防身,两个储物袋都差点装不下。   陆辞雪也颇有不舍,和师兄师姐们一一道别过后,便与两位陌生的仙君一同踏上了前往天阙洲的路途。   乌惊朔站在远处遥遥看着,欣慰地拢了拢袖子。   还怪有成就感的。   乌惊朔本来打算随信和陆辞雪说一声自己要再出几日远门,得有几天不收信,但是眼看陆辞雪出门在即,仪城距离天阙洲路途遥远,他一个小孩这么小就要孤零零一个人去这么远的地方,乌惊朔还怪不放心的。   索性决定先随陆辞雪去天阙洲待两天,看着陆辞雪安顿下来,迈入正轨后再离开,刚好也能赶上任务点。   小棉花系统贴心说道:“宿主放心,根据计算,小辞雪在路途中遭遇危险的概率为0.0012%,他很大概率能平安抵达。”   乌惊朔随手捏捏棉花团子,挑了挑眉,道:“我当然知道,仙玄宗好歹是个名声远扬的大宗门,碍于仙玄宗的面子,也不会有什么人敢对辞雪动手的,更何况来接人的全都是地阶修士,想对他们抢来的好苗子动手,哪有这么容易。”   小棉花噢了一声,好奇道:“没有质疑您的决策的意思,我只是好奇既然辞雪没有危险,那您为什么还要跟来呢?是因为您担心他,所以无论如何都要亲自跟着才肯放心吗……”   乌惊朔伸手把棉花捏成一片,冷酷无情:“你啰嗦了。”   惨遭制裁遗憾闭嘴的小棉花系统:QAQ   考虑到陆辞雪年幼,且刚觉醒灵根不久,不宜多劳累,因而两位随行仙君选择乘坐飞舟,比御剑慢上三四天,只不过安全性和舒适性肯定好上很多。   乌惊朔见他们上了飞舟,这才稍稍放下心来,自己挑了一把剑,准备远远跟在他们身后。   刚好还能用来练习他刚学会的御剑技巧。   乌惊朔老早就想体验一把在天上飞的快乐了,眼下简直是瞌睡来了送枕头,又能送小孩又能自己练。   飞舟内部的房间安静舒适,平稳如陆地,房间里放了一些用保鲜法阵封存的食物,都是一些易消化的清淡食物,很适合小孩食用。   两位仙君身穿样式复杂的白衣,温和地摸了摸陆辞雪的头,和他说他们的行程预计五天时间,让他用些饭菜填一下肚子,这几日好好休息。   陆辞雪真诚向两位仙君表达了感谢。   他刚好也有些饿了,等两位仙君离开之后,陆辞雪这才取了一点保鲜阵法中的饭菜出来,一点点吃了个干净。   ……   眼见着飞舟上天,乌惊朔抛了抛手中的长剑,利落地一脚踏上去。   他起步很稳,缓缓升入半空,成功驶入云海。   全归功于系统给他申请的御剑外挂芯片。   一键输入御剑有关的知识,让乌惊朔无痛学会理论知识,接下来只需要实践多几次熟练一下即可。   非常方便快捷,如果他们穿书局有打分功能,乌惊朔一定会给一个五星好评。   小棉花飘在乌惊朔身边,混入云海里面,几乎分辨不出来,“宿主,感谢您的五星好评,我会向总部请求开发好评打分系统。”   乌惊朔满意道:“到时候这个功能真上线了,我给你打十星。”   小棉花雀跃地跳了跳。   乌惊朔不打算跟着陆辞雪的飞舟走,避免被他们当成什么尾随的坏人。同时有系统在手,乌惊朔完全不用认路,直接让系统给他盯着路线就行。   从仪城到天阙洲,中间也许会存在一些不同,但总体路线差不到哪去,说不定走着走着,途中还能远远望见好几次。   就这样,乌惊朔在天上断断续续地飞了一天,中途下去吃了几顿美食,一直保持在飞舟发现不了的距离远远缀着。   乌惊朔习惯性伸手摸了一下储物戒,摸了个空。   “……嗯?”乌惊朔从鼻腔中哼出了一声疑惑的鼻音,他把储物戒翻了一遍,确实没有陆辞雪的信。   陆辞雪每天定时定点放信,上一封信还停留在陆辞雪说自己在飞舟上安顿下来,同他说环境很好,还有饭食活水提供之类的话语。   然而今天却没给信。   乌惊朔心中莫名沉了一下。   陆辞雪时间观念极其严苛,在秉白宗的时候每日凌晨的早课都永远不会迟到,更何况送给他的信笺。   只有乌惊朔迟了几个时辰拿信的情况,从来没有陆辞雪送信迟到的情况发生。   更何况现在不只是迟到,是陆辞雪压根就没往里面放信。   是没放,还是因为发生了什么事,放不了?   断联这种事情,在陆辞雪身上发生的概率,约等于现在世界就毁灭。   后期乌惊朔准时拿信回信的习惯已经被陆辞雪养出来了,因而如今到点习惯性伸手一摸,摸了个空,这才第一时间发现不对。   就在这时,乌惊朔看见远方若隐若现的飞舟忽地一拐,消失在了云海之上。   小棉花系统忽然出了声:“宿主,前方的飞舟改变了路线。”   如果这件事情发生在今日之前,乌惊朔只会觉得这没什么。   依他这几个月的观察,天上并没有什么固定的路线划分,想飞哪飞哪,想飞直线或是想飞S型都随意,反正撞了自己负责。   所以在目前的修真界里,改变路线的概念很模糊,毕竟说不定前方的飞舟只是转个弯,下去某个城池里休整一番,又或是为了躲避某些从地面上一直耸立到云端的法阵。   可如今飞舟骤然改变路线,发生在他们和陆辞雪无缘无故断了联系之后。   小棉花的话音顿了一下,随后语调严肃下来:“他们的飞舟正在加速偏离仪城距离天阙洲的直线路线。”   乌惊朔的脸色沉了下来,眼神中无端显出几分冰冷。他脚下的飞剑瞬间调转方向,朝着飞舟尾部追了上去。   这意味着什么,根本不言而喻。   稍微偏一点都能有很多种合理解释,偏偏是加速远离。   陆辞雪一个才刚觉醒灵根的小孩,随便来一个稍微会点法术的人,都能置他于死地。   如果那两个仙玄宗的地阶修士在旁边,陆辞雪遇到的危险可能性直线降低。   可这个情况若是反过来,那陆辞雪遇到危险的可能性将急剧增大。   陆辞雪根本不可能反抗得了两个地阶的修士。   再综合前期飞舟一直安然无恙地行驶着,乌惊朔几乎是瞬间就想明白了。   是那两个来接陆辞雪的地阶修士。   他面上神情不显,下颌线直直地紧绷起来,整个人像是被兜头浇了一桶冰水。   ……他太大意了,居然让陆辞雪就这么在他眼皮底子下轻易被陌生的人接走。   可那两个地阶修士的的确确是仙玄宗的人,秉白宗主亲自看过,他们出示了仙玄宗修士的腰牌,也携有仙玄宗主的接人口谕。   事情究竟坏在哪一环?   乌惊朔莫名焦躁起来,低声问:“系统,你能看辞雪的生命体征么?”   还活着吗。   小棉花系统遗憾说道:“这道请求超出了我的权力范围,很抱歉宿主,无法为您提供。”   在这条世界线里,陆辞雪从一开始就死在了被火焚烧殆尽的陆家村里,因为乌惊朔的非要强求而活了过来。   每个平行世界就连主线剧情都会与最初拟定的剧本产生无数偏离差错,虽然殊途同归,但每一世都会有所不同。   更不用说这一次,陆辞雪的生命线在死劫之后蓦然连通,那之后的剧情如同蝴蝶扇起飓风,会产生何种影响,会改写成什么样的剧本,系统数据库中均没有记载,也很难推演。   乌惊朔也做好了得不到答案的准备,深吸了一口气,全力提速追上飞舟。   ……   飞舟内。   陆辞雪是被腹间的凉意惊醒的。   他眩晕得厉害,像是有什么东西严严实实地糊住了他的脑子,意识流转不通,异常迟钝。   直到陆辞雪被凛冽的寒光晃到眼睛,昏沉的意识才终于清醒不少。   在他看见自己腹间那把来回比划的锋锐匕首时瞳孔骤然一缩,瞬间挣扎起来。   可直到这时,陆辞雪才发现自己的双手双脚都被绳索捆得严严实实,一点挣扎的空间都没有。   他身上的衣裳完好,只是腰腹衣料被人粗暴撕开,露出柔软的腹部,用手轻轻按下去,能感受到内府的存在。   陆辞雪的内府之处,流转着一条莹润纯净的木系天灵根。   在陆辞雪看清眼前的人时,脸色更是瞬间苍白。   是那两个,仙玄宗的修士。   他动了动嘴唇,哑着嗓音,说道:“……为什么?”   拿着匕首的修士叹了一口气,目光在陆辞雪身上逡巡一圈,带上了一点可惜:“抱歉。”   “……”   陆辞雪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你本来应该没有任何知觉痛觉,在睡梦之中迎接死亡。”修士擦着手中的匕首,却迟迟没有动手,像是在等着什么命令,“有抗性?”   陆辞雪闭上眼睛,勉强控制自己不要发抖。   ……他在临行前,被师兄师姐们塞了一堆苦苦的丹药,里面恰好就有防迷药的和解毒的。   虽然没能完全起效,但是看目前的情况,应当是起了一点作用。   够了……够了。   陆辞雪咬破舌尖,靠疼痛刺激自己镇定下来,他将血吞咽回去,哑声道:“你们是想要我的灵根吗?我可以给你们,自愿的,可以签订任何契约,保证我不说出去。前提是留我一条命。”   修士们互相对视一眼,拿着匕首的人笑了一下,“好啊。”   “……”   听见这个回答,陆辞雪呼吸颤了一下,冷汗已经浸透了全身,他忍不住自嘲地笑了一下。   也是。   都已经落到这个地步了,他压根就没有谈判的资本。   “现在,停下飞舟。”陆辞雪睁开被冷汗浸透的眼眸,幽如寒潭的漆黑瞳孔里浸着一点难以抑制的对死亡本能的恐惧,眸光却犹如寒芒骤现,刺得人凛冽难言,“否则我现在就引动灵根自爆。” 第9章   话音刚落,陆辞雪的内府亮起光芒,足以在灵根被挖出之前彻底爆开。   飞舟顷刻间凝滞了一瞬。   拿着匕首的仙君脸色微变,立刻操纵飞舟停了下来,道:“冷静,别冲动!”   他语速飞快:“你放心,我们没想要你命。你可以活,好好活。”   那一刻,陆辞雪脑中想了很多。   他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被盯上了,也不清楚他究竟能不能活下来。   太过渺茫,干脆不去奢望。   小儿抱金过闹市,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陆辞雪明白这个道理。   他不够强大,没有保护珍视之物的能力,怪不得别人觊觎。   怪只怪他太过轻信别人,轻信仙玄宗的大宗威望。   陆辞雪不想死,不想把灵根拱手交出去,可他没办法。   这条命早已被他许给了别人,连带着这条在内府光芒流转莹润透亮的木系天灵根。他唯一能够毫不犹豫地奉上生命奉上所有的人,只有那位大人。   除此之外,他不愿。   因而陆辞雪只是停了下来,堪堪将内府灵根维持在一个一点就炸的边缘线,让他们来不及强夺灵根,努力稳住语调:“灵根可以给你们,我只有一个条件,让我送一封信给师父。”   两个修士对视一眼,不等他们出声质疑,陆辞雪便接着道:“不必怕我动手脚。我知道你们一定不会放过我,即使拿了灵根,你们也绝不会让我活着走出这里。”   “我没有能力守住灵根,是我之过,”陆辞雪闭了闭眼睛,嗓音有些干涩,“你们敢对我下手,大约也是看在我不过一介草根,无依无靠,宗门渺小没有背景。师父为了救我几乎倾家荡产,我只是想和师父宗门道声多谢再去赴死。”   陆辞雪在赌,赌他们不知道那位大人和他恢复了联系。   陆家村的事情性质恶劣,事发第一时间师父就已经上报到上面宗门去了,有神秘人匿名救助他到伤势痊愈并离开的事情,上面的人应该也知道。   但是那位大人时隔多日再次恢复的通讯,全宗上下都按照那位大人的意思隐瞒了下来。   陆辞雪没有背景,唯一的师门也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不入流小宗门,这个情况下,陆辞雪本就因为陆家村被屠的事情受到过修真界一波关注,那位大人说他的存在只会把陆辞雪架到高处,让更多人看见。   这对羽翼尚未丰满的陆辞雪而言不是好事。   乌惊朔在修真界的眼里,只能是某位不愿透露性命的热心资助人士,帮助出身悲惨的小孩渡过难关便断掉所有联系,这才能让一些心怀不轨的人打消通过要挟小孩来获得更多利益的歹念。   别的不说。秉白宗收到的那大几万上品灵石,他们一点也没对外面说过,说了,这灵石就守不住了。   他们后来改用了新的通讯法器,宗门口的信箱落了灰,陆辞雪当初那次拜别瞒不住别人,也恰好能当做那位大人离开的假象。   陆辞雪自嘲般道:“你们若真怕我动手脚,便用你们的纸笔,我口述内容,你们写信,写完我照抄,但凡多一道你们信中没有的划痕记号,你们当场将我灭口。”   两个修士目前确实想不到其他的合适方案了。他们用传音沟通半晌,最终同意了。   修士道:“先签订契约,你自愿献出灵根和生死,换取一封信的送出,违者魂飞魄散。”   陆辞雪抬起头来看着他们,许久没出声,最终动了动嘴唇:“……好。”   修士用匕首挑破指尖,用混合着灵力的血在半空中勾勒着契约内容,陆辞雪就这样仰着头,盯着那些鲜红的字迹看。   他很想让自己冷静下来,想哄着自己再想想办法,看能不能找到一个灵根和性命都能保全的方法。   可是不能,陆辞雪全身的血液彻底凉透,他甚至连自己被捆住的双手都感知得有些困难。   他已经尽力拖延时间了,虽然陆辞雪也不知道拖延时间后的下一步应该怎么走才能活下来。   他真的想不到两全的办法了。   陆辞雪不想死,可他也不想带着被挖空灵根的身体残缺着活下来。   不仅永远失去了触碰到那位大人的资格,甚至还要终生都活在那位大人的垂怜里,那他还有什么活着的必要?   凭什么?   凭什么他拥有的东西别人全部都要夺去?   拿着匕首的修士已经拟好了契约内容,他将其落在陆辞雪的面前,顺手用手中预备用来剖开内府的匕首割开绑住陆辞雪右手的绳索。   他用刀尖在陆辞雪的指尖刺出了血,道:“签吧。”   “……”   陆辞雪的脸色苍白如纸,指尖传来持续的刺痛。他的手僵在半空中,迟迟没能在那份契约上落定,在指尖悬停的血珠啪地一声滴落。   陆辞雪哑声道:“如果我签了的话,你们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   一只粗糙的大手蓦地掐住了陆辞雪的脖子,猛然将他摁在身后的墙上,冷冷道:“你到底是想签不想签?你提出来的条件,到最后迟迟不应的还是你。怎么,拖时间搞小花招?”   陆辞雪痛苦地挣扎,右手徒劳地在卡着颈间的手臂上抓挠,却无力得可笑。   冰冷的匕首拍了拍青筋暴起的手臂,为首的人示意同伴松松手,在陆辞雪骤然呛咳出声时蹲伏下身,用冰凉的刀面轻拍着陆辞雪涨红的脸颊上,缓和了声音:“是这样的,木系天灵根性温和,稀罕少见,是唯一一个移植到其他人身上却不会产生排异反应的。这样说,你明白了吗?”   那一下掐得有些用力,陆辞雪干呕出声,生理性眼泪冒出来,滴在地上。   一滴一滴,像是春雨,逐渐开始延绵不断。   修士叹声道:“我们也不想为难你,木系天灵根实在难得,仙玄宗收徒看灵根,我们不想错过。但是呢——”   他话音一转,“我们也不是非你不可。你若只想着自爆同归于尽,那属实是多想了,不仅赔了自己,还伤不到我们半分,何必?不如答应把灵根交出来,我可以允诺你,将灵根和求学名额卖出去的收益分出十分之一将会赠予你们宗门,倒还让你那倾家荡产的师父回点血……”   不知是哪句话刺到了陆辞雪,他蓦然抬起头来。   那双红透的乌瞳里,第一次露出了刻骨的恨意。   修士瞬间心道不妙。   他脸色骤变,立刻要伸手冻住陆辞雪急遽发亮的内府,厉声喝道:“你疯了!?”   他头一回看着小孩可怜,甚至愿意许诺出部分利益,结果这小孩这么不识好歹!   飞舟停滞了一瞬间,下一刻一道飞剑骤然刺入,一路顺畅地冲破了飞舟周围防护,摧枯拉朽般将飞舟大半个身体撞得稀碎。   巨大的轰鸣声几乎刺破人耳膜,飞舟强烈震颤起来,在巨大的外力撞击下顷刻间开始解体。   迸溅的碎片割断了绑住陆辞雪的绳子,猛烈的冲力将几人瞬间冲飞出去,随着飞舟解体,陆辞雪骤然坠空。   他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打得措手不及,内府中急遽扩大的灵力漩涡停了一下。   两个地阶修士脸色一变,立刻就要飞来抓住陆辞雪,陆辞雪根本无法在毫无支撑的半空中稳住身形,他眼前视野天旋地转,只感觉自己在某一刻蓦地落入一道温热的怀抱里,有力的臂膀环住他,将他稳稳托在怀里。   陆辞雪脸上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他瞬间挣扎起来,不管不顾地要接着引爆灵根,一字一句,嘶哑难言:“我宁愿自爆,也不可能让灵根落到你们手里……”   可是不等陆辞雪说完,他的身体却猛然一僵。一只手轻轻按在他灵力波动剧烈的内府上,好似一阵春风拂过,悄无声息地将所有即将爆炸的灵力抚平下来。   那一刻,陆辞雪如坠冰窖。   ……他连自爆都做不到了。   那两人既然能在瞬息之间将他镇压,那又为何浪费这么多时间同他周旋,让他错觉以为自己尚有谈判的资本?   陆辞雪从来不知道,心如死灰居然是这样的滋味。   恨到极致之时,强烈的情绪已经耗空了陆辞雪所有的力气。   他无力地垂下头颅,放任自己哽咽地笑起来。   就连死也成了一种奢望。   ……直到抱着他的手臂像是被什么液体烫到了似的,颤了一下之后,瞬间不知所措地僵硬起来。   一只略带冰凉的手囫囵擦过陆辞雪的眼睛,带走了温热的液体,身后的人手足无措地低声道:“……辞雪?”   陆辞雪怔在了原地。   他只觉自己的脑子如同锈了的铁器,用起来迟钝又干涩,根本想不起来这道声音究竟为何似曾相识,就好像他在意识混沌之际听过一样。   可是生的锈能被洗掉,蒙尘的珠子会被擦掉所有的灰尘,浸水过后所有的阻塞消失不见,徒留明珠本身的干净透亮。   陆辞雪的记忆不受控制地在眼前翻涌,他钻空脑袋试图挖出那股似曾相识的感觉,最终扒开所有似是而非的阻碍,最终找到了那道声音——   那是他在漫天焰火濒死之中,看见的那道长身玉立的漆黑身影。   那人如玉般的嗓音里带着怔然和沉重,对他说:别动。   别动。   我没动。   是那个极有可能在火海之中留他一命,又数次同他书信往来的,那位大人。   用潇洒恣意的字迹次次在信里写道「辞雪亲启」的那位大人。   那一瞬间陆辞雪恍如灵窍顿开,他浑身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宛如被冰水浇头,从头僵到尾,甚至不敢往后看一眼,生怕是自己在濒死之前的妄念幻象。   他只得僵硬地抬起头,看向对面那两个神情惊愕的修士——   那两个要他命要他灵根的修士,如今都站在他的对面。   那现在这个抱着他都不敢用力的人,会低声唤他辞雪的人又是谁?   能是谁?   陆辞雪此时衣裳凌乱,身上多处被迸溅的飞舟碎片划开的细小血痕,渗进衣裳里面,颈间的掐痕明显,眼眸通红,可谓是狼狈不堪。   被欺负得狼狈不堪的小孩缩在乌惊朔怀里,强撑着紧绷起来的脊背在某一时刻骤然坍塌,喉间的哽咽再也压抑不住。 第10章   乌惊朔追上飞舟那一刻,心中空白,甚至不敢去想闯进去后看见的景象。   追逐飞舟的这点时间里,他什么也没想,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那是他硬要从死神手里抢回来的小孩。   他当初怎么把人送去的仙玄宗,如今就要怎么把人带回来。   乌惊朔手里还有「兑换」,他还有底牌,事情还未进行到最糟糕的地步,他还有能够挽救错误的机会。   直到乌惊朔从崩碎成完全碎片的飞舟之中将那个浑身发抖的小孩捞进怀里,乌惊朔空白静止的脑子终于像是按下了播放键,体表所有感官回传的所有信息纷至沓来。   那滴滚烫的眼泪砸在他的手背上,把乌惊朔烫了个心颤,瞬间就麻爪了。   乌惊朔抱着瘦得有些硌手的陆辞雪,低头见他满身血痕,颈间还有明显肿起的掐痕,紧紧抱着自己的手臂吧嗒吧嗒掉眼泪,一股无名火直接窜上了天灵盖。   他明里暗里盯着养了大半年,好不容易把陆辞雪养出点正常小孩的婴儿肥,半点苦都舍不得叫人家吃,现在好了,给他们这群畜生折磨成这样!?   乌惊朔天灵盖都要给气掀了。   漫天碎屑之下,乌惊朔向前踏出一步,分明只是普通步伐,下一刻却已经出现在了那两个地阶修士的面前。   两人皆是心下大骇。   他们都是仙玄宗里修为上乘,已经独当一面多年的长老级人物,能在修为上碾压他们,在他们毫无察觉的情况下瞬息接近的人可以说是凤毛麟角!   眼前这人究竟是何方神圣,他们在仙玄宗这么多年,不仅从未见过,甚至连听都没听过。   要知道各路势力向来都在想方设法地挖走人才和高阶修士,甚至不惜开出天价待遇,连仪城这种山旮旯里出了个天灵根都能被修真界大部分有名宗门争抢,怎么可能漏掉眼前这个?   然而现在已经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了。   当初他们敢对陆辞雪动手,仗的就是陆辞雪无背景无靠山,就算将他的灵根昧下,也不会有人追究。   或者说,也没人能追究。   仙玄宗的邀请函只认灵根气息,届时不仅灵根能够卖一笔,连仙玄宗的邀请函也同样能够捆绑出售,大赚两笔。   只要接回来的是木系天灵根,管他叫陆辞雪还是叫张三李四,没人会在意化名。   可现在的情形显然已经超出了他们预期的情况。   这个半路杀出来的陌生男人究竟是谁!   电光火石之间,他瞳孔一缩,失声道:“你是……”   之前给这个木系天灵根捐了一笔巨款的那位匿名人?   还不等他说完,乌惊朔就一把扣住他的脖颈,猛然将他掼到了地上:“滚。”   另一个同伴见状就要上前帮忙,可下一刻他同样被掐住了脖颈,呼吸被阻隔,骨骼喀喀作响,那只掐住他脖子的手如同一道巨钳,无论他如何挣扎都无法撼动哪怕一分。   “放、放……”被掐住脖子的两个修士面色涨红,几乎快背过气去,连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眼底显现出恐惧和求饶。   乌惊朔留着手没把人掐死,厌恶地把第二个人从空中掼了下去,“你也滚。”   连小孩脖子都掐,一点人性都没有的废物东西。   陆辞雪只来得及看清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轰然砸在了地上,烟尘四散开来,地上瞬间被砸出了两道交叠的深坑。   还不等他看个完全,陆辞雪整个人就忽然被人翻了过来,那人顺手掂了掂,在陆辞雪忙茫然抬头前轻柔将他的脑袋按进了怀里。   陆辞雪半张脸埋进乌惊朔的颈窝处,一股浅淡的桃花香钻进他的鼻子里,那是乌惊朔身上的味道。   他听见那位大人低沉好听的声音响起,伴随着胸膛的轻微震颤:“……忘记让你别看了。这些画面少儿不宜。”   陆辞雪尚未能从方才那股耗空所有的疲倦中缓过神来,他闭上眼睛往乌惊朔怀里埋得深了些,没有忍住紧紧攥着乌惊朔的衣襟,鼻腔无由来地酸涩起来。   陆辞雪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自己这股突如其来的情绪,他好像是一个冰天雪地里快要冻僵的乞丐,如今有人将他捡起来拍拍身上的雪,珍惜地抱在怀里企图用体温烘暖他。   陆辞雪从来没有想过他和那位大人的初见居然会是这样,就如同他没想到自己分明是想尽快让自己变强好尽快见到那位大人,到头来却是要麻烦不方便透露身份的那位大人出手相救。   “……”陆辞雪带着浓浓的鼻音,喃喃道:“大人,对不起。”   对不起。   即使愧疚至此,他仍旧不舍得放开乌惊朔。   乌惊朔快要气翻了,他忙着踹坑里的人,差点没注意到左上方系统给他转播的弹幕。   这一声“对不起”把乌惊朔的理智唤回了一点。   他稍稍冷静了一下,道:“没事。你道歉什么?你不用道歉。”   “……”陆辞雪默不作声地收紧了抱住乌惊朔的臂弯。   乌惊朔盯着地上爬不起来的两个仙玄宗修士,最终还是冷静了,没下死手。   地上两个仙玄宗的修士,地阶的修为无论哪个单拎出来都是宗门的门面担当,如今却像是失去了所有仙法的凡人一样陷在地里挨乌惊朔的打,毫无还手之力,也毫无形象可言。   旁人看了或许觉得不可思议,可是只有身处大坑最中间的两个地阶修士才知道这究竟代表着什么。   眼前这人分明像是个毫无修为的凡人,交锋时的一招一式更多是凡人打架使用的格斗技巧,看得出来娴熟无比。   他们本不应该这么丢脸地被人用压着打,可谁叫他们浑身仿佛被巨石一般压着一样,在那样如泰山般的境界压制下全身的灵力修为半点也使用不出,只能任由乌惊朔一脚一脚泄愤。   乌惊朔踹累了,原地歇了几口气。   这两个人暂时不能杀。看这样子,这两人不知干过多少起这样的绑架拐卖挖灵根的事情。现在不确定的是仙玄宗那边究竟知情不知情,所以这两人他得带走。   闹出这么大的事情,仙玄宗无论是否知情,为了宗门千年基业和威望,都没法轻轻放下。   若非这两人实在太过贪心,不肯放弃更加难见的木系天灵根,否则他们还真不一定会暴露。   乌惊朔一手抱小孩,另一只手抛出两道捆仙索,干脆利落地把这两修士绑了,堵上嘴蒙了眼睛,绑成两条虫丢在一边。   当时形势危急,乌惊朔顾不得太多,等到飞舟炸了之后这才惊觉会不会影响到下方的居民。   但这两个修士还知道绑人撕票干见不得人勾当的时候要选在偏僻的地方,飞舟朝着广阔无人的平原处驶离,好在没有造成什么恶劣的影响。   乌惊朔深吸了一口气,感受着怀里小孩努力保持平稳的呼吸,终于有了一点踩在实地的感觉。   天知道他看见这孩子上来就要自爆,吓都差点没被吓死。   万幸来早了那么一点,好歹把人按了下来。但凡像第一次任务那样一个也没来得及,那真是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   乌惊朔没有什么和小孩相处的经验,他的手已经僵了,不是累的,是不知道要怎么使力,所以只能谨慎地保持这个姿势导致的。   别看陆辞雪在信里有多成熟懂事,言辞含蓄内敛,多的是关切询问,实际上就这么一丁点大小,甚至才到乌惊朔腰这么高,身形有些瘦削,抱起来根本没有什么重量。   又爱哭又好面子,在他面前还要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的样子,以为把自己往他怀里一埋别人就看不见他眼睛红红鼻尖红红。   乌惊朔现在腾不出手来写信,低头看了怀里埋着的团子一眼,道:“你现在会使用灵力吗?”   陆辞雪在被安稳地托着,他闭着眼睛缩在乌惊朔的怀里,一直在凝神听着外面的声音,能听见乌惊朔收拾人的声音,能听见那两个仙玄宗修士被迫闭嘴的唔唔声。   如今乍然听见乌惊朔唤他的声音,陆辞雪下意识攥紧乌惊朔的衣襟,张口才发现自己声音干涩,张口还因为紧张磕巴了一下:“我……我会的。临行前师父教过我。”   乌惊朔不想耽搁小孩身上的伤势,如果可以他第一时间肯定是给小孩治伤,但他俩毕竟种族不同,乌惊朔要给他治疗的话,得请人族那边的医修好好检查一番。   身份能够伪装,气息不能,乌惊朔目前还找不到能够越过自身气息搓灵讯的方法,因而只能退而求其次,用小孩的。   因而乌惊朔道:“放一点出来。”   陆辞雪听话照做。   这对他而言不是难事,最基础的引气入体和掌控灵力师父教过他,并不难。   乌惊朔把小孩的灵气拢在手里,草草捏了两道灵讯,分别送去了秉白宗和仙玄宗,一封告知秉白宗关于陆辞雪的现状,另一封给仙玄宗简单说明了这边发生的情况,让他们拿诚意来“赎人”。   如果仙玄宗是包庇那一方,乌惊朔也不介意亲自帮他们处理门户,顺便上报更高级别的主理人,反正他不信偌大修真界全部都沆瀣一气,总会有说话有分量、能做主的人。   就算当真沆瀣一气,乌惊朔也能亲自给小孩做主。   都走到这个地步了,乌惊朔已经不打算再保持之前那个联系模式了。是他失算了,只想着不能让小孩太过惹人注意,却没想到陆辞雪的天灵根天生就容易招歹人惦记,如若没有靠山,很容易就被黑暗淹没。   盯着养了大半年,人家认认真真写的信笺乌惊朔都收了几大叠,说没点感情当然不可能。索性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这个靠山他干脆就现身当了。   虽然早就知道自己极有可能会心软,但当这天来临的时候乌惊朔还是忍不住在心里骂了自己一顿。   他一旦以伪装后的身份露面,今后行事必定得更加小心,要不然他装到现在也就没了意义。   没必要经受的痛苦和纠结,就不用让陆辞雪感受一遍了,徒增烦扰。   捏完灵讯出去,乌惊朔便召回了方才用来赶路的飞剑,把那两个用捆仙索捆住的人挂在剑柄上,抱着小孩往最近的人类城镇飞去。   那两个修士被捆住了满身的修为,从对上乌惊朔开始,从头到尾半点灵力都用不出来,如今像个没用的挂件一样坠在半空之中,被呼啸而来的风噼里啪啦地呼了个满脸。   陆辞雪缩在乌惊朔怀里,没有忍住,悄悄睁开了一点眼睛。但他依旧极其谨慎克制,绝不会将目光往上,只是偏头贴在乌惊朔的胸膛上,悄悄盯着乌惊朔拢在他身上的手。   他记得大人向来不愿意露面,这次破了例,也还是因为他识人不清,还没能力保护自己。   他们站在飞剑上,平稳向前行驶着,陆辞雪只能看见乌惊朔周身随风翻飞的漆黑衣摆,以及他骨节苍白修长的手指。   那只手轻轻拢在他身上,像是怕他掉下去一样,手指放松地蜷着,瓷玉一般,微凉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钻进陆辞雪的心底,让他忍不住摒住呼吸,半分温度都不想错过。   他从来、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可以距离那个人这么近。   近到分享呼吸和心跳,近到他安安稳稳地蜷缩在这样温暖的怀抱里,听着周身凛冽的风呼啸而过,却半分都波及不到他。   这样的认知让他心跳失序,身体忍不住战栗起来。   陆辞雪深吸了一口气,不舍地嗅闻着乌惊朔身上浅淡的桃花香,艰难开口道:“大人,您将我随便放到一个宗门门口就行,我可以联系师父他们来接我。您先离开吧。”   乌惊朔茫然:“啊?”   虽然极其不舍,可是陆辞雪已经悄无声息偷了大人很多的体温和关怀。   够了,真的够了,他虽然贪心,可是这点偷来的惦念,足够他回味很久。   大人之前碍于身份不便露面,这一次想来也是危急之下避无可避,不得已露面。   不管大人出现时有没有带着易容,陆辞雪都不想在乌惊朔不愿意暴露身份的情况下擅自窥探他的面容。   可也不知道是不是陆辞雪说得太没头没脑,乌惊朔压根没有理会意思,他挠了挠脸,思考了半天没明白陆辞雪的意思。   直到他感觉到陆辞雪缩在胸膛处的手有些冰凉,浑身泛起轻微压抑不住的颤抖,不免愣了一下,还以为是自己挡得不够周全,漏风了,索性摸了一件厚衣裳出来,把陆辞雪裹在里面,“冷着了?”   “在天上御剑风会大,是有点冷,不过很快就到了,先穿点垫垫,下去再给你添置几件合身的。”乌惊朔道。   陆辞雪骤然被拎起来用柔软干净的衣服裹住,乍然无措起来,也不敢睁开眼,因而迅速低下头解释道:“没有的,大人,我不冷。您……您很暖。”   不是冷,是因为他太过紧张,导致全身冰凉忍不住发抖,他也不想这样的。   只是说完之后陆辞雪又觉得这样的措辞怪怪的,似乎有些不妥,想开口解释,乌惊朔却以为他是在强撑,啧了一声,把人往上掂了掂:“行行行,不冷不冷。”   抖成这样还要强撑。   算了。小孩么,都爱面子,他依就是了。   陆辞雪:“……”   陆辞雪感觉自己好像制造了什么说不清的误会,挣扎着还想张口解释,下一刻就感觉到他们陡然往下降了一下,还没说出去的话都被堵了回去。   乌惊朔跟着小棉花牌导航来到了附近城池的医药谷里,他抱着人跳了下去,顺手把剑柄处的人挂在了后院,对迎上来的医修弟子们说道:“这两个人不用管,随便找个不妨碍你们生意的地方丢进去就行,以及有个小孩受了伤,麻烦你们看看。”   谷里的医修听见这声响,纷纷抄起法器出来看了一眼,本来还以为是什么医闹的患者又来砸场子了,看见来人抱着小孩规矩又礼貌地来看伤,放心不少,把法器收了起来。   然后出来的医修们终于看清了墙角被捆成粽子,面色惊恐唔唔作声的两个修士,也跟着汗流浃背起来:“这……这是……”   乌惊朔进屋把陆辞雪交给医修,一边轻手轻脚解开陆辞雪身上裹着的衣服,一边头也不回地说道:“拐小孩的人贩子,要挖小孩灵根的人贩子。”   外面一圈医修们听见这两个被捆起来的人不是治不满意的医修,于是再次放松下来,终于回归正常医者人心模式。   其中一个医修听着不对,道:“大人,您家小孩是不是灵根资质不错?”   给陆辞雪处理身上伤口的老医修用灵力一探就知道他中过那群歹人的软骨散,哼了一声:“何止不错,木系天灵根呢,性温、柔韧,一般都会是一块非常好的璞玉。若老夫没猜错,这位小友便是陆家村那位?”   难怪招那些灵根贩子惦记。   这灵根一挖出来直接能栽到别人体内,不像其他属性的灵根,但凡来个雷系冰系火系这种性子又烈又刺的,不让别人体会一番痛不欲生都别想安生融合。   听见陆家村,陆辞雪的眼神微微黯了一下,勉强笑了一下,轻轻道:“嗯。”   老医修叹了一声,揉揉陆辞雪的脑袋。   外面的医修听了自家老师父的话,愤然上前踹了那两个人贩子一脚,啐道:“我呸,爹妈死光的渣滓,前些年那几个灵根不错,出去之后却再也没有音讯的孩子不会也是你们干的吧?”   躺在地上的两个仙玄宗修士灰头土脸,被踹得哪哪都疼,他们平生哪个不是位高权重受人敬仰,何曾受过这等侮辱,疯狂摇头:“唔唔!!”   奈何他们不仅挣不脱绳索,嘴上的封口令也除不掉,想和这群不长眼的医修表明自己是仙玄宗长老都根本无从下手,反而挨了好一顿拳打脚踢。   翻滚挣扎之下,其中一个人的腰牌断开,掉在了地上,地上狼狈呻/吟的修士愣了一下,随后紧紧盯着医修们的反应。   你们看见仙玄宗的腰牌,就不觉得不对吗!   难道就听他一面之词!?   以前发生的事情他们早已把涉及到的知情人全部灭了口,没有留下任何可能被追究的痕迹,如今这一单虽然没成,但是飞舟炸了,证据毁了,就听他们二人一面之词,哪来的物证能指控他们?   谁知那刚泄了愤的医修瞥见地上沾了灰尘的腰牌,疑惑片刻后捡了起来,打量半晌,在认出仙玄宗标志的时候变了脸色。   就在地上两位期待他们察觉出什么不对来的时候,那捡了腰牌的医修看着更生气了,上来又是一人一脚:“仙玄宗的人居然都干这种腌臜事,干坏事居然还亮着身份牌,真给你们宗门丢脸,呸!!!”   两个仙玄宗长老被踹中老腰,两眼一黑,气得几欲吐血。   老医修给陆辞雪检查完全身,确认道:“软骨散剂量不大,身上除了一些擦伤划伤之外没有什么大碍,稍稍处理一下即可。”   专业的事就要交给专业的人,乌惊朔听着这话,终于松了一口气,不放心道:“真没事?你们拿最好的药,灵石我有的是,只要把人治好就行,治不好也别瞒着,我们找下一家,不会把你们捆起来的。”   老医修:“……”   老医修轻咳一声,打了个哈哈混了过去,道:“大人放心便是,这点医德我们还是有的。”   乌惊朔噢了一声,低头看见陆辞雪蹭上血迹的脸,伸手给他擦掉,问道:“你感觉怎么样?还有哪里疼么?”   陆辞雪呼吸顿了一下,他恨自己总要因为乌惊朔的靠近和关怀而感到紧张无措,却并无任何办法:“我……我很好,大人莫要太担心。”   陆辞雪这话的本意只是不想给乌惊朔添太多麻烦,毕竟他已经麻烦乌惊朔很多很多次了。乌惊朔担心他的伤势,他想告诉乌惊朔他真的没事,医修说的是真的,皮外伤用点药就好了。   可是话一出口,陆辞雪才觉出不妥来。   这话太客气,太推辞,一句话堵回了别人所有的关心和担忧,显得他像个竖起尖刺的刺猬,别人想为他疗伤,他却不肯把伤口露出来给别人看。   太伤人心。   果不其然听见乌惊朔叹了一口气,嘀嘀咕咕道:“小孩子家家,谁给你灌的这些没营养的套话。疼就是疼,不疼就是不疼,一不舒服就瞒着,把你自己瞒出点什么事来,我如何能第一时间知晓。”   陆辞雪心中一揪,骤然把唇畔内侧咬出了血,说道:“大人……”   “这样,”老医修打断了陆辞雪的话,蹲下身轻轻搭着陆辞雪的肩膀,和蔼道:“你家大人也是担心你,不如这样,小友随老夫来这边再做一个更加仔细深入的检查,好让你家大人彻底放心,如何?”   旁边的老医修隐晦地看了一眼始终视线低垂不敢看向乌惊朔的小孩,总觉得有点不对。   那一刻老医修脑海里已经闪过了无数种狗血阴差阳错的杀人惨案,可是看着乌惊朔虽然身形散漫,可触碰到陆辞雪时动作一直很小心翼翼,紧张的神情也不似作伪,他又觉得自己的猜测很小人。   不管这么多了,先把小孩和大人隔离开来,问一问再说。   乌惊朔听见老医修这么说,当然不可能拒绝,他刚想伸手推推小孩,看见他满身的血痕,改成了戳戳白团子柔软的脸颊,道:“去吧。”   可是这么一戳,他便看见了陆辞雪唇间隐约泛起的猩红,瞳孔不受控制地缩了一下。   乌惊朔的神情一寸寸冰冷了下来,语调森然:“都呕血了,还说没事?他们还对你做了什么?”   陆辞雪怔住,“没有……”   乌惊朔深吸了一口气,对老医修低声说了一句拜托您给看看,随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陆辞雪还想追上去,被老医修轻轻按着肩膀留了下来:“等等,等一等孩子,老夫有些话要问你。”   陆辞雪神情显出几分焦急来,他有些无措道:“不是,大人他误会了,我没有呕血,是我自己不小心咬破的……”   他话音刚落,外面就传来了几声划破天际的惨叫声。   老医修:“……”   嗯……他是不是想多了。   陆辞雪:“……”   呃,他是不是不小心害了那两人一下? 第11章   外面的惨叫声被闷在喉咙里,说不出几声完整的字音来,却一声更比一声高,完全能够听出惨烈程度。   估计下手不轻。   期间还伴随着其他医修小弟子叫好鼓掌的声音,想来揍得很出气。   陆辞雪追到门口被禁制拦住,脸色微微变了。   可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陆辞雪现在已经不敢轻易相信任何人了,他背身抵在禁制上,看向老医修的眼神里带上了隐晦的警惕:“……你想问什么?不能等大人在场的时候问么?”   隔离开来后,陆辞雪会露出的是这个反应,本身便说明了很多东西。   老医修咂摸了半晌,抬手轻轻给了自己一巴掌,感慨道:“这个世界上还是好人多啊。”   陆辞雪没明白他为什么忽然就要给自己一巴掌,眼神里带上了疑惑不解。   老医修挥手把禁制解开,和善道:“放轻松小友,老夫见你一直不敢抬头看向那位大人,担心你受人胁迫……”   他话还没说完,陆辞雪就忽然打断道:“他不是。”   “知道知道。老夫现在知道了。”医修轻咳一声。   陆辞雪抿了抿唇,声音有些低落:“如若不是那位大人,我早已死了无数次。他不需要胁迫,这条命本来就是他的,他想如何便如何。如果他要,下辈子的命我也想给他。”   怕的就是那位大人不要。   什么都不要,不计付出,不求回报。   老医修:“……”   不是!   老医修叹了一口气,道:“所以如果他要你的灵根,你也给?”   陆辞雪忍不住看了老医修一眼。   那眼神好像在说:不然呢。   命都给了,一个灵根而已,怎么可能不答应。   老医修:“……”   罢了罢了。   他道:“所以你为什么不敢看他?”   陆辞雪沉默半晌,没有回答,只是轻轻说道:“您可以给我一道干净的布条吗?”   医修取了一段干净的白纱递给陆辞雪,在陆辞雪要出去追人解释之前把小孩抓了回来:“先把你的伤处理了,免得你家大人骂老夫庸医把老夫捆了。”   陆辞雪:“……”   陆辞雪没法,一边依言照做,一边忍不住道:“他不会。”   老医修无奈:“好好好,他不会,实在是老夫心胸狭窄阴暗,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他都这么说了,陆辞雪也觉得自己的反应有些过激了,于是略带歉意地说:“抱歉,我没有这个意思。”   乌惊朔怒气冲冲揍完人,借了小弟子们后院的水冲干净身上的灰尘血气,这才收拾好自己去看陆辞雪。   皮外伤比较好治,用些灵气充裕的上好伤药,不消片刻就能愈合。   因着乌惊朔的叮嘱,老医修便用上了谷里最好的药,加上陆辞雪身上的伤势都不重,等乌惊朔神情阴沉地回来时,陆辞雪身上的伤口已经好了个八九分。   老医修顺便拿了一瓶口服的丹药,给小孩塞了一颗,让他把唇畔内侧咬出来的伤口愈合了,免得乌惊朔等会又得被气出去揍人。   陆辞雪同样为自己对老医修的警惕感到愧疚和歉意,不过老医修并不在意,笑眯眯地摆了摆手,还夸他:“有警惕性才好,老夫巴不得你多点防备。”   这是好事,毕竟人家刚从一起被拐事件里存活下来,会有警惕心再正常不过,能有警惕心,也同样是一件极好的事情。   乌惊朔进来第一眼,看见陆辞雪正在给自己眼睛蒙上一层雪白的白纱,大惊失色:“不是,等会!?”   他才多久没见,陆辞雪眼睛怎么了!   “冷静冷静,道友冷静,”老医修也不知以前经历过什么,一见乌惊朔误会,连忙说道,“小友,你得给老夫作证啊,你眼睛一点问题都没有,是不是?”   他还特地检查过了,的确没有问题,这才放任陆辞雪用白纱蒙住眼睛,还告诫过陆辞雪不能久戴。   陆辞雪点了点头。   他蒙了眼纱,只能看清眼前那道背着光的模糊人影,于是慢慢朝着乌惊朔的方向走去,轻声道:“大人不必担心,辞雪的眼睛一点问题都没有。”   “那你为什么还要戴这个?”乌惊朔感觉自己要被吓出心脏病了,皱着眉凑上去,想揭又不敢。   此前陆辞雪一直没有机会看向乌惊朔。   现在蒙了一层看不清的纱,陆辞雪反而大胆起来,用目光珍惜地在乌惊朔的身影上描摹了一遍又一遍。   别人是别人,陆辞雪是陆辞雪。陆辞雪不知道乌惊朔之前为什么不想见自己,如果乌惊朔不说,那他就不想知道。   陆辞雪只知道大人就是大人,大人做的一切事情,都有他的道理。   他微微仰起头,盯着乌惊朔看不清五官面容的身影,低声道:“大人。您一直不想暴露身份,没有得到您的允许,辞雪不会擅自窥探。”   乌惊朔:“???”   这小屁孩,哪学的这么文绉绉又尴尬又肉麻的词啊!   啊!!   乌惊朔被两个人贩子气得胸口疼,现在还没缓过来,好不容易忍住了弄死那两人的心,现在又突然被陆辞雪蒙眼吓了一回,真的差点破防。   他再三确认:“眼睛没事?真没事?”   “真没事。”两人齐齐说道。   乌惊朔按着陆辞雪的肩膀来回翻了几面,检查了一遍他身上的伤口,又道:“身上的伤好了?大夫,他刚才呕了血,您有看出是什么内伤吗?”   “皮外伤已经差不多好全了,”老医修摇了摇头,说道:“大人误会。那不是呕血,是小孩自己不小心把嘴唇咬破了,洇出点血来,让您误以为是呕血了。”   乌惊朔半信半疑,伸手捏开小孩淡粉的唇瓣看了一眼,的确看见了一道快要愈合的淡淡咬/痕。   ……行吧。   “也就是说,”乌惊朔确认道,“他身上的伤势已经全部愈合,没有任何暗伤,完全可以活蹦乱跳了是吗?”   “是的。”两人异口同声道。   乌惊朔似乎挺满意的,问道:“敢问道友,你们这有没有隔间,借我一用?”   医修给他指了指旁边的一间,道:“道友请去。”   乌惊朔和善地点了点头,牵着陆辞雪进去了,关上门的那一瞬间,乌惊朔伸手在小孩屁股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怒气冲冲道:“没事蒙个白纱吓什么人,小屁孩!”   陆辞雪的喉间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震惊至极,像是没有想到他终有一日居然会被……会被这样对待!   疼痒泛麻,乌惊朔打得没有很用力,能够感受到力道,却不会被伤到,那点存在感格外强烈的疼痛感像是一道不轻不重的惩戒,意在让他尝点苦头,也只舍得给一点点苦头。   陆辞雪后知后觉地感觉到疼痛,羞耻瞬间漫过了全身,反应过来之后整张脸都烧起来了,肉眼可见地红了起来。   陆辞雪整个人都卡住了,无措又结巴道:“大……大人……”   乌惊朔还没消气,又放轻力道揍了一下,没好气道:“下次再这样就真揍你了!”   陆辞雪又惊又羞,呜咽着想躲,却因为被乌惊朔圈在怀里避无可避,根本逃不掉,只好在乌惊朔怀里往深了钻,“别、别……”   乌惊朔收了手,缓下声音,道:“辞雪。”   陆辞雪想死的心都有了,他死死攥着乌惊朔的衣襟,把自己往里面埋,鼻音浓重:“……嗯。”   陆辞雪头一次体会了一把天塌了的感觉,他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被人这样教训过,惊怒交加,羞耻异常,却又因为对方是乌惊朔,更是不知所措。   反抗也不是,不反抗也不是。   正当他准备在乌惊朔怀里永远装死的时候,就感觉后脑勺的白纱结轻轻动了动,像是有人在解开:“辞雪,你不用这么懂事。”   “……”   陆辞雪凝了一下。   乌惊朔手指灵活,三两下挑开了陆辞雪在自己脑后绑起来的白纱结,低声道:“你再这么蒙着,眼睛没病也得被蒙出病来了,不许戴,知道么。”   陆辞雪低低应了一声,像是想到什么,小声道:“大人。您若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可以请求师父封印我的视觉……”   乌惊朔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是不是还想挨揍?”   怀里的团子犹如受惊小鹿般颤了一下,瞬间消音,迅速摇头。   “听着。”一听见要挨揍就老实了,乌惊朔很满意,说道:“我既然已经现身,这张脸,这个身份就是给人看的,懂不懂啊辞小雪?”   陆辞雪被那一句过分亲昵的昵称叫得心颤了一下,忍不住闭了闭眼:“……明白。”   眼前的白纱被人一点点抽走,乌惊朔刚要随手丢掉,想起不能乱扔垃圾,于是一把塞进储物戒,说道:“以前不愿现身,并不是对你有意见,现在愿意出现了,也只是因为一切后顾之忧都解决了,方便露面了,不是什么被逼无奈,也不是什么因为谁才妥协的,是我自己乐意,明白没?”   陆辞雪点了点头。   乌惊朔就知道自己的底线会一降再降。他太了解自己了。   既然已经做出了这样的选择,不如干脆将错就错。   俗话说得好,来都来了。   他既然已经决定用新的身份出面给小孩当靠山,底线再降还能降到哪去?   乌惊朔再心软都不会自爆自己是魔尊的,既然不会,那最后一条红线就一定能够坚守。   只要将乌惊朔和魔尊两个身份分割开来,他最大的担忧就永远不会发生。   只要今后小心一点,怎么都不会掉马的。   幸亏乌惊朔的魔尊身份用的是易容的脸和身形,自己换了装扮四处游玩时用的则是自己的脸和身形。   乌惊朔有时候也会觉得自己未雨绸缪得太过,也许有些离别和坚持完全没有必要,就比如他之前坚持不和小孩发展更深的羁绊和牵连,硬着心肠坚持了大半年,中途还惹小孩伤心了好一段时间,最终还是没坚持下去,忍不住把打算断掉的联系续上了。   平白惹得陆辞雪伤心难过患得患失好久。   但乌惊朔也不是会内耗自己的人,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人虽然不能共情之前的自己,但也不会拿以前的抉择苛责自己。   “行了,就这样。”乌惊朔俯身把人放下,陆辞雪眼睛蒙久了,乍然重获光明,有些不适应地遮了遮眼睛,被乌惊朔揉了一把脑袋,牵着出去了。   乌惊朔解决了最大的隐患,如今着实轻松,掏出钱袋子就要结账,老医修见状连忙摆了摆手,道:“不用钱不用钱,道友这单免单。”   乌惊朔愣了一下,诧异道:“我?”   免单?   这么好的事情,轮得到他?   老医修心虚地摸了摸脸,哈哈干笑了一声,说道:“大人待人赤忱,路见不平,总该有点好报。何况小友受的伤不重,压根用不了多少药,放心好了,免单免单。”   乌惊朔哟了一声,低头看了一眼陆辞雪,又抬起头来,“拿点辛苦费和管理费吧。”   老医修:“不用不用,这单老夫做主,免了。”   “真这么好?那我可不客气了啊。”既然人家再三推辞,乌惊朔便也不坚持了。   “那是,应该的应该的,不必客气。”医修笑眯眯道。   正说间,医药谷外边传来了乌泱泱闹哄哄的声音,将众人的注意力全都吸引了过去。   “辞雪?!”   “辞雪,你在里面吗?”   秉白宗的人到了。   乌惊朔伸手拢着陆辞雪的后背,推着他往外面走,“走,去见你师父。”   秉白宗主收到信的时候,当场来回看了三遍不明其意,甚至以为是什么恶作剧。   直到真正理解了信里的意思,秉白宗主这才差点肝胆俱裂:   辞雪,那个好不容易给自己挣出一点光明前途的小孩,差点就被人昧了灵根。   他待人火速赶往信里的地址,来到了医药谷前,说明了来意正要进来,就见另外一批人也到了。   他们身穿统一的渐变蓝白服饰,腰佩令牌,正是仙玄宗的人。   折腾大半天,乌惊朔用小孩灵力搓出去的灵讯终于是摇到人来了。   秉白宗主带着怒气冲冲的弟子们进了医药谷,一打眼就看见了墙角边被揍得半死不活的两个仙玄宗修士,秉白宗主经常参加修仙界里的各类席会,因而对修真界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辨认得出来。   更不用说这两个仙玄宗的地阶长老之前上门来接过他们家辞雪了,即使这两人被揍得像两颗不对称的猪头,可秉白宗主依然能够一眼就认出来。   秉白宗主认得,仙玄宗的人就更是认得了,他们看见自家长老变成了这幅凄惨模样,大惊失色地冲上去想给两位猪头解绑:“苏长老!?”   “何长老!您二位怎会变成这幅模样!”   “唔唔唔!”   可还不等仙玄宗的人碰到,他们便倏地撞上了一道无形的禁制。   “什么人?”   “在令宗没有给出一个我满意的公道之前,这人你们可不能带走哦。”   一道懒洋洋的嗓音突兀地响起。   众人看向声音的来源。   这道声音的主人身量极高,一双修长笔直的长腿,往上是紧窄的腰线,懒洋洋抱着手臂,面容极为俊美,眉眼沉了下去,不笑时显得格外锋利有攻击性。   他跟前的衣角处还牵着一个半人高的小孩,那小孩规矩地垂下眼眸,眉眼柔和又漂亮,身上被血染脏的衣裳还没来得及换掉,到处都是被碎片划破的痕迹,尚还能看得出当时现场的几分痕迹。   秉白宗主看见乌惊朔的第一眼,心中就有一种奇妙的预感。   看见陆辞雪牵着那人的衣角寸步不离,心中的猜测更是印证了十之八九。   这位应当就是那个一直以来救助辞雪,明里暗里帮过辞雪很多次的那位修真界匿名好心人。   好心人身上半点灵力波动都没有,根本察觉不出任何的修为端倪,这种情况要么是对方境界远在自己之下,灵力低微到察觉不到,要么是对方境界远在自己之上,以至于对方不出手,他们根本没法觉察出对方的修为实力和境界。   结合这位大人出手阔绰为人大方,秉白宗主当然毫不犹豫地信了后者。   秉白宗主朝着乌惊朔作了一揖,感慨道:“多谢道友一直以来的帮扶。”   乌惊朔本来站没站样地倚在墙上,突然被这么一谢,不由自主地站直了一点,摆了摆手,说道:“不用这么客气。” 第12章   医药谷的人见状全部围了上来,忙道:“几位,和气生财,和气生财!要不咱们坐下慢慢聊,说不定几位之间有什么误会?”   乌惊朔没解开禁制,目光在仙玄宗的人身上打量着。   他在评估这些人的反应,以此来决定是否可以将这两个猪头还给他们。   仙玄宗对新苗子路途遇险的事情很是重视,木系天灵根可塑性强,能觉醒的人多多少少都会拥有木系天灵根的特性,算是修真界里比较炽热抢手的万金油好苗。   剥夺灵根无论在哪里都是一件影响恶劣的事情,因而在接到了乌惊朔的灵讯之后,仙玄宗副宗主临椽亲自带队前来处理。   副宗主的服饰有些许不同,仙玄宗弟子服饰以蓝白颜色为基础,而他衣面上添了一些金线绣制的仙鹤,整个人仙风道骨,只是气质冰冷,抱着剑一言不发地站在队首,看着就不好相处。   乌惊朔探寻打量的目光不加掩饰,姿态又如此漫不经心,像是什么仗着修为高强就肆无忌惮欺负别人的无名散修,看得仙玄宗弟子们暗暗捏紧了拳头,对上乌惊朔视线时手痒得想给他一拳。   事实上乌惊朔确实打算仗着修为高而为所欲为。   他把黏在身边的小孩轻轻推到仙玄宗弟子们的面前,指着陆辞雪身上血迹斑斑的衣服,懒洋洋道:“事情经过信中早已言明,害人未遂的证据也站在你们面前,令宗打算如何处理啊?”   临椽语调平淡:“按照宗规严查事情真相,若罪情属实便押入地牢论罪处理,若不属实则还何苏二位长老一个清白,两位之间的仇怨自己负责。”   这么说,在此之前,这两个猪头还是能够拥有人身自由,万一人家趁这机会跑了,亦或是销毁证据了怎么办?   乌惊朔笑眯眯道:“不行啊——我不满意呢。”   “……”   临椽的神色沉了下来:“那你想如何?”   陆辞雪扯扯乌惊朔的衣袖,低声道:“大人,光凭我们一面之词无法定罪,何况他们二人敢做这种事,定然谨慎再三,不会留下证据。飞舟已毁,被放了迷药的饭菜肯定被破坏了。您不必为了我如此辛苦强求。”   和徒子徒孙满天下的修真大宗公开叫板,想也知道不是一件好事。   一个人的力量如何能与这样一个庞然大物抗衡?陆辞雪不想大人因为他陷入无尽的麻烦之中。   乌惊朔毫不客气地揉了一把小孩的脑袋,哼道:“未成年小孩好好待着,不要参与战局。”   陆辞雪被乌惊朔不轻不重的力道按得低了低去,虽然没有听懂什么叫未成年,但还是茫然地捂着被揉乱的脑袋黏回他身边。   “我知道你们宗门不愿意冤枉人,对吧?我从来只想为我家这小孩讨一个公道,只要你们最终能论罪处置不包庇,”乌惊朔好整以暇地说道:“我就依你们的方案走,先给这两位仁兄松松绑,我们坐下谈,诸位觉得如何?”   临椽看了一眼脸部肿胀如猪头的两位同僚,虽对乌惊朔先斩后奏把仙玄宗两位长老揍成这样感到些许不悦,但还是答应了:“可。”   医药谷里如临大敌的医修们终于在心里悄悄如释重负,连忙点头哈腰地把人请了进来,顺便对他们没有在自己地盘上打起来感到由衷感谢。   秉白宗宗主把临行前特地带的锋利家伙悄悄塞回了储物袋里面,清了清嗓子,带着自家徒弟们非常有自知之明地在乌惊朔和陆辞雪旁边坐着。   乌惊朔撤了禁制,让仙玄宗的人把两位长老解绑请了进来,迎着苏长老和何长老快要杀人的目光,笑吟吟道:“哎,这一路真是辛苦两位长老对辞雪的招待了,在下斗胆为两位准备了相当的回礼,看来两位喜欢得紧。快过来坐着吧,在那杵着做什么呢?”   何苏二人看脸色似乎气得快要升天,当即一拍桌子就要怒喷,却被临椽制止住了:“闭嘴。”   临椽冷冷道:“两个地阶大乘期境界的修士,不仅被人捆成这样,还闹出夺人灵根的丑闻,你们不嫌丢人,本尊还嫌。此事若真,本尊第一个送你们上路。”   “……”   效果立竿见影,起码脸色难看的猪头不说话了。   乌惊朔轻轻把陆辞雪推到众人面前,道:“你来说。”   陆辞雪抿了抿唇,朝临椽微微欠身,说了自己的遭遇。   他的态度不卑不亢,声音稚气未脱,却清晰直白,没有半分添油加醋。   期间何苏两位猪头长老三番两次神色极为激动,甚至数次站起来想要开口打断,被临椽抬手丢了一道封口令拦了下来。   听见那两人说只要陆辞雪答应将灵根交出,他们就将灵根卖得的收益分出十分之一交给秉白宗时,秉白宗主终于没忍住,一巴掌把桌子拍得四分五裂,气得胡子乱颤。   后面的师兄师姐们已经抄起了家伙,个个红着眼睛:“仙玄宗若连这样的渣滓都要包庇,别怪我们做鬼都不放过你们。”   陆辞雪一说完,在场人看向何长老和苏长老的目光都微妙地变了。   方才给陆辞雪治伤的老医修摸出一片镜片架在鼻梁上,目光没有带上任何感情色彩,如同刀锋一般,危险又隐晦地在他们的脸上滑过。   医药谷不会掺和病患和其他人之间的恩怨情仇,但医药谷几年前同样有送去其他宗门进修的小弟子出发五日不到便魂灯碎裂,寻不到尸体和踪迹。   也许不一定是一伙人,但只要让医药谷碰上了灵根贩子,他们绝不会手软。   临椽对这样未发生的指控不为所动,只是眼神明显暗了下来,挥手撤掉两位长老的封口令,没有说话,意思却很明显。   两方都有陈述的权利。   何长老冷冷道:“你这就是仗着空口污蔑!”   “我们奉宗门之令前去仪城接应新弟子入门,担心陆小友尚未踏入仙途,不适应飞舟行驶导致体内灵力动荡,特地让在给陆小友的饭菜中添了一点安神的草药,途中想去附近城池稍作休整,可是不等我们停下飞舟,此人便忽然出现开始攻击飞舟。”   “为了不影响到下方城池,我们只能将飞舟迫降到荒原,还未安全抵达,此人就当场摧毁了飞舟,迸溅的碎片划伤了陆小友。除此之外,此人不仅污蔑我们夺人灵根,还仗着自己修为高强,用这种无关灵力的办法纯泄愤揍人,这不是故意羞辱是什么!”   苏长冷笑道:“仁者见仁,说不定要夺人灵根的,是他才对吧。”   乌惊朔忙着捂住陆辞雪两边耳朵,随便听了几声,一个眼神都没有给对面。   陆辞雪也知道自己听了可能会忍不住生气,于是乖乖缩在乌惊朔怀里任由他动作。那双手从陆辞雪身后穿出来按住耳朵,隔绝了听力,动作却像是从两边轻轻捧着他的脸。   陆辞雪没有忍住,蹭了一下乌惊朔的手心。   那只手的主人顿了顿,随后轻声笑了一下,捏住陆辞雪的脸颊拽了拽。   何长老:“此人身份不明,修为高强,却毫无势力挂靠,修真界中从未见过此人容颜,从一年前便以匿名身份救助陆小友,与陆小友非亲非故,却愿意花重金救治,老夫极度怀疑他早就对陆小友的天赋异禀有所窥见,所以用这种方式提前诱骗心思单纯的稚童奉上所有,包括他的灵根。”   老医修听见这话,动作停了一下。   陆辞雪那番话历历在目:“……他不需要胁迫,这条命本来就是他的。”   包括灵根。   陆辞雪听不见,但乌惊朔不让他听,他就不听。反正看这两个猪头的表情,应当也不是什么好话。   大抵都是一些洗白、栽赃和污蔑的垃圾话。   于是陆辞雪说了一句:“都是些颠倒是非的腌臜话,不听。”   乌惊朔:“……”   在座各位:“……”   乌惊朔很不给面子地笑了起来。   笑完发现大家都在看他,乌惊朔清清嗓子,装模作样地拍拍小孩脑袋,道:“还有外人在场呢,文明一点。”   陆辞雪小声:“好的大人。”   大人的意思是,没有外人的时候就能尽情骂了。   大人在外人面前也要点面子和素质,他知道的。   陆辞雪的事情传播很广,临椽知道个大概,倒也是第一次知道这个已经消失大半年的匿名好心人,居然一直跟在陆辞雪身边。   他将一大一小的互动尽收眼底,没有说话。   乌惊朔的动机存疑,这点何苏二人说得不错。   心智正常的成年人都会知道要警惕毫无缘由的好,毕竟免费的才是最贵的。   见临椽没有发话,何长老掷地有声地说道:“贼人,你自认无愧于心,为何捂住陆小友的耳朵不让他听?老夫可以当场立誓,如若老夫对已发生事实的陈述有半句虚假,我与何长老二人对当场天打雷劈魂飞魄散!你敢立誓证明自己对陆小友半点所图都没有吗!”   老医修本来有所动摇,可是听见这番话,只觉得这两人话术巧妙,过于无赖了。   按照二位长老所言,他们关于事实说明的那部分和陆辞雪所言完全不冲突,唯一不同的点便在于事情发生的前因后果——   例如飞舟炸裂,是因为此人忽然冲出来动手,陆辞雪版本的原因是乌惊朔担心他,两位长老的版本是乌惊朔担心灵根被抢,近似于担心陆小友。   例如安神的草药,陆辞雪版本的原因是他们想要彻底迷晕自己,以免节外生枝。两位长老的版本却是他们不想让陆辞雪因为第一次乘坐飞舟感到不适导致灵力动荡。   这点也许是真的,再往深处去,还能解释为他们担心因为乘坐飞舟不适,影响本体灵力,也许还会影响到他们剖走灵根。   狡诈的是,两位长老起誓保证自己绝无谎言的部分,正是发生过的事实,而非事实的前因后果。   更何况,老医修当初的确在陆辞雪的体内探到了致昏迷的迷魂草,他从医多年,一眼就看出这早已超出了普通安神的剂量。   乌惊朔随便听了两耳朵,没有怎么关注两位猪头是怎么狡辩的,被他突然这么激动而大声地质问,简直摸不着头脑:“我?”   乌惊朔转头问旁边的秉白宗主:“他刚说什么了?”   秉白宗主:“他说,你救辞雪是因为提前窥见了辞雪天赋异禀,想要他的灵根,这才用这种迂回的方式引导辞雪为您奉上灵根。”   陆辞雪的脸色瞬间变了。   他头一次体会到浑身血液一股脑往上涌的感觉,强烈的恨怎么也无法消解,回过神来已经被乌惊朔一只手按在怀里,怎么都挣不开来。   乌惊朔把气得浑身颤抖的陆辞雪拦在怀里,道:“好了好了。不生气,气坏自己无人替。”   陆辞雪抓住乌惊朔的袖子,嗓音沙哑,又有点难过:“大人,您不是的。”   直觉告诉他,乌惊朔不可能是那样的人。   一个会把别人送的桃花枝收起来养得极好的人,陆辞雪不信他会做出这种事情。   何况如果大人真的想要,大抵也是什么身不由己所致,陆辞雪只会想办法替大人瞒住外界,并且亲自给他。   陆辞雪知道自己这个想法也许在世俗意义上不是很正常,可陆辞雪控制不了自己,他由衷希望乌惊朔可以从他这里讨一点什么回报过去,好让陆辞雪觉得自己对于乌惊朔而言是有价值的。   乌惊朔盯着陆辞雪有些泛红的眼眸,心道完了,把小孩气哭了。   就该一直坚持不该让陆辞雪听。   乌惊朔沉默半晌,道:“那,你骂回去?我在这,他们揍不了你。”   陆辞雪:“敢做不敢当的小人,腌臜,渣滓,败类,满口喷……”   两位长老被一个毛还没长齐的孩子指着鼻子这么骂,气得怒目圆睁直哆嗦,乌惊朔看也没看,抬手丢了一道隔绝声音的禁制过去,让所有的破防怒吼全都消音。   还没说完,陆辞雪想起乌惊朔方才的话,顿感说出来太不文雅,于是很不情愿地改口:“血口喷人。”   乌惊朔大为满意:“太有文化了。”   所有人:“……”   比他这个上辈子大学四年都靠老师捞的学渣咸鱼好多了。   更别说乌惊朔后半辈子基本都在末世里过的,他从来不和人吵架对骂,因为他大部分时间可以直接一脚踹过去,让人家在地上翻滚。   陆辞雪其实有些不开心,毕竟在那两个恶人眼里,他这般回护乌惊朔,在他们眼里就是一种变相的印证。   陆辞雪实在不知道要怎么证明乌惊朔的清白,更加明白大人为什么不让他听这种无赖的垃圾话了,骂也骂够了,于是默不作声地往乌惊朔怀里钻。 第13章   乌惊朔简直太喜欢陆辞雪的性格了,就是小孩骂人的时候似乎顾忌着别人在场,不好放开了骂,文绉绉的,估计没骂爽。   等他什么时候有空了,得把自己那套真传交给陆辞雪,让陆辞雪下次不用骂了,谁敢欺负他就打回去。   此时老医修却道:“陆小友,你说你提前吃了一些宗门师兄赠予的解毒丹,剩下的丹药可否呈出来看看。”   陆辞雪沉默片刻,说道:“我醒来之后全身被捆缚住无法动弹,身上的物件早已不翼而飞,包括装着师兄师姐们赠我的丹药。我不确定是在他们身上,还是被丢在飞舟的某个角落,随着爆炸而销毁了。”   老医修并未气馁,温声道:“无碍。前些时候给陆小友治伤的时候,陆小友体内的确有过量的迷魂草。”   陆辞雪朝着老医修投去了感激的眼神,“谢谢。”   虽然不清楚这在临椽心里究竟算多少分量的证据,但在陆辞雪心中,却是实打实的为他和大人作证。   陆辞雪由衷感激。   临椽道:“你为庭城医药谷谷主,敢以医德之心与前半生累累名声作保,所言非虚?”   老医修微微欠身:“敢。”   临椽颔首。   乌惊朔呃了一声,看向老医修,实在有些惊讶。   老医修呵呵一笑:“实话实说罢了。”   起誓么,只要说的是实话,拿什么堵上去都没关系。   乌惊朔撤掉那两位长老的禁制,刚想说话,就听见一阵污人耳目的难听话喷了出来,下一瞬间两人再次消音,临椽冷冷道:“嘴再不放干净就缝了。”   “……”   等临椽再次解开封口令时,两位长老虽然气成了猪肝色,但总归不说难听话了。   还是他们宗门的话事人说话管用。   乌惊朔实在满意,道:“你们刚才说,如有谎言必定天打雷劈魂飞魄散?”   何长老顺着气疼的心口:“对。怎么,你敢吗?”   他们打心里不相信乌惊朔一个非亲非故的外人,真能毫无所图地对一个小孩好。   “敢啊。”乌惊朔一拍大腿,笑眯眯道:“既然你这么笃定,那我问几个关于今日灵根之事的问题,你们敢以神魂起誓来答吗?”   何长老:“凭什么你问了我们就得答,你有什么资格?”   乌惊朔直直看进何长老的眼底,分寸不让:“凭我问的是「你们是不是差一点就剖了辞雪灵根」,且同样的问题,我敢用神魂起誓保证我不是并且我从未肖想过。”   “如有欺骗,当场神魂爆炸灰飞烟灭。”   陆辞雪蓦然抬头,看向乌惊朔线条锋利的侧脸。   “……”   一时之间寂静无声。   “更何况,”乌惊朔眼睛一转,熟悉开朗的笑意又重回他眉梢之间,“你也可以问我啊,你们不是极度怀疑我是为了辞雪灵根而来吗?我们互相问不就行了?我问你几个,你就问我几个,怎么样?这个条件够大方吧?”   说罢,乌惊朔挠了挠脸,有些纠结:“啊,不对,条件好像开太大了啊……”   秉白宗主瞬间反应过来,立刻出言阻止:“加个限定条件,仅限于与辞雪相关的事……”   乌惊朔脸色一变,下意识想要阻止秉白宗主:“别……”   苏长老将乌惊朔的神色变化看在眼底,在秉白宗主说完之前立刻做下了决定:“我苏子恒以神魂立誓,应允你的要求。”   话音刚落,一道无形的契约形成落定,没入两人指尖。   随着那道契约,还有一道极为隐秘的光芒附在其上,一同没入了两人的指尖,只是这道光芒更加暗淡,存在感几乎为零,除了乌惊朔之外没有任何人注意到,连苏长老都忽略了过去。   何田眉头瞬间皱起,转头,和苏长老隐晦地对视了一眼。   苏长老和乌惊朔不着痕迹地松了一口气,其他所有人脸色都变了,秉白宗主勃然大怒:“令宗长老就这番趁人之危的作态!?”   陆辞雪愤怒道:“卑鄙!”   他们越动怒,苏长老便越心下舒畅,只觉得自己当真是捡了好大一个便宜,神情隐隐放松不少,道:“请吧。”   临椽却像是察觉了什么似的,眼睛微微眯起,看向何苏二人。   这般一反常态不顾颜面的作态,反倒像是鱼死网破。   乌惊朔一把将冲出去的小孩捞回来,道:“没必要没必要,反正契约已经成了,不和他们计较这么多。”   反正他压根没有什么秘密,而且有小棉花在,不会让事情失控的。   何长老深吸了一口气,道:“我何田以神魂立誓,应允你的要求。”   他当然看得懂苏长老的打算。   必须抓住这次机会撬出此人的信息,这样即使他们倒了,灵根贩卖的利益链上自有人会收拾乌惊朔这个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   反正他们已经被缠住了,到最后不一定能全身而退,还不如趁着这个机会反咬一口。   他们在仙玄宗光鲜亮丽这么多年,因为坐上了长老的宝座,平日负责事宜大多与接触新入门弟子有关,又因数次下手谨慎再谨慎,所以这么多年来从未翻过一次车。   未曾想今日碰到了预料之外的硬茬,着实磕得他们牙疼。   以神魂为誓在修真界中是极重的誓言,一般不轻易许诺,而且生效条件极为苛刻,若不是自愿立誓便不会生效,一旦生效,违者必诛。   但这么多年以来,也不是没有前辈找到了漏洞。就像他们之前起誓的那样,断章取义地挑出一些的确所言不虚的事实来保证,也算能糊弄过去。   乌惊朔怀里抱着小孩,没让想冲出去和别人拼命的陆辞雪成功挣脱,道:“我先问?”   小棉花系统在乌惊朔脑海中实时播报:“「兑换」发动成功,契约形成,宿主可以放心问。有「兑换」保证着双方的交易,绝对不可能有虚假之言出现。”   方才在双方神魂立誓之时,乌惊朔便悄然发动了「兑换」,达成了用真话换真话的交易。   这还是小棉花系统偷偷告诉乌惊朔可以与别人做交易的,只需要双方都同意,便能将交换之物放上天平,由「兑换」链接作保。   当一个人以神魂发誓绝无半句假话的时候,最后的结果可能是真话,也可能是假话,也可能是半真半假,这中间尚存操作空间,而且在不确定对方是否处于自愿情况下,很难检验立誓究竟生效与否。   「兑换」则不然,只要「兑换」介入,敲定这桩交易,就半点可操作空间都不会留有,只能按照既定的交易规则进行,违者便按照定好的规矩接受惩罚。   乌惊朔道:“辞雪所言,有无半句假话?”   换言之,你们是不是故意药晕小孩,好取出他的灵根到黑市倒卖。   两位长老直白道:“是。但我们是迫不得已,上面有大人物拿我们的性命和前途要挟,我们无法,只得照做。”   夺灵根未遂的罪名虽然严重,但到不了罪大恶极的程度,即使是临椽也没有资格私自动用搜魂。   只要不用搜魂,他们所做的一切就永远都不可能暴露,就算有神魂立誓束缚在先,也奈何不了他们。   众人没想到他们二人居然就这样承认了,顿时哗然!   临椽脸色阴沉下来,直勾勾盯着何长老和苏长老。   乌惊朔点点头,说道:“到你们了。”   苏子恒目光阴恻地盯了乌惊朔一眼,道:“你是何人?报名讳出身师承境界种族。”   乌惊朔翻了个白眼:“一个问题都能抵四五个了,我干脆把我身高体重臂围腰围肩宽腿长性格喜恶全报给你得了呗?暗恋我呢?”   苏长老:“……”   苏长老被这阴阳怪气的回答气了个倒仰,哆嗦着指着乌惊朔道:“你……这是你提的条件!”   乌惊朔是「兑换」发起人,什么样的答案能交换什么范围的答案他心里大概有数,因此也没和他计较,气到了就收手,只是说道:“鄙人乌惊朔,化为乌有的乌,惊讶的惊,朔风的朔。”   陆辞雪翻了个身,面对面窝进乌惊朔的怀里。他垂着眼眸,在乌惊朔看不见的地方悄悄动了动手指,像在一笔一划地写着什么。   乌惊朔停了一会,似乎是在等反馈结果,接着说道:“出身……出身凡人家庭,对,一点灵力都没有的那种凡人。师承……前半生师承无数位伟大恩师的教授,后半生师承神智溃散只知用爪牙血液攻击传染旁人的行尸走肉。”   乌惊朔一段话念得有些磕巴,差点把丧尸和小初高大学各科老师的名讳报了出来,幸好小棉花系统勤勤恳恳地举着提词器在乌惊朔眼前播放实时翻译,这才没有因为没文化丢人现眼。   陆辞雪的动作停在了半空中。师承这般听着可怖的怪物……所以大人后来有过一段在怪物手里艰难求生的经历吗。   陆辞雪的眼神黯淡了一瞬。   然而苏长老和何长老却皱起了眉头:“这算什么回答?模糊其词,毫无重点!”   乌惊朔等了一会,能明显感觉到「兑换」似有异样,偶然泛起波动,最终却还是沉寂下去。   第一个交易已经完成。   乌惊朔悄悄松了口气,小棉花却还是紧张得蓬了起来:“宿主……我有点紧张。”   它家宿主这种回答实在擦边,得亏他是两世之人,本来的答案便有两世之分。按道理说,乌惊朔如今隶属于此世之人,该答的应当是魔尊身份。   但乌惊朔所言的的确确完全符合交易规则,没有半句虚言,何况何苏二人问的问题本身便没有具体的指向性,问的是乌惊朔,用「乌惊朔」来答,也并无什么错处。   「兑换」天赋毕竟是乌惊朔的,小棉花也不清楚这家伙会不会有些什么对自家掌控者的偏爱,一般来说不能有,但像现在这样私下给乌惊朔拉点偏架倒是可以有点,只是能有多少次,能到什么程度,它就不好预估了。   乌惊朔属于走一步看一步的类型,既然混过去了那便皆大欢喜,管他之后怎么办呢,凉拌。   因而乌惊朔问出了第二个问题:“你们一共夺了多少条灵根?”   临椽猝然变色。   出乎意料的是,何长老摇摇头,道:“不知道。我只记得这一条。他也一样。”   这个回答脱口而出,不带任何犹豫,何长老指尖闪过誓言光芒,说明通过了神魂立誓。   乌惊朔听完,甚至怀疑起了自己的耳朵。   怎么可以有这般无赖至极的回答?   临椽豁然站起身来,锋利剑尖瞬间钉在了何长老的眉心前,他厉声道:“何田,园当初建宗之时那句‘为生民立命’甚至是你亲手刻下,刻进狗肚子里去了!?”   何田避开他的视线,没有说话。   “使不得啊副宗主大人,”乌惊朔喂了一声,“你气急之下把人杀了,剩下的烂摊子怎么办。”   临椽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冷冷拂袖,一把将长剑钉入何田脚下,道:“他封了记忆,神魂立誓奈何不了他。”   直到现在,大家也都反应过来了,这又是一个漏洞。   用神魂起誓绝无半句虚言,如果提前留了后手将相关记忆封印,连自己都不知道答案,那么能够得出来的答案自然也是不知道,在某种程度上的确没有说谎。   何田拢着袖子,说道:“继续上个问题,境界种族。”   乌惊朔却半点回答的意思都没有,他像是突然发现小孩往他怀里黏得死死的,八爪鱼一样抱着他的腰不肯撒手。   乌惊朔被抱得忍不住心软,恨不得把陆辞雪捧起来转圈,正低声和陆辞雪说悄悄话:“……又哭了?谁又惹你了,我去帮你出气。”   陆辞雪低头埋在大人怀里,遮住自己发红的眼眸,随后摇摇头,闷声道:“没有的,大人。”   见乌惊朔半点理他的意思都没有,何田冷哼一声:“乌惊朔,妄图蔑视立誓规则,只会落得灰飞烟灭的下场。”   话音刚落,晴空万里的天边转瞬间变了脸色,铅灰乌云逐渐覆盖上来,厚重云层间雷光忽闪。   何田嗤了一声,说道:“「人族」二字有这么难说出口?难不成你是魔或者妖?天雷都逼至眼前,你如何淡定?”   乌惊朔摊了摊手,好心提醒:“现在不是我的回合。”   陆辞雪呼吸一顿,攥紧乌惊朔的衣襟,嗓音有些发抖:“大人……对不起……”   乌惊朔一看便不方便回答这个问题,陆辞雪只觉心中懊恼悔恨万分。   又是他,害得大人身陷囹圄。   乌惊朔低骂了一句什么,很想一脚往何田脸上踹。   他总算知道陆辞雪怎么老是气哭了,这两人但凡站在这里,陆辞雪就会不开心。   眼看天雷就要降下,陆辞雪一咬牙,张开怀抱罩住乌惊朔的头,企图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替乌惊朔挡下雷罚。   临椽神色极为难看,数道法器倏地从他袖间飞出,通通挡在了乌惊朔和陆辞雪的头顶。   他知道这是杯水车薪。要想天雷停下,只有两种可能,一是给出符合立誓规则的回答,二是违反规则者魂飞湮灭。   仙玄宗欠他们的。   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那道天雷眨眼间便劈了下来,速度极快,众人只见眼前雷光一闪,随后两声惨叫声就骤然传了出来。   乌惊朔忙着捂住小孩耳朵,看见对面的何田被天雷劈了个痛苦哀嚎,随后后知后觉地知道开始躲闪,难以置信道:“怎么回事!?”   他答得明明是真话,也通过神魂立誓了,怎么可能还是劈他?!   乌惊朔笑眯眯地捏捏呆住的陆辞雪,说道:“再给你一次机会,自己解开记忆封印,老实回答。不然……”   不然可就得被天雷劈到魂飞魄散了。   神魂立誓好骗,他的「兑换」可不好骗。   他的「兑换」优先级甚至能高于神魂立誓,并且还能够影响神魂立誓的判断。   何田一低头,这才发现指尖的神魂立誓不知何时开始疯狂闪烁起来,那是警告他迅速作出正确回答的意思!   苏子恒也跟着被雷劈,震惊得不知所措:“怎么可能!我明明……”   只是不等他们有多不敢相信,泛着紫光的粗壮天雷便一道接一道地盯准两人劈下。   每一道天雷都堪比渡劫时的雷云,随便劈上几下,都得皮开肉绽焦黑成碳,根本撑不了多久。   乌惊朔把紧紧抱住自己脑袋颤抖的小孩扒拉下来,重新放进怀里,还不忘叮嘱道:“画面少儿不宜,小孩不许看。”   陆辞雪似是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声音有些滞涩:“……大人?”   直到劈得何苏二人再也承受不住,大喊着“我说我说”时,天雷这才停了下来,却并未消散,仍旧蓄在天边,随时都能重新降下。   两位长老如今浑身已经不成人形,疼得蜷缩在地上发抖。   乌惊朔就这样看着两位长老在天雷的威慑下呕了两口焦黑的血出来,然后茫然而哆嗦地在原地响了半晌,直到天雷再次作势要劈下,他们这才慌不择路地往眉心注入灵力。   解开尘封的记忆,需要在识海里找到被封印的记忆碎片,解开封印,重新融合。   这个过程稍微有点痛苦,只是比起被雷劈得焦黑,大概也算不得什么。   何长老抓着头发忍耐着汹涌而来的熟悉记忆,崩溃地对苏长老吼道:“谁让你答应他了?不是说你有办法能骗过立誓和天道吗?怎么没用了!”   苏子恒也知道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不是他们死就是他们死,他们最后能够骗过神魂立誓的底牌彻底失效,他们已经彻底失去了转圜的余地。   苏长老同样想不明白且非常破防:“我怎么知道!”   天边轰鸣一声,吓得两人嚎哭出声,哆哆嗦嗦道:“七、七十八条。”   天边的雷云缓缓散去。   临椽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来,抬手召回自己的剑,语调冰冷:“仙玄宗临椽,自请为何田、苏子恒二人执行搜魂之罚。”   乌惊朔指尖一烫,他嘶了一声,低头看了一眼还未完成的交易契约,随手搓了搓指尖。   何苏二人的回答是对的。   剩下的也不必多问了,若只是夺灵根未遂,还到不了搜魂的门槛。   可若是七十八条活生生的天灵根……不仅够,甚至还能溢出,够执行好几次搜魂。   诚然何苏二人早已将所有人证物证全部销毁,可最全面的受害者信息,全部都在他们的识海记忆里封存着。   那七十八条人命,怎么死的,尸骨尚在否,生前信息,都能通过搜魂获得。   至于后续怎么处置这两人,怎么安抚受害者家属,估计仙玄宗会亲自出手。   临椽这个副宗主一看就是管事的,有话语权,何况仙玄宗这么个家大业大的名门望宗,总要点脸面,闹出这种重大丑闻,肯定会格外重视。   至于乌惊朔……   他看了一眼心如死灰的何苏二人,沉默半晌,还是道:“境界……不确定具体的,保底地阶,往上一些。种族,人族。”   天边本来要散去的雷云凝了一瞬,在半空滞留半晌,似乎是在判断乌惊朔的回答。   片刻后,雷云犹犹豫豫地挑出来一根拇指粗细的天雷,噼里啪啦地往乌惊朔脑袋上丢。   乌惊朔:“……”   所有人:?   何长老和苏长老:?   何田难以置信地大喊:“你撒谎了?你是不是撒谎了!凭什么你就这么一点?!!”   那他们之前挨了这么多道成年人肩宽大小的天雷算什么,算他们喜欢被雷劈吗!   乌惊朔抬手接住那道没有什么威慑力的天雷,心虚地摸了摸鼻尖。   他知道「兑换」已经尽力给他拉偏架了,这个回答实在是有些勉强,无法说服规则,所以只能降下天雷警示他。   乌惊朔清了清嗓子,说道:“……天阶。种族……人。”   雷云又在天边徘徊半晌,似在犹豫,半晌过后,最终还是消散了开来。   天阶二字犹如水入油锅,瞬间炸出噼里啪啦的爆响,几乎让所有人的脸色瞬间骤变,难以置信地转过来看他。   ……天阶?   人族何时有这般籍籍无名的天阶?! 第14章   问的是种族,这个词在他们那一般叫人类,在这边叫人族,所以乌惊朔起初答的人族是错误的,两边都不合适。   但他不可能真的自爆魔族身份,咬咬牙只答一个“人”字,极限擦边。加上有个「兑换」在其中从中作梗,答应给出一点惩戒以作警告,便勉勉强强让乌惊朔混了过去。   乌惊朔能感觉到体内的血脉天赋动荡了一瞬间,那一刻福至心灵,不需要任何语言,便明白了「兑换」的意思。   小棉花系统可怜巴巴地说道:“宿主,这个警告是作用于您的灵魂上,我无法为您屏蔽痛觉,请您做好准备,倒计时三,二,一。”   乌惊朔一声等等还没出口,下一刻浑身过电,眼前骤然一黑。   陆辞雪双手环在乌惊朔的腰上,知道事情已经了结,克制而不舍地在乌惊朔怀里蹭了蹭。   他何德何能,能遇到这样好的大人。   可是还不等他放开,陆辞雪就忽然察觉到他抱着的人悄然僵硬起来。   乌惊朔本来姿态放松,如今整个人却莫名紧绷起来,连方才能一直感受到的平稳呼吸如今也如同完全消失了一般,陆辞雪已经完全感受不到了。   乌惊朔怀里团着小孩,他低下头枕在小孩肩膀处,长睫垂下来,遮住了眼底的神色,窗外的夕阳打进来,却照不到他身上,那张脸隐没在屋内阴影之中,隐约有些泛白。   陆辞雪猝然抓紧乌惊朔腰间的衣服,瞳孔微缩,如同被冰水浇透。   饶是再没有经验,陆辞雪也能察觉得到乌惊朔如今状态不对了。   可是为什么?   是因为方才的神魂立誓?可是立誓不是通过了吗?天雷没有劈下来,说明是符合规则的,大人没有说谎。   大人的模样不太像封印过自己的记忆,神魂立誓的约束摆在这里,如果真说了谎,天雷也会像第一次回答那样降下一点天雷警示。   违背了神魂立誓,除了死,没有任何其他出路。   既然不是说谎所致,那就有可能是大人本身自带的旧伤?   巨大的恐慌在陆辞雪心中悄然弥漫,他忍不住颤抖起来,下意识想张口求助,可下一刻却意识到了什么。   不能告诉别人。   那两个企图夺他灵根的人心如死灰,带着仇恨的眼睛却死死地盯着这边,盯着让他们陷入这般绝境的乌惊朔。   饶是外行如陆辞雪,也知道天阶修者的珍惜和强悍所在,能让这般强者都显露出异样,说明问题一定不小。   不管是什么问题,都不能将弱点和伤口暴露于人前,否则会引来什么,一点也不好说。   陆辞雪咬破舌尖,铁锈味瞬间充斥满口腔,他用疼痛逼自己保持清醒和镇定,按在乌惊朔后背的手生疏而笨拙地开始往他体内注入温和的灵力。   他不能,也不应该一旦遇到事情就只知道向亲近之人求助。   他也不甘于一直龟缩于旁人羽翼之下,如果他足够强大,就能像乌惊朔保护他那样,保护乌惊朔了。   陆辞雪脑中一片空白,只知道将体内所有的灵力一股脑全部输进乌惊朔的体内。师父教过他引气入体,所以在出发前去仙玄宗前,陆辞雪已经自行完成了最基础的修炼,一直在引气入体炼化自己的灵力。   可乌惊朔体内浩如烟海,陆辞雪毕竟灵力微薄,输送进去的灵力如同蜉蝣撼树,一进去就消失不见,陆辞雪甚至感受不到那些灵力究竟去了哪里,究竟有没有作用在乌惊朔身上。   何田和苏子恒已经被仙玄宗的弟子扣上压制修为境界的法器,正在为当场搜魂做准备。   临椽知道眼前这位无名阁下是天阶修为之后,沉默半晌,冰冷态度收敛些许,道:“仙玄宗会就此事给出一个答复,请诸位同门放心。”   其他人看着这场对答,心情简直大起大落数次,如今见乌惊朔安然无恙,又见贱人终遭制裁,终于放下心来,哽在嗓子里的一口老血瞬间通畅了。   秉白宗主释然拍了拍大腿,“临副宗主一言九鼎,定然信你!”   老医修也松了一口气,乐呵呵地遣了一个弟子把后院埋了两百年的酒挖出来庆祝一下,道:“诸位同门辛苦了,在此处暂作休息,这期间医药谷将会开启封印,禁止任何人出入,临副宗主放心审。”   “至于公道。”临椽转过身来面对乌惊朔,说道:“此事是仙玄宗的过错,一定会给两位一个满意的说法。”   在众人轻松释然的眼光中,乌惊朔睁开眼眸,他慢吞吞地松开怀里的团子,嗓音略带沙哑,“你刚刚说什么?没听清。”   临椽重复了一遍。   “多大点事,”乌惊朔低头看了一眼陆辞雪强自镇定的发白脸色,哼笑一声,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陆辞雪的脸颊,说道,“好说。就知道令宗光风霁月,必定不会包庇这种罪大恶极的人渣。”   陆辞雪忍不住轻哼一声,茫然地捂住被捏的半张脸。   见着小孩惨白的脸一下就被捏回了一点血色,乌惊朔终于看得顺眼了,又伸手给陆辞雪揉揉脸颊,道:“后续事情交给你们,我带着辞雪先回去了,搜出点什么,结果出来了,记得通知我们一声啊。”   临椽低下头:“应当的。”   乌惊朔抄起浑身僵硬还没反应过来的陆辞雪向外走去,愉悦地往上掂了掂,低声说道:“你刚给我送了什么?还挺舒服。”   暖洋洋的,像是一阵柔风,迎面吹拂而来,起初并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可是吹久了,那阵钻心噬骨般的疼痛居然奇迹般悄然退却了不少。   要不然乌惊朔还真不一定能及时在别人察觉异样前回过神来。   走出医药谷,凉风一吹,陆辞雪顿感冰凉,这才就察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他体内存储的灵力已经完全干涸,压榨到极致,以至于尚未开拓的初生经脉都泛起一阵酸胀疼痛来。   不知是因为乌惊朔那句还挺舒服,还是因为乌惊朔终于缓过神来,如今看着并无大碍,陆辞雪心中压着胸膛呼吸不畅的那块巨石终于被粉碎,鼻腔瞬间泛起酸涩来。   为什么他还只能拥有这样弱小又脆弱的身体,连给乌惊朔的帮助,也只有这么轻微一点。   他既庆幸于自己有用,又不甘于只有这么点用。   陆辞雪不想在乌惊朔面前失态丢脸,只好把脸埋进乌惊朔的颈间,闷闷道:“是我的灵力。”   他是木系灵根,灵力温和,天生具有修复愈合的能力,因为灵力特性,甚至还能够抚慰神魂。   所以木系灵根弟子在医者一道出没得比较多,当然,辅助系、治愈系和攻击系的都有,只不过还是治愈和辅助占大头,治疗神魂伤势,木系医修必不可少。   给乌惊朔感动坏了,得意洋洋地对准陆辞雪被揉捏出血色的脸颊就是一口,亲出了响亮的一声“啵”,看见陆辞雪瞬间茫然得不知所措,脸色乍然发红发烫,更是大笑不已。   “……”   陆辞雪好不容易忍住的眼泪这下终于消失得无影无踪,带着点微恼,更多的是无措,和从心底开始悄然蔓延开来的……不知名情绪。   戳得他心里酸酸软软,一想到乌惊朔他心里就开始发软。   尚未历经世事的小孩不懂这是什么感觉,只知道气恼地缩回乌惊朔怀里,闷声闷气地表达那点微弱得可怜的反抗:“……师父和师兄师姐们还在后面。”   乌惊朔没想到养小孩逗小孩居然这么有意思,舒服了,方才被雷劈完的麻感瞬间一扫而空。   劈归劈,这桩交易还是赚的。和提前暴露魔尊身份,以及被追着劈到魂飞魄散比起来,还是意思意思往他神魂上劈两下天雷好得多。   反正只是警告,伤害不高。   他也是头一次体会天打雷劈的感觉,怪新奇的,还有陆辞雪在旁边悄悄给他开治疗,乌惊朔缓过来的速度很快,他又是记吃不记打的性格,很快便将其抛在了脑后。   听见陆辞雪这么说,乌惊朔不由往后看了一眼。   秉白宗的人已经跟着他们宗主走了出来,就这么跟在他们一大一小的身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一副看热闹的样子望向这边。   乌惊朔再看了看恼得红了耳尖,埋进他怀里装死的陆辞雪:“……”   唉,小孩子嘛,好点面子。正常!   *   仙玄宗的人很是重视这次的事情,为了彻底拔除诸如苏长老何长老二位这种渣滓,在宗门内部来了一次彻彻底底的大清洗,又重新订立增添了新的宗规,严禁再犯。   在众人见证下,对何田和苏子恒二人进行搜魂,获取的记忆用来彻查那七十八条灵根,势必找出所有的受害者,给予家属补偿,以及尽力收殓受害尸骨,还所有悄无声息消失的生命一条公道。   关于陆辞雪,仙玄宗宗主亲自出面表达了歉意,只要陆辞雪还有入宗的意愿,仙玄宗内所有拥有收徒资格的长老都能供他选择,想选宗主都没问题,入门即是内门弟子,承诺无条件为陆辞雪提供地级和地级以下的任何资源,直到他步入地阶境界。   除此之外,还有一大堆灵石法器丹药的基础补偿,那边亲自派人送过来,硬塞到陆辞雪手里,不让他拒绝的。   陆辞雪推脱不掉,只好拿回来,塞到了装着乌惊朔灵力的储物袋里,等乌惊朔回来时交给乌惊朔。   那天大人将他送到秉白宗便离开了,他怕乌惊朔觉得自己太黏人太没边界感,所以就没问为什么。   谁知乌惊朔揉揉小孩脑袋,自己交代了离去的原因:他有些事情要出一趟远门处理,至于仙玄宗,陆辞雪想去就去。   陆辞雪身后站着一个天阶修者的事情已经传了出去,估计不会有人不长眼睛敢对陆辞雪动手了。   加上夺灵根未遂的事情最近正传得沸沸扬扬,仙玄宗自知丢人又亏欠,早早派了人在秉白宗周围守着。   双重保险之下,乌惊朔这才放心地出门干活了。   这次任务有点麻烦,他得去把魔族十大天赋之一的「傀儡」抓回来。   此「傀儡」非彼「傀儡」,乌惊朔在陆家村杀的那个只不过是个偷学了个皮毛的小魔罢了,连「傀儡」血脉都稀薄得几乎找不到的旁旁旁支。   这个「傀儡」名为褚奚,是这支血脉里的掌权者预备役,上头还有个爹压着,「傀儡」弄不死他爹,只能想办法尽可能多的杀人增加傀儡储量,好找机会弄死便宜爹上位。   在原本的剧情中,魔族十大天赋一大半都是原主的手下,跟着他一起为非作歹,也成了一方恶霸。「傀儡」在魔尊被围剿死后企图篡位魔尊,因为技能攻击性不高从而惜败。   乌惊朔已经尽力让小棉花延长剧情发生的契机了,把陆辞雪安安稳稳地送回秉白宗,他便启程赶去事发地。   小棉花办事他放心,等乌惊朔到了的时候,「傀儡」竹漆恰好正要把一窝玄阶修士全部收编。   他刚把人全部弄晕开始放血,乌惊朔就来了。   乌惊朔不仅来了,还撸起袖子揍了「傀儡」一顿,碎了他几十个新做好的傀儡,眼见再打下去,竹漆所有好不容易做好的傀儡通通都得坏完,于是终于老实了。   乌惊朔指着地上一堆躺得七歪八扭,衣服全被扒光的修士,对竹漆道:“这些,本座的。不能杀,懂?”   竹漆怪叫:“你毁了我这么多傀儡,又不让我补充新的。凭什么!”   乌惊朔:“凭本座是「兑换」,这些人是本座看上的「兑换」贡品。”   “玄阶修士很难捕捉,我好不容易才碰上这一队,”「傀儡」若是有獠牙,现在肯定朝乌惊朔呲了,他又怂又愤怒:“你抢了,我怎么办?”   「傀儡」攻击性不够,但保命绝对绰绰有余,因而他只能保证自己绝对能在「兑换」手里保命,却打不过「兑换」。   更何况「兑换」是这一届的魔界至尊,是魔界里修为最高的魔族。   境界差距压制之下,竹漆傀儡再多,用完的那一刻,就是他的死期。   所以「兑换」若是真要抢他的材料,竹漆根本没有反制手段,只能眼巴巴地在一旁生窝囊气,并且嘴炮几句。   乌惊朔哼笑道:“玄阶修士有什么稀奇的?你们「傀儡」常年封闭,没见过世面也不足为奇。”   他话锋一转,又道,“我们做个交易,如何?”   竹漆警惕道:“什么交易?”   “本座给你一具地阶,”乌惊朔朝着地上那堆血已经自主止住的修士们扬了扬下巴,说道:“这些玄阶归本座。”   竹漆:“???”   竹漆掏掏自己耳朵,确认道:“地阶?「兑换」,你莫不是骗我?”   总不能是指着修真界哪个活着的地阶,叫他自己去打死收做傀儡的这种给法吧?   他要是能弄到地阶,还至于在这里因为碰见玄阶修士而挪不开眼!   “当然不是,”乌惊朔笑吟吟,“死的,全须全尾送到你手里,只不过要弄到这地阶有点麻烦,需要等上好一段时间。”   躯体被制成傀儡,需要重塑傀儡的血脉气息和容貌身形,成了傀儡之后,无论从什么方面,这具身躯都与原主再无任何相干,所以乌惊朔不用担心诈尸的风险。   两位长老犯下的罪行,按照修真界现任律法,应当会直接判一个灰飞烟灭,只不过在所有受害者完全找到和安顿下来之前,他们还没这么快能死。   反正这两人最后也得魂飞魄散,这两具身体直接毁了着实浪费,倒不如留点贡献在人间。   竹漆的心在砰砰狂跳,连说话都因为激动而有些磕巴:“真、真的?”   乌惊朔:“本座还能骗你不成?”   “只要你保证今后没有本座的允许,你绝不会再猎杀任何生命以作材料,”乌惊朔竖起两根手指,“本座就再匀给你一具地阶,总共两具,全须全尾服服帖帖到你手上。”   听见「兑换」居然能开出两具地阶的条件,竹漆眼睛都直了,心道他那死人老爹怎么不把他生成「兑换」,他也想实现地阶傀儡自由啊!   随随便便就能送别人两具地阶,「兑换」果然是个实力强大,阴晴不定的疯子!   只是今后再不猎杀活物补充傀儡,这一条对「傀儡」而言几乎是断送了今后所有的发展道路,竹漆还是有些犹豫。   乌惊朔像是知道他的担心,慢悠悠补充道:“本座只说不让你猎杀活物,没说不给你提供材料,只要你答应,本座还能饿着你不成?”   竹漆瞬间没了顾虑:“写进「兑换」规则里,我答应你。”   “成交。”   竹漆当下就同意了这桩「兑换」的交易。   乌惊朔提供两具地阶,每年提供二十具黄阶,五具玄阶,若是「傀儡」为乌惊朔做出重大贡献,则奖励地阶一具,以上材料不限种族。   此条件兑换「傀儡」终生不以制作傀儡材料为目的猎杀任何生命。   备注1:在「傀儡」不恶意消耗保命傀儡的情况下,「兑换」会保证「傀儡」不陷入傀儡耗尽无法自保的窘境。   备注2:正常摩擦打架斗殴不在备注1的限制条件内。   备注3:未经「兑换」同意,不得向任何人泄露交易内容。   交易成功,契约落定,违者神魂湮灭。   两方都很满意,竹漆努力绷着脸不让自己当场笑出来,不等乌惊朔发号施令,就立刻狗腿地上前给地上一堆横七竖八的修士们整理仪容,道:“「兑换」……不是,尊上,我帮您把贡品整理好,送到魔殿?”   乌惊朔:“不用,把他们放了。”   他转头看见竹漆略带疑惑的目光,清了清嗓子,大手一挥:“先放回去养着,贡品养肥了才好压秤。”   竹漆懂了:“没问题!”   竹漆乐滋滋地从其中一个玄阶修士腰间摸出一道烟花令,往天空上一打,让他们的宗门看见紧急信号来这边接人。   饥一顿饱一顿和顿顿饱,想也知道选哪个。现在他攀上了「兑换」的大腿,直接无痛拥有了两具地阶材料,快要高兴疯了,他甚至愿意把地上晕过去的玄阶修士们挨个温柔叫醒再全程护送他们回去。   只可惜就怕这群人看见他就要四处逃窜,那怕是好心办了坏事,「兑换」想必不愿意看见这样的场面。   他那死人老爹才玄阶出窍期!   如今竹漆一下就能有两个地阶,篡位那不是轻轻松松,指日可待,手拿把掐!   ……   打发了「傀儡」,乌惊朔快速赶了回去。   他得想个办法和修真界那边做个交易才行。   有个天阶修者的身份……在修真界行事倒是方便了许多。 第15章   有了个人族身份,乌惊朔后知后觉地品出几分人族身份的好来。   果然,出门在外总是需要身份才好活动。   而且这个人族身份完全不用怎么露面,天阶修者的名号一旦传出去,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震慑,想来拉拢,也得考虑打扰得多了,会不会一不小心把他惹烦逆反了。   乌惊朔不爱拉帮结派,也不想太过抛头露面,只想让这个身份苟着直到魔尊身份下线,偶尔需要的时候让这个身份出来活动一下。   乌惊朔顿时后悔自己怎么没能早点开悟,磋磨他和辞雪这么久,白吃这么多苦头。   他甚至还想问问小棉花,他重生后的身份种族能不能换成人族,他死遁后直接无痛继承这个天阶修者的身份。   只是「兑换」实在太过好用,换成人族可能就没了,乌惊朔没舍得,还是很纠结。   小棉花系统开始工作,给乌惊朔结算:“宿主,积分+300!”   御剑回去的路上风有点大,乌惊朔又忘记开护体的防御罩了,被冷风这么一吹,神魂被雷劈过的后遗症又隐隐约约开始冒头。   他感受到逐渐升起的头疼,低头揉了揉眉心,听见小棉花这么说,忽然想到了什么:“等一下,他们没死的话,我怎么背锅?”   乌惊朔忍不住啧了一声,恨不能给自己一下。   天杀的,光顾着把「傀儡」抓回来,忘记他还要把黑锅往身上揣了。   现在人没死,顶多流了点血,这可怎么怪他头上?   “都说啦宿主,您只要负责露面,其他的尽管交给我和剧情!”小棉花骄傲地挺起软乎乎的棉花胸膛,“您在现场留下了「兑换」的气息,这很好认,并且那些玄阶修士们都见过「傀儡」竹漆的真容,而竹漆回去之后,会高兴得给您的“贡品”送一堆人族用的灵药,还会告诉他们魔尊看上他们了,想拿他们当「兑换」发动时用的祭品,并且真情实感地祝福他们尽快升到地阶。”   乌惊朔:“…………”   救命。   乌惊朔气笑了,笑得幅度太大,扯了一下疼得突突跳的太阳穴,脑子里的刀剑斧锤顿时来了个大晃动,把乌惊朔的脑子刮出了好几道剧痛。   小棉花早在乌惊朔吹风的第一时刻为他开启了防御罩,乌惊朔盘腿坐在飞剑上,萎靡得快缩成了一团,纳闷地嘀咕:“怎么突然又疼了。”   辞雪不是给他治好了?   小棉花系统小声道:“宿主,辞雪虽然是木系天灵根,但他是还没开始发育的木系天灵根。灵力不足,只能起到缓解作用。”   在药效轻微的情况下,是个人都知道少量那就多次来弥补的道理,乌惊朔吃掉的那点灵力才多少,哪里够。   好吧。   乌惊朔忍着疼在天上快速赶路,疼着疼着给乌惊朔疼烦了,他一烦,神情便显得恹恹不乐,神情一不好看,回到秉白宗时,一堆想来拉拢巴结的他宗使者们便连气都不敢喘,哪里还敢开口。   临走前怕陆辞雪担心,乌惊朔便答应了他一定会回来,所以即使疼得再烦再不想回,乌惊朔也得回来这么一遭。   他一个成年了,怎么可能在小孩面前失约!   绝对不可能。   只是陆辞雪似乎能看出乌惊朔的不适,只看了一眼他的脸色,便忍不住担忧起来。   陆辞雪擅自做主凑上来牵过乌惊朔的衣袖,轻声道:“大人,您跟我来。”   “……怎么了?”乌惊朔顿了一下,努力让自己的声音缓和下来,不显凶,以免吓到小孩。   见乌惊朔问归问,依旧跟着他的力道走,陆辞雪便砰着心跳大着胆子,把人往他的卧房里带。   每个宗里弟子都有自己独立的房间,陆辞雪也有,因而把大人带进去的时候,其他师兄师姐们全部都缩在一旁,用看戏的期待眼神盯着陆辞雪动作。   ……天老爷,他们小师弟胆这么大,把天阶修者往自家卧房里带!   秉白宗的弟子们常年在宗里自由野蛮生长,有师父在头顶上罩着,也不需要出去外面,因而大部分连玄阶的修士都没见过。   外面的世界于他们而言太过辽阔,这里不过是天地一隅,小得可怜,他们每天见的都是亲如手足的师兄师姐师弟师妹,倒也安稳快乐。   天阶这种生物,有一天当真忽然放进来了,他们反倒不知所措,更别说这是他们一直以来保有联系的那位好心匿名人。   距离他们太近了,以至于众人看着乌惊朔逗他们小师弟玩的场面,互相大眼瞪小眼半天,怎么都无法将他和天阶修者联系起来。   太接地气、太像普普通通就能乐上半天的凡人,除了随手掏出十万上品灵石送小师弟之外,压根看不出半分天阶修者的自矜和高傲。   陆辞雪努力压下跳到喉咙口的心跳,把乌惊朔牵回自己的卧房,轻轻反手关上门。   他不确定自己这么自作主张会不会惹得大人反感,只是大人的脸色看上去实在不太有活人气,陆辞雪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让大人可以好好休息一下。   如果大人生气了……那就希望大人给他一次哄人的机会。   乌惊朔还以为陆辞雪有话和自己说,因而十分顺从地跟着陆辞雪进了一间卧房,能看得出房间很干净,装潢简单却温馨,床榻整理得干净整齐。   乌惊朔软骨头似的,路过桌椅时便顺势坐了上去,缓声道:“怎么了?”   陆辞雪见他坐了下来,干脆顺坡下驴站在了乌惊朔的身后,他轻轻说道:“没有什么,只是看着大人脸色不虞,想带大人进来休息一下。”   “大人可以闭上眼睛吗?”   乌惊朔松了眉尖,心道:不愧是他云养的好大儿。   真贴心。   正想着,一双温凉的手轻轻贴上了乌惊朔的太阳穴,力道轻柔地揉按着,同时浅青色灵力在指尖聚集发亮,逐渐渗透进乌惊朔的皮肤内。   陆辞雪一边为乌惊朔按摩着,一边观察着乌惊朔的神色。   看见他不自觉地放松下来,神情也舒缓不少,陆辞雪心中悄悄松了一口气,又忽然有点责任重大的隐秘感。   大人离开的这段时间里,陆辞雪不眠不休地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面打坐修炼,一遍遍冲刷拓宽经脉,再不知收敛地吸收更多的天地灵气,将它们全部炼化存储在体内。   陆辞雪一点也不想停下,喝水进食的时间都不舍得浪费,只想多存一点,再存一点,好等到今天。   虽然依旧是蜉蝣撼树,杯水车薪,可是如果能多缓解一分,陆辞雪也够满足了。   能力范围之内,他想做到极致。   乌惊朔的呼吸逐渐平缓起来,他后仰窝在藤椅里面,眼睛沉沉地闭着,鸦羽般的睫毛在脸上投出一小片细密的阴影,俊美至极的五官看得陆辞雪有些挪不开眼,手中动作都不自觉慢上些许。   只有乌惊朔毫无察觉的时候,陆辞雪才敢放肆地盯着乌惊朔看。   他只觉得乌惊朔哪哪都长得完美无比,像一块半点瑕疵都没有的瑰丽宝石,耀眼又漂亮,宝石上的棱角隐蔽又锋利,随时能割伤别人,在阳光照射下来的某些角度里却又隐没下去,分毫不显,只剩灼灼绚丽的深邃华光。   看得人半分目光都不舍得挪开,如同星星点点的银河,吸引着他忍不住坠入。   直到乌惊朔的头缓缓往旁边滑去,下坠到某一瞬间时乌惊朔惊醒了,那双眼睛骤然睁开,眼底还带着些许的茫然,又像是清晨阳光出来前的雾气,雾蒙蒙的,很快便在阳光落下时一扫而空。   乌惊朔没想到自己居然不知不觉地就睡着了,瞬间坐起来,脑子里装的一堆锋利刀剑如今消失得无影无踪,就算乌惊朔起身幅度再大,也没有了之前那种刀割斧凿的感觉。   乌惊朔:!   乌惊朔的心情顿时明媚起来,再看看陆辞雪因为灵力消耗而有些气息不匀,哪里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是正常的消耗,陆辞雪如今正处在开拓内府气海的阶段,耗空体内灵力对他而言反倒容易一遍遍拓宽容量,但陆辞雪怕大人担心,于是抢先道:“大人,您要不要去床榻上休息一会?”   “被褥都换了新的,很干净,”陆辞雪说道。   乌惊朔顿了一下,才想起他好像已经很久没有睡过觉了。   前半年没任务的时候睡得比较多,自从陆辞雪觉醒灵根后开始忙里忙外,没怎么睡过。   虽说他这个境界也不需要睡眠吧……但乌惊朔作为一个需要睡饱才能续命的蓝星土著人,实在是有点戒不掉。   忙起来还好,忙起来不会觉得多累,不睡也不会影响效率,还能二十四小时全天干活。   但一旦闲下来,瘫久了,就容易生出点隐隐绰绰的困意来,再拉起被子往头上一蒙,乌惊朔就能美美睡上一整天。   如今被陆辞雪十分有手法的按摩按揉得困麻了,乌惊朔的确对这样的要求有点心动。   乌惊朔只犹豫了一下,就很不客气地答应了:“行。”   他轻轻拍了拍陆辞雪的后脑勺,说道:“省着点用,本来就不多,别把自己逼出个好歹来。”   听见大人说本来就不多,陆辞雪不乐意了,小声反驳:“大人,灵力就是越用越多的。”   “是吗?”   小棉花系统适时插嘴:“是的宿主。榨干经脉,下次装得便越多。”   乌惊朔:“……”   这显得他像个没修过仙的大笨蛋。   ……虽然他好像的确没修过。   “既能为您舒缓,又能增进我的修为。”陆辞雪垂下眼眸,声音有些轻,显得怪可怜的,“大人,您就不要拒绝辞雪了,可以吗?”   乌惊朔吃软不吃硬,这下哪里还能不答应,连道几声好好好,但还是让陆辞雪多注意点。   毕竟物极必反,万一榨太干了,反而容易伤经脉。   陆辞雪笑了一下,道:“谢谢大人体谅。”   乌惊朔心情好好地应了一声,褪掉外衣和鞋袜,快快乐乐地爬上了床。   陆辞雪还没走,小声请求乌惊朔往外枕一点,得到乌惊朔的应允之后,这才再次替乌惊朔按揉起太阳穴来。   在陆辞雪手下,他向来睡得很快。   ……   清浅的桃花香随着尘埃落定,再次缓缓钻入陆辞雪的鼻子里。   陆辞雪之前只以为是大人的外衣沾染了桃花的气味,这才会像朵行走的桃花,走到哪花香飘到哪。   可现在大人身着单衣,正安然熟睡着,陆辞雪却依然能闻到。   他压抑着呼吸,生怕呼吸吹拂把乌惊朔惊醒,又悄悄凑上去,忍不住克制着轻轻吸了一口。   像是对什么气味上瘾的小动物。   陆辞雪重复着打坐修炼、将灵力全部缓缓注入乌惊朔体内、再打坐修炼的过程,不管干什么都不会离开乌惊朔身边,要修炼便拉来一个蒲团,在乌惊朔床旁边,听着乌惊朔的呼吸修炼。   乌惊朔足足睡了三天,期间半点醒来的意思都没有,睡得死沉,无论什么动静都不会影响他半分,安静得陆辞雪忍不住频频凑近听乌惊朔的呼吸来确保他还活着。   陆辞雪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能睡的人,他自己对睡眠需求不大,师兄弟几个也没有能一睡睡死过去三天的,又不确定这究竟是高阶修者睡眠的正常水平,还是乌惊朔旧伤的缘故,胡思乱想着焦虑了很久。   第一次看天阶修者睡觉,实在是没有经验。   陆辞雪体内一有灵力就往乌惊朔体内送,一开始还是修炼到灵力满溢后送入乌惊朔体内,后来焦虑得忍不住原地踱步,于是慢慢摸索着学会了一边吸收转化天地灵气,一边将温和的木灵力注入乌惊朔体内。   直到某个晌午,乌惊朔终于有了醒来的迹象,他顶着睡得乱糟糟的长发,闭着眼睛伸了个长长的懒腰,然后心满意足地再次把自己缩起来继续睡。   陆辞雪:“……”   陆辞雪又好气又好笑,却也悄然松了一口气。   木灵力从未断过,到后面陆辞雪压根都习惯了,就这样,乌惊朔又睡了两天,间隙醒来的次数越来越多,陆辞雪便意识到了什么。   大人应该是……睡得差不多了。   陆辞雪自己也起身活动了几下,然后轻手轻脚地凑过去,伸手掀开一点乌惊朔的被子,小声道:“大人?该起床了大人。”   落到乌惊朔耳朵里,就是朦朦胧胧的一点声响,太过遥远,完全听不清。   他要醒不醒的这段时间里,一般眼睛都是闭着的,看不了小棉花的同声弹幕,往常在这个时间点也没有这个需求,所以乌惊朔习惯了不看弹幕也听不见。   加上乌惊朔此时困意未消,还有点想继续睡的意思,于是带着没有睡醒的一点沙哑胡乱应道:“嗯。”   陆辞雪的眼睛里露出了一点笑意,继续用不会刺耳的音量小小声道:“大人,您已经睡了五六天了。要起来吃点东西吗?您想吃什么?”   “……大人?”   乌惊朔耳边又落进来一点朦胧的声音,他想着陆辞雪凑过来这么坚持不懈,估计是叫他起床之类的,于是已读乱回:“好,很快起。”   陆辞雪怔了一下,以为乌惊朔在用这种已读乱回的方式来表达被打扰的不满,他抿了抿唇,试探着问道:“大人。是我打扰到您,惹您厌烦了吗?”   乌惊朔把困意养得差不多没了,又忍不住伸了个超级无敌大懒腰,舒服得浑身懒洋洋,“好了好了,起了。”   他一边坐起身来,另一边敲敲小棉花,加载翻译模块,问道:“辞雪说什么了?”   然后他就看见了方才陆辞雪说的所有话,以及愣在原地的陆辞雪。   乌惊朔一僵:“……”   完了。已读乱回翻车了! 第16章   两人对视的那一刻,乌惊朔不确定陆辞雪究竟察觉出了多少。   有小棉花在场的情况下,乌惊朔就算听力异常,也能如正常人一般,不受影响。   这次太过放松,不小心漏了马脚。   足足凝滞半晌,乌惊朔蓦地低笑起来,声音里含着一点沙哑和慵懒,还有掩饰不住的得逞和狡黠:“上当了?”   陆辞雪呼吸一滞。   “不怎么饿,不吃,不必麻烦了,当然不是厌烦你,只是故意逗你玩一下罢了。”乌惊朔起身整理了一下身上睡得乱糟糟的里衣,漫不经心道:“你以为我烦你了?”   陆辞雪似乎有些反应不过来,他看着乌惊朔衣衫随意散漫地披在身上,在阳光下勾出点利落的肩线来,于是连忙背过身去,“……没有。”   “没有就好。”乌惊朔笑了一下,正了正神色,道:“好了,以后不开这种玩笑了,你不要多想。”   对答如流,没有半点听力有损的模样。   也不知道为什么,陆辞雪还是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可除了乌惊朔刚睡醒那段时间状态异常之外,他的确和正常人没有任何区别。   “……好的,大人。”陆辞雪心事重重地说道。   自从醒来之后,乌惊朔再也没有感受过头痛了,稀奇之余,还把陆辞雪抓去里里外外检查一番。   陆辞雪挣扎着抗议起来,虽然并没有任何作用:“大人,我不仅没事,修为反而更加精进了!您不要老是把我当瓷娃娃!”   乌惊朔左耳进右耳出,直到医修给出了相同的答案之后,他这才把陆辞雪放下来,笑眯眯道:“我哪有?莫要乱冤枉人啊。”   陆辞雪:“……”   陆辞雪叹了口气。   算了。和大人计较什么,大人这是在关心他。   陆辞雪一口气没叹完,后背被人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他听见乌惊朔道:“小孩子家家叹的什么气,老气横秋的,不许叹。”   陆辞雪:“…………”   *   乌惊朔还是在秉白宗附近起了一座宫殿,住上了。   天天住客栈也住腻了,不如用自带空间折叠的芥子空间,随手放出来便是一个能住的地方,不仅隐蔽,住得还舒适。   乌惊朔明牌亮了身份,早就预料到了会有很多人前来打扰,但没想到会这么多。   一封又一封的拜帖雪花似的堆在秉白宗门口,门口那道木制的门槛用了三四百年还没坏,如今短短半个月就被来客踩坏了,秉白宗主一怒之下怒了一下,往外头挂了一道公告:   “秉白宗收徒方式特殊,迄今为止所有徒弟都是师父在外头捡回来的,暂不开放正常收徒渠道。”   “乌大人不是秉白宗的客卿或长老,想和乌大人结交的话请把见面礼送到他手上。与秉白宗交好并不能帮助您与乌大人更加亲近。”   乌惊朔自从在仪城住下,三天两头都窝在自己的宫殿里面,宅得小棉花快被他枕出一个人形印子出来了,因而不怎么知道外面的事情。   后来偶然间看见了秉白宗门口的公告木牌,乌惊朔好悬没当着秉白宗主幽怨的眼神笑出声,当场大手一挥,在公告旁边又添一行小字:   “不加宗门,不找道侣徒弟兄弟挚友,诸位请回。”   这才消停了一点。   陆辞雪觉得自己没有理由接受仙玄宗的补偿,毕竟个人行为没有必要上升宗门,抛开那两个渣滓不谈,仙玄宗的态度和做法都很到位。   后来陆辞雪问乌惊朔要不要,乌惊朔更不可能要了,他一不缺灵石,二不是人族,资源给他也没用。   临椽硬塞过来的几笔灵石基本已经能覆盖掉陆辞雪未来五十年的所有开销,陆辞雪深觉已经足够,没有必要再多要,加上乌惊朔也不要,陆辞雪便拒绝了仙玄宗。   从事实上来讲,除了一些精神上的恐吓之外,陆辞雪没有受到任何实质上的伤害,拿仙玄宗这么重的补偿,他于心有愧。   他不需要这样的怜悯,只是请求仙玄宗保留他的入学资格,并且按照正常弟子对待,考核不成功便不能深入。   乌惊朔……乌惊朔虽然很想给自家小孩留点补偿,但见陆辞雪这么坚持,便也没再说什么。   于是乌惊朔把陆辞雪送到仙玄宗入学,自己把芥子空间安在山脚下的某个小胡同里。   每天在山下的闹市里逛逛吃喝,再去信安抚一下蹲守在魔殿半个月都见不到他人影的「傀儡」竹漆,顺便出门想办法解决材料。   修真界每年斩杀入侵妖魔无数,数都数不过来,斩杀后的尸体一般都是销毁处理。地牢关押的罪大恶极者多如牛毛,每年都在扩充新建地牢数量。   如果后期能和修真界谈成这桩交易,那将会是双赢的局面。   涉及到魔界的事情,乌惊朔这个身份不好出面,于是让竹漆去谈。   竹漆这个魔吧,能屈能伸,只要傀儡管够,他能把腰鞠到地上去,再客客气气地给对面当牛做马。   等两具地阶到手,竹漆篡位成功,「傀儡」这支血脉里,就轮到他说了算。   「傀儡」一族对种族执念不深,眼里只有死人,修炼进阶靠傀儡,保命靠傀儡,因而只要傀儡方面给够,别说答应修真界再也不杀人放火猎杀材料了,叫他们反过来把魔界搅和成一锅粥都没问题。   但是谈判要经过漫长的拉扯,时间跨度大,因而短时间内无法推进太多。   乌惊朔倒也不急,反正材料不限种族,他每次做背锅任务的时候经常能遇到一些手中血债累累的魔,通通收割了丢去喂给竹漆。   陆辞雪请求仙玄宗不要给特殊待遇,那边也是同意了,于是陆辞雪按照正常进度高强度跟宗修炼学习,忙得脚不沾地。   陆辞雪一开始极其恋家,每次一有两个时辰以上的空闲便往家里跑,结果总撞上乌惊朔不在家的时候。   虽然有些失落,但陆辞雪也理解,大人有自己的事情,已经在他入学的地方放了一块落脚的地方了,对他的优待已经够多。   见不到乌惊朔,陆辞雪只好偷偷跑去乌惊朔寝殿里,抱着他随意丢在床头的外衣在床榻旁边缩着睡觉。   什么都不干,就单纯地闭目小憩,闻着那道清浅的桃花香放空自己。   他在仙玄宗的时候一点休息时间都不会给自己留,卷得兢兢业业,忙得四大皆空。   只有抱着那点他偷来的大人气息时,他才能毫无负担地放任自己什么也不做。   由于乌惊朔经常在外面厮混,陆辞雪这个奇怪的癖好一直没被发现,偶尔乌惊朔回来时,陆辞雪也不会在他面前表露出来,因而他们就这么相安无事了好一段时间。   直到乌惊朔爆发式忙碌的周期过去,宅家瘾又犯了,他便会回家睡上个天昏地暗。   然后乌惊朔有一次渴醒了,迷迷糊糊爬起来,刚一下地,就被床榻下边缩着睡觉的陆辞雪吓了一大跳。   等他反应过来后便一把将惊醒过来的陆辞雪捞上了床一起睡,陆辞雪睡眠浅,被他的动作惊醒,又因为骤然的腾空下意识抱住乌惊朔。   挨了乌惊朔好一顿耳提面命,换来和大人同床共枕的机会,简直是意外之喜。   等乌惊朔睡死过去,陆辞雪终于能找到机会悄悄钻进乌惊朔的怀里,抱着他的腰,深吸了一口乌惊朔身上好闻的桃花香,这才往他怀里埋得更深了些。   有了上一次的教训,乌惊朔再也不对陆辞雪已读乱回了,即使半睡半醒之间也坚决不让自己露出马脚,要么不回,要么清醒过来看完小棉花翻译后再回。   以至于陆辞雪明里暗里试探无数次,都没抓住大人的小辫子。   时间一晃过了十年,乌惊朔就这样看着陆辞雪一寸寸抽枝拔节,从五官稚嫩的小孩长成了眉眼清雅的少年,五官长开来后越发清逸出尘,温润如玉   十年时间,陆辞雪已经从一个刚觉醒灵根什么也不懂的小孩直接冲到了玄阶元婴期。   陆辞雪在仙玄宗十年一次的考核里拿到了第二名的成绩,能够继续留在仙玄宗,并且年纪轻轻已经拥有了成为客卿长老的资格,只是他似乎并没有这类想法,而是花了将近一年的时间,通过了修真界排名第一的诸天剑宗的考核,成为了诸天剑宗近百年来唯一一个木系天灵根。   乌惊朔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还在魔界,他把陆辞雪的信笺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简直高兴坏了,出门都恨不得在脑门上贴一个“我儿考上诸天剑宗了”。   乌惊朔废了点力气搞来了一把天阶的灵剑,当做升学礼送给陆辞雪,也是怕他一个木灵根在剑宗容易受欺负。   毕竟乌惊朔一直颇不赞同陆辞雪的为人处世风格——   陆辞雪一点也没继承他的风格,遇事永远都是好声好气同别人讲道理,发现讲不通就走,宁愿躲事也不解决事。   乌惊朔教小孩一直教的是谁欺负你了,管他三七二十一先一脚踹上去再说,别管把人踹出事情来要怎么解决,他来解决。   陆辞雪每次都说好,也不知嫌丢人还是怎的,每次都不干,还是乌惊朔有好几次收到陆辞雪护身法器的警示赶过来,这才发现陆辞雪给人欺负了。   乌惊朔怒不可遏地撸起袖子要揍人,还得被陆辞雪低声细语地劝下来,说什么你一动手人家真没命了,非不让他揍人。   起初乌惊朔有好长一段时间以为陆辞雪行事谨慎保守,怕麻烦他而尽力避事,亦或是对自己的修为不够自信。   直到乌惊朔撞见陆辞雪在诸天剑宗演武场守擂百场,百场百胜,每次都是干脆利落地解决了对手,他这才恍然琢磨出味来。   陆辞雪常常回避冲突,不是因为怕事,也不是因为没实力。   那是因为什么?   乌惊朔百思不得其解,忍不住把陆辞雪抓过来问了一通。   陆辞雪听见这个令人啼笑皆非的问题,眼底露出一点笑意,委婉地说道:“大人,人与人之间偶有摩擦也是正常,不过一些嘴炮和切磋,搬出您来,显得辞雪欺负人。”   然后乌惊朔就懂了。   敢情他家小孩不想与人起争执,是怕他出面把人揍半死。   为了对方的生命着想,于是干脆不起冲突。   乌惊朔:“……”   神经病啊!   乌惊朔听完这个离谱的理由简直大为震撼,手痒得想抽点什么。   于是他想也不想地揪着陆辞雪翻过来,往陆辞雪身后抽了一下。   陆辞雪双眸猝然睁大,又惊又怒,半句话也说不出,羞恼地瞪着乌惊朔,憋了半天,把耳根憋红了也没憋出什么话来,最终一言不发地落荒而逃。   乌惊朔愣了一下,随后才意识到,不对。   他欺负团子欺负惯了,陆辞雪鲜少有不听话的时候,但也不是没有,比如陆辞雪小的时候窝在他床下面的地板上睡,就得要挨一顿抽,陆辞雪冒险独自杀死境界比他高的作乱妖兽,回来也得挨抽。   乌惊朔抽惯了,顺手了,这招对陆辞雪很有用,小孩很爱面子,被揍一次能老实很久。   距离上次挨揍,已经将近有两年的时间了。   乌惊朔肌肉记忆还在,又是看着陆辞雪长大的,心里还把他当孩子,下手的时候便没觉得不对。   直到陆辞雪提出抗议来,乌惊朔这才意识到陆辞雪大了,也要面子和自尊的,不能这么当小孩揍了。   乌惊朔站在原地,尴尬地挠了挠脸,心想:完蛋。   这下好了,不知道能把陆辞雪气得几天不见他。   事实证明乌惊朔的担忧还是多余了。   陆辞雪自己回房间冷静了半天,再次开门的时候撞上在他房门前走来走去的乌惊朔,怔了一下,却还是轻声说道:“大人。您饿了吗?”   乌惊朔还没组织完的道歉措辞被这一下打得猝不及防,下意识道:“呃……有点。”   陆辞雪看着大人有些僵硬的背影,方才的闷气当场就消了,于是柔软地叹了一口气,说道:“那大人等我一会,家里还有一些新鲜的食材,我去处理一下。”   陆辞雪也不知从哪学的手艺,越做越好吃,乌惊朔一开始还是在外面游荡吃饭,碰见陆辞雪在家做饭,便负责解决陆辞雪的研究产物。   陆辞雪学什么都快,悟性很高,做了几次之后,模样和味道就开始让人垂涎了。   乌惊朔不争气的胃开始欢呼:“……好。”   说完,他又想起什么似的,拉住了即将离去的陆辞雪,不放心地叮嘱道:“刚才是我没注意,下次不会了,你要还是生气,可以抽回来,别因为生气就离家出走好几天。”   陆辞雪怔了一下,下意识道:“我没有生气,我不会对您做那样的事情的。”   这话说得乌惊朔又愧疚起来。   陆辞雪茫然道:“我……离家出走过?”   “对啊,”乌惊朔提起这事,居然还有点委屈:“你小时候不都和我一起睡的吗,后来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去魔界处理事情,你还和我讲起道理来了。那天晚上你还正常和我一起睡的,结果第二天早早就跑了。”   从那以后,陆辞雪就再也不和他一起同床共枕了。   他的小黏人精,他的香香软软人形抱枕,一下全没了,乌惊朔还怪不习惯的。   乌惊朔在家等陆辞雪回来,想和他道歉,结果陆辞雪硬是隔了好几天才回来,见到他都要眼神不自然地躲开。   陆辞雪回来之后甚至还把他睡惯了的那套被褥通通打包销毁了,美其名曰帮他换新的。   乌惊朔简直冤枉死了,问他他也不说。   陆辞雪听完,终于想起了什么,脸色骤然红了,结结巴巴道:“那……那是个意外,不是您想的那样……我没有因为生气离家出走,也永远不会。”   乌惊朔更摸不着头脑了:“那是为什么?你看我的床不顺眼?”   陆辞雪:“…………”   陆辞雪深吸了一口气,强装镇定地推开乌惊朔去厨房备菜,徒留乌惊朔一个人独自凌乱:“到底为什么啊?”   “……不知道。忘了。” 第17章   乌惊朔的话勾起了陆辞雪一些难以启齿的回忆。   他一开始真的不知道乌惊朔所说的离家出走究竟是什么时候, 他和大人的相处时间本就少得可怜,只要不是天塌了,陆辞雪根本不舍得浪费一分一毫。   乌惊朔这么一说, 那些梦中高热到融化的内容忽地从心底翻涌而出, 强势而霸道地占领了陆辞雪所有的感官。   那是他第一次做这种梦, 混乱而毫无逻辑, 上一秒他还缩在乌惊朔的怀里数着他的心跳入眠,下一秒场景变换,大人不知何时跪坐在他的身边,面容一如记忆之中的散漫俊美。   他神情稍显惊讶,像是看见了什么稀奇少见的事情,随后毫无芥蒂地笑了一下,用低沉富有磁性的嗓音道:“辞雪长大了,这是正常反应,不用觉得害羞。”   直到乌惊朔这么点出来, 他才蓦地察觉出身体的难受所在, 乌惊朔的话像诅咒, 言出法随。陆辞雪额前渗出热汗, 难受得蜷缩起来, 本能地仰起头看向乌惊朔, 向最亲近的人求助。   大人收到了他求助的眼神, 于是俯身把他揽进怀里, 道:“不会吗?那我教你一遍, 以后可得自己来了啊。”   陆辞雪被炽热结实的人从身后环抱住, 一只冰凉有力的手覆了上来,力道轻柔,恰到好处。   陆辞雪喉咙深处像是被石头堵住了, 除了一开始被冰得激灵的一声惊叫之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乌惊朔的声音贴着他的耳朵响起,呼出的气息像是一道吻:“辞雪好乖啊,一点都不挣扎。”   陆辞雪发起抖来,他鼻尖嗅到乌惊朔身上的桃花香,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呜咽。   “长大了都会这样,你以后就明白了。”乌惊朔把小声哽咽着黏在他怀里的人放回床榻上。   陆辞雪蓦地惊醒,浑身还在抖。   寂静之中,身侧的人睡得毫无形象,俊逸的脸半张埋在柔软的枕头里,呼吸均匀,只有他带着哽咽的混乱呼吸突兀而鲜明。   湿润的感觉无时无刻提醒着他,陆辞雪甚至不敢多看,又崩溃又无措,那一刻真的感觉天塌了。   他脑中一片空白,甚至连乌惊朔的脸都不敢多看一眼,忍着心慌手抖把身上的衣裳换掉销毁,一整晚蹲在床榻前,也不敢上去,只一味地往他睡的那部分被褥丢清洁咒。   唯一庆幸的是乌惊朔睡觉不安分,经常睡着睡着就把怀里的人睡丢了,因而没有沾到乌惊朔身上。   陆辞雪魂不守舍地丢了一晚上清洁咒,快把乌惊朔的床榻被褥洗发白了,仍旧不肯收手,直到天光熹微,眼看乌惊朔翻了个身,隐隐有醒来的迹象,陆辞雪脑中瞬间空白,唯一的想法只有快点逃离这里。   他得找个没人的地方把自己埋了。   他不敢见乌惊朔,不敢面对乌惊朔醒来后的目光,不敢回想梦里的所有细节,可越不想回忆什么,脑子里就越要播放什么,陆辞雪在外面随便找了一处僻静无人的山林,崩溃地吹了三天的冷风,终于把自己吹麻木了。   至于乌惊朔说的那什么魔界的事情,陆辞雪压根没有去,后面交给其他的同门解决了。   陆辞雪请了入学以来最长的一次假期。   在那三天的冷风之中,陆辞雪抱着「琉璃景印」从早刷到晚,查了很多有关这种情况应当怎么妥善处理。   陆辞雪在琉璃景印中刷到了很多相似的情况,得到了权威的解释——这的确是正常的情况,这才终于稍稍冷静了下来。   起初陆辞雪安慰自己,也许是因为他从来没有见过比乌惊朔更加完美更加令人心动的人,所以梦里的对象理所当然是乌惊朔。   陆辞雪也知道,他后半生能遇到的人,根本比不上乌惊朔。   乌惊朔教了他很多,教他疼了要知道哭,教他被欺负了要十倍报复回去,教他难过了要回家告家长。   虽然陆辞雪似乎长反了,但无论如何,乌惊朔为他撑起了一个安稳的前半生,让他无忧无虑地顾好自己。   乌惊朔自由、散漫、不羁,每一帧嬉笑怒骂都像是永不返场的限定卡面,陆辞雪往记忆里存了一张又一张,贪婪得像个永远都不会被抓的小偷。   他注定没办法将目光从乌惊朔身上挪开。   陆辞雪说服自己,成长过程中正常的生理反应加上他极为依赖敬重的长辈,也许就阴差阳错地造就了这样荒谬的一个梦,一个乌惊朔永远不会知道的梦。   他相信并努力把这个解释刻在心里,虽然在冷静后回家看见乌惊朔的床榻,又不可抑制地回想起所有细节,但好歹陆辞雪能自洽了。   他忍着异常的羞耻,随便扯了一个理由把乌惊朔的所有软垫被褥一口气全部换新,那套见证过他难以启齿的梦的被褥被法诀无情地撕碎销毁,再也不会跳出来往陆辞雪好不容易冷静下来的脑子浇滋啦作响的热油。   陆辞雪一直一直这样认为。直到他再次开始做梦,梦的内容尺度一次比一次大,而且对象无一例外,全部都是乌惊朔。   人不能、起码不应该。   陆辞雪做几次梦便崩溃几次,后面再也不敢和毫无察觉的乌惊朔一起同床共枕了。   陆辞雪心里清楚,乌惊朔一定不会知道这些事情。   陆辞雪厌恶和唾弃这样的自己,他讨厌那些越发不堪入目的渴望和幻想,讨厌自己在霸占了大人的爱后,还要霸占大人另外一种爱。   好像不把这个人完完全全塞进血肉里,塞进心脏里,塞进只有他能看见的地方里,他就永远不能满足似的。   即使陆辞雪常常因为这个原因毫无征兆地陷入自我厌弃之中,可当他像往常一样再次站到乌惊朔的面前,看着他锋利眉眼之间带着熟悉的笑意,朝他伸出手时,陆辞雪还是听见胸腔里陡然激烈无序起来的心跳。   陆辞雪上前接住这个拥抱,然后沉溺在乌惊朔毫不知情的温情里饮鸩止渴,幸福又痛苦。   陆辞雪有时候会恍惚觉得,乌惊朔实在没有什么天阶的样子。   修行之路漫漫,陆辞雪才刚走出几步。他们这些小人物一辈子能见到的最厉害的人物,估计就是临椽这样的地阶副宗主。   一开始听见大人在神魂立誓的束缚之下答出“天阶”的答案,陆辞雪愣了一下。   他其实对天阶修者没有什么具体的概念,只知道天阶是修真界中修为最高的一个等级,不是化神期就是已经飞升了的神仙。   太厉害、太遥远,和他这个连入门都没有的凡人来说太过遥远。   他太渺小,渺小到连找那位魔界至尊寻求一个真相和说法的资格都没有。   渺小到乌惊朔为了他必须得暴露身份。   师父说,修真界里天阶修者太过稀少,万年来只出了三个,这个境界几乎已经触碰到了天道的意志,半步飞升,已经不能与凡人相提并论。   可乌惊朔实在不像那些行踪神秘莫测,不知早已飞升还是早已陨落的天阶们。   他太过接地气,喜欢在家一窝就是大半个月,不喜欢修炼也不喜欢练剑,平常最爱的就是抓着他去山下逛到吃饱,好像人生除了吃饱之外再没有什么事情值得他绞尽脑汁一样。   有事的时候乌惊朔出门大半个月音讯全无,回来之后像是累瘫了,缩在家里睡饱了便起来刷琉璃景印,见他回家了,于是把他抓过来抱着,枕在他肩上继续刷琉璃景印。   乌惊朔有时候不把他当正常人看——这并不是贬义词,事实上在陆辞雪产生正常的生理反应之前,乌惊朔无论干什么都不避着他,换衣服顶多背过身去,随后扯开衣裳丢在一旁,露出劲瘦的薄肌肩背,不会过于夸张,优美得恰好,转过身来时还能看见紧窄的腹肌和流畅的肌肉线条。   陆辞雪长大之后他一样不避讳,乌惊朔甚至还会抓着陆辞雪的手摸上他的腹肌,然后得意洋洋地讲述一遍他是如何保持身材的,还要不满地对着陆辞雪一顿捏,然后嘀嘀咕咕:“为什么怎么喂都不能把你喂多点肉呢?辞雪啊,你这身板,给人欺负了都还不了手,你出去几天我得担心几天。”   但其实陆辞雪身上放满了乌惊朔给的护身法器,一受到攻击乌惊朔就能立刻传过来的那种,以及陆辞雪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能够独立打趴同境界的同门了。   这样的场景陆辞雪从幼年到成年见得多了,闭着眼睛都能描摹出来,甚至还上手摸过肌肉线条的走向和凹凸,以至于后来陆辞雪在梦中反复回味和亵/渎完乌惊朔之后,偶尔会对乌惊朔稍微有点怨念——   也许他这么执着于在梦中对大人大逆不道,乌惊朔那粗枝大叶的一根筋功不可没。   后来陆辞雪琢磨出了乌惊朔的三大爱好:吃,睡,还有刷一刷能接收全大陆各地资讯实时消息的「琉璃景印」。   其中吃这一方面尤为重要,乌惊朔吃不到满意的就会一直吃,直到找到满意的。   虽然和高阶修者人人辟谷的现状不太相符,但是毕竟是个爱好,也很合理。   于是陆辞雪开始钻研厨艺。   和修炼和练剑相比这并不难,他很快便能上手,并做出一份起码能够下肚并且不会中毒的饭菜。   经过多次练习,陆辞雪熟练掌握了市面上流行的几大菜系和各种食材的处理烹饪方法,还通过控制变量法试出了乌惊朔的口味。   他生冷不忌,偏好刺激味蕾的重口味,无辣不欢,最讨厌清淡菜,不小心吃了一口看着不错但味道清淡的菜就会如丧考妣。特别讨厌生姜,但是在菜里出现了,他会装作没看见并且把爱吃的全部吃光。   陆辞雪在这样的循环之中品出了莫大的乐趣,逐渐能够与那悖逆世俗的渴望和平共处,好歹没在乌惊朔面前露馅。   乌惊朔看着陆辞雪离开的背影,当真是摸不着头脑。   追着陆辞雪再三询问,陆辞雪每次都是这个:“大人,那天没生你气,只是有点急事出门处理,没有同您说罢了,您还不信的话,我也没办法了。”   那还能怎么办呢,乌惊朔只好信了。   不再纠结这件事情之后,乌惊朔重新投入到他那好大儿的手艺之中。   说真的,以前乌惊朔一直以为自己无痛当爹,一下就有了这么大一个已经知事了的小孩,没有喂奶和换尿布的烦忧。   后来乌惊朔发现,他不仅是无痛当爹,还早早享受起了被儿子伺候的感觉,陆辞雪从很早以前就爱往厨房里钻,他翻菜谱的样子和翻剑谱的样子简直一模一样,同样能够看到进入心流的认真状态,搞得乌惊朔都不好意思打扰。   他起初是不太赞同陆辞雪把空闲时间拿来钻研厨艺的,有这时间多休息休息不好吗,他家辞雪天天在诸天剑宗忙得不可开交,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回到家还得照顾家里那生活不能自理的老父亲,成何体统。   后来乌惊朔一说不同意,小辞雪就往他跟前投喂一口,乌惊朔猝不及防吃了一口,一边惊为天人,一边艰难推进着自己的不赞同大计。   后来这个过程循环得多了,乌惊朔对上陆辞雪隐含期待的目光,良心不允许他继续说出反对人的话,被伺候到心满意足的味蕾也不同意。   乌惊朔在两大心腹的劝降之下败下阵来。   用完饭,陆辞雪随手收拾了桌面,起身去了房间,不一会儿便拿了一块闪亮亮的东西出来。   乌惊朔起初没看清那是什么东西,心里想了什么便说了什么:“这是什么?”   陆辞雪没有回答,只是拿着东西朝乌惊朔走了过来,然后在乌惊朔的身侧半蹲下身:“大人,您低一下头。”   乌惊朔虽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还是饶有兴致地照做了。   乌惊朔只感觉到有人轻轻拨开他耳侧旁的长发,然后往他耳骨上别了一道冰凉的金属。   随后陆辞雪试探道:“大人?”   乌惊朔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嗯?”   陆辞雪有些疑惑,却并不气馁,取下乌惊朔耳骨处的金属,又换了另外几个。   陆辞雪唤一句大人,乌惊朔就应一句,陆辞雪忽然就不确定他究竟听见没有了。   最后陆辞雪迟疑半晌,从怀里摸出最后一个,轻轻别了上去。   乌惊朔也不懂陆辞雪在干什么,像是在给他试戴一些什么东西,看着像漂亮的耳饰,虽然没明白为什么戴一个叫一声,但乌惊朔还是挨个应回去了。   直到他的耳边便陡然传进来一声清润又温柔的陌生嗓音:“……大人?”   这一声和乌惊朔以往“听”到的大人不一样,乌惊朔往常一直是在小棉花翻译过来的弹幕中“听”见,可如今这一句,却是真真切切地传进了他那聋掉的耳朵里,陡然掀起了一阵惊涛骇浪。   乌惊朔瞳孔一缩,猝然看向陆辞雪。   陆辞雪被他有些过激的动作吓了一跳,怔然片刻,随后弯着眼眸微微笑了一下。   陆辞雪如释重负,再次轻声道:“大人。”   “……”   陆辞雪的声音逐渐消散,随后涌入耳里的是周围细微的声音——   飞鸟振翅,流水潺潺,谁家大人唱着儿歌哄哭闹的稚童,以及厨房里自动运转着清洗碗具的阵法声音。   以及一直在他脑内不断循环的,陆辞雪那句“大人”。   说出来也许会有点丢人,乌惊朔其实从来没有亲耳听过小孩叫自己,他用大半听力兑换陆辞雪的一线生机,后来就再也没有听清过周围的声音。   但有小棉花在,乌惊朔日常交流完全不受影响,反而因为一目十行,搜集和处理周围信息的能力反而更强了。   他平生第一次,听见陆辞雪的声音。   乌惊朔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了,偏过头去,沉默半晌之后,只觉得连自己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奇怪:“……辞雪?”   “嗯。”陆辞雪伸手替他调整耳骨上的金属位置,“大人。您果然在骗我。”   他的语气带着点无奈,却又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早已预料到的事实而已。   乌惊朔耳朵一麻,轻轻吸了一口气,没吭声。   他现在是回过味来了,这估计就是修真版的助听器,乌惊朔将听力换出去的时候就没想过还能重新听见清晰的声音,因而压根没有往这方面去寻找。   旁人不知他耳聋的事情,自然也不会与他提及。   辞雪,偏偏是辞雪。   大概从那一次已读乱回翻车之后,陆辞雪就心有防备了。一直蛰伏到现在,乌惊朔甚至都快忘了这件事情,他才忽然给了自己一个巨大的惊喜……惊吓。   乌惊朔沉默半晌,神色有些不自然,语气略微别扭道:“那什么……辞雪,你多叫两声?”   陆辞雪眨眨眼,随后温柔道:“大人。”   “大人。”   乌惊朔默默用手掩住脸,在心里呻/吟了一声。   他以前从来没有意识到,他家辞小雪的声音居然这么好听。   清清润润的,像是玉石碰撞,泠泠作响,咬字干净又轻柔,贴在耳边响起的时候简直是场大型盛宴。   “大人若有不适,可以先摘下来,待我改进一下。”陆辞雪一错不错地观察着乌惊朔的反应,见他一反常态地把自己关闭起来,心中陡然一沉。   他方才试了这么多个,只有这道耳骨夹是他亲手做的——他嫌市面上卖的那些样式俗气,配不上乌惊朔,勉勉强强挑了几个看得过眼的,又忍不住自己照着炼制了一个。   陆辞雪自己亲手做的那个是一道振翅欲飞的彩凤,翎羽像是燃着火,头顶却覆着一团小小的雪。   那是陆辞雪的一点私心。即使有可能会被凤凰周身烈火融化殆尽,那团雪也想一直像这样陪在他身边。   只是炼制出来之后,陆辞雪自己怎么看怎么别扭,也觉得自己这个俗。看久了还觉得自己太矫情,于是又不肯拿出来了。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只有他做的这个对乌惊朔有效。   乌惊朔指尖按在耳边那道凤凰上,摩挲了很久。   良久,乌惊朔声音有些轻,带着点沙哑:“这是你亲手做的?”   陆辞雪犹豫了一下,随后还是如实说道:“是的,大人。”   “你先别说话啊,”乌惊朔不放心地叮嘱道,他小心翼翼地把耳骨夹取下来,放在手心仔细看了一遍。   凤凰周身的颜色很浅,是饱和度不高的那种彩,翎羽和神态雕刻得极为传神,头顶上却顶着一团素净的雪,小小团,没什么存在感。   乌惊朔却莫名很喜欢,他把凤凰重新戴上,道:“这是雪?怎么不做大一点,这么小,够谁看的。”   陆辞雪捏了捏自己的指尖,没想到乌惊朔能喜欢,有些不好意思:“……抱歉大人,我下次给你做一个大一点的。”   乌惊朔默默按住发麻的耳朵,抬起眼眸时,恰好对上陆辞雪柔软漂亮的眉眼,顿时如遭暴击,转过头去。   也是在这一刻,乌惊朔终于有了自家黏人的小孩一夜之间长大了的实感。   他以前还嫌弃陆辞雪身板不够硬挺,可现在的陆辞雪一个人可以温温柔柔地干翻所有欺负他的人,完全不需要乌惊朔担心。   在乌惊朔意识到体型并不是实力的代表之后,他终于不再执着于让小孩练出点肌肉来,并且开始觉得陆辞雪哪哪都长得完美又好看,简直是照着他的审美长的。   少年人的肩线不夸张,是恰到好处的薄和韧,脊背挺拔,身形修长,习惯敛起长睫将那双幽静的乌瞳遮住,永远都是这样一副沉静温雅的模样,乌惊朔越瞧越上头,开始羡慕起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为什么能享受这样的视觉听觉盛宴。   不愧是他亲手养出来的小孩!   *   乌惊朔戴上内嵌了特殊阵法的耳骨夹后,罕见地喜欢上了出门,以及黏陆辞雪。   他以前在家时,多半找个舒服的角落窝着刷琉璃景印,若是陆辞雪路过,乌惊朔就会一把将人薅过来陪他刷。   等陆辞雪大了,有自己的事情了,乌惊朔就不怎么抓了,还是陆辞雪拖来自己的蒲团,在乌惊朔身边打坐修炼。   后来两人就一维持着这样的相处模式,话虽不多,但是足够默契,还非常符合两人心意地黏在一起。   如今乌惊朔乍然能够听见声音了,那股新鲜劲下不去,于是陆辞雪走到哪他跟到哪,不时还要出声叫几声辞雪,就为了听陆辞雪应他的声音,然后心满意足地叹一口气。   陆辞雪每次都是无奈地笑一下,干脆取了一本诗经,在乌惊朔耳边慢慢地念。   陆辞雪本就不是迟钝的人,他看得出来乌惊朔图个新鲜,想多听听他的声音,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他巴不得乌惊朔多听。   后来乌惊朔觉得这样耽误小孩修炼,于是不让他读诗经了,让他读剑谱。   佶屈聱牙的剑谱有什么好读的?   大人肯定不爱听,到时候跑了怎么办。   陆辞雪有些不愿,但是乌惊朔异常坚持,陆辞雪拗不过他,只好照做。   最后的结果往往如他所料,乌惊朔不是听不下去当场跑路,就是被念得当场倒头就睡。   陆辞雪宁愿是后者呢,后面乌惊朔跑的次数多了,陆辞雪便再也不肯念了。   日子就这样又过去了将近一百年。   陆辞雪十年元婴,百年出窍,仅仅一百多年就直接冲到了地阶,虽然只是刚突破境界,根基尚还不是很稳,但这个速度足以震惊全修真界。   修真界出一个地阶,快则七八百年,慢则两三千年。   陆辞雪这个进阶速度简直恐怖。   后来乌惊朔不让他盲目往上冲了,勒令陆辞雪稳中求进,厚积薄发。   他实在怕陆辞雪因为强行突破进阶,给自己搞出点什么问题出来。   还得是一点一点打磨沉淀来得安全一点。   乌惊朔也意识到了什么——   这孩子,虽然嘴上不说,表面温温和和,笑起来像是一阵能把种子吹发芽的春风,但骨子里那股固执和韧劲却偏偏总在不经意间冒出来。   他太想、太想快点变强了。   也是。陆家村被屠的事情过了这么久,除了陆辞雪应该没人记得,想要找魔尊寻仇,没有这个速度,怕是一辈子都报不了仇。   但乌惊朔看着陆辞雪这么拼命,同样也心疼,甚至生出过旁敲侧击让他别这么不要命,魔尊完全能直接给他送人头的冲动——   反正魔尊死在谁手上不是死,刚好还能给陆辞雪顺手报个仇,消消心头恨。   但很显然,这条路完全就是乌惊朔的痴心妄想,他压根没法开口。   乌惊朔愁的啊。   他对陆辞雪在诸天剑宗的生活不太了解,诸天剑宗全宗上下都是剑道修者,一个个都是一张严肃板正的脸,狗路过都得挨一眼刀,吓人得很。   乌惊朔只见过一次,那是他有一次出门游玩回来,刚好路过诸天剑宗,便想着给陆辞雪带点路途中买的特产。   他在诸天剑宗等了一炷香,挨了进进出出弟子们几十个眼刀,感觉自己再待下去就要被片得七零八落了。   后来他看着陆辞雪匆匆从宗门口出来,同样挨了守门弟子两个眼刀之后,乌惊朔终于释然了。   他们平等地看待任何人。   后来陆辞雪失笑解释了,诸天剑宗的弟子们剑道剑意控制不住锋芒锐利,所以显得眼神凶,其实没有恶意,乌惊朔其实心中清楚,但还是多看了陆辞雪好几眼。   他家辞雪怎么就不刮人?   还是他家辞雪好,温雅清正,看着舒心又顺眼,简直是刀子丛里的一抹挺拔青竹。   百年间,乌惊朔断断续续做了不少任务,剧情任务点已经过了将近一半。   小棉花系统因为自家宿主业务完成得十分出色,得了不少奖金,美滋滋地和乌惊朔平分了。   乌惊朔每一个大小任务点都不肯放过,在把魔尊名声作得更臭之余,还省去了这个世界里大量伤亡,每一个任务完成后评级评分都很高。   历来能打出平均99.7评分的宿主少之又少,乌惊朔是一个。   竹漆已经篡位成功,成了「傀儡」血脉里的掌权魔,最近因为魔尊一直在搞事情唱黑脸,扰得修真界鸡犬不宁,因而间歇性促成了竹漆和修真界的交易。   理论上来说,只要修真界提供的材料足够多,他们能直接撬动「傀儡」整族不再作乱伤人,还能用更高阶的材料悬赏给「傀儡」一族,让他们为自己所用。   「傀儡」一族交易时什么都说好,唯一一个底线便是他们的人不伤魔尊。   虽然竹漆和魔尊的交易完全出于利益,但被饲养了这么多年,魔尊一顿都没饿着他,有时候甚至还多送了很多材料。   养条狗都熟了。   竹漆虽然还不至于要为了魔尊死心塌地去死,但也不想看见别人撕他魔狠话不多给粮干脆的长期饭票。   修真界那边也理解,魔尊这几年来深居简出,偶尔露面拉爆一下仇恨,基本不出全力,因而真实实力不详。   「傀儡」一族又不是进攻型,肯定不可能答应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条件,修真界代表便也同意了这一条。   乌惊朔给陆辞雪留了信,告诉陆辞雪他要出一趟远门。   最近有个任务点,得去秘境大张旗鼓地抢个法器。   诸天剑宗。   陆辞雪刚好要出一趟任务,想着回家和乌惊朔说一声,结果刚好看到了乌惊朔的信笺。   大人也不在家。   陆辞雪眼神微动,又悄悄泛起了一点坏心思。他十分矜持地不小心路过乌惊朔的房间,不小心推门进去了,又不小心从乌惊朔的衣柜里顺了一件他最常穿的墨金外衣出来。   一定得是乌惊朔常穿的,桃花浅香才会久久不散,没穿过的法衣他看都不看一眼。   陆辞雪如今已经可以十分适应地和内心那些不太干净的妄念相处了,甚至学会了如何安抚自己,就像现在这样。   陆辞雪歉疚地在心里朝大人道了歉 ,再骂自己一声变态,然后心安理得地把乌惊朔的外衣披在了自己身上。   他此行明面上是带着一队小弟子去桃源秘境探索,背地里其实还有一个任务。   桃源秘境里有一道行踪神秘的邪器,桃源秘境将于不久后开启,届时会吸引来许多五湖四海的道友前来探索,万一不小心中了邪器的招,那便麻烦了。   陆辞雪奉师长之命前往桃源秘境,在邪器夺人性命之前回收邪器。   ……   乌惊朔摸了摸耳朵上的凤凰,恋恋不舍地摘了下来。   切大号的时候不能戴这个,听力倒不是问题,乌惊朔还有小棉花在,就是舍不得。   他家辞雪专门给他做的,虽然小小地算计了他一下,但是本意还是想他好。   要不是需要身份切换,乌惊朔这辈子都不想摘下来了。   他把凤凰耳骨夹放进储物戒,开着小棉花牌导航出发。   他身边还带着一具巴掌大小的木制傀儡,竹漆本来想给他一个真人大小的,被怕鬼怕尸体的乌惊朔震声拒绝了。   他实在不是很想出门几天就和一具尸体傀儡待几天。   那太恐怖了。   据竹漆说这玩意可以给乌惊朔挡一次攻击,万一魔尊受到攻击了,竹漆还能根据情况支援一手。   毕竟魔尊的情况他也知道,这几十年来拉了不少仇恨,在人族那边简直如同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谁听了都要啐一口。   竹漆起初并不明白乌惊朔为什么总要做这种表面给作恶魔族撑腰,实则把犯事魔族领回来后就地斩杀收割回来喂给他们当材料的事情。   这不明摆着两头都得罪?   他们魔尊大人也不知道是不是莫名其妙信了佛不杀生,不仅祭品材料要养肥了再说,连手底下的魔族们都不让杀生了,一些在外面作恶多端极其有名的大魔还没来得及痛下杀手,就被魔尊当小鸡仔似的拎回来。   如果是魔族十大天赋的血脉者,魔尊就会像当初对竹漆那样来一番威逼利诱,成功了就收编,不成功就收割,通通喂给竹漆当材料。   这下好了,人族那边的修士没死几个人,全都活着回去了,到过头来反而还要把帐算到魔尊头上。   不理解,非常不理解。   乌惊朔没必要解释,他保持了高深莫测的沉默,并且被点醒似的将这部分相关事情不可泄密也写进了兑换规则里面,确保竹漆这个大嘴巴子不会给他捅出去。   乌惊朔可不想创业未半中道崩殂,积分还没到手,黑锅就给人一把掀了。   那可不行。   谁也阻止不了他搞事业的心。   乌惊朔揣着竹漆的傀儡,让小棉花帮他定时回家照看那几颗已经长成参天大树的桃树,放心地去了桃源秘境。   他敛了周身气息,易了容,啃着路上买的糖葫芦,溜溜达达地到了秘境门口。   被坚硬的糖壳刺了一下上颚,血量减一。   嚼碎糖壳尝了一下,甜到齁,血量再减一。   咬了一口山楂,酸到爆炸,血量扣光。   糖壳和山楂混在一起吃,那就是甜齁之后又被酸了个倒仰,也不知道为什么没起到中和酸甜的作用。   乌惊朔无语地让小棉花给他屏蔽味觉,三下五除二把糖葫芦解决了,又在半空中引了一汪清泉喝了两口,这才把味觉放出来,舒服了。   乌惊朔在末世好不容易养出点什么都吃绝不浪费的好习惯,被陆辞雪养了一百多年,目前只剩下了挑嘴的坏毛病。   好在还有小棉花给他开外挂,不然乌惊朔都不知道怎么不浪费地解决这糖葫芦。   都怪陆辞雪做饭太好吃。   乌惊朔正引着清泉,忽地感到背后一凉,那种熟悉的刀子感再次划过,乌惊朔毛骨悚然,几乎是立刻往后看了过去。   然后他不出所料,看见了诸天剑宗那几个爱发人眼刀子的弟子。   乌惊朔:“……”   唉。   算了,和他们几个小弟子计较什么。   整个宗门一脉相承的眼刀,就陆辞雪没继承到,也不知幸是不幸。   正说着,乌惊朔忽地觉得他们领头的身影莫名有些眼熟。   他们带队的人背对着乌惊朔,身上披着一件墨金薄纱外衣,底下覆着一层雪白,像是雪地里泼出的墨水和金砂,身姿挺拔,别有一番滋味。   等那人因为和弟子低声交谈而微微偏过头来,乌惊朔便骤然一僵。   他就说怎么这么眼熟……   那是陆辞雪!穿着他的衣服!能不眼熟么!! 第18章   在看清那人是陆辞雪的时候, 乌惊朔悚然背过身去。   太恐怖了,陆辞雪怎么会在这?   那魔尊这个身份岂不是要提前和陆辞雪见面?!   这个情况完全超出了乌惊朔的预期。在他的计划里,陆辞雪成长的速度远远没有这么快, 他会安安稳稳地看着陆辞雪平安长大, 然后在陆辞雪不知道的另一边, 魔尊因为作恶多端被修真界集火攻击彻底铲除。   届时魔尊将陆家村的所作所为认下来, 然后带着所有人的仇恨去死,这样陆辞雪虽然没能亲手报仇,但也算仇敌惨死。   乌惊朔自认不是什么谨慎完美的人,他为了避免掉马,真实身份和魔尊身份一直都处于毫不相干的状态,除了性别为男之外尽量保证不会有任何相似。   可是壳子里毕竟都是乌惊朔,他熟悉之人不多,一起生活了百年,了如指掌的人倒是有一个。   现在这个人就站在他的不远处, 不知道是什么任务, 反正乌惊朔预感不太对。   随便换一个陌生人来, 抓破脑袋都不可能想得到乌惊朔和魔尊的联系, 唯独陆辞雪可以。   他家小孩从小心思细腻, 想在陆辞雪面前蒙混过关, 乌惊朔半点信心都没有。   乌惊朔心情糟糕地叹了一口气, 连陆辞雪为什么跑回去偷他衣服穿都没心思计较了。   陆辞雪穿衣风格向来素净, 不爱这种过深张扬的颜色, 平常穿得白白净净的, 倒真像是外边絮絮飘落的雪。   陆辞雪要是真喜欢的话,怎么不给自己买点?   家里那一整面衣柜的法衣全部都是陆辞雪瞧着好看给他买回来的,乌惊朔懒得很, 压根不会给自己买这种花里胡哨的法衣。   乌惊朔幽幽背过身去,思索着怎样才能避开陆辞雪。   最好的情况便是魔尊只在死遁倒计时,勉强可以和陆辞雪有那么一面的交集——   不用说什么话,直接死在正道手中就行,多说多错,少说少错,就那一面,陆辞雪就算心生疑虑,也不可能仅仅凭这一面断定他的身份。   更何况乌惊朔死遁后换一具身体回来见陆辞雪,那便半点露馅的机会都不会有。   万一提前和陆辞雪有了交集,事情只会陷入糟糕的境地。   乌惊朔转身就走,混在人群的末端,只等到所有人都进去了两三天,这才慢吞吞地进去。   修真秘境是很好的锻炼场所,品阶高一些的秘境拥有的资源便越稀有,理所应当会吸引很多宗门派遣弟子前来历练和争抢资源,陆辞雪那边应该也一样。   陆辞雪带出来的那几个弟子都是玄阶,通关桃源秘境绰绰有余。   至于那个吞噬了无数魂灵,至今尚未认主的邪器,恰好栖身于桃源秘境。   乌惊朔进去之后,甚至有些迟疑。   有陆辞雪在,这些五湖四海涌进来的修士们应当不会有什么性命之忧,所以乌惊朔的打算一直是邪器开始吞噬活人魂魄前立刻把邪器抢了完事。   这个计划很完美,乌惊朔收到小棉花的提示前一直这样觉得。   秘境运转三天后,大部队几乎有一半都已经深入秘境的核心岛屿开始探索,秘境里开始有同伴失联了。   小棉花和乌惊朔合作出默契来了,在邪器开始暴起伤人前便会提前告知乌惊朔。   因而乌惊朔隐匿身形在桃源秘境游荡了好几天,终于察觉到了神魂震颤的波动。   乌惊朔溜溜达达地赶过去,他已经想好自己的出场方式了。到时候他只需要高深莫测地拿走邪器,一脚把快被邪器吞噬掉的魂魄踹进河里让他清醒清醒,现出魔尊形象,再轻描淡写地丢下一句:“废物东西,连个普通修士的神魂都吞噬不到,要你何用。”   根据原文剧情来说这邪器尚未认主,之所以成了邪器,正是因为在漫长时间里生出了灵智和私心,只愿意效忠于自己的存亡,这才会不断用吞噬活人魂魄的方式来确保自己的进阶。   但现在最擅长威逼利诱的乌惊朔来了,这个主人邪器不认也得认。   然后乌惊朔来到现场,他刚要看看是哪个倒霉蛋刚好和邪器撞了个照面,然后他的脸色便骤然一僵。   巨大的漩涡轰然扬起,卷出了一道泼天的幻象,将峡谷下方站着的一行人彻底吞没进去。   那道邪器是一个其貌不扬的蓝色海螺,边缘有些残缺老旧,看着平平无奇,但至今已经引诱吞噬了无数个无辜修士的魂魄,根据预估,应当已经快要成为地阶品质的邪器了,对付起来会很棘手。   而站在幻象漩涡中间,伸手握住那道海螺的人身披一件墨金外衣,长发被风卷起,他静静闭着眼睛,神情上看不出异常。   他身边横七竖八躺着几个诸天剑宗的弟子,大都失去了意识昏迷不醒。   这不是陆辞雪是什么!   乌惊朔两眼一黑。   是不是故意的,贼老天?   越不想碰见什么就越要给他来什么,哪有这样子的。   乌惊朔快要气呕血了,恨不能找小棉花疯狂投诉这个世界的天道。   现在好了,这一脚肯定是不能往陆辞雪身上踹的,踹不了一点。   陆辞雪的运气怎么就这么差,偏偏就是他们碰见了。   他带队的这几个弟子们刚好迎面和星影螺撞上了,他们的任务是历练,陆辞雪的任务才是收复星影螺。   偏生撞在了一起,对这些小弟子们而言便不太美妙了。   星影螺原本是一个吸收天地灵气用以温养灵魂的法器,后来生了自主灵智,便继续伪装能够温养魂魄的灵气,再借机吞噬掉安放进来的神魂。   星影螺靠着这个方法吞噬到了玄阶,被修真界注意到并通缉后便开始逃窜流亡,最终在桃源秘境上一次开启前拼尽全力钻了进来。   诸天剑宗的弟子们两两结伴分散探索,其中一组以为自己碰上了极为稀有难见的地阶法器,这地阶法器身边甚至还有灵兽在守护,因而他们一点都没有起疑,赶走灵兽之后便将法器收走。   但星影螺附近根本没有什么灵兽,他们在看见那道灵兽的时候便已经掉入了星影螺的幻象之中。   被幻象控制着的弟子发出了请求集合的信号,将其他弟子们引了过来打算一起吃掉,便刚好被陆辞雪逮住了。   乌惊朔呸了一声死老天,足尖轻点树枝,纵身没入了巨大的幻象漩涡中。   陆辞雪前不久才刚突破地阶,境界不够稳定——按照修真界的算法来看,没有沉淀一百年以上不算稳定。虽然乌惊朔觉得一百年稍微有点夸张,但陆辞雪甚至连一年都不到,就又开始马不停蹄地出地阶以上的任务。   拼命到乌惊朔这个老父亲有苦难言。   归根结底,乌惊朔还是不放心陆辞雪一个人独自面对星影螺,稍有不慎就容易跌入幻象,随随便便就能杀人于无形,乌惊朔还能仗着修为压制轻松看穿,陆辞雪现在却还不行。   乌惊朔眼前一花,只觉自己像是一叶孤舟,被四面八方的暴雨漩涡冲得七歪八倒晕头转向。   等足尖踏在了实地上时,他才终于睁开了眼。   四周轻纱微动,床上的人手腕扣着锁链,似是在沉睡,上身被层层幔纱遮挡,看不清面容,一袭白衣的陆辞雪跪在床前,手心里捏着锁链的钥匙,另一只空着的手轻轻抚上那人沉睡的脸庞。   乌惊朔:?   身披墨金的陆辞雪静静站在两人开外,和远处的乌惊朔一样,只是垂下目光看着这些心魔幻象。   他看了没多久,哑然失笑般摇了摇头,随后转身离开。   那只扣着锁链的手忽然抬起,抓住陆辞雪墨金的衣摆,像一种无声的挽留。   乌惊朔听见一个嘶哑难听的声音:“你不想要么?”   陆辞雪顿了一下,随后俯下身,一手捏着那人的手腕,另一只手格外轻缓小心地把墨金外衣从那人手里抽了出来,像是怕谁给他扯坏一样。   他离开得很干脆,画面消散得很快。   陆辞雪路过下一个幻象,那是他跪坐在一个平躺睡着的男子身边,俯身温柔亲吻着他的眉心、鼻梁和紧抿着的锋利薄唇。   陆辞雪路过的每一个幻象,无一例外,都有一个陌生的男子出现,而幻象中的陆辞雪,看着似乎对他情根深种,爱得无法自拔。   乌惊朔依旧看不清面容和具体细节,可不妨碍他依旧瞳孔巨震!   他的天他的地,他的妈祖老爷玉皇大帝,他从小看着长大的雪团子不仅已经有喜欢的人了,还是个男人!   而乌惊朔这么多年毫无察觉,半点内情都不知道!   乌惊朔的道心啪地一声碎了。   从「儿子居然喜欢男人」到「儿子有喜欢的人居然瞒着不告诉我」再到「这小兔崽子平常究竟看了什么震碎三观教坏小孩的东西,怎么能玩出这么多的花样?!」,乌惊朔的心路历程随着陆辞雪的心魔变换一路狂奔,到后面甚至觉得喜欢男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陆辞雪千万别像这些幻象一样专挑违法的干就行。   乌惊朔整个人都木了,木完有些心酸,他这个便宜爹当得也太不称职了,儿子有喜欢的人都不肯与他敞开心扉,他也从来没教过陆辞雪不犯法的爱情观。   没有办法,乌惊朔之前忙着逃命求生,哪里有时间谈恋爱,单身这么多年,哪来什么爱情观能教小孩。   那道难听得像是吞了碎玻璃一样的粗粝声音再次响起:“这就是你的心魔?堂堂知栩仙尊居然为情所困,少见,少见。”   “嗯。”陆辞雪没否认,他垂下眼眸,一点点把方才被心魔幻象抓皱的薄纱外衣抚平,轻声道:“师弟们的神魂应当还在你那里,既然没来得及吃,那就别吃了,吐出来吧。”   星影螺不悦道:“凭什么?”   陆辞雪平静道:“因为诸天剑意不好吃,还剌嗓子。”   星影螺:“……”   乌惊朔:“……”   星影螺十分人性化地呸了一声:“不行。强扭的瓜不甜,但解渴,这个道理仙尊你当然比我清楚。”   陆辞雪纠正道:“我没扭过。”   星影螺:“胆小鬼!幻想了这么多,莫非现实中连人家嘴都没亲过!”   “说来惭愧,”陆辞雪:“确实没有。”   星影螺:“……”   星影螺受不了了,不想和他继续废话下去:“知栩仙尊,我不吃你,想离开请便,你的同门得留下。”   陆辞雪没说话,只是抽出了腰间的剑,意思很明显。   星影螺不吃他当然是因为吃不到,不然怎么可能这么大发慈悲,“你与我同为地阶,真打起来谁都占不到便宜,你既已陷入我的幻境,便该有点自知之明。”   陆辞雪嗯了一声,剑上亮起光芒,俨然是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   星影螺真不想和陆辞雪打起来,惊怒之下开始口不择言:“想了几百遍把人家抓回来这样那样实际上连碰一下的胆子都没有,现在对上我一介死物法器都是有一万个胆子硬碰硬了!”   “你的心魔可比想象中要深,知栩仙尊,”星影螺咄咄逼人,“后面还有什么内容,你敢不敢放出来……”   那些更限制级的心魔星影螺虽然看不了,但用螺壳尖想都能猜出后续是什么。   心魔展示出来的只有亲亲抱抱摸摸,那不能展示出来的……是什么也就顺理成章了。   然而星影螺话还没说完,一阵忍无可忍的魔气便骤然爆了开来。   这什么不要脸的死海螺,连这种心魔都能窃取?   拿着他儿子的私/密/照这么正大光明地威胁陆辞雪,岂、有、此、理!   魔气出离愤怒地把星影螺的壳炸出了好几道裂缝,星影螺尖叫一声,漩涡幻象瞬间破碎开来。   数十道虚弱的灵魂从破碎的漩涡中飞了出来,在空中茫然地打转,魔尊「兑换」的气息凭空出现在整个桃源秘境的上方,让所有人瞬间变色。   “魔尊……”   “又是他!”   “这次又想怎样?”   陆辞雪瞳孔微缩,周围弥漫开来的魔气令他如临大敌,长剑环绕周身,作防御保护状。   他仰起头,看见一道在半空之中漠然而立的黑色身影。   那人皱着眉,神情很不好看,目光冷冷地落在他的方向,像是一把刀,锋锐的杀意无声无息地蔓延开来。   陆辞雪一顿,脊背无声紧绷起来。   魔尊。   还是……含有杀意的,能将他们整个桃源秘境的修士们一只手碾死的魔尊。   良久,只见魔尊微一抬手,陆辞雪手中瑟瑟发抖的星影螺便被一道难以抵挡的大力吸了过去,稳稳当当地落到了魔尊的手里。   他冷冷地剜了一眼手里的星影螺,语气颇有种咬牙切齿的意味,“……废物。”   只会拿这种腌臜手段威胁别人的废物,还邪器呢,乌惊朔快要气死了。   他现在只有一个想法,少说话,以及快点脱身,现在立刻马上回去把它大卸八块烤成焦炭再一脚踩成灰烬。   它死定了!   “什么意思?”   “这是那个流窜许久的邪器星影螺!”   “据说已经吞噬掉了上千人的魂魄,已经是地阶境界的法器……邪器了。”   “星影螺在魔尊手上乖顺异常,竟连半点都不反抗,我看这邪器是魔尊放出来为祸人间的吧。”   因着魔尊本人在这,所以他们说话的时候用的都是加密传音,生怕惹恼了魔尊,先拿他们开刀。   虽然魔尊不一定会放过他们所有人,但万一魔尊心情好呢,第一个死和最后一个死的差别还是挺大的。   陆辞雪的目光顺着旁人的话语落到魔尊手上那只安静的星影螺中,盯着看了半晌,缓缓蹙起眉来。   小棉花检测到关键词自动冒出来结算:“恭喜宿主,积分加400。”   有积分能使宿主推磨,积分到手了,乌惊朔胸中郁结的气顺了一点。   他捏着手里哇哇大哭但被静音版的星影螺正要离去,没想到一动,桃源秘境里所有修士便战战兢兢地竖起武器来。   半空之中的游魂被四处弥漫的魔气缠住,又因魔气本能地往魔尊身上钻,因而看起来像是魔尊操纵魔气将他们拉拽过来似的。   陆辞雪脸色微变,抬剑就要斩断师弟们身上的魔气。   可魔尊的气息延绵不断,哪是一剑就能彻底斩断的。乌惊朔同样注意到了这边,他下意识就要把魔气撤回,然而在动手前就意识到了不对。   按着魔尊的人设,他才不会撤回这种东西,魔尊只会怎么开心怎么来。   乌惊朔眼神微动,忽然意识到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现在撤回魔气,不仅在世人眼里显得怪异,还会让陆辞雪抓住端倪。   不撤才是最明智的选择,乌惊朔还能借机吓吓陆辞雪,加深在陆辞雪心中的恨意。   但凡陆辞雪不在这乌惊朔都没什么顾虑。   经此一遭,乌惊朔算是意识到了贼老天的可恨之处,难保之后还会不会和陆辞雪有更多的接触,总而言之,一点破绽都不能漏。   魔尊岿然不动,更多的魔气却悄然缠上了空中的游魂,加速将他们拽向自己。   魔气拽到一半,却像是陷入了某种泥沼之中,忽然变得滞缓无比,寸步难行。   浅青的灵力悄然裹住游魂们,顺势凝固住了乌惊朔的魔气。   陆辞雪神情寸寸冰冷下来:“魔尊大人,想动诸天剑宗的弟子,要想清楚魔尊大人是否能承受得起剑宗的怒火。”   魔尊:“承不承受得起,当然要试了才知道。”   陆辞雪冷冷盯着魔尊,浅青灵力一直在和魔气僵持。   “还等什么,上啊!不上等着魔尊杀完那些神魂来杀我们吗?”   陆辞雪眉尖一蹙,厉声道:“别乱动手。”   桃源秘境和其中的修士们承受不起激怒魔尊的后果。   话音刚落,无数道亮光就从桃源秘境下方射了上来,精准地对准魔尊的身影。   只是对于魔尊而言,不过是些皮毛罢了,根本无法伤及他半分。   秘境里顶多只有像陆辞雪这样的带队长老修为高一些,更何况乌惊朔扫了一圈,完全能够看出来这里修为最高的是陆辞雪。   基本对他造不成任何威胁。   思及此,乌惊朔放心了,他刚要装作在遭受攻击时分神,让陆辞雪趁机将飘在半空之中的神魂们偷走,下一刻,乌惊朔下方一寸开外,悄无声息地浮现出了一道奇异而复杂的阵法。   乌惊朔刚要聚集魔气挡一下攻击,整个人却像是被一道无形的网兜头罩住,无形的纹路嵌入体内嵌入神魂,将他体内的魔气骤然像是冻住了一般,那一刹竟是施展不出半分。   乌惊朔瞳孔微缩。   无数光点朝着乌惊朔奔袭而来,那不是什么会穿过手指透起一点光芒的普通光点,那是法器聚满灵力、蓄势待发准备进攻的状态。   陆辞雪只觉得对面的魔气倏地一松,和魔气僵持着不肯退让的浅青灵力瞬间反扑,游魂们骤得自由,慌忙地想要游回自己的身体。   陆辞雪的木灵力沿着惯性一路烧了过去,眨眼之间便凝聚成汹涌的灵流,朝着魔尊扑面而来。   乌惊朔反应很快,瞬间抛出数道防御型法器,将修士们的攻击尽数挡下。   陆辞雪的灵力在所有刀光剑影中显得尤为不起眼,温温和和地贴在防御法器上,却唯有这道看着就能让人回口血的青色灵力一层层腐蚀掉防御法器,穿过一切障碍阻拦,来到乌惊朔的面前。   ……如果不是出现在这样一个危机四伏的场景里,乌惊朔一定会很开心的。   乌惊朔心中暗骂一声,丢出最后几道防御法器,却依旧只能阻拦那青色灵力片刻。   乌惊朔知道自家辞雪修炼得很厉害,但他没想到居然这么厉害,更糟糕的是乌惊朔平常仗着自己修为高,艺高人胆大,根本不会给自己备什么防御法器护身法器,他储物戒里仅有的这些还是因为往陆辞雪身上塞半天塞不下,这才勉勉强强留在自己手上的!   那些曾经温和无声地渗入乌惊朔体内,修复抚平他神魂之伤的青色灵力如今再度重回故地,目的却截然相反。   那灵力覆上乌惊朔的手,诸天剑意深深刺入神魂,传来一阵尖锐的剧痛。   与此同时,却也割断了勒入乌惊朔神魂的古怪法阵。 第19章   陆辞雪向来不相信天降的馅饼, 如同他不相信能骑在修真界头上的魔尊一夕之间会因为内斗丧失所有修为。   陆辞雪承认自己胆小怕事,毕竟大人总是这么说。他惜命得很,在没有确认的情况下, 一点也不想直接激怒魔尊。   他有的是保命的手段, 可是一旦因为出手伤了魔尊, 被他惦记上, 一旦魔尊活了下来,那他还想活命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陆辞雪只是一个小小的地阶,在魔尊面前不够看,因而在浅青灵力飞出去的第一时间就想将其收回。   可是终究还是慢了一步,他的灵力瞬息之间就已经突破了层层法器,落在了魔尊手上。   可就在此时,刺入乌惊朔体内的青色灵力忽地被一股莫名的力量吸引过去,他腰间的傀儡剧烈颤动起来,将所有浅青灵力吸纳进来之后四分五裂, 碎在了原地, 木屑簌簌坠下半空。   乌惊朔愣了一下, 慢半拍才意识到这是竹漆给他留的傀儡。   居然能挡这么多。   在傀儡彻底碎掉的那一刻, 乌惊朔隐约听见了一声惨叫:“尊上!您跳刀山去了吗?我的傀儡怎么碎成这样!?”   乌惊朔:“……”   陆辞雪盯着魔尊腰间上崩裂的碎片, 指骨捏得发白。   又是「傀儡」。   只是为了补充傀儡, 就随手屠掉了陆家村的, 也是一个「傀儡」。   魔尊腰间的那道傀儡, 曾经也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吗?   就这样为了给他挡掉伤害, 活生生碎在了空中, 像是一个用完就丢的一次性物品罢了。   这次见了魔尊一面,陆辞雪完全能够确信,他在陆家村时没有见过魔尊。   那几个屠杀陆家村的魔族的容貌, 陆辞雪深深地刻进记忆里,这些年接过魔界的任务,也动过进去找魔寻仇的想法。   可是没有,无论怎么打听那几个魔族的消息,最终都渺无音讯。   后来修真界来了人,调查过现场,只说现场残留着魔尊的气息,那几个屠村的魔族不翼而飞,根据那残留的气息而言,魔尊甚至极有可能发动过「兑换」。   陆辞雪起初想不明白,既然魔尊这样的大人物都出现了,又怎会让他侥幸捡回一条命。   后来发生了魔尊出面,将作恶多端的魔族全部保下带回魔界的事情,陆辞雪才想明白了。   那怕是魔尊担忧自己手下的魔族在外不声不响地死了,过来看一眼拎回去罢了。   至于一些人命究竟有没有死透都没有关系了,毕竟在他们眼里,这个贯穿心脏的伤势没有人族能够活下来。   不需要补刀,喘口气的功夫就能死了。   陆辞雪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他想手刃的只有那几个屠村的魔族,至于魔尊,倒并非与他有很直接的仇怨,只是因为对人族犯了许多杀孽,陆辞雪对他自然没有任何好感。   现下看着他拿着那些曾经也许是父亲母亲兄弟姐妹的活人身躯制作而成的傀儡给自己挡伤,陆辞雪根本没法毫无心理负担地接受。   他知道修真界最近和「傀儡」一族签订过契约,提供一些罪大恶极无法赦免的死亡囚犯当做傀儡材料,换取他们不再对人族动手。   可是签订契约之前他们制作傀儡用的可不是这些,而与此同时,修真界才准备好了第一批“傀儡材料”,尚还没有送出去。   谁知道魔尊腰间那个傀儡曾经是谁的亲人手足爱侣知己。   谁能心安理得。   众人只见魔尊刹那间像是失去所有魔气一般,忽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任由攻击落在他身上的防御法器上。   这种类型的攻击若是在以前,魔尊分明连看都不会看一眼。   现在却是连躲都不躲,甚至居然还会被地阶的修士伤到?   与此同时,半空之中忽然被撕开了一道口子,一个人从里面闲庭信步地走了出来。   那人看着被古怪阵法锁住的魔尊,冷笑道:“魔尊大人,当初随随便便杀我族人,可曾想过有今天?”   乌惊朔用力按着刺痛的右手,看向说话那人。   他本来不记得的,这人这么自报家门,他倒是想起来了。   这种能够撕裂空间,将某种人或物移到另一个地方的天赋叫做「空间」,方才那个对乌惊朔极其致命的阵法应当就是用这种方法忽然出现在他脚下。   这位「空间」有点面生,乌惊朔保不齐有没有见过,他记忆力向来不太好。   不过他之前做任务的时候碰到过不少魔族十大天赋的血脉者,乌惊朔向来抱着能收编就收编,不能再收割的原则,他只杀过一个「空间」。   那个「空间」把大地撕开一道口子,将活人全部扔了下去,把那些凡人活活闷死在什么也不存在的虚空之中,就为了测试他们能够穿梭的空间究竟能够容纳多少人。   乌惊朔当时提前赶到了,侥幸保下了那道任务里还未被吸纳入虚空的人,但他透过虚空的缝隙,看见那位「空间」又从其他地方往里面投放活人,便直接收割了。   “还记得这是什么吗?”这位明显是来寻仇的「空间」冷笑道,“魔尊大人,你的「兑换」怎么来的,你的魔界至尊之位怎么来的,你忘了吗?”   “你的出现就是灾难,从一开始就是。「兑换」整族以血起誓,供养你成为新的至尊,你用什么报答他们的?”   “你将「兑换」一族屠戮殆尽,无一幸存!”   「空间」越说越激动,他向乌惊朔的方向踏了几步,手中划开一道口子,碧蓝天空中凭空裂出一道虚空,“魔尊大人贵人多忘事,当然不记得这就是当初供养你的初生法阵了吧?”   魔尊慢吞吞:“哇。”   魔尊站起身来,右手的伤虽然没有愈合的迹象,但血已经止住,声音很散漫,像是对什么都不上心:“你不知道你们「空间」一族的二当家……”   空间裂缝越来越大,朝着乌惊朔靠近,几乎要将他彻底吞噬殆尽,「空间」冷冷道:“你现在半分修为都使不出来,拿什么嘴硬?”   被初生阵法囚禁掉全身所有修为,再跌入他的空间裂缝,魔尊便永生永世,再无翻身的机会!   魔尊笑了一下,他在巨大的吸力之下身姿依然挺拔,慢慢悠悠地补上了后半句:“也欠本座一个人情啊?”   魔尊身后的空间再次撕开了一条裂缝,乌惊朔纵身往后坠落,躲开了「空间」的攻击。   不同的是,这次的空间裂缝气息更为强大神秘,撕开的空间裂缝更为深邃,在出现的那一瞬间便将原来那道已经成型的裂缝当初吞噬了进去。   眨眼之间,那道裂缝便带着魔尊消失不见,徒留空中气急败坏破口大骂的「空间」。   “蠢货,杀魔尊的机会就摆在面前,你们自己抓不住!”   陆辞雪没有说话。   下一刻,他接到了来自师门的紧急传讯:   “暂停一切任务立即撤退,无论发生什么,千万不可与魔尊发生冲突。”   他选对了。   即便被那名「空间」魔族用不知名的手段束缚住了,魔尊依然有很多种方法全身而退。   光是后来出现的那道陌生「空间」气息,就完全足够吊打如今这个气急败坏的「空间」。   怪的是,魔尊被他的灵力所伤,却并未产生什么格外强烈的反应,也没有什么你给我等着的狠话。   虽然魔尊对暗算过他的「空间」同样没有什么动怒的表现,可陆辞雪依然心情发沉。   这伤,魔尊会视而不见吗?   ……   乌惊朔身上的阵法还没断彻底,整个人就因为坐了一趟光怪陆离扭曲至极的空间位移门而差点当场吐了出来。   「空间」拎着乌惊朔的衣领,把他从空间裂缝中拎了出来。   乌惊朔站稳身体,不满地打掉「空间」的手,道:“差不多得了,你以为拎你家那几个破花盆呢?别得寸进尺,虎落平阳还是虎,懂不懂?”   「空间」释酒一身墨绿,神情冷漠,“想多了,我这空间缝隙只容草木活着通过,若非欠你人情,我必定拎着你的尸身喂我花草。”   乌惊朔:“……”   神经病啊!   乌惊朔悚然地挪开了好大一段距离。   见乌惊朔要走,「空间」释酒道:“你身上的阵法,只断了一几条,不够。”   乌惊朔低头看了一眼自己:“那你有什么办法吗?”   释酒没接话,只是伸手划开一条空间缝隙,从里面拎出两盆蔫得要死了的兰花,摆在了乌惊朔面前。   他朝着自己的宝贝兰花扬了扬下巴,道:“这两盆快死了,救一下。”   乌惊朔:“……”行行行。   人情么,就是这么欠了又欠的。   乌惊朔召唤小棉花牌外挂。   乌惊朔的桃花都是小棉花帮忙养的,养得很好,后面还移植到了小院里面,长成了参天大树。   陆辞雪见他不知道从哪掏出来的长得很好的桃花枝开始移植,整个人都愣了,在栽进土里的桃枝面前寸步不离地守了一天,晚上忽地跑过来钻他怀里,抱着他的腰闷声掉眼泪。   久违地在乌惊朔怀里睡了一晚上,第二天又跑了。   乌惊朔想起往事,又开始感叹起儿大不中留来。   然后又被释酒拎着丢进了空间裂缝。   那古怪阵法对魔尊而言,属实算是一个大杀器,仅仅只是把那道阵法从神魂上剥离下来就废了好大的力气。   剥离下来之后,乌惊朔的神魂上全是阵法深深嵌入的痕迹,相比之下,浅青灵力带来的诸天剑意甚至都不足为奇。   释酒毕竟是「空间」的二当家,有人脉,乌惊朔被他传去了「治愈」的家里,鼓捣了一番终于把阵法剥离了下来。   神魂的伤难治,短时间内愈合不下来,乌惊朔便也没有让他继续治疗了。   他现在疼得厉害,也不知是不是接触过那道阵法的缘故,他现在昏昏沉沉,莫名胸闷气短,只想找个地方窝起来晕过去。   释酒开了道空间裂缝,给乌惊朔传回他的魔殿,乌惊朔顺手拎走了那两盆需要照料的兰花,道了谢便离开了。   他不好在释酒面前开外挂,那毕竟不太好解释。拎回去之后,即便乌惊朔本体沉睡着,小棉花也能出来帮忙,方便一些。   乌惊朔撑着随后一点清醒滚回了小棉花给他收拾好的魔殿,兰花往脚底下一放,人往床榻上一躺,下一刻便失去了意识,昏昏沉沉地晕了过去。   ……   乌惊朔晕死过去将近三个月。   等他醒来的时候,储物戒差点被雪片一样的信笺淹了。   小棉花替他收拾好冒出来的信笺,顺带把精神焕发的兰花搬到了一边防止乌惊朔下床踩倒,道:“宿主……”   乌惊朔按着鼓胀疼痛的太阳穴,闭着眼睛消一下恶心和疲倦之感,睁开眼看见一堆的信笺,整个人瞬间清醒了:“什么情况?怎么这么多信?”   他不是和陆辞雪说他去游历了么,除非有什么急事,不然陆辞雪不会这么疯狂传信过来的。   小棉花委婉道:“宿主,您睡了将近三个月。”   而乌惊朔以往出门游历,顶多一个月就能解决。   乌惊朔:“???你说多少!?”   完了,辞雪真得急坏了。 第20章   乌惊朔又开始头疼了。   他一点感觉都没有, 两眼一闭,连梦都没做,睁眼就过了这么久。   真的很恐怖, 有种好端端被人偷了三个月时间的悚然感。   乌惊朔恹恹地揉了一把脸, 强迫自己精神起来, 再次检查一遍神魂, 确保体内的诸天剑意彻底消散无影踪之后,这才赶紧回了家。   陆辞雪考上了诸天剑宗,因而乌惊朔把自己的芥子空间版宫殿搬到了剑宗附近,陆辞雪每次回家也方便。   乌惊朔偶尔有种自己是蜗牛的感觉,去到哪里就把壳搬到哪里。   ……   以前尚未和乌惊朔见面之前,陆辞雪一直保持着和乌惊朔每天一封的信笺联系。   后来他被乌惊朔带到身边,形影不离地生活了将近百年,独有的默契让信笺联系这种古老而久远的联系方式蒙尘百年。   陆辞雪长大了,知道大人有自己的个人空间。乌惊朔给他的安全感充足到陆辞雪已经不需要通过信笺来确保乌惊朔的存在。   大人给他留的信笺里明确说过只需要一个月的时间, 以往不是没有出现意外的时候, 乌惊朔大多都会回信告知, 也从不会收信不回。   大人断联的第二个月, 陆辞雪找遍了他们待过的所有城池, 一无所获。   这不是陆辞雪第一次经历乌惊朔彻底失联, 却是最难镇定下来的一次。   上次乌惊朔彻底断联, 陆辞雪后来认认真真想了很久, 有那么一瞬间, 他感觉大人是真的不要他了。   没有什么必须编出来安慰小孩的借口, 单纯只是不想要了,所以选择了放手。   后来陆辞雪觉得,大人之所以没有彻底狠下心离开, 或许是一时心软,于是重新留了下来。   这一次不一样。百年间,大人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忽然一声不吭地失联这么久。   在他们已经建立了稳定的情感关系的情况下还会忽然消失断联如此之久,陆辞雪只能想到一种可能性。   乌惊朔出事了。   可即使他们亲如骨血相融,陆辞雪也依然没有任何办法能在乌惊朔消失后找到他。   他给乌惊朔发去的灵讯,乌惊朔一封也不会回,也不知道收到没有,他从来只回信笺。   陆辞雪没有任何能够找到他的方法,只要乌惊朔一消失,他就永远没办法找到那个人,从来都是这样。   这让陆辞雪难以抑制地焦虑起来。   他固执而沉默地一封封写着信笺,手越来越抖,写出的字迹越来越看不出冷静沉着——   大人,你在哪?   若还安好,万望回信。   中间某个时刻,陆辞雪忽然茫然地停了下来,开始怀疑起自己正在做的事情,并且企图说服自己,大人也许是不想要他了。   陆辞雪反而极其想要这个可能性。   乌惊朔消失的第三个月,陆辞雪站在庭院中央开得灿烂的桃树下,低声道:“大人,您不能这样让我独自一个人在彷徨里无措如此之久,连您半分音讯都不知从何得知。”   “大人,”陆辞雪慢慢道,“您消失不见的时候,我该去哪里找您?”   他不想去思考需要去黄泉路上找乌惊朔的可能性,不想就是不想。   乌惊朔不回来,他就永远都不会离开这里。   陆辞雪不知道自己熬了多久,只知道他终于撑不住,理智尽失想闯地府的时候,宫殿的禁制终于感受到了主人的气息,悄然为他打开。   熟悉的气息终于出现,陆辞雪僵硬半晌,蓦地转身看过去。   乌惊朔气息不稳地推开门,看见陆辞雪满肩桃花,眼眸的颜色比桃花深上几分,安静地望向他的方向。   陆辞雪不知道在这里站了多久,他身上还披着那身墨金薄纱外衣,落了满身的桃花,乌惊朔甚至能看清最底下那层桃花几乎已经枯萎糜烂。   乌惊朔心道糟糕,他向前走了一步,陆辞雪却蓦然大步朝他走来,猛然扑进了他的怀里。   “……”   乌惊朔低声道:“吓坏了?大人太坏了,总是不给你留消息,让你担……”   还不等他说完,乌惊朔就猛然感觉到一股温和的灵力不由分说地涌进他的体内,不打招呼地席卷了他整个身体和神魂。   那灵力格外奇怪,乌惊朔身上没有什么外伤,有也愈合完了,因而灵力冲刷过乌惊朔体内的时候便没有任何反应。   可当那青色灵力一碰到乌惊朔伤痕累累的神魂,乌惊朔便觉得像是被人点了什么筋条穴位一般,整个人猝然软了下去。   陆辞雪接住骤然低哼一声的乌惊朔,神情也变了:“大人,您神魂的伤……怎会如此严重?”   他的灵力天生具有抚慰神魂的作用,伤势越重反应越大,大人是拿自己的神魂涮滚烫的油锅去了吗!?   乌惊朔毫无防备惨遭暗算,整个人差点软在陆辞雪身上,简直大为丢脸,“你……臭小子,你干什么,放我下来!”   陆辞雪哪里听他的话,红着眼睛俯身把乌惊朔背起来往里面走,哑声道:“大人,辞雪很担心您。”   刚要挣扎跳下来的乌惊朔:“……”   大约知道自己这么一声不吭玩消失三个月理亏,他顿时消停了。   陆辞雪把人轻轻地放在床榻上,托着乌惊朔的脑袋枕在自己腿上,冰凉颤抖的手点在乌惊朔的眉心。   乌惊朔从来不知道他居然能和辞雪的灵力犯冲成这样,一碰到那温和的青色灵力,他整个神魂反应就激烈得想跳起来,被冲刷了一遍过后整个人都晕了,浑身被强制按进温水里面,痛并快乐地感受着伤口冲刷后缓慢愈合的感觉。   乌惊朔想开口让他慢点,陆辞雪在家担惊受怕了三个月,他这个便宜爹怎么的好歹也得好生安抚一下,然而陆辞雪不给他这个机会。   陆辞雪伸手覆上乌惊朔的眼眸,海量的灵力温和而不容拒绝地浸润乌惊朔的神魂,他嗓音轻哑道:“大人。有什么事,您醒了再说。”   乌惊朔被气了个倒仰。   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伤重了没力了,这小子就骑他头上去了!   乌惊朔再怎么强撑,神智还是不受控制地滑入深渊。   陆辞雪垂下眼眸,盯着乌惊朔陷入沉睡的俊美面容。   良久,他沉默而无声地弯下腰去,珍惜地圈住乌惊朔的侧脸,顺势将脸埋进他的颈侧,闷声说:“大人。”   “……”   “您被锁住的话,一定会比现在还要生气吧?”   “……”   “大人。等我到了天阶。”   是不是就有资格留住您了。 第21章   乌惊朔中途断断续续地醒来几次, 只不过因为神魂正处于修复阶段,总犯困乏,因而没清醒多久, 便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他总纳闷于为什么每次陆辞雪给他治疗的时候他都得晕个昏天地暗, 醒来的时候得撑着太阳穴想半天才能记起自己是谁。   重伤睡死个几天几夜乌惊朔能理解, 都快治愈了怎么也是这个睡法?   乌惊朔揉着太阳穴嘀咕了几句, 还没完全醒透,因而没有看见陆辞雪闪烁的眼神。   他在原地发呆半晌,想起自己是谁之后,去床头摸耳骨夹,却摸了个空。   下一刻,耳边便被人别了一道温热的金属上来,陆辞雪替他调整半晌,轻声道:“大人。下次有哪里戴得不舒服,记得告诉我, 不要怕麻烦。”   凤凰耳骨夹是温热的, 像是被人特地用体温熨烫过。   陆辞雪第一次按着感觉炼制这种东西, 当初炼制耳骨夹的时候尚还是春季, 他便忘了冬日金属会产生温差这件事情。   耳骨夹不是陆辞雪戴, 除了乌惊朔在他身边沉睡之外, 他一般没有什么机会能够接触到, 因而直到今天才发现这件事情。   在乌惊朔沉睡期间, 陆辞雪便已经往耳骨夹上嵌了一颗火焰石, 用来平衡和维持温度。   乌惊朔本来还在奇怪沉睡的事情, 一听陆辞雪温声细语地说话,顿时把异样都抛在了脑后:“哪有,我平常都没注意到。”   不当魔尊的时间里乌惊朔不摘耳骨夹, 耳骨夹一直被体温烘着,戴久了,便也没什么存在感。   偶尔需要切换身份的时候一个没注意,有时候会被冰个激灵,不过也就那一瞬,没多久他自己就忘了。   这只不过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细节罢了,在陆辞雪这儿却像是本命剑丢了一样事关重大。   乌惊朔难得有些感动和不好意思,道:“不是什么大事,有劳你费心。”   陆辞雪摇摇头,“应当的。”   “哪有什么应不应该的。”   乌惊朔瞥见陆辞雪此时已经换回了他常穿的那套雪白广袖,终于想起睡前的记忆。   “对了,”乌惊朔迷茫道,“辞雪,你是不是穿我衣服了?”   他回来的时候,陆辞雪那一身墨金外衣没有褪掉,因而被乌惊朔用魔尊以外的身份抓了个正着,正好能问上一问。   陆辞雪沉默良久,看着乌惊朔的眼睛,鬼使神差地说道,“有点……有点想念大人。”   乌惊朔先是愣了一会,随后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脸,“……我以为你只有小时候会干这种事情。”   他倒是撞见过陆辞雪抱着他的衣服睡着的场景,于是乌惊朔后来把人拎自己床上当抱枕了,后来陆辞雪长大了,再也没做过这种事情,乌惊朔自然将其淡忘了。   看见陆辞雪穿他的衣服,乌惊朔还以为小孩审美变了,想换个风格穿。   陆辞雪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眉眼微微弯起来,像是聚了星辰:“没有办法,大人。”   陆辞雪和以前那个瘦弱的小孩简直已经判若两人,乌惊朔从小看着他长到大,本来没什么感觉,可是如今一细想,却发现陆辞雪简直是儿大十八变。   他身形高挑修长,生得好看,也如玉一般柔和清润,任谁来也看不出陆辞雪在诸天剑宗能一个人挑飞一群还毫发无伤。   要不是乌惊朔亲眼见过,他也不信。毕竟他只会觉得自家辞雪在外头只有被欺负的份。   想到这里,乌惊朔恨恨心道:究竟是谁家黄毛拐他好大儿?   气煞他也!   乌惊朔看过陆辞雪心魔的事情就连陆辞雪自己大概都不知道,乌惊朔更没法在陆辞雪面前表现出任何的起疑。   他甚至不敢问陆辞雪有没有心仪之人,就怕陆辞雪心生疑惑,进而把他和魔尊联系在一起,活生生把乌惊朔憋得吐血。   乌惊朔深吸数口气,终于冷静下来,道:“辞雪,接下来一段时间我应当都在外游历,很少在家,回来之日会提前与你说。”   陆辞雪眼神一黯:“您又要走?”   他早已和大人达成了某种默契,陆辞雪不会过问大人每次的私人行程,大人也会回他每一封家长里短的信笺。   乌惊朔也没能狠下多少心来,但他不能表现出来:“呃……后面有点事情要忙,忙过那段时间就再也没有必须要离开多日的事情了。”   这次魔尊和陆辞雪提前见面让乌惊朔警铃大作,后续魔尊身份出场比较频繁,为了避免某些未来可能发生的修罗场,他决定直接让这个人间身份消失一段时间,直到魔尊死遁再回来。   多说多错,切号太频繁,也容易混淆犯错留下把柄。   虽然很舍不得乖巧无比的小辞雪……但乌惊朔很擅长安慰自己,死遁后就能彻底安稳下来,还能好好地深挖一下那个让陆辞雪执迷不悟的人究竟何方神圣,要是人还行只能捏着鼻子忍了,要是人不行直接让他消失。   这样一想,好像又能接受了。   “……好。”   陆辞雪抿着唇,盯着乌惊朔不知多久,忽地上前抱了乌惊朔一下。   他抱得很紧,乌惊朔有些意外,随后回抱回来,低笑道:“还是小孩子。”   喜欢讨要亲昵和拥抱。   陆辞雪没有反驳,只是勉强地笑了一下,指尖无声无息地擦过乌惊朔耳边的耳骨夹。   随后,他放开乌惊朔,轻轻道:“那,大人保重。”   *   乌惊朔离开没多久,便将耳骨夹彻底关闭,放进了隔绝里外两个时空的储物戒里。   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对小棉花说道:“好了吗?”   “好了。”小棉花道:“宿主,已经用您的魔气隔绝屏蔽了耳骨夹的追踪信号,只要您不撤掉魔气或者重启耳骨夹,便不会定位到您。”   乌惊朔还是很心虚的,他知道自己总是搞这种一声不吭的消失,又带着一身伤回来,对陆辞雪而言实在没什么安全感。   但他实在是没办法了,只能安慰自己熬过这段时间就能好起来。   谁让他还能被那什么阵法暗算,归根结底还是在魔界树敌颇多,仇家把他老底都掀出来了。   不过好处是那初生阵法仅此一个,那个「空间」太过莽撞,一下就把最大的杀手锏用了出来。   不仅没有杀死他,还误打误撞地被陆辞雪毁了。   等到死遁重生,乌惊朔能真正随意使用气息了,到时候也不需要写信笺这么麻烦,也随便陆辞雪怎么偷偷摸摸定位他。   要是他家辞雪想,一天给他发一百条灵讯都行,乌惊朔一条条挨个回过去。   唯独现在不行。   乌惊朔换了身份,收拾收拾,准备前去下一个剧情点——   他得骑在正道头上作威作福,完了还得问他们要点美人进贡,给魔尊大人当男宠。 第22章   乌惊朔回去把兰花还给了「空间」释酒, 顺便蹭了一下他的「空间」,让释酒顺路将他送去修真界。   大抵因为不是自己的身份,因而作起死来格外没有负担, 乌惊朔潇洒地打上了修真界, 摘了他们大门口的牌匾, 逼得各大宗门不得不来人阻止, 魔尊这才施施然掸了掸身上的灰尘,撂下一句:“拿美人来换。”   徒留修真之人气个半死,连夜着急各大宗门代表商议讨伐魔尊事宜。   “魔尊这些年来无恶不作,修真界何苦一再畏缩?再退下去,人族已无生存余地!”   “他不就仗着自己修为很高,能号令万魔,才敢如此放肆?全修真界集结起来众志成城,还怕拿不下魔尊?”   “说得好!”   “魔尊一日不除,人族无一日安宁!”   “除邪魔之首, 换人族安宁!”   陆辞雪端坐首席, 沉默不语。   魔尊堂而皇之出没修真界, 摘掉修真界的牌匾, 已经是一种正大光明的挑衅了。   人族若再忍气吞声, 岂不是在告诉全大陆的人, 他们人族就是个受气包, 谁来都能踢一脚?   到了这个地步, 已避无可避了。   陆辞雪的师长们坐在他身边, 一个个都不同意把自家徒子徒孙送进那魔尊手里, 抄起佩剑就要自己上场,被那边一句不要丑的老的堵了回来,气得聚在一起扎魔尊小人。   据说魔尊喜好美人, 性情残暴无端,阴晴不定,根本难以揣测,若真将自家小辈送过去,怕是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来。   诸天剑宗作为修真第一大宗,弟子们半分退却之意都没有,门下容貌姣好者如云,报名者几乎要排到魔界去。   可若要筛选其中容貌佼佼,修为佼佼,心性佼佼者,又是一件严苛之事。   需要在魔尊身边潜伏,忍受可能会发生的非人折辱,直到接应正道里应外合,还得面对来自魔尊的提防和刁难。   可谓难如登天。   诸天剑宗弟子个个心中秉持剑意就要往前冲,他们不怕死,怕的是没有维护宗门名誉的机会。   可惜最后都被拦了下来,从长计议。   争吵之际,陆辞雪抽出乌惊朔送他的本命剑,按在台面上,道:“我去吧。”   陆辞雪的师尊第一个反对:“为师不允。”   陆辞雪是剑宗千年难遇的修炼奇才,百年地阶,试问哪位前辈大能有过这样的速度。   他作为陆辞雪的师尊,对陆辞雪的情况最是清楚。他这徒儿非池中之物,晋升天阶甚至只是时间问题,成仙才是他注定踏上的归途,修真界都指着他成长起来振兴人族,怎么可能将这样极具潜力的好苗子送去魔尊身边任由践踏侮辱。   把陆辞雪送过去,不如让魔尊把他们诸天剑宗的牌匾摘下来当柴火烧。   其他长老们同样也不同意,可陆辞雪微微摇了摇头,只是说道:“师尊师伯,按照如今的形势,我们魔尊早已水火不容,势与不两立。魔尊必须死,而这个人,我去最为合适。”   他师承诸天剑宗和仙玄宗,宗门实力摆在这里,本身便是一种威慑。仙玄宗又因着那件丑闻对陆辞雪颇有照顾,加之在旁人眼里看来,他背后还有一个隐居世外的天阶修者撑腰,即使是魔尊,在对他下死手之前也得掂量一下是否承受得起背后的代价。   修真界和魔尊的恩怨,陆辞雪没想过要和大人言明,这么多年的朝夕相处,大人从来都是一副不问世事的闲散模样,只要人不犯他,他就能在自己的一方小世界里悠闲到长蘑菇。   大人这段时间刚好要出门,不出意外,他的追踪之术又失效了,虽然有些闷闷不乐,可从某种角度来看,乌惊朔离家多日,便不会因为他这边发生的事情牵绊到。   自己的仇怨自己消,陆辞雪没想过让大人帮他,也不想要麻烦大人。   他只想快点解决和魔族的恩怨,回来好好和大人过日子。   诸天剑宗的人轮番上阵劝说陆辞雪,劝到最后不仅没说动,反而被陆辞雪堵得哑口无言。   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陆辞雪的的确确,就是最合适的人选,没有之一。   陆辞雪笑了一下。   *   乌惊朔在魔界等着修真界送人过来,没事就在魔殿里窝着睡觉,偶尔被「空间」找上门来救花救草,丢出去几十道禁制都拦不住释酒,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和手段。   魔尊仗着自己修为高强无人能敌便肆无忌惮,这样的超爽剧本必定不能长久,毕竟物极必反,恶人自有天收。   索性乌惊朔也不急,该死的时候怎么样都得死。   怕陆辞雪多想,乌惊朔空闲的时候还真出了一趟远门,在外地浪了几天,把尝过觉得很好吃的特色小吃通通打包放进镌刻有凝固时空的匣子里面,附上一封简短的手写信,寄去给了陆辞雪。   “这个还挺好吃的,给你寄一点尝尝。”   “安好,勿挂念。”   偌大魔殿空荡荡的,虽然小棉花当初按照最豪华的标准重新建造返修,但是地方太大,里面除了乌惊朔之外不住其他活物,因而显得格外没有人气。   好在小棉花定期负责打扫,魔殿里显得格外干净,砍掉了地牢和刑房的设计,全部改造成了花园和小院。   乌惊朔不爱养花养草,他真不会,养什么死什么。   乌惊朔不爱养也不会养动植物,陆辞雪纯属意外,而且当初把陆辞雪接到身边的时候陆辞雪已经懂事得过分,饿了自己找吃的,渴了自己找喝的,功课一天学七个时辰,为数不多的需求是朝他讨点亲昵,黏在他身边做其他事情,抱着他的手臂睡觉,或者干脆往乌惊朔怀里钻。   而且魔尊在魔殿里修了个灯火温馨花香馥郁的这件事情一旦传出去,实在有损魔尊威武霸气的形象,奈何小棉花喜欢养,黏着他求了好久。   乌惊朔哪里还不答应。   小棉花是一个勤劳的园丁,每天开心地卷着水壶和修剪刀围着花园转,乌惊朔从来没有在花园里面看见过枯枝烂叶,每一株花草都被养出了旺盛的精气神,把释酒羡慕得眼睛都红了。   释酒带着铁锹和能容纳整个魔殿的空间法器在花园外蠢蠢欲动,企图把整个花园直接挖走,被乌惊朔当场抓包丢了出去,释酒一步一回头地离开时,还被愤怒的小棉花用藤蔓绊了个彻底,从半山腰滚了下去,摔得鼻青脸肿。   后来乌惊朔用迷宫阵法把花园的存在藏匿起来,某个眼睛都快黏上来的「空间」这才彻底打消潜进来挖走花园的想法。   也误打误撞地保下了魔尊威风霸气的名声,乌惊朔很是满意。   等乌惊朔游历回来,刚到魔界入口时,他这才发现修真界那边来的人已经在门口恭候多时了。   等乌惊朔看清剑宗弟子们打头阵的熟悉身影时,眼前又是一黑。   怎么又是陆辞雪。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毕竟上次也是这么“凑巧”。   贼老天就爱开玩笑。   一堆魔族守在入口,堵得水泄不通,嘲笑道:“看看看看,这是谁来着?”   “诸天剑宗的知栩仙尊!居然也有沦为他人男宠的这一天?”   “哈哈哈哈……”   “知栩仙尊,你杀了我们多少魔族弟兄,多威风啊。再次见面,居然是要当我们尊上的禁/脔了,真可怜。”   “修真界居然舍得把你送过来受罪,太稀奇了。”   陆辞雪白衣素净,身如青竹,抱着剑站在人群的正中央,正和前来送行的师长们低声交谈着。   听见这些看热闹的魔族落井下石,陆辞雪没什么反应,倒是剑宗其他人愤怒地想冲上去动手,被陆辞雪摇摇头拦下了。   陆辞雪并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他有自己的坚持,没空理会旁人怎么奚落。   不过几句言语,轻飘飘的,构不成任何威胁,连挑拨离间的手段都显得幼稚浅薄。   陆辞雪的师尊是一位面容肃正的中年男人,他站在队首,冷冷道:“你们魔尊人呢,死别人床上了?”   “尊上为何到现在都没有现身,意思不是很明显吗哈哈哈……当初说好了拿美人来换你们修真界的牌匾,现在有求于人,那就老老实实认清自己的身份。”   剑宗的弟子愤怒道:“魔尊就是想给师兄一个下马威!师兄,您不要固执己见,这一趟……去不得!”   陆辞雪抬手按在那位弟子肩上,温声道:“不要紧。”   修真界需要一个钉子。   一个即使魔尊有心提防,也能从内部瓦解、给予魔尊致命一击的钉子。   此行换不换得到修真界丢失的牌匾,反倒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这是当初各大代表商讨出来的一致结果。   比起已经丢掉的面子,还是让作恶多端之魔得到应有的结局更为要紧。   现在大打出手后打道回府,爽是爽了,可后续要如何收场,没有人能给出完美的答案。   见剑宗的弟子们被陆辞雪三言两语安抚下来,堵在门口的魔族们笑嘻嘻道:“希望知栩仙尊到时候成了尊上随意折辱的禁/脔,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们还没奚落完,众人就听见一道冰冷低沉的嗓音在后方响起:“诸位。”   陆辞雪一顿。   乌惊朔刚落地不久,眼神如刀,剐了一眼方才说话的魔族,冷冷道:“既然到了,怎么也不通报一声,害得诸位苦等。”   陆辞雪的师尊璞真道人翻了个白眼,从鼻腔中嗤出一声冷笑来,明显是不信他这个说辞。   魔尊和人族的关系水火不容,都骑到修真界的头上嚣张了,会这么好心?   说这冠冕堂皇的话,不过虚情假意阴阳怪气罢了。   陆辞雪看向分开人群缓缓走来的魔尊,声音平淡,不卑不亢:“是我疏忽。”   魔尊在陆辞雪面前站定,毫无感情的漠然眼神落在他身上,半晌后道:“你就是他们派过来交换的人?”   陆辞雪微微颔首:“正是。”   魔尊沉默半晌,道:“换一个。”   陆辞雪笑了一下:“那怕是没得换了。” 第23章   孩子大了, 翅膀硬了,终于学会拒绝别人了。   如果不是在现在这个场景拒绝他,那就更好了。   魔尊嗤笑一声:“你们有资格拒绝吗?挑来的美人不合本尊胃口, 这牌匾, 可拿不回去。”   陆辞雪淡声道:“那魔尊的意思是?”   乌惊朔扫了一圈神情愤怒的修士们, 随便往里面指了一个, 道:“这个。”   被点到的修士松了一口气,铮然一声把剑收回腰间剑鞘,生怕谁不给他出去一样站了出来,道:“走吧……”   他还没说完,陆辞雪抬了抬手,那个修士喉咙青光一闪,瞬间消了音。   陆辞雪眉眼微弯:“啊,他好像不愿意呢。”   被迫禁言的修士:“……”   乌惊朔:“……”   儿,你过于霸道了!   众魔看见魔尊现身, 第一反应是这下马威居然这么快就结束了, 没好戏看了。   如今看见魔尊居然不要知栩仙尊, 简直大为疑惑大为失望:“尊上, 糊涂啊尊上!”   放着这样清泠可人的天纵奇才不要, 转头点了一个其貌不扬一看就只知道拔剑砍人的木头剑修回来折辱, 疯了吧   一道傀儡木鸟飞了过来, 在乌惊朔肩膀上方悬空浮停, 同样疑惑道:“尊上, 那知栩仙尊在桃源秘境伙同「空间」围剿您, 这大好的报仇机会,您居然不要?您那天都……”   傀儡木鸟话还没说完,就被一只苍白的手攥进掌心, 魔尊面无表情道:“闭嘴。”   乌惊朔背地里快把牙咬碎了,真恨这破傀儡乱说话。   陆辞雪却很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   魔尊那天受伤了?   根据这傀儡所言,貌似还不轻。   因为那道阵法么?   陆辞雪对自己的灵力再清楚不过,那点灵力就算含了诸天剑意,对魔尊而言也不过是挠痒痒,即使能伤到,大概也只是因为借了那道诡异阵法的福。   更别说陆辞雪及时撤掉了大部分灵力,基本的伤害值在这里,扎俩口子顶天了,想直接重创魔尊简直是天方夜谭。   魔尊冷冷道:“明知有诈,本座为何要接受?不如选个好拿捏的,即使长了刺,也是软的,扎不疼,岂非更好?”   陆辞雪收回心神,道:“魔尊似乎有所误解。我不愿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同族跳入火坑,故而以身入地狱。”   “就算我真有旁的心思,魔尊修为高深,功德无量,怎么可能中招。”   乌惊朔:“……”   还功德无量呢,陆辞雪是怎么能面不改色夸出口的。   这臭小子,怎么对上别人的时候就是一副呛死人不偿命的样子?   不要命了。   谁听不出来这句话阴阳怪气的,这要真换成原主,只怕是不知会对陆辞雪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尊上原来是担心这个。”傀儡木鸟挣扎着从魔尊手里钻出来,抖了抖木羽翅膀,道:“简单啊,您把他修为废了再收进来不就成了?废了他的修为,他哪里还能兴风作浪。”   陆辞雪猝然一顿。   后面的众魔听见这话恍然大悟,道:“对啊!有道理!”   乌惊朔掀起薄薄的眼皮,目光冷冷地扫过身后众魔,所过之处瞬间寂静,最后落在那嘚啵嘚啵的傀儡木鸟上,像是要将这鸟千刀万剐片成粉末。   竹漆操纵着傀儡木鸟,隔着一道傀儡,依旧感受到一股凉嗖嗖的杀意在他脖子处四处环绕,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尊上?”   璞真道人猛然拔剑,胸膛起伏震颤:“欺人太甚!!”   “这个条件我们不答应,你爱摘牌匾就随便你摘,我看你能为所欲为多久!”   魔尊站在原地,他伸手将那道凝滞的傀儡木鸟拎了下来,用堪称温柔的语气一字一顿道:“可以。谁把他的修为废了,本座便奖励你们成为「兑换」新的地阶祭品。”   “……”   乌泱泱众魔瞬间后退三步,鸦雀无声,再不敢提这件事情。   竹漆吓得根本不敢吱声,心道魔尊果然阴晴不定脾性成谜,莫名其妙朝他发火,他明明只是想给尊上诚心进谏罢了。   真是的。早说陆辞雪是他看上想养肥的地阶祭品,竹漆就老早把人请进去好生招待着了,何必闹这乌龙。   傀儡木鸟尴尬地用拍了拍翅膀,谄媚道:“那、那知栩大人请?”   陆辞雪深吸了一口气,他定了定心神,道:“走吧。”   既然已经知道魔尊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他便放心多了。   “滚。”乌惊朔出离愤怒了,“走什么走,你是魔尊还是我是魔尊?要不本座把位置让给你,你来当?”   竹漆吓得浑身掉木屑,大为冤枉:“尊上,您不把祭品收到身边用点手段先锁着他吗?这大好机会不抓住,等陆辞雪晋升天阶,您可就难了啊!”   陆辞雪从璞真道人身后走了出来,道:“这位……这位「傀儡」说得对。”   “尊上。如今是我自断双翼入你牢笼,推三阻四不肯接受的反倒是尊上您。”陆辞雪淡淡道,“尊上莫不是出了些什么状况时日无多,当真怕我动手脚害您?”   陆辞雪其实也觉得奇怪,按理说他都这样激怒魔尊了,魔尊居然还是一反常态,硬是不肯吃这鸿门宴。   魔尊虽未展露过所有实力和底牌,但地阶在他眼里顶多是一盘张牙舞爪的菜,这一点毋庸置疑。   向来狂妄自大的魔尊会怕他一个小小地阶兴风作浪,本身便不合常理。   莫非前段时间那阵法,当真重创了魔尊,以至于他谨慎许多?   其他剑宗的修士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皱着眉交换了一下眼神。   魔尊深吸了一口气,牙痒痒得很,恨不得把他便宜儿子的嘴封上。   别说,人看着温温柔柔好相处,真对上的时候牙尖嘴利的,怎么陆辞雪以前被欺负了不见他反击这么利落。   这下好了,乌惊朔所有的退路都都被陆辞雪三言两语堵死,不收也得收。   私心不想让陆辞雪来的只是乌惊朔,按照剧情人设,敢这么挑衅魔尊的人,魔尊只会恨不得让他竖着进来,横着都出不去,即使被折磨得只剩一堆白骨也得烂在魔宫里才能卸他心头之恨。   魔尊冷冷拂袖离开:“知栩仙尊既然这么想上赶着找死,那便如你所愿。”   气死了气死了,回去就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兔崽子修为封了丢进魔宫最深处,看他还怎么作妖。   他这个便宜爹前脚刚走,陆辞雪后脚就来魔宫送菜,到底想干什么?   仗着他人在“远游”发现不了么?   皮痒了欠收拾!   在回魔宫的路上,乌惊朔在脑海里已经想了无数种修理人的法子,势必要在“远游”回来后好好教育教育喜欢作大死的反骨团子。   这是魔界,陆辞雪这么主动送上门来上赶着给魔尊当男宠,这是在干什么?   即使知道他想卧底进来弄死魔尊,也不至于用这种方式。   还要不要命了!   要不是因为他就是魔尊,能偷摸着给陆辞雪放点水,若他不是,他回来之后还能有见到陆辞雪的机会么?   越想越气。   乌惊朔手里的傀儡木鸟被无意识的力道捏得嘎吱作响,最终终于承受不住,砰地一声碎裂迸溅开来。   竹漆又开始惨叫:“尊上!尊上!!我又做错了什么,请您明示!”   陆辞雪抬起头,看见魔尊脸色难看,一言不发地把手中碎屑甩掉,继续往前走。   他们正穿过一条通往魔殿的幽长小径,身旁看热闹的魔族一直簇拥着他们离开,直到穿过某个结界,除了他们二人,其他活物全部消失不见,被阻拦在了结界之外。   魔宫没有陆辞雪想象中的这么阴暗森然。   整座魔宫坐落得端正恢宏,亭台楼阁曲水流觞,泉水叮咚,如今临近太阳下山,灯火已然通明,柔光透过窗柩,格外显出一点温馨出来。   不知是不是错觉,陆辞雪甚至还隐隐约约闻到了一点草木的气味,仔细一闻,又察觉不到了。   像是某种严丝合缝阻隔之后,依然悄无声息渗透出来的气味,因着陆辞雪是木灵根,对草木的气息格外敏锐,这才能嗅到一星半点。   但是这并不是陆辞雪需要担心的事情。他被魔尊领进了魔殿内部,前脚刚踏进去,后脚门便重重地关上了。   殿内所有的光源在同一时刻齐齐熄灭,陆辞雪眼前骤然陷入一片黑暗,心口一跳。   一只冰冷的手不轻不重地掐住他的下颌,微微用力,抬了起来。   魔尊什么也没说,只是一言不发地保持着这样的姿势,黑暗中闪烁着幽光的眼眸盯住他,冰冷沉郁,透着一丝极度危险的气息。   下一刻,一把寒光凛凛的匕首贴上乌惊朔的颈侧,他听见陆辞雪轻声道:“抱歉尊上,我知道这个举措实在冒犯,还请您冷静一下。”   乌惊朔:“……”   不是,这对吗这?   乌惊朔那一瞬间甚至怀疑起谁是被强制的那一方,他深吸了一口气,道:“本座点名要的男宠,你自己凑上来,现在却连凑近一点都不让?”   他深深怀疑陆辞雪来之前是不是没听清楚他要的什么人,因而刻意加重了“男宠”的发音,甚至带上了点咬牙切齿的意味。   “抱歉。”陆辞雪深表歉意,“尊上,除了这件事情之外,我可以为尊上发挥出更大的价值。”   “比如?”   “比如我能治愈您的伤势,无论肉/身神魂。”陆辞雪道,“我是木系天灵根,人魔虽有别,神魂却大同小异。”   陆辞雪低声道:“擅自揣测尊上情况,还望尊上饶恕。若您一如既往地强大,完全可以用一根手指头碾死我,不必担心被我窥探到什么秘密……我说得可对?”   乌惊朔陡然抬起眼眸。   他眼神复杂地看着陆辞雪,心下恍悟。   难怪陆辞雪能治疗他的伤势,也难怪陆辞雪敢只身前来。   他是罕见的木系天灵根,全大陆各地的医药谷聚集起来都凑不出两只手的木系天灵根,其中一个便活生生地站在他的面前。   还是天纵奇才,修炼神速,有望天阶,医剑双修的木系天灵根。   偏偏魔尊情况特殊,的确命不久矣,若没有以他的条件像陆辞雪这样的高阶木灵根,的确可以称得上是必死无疑。   那道初生阵法能对魔尊造成如此严重的影响已是初见端倪,当初「兑换」屠尽全族,闹得轰轰烈烈,其中缘由想要彻底瞒住,属实不太可能。   陆辞雪背靠诸天剑宗,只要时间给够,想知道魔尊的弱点简直易如反掌。   更不用说乌惊朔为了尽快死遁,还会从中作梗,不小心奉上。   如果没有系统和任务,如果没有可以死遁复活的后手,魔尊要想活命,确实抵挡不住陆辞雪开出来的条件。   只是可惜了,乌惊朔没想让魔尊活。   在察觉陆辞雪并不像他想象中那样鲁莽不要命之后,乌惊朔的无名火终于被浇熄了。   他慢声道:“修真界没有一个人不想本座去死,你是例外?”   陆辞雪道:“尊上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乌惊朔:“……”   乌惊朔:“真。”   陆辞雪点了点头:“并非例外。”   乌惊朔:“……”   那你多嘴说这一句!   “仇归仇,怨归怨,您若答应与我保持距离,我便治您的伤。”陆辞雪弯了弯眼眸,“您为难修真界,与我无关。修真界讨伐您,同样与我无关。”   “我不来,我的同门师长就要来。我为他们抵这一劫,只为情谊,我为自己渡此死劫,只为自保。”   “……”乌惊朔垂下眼眸,盯着他道:“那你的同门知道你把罪大恶极的魔尊治好了,他们更杀不死本座了,你就不怕被他们戳脊梁骨?”   魔尊这个回答实际上变相承认了他此刻状态不佳。   陆辞雪心中有了数,听见乌惊朔这么说,于是摇了摇头,“尊上想多了,不会立刻治好您的。若我一下就治好了您的伤势,那我离死也不远了,我又何必在一开始将底牌和盘托出?”   乌惊朔:“……”   虽然但是,这也太直白了点吧,辞雪啊,你真是一点想法都不藏啊。   不过好在儿子不是只顾一头往前冲的愣头青,太好了。   乌惊朔安心了。   事态发展莫名其妙地就顺了不少,有陆辞雪在其中搅和润滑,进度忽然就变得飞快了起来。   他既不需要昧着良心真对他从小看到大的小孩做点什么丧良心的事情就能完成任务,还能保持人设,还能推进剧情,事态七歪八扭地就往乌惊朔的预期方向滑去了。   魔尊面上不显,只是松开了陆辞雪,语调不冷不热:“可以。” 第24章   陆辞雪镇定地待在原地, 感受到面前人的松手,不着痕迹地松了一口气。   可他这口气未免松得太早。   魔尊看着他的眼神晦暗难明,忽然用一种刁钻的角度攥住他的手腕, 陆辞雪只觉得手腕一麻, 手中的匕首便铿锵落了地。   高大的身影欺身而上, 眨眼间便用手肘抵着他的肩膀, 按在身后的门上。   陆辞雪猝然变色,长剑铮然出鞘,当场就要朝着乌惊朔砍去。   乌惊朔反手打掉剑柄,按住陆辞雪的肩头,魔气封住他周身所有关窍,那一瞬陆辞雪甚至连半分修为都用不出来。   本命剑也遭魔气束缚,紧紧困在原地无法动弹。   交手的瞬间,他被人缴了兵器和棱角,活生生脱成了一个什么防御手段都没有的普通凡人。   直到这时, 陆辞雪才终于对魔尊实力的冰山一角有了具体清晰的认知。   陆辞雪一点也不怀疑, 如果魔尊方才想要的是他的命, 那他现在就不仅仅只是动不了修为了。   在这样的修为差距之下, 魔尊的一举一动如同家常便饭般显得格外轻松, 陆辞雪完全没有反抗的余地。   “……你方才答应过我的, 如今这么快便不做数了?”陆辞雪的嗓音依旧冷静, 可只有乌惊朔感觉得到他骤然紧绷的身体。   乌惊朔垂眸, 瞥见他背在身后的手心隐隐有微光泛出, 知道这是快把人逼得用出保命手段遁走了。   乌惊朔满意地收回了手, 无声弯了弯唇:“仙尊大人,本座随时能取你性命,什么事该做, 什么事不该做,你该有个限度。”   让这小兔崽子乱跑,有底牌有计策也不行。   就算乌惊朔冷静了下来,再回想刚才发生的事情也还是一样火冒三丈。   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兔崽子,就该吓一吓他,让陆辞雪知道外面的人心险恶,省得他以为谁家魔尊都像他一样好惹。   说完,他挥手撤掉了禁锢住陆辞雪的魔气,转身离开。   徒留陆辞雪在原地惊疑不定,直到察觉到魔尊的气息彻底消失,他才闭了闭眼,良久才放松下来。   ……果然是阴晴不定的疯子。   陆辞雪蹙着眉放了一道禁制,换掉了这一身沾染了魔尊气息的衣服,随后把地上的本命剑捡了起来,丢进储物空间中的灵泉浸泡,直到将魔尊气息彻底洗掉。   四周安静得过分,这里没有活人气息,偌大的宫殿关着他一个人,陆辞雪伸手推了推门,果不其然被结界弹了回来。   陆辞雪把那套被魔尊碰过的衣裳扔到地上,抬手捏了一道火灵诀,就要原地销毁。   火灵诀一闪而过,顺利生效,却连一个火星子都没见到,就骤然熄灭了。   陆辞雪疑惑地又试了几次。   还是失败了。   火灵诀是很基础的法诀,是个人都会,可陆辞雪捏几次失败几次。   他静了片刻,心平气和地对着空气道:“尊上。”   “您既然能随时杀了我,又何必在此方空间设下限制。”   他浑身修为都没被锁,反而连个最基础的火灵诀都不让用,这是在干什么?   “……嗯?”   半空中响起了一声疑惑的鼻音,然后魔尊似是想起了什么,恍然道:“魔宫禁火。你要火干什么?”   陆辞雪不知信了没信,冷淡道:“衣服脏了,不想占地方,用火烧了。”   魔宫四方用的都是白玉琉璃瓦,不惧火烧不怕水淹,禁哪门子的火。   他懒得管魔尊是不是故意刁难,见不能用火,于是用剑挑着脏衣服丢到了角落,干脆不管了。   “……”   整座魔宫都在乌惊朔的眼皮底子下,魔气在乌惊朔面前凝出了一道画面,乌惊朔偷偷摸摸看了一眼陆辞雪,发现陆辞雪已经自己跪坐在了青玉案边,执笔写着一封信笺。   他挠了挠脸,道:“旁边有纸篓。”   纸篓就一个很普通的法器,里面刻了将空间折叠起来的阵法,能丢进去很多东西。   陆辞雪却像是沉浸在了手中的事情一样,听不见外界声音,没有半句回应。   乌惊朔碰了一鼻子灰,泰然自若地拍掉灰尘,收走魔气,然后过了半晌,从自己的储物戒中摸出了一封新鲜出炉,墨水痕迹还没有干透的信笺。   唉。   乌惊朔又心软了,开始思考方才自己是不是吓得太过火了。   把陆辞雪惹成了炸毛团子。   算了不管了,陆辞雪生魔尊的气,关他乌惊朔什么事。   陆辞雪还是保持着每天给他定时定点寄信的习惯,乌惊朔窝进棉花靠枕里,把陆辞雪给他寄的信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随后心满意足地收进储物戒中专门存放来往信封的匣子里。   接下来半个月里,乌惊朔暂时没有接到任务,因为陆辞雪还在魔宫深处里关着,他便也一直窝在隔壁。   他看着陆辞雪暗中用了很多手段试探着结界的结实度,一封封灵讯悄然送出去,也不知在交流着什么。   陆辞雪的生活简单单调得过分,不是修炼打坐就是写信发呆,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娱乐活动,他甚至连琉璃景印都不刷。   乌惊朔看了小半个月,也不知是不是给自己看困了,不知不觉地又睡着了。   ……   “……尊上?”   “尊上,醒醒。”   乌惊朔猝然睁开眼睛,还未开口,便先捂着嘴偏到一旁,随后便爆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呛咳声。   血从指间缓缓流淌下来,乌惊朔呆了一会,随后慢半拍想起来似乎有人在这里,没回头,只是清理了一下血迹,哑声道:“怎么了?”   竹漆盯着他吐出的血,神情缓缓凝重起来。   释酒瞥了一眼他吐出的血,道:“这次睡了多久?下次还醒得来么?”   乌惊朔脑子又痛又晕,干脆往后一靠,揉着太阳穴道:“我怎么知道,我也才刚醒。”   说是这么说,乌惊朔还是戳了戳小棉花。   小棉花一边熟练地给他上痛觉屏蔽,一边道:“十一天。”   以前好歹是受伤的时候毒伤会压不住发作沉睡一会,现在是演都不演了,莫名其妙也能给乌惊朔来一场昏厥。   竹漆站了很久,低下头从怀里掏出一个木傀儡,放到了乌惊朔的身旁,道:“尊上,用心头血滴养九九八十一天,可以挡劫替命。”   八十一天?   他摆了摆手:“不用,来不及了。”   “……”   乌惊朔拎起那道木傀儡看了一眼,道:“木头也能拿来做傀儡材料?”   竹漆瞥了他一眼,有些无语:“做不了。”   乌惊朔疑惑道:“那它为什么能起效?”   因为魔尊怕死人,而他花了两个月的时间研究出了把外形改成木制傀儡的方法。   竹漆面无表情:“因为我厉害。”   乌惊朔:“……”   乌惊朔起身把傀儡放到桌子上,道:“留着自己用吧。”   这种替命挡劫的傀儡替身,本身就属于极为稀有的保命手段,用的材料估计都是地阶以上的。   乌惊朔用不着,没必要收。   等魔尊死了,他和「傀儡」的持续交易关系会因为其中一方死亡而中断,但竹漆现在能和修真界交易了,不怕没有材料,所以也不用太过操心。   “……”   释酒把拎过来的两个花盆放到一旁,道:“「治愈」说,你身上的毒起码还能撑好几年,怎么来不及了?”   乌惊朔抬手丢出几道魔气,把那几盆蔫蔫的盆栽挪进了小棉花的花园里,道:“过几天来取。”   “行。”释酒道,“所以怎么来不及了?”   竹漆看向乌惊朔:“因为那个男宠?”   他道:“正道对您恨之入骨,他们想你死,派来一个钉子。您杀了钉子,正道会找您麻烦。”   “我可以杀了钉子。”竹漆道,“您处死我,我再用傀儡替命复活。”   乌惊朔:“……”   乌惊朔本来半醒不醒的,现在算是被他一句话吓醒了:“干什么呢?不许杀。”   竹漆疑惑:“为什么?”   乌惊朔啧了一声,不满道:“这是我看着长大的小……地阶材料,好不容易把人家养到了地阶,你把人家杀了,那我到时候用什么。”   释酒恍然大悟:“您要用他当祭品,兑换您体内的毒消除?”   难怪用不着竹漆的傀儡,原来是早有后手。   乌惊朔啊了一声,随后道:“没错,就是这样。”   释酒喃喃道:“这也能换吗……”   “当然可以。”乌惊朔一拍桌子,“你是「兑换」我是「兑换」?”   释酒悄悄翻了个白眼:“您是。”   乌惊朔:“所以无论他做了什么,都在我的计划当中,你们谁也不许阻拦,听懂没有?”   “行了。知道了。”   “还有,不许叫男宠,多难听,那是本座亲自要来的美人,这么叫掉价。”   “……行行行。”   “知道了就退下吧。”乌惊朔把身上的血迹消掉,然后听见释酒忽然道:“尊上。”   “嗯?”乌惊朔头也没抬,“怎么了?”   释酒闭眼感知了一下,道:“您的男……您亲自要来的美人自己闯开了阵法,跑了。”   乌惊朔:“???”   乌惊朔大惊失色:“什么!”   他怎么一点感知都没有?   乌惊朔匆匆往外走:“什么时候跑的?你怎么不拦着他?”   释酒划开一道空间让乌惊朔进去,用异样的眼光看向乌惊朔,道:“是您说不让我们阻拦他的。”   乌惊朔:“……” 第25章   乌惊朔头一次尝到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滋味, 气得想把这群笨蛋下属通通丢去花园当小棉花的化肥。   这能一样吗!   陆辞雪若是身处魔宫,那便还在他的掌控范围内,人身自由是没了, 但人身安全他还是能保证的。   如今陆辞雪不明缘由闯出了魔宫, 万一发生什么意外, 乌惊朔连赶过去都来不及。   释酒是地阶「空间」, 传送位置能够精准到分毫不差,当初听闻乌惊朔被他们「空间」的人暗算,释酒回去就把人丢进了空间裂缝里面,根本不用乌惊朔找人算账,「空间」一族内部就先清理门户了。   知道魔尊身世秘辛的魔并不多,血族各大天赋者的掌权人大部分都知道,但向来心照不宣地瞒着这个秘密。   毕竟他们暂时还没有能力觊觎魔界至尊之位,谁敢先开这个口子,就要做好被魔尊追杀报复到死的准备。   而「空间」一族一点也不想重复「兑换」一族的老路, 先行清理门户, 也是为了自保。   释酒倒是不担心, 他对魔尊而言算是个非常好用的车马工具, 而且在魔尊手下待久了, 顶头上司的脾气他早就摸清了。   还阴晴不定随时发疯诛人九族的大魔头呢, 还是个连出门都不想走路非得他送的懒鬼。   他开好了空间裂缝, 等待乌惊朔进去找人, 就听见外面有魔族通报:   “尊上大事不妙!渐顷山的结界被人破坏, 有修真界的人混了进去!”   这个名字有点陌生, 乌惊朔反应了好一会,这才想起在原著中,渐顷山向来是「兑换」一族的祭坛, 也是孕育这具魔身的地方。   那道地方被乌惊朔设下了隐藏结界,防止外人误入,里面倒也没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只有一堆尚未腐化的「兑换」魔族尸体罢了。   乌惊朔穿来的时候,这段剧情已经过去很久了,因而他的注意力没有往那边放过。   直到那个暗算他的「空间」掏出了那道古怪的阵法,乌惊朔才在事后去了一趟渐顷山,这才知晓那「空间」居然无声无息地摸到了渐顷山,把当初孕育魔身的初生阵法挖走了。   以为撞破了惊天秘密,拿到了魔尊致命的弱点,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就鲁莽地对乌惊朔动了手,最后不仅浪费了一个对魔尊致命无比的弱点,还搭进去了自己一条命。   后来乌惊朔就找释酒加强了结界,释酒属「空间」一脉,天地广阔来去自如,连他的魔宫都能随意出入,当然也知道用什么方法能阻挡「空间」的出入。   加强完了,没想到「空间」进不去的地方,人族修士居然进去了,什么情况。   释酒道:“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尊上先听哪个。”   乌惊朔哪有时间听他乱扯,把释酒也拽进了空间裂缝之中,竹漆不放心,也跟着钻了进来。   *   陆辞雪倒是如愿以偿地混到魔尊身边了,可他一天到晚只能待在魔宫深处,接触不到魔尊,找不到他的弱点,这样的蛰伏没有任何意义,只是平白浪费时间罢了。   他重新捡起每日寄信给大人的习惯,只是大人那边似乎一如既往地忙,偶尔才匆匆回信一封,大人也提前告知过陆辞雪他没法频繁回信的情况。   陆辞雪当然知道,只不过忍不住罢了。   除了魔尊中途把修真界的牌匾丢了进来之外,陆辞雪再没见过魔尊的面,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不知多久,陆辞雪大概摸清了捆住他的结界,于是再次对空气开了口:“尊上。”   他等了半晌,没有听见回音,继续道:“需要我履行承诺,替您缓解伤势么?”   还是没有回答.   之后陆辞雪又零零碎碎问过空气几次,可惜魔尊像是离开了似的,一点回音都没有。   陆辞雪也不是非要通过这种方式探查魔尊的情况,毕竟魔尊这种阴晴不定的大魔,会不会真的放心把自己的神魂完全交出来放任他治疗尚未可知。   可师尊那边送了急信进来,说剑宗派去渐顷山的弟子们全部失联,魂灯飘忽暗淡,生死未卜。   当初那个当着桃源秘境所有人的面对魔尊动手的「空间」给他们透露了太多的信息,诸天剑宗的人顺藤摸瓜查下去,顺利地查到了渐顷山的存在。   陆辞雪知道剑宗弟子擅自行动以至失联的时候,尝试过和魔尊再做一个交易。   可是魔尊消失了个彻底,陆辞雪无论说什么都得不到回应,甚至连提出现在立刻治愈他神魂上所有伤势,都没能引来魔尊的注意力。   他在原地静默良久,最终还是决定捏碎了一块珍贵的传送玉佩,擅自离开了魔宫。   渐顷山是魔尊设下重重陷阱封锁的地盘,出发前往渐顷山的修士们本就已经做好了回不来的准备。   可当他们半点消息都没传出来就全军覆没通通失联的时候,陆辞雪实在无法做到坐视不理。   左右他离得近,支援过去更快,反正他和魔尊已经摊牌成这样了,不差这一次。   每支魔族天赋都拥有这样一个孕育魔身的源泉之地,而渐顷山正是「兑换」一族的大本营。   魔族立族以来,大部分的魔界至尊之位都由十大天赋之首「兑换」夺得,向来如此。   可「兑换」一族早在千年以前便没落下来,族内诞生子嗣逐渐减少,连续七任魔尊之位都未能争夺成功,族内「兑换」还因为频繁争夺魔尊之位而大伤元气,更加一蹶不振。   直到现任魔尊诞生,「兑换」一族已经将近一百年没有孕育出新的「兑换」了。   据说魔尊诞生之时,就有传言说他是灾星当道,将来或能毁天灭地,以致生灵涂炭。   「兑换」一族当然不信,这是他们盼星星盼月亮盼来的血脉子嗣,定然是尽心尽力培养。   可是百年以后,所有「兑换」一夜之间通通死在了渐顷山,那天渐顷山上光芒大放,连黑夜都被驱散。   光芒消散过后,白天如约而至,而现场除魔尊之外无一活口。   那之后魔尊修为大增,刚进阶地阶不久,便碾压众多资深地阶大魔,荣登魔尊宝座。   一夜之间修为暴增,再和「兑换」一族全员死光联系起来,答案简直显而易见——   他吸了全族人的修为,转嫁到了自己身上。   而当陆辞雪到了渐顷山时,更加印证了这个说法。   渐顷山方圆千里没有一个活口,入目皆是血红色,远处有一座巨大的青铜鼎,下方是一道巨大的石坛,青铜盖摔在旁边,布满了尘土。   巨大的青铜鼎周围布满了干枯的尸山,尚且还能看出他们闭目盘腿打坐的生前模样,血肉消失不见,唯余一层薄薄的魔皮贴在骨架上,看着可怖之极。   正是被吸干之相。   通往最顶端的青铜鼎被人为撞出了一道七歪八扭的路,途径的盘坐魔骨散架的散架,撞倒的撞倒,沿路还有没有干透的血迹。   怪了。   看这样那些失联的剑宗弟子应当是往中央的青铜鼎去了。   可这青铜鼎散发出的气息太过不详,他那些同门不至于这么蠢笨,一进来就往看着就不太能活命的地方走去。   然而当陆辞雪踏上祭坛的时候,他终于知道了。   活人的气息沾染石坛的那一刻,所有干枯的魔族尸体像是被水源吸引的枯萎植物,全部苏醒了过来。   干枯如荆棘的手蓦地抓上了陆辞雪的脚。   陆辞雪眉心一跳,干脆利落地斩断那只干枯的手,足尖发力跃至半空。   下一刻,所有的干尸全都活了过来,带着冲天的怨气向陆辞雪扑了过来。   这些干尸已经算不得活魔,没有知觉疼痛,斩不尽,砍不完,破碎的白骨重组恢复成新的干尸,源源不断。   它们眼里只有对生人气息的渴望,不知是不是因为当初就是这样被活生生吸干活气的原因。   陆辞雪的肩膀被枯手擦过,怪异地没有流出一滴血,伤口周围的血肉发灰发青,已有萎缩的迹象。   反观那只划伤陆辞雪肩膀的手,却宛如得到了鲜血浇灌,瞬间膨胀充盈了起来,眨眼之间变成了正常活人的手。   陆辞雪不动声色地咬住舌尖。   他一剑扫开面前如山般的干尸,抓住机会往青铜鼎的方位冲去。   这些干尸围绕在青铜鼎附近,却没有一具干尸是从青铜鼎里面冲出来的。   剑宗弟子失联已久,魂灯却并未彻底熄灭,说明他们进入渐顷山之后也遭遇了干尸袭击,但因为某种原因得到了喘/息的机会。   唯一的生路,显而易见,便是青铜鼎。   所有的干尸在陆辞雪进入青铜鼎那漆黑的洞口之时,怨毒地停了下来。   ……   一片漆黑之中,陆辞雪失去了关于空间和方位的所有感知,他立于长剑之上,谨慎地靠着一边的青铜壁缓缓下降,试探地说道:“诸天弟子可在?”   声音落进鼎里,荡起层层回音。   陆辞雪沉吟片刻,放出了几道蕴含着诸天剑意的剑气出去。   诸天剑意能互相吸引,因而经常被用来当做指引同门位置所在的方法。   可那几道剑气一放出去却像是撞到了什么柔软具有弹性的墙壁,锋锐的剑气纷纷弹了回来,直指中央的陆辞雪。   陆辞雪瞳孔微缩,身形瞬间消失,下一刻出现在了远端的一侧。   鼎内剑气四处弹射,像是被什么不知名的意志指引着,再次找到了陆辞雪。   陆辞雪神情沉了下来。   他怎么会先入为主认为这鼎是个好东西,失策。   “它将你的剑气视作了攻击,自然会反弹给你。”一道陌生的声音在半空中突兀响起。   就在此时,陆辞雪身边凭空被划开一道空间裂缝,最先扑面而来的是各种草木的气味。   一条灵活的藤蔓将他拽了进来,随后在剑气抵达之前彻底关上,消失不见。   陆辞雪在跌入空间裂缝的那一刻,终于认出了这道裂缝,是出自「空间」之手。   这还不是普通的「空间」,是魔尊身边那位喜好把所有人都堆成化肥的「空间」……释酒。   陆辞雪眼前闪过万花筒一般扭曲缤纷的色彩,他忍不住闭上眼睛,再次睁开之时,已经落到了实地。   “……师兄?”   “是师兄!”   此处应当是鼎底,远处坐着潜入渐顷山的剑宗弟子,总共七个,一个没少,只是有几位似乎受了伤,脸色青白,正昏迷不醒。   半空之中站着一位衣袍墨绿之人,他拢着袖子看向陆辞雪,缓缓道:“知栩仙尊,别来无恙。”   陆辞雪回头看了一眼剑宗的弟子。   其中一个站起身来,沉声道:“我们也是被他送进来的。虽不明白他不仅不杀我们,反而还救我们一命,但他至今一直没有动手。”   陆辞雪点头,对释酒道:“你也不是来捉我回去的。”   肯定句。   释酒没否认。   “如果。”释酒只是道:“我是说如果。”   “如果我与「傀儡」皆给出一个承诺,一个只要我们能做到都一定会做的承诺,”释酒低头捻掉袖子沾上的一片枯叶,“你愿不愿意以此做交换,救魔尊一命。”   “……”   陆辞雪凝视着面前的地阶大魔,轻轻道:“我全家死在了一位「傀儡」手里,而那位「傀儡」和其他帮凶至今下落不明,随着魔尊气息一同消失不见。”   “在人间滥杀无辜即将被就地正法的魔族,魔尊会亲自出面包庇,将他们安然无恙地接回去。”   “挑衅正道,索要男宠。”   “「空间」,”陆辞雪低声说,“不同意的人,并非知栩。” 第26章   乌惊朔跨出空间裂缝时, 刚好对上底下一堆围着青铜鼎张牙舞爪的干尸。   那群干尸一看见乌惊朔,眼神更加怨毒,随后毫不犹豫地放弃了青铜鼎里消失的活人气息, 猛然朝他扑了过来。   乌惊朔:“……”   不是!   死释酒, 不把他送进青铜鼎里, 把他丢这里干什么!?   乌惊朔踹开一具干尸, 把前方密密麻麻围上来的干尸撞出了一条空旷的路来。   可惜干尸对他好像有种不弄死他不罢休的执着,没等乌惊朔冲出去,干尸们很快又淹没上来,乌惊朔短时间内还真无法突破。   纳了闷了,总不能是一时失误了?   地阶「空间」能精准地把他传送到千里之外一片正在飘落的雪花之上,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难道说,是陆辞雪在这里?   就在这时,乌惊朔终于看见了远处一个异常的干尸身影。那具干尸和别的干尸不同,他有且只有有一只手臂是血肉充盈完好的, 像是枯树枝上开出的饱满桃花。   乌惊朔神情一寸寸沉了下来。   他站定在半空之中, 周身狂风大作, 冷冷道:“把不属于你们的生机还回去。”   “他若是死了, ”乌惊朔的身影下一刻出现在手臂充盈的干尸面前, 伸手掐住干尸的脖子, 发力拧断:“本座便把你们全部拆个稀巴烂。”   干尸突兀地怪笑起来, 那张深深凹陷下去的骷髅脸上皱巴巴地挤出一个扭曲的表情:“我们没杀他……是你杀了他。”   “你把‘见青山’还给我们, 我们便慷慨地赠予所有路过的生灵。”   “你中了‘见青山’尚且不能自救, 那个小小地阶又何能阻挡?”   乌惊朔愣了一下, 随后真心实意地笑了。   他一掌劈烂怪笑的干枯头骨,道:“那你怕是失算了。你们的毒能让别人生死不如,唯独奈何不了主治愈的木系天灵根。”   短短几次交手, 乌惊朔大致能摸清陆辞雪的状况。   还活着,应当是被枯骨划伤,被这群干尸体内的毒素感染了。被吸走了一个手臂的活人气息,尚不致死,但难受一段时间是跑不了的。   比起被吸干活气死在这里,中毒受伤倒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但还是很让人恼火。   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小孩给这群破烂骨头伤了。   很恼火。   乌惊朔周身燃起魔焰,他活动活动双手的筋骨,道:“我对你们还是太放纵了,总让你们误以为自己还活着。”   *   “我知道。”释酒道。   鼎外似乎有打斗的声音,沉闷无比,听不太清。   陆辞雪微微蹙眉,不理解还有谁会闯进渐顷山,还和外面那群来历不明的干尸缠斗起来。   只是还不等他想明白,他便感觉到脑内传来一阵尖锐的头疼,眩晕得几乎站不稳,肩头流不出血的伤口仿佛被人双手掰着向外撕裂,迟钝的疼痛终于开始爆发。   全身的筋骨像被人细细拆开来一点点碾碎剁烂,陆辞雪耳边嗡鸣,血从喉咙深处涌上来,被他咬在牙关内。   等陆辞雪能看清眼前的东西时,才发现诸天剑宗的弟子全部冲上来扶住了他:“师兄!”   “师兄你怎么了?”   释酒才注意到他肩膀的伤口,愣了一下。   他仔细辨认着陆辞雪的伤口,半晌后道:“中了‘见青山’,居然只有这么轻的症状。你们人族的医药谷应当很想把你从诸天剑宗挖走。”   释酒很少见到人族有这样争气的木系天灵根。   木灵根本就主治愈,平常毒素奈何不了,就算是厉害的毒,也会被性温的木灵力缓慢冲刷直至彻底消失。   见青山,剧毒,中毒之后三日内能见坟头小山堆青葱翠绿,因而得名。   陆辞雪脸色苍白,他缓了一口气,嗓音微哑:“你们没事?”   那些干尸难缠得很,连陆辞雪都不小心中了招。   剑宗弟子们踟蹰片刻,摇了摇头,看向了释酒。   他们一引动那群干尸活扑,便被一道空间裂缝吸了进去,再睁眼,就到了这里。   陆辞雪自己站稳,谢绝了师弟们的搀扶,道:“你刚才说,你知道。”   砰——   鼎外的动静逐渐大了起来,几乎能听清楚外面声音传来的方位,已经距离青铜鼎很近了。   “「兑换」规则在上,有些话我等开不了口。”释酒语速不自觉加快,“知栩仙尊,你们人族有一句古话,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陆辞雪凝神听着。   等了半晌,见释酒张了几次口,都没说出来什么,像是被什么规则束缚住了一样。   “有仇。”   可以说。   释酒斟酌着加了一个字:“才……”   说不出来。   一阵雷电贯穿释酒全身,他眼前一黑,全痛体验了一遍被雷劈的感觉,当下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释酒缓过神来,气得鬼火冒,暴怒地踹了青铜鼎一脚,冷冷道:“蠢货,爱死不死,爱治不治,自己找死,多余管你活不活。神经病。”   找死也被规则自动屏蔽了,释酒再次喜提雷劈,差点气晕过去。   陆辞雪:“……”   陆辞雪略带茫然地看着释酒怒气冲冲划开空间缝隙,扭头就走。   有仇。   后面那个字释酒没有发出声音来,口型也很难辨认,但是陆辞雪能察觉得出释酒在向他求助。   为什么?   释酒走了不久,又忍不住从他们上方跨出来,道:“知栩仙尊。魔尊之位没有下一任继承人的说法,谁行谁上。他这任魔尊几乎称得上是断层的强者,他陨落,代表着魔族中坚力量的倒塌。再加上这些年魔界许多大魔都陨落了,魔族力衰在即,再死一个魔尊,魔族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敢找你们麻烦。他一旦陨落,两界和平便指日可待。”   “魔族怎么死这么多大魔?”剑宗弟子们努力跟上他的思路,试探道:“所以……人族更要杀他?”   释酒:“对……不是,对个屁!”   释酒眼前又是一黑。   直到这时,释酒才终于察觉出了一点端倪。   就连他这样知情的人都容易顺水推舟跟着那人亲手埋下的局势走,更何况对魔族仇恨万分的这些人族。   一心求死的必死之局,怎么解,怎么破?   上方传来一道疑惑的嗓音:“释酒?竹漆?人呢?不在这?”   那人缓缓落了下来,嘀嘀咕咕道:“把自己干哪去了……还地阶大魔呢,这也能传歪。”   释酒:“……”   释酒猛掐人中,差点背过气去。   仗着鼎内声音影像只能单向传播,释酒翻了个白眼,张口就骂:“不知好歹的蠢货,真多余给你操心,到时候被人族片个稀巴烂你就满意了。”   陆辞雪:“……”   释酒沉默半晌,最终还是哑声道:“知栩仙尊。如果我是你,我也不可能救,我也找不到救他的理由。”   “说到底。”释酒疲倦地划开一道空间缝隙,“有人想他死,他便活不了。”   “没人能救。”   最后一句话飘散在空中,带着难以消解的郁结。   陆辞雪盯着释酒没入空间缝隙的衣摆,下颌线无声紧绷。   剑宗弟子回过神来,连忙上前,忍不住担忧:“师兄……什么是‘见青山’?你中毒了?”   陆辞雪摇了摇头,“没事。”   木灵根没有中毒的说法,他们本身便能解万毒。   等乌惊朔降落途中突然被吞入空间缝隙,再次踏出来时,看见的就是剑宗一群弟子围在陆辞雪身边,而中央的陆辞雪脸色惨淡,额角带汗,肩头伤势狰狞,血肉都呈泛白灰青的模样。   乌惊朔瞳孔微缩。   他甚至都没有心思去思考释酒是从哪冒出来的,刚要冲上去,却忽地想起了自己现在是魔尊,硬生生刹住了动作。   “……”   陆辞雪抬起头,对上了魔尊藏在阴影处的晦暗眸光。   剑宗弟子也紧张,他们虽然和那位地阶的大魔交谈了许久,但是毕竟没有这么近距离在半封闭空间和魔尊独处过,特别是在他们擅闯「兑换」源泉之地的情况下。   可不知是不是方才释酒那番话的原因,他们莫名没有以前这么惧怕魔尊了。   现在的魔尊……看上去像是会狠狠压榨下属的坏魔。   释酒一个地阶「空间」当外人的面都骂得这么狠,无形之中显得魔尊威风骤减。   当然,乌惊朔不知道自己在剑宗弟子心中的形象已经坏得没边了,他咬着牙强迫自己不去看陆辞雪的伤,说道:“擅闯渐顷山,好样的。”   陆辞雪低声道:“是我之过,望尊上放过他们。”   “你说放过就放过?”魔尊冷哼一声,“释酒,把他们全部压进地牢里。”   释酒从空间缝隙中走出,神情冷漠,抬手间袖中冲出几道藤蔓,将剑宗弟子们挨个捆起来丢进了空间缝隙之中。   剑宗弟子忍不住挣扎起来,却被释酒用藤蔓抽了两下,呵斥道:“老实点。”   剑宗弟子:“……”   不是哥们,你刚才有求于人的时候可不是这个态度啊。   他们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   魔尊一如既往地冷酷无情,释酒却和方才判若两人。   竹漆从身后的空间缝隙中灰头土脸地爬出来,愤怒地嗷嗷叫:“把我传到干尸堆里,什么意思释酒?故意的还是不小心的?你什么时候菜成这样?”   释酒冷冷道:“马失前蹄怎么了?等着,下次把你送去修真界挨打你就老实了。”   所有人:“……”   乌惊朔眼睛微眯。   不对劲,这小子背着他干什么了。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释酒一眼,道:“把他们压入魔宫,本座亲自看管。”   释酒无可无不可:“是。” 第27章   卷在陆辞雪身上的草木紧了一瞬, 被陆辞雪周身透出的温和灵力一浸润,随后无声无息地松了开来。   那是来自木灵力之间的共鸣与回应,陆辞雪对草木的亲和力比释酒高太多。   乌惊朔见状, 看向释酒:“他们收买你了?你要这么放水?”   释酒这回是真冤枉:“他是木灵根, 能和草木交流, 究竟是谁收买谁?”   乌惊朔唔了一声, 干脆上前两步,亲自动手收缴了包括陆辞雪在内的所有弟子的储物法器,再封掉他们所有修为和灵力,断绝所有灵力通讯的可能性。   他虽然不知道释酒私下和这群诸天剑宗弟子们说了什么,但应当不是什么好事。   陆辞雪也被缴了个干净,除了修为没被封之外,身上再无剩余的东西。   陆辞雪盯着乌惊朔,没说话。   魔尊却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瞥了他一眼:“想什么呢, 等你体内的毒消解完再封你修为, 跑得了一时, 跑不了一世。”   现在封掉陆辞雪的灵力, 陆辞雪能当场给他表演一个暴毙身亡。   “你若死在本座手里, 会给本座带来很多麻烦。”魔尊怕他多想, 补充道。   “……”陆辞雪垂下眼眸, 一言不发。   就在乌惊朔收拾收拾准备把人全部压回去的时候, 他们身处的青铜鼎便像是遭到巨大冲击一般骤然颤抖起来。   陆辞雪一个踉跄, 被藤蔓扶住。   外部撞击的频率越来越强烈, 置身其中的人能听见外面的喊话:   “大胆人族!你们修真界之人可知这是何地?擅闯渐顷山,怕是会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一阵混乱的声响过后,外面似乎起了摩擦和冲突, 反倒先打起来了。   乌惊朔缓缓皱眉。   又有新的一波人进渐顷山了?   干什么呢。   乌惊朔让陆辞雪和其他剑宗弟子在青铜鼎先待着,随后乌惊朔踏入空间裂缝,下一刻便出现在了鼎外。   这青铜鼎里深不见底,暗无天日,内部任何情况都无法透露出去,外面的人想通过坠落抵达鼎底同样是天方夜谭,某种程度上是绝佳的庇护所。   不让陆辞雪他们出来,也是避免他们卷入斗争中受伤。   先把外面的人处理了,乌惊朔再亲自看着把人押回去,免得释酒又暗中动什么小动作。   等乌惊朔从空间缝隙中出来时,看见的便是一个人族修士和一堆魔族在满地破碎骨头的地面上打了起来。   祭坛上尸骨遍布,密密麻麻,看得人心生胆怯。   渐顷山上每一具干尸,曾经都是一位「兑换」。   竹漆探出头来,咂舌道:“尊上,您怎么把您的族人拆成这样了?都碎成渣了吧。”   乌惊朔实话实说:“倒也没到这个地步。”   竹漆看着满地的干枯骨头,隐约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   ……那个吸了陆辞雪血气的手臂哪去了?   算了,有可能也被魔尊剁碎了,散在白骨堆里看不见了。   底下生出摩擦的两波人看见乌惊朔出来,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   为首的魔族浑身被雾气笼罩,伫立在半空之中,朝乌惊朔微微躬身行了一礼,优雅道:“「停滞」娑绯,见过尊上。这愚蠢的人族顺着破碎的结界擅闯渐顷山,我等看管不利,还请尊上恕罪。”   乌惊朔瞧着有些眼生,愣了一下。   竹漆却眼睛一亮:“哟,避世隐居的「停滞」怎么也来凑热闹了?   「停滞」笑眯眯地拢着袖子:“为尊上效力,是全体魔族的殊荣。”   乌惊朔听得浑身起鸡皮疙瘩,沉默半晌,道:“能不能说人话。”   他甚至没见过这位「停滞」,一上来就这幅姿态,总觉得非奸即盗。   “尊上说笑了,”「停滞」便换了种说法:“尊上莫怪,尊上莫死,便足够了。”   乌惊朔:“……”   竹漆哼了一声:“你那小情人又给你灌什么迷药了?哄得你也要带着「停滞」一族下场。”   娑绯笑道:“「占星」的指示不会有错。魔族走了这么多年的掠夺道,早已穷途末路,庇佑止戈星,才是魔族的出路。「傀儡」,止戈之妙,在座应当就属你深有体会。”   “……”   竹漆沉默了。   乌惊朔隐约摸到了这位「停滞」的意思,整个人都木了。   老天爷,这个随随便便就能死人的世道,怎么他找个死就这么难呢。   乌惊朔暗暗叹了口气,把眼神从「停滞」身上挪开,落到了旁边的剑宗长老身上。   领头的是璞真道人,又是老熟人了,陆辞雪的师父。   乌惊朔叹了一口气:“你们什么时候能消停点,渐顷山也能随意闯进来,是真觉得本座脾气很好么?”   璞真道人面色平静,“擅闯渐顷山实非老夫本意,辞雪魂灯黯淡,老夫救徒心切,还望魔尊感谅。”   “若魔尊能够大发慈悲,将辞雪和其他诸天剑宗的弟子还回来,作为交换,诸天剑宗未来一百年内不与你为敌。 ”   竹漆:“你们人族有这么大方?”   “这是诸天剑宗高层商讨出来的结果,”璞真道人面色严肃:“老夫可以起誓所言非虚。”   不行啊。诸天剑宗要是不和他为敌,那谁还有实力带领正道弄死他?   乌惊朔同意不了一点。   魔尊放出新的结界,将渐顷山全部笼罩在其中,却是摇了摇头,“这个条件本座答应不了。请回吧。”   璞真道人神情逐渐严肃起来,“没有一点回旋的余地么?剑宗只期望弟子平安,若非万不得已,并不想犯下罪孽。”   乌惊朔伸出手:“请回。”   “……”   璞真道人深吸了一口气,从袖中取出了一截血肉饱满的手指,低沉道:“与邪魔外道联手,违背老夫道心,可如今实在身不由己,老夫……只求徒孙平安。”   乌惊朔起初很疑惑他为什么要捏着一个东西在自言自语些什么,直到乌惊朔看清这老匹夫手里捏着的是一截他很眼熟的手指。   吸了陆辞雪的血,还被他粗糙地大卸八块了的那个血肉饱满的手臂。   乌惊朔可是见识过这些干尸的厉害之处的:“有话好说、你等会……”   「停滞」娑绯眉尖一皱,下一刻时间停滞作用在璞真道人身上,他刺开手指指尖的动作放缓无数倍。   可大概是释放的时机依旧晚了,那只手指的指尖已经渗出血滴来。   血气的弥漫,先于时间停滞。   下一刻,地面上忽地窜出无数道碎影,疯狂似的往那滴血滴前仆后继,却在靠近血滴时都陷入了泥潭般的「停滞」之中,无限趋近,却始终无法靠近。   乌惊朔暗道糟糕,身形下一刻出现在璞真道人面前,他不受「停滞」影响,抬手就要打掉璞真道人手中捏着的手指。   璞真道人侧身避让,周身荡开灵力,震碎了「停滞」效果。   血滴成功滴落地面,被片得七零八落的手臂借着这滴血液再次拼在一起,最终化作一只灵活的手掌,被看不见的丝线牵引着,掌心朝下猛然按在了血液滴落的地方。   轰然一声,一阵无形的波动荡了开来,地面上所有零碎尸骨随之震颤,抖动到某一时刻,居然诡异地搭成了一道道顺畅的纹路。   如果此刻有人从上方俯瞰,一定能够看出那遍地的尸骨已经从毫无规律的散漫,逐渐被震到了阵法纹路的位置上,远远看去,便是尸骨作阵,引动天地乱象,最终凝结出一道成型的初生阵法,如同一张天罗地网,当头朝乌惊朔笼罩下来。   张张无形的网勒入神魂,如影随形束缚着乌惊朔,他闷哼一声,喉间涌上鲜血。   “尊上!”   竹漆和释酒神色都变了,纷纷冲上来,却被乌惊朔丢出的一道法器震了开来:“滚回去,别过来送死。”   与此同时,那伫立在祭坛正中央的青铜鼎也开始拔地而起,逐渐飞上半空,像是被人用手攥住倒了过来,朝着乌惊朔开始缓缓倒扣下来。   阵法中央,那只手臂找不回自己的身体,却也还是能发出嘶哑的声音:“「兑换」全族,感谢尊上多年苛待之恩。”   乌惊朔:“……”   还挺会阴阳怪气的。   乌惊朔真的没脾气了。   本来就弄不死这些活死人一样的干尸,现在好了,翻车了。   “那个魔族小辈当真是不中用,把初生阵法赠予了他,也用在了您身上,居然都没能起效。尊上您说,他不是废物是什么?”手臂笑道:“您大抵是忘了当初怎么将我们吸干的,「兑换」全族如今帮您回忆一下,可好?”   乌惊朔有苦难言。   冤有头债有主,谁干的找谁去,这剧情不是他过的啊大哥。   那青铜鼎已经将角度倾倒过来,在乌惊朔头顶几乎就要回正,乌惊朔蓦然想起陆辞雪和其他剑宗弟子还在里面,他没时间解释太多,厉声喝道:“释酒!!”   被这青铜鼎扣住的人都得沦为阵法吸取活气的养料,陆辞雪本来就中了‘见青山’,本来就靠自己的灵力续命,这要是被一起扣进鼎里,还不等被吸干全身修为,就得先毒发身亡。   还有那堆剑宗的小弟子,凭他们这点三脚猫功夫,扣没半天都得变成同款干尸。   尸骨化作的阵法纹路从地面上长出来,缠绕扎入乌惊朔的四肢百骸,将他紧紧束缚在原地不能动弹,贪婪地吸取他身上的血液活气。   几乎不用乌惊朔提醒,释酒便顿悟过来,划开一道空间裂缝闪身没入其中。   阵眼中的手臂尖叫道:“拦住他!他要先行撕开空间裂缝,带着魔尊逃跑!”   璞真道人知道魔尊身边有一位「空间」,可以靠空间裂缝随意穿梭,早就有所防备,他咬破指尖勾勒一道灵符,震向释酒的方向:“定!”   血液绘制的符咒在半空中陷入泥潭,瞬间滞缓下来,娑绯忽然出现在璞真道人面前,抬手捏碎了璞真道人的手腕,道:“这位蠢得可以的老匹夫,请不要趁人之危。”   竹漆抬手按在乌惊朔肩上,引导着阵纹往自己身上爬,见状往释酒消失的方向丢出几道傀儡,道:“快点!「停滞」撑不了太久!”   在「停滞」和「傀儡」的双重拦截下,给释酒争出了回到青铜鼎的时间。   他粗暴地把所有剑宗弟子一股脑往空间缝隙丢,通道的另一端是魔宫深处曾经关押过陆辞雪的宫殿,可陆辞雪却挣开了缠着他的藤蔓,道:“等等、放我出去……”   他们在鼎内能将外界声音听得清清楚楚,他虽不明白自家师尊和哪方邪魔外道被迫联手,可想也知道这并非什么好事。   更何况释酒和魔尊的事情太过古怪,事关重大,他必须得弄明白心中的疑惑。   释酒快给这位祖宗跪下了,他没时间和陆辞雪解释他为什么不能留在这里,抓着陆辞雪钻进了空间缝隙。   可「傀儡」和「停滞」给他争取的时间已经到了极限,灵符拥有定位追踪之术,冲破折叠穿梭的空间精准打在释酒身上,他吐了口血,空间裂缝瞬间紊乱起来。   下一刻,他们被迫从空间裂缝中跌出,落在了尸骨遍地的祭坛地面上。 第28章   青铜鼎口对准乌惊朔, 巨大的圆盘鼎口倒扣下来,带着令人战栗的阴森和悚然。   陆辞雪落地之处同样在青铜鼎倒扣的范围之内,他落地后翻滚起身, 抬头看见乌惊朔安静地半跪在地上, 阵纹勒入血肉的模样, 瞳孔轻轻收缩。   璞真道人霍然飞身朝着几人冲去:“辞雪!”   手臂尖声叫道:“快带走他!魔尊挣脱不开, 便要拉您徒儿垫背,逼迫我们收阵!”   阵纹绞进乌惊朔的血肉,稍微一动弹就撕心裂肺。   释酒咽下喉中的血,却涌上来更多,他想给乌惊朔开空间缝隙,可那道灵符烙入他的身体,短时间内已无法发动。   竹漆焦头烂额,在某一刻发现阵纹不仅没有往他身上转移,甚至还回退到乌惊朔身上, 脑中一片空白:“……尊上?”   乌惊朔缠了满身的阵纹, 骨头堆在他身边, 贪婪地吸食着他的血肉, 阵纹明明灭灭, 透着血光。   头顶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 倒扣下来的青铜鼎只余一线光芒, 即将彻底合上。   璞真道人一掌拍在青铜鼎上, 灵力激荡开来, 怒喝道:“你答应过我保我徒儿无恙的!”   阵眼中央的手臂已经逐渐长出了肩膀和胸膛, 它非但没停手,还大叫道:“为大义而献身,乃是正道之光!你徒儿一条命换魔尊一条命, 在你们正道眼里岂非血赚!”   璞真道人眼睛瞬间红了,双手撑住青铜鼎,用力到青筋暴起:“你骗我?!”   “辞雪!”   可是那青铜鼎沉如山峦,倒扣下来时宛如万钧加身,岂是璞真道人一人之力可以抵挡的。   他眼睛通红地看着那青铜鼎层层下坠,却无力到一刻都阻止不了,脸上肌肉在痉挛颤抖。   乌惊朔听见低低含混的闷哼声,猛然抬头,看见的便是明明灭灭的阵纹逐渐裹上陆辞雪的身体,吸收他体内的血气的景象。   青铜鼎在彻底倒扣下来的那一刻,忽然静止下来,就这样凝固在空中。   猛烈的魔气轰然爆发出来,鼎内一切如活物般的阵纹瞬间凝固。   “我说。”乌惊朔缓缓站起身来,动作有些滞缓,如刀般束缚住他的阵纹随着站立而逐渐被拉扯到极限,在某一时刻骤然断裂开来。   “以为这样就能算计到本座。”可能是喉咙里含着血,魔尊的嗓音有些沙哑,“是不是太狂妄了些。”   所有人都愣住了。   他们平常见到的魔尊向来是随意散漫的,竹漆和释酒跟了乌惊朔这么多年,从没见到乌惊朔透露过自己的真实实力。   魔族内部对魔尊的实力向来保持着广泛而热烈的探讨度,多位匿名大魔都现身说法,认为魔尊的实力应当远超地阶,发挥出十成十的修为,说不定能与天阶并肩。   但由于大家都没见过天阶的魔族长什么样,因而都不敢妄下定论。   直到今日。   陆辞雪还中着‘见青山’,体内灵力被抽去了一大半,眼前阵阵发黑。   却在某一时刻感觉到刺入体内的阵纹原地消散。   乌惊朔周身魔气翻涌,难以计量的魔气疯狂涌入,直至淹没过鼎内所有人的视线,再充盈满整个青铜鼎。   凡是触碰到魔尊魔气的阵法纹路,无一不尖叫着逃离撤退消散,唯恐避之不及。   正在抽取着阵法之中所有人血气的手臂忽然顿了一下,生长速度顿时滞缓不少,只有半边身体,空落落地立在地上。   它感觉到自己庞大的血气来源忽然被抽空了一大截,伸出去吸血的触角像是被斩断了一样,已经感觉不到延伸出去的阵纹了,隐约感到不妙:“你……想干什么?”   乌惊朔缓缓走到阵眼,半蹲下身,被割得七零八碎的手刺入那只长了一半的胸膛里,随后缓缓握住了它新生出来的心脏。   “你疯了?”半边身体逐渐颤抖起来:“你……你明知你自己就算困于此地也死不了,你那些下属一个「空间」一个「傀儡」,随时可以脱身,「停滞」在外面也波及不到,又何必要付出这么大代价再杀我一次!”   陆辞雪蓦然抬头,有些愕然。   乌惊朔没说话,手掌猛然发力,捏碎了怪物的心脏。   所有破碎的干枯尸骨在那一瞬间失去所有光芒,阵纹黯淡下去,随着抽取的所有生机原地消散。   青铜鼎失去了那股握持住它的莫名力量,重新听令于「兑换」唯一剩下的血脉。   释酒肩膀处还烙着那道限制他使用空间裂缝的灵符,他不住喘息着,看见乌惊朔半跪在地,维持着捏碎心脏的姿势一动不动,冲上去道:“尊上!”   青铜鼎并未完全扣死,还剩一线光亮,璞真道人想发力将其抬起来,青铜鼎却纹丝不动,道:“辞雪!快出来!”   陆辞雪步伐有些不稳,他三两下走到乌惊朔面前,这才发现乌惊朔垂着头,身上终于开始缓慢渗出血来。   那是他强行挣断阵纹撕裂伤口,留下的更为严重的伤势。   竹漆没敢碰乌惊朔,取出一道傀儡,放进地面上聚集起来的小小血泊中,让傀儡浸透乌惊朔的血。   释酒盯着靠近的陆辞雪,眼底闪过隐晦的戒备。   陆辞雪却无视了他,径直走到了乌惊朔的面前,低声道:“为什么?”   “……”   过了很久,乌惊朔可能才感觉到面前落下来一片阴影,慢慢地抬起头来。   他眼前的视野有些模糊,微微眯了眯眼,看清是陆辞雪,反应了好一会,才沙哑地吐出一个字:“……开。”   青铜鼎发出沉闷的轰隆声,鼎口逐渐打开,那抹缝隙缓缓扩大。   陆辞雪猛然抬手按住乌惊朔的唇,道:“你想「兑换」死在这里的话就继续开。”   “……”青铜鼎似是听见了陆辞雪的声音,迟疑地停下了动作。   已经亮出武器的释酒缓缓收起刀剑,俯身下来,道:“尊上,外面有人族的修士,关上青铜鼎,等我身上的灵符消退,我送您回魔宫。”   大概没人喜欢被封嘴,乌惊朔长眉一蹙,偏头就要躲开,抬起看向陆辞雪的眼神带着异样和不悦,陆辞雪甚至从他眼中读出了一点大胆的意思。   可是直到乌惊朔抬起头来,陆辞雪才发现魔尊此时面色如雪,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七窍渗出血来,成了唯一鲜明的色彩。   陆辞雪松开手,盯着乌惊朔的眼睛,再次耐心地说道:“尊上。为什么?”   乌惊朔此刻什么都听不清,他眼前是血,身上是血,耳朵和喉咙被血堵住,全身上下都像被凌迟了一样。   小棉花早就慌慌张张地给他上了痛觉屏蔽,但是肉/身之疼可以屏蔽,落在神魂处的伤势却不行。   乌惊朔像是一具五感尽失的傀儡,躲在自己的躯壳里与世隔绝,接收不到外界的任何信息,于是罕见地静默起来。   陆辞雪弹出一道灵息,将释酒身上的灵符击碎,然后将手隔空放在乌惊朔的肩上,温和的木灵力无声浸入乌惊朔伤痕累累的躯体里。   竹漆的傀儡转移掉一部分伤势,陆辞雪身上有伤,方才被抽了大半灵力,暂时拿不出太多,勉勉强强止住乌惊朔的血。   像是感觉到肩膀处暖起来的热源,乌惊朔慢吞吞地抬起眼睛,涣散的瞳孔聚焦几次,终于落在了陆辞雪身上。   他盯着陆辞雪看了不知多久,勉强提起来的那口气不知怎的就散了,浮浮沉沉的意识终于昏厥过去。   半跪在地上的人一瞬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和意识,悄无声息地往前倾倒。   陆辞雪脸色微变,本能接住了乌惊朔,却摸到了满手的温热湿滑。   全是血。   安静的头颅死寂地枕在他颈间,连呼吸都显得薄弱。   陆辞雪心口一跳。   *   乌惊朔断断续续昏迷了一个月。   锁住释酒的灵符被击穿,魔尊失去意识之后,他便开来而空间裂缝,把人送到了魔宫里。   他们请了数位「治愈」过来,把乌惊朔身上的外伤全部治愈完了,可乌惊朔还是陷入深度的昏迷之中。   「治愈」说,这是神魂受到重大创伤时选择的自我保护机制,尊上强行挣脱阵法,伤了神魂根本,透支狠了,一时恢复不过来。   「治愈」拿乌惊朔的神魂伤势没办法,陆辞雪自行消解完‘见青山’,恢复了不少灵力,便尝试着温养乌惊朔神魂上的伤势。   可魔尊即使昏迷了,识海却是完全封闭的状况,神魂关在里面,外面的人再有心也进不来。   能理解。警惕心高的,一般都不会轻易将识海裸露出来。   识海之地不能硬闯,陆辞雪犯了难,只好先等乌惊朔自己醒来。   哪知乌惊朔醒来之后看见陆辞雪守在身边,眼神还是恍惚的,第一反应是把陆辞雪揽过来。   心里还在小小声埋怨:   他家辞雪以前不都是主动钻他怀里的么,今天怎么格外疏离。   陆辞雪平常不与人如此亲近,更别说被一个陌生的魔族这般揽腰,又暧昧又怪异,简直如同晴天霹雳,本能地猛然退开好几步。   乌惊朔本来就头疼,被猛然牵引了一下,痛苦地抱着脑袋缩起来。   陆辞雪一怔,下意识歉疚地上前一步,可是想起魔尊方才贸然失礼的举措,又僵在了原地。   半晌后缓过来了,看见陆辞雪躲得远远的,又扫见旁边张大嘴巴的释酒和竹漆,心中狠狠咯噔了一下。   完大蛋,这里是魔宫,不是在家。   这个动作放在陆辞雪亲近的大人身上,那就是抓一个香香软软黏人得紧的人形抱枕过来。放在魔尊身上,便等同于没醒彻底就对别人行骚扰之举。   乌惊朔僵硬片刻,不动声色地看了陆辞雪一眼,为了维持魔尊人设,嘴硬道:“……知栩仙尊,本座救你一命,居然连抱一下都不给。”   乌惊朔嘀嘀咕咕:“小气。”   陆辞雪:“……”   释酒的目光在自家尊上和陆辞雪身上来回扫视,愕然道:“尊上,原来您是真看上人家了啊?”   竹漆也对这个发展呆住了:“您还说人家是您的「兑换」材料,不许我们杀他……敢情不止是材料,是真看上人家了不舍得啊?”   陆辞雪心中莫名升起的那丝怪异的熟悉感瞬间消散,他瞳孔巨震,更是退了好几步,看向魔尊的目光悚然无比。   乌惊朔:“…………”   滚啊!! 第29章   乌惊朔头一次体会到深深的无力感, 气得胸闷气短,真想把这群破烂下属拖下去通通砍了。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成天就只知道净添乱!   陆辞雪轻咳两声, 他一点也不想为自己徒增一些烦扰, 强行转移话题:“尊上, 您将识海封闭起来, 我无法为您治疗神魂上的伤势。”   乌惊朔心中感激陆辞雪替他找台阶下,虽然陆辞雪递过来的台阶也不是什么好的话题:“不必了。”   陆辞雪疑惑地看了过来:“为什么?”   乌惊朔抱着疼得厉害的脑袋躺了回去,哼了一声:“你不是才亲口承认过你想杀本座?区区救命之恩罢了,当初不救你,本座也得自救。何能令你愿意冒天下之大不韪救治本座。”   陆辞雪避开了乌惊朔的目光,道:“尊上中的,也是‘见青山’。”   语气肯定,并非疑问句。   乌惊朔本来低头按着太阳穴,闻言眉头一抬, 看向了一旁站着的竹漆和释酒。   他失去意识前已经把那半只手臂弄死了, 陆辞雪和他一起被关在鼎内, 没有机会接触到这些已经化作活死人枯骨的实体, 怎会知道他中‘见青山’的事情。   竹漆若无其事地摸着后颈, 看天看地, 就是不看乌惊朔。   释酒更加直接, 他装作没看见乌惊朔直勾勾的眼神, 背过身去摸小棉花在窗边养的冰岐兰, 道:“尊上, 这盆给我?”   小棉花怒气冲冲地变大罩住释酒,企图把他闷死。   可惜小棉花的存在只有乌惊朔能看见触碰,实在没法实现把仇人当场闷死的毕生心愿。   乌惊朔瞄着小棉花叽里咕噜往外骂的词汇, 含蓄委婉地翻译了一下:“呃,不太行。”   陆辞雪将他们之间的互动尽收眼底,说道:“我虽不因‘见青山’而致命,也能自行化解,可尊上的情况毕竟与我不同,我不确定能完全治愈您。”   “但仅是缓解,也能做到。”   乌惊朔昏迷期间,渐顷山里发生的事情已经彻底传了出去,璞真道人虽没能及时带回自家宗门的弟子,但在接到陆辞雪和众剑宗弟子报平安的灵讯后还是先行回了诸天剑宗请罪。   魔尊陷入昏迷后,青铜鼎维持着倒扣还剩一线光亮的状态,被魔尊捏碎心脏再次死亡的半边身体再次化作干尸,痛得在地上打滚,后来被外面的璞真道人想办法镇压带走了。   他将再次化作干尸的手指带回剑宗,在严密的防护之下滴给干尸几滴活血,从干尸口中撬出了「兑换」一族覆灭在魔尊手中的事情,还得知了魔尊身中‘见青山’,如今毒入骨髓,陨落指日可待的秘辛。   这位神智十分清醒的干尸本为「兑换」族长,倾尽全族之力培养「兑换」百年以来唯一诞生的子嗣,全部族人却被贪婪不够满足的魔尊用邪阵禁锢炼化,才成就了今日修为高深无往不利的魔尊。   他们被吸成了非魔非鬼的干尸,倾尽所有神魂之力发动「兑换」,在魔尊身上种下了‘见青山’的种子,这才令他罪有应得。   魔尊昏迷,释酒需要陆辞雪治愈魔尊的伤势,也有意向陆辞雪展现诚意,没封他的修为,陆辞雪得以与剑宗进行及时的信息共享。   这些口供被撬出来的一炷香内,就传到了陆辞雪手里。   可他的确不明白,这种能够眨眼之间要人性命的毒,落在魔尊身上,反而成了偶尔令他昏迷几日,没有旁人救治也能安然无恙自己醒来的小毒。   乌惊朔乱动会晃得头疼,索性缩着闭目小憩,胡乱道:“嗯嗯。”   原来是告状去了。   他平生最讨厌打小报告的人,比如他这两个不让人省心的下属。   但不得不说,「兑换」族长这次告密告得好,不出意外的话,正道那边已经知道要怎么利用‘见青山’了。   下一次‘见青山’发作之时,便是魔尊的死期。   至于陆辞雪和那几个被带回来的剑宗弟子,反倒有点棘手。   多亏了释酒,陆辞雪和这几位本该对他同仇敌忾的正道弟子们对他的态度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反正临近下线,乌惊朔不太想管,这些人应当不会糊涂到仅凭一点捕风捉影的猜测就对他这个大魔头心慈手软甚至帮他逃脱死罪,既然不会,那就构不成什么威胁。   然后他听见陆辞雪说道:“可‘见青山’属于极烈的剧毒,凡人沾上顷刻间尸骨皆化,修士沾上眨眼之间暴毙,知栩一介小小地阶,若非木系天灵根出身,怕是已经丢了性命。”   “尊上当年屠戮「兑换」一族,年岁应当不超过一百,修为不超过地阶,即使吸收了所有「兑换」族人,也总不可能一夜之间一口吃成天阶,又如何能抵御得了极烈极毒的‘见青山’。”   “而若是您当场一口吃成了天阶,离飞升神仙仅一步之遥,又如何会惧怕这零星半点的毒?您应当早早消化了,半点后遗症都不留了才是。”   释酒和竹漆同时看了过来。   他们只猜到自家尊上有苦衷,却并未往这方面细想过。   陆辞雪说话时一直盯着床榻上疲倦蜷缩起来的魔尊。释酒只告诉了他魔尊身中‘见青山’剧毒命不久矣的事情,上面那些是他自己想不通的地方。   当他看见魔尊豁然抬眸,锋锐眸光直直钉过来的时候,那一刻心中恍如五味陈杂。   陆辞雪隐隐有种预感,那位「兑换」族长所言,未必完全真实。   可其中事实如何,唯有魔尊知道。   “以往种种,是你所犯之罪,便逃不了。非你之罪,嫁祸不了。”陆辞雪全然不惧,迎上乌惊朔的视线,道:“你若愿意坦白,我可以帮你。”   然后陆辞雪看见魔尊一扫方才无所谓的懒散姿态,撑着床榻起了身。   他静默良久后,缓缓道:“方才这些,你与你那些同门师尊说过么?”   “……”陆辞雪下颌紧绷:“尚未。”   乌惊朔撑起身来,迎着陆辞雪的目光缓缓走到他的面前。   他比陆辞雪高上小半个头,身上只着单薄里衣,衣襟被睡皱,隐约露出修长锁骨。   魔尊平常向来是一副什么都漠不关心的散漫模样,他从前有多心不在焉,如今盯住人的时候压迫感就有多强烈。   “你说了。”魔尊缓缓笑了起来,冰凉的手指按上陆辞雪的后颈。   他太了解辞雪,也太轻信辞雪了。   陆辞雪能觉察他人所不能觉察之事,再让他顺藤摸瓜下去,只会徒增变故。   乌惊朔收回方才不太想管的话。   现在看来,不管不行。   陆辞雪神情骤变,可还不等他及时撤开,后颈处便传来一阵轻微的刺痛,一道封印落在那里,浑身浩瀚的灵力在那一瞬间通通凝结起来,半分都用不出。   “多谢知栩仙尊的……”魔尊笑吟吟的,“救命之恩。”   释酒和竹漆愕然地看着这一切,陆辞雪刹那手脚冰凉,转眼间就想明白了,喉咙微堵:“……你故意的?”   故意露出破绽,故意引他猜测,故意让他出面在正道心中埋下怀疑的种子。   “哪能啊。”   魔尊叹了一口气,“只不过借你之口,为本座开脱罢了。你那师尊才刚被「兑换」族长摆了一道,又怎会轻信他的话,擅自围剿本座。”   陆辞雪宛如被寒冰刺了一下,他打掉乌惊朔按在自己后颈的手,咬住牙关,一字一顿道:“所以你,的确,罪该万死?”   魔尊默然,不知为何避开了陆辞雪的视线,片刻后他牵了牵嘴角,没心没肺道:“当然不是。你不是已经帮本座澄清了吗?”   “……”   陆辞雪彻底失望,甚至荒谬地笑了两声。   垂在身侧的手却微微发抖,掐得掌心都是血。 第30章   陆辞雪重新被关进了魔宫最深处的宫殿里, 连着他那几位被锁了修为的剑宗同僚。   他们身上半分修为灵力都没有,魔宫内被封了禁制,别说灵讯密信, 连只蚊子都飞不出去。   这回魔尊学乖了, 禁掉了他们所有的通讯手段, 限制住人身自由, 却什么都不对他们做,就把他们关在这,断绝与外界的所有联系。   剑宗弟子一开始还能在魔宫里一定范围内自由活动,但是自从魔尊醒后就彻底失去了。   他们茫然地看着陆辞雪神情郁郁,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可陆辞雪却只是沉默,一言不发。   不知是不是魔尊在从中作梗,他们被关进来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任何人, 连那位「空间」也见不到面, 纳闷地走来走去, 唉声叹气。   而外面的乌惊朔, 已经要被释酒和竹漆喋喋不休的疑问淹没了。   他本就重伤未愈, 方才装得那般神秘莫测邪恶凶残, 全靠对死遁下线找小孩躺平养老的渴望撑着, 如今把陆辞雪和他几位同门全部送进了层层禁制锁住的地方里, 便轮到这两人开始轮番轰炸了。   释酒差点没忍住发火, 他觉得陆辞雪的逻辑找不出任何问题, 但知道当初真相的人毕竟只有眼前这位,他不好妄下定论,于是深吸了一口气, 道:“尊上,知栩仙尊已经是诸天剑宗里排得上号、说话有分量的大人物了,哪个修真界的人物见了他不得让三分薄面,他若愿意为您洗刷冤屈,必定能为您开出一条生路,您这又是何苦?”   竹漆也挠挠头,道:“尊上,您也太心急了,您既然已经借知栩的口将自己洗清,为何又要这么快暴露真实意图?修真界那边必然很快觉察异常,届时发现与知栩仙尊失联,还不是要来围剿您,到时候可怎么办啊?”   释酒白了他一眼,说道:“他说什么你就信?”   “啊?不然呢?”竹漆茫然道:“难道不是这样的吗?”   “……”   “差不多得了,”乌惊朔听不下去了,理直气壮道:“本座行事自有本座的道理,你们还是先担心担心人族打上门来的时候你们这些魔尊的伥鬼该怎么办吧。”   释酒道:“跑呗,还能怎么的,又弄不死我们。”   一个能随时随地逃跑的「空间」,一个有很多替命傀儡的「傀儡」,盯上他们这些难杀的魔族,除非人族那几位顶级的修士,不然一般的围剿还真拿他们没办法。   释酒冷冷道:“与其操心这么多,尊上不如关心一下你自己。你若死了,尸体记得留给我施肥。”   乌惊朔:“……”   乌惊朔有苦难言,想骂,又不敢,怕释酒记恨他,真对他的尸体下手。   虽然这具身体注定要死亡,没了也是没了,但这种事情想想就很惊悚好吗。   “所以你到底是怎么想的。”释酒面无表情。   乌惊朔低头揉着太阳穴,没说话。   良久,他闭着眼睛叹了一口气,“有些事情,强求不来。你既已看透,又何必多言。”   “说到底,”乌惊朔沉默了片刻,道:“我同样也是个过客罢了,改变不了什么,也没必要改变。”   在原著剧情里,屠戮陆家村只是一件再小不过的事情,在文中甚至只是一句话带过的剧情,当时的原主沉浸在对「兑换」全族的仇恨之中,没有做过屠戮无辜之人的事情,也不屑于做。   原主背着注定会毁天灭地的魔头预言,被偏见和仇视逐渐浇灌到偏执,一念之间彻底剑走偏锋,就是要毁掉这个世道给所有人看。   乌惊朔只是一个流浪的异界灵魂,他并未亲身体验过原身的仇恨意难平,也不可能违背剧情要求为这个身份洗刷冤屈。   他唯一的牵绊除了小棉花和陆辞雪,就是「兑换」天赋和这两个用着十分气人的赔钱下属了。   竹漆只认材料,这家伙只要有人喂傀儡就能开开心心地活,有修真界在,不怕饿死。   释酒就麻烦点,他养十株死八株,不怪乌惊朔不想给他留后手。   实在不行让陆辞雪帮着点算了,陆辞雪也是木灵力,而且看他俩私底下居然有点联系,总能有办法的。   若实在穷途末路,大不了用「兑换」相认,只偷偷告诉这俩赔钱货。   乌惊朔也想为自己躺平养老的后半生好好打算一下,魔尊这个身份死了,人魔两界之间的矛盾能直接消失一大半,到时候乌惊朔也可以不用担心老是被魔族骚扰,能安安心心和陆辞雪过好自己的安稳日子。   *   诸天剑宗。   修真界内部连夜召开数次回忆,已经基本商定了讨伐围剿计划。   陆辞雪和七位剑宗弟子已经失联多日,他们曾正式而严肃地向魔尊提过几次交涉,只要魔尊归还被扣押的所有弟子,他们便给出力所能及的条件。   魔尊分别以「被送过来哪有被要回去的道理」和「闯了渐顷山哪能就这么出去的道理」回绝了他们的讨人请求。   虽然失联,但魂灯还镇在宗内,派了弟子随时守候观察,确保他们的人身安全。   渐顷山是魔尊「兑换」的源起之地,封印被毁,事情败露,带回来的干尸为表忠心也向修真界透露了‘见青山’的真正用法。   ‘见青山’毒发之时,中毒之人会承受如同万蚁噬心千刀万剐般的疼痛,且因为疼痛过于剧烈,中毒之人会因为疼痛过度陷入深度昏厥,在昏厥中迎接死亡,民间俗称痛死。   但由于魔尊体质特殊,‘见青山’毒不死他,渡过毒发后便会再次醒来。   尚未成为魔尊的幼年「兑换」昏厥的时间是天一百七十三天,后来随着魔尊修为逐渐精进,昏厥时间会越来越短,但会随着身体状况上下浮动。   若是身体健壮,受毒发影响便会减小。   若是重伤难以为继,受毒发影响便会延长。   而魔尊前不久刚好在渐顷山遭到暗算反噬,神魂重创,下一次‘见青山’毒发之时,便是他们的天赐良机。   届时不仅能趁魔尊毒发时救人质,还能趁机杀魔尊,一举两得。   “只是……”   空旷的大殿之中,所有聚集之人仙风道骨,白袍洁净,全都是修真界有头有脸的人物。   各大宗门之主罕见齐聚,只为共同商议诛杀魔尊之事。   此为关系修真界存亡之大事,一旦没有一举诛杀,等待他们的一定会是魔尊疯狂的反击与报复。   “那干尸所言不可全信,”其中一位宗主沉声说,“辞雪提及之事确为疑点,诸位可有头绪?”   璞真道人霍地站了起来,咬牙道:“那干尸在渐顷山的时候坑害我徒……”   诸天剑宗宗主位居首座,见他激动站起,无奈叹了一口气。   他压手,示意璞真道人冷静一下:“璞真,我知你护徒心切,只是这渐顷山之事在座同僚已听了七遍,其实不必再赘述了。”   璞真恨恨拂袖,重新落座:“那干尸狡诈无比,虽迫切希望魔尊去死,却也不一定希望我们活。诸位同僚千万小心!”   “也是。”   剑宗宗主沉吟半晌,说道:“魔尊扣押我宗弟子拒不归还,此前摘我修真界之牌匾做足挑衅之状,做出讨要男宠此等荒淫无道之事,足够诸天剑宗高度重视。”   更不用说魔尊恶名在外世人皆知,种种恶行罄竹难书。   他们此番决意定下诛杀之策,是为此前种种恶果讨一个公正的说法,「兑换」一族全军覆没,是为他们魔族内部的仇怨,与他们人族无关。   即使此事另有隐情,也于事无补——   人族对魔尊积怨已久,人间叫苦连篇,若再不做出反抗,修真界将不复存在。   *   陆辞雪盯着手中的净尘诀,有些出神。   他竟莫名想起魔尊说过的话:“魔宫禁火,你要火干什么?”   魔宫为何禁火尚未可知,当时他被愠怒蒙蔽了眼睛,后来无意间一试,才发现的确如魔尊所言,魔宫里只有火诀不生效。   不是说谎,不是刻意刁难。   陆辞雪想不明白为什么。   魔尊所作所为实在与那传闻中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的嗜血残暴形象有所出入,几番相处下来,顶多喜怒无常了些,可真正伤害过他们这几个正道弟子的事情,却是没有。   虽然无法单凭这一点只言片语断定一个人,可光是管中窥豹,倒也能见其蹊跷。   现在彻底断掉他们和剑宗的联系,除了能刺激救人心切的加快更快推进诛杀魔尊计划之外,再无任何收益。   释酒之前所言,与魔尊如今荒唐的行为的确符合。   陆辞雪冷静下来之后,虽然很不情愿,却还是不得不承认所有的线索通通指向魔尊找死这一条。   他找不出魔尊找死的理由。魔尊明明是无限接近于天阶魔族的存在,万魔之首,就算不改邪归正,等天道看不惯眼派人来收他那也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   他没有寻死的理由。   为了人魔两族和平?   这个理由放在一个因为祸害人间即将被讨伐的魔头身上,未免太过荒谬。   神游间,陆辞雪忽然感应到了什么,睁开眼,从内府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封信笺。   这是陆辞雪藏起来的小秘密。   收信的阵法纹路镌刻进了陆辞雪的储物戒,他在其中加了一道隐秘的中转阵法,刻进了自己的经脉内。如若储物戒丢失或损毁,他便能自主选择将阵法传送之物中转到他的内府里。   即使他身陷囹圄,也能在第一时间收到乌惊朔的信笺。   信上写的无非是一些近日又去了什么地方游历,遇上一些什么新鲜的小玩意,带给他尝尝鲜。   只是陆辞雪的内府放不下太多东西,容纳雪片一样的信笺尚且如同海蚌含珠,新鲜食物着实不太可能。   这次大人在信中说,未来一个月内他需要在杳无人烟的冰原闭关,途中没法传递信笺,提前告知陆辞雪,叫他不要担心。   等大人出关之后,便会归家。 第31章   陆辞雪眼神柔软, 将信笺放回了内府。   旁边的师弟们凑过来,悄声道:“师兄,那位又给你传信了?”   陆辞雪点头。他不欲多说, 温声道:“动手的时机近在眼前, 届时你们等待师门接应, 金蝉脱壳之法对肉身损伤极大, 不到万不得已切莫使用。”   师弟们紧张道:“师兄啊,你也千万要悠着点啊,小命要紧!”   陆辞雪嗯了一声。   师弟们挠挠头,踟蹰片刻,还是道:“师兄,我们真要动手?”   “也不是替魔尊开脱……只不过,要不要劝师父那边捉活口回去,再好好审问一下?”   “我听说那魔尊幼年的时候似乎并没有现在这般名声极恶,传言他会毁天灭地, 这几天的相处也没见他如传闻中残暴无端, 会不会真有什么误会?”   “……我们潜入渐顷山本来是抱着必死的心呢, 结果魔尊只是把我们抓起来关着, 还怪不习惯的。”   陆辞雪垂下眼眸, 沉默良久, 道:“我和他说, 如若他愿意坦白, 我能帮他。”   做过的事情终究会留下端倪, 无论如何掩埋都不可能彻底灰飞烟灭。   他身为正道一员, 在不清楚魔尊身上究竟有多少罪孽之时,许不下保魔尊无恙的诺言。   可若魔尊愿意配合,陆辞雪能保他剔除所有冤假错案, 不为别人的血债负责。   可魔尊不愿意。   剑宗弟子瞪大眼睛:“真的啊?我们怎么不知道。”   “……你们之前问我发生了什么事,就是这个。”   “哦哦。”   陆辞雪抬手抚上荡漾的结界,“连魔尊自己都不愿意言明澄清,外人又如何能通过只言片语就断定他有罪无罪。”   “如今全修真界都盼着他死,他自己也同样不想活。就算我等有心救他,又有什么证据来冒天下之大不韪。”   大势已定,是否错杀,他们早已无法断定。   既不自救,便无人能救。   他们要做的不多,等待正道前来接应即可。   陆辞雪确认内府中的信笺仍然安好,随后四下打量,随手拎起桌上的茶杯,往结界之处丢去。   白玉茶杯被结界拦了下来,砸在地上,顷刻碎了一地。   方才陆辞雪用手触摸结界的时候就觉得奇怪了。用来禁锢修士的结界,居然就只是一个最为普通的结界,除了屏障之外再无任何功能。   “师兄,”弟子们好奇凑了过来,“你对着这结界看了三四天,这里面是有什么玄机吗?”   陆辞雪俯身挑了一片锋锐的瓷片,闻言仰头看了一眼身旁温和无声的结界,道:“这结界中由涌动的魔气构成,魔尊一旦陷入无法自保的昏迷之中,魔气便会安静下来。”   而现在,魔气的活跃程度已经开始下降了。   魔尊在魔宫里深居简出,正道那边接触不到魔尊,也掌握不了魔尊外出的规律,没有办法能获悉魔尊的状态。   而在计划的最初,被送进来的陆辞雪正是为了弥补这一环。   当时他们只约定了动手的信号,一切主要还是以随机应变为主。一旦他们获悉魔尊的弱点,那边便会针对性布下猎杀魔族的阵法,等陆辞雪的信号动手。   陆辞雪盘腿坐下,取了桌上的茶壶放在身前接着,拂开左手如水般柔软的银白广袖,随后在手腕上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   滴答,滴答。   失了修为灵力的陆辞雪此刻与凡人并无区别,不过因为修炼到地阶,身体强度摆在这里,不至于失了一些血便油尽灯枯。   剑宗弟子们在旁看着,心疼道:“好了……好了师兄!你这血流得太多了,等会还要继续,不得把您抽干啊。”   陆辞雪摇摇头,无奈道:“不至于。”   等待伤口自然止血,陆辞雪耐心等待了一炷香的时间,随后再次划开。   如此重复三次,浓郁的血气弥漫开来,陆辞雪的脸色已经显出苍白来,全身的力气像是被抽空了一大半,无端有些眩晕。   因而他没有注意到一道印记在他手背上蓦然浮现,一闪而逝。   *   “师父!陆师兄的魂灯有动静了!”   “黯淡了三次,火焰一次比一次小,全都是间隔一炷香。”   璞真道人豁然站起身来:“动手。”   上次辞雪的魂灯差点当场灭了,吓了他们一大跳。   璞真道人守了半天,发现辞雪的魂灯止住暗淡的趋势缓缓回升,焦虑地松了一口气,然后实在没忍住,自己擅自行动去了渐顷山。   这次不一样。   修真界各大宗门第一时间接到了剑宗的灵讯,整装待发的修士第一时间迅速出发,与约定好的其他宗门修士汇合。   诸天剑宗中玄阶以上的修士全部出动,除了宗内多年远游回不来的,闭了死关出不来的,受了伤正在修养的,其他所有人全部都没有缺席。   讨伐魔尊一事事关重大,修真界必须全力以赴。   他们在同一地点纷纷集合,随后以极快的速度赶往魔界。   *   真到了这个时候,乌惊朔的第一反应是轻松,还有点隐秘的兴奋。   太好了,他终于要解放了。   这个反派任务对乌惊朔而言属实轻松,上班两小时,放假几个月都是常有的事情。   而且小棉花还能给他开痛觉屏蔽,他大部分时间都没什么感觉,就是有些攻击偶尔会卡点bug,落在神魂上的伤害没法消除屏蔽。   但问题不大,谁让他要解放了呢!   乌惊朔现在归心似箭,简直想赶紧一睁眼复活完回家找他亲爱的小孩贴贴。   他不敢想今后的日子得有多美好。   这些年乌惊朔靠做任务攒了很多灵石法器丹药,他手里有的资源甚至已经够砸十个地阶修士出来了,完全用不完。   陆辞雪上学不在家的时间,乌惊朔出门远游,也挑了几处气候温暖适宜养老的地方,就等他重新上线后去挑几处好的宅子和田地,自己种点东西玩玩。   有小棉花在,乌惊朔压根不怕种不活,他甚至还能点菜,想吃什么让小棉花给他种。   唉没办法,移动宫殿住多了,有点腻,偶尔想换点口味。   他那移动宫殿跟城堡似的,窝在里面照不到风吹日晒,华丽是华丽,舒服是舒服,但陆辞雪不在家的时候也太安静了,没人气。   孩子大了,忙了,在外时间多,在家陪孤寡老人的时间就短了。   对了!   乌惊朔锤了一把手心,想到了那个拐走他儿子的死黄毛。   等着。   等他回来,他倒要看看那黄毛究竟是何方神圣,居然真能把陆辞雪骗到手。   气死了。   魔宫里一直只住乌惊朔一个人,没有伺候的魔族,除此之外以魔宫为中心方圆百里之内的活物都被乌惊朔提前驱赶了,释酒和竹漆也被勒令回了他们自己的源起之地。   小棉花在乌惊朔脑子里放起了烟花,明显也很开心:“宿主,多谢您,我的业绩年年拿前三!”   乌惊朔爽了:“太好了。”   他四下望了一圈,找了一个躺椅窝进上面等待困意,在即将奔向美好生活的畅享中冲小棉花指点江山:“能不能和总部说一下,把「兑换」留给我啊,这玩意也太好用了。”   “当然可以。”小棉花雀跃道,“这是您的血脉技能,刻入神魂之中的。只要没有魂飞魄散,您都可以使用。”   乌惊朔放心了:“行,那就换个人族身份吧,省得每次都要在辞雪面前装来装去。”   装累了。   而且等陆辞雪也升到天阶,他魔族的气息可就瞒不住了。   小棉花的花园被他用秘法隐藏了起来,只是始终没法带走,小棉花遗憾地复制了一份完整的数据,开开心心地拷贝回了它自己的数据库中。   乌惊朔琢磨了好几天,忍痛冒着被监守自盗的风险把「空间」释酒抓过来,让他帮忙把小花园藏进地底里。   释酒不语,只是一味地藏花园,乌惊朔进去赏花还没出来的时候甚至差点被一声不吭的释酒地锁在了里面。   后面在乌惊朔的再三抗议之下,释酒还是不情不愿地把人放了出来。   乌惊朔自认为不是什么七窍不通的木头,释酒和竹漆的一举一动他看在眼里。   但魔尊有必死的理由,乌惊朔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没法告知他们必死的原因,也没有力气再折腾其他的了。   乌惊朔在发现这俩拿他当真兄弟处的时候,其实隐晦地旁敲侧击暗示过他们,自己终有一天会回来找他们的。   可这两个木头,非觉得乌惊朔是因为一心求死而诳人,一个字也没信。   大不了复活后再找他们玩,有「兑换」在手,也不怕这两个大嘴巴子泄密。   除此之外,乌惊朔还有一个随身的储物戒要处理。   乌惊朔思索再三,还是把储物戒带在了身上。   里面的东西全部都清空了,陆辞雪写给他的信完好地放在家里,灵石法宝奖励由于是系统发放,所以能化作数据流让小棉花保管。   但是传送信封的阵法被刻在了乌惊朔的储物戒里,他剥不下来。   这道阵法乌惊朔放在哪里,放在谁身上都不放心,而且绝不能暴露出来,他思来想去,还是得让这阵法和这具肉/身一起消失才行。   更何况,在陆辞雪眼里乌惊朔此刻还在外面游历,下个月才开始断掉联系。   多亏陆辞雪定时定点送信,给他也养成了一点不多不少的强迫症,他以前做任务的时候一次出差加上善后要走大半个月,怕自己忙忘了,因而都是定时在月末最后一天假借游历之名给陆辞雪报平安。   逐渐养成了习惯,真出去游历了,也同样会等收集多一点有意思的小玩意儿,再在月末寄去给陆辞雪。   他这个月的游历信还没送,何况过了今夜才是月末,乌惊朔挠挠头,只好用「兑换」签订了一道契约,让储物戒等他毒发沉睡时送过去,再磕了一点恢复魔气的丹药,让毒发来晚一点。   乌惊朔在藤椅上躺着看太阳落山,看阳光彻底黯淡,直到入夜。   他在脑海中和小棉花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慢慢感觉到脑子被弥漫的雾蒙住,思绪迟钝起来。   ‘见青山’作用在身体上,乌惊朔常年开着痛觉屏蔽,一直没有什么实感。   这具身体被‘见青山’毒穿了,自己会因为承受不住而自动让他陷入昏厥的,乌惊朔也没在意毒发的规律,因而每次都会莫名其妙睡很久,醒来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是‘见青山’在作祟。   醒来像被胖揍了一顿似的。   乌惊朔眼睛一睁一闭,无痛死遁睡一觉就能复活,这种天大的好事,乌惊朔也就能体验这一次了。   然而就在乌惊朔放心地和小棉花说完晚安之后,他昏昏沉沉的神魂蓦然刺痛了一下。   乌惊朔心中一惊:“……辞雪?”   因为痛觉屏蔽,乌惊朔没有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因为疼痛不断冒出冷汗,微微发抖,他撑着头晕踉跄站起身来,往魔宫深处去。   他留在陆辞雪身上的印记只有在陆辞雪重伤时才会触发,可陆辞雪此刻正被他安置在全魔宫结界最多最安全的地方,哪来的危险? 第32章   修真界的动静浩浩荡荡, 瞒是瞒不住的,索性正大光明地逼近魔界。   魔族平常散漫无纪,以往都是魔尊冲在前面, 如今魔尊不再, 他们谁也不敢上前触这个霉头, 只敢在旁边高度戒备。   诸天剑宗有弟子押在魔尊手上。且作为修真界第一大宗, 理所当然打头阵。   他们救人心切,立刻开阵驱赶所有挡路的魔族,厉声喝道:“修真界此行只为缉拿魔尊,惜命者自觉撤退,否则别怪我等剑下不留情!”   各宗修士服饰略有不同,却齐整肃正,手持长剑,森严果决,令人望而生畏。   修为高的魔族知道避其锋芒, 修为低的魔族不敢上去找死, 更多的低阶魔族只在乎自己生活的小家受不受波及, 有没有被踏平, 并不关心上头哪个魔族又被讨伐。   修真界一行人如同利刃般长驱直入, 顺利得不可思议。   直到他们即将抵达魔宫结界之外, 修真界的人们终于迎来了第一波阻拦的魔族。   可令人意外的是, 这些魔族大多都是一些老弱病残, 仅有的年轻魔族甚至只是黄阶, 人族这边随便一个出征的弟子, 都能直接将他们一网打尽。   修真界之人做好了动手的准备,可面前全是一帮安静守在结界前的老弱病残魔,他们互相对望几眼, 还是看向了剑宗宗主。   剑宗宗主顿了一下,上前一步,道:“诸位皆是手无寸铁之辈,刀剑无眼,还请诸位让一让。”   其中一个年纪大的老人朝着剑宗宗主深深作了一揖,他牙齿已经掉得差不多了,血脉杂乱,一辈子修为都没有精进到哪里去,就是一个寿命只有几十年,如今遭受生老病死折磨的普通魔族。   老人声音苍老干枯,却隐约带着一点叹息:“仙长大人,当真抱歉,我等也并非故意给你们使绊子。只是……只是魔尊实在于我们有恩,他这些年来杀了多少恶贯满盈的地头蛇,若非魔尊出手,我们大概也活不到现在了。”   “我们也只是想过好自己日子的老百姓,那些跑去你们人界地盘作乱的魔族,在我们这边更加变本加厉。”   剑宗宗主瞧了他们一眼:“你的意思是,魔尊替你们维护了魔界和平,可是这个意思?”   “是的,仙长大人。”   剑宗宗主摇了摇头,道:“本尊愿意承认魔尊也许当真是一位魔界贤君,可被魔族烦扰得不堪其忧的人族又受益何在?”   这里的魔族和乌惊朔见过面的都寥寥无几,更别说和他接触过。仅有的印象不多,不清楚魔尊这么多年以来这么多的风言风语究竟是真是假,也没有能力求证。   他们只知道他们城里那几个地头蛇一夜之间全部都死透了,低阶魔族再也不需要被高阶奴役。   而这对魔尊而言,甚至只是一个顺手的事,不需要什么理由,只不过是某天路过,或者某日忽然出现而已。   魔族百姓们私底下都说开了,说这届魔尊虽高冷不近人情,可有这么一个冷面阎王镇着,魔界里的秩序逐渐好多了。   “我们的确不清楚魔尊对外的名声究竟是何而来,”老人显然有些紧张,他不安地搓着手,喉咙干涩:“但、但是……我年轻的时候听说过魔尊带回来了一批在人间作乱的魔族,后来我们……”   剑宗宗主向魔宫的位置望了一眼,随后朝着老者微微颔首,沉沉道:“抱歉,剑宗有人命还在魔尊手里,我们赶时间。如对当年之事有异议,您可以之后再找我们探讨。”   “得罪。”   他挥了挥手,修士们便自动分出了几股,一小队用来将挡在面前的众魔们“请”到一边,其他用来摆阵爆破结界。   众魔急得都要冒烟了:“仙长、仙长您先救弟子,若是捉了魔尊,能否先不要杀他,我们有尸体想让您看看,我不确定是不是,但能少一点罪责也好……”   可是他们的呼喊落在后面,被结界破碎的声音掩盖过去,再被呼啸而起的烟尘淹没,和他们这些不起眼的老弱病残一样没人注意到。   璞真道人冲在前面,他抬掌拍在结界上,其余真人同样动用灵力冲击结界,在结界应声而碎的同时,璞真道人不由得意外地咦了一声。   这结界,没有他想象中的这么坚固。   也是,魔尊如今身中剧毒已然昏厥,这以他魔气构成的结界自然没有魔尊全盛时期的威力。   救人要紧。   *   乌惊朔感觉自己的身体逐渐开始不受控制起来,四肢沉重如铅,发软无力,他心里暗道糟糕。   ‘见青山’开始发力了。   乌惊朔眼前都是晕的,他听见结界破碎的声音,轻轻吸了一口气,对小棉花说道:“……帮我认一下路。”   小棉花给他指路,紧张道:“宿主,左转。”   他得快点了,不然按照这个速度,正道先来索他的命。   陆辞雪这个时候怎么会受伤,乌惊朔百思不得其解。   他那锈住的脑袋已经有点想不明白了,只能想办法在‘见青山’发作的时候保持清醒。   其实按照正道赶来的速度,陆辞雪应该能得救,但问题是他们被安置在魔宫最隐秘防御最多的地方,正道打进来的必经途中会先遇到他,然后才能继续往深入探索。   一旦遇到了乌惊朔,他们的主力军势必会被牵绊在这里,能去救陆辞雪的便少了。   陆辞雪本就被他封了所有修为,一旦受点什么伤,根本无法自愈,拖得越久,失血过多死亡的可能性就越大,更何况乌惊朔在他身上留的印记,是陆辞雪重伤才会触发的。   这叫他怎么冷静。   这兔崽子不会是为了越狱才把自己害重伤了吧?   乌惊朔暗骂一声,加快脚步。   途中有好几次乌惊朔都感觉自己的意识差点断过去,靠着那道在识海里疯狂闪烁的印记提着一口气,不得已用仅剩无多的魔气凝出了一道薄刃,捏在了手心。   乌惊朔面无表情地在心里狂骂:他当初到底为什么要把他们放这么里面?!   感觉走一辈子都走不完啊。   小棉花蓬然变大,担忧地撑在他手边给他当拐杖:“到了到了到了!”   陆辞雪血流得太多,后面止血的速度越来越慢,索性闭上眼睛,靠着身后的柱子休息。   不过他毕竟是地阶修士,即使全身血放干,也还能再撑上好几刻,如今这才哪到哪。   陆辞雪手脚冰凉,冷得有些不自知地发抖,身上披了好几件师弟们的外衣,却还是由深处透出来一股寒冷。   他此刻心里格外地安静,什么也没想。   也许是因为一切都快结束了。   魔尊一死,人族重回安宁,届时……   他可以不用日日奔波,能陪大人的时间也能多不少。   他可以不用每日盼着乌惊朔用纸笔告诉他自己去过什么地方,他可以陪着大人亲自去,去哪里都行,只要大人喜欢。   至于更多的,他不敢奢求。   也许某日水到渠成,他便有勇气和大人坦白了呢。   意识昏昏沉沉之间,陆辞雪听见远处的结界猛然传来一声破裂之声,他蓦地睁开眼睛。   可当陆辞雪看见来人的时候却愣了一下。   不是师父,不是宗主,也不是正道的任何一个人。   ……是魔尊。   是清醒的魔尊!   陆辞雪瞳孔微缩。   不对……计划有变?   魔尊踏着一条殷红的血路简单粗暴地踹碎了结界,随后像是被结界里浓郁的血气扑了一脸,眉尖蹙得死紧。   下一刻,魔尊的目光扫到了陆辞雪这边,在看见陆辞雪衣袖染血,手腕一片模糊时,脸色彻底变了,蓦地大步朝着他这边走过来。   守在旁边的剑宗弟子大惊失色,哆哆嗦嗦地挡在陆辞雪前面:“魔、魔尊……”   然而魔尊阴沉着脸,看都没看他们一眼,推开所有人直奔陆辞雪而去。   陆辞雪全身有点没力,他尝试撑自己起来,却三番两次都无力地滑 了下来,直到一道高大的阴影落了下来。   陆辞雪闭了闭眼。   魔尊能混到这个位置,必定不会蠢到哪里去,如今看到他莫名其妙割腕放血,再联系到正道打上门来,又如何猜不出来是他再从中作梗通风报信。   可魔尊没有受‘见青山’毒发影响是怎么回事?   他明明……   还不等陆辞雪细想下去,他便感觉到一只冰冷微抖的手蓦地捏住他受伤的手腕,一股陌生的血气扑面而来,他听见魔尊语调冷厉,明显动了真火,嗓音却沙哑得厉害:“为了逃离这里,连割腕自杀的手段都用出来了?!”   陆辞雪怔了一瞬。   他睁开眼睛,看见魔尊俯身在他面前,盯着他手腕已经止血的狰狞伤口连呼吸都气得发抖,手上的力道却轻得不可思议。   像是怕捏疼他一样。   陆辞雪心中蓦地升起一股违和的怪异感来。   直到这时,陆辞雪才发现魔尊唇色毫无血色,抓住他的手不自觉地发抖,长睫上都浸着冷汗。   ‘见青山’绝对发作了。   乌惊朔本来一口血哽在喉头忍了下去,现在看见陆辞雪莫名其妙流了一大摊血,一看还有可能是他自己划的,更是气得要吐血:“本座若是没来,你是不是要流死在这里?”   陆辞雪盯着魔尊勉强撑着不涣散的眼眸,哑声道:“你……你先放开……冷静一点。”   乌惊朔被他疏离又紧绷的神情刺了一下,被一盆水兜头浇灭了大半火气。   他顿了一下,随后放开了陆辞雪受伤的手腕。   也是。   若不是魔尊强迫,陆辞雪也不至于剑走偏锋。   ……那也不能剑走偏锋成这样!   魔尊抬手摸上陆辞雪的后颈,魔气注入,冷冷道:“现在知道怕了?早干什么去……”   陆辞雪蓦然紧绷起来,他正要挣扎,却在下一刻看见一道泛着金光的箭矢从魔尊胸膛处穿了出来。   乌惊朔话还没说完,被突然的冲击力掼得往前一倾,也愣了一下。   与此同时,陆辞雪后颈处的封印骤然破碎,被封印的灵力顺畅地流过全身,手腕处的狰狞伤口开始缓慢愈合。   他愕然至极,蓦地抬头看向乌惊朔。   几簇血花爆了开来,溅到陆辞雪的衣襟上,乌惊朔微微眯了眯眼,终于看清陆辞雪身上原来溅了很多他的血。   “……”   陆辞雪一直很爱干净,上次吓了一下陆辞雪,他都恨不得把衣裳销毁了。   这次溅了陆辞雪这么多血,他回去之后不得把自己用净尘诀淹了。   这是乌惊朔那一刻脑中唯一的想法。 第33章   时间在此刻静止。   陆辞雪头一次意识到了事态好像超出了掌控, 本来应该按照既定的轨迹走,可偏偏魔尊不受任何掌控地脱轨狂飙到了平原,溜了一圈的弯, 然后当场窜上了天。   潮水般的噪音涌了进来, 陆辞雪听见很多熟悉的陌生的声音, 有人厉声呵斥着让魔尊不要乱动, 有人上前将匕首架在魔尊颈间,逼他放开自己,此时陆辞雪才终于意识到他此刻的姿势就像是窝在魔尊怀里一样。   放箭的人是璞真,他怒急攻心,以为魔尊要临死前拉一个垫背,因而先发制人。   那一刻陆辞雪的内心却陡然漫上一股挣扎和怪异。   魔尊方才根本不是想杀他,他第一反应也不是自己暗度陈仓递出了信号,而是怕他真的死了。   那超越范围的亲昵不是要杀了他,是为了解开他的修为, 好让他自愈。   修为重新解封, 短时间内还未能让陆辞雪恢复过来, 他被安全地剥离出来, 一起被关押的剑宗弟子也全部被安置到了正道修士队列最为安全的后方。   陆辞雪按住师尊搀扶他的手, 嗓音喑哑:“师尊……他方才并非想杀我……”   璞真道人听见他的话, 愣了一下。   他喉咙有些干涩:“师尊, 徒儿觉得……有些不对。当真不能先将魔尊押回天牢, 再从长计议么?”   只是这个时刻说这些, 已是为时已晚。   璞真道人叹了一口气:“无论如何, 此次正道大张旗鼓,是不可能放过这么好的机会的。”   “……”   璞真道人看见陆辞雪满身的血和手腕上狰狞的伤痕,还是很心疼:“好了, 省点力气,这一趟委屈你了。”   他一边关注着诛杀魔尊那边的战况,一边忙不迭往陆辞雪的口中送着滋补的丹药。   乌惊朔除了呼吸好像有点困难之外,其实并没有太大的感觉。   痛觉屏蔽这种好东西乌惊朔一点也离不开,甚至想在完成任务后给出五星好评请求全系统推广配备。   太好用了。   他身形微晃,有点站不起来,干脆就着半跪在地上的姿势转了个身,靠在方才陆辞雪靠过的地方上。   他屈起一条长腿,手随意地搭在膝盖上,眼神在紧张忙碌备阵的弟子们身上扫过,最后落到那道染血的修长白影上。   刚好,和陆辞雪怔然空茫的眼神对上。   八方剑阵彻底布好的那一瞬,阵纹逐渐朝着中央的乌惊朔蔓延。   强大而令人窒息的威压缓缓降临,这是专门针对魔族的法阵,能锁他全身魔气,用的禁咒也都是针对魔族的强伤害型。   阵法上空逐渐凝出无数道透明的灵光色剑影,彻底成型的那一刻锋芒毕露,即使尚有一段距离,乌惊朔也依旧能感受到每一道灵剑上散发的杀意。   虽然没有痛觉,但乌惊朔头一次面对这种要人命的大杀阵,还是略微有点紧张的。   乌惊朔在心里悄声叮嘱道:“那什么,痛觉屏蔽帮我拉满啊。”   小棉花紧张地揪成了一团:“宿主您放心,不出意外的话,这剑阵应当伤不到您的神魂。不过就算有意外,也有我在。”   小棉花补充道:“您已经圆满完成了所有的任务线,完好无损地复活是主神最初就许诺下的剧情奖励,是一定会兑现的,请您放心。”   好好好。   乌惊朔安心了。   他自忖应当没有什么遗漏的东西,正要闭上眼睛,却又隐约觉得他好像忘了点什么。   直到万箭齐发的那一瞬,乌惊朔猛然睁眼——   完了!   他没有因为毒发陷入昏厥!!   「兑换」契约的生效条件达不成,那份信封和特产便送不出去!   乌惊朔暗道糟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探入储物戒,正要亲自把那份东西送走。   可下一刻,无数道泛着金光的灵剑轰然朝着阵法中心射落,地面因巨大的冲击而不住颤抖着,极亮的金光骤然爆发,令人几乎睁不开眼。   剧烈的灵力波动荡漾开来,掀起的狂风吹得人衣袍猎猎,风沙狂飙,睁不开眼。   咔嚓一声,有什么无形的禁锢破裂开来。   高速剧烈的摩擦激撞之下,箭矢擦出灵火,这灵剑本由灵气构成,是天然绝佳的引火材料,遇魔气会因水火不容而爆裂燃烧。   火苗燃起的那一瞬,便在落下之际猛然烧起了一阵滔天大火。   魔宫不惧火烧不怕水淹,一般指的是寻常水火,如此大规模的灵焰燃烧,足以摧毁整座魔宫,将魔骨和整座魔宫都葬送在此地。   直到剑阵动静彻底平息,幽咽的悲鸣从远方传来,天边已是血红之相,一道流星从天际滑落,那代表着一位大能的彻底陨落。   只余火焰燃烧的噼啪之声。   “……”   “就这样,结束了?”   剑宗宗主抬手制止住窃窃私语的弟子们,目光锐利地扫过整道剑阵。   中间被轰出了一道巨大的深坑,一道了无生息的漆黑人影静静地躺在其中。   他们长驱直入闯入魔宫的时候太过顺利,一路沿着不明血迹跟到了这里,看见魔尊的那一刹,还以为情报有误。   然而那一箭精准命中魔尊,就已经能够反映出当时魔尊的状态已是穷途末路了。   否则光是璞真那一支箭,不可能如此轻易就得手。   诛杀魔尊之事的进展顺利得不可思议,好像连天道都在背后推波助澜,被诛杀的魔尊本人面临死亡之时似乎早有预料,大约知道反抗早已无用。   临死之前,魔尊也只是静静地抬起眼眸,出神地望着天边的箭矢。   只有万千流光落下之时能见魔尊脸色微变,大抵面临死亡之际,任何人都难以保持绝对的冷静吧。   大能陨落引动了天地异象,几乎是为魔尊死亡一事盖章定论了。   剑宗宗主站立良久,放下了手,道:“魔尊……已死。”   剑宗弟子们茫然地看看旁边的同僚,周围淅淅沥沥地响起欢呼声,总有种不真实感。   他们居然……就这么轻易地就杀死了魔尊。   好像以往这么多年以来的屈辱仇恨和愤怒都像是笑话一样,如果他们早知道魔尊这么好对付,也许就不会选择一退再退了吧。   陆辞雪重新适应了灵力满盈的状态,全身的力气正在逐渐恢复。   他望着远处被剑阵轰出的巨大深坑,心中像是堵了一块沉重的石头,晦涩沉冷,不知所言。   他不确定自己如今有这样的想法究竟是为什么,分明来之前,他是极其盼着魔尊死的。   只是如今当真到了这一天,陆辞雪却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这么开心。   从一开始,陆辞雪就不相信魔尊所谓的看上他。他不信魔尊这样的高阶大魔会对一个立场对立的异族一见钟情。   不拿情爱来做掩饰,魔尊对他奇怪的宽容和关切便显得突兀,可拿了情爱来当借口,却也显得有失偏颇。   总而言之,不像。   陆辞雪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收心,不去想太多没有答案的事情。   如今魔尊已死,魔族主心骨倒塌,将来人魔两族的局势将会开启新的阶段。   是好事。   陆辞雪从师父那里取回了自己的储物戒,他此番前来的时候自知会经历搜身的阶段,因而把刻有和大人传讯的储物戒换了下来。   储物戒不在身边,也没有陆辞雪灵力注入,他人远在天边,不得已才用上了内府传信。   但是师弟们来之前携带着满身的灵符丹药武器等装备,全在储物空间里面,当初全被魔尊收缴得一干二净,也不知道魔尊放在了哪里。   因而他们找同门要了一道辟火的法衣,披上之后冲陆辞雪招呼道:“师兄!我们跟着去清理现场了,想找回我们的储物法器。师兄你要去吗?”   陆辞雪遥遥看了一眼深坑之中被火焰包围的漆黑人影,沉默半晌,道:“走。”   被收缴的东西如若不在魔尊身上,那便有可能在魔宫里面。   趁着魔宫没有被火完全烧空以及魔尊尸身未腐,他们要赶紧清理现场。   清扫战场这种事情一般交由弟子去做,陆辞雪身上也披了辟火的法衣,缓缓走向深坑的位置。   虽然有宗主盖章定论的死亡证明,低阶的弟子们也还是不敢太靠近,只敢在深坑的边缘远远地凑过来看一眼:“哇。”   “平生第一次和魔尊离这么近。”   “我也。”   “魔尊尸身居然不受火焰灼烧。”   “据说那个见青山很厉害,因为经脉血液都被毒浸透了,所以反而能保尸身不腐。”   璞真道人虽然恨魔尊拐他徒儿,但魔尊如今毕竟已死,大仇已消,没有事后泄愤的必要。   见弟子们议论纷纷,璞真道人出声制止:“好了。身前仇已消,身后让他去个清净。”   “是。”   “诶……这是什么?”   弟子仔细辨认着火里的东西,扭头对陆辞雪说道:“师兄快来,这好像是魔尊的储物法器,不过碎了不少,这个是……这个好像是墨水写下的字迹,不过太碎了,看不清,可能得拼一拼。”   “也不是想吞掉魔尊储物戒里的法宝,单纯就是好奇……怎么只有碎一地的信啊?”   信?   陆辞雪心下疑惑。   这年头,除了凡间许多人惯用书信往来之外,修真者哪一个不是用灵讯传递消息。   魔尊这般高阶的大魔也要保留这等原始而缓慢的信息传递方式么。   陆辞雪穿过深坑旁边守着的人群,落到了魔尊的身边。   然后他的目光聚集到了魔尊手边那道破损的储物戒。   不难看出这枚储物戒是个上好法宝,寻常法宝经受了这般万箭齐发,就算没有灰飞烟灭,也都会在顷刻间破碎万千。   但这枚储物戒异常坚硬,到现在也只是出现了法器受损严重的情况,里面的东西掉了出来,同样被扎得千疮百孔。   陆辞雪来的时候,弟子们已经从火里把那张残破的信笺捻了起来,灭了火,对着光细细地辨认:“安……勿挂人?人字头?”   “这张后面好像还有一张……小心点,剥出来看看。”   “辞……辞……这个字好像雪啊,被扎剩一半了!我靠师兄!这就是你吧?!”   陆辞雪怔了一瞬,道:“我?”   怪了,魔尊怎么会给他留信。   旁边还有一份破裂的木匣子,但是已经被火烧穿了,保鲜阵法碎裂失效,里面貌似是食物,烤成了黑糊糊的一团。   看见陆辞雪过来的时候,弟子把信笺小心翼翼地捧过去给他看:“师兄你看,左边这一部分被扎没了,但是还剩一小半,完全能和你的名字对上。”   陆辞雪接过那张已经被扎得千疮百孔,边缘还被火撩了不少的信笺。   只一眼,他整个人都愣在原地,瞳孔骤然紧缩。   这字迹他再熟悉不过,陆辞雪看了很多年,私下悄悄临摹了许多年,每一道笔锋他烂熟于心,恨不得刻进心里。   第一张信笺能看得出只有一行字,但那一行字陆辞雪从乌惊朔多年前开始出门远游收到现在,至今已有数百份,每一份都被他珍惜地收入匣中保存着。   上书:安好,勿挂念。   化成灰他也认识。   可是,大人送给他的信怎么在魔尊的手上?   那一刻一股诡异的荒谬感当头笼罩住了陆辞雪,就好像他认知里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人忽然多出了一道他极其熟悉的联系,这种感觉令他从内心深处开始弥漫起怪异和不安来。   他宛如被劈了当头一棒,刹那间第一反应是抖着手从储物戒里摸出一张白纸。   陆辞雪来不及磨墨写字,匆匆用灵力在上方化出一行字:“大人,您可有空?辞雪有急事相寻,万望大人收到后第一时间回信。”   写完之后,陆辞雪咬破指尖,用血绘制了一道乌惊朔教他的印记,然后将印记附了上去。   乌惊朔说过,他在外面的时候可能不能及时回复,如果有十万火急的事情,就用这道印记找他。   大人还说过,就算修真界当场爆炸了,这道印记也能带他找到自己。   陆辞雪以前不肯麻烦乌惊朔,也自觉没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需要麻烦乌惊朔,因而从来没有用过。   他自知乌惊朔之前总是忙于自己的私事,从来没有逾越过。   可是……可是今天实在是例外。   这道附着印记匆匆制成的信被送进传信阵法之中,下一刻从满地碎片之中凭空出现,随后被不知名而来的风卷了起来,印记骤然亮起,尽职尽责地扒拉着信封兜兜转转,犹豫地往天上飘了飘,最后还是落到了那具千疮百孔了无生息的身体旁边。   陆辞雪神情一空。 第34章   传信阵法是单向的, 阵法若是碎裂,影响的是发送出去。但只要阵眼锚点还在,另一端寄过来的信笺就能送到。   只是锚点毕竟是落在储物戒中的, 如今承载媒介因为承受不住剧烈的攻击而彻底碎裂开来, 附着在储物法器上的锚点也耗尽了最后一丝魔气, 在传送完成之后彻底消散。   徒留那道附着了印记的信笺清晰地向所有人证实着方才发生过的一切不是错觉。   所有的弟子也被这样的发展震惊住了。   陆辞雪的出身大家有目共睹, 都知道他小时候就被一位天阶修者收养,直到今日也都保持着密切的联系。   现在这个变故打得他们在场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眼下这个情况,是在说……魔尊就是那位天阶修者?   “师兄,你……你确定?这个阵法真的不是搞错了?”   “……”   陆辞雪察觉到自己的牙关在发抖。   他藏在长袖之中的手指将掌心掐出了血,面上似乎还是那个永远冷静的师兄:“应该是搞错了。”   他不相信。   魔尊就是乌惊朔这个可能性简直太过荒谬,就跟造谣修无情道的修士其实背地里同时结了十八个道侣,不仅男女皆有还互相不介意地把日子过了下去一样荒谬。   不可思议到陆辞雪第一反应是怀疑起自己的眼睛,亦或是怀疑自己也许在无形中撞入了魔尊布下的幻境陷阱,如今这般进展过分顺利的诛杀之战只是他一场无中生有的梦境而已。   陆辞雪直直盯着最近的一个剑宗弟子, 道:“我之前代替长老授课的时候曾经用陆家村举过例子, 我还问了你一个问题, 说那几位魔族为何能全身而退, 你答得很好, 旁边坐着的几位长老都欣慰地笑了, 你们可还记得。”   如果这是梦境, 陆辞雪眼前的弟子一定会回答:“记得。”   因为这是在陆辞雪记忆之中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幻境能做到的便是完全将梦境者的记忆复原出来, 才能做到以假乱真令人深陷其中的效果。   被盯住的弟子愣了一下, 挠挠头:“师兄,你记错了吧,那几个是别宗派来的交换生啊。”   陆辞雪狠狠闭了一下眼睛。   不是。   不是幻境。   幻境只能做到将轮廓复刻出来, 内里永远是空心的,败絮的,幻境永远无法织就出当时场景的所有细节所有逻辑。   陆辞雪深吸了一口气:“也许是魔尊在魔宫范围内设了拦截转移阵法,会将所有来往的灵讯书信全部都接到魔尊的眼皮底子下,经他手之后才会恢复正常往来。”   剑宗弟子大松一口气,显然更信服这个原因:“我就说嘛,这个可能性就大多了。”   魔尊就是那位天阶修者什么的,简直就是天大的恐怖鬼故事。   天阶太难得,陆辞雪在修真界中知名度不低,知道他背景的人不少,从魔尊之前的言语来看,他对大人的存在是忌惮且知情的。   今天刚好是月末,到了大人给陆辞雪寄信报平安的时候了,许是就这样被魔尊提早设下的阵法拦截到手里了,又一时瞧着新鲜,扣在了手里,准备拿来对付陆辞雪。   这才对啊。   旁边的师弟们着实被这个鬼故事吓了一跳,终于找出了正确的推测,也跟着舒心不少:“师兄,你得改改你这乱想的毛病了,真吓人。”   “就是,灵讯往来被拦截都是一件常见的事情,更何况是书信。”   “不过师兄,你们交流的方式好古老啊,居然还要用书信往来,平常人分不是用灵讯更方便么。”   陆辞雪怔了一下,迟疑道:“……习惯了。”   为什么要用书信往来?   因为从他认识大人起,用的便是书信联系。久而久之,早已习惯。   为什么不用灵讯?   因为灵讯交流需要灵力,而当初陆辞雪受大人恩惠时尚未觉醒灵根,只能用书信交流。   为什么陆辞雪长大之后还是用书信交流?   当时的陆辞雪已经突破了金丹期,日常和师门交流用的都是灵讯,也曾疑惑过这个问题。   问过大人之后,得到的回答是习惯了,以及大人更喜欢收到小辞雪的亲笔信,而非听完就随着灵力消散而消散的灵讯。   陆辞雪当时自认心性早已成熟,却还是被乌惊朔含着笑的一番话哄得晕头转向心跳剧烈,那几天都黏在乌惊朔身边亦步亦趋,从此之后更是深信不疑。   可乌惊朔无疑是会用灵讯的。当年乌惊朔将他从灵根贩子手里抢回来后,用他的灵力搓了一道灵讯发了出去,给涉及到的相关宗门都抄送了一遍。   当时陆辞雪还觉得大人真聪明,用他的灵力化作灵讯能大大增强可信度,秉白宗和仙玄宗的人也会第一时间知道自己出事了。   陆辞雪到现在也这么觉得,从来深信不疑。   他直勾勾地盯着沾了血的印记,感觉脑海深处关押着的理智正在疯狂撞着笼子。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是大人。   可是乌惊朔从来没有在他面前展露过自己的灵力气息。   甚至在殴打那两个仙玄宗灵根贩子的时候,也只是用威压镇压他们,再亲自动手用凡人打架的方式泄愤。   是殴打,是单方面压制下的出气,修真界早八百年就没人用这种靠体力和技巧的打架方式了。   可是对不上。当初在天雷面前起誓,大人说过自己出身凡人家庭,又怎会是渐顷山中孕育出来的「兑换」。   是了,是了。   陆辞雪好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都说了,不可能的。   陆辞雪抬手取回那道信笺,重新用灵力撰写了一封,附上大人的印记,随后又试了一次。   那端闪烁良久,最后将信笺原样吐了出来。   接收端锚点破碎,寻不到收件人,发送失败。   弟子们看了一眼彻底变成一堆破烂的储物戒,恍然道:“我们还在魔宫范围内,拦截阵法可能还生效,所以正常,到时候出了魔宫师兄再试试,应该就可以了。”   陆辞雪豁然起身离开。   旁边的师弟们在身后狂追追不上,看见浑身染血的陆辞雪一路离开了魔界,远远地再次将那封信笺送进传送阵法里。   等他们凑到陆辞雪身边的时候,刚巧看见陆辞雪的储物戒闪烁几次,再次将信笺原路吐了出来。   陆辞雪愣愣地看着手中那道乱转的寻人印记,手脚不受控制地冰凉起来,茫然地低喃:“为什么还是送不出去。”   进入魔宫里搜寻的弟子们此刻也冲了出来,气喘吁吁道:“师兄!我们没找到储物法器,但是师父发现了里面有一道隐藏起来的空间,正通知宗主前去破解。”   “慢着。”半空之中凭空撕裂出一道空间裂缝,一道深绿人影从里面踏出,正是「空间」释酒。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沉默的人,是竹漆。   释酒远远望了一眼坑底的人,神情疲倦,把一块包裹一样的东西抛给陆辞雪:“那个空间是我藏的,里面没什么。东西还给你们,别动那道空间。”   陆辞雪低头盯着手中的信封,没有动,还是旁边的弟子忙手忙脚接过,随后打开一看:“诶?”   正是他们被魔尊收缴走的储物法器。   释酒低声道:“知栩仙尊明事理,我很感激,还望仙尊手下留情,能让我们将尊上的尸身带回去好生安葬。”   可说完之后,他们才发现陆辞雪的状态似乎并不正常。   他好像是遇见了极为恐怖的事情,却又固执地不肯承认,在察觉到有人说话的时候这才慢慢抬起头来。   却只是喑哑地说了一句话:“你们魔族的易容手段……可有办法破解?”   释酒一愣,随后道:“人皮面具会有痕迹,摸得出来,易容法术会在主人死后消散,易容丹会在药效过后恢复原貌。”   释酒掏出了一块小瓷瓶递给陆辞雪:“易容丹倒是有通用解药,只不过能起多少效不好说。”   陆辞雪道了一声多谢,头也不回地折返回去。   魔尊和乌惊朔……两人差异如此之大,一个是魔族恶贯满盈的大魔,一个是潇洒没心没肺的天阶修士,容貌声音形态习惯样样不同,怎么可能是同一个人。   他再试最后一次。   如果魔尊容貌未变,那陆辞雪就抛掉所有可疑的不可疑的地方,在乌惊朔回家之前哪里也不去,就在桃花树下等乌惊朔回来。   等大人回来……然后再也不让他离开自己的视线。   魔尊静静地躺在地上,万千箭矢令他的身体血肉模糊,魔血缓缓从他身下淌出来。   魔族快速自愈的种族特质在魔尊死后不久还新鲜时依旧发挥了作用,‘见青山’和致命伤夺走了这具身体的所有生机,体内魔气随着血液流失了不少,本就所剩无几的魔气补不了致命伤这种大窟窿,于是挑软柿子捏,替他缓缓修复了模糊的皮相。   魔气从头修复到锁骨便黔驴技穷了,此刻若是有人再观察得仔细一点,便能发现魔尊看似完好的皮相之下其实依旧经脉断尽,一片狼藉。   不过是保持着最后的体面罢了。   陆辞雪顾不得仪态失礼又亵渎,手指微抖地滴在了魔尊的侧脸上。   一滴、两滴。   透明的液体浸入新生的完好皮肤,犹如火星溅上表层易燃的雪白纸帛,瞬间烧穿了表层附着的幻象。   然后一点一点,露出了那张陆辞雪魂牵梦萦,在梦中现实里描摹过千次万次的面容。   锋锐俊美,阖眸静默。   所有的光影声音全部褪去,呼吸和心跳在此刻无限静止,荆棘刺破血肉,白骨张着漆黑空洞的双眼,用已成枯骨的手从陆辞雪的胸腔里掏出血淋淋的心脏,对陆辞雪说:   是他。   陆辞雪蓦然扭头,喷出一大口血。 第35章   此方悲歌长流之时, 诛杀魔尊的好消息早已传遍外界,人族欢呼一片,纷纷奔走相告。   然而大家连席都没来得及开, 这道好消息就迅速掺了新的小道消息, 变异疯长成了一道平地惊雷炸穿两界。   这位本该死得其所的魔尊居然就是当初收养陆辞雪的那位天阶修士。   当魔尊和那位人族深居简出神秘莫测的天阶修者联系在一起之后, 乍听只以为是恶作剧般的荒谬玩笑, 细品之下才发现原来当真有迹可循。   当初这位天阶几乎算得上是横空出世,来历不明出身不明,和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压根没区别。   如此年轻厉害的天阶散修居然从未被发现挖掘招安,聪明的仙宗已经开始抛橄榄枝示好招揽了,可惜那位油盐不进,铁了心要当逍遥自在的散修和他那抢回来的小孩过日子。   仙玄宗闹出的那场丑闻捅出了乌惊朔的部分来历,但也仅限于此了,更多的讯息他们依旧无从得知。   师承何处,去过何处, 受点化启发于何地, 亦或受过谁的恩, 可谓藏得严严实实, 半点都扒不出来。   这下他们终于明白了。   敢情人家是魔, 在此之前所有活动轨迹都在魔界, 他们能扒出来才怪。   更何况, 根本用不着他们扒, 所有轨迹完完全全摆在明面上——   什么时候覆灭了陆家村, 什么时候指使手下干了什么坏事, 什么时候出面力保魔族下属,什么时候张扬地挑衅了修真界,半点遮掩都没有。   只不过因为面上的身份不同, 没有人将他们联系起来而已。   这又要涉及到另外一个问题了:他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   众人百思不得其解,这个问题一开始也没有得到答案。   因为陆辞雪彻底崩溃了。   他神情苍白如雪,唯有一双眼眸红透。   陆辞雪守在魔尊的尸身旁边,抖着手往乌惊朔千疮百孔的身体里灌输灵力,任凭旁边的人如何劝阻都不肯停手。   一旁的弟子起初并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诸天剑宗的同门们大部分都知道陆辞雪有这么一位,只是见过乌惊朔真容的不多。   因而在看见陆辞雪剧烈颤抖起来的时候,众人皆愕然。   释酒和竹漆是第一次看见尊上的真容,也愣了。   不过大人物一般都喜欢易容几张不同的脸,毕竟干事方便,因而他花了几个呼吸的功夫就接受了魔尊易容的事情。   可是陆辞雪的反应太过剧烈反常,释酒本想把尊上尸身带回去,见状却罕见地有些迟疑。   看这样子,陆辞雪有可能和尊上有过什么交情,甚至还不浅。   难怪尊上当初朝正道讨男宠过来的时候死活不肯要陆辞雪,不得不把人要过来之后和人家保持着距离,也不让他们用男宠称呼,在他们这里还给了不低的权限。   原来是认识。   直到璞真道人察觉异常匆匆赶来,看见乌惊朔的脸时面色剧变,他们这才品出了一点不对来。   璞真愣在了当场,原地揉了好久的眼睛,自言自语道:“老夫眼睛什么时候出问题了?”   木灵力温和地浸润过乌惊朔的身体,依着主人的意志矜矜业业修复着每一寸血肉。   可每一道灵力都是陆辞雪灵识的延伸,他越是拼尽全力想要修补,越是能够清楚地看过这具身体的每一道剑伤,再不受控制地回溯着这具本来温暖紧实的身躯是如何被万千剑影洞穿成如今这幅千疮百孔血肉模糊的样子的。   心脉被贯穿破裂,断骨支离,贯穿伤和撕裂伤数不胜数,入目皆是,触目惊心。   见青山潜伏在身体各处蚕食着一切能够触碰到的骨血,心脏被贯穿,魔核碎裂,见青山蔓延,他不知道乌惊朔怎么活。   如果不是魔族体质强悍,陆辞雪是不是连见那人一个全尸的机会都没有?   他听见苍老的嗓音慢慢地唱着音调奇异的悲歌,听见那一群因为拦路被拨开的魔族们终于从百里之外赶到这里,听见他们着急地解释着他们村子在多年前曾经在谷底找到过几具魔族尸体。   峡谷地处偏远,其上是遥不可及的悬崖,若非他们需要某种只生长在谷底的草药,否则根本不会踏足此地。   他们根据尸体面上一道显眼疤痕和残存的魔族气息认出了这是曾经被魔尊保释回来的几位作恶大魔,却因为不清楚是仇杀或正常死亡,因而一直没有声张。   他们这些魔气低微,走不上修行之路,寿命只有几十年的小魔没有任何的话语权,在不知道真相的情况下根本不敢冒着被报复的风险将捡到可疑魔族碎片的事情捅出去,只好将尸身用特殊秘法保存下来。   祖祖辈辈传下来好几代,听着遥远的人族关于魔尊的各种恶名和讨伐痛骂,他们不了解魔尊做没做过此事,自知没有资格安慰或反驳。   在众魔眼里,虽然魔尊神秘莫测,冷酷无言,动不动就杀几只魔示众,可他杀的都是一些仗着自己修为高在一方城池里为非作歹的害群之马,那些魔该死。   如果魔尊当真罪该万死的话,是不是总该在宣判死刑之前数清楚他身上的罪行?   如果魔尊将那些在人族犯了杀孽的魔族接回来,但给予了应有的惩罚,那么这桩罪名,还应不应当安在他的身上?   这些纷扰纠葛,他们一介小魔不得而知,也无处申冤。   释酒看着浑身染血的陆辞雪,迟疑着说:“抱歉,我……我不知道你们的关系。只是尊上之前严肃勒令过我们,他拿你当祭品,不能杀你,不能叫你男宠,不许阻拦你所做的任何事。”   释酒偏过头,看了一眼默默蹲下来,拿着傀儡转移乌惊朔身上伤势的竹漆,道:“……我们其实不信。”   “当初屠了陆家村的「傀儡」不过是个血脉稀薄得几乎没有的旁支,”释酒指了指那堆老弱病残魔们捧过来的一堆密封坛子里,道,“也许,有可能,在里面。”   那时释酒和魔尊还没有交集。   关于魔尊的传言他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从来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满不在乎。   后来尊上救他花草,他有点在乎了,但尊上本人都不在意,还逼着他签「兑换」契约不许泄密,说不签就不救。   释酒那个时候想,尊上如今的实力逼近天阶,人族就算再看不惯,也弄不死他,所以爽快地签了。   直到后面发现了乌惊朔的做派,无一不是在人族那边缄口不言,回来大开杀戒,抛尸荒野,这才对魔尊传出来的所有传言心生疑窦。   他后来想想,自己也许不该签的。   陆辞雪低下头,模糊的视野里是乌惊朔微微蹙眉,仿佛睡不安稳的容颜。   乌惊朔睡着的时候总是会不自觉皱眉。陆辞雪以前盯着大人的睡颜看得久了,不喜欢大人皱眉,于是总会轻手轻脚地给他揉眉心。   好在乌惊朔睡眠质量一直很好,被动手动脚也也不会醒,就算醒了也不会睁开眼睛,只会闭着眼睛抓下来陆辞雪的手,还没来得及做什么,便又陷入了沉眠。   大人这次的睡眠质量看着似乎格外不好。陆辞雪想了想,面对漫天瓢泼的箭雨,大概是个神智正常的人都不会好到哪里去吧。   陆辞雪低着头,忽然惨笑了一下,肩膀颤抖起来,液体却一滴滴砸在血泊之中。   难怪。   难怪当初向正道索要男宠的时候,魔尊推三阻四顾左右而言他,死活不肯要他。   难怪名为索要男宠,却能如此轻易地答应他提出的保持距离的条件。   难怪魔尊当初宁愿透支神魂挣断半身血肉,也不让那截怪叫手臂的阵法得逞。   因为他中了见青山,他还在里面。   难怪魔尊半睡半醒昏沉之间,见他的第一反应是把他揽过来。   大人以前,也爱这样把他抓过来当暖床的抱枕。   难怪魔尊不肯让他进入识海,不肯让他缓解神魂的伤势。   容貌声音体型气息可以伪装,唯有神魂气息独有唯一。   难怪释酒和竹漆对魔尊说他真看上人家了啊,魔尊会是那般满脸黑线恨不得把两个多嘴的魔摁进地里的反应。   难怪魔尊的魔气分明安静下来了,魔尊却还是踩着血路步履不稳面色冰冷地闯了进来。   难怪魔尊闯进来看见他向剑宗通风报信,却只是盯着他手腕上的伤痕勃然变色。   所以,大人当初是察觉到了他气息黯淡,所以即使顶着见青山的发作也要过来确认他的安危吗?   陆辞雪尝过见青山的滋味,他甚至连保持神智清醒和站起来都做不到。   那么大人呢?   大人又是怎样忍耐过多年,临死之前还要靠用力握住利器保持清醒,就为了来看一眼害他万箭穿心的人怎么受伤了是吗?   所以他干了什么呢。   他厌恶拒绝有关魔尊的所有触碰,仿佛碰到瘟神一样丢掉任何沾染上魔尊气息的东西。   他对魔尊的搭话充耳不闻,只是一句随口的疑惑,也要被猜测成故意刁难。   魔尊说修真界所有人都想他去死,他说,他也不例外。   释酒请求他救魔尊的时候,他说了什么?   他把魔尊那些不知真假的传言全部拍在了释酒的脸。   魔尊轻手轻脚捏住他受伤的手腕,沉郁质问他自己没来怎么办,他疏离又紧绷地说:你先放开。   陆辞雪亲眼看着魔尊像是被刺了一下般怔了一瞬,随后沉默着放开了手。   那时他不明白魔尊为何是这样的反应。   他现在明白了。   魔尊抬手按在他后颈注入魔气的那一刻,陆辞雪只有紧绷到极致后终于忍不住的挣扎。   然后他得到了被重新解开的修为,而魔尊得到了贯穿胸膛的一箭。   他以前总是悄悄在心里封自己是这个世界上除了大人自己之外最了解大人的人,然后他说:   所以你,的确罪该万死?   陆辞雪耳边的轰鸣声骤然炸了开来。   他俯下身,近乎蜷缩着抵在乌惊朔的肩头,讽刺又荒谬地笑了起来,笑到整个人都在颤抖。 第36章 第36章(深水潜水鱼雷和各种霸王票加……   释酒本来早已做好了接受尊上死亡的心理准备, 可看见陆辞雪这幅模样,却还是忍不住偏开了眼眸。   竹漆则单一得过分,他蹲在地上, 身边摆了一圈的傀儡, 都吸饱了尊上的血, 通通变成了破破烂烂的样子。   可魔尊的躯体却还是没有好看到哪里去。   除了那张脸完好之外, 其他哪里都不完整。   释酒简直没眼看,人家在那恨不得把自己的心剖出来,就这脑子里全是死人的家伙在旁边认认真真地垒傀儡,像什么样?   释酒恨铁不成钢地过去把竹漆拎走,低声道:“我知道你是为了尊上好,但能不能看点场合?”   竹漆垂头数了数傀儡的数量,不悦地拍开释酒的手:“尊上真是给你惯坏了,敢这么拎人后脖颈还不被打的只有你。”   释酒翻了个白眼。   竹漆骂完,气也就消了, 道:“你记不记得尊上说, 他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释酒点头:“你信?”   竹漆一脸莫名地看着他:“不然呢。”   释酒又翻他白眼:“你知不知道知栩仙尊被一个天阶收养的事情。”   竹漆看了一眼陆辞雪, 道:“现在知道了。”   “那不就是了, ”释酒冷笑道, “那个自大的家伙若当真说话算数, 你猜为什么会出现如今这个场面?”   竹漆:“……”   好像、好像也是。   如今「兑换」规则失效, 两人不再受到影响, 知道的几乎都能说。   但鉴于如今在场不在场的正道都陷入了难以置信的大脑风暴之中, 释酒便没有再添一把火。   他和竹漆知道现下这个情况也轮不到他们来安葬尊上, 便把尊上的身体留给了陆辞雪,顺带把众魔们带过来的魔族碎片也留给了原地呆住的正道。   临走之前,竹漆挣脱开释酒的拎后脖颈, 重新掏出一把傀儡放到尊上的血泊之中,道:“尊上有没有和你说过,他会回来。”   陆辞雪耳鸣得有些严重,他整个人钝得有些厉害,仿佛锈了多年的铁器,想调动喉舌发声,古怪地沉默了半晌却依旧没能成功。   好在竹漆脑回路奇特,一直都不同寻常。他重复了很多遍:“尊上有没有和你说过他会回来。”   “他对你很不一样。”   “他不会放任你不管的。”   “他不会想看见你这样的。”   竹漆有时候觉得自己也许和死人打交道多了,自己也变成了产生不了感情的傀儡死人,对外界的一切都有一种漠不关心的隔阂。   直到他看见陆辞雪在听清楚自己说话的那一刻,迟钝地抬起头来,红透的乌瞳直直地看向自己。   宛如在暗无天日的深渊之中倏地亮起的一抹微光,微弱,却真实存在,摇摇欲坠地吊起了垂死之人的最后一口气。   陆辞雪张了张口,嗓音沙哑:“他……他说。他忙完这段时间,就没有必须要离家多日的事情要忙了。”   “他还说,”陆辞雪眼睫颤抖,仿佛抓住了关键,“未来一个月,他会在杳无人烟的冰原闭关。”   竹漆认真道:“尊上的死能换人魔两界和平,这次身份暴露应当不在他计划之内。尊上当初向正道索要男宠却再三不肯要你,应当是只是不愿你见今日之景,也不愿你见了伤心。”   “他曾委婉暗示过我们不必为他的死悲恸,”竹漆说,“尊上并非无情之人,你对他用情至此,即使为了你,他也应当不会甘愿赴死,也许他当真有什么后手。”   “可是死而复生哪有这么简单,”释酒是真不相信乌惊朔那个没头脑的家伙会想这么多,“夺舍定会遭反噬,重塑肉/身古往今来从没人成功过,灵肉融合也需要极高的适配度才行,他真能自己活过来,我以后倒立给他开空间。”   竹漆:“……”   释酒低声道:“神魂不能在阳间逗留太久,肉/身死后七日内已经是极限,没有肉/身温养还要强留在人间,下场只会是魂飞魄散。”   “万一尊上真的只是因为不得不死了,根本没有后手,那我们等完这一个月后该怎么办?”   万一真是如此,那他们直接完蛋。   陆辞雪沉默。   陆辞雪的灵力一直没断,配合着竹漆的傀儡转移,短短时间内已经勉强将乌惊朔的身体维持住了人形。   很明显,他们没有资本赌。   死后七日是魂魄逗留的最长时间,无论再厉害的神魂也都会不断衰弱,过了这个时间,不是去地府喝孟婆汤投胎,便是强留在人间等待灰飞烟灭。   哪个结果,他们都赌不起。   万一赌错了,他们同样错过了招魂的机会,届时他们甚至连去哪里找乌惊朔都不知道。   竹漆也想到了这一层,沉默了。   魔尊的身体已经勉强有了形状,陆辞雪跪在他身侧,半身几乎已经被乌惊朔的血浸透。   他只看了一眼便觉得眼前眩晕,下意识闭上眼睛,不敢再看。   乌惊朔的身体说是千疮百孔都不为过,陆辞雪以前从来都想不到一个人的身上能够有这么多道伤口。   怎么能,如何能。   大人当时该有多痛。   陆辞雪喉头堵塞,强迫自己不去多想,俯身把乌惊朔抱了起来。   陆辞雪跪得久了,双腿早已麻到没有直觉。然而他起身一个踉跄,下意识茫然地愣了一下。   他踉跄不是因为大人太重。   是因为大人太轻了。   全身的血液近乎流光。太轻了。   陆辞雪的脸色本就苍白,在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更是彻底失了血色。   陆辞雪闭上眼睛,身形摇摇欲坠,呼吸之间都是令人胃部翻涌的血腥气味。   他怀里抱着安静轻飘得过分的柔软躯体,只觉天地浩然阔大,万物之家,他却茕茕孑立,茫然无措,不知何处是归宿。   他没有家了。   他用言语杀死了一遍乌惊朔,再亲手把最致命的利刃捅进了乌惊朔的心脏。   他再也没有家了。   *   修真界的氛围过于死寂了。   他们起初的反应和陆辞雪一模一样,皆是难以置信。   毕竟这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身份能够联系在一起,本身便令人惊掉下巴。   可是在察觉这一切并非恶作剧之后,正道修士们便挨个陷入了死寂之中。   他们看着宗主长老面各个面色凝重,对着从魔界带回来的灭族碎片研究讨论了数天,隐约察觉到了不安的弥漫,不免踟蹰不前,宛如做错了事的孩童。   他们有的从知事起就听闻魔尊恶名,耳濡目染之下,厌恶魔尊已成常态。   这个印象在今日忽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翻转,有人告诉他们:他们杀错了。   他们杀的那个魔从正道手里接回了恶贯满盈的魔族,回去之后便严厉处死了那些作恶多端的大魔。   他们杀的那个魔没有指使手下屠戮人族村庄,反而将唯一幸存的小孩带在身边,养得很好。   他们杀的那个魔没有放任邪器为祸人间,不仅没干过,被猜疑的时候反而被自家「空间」魔族干成了重伤。   关于魔尊做的恶事越来越多,再加上魔尊一个顺手偷走他们的牌匾门面,再目中无人地朝他们讨要几个男宠激化一下矛盾,诛杀行动便顺理成章了。   虽然他们依旧理不明白魔尊为什么要用这种低级的手段挑衅正道激化怒火,但他们私底下众说纷纭,一致得出来了一个最合理的说法:   魔尊身中见青山无法反制终有一死,背的黑锅太多无法彻底洗白,又因基本道义在心中,为了维护和平诛杀了许多满手鲜血的大魔,为此还被许多内部魔族记恨报复。   加上外围许多魔族打着魔尊的旗号疯狂作妖,于是不得不出此下策,用自身一死换万物生。   这个说法暂时还没有得到百分百的印证,但是「空间」和「傀儡」那边送来的证据越来越多,越挖越有,愈发印证了这个最不可能的答案。   参与了这场讨伐和诛杀的正道半夜起来都要给自己一巴掌,道心能不能稳住暂且不论,反正睡是睡不安生了。   更别说陆辞雪。   他们原以为自己已经够难受的了,一想起陆辞雪,便只余同情和不忍。   哪个修者在漫漫求索路上没有羡慕过陆辞雪,百年难见的天灵根,还有一个出身神秘但事事都依着他向着他给他撑腰的年轻天阶。   可如果早知道代价是这位天阶其实身中剧毒命不久矣,背锅无数有苦难言,最终还要让陆辞雪亲手杀死最相依为命的人的话,大抵就没有人会羡慕了。   万年寒冰作棺,守住肉/身不腐,陆辞雪不眠不休地榨遍了浑身的灵力,直到经脉刺痛内府酸胀,才堪堪有点停手的意思。   可乌惊朔受的伤太过致命太过严重,短时间内根本没办法彻底修补好。   陆辞雪不敢停,他怕自己不能在招回大人魂魄的时候没能替他修补好那具千疮百孔的身体,更怕做空一停下来就会不受控制地一遍遍回想起乌惊朔中箭时的情形。   乌惊朔当时直勾勾地盯着他身上溅到的鲜血看,看了很久。   他连自己中了一箭,神情都是有些发愣的,低头看了一眼从胸前穿过的剑尖,便又挪开了眼神。   好像生死早在预料之中,所以一直都不在意一样。   唯独盯着他衣襟上的血看了很久很久,好像眼下所有事情都没有弄脏了他的衣服重要一样。   那个时候大人想的是什么呢?   大人会想起他当初恨不能把沾过魔尊气息的衣裳通通销毁的模样吗?   会的吧。   要不然,怎会为这种事情在意得如此明显。   “……”   陆辞雪隔着冰棺,低头抵在乌惊朔的上空,喉音干涩不成语调:“……大人。辞雪错了。”   他一字一句,说得缓慢又沙哑:“您多恨辞雪一点。”   “辞雪做了这么多让您伤心的事情,”他隐忍地闭上眼睛,眼泪滴在寒冰上,也凝成了冰,“您打我,骂我,报复我,折辱我,不要我。”   “都是应当的。”   陆辞雪左手的刀伤没好全,又添了几道纵横的新伤,血液滴滴答答混入冰棺之下的繁复招魂阵法,为其注入了不计其数的微光:“只要您能给出一点回应,让辞雪去接您回来。辞雪什么都可以。”   “……求您。” 第37章   繁杂的阵法渐次亮起光芒, 将所有微光汇聚到最中间的冰棺之中。   旧物作引,血气为信,肉/身为器, 引逝者魂魄来此。   地下冰室寒雾缭绕, 陆辞雪身着单薄, 不知疲倦地放干了半身的血。   失血和寒气将他脸上不多的血色冻得一丝全无, 乍看之下甚至与透蓝的寒冰无异。   陆辞雪有点感觉不到自己的身躯了,但这并非什么大事,陆辞雪只是漠然地扫了一眼自己毫无血色的指尖,便又挪开了眼神。   蕴含着灵力的血不受寒意影响,缓缓地流过每一寸阵法纹路,最后聚集在冰棺之下,化作血色勾勒的陌生符号缓缓爬上乌惊朔的皮肤。   陆辞雪的目光牢牢盯住满身血红的乌惊朔,手指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被他强压在掌心:“大人。您若恨辞雪, 还望您……能亲自来向辞雪讨个公道。”   这个招魂看着并不怎么正派, 因为正派的招魂方式陆辞雪全部试了一遍。   渺无音讯, 半点回音都没有。   大人不知是不是仍旧记恨着他, 三魂七魄他连一缕都捞不着, 茫茫天地之间, 陆辞雪守着一具伤重难愈的冰冷躯体不敢离开, 日夜不休地用遍了所有能用上的偏方。   毫无用处。   走投无路。   释酒和傀儡这些天已经找遍了所有可能被尊上选中的极寒之地, 却还是没能找到新生命的痕迹。   极寒之地人迹罕至, 如果尊上留下的后手当真在那里, 他们不可能察觉不到气息。   眼看着七天转眼即逝,脖子上的铡刀早已摇摇欲坠,欲落不落。   他们已经没有时间了。   很显然, 陆辞雪承担不起最坏的代价。   陆辞雪冷得有些战栗,失血过多让他眼前晃出重影,连大人安静的容颜都显得不太真切。   大人体热,阳气偏盛,冬日的时候总是仗着自己寒暑不侵,随意披件外衣就开始四处溜达。   大人自己这般做派,却总觉得他冷,每次都要把他抓进来暖被窝,但其实被窝里温暖如春,整张床榻上只有他才是手脚冰凉的寒气来源。   被乌惊朔按在怀里抱着的时间久了,陆辞雪便也似乎被那炽热的体温烘得全身发暖。他听着殿外寒风呼啸,窝在乌惊朔怀里的时候只觉得异常地安心。   可如今的大人失掉了所有的体温,静默地躺在寒冰之上,全身上下找不出一处完好没有受过痛楚的地方。   陆辞雪倚在棺外缩成一团,无端觉得鼻腔泛酸。   他不知道怎么了。大人走前还低笑着数落他还是小孩做派,可一夜之后的事实宛如晴天霹雳,当头一棒打得陆辞雪剧痛颤抖,连睁开眼睛的勇气都没有。   他怕自己一睁眼,便发现这一切并非醒来就会消失的噩梦。   “……”陆辞雪闭了闭眼,强迫自己中断思绪,将注意力转移。   这招魂阵法的出身的确比较野,用活人精血在已死之人的躯体上绘制阵纹,借活人气息躲避天地规则,来追踪符合躯体气息的那道魂魄。   优点是只要魂魄尚处于阴阳两界,便有七成以上的概率能够将魂魄拉回。   缺点是发动一次消耗的活人精血气极其庞大,且对发动这的修为要求很高,不垫上几百年道行都不够完成阵法。   好消息是,缺点对陆辞雪而言简直再小不过了。   陆辞雪不敢报以百分百的希望,却几乎将所有的筹码全都赌了上去。   可世事大抵都是事与愿违的。   血色阵纹爬满乌惊朔满身,明明灭灭闪烁着幽光,招魂阵法已经彻底成型。   一旦找回尸身所属的魂魄,阵纹便会隐没下去,成为新的规则,约束魂魄在原肉身中温养,同时也成了抵抗天道规则的一道屏障。   可是陆辞雪等了很久很久,眼前的血色阵纹依旧在缓缓流动,这具千疮百孔的身体依旧是一具毫无生机的空壳。   陆辞雪的牙关开始颤抖。   地下冰室照不见日升月落,用以判断时日的蜡烛已经烧空了七根,陆辞雪脸色发白,蓦然挥袖打掉了所有的烛台。   一定是他总是盯着大人看,所以错觉时间变长了而已。   生死之事毕竟事关阴阳两界,不可能说子时一到,滞留人间的魂魄就立刻魂飞魄散,亦或是子时一到,奈何桥上的所有鬼都必须度得立刻卡点投胎。   这不合理,也不可能。   总有误差,总有挽留的空间。   他……他还有机会。   可是招魂阵法下一刻反馈回来的结果让陆辞雪忽然顿住了。   血气化作的阵法纹路明灭闪烁着,罕见迟疑了,再三确认之下,最终将部分血色符文隐没进乌惊朔的体内。   这并非是觉察出乌惊朔神魂气息的意思。   招魂阵法一般只有两种可能,成功和失败。失败有很多种原因,比如魂魄太过黯淡支撑不起回归肉/身,亦或是已然遵循天地法则转世投胎,无法应下招魂的召唤。   一旦拥有确切的结果,都视为此次招魂完成,不论成功或失败,阵纹都会彻底隐没或消失。   而只隐没部分血色阵纹,意味茫茫天地阴阳两界,阵法找不到哪怕一缕有关那人魂魄的气息。   因为找不到,所以一直会保持着寻觅的状态。   找不到就是找不到,哪里都没有。   伤心至此,连一缕魂啊魄啊,都不肯给他留。   断掉所有可能留给他的念想,那日瓢泼倾泻而下的箭雨之前,已是最后一面。   那日之后,走得干干净净。   陆辞雪慢慢红了眼睛。   他垂着眼眸,感觉到大人的面容逐渐在血色幽光中模糊重影,声音轻得几不可闻:“您果然。”   “再也不愿见我了。”   ……   匆匆赶回来想知道招魂结果的释酒和竹漆在门外等了半天,都等不见陆辞雪的身影,后面是璞真心急如焚,硬是闯了结界进去,这才在冰室里发现了枕在冰棺上阖眸安静,呼吸微弱的陆辞雪。   他安静得过分,连呼吸和心跳都像是被冻住了,宛如一座栩栩如生的冰雕。   璞真脸色当场就变了,浑厚的灵力震碎了几乎将陆辞雪浸透的寒气寒冰。   陆辞雪这些天来一直处于灵力亏空的状态,全身压榨透支到极致,偏偏他自己浑然不觉,或者说察觉了,却没有停下的意思。   需要用到灵力的地方多了去了,陆辞雪有点忙,懒得顾及这些小事了。   数日以来渺无音讯的招魂都没能让陆辞雪崩塌,因为他知道乌惊朔的魂魄尚存于世,他还有机会。   他还有最后一道招魂没用,他还有希望。   可是现在最后一道招魂也没用了。   乌惊朔的魂魄不在阴阳两界,不在他能踏足的所有地方,那还能在哪?   陆辞雪不知道。   他好冷,大人的身体也好冷。他想钻进乌惊朔的怀里和他一起取暖,却怕乌惊朔入他的梦,冷冷训斥他如何还有脸面保持从前的亲昵做派。   陆辞雪不敢。   陆辞雪在触碰大人和被大人斥骂之间痛苦地衡量了很久,终于感觉筋疲力尽。   他闭上眼睛,不再祈求梦中的大人还能对他和颜悦色。   毕竟即将淹死的人已经顾不得这么多了。   大人的魂魄不肯来,他就悄悄奢侈一把,亲自下去找大人赔罪道歉。   也许还能见到大人一面。也许呢。   这对如今的陆辞雪而言,已经是极其奢侈的念想了。   陆辞雪放弃了所有抵抗,任凭寒气冻结心脉肺腑,放任意识滑入深渊,等待意识的再次苏醒。   下次睁眼之时,他便做个朝生夕死的蜉蝣,七日内找得到大人,那便算他走了天大的狗运。   找不到大人,那他便去陪大人。   可惜他没等到亲自下去找大人的机会,只等到了璞真的声音:“辞雪!”   陆辞雪的神智恍惚得厉害,迷迷糊糊之间,第一反应是:   好吵。   有没有人能把他师父打晕几天。   不然他怕是还没找到大人,就要被师父用招魂抓回去了。   几个魔族察觉陆辞雪醒来之后异常地沉默和失落,在旁边看得心惊胆战,生怕一个转眼他就真的找个悬崖跳了。   不用问也知道这次招魂必定还是失败。   释酒叹了一口气。   纳了闷了,尊上的神魂怎么就这么难找。   难不成天阶的魂魄有自己的想法,亦或有自己独特的栖身之处?   还说有后手呢,魂魄都找不见,真的能有后手吗。   这话释酒不敢当着陆辞雪的面说,怕陆辞雪更想跳了。   他对知栩观感不算差,知栩能靠不多的讯息猜出了很多事情,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也愿意向魔尊伸出援手,加之他们现在也知道了眼前这位还真是尊上一手养大的材……小孩。   而且不是他故意抹黑尊上形象,实在是尊上平常心大得很,旁人的咒骂不在乎,恨不在乎,埋伏暗算不在乎。   释酒鬼鬼祟祟夜探花园,尊上直接虎视眈眈如临大敌。   他真服了。   他不就是想看看尊上的花草是怎么养得这么生机勃勃的而已,至于这么大仗势么?   就这,还魔尊呢。 第38章   不开玩笑, 要不是因为尊上是天阶,否则分分钟得被手下魔篡位。   他们现在甚至不敢安慰知栩一个月后或许就能真相大白,因为乌惊朔翻过的车实在太多了, 而头顶面前的胡萝卜起效是有限的。   用那一点微弱的希望吊着所有人, 再在揭晓之时粉碎所有希望, 这种事情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 真的会出事的。   好在陆辞雪似乎已经缓过来了,他愧疚地道了歉,温声谢过所有人的帮扶,自己站了起来。   转眼看见释酒和竹漆在这,还会特地过来告诉他们方才招魂的过程和结果。   仿佛一夕之间正常得无事发生。   竹漆站在外围,默默地观察了半天,扭头对释酒说:“你觉得他对尊上的重要性如何。”   释酒想到乌惊朔三令五申的样子:“应该……不低。”   竹漆点点头。   他想的也差不多。   竹漆掏出了一道木傀儡勾勾刻刻,找陆辞雪要了一滴血,滴进去之后转头把傀儡塞给了璞真。   陆辞雪不知道竹漆要干什么, 但也给了, 给完也没有过问。   短短七日, 他便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无数岁, 鬓边微灰的头发如今已经长出了不少白。   璞真沉默半晌, 收下傀儡, 道了谢。   竹漆没说用途, 他大概也知道, 应当是怕陆辞雪再想不开。   到了他这个年龄和阶段, 其实已经可以说是圆满了。   璞真在诸天剑宗七百九十一年, 从一介籍籍无名的小弟子爬到如今德隆望尊桃李满天下的威望长老。   他积累了丰厚的修为、学识、阅历、财富和地位,教出了最引以为傲的学生,他拥有一个极其幸福的后半生。   璞真性情高傲, 当初收了陆辞雪作学生,看的不是他的背景和悲惨的出身。   这个学生的位置,是陆辞雪在试炼考核之中用极其精彩亮眼的表现亲手夺得的。   陆辞雪的心性和悟性早已注定了他并非池中之物,璞真倾囊相授,教导严苛,生怕好苗子在自己手中辱没,故不敢有半分懈怠。   陆辞雪经常往家跑的事情他是知道的,他没反对过,很赞同。   知感恩,有分寸。   当初决定讨伐魔尊的时候,璞真委婉地找陆辞雪问过他家大人的意思。他们当时想的是若有天阶助力,定能拿下此次胜利。   陆辞雪修书一封问了乌惊朔,当时乌惊朔人在外地,潦草又认真地回了两句:“抽不开身实在抱歉,不过你们胜券在握,应当不必担心。”   有见青山的帮助,修真界内部给出来的预测也是相似的答案。   当时璞真只以为这是天阶修者客套的推脱,没察觉异样,可是今日再翻出来回味,他才终于明白了乌惊朔话中的话。   何能胜券在握?   “该死”之人顺势赴死罢了。   璞真这些天来枯坐不知几时,总也想不明白魔尊为何这样做。   他知魔尊定然不会轻易被那干尸杀死,当初看见魔尊宁愿透支到神魂受损也要强行突围,只以为是魔尊情况江河日下力有不逮。   可陆辞雪说,那是因为他也中了见青山,一旦被成型的阵法缠住,便会被吞噬掉全身灵力,毒发而亡。   璞真以为魔尊强撑着见青山的发作也要闯入关押陆辞雪的地方是因为察觉异常,宁死也要拉垫背。   可陆辞雪说,魔尊那一刻只是想解开他的修为,让他得以愈合伤口。   璞真亲手放出的干尸妖魔害了魔尊,也差点害了他的徒儿。   他亲手射出的那一剑洞穿了魔尊的要害,也在真相大白之后杀死了他的徒儿。   后来璞真日想夜想,枯坐多日看着陆辞雪形销骨立的身影,其实也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亲手毁了陆辞雪,毁了那位天阶修者,毁了自己恪守多年的清规戒律的。   他想不明白魔尊这样一个几近飞升的大魔,为何背负世人的骂名仍旧不以为意坦然赴死,却在死后的那一刻剥开真相,像是在和所有人开一个残忍的玩笑。   道心摇摇欲坠将破未破,对自己的诘问责备太过深刻太过痛苦之时,总难免出现过怨怼之言。   可璞真忽然顿悟了之后,才发现这一切根本怪不得魔尊。   魔尊从一开始便拒绝了陆辞雪的接近,拒绝了唯一一个可能戳穿他身份的人的参与和深入。   他从来没有打算让魔尊所做之事真相大白,百年大计推进至此,原本该以恶人伏诛圆满收尾,只留两界和平在人间。   如若没有这次阴差阳错的身份暴露的话。   “谋士以身入局,”璞真抬手按在了陆辞雪的肩上,一字一顿道:“辞雪。师父犯的错,给师父一个机会弥补。你……别冲动。”   “不必了师父,”陆辞雪摇了摇头:“大人救我这么多次,付出了这么多的代价,不是为了看我自寻死路的。”   他轻声道:“是辞雪方才一时糊涂,以后不会了。”   再等大半个月。   就算还是没能等到大人,他也不能再这么自私地寻死了。   这条命是大人的,他若这么轻易地就将这条命拱手相送,又怎么对得起大人为他受的伤。   他还不能死。   那些压在魔尊身上的罪名还没有完全洗清。   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不如再做得更彻底些。   “……”璞真看了看陆辞雪仍旧苍白的神色,忧心忡忡。   *   研究怎么诛杀魔尊的原班人马凑在一起研究怎么把人魂魄召回来,剑宗宗主一手建起了天下第一大宗,人脉力量不可小觑,释酒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位剑宗宗主从陆辞雪那取来了尊上的画像,托小鬼带去问过地府的孟婆。   可惜那边的回复说是眼生,大概没见过。   问了一路的鬼差,都是一样的答案。   但此举还是震撼到了两个魔界来的乡巴佬小魔,他们凑在一起嘀咕半天,一致决定下次修真界再打上门来就直接举双手投降倒戈。   竹漆本来就和修真界有交易,属于编外合作人员,到时候真打起来应该也不会祸及他,于是释酒琢磨着也给自己搞一个。   连冥界人脉都有,这还打个屁啊,到时候人家下去打个招呼,直接拿着生死簿把他们收了。   可惜修真界的修士们不是忙着上天入地找魂魄稳固道心,就是忙着闭关重新修炼心境,根本没空理他。   魔尊死的第一个月,修真界人力所能涉及的寒冰之地全部驻有人手,至今未发现生命痕迹。   魔尊死的第三个月,乌惊朔的魂魄消息依旧杳无音讯,他们已经将冰原之地有多少种群,每个种群有多少新生成员都摸得清清楚楚。   结果魔尊生前的异常,他们一致赞同有后手这个可能性,因而一直在预备着。   魔尊若当真给自己准备了新身体,总不至于给自己换个其他种族,因而他们起初的搜寻目标都是魔族生命。   但这极寒之地别说人了,妖都没几个,他们只好退而求其次,把目标定在了所有开灵智的生命身上。   虽然知道这么做大抵都是海底捞针,但万一人家一不小心进错身了呢。   可惜还是渺无音讯。   魔尊已死,没了魔尊这个会亲自出面“接人”的挡箭牌,魔族的小动作明显收敛许多。   陆辞雪似乎真的释然了不少,他忙碌了起来,身上时常带着寒冰的气息,日子又恢复了以往的轨迹。   修炼,给师弟们授课,照顾魔殿里被藏得完好无恙的小花园,回冰室问问大人今日愿不愿意回来。   只是偶尔会在第不知多少次招魂失败之后毫无征兆地把自己反锁在冰室之内。   陆辞雪向来懂事,大人吊在他跟前的胡萝卜失效了,他便自己找了很多根平替,在无数个迫切渴望长眠的夜晚吊着自己,再活一日,就一日,说不定明天乌惊朔就会醒过来了。   日复一日,重蹈覆辙。   可是陆辞雪眼前的幻觉还是越来越多,这不是一个好的预兆,陆辞雪已经很努力在克服了,可惜还是有点不尽人意。   陆辞雪盯着沉睡之中的大人看时,能听见大人在他耳边淡声问为何不过来找他。   陆辞雪的视野之中那道刻骨铭心的身影蒙上了一层雾,在他或清醒或不清醒的幻觉之中出现得越来越频繁。   有时候是含着笑说感觉自己也快成了冰,有时候朝陆辞雪抱怨能不能不要往他身上浇血了,有时候问他身上怎么这么多道刀痕,还在流血,非要再割几道不可吗。   陆辞雪有点想冲上去抱住大人,但怕大人原地消散,只好遗憾收手。   他会很珍惜地多唤几句大人,等幻觉中的乌惊朔应完之后,才柔和地摇摇头:“抱歉大人,您训斥我吧。不这样的话,辞雪可能有点分不清现实和幻境。”   “不过您放心,”陆辞雪小声说,“等不到您,我不会死的。 ”   陆辞雪有时候分不清是沉睡的梦还是清醒的幻觉,但他很幸运,梦中和幻觉里的大人从未对他说过重话。   陆辞雪觉得这有点不合理,可他后面想想,除了他不拿自己的生命当回事之外,大人百年以来从来没有对他多严厉过。   这么一想,陆辞雪终于恢复了一点清醒,宛如小孩犯错一般,悄悄把身上不记得什么时候多出来的割伤处理好。   他的确有点不记得这些伤势怎么来的了,也许是不小心按到剑刃上了吧。 第39章   魔尊死后的第一年, 人族与魔族爆发了几次冲突,均由魔族战败告终,经历了半年的谈判, 最终促成双方和平契约的签订。   魔尊死后第二年, 陆辞雪擅自使用起死回生的邪术, 遭到反噬。   魔尊死后第四年, 陆辞雪达到地阶大圆满,想引来天雷提前渡劫跨越天阶,失败,重创。   魔尊死后第五年,陆辞雪体内沉珂骤然爆发,师门在「空间」新晋族长释酒的帮助下盯着陆辞雪养伤,陆辞雪被迫安分。   后来陆辞雪有点记不清时间了,等待已经成为了日常,时光似乎真的能冲淡记忆, 他逐渐有点想不起来之前发生过的事情, 偶尔在大人身边待久了, 会记不清今夕是何年。   记不清, 他便不记了。   他看着人魔两族之间的关系终于趋于缓解, 看着人族休养生息, 看着两族贸易逐渐繁盛, 总会想起乌惊朔在一个地方待不住, 就喜欢四处乱转, 累了就回家狠狠窝上数月, 每天就巴巴地等着看他今天做什么晚饭。   如今在一个地方待不住的人变成了陆辞雪,他在一个地方静默不动久了,会被茂盛的幻觉折磨疯的。   以前靠近大人还能缓解一点, 现在连带着大人冰冷苍白的手握住刀刃没入血肉,能带来的清醒都已经少之又少。   日子过得好慢好慢,陆辞雪终于有点坚持不下去了。   他分不清自己这么坚持究竟为的什么,也不知道究竟怎样才能等到大人愿意回来。   上穷碧落下黄泉,穷尽一切手段找不到失落的魂魄,早已黔驴技穷。   现在等不到,也怕自己今后都等不到。   陆辞雪察觉得出自己的心态已经逐渐开始失衡了,可是他没办法保持冷静。   他开始无止境地疯狂修炼,将最后的希望寄托于飞升成神了,也许就有起死回生的神力了。   可是飞升是多么虚无缥缈的事情,即使成为了天阶,若是运气不好,距离飞升也还有千万年的距离,古往今来所有尝试突破飞升的天阶无一例外都没有成功。   然而若是连神都救不了大人,那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能救?   陆辞雪不知道。   但这并不妨碍他为自己找好了最后一根胡萝卜。   提前渡劫陆辞雪已经试过了,当初他太过稚嫩,不知天高地厚,最终失败而终。   这条路暂时行不通,但还是有可取之处。   陆辞雪放弃了传统的吸取天地灵气化给自身的修炼方法,那太慢了。   他开始频繁引来渡劫天雷,在每一次雷劫中锻体淬炼,甚至开始尝试吸收雷劫。   那些雷劫中蕴含着的天地法则和巨量爆炸式的灵力一遍遍摧毁他的肉/身,重塑,再继续摧毁。   一次雷劫九九八十一天,旁人守在一边看得心惊胆战,每次都要抱着陆辞雪的魂灯紧张地守着,等雷劫过后从寸草不生的深坑之中挖出一具不成人形尚有口气的焦炭。   曾经一个见青山能让陆辞雪疼得两眼一黑,如今他全身被天雷洗遍,寸寸经脉骨血在惊雷之下摧枯拉朽般破碎焦黑,心里唯一的想法竟是觉得那几年无望的等待煎熬比这天雷难熬多了。   他真是不知好歹。   师尊知道陆辞雪这么做的时候第一次发了史无前例的火,劈头盖脸地训斥他不要命了。   一次天雷就是一次生死劫,一旦陆辞雪哪次没扛过去,那便是当场魂飞魄散。   可陆辞雪不听。   只有在致盲又极致的雷光闪烁之中,他才能获得片刻的安宁,那一刻没有幻觉,没有心魔,没有钝刀子割肉的痛苦,没有大人冰冷了无生机的脸,只有濒死的快感。   这一次,天雷击穿了陆辞雪护住心脉的法器。他的魂灯当场裂出了两条深深的裂痕,火焰黯淡得几乎看不见,将灭不灭。   与此同时,冰棺之中的招魂阵法失去了主人血气灵力的供给来源,闪烁半晌之后,失去了原有的光芒。   于是谁也没有发现,在招魂阵法失效的那一刻,远在千里之外的极北之地最深处,一道幽然的魂魄被投入了一朵等待多时的九幽冥霜花中。   九幽冥霜花绽放之处位于冰原往下蔓延数千尺的地方,四周皆是坚硬无比的幽蓝冰山,没有弟子搜寻值守。   天地灵气汇入九幽冥霜花,一瞬之间完成了从花苞到完全盛开的过程,按照魂魄形状逐渐雕琢出了贴合的人形。   在人形缓缓形成的那一刻,沉睡之人修长的手指轻微地动了动。   *   竹漆碎了一地的傀儡,盯着远处缓缓平息的雷劫,正在思考怎么在尊上的遗体前因为没保住他遗留于世的养子而谢罪。   陆辞雪敢这么挑衅天雷,凭的就是他自己的灵根特性,凭他自己就是世无双的顶级医者。   只要最重要的心脉不受损,受再重的伤势最后都能痊愈。   但这次不知是不是挑衅天道过了头,引来的雷劫猛烈得别具一格。   而且陆辞雪身上分明有很多稀世法宝,每次找死之前都要小心翼翼地藏好。   一问之下才知道,那些都是尊上留给陆辞雪的。   用一件,少一件。   竹漆表示理解,但这样下去,他们可能真的要看不住这位热衷找死的仙尊大人了。   璞真冲了上去,哆嗦着手从焦黑的废墟之中翻出了一具生死不明的人形。   有气,还活着。   庞大的灵力注入,新生的筋骨皮肤缓缓覆盖掉焦黑的伤势,良久之后,陆辞雪才清醒过来。   他的声带还没有完全长好,发不了声,手指因为疼痛残余还有点生理性的发抖,慢慢地在璞真的手腕上写了一句多谢师父。   璞真又心疼又无奈,长叹一口气。   虽然他极其不赞同陆辞雪用这种极端的方法快速积攒境界修为,可无法否认的是,陆辞雪的恢复速度一次比一次快。   第一次承受渡劫天雷,陆辞雪生生去了半条命,如今却完全如家常便饭,这还是在每一次引来的雷劫越来越强盛的情况下。   史书记载之中,从地阶大圆满升到天阶时间最短的人也用了将近九百年,多的是老死在地阶的修者。   可陆辞雪这个样子……不出意外的话,百年以内甚至真的有望摸到一点。   陆辞雪撑着自己站了起来,却不知是不是因为动作幅度过大,牵引到了心脉的伤,嘶哑地咳了几声。   他擦去唇边溢出的血,忽然感觉今天好像少了一点什么。   陆辞雪站定,按着心口缓了一会,茫然地思考着那股空缺感来自哪里。   他觉得自己好像真的给雷劈出点问题来了,这股熟悉又陌生的感觉令他如鲠在喉,仿佛不找出来就难以静下心……   那股一直吸收他的血气供养着的招魂阵法,消失不见了。   陆辞雪脸色变了。   他来不及解释太多,借了释酒的空间裂缝迅速赶了回去。   招魂阵法由于一直找不到目标神魂,一直处于交易进行中的状态,因而从来没有消失过。   陆辞雪这次伤得太重,自身都差点难保,难免断了供给阵法保持运转的灵力血气。   ……是他失策了,居然没有提前留好后手。   招魂阵法是一定不能停的,停了他便寻不到大人了。   只要天地之间出现哪怕一缕大人的魂魄气息,这道招魂阵法都能将乌惊朔拉过来。   释酒开了空间让陆辞雪先走,转头看见还在一旁守着陆辞雪渡劫的剑宗长老和弟子们,于是顺手又给他们开了一道回宗的空间裂缝,然后带着竹漆一起跟着陆辞雪回去。   他们平常没什么事的话,一般不怎么踏足陆辞雪和尊上在人间的家,可是看陆辞雪匆忙的模样,出事的缘由可能与尊上有关,因而他们也迅速跟上了。   到了地下冰室,看见陆辞雪有条不紊地划开手腕,重新修补续上断掉的招魂阵法,纷纷松了一口气:“原来是招魂阵法断了啊。”   还以为尊上的遗体给人偷了。   没事就好。   陆辞雪低声道:“多谢两位族长出手相助。”   “小事。”   招魂阵法的纹路重新被新鲜的血气浸润,幽光莹莹,依次亮起,最终汇聚在位于阵眼的冰棺之中。   按照以往的惯例,招魂阵法会重新启动,按照契约逡巡一圈,搜寻无果之后重新将阵纹隐没下去。   这个流程陆辞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连阵纹什么时候消失隔多久闪烁一次都记得一清二楚。   正当他准备收手温养破损的心脉时,下一刻却见招魂阵法光芒大亮,诡谲陌生的血色符号在同一时刻全部浮现,绕着冰棺之中的人飞速环绕起来。   陆辞雪骤然一愣。   他起初并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释酒和竹漆正打算开空间跑路,见状也愣了一下:“……怎么,坏掉重修的阵法运行起来就是容易出问题?”   竹漆也挠挠头:“那拆了重画吧。这次我来。”   陆辞雪手腕一疼,随后又见自己手腕处即将愈合的伤口蓦然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撕裂开来,更多的血液喷涌而下,灌注到了急剧发亮的阵法纹路之中。   寒气缭绕缥缈之中,在场所有人都嗅到了越来越清晰的神魂气息。   那个最不可能发生的可能宛如一记闷棍,当头将陆辞雪敲得头晕目眩,呼吸发抖。   他难以遏制地颤了起来,手上划开皮肉的力道有些控制不住,一下便划出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他却丝毫感觉不到痛楚似的又来几下,只一味地将血液浇在招魂阵法上。   一道无形的手攥住陆辞雪的心脏,他几乎无法动作,无法思考,无法呼吸,泛红的眼眸死死盯住在乌惊朔皮肤上流动的咒文。 第40章   小棉花在宿主肉/身死亡的那一刻就将乌惊朔的神魂收回了主神空间里面, 放入专门用于保存温养宿主魂魄的灵池之中好生养着。   回主神空间之前,小棉花还特地看了一眼现场。   正道的人都在欢呼,魔尊死透了, 现场大火弥漫, 焦黑一片, 连宿主的肉/身都无法避免地血肉模糊, 就算信没送出去,应该也被毁了个彻底,问题不大。   任务圆满完成,宿主魂魄成功回收,最终得分和评级极高,小棉花要开心死了。   就是可惜宿主离体之后神魂不能久待,得靠灵池养着,不然它高低得带宿主开香槟庆祝庆祝。   在死遁下线之前,小棉花就已经和乌惊朔提前打了预防针, 制作新身体的天灵地宝已经拨下来了, 在极北冰原养着呢。   但那九幽冥霜花花期极短, 转瞬即逝, 所以为了避免错过时机, 需要魂魄注入花苞之后才能等花盛开雕琢身体, 雕琢肉/身和灵肉融合加起来预计需要一个月。   于是乌惊朔哼着歌, 转头也给陆辞雪打了一针预防针, 告知他自己一个月后就会回来。   小棉花开开心心地上报主神, 迫不及待地递交宿主的复活申请, 那边审核很快,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通过了。   看着复活流程正在缓缓推进,没有宿主和它说话, 小棉花闲着也是闲着,于是雀跃地把小花园的数据导入自己的数据库中。   然而事情就是在这里出现变故的。   小棉花接到故障通知的时候大惊失色,着急忙慌地从幽香静谧的小花园中窜了出来:“怎么了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我家宿主魂魄呢?魂魄有事没事?”   主神沉吟半晌,挥手化出了一道灵镜:“你们完成的这个世界,似乎衍生出了一些意外的惊喜呢。”   小棉花:“?!”   它用棉蓬蓬的身体凑上去看了一眼,看见乌惊朔的神魂一旦有落入人间的趋势,就会被一股莫名的力量牵引到其他地方。   然后它往牵引的地方一看,看见了它家宿主被封在冰棺中本该灰飞烟灭的身体,以及蜷缩在冰棺旁边不自觉睡着的陆辞雪。   那股跟主神抢魂魄的罪魁祸首,正是冰棺之下的血色阵法。   小棉花发出了尖锐的爆鸣声:“什么!”   它和宿主才走了多久,剧情怎么就变异成这样了?   这简直是全天下最恐怖的鬼故事。   小棉花跟在乌惊朔身边,还是帮乌惊朔隐瞒身份的得力助手,哪里不知道这件事情的严重性。   这是怎么掉马的?难不成修真界研究出了将焦炭复原的技术?   主神同样讶然。祂又尝试了几次,可在这道不明力量的干扰之下,祂一直无法将乌惊朔的魂魄投放到九幽冥霜花之中。   乌惊朔的神魂卡在手里,复活流程不得已暂停,主神这才把小棉花叫了过来。   主神轻柔捧过发出小棉花,给它捏成了一团雪白的蓬蓬花:“其实倒也不必过多担心。”   这个小世界的主线剧情不太主流,完成后所获得的功德点本来甚至不过百,然而这次穿越者为时空管理局取得的功德点最后结算出来,竟有数千。   可谓是意外之喜。   而且即使后续剧情产生偏移,也不会影响之前完成的主线。   小棉花趴在主神的手上,把灵镜往后拨调,回到宿主死亡的那天,看见弟子们从地上挖出一道还没焦透的信封和特产,还递给陆辞雪来看的那一刻登时眼泪汪汪。   完蛋了,真的完蛋了。   主神空间和每个小世界的流速是不一样的,它带着宿主魂魄回来没多久,只是耽搁了一会,宿主这个小世界就已经过了两三年。   宿主醒来一看,自己设的局被掀了个底朝天,费尽心思瞒着的小孩不仅知道了一切,还天天守着他的尸体失魂落魄,岂不是天都得塌完!   这些事情小棉花也不好和主神说,只好可怜巴巴地擦擦眼泪,想找个方法绕过招魂阵法,把宿主的魂魄塞到九幽冥霜花之中。   放任宿主的魂魄回到已死亡的肉/身之中不是长久之计,乌惊朔的原身身体已经死亡,现在把魂魄塞回去,反而会让乌惊朔的神魂受到身体伤势影响。   而且肉/身死了就是死了,就算将魂魄塞回去也无法长久。乌惊朔的魂魄受不到活血骨肉的庇护和温养,也阻隔不了天道规则对亡灵的压制束缚,只会让乌惊朔的魂魄在日渐磋磨中逐渐虚弱直至灭亡。   但是就这么干着急的一会功夫,它就看见灵镜中的陆辞雪开始找死一样挑战天雷了。   小棉花再次发出尖锐爆鸣声。   它慌慌忙忙扒住主神的手,可怜巴巴:“能不能让宿主的魂魄回到肉/身,先让他回去交代一下后事,把招魂阵法取消掉,您再将宿主放进九幽冥霜花呢?”   主神抬手,轻点在灵镜之中挑衅天雷的人身上,天雷霎时剧烈了几分,瞬间击穿了陆辞雪护住心脉的法器。   招魂阵法瞬间断了,主神拢着乖巧柔软的蓬蓬棉,将乌惊朔的魂魄放入九幽冥霜花:“对亡魂执念过重,如何能善终。”   “招魂邪术成功以后,向施法人索要的代价是不可估量的。”   *   乌惊朔感觉自己睡了很舒服的一觉。   前半段睡眠十分安稳,像是浸泡在温度适宜的温水之中,舒适无比,不知不觉间便沉眠得更深了些。   后半段,就有点一言难尽了起来。   不知从何时起,乌惊朔逐渐开始有了昏沉的意识,即将清醒之时却忽地像是被卷入了一道难以抗拒的漩涡之中,颠三倒四后被蓦地塞进了一句沉郁冰冷的身躯里面,冻得乌惊朔一个哆嗦,当场冰清醒了。   乌惊朔能感觉到自己的神魂情况十分良好,然而他一被塞进新的身体,就忽地感觉到一阵难以言喻的疼痛窜过全身,像是有人把他从头到脚细细拆成上千个零件,最后勉勉强强又拼了回来一样。   虽然也勉强成个人形,但就是哪哪都疼,哪哪都不对劲,像是下一秒就要散架一样。   然后乌惊朔又发现了一件麻烦的事情。   他好像,有点使唤不动这具身体了。   乌惊朔像个离家太久找不到钥匙的主人,努力了半天不知道怎么睁开眼睛和怎么说话,脑子也晕乎乎的,跟地底下埋了几千年的干尸一样,有点想不起来生前事,也不知道现在要干什么。   乌惊朔醒得越久,回归的理智越多,心里越是隐隐有种强烈的声音。   他是不是忘了些什么重要的事情?   “宿主!!”小棉花嗷嗷叫着从主神空间跑过来,欲哭无泪道,“那个,宿主,我们现在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非常非常糟糕的坏消息……”   这道熟悉的软绵绵声音像是打开了潘多拉魔盒,乌惊朔眼前白光一闪,豁然想起了他记不起来的事情。   他死遁前的特产和信,就差这么一点就能送出去了!   乌惊朔心中狠狠咯噔了一下。   应该没事吧?当时正道打过来的时候仗势浩大成那样,总不至于连张纸和一点吃的都毁不掉。   他的魂魄似乎终于捏着鼻子适应了这具哪哪都破损漏风的身体,乌惊朔能感觉到喉间未散的血气,勉力睁开了眼睛。   乌惊朔眼前雾蒙蒙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他茫然地睁着眼睛看了半天,确认自己只能勉强认出周围全是寒冰,于是疑惑地对小棉花说道:“那什么冰霜花,不会是按照我死前的身体化的形吧?”   这也太不人性化了。难怪乌惊朔感觉新身体哪里都疼。   小棉花起初没敢吭声,给乌惊朔套上痛觉屏蔽,有些想哭:“宿、宿主,我先和你说现在的情况,你答应我,你听了之后一定不要激动,好吗宿主?”   乌惊朔心生不妙:“你说。”   小棉花:“这具身体是您已经死亡的原身,因为某些不可抗力,您被招魂阵法招回了这具身体里,但是请您放心……”   乌惊朔眼前一黑,“什么?”   不是,哪个缺德玩意又给他把魂招回来了?!   干什么啊,嫌他万箭穿心不解气,招魂回来鞭尸吗!   快放他走——   他死遁前没来得及把当月的特产寄出去啊!!   许是魂魄的注入,让这具伤痕累累的身躯宛如活人,乌惊朔方才眼前还只有一片雾蒙蒙的冰,现在已经逐渐能看清楚一点东西了。   他压着喉中浓郁的铁锈血气,抬手想推开上方的冰,结果因为手用不上劲,三番两次滑了开来:“我现在再死一次,能直接去新身体那里吗?”   他实在怕陆辞雪等久了担心。   “可以,但是,”小棉花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呃了一声:“宿、宿主,要不你先看一下……”   乌惊朔推不开上方的冰,想着干脆在里面掰块冰来了结自己:“需不需要我和你们主神打申请给你检修一下,你今天怎么格外地结巴?”   然后乌惊朔就看见扣在头顶上方的厚重冰块砰然挪动了开来。   他醒来的时候眼睛本来就不好,在幽暗的环境里待惯了,被外界光线晃了一下,更是不适地偏了偏头。   周围的光线却像是一碰就收的含羞草一般倏地暗了下去,乌惊朔没注意到,他警铃大作地撑着自己半起身,开口的时候嗓音生涩沙哑,带着许久未开口的生疏和怪异:“有话,好说。”   他的手背在身后,想掰块突出的冰棱防身,所过之处却全是光滑的冰面,绝望地甚至想躺回去等死。   他一个病骨支离半点魔气都用不出的绝望魔族,根本一点办法都没有。   不知是不是察觉了乌惊朔的警惕,乌惊朔看见面前模糊的身影停了下来,颤抖的幅度久久未停歇,甚至还有越发厉害的趋势。   乌惊朔心里纳闷无比。怪了,他这眼睛不会真伤狠了吧,不仅重影,还会发散乱晃。   “如果死一次,不够,”乌惊朔已经很努力地想看清眼前人了,奈何眼睛实在不行,“还请诸位给个痛快。”   眼前的重影仿佛要彻底破碎坍塌下来,颤抖得更加剧烈。   乌惊朔心里陡然升起了一股怪异。   过了很久都没有人说话。   乌惊朔想开口打破寂静,却忽地瞥见了视野下方模糊的一行字。   他愣了一下,随即意识到不是没人说话,是他听不见,心里暗道糟糕:“小棉花,我好像有点看不清字了,你能不能转述一下?”   小棉花也终于意识到宿主不是迟钝,而是神魂也受了牵连,看半天没看清:“啊啊啊对不起宿主!他说……”   一道硬物轻轻地别在了乌惊朔的耳边,随后像是瞬间通了什么窍门一般,声音如潮水般涌来。   抖得不成样子的手遮住了乌惊朔的眼睛,暖流覆了上来,缓缓冲刷走了他眼前所有迷蒙铅灰的雾气。   那人说话的时候喉咙仿佛有刀子划过,带着深重的破碎绝望,语调颤抖哽咽,干涩喑哑:“不……不是这样的……”   也许是因为这声音异常熟悉,乌惊朔越听越心惊,反应过来的时候犹如挨了一道晴天霹雳,瞳孔骤缩。   他蓦然拿下覆在眼睛上的手,然后对上了一双怔然红透,长睫颤抖的眼眸。   正是陆辞雪。   乌惊朔脑中一片空白。   周围所有的光线全部熄灭,乌惊朔眼睛好很多了,甚至能在昏暗的环境下看清陆辞雪的脸。   陆辞雪消瘦了好多,好多。   以前那个清润柔和,遇事先含三分笑的青年如今变得形销骨立,像是撑着他脊背挺拔的脊骨被一瞬抽走,血肉失了养料,慢慢萎顿下去,只剩一副机械麻木的零散骨架,勉勉强强撑着这道空洞不成人形的皮,靠着一丝残念游荡在人世间。   乌惊朔第一眼甚至都不敢认。   他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辞雪,他带在身边时时刻刻盯着生怕多吃一点苦的雪团子,像是被摔在了照不到冬日阳光的阴暗角落,碎了一地,无人问津地散到各处,再被泥土悄然覆盖。   盎然的春意与他无关,寻不见半点生机,只有想渗入地底长眠的寂然。   乌惊朔神情愕然:“你……”   陆辞雪把唇畔咬得鲜血淋漓,勉强没让自己失态。   他知道自己在大人眼里的形象已经很差劲了,他努力想保持和善和流畅,却发现自己连说话都要极力压抑着颤音:“您放心,您很安全。不会有人想伤害您,不会有人能够伤害您。”   “这里有重重禁制和结界,与我性命相连,除非杀我,否则破不了阵。”   说完,陆辞雪才忽然反应过来到在乌惊朔眼里,这里最大的危险是他。   于是他摸过一旁的匕首,反手握住刀刃,将刀柄慢慢地递到乌惊朔的面前:“这里有刀,您随时可以杀了我,我绝不会反抗。”   陆辞雪握着刀柄的手用力得指节青白,殷红的血液顺着指间缓缓流落,递刀过来的动作小心翼翼,像是生怕乌惊朔不肯收下一样。   乌惊朔一看那刺眼的血,整个脑袋就轰然炸了开来,甚至顾不得搞清楚自己究竟有没有掉马了:“陆辞雪!”   乌惊朔全身的气血都往脑袋上顶,他用力捏住陆辞雪握刀的手腕,七窍生烟道:“松手……放开!干什么呢?!”   陆辞雪一怔,随后条件反射地松了手。   刀刃掉在了冰棺之中,乌惊朔盯着陆辞雪掌心深深的血痕,胸膛剧烈起伏,感觉自己快要活活气死了。   小棉花还有一大堆消息没有给宿主同步,见他俩吵架也不然贸然插嘴。   此时见两人静了下来,小棉花眼泪朦胧地横插进来,道:“宿主!您掉马了宿主!!”   乌惊朔闭了闭眼。   他就知道。   醒来看见的不是凶神恶煞要审问他的正道们,是恨不能用命赔罪精神状态极其危险的陆辞雪,他就知道要完蛋了。   所以他是怎么掉马的?信封和特产不会真的没被彻底摧毁吧?还是说他迟了一个月没回来没送信,陆辞雪自己猜到了?   人怎么可以敏锐成这样!   小棉花抽抽噎噎:“您那储物法器太能抗,您死透了它才碎,您留给辞雪的信扎了一半烧了一半,还剩一点,非常幸运地被发现了。”   乌惊朔:“…………”   不是!   连一堆随便用灵力就能毁得一干二净的纸张和食物都毁不掉,正道修士们都是吃干饭长大的??   但其实储物法器是修士必不可缺的必备物品,市面上流行的炼制方法已经十分成熟且完整了,成品覆盖需求链全端。   储物法器认主之后,只有主人能打开,靠主人的灵力维持,只有主人真正死亡的那一刻,维系法器的灵力断掉,储物空间才会变成一个普通的容易被击穿的法器。   只是现在事情已经发生了,再找补也无济于事,小棉花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说:“那个,宿主啊,我和您坦白一件事情,您能别怪我吗?”   它真的不是故意的呜。   如果按照正常流程,宿主是一定能按时回来的。可谁能想到中途居然会出这种差错。   乌惊朔气得有些头晕,一声不吭地揉了一把脸,先是对陆辞雪说:“有没有药?”   陆辞雪的脑子锈住了,他显然有些无措,毕竟他以为大人醒来之后会觉得这些甚至不及那天万千箭雨的万分之一,而不是似乎因为他受伤而感到极其生气。   可是大人说的话他不敢不听,于是默默垂眸取了伤药,却没用上,只是攥在手心里面。   乌惊朔木着脸对小棉花道:“你说。”   还能有什么事情能比他在陆辞雪面前死亡自己还掉了马甲严重?   然后他听见小棉花结结巴巴地说道:“您本来应该在九幽冥霜花化作的身体里醒来,但是由于招魂阵法,不得已被卷了过来。”   “还有,您在主神空间小憩半晌的时间,在这个小世界里,已经过去了……”   “十年。”   乌惊朔瞳孔猛然震颤,蓦地抬起头看向陆辞雪。   十年?   那一刻乌惊朔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   十年是什么概念?他和陆辞雪相依为命的时光,算起来也才数十个十年。   每一个十年,他都能看着陆辞雪脱胎换骨般越来越清俊挺拔,越来越温润柔和,宛如一块触手温润细腻的璞玉,在他步步为营的雕琢下逐渐长成了一个翩翩君子的模样。   然后在最后一个十年里碎得七零八落。   所以十年的意思是,陆辞雪带着正道的人为了杀他而费尽心思,杀完才发现他亲手杀了自己相依为命的大人,然后为了复活他而费尽心思,过了十年行尸走肉般的日子。   是这样吗?   他耳边是小棉花疯狂磕头念叨着对不起对不起的声音,可他已经完全顾不上了。   每一句话都是一道晴天霹雳。   十年?   陆辞雪就这样咀嚼着这个荒谬的错误,过了十年?   陆辞雪见乌惊朔久久没有动静,握住他的手却逐渐难以控制地用力,于是重新将刀捡了回来,用刀柄戳戳乌惊朔绷紧的虎口,小声说:“用这个。”   乌惊朔猛然惊醒过来,泛了点猩红的眸子直直盯着陆辞雪。   陆辞雪抿了抿唇:“您没有魔气,捏不疼我。用这个。”   他全身魔气尽失,也没几分力气,想要试图靠捏碎陆辞雪的手腕来泄愤,暂时有些难以实现。   所以陆辞雪说:用这个。   用刀。   他永远不会反抗,他为大人还肯分给他一丝注意力,还肯向他发泄怨恨而感到喜悦。   乌惊朔感觉喉间的血气无声浓重了些许。   他竟不知道自己也有这般气血翻滚,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时候。   良久,乌惊朔哑声道:“辞雪。”   他一字一顿道:“陆辞雪。”   陆辞雪心口微紧,本能挺直了脊背:“您说。”   乌惊朔沉默半晌,说:“我是谁?”   陆辞雪脸色倏地变白,他张了张口,喉结滚了几番,像是在逃避那个答案:“尊上。魔尊。”   “错。”乌惊朔毫不客气地打断,“再答。”   “……”陆辞雪咬了一口舌尖,铁锈味弥漫口腔,疼痛带来了几分清醒,“大人。”   乌惊朔微微俯下身,冰冷的手不太熟练地捧住陆辞雪苍白如纸的脸,语气缓了下来:“大人教过你,伤心难过的时候,应该干什么?”   陆辞雪咬住唇齿,全身颤抖起来。   他脑中一片空白,那个记忆深处被乌惊朔刻意训练了无数遍的记忆挤开一众血气弥漫的噩梦,冒出了个尖儿。   乌惊朔的嗓音带着漫不经心的懒洋洋,低沉磁性地响在耳边:“辞雪。辞小雪。陆辞雪。”   “你给我记着,以后要是谁惹你伤心难过了,不许再自己不声不响地闷着,第一件事是回来和我说,听懂没有?”   “懂、懂了。”   大人犹不满足:“我刚才教你的方法是什么?现在开始重复十遍,我听听。”   那时的小辞雪似乎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结结巴巴半天,说不出口。   乌惊朔好整以暇,循循善诱:“伤心难过的时候,应该做什么?”   小辞雪红着耳尖,磕绊道:“先找、找大人。”   “还有呢?没了?”乌惊朔不满,“0分。”   小辞雪:“……”   小辞雪闭了闭眼,豁出去了似的:“先找大人……要一个拥抱。”   寒气缭绕的冰室内,亲手被他害死的大人千疮百孔,病骨支离,又轻又小心地捧着他的脸,问陆辞雪:“大人教过你,伤心难过的时候,应该干什么?”   被拎着耳朵强制背了几百遍的答案滚到舌尖,几乎脱口而出,却被剧烈的怆然哽咽卡得生疼酸涩:“应该。应该先找大人。”   “……讨个拥抱。”乌惊朔低沉道,然后一点点将陆辞雪按进怀里。 第41章   乌惊朔把人抱进怀里的时候, 不由晃了一下神。   太瘦了,真的太瘦了。   辞雪怎么会消瘦成这样。   他以前最喜欢把辞雪抓过来当抱枕。刚开始他捏捏小辞雪瘦得硌人的肩膀,怒从心起, 连着带辞雪出门胡吃海喝了大半个月, 生生把人养圆润了一圈, 看着终于不像之前那么瘦小了。   后来小辞雪捏着他的衣角, 犹豫了好久才鼓起勇气开口:“大人。您要不要尝尝辞雪的手艺?”   属实问住乌惊朔了。   他愣了一下,随后揉了一把小孩的脑袋,笑道:“当然要试试。我怎么不知道你还会这个?”   陆辞雪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抓过大人揉他脑袋的手然后抱进怀里:“辞雪最近新学的。大人日常繁忙,辞雪当然不会用这种小事打搅您。”   辞雪第一次下厨,做的居然是他们在外面吃过的菜品。软糯的东坡肉,麻辣鲜香的麻婆豆腐,香气浓郁的爆炒回锅肉,还配了一盅清爽解腻的苦瓜黄豆炖汤。   而且味道居然还不错, 甚至比外面的还好吃, 乌惊朔吃得有些怀疑人生, 看着就比灶台高上一个头的辞雪, 当真沉默了。   一问之下才知道, 陆辞雪特地回秉白宗向师父学的手艺。   秉白宗主虽是修真人士, 但并不辟谷, 家里有师娘和两个孩子要喂, 宗里还有一堆嗷嗷待哺的小弟子, 手艺做着做着就精进了, 会的东西不少。   鉴于陆辞雪是秉白宗里唯一一个对厨艺极其渴求上进的弟子,师父慷慨地把毕生所学全部教给了陆辞雪。   后来乌惊朔每每要抓着陆辞雪出门觅食,陆辞雪都会黏着他撒娇, 让他在家里吃,干净卫生,还能点菜,比外面好多了。   乌惊朔实在抵不住吃的诱惑,又不好意思做着干等吃白饭,索性撸起袖子一起帮忙。   最后因为刀功乱七八糟,糊掉一锅菜和不小心打翻糖罐的光荣战绩被陆辞雪请到观众席休息了。   从那以后,乌惊朔就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在旁边看着便是最大的帮忙,于是终于心安理得起来。   乌惊朔起初还以为陆辞雪是不太喜欢外面的食物,却又不好意思和他开口,因而用这种方式来委婉表达。   为此,乌惊朔还特地找陆辞雪谈心,让他以后有什么想法都直接说,不用藏着掖着。喜欢的一定要说,不喜欢的更要说,大人不但不会在意,还会很满意他的坦率。   陆辞雪被大人语重心长的谆谆教诲揉搓得微微有些迷茫,虽然不知道自己哪里藏着掖着了,但还是应道:“我会的,大人。”   后来乌惊朔某天猛然惊觉他之前没怎么动筷的一盘腐竹炒肉再也没出现过,心生疑窦,当天故意略过了他三天两头光顾的脱骨红焖肘子肉,并且一直在暗暗留心着陆辞雪的表情。   果不其然,陆辞雪整顿饭都吃不安生了,他迟疑地尝了好几次肘子肉,确认味道水平并没有波动太多,于是更加坐立难安。   当天乌惊朔就收获了一只心事重重但黏人的小团子,陆辞雪一直做心理建设做到晚上,才终于鼓起了足够的勇气问乌惊朔可否给今天的菜品打个分。   乌惊朔的口味都快给陆辞雪养刁了,打的当然是一百分:“真的很好吃,甩外面十八条街。”   随后,乌惊朔又叹了一口气,直接倒打一耙:“你得补多点营养了,你是不爱吃今天的肘子肉么?怎么吃得这么斯文。”   陆辞雪一愣,下意识道:“我没有。”   乌惊朔本来就是胡搅蛮缠,当然知道陆辞雪有多冤枉:“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吃什么不是狼吞虎咽。你也真是的,吃不饱也不说,我特地留多些你才肯吃掉。到时候好吃的全进你家大人肚子里了,你一个小孩怎么办。”   陆辞雪眨了眨眼,忽地仰头看向乌惊朔。他好像得到了什么令他松一口气的答案,整个人都平和安宁了下来:“确实是辞雪的错。”   欺负小孩还能得到小孩道歉的乌惊朔:“……”   良心,稍微有点痛。   那时候乌惊朔就隐约感觉到了,陆辞雪不是不爱在外面吃,他是压根就不在意口腹之欲,最大的乐趣就是研究他的口味,拿他当嗷嗷待哺的饿鬼养。   乌惊朔心软软,良心更痛了,痛定思痛再也不欺负小辞雪了。   陆辞雪把他养得很好,也把自己养得很好。   以前乌惊朔总是拿小辞雪抱着硌人为理由骗他多吃点多长点肉,后来陆辞雪的确不再瘦得过分了,长大后却又不知因为什么原因,不肯与他同塌而眠。   乌惊朔教他的方法,除了他们要出远门前会来上那么一下之外几乎也很少用到。   陆辞雪性子内敛,长大后许多事情和情绪都能自己消化,自己有能力解决,也不需要他这个大人了。   因而这个久违的拥抱显得过分生疏,陌生,不知所措。   他这具身体全身上下都泛着死气,就算亡魂回归也暖不起来,因而他抱着陆辞雪的时候反倒像是抱着暖炉。   陆辞雪极少极少有这样埋进他的怀里,死死攥着他的腰流泪的时候。   陆辞雪把所有的声音全部压在喉咙里,可乌惊朔还是能听得出他哽咽到极致无声时嘶哑的气音,仿佛要将胸膛由内而外撕裂开来才够畅快。   乌惊朔那一刻真真切切地后悔了,他忽然发现自己所做的每一个决策都错得离谱。   他从一开始就极力想要避免这样的结局。他不想让陆辞雪伤心,然后一步步地让陆辞雪更加伤心。   他瞒着陆辞雪,瞒着所有人,想将一切瞒天过海之后再若无其事地续上平静美好的生活,可事实证明他还是太过天真。   乌惊朔沉默着将臂弯收得更紧,低哑道:“没事了。没事了辞雪。”   “是大人不好,”乌惊朔顺着陆辞雪颤抖的脊背,“大人瞒着你这么久,从不告诉你,害得你这样难过。”   如果乌惊朔从一开始就用委婉的方式和陆辞雪坦白自己要死遁换新身体的事情,提前让他知道所有能透露出去的内情,陆辞雪是不是就不用像今天这样吃这么多苦了。   乌惊朔刚说完,陆辞雪就蓦然抬起头来,带着泪痕的漂亮眼眸哀伤地看着他。   那眼神像是尖钩似的刺过乌惊朔的心脏,勾连着他,令他张了口,却没法发出声音。   小棉花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跟着陆辞雪在乌惊朔脑海里哭。哭归哭,它还是抽泣着补充道:“宿主,咱们有保密协议,您没法透露。”   乌惊朔:“……”   陆辞雪闷闷不乐地伸手捂住乌惊朔的嘴。他垂下湿透的睫毛,俯身贴在乌惊朔的心口上,低声说:“大人。辞雪害您惨死,对您那般冷言冷语,分明抓住了很多马脚,却还是没能觉察出您的身份,辞雪才罪该万死。”   他到现在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愚钝犯蠢,当初大人漏了这么多的马脚,他就是没能识破魔尊的身份。   如果早一点察觉这一切,早一点出手相助,是不是就不用让大人遭此一劫了?   乌惊朔有点受不了了,冷酷无情地伸手捏住陆辞雪的脸颊,不让他说话:“打住。”   他忽然理解陆辞雪刚才为什么捂他嘴了。   换他他也得捂。   乌惊朔低头,从他手中扣出被捏得死紧的药瓶,说道:“伸手。”   陆辞雪想拿回药瓶:“大人,辞雪自己来。”   乌惊朔没给,只是低下眸子看着陆辞雪。   “……”   陆辞雪拗不过大人,妥协伸手,任由乌惊朔在他手心里敷上药粉。   他则在药粉覆盖上去的时候暗自催动灵力,加速伤口愈合,乌惊朔才倒了半瓶,就见陆辞雪手心深可见骨的伤痕已经结出了浅浅的疤痕。   乌惊朔:?   乌惊朔疑惑:“人族什么时候有这样的愈合能力了?还是你堕魔了?”   陆辞雪当然不可能主动将找天雷麻烦的事情告诉乌惊朔,因而只是乖巧地摇头:“没有的,大人。我是主治愈的木灵力,当初见青山都奈何不了我,您忘了吗?”   那也不对啊。   乌惊朔还是隐约觉得不对。   奈何他没有证据,也没有头绪线索,偏偏陆辞雪下一刻又贴了上来,环紧他的腰身,嗓音沙哑:“……大人。您没有心跳。”   他茫然又落寞:“招魂又失败了。”   他不明白为什么招魂失败了,大人却能成功回来,或者他其实心里清楚,却不愿意面对。   只有幻觉才会这样无厘头地发展下去。   这次幻觉中的大人温柔得致命,真实得反倒不像幻觉了。   陆辞雪从未想过自己还能有这样美好到极致的一次幻梦,圆满地给足了他所有的期盼渴望。   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大人接纳了他,包容了他,给予他只敢在心中奢望渴盼的爱。   无条件给予,理所当然的偏爱。   好像无论他做了什么样的错事,大人都永远不会生气一样。   他幸福得快要死掉,甚至生出了极其强烈的,想与这样的幻觉永远沉沦下去的堕落想法。   陆辞雪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和大人亲昵过了。   因为年少的春心萌动,他难以克制地羞耻万分,根本不敢见大人,下意识回避了大人好一段时间。   后来陆辞雪第一次看见大人伸出一半,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又收回手的那一刻,心中陡然生出一股又气又悔的懊恼。他像是一个终于意识到自己犯了错的小孩,恨不能将当初那个不知好歹的自己千刀万剐。   他怎么可以过分成这样,辜负大人的真心,害得大人落寞。   陆辞雪记得自己当初冲动地上去抱住了大人的腰,闷不作声地抓住乌惊朔伸回去的手,按在自己的脸上:“大人。您别不要我。”   事实证明,倒打一耙和胡搅蛮缠总是能惹得大人心软的。   乌惊朔好像永远都不会记得伤过他的人和事。他澄明如水,透彻如冰,风一吹过,便带走了所有不必要的过往,只有当下最值得他花心思:“乱说什么胡话?怎么可能不要你。”   大人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他的脸颊,哼笑道:“不许哭疼,这是惩罚。”   于是他们又恢复了往日的亲昵,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只有陆辞雪在每个午夜梦回辗转难眠,永远无法原谅当初的自己。   就像现在这样。   他亲手害得大人惨死,大人却一点也不计较,反而温柔地将他拥入怀中,因他的伤势动怒,因他的恸哭心疼。   能在他彻底撑不下去之前做一个这样美好的幻梦,陆辞雪感激至极。 第42章   乌惊朔听见陆辞雪说招魂失败的时候, 不免愣了一下。   小棉花:“宿主,您的生魂会受身体伤势影响,在这具身体里不能久留。”   那招魂失败是怎么回事?   说到这个, 小棉花终于有机会同步消息了:“是这样的宿主, 招魂阵法成功之后, 您的魂魄能够被召回, 可借召回者的阳气长留人间世。”   乌惊朔感觉这具快要散架的身体已经向他发起抗议了,疲倦无端涌上来,像是要拖着他的神魂往深渊中坠:“听着不像是什么好东西。”   小棉花拎着自己甩了几下,把废弃数据流化作的眼泪全部甩走甩干:“是的宿主,的确不是什么好东西。”   亡魂在人间的每时每刻都要额外消耗阳气遮掩过剩的死气,长久下来只会拖垮另外一方,然后一起不得善终。   “不过您放心!”小棉花的语气似乎很开心,“您已经和新身体成功融合了,现在您是生魂, 招魂阵法抓生魂过来是违背天道法则的, 自然算作招魂失败。”   乌惊朔了然地点点头:“也就是说, 我现在其实算是生魂出窍?”   “没错。”   小棉花:“您不再因亡魂的身份受到天地法则限制, 随时可以回到新的身体里。只是您得记得一件事情, 已经死亡多日, 彻底失去活气的身体再如何修复, 都不可能在这个情况下完全修复如初。而且身体上的伤势会影响您的神魂, 不能久待。”   乌惊朔嗯了一声:“我知道了, 多谢。”   他低下头, 看见陆辞雪默不作声地贴在他的胸膛上,鸦羽般的睫毛还沾着湿润的眼泪,在眼下投出一道细密的阴影。   这个动作很少在陆辞雪身上发生。   陆辞雪再黏他, 成年以后都是克制、守礼、浅尝辄止的,今日这般崩溃失态,乌惊朔都不敢想他究竟是怎么过的。   现在这么着急忙慌地和辞雪说他还得再死一次,向他保证自己一定会回来,但乌惊朔还是怕陆辞雪当场跳了。   他把话咽了回去,揽着陆辞雪的肩膀,尽可能多的把辞雪裹进怀里,低声问:“辞雪,以后不要再用这道招魂阵法了。”   良久,陆辞雪才迟钝地微仰起头,他凝视着乌惊朔,弯弯眼眸:“……好。”   招魂阵法若是停了,他就永远失去了找到大人的可能性了。   陆辞雪不想停,可他也不想伤大人的心。   以前大人的幻象也经常叫他停手,所以陆辞雪早就学会了怎么应对。   他向来不是什么把心思写在脸上的人,大人已经给了他很多很多,不需要说出来伤大人的心。   陆辞雪只想在仅有的时光里好好和大人待在一起。   他不知道这次的幻觉什么时候结束,如果可以一直存续下去的话,那他会很开心的。   如果可以,乌惊朔很想一直保持这个姿势,直到陆辞雪愿意主动出来为止。   然而他眼前越来越晕,即使常年带着痛觉屏蔽,也依旧逐渐有些力不从心。   陆辞雪察觉到拥住他的怀抱无声一紧,随后大人低头,缓缓将下巴抵在他的肩头。   像是一道坚固而安心的屏障,将他整个人笼罩在其中。   陆辞雪太过沉溺,甚至有些控制不住地战栗起来。   他喃喃道:“大人。”   “……大人。”   陆辞雪忍不住小声说:“您以前从来没有这样抱过我。”   以前幻象中的大人很有分寸距离感,只会矜持地待在离他不远的身边寸步不离,会笑会抱怨,却从来没有诈尸般从冰棺里爬出来,给他这样一个鲜活又真实的拥抱。   他像是被一块真正的冰环抱住,触感真实得过分。   “……”   “大人?”   没有人应声。   陆辞雪怔愣了很久很久,本能地从乌惊朔怀里抬起头。   然后陆辞雪看见大人苍白毫无血色的脸微微低垂着,了无生机地埋进他的肩窝之中。   乌惊朔好像睡着了,又好像一直都是这幅沉眠的模样,十年以来,从未变过。   可陆辞雪那一刻还是霎时白了脸色:“大人?”   乌惊朔的眉心微不可察地蹙起,像是经年累月的沉疴顽疾终于爆发,终于无法承受一般。   所以大人将下巴抵在他的肩上,是在给他一个更加周全的拥抱,也是他终于支撑不住的伪装……是吗?   陆辞雪呼吸刹那就乱了。   他想起乌惊朔刚醒时努力对焦却永远看不清眼前的眼瞳,想起乌惊朔按捺下疼痛不适的隐忍神情,终于意识到了什么,抖着手将灵力往乌惊朔体内灌。   陆辞雪在天雷之中伤了心脉根基,此时毫无节制地大量使用灵力,体内经脉和心脉骤然冒出一阵尖锐的疼痛,无声警告着陆辞雪,他却半分停手的意思都没有。   温和的木灵力对乌惊朔而言是极佳的修复养料,可是面对一具破碎的空壳,即使陆辞雪是神仙转世,也束手无策。   他能缓解,他能修复,他能将堵住千疮百孔的破洞,却无法让乌惊朔的身体恢复如初,像真正的血肉一般吸收灵力填补自身,重新圆润成流畅的模样。   做不到。   外观完整如初,崭新得毫无瑕疵,可是只有继续深入才能发现那些骨血其实轻轻一碰就会碎掉。   陆辞雪以前从不敢这般大幅度地挪动乌惊朔的身体,他怕乌惊朔在天之灵会生气,也怕再次伤了乌惊朔的遗体。   然后他从混沌之中回过神来,发现大人悄无声息地疼昏过去,差点疯了。拼命给乌惊朔输送灵力,却发现伏在他肩上的人依旧没有心跳没有活气没有醒来的迹象,像是梦终于醒了,呼吸到新鲜空气的溺亡人发现自己依旧在深渊之中沉浮挣扎,仿佛那口续命的空气只是濒死之前的幻象,而他从来没有见过黎明的曙光,一切都是臆想。   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梦醒的准备,可是当这一天当真来临之时,陆辞雪才察觉自己根本没有办法接受。   陆辞雪拼命摇头,眼泪断了线似的砸在乌惊朔身上。   他其实早就该以死谢罪的不是吗?放任自己沉溺幻觉,为了贪恋那一点温暖,不顾大人的意愿钻进冰棺之中这般亵渎大人。   他的幻症竟已严重至此,自私至极,可笑至极,连自己所做的亵渎之事居然都要推卸到一个虚无缥缈的幻觉身上。   他还是人吗?   陆辞雪的头剧烈疼痛起来,眼前闪过许多光怪陆离毫无意义的扭曲画面,心脉疼得呼吸不上来。   陆辞雪颤抖起来。他在冰棺里面摸索了半晌,终于碰到了那把掉在乌惊朔身上的刀。   他的手抖得有些握不住东西,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地握着大人的手,带着大人反握住刀柄,随后对准了自己。   他需要一点能够让他好受的东西。   ……   得益于那股流过全身的暖流,乌惊朔提前从昏厥的状态中脱出。   那股木灵力纯净温暖,冲刷着乌惊朔伤痕累累的躯壳,极大地缓解了他的不适。   察觉到自己断线了的第一时刻,乌惊朔便挣扎着想醒来,寄希望于辞雪还窝在他怀里,没有发觉异常。   然而意识回笼之后,乌惊朔只觉怀中空空,左手被什么硬物硌着,沾了满手奇怪的温热。   滴答。滴答。   粘稠的液体滴在地上,陆辞雪神情苍白得近乎透明,鬓发凌乱,冷汗浸透了他全身,陆辞雪却只是抱着乌惊朔的手蜷缩成一团。   源源不断的灵力从陆辞雪那端缓缓注入,乌惊朔神智回笼,他想抽回手,才刚动了动指尖,却已经察觉到另一端的触感极其怪异:“辞雪?”   陆辞雪猛然抬头,愣愣地看着乌惊朔。   他一起身,乌惊朔终于看清自己手里的是什么东西了。   那是一把匕首,握在他的手中,直直地捅入了陆辞雪的腹中,那里晕开一大团血迹,浸透衣摆,往下滴答滴答地落着血。   乌惊朔脑中轰然一声。   陆辞雪像是反应不过来一般,愣愣地说:“大人……”   在看清乌惊朔盯着他的伤口,神情很不对劲的时候,陆辞雪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他变了脸色,上前一步,让冰棺的边缘将血肉模糊的伤口彻底遮挡,像是终于知晓自己犯了错的小狗,无措道:“大人。不是您想的那样。”   乌惊朔那一刻像被冻得僵住了,眼神一寸寸地随着陆辞雪的动作而挪动,最后落在自己沾了满手血的手心,嗓音喑哑,慢慢说道:   “我……”   他顿住了话音,像是生平中第一次刹停在了悬崖边,再往前一步就要粉身碎骨。   他往下看了一眼,发现下面不是深不见底的悬崖,是一张名为自责自毁的天罗地网,里面困着遍体鳞伤翅膀折断的陆辞雪。   他绝望颓然地挣扎,直到失去所有的力气,于是放弃抵抗,亲手了结自己。   乌惊朔眼前漫上一层血雾,他看着亲手放养大停在肩头振翅欲飞的粼粼蝴蝶因他的失误,甘愿套上附着荆棘尖刺的枷锁,自断前程性命,用更深的疼痛来惩罚自己,好像这个阴差阳错的痛苦谬误真的是因为他才发生的一样。   那一刻乌惊朔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还未说出口的话不知道要怎么接,打碎的玉不知怎么修复,只剩一地的破碎狼藉和无法收场的痛苦,在血淋淋地警告乌惊朔:   最痛的那一刀,的确是他亲手捅下去的。   乌惊朔条件反射地捂住唇偏过头去,喉间强压的血顶了上来,呛进气管,流过唇舌,从指间渗透出来。   “大人……大人!”   千疮百孔的身体向乌惊朔持续发出警告,他捏着棺边的手用力到青筋暴起,眼前发黑眩晕。   模糊之间,他似乎落入一道瘦削颤抖的怀里,温润的灵力不要钱似的疯狂往他体内送。   陆辞雪跪在乌惊朔的身后,环抱住这具无力滑落的身体,失血过多的冰凉手指从储物戒中胡乱摸出几瓶丹药,咬开瓶塞咽了好几瓶。   长期透支和滥用药物让他出现了很多副作用,只不过这些放在现在引不来陆辞雪半点注意力。   陆辞雪已经分不清幻觉和现实了,他看着大人蹙眉吐血的模样,肝胆俱裂。   如果大人还要在他眼前死一次。   如果。 第43章   乌惊朔脸侧有些痒, 过了很久很久,他终于攒回了一点力气和知觉,才察觉到那是陆辞雪的眼泪。   他唯一一个在昏沉之间顽强地浮沉破浪的念头此刻格外清晰: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他收回之前心软不想开口的话, 他得快点和陆辞雪说清楚, 然后换掉这具早就该入土的身体。   现在占着这具差点要散架的尸体, 乌惊朔什么都做不了, 还平白让陆辞雪担忧。   辞雪的精神状态已经差得不可思议了,再放任他这样下去,后果难以预料。   勒着乌惊朔胸膛的那只手颤抖得不成样子,勒得他有些呼吸困难:“辞雪,你冷静点。我没死,死不了,我有事和你说。”   陆辞雪按住他的胸口,勉力维持着乌惊朔破损的心脏,嗓音破碎沙哑:“辞雪知道……辞雪都知道。您身体抱恙, 先不要说话了。”   乌惊朔:“……”   乌惊朔后仰抵在陆辞雪的肩上, 迫不得已伸手拽下他的衣襟, 低沉道:“陆辞雪。”   陆辞雪呼吸一滞, 果真不说话了。大人极少极少用这种带了情绪的命令式语气叫他全名。   他低下头侧过脸来, 盯着乌惊朔衰败的眼眸看。   这身体不愧是多年前就该拆掉的老破小, 乌惊朔才没用几下就严重破损成这样, 现在说话都怀疑自己肺管子漏风:   “大人计算失误, 新身体最后花了十年的时间才孕育好, 而我无法在这具身体里久待, 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陆辞雪动了动嘴唇,一句话发了数次音才成功:“明白。您终于要离开了。”   乌惊朔被他一句话问得摸不着头脑:“什么叫我终于要离开了?我没有,我很快就回来了。”   陆辞雪勉强笑了一下, 显然没怎么听进去:“好。”   乌惊朔抬手扣住陆辞雪的手腕,想让他停手,可惜失败了:“你没有发现吗,进十分漏七分,剩三分灵力也同样是无济于事。”   陆辞雪知道。他早就知道。   可是他没办法,如果不这样做的话,乌惊朔的尸身保存不到现在。   终究是……于事无补。   陆辞雪从身后拥紧这具冰冷的身体,轻轻道:“大人。辞雪以前,总希望您能迁怒我,恨我,发泄于我,可您都没有,即使您只是一个……”   “一个幻觉。”   “我很感激,大人。”   乌惊朔越听越不对劲,听见幻觉二字,本来快要不受控制沉下去的眼皮更是倏地一下就睁了开来,心中警铃大作:“幻觉?什么幻觉?”   陆辞雪不会把他当幻觉了吧?   难怪他总觉得陆辞雪听不进他说话,敢情是把他当成胡言乱语的幻觉对待呢!   乌惊朔差点气得冒烟:“陆辞雪!”   他一直自诩是一位坚持怀柔教育不打骂的明事理家长,辞雪向来懂事得过分,也轮不到他憋火。   因而乌惊朔从没有想过自己居然会有气性这么大的时候,他气得脑子都懵了:“陆辞雪,你给我听着。”   陆辞雪怔了一下,随后就见乌惊朔恼怒地扒拉开他的手,强撑着转过身来。   乌惊朔刚想把自己撑起来好和陆辞雪平视,结果发现这破烂身体并不支持这个动作,遂忍气吞声地放弃。   乌惊朔盯着陆辞雪泛红的眼眸:“来找我。”   “九幽冥霜花生长于极北之地,冰原之下,四方皆为厚重冰壁,不见天地。只有冰山从某个最微妙巧合的角度对上晨曦时日的第一缕幽光,彼时方能绽开成熟。”   他有保密协议在身,不能将穿越和任务之事全盘托出,也不能把自己为何能复活透露出来。   但乌惊朔若只是和陆辞雪说明九幽冥霜花的孕育时机,那便是将这个世界原本有的知识再强调一遍,某种程度上也算是一种卡漏洞的行为,系统不举主神不究。   乌惊朔一字一顿道,“大人失约过一次,便不会再失约第二次。”   乌惊朔沙哑道:“你从来信我的,辞雪。”   蝴蝶扇出了一道风,卷过彼岸,掀起了狂风骤浪,将他们所有人都拍进淤泥之中,痛苦挣扎翻身不得。   乌惊朔之前觉得,只要不让陆辞雪知道自己的身份就好了,然后陆辞雪知道了。用最惨烈的方式。   他觉得只要自己按照信中所说准时复活赶回来,便可以尽力弥补自己的错漏之处,然后他迟了十年,才被一道亮了十年的招魂阵法强行召了过来。   他刚回到这具旧身体不敢立刻离开,怕陆辞雪被“得而复失”刺激到,不受控制地做出极端的事情。然后他因神魂疲倦不小心再次昏睡,发现陆辞雪早就将极端的事情做了个遍,把自己折磨得半疯。   所有的努力都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乌惊朔有时候都觉得,他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错了。   他早该在救下那个小孩的时候就放手,往后余生不要有任何的交集。   这样陆辞雪就不必因为他尝遍千般万种苦痛酸楚。   “辞雪信您,一直都信,”乌惊朔从来不会露出这样的神情,陆辞雪仿佛被人徒手掏出了心脏,剧烈的酸疼侵袭上来,令他几乎跪不住,“您等我。”   乌惊朔无声叹气,朝着陆辞雪伸出手。   “……”陆辞雪似乎终于确认自己已经得到了应允,红着眼睛接住了这个拥抱。   “大人没有找到你之前,不要寻死,也不要自伤,能做到吗?”乌惊朔低声问。   “好、好。”   乌惊朔微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联系小棉花准备开始魂魄转移,缓声说,“辞雪,大人给你一个任务。”   “现在去找宗里的医修,给他们两个时辰的时间进行治疗。两个时辰一过,再启程前往九幽冥霜花的出没之地。”   陆辞雪涩然开口:“大人,我想见您。”   “听话,你答应过我什么?”乌惊朔加重了语气,沉声说,“以你现在的身体情况,你确定能赶到极北冰原,等到我出来吗?你想要大人一出来看见你的尸体吗?”   陆辞雪咬住唇肉,喉咙里滚出了一个字:“……好。”   见他神情勉强,乌惊朔沉默半晌,换了一种方式。   他佯装身体不适的样子,低低咳了一声:“我神魂虚弱,就算复生,仅凭自己,也怕是走不出那冰原……”   陆辞雪睁大了眼眸,他蓦然扑上去,近乎哀求般攥住乌惊朔的衣袖:“……大人,大人您等我,您一定要等我。”   耳边传来小棉花系统的倒计时提示音,乌惊朔哑然笑了一下,低声道:“所以,辞雪一定要先保证自己的安危,才有能力来接大人,对吗?”   陆辞雪喉咙酸涩难言,拼命点头。   “好了,现在就去吧。”乌惊朔静静地坐在原地,微微仰头,看向陆辞雪。   这具身体瘦骨嶙峋,脆弱得宛如一碰就碎,在冰棺中静躺了十年,身上早已没有了活人的血气模样,像是遗弃多年的破旧玩偶。   可当乌惊朔的魂魄重新落入这具身体,那份精神气便化作脊骨,撑得他肩脊挺拔,鲜活生动。   他的魂魄受困于此,却一如从前般漫然不羁,即使如今站都站不起来,单单只是坐靠在那里,都像是狂风骤雨中摇摇晃晃,却永远静谧温暖的风灯。   无一字言,单是立于前方,都能令披星戴月之人在风雪跋涉中抛掉所有深深的疲倦,就为了能靠近他,凝视他,触碰他。   为了能将那盏明灯拢入怀中,挡掉腐蚀明灯骨架皮肉的寒风冻雨,珍惜无比地捧回家仔仔细细修复。   陆辞雪深深咬住牙槽,转身就走。   *   释酒和竹漆在发现招魂阵法成功的时候愕然无比。   释酒原地疯狂揉着自己的眼睛,自言自语道:“完了,我今天也没被雷劈啊,我为什么也能看见尊上起死回生诈尸了?我不会也跟着知栩仙尊一起疯了吧?”   竹漆也懵了:“我不知道,我也看见了。”   这疯病总不可能还传染啊。   差点把眼睛揉吓,睁开眼睛,看见的还是困在冰棺之中,茫然摸索着想要出来的乌惊朔。   释酒晕了,拉着竹漆走出门外,狠狠扇了自己两巴掌,竹漆就疑惑地看着他。   释酒顿了一下,朝竹漆伸出手,心地善良地想给竹漆帮忙:“你也要吗?”   竹漆:“……”   竹漆并没有很想吃同事的巴掌,他推开释酒自己走了进去,发现冰棺里的人真的在动。   释酒也跟了进来,发现这幻觉居然还没消失,在原地冷静了三秒钟,发现自己有点冷静不下来。   释酒一直自嘲着和所有人唱反调,说尊上如果真有后手那他绝对倒立给尊上当牛做马开空间,可他的确比谁都希望那一天到来。   他以前和所有人一样觉得魔尊是个早晚要被仇家弄死的愣头青,后来觉得魔尊是个好用的盆栽进货大户兼盆栽修复大师,再后来乌惊朔杀了「空间」一族中走歪门邪道的一方势力之首,代表做法便是将无辜之人放入虚空之中炼化。   于是释酒勉强承认他的确是历史上比较独特的一任魔尊。虽然花园里的盆栽偷多了之后,乌惊朔早已有所防备,他三年偷不到两盆。   但这并不妨碍释酒当做交换给乌惊朔干活。   他帮乌惊朔处理尸体毁尸灭迹,「空间」在销毁痕迹这一方面有着极其亮眼的优点,所有尸身往虚空中一丢,没人能找到。   这大概也是乌惊朔愿意捏着鼻子忍他乱偷别人花花草草的主要原因。   后来那些虚空之中漂浮的干尸被他一个个捞了回来,送到修真界,所有背后的隐情证据全部掏出来摊开在阳光之下,供人细细核对查验,最后成了令所有人集体掩面的铁证。   竹漆盯着模糊不清的冰棺看了半天,看见陆辞雪愣在原地不敢乱动,于是想上前把棺盖掀了。   然而他似乎高估了自己的理智,脚刚迈出一步,下一刻就骤然软了下去。   释酒抹了一把脸,正要上前,差点被前面滑倒的魔绊到:“你在干什么啊,别添乱。”   说是这么说,释酒还是伸手把他拎了起来。   他看见陆辞雪似乎终于意识到冰棺里的人想出来了,什么也顾不得似的就要去推棺盖,沉默半晌,还是拎着全身无力的竹漆折返回去,关了门。   凡事都有先来后到,很明显,有人更需要先咽下这碗药。 第44章   大陆往北的最深处, 那里全是一望无际的冰原,锋锐如刀般的罡风呼啸而过,锋利如刀, 除非就算是锻体淬炼了的修真人士也无法在这里长留。   有「空间」在, 他们不怕路途遥远。   陆辞雪果真找了医修, 先将身上的伤势稍微处理一下, 理顺痉挛的经脉,补充了灵力体力,随后便立即出发。   释酒和竹漆也跟了上来。他们为了避嫌本来在冰室外面等候,看见陆辞雪匆匆出来,直直路过他们,原地愕然。   等他们进去之后,才发现乌惊朔的身体静静地枕在臂间,像是睡着了。   释酒那一刻真的怀疑起自己是不是真的出幻觉了。   陆辞雪匆匆往外冲,他们追了上去, 再三询问之下, 才知道陆辞雪要去极北冰原。   陆辞雪没有找别人帮忙的意思, 只向释酒借了「空间」, 他们索性一起前往寻找。   九幽冥霜花, 他们之前甚至只在孤本古籍上才见过这个名字, 在茫茫冰原之中没有明确的目标, 要想找到这样一株上古神草, 就和三个月从零基础到飞升一样令人摸不着头脑。   可陆辞雪只是一个劲地闷头往北走, 不管前面有什么, 只要前方还有路,翻山越岭也要向前踏寻。   到后面他们似乎误打误撞地进入了冰原的无人区,这里从未有人踏足过, 四周耸立着遮天蔽日的冰棱,代替了葱郁的树木,沉默地原地拔起。   日光藏在厚重的铅云身后,能见度极低,目光所及皆是白茫茫大雪,时间感和方向感都在此处消弭不见。   陆辞雪盯着冰棱看了半晌,连嗓子都像是被水汽冻住了:“不是这里。”   他要找的地方在一片广阔的平原,冰原之下四面都是冰壁,且是晨曦之日照得到的地方。   于是大家继续往前摸索。   罡风太过剧烈,积雪太深,坐骑和御剑只能低空缓慢飞行,否则会被掀翻下来。   但好在这里还有一个「空间」,有方向时用「空间」赶路很是有用,受不住的时候也可以短暂地躲进里面喘口气。   他们只顾埋头往北走,就这样在茫茫风雪间吃了半个月的雪粒,终于来穿过了遮天蔽日的冰棱,来到了一片广阔的冰原。   远处是绵延起伏的风雪千山,入目所见没有一丝生命的痕迹,只有凛冽得几乎夺人性命的失温和罡风。   陆辞雪喃喃道:“难怪找不到您。”   若非「空间」随行,他们即使拥有再浩瀚的灵力,也会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慢慢被冻结锁住全身法力,最后悄无声息地覆没在重重积雪之下。   这一带近乎算是整片大陆的无人禁区,一旦踏足便会有不可估量的生命危险,因而当初他们探查的时候自然而然地忽略掉了。   陆辞雪长睫覆了一层薄薄的雪,他取出一沓灵符,背风点燃后丢进了两三人高的厚重积雪里,风起之时融掉了一大片。   一直清理到坚硬的冰面露了出来,他才收回了手。   那道嘱托成了他新的主心骨,定住了他所有躁动不安的思绪,让陆辞雪奇异地安宁了下来。   他全神贯注,心中干干净净,所有的幻觉如浮云聚散往来,吸引不来陆辞雪半点注意力。   他会在这里一直寻觅,他会好好地保全自身,直到终于找到大人。   大氅裹住了那单薄的身形,囫囵勾出了一道看得过眼的人形,将所有的伤痕烙印通通遮了个一干二净,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九幽冥霜花为上古神草,传说是女蜗补天遗留的材料点化而成,若当真化人出世,必定会引动天地异象。   如果真是九幽冥霜花作新身体,需要吸取的天地灵气将会庞大得不可思议,所以理论上来说,他们能根据周围的灵流变化来判断乌惊朔的位置。   乌惊朔没有告诉过他什么时候出现,大抵是连大人自身也不清楚。陆辞雪不急。他可以等,可以一直等下去。   *   对于乌惊朔而言,从一个勉强拼凑起来的碎瓶子里被捞出,再放到另外一个完好容器里,算是一个有点新奇的体验。   这次不一样的是,他全程是似醒非醒的。   乌惊朔能察觉到有一双无形的手捞着他换进新的身体里,直到这时他才第一次清醒地和自己的新身体见面磨合——   不得不说,还是最新出厂的身体好啊,乌惊朔全身仿佛浸在了温度适宜的热水之中,全身心都瞬间通畅了,鼻腔喉间无处不在的血腥气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极淡极淡的花香。   他被浑厚轻柔的灵力浸泡得昏昏欲睡,不知何时意识悄然下沉。   再次醒来的时候,他是被几道异常熟悉的气味勾醒的。   这么说有些奇怪,但乌惊朔莫名其妙的,就是能感觉到。   除了听觉之外,乌惊朔其他所有感官都敏锐清明不少。   那种感觉就像是白茫茫一片大地上,原本除了他之外没有别的人,如今忽地冒出来几道黑的青的浓墨笔触,落进乌惊朔的感官之中简直鲜明异常,想不注意到都难。   乌惊朔沉思半晌,猛然睁开眼睛:“不对!”   “上面的是不是辞雪?”乌惊朔暗道糟糕,“我这次又睡了多久,不会又睡了个三年五载的吧?”   小棉花系统忙道:“没有没有,才过了半个月。您的身体才刚开花,需要用灵力浇灌巩固一个月,才能彻底成熟。”   乌惊朔懊恼得想砸冰墙。   他以为进了新身体就能直接出来找陆辞雪了,却忽略了这具身体还得巩固一个月的时间。   他真的服了,辞雪跟着他简直受苦受难。   他头顶上那几道泾渭分明的气息长久地待在一个地方,有时候会间歇性忽然消失,没过多久会重新恢复。   乌惊朔如今已经能自由控制这具身体了,完全没有半点不适,前半个月的灵力浇灌加上九幽冥霜花活死人肉白骨的特性,已经将他的神魂养回了大半状态,他现在精神奕奕得很。   就是还不能很好地控制力气,乌惊朔趁着上方气息还在的时候,尝试着敲了敲面前的冰壁。   没有回应。   他四周全是坚硬无比的冰面,但给他融出了一道两人宽的空间,翻身或坐起来没问题。   这里没有半点土壤,也不知道这什么花怎么长的,居然能生在这种地方。   但不知是不是这里靠近深处地脉的缘故,灵力充裕富足得甚至化出了丝丝缕缕的白霜雾气,入目所见皆是一片冰白。   乌惊朔惆怅:“我能不能先出去和辞雪见一面?我怕他担心。”   小棉花正在忙着偷挖地底深处的灵脉,往这天然的密闭空间里面灌,好让乌惊朔的身体得到充分的灌溉。   闻言,小棉花紧张道:“宿主,不行啊宿主,您这具身体暂时还不能见光啊,见光就定型了!”   还没有将所有血肉骨骼经脉细化完成之前见光定型,会出事的。   万一乌惊朔就这样定型了,哪天不小心割了手指,流出来的极有可能是绿色的汁液,剖开血肉,横切面也有可能是植物的纤维。   这样的化形完全是失败的,还容易产生一些它们从没见过难以预计的副作用。   用灵植灵物塑造人的肉身这种事情毕竟跨了种族,理论上来说,不太可能——   但是万物修炼到一定程度,都能生灵智,化人形。   于是在主神和天道的插手下,这株九幽冥霜花从播下种子开始生长时便是一具预备的空壳,再人为地将灵植的生长速度拉长到极致,从幼苗开花成熟,到历经千万年漫长生长最后等待“灵智”回笼,化出人形,只需要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内就可以完成。   乌惊朔叹了半天气,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   但他又实在不放心把陆辞雪一个人放在外面干等,于是徒手在光滑的冰面上扣出一块冰来,随便往头顶上敲了敲。   乌惊朔没指望外面能听见,外面肯定风大,等得心焦之余顺手敲着玩的。   然而没过多久,上面就蓦地传来了一阵毫无规律的震颤,很轻,但的确存在。   乌惊朔骤然愣了一下。   陆辞雪是最先发现的。他跪在地上,偏头贴到地上,聆听着地底深处毫无规律有深有浅的敲击,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   他咬着牙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按照地底深处的规律一次一次地敲了回去。   每一次敲击带上了灵力,传播得更远更深,在冰层之中游走蔓延,同时也是他的眼。   “有,真的有!不信你把耳朵贴过来听听!”竹漆也跟着趴下去听了很久,企图把释酒也拉过来一起。   释酒连忙五体投地,然后听见那边迟疑着,又传回来三次缓慢三次短促的声音。   释酒:“我靠!还真是!”   陆辞雪闭上眼睛,凝神放在往下蔓延渗入的灵识之中。   他顺着震颤的声波追根溯源寻根究底,穿越层层冰壁之后,蓦然落入了一道静谧的空间里。   这里的灵气浓郁得如有实质,化作纯白冰雾无处不在地缓缓流淌,昏暗无光的狭小空间里,灵流上泛着的微光萦绕在那人身边,映出了一道同样雪白的身影。   那人神情怔愣,透薄轻软如清澈流水般的雪白鲛绡层层叠叠地披在身上,呈现出了一种雪白又清透的质地,像是世间最干净的雪。   柔软的长发褪去最后一点乌色,彻底化作冰雪覆在肩头。   他手中还捏着一块磕得半碎的冰,微仰起头疑惑地看向渗进来的淡青灵气,让人想起地底之下沉睡千年一朝苏醒的冷玉:“……辞雪?” 第45章   陆辞雪紧绷至极的肩线瞬间崩塌下来, 他半身伏在雪地里,像是风雪之中终于跋涉到尽头的旅人。   乌惊朔一眼就认出了陆辞雪的灵力,他有些惊讶, 用指尖托着那道萦绕的淡青灵气, 说道:“能听见吗?”   灵力恋恋不舍地绕着他修长的手指蹭了一圈, 尖端点了点, 像是在点头回答。   “在这等了多久?”乌惊朔也松了口气,他原地坐了回来,轻声说,“大人好像又来迟了。”   那灵力似乎含着陆辞雪的神识,一举一动颇为人性化,听见乌惊朔这么说,那团淡青灵力立刻焦灼地追着自己绕了三圈,手忙脚乱地抱住乌惊朔的指尖,摇头, 坚持不懈地摇头。   乌惊朔被逗笑了。   乌惊朔本身五官偏深邃锋利, 剑眉星目, 眉眼浓墨重彩, 像是一把将出未出的剑, 俊美至极, 即使笑意轻微时也显得锋芒毕露。   可眼下他白衣雪发, 连瞳孔和长睫都是冰雪的颜色, 便莫名淡化了那股压迫感。   四周皆是剔透的冰蓝, 在他身上打出了粼粼的波光, 乌惊朔低眸看向指尖青色灵力时格外添了几分柔和,真真如同冷玉雕琢出来的完美之作,笑起来时甚至让人想把世间一切珍宝捧到他的面前, 再讨多一点笑意,再多一点。   淡青灵力看得一愣,久久未作反应。   乌惊朔轻轻揉搓着黏着自己的灵力,非常不要脸地说道:“虽然……虽然是迟了一点,但你看,大人这次真没骗你,是吧。”   灵力沉默异常,像是不敢看他似的迅速低下头,随后又紧着雪白的指尖蹭来蹭去,点头。   “半个月,”乌惊朔轻咳一声,“这具身体还需要半个月的时间加以巩固,不要一直在这等,辞雪。回去找医修看看你身上的伤,半个月后再来接我。”   这次灵力不点头了,沉默无声地在乌惊朔手上缠绕得更紧,拒绝的意思分外明显。   乌惊朔无奈:“辞雪,听话。”   他当初安排陆辞雪只看两个时辰的医修本来只是权宜之计,考虑陆辞雪肯定没耐心等这么久,而且自己很快能出来,可以亲自把他抓去养伤,所以想着先简单处理一下陆辞雪身上大大小小的伤,不至于让他因为伤势爆发彻底倒下,活着再说。   说实话,当初乌惊朔在冰棺里醒来的时候,陆辞雪的身体精神状况没比他好到哪里去,随便处理一下就要在这荒无人烟极寒之地里待一个月,不冻死也得冻成植物人,这叫乌惊朔怎么能不担心。   可淡青灵力这次异常倔,就是不走,不仅不走,还要把自己盘成一团塞进乌惊朔的手心里,贴着他感受鲜活律动的脉搏。   乌惊朔:“……”   仗着他现在拿陆辞雪没办法是吧!   给他等着。   看他出去了怎么收拾这个全身反骨的雪团子。   乌惊朔牙痒痒,把陆辞雪的灵力揪出来摊开,揉搓捏扁以作泄愤:“辞雪,不乖啊。”   然而不知是不是他没注意力道,那灵力本来乖巧无比地躺在乌惊朔手心,任由他怎么揪出展开。   可乌惊朔一开始上手揉,那淡青灵力的态度当场就变得微妙无比。   倒是看得出来它不想挣扎,也不想逃,但多揉搓几下,便像是点了麻筋一样不受控制地七歪八扭挣扎起来,刚开始还可怜巴巴地抱紧乌惊朔的手指,像是在讨他心软放过。   后来发觉乌惊朔显然不知道捏着人家五感极其敏锐的灵识揉搓会发生什么事,陆辞雪纠结了半天,他不想离开大人,但也实在有些承受不住。   权衡再三,陆辞雪还是默不作声地忍着没逃,在冰天雪地里冻得全身冰冷麻木的身体活生生出了一层热汗,连呼吸都有些不稳。   乌惊朔显然没想这么多,也没能看见陆辞雪怎么了,只发现陆辞雪的灵力被蹂/躏得狼狈不堪,可怜兮兮地黏着他发抖,沉默半晌,有点后悔了。   乌惊朔良心有点痛:“疼吗?”   他是不是又干了什么过分的事情。   淡青灵力可怜地缩成一团,尾端左右晃了晃,表示不疼,然后勾着乌惊朔的手指覆盖下来,像是终于缩进坚硬安全壳的小软体。   乌惊朔又心软,又感觉自己很罪恶。   把人欺负狠了,人家还会默不作声地黏回他怀里什么的,简直令人抵抗不住。   理智再三拉锯之下,乌惊朔终于还是忍住了继续揉搓辞雪的罪恶想法。   他不放心地说道:“辞雪,你要是把自己冻出什么事来,大人真要找你算账了啊。”   一音一容,宛在眼前耳边,当真像梦一样,令人难以抵抗地沉溺。   陆辞雪匆匆抹了一把脸,哑声笑道:“好。”   灵力探出头来,在乌惊朔掌心缓缓写道:“大,人,放,心。”   这半个月,好像又没有想象中这么难熬了。   乌惊朔知道释酒和竹漆也跟来了,但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他们两个没有放魔气下来,索性也不管了,敲敲冰回应一下。   当然,释酒和竹漆放一次魔气下去,魔气就消散一次,陆辞雪将其归咎于底下是灵脉,灵力过于浓郁,自然容不得魔气存在。   后面他们想单放神识进去,急不可耐地想见见他们那个死而复生的尊上,穿过厚厚的冰层看见白衣白发的冰雪美人的那一刻眼睛都要给闪瞎了,新奇无比,兴高采烈地想大叫。   可惜神识没有魔气载体,没法像陆辞雪那样和尊上互动,两人遗憾无比,只能心痒难耐地等乌惊朔出来。   虽然尊上看起来变成了人族,但也问题不大。死而复生这种事情尊上都弄出来了,再变个种族大概也难不到他。   竹漆终于扬眉吐气:“我就说尊上有后手吧,你偏不信。蠢货。”   释酒翻了个白眼:“滚。”   陆辞雪盘腿坐在原地,闭目入定,像是在神游天外。   闻言他睁开了眼睛,轻轻说道:“可否请求二位族长一件事情?大人复生一事,还请二位尽量不要外传。”   释酒了然:“懂,懂的。”   陆辞雪在底下见到乌惊朔之后,精神状况显然好了不好,以前异常沉默寡言,现在却已经会逐渐和他们说一些尊上交代的事情了。   比如乌惊朔需要一个月孕育巩固身体,比如九幽冥霜花。   这九幽冥霜花本体雪白,似莲非莲,数千朵花瓣会在晨曦第一缕幽光落下之时一瞬绽开,美轮美奂,却也转瞬即逝。   这东西听着就老贵了,释酒开「空间」回去翻了翻族里的存货,发现「空间」一族上千年的存货甚至不如这一朵珍贵,就知道这玩意的含金量了。   他们再怎么迟钝,这十年来也想明白尊上的后手了。   一来尊上如今刚成型不久,不清楚战力如何,九幽冥霜花的本体让他容易招惹不轨之人的惦记。   二来乌惊朔既然一手策划了魔尊的死亡,复活时特地将物种换成了人族,想也知道他复生之后必定不愿再成为魔界众魔烧杀抢掠的保护伞。   更何况尊上杀了多少魔族,惹了魔界一堆众怒,爱他的多恨他的也不少,将这件事情泄露出去也只是平白招惹麻烦。   当初魔尊真容显露,看见的只有在场攻打上魔宫的人族以及释酒竹漆两人,陆辞雪将尸身带回之后存进了地下冰室,更是生人勿近。   可以说尊上的真容没有在魔界那边泄露,正道这边虽然人多眼杂,但他们自己的道心至今都没彻底黏回来,总体还是会自发守住秘密的。   万一真泄露出去了,他们也不怕,大家咬死了不是,谁又有证据。   除非夺舍,否则纯种魔族重生回来变成人,这种违背天道规则的事情放出去谁信啊?   谁信笑谁傻子。   就这样,几人渡过了煎熬又难耐的半个月。   这天,风雪不歇的冰原罕见地驱散了厚重的铅云,照出了万里无云的艳阳天,积雪悄然消融,能刮得人血肉分离的罡风化作绕指柔,打着卷抚摸过众人的衣角,天地之间浩然广阔,一眼万里。   成千上万的飞鸟略过天空,第一次为这片四处皆雪的无人禁区落下细小的绒羽,地底深处传来愈发强烈的震颤,冰层霎时化作澄澈的水,原来一望无际的平原一刻之间宛如汪洋大海。   天边烧起了七彩的暖焰,庞大无法估量的灵流注入中心那道雪白的人影,自发化作宽敞的圆形裹住了乌惊朔,随后缓缓带着他在水中上浮。   直到乌惊朔足尖彻底离水的那一刻,水面又悄然凝结回坚硬的冰层,供他踏踏实实地落到了实处。   他鲛绡覆雪,眉目冰雕玉琢般完美,薄唇点了一层淡淡的血色,赤足站在天地皑皑白雪之间,分明是最素净的白,却耀眼夺目得令人根本挪不开眼。   远处的冰洋骤然喷上无数股巨大的水龙,深海之中传来音调奇异的鸣叫,汇入成千上万彩翼飞鸟的清脆悦鸣,共同组成了一场盛大的迎接。   天地同歌。 第46章   乌惊朔刚落地站定, 还没等他找到陆辞雪在哪,一道身影就蓦地朝他扑了过来。   乌惊朔被扑了个微微踉跄,伸手环住, 哑然失笑。   好了。这下不用他亲自找了。   不知不觉间陆辞雪居然已经窜得这么高了, 险些高过他。   乌惊朔作为大人的威严得到了维护, 心情尚好, 他伸手摸着陆辞雪的脸,忍不住皱眉:“好冰……大人说过什么,你还记得吗?”   陆辞雪低头埋进乌惊朔的颈窝处,闷声说:“您说……您说半个月后,让辞雪来接您。”   乌惊朔冷笑一声:“听话听一半。”   他不轻不重地捏起陆辞雪侧脸的软肉,毫不留情:“什么时候学会的阳奉阴违这一套,让你回去歇着你不回,等我出来找你算账是吧?”   然后他把陆辞雪的脸从怀里捏出来,刚巧对上陆辞雪微红的眼眸和眼角隐约的泪痕。   “……”   可恶啊, 陆辞雪一掉眼泪他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乌惊朔无声叹气, 轻轻擦掉他眼角的眼泪:“好了, 以后大人都不走了。我们回家。”   乌惊朔捏得不疼, 像是不舍得弄疼他。   陆辞雪顺着乌惊朔的力道仰起头, 眼神闪烁半晌, 犹豫半晌也不敢说他其实很希望乌惊朔这么干, 于是只好认错:“对不起大人。”   乌惊朔向来不是铁石心肠的人, 往往陆辞雪软声朝他道个歉, 天大的事也都过去了。   自己养大的孩子, 还能真揍不成。   乌惊朔刚要放过他,忽然想起陆辞雪这些年不要命地自己的身体糟蹋得一团乱糟,又怒从心起, 拎着陆辞雪的耳朵道:“先回家,回家再收拾你。”   陆辞雪听见大人要拎他回家,反而开心:“好。”   释酒远远朝着乌惊朔喊:“尊上,你也太不厚道了,这么多年连个真名和真容都不跟我们透露。”   乌惊朔这才注意到旁边还有人等着,看见是神情轻松释然的释酒和竹漆,笑了一下,理所当然道:“你们也没问啊。”   竹漆拍拍释酒的肩膀:“倒立开空间,请吧。”   乌惊朔竖起耳朵:“什么?有什么好戏能看?”   陆辞雪小声说:“释酒说您要是能复活,他以后都倒立给您开空间。”   乌惊朔:还有这种好事!   释酒:“……”   释酒默默掏出一道飞舟法器,放出来变大,说道:“下次下次,下次再来。我魔气快要耗光了,开不了空间!”   竹漆嘘他。   在这冰原里待了一个月,大部分魔气都用来开空间和护身了,而且越往冰原深处走灵力越浓郁,他找不到半点魔气能补充,储物空间里的补魔丹都给他磕完了,现在当真是弹尽粮绝。   好在自从乌惊朔出来之后,冰原这边危险系数最高的罡风全都停了,不会影响法器驾驶。   乌惊朔爽快点头:“也行,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回去之后迟早能看见。   他们上了飞舟,乌惊朔随便挑了一间房间,进去之后看见陆辞雪要关门离开,诶了一声:“辞雪,不进来一起吗?”   陆辞雪踟蹰片刻,说道:“……可以吗?”   为什么不可以,他们之前分明没有这么生疏吧。   乌惊朔捂着胸口,憋了半天咳嗽出声:“辞雪……”   “大人!”陆辞雪脸色瞬间变了,快步上前扶住乌惊朔,将他一点点放在干净的床榻上:“您哪里不舒服?”   眼见终于把陆辞雪钓进来了,乌惊朔抬手勾了一道风把门吹上,然后反手把陆辞雪按了下来,抬手要扒陆辞雪的大氅:“坐好,乖点,别动。”   陆辞雪按住衣服,蹙眉:“大人,您刚才……”   “骗你的。”乌惊朔笑眯眯说道,“都换新身体了,怎么可能有旧伤,大人好着呢。”   陆辞雪还是不放心,攥着衣襟不让他扒,说:“大人,您让辞雪检查一遍,不然辞雪不安心。”   陆辞雪小声道:“会做噩梦。”   这是撒娇吗?这就是吧?!   乌惊朔被萌得血量扣光,哪里还不肯应,依言给他看。   陆辞雪低声道了一句得罪,冰凉的手指点在乌惊朔的眉心上。   灵力在乌惊朔体内经脉流转一圈,确认大人的身体当真处于全盛时期,没有半点暗病暗伤,最后往识海处试探了一下。   与上次不同的是,他轻而易举地从门户大开的识海钻了进去,顺利找到了乌惊朔的神魂。   只是乌惊朔的神魂还是有些虚弱,那一个月的灵力浇灌加上肉/身温养将乌惊朔的神魂养好了大半,但还是稍微有些欠缺。   好在并非什么大毛病,只是接下来对灵力的需求可能会反常地高,多细心养养,数月半载应当能养好。   陆辞雪心下有了数,安定不少。   他垂下眼眸,目光下意识落到乌惊朔的脸上,喉结滚了滚。   陆辞雪糟糕地意识到自己对大人这幅新样貌格外地没有抵抗力。   他以前就很喜欢趁着乌惊朔睡着的时候偷偷描摹乌惊朔的眉眼,那时他只觉得这个世界上怎么会生有这样完美令人惊叹的皮相,好看得令人着迷。   如今这幅雪瞳雪睫雪发的模样,更是容易让人误以为这是从哪座雪山捧回来的冷玉。   乌惊朔还在萌得滴血的状态里抽不开身,见陆辞雪检查完原地盯着他发呆,便莫名地摸了一把脸。   怎么这个眼神,他脸上有疤?   乌惊朔随手取过旁边的镜子,看了一眼。   然后他看见镜中哪哪都一片白的自己,手不受控制地一抖:“??!”   这谁啊这是!   他愕然地看了又看,只觉得自己的脸又熟悉又陌生,恍惚间以为自己跑去白色染缸里滚了一圈回来。   怎么也没人告诉他换身体还得变色啊。   小棉花被召唤过来:“宿主,您不要担心,这是正常现象。九幽冥霜花的存在本就极其需要灵力浇灌,您在地底的时候被灵脉浇透了,自然会呈现这个状态,正常的。”   乌惊朔又难以置信地看了一遍又一遍。   原谅他实在是没有见过这幅模样的自己,一时有些不太适应。   乌惊朔叹了一口气,把镜子一丢,决定不管这糟心事了。   他把陆辞雪抓过来:“检查完了吗?该你了吧。”   陆辞雪匆匆把眼神从乌惊朔的身上撕下来,有些魂不守舍:“嗯……嗯,好的大人。”   他乖乖地按照大人的意思退掉大氅和外衣,庆幸于自己没有继续穿着那几身沾满旧血的衣裳在乌惊朔眼前晃。   然而乌惊朔扒了陆辞雪大半衣裳之后才惊觉一件事情。   他不是医修出身,不会用灵识游走检查那一套。   乌惊朔和陆辞雪大眼瞪小眼了好一会。   算了,就用最原始的方法简单看一下有没有外伤也行,回去之后再把陆辞雪抓去医药谷。   乌惊朔这么想着,于是按着陆辞雪的肩膀,将他的里衣往下扒拉。   哪知陆辞雪瞳孔骤缩,下意识攥紧自己将脱未脱的薄衣,耳尖爆红:“大、大人,一定要这样吗。”   乌惊朔怕他不好意思,更怕陆辞雪瞒伤,轻咳一声:“我就只看看你上半身有没有伤口,没别的意思。”   乌惊朔拍拍陆辞雪的肩膀:“都是男人,怕什么羞。”   陆辞雪:“……”   见陆辞雪还不肯松手,乌惊朔沉思半晌,大手一挥:“公平起见,那大人也脱,给你做个示范。”   陆辞雪更是吓得眼眸瞬间睁大,手忙脚乱地按住乌惊朔的手,面红耳赤道:“不用、不用了大人,不用了。我脱,我脱便是。”   给人吓得都结巴了。   乌惊朔虽然很愧疚,但他真的没办法,他只是一个对修真界医学知识技巧掌握不多的医盲:“大人也是男人,占不了你便宜,你放心,看看伤而已。”   陆辞雪闷声应了几句,深吸了几口气,才松了手,把里衣褪到腰腹。   乌惊朔一眼就看见陆辞雪腹间潦草缠着的纱布,上面还有褐色的血迹。   那是陆辞雪借着他的手捅下去的那一刀,合理怀疑陆辞雪在一个月前匆匆处理好之后,就再也没有管过了。   陆辞雪肩上和胸膛都有深深浅浅的刀疤,他好像一点也不在意似的,只等这些伤口愈合到不流血了,便也懒得管了。   陆辞雪两只手更是重灾区,手腕上遍布着纵横的刀疤,新旧交替,让人怀疑他究竟往这里割了多少刀。   除此之外,陆辞雪全身遍布大大小小的淤青和焦伤,留下大片大片雷火烧灼的痕迹,看得人触目惊心。   乌惊朔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异常沉默起来。   陆辞雪立刻就慌了。   这些伤口都是他拿来保持清醒用的,不伤及心脉,都不是大事,只是他当初浑浑噩噩如行尸走肉,在想死和不能死之间拉锯了很久,再没有心力去管这些不起眼的小伤。   他终于开始懊悔自己以前不拿这些东西当回事,现在落进乌惊朔眼里,平白惹大人伤心。   陆辞雪匆匆把衣裳披好,往乌惊朔怀里钻,逼迫他把注意力转移:“……您说好的,只是看一眼。”   他闷声说:“大人,这些伤口一点也不妨事,随便涂一点药隔夜就好了,不信的话您明日来看。”   “……”   乌惊朔低声问:“这些烧伤是怎么来的?”   陆辞雪向来秉持着不对大人撒谎的原则:“是我进阶时天雷劈的,您不要担心。”   虽然没说全就是了。   乌惊朔甚至不敢回抱回去,怕压着陆辞雪的伤。沉默半晌,他哑声道:“辞雪。大人,真的很抱……”   陆辞雪敏锐至极,猛然抬起头来,按住乌惊朔的嘴不让他说,轻声道:“不是您的错,大人。如若连别人的伤都要归咎于您,那这也太不公平了。”   不等乌惊朔反驳,陆辞雪速度极快地掏出药瓶,塞进乌惊朔手心里,祈求道:“大人,您可以帮辞雪上一下药吗?求您了。”   不能让大人再乱想下去了,得转移他的注意力。   让乌惊朔亲眼看见那些伤口有多好愈合,大人才能放心。 第47章   某种程度上来说, 陆辞雪也很能拿捏乌惊朔。   他不想让大人为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神伤,可乌惊朔执意要给他看伤的情况下,陆辞雪只能尽量找些别的方法让大人放松下来。   冰凉的药膏被人捂热, 熨得暖意融融, 涂在后背的伤疤上, 眨眼之间便起了效果。   陆辞雪当真没有刻意夸大, 修真之人哪里在乎外伤,他近些年来拿天雷当家常便饭,身体强度早就不可同日而语,不影响生活的情况下,陆辞雪自然将精力放在更重要的事情上。   他还是不够周全,早知道大人回来第一件事是扒他衣服的话,陆辞雪肯定第一时间把身上看得见的看不见的伤疤全洗了,再抓紧锻体淬炼,让形体更加优美流畅。   果不其然, 乌惊朔的神色缓过来不少, 他心里也清楚什么伤势严重什么伤势足够轻微, 但还是不妨碍他心疼:“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陆辞雪笑了一下:“大人, 哪有修士一点伤都不受的道理。”   乌惊朔不悦:“我在的时候你就没有。”   陆辞雪当然不敢说还有更严重的, 只能在心中庆幸乌惊朔看不出来, 他自己忙着往胸膛上的伤疤涂药, 等乌惊朔涂好药将他翻过来, 陆辞雪自己也已经处理好了。   落进乌惊朔眼里, 他便能明显地看见那些浅色疤痕逐渐淡去, 随后终于露出底下粉白肌肤白玉细腻般的肌理和质感。   瘦而不娇,线条流畅紧实,比例恰到好处, 肩背常年保持端正挺拔,因而勾出一道流畅平滑的肩线出来,如竹如松。   那些尚未完全消失的浅色疤痕附着在其上,反而添了几分别样的意味,像是岁月为其点缀上的痕迹。   乌惊朔晃了一下神。   随后他意识到自己盯着辞雪看了很久,实在不太礼貌,于是伸手替陆辞雪把衣裳披上整理好,低声问:“好点了吗?”   陆辞雪一直在暗暗留心着大人的表情。他从一开始的羞耻万分,到后面破罐破摔,再到后面甚至隐隐有些在意大人的看法,转变衔接得极其流畅。   见乌惊朔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然后匆匆挪开,陆辞雪也说不清是松了一口气还是隐约有些失落:“好多了,大人。您也能看见的,我身上已经没有伤了。”   乌惊朔以前总还把陆辞雪当小孩,可这么多年过去,如今的陆辞雪早已和他印象里多年前那只瘦瘦小小的团子大相径庭了。   现在的陆辞雪五官长开,多了几分内敛含蓄的锋芒,清逸雅致,从抱起来软乎乎的团子到如今身形紧实流畅的青年,实在是相差过大,总让乌惊朔有种不真实感。   再一次让乌惊朔清晰地意识到,他真的不能再像以前这么幼稚地把陆辞雪当什么都需要人关心担忧哄哄抱抱的小孩看了。   他长大成人了,该有自己独立的生活,该出去放肆闯荡,再收获许多独属于他的情感牵绊,交几个挚交好友,尊师尊道,还有人生伴侣。   而这也意味着陆辞雪不需要再像雏鸟一样缩在他的羽翼下遮风挡雨,黏着他讨要亲昵和爱意了。   辞雪一直会定期回陆家村祭拜,顺路回秉白宗和师父师兄师弟们聚一聚,在剑宗也当上了弟子们敬佩的厉害仙尊,他自己就已经长出了丰满的羽翼,他拥有爱人的资本,也成了给予庇护的那一方。   一想到陆辞雪将来还要和谁结契,徒留他这个孤寡几百年老人独守空房庸庸碌碌,就还挺难受的。   他也不是不同意,如果陆辞雪真心喜欢,对方品行没问题的情况下,乌惊朔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棒打鸳鸯的。   但还是浑身难受。   乌惊朔以前觉得自己不可能这么矫情,没养小孩前还觉得小孩就是个麻烦的生物,但他的确不得不承认,和陆辞雪这么多年以来,他们的的确确是相依为命的程度了。   陆辞雪会像和他相依为命一样,与另外一个陌生的人亲密地度过后半生。   孩子幸福最大幸福最大。   乌惊朔在心中默默念了好几遍。   乌惊朔的情绪向来上脸,因而陆辞雪几乎是立刻就注意到了,轻声道:“大人?”   乌惊朔沉默了半晌,发现自己还是做不到不恨那个拐走辞雪的死东西。   他不仅恨,还恨得牙痒痒,乌惊朔惆怅地伸手胡乱揉了一把陆辞雪的脸:“过来给大人抱一下。”   多贴贴几下,不然以后真等辞雪领了个男人回家,那他就得避嫌了。   想到这里,乌惊朔心里忽然划过一丝怪异。   那一刻他好像差点抓住了什么关键的东西,总觉得自己是不是漏了些什么。   然而还不等他细想,便见陆辞雪弯了弯眼眸,钻进他的怀里,珍惜而满足地收紧了怀抱。   大人一直都很爱用这种命令式的严肃语气说一些其实很亲昵的事情,就好像是抹不开面子和小孩贴贴,所以要命令小孩自己过来抱他一样。   大人好像习惯了当大人,习惯于爱人而不是被爱,久而久之,好像表达自己的需求就成了一种示弱了。   简称拉不下老脸。   每到这个时候,陆辞雪就会异常鲜明地感受到在这段关系中不只他一个人珍惜、沉溺和需要这段情感的维系。   他们同样需要彼此。   辞雪对他向来有求必应,乌惊朔终于满足了,又欣慰又辛酸,拍拍陆辞雪的脊背,说道:“好了,上来休息吧。”   从极北冰原慢慢开飞舟回去,估计还得有个好几天行程,他们可以在这里慢慢休整。   陆辞雪笑道:“好的大人。”   他刚想找个借口在大人身边待着呢。   这下好了,省了许多功夫。   等陆辞雪沐浴完回来,自发钻进床榻深处时,乌惊朔后知后觉,终于迟钝地抓住了之前一闪而逝的那缕怪异,蓦地如遭雷劈。   不对。陆辞雪是不是喜欢男人来着?   乌惊朔当初在幻境里发现这件事情的时候本来很震惊,但是陆辞雪在幻境里想干的全都是犯法的事情,反倒一瞬间拉高了他的震惊阈值,他当时甚至觉得没什么问题,只要孩子真的别干出这种事情就行。   可现在静下来细细一想,辞雪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的性取向的?难不成就是在辞雪脸色爆红,躲着他再也不肯和他同塌而眠的那段时间?   坏了。   他居然迟钝到现在才发现吗?!   乌惊朔只感觉糟糕透了。   他这个便宜爹还真是够便宜没好货的,他居然一点也没意识到要关心一下辞雪这方面。   可他也不是男同啊,为什么辞雪会歪?   乌惊朔纳闷极了。   总不会是因为他常年单身,辞雪能接触到的更多是同性?   苍天老爷。   这么算来那他还真是罪责难逃。   然而现下还有一个问题。   已知辞雪的性取向为男,而他,一个大男人,刚才活生生地扒了陆辞雪的衣服,美其名曰只是看看伤势,还说出了经典名言:   “都是男的,怕什么羞。”   “公平起见,大人也脱,给你做个示范。”   乌惊朔两眼一黑:“……”   天都塌了——   难怪陆辞雪是那样的反应,这和赤/裸/裸的勾引和骚/扰有什么区别?!   他他他,他真没这个意思。   见乌惊朔久久僵在床前,陆辞雪从被窝里探出头来,疑惑道:“大人?您还有事没有完成吗?”   “……”乌惊朔勉强干笑两声,“没有,没什么事。”   把陆辞雪抓进来一起休息的是他,现在想遁地逃走的还是他。   骑虎难下,骑虎难下。   陆辞雪察觉了异样,坐起身来。   他正要开口,就见乌惊朔心如死灰地转过身来盯着他看,看了好半晌,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地躺了上来。   一片死寂。   陆辞雪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但秉持着不多问的原则,还是没有多嘴。   于是他像往常一样十分自然地环过乌惊朔的腰,低头抵在他的肩头,闭眼安睡。   徒留乌惊朔一个人慢慢僵硬起来,绝望无比。   能不能来个人救救他。   怎么办啊,他能不能抱回去……不合适啊。   有道是没有察觉时还能以平常心对待,一旦心里藏了东西,那可就睡不着了。   乌惊朔已经不知道手和脚要怎么摆放了。   只是不知过了多久,陆辞雪忽然出声道:“大人,您今天怎么了?可以和辞雪说说吗。”   乌惊朔闭了闭眼,后悔死了:“何出此言?”   陆辞雪犹豫片刻,小声道:“您刚才还要求辞雪过来抱您呢。”   现在呢,在床上直愣愣地躺成了个木头,任他怎么黏在身边都无动于衷。   他知道大人的心思也许有些多变,但这也变得太快了。   他找不到规律和原因,就会不安。   陆辞雪轻声道:“是辞雪哪里惹您不悦了吗?”   “……没有,”乌惊朔忙道,“别乱想。”   哈哈。   毁了,真毁了。   他又不好直接问陆辞雪是不是真喜欢男人,这么一问,他当初看光辞雪所有心魔幻境的事情就得暴露了。   破坏父子关系。坚决不行。   左右睡不着,乌惊朔索性咬咬牙,豁出去了。   他翻过身来,语气深沉,像是破罐破摔了:“辞雪啊,大人问你一件事情,行么?”   陆辞雪眨眨眼,点头。   乌惊朔决定用秉烛夜谈来合理化这次同塌而眠,终于不再那么坐立不安了。他清了清嗓子:“你……你也长大了,可有遇见过心悦之人?”   陆辞雪蓦地睁开眼眸,看向乌惊朔的眼神罕见地有些惊疑不定。 第48章   乌惊朔见陆辞雪神情不对, 语速很快,像是生怕他误会似的:“我只是忽然心血来潮问一下而已,你不想答也没事的, 无论有没有, 大人都不会插手干涉, 你放心。”   “……”   陆辞雪尽力让自己的反应自然一些, 不显得这么异常。他喉结滚了滚,低声说:“我……没有。”   乌惊朔卡了一下壳,刚想好的词都不知道怎么说出口了。   该不会真是地下恋情或者单恋吧?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和他说的。   陆辞雪凝视着乌惊朔,见他噢了一声后就没了下文,忽然就从被打乱的节奏中找回了一点安定。   不是他自负。   是他和大人相处这么多年,早已摸清了大人的性子。   乌惊朔向来没心没肺,脑袋一根筋……他没有贬低大人的意思。乌惊朔凡事总不会想这么多,陆辞雪自从认清了自己对大人的心意,就一直谨慎小心, 未敢表露出一点端倪, 乌惊朔没道理会觉察出异样。   陆辞雪深知自己胆小, 他没有办法不胆小, 他怕一旦越过这条线, 他与大人之间甚至连基本的情感维系就会彻底断裂。   虽然修真界风气开放, 不介意同性之间结为道侣, 可大人也从未有过这方面的偏好, 陆辞雪不敢赌。   他没有厉害到能够保护大人, 没有厉害到可以为大人排忧解难, 没有厉害到让大人反过来依赖他。在没有攒够成为天阶修者道侣的资本之前贸然表明心意,那便是自寻死路。   他怕大人生气,怕大人不理睬, 更怕大人认不清自己的心,因着对他的偏爱迁就屈从,就像纵容一个爱胡闹的小辈一样,这样对大人不公平。   陆辞雪不愿这样。   陆辞雪沉默半晌,小声说:“大人,您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乌惊朔捏了捏太阳穴:“……没什么,只是突然想到了一些事情,随口问了一嘴而已,你也不要放在心上。”   陆辞雪点了点头。   乌惊朔一堆没机会说出口的话被迫咽了下去,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干脆算了。   反正来日方长,他还有很多时间。   双方各怀鬼胎地结束了这次简短的对话,见陆辞雪闭上眼睛缩了起来,乌惊朔便也不再多想。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自从陆辞雪贴上来之后,他就莫名能闻到一股说不上来的草木清香。   那股味道很好闻,乌惊朔闻着闻着,发现自己居然有些上头。   乌惊朔才没躺多久,宁静的睡意便悄然漫了上来,让他不受控制地将神思沉下去,困倦汹涌地席卷而过。   他没注意到的是,陆辞雪环在他腰间的手一直亮着隐约温和的浅青微光,如同涓涓细流一般浸润着乌惊朔的身体。   乌惊朔困得眼皮打架,即将睡着的时候忽地感觉怀里钻进来什么温软的身体,清醒了一点。   但他脑子实在迷糊,没什么思考的能力,因而像从前做过很多次那般顺其自然地就抬手把人往怀里拢了。   陆辞雪悄悄睁大眼睛。   这和他做了坏事被当场抓包,却被奖励了一颗糖一样有什么区别。   陆辞雪注意着保持温养乌惊朔的灵力,随后无声弯弯眼眸,很满足地偏头贴上乌惊朔的胸膛,闭上眼睛数他的心跳。   强劲,沉稳,规律。   再也不是那具千疮百孔,了无生机的冰冷触感。   飞舟行驶了多久,乌惊朔便睡了多久。   他发觉自己好像醒来之后就特别容易睡着,有时候想出门看看路程行进到哪里了,却总是会被陆辞雪轻轻板着肩膀按回床榻上,缓声劝他多休息一会,并且有求必应地告知他现在到哪了,大约还有几日几时便能抵达,让乌惊朔放心。   这么周全的照拂多来几次,乌惊朔所有的需求得到完全的满足,久而久之被养出了懒意,于是不问这么多了,全盘听陆辞雪的。   乌惊朔越发确信那股草木清香就是从陆辞雪身上冒出来的,此前他从未在辞雪身上闻到过这种味道,想来有可能因为这具身体是九幽冥霜花所化。   严格来说,他算是灵植化作的人,所以对木灵根的存在比从前敏锐?   乌惊朔真的挺上头的,他从来没有过对一种气味如此上瘾的情况,有时候没忍住,会趁陆辞雪闭上眼睛深深睡着的时候下意识地低头多吸几口,吸完终于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于是皱着眉在心里和理智良知打架。   好奇怪啊,为什么会这样。   然而还不等乌惊朔寻根究底找出根源问题,他便忽然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   就像是萦绕在周身的暖意倏地断了一样,尤其明显。这股暖意存在的时间太久太久,以至于乌惊朔完全想不起来这股暖意究竟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他竟一点知觉都没有。   直到端倪初现,乌惊朔才猛然惊觉过来。   那股暖流浸透着他全身,断流的那个瞬间从全身退却到后腰,他顺着那股尚未消散的灵力气息,摸到了环抱在他后腰的手。   “……”   再看埋进他怀里睡着的陆辞雪,眉尖微微蹙起,像是睡不安稳,不自知便带上了深深的疲倦。   乌惊朔猛然坐起身来,此时哪里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怕是陆辞雪一直在用隐蔽的手段将自己的灵力用来润养他的神魂,以至于自己早已透支过度,强撑到如今才露出端倪!   他脸色有些难看,一摸陆辞雪的脉象,更是紊乱又微弱。   他就说怎么这些天莫名其妙能睡这么久这么安稳,就和他在地底下孕育身体时相似,原来全是陆辞雪在续上灵力的浇灌。   乌惊朔意识到这件事情的时候差点没被自己气死。   飞舟已经进入了人族地盘,这里灵力充裕,是最佳的天然材料。   他将陆辞雪拢进怀里,搭好打坐的姿势,自己则坐在陆辞雪的后背,抬掌抵住陆辞雪的后心。   乌惊朔将天地灵力引入自己体内,剔除杂质炼就精华之后才将纯净的灵力灌入陆辞雪的体内,相当于过滤提纯的媒介。   辞雪如今因为过度透支,灵力匮乏虚空而失去意识,乌惊朔本身的灵力再加上天地灵气,双管齐下才够用。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陆辞雪的经脉似乎早已有了微缩的迹象,很难接受外界的灵力注入,灵力一渗入,经脉便剧烈痉挛起来。   几乎是在陆辞雪开始颤抖时,乌惊朔便立刻脸色铁青地收了手。   他就知道。   辞雪这报喜不报忧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改改,辞雪到底还瞒了他多少事情?   乌惊朔刚想摸点什么坐骑法器飞剑,只要能迅速抵达剑宗的都可以,然而一摸摸了个空,这才想起来自己才刚回来,身上什么都没有。   乌惊朔自己的储物戒不在身边,他死遁前偷摸回过一趟家,把珍贵的东西全藏家里了。   先前陆辞雪同他说自己没事,乌惊朔将信将疑地检查过,确实“看起来”没什么事,他才放松了警惕,想着慢慢行驶也行,他们也能在飞舟上休养生息。   如今陆辞雪出了这般严重的事情,他肯定不可能再放任飞舟这样龟速往前走,手边没有好用的法器,干脆直接从释酒手上夺了飞舟的掌控权,急速朝剑宗方向驶去。   陆辞雪意识昏迷,被乌惊朔从身后拢在怀里,惯性向后的时候,有乌惊朔挡着,因而什么事都没有。   释酒和竹漆就不一样了,他们本来设定了飞舟行驶的路线,然后安心地在房间里睡大觉,未曾想睡梦之中忽然像是被人狠狠往后掼,砰地一声撞在结界墙壁上,嗷地痛呼出声。   释酒晕头转向地爬起来,发现自己被篡位了,还以为有外敌入侵,刚想篡回来,就发现篡他权限的是尊上。   释酒叹了一口气,没脾气了,爬过去敲开隔壁的门:“尊上?发生什么事了?”   然后他们推开门,看见神情沉郁的乌惊朔,怀中还抱着昏迷的陆辞雪。   好的。他们这下明白飞舟为什么会突然提速成这样了。   *   两位族长身上有剑宗的通行令,飞舟直直穿过剑宗的护山结界,落在了医修所在的神农谷。   阵仗太大,这种仗势送来的一般都是重伤濒死之人,因而神农谷的医师长者全都出来查看了。   然后他们看见一个白衣白发的高大人影怀中抱着陆辞雪,大步朝他们走来。   容貌简直惊为天人,但他们按理来说并没有在修真界里见过这号全身发白,还和陆辞雪关系如此亲近的人物,可不知为何他们越看这张脸越熟悉,就像在哪见过一样。   不过神农谷的医修们一接到病人便顾不上其他的了,医者素养极其之高,短短一炷香内就把陆辞雪放进了内室,并给出了诊断结果。   长期透支过度导致的经脉破裂萎缩,心脉受损严重,牵连灵根都生出了萎靡的迹象,神魂有严重的暗伤,连识海都有轻微的裂痕。   可以说情况糟糕到了极点,若是再拖上十天半载,等识海裂痕继续扩大,到时候便不只是昏迷不醒这么简单了。   乌惊朔越听脸色越沉,到最后面无表情,身边气压低得可怕,来往医修都忍不住绕着他走。   好在治当然是可以治的,幸好发现得早,有得救。   释酒听得胆战心惊,心想他真的尽力帮尊上看着他的养子了。   但是知栩仙尊显然不是会乖乖听别人话的人,他们俩外人,也不好干涉过多。   竹漆好像天生缺乏对他人情绪的敏锐感知,认真严肃地对乌惊朔说:“您未复……”   他想起陆辞雪说不能透露乌惊朔的身份,于是改了口:“你还没回来的时候,知栩仙尊定期消耗精血养着招魂阵法,近期不顾师长阻拦,数次故意引来渡劫天雷,用天雷淬体锻炼,尝试吸收天雷,以达到快速悟道进阶的目的。虽然并未成功进阶,但也差点死亡,每次都命悬一线。”   乌惊朔:“……”   这就是陆辞雪说的渡劫进阶?   乌惊朔深吸了一口气,差点被气晕。 第49章   考虑到伤患有不配合史和枉顾医嘱史, 在家属的强烈要求下,医修给陆辞雪打上了安定的药物,能让他多昏睡几日, 既能保证治疗效果, 也能让陆辞雪长期透支疲倦的身体得到充分的休息。   乌惊朔趁着陆辞雪还没醒的功夫回了一趟家, 一进院子就看见落了满地桃花的参天大树, 有些发愣。   这还是当年陆辞雪折秉白宗送他的桃花枝长成的,后来从花瓶里面移植到了院子里,一直长得很好。   对于乌惊朔而言,他其实并没有什么离开很久的实感,可地上铺了密密麻麻的一层花瓣,最底下那层已经有些腐烂了,被新鲜的粉嫩花瓣掩盖过去,一片灼艳,仿佛那些腐烂色凭空消失了一样。   陆辞雪有点隐秘的洁癖, 他在家总会保持家里的干净整洁, 乌惊朔有时候就喜欢把藤椅搬到树下躺着刷琉璃景印, 刷累了闭眼就能睡过去。   醒来总能发现身上披了件薄衣, 上面还落了一些层层叠叠的桃花, 地上一圈却是干干净净的。   桃花树吸收日月露华, 现如今已经不需要人如何费心打理, 只是从地面上许久未打理过的灰尘和叶瓣, 也能看得出陆辞雪早已无暇顾及这么多了。   乌惊朔方才憋的一肚子火莫名灭了, 无端有些沉默。   他情绪低了下去, 越看满地的烂桃花越不顺眼,索性掐了诀顺手清理掉,然后回去解决掉没用的旧身体, 再把冰室收拾一番。   他拆了招魂阵法和冰棺,召来大水冲了三天三夜,总算把冰室里日夜弥漫的血腥气去除得一干二净。   最后乌惊朔把冰室一封,回神农谷守陆辞雪去了。   诸天剑宗的人一开始没认出来,见乌惊朔要在这守病患,于是热心地告诉他可以把人接回去静养,他们医修每日上门就行了。   璞真道人原本因为陆辞雪伤势未愈还一声不吭地断联,执意要跑去风雪连天的极北冰原找死而暴跳如雷,得到昏迷的陆辞雪被人抱回来接受治疗的时候立刻赶到了现场,也是越看越觉得乌惊朔眼熟,眼熟得令人心惊。   辞雪家那位大人和诸天剑宗其实没有很深的联系,日常也很少来宗门,也只有重大活动的时候才会跟着陆辞雪出现一下。   宗里见过那位天阶大人的不多,几乎很少,就算有也是一眼而过,可以说几乎没有什么印象。   唯一一次还是在当初陆辞雪破掉魔尊易容术的时候。   然而时间太过久远,璞真第一反应是怀疑自己的眼睛和记忆,凭着乌惊朔这一副全身雪白的模样,他也不敢妄下定论。   他越看乌惊朔越像一位死去的故人,却因为时间久远,形象大相径庭而有些不敢认,上前试探询问道:“多亏道友出面救下辞雪,老夫感激不尽。道友如何称呼?等辞雪醒后,老夫想亲自上门给道友致谢。”   乌惊朔摆了摆手,把昏迷的陆辞雪抱起来往回走,道:“不必了,应该的。”   这是他儿子,他不救谁救。   直到听见声音的时候,璞真才终于对上了印象中的那个人,眼睛瞬间瞪大。   他立刻要追上去,道:“等等!”   可惜璞真拦得太晚,乌惊朔的身影已经先一步消失了。   他惊疑不定,心绪剧烈起伏,一咬牙,还是先去禀报了宗主。   *   陆辞雪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陷入过如此深沉的梦境了。   他周身萦绕在浅淡冰雪的气味之中,像是知道自己在最坚实可靠的怀抱之中,所以没有任何防备地放任自己失去所有意识。   这一觉睡得太沉太香,陆辞雪恍惚觉得自己好像已经从那血光幽幽的冰室中走了出来,他不再需要守着一副没有人愿意回来的破损空壳,等着那一缕盼不回来的亡魂,他不再需要用疼痛逼自己清醒,以免自己陷入更深的梦魇。   他不再惶惶不可终日,不再整宿整宿地煎熬自己,不再绝望痛苦地长跪不起,恨明日为何迟迟不到来。   他在梦中得到了救赎,他记得自己终于触碰到了幻象中的大人,他得到了大人的原谅,得到了大人毫不责怪的温柔拥抱,他听见大人哄着他让他不要自伤自弃,让他一个月后过来接大人。   陆辞雪接回了一个全须全尾,宛如天地间第一捧新雪般澄澈净明的大人。   他听见天地都为大人鸣唱,听见万物的欢呼。   陆辞雪高兴疯了。   他不知道要如何言表自己的喜悦之情,只是一味地往乌惊朔怀里缩,好像要把两辈子的亲昵都在此时此刻讨回来。   然后陆辞雪醒于春日的一个清晨。   这个清晨和他以往许多次醒来都别无二致,他浑身泛着药的清苦,一睁眼先看见的是爬满全身的疗愈阵法,还有医修的关怀问语。   陆辞雪之前很多次被天雷劈得重伤昏迷,被师父带回,再次醒来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画面。   熟悉又陌生,带着令他不敢细想深究的真相。   陆辞雪有点想不起来自己昏迷前的事情了。难道他又故意引了天雷渡劫吗?   他的幻觉呢?他好像找不到大人的幻象了。   经脉还有些隐隐作痛,除此之外,陆辞雪全身都轻盈了不少,好像以往积累的所有沉疴旧伤都被一扫而空了一般。   陆辞雪麻木地睁着眼睛,心却一点一点,沉到了最底下。   旁边的医修语气好像很关切,可陆辞雪的五感好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雾,看不真切,听不真切,像是周围一切都是虚假的真实。   陆辞雪眼珠动了动,其实很想听清楚这位同门说了什么。他想撑出一道笑脸谢过这样的关心,可是当陆辞雪意识到自己刚从一道不想醒来的美梦中脱离后,他就有点难以控制自己的身体了。   陆辞雪蓦地撑着自己起来,道歉之后谢绝了医修的搀扶和阻拦,跌跌撞撞地往冰室的方向走。   这条路他走熟了,每次从床榻上醒来,都要先去一趟冰室,确认大人的安危。   陆辞雪有些头疼欲裂,他想自己也许真的需要做点什么来让他区分开幻觉和现实了。   然而陆辞雪走到地下冰室的入口时,却困惑地发现自己一打开门,看见的是满墙寒气缭绕的冰块。   门后面被凝结的冰堵死了,原来的入口没有了。   陆辞雪低头按着太阳穴,喃喃道:“我……我记忆出问题了?”   他分明记得这里是他亲自挖出建造的冰室,专门用来存放大人的身体。   没有错,错不了,这条路他十年间走了无数遍,闭着眼睛也错不了。   可为什么被冰堵死了?   陆辞雪困惑得百思不得其解。   他一言不发地从内府取出大人送他的本命剑,开始劈着那些坚实的冰。   刚给陆辞雪上完最后一道疗愈阵法的医修们终于追上了陆辞雪的步伐,连忙道:“师兄,师兄你冷静一点啊师兄!”   “你家大人出门煎药去了,你等会就能见到了,先安心回去躺着。”   医修们肉眼可见地有些开心:“师兄你是不知道,这几天宗里传疯了,原来那位天阶的大能真能复活啊,太好了。”   陆辞雪听不见,只是一声不吭地凿着厚厚的冰壁。   他三两下凿出了一道深深的通道,又嫌这样太慢,干脆点了火符丢进去,将冰全部融化蒸发。   水雾蒸腾弥漫之间,陆辞雪冲了进去,却茫然地发现他记忆中那个冰室已经完全大变样了。   没有冰棺,没有大人,没有招魂阵法,只有空荡荡的一片,像是他此刻的心腔。   陆辞雪呆在了原地。   乌惊朔本来在盯着煎药的火候,无聊间已经刷遍了琉璃景印里关于如何养经脉养识海的帖子,他全部扫了一遍,只把重点的注意事项记了。   忌打击过大,忌情绪波动过大,忌高强度动用灵力,需静心养性。   就是不能再刺激陆辞雪。他了然地翻下一个帖子。   见药差不多好了,乌惊朔把药盛出来,正要端着回去,就忽地察觉到之前封住的冰室结界正在遭到破坏。   乌惊朔愣了一下,第一反应是疑惑无比:“什么东西?”   谁动他冰室了?   这地方按理来说不会有人贸然闯进去,家里这些天来了一波又一波的访客,都很有分寸,不会随便乱动乱走。   片刻之后,乌惊朔终于想起来家里还有一位没醒的精神不好的病人,心中暗道糟糕,赶紧扔了药碗赶了回去。   他匆匆踏入室内,迎面撞上一阵弥漫的水雾,皱皱鼻子:“辞雪?人呢?”   再往前一看,发现冰室的结界已经碎了一地,原本封住的冰壁如今凭空消失,只剩盈满飘然的白雾逐渐升腾弥漫。   乌惊朔:“……”   干什么干什么,烧他冰室作甚!   乌惊朔一边往里面走,一边扬声喊道:“辞雪,辞雪?陆辞雪!在不在里面?应一声。”   陆辞雪低头盯着空无血迹的地面,像是还沉浸在迷惘之中。   那些升腾的水汽雾气好像全部钻进了他的脑子里,蒙住他的中枢神经,断绝了所有的思考能力。   陆辞雪像是一具断了线的木偶,茫茫然在原地打转,不明白现在的处境,不明白为何自己一觉醒来家没了,大人也没了。   他固执无比地站在原地,好像这样一直等下去,就能等到幻觉消失,就能重新看见躺在冰棺里的乌惊朔一样。   然后一道异常熟悉的声音便长驱直入地插了进来,直直地破开迷雾,钻入了陆辞雪剧痛的识海之中。   他看见一道雪白的身影点着掌中火摸索前来,雪白的长发散漫松垮地束在脑后,容颜宁静美好。   这道身影一出现,便凭空驱散了所有的迷雾,陆辞雪睁大大眼眸,手脚僵硬地钉在原地,恍然看着那人进来牵着他慢慢走了出去。   耳边的膜一点点被熟悉的声音磨开,他终于听清楚了周围的声音。   那是大人无奈又温和的嘀嘀咕咕:“真拿你没办法。我就走开这一次,一会没看你就跑了,还怪会挑时候的,辞雪。” 第50章   医修们见乌惊朔把人好好地牵回来便放心了, 自觉地避了嫌,离开前还把门带上了。   陆辞雪僵硬着身体,任由乌惊朔带着他往里面走。   他脑子好像彻底卡死了, 在异常真实的触感之下一点都不敢乱动, 连呼吸都不敢大力, 生怕怕眼前的人吹跑了。   乌惊朔把人按回床榻上, 观察了一会恍如梦游般的陆辞雪,低声说:“医修们说你识海神魂有损,伴有严重的癔症。怎么不和大人说?怕大人骂你吗。”   陆辞雪微微仰着头,一双漆黑幽然的乌瞳一错不错地盯着乌惊朔。   乌惊朔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陆辞雪的眼神迟钝地落了下来,然后伸手抓住了乌惊朔的手。   他好像在犹豫一些事情,有些迟疑地看了一眼乌惊朔。   见乌惊朔没有把手收回去的意思,于是慢吞吞地把着乌惊朔的手,垂着眼眸低头贴在了乌惊朔温热的手心里。   看得乌惊朔心又软又痒。   他也没收回手, 在陆辞雪面前半蹲下身, 好笑道:“辞雪, 你现在看见了什么?”   这次陆辞雪凝视着乌惊朔, 答得很快:“大人。”   这一声好像打开了什么开关, 陆辞雪终于会说话了, 直勾勾地盯着乌惊朔, 又沙哑地唤了一声:“大人。”   陆辞雪像是有些无助, 他紧紧攥着乌惊朔的手掌, 茫然无措道:“大人, 您的身体不见了,冰室也空了。我找不到您。”   乌惊朔失笑道:“我不是在这吗辞雪?你再好好看看。”   陆辞雪盯着他看了良久,又重复了一遍:“大人, 我把您弄丢了。”   乌惊朔叹了一口气,道:“又把我当幻觉了?”   陆辞雪就不会觉得他这个幻觉怪烦的吗,纠缠不休到现在,居然一点也没察觉不对。   乌惊朔不轻不重地揉了一把陆辞雪的脸颊,道:“疼吗?”   陆辞雪顺着乌惊朔的力道微微偏了偏头,然后又侧头贴回乌惊朔的掌心,小声道:“不疼。”   不疼就对了。乌惊朔压根没舍得用力。   陆辞雪之前那几次自伤着实吓到他了,事实证明用疼痛来驱除幻觉保持清醒实在是一个不太好用的坏主意,乌惊朔不打算重蹈覆辙。   乌惊朔撑起身来,贴着陆辞雪的手因为他的动作牵动了几下,陆辞雪那边便误以为他要把手抽走,沉默而固执地攥得更紧了。   可怜巴巴的,撵不走,也不让他走。   “好好好,”乌惊朔的确有点抵抗不了,无奈道,“给你给你都给你,都是你的,不拿走。”   陆辞雪猛地抬起头来,乌瞳像是幽潭里落了一滴水,溅起了隐约的涟漪和波光。   大人是一个极其看重承诺的人。   大人答应过他的从来都会兑现,从未食言……除了那次之外。   但那次纯属是他犯蠢,是他杀了大人,所以大人回不来,兑不了承诺,是正常的,是他活该。大人心软又慈悲,留了这样一个美好的梦给他,陆辞雪足够满足。   乌惊朔隐晦地瞥了一眼门口,用另一只空着的手遮住陆辞雪的眼睛。   小棉花连忙托着煎好的药火急火燎地窜进来,把药放在乌惊朔手边的案桌上,随后完成使命似的迅速隐身。   陆辞雪意识到大人要他闭眼,于是安分无比地垂下长长的羽睫,隐约扫过乌惊朔的掌心,泛起一阵麻痒。   乌惊朔自己抽不开身,只能拜托小棉花把药端进来了,不然陆辞雪这个病情迟早会越来越严重。   他撤回盖住陆辞雪的手就要去端药碗,结果那只手刚拿开没多久,就蓦地又被人抓住了。   乌惊朔回头,看见陆辞雪把他两只手都抓进怀里牢牢地藏着:“?”   陆辞雪不安地颤了颤眼睫,小声道:“您说给我的。”   乌惊朔:“……”   递过去的东西就都是给你的是吧。   乌惊朔那一瞬甚至想不到有什么能反驳的理由,咀嚼半晌发现陆辞雪的逻辑居然还真是对的。   乌惊朔又气又好笑,转念一想,那个温润开朗的陆辞雪会变成如今这样,有他一份功劳,乌惊朔便又哑了。   好笑是真好笑,心疼是真心疼。   乌惊朔尝试和病人讲道理:“能不能先借我一只手,我把药端过来,你得喝药。”   “或者我把那个也送你,”乌惊朔对着旁边的药碗扬了扬下巴,“你自己去端过来喝,好吗辞雪?”   陆辞雪看了一眼黑糊糊散发着难闻气味的可疑液体,沉默半晌,抱着自己辛苦得来的两只手拒绝道:“不想要。”   乌惊朔:“……”   乌惊朔气笑了。   他真服了。都这个时候了,陆辞雪居然还这么精。   乌惊朔无奈:“提。”   要什么要求自己提。   陆辞雪稍稍睁大了眼眸,有一种明知大人看穿了他的小心思,却还是次次都配合的纵容。   这样的把戏陆辞雪已经对乌惊朔施展了许多次了,陆辞雪不怕苦不怕累,更没怕过喝药。   小的时候陆辞雪有一次生病,医药谷给他开的药放了一些奇苦无比的药材,陆辞雪向往常一样端起来就是一口干,结果不小心把自己喝呕了,给乌惊朔心疼坏了。   本来乌惊朔对小辞雪就有求必应,这下更是恨不得有什么捧什么过去。   那之后陆辞雪好像就发现了什么新大陆,原来第一次知道喝药之前能叫苦,原来被苦到了就能讨大人心疼。   小的时候会讨要一个拥抱或者脸颊的亲亲,长大了会向大人讨要一些在家陪他的时间。   这一次,陆辞雪盯着乌惊朔,久久没有作声。   他现在其实能感觉到自己的情况并不太好,最显著的症状就是头疼。   剧烈的疼,自从他从梦中醒来之后就愈发强烈,像是有一把锋利的针尖在脑子里面翻搅。   作为医修,他能大概判断出这可能是因为识海里那条裂缝蔓延扩大了,造成的痛苦便加剧翻倍。   识海是存放神魂最重要的地方,识海受损,意味着神智和清醒会一步步滑入深渊,随着裂缝的扩大而泯灭,最终识海破碎,神智消弭。   陆辞雪清楚自己正在走这个流程,但他实在有心无力。   他看着面前宛如真人的乌惊朔,剩余的理智已经不足以供他思考究竟有没有可能幻梦成真了。   如果陆辞雪有一天真的信了梦能变成现实,那他应该也离彻底疯掉不远了。   于是一些隐秘的心思开始不受控制地浮上来,陆辞雪开始胡思乱想,开始庆幸这道大人给他留的幻象温柔得不像样,愿意纵容他所有隐秘的正大光明的小心思,给他一些做什么都可以的错觉。   濒临识海破碎的人没有意志力可言,更何况是对着一道永远能令他沉溺的幻觉。   所以他做什么都是理所应当的对吗?毕竟大人说过,想要什么都可以给他。   大人应允过他的。   于是陆辞雪抓住乌惊朔的手,将他轻轻往自己这边拉,随后偏头在乌惊朔的侧脸上软软地亲了一下。   乌惊朔大脑宕机了一瞬。   就亲了一下,陆辞雪不敢再亲了,怕亲多了大人的幻象会被吓跑。   通过叫苦撒娇换来的补偿已经兑现,陆辞雪像是终于得到了极想要的安抚,心满意足地从乌惊朔的怀里钻出,干净利落地把药一口干了。   喝完药,乌惊朔还是宕在原地,于是陆辞雪有一点心虚。   陆辞雪想起大人方才的应允,又觉得自己没错。反正小时候也不是没有亲过。   于是陆辞雪重新坐回来,把着乌惊朔的手环在自己的腰后,然后钻进了乌惊朔的怀抱,彻底安静了。   活脱脱一个全自动拥抱。   “……”   乌惊朔感觉自己的脑子要烧干了,罕见地停摆不干了,恍然半晌回过神来,看见陆辞雪早已喝完药,埋在他怀里睡着了。   他脸侧还残留着温软的触感,那是久远之前的熟悉记忆,小时候的小团子被亲了会很不好意思,却也会很开心,长大了就不这么黏人了,不亲了,但还是会抱,会希望他陪多一点时间。   太久远,以至于陌生得过分,触感便显得异常清晰,存在感强烈得令人无法忽视。   成年后的亲吻,即使发生在从小就亲密的关系之间,也总显得味道不对。   哪里不对,乌惊朔说不上来,他只觉得恍惚,还有点不知所措。   可是陆辞雪睡着了。埋进他的怀里睡着了。   没有人能和一个神智不清醒的病人讲道理。没有人能捋顺一个神智不清醒的病人的逻辑。   乌惊朔脑子莫名乱得厉害,他咬咬牙强迫自己不要乱想了,换了一个姿势,让陆辞雪不至于坐着睡觉。   陆辞雪睡眠不深,睁了眼,见把自己送给他的大人自觉在床上半躺下来,不知为何莫名高兴。   他掀开乌惊朔整理好的被子钻进大人怀里,依旧是贴着乌惊朔的心口,喃喃道:“大人。”   乌惊朔用指节敲了敲太阳穴,警告脑子里那些不合时宜的想法,轻声应道:“嗯。”   “……”   “您会怪我吗?我把您弄丢了。”   乌惊朔沉默着收紧环住陆辞雪的怀抱:“不会。永远不会。” 第51章   在陆辞雪睡着的时候, 乌惊朔想了很多。   他不是非要胡思乱想的,如果可以他也想像陆辞雪那样眼睛一闭脑子关机,这样就不用疑惑那个吻究竟是什么意思了。   期间来给陆辞雪诊断疗伤的医修依旧正常上门, 乌惊朔把家里的结界关了, 可以让医修们自由出入。   只是他们进来看见两人这幅模样的时候, 一个个神情都精彩无比, 也不知脑袋瓜子里想了什么,反正每个得到应允进来的人第一件事是后退三步带上门并说抱歉打扰。   乌惊朔简直纳闷。   这不对吧。大家怎么是这个反应。   陆辞雪一般处于沉睡状态,醒着时也不会说话,只一味地往乌惊朔怀里黏。   乌惊朔通过陆辞雪的呼吸频率来判断他清醒还是沉睡,医修到的时候正常检查治疗,只要乌惊朔在,他就会极其配合,叫干什么就干什么,该喝药喝药, 该静养静养。   他们在家里设了一个巨型的聚灵阵, 短暂地将周围的天地灵气汇集起来, 有助于伤势的疗养。   有乌惊朔在旁边寸步不离地守着, 陆辞雪异常安分, 不出半个月, 他已经能从那种梦魇癔症般的混沌状态挣脱了。   他终于断断续续地想起了之前发生的很多事情, 低头一看, 发现大人的胸膛被他蹭得衣襟微乱, 领口稍开, 更是立刻就清醒了。   陆辞雪噌得一下撑起身来,沉迷刷琉璃景印的乌惊朔被他惊动,第一反应是伸手把人揽回来:“又想去哪?别乱跑。”   陆辞雪今天怎么回事, 醒了之后格外好动。   陆辞雪猝不及防,刚撑起来的身体被乌惊朔带了下来,重新跌回他的怀里。   陆辞雪茫然地眨了眨眼。   大人好像没有发现不对,见他愣愣地睁大眼睛默不作声地看着自己,于是丢掉琉璃景印,伸手把他塞回被窝里面,像是哄小孩一样:“这次是想做什么呢,想找大人的身体还是凿冰室?”   “大人的身体已经销毁了,你想要也没有,不给,”他像解释了千百遍一样熟练,“冰室被我用冰填了,你还想凿的话我没有意见,但你要是还想把我塞棺材里的话那大人会先修理你一顿。”   陆辞雪:“……”   他终于想起来自己神智昏聩时候都对大人干了些什么坏事了,沉默了很久很久。   乌惊朔哄完喜欢干点不痛不痒坏事的陆辞雪,见陆辞雪消停了,于是捡回自己的琉璃景印继续刷。   他最近沉迷论坛,还特地在上面发了帖子礼貌询问了一些他想不明白的困惑,得到了广大景友们的热情回应。   乌惊朔后知后觉地发现,陆辞雪好像黏他黏得有点厉害了。   他原以为陆辞雪已经独立得要飞走了,结果事实告诉他并没有,不仅没有陆辞雪反而还比以前更加依赖他了。   但这也能理解吧,毕竟他是一个多么伟大的老父亲啊。   乌惊朔只会认为这是一件非常正常的事情。天下哪有小孩不喜欢大人的?   他压根没当回事,第一次用琉璃景印发了一个帖子,询问景友们如果一个人亲眼目睹依赖的亲人惨死,现如今这个亲人回来了,亲人要怎么做才能最大限度地给那个人疗愈心理创伤。   乌惊朔怕被人认出来,因而很多信息都模糊掉了,表述得很委婉,但即使是这样,楼还是歪了。   底下景友们震惊地扣了一排问号,有问他怎么回来的,有问他是不是起死回生的,有误认为他夺舍的朋友私信求问他怎么保养身体,能不能加一个私人联系交流经验的。   乌惊朔回了一句请走正途,然后把人举报了。   7L:这么令人心碎的楼层别歪了行吗,捣乱的叉出去。   8L:能回来其实就是最好的疗愈了,你多陪陪他。   楼主回复:好的,在陪了,已经寸步不离地陪了十多天,但是他病情好转得很慢,癔症和梦魇很严重,到现在还没能清醒。   9L:不要光陪呀,可以多和他说说话,多给一些肢体接触,拥抱贴贴都可以,让他感受到你一直在。你们感情一定很深吧,慢慢来,总能调理好的。   楼主回复:感谢建议。这些天他一直黏在我怀里,几乎没有离开过,可是神智还是有些恍惚昏沉。我也不知如何才好了。   乌惊朔都想用些消除记忆的歪招了。   默默贴在乌惊朔怀里,看着他刷帖回帖的陆辞雪:“……”   怎么办,要坦白吗。要不然还是先观望一下。   由于陆辞雪自醒来之后一直不吭声,乌惊朔便还是以为他依旧处于癔症的不清醒状态下,因而干什么都不背着他。   见陆辞雪好奇地垂着眼眸看,乌惊朔便由着他去了。   反正下次醒来就不记得了,没有必要藏着掖着。   10L:不好意思真的很想歪个楼,一直抱着黏在一起吗?你们关系是不是太好了点,什么亲人啊,成年了吗,这是不是怪暧昧的。   楼主回复:正常的养父子关系,成年许久了。我们都没有那个意思,请不要胡乱臆测。   陆辞雪盯着那句“没有那个意思”,眼睫颤了颤,不知为何有些失落。   细想一下的确合理。大人没有理由对他产生其他的感情。   乌惊朔想了想,又补了一句:而且他有心悦之人,请不要往这个方面猜测了。   陆辞雪瞳孔剧缩,攥住乌惊朔衣襟的手猛然收紧。   他仿佛挨了当头一棒,瞬间出了一身冷汗,整个人都乱了。   大人什么时候知道的?   乌惊朔愣了一下,在意识到陆辞雪即使神智不清醒时也对这句心悦之人反应这么大,于是丢了琉璃景印,观察着陆辞雪的反应,低声问:“辞雪?”   “……”陆辞雪定了定神,“大人。”   乌惊朔揉了一把陆辞雪的脸,道:“没事吧?是大人不对,给你看了刺激人的内容,大人和你道歉。”   陆辞雪摇了摇头,默默往乌惊朔怀里钻。   医修说了不能刺激到陆辞雪。他也真是的,刚才回帖的时候疏忽大意,忘记陆辞雪还在看着了。   估计辞雪本来就在单恋暗恋苦恋之中,提这个就和戳人肺管子一样,难怪反应大。   等了半晌,乌惊朔还是想看回复,于是换了个姿势,把陆辞雪抱进怀里,在他身后刷琉璃景印。   这回换陆辞雪看不见开始难受了。   他咬着唇,偷偷摸摸地背着乌惊朔打开了自己的琉璃景印。   乌惊朔才一会没看,底下回复瞬间刷了数十条,有人大惊回复道:“什么,师兄什么时候有心悦之人了?我们怎么不知道?”   楼主:?   底下评论也跟着:?   21L:好小子,我就知道不止我一个人解码了。以及你快点删掉,自己知道就好了,别给楼主造成影响。   楼主回复:??   那人迅速删了回帖:抱歉抱歉,一时激动,我不知道是谁,真的不知道,我肯定猜错了。   乌惊朔沉默不语,只一味地检查自己的主楼信息到底哪里给信息了。   这时有人私信过来:尊上啊,你匿名了还顶着这个昵称,ip还在春形洲,剑宗就在春形洲,你回来的事情闹得轰轰烈烈,剑宗的人想不认得你都难。   乌惊朔瞥了一眼自己随手打的「雪团子」昵称:“……”   所以这群兔崽子解码了,就这样蹲着看他热闹?   太过分了。   22L:那你要不把他心悦之人也请过来开导一下呗,亲近之人都在身边陪着,对他郁结的心情也有好处。反正你人回来了,就是最大的杀手锏。   楼主回复:他……他单恋。那人可能不同意。我都没见过他的心悦之人,请不过来。   23L:啊。   24L:这剧情好熟悉……我将掏出我收藏许久的养父子1v1纯爱本子……   楼主回复:什么本子?   25L:私发你了。   乌惊朔纳闷地点开,还没开始看,怀里的人忽然闷哼一声,神情似有痛苦,脸色都煞白煞白的。   乌惊朔丢了琉璃景印,好奇的心思瞬间抛到九霄云外:“怎么了辞雪?”   陆辞雪脑中一片空白,只有一个想法——不能让大人看见那个东西。   因而他攥紧乌惊朔的衣襟,哑声道:“大人。”   “疼,”陆辞雪闷闷地埋进乌惊朔的怀里,只是一味地重复着,“难受,大人。”   乌惊朔果然没心思看琉璃景印了,翻身坐起身来,丢灵讯出去叫医修。   叫医修来就来吧,陆辞雪实在是火烧眉毛,顾不得这样会不会暴露了。   灵讯发出去了,乌惊朔将他从怀里剥出来,用医修教他的方法注入灵识,一点点探查着陆辞雪的体内情况。   这是他特地找剑宗医修学来的手段,虽然浅显简单,但是能应付相当一部分的检查情况,能让他不至于再因为不懂医学一把子抓瞎。   他毕竟要亲自在旁边盯守着陆辞雪,不能一点东西都不懂,要是全靠别人,乌惊朔自己也不放心。   然而他的灵力在陆辞雪体内逛了一圈,反馈回来的全是陆辞雪的灵力恋恋不舍地黏着他不让他走。   没有不适,只有过于活泼的亲昵。 第52章   灵力气息的活跃水平有时候能够反应主人本身的情况, 比如现下这份活跃无比的灵力气息,基本上就是在明牌告诉别人他此刻几乎全无病痛,状态极佳, 近乎全盛。   但乌惊朔向来容易被辞雪的软言软语蒙蔽双眼, 而且他学艺不精, 不敢赌, 因而下一刻就推翻了自己的判断。   乌惊朔寸步不离地守着盯了这么久,看着陆辞雪一点点将识海神魂养得完好,这才松了心神自己跑去刷琉璃景印。   陆辞雪这样一个报喜不报忧的性子,即使再疼都不会吭声,如今突然喊好几声疼,能把乌惊朔魂都喊出来。   乌惊朔低声问:“哪里疼?”   陆辞雪哪里都不疼。他见乌惊朔认真过了头,像是为自己的口不择言有些无措和后悔:“……好多了。不疼。不太疼。”   他想找个理由支开乌惊朔,不然大人一旦捡起琉璃景印,还是能看见。   医修赶来的速度很快, 乌惊朔立刻撤身让出身位, 和医修简单说了一下方才的情况。   乌惊朔一起身离开, 就见陆辞雪的目光立刻投了过来, 牢牢地黏在了他身上。   他便道:“不走。在这里。”   陆辞雪眨眨眼, 朝大人微微弯了弯眼眸。   陆辞雪气色好很多了, 精神头也不错, 乌发柔顺地散了下来, 眼神清明了许多, 润亮柔软。   乌惊朔看得一怔。   他此刻还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不对, 只是觉得自家雪团子不管什么时候都养眼得过分,有些不好意思盯着人家一个劲地看。   见乌惊朔挪开了视线,陆辞雪指尖弹出一道浅青的灵讯, 隐秘地没入了为他诊脉的医修手中。   医修愣了一下。   陆辞雪他仍然安静地坐在床榻上,没有开口的意思,只是无声抬了抬眼眸,和医修对上了视线。   这是他嫡系师弟,陆辞雪这些年常去神农谷,师弟师妹们对他一向敬重,自然听他的。   一切尽在灵讯中,这边背着乌惊朔短暂地进行了交流,医修反应十分迅速,立刻折身过去,和乌惊朔说道:“阁下,陆师兄大体无恙,只是也许犯了幻痛的癔症,我给陆师兄开一副药方,药童一会会将药材给您送来,您照着煎,一日两服,配以灵力温养,便可缓解。”   乌惊朔道谢。   医修诊断完毕,陆辞雪又眼巴巴地看着乌惊朔,乌惊朔便自觉挪了回来,陆辞雪心满意足地黏回乌惊朔身边。   他莫名品出了一点神智昏聩的好处,大人对他格外纵容宠溺,时时守着他,时时念着他。像是做梦一样。   陆辞雪心知知道这样的温情是他偷来的,长久不了。但没办法,解渴,上瘾,能偷多少偷多少。   药童很快就到了,医修需要给陆辞雪换聚灵阵,走不开,乌惊朔离开前特地嘱咐过陆辞雪了,说他很快就回来。   陆辞雪黏了半天,终于松了手,眼巴巴地看着乌惊朔离开。   等大人后脚一离开,陆辞雪便立刻捡起了乌惊朔的琉璃景印,利落地用自己的灵力气息打开,点开景友的聊天框,删除那人发过来的本子和之后的聊天信息。   然后他再切回自己的琉璃景印,连续发送了好几封灵讯出去。   很多人忘记了琉璃景印是诸天剑宗和仙玄宗牵头做起来的一项联合法器,研发上线运营至今已经有两百多年的经验了,如今项目成熟,深受大陆居民们的喜欢。   不限种族,全都能用,促进了各界各个领域的交流融合,可谓好评如潮,收益也如潮。   琉璃景印上的所有公开内容都会经过审核后放出,诸天剑宗内部也成立了专项审核小组用来专门处理灰色内容。   好巧不巧,陆辞雪在两个大宗都待过,虽然混不到什么厉害的位置,但敬重的师门长辈,以及能说得上话的人脉还是稍微有点。   这一套下来行云流水,十分顺畅,做完之后陆辞雪便关了琉璃景印,大人也差不多拿完药回来了。   陆辞雪起身去迎接,他接过乌惊朔手边的药包丢在一旁,缓声道:“大人,我没事了。”   解决了心腹大患,他整个人确实松快了不少。   乌惊朔不信,这些天陆辞雪经常这么说,他信不了一点。   他把陆辞雪按回去,和医修再三确认了陆辞雪的身体情况,确认身体神魂都安然无恙,只有癔症可能偶尔会犯之后,这才谢过人家,和陆辞雪一起把人送了出去。   见大人还要去煎药,陆辞雪颇不赞同地把人拉了回来,坚持道:“大人,您看看我。我真的好很多了。”   乌惊朔和他大眼瞪小眼。   半晌之后,乌惊朔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醒了?不做梦了?”   陆辞雪笑了一下,眼神很柔软:“辞雪很清醒,大人。”   乌惊朔这回真的惊讶了:“什么时候醒的?就刚才?我出去那会?”   陆辞雪眼神闪烁,对答如流:“早一点,不过不多。那时候还是有点脑子犯晕,师弟方才给我塞了一道醒神的草药锦囊,很有用。”   这话接着听进耳朵里,意思便变成了因着这道锦囊他才彻底清醒,话毕陆辞雪从储物戒中取了一道锦囊出来,好像确有其事一般。   乌惊朔对陆辞雪向来没这么多心眼,闻言自然而然地信了,伸手猛揉一把陆辞雪的脸颊,道:“吓死你家大人了。”   陆辞雪任由他揉搓捏扁,神情温柔。等乌惊朔停手之后,他便忽地伸手,极其郑重认真地抱了乌惊朔一下。   以往陆辞雪喜欢揽着他的腰,埋进他怀里,像是钻进他体内一样,那是一个带有依赖眷恋的怀抱,要从他身上汲取温暖和庇佑。   陆辞雪身量其实很高,但因为乌惊朔总是比他高,所以从来没有觉得不对。   直到现在,陆辞雪完完全全在他面前站定,伸手轻柔地揽过他的肩背时,乌惊朔才惊觉他再也不用像以前那样,会圈着他的脖颈让他低下头来,再也不需要踮着脚抱住他的腰。   不需要他迁就,不需要他纵容。   那几日封闭的陆辞雪仿佛重新变回了刚领回家时的模样,沉寂落寞,如履薄冰,小心翼翼。   陆辞雪的记忆混乱成一团糟,有时候会回到守在暗无天日的冰室里,有时候会回到魔尊死时的那天,有时候会认得他这个幻觉,会和他说话,只是更多的时候是说了上句便没了后续,重新陷入了他那寂静毫无波澜的世界里。   乌惊朔也不急,反正呆着也是无聊,于是漫无目的地和陆辞雪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   乌惊朔和他说自己从来没有怪过任何人,和他说辞雪一点错都没有,和他说他很爱很爱辞雪,希望辞雪不要再苛责自己了,他看着会心疼。   大人会心疼。很心疼。如果可以他希望这一切从未发生过,大人和辞雪一样希望这件事情从未发生过。   这是他自从沉睡十年醒来见到陆辞雪之后,心底沉了很久的话。   景友们捣乱的有很多,八卦的有很多,但给建议的也不少。于是乌惊朔认认真真地把景友们给的建议都用上了,这也是其中之一。   他不确定陆辞雪能不能听见,陆辞雪每次都会安静地听着他说,一双被眼泪润过的乌瞳润亮无声,就这样默然安静地看着他,不说话。   于是乌惊朔什么话都说出来了。   他说了很多,很久,到后面陆辞雪终于有反应了,他听见大人说喜欢他的时候会明显高兴不少,黏过来用脸蹭他,像是毛茸茸的小动物表达亲昵一样。   有时候听到自己不爱听的,比如大人也有错等话语,他会默不作声地伸手,轻轻地乌惊朔的唇按住,不让他说。   听见大人说心疼,他就会默默低下眼眸,侧头贴住乌惊朔的心口,在他胸膛上写:不要。   陆辞雪情况好转得很慢,但是肉眼可见的有变化,把乌惊朔看高兴了,有时候会把人领出去晒太阳,结果一出去陆辞雪就控制不住脚步,本能地要往冰室的方向走。   一开始乌惊朔什么都依他,闲闲地看着陆辞雪想打开冰室,于是把凝冰法术撤了,看他进去想看什么。   结果陆辞雪一进去就开始有模有样地开始切冰刻冰棺,那时候乌惊朔隐约觉得有点不对,但还是放任他去做了。   直到陆辞雪认认真真地要把他按进去,乌惊朔终于受不了了,满脸黑线地把陆辞雪扛出去,从那以后每天给他凝一块巨大的冰块出来,教陆辞雪刻雪人,刻兔子,刻小猫小狗刻桃树棉花。   他要是刻出个冰棺来,不仅不给抱,还得喝掉一碗苦得令人发指的药,要是能刻出别的,乌惊朔就任他抱任他黏。   如果陆辞雪刻满五十个小东西,那他就会像陆辞雪亲他那样,亲回辞雪一次。   这个条件对陆辞雪的吸引力好像格外的大,乌惊朔在他耳边只重复了三四遍,陆辞雪就微微睁大了眼睛,听进去了。   然后陆辞雪不肯睡觉了,坐在地上一点一点地攒冰雕。   乌惊朔就这样看着他异常专注地刻满五十个不重样的小物件,完成的那一刻扬起来盯住他的乌瞳安静,幽然,宛如星空倒悬,明月坠落,泛起涟漪微动。   乌惊朔每每想起来都觉得心里一软。   他是个赏罚分明的大人,当即就过去亲了陆辞雪脸侧一下。   陆辞雪默默地呆了很久,一声不吭地转头埋进乌惊朔的怀里,嗓音沙哑地唤他:“大人。”   那之后乌惊朔再牵着陆辞雪出去晒太阳,他去地下冰室就不爱刻棺材了。   他把四面墙壁都凿了又大又密的展示柜出来,专门放大人教他刻出来的宝贝。   乌惊朔以前总觉得碎掉的玉再也没有修复如初的可能性。   直到他一天天看着陆辞雪陷入癔症的情况越来越轻,直到陆辞雪此时明眸润亮,宛如新生般站在他面前。   他这才发现那个碎了一地的玉似乎早就落进了他的掌心,借着掌心温暖的体温把自己融成了一块,再一点一点缓慢地雕琢。   最终在他手里雕了一道崭新的雪人出来。   还是原来那副模样,重新涂抹上温润的底色,重新长出坚韧挺直的主心骨,乌瞳里再也看不见破碎而惘然的暗色,脱胎换骨地站在他面前,给了他一个带着草木清香的拥抱。   像是顶着风雪压头冲出来的韧竹,尘风飞雪,潇然而立。 第53章   临廿轩的门槛这几天快要被访客踏破了。   临廿轩是乌惊朔芥子空间的名字, 名字是陆辞雪帮他取的,牌匾是他亲笔提的,也是陆辞雪亲自挂上去的。   陆辞雪伤势痊愈, 精神状态显然好了不少, 乌惊朔终于把自己自作孽的罪过消除得七七八八了, 他自己也无事一身轻, 日子别提有多惬意。   唯一有些小的烦扰那便是最近访客来得有点多。   之前陆辞雪昏迷的时候其实访客也不少,但可能是看见他俩黏在一起,自觉不好打扰,因而也不多和他谈些什么,放点见面礼就离开了。   现在陆辞雪好多了,不再需要闭关修养,开始慢慢恢复了以前的生活节奏,乌惊朔正盘点着陆辞雪给他留的卷轴,想着两人左右无事, 正好让陆辞雪陪他再去一趟。   结果刚一开门, 就被络绎不绝想来拜访的拜贴淹了。   全是想亲自见他一面道歉道谢的。   甚至还有来自魔域的。   陆辞雪俯身将拜贴全部收集整理好, 放到专门的匣子里, 摆在桌面上。   他温声道:“三日后剑宗会举办一次仙门大典, 宴请天下, 您想去吗?”   剑宗那边托了他许多次, 都想借他的面子和这位神秘的天阶见一面, 攀谈打秋风倒不至于, 主要是乌惊朔死在正道手底下, 心里过不去这道坎的人还是大多数。   思来想去,最终还是打算办一次宴席为他接风洗尘。   乌惊朔心里暗叹一声。   他真不是故意的。   “宴席还是算了吧,”乌惊朔摇了摇头, “帮我带一声就好了,那日之事为我一手策划,因果皆在我。不破不立,深究起来我倒要谢过他们成全,不必自省,不必诘问。”   陆辞雪专注地看着乌惊朔俊朗的面容,轻声道:“好。”   乌惊朔拍拍陆辞雪的肩膀,把拜贴和礼品全部塞到一枚新的储物戒里,塞给陆辞雪:“这个也带回去。”   咱不占别人这种便宜。   陆辞雪失笑:“好。”   他垂下眼眸,指尖往匣内注入了一缕灵光。   带有乌惊朔低沉柔和声音的灵讯被送进匣子里,在每一份拜贴上留下回应,做完这一切,陆辞雪便将拜贴一一按照原路送了出去。   在陆辞雪忙活的时候,乌惊朔心安理得地跑去桃花树下窝着,又上琉璃景印看了一眼。   他总觉得有些奇怪,上次那位景友说要给他发那什么本子,当时乌惊朔刚点进聊天框,还没来得及看见里面的东西,就被陆辞雪的痛呼吸引去了注意力。   今天他才想起来要去看一眼,结果点进去的时候那位景友却和他道歉,说那本子刚发出去就被审核制裁了。   乌惊朔只好遗憾收手。   他没懂本子是什么东西,还以为只是修真界这边的某种话本,当时也只是出于好奇问了一嘴,看不到就算了。   帖子底下的回帖这几天也正常了不少,扒他马甲的、八卦的、歪楼歪到天上去的那些回帖全都消失不见了,后续也没有人发表歪楼言论了,看得乌惊朔还挺纳闷的。   这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景友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正常了。   琉璃景印的审核还管这个?   那平常应该还挺忙的。   “对了,大人。”   “嗯?”乌惊朔从琉璃景印中抬头。   陆辞雪处理完拜贴后走了过来,他俯身靠在了乌惊朔的手边,将下巴枕在他手臂上,歉然道:“大人,游历之事可否稍稍推迟两日?辞雪最近有一点事情要去魔域处理。”   乌惊朔了然:“当然可以,这有什么的。去吧。”   然后乌惊朔才反应过来他要去的是魔域,猛地坐了起来:“等等?去哪?”   陆辞雪把乌惊朔按了下来,笑道:“魔域。大人不必担心,处理一些逃窜的魔族余孽而已,不会有事情的。”   乌惊朔把琉璃景印一关:“那行,我跟你一起去。”   陆辞雪的神色明显犹豫了一瞬:“大人……”   乌惊朔见状,更是坚定了自己要跟着去的想法,他拍拍陆辞雪的背:“你大人我在魔域可有的是人脉,要处理谁?大人帮你。”   陆辞雪拗不过他,只好妥协:“……是「兑换」一族。”   当初那具人不人鬼不鬼的干尸手臂越狱失败,动手伤了很多看守天牢的弟子,最后被剑宗宗主亲自出手镇压处死。   他们本以为这件事情就此翻篇,可他们的人在渐顷山打扫痕迹的时候,依旧发现了那些干尸活动的尸骨。   陆辞雪本来要腾出手处理的,可是后来乌惊朔走了,他再没有心力去照顾其他的事情。   后来宗主亲自带队去过几次渐顷山,可那群干尸却像是解开了什么封印一般力量大增,转眼间就能活活吸干一个人全身的精血。   他们到的时候,渐顷山上已经多了不少干枯带皮的白骨。   那些「兑换」也有了新的充盈的皮,各个有了人形。   渐顷山孕育「兑换」一族,其山上的魔气天然就是「兑换」的专属补给,在他们发现自己很难在渐顷山上杀死这些已经恢复人形的「兑换」之后,便只能联合释酒竹漆将渐顷山封印起来,只待日后想办法解决。   可惜十年之间,修真界尝试过很多方法,都没能彻底杀死这群不知是死是活的「兑换」。   他们不确定那群干尸如今究竟算不算活的魔族,他们只知道如果将这群「兑换」放出去,那将会有更多的生灵遭其毒手。   乌惊朔一拍大腿,想起那群死东西之前围着他揍就气不打一处来。   “你别管了,我来,”他阴森森道,“那群老不死的手段阴得没边了,杀不死正常,现在就方便了。”   正道们不知道当初渐顷山里发生了什么,乌惊朔这个知晓全程剧情的人可知道得一清二楚。   乌惊朔干脆利落地起身,把陆辞雪拽起来,掏出一道傀儡木牌捏碎。   陆辞雪微微一愣:“……大人?”   不多时,两人眼前便凭空裂开了一道可供一人出入的缝隙,释酒探出头来:“尊上。去哪?”   “渐顷山。”   释酒把人请进了空间裂缝,十分坦然地把家里几盆快要枯死的冰凌花搬到了乌惊朔面前,“感谢您,尊上。”   乌惊朔看了一眼不知道死多少天了的枯梗:“……它们跟着你真是受罪了。”   释酒拢着袖子:“我很努力养了,我以前都喂活魔的。”   陆辞雪有些好笑,伸手抚摸上那枯萎的叶梗。   温和的木灵力注入,宛如倒放般将那几盆枯死的冰凌花撑了起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长出新芽绿叶,最后焕发勃勃生机。   乌惊朔刚想召唤沉浸在自己花园里的小棉花,一见陆辞雪出手了,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盯着陆辞雪雪白指尖上亮起来的浅青灵光,莫名回味起那天后腰的温度。   很浅淡,带有一股莫名温暖的特殊香气,让人忍不住沉迷。   ……很好吃。   陆辞雪救回那几盆冰凌花之后拍了拍手上的尘土,在释酒感激的眼神下站起了身。   他刚要走回乌惊朔身边,才发现大人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他的手指。   陆辞雪微微一怔,走了过去:“大人?”   “……嗯。”乌惊朔一下被唤回了神,喉咙深处传来泛起一阵莫名的干渴,不免有些疑惑。   怪了。   释酒开了空间裂缝:“到了。”   乌惊朔率先踏了出去,陆辞雪紧跟其后。   陆辞雪很在意大人那个眼神,但他不确定是不是他想的那个意思。   释酒将他们放到了渐顷山的入口,结界拦在眼前,能看见里面黑黢黢一片。   陆辞雪快走两步,走到乌惊朔身边:“大人。”   那股草木清香随着陆辞雪的靠近,将乌惊朔完全笼罩在其中,那股深处隐隐约约要钻出来的感觉更加明显。   口渴的感觉更加明显,似乎要痛饮一口才能缓解。   他好像……也有点想要。   陆辞雪之前天天黏在他身边的时候他也没怎么样,今天不过是用灵力灌别的灵植,没给九幽冥霜花也尝一点而已。   切。   九幽冥霜花才没这么小气。   乌惊朔轻轻嘶了一口气,强迫自己把注意力转移:“走。进去了。”   陆辞雪只好按捺住自己,跟着乌惊朔的脚步进入结界。 第54章   结界温顺地容纳进他们两人。   乌惊朔带着陆辞雪往祭坛走, 漫不经心道:“他们之前因为……因为某些特殊的诅咒,只能一直保持着被吸干的形状在渐顷山范围内活动,同时别人也杀不死他们。”   “现在诅咒失效了。”   他说得很简略, 陆辞雪一听就知道其中还有东西被略过了, 当初渐顷山的事情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知道, 大人不愿多说, 众人无从得知。   却也知道所谓靠吸食族人生机暴涨修为的传言,事实定然并非如此。   陆辞雪轻轻应了一声。   他走在乌惊朔身边,余光瞥见乌惊朔随意扎起来的雪白长发,瞳孔轻轻缩了一下。   那雪白的长发原本顺滑洁白,像是晶莹剔透的雪,可当陆辞雪如今无意间凑近了细看,这才发现乌惊朔发间泛着暗淡的灰,发尖已经有星星点点的深灰了。   就像草木缺乏阳光养料的焦枯之相。   陆辞雪愣住了。   他开始坐立不安起来,乌惊朔雪白的长发褪色褪得并不明显, 因而大人显然并没有发现这件事情。   陆辞雪犹豫再三, 还是凝出了一团灵力。   浅青灵力悄然探出头来, 亲昵地缠上乌惊朔的手腕, 试探着往他体内钻。   不出所料, 浅青灵力瞬间被吞没进去了。   乌惊朔霎时停下了脚步, 讶然回眸。   那种感觉就像是走着走着突然有人接连投喂了他好几口, 还是他百吃不厌非常喜欢的口味。   九幽冥霜花化作的身体比乌惊朔更快做出反应, 愉悦地抱着陆辞雪的灵力啃了个大快朵颐。   那股从内心深处隐约弥漫出来的焦躁被极其舒畅地抚平, 口渴感压了下去, 取而代之的是如同大旱逢甘霖般的平和。   陆辞雪眨眨眼,看着大人忽然间平缓下来的神情,有一种挖到了藏得不太隐蔽的宝藏的感觉。   与此同时, 随着陆辞雪灵力的浇灌温养,乌惊朔身后隐约黯淡的冰雪发色重新恢复成干净剔透的洁白,焕发出熟悉的柔亮光泽。   这一下更是印证了陆辞雪的猜测。   大人似乎很喜欢他的灵力气息。   这个认知让陆辞雪难以抑制地升起一股隐秘的欢喜,他对大人有用,他可以让大人感到愉悦,大人需要他。   这对于陆辞雪而言是一种极大的肯定和鼓舞。   只是他想起自己自从陷入神智混沌昏聩之后就再也没来得及给大人滋养过了,心中很是愧疚:“大人,抱歉。”   乌惊朔勾了勾手指上依赖地蹭着他、争先恐后往他体内灌的灵力,道:“你是说,我莫名其妙吃了你一顿灵力,你还要和我道歉是吗?”   这也太不讲道理了。   陆辞雪柔和地笑了一下,没有反驳:“大人,辞雪若是知道您喜欢,一定不会放任您干涸这么久。”   乌惊朔清了清嗓子,方才那点隐隐约约的在意当场被抹平了,差点被哄得开了花。   他作为大人的威严和面子掉不下来,有些不自在地把人牵走:“不说这个了。”   陆辞雪寸步不离地跟在乌惊朔身边。   他们来到当初的青铜鼎旁,周围已经不见日月,铅云阴沉,早已显露出了干枯之相。   周围用木傀儡摆着一道巨大的锁灵阵法,将它们全部囿困于此。   遍地枯骨,与上次相比却大多都有了自己的人形,大抵是跑出去吸了不少精血,自己把自己拼好了。   有释酒和竹漆在,虽然不一定能杀死几百年前繁盛的「兑换」一族,但将他们困在此地绝对是绰绰有余。   「空间」的能力有目共睹。   也不知是不是和陆辞雪待久了,乌惊朔现在也隐隐约约有点洁癖了,看见满地怨毒的骨头碰也不想碰,用靴尖踢了踢其中一块手臂:“喂,装死呢?”   他们进来这么大动静,乌惊朔不信「兑换」族长感受不到。   鉴于「兑换」全族都想他去死想了几百年,乌惊朔对他们也没什么好感,因而如今动起手来一点也不手软:“还有遗言么?吭个声,我今天心情好,多给你半柱香时间交代。”   那只手臂被从已经有了人形的骨头堆里挑出来,半晌终于动了动。   他们之前吸收的血气毕竟不是属于自己的,这些宛如干尸一般的身体早已不人不鬼,不属于阳间活物,就算有精血活气入体,也锁不住太久,迟早流失殆尽,只剩下贪婪想要保持的人形。   乌惊朔也是一肚子坏水,非得把那块害过他的手臂骨头踢出来,把人家摆成的人形扫得乱成一团。   他记恨着这手臂害他两次,还对陆辞雪下手,通通都记着呢,此番前来刚好送「兑换」全族一起上路。   那只手臂发出了一道苍老的声音,如果骨头有神情,那一定是面无表情:“老天不开眼,万箭穿心,居然都没死透。”   乌惊朔笑眯眯:“那是,万箭穿的是谁的心脏,你肯定比我更清楚吧。”   陆辞雪一怔。   「兑换」族长自己把骨头捡回来,拼回一副盘腿而坐的骨架,歪歪扭扭,看着随时能散架:“「兑换」契约已经失效,你的确能杀得死我们。”   族长叹道:“你诞生之后,渐顷山就再也没有新的「兑换」血脉出生了。我们培养你,将全身的修为灌注给你,希望你能成为最强的「兑换」,带领族人欣欣向荣,将血脉延续下去。可你回报的方式却是将我们变成这幅模样。如今我们已死,你也转生成人族,「兑换」一族血脉断尽,你可会问心有愧?”   有不了一点。   乌惊朔:“给原……给我下‘见青山’方便你们掌控的事情你是一点也不提。”   别看这破骨头现在说话好听,其实肚子里的坏水未必比他少多少。   乌惊朔在小棉花那里读过原剧情,这货当时见原主天赋异禀,修炼奇快,倾全族之力在短短二十年内将原主拔苗助长成地阶魔族,用‘见青山’控制原主听命,任由他们驱使。   说「兑换」一族想将原主培养成全族最强的确没错,但短时间内过量的揠苗助长无论放在谁身上,都只会造成体系混乱,根基不稳,最后因为过度追求速度而走火入魔。   他们最终的目的是将原主培育出来,献祭给渐顷山日渐枯萎的魔脉,换来「兑换」一族长久的兴盛不衰。   原主血脉纯净,撑过了大量的修为灌入没有爆体而亡,撑过了无数次被投入危险至极的魔渊历练,撑过了天生毁天灭地的噩兆预言,在最后要被献祭的时候终于爆发了。   他用「兑换」将全族的生命共享在一起,加诸在身上的见青山也同样反馈回去,发动「兑换」的消耗令他力竭,同时将所有生命共享的「兑换」全部吸收殆尽。   成王败寇,原主活了下来,将成为干尸的族人全部封在了渐顷山。   所以理论上来说,「兑换」一族早已经被吸干了所有生机,和死人没区别,只要乌惊朔不死,他们就无法彻底解脱。但由于他们已经没有可以共享给乌惊朔的生机了,所以乌惊朔的死亡不会被他们承接。   乌惊朔的好心情显然只能维持一会,他不想和一堆骨头废话了,拔剑就要动手。   可「兑换」族长却蓦然扭过头,空洞的骷髅黑洞直勾勾地盯着陆辞雪,疑惑道:“「兑换」烙印在神魂上,他身上有「兑换」气息正常,可你身上怎会也有。”   陆辞雪怔了一瞬,那一刻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我?”   乌惊朔的神情微不可察地一变,猛地一剑劈了下去,将那道骨头拼成的人形劈得碎了一地。   “……”   碎了一地的白骨依旧可以发声:“你对他用了「兑换」?一个小小人族,何能有「兑换」的使用空间。”   陆辞雪刹那间怔愣在了原地。   他身上何时有的「兑换」气息?   能用上「兑换」的场景又能有多少。   乌惊朔神情终于阴沉了下来:“说够了没有。”   狂风骤然席卷而来,将他的衣摆吹得猎猎作响。   大风卷沙呼啸而过,迷了所有人的五官感知,属于天阶的气息真正地笼罩下来。   那是毫不掩饰的杀意,锋锐得几乎凝出实质,将整个渐顷山的范围都笼罩在内。   直直针对着地底下所有颤动尚未平息的活死人白骨。   几个地阶拿「兑换」没办法,换他一个天阶来还能没办法?   乌惊朔鲜少有这般面无表情的时候。   他自知自己在某些方面的确蠢得可以,也为他的蠢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可这次着实是意外。   他平常也没接触过多少同族的「兑换」,他怎么知道「兑换」还能闻到别人身上的「兑换」气息。   早知如此,乌惊朔绝对不可能带陆辞雪过来。   老不死的东西,早该解决了它,现在半死不活的还要拉他下水。   乌惊朔恨得牙痒。   雪白的身影浮在半空之中,他手里化出一把雪亮修长的长剑,剑芒锋利,只不过轻轻一挥。   看似完全没有任何威力的一道剑气,从半空之中钱无声息地落下去,到达干尸族长面前的时候剑势却如排山倒海般狂浪汹涌,一剑便将地面劈开了一道深深的裂痕!   耀眼的白光一闪而过,几乎要将所有存在都湮灭。 第55章   乌惊朔的直觉一向很准。   当他觉得完蛋的时候, 那他应该真的是要倒霉了。   聪慧如辞雪,只要漏了一个小尾巴出去,他能揪出来一大片。   渐顷山在几乎要灼伤人眼的白光之中渐渐归于平息, 祭坛中央伫立的巨大青铜鼎轰隆作响, 缓缓将所有早该长眠地底的尸骨收敛其中。   渐顷山被劈出了一道深深的裂痕, 往下是烈焰如火的岩浆, 再往下,便是「兑换」早已干涸的魔脉。   青铜鼎似乎有自己的想法,在征求过乌惊朔的同意过后,将收敛其中的尸骨一起投入了魔脉之中。   要说「兑换」血脉断了吧,有个乌惊朔在这里,他的「兑换」还能正常使用,也能得到渐顷山的认可和臣服,但他的确不是魔族。   青铜鼎带着未尽的「兑换」尸骨投入魔脉,地面宛如有生命般缓缓蠕动, 最后将裂痕严丝合缝地粘合在一起, 恢复了原来的寂静。   严格来说「兑换」剩余唯一的血脉还尚存于世, 至于地底下的魔脉会不会重生出来, 会不会出现新的「兑换」, 那就不在乌惊朔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他匆匆拉着浑身僵硬的陆辞雪, 语气强硬:“辞雪, 你听我说。”   他真服了。   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干过的所有事情都要被挖出来鞭尸。   在这样不合时宜的时候。   乌惊朔气死了。   陆辞雪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想让自己不表现出异样, 嗓音却还是隐约有些颤抖:“大人。我。我没多想。”   他想起多年以前,记忆之中的那场大火。   他知道当初在陆家村救了他的人是魔尊的时候,又开心又想哭。   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找不到那几个屠了陆家村的魔族尸骨, 因为早就被大人处理干净了。   大人一直以来都是这个性子,他什么都没说,却什么都做了。   「兑换」还能用在哪里?   一个手无寸铁的幼童,又如何能在烧杀抢掠的盗贼手中被洞穿心脉,还能活?   如何能活?   当初所有人都以为这是个极其幸运的奇迹,就连陆辞雪也这样以为。   因为大人暗中出手,所以他活了。   救人的方式有很多种,高阶修者的手段更是数不胜数。   可这如果大人是拿什么东西「兑换」出来的呢?   究竟要什么样的代价,才能将濒死之人硬生生地拉回来?   呼之欲出。   乌惊朔一见陆辞雪的神情,心中霎时一沉。   他第一次在陆辞雪那双沉静的乌瞳里捕捉到深不见底的恐惧和无助。   那一刻乌惊朔就知道,他瞒不住了。   该来的终究会来。   乌惊朔捧过陆辞雪的脸,让他看向自己,嗓音很轻:“辞雪,你在想什么?”   陆辞雪的眼眸颤抖半晌,他努力睁着眼睛,温热的眼泪却浸透了乌惊朔的手指。   他喉咙像是被冰冷沉重的石头堵塞住了,于是只轻微动了动唇,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大人。您……听得见吗?”   乌惊朔垂眸盯着陆辞雪,随后目光落到他的唇上,面上镇定。   脑海之中小棉花流着冷汗,艰难辨认:“大人……”   陆辞雪的唇只是含糊地轻轻碰了几下,就算擅长辨认口型,也很难在没有发出声音的情况下完全辨认清楚。   乌惊朔沉默半晌,道:“辞雪。不用试探我。”   一锤定音,敲落了他的死罪。   陆辞雪蓦地闭眼,疼痛攥住心脏,夺走他的呼吸,剧烈的痛苦蔓延。   “陆辞雪。”一道沉冷的声音突兀地插进来,强迫陆辞雪睁开眼睛。   乌惊朔知道瞒不住了,语气缓和下来:“你为什么不愿意听听大人怎么想呢?”   “又不是以命换命,”乌惊朔用指腹揩去陆辞雪的眼泪,嗓音低沉,“这是一笔很值的交易,辞雪。”   乌惊朔后悔过很多事情,却从来没有后悔过拿听觉换那一线生机。   “我从来都没有后悔过,不希望你知道的原因也很简单,这只是大人单方面向「兑换」讨要的交易,它不应该成为你的负担。”   乌惊朔一点点擦掉陆辞雪越来越多的眼泪,道,“我救你只是因为我想救,是希望你能平平安安地长大,不是希望你挖掘出一切,然后还给我这些愧疚。你明白吗?”   陆辞雪剧烈哽咽起来,他说不出话来,于是拼命点头。   乌惊朔心里叹了一口气。   “辞雪啊,你真的很双标,”他低声道,“大人若是遇到危险,辞雪怕不是连命都想给出来。现在大人不过是用一点不影响生活的东西换了辞雪活着而已,既听得见,又活得好好的,你却还是难过成这样,你叫大人怎么办。”   话音刚落,乌惊朔就见陆辞雪眼泪掉得更厉害了。   陆辞雪想把心脏掏出来,留在胸腔里面太疼了,他不知道要怎么办,他真的很抱歉。   恍惚间他被拥进了一道温柔的怀抱,大人嘀嘀咕咕的声音响在耳边:“那你说怎么办吧,要大人把「兑换」撤回是不可能的,撤不回的。我捧手心里养大的雪团子,现在让我还给天道,这不是在开玩笑吗?滚滚滚,不干。”   陆辞雪没有忍住笑了一下,随后是更深不见底的难过,自心腔开始扎根。   他明白,他当然都明白。   只是。只是。   乌惊朔真的麻爪了,看陆辞雪难过他也难过,但乌惊朔真的很冤枉,这一切本不该发生。   乌惊朔无措之下,想起景友们给他出的多陪陪多哄哄多表达爱意的主意,狠狠心一咬牙,什么难以启齿的话都囫囵滚出了舌尖。   他低低道:“辞雪。大人爱你,大人喜欢,大人愿意,你能不能教教大人,怎样才能让你不要难过。”   肉麻大法果然很有效,陆辞雪受惊般蓦地抬起头来,红透带着泪痕的眼眸睁大了,直愣愣地望着他。   他甚至都顾不上难过了,有些哭笑不得:“不是、大人,您这个……”   这种话一般都是拿来哄道侣的。哪有用……用这种话的。   陆辞雪也想起大人平常不沾情爱,大人哪里知道这些话对于一些心怀鬼胎的人来说是绝杀,于是吸了吸鼻子,重新埋进乌惊朔怀里:“大人。辞雪原来欠您这么多。”   “别说什么欠不欠的,不爱听,”乌惊朔严肃道,“你再这样,大人要消除你的记忆了。”   “不要。”陆辞雪闭上眼睛,哑声道,“您不能这样。”   乌惊朔拍了拍陆辞雪颤抖不休的脊背,心里感叹道:终于是把辞雪的注意力转移了。   乌惊朔静了半晌,他不知道要怎么说,只好道:“其实,真的很值。如果我来早一点,也许你的爹娘……你的邻居们,是可以活的。”   他完全知情自愿的情况下,用自己的听力交换了一条命。   那个时候乌惊朔不认识这个世界里的任何人,当时救下陆辞雪的原因也很简单。他如果不在路上耽搁这么久,也许就能少一点灾难的发生。   就像后来他做的那些任务一样,只要乌惊朔赶到及时,完全能够避免一场本该发生的命案。   既完成了背锅任务,也能最大限度地保住无辜的人。   唯有刚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个任务,始终是乌惊朔心里的一道刺。   那时他不熟悉任务和流程,不知道早一点去就能阻止一场屠杀,甚至就连陆辞雪,他也只差一点点就能救下。   如果这个屠杀剧情一定会发生,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止,只需要乌惊朔走个流程把罪名往身上背,那乌惊朔甚至都不会这么难受。   因为他阻止不了,也就不用内耗。   可偏偏他可以阻止,而代价仅仅只是早一点抵达事发地点。他如果落地之后不吃那碗馄饨,先问一嘴任务是什么,那他就不用眼睁睁看着一个无辜的幼童被一把遍布血锈的大刀贯穿心脉。   本该可以,才最令人无力。   所以乌惊朔在发现他能用听力来换那幼童最后一丝生机的时候,他像是赎罪一样,终于得到了片刻的心安。   陆辞雪嗅到了乌惊朔话里低落的气息,蓦地抬头,声音干涩喑哑:“大人……那根本不是您的错,您不要这样。”   他竟不知乌惊朔居然会因为没有救下陆家村的人而自责内疚这么久,久到如今。   陆辞雪那一刻只觉得整个世界都荒谬可笑得过分,满手鲜血罪孽的人毫无悔改之意,救死扶伤维护公道的人却要因为迟来一步而懊悔不已饱受煎熬。   凭什么?   该懊悔该煎熬的人可以是凶手,可以是他,可以是任何问心有愧之人,独独不应该是大人!   陆辞雪头一次尝到了哑巴亏的郁闷,忽然就懂了方才大人不知道要怎么哄人的无力感,他只能一遍遍哑声说:“大人。”   他闷闷道:“这不是您的责任,您为此自责的话,不应该的。”   “您为了辞雪,甚至连换了新身体都不能恢复听力。”   “我爹娘他们不是不讲理的人。他们若还在,怎会放着那群杀人的畜生不管,偏偏要苛责没有救更多人的您?没有道理的。”   乌惊朔揉了一把脸,深吸了一口气,哼笑一声:“终于不哭了?”   陆辞雪没回,他抱着乌惊朔的腰,低头贴上去,笨拙而生疏地蹭着乌惊朔的侧脸,学着乌惊朔哄他的话,闭眼小声道:“大人,辞雪爱您。辞雪不希望看见您难过。” 第56章   乌惊朔真的很吃这一套。   陆辞雪一黏过来像只小动物一样贴他蹭他, 乌惊朔就会控制不住地心软,有一瞬间都以为感觉陆辞雪这个时候说什么他都能胡乱答应下来。   他在这段关系里总像是一个喜欢付出却什么都不需要的上位者,自己放不下身段, 拉不下面子, 每次都是陆辞雪黏着他, 向他讨要亲昵和爱意。   但其实乌惊朔自己知道, 无论是小团子还是大团子,黏过来冲他弯弯眼眸的时候他都会很开心。   那双像是含着一汪幽潭的沉静眼眸似乎一直如此,每一次乌惊朔看进去的时候,都能在陆辞雪带着柔软笑意的眼中找到自己。   从一而终,向来如此。   那是一种极为纯粹干净的爱,是一种全身心都能交付出去的信任与依赖,不掺任何算计、阴暗和杂质,温暖如春,即使没有实质, 也能感觉到被爱着的时候像是被暖云轻轻托起, 能让他在触碰到的那一瞬毫不犹豫地放任自己陷进去。   乌惊朔有时候都在想, 其实何德何能幸运至此的人, 他也算一个。   他不过是给了一点现阶段的他轻易就能给出的东西, 换回来的却是一颗琉璃般的赤忱之心。   陆辞雪尝到了一点正常人家都能拥有的温情, 就把自己全都送给他了, 捧着一颗心想塞给他, 他一有不收的迹象就可怜地掉泪。   以前乌惊朔觉得陆辞雪年纪尚小, 等他长大了, 体会过并肩作战仰天大笑的友情,体会过师长严厉又慈爱的关照之情,体会过刻骨铭心缠绵悱恻的爱情, 见过世间百态,尝过万千情感滋味,就知道大人只不过也是他某个阶段的一个过客,只不过也是一个普通的凡人,知道这个世界上并非没了谁的爱就会枯萎死掉。   后来乌惊朔自嘲地发现,离不开的又何止是陆辞雪。   他有时候喜欢和小棉花开玩笑,说自己这辈子居然还能体会到无痛养一个乖巧黏人的儿子出来,一点点把陆辞雪养成这般温润如玉的模样,他简直快要爽翻了。   爱来自慈祥和蔼的老父亲。   但其实他有时候也觉得这段情感似乎早就和寻常的所谓父子之情不一样了,情感联系深刻得如呼吸般自然,也早已难舍难分,无法剥离。   又何必在意它在世俗之中的称谓。   陆辞雪不知道在哪看过一段话,一个人对待别人的方式,也许就是他希望别人对他的方式。   当然,这话或许有失偏颇,但某些语境之下也许真的有用。   陆辞雪也觉得那些话说出来似乎实在有些令人头皮发麻,大人虽然不善表达,但他总觉得,应该没有人不喜欢听别人表达喜欢和爱吧。   陆辞雪只犹豫了一瞬,就决定放开来了:“大人。辞雪能遇见您,当真很幸运。”   乌惊朔低声笑了一下,揉了一把陆辞雪的脑袋:“肉麻。”   陆辞雪小声抗议:“我是认真的,大人。”   “大人也幸运。”   既然露馅了,乌惊朔干脆也不装了,从储物戒中摸出自己的耳骨夹戴上。   陆辞雪伸手帮他调整,后知后觉:“大人,所以您一直不戴,是怕我发现吗。”   乌惊朔见陆辞雪已经缓过来了,神情柔和,于是放心了:“那肯定啊。”   他重新上线后一直忍着没戴,除了这个原因之外哪还有别的因素。   重生之后小棉花其实就已经可以退休了,任务完成之后系统一般都会下线,不会过多地干扰宿主的正常生活,如果有需要,还是能召唤一下的。   只不过乌惊朔原因特殊,所以小棉花一直留下来帮他。   现在好了,乌惊朔能自己听见了,他催小棉花自己去玩,然后道:“辞雪?”   陆辞雪应了一声:“大人。能听见吗?”   然后他看见雪发雪睫的大人神情一下就柔和了:“能听见。多喊两声?”   陆辞雪弯了弯眼眸:“大人。”   回到家已是深夜,陆辞雪惦记着乌惊朔特殊的体质,一路上一直在悄悄给大人注入灵力。   他取了几道香炉法器,往其中存了不少灵力,随后在大人的寝殿四角都放上香炉,床头也悄悄塞了几个。   袅袅青雾柔和地向上飘扬,乌惊朔沐浴完回来就发现床榻都被铺好了,床头的手边柜放着许多种灵果榨出来的冰沙果汁。   陆辞雪的气息淡雅地笼罩下来,存在感忽明忽暗,偶然回神之间能够察觉得到,细闻之下却仿佛早已习惯一般寻不到踪迹。   九幽冥霜花生长于灵脉之中,天然很喜欢灵力充沛的地方。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刚出来的时候一直受陆辞雪的灵力浇灌影响,他总感觉自己对陆辞雪的灵力气息格外偏爱,对着天地灵气挑挑拣拣味同嚼蜡,最后发现还是辞雪的灵力好吃。   这简直就是九幽冥霜花的绝佳温室。   乌惊朔端了果汁喝了一口,转个身瞧见匆匆从里间走出来的陆辞雪,怔了一下。   陆辞雪穿了一身银白的流云广袖,衣料柔软富有光泽,像是拢着一层轻纱般的薄雾,白玉冠半束起墨发,余发又如泼墨般垂落肩头,淡青腰封勾出流畅薄窄的腰线,为那一身干净纯粹的白添了一点抓眼的层次感,更衬得他面如冠玉,清贵柔和。   乌惊朔差点挪不开眼,迟疑道:“你这是,要出门?”   “是的,”陆辞雪不动声色地瞧着乌惊朔的神色,“仙门大会要开始了,就在今晚,宗门弟子若无要紧事,是一定要参与的。”   乌惊朔隐晦地又看了一眼,再一次在心里感叹陆辞雪光是往面前一站就已经足够养眼。   他没好意思一直盯着人家多看,抱着微酸七分甜的果汁喝,含混道:“这样啊。”   一知道陆辞雪不在,乌惊朔也不知怎的,忽然就没有了歇着的心思了。   出门前居然还要帮大人收拾床榻,放好灵果果汁,放好话本和琉璃景印,把寝殿整理成灵雾缭绕充沛的模样。   怎么有种临走前不放心,要给家养小猫倒粮加水堆猫玩具铺好猫窝的既视感。   大人一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特别是这种宴会,这场宴会本来是举办来给大人接风洗尘的,但三番邀请大人都谢绝了,请帖送出去,也不好半途说作废,干脆就继续办下去了。   陆辞雪敏锐地觉察出一点大人飘忽的心思,下一刻就抱过了大人的手臂,道:“大人,他们日日都给您发请帖,希望您能回心转意呢,方才回来之时我还从门口收了一堆回来,您也看见了。”   陆辞雪小声求道:“您就赏赏脸,陪辞雪去一趟?”   乌惊朔摸了摸鼻尖,轻咳一声:“那什么,位置随便挑吗?”   他只想和陆辞雪待在一起,能往边缘坐就往边缘坐,不太想惹人注意。   本来不是的,但只要大人肯来,那就可以是。陆辞雪忍不住弯了弯眼眸:“当然,随便您挑,大人。”   乌惊朔爽快:“走。”   然后乌惊朔走出两步,又被陆辞雪牵回来。   陆辞雪垂眸看了一眼大人散漫微开的衣襟,隐约可见的冷白肌肤,以及用衣带随便绑起来的窄腰,清了清嗓子,按着乌惊朔的肩膀把他推到了衣柜前。   大人不需要什么装扮已经极好看了。   但陆辞雪还是稍微有一点小小的私心,有些令人遐想的春光,他有点不太想和别人分享。   *   诸天剑宗。   仙门大会的规模盛大隆重,宴席的地方是一座足以容纳数万人的圆形道场,地面上铺了繁花绣线的柔软地毯,按着四个方位整整齐齐地摆放了扇形的案桌,由中心开始向外扩散,越是宗主长老这类的人物,位置越中心。   圆形中间空出了一道宽阔的地方,是歌舞斗剑表演庆祝的地方。   乌惊朔的位置本来应该在最中心,但是他既然提前打过招呼,大家便也没有强求,把最外围最边缘的两个位置订给了两人。   每个位置都用特殊的秘法录入了宾客的气息,所以宾客一到,能直接感应到自己的座位并找到,安静入座即可。   两人到的时候,道场的人已经来了大半,大家井然有序地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私下交谈也尽量保持着低音量。   乌惊朔之前已经拒绝过一次了,所以总觉得他拒绝后还要反悔再来有点不太礼貌,稍微有点坐立不安。   然后他和陆辞雪一进道场,整座道场都安静了,他甚至能听见纷纷倒吸凉气的声音。   陆辞雪没有给他改动太多,只是整理了一下他身上化人形后自带的雪白鲛绡,沉吟半晌后,添了几件远天蓝的云锦和披肩腰封。   雪白与浅蓝交织在一起,银线绣出的雪羽垂带静静落在两肩,羽尖缀着细腻的流苏,袖口与衣襟处都滚了流云绣边,银白腰封束在腰间,收出一段极为利落的腰身,腰封处坠着的珠玉会随着步履泠泠作响。   长发并未作繁复的处理,只是简单地把额侧的几缕长发勾了在脑后,用银饰扣住,泼雪般垂在胸前,柔软而细腻。   他耳侧落了一团顶着雪的凤凰火,眉眼先带三分锋锐,白如冷玉,略带几分漫不经心,薄唇点着浅淡的血色,眉梢长睫像是覆了细碎的雪。   像是沉静的白玉化了人形,误闯了热闹的人间。   陆辞雪发觉自己很矛盾。   他希望这样美好的大人能落进所有人惊艳的目光中,可真等大家把目光投过来放在乌惊朔身上时,他却又忽然后悔了。   他想把大人藏起来,只他一个人看。 第57章   全场大部分的目光都投了过来, 乌惊朔那一刻人都僵了。   圆形中央的几位服装正式隆重的长老一见两人并肩而来,立刻端了桌上的酒杯起身,向乌惊朔这边走来。   不。   不要过来。   他不想营业。   在乌惊朔内心苦涩的呼喊之中, 那几位面容严肃得能夹死苍蝇的长老面上带着舒缓的笑, 道:“久闻阁下盛名, 多谢阁下为天下受苦苍生所付出的一切努力。”   陆辞雪先作了一揖, 一一问过长辈:“宗主,长老。”   一切的心理活动都被藏在不为人知的皮下,乌惊朔微微颔首,端起白玉酒杯和诸位大他几百上千岁的各宗代表们碰杯:“过誉了。”   “当初那件事情,实在是我们做得不对……”   “没事,不必愧疚。”   “人族真的要多谢你,没有你那一次献身大义,魔域那边怕是不会这么快就消停。”   “顺手的事。”   璞真也过来凑热闹了,看见自家徒儿和乌惊朔坐这么边缘, 惊呼拍腿:“辞雪, 你和你家大人怎么在这里?快快快, 过来这边。”   陆辞雪赶紧把师父拉住, 低声道:“大人不想太张扬, 我们就不过去了, 师父。”   璞真看了一眼一口饮尽的乌惊朔, 又看了一眼越来越多往这边聚的老家伙们:“呃……这。他们是不是已经张扬过头了。”   陆辞雪失笑:“没关系的, 师父, 您先去坐着吧。”   反正上的菜品都是一样的, 到时候等人散了,他们各吃各的,目光自然会散了。   乌惊朔不爱喝酒, 前世也没机会喝到酒,又辣又糊嗓子,不好喝。   不过仙门宴席上放的酒似乎还不错,喝起来倒没有这么冲,本来准备捏着鼻子推杯换盏的乌惊朔发喝完才发现这酒意外地适口。   他面上带着礼貌的微笑和特地跑来边缘座位的各大宗门代表长老推杯换盏寒暄数番,直到宴会即将开始,这才终于把老家伙们全部送走了。   乌惊朔松了一口气。   好久没见这么多人了,好累。   左右逢源对他而言不算难事,正常的社交手段之一,但他来修真界这么多年了,多年没用的社交功能早就退化了,捡起来需要时间。   早就习惯了和陆辞雪待在一起的生活,突然冒出来这么多人,实在是有点为难和生疏。   陆辞雪此时也回来了,一团团的半透明云团顶着托盘轮流上菜,陆辞雪坐回乌惊朔身边帮他布菜。   他们的案桌离大部队有点距离,挨在一起,近似于一道双人桌,很方便。   乌惊朔窝进蒲团里面,陆辞雪回来之后他原地发愣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于是抬手捏了一道隔音的禁制丢出去,不满地嘀咕:“好多人。”   软绵绵的抱怨,没有任何杀伤力,明明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但听着就是很让人同情。   陆辞雪没有忍住,笑了一下。   他轻声道:“抱歉大人,是辞雪考虑不周。”   乌惊朔便摇了摇头:“这怎么能怪你?”   下次应该在宴会开场后悄悄溜进来。   不对,很有可能没有下次了,乌惊朔不想营业。   做好事不留名,更何况他一开始也只是为了给自己的养老生活铺路而已,那句顺手的事不是搪塞。   他只是想安安静静地和他的小辞雪待在一起罢了。   云团很快就把菜品上齐了,旁边眼尖的小弟子已经发现了不对,碎碎念:“诶,师兄和他家大人上的菜怎么和我们不一样啊?”   乌惊朔疑惑地低头看了一眼。   很正常的菜啊,一盅排骨苦瓜清汤,一碟切片的脱骨肘子肉,一碟蟹黄虾,一碟酱香鸡翅,一碟椒麻鸡,一碟清炒小菜,每碟大概四五口的分量,不大不小,够吃又不会腻。   唯一不太对劲的地方应该是这种大型宴席怎么会出现这么家常的菜吧?   陆辞雪像是住在乌惊朔脑子里似的,指了指红烧肘子,报菜名:“琥珀腴片。”   指着炸得金黄脆香的蟹黄虾道:“对金馐。”   指着酱香鸡翅:“琼香翅。”   指着椒麻鸡道:“椒雪珍。”   指着解腻的排骨苦瓜清汤:“漱香膳。”   指着淋了秘制酱料的清炒小菜:“四时青。”   乌惊朔:“……”   好的,这下对味了。   然后他抬头看向隔壁。   隔壁的弟子们捏着筷子,看了看自己盘里一堆丝毫不重样的一大把仙草、盅里什么颜色油水都没有的透明液体和额外放出来的一颗青灰丹药,又看了看师兄那边满桌珍馐佳肴,眼泪和口水齐流。   乌惊朔:“……”   陆辞雪轻咳一声,小声道:“修真之人为了避免浊气杂质残留体内,一般……不食俗物。诸天剑宗的宗规向来如此。”   若真需要食用东西,他们都会选一些化开之后不留任何杂质的灵物。   陆辞雪想了想,补充道:“那些都是上等的灵草灵药,都是宗内种植出来难得的一品药材,用凡火烹饪反而会毁了其中的富裕灵气,只能清吃。”   他们盘子里随便一根草拿出去都能卖几千上品灵石一根,是辅助修炼的宝贝,一盅琼浆玉液就要收集十年,也就是剑宗是修真界第一大宗,财大气粗,又是为了给乌惊朔接风洗尘,因而宴会规格十分隆重,才拿出这般大手笔。   乌惊朔眨了眨眼。   他锈住的脑子终于捋清楚了:“我不需要精进修为了,所以我不用吃这个?”   “就是这样。”陆辞雪眉眼柔和。   乌惊朔便偏过头来:“所以你刚刚离席,就是为了给我开小灶?”   陆辞雪笑而不语。   答案呼之欲出,哪里还需要求证。   乌惊朔安心了,乌惊朔幸福了,乌惊朔假装没有看见旁边弟子羡慕的眼神,矜持地吃了起来。   他吃相其实很斯文优雅,进食速度不快,但是碟子里的食物消失得很快。   陆辞雪熟练掌握了大人的胃口,甚至能精准到他用完放下筷子后能达到八九分饱的程度。   杯子里的酒液是见底了就会自动续上,不需要额外人手来倒酒。   乌惊朔此时还没有意识到他对自己的酒量完全没有数,捏着杯子喝了两口再两口,没事就尝尝味。   陆辞雪见状,有些忍不住担忧。这酒液也是用灵果酿的,后劲可能会有点大,不过看大人目前的状态似乎还很清醒,应该……没事?   陆辞雪犹豫半晌,还是出声道:“大人,喝太多容易醉。”   乌惊朔摆了摆手:“醉不了。”   就这一点酒味都没有的小饮料,他喝这么多也不见异样。   再说了,他一个天阶修士,能被醉倒才是笑话。   乌惊朔其实真的不爱喝酒,纯粹是因为这次的酒不像酒,不辛辣,不苦涩,不扎嘴,更像适口性很高的普通饮料,还是蛮合乌惊朔口味的饮料。   不知不觉间贪了杯。   后来的事情乌惊朔就有点记不清了,他模糊之间好像感觉有人在他耳边轻声问了什么。   乌惊朔整个人像被埋进了深厚的水体之中,外界的声音传进来就变形失声,听不真切。   但碍于那道声音有点好听,乌惊朔眯了眯眼睛,扯住了对方的袖子,让他多说两句。   反正乌惊朔记得对方从来都不会拒绝他,可以向对方提一点不太过分的要求。   至于他回了什么……乌惊朔就不记得了。   陆辞雪见乌惊朔用完了所有的菜品,又看了一会热闹的歌舞,琢磨着大人的新鲜感应当快过去了,于是轻声道:“大人?后面还有一些比武和舞剑的表演赛,您若不想看的话,辞雪带您提前离场回去休息。”   乌惊朔慢吞吞地应了一声。   好半晌,他冷不丁冒出来一句:“你叫我什么?”   “……大人。”   乌惊朔眉目舒展:“再。叫两声?”   “大人,”陆辞雪笑笑,“能被您喜欢,是辞雪的荣幸。”   乌惊朔好像被哄开心了,又过了一会,说道:“你会上场吗?”   陆辞雪一怔。   他道:“如果大人想看,我也可以上。”   但乌惊朔好像有点处理不了这一句背后的含义,他思考了一会,牛头不对马尾地说道:“你要上?”   陆辞雪于是放缓了声音:“我不上。不过大人若是想看,我可以和宗主说一声,我上。”   他不上的原因主要是同辈的几乎都打不过他,他上去就是欺负人。   陆辞雪的修为境界已经远超同龄人了,以前他入宗没多久,就已经能创下守擂百战百胜的辉煌战绩,之所以下来了,是因为当时在外远游的大人终于回来了。   而陆辞雪很久没有见过大人了,很是想念。所以他收到大人平安到家的信封后就收了剑,朝被嵌进地里的对手颔首示意,随后便匆匆走下了擂台。   那是弃权认输的意思。   乌惊朔哦了一声。   乌惊朔又在原地坐了半晌,随后猛然拍在陆辞雪的肩上:“走吧。回家。”   陆辞雪:“……”   陆辞雪有些好笑:“大人,您醉了?”   这反应弧,是不是太长了些。   乌惊朔不满:“没有。”   陆辞雪忍笑:“好。您没有。”   陆辞雪起身,等了半天,发现乌惊朔还是没有要起身离开的意思,正待他出声确认,就见乌惊朔忽然抬起头来,朝他伸出手:“辞雪。”   陆辞雪眨了眨眼,伸手接住。   乌惊朔满意地借着他的手起身。   人多的时候,大人似乎还能保持基本的形象,步履虽然有些不稳,但是不需要人搀扶,也能面色如常地离开。   陆辞雪带着大人出了道场,一离开灯火通明的地方,乌惊朔就蓦地停下了脚步,不动了。   轻声询问不回答,伸出手指戳戳大人的肩膀,大人也只会慢吞吞地偏过眼眸看他。   陆辞雪当真是第一次见这样的大人,新奇得不行,于是也站定,仔细瞧着乌惊朔要怎么动作。   然后乌惊朔垂下眼眸,两眼一闭,直挺挺地栽进了陆辞雪的怀里。   陆辞雪心中一惊,立刻接住了乌惊朔:“大人?” 第58章   陆辞雪顾不得太多, 半托半抱将乌惊朔带回了寝殿。   寝殿里的灵雾依旧缥缈如烟,充盈在殿内,自发盈润在乌惊朔身边。   可是不够。   乌惊朔一路过来稍微清醒了一点, 他微微睁开眼睛, 察觉陆辞雪在他眼前忙来忙去, 不知道在干什么, 反正就是不在他身边,于是慢吞吞地伸手拉住了陆辞雪。   陆辞雪刚把醒酒汤煮上,回来就被拽住了。   他在乌惊朔面前半蹲下身,柔和道:“大人,想要什么?”   乌惊朔盯着他看了半天:“有点渴。”   陆辞雪便起身去取温水。   乌惊朔不爱喝没味道的水,特别是温白开。   如果换成冰水他会很乐意,但这是温的。   这简直就是这个世界上最难喝的水。   陆辞雪将杯子靠近大人的唇边,轻声道:“您就喝一口,一会给您换冰的。”   乌惊朔就着陆辞雪端过来的杯子沾了一点, 随便意思了一下, 晶莹剔透的透明水珠垂在唇畔, 将落未落。   陆辞雪手指动了动, 克制地蜷起。   乌惊朔的目光落在陆辞雪身上, 隐隐有些期待。   陆辞雪见他根本没喝, 无奈地拿回来用灵力冰了一下, 再递回给乌惊朔。   白玉杯有人端着, 乌惊朔便不动手了, 他就着陆辞雪的手, 安安静静地喝完了杯中所有的水。   陆辞雪喂得很慢很小心,手指不可避免地拂过大人温热光洁的侧脸。   那点碰下来的体温像偷来的,可惜不能长存, 不消片刻便消失了。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估摸着醒酒汤好了,于是端了一碗回来,用灵力冻成冰的,再递给乌惊朔:“大人,把这个喝了。”   只要不是温白开,乌惊朔都能接受,于是很配合地喝掉了。   陆辞雪起身收拾东西,回来后发现大人还是保持着喝完水的姿势,安静地坐在榻边,就这样默不作声地看着他走来走去。   原来大人喝醉了会这么安静。陆辞雪心想。   他刚要帮大人把外衣褪了,乌惊朔便按住他的手,似乎有些疑惑:“渴。”   他还是渴。   陆辞雪微微一怔:“不够喝吗?”   乌惊朔也不说话,只是神色异样地抬起头来盯着他。   见陆辞雪没有反应,乌惊朔伸手把陆辞雪抱过来,困惑地低头在他颈间轻轻嗅了嗅。   陆辞雪蓦然一僵:“……大人?”   强烈的口干口渴让乌惊朔莫名地烦躁,温软的人被他带进怀里,抱起来手感很好,他闻到了陆辞雪身上淡而雅致的清香,喉结下意识滚了滚。   醒酒汤起了一些微小的作用,乌惊朔尚存三分理智在身上,但不多,不足以供他想明白为什么这么渴的情况下,闻着这道气息却能缓解。   乌惊朔又低头吸了一口。   陆辞雪被他忽然的举措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朝跌进乌惊朔的怀里,连想保持平衡都不知道手要往哪里按:“您、您怎么了?”   乌惊朔不知道要怎么表达那种令他烦躁的渴,陆辞雪的气息闻着让他上头,可闻多了却也只是饮鸩止渴,不够。   乌惊朔不回答,陆辞雪便也不知道要如何是好,大人端坐在榻边,他整个人被轻轻揽着腰按进乌惊朔的怀里,一开始勉强还能保持伏在他怀里的别扭姿势。   可大人似乎也发现了这个姿势太过勉强,于是擅自做主将他翻了过来,从身后轻轻抱过来,枕在他的肩上,有些郁闷:“辞雪……渴。”   陆辞雪一不小心,坐到了不太合适的地方,头皮炸开,差点跳起来。   那一瞬间陆辞雪脑海中闪过很多这个语境和姿势适用的场景,他面红耳赤,手都在发抖:“大人,您能不能……先放开我。”   陆辞雪的脑子都不会转了,以前小的时候大人也会用这种姿势将他抱进怀里,可那是小时候,不知道也正常。   他已经不确定是自己的思想太过肮脏,反应太过激烈,还是这个行为动作本身就暧昧了。   陆辞雪不会拒绝他任何要求,平常又包揽过他所有的衣食住行,这就导致乌惊朔理所当然地被纵容出了一些任性的坏毛病。   只要不触及底线红线的情况下,陆辞雪知道大人向来喜欢逗他玩,偶尔会小小地抗议一下,但总会由着他来。   乌惊朔仔细端详着陆辞雪的状态,见他虽然紧绷至极,可是并没有要逃跑的迹象,于是暗暗在心里下了评估:能抱,但有点勉强。   虽然乌惊朔有时候很喜欢欺负陆辞雪玩,但一直有在注意着分寸,不会真惹人家生气不舒服。   陆辞雪对他可谓是没有底线,他压根找不到陆辞雪底线在哪,因而“不舒服了自然会跑”这条定律也许不太适合放在陆辞雪身上。   所以听见陆辞雪这么说,乌惊朔愣了一下,确认道:“不可以抱吗?”   陆辞雪告诉自己不要把注意力放在不应该注意的地方,努力保持镇定,“不是不能抱,大人,也许我们可以换一个姿势。”   乌惊朔:“刚才那个姿势你不舒服。”   “……”虽然这个姿势他也没有很适应就对了。   周围袅袅的青色灵雾不知不觉间已经被吸收得差不多了,淡了不少。   乌惊朔还是干得难受。   无形的焦躁笼罩在心头,蚕食着乌惊朔剩余不多的理智。乌惊朔干巴巴地望着他的缓解之道,换了一个形容词:“很干。”   酒后口渴是正常现象,陆辞雪起初只以为乌惊朔是喝了太多酒导致的,还以为自己喂水没喂够。   可他这么一说,陆辞雪才恍然意识到了什么,按着乌惊朔的手臂转过身来,道:“……大人?”   他也顾不得什么姿势不姿势,尴尬不尴尬的了,伸手捞了几缕乌惊朔冰凉的雪发,不出意外地看见大人剔透泛凉的白发有了黯淡的迹象。   出门前才偷偷摸摸浇过一次灵力,居然吸收得这么快。   陆辞雪终于找到了根源。   想起方才大人低声重复了很多次又干又渴,却还是没有得到他的注意和重视,陆辞雪心尖一疼,哑声道:“对不起大人……是辞雪不好。”   他掌心涌出轻柔的灵力,按在乌惊朔的后颈处。   然而乌惊朔似乎是渴得实在受不了了,刚要自己动口丰衣足食,恰逢陆辞雪转过来,落了空。   乌惊朔迷茫地抬起眼眸看着行走的水源,见他不动了,于是再次凑上去,张口轻轻咬了一口陆辞雪的侧颈。   陆辞雪剧烈一抖,瞳孔骤缩:“?!”   乌惊朔毕竟没啃过人,这个动作做出来的时候格外生疏和迟疑,但是效果似乎很不错,刚咬上去就能感觉到后颈一阵暖流,干渴烧心的症状顿时得到了极大的缓解,于是再下口的时候便顺多了。   唇贴在上面,甚至能感觉到薄薄的皮肤之下涌动的灵流,似乎只要轻轻咬开,就能尝到甘甜一样。   乌惊朔神智不太清醒,但基本的做人素质还在,没舍得真给人咬出点什么事情来。   混沌的大脑顺理成章地将啃一口就能缓解联系在了一起,他茫然地顿了一下。   陆辞雪岂止是坐立难安,他侧颈被温热的唇齿贴上来,轻轻叼着磨,湿软尝试般舔过,用不同的方式品尝,像是囚困于怀中无处可躲的猎物,无助地束缚着手脚任由宰割。   这点痛感轻微得近乎没有,带不来疼痛,却能带来比疼痛更加令人难以忍受的心颤。   偏偏陆辞雪离不开。   大人今晚对灵力的需求反常地高,大人又挑得很,有他在的时候,定然看不上寻常的天地灵力。   方才乌惊朔就已经焦枯得难受了,陆辞雪做不出将大人丢在这里忍受干涸痛苦的事情。   可是……可是这种暧昧亲昵的接触,对于心里有鬼的陆辞雪而言着实是难熬了一些。   大人醉酒后理智和常识早已魂归天外,他将咬上去和尝到清泠甘甜联系在了一起,于是细细密密的啃咬亲吻落在了陆辞雪的侧颈,后颈,耳侧,下颌。   他环着腰把人稳稳地圈在怀里,淡雅的清香充盈在肺腑,怀里的人随着亲吻颤抖的幅度越来越大,可是灵力气息却无声浓郁了不少,像是化在他怀里的冰泉,甘露般的木灵力一分一寸地沁入。   陆辞雪被亲得浑身都在难以遏止地发抖,忍不住在乌惊朔怀里弓起了身,见乌惊朔停下了动作,于是强忍着哑声道:“……大人?您好点了么?”   乌惊朔垂着眼眸盯着怀中偏过脸不敢看他的人。   陆辞雪得不到回答,快要沸腾的脑子终于有喘息的余地,他才想起这个问题也可以自己查看。   陆辞雪眼睫颤抖,视线压在底下,躲着大人直勾勾的视线,按着乌惊朔的肩膀看他雪白的头发。   白发重新焕发出光洁顺亮的光泽,黯淡彻底褪去,看来是吃够了。   乌惊朔整个人冷静许多,焦渴的症状被清甜的灵力压下去,于是他停下了亲吻。   陆辞雪伏在他怀里,整个人像是刚从滚烫的温泉里捞出,耳尖通红,眼神含着湿润的水汽,不必触碰也在微微发抖,反常地弓起身体,宽阔柔软的衣摆遮住了最后的体面。   他用力压了压干哑的喉口,尽量不动声色地按住乌惊朔抱住他腰的手臂,哑声道:“大人,您……您好些了的话,便放开辞雪吧。”   这个姿势其实很糟糕,他面对着大人这张完美得惊心动魄的脸不体面,总让他羞耻万分。   像是某种昭然若揭心的秘密,仗着大人醉酒不明事不记事,不会低头看一眼,不会扯开那张近似透明的遮羞布,所以才敢这样胆小地放肆。 第59章   陆辞雪攥着乌惊朔肩膀的手收紧。   他看着大人神情宁静, 容貌俊逸,像是端坐神龛上不为所动的神,众生悲喜流过, 不落一丝痕迹。   将他弄成这幅狼狈的模样, 也只是因为说不清的本能。   陆辞雪咬着下唇, 最终还是叹了一口气, 没能说服自己就这样离开。   大人这幅模样……太过难得。   他悄悄地、一点点地揽过大人的肩背,温柔地抱了上去,蹭着大人的侧脸轻声呢喃道:“大人啊。”   “您什么都不明白。”   却依然能叫他这般失控,这般情难自已。   他闭上眼睛,珍惜地享受着这个难得的怀抱。   因而陆辞雪没有注意到乌惊朔微微蹙眉的异样神情。   他偏头看着枕在他颈间的人,神情怔然,又像是疑惑。   炽热隐蔽地抵着他,陆辞雪长睫上带着湿润的泪,抱着他的模样却像是圈住了绝世无双的珍宝一样, 柔软的唇被他自己咬得红润, 侧颈还留着未消的微红痕迹。   方才的干枯渴意被润物无声的灵力彻底消解, 此时却又以另外一种格外陌生的方式卷土重来。   不知过了多久, 陆辞雪感觉到抱着的人松了力道, 低头抵在他身上毫无知觉地陷入了深沉的睡眠。   这是酒劲再次发作, 终于睡过去了。   陆辞雪不着痕迹地松了一口气。   陆辞雪低头, 慢慢地把圈在他腰上的手拿下来, 再帮大人褪掉碍事的外衣和繁杂的腰封银饰。   将大人抱上床榻, 盖好薄被, 整理好略微凌乱的雪白长发,摘掉耳骨夹放在枕边,再将寝殿里所有的法器都重新注满灵力, 确保乌惊朔能安然入眠。   漫漫长夜,月光寂然。   陆辞雪站在榻边,盯着乌惊朔看得出神。   直到寂静长夜中冒出了声声鸡鸣蝉鸣,陆辞雪才惊觉回神,深吸了一口气后,终是抬步离开了这里。   然而没走出多远,陆辞雪的步履越来越迟疑沉闷,最终停了下来。   他像是在进行着一番激烈无声的天人交战,原地踟蹰了半晌,最后似乎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又重新折返回去,带走了一件弥漫着桃花浅香的鲛绡薄衣。   陆辞雪心跳紊乱激烈地乱跳着,分明这个时候没有人会发现,可他还是生怕睡着的人会发现。   心里有鬼,做贼心虚。   然而把大人的衣裳偷回去之后,陆辞雪却又立刻后悔了。   他为自己肮脏的想法而不齿,大半夜把后院的温泉冻得寒气缭绕,默默跳进去一边默念着清心诀一边泡到了天明。   泡到脑中的想法被冻了个七七八八,身体的反应消解下去,陆辞雪这才终于肯出来。   他将身上的水珠冻住,随后轻轻一震,便恢复了干爽的模样。   陆辞雪只是重新沐浴了一遍而已,当然不是忍不住对大人起了大逆不道的心思还半宿没消,没错,就是这样。   他终于说服了自己,回了自己的寝殿,钻进了柔软的被窝,闭目养神。   大人宿醉醒来之后可能会头疼,他得注意点,晚点还要去大人寝殿里续灵力。   床头的鲛绡薄衣像是悄悄冒芽悄悄钻出来的桃花枝,不知不觉间已经背着陆辞雪长成了开花结果的模样。   那股独属于大人的独特气息混在其中,悄然弥漫开来,即使陆辞雪整个人蒙在被子里面不愿意面对,也依然自顾自地钻进他的鼻腔,钻进他的识海,融入他的血液,抢占他的注意力,扰乱他的心神。   落在侧颈的吻又轻又柔,不带任何情/欲,却像是往柴火堆里扔了一把火,在陆辞雪身上烧出了战栗的火。   偶尔咬住薄薄的皮肤研磨,留下超出界限的痕迹,亲吻开始向外蔓延,落在耳朵,落在下颌,落在侧脸,像是爱侣之间的温存,无声,却能清楚地感知到对方平缓的呼吸喷洒过来的一分一毫。   陆辞雪听见自己快要跳出胸膛的激烈心跳,听见血液激撞鼓膜的声音,和那规律平缓的呼吸形成鲜明的对比。   大人太过冷静,而他太过狼狈战栗。   那双温凉的薄唇贴上来,留下一串串的星火,明明已经再没发生了,可陆辞雪还是忍不住颤抖起来。   那些触感太真实,太过刻骨铭心,他想忘记都难。   陆辞雪在混乱的心绪中摸到了几缕后悔。   反正大人明日一觉醒来全都忘了,他当时怎么就犯了蠢,不知道转过头去,面对着大人。   落下来奖励给他的吻,说不定,还能落到其他地方。   他也想亲吻大人漂亮的眉眼,想碰碰那双落了雪的长睫,想在大人眼中找到自己的倒影,想看大人那双眼睛染上情欲的模样。   可是一想到大人之后也许还会遇到属于他的命定之人,而大人却要因为他的一己私欲无知地被侵/犯,陆辞雪便为他这般卑劣的想法感到厌弃。   他怎么能这样。   贪心至此,活该他什么也得不到。   陆辞雪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理智艰难抗衡半天,终是败下阵来。   一只修长的手从被窝里探出来,抓住乌惊朔的鲛绡白衣,带进了被窝里。   陆辞雪侧着蜷缩起来,一手抱着大人的鲛绡薄衣,另一只手藏在被褥之下,低头默不作声地埋进大人的衣裳,肺腑间全是大人的气息。   热意悄无声息地蔓延蒸腾,陆辞雪细细密密地颤抖着,在混乱而极端的触感间被厌恶和满足汹涌淹没,感受着自己被一浪推过一浪,抛得越来越高,坠落得越来越令人心神震荡。   他极少做这种事情。   大人没有教过,但是这种年少时就能在琉璃景印里完成的课题,他也毫不意外地了解了很多很多。   但那也仅限于了解,他属意之人什么也不懂,因而陆辞雪也从来没有发挥实践的空间。   不是大人,他便什么想法都没有了。   那些落在他侧颈的吻毫不意外地被充当成了爱侣之间的行径,陆辞雪当然极其清楚大人绝对不是那个意思,但他的身体十分坦诚,又十分善于自我欺骗,将清白之意扭曲成他想要的东西。   若是大人,那他……根本没有任何的抵抗能力。   陆辞雪的呼吸越来越乱,薄汗浸透里衣,乌惊朔的气息笼罩包裹着他,像是爱人之间最深最用力的怀抱。   终于,在某一时刻,陆辞雪喉间发出一声极低的哽咽,无声颤抖起来。   快要升天的愉悦夺走了陆辞雪所有的呼吸,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快要死掉。   轻柔的云朵托着他升天,在某一时刻蓦然消失,只留陆辞雪猛然坠空,残存的理智终于回笼,他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之后,厌弃和不可置信混着余韵冲击着大脑。   久久不能平静。   ……   乌惊朔头一次做了一回春/梦。   这个梦断断续续,大部分的片段似乎连接不上,但是足够令人心惊。   起初乌惊朔的梦还很正常,他抱着一块非常美味的雪糕快乐地啃,那雪糕大得超乎他想象,几乎像个人形,却散发着很香的气息,如果非要形容的话,其实有点像是香草味的。   乌惊朔已经很久没吃过冰淇淋了,这玩意在末世几乎绝迹,后来基地里的人通过某种技术重新复现过,但是由于条件有限,味道差得很多。   乌惊朔梦里的冰淇淋好吃得超过了,他抱着啃了半天,心满意足,恨不能多顺几根带回去给陆辞雪尝尝。   陆辞雪肯定没尝过。   乌惊朔还记得自己在梦里渴得不行,本来看见冰淇淋是不太想吃的,毕竟冰淇淋越吃越渴。   但那冰淇淋尝起来居然意外地解渴,乌惊朔纳闷地尝了一口又一口,感觉真的很新奇。   后来画面一转,他怀里不是雪糕了,变成了温软的人体。   他的腰腹被什么炙热的东西抵住,雪白的衣摆散在周围,那人身段软得不可思议,伏在他身上细细颤抖着,高热的脸颊眷恋地蹭着他,呼出的气息喷在他下颌,像是无声的勾引。   乌惊朔本来很疑惑,他隐约记得自己好像才刚喝饱了,怎么又渴了。   但是这疑惑很快就被异样的感觉压下去了。   乌惊朔一直觉得他从来不会受谁美色/诱惑,他这么坐怀不乱的人,眼里从来只有对养大儿子的渴望,没有半分谈情说爱沉溺肉/欲的想法。   ……直到这个梦的出现。   梦都是不讲逻辑的,乌惊朔异常清晰地感觉到他手臂一捞,能将那段柔韧的腰彻底拢在怀里,清瘦的脊背发着细微的抖,雪白的肌肤细腻如玉,蹭上来的时候带着无言又明晰的意味。   清泠如碎玉碰撞的声音贴在他耳侧轻软地响起,像是呢喃,又像是暗含委屈的控诉,乌惊朔不记得怀里的人说什么了,但他却记得梦里的自己被那道声音勾去了心神,不由自主地沉溺下去,想再听他多说点什么。   乌惊朔第一次感觉到煎熬。   他偏过头,恰逢埋在他肩窝的人仰起来,眼神含着水润的潮气,安静地望着他。   是陆辞雪。   乌惊朔猛然惊醒过来。   他把自己吓出了一身的冷汗,猛然坐起了身体。   乌惊朔感觉到身体消不下去的异样,原地沉默半天,双手捂住了脸。   荒唐。   他怎么会做这么荒唐的梦。 第60章   乌惊朔兀自坐着等待身体异样消退, 脑海中却总是闪过陆辞雪隐忍又难受的神情,烦躁地揉了一把脸。   他从未见过这个模样的辞雪,他像是在竭力忍着什么, 不敢放肆, 又不舍得放开, 于是只能退而求其次贴在他的怀里, 小声控诉着他的不作为。   乌惊朔糟糕地发现这一幕对他的冲击力超出寻常的大。   这对于一个前一百年都纯洁得过分的人来说简直是巨大的打击,做春/梦就做春/梦吧,前前后后加起来两辈子几百年的人了,体内激素水平偶尔上下浮动,出现点正常的生理反应也是正常的,乌惊朔能理解。   但春/梦对象居然是陆辞雪,这就很让人崩溃了。   更令人绝望的是,他发现自己居然真的有反应。   乌惊朔心态有些崩,懊恼地披衣下床, 打算去后院温泉泡泡。   他伸手一捞, 落了空, 发现自己化形时自带的那件白色的外衣没了。   乌惊朔:?   不过他只愣了一瞬, 就懒得理了, 找不到就找不到吧, 到时候自己会跑出来的。   衣柜里这么多衣裳, 不缺那一件穿。   等乌惊朔到了后院之后, 才发现原来热气蒸腾的温泉已经不冒烟了, 泉水变得异常冰凉, 还有熟悉的灵力气息残存在上面。   乌惊朔愣了一下,一时之间有些摸不着头脑。   总不能真是昨天喝的酒可能会有点副作用,而辞雪知道, 所以提前给他冰好了温泉……?   不能吧这!   贴心过头,倒显得有点惊悚了。   他刚冒出一点孩子怎么这么早熟的念头,便忽然想起陆辞雪已经不早熟了。   他都百来岁的人了。   乌惊朔默默收回了踏出的脚,躲回了房间,正常放满冰水沐浴。   受不了了。   陆辞雪来的时候恰逢乌惊朔不在寝殿,他微微愣了一下,又疑惑又心虚地把大人洗了七八遍的衣裳挂了回去。   他格外小心,没有弄脏大人的衣服,但出于某种不为人知的原因,陆辞雪还是将大人的衣裳洁净了数遍之后才带回来。   他把刚烹饪完热气腾腾的早饭放到桌上,大人一出来就能享用,随后把寝殿内的香炉法器全部取了出来,在旁边一个个地拆改。   陆辞雪不擅炼器,回去请教了璞真师父之后才明白怎么做,如今回来抱着香炉法器鼓捣半天,加了几个抽取阵法,阵眼放在自己身上,便能保证在大人寝殿内的香炉时时刻刻都有灵雾缥缈而出,维持着九幽冥霜花会感觉到舒适的灵力浓度。   乌惊朔冷静完出来,囫囵擦了个半干的头发微湿着披在身后,一出门就看见陆辞雪盘腿坐在干净的地毯上,低头摆弄着什么。   他换了柔软的白色常服,叠雪般的衣摆轻软地垂在身侧,隐隐绰绰露出修长的腰身,乌惊朔的目光落在那里,不受控制地想起那段腰身在他臂弯里发抖的模样。   陆辞雪低着头很专注,长发束在玉冠中,露出修长光洁的后颈,伸手抚在上面轻轻摩挲,能触碰到温玉一般的皮肤。   乌惊朔脚步一刹,就要折返回去。   他真是疯了。   可是陆辞雪觉察到了动静,怔然地偏过头来,看见是乌惊朔,便弯了弯眼眸,温声道:“大人,醒了?会头疼吗?”   乌惊朔的目光落在陆辞雪柔和的眉目间,顿在了原地,缓了声音:“不会。”   陆辞雪瞥了一眼乌惊朔身上单薄的里衣,知道这是谁的杰作,于是放下了手里的法器,装模作样地从衣柜里取了那件干净的鲛绡薄衣出来,给乌惊朔披上。   乌惊朔接过外衣,随口道:“今天怎么放柜子里了?”   次日要穿的衣裳陆辞雪一般都会帮他放床头挂着,今天却有些反常。   陆辞雪顿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昨日太晚了,替您将外衣和配饰褪掉后顺手放进了衣柜,辞雪下次会注意的。”   他不是什么厚脸皮的人,只是可能是多年心思不正,对大人做的坏事多了,也就习惯在谴责完自己后重新毫无破绽地面对大人。   陆辞雪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情窦未开,处事青涩不成熟的少年了。当年的他会崩溃得无法接受下意识逃避,已经尝了伤过大人的苦果,如今再也不会了。   听陆辞雪这么说,乌惊朔反倒不自在了,他轻咳一声,解释道:“没有说你不好的意思,放哪都可以,你这么贴心,大人才要谢谢辞雪呢。”   陆辞雪把大人拉过来按着坐下,替他烘干长发:“哪里的话。”   乌惊朔被照顾惯了,身体先顺着陆辞雪的动作坐了下来,享受到一半,察觉到温凉的手指轻柔地顺过发丝,轻轻为他揉按放松着,乌惊朔莫名一个激灵,腾地一下坐直了身体。   他和辞雪常年生活在一起,这些习惯早已经刻进了骨子里,乌惊朔习惯得不能再习惯了,所以一点也没觉得不对。   然而不知是不是昨天那个梦的缘故,直到陆辞雪修长温凉的手指穿插进来,乌惊朔终于一个激灵,意识到了不对劲。   他当初身体力行地教陆辞雪受欺负了只管揍回去,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被看不起没关系,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结果陆辞雪长成了这幅温软好脾气的模样,不仅没继承他的人生理念,没学他教的那些打架巨好用的阴招,反而把照顾人衣食住行的辅助技能全加满,最后全使他身上了。   乌惊朔……乌惊朔一路享受了过来,很是舒服,直到现在才隐约摸到一点不对劲来。   撇开父子关系不谈,哪有一个成年人这样事无巨细地照顾另外一个成年人的?   大家都是有手有脚的人,就算是父子关系那也是不是有什么不对。   陆辞雪一怔:“大人?”   “……”乌惊朔按下心中的怪异,轻轻吸了一口气,“没事,没事。”   这就是心脏看什么都脏吗。   辞雪心思一直很细腻,包揽过他平常都不怎么注重的方面,不是很正常么。   怎么做个梦回来,他就开始不自在了。   他和辞雪相依为命这么多年,从未有过外人插足,亲昵点怎么了!多正常!   “……”   乌惊朔从没见过陆辞雪对别人这样。   辞雪心悦之人也会有这样的待遇吗?还是会更胜一筹?   乌惊朔低头揉了揉眉心,没话找话:“辞雪,你也到了年纪,可有喜欢的类型?和大人说说,大人替你找找合适的。”   陆辞雪顿时凝在了原地。   他垂下眼眸,捋顺着乌惊朔雪白的长发,用木灵力寸寸温养过去,尽量保持语调自然:“辞雪……暂时没有这方面的想法,就不必麻烦大人操心了。”   这孩子,嘴还怪严的。   有意中人了不肯告诉他,即使高度疑似单恋,也不愿意放弃转而发展一段新的恋情,就宁愿在那一颗树上吊死。   陆辞雪沉默。   大人这般直爽一根筋的性子,再三提起这种毫不相干的话题,早就能说明问题了。   大人第一次询问他的时候,陆辞雪第一反应是强忍慌乱。   可后来他仔细观察着乌惊朔的反应,发现大人并非觉察出他心底压着的那些不可告人的秘密,陆辞雪便重新镇定了下来。   连剑宗的同门和师长们都不知道他心有所属,大人理论上来说更不可能知道。   他反复思量着自己何时露了马脚,思来想去,终于从记忆深处扒拉出了一点影子。   桃源秘境。   当初在秘境里,那道邪器星影螺曾经幻化出他的心魔,这道邪器最后落到了魔尊的手里。   星影螺这种生有自主灵识的邪器被前器主手里挣脱出来,便不会如此轻易地再次认谁为主,所以应该不是大人操纵的星影螺。   但当初那道他的心魔幻化而成的幻境,是魔尊亲手打破的。   想通这一点后,陆辞雪的后背悄无声息地出了一层冷汗。   他是不是该庆幸星影螺幻化出来的那些心魔恰好是一些不可告人的阴暗想法,里间的人被他藏得严严实实,锁得密不透风,见不到脸。   不然。   若是当初大人看见了那些幻境里被他这样对待的人就是他自己。   他甚至不敢想会怎样。   陆辞雪深深吸了一口气。   原来大人这么久之前就已经知道了么?   手心里冰凉细腻的雪白长发已经完全干透,陆辞雪取了发带,将它们丝丝缕缕拢在手心束好,轻声问道:“大人,那您呢?”   乌惊朔愣了一下,一时没明白陆辞雪这句话的意思:“什么?”   陆辞雪抿了抿唇,压下心底的踟蹰,问道:“那您……可有心悦之人?可有喜欢的模样?”   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陆辞雪心里其实有数。   他从未见过大人身边除了他之外,再出现过什么亲昵的人……除了释酒和竹漆那两位。   从大人和那两位族长的日常相处来看,释酒竹漆与大人的关系更像上下属,他甚至有七成把握能确定他们的关系还没有他和大人来得亲昵。   “……没有。”   意料之中。   陆辞雪:“那……什么样的人才会入大人的眼,让大人愿意与他结为道侣?” 第61章   乌惊朔没想到这个话题最终拐回了他的身上。   他呃了一声, 理所当然地以为这个问题会有答案,但是真正细想之下,他才发现他脑子里什么也没有。   这种事情谁能说得准, 看对眼了便是那个人了, 在此之前……乌惊朔还真没认真考虑过自己的理想型。   于是陆辞雪换了一种方式, 他问:“可有性别要求?”   “……没有。”   “修为家境?外貌脾性?处事风格?”   “没什么要求吧。喜欢就行。”   这个回答跟没答有什么区别。   乌惊朔可能也发现自己太敷衍了, 沉默半晌,决定补充几句挽尊一下:“性子……安静沉稳一点的,可以有一点点黏人,修为家境倒确实没有什么要求……”   他看人交友都不看这条。   乌惊朔清楚自己是俗人一个,好看的皮相总是能更吸引人的,如果声音也好听就更好了,其实黏人可以多一点点,温柔安静对他的吸引力会比较明显,当然, 如果对方想强势想有主见当然也好, 他都没问题。   但也不知道是不是看多了自家小辞雪, 他确实很少碰见皮相要比陆辞雪还要养眼愉悦的人。   至于性取向……   在今天之前, 乌惊朔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直得不能再直的直男。他想起梦中黏着他眼眸微红的陆辞雪, 诡异地沉默了。   算了。那一定是个意外而已, 肯定是诸天剑宗的灵酒太过大补, 给他补出事了。   随后, 乌惊朔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 道:“不对。不是我问你吗?怎么轮到你探大人底了。”   陆辞雪弯了弯眼眸:“大人, 辞雪也可以回答您的。”   乌惊朔被按摩得舒服了,懒洋洋道:“你刚才还说没这个想法的呢。还是说你想让大人给你找个继娘?”   陆辞雪唇边的笑容僵了一下,不受控制地缓缓回落。   “……”   他不想。   可如果大人想, 他也根本不可能阻止。   他欺骗不了自己,不想就是不想。   乌惊朔得不到回答,疑惑地尾音上扬:“嗯?”   然后他睁开眼睛,对上陆辞雪默然无声的乌瞳。   乌惊朔愣了一下,意识到陆辞雪的情绪下来了,暗道糟糕:“大人说错话了,大人逗你玩的,大人有没有这方面的想法,你还不知道么?”   怪他,怪他。   祸从口出果然是古人智慧的训诫,他一时松了心神,的确考虑欠缺。   哪有小孩希望当爹的找个继娘回来的,特别是他和陆辞雪关系向来融洽紧密,多一个人陌生人插足进来,另外一方总归会不舒服的。   无论哪一方。   陆辞雪勉强笑了一下:“我没事,大人。”   “想就是想,不想就是不想,”乌惊朔坐直了身体,垂着眼眸看他,“不用勉强自己,大人一向以你为准。”   陆辞雪怔然,片刻后颤了颤眼眸,闷闷道:“辞雪不希望您为了我委曲求全。”   乌惊朔:“最后一次机会,不想还是不想?”   陆辞雪:“……”   “……不想。”   他不想。   乌惊朔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这就对了。会哭的孩子有糖吃,从小教你到大的道理,怎么到现在还没学会。”   陆辞雪顿了顿,微红的眼眸抬起来,凝视他。   道理他都明白,只是面对大人的时候,他总不舍得。   大人的态度坦然得从一而终,太过坚定的偏爱养得他摇摆不定,他不舍得委屈大人,不舍得让大人迁就他,可是有些渴望消不掉,只会越惦记越想要。   到后面魔怔了似的,放不下的执念成了心魔,只要没有满足就会一直纠缠不休。   陆辞雪喉结滚了滚,道:“什么都可以吗,大人?”   “当然,”乌惊朔大手一挥,“你看我什么时候拒绝过你?”   “……”陆辞雪小声说,“辞雪要是提了很过分的要求,您会生气的。”   如果生了很大的气,还有可能把他赶出家门。   乌惊朔:“你怎么能这么想我——我什么时候生气过?”   陆辞雪垂下眼眸,柔和地笑了一下。   拿到免死金牌是一回事,敢不敢赌一把真的用上又是另一回事。   温润的木灵力丝丝缕缕地渗入乌惊朔的体内,陆辞雪摸了摸大人光滑细腻的白发,确定大人浸润着灵力。   灵植虽能化人,但依旧受灵植习性影响。在排除掉外界诱因之后,发现大人还一如既往地保持着对他灵力的高需求,那原因极有可能出在他本身。   灵植化形之后依旧受天地规律影响,成熟期能化形,成熟悉后便是开花期,每一个阶段的转变都伴随着对哺育灵力的巨大需求。   陆辞雪只知道平常的花妖草妖经历开花期时都需要与自家道侣一同渡过,欢好之事在这个阶段频繁多发,却不清楚九幽冥霜花是否也会有这样一个经历。   上古神草……神字体现在其可以肉白骨活死人上,但说来说去,九幽冥霜花毕竟还是凡世间的产物,尚有一定的限制。   陆辞雪不敢妄下定论,保守起见推掉了未来三个月内的所有事情,以便他能随时随地守着大人,不至于让大人因为缺失灵力而难受。   陆辞雪再次深深地庆幸他是天然受草木喜爱的木灵根,庆幸他在大人化形之初渡去了灵力,让挑剔的九幽冥霜花认可了他,需要着他。   阴差阳错的结局,却让陆辞雪雀跃得难以言喻。   他的心跳不受控制地紊乱,在耳边放大,一声一声震着他的耳膜,宣告着那些昭然若揭的一己私欲。   万一。万一呢。   他得了大人的免死金牌,又怎会放过这样一个绝佳的机会。   说他卑劣也好,说他自私也好,陆辞雪都认。   开花期若是没有道侣的气息安抚,那大量灵力的过渡就更必不可少。他若不在,他想不到大人孤零零一人要怎么熬过去。   他总不能真的眼睁睁看着大人去找别人帮忙。   陆辞雪做不到。   乌惊朔被陆辞雪灵力浸舒服了,刚坐直的身子又不声不响地往后倒,躺在了陆辞雪怀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分明睡了一宿,结果陆辞雪一在他身边,乌惊朔就又舒服得浑身放松,两眼一闭就能顺理成章地再眯一觉。   肯定是昨晚那扰人清梦的破烂春/梦让他不得安生,没睡好。   彼时的乌惊朔天真地这么认为着。   直到乌惊朔睡梦之中再次被熟悉的灼烧感笼罩,奇异的感觉贯穿全身,他在梦中环抱着温软清瘦的身体,那人乖巧安静地伏在他怀里,浑身上下只有一件凌乱的薄衫,肩头半褪,没有半点挣扎离开的意思,只是抬起头,用灼灼的目光一言不发地看他。   他带着乌惊朔的手探进薄衫之中,温暖细腻的肤感滑得像是块玉,带着乌惊朔走过起伏之地,一路顺畅。   陆辞雪长发散开,他弯着眼眸凑了上来,呼吸拂过乌惊朔的唇角,像是在他唇边落了一道轻柔的吻,将亲未亲。   乌惊朔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梦,但他意识到了自己的煎熬,动摇,和变化。   那股怎么汲取水源都无法解渴的感觉如鬼一般再次缠上了乌惊朔,他镇定着感受着自己愈发混乱的呼吸,看着陆辞雪捧过他的脸,轻软而眷恋地小声叫:“大人。”   “大人。”   “辞雪爱您。”   “辞雪心悦您。”   “辞雪想念您。”   他主动把修长的脖颈送上来,浸润着水光的眼眸勾着他,像是在邀请他留下专属的烙印:“大人。”   “辞雪……想要您。”   ……   陆辞雪见乌惊朔睡熟过去,便起身把人抱上了床榻。   他低眸看着睡熟过去的大人,只犹豫了一个眨眼的功夫,就决定褪掉外衣上了床,捏开大人的手臂,满足地钻进他的怀里,最后把大人的手放到自己的腰间。   反正他们抵足而眠这么多年,早已习惯成自然,大人都不介意,他为何要拒绝。   陆辞雪不需要睡眠,但他需要大人。   他有多少年没有这么安宁地缩在乌惊朔怀里,听着大人平稳的呼吸声,望着乌惊朔安静的睡颜发呆。   那撕心裂肺血光闪烁的十年,就这样在大人无言而温暖的怀抱之中,一点点褪去了恐怖的颜色,随着时间的推移,陆辞雪甚至开始感觉到恍如隔世。   即使那只是几个月前的事情而已。   十年间他如行尸走肉,不知今夕是何年,失去大人的那十年他有多痛苦绝望,现在就有多满足幸运。   陆辞雪都在羡慕自己噩梦能醒,美梦能长久。   陆辞雪闭上眼睛,收紧了抱住大人腰身的怀抱。   他喃喃道:“大人。”   “……辞雪爱您。”   不知过了多久,陆辞雪敏锐地觉察到乌惊朔的呼吸开始变了。   他还沉浸在大人闭眸时宛如天神的容颜之中没回过神来,因而浅浅地愣了一下。   直到陆辞雪看见乌惊朔眉尖开始深深蹙起,额角覆了一层薄汗。   他像是不太能安定下来,气息明显急促混乱许多,陆辞雪眼皮一跳,无声浸润的灵力瞬间加大浓度,往大人体内输入进去。   起初是有用的。大人的神情似乎有所缓和,可是没过多久,乌惊朔的呼吸陡然一变,蓦地张开略微涣散的眼眸,无言攥住了他的手腕。   陆辞雪的灵力于他而言无异于饮鸩止渴,让本就处于开花期高需求的九幽冥霜花愈发渴望阴阳交融之术凝结而出的至纯元气。 第62章   滚烫有力的手不轻不重地握住他的手腕, 陆辞雪心口一跳。   他对上乌惊朔的视线,才发现他的瞳孔失焦涣散,神智并不清醒。   定定地对视良久, 陆辞雪听见大人沙哑地吐出几个字:“辞雪。”   许久, 乌惊朔闭上眼睛, 像是在抵御着什么, 薄唇微张,声音几不可闻:“别。”   他不知道要怎么拒绝陆辞雪,火焰吞噬他的理智,辞雪一言不发,却用行动向他表达了一切。   乌惊朔仅存的一丝清明像一把钝刀,隐隐绰绰地抵着他的心脏,在每一次即将沦陷之际警告他眼前人的身份。   别……   别什么?   别给他输送灵力吗。   陆辞雪抿了抿唇,试探着停掉了灵力,紧紧盯着乌惊朔的情况。   一旦有意外情况发生, 他随时准备出手。   大人手上的力道果然松了一点。   雪发雪睫的人眼眸轻轻阖上, 断掉的灵力是停掉的毒药, 令他短暂地喘了一口气。   却又在半醒时分燃起更深更痛苦的炙烤。   攥住陆辞雪的手再一次蓦然用力。   陆辞雪不敢再等下去了, 他续上了木灵力, 低声从:“抱歉大人, 您很难受, 辞雪……不敢停下。”   “……”   没有得到回答。   陆辞雪半坐起身, 他跪在乌惊朔身侧, 忧虑地伸手碰了碰大人滚烫的侧脸。   大人难受得很克制, 只有热汗层层地出,前额的雪白碎发被打湿,微微凌乱地蹭在脸侧, 按住陆辞雪的无力起来,指尖微微发抖。   他阖眸压住呼吸的抖,从远处看几乎没有一点异常。可是只有距离拉进,才能发现端倪。   陆辞雪对这一天早有预料,可是却没有想到大人的状态会这么差,差到连陆辞雪都无法彻底安抚下去,恶化速度快到他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就要上最后一个杀手锏。   九幽冥霜花对他的灵力依赖性高得出乎预料,受木系天灵根温养安抚,却也受他桎梏煎熬,挑得不行,又不愿意接受其他灵力的存在。   说什么小心思得逞都是骗人的。事实证明即使如今箭在弦上,陆辞雪也依旧无法狠下心来,当真做到那一步。   如果大人不愿意,清醒过来之后,会不会厌恶?   陆辞雪早已和喜欢上从小养大他的恩人这个心思和解多年,还能在和平相处中见缝插针偷一点温情安抚自己。   可是大人不同,他从未涉足过这一方面,从未对自己一手养大的小孩有过那方面的心思,如若他当真放任一己私欲和大人发生了超越这段关系的事情,大人醒来后是会厌恶,还是会自责?   陆辞雪半身僵直,跪在原地,垂着眼眸直勾勾地看着乌惊朔。   灵植的开花期一定要用鱼水之欢来渡过么?大量的灵力没有效果,难道单纯做上一回就能缓解了?   大人的情况没有给他反应的时间。   柔白的鲛绡薄衣末梢悄然化作了纤长洁白的莲瓣,将陆辞雪整个裹了进来。   他愣了一下,随后一股轻柔却不容拒绝的推力将他往大人身上推抵,一个不稳,陆辞雪就再次跌入了乌惊朔的身上。   洁白柔软的莲瓣包裹住陆辞雪,什么都不做,只是将他拢在乌惊朔的身上,他像是终于输给了身体最强烈最无法忽视的感受,克制地伸出手,主动将陆辞雪揽进怀里。   细长的叶茎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忿忿地将陆辞雪的手捆在腰间,当场将陆辞雪捆成了没法对他动手动脚的大型抱枕,乌惊朔这才终于满意了一点。   陆辞雪哭笑不得。   他分明没有对大人做过什么,怎生如此防备他动手动脚?   乌惊朔低头埋在陆辞雪的颈窝处,鬼鬼祟祟地逮着木系天灵根吸了一口。   把黏着他一顿勾引诱惑的陆辞雪捆起来后果然好多了。即使是在梦里,乌惊朔还是没法突破心理防线,真的对他朝夕相处这么多年亲手养大的小孩下手。   乌惊朔把自己熬得神智不清,模模糊糊地心想:他要是真忍不住对陆辞雪下了手,那与毫无道德底线的牲畜有什么区别。   今天他就算憋死在这里,也不能动他香香软软的好大儿。   绝对不能。   彼时乌惊朔天真地以为,只要梦里的陆辞雪别再勾引他,他就能冷静下来。   事实是乌惊朔把人捆起来后原地和理智打半天架,最后莫名其妙地发现陆辞雪已经在他怀里了。   这真的没有办法。   那股草木清香勾着他的心神,一个没忍住低下了头,只好再次降低心理防线,告诉自己他什么都不做,就吸几口而已。   都是梦了,他吸几口怎么了,就算不是梦,辞雪肯定也愿意让他抱着贴一会吸一会的。   乌惊朔心安理得起来。   然而他不知道开花期的灵植有多渴求灵气交融,乌惊朔就像是枯水期的旱木,抱着清爽甘甜的巨型水源,却必须用意志力阻止自己痛饮到饱,只靠舔舔蒸发的水汽过活一样。   能做到,但可能性着实不大。   陆辞雪被松松垮垮地绑着,他心下好笑,也乐得不反抗,顺从地被乌惊朔揽进怀里。   然而刚滚进大人怀里,陆辞雪便感觉自己被什么炙热硬邦之物抵住了,霎时一僵。   当他反应过来那是什么东西之后,耳尖瞬间红透。   大人的臂弯和怀抱坚实稳固,带着令人心惊的滚烫温度,陆辞雪甚至还能瞥见他手背上无声绷起的青筋。   陆辞雪:“……”   陆辞雪僵完了,连呼吸都不敢用力。   只是这个尴尬的局面同样没有僵持太久,大人似乎越来越难受,陆辞雪被环在他怀里,清晰地感受到大人的呼吸频率逐渐发沉混乱。   总这样也不是办法。   陆辞雪红着耳尖,深吸了一口气,强自镇定地稍微挣动了一下。   九幽冥霜花的叶子缠他不紧,更多是作威胁状,实际上陆辞雪一旦有了想要挣脱的迹象,绑住他的九幽冥霜花便会温和地松开任由他动作,只是半身化出的灵植形态还会像之前那样恋恋不舍地在他周身缠着,将离不离。   陆辞雪在乌惊朔怀里转过来,面对着他,目光闪烁,像是要被大人的体温烫得蒸发。   他伸出冰凉的手捧起乌惊朔的脸,轻声说道:“大人。”   “辞雪想帮您,”陆辞雪喉结滚了滚,下意识放缓了声音,“可以吗?”   乌惊朔总觉得自己快要被这莫名其妙的情热折磨得精神分裂了。方才勾引他勾引得这么起劲的陆辞雪现在规矩安分地窝在他的怀里,好声好气地和他商量起来了。   果然要捆起来才安分。   乌惊朔嗓音沙哑:“乖点。”   洁白的莲瓣再次覆上陆辞雪的身上,蛮不讲理地将他裹住往怀里带。   实际上陆辞雪猝然被按进大人怀里,被抵得触感更清晰了,连看都不敢看大人一眼。   他闭眼定了定心神,微抖的手探下去,拨开了莲瓣,一点点找到了莲心。 第63章   很滑, 炙热,手成了第二双看不见的眼睛,描摹过蓄势待发的形状。   陆辞雪不知道怎么说服自己坚持下去的, 他眼神规规矩矩地落在大人绷起的锁骨上, 当这一天当真到来,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大逆不道越了界, 却依旧无法停下来。   他终于肯承认那些上不得台面的私欲,放任它们与转瞬即逝的机会交缠在一起。   乌惊朔闷哼一声,混沌的大脑终于迟钝地发出信号。   他难以置信地睁开眼睛,却发现本该伸出去捆住陆辞雪的叶和瓣选择性听话,悄无声息地卷在了陆辞雪的手上身上,没有一丝阻止的意图,只有督促的跃跃欲试。   细腻的触感碾压过所有的触感神经,乌惊朔难以忍受般微微弓起身子,伸手要去按住陆辞雪作乱的手, 却发现他已然被不知何时冒出来的藤蔓缠住了手脚, 咬牙道:“……陆辞雪!”   那藤蔓甚至还是九幽冥霜花的伴生藤!岂有此理!   凭什么本体能被陆辞雪策反?!   梦里的触感怎能如此清晰, 他完全能觉察到身体被抚过的每一寸感觉, 像是在他大脑里上下其手, 真实得不像话。   叛变主人意识的九幽冥霜花本体, 被束住的双手, 哪一样拎出来都能让乌惊朔血压飙升。   这什么破花化成的身体到底听谁的, 能不能有点眼力见, 他才是主人!   陆辞雪似乎也意识到了大人的不可置信, 他空余的手搭在腰封上,冷白修长的手指一点点解开身上的衣裳:“实在抱歉,大人。您的伴生藤不是不听您的, 只是……他们偶尔可能会遵循身体本能来走。”   把九幽冥霜花养得饱满莹润的木系天灵根,和死也不肯正视自己需求的嘴硬主人,在开花期这种急需灵力交融浇灌的紧要关头,应该听谁的自是不必多说。   但凡乌惊朔神智清醒一点,都不至于被胳膊肘往外拐的外化莲叶暗算。但谁叫意志模糊的时候,他对身体的控制权也会相应下降呢,好巧不巧让陆辞雪钻了空子。   草木和人不一样,趋利避害的本能更为直白,不遮掩,需要什么便索取什么,坦荡地接受什么。   恰好,九幽冥霜花……喜欢他。知道他要出手喂饱花,帮助他。   也许是不想接受拷问般的注视,乌惊朔眼前忽地一暗,慢半拍反应过来有人熄掉了照明用的夜明珠。   他身上的衣裳被人整理齐整,只有衣带被解开,黑暗之中唯有需要的地方静静伫立,其他衣服完好依旧。   柔软的衣裳解开滑落的声音轻轻响起,即使在这个时候,陆辞雪也很安静,他伸手摸索着确认乌惊朔的腰身,确保跪上去的时候不会压到大人。   乌惊朔感觉到他碰到了什么地方,神情一变:“辞雪,别……”   后面的话尽数断在了悄然而至的吞没之中。   两人同时低低哼了一声。   多亏琉璃景印神通广大,上面流传的大部分热门本子陆辞雪基本都看过,还专门了解过风月之事,理论知识丰富,早已在脑海中对大人施展过无数遍了。   可是真面对了大人,他紧张得甚至不敢说话,连提前准备都忘了,以至于起初有些艰涩困难。   手替他估摸过尺寸,陆辞雪越摸越心惊,可古往今来没有因为食物太大就不吃了的,直到亲身实战的时候远比他想象中的要吃得困难,陆辞雪喉结滚了滚,还是忐忑地沉了下去。   他吃得很慢很艰难,甚至落不到底,伏在乌惊朔身上微微发抖。   乌惊朔咬着牙:“你……放开我,听见没有陆辞雪?”   陆辞雪小声道:“不要。”   乌惊朔:“……”   乌惊朔也根本没有经验,不知道要如何处理这个场面,他双手被束住,但伴生藤也同样受他的意志影响。   伴生藤担忧地托住陆辞雪,替他减轻重力带来的不断下沉,同时探出尖来碰了碰紧致的地方,甚至还有试图往里钻的意图。   陆辞雪吓得睁大眼眸,伸手攥住藤蔓:“不要!”   光是大人他就吃不消了,这两样一起,他能当场死在这里。   “……”九幽冥霜花的伴生藤能从陆辞雪的语气中品出心惊胆战来,于是当真听话不动了,温和地缠上陆辞雪的手指,像是五指相扣。   就这点功夫,又进去不少,陆辞雪似乎逐渐适应了起来,直到刮到某处的时候,陆辞雪蓦地浑身一颤。   他似乎是久跪无力,跌了下去,喉间深处发出了一声毫无防备的惊叫呜咽。   乌惊朔额间青筋跳起,双手攥进掌心,被剧烈的感觉淹没。   灵气交融纠缠,难舍难分,化作了精纯的灵流融入两人体内。   九幽冥霜花被汹涌的交融灵流浇灌而过,花瓣尖尖都舒展得绷直起来,快乐地合拢在陆辞雪周身,温柔而轻柔地拂过他眼角冒出来的生理眼泪。   后来陆辞雪的意识也控制不住地模糊了。   他逐渐完全适应了大人,由于全程由他掌控,陆辞雪起初还能够做到渐入佳境,可随着时间推移,他的身体越发熟悉大人,也越懂得如何寻求愉悦的源头,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大快朵颐。   他低头咬住自己的手背,尽量不发出声音,可是大人每一次都能完全碾过,逃无可逃,避无可避。   惊涛骇浪将他冲得头晕目眩,溅得大人身上一片泥泞,大人却依旧神情隐忍,一次未出。   陆辞雪趴在乌惊朔怀里,半张脸埋在肩窝处,眼泪朦胧,发出小声破碎的哽咽。   他分明要吃不消了,却还是要往深了去,弄得自己颤抖不休,狼狈不堪。   陆辞雪受不住的时候会咬住自己的手背,咬乌惊朔的肩头,咬他侧颈。   后来不咬了,带着几缕讨好的意味颤抖地亲着他的颈间和下颌,断断续续地哽咽着求他不要这么涨,他要死掉了。   分明是乌惊朔才是被束住手,什么都做不了的那一方,却反倒像是陆辞雪被他欺负狠了,那模样可怜得不行。   乌惊朔喉结滚了滚,鬼使神差地偏过头,刚好擦过陆辞雪泛着水光的唇。   陆辞雪眼睫带泪,神志不清,埋怨般轻咬了一口乌惊朔的下唇。   似乎是很委屈,陆辞雪眼泪掉得更凶:“大人,您都……不肯亲辞雪一下。”   这句话成了拉断乌惊朔最后一根理智的幕后黑手。   陆辞雪话音刚落,就感觉到温热的手掌按住他的后颈后脑,冰凉的薄唇吻了上来。   带着认命般的叹息和妥协,生涩地安抚着崩溃的人。   九幽冥霜花被富裕过头的交融灵气浇灌了个彻底,尝了个痛快,开花期的躁动得到了极佳的舒缓,宛如昙花一现般终于被压制下去。   陆辞雪看着乌惊朔垂下落了雪的长睫,低眸专注而温柔地亲吻着他,指腹抚过他湿润的眼尾,擦掉落下的泪。   大人一言不发,他这一刻却依旧无师自通地懂了大人的意思。   陆辞雪攥着乌惊朔的肩膀被亲得呼吸不上来,再次不争气地抵在了大人溅了不少的紧实腹肌上。   他泪眼朦胧地退开一点,平复着紊乱的呼吸,嗓音沙哑地控诉道:“都怪你,大人。”   乌惊朔:“……?”   乌惊朔静了片刻,伸手揽过陆辞雪的腰,将他往怀里抱了抱。   他有时候总觉得开花期渴求的人似乎不是他。   伴生藤似乎喜欢极了陆辞雪,纷纷缠上陆辞雪的身体,将他裹在乌惊朔的怀里。   又带了点主人小小的报复心思,束住陆辞雪的双手扣在身后,令他无法保持平衡,只能靠在自己怀里。   乌惊朔嗅着那股令他沉醉的草木清香,低头轻轻吻着陆辞雪扬起来的修长脖颈。   陆辞雪起初并没有意识到这种没有分量的报复有什么用。   直到陆辞雪的腰身被攥住缓缓往下按。   抵达从未到过的地方。   陆辞雪湿润的双眸睁大,一个字也说不出,本能想要远离,却因双手被困,无计可施。   伴生藤卷住起来之物,温柔细致地安抚着。   他成了供大人随意品尝的猎物,再次被蛮不讲理地卷入了滔天的浪潮之中。   …………   筋疲力尽之后,两人睡了极沉的一觉。   安然黑甜。   开花期的躁动完全消失不见,九幽冥霜花外化的枝叶并未收回,成了乌惊朔沉眠之时外化的游离意志,一个个地全往陆辞雪身上趴,舒服地挨着陆辞雪沉眠,偶尔在他梦中惊抖时安抚地抚摸过他的脊背。   乌惊朔比陆辞雪还要先醒。   昨晚刻骨铭心般的快感深刻得忘不掉,连梦里都是,他把陆辞雪翻来覆去欺负到失神,低头亲下去的时候,又会被那双带着泪和迷离的乌瞳缠住。   乌惊朔从未想过自己竟会如此上瘾。   还好是梦。   不然……他都不知道要怎么和陆辞雪交代。   要是让辞雪知道他向来敬重喜爱的大人梦里拿他这样那样,欺负得他话都说不出来,怕不是当场跑得远远的,骂他变态都算轻的。   乌惊朔梦里迷迷糊糊地这样想,然后睁开了眼。   他看见自己怀里紧紧环抱的人侧枕在他臂弯里,身无寸缕,身上更是狼狈不堪。   陆辞雪眼角还有泪痕,似乎累极了,睡得很沉。   乌惊朔镇定地盯着陆辞雪看了良久,闭上眼睛,心道:   他好像疯出梦中梦来了。   他得再醒一次,很急,现在就要。 第64章   乌惊朔闭上眼睛。   睁开, 看见陆辞雪,再闭。   他默默掐了自己一下,下了狠手, 疼得莲叶尖尖都颤了一下。   这总不能真的是现实。   天都塌了。   舒舒服服贴在陆辞雪脸侧的伴生藤疼得张牙舞爪, 又不敢对主人发怒, 只好窝窝囊囊地往陆辞雪身上卷, 像是在寻求补偿安慰。   乌惊朔终于意识到了伴生藤的存在,眯了眯眼。   他才发现陆辞雪整个人被莲叶藤蔓卷在他怀里,贴得紧密,呼吸均匀。   若是放在平常,这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对,他们从前也经常这样亲密依偎着醒来。   但问题是现在他衣衫不整,陆辞雪寸缕不着,身上还有不堪入目的痕迹,满床都是污浊的痕迹, 彰显着他们昨晚究竟有多荒唐。   伴生藤由他身上钻出, 温存般卷在陆辞雪的身上, 手腕, 颈间, 腰间, 脚踝, 贴在脸侧, 胸膛, 身上四处都卷着伴生藤, 像是一个人形藤蔓爬架。   温润细腻的触感随着伴生藤的卷曲盘旋传回乌惊朔的神经中枢,像是多了无数双手同时贴在陆辞雪身上一样,那感觉很奇妙。   乌惊朔迷茫地感觉到伴生藤触碰到了某处凹陷, 却不明白那是什么,手比脑子快了一步,趁着陆辞雪睡着的时候在他后腰摩挲了一下。   然后他才发现,那是陆辞雪腰侧两处小小的腰窝。   乌惊朔:“……”   乌惊朔抖了一下,立刻收回了手。   他都干了些什么?!   恰逢陆辞雪被摸醒了,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下意识叫了一声:“大人?”   乌惊朔:“……”   这个世界上还有比这还绝望的事情吗。   天旋地转,荒诞的事实摆在他面前,否认不了,拒绝不了。   不是梦,他不能自欺欺人,他就是在莫名其妙的情热之下把他从小养大的小孩拐上了床,借着陆辞雪对他的信任和依赖。   还是在陆辞雪有心悦之人的情况下。   他怎么和陆辞雪交代?   陆辞雪并不知道大人脑中的头脑风暴,他太累了,从前不眠不休地修炼都没有这么疲倦过,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极其地需要睡眠。   他都弹尽粮绝多少次了,大人出了两三次,却还依旧高昂,陆辞雪呆了半天,被大人抱进怀里亲吻。   伴生藤卷着他,伸出各种粗细不同的藤蔓比对着入口,最后选出了一条足够纤细柔软光滑的藤蔓,担忧地堵住了。   陆辞雪发出剧烈的哽咽,大人偏头轻轻吻着他的侧脸,哑声解释说,太多不好。   陆辞雪那一刻真的很想捧过大人的脸,问问大人这么多次究竟是谁干的。   虽然筋疲力尽,可是与天阶双修一整宿,陆辞雪就差点突破了他曾经磋磨几年都没能突破的瓶颈,体内灵力充裕流转,感觉再多来几次,他甚至能直接挑战进阶。   陆辞雪与乌惊朔互相汲取着对方,宛如相伴相生,大人汲取着温和柔软的木灵根,反哺回浩瀚的灵流给他。   陆辞雪困得不行,动作像是重复了千万次一般流畅熟练,他伸手抱住乌惊朔的腰,低头埋进大人怀里,闷声说:“大人……困。”   “……”   乌惊朔默不作声地把人往怀里紧了紧,陆辞雪满足地贴着他的胸膛,呼吸再次平缓起来。   *   陆辞雪再次醒来的时候,身边已经空无一人。   他本来还有些迷蒙,在意识到身边床榻早已空掉的时候立刻就清醒了,猛然坐了起来。   陆辞雪疑惑地摸了摸身上。   衣裳完好,干爽整洁,床榻也收拾整理换过了,他身体没有一丝一毫的异样。   显然早已有人替他打理干净了。   陆辞雪抿了抿唇,下床找人。   大人的开花期应当足够渡过了。   前些天做得那样狠,陆辞雪什么都出不来了,大人才终于餍足,就算开花期还能杀个回马枪,大人应当暂时也不会有事了。   陆辞雪在空荡荡的殿内试探着叫了几声:“大人?”   没有回应。   陆辞雪对九幽冥霜花的气息很敏锐,但如果大人不想他找到,陆辞雪是半点踪影都寻不到的。   只要大人想离开,就没有人能找到他,从来如此。   陆辞雪站在庭院中央开得正盛的桃花树下,沉默。   他想过大人醒来后会接受不了离开,可当他醒来后发现乌惊朔真的不见了的时候,陆辞雪才发觉自己还是有些难过。   昨日之事他勉强可以把大人急需帮忙的大旗扯来当做他行一己私欲的借口,但事实就是他占了大人便宜,卑鄙地夺走了大人在风月之事上的首次体验,亲手毁掉了他和大人的未来。   他辜负了大人多年以来的心血栽培,让那般光明磊落,潇洒恣意的人尝了一次农夫与蛇的滋味。   乌惊朔推开门回来,看见的就是陆辞雪这幅落寞的模样。   他一只手提着食盒,另一只手提着药箱,随着走动发出叮当的脆响,是里面的瓷瓶轻轻碰撞发出的声音。   乌惊朔以为陆辞雪没这么快醒,因而进门的时候看见陆辞雪站在桃花树下久久不动,身体微不可察地僵了僵,似乎有些不自然。   他还没有想好要怎么面对自己陆辞雪,也不知道陆辞雪究竟能不能原谅他。就算陆辞雪原谅他,乌惊朔也终究过不了自己良心那一关。   听见门口传来的动静,陆辞雪猛然抬头。   看见是乌惊朔的那一刹,他怔在了原地,张了张口,哑声道:“……大人?”   “饿么?要不要过来吃点东西,”乌惊朔轻轻应了一声,说道,“身体有没有不舒服?”   这句话才是关键。   乌惊朔还记得自己昨天脑子跟坏了一样,理智飞了个精光,居然能干出那些混账事,把陆辞雪折腾得不轻,最后伏在他怀里神志不清地呜咽,一碰就颤,可怜得不行。   也不知道伤着没有。   乌惊朔越细想越想给当时的自己一巴掌。   太混账了。   等陆辞雪睡着,他又不放心地点了些安神的香在陆辞雪面前熏了半天,确保陆辞雪醒不过来后,他才将人抱去清理。   乌惊朔已经尽量不去看了,但需要用眼的地方很多,那些痕迹还是不依不饶地往他眼睛里钻,于是某人可悲地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办法做到不去回味。   最后乌惊朔没法了,只能先给陆辞雪披上衣裳,再把后山温泉烧到适宜的温度,将陆辞雪放进去泡着,流水可以带走污浊,伴生藤比他灵活,伴生藤来清理会更为到位。   然而辞雪昏睡之间却不肯放开环抱住他腰身的手,乌惊朔尝试地扒了半天,扒不开,于是只好跟着陆辞雪跳下去,把眼睛闭上,让伴生藤干活。   煎熬了半天终于折腾好了。   乌惊朔将两人身上的水珠全部化冰碎了个干净,整理好辞雪的衣物,废了老大劲终于从陆辞雪怀里钻出来,出门把市面上能见到的高级药都买了个遍,顺路备了点清淡的吃食,辞雪醒了还能垫垫肚子。   回来之后却发现陆辞雪醒了,不仅醒了,还站在院子里发呆,眼尾红红的,神情失落。   ……不会是以为他拔吊无情不想负责跑了吧??   苍天明鉴!他做不出这种事情!   乌惊朔迟疑道:“辞雪?”   陆辞雪快步走上前去,默不作声地抱住了乌惊朔的腰,敛下眼眸闷闷道:“大人。”   乌惊朔把手里的东西放到一旁,轻轻拍着着辞雪的脊背,缓声道:“真怕我跑了?”   怕。   陆辞雪怕死了。   他勉强笑了一下,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有异样:“……没有的,大人。”   乌惊朔揉了一把陆辞雪的脑袋,带着他往里面走,伴生藤钻出来把两个盒子勾走,一同进了寝殿。   陆辞雪亦步亦趋地跟在大人身边。   乌惊朔被抱得有点不自在,这不怪陆辞雪,怪他现在脑子里不太干净。   但事情要一件件解决,急不来,乌惊朔道:“你手里不是有印记么?随时可以找我。”   陆辞雪小声:“没有十万火急的事情。”   所以不用这个。   给乌惊朔听笑了。   大人都找不见了还不是十万火急的事情,怎么想的。   他当初话说重了,辞雪平常不爱用那道印记找他,怕是觉得会打扰他。   乌惊朔掏掏储物戒,刚想给陆辞雪整一点可以定位他的东西,却忽地想到了什么。   乌惊朔抬手摸了摸耳边的耳骨夹,把屏蔽关掉,道:“这个还能定位到我吗?”   怪他,怪他。之前为了不掉马,把耳骨夹里辞雪的气息给冻住了,现在解开来,陆辞雪应该就能时时刻刻察觉到他的位置了吧?   陆辞雪猛然抬头:“您……一直知道?”   放在大人身上的定位一直没有起效,陆辞雪当初因为大人一声不吭带回来满身的伤而心神不宁,一时鬼迷心窍,想出了这种糟糕的办法。   后来大人坚决地要离开,他不敢再留,想着留一个后手保证自己能在乌惊朔消失的时候找到他,可惜一直没有用上。   他只能觉察到飘忽不定的气息,无法精准捕捉,后来陆辞雪自己心虚,也不再试图通过耳骨夹窥探大人的行踪。   却没想到大人从一开始就知道,如今还将这件事情摆在明面上,   乌惊朔摸了摸鼻尖:“当时……人在魔界,不好让你知道,现在才想来屏蔽忘记关了。大人的错。”   话音刚落,乌惊朔便又被扑了个满怀。   陆辞雪微微颤抖起来:“是辞雪心术不正,您又何必歉疚?”   乌惊朔向来秉持着能不讲理就不讲理的人生理念,他把陆辞雪从怀里薅出来,拎着他的耳朵说道:“我乐意。”   “听见了吗?听不见我再重复一遍,”乌惊朔说道,“大人乐意。” 第65章   “……”   陆辞雪无措地抿了抿唇, 沉默许久,最终还是低声说道:“多谢大人。”   乌惊朔满意了。   陆辞雪忽地察觉到储物戒似有异样,他低头一看, 发现乌惊朔的伴生藤卷着一些泛着草药清苦的瓶瓶罐罐, 正偷偷摸摸地往他怀里塞。   伴生藤干活干得鬼鬼祟祟, 一被陆辞雪发现就僵在了原地, 然后在下一刻迅速把东西塞进去,光速溜走,   乌惊朔随着陆辞雪的动作往下一看,脸也绿了。   他是想过悄悄往陆辞雪身上塞药,但那只是想过而已啊,为什么这破烂藤蔓真能干出来这种事情!   陆辞雪怔了一下,伸手勾住一缕逃得慢的伴生藤,放进手心里摩挲:“大人?”   他好奇地翻翻自己的储物戒,道:“是什么药?”   乌惊朔被摸得浑身不自在, 张了张口, 又不好意思让陆辞雪别摸了, 只好偏开眼睛说道:“……呃, 一些。一些治撕裂, 红肿的。”   陆辞雪:“……”   他哪还不明白这药是治什么的, 忍了半天, 还是没能忍住耳尖不发红, 轻咳一声:“大人, 辞雪没有这么脆弱。”   就算是刚开始进去时有些艰涩, 陆辞雪也没有见过血,他自己都有些惊讶。   顶多时间久了,的确有些肿, 但其实一个晚上足以恢复,根本不需要外物治疗。   他是木灵根,是地阶大圆满的天极木灵根,中了见青山都死不了,这种小打小闹甚至称不上伤势的东西又怎会有影响。   但陆辞雪依旧反应过来大人离开是为了替他买药,心中顿时软下去一大片,小声道:“多谢大人。”   想说的话在舌尖翻滚半晌,最终还是说了出来:“辞雪,大人有事要和你说。”   陆辞雪:“您说。”   乌惊朔张了张口:“昨日之事……大人向你道歉。”   成年人了,总要敢作敢当。虽然这事确实有些难以启齿,可他更怕陆辞雪觉得大人要,他就该给。   陆辞雪跟在他身边久了,和他亲近正常,可辞雪该知道有些事情是底线,而不是大人要,就毫无底线地满足他。   乌惊朔神情严肃了起来,低声说:“我一时冲动,对你做了那样的事情,你应该感到生气才是,辞雪。”   陆辞雪听得迷茫:“大人,我为什么要生气?”   起初是谁对谁做那种事情,怕是都不好说。   乌惊朔一听,更加不得了了:“你先听我说。”   “长辈是长辈,道侣是道侣,这种事情发生在道侣之间才合适,并非大人需要帮助,你就要无条件帮忙,辞雪。”   “我知你喜爱大人,但这并不能混淆成情爱方面的喜欢。”   陆辞雪更加困惑了:“可是大人,辞雪就是喜欢您……”   乌惊朔扶额:“你那不是喜欢,你那只是对大人的依赖……不是,也是喜欢,但不一样。”   陆辞雪坚持道:“大人。辞雪不是小孩,辞雪当然分得清是非对错。除了您,辞雪不愿与他人做这种事情。”   “师尊于我也有知遇点化之恩,如果我师尊中了情毒,”陆辞雪企图用类似的例子说服乌惊朔,诚恳道,“我只会将师尊送到神农谷。”   乌惊朔:“……”   呃!   乌惊朔始终觉得这不一样。   他会因为辞雪喜欢别人而离开他难过,也会怕辞雪模糊掉他们之间的界限,把不该之事当成应该。   辞雪的生长环境太过干净,没有遇见过什么腌臜,交际圈简单到一只手数得过来,不是回家和他黏着就是没日没夜地修炼,加上乌惊朔对他在这方面的管束不多,辞雪哪有太多的机会接触情爱风月之事。   他若当真懂这其中的区别,前几日就不会在心中有人的情况下还是放任乌惊朔这般胡闹。   乌惊朔不知道那不是梦,陆辞雪还能不知道么?   荒唐。   如今辞雪这般态度,怕不是见不得他难受,才出此言。   乌惊朔低声道:“我很抱歉,辞雪,这些事情你长大后终究会懂的。”   “大人,我很冷静,”陆辞雪默了默,平静道,“您什么时候才能明白,我已经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孩了。”   “我可以为我的行为负责,我清楚地知道我在做什么。”   伴生藤偷感很重地把药瓶通通塞进陆辞雪的储物戒里,随后勾过食盒放到陆辞雪手边,乌惊朔沉默半晌,说:“辞雪,你真的不必为了让大人不愧疚如此委屈求全。”   陆辞雪叹气:“大人,您能不能相信一下我,我真的没有。”   他反问道:“更何况发生了这样的事,您总觉得如何委屈了辞雪,却没有在乎过您自己的清白吗?”   乌惊朔被他一句话问愣了。   他一个孤寡多年的单身人士,又不需要为谁守身如玉,何来清白之说,再者说昨天是他缠着陆辞雪这样那样,也不是没有尝到好处,怎么着也轮不到他委屈吧。   这话说的,他像是什么被占了天大便宜一样。   辞雪不会苦恋多年追求无望,所以自暴自弃,觉得同他做这种事情没有什么关系了吧?   不行啊。   乌惊朔憋了半天,还是没有忍住:“辞雪啊,大人冒昧一句,我们家辞雪这个条件,只有旁人配不上你的份,为了那些苦恋多年苦追不得的人自暴自弃不值得。”   他家辞雪外形优秀,性格好修为高人脉广家境好资产富裕,乌惊朔想不通他怎么会有苦追多年不得手的人。   陆辞雪敏锐地抬起头:“……苦恋多年?”   是了。   大人当初看见过他的梦境,却并未瞥见梦中被他冒犯的人的面容。   所以乌惊朔一直认为他有心悦之人,却是求不到结果的单恋苦恋,如今更是以为他昨日放纵荒诞,只是苦追不得后的自暴自弃?   如今还觉得那人配不上他吗?   他终于明白那股大人若隐若现说不出来的违和感究竟出自于哪里了。   原来是这样。   怪他一直是个胆小鬼,如履薄冰,从未和大人透露过一丝一毫,生怕将这条路走到死路。   然后担忧地把这条路走到了如今这幅不是死路胜似死路的样子。   陆辞雪自嘲地笑了一下。   他抬起眼眸,看进乌惊朔的眼里,轻声道:“大人。您从前说过,辞雪想要什么,您都能满足——这道免死金牌还算数吗?”   “算,”乌惊朔虽然不明白他此时提这个做什么,但还是道,“我一向说话算话,从不食言。”   陆辞雪点了点头。   他不知从哪里取了一道黑纱来,抬手蒙在了乌惊朔的眼前。   乌惊朔果真如他所言,一动不动,任由陆辞雪动作。   一股陌生的幽香钻进乌惊朔的鼻子里,他疑惑地发出了一声鼻音:“嗯?”   他刚说完,下一刻眼前一黑,意识猝不及防地陷入了沉眠。   陆辞雪伸手,接住了毫无防备软倒在他怀里的乌惊朔。   ……   乌惊朔再次清醒过来时,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年。   他的眼神勉强对焦起来,只看见木窗半支,有微风钻进来,吹动四周轻纱微动。   乌惊朔浑身上下只着柔软雪白的里衣,雪白长发披散下来,泛着灵力充盈的莹润。   他茫然地待机了半晌,终于想起来断片前的事情,刚要坐起身来,却被手腕处的异响吸引去了注意力。   乌惊朔低头一看,发现自己双手双脚被束上了几条细细的银链,腕口处被人贴心地裹上了柔软的毛料,不怕磨到。   他本能地挣了挣,发现这玩意居然还挺结实。   乌惊朔傻眼了。   莫名其妙把他锁在这里干什么?   以及这个场景……怎么怪熟悉的。   可是通过窗外的景色,乌惊朔确定这里不是他们常住的芥子空间,而且他没有来过。   此时陆辞雪推门而入,看见乌惊朔醒了,柔和地唤道:“大人。”   乌惊朔此刻还没有被人迷晕扛走的实感,只是迷茫地应了一声:“你这是?”   陆辞雪没有接话,只是拿过床头的黑纱,再次替乌惊朔蒙住了眼。   视野陷入一片漆黑,乌惊朔被人轻轻扳着肩膀,一点点躺了回去。   “不用怕,大人。”   轻柔和缓的声音响在耳侧,像是贴着耳边轻轻响起的呢喃,乌惊朔怪不自在,轻咳一声:“辞雪?”   陆辞雪不答话。   下一刻,一道冰凉柔软的吻便落到了乌惊朔高挺的鼻梁上,一路向下。   落到鼻尖,脸侧,薄唇,下颌,喉结,并且隐隐有往衣领内延伸的迹象。   乌惊朔脑中一片空白,头皮炸开。   他腾地一声几乎要从床上弹起,那不知何时收紧不少的锁住他手脚的银链却在此刻发挥了绝佳的作用,将乌惊朔困在了床榻上。   乌惊朔被亲得浑身发麻:“辞……辞雪你……”   他话还没有说完,唇上便被人蜻蜓点水般亲了一下,像是一道沉默的缄口,无声示意他不要吐出那些无关的语句。   吻落下来的时候清幽的草木香气幽幽地弥漫,侵占着乌惊朔为数不多的理智。   乌惊朔:“……”   乌惊朔当场死机。   宕机的大脑后知后觉,从脑海深处扒拉出了一段陈旧的记忆——   他终于想起来那股异常的熟悉感是从哪里来的了。   此情此景,所作所为,不正是当初在秘境之中,他偷看陆辞雪心魔幻境时里面的场景吗!?   陆辞雪低低道:“大人,您当初中途出手打破了辞雪的心魔幻境,应当没有见过后面的场景是什么样的。” 第66章   “您想知道吗?”   乌惊朔:“……”   乌惊朔被突如其来的亲吻亲懵了, 没吭声。   和昨日梦里的不同,这次是在双方完全清醒的状态下,他们做出了这般绝非普通关系能够做出的事情。   那样的亲吻不会发生在一个敬重爱戴他的小辈身上。   不等乌惊朔答话, 陆辞雪便道:“大人。”   也许真是他太过精神紧绷, 以至于错过了很多本应该被察觉的细节, 错过了很多机会。   木灵根对大人的吸引力并不低, 也许他可以对自己再自信一点。如今既然木已成舟,不如趁着此情此景争取一把。   凭大人那迟钝的性子,不争不抢最后只会一无所有。   陆辞雪低头轻轻贴在乌惊朔脸侧,小声道:“大人,辞雪心悦您,爱您,属意您,只愿意和您度过余生。”   “我从年少时就知道自己的心意了,可惜辞雪胆小, 一直未敢向您剖明。”   乌惊朔那一刻以为自己听错了, 张了张嘴:“啊?”   陆辞雪:“……”   他就知道。   乌惊朔慢慢睁大眼睛:“等会……等会!你说你喜欢谁?”   陆辞雪闻着乌惊朔身上的桃花浅香, 声音里带着一点儿控诉:“大人, 您好迟钝。”   “我当初情窦初开, 做的第一个梦是您。”   乌惊朔:“……”他有种不好的预感, 这个梦不会真是他想的那个梦吧?   “往后魂牵梦萦, 再也放不下您。”   “辞雪心悦之人, 一直是您, 从未有过别人。”   “心魔里的您, 辞雪不敢肖想您的脸,怕看见您冰冷的眼神,怕您斥责我痴心妄想, 悖逆人伦。”   “您喝醉酒,把辞雪亲得那样狼狈,辞雪当着您的面……您不知道。”   嗯……嗯?!   等等!   乌惊朔干巴巴道:“那个雪糕、不是,那个梦……不是梦??”   陆辞雪:“不是。”   乌惊朔想起那个醉酒的梦,他怀里拥着温软的人,埋进他怀里的人抬起头,露出带着微微潮气的漂亮眼眸,贴得紧密的身体让他能清晰觉察到有什么炙热的东西抵住了他。   “辞雪不想离开您的气息,偷偷带走您的鲛绡外衣,送回来的时候撒了一点小谎,您不知道。”   “您开花期到了,辞雪自私,不愿意见您找别人帮忙,您不知道。”   “辞雪心悦您,只愿意与您行道侣之事,您不相信。”   “您不知道,也不相信,辞雪也不知如何才好了,您说过的,我做什么都可以,辞雪……便斗胆一回了。”   “用这般卑鄙的方法逼迫您,您会觉得辞雪大逆不道吗?”   乌惊朔方才被亲了个手忙脚乱,如今又被突如其来的表白打了个措手不及,到现在脑子还是乱的。   他抿了抿被亲过的唇,下意识道:“……也没干什么。”   就是征求了一下他的意思,同意之后又忽然凑上来亲他而已。   也没干什么……所以并不会怪罪。   陆辞雪怔了一下,似乎是摸到了乌惊朔话外的意思,眨了眨眼。   他久久没有动作,给足了乌惊朔捋顺的时间。   有些事情,一旦乌惊朔打心底相信,便无论如何都无法动摇,无论陆辞雪说什么,乌惊朔都以为那是辞雪安慰他的借口。   可一旦他相信的那个证据被推翻,所有曾经知道的不知道的线索串联起来,组成了一道明显更为贴合实际的事实,乌惊朔之前坚定不移的信念便终于被动摇了。   辞雪当年莫名其妙不肯跟他同榻同眠,不是嫌他天天把人捞过来抱着烦,只是心思单纯的少年第一次做和他的春/梦,冲击力太大,神思混乱地跑出去躲着了。   心魔幻境里的是他,所以不敢让他知道,乌惊朔再三问起试探,陆辞雪都谨慎小心地不敢过多透露。   他醉酒之后那个毫无逻辑的梦,当真对应在现实里,他因为喜欢木灵根的气息抱着陆辞雪当雪糕啃。   把陆辞雪亲得那样狼狈,可怜兮兮的,又不敢让他知道。   ……他就说梦里那个雪糕怎么这么好吃!   他真服了。   以及……他其实能感觉到,陆辞雪被亲时反应很大。   当时乌惊朔只以为那是正常的反应,如今细想之下却不尽然。   陆辞雪喜欢的原来是他这件事情,乍听离谱,细听之下又觉震撼,顺藤摸瓜串起一切的时候,发现这一切是如此地合理。   温柔的吻再次轻轻地落在乌惊朔的侧脸。   这次乌惊朔没有一惊一乍了,他呼吸下意识顿了顿,手脚僵硬不自然,一时之间不知道要往哪摆。   很奇怪。知道陆辞雪喜欢的人从始至终是他的那一刻,乌惊朔心里奇妙地有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他咂摸着自己那捉摸不定的心情,有点汗流浃背了。   乌惊朔再迟钝,也能察觉到自己下意识的那些想法不太正常了   背着主人意志的伴生藤又偷摸地跑了出来,别别扭扭地蜷缩起藤尖来,别别扭扭地卷住陆辞雪的手腕。   陆辞雪唇角无声弯起,偷摸地喂了一点灵力过去,伴生藤开开心心地吃了,卷得他更紧更亲昵。   陆辞雪心跳加速,仗着大人对他的身体还有点喜欢,鼓着心跳大着胆子,凑上去亲了亲大人的唇角,小声愉悦地说:“大人……可以吗?”   乌惊朔实在有点抵抗不了这种温吞软声的磨人,轻软的嗓音在他耳边一声声唤他,像是在央求着什么,又像是在希冀着什么。   乌惊朔喉结滚了滚,手心不自觉攥紧,只听手边传来一声闷闷的断裂声,乌惊朔愣了一下。   他下意识伸手摸了摸,才发现缠在他手腕上的细细银链被他无意识捏断了。   乌惊朔:“……”   他一僵。   不是?这玩意这么脆弱?   陆辞雪似乎没有察觉,乌惊朔眼前蒙着布,看不见,却能感觉到陆辞雪趴伏在他脸侧,缓和的呼吸均匀地拂过他的侧颈,专注地等他回答。   于是乌惊朔板着脸,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似的把断掉的链子藏进手心,压在了被子下。   陆辞雪将一切收进眼底,心如擂鼓。   陆辞雪的确应该感谢那场开花期,让胆小者和迟钝者阴差阳错地捅破了最大的阻碍,让陆辞雪看见了更多的东西,让他拥有了更多的可能。   从一开始把大人迷晕,从芥子空间的宫殿里带走,擅自搬到一处四季如春的陌生洲地,再到等大人醒来,壮着胆子在清醒时亲吻大人,都是一道循序渐进的试探,是一场万一赌错就会万劫不复的不归路。   好在大人似乎站在他这边。   如果大人心中半分风月之意都没有,那他们都可以默契地将昨日发生之事视作一场荒诞,大人若不愿厌恶,那他便收起那些不该有的妄念,再也不敢出格僭越。   可大人没有反感,没有抗拒。   大人的修为还在,他没锁,那条扣住手腕脚踝的银链只是再普通不过的链子罢了,甚至算不上法器,大人一念之间就能挣脱。   只要大人有一点不舒服、不喜欢、抗拒,他都能立刻翻脸走人。但大人没有。   他甚至在把链子弄断的时候僵了片刻,板着脸默不作声地偷偷收起来。   陆辞雪看得心跳都快了不少,恨不能当下就把大人亲得说不出话来。   其实一切都有迹可循。   九幽冥霜花依赖他,渴求他,喜欢他的气息。   大人无声吻遍他,占有他,会主动低下雪白的长睫,温柔地亲吻他。   无爱不接吻,他始终坚信这条定律。   大人会低哑问他疼不疼,难不难受,要不要停手。   陆辞雪每次都神志不清地呜咽着要死了,不曾想大人是真停,于是又泪眼朦胧地抓着大人让他别走。   那张天神般的容颜染上了三两分薄而克制的欲,却仍显清冷矜贵,每每回味起,都砰然心动。   乌惊朔身边只有他一个如此亲近的人,这么多年一直如此。乌惊朔对他无声默许的纵容,从来都像是没有底线。而陆辞雪守着大人赠他的应允受宠若惊,循规蹈矩,从来不敢放肆。   他是不是应该再放肆一点,大胆一点,仗着大人对他明目张胆的偏爱和宠溺,势在必得地向大人追爱。   那样的话,他们也许就不用经历这么多不必要的弯弯绕绕了。   陆辞雪轻声道:“大人,辞雪心悦您。”   “辞雪爱您。”   “辞雪想要追求您。”   “可以给辞雪一个机会吗?”   “……”   他该庆幸眼睛被蒙住了,不用对上陆辞雪的眼神。   想也知道,那双温润的乌瞳必定轻轻巧巧地垂下来,瞧着他,澄澈干净,微微弯起一点弧度,含着的笑意像是星辰明耀。   光看一眼,谁舍得狠心拒绝,谁舍得在他面前犹豫,晾他如此之久,见他眼中光芒渐黯。   乌惊朔说不清自己的心。   说不清的事情他不敢给承诺,但同时乌惊朔又清楚地明白,陆辞雪于他而言的确是不一样的。   他们之间的关系早就超越了普通的所谓养父子关系,跃升到了更高的阶段。互相依赖早已习惯成自然,无需多言便能自成默契,都会不能免俗地被对方牵动着心绪。   情之一字何等复杂,他爱辞雪,但是他爱辞雪么?   心神皆系于对方,爱有,欲有,是否算得上世俗辗转经久不息的那一字?   长久的沉默之下,陆辞雪却并不气馁。   他其实很高兴。   大人喜恶分明,喜欢的多多接纳,不喜欢的一脚踹开,他愿意因为自己的告白而陷入沉吟,本就宣判了陆辞雪的胜利。   他在迟疑,他在犹豫,他在确定着自己的心。   跨出这一步已是极大的进步,得留足大人考虑的空间,他不是一个咄咄逼人,急于求一道应允的求爱者。   冰凉的手心捧住乌惊朔的脸,陆辞雪俯下身,尝到了乌惊朔的唇。 第67章   身体比嘴诚实的下场, 就是乌惊朔被锁在床头,才被亲了没一会,就忍不住想找什么东西遮一遮了。   那银链放长了不少, 可以供乌惊朔在床榻上自由活动, 倒是灵活不少。   陆辞雪的亲吻很柔和, 像是清流缓缓淌过周身, 不疾不徐,温存无比。   乌惊朔被亲得呼吸微乱,忍不住攥上辞雪的腰身。   但他如今毕竟算半个被“绑架”的无自由行动权的人,乌惊朔也不知道自己分明可以挣脱却依旧要配合,但反正就这样了,管他呢。   辞雪爱怎么玩怎么玩吧。   就这样,乌惊朔再次被按在榻上做了又做,到后面陆辞雪实在失了力气,伏在他身上发抖。   乌惊朔一个没忍住, 又自己动了手。   ……   幸好陆辞雪累得睡了。   没看见他嫌弃银链碍事, 一不小心把另外一条也扯断了。   ……   陆辞雪恢复得很快, 睡了小半宿迷迷糊糊地被乌惊朔的伴生藤蹭醒了, 醒来才发现伴生藤居然在试图用分泌的粘液替他清理身体整理衣物, 很是感动。   虽然陆辞雪身上被伴生藤蹭更狼狈了, 但他还是把乌惊朔睡着之后还在活跃的伴生藤捧起来亲了亲, 然后把自己、大人和大人黏着他不肯松手的伴生藤一起打理得干干净净, 顺手把大人捏碎的锁链复原好, 这才重新钻回大人怀里, 满足地抱着乌惊朔的腰。   大人的伴生藤伸出藤蔓尖尖贴贴陆辞雪的脸,又将乌惊朔的手卷过来放在陆辞雪的脸旁,乌惊朔被惊醒了, 顺手揉了一把陆辞雪的脸,再顺手把他往怀里带了带。   然后陆辞雪就懂了,这是大人想捏他脸,但不知为何一直没伸手。   伴生藤传达出来的信息有时候实诚得过分了。   后面乌惊朔大半个月都没出门。   陆辞雪也不知怎的,似乎就想趁把他锁在家里的机会一次性做个够,虽然又菜又爱玩,但架不住年轻修者精力旺盛,恢复速度快,兴致高。   乌惊朔看着陆辞雪当真把他心魔幻境后面的场景全都在他身上再现了一遍,瞠目结舌。   只要乌惊朔不拆穿,陆辞雪就会一直维持着“囚禁”他的表面功夫,亲亲抱抱贴贴,偶尔会晃晃他手上不知何时又高高兴兴缠上来的伴生藤,弯弯眼眸问他大人怎生如此不记仇,如此黏人。   乌惊朔瞥了一眼一个没注意又窜上去的伴生藤,有些头疼。   这些九幽冥霜花的伴生藤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他外化游离的意识,他确实可以完全控制,但依旧会在乌惊朔心神放松之际悄无声息冒出来。   陆辞雪倒是很喜欢,他一被伴生藤贴就会肉眼可见地开心起来,到最后他甚至开始偷偷研究起伴生藤的行为逻辑,然后把得出来的结果告诉乌惊朔。   伴生藤生气会张牙舞爪,开心会异常活跃地找他贴贴,喜恶表现得更为直观,往往能不经意透露出乌惊朔的内心想法。   陆辞雪已经不止一次在乌惊朔磨着牙暗自不爽时捧着伴生藤抬头小声问他是不是不开心了。   乌惊朔:“没有啊。”   陆辞雪低头看了一眼乌惊朔张牙舞爪的伴生藤。   沉默半晌,他决定放下伴生藤,凑上来亲亲大人。   乌惊朔被哄好了,也觉得自己太情绪化了,一点也没有年长者的面子,于是重申道:“没有不开心。”   陆辞雪再看一眼伴生藤,不张牙舞爪了,于是缓声道:“好,大人没有不开心。”   后来乌惊朔感觉自己不能再这样沉迷美色了,于是装模作样地晃晃手腕上的银链,说道:“大逆不道。”   如果说这话的时候伴生藤没有卷着他的腰往乌惊朔怀里送就更有说服力了。   陆辞雪轻咳一声,给乌惊朔解掉了那些装饰性和情趣性大于实用性的锁链。   乌惊朔活动了一下一点也没有不适的手腕,朝陆辞雪伸手:“来给大人抱一下。”   陆辞雪眨眨眼睛,上前抱了乌惊朔一下,偏头亲了亲乌惊朔的侧脸。   乌惊朔嘀嘀咕咕:“谁教你的这些歪门邪道。”   居然色/诱。   他还真吃这一套。   乌惊朔原以为自己是个意志坚定的人,但陆辞雪的手段实在太过阴险,他都不知道陆辞雪从哪学的,这个月来陆辞雪身上的衣裳布料越来越少,样式繁多,布料少到不能再少了,就换成珠链串的,金链银链的。   特地摘掉乌惊朔蒙眼的黑纱,在他面前吞掉药物,熬到神志不清了也不肯动手缓解,只是一遍遍重复地央求着大人。   想要大人。   只有大人才可以。   神思混沌时,什么真心话都一个劲地往外咕噜,陆辞雪紧紧抱着他不肯松手,求他亲亲自己,求他给一点爱,求乌惊朔不要讨厌他。   乌惊朔对陆辞雪本来就没什么底线可言,该做的做了,不该做的也做了,本来就同陆辞雪纠缠不清了。   哪里还会拒绝,哪里舍得拒绝,哪里还有意志力可言。   陆辞雪捧着乌惊朔的脸,亲他幽深的眼眸,亲他落了雪的长睫,柔和道:“没有人教。这是辞雪自己悟出来的。”   他观察着伴生藤的反应悟出来的。   陆辞雪算是看出来了,大人的确好面子,很多事他不会明说,可是身体和伴生藤会很诚实地反应出一切。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喜欢就是喜欢,否认不了。   乌惊朔望了望四周:“这是哪?”   前些日子做得昏天暗地,他压根没有多余的心神关注外界,此时闲下来了,这才发现此地陌生过头了。   起码他没来过。   陆辞雪笑了笑:“一座大人可能会喜欢的城池。”   寄鱼城,气候温暖,四季如春,极端天气极其少,阳光雨水条件极佳,很适合作物生长。   加上寄鱼城身为大洲中心城池之一,地理位置好,发展好,本身条件优渥繁荣,美食出了名的多,风土人情也很有特色。   这是陆辞雪那十年间寻找到的为数不多符合条件的地方。   当初陆辞雪找到这里的时候,想的就是大人也许会喜欢这里。   如果大人不喜欢的话那也没有关系,他们可以换。   如今他们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可以互相依偎在一起,可以多尝试几个地方,选住得最舒服的地方。   更何况他们其实根本不需要局限于一个地方,四处旅居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大人喜欢游历四方,想必不会拒绝这样的提议。   乌惊朔来了精神。   他所在的地方是一座寂静的山庄,庭院两侧种着桃花树,拐个弯再走两步就能看见已经开拓好的灵田。   索性闲来无事,乌惊朔信心满满,决定大展身手。   陆辞雪从储物戒种掏出了几包灵植种子,递给乌惊朔:“大人,您想种什么?”   刚想出门买点种子的乌惊朔乐了:“你储物戒里怎么连种子都有。”   陆辞雪弯弯眼眸:“之前顺手塞了一点。”   何止顺手,他几乎把市面上存活率最高最好养的灵植种子都买到了手,再备一点大人平日爱吃的灵果种子以备不时之需。   如果大人能把前者种活,那灵果种子就刚好能给大人拿来当做进阶挑战,空出来的时间就够陆辞雪出门再备新种子。   如果不能……这儿还有木灵根在,不会种不活的。   乌惊朔刚想掏出琉璃景印,翻翻修仙界种田应该是什么样一个流程,就听陆辞雪道:“很简单的,大人,您把种子播种进去就好了。”   连水都不需要浇太多,陆辞雪挑的种子皮糙肉厚很好养活,不挑生长环境。   田地是陆辞雪用聚灵阵养出来的灵田,种子是陆辞雪精心挑选后用灵力醒过的,这种基础灵植种子在灵田中种植一般只需要播种,然后等待成熟即可。   简称,有手就行。   这极大地取悦了乌惊朔这个新手玩家,他按着陆辞雪的叮嘱把种子播种下去,顺手浇了点水,心情很好地拉着陆辞雪出门觅食。   陆辞雪一点也没有来到陌生城池的不熟悉感,他似乎对这里的店铺分布和红黑评价了如指掌,陆辞雪象征性地询问了一下他想吃什么,乌惊朔想了想,喉咙里还没滚出汤面两个字,他就已经被辞雪领着进了一家街边爆满到有人站着端碗吃的面店。   乌惊朔:“……”   虽然怪悚然的,但有时候被了解得一干二净,其实还是很有好处的。   感觉以后能玩一个不开口的默契挑战,陆辞雪大概率能拿满分。   陆辞雪低头从储物戒中取出一道法器出来,变换成了一套桌椅,自己寻了处面店旁边的空余地方摆着,还收到了旁边人的拼桌请求。   乌惊朔刚要说好,陆辞雪便温和地冲那几人笑了笑,另外摸出法器为他们安置了一处坐着吃的摊位。   那也行。   鉴于全都不是他在操劳,乌惊朔无条件听陆辞雪的。   摊主见他们这么好心,还帮他解决了摊位问题,上面的时候额外送了溏心荷包蛋和卤腿。   吃完之后,那几个有座位坐的老兄送了他们一坛桃花酿,请他们吃路上买来的烧鹅,乌惊朔想起自己上次醉酒时干过的坏事,明智地没有碰桃花酿。   家里的灵植需要三天才能发芽,一周左右长大,半个月就能成熟生长出第一批。   乌惊朔从刚来这个世界开始就惦记着要搞一块灵田自己种东西玩玩,已经惦记了好久了,在外面逛了小半天就想回去看看他的灵植。   结果他等了足足一周,乌惊朔种下的种子依旧毫无动静。 第68章   乌惊朔纳闷, 乌惊朔不信邪,乌惊朔挖出种子看了一眼,还有生机活力。   但就是不愿意生根发芽。   乌惊朔无语半晌, 决定换一块灵田种一种。   陆辞雪也觉得奇怪, 按理来说不应当是这样的。生长的条件都满足了, 没道理不发芽破土。   然而换了一块田地之后, 乌惊朔种下的种子依旧执拗地不肯发芽。   乌惊朔这次换了新的灵田和新的种子。   还是不发芽。   乌惊朔破防了。   只需要把种子种下去,剩下的时间等待收割就行了,这样简单的事情落到他手里居然也能搞砸。   是想闹哪样!   陆辞雪手忙脚乱地哄:“大人,您先别伤心大人。”   但是大人又好哄得很,啧了一声,要了他几个亲亲,炸开的毛就彻底顺了。   陆辞雪哭笑不得。   他也顾不得偷摸了,往灵植种子里注入温和的灵力,催动它们发芽。   种子在木灵力的浇灌下, 终于不情不愿地纷纷冒出一点芽尖儿来, 陆辞雪松了一口气, 把种子种了回去。   等过段时间大人再来看, 这发芽的种子应当就能成长成熟了。   恰逢乌惊朔抱着他新买的一袋食人花种子溜溜达达地出来, 正要往空着的一块灵田里种, 却见黑土之中冒了个尖的小芽一察觉乌惊朔的气息逼近, 就飞速瑟瑟发抖地躲了起来, 离乌惊朔最近的几颗种子更是吓得把芽塞了回去。   乌惊朔:“……”   不是!   乌惊朔磨牙:“喂, 把头……把芽抬起来, 不然等会我在你旁边种食人花。”   干什么呢这是。   想针对他也不需要这么明目张胆吧。   那灵植似乎听懂了,欲哭无泪地把塞回去的小芽重新拨回来。   陆辞雪彼时还在认认真真给师父去了一封灵讯询问缘由,回来看见乌惊朔威胁一株灵草, 有些好笑:“大人,这些灵植灵智未开,只会凭本能行事,您就大人不记小人过,不与它们计较了。”   “我也没这么小气。”乌惊朔说道。   他大气地摸出一颗食人花的种子放在灵植旁边,弹出一缕灵力,问道:“为什么不肯发芽?”   伴生藤慢吞吞地伸出来,碰了碰那根半空之中摇摇欲坠的新生嫩绿小芽。   片刻后,从伴生藤那端传来了一道微弱的灵力。   伴生藤明白了它的信号:   在由精纯的天地灵气浇灌而成的九幽冥霜花面前,它们根本不敢发芽。   它们自发地认为这里的灵力都是九幽冥霜花专属的,自己不仅抢不过,也攒不够生长成熟的灵力,因此干脆就不发芽了。   乌惊朔:……   乌惊朔唉了一声,把食人花的种子摸了回来,气消了。   傻孩子,呆成这样,本来就只剩本能行事了,还逗它们玩,良心可就要痛了。   乌惊朔于是收敛了周身的气息,装作九幽冥霜花离开的假象,耐心等了半晌,种子们终于放松了不少,有自主发芽的迹象了。   灵植正常发芽生长,开花结果,灵田里长出了一茬一茬的赤焰果,口感酸酸甜甜的,吃了可以增加灵力。   虽然对乌惊朔和陆辞雪这个级别的人来说没有什么作用,但毕竟是乌惊朔亲手种出来的第一种灵植,他还是高高兴兴地吃掉了。   还得意洋洋地寄了几个回去给养什么死什么的释酒,把释酒刺激得差点要上门偷果。   当然,后续乌惊朔尝试了一些正常种植的灵植,要么水浇多浇少了,要么肥施得不对,失败了很多次,全都是陆辞雪救回来的事情乌惊朔就很顺手地没有和释酒提及过了。   乌惊朔离开了自家辞雪的保护伞,刚淋两滴雨便立刻毫不犹豫地钻了回来。   乌惊朔还蛮喜欢寄鱼城的,玩的多吃的也多,而且有陆辞雪给他兜底,他这几日一直沉迷种田,格外上头,把山庄里的灵田都种满了,甚至在思考可以往哪里拓展他的版图。   陆辞雪笑了笑,负责乌惊朔一通瞎玩之后的所有收尾工作,指哪打哪。   然而就在乌惊朔和陆辞雪出门巡视挑地的功夫,他们突然被一伙蒙着面的黑衣人拦住了。   这群黑衣人甚至都有金丹期的修为,在寄鱼城里避开点繁华的街道,在偏远一点的地方也算是能横着走了。   他们两人光是衣着就能看出来身份不凡,但鉴于这两人相貌都是一等一的绝世美人,身上也没有灵力波动的气息,大抵是谁家出来游历的年轻公子。   为首的蒙面人打量他们两眼,道:“两位公子,我们愿意出一百万上品灵石,购入你们手中的九幽冥霜花。”   乌惊朔愣住了。   他是真愣了,他感觉自己百八十年都没被别人拦下来找事过,一时之间新鲜得不行,瞥见旁边陆辞雪的脸色沉了下来,连忙伸手去拦他,传音道:“别别别,别生气辞雪。”   而且这伙人居然还知道九幽冥霜花,也许是活得够久的金丹期老东西,有点资历,但不多。   修为比他们低的人,是看不出来乌惊朔和陆辞雪两人身上的灵力波动的。   九幽冥霜花本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说道:“你怎么就确定九幽冥霜花在我们手上。”   黑衣人冷哼一声:“这种极品神草的气息一旦出现可以绵延万里,但凡沾点木灵根,都能觉察出一点。”   九幽冥霜花的气息几日前忽然消失不见,最后出现的最浓郁的地方,便是在那座安静的山庄之中。   若非那是九幽冥霜花,能起死回生,活死人肉白骨的九幽冥霜花,他们都不至于要铤而走险。   但如果是这种级别的神草,就算是仙二代他们也照样绑得。   乌惊朔恍悟。   他就说。   他化形后用这具身体走了多少地方,也就只有在这里被发现了,原来他们其中有人和他家辞雪是同灵根,难怪比常人敏锐。   陆辞雪脸上常年含着的笑意已经彻底收敛了,他面无表情地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在储物戒里蠢蠢欲动的本命剑。   大人不让他出手。   有人想和他抢九幽冥霜花。   可大人不让他出手。   “……”   陆辞雪抿了抿唇,下颌线无声紧绷。 第69章   乌惊朔闲闲地拢着袖子, 苦恼道:“可是我们手里真的没有,这种只出现在神话之中的神草我们要是真有,现在又何必在这里种菜。”   要真有, 早发达去了。   黑衣人打量了眼前白衣白发, 气质清冷出尘, 冷白如玉的人, 道:“当我们瞎呢?九幽冥霜花的气息最后消失在你们山庄里,这儿方圆百里内只有你们两个活人,不在你们手里,难道在我们嘴里?”   乌惊朔:“……”   素质,注意点素质。   乌惊朔余光瞥见陆辞雪闷闷不乐,却还是按捺着没有动手的表情,嘴边的话溜了一圈被他咽了下去。   他叹了一口气,换了个口风:“真不是我不给你们,只是你们真来晚了, 九幽冥霜花前几天已经认主了, 挪不了窝。”   陆辞雪闻言抬起头, 疑惑地看着乌惊朔。   黑衣人不耐烦道:“认了谁?杀了不就好了。”   “那不行啊, ”乌惊朔笑眯眯道, “神器认主尚且都认终生, 九幽冥霜花挑剔得很, 一辈子就这一个饲养者, 你把人家送走了, 谁养得活九幽冥霜花?”   陆辞雪结结实实地愣在了原地。   黑衣人:“那照你这么说, 认了主的九幽冥霜花,反而不值这一百万上品灵石了,可是这样?”   乌惊朔点头:“我也是为了你们好, 九幽冥霜花连天地灵气都不爱吃,离了饲养者,不出两个时辰必定黯淡枯萎,你们白白花出去一百万上品灵石,结果什么都没得到,到时候又要跑回来找我们麻烦,那我们找谁说理去?”   伴生藤悄悄从乌惊朔身后钻出来,卷上陆辞雪,扯了扯,像是安慰他一般。   陆辞雪张开手心,让伴生藤一点点卷上自己的手指,再将伴生藤拢进手心。   黑衣人拔了刀,身后的弟兄们也纷纷掏出了家伙:“管这么多有的没的,你就说卖不卖吧,神草到手之后如何安置自然不必你操心,你们拿了灵石闭嘴就行。”   陆辞雪始终没有说话。   他本来因为有人要和他抢大人却无法拿对面如何而闷闷不乐,但大人三言两语又拨得他心绪难平,脑中盘旋着乌惊朔那番不是表白胜似表白的话,差点连呼吸都忘了。   乌惊朔疑惑道:“这可是一百万上品灵石,你们真能一口气拿出来?”   不怪他没见过世面,乌惊朔累死累活做任务攒了一百多年,拿到手的灵石报酬也才这个数,最后还是小棉花自告奋勇给主神当了一个月的蓬蓬棉抱枕,在主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情况下往乌惊朔账户上所有资产后面偷偷摸摸添了一串零,他如今才能逍遥成这样。   这一百万上品灵石都够买下整个黑市了,寻常人哪里有这么大的资金流动。   黑衣人不语,掏出一道满满当当的锦囊,当场打开来给乌惊朔看:“这是十万上品灵石,算订金。交易讲的就是诚信,我们诚心要,不会亏了你,如果你愿意出出掉手中的九幽冥霜花,那这订金当场给你。”   “等你把九幽冥霜花带到我们面前,确认是真货的情况下我们再联系上头打尾款,尾款结清你再把东西给我们。”   “够有诚意了吗?”   九幽冥霜花在史卷记在中是能够重塑肉/身起死回生的存在,拥有九幽冥霜花就等于拥有了第二条命。   新生的命重要,还是一些身外之物重要,对于上层那些拥有权势地位的人来说,根本不需要选择。   “我还有一个问题。”乌惊朔感觉身旁的人似乎伸手牵住了他,一低头才发现是伴生藤又背着他卷上了陆辞雪,慢吞吞地蹭着陆辞雪细腻的手腕内侧,被陆辞雪悄无声息地拢进了手心里摩挲。   陆辞雪的手藏在袖子中,轻轻勾着伴生藤,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在偷情。   乌惊朔被勾得怪痒的:“你们那个木灵根,怎么察觉到我……九幽冥霜花的气息的?”   辞雪找得到他,那是辞雪厉害,辞雪可是木系天灵根,对天地草木的感知力早已敏锐无比。   这不知从什么犄角旮旯里冒出来的黑衣组织居然也能找到。   诚然木灵根修士在外出寻找药材的时候拥有显而易见的优势和敏锐度,但若只要是个木灵根就都能嗅到上古神草的气息,那神草还活不活了。   这一看就不对吧。   黑衣人顿了顿,说道:“这是我们吃饭的本领,恕不告知。”   他们靠黑市倒卖为生,赚的都是刀口舔血的钱,没有点特殊的本事都干不了这一行,这次纯粹是早就听闻九幽冥霜花的出世,一直广撒网寻找着,直到最近才有消息。   他们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交易关系,没有必要把底全部交代出去。   乌惊朔表示理解。   乌惊朔:“但话又说回来……”   黑衣人头头终于忍不住了,暴躁道:“哪这么多话,你到底卖不卖?不卖可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乌惊朔:“名花有主,卖不了,请回吧。”   陆辞雪听得耳朵麻了一下,默默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谁说大人是木头。   黑衣人脸色刷地黑了下来:“那你问这么多!有病!”   他身后的兄弟们也怒了:“不识好歹。你不卖,那就别怪我们杀人夺宝了。”   乌惊朔推着陆辞雪的后腰:“九幽冥霜花认了他,你们问过他再说。”   陆辞雪还被伴生藤亲昵地蹭着,骤然被推出来,茫然地转过头看着乌惊朔,小声道:“大人?”   乌惊朔朝他眨了一下眼睛:“他们,土匪,想要你的九幽冥霜花,不给就要自己抢,抢完还要杀人灭口。”   陆辞雪终于意识到他能出手了,心情云开雨霁,将伴生藤塞回去后拔了本命剑,道:“各位请回,还能免受皮肉之苦。”   “瞎说什么大话,以为我们爷几个吃素的?”   黑衣人眼尖地看见了陆辞雪手中的藤蔓,道:“在那个白发人手里!”   乌惊朔把喜欢背着他黏上陆辞雪的伴生藤拎起来教训了半天,说道:“我们等会去城西的集市看看吧,前几天一直没赶上,今天多收点种子回来。”   陆辞雪在一片鬼哭狼嚎中说道:“好的,大人。马上。”   ……   陆辞雪下手不重,点到为止,只是把人放倒到没有自由行动的能力,再通知了寄鱼城隶属的仙宗,让他们过来处理一下。   这种走黑市倒卖生意的亡命之徒,诚信是真诚信,杀人夺宝也是说干就干,难保他们手里还有没有无辜的生命,放任他们继续流窜下去,也并非什么好事。   陆辞雪赶时间,不想多费功夫,交给当地管辖的仙宗来调查处理是最合适的。   乌惊朔笑眯眯地在原地等着,头一次感受到被人照顾得妥当体贴是这样一种体验。   附近宗门的修士很快就赶到了,陆辞雪擦着手,处理干净身上打架时沾上的尘土,这才牵过大人的衣袖:“走吧,大人。”   乌惊朔便满意地带着陆辞雪走了。   他偏头去瞧陆辞雪的神色,道:“还有不开心吗?有的话和大人说说,大人再想想怎么哄你。”   陆辞雪怔了一瞬,他意识到了什么,不由攥紧了乌惊朔柔软轻薄的袖子,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了眼眸,轻声道:“辞雪很开心。”   非常非常。开心。   虽然那是大人说来哄他开心的,但陆辞雪确实一点抵抗力都没有。   只是轻轻缓缓的三言两语,都够他沉溺。   乌惊朔:“真的?”   “真的。大人,辞雪从不骗您。”   乌惊朔满意了。   他走出两步,又想起什么似的,不放心道:“哄你是真的,话也是真心的,大人从来不昧着良心说话,你知道的。”   陆辞雪心尖一软,笑了一下:“当然。大人,辞雪明白的。”   乌惊朔抽走自己的袖子,伴生藤配合默契地把陆辞雪的手卷过来,塞到他的手心里。   走了一路,陆辞雪牵他衣袖就牵了一路,该牵哪里是一点眼力见也没有啊。   陆辞雪僵了一下,手心蜷缩起来,随后被大人扣住五指。   他压着无序加快的心跳,喉结滚了滚,随后不声不响地反握回去。   临近正午,他们来得还是有些晚了,人流明显少了很多,有些摊位东西卖得差不多了,正准备收摊回家。   陆辞雪在门口买了把油纸伞,撑开在两人头上,遮遮正午的太阳。   乌惊朔一路走一路看,买了不少想要的东西。两人身量修长,衣着不凡,又俊俏得令人忍不住多看几眼,一个都足以吸走大部分的目光,两人并肩站在一起,光是瞧着都赏心悦目。   乌惊朔出手又大方,说话也好听,买什么都能和摊主天南地北聊上几句,再加上临近收摊,摊主大多大方,两人一路走过去,买的东西多,别人送的东西更多,受宠若惊。   乌惊朔不好意思占人家便宜,又不好意思真拂了人家的好意,只好在临走前背着老板往人家钱桶里多塞点银两。   最后还被一家热情的老板娘以炙羊宴缺人为由拉了过去。   盛情难却,盛情难却。   大宴一般都拿酒下菜,小孩那桌有酸梅汁和果汁,陆辞雪帮忙拿了两杯过来,但乌惊朔喝得不得劲,一个没忍住,又偷陆辞雪的酒尝了个味。   酒是清酒,好像没什么度数,乌惊朔一口喝不惯,再尝一口,又好像还行。   多尝几次,居然能习惯,还能品出点清冽来。   乌惊朔信誓旦旦:“这次绝对醉不了。”   陆辞雪缓声道:“好。”   老板娘也跟着起哄:“公子酒量这么差,生得又如此俊俏,出门可得小心了,莫要晕晕乎乎被人劫回去当相公了。”   乌惊朔感觉自己踩在厚厚的云里:“放心,劫不了,他看着呢。”   陆辞雪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好奇心是天生的,一开闸就关不住了,老板娘开了这个口,又被乌惊朔接了话,众人就纷纷开始七嘴八舌了起来:“两位公子什么关系呐?”   “从哪个地方来的呀?”   “有没有瞧上的对象呀?没有的话姨给你们介绍个?”   “可有婚配?”   乌惊朔也不回答,就转过头盯着陆辞雪,笑眯眯道:“你说。”   陆辞雪脊背不由自主地板正许多,感受到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过来,不免有些坐立难安。   他不确定大人的意思,煎熬半晌,说了个模棱两可的回答:“……暂未。”   他俩确实没有婚配。   但这并不是乌惊朔想要的答案,他对这个答案不满意,不开心,伴生藤在桌椅之下震惊又委屈蹭过陆辞雪的手,又蹭过乌惊朔的腰封,蹭过乌惊朔的双手,最后在只有陆辞雪看得见的底下弯成了好多个可怜的问号。   这本来是一个很抽象很意识流的表达,但陆辞雪瞥见大人层叠雪衣下蹭得微乱的腰封,那一刻也不知怎的,福至心灵,对上了伴生藤的脑电波。   这是在怪他锁了大人,扒了大人的腰封,居然还不愿意负责也不愿意给个名分吗?   陆辞雪:“……”   乌惊朔板着脸,专注地盯着陆辞雪,他不说出让自己开心的答案就不罢休,没注意到自己的伴生藤用了一种更为直观粗暴的方式已经替他发了声。   陆辞雪在大人无声拷问的注视下脑子有点晕,他不是大人那种一杯倒,他酒量很好,这不是喝酒喝出来的。   他其实没想过自己能有这一天,他惦记大人惦记了如此漫长的时光,能得手便已经极为满足,如何能想到这个口子,居然是大人亲手撕开的。   鬼使神差的,陆辞雪道:“我们……”   同一时间,乌惊朔等半天等不到回答,啧了一声,一拍桌子:“暂时没有,但很快了。”   “和他,”他指了指陆辞雪,“到时候请你们喝喜酒。” 第70章   老板娘哎哟一声, 大家瞬间沸腾了:“哎呀,早说嘛!”   “郎才郎貌,般配哟。”   “说好了啊!到时候给我们发请帖!”   乌惊朔笑吟吟的, 端起陆辞雪的酒杯和大家碰了碰:“当然。”   陆辞雪手指不受控制地蜷起, 那直白的话像是一把利刃, 掀翻了他所有遮遮掩掩的私心。   他看着大人毫不客气毫无芥蒂地用他用过的酒杯, 唇贴在他方才贴过的地方,那是无需遮掩的亲昵,是无需强调的关系匪浅。   大人好像一直都是这样,行事从来毫无章法,只任凭他心,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也只是为了将他们难以定义的关系宣之于众,再主动用爱来圈定这段关系。   陆辞雪以前觉得大人不知风月,在这方面迟钝得实在像块木头, 可当大人真开窍了, 他却一点也没有抵抗力。   不知该说他的私心遮掩得太笨拙, 还是大人太了解他。   字字句句, 都是他的奢求妄念。   那清酒是老板娘自家酿的, 确实没什么度数, 味道也没有好到哪去, 乌惊朔喝了几口就不喝了, 又跑回去喝果汁。   但架不住大家热情地东问西问, 一会问他们怎么认识的, 一会又问他们在一起多久了,问完还得打听他们在一起多久了,双方家长可同意这门婚事。   他们好像看出来乌惊朔不胜酒力了, 一喝多就容易往外秃噜东西,于是一个劲儿地灌乌惊朔。   也不知道哪里戳到了乌惊朔的笑点,他被最后一个问题问得乐了很久,豪迈道:“同意,非常同意,这门婚事都是他家长提的。”   陆辞雪:“……”   陆辞雪失笑。   别说,还真别说。   还真就没说错。   下一刻,他收到乌惊朔得意洋洋的传音:“这门婚事你家大人一点意见都没有。”   陆辞雪听得眉眼弯弯,柔和道:“大人真好。谢谢大人。”   之前那一杯酒下肚,乌惊朔就已经开始有点慢半拍的迹象了。   他桌上的果汁是从小孩那桌顺过来的,没多少,下饭管够,但是聊天唠嗑按照这个速度灌,就不够了。   乌惊朔来者不拒,聊高兴了,于是又端陆辞雪酒杯。   “……”   后面给乌惊朔多喝了几口,陆辞雪便不让他再喝下去了。   陆辞雪把人按下来,灌过来的酒他替乌惊朔喝,乌惊朔则负责一戳一蹦跶,问什么答什么。   大家问的问题不越界,多是打趣调笑,乌惊朔也乐得说多一点。   最后陆辞雪把桌上的人喝了个七歪八倒,大人似乎也把自己说累了,闭着眼睛歪在他身上。   陆辞雪原地坐定半晌,确定大家没有要聊的了,于是在没人看见的地方在桌下留了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然后对踉跄还能保有一点神智的老板娘说道:“多谢款待,那……我们先行告辞?”   老板娘看起来也差不多要被灌吐了,闻言打起精神,强忍着道:“请……请帖!”   “会的,会的。”   乌惊朔迷迷糊糊感觉到有人在轻轻碰他的脸。   陆辞雪轻声道:“大人?”   半晌,乌惊朔迷糊的脑子清醒了一点:“要走了?”   他站起身,下一刻踉跄了一下,被陆辞雪接住了。   乌惊朔攥住陆辞雪的腰,稳了稳自己,疑惑道:“你拉我干什么?”   陆辞雪觉得这样的乌惊朔很可爱:“对不起,大人。下次还可以拉吗?辞雪还想抱您。”   乌惊朔沉默了一会,大方地伸出双手:“行吧,随便你抱。”   陆辞雪便笑。   他俯身,揽过乌惊朔的肩脊和膝弯,打横抱了起来。   乌惊朔在一片天旋地转中很平和地说道:“辞雪啊,为什么要往我脑子里灌水。”   “晃得晕。”   陆辞雪稳稳抱着人,在身上两人身上设了隐身符,慢慢往山庄里走:“抱歉大人,我走慢一点,现在还会吗?”   “好多了。你又偷偷把水倒掉了?”   陆辞雪沉默,陆辞雪垂下眼眸看着大人疑惑得很真诚的眼神,很想尝一尝大人柔软的唇。   场合不对。   ……   乌惊朔次日醒来,非常幸运地又没有头疼。   他舒舒服服地在又厚又软的床榻上翻了几圈,闭着眼睛往身边摸。   没摸到人。   乌惊朔睁开眼睛找人,发现陆辞雪在伏在案边,似乎在写些什么,旁边用阵法温着几道清淡爽口的小菜,明显是陆辞雪备给他的。   乌惊朔又爽了,赤足下床,踩在干净柔软的地毯上:“辞雪?”   陆辞雪应了一声,转过来仰头看他,眼眸微弯:“大人”   陆辞雪生得白,眼瞳是很纯粹的黑,亮光落进他眼里,就像是落了一片星辰进去,微弯的眼眸染着笑意,眼底映着他的倒影,纯粹又干净。   乌惊朔又一个没忍住,低头亲上去了。   陆辞雪似乎是柔软地笑了一下,温顺地回应着。   亲完,乌惊朔这回是真满意了,回味了一会,在陆辞雪身边坐下:“做什么呢?”   “写结契的请帖,”陆辞雪答,“我先写一份样贴出来,之后才方便批量制作出来。”   乌惊朔茫然地看着陆辞雪。   陆辞雪也茫然地看他。   下一刻,陆辞雪终于意识到大人醉酒不记事了,忍不住笑了笑:“大人,您昨日吃醉了酒,答应辞雪的结契请求了。”   乌惊朔只记得昨天喝了半天给他喝晕过去了,什么清醒的记忆都没了。   坏了,辞雪不会以为他说话不算账,不肯结吧!   陆辞雪笑得歪进乌惊朔怀里:“大人,您昨天还说喜欢辞雪,去哪都要揣着辞雪,不让辞雪离开您……”   乌惊朔瞳孔剧震,被自己震撼到了:“我真这么说?”   陆辞雪煞有介事地点头:“是的,大人。”   乌惊朔:“……”   乌惊朔狐疑道:“我怎么觉得你在诳我呢?”   陆辞雪笑盈盈地转过来,捧住乌惊朔的脸,轻轻在他唇角落了一个轻柔的吻,道:“骗您的。您昨日没记忆,那辞雪便再说一次。”   陆辞雪温柔道:“大人,辞雪喜欢您,辞雪爱您,辞雪想与您结为道侣,再不分离。” 第71章   面对陆辞雪的温声软语, 乌惊朔有零个反制手段。   他就没能抵抗成功过,被陆辞雪一番表白的话语哄得魂都飘了,道:“……结, 现在就结。”   陆辞雪弯了弯眼眸, 凑上来亲亲大人。   好一会儿他们才终于分开一点, 各自起来干正事。   乌惊朔坐在陆辞雪身边, 三两口把早饭吃了:“你怎么写这么快?你写完了那我干什么。”   陆辞雪做事很专注,闻言温声道:“您过过眼就好了啊。这些事情并不繁琐,辞雪几下就能完成,就不必拿来烦大人了。”   把乌惊朔听得很是不好意思,用签子扎了一块红透清甜的西瓜芯喂给了陆辞雪。   乌惊朔本来就不多的良心不太能支持他坐享其成,看着陆辞雪在忙前忙后而他自己在享清福,这种事情还是太过不好意思了点。   于是他又开始从陆辞雪手里抢活干,陆辞雪翻了翻手里的活,把请柬递给他:“那就麻烦大人帮忙领一只灵鸟过来, 将请柬和这封信送去剑宗吧。师父看了信就知道要如何处理了。”   乌惊朔欣然起身。   他在门口蹲守了半天, 终于抓了一只路过的鹰隼, 用一瓶增进修为的丹药贿赂鹰隼帮忙跑腿, 被人家讨价还价成了三瓶。   乌惊朔做完又没活干了, 回去想从陆辞雪手里继续抢活干的时候, 又想起自己之前每次都把事情搞砸, 遂放弃, 转而掏出琉璃景印, 给他的两个赔钱下属发口头请帖。   竹漆听完转头问乌惊朔他负责挡酒守门防婚闹, 能不能让乌惊朔送他点傀儡材料,当然没有也会帮忙的,尊上如果能大方赏赐一点就更好了。   毕竟修真界全是一帮小气鬼, 地阶材料供不应求,不够换的。   乌惊朔向来喜欢态度好的,大手一挥:“准了。你自己有空多刷刷剑宗的悬赏榜,挑一个喜欢的。”   竹漆很开心:“尊上,我给您当牛做马!”   能上剑宗悬赏榜的基本都是手握无数条人命还依旧逍遥在外的恶人,一个赛一个的硬骨头,保命手段一流,在三界之内四处流窜,狡猾得很,一直都没抓到。   在高阶眼里也不过是多费点功夫的事情罢了。   释酒就很震惊了,连环三连问:“什么?!”   “我看错了?”   “这是您那个人族的养子啊?”   “是啊,”乌惊朔向来是个坦坦荡荡的人,是什么就说什么,“怎么了吗。”   “自由恋爱懂不懂,又没违背天理伦常。”   释酒牙疼:“您早看上人家了吧,怎么现在才下手?”   乌惊朔重重地咳嗽一声,警告道:“什么早看上人家了,乱说什么,最近才确认关系的。”   以前的关系还是很纯洁的父子关系,不过是最近稍微变质了一点而已,他感觉也没有很离谱啊。   释酒才不信。   他现在终于回过味来了,尊上之前又是各种浮夸的挑衅,把人从正道要过来放在自己身边,又是让他们郑重对待不许轻视的,怕不是存了假公济私的心思,借着这名头正大光明地和人家相处培养感情?   释酒恍然大悟,释酒后知后觉,释酒感觉自己摸到了不为人知的真相!   释酒复杂道:“尊上,没想到您居然从这么久之前便开始布局了。”   “?”   “不愧是您。”   “??”   “管这么多呢,尊上百年好合!”   “……”   乌惊朔沉默半晌,最终还是说道:“谢了。”   这小子吃错药了?   算了不管了。   反正大婚照常。   乌惊朔左右帮不上什么忙,干脆坐在陆辞雪身边,枕在他腿上刷琉璃景印。   伴生藤悄无声息地缠上陆辞雪,替他端水翻页打下手,还分出一根蜷在陆辞雪手边,陆辞雪伸出手就能摸两下,妥妥一副好桌宠的模样。   考虑到大人不喜欢太繁琐太盛大的场景,陆辞雪简化了很多婚礼流程,双方都只请了亲近的师长好友。   乌惊朔拿过只有两页纸的方案,沉默过后,押着陆辞雪的手又请多了好几桌人,最后把他划掉的流程一一加了回来。   陆辞雪忍不住道:“大人,您不是不想营业吗。”   乌惊朔:“这是结婚……结契,能一样吗辞小雪?”   他理直气壮:“一辈子也就结一次,这么低调,出了这个门谁知道你有道侣了?还是你想保持单身人设以后好干坏事……”   “……”陆辞雪无奈地笑笑,低下头堵住乌惊朔的唇,不让他贷款不存在的事情控诉自己。   他哪里看不出来大人这些天来这般纵容高调的示爱的用意。   不是勉强,不是曲意逢迎,是真的将他从之前小辈的身中份剥离出来,然后认认真真地将自己另外一半余生交给他,与他一起规划起之后。   婚事很快便敲定下来,去接秉白宗师兄弟们过来的时候,陆辞雪还顺便带大人回爹娘的坟前探望了一下。   大人从前没怎么和他一起回来探望过爹娘,大多数时间都因为没空推脱掉了。   乌惊朔没有明说过原因,但陆辞雪大概能猜到。   不同的是,这次是乌惊朔再三催促着要去的。   仙玄宗当初处理完陆家村的事情之后,请了几位法师超度了七七四十九天,在地底埋下陈旧遗物,作入土为安之意,最后在这里起了一座祠堂,用来摆放陆家村惨死的人的牌位,定期派人前来维护修缮。   陆辞雪每年都会回来看看爹娘。   乌惊朔点了三炷细香,和陆辞雪一起往香炉里烧着纸钱。   他静默着。   还是陆辞雪一边烧着纸钱,一边轻轻道:“爹,娘,有大人在,辞雪过得很好。”   “大人心善,一直庇护辞雪,直到现在依旧如此。”   “这一世亲缘浅薄,”陆辞雪轻轻道,“如有来生,希望爹娘能永远平安健康,安度一生。”   乌惊朔专注地烧着纸钱,在陆辞雪没看见的时候偷偷往香炉里塞纸折的各种东西,塞灵石塞平安符塞陆辞雪抄的经书,塞带有陆辞雪气息的发带。   乱塞一气,想到什么塞什么,乌惊朔也不知道要带什么见面礼,只好把他在这个世界里有的、能烧的东西都烧了个遍,在心里问过岳父岳母安康,希望他们不要介意他把陆辞雪拐跑了。   每每想起这件事,乌惊朔还是问心有愧。   带大人见过正式见过爹娘之后,陆辞雪小心收好爹娘的牌位,和大人一起离开了。   他怕大人多想心不安,见过一面便足够了。   秉白宗宗主头发几乎已经白光了,知道陆辞雪要结契了,对象居然还是百年前救过他的那位大人之后,笑得容光焕发。   百年来秉白宗又添了不少师弟,从前照顾过陆辞雪的师兄师姐们有的早已成家立业,有的远游在外,有的修炼求学,都安然无恙地长大了。   知道陆辞雪要结契了,千里迢迢赶回来的师兄师姐们不在少数,实在抽不开身的,也会随一份礼到陆辞雪手里,随信说明自己的情况,祝他们百年好合。   陆辞雪把收回来的信通通塞给大人,要大人来回。   乌惊朔和他大眼瞪小眼。   陆辞雪眨眨眼,没有回心转意的意思。   乌惊朔放弃似的抄起纸笔。   他太久没用毛笔写信了,练了半天勉强找回当初的感觉,写出来的字也终于看得顺眼了,这才一封封回信回了回去。   乌惊朔塞回礼也塞得很随意,他储物戒里存了很多当初做任务奖励的各种高阶丹药材料灵器符咒,要回礼的时候从储物戒里摸出什么就送什么,仗着家底厚肆无忌惮。   结果刚给完回礼第二天,秉白宗宗主就带着一大袋宝物受宠若惊地上门拜访,说是他给的那些回礼太贵重,他那些徒儿们不肯要。   乌惊朔笑眯眯地把陆辞雪推出去:“你叫我回的。我回完了,剩下的你自己解决。”   陆辞雪瞧他一眼,用口型无声说:“坏。”   辞雪明事理,肯定不可能把送出去的回礼收回来,古往今来都没有这个道理的。   至于怎么把陆辞雪师父送回去,那可就不是乌惊朔考虑的问题了。   最后秉白宗宗主是眼含热泪回去的,来的时候带了一大袋宝物,回去的时候甚至更多了。   他们二人的结契大典准备得沸沸扬扬,全修真界几乎都知道了,收到请柬的人不少,魔域那边的魔也来了不少,都是曾经受过尊上恩惠,记着这份恩情的。   乌惊朔这几天绷得很紧,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紧张,明明他们成亲的时候不需要和很多人喝酒,不需要见双方父母,只是走个流程过场,就能直接入洞房了,根本不需要和很多人打很多交道。   明明他和辞雪的相处早已习惯成自然。   诸天剑宗十分乐意地承担了见证的场地,提前好几天预热准备,真到那一天的时候大半个修真界的人几乎都来了,幸好剑宗家大业大地方大,足够容纳。   不少熟面孔,生面孔更是数不胜数。   他们身穿着正红绣金的婚服,牵着红线,一步步走过去,像是以往他们共同走过的无数年岁,像是他们今后也同样能如这般携手共进。   他们拜过天地,拜过高堂,对拜的那一刻天地都无声。   热闹的声音轰然如浪,这次宴席的规模盛大,保证每位宾客都能兴尽而归,推杯换盏的声音不绝于耳。   竹漆尽职尽责,端着酒壶一桌桌喝过去,全然不知道他家尊上根本不会被堵着灌酒,他才是那个追着人喝的魔。   被请来参加结契大典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见前几桌哥们都被魔族喝趴了,哪里还坐得住,端着自己的酒杯就上去和竹漆干了起来。   释酒本来在看乐子,后面看见竹漆喝不过来,念着同事情谊和魔族面子,一拍大腿就冲上去加入了战场。   可惜魔域来的魔还是太少,势单力薄,实在喝不过来。。   后来什么战况乌惊朔就不知道了,他拜完堂后朝那边前瞥了一眼,见他们打成一片热火朝天,也就放心了。   本来还在担心他们融不进去,结果全都撸着袖子赤红着脸,喝得不分你我。   乌惊朔牵着陆辞雪,回了红绸满挂的寝殿。   他们喝交杯酒,他们在烛光中看着对方的眼眸,一字未发,却又将一切言尽。   陆辞雪弯着眼眸,主动钻进乌惊朔怀里,跪在他身侧,自上而下轻轻地吻着乌惊朔的眉眼。   碰到了柔软的薄唇,陆辞雪闭上眼睛。   他们不需要将那一字箴言宣之于口,因为对方早已融进了自己的骨血里。   陆辞雪年少时奢望着的朔风最终如愿地停在了他手心里。   甘之如饴。 第72章   竹漆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自家尊上了。   虽然以前也没有怎么见到就是了, 但竹漆心心念念惦记着他的地阶材料,实在很想要,这几天把剑宗的悬赏榜刷烂了, 恨不能全都捧给尊上。   大人最近新婚, 肯定抽不开身, 这个道理竹漆还是明白的, 所以他特地等了一个月。   作为一个敬业、善解人意且有求于人的下属,竹漆非常懂事,知道不能主动去催。   但是不催,尊上肯定记不起来,竹漆又想要,又不想给尊上添堵,急得在魔界原地转圈。   悬赏榜上很多竹漆眼熟的大魔,这没办法,他都惹不起, 不然他真的自己就去了。   他试图拉着释酒去, 但是释酒是个怕死鬼, 不肯陪他。   于是竹漆开始打听知栩仙尊的下落。   陆辞雪在的地方, 尊上肯定能出现。   可大概是尊上和知栩仙尊养了新的灵宠, 知栩仙尊最近这段时间出门都抱着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猫, 形影不离, 连他家尊上都不带了。   竹漆疑惑, 竹漆找不到自家尊上, 抓耳挠腮。   他纠结再三, 还是暗中关注了一下知栩仙尊的行踪。   陆辞雪这些天都在寄鱼城的山庄里闷着,不怎么出门,偶尔出门也是带猫出去, 买些灵宠的吃食与编织玩具再回来。   尊上最近闭关了还是怎的,不见个人影。   奇了怪了。   竹漆知道自己这么在人家山庄门口蹲守是一件很不道德的事情,但事情实在太过不寻常,竹漆发誓自己不会踏入山庄一步,安慰自己就这样蹲了下去。   他又蹲了半个月,看着陆辞雪怀里那只雪白小猫越来越闷闷不乐,出门都咪咪呜呜的,骂得很脏的样子。   知栩仙尊则是将小猫亲了又亲,小声地哄着些什么,雪白小猫这才晃了晃尾巴,一头扎进人家怀里生闷气。   隐约听得见知栩仙尊的声音:“没事的……这样也很可爱……”   “好好好,辞雪才可爱,您威武霸气……”   竹漆真是抓心挠肝地好奇,终于忍不住现了身。   陆辞雪在街上寻了一处僻静的地方,抱着生无可恋的猫沉迷又幸福地吸了又吸,听见竹漆的声音时着实吓了一跳。   看清是竹漆时陆辞雪松了一口气,温声道:“竹漆?怎么了吗?”   陆辞雪怀里雪白小猫动了动毛茸茸的尖尖猫耳,疑惑地抬起头来。   竹漆微咳一声,低声道:“知栩仙尊,是这样的,我想问问您……尊上近来可好?”   陆辞雪怔了一瞬,低头看向雪白的小猫,啊了一声:“他……他不太……”   小猫怒气冲冲地折了折猫耳,抬爪勾住了陆辞雪的手。   他不过是和陆辞雪在外游历的时候点了一份烤蘑菇罢了,居然给他吃成了这幅模样,他真快气死了。   而且为什么只有他变了猫啊?!   陆辞雪脱口而出的话语生硬地拐了个弯:“……他挺好的,你找他是有什么事情吗?”   “噢,原来挺好的啊,”竹漆摸了摸头,说道,“其实也没有什么事情,只不过最近见仙尊您一直孤身一人,没见尊上在您身边,有些好奇罢了。”   陆辞雪被问得有些不知道要怎么说,又低头向小猫看去。   他这回学聪明了,知道雪白小猫不想让外人知道这件事情,于是忍着笑意用眼神请示。   结果当然是不许说。   雪白小猫咪呜咪呜地叫了两声,似乎是被自己的声音夹到了,默默地闭嘴,叼着陆辞雪的衣袖把自己盖了起来。   陆辞雪会意,转达道:“大人这些天有事,需要去外地一趟,他说需要去魔域提前踩踩点,你也知道的,剑宗悬赏榜上都是一些穷凶极恶之徒,抓他们得费些功夫。”   竹漆大为感动,并且为了自己这么多天以来的焦灼感到十分愧疚:“多谢知栩仙尊,还麻烦仙尊帮忙转达一声,让尊上慢慢来,不着急,若是太过危险便放弃罢,竹漆也不缺这一个材料。”   陆辞雪笑了笑:“多谢你体谅。大人说过的话许过的诺言,他是一定会记在心上的。你放心好了。”   把竹漆送走之后,小猫这才从陆辞雪袖子里钻出来。   小猫不知想到什么,又生气地喵喵咪咪:“凭什么只有我变成这样?”   “我怎么见人——”   陆辞雪笑得歪到小猫身上:“抱歉大人,辞雪也不知道。可能那摊主采摘蘑菇的时候,刚巧混进了什么致幻的野蘑菇?”   不加上尾巴,这小猫通体只有陆辞雪半只手臂长,瘦瘦高高的,毛发蓬松柔软,洗得干净,烘干得蓬松,手感巨好。   陆辞雪爱不释手地帮大人顺着毛,低声哄道:“大人,您人没事就好,这致幻效果也许需要几日时间来自然消除,届时您应当会自行变回来,不必太过担心。”   雪白小猫气鼓鼓地抱着陆辞雪的袖子当摊主挠,挠完还不解气,张口往上咬,一双雪白的小尖牙在上面咬出了好几对小猫牙印,把陆辞雪萌得不行,心里想着这件外衣回去后一定要用特殊秘法保存好。   希望大人不要毁尸灭迹。   陆辞雪从前没养过灵宠,没有养灵宠的习惯,也从来没有觉得这些猫猫狗狗小动物居然能有这么吸引他的一天。   大人是气死了,他快要高兴坏了。   雪白的小猫窝在他怀里,毛茸茸的,小小只的,软得不可思议,陆辞雪一开始甚至都不敢上手抱大人,怕把小猫碰疼了。   后来雪白小猫气得咪咪呜呜骂了半天,把嗓子骂哑了,钻进他怀里讨水喝,粉白的小猫爪搭在他手边,吧嗒吧嗒舔着杯子里的冰水。   喝爽了,小猫缓了好一会,随后又莫名委屈起来:“你怕猫吗?”   “没有,当然没有。”   “那为什么离我这么远。”小猫发出来自灵魂深处的质问。   把他放在大腿上就不管不顾了,摸也不摸一下,抱也不抱一下。   不爱了?   陆辞雪哭笑不得,这才轻手轻脚地把小猫抱进怀里安抚,抚摸着小猫顺滑的毛发安抚着:“辞雪怕控制不好力道,碰疼您了。”   雪白小猫哼了一声,被摸得有点控制不住地踩起奶来:“你家大人什么时候是这么娇气的人?”   “好好好,”陆辞雪没忍住摸了一遍又一遍,“您不是。”   陆辞雪探过大人的情况,可能确实是太过幸运,吃到了带有毒性的不知名野蘑菇,但因为大人修为高,又是九幽冥霜花出身,所以暂时没有出现什么伤害。   虽然不知道产生了什么奇怪的异变才成了现在这幅样子,但总的来说,没有出事就好。   就是不知道要保持这个形态多久。   大人莫名奇妙变了个物种,看得出来已经崩溃多日了,每次路过那烤蘑菇的摊子前都要幽怨无比地盯着摊主,把人摊主盯得毛得不行,左右看了半天,找不到谁在用眼神剐他。   摊主看见在他们摊位尝过一次烤蘑菇的顾客,还会招呼陆辞雪好吃常来,顺手又送了他几串。   小猫默默地在陆辞雪袖子上磨牙。   为了大人少生点气,也为了摊主的身心健康,陆辞雪带着大人出门都不走那条路了。   后来那几串烤蘑菇他在小猫直勾勾的盯视中谨慎小心地咬了一小口,尝了尝,咽了下去。   没有动静,他没有变猫。   雪白小猫闻着焦香的烤蘑菇味道,皱了皱粉嫩的鼻尖,舔了舔嘴没说话。   于是陆辞雪把确认无毒的蘑菇递到小猫嘴边,试探道:“大人?反正都变猫了,要不再吃一口吧,这个我尝过了,没毒。”   小猫:“……”   小猫还是没忍住烤蘑菇的诱惑,张口把沾满烤料的蘑菇叼了下来,啊呜一声吃掉了。   陆辞雪忍着笑意,就这样一点点尝了过去,然后把剩下一半留给小猫吃。   生气是真生气,莫名其妙是真莫名其妙,好吃也是真好吃。   他真服了自己了。   虽然乌惊朔很不愿意承认,但是有陆辞雪在身边的时候,好像变猫这种事情忽然就不是很难接受了。   陆辞雪显然非常喜欢他这个形态,在发现小猫身体强度和天阶修者没有区别,不会被他弄疼之后,陆辞雪便轻松了不少。   先是把他圈在怀里稀奇地左摸摸又摸摸,确认身体没有异常之后,便小声向他请求:“大人,辞雪可以亲亲您吗?”   乌惊朔还能不同意吗。   陆辞雪得到了应允,低下头小心翼翼地亲了一口猫猫头。   他原地幸福地回味了半天,又忍不住埋下去吸了好几口。   小猫躺平了。   陆辞雪很喜欢这件事情显然让乌惊朔得到了某种方面的补偿,毕竟若是一点收益都没有,那乌惊朔会气死的。   如果陆辞雪喜欢的话……那也行。随他去了。   小猫通体雪白,一根杂毛都没有,长毛蓬松柔软,修长的大尾巴落在腿旁,一甩一甩的。   躺下来的时候,陆辞雪鬼使神差地把猫翻了过来,低头想埋进那柔软的腹部里。   被小猫伸出爪爪,默默地抵住了脸颊。   陆辞雪失笑:“……”   他伸手握住小猫爪,缓声道:“大人,辞雪能不能?”   “你不觉得这有点不雅观了吗,辞雪。”   “当然不会。”   陆辞雪捏开小猫爪爪,埋进了小猫软软的肚皮里。   乌惊朔:“……”   唉。   唉—— 第73章   陆辞雪愉快地把通体雪白的小猫全身上上下下都亲了个遍。   小猫脱敏了, 小猫躺平了,小猫甩着尾巴神游天外,不仅想吃烤蘑菇, 还想吃烤鱼和烤肉。   刚才那几口烧烤烤料着实馋到他了。   陆辞雪当然不会放过这样一个在大人面前表现自己的绝佳机会, 抱着大人出门买好了食材回来做。   雪白小猫兴致盎然地窝在陆辞雪怀里, 看见什么想吃的便颐指气使地咪一声, 陆辞雪买了一大堆小猫想吃的,满载而归。   普通的灵族猫咪不能吃重油重盐的东西,但大人的身体本质上还是人类,是九幽冥霜花,吃什么都不影响,所以陆辞雪的做法便按照从前的习惯来。   陆辞雪处理食材的时候雪白小猫就蹲在旁边看着,像是什么小监工似的,目不转睛,猫脑袋随着他的动作一转一转。   看得陆辞雪又忍不住放下手里的活, 亲了一口毛茸茸的猫脑袋。   小猫喵呜抗议:“你怎么干什么都要亲我一口。”   陆辞雪笑意盈盈:“大人可爱。”   小猫装模作样地哈他:“你才可爱。”   “大人说得是。”陆辞雪煞有介事地点头。   将食材全部处理完, 陆辞雪肩上驼着猫, 手里提着食材和炭火, 去空旷的院子中间摆架生火。   雪白小猫和陆辞雪待久了, 多多少少也沾了点洁癖, 不想踩在地上, 正斟酌着要在哪下爪, 就见陆辞雪端了个干净的白瓷盆放在地上:“大人, 您可以来这里。”   那瓷盆很大, 就比小猫大一圈,装下小猫绰绰有余,雪白小猫低头瞧着心动, 灵动地跳了下去。   猫窝进去居然刚刚好。   小猫一边取暖一边埋怨道:“我这样还怎么帮竹漆搞材料。贼人……贼蘑菇害我。”   陆辞雪一边烤东西,一边忍不住笑:“大人,这事不急,辞雪明天就帮您去。”   “那不行,”小猫懒洋洋地甩了甩尾巴,“我的事情麻烦你干什么。我答应别人的事情你哪有什么义务完成。”   “我想帮大人排忧解难啊。”陆辞雪道。   小猫听得耳朵有些热,忍不住折了折猫耳。   真是的。太坏了辞雪,选择用甜言蜜语攻击他。   这回他没手帮忙了,于是头一回心安理得地坐在旁边等吃的。   陆辞雪的手艺好得没边了,烤完一串撒上自己调制的烤料,晾到温热的程度,自己尝了一口试试温度,合适便递到猫的嘴旁,喂着他吃了一大口。   不会烫到猫舌头,还能保留烤得焦香的滋啦脆皮,裹着满满烤料,一口下去给猫香迷糊了,吃得啊呜啊呜叫。   等小猫进食速度明显缓了下来,陆辞雪沉吟着又喂了两三串,看着小猫吧嗒吧嗒舔掉了一杯的酸梅汁,最后取了一碟冰镇的脆爽水果过来,喂着小猫吃完了,估摸着大人应该差不多饱了。   果不其然,小猫吃完最后一块,舔舔嘴巴,矜持地咪呜:“……饱了。”   陆辞雪笑了起来。   实在是很有成就感。   陆辞雪用干净的帕子给小猫擦嘴,顺手摸了摸小猫脑袋,把整盆猫都端了回去:“东西放着,我等会收拾。”   雪白小猫咪呜一声。   美味的食物总是能很好地抚慰人心,莫名其妙换了个物种的郁闷一下消散不少。   他被端回去放在了厚软的地毯上,陆辞雪把白天这些天陆陆续续买回来的猫玩具铺在他面前,顺便把待组装的猫爬架搬过来,研究着怎么装上去。   这些磨牙磨爪的东西都是陆辞雪买回来的,猫大人可没开口要过。   小猫伸爪扒拉了一下堆成小山堆的猫玩具,甚至还看见了一个编织老鼠。   乌惊朔:“……”   不是!   他只是短暂地变成了猫,不是真的猫,把老鼠也买回来,是不是太看得起他了。   谁要咬老鼠。   小猫轻哼一声,挑了一个竹蜻蜓,扒拉开陆辞雪的手臂就往他怀里趴好,抱着竹蜻蜓磨爪子。   陆辞雪没想到大人居然会投怀送抱,一时之间受宠若惊,猫爬架也不装了,开心地蹂躏起小猫来。   蓬松的大尾巴翘得高,显然兴致勃勃,即使被人亲来亲去,也没有怎么样。   于是陆辞雪一低头,瞧见了毛茸茸的大铃铛。   陆辞雪:“……”   陆辞雪下意识偏开眼神,轻咳一声,莫名感觉到脸有点热。   不行,不能摸这里,再好脾气的猫都得翻脸。   更何况这是大人,是非上床状态下的大人。   可是看起来手感好好。   ……可是大人要生气的。   要不就摸一下。   大不了让大人咬上两口。   雪白小猫此刻浑然不知陆辞雪心中激烈的天人交战,平和地说道:“辞雪啊,下次不要我买老鼠了,谁玩这个。”   陆辞雪的目光三番两次不受控制地落到手感很好的毛绒铃铛上,感觉自己简直混蛋得不行,又强迫自己挪开视线:“……好的大人,那下次给你买铃铛形状的?”   小猫甩了甩尾巴:“可以。”   反正都是拿来磨爪子的,比老鼠好多了。   陆辞雪满脑子都是铃铛,话说出口之后才意识到不对,原地沉默半晌,给了自己的嘴一巴掌。   他耳尖彻底红了。   小猫疑惑地抬头,看见他力道不轻不重地给自己来了一下:“你干什么辞雪。”   小猫扬起来,毛茸茸的脑袋蹭过他的脸,咪呜:“干什么伤害自己。”   陆辞雪良心过不去,喉结滚了滚,艰难道:“抱歉大人。辞雪对您……做了不好的事,大人。”   雪白小猫以为陆辞雪说的是逮着自己一顿猛亲的事情,大方道:“这有什么好道歉的。不用道歉。”   “真的吗?”   “真的。说真的就是真的。”   陆辞雪深吸了一口气。   明知道大人说的和他说的不是一个东西。   可陆辞雪还是没有忍住,伸出了罪恶的手,摸了摸。   陆辞雪摸的力道轻,雪白小猫一开始沉迷磨爪,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而陆辞雪看见大人没有反应,于是非常罪恶地纵容自己继续。   等到小猫察觉不对,霎时弹射起步蹦了起来,浑身毛都炸了开来:“咪呜?!!”   陆辞雪立刻收回手:“对不起大人——”   他在小猫圆溜溜的眼睛里,看见了震撼、不可思议和难以置信。   “陆、辞、雪、你、在、干、什、么?!!”   幸运的是,小猫虽然翻脸了,但是没有不理他。   雪白小猫追着陆辞雪喵喵咪咪了一路,嗓音响亮中气十足,感觉骂得很脏。   陆辞雪圆满了,但他当然不敢当着大人的面说这个,于是轻咳一声,把炸毛小猫抱进怀里,小声道:“对不起大人,实在是……没有忍住。”   乌惊朔:“……”   小猫四爪冷酷无情地抵着他,气得尾巴邦邦甩。   陆辞雪快不行了。   他可怜地亲了亲小猫爪爪,低声道:“抱歉大人,辞雪明天给大人烤鱼吃,大人今晚可以和辞雪一起睡吗?”   “当然,大人不和辞雪一起睡,辞雪也会为大人烤鱼的。”   小猫很想有骨气地拒绝他,但他习惯了陆辞雪的气息,也习惯了和陆辞雪同床共枕,于是只是警惕地缩起来:“那你不许再偷袭我了。”   “没问题,”陆辞雪凑过来,亲了亲小猫的桃心小嘴,弯了弯眼眸,“谢谢大人。大人真好。”   小猫被亲得微微后仰,下意识心软了。   然而他很快心硬了。   陆辞雪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对他作那种下作之事!   是人吗!   坏得没边了!!   仗着他现在变成了猫,行动受阻,收拾不了人是吧。   小猫气鼓鼓地在陆辞雪怀里踩奶,想到这里,凶恶地朝着陆辞雪哈气。   陆辞雪被可爱化了,低头又嘬了小猫好几口。   雪白小猫:“……”